《黑土地之恋》 第001章 救美 “队长,知青咋1都分到二队去了?咋不给咱队里来个呢?”红脸膛的帅气小伙儿兰传厚扬着手里的抹泥刀,不满地嚷嚷着…… “传厚,你是看上那个姓蔡的知青了吧?”李满囤的三小子李长南嘻嘻笑着打趣儿兰传厚。 “长南,看中蔡知青的不是你吗?早上俺还看见你绕着知青点儿‘转磨子’2呢!”传厚高声反驳着,脸膛更加红了。 “癞蛤蟆别想天鹅肉了!人家蔡知青好好的城里人不当,傻了才会看上咱们呢!”敦实的生产队长于文龙瓮声瓮气地喝止道。 “文龙哥,俺们……也就是痛快痛快嘴巴子……”长南放低音量,嗫嚅着。 直爽的兰传厚拍拍长南缩起来的脖子,“呵呵呵”地笑着说:“队长,你不敢想,可也不能拦着兄弟们想啊!听长南说,二队队长家那个‘一集儿’洗一回脸、待咱庄上出名挂号的‘二流子’——于世富,就那个无赖黑小子都敢追在蔡知青屁股后边跑,咱长南“仪表堂堂”的,咋就不敢想想呢!” “就是,就是,传厚说得对!都说‘有枣无枣打一杆子’,长南,哥哥支持你!”又一个年轻小伙子直起腰,声援兰传厚。 “长南,前几天,俺看见于世富贼溜溜地窜到他家的菜园里,偷偷拔了俩他娘看得‘眼珠子’似的‘潍坊青萝卜’,泥也顾不上擦,掖进裤兜,就‘火烧眉毛’地送到知青点儿去了,你也得学着点儿,别总空着手去啊!”“造缸小组”里突然冒出来一位“军师”,他说话有板有眼地,也开始热心地指教长南。 “嗯——‘偷东西’这事儿,俺也听说了,有一次,于世富他嫲嫲上俺家‘闯门子’3,俺听她和俺嫲嫲小声‘嚓咕’4,说他大孙子竟然把她闺女送给自己的青州蜜桃也‘偷’出去了!”又一个“耳听证人”出面,进一步“坐实”了“军师”刚刚指证的关于于世富的“偷盗行为”。 “唷——那于世富连自己嫲嫲都‘偷’,也太不是个‘玩意儿’了!” …… 立冬前一天,柳沟河东岸的场院里阳光灿烂。 于文龙正领着四队的几个青壮年在制作水泥大缸。 大伙边干边聊着村中最近发生的“小青年追求知青蔡晓”的热门话题,嘻嘻呵呵地,一时倒也忘记了疲劳,同时也忘记了吃午饭的时间。 等不知不觉地培好了十几个“缸模土坯”,抬头看看,日头已近中天了。 “当、当、当……”吊挂在村头老曲柳上的大笨钟恰好也在此时敲响了。 浑厚的钟声就像一块巨石猛然丢入了柳沟河而激起的美丽涟漪一样儿,在东酉家村的上空一圈儿一圈儿地向外围扩散着,浑厚悠长地音阶层层传递出去,绵绵回荡在分散于方圆十多里地域内的村民耳边…… 散工了…… “家什儿拾掇好!放到场院屋儿里。回家吃饭。‘过晌儿’5再‘漫水泥’6。”于文龙边说,边拿起搭在苞米秸上的黑夹袄,“鬼使神差”地慢慢爬上了紧靠场院西边的河崖。 “噢——,吃饭喽——!”青壮里不知谁跟了长长的一嗓子。 大家七手八脚地收拾好做工现场。 一抬头,看见他们的队长不急着回家反而站到了河崖上“极目西眺”。奇怪地问着:“队长,看啥好事啊?”也纷纷跟在于文龙后面,爬上了高高的河崖儿。 秋风把柳沟河两岸青青黄黄的树叶梳理得稀稀拉拉的。 回村的大道上洒满了自西而东散工归家的人马…… 这些人、马,分属两个村:河西的是西酉家村的;穿过古老的“窄木桥”进入河东的,是东酉家村的。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东酉家村连这座“窄木桥”都没有,村民们“运肥送粪”、搬拉庄稼都要绕道村子北面傅沈屯的“傅家桥”。 那么,“傅家桥”又是怎么来的呢? 听说,当年,傅沈屯出了一个大户。他家的新任当家人——傅少恒早年受过高等教育,似乎还留过洋呢! 知识渊博的傅少恒主事后,本着“于己于民”皆有利的想法,一人出资,在村头的柳沟河上搭建了一座人称“傅家桥”的青石桥。 东酉家村的村民们苦于上坡绕路费时费力,几个有头脑的前辈就在农闲时商议募集钱银搭建自己的村桥。 这一主张得到了村民们的一致赞同。于是,“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齐心协力的人们就在正冲着村口的柳沟河里打下了粗粗的树桩,桩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木板,就这样,终于在河面上简单地架就了一道勉强可“单行”大一点儿“地排儿车”的窄窄“杂木桥”。 这座木桥实在太窄了! 悠人琢磨,这座杂木桥当年搭建的这么窄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资金不足;二是前辈们那时的主要运输工具就是小拱车儿。 像那些拴得起马车、骡车的,可都是大户人家,那样的人家,前村后屯也就只有北庄上出了一个傅家。一般的平头百姓哪里又养得起骡马?“养牲口车”就更不是他们敢随意肖想的了! …… 解放后,群众的生活越来越好。如今,这日子过得,生产队里“有骡子有马还有车”。 每当牲口车通过东酉家村这道颤悠悠的杂木桥面时,就连最大胆的驾驭高手也不敢安坐在车跨杠上。他们总在上桥前,就早早儿地跳下来,双手齐抓缰绳,拉紧马嚼子,像走钢丝儿那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闪开——闪开,快闪开——,骡子惊了!”远处有人嘶哑着嗓子,一迭声儿地高喊。 于文龙闻声扭头儿向西:就见一匹狂躁的青骡子拖着一辆满载“棒子秸”7的大车,一路颠簸着向东驰来…… 一见此景,文龙不禁脱口而出:“不好,车上还有人!” 他未加思索,就快步冲下河崖儿,蹿过没有防护栏的老木桥,箭一样迎着疯骡子奔去了…… …… 于文龙的午饭是在高密县人民医院外科诊疗室里吃的…… 幸亏他跑得快,总算抢在马车驰上河桥之前,勒停了猖獗的黑骡子:避免了一车、一骡、一人翻下河底儿的惨祸。 代价是,该死的硬木车辕把他撞进了医院,打乱了他下午“漫水泥大缸”的计划。 高瘦的青年医生拿修长的食指向上推了推眼镜,看着手里的几张片子,慢条斯理地说:“于文龙——右肋骨——三根儿——裂纹儿了!打打针儿,消消炎,观察几天。蔡晓,嗯!——左脚软组织挫伤,不严重。上点儿药水儿,回家养着吧!” 二十岁的下乡知青蔡晓是幸运的:骡子惊蹿后,突然仰倒的她——惶急乱挥中的双手及时地攥住了后揽绳,左脚脚背又“如有天助”般精准地钩住了前揽,得亏卢仝工作认真,揽车的大绳捆扎的特别紧。前后两道粗揽将她紧紧固定在车顶……蔡晓脊背死死地贴在苞米秸垛上,等待“贵人”施救。 她咬牙坚持着,勇敢地迎接着受惊的骡子给她带来的——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 十多分钟啊!那么“漫长”地“飙车”时间里,全靠她自身的坚强隐忍力,才没被癫狂的黑骡子摔下来。 乱蹦乱跳的骡子拉着蔡晓闯上“危桥”前,壮硕的四队生产队长——于文龙,又冒着生命危险,于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暴怒的大青骡,拼了三根肋骨骨裂的代价才堪堪搭救了她。 当事时,农村小伙于文龙和漂亮的女知青蔡晓,俩人谁都没想到,此一突发事件儿,竟然将“乡下人”和“城里人”的生活突如其来地扭到了一起。 【高密土话解析】 1——“咋”,是“怎么”的意思。 2——“转磨子”,是“转圈儿”的意思。 3——“闯门子”,就是“串门”。 4——“嚓咕”,是“背后说人”的意思。 5——“过晌儿”,即“下午”。 6——“漫【[màn】水泥”,就是“抹水泥”。 7——“棒子秸”,就是“玉米秸”。 第002章 于文龙 可怜的于文龙,四岁丧父时,长姐不过七岁。 父亲“五七”忌日那天,二十七岁的寡母又为他添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弟弟。 从那刻起,这个四口之家就过上了更加“食不果腹”的日子。 懦弱的父亲死于“中风”。他一倒下就失了声。 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身怀六甲的母亲就将家里的田地、她名下的嫁妆陆续变卖一空,换来了一包包带着全家希望的味道怪异的中草药。 母亲虔诚地祈祷着,把一碗又一碗浓郁的黑色汤药汁儿,一点儿,一点儿地灌进了父亲微微颤抖的嘴巴。 然而,苦口的“良药”亦没能“扭转乾坤”、创造“奇迹”:病人的身体日渐羸弱,最终也没能如全家所愿好转起来…… 冷酷的死神毫不留情地夺走了这个本属“幸福”之家的“顶梁柱儿”。 绝望至极的母亲——于傅氏望着空荡荡的老屋,百般无奈。不得不含泪将嗷嗷待哺的幼子“出嗣”,给了她鞋匠铺的二堂哥,自己打算带着长女“胥”与长子“男”出门“讨”生活。 于傅氏干练的二堂嫂——于陈氏,过门五年未“开怀儿”1,年近三十膝下犹空。 如今天降“嗣子”,于陈氏顿觉喜出望外。她立马就籴了八斤黄灿灿的小米儿送来,亲自动手,帮月子里的弟妹细细地熬了,让刚产子的她补补身子,好奶孩子。二人当面讲好:嗣子“留”出了满月儿再抱走 。 在她善良的二堂嫂“今天俩鸡蛋儿,明天一高粱饼儿”的接济下,于文龙那可怜的母亲总算“顺利”地出了“月子”…… 她二堂嫂依约抱走了“留”,同时一步三叹地领走了黄黄瘦瘦的“胥”——帮她照看孩子。 转眼间,满满登登的土炕上只剩下了文龙母子二人面面相觑。 望着长子受伤小鹿般惶恐的眼神儿,于傅氏强打起一点儿精神,颤巍巍地挎上装有碗筷儿的竹篮子,强忍伤心锁上了油漆斑驳的榆木门。 曾经衣食无忧、大家出身的她,一手牵长子,一手拖要饭棍儿,头也不回,毅然走上了出村的黄土路。 谁也没想到,在讨饭为生的这条苦难小路儿上,母子二人一走就是七年…… 讨饭的日子不好过。母亲放下自尊,堆起笑脸儿,挨门挨户地哀告:“大爷大娘,婶子兄弟,行行好,给孩子口吃的吧……” 母子二人风里来雨里去,要到什么吃什么,啥也要不到的时候就抓青蛙,捕蚂蚱,找野菜,剥榆树皮,挖茅草根……逮到什么吃什么。 犹记一个寒风呼啸的午后,善心的施舍人给了他母子一钵儿温热的地瓜面汤。母亲用筷子壁出七根面条头儿喂给文龙,饥肠辘辘的孩子吃了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顿好面汤。以至于多年后的梦里,他还靠在那家人避风的影壁墙前,晒着暖暖的冬日,滋滋有味地吃着面条头儿,喝着热面汤呢! 寒来暑往,靠着好心人的“施舍”,飘萍一样的母子二人总算艰难地“活”了下来。 五十年代初,新中国成立后,于文龙一家三口凭着“贫农”的大好成分在土改中分到了九亩上等土地。 正在讨饭的二人听到这个鼓舞人心的消息,立马儿兴冲冲地赶回家,准备播种自己分到的田地。 至此,文龙母子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流浪、讨饭生涯,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梦寐以求的稳定小农生活。 姐姐莲也从二伯娘家回来了,从此不用再“寄人篱下”。全家人儿抱成一团儿,幸福的眼泪久久不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一岁的于文龙挺直腰杆儿,不知不觉成了家里的领头儿人:带着母亲和姐姐起早贪黑,用心打理着真正属于自己的田地。 每天天还不亮,于文龙就挑起粪筐沿路拾粪;母亲背着篓去河崖儿、沟边儿搂草;十四岁的姐姐则负责烧饭、洒扫、洗洗涮涮、缝缝连连的一应杂事儿。 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母亲和姐姐脸上都没了往日舒展不开的愁容,整天笑嘻嘻的。新社会,新中国,这个贫苦多年的三口之家总算过上了正常人家的好日子。 长开了的莲姐姐,十八岁儿上说给了迎风庄的张成才。 迎风庄原先叫老母猪屯儿,是“座屋一溜儿”2最好过活儿的“玲珑”小村子。 老母猪屯儿西邻康家庄。 康家庄是个组合大村子,由康庄一村、康庄二村、康庄三村、康庄四村,一堆儿共四个小村子组成。 占地面积老大的康家庄却很穷,听说挨饿的年代死过不少人。 当时就有了一些不好的传言,说是“康家庄,‘糠’家庄,康家庄的‘糠’,都叫老母猪屯儿的‘老母猪’吃了,康家庄能不穷嘛!” 康家庄的四个老村长和村里几个上了岁数的长辈凑堆儿一合计:“不行!必须得叫‘老母猪屯儿’改名!不然,康家庄早晚儿得让‘老母猪’吃没了。” 于是,他们迅速召集了康家庄四个村子的精壮年,带上锨、嫛6叉钩子,气势汹汹、浩浩荡荡,一路逼到老母猪屯儿去了…… 老母猪屯儿虽富,架不住缺人啊,严苛形势下不得不低头儿,含泪抱屈,从此改名为“迎风庄”。 迎风庄的张成才中等个儿,相貌平平,淳朴厚道,庄稼地里的农活,他桩桩能上手儿。 张成才十五岁失母、二十三岁丧父,二十七岁才说上媳妇儿。再加上未婚妻长得骨朵儿一般,岁数又比自己小老多,因此,他对这个迟到的姻缘格外珍惜。 说亲后,东酉家村人就经常看到这个勤劳的身影儿在文龙家来回穿梭,里外忙碌:农忙时来帮岳母家播种、收获;农闲时带着文龙补屋漏、编条货、打苫子…… 年少的于文龙心灵手巧,他迅速从这个少言寡语的准姐夫手里学会了一应农活儿,早在姐姐二十岁出嫁前,就成了一个合格的标准好农民。 五五年大集体时代,他因老实肯干兼农活出色,从容就任四队的生产队长。 那一年,他刚满十六岁。 【高密土话解析】 1——此处的“开怀儿”,不是高兴,而是“生孩儿”的意思。 2——“座屋一溜儿”,是“附近”的意思。 第003章 我给你做饭 金风送爽的秋天,高中毕业的蔡晓随着“知青下乡”的潮流,涌到了这个叫做“东酉家村”的小地方。 一同来的,还有她的两个男同学:帅气的张长天和“麻杆儿”瘦的卢仝。 出事儿那天的“惊骡”,就是因为得意忘形的卢仝不小心,扬鞭扫到了黑骡子的眼睛导致的。 对此他终生愧悔万分! 本来是想在蔡晓跟前儿显摆显摆自己新长的能耐,不想一鞭子下去,竟把蔡晓抽到了土生土长的草根农民于文龙的身边,真是应了那句话,“一朵鲜插在了牛粪上”。自己暗恋已久的女神,更是因为他这一鞭子而永永远远地把“根儿”扎在了农村。 队里的大车把“伤号”于文龙和蔡晓拉了回来。 党支部书记——于得贵,在村民大会上,郑重表扬了于文龙“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为。特批:休“工伤假”——一百天。 在于文龙正式休“工伤假”的第二天,上午,蔡晓红着脸上门儿来看望他了。 站在大门外犹豫了半天,她才最终下定决心。 推开陈旧的榆木门儿,映入眼帘的是四间正屋。 麦秸铺顶,没挂瓦。木窗棂子上糊着洁白的封窗纸儿。顶着麦草“墙头儿”的土夯围墙一人多高。 长方形的院子特别宽阔:最西边的屋儿窗外,成长着一棵(也许是两棵)主干扭曲成“麻”样子的石榴树。院内西南方向,就着围墙的夹角儿圈了一个厕所,本地人唤它“大圈【juàn】”。紧贴大圈东墙并排植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稀稀拉拉的,已经没有了多少叶子。单人勉强才能合抱的梧桐树干上一圈圈儿、一层层,挂满了新收的“光腚”苞米棒子,像长了满树黄澄澄的大“香蕉”。 “当屋”1门儿敞开着。 蔡晓跨过“当屋”的槐木门槛儿,东间屋和西间屋的门框上都垂着相同款式的蓝底白碎旧门帘儿。 几间屋子里都是静幽幽的。 贸然闯入的蔡晓突然觉得——她今天的不约自来也许有些冒昧,此刻头脑冷静下来,反而不知该进哪边的屋子了。 她瞪着屋角儿的青灰色广口大肚水缸出了回子神儿,心中生出点儿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不知所措感。 蔡晓僵立在当屋门儿里琢磨:听说,于文龙——家有老母在堂。东屋是上首,应该住着他娘。我还是先到东屋去吧! 蔡晓硬着头皮,轻轻掀起布帘儿,东屋门儿关得严严实实的。 她轻轻推开门儿,快速向里瞄了一眼:炕前里,一张枣红色的八仙桌,桌下两个方方正正的同色杌子。 南窗下的土炕上,被子整整齐齐叠在炕头,上面搭着泛了黄的白布单子;炕腚上一个小针线笸箩、一把扫炕的半秃头笤帚儿。 没人,我还是去西屋儿吧! 蔡晓想着,又返身推开了西屋的门儿:土炕上,被子也是整齐地叠在炕头儿。炕中间放着一个剥皮粗柳条儿编的大笸箩,里面散落着十来个苞米棒子和厚厚一层苞米粒儿,笸箩边儿上满满的一簸箕已剥净籽粒的苞米骨头儿。 “咦——?”还是没人。 “一不做二不休”,蔡晓索性又挑开了西屋里间儿补着一个大补丁的青布旧门帘儿,南边窗下依旧是一铺大炕。炕西贴墙边排放着两个油漆斑驳的大红木箱子,地上靠墙边儿排着四个大小不一的米瓮儿、面瓮儿,统一盖着高粱挺子扎的盖垫儿。 还是没人。人呢?都上哪里去了? 寻人不遇的蔡晓疑惑地退出了屋子。 在跨出当屋门儿的刹那儿间,她小嘴微张,愣住了:深秋的阳光下,一个镀了金光的黑色身影儿,面向着她正从大圈里拐出来,此影不是别人,正是她要探望的救命恩人——于文龙。那晃动的身影看到她似乎一停顿,然后又继续向着她缓缓行来。 来到她身前三步开外的地方,他就站住了,抬起长满黑亮毛发的头,微笑着与她腼腆相望。 两个年轻人尴尬地对视了“一霎儿”2,于文龙率先开口,温声道:“哦,来了——?快屋里坐吧!” 他上前几步,将蔡晓让到东间屋儿,并热情地请她:“炕上坐。” 蔡晓自然不肯,只自行从方桌下挪出杌子,倚着八仙桌,并紧双腿儿,在炕前里局促地坐下了。 “你的伤——怎样了?大夫不是让打几天消炎针观察观察吗?有什么异常反应没有?哦——,大娘怎么不在家?”蔡晓低着头儿,看着交叉在自己双腿上的手指,像一个正常探病的人那般连连发问。 于文龙也和她一样紧张地站在炕前里,搓着两只手,局促不安地答道:“我——很好——!针打了,卫生员说‘一切正常’,哦——,她——刚走。” 文龙顿了顿,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纸包儿,递到蔡晓面前儿,偷偷调整了下呼吸,尽量平复着自己小有激动的心情继续说:“噢,队里还特意“破了”3二十斤麦子,叫副队长专程上“七城垫子”的“蛮子官庄”给俺拿了‘接骨丹’,俺——正吃着呢!你看——这‘接骨丹’可效验了,俺试着,骨头上的裂纹儿——都长好了——!” 文龙见蔡晓拘束地坐在杌子上,既不伸手儿接药,也不开口接话儿,心里就有些不得劲儿。 他回手儿悄悄地放下‘接骨丹’,抬手搓了搓鼻子,囔囔着开始低声解释他娘没在家的原因:“俺姐——要生了,娘前几天去迎风庄俺姐夫家了。我没什么大碍,怕她知道了“挂挂”4着,就没给她说——这事儿。” …… 沉默了半天,于文龙搜肠刮肚,实在想不出接下来该拉什么呱儿了,就俯身提起八仙桌上的竹皮儿暖壶,轻轻晃了晃:“噢——,没开水了。你坐坐,我去烧——。”说着,掉头儿就出去了。 “还是我来吧。怎么说你也有伤在身,应该多歇歇儿。”他这一来,沉默许久的蔡晓终于有反应了。 她忙站起身跟出去,抢着去拿葫芦瓢舀水。 当屋儿里垒了两个灶儿,分别给东屋炕和西屋炕“供暖”。 此时,蔡晓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反刚才的安静:反客为主,拿起炊帚儿,左右看看,犹豫一下儿,果断地把西屋的大锅刷了。添上三大瓢水,搭严实了盖垫儿。 又扭身进屋,一弯腰儿,把西屋炕上盛棒子骨头的簸箕掇下来,倒在灶口儿。 再麻利地出去,从门外不大的草垛上扯了一把苞米皮儿,回来塞进灶底儿。 顺手拉过灶旁的一个小蒲团儿,坐下。从灶门脸上凿出的火柴窝子里抠出火柴盒拉开,取出一根儿“洋火”,“嗤拉——”一声划着了,歪着身子点燃了苞米皮儿,非常干脆利索地就生起火来…… 主家于文龙反倒闲在了一边,讪讪地,一个劲儿地直搓他那双骨节突出的粗糙大手…… “你还没吃饭吧?没吃的话,我来帮你做!”蔡晓拿起水瓢,一边小心翼翼地往暖瓶儿里灌白开水,一边小声儿地说。 “噢……噢,好!啊——?不用!”平日能说会道的小队长,这时面对少女蔡晓清秀的瓜子脸儿,反倒嗫嚅着,不知说啥是好了。 “家里有啥?”蔡晓白了于文龙一眼儿,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棒子面儿、地瓜、白菜、萝卜……还有干辣椒儿、大蒜……”于文龙机械地屈指数点着,突然狠狠一拍脑袋,“对了,后院菜地里,俺还种了秋菠菜和小葱儿。”其实,事后于文龙也特别地疑惑不解,搞不明白自己当时究竟被什么妖怪控制了,为什么要在小蔡知青面前数点得那么清楚。 “好,那就‘煮地瓜’,‘呼棒子饼子’,‘炖大白菜’……棒子面儿是在里间的面瓮里吧!你说的地瓜、白菜和萝卜呢?我怎么没看见?”蔡晓边琢磨“菜谱”边说。 “前几天入窖了,俺这就下去拿。” “别,还是我去吧。你家的地窖在哪里?” “这儿,风箱底下。”于文龙上前搬走风箱,地面上露出一块土色的厚木板子,那木板镶嵌得与地面平齐,不用力睁大眼睛,根本就看不出这内里竟“暗藏乾坤”。 文龙举手从墙上取下《红灯记》里的“号志灯”,拿下灯的玻璃罩儿,擦着洋火点燃了灯的油芯儿,再罩上灯罩递给了蔡晓。 蔡晓接过文龙手里的手提灯儿举高,就着闪烁的红光儿,文龙俯身掀开窖口的厚木板盖子,蔡晓探头向窖下看了看,只见窖口倚了一架木梯,连通窖底儿。 窖口直径不太大,仅能容一个人通过。 蔡晓未加深思,一弯腰儿,俯身便下。 于文龙急忙拉住她:“等会儿,先通通风再下去。” 蔡晓回过头,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他的大手一眼儿,于文龙马上如同被火烫了一般,赶紧放开蔡晓纤细的胳臂。紧接着连退两步,一双不知往哪搁的大手在身边滑稽地扎煞着,向来黧黑的脸膛也“腾”地变红了…… “还傻愣着干嘛?你倒是快点……噗嗤……”蔡晓看了看文龙那可笑的样子,实在隐忍不住,竟然真地笑出声来。 “中!”文龙心道,这个小蔡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怪道于世富在自己面前不住声地夸赞她呢! 他低下头,迅速活动活动眼皮,在罩子灯的铁条提手上系上一根细绳,取下灯的玻璃罩。然后,把提着绳子把灯提到窖口,一点一点地缓放着手里的长绳儿,慢慢把无罩灯吊下窖底,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火焰在底下的燃烧情况。 这才伸手示意蔡晓:可以下窖了。 蔡晓一小步儿一小步儿,慢慢试探着下到窖底儿。抓过文龙用粗一些的绳子送下来的槐条子提篮,借助微弱的灯光,装了六个大萝卜、十来个地瓜和一颗大白菜。 蔡晓晃了晃吊着提篮的粗绳儿,还没等她出声儿提醒呢,文龙已经领会了她的意图。他麻利儿地拉动绳索儿,不声不响地,就把篮子提了上去。 蔡晓再扯扯吊在红灯把手儿上的细绳儿,不动声色的于文龙又把灯轻轻地吊上去了。 最后,蔡晓拍打拍打粘在手上的土儿,把紧梯子往上爬。心道,这家伙,看着憨憨的,跟自己配合得倒还蛮不错呢! 等她快攀上窖口儿的时候,看见文龙正弯腰站在自己头顶旁边儿,一只手向上高举着灯,一只手向下伸给了她。 蔡晓毫不犹豫地递出她的小手,被文龙的大手握住的同时,一股大的拉力猛地灌注右臂:她只觉身子一轻,就从深深的黑暗中回到了亮堂堂的地面上…… 文龙调低灯芯,熄了灯火儿。重又罩上罩子,将它高挂到钉在墙壁的木橛儿上。 回身搬起风箱,放回原处,一切恢复如初…… 若不是亲眼所见,就算打破你的头,你也窥不破此中暗藏的巧妙“机关”。 蔡晓洗净双手,不加休息就开始“烹制”这顿迟到的早餐。 她做事风快:锅底儿煮着地瓜,锅沿儿贴上饼子,瓦罐里炖了白菜。 一锅子,菜、饭全齐了。 幸福的于文龙很快就吃上了热腾腾的煮地瓜、甜丝丝的苞米饼子、香喷喷的炖大白菜。噢——还有爽脆可口的腌萝卜条。 平日里娘和姐姐也是做这样的饭,可他从没有吃出今天这餐饭的“甜蜜”味道儿来。 “真好吃——!”于文龙放下筷子,用手背儿抹了抹嘴巴,意犹未尽地感叹着。 “好吃吗——?那晚上我还来给你做!” “嗯……” 蔡晓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想——来照顾照顾“恩人”,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谁料竟一脚迈入了“八卦”的“风暴眼儿”…… 【高密土话解析】 1——“当屋”,就是“灶房”。 2——“一霎儿”,就是“极短的一会儿”。 3——“破了”,就是“费”。 4——“挂挂”,是“牵挂”的意思。 第004章 谣言为媒 “于文龙和下放知青好上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东、西两个酉家村,都有人知道了。 “嗯,好心有好报呀!文龙这苦孩子,早早没了爹,光要饭棍儿就拖了七年。在早谁能猜摸到,一个没有爹的穷叫子,都能说上家口儿,得亏了社会——好啊!”黑黑瘦瘦的于三奶奶瘪着仅剩两颗牙的嘴,点头感叹道。 “小蔡儿这孩子,俺看着也是个好样儿的,知恩图报。跟了文龙——,说不定有大福享——呢!”于四奶奶藏青色的裹腿布带子扎得紧紧的,更凸显出那双有名的“三寸金莲”来。她踟蹰在于大奶奶的前天井里,一双小脚儿前走走,后倒倒,提线木偶儿一样儿,前后甩动着两条曾经受过伤的老胳膊儿,不紧不慢儿地应和道。 “就怕城里孩子吃不下苦,难长远——呀!哎!‘五老妈儿’家的‘胥’——呢,眼目前儿,也快生了。她上个月就住到闺女家去了。约摸还没听说这好事儿吧?”于七奶奶左手握鞋底儿,戴着黄铜顶针儿的右手拿着针锥在一丝不乱的头发上抿了两抿,不无担心、不无遗憾地感慨着。 “怕是不知道,不然就她那个性子,早就‘飞’回来了!”于三奶奶点着白的头,继续说,“要不叫‘二老妈儿’打发‘留儿’过去说一声吧!这也是老五儿家的大事儿了。” “对头!” “那是!” “该当的!” 几声响应同时出自不同的中老年妇女之口。 东酉家村这边儿,于家没出“五服”的几个叔伯老妯娌热烈地关心着文龙的婚事儿…… 西北方向的迎风庄上,正住在女婿家等待闺女生孩子的“五老妈儿”——于文龙的老娘——于傅氏,先是被“儿子撞伤”的消息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儿子有相好的了”的新闻惊了一跳。 忧喜参半,她在闺女家坐立不安:待回家吧?担心姑娘头胎临产,乏人照顾;不回家吧?又挂念儿子伤得重了,独自在家没人伺候…… “娘,依我说呢,你就先别回去了,听他们‘讲咕’1——啊,那个——什么小蔡儿,‘见天儿价’2跑咱家给我大弟做饭——呢。你不在家,正好儿给他俩倒个空儿,也容他们好好‘处处’3。”于莲右手摁着她不停走动的娘坐下,弯左臂抚摸着滚圆的大肚子,慢条斯理地说。 于傅氏琢磨琢磨,觉得闺女说得也在理。随之点了点头:“嗯,‘老张儿’(出了嫁的女儿,称呼往往冠以夫姓),你说的也是,咱还是不回去——讨人嫌了!嗯——俺就先不回去了!”她团团转了半天,终于听从姑娘的话,做出了也许是此生最“英明”的决定。 …… 而此时此刻,在东酉家村,被“八卦”的男女主角儿正垂着腿,分坐她家炕沿的两头儿,各自苦恼着呢…… 于文龙用眼角忐忑不安地扫了炕梢的蔡晓一眼儿:“要不,我出去——分说4分说?” “不要!嗯……我的意思是说……不用——了,嘴长在别人身上,谁爱说,谁就说——呗!”蔡晓垂着头,似乎很是愤懑地说道。 屋子里,半天鸦雀无声,呼吸可闻。 于文龙一动不动地盯着炕前里平硬的土地面。像是要在今天测试一下自己颈椎的拉伸强度,他使劲儿向下延长着自己的后项,下巴几乎抵到胸骨上了还不打谱放过那无辜的脖颈子。 “那,你……你的名声儿,怎么办——?” 蔡晓浑不在意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抬头望了一眼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的生产队长,突然忍俊不禁,“嗤……”地轻笑起来。 “要不,你别……来……”于文龙的头都快抵到裤裆里去了。以往那浑厚的声音,此时也被他挤压得若有若无。 “不!……”蔡晓猛地抬起头,恶声打断他。复又狠狠剜了于文龙一眼,似乎怕一犹豫就没有勇气再说了一样儿,快速地接着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被人讲咕两句就不敢来了?我偏不!人家越讲咕,我就越来!‘但丁’不也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但丁?嗯……你说的那个但丁,他是谁?我怎么没听说有这号人?你同学?”蔡晓的话有点高深,于文龙虽然听得模棱两可,但是,并不耽误他紧抓矛盾焦点,眼见他宽阔的双肩迅速地抖了一下,立马儿敏感地揪出蔡晓嘴里的一个人名儿来…… “哈哈……你还真是幽默,但丁是意大利的,著名诗人,写《神曲》的那个。我可没有这么有影响力的同学。嘻嘻,哈哈……哎哟,可笑死了!你真逗!故意的?你——!逗我的,是吧?”蔡晓忍了忍,终是没憋住,“嗤嗤嗤……”地又笑出声来。 于文龙虽然不知《神曲》是啥玩意儿,却也心下释然:“啊?意大利——,啊,外国的……那样啊——!” 蔡晓甜甜的笑声过后,又是一阵长长的沤死人的沉闷,就连绣针落到地上似乎都可以听得见。 …… “等你好了,陪我回趟儿家吧!”蔡晓咬咬下嘴唇儿,斩钉截铁地咬着字儿说。 “啊——?”于文龙愈加疑惑不解,快速地抬起头,看了看蔡晓红扑扑的粉脸。 “啊——什么?我俩的事儿,总要告诉我爸……还有我……妈。”蔡晓突然吞吞吐吐,声音也愈来愈低,渐不可闻。 “我俩的事儿?我俩有啥事儿?噢——!……噢?……好!我——我——我陪——你!” 于文龙突然意识到什么,腰一直,胸一挺,猛地仰起头,心中的幸福就像突然掉入白开水中的胖大海,膨胀、膨胀、再膨胀,渐渐溢出胸膛,悄悄爬上了他黑红的面庞,快乐的声音也因强自压抑激动而微微颤抖了…… “你……”勇敢的蔡晓被于文龙突然拔高的声气儿吓了一跳,不自觉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谁能料到,就这一眼看去,她再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了。 眼前是怎样动人的一副面孔啊!年轻的小伙子一扫之前的沮丧:眉开眼笑、嘴角儿上翘、就连大鼻子和阔耳朵,也都跟着他的好心情而快活地翕动着…… 她目不转睛地歪头儿盯视着文龙,想要死死压制住他。 通过这几天的接触,聪慧的蔡晓自认发现了对方的“死点儿”,文龙只会“贼头贼脑”地偷觑,决不敢明目张胆地跟自己对瞧。 然而,这次却情势逆转,双方目光“交火儿”时间不长,她就狼狈地“撤退”了,并且彻彻底底否决了以往“自以为是”的认知。 因为她已经感觉自己的脸正不受控制得越来越热,几乎要燃烧起来。 是的,文龙这样赤 裸 裸、目灼灼的盯视,无论什么材质的东西,恐怕都是会着火的,更遑论她还是一个未遭爱情“蹂躏”、尚且“待字闺中”的凡胎肉体。 蔡晓晕生两靥,羞不可抑,缓缓低下了她引以为傲的臻首。 樱桃小嘴里犹自不肯服输地埋怨着:“怎么早没发现,于队长还是个‘磕巴’呢!”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于文龙那简单的大脑灵光划过,鬼使神差一般,闪现出朱、毛对敌常胜的游击战术。 此刻正是对方羞赧败退的难遇之良机,好机会稍纵即逝,不容错失啊! 对!这正是“敌退我追”的绝佳机会。唉,还是不对,晓儿怎么能是“敌”呢!应该是“友退我追”。嗐!“友”也不对味儿,最好是“妻”。哈哈哈……“妻退夫追”,这才对嘛! 文龙想到此处,激动不已。他“兀”地一下儿跳下炕,只两步就来到羞涩不语的蔡晓面前,那老茧丛生的双掌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抓起了她那软若无骨的柔荑,越握越紧…… 这几天丢失了的队长气魄骤然归位,他深情地俯视着蔡晓乌亮的发顶儿,斩钉截铁地说:“走——,我这就,陪你——回家!” “看把你急的,哪能说走就走!呀,放——手!你抓疼我了。快放手儿,又不是拿铁锹柄儿,干嘛那么用力——!”蔡晓双臂怎么挣也都脱不开对方的掌控,只好白了文龙一眼,软绵绵地呵斥着。 “不放——,一辈子——都不放——!哈哈哈……”于文龙英雄气概“爆棚”,手底儿稍稍减了三分儿力气,依然紧紧地握着蔡晓软软的小手儿。 喜不自禁的文龙胸腹剧烈起伏,浑厚的笑声再也按捺不住,急急挤出他的胸腔,匆匆溢出了小院:“哈——哈——哈……” 【高密土话解析】 1——“讲咕”,就是“议论”。 2——“见天儿价”,是“天天”的意思。 3——“处处”,就是“交往”。 4——“分说”,是“辩白”的意思。 第005章 蔡晓的家庭 一个月后,于文龙生平第一次坐上火车,走进了离家四十多公里的胶州城,紧紧牵着蔡晓的手,战战兢兢地站到了岳父母的面前。 未来岳父——蔡振鸿子嗣艰难,婚后十余年间,一连夭折了三个儿子。直到三十二岁上,才将将“站”住了一个姑娘,捧在手里,爱若至宝。 蔡晓的妈妈李氏,是个小户人家的闺女,性情温和,容貌俊秀。婚后夫妇和睦,邻里羡慕。 也许天上王母嫉妒,降下不幸,儿子们都没活过三岁。连续的丧子之痛严重损害了这对恩爱夫妇的身心健康,尤其是母亲,隔三岔五儿就会卧病在床。 蔡晓从懂事时起,就开始帮助母亲操持内外,小小年纪就做得一手好饭食,学得一手好针线活儿。 她八岁那年深秋,邻居婶子送给蔡晓四个黄灿灿的已经烘熟了的大柿子,一家四口正好一人一个。爷爷、母亲和蔡晓吃了都说:“真甜!” 晚上吃过饭,蔡晓把留给父亲的那个黄柿子拿给他,父亲摇摇头不舍得吃:“晓儿,你吃了吧!” 蔡晓不肯,母亲也在一边说:“柿子虽甜却不能多吃,晓儿已经吃了一个了,这个还是你自己吃了吧!” 父亲却不过妻子女儿的好意,就笑嘻嘻地把这个柿子接过来吃了。 谁料,才到半夜,父亲就小腹鼓胀地硬梆梆的,且绞痛难忍。 母女二人只好一左一右搀扶着满脸是汗的父亲摸索着去了医院。 尽管医院离家挺近,只有三条街,可平时六七分钟的路,仨人一步挪二指,愣是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值班的医生让病人躺在床上,在父亲的叫疼声中用手按压半天,才说:“好像有段肠扭转了!”检查的医生话音一顿,接着又严肃地道:“病人情况十分危急,需要马上开刀手术。不过血库没有多余的存血,需要你们自行准备血源。” 母女俩一听,全都吓坏了。 李氏指着蔡晓的父亲,战战兢兢地说:“他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爹,在斜沟崖村还有俩堂侄。开刀是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容我回家商议商议……” 医生不耐烦的说:“你们已经在家靠了半宿了,肠扭转病人如果在6——12小时内不进行手术,就有可能造成扭转部位以下的肠段发生缺血坏死,而一旦发生肠坏死现象,后果就非常严重了。轻,则切除肠管;重,则危及生命。救人如救火,你们快点决定吧!” 蔡晓妈妈等医生一走,就来到蔡晓爸爸身边,把嘴附到他的耳边问:“疼得怎样?医生要给你开刀,你的意思呢?” 父亲轻轻摇摇头:“她娘,你家去,给我炒点麸子,炒热点,拿来给我熥熥。” “好,好!”母亲答应着,赶紧颠着小脚急匆匆地回家炒麸子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母亲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她拿了两小布袋热麸子,轮换着给父亲熥肚子。 都说“心有灵犀一点通”,也许这话用在这里不合适,可是大堂哥竟然真的凭着感觉突然来医院了。 斜沟崖那里,生产队天天不住闲地忙。大堂哥总是一两个月才来看一回爷爷和叔叔。 今天一大早,他就推着小推车进城来买冬天取暖用的煤。从卖煤的燃料公司到叔叔家还有七、八里路。大堂哥原想:推着煤到叔叔家,一来一回还要多走十五、六里路,今天还是不过去了。于是他就推着车一直往家走,走出约摸二里地了,还总觉得心里不安,就好像叔叔家有啥事似的。思来想去,堂哥最终还是决定返回叔叔家看看。结果,他一进叔叔家门,爷爷就着急地告诉他:“成儿,你叔叔肚子疼住院了,你婶婶刚刚回来炒了两包麸子又回去了,你快跑去看看吧!” 堂哥一听,赶紧跑到医院,这时,父亲的肚子经过母亲的麸子熥和手揉,已经变软,不那么绞着疼了。 父亲一见晓儿的堂哥来了,就说:“成儿,你来得正好,我试着好多了。趁着中午医生不在,咱偷偷出院吧!” 于是四人稍作收拾,搀扶着蔡晓的父亲向家走去,巧的很,在大门口正好碰上父亲的接诊医生。他惊讶地说:“你要上哪去?你的病挺严重,不做手术会送命的!” 父亲惨笑道:“家里连买米的钱都没有,开的什么刀?我昨天下半夜来的,到这霎儿还不大到一天,了多少钱,请医院先给记着,等我月底开了钱就送来,请放心,我绝对不欠下。先谢谢了!” 那个年代,虽然经济落后,可医院还不像现在这样无情,都是先治病救人,最后再根据病人的用药消耗来收诊费。故各地医院年年都有一大笔收不上来的欠款。也许是医院吃亏吃多了,也亏不起了,所以现在各医院都是先交押金再让病人住院。 接诊医生说:“从昨天挂瓶消炎到现在,你总共费6.9元,啥时候有钱了,再送来吧!不过,我可警告你,你的情况,不手术是非常危险的,你最好三思后行!” 大概是考虑到经济的问题,父亲执意出院了。 到了夜里,他的肚子又疼起来,母亲哭着说:“他爹,咱就听医生的,开刀吧!” 父亲依然摇头,他把蔡晓叫到眼前吩咐:“晓儿,你上戏院找刘院长给我要块大烟膏。” 蔡晓答应着去了。 深秋的月头儿,黑魆魆的街上一个行人也不见,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吧,蔡晓小心脏砰砰乱跳着一路小跑到大剧院的大木门前。趴在门缝里张望了半天,没有人开门,咋办呢?正在犯愁,就见一个人影闪过。 蔡晓忙喊:“喂——” 人影过来了,原来是李会计起来解夜。他讶异地问:“晓儿,你不睡觉,半夜三更跑这来干啥?” 蔡晓几乎要哭出来了:“李叔,我爸肚子疼的睡不着觉,叫我来跟刘院长要块大烟膏。” 李会计一下明白了:“噢!那,你等等,我给你要去!” …… 蔡晓把这块弹大小的烟膏子拿回家,母亲按照父亲说得方法给他用开水泡了一小块喝下去,还别说,过了半个时辰,父亲竟然平静地睡着了。 自那以后,父亲每逢肚子或头疼的厉害就泡点烟膏子止疼,久而久之,他的脸颊愈发消瘦,身体也越来越羸弱。后来蔡晓上了中学,才知道父亲吃的大烟膏竟然是鸦片,是毒药,为了省钱,父亲竟然以毒止疼。 蔡晓十岁那年的冬天,疼爱她的爷爷去世了。 爷爷是在下午咽气的,具体时辰无法确定。因为母亲见爷爷午睡迟迟不起,过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静静地走了,就跟睡熟了一样。 母亲委托邻居帮她到文化馆与学校,寻回上班的丈夫和读书的女儿。 蔡晓接到凶信儿跑回家的时候,父亲立刻止住哭声吩咐:“晓儿,别哭了。你爷爷没了,按规矩我和你娘都要服“斩衰”重孝,从现在起就得守在你爷爷跟前,不能出门了,没有办法,外面的事就得你去跑打了。好了,别哭了,擦擦泪,听爸说,你先上舅舅家,叫他帮着给赊一口棺材。再叫他上斜沟崖你二伯和大堂兄家里报丧。天快黑了,路上小心点,去吧!” 蔡晓抹把脸点点头,接下父亲安排的任务,立刻动身了。 舅舅家在宋家营子,离此冒12里路呢,蔡晓一路小跑,奈何冬日天短,她才行了不到一半的路呢,天就煞黑了。 路左边就是赵家茔盘子,坟地上空蓝火一闪一闪的,这儿一簇,那儿一堆的……吓得蔡晓的心砰砰乱跳。她垂眼望着脚下,幽静的夜里,自己的碎步跑声听起来格外地响,蔡晓担心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坟墓的树后窜过来,就更加地没命“逃跑”。对,她确实在逃跑,因为,她感觉到那些让她害怕的东西已经发现了目标,正在她的背后“踏踏踏踏”地追赶自己呢! 刚刚拐出坟地七零八落的矮树丛,她就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一个背孩子的人在慢慢前行。蔡晓大喜,一边高喊着:“等等我——”一边极力追上前去。 前面那个人听到喊声,果然停下来等着她了。蔡晓跑到那人面前一看:哟嗬!巧了,还是个熟人。 原来这人的婆家就是宋家营子,蔡晓没上学的时候住姥姥家就熟识了。 “明嫂!”蔡晓高兴地招呼着。 “哟,晓呀!你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地往哪跑?你爸妈知道吗?”被唤作明嫂的妇女关心地问。 蔡晓难过地说:“我爷爷没了,我爸叫我去找舅舅赊棺材呢!” “啊,你爷爷没了?唉,没了就没了吧,这个年月,人命不值钱,早没晚没都要没的……”明嫂低声嘟嘟囔囔着。 蔡晓问:“明嫂,你背着狗儿,这是上哪去来?” “唉!”明嫂长叹一声,“也不怕妹妹笑话,我这是回娘家借粮去来。” 蔡晓望望明嫂背上的狗儿问:“那你借的粮呢?” “唉,我娘家也没有余粮啊!这年头,是咋弄的,接二连三地受灾,这是要饿死人呀!”明嫂悲哀地叹息着说。 …… 姑嫂二人一路说着话,蔡晓终于在前半夜赶到了舅舅家,完成了父亲交代给自己的事情。 蔡晓十三岁那年,母亲又怀孕了,高龄生产本是体弱的母亲难以承受的,可她执着地坚持过来了。小弟弟顺利降临人世,而母亲缠绵的病,从表面看,也奇迹一般,慢慢地好了起来。 蔡晓十九岁那年冬天,父亲又患上了难缠的头疼病,不能再从事高强度的劳动。 虽然生活每况愈下,可疼爱她的父母还是咬牙坚持着,左支右绌,终于艰难地供蔡晓读完了高中。 本以为从此以后,自己就可以参加工作,替父母分担一些家庭重担了。谁料刚刚毕业,就赶上了空前绝后的“上山下乡”风。 蔡晓只好响应党的号召,依依不舍地离开体弱的父母和年幼的兄弟,到“农村的广阔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送队伍下乡的汽车带走了背负行李、胸配大红、肩扛铁锨的蔡晓,也带走了父母浓浓的牵挂。 …… “晓儿早该到了吧!”父亲躺在炕上翻来覆去。 “晓儿认床,乍到了‘生宅生瓦’1的地方怕睡不着呢!”母亲轻轻拍着小儿子叹了口气:“哎……!” “哎!……”父亲被传染了,紧跟着母亲的叹息声也叹起气来。 半个月后。 父亲接到了女儿的第一封来信,他匆匆浏览一遍,就抬头对她母亲说:“晓儿下放的地方还好,有两个同学和她分在一起,大家互有照应。听晓儿的口气,她适应得还不错呢!” 两个半月后。 父亲看完女儿的来信,庆幸地对她母亲说:“晓儿坐的马车差点儿翻了,万幸没事儿,‘得亏’2一个叫于文龙的勒住了惊骡子。感谢老天爷——!” 母亲抚着胸口说:“干嘛感谢老天爷,应该感谢那个谁?谁——唻?谁勒住了缰绳?” “于文龙!” “噢,叫于文龙——呀?咱得感谢他——才是!” 父亲忙点着头,欣然响应:“孩儿她娘——,你说得对——,我这就回封信,咱得让晓儿好好去感谢人家,可别失了礼——呃!” 又一个月后。 父亲读完女儿的回信,脸色晦暗难明,如风云突变。 他气呼呼地对疑惑的母亲说:“于文龙要来了,这下,你可以打两个荷包蛋,感谢——他了!” “感谢他就得打荷包蛋?”母亲奇怪地问。 “不都说‘新女婿坐炕沿儿,丈母娘打鸡蛋儿’嘛——!”父亲不满地嘟哝着。 “啊——?”母亲愕然。 尽管百般不情愿,最终她还是咬咬牙,给于文龙打了两个荷包蛋。只是文龙没有口福,因为小舅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碗,一个劲儿地咽口水儿。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这“认女婿”的荷包蛋,稀里糊涂地匆匆跑进了妻弟的小肚子。 【高密土话解析】 1——“生宅生瓦”,就是“陌生”。 2——“得亏”,是“幸亏”的意思。 第006章 傅云真 于文龙的寡母——于傅氏,大名:傅云真。原是博学的父亲——傅少恒煞费苦心为自己视若珍宝的唯一女儿取的。 傅云真上面还有四个一母同胞的哥哥,自己排行老五。家人都亲热地喊她“五儿”,就连给自己命名的父亲也不例外。 村里的老少更不知云真叫“云真”,都随着她的家人喊她“五儿”。 云真的父亲没有妾,可他有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就是云真的母亲,云真叫她“娘”。 云真的娘——刘氏,十六岁“出阁”,过门儿六年没“开怀儿”。 身为独子的傅少恒谨遵父命,又迎娶了他的第二个妻子——周氏,云真叫她“二娘”。 让刘氏哭笑不得的是,端庄秀丽的周氏过门儿不到仨月,她自己就开始了折磨死人的“孕吐”。从此,还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地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然而,带着“传宗接代”使命进门儿的周氏,却直到九十三岁寿终正寝,也没有生养过一男半女。 周氏是个温柔且随和的女人,在云真的记忆里,她从不和自己的生身母亲争吵。总是柔柔地唤她“五儿”,溺爱地轻轻抚摸、梳理着云真稀疏的黄发。 自从小云真断奶后,周氏二娘就包揽了照料她的一切事宜,如:生活、起居等等…… 云真十二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晌午头儿”1,“知了”吵得人没法歇晌儿。她蹑手蹑脚地从二娘的炕上爬下来,偷偷地溜出门儿,约了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儿到柳沟河河崖上踢毽子玩。 河沿儿两侧的斜坡上疯长着数不清的高大白杨、枝杈乱七八糟的刺槐、东倒西歪的馒头柳,还有丛生的簇簇紫穗槐……。 知名儿的和不知名儿的天然植物,在河崖上空搭出了一道两头儿望不到边的绿阴甬道。在白天,它是孩子们的乐园;在夏夜,它是村民们最喜爱的纳凉胜地。 傅沈屯的孩子们白天、夜晚都爱到这窄窄的甬道上玩耍。 “……99、100、101……”三、四个女孩子一起清脆地数着数儿。 今天晌午儿的踢毽子比赛,云真的水平发挥超常,一鼓作气踢过了一百个。正在兴奋时,没想到脚上使力走偏,毽子斜飞出去,她急跑一步,想把逃逸的毽子挽救回来,不曾想被攀在河崖儿树干上的一根瓜蒌蔓儿绊了一下,收身不住,一头扎下了河崖。云真“啊啊啊”地尖叫着,骨碌碌地向着河里滚去…… 好在翻滚中,惶急的她攥住了一把救命野草。可怜云真一喜未完,就“噗通”一声,紧紧抓着这把腾空而起的野草滚入清澈的河水里去了。 天——杀的!怎么偏偏遇上了“节骨草”!这种草儿最是脆弱了,节儿与节儿之间一拉即开。 手忙脚乱的云真挥舞着双臂“扑通”着,越“扑通”离绿草萋萋的河岸越远。 柳沟河的水幸灾乐祸地流着,不慌不忙地把她带进了够不着底儿的莫测深渊里。 惶恐不安的云真拍打着水面一冒头儿,“救——!”张口要喊,身子紧接着一沉,灌了一口水。再露头儿,急喊:“救——命!”又灌了一口水。 她惊慌地拼命挣扎着,周而复始着冒头儿、喊叫、吞咽的动作,肚子越来越涨——,胸口越来越闷——,云真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 在她几乎要绝望时,背后突然伸过一只有力的手薅住了她的后衣领,将她往上一提,助她浮上了水面儿,送她重返了人间。 湿漉漉的云真软软地伏在岸边新生成的水渍里,贪婪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儿……她剧烈地咳嗽着,吐了半天的河水,还是感觉眼前一片白,隐隐约约看见有一圈模模糊糊的人围着头晕目眩的自己。 耳边嘈杂的噪音几乎要鼓破云真的耳膜,可她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娘——!” 云真连续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等她从惊惧中彻底恢复过来,已经是半月后的事情了。 “你娘刚出去,好孩子,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个有后福的娃子呢!唉——”周氏趴在炕沿儿上,慈爱地抚摸着云真的头,轻声呢喃着,不觉长叹了一声! “呸、呸、呸!”自相惊忧的周氏急忙掩了嘴。暗自琢磨:自己并没有要叹气的意思,好不好的,这是咋的了? 周氏万万没想到,自己不止一言成真,更是一叹成谶! 后来…… “后福儿,去,给你媳妇揭开‘罩头红’。”于得水的娘——于梁氏喜滋滋地唤着大儿子。 四年后,当十七岁的新娘——傅云真娇羞地坐在夫家的炕头儿上,想起周氏当年的那句话,暗自好笑。二娘果然有先见之明,自己还真是有“后福”呢! “后福”,大名“于得水”,东酉家村人,在于家族兄弟中排行老五。 四年前,正是他从柳沟河里把落水的云真“捞”起来的。今天,他又从傅沈屯儿把她娶回了东酉家村。 “云真”——,性情温和的于得水小心翼翼地挑开新娘头上的红盖头,微微启唇,轻轻地唤着云真的大名。 云真闻声抬起头,矜持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眉目清秀的年青人。 她知道他足足大了她七岁;她还知道他当年退还了父亲谢他的“大洋”;她也知道他拒绝了父亲要他入她家粮油店的邀请;她更知道他因此获得了父亲的赏识…… “落水”事件两年后,他不再拒绝:因为父亲提议要他做自己的小女婿。 世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正唤她“云真”的人出现了。 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他不仅是自己的男人,还是自己的“后福”。 …… “云真,出来吃饭了!” “云真,不早了,该睡了!” “云真,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女儿,就叫‘胥’吧!” “云真,这是我们的长子,叫‘男’怎么样?” “云真,你的肚子又这么大了,若是儿子,就叫 ‘留儿’,若是女儿就叫她‘新’好了。” …… 只是这“后福”却不是云真命运里的后福。 “后福”——怎么就这么短命——呢! 泪汪汪的云真第六次悲伤地坐在于得水的坟头儿,慢慢清理着土馒头上的枯草。她比谁都知道不会有‘新’了,今后更不会有人温柔地唤她“云真”了。 “傅云真”——这个美丽的名字,却悲哀地只有短短的二十七年“寿命”。 “云真”二字,已随着父亲和丈夫的离世而被活着的人遗忘了。 从今而后,不管她“在世”还是“离世”,她就只是“五老妈儿”——“于傅氏”了。 【高密土话解析】 1——“晌午头儿”,就是“正中午”。 第007章 于得鱼的号外 于莲顺利产下一个七斤重的胖闺女,张成才乐得见牙不见眼,跑到东家籴黄米,蹿到西家借鸡子儿,从早到晚合不拢嘴。 于傅氏呢,闺女的事儿“才下眉头”,儿子的事儿又上了心头儿。 她每天数着指头算日子,好不容易等到莲出了月子,就紧忙着催女婿跟队里借马车,好赶快送她们娘儿仨回家去。 张成才虽然舍不得闺女和媳妇儿,奈何不敢违逆岳母大人,只好赶在凌晨上工之前,摸黑儿把她们送回了东酉家村。 没办法——呀,他还得天亮前赶回呢,生产队用车可不能耽误了! 于傅氏拍打着年老的榆木门:“文龙,文龙开门,文龙……”。 拍了半天,她嘴里的文龙也没应声。 倒是邻居家的破木门儿响起来:“吱呀呀……”。 族里行九,大号“于得鱼”的族弟拉开吱呀乱叫的笨重木门走了过来。“嗨,是五嫂呀,文龙上胶县去了,昨儿个一早儿走的。” “小九,出啥事了吗?哎哟,文龙去胶县干啥呀?”于傅氏拍着胸脯不无担忧地连连发问。 “嗨,五嫂,是出事儿了,可你甭着急!好事儿,是好事儿!你家文龙和城里的知青儿好上了。这不?相跟着认亲去了!”于得鱼嘻嘻笑着:“五嫂,你就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兊取1着娶媳妇、抱孙子吧!” “九叔,我大弟的那个,呃,女朋友长啥样儿?”于莲抱着孩子,在张成才的小心呵护下爬下马车,摸索着走上前来。 “是九叔啊?九叔好!吃饭了吗?”张成才紧跟着莲问。 “噢,是成才小两口呀!我能吃能睡,好着呢!才起炕,还没顾上做饭呢!莲侄女,出月子啦?听文龙说,你添了个姑娘。姑娘好啊,姑娘是娘的贴身小袄儿。起了啥小名?” “小姣儿!”张成才乐呵呵地说。 “啥?小乔儿?” “不是小乔?是小姣儿——!”莲急忙为女儿正着名字。 于得鱼咂吧着舌头,凑上前去,看了看包被里的女婴:“小姣儿?噢,小姣儿好!小姣儿挺好!这小模样儿,长得可真俊!随她‘姥娘’!” “九叔!你啥眼神?黑黢黢地,就能看出随谁?”莲打趣道。 “看错了,九叔!小姣儿随她娘——莲,不随她‘姥娘’!”张成才笑嘻嘻地辩解着。 “哪儿错了?小姣儿随莲,莲随她娘,随来随去不离根,那小姣儿还不是得随她‘姥娘’!” “嗬——,小老九又瞎咧咧了……”于傅氏也忍不住笑起来。 笑容满面的于得鱼听到他五嫂开口,忙回过头儿,对着于傅氏翘起大拇指,拉回了原先的话题:“说起文龙的相好儿,不对,俺说错了,得叫女朋友,那是城里的那个……摩什么登,那个啥儿,可比月里的嫦娥好看多啦——” “得了,九儿,你就会瞎说,听你的意思,你还见过月里的嫦娥喽?还比嫦娥好看,要是比嫦娥还好看,那不成妖精了?” 于傅氏大大方方地从门顶的隐秘处摸出大门钥匙,一手拽着门环儿,一手拿带弯钩的铁条自制的钥匙拨门闩。同时偏过头微笑着说:“怪冷的,都进屋里坐吧!” 张成才把沉甸甸的篮子和两个大包袱拎进于傅氏屋里说:“娘——,我就不坐了,今日小队里还要用马车运粪呢!上工前我就得赶回去。等过几天闲了,我再来看你老人家。” “好!生产队的事儿可不能耽误了,你快回吧,路上慢点,干活也多长点‘眼色儿’,别磕着碰着的。”于傅氏嘱咐着爱婿,转头面向莲,伸出双臂说:“‘老张儿’,孩子给我,你去,替我送送成才。” “哎——!”莲答应着,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递到母亲怀里,返身随在成才后面,亦步亦趋地出去了。 莲一走,于得鱼就从楸木杌子上站起来,靠到于傅氏身边,伸过拿惯锄头的手掀开孩子的包被儿,嘴里“叱、叱”有声地砸着舌头,俯首逗弄五嫂怀里的小家伙儿。 于傅氏赶紧闪避,一边躲开于得鱼的大手,一边嗔怪着:“别,你没轻没重的,孩子睡熟着呢,影起来哄不下。” 她侧过脸儿,下巴连点着指挥道:“老九儿,帮嫂子扫扫炕,再把炕头的褥子铺开,让小姣躺到炕上,展开身子睡,舒坦!” “好嘞——五嫂,我看文龙和蔡知青儿那个黏糊劲儿,估摸着也就年前年后的事儿。嫂子,你就要大喜了!这几天要有啥扫屋、刷墙的杂活儿、粗活儿尽管言语声。” 于得鱼答应着,一边敏捷地蹦上炕忙活,一边刻意压低了声音说。 “那‘敢情’2好啊!你大侄子要真有你说的那个福气儿,少不得要麻烦你哩——” “五嫂,看你说的,‘远亲不如近邻’,何况你家,我大侄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甭说麻烦了,那不是‘膈应’3我——嘛!照这么算,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腆着脸’4求你缝缝补补呀!再说了,你这俩孩子都要成人了,你就不考虑考虑咱……” “九叔,今早在这吃吧,我好些日子没见你了,还真想得慌!”当屋门儿一响,于莲在堂屋里接上了话儿。 “不了,你娘几个刚回来,还没安顿好,我就不添乱了,改日再来说话。”于得鱼一跃从炕上跳下来,双手扑打着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 “那好!我送你。”莲笑眯眯地望着于得鱼。 “甭送了,‘邻亲伯家’5的,哪来的这些虚礼?在家好好帮你娘收拾收拾吧。你娘一个人拉拔你姐俩成人,这些年真是不容易啊!好在文龙也要成家了,她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喽——”于得鱼两手往后腰上一搭,倒背着手儿,轻轻摇晃着毛发蓬蓬的头儿,一路叹息着回家去了。 莲若有所思地目送于得鱼离去,回身闭了院门,搭上门搭关儿,径直回到屋子里。 “娘,你说小九叔这人,人缘也挺好的,都快四十了吧?怎么还不打谱成个家呢?”莲往大锅里添了一瓢水,拿起炊帚儿,弯下腰使劲刷着锅,隔着门帘同母亲唠起嗑儿。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小九叔过了年就三十八了,怕是耽误下了。你想哪,谁家的姑娘三十七八不嫁等着他呀!那个困难的年头,祸害了多少人呀!你八叔、九叔的爹娘早八早地去了,前些年又是盖房子又是娶你八婶儿,弟兄俩辛辛苦苦攒的几个钱儿,还差一大截子,最后欠了两屁股债。你八婶那个人,过日子精着呢!进门不到半年,就闹分家,还不愿担饥荒。你九叔呢,心眼实,好说话,又怕你八婶走了,咋说咋行。结果分在小老屋,还顶着一大堆的饥荒,哪一家的闺女愿意跟他?高不成低不就的,他的事儿,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拖下来了……” 母亲盘腿坐在炕上,整理着包袱里的衣物、小姣儿的尿布……咀嚼着不堪回首的苦涩往事。 “娘,咱不说他了,你说我大弟的事儿,那个小蔡的爸妈能同意?人家可是城里人,能愿意闺女嫁到咱这庄户地里来?”机灵的莲听母亲的声音含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马上转移了话题。 “我这心里也直敲小鼓呢,这事儿嘛,咱先不急着张罗,等文龙回来了,咱再看情形商议吧!” “对!” 这会儿,悠人暂时放下母女二人为着儿子和兄弟的婚事,日夜胡思乱想不说。咱先放长镜头儿,一起去看一看远在胶县的于文龙。 【注】“老张儿”——女儿如归后,就是“客”了。当母亲的一般不再直呼其小名,而是给她冠以夫姓,所以此处母亲亲热地唤女儿于莲为“老张儿”。 【高密土话解析】 1——“兊取保就是“只等”。 2——“敢情”,是“当然”的意思。 3——“膈应”,就是“磕碜”。 4——“腆着脸”,就是“厚着脸皮”的意思。 5——“邻亲伯家”,指“左邻右舍”。 第008章 拿下丈人一家 远在胶县的于文龙呢,他在未来丈人家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城里住房紧张,丈人一家四口住着三间小房儿,还有一个比腚大不了多少的天井。 一间厨房,两间卧室。原先蔡晓独占一间,丈人、丈母和小舅子睡在一铺小炕儿上。 于文龙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他们一家往日的生活布局。 经过几番精密推演,合理搭配,最终于文龙和小舅子同床共枕了,蔡晓委委屈屈地挤到了父母的小炕儿上。 晚上,蔡晓难掩“得瑟”地说起于文龙的家,四间大屋子,一间就顶咱们两间儿,天井那个大呀,宽宽的,长长的,不亚于公家晒粮食的大场院。 更过分的是,就连于家那个小巧的后天井儿,也比咱家的院子阔绰,气死人了。 一通“炫耀”,直搞得父亲张口,母亲结舌。 貌似憨厚的于文龙会编“瞎话儿”1…… 小的时候,他跟着母亲要饭。大冬天的,西北风儿“呼呼”地刮着,文龙红肿的小手拖着要饭棍儿,光着脑袋瓜儿,穿着空心袄儿,趿拉着露脚趾头的破单鞋儿…… 身上冷,肚子饿,走累了,开始耍赖,母亲就会一边擦着清鼻涕,一边编“瞎话”给他听…… 幼年的于文龙听着听着就入了迷,也就忘记了寒冷,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倦,忘记了…… 不知不觉地,就随着母亲走出了一个庄儿,又进入了另一个村儿…… 现在,自己从母亲那里学来的看家本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每天,夜——很深了,小舅子的眼睛还被他编的瞎话逗引得亮晶晶的。 “这个文龙哥太伟大了!”小舅子对他崇拜得几乎要五体投地了。 现在是文龙走到哪儿,小舅子就跟到哪儿,连文龙“蹲大号儿”2都不放过。 于文龙会编条货,丈人家那些用来烧火的细条子儿,经了他的手,全变成了小巧大方的各种容器:杨树条子编成苹果模样儿的筐子;柳树条子经刮皮和泡水处理后,编成精致的干粮笸箩儿、装果或生米的小箢篼,盛放米粮的大米斗儿、待客用的小果盘儿、甚至堪称工艺品的小篮儿……。 于文龙会用高粱挺杆儿扎大大小小儿的盖垫儿;用蜀黍苗子绑笤帚儿;用苞米皮编手提草兜儿;用麦秸草扭腚底下坐着的草墩子、头顶戴的草帽子、手摇呼风的草扇子;还能将竹竿剖成条子弯筢子、做抓挠儿、刮竹筷儿和毛线编织针儿…… 于文龙还会用旧木板儿做小板凳儿,用丈人丢弃的装安痛定药片的玻璃瓶做成小煤油灯儿,结实的戴杈枣树枝插上干泥巴底座,就是一座朴素大方的灯架儿。 胸有成竹的于文龙在岳父母家养伤期间,每日忙忙碌碌的,见天儿样百出,不断给蔡家上下制造着惊喜…… 蔡父坐在文龙新制作的小板凳儿上,用文龙弯的抓挠儿搔着枯瘦的后背儿,打量着屋里屋外满满登登陆续冒出来的各色器具儿,脸上的冰冻如浴春风,不知不觉地也渐渐消融了…… 是呀!文龙“根正苗红”,聪明能干,是个好女婿!美中不足的——就是不大识字儿……。 蔡母反复摩挲着文龙编的小饭笸箩儿、小箢篼儿、水果篮儿、草墩子……心里可——乐坏了! 这些东西大集上都有卖的,可对于他们这个生活拮据的家庭来说,那是无论如何不敢问津的。 这些可都是实用的好东西呀——!她眼馋多少年了,现在一件件儿,魔术一般都乍然出现在自己家里,她能不乐坏嘛! 如今,文龙在她眼里,是咋看咋中意! 正是——“小孩儿,爱——,丈母娘,爱——郎”。 识字不多怕什么?晓儿她爹倒是一肚子学问,却连个炊帚儿都绑不好。这年头儿识字儿多又管啥用?家里省吃俭用供晓儿上了十多年学,不也下放到农村种地了,和文龙一个样儿,都是修理地球的。 小舅子对文龙的迷恋,那就更不用提了。 看!他腰里别着柳树叉做的新“皮狩子”3;口袋里装着沉甸甸的石子儿弹;手里提着一串扑棱棱挣扎的麻雀儿,屁颠屁颠地跑在文龙哥哥身后,未进家门儿就先嚷起来:“娘,娘,快看,好多——大家雀4,我和文龙哥打的。娘!快给我烧烧!” 文龙在丈人家过得,那是一个“风生水起”——呀! 蔡家唯一对他不满的是蔡晓儿。 男朋友骨头还有裂纹呢,天天不住闲,怎么得了? 这伤养的!尽管还有一个多月的“工伤假”没休完,她却无论如何也住不下去了。开始张罗着回高密。 真真是“女大外向”,父母瞅着女儿哭笑不得,依依不舍地送俩小儿上了下午三点多的火车。 【高密土话解析】 1——“瞎话儿”,就是“故事”。 2——“蹲大号儿”,是“行大便”的意思。 3——“皮狩子”,就是“弹弓”。 4——“大家雀”,就是“麻雀”。 第009章 见婆 坐慢车是无法让人愉快的,列车像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走走停停,到高密站时,天已经“煞黑”1了。 两个冷成一团的人儿,一出站又急急忙忙赶了二十多里的夜路,顶着一对儿红鼻头儿,虽然疲倦,却很开心地叫开了家门儿。 “娘——!我们回来了,喏!这个是蔡晓儿,你儿媳妇。”门一开,于文龙就咧开大嘴,笑嘻嘻地扳着蔡晓的双肩,把她轻轻推到于傅氏跟前儿。 “婶子好——!”蔡晓低低地唤。 “好!好!好——!”前来开门的于傅氏一连声地答应着,用力擦了擦眼睛。黑暗中虽然看不清面前这个姑娘的真容儿,可听着声儿脆脆的,不由喜上心来:“冷着呢!快,屋里说话儿!” 文龙拖着蔡晓儿的胳膊小跑着进屋儿去了,于傅氏插紧了门闩儿,急急忙忙地跟进来。 她一进屋就热情地往炕上让着:“晓啊,快脱鞋儿上里,盖上被暖和暖和。文龙,你也上炕,陪晓坐坐儿,我给你俩儿做饭去!立马儿就好!” 炕头墙上挂着一盏小巧的煤油灯儿,线捻成的灯芯子跳动着橘黄色的微光。 八仙桌上的红枣木灯架上,也挂着一盏同样小巧的煤油灯儿,于傅氏把它摘下来,就着墙上的灯火儿对点了,食指勾着煤油灯儿的铁条小灯挂就往外走。 “娘——,我姐不是早就出了月子了,怎么没回家?”文龙没有上炕儿,也跟着于傅氏往堂屋走。 “回过了,住了冒二十天,前儿你姐夫接回去了,年跟前儿了,她也得回家拾掇2拾掇不是?” 文龙给于傅氏打着下手儿,饭不多时就做好了。 棒子饼子和煮好的地瓜馏3一馏,烧香的红辣椒碾碎了拌嫩白菜心儿,撒上少许盐儿,浇上一点陈醋儿,酸酸辣辣地拌了一大钵子,红红白白的看着就开胃儿;小葱炒了一碗鸡蛋,居然奢侈地用了三个笨鸡子儿;大葱蘸酱、腌咸菜都是现成的,掇4上桌子就成。 另外,于傅氏还给蔡晓单做了一大海碗白面疙瘩汤,葱爆锅,汤上飘着几片嫩菠菜叶子,香气扑鼻儿。 丰丰盛盛的,摆了满满一炕桌儿。 于傅氏说,自己吃过了,并不进屋儿。只在灶间忙碌。文龙的西间炕多日没烧火了,她刷好锅,添上一大锅水,撮了两大簸箕棒子(玉米,高密人叫棒子。)骨头,又拿了一大拤不成材的槐树枝子,准备给文龙好好焐焐炕5儿。 东屋热炕儿上,蔡晓儿和文龙对桌儿而坐。二人你给我夹一筷子拌得细细的白菜心儿,我喂你喝一口热乎乎的细面疙瘩汤,你来我往,大快朵颐。吃得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热汗。 当夜,于傅氏邀请蔡晓儿与她同炕共眠,婆媳二人喁喁私语,不觉天明。 …… 农民节气谚语“小寒忙买办,大寒要过年”,文龙和蔡晓儿回到家正赶上“小寒”。 在胶县时,两人就征得了岳父母的同意,决定趁过年把喜事办了。岳父是个性情豁达的人,不赞成铺张浪费。大口一开,什么“看家”、“订亲”、“送日子”的俗礼全免了,让文龙不胜唏嘘。 这又是娶亲又要过年的,因此今番年节要采买更多的东西,文龙和蔡晓赶大集儿、逛小集儿,集集不落。 捉空儿还得布置他们的新房儿:挂新瓦、砌甬道、扫屋子、粉墙壁、扎虚棚6、盘火炕、铺席子、糊窗纸、漆桌子、油柜子、贴年画、粘囍字……忙得不亦乐乎。 好在姐夫张成才闻讯赶来帮忙,出嗣的弟弟——于继祖和邻居小九叔——于得鱼,更是早晚必到,文龙的好友儿也是你才走,我又来,都是年轻壮劳力,干活儿全麻利着呢——! 活儿虽杂,人虽多,但在老资格队长——文龙眼里,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儿”。在他的镇定指挥下,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被安排得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一番紧张热闹过后,老房子从里到外彻底变了个样儿。 读者请看: 洗刷一新的槐木大门儿上,贴着红红火火的吉联儿,上联是:百年恩爱双心结;下联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横批:新婚大吉! 推门入户儿,粉白的影壁墙上,大红囍字儿扑面而来。 转过影壁,浅灰色的屋瓦古朴淡雅,破砖碎瓦铺就的甬路别具一格。 古朴的农家院子经过一番清理后,显得更加宽绰了。 走进厨房,刀和铲儿铮亮,锅与碗儿齐光,面盆归盆家,盐罐回罐房,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挑起“喜鹊翩飞”的新门帘儿,踏入西屋婚房里。 头顶儿的虚棚上,团囍字一个紧挨一个,铺天盖地而来;粉刷一新的墙壁上,正红的大喜喜气盈盈,东墙粘《麒麟送子》、《龙凤呈祥》,西墙贴《莲生贵子》、《凤戏牡丹》;火红的精巧窗儿,糊在洁白的窗户纸儿上,图案是成套儿的“老鼠娶亲”:它们滑稽的表情,诙谐的动作,使新房儿更富情趣儿…… 北墙窗户下悬挂着一对牙白鱼骨大雁儿,最最吸引老少的眼球儿——两只精神抖擞的大雁儿,脖系红绸儿,相对展翅儿。 “谁做的?难道是文龙?” “嘿嘿,一点不错!” 正是文龙拿那双上坡砸坷垃、回家编条货的巨灵神大手,在蔡晓的瞩目与“指导”下亲自做成的。 重新盘过的火炕上,刚买的紫红篾面炕席铺得平平展展的,旧被褥换上了条白的新里儿,鲜艳的新表儿,方方正正叠在炕头儿上。 整个洞房色调简单,红白分明,煞是夺目。 东屋里的八仙大桌和杌子,已重新油成了枣红色儿。里间屋的两个大箱子也全都漆成了鲜艳的梅红色儿。 老屋内外,砖红、梅红、枣红、火红、正红……处处飘红,格外喜庆。 【高密土话解析】 1——“煞黑”,就是“彻底黑天之前那会儿”。 2——“拾掇”,是“收拾”的意思。 3——“馏”,就是“加热”。 4——“掇”,就是“两手平端”。 5——“焐焐炕”,即“烧烧炕”。 6——“扎虚棚”,就是“用纸糊天棚”。 第010章 洞房夜话 虽说一进腊月,净是好日子,于傅氏还是狠狠心,献上半斤豆油,找西酉家村的妙算子——“赵半仙”给查了个好日子:公历一九七零年一月二十五,农历一九六九年腊月十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于傅氏乐呵呵地赶回家,挽起袖子和闺女炸翻、酥棋子1、烘生、炒瓜子……忙得不亦乐乎。 等到该日良辰,于文龙和小他五岁的蔡晓儿在亲朋的祝贺声中行过了人生大礼。 冬日天黑得快,远一些的客人吃好晌午饭就陆续告辞了,当庄儿的亲朋好友直等到吃了晚饭,闹过新娘,才会醉醺醺地各归各家。 李长南大着舌头掰新郎官儿:“文龙——哥,你——不仗义啊!刚——叫兄弟们别——癞蛤蟆吃——天鹅肉,啊,话还没——落地上,你自己——倒好,一个人——偷吃上了!呵呵——呵”他挥舞着右臂又强调了一句:“真不——仗义啊!” 顶着一张关公脸的兰传厚也快步跑过来,从文龙手里接过趔趔趄趄的李长南:“长南老弟,这事怎么能怪文龙呢?咱哥们,谁得了弟妹的青眼,还不都是一个样儿高兴!老话儿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没看见,那个牛逼哄哄的麻杆儿洋子,嗯,就是叫卢仝的那个知青儿,瞪着一对牛犊子眼儿,菜还没夹过一筷子,喜酒就把他的马脸喝绿了!” “着呀!咱都是——癞蛤蟆兄弟——谁跟谁呀,不管——哪个吃上——天鹅——肉,都一样,我是真——高兴!替文龙——哥高兴!”长南不听使唤的大手紧握成拳,“噗、噗、噗”地捶打着文龙的肩膀,嘴里还不住声儿,磕磕绊绊地囔囔着。 兰传厚“鬼鬼祟祟”地向后撒目了一眼,瞅见细高个子的张长天正在开导着卢仝什么。 他转回头儿撇着嘴儿对文龙说:“兄弟放心,我这就把卢仝跟这小子撮走,省得他俩误了你和弟媳妇儿的良宵。” “谢谢啊!谢谢了!以后常来家坐坐儿,俺两口子请你们吃好的!”文龙耐着性子,在说了不知多少个“谢谢”之后,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贺客,兴冲冲地返回新房儿。 龙凤烛,并头高烧,照耀得屋子里红彤彤一片。 他喜滋滋地看了看正在暖炕上铺“带籽被”的新娘子,见炕头一个被筒、炕腚2一个被筒,两个被筒之间还“板板正正”3儿地安插了一张梧桐木炕桌儿,不觉一愣。 文龙指着铺盖儿疑惑地问:“晓儿,你这是嘛意思?” 蔡晓儿头也不抬地摆弄着鸳鸯枕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伤还没养好,不宜剧烈运动。” “嗯?运动?”文龙一怔,马上反应过来,赶紧狡辩:“哦!我的身子棒着呢!只不过几条小裂纹儿,不碍事儿的,早就好了。” 蔡晓儿毫不退让:“你又不是医生,你说好了就好了?不行——怎么也得养足一百天!” 文龙讷讷着,无言以对。 为了给自己多争取点福利,他沉默了一霎儿,把头凑近新娘,低声道:“好吧,就听你的,我不‘剧烈运动’,不过今天呢,怎么说也是咱俩的新婚夜,搂着你睡觉——总行吧!” 蔡晓儿犹豫一下儿,还是不肯通融:“不行!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我怕你控制不了自己,得陇再望蜀。” 文龙面露不快:“得陇再望蜀是啥玩意儿?我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怎么就成动物了,还‘下半身思考’,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的不是个‘东西儿’?” “书上说的,那还有假?‘得陇望蜀’就是‘吃着碗儿里的,望着锅儿里的’。”蔡晓儿看于文龙不高兴了,低声咕哝着:“人本来就是动物,只不过侥幸进化得高级了而已。” “书是啥?那都是写书的人瞎编的,哪就都能编对了?快——别信了!还有,那句话怎么说的,噢——,光听信书还赶不上没有书,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文龙边说边拍着自己的胸膛,“嘭嘭”有声:“晓儿,你児馨研姆旁诙亲永铮我可不是你说的那种‘吃着碗儿里的,望着锅儿里的’人。” 他嘴里说着,手下不停,单臂举高饭桌子,撇着嘴儿嘲笑:“嗨!再说了,就这么个木头玩意儿,能挡住我?你还真幼稚!” 蔡晓儿不屑一顾地反驳着:“是‘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说什么木头玩意儿,有道是‘防小人不防君子’,你若是真君子呢?可不就挡住了!” 蔡晓儿鄙夷地果断下结论:“今儿个,我总算明白什么叫‘不学无术’了!” “我倒是想‘学有术’,可也得有那个读书的命儿不是?四岁上,爹就没了,光要饭儿就是七年,肚子都填不饱,拿什么——念书?你以为都像你那么好命——呀!” 于文龙把桌子倚放到炕前的墙旮旯儿里,双脚互帮着蹬掉鞋子,爬上暖炕儿。 “你没——手呀,新鞋子——呢,都蹬脏了——!”蔡晓儿看着于文龙野蛮的脱鞋动作,皱着眉头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 “不要信书上说的了,我是你男人,你要信我,我说——不弄你——就不弄你!”文龙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铺着被子,重重地承诺着。 “你——你说的什么话儿?真是的,粗俗,低级下流……”蔡晓儿被文龙简洁原始的对白羞得面红耳赤。 “庄户人儿都这么拉呱儿的,不然怎么说?”文龙一边解衣扣儿,一边探过头儿来虚心请教她。 “去你的,纯粹野人一个!”蔡晓儿推他一把儿,低声叱道。 “去哪?今夜儿里——哪也不去,野人——?我就是野人!来,脱衣服,睡觉喽——!”文龙肌肉发达的左臂猛一圈,揽过蔡晓儿,殷勤的右手上赶着帮她解衣扣儿。 “去,去,不用你——多事儿!”蔡晓儿不耐烦地一把推开文龙的大手。 “好——,不用拉倒,那你麻利点儿,我吹灯了——!”文龙嘻嘻笑起来,歪头儿,一鼓腮帮子,“噗——”的一声,灭了灯火。 “看把你猴儿急的!我还没解开袄盘扣儿呢!”蔡晓在黑暗里窸窸窣窣地动作着。 …… 事实证明,蔡晓儿的担心是多余的。 于文龙的良好品质足以与“一诺千金”的缔造者相媲美。他果然说到做到,一宿中规中矩,没有做出太出格的动作。 窗外,天光大亮。 蔡晓儿紧贴在文龙温暖的怀抱里,懒洋洋地睁开惺忪的眸子,如同欣赏新版“柳下惠”似的,面对面观摩丈夫棱角分明的脸:额头宽宽的、眉毛粗粗的、鼻头大大的、嘴唇厚厚的、下巴方方的、耳垂肥肥的……怎么看都是一副忠厚、老实的相儿。 蔡晓儿拿食指戳着自己的下巴颌儿,边看边点头儿,暗暗侥幸:早先怎就没发现?他还挺耐看的。 也许是蔡晓儿的目光太过灼热,炙烤得文龙再也睡不着。他若无其事地睁开眼儿,偏头儿回看着对方儿,大手在自己女人胸前恋恋不舍地摩挲着,毫不害羞地问:“你男人长得不赖吧?还中意吗?” 蔡晓儿一点儿也没有偷窥被抓的自觉,秀气的臻首连连点着,一字一顿地微笑道:“马马虎虎,翘着脚儿的话,勉强过关。” 于文龙没想到蔡晓儿的回答如此出乎意料,哭不得,更笑不得。 无奈的他歪抬着头对蔡晓说:“你我已经是合法夫妻了,两口子应该坦诚相待,耳朵贴过来,我有个天大的秘密要告诉你。” “你能有什么秘密?还天大的?别是骗我吧!”蔡晓儿虽然半信半疑,但在浓浓好奇心的驱使下,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倾过了身子。 “当然是——真的啦,比天还大——呢!嗯……嗯……,老婆,你长得真——水灵,我可——爱看了!你还不知道——吧,就一眼,一眼,我就相中你了!当初有人造谣,说你是我的相好,我那个高兴呀!睡个觉儿都能一夜笑醒几回儿呢!现在想想,咱真该捧个大猪头去致谢致谢给咱俩造谣儿的人儿,那可真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活‘雷锋’呀!” 文龙嘴巴儿贴近蔡晓儿的耳朵感慨着,趁对方愣怔的间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脸颊上狠狠地啄了一大口儿。 “啊!你干嘛?弄痛我了!你就坏吧,你!”蔡晓儿推离得意洋洋的文龙,拿手背擦着腮边的口水儿,俊脸像跳入沸水的活虾,腾腾,腾腾地变红了。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偷香成功的文龙,右手又加了几分力度,咧开嘴巴儿,“哈哈”地笑出声儿来。 “嘘!小声儿点,咱娘起了,叫她听见不好!”蔡晓儿扭动着身子,意图脱离“魔手”。 她回转头儿,看了看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儿,竖着耳朵听了听,悄声儿说:“快起吧!太阳都晒着屁股了。” “等等,我再……”文龙没皮没脸地嘻嘻笑闹着。 “咋着?你还没完了,也不知道害臊。去你的吧!”蔡晓儿手推脚蹬挣脱开文龙的钳制,折身坐起来穿衣服。 既为人 妻,又为人媳,百味杂陈的农妇小日子儿开始了。 【高密土话解析】 1——“酥棋子”,就是“油炸棋子”。棋子是用精白面粉做成的,它的两头尖尖状若龙鳞。先将和好的面擀成薄饼状,再刀切成手指甲大小的小菱形块儿,晾干后放在大铁锅里炒制或酥炸而成。结婚当日,新娘要给闹洞房的老少分“棋子”,是高密的一个习俗。 2——“炕腚”,是“炕梢”的意思。 3——“板板正正”,就是“方方正正”。 第011章 上肥 老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他俩的娘——于傅氏刚好儿在粉饰成新房儿的西屋灶下,正弯着腰儿往草灰里埋一把柄上缠有红布条儿的斧头。因此,小两口打情骂俏的话儿,听得是一字不漏。 她倾听着,唇边慢慢堆起笑,行动蹑手蹑脚儿地,尽量不发声儿,免得惊动了屋里那对春意盎然的“鸳鸯”。 “娘,你早起来了!”蔡晓儿拉开房门儿,撩起门帘儿,迎面对上于傅氏微微含笑的脸庞。 不知为啥,蔡晓儿总觉得婆婆的笑有点意味深长,让她心里“咚、咚、咚”地直敲小鼓儿。 “起了?年轻人嗜睡。我上了岁数儿,不比你们,觉浅了!”于傅氏拍打着大褂下摆说:“晓儿,快来扒福吧!” “哎!”蔡晓儿响快地答应着,上前接过婆婆递过来的掏灰筢子,弯腰到灶口“扒福”,象征“福”的斧头埋得虽深,她还是一筢子搂了出来。 蔡晓儿抖抖灰儿,把斧子递回于傅氏手里,娇呼着:“哎呀!娘!斧埋得还挺深呢!” “福挺深!福是挺深!福确实挺深!”于傅氏机械地重复咀嚼着蔡晓的话儿,高兴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这个儿媳妇,话说得多好,听着就是个好兆头儿。 蔡晓儿殷勤地问:“娘——,早上吃什么?我来做。” “昨天待客,饭菜还剩下一些儿,热一热吃就够了。我来拾掇锅,你去拿草吧!”于傅氏思索着安排。 “好唻——!”蔡晓儿爽快地应着,挎起当屋门口的槐大提篮儿,出门儿拿引火草儿去了。 于文龙穿好衣服、叠起被子,蹬上鞋子,提着尿罐走出来。经过他娘身边时问:“娘,我姐还没起?不用做饭吗?” “小姣昨儿个夜里起了五六次,你姐一宿没捞着睡安稳,快明天儿了才消停,我没叫她起。也没啥事儿,就让她多睡会儿吧!”于傅氏絮絮解释着,摸起炊帚儿,弯腰开始刷锅。 “哦——!”于文龙提步就走。 身后于傅氏低声自言自语:“提尿罐是娘儿们干的事儿。” “娘,我去后院儿给菠菜上肥了!”文龙瓮声瓮气地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院里种了两畦子越冬菠菜,一畦大叶圆菠,一畦小叶尖菠。 高高的菜畦子上都铺着厚厚一层取暖用的苞米秸。大叶圆菠是立秋后三天种下的;小叶尖菠是白露前五天种下的,长势都不错。 文龙抱走苞米秸儿,把尿罐安放在菠菜畦子的一头儿,尿罐外侧底部垫上一块破瓦片儿,使罐子口儿向菜畦子方向呈微微倾斜状态。 畦边儿有一口青石砌沿儿的圆口儿大井,文龙双手倒腾着井绳,把水筲1放至水面,两手错开攥住绳子,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右臂使劲儿一摆粗粗的井绳儿,水面上的铁筲“通”的一声,就口朝下栽入水中,稍等一霎儿,估计水已经涌满铁筲,再两臂交互发力,大幅度拔起井绳儿,把盛满水的筲提上水面。 文龙一手挽着绳子,一手拎着水筲的提手,两步来到菜畦前。 先用挽绳子的手把住筲底铁箍儿,对准尿罐,慢慢掀高水筲,拎筲把手的手配合着掀铁箍的手拉紧提手,冒着热气的井水随着筲的冉冉倾倒缓缓流入罐中,罐中的尿液面徐徐上升,终于满溢而出,“哗哗哗”地吟唱着,欢快地流进了菜畦子。 文龙刚把两畦子菠菜浇完,蔡晓儿就推开后窗儿,探头儿出来,扬声喊他吃早饭了。 文龙“哎——”地答应一声,就俯身一一盖好保暖的苞米秸儿,右手拎起水筲,左肩担上尿罐儿,一身微汗返回前院儿了。 文龙匆匆洗了两把脸,接过蔡晓儿递来的毛巾粗粗擦了几下,两人一前一后儿,相跟着到娘的屋里去吃饭了。 小姣还在炕头儿酣睡,姐姐已经收拾利索和于傅氏一起坐在炕桌前了。 “娘——!姐——!” “姐——!娘——!” 蔡晓儿和文龙同时问候炕头上的两位女性。 “哎——”于傅氏拖着长音儿答应着。 于莲满面带笑地招呼弟弟和弟媳:“哎!哎!快上炕吃饭吧!晓儿,脱鞋上里坐。” “我的鞋子系带儿,不好脱,还是文龙上里吧!”蔡晓儿推着文龙的后背笑。 文龙也不推辞,两脚一搓,踩下马口低帮鞋儿,盘腿儿上了炕。 蔡晓侧坐在炕沿儿上,端起大白瓷碗喝了一口水儿,拿起筷子招呼:“姐,你多吃肉儿,还要奶孩子呢!” 莲笑回:“晓儿更得多吃,你还得怀孩子呢!” 于傅氏眯了眯眼睛,翘起嘴角连连点头儿:“你俩说的——都是,莲、晓儿,再多吃点!文龙,慢点,没人和你抢,先喝口水儿,别噎着!” 一家人你推我让,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饭后,莲和蔡晓儿抢着把碗儿碟儿等饭具洗刷了。 文龙坐在炕前儿里,左臂高举着拨锤子搓麻线。 女人都围坐在炕上,于傅氏拿着针锥麻利地纳着文龙的大鞋底儿;莲飞针走线给女儿小姣缝肚兜儿;蔡晓儿翻出于傅氏收藏的旧线儿,给自家的爹娘和兄弟编织袜子。 全家人儿聚在一个屋子里,说说笑笑,各忙各的。 “娘,你看,大弟都成亲了,往后你也该歇歇了,文龙的针线活儿就交给他媳妇儿吧!”莲慢声细语地对于傅氏说。 还不等她娘应答,于莲又转向身侧的蔡晓儿:“俗话说‘男人外头儿走,身上带着老婆一双手儿’,晓儿是城里人,心又灵,手又巧,只看你织袜子就行了!咱娘的粗针大线自然不能比,若是让不知道内情的外人误会了,就不好了!是吧?弟妹!” 蔡晓儿对大姑姐的突然改变话题,还有点儿没转过弯儿来,正要接话儿,却被文龙抢了先:“姐——,你这话儿可就说错了,俺就愿意穿娘做的鞋,晓儿,别听大姐的,她又不是俺,她懂啥——?” 于傅氏面色一紧儿,急忙问:“晓儿,明天回门,一定要带粉条儿、猪肉、生、大葱,这些——都准备好了?”于傅氏“嗤拉、嗤拉”地拉着麻线绳儿,不放心地问。 “粉条儿、猪肉和生,前几天办喜事儿,没用完。大葱咱家有,不用准备。您就——甭操心了,娘——!” 蔡晓儿直挺挺地伸着两条长腿儿,背倚炕头的墙壁靠近窗户萁坐着,精致的小脚儿上随意搭着于傅氏的絮小坐垫子儿,左手捏着刚起头编织的线袜子,右手虎口上架着短竹毛线针儿,食指一伸一缩,灵活地穿针儿,敏捷地绕线儿,行云流水般地动作着,头也不抬地回答婆婆。 “晓儿——!回家给你爹娘带个好儿——!让你兄弟也常过来玩儿,唔——!”莲慢条斯理地道。 “好的!” 【高密土话解析】 1——“水筲”,就是“水桶”。 第012章 回门儿 “噢——姐姐回来喽——噢——噢——文龙哥——!” “臭小子,今后要叫‘姐夫’喽——!”文龙俯身放下手里的两个大行李包儿,粗壮的胳膊向前一伸,一把就抓住了急匆匆冲出家门的小舅子儿,口里喊着:“哪儿跑?你给我过来——吧,你就!”顺势往怀里一带,粗糙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摩挲着他的头顶儿,十足得意地说。 “姐夫,姐夫,姐夫!”被唤作臭小子的云豹儿立马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哎——这就对喽——!好小子,给,炮仗!”文龙被叫得满面红光,放开云豹儿,回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儿,笑呵呵地递给他。 “豹儿,姐买了高粱饴——给你!”蔡晓看亲弟弟抛下自己,只顾跟文龙黏糊儿,心底油然涌上一丝淡淡的失落感。 “谢谢姐夫!谢谢姐!” 云豹儿紧攥着文龙送的小炮儿,口里咀嚼着姐姐给的“高粱饴”,兴高采烈地蹿进跳出,活像一只偷偷逃下果山的小猕猴子儿。 “爹——娘——”,蔡晓拖着长音儿撒着娇儿。 看到岳父、岳母亲自出迎,文龙立刻恭敬地喊“爹!娘!” “回来了!快,上屋里暖和暖和!” “快,进屋歇歇!” 俩老人儿一起招呼儿着。 东屋儿里,蔡振鸿一本正经地陪着新女婿喝茶聊天,谈论着今年两县的收成以及明年的生产计划。 西屋儿里,蔡晓则拉着母亲数点她带的回门儿礼物儿。 “娘,这纸包儿里的是猪肉,我婆婆叫它‘回门肉’;这捆是粉条儿,我婆婆说回门儿带上粉条儿,我和文龙以后的日子会长长远远;这袋子里是生,我婆婆说‘生、生,有儿有女搭着生’;这捆大葱,是文龙在我家后院自己种的,我婆婆说‘大葱、大葱,孩子聪明’。娘——,别看我婆婆是庄户人,说的话儿还一套一套儿的唻——!” 蔡李氏一边接过闺女递过来的回门儿礼,一边心酸: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今后就是人家的人儿了。听,闺女一口儿一个“婆婆”,叫得那个亲哟! 兴奋的女儿丝毫没有察觉到母亲表情的异样,还在一样儿、一样儿地继续“献宝”…… 她打开另一个大行李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件儿一件儿地往外掏。 蔡晓扒出一个小布包儿,递给蔡李氏,轻快地说:“娘,这是我给你买的裹腿带子和发网儿;这两双是给我爹和云豹织的袜子。” 首次“回门儿”的新娘子滔滔不绝地交待着…… 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噢,娘的也有,还没织完,等过了年再给你捎回来吧!” “嗯——这是给云豹买的练习本儿和铅笔,给——,娘替他收起来,别一下子都给他,免得他‘祸害’了……” 正说着,“长耳朵”的云豹儿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姐!啥东西儿?还怕我祸害了!” 蔡李氏挥挥手儿,撵他出去:“快!你姐渴了,给她端杯茶来——!” “哎——”云豹儿拉长声音答应着,“咚、咚、咚”地跑掉了。 “娘,这个盒儿里是高密特产——大蜜枣;这包是高粱饴,也是高密的特产;这是辞灶用的瓜儿……” 云豹儿去而复返。 蔡李氏接过小儿子端来的茶水儿,复挥手让他出去玩儿,别搅了她们母女拉呱儿。 看云豹儿出去了,她捧着杯子,送到闺女眼前儿,打断她的话说:“晓儿,这些——不急着弄,你先歇歇儿,喝口水儿吧!” “没事儿!”蔡晓接过杯子,抿了一小口:“还有点儿烫,等下儿凉凉我再喝。” 放下水杯,又开始兴奋地数典:“这卷是一幅‘年年有余’的年画儿,里面还夹着几张我婆婆剪的窗儿。咱家都好几年没贴过年画和窗了。今年,咱也喜庆喜庆。” 最后,蔡晓郑重地把一个红纸包放到母亲手里:“还有,这是文龙孝敬爹娘的五十块钱。娘——收好喽!” “晓儿,你刚成亲,处处用钱。我和你爹本来也没帮上你俩,我们不要。这个,你拿回去!”蔡李氏不肯收,一个劲儿往蔡晓手里塞。 “娘,这个是文龙的私房钱,我婆婆不知道。文龙用不了两宿儿就能编一个大“装搂”1儿,集上能卖三、四块呢!我们耽不着。这个儿,你收好——喽!我爹犯‘头痛’的时候,还能买个止痛片呢!”蔡晓当然不肯收回,一个劲儿地劝慰着母亲。 蔡李氏红着眼圈儿把红纸包儿搁起来,家里多长时间见不着这么些钱了!女儿成亲了,也更懂事了! 本来回门儿当天是要返家的,可文龙不计较,处处依着媳妇儿。 …… “不——!我不过去,我要跟姐夫一个床,就要跟姐夫一堆儿睡——!”晚上熄灯前,这个常年安静的小院儿突然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听话,豹儿!”蔡振鸿声色俱厉。 “云豹儿,别闹了,今天跟娘睡!过年让你爹给你买挂鞭儿放。”蔡李氏“诱之以利”。 “不要!姐夫早就给我鞭炮了,我就跟姐夫睡——!” 云豹儿不为母亲许下的利益所动,坚持原则,毫不动摇。 “乖——!云豹儿,听爹娘的话!等过了年,姐给你买个——军用书包。”蔡晓也忍不住帮着母亲“加价儿”。 文龙揽过面红耳赤的小舅子儿,安慰他说:“好了,好了——!我跟着豹儿,还是跟这小子一窝儿‘困觉’2安全,豹儿睡熟了虽说有点儿不老实,好在他不拧人——是吧?晓儿!呵呵……” “咹?……”一众面面相觑,集体哑然。 荀子在《劝学》中曰:“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教育我们:“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革命的接班人——云豹儿小同志,秉承并发扬了先人和伟人的“霹雳”精神,终于“以少胜多”,取得了此次“战役”的辉煌胜利。 …… 中国民间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牛郎织女》:每年七月七日,喜鹊们成群结队地飞来,为这对隔河相望的夫妻搭桥儿。 鹊桥之上,一家团圆!织女和牛郎搂抱着他们的儿女,深情相对,话儿需要细细说,情意更要深深诉…… 可咱让天下操持“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夫妇们想想,他们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儿。 仅仅一天的时间,织女要缝补、要洗涮……要忙活积攒了一年的活计,哪里有闲空儿“喁喁哝哝”?至于“牵牛织女七夕会,葡萄架下听私语”,那版本儿的,才是“传说”。 所以,高密老人赞扬某某人勤劳,往往说:谁谁谁,真能干,不善起3“织女星儿”! “回门儿”的这几天里,文龙和蔡晓可比七夕那天的“织女星”要忙得多了! 文龙需帮着抱病的岳父置办年货,还要和小舅子儿一起扫屋子、擦门窗儿、封窗纸儿、贴春联儿、糊年画儿、粘窗儿……。 蔡晓要和体弱的母亲一起大扫除,洒呀、扫呀、浆呀、洗呀…… 工夫不负有心人!几天下来,小屋儿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忙忙碌碌中,日子就这样,风快地溜走了。小两口不知不觉地在岳家停留了五天。 明儿就是小年了。 文龙夫妻需要回去辞灶,要赶翌日上午的火车返回。 不得不走了! 【高密土话解析】 1——“装搂儿”,就是用槐条子编的装粮食用的巨型桶状物。 2——“困觉”,是“睡觉”的意思。 3——“不善起”,就是“胜过”的意思。 第013章 纸扎 腊月二十三中午,小两口回到家正赶上饭点儿。 姐夫——张成才早几天就把妻女接回去了。 于傅氏正嫌一个人吃饭冷清呢,可巧儿俩小儿就回来了,不由喜出望外。 她又添了两双筷子,三口儿家面对饭桌儿而坐。你问我答,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倒也热热闹闹。 饭后,于傅氏和蔡晓儿和面的和面,剁馅儿的剁馅儿,准备包饺子“辞灶”迎年。 于文龙干啥呢?所谓“能者多劳”,他正忙着给村里二队的李玉良老汉扎“纸草儿”呢! 李玉良老汉赶了一辈子的马车,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车把式”。 一个多月前,他赶着马车给生产队运粪,车行到“大加洼”下坡时,屁股下的跨杠突然断裂,“冷不丁儿”的,把老汉闪了下去。 李老汉生前最爱的黄骠马儿拉着一大车粪从他身上压了过去。 老汉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没等送到人民医院就咽气了。 正应了那句老话“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 前几天,文龙陪媳妇儿回门儿的时候,李老汉的儿媳送来几张纸儿和一捆秫秸1,央他给公公扎个“箱子”和“柜子”。 这不,明日就来到李老汉的“五七”坟了,文龙得紧忙活呢! 蔡晓儿呢,人坐在炕上擀面皮儿,眼却瞅到院子里。 透过镶在窗棂儿上巴掌大的观望小玻璃儿,她看到文龙坐在小板凳儿上。魁梧的身体前后左右晃动着,手脚并用,有时连牙齿都不放过,一只手扶着秫秸框架儿,一只手和牙齿配合着绑麻线儿,动作灵活耐看。 一会儿工夫,一个成型的方方正正的“箱子”骨架就出现在她眼前儿了。 蔡晓儿眨眼儿间,文龙又完成了一个高大的“柜子”骨架儿。 看得她暗暗咂舌。 可惜外面起风了,糊纸儿的工序不能再在外面操作了,蔡晓眼巴巴地看着文龙把“纸扎工地”转移到当屋门儿里。 唉!没法看到了。真遗憾! 她加快手底儿的动作,不大一会儿,于傅氏就不跟趟儿了。蔡晓儿准备出一大堆“备用”饺子皮儿,悄悄望了望对面儿专心包饺子的婆婆一眼,说:“娘,我上个茅房,马上就回来!” 看到于傅氏点了头儿,蔡晓儿连忙放下“面剂子”2,搁下擀面杖儿,“蹭、蹭、蹭”爬下炕,穿上鞋子就到当屋里看文龙干活去了。 浆糊已打好,糊“箱、柜”的工作正在进行中,文龙的大手灵巧地上下翻飞着,漂亮的“箱子”、“柜子”,不一会儿,就在蔡晓的瞩目下逐个儿“诞生”了。 他又拿起剪刀儿,开始用“金纸儿”和“银纸儿”剪“箱、柜”的把手儿,黑“油光纸儿”剪“箱、柜”的角牙儿……。 文龙“唰、唰、唰”地操纵着剪刀,抬头儿看看蔡晓儿,悄声揶揄道:“你不是要上圈吗?怎么还不去?不怕尿了裤子?” “要你管!”蔡晓儿嗔笑着,白了他一眼儿。 又“做贼心虚”地回头儿看了看,放低声音:“文龙,我问你,除了生孩子,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文龙苦笑:“多了去了,不会读书、不会打毛线、最重要的是——不会哄老婆。” 他把覆盖着短发的头往蔡晓儿身前儿探了探,压低声音抱怨:“还有呢——,谁家男人成亲都八天了,还不会——睡媳妇?”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蔡晓儿眉毛一挑,佯怒道。 “狗嘴里当然吐不出象牙,要是吐出象牙来,那就是象而不是狗了。”文龙“呵呵”笑起来,低声打趣道:“快上茅房吧!不然咱娘该喊我去臭烘烘的大圈里捞你了!” “满嘴喷粪吧,你就!”蔡晓儿狠狠地剜了文龙的笑脸一眼儿,却不去茅房,“小蛮儿”腰一扭,返身回到东屋儿里擀饺子皮儿去了。 “嘻……”当屋门儿里传出文龙的窃窃低笑声。 …… 撸撸擀面杖儿,蔡晓儿直起腰儿:“咹——”地一声,长舒了一口气,心道:总算完成了包过年饺子的重任。 她往西里间儿搬面板的时候经过堂屋,发现文龙已经用金箔和银箔叠了一堆金银“元宝”,正鼓动腮帮子给它们吹气儿呢! 蔡晓儿看着文龙一鼓腮帮儿,嘴边儿的纸元宝就一下子跟着鼓了起来。一口气一个“金元宝”,一口气又一个“银元宝”。 蔡晓儿想:要是谁有个真的,混放在一处,肯定真假莫辨。 好奇的她童心未泯,悄悄攥攥拳头,也跃跃欲试。 却又怕文龙嘲笑她,就趁他不注意偷偷儿顺了两个,躲到小里屋里悄悄地吹:一吹不起,二吹不动,后来腮帮子都鼓疼了,她手里的“元宝”还是微微瘪着肚子。 真是应了那句话,“看容易,绣难”呀! 等蔡晓儿垂头丧气地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文龙已经把金银“元宝”塞进“箱柜”,拿毛笔在“箱柜”上描画了、草等一应装饰,并拿封条儿封了“箱柜”的门儿,圆满完成了他的“纸扎”工作。 【高密土话解析】 1——“秫秸”,就是“高粱的杆”。 2——“面剂子”,就是用来擀饺子皮的饼状小面坯儿。 第014章 辞灶 小年儿这天,是汉族民间“祭灶”的日子。 传说,每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都要骑马上天,向玉帝禀报他蹲点儿的这家人儿的日常行为,好让玉皇大帝据此赏善罚恶。 暮色四合,文龙请出天命灶君图,灶君图囊括上、中、下三部分,最顶上是“灶马”像;中间是来年的黄历;底儿下才是“灶王”像。 灶王升天的坐骑——“灶马”,剪下来要放入粮食囤里喂喂,再牵到清水边儿饮饮;灶头上的黄历剪下来贴到房门儿背面儿,以备年后参看合适的耕种时机。 一家之主儿——灶王爷的像,得张贴在厨房,监督家人向善,并享受人间烟火。 擦净的传盘放置在灶台,供上一碟儿瓜儿,摆上三碗儿水饺儿,再配上三双筷子儿。 香炉里燃起三柱香,地上烧一沓纸钱,把吃饱喝足的灶马投入燃烧的纸钱,打发它上路,俗称“发马子”。 文龙祭洒一杯水酒,嘴里祷告着:“灶王爷、灶王娘,吃了瓜,上天堂。”请求灶王爷一定要“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婆婆说“男不拜月儿,女不祭灶儿”,不许蔡晓靠前儿。 因此,她只好远远地观望。听到文龙嘴里念念有词,表情肃穆地“贿赂”灶王爷,请求他嘴下留情时,深觉好笑。 她是唯物主义者,是这个家里的另类,自然不信鬼、神。 蔡晓儿看到传盘上供奉了三碗水饺,配着三双筷子,奇怪地小声问于傅氏:“娘,灶王爷和灶王娘两个人,怎么要用三双筷子,吃三碗饺子?好!就算灶王爷肚子大,要吃两碗才够,可为什么摆三双筷子,难道灶王爷会“左右开弓”用饭?” 于傅氏面对“好奇宝宝”似的儿媳妇儿,颇为无奈地低叱:“别瞎说,灶王爷有两个老婆,必须供三份祭品。” “噢——!原来如此!”蔡晓儿恍然大悟。 送走“灶王爷”,三人开始吃饺子。于傅氏用陈醋泼了一小兰碟儿芥末,它的香辣味能刺激唾液和胃液的分泌,有开胃之功,而里面含的异硫氰酸盐却非常呛鼻,可催人泪下。 娘几个儿沾着芥末吃饺子,一个个被刺激得涕泗横流。三人你笑我,我笑你,一餐饭吃得不亦乐乎。 饭罢,蔡晓儿极力怂恿着于傅氏剪窗。 下放到高密的那天,她就听说高密有“三绝”:剪纸、泥塑和扑灰年画。 恰好于傅氏擅长其中一绝——“剪纸”,蔡晓儿就打算师从婆婆学艺。因此,一有空闲,就缠着婆婆剪窗。 于傅氏手把手儿地教,蔡晓儿也虚心地学,几天功夫儿,她就剪得像模像样了。 看她的作品——“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虽然剪功略显粗糙,但是小老鼠狡黠的表情栩栩如生,滑稽的“偷儿”动作,让观者忍俊不禁。 连于傅氏都夸她心灵手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蔡晓儿小有得意,晚上躺被窝里,还一直喋喋不休地叙说她的剪纸心得,乐此不疲。 而于文龙呢,则要耐起性子,天天夜里听蔡晓絮叨:如何如何剪纸。直到正月初二送了年。 第015章 过年了 鞭炮声中,迎来了蔡晓儿在婆家过的第一个新年。娘家离此虽不过百里,风俗却大有不同。 这一年腊月是小尽:二十九过年。 一大早,于傅氏就带着蔡晓儿捞“隔年饭”1,做供品。供奉食物以表心意,是人们普遍采用的祭祖仪式。 供品有五个碗儿、五个碟儿、五个大饽饽、一大方年糕。小饽饽儿、小面元宝儿、小面鱼儿若干,大葱三棵。供奉祭品的碗、碟都要色统一的。 五个碗里的祭品分别是:“隔年饭”、猪肝、煎豆腐、摊蛋饼、烧猪肉。 “隔年饭”就是捞的半生的小黄米干饭,培得满满一小碗儿,等它似干非干时,扣到做供品的碗里,镶上一圈大红枣,顶儿上再插一棵饱吸水分的枝盛儿的绿菠菜,就成了。 其他几个碗都盛满白菜丝,把猪肝、煎豆腐、摊蛋饼、烧猪肉整得薄薄的,覆盖在白菜丝上面,正顶上再分别插一棵菠菜,也就完成了。 五个碟里呢,分别盛放:苹果、梨、橘子、柿饼子、小蜜枣儿。水果品字形装碟儿,点心摆得好看一点儿就行。 午饭后,于傅氏婆媳开始准备素馅儿,包年夜饺子。 文龙则请出一幅绘有先祖图像的大卷轴,遗像下面密布细线格子,小格子里工笔填着已作古的祖宗们的名讳,这幅既有“先尊”图像,又带家谱的巨画,俗称“轴子”。 “轴子”上照例大书一副训导后辈子孙的对联。右联:忠孝持家远;左联:诗书处世长。横批:忠厚传家。 文龙小心抖掉夹在轴子里的碎祭香,将其高高悬挂在“祭桌”后面儿的墙壁上。 于家的祭桌儿早就变卖了,家里只剩下两张桌子,一张是母亲的“陪嫁”——八仙桌,此桌所担责任重大,来客儿的时候,是餐桌;过年的时候,是祭桌。另一张是吃饭的炕桌儿,它的用途更多样化。比如此刻,它就是摆放在“天地”里的供桌儿。 文龙在“轴子”前的祭桌上摆好三趟儿供品: 最里边儿,一字儿排开五个饭菜碗儿,配五双筷子。 中间一行五个水果点心碟儿。 最前面,左边,品字摞起五个大饽饽;右边,一大方载着大枣的年糕。饽饽与年糕中间,放置一个装满细沙的大香炉。香炉两边各安一个烛台,上插甘蔗粗细儿的蜡烛。 另外,祭桌上还要放上把斧头——“祈福”;边儿上插根儿新折的,隐隐透出暗红色的桃枝儿——用来“辟邪”。 “天地”里的供桌上要垒五个小饽饽儿,安一个小香炉儿。 按说,祭桌儿准备好就该贴春联、“过门笺儿”2、年画儿、窗儿了。 可今年文龙和蔡晓儿新婚,门联儿、年画儿、窗儿早早儿地就糊好了,无需更换。文龙今天只需粘上过门笺儿就可以了。 因此,他的工作比之往年轻松了许多。 下午三点,文龙嘴里念叨着:“左红右绿黄中央,粉红蓝紫衬两旁”。在大门口的门楣上贴上 “连、年、庆、有、余”五个不同颜色儿的过门笺儿。 而后,拿出两刀烧纸儿,整齐放在凳子上,用印冥钱的纸凿子在上面认真敲打了,十几张一叠儿分开,对折后“”成180°扇形,摞好备用。 快黑天儿的时候,他又拿上三炷香和半“刀”好的烧纸,用小白瓷“燎酒壶儿”装了一壶清水,会同族中老少爷们去后茔祭拜——“接年”。也就是恭请先祖们“回家”过年。 晚饭是不吃的。 婆婆拿出三个小笸箩儿,一个装满烘好的“长生果儿”3;一个盛上炒香的葵籽儿;一个放上些许块儿、柿饼儿和杏仁儿,白瓷大碗儿倒上开水。 婆婆笑咪咪地说:“晓儿,吃个柿饼儿,事事如意!” 文龙捧一捧生给于傅氏,恭敬地说:“娘,你多吃‘长生果’,长生不老!”又捏几个杏仁儿给媳妇儿:“晓儿,吃杏仁儿,年年都是幸福人儿。” 蔡晓儿抓起一把葵籽儿问婆婆:“娘——,吃这个有什么讲究?” 于傅氏递给儿媳一块儿,笑道:“这孩子,葵籽吃起来香喷喷的,再漱上一块,就是‘日子过起来又香又甜’哪!” “呵呵呵……!” “哈哈哈……!” “哈哈……!” 一家三口儿坐在炕头儿,吃吃喝喝儿,其乐融融地说笑着守夜。 等到近半夜儿的时候,婆婆抱来一捆事先留出的豆秸儿让蔡晓儿烧水。豆秸易燃,一个苞米皮就引着火儿了,紧接着锅灶儿里就响起“噼噼啪啪”的爆豆声儿。 于傅氏听着欢快的“噼啪”音响,如闻仙乐。她眯眯笑着:“噼噼啪啪,兴旺发达”。 大锅里的水沸腾了,婆婆双手掇来摆满饺子的盖垫儿,开始把饺子一个连着一个地下到开水锅里。当然是先下“供养”的。 若是家口儿大,下好供养的还得再煮一盖垫儿或几盖垫儿饺子才行。 平日里难得吃到饺子,过年了,管够儿! 供桌上燃起一对大香烛,香炉里焚上三柱香,大门口儿放好拦门棍儿。 文龙拿着几摞烧纸儿,从灶底引着火儿,从屋内开始烧纸儿,一间屋儿一间屋儿地烧,一直烧到天井里。这是“接灶儿”——就是接“灶王爷回家”。 于傅氏抱来一大摞白碗,拤了一大把筷子,每个碗里捞上两三个水饺儿。 文龙就端着饺子碗儿,抓起筷子,一间屋一间屋的上供儿,一直供到天井和大门口儿。 婆婆压低声音,对好奇的蔡晓儿解释:“大门外的饺子,是给无家可归的‘流浪鬼儿’准备的”。 文龙在每堆烧纸的灰烬旁都祭了一点代表“水酒”的清水,磕了头。然后,就噼里啪啦地燃放鞭炮。 最后,为防“死灰复燃”,还得拿小烧火棍儿翻检一遍所有纸灰儿,看是否燃尽了。 “火炮”碎纸屑不能扫,那是留给初一拜年的调皮小子们的,里面也许还有他们极爱的落地炮仗儿。 “天地供”的五个小饽饽撤下来,供养在各处的饺子碗和筷子也都收回来。 于傅氏把凉了的“供品”水饺重新下到开水锅里热一下儿,再捞进碗里。这回可要盛得满满的,摆在传盘上,掇上炕。 于文龙拉着媳妇儿,来到祖宗供桌前的蒲团上跪下,口里高喊:“文龙和媳妇给娘磕头了——!” “砰!砰!砰!”三个响头,于傅氏盘腿儿坐在炕头儿上,手里捏着事先备好的两个红包儿,笑着道:“好孩子,快起来吃饺子吧!” 文龙夫妻谢过娘赏赐的红包儿,洗手上炕儿。 终于可以吃年夜饭了。 素饺子馅用的是剁碎的煎水豆腐、烫呼家庄粉条儿、焯菠菜和窖藏的大白菜,当然更少不了姜和葱儿,浇上一大勺儿籽儿轧的油,撒上适量细盐,拿竹筷子使劲地搅拌均匀。 饺子皮呢,用的是平时基本吃不到的头遍儿细面——就是麦子磨成的精白粉,和面擀的,筋道又好吃。 就着胡萝卜丝儿、烫粉条儿、大蒜泥拌的褐菜,蘸着开胃的芥末儿,娘仨儿埋头吃起“年夜饭”来。 “哎哟——!硌牙了——!”蔡晓儿从嘴里捏出一枚二分的“小银子儿”4,皱着眉头哼哼。 “啊哈哈!好兆头!晓儿明年要发大财喽——!”于傅氏高兴地安慰儿媳。 “哈!我也吃到一个带钱儿的!”文龙紧跟着兴奋不已。 “都发财,都发财,呵呵……!”于傅氏更加欣慰。 刚过一会儿,于傅氏自个儿也咬到一个白砂馅儿的“故事儿”5,文龙和蔡晓儿赶紧凑趣儿:“娘,带的,甜甜蜜蜜。” 于文龙吃到夹年糕的“故事儿”,蔡晓儿马上笑着祝他:“明年步步高升!” 蔡晓儿吃出一个“红枣儿”,文龙和他娘异口同声抢着说:“早生贵子!” …… 吃过年夜饭,还要继续守夜,大家吃着零嘴儿,听于傅氏讲古…… 文龙还要时刻注意蜡烛和香火,时不时地剪剪烛儿,续续祭香。 大年夜里,祖宗供桌上的蜡烛万万不能熄,“香火”绝对不能断! 【高密土话解析】 1——“隔年饭”,就是从年前供到年后的小米饭。 2——“过门笺儿”,是一种民间剪纸。就是在彩纸上雕刻出鸟鱼虫的图案和福、禄、寿、喜、财之类的吉祥文字,五张为一套,一张一种颜色。 3——“长生果儿”,就是落生。 4——“小银子儿”,就是“硬币”的意思。 5——“故事儿”,指带“夹芯”的水饺。 第016章 开荤 初一拜年,人们不管熟不熟,见面儿都互道“过年好!”“过年好!” 初二下午“送年”。 午饭后,止了堂前供烛,请下家堂“轴子”。 各家各户相继来到后茔,燃起纸钱,烧上祭香,点响鞭炮,在祖坟前虔诚跪拜,叩送“祖宗”回茔。 “送年”仍然是在半夜儿,流程和新年夜一样,燃烛、上香、各处摆供,最后放鞭炮。唯一不同的是上供的饺子换成了肉馅。 如此如此,就过了年了。 一切收拾妥当,文龙关上大门儿,插紧房门儿,拥着蔡晓儿上了炕儿。 和往日相同,蔡晓舒服地躺在丈夫有力的左臂弯里,似阳光下慵懒的小猫儿一样,闭着眼儿,嘴里哼哼着小曲儿,惬意地享受丈夫的爱抚。 文龙的大手使劲儿揉搓着她的酥胸,厚嘴唇儿贴上她小巧儿的右耳,低声地蛊惑道:“晓儿,今儿,我们做了吧!” 蔡晓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问:“做啥呀?” “两口子都做的事儿啊!”文龙继续诱惑。 “两口子都做啥事儿啊?” “嗐!傻瓜,两口子还能做啥?当然是生孩子的事儿!” 蔡晓一激灵,立马儿清醒了,坚决地说:“不行!要到初八,才满百天,今儿初二了,再等六天。” 文龙继续磨:“你倒是好账头,不当账房屈才了。我早就好好儿的了,还干靠什么?”他推开蔡晓,抽出左手,“啪、啪、啪……”地拍着自己的右肋说:“你看!俺壮得像头腱子牛,好得不能再好了!” “那也不行!百天还没到,要是好不利索,留下后遗症来,咋办?”蔡晓抬手拦住他“噼啪”的拍打动作,迟迟疑疑地说道。 “咋办?六月六的炒面,正事正办!”文龙急躁起来,一把拉过蔡晓的小手儿,按到自己胯下,沙哑着嗓子低声诉求:“你试试,梆硬梆硬的,再不办就要爆了!” 蔡晓手下火热,心底犯难。 文龙折身而起,喘着粗气求告:“好晓儿,叫俺弄弄吧!忍不了了!就弄一下儿,我会慢慢儿地,一下儿就好!” 蔡晓还没来得及答话儿,文龙就翻到了她的身上。 “啊……呜……” …… 蔡晓有气无力地捶打着丈夫的胸膛,无声啜泣。天杀的文龙,说是“一下儿”,弄起来就没完没了了!还说什么会‘慢慢儿地’,那劲头子,顶撞得她全身骨头都散架儿了。现在倒好,自己疼得睡不着觉,他倒美美地打起呼噜来了。 “哼!叫你睡!叫你睡!”蔡晓咬着牙,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吻合起来,变形为“钳子”,朝“肇事者”的大腿里子伸过去,狠狠地…… 文龙第二天神清气爽地起来穿衣,一蹬裤,倒抽一口凉气:“咝——”,目光追随着疼神经的指引,看到自己的大腿内侧满布一块块儿的淤青。 他推醒蔡晓,指着伤痕叫她看:“嗨!晓儿,你说奇怪不?以前呢,我一觉醒来,淤青都长在胳膊上。今儿,这是咋搞的?哎——哟,俺的娘唻!怎么串游到这该死的旮旯里去了呢?” 蔡晓仰面躺着,纹丝不动。睁开薄眼皮子,剜了他一眼,咬着牙恶狠狠地控诉:“老天爷惩罚你的吧!叫你说话儿不算话儿!说‘一下儿’,你那是‘一下儿’?还说会‘慢慢儿——地’,你那是‘慢慢儿地’?” 文龙咧着嘴,讪笑着分辨:“是一下儿嘛!不过,我说的‘一下儿,’可是最后那——一下儿!再说,我真是‘慢慢儿——地’了,咱天生力气大,‘慢慢儿地’就那样儿了,要不,我使劲儿来一次,你比对比对,就知道我是不是‘慢慢儿——地’了!” “哼!狡辩,鬼才信你!”蔡晓高高噘着红红的小嘴儿,气呼呼地拉高被子,一蒙头,背过身儿,不再搭理陪着笑脸的于文龙。 “好了,好了!别跟‘气蛤蟆儿’似的了。往后,俺都听你的!你叫我用多大劲儿,我就用多大劲儿,你叫我咋弄,我就咋弄……”文龙轻轻拍着小媳妇儿的肩头儿,低声儿下气儿地耐心哄劝着:“好了——晓儿,咱快起来吧——?今儿——可是初三,要‘走丈人门儿’呢!” 蔡晓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嘴里埋怨着:“都是你!气得我差点儿忘了正事儿。你也赶紧着,快点儿!快点儿!” “嘻嘻……”强行开了荤的新郎官一边穿衣,一边低头窃笑。 第017章 驮着媳妇回娘家 早饭过后,始终笑眯眯的文龙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蔡晓也没理会他,只顾忙着给带回娘家的礼物打包儿。于傅氏在一边“琵琶梗、桃酥……”一个劲儿地提点着,总怕儿媳漏落什么。 “吱——哟哟……”大门被推开了。 站在炕前里的蔡晓微微一蹲身儿,透过窗户的观望玻璃儿张出去,一打眼儿就看见文龙搬着一辆崭新崭新的自行车,跨进了门槛儿。 蔡晓撂下手里的东西就跑了出去,激动地问:“哪来的脚踏车子,还是新的?” 文龙一扬眉毛,得意地说:“弟弟年前刚买的——大金鹿。今天,我要用它驮着你走老丈人家,威风吧!” 蔡晓斜他一眼,撇着嘴儿说:“看把你美的,你会骑?” “那当然,刚刚我就是从二伯家骑回来的。”文龙手拍打着自行车后座儿:“上来,我先带你遛一圈儿。” “行吗?你!”蔡晓问着,果真坐上去了。 文龙双手扶住车把儿,左脚踩上脚踏儿,右脚脚尖儿向后猛一蹬地,车子前行了。他急忙抬高曲起的右腿,从车子横梁上骗过去,用力有点儿猛,致使车子剧烈抖动起来。 蔡晓紧紧抓着文龙的上衣下摆,闭上眼睛:“啊——啊——啊”地尖叫。 “别叫了——!有我在,摔不到你头上。”文龙没和她一样慌,嘴里安慰着蔡晓,屁股向后一落,坐在了车座儿上,同时,右脚也稳稳地踩上了脚踏儿,两脚前后划圈儿,双腿交互使力,车子也就渐渐地驶稳了。 “唉呀——娘——唻!咋的了?”于傅氏闻听尖叫也嚷嚷着跑出来,一出当屋门儿,就见大儿子轻轻松松地用自行车带着蔡晓,在院子里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转着圆圈儿,不觉讶然:“这孩子,啥时候学会骑脚踏车了?” 上午八点多钟,文龙把蔡晓的大提兜儿紧紧绑在行李架右边的两根儿钢管儿支撑上,两个包袱分别挂到车把儿上,驮着漂亮的新媳妇儿启程了。 “晓儿,回去给俺带个‘好儿’!”于傅氏面向东方,站在大门外,粗糙的双手交握在小腹前的大褂儿下摆上,微微侧着脸儿,眯起眼睛避让着阳光的“挑衅”。 蔡晓侧坐在自行车后座儿上,右臂紧紧圈着文龙的腰,右手透过线手套死死抓住他的袄前襟,回扭着漂亮的头颅,挥舞着她的左手说:“好的!娘,你快回屋吧!大早上,怪冷的,回吧!” 两人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遇河过桥,见路就走。 平路时,两人有说有笑;上坡时,文龙闭紧了嘴巴,低着头,弓起背,屁股几乎离开了车座儿,憋足了气儿,使劲儿蹬;下坡时,他“吁”的长出一口气,把紧车把儿,坐直身子,一副睥睨群雄的胜利姿态直冲下去…… 一路爬了五六次坡,过了七八座桥。 从高密县的东酉家村到胶县县城,行程八十多里地,健壮的文龙足足用了三个时辰。 可不管是爬坡还是上桥,他就算憋红了脸,也愣没让“新娘子”下来过,竟然一路不停,直到把媳妇儿载回了娘家大门前。 蔡晓“呼”地一下儿,跳下车,忍不住“哎哟”出声,她只觉得双脚如遭万针攒射,又麻又疼,扶着车后座儿,好半天都不敢迈一步儿…… 虽然长时间被拘束在窄小的、硌得屁股生疼的、冰凉的铁后座儿上特遭罪,可她心里美滋滋的:深觉自己命好,得遇良人。 丈人见女婿上门儿赶紧泡茶;母亲看女儿回来急忙做饭。 “自行车——!嗬!好家伙!”最最高兴的当属云豹儿,姐姐给的顾不上吃了,姐夫送的“炮竹”也不希的放了。午饭也不吃,围着那个年代的“稀罕玩意儿”,就一霎儿也不挪窝儿了! 只见他弯着腰,双手把着自行车脚踏儿,甩开膀子不停地摇着链轮曲柄儿,链条带动飞轮儿向前转动。这时,飞轮儿的转动力通过千斤传到芯子,再由芯子带动后轴儿和后轮儿,这样,后轮儿就飞快地旋转了。 云豹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后轮儿飞转,等它停止转动,再重新开始摇。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好不容易,挨到姐夫吃完午饭。 云豹儿瘦弱的小身子儿扭着麻儿,乌黑儿的小手儿拉着文龙的衣袖儿:“姐夫!姐夫!姐夫……”地叫着,央求文龙带他出去遛弯儿。 “豹儿,快松手!看把你姐夫的衣服弄脏了!”蔡李氏低声呵斥着。 蔡振鸿给茶水呛了一下,咳嗽着说“吭,吭吭!豹儿,别不懂事儿,光缠着你姐夫。他骑了半天的车,进门儿的时候满头大汗,怕是累坏了!” “豹儿!你姐夫上沟下崖儿的,蹬了八十多里路呢!”蔡晓大步上前,拉开云豹,拂了拂文龙的衣袖儿,给他解了围。一回身儿又拉住弟弟的小黑手儿:“瞧,这爪子儿!走,跟姐洗洗去……走,快点!” “姐夫!姐夫!姐夫……”云豹扭着头,不甘心地挣扎着…… “嗬!臭小子儿!快点儿跟你姐去洗手,完了我驮你出去玩儿!” “还是姐夫疼我,你们!哼!”云豹儿小脸儿上堆出个不屑一顾的表情砸给大家,猛一甩头儿,被姐姐拖着,傲气十足地洗手去了。 “嗬!看你把孩子惯的!”文静的蔡振鸿把矛头转向了妻子。 “你不惯吗?光说我……”蔡李氏嘟哝着,也掉头儿跟在儿女身后出去了! “你——!” …… 云豹儿一下子跳上文龙的自行车后座儿,举高右臂,猛地向下一挥,做出一个斜斜下劈的动作,嘴里高喊着:“咣——咣——咣,县太爷出——衙——了!闲杂人等——闪——避——了!” 文龙“嗬嗬”笑着,飞快地蹬着车子,带着神采飞扬的小舅子儿,一口气儿驶出县城。又穿越了五六个不知名儿的小村子,转来转去,直转了小半个下午,云豹才勉勉强强地放过他。 …… 新正大月,文龙和媳妇还有舅舅家、姐姐家……许多长辈亲戚家都要去“拜年”…… 等到初八,文龙的“工伤假”就休完了,也该回大队部“销假”了。 自行车是借的,不能久借不还,耽误弟弟用…… 种种原因,导致小两口只在岳家停留了三天,就挥别了依依难舍的父母、恋恋不舍的小兄弟儿,骑车返程了。 初六,晌午不到,文龙两口子就回到了家。 满头大汗的文龙摘下空空的行李包儿,递给蔡晓,门儿也没进,一骗腿,骑上车子就到弟弟家去了。 第018章 嗣子 文龙唯一的弟弟,乳名“留”, 还是他没见过面的生父所取;大号于继祖,是嗣父起的。 于继祖一出“满月儿”,就被嗣母抱养在身边了。 嗣父于得名会手艺,闯过青岛,是个受人欢迎的布鞋匠。 嗣母陈氏五大三粗,虽不能生养,庄稼地里却是一把好手儿,一般的青壮年都远远不及。 于得名是个孤儿,四、五岁时父母相继撒手故去,被本家一位同样孑然一身的老鳏夫捡了去,带到青岛,养大成人,学会并继承了他全套儿的做鞋技能。 师徒二人在青岛开了个“老百姓布鞋铺”,生意还不错。 可惜师傅兼养父渐渐上了年岁儿,浑身不得劲儿了,今天这儿病,明天那儿痛的。师徒二人的不菲收入,也因此被换成了各种各样味道浓郁的中药,在药罐子不断的“咕噜、咕噜”声中,化为乌有。 钱光了,师傅也两眼一闭,谢世了。 于得名在青岛举目无亲,捧着师傅的骨灰,却无处安葬。思来想去,还是让师傅“叶落归根”的好。 他廉价转让了鞋铺子,背上装满鞋具的小红木箱子,怀抱养父的骨灰坛子,在“咣当、咣当”的声响里,坐上了“青岛——高密”的火车。 回老家殡葬师傅那一年,他已经满了十八岁。虽然长得瘦小,身体却很康健。加上他会做布鞋,在村头儿开了个小鞋铺儿,凭着那份做鞋的手艺,短短三年间,就创出了一份儿在当时来说颇为可观的家业。 二十一岁那年,在族亲们的热心帮助下,他不仅翻盖了老房子,还娶了大她三岁儿的妻子——陈氏。 双方相看时,他被女方的魁梧身姿吓了一跳。仰起脸,偷偷比划了一下,心道:“俺的娘——哎——,这‘个子’!比俺高出多半个头。”不由心生退意。 精明的媒婆儿察言观色,把他拉到一边儿,神采飞扬地夸赞:“大媳妇,门前站,不会干活也好看!” 他又觉得女方岁数大了点儿,有点犹豫:“就是这岁属嘛——!有点……” 能言善道的媒人立刻截住他的话儿,笑眯眯地说:“‘女大三,抱金砖’嘛!” 他也就闭上嘴巴,默认了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儿。 很快,强势的陈氏进了他的门儿,成了他的当家人儿。 陈氏虽然不耐看,却心有计较,能干活儿。 一过门儿,就把住了经济大权,开始“大刀阔斧”地经营他俩的新生活。 她先是“雷厉风行”地购买了八亩上等田,也不用于得名插手儿,挽起袖子,自己动手耕种。 由于于陈氏勤劳肯干,收获颇为喜人。 之后,她又几次三番置田购地。五年多的时间,八亩地就迅速变成了三十多亩,家里农忙时也用起了“短工儿”,成了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上等儿人家”。 得名两口子小日子儿过得富富裕裕,风生水起。 邻舍羡慕得不得了,个个儿都在她背后竖大拇指,直夸于得名好福气,楞是娶回一个“聚宝盆”来。 美中不足的是:她都二十九了,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求过神儿也拜过庙儿,万般无奈之下,也偷偷去医院看诊。穿白大褂儿的大夫说:“你天生宫颈发育畸形,可能有排卵障碍。”建议她手术治疗,不过不能保证效果。 两口子权衡再三,放弃了手术,最终决定抱养一个。 也是天随人愿,她俩刚动了这个念头儿,嗣子“留”就急慌慌地降临了人间。 一得着信儿,她马上放下手里的活儿,小脚儿“腾、腾、腾”地,快步跑到五弟妹家看孩子。 “留”红通通的小身子儿裹在一块破毡子里,皱巴巴的小手儿在脸侧有气无力地扎煞着,“啊——啊——啊……”就连干那嚎声儿,也是细声细气儿的…… 于陈氏解开包裹着“留”的毡布,拉下尿布,摸了摸嗣子的小鸟儿,触手冰凉冰凉的。那感觉,实在不好说。就像她的心被谁狠狠地攥了一把,疼得她弯下腰,受不了了! 这娃儿,真可人疼!只看了几眼,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瘦弱的男婴。 也许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眼缘儿吧! 从这天起,她一天三、四趟儿跑于傅氏家,看到小家伙一天一个样儿地疯长,甭提多高兴了! 一等“留”出了满月儿,她就急急火火地把他抱回了家。又担心自己活忙时照料不周,还特意把“留”的姐姐——“胥”领回来,一起照看他。 就这样,“背生儿”——“留”,从那个缺吃少穿的苦难之家“出嗣”了,一下子跳进了吃穿不愁的“福窝窝”。 冬去春来,在陈氏的百般呵护和精心培育下,生而未见其父的“留”,健健康康成长起来了,摇身变为东酉家村的最高知识分子——高中毕业生。 去年秋天,留儿,啊!都二十一岁了,不能再叫小名了。于继祖高中毕业回到了家乡,因为他的学问大,就在村子里当了个大队会计,脱离了生产。 于继祖和他的哥哥长得迥然不同。 他哥十五岁那年,身高就一米六六了,因帮堂伯翻盖房屋时,被一堵突然倾倒的厚重土墙拍进黄泥地,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后,虽说能吃能睡,就是光长粗儿不长个儿了。慢慢定型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形象:粗壮、孔武有力。 而他从小跟随嗣母,生活滋润,一过了十岁,个头儿就“蹭蹭”地往上蹿,一气儿长到了一米八,还没“刹住闸”。终于长成一个胖瘦匀称的白面书生,俩字——“帅气”! 上学时就有很多女同学暗中喜欢他,偷偷地打量他。他表面上无动于衷,可心底儿却是暗潮汹涌。 高中读书时,他看上了一个女同学,寤寐思之一年多,都没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后来也就永远失去了机会。因为一向说一不二的嗣母做主给他定了亲,未婚妻就是她的亲侄女儿,也是他名义上的表姐。 这个表姐他年年都要见面儿,有时她还会在他家里一两个月地常住。 表姐和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大他一个时辰。不过早出生一霎儿,就处处在他面前儿摆姐姐的谱儿。自己小时候没少跟她吵架,却从没有一次占过上风儿。圆脸儿的表姐瞪圆眼睛,小嘴儿“叭叭叭”的,伶牙俐齿,每回儿不把他说到哑口无言、面皮紫涨不算完儿。 他不想叫她“姐”。 一方面是因为岁数差距太小。二来呢?胖乎乎的表姐从小儿就没有自己长得高。随着年龄的增长,差距越来越明显。去冬见面儿时,他暗暗比划了一下儿,表姐冲顶儿达到他胳肢窝儿,自己至少要比她高出一个半头。 然而现在,嗣母没跟他通气儿就给他定亲了,还恰是那个从小儿就与他关系不睦的矮胖表姐。 虽说只是口头儿上的“定亲”,不是立下契约的“订亲”,可继祖心里还是那个郁闷呀! 更何况,今日一早,嗣父和嗣母就“大包儿、小包儿”地去舅舅家了,不会又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什么了——吧?哎——! 想起自己的意中人,乌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秀气的鼻子,饱满的小嘴……唉——!算了,她这会儿在哪都不知道呢! 再拉回目光,看看自己的亲嫂子,苗条的身段儿,细嫩的脸蛋儿,带笑的眉眼儿,关键是还有一肚子儿的好学问。那才是妻子的最佳人选呢! 哥哥真有福气!他好羡慕啊! 这几天儿,哥哥又陪嫂嫂回娘家了,因新婚一个月内不能空床,自己应他所请,夜里再次代替他们宿进新房。 独自一人躺在洋溢着喜气的屋子里,二十二岁的青年难免春心萌动,时不时臆想起自己的新娘来。 …… “继祖,继祖!”羡慕曹操,曹操到!哥哥粗犷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哎——!哥,我在家呢!”继祖一个挺身儿,从炕头儿上坐起来。跳下炕儿,蹬上鞋儿,跑出房去迎接哥哥。 “哥,你回来了?大老远的,怎么不多住两天?”继祖迎上去,接过哥哥手里的自行车,推进厢房,“咔嚓”一声,锁好。 “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呢!不能再多住了。二伯和二大娘好像不在,大正月的,你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干嘛呢?”文龙关心地问。 “没事儿,我睡觉呢!哥,屋里坐儿吧!”继祖从厢房里走出来,低着头恹恹不拉地说。 “咱娘和你嫂子都在家等着俺吃饭呢,我就不进屋儿了。”文龙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快当顶了。不禁疑惑地问:“继祖,这大白天儿的,你睡的哪门子觉儿?二伯和二大娘上哪去了?” “我爹和我娘一早就去张家集舅舅家了!”继祖双手贴脸,搓了搓面皮,使劲儿咧了咧嘴,苦着脸儿笑了笑:“我昨个夜里听见夜猫子笑了,‘咯、咯、咯’,怪瘆人的,没怎么睡好,正补觉呢!” 文龙举高手,拍拍兄弟的肩膀,笑着安慰他说:“你肯定听错了——啦!不定谁家的小孩子睡倒反觉了,晚上起来‘咯、咯、咯’地笑呢!你也不想想,那夜猫子可是候鸟,天寒地冻的早飞到暖和地儿去了,就真有那么一两只老弱到飞不远的,也会找个深洞暗穴窝着,决不会半夜儿飞到咱庄儿上叫的。啥事儿也不会有,你就放宽心吧!” 继祖摸了摸脑袋,点点头儿,笑道:“哥,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咯、咯、咯’的,是挺像小孩子笑的。我可能是过于‘杯弓蛇影’了!” 文龙一侧脸,把耳朵对着弟弟问:“你说什么?什么弓蛇影?你怎么和你嫂子似的,净冒些我听不懂的词呀!二大娘不在家,那你不是没饭吃?要不和我一道儿,回家吃去吧!”文龙诚恳地邀请着。 继祖忽略掉哥哥的第一个问题,摆着两手,急急忙忙地说:“不了,娘早上给我煮了素饺子,一会儿我用开水烫烫吃就好!你刚回?也没吃?那你快回去吃吧!我不留你了。” “那好!我回了!你也快吃饭吧!看你怏怏不乐地,一个大小伙子,也没点儿朝气!”文龙深深看了没精打采的兄弟一眼,上去拍拍他的肩,掉头儿走了。 继祖送哥哥到大门口,看他拐进前边儿的胡同儿,不见影儿了,才回转身儿,掩了大门儿。也不去吃饭儿,仍旧爬回自己炕儿上,躺下,继续黯然伤神地“祸害”大脑: “爹娘不会今天就给我订亲了吧?” “看娘和爹这几天说话神神叨叨的,不会跳过“订亲”直接“送日子”去了吧?” “我是不是很快就要迎娶表姐了?” “要是我和表姐成亲的话,就不用叫她姐了吧?”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并且还做了一个长长的“黄粱美梦”。 在梦里,他娶了嫂子。 哦,不是,是娶了他那个高中同学。 哦,也不像。 他晃晃脑袋,再看,噢,新娘子聚齐了嫂子和意中人的优点:长腿儿是嫂子的,脸蛋儿是……怎么看怎么美,怎么看怎么得意! 他快乐极了,“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突然之间,风起云涌。新娘子又变成了表姐。 她圆瞪着眼睛,怒容满面,小嘴儿“叭叭叭”地数落着,什么“朝秦暮楚”呀!什么“朝三暮四”呀!等等,等等……没完没了。末了儿,她还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儿,来扭自己的耳朵。哦,不是扭耳朵,是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他憋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儿来了,赶快张开嘴巴,长出一口气,小声“哼哼”着,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第019章 授受 首先扑入眼帘的——是相貌平庸的表姐——陈雪梅,只见她红扑扑的圆脸蛋儿上,一双细长的眼睛稍稍眯缝着,两只调皮的嘴角儿微微上挑着,安安静静地打坐在他身侧的火炕上。 见他大睁着迷糊的惺眼死盯着自己,立刻将上身儿倾向他,放大了脸庞,加深了笑意,“嘻、嘻、嘻”地问:“继祖,做啥仙儿梦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 继祖闻言,就像遭遇反弹的弹簧一样,“突”地折身而起,得亏雪梅抽身儿快,不然保准儿撞破她的小鼻子儿。 双手齐上,继祖赶紧擦擦眼睛,往前探了探头儿,睁大眼再瞧,心道:“噢!确实是表姐,不是梦。”他在心底儿深深叹了一口气:“哦——是梦——也早该醒了!” 他现在不仅要面对现实,还要时刻提防表姐的刁钻“迫害”了。 “表姐,你什么时候来的?舅舅和舅妈也来了吗?”继祖摸摸自己的鼻子,还真有点儿疼,难不成表姐刚刚真的捏自己了。 “爹娘没来,我自个儿跟姑姑来的。”陈雪梅偷眼儿看着继祖的小动作,极力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 “噢!”继祖松一口气儿,暗道:还好,应该没有发生他想象的事情。 “继祖,刚才睡着了还笑的‘哈哈、哈哈……’的,梦到娶媳妇了?”雪梅揶揄着。 “瞎说,谁——娶媳妇了?”继祖“外强中干”地抬高声音反驳着。继而垂下眼帘心内嘀咕,“这个表姐,都快成精了,连人家梦里的事儿都知晓呢……” “哈!嘴硬,我一猜就着。娶媳妇是好事儿——啊!可你后来——怎么又哭了呢?”表姐不给他喘息之机,乘胜紧追着审问。 “才——没猜着,谁哭了?全是胡说八道!”继祖反驳着,不由自主地又抬手轻揉了揉鼻子,歪过头儿,怀疑地看着表姐问:“刚刚是不是你拧我——哼——鼻子了?” 雪梅哈哈笑起来:“无聊吧,拧你——!我干嘛拧你的鼻子?难不成还跟小时候一样,给你擤——鼻涕?”雪梅说着,还夸张地做了一个擤鼻涕的动作。 “哼——,哼——”,继祖嗤哼着鼻儿,试探着长抽了两抽,“咝——”,讪讪地咕哝:“没拧?奇了怪了!那我的鼻翅儿怎么这么疼呢?” 雪梅抬手拿过身边的小布包儿,放在膝盖儿上,打开,取出两双鞋垫儿,递给他说:“得了,快得——了吧,别管谁拧你的鼻子了!看——!我亲手给你纳的,来——垫上试试,看合不合脚儿?” 继祖不知表姐又要出啥幺蛾子,犹犹豫豫地从她手中接过鞋垫儿来。 他低头儿看了看,一付绣的“红梅迎春”,另一付绣的“喜鹊报喜”。 不由暗暗思忖:“一个红梅、一个报喜,看来,俺和表姐的亲事儿是‘板上钉钉’了!” 雪梅推推他:“傻愣着干什么?快!垫上试试!” “咹?不用——试了——吧!这么精致的东西,谁舍得垫在臭烘烘的脚底儿下?”继祖低着头儿,翻来覆去地来回审视着手里栩栩如生的绣品,忍不住啧啧赞叹道:“想不到,雪梅表姐不仅嘴巧,手也巧得很哦!真应了那句话儿……” “哪句话呀?” “‘真人不露相’——呗!这么多年,表姐隐藏得——还挺深,是吧?呵呵呵……” 雪梅抬手遮着小嘴儿,头儿一歪,也“哈哈”笑着说:“得继祖夸奖,还真不容易唻!这么些年,头一回儿呀!乍猛丁儿——的,哎!俺还真有点儿不适应啊,哦——” 出其不意地,她在继祖前胸擂了一粉拳,劈手一把,夺回一付鞋垫儿,下到炕前里,拿起继祖的大鞋子,亲手铺垫好,对着他一扬头儿:“好了!下炕儿——来,试试吧!” 继祖依言爬下炕,一边弯腰穿鞋,一边“嘁、嘁、嘁……”地低头窃笑起来:“‘红梅迎春’啊!表姐,‘恭敬不如从命’,那俺可就把‘雪梅’踩在脚底儿——下了,你可千万别反悔哟——!” 雪梅突然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抬手儿给了继祖低着的脑袋瓜儿一下,咬着牙拉着长音儿道:“小——表弟儿,你——怎么也学坏——了!”说完话,一扭腰儿,举手挑起门帘儿,一溜风儿地飘走了。 继祖平生第一次占了表姐的上风儿,“哈哈哈哈……”愈发得意地笑出响声儿来。 也不知是不是继祖的错觉,他隐隐有感,表姐对待他的态度与以前相比,迥然大异——了。 他摸着脑袋反思—— 对话时,不跟以往那样与他“针尖对麦芒儿”了。 对视时,目光柔和,再不见往日的凶狠了。 就连一块儿吃饭时,也开始处处谦让他了。 …… 你再看看,眼下大家围着一个桌子吃午饭的情形吧!…… 以前,表姐总和他抢占有利位置,现在不了…… 以前他爱吃的菜,表姐总是抢在他头里下筷儿,甚至把整碟儿菜拖到自己面前,圈左臂搂在胸前,圆脸再罩上去护着,低着头儿,一声不吭儿地猛吃。 ……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他姐弟俩儿八岁那年的暑假里。 那天,娘做了“燎韭菜拌黄瓜”。 这道菜做起来非常简单:新剪的韭菜,择好洗净,放到沸水里焯一焯,看韭菜变色发软了,拿大笊篱捞到凉水里湃(音bá)一湃1,再摊在篦子上沥净水儿,然后用菜刀斩成寸许长的小段儿;刚从门前菜园里瓜架子上摘的顶儿黄瓜,撸去刺儿,洗干净,放到砧板上,用刀面“啪啪啪”地拍裂,斩成大块儿,和韭菜段儿一齐收入大瓷钵子里,倒入事先攢2好的蒜泥,加盐、酱油和米醋,拌匀即成。 这个菜清淡爽口,味道“杠杠的”。六月伏天,多数农家的饭桌上都会出现这道简易的开胃菜。 “燎韭菜”有一个厨娘都知道的特点:做好之后最好马上开吃,此时味道儿、口感儿最佳。放置时间一长,就会变辣,越放越辣,到最后简直能辣掉舌头,吃的人也就只好望韭兴叹了! 得,又扯远了!咱回到饭桌上,接着说…… “洗手吃饭——喽!”于陈氏高亢的声音未落,继祖和雪梅就摔打着手上的水珠儿,一前一后跑进来。 继祖一屁股坐下,接过他娘递来的黄饼子,捞起筷子就开吃,一筷子黄瓜,一筷子韭菜,唯恐落后。 比之继祖,雪梅表姐更是不遑多让,大一筷子,小一筷子,筷筷争先。 风卷残云间,这道菜就快见底儿了,雪梅一急,又要拿出她的“杀手锏”来。 谁料刚一行动,就被继祖窥破敌情,他丢下筷子就抢钵子。 两个小人儿,分踞饭桌两边儿,四只小手儿,同时捉住菜钵儿,饭桌上展开了拉锯战。 力量战,雪梅当然不敌继祖。 学着表姐以前的样子,继祖也把菜搂在胸前,圈臂护着吃。 雪梅眼珠儿一转,拿起筷子,绕过桌子,挤到表弟身侧儿,见缝就插筷儿。 继祖急了,拤着筷子,抱着钵子,跳下炕,赤脚儿就跑。雪梅不舍弃,紧跟着跳下炕,举着筷子,赤脚儿就撵儿。 继祖前面跑,雪梅后面追,正午的毒日头底下,俩人满头大汗,围着天井转圈儿。 姐弟俩,前者追,后者跑,鸡飞狗叫的,直闹了小半个时辰。 后来,雪梅弯着腰,拳头顶着肚子,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说:“继祖,别——跑了,俺——不和——你抢了!你——自个儿——吃吧!” 继祖抱着菜钵儿,气喘吁吁地说:“早这样儿——不就行了!”他把钵子放到水缸盖上,得意洋洋地夹起一大筷子燎韭菜塞入口中,使劲咀嚼了两下,“哇——”地吐了出来。 话说,天气炎热,做好的燎韭菜经过这一通颠簸,一通烤晒,其隐藏在身的暴辣之气早已经“腾、腾、腾”地窜出来,继祖一口下去,差点“辣破小口儿”。 他弯着腰儿,红着脸儿,伸着舌头儿,扭头儿看着表姐,泪流满面。 他始终没想明白:“咋——又被表姐整了呢?” 雪梅双手掐腰儿,窃笑中…… …… 再看现在——,表姐斯斯文文地坐着,细嚼慢咽地,就是夹菜,也只夹自己眼前儿的,不再伸长手臂和他争好吃的了。 而他似乎并没有太多高兴,反而心底怅怅地,若有所失。 【高密土话解析】 1——“湃(音bá)一湃”,就是把热物放到凉开水里降温。 2——“攢”,是“捣”的意思。 第020章 噩耗 “娘!俺回来了!” 文龙大步流星,从弟弟家赶回来,刚跨过院门门槛就大声喊起来。 “文龙,早害饿了吧?快上屋来,吃饭吧!”于傅氏殷勤地招呼着大儿子。 文龙一走到东间屋,就看见娘和媳妇儿已经拾掇好饭菜等着他了。 “哎——”他痛快地答应着,抬腿儿就要上炕。 “别——上来,先去洗洗手。”蔡晓不假思索地推了他一把。 “就你——事事儿多,不干不净儿,吃了没病儿!”于傅氏瞅了儿媳一眼,“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挺直了腰,小声咕哝着。 “娘,‘饭前、便后要洗——手!’连小学生都知道这个理呢!”蔡晓耐心地解释着。 “哼……”于傅氏闭紧嘴,脸一扬,斜眼瞅着虚棚的一个角儿,从鼻子里重重地发出不悦的音节来。 …… 文龙看那婆媳俩又要开掐,赶紧出去洗手,蔡晓的富有魔力的声音如影随形:“别糊弄自个儿,用肥皂使劲儿褪褪,记住了——啊?” “嗯——记住了,你整天给我‘老和尚念经’,俺都背过了!”文龙嗬嗬笑着说。 “就你事事儿多!”于傅氏瞪了儿媳一眼,重复道。 蔡晓头一低,恍若无闻。 …… 文龙驮着媳妇,蹬了冒三个小时的自行车,汗出如浆。行前,在丈人家喝的两碗稀粥,早已随着汗液,顺着大大小小的毛孔,跑到爪哇国里去了。这会儿,就觉得前胸贴上后背了。他麻利地洗了洗手,搁空气中甩了甩,挟在腋窝里来回蹭着,走进屋来。 蔡晓一抬胳膊,从“湘妃竹”搭杆儿上抽下毛巾,转过身,刚要递给丈夫,一回头,就被他新创的揩手动作所惊,目瞪口呆。 她不由脱口而呼:“你——!……”无意间扫到婆婆阴沉沉的脸,又立马住了口。 她讪讪地缩回举着毛巾的小手,抿紧嘴唇,落低眼帘,暗自压了压气,终是欲言又止。 这个文龙,太——可气了!就在大前天,他在衣服前襟上擦手时,就被她抓了个现行。 当时看他一副“今后——坚决改!”的诚恳“认罪”态度,心一软,小手一抬,就将他轻轻放过了…… 想不到啊,这小子——竟然还会玩“狡兔三窟”,不动声色间,就将作案地点转移到隐秘的腋下去了!“哼!”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就像正在进行的化学反应,被突然投加了催化剂,蔡晓的胸中怒意翻滚,默默发着狠,脸面上,却容色不变。 …… 而此刻的文龙,根本顾不上推敲蔡晓的内心活动,饱暖才思其它,吃饭最大,他是真饿坏了! 也不脱鞋上炕了,就垂着双腿儿,侧坐在炕沿儿上,拿起筷子,眼睛盯着饭菜,拉开架势,就要开吃…… “给!”蔡晓把一大碗温开水捧到他面前,不容置疑地说:“饭前先喝汤,胜过生病开药方”。 看看于傅氏,她又轻轻晃着头,摆出一付狐假虎威的架势,得意地补充了一句:“我听——咱娘说的!” 于傅氏目瞪儿媳,一言不发。 文龙接过水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碗,眼睛死死盯着媳妇的笑脸,问道:“娘——!这回可以吃了吧?” “给!快吃吧!”于傅氏探过身子,赶紧递给儿子一个热乎乎的大饼子。 刚呼的棒子面儿——饼子,还带着焦黄儿的——噶扎儿。文龙接过来,张嘴就是一大口,牙齿使劲嚼巴着,舌头快速搅拌着,味蕾大开,那——滋味——,又香又甜。 新腌的萝卜条儿,半干不湿,就上一小口儿,又咸又脆。 再狠狠逮一口自己浇灌的高密大葱,甭提多开胃了。 文龙一鼓作气,接连吃了三个大饼子,动作才略微慢下来。紧接着,他又捧起白瓷碗,喝了满满一大碗水,这才拍打拍打鼓鼓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起饱嗝儿来——。 …… 蔡晓刚把饭桌子端到当门去,正刷锅洗碗呢,队员兰传厚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脱口就问:“弟妹——!文龙在家吗?” “小兰哥啊,文龙在东间炕上呢!”蔡晓笑着回答。 “传厚,啥事啊?进屋里坐吧!”门帘高挑,文龙从屋里迎出来招呼着。 “文龙,我哥不好了——!你快派个马车,送他上医院——去吧!他昨儿……” 听到此,文龙二话没说,拖着传厚就往外跑。跑到院子里,隔墙就喊于得鱼:“九叔!九叔!……”一声高过一声地呼唤着。 于得鱼趿拉着鞋儿,慌手慌脚地跑出屋来:“文龙!咋的了?咋的了?” “九叔!您老快上牲口棚去——套车,传忠伤着了……麻利点,套好了,就上——传忠家门口——集合。噢——,就套咱队里的头把驾辕马1吧!”文龙安排完这儿,又转身向大门外冲。 他头也不回地跑着,问传厚:“咋——弄的,你哥?” 传厚紧跟在他身侧,边跑边喘着粗气说:“昨儿——‘傍黑儿’天,我哥哥过桥时,一步没迈好,闪到——西河桥下,摔到——头了。当时,他自己说是——‘没事儿’。回家——吃过晚上饭,还抱着‘东儿’到——俺娘屋里——坐了坐。后来,‘东儿’困了,我哥就带他回去——睡觉了。早饭时没叫起来,我嫂子急着去搂草,也没——在意。这霎儿,叫他起来吃晌午——饭了,可不管怎么晃悠,也弄不醒他了,八成——八成是没——知觉了吧——?” …… “座屋一溜”最好的车把式——李玉良老汉,头年“驾鹤西游”去了。因此,村里同行们的排名,自然而然地,都向前顺延了一位。 四队的车把式——于得鱼,当仁不让地坐上了此行当的头把交椅。 这屁股还没坐稳呢,让他大显身手的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于得鱼接下任务,就赶紧装束。先弯腰,提上鞋子;绑紧扎腿带子。再举手,扣上狗皮帽子;摘下挂在屋檐下的马鞭子。就一路小跑儿,赶去马棚了…… 细心的读者看到这儿,也许会问:“于得鱼真是大喇喇2,门也不锁,就出远门了!就不怕贼偷?” 能这样一问的,不是九零后,也是2000后,要不就是2010后。难不成生活在六零、七零、八零的同胞们,恁3,也不记得——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了?那可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时代呀! 话说,于得鱼迅速套好马车,赶到集合地。 文龙和传厚合力,把兰传忠从炕上搬下来,抬上马车,又盖上一床厚被,最后,俩人分坐在传忠两侧,左右护持着他。 “好了!得鱼叔,快——启程吧!”传厚催促着说。 “得儿——驾!”于得鱼把他那个大马鞭子向上一甩,“啪、啪——”响彻天空的清脆声儿就传出老远,高头大灰马闻声小跑起来…… “驾!驾!——驾!”于得鱼嘴里喊着,手底再加一鞭儿,马儿就跟刘翔百米跨栏一样,奋不顾身地向前冲了…… …… 直到傍晚时分,文龙才恹恹不拉地,转回家里。 垂头丧气的他,给心焦的老母和少妻带来了一个“噩耗”。 兰传厚的哥哥兰传忠,因外伤,导致脑室内大量出血,没抢救过来,没了。卒年二十九岁。 “唉——” “唉!——” “唉——” 暗沉沉的屋子里,长叹声,此起彼伏。 寂静的村子里,哭声又起…… “唉哟,他爹——啊,我的那个天儿——唻,你咋就撂下俺娘俩儿,一个人儿走——了呢?呜……” “儿呀——你一声不吭地走了,你叫俺们一家子,可怎么活呀——!呜呜……” “呜呜呜……传忠,你个不孝的……俺和你娘没指望过——享你的福——啊!你一撒手,东儿——咋办?他才刚过了——仨生日啊——!” “呜呜呜……” “唉!又出事了……” 暮色苍茫中,哀声四起,东酉家村上空,弥漫着厚厚的灰黑的阴霾,村民们胸中,充溢着浓郁的化不开的悲伤…… …… 村子里的这座老木桥,哪一年不得伤几个人或畜?每隔个三五年,就会出现一个因过桥意外而离别人世的人。这座狭窄的,杂木板铺就的古桥,在为村人带来着便利的同时,也镌刻着多少人家的痛苦啊! 兰传忠下葬之后,村支书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 会议通过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高密土话解析】 1——“头把驾辕马”,就是“驾辕最好的那匹马”。 2——“大喇喇”,就是粗心大意。 3——“恁”,就是“您”。 第021章 铺桥 “拆掉窄木桥,建座宽石桥”。 支部书记——于得贵,在全体村民大会上讲道:“前些年,全国上下开展四清运动,咱村响应中央号召,也清出2000多块钱。这几年呢——,村子里没办过啥——大事,消耗也不大,正好拿来铺桥。石料也有现成的,就是上年,县里重修了贯穿双阳路的柳沟河大桥,旧桥拆下来的石料,都还扔在河泥湾里。钱有了,料也有了,现在就看人工——怎么出?咱村六个小队,一个队呢——就出十个壮劳力吧,大伙看——怎么样?” 底下叽叽喳喳,一阵嘈杂过后,于得贵继续说:“既然没人反对,那事情就这么——初步决定了。各小队干部留下,其他人,散会!” 留下的村干部又选出六个人,组成了“铺桥指挥部”。 由支书于得贵亲自担任总指挥,指挥部成员有一队队长赵天亮、三队队长兰连田、四队队长于文龙、六队队长于和光、大队会计于继祖。 支书宣布:“铺桥工作从现在开始,会计于继祖和我马上去公社,汇报一下用大桥石料的事,顺便借导链、赁链轨拖拉机。下剩的事儿,你们几个队长合计合计,至于谁们搭导链架子,谁们清淤、夯底,谁们去河泥弯拖运石料,你们自己把人员分配一下,这些工作呢——大伙都比我在行,我就不瞎安排了。” 村支书说完,就叫继祖用大金鹿自行车驮着他,风风火火地奔公社上去了。 如火如荼的铺桥工作就此拉开了简朴的序幕。 刚开春,加上一冬没下雨,柳沟河下跌的水位还没有回升,河底多处地方裸露着泥沙丘和枯草,正是铺桥的最佳时期。 开工这天,东酉家村的老老少少,能走动的几乎都来了,河桥两岸的坝崖上,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一队队长——赵天亮,带着二十来个年富力强的社员,在新桥基两侧各百米处,筑起两道高高的堤坝,弄干低洼处的存水,平整并夯实40米长、3米半宽、1米深的桥基底槽。 挖出的140多方沙土,要用小推车运上桥基两头,在桥基与河沿之间筑出平缓地长斜坡,方便施工人员运输往来。 热情高涨的青壮队员们,喊着号子,推的推,拉的拉,那劲头儿,决不亚于当年的“农业学大寨”。 许多不在编的老少爷们、大闺女小媳妇儿,也自带工具,不约而同地加入进来,挖土的,装车的……一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上了岁数的老人更不甘落后,挎着碗筐,提着暖水壶,带着孩子来支援一线…… 在没普及挖掘机和装载机的时代,140立方沙土全凭洋镐、铁锹、三股叉子等粗笨工具,一镐头、一叉子地挖出来,又一锨一锨地装车运走,他们付出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 三队队长兰连田,领着六、七个二三十岁的青壮年,抬着撬棍,挽着粗钢丝绳,借助链轨拖拉机的动力,将远在五里路外的石板和石条,一块一块、一根一根拖回施工现场。无论石板还是石条,都是又厚又重,轻则三四百斤,重则逾二十吨。 兰连田和大伙废了不少力气,集中了许多人的智慧,拉断了五六根绳子,撬折了七八根木棍,才费事巴拉的将石料弄回目的地。 六队队长于和光则引着八、九个三四十岁的壮劳力,负责搭建好坚固的导链支撑。并利用导链将石板或石条缓缓下到指定位置。 好在这些石板和石条都无需再加工,直接搭建即可,这一来,省了老些功夫了! 他们吊起的第一根石条,是重约二十吨的地基石,等它随着几个青年的拉力慢慢升起时,在场的人都长“吁”了一口气。四个小伙子手扶在石条两侧,小心地掌控着它,顺着它悠荡的作用力,将它稳稳地安放到桥基底槽里。一起吊,一入槽,成功了!大伙心里都有了底,后面的工作就越干越顺手了。 剩下的一打人员跟随四队队长于文龙,专职完善石板以及石条的最后定位问题。石板铺放不平的,下面垫上从村民家里收集的破锅碎片,边缝石条对不齐的,用撬棍一点一点、分毫不差地悠齐。 铺桥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中间也夹杂着发生了,两三个或惊险或好笑的小插曲。 一是起吊工作接近尾声时,一个五六岁的淘气孩子,无视“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警告,强行跑到起吊现场,估计是想近距离观看,小小的导链葫芦,是如何把大它几倍,甚至几十倍的石料提起的。 一块细长的桥面镶边石条被徐徐吊起,缓缓升在半空中,一直护持它的小伙子——卢仝聚精会神,没发现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布丁,一挪步踩到了那孩子的脚。 “啊——!” “啊——!” 两声尖叫几乎同时发出,幼稚一点的是吃疼声,成熟一点的是恐怖声。 脚心骤然触到的软绵,迫使卢仝硬生生提脚,错开了一小步,身体踉跄一下,重心偏移,手下力量失控,石条另一头的搭档——紧贴桥边的张长天,冷不丁地给长石条撞了一下腰,“啊——”地一声叫着,跌下桥了。 近处的大伙担心地乱喊着,“呼啦啦”围了上来,有两三个人想上前,扶起他。 众人七嘴八舌的嚷嚷着:“别动他!叫他自己试探着,慢慢地——起……” “张长天,走两步试试,看看敢走不?” “快喊卫生员来看看!” …… 所幸桥不高,小知青只是在着陆时踩上了碎石,扭了脚踝一下,因为事先没防备,故而摔了一跤。 他在众人的殷切关注下,慢慢站起来,又缓缓地前行了两步。由于膝盖生疼,走起来显得一跛、一跛地,不过,看上去到也不严重,“应该说”是有惊无险。 张长天不好意思地摆着手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膝盖有点疼,怕是蹭破皮了,别麻烦卫生员过来了,一会我自己去卫生室抹点红汞药水就行了!” 六队队长于和光说:“咱人手足够了,回头我找你们二队长说说,给你记工伤,赶紧回去歇着吧!那个——谁?噢,卢仝,你过来,扶着张长天一块去卫生室上药吧!” “好——唻……”犹自心惊不已的卢仝,过了半天才想起来回应。 …… “铺桥指挥部”面向全村号召,征集破铁锅、废铁盆时,又发生了一件,让村人津津乐道的奇闻轶事。 …… 第022章 锢漏子 东酉家村,村口,几个七八岁的顽童正聚在一起玩游戏。 “剪子——包袱——锤!” 一个大名叫“姚红蕾”的拖辫子女孩大喊:“是阳阳,他出得锤,阳阳输了!” “快跑!咱们藏,阳阳抓!”长生嚷起来。 领头的孩子——路路,拉了拉长生,一把推开阳阳说:“长生,咱不带阳阳玩,他家没献铁。”又把两手比在身前,路路骄傲地说:“我家可交了!交了一口这——么大的猪耳朵锅。” “俺家也交了,俺家也交了,交的铁锨头”。红蕾把头钻进这个小圈子,挥舞着两只小胳膊,热烈地附和道。 王栋家的二儿子——小刚,也抹着鼻涕赶紧说:“我家交了一个破鏊子,带我玩吧!”。 “你们都来吧!除了阳阳,谁叫他家不献钢铁的……”路路嚷嚷着。 …… 孩子们七嘴八舌议论着,把本来就木讷的阳阳冷落在一边。 他羞愧地低着头,低声咕哝着:“俺家没有鏊子,也没有破锨、破锅……”。 扎着两条细黄的,翻辫子的女孩——红蕾,看阳阳苦着一张小脸儿,凄凄惨惨地,自个儿呆在一旁,不觉心生怜悯。 她跑到阳阳身边,把他拖到一堆圆石头前,那些圆石也不知是谁家为了筑房,而备下的料。 当时的红蕾,还处在一片天真的年纪,简单的小脑瓜不会为区分物品的归属,而耗费丁点心思,更不具备“不得私拿他人财产”的自觉。 因此,她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双手捞起一块别人家的、沉甸甸的石头蛋子,掂了掂分量,掰开阳阳肉嘟嘟的小黑手,塞给他。 狡黠地笑着说:“抱住了——!听俺的,你这会儿就跑回家去,把这个东西使劲往锅里一丢,我保管,你家马上就有破锅了。” 红蕾“噔噔”跑了两步,又回过头叮嘱:“小心!可别叫你那个小脚嫲嫲抓住——喽!” 阳阳接过石头,低着头,天人交战了一霎儿,下定决心后,狠狠跺了一脚,毅然转身,怀抱“屈原投江”的决绝,“噔、噔、噔、噔”,“脚打腚锤儿”1地小跑着回家了。 余下的孩子也都不以为意,接着玩他们日复一日的“捉迷藏”的游戏。 时间不长,咱们的小英雄——阳阳“嗷嗷”大哭着,左手捂着屁股,右臂在身边急速摆动着,一边频繁地回头看着,一边向村口飞快地跑来了…… 孩子们听到他奔放的嚎啕声,抓的顾不上抓了,藏的也顾不上藏了,一齐停止了游戏,顺着阳阳的来路望过去。 只见阳阳后面二三十步外,他的小脚老嫲嫲“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跑跑、停停,一路紧追不舍。 小脚嫲嫲扬着手里的笤帚疙瘩,上气不接下气地痛骂:“抽风的小穷种、兔崽子,你把锅砸裂了——璺,晌午饭拿啥揍?” “哼——”阳阳小鼻子抽泣着,声竭力嘶地喊叫着……“红蕾——!——红蕾!——” “哎——真是个傻孩子!这不是明显地不打——自招嘛!”红蕾小大人似得深深叹了口气。 …… 后来,阳阳家到底没献锅,他嫲嫲找了个“锢漏子”,用小铁锔子将大锅裂纹细细地补好了。 说书唱戏的,都讲一个“巧”字,小脚嫲嫲没撵上闯祸精——阳阳,却迎头遭遇了一个锔盘子、锔碗、锔大缸……的“锢漏子”。 满脸沧桑的老锢漏子匠,肩挑着挣饭吃的家什儿走街串巷。 他扁担的一头是一个槐条子编的置物筐,筐里安放了小炭火炉子,小铁砧子、手动砂轮机子、碎煤块子等等,另一头则挑着一个风箱那么高的工具柜。 身前的扁担上,还挂着卸掉钻头的“弓子钻”和一面小巧的破铜锣,走几步敲打几下,嘴里跟着?“咣……咣……”地锣声高喊:“锔盘子、锔碗、锔大——水瓮——唻!……” 小脚嫲嫲攥紧笤帚疙瘩,迎上去问:“大兄弟!破锅能锔吗?” “老姐姐,那俺可得先看看再说……”。 老“锢漏子”偷瞄了瞄她手中的笤帚疙瘩,不知是打怵呢?还是咋的?反正他没有大夸海口,只是很保守地回答着。 就这么简单,阳阳嫲嫲寻到了这个老锢漏子匠。 跟着阳阳嫲嫲走进到灶间,老锢漏子匠用他行家的眼光一打量,就搓着两手说:“嘿——嘿嘿!这个,没问题!” 铁锅与灶台之间是用大泥粘连的,他系上围裙,挽高袖子,先把锅四下里,轻轻地活动了活动,然后,两只大手抓住锅沿,先逆向一转,又顺向一转,两臂同时发力,“呼”的一下,就把大铁锅平端了起来。 老锢漏子把大铁锅端出来,安置到院子里的一块空阔地儿上,拉开他百宝箱的几个小抽屉,把今天能用到的扒锔工具——钻具、锔钉、锤子、钳子、錾子、剪子、锉子、锔膏……,从里面逐一取出,整齐排放在一块专用垫布上…… 他专注地,一丝不苟地操作着,其认真程度丝毫不亚于技艺最精湛的医生在做术前准备…… 阳阳嫲嫲放下笤帚疙瘩,倒腾着两只小“金莲”,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好奇地问道:“人家都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兄弟你又锔盘子又锔碗的,俺咋没见你的真家伙呢?” 老“锢漏子”憨厚地笑了笑,搁下手中的“丝丝”响着的弓子钻儿,在乌漆抹黑的围裙上擦擦两手,郑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送到阳阳嫲嫲眼前亮了亮,老太太连“相”都没看到,他回手又揣怀里了。 嘴里说:“老姐姐的这个活——是粗活,用不着它,别看它‘小’,这可是俺 的‘大’件儿。”他又回头拍拍柜子箱说:“这一副挑子加起来的,也赶不上这个小东西值钱,少了‘它’,俺就什么也干不成了!”老“锢漏子”饱含深情地感慨着:“这——还是俺爹传下来的!” 阳阳嫲嫲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那个“宝贝”的真相,可还是肃然起敬:“嗨!兄弟,你行啊!” 谁能料到,这个撞上来的“锢漏子匠”,竟然是飞机中的战斗机。 你看他,钻眼、扒锔,锤敲,抹石灰膏,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看,经他之手补好的大铁锅,就像那工艺品上绣了,漂亮、耐看。 怎么?不信?那你再仔细点看! 扒在锅上的这些小铁锔子,就像国庆阅兵式上的一行士兵,顺着裂纹的走势密密排列着。 一个个锔子大小相仿,间距均匀,用手摸一摸,不凸不凹,自然平滑,毫无匠心之意。 “锔好了——,老姐姐,你多添些水,试试效果咋样儿?”老锢漏子用破抹布擦着手,笑眯眯地说。 阳阳嫲嫲添上半锅水,试了又试,竟是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好手艺呀!大兄弟!”老人家非常满意,点清锔子数量,也不讲价儿,痛快地付了钱。 自此,这个被老锢漏子匠修补过的八印破铁锅,又任劳任怨的,在主家发了五年的光和热。 后来阳阳家有钱了,这个被撤换下来的“铁锔子绣品”——破铁锅,愣是没舍得扔,被阳阳嫲嫲仔细地保存了下来…… 十多年后,一个走街串巷,收购古董的精明商人,在扫荡东酉家村古物时,发现了它。 他在“红蕾”家缠磨半天,最后了几倍于它的高价儿,将其买走,据说准备珍重收藏了。 亲爱的读者,这回还真不是俺码错字了!是的,确实是在“红蕾”家,因为阳阳是个典型的“妻管严”,什么都得听媳妇的,在村里几乎找不到什么存在感。许多小一辈儿的人甚至只知“红蕾”,不知阳阳,所以,熟识他家情况的人,都聪明了,齐呼他家为“姚红蕾”家…… 【高密土话解析】 1——“腚锤儿”,就是“屁股”。 第023章 石桥 新石桥搭建在旧木桥旁边,呈东西走向,横跨在柳沟河上。 桥长39.6米,宽3米,高2.25米,共有23个石墩,22个方孔涵洞。 整座桥全部用岗岩条石横直交错,叠砌而成。 所用229块长方体条石,一共有五种不同尺寸: 66 块桥面石板,全部长1.8米,宽0.7米,厚0.35米。 桥面镶边石条44根,长是1.8米,宽0.36米,厚0.35米。 46根桥面和桥底的横梁,长3.4米,宽0.5米,厚0.35米。 桥墩石块,长0.5米、宽0.5米、厚0.7米,共46块。 桥基石条,长3.4米、宽1.5米、厚1.5米,共27块。 铺桥的壮丁们,先在夯得铁硬的底槽上铺设桥基。 桥基所用石条单重约20吨,大小相同,整座桥底全部用它密密排布。 然后,再在桥基上均匀铺放上23根底梁。 底梁两头各进0.4米,分别安一个石墩。 最后,再在石墩之上,铺架桥面石板和镶边石条。 石基、石墩、石梁、石面相互垒砌承托,碎铁片找平,水泥灌缝。 仅仅用了两个月,这座孔距匀称的简易平板石桥就顺利竣工了。 群众的智慧是不可估量的。 这座长约40米,宽3米的石板平桥,仅凭淳朴村民的双手,一未经专家设计:二无专业人士指导,就能迅速搭建成功并投入使用,对村民们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四清桥极其朴素,桥面之上没有古朴美观的雕刻护栏,桥面之下没有“长虹卧波”的弧形孔洞,桥头更没蹲坐狮子、大象等等的精美镇桥兽。 然而正是其貌不扬的它,在不久的将来,即连番经受住了洪水的严酷考验。 …… 半年后,天降暴雨,连日不息。 大水从上游汹涌而至。柳沟河的水位迅速上涨,很快漫过了新建的平板石桥。 受村里财力所限,修桥时没有新添一丁点儿的石料,经过村民们的精确计算,桥成时,唯余一块不规则的大石头。 “量石而建”的新桥仅高2米,桥面比河堤矮了一大截子,不得不接受被淹没的命运。 南北方向上有小道儿消息传过来,柳沟河上游和下游都有部分村桥被冲垮了。 东酉家村的群众担忧不已,他们时刻关注着滔滔不息的河水,心系大坝、河桥,日夜轮值,人人都在心底嘶喊着同一句话:“柳沟河崖、四清桥,你们可千万要挺住呀!” 村民血汗堆就的大坝,历经风雨,早就经验老道,波澜不惊。它丝毫不受外界干扰,挺直腰杆屹立在河两侧,默然守护着两岸百姓的安全。 这座新铺的石桥,也仿佛听懂了群众心底的呼声,在半米多的深水下,与愤怒的洪水死死的较着劲。 暴涨的大水,对它发起了好几天的持续冲击,但它却纹丝儿未动,无“一石”撤退,足以证明其“石队”的强大凝聚力了。 四清桥正在用实际行动告诉村民:“放心吧!我很坚固!” …… 几日后,夺桥无望的大水举起了白旗,趁着夜色遮掩,偃旗息鼓,悄悄退兵了。 “大坝安然无恙!新砌的石桥也安然无恙!” 村民们的欢呼声震天动地地响起来了! …… 十几年后,大约是1999年的夏天吧,瓢泼大雨不期而至。同样的情节又重新上演了一次。 那时,蔡晓已经从“知青农场”退休,随丈夫落叶归根,又回到了她当年下乡的这个地方。 大雨缓缓急急,连续下了四天了。蓄水迅速漫过了柳沟河上游水库的警戒线,水库管理员接到指令开闸泄洪。 闸门一提,大水汹涌而至,一时之间,几与河堤持平。 失修多年的河坝疮痍满目,早显老态,面对暴怒而来的大水,它已不堪重负,无力抗衡。 防洪队员披蓑戴笠,日夜驻守在河坝上,不停步地来回巡逻着。 晚饭过后,雨终于越来越小,有些儿停的驾步儿1了。 文龙老头儿长舒了一口气,背起手儿,斗笠也不戴,匆匆去河沿了! 蔡晓搂着两岁的外孙儿,正心烦意乱地贴在窗玻璃上看雨势。耳际猛然响起呐喊声:“快上南大洼!那段河崖儿要豁了!” “快!小拱车儿!上沙袋!……闪开!快跑……” “别慌!县抗洪队的到了!” “……” 柳沟河河崖儿几处尤为脆弱的堤坝,均被豁开了两三个大小不一的口子,来势凶猛的河水,从缺口倾泻而出,冲过田地,拉过村庄。 虽然补救及时,河两岸的村民还是或多或少地受了水灾。 其中,东酉家村,就是受灾最为严重的一个。 第二天,雨过天晴,失踪了四五天的太阳终于露面儿了! 与大水奋斗了半宿儿的人们松了一口气,疲惫着一张张脸儿,打量着灾后的村子,苦笑不得! 水是检测地势最好用的原始工具,经此一灾,村人恍然大悟!原来咱庄是北高南低呀! 看!村子正中那条东西走向的村桥街,就是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街北未经水灾,一切如旧;街南呢?无一户漏落,全被水走了一遍,越向南后果越严重。 昨夜的大水还没撤尽,村南头的积水犹没脚踝,胡同里一个风箱,大街上两个盖垫,家鸡栖息矮树上,肥猪趴在圈墙上,到处残留着水灾遗下的垃圾。 后来听说,此次大雨,小康河淹死了一个老人,李家营子镇冲走了一个青年,国家还失去了一个救灾的抗洪英雄。 随着水位下落,石桥隐隐浮现,这次,它比河坝给力,又平安渡过了一劫。 …… 蔡晓双臂环抱,随在于文龙身侧,双双站上石桥桥头,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新石桥旁边的老木桥。 被命名为“四清桥”的石桥今日已正式投入使用,木桥的历史使命业已完成。 按计划,明天,它就要被拆除了。今后,它的桥面和桥桩或许只会以脚手架踏板、秋千架甚至烧火柴的形式存在于世了。 去年惊骡时,差点交待了自己的老木桥儿,曾见证过她和文龙是如何残烈地擦出了爱情的火。 而今,作为见证人的它,就要消失了。蔡晓凝望着薄暮中的老木桥,不胜唏嘘。 新落成的石桥上,孩子们大笑着、尖叫着,一趟一趟的跑过河东,又追回河西。 清明早已过去,快到谷雨时节了。 河底的浅滩上,芦芽已高高冒出淘气的尖头,蔡晓远望河沿,暗暗感叹:又到“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了。 再过些日子,等到雨季来临的时候,眼前的河里还会蓄满清水。 那时,走上厚石板连接成的平坦桥面,一湾清翠的柳沟河水,自南向北,哗哗流淌。 两岸绿草依依,各色野杂生其间,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招蜂引蝶儿;五八门的乔木照影水中,搔首弄姿,随风摇曳。 蔡晓遐想着,清秀的脸上渐渐生出如痴如醉的微笑,面前景色与脑中景色走马灯般互换,似真似幻,如临其境。 【高密土话解析】 1——“驾步儿”,就是“架势儿”。 第024章 张长天 任谁也想不到,小知青儿张长天在修石桥时,扭到的左脚没事,反倒是——左膝盖,竟然久久不能消肿,到医院拍了个片子,才发现其膑骨竟然碎裂了! 由于事发当时,没得到及时治疗,一块碎骨片儿鬼使神差地进入了他的膝关节腔,后来,虽经手术成功复位,可他成了跛脚,仍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 回想当年下乡时,全班同学的表情,就像经同一付模子浇铸出来的,一个个热血满腔,慷慨激昂。 他们挥手告别了母校亲爱的老师,含泪辞别了家里难以割舍的父母兄弟。 振臂高呼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口号,决心离开城市到农村去发展。 1969年,张长天、蔡晓、卢仝三人怀揣着战天斗地的使命,高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中华儿女发奋图强,勤恳建设锦绣河山,誓把祖国变成天堂。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到了东酉家村。 他仨是第一批到达东酉家村的知青,那天,秋高气爽,一路行来,到处可见一簇簇的村民在结伙忙碌着,欢歌笑语一阵又一阵地传到他们耳边。 绿地蓝天,空气清新,田里农民在笑,树上鸟儿在叫,离开了“造反有理”、处处喧嚣吵闹的繁华大城市,进入了“绿树沟边绕,小河村旁流”的东酉家村儿。 小知青们心底儿不约而同地赞着:“这儿正是我实现理想和抱负的好地方。”他们仨发下宏愿,要在这片美丽而又广阔的土地上,大干一场,即使不能翻天覆地,也一定要大有作为! 村支书于得贵从县知青办手中接过他们仨,对着县上来的、穿着中山服的干部郑正承诺:“一定会响应党的号召,配合县里的部署,安置好下乡知青的……” “中山服”好像有点着急,他稍稍皱着眉头,打断于得贵说:“于书记,我要……” 支书看他一脸急匆匆,恨不得拔腿就走的架势,忙跨前一步,伸手一把抓住了“中山服”的一只胳膊,抢在他说出告辞的话之前说:“再忙也要吃饭,都快晌午了,俺……” “中山服”更急了:“我不是……” “饭俺早就派下去了……”于得贵红着脸着急地说。 “中山服”的脸也红了,他有些尴尬,迫不及待地问:“那个——茅厕在哪?” “这……”于得贵看着“中山服”干部冲着大圈一路小跑的背影,傻愣住了。 …… 饭后,支书于得贵目送“中山服”干部坐进绿色小吉普绝尘而去,回过头看着仨知青犯愁:“该把他们安置到谁的家里住呢?这可是长期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咋办呢?”他大手摸着脑袋,揪住一把白的头发,狠狠地攥了攥。 …… “于得名!”于得贵薅下几根头发后,脑瓜一亮,一个人名就冒了出来。 “二队队长于继昌是得名的族侄儿,对!就放在二队……”,村支书思虑着,不知不觉地就“囔囔”出声了。 于得名的当家人于陈氏,打算早点给她的“宝贝疙瘩”——于继祖接亲,去年加盖了三间南屋,准备儿子成亲时,他俩口子搬过去住。 于继昌奉了支书之命,趁着下午上工前的这点时间来找族婶子,商量借房事宜,于陈氏当然不肯了。 她低头盘坐在炕上的柳条大簸萁前,双手不停地挑拣着麦子里的土喀拉等杂物推脱道:“继昌啊!不是婶子小气,俺这南屋是要自个儿住的,过了年,‘留儿’就要成亲,这会儿我要是痛快地答应了,你肯定高兴,等明年俺要用房子的时候,再叫人家搬走,你不还是要作难嘛!” 于继昌从怀里掏出烟斗儿和烟包儿。 左手撑开烟布袋口儿,右手把持住烟斗柄儿,插进袋儿里挖几下,左手大拇指,隔着布包儿在烟锅里的烟末儿上紧按了按,把烟布袋口的缩放绳儿拉紧,重新塞到袄子内兜里。 他用嘴叼住烟斗儿,腾出两只手,“嗤拉”一声拉着了洋火,将自己烤的叶子烟点上,深深吸一口,又轻轻吐出…… 于继昌眯眼儿看着冉冉腾空的氤氲烟气说:“婶子,你放心,俺绝耽误不了继祖兄弟成亲用房子,支书也说了,等忙过了秋,咱村就要盖个知青点儿,听说,还有老些知青要下放到咱庄上呢!” 他看于陈氏还在犹豫,又紧跟着说:“婶子,咱虽说是借住,可队上多少也会给点补贴,就是派一顿饭还得给群众粮票呢!何况是住仨人,一住还好几个月呢!这样吧,只要这仨知青儿在二婶子这儿住一天,队里就给你家记——”继昌抬头看看于陈氏,咬咬牙接着说:“一个整劳力的工分儿,你看行吗?” 于陈氏暗想:“当年分地划成分,按自己家积攒的地亩数,就算划成地主,她也不敢吭声。得亏了这个族侄儿帮腔儿,一个劲地说她这个婶子都是自己下苦力劳动,没有剥削过穷人。再加上自家老头子话虽不多,可为人不错,因此也没旁人挑自家的不是,就这样,村里上下人等都睁只眼儿,闭只眼儿,把自家定性为富农,仅仅将土地收回,没有再进一步没收家里的财产,如此而已。就为这事,咱到啥时候也该记住这个族侄儿的情,支持他的工作才是。” 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她果断地抬起头,热切地盯着族侄儿的眼睛开口说:“继昌,说什么工分儿不工分儿的,婶子还能跟你计较这个,只要不耽误‘留儿’做亲用,你就叫他们尽管过来住,婶子什么也不说了!” …… 于陈氏的三间南屋是这样设计的,西头两间屋里都搭了大炕,准备用做卧房,最东边那间垒了一个灶台,安了一口大锅,计划做厨房。 当天下午,仨小知青儿就欢天喜地搬到了于陈氏家,打算收拾收拾住下。 蔡晓是女生,为稳妥起见,自然要住最西头的里屋。 为了照顾蔡晓的不方便,张长天准备和卢仝住最东边的那一间。 中间的那间屋子计划改做厨房。 不过,这样一来,就和于陈氏当初的设计有了些微地冲突。需要把东间屋的灶台拆了垒在中间的屋子,而中间那屋的大炕则要扒了迁往东间屋里去。 “打墙动土,这事不小,还是应该跟房主人通通气再说。”张长天琢磨着,穿过天井,去正屋里找于陈氏,心里想着见了面和她好好地商量商量,希望她能同意,允许他们暂时改变一下南屋室内现有的设计。 当他硬着头皮儿走进于陈氏的房间时,没见到女房东,反倒是遇见了一个他们的同龄人——于继祖。 第025章 一指神功 张长天,二十郎当儿岁,能文能武,是个全能型的人才。 上学的时候,他是六六级一班的班长;下乡插队的时候,他是仨人的组长,虽然职称变小了,手下的兵员也锐减了,可是丝毫不影响他在那两人面前的威望。 不论在生活上,还是在生产上,他都一直是卢仝和蔡晓的知心大哥哥,事事为他们考虑,凡事为他们出头。 “吭、吭!”张长天站在当屋门里,举起攥起的拳头,放在嘴巴前面,装腔作势地假咳了两声。 一帘之隔的西间屋子里,一个年轻的男人声立即回应:“谁呀——?快——请进!” 张长天听到招呼,对着发出声音的那个房间儿,迈开步子,抬手撩起蓝底浅粉碎的门帘,头一低,进去了。 一个相貌清秀的小伙子正从炕上跳下来,“兀”地一下子闯入了他的视野。 张长天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好!——抱歉!打扰你午休了!请问于婶子不在家吗?” 小伙子面对面地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的穿戴说:“俺娘上俺爹的鞋铺儿去了,我——是她儿子——于继祖,请问你找俺娘——有什么事?” 张长天看小伙子一脸天真,一副没经受过丝毫风雨的稚嫩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来意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对他说明了。最后,还一再保证,在他们退出这儿前,一定会让屋子恢复原样,不给他们留有任何麻烦。 继祖听完张长天的陈述,沉默半刻,提了一个问题:“你们打算在俺家里住多久呢?” “嗯——听队长的意思,知青点要等到秋收后才有空儿搭建,我们怕是要住到今年冬天,不过也难说,也可能会住到明年儿春天。”张长天挠了挠后脑勺模棱两可地答道。 “咝——”继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轻松地笑着说:“顶多住不过三、四个月,你们还要拆了垒,垒了再拆的,我看你们就别折腾了!嗯——这样,让你们那个女同志和我换一下房间住,不就解决了!” “啊——?那敢情——好!就是要让你跟着受委屈了!”张长天没想到这嘎达儿1的人这么热心,感动得不行,连连道谢:“啊呀!谢谢,谢谢兄弟你的仗义了!我这就回去告诉她一声去!” 继祖“嗬——!”的一声,接着说“这有什么好委屈的,不过睡个觉儿,哪个屋儿还不一个样儿——俺就是觉得嘛——,一个年轻的女同志和咱爷们一趟儿房子住,起、卧都不太方便而已……”一边送张长天往出走,一边热心地解释着。 于继祖一脚跨出当屋门儿,就瞥见一抹倩影儿肩搭、手揽着被褥从对面儿房里出来,被褥之间露出一颗小巧儿的头颅,左右转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东张西望地,好像要找个合适的晾晒地儿…… 继祖伸手扯了扯身旁的张长天,小声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同志吧?她是不是要晒被褥啊?俺娘怕晒衣绳儿风吹雨淋的容易烂,每次用后都会收起来,等一下儿——我去拿给你。” 继祖转身儿又回房里去了。张长天愕然了一下儿,对蔡晓说:“蔡晓儿,别急!先等等儿——” 蔡晓闻声转过头来,就看见一个高个子的面白小青年儿急急忙忙地从正屋里跑出来,把一盘绕了很多圈的粗绳子塞给了张长天。 长天接过绳圈儿,对继祖友好地笑了下儿,说:“来——,继祖,告诉我,你们原先是怎么拉的,帮我一下儿!” 继祖挠挠低着的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走上前来。 …… 年轻人干啥都速度!等继祖帮知青们晾好被褥,他们已经互通有无,由不认识到很——熟悉了! 继祖羞涩地笑着说:“俺娘说‘晒被要趁晌午头儿,不然晒不透,收被要顶着日头儿收,不然就晒赊了!’你们这半下午的了,别人家都要收被子了,恁才抱出来,恐怕——晒不透了!” “继祖,你真坏!等我们都晒好了,你才这样儿说,你是让我们晒呢?还是让我们收呀!”蔡晓笑眯眯地打趣儿他。 “算了!蔡晓,继祖可不像我俩,被你胡打海摔惯了。你可别吓坏了人家,他可腼腆着呢!”卢仝手里拿着一把儿炒得嘎嘣脆儿的蚕豆走过来,笑嘻嘻地说。 “谁摔打你哥俩儿了!看——看看!就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能摔打着谁呢?”蔡晓故意摆了个——大力士展示美肌的poss,给大家看。 “蔡晓儿,你不用示弱,咱还不知道你的能耐,一个小指头儿,就能戳倒卢仝!不信你就上去试试!”张长天“哈、哈、哈”地大笑着说。 蔡晓儿果真对卢仝亮出了一指禅,还未等近身呢,本来大笑着的卢仝就“哎哟——!吧唧——”两声,仰面倒下了。 卢仝演技逼真,面部毫无表情,如同死人一样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大家都“哈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久久不绝…… “卢仝!不对——!卢仝——卢仝——!”张长天看卢仝面色煞白,一脸细密的汗珠子,感觉哪儿不对轴了,忙过去蹲下身子,着急地大声呼唤着。 “快!快!看他的嘴角,冒出血沫儿了——这可怎么办呢?”蔡晓也害怕了,她攥紧手底的被,嘴唇颤抖着问。 “别动他!咱得快去找医生……”张长天还算镇静。 “你们刚来,对这儿不熟,我去叫卫生员……”于继祖脸也更白了,他说着,慌慌张张地向外就跑。 只听大门外又是“哎哟——!吧唧——”两声,蔡晓儿急忙过去看,就见于继祖正弯下腰在搀扶一个摔在门外的高个子大妈。 大妈虽然身体粗大,却极灵活,右臂支地,借着继祖的拉劲儿,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她起来之后,身上的尘土也顾不上拍打,就抓过继祖的胳膊,一把拖到眼前。 蔡晓儿被她生猛的动作吓得一闭眼儿,以为继祖要挨揍了,谁想耳边却一叠连声儿地响起了惶急的问候声:“留儿!哎呦!磕哪儿了?留儿——” 蔡晓儿张开眼儿,就见那个被摔的老人儿正在浑身上下摩挲着撞他的人,看对方有没有受伤呢! 对着眼前这滑稽的画面儿,她不觉愣住了,倒把卢仝带给她的血腥惊惧混忘了! 继祖眼尖,早瞅到过道里的蔡晓儿了,他扭动着身子,力图挣脱于陈氏的禁锢而不得,面红耳赤地嚷:“娘——!我看你是跌糊涂了,自己摔了,反来问我伤没伤——你还好吧!娘——?” “噢——!”于陈氏长舒一口气,“我——没事儿!你这孩子,没事儿跑这么急做什么——?” 于陈氏总算放开了对继祖的钳制,这才低头儿在自己身上拍打起薄土儿来。 “娘!卢仝不知怎么了,倒在地上一动儿不动儿的,嘴里还冒血呢!” “谁出血儿了?卢仝?谁家的孩子?” “就是今天搬到咱家南屋的仨知青里面的一个。”继祖说,“娘!你要是没事,就回家看看他吧!这会儿他正在咱家天井里躺着呢!” “咹——?有这事儿?我得快去看看!”于陈氏小脚飞快地挪动着,前后摆动着两条大胳膊进了家门儿。 【高密土话解析】 1——“这嘎达儿”,就是“这地方”的意思。 第026章 咬舌自尽 于陈氏快步来到卢仝脑袋边蹲下,仔细观察小知青儿那张煞白的瘦脸儿:虽然嘴边还挂有血丝儿,但却没有并发手足抽风的症候,也无癫痫发作的迹象。 她感觉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儿。 就伸手去掐小知青儿的人中,于陈氏的手是标准的老农手,指甲又厚又硬。 她狠劲地一下儿掐下去,卢仝就一下子睁开了疑惑不解的眼,“兀——”地坐了起来。 他的瘦脸皱得像老核桃皮儿,面部痛苦扭曲着,嘴里“乌哩哇啦”地说不清话儿。 他见大家听不明白,就慢慢儿、慢慢儿地张开嘴,表情难过地伸出舌头儿,举起仍旧紧攥着蚕豆儿的右手,连连点乎着。 卢仝害怕大家还不明白。又伸出左手食指,指点着舌头儿。 大家近前儿仔细一看,他嘴里一口血,舌头在鲜红的血里泡着。 这会儿,他们几个总算是明白了:这货吃着笑着,假摔倒地时狠狠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谁料他的痛点儿太没出息,几乎低到尘埃里,剧烈的疼痛竟然导致他短暂休克了。 等继祖和卫生员一路小跑儿着,气喘吁吁地赶回来的时候,卢仝悲催的舌头已经不流血了。 卫生员细致地给他检查了一下,发现他的舌尖竟有一多半被他自己咬到断开了,这货的狠劲儿,纯粹是“咬舌自杀”的来头儿啊! “得赶紧上医院缝几针!”女卫生员陈小小果断地下结论。 “我去找队长派辆马车!”继祖站起来说着,拔脚就要走。 “继祖——,河西——西酉家村的‘稀罕儿’家,你知道吗?”小小拉住他问。 “知道,‘稀罕儿’,那是俺同学——”继祖不知这节骨眼儿上的,陈小小为嘛要提西酉家村的‘稀罕儿’,他搔了搔头上的短发,疑惑不解地回答。 “那就好办了!前儿,嗯——,就是前天,他家买了一辆脚踏儿车子,那玩意儿快呀!你快去!借来用用!”小小催促着继祖。 继祖又开始挠头:“可那玩意儿,我不会骑——咋办?” 小小拍开他正在挠头的手:“招虱子了?快别抓了,抓得俺也怪痒痒……笨呀!你不会连‘稀罕儿’也借来——?他都学了两三天了,应该会骑了!” 继祖马上绽开苦皱着的眉头,一拍脑门儿,笑起来:“对呀!咱把‘稀罕儿’也借来!嘿嘿——嘿……”继祖憨憨地笑着跑走了! 女卫生员低下头儿,瞅了瞅还坐在地上的卢仝一眼,说:“起来吧!还坐那儿干嘛?等上菜儿——呀,你!” 卢仝张着嘴巴,慢慢儿地爬了起来,傻呆呆地坐到了于陈氏递过来的小杌子上。 陈小小是个开朗的媳妇子,她开着玩笑说:“哟——!小伙子,你也太傻了,要自杀找我问计呀!” 她数点着手指头儿,接着说:“什么上吊——呀,投河——呀,吞药——呀!啊哦——!就是割腕儿——,那也比你选的这种方式受罪轻老鼻子了!……” 一抬头,看卢仝张着嘴巴,一动也不敢动地死盯着她,马上又改口道:“快!闭紧嘴,千万——别把舌头掉——喽,那你可就变成没有舌尖的‘八哥’了。呵呵呵……” “别怕,一会儿上医院缝两针儿,过不了几天儿就长好了!俺保证——你以后不会大着舌头儿说话。” 她看卢仝眼睛都红了,忙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比你这情况严重——的,俺也见过,就是北庄上的张瘸子。前年冬天,他娘托媒人给她说了个傻媳妇儿。” “洞房那夜,可惊动天地了!新娘子大概觉得亲嘴儿不过瘾,一使劲儿,把新郎官儿的舌头咬下来了!” “好家伙,那一下子,新郎——腿也不瘸了,一个蹦儿就跳炕前里了,几个滚儿又翻到了天井里。” “冻煞人儿的腊月天儿,他光溜溜地在院子里滚来滚去,干啥呀?痛的——呗!” 小小又看了看卢仝,接着说:“就他那样儿的,舌头都两半截了,一到医院,医生拿起针,纫上线,‘嗤拉——嗤拉——’地,几下儿就缝巴上了。” “姐——!”蔡晓听她‘嗤拉——嗤拉——’地讲得瘆人,赶紧拉住她比划着“缝合手术”的手,截住她活灵活现的描述,开口追着小小问道:“那他后来怎样?现在讲话利索了吗?” “好着——唻!比原先都好!之前他有些磕巴,经医生的妙手一修理,得,说话溜溜儿1的,再也不结巴了!……” 陈小小又开始讲如今的张瘸子:“他那个傻媳妇儿,经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竟然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这下儿,张瘸子可捞着了!” “就他那个媳妇儿啊!原先可聪明了,学习‘呱呱儿’地,一下儿就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人又漂亮,还没毕业呢,就有男朋友了。唉——” 说到这儿,小小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不是这个出色的男朋友,她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儿,又怎么会一下子变傻了呢?唉——” 蔡晓被她的故事吸引了,不由自主地追着问:“后来呢?” “后来呀——!她那个帅气的男朋友当兵了,提干了,被部队的首长相中了,再后来——听人说入赘首长家了……反正一去不回头儿,一句话儿没说,就把张瘸子的媳妇儿抛弃了!你说这人儿——,这事儿——,哎——” 小小又长叹一声,拍拍蔡晓的肩膀感慨:“记住喽——!漂亮的男人儿,唉——不可靠——啊!” 蔡晓还没从她的故事里走出来,紧跟着问:“后来,那个瘸子的媳妇咋就变傻了呢?” “痴情女子负心汉呀——!那个张瘸子的媳妇嘛——说来就话长喽——!她寄给男朋友的信一封接一封地被退回来,她哪能甘心,就悄悄地借了同学们的钱,也没跟学校请假,偷偷儿地坐上了北去的火车,谁料想……” “铃铃铃……”,小小的故事还没讲完,自行车的铃声儿就在大门外响起来了。 大家赶紧簇拥着卢仝走出去,继祖真的连“稀罕儿”也借来了。 那个自行车只能载一个人,他们就只能目送“稀罕儿”和伤了舌头的小知青儿乘车远去了…… 陈小小背起医药箱子要走,蔡晓拉住她着急地问:“姐!瘸子媳妇儿在火车上遇到啥事了?” “瘸子媳妇啊,她——”小小刚要开讲,就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跑过来,“二嫂!”男孩子大喘着气儿,边抹鼻涕边说:“咱娘要生了,喊你回家呢——!” “噢——!走!赶紧回家!”小小回头看了蔡晓一眼,“等有空了咱姐俩再聊,哈——” “哦,好——再见!”蔡晓挥挥手,有些意兴阑珊地说。 【高密土话解析】 1——“溜溜儿”,就是“麻溜”的意思。 第01章 稀罕 西酉村李有良老汉刚走到“呼家庄”大集上,就巧遇了家住在呼家庄的姑家小表弟,被他死拉硬拽拖回了家。 哥俩从小就感情深厚,见了面,不管忙闲,先得喝两盅。李有良与表弟你一盅我一盏,边说边干,不觉有点喝高了。 今年春天,四十八岁的李有良添了一个大胖儿子。他一下子觉着生活有了奔头,逢人说话也直起了腰杆儿。 提到儿子,他打了一个激灵。 总算他还没喝糊涂,仍牢记着老伴叫他给儿子扯块布做偏衫的事儿。 想到今天没完成的任务,他立刻辞了表弟,回到大集上。 好在还不算晚,卖布的正在收摊。还没下集,李老汉顾不上还价,赶紧扯上布往家转。 再过三天就是五月端午了。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路旁的庄稼,似乎能听到麦粒子在穗子里噼啪乱响;连路旁和沟边的艾子草儿也恹恹不拉地没有一丝儿生气。 李老汉越走越热,酒气上涌。 他展眼,四下一撒眸,百步路外有一座破旧的城隍庙。 于是加快脚步又走了一霎儿,踉跄着抢入庙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转到“剪恶除凶、护国保邦”的城隍爷神像后。 他倚着神像底座缓缓出啦到地,粗糙的手背抹着脸上的汗想歇息歇息,谁想越坐头越沉,不知不觉间睡意朦胧了…… 迷迷瞪瞪中听到两个小鬼对话,一个问:“嗨!来了,咋回来的?” 另一个答:“王八去赶集,窠子在家里插豆腐,我豆腐锅里打了个滚,麻溜的就回来了!” 一个又问:“这回你打算投胎哪家?” 另一个说:“王八两口子拿我还挺好,我琢磨着,这回还上他家去!” 那个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说:“这次我去了,不急着回,早晚骗他个媳妇再走。” 那个打个哈哈说:“好!骗个媳妇好!到时候我去叫你!” 这个问:“你几时来?怎么叫?” 那个说:“我子时来,变个大蝎子藏你鞋窠子里。” 这个嘱咐:“好是好!可你千万别晚了,子时一过,我可就回不来了!” 那个答应:“知道!知道!不敢晚了,你要是回不来可就得给那老两口子养老送终了!” 这个说:“时候不早了,咱走吧!” “走!” 一阵窸窣后,归于平静。 李老汉醒过来,用力摇了摇发疼的脑袋瓜子,啊哦,原来是做了个梦啊! 他爬起来,拍打了拍打后腚和裤腿上的土,抓起给儿子买的布就匆匆忙忙回家了。 没等进大门,就听见老伴在屋里大哭。 李老汉慌慌张张地跑进天井。 几个邻居堵在当屋门口,看到他回来赶紧闪出一条路。 李老汉赶紧上前几步,只见老伴坐在当屋门的土地上,紧抱着糊了一身豆腐渣的儿子,身体一俯一仰地嚎啕着。 李有良老汉顿觉醍醐灌顶,酒意一下子没了!只觉得灵台空明,他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他蹒跚着走过去,拍了拍老伴:“他娘,别哭了!哎!他娘,这个孩子,唉!咱担不上他!” 又转过身对同情的围观者摆摆手:“麻烦大伙了,多谢!都请回吧!” 老汉拱手送走大家伙,回来接过孩子少皮没毛的尸身,放到水盆里小心清洗着。 老伴坐在一边喃喃着:“我插着豆腐,呜呜……,宝醒了就哭,你不在,我就一手把他揽背上,一手搅豆腐,呜呜呜……,谁想他一打挺就蹿豆腐锅里了!啊……啊啊……呜呜”。 当夜,老汉一人悄悄地把宝的小尸体送到死孩子夼去了。 回来郑重其事地对老伴说:“咱只当没有这个娃,以后不要再提他了!” 老伴偷偷抹了一个多月的泪,忽然发现自己又怀上了。 这才是真正的老蚌怀珠呀!对新孩子的期待让她的伤心日渐淡了。 转过年来,有良婶足月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和死去的宝一模一样。 李老汉老怀甚慰,当即给那胖小子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稀罕”。 稀罕在老两口的精心照料下慢慢长大了,眨眼间就满十六岁了。 李老汉说:“咱家别的不缺,就缺人,早说媳妇吧!” 就这样,喇叭唢呐齐响,年轻帅气的稀罕红长袍一穿,黑礼帽一戴,精精神神地做新郎了。 成亲这天夜里,李老汉陪儿子待在新房的炕上,一眼不错地紧盯着他。 稀罕说:“爹,快子时了,闹房的都走了,你老也回屋睡吧!” 李老汉紧靠着儿子坐着,屁股纹丝不动,嘴上答应:“好!一会就走!” 子时到了,稀罕又催:“爹,该睡了!” “就走!”李老汉还是光说不挪窝。 稀罕又道:“爹,你老让让,我下炕去解个手!” 老汉一把拉住他:“等等,一会儿我也去,咱爷俩一块儿。” 又过了一霎儿,稀罕着急地说:“爹,我不行了,憋不住了,快让我下去吧!” 老汉紧紧抱住稀罕,喘着粗气说:“不急,再等会儿!” “当、当、当……”墙上的大挂钟浑厚得响了十二下儿。 稀罕更加急躁起来,使劲挣扎着身体,执意要下炕。 一老一少在炕上较着力,坐在炕头的新媳妇实在忍不住了,哀求道:“爹,您老就让他去吧!别给憋坏了!” 老汉不接腔,越发紧抱着儿子不撒手。 稀罕脸憋得通红,挣扎着,越来越激烈,无奈,十六岁的年纪,终不是李老汉的对手。 “当!”墙上的大挂钟又响了一下儿。 稀罕就跟突遭雷击一样,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新媳妇吓坏了,老汉狠狠掐着儿子的人中,扭头安抚她:“大喜的日子,别哭,别哭,啥事也不会有!” 时候不大,稀罕慢慢睁开眼。 他不再挣扎了,也不再说憋尿了,只长吁了一口气,疑惑地问:“爹!你抱着我干啥?” 复又狗抖毛似得晃了晃脑袋,接着说:“我做了一个老长老长的怪梦,现在总算是醒了!” 老汉松了一口气,笑容像菊盛放那样,慢慢绽开,满是褶子的老脸更是熠熠生辉。 他一下放开儿子,迅速跳下炕,拿过事先藏好的大剪刀,探到稀罕的鞋子里,狠狠铰了一下子。 最后,李老汉从儿子的鞋窠子里,慢慢地,夹出一只一拃多长的大毒蝎子,铮青鲜紫。 后来的故事发展,就是不说,大伙也都能猜到了。 老生子稀罕非常孝顺,老两口都滋滋润润地活到了九十多岁。 平平静静过身后,儿子儿媳带领着下一辈的儿孙给老两口披麻戴孝,捧丧甩盆。 “有儿不怕晚,就怕寿限短”。 村里谁不羡慕他老俩口子。都道:“李有良老汉真创着了,老了老了,末了摊上一个好儿子!” 第027章 锄棒子 天煞黑了,卢仝才从县城的医院回来。 在医院里,五官科的医生给他消了消毒,打上又苦又涩的麻药儿,缝了五针,嘱咐他:“晚上别吃东西儿,少喝水儿,别说话儿,多休息。”最后给他开了一些消炎的药,就打发他们回来了! “稀罕儿”以“高堂挂念”为由,谢绝了张长天留饭的邀请,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卧炕休息了一宿的卢仝,又满血复活,恢复了朝气。 他含糊不清地“呜哇”道:“我醒过来时,就感觉——舌头差点被我的牙齿——咬断了,只有边缘一点点,还连接着,我满口都是血呀,还不敢张嘴吐,怕连舌头也吐出来,更不敢吞咽,担心把舌头也咽到肚子里去……” “别‘乌哩哇啦’地说了!医生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不听医嘱,小心以后说话都这样满嘴跑舌头了!” “蔡晓儿,别这么吓唬人家,卢仝可是被你的“一指神功”所害的,他以后真要是留下什么口齿不清之类的残疾,你可不能嫌弃,啊——!”张长天替着急的卢仝不平着。 卢仝感激地对着张长天连连拱手,附和道:“就是,就是——”他把脸转向蔡晓儿,星星着眼儿,可怜巴巴地说:“晓儿,你可不能嫌弃我呀!看——你都把我逼到‘咬舌自尽’的地步了,还想怎样——?” “闭嘴儿——!你安稳儿的——好好歇着吧——!什么时候儿了,还一门心思地光耍贫嘴儿!”蔡晓呵斥着,毫不犹豫地甩给他一个大白眼儿。 卢仝马上配合着闭紧了嘴巴儿,张长天则“哈哈哈”地笑起来。 “当、当、当……”村头那株“寿星老儿”——曲柳上吊挂的大笨钟又被李瘸子敲响了。 “上工了——!”张长天双手握拳,在空气中用力地挥了挥,中气充沛地喊。 今天是他们来到农村“战天斗地”的第一天,卢仝不肯在家休息,死活要跟着去绿油油的地里看看,蔡晓拦不住他,就找出自己的口罩借给他戴,卢仝感激涕零地接过来,谄媚地说:“还是晓儿好,知道疼我!”他小心翼翼地戴上口罩,扛起铁锨,跟在张长天的后面,同蔡晓并行着。 “等等俺——”于继祖从后面“噔噔噔”地追上来。 “继祖,你上哪去了——?没瞅见你,还以为你早走了呢!”张长天回头问。 “俺蹲大坑去了!”继祖不好意思地看了蔡晓一眼,压低声音说。 卢仝透过口罩儿嘻嘻笑着:“怪道人说‘懒驴上磨屎尿多’呢!” “卢仝,你到挺积极!挂彩了,还出工,真牛!”继祖调侃道。 “嗐!咱这是‘轻伤不下火线’!”卢仝骄傲地说。 “继祖,你不是大队会计吗?也要上坡干活儿?”张长天边走边问。 “我到咱队里看看今天派啥活,你们拿的家什儿不一定能用上,到时我也好帮你们张罗一下。”继祖看了看他仨扛在肩头的铁锨说。 “哦,还是你想得全!我们先谢谢你了!没有你,我仨可咋过呀?”卢仝夸张地笑着说。 “长天,我们自己去添巴点农具,好不好?老是借着用不是长远之计吧!”蔡晓闷头儿走了一阵子,忽然说。 “对!”卢仝雀跃地响应。 张长天就对卢仝说:“先贤也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也对!这样,咱合理安排一下,卢仝是伤员!你自己也说过‘轻伤不下火线’,这事儿就交给你,马上去办,要尽快完成任务!” “是!组长,保证完成任务!”卢仝拄着铁锨,双腿响亮地一碰,“咵”!对着张长天打了个敬礼! …… 张长天和蔡晓第一天分到的工作是锄二遍儿玉米,高密人说是锄“棒子”。 两拃多高的棒子苗,润泽油亮,翠绿一片。放眼远望,心旷神怡之感油然而生。 走进地里,不小心碰到棒子叶儿,暗夜留在上面的露珠儿就扑棱棱地落下来,沾到肌肤上凉滋滋儿地,特别舒服。 蔡晓站在地头,手握锄把,偷眼儿看看旁边儿的社员,见他们说说笑笑着,前倾着身子,前腿一弓,后腿一蹬,锄头一伸、一缩,巧妙地避开棒子苗,深一锄、浅一锄,一锄接一锄地拉下去,地里的马齿苋、苦菜子、钝刀驴1 、稗草、碎米莎、泥胡菜、狗尾巴、香香草、黑丑儿2等等,就被连根挖起,纷纷扑地了。 蔡晓儿看在眼里,心驰神往,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开始动作,可怎么就这么别扭呢?一锄头下去往往击不中目标,还要再补一锄或者两锄。而小心要避开的棒子苗却屡屡中招。 哎!真是“看容易绣难”! 蔡晓儿不得不减慢速度,左一搂,右一耙,倍加小心,随着时间的缓缓推移,她的手底终于有感了!心里正暗暗高兴呢,却突然察觉有些怪异——!耳边怎么这么安静——?左右一看,人呢——?再抬头一望,啊哦——!别人都快锄到地头了,自己被大部队远远地甩在了后方。 再看张长天,我的那个神呀!他竟然也能跟紧大部队,只有她,孤零零地呆在后面,狼狈至极! 她低下头儿,加快手中的动作,挥锄、一拉,再挥锄、再一拉,周而复始,机械地挥、拉着…… 日头渐高,她的全身都已汗湿,嗓子开始冒烟儿,腰也酸了,腿也疼了,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可怎么总也锄不到地头儿? 今天,她终于体会到“面朝黄土背朝天”所蕴含的真正意义了! 陆续锄到地头儿的社员开始就地休息了。 张长天没有和他们一起坐下,他咬牙坚持着,回迎蔡晓。不一会儿,又有几个年轻人加入了“援蔡队”,人多力量大,蔡晓几个起身儿的功夫儿,她这一垄儿棒子就被帮着锄完了。 一个黑红脸膛的年轻人走过来,默默地接过她手里的锄头,往肩上一抡,扛着就走了。 蔡晓扶着腰慢慢地站起来,拖着腿儿,艰难地来到地头儿,也不管什么脏净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她把两手掌心向上摊在大腿上,几个大小不一的血泡闯入视野,触目惊心! 于陈氏正坐在她旁边,歪着头儿对她絮絮地说:“闺女,锄头把攥松了就会打泡,再锄抓紧了就好了!你手上的血泡看着吓人儿,其实不打紧儿,破了的把水儿挤出来,没破的不用管它,过两天自己就消了……” “哦——!谢谢于婶子!” 蔡晓儿还没歇过劲儿来,又要锄第二趟了。下一轮儿挑战又开始了! 锄地,虽然不是强度和难度最大的体力活,却是蔡晓儿和张长天最难忘的第一次劳动。那一天的时间是如此的难熬,一天下来,血泡满手,腰酸腿疼,胳膊更不是自己的了。 【高密土话解析】 1——“钝刀驴”,就是“牛筋草”。 2——“黑丑儿”,就是“牵牛”。 第028章 知青点儿 第二天干活儿时,蔡晓儿记住于陈氏的话,忍着痛用力攥紧锄柄儿,还没挥几下锄头呢,血泡就“前赴后继”地“壮烈”了,血泡一破,握锄的手就更加钻心得痛疼…… 她用帕子简单裹起伤重的那只手儿,躬下背儿,低下头儿,咬着牙坚持着,双手紧握锄柄,手臂举起、落下,再举起、再落下……蔡晓儿不停地挥舞着锄头,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她机械地动作着,身僵硬、心麻木,苦与累在刹那间升华,无知无觉了…… 今儿,蔡晓儿没有掉队,可是她清楚得很,不是自己锄快了,速度上,今儿甚至不如昨天,只不过她那垄棒子苗儿被她左右邻墒的小伙儿不动声色地“代劳”了,她锄一段儿,走一段儿,始终紧跟在队伍的后边儿。 卢仝今儿也来了,第一次挥锄,他完全就是第二个蔡晓儿。 他就整不明白了,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还不如这满地的大闺女、小媳妇儿和半老婆子们…… 从清晨到中午,四个多小时,他一直弯着腰儿,不停地挥锄、迈步儿、再挥锄、再迈步儿……长长的垄头儿,一垄儿又一垄儿,似乎永无止尽…… 虽然他一刻儿也不敢停顿地拼命劳作着,可还是重复了蔡晓悲催的昨天,他们俩的差距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遥。 张长天又去帮助卢仝了,蔡晓儿托着腰也要过去,几个小伙子拦住了她,抢在她头里过去了。 蔡晓儿想着:“是个添巴儿强起个带累儿”,也挣扎着加入了“援卢队”。 好在卢仝“少年不识愁滋味”,精神上并未遭受什么严重地打击。 …… 后来他们又陆续参加了“掰棒子”、“杀棒子秸”、割豆子、出地瓜、刨粪、扬粪、种麦子……等等农活之后,才知晓“锄二遍儿地”不过是农活里最简单、最省劲儿的了。 …… 后来,接二连三的,又有十二个下乡小知青儿,从青岛、淄博等地陆续来到了东酉家村儿安家落户。村支书于得贵不得不把“盖知青点儿”的事儿提前提上日程。 他在全村一共抽调了30个懂建筑的壮劳力,借用了村民家里备用的建筑材料,像碎砖、石头蛋子、墙坯、炕坯、沙料、麦秸草儿、秫秸等等。 建筑人员分成两拨,日夜不停地赶工,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搭建了两趟东西走向的简易知青房儿。 东酉家村南头儿,有一个约2亩地的椭圆形大湾,村民们叫它“南大湾”儿,湾边长着一圈以刺槐为主的杂树,间有迎春、狗奶 子、瓜蒌蔓儿、黑丑儿、白丑儿等蔓生植物盘踞其间。 知青点儿脱离了村子,坐北朝南,建在了“南大湾”以南,柳沟河以东。 假如我们把柳沟河当成x轴,把“南大湾”当成y轴绘制一个直角坐标图的话,那么知青儿点儿的坐标位置就是:南大湾南行十余步,柳沟河东行一百步。 如果把整个东酉家村框起来的话,那么,知青点儿肯定在框外。 如果把整个东酉家村看成一座正房的话,那么,知青点就是一个丫鬟住的耳房,不管是从地理环境还是从房屋规格上来看,都是如此。 知青点儿屋顶没挂瓦,麦秸草培的;院墙没有砖和土,秫秸夹起的障子;没有大门楼儿,大门儿也是用秫秸编结的。 两趟房儿之间的院子里,贴着障子墙生有一棵参天大枣树,仰头一看,累累果实满布视野。这棵树虽然没有村头的“老寿星槐”年长,可是却比它高许多,是东酉家村的最高标识物儿。在知青房儿选址前,它早就生长了许多年了。照目前情况来看,它也算是知青房儿里唯一的亮点了。 负责建筑的社员们在新屋子里搭起了大通铺,地上、灶底统统架起大火,没白天带黑夜地烘干着…… 一个星期以后,知青们纷纷“定居”了下来。 十五个知青,两趟简易房儿。 九个男知青住前面的一趟儿房儿,简易屋里隔有四个大间儿,一间儿是灶房儿,一间儿是储物室,两间大炕屋儿。一铺大炕睡五个人儿,另一铺大炕睡四个人儿,自由组合。 六个女知青住后面的一趟儿房儿,就比较阔绰了!一铺大炕睡三个人儿,另一铺大炕也睡三个人儿,当然还是自愿组合。 在村支书的大力支持和村民们的辛勤劳动下,东酉家村儿的知青点儿顺利“诞生”了! 这些知青们年龄大都在十九、二十郎当岁儿。 下乡时都带着满腔激情,怀抱着“扎根农村,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实践伟大领袖号召”的理想信念,个个无私,人人无畏! 因此,他们并没有为简陋的住房而沮丧,相反,人人都热情十足地设计着他们这个共同的家。 看!趁午休时间,他们正在知青点儿与柳沟河之间的空地上夹障子,准备把这块地圈起来,以后整理好了做知青点儿的菜园子。 夹障子可不像看上去那么轻巧儿。 夹障子之前,先要把秫秸去掉根系,截成一米多高的秸杆儿,然后分别在知青点儿的屋后墙与柳沟河之间、南障子墙与柳沟河之间,垂直挖两道浅沟儿,四个角儿要深埋下四根儿结实的粗棍子做桩儿。然后,每隔三五步儿,下一个结实的木棍儿,最后把秫秸杆整齐地埋进土里,用脚踩实了,再在障子腰儿里,用两根秫秸杆儿夹住,拿麻绳儿勒紧。 青岛来的小知青儿陆羽与卢仝配合夹障子腰儿,陆羽用手捏紧障子中间的夹杆儿,卢仝负责勒麻绳儿。 卢仝狠狠一勒,陆羽叫起来:“你勒——!” 卢仝一听,咋的?嫌我劲小了,再使点劲:“嗯——!” 陆羽叫得更大声了:“勒——!” 卢仝听了,咋?还不过关,咬着牙根儿再使点劲儿:“嗯——!” 陆羽手把着秫秸原地跳了起来:“——勒着我的手了!” 卢仝一看,自己竟然把陆羽的食指跟秫秸勒到一块儿去了。 原来陆羽有个小毛病,说话一急就有点儿“结巴”,刚刚被卢仝勒痛了,一急又犯“病”了! 在一边儿做传递工作的杨芳忙跑过来,手脚忙乱地帮陆羽解救出来,一看,他的手指被勒成了“丫丫葫芦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张长天还特意爬上河沿儿的柳树上折了一抱柳枝儿回来,让姑娘们间隔着插在障子中间,说是:“明年春天,柳条抽了枝发了芽,点缀在障子中间,好赖也算一美景儿”。 知青们深以为然,都嚷嚷着:“有意栽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纷纷抢着插柳枝儿。 还有的知青说:“谁插的谁记住——喽,等以后柳树成阴,儿女成群时,再把各人的名字刻上去,留作永久纪念!” …… 这话说了不到半年,他们的柳枝障子果然抽枝发芽了,深浅不一的翠色夹杂在黄乎乎的秫秸杆中,粉色、蓝色的牵牛儿点缀其间,连鲜红的“五星儿”也爬上了障子,招来了不少顽皮的蝴蝶和勤劳的蜜蜂儿,在知青点的菜园子里翩翩起舞。 然而,此时的他们已经失去了当年夹障子时的激情,更没有了欣赏田园风光的浪漫情怀。 那时,他们已深深触及到了农村的清贫。在体验过张长天仨人儿的超负荷劳动之后,才发现:现实生活儿是严酷的,毫不留情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在短期内,都还是无法儿令他们适从的。 第029章 二桃杀三士 为了便于管理,村支书将十五个知青儿全部划归二队,安置在二队队长于继昌的麾下。 二队是村里有名的“地主”队,全村共十户儿地主,二队就占了八户儿。 地主子弟成分重,在村子里一直小心谨慎,低头做人,更别说“欺生”了。村支书将知青儿全部放到二队,也是有过这方面的考量的。 东酉家村的管理体系是这样的: 大队有大队书记于得贵、大队长李成军、大队会计于继祖、民兵连长兰英杰等脱产干部压阵。 大队下设六个小队。 每个小队都有生产队长、小队会计、政治队长等几个小队干部具体负责。 村里的农业生产由各小队的生产队长统一组织、安排,社员们以各生产小队为活动单位进行劳动,并取得相应的报酬。 那时,各生产小队大部分采用“工分儿”制,据此对社员的劳动进行计量。 小队长根据参加劳动者的性别、年龄、以及个人儿潜在的劳动能力,为每一个社员指定一个工分儿标准,按工作天数记录工分儿数,年底儿根据年终工分儿和工分儿值的高低再进行产品和其它的分配。 蔡晓儿所在的二队里,一个整壮劳力一天的工分儿是7分儿,妇女是5分儿,再疵的4.5分儿或4分儿…… 那一年,二队1个工分儿值——合1毛4分钱。 听说这还不是最低的小队儿,六队的工分儿只值1毛3分钱,全村儿唯有四队工分儿值最高,1个工分儿值1毛7分钱呢——! 15个知青儿里能挣到7分儿的只有张长天一个儿,其他的男知青儿一天挣6分儿或者5分儿:女知青最高能挣5分儿,大部分挣4分儿半甚至4分儿。 也就是说,一个最能干的知青儿一天能挣9毛8分钱,而差一点儿的只能挣6毛3分钱,最差的累死累活干一天,连6毛都挣不到…… …… 夜深了,浑身无处不痛的蔡晓儿,还躺在于继祖换给她的热炕儿上,翻来覆去:自己拼死拼活地干,一天才挣6毛钱,去掉口粮钱和日常必需品的消耗儿,算过来算过去,一天也就能省出毛数钱儿。积攒一个月也不过是三、四块钱的事儿,愁死人——了! 再想想家里:父亲在文化馆儿上班,一个月的工资不过三十多块儿。 以前上学的时候,自己还能够充分利用节假日,出去打个零工儿,好歹也能收入个三十块儿、二十块儿的,贴补贴补家用。 就那个样儿,母亲每日里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的,生活上还是时常会有“捉襟见肘”的状况发生呢…… 如今自己远走他乡,又挣不到几个钱儿,家里是别想指望她了——! 全家只靠多病的父亲那一点儿微薄的收入,可怎么过——! 自己那个家庭——父亲病,母亲弱,弟弟幼,处处用钱儿,唉——! 蔡晓儿胡思乱想着,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儿。 白天劳作繁重,夜晚殚精竭虑,蔡晓儿迅速地瘦了下来,一双精致的媚眼儿显得更大了。走动起来,如弱柳扶风,更加楚楚动人…… 张长天和卢仝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可哥俩儿帮得了她的身,帮不了她的心。 除了生活上能多照顾照顾她之外,对她暗藏在心底的焦虑,却半点也摸不着头脑儿,因此也无计可施。 …… 蔡晓儿是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女孩子,她坚持着每日下地劳动,一天儿也不肯歇息。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白璧”在涅,莹然生辉。 “白璧”——张长天下了乡,仅仅锄了两天的棒子苗儿,就被“慧眼识珠”的小队长于继昌挑走了,委以“推小拱车儿”的重任。从此,他过上了每天挣7个工分儿的好日子儿! 可“白沙”儿——蔡晓儿和卢仝呢,这两粒小“白沙”儿,混入大片的黑土之中,眼神儿不大好的——都找不到他俩了! 你看,他二人肩荷大铁锄儿,混杂在一群上工的社员们当中,远远地说笑着过来了。 今后他俩还要和这些挣5个工分儿的婆娘、“混子”为伍,继续挖地、锄草呢! 这天清晨,天空像碧玉一样澄澈。 二人来到晨露晶莹、苗色清新的“打靶地”。如今的“打靶地”,满满登登地全种上了棒子,绿油油的棒子苗儿一天一蹿个儿,已经长得冒三拃高了。 蔡晓儿和卢仝老远就看见三个同队的小伙儿,以“鼎足之势”立在地头儿上。走到近前,才发现他们个个儿“乌眼鸡儿”似的,互相敌视着…… 他俩还没整明白咋回事儿呢,那三个“乌眼鸡儿”就一言不发地动起手儿来。 “踢腾扑棱”地一阵子,“相扑”、“摔跤”、“拳击”……尘土飞扬中,仨勇士就连续地进行了好几个运动项目。 “别打了——!别打了——”,卢仝忙丢下锄头,高叫着,快步跑向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呼”地一下儿就冲入了“战阵”。 他边拉扯边喊:“干嘛——别打了——!别——哎哟——”,话没说完,就重重地挨了不知谁捣过来的一拳头。 蔡晓儿看卢仝遭了“肉皮锤儿”,也急了,赶紧招呼一边儿看热闹儿的妇女们拉架:“于婶子——,赵大娘——你们都说个话儿呀!叫他们都快停手儿——啊!” 人堆儿里顿时发出哄堂大笑:“小蔡儿——,俺们——说话不管事儿,他仨——,是为你——干仗的——唔!” 蔡晓儿在突然爆发的笑声儿中,满脸通红地喊:“婶子——大娘,恁都误——会了,我刚——来,还不知咋事儿呢,怎么能说为我干仗呢?” “嗨——!小蔡儿——,俺来告诉你吧!:这几个小子在“争地盘”儿呢——!”被蔡晓儿唤作“于婶子”的于陈氏忍不住开了口。 矮乎乎的赵大娘迅速补充道:“这几个傻小子,都抢小蔡儿身边儿的棒子垄儿呢——!哈哈哈——”。 蔡晓儿哑口无言,愣在了一边儿。 卢仝被迫退出“战场”,右手捂着右眼儿,来到不知所措的蔡晓儿面前抱怨:“蔡晓儿,你说我是不是跟这嘎达儿犯轴——呀!” 他左手食指指着被缝合过的舌头儿:“你看!一来,它差点断了——!”又指了指捂着的眼睛委屈地说,“这才刚到三天,它又差点瞎了——!这都是咋说的呢——!” 政治队长闻讯喊着:“兔崽子!别打了——!住手!”“蹭、蹭、蹭”地跑了过来。 一不审,二不问,先将扭在一起的仨人儿各赏了一大脚,喝令他们:“快——爬起来!今天,不用你仨锄地了!都跟有财叔挨家撇粪去吧!”说着话儿,又余怒未消地补了每人一脚儿。 仨“乌眼鸡儿”狼狈地爬起来,找回自己的锄头,一个个低着头儿,鼻青脸肿,灰溜溜地走了。 为了抢占蔡晓儿身边的两个棒子垄儿,三个人儿大打出手,最终没有一个得了好儿的。 第030章 倒霉蛋儿卢仝儿 矮个子的政治小队长,掉头儿跑到蔡晓和卢仝跟前儿,拉下卢仝死死捂着右眼的手,踮起脚儿看了看他有些青肿的眼睛,抱歉地说:“都是小孩子——嘛,全他妈的——不懂事儿——!下手没轻没重的,真不好意思了。嗯——,这样,今天算你‘工伤’,回去歇着,好好养养吧——!” 卢仝双掌齐摆,感激地说:“别价——!别——呀!我这算什么‘工伤’呀——,再说了,不过是拉个架儿,谁也不是故意要打人的——!”他试探着用手轻轻地碰了碰受伤的眼皮儿,深吸了一口气儿,“咝——,不过还——真他妈的——痛呀——”。 卢仝谢绝了矮个儿队长对他的关于“工伤”的热心提议,仍旧闷头继续他的锄地大业! 今天,他就像忠实的“看家狗”一样儿,牢牢地占据着蔡晓身边的棒子垄儿,自始至终,寸垄儿没让。 眼红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目光如剑,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几个透明的大“窟窿”。 执拗的卢仝不稀看那些欲杀死他的目光,活跃起周身的运动细胞,全力以赴地“对付”着眼前这一垄儿又一垄儿的棒子苗儿,他大力挥锄,锄锄抓色儿,紧紧追随大“部队”,打死——也决不再拖蔡晓的后腿儿了。 你别说,看他这会儿,锄起锄落,动作干脆利落,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卢仝目不斜视,发了狠地干着,还愣是没掉队!从早到晚,他一直跟大队人马在一条线儿上。 今天,他的锄地状态与昨天迥然不同,速度提升得更是神鬼莫测,他的出色表现,很快就赢得了大伙儿的“刮目相看”! “小卢仝儿,行啊!才锄了两天地,就赶上俺们这些老家伙了!真行啊——你!”一到地头儿,干练的于陈氏就迫不及待地翘起大拇指,当着他的面儿,毫不吝啬地夸奖起来。 被赞红了脸的卢仝对着于陈氏一抱拳,学着江湖儿女的口气儿说:“过奖!过奖!俺——卢仝——在这里多谢于婶子美言了!” 矮乎乎的赵大娘也抢着说:“小知青儿,不错呀!是把干农活的好手儿——啊!” 卢仝甜甜地一笑,刚要张嘴儿,就见突击检查锄地质量的小队长——于继昌气呼呼地跑过来。 他目光阴沉地扫视了大伙儿一圈儿,伸手指向他们旁边的灌溉浅沟儿,语气不善地问:“这条沟——东边那一垄儿棒子,是——谁锄的?” 兴奋中的卢仝举起右手,美滋滋地高声回答:“是我——!我锄的——队长——!” 小队长看他一脸溢于言表的得意之色,还有一副亟不可待等夸的模样儿。恨得牙根儿直痒痒:“你得意什么——?咹——?你到底会不会锄地呀——叫你来锄草,谁叫你锄棒子苗儿的?咹——?” 卢仝小声嘟囔:“到底谁不会锄呀——,我就是来锄草的,谁锄棒子苗儿了?” 小队长眼里几欲喷火:“还执挣——!” 卢仝几乎不出声地嘟嘟着:“谁说我锄了棒子了?谁——?——谁主张,谁举证!” 看卢仝一脸的不服气儿,还在低声儿地狡辩着,队长于继昌不再跟他多费口舌,几大步来到小知青跟前儿,一把攥紧了卢仝的左手,恨恨地拖过来,拉着就走。 二人来到沟东边的那一垄儿棒子地里,脖儿筋乱跳的于继昌伸出左手食指连连指点着,气愤地说:“你看!这儿倒了一棵——!”弯腰捡起。又向前走了几步,边捡被锄掉的棒子苗儿,边说,“看看!这儿又倒一棵——!……看——!这儿——连着锄断了两棵!” …… 他拖着卢仝才走了不过百十来步儿,手里就已经拤了一大把棒子苗儿了。 看到小队长手里的确凿“证据”之后,小知青儿卢仝就像突然受到外界刺激的河蚌一样儿,立马儿乖巧地低下了头,坚决地闭上了一直不服气的嘴。 小队长似乎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看卢仝认错了,也就不再“穷追猛打”。 只是严肃地宣布此次“锄苗事件”的处理决定:“卢仝,今日——一天不记工。另外,做为对二队损失的补偿,再扣掉他——五个工分儿!” …… 小知青儿卢仝少气无力地扛着锄头,远远地跟在散工回家的社员队伍后头儿,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不由自主地暗想:昨天挣了4分半儿,今天扣了5分儿,累死累活地出了两天工,我他妈的——还得倒找半分儿,这算咋回事儿嘛——! 又抬手摸摸隐隐作痛的伤眼,“咝——,唉——!俺下乡不过三天,就受伤两次,中间还“大张旗鼓”地跑了一趟儿县医院,做了一次心惊肉跳的“缝合”手术…… 卢仝越琢磨越不是味儿,按捺不住悲愤的心情,仰起头来,小声诘问上苍:“老天爷——!世上还有我这样的‘倒霉蛋’吗?” 第031章 夜半窗响 晚饭过后,于继祖要替他娘——于陈氏到二队记工儿,张长天和蔡晓儿也一块儿去了。 于陈氏洗刷好碗碟儿,收拾干净屋里屋外。一时无事儿,就跟卢仝打了声“招呼’儿,拿上正给继祖纳的大鞋底儿,去了村头于得名的鞋铺儿。 于陈氏偌大的院子里,就只余下了“倒霉蛋儿”——卢仝一个人儿。 他像形单影只的“孤魂野鬼”一样儿,在于陈氏空荡荡的天井里转悠着…… 下乡以来的大事小情儿,一桩桩儿,一件件儿,“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卢仝越想越憋气儿,忍不住仰头大喊:“啊——天啊——!” 谁料儿,一嗓子出去,胸中浊气竟然一泻而出,悲愤的气息再也压抑不住……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扯开嗓子,借着这股气儿高唱起来:“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卢仝拿腔儿拿调儿,正非常投入地唱着京剧——《窦娥冤》,张长天、蔡晓儿和于继祖仨人儿,就一路说说笑笑地回来了。 进门一看,卢仝已入佳境,也唱得和“窦娥”一样儿“两泪涟涟”,不由好笑。 “停!停——卢仝,别‘喊冤’了,你已经‘沉冤得雪’了——!”张长天笑着上前,拦住了“窦娥”如痴如醉的“唱”和“做”。 “啥——?”激情澎湃的“窦娥”——卢仝情绪渐入高昂时被张长天突然截断,面色有些不悦。 蔡晓儿忙从裤兜儿里掏出一块儿叠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绢儿,走上前,递给卢仝,责备他说:“瞧你——快擦擦脸吧!不就是几个工分儿吗?也值得你——涕泗滂沱的?” 卢仝接过来,愤愤地在脸颊上左右各擦了一把,顺手将手绢儿往裤兜儿里一塞,挥着右臂,慷概激昂地说:“这根本就不是几个工分儿的事儿,我恨的是——苍天不公——啊!” 于继祖拍拍他愤怒的胳膊儿,“哈、哈、哈”地笑起来:“别价——卢仝——,今天不但没扣你的工分儿,队长还给你高高儿地记了5分儿半呢——!” “咋——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儿事——?”卢仝挥舞在空中的手,顺势下落,在头儿挠了挠,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是,脸上犹自现出一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疑惑样儿。 继祖举手遥指着队长于继昌家,说:“你今天拉架的那几个‘乌眼鸡’儿,里面就有于队长家的‘大小伙子’。” “‘乌眼鸡’儿回家把你英勇拉架儿,导致‘工伤’的事儿一说,他老爹立马儿觉得亏待你了。”继祖说着,学着于继昌平时懊恼的样子,做了一个颇为滑稽的面部表情。 “这不,记工的时候,他就说你人——热心,不看热闹儿,是个——好同志!要咱队的社员们都向你——学习呢!” 继祖又指点着自己故意眯缝起来的眼睛说:“嗯——他还说——你‘工伤’,眼睛都青肿成——这样儿了,也不肯休息,锄地的时候当然就看不清棒子苗儿和草儿了……锄倒几棵棒子,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又随手做了一个斜“劈”的动作:“总之,他老人家一句话——就免了你的‘处罚’了!” “末了儿,队长又说——”,继祖胸膛一挺,又学着于继昌当时说话的神态:“卢仝——带着眼伤儿锄地,都能赶上‘锄地的老人儿’了,应该嘉奖——!” 继祖“哈哈”一笑:“然后他就叫记工员多给你记了半分儿。” 话说到这儿,卢仝可来精神儿,见缝插针,急忙问了一句:“唉——?恁说说——,队长这样做,是不是就叫‘朝令夕改’——?” “得了——!得了——!管他‘朝令’是不是‘夕改’呢——!卢仝——,今天一起锄地的人儿里,就数你——挣工分儿最高了。这霎子,咱就用不着再学‘窦娥’——唱【滚绣球】了吧——?”蔡晓儿笑着打趣儿他。 卢仝瘪瘪的胸腹儿用力一腆,两手往腰眼儿里一掐:“嘿、嘿、嘿——”地笑起来:“那是,那是,我这会儿就想来一段《翻身农奴把歌唱》!” 说着,一咧嘴儿,果真就唱起来:“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 夜深了,狡黠的秋虫儿藏身在我们几乎找不到的植株旮旯儿里,得意的鸣叫声介于“紫红色的鸡冠”和“成片的一串红儿”之间,若有若无,时断时续,整夜“唧、唧、唧”地,倾情演奏着超凡脱俗的天籁之音。 在这迷人的交响乐中,辛苦劳作了一天的知青们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不觉地,就沉溺进农村这片绿色的梦境里……一个——两个的,转眼儿都睡熟了——。 清脆的敲打声在继祖窗外隐隐响起:“啪、啪、啪——” 几下儿声响,吓坏了演奏中的各种秋虫儿:它们,你闭嘴儿,我收声儿,一只只的,顿时“噤如寒蝉”。 刹那间,万籁一片俱寂。 “谁——呀——?”于继祖哑着嗓子,迷迷糊糊地问。 “沙、沙、沙”,窗外,有风儿轻轻滑过树梢儿的声音远远传来。 过了一会儿,秋虫儿们大概感觉危险已经远去,又重新振作起来,开始了它们的大重奏。 …… “啪、啪、啪”,清脆的敲击声儿又转移到张长天和卢仝的窗外。 霎时又“万虫齐喑”,它们你瞪我,我瞪你,纷纷恼了:“今夜——这是咋的了?谁这么无聊——?还让不让俺们昆虫儿类的活了——?” 而真正该被打搅的“人”呢——? 看——! 张长天推了一天的“小拱车儿”,睡得“死人”儿一样儿。卢仝也好不了多少,他拼命抡了一天的大锄,体力消耗和张长天不相上下,这会子,也正舒舒服服地——“挺尸”呢! 别说是这么——小心翼翼的敲击声,恐怕就是“渔阳鼙鼓动地来”了,他们也会置若罔闻,照样睡得比“夜”还要深沉。 知青儿窗外,各种夜儿——摇摇头儿,扇扇叶儿,送来暗香隐隐…… 就连最善于捕捉声音的那只“耳朵儿”来了,也很难辨别——外面到底是风儿还是物儿,反正一阵儿“窸窸窣窣”之后,一切又复归沉寂了。 …… “夜”悄没声儿地溜走了,天边儿又渐渐透出缕缕迷死人儿的晨曦。 晨光熹微中,张长天和卢仝住的南屋“壁子墙”外——窗台儿上,“恭恭敬敬”地摆放着五枚——绒毛上挂有夜露儿、带红尖儿的“青州蜜”桃儿。 【备注】山东这块儿,桃子的成熟期很不一致。一般来说五月是桃子的自然成熟期,如“五月仙”儿。而“油桃”儿,则在七月底儿可以开吃;“雪桃”儿和‘青州蜜’桃儿,大约要在十月份左右才会成熟。 第032章 投桃儿 下乡以后,蔡晓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儿,就数欣赏于陈氏种的草草了。 每天清早起床,她洗漱之后,总要先把这个临时住所里的儿里外巡视一遍儿,才开始生火做饭。 今天,也不例外,她抻抻懒腰儿,来到了儿、草儿满院的大天井里。 向东一望,于陈氏窗外,一棵高大的月季树几乎齐着屋檐儿,这株植物的腰围长得实在太“疯狂”,谁看见谁咂舌儿。 蔡晓走过去,展开双臂照量了一下儿:“咝——”地抽了一口冷气儿,暗自思忖:怕是要俺仨知青儿——六条胳臂儿,才能够将其合围。 她连续向后倒退了几步儿,仰头远观。 大朵的月季,朵朵布满枝头儿。胭脂红的冠,比他们喝“粘粥儿”的瓷碗口儿还要大——。 听于继祖说,这棵月季比这所翻盖的房子还要老,估计得有四、五十岁的树龄了。 蔡晓现在住的西屋儿窗外,有一个椭圆形的小圃,大大小小、形形色 色的“石头蛋子”砌得圃沿儿。 圃儿当央儿,植有一棵——入秋后又“开二度”的“地瓜”。它玫瑰红的瓣儿团团簇拢,形优美大方,其瑰丽不亚于牡丹的天香国色。 以“地瓜”为中心的小圃里,还栽种了大黄色的“万寿菊”、火焰色的“一串红”、纯白色的“玉簪”、紫红色的“鸡冠”等等,整个小圃一片姹紫嫣红,美轮美奂。 转到大门的影壁前,一丛大红的艳丽“美人蕉”婀娜地立在“影壁墙”——前边儿,迎客招展。 蔡晓抓起一个提篮,跨出大门口儿。 西侧,一圈儿紫、粉、红、白的“蜀葵”,在南屋儿前夹出了一道天然的障子。 障子东边,靠近大门口的位置,留了一个没装小门儿的门口,供人出入。 蜀葵围起的圃子,是个东西狭窄、南北老长的挺大的菜园子。 菜园里的小菜畦儿东西走向。一个个的,由南往北,直铺到南屋跟前儿。 从远及近,小菜畦儿里依序种了:一架儿葫芦、一架儿吊瓜、一架儿丝瓜、一架儿黄瓜、两架儿扁豆、一畦儿小葱儿、一畦儿菠菜、两畦儿韭菜、一畦儿茄子、两畦儿小白菜、一畦儿辣椒、还有两畦儿萝卜。 远近房上的烟囱陆续冒烟了,蔡晓也该做早饭了。 于陈氏的大菜园里,还有若干常吃的瓜菜没数完,时间有限,咱就不一一罗列了。 仨知青儿跟于陈氏打好了交道,吃菜就摘她们家的,每月给她五块钱。 蔡晓走进菜园,摘了两大捧扁豆、一个大吊瓜,又拔了两棵小葱儿,装进提篮,挎着往回走。 一抬头儿,就看见南屋儿“外窗台”上摆放着五颗新鲜的大蜜桃儿。 蔡晓一愣,快步儿进屋,放下菜篮子,喊出南屋的几个青年来看。 “谁放的——?”卢仝像猕猴一样挠着腮帮子回头儿问张长天。 张长天眼盯着鲜桃儿,皱起眉,摇了摇头:“不知道——!”扭过头望了望身侧的继祖:“继祖,你知道——?” 继祖也摇摇头,“咝——”地咝拉了一声。 蔡晓看大家都一付懵然不知的样子,奇怪地问:“你们三个大男人,就没有一个听到动静儿的?” 继祖闭上眼,使劲揉揉脑袋:“噢——”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儿:“昨儿——大约半夜了吧——俺好像听到有人‘啪、啪、啪’敲窗——来着!不过,俺问了一声,就没动静了——。俺还以为,是俺听错——了呢!” “长天、卢仝,东西在你俩窗外放着,恁就没听到动静?”蔡晓不舍弃地追问着。 卢仝和张长天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哎——?对了!肯定是那三个‘乌眼鸡’儿偷偷送的。昨个儿揍了卢仝一拳,他们良心受到谴责了!夜里睡不着觉,就连夜送桃儿——赔礼来了吧——?”继祖边分析边说。 卢仝点着头:“嗯——!有道理!哎呀——这些小子!别说,还挺上道儿的——呢!”攥起右手,“啪!”地捣了左掌心一拳。 “既然这样儿,那咱——就‘有愧受之’吧——!”他边说边靠前儿,一手抓起一个,分别塞到继祖两只手里,高兴地说:“给!继祖,你和婶子一人一个!” 又回身儿拿起俩,分别送给蔡晓和张长天。 剩下的一个,自己拿起来,在衣袖上蹭了蹭,举到嘴边,张口就咬了一大块儿。 卢仝闭上眼睛嚼巴着,慢慢品味:这秋桃——入口酸酸甜甜的,甘凉的蜜桃汁液儿由喉咙入胃,慢慢发散到身体各处,最后沁入了心扉。 那滋味,再华丽的语言也不能描述其万一。 若干年后,某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卢仝还时不时地怀念起今晨发生的这一篇儿。 …… 饭后,继祖去了大队,张长天也推他的小拱车儿去了。卢仝和蔡晓儿就扛起锄头,上了坡。 “打靶地”只剩两垄棒子没锄了,这儿只需留俩人,其余的“大部队”都要转地儿。 “蔡晓儿,你和卢仝留下。其余的去‘西半天’那块地”。生产队长没来,领头儿的于陈氏安排道。 众人拉着队伍,嘻嘻哈哈地走了。 卢仝高兴地说:“这回儿,就剩咱俩了,没有比着的,晓儿,咱歇歇着——,慢点儿锄——!” 蔡晓抿着小嘴儿笑了笑,未置可否。 两人照上趟儿,边说边锄,才锄进不到100米,就听见有人在地头儿上喊:“卢仝——!队长叫你回去,他在牲口棚等你呢——!” “啥事儿呀?”卢仝回过头儿喊着问。 “俺——不知道,你快回去看看吧——!” 卢仝弯下腰,轻轻放倒锄头,对蔡晓说:“我先去看看——啥事儿,锄头放这儿了,你慢点锄着,一会儿功夫,我就赶回来了!” 蔡晓儿头也没抬地催他:“端人碗,受人管!记几分工儿,全是队长说了算!快去吧!别让‘管咱的’等久了。” 卢仝嘻嘻笑着,掉转身儿,“腾、腾、腾”地跑走了。 蔡晓继续锄地,咱先放下她这头儿不说。 且说,卢仝来牲口棚找到生产队长。 于继昌拍打着他的肩膀笑着说:“卢仝,好小子——!干得不“糙”儿1——!从今天起,你就别锄地了,走!我另给你安排了个轻快活儿!” 卢仝一边跟着队长走一边奇怪地想:“队长说我干得不糙儿,我干什么了——?不就锄了两天地?第一天,叫人家落了‘一多半子’,第二天,锄倒一堆儿“棒子”,队长是咋看出我干得不糙儿——来的?” 【高密土话解析】 1——“不糙儿”,就是“不孬”。 第033章 车把式 “第二生产队”的小队长——于继昌,把卢仝带到牲口棚旁边——百十步远的一间老房子前。 破旧的小木门儿大敞着。 卢仝缀在队长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伸头儿远望进去,屋里光线却不给力,黑黢黢的,啥也没看清。 于继昌站在门外,高声唤道:“玉良老哥儿——”! 安静的矮屋子里,沉沉地传出两声“吭、吭”…… 一只老黄狗儿悄没声儿地钻出,直向着他俩跑来。 卢仝最近老是“倒霉”,一察觉到“危险”,心就不自觉地“扑通”起来,精神立刻进入了“战备”状态。 他提高警惕,脖颈子左右转着,目光紧随着黄狗儿的移动而移动。 就见它:腆起狗脸儿,咧开狗嘴儿,兴奋地绕着小队长转了一圈儿。时不时的,还要挑起讨好的狗眼儿——浏览浏览于继昌的老脸,并不失时机地摇几下“献媚”的长尾巴儿。 小队长举起腿儿,轻轻碰了碰贴在身边的狗头儿,绽开笑脸低叱:“老黄!看把你兴的——!一边儿——去!” 一听此言,机灵的“老黄”霎时就明白了:今天是甭想从老“恩主”这儿——得到啥“安慰”了! 它马上变了一付凶恶的嘴脸,向小知青儿卢仝跑来。 “老黄——,回来!” 这一声喝止,落到卢仝耳里,如遭大赦。他不由抚胸,闭紧嘴儿,鼻子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儿。 “老黄”如听纶音佛语,掉头儿折返。 尾随喝止声,小屋里缓缓踱出一个白头发的老汉儿。他微驼着背儿,倒背着手儿,嘴里还叼着一杆长烟袋。 “继昌——,有啥事儿?”李玉良老汉不紧不慢地问道。 “老哥儿——,俺给你找了个帮手儿。”小队长回头儿,抬手儿招呼卢仝,“过来!快见见你师傅!” 卢仝就懵懵懂懂地走上前,稀里糊涂地拜见了他的“车把式”师傅——李玉良。 “我勒个去——的,什么——师傅?这不是我去大集上买农具那天——碰上的那个老家伙吗?”卢仝腹诽着回想起来。 那天,他提篮儿、绳子、长短锄、大?头、二叉钩子的,买的东西多了,一个人搬不回来,正发愁呢! 可巧儿!就遇上了李玉良老汉的马车。 他赶紧上前搭讪,想求李老汉帮忙把自己和农具拉回来。 卢仝陪着笑脸儿,强忍“舌伤”的疼痛,和车把式——李玉良进行了一番言语“交涉”。 尽管他舌灿如,使出了“张仪游说诸侯”的本事,最终磨破了薄薄的嘴皮儿,说肿了缝合不久的舌头儿,李玉良老汉还是“无动于衷”。 后来,卢仝看老汉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扎在布褂儿外面的腰绳儿里,抽出他的御用“长烟锅儿”来,在车辕上轻轻磕了磕,就低着头儿,一个劲儿地挖烟包子里的烟末儿。直到这时,卢仝这块“榆木疙瘩”才总算醒悟过来。 最后,他退了一把短柄儿小锄儿,凑齐1块5毛钱,给李老汉儿“上供”了3两“安丘黄烟”叶子,事情这才谈拢。 “老东西——!要报酬——早说呀——害得我舌头都说肿了!” 那天晚饭后,张长天和蔡晓儿说说笑笑的,只有自己不敢再张嘴儿。 蔡晓儿还打趣儿他:“卢仝!赶了个集儿,碰上‘婴宁’了?怎么——今晚这么老实?一言不发地,别是把魂儿给狐狸精勾走了吧?” …… “狡猾的——老东西!”卢仝收回思绪,看着眼前的老汉儿,咬着牙根儿,在心里恨恨地说。 …… 小生产队长,官儿小,事儿多。安顿好卢仝,于继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师傅并不急着教卢仝“赶车”,先是介绍他认识队里的大小牲口儿。 一入秋,李玉良老汉的“老寒腿儿”又不得劲了,他领着卢仝,蹒跚地走进牲口棚儿。 逐一给新徒弟引见他的“老伙计们”。 “马——,咱队里总共有四匹,这匹黄色的是‘头把驾辕马’,不光活儿好!脾气儿也好!”李玉良老汉轻轻地拍打着一匹体格高大的黄骠“儿马”,饱含深情地说。 “这一匹——是骒马儿,怀着驹儿呢!咱队里的马就指着它传宗接代。” 师徒俩来到一匹黑鬃毛、黑尾巴、身子暗红的肥膘儿老马跟前儿。 李玉良老汉一回身儿,给它的食槽里添了一把麸子,弯腰、伸臂进石槽拌了拌草料。惋惜地说:“这匹‘骝马’早先骟过——在早‘拉了犁’了——!如今上了点岁数儿,老了——!出不动大力了——。” 老汉儿感慨着,又指着一匹青白相间的“儿马”驹子说:“这匹青骢儿,和那匹骒马是娘俩儿,还没训好呢——!要是训好了——说不准能顶了‘黄骠马’儿的‘头把’位子。眼下——嗯!也难说。” 卢仝看见还有一匹青色的牲畜儿,远远地拴在槽头儿,忍不住问:“师傅,你不是说咱队就四匹马吗?这不还有一匹?” 李玉良看了一眼,说:“噢——!那不是马——是头骡子——!”边说边弯腰撮起一簸萁铡好的棒子秸碎料,倒给青骢马驹儿。 卢仝一听“骡子”,马上联想到人们常对“嘴上巨人”说的一句话儿:“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 不由好奇心大起,忍不住走上前去,想看看这骡子和马到底有啥不一样儿的? 还没等走到近前儿呢!那骡子就立起耳朵儿,打了一个响亮的“响鼻儿”,把卢仝吓了一跳。他急忙后退了一大步,一句心里话儿脱口而出:“哎呀——我的妈——唻!” 李玉良老汉听见动静儿,急忙喊住他徒弟:“别靠近!那——家伙!随它‘爹’——‘驴脾气’——暴躁着呢!已经伤了队里好几个人儿了!你先离它远点儿,别叫它算计了——!” “师傅!我怎么没看出这头骡子和马有啥——不一样的地方呢?”卢仝挠着头皮儿问李玉良老汉。 “哦——!耳朵儿不一样儿,马的短,骡子的长;咹——?尾巴也不大一样儿,马的比骡子的粗大;马的鬃也比骡子的长点儿。” “哦——原来如此!”卢仝对比着仔细看了看,师傅说的还真是——的唻! 卢仝又盯着这头大青骡子看了看,心道:“脾气儿——还不小!总有一天,小爷——我要把你这个畜生治得服服帖帖的——!” 令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不但没有把这头大青骡子治服,反而被这个畜生儿狠狠地摆了一道儿:把他的女神远远地赶离了自己的身边儿。 第034章 爱吃萝卜皮儿 卢仝跟着他师傅把马棚、牛棚、驴棚都转了个遍儿,与每一头马、牛、驴——都分别做了一次亲切地“会晤”…… “车把式”——李玉良老汉语重心长地教导小徒弟儿:“赶马车——要识马性子;驾牛车——要懂牛脾气儿;使驴车——要会顺驴毛儿。换句‘呱儿’——拉1,就是——想学‘赶大车’,得先会——‘养牲口’儿。” 他抬起胳膊儿,逐一指点着马棚、牛棚、驴棚,慢条斯理地说:“第一,要叫牲口吃得——‘愉作儿’2的;住得——舒服儿的。饲料要经心,饮水要干净。看!地上、草料栏、饮水筲、食槽子……都得见天儿打扫,棚子里要拾掇得利索儿的,叫这些牲口先吃饱、睡足——再干活儿。别觉着它们是牲畜儿,可都通人气儿呢!你对它糙也吧,好也吧,它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李老汉顺毛捋着大青骡子颈脖儿上的黑鬃毛说:“第二,要跟它们‘噶胡’3好!第三……嗯——这第三嘛!俺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递你说。” 卢仝琢磨了半天,问道:“师傅!你说的这第一条好办!第二条就难了,我又不懂兽语,可跟这些骡、马、驴的,怎么‘噶胡’呢?” 李玉良老汉拍打着小徒弟儿的肩头儿,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你别急——!咱先把第一条做好了,第二条——跟着就会了。这样吧——你先给俺‘跟车’,跟个仨月俩月的再做‘打头’。也就一年儿的空儿,差不多——就和这些不会说话儿的‘伙计们’处熟了。到那霎儿,俺再教给你——‘赶大车’。” 卢仝听了他师傅长远的“教学计划”,心哇凉哇凉的了。他少气无力地问:“师傅——,什么是‘跟车’——?” “‘跟车’——就是跟着装、卸车!” “那样儿——啊,那什么是——‘打头’——?” “‘打头’——就是待我车前唻——,牵牲口的人!” “咹——?”卢仝越听越邪门儿,几欲昏倒…… 就这么简单,卢仝比“弼马温”还神:马、牛、驴仨倌儿的官帽儿一下儿——就戴齐了。 咱放下——三官加顶儿的卢仝,从此日夜出没于牲口棚儿这事——不说。且再回过头儿来,看看——被他撂在“打靶地”——慢慢儿地——锄棒子苗儿的蔡晓儿吧! 卢仝一走,蔡晓儿就生出了一种预感:他不会回来了,至少在今天。 果不其然! 那个来喊卢仝的小伙子,等卢仝一走,他就立马儿来到蔡晓儿身边,一声儿不响地捡起卢仝留下的锄头,“接茬儿”锄了起来。 蔡晓儿看了看他,有点儿眼熟——噢——这不就是昨天——“勔跌儿”4的那仨“乌眼鸡”里边儿的一个吗? “哎——你叫什么名——?”蔡晓儿问闷着头儿——干活儿的小伙子。 “于世富——” 锄地的小伙子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回答。 蔡晓儿又追问:“谁安排你——上这儿来锄地的?” “没人分派,俺自个儿来的。”从嗓子眼儿发出低低的声音。很显然,小伙子有点底气儿不足…… 蔡晓儿感到奇怪:“没人安排?你自己就过来了?那——晚上怎么记工?” “没事儿,俺爹是队长!”小伙子牛哄哄地说着,总算抬了下儿头。 “政治队长?” “政治队长——说了可不算!俺爹是——生产队长,待咱队里,他——才是‘一把手儿’。”小伙儿说话的声音渐趋高了。 “哦——!”蔡晓儿拉着个长音儿,回了一声儿。 霎时,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过了半天,蔡晓儿试探着问道:“那——叫走卢仝的就是——恁爹?” “嗯——”于世富声音又低了下来。 “恁爹叫他回去干什么?” “俺爹说,他不是锄地的料,怕他把棒子苗儿都锄没了,就给他换了个活儿……” “换了个什么活?”蔡晓儿迫不及待地问。 “赶大车——!” 蔡晓儿疑惑不解:“赶——大车?他连地都锄不好,还能——赶大车?” “慢慢儿地——学呗!”队长儿子微微动着嘴唇儿,声气儿越来越低,几欲不闻。 “噢,这样儿——啊!”,蔡晓儿总算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儿。 …… 二人锄了约摸个把小时儿,队长家的儿子就建议“歇歇儿”。 沟崖儿上长有一簇儿簇儿的紫穗儿槐。他俩就近找了一簇儿最高大的,蔡晓儿在它的荫凉儿里放平锄头,在锄把儿上坐了下来。 于世富站在离蔡晓儿两步远的地方,右手不住地摸棱着鼓鼓的小褂布袋儿,磨蹭了半天,还是没坐下。 蔡晓儿侧过头儿,仰起脸儿,递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儿:“不是说——歇歇吗?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嗯——俺——”于世富嗫嚅着,费了好大劲儿,才下定决心,向着蔡晓儿跨前两步,顺势从衣兜儿里摸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儿的大红萝卜,弯下腰儿,毕恭毕敬地,双手捧到蔡晓儿眼前儿,红着脸:“喃——” “还是你吃吧!”蔡晓儿不肯接。 “俺不爱吃萝卜儿!你拿着——吃吧!”于世富羞红了脸。 蔡晓儿实在推辞不过,只得谢了谢他,犹豫着接过来。随后,她将萝卜放到伸直的双腿上,从裤兜儿里掏出手绢儿,擦了擦手,又拿起萝卜,用挑剔的眼神儿看了看。才低下头儿,专心致志地剥起皮儿来。 她仔细地一圈一圈儿地剥下去…… 那红红的萝卜皮儿,长长的,打着好看的螺旋卷儿垂下来,眼看就要拖到地上了。 于世富赶紧弯下腰,俯低身子,伸出双手去接。倒把蔡晓儿吓得一愣神儿…… 等蔡晓儿“咔嚓儿——咔嚓儿”地啃萝卜瓤儿的时候,于世富也开始“夸嚓、夸嚓”地吃起萝卜皮儿来,嘴里还不住地“噬啦”着…… “于世富,你不是——不爱吃——萝卜儿吗?” “对啊——!俺不爱吃——萝卜瓤!可俺——爱吃萝卜皮儿!辣乎乎的,咝——带劲儿!” “哦——原来是这样——啊……”蔡晓儿若有所思。 …… 【高密土话解析】 1——“拉呱儿”,就是“说话”。 2——“愉作儿”,是“舒服”的意思。 3——“噶胡”,就是“相处”。 4——“勔跌儿”,就是“摔跤”的意思。 第035章 洗脑 提议“歇歇儿”的队长儿子并没有坐下歇歇儿。 他就像个“门神”似的,一直站在蔡晓儿身边儿,偷偷儿俯视着这个貌似“天仙”的城里女孩儿: 她头发黑油油的,刘海儿齐刷刷的,鼻梁直挺挺的,胸脯鼓蓬蓬的,小手儿白嫩嫩的,两腿儿直溜溜的…… 于世富看着看着,不觉浮想联翩起来:这——模样儿的,要是能给俺当个媳妇儿,那…… 小伙子正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黄莺般清脆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了: “于世富!” 蔡晓儿一气儿吃完了萝卜,将萝卜巴儿向沟底儿一丢,就抓着锄头站了起来。 同时,招呼自己身侧的“门神”开工: “快晌天儿了,咱也——下手吧?再不抓紧点儿,今天上午就干不完了!” “好——!好!”于世富一愣神儿,赶紧接腔儿。 为了在“天仙”面前留个好印象,队长儿子“一反常态”,拼命抡起锄头来……(据说,人在某种状况下,会爆发出超能量!于世富就是一个非常“现成儿”的好例子。) 你看他,左右开弓,一锄两犁儿。其劲头儿之足,速度之快,跟——在高老庄耙地的那个八戒和尚——也不相上下。 蔡晓儿还没来得及“发挥”开,小伙子就低着头儿,锅着腰儿,“乓齐、乓齐”,把本属他俩的份儿,一气儿全整完了…… 蔡晓儿尴尬地跟在于世富腚后边儿,紧追慢撵,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来到了地头儿。 她两手拄着锄把儿,挑眼儿望了望于世富: 只见调皮的汗水以他的头顶儿为“发源地”,一道儿挨一道儿地,顺着乌黑的发梢儿缓缓流淌着,在他枣红色的脸颊上,“勾勒”出一条条儿滑稽的“黑沟子”……像极了陆军特种部队伪装自己的“迷彩脸”。 她忙忍住笑,掏出自己的手绢儿,冲着小伙子走过来。 蔡晓儿一边儿将手帕伸手儿递给他,一边感激地说:“于世富!你可真能干——!快擦擦汗吧!今日,可真得——谢谢你了!” 小伙子慌忙地倒退着,死活也不肯接蔡晓的手绢儿。 他攥紧右手,拇指之外的四个指尖使劲儿扣住自己的上衣袖口儿,举起胳膊,在脸上左右蹭了蹭,不好意思地说:“不用!别价——!俺不用!俺——脸黑,别给恁弄脏了!”于世富偷眼儿瞄着蔡晓递过绢帕来的小手儿,嗓子里“咕咚”一声,偷偷地咽了一口唾沫儿。 蔡晓儿看于世富在自己面前儿那付拘谨的样子,觉得非常好笑,故意逗他:“于世富,你脸黑——是不是“惯总”1不洗脸啊——?” “谁说的?俺洗脸——,哪‘集’(高密这地儿,一‘集’合五天)都不落——!”急头赖脸的小伙子歪着头儿,忙不迭地解释着。 蔡晓儿愕然:“咹——?哪‘集’都不落?你洗脸——不论天儿?论‘集’——!” 于世富挠挠乱糟糟的头发,憨憨地笑起来:“嘿嘿!俺一‘集’洗一回!——省事儿!” 听到此,紧紧捂着嘴儿的蔡晓儿被他天真的话儿“破了功”:“噗嗤”一声儿,笑了出来。 “嗯——恁笑起来真好看——!”小伙子傻呆呆地盯着蔡晓儿,嘴里喃喃着…… “瞧你说的——!”蔡晓儿耳尖,偏就把人家小伙子的喃喃低语给“捕捉”到了。 “走吧!还不晌天儿,咱再上‘西半天’那块儿地来——去干点儿吧!”蔡晓儿扛起锄头,催促着于世富。 小伙子仰脸看看天上的日头儿,弯起右手食指,搓了搓鼻子:“到西半天还有一里多路呢!等咱到地头儿了,天也就好晌——了!” “囔——咱俩这会儿干什么?往家走?”蔡晓儿疑惑地问。 “不中!咱队里‘眼’多,这会儿回去——还早点儿了!咱还是找个荫凉儿,歇歇儿再走吧!”于世富“颇为老道”地说。 蔡晓儿看了看队长家的这个大小伙子,暗道:真是“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还真看不出来,这个憨乎乎的后生小子,还蛮有一包“心眼儿”! 二人休憩的工夫儿,于世富似乎变了一个人。话就像秋天的雨丝儿,多如牛毛!不知不觉间,突然就健谈起来。 他告诉蔡晓儿: “你干活儿的时候长点儿‘眼色儿’,跟人家好好学着!别太拼命——,看不着——大伙儿都在‘混天儿靠日头儿’…… 嗯——!也不用太在意每天挣几个工分儿。 年底儿分‘成果’儿的时候,队里也不全看个人累计工分儿。 前几年,为了不出现饿死人儿的状况儿,分东西儿的时候,‘家口’占的比重——更大! 上年,咱二队——就是按工分儿、人口儿——‘三七开’的比例分的‘口粮’。 这个年头儿,光靠使劲儿‘挣工分儿’——就想过上好日子,门儿——都没有! 咱就拿四队队长——文龙叔说吧,他是什么人儿——?要饭儿的——出身!‘早——日来’,穷得叮当响…… 他娘——就是俺五嫲嫲,看看实在没活路儿了,一狠心,就把才七八岁的闺女、刚满月儿的‘小厮’——全舍了…… 他娘俩儿,跨上提篮儿,手儿拉着手儿,拖着打狗棍,就要饭儿去了…… 这会儿——呢!文龙小叔儿抽空儿就编‘条货’卖。一个雨天,文龙叔就能编六个‘油筐’,一个‘油筐’就能卖6毛;一宿儿不睡,就能编一个大‘装搂’,一个‘装搂’就值三、四块——! 你算算,文龙叔编一天的‘条货’,是不是顶咱俩锄——七、八天的地了。 眼前儿来,他——家的日子儿过的——咱庄来——都挂上号了! 嗯——!俺这些日子,也正跟着文龙叔学着编‘条货’呢——” 于世富滔滔不绝…… 蔡晓儿抬抬头儿,看见天都晌歪了,就打断小伙子对村里情况的热情“解说”:“于世富!好吃晌午饭了!咱这会儿走吧?” “咹?晌天了?走!”队长的大儿子刹住还没说完的话,意犹未尽地回应着。 俩人并排着往家走,沉默了一路儿。 到了村头儿的老槐树底下,蔡晓儿要向北——上于陈氏家,于世富的家还得往东。 要分手了,小伙子鼓足勇气说:“蔡晓——!过晌儿2锄地的时候,俺还靠着你,吭——?” 蔡晓儿深深地看了看小伙子的红脸,过了一霎儿,终于点了点头儿。 “那俺——就先家去了!”于世富得到令他满意的回答,“恣模样儿”3地走了! 被洗了一通脑的蔡晓儿,在大槐树的树荫凉儿里,又神游了半天…… 下午锄地的时候,蔡晓儿的“陪锄儿”之一,果然固定在了队长家——大小伙子身上。 在“活力四射”的小青年儿——于世富,全力以赴的帮助下,蔡晓儿今日又“圆满”地挣到了5个“工分儿”。 【高密土话解析】 1——“惯总”,就是“总是”。 2——“过晌儿”,是“下午”的意思。 3——“恣模样儿”,就是“喜滋滋的模样儿”。 第036章 牛不嚼沫打打角 卢仝打扫了几天牲口棚,喂了几天马、牛、驴,跟着师傅李玉良装卸了几天大车后,就发现“赶大车”还真是个好活儿——!出力少,挣工分还高。机会来了,还可以捎个“脚儿”,挣个“外快”啥的…… 今日回程中,卢仝悠闲地坐在空马车的“车边沿儿”上,羡慕地看着躺在车盘子里呼呼熟睡的师傅,心里痛快极了! 这个活儿比锄地好多了!除了装、卸车那霎儿放两身臭汗之外,旁的时候儿,都是非常惬意的! 今天他师徒俩负责往队里最远的那块地——“大加洼”运化肥。 师傅让他套上了队里那匹“不但活儿好,脾气儿也好”的黄骠“儿马”。 这老马,可神了!不管哪条道儿,走过一趟儿,回头儿它就牢牢记住了。 所谓“老马识途”,看来是一点儿不假。 看!也不用他师徒俩控缰,一俟他们准备好,这匹“儿马”自己就“吧嗒吧嗒”地往回走。等师傅一觉儿醒来,黄骠马也就顺利“到家”了。 不过师傅也嘱咐过卢仝:不是所有的牲口都可以“信马由缰”。 这匹马性子比较温顺,要是换成骡子驾车,可就不敢有半点儿“大意”了。 尤其是——脾气暴躁的驴,它的缰绳更是万万不能放松。你稍一撒手儿,叫它知道了,撒腿儿可就跑了,撵也撵不上。它才不管后果严不严重呢——! 师傅还告诉他,马和骡子训好了,都可以骑,驴却不让。都说“驴脾气,驴脾气”,指的就是毛驴儿——脾气暴躁这个意思。 卢仝听得半信半疑,一个劲儿的“腹诽”:师傅说驴不能骑。囔——那个几乎妇孺皆知的聪明绝顶的“阿凡提”——不就是骑小毛驴儿的?居然还有人都能“骑驴看账本”呢!再说了,“八仙过海”中的张果老都那么大年纪了,不还是骑着驴?人家不光是“骑”,还敢”倒着骑”呢…… 今天往地里送肥:上午两趟儿,下午两趟儿。一天只运了四趟儿,天儿就不早儿了。 回到生产队的牲口棚,师徒俩一个“动嘴儿”,一个“动手儿”,卢仝依照师傅的“指点”,卸了马车。 师傅吩咐卢仝:“把马拴上柱子!” “好唻——!”卢仝爽快地赶紧照办。 “缰绳拴高点儿!”李玉良老汉补充了一句儿。 卢仝:“师傅——得拴多高儿?” “啊哦——得拴的——叫马——必须仰起头儿那么高!”师傅考虑了一下儿,态度颇为谨慎地说。 卢仝煞是奇怪:“它老老实实儿的,又没犯错儿,干嘛要叫它仰起头儿,怪‘使人儿’1的!” 李玉良老汉一边儿拿烟锅子挖着黑色烟布袋儿里的烟末儿——这还是小徒弟儿卢仝“孝敬”的“安丘烟”,一边儿“组织”着合适的语言:“仰起头儿——它就捞不着吃喝了。今天干累了,要叫它——先喘匀了气儿,大歇歇儿,等劲儿返上来,再饮水、喂料。不的话可就祸害它了!” “噢!原来还有这些说道儿!”卢仝恍然大悟。 李玉良老汉倒背起手儿,进了矮趴趴的饲养屋儿。 卢仝看师傅走了,就牵起黄骠马,将他高高地拴起在棚子外的木桩上。随后,也低头儿进了饲养屋儿。 小小的屋里烟雾弥漫…… 卢仝眨巴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师傅正坐在土炕沿儿上抽着烟儿,就问:“师傅,那我这会儿干点啥?” “你上牛棚唻,去看看最西头儿那头老黄牛,它这两天不爱动弹,看看它嚼沫2不嚼沫?”师傅思虑重重地吩咐徒弟。 卢仝接着问:“哦——!师傅,要是它不嚼沫,怎么办?” “要是不嚼沫,你就打打它的角!早晚儿等他嚼沫了再回来!” “噢——!好吧!”卢仝服从师傅的“指示”,迅速转身儿,一低头儿,出去了! 他“紧三火儿”3来到牛棚,看了看老黄牛。暗道:呀!俺师傅还真神!连老黄牛不嚼沫都能猜着。 他依照师傅的“教导”,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根小木棍儿,上前轻轻地打了打牛角儿…… 老黄牛斜着眼儿,愣愣地看了看他,像是要和他说话儿一般,嘴唇真地慢慢动了起来…… 此情此景,让卢仝猛然间想到了“黄梅调儿”【牛郎织女】里的“老牛大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黄牛嚼沫,觉得不会人言的动物也很神奇…… 等卢仝回来的时候,师傅已经抽完了一袋儿烟,正站在黄骠马跟前儿和它亲密地“交谈”…… 老汉捋着它“倒下如‘墙头草’”的长鬃,嘴巴冲着儿马的“竹批峻耳”,小声叨叨:“老伙计,今儿受累了。一会儿吃饱喝足了,你就早歇歇儿吧……” 一回头儿,看到卢仝默立在他身后,就摸了摸马身,“啪啪”地拍着马脊,接着吩咐:“解汗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把它牵回马棚,饮点儿清水,多加上点儿好草、好料!” “好唻——!”卢仝脆快地答应着,将辛苦拉了一天车的老马“恭敬”地送回了马槽前。 饮过清水,又在草料里拌上“马膳”4,看黄骠马不紧不慢儿,香喷喷地吃起草料来,他才放心地返回饲养屋儿…… 霞光已满天。 坡里的人一拨儿一拨儿,都“嘻嘻哈哈”地回来了。 卢仝驻足远望,可惜距离太远,根本分不清哪个才是他极目搜寻的人儿。 “唉——!”他长叹了一口气儿: 师傅还要自己“稍安勿躁”!别急着学“赶车”。 他老人家语重心长地说过:从“跟车”到独立掌鞭,起码儿还要学上一年。一个好的车把式,光会赶车还不行,还需具备应付各种路况、各种气候的能力。要想把这一些全部学会、做好,那可绝非“一日之功”…… 卢仝低着头,放慢脚步,有些心绪不宁地踱回师傅跟前儿。 一回来,师傅就接着嘱咐:“‘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卢仝!晚上的饲料,你要经心点儿,多拌上点儿“马膳”、麸子;别困实了,夜里多起来添几回儿牲口料!” “添几回?师傅?”卢仝尽量耐着性子问。 “总得——添个四五回吧!” 卢仝心不在焉地回答:“嗯——好吧!”答完又抬起头,提高声音热切地问,“那——师傅,我先回去吃饭了!等记上工再回来,中不?” “中!中!中!你快吃饭去吧!”李玉良老汉挥着手,痛快儿地应允了。 一听到师傅“开恩放行”,小知青儿卢仝立马儿就带着“李白白帝城遇赦”的变幻心情,甩打着手儿,风快地跑走了…… 待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时,他终于见上了挂挂一天的“梦中情人”——蔡晓…… 【高密土话解析】 1——“使人儿”,就是“累人”。 2——“嚼沫”,是“反刍”的意思。 3——“紧三火儿”,就是“麻利”的。 4——“马膳”,就是“豆饼”。 第037章 饭是人家的香 卢仝回到于陈氏家里的时候,蔡晓和张长天已经在南屋里准备今天的晚饭了。 缭绕的烟气螺旋似地攒挤着向房门口汇拢,之后又徐徐涌出。一俟出门,立马上升,在于陈氏小院的上空,与各种香交汇到一起,被微微的秋风驱赶着,飘散得逾高——逾远——,终于消弭于秋天的暮色中了…… “车把式”的徒弟——卢仝,急匆匆地跑回来,一头儿就扎进了灶房。 透过白雾般的蒸汽,闯进灶屋的小知青使劲儿眨眨眼睛,总算看清了蔡晓和张长天的准确方位儿。 留着短发、齐刘海儿的蔡晓,正俯身在于傅氏家的八印大铁锅上,纤纤玉手挥舞着大锅铲,翻搅着锅底儿的什么菜蔬…… 张长天则蜷着两条长腿儿,憋屈地团坐在灶前的棒子皮儿编成的小蒲团上,左手“咕嗒咕嗒”地拉着队里借给他仨的大风箱,曾拿过音乐指挥棒的右手攥一根小烧火棍儿,歪着头儿和上身儿,煞是别扭地拨弄着灶火…… “长天——!蔡晓儿——!我回来了,来——锅铲儿给我——”卢仝几步儿抢到锅前,欲夺他眼中的“女神”——蔡晓攥在手里的锅铲儿…… “去!去!快去洗洗!一身的牲口粪味儿……”蔡晓像见到瘟神一样儿,慌忙侧着腰身躲避,并挥着锅铲儿赶离他。 “哈哈哈!”张长天见状,痛快地大笑起来。他举起手中的烧火棍儿,遥点着卢仝的脑门儿调侃:“马倌儿、牛倌儿、驴倌儿,我们可到底该称呼你啥‘倌儿’呢——?” 卢仝把衣袖举到脸前,“哼——”地一声,抽了一下儿鼻子,扭头俯对着张长天,半信半疑地问:“有臭味儿吗?我怎么没闻到?” 张长天没有直接回答卢仝的提问,只是像“老夫子”那样,摇头晃脑地开始吟哦:“孔子曰:‘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 “呕——”,卢仝脸上呈现一付吃了大粪的模样儿,踢了幸灾乐祸的张长天一脚儿,急匆匆地又跑出去了…… “哈哈哈——”,在他出门儿之后,爽朗的“男女混合笑”突然暴发…… 晚饭时,卢仝一反常态,不再往蔡晓身边儿凑了…… 于继祖依旧端着两个饭菜冒尖儿的大海碗踱过来,惊奇地发现——卢仝已经占了他往日的位子。嘴里立刻不满地嘟囔:“咋了?干嘛占俺的地儿?不欢迎俺来蹭饭?” 张长天赶紧抬高上身儿,接过他手中的那碗炖野兔肉,抢着说:“谁敢不欢迎你?为了这碗肉儿,卢仝都把他一直护着的‘宝座儿’让给你了,你还不知足?你就偷着乐吧!” “咹?是吗?还有这等好事儿——?那——对卢仝‘割爱’出让的‘宝座儿’——俺可就‘却之不恭,有愧受之’了!” 于继祖哈哈笑着,把手里的那碗“东北大米”饭捧给了蔡:“你不是就爱吃蒸米饭吗?可巧!俺娘今晚上做了,给——” 蔡晓双手接过米饭,放到桌子上愉快地说:“今天咱仨又跟着继祖沾光了,快——上炕儿!”一扭头,又对着不言不语的卢仝吩咐,“你靠着门儿,近便!再去拿仨碗过来!” 蔡晓把香喷喷的大米饭平均分到四个碗里,拿起筷子说:“都尝尝!于婶子做饭可好吃了!” 饭桌旁的四个人就齐刷刷地狼吞虎咽起来…… “嗯——!真好吃!”,一直没开口儿的卢仝总算是找着话儿了。 张长天马上附和:“嗯——咸香不腻,真是人间美味!” “野兔肉可不容易做,一个弄不好就有股子土腥味儿!我尝尝——于婶子到底是怎么做的?嗯——加了葱、姜、椒、八角儿,——还有酱油和料酒……”蔡晓一边品尝,一边点着头“啧啧”评论着。 继祖端着饭碗,坐在蔡晓身边儿,美滋滋地听着三个好友对他带来的饭菜不断地夸赞…… “饭是人家的香”!继祖从小深信这句话。 “贱生娇养”的他,在三、四岁的时候,突然添加了一个毛病儿:一到晚饭时,只要文龙母子在家,继祖就端上他嗣母做的饭菜,到文龙哥哥家去吃。否则——他就“打着滚儿”拒食。于陈氏实在没法子,只好依顺了他。就这样儿吃了三四年,一直到他上了学儿,才慢慢地改掉这个毛病。 不想,这仨小知青儿住到他家之后,于继祖又“旧病复发”了!见天儿价到南屋儿来交换晚饭吃…… 继祖看蔡晓把米饭吃尽了,就将自己一碰也没碰的那碗递给她:“俺不好吃这口儿,给你吧!” 张长天笑了笑问:“继祖!你不爱吃米饭,怎么也不夹兔子肉呢?” 继祖憨厚地笑起来:“兔子肉不如恁炖的扁豆好吃!俺就爱吃你们‘呼’的大黄饼子,就着‘蹦脆’的萝卜条儿,可带劲儿了!” 听了继祖的回答,蔡晓默然,张长天大笑,卢仝呢——他吃饭的速度就像正在放映的电影突然被切换了“慢镜头”——霎时缓了下来。就连嘴里正咀嚼着的野兔肉也索然无味了!该死的“嫉妒”使他的脸都乌青了。心里暗道:你是爱吃蔡晓儿——“呼”1的大黄饼子吧…… 一顿丰盛的晚餐在心思各异的四个年轻人儿面前,很快地消逝了…… 饭后记完工回来,于陈氏照旧去鞋铺儿陪老伴儿,卢仝也不得不回饲养屋儿了。 继祖看张长天也没什么事儿,就约着他一块儿去西河里洗澡。 张长天回头问蔡晓:“你去不?去的话我俩给你望着人儿!” 蔡晓儿犹豫了一下:“入秋这么些天了,‘咝——’,水应该挺凉的了,我还是在家洗个热水澡吧!” “嗯——那你就在家洗吧!俺俩游会儿泳,晚点儿再回来!”继祖体贴地说着,拉了张长天一把,两人并着膀儿,快步走了…… 蔡晓听到大门儿的“门搭关儿”清脆地“吧嗒”一声儿,就赶紧烧水,准备洗澡…… “下乡”来这儿一周多了,她还是第一次像今夜这样舒舒服服地泡热水澡呢! 蔡晓儿坐到于陈氏家的大木盆里,将身子完全放松在热乎乎的清水里,嘴里情不自禁地哼起快活的小曲儿…… 【高密土话解析】 1——“呼”,就是“贴”。 第038章 初遇 海棠沐春雨,‘飞燕’出浴初…… 蔡晓儿换罢衣裳,理顺头发,倒掉洗澡水,又清洁好湿漉漉的沐浴现场。 这才敞开大门,跨出门槛儿,四下里一撒目1:适逢月中,远处的景色绰约可见,近处的木历历眼前。 她打开双臂,仰首合目,深嗅了一鼻子:嗯——香气正馥郁! 才一睁眼儿,又蓦然发现脸上方那个高不可测的天空中——此时此刻,月正朗,星正稀…… 这是一个平安静谧的秋夜。 秋夜的平静,让蔡晓暂时放下了对远方家人的牵念,心情登时大好! 她默立片刻,忍不住绕着蜀葵障子悠闲地踱起步来…… 饭后,于文龙坐在他家的院子里,就着明月的清辉编了一个油筐。 当他拿起锋利的修理刀剔除“不合时宜”的料头儿、料尾儿时,心情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一不留神儿,破天荒的,刀锋儿竟然吻到了手指…… 他把挂着血珠子的指头呷到唇边吮了吮,才想起每晚必到的徒弟——堂侄儿于世富,今儿竟没来。 想到堂侄儿,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他这两天在自己耳边的倾诉:热情的小伙子三句儿不离蔡晓儿,在他嘴里,蔡晓儿俨然是一个“天仙”般的存在…… 文龙想到此,不觉哑然失笑! 自己有多久没想过女人了?得五六年了吧! 自从“青梅竹马”的舅家表妹贸然离开,不声不响地远嫁给一个“闯关东”的鳏夫开始,他就对女人提不起任何兴趣了…… 这些年,他的精力几乎全都放在了队里的农活儿和家里的“副业”上…… 如今,他带领的第二小队,一跃成为村里“分成儿”最好的一个生产队。自己家也从此脱掉“戴”了多年的“穷帽子”,生活就像“芝麻开——节节高!”竟然成了村里的上等户儿。 尤其是近两年,一个个媒婆儿更是主动上门儿,来拉他的“生意”。境况由以前的“门可罗雀”变成了“往来如织”…… 忆到此,他不禁微微笑起来。当然,嘴角儿仍然带有一丝儿苦意…… 突然,他“啪”地一拍脑门儿,猛然又想到吃饭前,娘叫他饭后给弟弟送鞋子的事儿。连忙站起来,俩手在膝盖上拂了拂,进屋拿上“东西”,大步往弟弟家走去…… 他步履轻快地转出小胡同儿,一眼就望到了弟弟家: 圆月朗然的清辉下,一个妙龄少女正在蜀葵边“于于独步”,似乎在惬意地“意感秋先”…… 只见她——绿云未干乌鬓裁,玉肌半湿素衣掩。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美轮美奂…… 只招惹得:风儿羡慕、柳儿景仰…… 难道这就是堂侄儿“念念不忘”的蔡晓儿? 他揣测着,放轻脚步儿,悄悄上前,避到了附近的一棵村柳后窥视: 只见那个散步的女孩子微微扬着俏脸儿,修长的胳臂在腰身两侧有节奏地起落着,像牡丹苑里的蝴蝶正在煽动着它美丽的小翅膀儿;她踮着脚尖儿轻快地迈着“一字步”儿,起落间就像芭蕾里的“小天鹅”在舒缓起舞;她星子般明亮的眼睛时睁时闭,鼻翼轻轻地鼓动着,精巧的朱唇微微开启…… 看着看着,文龙不觉失了神儿…… 只恨不得化身为少女唇边的那缕儿空气,只要她启唇轻轻一吸,自己便可趁势而入,钻进她的檀口儿,舔舔她的嫩舌儿,尝尝她的滋味儿…… 文龙想入非非,连身边突然多了两个大男人都丝毫未发觉…… “哥!你看啥呢?” 文龙肩膀上突然挨了“一下儿”,他一个“激灵”,回到了“凡间”…… “啊哦——继祖呀,正好!俺来找你!咱娘给你做了一双鞋,让俺给你送过来!”文龙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刚刚惊了他“美梦”的同胞小兄弟。 继祖没伸手儿,嘴里嘟嘟囔囔:“咱娘的活儿,粗针大线的,说多少回了——不叫她做了,她总也不听——!哥——咱俩的脚也差不了多少,你穿吧!” “咱娘照着你的脚做的,俺脚宽,穿着紧巴得慌!” 继祖低下头:“俺有——!” 听了弟弟再三推据的话,文龙一闪神儿,下意识地低头儿瞄了一眼:明亮的月光下,弟弟的脚上穿了一双青帮儿白沿儿的新鞋子,做工精细,样子时新。不用说,准是出自其嗣父之手了。 文龙心底油然生出一丝淡淡的酸楚——为自己,更为他那“早日来”2苦命的母亲…… 他伸出的手似乎僵了一下儿,还是上前一步,硬把鞋塞进了弟弟手里,不容置疑地说:“你还是拿着吧,实在不中——你就下晚儿在家里靸搭着!” 继祖也被哥哥强势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儿,他使劲儿地攥了攥手中带有母亲劬劳、哥哥掌热的新鞋,更深地低了低头,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好!俺穿!你告诉咱娘,别挂挂俺,俺很好!” 文龙咧开大嘴,给了继祖一拳:“看你!长不大的孩子似的。这是你朋友?也不给俺介绍介绍!” “哦——!这是新来咱庄上的下乡知青——张长天,从胶县来的。临时住在俺家里。”继祖抬头看看身边的两人,接着说:“长天——,这就是俺哥。” 张长天上前一步,向他伸出了右手,笑着说:“你好!” 文龙一愣,就听边上的弟弟说:“哥,长天跟你握手呢!快!” 文龙把双手在褂子上蹭了一把,也忙伸出右手与对方交握,并拿左掌拍打着二人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热情地说:“你好!你好!欢迎!欢迎!” 继祖一回头儿,又看到了在自家门口儿绕着障子散步的蔡晓。忙打招呼:“蔡晓!” 文龙看见蔡晓向着他们走来,心慌得怦怦乱跳。忙不迭地告辞:“继祖,俺先回去了,咱娘还在家等俺呢!哦——张长天,回见!” 继祖伸手拉住惶急的他:“别呀!哥,蔡晓过来了,打声招呼儿再走嘛!” 文龙还要推辞,蔡晓已经到了眼前。 她睿智的目光一扫,文龙就像刚才的“偷窥”被发现一样,脸“呼”地热起来了…… 【高密土话解析】 1——“一撒目”,就是“一扫视”。 2——“早日来”,是“很早的过去”的意思。 第039章 异动 这世间的事儿,往往是越担心的就越容易发生。文龙不得不“眼巴巴”地看着蔡晓款款地向着自己行来: 在这个庄稼汉子——文龙的眼里,她的“一字儿”舞步婀娜而轻盈,每行一步都能精准地踩在他的心尖儿上,迫使他偷藏在胸腔“腹地”——中左方位的桃子形器官“嘭嘭嘭”地使劲儿叫嚣着,如急擂战鼓般,猛烈地撞击着心前区胸壁,连他的两侧肋骨都面临了断裂的危险。 文龙只觉自己的心脏每激烈收缩一次,就有足量的血液被输送到大动脉中,鲜红的液体还来不及周身循环呢,直接就被堆涌到了他“呼呼”升温的脸上。 蔡晓这一过来,别人还都不要紧,单把“心怀鬼胎”的文龙给吓坏了…… 眼下,文龙恨不得立刻拥有球场“假摔”队员的娴熟演技,那么,他也就可以从容的“假昏”了。狼狈地倒在地上,也强过自己——以现在这副“红烧猪头”的模样儿直面蔡晓…… 一来,他要顾忌胸中彪悍有力的“怦怦”搏动声。 怕她耳儿尖听见。只得暗暗收腹提肛,强悖自己的旖旎意念,极力地压制着胸中滚滚难平的暗潮…… 二来,就更糟糕了! 他还得操心着正在横冲直撞的“方寸”1儿,怕一个不留神儿,被它热气腾腾地从嘴里蹦出来,鲁莽地跳到“素衣仙子”——蔡晓的身上,烫坏了人家娇娇嫩嫩的女孩儿…… 一想到这儿,他更加顾虑重重,又只好紧紧地闭上了嘴巴,封住了“大门儿”…… 事实上,仅仅这两点儿还不至于让他愁烦至此,最最让他尴尬的还是要数——他的“小兄弟”了! “该死的”小家伙儿,实在是色胆包天!它竟然配合着蔡晓舞步敲出的鼓点儿,像欢快跳入滚油锅里的“油条生坯儿”似的,瞬间鼓涨起来…… “哥!这是蔡晓。”继祖对着“素衣仙子”说。又扭头儿看着文龙,“蔡晓,这是俺哥,四队的小队长——于文龙!” 文龙顶着一张红于“鸡冠儿”的面皮儿,用力向下拉了拉上衣前摆,双掌护裆,局促地交叉在自个儿身前儿,面部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冒着冷汗,点了点头,连说:“你好!你好!” 蔡晓看看文龙,见他摆出一付严密防守“任意球”的紧张架势儿对着她讲话,忍不住眨了眨眼儿,心中暗笑:“好!哦——!你也好!” 文龙身子僵硬,忙不迭地点着头儿:“啊哦!好!好!” 张长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文龙…… 蔡晓毫不掩饰地表露着自己的好笑…… 继祖听到哥哥的声音有点异样儿,抻头儿向前,仔细查看了一番文龙的脸色,不安地问:“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呢?嗓音儿——也不对,‘咝——’,是不是发烧了——啊?” “没呢——噢!也可能……” 文龙吞吞吐吐地回答着,看弟弟一抬手儿,还欲放到他的额上来进一步儿试探。忙一仰上身,向后趔趄了一步儿。他匆匆举起自己的右手,在脸颊上草草地摸了一把,突然又忆起了什么,忙不迭儿地将手迅速“复位”。 头猛地一低,嘴里还囔囔着:“嗯——!是有点烧……” 他的搞笑动作落入了不动声色的张长天和忍俊不禁的蔡晓眼里,二人相对一笑,意味不同…… 张长天作为一个“过来人”,对文龙的“窘迫”表现,那是十分的理解。 他怜悯地注视着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在感情上,对于他手足无措的境遇竟然产生了一丝共鸣,不仅替他的身体“难过”,还报以深切的同情。 蔡晓却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另类”的人…… 她的年轻、健康的心理范畴内,根本不存在什么突出的“晕轮效应”。 对“外貌奇特”的人物,如“蜂准”(马鞍鼻)、“挚鸟膺”(鸡胸),有“豺声”的“始皇帝”,以及“浓眉掀鼻、黑面短髯、面容古怪”的“凤雏”——庞统,不仅不讨厌,反而颇为欣赏得很。 就像——今天首次认识的这个“言行古怪”的庄稼人,也并不曾引起她丝毫的格外注意。 只不过感觉他——顶着一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田”字脸,相貌一般般,说话木讷,更兼行动可笑,是个有些老实又乖僻的“路人”而已…… “继祖,要没别的事儿,俺就先家去了!”文龙担心和他们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让自己的“丑态”不小心暴露与众。急急忙忙地再次“告辞”。 “哥,急啥呢——?俺娘那儿还有一个治感冒发烧的土方儿,嗯——好像挺管用!俺去鞋铺儿找她问问。” 他将手里的“千层底”布鞋儿递给张长天:“这个,你先帮俺带回去!” 又转头儿对着文龙:“哥!你还是先跟长天和蔡晓一起回家,耍着等等俺!俺马上就回来了!”说着,也不等文龙接腔儿,掉头就“啪嗒啪嗒”地跑开了。 静谧的夜晚,鞋子敲打地面的脆响声愈来愈远,渐渐不闻…… 三人一声不吭地听着,片刻之后才回过神儿来。 张长天首先打破沉寂,诡异地笑着说:“是啊!继祖说得对!文龙,你还是跟我俩回去等等吧!”并趁蔡晓不注意,偷偷给了他一个晦涩难懂的眼色儿。 文龙接过张长天偷递过来的信号儿,暗想:这才是怕什么来什么呢!张长天——“咝——”不简单!自己的“龌龊”怕是被他敏锐的眼睛发现了。 他的突陷迟钝的大脑,懊恼地不停运转着,磕磕绊绊地说:“你们——先!俺在后面——还有点事儿。” “好!” 张长天善解人意地痛快答应着,面向蔡晓,催促道:“走!咱俩先回去!” 蔡晓疑惑地看了文龙一眼,纤腰儿一扭,紧随在张长天后面,也风摆杨柳地去了。 文龙看他们一个个地都走了,这才“吁——”地长松了一口气。 他左右一撒眸儿2,看四下里无人。慌忙转身,面向村柳,解开裤带,一泻汪洋…… 【高密土话解析】 1——“方寸”,此处指“心”。 2——“一撒眸儿”,同前面的“一撒目儿”。 第040章 鞋铺儿 文龙并没有如约去知青们住的南屋儿。而是迎着弟弟去了二伯家的鞋铺儿。 二伯于得名的铺子在“桥头街”——街北西头儿,与村头儿吊挂着大笨钟的“老曲柳”并肩,同“老寿星槐”隔街相望。 小鞋铺儿只有两间通开的门面儿。 门楣之上低低地悬挂着一块不起眼儿的招牌,上书“于记鞋铺”四个大字儿。 文龙举头望过去,圆月的银辉投在白底黑字的牌匾上,黑、白油漆俱已斑驳,开始了点点脱落。在清冷的月光下,匾上黑白分明的漆光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早在三年前,“于记鞋铺”就“瘦身”变成了“于己鞋铺”。为此许多慕名前来订做鞋子的外乡人还都以为鞋铺儿老板“大名”叫“于己”呢! 走进铺子,里面的布置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靠墙跟儿,西、北、东三面儿,全都竖着齐屋顶儿高的木质货架儿。 货架上稀稀拉拉地摆放着一双双大小不一的鞋子。 文龙一撒目儿,鞋子约有三、四十双,几乎全是布料做的,样式和颜色也都很单一。 这些早就做好的鞋子,根据男、女、童三种样式分类,分别列置于西、北、东三个货架上。各式货架上的鞋子也都按照“码儿”的大小,依序排列。 虽然放置在货架子上的布鞋没有多少,但是,整个鞋铺儿,上上下下,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乍一打眼儿,倒也有些像模儿像样儿。 在文龙看来,这小铺子与城里的鞋店相比,着实有些太过“寒酸”了。 他思忖着,在渺无一人的铺子里,转了一圈儿。 这才推开后门儿,来到了后院儿…… 早先杂草横生的小院落儿,早在三十年前就已被整理了出来。 如今在于陈氏的精心打理下,更是长满了一畦儿一畦儿的时令菜蔬。 抬头北望,映入眼睑的是两间不大儿的正房。 东头黑魆魆的那间儿是于得名的休息室兼库房。 西头儿,正亮着灯火的一间儿是鞋匠的作工现场。 文龙一撩门帘儿,就看到弟弟继祖和他的嗣父嗣母了…… 他张嘴儿就打招呼:“二伯娘!二伯!” “啊哦!文龙哥来了!”继祖一抬头,拿着手里正在剪着的“镶鞋沿儿’用的“白斜纹布”和剪刀,忙从小凳子上站起来,给他哥让座儿。自己则屈尊就座,半片儿屁股落到了旁边冰凉的“鞋站”1上。 “噢!是文龙啊,你不在家里编条货,怎么有空逛到这儿来了?”坐在缝纫机前,正忙着“砌鞋帮儿”2的于陈氏听到文龙的招呼声,一抬头儿,看见文龙进屋来了,也赶紧站了起来。 “文龙,快来坐坐吧!”二伯正弯着腰,在窗边的“大木案子”前“下鞋帮儿”。他一扭头儿,抬了抬眼儿,从老镜的上方看了看这个能干的大侄子。 说完,又返回身,手里的大剪刀“唰唰唰”地继续裁着,丝毫没有“挪窝儿”的意思。 “娘!俺正要跟你说呢!文龙哥可能冻着了,有点儿发烧。娘不是有个偏方儿唻?”继祖放下手里的家什儿,急忙插话儿。 “喔?冻着发烧了?”于陈氏看了看文龙的面色,“咝拉”一声,“脸上也看不大出来啊!”她边说边挪动着小脚儿,来到文龙面前,一弯腰,伸手就摸文龙的额头。 于陈氏与众不同的高大个头儿,天生就能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 坐着的文龙尤其感觉“压力山大”,他像遭遇“条件反射”似的,一偏脸儿,堪堪避开了伯娘粗糙的大手。又急忙排掌护在脸前,歪着头儿说:“二伯娘,我没事儿,是继祖——他搞错了!” “怎么……”继祖看看文龙的脸,面色红润,完全不是刚才那副要滴出血来的样子了。 “很正常呀!”他疑惑不解地嗫嚅着,“难道刚才俺眼了?真看错了?” 文龙笑了笑说:“嗯!就是你看错了。这会儿——你再好好看看!俺这不是好好的吗?要啥治感冒的偏方儿?嗯——那会子本来要喊住你的,谁知你跑得贼快,我紧撵慢追的,就不见你的影儿了!” 于陈氏回手就戳了继祖的额头一下儿,怨怪道:“‘留儿’,你就这么个莽撞劲儿,说你多少遍儿了,老是改不了!一有点儿风吹草儿动的,别人还不咋的呢,你先就扎煞起毛了……” “二伯娘,继祖这叫热心。不管谁遇上事儿,他都不会坐在一边儿‘看景儿’!”文龙看于陈氏责备兄弟,忙笑嘻嘻地打断她,替继祖“洗白”。 他又转过头儿来,问于得名:“二伯,这一向——鞋铺的买卖还行吧?” 于得名低着头,笑呵呵地道:“咱家的鞋子,做工、用料都是极好的,价钱也公道,比县城大鞋店的——便宜老鼻子了!客人自是没什么话说……” 于得名将下好的“鞋帮儿”摞起来,又开始“下鞋底儿”。嘴里接着说:“来咱鞋铺里订鞋的人,挺多的。还有不少是县政府里的工作人员呢!嗯——不过,说实话,城里那鞋样子这两年恨不得一月一换的。平心而论,‘样子’新式上,咱还真就——赶不上人家的了!” 于得名放下切割牛皮儿的刀子,直了直腰儿,两手握拳,双管齐下,在腰眼上捶了捶:“好在咱家鞋铺里的女式鞋,比较‘下货’ 3,‘回头客儿’不少。都说咱‘于记鞋铺’做的女式布鞋——肥瘦合适,穿上舒服,‘跟脚儿’。从不‘奢跟儿’!” 一边儿旁听的继祖眯缝起眼儿,笑了又笑:“爹!人家说的是‘于己鞋铺’呢!” 文龙不待伯父开口,赶紧截过话儿来:“二伯,你这会儿还赶集吗?” “嗯!呼家庄、拒城河,哪集都不落。好的时候,一集就能卖六七双鞋呢!”于得名扬扬手里的大剪刀,得意地说着。 “爹!俺同学,就是西酉家村的‘稀罕’,他刚买了一辆‘脚踏车子’。你挣那么些钱了,也给俺买辆吧!” 于得名瞅了瞅自己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一眼:“那个东西大贵贵的,要它做什么?你就知道钱!” “俺可以带着爹和鞋赶集…… 有了“脚踏车子”,爹也就不用烘黑烘黑地就得爬起来,推着小拱车儿,撵三个多小时的远路,去赶“拒城河”大集了…… 嗯!一霎儿走晚了,连个向阳的好地角儿也占不到!这会儿不冷不热的,还中!等西北风‘呼呼’刮起来的时候,爹跑路放了一身汗儿,再被那小刀子似的西北风儿一整,你不就冻着了! 嗯!俺记着光上年一年儿,爹就感冒了好几回儿!” 继祖对其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厌其烦地劝说道。 “‘留儿’他爹,咱孩子说的——也是个理儿,要不……”于陈氏从不忍心拒绝自己的“心肝宝贝”,也挤在一边儿“帮腔儿”。 “嗯!你就知道惯他,‘留儿’就是想上天,你也能给他竖梯子!”鞋匠于得名不满地打断她媳妇的话,“恨铁不成钢”地说。 于陈氏马上立起眉毛:“你个死……” “二伯,我看鞋铺儿的牌匾还是得取下来重新描描!那上边儿的字都掉得缺胳膊少腿儿的了!”文龙看二伯娘又列出一副要和二伯干仗的架势,忙转换了话题儿…… 【高密土话解析】 1——“鞋站”,就是钉鞋掌的铁家伙。 2——“砌鞋帮儿”,就是“给鞋帮上‘沿子’”。 3——“下货”,就是“卖得快”的意思。 第041章 情动 “嗯——说到牌匾,俺今天倒是听城里的一个熟客儿说起……” 讲到这儿,于得名放下手中的活儿,面现苦闷,转过身来,在案子上一屁股坐下,声音低低地道,“上边又有新政策了,像咱家唻——这种有铺子的,怕是要入‘大集体’。俺琢磨着,咱这鞋铺儿怕是难长远了……” “咹?他爹,你说啥?咱家的鞋铺儿要入‘大集体’?”于陈氏听了这话,声线儿有些不稳地高声问。 她刚才一着急,未加思索,就忙忙向着老伴儿跨出了一大步,她的小脚儿似乎没接收到主人运动神经传递过来的“启动’信号,也就没来得及设防,故而,它承重的立锥点儿也就没能及时落实明白,电光石火间,导致了于陈氏险险向一侧“张倒”1…… “哎哟!” “别——” “小心!” “哎呀——” 一个是下意识地喊叫,其它三个是着急,四个频率几乎一致的声音,同时在小小的陋室里振响,听到八只耳里,格外惊心! 事发时,那三个人全都处在闲坐状态,想要站起来,再过去救护,已是来不及了! 幸亏于陈氏遇到危险,反应还算及时,慌乱中“走起钢丝儿”来,她努力挥舞着双臂,左右猛一摇摆,嗯——她壮硕的高大身体终于找到了平衡,强迫自己站稳了脚跟儿。 “吁——”坐着的三个人,都纷纷将欠起的屁股缓缓归位,两辈儿四个人全都长舒了一口气儿…… 于陈氏本人没怎么的,倒是把那仨人儿吓得——心跳齐齐地少了“一拍儿”…… “‘留儿’他娘!你抢啥?就不能小点声儿,高门大嗓的,你是怕外头儿人都听不着?还是咋的?”于得名嗔怪着老伴儿。 文龙安慰道:“没事儿!二伯,也可能是阵‘风儿’。就算是真事儿,也不怕,‘到哪山砍哪柴’,恁就先别犯这些‘隔年愁’了!” “是啊!爹,真入了‘大集体’也好!那样,你就不用白天出工,晚上再熬夜做鞋了!”继祖颇为乐观地想着,并且把他的想法毫无保留地“秃噜”2了出来。 “他爹,孩子说的也对!就算咱入了‘大集体’,你不还是照样儿做鞋,嗯——就是钱上不是咱自个儿说了算了。” 于得名摆摆手,说:“说的也是,不过是个‘风儿’。咱不说这个了。”又看了看侄子问,“文龙,听恁娘说,媒人给你从娘娘庙说了个‘家口儿’3?” “哪有的事儿?俺娘‘是菜就往篮子里挖’。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就出来瞎说……”文龙不满地嘟囔着。 “文龙,恁娘前半辈子可真是不容易!你也老大不小了,得听恁娘的,早说上个‘家口儿’,也好叫她早享享福儿!” “哦!俺知道了!二伯、二伯娘!时候也不早了,俺再回去编俩油筐,也就好困觉了!恁也别太晚了,早点儿回去歇歇儿吧!” “哥,等一下儿,俺和你一道走!”继祖忙叫住文龙,又回头问于陈氏,“娘,你这会儿走不走?” “你先家去吧,‘留儿’!俺把恁爹下好的这几双‘鞋帮儿’砌完了就回去。暖壶里有热水,你记着泡泡脚儿再困觉。记住了,啊?” “知道了——”继祖拉着长音回答他娘。 弟兄俩出了鞋铺儿,继祖就问:“哥,你那霎儿到底怎么了?” “都说没事儿了,还问什么?”文龙不耐烦地说。 “要真没事儿,你就上俺家耍耍吧!”继祖跟在文龙屁股后面,极力邀请着。 “不中!我还有活儿。再说咱娘还待家里等俺那!” 文龙坚决地辞别继祖,快步往家里走去。 来到他之前解手的村柳下,忍不住停住脚步,回过头儿看了看,弟弟已经不见影儿了。估计是早已进了家门。 文龙仰头望了望天上的圆月,只见美丽的“嫦娥”怀抱洁白的“玉兔”正在俯视着自己。而仙子身边的“吴刚”呢,却不懂丝毫儿风雅。月圆之夜,依然跨立在桂树下,大汗淋漓地挥斧…… 他又放平视线,向四周扫了扫,影疏斜,远近的景物全都沉浸在若有若无的“桂”香里…… 他渐渐放缓了行进速度,“回放”着今晚的点点滴滴,嘴巴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开,无声轻笑起来…… 文龙推门回家,一进院子,就看见了母亲。 封窗纸儿那边,她影影绰绰地坐在炕上,还在继续纳鞋底儿。 不行!俺要跟娘说说,娘娘庙儿那个人决不能应。文龙斩钉截铁地想着,进了他娘的房间。 “娘!俺回来了!” “文龙,鞋给你弟弟送到了?”于傅氏看见大儿子进屋赶紧问。 “送到了!送到了!俺都说多少次了,不叫你给他做,你偏不听。俺二伯一个鞋匠,能耽了他鞋穿?”文龙有些烦躁地说。 他看见娘一抬头,眸光暗含责备地瞅着自己。又忙道:“还有,俺的鞋也不用老做,有的穿就行了呗!这两年,娘的眼睛也不大好了,这点灯熬油的,别再给你老熏坏了!” “唉——”于傅氏叹了一口气:“你要是真挂挂俺,怕熬坏了这把老骨头,就该赶快成个家儿,有了媳妇给你操持,俺也就省省心,不用管那么多了!” 她看儿子沉思着没接腔儿,又试探着游说:“听姚婆子说,娘娘庙儿的那个姑娘,长得浓眉大眼的,可好看了!” 见儿子还沉默着,又抻过头来,凑到文龙眼前儿,低声补充道:“还说她腚大,好生养呢!” 文龙想想今晚见到的蔡晓,眉毛像柳叶儿似的,也没有娘说的大腚,肯定不是她眼里“好看”的媳妇了!可自己怎么偏就对她有了“感觉”呢? “文龙!文龙!你怎么了,行不行的,也给个话嘛!傻愣着干嘛?” 文龙咽了一口唾沫儿,艰难地说:“娘!你还是辞了吧!” “咋了?那天,不是都说好了吗?怎么,你又犯起轴 4来了!” 于傅氏看看文龙,脸色铁青着数落起来:“你是不是还没放下‘桂’?你说你这个死心眼儿,人家俩孩子都会跑了,你还要咋的?存心要气死俺,是吧?” 文龙看娘生气了,也不高兴地说:“没有,俺早忘了她了。倒是娘,有事儿没事儿,总爱提这茬儿。反正娘娘庙儿那个,俺不中意。娘看着办吧!” 文龙说完,扭身出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长吁了一口气,又心事重重地坐下来,继续他的编条货“大业”了…… 【高密土话解析】 1——“张倒”,就是“歪倒”。 2——“秃噜”,是“竹筒倒豆子”的意思。 3——“家口儿”,就是“媳妇”。 4——“犯起轴”,就是“闹起别扭”的意思。 第一卷人物简介 蔡晓:下乡知青。一九六九年高中毕业后,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自愿下放到东酉家村。同年,嫁给了本村农民于文龙。 蔡振鸿:蔡晓与蔡云豹之父,多病,薪酬微薄的文化馆职工。 李氏:蔡晓与蔡云豹之母,体弱,家庭妇女。 蔡云豹:蔡晓的小弟弟。 于文龙:乳名“男”。东酉家村人,大集体年代,任第四生产队的小队长。幼年丧父,随母讨饭七年。后娶下乡知青蔡晓为妻。 于傅氏:于文龙的母亲。学名傅云真,乳名五儿。出嫁后,“称呼”随之改变为:于傅氏、老于儿,村人也呼其“五老妈儿”。娘家傅沈屯,父亲傅少恒,母亲刘氏。长大后嫁给了东酉家村的于得水,随后生了一女二男。丈夫死后,即开始青春守寡,直到寿终正寝。 于得水:乳名“后福”,谑名“五板正儿”。傅云真的丈夫,于文龙、于继祖、于莲三人之父。 傅少恒:于傅氏的父亲,傅沈屯知名人氏。在青岛开有一家粮油店,在本村建有油坊。中年因心肌梗塞突发,猝死于青岛。 刘氏:傅少恒大老婆,于傅氏之母。育有四子一幺女。“土改”那年,遭仇家——潜入农会的特务尚田立的疯狂迫害,与大儿傅东、三儿傅南、四儿傅北同日遇难。 周氏:傅少恒小老婆,于傅氏之“二娘”。土改时期,遭农会会员尚田立逼嫁,避走娘家。后听闻夫家一日之内惨遇了“四死一傻”的哀事儿,遂不顾爹娘劝阻,毅然返回傅沈屯。葬了死者,带着“傻儿子”傅西,下嫁给本村其貌不扬的贫农——杀猪匠郝新仁。后寿终正寝,享年九十三岁。 傅西:地下党,傅少恒第二子,受过高等教育,曾担任过某县某校校长。 尚田立:国民党撤出大陆后,潜伏下来的特务之一。 郝新仁:傅沈屯人氏,世代杀猪为业。土改时期,光荣地担任了周氏和其“傻儿子”的庇护人。 于莲:乳名“胥”,于傅氏长女。出嫁后母亲唤她“老张儿”。嫁给了迎风庄的张成才,育有三子二女。 张成才:于傅氏长女于莲之夫,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 于继祖:于傅氏的幺儿,乳名“留”。其父死后仨月才出生,生下后即被过继给二伯——鞋匠于得名为嗣子。后娶表姐陈雪梅为妻。 于陈氏:于继祖嗣母,人唤“二老妈儿”。一个极其善良的母亲,其溺爱嗣子的故事,村邻皆知。 于得名:于文龙的二堂伯。谑名“二鞋匠”,讹传名“于己”。孤儿,原籍东酉家村。随师父兼养父在青岛开了一个“老百姓布鞋铺”,做鞋卖钱自足。师父去世后,他带其骨灰“叶落归根”。又回到了东酉家村,继续操持旧业,在村头开起了远近闻名的“于记鞋铺”。 于得鱼:于文龙的东邻九堂叔。谑名“九邋遢”,四队的车把式兼饲养员。暗恋于傅氏多年,一生未娶。 于得贵:东酉家村大队书记,于文龙的叔伯大堂伯。谑名“大精神”。 陈雪梅:先是于得名之妻于陈氏的娘家亲侄女,后嫁给姑姑的嗣子于继祖而变身为于陈氏的儿媳。育有三女一子。 卢仝:下乡知青,一生极力追求同学蔡晓。蔡嫁人两年后,以“困退”的理由返城,后担任某集团董事长,终身未娶。 张长天:下乡知青,蔡晓的同学。修“四清桥”时,因工伤导致了“瘸腿儿”。一九七一年,以“病退”的理由返城,后“修”成诗人兼大作家。 陆羽:青岛来的下放知青,说话急了稍带点磕巴。杨芳的“权宜”男朋友。 杨芳:青岛来的下放知青,陆羽的“临时”女友。 李玉良老汉:东酉家村的头号“车把式”兼饲养员,下乡知青卢仝的赶车师傅。后惨死于自己所赶的马车之下。 黎平:蔡晓上学时的闺蜜,利用小聪明搞小动作,从好友手中夺走张长天,并成功“上位”张的首任女友。然而,在其得知张长天“残疾”了之后,又绝然离去,另嫁他人。 于世富:二小队生产队长——于继昌之长子,蔡晓的追求者之一。 玉兰:二小队生产队长——于继昌之女,于世富之妹。张长天的追求者之一。 李长南:李满囤的三小子,四小队队员。蔡晓的暗恋者之一。 兰传厚:兰传忠的弟弟,四小队队员。于文龙的铁哥们。 于家祖奶奶:于傅氏和于六奶奶的悍婆婆,人送外号“天不怕”,家堂轴子上登记名“于梁氏”。 于大奶奶:于文龙的堂大伯娘,于傅氏的叔伯妯娌,大队书记于得贵的老婆。人称“大老妈儿”。 于三奶奶:于文龙的堂三伯娘,于傅氏的叔伯妯娌,人称“三老妈儿”。 于四奶奶:于文龙的堂四伯娘,于傅氏的叔伯妯娌。人称“四老妈儿”,因为拥有全村闻名的“三寸金莲”,被孩子们谑称“小脚老嫲嫲”。 于六奶奶:于文龙的西邻六婶娘,于傅氏的亲妯娌,于文虎的娘。人称“六老妈儿”。生有一女一子。 于七奶奶:于文龙的堂七婶娘,于傅氏的叔伯妯娌。人称“七老妈儿”。 于八奶奶:于文龙的堂八婶娘,于傅氏的叔伯妯娌。人称“八老妈儿”。 于十奶奶:于文龙的堂十婶娘,于傅氏的叔伯妯娌。人称“十老妈儿”。 陈小小:东酉家村卫生员。 张瘸子:傅沈屯人,机缘凑巧,娶了一个聪明美貌的小媳妇儿。 张瘸子媳妇:那年代的高中生。娘家梓橦庙,遭未婚夫无情抛弃,气急攻心,一下子“傻”了。令人惊奇的是,在后来的新婚之夜,她在极度惊恐之余,又突然“恢复”了正常。 李瘸子:东酉家村敲钟并兼职看场院的老头儿。本是个流浪儿,原籍不详。 李成军:东酉家村大队长。 兰英杰:东酉家村民兵连长。 李铭:东酉家村二小队政治队长。 稀罕儿:西酉家村人,于继祖高中同学。 赵天亮:东酉家村一队小队长。 兰连田:东酉家村三队小队长。 于和光:东酉家村六队小队长。 姚红蕾:东酉家村人。长辫子女孩。 阳阳:东酉家村人。“小脚老嫲嫲”的孙子,姚红蕾的少时玩伴儿、未来丈夫。 小刚:东酉家村人。王栋家的二儿子。 路路:东酉家村人。孩子头儿。 第042章 恶人尚田立 这一宿文龙注定无眠,母亲应如是。 如果说被于傅氏再次提起的舅家表妹——“桂”,是文龙深藏心底的情殇;那么舅舅一家的遭遇,就是母亲最最不堪回首的“雕栏玉砌”了…… 时间大约是在母亲出嫁后的第六个年头吧! 那一年,近乎“天崩地裂”。姥姥家的“顶梁柱”突然折断——意气风发的姥爷遽发“心梗”,溘然离世。 正处在人生、事业最高峰的姥爷,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走得这么匆忙,临终前没有备下一个“接班人”…… 四个舅舅当中,没有一个是做生意的料。在姥爷“走”后不过一年,舅舅们就变卖了青岛的房子、铺子,全体回到了老家——高密傅沈屯。 仅靠家里经营不善的油坊和地里不多的出产,扣除了雇工的工钱,所剩聊聊无几,根本就是“坐吃山空”了。 又一年不到的时间,姥姥的头发全白了,但也没能挽回家庭面临的危机,家业最终败尽…… 到了这个地步,家里已经没钱雇人种地了,舅舅、舅母们懒散惯了,庄稼活根本不行,有地种不过来,地里的出产更是不尽人意,于是又开始变卖田地,用来维持这个大家庭的日常销。 过了不多日子,就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划成分、分田地了。 而此时,他们那个大家庭就剩了不到20亩的地了。 按说这是好事儿:地少了,就划不成地主,也就不用挨批斗。 全家正为这事儿暗自庆幸的时候,上天又刮来了一阵儿“不测风云”:以前在他们家做活的一个缺心眼儿的雇工,喝多了酒,受农会会员尚田立一挑唆,借着酒劲儿就到农会举报了姥姥家,说傅家以前是村里最大的户,攒有若干“黄白”之物…… 本来“农会清算小组”实地调查了解情况后,只叫舅舅们把地交上去,等待重新分配,也没打算对姥姥家再进一步“清算”。 可听到这个雇工来农会里一嚷嚷,又觉得傅家——这个曾经的大户,也许真的是有“货”不交。 恐怕是听到风声早已将“浮财”藏匿好了。 他们家如今摆出一副“家财散尽”的样子,是不是有预谋的“装”穷,故意躲避农会的清洗? 再加上本村对傅家“知根知底”的尚田立,一个劲儿地在边儿上“煽风点火”。因此就决定:若是姥姥和舅舅们不思悔改,继续拒不上交“浮财”的话,就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尚田立,此人以前是村里挂号的地痞无赖,姥爷去世以后没少骚扰过二娘周氏,多次被舅舅们抓住,狠狠揍过。为此,尚田立与傅家结下了“不解之仇”。 如今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钻营到农会里去了。 尚田立小人得志,就处处挤兑姥姥家。 先是提议给姥姥家划成资本家,原因是姥爷在青岛开过铺子,农会里没通过;他又接着提议给姥姥家划成地主,原因是姥姥家曾经拥有一百多亩良田,家人都不干活,全靠雇工,多少年来,一直靠剥削穷人生活。 妗子们一看形势不妙,都驯顺地听从了姥姥的安排,跟家里“断绝”了关系:带着孩子们,各回各的娘家了…… 听说农会询问的手段很多,尤其是那个叫尚田立的积极分子,更是样百出。 面对尚田立不择手段的打击报复,从没吃过苦头的姥姥和舅舅们实在不堪忍受。 在尚田立的“疯狂”面前,姥姥精神几近崩溃,她受不住了,几次想走“绝路”,又担心“自绝”于政府,牵连到舅舅们,势必会加重对他们的处罚…… 她左右为难,每日里神思恍惚。 后来,竟然发展到天天晚上都能听到丈夫来“叫”他们一家过去“团圆”…… 她狠狠心,一咬牙,神思恍惚之际,就偷偷在稀粥锅里下了大量的耗子药。 饿极了的舅舅们不明就里,“出溜出溜”地,每人喝了两三碗。 只有二舅舅傅西嗓子眼儿浅,喝了两口药粥之后,感觉味儿太冲,实在难以下咽,就拒绝了母亲“再喝点儿”的殷殷好意,忍着饥饿睡觉去了。 两天后,等他醒过来的时候,五口家,就只剩他一个人还有生命迹象了。 该庆幸的是,他变傻了!再也没有“精神”上的痛苦了:因为农会的尚田立再也不来找他盘问“家里的浮财转移到哪里去了”这种问题了…… 听说那个举报他们的雇工酒醒后,后悔不迭。 他赶紧找到旧东家忏悔了此事,姥姥也才有了一点儿时间,得以从容安置好了家中的女眷和孩子们。 没想到,自己酒醉后的一通“胡吣”,竟然间接害死了这么多人。 闻此巨变,这个雇工大哭一场。拿上棍子就去把当初挑唆他的那个农会会员——尚田立一顿胖揍。 而他自己也和“傻”了的二舅一样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泪流满面。 当天夜里,他就找了个僻静地儿。又觉得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面见视自己如家人的温厚善良的东家,就脱下褂子,蒙上头,“自挂东南枝”了…… 再后来,二姥姥周氏听到凶信儿,不顾家人的再三劝阻,星夜从她的娘家赶回来,协助文龙的母亲办理了“后事儿”…… 然后,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着傻哈哈的二舅舅,态度果决地改嫁给同村一个“根红苗正”的老实人了。 舅舅家出事之后,母亲在婆家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母亲每每对文龙姐弟提起她在婆家所受的凄惨遭遇,都是泪水涟涟…… “娘刚‘过门儿’的时候,你姥爷家日子红火,娘带来的嫁妆在咱庄上那是独一份儿。上数五年,下数五年,也没有哪个新嫁娘压过俺。你姥娘从小惯俺,怕俺在婆家受气,临了要上轿了,又给俺添了十亩良田的‘妆’。” “俺不会种地,就把田契和银元全部给了你爹,谁想你爹转手就交给了你嫲嫲。那时候,俺刚进门儿,有些话也不好意思给你爹说,啥都听你爹的,可吃了大亏了!”母亲边走边感叹。 母亲说这话时,还是乞儿的文龙被娘拉在手里,乞讨的路是那么漫长……小小的文龙走得是又累又饿的。 他仰起头儿,忍不住就问:“娘!你怎么不把银元跟俺嫲嫲要回来呢?有了钱,咱就不用要饭了!娘也就能买肉包子给俺吃了!” 他娘伸手摸了摸文龙的头,苦笑着说:“东西到了你嫲嫲手里,就成了公中的了,谁还能要回来呀!傻孩子——” “娘,什么是公中的呀?”文龙咧开豁着牙的小嘴儿,好学地追问。 “公中呀!就是全家的了!”母亲想了想,才组织出一个孩子能听懂的句子来。 “那怎么俺嫲嫲家有饭吃,咱就没有呢?婶婶也在俺嫲嫲家吃。娘,要不,咱也去!” “傻孩子,那怎么行呢!你嫲嫲早和咱们‘分’家了!”母亲无奈地说。 “俺嫲嫲干嘛要和咱分家?” “你嫲嫲早就看俺不顺眼了,得亏你爹在世的时候,坚决和你嫲嫲分了家,不然,这会儿她早就把俺休回娘家了!” “休回娘家?是俺姥姥家吗?” “对!俺娃真聪明!俺娘家就是你姥姥家。” 文龙疑惑不解地问母亲:“姥姥都‘走’了,娘回那边儿找谁呀?” “不是还有你二姥姥吗?俺可以去投奔她和你二舅舅。” “娘,俺不去找二舅舅,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还要唱,怪吓人儿的。”文龙不满地嘟起嘴来。 “你二舅舅不吓人,倒是怪可怜人!‘男’,你是不知道呀!你二舅舅一肚子学问,还当过校长,管过那么多的老师和学生呢!哎——” 母亲长叹了一口气儿,接着说,“那时,你二舅舅没人管,娘就把他领咱家里来。那会子,你爹还在,他答应了的。可你嫲嫲,把俺和你二舅一块儿推出门外,从里面牢牢地拴上了门关子。大冬天,黑天快,俺和你二舅又冷又饿,蹲在门前的草垛洞儿里,那个小风,比今天厉害多了,把你二舅舅冻得直嚎。” “娘,二舅嚎,俺嫲嫲听不见,俺爹呢?他怎么不给娘开门呢?” “怎么听不见?连左邻右舍都出来了,你八叔、九叔出来帮着叫门,你嫲嫲厉害着呢!谁叫也不开!哦!你爹,他可不敢悖你嫲嫲的文!他怕恁嫲嫲叫他把俺休回娘家呢!” “那后来娘上哪去了?噢,对了,俺上哪去了,怎么没听见叫门呢?”文龙不无担忧地问。 “娘能上哪?只能在外面冻着,等你嫲嫲开门呗!傻孩子,那会儿,你也就才两岁,够不着“门关子”1,光知道在你爹怀里哭着找娘,哪里还会给娘开门呢!” “娘,后来呢?” “后来呀!你爹等你嫲嫲困着了,就偷偷儿地把俺和你二舅放进去了呗!”母亲说到这儿,抿着嘴,无声地笑起来…… 【高密土话解析】 1——“门关子”,就是“门闩”。 第043章 周氏二娘 第二天,天还没放亮儿,爹就悄悄地出了门儿,陪着娘和二舅,摸索着返回了傅沈屯——那个“支离破碎”的大院儿…… 爹把偷偷攒起来的五块钱给了娘,让娘和“傻子”二舅先在这个所谓的“娘家”等着…… 他这就回家去筹钱:当务之急,总要先把岳母和三个舅兄的后事儿处理好嘛! 爹急三火四地走了。 娘抹着泪儿,细心地给姥姥和舅舅们逐一整理遗容…… “家”里的东西也扑棱得乱七八糟的…… 娘抽噎着,在空落落的,显得比往日更阔大的房子里伤心地拾掇着…… 这时,有轻轻的“窸窣”声在耳边响起。终于有人走进这个死气沉沉的家了。 娘还以为是筹钱的爹回来了。 扭头儿一看,居然是从小疼爱她的“二娘”,挎着包袱儿,挪动着小脚儿,踉踉跄跄地过来了。 一见二娘,母亲猛地站起来,趔趄着扑过去。母女相拥,也不顾得“避嫌”了,嚎啕大哭起来…… 二娘早就知道“女儿”在婆家不如意,恐怕是拿不出钱来处理丧事儿的。 加上这几年,她在傅沈屯的娘家祸事连连,再也无力像先前那样儿“帮衬”她,她的婆婆怕受牵连,更是恨不得快点儿把她休了,好早跟她娘家的这些“坏分子”划清界线呢! 因此,周氏本也没有在银钱上指望过女儿。 她打开包裹,拿出她平日积攒的“体己”,总算“请”来了几个“闲汉”“帮忙儿”,勉勉强强地发送了死者…… 当二娘听到她痛爱的“五儿”领着傻子二哥回家,遭婆婆大骂,并连夜撵出家门的事儿,她的眼圈儿登时又红了。 二娘长舒一口气儿,一咬牙,字字沉重却又斩钉截铁地说:“傅西也是俺儿子,他以后就跟俺过了。” 第二天,原本立志“为夫守节”的她,就通过媒婆儿的嘴儿,放出话儿去:准备带子改嫁…… 已经打了三十八年的光棍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屠夫——郝新仁,做梦也没想到,土改后竟能娶上周氏这样既温柔又漂亮的女人。 他真是有满肚子说不完的感激呀!除了要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感谢政府之外,他觉得最最要感谢的,还得算周氏本人了。 因为这个光棍儿们“人人垂涎”的傅家二娘,一透出要改嫁的风儿,当天,就有不包括他在内的四个光棍儿,先后托了媒人,上门提亲了,而且条件个个比他优越。 尤其可怕的是,里面还有一个风头正盛的农会会员——尚田立,他可是列着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一直在那儿得意地摇晃着被“吊死鬼儿”临死前胖揍过的“猪头”呢! 这些年,郝新仁他爹、娘撇下他早早走了,“祖传”的那把杀猪刀,在这个困难的年月里,更是“一年倒有半年闲”…… 看看他家里:糙地无一垄,草房仅三间。实在没有什么竞争力,恐怕就是“大罗神仙”也想不到,周氏二娘竟然舍弃尚田立这块“膏粱”不嫁,而“屈就”了自己这个“没猪可杀”的“草莽”汉子…… 周氏二娘是“心甘情愿”嫁给其貌不扬又家徒四壁的郝新仁的。 就这一点儿,他每每“乐呵”够了,清夜扪心,回想起周氏当时那种大义凛然的行为,郝新仁总是感激涕零。 虽然周氏嫁给他,有个“附加”条件:就是要带着傅西——这个“傻”儿子,一起“过门儿”!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周氏那时“选择”了他,他就高兴得几乎要疯了。至于其他的,什么条件呀,啥的,也就全忽略不计了。 因此郝新仁不但不反对周氏随身带着个大“拖油瓶儿”,反而极力支持他“晚到的新娘”做出的这个让人“惊掉下巴”的“义举”…… 他暗自琢磨:周氏对前夫的“傻孩子”都能如此掏心掏肺地对待,真是个心底儿善良的好女人啊! 郝新仁自己暗下决心:往后,一定要“运劲儿”1干活儿,多关心这娘俩儿…… 他又大发痴心,美美地想:自己今后必定是个健康能干、又疼爱妻、儿的好“男人”。早晚儿有一天,周氏会看到自己的付出,被真心感动! 这样儿一来,说不定哪天,媳妇儿——周氏,也会死心塌地喜欢上俺呢! …… 以上种种念想,让郝新仁重新焕发了青春。举动之间难免“得意忘形”,有时竟像个二十出头儿的毛头小子。 当他在自己终于分到的土地上“挥汗如雨”时,往往引得村邻们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为了报答媳妇儿——毅然决然“选择”他的这种恩赐,一有空闲,他就抢着帮忙照顾“傻儿子”:给他洗脸、洗头、洗澡,帮他换衣裳……还常常带他出去玩儿,买给他吃。 并大张旗鼓地放出话儿:“傅西——就是俺的‘亲儿子’了,村里谁也不能欺负他,否则就是看不起俺!” …… 周氏二娘和意外变傻了的舅舅,总算是让母亲放下了一头儿心事。 可自己家里,文龙的嫲嫲却闹了起来…… 这话儿还要从文龙他爹——于得水回家筹钱那霎儿说起。 于得水急匆匆地赶回家,问他娘要——发付岳母和大舅哥们需要的费用,如:棺木钱、给“帮工的”出的赏钱儿…… 文龙嫲嫲——于梁氏,一听要钱儿,立马火冒三丈高,指点着北庄那个方向,就破口大骂起来:“找了那么一个‘十指不分丫’的‘拙孤蛋’2,就你还拿着她当个宝儿!她那一家子人,地主成分,谁不隔着他们远远儿的,俺早就叫你休了她,和她划清界线,别到时候‘惹上一身骚’!你还要给她钱儿,你不说给她‘万’儿……” 文龙他爹强压了压怒火,哀求道:“娘,‘死者为天’!云真她娘和她仨哥哥还都‘停灵’着,等着‘发丧’呢!恁就行行好,給俺十个大洋吧!” “十个大洋?俺哪有?再说她娘四个都是“自绝”于政府的,死得也不光彩,你还打谱儿给他们打棺?找几领破席卷巴卷巴,‘悄没声儿’地埋了就中了!”于梁氏刻薄地说着,露出一脸的不屑。 “就算照娘说的这样儿发付,还得给人‘帮忙的’俩赏钱儿呢!”于得水不得不自降标准儿,更加低声下气。 “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俺哪有这闲钱儿。再说,恁兄弟也这么大了,早就好说媳妇了,不就是因为缺钱,才不招媒人的?”于梁氏愤愤地抱怨道。 “唉——”于得水长叹一声,终于忍无可忍:“娘!云真过门儿时,不是还带来一百六十个大洋吗?你就先挪出两个儿,给她应应急!” 于梁氏听到此,怒火更盛! 她一蹦三个高儿,使劲儿戳着大儿子的额头:“难怪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一点儿也不假!想从俺这里拿钱,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没门儿!” 【高密土话解析】 1——“运劲儿”,就是“使劲儿”。 2——“拙孤蛋”,指“不会干活的笨蛋”。 第044章 天不怕儿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为了几块“袁大头”,于得水不得不低三下四,差点儿就跪下来哀告了。可他娘还在“振振有词”,无动于衷呢。 他不禁摇摇头,心里默叹:还真是一副“铁石心肠”呢!怪不得远村近屯的都在背后“嚓咕”1时称你“天不怕”呢!连死人都敢这么刻薄,还有什么是你老人家不敢做的呢? 想到这儿,于得水感觉热血“呼”地一下儿,直冲脑门儿。他睁圆几欲滴血的眼睛,脸色就像憋着下不出蛋来的老母鸡似的,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自己的生身亲娘那两片快速翕动着的薄唇儿,被他娘“想从俺这里拿钱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没门儿!”一句绝情的话儿,噎得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他真恨自己啊! 岳母和舅兄还都“停灵”在炕上,云真也在苦等着他带钱回去“发付”亡者呢!自己的亲娘不仅“霸占”着妻子的“嫁妆”钱,还一个子儿也不肯往外“吐”,反而在一边儿说着往别人心上“戳刀子”的风凉话儿。 这样的人儿,世所罕见。 怎么偏偏就叫自个儿——摊上这么狠心的一个——娘呢! 于得水目若喷火,心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成了一个疙瘩,刚开始还只是心疼,而后,头也开始疼了起来,并且愈来愈烈…… 于梁氏还在那儿叉着腰,“刀切菜儿”似地“指责”着云真,连同她已经“过世”的娘家人…… 可惜,“悲催”的于得水耳朵“嗡嗡”地,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逼不得已。于得水痛苦地将拳头狠狠往胸口一擂,双手抱头,仰着脸,叫嚣着哀求他娘:“人都已经没了!没有了!快停嘴儿吧!住声儿吧!别再说了……” 他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破天荒地对着自己的亲娘。 感觉遭遇了儿子“忤逆”的于梁氏怒火中烧,迅速将攻击的矛头转而对准了于得水:“你这个畜类儿,竟然敢跟老娘叫板了!俺白养活你了,还不快滚出去,死——” 于得水只觉后背一凉,眼前一黑,咬紧牙关,“咣当”一声,仰面朝天,重重地倒在地上…… 她的嘶喊随着大儿子出其不意的那个“咣当”声戛然而止…… 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儿子,她傻愣住了:这是怎么了呢…… 于得水好像很“听话”:母亲的“死”字刚一出口,他就应声倒地。虽然离于梁氏“滚出去死”的要求稍有偏差,可他还是马上就“死”了过去…… 于梁氏的“无名业火”突遭“瓢泼大雨”,瞬间“熄灭”了。 她惊慌失措地扑过去。 一摸长子的胳膊,杠硬杠硬的;拍打拍打脸,也没有丝毫儿反应…… 儿子这是——真的“死”了! 她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的嘴巴一掌,口里骂着自己:“真是嘴贱!报应啊——” 于梁氏一腚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大腿儿,呼天抢地,嚎啕大哭…… 邻居们都被她“痛不欲生”的哭声喊来了:一会儿,屋子里、院子里,就塞满了人。 他们纷纷互相打听:“出啥大事儿了?连‘天不怕’都哭得这么伤心?怎么听着,跟已往撒泼时的声气儿——不大一样儿?” 还是大队书记于得贵的老婆——“大老妈儿”见多识广,嗯——不愧是“领导”身边儿伺候多年的人儿。 只见她临危不乱,问明原因,上前扒开于得水的嘴唇,说:“牙关紧咬,脖子后张,应该是急怒攻心,不省人事儿了!”。 她大声吩咐道:“舀碗凉水,快!” 又叉住这个叔伯堂弟的细脖子左右摆弄摆弄,最后才使劲儿地掐于得水的“人中”,当机立断:“水呢?快喷!” 旁边端来水的一个半大小伙子,大概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依令忙喝了一大口。也许是喝得太猛,也许是太过紧张,竟然“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呛得他鼻涕、眼泪全出来了:“吭吭吭”地咳个不停…… 他边上的一个急性子青年,一把夺过大白碗,低头喝了一大口,“噗”地一下儿,急急喷了出去…… 就见“大老妈儿”狗抖毛似地甩了甩满头满脸的凉水,放声高骂:“兔崽子,往哪喷呢?下面,往下喷!对准得水的脸!” 毫不吝啬的小青年儿,又是“噗”地一口。 真灵啊!这一口水喷下去,“死”了的于得水——就像晒蔫了的棒子苗儿又被浇透了雨水,随之慢慢“活”了过来…… 得知“真相”后,大伙儿纷纷指责于家祖奶奶——于梁氏太过分,太绝情:为了几个钱儿,差点儿把自己的亲儿子给活活气死…… 最后,也许是“失道寡助”吧! 老太太终于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掏出了十块钱,恨恨地丟给大儿子,也勉强“同意”他去给岳家送殡了…… 于得水带着村里的几个自愿“帮忙儿”的小伙子,急急来到北庄——傅沈屯…… 一进岳家的大门,就发现家里静悄悄的。 原来是二娘周氏“找”了人帮助“治丧”,买了四口薄棺,装殓了死者,之后就匆匆抬去坟地了…… 他赶紧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带人跑去后茔。 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给亡者覆土。 此事过后,深觉愧对妻子云真的于得水,试探着跟母亲提出了“分家”。 这一下儿,可“捅破天”了! 母亲先是撒泼儿、打滚儿,后又寻死觅活……种种能想到的“耍赖”手段,都被她一一“尝试”过了。 无奈,大儿子心意已决,不可扭转。无论于梁氏如何闹腾,就是不肯再低头儿让步儿…… 就这样,在东酉家村“喧闹”了近半年,也未平息“天不怕儿”的怒火…… 有一天,于梁氏突然“妥协”了。 原来,前些日子,于梁氏托“坐屋一溜儿”最有名的媒婆给她的小儿子说媳妇儿。 过了很久,媒婆回说:自己不能“胜任”于梁氏之托了:因为她“天不怕儿”的名声早已经“闻名遐迩”,很难从十里八村给她“扫”到合适的儿媳“货源”…… 她终于害了怕儿,决心适当“收敛收敛”:免得误了宝贝幺儿的人生大事儿。 于梁氏的“不得已”退步,使于得水夫妇总算修成“正果”:带着云真的嫁妆“净身”出户,从此脱离了于梁氏的“掌控”。 幸福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 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夫妻恩爱,长长远远地享“后福”,谁料想,好景不长。 分家不过半年,于梁氏又“悍病”复发,三天两头儿找上门来,指桑骂槐……于得水在与母亲的“持久战”中,数度“心力交瘁”,竟然深深地“埋”下了“病根儿”。 不久,于得水就开始缠绵病榻…… 终于,在与母亲的最后一次“对峙”中,急火攻心,倒下就失了声…… 爱妻——傅云真,也就是于傅氏,为了心爱的丈夫,“耗”尽了家财…… 与死神苦苦搏斗了俩月之后,于得水带着对妻、儿的无限眷念,死不瞑目地撒手人寰……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绝了娘家的“后援”,又折了婆家的“支柱”…… 走投无路的于傅氏不得不放下傅家娇小姐的“尊严”,牵着年仅四岁的儿子——文龙,走上了风雨飘摇的乞讨之路…… 【高密土话解析】 1——“嚓咕”,就是“在背后议论”。 第045章 萝卜快了不洗泥 七年啊!饱浸了文龙母子辛酸泪的讨饭生涯太过漫长,实在是令笔者“一言难尽”…… 为免读者瞌睡,咱还是回到新社会,听听这些“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的故事吧…… 作别哥哥后的于继祖,双掌轻轻互击,悠闲地打着节拍儿,嘴里还感情丰富地轻声哼哼着:“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哈、哈、哈……” 继祖自娱自乐着,径直跨进家门,顺腿儿就来到了知青们住的南屋里。 他拐过灶房,来到“张长天和卢仝的卧室”(眼下,卢仝夜宿饲养屋,常常夜不归宿,此卧室就几乎被张长天一人独占。)外,一举手儿,高高掀起灰布儿门帘儿,弯身低头儿而入。 张长天正俯身盘坐在炕桌前。 继祖见他左手拤着几张字迹密密麻麻的书信纸,右手执“英雄”牌自来水钢笔,在平铺于桌面的信纸上“唰唰唰”地,低头畅写着什么…… 听到有人哼哼着严重“跑调儿”的京戏进来,张长天不抬头儿也知道是继祖。 他先是心不在焉地问:“继祖,你哥不上咱这儿来吧?” 然后不等继祖回答,又故弄玄虚地接着道:“就连唐代的陆象先都知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道理,就你!瞎忙了一场吧?嗯!我屈指一算,哼哼!你哥——他肯定没事儿!” 继祖右手一捂嘴巴,堵住了嗓子里的唱儿。他眼睛连眨,奇怪的目光一下子扑在张长天那张迷死人的脸蛋儿上,一刻不停地搜索着…… 可惜呀!他扫描了半天,得到的结论除了“莫测高深”,还是“莫测高深”…… 一无所获的他,这才直起腰儿,傻愣愣地收回目光。又不甘心地连环追问:“张长天,你懂‘易’?还会占卜?咋就算得这么准呢?” 张长天看自己三两句“云遮雾罩”的话儿,就把素来实诚的继祖给镇住了。 不由也模拟着《智取威虎山》的英雄——“杨子荣”开怀大笑的样子,张大嘴巴,露出一口白牙儿,不顾形象地朗声高笑:“哈、哈、哈……” 继祖“不失时机”地给了大笑着的张长天一老拳:“谁来的信?俺看看!” 他一句问话出口,张长天再也顾不得笑了,手忙脚乱、脸红脖子粗地和继祖抢夺起书信来…… 张长天怕撕破手里的来信,顾虑之间,就被继祖得了手。得胜者高举着战利品,一边躲避着书信主人“羞怒”地推搡,一边得意地高声诵读:“亲爱的——” 张长天热恋中的女友——绵言细语的爱恋,被 操着高密土话的于继祖“阴阳怪气儿”地念了出来…… 这下儿,张长天是真急了!他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唯恐天下不乱”的于继祖…… 二人嬉闹着…… 打斗中,不小心撕裂了“不厌其烦”的“鸿雁”再次替黎平传过来的情书;掀翻了正“兢兢业业”担任着“镇纸”一职的盛满水的扣杯;顺带着洇湿了张长天情意绵绵的回信…… “吱哟!”大门开了…… “吧嗒!”大门关了。 “别闹了!于婶子回来了!”被二人的激战招来的蔡晓,忍不住上前将他们拉拔开来,“明天一早儿,还要‘运劲儿’干活,快洗洗睡吧!” 两个笑闹出眼泪的年轻人,临停手前又“不甘心”地互相“捣”了一拳。 香喷喷的“粉儿”早开了,“音乐家”蟋蟀也快到“出场”的时辰了。 小院总算安静了下来…… 一宿无事,不觉天明。 次日,又是阳光明媚。 知青们吃饱喝足,都去各干各的了…… 因为分工不同,知青们的活儿也就不同。 种种农活儿,名目繁多。无奈南湖悠人只有一双眼,一张嘴,也就只能选择性地看,抓重点地说了…… 有事话长,无事话短。 不觉又到了晚上。 饭后,于世富又准点儿来到于傅氏家,跟文龙学习“编条货”了。 今夜他们要编“大装搂儿”。 师徒二人“搂”里一个,“搂”外一个,“外递里拿”地忙活着…… “搂”里的文龙左手扶“搂墙”,右手捏住于世富递进来的一根儿细长的槐条子,轻轻一插,左手拇指随后摁下去,削好的条子就以“本儿”低、“梢儿”高的姿势,被斜斜夹入“装搂”的“竖经”里了。 文龙中指指尖儿瞄准这根条子,一勾、一挑、再一抹,复勾、再挑、还一抹……左手拇指紧追其后,摁上摁下,配合默契。 就见他: 双手若溪水潺潺,迅速地从左往右流淌着,极像资深的钢琴家正在投入地抹着他心爱的键盘。 文龙本着“横纬竖经”的原则,像村姥姥织布那样儿,十指不停地灵活舞动着,直至把整根儿槐条子从“条儿本儿”一路夹到“条儿梢儿”…… 师徒二人心领神会,一递一接,你问我答,边干边聊。给呷茶旁观的“读者”徐徐演绎着“斧正”的传说。 递、接、问、答中,不知不觉间,就改变了往日徒儿“畅讲”、师父“倾听”的那种“一边儿倒”的感情交流模式。 文龙在徒弟说话的间歇里,不停地提问着自己颇感兴趣的问题:“那个叫蔡晓的知青,锄地能跟上趟儿?” “哪能呢!就凭她——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城里学生,就算累煞也跟不上。”于世富语声中替蔡晓抱着“不平儿”。 “那,她咋办呢?”文龙急急地问,语调儿里也暗藏了一丝担忧。 “嘿嘿……俺紧靠着她那垄儿锄,偷偷地就帮着她——干了!”于世富傻呵呵地笑起来。 “就你?你光锄自己的,能跟上趟儿,也就不错了。还能帮到她?”文龙一点儿也不给徒弟留脸,鄙夷地说。 “嘿嘿嘿……”于世富诡异地笑着,低声说:“俺有绝招……” “啥呀?”文龙追着问。 于世富毫不防备地告诉师傅:“‘萝卜快了不洗泥’呗!” 文龙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个‘不洗泥’法?” “嗯!俺,先使劲儿一拉锄,搂一大堆土;再把锄背儿往前一送,把搂起的土摊开半堆儿。就这样儿,锄一半草儿,盖一半草儿,‘神不知鬼不觉’的,不就快了?!嘿嘿嘿……” 听了这么个“不洗泥”法儿,文龙在“十六的圆月”下,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那样儿锄的地,能中?恁队里就没有检查的?” 于世富头一“杠夯儿”1:“检查!怎么不检查?” 听说还检查,文龙更加惊奇:“真检查?那么明显的‘捣鬼’,就没有人看出来?” “嘿嘿嘿……检查的,不是俺爹嘛!”于世富有恃无恐地傻笑着。 “喔——”文龙拍拍胸脯,了然地松了一口气…… 在皎洁的月光下,他会心地笑了…… 他的那一笑,虽然无色无声,却又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最诚挚的一笑…… 【高密土话解析】 1——“杠夯儿”,就是“脖子一挺,头一歪。” 第046章 东窗事发 在于傅氏的大天井里,文龙师徒俩儿正借着明亮的月光,一边津津有味地“拉着呱儿”,一边悠哉悠哉地编着“装搂儿”…… 文龙娘于傅氏乐呵呵儿地走到当屋门口儿,叫师徒二人:“别编了,都停停手儿,进屋吃块儿青萝卜,歇歇儿再接着编。” 刚从后院儿菜地里拨来的青萝卜,用井拔凉水一洗泥儿,再连皮儿带瓤儿地咬一口,嘣脆甘甜…… 于傅氏又提来一壶沏好的茶,给两人各筛了一杯。笑眯眯地怂恿道:“‘吃完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来——再喝口儿热茶。” 面含笑意的于世富恭敬地接过来一杯,赶紧“吧唧”了几下嘴,咽下口中的东西。慌忙说:“又给您老添麻烦了!多谢五嫲嫲!” 文龙手捏茶杯,喝了几口,也不是什么好茶,苦中带涩。他舒展开眉头儿,问徒弟:“于世富,早忘了问你了,你昨儿晚上没来,忙啥去了?” 世富边“噗噗”吹着茶水上面的浮末儿,边快速地喝尽了杯中红褐色的液体。 他放下杯子,也和文龙一样儿皱皱眉头,说:“昨天晚上,俺刚吃过饭,才待来,就叫俺嫲嫲揪住,着着实实给了俺一顿笤帚疙瘩……” “恁嫲嫲干啥要打你?”于傅氏一边给他续水,一边好奇地追问。 “啪!”于世富一拍大腿儿,无限憋屈地说道:“着呀!俺也想知道嫲嫲干啥要打俺?可她老人家呢,是‘河蚌闭上了嘴儿,阴沉着个脸’,一句话也不说,光知道‘噗噗噗’地揍俺!” 文龙同情地拍拍世富的肩,帮他分析道:“俺大娘那个人——不糊涂,准是你小子,有什么事儿惹她不高兴了。你自个儿好好寻思寻思,这几天,你都在恁嫲嫲身上干了啥没?” 委屈的于世富锁紧眉头,嘟噜着嘴说:“就是因为俺啥也没干,才觉得冤——得慌!” “噢!咝——”于世富突然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还能是偷桃的事儿?” “偷桃?”文龙和他娘齐齐抻头儿诘问。 于世富摆摆右掌:“不是俺,是俺妹玉兰!俺青州的大姑,前几天不是来看俺嫲嫲嘛,她提来一篮子“青州蜜”桃儿。俺嫲嫲,给俺们一人分了一个,剩下的就挂在她那间小屋儿的虚棚钩子上了。桃儿挺甜,俺妹大概没吃够,就趁俺嫲嫲出去串门子的空儿,偷拿了几个。刚好被俺撞见了,也就顺手敲了她俩儿,放到俺和兄弟的屋里了……还没舍得吃呢,一觉醒来就不见了。俺还以为是俺弟嘴馋……哎呀——不行!俺得先回去,咱已经被抽了,别叫玉兰说漏了嘴,再挨一顿揍!那可就冤大发了……” 于世富“狗撵兔子”似地跑了…… 等他“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蹿回家,桃子“事件”已经“东窗事发”了! 同样儿挨了一顿“笤帚疙瘩”的玉兰,事后悄悄儿告诉大哥:“俺看中那个姓张的知青了,桃儿——俺没吃,全给他送过去了!” “啥?哪个姓张的?张长天?啥时候送的?” 玉兰低下乌发臻臻的脑袋:“嗯,就是张长天!半夜里,偷偷儿送的。” 于世富照准大妹的头顶儿,毫不客气地“呼”了一巴掌:“死丫头,学会勾引人了!还半夜里送,他娘的——张长天,竟然敢要!” 玉兰噘着嘴儿,不服气儿地回顶大哥:“俺又不是妖精,他为什么不敢要?说俺勾引人,咱队里问一圈儿,谁还不知道你:一见了那个女知青儿,不善起‘猫闻着腥儿’。‘乌鸦也别嫌老鸹黑’!咱俩,谁也别说谁!” “死丫头!你还敢跟俺攀,俺是爷们儿,啥时候都吃不了亏。你行吗?一个丫头片子,不出事儿倒好,一出事儿,你哭都找不着地儿!”于世富越说越气,“他娘的——张长天,竟然敢勾引俺妹!等俺找他说道说道……” 玉兰看大哥怒气冲冲地拔脚要走,忙伸出双手拉住他:“别——哥,俺没当面儿给他,偷偷放他外窗台上了……” “什么?啊——”于世富刚松了一口气儿,又想起什么,盯着玉兰的眼睛问:“玉兰,你没‘傻了吧唧’地留下条子吧?” “没,俺倒是想留过唻,又一寻思:咱的字那么丑,别叫人张长天笑话。也就没好意思写……” 于世富轻轻拍着胸脯儿说:“那就好!那就好!”沉默一霎儿,世富又奇怪地问,“那他怎么知道是你送的呢?”。 “俺也不知道!按说——桃儿他也收了,却没有一句话儿透过来……哥!你就去帮俺问问嘛!看他到底是个啥意思?”玉兰甩着大哥的胳膊,撒着娇儿,憋得脸通红,最终,还是没忍住,把肚子里的话全倒了出来。 世富想了想,嗝着熏死人的萝卜气儿说:“行!哥去给你问问。不过你要答应俺,以后再也不许半夜里溜出去见他了!知道不?要是叫人家撞见了,骂你个‘痴’,都是好的呢!” 玉兰的头被哥哥的指头戳得愈发低了,从深深的嗓子眼儿里挤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嗯”字…… “行了!送桃的事儿别告诉外人,咱嫲嫲要是还追问,你就说——嗯!是帮哥偷的,也是俺送出去的,就行了!”世富亲热地揉乱妹妹的黑头发,赶她快去睡觉。 临别,他又问玉兰:“你送了几个?” “五个……” “死丫头,你哥统共才捞着一个……”于世富不满地嘟哝着。 玉兰在鼻边挥舞着手儿,叫:“起开!一股萝卜屁味儿……三个!大哥明明吃了仨,欺负俺不识数咋的?咱嫲嫲给你一个,你又从俺这儿抢了俩……” 听妹妹控诉起自己的“强盗行径”,于世富鼻子一“将将”,“噗嗤儿”笑了:“死丫头片子,还记恨起俺来了,俺是谁?你亲哥!你嫁人的事儿,俺可有说话权。好就好,不好……哼哼——” 妹妹狠劲儿推了他一把:“行了,哥最好了!一定要记着俺的事儿,明儿个就问,昂!事儿成了,俺给你纳双新鞋垫儿……” “又‘点哄’1俺,事儿不成还有点儿戏,事儿要成了,你纳的新鞋垫儿,早垫到张长天脚底儿下了。哪还有俺的份儿?……” “哥——”玉兰总算有了点儿——女孩子应有的羞涩…… 【高密土话解析】 1——“点哄”,就是“善意的欺骗”。 第047章 旁敲 随后,又有知青陆续到来。 为了安置他们,村里上下一片忙活…… 接下来,坐落在“南大湾”南,柳沟河东的“知青点儿”就建成了。 “乔迁”那日,张长天三人也同时离开于陈氏家,一起搬去了新居。 蔡晓的身边一下子添了五个女知青,因此,她的身边总有女伴儿陪同。 棒子和豆子前几天都已锄过“二遍儿”了,锄头也已高高挂起。 打高粱叶子“晒米”1还要等个半月二十日的,掰棒子2还要近一个月,割豆子、出地瓜那就更要晚些了。 此时,地里的活儿已经略有轻松,除了攒粪的壮劳力,其他队员的午休时间普遍延长了。 连续好几天,于世富一直都没有找到单独和蔡晓接触的机会。回家又怕面对妹妹玉兰那“哀怨”的眼神儿,急得小伙子抓耳挠腮的。 他“下生”以来的,第一次令他“头痛”的筹谋开始了…… 这天中午,于世富在散工回家的人流中,又走近知青们,紧跟其后而行。一不小心,偶然听到了知青杨芳和“男友”陆羽正在进行的对话……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想从中搜索点儿有用的讯息…… “陆羽,中午吃过饭,我们要洗衣。把你换下来的都送到南大湾吧!”杨芳撇着酽酽的“青岛腔儿”说。 “好的!你们都谁去?”冥冥中,陆羽好像替于世富问了一句儿。 “我、蔡晓……”杨芳开始板着指头数说。 “苦心人”,果然“天不负”! 对于世富来说,听到这儿已经足够了。 他自动“屏蔽”了杨芳后面的话,脑子飞快地运转起来:不行!俺也要叫妹妹去洗衣服,然后,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去南大湾见蔡晓了…… 秋日的太阳,慷慨地普照着天下的芸芸众生。 日光大方地洒满了午后的南大湾,绿色的水面波光粼粼。湾边的灌木上铺晒着五颜六色的床单儿、背面儿、衣服……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接近八月,正是拆洗衣被褥的好时候了! 趁着农闲,二、三十个妇女正团团围坐南大湾边上的水陆交接处,“热火朝天”地搓洗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她们搅起的涟漪一圈儿一圈儿地向湾中心散去…… 旁边十几个嬉戏的顽童,在洗衣队里不知疲倦地往来穿梭…… 躲在一边儿的于世富窃喜不已:小妹妹还挺机灵的,竟然占住了蔡晓身边的位置。 他看看天,看看地,左张望,右撒目儿,彳彳亍亍的行到小妹玉兰和蔡晓之间,先对小妹说:“玉兰,还没洗好,咱娘说你拿的衣服太多了,叫俺帮你端回去呢!” “没呢——”玉兰低低地回应着大哥。 世富蹲下来,坐到二人中间的一块大灰石上。扭头跟蔡晓打招呼:“蔡晓,你也来洗衣服?” “是啊!”蔡晓抬头,扫视了一圈儿:不算孩子,这南大湾上下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国。 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了打量于世富:脸不那么黑了,看样子,今天是他洗脸的好日子;身上的衣服还没有生成多少褶子,看来也是刚刚换上的。 东酉家村有一个传承多年的“陋习”:但凡家里有女人的,男人就不会自己来洗衣,否则就会招人笑话。 蔡晓 明知故问:“于世富,你也来洗衣服?” “嘿嘿嘿……”于世富习惯地摸了摸头,采取“避虚击实”的态度,略过蔡晓的提问不答,转而指着蔡晓手中的男式上衣问她:“这是帮谁洗的?” “还能有谁,不是张长天就是卢仝的呗!”蔡晓“不轻不沉”3地回答着。 “蔡晓,俺帮你洗几件儿吧!”一边的玉兰听到张长天,突然插话道。 “是啊!是啊!玉兰干活可麻溜了,让她帮你洗几件儿也好!省的耽误了过晌儿出工。”于世富一边说着,一边挑拣男式衣物,并快速地“转移”到了妹妹身边儿。 “别!别!不用麻烦——”蔡晓还没反应过来,玉兰就把哥哥“抢”来的“战利品”摁倒了水里,赤着的脚儿一抬一落,衣服就“汩汩”地吐着“金鱼泡儿”,被玉兰踩在脚下水底了。 “这件是张长天的吧?”玉兰举起一条长裤问。 “哦——对!”蔡晓完全被这兄妹二人的“匪气”搞懵了…… “蔡晓,张长天家里还有啥人?”于世富开始了“旁敲侧击”。 一听,大哥开始“行动”了。玉兰有点儿紧张,赶忙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长天他爸、他妈、仨妹妹,还有一个弟弟……”蔡晓不加思索地回答,突然意识到哪儿有点儿不正常:这完全是“查户口”的架势啊! 蔡晓及时闭上嘴儿,疑惑地望着于世富:“问这些干什么?” 于世富心虚地道:“不做什么!就是关心关心他……” 看蔡晓盯着他不肯轻易放过,忙将眼光射到别处,又“没事找事儿”地冒出一句:“那个——呃,请帮俺问问张长天,桃子好吃吗?” “桃子?” 一听“桃子”二字,文化馆员工的女儿——熟读“红楼”的蔡晓如遭雷击,顿时“脑补”出:“分桃”、“断袖”、“好男风”之类的词儿…… 她看着于世富,暗暗咋舌:自己也算“疑心生暗鬼”了。 还以为这小子对自己有好感呢!这几天都故意躲着他,原来这家伙是透过自己看张长天呀!难怪一个劲儿地探问人家的家底儿,竟是这么一回事儿呀! “那个——嗯!张长天没老婆吧?”被蔡晓“脑补”成“好男风”的于世富还在傻傻地追问。 “那是,当然——”蔡晓被自己的想法惊吓了,不伦不类地回答着。 “那是?当然?啥意思?这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于世富也被蔡晓的回答弄得“云里雾里”,不得已,又开始了“摸头”的习惯性动作。 “哦!当然没有老婆!可他有女朋友了,非常非常要好的女朋友!”蔡晓怕于世富“骚扰”张长天,忙忙地替老同学打着“圆场”…… 于世富松了口气:“女朋友?没事儿,没结婚就不怕!” 蔡晓张大了嘴巴:“啊——” 二人“鸡同鸭讲”地打着“机锋”,完全没留意到旁边儿的玉兰,她早已呆愣愣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谁的衣裳飘走了?” 若不是一个窜来窜去的小“黑”孩突然高喊起来,张长天的裤子早就飘到湾对面去了…… 【高密土话解析】 1——“晒米”,就是“晒‘蜀黍’头儿”。 2——“掰棒子”,是“掰玉米”的意思。 3——“不轻不沉”,是“不轻不重”的意思。 第048章 潍坊青萝卜 “张长天——信!”一大早儿,于世富就来到知青点儿,高高举起的右手挥着一封信,贴在篱笆墙外高喊…… “哎——来了!来了!”正捧着水洗脸的张长天顾不上拿毛巾擦干湿漉漉的脸,甩打着两手儿跑出了屋,三两步就窜到了篱笆墙前。 于世富将信塞过篱笆,打探道:“又是谁寄来的?恁的信可真多!” 张长天把两手的水渍在身上胡乱蹭了几蹭,急忙接过信来。 “谢谢!谢谢!”他满嘴道谢地避过于世富的盘问,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嗯——家里来的,我的信——确实是不少。又麻烦你了!” 于世富对张长天笼统的回答不甚满意,追问道:“麻烦啥?家里谁来的?字写得可真俊!” 张长天对小伙子的“穷追猛打”略感不适,又不好对“辛勤”送信的“好心人”表示不满。只好勉强地笑着回答:“嗯——同学寄来的!” 于世富双手摸向俩裤兜,从兜里拎出一对儿大青萝卜,从篱笆间隙里推给张长天:“给!俺娘从老潍县区亲戚家弄的‘萝卜种儿’,第一年种。俺吃着还行,那甜劲儿——都‘赶上’1 莱阳梨了!” 张长天接过两个尚沾着新鲜泥土的“潍坊青萝卜”,打眼看去,这遐迩闻名的萝卜,色泽青翠欲滴,水水嫩嫩的…… 只看了两三眼,就不觉口舌生津,恨不得马上咬一口儿解解馋。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儿,真诚地说:“世富,谢谢了!这些天老是拿你的,吃你的。搞得我们是——‘手也短了,嘴也短了’……” “哈哈……”若不是隔着篱笆墙,于世富肯定会亲热地擂“心目中的妹夫”一老拳。 受眼前条件所限,他只得“退而求其次”,痛快地说:“咱兄弟俩儿,谁跟谁?你再这样儿说,可就是外道2了!好了,不拉3了,玉兰还等俺回家——一块儿吃早饭呢!” 张长天隔着篱笆,目送于世富离去…… 一回头儿,就看到蔡晓双臂环抱,正站在高高的柳沟河崖上,若有所思地遥望着自己所在的地方。 他赶紧扬扬手里的俩青萝卜,高兴地喊:“蔡晓!快回来——吃饭了——”话未毕,人就匆匆跑回屋里去了…… 萝卜,在我国的种植历史,可谓悠久了。 明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就说:“萝卜乃蔬中最有益者”。生食有开胃健脾、清热解毒、理气降浊等功效。 如若饭后腹胀,生食之,能及时嗝气,顿感舒适;如若滞食不消,可将萝卜切片与山楂服用;冬季感冒,可边吃萝卜边喝热茶,疗效甚佳。 而誉有“小人参”之称的潍坊青萝卜,其种植历史,距今也有三百多年了…… 有文献资料记载: 《医疗本草》曾专文介绍“潍县萝卜”,说它有“利五脏、消痰止咳、治肺吐血、温中顺气”等功效。 而现代科学也证明:萝卜含有能诱导人体自身产生干扰素的多种微量元素,可增强机体免疫力,并能抑制癌细胞的生长,对防癌、抗癌有重要意义。 萝卜中的维生素b和钾、镁等矿物质,可促进胃肠蠕动,有助于体内废物的排出…… 终于说到了名扬大江南北的“潍县萝卜”,它呢——每百克含3.5克、淀粉酶280单位、大量维生素及钙、磷、铁等矿物盐类,素有“水果萝卜”、“维他命萝卜”之称。 换言之,“潍县青萝卜”,自大清朝以来,就是潍坊人民的骄傲!有此板桥诗为证—— “东北人参莱阳梨,不及潍县萝卜皮。今日厚礼奉钦差,能去魔道兼顺气。” 史载:“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在潍坊任知县时,“近水楼台”,“大快朵颐”了潍县的青萝卜——“小绿腰儿”4。 郑知县酣畅品食,频频点头;“回甘”之时,意犹未尽…… 遂挥毫泼墨,在史书上留下了“赞潍县萝卜”的著名诗篇…… 解放以后,不管是“烟台苹果”,还是“莱阳梨”……皆名声大噪。 聪明的潍坊人儿灵机一动,古为今用,遂把郑板桥的诗句改成了“烟台苹果莱阳梨,不及潍坊萝卜皮”。 …… 今日早饭的时候,知青们的餐桌上就多了一道儿开胃菜——新剖开的“潍坊青萝卜”条儿…… 就连最后来到东酉家村的知青儿,下乡也有一个多月了! 那期间,由于国民经济“滑坡”,大学停办,升学无望,众多中学生学习无序、就业渺茫…… 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及时发出号召:“知识青年需要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他们这群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便义无反顾地投身到了农村、农场、兵团、北大荒……甚至祖国最遥远、最艰苦的地方。 那时,群情亢奋的知青们纷纷离开生养自己的大城市,怀抱对党和国家的无限忠诚,把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无怨无悔地投放到了祖国的各个角落…… 然而,仅仅在这种艰苦的劳动和贫困的生活中,度过了一个月,“空乏其身”的他们,就统统明白了一个亘古不变的大道理:“民以食为天”…… 下乡那一年,他们这一批人,年龄大都在二十左右岁。 之前,赶上了三年的自然灾害,身体本来就有些先天不足。 下乡以后,每天啃着棒子饼子,喝着蜀黍米熬得清汤稀粥,“就菜” 5也每况如下。 到了后来,随身带来的干果食物倾尽了,钱财也愈来愈少…… 这时,小“就菜”就更单一了,每餐除了咸菜还是咸菜。 白开水一样简单的食谱,日复一日…… 清一色的斋戒生活,对身体还处在生长和发育最佳阶段的青壮年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在那个时候,他们最大的奢望,莫过于“吃上一顿好的了!” 然而在那时的农村,这些没有根底儿和外援的知青们,要想实现自己的“宏大愿望”,几乎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现实面前,他们甚至不得不做出一些违背个人初衷的事情来…… 今天的早餐桌上,“寡淡”了多日的小知青儿,紧盯着盘里的十二块“潍坊青萝卜”,二十四双眼睛齐齐冒光。 张长天尽量均匀地把两个大萝卜切成条儿,一人分了一小块儿…… 知青们捏在手里,“沙和尚品尝人参果”一样儿,就着棒子饼子,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人人都在心里赞:“果然胜过‘烟台苹果莱阳梨’了!” 就着小小一口儿萝卜,啃着棒子面饼子,知青们如同正在打丰盛的牙祭一般,人人欢喜…… 除了卢仝和蔡晓。 【备注】 潍坊青萝卜是潍县著名土特产。 当地人喜爱生吃,家中来客常以烟、茶、萝卜招待。 这种萝卜微辣味甘,生食后,打嗝儿会有一股难闻的特殊气味儿。讲究的人很反感这种味道儿。其实这么吃是很养生的,不仅消食、除痰、润肺,还能解毒、生津……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里曾着重点出过这种萝卜…… 鸳鸯宣:“右边‘幺四’真好看。” 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据说刘姥姥在家吃的就是“潍坊青萝卜”…… 当然,“刘姥姥”吃的萝卜是否真正的“潍坊青萝卜”,只是南湖悠人臆测,读者千万不要当真!哈哈…… 【高密土话解析】 1——“赶上”,此处不是“撵上”,而是“比上”的意思。 2——“外道”,就是“见外”。 3——“拉”,是“说”的意思。 4——“小绿腰儿”,是“潍县青萝卜”的一个品种儿。 5——“就菜”,即“下饭菜”。 第049章 侧击 蔡晓手拈萝卜条儿,似笑非笑地旁观着张长天:看他一幅开心咀嚼,惬意享受的样子,不觉神不守舍…… 看他和于世富最近交往如此“密切”,不由暗思:难道张长天也有那“不可告人”的“特殊”爱好!念及此,思虑重重的她不觉有些灰心丧气…… 而卢仝呢?此时,也正神色沮丧地窥察着蔡晓:这些天,隔三岔五儿的,于世富就跑来知青点儿送“东”送“西”的,其意明显是为了“伊人”啊…… 宋李清照在早年间就写过一首流传至今的《点绛唇》,词中如画般描绘出一位情窦初萌的少女:“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最近几天,蔡晓老是偷偷地打量张长天和于世富,整个人也比平时沉默了许多,这难道不是她羞赧心动的表现吗? 张长天是谁啊?那可是他们班女生“公有”的白马王子。想当年,有多少女同学暗中为了他“反目成仇”!更不用说,张长天和蔡晓还有过“前科”了……好在,看张长天,现在一心都在黎平那儿,应该不会“移情别恋”,再对蔡晓…… 唉——先别说张长天了,就拿于世富来讲,那么一个“愣头青”也敢“明目张胆”地追求蔡晓…… 反思自己:为了能留在“女神”身边儿,他“处心积虑”地同她一起来到了东酉家村。“酝酿”了三四年的爱恋一直压在心底儿,却始终不敢“光明正大”地“开封儿”——透露出来…… 卢仝越想越“悲观”,行事间,自然也难免带出“丧魂落魄”的举止来…… 天气渐凉,就连怕冷的蟋蟀,也偷偷跑到房间里避寒来了…… 卢仝跟着师傅睡了月余的饲养屋儿,每夜都按时起炕,严格按照师傅的吩咐,小心“伺候”着牲口儿。 李玉良老汉待在旁边儿,悄没声儿地观察着徒弟的一举一动…… 忽儿忽儿又过了一个多月…… 进入十月,“棒子”掰了,豆子割了,地瓜也漫过了红蔓儿,庄稼都已成熟,社员们早就开始陆续收获了…… 真真是“三春不如一秋忙”啊! 社员们嘴里念叨着:“抢秋抢秋,不抢就丢 。”老的少的,全都忙得“脚不沾地儿”…… 这日午饭后,师傅“吧嗒”了几下烟嘴儿,头一回儿开口表扬卢仝:“不孬!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一块儿养牲口的好料。这样儿,今过晌,俺有点事儿,要上趟城。东场里的豆子都暴晒了两三天了,俺估计该“焦铃儿”1的了!你自个儿,牵上棚子最西头儿那头老黄牛,趁着晌午头儿太阳好,上场院里压压豆子吧!” “好唻!” 卢仝答应着,刚要转身走,“卢仝!”李玉良老汉又喊住他,再三嘱咐,“早晚看着‘老伙计’嚼沫了,再叫它干活儿。要紧——别忘了!咹?” “好的,师傅!我忘不了——您老?管放心走吧!”卢仝一边爽快地答应着,一边扣上苇笠2,就来到牲口棚,把师傅特意“钦点”的那头老黄牛——小心翼翼地牵了出来。 卢仝拉住牛缰绳,带它溜了溜弯儿,又捡了根小木棒儿,轻轻敲了敲牛角儿,看它开始嚼沫儿了,才给它套上碌碡儿。老黄牛既不踢也不跳,抻着牛头,拉着碌碡,跟着卢仝,老老实实地沿场院转圈儿行走…… 这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累人儿。只要牵好了牲口,一个劲儿地“走”,就行了。 卢仝牵着老黄牛每压两圈儿,边上自然就会有“辅助”的社员拿着二齿叉上前来翻挑一下。 卢仝和老黄牛就继续转圈儿行走…… 这些在场院里干活的社员,一天下来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儿。好处是离家近便,可以随时照顾孩子,还不耽误回家做饭。场院里的这份活计,多数是“奶”孩子的妇女和上了岁数、不嫌弃挣工分儿少的老年人来从事。 场院里活忙时,队里也会安排田里的壮劳力下来帮工,帮工的社员还挣原先的工分儿。因此,受照顾被派回来的,往往是受队长“青睐”的人员。 今天,蔡晓也“有幸”在此之列。这是最让卢仝高兴的事了! 自从“改行儿”养牲口,每天夜里,卢仝都得“留宿”在饲养屋里,好听从师傅的安排,以便随时起来给牲口儿添夜料。 而蔡晓现在多了两个室友,也早就没有了个人独居的“闺房”。 除了一起吃个饭儿,他与蔡晓单独见面儿的机会,少之又少…… 今天,可是上天“垂怜”,特赐给自己的难得的好机会啊! 趁牲口儿“中场”歇息的时间,卢仝把蔡晓叫到了一边儿的树阴凉儿里,开门见山地问:“于世富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他怎么‘三天两头儿’地往咱知青点儿跑呢?” 蔡晓漂亮的眼睛“不合时宜”地眨了眨,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对张长天的“担心”告诉卢仝呢?又一想,好歹这也算是张长天的个人“隐私”,自己随随便便就给透露出去,怕是有些不妥。想到这儿,她又暗自摇了摇头:唉——还是算了吧! 卢仝一见蔡晓欲言又止的烦难样子,心里一凉:完了!完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住…… 蔡晓见卢仝脸色突然煞白了,忙抢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紧张地问:“卢仝,哪里不舒服了?不是中暑了吧?” 卢仝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儿,“砰砰”拍着胸脯说:“这里——难受,你别担心,我缓一会儿,自个儿就好了!” “你不会中‘心脏病’了吧?”蔡晓更加紧张起来。 “不是‘心脏病’,是‘心——病’!”卢仝痛苦地望着他的“女神”,终于一字一顿地把潜藏多年的心里话儿吐了出来。 蔡晓一愣神儿,猛地甩开卢仝的胳膊,嗔怪地道:“什么火色儿3了,还开这样的玩笑?” “怎么是玩笑?还得等我把心扒出来给你看了,你才能信?” 卢仝剖心沥肝地倾诉着…… “你——你——”蔡晓怔怔地打量着卢仝,像是第一次见面儿一样,小嘴儿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 【高密土话解析】 1——“焦铃儿”,就是指豆秸干透了,拿起来用手一摇,籽粒与荚壳脱离,“铃铃”作响。 2——“苇笠”,也称斗笠。顾名思义,就是用芦苇加工而成,村人下地劳作时头戴的遮阳或避雨工具。 3——“火色儿”,是“火候儿”的意思。 第050章 打地 “卢仝!你自个儿牵上才买的那头小驴儿,上南大洼那块儿新种的麦地来,去‘打打地’1吧!”自从卢仝自个儿压了“豆子场”之后,李玉良老汉对徒弟的良好表现非常满意,就时不时地单独给他“派活”了。 “好唻!”卢仝答应着来到牲口棚,解下师傅安排“打地”的那头白嘴唇、白眼圈,有事儿没事儿就会“啊——啊——啊”叫个不停的驴,给它套上最小号的碌碡。牵上它,就兴冲冲地上了南大洼那块儿地里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卢仝才“筋疲力尽”,使劲儿拖着“一步三倒退儿”、“怒气冲冲”的小毛驴儿回家来…… 吃过晚饭,照例是先去生产队里记工儿。 记工员依例给卢仝记了5.5分儿。 人丛里一个声音就愤愤地嚷起来:“俺丛了一天的棒子秸儿,才给俺记了5分儿工。这个小知青儿,牵着个小犟驴儿,在地头儿上和它耍了一天,就给他记了5分儿半,俺不服!” “就是!就是!俺也不服!” “耍了一天,也记工儿?哪有这样儿的好事儿!俺也不服!” “不干活!光知道和驴耍,这样儿的——都记5分儿半。谁服?” “不服!俺都不服!” …… 一时群情激昂,抗议的声音在人堆中“此起彼伏”…… 队长于继昌无奈地挥挥手,大声吆喝:“都别吵吵儿了!等俺问问是咋回事儿,再说……” 过了一大霎儿,于队长耐心地等嘈杂声儿慢慢平息下来,才面色不愉地问:“卢仝,这会儿,你来说说。人家都说你没打地,待地头儿上‘耍’了一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卢仝辩解道:“也不知道谁买的毛驴,大概有毛病儿:我扑棱扑棱它的耳朵,它不‘嚼沫’;贴贴它的头儿,它也不‘嚼沫’;拍拍它的脊梁,它还不‘嚼沫’;拉了拉它的尾巴,它不‘嚼沫’不说,还火我了!一蹄子,差点儿把我撂倒,要不是我闪得快……” 卢仝话未说完,他抱怨的声音就被众人的“哄堂大笑”给淹没了…… 待到笑声暂歇,于继昌问李玉良老汉:“老哥,这毛驴儿,什么时候会‘嚼沫’了?” 李玉良拔下嘴里的长烟杆儿,举高胳膊,恨恨地拿烟杆柄儿在身边卢仝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儿,咬着牙根说:“臭小子,净给俺丢脸。谁教的你——毛驴还会‘嚼沫’了?” “师傅,你不是教我说‘牛不嚼沫儿打打角儿’嘛!我寻思着牛和驴差不多的东西儿,还能不一个样儿?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它的角儿,只好……” 李老汉打断他:“中了!中了!越说越‘离谱’了。牛是牛,驴是驴,就是驴‘抱’2的还不一定是驴呢!你还待驴头上找‘角’,你咋不找‘手’呢?……” 卢仝摸了摸被师傅敲打过的头,疑惑不解:“师傅,驴‘抱’的不是驴,那是——什么?” “笨小子,不是还有‘驴骡子’嘛!算了,先不递你说这个了!”李玉良老汉转过头儿,对着于继昌说,“继昌,‘不知者不怪罪’,你看这事儿弄的。都是俺没教导好!这样儿吧,把俺的工分儿让一半儿,给俺这个‘死心眼子’徒弟记上吧!” “老哥,你这说的什么话?才你不是还说过‘不知者不怪罪’吗?卢仝随你,痛爱牲口儿,这是好事儿。再说他头一回儿犯错儿,起因也不全怪他,今天的工儿照记!还是5分儿半……” 说到这儿,于继昌又转身面对众人:“卢仝呢,还是个孩子,下放到咱村里,离家大远远的,大伙儿都多担待着点儿。俺这样处理,都没意见吧?” “没意见!没意见——”人群里稀稀拉拉地回应着他们的队长。 卢仝旁边儿,一个待在场院里干活儿的中年妇女说:“跟孩子有啥意见?俺家的‘胜子’,有一回放学来家,给俺说,有一头‘钱纸驴’(黔之驴)可犟了,连老虎都敢撞!得亏这孩子命大,没碰上那头‘钱纸驴’。要不,还不知道出啥事儿呢!听说敲钟的李老头就是叫驴踢成‘瘸子’的……” 又一个“母性大发”的声音响应道:“是啊!是啊!亏着没碰上你说的那头‘牵着驴’。不的话,这个小知青儿,说不定也就成‘瘸子’了……” 这次记工儿以后,卢仝的“驴会嚼沫儿”和“‘钱纸驴’与‘牵着驴’”这两个经典的故事就迅速传开了:故事中的“配角儿”——卢仝,也因“主角儿”——“驴”,而“声名鹊起”,只搞得四邻八村,妇孺皆知…… 经此一事儿,卢仝暗暗咬牙,下定决心:更加认认真真地跟着师傅学习“牲口经”;日日夜夜地与牲口培养感情;不厌其烦地练习甩马鞭儿…… “工夫不负有心人。”这话儿一点也不假。 现在,再看卢仝,就不得不让人拍腿儿感慨:“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 半个月后,年纪轻轻的他不仅知道长什么样子的是“驴骡子”,还知道:“马骡子”的“爹”是驴、“娘”是马了! 卢仝的驾驭技术也渐渐得了师傅的“真传”:套车、卸车轻松自如。 最最让人惊奇地是,短短的时间内,他居然能够独立赶大马车了! 看着“能干”的徒弟,李玉良老汉总是“拤拿着”3大烟锅儿,捋拉着山羊胡儿,老脸核桃皮似的皱着,“呵呵”浅笑不已…… “卢仝,明天头晌儿,你就套上车,去‘打靶地’拉‘棒子秸’吧!”李玉良恣模样儿地吩咐徒弟。 心乱放的卢仝快速地答应着:“好唻——师傅!”又面向李玉良,笑着问,“套哪个牲口?” 李玉良老汉沉思了半天,才眯缝起眼睛一一分析着:“嗯——‘骒马儿’还怀着驹儿;‘骝马’有点儿老了;‘青骢儿’还没大训好;那头‘青骡子’脾气儿有些暴躁……嗯——你还是套那匹黄色的‘头把驾辕马’吧!” “师傅,‘头把驾辕马’还是你明日进城拉化肥使吧!我在家拉棒子秸,用‘青骢儿’或‘青骡子’就中!”卢仝体贴地对师傅说。 “‘青骢儿’还没训好,你先别用!用就用那头‘青骡子’。它——活倒是干得不糙儿。不过,你得小心着点儿,顺着它的毛使!”李玉良老汉不放心地谆谆叮咛着他心爱的徒弟。 “好!我听师傅的。明日,我就套那匹‘青骡子’,保证顺着它的毛,叫它乖乖儿地给我拉车。”卢仝自信满满地说。 晚上,躺在饲养屋简陋土炕上的卢仝,破天荒地,做了一个长长的、永远都不想醒来的美梦…… 【高密土话解析】 1——“打地”,就是庄稼播种后,为防种子与土壤接触不实落,也为了避免土壤中的水分迅速流失,村民们有时也会再用很小的碌碡压一压。 2——“抱”,就是“生”的意思。 3——“拤拿着”,就是“大把儿攥着”。 第051章 惊骡 在卢仝的“春秋大梦”里:他手中马鞭儿漂亮地一甩,“青骡子”就拉着装饰一新的迎婚大车乖乖地跑了起来…… 他心仪的“女神”——蔡晓,头顶红罩头、身穿新嫁衣,心满意足地盘腿儿坐在车盘儿里的大红毡毯上…… 卢仝美滋滋地坐在马车跨杠上,回过头儿,再次重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新娘”,得意地又挥出一记响亮的马鞭儿:“咵儿——” 他大嘴一咧,忍不住高唱起来:“驾——!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啊!西瓜大又甜呀!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达坂城的姑娘——两个眼睛真漂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着百万钱财,领着你的妹妹,赶着那马车来……” 卢仝从美梦中“笑”醒过来,天光已大亮。 他急匆匆地跑回知青点儿。胡乱洗漱一番,赶紧用饭:他“唏哩呼噜”地喝了两碗粘粥,又“加上了”1两个大黄饼子,最后,用一碗温开水漱了漱口,也“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儿…… “当——当——当……”上工了! 今天,队长给他安排:蔡晓跟车。 他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好梦要成真了! 卢仝心怒放,麻利儿地套好车。 拉上蔡晓,自己一个蹦儿就跳上车跨杠,“轻车熟路”,直奔“打靶地”而去…… 一路上那个滋儿,和蔡晓有说有笑的…… 小知青儿叫蔡晓在地头上牵着青骡子,自己就像刚加满了油的发动机,“马力十足”地开向了丛在沟底的“棒子秸垛”…… 为了赶快倒地种麦子,“棒子秸”只晒到半干儿就被社员们打起了捆儿,丛到沟底儿去了。 每一捆儿“棒子秸”的直径都得“两大拃儿”,约摸着40cm还要多。 虽然看它表层是干燥的,但一搬动起来,里面却是湿漉漉的,再加上浸透了清晨的露水,更是沉甸甸的…… 有的棒子秸捆儿,“腰儿”扎得还不牢靠,一个搬不好,很容易就会散开,还得重新再捆起来。 卢仝叫蔡晓只管牵好骡缰,他自己下到小沟底儿。 一俯身儿,探右手抓起一大捆棒子秸,运右臂之力,使劲儿抡起,一下儿发上窄窄的左肩头儿,左臂跟着圈上脸侧,举左手拤扶着;又用右手抓起一小捆儿,往右腋窝轻轻一丢,上身迅速向右一歪,圈右臂追上捕捉住它,紧紧挟在右腋下。 蔡晓放长缰绳,紧张地牵着据卢仝说脾气儿不太好的青骡子,远远地望着他:就见卢仝左肩扛、右臂挟的,低着满是热汗的头儿,弓着直不起的腰儿,还要顺着枝蔓丛生的沟底儿,高一脚低一脚地,一路磕磕绊绊地扛到了地头儿。 再往车上一摞一摞地叠加起来,直至码成一个方形的大垛堆儿。“早晚”把车装到离地面四、五米高,再垛顶封车,用粗粗的揽绳前一道儿、后一道儿牢牢捆住。 这虽然只是一个既简单又原始的装车活儿,但对“麻杆”瘦的卢仝来说,却要爬上爬下的,费了很大的气力。 一上午,青骡子认命地拉了两趟儿,卢仝爬上爬下若干次,装卸了两大车。 等到第三车装下来,他浑身就像散了架儿,早已筋疲力尽,只靠一股难以明说的精气神儿在支撑着他。 表面看来,他赶车的兴趣儿依然未减丝毫…… 前跨杠上,驾驶员乘坐的地方也装得满满登登的了。这种情况,稍稍具备安全意识的人都是宁可步行,也不会轻易上车顶的。 年轻气盛的卢仝,早已被昨夜的“美梦”冲昏了头脑,他“鬼使神差”地怂恿蔡晓:“要不要体验一下儿‘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看蔡晓还在犹豫,他就亲自动手,帮着她攀上了车顶,嘱咐道:“别怕!坐稳了,把住了揽绳儿,我叫你尝尝‘飙车’的滋味儿。” 卢仝左手攥紧骡缰,跳上车跨杠,背靠垛堆站直身子,右手鞭子在空中“咵儿——”地一甩,青骡子就起步小跑了…… 马车拐出地头儿上的小路,转向了“康庄大道”…… 卢仝又加甩一鞭儿,马车骤然提速。 蔡晓坐在高高的棒子秸“垛”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情由“忐忑”渐渐转为“祥和”…… 近晌午的风儿温柔地拂过她红扑扑的脸庞,快乐的女孩闭上含笑的双眼,仰面沐浴着初冬的融融日光,修长的双臂缓缓举高,感觉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云彩了。不由心旷神怡,嘴里喃喃着:“好美、好舒服呀——” 他们返程时,正赶上散工的时辰。东西两个酉家村的社员都从四面八方汇拢到大路上来…… 当村民们看到车把式李玉良的徒弟——卢仝威风赫赫地站在骡车的跨杠上,手挥马鞭儿,像太阳神“赫利俄斯”乘着日辇在天空中驰骋似的,从西至东,排放着大量的“尾气”,一路颠簸而来的惊悚画面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崇敬”的目光洒满卢仝全身,更加激发了他少年人好争斗狠的勇气。 他将所有的力气倾注右臂,着力发出一鞭,只听得“啪——”地一声儿脆响,青骡子猛地一甩头,“嗬嗬——”张开大嘴,吼出撕心裂肺的一道长嘶,随即高高扬起了前蹄儿,一下子,将卢仝从车跨杠上抛了出去…… 大青骡子前蹄儿一落地,就没命地奔跑起来,路人惊呼着,纷纷避让…… 骡车上的垛堆儿随着骡子扬蹄突然后倾,被惊骡吓坏了的蔡晓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一后仰,忙紧紧扣住身后的揽绳,身体陡然下滑,幸运的双脚及时勾住了前上方的另一根粗揽绳…… 蔡晓死死地仰躺在高高的垛堆儿顶上,如同躺在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上,无奈地将命运交给了上天…… 身下的垛堆儿刚一放平,蔡晓就感觉骡子冲了出去,恐怖至极的她开始扯着嗓子尖叫…… 只听得身前身后都有人大叫:“不要怕!抓紧绳子,别松手!……” 蔡晓只觉得大青骡越跑越快,而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四肢张开,后背紧紧贴在垛堆儿上,双手紧紧抓着头顶上方的缆绳,双腿不“文明”地大大叉开,脚尖紧紧勾着下方的粗绳…… “啊——啊——啊——”随着时间的推移,蔡晓已经连叫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 她闭紧双眼,冥冥中还知道使尽全身力气,尽可能不让自己掉下垛堆儿。只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和社员们尖锐的惊叫声…… 骡子还在狂奔,它不时拱起身子,试图把车掀翻…… 蔡晓觉得自己已经坚持到极点了,手心全是湿漉漉的汗,握在手里的绳子也越来越滑溜,心想:难道我下乡到这儿,只是为了如此刺激地迎接死亡? 绝望之际,耳边响起一个似曾听过的声音:“抓紧绳子,坚持住。别怕!” 蔡晓听后,心中莫名地一定,忙又死死地用手攥紧揽绳…… 那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响着:“别怕,别怕……”一遍又一遍,沙哑而有力,让蔡晓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蔡晓惊惧害怕的心,也因为这一声声的‘别怕’而慢慢安定了下来…… 说不清为什么,可蔡晓坚信,那个人肯定不会让她出“意外”的。心中遂又萌生了希望,手上也似乎又生出了新的力气。 在人人“望而生畏”的窄木桥前,那个人果然如她所望,挽住了缰绳,用身体死死抵停了大青骡子。 “踢腾扑棱”的杂乱声中,蔡晓感觉又有几个人跑过来了…… 那个沙哑的声音对仰面朝天的蔡晓说:“别怕,先放开左手,拉住我,再松开右脚……”蔡晓仍旧不敢睁开眼睛,依言缓缓放开左手,摸索着抓住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道:“翻身,把右手也递给我……”等蔡晓两只手都被那人抓住后,他又缓缓地说:“松开左脚……”。 蔡晓刚将又僵又麻的左脚从缆绳下撤出,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把她从高高的垛堆儿上向下拉了一把,蔡晓就一头扑了下去…… 重又踏上地面的她,只感觉浑身不得劲儿,四肢发软,如站云端,唯有柔弱无骨地倚靠在那个人身上…… 【高密土话解析】 1——“加上了”,就是“吃上了”的意思。 第052章 婆媳 让陡然受惊的两个酉家村的村民“欢欣鼓舞”的是:知青蔡晓被救了! 看过本书第001章的读者阅读至此,必然都已“了然于胸”,“救蔡”的“那个人”无疑就是本村第四生产队队长——于文龙。 事发当天,蔡晓第一时间就掌握了“那个人”的详细资料:家庭成分——贫农,政治面貌——党员,父亡,姐嫁,弟出嗣,目前与寡母相依为命。 “那个人”是带着“三根肋骨骨裂”的红伤,冒着再度重创的危险,将她从高大的垛堆上平安接下地面来的。仅这一点儿,就触动了蔡晓心底儿——埋藏了二十年之久的爱情之弦,诱导她缓缓地奏响了一曲悠长而又动人的“城乡之恋”:此曲谱如柳沟河之水,平平淡淡,绵绵延延,一直演奏至二人双双终老…… 敦实的于文龙对美丽蔡晓的暗恋,犹如潜伏尚未被启用的“地下工作者”,本以为山高水长,难见天日,孰料“倒霉鬼儿”卢仝竟“鬼使神差”般“壮怀激烈”地扫了骡子的眼睛一鞭儿…… 这足堪“载入史册”的一鞭,立马触怒了驾辕的大青骡,它隐忍的那股无名业火,焰腾腾再也按捺不住,瞬间烈烈燃烧起来……怒火攻心的它,“骡不停蹄”地一口气猛跑了近十里地,火气犹不可遏。也许是出于对卢仝“鞭眼之仇”实施报复的考虑,在狂怒之下,它竟把吓傻了的蔡晓生生送到了卢仝的“潜在情敌”——于文龙的手中。 当然,文龙也为此付出了撞裂三条肋骨的惨痛代价。尽管如此,这“天降之喜”也差点儿让他恣得1窒息…… 蔡晓有惊无险! 除了“动了动心”,她只是轻微地搓了层左脚上的油皮儿,丝毫也不严重,仅仅“跛”了几天而已。 再看卢仝:狂怒的大黑骡猛地一扬前蹄儿,得意洋洋的他就从车跨杠上高高地斜飞了出去,像“7.5米跳板”运动员参赛一样儿,干净地一弹即起,头朝下,笔直、利落地栽进了丛在路旁沟边的“棒子秸垛”上了…… 惊惶失措的路人们待风驰电掣般的骡车烟尘滚滚地“驰”过以后,才惊魂未定地匆忙攀上秸垛,七手八脚地把“侥天之幸”的“倒栽葱”小知青儿拔了出来。 狼狈不堪的“跳水运动员”——卢仝,一俟脱离棒子秸丛,不及辨别方向,丧魂落魄地拔步就跑。若不是被路人拦住,估计他就会南辕北辙地追他那辆失控的骡车去了…… 三个当事人,只有他“全毛全翅”,除了脸被干棒子叶拉得有点儿红之外,连丝油皮儿也没蹭破。然而也正是他,“受伤”最为严重!到老都未痊愈…… …… 固执的蔡晓不听卢仝和张长天的劝告,雷厉风行地与于文龙成了亲。 她之所以快速地选择了文龙,还有一个不能言之于口的原因:她的小弟弟近日写来了一封“字大如斗”的信,说爸爸又头痛了,问她有没有钱寄回去…… 蔡晓第一次拘谨地坐在文龙家的杌子上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些杂乱无章的市侩小农的不高尚想法 :他是贫农,还是队长,四队的工分值全村最高;他会编各式能换钱的“条货”,家里人口简单,关键的问题是他好像挺喜欢自己…… 在给他做饭的时候,看到他家里丰富的食用物资后,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于是,她故意不避嫌疑地频繁出入文龙的家。 果然,“谣言”四起了! 忠厚的文龙不得不与她谈论那个自己不方便提起的话题…… 这样,她也就顺理成章地与他“谈婚论嫁”起来…… 在她的“暗示”下,文龙果然“识趣儿”,早早地就把“私房钱”乖乖交到自己手里了。 心怒放的蔡晓转背就给父亲寄了过去。 娘家有了钱,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了。下乡以来,蔡晓终于放下了一头儿2心事,晚上也不再“失眠”。 那些日子,她在文龙家吃得非常惬意,年青的脸蛋儿很快又红润起来…… 蔡晓对目前的现状相当满意,自然就把同学们的“苦劝”当成了耳边风。 刚结婚的时候,丈夫听话、体贴;婆婆对自己的儿子“终于肯成家”也感激过她;就是心眼子特别多的大姑姐时不时的“话里带话”让她略有不适。除此以外,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还是蛮幸福的。 县知青办也组织过几次大会,请他们这种已经跟当地农民结了婚的下乡知青讲讲,他们是怎么“跟当地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作为“扎根农村干革命”的“榜样”和“典型”,蔡晓着实“风光”了一段时间。 听他们“报告”的事迹虽然“光荣”,可知青们人人心知肚明:一旦跟当地农民结了婚,这辈子你就甭想“招”回城里了。 因此,许多迫于现状跟当地农民结婚的知青都不愿领证儿,不肯生孩儿…… 蔡晓和文龙结婚一年之后,婆婆看她的眼光就变了——她老人家常常在文龙面前抱怨:“恁媳妇怎么回娘家那么勤唻!每次都是大包儿小包儿地去、两手空空地回囔?” “修干纷错,绿叶臻臻。”当二人成亲一年半的时候,婆婆于傅氏又添加了一问:“她怎么还没怀上?!‘猫三狗四猪五羊六牛七马八……’这都冒两年了,就是牛马也得抱两窝儿了,她是不是心里想着回城,不肯给咱生养啊?” 这话儿不知怎么传到蔡晓耳里了,她不能跟婆婆“执挣”,又不想跑回娘家惹父母生气,只得暗含怒意暂“回”了知青点儿…… 文龙低三下四地追过去替他娘道歉:“晓儿,回家吧!看在俺的面儿上……” 怒气冲冲的蔡晓咄咄逼人地道:“牛七马八,还有猪、羊,哦,还有什么猫呀狗的……你们娘俩儿把我当什么了,我是你家买的牲口吗?是你家养了卖钱的畜牲吗?还是你家豢养的宠物啊?” 文龙陪着小心低声下气地说:“晓儿,你是俺媳妇,怎么会是牲口呢?俺娘岁数大了,说话不过脑子。俺可是什么也没说,俺每回儿都是听你的,这会儿你再说说,还需要俺做啥?你叫俺做啥俺就做啥。” 蔡晓还是不依不饶:“我能叫你做什么?我最需要的就是——你别来烦我!” 文龙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颈儿,张着大嘴,可怜巴巴地看着蔡晓,半天无言……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小意温存着:“晓儿,你这样儿——搓磨俺,心里是不是——挺痛快?要真——是那样的话,那俺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只要你——试着愉作 3了就中。要是你这样儿“拾掇”4俺——自己心里也难受,那你就别“轴”了,还是快跟俺家去吧!待家里,你想拧哪就拧哪,想叫俺怎样就怎样!只要能让你消气——你怎么拾掇俺都行……” “你个……”,蔡晓看着丈夫那副“蔫儿不拉叽”的样儿,突然有些不落忍5,一时语塞。 “战”到此时,满腹委屈的蔡晓又“结没声儿” 6地乖乖跟着文龙回家了…… 【高密土话解析】 1——“恣得”,就是“高兴”的意思。 2——“一头儿”,就是“一块儿”的意思。 3——“愉作”,就是“高兴”。 4——“拾掇”,高密土话读音【shi dào】,是“难为、收拾”的意思。 5——“不落忍”,就是“不忍心”。 6——“结没声儿”,就是“不声不响”。 第053章 大姑子 酉家村人都说:“奸‘大姑儿’,恶‘小姑儿’”。 蔡晓没有“恶小姑儿”,只有一个不经常回娘家的“大姑子”。 开始的时候,她也没觉出大姑子“奸”来,总是“大姐”长,“大姐”短地叫得挺亲热。时间一长,就咂摸着有些不对味儿了:怎么每次大姑子短暂“归省”后,婆婆大人就对她评头论足,挑三拣四呢? 一会儿嫌她不会“盘腿儿”,坐在炕上伸着两条“长杆子”不文明;一会儿又说儿媳妇:两条腿一霎儿搁腚左边儿,一霎儿搁腚右边儿,动来动去地就像腚上长了个尖儿…… 这不,饭前,蔡晓刚给她倒了碗水,她又开始嫌弃媳妇烧的水不开了:“晓儿,‘梧桐水’1喝上闹肚子,你就差那把火儿!” 蔡晓不服气地说:“娘!我都烧滚了,是咱家的暖壶不保温了,要不叫文龙赶集的时候再买把新……” 于傅氏不等蔡晓说完,马上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别找暖壶的事儿,‘开水不响,响水不开。’你知道啥样的是开水?你光知道……” 蔡晓微微一闭眼,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学着燎开水时,母亲在她耳边的谆谆教导。忙接过婆婆的诘问复述起来:“都说‘开水不响,响水不开。’其实不然。拎起燎壶,一低壶嘴儿,把水往地上轻轻一倒,竖起耳朵听:开水落地也响,响起来‘噗噗儿’的;不开的水流到地上,响起来声音‘哗哗儿’的。嗯——还可以用眼看:烧开的水,水汽儿打着旋儿上升;没烧开的水,水汽儿直着往上窜……” “砰!”于傅氏把大白碗往饭桌子上重重一顿,就开始呵斥:“了不得了!这年头儿的儿媳妇可真是上了天了!当婆婆的一句还没说完,她倒是有三句待那来等着俺囔!想当年,俺当媳妇的时候,恁嫲嫲擀饼,叫俺给她烧鏊子,俺一霎儿忘了说‘娘娘,搭上’,恁嫲嫲照着俺的头就是‘一擀饼轴子’……” 文龙一挑门帘,探头进来:“娘,你又要讲古了,早日唻,俺嫲嫲对你不好,你不是一提起那些事儿来就眼泪汪汪的,快别寻思你做媳妇的时候了!俺记得你还递俺说过,等你熬成婆婆的时候,保准拿着媳妇和闺女一样儿亲。这才不过几年的事儿,你不会就忘了吧?!” 于傅氏一见儿子进来,板着的老脸立马绽出笑来:“臭小子,这才几年不吃奶,就“掰”2起你娘老子来了!” “哪来囔——俺怎么敢掰自家的老子娘,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咱是心疼你,怕你提一回儿哭一回儿,哭得鼻子大长长的,叫恁儿媳妇看了笑话……” 蔡晓见到‘救星’出现,立马来了精神。她激动地抬高声音,接过文龙的话道:“是啊,是啊!娘,你上次讲到——俺嫲嫲嫌你烧糊了“棒子饼子”,摸起‘擀饼轴子’就?3你,你抱头就逃,慌不择路,一头迈进俺嫲嫲搁在天井里晒面的大笸箩里,俺嫲嫲一见你蹿进‘烙火烧’卖的面粉唻,火更大了,丢下‘擀饼轴子’就抄起‘大家伙’,拎着大?4,小脚儿“蹭蹭蹭”地,一路撵你撵到南湾崖,还吆喝着要在南湾崖刨个大窟窿,要把你这个‘光能吃不会做’的‘拙孤蛋’活埋了的时候,你都哭得‘鼻子过了河’了……那时候,俺靠着你,坐在炕头上,娘的眼泪鼻涕都甩到俺的‘妆新袄’5上了……” 于傅氏一张嘴难敌两个口,“噗儿”地一声,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咬着牙根儿恨恨地道:“恁俩口子——噶起伙儿6来对付俺一个老婆子,才‘真儿真儿’地该‘大?刨进南湾崖’唻!” 每当产生这样儿结果的时候,也就是蔡晓下乡以来最最开心的时候。当初自己“力排众议”,仓促间挑选的丈夫虽“孝”而不“愚”,确实如他当初承诺的那样儿,不怕人人笑话地时刻护着她,让她悠然欣慰。 可这样儿的结果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少了! 婆婆学“乖”了,总是选文龙不在家的时候‘发作’蔡晓,特别是在大姑姐‘归省’的日子里。 大姑姐自小就机灵儿,于傅氏未跟老宅闹僵——‘分家’之前,她一直是于粱氏的“小尾巴”。在她嫲嫲和父母的“持久战”中始终保持冷静:不发一言。 后来于傅氏含泪出嗣幼子“留”时,她又得了于陈氏的青眼,被好心的“二老妈儿”领回了家。 七年的“寄人篱下”,精明的她早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于陈氏也非常喜欢这嘴甜手巧的“半个女儿”,手把手地教着她从事家里和田里的一应活计,聪慧如她,果然不负“业师”——于陈氏之望,很快就跟着能干的“养母”学会了农家妇女的“十八般武艺”。 文龙丢了“要饭棍儿”,回到东酉家村当家主事儿那年,她才重新回到了亲娘——于傅氏身边。 “五老妈儿”——于傅氏对自己这个“生而未亲自教养”的女儿极为愧疚,处处依从她。 在文龙点灯熬油整宿整宿编条货的夜里,支持她上了村里的“扫盲班”。 识了字的于莲更加不得了了!由于她记性好,七块“样板戏”,几遍儿听下来,了然于胸。有时“野台子”上的演员忘了戏词儿,她都能在台下“提点”一二。 更遑论于傅氏婆媳之间简单的“对阵”了,于莲不动声色,游刃其间。对她来说,拿住弟媳的“七寸儿”,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儿”。她待在“战场”旁边儿,不轻不沉儿地,时不时“点拨”老娘几句,蔡晓就“不知所以”地败下阵来了…… 【高密土话解析】 1——“梧桐水”,就是“没烧开的水”。 2——“掰”,就是“数落”的意思。 3——“?”,音【hài】,就是“用棍敲打”的意思。 4——“大?”,就是“一种形似镐的刨土农具”。东西酉家村村民有时也用来锄略有点儿湿的庄稼地?。 5——“妆新袄”,就是“在儿子大婚前,婆婆亲手为儿媳缝制的‘新嫁娘袄’”。酉家村传承下来的风俗:结婚那天,无论冬夏,新娘都要象征性的穿一穿“妆新袄”和“妆新裤”。 6——“噶起伙儿”,即“结起伙儿”。 第054章 落单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间,蔡晓跟文龙已经成亲五年了,虽然与大姑姐和婆婆偶有龃龉,好在文龙始终立场坚定地站在自己一方儿,也就将那点儿不愉快自动忽略了! 这五年里,发生了太多的故事儿。 哪曾想到,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当年班里最帅气的小青年,行动间虎虎生威的张长天,竟然“诡异”地变成了残疾人…… 尤为遗憾的是,张长天留在城里的未婚妻——黎平闻听此信,竟然果断地和他分道扬镳了。 这双重的打击狠狠撂倒了骄傲的他。从此“一蹶不振,得过且过”成了他知青档案上的一个固定评语。 因为他的残疾是在修“四清桥”时造成的,东酉家村人上上下下都非常同情他。 如今跛了,也不能再干重体力活了,二队队长就派他去和李老头一起看场院。 李老头儿是个和蔼可亲,相貌清瘦的瘸子,他特别能抽烟,几乎是一袋接一袋不停地抽。 他本是个流浪儿,自己也弄不明白老家是哪的?那一年,他随着一支乞丐队流动到东酉家村,住下来就不走了。几年后,赶上政策好了,穷人可以分地了,村长就给他落了个户口,分了几亩地种着,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东酉家村人。 又过了一阵子,大集体时代到了。因为他在村里村外都没有瓜蔓子亲戚,身家清白,不存在“作弊”的条件,村领导就安排他看场院,兼职敲钟——就是村头老曲柳上吊挂的那口大笨钟。 那口大笨钟为全村村民服务,各小队都以它的响声,来衡量上下工的时间。 一辈子连个家口儿也没混上,独个儿看场院,老了老了,来了个伴儿。 李老头儿可高兴了!一个劲儿地跟张长天拉呱:说自己也不是天生就瘸,六岁那一年,流浪途中,被一头小毛驴弹了膝盖儿一蹄子。一个孤儿,也没人替他出头儿,肚子都填不饱,更别说钱治病了。就那样儿,小小的他,拖拉着一条残腿儿,还得到处乞讨。再后来,他就成这样了!李老头儿拍打着自己的瘸腿儿,自嘲地笑着说。 张长天最听不得的就是“瘸”这个字眼了。他如今终于理解人家为什么都说“矬子面前别说矮话”的真正含义了,可对面的这个老家伙似乎不知世上还有这等俗语,句句不离“瘸”字儿,整得他郁闷极了! 自从“换了岗”以后,整日面对着一个老瘸子,听着他“瘸”呀“瘸”的拉呱儿,他的心情愈发糟糕了:看吧!今天的李瘸子,分明就是30年后的自己啊! 于是,他更沉默了!整个白天呆在场院屋前的芙蓉老树下看书,一坐一整天,啥事都不管不问的。 由于他的不幸属于“工伤”,大伙儿对他的不“作为”,也都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 只有在夜晚,张长天才会“活”过来。因为他的场院屋里有四个夜访客:卢仝、蔡晓和文龙,还有一个就是李明星。 张长天的腿之所以变“瘸”,直接肇事者就是卢仝,此次意外事故,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卢仝自觉“罪孽”深重,每天晚上喂好牲口,都会带着“赎罪”的心情来“看望”他的老同学。 蔡晓呢?一同来的仨人儿,目前看来,就数她的生活最惬意了。因此,只要蔡晓不出村,几乎每天都会过来,一是照顾张长天的生活,二是和他聊聊天儿。 只有在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文龙之间存在着怎样大的文化差距啊! 文龙,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他是蔡晓带来的。开始,他陪着蔡晓一起来,可是往往整晚不发一词,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听他们几个“天南海北”地神侃,自己却格格不入。大概是自觉无法“代入”的原因吧!文龙在来过三五次之后,就借口在家编条货,忙!不肯常来了。 而李明星呢?他是二队政治队长李铭的次子,今年16岁,正在读初中三年级。李明星的作文不太会写,他是来请教张长天的。 后来,他们四个访客,就只剩了三个固定的。 只要他四人凑齐了,矮趴趴儿的小场院屋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展开“辩论”赛。而只有在作为“辩手”时,张长天才会忘掉周围的一切,谈古论今,像晴天正午的太阳一样,发出无人匹敌的耀眼光芒。 他就如《格林童话》中的“天鹅王子”,白天化身为“一声不吭”的鹅,夜晚现形成能“纵横俾阖”的人…… 在那个物质匮乏,生活枯燥的日子里,书是他们的精神食粮,也是他们最亲近的“良师益友”。 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激发他们强烈的学习欲望。在那间看场院的小屋里,四个人不顾一天的劳累,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他们讲述着各自阅读过的美丽故事,享受着无拘无束的空间自由。 在浓厚的学习氛围中,精神压抑的张长天开始涉猎了“三教九流”等各类书籍,养成了嗜好读书的“毛病儿”。以至于后来一不小心“读”成了有名的大作家。 …… 当时,东酉家村有一个“慧眼独具”的好心老农,看他可怜,甚至一心要招赘张长天回家过活儿。 如果他没有被“情”伤过,就不会在“应”与“不应”之间,犹犹豫豫,踟蹰不前。 如果他当时没有把此事拖下来的话,那么,今天他也会是蔡晓,也会拥有一个与大多数下乡知青不一样儿的结局! ……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这话说得太对了!看,下放知青张长天就因“祸”得了“福”。 1973年秋天,高密知青办,以张长天残疾,不能继续参加生产劳动为由,按政策将他“病退”了,就这样,他提前被“遣返”回了城。 转过一年,由于大哥突然离世而骤然变身为独子的卢仝,也因符合“困退”的政策,而彻底“脱离”了农村。 临行前,他表情郑重地交给蔡晓一封厚厚的书信。 一起下乡到东酉家村的两个同学,转眼间,都走了。 接着青岛来的杨芳和她的“权宜”男朋友陆羽也以“顶职”方式,相继回城了。 再后来,只要没在农村结婚的知青也都获得允许,可以返城了。 截止今年春天,住在知青点儿的年轻人都走光了。 蔡晓因为已婚,不在“符合返城政策知青”之列。也就是说,她势必要永远“扎根”在农村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蔡晓孤零零地站在高高的河崖儿上,默念着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细细咀嚼着诗中蕴藏的苦涩:天悠悠而高远,地莽莽而广袤,东酉家村这片“广阔天地”,现在就只剩下她一个知青了…… 不知不觉间,她顺腿儿又来到了曾经住过的知青点儿。在空落落的简易房里,蔡晓紧紧捏着卢仝留给她的信,前思后想,独自徘徊,独自忧伤…… 她想着想着,想起自己终将会由“讲文明懂礼貌”的城里人变成拖着长鼻涕骂街儿的乡下泼妇;想起不能常常陪侍的病弱爹娘,还有不能时时带在身边教导的小兄弟,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 【注】在大规模儿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为解决部分知识青年的实际困难,各地知青安置部门曾制定了“病退”和“困退”的政策和标准,并安排一些符合条件的知识青年返回城市。“病退”,原意是“因病退休”。此处特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因病退回原居住地,就是将患有严重疾病或受伤致残不能继续参加生产劳动的知识青年遣返回原城市。“困退”则是考虑到一些“上山下乡”的知青家里的父母老人无人照顾等原因,准许他们返回家庭所在城市。 第001章 打茬子 那些日子里,蔡晓时常静坐沉默,神不守舍。与以往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于傅氏也听说附近的村子里有些知青为了回城,离婚的离婚,弃子的弃子……看着儿媳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也有些打怵了。不但不再对蔡晓“横挑鼻子竖挑眼”,还处处陪着小心,时刻提防着儿媳一个不高兴跑回城里,那可就坑死了痴情一片的大儿子了! 最最煎熬的当然还要数文龙。 小队长虽然识字不多,可他敏感的领导头脑还是具备的:他能清晰地判断出妻子对他的爱恋程度。 尽管他小心地呵护着这段感情,也曾强忍着烧心的嫉妒,亲自陪媳妇去场院屋里见她的同学。可当他参加过她的同学“聚会”后,就更强烈地感觉到蔡晓和她的同学在一起,才是她最璀璨之时。尤其是她在作为辩手,意得志满侃侃而谈时,那形象,简直是“风华绝代!”逼得他一直退到黑暗的墙旮旯里,不敢仰视…… 眼下,与她夜夜“谈心”、“读书”的同学都走了,按说他应该松一口气儿才是。可怎么看到媳妇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自己的心也煞疼煞疼的呢? 这天,他在天井里明亮的月光下转悠了半后晌儿,实在“煎熬”不下去了。就攥紧拳头,一跺脚儿,进了屋。一狠心,问:“晓儿,你怎么想的?真想回城吗?要是……”文龙刹住口,打量着炕头上媳妇那张傻呆呆的俊脸,“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儿,咬咬牙,睁圆通红的眼睛继续说,“反正咱俩也没有孩子,俺——同意离婚!” 蔡晓傻愣了半天,才回味过文龙讲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觉红了眼睛。她招招手,文龙不由自主地靠过去,蔡晓劈手拉过丈夫,捞着他宽阔的胸膛就是一顿猛捶…… 那天夜里,蔡晓第一次在文龙面前痛哭失声…… 冬去春来,匆匆又是四年。 如今的蔡晓,已经在农村生活了近10年,早就适应了农村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模式。 “谷雨前后,栽瓜种豆”。 清明节过去十多天了,还有十来天就是谷雨。节气不等人儿,东酉家村的村民们,正热火朝天忙着春耕前的零碎杂活儿。 各个小队长都盘算着——要赶在谷雨之前,把去年收获庄稼落在地里的残留,全部清理干净。 我们把镜头聚焦在四小队:只见地里一字排开十几个妇女,正在有说有笑地劳作着…… 村子里“硕果仅存”的知青——蔡晓也在其中。 如今的蔡晓已不复当年娇滴滴的模样了,她包着“土不拉叽”的头巾,抡着笨笨的夯头,和其她人一样熟练地砸着土喀拉、打着棒子茬1。远远看去,已经找不出她初下乡时,那迷死一大片小青年儿的风采了。 眼下,她正弯着腰和四队的妇女们在苗圃北面的“五家口”打茬子呢…… “刨茬子”和“打茬子”都是在春回大地,土壤解冻后,春播开始前的活计。 村里老人说:“女怕补袜子,男怕刨茬子。”这话一点也不假。说到“刨茬子”,那可是一桩苦差事儿,是个能“累死”壮汉的活儿。 当金色的晚霞铺满大地的时候,“刨茬子”的劳力们都托着腰,拖着腿儿,恹恹不拉地踏上了回家的大路。 一天“茬子”刨下来,他们个个筋疲力尽,吃过后晌饭2就摸不着炕头儿了。 队里先安排每天挣七个工分儿的壮劳力,挥着小镐头“咔嚓”、“咔嚓”地把冬耕犁起来的茬子一个一个地刨出来,撂在垄上。在“吹裂石柱”的春风里“刺喽”3个两三天,经过晾晒和自然风干,等到茬子上的“护须土”变得疏松,容易磕打了,再由挣五个工分儿的妇女拿“夯头”4用力敲打干净棒子茬上根须紧紧护着的营养土儿。这样以来,一是能有效防止庄稼地里宝贵的“熟土儿”5不小心流失。二来,还能获得一大批“呜呜”好烧的柴禾茬子。 茬子除尽,就可以春耕起垄,播种入土了! “打茬子”也不是什么好活儿,春天风大,打茬子一般都是在风尘漫天的日子里,偏偏干的又是抖搂土坷垃的活儿。真是自讨苦吃啊!蔡晓看好了风向,包严围巾,眯着眼,倒退着抡夯头,尽管如此,还是弄了个灰头土脸,半天下来,累得直不起腰儿来…… 磕干净土儿的棒子茬用二齿钩子拢成一个个的大堆儿。 作为柴禾的棒子茬长短适中,易燃,火头足,烧水、煮饺子,都是上上选的好燃料。这也是最受村民喜爱的烧灶柴禾的原因了。 相比起刨茬子、打茬子来说,装运棒子茬就简单方便多了。用二齿钩子把茬子搂到油筐里,两人分别扯住油筐的提绳:“一、二!”一齐发力,将油筐悠上马车或牛车的车挡壁上,双拉扯绳,拉翻油筐,将茬子扣到车盘里,再用铁锨头“啪啪”使劲儿猛拍,盘根错节、犬牙差互的棒子茬们就“勾心斗角”地紧紧咬合在一起了。不用绳捆,无需索拢,也决不用担心半途散落。 打茬子的这组人儿里,有一个叫蓝秀秀的妇女,最会讲“荤段子”。 她自己曾得意洋洋地说道:“离了裤腰下,俺就不爱拉。”说笑声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被急速震动着的空气流,远远传送了出去…… “晓儿,夜来后晌儿,俺听掌柜6的说县上要给下放知青安排工作,你的好日子可要来了!”紧靠着蔡晓打茬子的支书老婆——“大老妈儿”神神秘秘地对蔡晓说。 “咹?”蔡晓眨眨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于大奶奶”。 可“大老妈儿”又转头跟蓝秀秀拉起呱来,似乎刚才的话儿只是蔡晓的错觉一样儿…… “当——当——当……”村头老曲柳上的大笨钟每天都在用其独特的方式,提醒大家:收工了。 听到钟声,说说笑笑的妇女们纷纷将夯头抡上肩。继续嬉笑着,掉头儿就往家走。 蔡晓刚到家门口儿,她七岁的女儿就冲了出来:“娘,玉英姑姑来了,在俺嫲嫲屋里……” “玉英姑姑?” “对!正哭呢!”女儿仰着小脸儿,补充道。 【高密土话解析】 1——“棒子茬”,茬,高密人此处读作【zhà】,“棒子茬”就是“玉米茬”。也就是庄稼收割后,由残留在地上的一小截儿玉米短茎和埋在地下的庞大根系组成的那一部分。 2——“后晌饭”,就是“晚饭”的意思。 3——“刺喽”,就是“自然风干”的意思。 4——“夯头”,就是“一种砸喀拉,打茬子的木头儿、木柄儿的农具”。 5——“熟土儿”,就是“养熟了的土儿”。 6——“掌柜”,即“当家的男人”。 第02章 五家口 关于第二卷第一章涉及的地名“五家口”的由来: 大清一代名臣刘统勋之子,“高密三贤”之一的清代政治家、书画家——刘墉,康熙五十八年,也就是1719年,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市逄戈庄(原属诸城)。字崇如,号石庵。 刘墉是乾隆十六年的进士,根本不是影视剧演绎的驼背老人——刘罗锅。他生长于名门相府,家族成员世代为官,他自幼即饱受良好教育。本人做过吏部尚书,官至内阁大学士,为官有乃父清廉之风。 据老人们深情地讲说,刘墉非常体恤百姓,好“微服私访”,高密老百姓都亲热地称呼他“刘大人”。 民间至今还流传着他查探民情的不少故事呢…… 有一年的年除日,刘墉吃过年夜饭,命随身小厮提着一盏府灯,又溜达溜达地出府巡视去了。 一主一仆来到干净的通衢之上,只见千家夜不闭户,万户灯火通明。看到自己辖下的百姓如此安居乐业,刘大人心里亦不觉生出一丝儿难以言表的得意。 二人在跨越年度的时间里,一边东张西望着,一边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蓦地,一座临街的草房,突兀地摄入了刘大人主仆的视野,它从里到外都是黑漆漆的,与周遭的光亮邻舍格格不入。 高密本地风俗:年五更里,代表子嗣传承的香火是万万不能熄灭的…… 刘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示意小厮上门儿询问…… 不一会儿,机灵的小厮回来禀报:“老爷,这家正在生孩子。” 刘墉更加奇怪了:“生孩子不更需要照明儿,怎么大年夜连个光亮也没有呢?再去探问!” “喳!”小厮又“蹬蹬蹬”跑进院子,跟家里的老嫲嫲沟通了半天才出来。 他苦着脸道:“老爷!这家唯一剩下的一个男人,前些日子得了‘痨病’死了,只剩下了婆媳俩。为了给儿子治病,把家产全折腾光了不说,亲戚邻舍也都借遍了,如今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债主天天上门催讨,哪还有闲钱买油点灯呀!” 刘墉紧蹙眉头,思索了一霎儿,吩咐小厮:“去!把咱的灯笼挂到这家的大门上……”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喜气洋洋、穿戴一新的人们涌到街上,互相亲热地“问好”、“拜年”…… 当人群经过这家门前时,一抬头,都愣住了:“呀!这不是刘大人家的府灯吗?怎么挂到这个破茅屋的门上了?难道刘大人与这家妇姑还有什么瓜蔓子亲戚?” 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村里人都知道这“蓬门荜户”并不简单了…… 左邻右舍纷纷提着礼物上门探问,儿子生前的亲朋好友也送来鸡蛋、小米等,接济产妇婆媳…… 就这样,婆、媳、孙三代,本来艰难无望的日子,又慢慢好过起来了。 …… 据说,历史上的刘大人有一娇女嫁到了酉家村附近的一个什么村子,离娘家逄戈庄冒八十里地。 那个年代,没有大马路,走的全是阡陌交通的乡村小土道:二里路一道沟,五里路一个坎儿,八里路又一条河。在那个水脉充足的大清朝,一到梅雨季节,那水“晃晃”的,处处沟满壕平。 刘小姐回趟娘家不容易呀! 天烘黑烘黑的就得出发,遇沟得绕远路,见壕得绕远路,过河还得绕远路。一路之上,又是过沟,又是趟河的,回到刘府,刘小姐的绣鞋也脏了,红罗裙也湿了,天又烘黑烘黑的了! 她提着脏鞋,拖着沉甸甸的百褶长裙,委委屈屈地来到老娘跟前,就是一通哭诉:“呜呜……娘——女儿好苦呀!狠心的爹把我嫁得那么远,回趟儿娘家,那是两头儿不见太阳呀——” 刘墉——刘大人,啥啥都好,就是有一点儿——怕老婆。 身家雄厚的刘夫人一瞪眼睛,刘大人赶紧下令家人:“去——去!快去!在咱姑娘回家的必经之路上麻利地整修道路,遇沟搭小桥,遇河铺大桥……” 家人得了严令,一个个脚打腚锤儿地跑着张罗去了…… 于是,酉家村地界上就平添了六座青石桥,分别是:“大桥口”、“二桥口”、“三桥口”、“四桥口”、“五桥口”和“六桥口”。 不过,二百七十多年过去了,这些未“勒石刻碑”的小桥,名字以讹传讹多次,竟成了现在的“大家口”、“二家口”、“三家口”、“四家口”、“五家口”和“六家口”。 …… 不过,有的老人也说:酉家村的六座石桥是曹家沙岭子的一个大财主为发嫁独生女儿,图信方便而铺建的…… 当然,这个关于六石桥的传说还有好几个别的版本。 时过境迁,真正知情的人早已作古,悠人也只是道听途说,谨在此告诫读者:聪明的人啊,千万不要当真! 第002章 不速之客 今天中午,蔡晓家里突然来客了。 客人——李玉英,女,现年33岁,栗家营子镇大沟头村人。 幼年随寡母讨饭时,路经两郎山,被恶狼(也许是恶犬)追咬,幸与文龙母子巧遇。时年12岁的文龙,甩开母亲的死死拦挡,高高举着“打狗棍儿”,冲上前英勇相助,终于赶跑了饿豺,从凶狠的白獠牙间救下了伤痕累累的玉英母女。 惊魂未定的四个苦命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抚着胸口坐到两郎山前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 一攀谈,才知两家际遇相仿——都是生活无着的寡妇带着失怙的孩子出来要饭。惺惺相惜,随即“结义”。文龙与玉英一直兄妹相称,前些年,两家还时有往来。 文龙和蔡晓结婚时,义妹玉英还曾代替李家前来“贺”过喜…… 不过,九年前,李玉英经人介绍,招“赘婿”入门后,两家来往日趋减少。 还是在五年前,李玉英唯一的“傻子”哥哥——李玉清,不知何故,在水库边儿与妹夫起了争执。双方激烈扭打中,傻乎乎的李玉清不幸失足,落入水库,即日身亡。 李母痛失儿子,怨怼女婿,悲伤过度,同年亦亡。 自那以后,两家彻底失去了来往。 可是今天,“失联”五年的李玉英又突然出现,究竟为何呢? 蔡晓走进家门的时候,文龙的义妹——李玉英,正伏在于傅氏的腿上哀哀哭诉: “娘,俺实在无处可去了:他不喝酒还好,一沾酒就成了‘畜类儿’。回回灌多了“猫尿”,就往死里揍俺。自打跟了他,俺都‘小产’三回了,全是他干的……那个挨千刀的,下手狠——着呢!这回,俺又有了,怕再叫他弄坏了,只好来投奔恁老了!呜呜……娘,俺咋这么命苦呢?呜呜呜……” 于傅氏一手抚着抽泣不止的玉英的乱发,一手颤巍巍地抹眼睛。老半天才哆嗦着嘴唇说:“好闺女,别哭了,伤着肚子里的孩子就不划算了!甭担心,你?管在俺这里住着,跟娘一块儿,我倒要看看,谁敢来罗唣俺闺女!” 她正说着安抚玉英的话,一抬头,看见儿媳手挑门帘,站在房门口,张嘴儿就叫:“晓儿,进来吧,都不是外人。我递你说,你玉英妹子遇上难心事了,要在咱们家多住些日子,你们姑嫂俩要好好噶胡,啊?” 听到婆婆招呼,蔡晓笑了笑,一撂帘子,抬腿儿走了进去。 李玉英坐直身子,两手交替,迅速在脸上抹了几把,嘶哑着嗓子低低唤道:“嫂子……” “哎——!”蔡晓笑着答应…… 她快走两步儿,上前招呼:“玉英来了!”又扭头看看八仙桌上的茶具,接着道,“娘,客人来了,怎么连杯茶也不沏呢?” 于傅氏拍了一下手儿,恍然大悟:“嗐!你玉英妹妹一来,俺娘俩儿光顾着拉呱儿了,就忘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也抬手抹了一把脸,吩咐着:“晓儿,给你妹妹倒碗白水来吧!有喜的人还是少喝茶的好!” “好!马上就来!”蔡晓出去洗了洗手,又去当屋儿碗橱里取了一个大白瓷碗,进屋倒了满满一碗水,双手捧给玉英:“妹妹,你喝着。天这会子了,早饿了吧?我这就去做晌午饭。” “嫂子,等一下,俺和你一起……”玉英把水碗放在炕桌上,“唬”地跳下炕来。 “哎哟,小心!”于傅氏身子前探着,徒劳地伸着两手,试图抓住玉英。 蔡晓赶紧扶了她一把:“悠着点儿,玉英妹妹!” “没事儿,俺身子骨壮实着呢!”玉英毫不在乎。 “玉英,你都流了仨了,依俺说——还真得加小心唻——!”于傅氏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嘱咐着。 …… 中午吃饭的时候,已为人父的文龙回家来了。 都说“鸟随鸾凤腾飞远,人伴贤良品自高”。这几年,大字识不了一碗的小生产队长被蔡晓潜移默化了。也跟着媳妇雨天读书、冬夜习字,不经意间也褪去了当年的无知和青涩,举手投足亦平添了一股平和的成熟男人的魅力。 “文龙哥——”,玉英讶异地看了从容的义兄一眼,赶紧低下了头。 “啊哦——是玉英妹子呀!头晌儿1来的?家里——妹夫也好吧?……”文龙一见玉英红肿的眼泡儿,就愣了愣神儿。 玉英更深地低了头:“嗯,头晌儿来的。家里——汝斌他——也挺好——” 文龙粗粗询问了玉英几句,就把话题拉回到媳妇身上:“晓儿,夜来过晌儿2,得贵堂伯接到公社的通知了,聂青书记明天要召开‘关于知青工作安排’的会议,让你明天八点到康庄公社去开会听报告呢!” “哦!我今天倒是听得贵大伯娘提了那么一嘴儿。”蔡晓头也没抬,似乎漠不关心地边吃饭边低声回应着丈夫。 “啥?公社要给咱晓儿安排工作!那——要安排到哪来去呢?”于傅氏撤回夹菜的动作,坐直上身,抬起头,盯着闷头吃饭的儿媳妇调皮的头璇儿,着急地询问。 “娘——还不知道呢!不管到哪儿,晓儿也要等公社的安排不是?”文龙也有点儿心烦意乱。 “喔——”自家事儿自家知呀!于傅氏偷偷瞄了瞄儿媳妇,暗自琢磨起来…… 在酉家村,没有男孩子,是要被人家笑话“绝户”3的…… 文龙和蔡晓成亲两年了,儿媳的肚子还是平平的。作为婆婆的于傅氏那个着急呀!到处打听,几乎什么“土方儿”都给儿媳妇用上了。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灌进了蔡晓的肚子,于傅氏灼热的眼光天天盯着那儿,可儿媳的小肚子依然是不哼不哈地,也不知道给她争点儿气…… 儿子与儿媳成亲三年的时候,于傅氏沉不住气了。 本着给蔡晓招唤孩子的目的,她自作主张地找了于陈氏。 “五老妈”和“二老妈”并头儿一商量,俩老太太痛快儿地达成了一致协议:即把继祖的二女儿“过继”到文龙的名下,并起名“唤弟”。 一眨眼儿,牙牙学语的唤弟也七岁了!她娘蔡晓的肚子还是和为姑娘时一个样儿,婀娜的腰身儿从来没有一天改变过。 于傅氏怒了! 之后的几年里,老太太对儿媳的“恶劣”态度愈来愈不加掩饰了:不是骂家里的鸡不抱窝,就是嫌圈里的鹅不下蛋…… 【高密土话解析】 1——“头晌儿”,就是“上午”。 2——“夜来过晌儿”,就是“昨天下午”。 3——“绝户”,就是“断子绝孙”的意思。 第003章 工作安排 文龙媳妇喜欢“乘坐”自行车,可她却“不会”骑。 和蔡晓成亲还不足仨月,为了新婚的妻子回娘家方便,心满意足的文龙就急牢牢1地筹钱买了一辆“组装”的“双喜牌”自行车。 簇新的脚踏车子一推进家门,蔡晓可高兴了! 每天中午、晚上一散工回家,马上就逼着文龙陪她“练车”。 在丈夫的小心呵护下,蔡晓溜了也就五六天儿的功夫,还未伤及自身的一丝一毫儿,聪慧的她就愣是“学会”了骑自行车。 倒是文龙,队里的繁重劳动刚刚结束,一回到家,就要扶着妻子的自行车后座,被她拖着跑。他是天天累个半死,一俟摸上炕,立响鼾声。再也顾不上“抢占”老婆的被窝儿,半宿半夜地和媳妇“打仗”了! 好在,媳妇没蹭点儿油皮就掌握了骑脚踏车的要领,也值!“哈哈……”终于能放手让她独自“驾驶”了,文龙也小有得意。 蔡晓一经学会了骑自行车,马上就宣布:她要“自个儿”骑着车子回娘家! 文龙急忙拦阻道:“晓儿,太远了,你刚学会骑,自个儿回去,身体怕是吃不消。还是过两天,等队里的活儿忙过了这一阵儿,俺再载你回去的好!” “士气高昂”的蔡晓“走娘家”的心一起,哪里还肯等几天?固执的她大义凛然地道:“你是队长,哪能光歇工儿,那样儿影响多不好。再说了——我也不是待在温室瓶里养大的,相信我,一准儿能平安骑回家!” 文龙看蔡晓满面春风,主意已定。知道多劝也无益,只好勉勉强强地同意了。 这一天,草长莺飞,春风骀荡。 文龙把媳妇回门的“大礼包”紧紧地给她缚在车后座上,一脸不放心地再三叮咛着送她出了家门。 明媚的阳光下,欢天喜地的蔡晓挥别忧心忡忡的丈夫,在婉转的鸟声里兴冲冲地出发了…… “深夜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树叶在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迷人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悄悄看着我不声响,我愿对你讲,不知怎样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眉飞色舞的“老”知青——蔡晓,如同脱笼的“百灵鸟”一样儿,嘴里哼唱着俄语的“莫斯科郊外”,振翅飞向了她日思夜念的“旧林”——胶县后屯乡。 一切果然如她“保证”的那样,虽然累得半死不活,可蔡晓总算“平安”骑到家了…… 只是,第二天要返程的时候,她咧着嘴儿,几乎要哭出来了:屁股上的嫩皮儿也磨破了,几乎不敢落座儿。昨天蹬了八十多里路的两条腿子,歇了一宿之后就更不是自己的了。 蔡晓呲牙咧嘴地骗腿儿上了车,虚坐着,忍着痛疼勉强蹬了几下脚踏子。还没出村呢,一头离群游荡的小克朗猪,就从右侧的一个草垛后肆无忌惮地跑出来,只听“咣当”一声,蔡晓连人带车被撞倒了!“肇事”的小猪仔“嗷”的一声惨叫,慌不择路地“逃逸”了。浑身酸痛的蔡晓被惨兮兮地压倒在自行车下,手心也被响铃上的“按压开关”划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大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血…… 从那以后,蔡晓对骑脚踏车就产生了“心理抵制”,一提及此事,不受控制的,心跳就会骤然加速,无形的“恐惧”也会袭遍全身,总是战栗不已……故此,她到老也没敢再尝试过。 …… 书归正传。 第二天一早,文龙用自行车送蔡晓去公社听了聂青书记的报告。 聂书记先在报告中语重心长地肯定了知青们当年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热情。而后又说:当初国家的日子困难,又是“上山”又是“下乡”的,让你们受苦了。如今“形势”好了,国家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公社将根据“留村”知青们各自具备的所长,妥善安排好你们的工作的…… 不愧是公社,办事就是麻溜儿。 头晌儿开的会,晌午饭后,驻村工作组一个姓陈的代表就到蔡晓的婆家来落实情况了…… 陈代表就像有“意向”嫁闺女的女方到男方“看家”似的,先前前后后巡视了她家的住房一番:文龙家的房子在俩人婚后七年时又重新翻盖了,当时在村里也是“上三路”的;又看了看她家里的摆设用具。所有生活设施,也都一应俱全;最后还问了问蔡晓:生活上有没有其它的“困难”?得到“没有困难”的答复后,陈代表才面带微笑点点头儿说:“上面的意思,知青“现有住房”太糙的,公社要帮着重建,“经济生活”上太差的,公社也会适当地给一些儿“补助”。如今,你们家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看来是不用国家破费了!这样吧,蔡知青的工作安排就再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一呢,孩子跟着母亲是“非农业户口”。蔡知青可以领上孩子进县城,由县里给安排一个令你们满意的工作。不过,这样一来嘛,你们两口子可就要两地分居,过上“牛郎织女”的生活喽——!二呢——咱公社在康庄有一个农场,蔡知青若是愿意去的话,自己人嘛,咱公社照顾,除了带孩子,还允许多带一名“家属”——即配偶,当然啦——公社也会一起来安排“家属”的工作。嗯——这样,你们考虑一下儿,决定好了去哪儿了,到工作组说一声就行了!最迟三天,你们的事儿就会落实到位,放心吧!” 陈代表很忙,茶水也没顾得喝一口,话一讲完,他马上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转下一村下一家去了。 于傅氏赶紧地对着蔡晓说:“康庄农场好!那儿唻——离你大姐家也就三四里路的事儿,近便;离咱的庄也不远,统共不过十来里路,俺顺着柳沟河崖就找过去了。晓儿,听你大姐说那儿的大馒头2分钱一个,菜5分钱一大碗,量足,开着吃……” “娘,这事儿——你别掺和!”文龙打断他娘的话,一抬眼儿,看着媳妇低着的头,坦诚地说,“晓儿,这事儿——还得你做主!俺都听你的……” 蔡晓摸了摸正熟睡的女儿软乎乎的发顶儿,头也没抬,就低声说道:“还是听咱娘的吧!总是娘‘吃的盐多’,见识广……” 一得了这句话儿,于傅氏就慢慢坐直了身子,文龙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儿…… 【高密土话解析】 1——“急牢牢”,就是“急忙”。 第03章 两郎山 史书上的两郎山,一说在今朔州南,一说在今中蒙边境附近。 史载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在宋太宗发动的“收取幽燕十六州”的对辽战役中,孤军奋战的杨业虽经英勇抵抗,但终因敌我力量悬殊而兵败两郎山。 悠人今天所说的“两郎山”,是《知青农场》第二卷第002章“不速之客”中提及的“两郎山”,就是小小的于文龙持打狗棍从狼口救下玉英母女的地方。与上述杨业殉国的两郎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位于高密拒城河南,窝洛一带的“两郎山”又矮又小,不善起乞儿——于文龙不小心落在地上的半个大黄饼子。 粗心一点儿的人们从它的旁边急匆匆地走过路过,大多留意不到它。 只有盛夏林深叶茂之时,需要歇脚儿的挑夫或者轿夫们才会在此略作停留,因为这座几乎不能称之为山的“大黄饼子”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杂树及灌木。 杂乱无章的“两郎山”上,白杨居多,刺槐次之,葳葳蕤蕤,细看一下儿,也颇有一番野趣儿呢…… 上一章讲到,刘夫人出资,“惧内”的刘大人迫于“形势”,为女儿走娘家方便,迅速打开了闺女从夫家至娘家,几乎是两点一线的“绿色通道”…… 女儿高兴了!走娘家也勤了!可这事儿引起了妯娌们的不满,她们一个两个地都在她背后嚓咕:“弟妹娘家有钱,肯为她走娘家方便大钱铺桥修路,怎么就不多陪嫁一点儿好东西贴补咱家呢……” 好话不出门,孬话传千里。 天真的刘小姐与妯娌们一个大院儿住着,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话儿很快就传到她耳里了!刘小姐一怔:“嫂嫂们说得对呀!俺娘那么有钱,爹怎么不多给俺点儿陪嫁呢?倒叫婆家人轻贱俺!” 那年头,没有“晚婚晚育”一说,闺女出门子普遍比现在早,十五岁一及笄,就纷纷出嫁了。也就是刘小姐在家里面娇惯,刘老夫人不舍女儿远嫁,又多留了一年。好歹等到十六岁的时候,婆家三番五次来要人。刘大人劝慰夫人:“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刘夫人寻思良久,终于一狠心,把“掌上明珠”发上轿,嫁了。 十六岁的季,搁“现代”还是个正上中学的孩子呢!心无城府的小姑娘越思越想越憋气,急急喊上丫鬟仆妇:“备骡车!走!回逄戈庄!” 气呼呼的刘小姐一行行至拒城河南,窝洛一带的一片林子处,即喝停了人马从众。 为啥呢?原因刘小姐也羞于启齿:“人有三急”嘛! 都说“人有三急”,人到底有哪三急呢?诸子百家,众说不一。 一种说法,“三急”是人一天必须要进行的生理排泄:即?尿急,便急,屁急。 还有一种说法,“三急”是人一生必须要经历的,就是“内急”、“性急”与“心急”。“内急”即上厕所急;“性急”即结婚入洞房急;“心急”即老婆在里头生孩子,你在外面等得干着急! 得——又扯远了!各位看官,抱歉了!悠人是个典型的话痨,扯着扯着就跑题儿了。 说了这么多,悠人也没弄明白刘小姐到底是哪一急上来了,反正她扬声止住丫鬟仆妇,严令:“任何人不许跟随,都站着别动!等我自己出来的。” 令宣毕,刘小姐孤身一人进了林子。 时值“佳木秀而繁阴”的季节。也亏得刘小姐“小石头的世界里没有后顾之忧”,只怕被下人看见自己“方便”,脸上挂不住,没想到还有更可怕的正等着娇滴滴的她呢!她走走,回头看看:感觉不安全;再走走,还是觉得不保险。就这样,她走走、看看,看看、走走,越走越往里…… 在家仆和悠人都看不到的林阴蔽日的黄土丘上,就无声无息地演绎了一段刘小姐宁死也不肯告诉俺们的故事…… 等蓬头散发的刘小姐从深林中出来的时候,仆妇们足足着急了一个时辰。 刘小姐出了林,一言不发即登上了骡车,丫鬟落下了“鹿鹤同春”的轿帘,高喊一声“走着——” 仆妇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闷声不吭地上路了。 回到刘府,刘小姐匆匆扑进亲娘的后堂,摒退左右,呜咽着将林中所遇诉诸母亲,并扬言“一女不事二夫”,今日特与母亲“诀别”而来。 刘老夫人听了闺女的哭诉,脸色铁青。只是担心女儿的安危,不便发作。 她强压了压心头的怒气,劝慰抽抽搭搭的女儿道:“孩子,什么‘一女不事二夫’,简直迂腐!儿想啊,那貂蝉若是也抱着“从一而终”的想法,不肯“虚与委蛇”于董卓和吕布父子的床第之间,那王允又如何成事?再说那让唐明皇爱得死去活来的杨贵妃吧,本来好好的寿王妃做着,一个不小心被他公公看中了,一道旨意宣入后宫。若那时,她也执意不肯事二夫,早在马嵬坡之前就悬梁于寿王府。那白居易名扬天下的《长恨歌》又从何而来呢?还有那‘则天女皇’,不也是在丈夫唐太宗驾崩后又做了其儿子李治的皇后嘛!若她也存有你这种迂腐的想法,又何来‘上承贞观之治,下启开元盛世’的‘则天大圣皇帝’呢?” 刘老夫人一连三问,问的女儿哑口无言。 刘夫人掐断女儿的“轻生”之念,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等刘大人一回府,她就命人将老爷请回后堂,把女儿遇到的尴尬事情复述了一遍,发狠让老头子下海捕文书缉拿案犯。 刘大人觉得夫人劝解女儿的话也不无道理,当即决定此事不宜声张。 遂派人唤来闺女,问那座山可有名字,闺女摇摇头说:“那儿只是个不起眼的土丘,根本不是什么山,哪来的名字呀!” 刘大人捋了捋颌下的胡须,摇头晃脑地说:“吾儿历经此等大事,竟能控制住自己的本心,未轻易自裁,日后必是有大造化之人,那山也该当就此有名,就叫‘两郎山’吧!” 那刘小姐自小也未被《女戒》、《列女传》之类的书荼毒过,父母也都来开解过她了,小小的她也就豁然开朗,丢下包袱,把此事揭过不提了。 想通了的刘小姐一拍脑门儿,“呀!我回家干啥来了?该死的‘两郎山’,害人不浅,害得俺差点儿把正事也给忘了!”刘小姐想起此番回娘家的目的,又跑到母亲跟前诉苦:妯娌们如何如何在背后“嚓咕”她…… 刘老夫人听了闺女的抱怨,思索片刻。悄悄给女儿出谋划策:“你回去,就从娘——亲手给你做的贴身袄上拆一个扣子下来,托辞说丢了一个,让你公爹到集上给你配上个一样的!去吧——” …… 刘小姐疑惑地回到夫家,按照娘的“教导”,一步步谨慎地做了。 她公公捏着儿媳的袄扣子,赶了“葛家”赶“呼庄”,赶过“呼庄”赶“拒城河”,最后连高密大集也赶过了,还是没给小儿媳配上这副袄扣子。 老头子郁闷极了! 归家途中遇雨避于城隍庙,庙中遇到一个人:穿戴华贵,谈吐不俗。睁眼看看他身上穿的,再竖耳听听他嘴里说的,分明就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啊! 大雨迟迟不停,二人无聊闲话时,刘小姐的公公就把给儿媳“配扣子”跑了好些日子都无果的事儿抖搂了出来。 那个“大人物”索来扣子一看,脸色陡变。他偷偷告诉刘小姐的公公:“这哪是扣子呀,这怕是来自大内皇宫的稀世之宝,一般人家是不配拥有的。快!赶紧的——藏好了!” 刘小姐的公公吓坏了!回到家关上大门,将扣子“恭敬”地还给儿媳。又背着刘小姐结没声儿的集齐儿孙辈,喝令他们:“不得再对刘小姐不敬,否则,哼哼——家法伺候!” 后来,刘小姐只对爹娘讲过的那件事不知被谁传了开来,这一传不要紧,传到了270年后悠人的长耳朵里了。悠人一听,啊哦——原来是这么个“两郎山”啊! 其实悠人也不知传言是真是假,好奇心作祟,唠出来请大家听听,列为看官,别光看不言声呀,恁也给俺评评,这事儿传得还有点儿谱吗? 第二卷人物简介 潘书记:原名潘大海,男,知青农场党支部书记,原籍高密。 尹书记:原名尹宁,男,知青农场党支部副书记,原籍高密。 赵场长:原名赵长春,男,知青农场场长,原籍高密。 柳清扬:男,知青农场技术员、园艺师,原籍高密康家庄。 王爱云: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青岛。 吴亮:专业军人,知青农场工人,王爱云配偶,原籍高密东锅框。 吴老太:吴亮之母。 吴伯海:王爱云之长子。 吴伯涛:王爱云之次子。 吴青衣:王爱云之长女。 吴绿衣:王爱云之次女。 吴一凡:王爱云之幺女。 大个子刘:男,原名刘若雍,下乡知青,知青农场技术员,原籍威海。 孙悦欣:知青农场工人,“大个子刘”之妻,原籍高密后窎庄。 刘孙栋:“大个子刘”之长子。 刘孙梁:“大个子刘”之幺子。 小个子刘:男,原名刘晓军,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威海。 郑翠娥:知青农场工人,小个子刘之妻,原籍高密西双庙。 刘苗苗:“小个子刘”之长女。 刘翠翠:“小个子刘”之次女。 刘壮壮:“小个子刘”之子。 菏泽章:男,原名章俊沉,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菏泽。 苗淼:知青农场工人,“菏泽章”之妻,原籍高密前窝洛。 章凯旋:“菏泽章”之子。 诸城章:男,原名章恒,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诸城。 姚春桃:知青农场工人,诸城章之妻,原籍高密矮沟村。 章老太:“诸城章”之母。 章峰:“诸城章”之长子。 章允:“诸城章”之次子。 章春樱:“诸城章”之大女。 章秋樱:“诸城章”之次女。 胖子张:男,原名张建国,知青农场工人,伙房掌勺大师傅,原籍高密柏城。 鲁英:“胖子张”的老婆,知青农场工人,养猪小组饲养员,原籍高密柏城。 张红:“胖子张”长女。 张橙:“胖子张”次女。 张青:“胖子张”三女。 张蓝:“胖子张”四女。 张紫:“胖子张”五女。 老婆张:男,原名张财富,知青农场工人,伙房卖饭的大师傅,原籍高密皋头。 张甜甜:“老婆张”之妻,知青农场工人,菜园小组成员,原籍高密东养马村。 张小双:“老婆张”之长女。 张露瑛:“老婆张”之次女。 滨州张:女,原名张韵,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养鸡小组饲养员,原籍滨州。 谢正阳:知青“滨州张”家属,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柳林村。 张艾灵:“滨州张”的独生女。 济宁张:男,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牛马饲养组组长兼饲养员,原籍济宁。 聊城张: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聊城。 大曹:大“曹军”,男,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青岛。 马桂兰:大“曹军”之妻,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马家沙岭子村。 小曹:小“曹军”,男,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青岛。 薛白:小“曹军”之妻,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薛家屯。 曹红玫:小“曹军”之女。 曹森:小“曹军”之长子。 曹林:小“曹军”之次子。 曹木:小“曹军”之三子。 肖北平:男,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北京。 祝绣:知青农场工人,肖北平之妻,原籍高密祝家庄。 肖莹莹:肖北平之女。 解排长:男,原名解兆汀,知青家属,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尧头。 周金凤: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解排长配偶,原籍东营。 解平安:周金凤之子。 解慧芳:周金凤之女。 栗缇:男,知青柳如的家属,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白家岭。 柳如: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济南。 栗宜淳:栗缇之子。 栗梅岭:栗缇之女。 老管:原名管存孝,男,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 小管:原名管翩跹,女,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关爷庙。 大朱:原名朱焕云,女,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朱公村。 小朱:原名朱焕彩,女,朱焕云“胞妹”,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朱公村。 老钟:原名钟成名,男,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钟家屯。 尹静静: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钟成名配偶,原籍日照。 钟化霖:尹静静之长子。 钟化雨:尹静静之幺子。 钟化凤:尹静静之长女。 钟化笙:尹静静之次女。 小钟:原名钟南栅,男,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钟家屯。 路平: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钟南栅配偶,原籍莱芜。 钟老爹:钟南栅之父。 钟老太:钟南栅之母。 程菲儿: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菏泽。 施光明:程菲儿的配偶,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施家屯。 施爱程:程菲儿独女。 尉迟清心: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东营。 王大牛:尉迟清心的配偶,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故献村。 王保家:王大牛之长子。 王卫国:王大牛之幺子。 尉迟蕊:王大牛之爱女。 迟池: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淄博。 门家仁:迟池的配偶,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门家埠村。 门老太:门家仁之母。 门波:迟池之子。 门婧:迟池之女。 田一兵:男,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田家庄。 皇甫璇: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枣庄。 罗胜利:皇甫璇的配偶,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罗家村。 罗颖:皇甫璇之女。 第004章 舅舅傅西 文龙一遇大事就会去傅沈屯找舅舅傅西商量。 在他心目中,傅西舅舅是世上最睿智最坚强也最隐忍的人。 土改期间,“潜伏”在敌后的党内人士突然递出确切信息:解放高密后,国民党虽然撤走,可还是在当地农村埋下了不少“钉子”。这些“钉子”的任务就是尽可能地搅浑水,破坏我后方的社会安定。 身为地下党的傅西舅舅接了一项秘密的紧急任务:悄悄查明这些“钉子”的所在,争取尽快将其清除。 于是,二舅舅连夜赶回傅沈屯来了。 一进家门,敏锐的他就感觉气氛有些诡异,傅西舅舅意识到家里已经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果不其然,慌慌张张的他一跨进内室,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坏了:母亲刘氏衣衫不整地伏在炕前的地上,大哥傅东、三弟傅南、四弟傅北全都嘴角凝血,直挺挺地并排在母亲的大炕上。 他急忙上前扶起母亲,连连呼唤:“娘!娘——!”老娘刘氏目光已涣散,看到二儿子回来了,着急得不行,可她吐着鲜血的嘴已经不听使唤,说不出什么来了…… 母亲张着嘴,积聚起全身的力量,抬手指着里间儿,浑浊的眼神渴望地看着儿子,早晚等傅西点了头儿,才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那口气…… 二舅抱起母亲,与早已死去的兄弟一并排在炕上。 他狠狠地擦了擦眼泪,走进了母亲临终前指点的里间…… 从那个他自小就非常熟悉的隐秘处,摸出一张带血的纸,密密麻麻的字迹虽然潦草,可傅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母亲的字体。 纸上,刘氏粗粗说明了他们一家遭遇的迫害:原来尚田立是个潜藏的特务,不知怎么就钻营到农会里去了。在他们一家被其清洗审查的时候,傅东因缘际会发现了他的秘密身份。千不该万不该在凶狠的尚田立严苛刑讯之下,意识不清之时,不小心说漏了嘴,招来了灭门之祸。 尚田立趁夜色浓郁之时,纠集了八、九个同党,硬生生给他们弟兄仨灌下了足以致死人命的老鼠药,他们紧紧捂住三兄弟的嘴,直等到傅家兄弟没了呼吸以后,才到了被隔离在厢房里的刘氏那里,动手动脚地逼迫她交代浮财的所在……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尚田立看刘氏闭紧嘴巴,一声不吭,不由恼羞成怒。 凶性大发的他狠狠地揪着她的发纂就把刘氏拖到了她已经遇难的三个儿子眼前。作为母亲的刘氏,一见刚刚还在人世的儿子们转眼间全都惨死了,立刻发了飚。她疯狂地扑向恶人尚田立,连撕带咬…… 再疯又如何?尚田立一声令下,他带来的帮凶就轻易将她制服了,不由分说,也灌了一碗早就准备好的老鼠药…… 这帮恶人看刘氏伏在地上,很快就不再挣扎了,才放开死死捂着她的嘴。 临走又匆匆布置了一下,做成了“傅氏一家自绝于政府”的血腥现场…… 刘氏等这帮人走后,挣扎着爬起来,并紧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深深插进喉咙,自行催吐了一阵儿。看看躺在炕上的仨儿,“母亲”的心在沥血……她迅速找出纸笔,把今夜发生的事情粗粗记了下来,藏好“血书”以后,残留的药劲儿也开始发作了。她蹒跚着挪出里间儿,想与儿子们躺在一处,可两腿已经不听她的使唤了,“咣当”一声,就摔倒在炕前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于是,第二天傅西就“疯”了。 据说刘氏拒不交代浮财,与政府死扛,为逃避农会清洗,精神恍惚之际在晚饭的粥里下了大量的老鼠药。 一餐之间,药死了大儿子傅东、三儿子傅南、四儿子傅北和自己,同时药“傻”了二儿子傅西。 得亏了周氏二娘和杀猪匠郝新仁行动不离的保护加掩护,“装疯卖傻”的二舅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顺藤摸瓜,找到了特务头目的所在。他表明身份,联合当地政府武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颗“毒瘤”连窝端了。 这帮作恶多端的特务按律“伏法”之后,姥姥一家冤情大白,舅舅也彻底平反了。 二舅母闻讯,哭哭啼啼地带着女儿桂从百里外的娘家回归了! 除了这母女二人以外,文龙的其他三个舅母都带着各自的孩子们另嫁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傅沈屯。 可惜呀!这个曾经热热闹闹的家再也难复当初,永远完整不起来了。 二舅傅西和二舅母将周氏夫妻接回老宅,细心奉养。 他自己又只身回到了原先的校长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才重新返回原籍傅沈屯。 …… 文龙来到的时候,年逾甲的二舅正在老宅的院子里修理木。 他听了文龙的问题,思索半天才回答了四个字:“心意难违!” 文龙不解:“舅舅,什么‘心意难违’啊?” 舅舅拍拍文龙宽阔的肩膀,盯着外甥的眼,一字一顿地说:“晓儿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千万莫要辜负了!” …… 家里早就议定好,由文龙娘和其义女李玉英留守东酉家村照应老宅。 蔡晓、文龙和女儿“唤弟”三人的户口昨天就已经“起”出来了。 文龙也已经接到农场的通知:那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们只需带上衣物、被卧和洗漱就餐用具就好。 今天,蔡晓一家三口就要到康庄农场去了…… 继祖吃过早饭,就骑着车子过来了,他是来送哥嫂和“侄女”去康庄农场的。 文龙和弟弟一起把打包好的被褥衣物绑上继祖的车后座儿,将女儿唤弟抱起,让她侧坐在继祖“叔叔”自行车的横梁上。他又把装满脸盆等洗漱用具的尼龙兜挂在自己的车把上,载上抱着包袱、提着暖壶的媳妇——蔡晓,挥别了依依不舍的母亲和义妹。 一行四人,嘻嘻哈哈地,乘着两辆自行车,奔着康庄驻地的农场就出发了…… 第04章 刘罗锅 刘墉其人,体恤民心,为官刚正。在朝得乾隆爷赏识,在野被平头百姓爱戴。 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刘大人——刘“罗锅”,其“罗锅”称号,据说是乾隆皇帝一不小心“钦赐”给他的。 据说聪明绝顶的刘墉,出仕时个子很高,与纪昀、和珅并称为乾隆朝的三大“中堂”。 刘大人勤于王事,夙夜不懈;心系民生,握发吐哺。由于常年躬身阅案,夜夜伏几誊奏,背——看上去稍微有点驼。 有一次,乾隆皇帝与臣下逗乐子时,说刘大人微驼的背像“罗锅”…… 锦心绣口的刘大人闻声立刻跪倒,口呼:“圣上赐‘号’,谢主隆恩!” 乾隆皇上一愣…… 紧接着,刘大人又恭谨地追问:“皇上,请问这‘罗锅’封号,年俸几何?” 乾隆皇上又一怔:“这……” 就这样,乾隆爷不得不把“罗锅”二字“赐”给刘大人了,当然还得带“年俸”…… 后人传言:皇帝是“金口玉言”,吐出的字非“金”即“玉”呀!一个字少说也值两万两银子,“罗锅”两个字,那就是四万两啰……当个“罗锅”多值钱呀,所以刘大人兴高采烈地当上了刘“罗锅”。 “君无戏言”啊!乾隆皇帝光顾了高兴,一个不留神儿,金口一开,覆水就难收了。 这“罗锅”!可是被刘墉步步紧逼着赐的,实在是不爽啊! 皇帝又暗暗心疼他的银子,为了寻找心理平衡,就赋诗磕碜刘墉:“人生残疾是前缘,口在胸膛耳垂肩。仰面难得见日月,侧身才可见青天。” 乾隆爷顿了顿,犹不解气,再往狠里接着赋:“卧似心字缺一点,立如弯弓少一弦。死后装殓省棺椁,笼屉之内即长眠。” 刘墉是谁?那是古今都公认的“大家”,当然也不凡啊!马上智对曰:“驼生几峰可存粮,人长驼背智谋广。文涛半军定国策,武略戍边保家邦。臣虽不才知恩谕,承蒙万岁赐讽赏。”前面自夸,后面拍乾隆马屁。乾隆爷正得意呢!刘大人又“貂续了狗尾”一句,“别看罗锅只俩字,每年得银四万两。”哈哈哈…… 这“狗尾”一续,直气得大清的乾隆皇上一向儒雅的形象大变:那是“张口结舌”外加“目瞪口呆”啊! …… 刘墉大人原来不是罗锅。 你想,历来朝廷选官也是有“标准”的,不多,只有四个,那就是:“身、言、书、判”。 上来的第一个“标准”,说的就是“身”。 何为身呢?身就是说,你得“五官端正,相貌堂堂”,否则也难立官威,不是? 看官试想:乾隆、嘉庆朝的重要大臣——刘墉,出身名门相府,一生为官五十余载。几经起落,久历宦海沉浮,做过吏部尚书,官职最高时做到了体仁阁大学士。深得乾隆皇帝倚重的刘大人又怎么可能是个“罗锅”呢? 当然,也有史料指出,乾隆爷的儿子——嘉庆皇帝曾称刘墉为“刘驼子”。而后,经人三传两传,成了刘“罗锅”。不过,到了嘉庆年间,刘墉早已是年届80的老人了,有些驼背弯腰本在情理之中,悠人看来,那也并不能成为刘墉是“罗锅”的有力证据吧! 第005章 康庄农场 一阵“轰——轰”的响声由远及近而来…… “娘——快看!快看!俩飞机排着队飞呢!”侧坐在自行车平梁上的女儿突然伸长脖子,挥舞着右臂兴奋地喊叫起来。 在文龙车后行李架上安坐着的蔡晓,懒洋洋地把肩膀靠在丈夫结实的后背上,漫不经心地仰起头:只见湛蓝的天空中,两架战机大声轰鸣着,各自拉着长长的白线正从他们头顶并排掠过……这两架战机过后3、5分钟的样子,女儿又高喊起来:“娘——娘,又来了,快看!快看!还是俩,排着队呢……” “是战斗机!”蔡晓回应了女儿一句。心中暗道:“看样子,这是空军在训练啊!难道农场附近还藏着一个空军的军事基地?” 文龙忍不住开了口:“唤弟,小点儿声,别跟上次似的,回头儿再把嗓子喊哑了!” “爹!飞机打哪儿飞过来的?”小脸通红的女儿直接忽略了来自父亲的关心,兴冲冲地问。 “东南边有一个小型飞机场,离咱这儿有8、9里路。得空儿了,爹带着你和你娘一块儿去看看!”于文龙解释着,乐呵呵地许诺女儿。 “好啊,好啊!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爹可要说话算话!”唤弟趴在继祖叔叔的自行车“把横”上,使劲儿向前探着身子,勾起右手食指,手臂一伸一缩的,一个人自娱自乐着。 “唤弟,别把身子压到车把上,你动来动去的,叔叔都不好控制方向了!”唤弟的专人司机乐呵呵地说。 “哼——那是叔叔的车技不好吧!爹带着俺和娘两个人去大远远的姥姥家,俺也这个样儿,爹就没说过压到车把横上不好控制方向。是吧?爹——”唤弟一扭头儿,不屑地回答叔叔,同时还不忘拉个同盟军。 文龙对继祖说:“这鬼丫头,小嘴里净词儿,‘叭叭叭’地,一般人还都说不过她……”说着,兄弟俩同时会心地笑了起来,“呵呵呵……” 一行四人下了南北的康庄大道拐向东,一条三华里的土路直指柳沟河。这条土路左边是一道深沟,右边与庄稼地接壤,说白了,这就是一条田边小道儿。不过,这条小道却不窄,宽度能容两辆大马车并驾齐驱,足有东酉家村田边道路的两倍之阔,不愧是农场,一看地边儿的路就知道:非常大气! 顺着这条土路一直向东,离柳沟河大约还有600米左右的地方,路左边的深沟上跨了一座带护栏的石桥,小石桥虽短却宽,也不知当初搭桥的设计者是如何想的,反正他们面前的这石桥,宽度都远远地超过了长度,看上去像个臃肿的矮胖子,给人的感觉自然就有那么一点儿的“不伦不类”。 文龙和继祖几乎同时一打车把儿,他们的自行车划了两道漂亮的“弧儿”,并排着拐上了石桥…… 被一圈儿“军营杨”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康庄农场——其场区的大门脸儿就迎面展现在四人眼前了…… 这一年的谷雨前,知青蔡晓一家就顺顺利利地来到了康庄农场——地处康庄公社东南方向约五华里处的新落脚点儿。 红砖高墙圈出的农场场区被一片空阔平坦的上好种植地四面环拱着,摆出一副“农村包围城市”的驾步儿。场区周围的550亩庄稼地——地“属”黑土,相当肥沃,“嗯!”文龙点点头:是种植的好地土儿。 包括50亩地的场区在内,整个康庄农场的占地面积一共是600亩。 若是可以乘坐刚才飞过的战斗机向下俯瞰:600亩的农场地域就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田”字。 这个“田”字,北邻毛家庄的田,南接田家庄的地,向西越过深沟就是康庄大道,与道西康家庄的土壤以康庄大道分界,东边紧贴上了柳沟河西崖儿。 康庄农场离文龙的老家——东酉家村果然不远,只有15华里。于傅氏说得不错,她摇着蒲扇,顺着柳沟河崖儿,步行着就找过来了……考虑到勾股原理,若是走河崖儿来康庄农场,那就是绝对的两点一线,与文龙四人走的那条七拐八拐的大路一比,走河崖就相当于走了三角形的一条“玄”,恐怕连10华里的路也不到。 柳沟河的水不知疲倦地灌溉着两岸的庄稼,养育了大半个康庄公社的淳朴农民。 设若把穿越康庄的这条母亲河看作是春天的一根柳条的话,那么它两岸的村庄就是柳条上的片片嫩叶。 现在,再让我们冥想一下儿:把蔡晓的婆家和康庄农场之外的村子全部摘掉,那么分居于柳沟河两岸——蔡晓先后落脚的这两个点儿,就与河本身构成了一个有趣的“%”。不用说,“%”上面的那个“o”就是蔡晓夫妻今后奋斗的地方,也是他们一家三口如今的安身之处——康庄农场了。 康庄农场的党支部副书记——尹宁、场长赵长春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一行…… 自始至终都微笑着的尹书记,约摸着——得有50来岁了,他面相清癯,话不多。除了几句冠冕堂皇的欢迎词之外,几乎就不再说话了。 整场的见面气氛都是赵长春场长一人主导“煽动”着。 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他都与尹宁书记截然不同。赵场长是一个爽朗的大胖子,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笑着,给他们大略地介绍了一下农场的现状。 而后又“呵呵……呵呵”地说:“咱农场唻——正式职工不多,加上临时工也不过40多号人。在你们之前,已经来了三户知青了。听公社的意思,这次一共安排了40多户入场,照一家四口来估计的话,咱农场怕是也要添160口子人呢!看形势,以后农场就是你们知青的天下了……” 唤弟不安分地坐在木头躺椅上,她实在不耐烦地听他们没完没了地拉呱了。就东张西望着,四下里打量:对面办公桌上一部黑色手摇的电话机子拖着长长的黑线,唤弟的目光顺着黑线游走,试图寻找到它的源头,找着找着,一下子就看到了办公桌后面安坐着的尹书记。不知为何,她突然就联想到了娘常常看的板桥诗画,记得那上面有一幅郑燮的长须画像。唤弟淘气地想,若是拿爹的刮胡刀刮掉郑板桥的胡子,那不就是对面这个什么姓尹的书记吗? 尹书记似乎也发现了唤弟正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他对着她微微一笑,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一个大苹果,招呼唤弟过去。唤弟咽了一口唾沫儿,终是难抵诱惑,她一下跳下躺椅,直接就向着苹果跑过去了…… 现场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年轻人,在他们交谈的间隙里不时地上前添茶倒水。很快,唤弟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因为赵长春场长刚好喊了他:“柳清扬,你来——带蔡晓他们一家去宿舍安置安置吧!” 第006章 新居 技术员柳清扬引领四人来到农场最后面的大院里。 空旷的后院里,建有三趟红砖平房。前面的两趟都被贯通农场大门口的那条——8米多宽的大路断开了,最后面的一趟从东院墙一直建到了西院墙。唤弟惊讶地瞪大眼睛:“爹,这儿还没有咱家里好呢!连个天井都没有。” 文龙摸摸女儿的头安慰道:“没事儿,等爹以后垒一个大的……” 清秀的柳清扬微笑起来和女孩子似的,他垂下长长的顽皮抖颤的眼睫毛,尽量婉转谦逊地解释着:“场长说了,一下子要来这么多人,临时——场里的房子有点儿紧张,叫知青们‘一家先住两间宿舍’。你们——嗯——将就一段日子吧!这会儿,西院和前院正在进行建设,我估计用不了一年,就完工了。场长还说了,到新宿舍建起来的时候,一家就可以分到三间砖瓦房了。” 文龙挥挥大手,大度地道:“俺家就三口儿,两间儿足够了!那样儿——俺们住哪两间?” 莱阳农学院毕业的柳清扬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略一瞥眼儿,扫了扫站在蔡晓旁边儿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唤弟,又腼腆地笑了笑,才细言慢语地开口介绍:“先来的先挑,前面这两趟都是30间,最后边这一趟房总共是42间,两间宿舍一处儿,前些日子匠人们加班加点地干,最后边这一趟和中间这趟路东边的房子都已经间好了!你们随便挑!” 唤弟听了,撒腿儿就跑。 一会儿功夫就从东到西跑了个遍,她扬着红扑扑的小脸嚷嚷:“爹!咱住后边儿这趟,中间,咱就住后边儿这趟的中间儿!” 农场园艺师——柳清扬加快语速介绍:“嗯——厕所在前面这两趟房子中间,靠西边的墙根下,上面的男女标识有点儿模糊了,你们记住啦——南边是男厕,北边是女厕,可别走错了!这样儿,那——你们收拾着,我就先回去了!”看蔡晓一家已经开始了挑选房子,怕自己留下多有不便,善解人意的柳清扬一经讲清主要建筑的方位,马上就文质彬彬地告辞了。 “噢!你忙!你忙!”文龙赶忙说。 “等等——你光告诉俺们拉的地方,还有吃的地方呢?”跑得小脸通红的唤弟突然尖锐地插话道。 “那个啊——伙房在前院的西跨院,噢——不用绕远路,这边西墙上有个小门儿,大约在厕所南唻——十几步的地方。开饭前,伙房的大师傅们会振半分钟的电铃儿,顺着铃声也能找过去。”柳清扬总觉得唤弟骨碌碌不停转动的眼珠子有“x”光的透视功能,窘迫不已的他不敢再回头看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一眼,就急匆匆地“落荒而逃”了。 “这丫头——”文龙目送柳清扬远去了,才回身招呼兄弟:“继祖!卸车——” 在弟兄俩卸行李的时候,蔡晓回头看了看唤弟挑选的房子,漫不经心地问:“唤弟,你为什么要选中间的这两间儿?” “娘!你不是常说,人要‘极目远眺’吗?你回头看看,这六间正冲着农场的大门口,正好能‘极目远眺’!娘——你说,咱住哪两间儿?”唤弟兴致高昂地嚷嚷着。 一句话点醒了文龙,他急忙阻止那娘俩儿:“啥?正冲着农场的大门口!那不行,咱可不能住到正冲大门口的房子里去。这不是明摆着犯‘路忌’嘛!” 蔡晓拍拍闺女的小脑袋,笑着说:“孩儿不大,主事儿还不少!咱家的大事儿都得听你爹的。去——一边儿玩去!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文龙笑着说:“唤弟,除了这四间,其它的随你挑——” 唤弟又向东越过了四间,才选定一处,指着新目标问:“爹——这儿不犯什么忌吧?” “不犯,不犯,咱闺女就是会挑地儿,这一趟房儿,就数这两间儿最好了!”文龙大声地夸奖着唤弟。 继祖一俟哥哥说完,当即响应:“就是!就是!俺‘侄女’最会挑地儿了!” 被连连夸奖的唤弟——兴致勃勃地跑进了她亲自挑选的屋子…… 蔡晓拎着包袱和暖壶,跟在女儿腚后边儿也进去了。 她进屋四下一撒目儿:壁子墙是用粗糙的红砖新砌的,瓦匠们的手艺也是粗粗糙糙的,连砖缝里挤出的水泥都没刮平。打眼儿一看,就知道匠人们干的是“急追紧撵”的活儿。 当蔡晓看到两个房间里各安了一张大木床时,就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全部放到光秃秃的木板床面上。然后跨着大步量了量房间,南北方向七步,东西方向五步,两间屋一般儿大。蔡晓暗道:嗯——房间大小数还行,比俺婆家的也差不了多少。 唤弟跟在蔡晓身后,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一步儿一步儿地丈量,嘴里还问:“娘!这房子太空了——是不是你那天晚上给俺念的故事书里的那个‘家徒四壁’呀!” “小孩子,别胡说!‘家徒四壁’是形容家里十分贫困,一无所有,穷得只剩下四面墙壁的意思。嗯——这屋里不是还有两张床嘛!再说了,一会儿,我们把带来的东西铺排好了,不就什么都有了!” 文龙和继祖把被卧抱进屋里的床上,四下里打量了打量,看女儿噘着小嘴儿站在窗前,也随着闺女说:“嗯——是挺简陋的,差不多也就是‘家徒四壁’了。闺女,没事儿,咱自己添置,早晚儿把屋里添得满满登登的。哟——咱唤弟的小嘴儿怎么了,恁娘要拴驴找不到橛儿?找不着橛儿也不能叫俺闺女把嘴噘得那么长啊——来,唤弟,你打算住哪间儿?选好了,爹先给你拾掇。嗯——咱先用水泥把这面墙漫得光溜的,刷上雪白的石灰,再叫恁娘给你跑1个带碎的墙围子,挂上一圈儿,早晚儿打扮得叫咱唤弟满意喽——” 唤弟收到他爹的许诺,立马缩回了小嘴儿,“变本加厉”地挑剔:“爹!这唻——连炕都没有,俺怎么困觉囔?” 蔡晓说:“唤弟,好孩子,别净给你爹出难题了!以后咱就不困炕,改睡床了!睡床多干净,也不用烟熏火燎的,弄得屋里到处都是灶灰。” “不嘛——床又没法烧热,大冬天扎凉2的,俺可不想要!”唤弟固执地反驳着母亲,一扭头儿,跑到文龙跟前,拉住他的大手一个劲儿地晃,“爹!你不是会盘炕吗?咱自己盘一铺不就有了!爹,你就给俺盘嘛——” 蔡晓看女儿又开始缠磨丈夫,忙拦住她说:“唤弟听话,你爹就是盘了炕也没法儿烧,这里不比咱庄上,职工都是吃食堂,家里不垒灶,也不开火的。” 唤弟跺跺脚儿:“娘真是的——让爹再垒个灶不就有法烧了——俺爹又不是不会……” 文龙乐呵呵地看着娇俏可爱的女儿,继续退让道:“好!咱就听唤弟的,盘炕——垒灶——咱自己‘开火’!” “嗷——爹要盘炕垒灶喽——嗷!”这下儿唤弟高兴了,她“嗷”地一声,手舞足蹈着就飞快地跑出去了。 她爹文龙慌忙扭头儿,声音追着唤弟喊:“哎哟——闺女,慢点儿跑,可别跌倒喽——” 蔡晓白了丈夫一眼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个当爹的——唤弟早晚就叫你给惯坏了!” 文龙看到兄弟摇着头,微不可闻地笑着,也紧跟在唤弟后面出了门。抓紧机会低声对蔡晓说:“行了,行了,跟孩子较的啥劲儿,俺不也惯着你嘛!看看,惯了十年了,你不还是和当年一样新鲜、水灵儿,俺也没见哪儿坏了!嘿嘿……恁娘俩,俺都——一块儿惯!” 蔡晓娇嗔地推他一把:“去你的——也不看看啥岁数了,还是这副讨厌的死德性……” “啥岁数,三十五——你不知道?啥德性儿?你不是常说,‘喝酒微醺,看半开。’吗?‘男人四十 一枝’,俺才三十五,正好‘半开’,不正是你乐意看的‘讨厌死德性’? ” …… 欢天喜地的唤弟不知道,因了她今天的这一闹,农场的职工渐渐改变了多年吃大锅饭的习惯,一个个的,也都相继自己开了火,在家吃起了有滋有味的小灶儿。到了最后,农场的大伙房门可罗雀,掌勺的胖师傅陆续失了业,一个个改行种菜园子去了…… 蔡晓嘟哝:“这边儿通知咱——‘啥也不用带’,可你看——这儿连个放衣服的柜子都没有,要真是自己‘开火’,还缺老些东西呢!” 文龙听了,点点头儿,出来和站在门口看唤弟的兄弟商量:“继祖,天还早,咱赶紧回去一趟儿,叫队里给派个马车,把你嫂子需要的东西都拉过来,你看,这样中不?” “中呀!那有什么不行的!虽说你们的户口起出来——不属于咱村的人了,可俺不是还在嘛!就这主意,哥,咱走!”继祖亟不可待地说。 文龙回过头,看着媳妇问:“晓儿,俺把咱屋里的箱柜都拉上,搬两瓮面,嗯——再装上些冬储的萝卜、白菜和地瓜,中不?” 蔡晓琢磨了一下儿,犹豫不定地说:“要不咱先拾掇拾掇房子,等过些日子墙皮干了,再回去拉家什儿?” 一向“惟妻命是从”的文龙忙点头:“也对!也对!俺先回去拿泥瓦匠那套‘家什儿’,来回也就个数钟头的事儿,到了饭点儿,你就和咱闺女去打饭,俺也回来一块儿吃,昂!” 说完,文龙就喊上继祖,匆匆骑车返回东酉家村了…… “文龙——”蔡晓想打扫一下屋子,才发现家里没有扫帚和笤帚,赶紧跑出来,扬声喊文龙。可那弟兄俩早骑上自行车跑得不见影了,哪里还能听得见她的呼唤。 她返回屋,一屁股坐到床上,犹豫一下儿,正打算出去借一把来用呢!就听外面脚步声响起,一个悦耳的青岛话音儿随即钻入蔡晓的耳朵:“屋里有人吗?” “有!谁呀?快请进!”蔡晓急忙迎着声音站起来,就见一个苗条的高个儿女人优雅地走了进来…… 【高密土话解析】 1——“跑”,此处是“用缝纫机轧”的意思。 2——“扎凉”,就是“冰凉”的意思。 第007章 食堂风波(上) 进来的人是下乡知青——王爱云,也是刚来的,昨天才到的康庄农场。 王爱云下乡到了高密东锅框,期间,熟识并嫁给了“转业”军人吴亮。 十多年来,她在东锅框吴家养育了四个孩子:长子吴伯海,次子吴伯涛,长女吴绿衣,次女吴青衣。 这次他们夫妇来农场就业,原计划只带俩孩子。可临行前夜,四个孩子为了谁跟爹娘、谁跟奶奶吴老太的问题起了争执,在老家打了个天翻地覆。 无奈,夫妻俩只好“踢里踏拉”地,一堆儿女全都一齐带来了。 祖籍青岛的王爱云一家也挤在最后面这趟房,住在最东头的两间屋里,与蔡晓家中间隔了五个户。 通过王爱云的嘴,蔡晓知道了最早来的是个叫刘若雍的男知青一家。 刘若雍原籍威海,下乡那年,他被分配到了高密后窎庄。七年前,妻子孙悦欣给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一个叫刘孙栋,另一个叫刘孙梁。现在,他们一家住在中间那趟房儿的最东头儿那两间屋里。 还有一户儿,住在王爱云家隔壁,是来自菏泽的男知青——章俊沉。他娶了高密前窝洛的苗淼,二人育有一子章凯旋。 蔡晓向王爱云借了扫帚和笤帚,把两间屋子仔细地打扫了一遍,又找出文龙的一件旧衣裳,撕巴撕巴当了抹布,把门窗上的玻璃都擦得锃明瓦亮的。等出去转悠了一圈儿的唤弟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被褥床单啥的都铺平整了。 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文龙就带着瓦匠用具啥的赶回来了。 蔡晓一看:不错!竟然还知道带上扫帚和笤帚,这下儿她也就放了心。 “铃铃铃……” 前边儿,技术员柳清扬提到的午饭铃声果然响了。 跑得满头是汗的唤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嘴里激动地嚷嚷着:“娘!快听——电铃……真好听!比咱庄上‘当当’的大笨钟‘脆声’多了!” 蔡晓抓过闺女,拿毛巾给她擦擦脸,笑眯眯地说:“走!咱都上食堂去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噢——吃饭喽——”唤弟听了娘的话,又一溜烟儿,头前儿跑了。 文龙夫妇拿上大饭钵和搪瓷缸子,并肩去了农场的大伙房。 宽阔的食堂里已经有二十多个人了,有的正在就餐,有的还在排队。 蔡晓和文龙站到队伍后面,耐心等待着…… 只听耳边南腔北调的嘈杂声不绝入耳:“师傅,我要一份烧土豆、一份白菜炖粉条儿,再给来四个大馒头……” “给俺六个肉包子……再来两头蒜儿……” “半斤油条!” …… 终于轮到蔡晓了,她探头儿看了看:午饭还挺丰盛的:主菜有五六样,佐菜有两三种,饭有油条、包子和馒头。 “娘!俺要吃香油果子1,还要吃肉包子……”唤弟一下子钻到了蔡晓的前面,双手攀住售饭的宽大窗台,踮起脚尖儿,抻着头,使劲儿向里看。 蔡晓身后的文龙赶紧上前道:“师傅,四两油条果子,两个肉包子,再给三个大饽饽,菜嘛——晓儿,你想吃啥?” “就吃烧土豆和咸菜丝吧!”蔡晓暗自琢磨:也不知农场的饭菜贵不贵,希望跟娘说的一样儿实惠才好。 “中!师傅,俺们就要这些儿……”文龙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贰圆的绿票子递给窗口售饭的胖师傅。 “食堂有规定,不能收钱,拿粮票和菜票来!”胖师傅似乎有点儿不高兴,他面无表情地说。 “咹?还要粮票、菜票!俺还没去兑换呢!得到哪来……”文龙挠挠头儿,不知所措地嘟哝着。 排队等候的“长龙”里忽然有人发声插话:“老婆张,怎么又“郎荡”起你那张‘老婆脸’来了?嗬!昨晚——不会又叫你老婆给蹬床底下了吧……”话未落,食堂里就暴发出一阵“哈哈哈哈”的哄堂大笑。 “老婆张,还不快给人蔡知青一家盛饭,国家都觉着对老知青有愧疚,要给俺们补偿。偏你看不清形势,人家刚来,不就是没来得及兑换饭票吗?多大点事儿呀,还学会为难人了!先给人把饭打了,等我一块儿结账……”文龙一家的身后,一个手拿饭盒的中等个子的光头中年人开口说话了。 后来,蔡晓才知道那个光头中年人叫吴亮,是上午首位造访她家的知青——王爱云的家属。 被人唤作“老婆张”的张财富脸更阴沉了,他“嗤”地一声,鄙夷道:“哟——还‘俺们老知青’呢!你是知青吗?还不是沾了你那个青岛知青老婆的光,就凭你这个‘光溜蛋’,一看就是才放出来的样儿,也能当上工人?估计这会儿还蹲在那个连草毛都不长的东锅框砂石岭上囔!‘一块儿结账’——你不就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出身2嘛!又来充的什么‘大尾巴狼’……” “你他妈的满嘴胡沁什么,是不是欠揍啊?”转业军人吴亮把饭盒往售饭窗口一顿,挽挽衣袖满面通红地就要上前。 “哎——哎——别价儿,俺去换饭票不就得了,这事儿弄的!”文龙拦住怒形于色的吴亮,面带懊恼地说。 这时,王爱云说的那个菏泽男知青章俊沉——沉不住气了。 他“蹭蹭”几步,挤上前来声援邻居吴亮:“老知青怎么了?沾老婆的光又怎么了?我们知青当工人是国家的安排,不服气?不服气找县上啊!” 一个“男低音”偷偷报讯:“别吵了,潘书记来了!” “都‘结没声儿’的吧,‘大老潘’来了!”有人更低声地“嚓咕”。 “潘书记!” “潘书记也来吃饭?” “潘书记来了!” …… 众口不一的问候声在人群里此起彼落。 “不安稳儿地吃饭,吵吵什么?”大伙儿口里——潘书记的高门儿大嗓就像清朝皇帝“御驾亲临”前的“净鞭儿”一样,抢在他进伙房的门之前,先来“鸣锣开道”了。 “都怎么的了?不就吃顿晌饭嘛,至于这样儿‘吆二呼三’的?” 人称“大老潘”的康庄农场“最高行政长官”——潘大海,果然有“煞威”,他一开口,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唤弟忽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这个“人人景仰”的“大老潘”,越看心里越迷糊:这个人比俺爹也大不了几岁,也不老啊!就是又干又瘦又矮,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估计谁都不会相信——他能与刚才的“声若洪钟”扯上关系。俺娘曾说拿破仑身高5尺2寸3分,合咱们国家的1米685,是个“大名鼎鼎”的矮个子。可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大老潘”比自己也高不了多少?怕是还没有矮个子的拿破仑高呢!这里的人是怎么看出他又“大”又“老”来的呢? 潘书记目光锐利地“鹰视”了一圈儿,最后威严地道:“谁来说说,刚才是怎么了?” …… 唤弟瞟了瞟周围的大人,见没人肯搭腔儿。自己心里又生气刚才的胖子不肯卖给他们香油果子和肉包子,就不想轻易放过“老婆张”。她舔舔干燥的嘴唇儿,忍不住跃跃欲试。 精明的潘书记不经意间与她热切的眼神儿一对,也不觉一愣。突然就想问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伸手一指唤弟,刚张口说:“你这孩子……” 机灵的唤弟忙截住潘书记的问话:“伯伯,你是要问俺吗?俺知道!” 潘书记又一愣:“你知道?” “对呀!对呀!刚刚那个拿着大勺子舀菜的胖伯伯说俺爹没有饭票,不肯卖饭给俺们。这个光头的伯伯就说要帮俺爹结账,胖伯伯就不高兴了。他说光头伯伯不过是仗着老婆是知青才当上的工人,还要硬充‘大尾巴狼’!”唤弟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回头一指怒气未消的章俊沉,接着讲,“这个好看的伯伯听舀菜的胖伯伯骂光头伯伯‘泥腿子’,就——就——娘,就什么来?哦!想起来了,就‘拔刀相助了’——” 【高密土话解析】 1——“香油果子”,就是“油条”。 2——“泥腿子”,是对“农民”的一种蔑称。 第008章 食堂风波(下) 潘书记听唤弟小嘴“叭叭叭叭”的,“铁锅炒燎豆”一样“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顿时对眼前这个不起眼儿的小孩——起了好奇之心。他微微一咧嘴儿,浅笑着故意“逗引”唤弟:“小姑娘,你在现场,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必都看到了吧!那依你说说,这事情到底谁对——谁错?” 唤弟眨眨修长的细眼,吞咽了一口吐沫,左右看了看现场的几个“涉案”人员,才神态谨慎地回答:“俺可不敢说谁对谁错,只是觉得胖伯伯骂光头伯伯‘泥腿子’不大好!” “噢——怎么个不好法?”潘书记越发好奇,嘴角的“法令纹”略有加深。 旁观的人群里,人们小声地炸了棚:“大老潘竟然笑了!” 是的,令人惊讶的确实是:平时“不假辞色”的大老潘竟然也会“笑”! 唤弟回头看看母亲,一抿小嘴儿:“俺娘递俺说过,‘英雄不问出身’,就连咱们国家的‘十大元帅’也不是人人都出身高贵。俺娘说徐向前元帅就拾过粪、砍过柴、挖过野菜,嗯——还和俺爹一样儿编过提篮呢!嗯——还有彭德怀元帅也砍过柴,放过牛;贺龙元帅干过裁缝;更不用说朱德元帅了,他家里连地都没有,他爹和他爷爷还都是佃农呢——这要是叫胖伯伯一说,这些大人物不也都成了‘泥腿子’了嘛?” 大老潘像“大白天见到鬼”一样儿,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眼睛,犀利的目光落在唤弟不断翕动的小嘴上。他实在怀疑:说这话的是个孩子吗?难不成只是一个长得像孩子的大人!对了,听说有一种叫“侏儒”的病人,个头儿、模样儿看上去都像个孩子似的,难道…… 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儿,看大家都把嘴张成一个“o”,似乎是用同一副模子浇铸出来的“见了鬼”的样子,才“嗯——”地松了口气,渐渐定下心来。 “吭、吭”!大老潘假咳了两声,问:“小姑娘,你妈是哪个?” 唤弟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将此次吵架之事的祸水引到“老婆张”的身上。好叫这个人人害怕的书记“嫌吼嫌吼”1这个不肯卖“香油果子和肉包子”给他们的胖伯伯,没想到这个“大人物”突然转变了话题,不去问“吵架”的事儿,反而问起自己的身世来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回头看看她娘:蔡晓严肃着一张俏脸。 再看看她爹:于文龙皱着眉头,面无表情。 这下子,她不知怎么回答好了,小嘴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俺娘……” “老潘,这就是我刚才在办公室里给你说的,早上新来的那个知青——蔡晓的孩子‘唤弟’。”一旁“观阵”多时的尹书记,此时笑眯眯地走过来,慈爱地摸了摸唤弟的头,代她回答了大老潘,替“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解了围。 感激不尽的唤弟仰脸一看,给自己大苹果吃的伯伯来了。她就像刚找到组织的“同志”似的,立马恢复了生机,瞬间忘记了难堪,忍不住快乐地咧嘴笑了…… “老婆张”本以为自己肯定要挨训了,正硬着头皮等着“天降雷霆”呢!没想到,这个叫唤弟的孩子一通“叭叭”,一向“执法如山”的大老潘竟然转移了关注点,不再追问刚才的吵架事由,“雷声挺大,却没雨点”,似乎把此事遗忘了。最奇妙的是:他竟然跟着这个小姑娘避过了此“劫”。他先是庆幸,继而得意:哈哈哈,看来——这个“唤弟”还是自己的“福星”呢…… 尹书记对着文龙两口子道:“蔡晓——于文龙!这就是咱康庄农场的潘大海潘书记。”又回头看着大老潘道,“老潘,这二位就是唤弟的爹娘。” 就这样,蔡晓夫妇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在食堂这种地方“隆重”地“谒见”了今后的大boss——老潘书记。 …… “峰回路转”,“老婆张”对文龙一家“前倨后恭”,不再继续纠结他们支付啥“票子”的问题了。他飞快地给他们的饭钵里分别盛满了三口家刚刚点的“烧土豆”和“咸菜丝儿”。食堂里另一个比“老婆张”还要壮的“胖子张”也极力配合着搭档的动作,快速地给了文龙包子、油条和馒头。 终于“心愿达成”的唤弟,像草狸獭抱胡萝卜似的,也用两只小手“抱着”一个大肉包子,恣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儿。 没错!俺没写错,确实是“抱着”。伙房的胖师傅们包出来的“大”肉包子,“臃肿”的形象也随人!每个足有七八两沉,“个顶个的”,都像新疆的“哈密瓜”!唤弟选了一个“目标点儿”下嘴,连咬了三大口,还没发现肉馅的影子。 她不满地喊起来:“爹!这个肉包子——胖伯伯忘记放肉馅了!” 文龙还未回答,蔡晓抢着道:“闭嘴!吃饭别说话了!娘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唤弟两手撕掰着大包子,嘟起嘴说:“娘说过,‘食不言,寝不语。’不过,俺还是要说,这个包子就是没有……”说到这儿,唤弟两眼一亮,“咦!找到馅了——还真有唻……” 她赶紧低头啃馅子,边啃边评价:“肉还没有娘包的小包子搁得多,好在有滋味……” 文龙拿给唤弟一根儿粗油条,同时接过了她手里啃剩的包子皮儿:“来——尝尝咱唤弟点的‘香油果子’!” 旁边桌上,一个跟唤弟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嗤笑道 :“嘿嘿……他还说‘香油果子’,‘土’得真掉渣子了……” “啪!”女孩话未说完,头上就挨了她娘的一筷子。 “张露瑛,瞎咧咧什么呢?快吃饭!吃也堵不住你的嘴……” “老婆张”的老婆张甜甜狠狠地训斥着二闺女。 “娘!你不是说,打孩子不能打头,打头就变傻了吗?怎么今天你又打妹妹的头了?”“老婆张”的长女张小双冒着挨敲的风险,抱怨着母亲,替妹妹露瑛打着“抱不平”。 彪悍的张甜甜登时怒了,她“啪”的一筷子,又抽在了张小双的头上,嘴里嚷嚷着:“哟嗬——一个两个的,还敢跟老娘叫板了!仗着谁给恁撑腰?恁还待‘做反’2?” “都别吵吵了!” “老婆张”三步两步抢上前来,挥舞着饭勺大声喝止她们。 等他经过唤弟一家眼前回厨房的时候,就笑着对文龙说:“兄弟,我今天失礼了,晚上一定登门道歉!” 文龙一听,忙站起来客气:“这是哪里话说的呢……” “道歉的话就言重了!不过还是欢迎张师傅上门喝茶!”蔡晓也忙礼貌地站了起来。 【高密土话解析】 1——“嫌吼嫌吼”,就是“责备责备”。 2——“做反”,就是“造反”。 第05章 吊死鬼 悠人暂且让本故事发生在西酉家村好了…… 一个夏夜的饭后,无儿无女的戚老汉与老伴儿“口角”了几句。顿觉心里刺刺挠挠的,呼呼地发热,“咆躁”难止的他,从墙下解下自己前些天刚用“蓑衣草”接的蓑衣,拤拿上形影不离的烟袋锅子就出了门…… 他家门前就是一个打谷场,俺们这边的人都呼“大场院”。 场院最南边生有一棵一搂多粗的大槐树。 戚老汉踽踽行过去,把蓑衣展开,铺在了树下,坐下来就点上了一袋烟…… 烟火明灭间,他抬头就见树梢挂着一个穿着小绿褂的孩子,这孩子手里提拉着一根长长的绳子,一拉一拉地几可坠地。他童声童气地嘻嘻笑着对戚老汉说:“吊煞好!吊煞好……” 老汉感觉晦气急了!也不接腔,划拉起蓑衣,吧嗒着烟锅,抬腿儿就向北走去了。 北边也有一大片空场儿,北邻一片小小的林子。以往这个时候,那儿总会聚集着几个饭后消食或者纯粹出来乘凉唠嗑的人。 戚老汉一路经过了自家和二弟家的外墙,就来到了二兄弟屋后的大场院里。 到了那儿一看,四下尚无人。心道:大概今天来早了,不管了,先躺下歇歇腰再说。 老汉放下烟锅,刚躺实落了,就见刚刚那个小绿孩又跟着他高高地飘过来了…… 还是挂在长长的树梢顶上,仍然继续着刚才的拉绳动作,血红的小嘴一张一合地,脆生生地重复着一句话:“吊煞好!吊煞好!……” 戚老汉也是有脾气的人啊! 暗道:“这鬼东西,还不算完了!” 生气的老汉在地上划拉了一把,摸起一块半头砖大小的蘑菇石蛋子,瞄准了小鬼,“嗖”的一下子,就“楔”过去了! 只见一道耀眼的火线划过,小鬼骤然没声了!就像暗夜里突然吹熄了明亮的烛火,戚老汉的眼前瞬间也一片漆黑漆黑的…… 老汉虽然暂时被封了双目,可他人老成精,心里明镜似的。 他摸索着爬起来,也顾不上烟袋和蓑衣了。双手前伸探着路,跟着感觉找对回家的方向,心里默数着“一、二、三……”他步履蹒跚了八十一步,正好走到二弟家的屋后。老汉顺着后墙摸索着,来到了小侄子窗外轻轻呼唤:“天星!天星——你出来!” 被戚老汉呼唤的天星听到了,忙忙地答应了一声:“唉——就来!” 老汉听到了他之外的活人声气儿,忐忑不安的心这才从嘴里重新落回到早先的“大本营”。 天星靸搭着鞋子跑过来…… 老汉说:“天星,大伯眼睛迷了,看不清路,你来领着俺的手,送我回家!” “好嘞——”老汉的侄子天星痛快地答应着,一路把大伯送回了家。 戚老汉脱了鞋爬上炕,眼前也恢复了光亮,他略微放下了心。又对侄子吩咐:“天星,俺不大‘愉做’,我的蓑衣和烟包都落在北场院的那棵‘苍蝇翅’树下了,你腿儿快,替大伯跑一趟儿,帮俺拿回来——” “好嘞——” 天星一溜烟儿就去了…… …… 戚老汉将今夜的所遇死死压在了心底儿,直到临终合目前,才把他的这个“鬼遇”讲给已经继承了他们老两口家业的“嗣子”——小侄子天星。 而天星何人呢——他不幸正是俺一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此事儿一传再传三传四传,到了今天,就传到了“话唠”——悠人的兔子耳朵里啦…… 悠人又是谁,那就是一个藏不住话的“大喇叭”啊!今夜俺若不将此事儿“吐槽”出来,恐怕是睡不着的了…… 所以呀,奉劝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恁若是有不想“公之于众”的事情,可一定不要告诉俺呀!否则……嘿嘿…… 书归正传,咱说重点: 于傅氏的娘家是傅沈屯首屈一指的大户。“傅家”的事业在其父——傅少恒时代达到了最高峰。 年轻有为的东家傅少恒接手父亲的基业后,继续“发扬光大”。 他不仅在本村建了一爿油坊,还在高密和青岛各开了一家粮油店。 一个冬日的月中,刚刚继承家业不久的傅少恒接到“信儿”:妻子刘氏又给他添了一个大胖小子。 傅少恒兴奋不已,马上自青岛的铺子往家赶,坐车回到高密时,天已半夜了。 他急匆匆地走到自家位于高密的粮油店,“砰砰”砸开铺门,叫“伙计”套上辆骡车,连夜送他回家…… 寂静的夜晚,骡子小跑着,清脆的铁掌“踏踏踏踏……”地敲击着地面,一如此刻傅少恒心脏的“非正常”快速搏击声…… 途经村外“死孩子夼”北面的野树林时,二人被一阵野兽般的低嚎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傅东家竖起耳朵再仔细一听:不像是野兽的动静,倒像是个哑了嗓子的男人在嘶声痛哭。 伙计问:“出了啥事?” 东家说:“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年轻气盛的傅少恒那时颇有一些儿胆魄,他摸起一根枯树枝,在手攥马鞭的车夫的陪同下,向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摸过去…… 凄冷的月光下,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坐在地上,怀里搂抱着一具女尸,正哭得前仰后合的。 傅少恒等那汉子哭声暂歇,“中场休息”之时,轻轻走过去询问了一下:原来是与哭嚎的大汉“相依为命”的娘——不明不白地,今晚就突然上吊死了。 傅少恒与那汉子叙话了几句,从他的回答中觉得他不是个精神很正常的人。 适逢大喜的傅少恒善心大发,帮他葬了娘亲,又将其带回老宅,并给他安排了一个“雇工”的工作。 …… 好心未必会有好报呀! 虽然这个脑瓜不很灵活的“雇工”吃喝不论,干活相当卖力,可精明能干的傅少恒还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因为他一时的“妇人之仁”,才导致了他谢世以后,偌大的“傅家”,因了这个“雇工”唯一的一次“醉酒”,竟落了个“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 傅少恒去世以后,家里就折了“擎天玉柱”,傅家迅速“家道中落”。所有的店铺都“资不抵债”,折出去了,家里的地也变卖得差不多了! 如今的傅家再也养不起“长工”、“短工”的了! 这个缺心眼儿的“雇工”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主家,不知怎么就搭上了农会会员尚田立。 一次,尚田立把他请到自己家里吃酒。觥筹交错之间,傻啦吧唧的“雇工”果然就喝高了,受不怀好意的尚田立一挑唆,借着酒劲儿就到农会举报了于文龙的姥姥家——“傅家”:他口齿不清地诉说:傅家当年是村里最“大”的户,攒了若干的“黄白”之物…… 稀里糊涂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酒醉后的一通“胡吣”,竟然间接害死了好心的东家四口人。 “噩耗”传出,后悔不已的傻帽“雇工”拿上棍子就去了尚家,把当初挑唆他的那个尚田立迎头一顿胖揍。 而他自己也傻气冒泡,据说,当天夜里,他就找到了他娘当初上吊的那棵大树,褂子一蒙头,也挂到高高的刺槐树上了…… 隔天,尚田立一伙的人就四处传扬:但凡是出过“吊死鬼”的人家,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家里的邪性都不会轻易散去,总是会有后人“前赴后继”的…… 看这个死鬼“雇工”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傅家的这个“雇工”怕是被他那个“吊死鬼”的娘回来接走了。就像当年西酉家村的戚老汉,不也差点儿被“吊死鬼”忽悠走嘛! …… 时过境迁,直到这个“雇工”“吊死”半年以后,他的死亡之谜才被“傅家”的二少爷傅西解开:原来他不是自己“吊死”的,是被残忍的特务们——尚田立一伙儿蓄意“吊死”的…… 第009章 泥瓦匠 因为文龙一家上午刚到的康庄农场,人情练达的赵场长就没有急着给他夫妇俩安排工作,只是让他们先把自己家里安顿好了再说。 农场的前院和西跨院都在大肆建设,到处是水泥、砂石和红砖…… 晌午饭后,文龙特意上了一趟办公室。 他找领导请示了一下:“场长,俺想“漫漫”1宿舍里的墙,看咱‘场’里建筑材料不少,俺可不可以就个方便,买点儿细沙和水泥?” 爽朗的赵场长听了文龙的“请求”,不由一愣,忍不住问他:“哎?从你的档案资料上看,于文龙——干过多年的小队长,怎么没提到你还是个‘匠人’呢?” 文龙憨厚地笑笑:“不过是‘漫个墙,砌个砖’的活儿,只要是不痴不傻,谁都能干!再说了——俺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还称不上‘匠人’囔——” 赵场长从办公桌后站起身,几步走过来。他抬起大手拍拍文龙的肩:“看来你是真把康庄农场当成自己的‘家’了。这个态度好!值得表扬。不过,宿舍属于公家财产,你要如何收拾都行,用料也都算公家的,不用买,回去尽管拾掇吧……” 在此事上得了领导“颔首”的文龙回到宿舍,换上旧衣服,先借了“场”里的两个凳子,又借了建筑队上的一把铁锹、一个灰桶和一个灰盆。用建筑队的一辆翻斗小拱车,一趟一趟地,运回了一大堆“和”2好了的混凝土。 又打开他的瓦匠“百宝囊”,将里面的工具:如木抹子、铁抹子、阴角抹子、阳角抹子、尖头抹子、平头抹子;大砂抹子、 中砂抹子、小砂抹子;桃形铁铲、托灰板,还有灰刀、木搓、小铁板……凡是漫墙皮用得上的工具,都一一摆了出来。 文龙当“大工”,蔡晓任“小工”,七岁的唤弟跑来跑去、递递拿拿地打着杂儿。一家“泥瓦匠”全体上阵,迅速组成了一个小型的“建筑队”,风风火火地,就开工了…… 宋朝的现实主义诗人——梅尧臣曾为“泥瓦匠”们赋过一首诗:“ 陶尽门前土, 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 鳞鳞居大厦。” 泥瓦匠这“营生”3,千百年来,一直是属于底层人民“谋生”的一个工种,在社会上存在的历史相当的悠久。 不管怎么说,它也算得上一门小有技术的工作了!只是这活儿不择人,只要简单训练几天,人人都可以“跻身”于这个既邋遢又“高危”的行业。 按照目前宿舍需要进行修理的工艺顺序来看,文龙要先“抹灰”。 “抹灰”,即在建筑物的面层抹上约20mm厚的一层“混凝土”,使得建筑物表面平整便于抹沙浆(广东那边也叫“扇灰”),同时也能起到保护墙体,以及防水、隔热、隔声等多重作用。 不过抹灰前需将砖墙缝隙中挤出的砂浆铲掉,铲平“墙表”后再淋上水,淋水时一定得将砖墙及砼4表面的灰尘冲干净,直到浇透为止。 这霎儿,还不能直接抹灰,为保证“粉刷面”厚度的水平及垂直度,还应先打上“灰饼”。 “灰饼”是为了保证抹灰的平整度和垂直度,提前做的抹灰“圆点”,这些“灰饼”直径30~50mm,厚度一般不超过7mm,最好用1:3的水泥和砂浆充分混合后抹成。 文龙在墙壁上确定好了“灰饼”的位置,每面墙上打了6个,又拿靠尺找好垂直与平整度,接着就“冲筋”。 “冲筋”就是在“灰饼”之间再粉一条3~5厘米宽的砂浆线条作为粉刷的标准线,也就是控制墙面垂直和平整的“带” 。 “冲筋”后,就轮到做“护角”了! 所谓的“护角”,是在墙和门窗的阴阳角,用1:2的水泥和砂浆“打底儿”,然后用“边缘抹子”修饰边角,使其与“灰饼”面儿找平。 门窗框边缝儿一定要用水泥砂浆填塞严实,以防开裂渗水。 待砂浆稍干后再用“阴角抹子”或“阳角抹子”抹成小角。每侧宽度不宜大于50mm。所有护角必须方正、顺直。门洞、窗洞尺寸统一,每侧缩小15mm。 做好上述各项准备之后就可以“抹灰”了…… 文龙用“托泥板”托着“混凝土”,先拿“抹子”在墙上抹上薄薄的一层“底灰”,使其与墙面贴实。接着再分层“抹灰”,一层、一层,又一层,“早晚儿”抹至与“灰饼儿”等高。 “抹灰”之后就该大面积“粉刷”墙壁了。 粉刷前,仍需对抹好灰的墙面自上而下浇透水。 当“面层”灰面吸饱水分后,文龙就换上“木抹子”,对“面层”用力搓拉、抹平,一期使“面层”与砖面达到紧密结合。一俟抹平“面层”,就到“拉毛”工序了。 文龙踩在迭起的板凳上,双手压住“大刮尺”,按水平方向自上而下,徐徐将抹好的灰面刮平,最后再用扫帚“扫毛”。 噢——为防止雨水顺墙面流下,渗入门框和窗框上引起木框腐烂,还得在突出外墙的窗台、窗楣等处做上“滴水线”。“滴水线”就是在距拐角1-2cm处,做一条1cm左右宽的凹槽,这样水就被隔断而不会向门窗上流了。 湿润的墙面需隔一夜,再进行“涂粉”装饰。 …… “粉刷”的工序如同“抹灰”,也是先打“灰饼”,再涂白灰。 为了保证墙皮粉刷质量,文龙共分了三次进行粉刷,第一次粉刷称“头糙”,第二次粉刷称“底糙”,第三次粉刷则称“面层”,反复粉刷三遍之后,才成型。 文龙将第一次“刮糙”厚度,严格控制在20mm以内,为防“底糙”脱脚儿,他用了大力揿紧。 第二次粉刷,要待“头糙”完成后的隔天进行。中层灰用“木蟹”垂直打平,后“批砂”细“拉毛”。文龙一丝不苟地操作着,直到墙面上下纹路均匀、清晰才罢。 在进行了两次墙皮处理后,宿舍墙皮的“刮糙”厚度就远远地超过了20mm。 文龙将二遍“底糙”与第一遍打的“灰饼”用“木蟹”认真地抹平后,就迎来了第二遍打“灰饼”,这次,文龙将“灰饼”厚度控制在6~8mm。打好二遍“灰饼”,就该粉刷最后的“面层”了,“面层”的粉刷要求最为严格,文龙时不时地,就拿刮尺找平找直。待“面层”稍干后,他又取来“铁抹子”对其进行压平、压实和压光。 最后,文龙又粉了外墙阳角、护角及窗台、窗套、凸窗侧板、外墙线脚等等。 悠人替文龙“现场讲解”到这儿的时候,这个家庭全员参与的小型“建筑队”已经辛苦工作了四天。他们家的内墙皮也已经变得又光又滑又雪白的了! 【高密土话解析】 1——“漫漫”,就是“抹抹”。 2——“和”,就是“搅拌”的意思。 3——“营生”,是“工作”。 4——“砼”,是“混凝土”的简称。 “砼”是“混凝土”的同义词,这个大家都知道。但“砼”是谁创造的呢?又是什么时候被批准全国通用的呢?这点儿——恐怕就鲜为人知了! 史料介绍:“砼”一字的创造者是著名结构学家蔡方荫教授。创造时间是1953年!当时教学科技落后,没有录音机,也没有复印机……学生上课听讲全靠记笔记。“混凝土”是建筑工程中最常用的词,但笔划太多,写起来费力又费时!于是思维敏捷的蔡方荫就大胆地提出:用“人工石”三个字代替“混凝土”。因为“混凝土”仨字共有三十笔,而“人工石”仨字才十笔,可以给笔录者节省下二十笔,大大加快了笔记速度!后来“人工石”就合成了“砼”!并在大学生中得到推广,一传十,十传百…… 1955年7月,中国科学院编译出版委员会“名词室”审定颁布的《结构工程名词》一书中,明确推荐“砼”与“混凝土”一词并用。从此,“砼”被广泛采用于各类建筑工程的书刊中。 1985年6月7日,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正式批准了“砼”与“混凝土”同义、并用的法定地位。 悔过书 听朋友们亲热地喊我“大哥”,俺是深深愧疚呀! 悠人总觉得是——俺当初在性别一栏里未填写清楚,(可这事儿真心不怨俺呀,俺展现在大伙面前的一切个人资料,都是我儿子当初背着俺悄悄注册的,用的也是他小子自己的qq号。)才误导了读者朋友们。对此造成的“钗弁混乱”现状,俺深表歉意! 俺老实“交代”:起初被呼为“兄弟”时,俺还觉得“好玩儿”,也怪有趣儿的。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你们越聊越投机,竟然生出了“相见恨晚”之念! 让不明真相的知己好友与我“称兄道弟”,俺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超级大骗子! 面对显示屏前热心相待的朋友们,唉——俺实在是“无地自容”…… 回想一个多月前…… 为了将“事实”描述清楚,容俺先插一小段: 悠人的股票早在一年前就遭遇了“滑铁卢”! 每次打开股市的“门儿”,抻头看看“大盘”,俺心里就感觉“特”不舒服。于是,悠人下定决心:两年,不!两年半,不到定下的那个“死日子”,绝不再登录那个该死的个人账户! 哈哈!一不关心股票,骤然失去了生活重心,俺好无聊呀! 时间一长,南湖植物园里的草树木都看“烦”了俺;2公里长的清幽“环湖路”也被我的运动鞋磨去了一公分。 逛超市吧,囊中羞涩;去书店吧,老是忘记回家做饭的时间;找朋友玩吧,人家都工作繁忙……唉——俺现在混的,那是整日整日的“无所事事”啊! “嗐!”早知如此,当年俺就不该听信老公的鬼话:辞职回家吧,做个全职太太多好,不用“朝九晚五”,又可以照顾好家庭…… 真是的,那时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竟被他的“甜言蜜语”给打动了! 悠人毅然放弃了热爱的工作岗位,含泪挥别了相交多年的同事好友,依依割舍了俺的资深客户,一身轻松地回到了南湖之南的“南湖园”——俺们的小家。 真心话儿,刚开始还行!天天在家严抓“五s”1呀,餐餐跟“度娘”学习烹饪呀,旁若无人地逛街呀,坚持不懈地晨练呀,快乐地瑜伽减肥呀,周末和老公陪伴公爹四处闲逛呀…… 俺每日里充充实实的,倒也过得挺恣儿! 然而,正如故事中讲的那样,好景总不长—— 俺是真的悔不当初呀! 千不该万不该,俺不该在瑜伽休息时,不动脑筋地听了一个股民富婆的“怂恿”,轻率又脚贱地踏进了波诡云谲的股市。 瞧!咱这一脚迈的,抬脚时还是“牛市”,落脚时就成了“熊市”! 以致于后面很长的一段时间,俺一直怀疑:中国股市,是不是因为我——这只啥也不懂就敢贸然闯入的“小蝴蝶”的翅膀扇动,才引发的——此次股票的一跌再跌呀! 得,俺又犯“唠”扯远了,咱今天的重点,不是聊股市,俺是真心来“悔过”的…… 对朝夕相对的公爹需尊敬,对早出晚归的丈夫需温顺,对亲朋好友更需以礼相待。可咱“毕竟不是仙,总是有烦难……” 咋办呢?前面提到的那群亲人,哪一个,也不是咱敢“稍假辞色”的。于是…… 俺搜寻半天,终于锁定目标——从来没做过一次家庭作业的儿子! 就是他小子了,谁叫他是俺生的呢,舍他其谁?没问题,就他了! 就这样,悠人的“炮口”转向“抱着手机聊qq、霸着电脑玩游戏”的“小鬼”,毫不客气地就激烈开火了:俺一叉腰,横眉立目,对马上就要步入高考考场的儿子开始“吹毛求疵”…… “嗐——”那一段时间,俺们家那是——整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啊! 当然,呲呲冒“火”的只有悠人自个儿,儿子是绝对不敢与咱“执挣”的。毕竟,俺再不好,也是他老子娘,不是吗? 遭遇“城门失火”之累的儿子忍气吞声、蹑手蹑脚了几个礼拜…… 时日一长,一忍再忍的他大概是受了哪位“背后诸葛”的点化,也可能是出于“转移矛盾重心”的考虑吧,总之…… 一夜,儿子晚自习结束,进门就自作主张地给我注册了17k。然后,强拉硬拽地,就把“懵头懵脑”的俺一把给推进来了…… “这熊小子!还反了……”俺还没来得及“点燃炮火”呢,转头就看见了手捧鲜、始终微笑着的你们! “呀——这里有这么多的好朋友唻!真没想到啊——哈哈哈……”这下儿,可让俺开了眼了! 眨眼的功夫,我就放下了对儿子不肯认真学习的“纠结”,同时也淡化了“高考孩子家庭”应有的紧张气氛。 俺打开电脑,面对挚交好友敞开心怀,将胸中积聚好久的“烦恼、郁闷”,借助《知青农场》一文,一股脑儿地,就倒了出来。“哈哈哈……现在,咱总算也尝到‘一吐为快’的痛快滋味了!” “得,恁看看,同学们喊俺“话唠”,咱一点儿也不屈吧?悠人一拉起来就没完没了,眉飞色舞地,又聊得‘得意忘形’了!” 可大伙一定要相信俺,今天,悠人确实是为了真心“悔过”而来的。 “吭、吭——”现在,我郑正声明:南湖悠人,性别:“女”,属鼠的无业游民,人送外号“话唠”。博客昵称——“南湖悠闲人”。(这熊孩子,实在是该打呀!粗心大意的,连他老子娘仅仅五个字的昵称,这小子都能给整丢一个“闲”字。也许是天意吧!儿子这修长的手一“毛躁”,“南湖悠闲人”还真是没了“闲”了,天天睁开眼儿,就趴在电脑桌前码字儿。恁说说,俺到底是该揍他,还是不该揍他啊?悠人大声呼吁:“朋友们,你们若不快点给个答复,俺可能就一直处在这个重大问题的纠结中了!哈哈哈……”) 请挚交好友以后无须呼咱“兄弟”了,现在俺已经坠入“尘埃”,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咱可就永远也抬不起头儿来了…… 【高密土话解析】 1——“五s”是“舶来词”,指“整理”、“整顿”、“清扫”、“清洁”及“素养”,此五项的日语发音均以“s”起头,故称“五s管理”。 相亲 时间:2016年5月19日。 地点:南湖植物园。 人物:一男一女。 故事情节:相亲。 上午八点,南湖植物园春苑的木条椅上,一个身着素衣的苗条美女正在低头翻看南湖悠人的《知青农场》。 一魁梧“军装男”昂首挺胸,迈着正步走过来,一直来到“素衣女”坐的长条椅前,站定。 他头一低,瞄了“素衣女”膝头的《知青农场》一眼,看到她翻开的正是“相亲”那一章节。 “吭、吭!”他清清嗓子,严肃而又不失礼貌地问:“女同志,你好!那啥?请问你是毛蔷吗?” “素衣女”仰起头,看“军装男”表情肃穆,左手也持一本与己同样封面的“冷门书”,方方正正地贴在胸脯前,摆出那年代的人手持“红皮书”照“革命相片”的架势,那一副“正经八百”的搞笑样子,差点儿让咱们的“淑女”破了功。 她使劲儿往下压了压笑,偷偷咽下一口唾沫,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才矜持地答:“……呃,俺是!男同志,你好!请问你是管宗胜吗?……”她抓紧膝头的书站起来,同时举臂挥了挥它,“嗐!话说咱们这样儿交谈——还真有意思!” 男:微一咧嘴:“是吗?毛同志觉得有意思?那就好!” 女:继续矜持:“请坐!请坐……呃——那个,听悠人姐说——管同志在部队机关里面工作,是吧?” 男: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答:“是!我在军区机关下属的一个部的处级单位工作。” 女:“那——管同志,嗨!你干啥称呼俺‘同志’呢,看俺,为了配合你,也‘同志’‘同志’的叫了!” 男:一愣:“这个……嗯——我‘同志’叫惯了,不好改口了!再说,叫‘同志’也倍感亲热,你不觉得吗?” 女:微微一笑:“‘同志’‘同志’的,好像又回到了革命战争年代。俺觉得像在舞台上演‘话剧’,一点儿也不真实。咱俩还是直呼名字吧!” 男:腰身一挺,端正头颅,响亮地回答:“好!” 女:满意地揶揄道:“不错,还挺听话的!” 男:目视前方,更加响亮地回答:“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女:调皮地眨眨眼,突然叫:“管宗胜!” 男:正色庄容地吼:“到!” 女:被吓了一跳,稳稳心神继续盘问:“不知你所在的机关主要负责什么?” 男:一愣:“这个……嗯——所有‘对口单位’的业务工作我们都负责。” 女:紧接着问:“所有?那,这么说,你们的工作还挺多的喽——?” 男:思索一霎儿:“嗯——也可以这么说。” 女:惊奇地问:“啊,那么多的工作——全部都归你们管?” 男:也学着素衣女眨眨眼:“全部,那倒不是!只是部分工作归我们管。” 女:穷追不舍:“你主要负责什么?” 男:面现难色:“这个问题……还是“过”吧!你能问点别的吗?” 女:爽快地答:“行啊!俺换个问题,你所在的机关大吗?” 男:神色一顿:“这个……可以不回答吗?” 女:语速加快,提高声音问:“那你们‘处’一共有多少人啊?” 男:非常被动地支吾:“这个……我还是不说的好!” 女:微微不愠:“管宗胜,今天的见面你好像没什么诚意啊?俺怎么问什么你都不回答呢?” 男:略显尴尬:“那个……你问的都属于军事机密。” 女:稍降音量:“哦!你是要遵守部队的‘保密条例’吗?” 男:毫不迟疑地答:“对!” 女:稍假辞色:“那——我总得对你有所了解,不是吗?” 男:松了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你还是问军事以外的问题吧?” 女:“比方说呢?” 男:扳着粗粗的手指,心无城府地数:“像工资多少了?家里几口人啊?有几间房子啊?婚后是不是要跟父母同住啊?以前和我见面的女同志都是问这些的……” 女:眉梢一挑:“‘以前和你见面’?你的意思是你谈过恋爱喽——” 男:摇摇头,坚决地说:“没谈过,只是见过面。” 女:悄悄垂下吊钩儿:“哦——那你见过几个女——同志啊?” 男:开始傻乎乎的咬钩儿:“咹?三个,噢,包括你!哦——你不是‘同志’,是毛蔷。” 女:狡黠地笑着:“那两个长得好看吗?” 男:“咹?这个……可以不说吗?” 女:怒形于色:“这也是军事机密?” 男:无奈地解释:“当然不是!不过我不习惯在背后议论他人,尤其是女性,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女:眼珠一转:“哦——不议论她人,那我换个问法,我长得好看吗?” 男:突然脸红了:“好看!当然好看!” 女:继续引诱:“好看?比那俩都好看?” 男:差点儿一口吞了钩,幸亏军人的警觉尚在,临渊生生停了步:“都……哦,我说过了,我不背后议论人,请不要逼我越线!” 女:“呼”地站了起来,俯对对方,胸腔中挤出来的气流又提上一级音阶,“咄咄逼人”地道:“问问就是逼你?俺是奔着和你‘成家’的目的来见面的,你却给我来个‘一问三不答’,别的俺也不计较了,可你总得让我看到你‘相亲’的‘诚意’吧!” 男:大嘴一咧:“你真幽默!” 女:疑惑不解地重复:“幽默?” 男:猛地站起,慷慨激昂地声明:“对!我是军人,定好的见面,我来了,这就是诚意!” 女:愕然间,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一步,脚上七寸高的鞋跟儿差点把她崴倒:“哎呀呀——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呢?” 男:及时拉了对面的纤腰美女一把,“我就这样,如果你愿意和我组成一个家庭的话,那么,我就会为你负责到底!” 女:迅速拂掉“表忠心”的那个“军营男子汉”的大手,微微点着头儿:“嗯——说了半天,就这句话嘛,还算中听!” 男: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我在宿舍里做好的‘功课’中的一句台词,我准备了一大些呢!可惜你没问,我也没有机会说。” 女:讶然:“你还事先做‘功课’了?” 男:军人果然勇敢,他不加思索:“对,我不光做了‘功课’,还事先‘演练’过了。” 女:惊疑:“还‘演练’?和谁‘演练’?” 男:不怕死地进一步分说:“战友。别误会,都是男的!” 女:惊怒:“谁误会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俺误会了。我是恶心,好吧?俩个大老爷们,待在宿舍里‘真凤虚凰’地‘演练’,想想俺就……我呸!” 男:难以置信:“你怎么能呸我呢?” 女:怒气冲冲地反问:“俺怎么就不能呸你呢?” 男:不可思议地抗议:“你是女的,要注意‘淑女’形象。再说了,我们‘演练’也正是说明重视这次‘相亲’,更加证明我有‘诚意’!” 女:眉毛几乎横了起来,向前一步,仰脸诘问:“‘相亲’这种事儿就是要真真实实地坦诚相对,有啥说啥,你都编上‘剧本’了,厉害!高明!可俺该信你哪一句‘台词’呢?” 男:堂堂正正地道:“句句都真实!” “素衣女”看“军装男”神色凛然,不似作伪,也有点儿不解了:“都是真实的,那还‘演练’什么?” 男:无可奈何地低语:“与女方见面,不做功课会死得很惨的……” 女:一耸修眉:“何出此言?” 男:叹道:“唉——也不怪人家,主要是我自己的心理素质差,一见异性就紧张,在‘相亲对象’面前更容易露怯。” 女:半信半疑:“咦,俺怎么没看出来你紧张呢?” 男:腰板一挺,得意地道:“这就是‘演练’多次的好处,今天咱总算没再给军人‘丢脸’。” 女:“咹?” 男:自嘲道:“我都已经是丢了两回脸、吃过两次‘堑’的人了,还能不让我长点儿‘智’?嗬嗬——” 女:恍然大悟,松开眉头:“噢——” 男:迟迟疑疑又不肯死心地请求:“假如你不反对的话,那我们今天一块儿吃个便饭吧!” 女:心不在焉地问:“吃啥饭?我没有这个准备。” 男:丧气地问:“那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了?” 女:一愣,回过神来:“不可能?俺好像也没说过能让你误会“不可能”的话吧!” 男:坦然道:“那倒也是!不过我也只是经验谈。” 女:“经验?” 男:肯定地说:“对!凭我以往的相亲经验,你不同意一块儿吃饭,咱俩基本上——就是‘没戏’了。不当面拒绝,也只是给我留个面子而已。回头悠人姐就会通知我——‘此事黄了’。” 女:拿《知青农场》一拍左掌,展眉一笑:“呵呵,俺偏偏就不是个会给人留面子的人。成就成,不成就拉倒,哪里还要再去找悠人姐传话那么麻烦。你也不想想,悠人姐这回叫他儿子算计了,见天价“头不梳、脸不洗”地忙着码字,哪还有空儿听你叨叨!” 男:忐忑不安:“那——你的意思呢?” 女:大义凛然地道:“得——我现在改主意了,就陪你吃个饭,不过可不是‘便饭’,作为你给我念‘台词’的‘惩罚’,我要狠狠地宰你一顿!走——咱去‘凤都国际大酒店’!” 阅后作业:请朋友们抽空琢磨一下,咱们可爱的“兵哥哥”——管宗胜与“假淑女真汉子”——毛蔷的这次相亲能成吗? 认真完成作业的“同学”请将“答案”发给本次相亲的策划——南湖悠人。谢谢! 第010章 建筑队 在文龙处理墙皮的日子里,来了不少的参观者,一开始是王爱云夫妇,晚间又来了“老婆张”。 第二天早餐时,借了“老婆张”的“老婆”嘴在最大的员工聚集地——伙房一吆喝,得!这下儿,农场的人没有不知道的了! 早饭后,赵场长与大老潘两个农场的大“boss”也联袂而来。你说他俩,来就来吧,来了还不知道走了。一直在边上问东问西的,后来,看得兴起,俩人竟然也挽巴挽巴衣袖下了手。 最高领导都“造访”于文龙夫妇家了,别人能不好奇吗? 于是,后边的几日,他们的两间小屋里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听了于文龙完美的工序“讲解”,忍不住要动手一试的,更是大有人在!一来二去的,御用“小工”——蔡晓和好“脱岗”“串岗”的“打杂”——唤弟,就被“喧宾夺主”的访客们挤出了他们家的小型“建筑队”! 蔡晓被迫“改行”做了最美“招待”,不停地给来“客”端茶倒水。(好在农场的大伙房无偿供应员工开水,否则可也够蔡晓忙活的了。) 唤弟呢?她就像脱了樊笼的小鸟,欢呼着就冲出去了!至于去了哪,悠人年过不惑,腿脚跟不上,只好叹着气返回,无可奈何地等她“兴尽而返”时,再自行交代了…… 咱且说文龙这儿。不过两间屋子的活儿,“呼啦”来了这么些“帮工”的,文龙的速度立马提上去了。在等待几个墙面“润水”的工序里,他又去前院推了几车砖,在“西间”屋里贴着两间屋的“壁子墙”砌了一口灶。 为什么把灶砌在“西间”,而不是东间呢? 这自然也是蔡晓的主意。 来的第一天,唤弟就满头大汗地给她汇报了:他们一家挑选的房屋,从西边数是第29和30间,从东边数是第13和14间。当时因为后面的一溜42间房是统一搭建的,从外观上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唤弟怕走错了门,还特意在两间屋外墙的中间部位,用碎红砖别别扭扭地描上了三个字:“唤弟家”。 心思灵巧的蔡晓想起技术员柳清扬的话——用不了一年,他们就可以分到三间房了。 蔡晓暗自盘算:也就是说以后每三户就要挪出一户,自家左边一共是28间,三间一户,占去27间,刚好给咱家余下一间。 到时候,自家西边的那户搬走了,他们砌灶的这间正好做厨房。 那时,他们只需在厨房的西墙上开一个门,再对应着东面的灶,砌上一口西灶,最西间的屋里也盘上一铺“回笼炕”1。 合目一想:北风呼啸,大雪飘飘的冬天,她就可以闭紧房门,把两铺炕都唔得热热乎乎的……那时节,他们三口家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窝在火炕上,度过清闲的“冬三月”了! 文龙马不停蹄地劳作着,先是“淋石灰”2、“搓脊坯”3,又是“和”制各种比例的砼,一遍一遍地抹墙皮。四天的时间里,不仅用借来的石灰膏(抹墙的石灰膏先借用了场里雇来的建筑队已经早沉淀好了的。事先讲好了的,用完后再给他们“补”上。)美化了墙皮,还砌了一口灶,支了一铺炕的框架。(因为现搓的“脊坯”未干,所以炕一时还不能“完工”。)前面这些活儿都简单得很,只是原来的建屋设计里没有预留“烟道”,文龙需凿开“壁子墙”重新补建。 干过“泥瓦匠”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改建”不如“重建”快,所以文龙在“烟道”的补砌上,的确费了不少心神,才让新买来的青色烟囱安安稳稳地“定居”在高高的屋顶上。 在墙皮“处理”,里外“整改”的时间里,他们一家就搬到了隔壁的空房子里暂住着,唤弟每天睁开眼就问爹娘同一个问题:“爹(娘),咱什么时候搬回家啊?” 他们一家来农场四天了! 炕未盘好,墙皮未干。他们当然还不能搬回家。 不过,虽然他们没有迎来唤弟期待的“乔迁”大喜,文龙却传奇地接到了一纸任命:康庄农场要成立一个自己的“建筑队”,“队长”由于文龙担任,队员有他自行挑选。哈哈!文龙一来农场就“升官”了,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建筑队”队长。 【高密土话解析】 1——“回笼炕”,简单地说:就是灶眼和烟囱在同一面墙山上,烧炕的烟火不是直接顺烟囱出去,而是在炕洞中转一个或多个回转,为的是增加土炕的受热面积、充分利用热量。这样,土炕就会很暖和。 2——“淋石灰”,就是将块状生石灰散放于“化灰池”中,用胶皮管接水,向生石灰块上浇水。这样生石灰遇水后,就会起化学反应,使生石灰的主要成分碳酸钙生成氢氧化钙,并放出热量。氢氧化钙就是熟石灰。熟石灰连同水经过滤网流入“沉淀池”中,滤网挡住了未熟化的生石灰残渣,但生石灰未熟化的小颗粒不能挡住,流入“沉淀池”中继续熟化。为了保证生石灰小颗粒充分熟化,淋好的熟石灰不能立刻使用,应在“沉淀池”中存贮15天以上。否则用它来拌制的砂浆抹灰层会产生干裂和爆灰等现象。“沉淀池”中的熟石灰应防止其干燥、冻结和污染。防止干燥方法,可在熟石灰面上放一层水,这层水既保持熟石灰湿润,又防止熟石灰与二氧化碳气接触而结硬。防止冻结方法,可在“沉淀池”顶上加一个保温盖。防止污染方法,可在“沉淀池”顶上覆盖一层帆布或尼龙布。淋制好的熟石灰,使用时一般称为“石灰膏”,“石灰膏”内不得含有未熟化的生石灰颗粒和其它杂质。用于罩面的“石灰膏”,其熟化时间不应少于30天。在淋制过程中,还要视生石灰熟化情况经常向生石灰浇水,以使生石灰不断地在熟化,如果未能熟化的生石灰残渣多了,应及时清除。 3——“搓脊坯”,就是“用泥混合适量‘麦穰’4和泥制作炕坯”的意思。 4——“麦穰”,就是“压瘪铡碎的麦秸杆。”既可以做牛马骡等牲口的饲料,也可以“和泥”增加泥土的韧性,用于“抹墙”、“搓脊”等等,做“固定”用。 第011章 搓脊 “谷雨阴沉沉,立夏雨淋淋”。 文龙家“搓炕脊”的那几天,正赶上阴沉沉的谷雨时节。 那几日,蔡晓天天抱着半导体收音机听天气预报,总算预先找到了一个可以“脱炕坯”的晴天。 头一天下午,文龙就挖来一大堆粘性土,摊在地上,土堆四周筑起“土坝”,围成一个粘土的“泥凹窝”1状。 大“土凹窝”里浇透水后,他就高高挽起裤腿儿,“噗嗤噗嗤”地赤脚上阵,连脚踩带足碾地把泥巴踩均匀了,抬足落脚间,“觉摸”着踩得粘性差不多了,再撒入适量的“麦穰儿”,(加“麦穰”,如在水泥预制件里加钢筋,同样是为了增强坯泥牢固度,防止成品“脊坯”干后断裂。)继续“噗嗤噗嗤”地踩…… 那年代,玩泥巴大概是小孩子共有的天性吧!爹爹赤脚“踩泥”这个活儿,唤弟最喜欢了! 爹爹和坯泥的时候,她也不顾得出去“跳房儿”2、跳皮筋了。蹲在一边儿,不耐烦地等待着。一俟文龙把大“土凹窝”里灌满水,她就把裤子高挽到大腿根儿,迫不及待地踏进稍微还有些凉的泥水里去了。 她“呵呵呵”地笑着,手舞足蹈地踩起烂泥来…… 唤弟一边踩一边偷着乐呵:想平时自己出去玩,不可避免地弄一身灰回家,总免不了挨母亲的“白眼儿”。今天就不同了,她可是“奉旨玩泥”的,就算浑身溅满了泥点子,母亲也不会责备的……她越想越恣儿,故意地使劲儿踩踏着,泥点子果然不负所望地溅了她一身一脸。 这样一来,她愈发兴高采烈:“哈哈哈”的笑声更加响亮了…… 一群和唤弟一般大的孩子被她快乐的笑声引过来了,他们站在一边看着文龙父女“噗嗤噗嗤”地踩泥,一双双眼睛里满溢着羡慕。 “真好玩,凯旋、孙栋、孙梁、伯海、伯涛、青衣、绿衣……你们也进来玩吧!” 几个渴望了半天的小孩子,好不容易等来唤弟的“邀请”,除了一脸冷静的青衣,其他人全都兴致勃勃地挽起裤腿儿,准备下泥。 “伯海、伯涛、绿衣,你们敢进去弄脏衣服,我就回家告诉妈,喊她来揍你们!”站在坯泥边观望的青衣大声恐吓着,试图阻止弟弟妹妹们“下海”。 “哟嗬——‘小青蛇’长本事了!叫你告状……”伯海、伯涛一对眼神儿,二人迅速来到大姐跟前,四只手捉住她的两条胳膊,“劫持”住青衣就把她连拉带拽地拖入了泥水里,才不管姐姐还穿着鞋子、没挽裤腿呢! “哈哈哈……” “和脊泥”就像“和面”一样,踩的时间越长、踏的次数越多,就越好…… 很快,文龙就跟嘻嘻哈哈的孩子们“和”好了一大岭的“脊坯泥”。 剩下的就是等了,文龙和孩子们都回家吃饭,睡觉了…… 月光下,坯泥静静地呆着,又老实地自行“饧润”3了一宿儿。 第二天一早,文龙就和媳妇爬起来“脱脊坯”:蔡晓选好平地,摆好“脊挂子”4,用手扶牢。文龙用大铁锨掇来满满一锨坯泥,“呱唧”倒入“脊挂子”里,用手使劲塞泥压实。 塞坯泥也是有讲究的:中间要塞实,四角要塞严,底面要塞匀,坯面要抹平。 抹平坯泥后,文龙双手慢慢地平提起“脊挂子”,于是一块湿的“脊坯”就搓成了。 每脱好一块“脊坯”,蔡晓就要把“脊挂子”冲洗干净,否则框内壁发粘,下次就不好提“挂子”了。 一锨泥刚好够脱一块“脊坯儿”。 文龙脱完一块坯儿,洗洗“脊挂子”,就往后挪一下,再脱一块。就这样一锨泥一块“脊”,脱完一排,再来一排…… 不用一上午,夫妇俩就脱完了“脊坯”。 蔡晓安排唤弟下午“看坯”5。并一再叮嘱:必须坚守岗位,不得私自擅离。否则…… 今天天不错,晒一下午就能“佯干”6了。 落日前,文龙过来,把已经“佯干”的“脊坯”一块块儿地“侧棱着”7立起来,拿刮泥刀将“脊坯”背面粘上的沙土逐一刮净。 他抬头瞅瞅西天的太阳,看晚霞红透了半边天,不由松了一口气!暗道:老天照应,再给俺三天好日头,就能把“脊坯”晒透了。 “脊坯”这东西和打水泥预制板正好相反,“一个怕雨怕得要命,一个爱雨爱到不行”!要是“脊坯”脱完了,才晒上半天,刚刚“佯干”,“哗啦啦”地来了一场暴雨,得——全浇成了没了韧性的“糟坯”。朋友们说说,碰上这样的事儿,谁能不郁闷呢? 谚语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好在天助文龙一家,可爱的晚霞红满天,明日又是大晴天! 第二天,就要把干得差不多的“脊坯”“窄棱着”8高立起来。为防高立的坯被风吹倒跌破,文龙将它们一横一竖地倚靠在一起。 三天后,他们搓好的“脊”就基本上干透了。 【高密土话解析】 1——“泥凹窝”,就是一种黏土和泥做成的小碗状的孩子玩具,做成后,把底部捏的越薄越好,再向窝里吐口“吐沫儿”,窝口朝下,猛地往地上一摔,急速的气流就会将薄底儿鼓破。对方就需要心痛地从自己那儿取出一块差不多大的泥,拍成薄“饼儿”贴在那个摔出的破洞儿上,孩子们称其为“补盖垫儿”。 2——“跳房儿”,是俺们这边小女孩子们玩的一种游戏。即在宽阔的平地上画上六条等距的平行线,间成五个长条格儿,像那时候俺们用的有线本的页面一样儿。参与游戏的一方在格子边站好,弯腰把沙包放在第一格中,双腿跳入第一格,两脚夹紧沙包,跳起来,顺势把沙包抛到第二格中,依次类推,直到把沙包抛到最后的线外,然后两脚夹住沙包,360°转身,跳起来,借助两腿前甩的力量,使劲抛到第一格中,(如果沙包抛不到第一个格中,就算输了,要换下一个小孩子上。)再单脚跳回第一格中,拿起沙包。回身,重新站好姿势,起点跳第二格,第三格,第四格,第五格。 这个游戏可以两人玩也可以多人玩,当然,若是实在找不到玩伴了,也可以单独进行。像咱们的唤弟小朋友就经常如此自得其乐的一个人玩。 3——“饧润”,怎么说呢?就是刚和好的“脊坯泥”,泥土的粉状颗粒还不能马上把水分从外表吸进内部。要给它一段足够的吸水膨胀时间,才能使土粒充分滋润,从而使泥团结构变得更加紧密。未饧好的“脊坯泥”搓出来的“脊坯”成品易裂口,当然,“脊坯”表面也会粗糙难看。 4——“脊挂子”,就是一种专用的“搓脊”模板。是个长约40厘米,宽约24厘米,厚约6~8厘米的长方形木框。 5——“看坯”,就是看着狗、猫、鸡等动物,防止它们上未干的“脊坯”面上摁脚印,尤其是得看住淘气的小孩,别让他们上去乱踩,不然,他们一家可就白忙活了! 6——“佯干”,就是“半干”。 7——“侧棱着”,即“将‘脊’的长边的窄面儿贴地,使其站立起来”。 8——“窄棱着”,即“将‘脊’的短边的窄面儿贴地,使其高立起来”。 第012章 雨天教女 “雨生百谷”。 老天似乎特别优待文龙一家。 在他们彻底整修好宿舍的第二日,知情识趣的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它似乎听到了老农们“下大点儿吧!下多点儿吧!……”的殷殷祝祷,终于愈下愈大,最后“演化”成了“中雨”。 人们盼望已久的这场“中雨”,不疾不徐地连续下了两天,才渐渐收了雨势…… 下雨,并不影响文龙的室内整修工作。吃过早饭,他就戴上斗笠,披上蓑衣,一刻不停地走了。 蔡晓的工作还没有具体定下来,眼下还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临时干着杂七杂八的活计。 今日好雨,她这块“革命红砖”却不用出工。 当然也有不爽的人,像咱们的唤弟。因为雨天,她捞不着出去“疯”了。 蔡晓舒舒服服地坐在玻璃窗前的大木床上,背倚床头高高叠起的被子,神色悠闲。 娴静如水的她时而抬头看看窗外连绵的雨,时而低头看看手中摊开的书卷,嘴里如痴如醉地诵读着…… 被拘在家中的唤弟“百无聊赖”地将头枕放在母亲伸着的两条大腿上,听着窗外雨点敲击万物而引发的各种天籁之音:“滴答滴答……”这是雨坠屋檐;“唰唰唰……”这是雨打地面;“啪啪啪……”这是雨敲玻璃;“沙沙沙……”这是雨穿树叶;“当当当……”这是雨击铜盆;“噗噗噗……”这是雨落积水;“哗哗哗……”这是雨势加大了…… 天籁之音虽美,却美不过蔡晓的“妙法佛音”。 母亲蔡晓的吟哦声如同贝多芬手底流淌出的曲子,暗中蕴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镇定作用…… 饱含深情的低诵声不动声色地洗涤着唤弟烦躁的心灵,使小小的她慢慢淡泊下来,原有的些微不快也不知不觉地飘走了…… 唤弟用心倾听着母亲轻音曼语的诵读:“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头顶上的雨滴声,此时有声胜无声,我心里感到无量的喜悦,仿佛饮了仙露,吸了醍醐,大有飘飘欲仙之概了。这声音时慢时急,时高时低,时响时沉,时断时续,有时如金声玉振,有时如黄钟大吕,有时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有时如红珊白瑚沉海里,有时如弹素琴,有时如舞霹雳,有时如百鸟争鸣,有时如兔落鹘起,我浮想联翩,不能自已,心怒放,风生笔底…… 我已经能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了。 可我为什么今天听雨竟也兴高采烈呢? 这里面并没有多少雅味,我在这里完全是一个“俗人”。 我想到的主要是麦子,是那辽阔原野上的青青的麦苗。 我生在乡下,虽然6岁就离开,谈不上干什么农活,但是我拾过麦子,捡过豆子,割过青草,劈过高粱叶。我血管里流的是农民的血,一直到今天垂暮之年,毕生对农民和农村怀着深厚的感情。 农民最高希望是多打粮食。 天一旱,就威胁着庄稼的成长。 即使我长期住在城里,下雨一少,我就望云霓,自谓焦急之情,绝不下于农民。 北方春天,十年九旱。 今年似乎又旱得邪行。 我天天听天气预报,时时观察天上的云气。忧心如焚,徒唤奈何。在梦中也看到的是细雨蒙蒙。 今天早晨,我的梦竟实现了。 我坐在这长宽不过几尺的阳台上,听到头顶上的雨声,不禁神驰千里,心旷神怡。 在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有的方正有的歪斜的麦田里,每一个叶片都仿佛张开了小嘴,尽情地吮吸着甜甜的雨滴,有如天降甘露,本来有点黄萎的,现在变青了。本来是青的,现在更青了。 宇宙间凭空添了一片温馨,一片祥和。 我的心又收了回来,收回到了燕园,收回到了我楼旁的小山上,收回到了门前的荷塘内。 我最爱的二月兰正在开着。它们拼命从泥土中挣扎出来,顶住了干旱,无可奈何地开出了红色的白色的小,颜色如故,而鲜亮无踪,看了给人以孤苦伶仃的感觉。 在荷塘中,冬眠刚醒的荷,正准备力量向水面冲击。 水当然是不缺的。 但是,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 这本来是人类中的诗人所欣赏的东西,小荷看了也高兴起来,劲头更大了,肯定会很快地钻出水面。 我的心又收近了一层,收到了这个阳台上,收到了自己的腔子里,头顶上叮当如故,我的心情怡悦有加。 但我时时担心,它会突然停下来。我潜心默祷,祝愿雨声长久响下去,响下去,永远也不停。” 唤弟等母亲的余音缓缓绕梁之时,才开口问:“娘,真好听!这又是谁写的作文?” “这是北大教授——季羡林老先生的《听雨》!” “‘北大’就是北京大学吗?” “对!” 唤弟支起身子,腆脸看着蔡晓的俏脸,颇有些严肃地道:“娘,我也要上北京大学,去跟季先生学《听雨》!” “好啊——那咱唤弟可要好好读书,你要学习好了,才能考入‘北大’呢!”蔡晓摸摸女儿的头鼓励着。 “好!我听娘的话,好好读书!娘,我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呀?” “今年就上,到秋天就上。” “这会儿是什么天?还是春天吗?春天后面还有夏天,夏天后面才是……娘,咱干嘛要等到秋天呀?”唤弟撒着娇问。 “现在虽然是春天,不过已经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了,再过十几天就到夏天了。因为学校里都是秋天才开始招收新生,所以唤弟要等到秋天才能上学啊!”蔡晓耐心地回答着女儿的疑问。 “噢——这样啊!那季先生是哪里人啊?说话不会也像章春樱那样儿‘咬咬着舌子’,叫俺听不清吧?” 蔡晓一愣,轻轻笑了:“别那么刻薄春樱!她讲的是诸城话,怎么能说人家‘咬咬着舌子’呢!季先生讲普通话,唤弟不会听不清的。再说了,季先生就是咱们山东人,他出生在山东清平县康庄镇……” 唤弟激动地打断母亲:“康庄镇?哎呀——娘唻,那不是和咱们一样,都是康庄镇的吗?” “说你多少遍了,轻易打断别人的话是不礼貌的,尤其是小孩子!怎么老是改不了呢?还有——听话要听全了,不要听一半丢一半的,老这样断章取义可不好!”蔡晓轻轻责备了女儿两句,又接着说,“季先生家是清平县的康庄镇,不是咱高密县的康庄镇。他家那地儿在聊城,离咱这儿还要700多里路呢!” 唤弟惊讶地张大嘴儿:“都是康庄,怎么能隔得那么远呢?娘,季先生也上过学吧?” “对!等唤弟上了学,学过‘地理’就知道为什么两地隔得这么远了!季先生当然上过学,他不到六岁就跟马景恭老师识字了。” 唤弟着急地问:“不到六岁?俺都七岁了,那俺不是上晚了?” 蔡晓安抚着急躁的女儿说:“不晚,咱唤弟是七虚岁,实岁也是六岁!再说了,咱唤弟其实好几年前就‘开蒙’了,说起来,比季先生识字还要早呢!你想想,季先生快六岁了才开始学识字,咱唤弟呢,五岁那年就识了好几百个字了!” 听了母亲对自己的肯定,沮丧的唤弟立马精神起来:“娘,季先生在哪里上的学?” “季羡林先生呀,他的小学、中学还有高中,好像都是在咱们的省会——济南上的……”蔡晓思索着,慢慢回答道。 听到这儿,唤弟又忘了娘刚教她的不能打断他人说话的“母训”了,她急急忙忙地插嘴问:“就是娘说的那个‘四面荷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济南吗?” “对!俺唤弟——小脑瓜就是好使!”蔡晓心里一高兴,只顾了夸奖女儿,竟也忽略了闺女刚刚又犯了轻易打断别人讲话的错误了。 她接着又讲:“季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他可厉害了!老先生精通12个国家的语言:有汉语、南斯拉夫语、梵语、阿拉伯语、英语、德语、法语、俄语、吐火罗语……,同时,他还翻译了大量的文学作品。” “娘,什么是翻译作品?” “翻译作品就是把一个国家的文字译成另一个国家的文字?” “为什么要把一个国家的文字译成另一个国家的文字呢?” “为了好沟通啊!你想,咱是中国人,讲的是汉语。这回突然来了个讲梵文的印度人,你能听懂他说的话吗?能看懂他写的书吗?” 唤弟摇摇头,紧追着问:“娘说季先生精通梵文,他总能听懂吧?” “那还用说,季先生不仅能听懂,还翻译过好几部梵文书呢!” “季先生翻译了什么梵文书啊?” “吭!吭!五十年代,老先生翻译过《沙恭达罗》和《五卷书》,今年他又开始翻译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了!”蔡晓清清嗓子,耐心地教导女儿。 “《沙恭达罗》?那俺不知道。不过俺还记得《五卷书》。” “是吗?唤弟还记得《五卷书》?” “对呀!娘给俺讲过一个故事就是《五卷书》里的。” 蔡晓谆谆善诱:“啊哦——哪个故事?娘怎么不记得了呢!” “就是那个——嗯,一只母狼含着一块肥肉走到河边,看见一条鱼跳上岸来,狼放下口中的肥肉跑去捉鱼,鱼看见狼张着大嘴要来叼它,就机灵地跳回河里去了。 这时,一只老鹰从空中扑下来,抢走了狼的那块肉。贪心的母狼没捉到鱼,还把到嘴的肉也给丢了。最后,只落了个‘两手空空’。” “对!唤弟真聪明!”喜形于色的蔡晓忙夸赞闺女。 唤弟被夸,面有得色,又问母亲:“娘,那本印度来的书为什么叫《五卷书》啊?” “《五卷书》是古印度的故事集。顾名思义,它是因为共有5卷而得名的。” “印度人还真懒,连个书名都不愿意起,呵呵——就叫什么《五卷书》。那娘说的那个‘沙什么达罗’唻?那又是什么书呀!” “是《沙恭达罗》!恭敬的‘恭’。《沙恭达罗》是印度古诗人和戏剧家迦梨陀娑的七幕诗剧,剧中有一个美貌的妇女叫沙恭达罗。她在自然界中长大,秀色天成,洁质自生。她待人真诚,心地善良。当她要离开净修林时,不但女友跟她难分难舍,就连林中的孔雀也不再跳舞,水中的野鸭也不再吃食,草地上的小鹿更是长久地牵着她的衣裙。她敢于突破种种清规戒律,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爱情……” 窗外绵绵春雨不停,窗内母女喁喁不止…… 第013章 养鸡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半月。 终于,文龙一家喜气洋洋地搬进了亮亮堂堂的新家。 此时,各地的知青也已陆续前来康庄农场报了到。 夏季的第一个节气——“立夏”那天,康庄农场的全体员工在大会议室召开了知青到来后的“首届”职工大会。会后还庄重地合影留了念…… 党支部书记——大老潘致过“欢迎词”之后,就由赵长春场长宣布了知青及员工们的具体工作…… 于文龙——康庄农场“临时工”,建筑队队长,领导16名队员接手康庄农场的建筑事宜。场里要求他们与雇来的建筑队携手,尽快建好知青及其家属们的住房。月工资:32元。 蔡晓——康庄农场“正式工”,小鸡饲养员,康庄农场让蔡晓自行抓了100只小鸡崽,让她负责饲养。月工资:28元。 吴亮——康庄农场“临时工”,建筑队队员。月工资:30元。 王爱云——康庄农场“正式工”,貂场饲养员。月工资:28元。 “大个子刘”刘若雍——康庄农场“正式工”,农场技术员。月工资:31元。 孙悦欣——康庄农场“临时工”,貂场饲养员。月工资:26元。 “小个子刘”——康庄农场“正式工”,农场“50”拖拉机司机,月工资:32元。 郑翠娥——康庄农场“临时工”,猪场饲养员。月工资:26元。 菏泽章——康庄农场“正式工”,建筑队队员。月工资:31元。 苗淼——康庄农场“临时工”,菜园子管理员。月工资:26元。 诸城章——康庄农场“正式工”,大田劳力。月工资:31元。 姚春桃——康庄农场“临时工”,菜园子管理员。月工资:26元。 …… 哎呀!赵场长“照本宣科”的这个东西,洋洋千言。不要说让朋友们读了,就是悠人自己,写起来也觉得索然无味。咱还是别浪费大伙的宝贵时间了。其余“涉剧”人物还是在他们日后“粉墨登台”时再详细介绍吧!哈哈哈…… “铛里个铛,铛里个铛,闲言碎语咱不拉,单拉拉那个好汉……,噢——抱歉,讲错台词了!咱重来——应该是——单拉拉《知青农场》的那些个美娇娘……” 书归正传,今日悠人就拉拉小鸡饲养员——蔡晓的故事…… 蔡晓,当初那么讲究的一个城里学生,初下乡时,一见到“牛马骡驴”倌——卢仝就掩鼻“呵斥”,避之唯恐不及。 朋友们,要不老人们常说,‘千万别笑话人,谁又敢说自己将来不这样呢?’看看,蔡晓漠视“老人之言”,这不,笑话卢仝的事儿刚刚过去十年,“老人之言”就应验到她身上了! 今天,如果卢仝能来康庄农场,亲眼目睹他的女神就像2003年“非典”隔离病区的医护人员严密防护那样,包了一个褐色大头巾,蒙着一个几乎能把脸全部掩掉的特大白口罩,整个头部仅仅露着一双“明眸善睐”的大眼睛。他一定会捧腹大大将她嘲笑一番,一雪当年“嫌恶”他“牲口味”难闻之耻。 虽然卢仝的“与蔡书”以十年一百二十封的频率,按月抵达蔡晓手中。可惜的是,他本人从来没有找过来一次,不然,他就可以开怀地“报复”他的老同学了。 得!先不提卢仝了,不然又该扯远了…… 且看咱们“全副武装”的蔡晓,她现在正手扬一根修长的杨树枯枝,近身巡逻在西跨院那几个臭烘烘的猪圈圈墙边上,约束着养了一个多月、个头若“哈喇牟子”1大小的“丑鸡”们,防止这些“飞禽”窜出不算太高的圈墙“溜了号”。 猪圈里这些丑陋的“咕咕头儿”鸡,刚买来圈养在“尺巴”高的秫秸苇箔里的时候,一只只身披鹅黄色的绒毛,像一团团可爱的“绒线球儿”,在微风里瑟缩着,胆小地紧紧挤成堆儿,可稀罕人了! 后来稍稍熟悉了这片属于它们的“苇箔天地”,一只两只具有探险精神的勇敢“出头鸡儿”,就开始“轻手轻脚”地,在苇箔苫成的圈子里到处毛绒绒地滚动,并试探着啄食蔡晓撒在地上的蒸得半熟的小黄米,小鸡头一点一点的,越吃越大胆,吃恣了,还不时发出“唧唧唧”的悦耳鸣叫声——招呼同伴们都来品尝“家主”蔡晓为它们精心准备的“黄米大餐”。 蔡晓刚开始喂鸡崽们小黄米:先用开水烫烫,再上锅蒸至半熟即可。一个月后,小鸡褪去鹅黄,灰突突地长到半斤多沉了,就尝试着加喂碎青菜和开水烫过的棒子面了。 今年年头好,没发“鸡瘟”,一百只鸡崽成活了八十多只。 当初特意为它们圈出的那个“苇箔天地”,早就盛不开这群“昂首阔步”的“士兵”了。 无奈的蔡晓只好将它们转移到西跨院闲置的臭猪圈里。 最近两天,这些“咕咕头儿”鸡似乎突然醒悟祖上本属“飞禽”,于是就开始“咕咕”叫着学飞了。 它们的初始目标就是周边这约九十公分高的圈墙。 饲养员蔡晓为了对付这群跃跃欲试的家伙,不得不日日巡查在猪圈圈墙外…… 于是,就出现了本章前面的那一幕…… “咕咕头子鸡儿,瞎嘎嘎,老娘爱吃鲜黄瓜,鲜黄瓜有种儿,要吃油饼;油饼不香,要吃面汤2;面汤不烂,要吃鸡蛋;鸡蛋腥气,要吃公鸡;公鸡有毛,要吃鲜桃;鲜桃有核【hu】,要吃牛犊;牛犊‘哞’——,啃你爹的……” 女儿唤弟一蹦一跳地唱着当地儿歌来到蔡晓身边:“娘——给你这个!” 蔡晓回身,低头一看:闺女脏乎乎的小手里擎着一束捆扎结实的柳条儿 ,红扑扑的小脸也已经见汗了。 蔡晓扬手就扔掉枯枝,接过女儿“敬献”上的“宝”,忍不住又慈爱地轻声埋怨:“从早到晚,就知道到处乱跑,见天像个“土鳖子”似的……哎——小心着点儿,可别叫乱草丛里的毒虫子再咬了……” “知道了——”唤弟调皮地吐吐舌头儿,不等母亲“训话”完毕,就掉过头儿,一踮一踮地又跑远了…… 【高密土话解析】 1——“哈喇牟子”,是俺们这儿乡间田野里常见的一种灰不溜秋的土鸟,叫起来“牟牟”的。抱歉!悠人上“百度”搜了搜,也没搜到这鸟的名字具体是哪四个字,权宜之计,只有先取了“同音”的四个字。迫切呼吁:请知道的朋友们不啬赐教,悠人感激不尽!谢谢了…… 2——“面汤”,就是“面条儿”。山东大汉吃饭粗鲁,喜欢“连汤带面”地一起“呼噜”着边吃边喝。所以俺们这边“吃面条”不叫“吃面条”,叫“喝面汤”。 第014章 疯狗 蔡晓目送闺女“踢踢踏踏”头也不回地跑远了。这才从容地转过身,美滋滋地挥起唤弟“进献”的那束绿影婆娑的垂柳枝条儿。 听了女儿哼唱趣味儿十足的童谣,蔡晓也不觉如昆曲中的杜丽娘那般“回春”了…… 她手舞柳枝,学着闺女的样子低声哼唱起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来:“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蚕豆柳堡的故事儿香啊——麦苗儿鲜。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军来参,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哪,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载呀不回还。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只要你胸佩红呀回家转。啊……啊……啊……” 蔡晓正恣着呢,不成想背后一只拖拉着长尾巴、赤红着眼珠子、耷拉着“血乎乎”长舌头的黑疯狗小跑着过来了…… 这只似乎没有家主的疯狗本来没打算攻击蔡晓,可当它流着及地的哈喇子从全无提防的蔡晓身后经过时,咱们的女主恰好悲催地扬起了手中的“骇鸡武器”。 已经跑过了几步的疯狗登时火了:哟嗬——你还先动手了! 它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刚刚逮了毛家庄大田里一个“挥锄”锄地的农妇大腿两大口。 作案后,它就“狗不停爪”地一路逃逸到了农场。犬眼一窥,看见农场的大门“四敞大亮”着,就侧身溜了进来。 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农场的职工下地的下地,建房的建房……前后院子里都空荡荡的,它一路畅通无阻地窜进西院,竟遭遇了先它而“亮剑”的蔡晓。 毫无防范的蔡晓感觉腿弯猛遭一记重击,身体重心骤然前倾,一下子就扑在了猪圈圈墙上,差点儿一头栽了进去。 “咕咕头子”们也察觉了危险,“咕咕咕咕”地惊叫着,没头没脑地乱飞乱蹿起来。“危难”之际,三五只鸡公的飞翔能力竟然瞬间勃发,突出了圈墙的重围,惶恐地尖叫着,远远地“报凶信”去了…… 冷不丁遭受攻击的蔡晓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勉强回过头一看:一只骇人的疯狗直立着扑过来,那张滴血的獠牙狗嘴正迎着她的俏脸而来…… 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的蔡晓,一下子就被骇懵了,幸亏潜意识里还知道自卫地一侧头,白森森的犬牙就堪堪错过“玉面”,啃在她纤弱的肩头了。 “丧心病狂”的疯狗一击即中,它用两只前爪将蔡晓按在圈墙上,獠牙叼住她的肩肉,闭紧恶狠狠的狗嘴,猖狂地左右甩动着狗头,试图撕下一块鲜肉来…… “狗咬人了——快来打疯狗!”一个突兀响起的高门大嗓及时挽救了生死攸关的蔡晓。 听到叫喊顿感不妙的疯狗松开了蔡晓的肩头肉,落地前,又“不舍气儿”1地在她攥着“武器”的洁白细腕上狠“叉”2了一口。 “踢腾扑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咂咂踏踏”地传过来,“得了手”的疯狗丢下“惊魂未定”的受害者——蔡晓,扭头逃跑了。 来人发现情况有变,立刻兵分两路,一路跑到尚且懵懂的蔡晓身边;一路高呼“截住!打死咬人的狗——”追着疯狗远去了…… 开两朵,各表一枝。 咱先看热闹的…… 追赶疯狗的人员沿途大喊着“疯狗咬人了!打死它!……”,撵出场区,追上农场大门前的地边路。大田里劳作的职工,闻声即不时地加入进来,撵狗小队的人数由仨到五,由五到八…… 一路上队伍不断壮大,“战线”越拉越长,参与者越聚越多。不长时间,就组成了二、三十号人的声势浩大的“缉狗大队”。 狡猾的疯狗一看不好,今天要遭,赶紧一扭头,向东奔着柳沟河就窜去了。 它气喘吁吁地爬上河崖,张大狗眼一看,乐了:哈哈!有人质了—— 让疯狗“欣喜若狂”、狗眼放光的是什么呢? 原来,此刻正有三五个光溜溜的男孩子在河中的浅水里嘻嘻哈哈地打“水仗”。 被逼入穷巷的疯狗当时怎么想的悠人不知,反正悠人看见它不加犹豫地直接下了水,捞着一个孩子的光屁股,上去就是一口。 这条之前连伤两妇人的疯狗这回可判断失误喽——它嘴一张就啃上了硬石板…… 被咬的男孩子可不是毫无反抗的蔡晓之流,屁股上一吃疼,他先是“嗷——”的一嗓子,把施展攻击的“来犯”吓得一愣神儿。紧接着反臂就是一胳膊肘,说巧也巧,正击在了这只恶狗——“狗眼看人低”的右眼上。不慎遭遇“肘击”的疯狗眼前一,赶紧松口后撤,试图就后退之势化解对方的攻击力度。没成想,这个孩子的肢体动作相当敏捷,屁股一脱出狗嘴的钳制,就电光火石般向左反身一旋,右腿的小飞脚接着又跟上了,一招“干净利落”的“反腿踢沙包”,只听“啪”的一声,直踢在了刚刚被肘击过的狗右眼的“同胞兄弟”——左眼上。 疯狗也学着男孩子“嗷——”了一声,掉头就想跑。 双目遭殃的它趟着浅水,“呼哧呼哧”地摸索着往岸上逃,视线模糊间,难辨“敌情”,一上岸,“锋棱瘦骨”的脊背上就挨了一大?。幸亏匆匆赶来的人们还没布好“密不透风”的“打狗战阵”,几乎“半瞎”的它才得以嚎叫着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它狼狈地奔过河崖,顾不得多加思索又原路返了回去。 都说“人慌无智”,其实狗慌也无智。 这条倒霉的疯狗也不想想,听到讯息赶来助阵的人们正源源不断地从这条路上涌来,顺着它回去能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前面有“拎锨持棍”的来人,后面有“穷撵不舍”的追兵,尤其可怖的是——“追兵”里现在又多了三五个赤条条的男孩子,哎呀妈唻——这回这只刚刚被教训过的疯狗可不敢再小瞧孩子的“攻击值”了! 怎么办?怎么办?“腹背受敌”的疯狗着急地想。 “急中生智”的狗脑灵光一闪:落荒而逃…… 好一个“落荒而逃”! 悠人窃想,中华大辞典里的这个词——大概就是为了这只疯狗此刻脑中所想而“量身定做”的。 看!遭遇“严打”的疯狗坚决地离开了大路,夹紧尾巴,向着柳沟河边的那溜儿荒地“惶惶”逃去了…… 你说你早干什么唻——现在都连续“作案”三起了,也可谓“罪孽深重”呀! 到了这“人人喊打”的节骨眼了,“落荒而逃”就能饶尔了?做梦吧,“死不足惜”的疯狗! “胜利会师”的追捕队员合力死追紧赶,一直撵到农场与田家庄的搭界处才赶上这条比兔子还能蹿的疯狗。 “缉凶队”成员迅速将其合围,尽快缩小包围圈:疯狗向左冲两步,迎头就挨一棍;向后退一退,脊梁上又着一铁锨;左跑给一飞脚;右逃来一石头……被困的疯狗呜咽着,行动越来越慢,吠声越来越低,终于委倒在地,光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尚不解恨的“缉狗队员”在原地刨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在疯狗还出着气的时候,硬是将它“铲”下去,“活”埋了…… 【高密土话解析】 1——“不舍气儿”,就是“不解气”的意思。 2——“叉”,就是“叼”。 第015章 超级麦穰垛 听老人讲咕:被疯狗咬了的人,一百天不能见“麻穰”,否则伤者就会“疯”掉。 这事不知真假,反正大老潘准了蔡晓一百天的“工伤”假。 被“疯狗”咬伤可不是小事。 闻讯赶来的潘书记赶紧下令在场的拖拉机司机:“‘小个子刘’,快,去把你那辆拖拉机的车斗摘掉,麻利地送蔡晓上县医院!” 人群里有人质疑:“潘书记,被疯狗咬了得上‘卫生防疫站’吧?” 潘书记点点头:“嗯!说的是,这样,先上县医院清理缝合伤口,再上‘卫生防疫站’打‘狂犬疫苗’!” 顿了顿,潘书记又问:“于文龙呢?他老婆叫狗咬了,他跑哪去了?” “大概撵疯狗去了!”人群里有人回答。 本名章俊沉的“菏泽章”气喘吁吁地向这儿跑着,老远就喊:“于队长没去打狗,他不在场里,今天一大早就上城联系水泥去了!”一俟站住,“菏泽章”又赶紧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潘书记,小“曹军”的大儿也叫疯狗咬了。” “什么?小森也叫狗咬了?”人称小“曹军”的老婆——薛白挤过来,仓皇地追问。 “哎——薛白别急!没事的,那个——小森在哪?一块儿拉上,都上城叫医生看看。嗯——薛白,正好,文龙不在家,你陪着伤号一块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潘书记先安慰了薛白一句,紧跟着又给她安排了一项“紧迫”任务。 “小曹森捂着腚撵狗去了,喊也喊不住,往南下去了,这霎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菏泽章”双手拄膝,慢慢调匀着气息说。 “这小子,就是橡皮做的,狗咬了还乱跑!咱这唻,谁腿快,快去喊他回来,待大门口碰头……”大老潘继续发号施令。 “我去!”人群里一个人答应着“噔噔”地跑走了。 …… “突突突突……”“小个子刘”把拖拉机车头开过来了,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面色苍白的蔡晓搀上“50”拖拉机那高高的驾驶棚副座上,薛白也心焦火燎地爬上去,挨挨挤挤地坐到蔡晓身边揽着她。 大老潘又继续吩咐拖拉机手:“别急!先上大门口等等那小子,也看看还有没有再叫狗咬着的人了,一块儿去!” “小个子刘”接下“任务”,看“乘客”坐稳了,就又“突突突突……”地开着拖拉机头走了…… …… 等到上野地里采摘“紫地丁”的唤弟一伙女孩子闻讯赶到大门口的时候,“50”拖拉机车头早已经接上光着屁股的曹森,又“突突突突”地上城了。 一回来就扑了个空的唤弟,听说娘遭了狗咬已被送往医院就诊,不觉又急又怕。心神不定的她转来转去,到处找不到爹。最后,转了好几圈的她又无所适从地返回康庄农场的大门外,东望望,西瞅瞅,越寻思越害怕,忍不住伏在大铁门上嚎啕起来…… ……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垄黄。” 在遭了“狗劫”的蔡晓躺在宿舍大炕上悠闲养伤的日子里,康庄农场的麦子迎来了建场以来从未有过的罕见的大丰收。 高密农业局直接下属的康庄农场今年种植了500亩小麦,共打了30多万斤粮食,亩产高达600多斤。 “亩产600多斤!”这在当时已经是不得了的了!想那时候,东酉家村的小麦亩产在附近村庄也算是高的了,就是风调雨顺的年头,亩产也过不了500斤。 知青入场那一年,农场的小麦,高一米多,穗大,颗粒饱满…… 麦收期间,康庄农场的五台大型机器全部启动,夜以继日地“轰鸣”:一台收割机“唰唰唰”地割,两辆“50”拖拉机“突突突”地拉,两座脱粒机“嗖嗖嗖”地脱粒。职工们分班倒,全场上下,俱在日夜不停地拼命劳作…… 农场共有四个水泥抹的大场院,一个就有2亩地那么大。 一尺多深的麦粒子厚厚地摊满了占地八、九亩的场院里,阳光一照,金灿灿的,格外喜人。 职工们缓行在几乎至膝的麦籽海里,艰难地翻晒着今年的劳动果实,一个个疲惫的黑脸上全是藏不住的笑意…… 农场有四个巨大的仓库。 每个仓库都有20间宿舍那么长,宽约15米,高约7米,仓库大门可以轻易地进出又高又宽的“50”拖拉机。所以,30万斤的小麦不愁无处存放。 可脱过麦粒后的“麦穰”却叫农场的领导们犯起了愁:这铺天盖地的“麦穰”,“鼻子眼里”都是,把农场的大道小路都塞得满满登登的了,严重影响了员工出行。嗯!这可不是长久之法。总得清出路来,要清路的话,这么多的“麦穰”可往哪儿堆放呢? 紧锁眉头的大老潘倒背着手,在麦草上趟来趟去地犯着愁……耳边忽然听人喊“于队长——”,他顺着声音一扭头,就看见了在场院的麦海里,正用两腿辛苦“耕耘”着“麦田”的于文龙。 心思敏锐的大老潘眼前一亮,突然扬声高喊:“文龙——” 于文龙听到大领导的呼唤,忙艰难地从“籽粒海洋”中拔出大腿,施展“轻功”,赤脚踏着麦粒子,如同在沙地上行走似的,小心翼翼地来到大老潘面前。 “潘书记,有事?” 潘书记又一次难得地笑了:“来——来,文龙,你看看——这些“脚踩脚碾”遍场都是的‘麦穰’该怎么处理?” 文龙挠了挠头:“垛起来呗!” 大老潘就等这话呢!一听文龙入了彀,马上一拍手:“好!文龙,协从人员随你挑,用多少人你说了算,咱这500亩的‘麦穰’——你就给我垛8个大垛。必须垛好了,不准漏!” “五百亩,垛八个,六八是四百八……哎呀!一个垛就得堆起60多亩的‘麦穰’啊!潘书记,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垛,怕垛不好呀!”文龙喃喃着计算一下,不敢轻易接这个活儿。 大老潘“啪啪”拍拍文龙的宽肩,鼓励道:“别人垛不好,你能!这垛垛也和盖屋盖楼差不多的道理,前些天你们建筑队给伙房重建的那个大烟囱都快20米高了吧?我觉得那个活比垛垛难多了!” 憨憨的文龙就这样被大老潘强行“委以重任”了! …… 对农家来说,“麦草”的作用非常大。 俺们这边,那时候农村的房顶就要用“麦草根子”来培。 就连老农搭个看瓜棚、盖个园屋子,那麦草也是不可缺少的。 农闲时,老农们还会用“麦草”打苫子、掐蒲扇,扭小墩,编草帽等等。手巧的人甚至可以掐制各种造型的“楼台亭阁”等工艺品。像高密的栗家营子镇就有好些以麦草为主要原料的草编工艺品厂,噢——听说他们的产品都销到国外去了呢! 再说“麦穰”,高密农村几乎家家睡炕,把“麦穰”砸扁敲软,太阳下曝晒消毒后,均匀地厚厚地铺在炕席下,往上一躺,软软的,不糙起今天城里人睡的那个“席梦思”。 悠人想,“麦穰”大概是含有麦香味吧,反正牲口都爱吃。一到枯草的严冬,“麦穰”就是马牛羊骡驴等等的主食。 更何况还要用它铺垫鸡窝、狗窝、猪圈、羊圈等等的了。 还有一点儿不可不提,“麦穰”易燃,和苞谷皮儿一样儿,都是做饭引火的必需品。 当然,“麦穰”的用处还有很多,一时难以叙完,悠人就先按下,暂时不表了。 且再来看看“麦穰垛”。 “麦穰垛”这个词,对城里生长的孩子,悠人不敢轻易置喙。可要叫咱在乡下生活过的人听起来,应该不是很陌生吧? 反正俺高密这儿,“麦穰垛”一词应用普遍,几乎“家喻户晓”。 若是有人需要表达“自己不好欺负”这个意思时,就会牛气烘烘地说:“俺可不是王二麻子的‘麦穰垛’——谁想拽就能拽的!” 大家开玩笑要挟对方时也常说:“敢惹我,晚上就点你家的‘麦穰垛’!” “麦穰垛”一词,其实早在大清朝,咱们的大才子——蒲松龄就在《聊斋志异.狼》里浓墨重彩地提到过 ,在文中它还是屠夫和狼的“主战场”呢!只不过,“麦穰垛”在文中是以“积薪”成“丘”的形式出现的。犹记原文如下:“顾野有麦场,场主‘积薪’其中,苫蔽成‘丘’。”所以说,“麦穰垛”在我国应该是有悠久历史的。 堆积“麦穰垛”,也是很有讲究的,既要美观又要着雨不漏。 垛垛前需先要选好垛址,文龙绕场区转了一圈,最后挑选了西院牲口棚不远的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之所以选地势高的地方,文龙是怕遇到梅雨天,地面积水将“麦穰垛”泡了。他大体计算了一下需堆垛“麦穰”的多少,在划定区域内,沿着院墙,用建筑房屋剩下来的碎砖在地上铺好了八个直径约10米的大垛“地基”。然后,将20人分成两组,每组配备一台“50”拖拉机。一组8人,负责将分散各处的“麦穰”转运回来;另一组12人负责垛垛…… 开工了,“转运组”忙着装卸车,“垛垛组”成员一齐围上最南边的“垛基”,左一叉、又一叉地往上堆积“麦穰”。 文龙和四个组员分站在10米“垛基”的五个“重要”方位上,将组员挑上来的“麦穰”用叉扒拉开,扒拉时要注意使“麦穰”均匀分布。还需要将垛的中心部位踩实了,如果垛中心不实落,可就麻烦了,不但垛容易四下里散开,若是垛顶覆盖的塑料薄膜天长日久风化破了,下雨时的积水就有可能渗入,若是那样,可就糟大了!因为喜欢潮湿阴暗的霉菌会从大垛的中心向外一点儿一点儿地蚕食,不知不觉地,整个大垛就会被其“沤烂”毁掉。 等到大垛约有两人高时,就要用上拖拉机斗这个平台了。“小个子刘”先将“50”拖拉机开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放下三面的车挡板。垛上只余两个没有恐高症的组员和文龙一起站在垛上面“摊麦穰”。撤下的两人,跳到拖拉机斗上,再从地上上来俩,凑成四个。地上余下的三个人不停地往拖拉机斗上挑“麦穰”;站在拖拉机斗上的四个人再接着往垛上面挑;垛上的仨人四下里分摊,一面摊一面踩实。等垛到七米多高的时候,就停下来,在离这个垛北边一米半的下一个“垛基”上,再着手垛另一个大垛…… 等这个新垛与它平齐时,就可以做拖拉机斗平台外的下一个转运“麦穰”的平台了…… 这样,地上的人往拖拉机斗这个平台上挑;拖拉机斗上的人再往新垛平台上挑;新垛平台上的人再往第一个大垛上挑…… 等第一个大垛垛到10米的时候,就再往北开一个新垛,按照前面的步骤将第二个大垛跺至与第一个垛齐平时,再回头继续往高里垛最初的第一个垛…… 一个个的新垛开下去,从北往南看,就像用麦穰砌了八个圆柱形的阶梯…… 就这样,垛垛人员按照这个思维模式,用了一周的时间,终于剁成了八个直径约10米,高约16米的巨大“麦穰垛”。“麦穰垛”整齐地排在西院里,垛腰里从下往上依次捆扎了三道等距的粗草绳子,垛顶用“麦糠”覆盖后再用塑料薄膜盖好。 康庄农场的“麦穰垛”“座屋一溜”闻名,不论远望还是近看,那都是相当壮观的…… 第06章 好日子是过起来的 东酉家村正北面的傅沈屯有一个苦命的孩子,这个小名叫“春生”的苦孩子,六岁死了爹,七岁死了娘。在大伯娘的手底下长大。 “春生”的大伯娘是一个心地善良却又性格懦弱的本分农家寡妇。侄子到她眼前的时候正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不叫他干活还好,一叫他干点儿活,他还练执挣。“怂蛋”的大伯娘担心邻亲百家听见,背后嚓咕她对少爹没娘的侄子不好,也就不大敢指使他干活了。 这下,可捞着“春生”了!天天吃过饭就往街上蹿,爬墙上树掏鸟窝,打弹儿打茧儿耍“泥钱”,以上这些就是他见天忙进忙出的营生。 那个年龄段正是孩子思想最活跃的时候,主观能动性最强,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什么都想自己搞明白,也正是孩子成长最重要的阶段。 可惜小春生如同脱缰的野马,四处乱踢乱踏;如同无人修理的野树,疯长乱窜。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怙恃,没有了可贵的约束。 要说这小春生,还是蛮机灵的一个孩子,只看他玩的就行了,不光爬墙上树掏鸟窝没人赶上他,就是打弹儿打茧儿耍“泥钱”也罕有对手。他赢来的泥弹、泥钱儿摆满了大伯娘的土窗台。 春生在大伯娘手里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受村里的几个赌徒的引诱,竟然迷上了赌铜钱 。 赌钱要有本儿啊,他一个寄人篱下的苦孩子手头别的不缺,还就是缺钱。 “怎么办?” 正在他犯难的时候,有人给他出主意了:“你家去,和你大娘分家,恁爹娘留给你的地也有八、九亩了吧?换成本儿,手气好的话,几天就能赢回来了。” 春生虽然聪明,可毕竟年轻,被人家蛊惑了几句,就真的回家和大伯娘吵吵着分了家。 他先贱卖了2亩地,铜钱一换到手,立马去了村人聚众赌钱的“打更屋”。 凭借着自己的一点儿小聪明,倒也有输有赢。 “输了想回本儿,赢了还想赢”,春生越赌越上瘾。天天吃了后晌饭,就去村子中间的“打更屋”点卯。 这日黄昏,春生来到“打更屋”后面,照例解开腰带,先解决个人问题。不然一会儿下了手,可就顾不上出来办这些私事了! 时候正是夏天,他找的这个地角儿正是人家的院墙外,他掏出家伙,正打算开闸放水。就听院子里吃饭的女人高声嫌吼她的孩子:“你才多大点儿,就学着‘搓泥钱’,你待学得像庄北头的‘春生’似的就好了?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耍‘泥钱’,毛还没长齐就动开真格的了。你看看他,整天价儿活儿不干一点儿,光知道赌赌赌,这回儿卖了地,接着就好卖房子了,卖来卖去,到最后能剩下个‘茔盘子’就创着了!那个败家子,我看他连个媳妇也别想说上,早晚儿也是个‘戳狗牙’的货……” 站在墙外准备小解的春生听了这个女人的话,如遭“醍醐灌顶”。他一时尿意全消,也不解手了,提上裤子,捆紧腰带,打扑打扑身上的土,就回家了…… 从那以后,无论谁来噶胡他耍钱他都一概不去了。每天天不明就挑上粪筐子,一路拾着粪就上坡种地去了。 那个时候老农种地都兴“跟风儿”。 “跟风儿”就是你种什么我也种什么。春生和人家反着,你种什么我偏不种什么。别说,也许是他运气好吧,总之他是种什么什么值钱,种什么什么好卖。靠着自己的那点小聪明,他硬是一个人把日子过起来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 春生这个回头浪子拼命打拼了10年,积攒了20亩地。地多了,他一个人干不过来,就雇了一个“长工”帮他下地。 春生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混得有模有样了:有房有地有雇工,媒人很快就帮他说上了家口。 又过了七、八年,他不仅有儿有女还混上驴车了。春生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地越置越多。每当活儿忙不过来时,他就现雇两个“短工”帮忙。 这年秋天,好“出生”了,他又雇了俩“短工”。干活的人多了,来回趟的吃饭费时间,他就叫老婆每天晌午早点做饭,他好早垫巴点儿就上坡给雇工送饭。 “出生”这天,他老婆呼的谷面饼子,煎的鳞刀鱼。春生胡乱吃了几口,就挎上饭篮子,提上水罐,脚底生风地上坡送饭去了。 他送这趟饭不要紧,发生在他身上的两件事,就叫后人讲咕了好几辈子…… 他把饭菜送到地头,招呼“出生”的雇工过来吃饭。 雇工们高高兴兴地往地头走,远远地就闻到饼子和鱼的香味了。 一长两短仨雇工来到地头,扑打扑打手,往地上一坐,端起碗喝了几口水,就纷纷拿起大饼子,搭口就咬。 春生蹲在对面,边看他们吃饭边和他们聊天。聊来聊去,无非是今年的生能打多少,一斤能卖多少钱之类的话题。 春生边聊边冷眼旁观三个雇工吃饭:只见那个长工两手捧着谷面饼子往嘴里送着咬;而那两个短工呢,一手拿筷子夹着鱼肉,一手拤拿着饼子狼吞虎咽地啃着。 谷面饼子可不是大饽饽,一咬掉渣渣,长工还好,渣渣掉下来落在手里,他过一会儿,打开手舔舔渣渣,再过一会儿,又打开手舔舔渣渣……地上一点也没落下。那两个短工就不行了,一会儿功夫,他俩身前就落了十多个七大八小的饼子渣渣:大的有生米大小,小的如同黄米粒。 春生一边和三人聊天,一边伸手捡渣渣吃。生米大小的还行,那些米粒大小的就不好办了。 两个短工被雇主的行为惊呆了,不约而同地住了嘴,瞪大眼看着春生把食指的指头肚儿用舌头一添,再往地上一点,就从土地上沾了一个黄米粒大的小渣渣,搁嘴里一抿,再粘起另一个…… 饭后,春生把半满的水罐留在坡里,其余的吃饭家什收拾进篮子,挎上就回家了…… 两个短工问长工:“雇主家里三四十亩地,还拴着驴车,怎么过日子这么细!他是不是诚心的磕碜俺俩呢?” 长工说:“咱这个雇主就这么过日子,你没见他吃地瓜,皮都不舍得剥!没看着我都两手捧着吃饭,这全是在他家里学出来的。” 俩短工伸伸舌头儿:“安阳娘唻——地主家的日子就是这么过起来的,真吓人!” 俩短工不知道,真吓人的还待在后头呢! 话说春生低着头,快步往家赶,半道上发现一溜新鲜的冒着热气的骡屎蛋子。 春生这个激动啊!好家伙,这么一大堆儿,得满满地一大铁锨那! 激动完了,他又犯愁了,这会跑回家拿粪筐,回来别再叫人拾走了,那可就不划算了! 他看看饭篮子,有了! 春生麻利地把篮子放下,拿出饭碗包进包袱。空出饭篮子,两手紧忙活,一会儿工夫,拾了半篮子粪。 春生挎上篮子,拎上包袱,哼着“小寡妇上坟”就恣模样地回家了…… 春生的故事虽然很多,可他的大名却不为人所知,要说起他的孙子,那知道的人就多了,他孙子就是于文龙的姥爷、傅家桥的出资者——傅少恒。 笑料篇——贰 诸城土话赏析: 都说俺们山东大汉豪爽,若是你见过咱山东诸城人坐上酒桌的场面,就明白什么才是“豪情万丈”了:诸城人坐成块儿,衣服可以不穿,酒桌上的规矩却一点儿不能马虎。不喝它个小辫朝前,嘴里焦巴干,肚里方古热,就算没遇对人。 悠人曾听“诸城章”讲过一段精彩的酒桌大戏…… 天近黄昏,幕布拉开: 快听!这帮人心急,已经开始喝上了…… 酒桌上大伙都谦谦相让:“吃太吃太(吃菜吃菜)!”“哈久哈久(喝酒喝酒)!” 酒杯叮当响,嘴皮子乱碰撞,每个人的音量都放到了极限,眉飞色舞,慷慨激昂,将山东大汉的豪侠之气发挥到了极致。 你听这位劝酒的人说:“兄弟,干了!留下这点儿干啥,养鱼还是养虾?” 旁边的“甲”也跟着帮腔:“是啊,扎煞得你不轻,咱过过(哥哥)的话你也不听啦?” 被劝“干酒”的“乙”将大眼珠子一翻,反唇相讥:“野鹊窝里抻出个扁嘴头来,你算个什么嘎嘎鸟儿?别瞒着锅台上炕了,咱大过(大哥)、二过(二哥)、三过(三哥)都在这里,没个吱声的,就数着你了!大筷子捣肉——我不理咸菜!” 帮腔劝酒的“甲”也是个痛快人,一看人家聋汉杀猪不听哼哼,觉得很丢面子。 也不知他是嫌自己多事自罚一杯呢,还是成心给人个没脸。反正他一把将对方的酒抢过来,一仰脖儿,干了! 边上马上有人为他抱不平了,朝那个不肯喝干酒的“乙”一顿呲:“你真是墙上挂狗皮——不像话(画),哈(喝)就哈(喝)不哈(喝)就算了,让人替算啥本事,模[mu]量(估计)着自己是太监就别娶媳子(媳妇)。” 喝了一杯冤枉酒的“甲”得了同情,将红舌头像狗似地抖着,连说“辣、辣、辣”!并哭丧着脸诉苦:“俺这也是烧地瓜顶门——硬撑啊!今晌晚头子(中午)的酒还没醒呢!” 旁边一个村干部“丙”幸灾乐祸开了:“蛤蟆腚上插鸡毛——不是那块料还想冒充孔雀?驴不哈(喝)水摁不了河里,谁叫你自家拱送(自找)事的?再说啦,木(没)有金刚钻,揽啥瓷器活,活该!” 旁边上菜的俩妇女一听,沉不住劲儿了。接上火就开始了对骂: “甲”的大胖老婆为了声援自己男人先挑起战争:“十指插在磨眼里——扎煞不开了!您一家子待烧包什么,不就是当个村干部吗,算啥大物哈儿(大官儿),还不照样在地里滚屎球,有本事别当干部,当个不(部)干!” “丙”的老婆一听,吆喝——连俺也挂连上了,这样欺辱人还中!你看,她也来劲儿了:“干不干,俺自己说了算!这事儿下雨淋(轮)也淋(轮)不着你操心,俺买了油条使尿泡——各人好,你管着俺了?俺家里就是木耳烧火,虾米喂鸡,手巾擦屁股……全是俺愿意。咋,你心痛啦?” “甲”的老婆针锋相对:“俺痛,你又不是俺身上掉下来的肉儿,俺痛啥?就是俺操心操白了毛,气得肚子大哈闷儿(很大),得了暴态(毛病),张了个子(气死了),也用不着你扎着‘裹头布子’来号丧(戴孝)!当盐(然)——俺这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自找不愉作(舒服)!” “丙”的老婆更不是省油灯:“当盐(然),当盐趴盐罐子,别抻勾着(伸着)个大头找事,净啦些‘胡之勾’(乱七八糟)没用的了。俺办了啥事儿就促了你眼眶子了?你拉呱拉呱给合满户里(大家)听听!” “甲”的老婆鄙夷道:“啥事你那心里明白,人不见那天二爷(天老爷)见,这可不是三把韭台(韭菜)两把通(葱)的事,大象柴(踩)不煞蚁恙(蚂蚁),锄地锄不煞蚰蜒(蚯蚓),老由(牛)啃不完春草,你也不用刨暄和土儿(赚便宜),扎古(修理)俺老实人!” “丙”的老婆一听火大了:“你叫黄妖子(黄鼠狼)附着了?到底谁扎古(修理)你啦,惹你满酒桌上背晦(批评)移歪(肮脏)俺?” “甲”的老婆一扭头,不屑一顾:“回去问你家那骚腚狗!” “丙”的老婆懵了:“俺家那狗怎么捉(着)你啦?” “嗤、嗤——”“甲”的老婆吃哒两声,“怎么捉(着)俺啦,你也别陪当的(假装)不知道,俺家那——大猫的后腿是哪个鳖羔子咬断的?” …… 俩诸城妇女咬咬着舌子,就像说相声,一来一往,有铺垫,有渲染,层层抖着“包袱”,结果却出人意料——吵着吵着,全酒桌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哈哈哈……” 第016章 恐惧 哎呀!光去看文龙垛大垛了,到把咱们的小唤弟给忘了,难怪她伏在康庄农场的大铁门上“嚎啕大哭”呢! 尚不知“淑女”为何物的唤弟先是“低声饮泣”,后来越哭泣越伤心,因为她联想到去年她亲眼目睹的一桩惨事了:那是他们还在老家——东酉家村过小年的时候,吃过饺子,爹爹把恭送灶王爷上天的封嘴祭品掇上炕,他们一家正在炕上说说笑笑地吃着灶神享用过的瓜呢…… 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啪啪啪”地敲打后窗声,“疾风暴雨”般的敲窗声肆无忌惮地传进来,瞬间打破了空气里弥漫着的温馨。 文龙止住笑,扬声对着后窗问:“谁呀?什么事?” “文龙大侄子,你八婶——不好了,快——快开车送上城里的医院去看看吧!”窗外的声音听起来慌乱不已。 “哎——八叔你先别急!回去看着八婶,我这就去发动拖拉机……”文龙从炕上一个蹦儿跳下来,拱上“马口”中帮鞋,接过蔡晓递过来的大衣,就急三火四地跑走了…… 时年6岁的唤弟也受了惊,顾不得再吃瓜了,支楞着小耳朵只管捕捉“信息”。 “晓儿,你八婶是不是要生了啊?”一向好记心的于傅氏问儿媳。 被婆婆点醒的蔡晓急道:“娘!八婶不会是难产吧?” 瞪了儿媳一眼的于傅氏张嘴呵斥:“呸呸呸!大年根子下,你就不会说句吉利话!” “小媳妇”似的蔡晓对婆婆天长日久的呵斥已经“免疫”不敏了,只管自己思索着说:“不行!我得去看看!” 于傅氏听了蔡晓的话,狠狠剜了媳妇一眼:“你凑地什么热闹?一个没‘开过怀’的……” 惊慌失措的蔡晓瞅了支楞着尖耳朵听话儿的唤弟一眼,急道:“娘——” 气愤的于傅氏猛然警醒,忙改口道:“你在家看着门,俺去看看……” 一旁听音的唤弟正在琢磨:嫲嫲嘴里的“开过怀”是啥意思呢?晃神儿的功夫,就见于傅氏下炕走了。这霎儿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忙冲着窗外嚷嚷起来:“俺也去,俺也去!嫲嫲等等俺……”喊叫着,也赤脚跳下炕来。 “无辜”受训、“被禁”出门的蔡晓慌忙下炕给唤弟穿鞋,系鞋带,拿“猴儿”1…… 被伺候的“大小姐”——唤弟一边伸臂歪头配合着母亲的动作穿大衣,一边跳脚嚷嚷:“快点!娘快点,俺嫲嫲要走了……” 唤弟小跑着追在于傅氏后面来到了她家屋后的八嫲嫲家,一见大门敞开着,就小跑着闯了进去。 唤弟她八嫲嫲的炕前里,已经站了好几个“嘈嘈杂杂”乱出主意的女人,众人都慌成了一团,不提防间,就被调皮的小丫头从人缝里钻进去了。 终于突击到“前沿阵地”的唤弟打眼一瞧:她的八嫲嫲脸色雪白,“一动不动”地躺在炕头上汪着的一滩血水里,炕腚上扔着一个小被子“包袱”,正“一动一动”地发出猫叫似的细弱哭声。 唤弟直被眼前“通红”的场面吓坏了,她忍不住惊慌地喊起来:“血!八嫲嫲流血了……” “别胡说——”一只老榆树皮似的手把乱喊乱叫的她捉住,一路“押解”着,出了“产房”,又出了院子,最后还“声色俱厉”地把她赶出了家。 这是一向惯她的嫲嫲——于傅氏第一次嫌吼唤弟。 “心有余悸”的唤弟急忙倒腾着两条小短腿,风快地跑回家去了! 一进门就兴奋地高喊:“娘,娘,俺嫲嫲‘嫌吼’俺了!” 正拿着扫帚扫炕前的蔡晓头也没抬就说:“傻孩子,挨‘嫌吼’有啥乐的?” 唤弟“一本正经”地说:“以前,光听俺嫲嫲‘嫌吼’你,这回好了,她连俺也开始‘嫌吼’了,娘,多好!有了和你做伴的了。” 听了女儿的话,蔡晓一阵心酸上涌,喉头哽了哽,半天才说:“俺唤弟真是个可人疼的傻孩子!” “娘,俺八嫲嫲流了一炕血,哦——她还养了一个哭起来像猫叫的小孩子。”唤弟把打探来的信息传递给母亲。 “咹?一炕血!唉——”蔡晓放下扫帚,直起身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肃穆地喃喃,“希望大人孩子都平安!” 无神论者——蔡晓诚心祝祷时,“保平安”的神大概困了,听漏了一半;也可能他和唤弟一样喜欢“断章取义”,所以神只应了蔡晓的一半祝祷:大人“走”了,孩子平安! 唤弟永远记得爹爹回家来对母亲说的话:“八婶流血太多,没抢救过来,‘走了’……” …… 听说母亲今天叫疯狗咬得不轻,也流了不少血,她不会也和“八嫲嫲”那样,“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吧! 想象力丰富的唤弟越思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哭,越哭越大声…… 她的“高音阶”痛哭很快招来了一大些人,其中就有那个长得像“郑燮”的康庄农场的党支部副书记——尹宁。 50岁左右的尹宁书记掏出镶蓝边的白手绢,来到唤弟面前蹲下,先摸摸她的头,又拿洁白的手绢轻轻擦了擦她的大脸。 不知为什么,尹书记只是摸了摸她的头,擦了擦她的脸,一言未发,唤弟就觉得被一种宁神的气场所包围,渐渐收了哭声…… 【高密土话解析】 1——“猴儿”,就是“大衣”的意思。 第017章 忘年交 斯文清瘦的尹副书记与“急如火”、“暴如雷”的大老潘不一样,他不善应酬,话也很少。除非必要,能不说的话,他半句也不多拉。 他总是微微笑着,不管见了谁都礼貌地点下头,大伙从来没听见尹书记在人前褒贬过他人。因此,康庄农场的职工都尊敬他,却也人人不怕他。 尹书记夫妇年纪俱过半百,只是膝下犹虚。老伴喜欢拨弄草,烟酒不沾的尹书记独爱茶道。老两口,我陪你种,你伴我喝茶,互疼互爱,家庭生活虽不热闹却也占尽了清静悠然。 谁料“老天”也会“嫉妒”这对与世无争的老人,千不该万不该,它不该将“恩爱夫妻不到冬”这句“民间俗语”落在了他们身上…… 半年前,陪他“风风雨雨”磕绊了26年的老伴儿,突发“脑溢血”,场里的“50”拖拉机慌头慌脑地将她“颠簸”到30多里路外的县医院,医护人员还没来得及着手抢救,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竟然撇下朝夕相对的老头子,急匆匆地“撒手人寰”了。 老伴儿走后,尹书记出来进去就只剩孤零零的一个人。长夜寂寞,一向缺少“高朋”的他也只有与“孤独之神”遥对“品茗”。 可自从那次在办公室里见到唤弟,看她骨碌着一双慧黠的黑眼珠子对他进行全身扫描时,他尘封近半年的冻结之心突然开始融化了…… 尹书记忍不住拿出一个大苹果把小姑娘诱到眼前。 他递给唤弟苹果的同时又不失时机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爷爷!俺叫唤弟。”唤弟按照母亲以往教导的那样谢了尹书记,接过苹果“迫不及待”地搭口就咬。 “噢——叫唤弟呀!那爷爷可以问唤弟个问题吗?”尹书记微微前倾着上身,试探着问。 唤弟一愣,停止咀嚼,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手里红通通的大苹果,略一思索,咽下口里的苹果,才一歪头儿:“爷爷要问俺啥?” 尹书记被唤弟的小心思差点儿逗笑,他强忍着乐劲儿问:“唤弟刚才一直盯着爷爷看,到底在爷爷脸上找什么呢?” “哦——”唤弟长舒了一口气,“俺看爷爷和娘常常看的“板桥诗画”里的那个“郑燮”画像一模一样,哦,他就是比爷爷多长了一些胡子,俺还琢磨着把他的胡须刮下来给爷爷粘上呢!” “是吗?唤弟真是个爱动脑筋的好孩子呢!那你为什么不告诉爷爷把胡子留长呢?那样不是更省事吗?” “俺想过的,可是那样子——爷爷不就和“郑燮”一样老了嘛!” “呵呵……那倒也真是!还是唤弟聪明,比爷爷想得周到多了!”尹书记嘴角上翘,轻笑着表扬唤弟…… 唤弟也对这个叫她“小姑娘”的老头儿心生好感,尤其是当天中午,自己在大老潘眼前卖弄小聪明陷入困境时,也亏了这个像“郑燮”的爷爷拉了她一把。自那以后,唤弟每次见到尹书记都会恭恭敬敬地站住,亲热地跑上前喊他“爷爷!” …… 今天,自己伤心痛哭时,这个善心的爷爷又来给她擦泪水了,唤弟如同见到真正的亲人一样,激动的情绪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尹书记站起来,拉着唤弟的小手回了他的小院…… 那是一个独立的三间屋的小院落,穿过月亮门,就是一个长长的大天井,天井正中搭了一个不大的草棚子,棚子下摆了一张圆面的石桌,桌边相对配着两个“安塞腰鼓”状的石鼓凳。 尹书记引着唤弟来到草棚下,把她提到其中一个石鼓上,嘱咐唤弟“坐好”后,自己就转身进屋去了。 初到此处,感觉新奇的唤弟悠荡着两条小短腿儿坐在石鼓上,四下里打量:矮矮的南墙边,从东到西分别植了一丛修竹,一棵满是紫的小树(后来她才听尹爷爷说,“这株是‘木槿’,它的不仅好看,还可以吃呢!”后来唤弟和伙伴们偷偷摘了几朵,放入嘴里嚼了嚼,又滑又爽,吃起来口感确实不错唻——),竖在西墙角的天线杆子上正攀援着既开黄又开白的蔓生植物。(后来她知道那是“忍冬”,也叫“金银”。尹爷爷说,它“性寒味甘,清热而不伤胃,芳香透达又可祛邪,是清热解毒的良药”。尹爷爷还告诉唤弟,这种植物一蒂开两朵,长长的蕊探出冠外,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看起来如雄雌相伴,又似鸳鸯对舞,因而也有年轻恋人“另有深意”地呼它“鸳鸯藤”。) 坐在石鼓上的唤弟脑袋乱转着,猎奇的目光正在四下里浏览着她还叫不上名字来的五颜六色的木,不经意间,下面的脚荡出的幅度就有点大了,一下子踢到了一个毛茸茸的活物,吓得她差点儿从石凳上掉下来。 惊慌中的唤弟急忙伸直两臂,俯身用小手掌死死撑住石桌,抬高两腿,低头一看:“哎呀俺的娘唻——”脚边竟然是一只懒洋洋的大黑狗。 “爷爷——狗!”一见又是狗,唤弟吓得大叫起来。 “‘黑’——趴下!”尹书记严厉地吆喝着黑狗,肩搭毛巾,手端脸盆,急忙从屋里出来。 “唤弟别怕!这是你奶奶养的‘宠物土狗’,不咬人。”尹书记把装了半盆水的脸盆放在石桌上,抬手把肩头的毛巾拉下来,摁进水里洇湿,再捞出来扭至半干,给唤弟擦了擦脸和手。 “宠物土狗?那是什么狗呀?”唤弟心有余悸地扫了扫依令迅速趴在她脚边的一声不吱的黑狗,好奇地追问。 “‘宠物狗’就是养着解闷的狗。”尹书记耐心解释着。 “哦——狗不都是养来看门的吗?还能解闷?” “对呀!狗既能看门又能解闷,它还是大大的‘忠臣’呢!” “狗是‘忠臣’,那今天怎么还把俺娘咬了呢?” 尹书记说:“那是一条生了病的‘疯狗’,不一样的!你看我家的‘黑’,它原来是你奶奶捡的一条流浪小狗,你奶奶见天喂它,过几天还给它洗个澡,养着养着就通人性气了,你奶奶没了都快半年了,它还是天天趴在你奶奶生前常坐的石凳前等她回家呢!” 第018章 品花茶忆先妻 爹爹文龙回到家的时候,唤弟正在尹书记家恣悠悠地喝着茶呢! 唤弟的午饭当然是在尹爷爷家吃的。 饭罢,尹爷爷还拿出绘有“昭君出塞”的细腰透明玻璃杯,单独给她沏了一杯白菊茶。 尹爷爷先用热水仔细地烫过玻璃杯,又从夕阳红色的铁皮茶罐里取出三粒皱巴巴的白色干菊球儿洒入杯底,然后拎起铁皮暖壶,缓缓注入热气腾腾的沸水进行冲泡。 唤弟趴在石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玻璃杯看,就见杯底的菊随着开水的徐缓注入而上下翻滚,水差二指满杯的时候,爷爷停止了加水。翻滚的菊起伏了几下也停驻下来,在水的上部缓缓舒展开来,一朵朵白菊如同犹盛开在枝头时那般饱满新鲜。 估摸着泡了2-3分钟的时间,爷爷又“嘡啷啷”加入了三四颗拇指大小的冰块儿,并取来长柄不锈钢羹匙搅了搅,又拿起枣红色的“塑料杯套”套上杯底,这才把水杯递给唤弟。嘴里还嘱咐着:“热,唤弟小口喝,别烫着了。” “哎——谢谢爷爷!”唤弟第一次享受只有大人才拥有的品茶待遇,兴奋地两眼冒光。她轻轻地用嘴唇沾了沾茶水,激动地问,“爷爷,菊也可以泡着喝?” “那是,不只菊能泡茶喝,还有茉莉、百合、桂、木槿、金银等等都可以泡茶。像菊茶味道爽口,可以缓解口干、火旺的症候;百合茶清凉去火,可以润肺止咳;桂茶可以明目清齿;茉莉茶可以舒缓焦虑;木槿茶既清热止咳,还可以凉血止血;金银茶也是治疗咽喉肿痛的绝佳饮品。唤弟要记住了:它们都是大自然馈赠给咱们人类的上好茶。” “哦——”唤弟认真地听着,小手捧起菊茶,抿了一口儿,试着水温正合适,茶水又甘甜清香,特别好喝。就把杯子捧到嘴边,缓缓仰头,“咕嘟咕嘟”地大口大口喝起来…… 尹书记看唤弟列出那副欲“一饮而尽”的架势,忙阻止道:“唤弟,茶不要一次性喝完,要留下三分之一杯的茶水,等爷爷续上开水,再泡上片刻,然后还可以接着喝。” 唤弟听了,急忙止住“牛饮”动作,低头看了看杯子里剩下的茶水,皱起小眉头,困惑地问:“爷爷,这些还有三分之一杯吗?” 尹书记听了唤弟的话,才突然明白自己对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竟然拉着大人呱,不觉好笑。 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拿右手的食指在杯子上比划着,解释说:“三分之一啊,那是‘分数’计量单位,就是把这个杯子平均分成三份,一份就是三分之一杯。喏,就到这儿。” “哦——”唤弟小大人一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儿。 尹书记又给唤弟的杯子里注入水,唤弟看着开水再次将菊冲得上下翻覆,可惜如今的朵饱吸了水分,沉甸甸的再也不复第一次冲泡时起舞的轻灵。 不甘寂寞的唤弟觉得菊茶非常好喝,就暗暗盘算着叫爹爹也弄点儿来尝尝。于是就问尹书记:“爷爷,这白菊是从哪里买的?” 尹书记幽幽地说:“不是买的,是你奶奶自己种的。”他伸手一指圃,“喏,‘黑’旁边的那些就是。” 唤弟顺着爷爷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大黑狗正俯卧在一片黑油油的墨绿叶子旁边。她眼睛快速搜了一圈儿,可哪儿有白菊的影子呢? 唤弟奇怪地问:“爷爷,我怎么没看到有白色的菊呢?” “嗐——菊是要到秋天才开的,这会儿还是夏天呢!” “你奶奶自己种,自己醅制茶,她虽然不在了,可她炮制的各种茶都还在呢!有菊,有忍冬,有木槿……”尹书记低诉着,眼睛深情地望着南墙边的木,嘴中念念有词,“‘物情良可见,人事不胜悲。莫恃朝荣好,君看暮落时。’朝开暮落……” “啊——什么呀?爷爷在念诗?”唤弟的简单思维有些不跟趟了,不得不抗议地打断尹书记神神叨叨的“碎碎念”。 “喔——爷爷念的是唐朝诗人写的《咏木槿树》。木槿的寿命只有短短一天,我们白天看见的,到了晚上就凋落了,它‘朝开暮落’,因此也叫‘朝开暮落’。” “‘朝开暮落’就是早上开,后晌儿落?俺怎么没看出来呢?”唤弟睁大眼睛,顺着爷爷目光凝望的地方拼命看去。 “没看见?噢——木槿期很长,坐又非常多,远远看上去总是满树头红红紫紫的。此才落,彼又开,连绵不绝,三个多月不断溜儿。唤弟还这么小,没有这“朝开暮落”的感觉也正常。” 陷于回忆中的尹书记继续说:“木槿不仅能炮制茶,还可以吃呢!你奶奶在世的时候还把木槿挂上面糊,用油炸着吃过呢!” “炸木槿?好吃吗?”唤弟舔舔嘴唇,眯起了长眼睛,似乎在记忆里搜寻‘炸木槿’的鲜美味道。 “好吃!酥炸木槿又松又脆,吃起来很可口呢!”尹书记也眯起了眼睛,目光似乎穿越了南墙边的那棵缀满紫的高大木槿树,看入了老伴儿所在的未知的虚空。 “前几年,发过一次大水,飞机场的官兵都来农场帮助抗洪,我和你另一个爷爷漂着开水桶去柳沟河给‘子弟兵’送水,一路趟着水去的,那水深都没腰了,我俩还没送到‘目的地’呢,热气腾腾的开水就和腰下的洪水一个温度了…… 大水退后,我得了痢疾,你奶奶就是用这棵树上的木槿熬成姜汤水给我治好的。”尹书记突然仰头向天,喃喃低诵:“‘夜合朝开秋露新,幽庭雅称画屏清。果然蠲得人间忿,何必当年宠太真。’唉!你奶奶——‘依槿’(悠人猜测依槿可能是尹副书记先妻的闺名,不过年代久远,慈祥的尹书记也早已作古,根本无从查起,故也不敢定论,权做疑案处理吧。)名副其实,她就是一朵没留果实的‘朝开暮落’。‘依槿’——‘依槿’……” 一直安安静静俯卧在菊密叶旁边的“黑”听到尹书记声声呼唤“依槿”,狗耳一竖,狗头一抬,前爪一按地面,一跃即起,抖抖毛,使劲儿摇拉着粗尾巴,小碎步跑着,颠颠颠地就迎了过来…… 结果人影一闪,从月亮门进来的不是“黑”期待的“依槿”,却是唤弟盼望了半天的爹爹——于文龙。 木槿 木槿既是韩国国又是马来西亚国。在韩国它叫“无穷”,就是韩剧《宫》里的信太子在合房之夜唱的那个“无穷开了又开”的那个“无穷” ;在马来西亚它叫“大红” ;在中国,它的名字就更多了:有白槿、榈树、大碗、篱障、清明篱、白饭、鸡肉、猪油、朝开暮落。 木槿是落叶灌木,株高3-4米,它对环境的适应性很强,较耐干燥和贫瘠,对土壤要求不严格,尤喜光和温暖潮润的气候。稍耐阴、喜温暖、湿润气候,耐修剪、耐热又耐寒,繁殖上可采取播种、压条、扦插、分株等方法。 我国的木槿种植历史悠久,而且地域覆盖广阔,像台湾、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四川、湖南、湖北、安徽、江西、浙江、江苏、山东、河北、河南、陕西等省区,均有栽培,可谓遍及大江南北。 古人多喜欢用“舜华”、“舜英”两美女来比喻木槿,并用以作诗赋词。 话说这舜华与舜英可不是一般人,她俩同是尧帝之女、舜帝之妻,芳名娥皇与女英。 《诗经·郑风·尔雅》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指的就是她们姐妹俩。 那么古人为什么要用舜华与舜英来比喻木槿树呢? 相传,濮阳一带曾流传过舜华、舜英、舜姬三位神的奇闻轶事。此传说由来已久,且越传越神奇。 故事记载:其实舜华、舜英、舜姬三位神原本是很常见的木槿树。 那么,普普通通的木槿树又是如何成仙,且有如此高雅的芳讳呢? 这还要从上古时候说起…… 上古时期,古帝丘东有一丘岭,人称历山。 这历山脚下长着三墩木槿,高过两丈,冠可盈亩。每至夏秋两季,开满树,烂漫如锦。 一年孟秋时节,号称“四凶”的“浑沌”、“穷奇”、木寿杌”、“饕餮”也前来历山观光。 见此美景,他们顿生歹意,妄图移去据为己有。 于是,“四凶”在历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木槿争夺战”。 “四凶”及其手下人丁,?来锨往,各个打得头破血流,终于把三墩木槿粗暴地刨倒了。 说也奇怪,木槿树一倒,便齐齐迅速枯萎,终至殒叶落。 “四凶”见此光景,料想取回重栽恐怕亦难以成活,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历山。 此“木槿树争夺战”过后,正在历山带领农夫耕作的虞舜闻讯匆匆赶来,他招呼农夫把三墩木槿树小心扶起,根系周圈儿重新培上肥沃的厚土,踩实后,并亲自汲水浇灌。 没想到,奇迹出现了:三墩木槿根系深植入土、饱吸舜亲手倾注的历山泉水后,枝叶顿活,开如初。 农夫们乐了,虞舜笑了。 木槿仙子为报虞舜活命之恩,取虞舜之讳——“舜”为姓,更名“舜华”、“舜英”、“舜姬”以示纪念。 这件事虞舜心里非常明白。原来木槿复活的当天夜里,虞舜在梦中见到了三位仙子的芳容,且告知了以上事宜…… 虞舜朦胧中见三位仙女飘然而至,细视个个皆面若桃,又似出水芙蓉…… “潜龙”虞舜正看得入神,就见三仙子敛衽行礼,齐施“万福”,口称:“恩公,奴家有礼了!”。 虞舜不知所措,茫然问曰:“子从何来,胡为恩公?” 三仙子笑曰:“吾非人类,乃木槿仙子也。承蒙恩公扶危相救,不仅得以保全体容,还‘因祸得福’,幸沐‘真龙’雨露。今朝,吾姐妹已受恩公亲洒甘泉之神奇潤化,侥幸得以成仙,故特来拜谢恩公渡化之德。” 尚懵懂混沌的虞舜一听三仙姬“恩公、恩公”叫个不停,慌起长揖曰:“不知仙神降临,小民有失迎迓、未全大礼,还望上仙见谅。” 三槿仙闻言,不觉掩袖失笑。 少时,只见一仙子正言曰:“吾姊妹仅为仙界百属员,恩公乃天之骄子,岂敢劳您大礼?况我姊妹已奏明天帝,世代以恩公讳——‘舜’为姓,以报活命大恩、仙化之德。” 虞舜正要再问,倩影渐逝…… “仙姬——” 舜惊觉醒来,仅见床前缕缕月光,原来不过“南柯一梦”。 舜,有虞氏,名重华,史称“虞舜”。 虞舜生于姚地(今河南濮阳),自小家境清贫,父亲是个盲人,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后瞽叟续娶,继母生弟“象”。舜长时间生活在“父顽、母嚣、弟傲”的家庭环境里,因此他从事过各种各样的体力劳动,经历相当坎坷。 “逆境出人才”!不幸的身世,恶劣的生存环境,却历练得舜具备了更加高尚的品德、拥有了非凡的治国才能。 他先在历山耕耘,“历山之人皆让畔”;在雷泽打鱼,“雷泽上人皆让居”;在黄河之滨制作陶器,“河滨器皆不苦窳”……总之,他到了哪里,人们都愿意追随,因而“一年而所居成聚(聚即村落),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四县为都)”。 话说,虞舜还在寿丘制作过家用器物,后来又到负夏做过小本生意。虞舜移居位于濮阳县城东南18里固堆西的负夏后,负夏人众聚拢,渐成新城。 虞舜亲将历山脚下的三株木槿分墩移植新城以内,迁居新城的木槿树愈发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虞舜继唐尧践天子位后,又将其移植蒲孤,得近“圣王”的木槿们更是流光溢彩、繁似锦。 几年之后,木槿树遍布了蒲孤城。其“美艳”亦迎来了辖下臣民的一致赞颂。 于是乎,虞舜顺应民意,遂取木槿为“国”。 悠人瞎琢磨,也许是“取”与“娶”同音,后人传来传去就传成了:舜娶了舜华与舜英,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娥皇与女英了。 不过,这传说也不甚完美,你想舜帝光娶了舜华、舜英二仙,单单落下一个小木槿仙妹,又置佳人舜姬于何地呢! 另附:木槿的语及象征意义: 木槿“朝开暮落”,犹如昙一现。 但人常说:物以稀为贵,正因为木槿开时间短暂,人们更加珍惜它的开时间,但木槿又给人一种厚积薄发的力量,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加绚烂地开放。 就像太阳不断地落下又升起,就像春去秋又来,虽然四季轮转,却是生生不息。 更像是爱一个人,会有情绪低潮,会有浪漫激情。但每一次低谷都是蓄势待发,准备新一轮的绽放,平淡中不失韵味。 因为他们明白,起起伏伏总是难免的,但没有什么会令他们动摇自己当初的选择——爱的信仰将永恒不变。 第019章 妻疼夫痛 前面“疯狗”一章讲到蔡晓遭遇狗袭,幸亏被人及时发现。 “援蔡”人员兵分两路,一路高呼“截住!打死咬人的狗——”追着疯狗远去了;一路径直跑到尚且懵懂的蔡晓身边…… 追狗的那一路的故事发展,看过前面章节的读者已经知晓了:自是战况空前,大快人心! 咱今天再回头看看被疯狗咬伤的蔡晓这儿…… 在背后遭袭、圈墙前被扑撕咬、狗退前再挨一口的短短一分钟被虐时间里,蔡晓大脑一片空白,除了下意识地侧了侧脸以外,竟未起一丝反抗。 等她神魂归体,意识到周身疼痛时,众人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搀上了高高的“50”拖拉机驾驶棚。 在车辙深深、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小个子刘”将拖拉机的马力加到最大,蔡晓苍白着一张人见人怜的俏脸,紧紧闭着抖颤不安的嘴唇,“全身无骨”地倚在薛白身上,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小曹森靠着司机的驾驶座站着,“小黑爪”高高扬着刚从蔡晓阿姨手里顺过来的那束垂柳枝条儿,上身套着一件涤混纺布的半旧“蚊子”1,好在这件不知是从哪个大人身上现剥下来的衫子,肥肥大大的,刚好包住了他亮可鉴人的光屁股,替这小子遮了丑。 其实,遮不遮丑的,某些方面尚未开窍的小曹森根本不在乎。再说了,他也不是第一次光着屁股满街跑了。 这次是他光溜溜地追着疯狗跑,去年是看瓜的老田头追着光溜溜的他跑。虽然都是光溜溜地跑,可两次裸跑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去年伏天,他还在薛家屯老家的时候,一群淘小子偷了瓜后,在湾里恣模样儿地啃着甜瓜洗澡时被老田头抓了个“现行”。回想那时的景况可比这次壮观喽:撅着山羊胡的伛偻老头,抱着没收来的一堆背心裤头,在晌午明晃晃的毒日头底下,追在十多个包括他在内的一丝不挂的臭小子身后,歇歇停停,停停歇歇,硬是气喘吁吁地撑着追出了三四里远…… 那次不光彩,这次就大不一样了,这回儿是“英勇追敌”,不光不用挨揍,他的勇敢还受到了农场大人们的表扬呢! 勇敢的打狗英雄曹森大概真如大老潘说的那样是块“橡皮”。看!这小子,一点儿也没有“伤员”的自觉,在驾驶棚里也一刻不闲,动动这儿,摸摸那儿,一路兴奋不已地来到了县医院。 萎靡不振的蔡晓一被“小个子刘”和薛白搀下车,就狂吐不止…… 后来医生给她抹上麻醉药水,清洗缝合肩头伤口的时候,不知她是晕针还是晕血,反正她竟然不打招呼地突然“睡”过去了,把主治大夫和薛白都差点儿吓死。 小曹森就不同了,也是,人家伤得不重。大夫用大镊子夹着酒精药,在他右边的屁股蛋子上的狗牙啮伤处使劲儿擦了擦,消了消狗牙毒,撒上白色的消炎粉,又在伤口上面用胶布给他粘上一块叠了三四层儿的方方正正的纱布,然后,抬掌在他的另一半屁股蛋子上拍了一掌,就让他从“手术台”上滚下去了。 小曹森大概觉得屁股上贴了块雪白的面纱有碍观瞻或者不得劲儿咋的,反正等蔡晓的缝合手术结束转去卫生防疫站的时候,他已经自行“拆布”了。 一大一小俩伤号在防疫站注射了“狂犬疫苗”。又听站上的“白大褂”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半天“疫苗”保管、饮食、出行等等注意事项,才带上剩下的针剂回返康庄农场。 拖拉机“突突突突”行至飞机场东边的那条三公里长的沥青铺就的柏油路上时,正碰上前来探望蔡晓的文龙父女。 两下住车,文龙将唤弟提下自行车后座,领着她的手,上前问了问蔡晓的情况。 大概是见到老公和孩子了,蔡晓虽然还是面无血色,毕竟有精神多了。 各怀心事的六人合兵一处,机动车在前,人力车在侧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地相跟着回了家。 心痛不已的文龙把蔡晓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托到炕头铺好的褥子上。 “于队长,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去吃饭了!”一路无言的“小个子刘”把车直开到蔡晓宿舍门口,等“乘客们”都安全下了车棚,就打算开上拖拉机去吃饭。 “噢——没事了!今天谢谢你了!哦,还有曹家薛嫂子,也谢谢你照顾唤弟她娘了!”文龙互搓着大手掌心,感激不尽地说。 光穿着大“蚊子”的小曹森一跳下拖拉机就想跑,可惜,没快过他娘“出手如电”的左手,被薛白一把薅住水手衣领,劈手夺过那小子手里的那束垂柳枝条儿,照着小光腿才抽了两下,就被不服管教的儿子又夺了回去,曹森把夺回的“凶器”转手向着站在门口的唤弟远远一拋…… 曹森娘听到文龙谢她赶紧搭腔:“哎呀!一点小事儿,于队长干嘛这么见外,要是你不过意,过了秋也帮我家盘一铺火炕吧!呵呵呵……”“顺着梯子爬上墙”的薛白说着,不觉也笑了起来。 心神不宁的文龙听了曹家薛嫂子出其不意的话,也呵呵呵地笑着答:“盘炕,小事儿,什么时候盘,嫂子招呼一声,俺马上就到!” “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好了啊!我们先走了,你快上屋看看唤弟她娘去吧!” 失了“兵器”的曹森娘对文龙说完,就徒手整治儿子,她伸手扭住“橡皮”的耳朵,拖着就走。 “哎吆、哎吆——”曹森高声尖叫着,被他娘拎着耳朵揪回了家。 送走了薛白母子,文龙慌忙转身进屋,“砰”地一声,肩膀撞在了门框上,他顾不上哼哼就急急进屋看媳妇。 文龙心情沉重地查看了一番蔡晓已经包扎妥当的伤:轻伤两处分别在右腿弯儿和右手脖儿,重伤一处在左肩臂,共三处。 他深深叹了口气,妻子蔡晓“疼”在明处,可以通过止疼药来止住;而自己“痛”在心底,是抽丝剥茧的“心痛”,此痛无药可医,除非蔡晓伤愈,否则其痛将会由内至外发作,绵绵不息…… 而后,垂头丧气的文龙出到外间,摸起饭钵,边往门外走,边沉声吩咐站在门口低头把玩垂柳枝条儿的闺女:“唤弟,爹去大伙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你别出去玩了,待家里陪陪恁娘!” “知道了!”唤弟丢掉柳枝条儿,答应着跑进里屋,趴在炕沿上关心地问,“娘,你好了吗?还疼吗?” 突遭噩梦的蔡晓张眼看看女儿担心的眼神儿,勉强笑着答:“好了,娘没事,就一点点儿疼。” 【高密土话解析】 1——“蚊子”,就是“海军衫”。由于山东这地儿的蚊子外表布满黑白相间图案,乍一看颇像穿着海军衫,所以,人们也称“海军衫”为“蚊子”。 第020章 二胖相争 唤弟这几天可真忙呀! 其实不止唤弟一人忙,烈日炎炎,正是麦谷抢收时节,农场职工上上下下,全都不分日夜地工作着…… 康庄农场的收麦进程与唤弟老家——东酉家村大不相同。 东酉家村割麦靠的是人工,跨时长,总是麦穗稍黄就开镰。爷们、老少妇孺齐上阵,也要收个半月二十日的。 那也还得老天照应:千万别在打完场前下大雨,否则就不好说收几天了! 往往到了最后,人困牲口乏了,看看地里还有几垄快要被日头烤着了火的麦子无精打采地立着,干巴巴地歪着头儿,一碰,穗儿就掉。 割倒的麦子分束拦腰捆住,一个个“麦个子”装上地排车,人马牛骡驴全上阵,白天黑夜地往场院里拉…… “忙不忙,先‘打场’。” 带着长长秸杆的麦子一进场院,就得用长铡刀从捆着的“麦腰儿”上方一拃处铡断,带腰儿的下半截“麦根子”先垛在一边,等忙完场或者下雨天抱回家再慢慢地“捡麦根子”1。 铡下来的上半截麦头儿部分,就四下抛开,铺撒在场院里,拿二齿木叉不停地翻晒。 毒日头下曝晒个三两天,就可以给驯顺的老牛套上大碌碡,牵着它满场院转圈儿,进行一遍遍地碾压,俗称“压场”。(“压场”这活轻快,蔡晓的同学——知青卢仝就恣悠悠地干过。) 通过碌碡的反复碾压,才能将麦草和籽粒分离。 当然,这样原始的打场方式并不完美,直到“扬场”2后要装麻袋了,有的籽粒上还穿着“衫子”。 “煮妇”们“捞麦子”3前,还得抱着簸萁“簸麦子”,簸完后再如第一卷24章提到的于陈氏那样,守着柳条大簸萁或者大笸箩,做最后的清理:捡小土坷垃、碎砂子、断梗子、“穿衫子”4……。捡完杂质后才能“捞麦子”。 簸下来的“穿衫子”麦粒当然不能扔,那得再铺撒在场院里,拉着光滑面的小碌轴进行二次碾压,直至“衫子”和籽实彻底分离…… 每当大姑娘俏媳妇弯腰撅腚拉着小碌轴碾压“穿衫麦子”时,调皮的小孩子就会在一边兜着圈子连跑带跳地唱:“叫你纺不纺,套个碌碡叫你拉……”,还有的孩子嚷嚷得更神:“嫁给我,比他强,砖漫地,粉白墙……强起套上碌轴来压场……” 得!又扯远了,大忙季节,咱还是回头拉呱拉呱 5“收麦”……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康庄农场那时候可先进了:刈麦用收割机;运输用“50”拖拉机;(当时,整个东酉家村,只有于文龙所在的四队混上了一辆“125”,全村人还稀罕得像个宝似的。“50”拖拉机,那几乎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了,更不用说农场一下儿就拥有两台了!在大张着嘴的小唤弟眼里,那简直……哈哈,又说多了。)打场用脱粒机,哈哈,农场这唻,可以称得上半机械化生产了。 那些天,唤弟早晨起炕的时候,爹爹已经上工去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爹爹还没回来…… 她一天到晚见到爹爹的时间很少,只有中午吃饭时,爹爹偶尔会“胡子拉碴”地露一面儿,也是急匆匆地扒拉两口饭,看一眼静卧养伤的娘立马就走。 爹爹忙得团团转的日子,也是母亲术后需要静养的日子。大清早,小小的唤弟就不得不抱着比她还要粗的铝锅去食堂打饭。 “胖伯伯好!俺要四两稀饭,二两油条,哦——俺娘还要一点儿小咸菜。”唤弟把大锅托上高高的售饭平台,举着手里的粮票说。 “哎——唤弟又来打饭了,真是个好孩子!”“老婆张”抢在“胖子张”之前搭上唤弟的腔,笑嘻嘻地接过饭票和铝锅,把饭票随手丢进钱匣子,左手将锅扶坐到盛稀饭的大铁皮桶的边沿上,右手抄起大铁舀子,“哗、哗”地倾注了两大舀子小米粥。又将铝锅盖子凸面向下,反扣在锅顶上,抓起在一边噘着嘴儿的“胖子张”称好的几根油条,放在锅盖的凹凹内面上,再夹上两筷子咸菜丝放在油条一侧。 “来——唤弟,接好喽——”“老婆张”两手拤住圆柱形铝锅提手下的两侧,弯腰探出头和身子,等唤弟的小手把紧了铝锅的两个提手以后,才慢慢松手。最后又摸了摸唤弟的头,这才满意地微笑着缩回“熊”身。 “接好了。谢谢伯伯!俺走了,伯伯再见!” 气呼呼的“胖子张”看唤弟目不转睛地盯着锅,轻轻挪动着两条小胖腿儿,小心翼翼地端着饭走出了食堂。才扭头找算“老婆张”:“‘老婆张’你怎么回事,唤弟喊的是‘胖伯伯好’,你算哪座山上的猴子,你有我胖吗?” 比‘胖子张’稍有逊色的‘老婆张’听了对方的话,不服气啦:“什么,我是猴子?你见过有我这个“款儿”的猴子吗?不就比我多二两肉嘛,怎么着——你还想把‘胖’字一个人独占了?” “你个……” 悠人窃想,康庄农场食堂里今晨上演的这场重量级“对决”,大概是我国的首例“媲胖大赛”了吧!不过“大赛”再热闹,悠人也不能逗留了。咱还是赶紧去看看小唤弟“龟爬”到哪儿去了吧…… 唤弟慢腾腾地走着,心里这个急呀! 昨夜看脱粒机干活看迷了,睡得太晚,今天娘叫了好几遍,她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一看墙上的大挂钟,指针都指向七点四十五分了。 这下可遭了!刘兰芳的《杨家将》八点整开讲。 昨天正讲到潘仁美把杨七郎吊上百尺高杆,要射死他呢——正在这千钧一发的节骨眼儿上,刘老师突然把惊堂木“啪”地一拍,又来了那句令听众深恶痛绝的结语:“欲知七郎死活,请听下回分解!” 刘老师这个“大包袱”一拋,整得唤弟眨巴着小眼替杨七郎担心了多半天,她暗暗下决心:等我长大了也说评书,我一口气拉吧完了,省得叫听众睡不好觉。(悠人窃笑,小唤弟和俺一样傻,你看俺的《知青农场》就知道了,屁大点事儿也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读者朋友们倒是可以安心睡觉了,可是咱讲的故事没紧头儿,好奇的人都是张一眼儿,就走了,怎么能抓住人心啊?回想起来,还是咱刘兰芳大师高!) 为了杨家七郎,唤弟一整天没精打采的,干啥都没劲儿。得亏了过半晌儿时,章春樱和妹妹秋樱飞跑着经过她家时,“咬咬着舌子”喊了她一声:“唤弟,脱粒机拉到水泥场里去了,快!咱看它干活去,俺哥和‘橡皮’他们一伙的都去了——”矮胖的唤弟这才打点起精神,追在章家姐妹屁股后面“滚”出去了。 【高密土话解析】 1——“捡麦根子”,就是把落在麦根子里的麦穗儿捡出来。 2——“扬场”,就是把打下来的麦粒子用木锨扬起,借风力吹掉壳、叶和尘土,分离出干净的子粒。扬场一般两人配合,一人扬的时候,另一个拿着大扫帚等在一边,等扬起的麦子落下时,就上前在扬过的麦粒子上用扫帚捋出那些没有被风吹走的小石头、碎梗、破叶子。 3——“捞麦子”,就是“用水淘洗麦子粒”。 4——“穿衫子”,就是带着麦糠的麦粒子。 5——“拉呱拉呱”,就是“说说”的意思。 第021章 花娘子 昨晚,唤弟跟着章家姐妹去看脱粒机工作,与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孩子在脱过粒的麦穰草堆里上蹿下跳、吵吵嚷嚷地闹腾了半宿。 今天,唤弟就乏得起不来炕了。 若不是娘执着地三遍五遍叫她,估计今天的“七郎蒙难”,怕就要生生错过了。不过,现在倒挺好,回到家刚好能赶上个评书头儿,吃着香喷喷的稀饭泡油条,听着刘兰芳声情并茂的评书,那感觉,想想就美……。 心急脚慢的唤弟美滋滋地打算着,平端着铝锅抄近路往家赶。 向东一拐,刚穿过分隔东西院——院墙上的小门,就被墙东侧男厕所里突然窜出来的一个毛孩子撞翻在地。 “噗通、噗通”倒地的两声,出自唤弟和与她相撞的男孩儿。 “咣”的一声,是稀饭锅重重摔打地面发出的音响。 “嘡啷啷”的清脆乐音,是抛下油条独自滚走的锅盖谱出的。 “哎哟,唤弟!该打打地唻——没磕坏了吧?”男孩子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跑过来就拉唤弟的小胳膊。 被撞坐在地上的唤弟扭头望了望她身子南边的满地狼藉,顾不得细究屁股疼了,爬起来揪住肇事者的背心,就不放手了:“死橡皮!鬼撵你?跑这么快干啥?撞死俺了!你赔俺的稀饭、油条!” 被唤作“橡皮”的男孩子非但不逃,反而拖过唤弟的手就往男厕所里拉:“先别管你的稀饭油条了,你快过来看看,这儿有一个‘死人’……” “死‘橡皮’,松手!干嘛呢?俺不……咹?死……人?”原本死活不肯进男厕的唤弟一听“死人”二字吓了一跳,也不顾地挣扎了,顺着曹森的劲儿就进了男厕所。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真有道理,这俩不过七、八岁的孩子毫无防范地就拉手闯进了“案发现场”。 大厕所的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人,看情形当是此人站在一尺多高的台上厕沟边,正小解着呢,一时不察,就遭遇了坏人的正面袭击,头低脚高地后张了下来。 唤弟看了看那个“死者”的脸,惊叫起来:“呀!这不是那天带俺们一家看宿舍的柳清扬吗?” 她大着胆子蹩摸过去,探出小手试了试他的呼吸:“还有气呢,没死!”她一回头吩咐身后的小子,“曹森,你腿快,快去水泥场里叫人!” “噢——”曹森倒也听话,答应一声,飞也似地跑去找人了。 唤弟想起电视上看到的救人方案,拿小手“啪啪啪”猛拍柳清扬的胸膛和脸颊,嘴里还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柳清扬,醒醒,快醒醒!” 还别说,唤弟一通粗鲁的救治总算见效了!她手底的柳清扬被她的小手一通乱呼打,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唤弟的脸,发出一声悲鸣:“哎呀天唻!”折身坐了起来,无奈他的脚尚探在高高的茅厕厕台上,脚高屁股低,一下子没起来,差点又仰倒。好在唤弟一直在旁边密切关注着他的行动,及时抓了他的长臂一把,才堪堪避免了“死去活来”的柳清扬二度张倒。 柳清扬咧着嘴摸了摸与厕所地面亲密接触过的后脑勺,把两腿撤下来,在唤弟的帮助下站起来,这才发现一个事儿:自己的宝贝还暴露在裤子外。这个严重的问题使他的毫无血色的脸迅速充血变红了,他手忙脚乱地掩藏着罪恶之源,嗫嚅着问:“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跑来男厕所了?” 唤弟看看柳清扬手足无措的样子,鄙夷道:“俺才不会往男厕所跑呢!是曹森,他说你‘死’了,俺才过来看看的,你没事躺在这儿干嘛呀!是故意要吓吓曹森吗?不过你装得真像,连俺也以为你真的‘死’了呢!” “哎呀——快出去!”柳清扬突然记起了什么更加严重的问题,拖着唤弟就急匆匆地出来了。 一出厕所,唤弟就又看到了她的像遭遇过“海啸”袭击过的早饭了。 她噘了噘小嘴,不快地埋怨:“看!都怪你,你要是不‘装死’吓唬曹森,他能跑得鬼撵似地撞翻俺的饭锅吗?” “哦——这样啊,那我给你另打一份吧!”劫后余生的柳清扬抱歉地说。 唤弟点着头满意地笑了笑:“嗯,这还差不多。” 等吆吆喝喝的曹森把“援兵”引来的时候,柳清扬早已经捡起唤弟的严重变形的铝锅,拉着她穿过院墙上的小门去了食堂…… 曹森站在空荡荡的厕所里疑惑:“人呢?” “唤弟,唤弟!”不知所措的曹森喊着唤弟的名字跑出厕所,只见稀饭、油条包括咸菜丝都还在原地,只是不见了铝锅。 唤弟本人和“死”了的柳清扬,也不知去向…… 被他叫来的几个大人以为又被这个皮小子骗了,照着他的乱糟糟的脑袋好一通“蹂躏”,这才嘻嘻哈哈地回去干活了。 余下曹森一人站在原地费解:我这回说的可是真事儿。不过,人呢?这一会儿的工夫,都哪去了? 矮灌木似的唤弟跟在高乔木似的柳清扬身后走出食堂的时候,已经搞明白柳清扬为什么会躺在厕所的地上了:原来,他“连轴转”,打了两天两宿的麦场,今晨上厕所解手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刚解开裤子要小解呢,隐约听到头顶“窸窸窣窣”的,一抬昏沉沉的头,就看到头顶的厕所木梁上垂下一条长长的皮蛇来:那蛇缆绳粗细,吐着分叉的长信子,奔着他的面门就“扑”过来了…… 于是他就“人事不知”地张倒了。直到唤弟把他作弄醒。 临别之时,他还不好意思地嘱咐唤弟:“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对人讲!” “俺就不……”唤弟支吾了几句什么,柳清扬也没听清。就弯弯腰不耻下问:“你说什么?” “俺让你矮些!” “噢——”柳清扬听话地蹲下来,平视唤弟。 唤弟盯着柳清扬好看的脸蛋看了老长时间,也没发现有蛇牙咬伤存在。又绕着他的脑袋转了个圈儿,才在他后脑勺上找到一个乒乓球大小的肉包儿,不过一看这个包就不是他嘴里的那条蛇的手笔。就有些怀疑柳清扬是不是做梦梦到“娘子”了。蛇都吐着信子扑到他面门上了,还不舍得咬他,一定是叫这张好看的小白脸迷惑住了。许仙不就这样迷来了白娘子嘛? 这事儿,唤弟回头就添油加醋地当故事讲给了寻过来的皮小子曹森。 没出三天,农场上上下下都知道柳清扬遇到“娘子”了,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娘子”有两丈多长,手臂粗细,头上还长着血红的凤冠,一发声‘嗡嗡’的…… 不过它再厉害,一见到柳清扬这个小白脸也只能乖乖地投降了…… 第022章 注射 坐卧不安的蔡晓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了十多遍,唤弟才把饭打回家。 唤弟放下锅,就忙着扭开半导体收音机。刘兰芳的评书早讲完了,蔡晓安慰闺女:“别噘嘴儿了。没事儿,晚上七点还重播。” “那不是还要等到后晌儿嘛!”唤弟噘嘴吃着稀饭泡油条,心里不住地埋怨曹森:要不是“橡皮”那个混小子撞翻了俺的早饭,俺至于耽误了听书吗?哼,得空儿一定给他好看! 没想到,唤弟今天下的这个报复决定还没过两个小时就成型并实现了…… 心思乱转的唤弟和娘还没吃好早饭,苗淼阿姨就拖着一脸无辜的曹森进来了。 苗淼阿姨原先是高密前窝洛的卫生员。是随其夫——下乡知青章俊沉(为了和“诸城章”区分,农场职工都呼他“菏泽章”。)一同来的康庄农场。 遭狗咬的蔡晓术后回家那天,她来探望,说起自己和曹森的后续治疗事宜时,蔡晓忧思沉沉地说:“防疫站的大夫说,‘这疫苗前三天要一天一针,连打三针,之后再两天一针;三天一针;五天一针;一周一针……这十几支针剂要打二十多天呢!’你说这大忙季节的……” 爽快的苗淼不等蔡晓喟叹完,就立刻自告奋勇地接话儿了:“我在老家窝洛就是干卫生员的,你们不用再寻思是上迎风庄还是康家庄去打针了,这点儿小事,我就办了!” 就这样,这些天,苗淼阿姨就天天抓着“橡皮”猴子曹森到唤弟家打针了。 有些好奇的读者也许要问了,现在注射狂犬疫苗要么“四针”1,要么“五针”2,你怎么给蔡晓和曹森打那么多针呢?还有干嘛一定要抓着曹森到唤弟家打针呀? 悠人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实话说,我也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要打那么多针,(不过消耗了那么多针剂,俩病号好像才了两块五毛钱,比现在便宜老鼻子了!)悠人所写也只是根据“当事人”的回忆——如实笔录的。请读者想想啊,“当事人”如今已经七十好几了,狗咬事件也过去冒四十年了,就算她老人家记不清楚也情有可原嘛! 至于第二个问题嘛!原因很简单,蔡晓和曹森是在即将割麦子的大热天被疯狗咬的,防疫站的大夫再三叮嘱:疫苗要放在2-8度的环境中避光保存。 他们要么就不带针剂回家,需要注射的时候再回站里打针;要么就在离家近的地方找个有条件的卫生室储存并注射疫苗。 好家伙,30多里远呢!回回上县城那得耽误多少工夫? 于是蔡晓就强烈要求把剩余的针剂带回家。 可带回家的疫苗该放在哪儿储存呢? 那时候,偌大的康庄农场还没有一台电冰箱或者电冰柜啥的,貌似迎风庄和康家庄也没混上冰柜一类的贵重电器。开玩笑,八十年代初,大多数农村还没通电呢,就是买了电器也没法使用啊! “怎么办呢?” 这时候,文龙就说了:“放到井底的水里湃【音bá】着吧!” 可巧,正冲着唤弟家南面30步开外就有一口水井。 于是,文龙就把两个伤号的针剂安瓿一支支从纸盒里取出来,先用布条子分别裹紧,再统统放进薄膜袋里缠严实了,缚在一块磨刀石上,固定在铁皮水桶底部,在水桶提手上拴上长长的井绳,就把“疫苗”沉入了那口深深的水井下…… 苗淼阿姨把“疫苗”从井底提上来,取出两支,又把其余的原样捆好,重新送下深井。 为了防止好不容易抓回来的皮小子逃跑,苗淼阿姨总是先给曹森注射。 唤弟歪着头,看她胖乎乎的左手拿起疫苗针剂,使劲儿晃了晃,右手倒把着捏起不锈钢镊子头儿,用镊子尾部“啪”地一声打掉疫苗安瓿的玻璃头儿。放下镊子,她又拿起玻璃注射器,把细长的针头插入倾斜的安瓿瓶内的药液里,徐徐抽出疫苗液体,先把右手拇指轻轻向上一推,喷出一小串药液。又拿酒精药在曹森的臀上方擦了擦,曹森倒没咋的,唤弟就觉得自己的相应部位一凉,“鸡皮疙瘩”随即起了一身。 唤弟扭着身子,列出一副随时逃跑的架势,更加使劲儿地歪了歪头,苦起一张小圆脸,半闭着眼睛看苗淼阿姨给“橡皮”进行臀部注射。唤弟的小心脏“呼腾呼腾”地加快速度跳动着,战战兢兢地睨视着苗淼阿姨给小伙伴打完针,才吁出了一口长气。 母亲蔡晓说:“唤弟,你和曹森出去玩吧!玩之前把你洒在路上的饭打扫了……” “哎——”唤弟知道母亲面嫩,这是变着法的要把外男曹森支出去呢!于是,不等母亲说完就拉着尚懵懂不知的小伙伴走了…… 俩人扛着铁锨来到出事地点,曹森也不用唤弟动手,自己先铲了一锨土,撒到稀饭上,等土把稀饭里的水吸得差不多了,才用大铁锨把地面上的稀饭土和咸菜丝铲起来倒进了茅厕坑里。 稀饭土和咸菜丝铲干净了,曹森又除起3油条准备往厕所里送…… 唤弟忙拦住他说:“这个,别浪费了,咱拿它去喂喂‘大老黑’吧!” “喂‘大老黑’?中!” 曹森用锨掇着油条跟着唤弟就去了尹书记的小院。 尹书记工作去了,静静的小院里,只有“黑”无精打采地伏在石桌下,竖着尖耳朵,瞅着月亮门儿,半年如一日地痴痴地等着它那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女主人…… “快!把油条给黑……”唤弟指使着皮小子曹森。 “好!”被人称为“橡皮”的傻小子端着长柄铁锨,像“鬼子进村”那样,愣头愣脑地向着“大老黑”一步一步走过去了…… 【高密土话解析】 1——“四针”,现在使用国产狂犬疫苗有两年接种方案:四针法和五针法。四针法也叫2-1-1接种程序,就是0(2剂)、7、21天(各一剂),效果跟五针法的一样。四剂的价格跟5剂的差不多。只是伤患跑卫生部门回数上少了一次,也少挨一针扎。 2——“五针”,就是五针疫苗注射法,分别在0、3、7、14、28天各接种1剂疫苗。各厂家价格略有差别,一般注射五针费在400元左右。 3——“除起”,就是“铲起”的意思。 第023章 压水 “橡皮”把盛放着油条的铁锨头送到“大老黑”眼前,“黑”几乎未动鼻翼,瞅也不瞅一眼。 这条忠实的老狗除了在他们刚转过月亮门时,抬起过懒洋洋的头,用无精打采的浑浊目光扫了俩孩子一眼外,其余时间一直把黑脑袋伏在两只前爪上,面对院外竖耳聆听。 “唤弟,‘大老黑’不吃,怎么办?”曹森蹲在石桌旁边,扭头问同样蹲着的唤弟。 唤弟皱皱稀疏的细眉,小趴趴鼻子一抽,犹犹豫豫地说:“‘大老黑’是不是老了,喜欢吃泡饭啊?俺的鞋匠二爷爷现在老了,就翘翘着一动一动的山羊胡儿,天天瘪瘪着嘴吃泡饭。” “那样啊!”曹森乱蓬蓬的脑袋转了一圈儿,看到东墙边有一口水泥台的压水井,就跳起来,一冒一冒地跑过去,握住二十多公分长的光滑铸铁压手柄就使劲压,井头压筒里的“皮钱儿”1“吱吱吱”地干叫着,就是不上水。 曹森忙活半天,汗都涔涔地出来了,水还是跟扭扭捏捏的琵琶美女一样,千呼万唤不肯出来。他急躁地道:“上不来水,咋弄?” 唤弟也跑过来,研究半天才想起来:“傻瓜,你没加‘引水’2!” “引水?”曹森又一撒目儿,看到滴水檐下一口“西施浣纱”的彩釉大水缸。立马丢下压杆,“咚咚咚”跑了过去。 “没有舀子呢!”曹森遗憾地感叹着,双手掬起一捧水,淋淋漓漓地跑到压井边,可惜手心只剩了涓滴。 “皮猴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弄不来‘引水’,怎么办?” “找个东西舀呗!”唤弟回答着,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 曹森也跟着唤弟的眼神转悠,后来俩孩子四道目光就落在了尹书记开着的玻璃窗上。 “爬窗?”曹森跳起来,仨蹦倆蹦蹿到了窗前。 唤弟也跟着小跑过来:“订着窗纱呢!你敢爬窗?” “小事儿,我有什么不敢的?”曹森一挺小胸脯。说完,就三把两把地把窗纱的下边扯破了。又回头看看唤弟,“这事别说是我干的,啊?” “尹爷爷不在家,你敢偷爬进他家,你就?等着挨揍吧!还不让俺说,俺凭什么听你的?”唤弟鄙夷地道。 “挨揍我可不怕。不过你就得听我的,就凭这个!”曹森把小拳头攥紧,高高举到唤弟的小鼻子上虚晃着。 “呸!土匪!”唤弟抬手挥开他的小拳头,呸他一声道。于是咱们的小曹森在继“皮猴”、“橡皮”之外又多了一个大名鼎鼎的外号——“土匪”。 曹森往高高的窗台上一纵,手肘把住里面的窗台沿儿,右腿一骗,身子一起一落就窜进去了。 他回身站在窗里面的木床上,高高探出身子,伸手招呼唤弟:“屋里真凉快!你也进来吧!” “俺不!你快找舀子。别让尹爷爷回来抓住了。”唤弟一跺脚催促道。 曹森缩回头,只听“腾”地一声,“皮猴”跳下床,就到里面串游去了。 “找到没有?快点!” “找到了——”过了一会儿,曹森一手拿着半个葫芦瓢,一手拿了一个没有标签的玻璃罐头瓶探出头来了。 “给!接住。” “这是什么呀?”唤弟接过瓢和沉甸甸的罐头瓶问。 “蜂蜜!”曹森诡异地笑着说。 “你偷东西——快送回去!”唤弟睁圆了小眼睛,惊骇地说着,把手里的蜂蜜瓶往窗台上的曹森手里塞。 “我不偷,咱就尝一丁点儿,一会儿再送进去。” 唤弟怒眼环睁,要挟道:“不行!快送回去,不然我喊人了!” “嗬!和你玩真没劲儿!”曹森懊悔不已地说着,气哼哼地一把夺回瓶子,掉头又钻回去了。 曹森这一回去不要紧,直接导致了后面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与蚂蜂共起舞。” “土匪,在里面磨蹭什么,快点出来,再不出来俺可真喊人了!”曹森进了里面,唤弟等得不耐烦了,扬声高喊起来。 “叫魂呢!出来了——”曹森从窗口跳出来,把双手在前胸和屁股上使劲儿蹭了蹭,接过唤弟手里的水瓢,舀了一瓢清水端到压井旁边,想了想,又把水递给唤弟,“拿着,我一压,你就快灌水!” “中!”唤弟接过盛满水的葫芦瓢,等曹森握紧压水柄,跳着高儿地开始上下蹦跶时,赶紧将水倾倒进井头的压水筒里。 一瓢水下去没见动静,唤弟又跑了两趟,直到添了第三瓢“引水”,那个上粗下细的铸造井头的出水管才“哗哗”地流出水来。 俩小孩子可高兴了,嘻嘻哈哈地压着水玩了起来,反倒忘记了他们的“初衷”。 要不就说孩子办事让人摇头呢!俩小儿不过是想整点水给狗泡油条吃,连半瓢水都用不上的事儿,再说大水缸里本来就有现成的,他俩偏不取用,反而用了三瓢“引水”来取这需要的半瓢水,结果后来又忘了泡油条喂狗的事了,你泼我一捧,我洒你一身,二人你来我往,一会儿工夫,全成了“落汤鸡”。 正在俩孩子大过“泼水节”的时候,耳边就听“嗡嗡嗡嗡”的声音传来,呀——快看!奇迹发生了…… 【高密土话解析】 1——“皮钱儿”,就是井心中的一块铜钱形状的引水皮儿,靠着这块引水皮儿和井心的作用力就能将深深的地下水压上来。 2——“引水”,怎么说呢?就是——我们农村用的压水井,普遍是上面一个“皮钱儿”(即活塞),下面一个阀门,这个活塞和阀门都是一个单向阀,使空气往上走而不往下走。活塞往上走时,阀门开启,可以将下面管子里的空气抽到上面的空腔来,活塞往下走时,阀门关闭,空气从“皮钱儿”边上冒出来。如此上下循环就将下面的管子里抽成真空了,水在大气压的作用下,就被“呼呼”地抽上来了。但有时“皮钱儿”使用时间太长,密封性不好了,活塞往上走时外面的空气会漏进去,活塞往下走时,空腔的空气也可能从阀门处漏进下面的管子里,这样就很难将管子抽空。由于水具有一定的密封作用,加“引水”就是为了帮助提高“皮钱儿”的密封性,借助大气压,尽快将“皮钱儿”下面的管子抽空,并迅速抽上水来。 第024章 人蜂之战 打水仗的唤弟和曹森正玩得兴致盎然,忽然听到周遭传来“嗡嗡嗡”的响声,俩小儿一抬头,只见空中飞来了一群蜜蜂,刚开始还是三五成群,到后来就是不见首尾的大部队了…… 这些不知从何方匆匆赶来的蜜蜂们目标直指尹爷爷开着的窗户。窗纱上的那个大洞,就像一个“嗡嗡”工作着的大容量抽油烟机,四面八方的细腰黄蜂似乎都被它的超级引力“呼呼”地吸了进去。 两个玩水的孩子看到这么多的蜜蜂熙熙攘攘着纷至沓来,不由骇怪地张大了嘴巴,统统忘记了手里的洒水“进攻”动作,化“敌”为友,面面相觑。 “糟了!我忘记盖上蜜壶盖了……”唤弟身边的“土匪”猛然弹跳而起,不假思索地插进蜜蜂群里,狸猫一样敏捷地爬进了窗户…… 只一会儿工夫,就听屋里“啊啊啊”地惨叫声透出屋外,狼狈的曹森很快又从窗户里冒出了头。只见那小子连滚带爬地从窗台上跳下来,在地上连打了两个滚,蹦起来,就“嗷嗷”乱叫着向唤弟跑来,唤弟一看,哎呀妈唻——蜜蜂大队跟着抱头鼠窜的“皮猴”追来了。 唤弟跳脚就逃,慌慌张张地跑过“大老黑”身边时,不提防被曹森撂在那儿的铁锨长柄狠狠绊了一跤。(悠人想唤弟亏了这一跤,不然她也会和曹森一样成为蚂蜂的攻击目标。)“别过来,快往东湾里跑!”惊慌失措的唤弟还趴在地上没爬起来就大声指示。 慌不择路的“土匪”一听,赶紧掉头,磕磕绊绊地冲出月亮门儿,引领着一大队嗡嗡乱叫的野蛮蜂子向唤弟口中的东湾蹿去了。 唤弟这一跤跌得不轻……致使锨头上被太阳烤得干巴巴的油条中的一根,也突然调皮地脱离队伍,一下子弹跳到伸在石桌下的狗鼻子上,把雷打不动的“大老黑”也惊到了。它晃晃瘦头,动动“沉甸甸”的耳朵,不停抽动的狗鼻子似乎也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某种危险了,“兀”地一跃而起,跟在不顾疼痛,爬起来接茬狂蹿的唤弟后面小跑起来。 “皮猴”被不时“亲吻”他一下的黄蜂簇拥着,在头里“啊啊啊”地大叫着,挥舞着两条小手臂没命地瞎跑。 一颠一簸的唤弟和上了年纪的“黑”几乎“并驾齐驱”,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浩浩荡荡的“纵队”后面穷追不舍。 “曹森快跑,抄——近路,爬东墙,往墙外的东大湾——水里跳……”唤弟气喘吁吁地追着“橡皮”带领的蜜蜂“团队”高喊。 唤弟在后面“呼哧呼哧”地一提醒,“土匪”立马奔东墙去了…… 农场的东院墙上有一处三米多宽的断壁,断壁最低处高半米,是上次那场好雨的杰作。坍塌后一个礼拜左右,文龙领着几个建筑人员把高墙修补好了,结果,当天就被几个贪走便道上学的混小子明目张胆地合力推倒了。 小“皮猴”子就是腿快,下去十年,难说不是第二个刘翔呀!你看他,前倾着身子,背心兜着风,头上急速地舞动着两条小细胳膊,脚底虎虎生风…… “小刘翔”“呼呼呼”地跑到残垣前,毫不犹豫地一跃,“跨墙栏”而出。大喘着气的唤弟和闷头不响的“老黑”追到墙边,就见曹森在离湾边一米多处,来了一个漂亮的“孙杨式”飞跃,像海洋馆里表演“跃龙门”的鲸鱼那样,一头直扎入绿油油的“死水”里去了…… 唤弟双手扶墙,喘息着,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黑压压的群蜂“嗡嗡嗡嗡”地绕着水面上的层层涟漪转着圈子,一直过了两三分钟,才兴尽而返。 “开了眼又吓破胆”的唤弟“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好不容易等愤怒的蜂群散去,才赶紧隔墙高喊:“曹森,出来吧!蜂子飞走了。曹森……” 正在唤弟喊得着急的时候,湾面“哗”地一声,“土匪”顶着一头水淋淋的墨绿色植被从水底冒了出来。 “哈哈哈……”唤弟一见曹森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 原来这小子一头正扎在成堆的腌臜“蛤蟆衣”2里,你看!现在他的腮帮子上还粘着七、八个无辜遭殃的黑色小蝌蚪呢! 笑得“肚子痛”的唤弟和沉默的“大老黑”先后爬过断墙,跑到大湾边,伸手把游到湾岸的“皮猴子”拉拽上来。 等唤弟笑着,手忙脚乱地扯掉小伙伴头上、身上的水草儿、水藻、“蛤蟆衣”……再仔细一看,可不得了了!这家伙的脑门上,胳膊上,大腿上,小腿上,脚面子上……凡是裸露之处,悠人觉得可用一句话概括形容,那就是:“万紫千红处处包”。 这湾里的水是“死水”,湾边的青草棵子没膝高,最不缺的就是瞎虻小咬,两人一狗都不敢在此逗留,就顺着麦地边的小路向东,直下了柳沟河。 “土匪,快下去打个‘嘭嘭’1吧!”一下河崖,唤弟就笑着推了曹森一把。 刚刚渡过“生死劫”的“橡皮”经过了刚才这一通“狼窜”,嗓子眼里早冒青烟了。一见亲爱的母亲河,衣服鞋子也顾不上脱了,(其实,脱不脱的都一个样儿了,背心、裤头早在800多年前就湿了好几遍了,不怕水的塑料凉鞋也跑丢了。)顺着唤弟的一推,就势下到了清清凉凉的柳沟河里,紧三火四地趟着浅水进到深水里去了。 曹森也是渴急了,把脑袋往深水里一扎,也不管是不是生水了,“咕冬咕冬”地先一气灌了个饱。 等水喝饱了,凉瘾过足了,一脸绿泥水藻也冲洗掉了,悲哀的事情也现端倪了:此时,他的眼睛红肿得彻底睁不开了! 虽然小唤弟采了紫地丁嚼烂了给他糊上,可“橡皮”的疼痛也不见丝毫减轻。最后,俩小儿看看实在无法了,半“瞎子”似的曹森只好在唤弟小手的牵引之下,拎着跑断带儿的凉鞋回了家,战战兢兢地面对他娘薛白的“狂风暴雨”了…… 为了贪吃一点儿蜂蜜,小曹森二度入院,不过他这次可没有上次那么幸运了。 主治医生看过不幸溺死在他短裤裤兜里的一只黄色蜂子的尸体后说:群攻“橡皮”的昆虫是“马蜂”,学名“胡蜂”,又称为“蚂蜂”或“黄蜂”。马蜂腹部毒针刺入皮肤即注入毒液,“伤患”中毒后可能引起局部组织坏死。曹森属于“中度蜇伤”,医院担心此次蜂毒可能引起他急性肾功能、肝功能衰竭,就让他住院先观察一周。 故而,此次“人蜂大战”的结果完全不同于上次的“人狗大战”,“落败方”——“橡皮”整整住了一个星期,才捞着出院。 在医院里足足憋闷了七天,出院后的“土匪”不舍气了,没事就四处寻找蜂子的老巢。他“偷”用了“前毛”村养蜂人的蜂衣蜂帽,硬是捅下一个比篮球还大三圈的蜂巢,送给了衣帽的主人——“蜂子毛”。 在之后捅蜂巢的年月里,曹森迅速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对付蜂子的好法子,处理蜂窝更是越来越溜。 到后来,附近不管谁家发现蜂巢,都会来找他帮忙解决。以至于,“土匪”留守农场的十多年时间里,在那一带筑巢的野蜂几乎绝种了!当然远来一游的蜂子不算。 【高密土话解析】 1——“打个‘嘭嘭’”,“打嘭嘭”就是“狗刨”式游泳。 2——“蛤蟆衣”,这儿提到的“蛤蟆衣”是本地一种水藻。当地百姓看它悬浮在水面上,貌似癞蛤蟆皮,故称其为“蛤蟆衣”,但它绝不是真正的癞蛤蟆褪下的皮儿。据cctv的《走近科学》栏目介绍:癞蛤蟆满身的疙瘩能分泌出一种有毒的液体,凡是吃它的动物,一口咬上,马上就会产生火辣辣的的伤灼感觉,不得不马上将它吐出来。癞蛤蟆也可以像蛇一样地脱皮,脱皮的过程很有意思。脱皮的时候,它先从背部裂开裂缝,然后用两个前肢往下拉,边拉边往嘴里面送。整个过程大概需要十秒钟,癞蛤蟆就能将整张蟾衣蜕下来并且吃掉。主持人解说:蟾蜍也会因为身体长大,变硬的皮肤无法适应长大的身体而蜕皮,然而由于这些退下的皮肤含有很多蟾蜍毒,而这些毒素富含蟾蜍生长所需的微量元素,这对于蟾蜍来说不但不是毒药,反而是营养丰富的滋补品,因此每次蜕下都会留着自己享用。而且蟾蜍一般都是凌晨1点到6点蜕皮,所以见到过它们蜕皮的人少之又少。癞蛤蟆的皮作用很广,可以做艺术品,也可以入药。人们要想取得蟾衣,就得趁着癞蛤蟆脱下皮送入嘴里的一刹那取走蟾衣。据说,一块小小的蟾衣就值十块钱,可悠人觉得十块钱一点儿也不贵。 第025章 信 在那场大规模的蚂蜂袭击人类的祸事中,唯一的受害者——小曹森住院了,幸运的唤弟除了膝盖、手肘处蹭破一层油皮,微微渗出血丝外,竟未遭一只蜂子的叮咬,实在让人惊奇。 更令人讶异的是,一向不搭理人的“大老黑”经此“一役”后,竟然与唤弟建立了良好的“友情”。 事情是这样的,“橡皮”中了蜂毒,体温逐渐升高,扎在河里过“凉瘾”的时候,唤弟也引着“大老黑”进入了浅水中降温…… 细心的唤弟在给“大老黑”洗澡的时候,触手处竟然摸到它腹部有些大小不一的起伏。好奇的唤弟撩起狗毛一看,眼尖的她发现“黑”的肉皮上竟然长有一个个肉色“凸起”。她用小指甲抠了抠,哎呀!那些个“凸起”竟然是紧紧“钉”在狗身上的“活物儿”。唤弟试探着用力揪下一个,害怕“大老黑”疼痛,她小心地看了看狗脸,没想到,“黑”竟然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唤弟把那个寄生虫放在一块高高露出河水的石头平面上,从河底捞起另一块蘑菇石对砸下去,“嗤”地一声,哎呀!那东西竟然一肚子鲜血。 小有成就感的唤弟掀起“大老黑”一直耷拉着的瘦耳朵,打眼看去,“妈呀!”“吸血虫”(后来唤弟听爹爹说这种吸血虫叫“壁虱”。)密布“黑”毛发稀少的内侧耳皮上,如同长了一堆大小不一的小“瘤子”。难怪“大老黑”老耷拉着“沉甸甸”的耳朵呢,感情这是被成堆的“壁虱”坠的呀!惊叹不已的唤弟把“黑”身上的吸血虫一只一只地揪下来,非常解气地一一砸死了。之后,她又俯身从河底挖起一大把“白泥”当肥皂,仔仔细细给“大老黑”洗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半年度”大澡。 自女主人过世后,“大老黑”大概就没再捞着洗过澡,看把它“愉作”的:在阳光下的清浅缓水里,“黑”微闭着眼睛,仰躺着,舒服地伸展着四肢,静等小唤弟给她抹泥搓灰呢! 为了避免“大老黑”再招“壁虱”,自那以后,唤弟常常跑到尹爷爷家帮“黑”抓虱子兼洗澡。一来二去的,“心如死灰”的“黑”也就渐渐走出家门,以至于后来不知不觉地竟变成了小唤弟的“跟班儿”了。 得!又扯远了!咱再回头说说“橡皮”遭蚂蜂袭击那天的事儿吧! 薛白阿姨正拿着“搂场耙”在水泥场里掠麦草头儿等杂物,无法可想的唤弟把“橡皮”领到她跟前,自己就“低头耷拉甲”1地回家了…… 唤弟这回儿真是后老悔了!要不是私心里想“扎古扎古”2撞翻自己早饭的曹森,咋也不会引了“橡皮”去喂狗,不过是打算让“黑”吓唬吓唬那个耽误了自己听评书的“土匪”而已,谁想“黑”没接招,反倒来了一大群蚂蜂,不期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竟然叫黄蜂把那小子蛰得睁不开眼了。听薛白阿姨说,怕是要带曹森上县医院去看伤呢,这事可被自己整大发了…… 懊恼不已的唤弟一边自责,一边意兴阑珊地进了家门。 静悄悄的家里,外屋和里屋的门窗都敞开着,做了“大业”的唤弟蹑手蹑脚地潜入里屋,只见母亲手里捏着几张信纸正在熟睡。 唤弟张了母亲的脸一眼,正打算再溜出去玩,可只一瞬间的工夫,她往门外迈的脚又轻轻落了回来。因为她随意张的那一眼,竟让心细如发的她突然发现母亲的眼角有两道淡淡的泪痕。 唤弟肚子里敲着“小鼓”,默默退回母亲身边。心里疑惑:娘是伤口疼才哭的吗?不像!被狗咬那天,过了麻药劲儿的娘疼得脸煞白煞白的,都没哭。这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又会是疼哭了呢?不对!不对!一定是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唤弟望了望熟睡的母亲手里的信纸,难道是那个东西惹哭了娘?不行!俺得看看…… 唤弟小心翼翼地趴过去,可惜母亲手里的信纸最上面的一页只有短短三行。 好在这几个字不太难,自己基本认识,不由默念道:“‘……心不会变,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我还苟延残喘着,就会一直等你回来!等你!等你……’另起一行,‘致以革命的敬礼!’再起一行,‘念你的卢o(此字唤弟不识,以圈音读之)于1980年芒种日。’” 这下儿,唤弟的小脑瓜不够用了!一个个问题纷至沓来,齐涌心头:“卢o”是谁?他为什么给娘写这样的信?娘是看了这信才哭的吗?爹知道吗? 以往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唤弟就问爹和娘,总能得到让自己满意的答复。可这回事儿该问谁呢?小唤弟隐隐约约觉得此事当属“绝密”,不管是爹还是娘,都不能直接问。 “这该怎么办好呢?”唤弟揪着自己头上的稀疏黄发,犯起了愁。 忧思不定的唤弟知道正上小学三年级的吴青衣放了两个礼拜的“麦假”,就跑去找她:“青衣姐,青衣姐!”唤弟在王阿姨家的门外喊着。 “哎——是唤弟呀,进来吧!”穿着洋气的吴青衣从窗口探出头来。 唤弟“蹬蹬蹬”跑进屋,见她嘴里喊着的青衣姐正在做作业,暗道:太好了! 青衣问:“唤弟是来找绿衣还是伯海、伯涛啊?他们三个吃了早饭,就去抓虫子喂布谷鸟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不找他们,俺找青衣姐来了。”唤弟直截了当地说。 青衣奇怪地问:“噢?嘛事找我?”这个“疯丫头”平时多和那仨混蛋玩,几乎不与自己打交道,冷不丁地听唤弟说找她,吴家大姐——青衣倒是一愣儿。 “俺有一个字不认识,要来问问青衣姐呢!”唤弟一本正经地说,“就是上面一个工人的‘人’,下面一个工人的‘工’”。 “上面一个工人的‘人’,下面一个工人的‘工’”,青衣复述着,顺手摸起铅笔,在纸上写下这个字,挠着额头看了看,瘪起嘴,使劲儿摇摇头,她也不认识呀! 失望的唤弟从吴青衣家出来,暗暗琢磨:这回快晌天了,尹爷爷该回家了,他可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肯定认识这个字。可是,今天上午刚刚把尹爷爷家的窗纱弄破了,这会儿怎么有脸再去呢!呀——坏了!铁锨还丢在尹爷爷家里,这下儿,不去看来是不行了! “天人交战”过的唤弟一经做出决定,撒开脚丫子就跑。(怪道奶奶于傅氏说她“生来不会走,使腿就跑”呢!) 好在尹爷爷没提破窗纱的事儿,他不仅一板一眼地告诉唤弟那个“仝”字念【tong】,还连连夸她“好学上进”呢! “说起“仝”字”,尹爷爷告诉唤弟,“唐朝有一个叫卢仝的诗人写了一首《与马异结交诗》……” 讲到这儿,尹爷爷还当场把这首长诗背诵给唤弟听了:“天地日月如等闲,卢仝四十无往还。唯有一片心脾骨,巉岩崒硉兀郁律。刀剑为峰崿,平地放著高如昆仑山。天不容,地不受,日月不敢偷照耀。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天公发怒化龙蛇。此龙此蛇得死病,神农合药救死命。天怪神农党龙蛇,罚神农为牛头,令载元气车。不知药中有毒药,药杀元气天不觉。尔来天地不神圣,日月之光无正定。不知元气元不死,忽闻空中唤马异。马异若不是祥瑞,空中敢道不容易。昨日仝不仝,异自异,是谓大仝而小异。今日仝自仝,异不异,是谓仝不往兮异不至,直当中兮动天地。白玉璞里斫出相思心,黄金矿里铸出相思泪。忽闻空中崩崖倒谷声,绝胜明珠千万斛,买得西施南威一双婢。此婢娇饶恼杀人,凝脂为肤翡翠裙,唯解画眉朱点唇。自从获得君,敲金摐玉凌浮云。却返顾,一双婢子何足云。平生结交若少人,忆君眼前如见君。青云欲开白日没,天眼不见此奇骨。此骨纵横奇又奇,千岁万岁枯松枝。半折半残压山谷,盘根蹙节成蛟螭。忽雷霹雳卒风暴雨撼不动,欲动不动千变万化总是鳞皴皮。此奇怪物不可欺。卢仝见马异文章,酌得马异胸中事。风姿骨本恰如此,是不是,寄一字。” 又是“卢仝”!唤弟聚精会神地听着尹爷爷抑扬顿挫的诗朗诵,自己努力默记着。 可惜本诗词的“词汇量”太多,知识容量超大,她只能勉强记住几句,像“天地日月如等闲,卢仝四十无往还。”呀,像“昨日仝不仝,异自异,是谓大仝而小异。今日仝自仝,异不异,是谓仝不往兮异不至,直当中兮动天地。”呀!…… 尽管如此,尹爷爷仍然惊讶、赞叹不已…… 等唤弟扛起铁锨往家走的时候,他竟然出其不意地喊住她,郑重地拿出一本老式新华字典赠送给了唤弟,并教会了她使用字典的方法。 【高密土话解析】 1——“低头耷拉甲”,就是“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意思。 2——“扎古扎古”,就是“整治整治”。 六一儿童节过了…… 六一儿童节过了,才想起该写点什么……写点什么呢?有了,就拉一拉我与儿子小时候相处的二三事吧!后来的年轻妈妈们也可引以为戒。 1.儿子四岁了,总爱给我添乱。 一个北风凛冽的黄昏,我匆匆把上幼儿园的儿子接回家,就忙着生炉子做饭。 生起炉子,赶紧上厨房里淘米,这米有沙,需要细淘,正挑拣淘洗呢,就听儿子在卧室里“吭吭吭”地剧烈咳嗽起来…… 放下手里的家什,就跑去推卧室的门,哎呀妈唻——满屋子浓烟呀! 赶紧夺下肇事者黑手里的小煤锨,将他带离出事地点。 我咳嗦着,打开窗户,把屋子里的烟和热气一起放了出去。 重新生起炉子做饭,幸亏带烟箱的煤炉子是新买的,上火很快,还不到二十分钟,焖米饭的香味就飘出来了…… 我把白菜炖粉条从炒瓢里倒出来,盛进菜钵子里,顺手放在饭橱边的低矮菜墩子上,转身到盥洗台去冲洗油腻的炒菜铁瓢…… 一会儿功夫,就听身后“嘭”的一声闷响,回头一看,菜墩子边的儿子正一脸无辜地站在热气腾腾的“白菜炖粉条”里。 我扔下铁瓢,赶紧给一声不吱的儿子收拾。 老天保佑!好在冬天穿着厚厚的裤和高筒靰鞡,孩子没有烫伤。 只是可惜了我急三火四做好的菜了,把儿子赶出厨房,正清理现场呢,卧室里又发出“咚”的一声。 我撂下扫帚和撮子就跑进卧室,好呀!半锅子白的米饭扣在了地上。 “再一再二不再三”,俺生气了,把儿子揪过来没头没脸地一通训斥…… 从此以后,儿子学乖了,变成了一个“横草不拿竖”的“小少爷”。 2.儿子五岁了,总是喜欢和我抢电脑。 今天礼拜,我刚和网友聊上瘾,他又蹬蹬蹬地跑来缠磨我…… 我是大人,是他老妈,怎么可以和个孩子一般见识呢? 于是,我颇有风度地默默离开了电脑桌,直接进入儿子的房间。 打开他的奥特曼书包,找出他的四线方格作业本,拿起了他的小熊橡皮擦,把他刚刚做完的作业擦得干干净净,最后又恢复成原样。 我不动声色地潜回自己的卧室,底气十足地大声喊他:“宝贝,你的作业做完了没?快拿来我检查下!” …… 读者朋友,千万不要以为我赢了,因为从那以后,儿子再也没有做过家庭作业。 3.儿子六岁了,学会了指使我。 一个夏日的中午,我正忙着准备午餐呢,儿子在电脑桌前玩着游戏喊:“妈妈,来个大‘苕瓜’!” 我手里正洗着小角瓜呢,瞅一眼“大爷”似的儿子,就擦干一只细长的像‘苕瓜’一样的角瓜送给了那小子,那熊孩子正吹着电风扇热火朝天地打怪呢,也顾不上细看,接过去就是一口:“哎呀——呸呸呸!” 我得意地笑了。 其实俺到现在也不知道生角瓜什么味儿,不过看儿子皱着眉头“呸呸”直吐的样子,非常有成就感,哈哈哈……俺觉得终于占了一次上风。 可咱做梦也想不到,从此以后,儿子对我的关心照顾也疑神疑鬼起来了……就连喝稀饭也要看我下口喝了之后,他才敢张口。 俺母子的故事该结束了,可俺还没说够。为什么呢?因为说到了“苕瓜”,俺就想起了前几年看到的一个苕瓜打金牛的传说。 容悠人转载一下: 苕瓜打金牛的传说 作者:聊城晚晴联谊社高 一、东阿牛角店苕瓜打金牛的传说 在东阿县的牛角店镇广为流传着一个美丽的传说,讲得是“牛角店的由来”。 故事的流传据说已几千年的历史,谁也说不清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事,据说早在宋朝时起这个故事已广为流传。 相传,从前牛角店不叫牛角店,叫尹庄店。故事讲的是:在尹庄店的前曹村(即现牛角店镇的前曹村)的东边,有一个周庄村,周庄有个大户叫周百万,家里喂养着一大群牛,牛童每天都赶着牛群到村东的一条大沟(现在叫金牛沟)里放牧。周庄村村民有种瓜的传统,许多人家靠种瓜为生。当地人们安居乐业,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这一年,周庄村先后发生了两件怪事。第一件事是,一天,周百万家的牛群,在金牛沟放牧,牧童怎么查都是一百头,而一赶到家里就成了九十九头;第二件事是,老赵家的苕瓜园里长了一棵很特别的苕瓜,这棵瓜从一出苗就长得特旺特壮,后来光这棵瓜秧子就占了半个瓜园,可就只结了一个瓜胎。一时间,这两件怪事被人们当作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在周庄村东的官道上,从南方来了三个山西进京赶考的秀才,路过周庄,因又累又渴,便在周庄村北的周家庙歇一歇脚、喝口水,与同时在此闲玩的老农拉起了家常。期间,就提到了周庄出现的两件怪事。南方人很感兴趣,听后便想看个究竟。 经过他们的查看(据说只有他们才认得出金牛,一般人根本认不出来),果然,在周百万家的牛群里发现了一头金牛,正是这头金牛,白天混在牛群里在金牛沟吃草,晚上不进周百万家的家门(周百万没有福啊)。 可用什么方法能捉住金牛呢? 三位秀才动起了脑筋,后来他们其中的一位记起了一位高人的说法,说只有用长满一百天、长够一百斤的苕瓜才能降得住金牛(但这个秘密是谁也不能说的),三个人想到了人们传说的赵家瓜园的那棵苕瓜王。 于是,他们三个就装作好奇,让人领着来到赵家瓜园,一看,确实有一棵苕瓜长得特别,这棵苕瓜秧长得又大又旺,但就只结了一个瓜胎。秀才们一看,大喜,这不正是他们要找的苕瓜王吗。可苕瓜还没长成,进京赶考的日期又不能耽误,三位秀才就偷偷的商议,如果三人进京赶考中了状元,就不用来打金牛了,如果中不了状元就即刻回来打金牛。等那时苕瓜王也长成了。商定之后,三个人就千叮咛万嘱咐,告诉赵老汉,这棵苕瓜上结的瓜,他们要定了,要好好的管理施肥,等长成后,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但必须得等他们进京赶考回来之后,才能摘下来。 张老汉就答应了秀才的要求,三位秀才就起程进京赶考去了。 再说苕瓜园的赵老汉,听了秀才的嘱咐后,半信半疑地管理着他的瓜园。转眼两个月过去了,苕瓜园里出现了奇迹,秀才们指定的那棵苕瓜王长得又长又粗,足有百十斤重,赵老汉也啧啧称奇,连夸江西秀才有眼力。但不知他们用这瓜作何用处。赵老汉就更用心的管理。夏去秋至,赵老汉瓜田里的苕瓜眼看就要扯秧了,只剩下秀才留下的瓜王还在地里长着。赵老汉就想,如果秀才不来怎么办,也不能总让这个大苕瓜长地里呀,再说,万一被人毁了就完了。于是,赵老汉就找了几个人,擅自把瓜王摘了下来,放进了瓜棚。 可只隔了一天,进京赶考的秀才就如期赶来摘瓜了。一看,赵老汉已把瓜摘了,后悔莫及。原来,秀才要得这个苕瓜要长到100天完全成熟之后,才能降得住金牛,但赵老汉摘瓜时只有九十九天,只差一天。无耐,山西秀才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足了赵老汉钱,三个人就抱着苕瓜去金牛沟找金牛。 来到金牛沟(现东元村东),周家牧童正赶着牛群在那儿放牧,三个人说明来意后,就抱着苕瓜进了牛群找那头金牛。一看,金牛还在,三个人就抱着苕瓜从金牛后面猛一下子打了过去。只见金光一闪,到底是苕瓜不到天数,金牛打的受了惊,头一扬,四蹄腾空,向南飞奔而去。 见状,山西秀才就抬起苕瓜王紧追不舍。 追到尹庄店(现牛角店),金牛在此停留了一下。等三人追上,又是一苕瓜,正打在金牛一只角上,当时牛角就落了下来,金牛再次受惊,向南狂奔而去。 金牛先后在现在的史圈、董圈、朱圈转了三圈,又跑到了胡西肚拉了一团稀屎后,从胡西肚淌过黄河,经过平阴的李博士村窜进了河东的深山,没有了踪迹。 后来听说,这头金牛沿着现在的聊滑路,经过长清、段店等地,一直跑到了现在的济南市,倚在了一座小山上一通乱拱,一下拱出了许多地洞,当时就水四溅(形成了现在的趵突泉群),累了之后就趴在了一旁,停了下来,后人就在此建起了金牛公园,据说,就是现在的金牛公园。 从此,在牛角店留下了“苕瓜打金牛”的美丽传说。 后来,人们就把出苕瓜王的周庄村叫苕瓜赵村,到现在赵庄村还是赵周不分。把金牛吃草的那条沟子叫金牛沟,路过的桥叫金牛桥,把金牛转了三圈的地方分别叫东圈、史圈、朱圈,把金牛肚拉稀的地方叫胡西肚,把金牛被打落金牛角的尹庄店叫牛角店。 从此,牛角店商贾云集,市井繁荣。 到宋朝时期,牛店大集达到了鼎盛,至今流传着“不知平阴县,都知牛角店”的美誉。 “苕瓜打金牛”成为当地人人传颂的美丽传说。 1990年牛角店镇政府根据此典故,筹巨资制作了一座铜牛,名曰金牛,作为牛角店镇的镇标,现座落在牛角店镇驻地中心地带。 (聊城日报姜德军) 二、博平王菜瓜村菜瓜打金牛的传说 出聊城沿聊夏公路往北,不消四十华里,就是一个高坡,这就是地处茌平县肖庄乡境内的“旧城顶”。“旧城顶”是古博陵遗址。旧城东边的村叫王菜瓜,南边的村叫落角园,西南边有个村叫张牛蹄。这三个村名,都来自“菜瓜打金牛”的传说。 王菜瓜村自古就以种菜瓜闻名,到明朝初年的王环这一代,种瓜技术更加纯熟。种的瓜长可盈丈且酥脆味美,被人称为“菜瓜王”。 王菜瓜村的菜瓜又大又长,又甜又香,远近闻名。一天,一个江南蛮子云游到此,来到王老汉的菜瓜园边,渴了,王老汉就摘了根熟好的菜瓜给他吃,并留他住在瓜园的窝棚里。 半夜,这个江南蛮子起来小便,忽然看见一头金光闪闪的黄牛到河边喝水。他是有些法术的,知道那是一头金牛。第二天,他把这事告诉王老汉,并走遍瓜园,找到一根长得特别长的菜瓜,对王老汉说:“再过九九八十一天,这根瓜就熟了,那时,我再来,用这根瓜就能打到金牛了。” 江南人走后,王老汉天天精心照管那根瓜。 月明之夜,也常常看到金牛到河边来喝水,心里痒痒的。 到了八十天上,瓜已长到一丈一尺九寸,皮也有些泛黄了。 晚上,那金牛又到河边喝水了。 王老汉寻思,那瓜也熟了,不就差一天吗?要是等到明天那江南蛮子来了,打了金牛他再跟我争,不如自己今晚就去打。 想到这里,王老汉就摘了那根大菜瓜,蹑手蹑脚地走到河边,举起瓜奋力向金牛打去,可只打在了牛角上。金牛大叫一声,乘月色向东南狂奔而去。奔逃中,那只被打掉的牛角落在罗家园村。 此后,罗家园就更名为落角园。 第二天,那江南蛮子来到菜瓜园里,王老汉给他说了打牛的事,气得他捶胸顿足,说:“再住一天,瓜就长到一丈二尺长了,就能打到金牛脑门上,你这、这……”气得他跺跺脚,走了。 金牛跑到哪里去了呢?有人说跑到茌平城南的牦牛山(茌山),钻到山洞里去了,后人还把牦牛山改名叫金牛山。 茌山那么一点,怎么容得下个金牛?那金牛一定是停了停脚,又继续向东奔逃,一直跑到济水之南的大山里去了,当然把好风水也带到那里去了。于是,山东济南也就成了宝地。这不,济南都成了省城,在金牛公园里还塑了那么大的金牛像,那不是又长出角来的金牛吗? 至于贪图眼前利益,没有远见卓识的王老汉所在的王菜瓜村,至今还是个土地贫瘠的小村落,原来在它村西的博陵城,也迁到了现在的博平镇。那金牛住了住脚的茌平,还成了县城。 三、齐河苕瓜打金牛的传说 在齐河与禹城交界的徒骇河的南岸,大黄乡有一个村子叫苕瓜李村,过去,这个村不叫苕瓜李,而是李贺王,李贺王村有种植苕瓜的历史。要说这苕瓜李村名的由来,咱们还得从一个打金牛的故事开始说起。 苕瓜打金牛的故事就发生在村东南角的大水湾里。 从前有个财主养了一群牛,一个扛活的给他在大水湾里饮牛,在财主家里是九十九头牛,来到路上一看就是一百头了。扛活的也很纳闷,一天一个南方人看破了这件事,说你这个牛群里有头金牛,你不要惊动它,除了这个南方人能看出来,别人看不出来。 看到金牛的那个南方人知道,要用村里种出的苕瓜王才能打住金牛。 南方人说,只有我们村里种的苕瓜能打中金牛,其它的东西汝木棒啊或者石头等其它东西,都打不到它。所以让一位瓜农,留着一个最大最旺盛的苕瓜,留着来打金牛。 后来金牛出现了,南方人举起大苕瓜,赶紧来到大湾旁。看准了那头金牛,一瓜打下去,就拿着那个大苕瓜打下去以后,就像神话故事里说的,牛一路火星子就跑了。因为瓜嫩,只打下一个牛角,没把牛打死,金牛就跑了。 据说,被打的金牛腾空离去,最后落在了黄河岸边,变成了一座石山,现在的金牛公园就是因此而得名的。虽然金牛飞走了,但是它一路上抖落下来的湾水却像甘露一般滋润了齐晏大地。 后来,李贺村更名为苕瓜李村,为了永远纪念大金牛,村里的老百姓再也没种过苕瓜。 四、济南苕瓜打金牛的传说 传说古时候,济南华山脚下有个给财主家放牛的苦孩子,父母早亡,只剩下他一人。可财主心黑,每天只给孩子带一个饼子去放牛,天黑了才能回来。 有一天,苦孩子带着一个饼子赶着牛群,来到了华山脚下。临近中午,觉得肚子饿得难受,掏出饼子正要吃,突然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出现在他的面前,正伸着瘦骨嶙峋的黑手向他乞讨。孩子见老人可怜,连忙把手中的饼子掰下一大半给了老人。 老人接过饼子,几口便吃完了,苦孩子看到这一情况,心想老人不知多少天没吃东西了,定然是饿坏了,于是又将手中剩下的那小半块塞给了老人,而自己勒了勒裤腰带,咽了口吐沫。老人点了点头,俯身对他说:“真是个好心的孩子,我要报答你。快随我来!”于是,老人便把他领进了一座山洞中,只见洞中正有一条金牛在拉金磨,磨出的不是白面,而是金灿灿的金豆子,老人捧了一把金豆子送给孩子。 苦孩子放完牛回去便辞了工,用金豆子换来了衣服粮食,买了二亩地,过上了不愁吃喝的日子。 这事很快便被财主知道了。于是,贪心的财主在一天夜里,带上一个大口袋,独自一人偷偷来到了华山山了下的金牛洞里,一看,果然见到一头金牛正在拉磨,而地上全都是金光闪闪的金豆子。贪心的财主趴在地上,将金子装了满满一大口袋,都背不动了,却舍不得倒出来。 忽然,他灵机一动,心想:我何不把金牛抓来,驮回金磨,让它在自个儿家中天天给我磨金豆子呢。于是,财主便过去卸下牛,把金磨放在牛背上,牵着牛往外走。快到洞口时,忽然,金牛怒吼一声,跑出山洞。 刹那间,洞口坍塌,财主葬身洞中。那金牛至泺水边上,停下饮水。这时,雄鸡高唱,东方欲晓,金牛在此化作一座青山。于是,当地人就把它称为金牛山。金牛磨金豆的山洞,称作金牛洞。 如今,华山脚下还有个山洞,老济南们说,那就是传说中的金牛洞。 1992年6月,著名艺术家、济南人韩美林根据这一民间传说,在金牛山东侧绿树环绕的草坪中,创作了一只巨型金牛。 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为这尊金牛题了“天下第一牛”五个巨型大字,两位大师的杰作珠联璧合,更为金牛山增添了无限的光彩。 在济南还流传着一个与上述故事相类似的传说,说在千佛山麓住着一启人家,这家的孩子一天在山间发现了一个山洞,进去一看,见有一只金牛在金磨上磨金豆子。 孩子从地上捡了几料,拿回家去,哥哥嫂子问明原委,便想:何必去捡豆米,如能把金牛和金磨弄回家,岂不更好?于是二人便去洞内牵牛。金牛受到惊吓,一跃而去,洞门也随即关闭,夫妻二人却被关在洞内。 这条金牛离开千佛山后,一直向西北方向逃去,在济南西北五公里多的太平河畔停了下来,另在山间找了个洞住下。 直到今天,那里还有金牛吃草的石槽。这里既然有金牛居住,所以后来人们便把这座山称为金牛山了。 第026章 与蔡书(一) “布谷布谷,快快播谷!”…… “布谷布谷,快快收谷!”…… 春夏之际,暗灰色的布谷鸟“四声一度”的催播、催收声在农场上空彻夜不停地啼鸣着,它那清亮却多少有点哀凄的泣血叫声,让人不由联想到陆游的诗:“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但令春促驾,那为国催耕,红紫枝尽,青黄麦穗成。从今可无谓,倾耳舜弦声。” 秋播种,冬深眠,春返绿,夏变黄。北方的小麦总是顺应天时,不肯轻易辜负农民的汗水灌养。 你看,外面木葳蕤,春天才返青的绿油油的麦田,如今已是层层金浪翻扬。又到“蚕老一时,麦熟一晌”的时节了。 “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灿烂阳光下,满脸笑意的工人们收麦的收麦,打场的打场,整个农场里里外外,一片热闹喧天。 可心事重重的唤弟自从得了尹爷爷赠送的这本宝贵新华字典,愣是好几天没有出门儿。 凡事就怕上心,唤弟自那天发现她娘蔡晓的秘密之后,就开始偷偷留意娘的一举一动。 很轻易地,她就看到毫无防备的娘把信放在哪儿了,原来就搁在那个天天见面的普通小红木箱子里呀! 娘的红木箱比东酉家村卫生室里陈小小阿姨整天背在屁股上的医药箱大不了多少,平时就光明正大地放在炕头上。以前,唤弟以为那是他们家的钱匣子,所以也没上过心。现在,心中存疑的她急切地想要看看里面藏了些什么“不能见光”的东西。 只可惜箱子上面挂了一把精致的黄铜小锁,而小锁的钥匙娘又总带在身上,没有钥匙打不开呀!在那几天里,目光如火的唤弟可恨死它了!恨不得炼就一把三昧真火,将黄铜锁头熔化…… 不过,只要耐心等,机会总是会有的。 这天上午,母亲撕了一块手纸,又去公共厕所了。 唤弟第101次爬上炕来研究那把金黄色的精致小锁,俺的那个乖乖,娘竟然把锁锁偏了。细细的“锁梃儿”没有插入锁眼,锁在了锁身的一侧。 唤弟小心脏“砰砰砰”地急跳着,使劲儿把锁梃儿往“搭扣鼻”外拉,别说,还真让她成功地把锁梃从木箱细细的搭扣鼻上撤了下来。 激动的唤弟赶紧打开母亲的宝箱,里面不光有一摞厚厚的信,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只是情况紧急,不是细究那些东西的绝好时机。唤弟从信堆的最底下迅速抽出一封,又赶紧把箱子合上,依旧把锁挂上。然后趁母亲如厕未归,偷偷携私信“外逃”了…… 白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杨树叶子洒落到唤弟手里的信纸上,坐在墙外杨树林里的唤弟已经把信看了三遍,除了个别没见过的生字,她都能把信背诵下来了…… “晓儿,原谅我不能再陪你留在这里了,尽管我很舍不得。 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的出生其实是个错误,我是个奸生子,还没出生就把自己的父亲气死了。 母亲又从来不肯对我言明我另一半的血统来自于哪个禽兽,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每每看着母亲愁苦的面容暗自难过,那是不能言说的最深沉的愤恨。 幸亏我的哥哥不嫌弃我这个气死他亲爹的罪魁祸首,他总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包容放任我,由着我肆无忌惮地放纵。在我与骂我“野种”的孩子们玩命掐架时,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支持我,为此,我们哥俩大部分时间里都保持着鼻青眼肿的形象。 可惜好景不长,哥哥上学了。 失去保护的我常常被我的对头撵得像野狗一样疯逃。可我至今还是不愿忘记被追打的那段日子,因为在我不知所措逃跑时遇上了你。你挂着让我一见就幸福满足的甜蜜微笑“俘获”了我,我感觉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是刚刚好。 后来打听到你上学了,我也哭闹着要去你在的那所学校,母亲是无论如何也拗不过我的,我终于如愿以偿,和你分在了一个班级。那时,我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样高兴。 晓儿,可你是那么优秀,你的作文总是被老师当成范文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诵,有那么多的男同学都喜欢你,我根本就插不进去,其实是我不敢,我是个不知生父是谁的野种,怎么敢亵渎你这朵出水的亭亭“白莲”呢! 小学五年在我的自卑不安里匆匆结束,我很幸运,又和你考入了同一所中学。那时候,你更加耀眼了,不光人长得漂亮,歌又唱得动听。虽然喜欢你的人群有所改变,可我还是不敢靠前。你但凡和我说一句话,我就会高兴一个月,可你和别的男孩子说笑两句,我又会整日整夜地嫉妒。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就这样乐一霎儿恨一阵儿,“喜怒无常”地度过了我的初中生涯。可你恐怕还不知道,有一个喜欢了你九年的野孩子一直在人后仰望着你…… 高中时,听你的闺蜜黎平说张长天在追你,而你大概也喜欢张长天。在闻听此秘密信息的那一刹那,我简直生不如死!张长天——那个该死的,学习好,家世好,长得帅……,我怎么是他的对手呢!好在在感情上温吞的你还没迈出走向张长天的步伐,就被“聪明可爱”的黎平截胡了。 当我偷听到她在张长天面前说你不喜欢张这种类型的人时,我乐坏了!一个劲儿地感谢上天送了一个背叛闺蜜的黎平到了你和张两人之间。 当时,我真是太高兴了!就是听到我们这批学生没有了升学,几乎都要下乡时也抑制不住地激动。 因为我母亲的身体健康一直不容乐观,“上面”允许我哥俩留一个在母亲身边照顾,我好不容易才说服疼爱我的哥哥让我下乡。就在我为能陪同你一起下放(不要说下放,就是陪你流放,我也会欢欣鼓舞的。)而兴奋不已的时候,殊不知那也正是我要眼睁睁看着失去你的时候。 晓儿,早知你有一天不得不报恩嫁给一个没有文化的农夫,我宁愿烧心焚肝地看你和张长天在一起…… 其实,在这之前,我就偷偷地给你写了上千封信,可惜却没有胆量寄给你一封。你今天看到的这一封,是我鼓起勇气塞给你的第一千零一封。 天谴我吧,我明明知道你过得很“幸福”,可我还是不甘心承认“你永远不会回到我身边来”这一残酷的事实。 我恨于文龙!虽然他是你的丈夫。我更恨我自己,因为正是我的鲁莽把你留在了农村,留在了与你没有共同语言的庄稼汉身边。 我本想如一条忠实的“老狗”一样陪在你身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你,只要能知道你平安快乐就好! 可就连这点奢望老天也不肯给予我,今夜,我突如其来地收到了母亲的来信,我唯一的哥哥为了救一个年老的盲人,倒在了该死的汽车轮下…… 晓儿,明天天一亮,我就不得不离开你独自走了…… 望帝化鹃恨无能,啼血悲鸣为伊人。而心碎的我也永远无法原谅白痴的自己,今后的日子里,我还会如啼血杜鹃心念故国一样时时刻刻念着美丽善良的你…… 晓儿,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现在的农村生活,请记着一定给热切期待你的我来封信,我会等着你——穷我一生。” 致以革命的敬礼! 念你的卢仝于返城前夜 第027章 踢毽子 卢仝写给母亲蔡晓的书信洋洋千言,感情真挚。唤弟才粗粗浏览一遍,就惊得目瞪口呆。 年幼的她一时还消化不了这么重要的信息,以至于傻愣了半天。 忽然又想起没跟母亲打招呼就偷跑出来,这都已经过去老半天了,她有些担心母亲寻找自己,得赶紧回家了! 唤弟把不认识的生字又匆匆看了两遍,默记下来,把信瓤依然照旧痕折好,装进信封。这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一跺脚,准备回家查查字典。 “起身、拍屁股、跺脚”,唤弟制造的一系列声音,终于惊动了高高的白杨树枝头上婉转鸣唱的杂毛鸟儿,它们扑楞着各自的翅膀,“叽叽喳喳”,前呼后拥地飞上了远处的天空。 被打扰的鸟儿愉快地振翅飞走了,一份沉甸甸的心事却装进了小唤弟的心里。 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许多的唤弟,疏眉间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烦郁。 忧心忡忡的唤弟把信插进裙腰里,拉下蓬蓬短袖上衣盖住,贴着墙根儿小跑着回了家。 才一进家门,母亲就问:“唤弟,跑哪去了?怎么今天连评书都不听了?” “哦——也没哪去,就是出去转了转……”唤弟低着头敷衍母亲。 “你曹叔叔刚才来还你爹的自行车,说是你的伙伴曹森刚刚出院回家了,怎么你没去看看?”自己这个女儿就是一个假小子,平时不大和女孩子玩,倒是和皮猴子曹森走得近,怎么今天不去看看呢?蔡晓瞅了瞅“低头耷拉甲”的闺女一眼,忍不住把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曹森回来了?俺没看见呀!”唤弟迅速抬起头,扫了一眼母亲的脸。 蔡晓恍然大悟:“哦!你还不知道呀,快去看看吧,他叫蜂子蛰得不轻,都住了七天院呢!” “噢!俺就去!”唤弟第一次没有使腿就跑,她慢腾腾地出门儿拐向西,向着曹森家走去。 曹森住在“诸城章”家前面那趟房的最西头两间宿舍里,出门向西就是吓死柳清扬的“娘子”现身处——公共厕所,而“诸城章”又和唤弟家在一趟房上,只不过他家住在最西头,与唤弟家隔了十三个户。 唤弟还没走到“诸城章”家,就听“诸城章”的娘——章老太正用着最正宗的诸城话大声地训斥着她的某一个孙子:“你小子别给我‘扬性’(张扬),也别‘武嘚嘚的’(不服气),我可不和你‘打佯’(开玩笑),我这会儿‘不迭当的’(不顾的),‘得空闲忙’(瞅空)的,看我再回头‘拾掇’(收拾)你!” 唤弟经过他家门前时,看来章老太已经打倒了一个凶猛的“对手”,又活力十足地向着另一个孙子开了火:“还有你,也别不会看眼目行事,像‘知了龟儿’(蝉的幼虫)掉尿罐里似的——转悠着找‘挨泚’(挨训)!” 听章老太训斥到这儿,唤弟就想,俺还是进去把受难的朋友捞出来的好,省得他们的嫲嫲又骂起来没完没了的。因此她又退了回来,站在门外甜甜地大声喊:“章奶奶好!章峰、章允在家吗?”喊完,就丝毫也不外道地直接走进了章家的房门。 章老太回头一看唤弟进来了,立刻熄了“战火”,老脸上堆起真诚的笑,弯下腰,用粗皮老糙的干巴老农手摸着她的圆脸蛋直夸:“瞧俺这孙女长的,白白胖胖,稀巴烂嫩的,真随恁娘!”又转头瞪了她那一堆孙子孙女说:“都跟人家唤弟学学好,要再这样儿,我可就活活让你们这群熊崽子‘扎古’煞了! ” 就这样,唤弟顺手就把章峰、章允、章春樱、章秋樱一窝儿“熊崽子”解救出来了。 五人一路来到曹森家。 喊了曹森的大姐曹红玫、二弟曹林、三弟曹木出来踢毽子玩。 章秋樱、曹林和曹木岁数太小,捞不着参加,只能在一旁观战,也就是帮着跑个腿拾个毽子啥的。这样儿,实际参加踢毽子游戏比赛的只有章峰、章允、章春樱、唤弟、曹森和曹红玫六个人。 章春樱掐了墙根的两株狗尾巴草,截取它长长的细箭苔子做了三长三短的草棒签,六个人先抽签,凭草棒长短决定如何分组。 章峰、章允和唤弟都抽了长的,组成了一队。章春樱、曹森和曹红玫都抽了短的,组成了另一队。 先是章峰对章春樱,前者轻松胜出;接着是章允对曹红玫,后者险胜;最后是唤弟对曹森。 前面两局双方各有胜负,眼下就看唤弟和曹森的了,双方队员包括三个小拉拉队友都紧张的盯着赛场上的两人…… 只见曹森气定神闲地摆好架势,眼瞅唤弟。 看对方一扬臂,曹森就默默估算着毽子的飞行速度,双足轻轻地在地面上一踮儿,落在两条大腿上方的双手一提短裤裤筒,两腿一耸,大大跨开,又做了一个猿人行走的滑稽动作:一俯身,单掌撑地,飞起两腿,似“时针右转”,在低空中打了一个旋子。借着这个360°的快速旋转的冲力,顺势抬高身体,飞起在半空中,又是一个360°的旋转,一个大劈跨飞起的右脚直指高空,与下面的左腿连成一条笔直的竖线,整个身体在高空中向左方平俯,跟双腿摆就的那条下划线垂直,如果当时谁有数码照相机,能够现场抓拍下来的话,“土匪”当时在空中定格的形象就像一个站着的大写英文字母“t”,迎面被突如其来的一股无形推力推倒一般。 “啪!”曹森敏捷的右脚突然一个有力的回弹,一招“蝎子大摆尾”,将远远飞来的毽子对着唤弟的面门就横踢了出去…… 第028章 脑震荡 “啊——”还没反应过来的唤弟捂着肚子大叫着,“咵”地一声被直击额头的毽子砸倒了。 有细心的朋友又要问了,一般情况下,唤弟不是应该捂着被击的额头倒地吗?这个不着调的南湖悠人是怎么编剧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合乎逻辑思维呢! 哈哈哈……朋友们这么问就对了,放在其他人身上肯定是哪儿疼捂哪。可咱们唤弟不行,她蓬蓬短袖下的裙腰里还掖藏着偷来的书信呢!对她来说,那可是此时最要紧的东西,属于绝对不能“暴露”的私密。所以她只能紧紧捂着贴在肚皮上、“见光必死”的卢仝来信,一点儿防护都没有地大叫着后张过去了。 可怜她的后脑勺在地面上神奇地轻弹了一下,复又重重地磕在了泥土地上…… 不过她却没有只是后脑勺磕起个“蘑菇”的柳清扬幸运了。 从这儿看,农场人人戏说的“娘子”迷恋柳清扬一事,也就不觉得是那么纯粹的无稽之谈了。试想,柳“小白脸”是吓晕了,才从一尺多高的厕所台上后张下来,估计落地前也不会有什么防护措施,并且他的后脑勺是与水泥地面相撞的,傻瓜也知道坚固的水泥地面比普通的泥土地面更有杀伤力,可人家愣是啥事儿没有。要说不是“娘子”暗中施法护佑,谁信呢! 你再看咱们的小唤弟就知道了。 小唤弟的脑袋是实实落落地磕到了,小伙伴们嬉笑着把她拖起来。可唤弟不论是踢毽子还是跳高,甚至使劲儿跺跺脚,都觉得脑袋里“咣咣”震得慌,后来竟还有点头晕目眩兼恶心了。好在她的意识还非常清醒。 她不敢再和伙伴们玩下去了。就辞别喧闹不已的他们,慢慢地挪动着两条小短腿,如失群的孤雁一般,落魄地先回家了。 一进门儿,就听到有人在同母亲拉呱儿…… 她扒着门框向屋里张望,原来是大老潘和赵场长。 就听大老潘说:“蔡晓,你别光在家里躺着,应该出去走走。多活动活动,身体恢复得才快。” 母亲低眉垂目地笑答:“潘书记,卫生防疫站的大夫说注射疫苗期间要忌酒、忌浓茶、不能吃刺激性食物,还要避免剧烈运动。我是严格按照‘医嘱’来的呢!” 一向爽朗的赵场长“哈哈哈”地笑着说:“屁!卫生防疫站的大夫,我看也不是什么正规学校出来的,他说剧烈运动不好,你看那个皮小子曹森,他肯遵一分钟的‘医嘱’?结果怎样?那小子被蜂子蛰着前,我还不下一次地看见他在坡里摘沟沿上的‘马虎枣’吃呢!还有比那个辣乎乎的‘马虎枣’更刺激的东西?听说医生当时给他包上块纱布,那小子转眼儿就撕去了。那个闯祸精,哪天不上河里打几个‘嘭嘭’就不算一天,还耽误他好了?今日小‘曹军’带着他从县医院回来,我正好碰上,就问了问。你猜怎么的?人家县医院的大夫说,那小子都好好的了!” “噢!是吗?那我也得出去转转……”蔡晓从善如流地答道。 三个大人又絮絮叨叨地拉了一些唤弟不爱听的收麦子的事儿后,来进行“伤患慰问”的场长和书记总算是起身告辞了。 若有所思的蔡晓送他们走了以后,回来就对闺女说:“唤弟,我到外面转转去!你在家看着门,你爹休息时间回来,就告诉他我出去了,别让他见不到我再担心。” 心怀鬼胎的唤弟早巴不得了:他们都走了,自己才好找机会把信偷偷放回去呢! 真是盼啥来啥,一听母亲也要出去逛逛,那简直如同闻听仙乐一般快活。她强忍着一阵阵的头晕目眩尽量轻松地说:“好!娘,原来在东大湾边长的那些野蔴俺都和爹拔光了!俺全看过了,咱农场四周一棵蔴也没有了,你尽管去吧!” “真是乖孩子!我出去了……”蔡晓说着,真的就抬腿走了。 唤弟赶紧爬上炕,仔细一看,还好,锁梃还偏着,赶紧同之前那样如法炮制,把那封满带着她体温的导致她头部受伤的“惹祸”的信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顺利完事之后,她拍拍小胸脯,感觉头更晕眩了,这会子似乎还隐隐地疼了起来。她又不禁有些害怕,就顺势躺在了炕上,谁知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却说蔡晓出去也走了姑娘回家的那条路,正好碰上踢毽子的曹森他们,就忍不住要过去看看那小子的恢复情况。 “小森,听说你的伤都好了,过来,让阿姨看看!” 曹森“蹬蹬蹬”地跑过来,转过身,背向蔡晓,向下一拉短裤,把屁股上早已结痂的伤处亮给她看。嘴里还说着:“那天给我检查的——听说是个很厉害的医生,他说叫疯狗咬伤了,两天内别包扎伤口,像我这样露着,好得更快呢!蔡阿姨,要不你也把纱布拆了吧!” 蔡晓摸摸曹森的头:“小森说得对,阿姨回去就把纱布拆了。” “蔡阿姨,唤弟的头这会儿还晕吗?”曹森看蔡晓要走,赶紧问。 “我家唤弟?她的头——怎么了?”蔡晓奇怪地问曹森。 “噢——唤弟刚才踢毽子的时候摔倒,跌着头了。她说头晕眼,就先家去了。她还说……” 蔡晓没等听完曹森的“详细汇报”,就赶紧掉头儿往家走。 路上,她想起了和文龙新婚那年的正月初六,兰传厚的哥哥兰传忠就是摔到了头,当时也说是没事儿,结果才过了一宿,人就没了…… 她越想越怕,不觉快步小跑起来。 曹森一见蔡阿姨慌里慌张地向家跑,也害怕了。就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后面也撒腿跑起来…… 唤弟因轻微脑震荡,于曹森出院的当天接了那小子的“班”,也去了同一所医院。 好在医生看过片子以后,就对吓白了脸的蔡晓和文龙说:“问题不大,回家注意休息,我一会再开点药,若头疼、头晕得厉害,就吃点,慢慢儿就会好的。” 回家后,热心的“前窝洛”前卫生员——苗淼阿姨又告诉于文龙一个“土方儿”:“喝野生的‘甲鱼炖汤’好!一定要野生的,什么佐料都不要放,很难喝,但是效果挺明显。我们村原来也有一个这类患者,他头疼头晕得比唤弟厉害多了,后来,三个甲鱼就吃得好好的了!” 听了这个治大病的“偏方儿”,文龙赶紧骑上车子,去周边的集上采买野生甲鱼。 其实,那时候基本上还没有人工养殖甲鱼的,其市面价格并不贵,所以也不用担心买到假货。 “小伤号”——唤弟,不得不天天吃甲鱼,到后来,一闻到“甲鱼炖汤”那味儿就想吐。 过了几年,电视普及了,新闻发达了,甲鱼的营养价值被发掘出来大肆宣扬,尤其是野生甲鱼,其价位更是迅速飙升。谁要敢像唤弟这样天天吃那野生玩意,非得把个好好的家吃垮不可。 不管怎样,头部受伤的唤弟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只是浑身上下胖乎乎的肉丢了不老少,一张团脸也渐渐削成了鹅蛋形;也许是吃了若干野生甲鱼的缘故,早先黄乎乎的毛发也渐渐变得油黑了;眼神清亮惑人,似乎她细长的小眼睛里蕴藏着莫测的智慧之光,咧嘴一笑,其神情就像六七岁的刘晓庆;最奇的是,就连她以往活泼好动的性格也跟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唤弟一向嚣张跋扈的行为更是突然收敛了不少。 乍一改变,熟悉她的叔伯阿姨们还不太适应,见了都说:“咦!这小唤弟,说话办事活像个小大人呢!” 其实,就连唤弟也不清楚自己的脑部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察觉自己的记忆力在这些天里冷不丁地变好了:不管什么样儿的书,拿过来读一遍就像刻在了脑海里一样,总也忘不掉;不管什么人,只要见过一面,就清晰地摄入大脑,如同拍摄的照片储存进了脑部与人体同寿的神经元,估计就算放到其发黄变色,也不会失去那个人的印象。 唤弟为自身的“秘密”变化愣怔过长长的一段日子。那些天她没有急需外出“办理”的事,就轻易不肯出门。 这天,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小曹森又笑嘻嘻地跑来,喊她出去玩儿。皮猴子一看唤弟又摇头,就毫不客气地上来拖拽她。两孩子就这样拉拉扯扯地,嘻嘻闹闹地来到了变电室。 原来,“土匪”是要拖唤弟来看人工拉电呀! 八十年代初,农村用电还没普及。康庄农场夜里的照明供电都是工人自己用电机磨的。 被“劫持”来的唤弟一进电屋子,目光就落到了东墙上。那时刻,夕阳正斜照着东边粉墙上的四行大字,唤弟睁大眼看了看,龙飞凤舞的红色粉笔字迹错落有致,原来是一首没有署名的粗糙打油诗。 目光乱转的曹森看唤弟嘴里咕咕哝哝地看得认真,就好奇地问:“你认识?读来听听!” 于是咱们的唤弟就应“橡皮”之请小声地朗读起来:“拉电工人真英雄,黑暗之神也怵头。呼嗨一声电机转,家家户户夜通明。” 电工“老靳”高喊一嗓子:“拉电了——” 附近闻听此喊声的工人们,就自发地陆陆续续赶来了。 驼背“老靳”数了数人头,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把拉电的粗绳子一圈儿圈儿绕到柴油机一头水桶粗的主动带轮上,八、九个魁梧的青壮男人也鱼贯上前,像参加拔河比赛那样拉起绳子,发“老靳”在一边举着手高喊着:“一、二、三!”小伙子们就一齐发力,于是柴油机的主动带轮就带动着发电机的被动带轮急速地转动起来…… 第029章 唤弟的脑回路 “一、二、三!”老靳斜劈下右手,就听机器“轰”地一声…… 康庄农场这台大功率、笨重的传统柴油发动机,今天还算知趣儿,见拉电的青壮们一齐运劲儿发力,它就立刻粗暴响应,马上喷着又呛鼻又灰黑的浓烟,努力制造着“突突突突”地高分贝噪音工作起来。柴油机曲轴的旋转也感染带动了发电机,于是发电机也应声而起,愈来愈快地运转起来…… 四下里的大房小间,一下儿都亮堂了! “噢!来电喽!来电喽——”曹森一个人兴奋地又跳又叫。 没错,是曹森一个人在欢跃,小唤弟站在远处入定一般,面无表情。 唤弟倒是想和小伙伴一样天真地感奋,可惜她的脑回路已经和曹森不在一个层面上了…… 对于拉电工人罕见的一举成功,唤弟的大脑皮层不仅没有产生曹森那样正常的亢奋,反而莫名其妙地蹙紧了眉头。因为她的大脑回路把她所看到的相关信息自动进行了编码,并发出了一个非同一般的信号——干嘛要费人力拉电呀! 像爹爹笑听评书的半导体收音机、母亲静静欣赏轻音乐的唱片机,只要是电池还没坏,都是扭开就干活。收音机、唱片机都是放上电池就出声,这劳什子发电机干嘛不装上电池呢?那样不就不用叔伯们见天来辛苦拉电了吗? 唤弟是个存不住话的孩子,一回家,就拿这个问题去请教母亲了。 蔡晓听了闺女略显稚气的问题,思索半天才答:“放上电池应该也可以的,像汽车上用来启动的蓄电池就是例子!” 唤弟还想再问,蔡晓止住她说:“娘的物理学得不好,又怎能‘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呢!嗯——听说你尹爷爷是燕大的高材生,唤弟不是常常找他玩吗?怎么不去找你尹爷爷问问呢!” “哦——那俺这就问尹爷爷去!”唤弟一边走一边琢磨,也有两三天没有去看“大老黑”了,也不知道它这两天招没招“壁虱”? 唤弟还没进那个“半月门”呢,“大老黑”就摇着尾巴高兴地迎了出来。 “黑!”唤弟拍拍“大老黑”的头,就带着它进了尹爷爷的屋。 “爷爷好!” 唤弟喊的尹爷爷正弯着腰洗茶杯准备沏茶呢,一看唤弟小友进来了,就开心地招呼:“好!好!来,唤弟来得正好。快屋里坐,爷爷沏茶给你喝。” 唤弟进屋,自来熟地坐上凳子,东西张望了一通才说:“爷爷,俺这次上县医院,听那里的医生说‘晨酒、晚茶、黎明色’是民间三大禁忌。那咱这会儿喝的算不算‘晚茶’啊?” 尹书记停下手里的活儿,扭头看看唤弟,又仔细想了想才回答:“‘晨酒’,嗯——经过一夜的休息,胃纳空虚,饥肠辘辘,此时饮酒,一则刺激胃黏膜,二则加快酒精的吸收,确实不利于身体健康……” 唤弟连连点着头响应:“对呀!对呀!那几个医生还说‘晨酒’天天喝,还会使人得什么胃炎啦、胃溃疡啦,胃穿孔啦……嗯——严重的还会急性酒精中毒丧命呢!还说他们就碰上一个喝酒喝死的。” 尹书记等唤弟感慨完又接着分析:“茶叶中含有咖啡因、氨茶碱,喝了容易兴奋,喝多了尿也多。晚上喝不利于入睡,睡眠不足就不易恢复白天辛苦劳作、紧张学习的疲劳,嗯——‘晚茶’还真不能提倡。” 唤弟等了一会儿,见尹爷爷不再接茬往下说,就忍不住问:“爷爷,还有那个‘黎明色’呢?” 尹书记眨眨眼,说:“至于‘黎明色’嘛!嗯……它也是很不科学的。” 唤弟歪歪头:“爷爷,它哪儿不科学呀?” “吭、吭,这个……等唤弟长大了,自然就知道了!算了,算了,咱今天不喝‘晚茶’了。一会儿爷爷给你洗樱桃吃!”尹爷爷摸摸唤弟的头敷衍道。 唤弟一听就明白了,因为爹和娘不想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时也会这样搪塞。 她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想起今天来的目的,就转换了话题:“爷爷,咱场里干嘛要用人来拉电,有时候一气儿还拉不转,多累呀!给那磨电机装上几节大电池不就完了!” 尹书记一听这个来了精神,他极感兴趣地说:“哎,这主意不错!谁想出来的?” 唤弟一听尹爷爷说好,也来了劲儿:“俺刚才去看拉电的时候想出来的!” 尹书记故意逗她:“那唤弟觉得要装几块电池才够呢?” 唤弟不假思索地答:“装几块俺不知道,不过刘孙栋他爸可能知道!” “刘孙栋他爸?大个子刘——刘若雍!”尹书记蛮有兴趣。 “对,刘孙栋和刘孙梁的‘飞机’就是他爸自己做的,能飞老高老远呢!飞机头顶那个‘嗖嗖’旋转的螺旋桨就是用两节电池拉转的。”唤弟认认真真地说。 尹书记若有所思:“噢!是吗?你刘叔叔做的‘飞机’能飞老高老远?那我倒要去看看。”他说完这话停了一下儿,又笑着说,“唤弟,等爷爷洗樱桃咱爷俩吃。” 唤弟伸脚摆弄着“大老黑”毛乎乎的脑袋,着急地等待着…… 好在尹书记没有让她久等,很快就端上一个“玉环赏牡丹”的磨碗,白亮的灯光下,黄里透红的大樱桃泛着润泽的亮光,在玻璃碗里冒着尖儿。 唤弟目不转睛地看着尹爷爷说的叫“黄蜜”的樱桃,一对儿一对儿地拎起来细瞧…… 尹书记看唤弟光看不吃,觉得奇怪,就追问原因:“怎么不吃呢,唤弟?” 唤弟咽了一口唾沫儿说:“俺娘说白乐天有一个唱歌动听的姬人叫樊素,她的小嘴长得和樱桃一样,俺在看樊素的‘小嘴’呢!” “哦!那唤弟捧上,回家和你娘一块吃吧!” 好唻!唤弟欢快地应了声,捧起“美人碗”,身形轻巧得如一只春天的小燕子般,投到院子里去了。 第030章 奇景 雀跃的唤弟刚把“黄蜜”樱桃美滋滋地捧回家门口,迎面就从她家里“呼啦啦”钻出来一大堆叽叽喳喳的孩子。 他们一见唤弟回来,就像麻雀一样吵吵嚷嚷起来,七嘴八舌汇成一句话,就是:“唤弟,找‘知了龟’去!” “土匪”眼尖,“嗖”地蹿到唤弟面前,捞起一对儿“连体”樱桃就往嘴里送,他边吐核边吧唧嘴,还不时地抽空儿感慨:“真甜!” 边上八、九个禁不住诱惑的顽童一听“真甜”二字,就像勤劳的工蜂见了多粉芬芳的娇艳鲜一样,“呼啦”一下儿,群涌而上,把唤弟和她怀抱的樱桃围了个密不透风。你抢一把,我夺一把,转眼之间,碗底就只剩七、八个楚楚可怜的樱桃了…… 悲催的是,直到此时,咱们大受欢迎的唤弟还愣怔着没反应过来呢! 犹不餍足的“土匪”还要伸手,就听“啪”的一声脆响,“小个子刘”——刘晓军的二女儿刘翠翠就照准他的小黑手狠劲儿地拍了下去。 “刘翠翠,找死啊——你,敢打小爷!”“土匪”一扭头,瞪圆了生气的眼睛,跳着脚吵嚷。 “你个死‘土匪’,数你能吃,也不打算给唤弟留两个?”毫不畏惧的刘翠翠愤愤不平地替反应迟钝的唤弟伸张正义。 “刘翠翠,你就知道诬赖我,我不过才抓了两三把,怎么就数我能吃了?我……”“土匪”曹森探头看了看,哎呀!还真是,剩下的几个樱桃连玻璃碗的平底儿都盖不住了。他吐吐舌头,讨好的对刚遭了“蝗劫”的唤弟说,“唤弟别瞪我!我老家也有一棵樱桃,结的果子比这个大多了,紫红紫红的。爹说过两天收完了麦子就带我回家看奶奶,到时候,我给你摘一‘蛇皮’袋子来……” “就是,就是,唤弟别生气了,就让曹森赔你一袋子好了!”其他参与“哄抢”的小伙伴也在一边不好意思地帮着腔儿…… 无可奈何的唤弟跺跺脚,苦着一张小脸,把硕果仅存的几粒黄樱桃端进了屋里。 爹依旧不在家,娘照例在听她那没有一句歌词的轻音乐。 一抬头,看见闺女带着礼物回来了,蔡晓就笑着问:“谁给的?怎么连人家的碗都端家里来了呢!” “尹爷爷给的,叫俺带回来也给娘尝尝!”唤弟迅速伸出小舌头添了一下嘴唇。 “是吗?”蔡晓心不在焉地说着,也没注意女儿的神情,探臂就捻起一簇儿樱桃,放入口里咀嚼起来,她一边品味一边点着头:“嗯!挺甜的!” “肯定甜!尹爷爷说它的味道和蜜一样儿,成熟后的颜色又是红压不过黄,所以才叫它‘黄蜜’的!”唤弟颤动着长睫,垂目看着碗里残余的五颗分外诱人的闪光樱桃,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 好在蔡晓吃了两三颗,就把碗推给了闺女。不然,这冒着尖儿的一大碗“黄蜜”,小唤弟恐怕连一颗也尝不到呢! 唤弟收到娘传过来的“信号”,双手齐抓,三下五除二,眨眼就吃尽了这比蜜还甜的樱桃。她咂吧咂吧嘴儿,上炕摸起爹爹的大手电筒,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就要跟等在外面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捉“知了龟”。 “等等!”蔡晓喊住往外跑的唤弟,麻利地把盛樱桃的美人玻璃碗冲洗了一下,让女儿顺路给她尹爷爷送去。 “唤弟!你快去送碗,我们在南墙外的杨树林里等你!”小唤弟舔着嘴唇一出来,曹森就抢过她手里的大手电筒,领头跑了…… 电光石火间即被丢在后面的唤弟不得不想:“皮猴子”曹森到底是真心来约自己一起去找“知了龟”,还是单纯地来找爹爹的大手电筒啊! 送还尹爷爷的平底儿玻璃碗后,唤弟一个人溜溜达达地前往约定地点,她是真心不急着去与小伙伴会合的。长这么大,就没捉到过一只活着的蝉蛹,在找“知了龟”方面,唤弟几乎堪称“白痴”,所以,她对此项活动兴趣不大,只是却不过小朋友的“热情”邀约,往往就跟着去“打趟趟”了。 当她图近便从单身职工宿舍前经过时,不期然看见一间屋子拉着的窗帘上正在上演“皮影戏”,两个真人大小的影像一会儿抱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分分合合老是重复同一个动作。唤弟奇怪地站住脚细看。 正看得入迷呢!忽听身后的门响,她刚转过头来,眼前就是一,她不禁“啊”的一声,一盆带着洗发水味的温水兜头泼过来,将措手不及的她浇了一个“睁不开眼”。 一个仓皇失措的声音随即在她耳边响起:“哎呀!这是谁呀?唤弟——” 闭着眼睛的唤弟抖抖头,还没来得及答话呢,一个手心略有薄茧的温暖大手就将她的湿漉漉的小手拉住,牵引着她进了刚刚打开的门。 在明亮的灯光下,那人轻轻给她擦了擦脸,唤弟睁眼一看,高高的柳清扬站在她的面前,白色的背心、黑色的短裤掩不住他修长、挺拔的身材。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比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要英俊: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两条浓眉斜飞入刚出浴的墨黑发鬓;一双明亮的眼睛清辉流泻,堪比天上的星辰;傲人的悬胆鼻下,嘴角微微上扬,一张口说话就会露出两排整齐如贝的皓齿。 他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狼狈”的唤弟,洁白的俊脸上突如其来地绽放出朝阳般灿烂的笑容。 柳清扬手拿毛巾,弯着腰儿给唤弟擦拭着满头满脸的水,并俯下脸来对她说:“对不起,唤弟!不过你大晚上的站在我门外干嘛?” “柳叔叔,俺在看你家东户演‘皮影戏’呢!”唤弟对被浇湿一事并不反感,这“泼水游戏”在她和曹森之间隔三岔五就会上演一次,因此她在人神共愤的帅哥面前并不恼怒,只是放低声音解释着。 “皮影戏?” “是!不信你来看!”唤弟说着,就拖起柳清扬出去观看“皮影戏”的现场直播…… 高矮悬殊的俩人来到门外,唤弟闪目一看,刚才上映“皮影戏”的那间宿舍已经摁灭了电灯,寂静的屋里黑黢黢地,哪里还有刚才“活灵活现”的精彩表演呢! 第031章 杂交畅想 怅然若失的唤弟被柳清扬重新牵回宿舍,还因为“皮影戏”尽早落幕而犹自怏怏不乐着呢,她的柳叔叔就忍着笑帮她拉下了“一提起尚泪洒江河”的小衫子。 柳清扬看看手里一攥就出水的小衫子,犹豫片刻,索性把它摁入了脸盆的清水里,搓洗几下,才捞出来拧干,出门晾到夏夜的暖暖熏风里。 当他甩着手上的水进来时,就见湿发张扬的唤弟披着他的大枕巾,正滑稽地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埋头翻看他床头桌上的书籍和报纸。 柳清扬早就听说这个小唤弟不简单了,她娘蔡晓给她开蒙早,这鬼东西,鼓鼓的小肚子虽不大,里面藏的东西可真不少。 他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俯身一看,唤弟正在看一份刚出的《新华日报》,报上长篇累牍地报道了“水稻之父”——袁隆平的突出贡献。 大致内容如下: 1964年,袁隆平在我国率先开始了水稻“杂交优势”利用的研究,并提出通过培育“雄性不育系”、“雄性不育保持系”和“雄性不育恢复系”的“三系法”途径来培育“杂交”水稻,以大幅度提高水稻产量。 “杂交”水稻,是由两个具有不同遗传特性的水稻品种或类型,一个作母本,一个作父本,经有性杂交以后而产生的一种新的杂合体。这种杂种的第一代,在生产优势、适应性及经济性等方面胜过母本和父本,这种现象称为“杂交优势”。 …… 那年7月5日,经过连续14天头顶烈日,袁隆平终于在茫茫稻海里找到了一株雄性不育的水稻。他小心地把这株稻子移栽到试验盆里,并用别的水稻粉和它杂交,使它留下种子,成功地繁殖了一代雄性不育的稻种。同年,他又发现了两株雄性不育株。第2年,他又发现了4株雄性不育株。在两年观察实验的基础上,1965年冬,袁隆平写出论《水稻的雄性不孕性》。 他用科学的实践证明,水稻具有“雄性不孕性”。他同时预言,利用杂交水稻的第一代优势,将给水稻生产带来大面积、大幅度的增产。 自1964年发现第一棵雄性不育株后,袁隆平连续奋战6年,先后用了1000多个品种,做了3000多个组合进行多方面的探索,然而效果却不理想。 他们又通过细致的总结,反复思考,发现远缘杂交具有遗传优势。于是,他们决心用野生稻再进行研究。 1970年,袁隆平和助手到海南岛寻找野生稻。 10月23日,在崖县南红农场荔枝沟村的一片沼泽地里,他们找到了一大片野生稻,并从中发现了一棵雄性不育株。 他们对这棵野生稻进行了精心培育。第2年开春,野生稻分孽后,他们把它分成48株。为了给野生稻授粉,他们连续蹲在田里等候着每朵稻的开放。每开一朵,就授一次粉,一共了4天时间给63朵授完了粉。 最后,他们成功地收下了少量而珍贵的种子。袁隆平给它取名为“野败”。 这一重要成果,为杂交稻种的选育成功,打开了一个突破口。 随后,在国家的大力支持下,杂交水稻的研究逐步推向了全国…… 1972年袁隆平与同事们一起率先育成我国第一个实用的水稻雄性不育系及其保持系“二九南1号”,并于1973年实现“三系”配套,1974年选育成第一个强优组合“南优2号”,1975年研究出一整套生产杂交种子的制种技术,1976年开始,杂交水稻在全国大面积推广,比常规稻平均增产20%左右。由此,经过10多年奋战,袁隆平终于攻克了三系法杂交水稻研究中的难题,从此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成功地将水稻杂种优势应用于生产的科学家。 …… 回想七十年代前,中国的水稻平均产量不到4.5吨/公顷。自1974年以来,一个接一个的杂交水稻品种育成并推广应用,中国十三亿人口的吃饭问题迎刃而解。据悉,我国杂交水稻年种植面积已达1500万公顷,占国内水稻年总种植面积的59%左右,平均产量为7.1吨/公顷。 在国家的支持与指导下,中国杂交水稻走出国门,正为全球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缺粮问题发挥作用。至今,已有东南亚、南亚、南美、非洲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研究或引种,增产效益十分显著,被世界誉为“东方魔稻”、“中国第五大发明”(即“四大发明”之外的又一大发明。)。 “在几内亚,本地品种产量1.5-2吨/公顷,我们杂交水稻随便种就有6-7吨/公顷;在马达加斯加,当地品种产量2-2.5吨/公顷,我们的产量可达7-8吨/公顷。与此同时,日本、美国等也都给予了马达加斯加种子援助,但产量都没有超过中国;在印尼,最高单产达12.08吨/公顷,创下了这个国家的新纪录;目前,包括美国等先进国家也引进了杂交水稻;越南引进了我们种子后,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粮食出口国。”袁隆平说,“在中国的高新技术中,能在国际上长期居领导地位的屈指可数,杂交水稻是其一。” …… 袁隆平成功培养出的杂交水稻,具有重大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1)单位粮食产量的增加,为我国农业大幅度增产开辟了新途径,进而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2)不仅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中国人的吃饭问题,而且被认为是解决整个世界饥饿问题的法宝。西方世界称袁隆平的杂交水稻是“东方魔稻”。国际上把杂交水稻当做中国继古代四大发明之后的“第五大发明。” (3)实践出真知。袁隆平通过自己长期的实践,提出了水稻杂交的新理论,实现了水稻育种的历史性突破。杂交水稻的的培育成功,使我国杂交水稻技术居于世界先进水平,证明了科学发展对推动国民经济的巨大作用。 …… 柳清扬看那个小人一本正经地看得认真仔细,他实在想不明白,唤弟不过六七岁的孩伢子,怎么会对这么枯燥的东西感兴趣呢? 满怀好奇的他忍不住好笑地问道:“唤弟!这个东西好看吗?” 唤弟摇摇头:“也不如俺娘的故事书好看,俺只是好奇,水稻一‘杂交’,产量就从4.5吨/公顷翻到了7.1吨/公顷,那麦子‘杂交’会翻多少呢?还有棒子‘杂交’又会翻多少呢?还有豆子、……” “呀——”莱阳农学院毕业的柳清扬听了唤弟这几个连番疑问,不觉倒抽一口冷气。他眼神怪异地望着摇头晃脑的小唤弟,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丝儿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敬”意…… 第032章 尹书记 今晚,柳清扬所居住的单身宿舍特别清幽,就连往日里嬉笑不断的隔壁也阒无人声。 “大晚上的,唤弟怎么到这儿来了?”柳清扬定定神儿问。 唤弟头也没抬地答:“俺打尹爷爷家过来,要去场外的杨树林找‘知了龟’,从这儿走近便。” “尹爷爷?尹书记?你到他家干啥?”柳清扬突然着急地问。 “尹爷爷和俺是好朋友,他还请俺喝菊茶、吃樱桃呢!俺咋就不能上他家玩了?”唤弟斜了“小白脸”一眼,略微有点不高兴地囔囔。 “那唤弟知道尹书记的过去吗?他是个比较……呃,有点儿‘古董’的人,没有亲朋,又从来不与同事们来往,你是怎么打进他那个‘神圣’的家里去的?” 唤弟奇怪地问:“尹爷爷人古董?他家神圣?俺怎么没觉得呢?柳叔叔,尹书记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你知道吗?” “唤弟没觉得吗?你尹爷爷是不是说着说着话就好走神,还动不动就提起他的老伴?”柳清扬引导着唤弟的思路问。 唤弟点点头儿:“尹爷爷倒是光提那个叫‘依槿’的奶奶,哦——有一回他还叫过俺‘依槿’呢!” “这就是了!尹书记这人啊,一生坎坷,幸亏遇上了你尹奶奶,不然他早就没了两三回了!说起他的过去来,那话就长了——唉!”柳清扬看唤弟扬着一张好奇的小脸,不转眼珠地盯着自己,正屏声静气地倾听着,就接着刚才那一声长叹,又娓娓讲了起来。 “尹书记的父亲是个文化人,听说曾经参加过南昌起义,抗日时期担任过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的某军高级参谋。后来——嗯,应该是内战时吧,被国民党盯上了,被列为重点抓捕对象。可惜他没死在小日本手里,到是倒在了同是中国人的国民党的枪口下。 当时他们一家全部被捕,不仅尹书记的叔伯婶娘堂兄姐妹……,就连须发白的爷爷奶奶也未能幸免。 那时,十四岁的尹书记被单独关押在一个大地主后院的闲置粮仓里,得亏地主家善心的六小姐给了他满满一荷包银元,从后门偷偷把他放了…… 哦,那个六小姐就是后来的依槿。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夜里,尹书记怀揣着沉甸甸的银元和依槿的少女慕艾之心逃家远行了。 内战结束以后,在外求学的尹书记匆匆返回原籍,一文钱没就娶走了地主家的六小姐。 婚后不久,尹书记就带着依槿和她不菲的嫁妆去了北京。在那儿,他上了燕京大学。 在那个特殊年代,敢于娶一个地主家的小姐,那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 如果不是尹书记的出身硬,恐怕他们夫妇的日子也不会这么好过。 不过,就算这样,尹书记也因为他的妻子而多次受到审查。这恐怕也是他一个满腹经纶的大学生为何会窝在康庄农场这么个鹌鹑蛋大小的地方半辈子的原因吧! 为了不让妻子被带走,他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以致于头脑有时候会不清楚。这点从他老伴去世那时起就见到苗头了! 在夜里,他常常一个人对着小院里的木槿树温柔地轻声说话,就像面对着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他的老伴依槿一般,看上去挺吓人的。我看,你还是少到那个院子里去的好!” “噢——” 在柳清扬长长的讲述过程中,唤弟从未插过一句儿话,这大概是她在与人交谈的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直到听到柳叔叔对自己的忠告,深陷沉重故事中的唤弟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长长地回应了一声。 “柳叔叔,俺该走了,曹森他们还在杨树林里等着俺呢!”唤弟看看窗外,想到今夜还有个小树林之约,就从凳子上忽地跳了下来,肩头的大枕巾一下子落在了地上,马上露出了她肉墩墩的尚属中性的小身子。 “好的!”不知为啥,这时候被唤弟喊着柳叔叔的“小白脸”突然感觉害羞了。他垂睫答应着,赶紧出门,把唤弟半干半湿的布小衫子取进来,扭着头从她湿润的头顶套了进去。 柳清扬瞥一眼窗外的天空,一弯下弦月正反射出白茫茫的微光。 于是,他开口说:“唤弟也没带个手电筒,月色不明,还是我送你去吧!” “好啊!好啊!”唤弟踊跃地答应着,把小手塞进柳清扬的大手里,走了出去。 “柳叔叔,你的牙齿真白,俺看康庄这儿的人,牙齿都是黄黄的,牙面上还有许多小黑坑,真是难看死了!你怎么就跟人家不一样,牙长得这么白呢?” “哦!因为叔叔换牙的时候没在康庄住,后来又出去上学,牙齿成长那几年很少喝咱康庄又苦又咸的‘高氟水’,所以牙才会白呀!” “‘高氟水’?哎呀!那俺以后不也要牙齿黄黄的,长满小黑坑吗?”唤弟一听喝高氟水能把牙齿喝黄,忍不住惊叫起来。 柳清扬低头安慰身边的小家伙:“没事没事,唤弟可以到你姥姥或者奶奶家去换牙的!” “那不行!俺秋天就要上学了,怎么能去姥姥家和奶奶家长住呢!”唤弟跺着脚嘟哝。 柳清扬好笑地说:“那可怎么办呢?要是咱唤弟的牙齿又黑又黄的,可找不到婆家了!” “就是呀!俺要是因为牙齿不好找不到婆家咋办呢!”唤弟还真有些犯了愁。 柳清扬憋着笑调侃:“要不,等唤弟找不到婆家的时候,来给叔叔做媳妇吧!” 唤弟歪头想了想,这小白脸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也许可以拿来将就将就。 她想到这儿,就站住身形,转到柳叔叔对面,弯起右手的小手指,高高举到柳清扬胸前颏下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来,柳叔叔,咱俩拉勾!” 古代诡辩术中的英雄阿喀琉斯永远也追不上前面慢慢腾腾的乌龟,康庄农场柳清扬正常人的思想也永远追不上唤弟跳脱的脑回路。这个仰视着自己的小人漫不经心的回答,总是那么不按常规的攻己不备。 一与人交谈就腼腆脸红的柳清扬也只有在唤弟面前才会如此放松身心,他随心所欲地和这个小人开心地聊着,虽然愉悦却不走心的对话中难免暴露出他年轻男人的“劣根”性,只是,没想到自己平生的第一次调侃异性,竟会收到如此恐怖的效果。 柳清扬万万料不到小唤弟会有如此的反应和举动,这才真是标准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不防,竟被刚及腰身的矮小的她给“将”住了。 唤弟看柳清扬迟迟不伸手,小嘴一撇,鄙夷道:“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别反悔,快点!” 狼狈莫名的柳清扬被逼无奈,只好伸手和她拉了拉勾。 得意的唤弟还不肯轻易放过他,嘴里郑重地念叨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 “谁变谁是小狗!”柳清扬呵呵干笑着,拉起唤弟的小手说,“快走吧,别让你的伙伴们等急了!” 二人快步前行,不一会儿就出了农场的大门,来到树林外,唤弟看见了林中不时晃来晃去的手电筒光束,就对柳清扬说:“柳叔叔,你回去吧!看,有手电筒的光,他们都在林子里呢!” 柳清扬不放心地催促她:“唤弟叫叫,看是不是曹森他们!” 于是唤弟就冲着林子里大喊:“曹森——曹林——” 林子里马上有几个童声抢着回应:“唤弟,快进来吧,我们都捉了好多了!” 唤弟仰起头,对柳清扬摆摆右手:“柳叔叔回去吧!哦——你要是也不想娶个黄牙的难看老婆,就快点想法把咱这儿的‘高氟水’改成县城里那样的自来水吧!呵呵……”话未说完,她的左手就猛地甩脱柳清扬的大手,跑进了月照斑驳的小树林…… 柳清扬面带苦笑,边往回走边轻摇着好看的头:“这小鬼丫头,感情还耍我呢……” 第033章 缠臂赤链蛇 在淡淡的月影婆娑的白杨树林里,小唤弟终于和曹森一群人胜利会合了。 参与今夜捉“知了龟”行动的曹森一伙儿共有九人:刘晓军的二女儿刘翠翠;伙房掌勺大师傅“胖子张”家的五朵“金”——张红、张橙、张青、张蓝和张紫;小“曹军”家的仨“皮小子”——曹森、曹林和曹木。 连唤弟在内的十个人里,最大的张红才11岁,今日她姐五个收获颇丰。 唤弟到达树林时,她们已经捉了满满一罐头瓶的“知了龟”了。此时,老大张红正背着已经熟睡了的小妹张紫,打算带着张橙、张青和张蓝顺着林子南边长满“喇肉蔓”和“蒺藜蔓”的沟沿先回家。 老二张橙拿着手电筒在姐妹们的队伍一边照着路,老三张青拿着一根手指粗细的杨树枯干枝条走在队伍前头,她一边挑开碍路的“喇肉蔓子”带着路,一边继续寻摸着“蝉蛹”,老四张蓝双手紧捧着装满“知了龟”的玻璃瓶尾随其后,眼睛仍不眨眼地紧瞅着老三的木棍头,老大张红弯腰背着老幺走在最后。 五姐妹才离开曹森、唤弟一伙二、三十步,就遭遇了不测。 只听老二“啊”地一声尖叫,随后就是踢腾扑棱的一片倒地声传来,紧接着老五也骤然放声大哭…… 唤弟五人寻声慌忙跑过去一看,在曹森握着的大手电的明亮光柱下,姐五个东倒西歪地倒下了四个,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老三,其境遇最是恐怖:一条细长的,背部间有红色窄横纹的黑褐色长虫顺着张青手里的棍子攀援直上其臂,它宽扁的椭圆形黑色蛇头高高翘起在张老三的肩头…… 看样子张青已经吓懵了,如同被“定身”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地僵立在蔓生植物茂盛疯长的林外沟边。 一向大胆的小曹森迅速把右手的手电筒换到左手,拿手电筒的光束锁定蛇头部的椭圆形小眼,他轻手轻脚地慢慢走过去,突然探出右手,攥住蛇脖颈子,一把就从张家老三的胳臂上把它撸了下来,又随手把这条倒霉的蛇身往地上猛地一摔,跨上一步,右脚踩实蛇尾巴,右手掐住蛇颈,用力拉直曲里拐弯的蛇身,使劲儿摆动手臂松动它的脊椎骨,那条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蛇被皮猴子一通猛抖,顿时失去了缠绕能力,直溜溜地处在了半瘫痪状态。 “打七寸!”“打三寸!”“照长虫头打!”小伙伴们一见曹森暂时控制住了那条脊索动物门里的游蛇,吵吵嚷嚷地忙着出开主意了。 听说,蛇的七寸,是蛇的心脏要害所在,一旦七寸受到致命伤,必死无疑。另外,打蛇也可以打三寸,因为三寸是蛇脊椎骨上最脆弱的地方,最容易打断。蛇的脊椎骨被打断后,沟通神经中枢和其他部分的通道就被破坏了。因此,蛇也必死无疑!当然,这三寸、七寸并不是每条蛇都一样的,蛇身上的这两个致命要害点,会因它的种类和大小而有所差异。 在一众“臭皮匠”的建言下,勇敢的曹森终于拿于文龙的手电筒把这条失去反抗能力的红斑蛇砸死了。 吓倒一堆女孩子的蛇死翘翘了,小伙伴们这才分出心神来关心倒在地上的四个人。 原来,张家老三拿杨树棍子挑“喇肉蔓子”时,顺带着把一条潜伏在蔓下休息的蛇也挑了出来。此蛇根本不会看眉眼高低,顺着木棍就攀援而上,直爬到了张青的胳膊上。拿着手电筒走在她身边的老二张橙一惊之下,尖叫着迅速向大姐身边跑,一急之下带倒了紧跟老三身后捧着“知了龟”瓶的老四张蓝,老四只顾护卫身前的玻璃瓶,一不小心又倒在了后面压阵的老大身上,老大跌倒时,她背上的老五不出所料地被摔了出去,恰好掉在了“蒺藜蔓子”上,于是,睡梦中的老五就被蒺藜尖刺扎得哇哇大哭起来…… 好在那蛇性情温和,并未对吓得发不出声的张老三下口,随后就被胆大包天的“土匪”拉下来,整死了…… 一伙人再也没有捉“知了龟”的激情了,七手八脚地上前,曹森和曹木只管弯腰研究死蛇的品种;曹林去帮张家老大“唔唔唔”地哄孩子;唤弟把老三按蹲在地上,小手摸着她的俩耳朵,嘴里喃喃着“狗惊猫惊,张青不惊,好了好了,回家吃饺子了……”小声安慰吓掉魂儿的老三;从地上爬起来的老二忙着帮老四捉回趁机四逃的“蝉蛹”,好在地上的草又厚又密,玻璃瓶没有摔碎,姐妹俩把“逃兵”逮回来重新塞满瓶子。一行十人粗粗收拾战场,叽叽喳喳地打道回家了…… 那条红斑死蛇被曹森拎回了农场,闻讯赶来的老人们看了,说:“这是赤链蛇”,俗名“火赤链”。它的蛇牙无毒,再说也没咬到张青,应该不要紧…… 悠人不知这“赤链蛇”与迅哥儿百草园里的“赤练蛇”和“美女蛇”有无关系。只知道当天夜里,在场的章春樱的嫲嫲就把曹森带回的蛇尸讨要了回去。 老太太连夜剥下赤链蛇蛇皮,挂在屋檐下风干着,准备干后储存起来;又把黄白色的蛇肉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分多次放于架起的瓦片上,以松柴烈火烧至枯焦,再仔细研为细末。之后再用包装纸包好,纸包外裹以层层塑料薄膜,用缝被子的线绳扎紧后,也小心高置,存放起来…… 听说,章老太后来用这些细末配药治愈了春樱娘的风湿性关节炎。 转年春天,“腮腺炎”病毒在他们就读的小学校大施淫威,泛滥成灾。章老太又用这条“赤链蛇”的蛇皮炒鸡蛋治好了农场这一堆孩子肿胀疼痛的“痄腮”。 第034章 包干到户 “吱呀呀——” 西邻家的狗听到刺耳的开门声,于天色朦胧中,突然本能地叫了几声,不提防就惊动了于傅氏家高栖在梧桐树上的两只鸡,鸡夫妻“咕咕咕咕”地叫唤着,一齐唿扇着翅膀“扑扑楞楞”地飞下地来…… 于是,从东邻“九邋遢”于得鱼家“吱扭乱叫”的木门声开始,东酉家村渐渐醒来…… “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于傅氏这几天左眼直跳,心神不定。 为啥呢?表面原因有俩:一是儿子于文龙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带唤弟回来看她了。虽然儿子上次返家时说过,“收麦期间,农场里大忙忙的,可能回不来这么勤了。”不过,连续七天没见到儿孙,于傅氏还是有点儿不适应。因为,这是她以往从未遇到过的事儿。 二呢,干闺女李玉英的那个“畜类”男人不知怎么找到家里来了…… 半月前,那个面貌清秀,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畜类”的混蛋,一进家门就给闺女跪下认错,他“啪啪啪”使劲儿拍打着自己的腮帮子,诚心忏悔:“玉英,回家吧!俺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跟你动手了……这会儿,咱庄上要打破做“大锅饭”的锅,分地分牲口,要把村里的土地全部承包到个人,咱以后的日子肯定就好过了。玉英,快跟俺回去分地分牲口吧……” 都说“痴情女子负心汉”,玉英被那个明显痩削了一大圈儿的男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一通痛哭,竟然心软了。结果不言而喻,当天她就收拾好包袱,辞别干娘,默不作声地跟着她的“畜类”男人返回了大沟头村。 其实,让于傅氏心神恍惚的原因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可这个原因实在是…… 尽管她已历尽沧桑,自认看透世间百态,还是有些难以“宣之于口”呢! 咱还是先从已凸现孕态的玉英随夫归家那天说起吧。 话说那日,玉英和其夫栗汝斌午饭也没顾上吃就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分地去了。 二人刚走,东邻于得鱼就拎了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过来了。 原来,一大早儿,他上坡看麦子是否好开镰的时候,从已经泛黄的麦地里逮回了一只野兔。回家宰杀剥皮后就送到了于傅氏家,说是要借五嫂的好手艺帮他烹饪烹饪。 这种互相帮助的事儿在他们两家时有发生,于傅氏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个活儿。 她把兔子洗净,放到菜墩上,先用砍刀斩成一寸见方的小段,收进清水里浸泡了约摸一个时辰,又捞进滴加了烧酒的开水锅里冒了冒,去去腥儿,然后再捞出,滤水后,放入油锅里略煸炒一下,炒至兔肉变色,表面成熟时,即加入盐、酱油、葱、姜、红椒片等佐料,然后添上没过食材的适量开水,大火烧沸。锅里的水沸腾后,改小火继续焖烧个半钟头左右,才加入现从后院菜地里新扒出的土豆处理的土豆块,大铁铲子翻拌几下,复改成大火烧,将土豆炖熟,收汁至肉汤浓缩,淋上几滴香油,出锅盛盘。 哈哈哈……读者朋友们快看,兔肉软趴,色泽棕黄,微辣鲜香,汁浓味醇,营养丰富的黄焖野兔就香味浓郁地“上桌”了。 于傅氏和小老九正对坐在炕上大吃野兔肉的时候,西邻家闻着香味就进来了…… 谁料西邻家日前恰好丢了一只灰突突的母兔,一见东邻于傅氏正在和“九邋遢”大啖兔肉,难免心中生疑。当下就把脸一啷当,如善变的六月天一样,瞬间阴了下来。好在她没在现场暴发,气哼哼地,掉头就回家了,弄得于傅氏和于得鱼好一顿懵懂。 丢兔子的西邻总觉得于得鱼叔嫂二人的表情不太自然。他俩看见自己一脚迈进去,脸上分明露出两副难描难画的尴尬模样:像是第三只手开工时,恰被失主捉了“现行”一样。嗯!他叔嫂俩吃的怕是自己家跑丢的母兔子。 她越寻思越不对味,越寻思越上火,你说说,这邻亲伯家地住着,真是“近贼难防”啊! 因了这段插曲,觉得被愚弄的西邻再也隐忍不住,刚吃过午饭,她就开始指桑骂槐地叉腰吵开了…… 一会儿咒:“日防夜防,活该万人骂的近贼难防啊!” 一会儿又骂:“遭千刀的近贼难防,要偷断俺家的屋梁啊!” 过一会儿更甚了,直接升级为人身攻击了,先是“寡妇偷汉子,?等骑‘木驴’……”,后是“不要脸的老光棍专闯骚老婆子门,怕是早就勾搭成奸了……” 总之是越骂越不堪,越骂越下流,实在叫人不忍卒听。 于傅氏一开始听她骂偷人的贼,倒没在意。只是后来听西邻又是“寡妇”又是“老光棍子”的乱骂一气,不觉心惊肉跳,难免“疑心生暗鬼”了…… 悠人没说错,于傅氏确实是“疑心生暗鬼”了。 话说这于傅氏的东邻于得鱼,一个积年的光棍汉,这些年,缝缝连连的事儿全靠寡妇五嫂帮助,难免对善心的于傅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文龙的小九叔几次言语试探,都被于傅氏巧妙地转开了话题。然而,在寡居的漫长三十年里,她也不是没有过春心荡漾的时候。尤其是近几年文龙成人后,家里吃穿不愁,更是考虑得频繁些了…… 今过晌儿,被西邻摁着“寡妇偷汉子”的一通胡吵乱嚼,触动了她深藏心底的私心,犹如美貌少智的潘多拉不假思索地揭开了宙斯赐予她的“宝盒”。 因为雅典娜拒绝给予潘多拉智慧,所以她的行动都是不经思考就盲目实施的。近几日的于傅氏也精神恍惚,行动的鲁莽上绝不亚于潘多拉,可惜爱神维纳斯没赋予她妩媚与诱惑男人的力量,因此,在形象上,于傅氏却没有潘多拉十分之一的美色。 于傅氏正在西邻的叫骂声中纠结,就听村里的扩音大喇叭“噗噗……”地响起来:“噗!噗——社员同志们注意了,社员同志们注意了,听到广播请速到大队院子里开会……” 第035章 五老妈来了 谑名“大精神”的大队书记——于得贵,高高站上安置在大队院子里的一张大曲柳木桌上,红光满面地传达了康庄公社下达的最新会议精神:东酉家村将积极响应上面“包干到户”的文件指示,打破以往“吃大锅饭”的生产模式,要分地、分牲口、分农具、分…… “大锅饭”的概念,最早可追溯到1958年的“人民公社”,同样是与“大 跃进”加速工业积累密切相关的产物。 进入“大 跃进”、“人民公社”后,农民的口粮由公社和生产队掌管。大炼钢铁的年代,家家户户的铁锅、铁刀、铁铲……凡是带铁的厨房用具都统统交公,村民们集体到各小队办的“食堂”吃“大锅饭”。不过效果好像不太理想,因为时间不长,“大食堂”就办不下去了。各小队重新把口粮按人口分配下去,各家各户又买回厨房用具,开始用自己的小锅做饭了。 现在,我们说起的“大锅饭”,是指对分配方面存在的平均主义现象的一种形象比喻。 “吃大锅饭”的许多时候,生产队分配粮食要么是“二八开”,要么是“三七开”。 “二八开”的意思,就是分粮时工分占百分之二十,人口占百分之八十。“三七开”呢,哈哈哈……读者们个顶个的聪明,俺想就不用悠人再浪费你们的时间解释了吧! 十年前的七十年代,像于文龙这样全是壮劳力的三口之家,一年到头出工出力,除了能多几十块钱的“分红”外,到年底分到的口粮可能还不够“糊口”的,多得的几十块“分红”钱就又费在买“高价粮”上了。 幸亏文龙有几个“小手艺儿”,不然恐怕连他们三口家的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能有余力照顾好岳父一家呢! 相反,一个拖拉着七八个孩子的大家庭,单靠一个人出工,年底分的粮食却吃不完,有时还要到粮食市上卖高价粮换钱使。 刚刚咱这是拉呱吃的,现在咱再说说烧的。 于文龙家分到的柴禾,他三口家,一人一抱就能轻松整回家。不用说烧一年了,就是能烧下一个月来,也算烧着高香了!所以,自从蔡晓嫁给文龙后,就不得不每天天不亮爬起来,和文龙一起冒着冬晨的透骨严寒到处找草搂。 没错,就是找草搂:那时和现在不同,不仅缺吃的,还缺烧的。 那时节,搂草是俺们那地儿每天必干的一项紧要工作,一日不搂草,就没有的烧。 就连五六岁的孩子们也被家长赶出门,见天拾草搂草。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到地,撒落四野的搂草孩子们就抢到篓或提篮里去了。离村近一点的沟边也被他们的小耙搂得铮明瓦亮的,硬梆梆的土层表面连根茅草你都别想找到。 因此,文龙和蔡晓只好到远在十多里外的沟边耪布满霜雪的枯草。文龙拿着小大?,跟刨棒子茬那样“梆梆”地刨着冻土面,蔡晓带着线手套跟着捡拾霜草,抖落掉霜雪和冻土后再装筐…… 耪草的文龙还好,越刨越热。拾草的蔡晓就不行了,结冰的霜雪一会儿工夫就打湿了她可怜的线手套,沁骨的冰凉瞬间侵入皮肉骨骼,冻得她牙齿都打颤……唉!此时想来,正是,“此事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木然”。 而后面提到的孩子多的大家庭就不同了,同样做三顿饭,烧三顿柴草,可他们的家口大,分的柴禾都能堆成让于傅氏全家羡慕的大草垛了。 基于这种“畸形”现象的普遍存在,于是,村民谈话间就流露出了“干孬干好一个样儿”的说法。这种“平均主义”分配的现象,直接导致了参与生产的劳动人员消极思想的萌生,像于世富之流“锄一半草儿,盖一半草儿”、“混天儿靠日头儿”的内耗人员更是层出不穷,各村各队比比皆是。 如此看来,“大锅饭”在一定意义上来说,确实是严重打击到了广大群众的劳作积极性,渐渐磨灭了淳朴农民们珍贵的责任心…… 今日,一听书记于得贵颁布的这个好政策,大部分人脸上都是欢欣鼓舞,只除了于傅氏。 于傅氏今时不同往日,儿子儿媳都不在身边,自己也上了岁数,吃大锅饭时,有队里照顾,不用上坡,只在家里场院里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就中了。如今,一说分地,她一个孤老婆子可怎么种呢? 她思来想去不得主意,就锁上大门,真的如她当初所说的那样儿,摇着蒲扇,顺着柳沟河河崖就来到了康庄农场的儿子家。 一进儿子的家门,就见儿媳半过晌了还“睡”在炕上,她登时就火大了…… 唤弟玩够了,跑回家的时候,正撞上七、八天没见面的嫲嫲在愤怒地训斥母亲。 “嫲嫲,嫲嫲!”唤弟赶紧上前,拉住于傅氏的手替她娘解释,“俺娘叫疯狗咬着了,俺爹怕你挂挂着,就嘱咐俺,别跟你说。你快别嫌吼俺娘了,她这些日子还打着针呢!” “咹?叫疯狗咬着了?厉害不?”于傅氏听了唤弟的话总算慢慢熄了心火。 “没事儿……”蔡晓有气无力地低语。 “怎么没事儿,俺娘伤得可厉害着呢,肩膀头子上缝了七、八针,右手手脖子都叫狗牙扎透了,腿弯这唻也被咬了一大口……”唤弟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她嘴里提到的相关部位,一边细细解释给于傅氏听。 “嫲嫲,俺递你说说,那天,俺娘正在拨弄小鸡,一只伸着大红舌头的疯狗就奔着俺娘扑去了……” 唤弟小嘴“叭叭叭”地,把蔡晓的遇险经过夸大其词地对于傅氏复述了一遍。只听得于傅氏张口结舌,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娘,我都好了!你老就别担心了。今日你来——是有什么事吧?”蔡晓看于傅氏愧悔得老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有些于心不忍了,就赶紧转换了话题。 “噢!是有事呢!咱庄里要实行‘大包干’,俺来递文龙说说。”于傅氏一点不傻,一看儿媳帮她架好了梯子,立马顺着爬下来了。 蔡晓点点头:“哦,这样儿啊!唤弟,你快跑,去找找你爹,叫他先回家趟儿。” “中!”唤弟接到任务,答应着飞快跑走了。 蔡晓就详细地询问有关“大包干”的事宜。婆媳二人一问一答,倒也未再起波澜。 文龙急三火四赶回来的时候,就见于傅氏婆媳俩,炕头一个,炕梢一个,聊得颇为投契。他讶异地看着这二人之间少有的温馨,总算把一颗忐忑的心放了下来。 第036章 惯子 文龙听了母亲于傅氏的来意,思忖片刻才试探着出主意:“要不就把娘分的地和其它农具都给继祖吧!娘把老家的门一落锁,也到这儿跟俺们一起过,怎么样?”说着此话,他又把头扭向坐在炕头的媳妇,“晓儿,你的意思呢?” “成!省得你还要隔三岔五地往老家里跑,这样办,最好!”蔡晓轻声说。 于傅氏看蔡晓也同意文龙提出的方案,就补充说:“这样好是好,只是你弟弟一直在大队里,你弟媳和你二伯一直在鞋铺子里做活儿,他家里就你二婶最能干,偏偏她又得了那种细病,早八早地‘走’了!唉——这会儿,你看看,你兄弟家哪里还有一个真下过‘庄户地’的人?俺就怕你兄弟挑不起那副担子呀!” “娘!你就别瞎操心了,继祖两口子也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就顶不起家里那副担子了?就拿俺自个儿说吧,还不是十四岁当家主事,十六就管着一个队的生产了!” “唉!‘留’和你不一样儿,你从小跟着俺,胡打海摔惯了。 ‘留’呢,他在你二伯娘手里,连一丁点儿的委屈也没吃,就是偶尔和小伙伴们玩闹起来,稍稍动动手,你二伯娘也不让人家,拉上你兄弟就去人家家里‘放赖’。 咱就说那回吧,‘留’都十岁了,放学经过四清桥时,被他的几个同学抢了帽子扔着高儿玩闹。(那个经济艰难的年代,秋天戴帽子的寥寥可数,就是大冬天,光着头的孩子也随处可见。)结果四五个孩子嘻嘻哈哈地,你扔给我,我扔给你,七扔八扔地,叫一阵秋风‘呼’地刮到西河里,顺水飘走了。 你兄弟哭眼抹泪地回家对俺二嫂‘添油加醋’地一‘告讼’1,把你二伯娘心痛地也掉眼泪了…… 他娘俩一起去了第一个抢‘留’帽子的孩子家里,往人家炕头儿上一坐,非要让那个惹祸孩子的爹娘‘打杀’他娘俩。那家的孩子挺鬼,一看做‘大业’了,吓得一溜烟儿跑了,好几天没敢回家。俺二嫂娘俩在人家家里一连吃住了三天,早晚等惹了‘留’的那几个同学家‘噶伙’2给你兄弟赔了一顶新帽子才算完。 他娘俩那会儿弄的阵势那么大,前庄后村的,没有不知道的了。 你还别说,俺二嫂这么一闹腾,还真‘震唬’3住乡邻了。家家都给自家的混小子打‘预防针’:和谁‘反’也中,就是别上东酉家村的继祖‘反’,那个‘惯孩子’不识‘鬼仗’4,叫他娘赖上比‘害眼’ 5还要命。 看看,这样一来,还有谁家的孩子敢惹你兄弟? 你二伯娘把个‘留’惯得不轻不轻地,紧着他吃,急着他喝,就是不舍得叫他干活。那会儿,你大姐也在你二伯家,一有活儿,你二伯娘就叫你姐姐干,叫你弟弟只管上好学,家里的大事小情,从不准他插手……” “嫲嫲,嫲嫲,你还没说那个惹祸的孩子这几天跑哪去了?”趴在炕沿上聆听的唤弟着急地插嘴问道。 于傅氏慈爱地看了看孙女:“哦,俺唤弟心眼真好,还‘挂挂’着那个‘闯祸精’呢!那个惹事的小家伙怕挨揍,一溜烟就跑了……听说,他白日藏到苗圃的坟窠子里,后晌儿睡到饲养棚的草料屋里,四天没敢着家……” “那他不吃不喝么?”唤弟再次打断他嫲嫲的话。 “怎么不吃不喝?他饿了,就偷摘几个苗圃的果子、偷啃点饲养屋里喂马的‘马膳’;渴了,就喝点饮骡子的井水……” “那他后晌儿盖着什么困觉呀?” “还盖什么,他往喂牲口的草料堆里一钻,风吃不着,雨淋不着的,唤弟就甭挂挂他了……” “那——草料堆里没有虱子?”小唤弟想了想又问。 于傅氏“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有啊!他困觉的那间破草料屋又矮又潮,还有一股子刺鼻的牲口粪味。俺记得那会儿,刚进八月没几天,还没到中秋节。噢,正好是‘七月底,八月半,蚊子嘴快起钻儿’的时候。那霎儿,苍蝇、蚊子、虱子、小咬……啥也不缺。等他家里人找到他的时候,好家伙,那小子比个要饭的还神,脸上、腿上、胳膊上全是蚊虫叮咬出的红疙瘩,光看看他那个样儿,俺就觉得胳膊腿又痒又疼的刺挠,浑身难受……” “娘,我队里还有事,咱还是先说说你分的地怎么处理吧!”文龙看娘和闺女越扯越远,赶紧止住那祖孙俩的亲密交谈。 听了儿子的话,于傅氏面显得色地道:“俺听你得贵大伯说,一口家能分一亩多地,六口家能分一个牲口。像咱这样只有一个人的户,大队照顾,一口家就按两口家分;你大伯娘还偷偷递俺说,今年俺能分一亩二分地的麦子、七分地的生、二分地的菜园,牲口也能劈一条腿,还能分一样干农活的家什。” “嫲嫲,什么叫‘劈一条牲口腿’,是要把牲口杀了再分吗?”唤弟好奇地插话。 “呵呵……俺孙女真好学,‘劈一条牲口腿’就是把俺的人头数并在你叔叔家,两家共分一头牲口。” “吭——” 于傅氏说到这儿,突然清了清嗓,拿出她家长的架子说:“今年的麦子,咱就和你兄弟家噶伙收吧!到时候,恁两口子都家去,帮着一块儿割麦种‘棒子’。” 文龙看看埋首炕头的媳妇:“娘,晓儿叫疯狗咬了,还没好呢!” 于傅氏脸一阴:“到割麦子还得十唻天,到那时候还好不了?就那么娇贵?” “嫲嫲,俺娘胳膊不敢动,农场里都叫俺娘歇一百天再上班呢!俺跟俺爹家去,不就行了!”唤弟心痛母亲,自告奋勇地说。 文龙点点头儿:“就是!医生也叫晓儿静养呢!” “五老妈”——于傅氏瞪了坐在炕头一声不吱的儿媳一眼,撇撇嘴嘟囔出几句让大家都“耸然变色”的话来…… 【高密土话解析】 1——“告讼”,就是“告诉”。 2——“噶伙”,就是“结伙”的意思。 3——“震唬”,就是“吓唬”的意思。 4——“鬼仗”,就是“玩闹”。 5——“害眼”,就是眼睛患病。此处特指患急性结膜炎,俗称长“红眼”。 第037章 突变 于傅氏见她一向看不惯的大儿媳,竟在瞬间得到了自己亲儿、亲孙女的一致强烈维护,不由一愣! 她使劲儿瞪了瞪低头不语的蔡晓,见她一身簇新的穿着,脸上也是“红膛水”1的,仿佛二十出头的姑娘一般魅力十足,实在好看。若不是知根知底的人,打死也猜不到儿媳已是三十要挂零的已婚妇人了。就她这状态,哪像有病?分明是…… 那爷俩尚不知死活地站在于傅氏的对立面,你话未落,我又开口,振振有词地抢着袒护那娇气的妇人。 爷俩儿那不掺一点杂质的亲情维护,就如同“滋滋”吐着信子的毒蛇,旁若无人地穿过五老妈的“面汤”耳朵2,又毫不停顿地一直钻入她老人家大受挫折的胸腔,蛇的毒牙也似乎真地噬痛了她的偏执之心,一股蕴藏多年的蓝色嫉妒之火再也压服不住…… 火冒头顶,于傅氏再也不想忍耐! 她撇撇嘴小声嘟囔:“见天价就知道拾掇着好看。好看能顶了饥困?驴屎蛋子倒是表面光,除了喂庄稼还有啥用?今日这儿痒明日那儿疼的,十年了,连一样营生3也没学出来,一个‘蛋’也没下下来4……” “娘——” “嫲嫲——” “娘!” 三个不约不同的声音同样着急地发出,打断了于傅氏对儿媳的人身攻击。 大儿媳妇蔡晓不管怎样做,五老妈都看不顺眼,这个怪诞的认知始于她那年突发“叠肠”之后…… 当年,漂亮的下乡女知青刚刚嫁给儿子文龙的时候,妯娌们谁不羡慕她于傅氏呀!晓儿是城里人,识字解文不说,一应家务全在行。不管是身上穿的,还是饭桌上摆的……要哪样儿就拿得起哪样儿,对自己这个寡妇婆婆也很孝顺,除了顾娘家急点儿,自己还真挑不出她啥毛病来。 开始晋升为婆婆那两年,于傅氏是知足的,就是鬼心眼子超多的长女莲偶尔“刻薄”弟媳两句,她也会插科打诨地赶快帮儿媳化解一二。 于傅氏这种人前得意的精神状态持续了不满两年,就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 蔡晓朔流追源地反思,婆婆对自己态度的骤变竟是在她和文龙成亲的第三个年头,那年正月初三,文龙照例要带着媳妇走老丈人家。 一大早,蔡晓梳洗毕,就轻车熟路地来到灶间刷锅烧水煮饺子。 “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这是进门后婆婆给自己灌输的新新理念。 蔡晓刚把滚了三滚儿的熟饺子搭上盖垫,一早就去后天井里侍弄菜园的文龙也洗净了双手进屋来了。 蔡晓不满地问:“文龙,饺子中吃了,咱娘哪里去了?” “啊哦——咱娘一早上最少串三个门子,少闯一个就不是咱娘。”文龙看媳妇不高兴了,赶紧倒向老婆,低声说着“忤逆”母亲的话。 蔡晓一嘟嘟嘴儿:“别的日子,咱娘闯几个门子都好说,今天咱还要去看我爹娘,大老远远的,不早点启程,到那儿都几点了?” “要不咱俩先吃着?”文龙偷窥了窥娇俏小媳妇的脸色建议。 蔡晓犹豫一下:“好吧!” 小夫妻二人给于傅氏留出一大碗水饺,剩下的就着盖垫,麻利地“解决”了早饭。 文龙打着饱嗝儿,推出自行车,正在院子里充气,于傅氏就风风火火地袭回家来了。 进门看见儿子儿媳没等自己回家,就先吃过早饭了,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压着这股不顺心,她“张口岔气”地吃下了这碗略有些冷的水饺,结果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腹疼难忍。文龙和蔡晓一见老娘的脸色煞白,冷汗沁满额头,登时吓坏了。 紧急送医后 ,文龙夫妇才知道于傅氏得了“叠肠”。虽然马上在人民医院做了“空气灌肠”术,缓解了文龙娘的肚子疼。但好点了的五老妈却在思想上“恶”了大儿媳。 “自己儿自己知”,在文龙成亲前,对自己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尽管她在家里不常拿主意。可自从这个蔡晓进了门,儿子就突然变了,变得光听他老婆的话,对自己的话也开始“阳奉阴违”了。 卧炕休养的五老妈捞不着出去“闯门子”了,乍一闲下来,难免胡思乱想的……她这会子猛然想起两年前女儿莲偷偷对自己说的话,“娘!农历七月十五可是阴间最大的节日——鬼节,你说弟媳的生日偏偏在那天,不会给咱家带来什么不好的‘东西儿’吧?” 记得当初自己还“嫌吼”过莲乱说不吉利的话,可这霎儿怎么觉得闺女比自己见识广呢! 儿媳过门快三年了,还没给她添个孙子孙女,这头等大事儿,先放下不说。就说自己这个身体吧,这么多年以来,连头疼脑热的小毛病都没得过,咋这儿媳来了,自己还跑开医院了呢? 于傅氏在炕上躺了不到一天,就差点被自己的纷乱思绪整死。她从炕上爬起来,宣布:“俺好好的了。文龙,今日都初四了,你快陪晓儿回门儿吧!别让亲家挂挂着……” 蔡晓歉意地问:“娘,你真的好了?” “好了!俺真好了!晓儿,回家给亲家公和亲家母捎个‘好’,道个‘恼’。都是俺给你耽误了,叫你晚回了一天娘家。” “娘,看你说的!”蔡晓不好意思地嗔怪着。 文龙看母亲从炕上下来,走来走去的,动作一点儿也不缓滞,心道,娘应该是真好了,就说:“娘,你要是真好了,那俺可就和晓儿上胶县了。” 于傅氏挥挥手臂:“去吧,快去吧!” 等儿子儿媳一走,于傅氏就收拾收拾,揣上几个小钱去了西酉家村的“赵半仙”家。 “赵半仙”听了于傅氏的担忧,收下她的“孝敬”,才掐算着手指,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嗯,你这个大儿媳还真是‘妨’你呢,这回儿,你就好险啊!小鬼已经把你捉去,绑在庙里了。得亏你家还有个女贵人,拉了你一把儿,你才得以全毛全翅地回来。你这一出儿,好险啊!” “贵人?女的?难道大仙指的是俺闺女莲?”于傅氏猜测道。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闺女不是早就嫁人了嘛!她就算有‘福’,也早把那‘福’带到她婆家去了——” 于傅氏疑惑起来:“俺家里就这么几口家,再没有别的女人了——噢,难道是小儿媳妇?可小儿留从小就‘出嗣’了呀!” “赵半仙”高深莫测地来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俺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小儿媳是贵人,是她把俺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于傅氏一路琢磨着回了家。 从此以后,她就处处拿小儿媳陈雪梅与大儿媳蔡晓比较:雪梅比晓儿脸大、耳垂大、腚也大……一看就是有福的;雪梅比晓儿进门还晚一个月,不到三年,小儿子——留,就儿女双全了;听二老妈这两天和人“嚓咕”,她儿媳雪梅最近又开始“嫌饭”了,怕是又怀上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俩儿媳这么一对比,晓儿除了长得好看点儿,哪还有一点儿长处? 唉!文龙还真是——瞎了眼了…… 聪明如蔡晓,怎么也猜不到,婆婆对自己前后迥异的态度,竟然是一场让她跌入深渊的乌龙“叠肠”病引发的…… 【高密土话解析】 1——“红膛水”,就是“红光满面”的意思。 2——“面汤耳朵”,就是“耳根子软的像面条子一样”。 3——“营生”,就是“活计”的意思。 4——“一个‘蛋’也没下下来”,此处指“一个孩也没生”。 第038章 亲妯娌 今天,愤怒中的于傅氏难得地觅到了机会,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了!孰料竟然在发言之初就遭遇了“众叛亲离”,她老人家的心头之火如遇瓢泼大雨,骤然燃起的怒焰也不得不顺势熄灭。 她不满地看看儿子,诘问:“咹!连你也不叫俺说话了?” 于文龙赶紧说:“娘!你今日来,不就是为了分地的事嘛!你这又扯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待家里,又叫谁‘惹唬’着你,你没处泻火,这才大老远地跑来,找你儿媳撒气的?” 于傅氏被儿子窥破端倪,不情不愿地噘起嘴来:“还不是西邻‘六老妈儿’,她家的母兔子跑丢了,就怀疑俺和你小九叔,一张臭嘴死吵烂嚼的,差点没把俺气煞!” “虽说文虎娘是俺亲婶子,可咱平日里和她也不咋来往,俺六婶子怎么能这样儿?她凭什么怀疑恁俩?”文龙疑惑地问。 “就是,因为恁嫲嫲在世的时候,跟你爹和俺闹得断了关系,两家打得不上门,你六婶和恁嫲嫲一绺儿,也就轻易不上咱家里来。谁想那天,你九叔逮了只‘坡兔子’,拎过来叫俺给他炖了炖。大概是叫你六婶隔着墙闻到肉味了,俺和你小九叔才吃了几筷子,她就啷当着一张‘猪肚子’脸闯进来了。俺还想让让她,一块吃点呢,哪知她一看俺们正在吃兔子肉,一声没吭,掉头就气哼哼地回家了。还弄得俺和你小九叔好一顿懵懂。结果,吃过晌饭不大工夫,她就亮开破锣嗓子嚼上俺俩了……”于傅氏郁闷地拉呱着,一时倒是放过了大儿媳妇。 “这事好办!今天俺下了班送娘回家,顺便到俺六婶家坐坐,说明白了不就中了!”文龙大包大揽地安慰母亲。 “就是叫恁六婶碰上俺和你小九叔一块吃饭了,你说俺一个寡妇,你九叔一个光棍,坐在一块吃晌饭。这事拉呱出去,好说,它不好听啊!”于傅氏踌躇着说道。 文龙慨然道:“‘听兔子叫还不种庄稼了!’咱‘身正不怕影子斜!’娘就别管那么多了,俺在家的时候,俺九叔就光上咱家里蹭饭吃,俺也没听到背后有人嚼舌头。” 于傅氏喃喃道:“那会儿是那会儿,这会儿,恁三口子不在家,玉英又回她自己家了,俺一个人待家里,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 “中了,中了!这些事等家去再说,娘!俺还在班上,得赶紧回去干活。唤弟!恁嫲嫲头一回儿来,你领着她四下里走走,到处逛逛去!”文龙低头吩咐闺女。 “好唻——嫲嫲,咱走——”唤弟上来拉着于傅氏就要出门。 “文龙你先忙去吧!唤弟,等等,嫲嫲喝点水再和你出去耍……”于傅氏一肚子牢骚还没发完,看儿子急着返回工作岗位,也只好无奈地说。 趁蔡晓接着养伤、文龙急着回去干活、唤弟拖着她嫲嫲四处闲逛的空儿,悠人给朋友们拉呱拉呱于傅氏的婆婆“天不怕”和她的亲妯娌于冯氏一家…… “天不怕”和大儿分家时,窝下了大儿媳于傅氏的“嫁银”一百六十个大洋。 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于粱氏的大洋重赏之下,姚婆子从高密西边的安丘县给她说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小儿媳妇。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天不怕”的小儿媳于冯氏不知有什么道道儿,反正她这股“西风”迅速压倒了于粱氏的“东风”,掌握了家庭财政大权。 一向“说一不二”的于粱氏先是失去了小儿的支持,紧接着又丢掉了财权依仗,正是“落地凤凰不如鸡”。 在与小儿及小儿媳的宅斗中屡屡战败,使她在于冯氏面前的斗志日渐消沉。 于是,她转过头来,又开始到已分家另过的大儿门前吵闹,没几年,懦弱的大儿不堪母亲的淫威,临终之前,发狠与她断绝了母子关系,而后含恨撒手人寰。 在于粱氏面前总是胆战心惊的大儿媳——于傅氏,在丈夫身亡的惨痛教训之下,秉承先夫遗愿,宁愿乞讨也不再登夫家之门,从此两家彻底断绝了来往。 于粱氏没有了施展威风的对手,心情郁郁。可失去大儿还不是最令她承受不住的事儿…… 大儿病死的那年冬天,天气格外寒冷,柳沟河的水冻得梆硬梆硬的。洒满冬日的冰面上,溜冰擦滑儿的小孩子天天不断溜儿。 腊月二十二这天,于粱氏的小儿子一大早就推着独轮车,去安丘县岳父母家接媳妇和儿子回家过小年。他沿路经过举人庄、泊子村、李戈庄、于家埠、前柿子园来到峡山湖(“峡”,当地人读音为“夹”)东岸。 于冯氏的娘家阎戈庄就在峡山湖的西岸,草树木繁茂的季节,湖上有渡客的筏子,而今湖面结了冰,渡客筏子早就停渡了。于粱氏的小儿子往远处的湖边看了看,心里非常清楚,绕湖行走到阎戈庄要60多里路,而穿湖而过只有20里。他看冰面上也有人行走,就想:我顺着当地人走的路线过,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谁想偏偏就出了问题呢!当他推着小车行至湖中的时候,冰面突然断裂,于粱氏的小儿子连人带车落入了冰水中,再也没有活人见过他的面儿。 “幺儿子,大孙子,都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大孙子”——文龙从小就不到自己眼前来,因此,小儿子就是“天不怕”的“七寸”。 “噩耗”传来的那天,于粱氏悲伤过度,精神突然有些混乱,竟然“失手”把她的亲孙女推入自家院子里的水井里淹死了。 可怜的于冯氏两天之内连续遭遇了丧夫失女之痛,要不是还有个活泼可爱、尚在襁褓中呼呼大睡的小儿子,还不知她会怎么样呢! “为母则强”!于冯氏带着小儿返回东酉家村,一人领着文虎坚强地过起生活来。 只是精神错乱的“天不怕”下场甚是凄惨,在几日后爆竹声声的大年夜里,一生要强的于粱氏,竟然“自缢”于卧房的窗户棂子上了。 听说于粱氏死后,她的小儿媳于冯氏从她的卧房里翻出了不少银元,她拿着这笔钱,贴着文龙家的西屋山新建了四间大房子。新房落成后,母子二人搬过来和于傅氏做了邻居。 可于傅氏一直怀疑弟妇——于冯氏盖新房的银元就是婆婆“窝下”的自己的“嫁银”,所以两家关系不睦,甚少来往。 第039章 娘要嫁人 文龙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后就用自行车送母亲回老家了。 他回到东酉家村的第一件事,先是去找兄弟于继祖制定好合伙收割麦子的计划。 第二件事呢,本应该去西邻六婶家问问让母亲愤愤不已的“丢兔事件”的始末。 可他已经走到西邻文虎家门口了,想到六婶平日里不好相与的性子,又踌躇着退了回来,转身去了东邻小九叔家。他想先去侧面打听一下事情原委,毕竟于得鱼也是牵连在内的“涉案”人员嘛! 文龙不慌不忙进去的时候,他的小九叔家所有的门都四敞大亮着。他里外转悠着找了一圈儿,也没在这个乱糟糟的家里见到主人于得鱼。 寻人未果的文龙在于得鱼的炕沿上坐下来,耐心等了能连搓两根麻绳的工夫,他的小九叔还没回来。 文龙暗想:也不知道九叔啥时候回来,俺还是先家去和娘拉呱拉呱跟兄弟合伙收麦子的事吧!也好让她早点放心睡觉。 想到此,文龙就溜溜达达地转回到一墙之隔的自己家了。 一进自家亲切温馨的小院儿,老远就瞥见母亲屋里的封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 文龙刚迈过当屋门的门槛,就被屋里传出的谈话内容惊住了! “五嫂,你又不是不知道,俺都等了你,冒30年了。你就忍心看俺单一辈子吗?”委屈的男声,正是文龙刚刚寻找未见的九叔——于得鱼发出来的。 “唉——你一个人倒是好说好办,俺不一样,胥和男都三、四十了,孙女甥男一大群,你叫俺咋开口跟孩子们提呀?孩子们同意还好,一个不同意,俺这张老脸,今后可往哪儿搁?”母亲长叹一声。 于得鱼加快语速,声音中透着抑制不住的惊喜:“这么说,五嫂是同意跟俺过喽——别担心,孩子们那儿有俺。你不用出面,就算到时候他们不同意,也是臊皮俺,与你这张脸不相干。等文龙回来,俺就和他摊牌,今后晌儿,俺就能听到准信!” “吭!” 惊呆在一帘之隔的当屋里的文龙猛咳一声,加重足音走过来,一撩门帘,就探身进屋来了。 他迅速看了看对坐在炕上的二人一眼,一放眼皮儿,阴着脸低声说:“九叔,您老先回吧!俺和俺娘唠唠嗑儿!” 于得鱼抬头,看看一向不笑不说话的侄子那张少见的布满阴翳的脸,忙紧张地说:“文龙,有啥话对俺拉,恁娘妇道人家,不管她的事,都是俺‘剃头挑子一头热’!” 文龙转身背对灯火,头也不抬:“没事儿,九叔,你和俺娘说的话,俺都听见了,俺就是想问问娘的意思,您老先回,俺也是你看着长起来的,是啥脾气别人都没有你老清楚。你平日里帮了俺家多少,俺也不是看不到,都记在这里呢!”文龙拍拍胸口,语气沉重地说,“俺娘——唉!九叔,您老就先回吧,用不了三天俺就给你个准信儿!” “文龙……” 于得鱼刚要开口,文龙截住他的话道:“九叔,三十年,您老都等了,就不能再多等三天?” 说罢,文龙就上前一步,帮助于得鱼下炕,一直把他送回家,这才回来关死大门。 他在院子里稍稍静静心气,才慢慢来到母亲于傅氏的屋里。 文龙慢慢坐到炕沿上,低头问母亲:“娘——是觉得儿子和儿媳不孝顺,才要走这步路的吗?” “……”于傅氏一声不吱地盘坐在炕头上。 文龙看母亲不回答,就站起来说:“今日后晌俺就不住下了,俺先回去了,娘就不用下炕了,俺从外面给你把门关儿钩上就好!” “……” “唉……”文龙再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母亲,长叹一声,起身出去了…… 回程路上,他思绪翻滚,苦涩的心情难描难画。 想当年,母亲为了自己不受后父的白眼,咬紧牙关,坚持青春守寡。一把辛酸一把泪地把自己拉拔大。如今,她老了老了,反倒打算嫁人了!这是怎么话说的…… 心潮起伏不定的文龙下了康庄大道,拐上通往农场的田边沙土路。 远处田垄边、近处沟树下,三、五柱手电光时不时射向文龙。不用问,就知道这是大人或者孩子在捕捉野兔子或者摸“知了龟”。 想起母亲吃过的苦头,文龙心酸不已。他使劲儿蹬着自行车脚踏儿,一期发泄出胸中的难平之气。 自行车在撒了一层薄沙的田边路上“唰唰唰”地飞快前行,很快就要到农场的大门口了。 文龙再次长吁一声:“唉——” 远处突然发出几声长喊:“出来了——” “别让它们跑了——” “截住!” “逃了一只,哎呀——” “这兔崽子……” 文龙耳听着远处激动的人声,脑子里难过着母亲的再嫁,心不在焉地拐上了通往农场大门的石桥。 车子刚拐过一半,连车把儿都还没来得及正过来,就听“嘭”地一声响,一个迅疾冲来的不明之物重重撞上了他的车前轮,文龙一个不防,“哎呀”一声,自行车倒向一边的护桥石栏,他的身体一下子翻过护栏,摔下了农场大门前的石桥面…… 第040章 缺医少药 赶夜路回农场的文龙,边双脚快速蹬着自行车,边心绪难平地开着“小差儿”,不防突然遭遇意外“攻击”,整个身子“忽”地翻下了桥面…… 幸亏老天眷顾,母亲送给他的并不出众的宽下巴关键时刻发挥了额外作用:淡淡的月色下,只见它险险地勾住了石桥桥面,将文龙健壮的身体悬挂在了石桥一侧。 据说,人在危急时刻会有意想不到的极限爆发。不管“据说”是真是假,反正文龙的自我保护意识及时地发出了危险信号,其四肢行动先于他的思想判断进行了条件反射,文龙先是举高双手齐抓,把住了桥面上的铁管护栏,接着一个灵活的引体向上,释放开勇于承担他身体之重的“救命”下巴颌,同时提起了没入水中的双脚。随后右腿侧抬,搭上护栏,匆匆扫一眼安全着陆点,一鼓作气,翻回了桥面。 别看悠人啰嗦了半天,其实文龙从开始遇险至化险为夷仅仅用了几秒儿。 等远处的夜狩人员中的一个“踢踢踏踏”地跑过来,文龙已经扶起了他心爱的自行车。此时,他正背倚在护栏上,高高翘起赤着的右脚,金鸡独立着,用手臂使劲儿摔打他黄绿色帆布劳动鞋里的沟水呢! 跑过来的是手握大手电筒的“菏泽章”——章俊沉。 他远远地把光柱往文龙脸上晃了晃,向这儿跑着,气喘吁吁地喊:“是于队长吗?见没见只‘坡兔子’?” 文龙穿上鞋子,踢了踢一动不动的野兔说:“是我,见到你的兔子了!” “菏泽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桥头,一俟站住,就嚷:“嗐,这兔崽子,可累死我了……哎呀!队长,你的脸怎么流血了?” 文龙没好气地说:“叫你的兔子撞的!咝——” “菏泽章”惊讶地道:“不能吧,兔子能蹦得那么高?撞得那么狠?” “怎么不能,看,俺的车辐条都撞弯了两三根!” “怎么会这样呢?”“菏泽章”擦着额头的汗说。 “‘兔子急了也咬人’,你把它撵急眼了,它一头就把俺撞到桥下去了!看看!”文龙说着,抬起脚,让章俊沉看他湿漉漉的鞋子。 “菏泽章”在“铁证”面前不得不相信,他撵的兔子真的把于队长撞到桥下去了。 文龙的下巴为了救主磕破了皮,他怕血淋淋地回家吓到蔡晓,就推上车,跟着拎起“死”兔子的章俊沉上了他家。 “菏泽章”把“死”兔子扔到门外,拉着支下自行车的文龙进了屋。 “凯旋,你妈呢?”章俊沉两间屋子巡视一圈儿,没见到媳妇苗淼,就问躺在床上看小人书的儿子章凯旋。 “我妈看电视去了!”章凯旋躺着没动窝儿。 “快去,喊你妈回家,你于伯伯来了,也不知道叫人!”“菏泽章”安排并训斥道。 章凯旋闻斥梗起脖子抬头看了看:“哎呀!于伯伯,你的下颌咋弄的?都流血了……哦,我这就去‘电视室’喊我妈!”他说着忙翻身跳下床来,拱上自制拖鞋,拔腿就向外跑。 没一会儿,又匆匆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一脸焦急的唤弟。 章凯旋进屋就喊:“爸,解平安(周金凤之子)跳篱笆划破蛋子皮了,刘壮壮他爹(即开50拖拉机的‘小个子刘’)拉着他上城了!” 唤弟随后冲到文龙面前,跺着脚地一个劲儿急嚷:“爹,我看看,哎呀,血糊糊的,你咋弄的?疼吗?” “没事,不疼!”文龙看闺女来了,忙咧出一个笑来。 “菏泽章”问儿子凯旋:“不是叫你去喊你妈吗?她人呢?” 唤弟抢着答:“解平安他爹(即解排长,原名解兆汀,知青家属,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尧头。)跟着拖拉机上医院了,他娘(周金凤,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解排长配偶,原籍东营。)一听说平安小蛋儿划破了,当时就瘫地上了,吓得解慧芳(周金凤之女)一个劲儿地哭。苗淼阿姨跟一些人送她娘俩家去了。” 文龙问凯旋:“平安怎样?” 章凯旋略有遗憾地说:“我去晚了,没看到。不过唤弟好像一直在那儿,唤弟,你看见了吗?” 唤弟点点头:“俺看见了,平安的蛋子皮被篱笆上绑的铁条头拉开了一道血糊糊的大口子,看着还挺深,两片肉都向外翻起来了。” 章俊沉听了点点头:“应该没事,缝两针就好了!” 唤弟接着讲述:“俺听春樱她嫲嫲跟伯涛他嫲嫲‘嚓咕’,平安伤得不轻,好了还好,一个弄不好,怕就不能‘人事’了!爹,啥叫不能‘人事’啊?” 文龙拍拍闺女的头:“闺女家家的别瞎说乱问,快家去给你娘说说,爹回来了,在你章叔叔家有点事,叫她先困觉吧!哦——别提爹的下巴!” 唤弟噘噘嘴儿:“好吧,俺听爹的话,这就回家骗俺娘去!”说完,一吐舌头儿,做了个鬼脸,掉头,一溜烟儿跑了…… “菏泽章”耸起双肩,搓着手对文龙嘻笑着说:“瞧这事弄得,于队长,要不我给你处理处理伤口,都说‘要想会,跟着师傅睡!’嘿嘿……我也跟着凯旋他娘睡了十几年了,处理你这个小伤还是蛮有把握的。” 文龙听后,痛快地道:“会处理——你早说呀,来,动手吧!”说着一仰下巴,就果断地把伤处交给章俊沉了。 章俊沉找来一个盛60°白酒的玻璃瓶子,放在耳边晃了晃,边揭瓶盖儿边说:“烧酒不多了,也不知道够不够?” 章凯旋很有眼色儿的递过一小团来。 “菏泽章”问儿子:“是药用的吗?” “不是,药用的早没了。不过,这个是俺娘拿铝锅蒸过的,她说,权当是‘消过毒’了!”凯旋一撩眼皮答道。 “‘菏泽章’,不用那么‘四方’1,俺打小就‘皮实’2。磕着碰着啥的,就是不消毒,也从来没发过炎。你就快点处理吧,俺一直擎着个头,还挺累人的!”文龙笑笑说。 章俊沉拿着老婆的镊子,用白酒洇湿球,笨手笨脚地给文龙擦了擦下巴,擦干净血迹以后,才看清他的下颌蹭起了一块一分钱硬币大小的表皮,他问文龙:“队长,这块皮留不留?” 文龙沉思一霎儿:“留着吧,一会儿你剪块小胶布给俺粘上,就把它当‘纱布’使好了!” 正在翻“医箱”倒“药柜”的章凯旋说:“爸,没有消炎药了,我找到几片青霉素,成吗?” “成,你拿一片,研碎了给我拿过来!”章俊沉像个“主刀医生”吩咐“助手”一样,很有派头地命令儿子。 “好的!”章凯旋麻利地拿起一个桶状玻璃杯子,把一片青霉素药片在一张本子纸上擀碎,端到他爹跟前,“爸,好了,给!” “队长,使劲儿仰头!”“菏泽章”左手抖抖颤颤地,用镊子把文龙下巴上被石桥面撮起的皮儿掀起,摁倒一边,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撮儿药末儿,揞3到了文龙的红伤上,然后拉下掀起的厚皮儿覆上。又回头吩咐“助手”,“凯旋,撕块胶布!” “爸,胶布没找到,找了一贴膏药,行吗?” “也行吧,先剪块用用!”“菏泽章”拐起右前臂往额头上蹭蹭,这一通忙活,他脸上又见汗了。 最后,章凯旋拿来一道儿虎皮膏药,给文龙伯伯贴在那块快要“死”了的皮儿上。 章氏父子齐上阵,总算给文龙把下巴上的伤口处理好了。“医”、“患”对望一眼,不觉会心一笑。 三人刚刚舒了一口气,外间又有惶急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进来…… 【高密土话解析】 1——“四方”,就是“教条”的意思。 2——“皮实”,就是“身体结实,不易得病”。 3——“揞”,就是“?用手指把药面按在伤口上”。 第041章 天意 唤弟从外面跑进来,喘着粗气说:“爹,钟化雨(知青农场工人——钟成名的幺子)把他小妹妹钟化笙(钟成名的次女)的眼睛弄瞎了!他爸刚上咱家借车子,要上医院呢!” “什么?” “啥?” 文龙和“菏泽章”闻讯一齐站起来,急急往外走。 刚出宿舍门口,老钟(全名钟成名,原籍高密钟家屯。)就背着嚎哭不止的二女儿钟化笙慌慌张张地过来了,章凯旋的母亲苗淼和老钟的妻子尹静静(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日照。)随护在两边。 众人汇合,简单商议几句之后,最终由文龙骑着自行车载着抱着女儿的老钟一起去了医院…… 唤弟回家,又把今晚听说的这起事故起因详细告诉了母亲:原来六岁的钟化雨白天在建筑工地看工人“淋石灰”,觉得好玩。晚饭后出去玩耍时,就拿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生石灰回家,放到大搪瓷碗里,加上水,在家模拟工人“淋石灰”玩呢。 他的小妹妹也好奇地趴在碗边看汩汩冒泡、热气氤氲的“魔术变化”。钟化雨和妹妹看见生石灰块遇水迅速瓦解,非常兴奋。 不想实验成功的喜悦背后潜藏着巨大的隐患,他的小妹妹捡起小哥哥落下的一块生石灰,“嘭”地一下丢入碗里,四溅的石灰水立刻迸入左眼,她“嗷”地惨叫一声,随后揉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 蔡晓听了唤弟的描述,不由替钟化笙暗暗担心。 她隐约想起生石灰在遇水后的潮解过程中,局部温度可达到100多度以上,记得化学老师在讲到这个碳酸钙生成氢氧化钙并释放出热量的化学反应时,还开玩笑说“该反应进行时,就是放进颗生鸡蛋也能煮熟……”。 文龙回来时,已是凌晨三点。 他倒下就呼呼大睡,第二天一早又匆匆赶去上班了。 好不容易等到他中午回家吃饭,蔡晓才抓住机会问起他下巴受伤的事儿。 文龙哈哈一笑:“没事儿,俺能吃、能睡、能干活,啥也不影响。今天大老潘还夸俺,穷人出身的孩子‘泼实’【po shi】1呢!” 夫妻二人话题一转,又说起昨晚受伤的那两个孩子。 文龙说:“解平安没事,缝了几针,一周后拆了线就可以出院了。嗤——唉,老钟的闺女化笙不太乐观,听值班医生说,她的左眼角膜可能烧坏了,要住院观察呢!” 蔡晓担心又惋惜地道:“那她是不是会失明啊?可怜的孩子,才四岁呢!” 一边旁听的唤弟插话说:“娘,俺今天听到尹爷爷和潘爷爷商议,要在咱农场设一个卫生所,还打算从什么卫生系统去挖个医术好的能耐人来坐镇呢!” “真的?”蔡晓急着问。 “大概是真的!今天上午,大老潘还仔细地询问俺平安和化笙的情况呢!嗯,听俺把情况说完,他就一个劲儿地叹气。”文龙补充道。 “那就太好了!以后谁要是再遇上个头疼脑热的,也不用连夜跑医院了!”蔡晓看了唤弟一眼,庆幸道。 “对!对!”文龙也怜悯地看了闺女一眼。 蔡晓看唤弟疑惑地来回在自己和文龙的脸上扫视,赶紧转换话题:“噢——对了,咱娘分地的事儿,处理得怎样了?还有,娘和六婶闹别扭的事儿,到底怎么引起来的?” 文龙抬眼看看媳妇:“娘分的地呢,咱以后就给兄弟种了吧,‘出产’也全归他。继祖要是忙不过来,大不了农忙时咱回去帮帮他。你说呢?” 蔡晓痛快地答复:“行!这样也方便。”又一歪头儿:“还有呢?咱娘和咱六婶怎么样了?总归是亲妯娌,差不多就行了。就是咱六婶有些‘出言不逊’,你也别太计较了,倒叫外人看笑话。” 文龙佩服地看看蔡晓,觉得自己的眼光确实不错。看!老婆不止相貌好,心眼儿也实诚,怪道当年二舅夸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呢! 他思忖片刻,刚要答话,眼光突然扫到了唤弟,她正瞪着一双机灵的小眼,竖着耳朵在一边不动声色地听事儿呢! “唤弟,吃饱了没?” “饱了!爹又要叫俺干嘛去?”唤弟答完接着问道。 “这鬼丫头,去,到伙房拎壶开水去!” “爹,壶里还有呢,俺上午刚拎回来的!” “咱这暖瓶不大保温了,你再去拎壶滚开的,爹——呃——,要沏茶喝。” 唤弟一噘嘴儿:“好吧!爹事事真多!” 文龙看唤弟提起暖瓶走出门去了,才颇不情愿地对蔡晓说,“咱娘——吭!她有点儿想法,不愿意来跟着咱过呢!” 蔡晓讶异地望望文龙低垂的眼睛:“啥意思?不跟咱过,她还能跟谁?嗯——你别是有什么瞒着我吧?” “唉,咱娘打算再往前走一步呢……”文龙嗫嚅着,声音几不可闻。 “再往前走一步?走哪去?”蔡晓疑惑不解。 “就是咱东邻小九叔!俺听他俩的意思,他二人有这个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蔡晓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儿:“哦——原来是他!怪道我老是觉得他和咱娘说话有点那个呢,嗯,九叔平日里看咱娘的眼神儿也不一般……” “晓儿,你早就看出苗头了?怎么不早递俺说呢?”文龙急切地道。 “嗐!这事儿哪能乱说,我就是觉得他俩相处稍有一点不正常,那可是咱娘,谁敢往那上面瞎想啊!”蔡晓白他一眼儿,心道,若不是你先说出来,打死我也不会说,就你那孝顺过头的脾气,我要是早说了,你还不得和我‘吹胡子瞪眼睛’啊! “晓儿,俺这心乱着呢,你帮俺拿个主意吧!”文龙可怜兮兮地哀告。 “这有什么?主席都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蔡晓不紧不慢地说。 “晓儿,你这叫什么话?”文龙“腾”地站了起来。他听到媳妇说到自己亲娘时这么轻描淡写,对老母亲要改嫁一事这么无动于衷,不免有些生气。 蔡晓拉了他一把,说道:“别急!坐下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文龙气哼哼地说:“感情不是你的亲娘要改嫁,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听你说故事!” 蔡晓不气不急地回答:“从我嫁给你那天起,你娘就是我娘。你别太迂腐,等我的故事讲完了,你再决定娘的事该怎么正确对待。” “好,好,你讲——”文龙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 蔡晓清清嗓子,娓娓讲道:“传说,古时候有个名叫朱耀宗的书生。他天资聪慧,满腹经纶,一进京赶考呢,就高中了状元。 殿试时,皇上见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便决意将他招为驸马。 这一下儿,年轻的小伙子可真是应了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话了! 循惯例,他还须一身锦绣,新贵还乡。 临行前,朱耀宗奏明皇上:提起他的母亲如何含辛茹苦,如何从小将他培养成人,母子俩又是如何相依为命,请求皇上为他多年守寡,一直不嫁的母亲树立‘贞节’牌坊。 皇上闻听此言,心中更加喜爱这个‘乘龙快婿’,立刻准允所奏。 朱耀宗日夜兼程,喜滋滋地回家拜见母亲。 可当他向娘述说了树立‘贞节’牌坊一事后,原本欢天喜地的朱母一下子惊呆了。 她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朱耀宗大惑不解,惊愕地问:‘娘,您老哪儿不舒服?’ ‘心口痛着哩。’ ‘怎么说痛就痛起来了?’ ‘儿呀——’朱母大放悲声,‘你不知道做寡妇的痛苦,长夜秉烛,垂泪天明,好不容易才等你熬出了头!娘现在就想着,能有个伴儿,好安度后半生。有件事我如今告诉你,娘要改嫁,这‘贞节’牌坊我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朱耀宗惊问:‘娘,您要嫁给谁?’ ‘你的恩师——张文举。’ 听了娘的回答,好似晴天一声炸雷,毫无思想准备的朱耀宗顿时被击倒了。 他‘扑通’一下跪在母亲的面前:‘娘,这千万使不得。您改嫁,叫儿的脸面往哪儿搁?再说,这可是欺君之罪,难免惹来杀身之祸啊!’ 朱母一时语塞,在儿子和恋人之间无法做到两全其美。 原来,朱耀宗八岁时丧父,朱母陈秀英强忍青春丧夫的悲痛,一门心思抚育幼子。 她见儿子聪明好学,读书用功,就特意聘请有名的秀才张文举执教家中。 由于张文举教育有方,朱耀宗学业长进很快。 朱母欢喜,对张文举愈加敬重。 朝夕相处,张文举的人品和才华深深打动了陈秀英的芳心,张文举对温柔贤惠的陈秀英也产生了爱慕之情。两人商定,待到朱耀宗成家立业后正式结婚,白首偕老。 殊不料,这桩‘你情我愿’的姻缘却被蒙在鼓里的朱耀宗无意中搅黄,出现了这样尴尬的局面。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正值朱耀宗左右为难之际,朱母不由长叹一声:‘那就听天由命吧!’ 她说着,随手解下身上的长罗裙,对爱子朱耀宗说:‘儿呀,你马上替为娘把裙子洗干净,晾晒一天一夜。如果明天裙子晒干了,我便答应不改嫁;如果裙子不干,天意如此,你也就不用再阻拦了。’ 这一天晴空朗日,朱耀宗心想这事并不难做。便点头同意。 谁知当夜阴云密布,天明下起暴雨,裙子始终是湿漉漉的,朱耀宗心中叫苦不迭,知是天意。 陈秀英则认认真真地对儿子说:‘孩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天意不可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朱耀宗只得将母亲和恩师的婚事如实报告皇上,请皇上治罪。 圣明的皇上连连称奇,降道御旨:‘不知者不怪罪,天作之合,由她去吧。’” 【高密土话解析】 1——“泼实”,是生命力强的表征。它包括三个方面:1.能吃——食欲旺盛、不挑食,再粗劣的食物也都能狼吞虎咽地吃下去。2.能干——干活时不嫌脏,不嫌累,泥里、水里都不怕。3.长的壮实——泼辣结实,体格强壮,生命力旺盛,适应环境能力强,经得起各种磨难。 第042章 俺同意 出身贫农的苦孩子——于文龙,听了媳妇蔡晓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的故事后,烦躁难止的心境竟然奇迹般慢慢平复下来了。 尤其是听到朱母大放悲声的那段儿,“儿啊,你是不知道做寡妇的痛苦,长夜秉烛,垂泪天明,好不容易才等你熬出了头!娘现在就想着,能有个伴儿安度后半生……”文龙不禁冷汗直流,难不成这就是母亲的“切肤”感受? 是啊!自己的母亲于傅氏的境遇比起朱耀宗的老娘可是差远了。 至少朱家母子衣食丰足,还能请得起塾师在家执教。 可自己的母亲呢,为了养大自个儿,含泪将长女寄人篱下,忍痛把最爱的幺儿嗣出。领着弱年的自己四处飘零,目标只有一个:千万别饿死! 好在他母子二人都“泼实”。 炎炎夏日,在瓢泼大雨下奔波不着凉,在烈日炙烤的高温下帮大户人家拔草不中暑;寒冬腊月,穿着露絮的“空空儿”1薄袄不感冒,趿拉着露脚趾、脚后跟的单鞋也不耽误赶路。更重要的是,他母子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却都有一副好胃口。即使喝生水、吃生食也不跑肚拉稀,因饭食不可口而“反胃”的情况,更是闻所未闻…… 他母子二人“泼实”到什么程度,说出来读者必然不信。可在那个饿死人的年月,文龙母子能挣扎出一条命来,靠的就是“泼实”二字。他俩就像车道旁不怕天气好歹、不怕旱涝、也不怕车轮碾压的“婆婆丁”和“车轱辘菜”。 母子二人出东庄,串西村,讨到剩饭吃剩饭,没剩饭,连人家施舍的涮锅水也喝得津津有味。刷锅水也喝不上的时候,就在沟边道旁捋棵前人挖剩的“七七毛”、“苦苦菜”、“车前子”、“扁嘴芽”……不管寻到什么,抖抖土,不用洗就塞到了嘴里。夏天喝口河水、井水,冬天“咔擦咔擦”啃上一块湖边冰、“咯吱咯吱”吃上几把草上雪,也是一顿饭。说句夸张的话,就是石头蛋子儿煮汤,即使不撒盐,他母子也能喝得黑地昏天! 在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待谁家的苦巴巴的日子里,母亲始终没有丢开自己的小手“改嫁”,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拔成了人。如今日子过好了,母亲却要改嫁了!文龙一念至此,粗壮的汉子竟然呛出了热泪…… 算了——算了,母亲前半生真是不容易啊!只要她高兴,今后能生活幸福,她要改嫁就改嫁吧!往好里想,自己今年三十五岁,终于也能混上个爹——养养了。比起“买爹”养的王华2,自己的境遇可要好上千倍万倍了! 文龙满含热泪点点头,艰难地说:“成!人家堂堂天下状元顶着‘欺君之罪’,甘冒‘杀身之祸’都能同意他娘改嫁,咱一个草根农民怕啥?和咱娘的幸福比起来,咱们的脸面又算什么?晓儿,咱就同意娘——改嫁了吧!” 蔡晓拍拍他的宽肩:“成就成,你这是干啥?孩子还在跟前呢,你可别把咱唤弟吓坏了!” 文龙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才恍然发现唤弟正拎着暖瓶,表情傻傻地站在外间呢! 他忙对闺女招招手:“唤弟过来,好孩子,爹没哭,就是叫梁上扑下来的灰迷着眼睛了!” 唤弟走过来,建议道:“爹,咱扎上‘虚棚’3吧!那样梁上的灰就落不到你眼里了!” “啊?好!还是俺闺女的脑瓜儿灵,找个歇班的日子,爹把咱这两间宿舍用唤弟喜欢的纸糊上‘虚棚’。暖壶给爹,你出去玩吧!”文龙接过暖瓶,放在桌下。挥手将唤弟赶出房间。 可等闺女真的离开了,他反而不知要对媳妇说啥了!是要谢谢她的故事讲得好呢,还是……算了,自己媳妇,那么客气干啥?他释然地笑了笑,洗了一把脸,也不擦干,就跟蔡晓打声招呼上班去了…… 下午,文龙加快手底码砖的速度,两个小工紧忙活,都跟不上他一个人的趟儿。 和文龙搭档的小工们一个劲儿地抱怨:“队长,你抢啥呢?急着干完了这活儿,还能早下工不成?” 文龙嘿嘿一笑并不回答。只在心里暗道:俺还真是急着下工呢!俺不光急着下工,俺还急着把俺娘嫁出去,好找个后爹来家养着呢…… 当天下班,文龙饭也没吃,就兴冲冲地骑上自行车,回返老家东酉家村了…… 不用说,读者也猜到了,儿子儿媳都同意了,于傅氏和她的小叔子于得鱼肯定心里愉作的,就等着择日领证成亲了。 那时候,像于傅氏这个年纪的再嫁人员成亲,都是自家人凑到一起吃顿便饭,悄没声儿地并居就算完事了,婚事一般都不会大事声张,只怕惹人说“老不修”之类的闲话。 文龙和他小九叔碰头一商量,也决定婚事不必大事声张。 二人算计算计,一拍即合:计划把以前间开两家的院墙推倒,收拾收拾,两家并成一家。再查个黄道吉日,把亲近家人招呼来,吃个饭宣布一下,这个喜事就算成了。 …… “哈哈!” 文龙总算同意自己和五堂嫂的婚事儿了! 大侄子一走,一宿没合眼的于得鱼就连蹦了仨个蹦儿,每一个蹦都有三尺多高。他是从里到外的恣啊! 得鱼恋了五堂嫂二十九年了,老天总有开眼日,他今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五堂嫂大自己五岁,自从亲哥嫂与自己分家以后,亲嫂嫂明里暗里嫌弃他腌臜。得鱼感觉到嫂嫂的强烈排斥后,他也就渐渐不到哥哥家里走动了。 于得鱼外头的农活桩桩在行,就是不爱干家里的营生。衣被脏了也不知道拆洗,成天价“灰腚瓦爪”4的,不善起个打铁匠。 他“九邋遢”的鼎鼎大名就是那几年挣来的。于得鱼这一邋遢不要紧,一下儿就邋遢到了解放后。 那时,农民分了地,西邻五堂嫂听到这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就扔了要饭棍,高高兴兴地领着儿子文龙返回家开始种庄稼了。 五堂嫂于傅氏看文龙的小九叔出来进去一个人,穿着也是“派派赖赖”5的,一点也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邻亲伯家地住着,五堂嫂实在看不过眼儿,有些浆洗缝连的女人活儿就常常“帮把手”替他收拾了。 而于得鱼也感念五堂嫂的照顾,更是时时帮他母子干些田里的力气活儿。 一来二去,两家越走越熟络,于得鱼偶尔也会留在五嫂家吃个便饭。吃过几次之后,他就恋上五嫂的饭食了。一旦得到点好东西,就拿到五嫂家请她帮助烹饪。 要不人家常说:“要想拿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男人的胃!”于得鱼就这样被他五堂嫂的厨艺不动声色地俘获了。 后来,他还上了早先拉下的“饥荒”,翻盖了旧房。那时,也不是没有媒人上门提亲,可他总是忍不住偷偷拿提亲对象与五堂嫂比对,“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比之下,他觉得哪个女人也赶不上自己的五嫂,因此高不成低不就的,他的婚事竟一年年“蹉跎”下来了。 直到有一年棒子秸没【[mo】人的时候,他匆匆整完自己的地,就去帮五嫂家薅棒子地里的草,在那高高的青纱帐里,白当了二十多年男人的他第一次见到了半裸的女人。 因为棒子地里密不透风,又闷又热的五嫂脱了外衣长裤挂到棒子秸上,自己只着紧身胸褡子和大裤衩,她一前一后挪动着两条雪白的大腿,忽左忽右蛇动着细腻的腰背,蹲爬在绿油油的田地里,双手左一把右一把的薅着棒子空儿里疯长的野草。 不请自来的得鱼,钻进棒子地,前来帮工,不期会有如此艳遇。一见之下,竟张大了嘴巴,惊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高密土话解析】 1——“空空儿”,就是“袄里面没有内衣,直接贴肉空穿”。 2——“王华”,就是“豫剧【王华买爹】里的王华”。 3——“虚棚”,就是“用秫秸和纸扎、糊的天棚”。 4——“灰腚瓦爪”,就是“灰头土脸”的意思。 5——“派派赖赖”,指“人或环境肮脏”。 第043章 我不同意 得鱼的突然闯入羞煞了惊慌失措的寡妇于傅氏,同时也惊呆了还是“处男”的小老九。 他的五堂嫂抬头一见得鱼站在几步外,顿觉手足无措、狼狈不堪。 于傅氏急忙下意识的躲避小叔子冒火的目光,她左手仓猝地抓起一把根须浅浅的“狗尾巴草”遮挡在胸前,右手匆匆攥住一绺蔓生的“黑丑”试图掩盖白的大腿,一张比新染的红布还要红的脸低到不能再低了还在使劲儿地低…… 骤然反应过来的于得鱼,张了张干巴巴的嘴儿,却无论如何也整不出半个动听的音符儿。他傻愣片刻,才反应过来,只有自己消失,才是此刻最好的选择,于是他仓皇地掉头逃跑了。一路磕磕绊绊地,撞倒、碰断了十多棵一人多高的粗壮玉米,事后把于傅氏好一顿心痛。 自那回“大开眼界”之后,小老九就开始了他飘飘欲仙的幸福“梦遗”…… 他常常快乐地梦见生命力顽强的“狗尾巴草”以及当地俗称“黑丑”或“斧子苗”的“打碗碗”密被五嫂的田间。“泼实”的“狗尾巴草”结满了成千上万颗的籽粒,奇怪的是,梦中那毛茸茸的细长穗子竟然能在密不透风的棒子地里随风摇曳,仿佛一群活泼的小狗在抖动着条条绿尾巴,调皮地轻拂着他五嫂那若隐若现的深深的乳 沟儿;“斧子苗”的根根秧蔓儿上点缀着数不清的天蓝色和红色喇叭儿,青蛇一般蜿蜒缠绕在五嫂雪白雪白的大腿上…… 于是,自那日后,得鱼又多了一个可笑的毛病,每次进他五嫂家的高粱地或者棒子地都会一直“吭吭、吭吭”地咳嗽,长此以往,渐渐发展到他一上西邻家,就条件反射,总是从天井里就开始“吭吭”,直到咳进五嫂的屋子。以至于后来他就跟得了“百日咳”一样,见了五嫂就“吭吭”,多年不见转好,似乎成了一个积年的“大症候”。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这话不完全。事实上,“男亦为悦己者容!”甚至比女更甚! 纵观自然界,种种事实表示,雄性比雌性更懂得为悦己者容,人如是,动物亦然。这绝不是悠人乱说瞎掰,俺是绝对有根据的…… 咱就拿鸟类为例来论证一下吧,哦——诸君请看! 正好,从那边阔步踱来一只羽毛华丽的雄孔雀,冲着悠人身边这只实验用的灰突突的雌孔雀,一边点头一边非常绅士地行来了。一到雌雀近前,它马上展开光彩照人的大彩屏,并雄赳赳气昂昂地绕母雀而行,甚至不惜暴露私密处的屁 眼儿,也要极力展示它漂亮的羽毛以取悦对方。显然,这又长又重的“屏”会对它身体的灵活性造成很大的副作用,在遭遇捕食者的突袭时,这或许就是它致命的短处。可是,仅仅因为雌性喜欢,这种性选择的优势就使得雄孔雀不得不毅然舍弃一些关键时刻能保命的灵活性,而甘愿保留高达2米的纯装饰用的笨重彩屏。为什么呢?哈哈!雄性孔雀当然是本能地为心上的母孔雀而容了! 咱再看为了于傅氏而动了情的“九邋遢”——于得鱼,而今,他也开始注重形象了。 往日他那大汗衫都是正穿一日,反穿一天。当好心的路人指出他穿反了衣服时,他就会得意地一笑:“今天反了,等后晌儿困觉时,瞒头一撸,它就自己翻过面来了,等俺明天再穿,它不就正面朝外了!俺聪明吧?哈哈哈……” 都说爱情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确实,春心荡漾的于得鱼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他不光洗头洗脸勤了,在穿着上也开始认真对待了。如今,村子里早已经没人在背后再用“拉飒”1“派赖”“腌臜”……之类的贬义词来笑话他不讲卫生了! 那啥虫上脑的他不停地跑到五嫂面前殷勤地出卖不钱的力气,不间断地猛刷存在感。自认得到她的好感后就屡屡试试探探地露出点儿求爱苗头儿,可不动声色的五嫂总有本事将他刚涌出口的情话不轻不沉地堵回去。 多年来,他一次次试探,又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鼓起勇气再试……虽然屡试屡败,可执着的他愣是不死心。 “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在五十岁生日这天,得鱼终于“试探”成功了。近三十年的不懈努力,一朝愿成,你想他怎能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欢欣鼓舞地蹦高呢! 这几天,他精神焕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郎当岁的时候,“锵锵锵”地唱着京戏出来进去的收拾屋子、院子,感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 想通了的文龙把这个消息相继传递给二姥姥周氏、二舅舅傅西、弟弟继祖和大姐莲。并通知他们某月某日来家里吃喜酒。 二姥姥多少年前就改嫁给了杀猪匠郝新仁,再婚后的生活样样称心,事事如意。前些年周氏和郝新仁被文龙的二舅舅接回了傅家老宅奉养,三人相处的如同亲母子、亲爷们一般儿,可羡煞傅沈屯村里同时代的老人了! 姥姥周氏以自身体会到的再婚幸福指数做论据,极力支持她最疼爱的孩子再向前走一步;母亲的二哥傅西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历经重重磨难的开明人士,他对小妹的决定更是乐见其成;自小就嗣出的弟弟继祖持观望态度,对母亲即将到来的“开二度”不赞成也不反对;倒是文龙那个嫁出去的大姐莲骤闻此信大惊,且反对言辞激烈…… 当文龙把母亲欲改嫁于得鱼的喜讯告诉大姐于莲时,一向吐言慢条斯理的大姐面色突变,竟然一改常态激动地斥责兄弟:“咱娘年轻的时候,宁可把我和留送出去也死活不改嫁,如今,她撇了五十数六十的人了。怎么突然寻思起来要改嫁呢?到底为什么?咹?是不是你家晓儿又说了什么‘忤逆’咱娘的话了?我看你纯粹就是‘小白菜黄又黄,说了媳妇忘了娘’!肯定是你和你老婆一绺儿,把咱娘气糊涂了,不然她好不好的,怎么能寻思起来要改嫁呢!” “姐,咱娘改嫁的事儿是好事,咱姥姥和咱二舅都……” 文龙还没来得及解释彻底,他那激动不已的大姐就强硬地打断他,接着又斩钉截铁地甩出一秃噜狠话:“好事?比起咱娘改嫁,狗事猫事都是好事!咱姥姥和咱二舅咋想的我不管,反正我只要还喘气,就不同意咱娘改嫁!‘人要脸,树要皮。’我跟你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不一样儿,我可是迎风庄的妇女主任,整天出头露面的,恁两口子不要脸我要,咱娘都五、六十岁的人了,恁还打谱叫她再找下家,恁不做人我还做,咱娘改嫁这事,我坚决反对!我丢不起这个人!” 【高密土话解析】 1——“拉飒”,就是“秽杂”,意同“派派赖赖”,指“人或环境等肮脏”。 第044章 兵水齐来 爱,永远是人类永恒的主题。 英国那个著名的“心”哲学家罗素,就曾经把对爱的不断追求作为他人生的三大理想之一。 对爱情的极度渴望,对五嫂的“马拉松”追求,于得鱼这把纯洁而又无比强烈的爱情之火,从他二十多岁不小心点燃那天起,就一直不曾熄灭。的确,生命中如果缺少了爱,就像智慧的人类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空气,生命的意义也必将渐渐消失。 为了让生命更加有意义,愈挫愈勇的“求爱者”在深不可测而又漫无边际的苦海上,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被爱者”的东西南北“喜怒风”,一任它将自己肆意地吹来又吹去。多少次,他梦里已经看到了幸福的彼岸,可醒来又被刮回濒临绝望的深渊…… 于得鱼就像是被戴上了紧箍咒的泼皮孙猴子,醒着梦里都无法摆脱掉罪魁祸首——于傅氏。 “心”罗素还说过,“爱情,只有当它是自由自在时,才会叶茂繁。”所以,“站着一根儿、躺下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于得鱼对于傅氏的暗恋才会旷日持久。 可当激动的于得鱼把他和五嫂的恋情一公开,眨眼间,就遭遇了各路人马的激烈批判。 以权力欲望极强的于莲为首的反对者如“雨后春笋”迅速蓬勃冒出,兵分三路,气势汹汹地向于得鱼和于傅氏叔嫂扑来…… 第一路,是“单枪匹马”的于莲。 在权力欲的驱使下,妇女主任——于莲更热衷于施加痛苦而不是使人快乐。因为拥有权力的人在对别人强势说“不”的时候,会比说“同意”二字更能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于是,她一听母亲要改嫁,几乎未加考虑就大声喊出了“不同意!” 第二路,是以于傅氏的嫂嫂“六老妈”(也是积年寡妇)为代表的古板人物团队。 “六老妈”——于冯氏,看到她弟妹将要进行的背离传统行为也开始大发雷霆。因为她们这些立志守节之人把这种寡妇再嫁的“不贞”当作了对她们自身的批评。所以她立刻将村中已为数不多的同类“联盟”起来,轮番上阵,极力劝阻于傅氏做出有悖祖宗法规,丢人现眼的“再蘸”蠢事来。 在过去,男人“续弦”可以理直气壮,而妇人“再蘸”却要羞人答答地遮遮掩掩。 历经顺治、康熙、雍正和乾隆四朝沉淀,由祖孙四代君王关注,众多朝臣一齐努力而修成的《大清律例》明文规定,“再嫁之妇不得受封,所以重名器也。命妇受封,义当守志,不容再嫁以辱名器……”那么,何谓“命妇”呢?所谓的“命妇”,就是丈夫或者儿子身有官职,朝廷给予过“诰命”、“敕命”等封号的妇女。这些被历代皇帝敕封过的“夫人”们,在其丈夫死后是不允许再嫁的,与丈夫离异后再嫁更是“大逆不道”。好在,朝廷对于民间妇女改嫁倒是没有什么明文禁止。所以那时青春丧偶、义当守志的“朝廷命妇”,暗地里常有“恨不生在平民家”之叹! 其实,于傅氏要改嫁的时候,历史的年轮已转入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而《大清律例》也早于1972年前彻底废止。各村庄再嫁的妇女随处可见。只是在某些思想落后的东酉家村老人眼里,寡妇不愿为夫守节的做法仍然是出格的,是不被历代祖宗们祝福的。 第三路,是希望尽可能多的占有于得鱼财产的人,如小老九精明的亲哥嫂。 一听“土埋多半截”的小老九要成亲,得鱼的哥嫂就感觉要从自己身上剜去一大块肉儿一样,对弟弟要与有子女的寡妇五嫂结合之事更是恨之入骨。因为这样一来,于傅氏的子女也就成了小老九的子女。兄弟就不会为了不当“绝户”而过继他们家那个不慎被链霉素打成“聋汉”的小儿子了。 其实,很多时候,人的修养还不如虫。例如:蟒蛇饱食之后就会开始睡眠,除非到了需要进行另外一餐或者有了特殊想法的时候,否则它决不愿醒来。而有欲望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吃饱之后,犹不餍足。就像男人有了“三妻”还想“四妾”,这山望着那山高,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欲望丛生,生机勃勃。 得鱼的兄嫂就是吃着自己碗里的,望着弟弟锅里的人。在他们潜意识里,“老光棍”——小老九的“绝户产”就是留给自己小儿子的财产,虽然他弟兄俩许多年前就早已分家。可在东酉家村人的愚昧认知里,没有儿子的人家都属“绝户”(意思是这户的人脉断绝了)。那些不幸沦为“绝户”的家庭,大多都会过继本家侄子甚至收养外姓人家的男婴养在膝下,并以“父子”或者“母子”呼之。“父母”养大继子,继子承欢“父母”膝下,好生赡养“父母”晚年,“父母”百年之后,继子循例继承他们身后的遗产。这样的关系链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有效地完成了“幼有所养,老有所依”。虽然没有亲儿,可这些无有亲儿的家庭靠继子延续香火,也就不算“绝户”了。 就像村里家境不错的“二鞋匠”——于得名,其不能生养的妻匆匆过继侄子于继祖的主要原因,也是怕他夫妇被人家悲哀地喊成“绝户”! 言归正传,这三路人马齐齐上阵,前两路相继“轰炸”于傅氏,后一路瞄准于得鱼“开了火”…… 不幸的是,三路人马中的二路和三路全部“折戟沉沙”,只有第一路略有收效,只是有效期太短。 第一路于莲比较生猛,她鼓动其妇女主任那灿若莲的巧嘴八哥三寸舌,右打一张亲情牌,左出一张悲情牌,鼻涕一把泪一把,将她老娘于傅氏弄的是七上八下,云里雾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了…… 可等莲一走,她立马就回过味儿来了:这是咋说的,俺不过就是想找个知冷知热的老头做个伴儿,闺女咋就给俺“上纲上线”了呢,这“胥”也太不通情达理了!难道俺就这么“大逆不道”?她头使劲儿向后一仰,45°看天,管她呢,有儿子儿媳、二哥二娘支持俺就行了呗! 第045章 于莲花 这几天,迎风庄的妇女主任——于莲,接二连三地奔波于婆家和娘家之间。 因为与弟弟在母亲再嫁之事上意见不合,莲索性不用文龙载她,只管赌气徒步往返。 她耐住性子,苦口婆心地做着母亲的思想工作,可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老娘这次却非常执拗。明明当着自己的面退让了,可她一离开,母亲马上又恢复初衷。 这是她从事妇女工作以来遇到的最大难题。阻止母亲改嫁这道难关“久攻不下”,莲难免又气又急,邪火攻心。那些日子她就常常食不下咽,偶尔还伴有恶心、呕吐、腹痛、多尿、嗜睡等等症状。开始她和丈夫都以为又有喜了,也没多在意。只是随着她火气的加重,竟然还出现了头晕、视物模糊、呼吸困难等症状,这下儿,张成才着了急。他赶紧借了一辆自行车送妻子去医院检查了检查,没想到医生竟然说她得了尿病,且情况比较严重。 医生建议她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可从不服输的于莲还没做通母亲的工作呢,又岂肯善罢甘休!因此她不顾丈夫和大夫的劝阻,坚持回了家。 在之后与母亲的几番对垒中,母女言辞交锋渐趋尖锐,战况也愈发激烈。 于莲屡屡被母亲的执拗气得心跳加速、眼前发黑,她的病情也迅速加重。加上连续奔波等原因,莲的下肢也开始出现了水肿现象。 可比母亲更加偏执的于莲根本无暇顾及自身,她狂热地与母亲较着劲儿。一次在与于傅氏的激烈“执挣”时,她突然晕倒了,在“应激”等情况的作用下,莲迅速陷入了昏迷状态。 这下可把情绪激动的五老妈吓坏了! 她连喊带叫,莲就是不醒。最后,在小儿继祖和小老九的帮助下,胆战心惊的于傅氏把昏倒在家的闺女送进了人民医院…… “尿毒症”!啊,医生说莲得了严重的“尿毒症”! 五老妈趴在身患“尿毒症”,目前还没清醒的莲病床前自责不已:闺女还有仨小子俩丫头都没成人呢,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成才的家可就塌了呀!于傅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狠骂道:“作死的老不修,土埋脖颈子了,还寻思改嫁,老天报应啊!” 一起前来“送医”的于得鱼看到五嫂一副“悔青了肠子”的模样,心里顿觉“拔凉拔凉”的了! 他悄悄退出病房,暗道:完了,完了…… 莲出院静养以后,于傅氏闭口不提当初沸沸扬扬,为此闹腾的满村皆知的这段婚姻。眼看到手的“幸福”,真的如于得鱼所慨叹地那样——完了! 也许是觉得愧对闺女,之后,于傅氏处处强制大儿帮衬莲一家。就这样,“忍者”文龙在负上弟弟一家的“重轭”之后又被套上了姐姐一家沉甸甸的大马车。 弟弟家还好说,他家经济条件好,只要农忙时前去出把子力,帮帮工就可以了。 可姐姐家就不行了!虽然姐夫能干,挡不住五个孩子全没成人。俩丫头好说,长大了贴上几个嫁妆钱一嫁就得了。可仨小子咋办?大小子今年十六了,等过个四、五年就得说媳妇,现在就该给他准备房子了。二小子和三小子是双棒儿,今年也十四了,唉,想想就愁人那! 还有自己的老丈人一家,和蔡晓结婚以后,他家的大事小情多是文龙出钱出力。眼下小舅子马上要中考了,以他的聪明劲儿,考个重点高中不成问题。当初自己在岳父母面前大包大揽:“爹娘放心,云豹上学的费用俺全包了!”还转身拍着蔡云豹的肩头道,“好小子,只要你能学,姐夫管到底……” 说过的话就要算话!可自己现在的负担越来越重,单靠蔡晓和自己两人每月六十块钱的死工资,就算他一家子不吃不喝,全部拿出去也不够啊!若是还这样一成不变,肯定不行! 正是“雨里爬山难上下,冰上行路进退难。” 文龙越想越犯难,常常愁得睡不着,安静的深夜里,他不禁自言自语:“俺该咋办呢?” 蔡晓听到动静,夜半醒来,见文龙倚在炕头,不睡觉也不开灯,颇为不解。她爬起来推推他问:“怎么不睡了?白天那么重的活儿,不休息好怎么能行!” “哦,没事儿,你接着困吧,俺过一霎儿也困!”文龙漫不经心地拍拍媳妇的肩头。 “你平时能吃能睡的,这两天你吃的就不多,这会儿还连觉都不睡了。不对!你肯定有什么瞒着我!说——”蔡晓翻身而起,坐到文龙对面强势“逼供”。 “噢,俺都说了没事嘛!躺下困吧,俺也要困了……” “不行!你要是不说,今儿谁也别想睡!”蔡晓压根就不听文龙这一套儿。 夫妇二人也不开灯,在黑暗里互相望着对方。 十多年的夫妻了,两人谁也了解谁。文龙知道,依着老婆的脾气,他要是再不说的话,今天夜里就真的别想安生了。因此,他幽幽一叹,试探着道:“晓儿,俺想跟书记、场长提提承包建筑队,你看,能行吗?” 蔡晓想了想,奇怪地答:“承包毕竟有风险,现在这样不好吗?你现在的工资在咱场工人里可是拔尖的,连正式工都比不过你。前几天,我还听说有人在‘攀你的伴’1呢!这眼看要收麦子了,要不,你再等几天,等忙过这阵儿再提?” “嗯!俺也就是先想想,咱也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了,哪能说提就提?好了,你的伤还没好利索,这霎儿都问明白了,快困觉吧,俺也要困了!” “好吧!” 一阵短暂的窸窸窣窣后,屋子里复归平静了…… 【高密土话解析】 1——“攀伴”,此处是贬义词,有“攀比”的意思。 第046章 抢收抢种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各农村的生产队相继解散了,大集体的土地、牲口、农具等等,全部按照人口分到各家各户,由农民们按照自己的喜好自行耕种。 东酉家村土地多点,每人能分一亩多地。弟弟一家七口人,一共分了七亩九分地,加上母亲于傅氏享受“单独一口家分两口家地”的优惠政策而得的二亩一分,于继祖家正好分了十亩地;牲口是六口家分一头(分牲口时俩孩子顶一口家),继祖家仨大人,四个孩子算两口,再加上母亲于傅氏刚好六口,故他家分到了一匹上了岁数的大灰马;另外队里“劈产”时,弟弟家还分到一些犁具、铁锨、搂场耙等家什。 迎风庄的地稍少点,分地时一口家还划不上九分。姐夫成才家有五个孩子俩大人,和弟弟家一样,也是七口。他家总共分了六亩二分可耕地。可迎风庄地少牲口多,分地时一个孩子就顶一口家,因此姐姐家也分了一头牲口,还是头怀崽儿的四岁母牛。“劈产”时分到的农具也比继祖家多不少。 那时的农村,还没像康庄农场一样实现农业机械化。 因此像割麦子、掰棒子、出生、收豆子等等农活还是全靠农民的双手来完成。耕、种也要用牛马骡等牲畜拉犁、拉耙,只有极个别的上等户才用得起四轮拖拉机。农民们往家里运庄稼多用牲口车,部分固执的老农依然钟情独轮小拱车、双轮小拉车。只不过农村人家打麦子,已经开始陆续租用小型脱粒机了。 收麦子是个急活,往往头晌儿去看还不完全熟,经过烈日暴晒一晌午头子,过晌儿就该开镰了。这说的就是那句俗语“麦熟一晌儿”。 一个村儿的小麦,基本上都是同时成熟。康庄农场、东酉家村和迎风庄三点儿,方圆不过十五里路,麦熟时间前后差不了两天。 姐姐和弟弟家第一年有了自己的麦子,且今年风调雨顺,麦子长势比往年都好,估计亩产得五百来斤。 “产这么多麦子,全是自己家的,哈哈,这回可有细白面吃了!” 姐弟两家看着即将成熟的小麦,无论老少心里都特别高兴,当然也特别担心。 悠人乱说啥呢?高兴是因为丰收在望,可他们为啥还要担心呢? 嗐,还不是因为夏天雨水勤闹的嘛!那个俗语“六月天,老婆脸”,可一点错不了。麦收季节,暴雨随时降临,若是不幸再遇上一场冰雹,那损失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所以,割麦季节,各家各户都要抓紧时间“抢收”、“抢种”。 有的读者又要问了,“抢收”是怕突然变天,令庄稼收成遭遇不测,可为什么还要“抢种”呢? 哈哈,这样问的朋友,恁肯定没有种过地。凡是种过地的人都知道,老秋收割庄稼可以不急,因为秋季气候凉爽,土壤里的水分蒸发起来比较慢,而适合种植的农作物也寥寥无几了,空出来的地只要不是播种越冬小麦,多数也是闲着。所以秋收不急,而夏收就不一样了。麦子收割后,地里那是一片片的空白,在烈日的无情暴晒下,田地是很容易“跑墒”1干裂的,所以就得抢种“棒子”啥的夏播农作物。 到了麦收时,文龙的姐弟两家都很着急,全都怕收割慢了遭受不必要的损失。 今年,弟弟家分了十亩地,有六亩半是急着要收割的麦子。然而他七口家却没有一个能在地里“挺起摊”2来的。文龙想想,也是!继祖毕业回家一直在大队任脱产干部,二伯和弟媳雪梅在生产队的鞋铺做鞋。家里四个孩子,倒有三个在上学。唯一的儿子——“全儿”到年才八岁;大闺女——“桃儿”不满十岁;二闺女——“杏儿”六岁半;老闺女——“胜男”刚过四岁生日。没法子,文龙只好领上唤弟去给继祖家帮工。 本来文龙的姐姐、姐夫都是生产队的好劳力,他们家分的麦子地也不多,他两口子加上家里那几个半大小子,估计不用两天,就能把那四亩多地的麦子全割完喽,俩姑娘只要捡麦穗就行了,是根本用不着文龙前去帮忙的。谁想姐姐莲又突然种病住院了,他家的大小子接替文龙母亲在医院陪床,换出于傅氏去给姐夫成才一大家子做饭。这样一来,姐夫家就少了两个壮劳力。因此,文龙不光要帮弟弟收割,还要顾虑姐夫一家子了! 文龙黎明时分骑车到弟弟和姐夫家看了一圈儿,实地考察后决定提前一周开镰。先帮弟弟家,再帮姐夫家,不管怎样,总要赶在农场收割小麦之前把弟弟和姐姐家的麦子收进仓,抢种上秋玉米。 制定好计划后,他就回场请了七天假。第二天,天不明就带上睡意朦胧的唤弟出发,离家去帮助弟弟和姐姐家割麦了。 在弟弟家,文龙是主要劳力,一到地里,他过去四队小队长的派头又出来了:谁和谁主镰刀,谁赶车,谁负责装车,谁和谁捡麦穗…… 他指挥着一家老少忙碌了三天,才把弟弟家的麦子摊到场院里。接着又用了一天半的工夫,给继祖家播上“棒子”。 他嘱咐弟弟、弟妇勤翻晒着点儿场里的麦子,说等两天干透了再回来帮助他们脱粒。交代完就带着唤弟匆匆赶去了姐夫家。 好在姐夫成才特别能干,文龙父女来到迎风庄的时候,姐夫和小外甥们已经收了一半多地的庄稼了。 剩下的一亩多地,他们一齐动手,当天也割倒,连夜运回了家。 隔日,黎明即起,大伙又种了一天的地。 他们头顶的璀璨阳光用一双神奇的魔幻巧手,把枯燥炎热的夏天打扮得风情万种,五彩缤纷。品种各异的植物葱茏了浓夏,可惜全体播种者一心扑在紧张的劳作上,没人顾得上细细欣赏路旁恣意盛开的野,更没谁有悠闲的心情驻足聆听沟边高杨为轻轻拂过的夏风而哼出地沙沙欢呼声。 一犁开墒沟,文龙就弯腰捏起一撮黑土,用手指捻着试了试土壤的湿润程度,头也没抬就满意地说:“还行,今年墒情不错,种上棒子再来场雨润润就更好了!咱赶紧的,俺闻着这风儿,天快来雨了。” “爹!咱还没打场呢,来雨了咱办?”唤弟揉搓着惺忪眼问。 文龙呵呵笑起来:“所以咱得快点干啊,要抢在雨来之前种上棒子、打完场才好安心睡大觉嘛!” “哦——姑父、表哥、表姐……那咱快点干吧!”唤弟听了爹爹的话,赶紧动员大伙儿。 “这孩子!说话小大人似的。哈哈哈……” 听了唤弟认真动员的稚嫩声音,原本累得无精打采的亲人全都开心地笑起来了。 文龙在前边牵牛拉墒,姐夫扶犁,二外甥撒玉米种儿,三外甥撒化肥,母亲于傅氏拖着小外甥和唤弟在后面用脚划拉土儿盖墒沟。种子全部播下以后,文龙和姐夫成才就卸掉犁具换上大耘耙将垄沟耙平,至此,文龙姐姐和弟弟家今年的夏季“抢种”总算圆满完成了。 剩下来的工作就是打麦场了。 继祖家条件好,租了一台小型脱粒机,六亩半的麦子没用半天就打完了。 张成才本想用人工脱粒,可文龙的假期只剩了半天,因此他主动替姐夫出资也租了一台脱粒机,两三个时辰就帮姐夫家完成了小麦脱粒工作。 母亲于傅氏继续留在姐夫家做饭。 离开七日,文龙父女才一身疲惫地转回家,没进门呢,就被皱着眉头的蔡晓赶到柳沟河里洗了个痛快的“天然浴”。 父女二人饭后马上入睡了。 等唤弟醒来时,已经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母亲告知她,她熟睡时,来过好几拨小伙伴,都是喊她去看大型收割机割麦子的。原来文龙刚刚回场“销假”就赶上了康庄农场的夏季大“抢收”。唤弟暗想,看来爹爹还真是“能者多劳”呢! 【高密土话解析】 1——“跑墒”,就是“脱水”。 2——“挺起摊”,就是“顶起事儿来”。 第047章 秋收秋种 叔叔和姑姑家大秋掰玉米、种越冬小麦也是需要唤弟和爹爹去帮忙的。 此时,姑姑早已经出院回家。虽然她还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可是魁梧的大表哥脱出身来了。 都说“外甥随舅”,唤弟看过爹爹二十年前的旧照片,大表哥活脱脱就是爹爹当年的翻版。他读书不成,干活挺行!因此,姑姑家秋收基本上用不着爹爹帮工了。 可姑姑心眼儿小,爹爹文龙担心她“攀伴”,决定和唤弟兵分两路,一家一个去帮工。他先把闺女送去迎风庄,然后再赶到东酉家村帮弟弟家秋收、秋种。 姑姑家掰玉米也用不到唤弟,她只负责剥玉米皮儿。 表兄们在地里掰玉米,姑父就用独轮小拱车一趟一趟儿地往家里运,起早贪黑,一天下来也就完活了。 不过剥玉米皮儿挺费工夫的,四亩地的玉米,姑姑全家齐上阵,也要剥两三天。 全家剥棒子皮儿的时候,姑父就扛起小镐子去地里刨玉米秸。唤弟喜欢姑父胜过姑姑,所以有时不愿在家跟姑姑剥棒子了,也跟着姑父到玉米地里去,在姑父刨倒的棒子秸上寻找漏落的玉米棒儿。这可是个轻松又惬意的好活儿。 “小竹竿,三尺长,又当马儿又当枪 。骑着马儿满地跑,背起土枪上操场,一、二、三、四……” 在高高的蓝天下,唤弟捞起地上的一根棒子秸,撕剥去上面满布绒毛的宽长叶片和紧搂秸秆的痴情叶裤儿,将它褪成光溜溜儿的绿杆,就一边哼着小曲儿挥舞竹竿似的棒子秸秆,一边快乐地找着玉米棒儿。说是找落下的玉米棒儿,其实唤弟的眼睛感兴趣的是藏在杂草间的黑紫色“燕莜”1和甜甜的“菇娘”。唤弟到老都记得,那时“阡边幽媚草错杂,陌旁黄蜂白蝶参差”。 姑父把刨倒捆好的棒子秸丛到沟底,田地清出来就可以种麦子了。 播种棒子和高粱,事前要整齐地起垄,打墒。然而,种小麦没那么多讲究,整墒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种麦子时,通常是由二表哥或者三表哥牵牛,姑父驾驭“耠子”穿地、耠沟。姑父养的那头牛脾气挺好,有时候,兴致勃勃的唤弟也抢着牵起它的缰绳走几趟儿。 可姑父嫌唤弟个子太小,老担心牛不小心踩到她的脚儿。一见唤弟牵牛,姑父就说起谁家的孩子牵牛时被踩了脚,结果后来“破伤风”死了。说来说去,就是不肯让唤弟长时间地从事牵牛这个有趣的活儿。那时,唤弟总觉得姑父有点危言耸听,因为二表哥和三表哥比自己也高不了多少,怎么姑父就不怕他哥俩被牛踩了脚得“破伤风”呢! 姑父用“耠子”穿出沟来,大表哥和大表姐就在后边点种儿、撒肥。被赶离牛身边的唤弟只好噘着小嘴儿走到不牵牛的二表哥或者三表哥身边,在队伍的最后边,怏怏不乐地用脚划拉着土儿盖沟儿。 其实,当时就有用耩【?jiǎng】子播种麦子的。 唤弟看到别人家多用长了三条空心木“腿”的“耩子”耩地,耩子的模样就像二爷爷家的木质小拱车,它“腿”下的三只“脚”上全穿着铮亮尖利的铁“鞋”,“腿”儿根处“端坐”着一个盛放麦种儿的木斗。晃耩子的“把式”把紧耩子的两条长推柄,均匀摇晃着耩子匀速前行,木斗里的种子便顺着耩子的三条“空心腿”缓缓流下,矜持而庄重地滑进了“把式”大脚下的肥沃黑土里。哈,这样一播三行,又快又省力! 可惜姑父是个老古板,总是说人家那样种不好,怎么也不肯使用“耩子”。 多年后,唤弟才总结出来,姑父就是一个十足“守成”的老实庄稼人。听表哥说,人家用镰刀割麦子的时候,姑父用手薅;人家用小型收割机的时候,他用镰刀;人家用联合收割机了,哎,他又认可小型收割机了…… 姑父家种麦子的时候,唤弟的姑姑没有来。 自从诊出毛病以后,姑姑即使出院了,也是不被允许来地里的。心急如火的她只能和唤弟的嫲嫲在家里做饭,顺便带最小的孩子。 到了1983年,康庄农场的经济体制发生变革,也实施了个人承包制。文龙和蔡晓两人分了三十多亩地。这一来,他和姐姐、弟弟三家里就数文龙家地最多了。好在周围村子里的农民都自发到农场打短工,工资一日一结,文龙家倒是不缺干活的人手,就是劳心费力得很。文龙因为肩头的责任多且重,难免日夜操劳,几年里就明显见老了。尽管如此,他依然如起初那样尽心竭力地帮助姐姐和弟弟一家,这种单向相助模式一直维持了二十多年。 …… 唤弟听母亲说她的小伙伴们都去看大型收割机割麦了,就一骨碌爬起来,吃了点东西,也慌忙跑到坡里去参观了。 康庄农场的500亩麦子,分别种植在两块二、三百亩的大田里。 唤弟站在地头远远望去,金黄的麦田就像一个没有边际的金色海洋,微风一吹,挑着沉甸甸麦穗的麦子就像风推动波浪一样,一晃一晃的,乍蓬蓬的穗头相互拍打着彼此,看上去是那么地欢畅。在这金黄色的海洋中,两台大型收割机欢快地轰鸣着,笔直地慢慢前行,驶过之处,麦子纷纷倒向一侧,留下一条满地麦茬的平整道路。 唤弟出神地凝视着,展现在她眼里的不是尚带秸秆的麦子,而是热气腾腾的大饽饽、油滋滋地肉包子,还有飘着葱油的细面疙瘩汤。她顿时精神一振,挺起胸脯,闭上眼,不住地抽动着小鼻子,哎呀,她仿佛真地嗅到了香喷喷的好味道…… 唤弟背着手沉浸在美丽的幻想里,不知不觉就快黑天了。 当她睁开眼儿的时候,只见太阳已经斜斜地在挂在了西边的天际。面前的大田里,金黄的麦子一片片地倒着,左倾一行,右倒一道。在夕阳的橙色光晕下,这满地的麦子越看越黄,灿灿地发着晃眼的金光。 【高密土话解析】 1——“燕莜”,学名“龙葵”。一年生草本植物,株高30-120厘米,茎多分枝,叶子互生,卵形或心型。开白色小,朵成聚伞序,球形浆果成熟后为黑紫色,可食用。 第048章 交友 “兰兰和,一起过‘家家’。你烧锅,我掌勺,剩下妹妹去抱草。弟弟一旁不干了,吵着也要下水饺……” 在农村,差不多每一个孩子都玩过“过家家”游戏,小孩子们善于模仿更乐于模仿。他们模仿大人的语言、语气、举手、抬足……模仿这儿,模仿那儿,可最叫他们过瘾儿的,恐怕还要数全方位模仿大人们的家庭生活了!于是孩童游戏里就多出了“过家家”这个经久不衰的项目。 三、五、七个孩子,甚至两个孩子即可组织进行一次简单而有趣的“过家家”。参与游戏的孩子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模拟他们眼里大人们的家庭生活。现在回想一下“过家家”游戏中孩子们那严肃、认真的样子,确实令人忍俊不禁。 孩子们看上去不像在进行“过家家”游戏,更像一群可爱的小演员在村里庄外的“舞台”上“公演”。 天真好学的孩子们自编自演,自娱自乐。男孩子扮演威猛刚强、声色俱厉的“爹”;女孩子担任温存体贴、慈爱辛勤的“娘”;再小一点的孩子出演“爹娘”的“孩子”;捞不着参加剧中人物演出的孩子们就充当无私的“观众”。这些孩子们既是“导演”又是“演员”,同时还要出演“群众演员”一角儿。当然,对他们来说,观众也许是多余的…… 仔细想来,其实,村庄小孩子们的“过家家”游戏,也是一种特殊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延续呢…… 唤弟之前和东酉家村的孩子们玩“过家家”游戏时,不光上演温馨的“室内剧”,也曾兴致勃勃地模拟过身边大人们耕种田地,收割庄稼的劳动场景。如今看来,姑姑和叔叔家那种类似小打小闹的收种模式,与康庄农场大开大合的半机械化生产场面一比,简直就是他们当年的“过家家”了。 农场翻地和播种都用拉着一长排犁铲或离心式撒播机的50拖拉机,犁铲不用人为控制深浅、间距,一翻一大片,效果又快又好。离心式撒播机播幅达10米左右,它撒出的种子或肥料在离心力的作用下,沿切线方向播出,在所播地块上将它们均匀植入黑土。 收获庄稼先是用前面章节提到的机械收割机和大型脱粒机,转年即改用了联合收割机。收割机和脱粒机这些器械,工作起来又快又省力,比之叔叔和姑姑家的人工收、播可要好多了!农场后来投入的联合收割机就更好了,它能够把收割和脱粒二者结合在一起,一举完成“收”与“脱”。节省农场大量人力、物力的同时,更是大大减轻了收获者的劳动强度。 “枯蝉响林传秋至,夏末炎炎日景长。” 康庄农场热火朝天的“夏种”结束后,离家半年多的新就业职工就纷纷请假回老家探亲,伤愈的母亲蔡晓也在其列。 夏末秋将来之际,爹爹文龙用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唤弟和蔡晓,将母女二人送回了唤弟的姥姥家。 如今,爹爹已经承包了农场的“建筑队”,最近正领着十多个孔武有力的临时工给场里开挖水渠呢。所以,他把妻女送下,吃了午饭就立马返回了。 姥爷这几天情绪格外低落,因为姥姥身体日渐糟糕,已经连续卧床三天没起来了。 母亲进门就忙着照顾姥姥,没心思管理唤弟,只叫她吃饱了外头玩去。 姥爷的老家是离此十八里地的斜沟崖村,姥姥的娘家是隔着姥爷家十二里的宋家营子。因为姥爷在城里的文化馆找了一份工作,所以姥姥跟着他搬到举目无亲的胶州城里定居下来了。以前,唤弟每回走姥姥家都是小舅舅陪伴着玩耍。如今,小舅舅已经被县重点高中录取,正在忙着预习新功课,也顾不上自己这个小外甥了。这一弄,小唤弟犯了愁:母亲叫俺吃饱了外头玩去,可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找谁玩去呢? “找谁玩去呢?”孤家寡人的唤弟喃喃着出了姥姥家的大门。 姥姥家门前是一条宽宽的里弄。东面临大街,大街与姥姥家之间一条深深的水沟,门东侧沟西边植有一棵白色重瓣的老木槿。 唤弟麻利地爬上去,惬意地攀坐在老木槿杯口粗的枝桠间,伸手摘木槿玩。她先摘一朵簪在鬓边,又摘一朵拿在手里赏玩。想起农场的尹爷爷说吃木槿的事,唤弟也不由自主地撕着瓣往嘴里送…… “哥哥快来,看,树上的这个姐姐吃呢!” 唤弟循着这稚嫩的童声望去,只见姥姥家西邻的门口站着一个约摸五、六岁大的小丫头,正挥动着小胖手喊她哥哥呢! 唤弟期待着屋里出来个能和自己玩的仿佛大的孩子,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户人家的大门口。不一会儿,果然有人出来了…… “唉!”唤弟暗叹一声,可惜是个十四、五岁的大男孩。凭唤弟以往的经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般是不会有耐心跟她玩的。 不知是唤弟吃的怪异举动引起了那个小丫头喊出来的男孩的注意,还是他神奇的耳朵竟然听到了她的叹息。总之,那个高个子的男孩竟然向着唤弟走过来了。 他站在树旁,抬头上下打量着坐在树桠上的唤弟。 沉默片刻后,唤弟终于等到他启齿了:“你就是蔡云豹的外甥女吧?木槿好吃吗?” “嗯!木槿当然好吃,要是用油炸着更好吃呢!”唤弟坐在高高的树上点点头。 “油炸?”男孩疑惑的道。 “对!酥炸木槿又松又脆,吃起来很可口呢!”唤弟舔舔嘴唇,眯起长眼睛,不无得意地说。 “那你吃过吗?” “之前还没有,不过俺马上就要吃过了!”唤弟雀跃着。 “嗯?” “一会俺就摘些,让俺娘给俺炸着吃。嗯,肯定好吃!”唤弟信心十足地说。 “嗬嗬……”男孩子轻笑起来,“原来没吃过啊!云豹的小外甥,没吃过的东西千万不要乱吃,吃过的还要注意呢!告诉你,就是前几天,我大伯家吃了苦瓠子,差点要了全家人的命。看,就是前面这家!”男孩抬手指指又接着说,“一个礼拜前,我大娘在菜市上买了仨瓠子,用它包了一锅肉包子。吃的时候发现瓠子有点苦,我大娘过日子细,就没舍得扔,一家人硬着头皮吃了下去。结果,当天晚上,全家人就先后开始了上吐下泻。幸亏我爸过去给我奶奶送姜正好碰上,赶紧招呼人把我大伯一家送往医院。值班的医生说,‘苦瓠子含有的碱甙生物毒素,其毒性不亚于砒霜!’得亏送医、抢救及时,不然会送命的。嗯——就是现在,我奶奶还在医院住着呢!” “木槿可不是苦瓠子,俺不骗你,真的好吃!俺虽然没吃过酥炸木槿,可尹爷爷吃过很多次。对了,尹爷爷说木槿还是中药,他老伴尹奶奶就曾用木槿熬的姜汤水‘扎古’1好了他的痢疾呢!”唤弟脸红脖子粗地极力给木槿正名儿。 “噢?叫你这么一说,木槿好像还真的能吃喽——”男孩抬起眼睛,目光望着唤弟身下的这棵缀满白的高大木槿树,若有所思。 唤弟赶紧点头:“真的能吃,好吃,后晌俺娘炸好了,俺请你吃!” 男孩子转眼看着一脸期待的唤弟,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洁白如玉的皓齿:“好!一言为定!” 【高密土话解析】 1——“扎古”,就是“治疗”。 第049章 蓝绒晶手串 相交何必曾相识,小孩子们的友谊总是来得那么出其不意。通过虞舜深爱的木槿,唤弟很快与姥姥西邻家的小舅舅——欧阳熟稔了。 朋友们不要误会,隔壁家的这个漂亮小舅舅不是复姓欧阳,而是姓欧名阳。结识之初,唤弟并不知道,她热切期待来的这个拥有皓齿的少年玩伴,在多年后竟然成了她甩不脱的大麻烦。 后话不提,先看眼前。 话说这日上午,正放暑假的邻居小舅舅手握一卷古书,和安静的唤弟并坐在他俩初识的那棵老木槿下。 红日下的树阴里,即将升入初中的欧阳正一本正经地给唤弟相着面:“嘴唇上方或鼻子两侧有痣代表福运,嗯——你这儿有颗痣,虽然颜色不深,别人看不大出来,不过,我可以肯定你这儿有颗痣。当然,这颗痣是非常吉利的预兆。如果可以成功激活的话,就能给你带来大财运、好姻缘。如果不能激活,你不仅难有大财运和良缘,还会常常遇到小人的干扰。嗯,事业上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起色,就是说你这一生必会碌碌无为。” 唤弟听了欧阳“神算”摇头晃脑地一通忽悠,果然着急了! 那是,欧阳舅舅说不能激活就会丢财、失良缘加一生碌碌无为,听了这话,谁能不急?她摩挲着自己嘴唇上方很少有人发现的“痣”,赶紧直起上身问:“欧阳小舅,怎么激活?” 欧阳诡异地笑了笑:“别激动,这书上写着激活办法呢!看!” 唤弟抻过头看看:黄乎乎的旧书页上全是老体字,就算书上的字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它呀!她沮丧地摇摇头,催促道:“俺不认识,你快读给俺听听!” “吭、吭!”欧阳清了清嗓儿,肃正表情开言道:“好!我这就念,听好了——激活方法是佩戴红竹石……啊,不对!不是这段儿,你是女的,女的嘛——找到了,在这儿,应该佩戴蓝绒晶才能激活。对,就是时刻戴着蓝绒晶手串儿!” 唤弟越听越迷糊,她仰起脸儿问:“舅舅,什么是蓝绒晶手串儿?” 欧阳使劲儿后仰上身,伸直右腿,把手伸进深深的裤兜掏了一阵,摸出一串紫色的小石头,举到唤弟面前:“看,这就是蓝绒晶!” 唤弟摇摇头儿:“舅舅撒谎,这明明就是紫色的,怎么能叫蓝绒晶呢?” “这就是你的无知了吧!都说‘蓝得发紫’嘛,这是最最高级的‘蓝绒晶’呢。”欧阳得意洋洋地说。 “俺只听说过‘红得发紫’,咋没听说过‘蓝得发紫’呢?”唤弟眨眨细眼,更加疑惑。 欧阳有些急躁地说:“你才几岁?我吃过的盐都能捏成你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听我的,准错不了。”他不光非常肯定地说着,还突然扔下手中古书,一把抓过唤弟的手,把那个他所谓的紫色蓝绒晶串套上了被他忽悠懵了的小丫头的小手脖儿上,警告道,“千万不能摘下来,否则就会失财丧命。” “失财丧命?舅舅刚刚不是说‘丢财、失良缘加一生碌碌无为’吗?怎么一会工夫又变成‘丧命’了?”唤弟诘问。 “哦,嘴一快说错了。记着,千万不能摘下来,否则就会‘丢财、失良缘加一生碌碌无为’。这回对了吧?” 欧阳连忙改嘴说着,眼里闪着狡黠的亮光,可惜唤弟只顾低头把玩蓝绒晶手串儿,并没有看到。 “噢,知道了,只是这个东西应该很贵吧,俺的零钱没有多少……”唤弟头也没抬地说着。 “嗐,谁跟你要钱了?这是舅舅送你的。”欧阳不屑地说。 “白送俺可不要,俺娘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不叫俺随便要外人的东西。” “舅舅怎么能算外人呢?安心戴着吧!我不是还吃过你送的‘炸木槿’吗?你看,我的嘴没短,还是这么长。所以别担心了,你拿我的东西,手绝不会变短的。”欧阳扬起下巴,故意伸长嘴巴,有些不耐烦地劝说着。 “那样儿啊……”唤弟想想,伸手到脖领子里掏出一件小东西儿,举到欧阳眼前,“木槿又不值钱,怎么能和你的蓝绒晶相比呢!要不俺把这个跟你做交换吧!” “这是什么东西?”欧阳接过唤弟递来的莹绿色小玉环,诧异地问。 “‘平安扣’。娘说戴着它可以祛邪免灾,保平安。”唤弟低头捻转着手脖儿上蓝莓大小的紫绒晶珠答道。 欧阳提起手中的“平安扣”,眯起眼睛,对着朝阳打量这圆滑光洁的翡翠环儿:“噢,能祛邪免灾,保平安啊……” …… 晚间洗澡的时候,母亲立刻发现,女儿的手脖儿上多了一串紫色手串儿,而唤弟一直佩戴在颈项上的“平安扣”却没了。 正为姥姥的身体焦虑的母亲猛然问道:“你的‘平安扣’哪儿去啦?” 唤弟听母亲语气不善,赶紧抬起手腕儿回答:“俺拿它换了这个‘蓝绒晶’。” “你怎么能轻易拿卢叔叔送你的礼物跟人家交换东西呢?”母亲面对唤弟,第一次声色俱厉地训斥。 唤弟感觉自己的小心脏怦怦乱跳起来,她胆怯地小声嘟囔:“俺又没见过卢叔叔,再说他既然送给俺,就是俺的东西了,他难道还能要回去不成?” 母亲严厉地问:“你跟谁换的?” 唤弟颤抖着声音回答:“欧阳舅舅!”她低着头儿,也对今早上的自作主张之举后悔起来。她怕母亲让她再去找邻居舅舅换回来,那样的话儿,以后与欧阳见面该多尴尬…… “姐,你同学来了!”大门响过,舅舅云豹的声音传进屋里来。 “知道了——”母亲把毛巾递给唤弟,“自己擦干身子,别急着睡觉,回头我还要和你说话。”母亲说着走了出去。 “嗯——”唤弟答应着,暗暗感谢这个夜来访客,他来的真是火候儿,刚好截住了母亲下面的话。 “蔡晓,老同学,回来了也不去看看我?”一个高兴地磁力男中音在窗外响起。 “哎呀,卢仝来了!”母亲似乎换成了快乐的声调与来客寒暄着…… “卢仝?难道是给母亲写信的那个?母亲今晚无意间说出:一直佩戴在自己脖颈子上的“平安扣”是卢叔叔送的,这里提到的卢叔叔又是哪个?”疑窦重生的唤弟爬上窗前的土炕,贴近窗户偷听…… 第050章 偷瓜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十几米、老皮斑驳的杜仲树。 姥爷说:这是原先的房主种的,树龄得有四十多岁了。 杜仲是一味极好的中药,邻居们有个腰痛、腿痛,妇人坐胎不稳啥的,都会来讨要一两块树皮。 唤弟记得有一年她住姥姥家的时候,还有一个婶婶来要杜仲皮去给她五岁的小儿子“扎古”尿床呢! 此刻的杜仲树旁,母亲正和她曾经的同学——卢仝,相对盘坐在爹爹文龙用蒲苇编的“稿秸”上说笑聊天。 “闲看胸中云一片,无有牵挂自然凉。” 唤弟胸中疑云一团,小小的孩伢子牵挂之事倒是挺多。她悄悄地躲在灭了灯火的小屋子里,竖起耳朵偷听院中俩大人的谈话……良久,也未获知有用的信息。因为有急于知晓答案的心事在怀,所以在这夏末的凉爽夜里,刚刚洗过澡的她竟然又急出了一身微汗。 院中时有笑声传来,唤弟终于坐不住了。她借着窗口投入的月光环视一圈儿,抄起一把爹爹用麦秸草儿掐的小团扇儿,假装“漫不经心”地走了出去…… “叔叔好!”唤弟脆生生地喊。 热闹的谈话声中断了,被唤弟喊做叔叔的那个人转起头来,上下打量她:“哎哟哟,这就是唤弟吧?长这么高了!嗯,模样有点随她爹,得七岁了吧?” “俺就是唤弟,今年七虚岁,过些日子俺就要上小学了!”唤弟小胸脯一挺,走过去,也坐到稿秸上。 “几点了还不睡觉?又跑出来干啥?”蔡晓不高兴地问。 “娘不是不叫俺困觉嘛——再说,屋里太热了,把俺捂出一身汗来,娘,你试试,俺的衣裳都溻湿了。”唤弟抱怨着,趁机往两人中间靠靠,把脊背掉给母亲。 母亲闻听此言,果真伸手在女儿背上摸了摸:“嗯,还真是热出汗来了!蒲扇给我——”蔡晓要过扇子给闺女扇起风来。 卢仝从上衣口袋沿上摘下一只钢笔递给唤弟:“唤弟要上学了,叔叔送你支笔吧!” 唤弟扭头看看母亲,见她没有反对,就转回头,双手恭敬地接过来:“谢谢叔叔!” “不用谢!”卢仝笑笑,抬手摸了摸唤弟的头说,“当初叔叔认识你娘的时候,她也没上学,就像你这么大呢!”卢仝的目光一直深情地注视着唤弟,似乎要从她身上找出一点儿她娘当年的影子来。 “叔叔,俺问你个事儿,行吗?”唤弟眼珠一转,问道。 “这孩子,跟叔叔还客气啥?问吧,叔叔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哈哈哈……”卢仝嘴巴张大成弧形,暴露出上下牙齿,开心地笑起来。 唤弟两手转动着钢笔低头想了想,等卢叔叔的笑声暂歇,才小心翼翼地问:“俺的小舅舅要上高中了,俺想把这支钢笔送给他,可以吗?” 卢仝一愣:“当然可以,叔叔既然送给你,那它就是你的东西了,你有权决定它的命运。不过,唤弟还是留着吧,改天,叔叔另外送给你舅舅一支好了!” “谢谢叔叔!”唤弟快乐地喊起来。 “这孩子,还变着法儿问你叔叔要东西呢!上小学用铅笔就成了,哪里用得到钢笔!卢仝,你可别惯着她,别看她小,心眼可不少,小心叫她讹上你……”唤弟身后的蔡晓边给女儿打扇边笑着说。 “嗬嗬!欢迎来讹,我求之不得。”卢仝的白牙又露出来了。 卢仝和蔡晓的这次夜谈,由于唤弟的加入,气氛更加活跃。 小唤弟不时地提几个貌似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卢仝都认真一一回答了。 等月上中天卢仝告辞的时候,唤弟终于满意地长吁了一口气。 “嗨——”唤弟打着哈欠想,看情形,母亲应该不会要自己追讨送给欧阳舅舅的“平安扣”了。 为了以防万一,唤弟还是趁她娘到门外送客的空儿,迅速爬上炕,脱衣“睡”着了。 心潮起伏的蔡晓关紧大门,收拾好院子里的东西,回屋看看呼呼入睡的唤弟,心中羡慕极了!“唉——”她叹口气,今夜怕又是自己的不眠之夜了…… 姥姥的身体时好时坏,母亲就在她的娘家长住下来。 云豹小舅舅还是每天埋首书本,唤弟依然每天跑出去玩,通过欧阳她又陆续认识了不少朋友。 刚开始,欧阳的朋友见他带着一个小丫头出来玩,都很奇怪。时间一长,他们陆续发现,这个叫唤弟的小女孩跟他们每一个都能聊得来,也就不计较她一个小布丁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碍事了。 于是,唤弟跟着这群马上要上初中的半大男孩子上树掏鸟、下河捞虾。偶尔也干干刺激的坏事儿,例如潜入别人家的瓜地里偷瓜。 唤弟第一次参与这种“违法”活动时,一颗小心脏“呼通呼通”地几乎要从紧张的嘴里跳出来。 那次,他们偷摘的是“一窝蜂子”小面瓜。 “探子”来报:“欧阳老大,前屯村看瓜的‘山羊胡’刚刚离‘窝’回家。此刻,正是你我兄弟下手之良机。” 欧阳眼也不眨地下令:“动手!” 于是由五个孩子组成的突袭小分队立刻行动起来。 唯一的“女盗儿”——唤弟,那时还没有深入前沿阵地的资格,她只负责望风。 望风点设有三处,第一处在村头,第二处在村路中间,第三处在瓜田地头儿,实际动手行窃的只有两人。 唤弟被安排在前屯村头。开始,她两腿战战地倚在前屯村前的国槐树下,使劲儿撑大眼眶,目不转睛地盯着“山羊胡”家的胡同口,担心一个眨眼儿的工夫,就让“敌人”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过。每当那个胡同口有人出来,唤弟的心就狂跳不止,等人走远了,她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的时候,就又有人出来了,于是心再次开始狂跳…… 可等到“山羊胡”真正出来的时候,唤弟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为了给伙伴们争取更多的时间,她不退反进,迎头走了上去。 “爷爷,俺迷路了,你能送俺回家吗?”唤弟展开最甜美的微笑迎上去截住“山羊胡”。 “迷路了?丫头家是哪里的?”“山羊胡”果然上当了。 唤弟心中暗喜:“俺家是高密的,俺姥姥病了,俺是跟俺娘来看俺姥姥的。” “怪道口音不和我们的一样儿,原来丫头是从高密来的。那你姥姥家是哪个庄的?”好心的“山羊胡”继续问道。 “俺姥姥家住城里。”唤弟继续拖延着时间。 “城里?胶县城?” “对!就是胶县城。” “哎呀,这儿是前屯村,离胶县城六七里路呢!这大晌午头子的,丫头还没吃饭吧,要不,到俺家里先吃点儿,爷爷再送你回家?” “好!”前面的第二“哨岗”还没传来解除警报的杜鹃叫声,为了继续拖延时间,唤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山羊胡”去了他家。 第051章 钢笔 让小唤弟万万没想到的是,“山羊胡儿”的家人会对她那么热情,听了她编排的故事后,竟然没有一人对她的话产生质疑。反而一齐上前忙活,又是让水又是让饭的,倒把唤弟弄了一个羞愧万分。 要一个施盗的毛贼在失盗者的家里受到热情招待,不要说是唤弟这种初次出手的新人了,就是一个心理强大的惯盗也可能会受良心谴责,坐不安,立不宁,浑身感觉不自在的。何况她才是一个七岁的良善顽童呢! 心灵深受冲击的小唤弟深深地低着头儿,貌似“拘谨”地坐在“山羊胡儿”爷爷家,心思乱转。以至于她接过水杯忘了喝水,拿起筷子不知夹菜……面对好客的失主,良心备受谴责的唤弟食不下咽,一时急得汗出如浆,愧得无地自容。整一个“如坐针毡”的完美配图诠释。 她心底暗潮汹涌,头脑里也做着强烈的思想斗争,几次欲开口坦白,几次又咽了回去……因为这毕竟是团伙行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是她一个“小兵”可以最终决定的事情。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母亲以往的教导突然涌上心头,此刻她吃了人家的饭,还要不告自取人家的瓜……唤弟惊恐地看看自己的小胖手,似乎它正在悄悄变“短”;下意识地摸摸唇儿,感觉不安的嘴巴正颤抖着,好像也在渐渐“缩水”。 唤弟怕别人看出她身体某部位的诡异“变化”,因此紧紧抿着唇儿,不安地藏着自己的手儿,惶恐间,她摸到了身上一管硬硬的东西…… 哦,那是卢仝叔叔送给她的钢笔,她掏出来,紧攥在手里。 借机要“山羊胡儿”的孙女带她去茅厕的时候,私下里撒着娇儿,强认这个安静又腼腆的中学生为姐,并把钢笔作为礼物,送给了这个预备上重点高中的女孩。 如此一来,唤弟就感觉为他们偷的瓜付了账一样,终于有些安心了。 这会儿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好像也不再继续变“短”了,摸摸自己的唇,似乎也不再“回缩”了,她不由暗暗庆幸。 饭罢,“山羊胡儿”要送“迷路”的她回家,结果唤弟新拜的干姐姐红着眼圈儿,死活要一同前去相送。唤弟无法,只好在“山羊胡儿”祖孙一左一右的陪伴下出了这家的大门。 一出胡同口拐上村路,唤弟就望见了东张西望、举止慌张的小舅舅欧阳。 唤弟急忙挥着手扬声呼唤:“欧阳小舅,俺在这儿!”又左右转着头儿,分别对身边的祖孙二人道谢,话里的意思呢,就是不用麻烦他祖孙二人好心去送了,因为他舅舅已经找来了。 满头大汗的欧阳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她,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训斥:“唤弟——瞎跑什么呀!害得我一顿好找!快跟我回家。” “看你这个当人家小舅舅的,这么小的丫头迷了路,乍到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已经吓坏了,连晌午饭都没心思吃了。你不说哄哄,还斥责孩子,这样可不大好!”“山羊胡儿”替唤弟开脱着,“好了,唤弟,你家里人肯定急坏了!快跟你舅舅回家吧,我和大妞就不远送你甥舅俩了!” “唤弟——有空儿让你舅舅或者家里人陪你来玩,啊?”“樱桃红绽,玉粳白露,未语人前先腼腆”的大妞鼓足勇气对唤弟低声请求。 着急脱身的唤弟一听“山羊胡儿”爷爷不远送的话正中下怀,求之不得,赶紧答应。她的小胖手又轻捏了一下刚认的干姐姐那细瘦的胳膊,嘴里连连道谢着应允大妞:“谢谢爷爷,谢谢红杏姐姐,好!俺一准儿来找红杏姐姐玩。再见!” “唤弟——妹妹,这个给你!”见到陌生人(此处指欧阳)还是会脸红的大妞拉住转身欲走的唤弟,不自然地低声囔囔着,同时把一个软软的纸包塞到了唤弟手里。 “咦?这是啥?”唤弟疑惑道。 “手绢儿——我自个儿绣的……”小名大妞的田红杏越说音量越小,她羞涩地嗫嚅着,声渐不闻。 “哦!谢谢红杏姐。” 心中有鬼的唤弟捉着不明真相的欧阳那掌心湿凉的手匆匆走了…… 激动不已的红杏回到家,展开自己一直紧攥着的左拳头,眼里夹着泪,用心打量着那支平静地躺在她手心里的闪闪发光的铱金钢笔。其热切的目光不亚如一个初涉爱河的姑娘正在欣赏让自己动心的情人。 躺在红杏手心里的是一支刚刚问世的仿派克英雄616型铱金钢笔,这支暗灰色笔杆的铱金笔有着结实、弹力十足的箭型笔夹(那个年代,男人们都喜欢在上衣口袋别一只钢笔,以彰显自己是知识分子,所以钢笔的笔夹是否结实耐用是购买者挑选的重要条件之一。)和不锈钢材质的银色笔帽,笔帽上的“英雄616”标识,还刻有清晰的竖纹线。 一见笔帽上的“英雄616”标识,田红杏更加激动。她右手捏紧暗灰色“赛璐璐”塑料钢笔杆儿,颤抖的左手用力拔开铜质镀鉻顶珠笔帽儿,(因为笔帽内壁有几处倒棘,所以帽和杆结合得比较紧,需用力拔开。)在眼前转动着仔细研究,包尖结构的笔尖使用的是不锈钢材质,笔尖上的笔咀用的是耐磨、耐腐蚀的铱合金。 喜悦的红杏小心地攥住钢笔,在新作业本皮面上端正地写下了三个蓝黑色大字——“田红杏”。使用中,她发现此笔不仅出水通畅,划出的笔迹宽度也适中,书写非常流利,绝对是当时少有的一支好钢笔。 好奇的红杏又旋开墨囊外壳看了看,囊内的墨水已经不多了,她用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捏,铱合金笔尖即有墨滴涌出,一松指肚儿,挂在钢笔尖头泫然欲坠的墨滴立刻消失。实验证明,此笔不光墨囊弹性好,吸墨功能也相当不错。 检验完毕,满意的红杏开始缓缓旋紧笔肚外壳。 阵阵兴奋难以抑制的她一会儿默想着:回头该问爷爷要几毛钱,到哪里去买瓶蓝黑墨水才好。一会儿又得意地思忖:唤弟送我的这支“英雄”应该比支书家孔雀的那支727“永生”铱金笔好吧!虽然孔雀的“永生”是钢笔和圆珠笔两用的,可咱这支可是英雄616“暗尖”铱金钢笔。听说,全校只有郑校长时刻别在上衣口袋上的那支钢笔才是“暗尖”的,不过,校长那支也不是“英雄”牌儿……(注:“暗尖”钢笔在当年学生们青睐的钢笔里可是大出风头的一种呢!) 嗐,又扯远了!咱先不闲话田红杏对着这支“英雄”牌钢笔如何痴了,还是将镜头聚焦到偷瓜“小分队”那儿去看看吧。 话说当时,心思不定的唤弟捉着欧阳汗湿漉漉的瘦手,一辞别“山羊胡儿”祖孙,马上脚不沾地儿地仓促溜走了…… 二人一溜出那依依不舍立在原地遥望的祖孙俩的视力范围,就不约而同地拔脚跑了起来。 满头大汗的欧阳边跑边“呼——呼——呼——”地喘息着:“嗐,刚才真是把我吓坏了,以为你被‘山羊胡儿’逮到了,那祖孙正挟持着你送派出所呢!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跟他们在一起呢?” 唤弟怏怏不乐地低声道:“俺就那么笨,一下就能叫人家逮到,俺是……” 唤弟有点跑不动了,索性站在大太阳底下,缓缓讲完自己“调虎离山”的“英雄”事迹。虽然在她的描述中,她表现得很机智,然而,欧阳却没有在唤弟的语气里嗅到一丁点儿的高兴味儿。 “在‘山羊胡儿’家出了什么事儿吗?”自认对唤弟颇为了解的欧阳听出了唤弟语气里的郁郁寡欢,不禁奇怪地小心追问。 “切!正是因为没出事儿,俺心里才难受。他们一家对俺——都太好了!又让俺喝水,又让俺吃饭的……当时在他们家,俺恨不得能被他们当场抓住,狠狠揍俺一顿才好呢!”唤弟不屑地瞅了欧阳一眼,学着他以往的语气“切”了一声,而后垂头丧气又滔滔不绝地感慨着自己胸中的憋闷…… 第052章 红杏一枝春意闹 唤弟的母亲正跪行在炕上,一边低声跟姥姥诉说着早日来的事情,一边仔细地给她擦洗皮包骨头的身子。唤弟活像她娘蔡晓刚成亲时那样儿伸着腿儿坐着,在娘和姥姥旁边的炕梢,她好奇地打开了田红杏塞给她的那个软纸包儿。 她在大腿上展开纸包,展现在眼前的是折叠成半本字典大小的一方纯手帕。唤弟眼前登时一亮,伸手就将手绢打开,铺展在膝盖上方了…… 在小唤弟满溢欣赏的眼光里:这是一块月白底儿的浅绿锁边手绢,绢帕的一角绣有一枝若梅似杏的多色,煞是好看。 唤弟拾起手绢,双手托到眼前研究了半天,也没分辨出这“肌细分红脉,香浓破紫苞”的到底是梅还是杏。 她爬到淘洗毛巾的蔡晓身边,将帕子举到母亲眼底问:“娘,你看,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蔡晓扭头儿瞄了一眼即答:“杏。”接着问道,“谁的?” 唤弟怔了怔:“朋友送俺的。你又不认识,就别管了!娘,俺看这枝更像梅,你是怎么辨出这是杏的?” 蔡晓回眼看了看闺女,微微启齿:“‘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读的书多了,知道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所以,娘才要唤弟多读书呀!” 她又扭过头,一边继续给唤弟姥姥擦洗着瘦骨嶙峋的后背,一边分析解说:“杏含苞时,色红艳,随着朵朵瓣的伸展,其色渐渐由浓转淡,到谢落时,几乎就淡成了雪白一片。宋代著名诗人杨万里曾作过一首歌咏杏的诗,‘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从这首咏杏诗我们可以看出,杨万里对杏开放的整个过程,观察得都相当细致。他的这首五言绝句告诉我们,杏有一个有趣的特点,就是会‘变色’。你看帕子上的这枝,有红有白,轻愁淡喜,一条枝上的,颜色由深至浅:有含苞欲放的纯红色,有初开的浅红色,盛开朵的颜色逐渐变为粉红色,欲离枝落地时,则变成了素雅的纯白色。看看手绢上的,再想想杨万里的这首‘白非真白,红不若红’诗,帕子上绣的不是杏,又是什么?” “噢——原来是绣杏的手绢呀!”唤弟听着母亲诗文并茂的讲解,像偷偷啄实草种子的小鸡仔一样儿,不住地点着头儿。 自唤弟记事以来,母亲蔡晓就不断给她灌输着这种高深莫测、让她听起来似懂非懂的知识。周边人对蔡晓另类教育孩子的“嗤笑”时有发生,然而知青蔡晓对之一概置若罔闻。几年如一日,一直坚持她口中所谓的“早期教育”,因为她坚信“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如今看来,她的这种坚持是正确的,因为不足七岁的唤弟,听着她深入浅出的讲解不住地点着头儿,看来孩子是真听懂了。也就是说蔡晓在女儿身上的“早教”实验,果然颇有成效。 “谁拿了我的杏手绢儿?”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姥姥突然高声喝问。 “娘,没谁拿你的手绢,你的手绢在这儿呢!”蔡晓从姥姥枕下摸出一方土布绣手帕塞到姥姥已不很灵便的右手里。 姥姥和奶奶的岁数差不多大,前几天奶奶于傅氏还吵着要嫁人做新娘子呢,可姥姥已经衰老到起不来身了…… 她昔日满月一般的脸庞,如今和她的右手一样儿瘦削,上面布满了老榆树皮一样密密麻麻的褶子,每一道深深的褶子里都好像收藏着一个岁月沧桑的故事。 两年前还扶着唤弟学写大字的手,如今一只呆板生硬,一只和唤弟钉在墙壁上的蝴蝶标本一样失去了生命特征。 去年夏天,一头银发的姥姥还坐在杜仲树阴里,腋下挂着她从不离身的那条手绢,两只巧手还灵活地给小唤弟折叠千纸鹤、苍蝇罐和纸楼船呢…… 可今年夏末,一向爱干净的姥姥就躺在炕上,连吃饭拉屎都起不来了! 唤弟盯着姥姥捏在枯手里的土布帕子看:那是一块很旧很旧的绣手绢,大红绣线在上面织出一枝鲜艳的闹春红杏。 看着那块绣旧帕子,唤弟忽然记起,就在今年春天,她陪母亲归宁的那天,姥姥正坐在正屋墙基边的小板凳上,痴痴地仰望南院墙边的那株戴了满头红的老杏树。唤弟顺着姥姥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姥姥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某一朵儿上,那朵鲜红欲滴的颜色,就和姥姥手中绣帕上的色一模一样。 从神情恍惚的姥爷口中,唤弟知道了姥姥紧攥在手中的那条手帕的来历。 那条杏手帕来自姥姥的母亲——唤弟的老姥姥,那是她留给姥姥的唯一一件念想之物。 很多年前,在唤弟姥姥的娘家,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端庄中年妇女,坐在窗前的织布机上埋头织布。织布的梭子来回不停地在织机上“唱着”缠绵悱恻的“情”歌,直把人听得泪涌动。 十六、七岁的姥姥觉得她母亲的梭子就像前圃里忙碌不停的小蜜蜂。 姥姥想喊她母亲停一会儿,站起来歇歇腰背,也在这个杏纷纷的时节,同她一块看看这满院的姹紫嫣红。 可老姥姥疲劳的容长脸上,爬满了沉默的倔强。对女儿的招呼,她似乎闻所未闻,一声没吱,一头未抬,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和姿势,仍然埋首劳作在咣咣直响的织布机上。 那时,还是俊俏丫头的姥姥不知道她母亲已经收到了她父亲的“遗书”。 恰好在姥姥上私塾读书的时候,她那刚刚当上团长的父亲的“遗书”和着他随身的一方巾帕就同时到达了老姥姥手中。 巾帕依旧是老姥姥亲手织的土布裁出、再经过她手工锁边而简单制成的那块空白巾帕,可送东西前来的小兵却告诉老姥姥:巾帕的主人——老姥爷已经在战场上“下落不明”了。 老姥姥不相信正当壮年的老姥爷已经“牺牲”了。她紧闭着小嘴,接过战前“遗书”,看也不看,就固执地撕成了千万片,挥手往空中一撒,纸屑纷纷扬扬,如同风中翻飞的柳絮。她捧起老姥爷留下的土布手帕,埋头在上面绣起来,一个日夜的飞针走线,织就了姥姥手中这方红杏闹春的巾帕。 临终之前,她红着眼圈,把姥姥唤到眼前,将这块她抚摸过上千次的帕子传给姥姥。并郑重交代:等老姥爷回来时,一定要将此交到她那个团长丈夫手里,免得他没有手帕用…… 第053章 姥姥 其实,姥姥那个团长爹爹并没有“下落不明”,更没有“牺牲”。他之所以消失不见是因为他“红杏出墙”了。 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怀揣妻子连夜做成的土布手绢,离开了他生活多年的农家院落,抛弃了青春不再的糟糠之妻,丢下了娇俏可爱的女儿,绝然参加了革命。他一去经年,未见回转,除了几封自述他一路升迁的书信,姥姥再也没有见过她那个爹。那个不负责任的坏蛋,不带一丝儿留恋地走了,只给母女二人遗下一个家道中落的乱摊子和一顶名不副实的“地主”大帽子。 姥姥的学业是随着这顶从天而降的“地主”帽子的到来而终止的。好在姥姥的那个薄情爹爹是为革命“牺牲”的,所以,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戴着“帽”的母女俩,生活还算稳定。 步步高升的父亲逐渐改变了审美眼光,在家书中开始嫌弃妻子空乏无味,嫌弃她的“小脚”畸形难看,嫌弃这,嫌弃那……最后,他终于在家信中提到了“分手”二字。 老姥姥当然不同意。所以,老姥爷后来就“下落不明”了。 两年后,老姥姥突然谢世。 可直到她上“周年坟”那天,姥姥才打听到,他那个当了大官的爹根本没“牺牲”,不仅如此,他还在母亲心事重重过世的那年,续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八岁的聪慧“天足”美少女。 于是,姥姥不再托人打听他的父亲,就好像他真“牺牲”了一样。每当别人惋惜地提到她父亲的不幸时,她也不动声色、缄口无言。 老姥姥三年坟后,姥姥换了素服,穿上老姥姥留给她的红嫁衣,走进了姥爷家。 其实,老姥姥去世前那几年,追求姥姥的青年就不老少。 因为在姥姥十五、六岁的时候,她就已经出落成一朵娇艳的骨朵了。 接下来的几年间,姥姥迅速抽条长个,这个“骨朵”眨眼变成了一个婀娜多姿、仪态万方的十八、九岁少女。 她黑油油的发辫,长长地甩在纤细的后腰上,裁剪合体的裙袄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姥姥娇媚的肩线和柔软的腰身。 那身衣裙是老姥姥亲手为她缝制的。 姥姥爱不释手,穿在身上就不想脱下来。 村里人都说,姥姥一看就是个上得了台面的“大家闺秀”。 少女姥姥的容光照亮了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耀进了村里村外小伙们爱慕的心房。 给姥姥说媒的接踵而来,几乎踏断了老姥姥家的楸木门槛,可老姥姥一一拒绝了,因为她舍不得相依为命的“小袄”过早离开自己身边。于是,姥姥的亲事也就在老姥姥的辞谢声中,一度搁浅了…… 姥姥后来之所以嫁给家庭条件很差的姥爷,是因为听说了姥爷鼎鼎的“孝名”。 唤弟姥爷的父亲在八个叔伯兄弟中排行老四。其中老大、老四和老五是亲兄弟,另外还有五个“叔兄弟”1。 姥爷十一岁的时候,老五媳妇忽然没了。 因为他两口子没有子嗣,所以在给去世的人打棺发丧之前,老五匆匆过继了正在读书的姥爷给他媳妇“指路”“甩盆”、披麻戴孝…… 可奇怪的是,老五媳妇发送出去以后,老五也不知为啥,死活不肯回家了,他带着老婆生前养的一只羊羔子住进了场院屋。 于是姥爷一天三时给他嗣父送饭,老五吃饱了,就把剩饭余菜喂羊,人畜相处着实融洽。 一人一羊只绕在那个场园屋方圆几十步内打转,从不回村,倒也与世无争。 忽忽过了五年,姥爷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离家18里路的县城一中。 这下儿,姥爷可犯难为了!如果要外出求学,就没法给他嗣父送饭了。 长辈们都想让姥爷上学,好光耀门楣。纷纷给他出主意,叫他躲在一边,让别人替他去送饭。 没想到的是,不管换了谁去,老五都会把饭菜连容器一起掀翻,一连三天都如是。 那时,姥爷的爷爷还健在,他长叹一声,叫着姥爷的小名说:“鲲鹏,你就是这么个命。总不能你去上学了,却把你叔叔饿死吧!” 就这样,姥爷辍学了。 两年后的一个雷雨夜,一个炸雷在老五住的场园屋旁边响起,受惊的母羊慌不择路地逃跑了,老五一路追赶,眼看要追上了,却在湿滑的沟边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到了要害部位——腰,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姥爷给他接屎端尿,尽心尽力地伺候了六个月,老五还是落寞地“去”了…… 临终前,又愧有悔的他终于吐露了不敢回家住的实言,“原来他媳妇不是自然死亡,而是吞了过量鸦片毒死的,就因为那天两人口角了几句……” 姥爷完成了他身为嗣子的任务,按说该轻松一阵了,可是命运老爱跟他开玩笑。 转过一年,他的大哥不幸染上肺结核没了。而早几年就出去“闯关东”的二哥最近也与家里失去了联系。恰在此时,在济南开药铺的二堂伯回家来了。 只有两个女儿的二堂伯,本来是想回家过继一个儿子回去承继香火的,他的目标就是口碑很好的姥爷。这本是老天送给姥爷的第二次契机,可惜他不仅丧失了求学深造的机会,如今,他就连当药铺掌柜的命都没有。因为他的爹仨儿子,如今只有这一个还能摸得着,怎么可能再次将他嗣出呢! 二堂伯在家黏糊了一个月,老四还是不点头,无奈,他只好在其他堂侄中选择了一个看着顺眼的,带走了。 从那以后,蔡晓的老爷和爷爷就跟唤弟的姥爷生活在一起了。 不几年,唤弟姥爷的爷爷也去世了。 而唤弟的姥爷也在其同学的帮助下,在胶县文化馆内找了一份城里的工作。 于是,他变卖了他所继承的生父和嗣父遗留在斜沟崖的房产,携带家属离开故土,搬到了现在的这个家。 蔡晓的爷爷也一直跟着他过活,直到寿终正寝。 【高密土话解析】 1——“叔兄弟”,是叔伯兄弟的意思,也就是共有一个“老爷”的第三代之间的互称。此处,请容悠人扩展一下,在高密康庄,“堂兄弟”就是共有一个“老老爷”的第四代,以前四世同堂,不分家,故名“堂兄弟”。堂兄弟,顾名思义,即:一个堂屋吃饭的兄弟;然后是“仲兄弟”,即共有一个“太爷爷”的第五代兄弟;最后排到了“同宗兄弟”,也就是已除“五服”的第六代兄弟。 第054章 鹣鲽情深 院子里的旧木门“吱吱扭扭”地响起来,打断了姥爷的思路,带离了唤弟的目光。 小唤弟隔窗望了望,竟然是爹爹于文龙推着自行车进来了。 80年代初,国家政策放开,不光土地实现了承包责任制,还放开了劳务市场,允许农民外出打工。前些天,文龙借着这股和煦的春风,承包了康庄农场的水渠修建。一米三块钱的工钱,他们建筑小队的14个人用了两个多月,修建了2500米长渠,一共支了7500元现金,这也是他们的第一桶金。扣除日用开销,文龙他们每人分到了500多元。在当时,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呢! 腰包鼓鼓的文龙到来的时候,姥姥已经进入了弥留状态。 全家人不眠不休地陪伴了她一天一夜,在第二天黎明,糊窗纸渐渐发白时,姥姥盯着小舅舅的脸,终于恋恋不舍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爹爹文龙含着眼泪,上前抚下姥姥心事满怀的眼皮儿,母亲蔡晓放声大哭,唤弟和舅舅云豹也抽抽噎噎地跟着哭起来。只有姥爷不哭。 爹爹里外张罗着,打谱给姥姥办一个风光的葬礼。一向推崇艰苦朴素的姥爷,此时也一改往日精打细算的作风,一任文龙大肆操办…… 姥爷盯着姥姥的脸看,他不愿面对姥姥已经离开他们这个残酷的现实,依旧沉浸在对旧日往事的回忆中…… 李氏还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时,常常孤零零地坐在方方正正的农家小院里绣。 那是一个鲜烂漫的夏天,阳光从皂荚树那细密的叶隙间筛洒下来,沐浴着那个黑油辫子的年轻村姑。她似乎正陶醉在芬芳的香里,专注地绣着绷子上那幅鸳鸯戏水的新婚门帘。 飞针走线的李氏并不知道她已经被人偷窥了。 方方正正的院墙外,有一个过路的年轻男子,无意间一撒目儿,就被这个耀眼的绣姑娘吸引了。 等李氏伸直腰儿,转着臻首活动脖颈子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露出一排洁白牙齿微笑的青年。那个青年有着一张大方稳重的脸庞,对她轻轻一笑,李氏就一下子愣住了。 说不出什么原因,反正绣姑娘——李氏突然就被那张年轻的淳朴笑脸打动了,也回之微微一笑。 行动不受大脑控制的她站起来,迈着轻盈的步子向着那张笑脸走过去,忍羞带涩地隔墙与外面的男子交流了几句。当她听说他就是斜沟崖的那个孝子——蔡振鸿时,一阵激越的兴奋使得李氏羞红了脸蛋,她偷偷打量着对方,鬼使神差地递出了自己的手绢。 中间只隔了一天,那个男子就托媒婆上门提亲了。 不到半年,大姑娘李氏就锁上了娘家的大门,坐上轿嫁到了斜沟崖。 温柔贤惠的李氏做了自己羞答答的新娘,她绣的那幅新婚门帘就是嫁妆。欣喜若狂的年轻新郎抬手撩开鸳鸯门帘,看到美丽的李氏坐在他的炕头,心里顿时流过一道幸福的暖流……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全面内战”的高呼声中,李氏那个“走资产阶级道路”的军长爹被“夺权”并彻底“摧毁”了,受他波及的小妻子,紧跟着也“一条白绫”随他去了。 伴随这个“噩耗”到来的,还有两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邋遢男孩子,就是李氏的同父异母兄弟。 在李氏嫁人生女多年后,终于见到了当年给娘送父亲“遗物”来的那个“小”勤务兵,不过,岁月无情,胡子拉碴的他已经不能称之为“小”了。 虽然对“勤务兵”叔叔为他父亲另有隐情的再娶“无耻”辩护很是反感,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善良的李氏终是留下了首次见面的弟弟。 过了几年,弟弟快满二十岁了。 李氏拿出当年娘留给她的钥匙,回到久违了的宋家营子。她打开多年未曾开启过的娘家大门,和丈夫、弟弟一起,合力把积年蛛网并尘灰拂干扫净,又雇人修缮一番。才托人给弟弟说上了家口,把这棵给李家传承香火的“根儿”安顿进了承载她无尽回忆的农家小院…… 唤弟的姥爷深情地注视着李氏安稳合上的眼睛,一时天马行空,思绪滚滚。 他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妻子:她身上那件灰色条绒马甲,是她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 在他的记忆里,李氏从嫁给他那天起,就一直在打补丁。 给老父亲补裤子,给自己补袜子,给女儿上衣前胸的破口子缝上片绿叶子,给儿子鞋的前脸儿贴上块黑皮儿…… 她一双不起眼的巧手屡屡化腐朽为神奇,创造出意想不到的设计“奇迹”。 等伤心不已的蔡晓抽抽搭搭地给母亲换好寿衣寿服,唤弟的姥爷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踽踽挪到灵床前。 他摸摸妻子干巴巴的老手,不胜唏嘘。 唤弟猜想,姥爷之所以唏嘘,大概是因为随着“奇迹”的不断发生,他却只能无奈地眼看着妻子那双曾经圆润的柔荑逐渐粗糙,直至变成眼前这副干枯树枝的样子。 一捆捆的纸钱合着“金山”“银山”“摇钱树”等等祭祀纸品,早就随着熊熊的火舌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黑蝴蝶”飞散了。坟墓上的湿土也干透了,因为姥姥已经去世十几天了…… 姥姥“走”了,给母亲留下了那幅她整整绣了两年的漂亮结婚门帘,给姥爷留下了那条绣有艳红杏的土布绢帕。 不过,那条传承多次的土布绢帕仅在一个月后又传到了母亲手里,因为姥爷微笑着去“见”姥姥了。他不光把绢帕传给了母亲,同时也把儿子云豹留给了文龙夫妻。 第055章 悬案 唤弟姥姥李氏的同父异母弟弟在婚后的第七个年头突然人间“蒸发”了,连同他木讷又不够漂亮的老婆…… 然而,他俩的故事并没有因为两夫妻的人间“蒸发”而画上句号。 之后的事情是这样的: 与他失联五年后,宋家营子村的村长亲自来找蔡晓的母亲李氏,希望能够暂借她娘家弟弟闲置的那个带着前堂连着后室的大宅院,来弄一个村办小学。 办学是好事,村长又说了只是暂借,不会破坏房子的原有格局和院内绿化,并且言明:等村里的小学校一建好,立刻就搬走。李氏听了村长的恳求,未加多想,一口就答应了。 老师和学生一入秋就到位了。 有了李家校舍的支持,宋家营子村的小学很快就有声有色地办起来了。 在农村捞着上学的孩子,其父母让他们读书的要求大多也不高,不过是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也就满足了。于是,孩子们课上粗粗学习,课后尽情游戏,完全没有现代孩子的升学压力。 李家宅院改成校舍的第二年春天,熙熙攘攘的孩子们在大课间跑到院子里玩“藏藏找找”的快乐游戏。一个小学生为了深埋其欲藏的“宝物”而挖坑时,从李家前院落英缤纷的杏老树下抠出了一段白骨。好奇的孩子很拉风地把这段白骨拿回了教室,登时引起了男孩子们的疯抢。他们听说白骨发现源地之后,纷纷涌到杏树下“淘宝”。 很快,大多数的孩子都兴奋地淘出了各种各样的白骨:有棍棒似的长股骨,有扁扁的板条骨,有近似立方体的短骨…… 可孩子们都喜欢五、六十公分长的棍棒股骨,淘到骶骨、尾骨、镫骨等等都弃之不顾。 不长时间,大小各异的短骨、扁骨和不规则骨就丢了一地,足有上百块之多,孩子们淘宝的兴奋一直持续到一个倒霉孩子挖出了一个恐怖的颅骨为止…… 然后,老师来了…… 校长来了…… 最后,派出所的警察叔叔也来了…… 于是,学生们暂时停课,此处小学被封。 一波波的警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始终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听大人们私下里嚓咕:警察在匿尸现场并未发现腐烂的衣服、鞋子等物品,而死者的骨头较粗,手感颇重,表面也比较光滑,经鉴定法医初步判断:死者应该是一个裸身的胖男人。从尸体的“白骨化”程度上来推断,它的主人已经被埋在地下五、六年之久了。 因为户主夫妇的“失联”年限已经上升到六年,所以,案件问到多年没回过娘家的李氏时,即中断了。 于是,此案悬而未决多年。 直至一封未注明发信人的书笺辗转送到李氏的女儿——蔡晓手中时,此案才又重新展开调查…… 而此时,收信人李氏已经“仙去”一年有余了。 信是戴大盖帽的人民警察开着“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急促鸣笛的警车送到康庄农场来的。 唤弟犹记当时那一阵子,农场的小伙伴看她的眼光全带着星星般的闪光。 只不过,小唤弟后来也没有听说此案有“总算真相大白”之类的追踪报道。 倒是从母亲和爹爹夜里的喁喁私语里隐约听说,母亲蔡晓已逾耄耋之年的姥爷依然健在,当年他的被“摧毁”只是其政敌的不实报道,其被“夺权”倒是真有其事,不过,那也是暂时的。而她母亲李氏的那个异母弟弟的身份也是假的,似乎是母亲姥爷某个上司的私生子。当然,蔡晓姥爷的“弃妻另娶”也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可惜小唤弟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所以后面的故事她没法诉诸悠人,于是俺只好拿省略号来敷衍读者朋友了,还请各位谅解…… 不过,细心的小唤弟倒是见到母亲每年生日前后,总会收到一张大额的“提款通知单”,是骑着墨绿色自行车、穿着邮政绿工作服的本地邮局工作的叔叔送来的。 因为“提款通知单”上没有汇款确切地址,更没有汇款人的名字。所以母亲蔡晓在退回几次无果后,就放弃了退回行动,可她也不去邮局领取,只是将提款单子包裹在老姥姥传下来的杏手帕里,锁进了她的“百宝箱”。 她的“有钱不取用”的执拗乖僻行为,更加引起了唤弟奶奶于傅氏的强烈不满,成为她今后被婆婆屡屡攻击的一个“口实”。 第056章 侣之一字 被婆婆“欺负”狠了的蔡晓,有时也会对文龙“大小声”1。 不过她每次对丈夫“泄洪”发过火,一经息怒,事后都会狡辩着给可怜兮兮的文龙“道歉”:“知道什么是‘夫妻’吗?换言之,夫妻就是‘伴侣’。‘伴侣’又是什么?夫妻二人在婚后互相扶持,共度人生就叫‘伴侣’。‘伴’即相伴,且不多说。只看看这个左右结构的‘侣’字,它的左边是一个人,右边是一小一大两个叠起来的‘口’,打眼看去,就是人有大小口。我是你的终身伴侣,在别的地方受了不得不受的委屈,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只能找你……所以,我才会对你‘大小声’……” 其实,文龙在无辜承受妻子迁怒之火的时候,总是面上惶恐,心底暗乐。因为,只有在这时,他才能感觉到仙女蔡晓确确实实地是他于文龙的妻子或者说“伴侣”。 生命的时间,一走起来,就停不下来,无论文龙怎么不甘,他生命的年轮还是转到了“而立”与“不惑”之间。而妻子蔡晓不同,她就象一块已经开琢加工的璞玉,经过时光的细细打磨,越发显得圆润,晶莹,让文龙时时感到妻子的美丽绵延无绝期,老婆的青春辗转无尽头。 虽然已经结婚十年,可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眼前这个近年来对着自己屡屡冲动发火的知性女人、曾经的城里高才生,竟然会嫁给一个要饭出身的泥腿子,这事怎么想都有点《天仙配》的神话味道。 文龙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配不上蔡晓。 他看着身边的女人无意中流露出的美丽与智慧,得意有之,失落有之。 虽然与妻子成亲后,他读书多了,识字也多了。可文龙无论怎么努力,还是像赶不上明天,追不上未来一样,无奈地遗憾着自己与书不离手的老婆之间越拉越大的差距。 来自方方面面的生活重担,天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从不照镜子的他,自己也觉出脸面上的苍老了。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在对他的称呼上给他提了辈分,从大哥到叔伯到了爷爷。 真的,已经有孩子开始叫35岁的文龙“爷爷”了!犹为可气的是,孩子刚喊完他这个“爷爷”,回头马上就叫老婆“阿姨”甚至“姐姐”。 他知道妻子蔡晓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一直与她有书信往来,也猜得出他们会在信中细诉经久难忘的陈年旧事,互聊各自别后的坎坷经历……就如当年在张长天那个低矮的场院屋里无话不谈一个样儿。 当年,在侃侃而谈的他们面前,文龙总是自惭形秽。而今,旁观他们的书信从不间断地频频到来,这个貌似憨厚的庄稼汉子的心依旧难以平静。 好在他虽然心存嫉妒,却也懂得尊重妻子的“隐私”。因此,理智的他从不过问她与他们之间的交流内容。 而每每收到远方来信即会雀跃好几天的蔡晓,似乎也总忘记自己已经置身于“婚姻围城”的这个事实,从没有一点跟她口中的“伴侣”老实“交代”的自觉。 于是,深爱妻子的文龙就只好阿q一般牵强附会的自我安慰,例如,他是这样看待妻子之笑的:蔡晓含笑默读来信时,偶尔投来的微微一瞥,他会知心会意地解读为妻子对现有婚姻的充实满足和自得其乐;她读书抿嘴浅笑时,不期然扫过自己的目光,他总当她是为自己展开的羞涩一笑……总之,不管妻子是发自内心的最诚挚的笑,还是眉开眼展最高兴的笑,他都自我的接收为,是对着自己发出的最幸福甜蜜的笑。 所以,只要妻子笑,不管她是因何而笑,他都会感激地泪水在心里奔流。 他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娘亲骂老婆。一头是生养自己的尊亲,一头是老天送给自己的终身“伴侣”。(因为近几年来,老婆三五七日就会对自己“大小声”一次,所以他现在已经在心里将对蔡晓的称呼,由“老婆”过渡为“伴侣”了。)他战战兢兢地站在自己最亲的两个人中间,心痛老婆,又不敢忤逆亲娘,只好低头缩肩地乖乖扮演“风箱里的老鼠”一角儿。每当此时,他就一个劲儿地祷告:“唤弟快来!唤弟快来!……” 好在他还有个机敏的小唤弟,只要鬼头鬼脑的闺女一出现,总能神奇地化解老娘和老婆之间如火如荼的“战争”。 …… 这次,自己在老婆面前装“男人”,先是岳母岳父二人的前后两个“风光大葬”,紧接着是准备小舅子上高中的一应消费,不到两个月就光了500元“巨款”。一回到家,适逢闻听儿子发了财的老娘,前来为生病的女儿于莲讨要治病买药的钱。 于傅氏一开口就要300元,可把文龙难住了。 知子莫若母,于傅氏一看文龙的面色,就知道情形不妙! 她月前就听莲说,胶县那边“父母大丧”是要敲掉半份家业的。所以,这些天来,她心里也一直很担心文龙会在其岳家投入太多金钱,如今看来,闺女莲猜测得果然不错。 于傅氏把脸一沉,问:“怎么?莲可是你唯一的亲姐姐,300块钱你都不肯出?” “娘!俺不是不肯,俺就是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文龙越说越没底气。 “好啊!打量俺不知道咋的,你承包水渠挣了大钱,来得时候俺碰上你队里的人了,他都分了500块,你是领头的,还能少起人家?”于傅氏越说越气愤。 “娘,你老也知道,唤弟她姥姥姥爷全都没了,她小舅也要上高中,哪一样不得钱……” 于傅氏不耐烦地打断儿子的解释,直截了当地问:“那些你先搁着甭说,俺只问你一句,你能给你姐出多少?她急等着用呢!” “娘,俺姐买药也不是一下子就要300块吧!你别跟着瞎操心了,俺会想法的……” “行!你有这句话就好!这样,你先给俺100块,俺回去见了你姐也好说话。” 文龙看老娘一副不给钱不罢休的架势,为难地说:“娘别急,先坐下喝口水歇歇脚,俺先到队里看看,回头再用车子送你回大姐家……” 看儿子转身要走,于傅氏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等等,你告诉我个实话,你身上还有多少,不会是100块钱也拿不出来了吧?” …… 于傅氏看儿子沉吟不语,登时怒了:“俺早看出她就是个‘丧门星’了!一进门,就妨得俺上了一趟医院。不会生养不说,娘家又是个填不平的无底洞,你说你,咋还对她俯首帖耳,什么也听她的,看看,这回好了……哎哟!俺苦命的莲,你怎么就摊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兄弟啊!哎哟哟唻……” 于傅氏越念叨越伤心,最后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嚎起来。 【高密土话解析】 1——“大小声”,就是“大呼小叫”的意思。 第057章 上学了 那年八月的最后一天,爹爹如约前来,载上母亲蔡晓连日帮云豹收拾好的行李,把背着书包的小舅舅送到了胶州一中。 小舅舅家离胶州一中并不远,本来是不符合住宿条件的,基于他的家庭情况有些特殊,学校还是网开一面,大度地给他安排住校了。 知道蔡云豹小舅舅以后吃住都在学校,母亲似乎略微放松了一些。她再次环顾室内院外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院中那棵参天杜仲树上,犹豫了一霎儿,还是将院门的钥匙留了一把在隔壁西邻老欧家,托他们照看老杜仲,给上门寻药材的村邻们继续提供方便。 母亲抱着姥姥留下来的门帘,攥着姥爷留下来的杏手帕,坐上爹爹的车后座,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生长多年的胶州城。 唤弟侧坐在爹爹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木槿树下,落英缤纷,闻讯赶来的西邻少年依树而立,衣衫猎猎不沾尘,眉眼精致诱沉沦。 唤弟挥挥戴着蓝绒晶手串的小手,难过地想着:母亲以后怕是不会再如以往那样,频繁地回姥姥家了,自己也鲜有机会与这个给自己算卦的西邻少年见面了。 一念至此,胸中不免涌出一股难以割舍的孩童情愫,她在心里默默地道:再见了,共读木槿树下的西邻舅舅!再见了,一同捕蝉、捉“结了龟”的活泼少年们!再见了,一起爬过墙、偷过瓜、上过树、掲过瓦的淘气玩伴们!再见了,羞答答送自己手绢的红杏姐姐…… 尽管唤弟使劲儿地挥着手,仍然留不住过去的荏苒时光,以往与朋友们相处的点点滴滴,终是变成了如诗如画的回忆如歌。或许在其悠悠岁月的长河中,他们会化作缕缕惬意的清风,偶而拂来,亦会荡起她心湖深处的丝丝涟漪…… 心情低落的唤弟一家回归高密的当天,爹爹文龙就带着她去了离康庄农场约4华里远的前毛小学报名。 前毛小学孤零零地坐落在前毛村村南半里路外,据说是由原先大队的场院屋简单修缮而成的教室,场院屋前面被石碾子压得光光滑滑的大土场院就是没有围墙的大操场。 操场与农民们大田的搭界处,稀稀拉拉地植了十多棵疤疤瘤秋的大叶黄杨树和三、五棵落叶梧桐。 虽说杨漫天如柳絮,梧桐开引凤凰。可小唤弟瞪圆了眼睛,也没见前毛小学出过一个咏絮女、引来过一只金凤凰。不管是黄杨还是梧桐,夏秋两季倒是都簌簌直落“吧唧毛子”1和“毛尾巴虫”。 整个前毛小学只有一溜八间房子,由四个教室、一间办公室、一间教师宿舍和两间满满不登的“闲”屋(“闲”屋不闲,目前暂做前毛小学的仓库)组成。 那时候的小学还是五年制教育。 可惜五年级没有生员,一到四年级共有八、九十个学生。 学校有俩任课老师。 其中一个土生土长、鬓生华发、画只蚂蚱也少条腿的老者,在教授自然科学和美术之外,还要兼任校长和敲钟人。 另一个年轻男教师不知来自哪座大城市,纯白色长袖衬衣总是用皮带紧扎在草绿色或者海蓝色军裤里,打扮得有点像《庐山恋》连环画里郭凯敏饰演的“耿桦”。 “耿桦”老师负责四个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还要担任一到四年级四个班的班主任。 在唤弟一年级的记忆里,他总是用标准的普通话领同学们大声朗读课文,其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诗歌朗诵和细致入微的讲解声,和中央电视台播音员赵忠祥的音色一样抑扬顿挫、优美动听。 二年级上学期,操场边缘的梧桐和黄杨纷纷落叶的时候,随着秋叶的飘舞,前毛小学又来了一位靓丽的年轻女性担任孩子们的音乐和美术课老师。 这是一个刚从师范院校毕业的开心女孩,她的教学别具一格、无拘无束,最受大小学生的欢迎。 她不主张跟孩子们呆在灰突突的课堂上枯燥地教与学。她喜欢带领孩子们野外写生、水边歌唱。 她银铃般的笑声随着她轻快的步子四处飘荡,活力四射的歌声比柳沟河里奔流的白水还要欢快、清澈。 她的到来,让“独行侠”——“耿桦”老师眼前突然一亮。 从此之后,他的目光就总是围着皮肤细腻的女教师打转。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气质高贵的女教师,“耿桦”老师的眼睛里就闪耀起星子一般明亮的光。 小孩子们都在私下嘀咕,看来目无下尘的“耿桦”老师和长发飘逸的女老师搞上对象了。 有一天,唤弟正上着语文课呢,忽然肚子疼起来,她的班主任将她抱回自己宿舍的床上,让唤弟静卧休息。 躺在洁白床单上的“小病号”虽然肚子疼得冒汗,可她还是特别兴奋,因为唤弟在“耿桦”老师宿舍里的办公桌上发现了这两位老师的合影。 这张珍贵的照片被“耿桦”老师小心翼翼地镶到了松木相框里,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充当办公桌的旧课桌的正中,唤弟一扭头就看见了。 看到这张黑白合照的唤弟捂紧嘴巴,强忍着阵阵腹疼,偷偷笑了…… 转过年的春天,唤弟偶然间看到美丽的女老师坐在“野发而幽香”的小河边,无声流泪,似乎哭得很伤心。木头一样站在她旁边的“耿桦”老师眼睛通红,好像也一起哭过了。 第二天,细心的唤弟发现,“耿桦”老师桌上的玻璃相框,随着女老师的离去,也消失不见了…… 只是,每到秋叶飘飘的季节,“耿桦”老师总爱孤独地站在梧桐树下,在鲜血一样殷红的晚霞中,遥望着女老师来时和归去都踏在脚下的那条望不到边的小土路出神。翩飞的树叶在他背后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像一只只落寞的大秋蝶。 看着络腮黑胡须长满俊脸、清亮眼神日渐暗淡的帅气老师眉头紧皱,唤弟的心疼得一缩一缩的。 她暗暗发誓:俺要赶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嫁给帅气的“耿桦”老师。就可以帮他洗白床单、熨烫衬衣褶皱并抚平他粗眉间深深的“川”字了。 可惜的是,唤弟的誓言还没来得及实现,“耿桦”老师也像美女音乐老师一样,背起行囊,笑得像哭一样挥别依依不舍的孩子们,步开心女老师后尘,回返了生他养他的喧闹大城市…… 【高密土话解析】 1——“吧唧毛子”,就是“褐边绿刺蛾”,俗称“洋辣子”。 第058章 从教 女老师到来后,兴奋的男孩子流着幸福的汗水,热火朝天地帮她倒腾还是仓库的宿舍,用全村征集来的废报纸裱糊凹凸不平的土墙壁;快乐的女孩子们跑到河边,采来黄灿灿的猫耳朵,扎成大束,插入哪家孩子从自家偷来的兰大肚白瓷盐罐里的河水中,小心谨慎地摆到窗前擦了五六遍的旧课桌上。 唤弟还从四里路外的尹爷爷家掐来一大把“马种菜”的胖梗子,一一插进女老师宿舍前的肥沃黑土里。一瓢水浇下去,“马种菜”1一棵不落全部成活了,在秋后的大太阳下,泼泼辣辣地开起了五颜六色的复瓣。 轮着送饭的孩子总是吵吵着,要自己的娘做点好吃的,才兴冲冲地给老师们送去。(那时,外地老师的饭由村民轮流负责供应。) 唤弟把夜来发散幽香的粉种子仔细埋入两个老师的窗外面,一边埋一边幻想着,明年这些像“地雷”一样的黑亮种子会在阳光下破土而出,抽枝长叶,并在每日黄昏开满葳葳蕤蕤的“爱月”。 那样一来,躺在床上的男女老师就可以在香里,一起甜蜜入梦了……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女老师被秋老虎的余威热得睡不着午觉,就搬着凳子,索性坐到树下乘凉。一不小心,被杨树上坠落的“吧唧毛子”蛰伤了。“恰好”也在现场的“耿桦”老师马上抓住机会,大献殷勤。 他先用虎骨膏贴到女老师胳臂上的红肿部位,把刺入白瓷皮肤里的细毛给粘掉,然后又用浓肥皂水重复涂抹患处。看女老师还是一个劲儿地喊疼,“耿桦”一咬牙,把那只蛰了美女的“吧唧毛子”“解剖”了,从罪魁祸首的身体里挑出一条青绿色的经脉,捣碎后敷在了女老师胳膊的被蛰处。唉,还别说,这样的治疗方式虽然腌臜可怖,却是颇有奇效,十几分钟后,女老师不喊疼了。 可是咱们的“耿桦”帅哥却遭殃了:此事过后,他的两个手背同时红肿了好几天,因为他在操作“解剖”手术时不小心触碰了“吧唧毛子”身体里的黑色经脉,那正是它的厉害毒液所在。 为此,美女老师深觉对不住帅哥修长的双手,主动替他洗起了白毛巾、白衬衣、白床单等等。 后来,小唤弟看到美女竟然连帅哥脱下的“臭”袜子也不嫌弃地搓洗起来了…… 可惜,好景不长。小唤弟种植的粉还在欲放未放之际,女老师就背上行李回城了。 村民们的热情款待没有留住美女老师,孩子们的大束鲜没有留住美女老师,帅气男老师的炽热爱情也没有留住美女老师。 她来了,又走了。 先是勾走了男老师的心,后又带走了他的身。 只剩一个苍头老校长,面对着五个年级的百数孩子,一筹莫展。 事情看起来有些严重了,前毛小学紧缺老师的窘况,经过层层上报,最后反映到了公社。 聪明的公社书记——聂青灵机一动,坐上破吉普,就开到了康庄农场。 经过一番番仔细选拔,雷厉风行的女书记从农场一下子挑走了九名知青,充实到了各个村的中小学。 唤弟的母亲——蔡晓恰在其中。 因为推测到她的国文学识必然“出类拔萃”,所以就被果断的聂青书记点名,直接派到了康庄镇第一中学任教。 于是,知青蔡晓的教书生涯开始了。 康庄一中建在离农场不足四里路远的康庄镇驻地南边。其师资力量原就略有不足,加上年前有一个老教师病退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嫁到城里去了,因此学校急需添加两名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老师,才能保证教学需要。 巧之又巧的是,和蔡晓一起来到一中报到的,还有于文龙的亲弟弟于继祖。 蔡晓就任初中一年级一班的班主任、一班和二班的语文课老师;于继祖则担任初一二班的班主任、教授初一两个班的数学。而初一俩班的物理老师,竟然是让于继祖差点掉出眼珠子来的高中同学——柳芸,那个让他初动慕艾之心的曾经的长发少女。 【高密土话解析】 1——“马种菜”,学名“马齿苋”,也称“长命菜”。 马种菜 马种菜是俺们老家的叫法,其实它的学名叫马齿苋,别名马苋,俗名五行草,五方草,瓜子菜,麻绳菜、九头狮子草等等,俺们这边的老百姓也喜欢叫它长命菜。 李时珍曰:其叶比并如马齿,而性滑利似苋,故名马齿苋。 马齿苋,因其性耐久难燥,故又有长命之称。长命菜,顾名思义就是吃了能让人延长生命的菜。 还有一名五行草,以其叶青、梗赤、黄、根白、子黑名也。 这种野菜耐旱亦耐涝,生活力强,生于菜园、农田、路旁,为田间常见杂草。 全草均可药用,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消炎、止渴、利尿作用。它的种子可明目;还可作兽药和农药;嫩茎叶可作蔬菜,味酸,也是很好的饲料。它对人体有极高的食用和食疗价值。 听老人们说,过去粮食不够吃的时候,老百姓就到田野里剜马种菜充饥,因为天天吃,吃得人们腿脚都浮肿起来了…… 关于马种菜,俺们老家这儿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 白话译文即:话说上古的时候,天上有十个太阳一起出现,强烈的阳光把土地烤干晒焦了,庄稼草木更是没有活路了,躲在深洞里的人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饥渴难耐,也快要不行了,必须想法子把罪魁祸首的太阳弄下来了…… 地上有一个力大无穷的神射手,名叫后羿,他自告奋勇,带上弓箭和干粮,就上路追赶太阳去了,他一边追一边射,一连射落了9个太阳。 最后一个太阳被他撵的无路可逃,慌不择路就躲到了一棵马种菜底下。这棵马种菜也神奇,一见后羿紧追不舍,就迅速疯长,直到把这个太阳藏了个严严实实。 天顿时黑了下来,后羿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逃逸的太阳了。 正在这时,就听马种菜底下有个声音大声吆喝:“太阳在这儿,它躲在了这棵马种菜的怀抱里……” 举报的声音一经发出,吓得太阳直哆嗦,马种菜也把太阳抱得更紧了。 后羿循声找到了跟前,看到了躲藏在里面的太阳,他弯弓搭箭,就要射死最后这颗太阳。 马种菜连忙说:“后羿啊,留下这最后一颗太阳吧,世间没有太阳就会漆黑一片,同样也是灾难啊!” 后羿听后,琢磨了琢磨,觉得马种菜说的也有道理。就说:“好吧,但是从今往后,你必须每天清晨从东方的海边升起,傍晚由西山落下,周而复始,温暖人间、保持万物生存,切不可怠慢!” 太阳为了保命,不得不答应了…… 就这样,马种菜救了最后一颗太阳的性命。 险死还生的太阳当然对马种菜心存感激了。 从此,无论多么毒的太阳都会对马种菜格外地照顾。 而对向后羿打小报告的蚯蚓,太阳则是恨之入骨。每当蚯蚓爬出土层,太阳就立刻发威,直到把它晒死,晒成干儿…… 第059章 场外举人 在给父母上过三年坟后,蔡晓并没有随文龙和女儿一起返回高密。因为兄弟蔡云豹高考刚刚结束,她要留下来帮他估分,还要掂量、填写高考志愿。由于云豹成绩优秀,很快就收到了“北京高等军事学院”的录取通知,此“高等军事学院”,即提出“一国两制”构思的国家领导亲笔题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的前身。 文龙接到妻子通过电话传过来的喜讯,忙四处筹集小舅子的求学费用。 这几年,他搞建筑虽然挣得不少,可因为姐姐的病是个“烧钱”的营生,因此,手头并无余钱。好在跟他一起打拼的兄弟都是豪爽人,他也不是第一次开口借钱了,轻车熟路地就凑足了云豹的所需费用。 到了约定日期,文龙交代了在家留守的闺女几句,一大早,就骑上自行车去了胶县。 等他夫妻送走北上的云豹,返回高密的时候,一进康庄农场的大门,即被告知:蔡晓考上老师了!相信朋友们应该都还记得,高中举人的范进老爷“式微”时曾暗暗思忖过这样一句名言,“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可咱们的蔡晓女士愣不遵守他这名言,嘿!竟然华丽丽地“场外中举”了。 如今看来范老爷的岳父胡屠户起初骂得果然不错,就凭“想天鹅屁吃”的范进那“尖嘴猴腮”的穷酸样儿,怎么可能是天上的文曲星呢!瞧,就连这么一句无关紧要、尚未发之于口的心里话,老天爷都要响亮地打范举人那“城里头张府、周府老爷都没有”的“体面脸”呢…… 看官先别急,听悠人慢慢道来: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聂青书记接收到辖下中小学校同时反映上来的严峻问题,不禁想起了几年前由她会议安排到康庄农场的那批知青,“知青、知青”,不就是知识青年嘛! 虽然康庄农场不属于她的直接领导,可架不住“城里有人好做官”那!农业局的局长不是别人,正是聂青书记的堂兄。看,一个电话就搞定了。 聂青撂下电话,坐车就去了农场。 她找到负责人事的尹书记一说她此行的目的,尹书记非常赞同。 他也没翻员工档案,马上就随口数出了十几个人名。 柳清扬拿着这份名单跑了40多分钟,才把这些散落在各个岗位上的人员召集回来。 聂青也是个痛快人,立马对这些尘土满面的工人进行了现场考核。 康庄农场果然卧虎藏龙,这些没有丝毫准备的知青在不明所以的前提下竟然通过了八人,看来此行不虚,让聂书记好一阵高兴! 可正在她要满载而归地告辞时,尹书记发话了:“且慢!还有一个人更加适合教师岗位……” 对于在她面试时,一直未发一言的尹书记的突然开口,聂青有些疑惑,她抬起头,盯视着尹书记清癯面孔上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问:“谁?” “蔡晓!”尹书记斩钉截铁地说。 聂青低头看看名单,犹疑地说:“可她没来……” 话未说完,一个童声抢着答:“俺娘上俺舅舅家了,俺来替她考试,行吗?” 聂青随着尹书记含笑默许的目光看向门外看热闹的一堆孩童,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手拿半只冰棍越众而出,眨眼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有趣”!聂青心道。 她上下打量了打量这个毛遂自荐的小女孩问:“丫头,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上几年级了?” “于唤弟!快十岁了,就要上四年级了。”小姑娘舔舔嘴角的冰棒水,不卑不亢地回答。 聂青笑笑:“‘替考’是不允许的!” “俺这个‘替考’和你那个‘替考’不一样,俺就是俺娘教的!俺会的,俺娘都会,俺不会的,俺娘也会,要是叫她来考,肯定比俺考得更好!如果你提问的,俺都能答上来,不就是说俺娘也能回答吗?不是说——那啥?嗯,管中窥豹、一叶知秋嘛!”唤弟磕头虫一样频频点着毛乎乎的头儿。 “有意思!”聂青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她也学着唤弟的样子,点着头问:“你娘都教你什么了?” “诗词、歌赋、散文、文言文……哎呀,很多的了,一时半会儿也数不完,你还是直接考吧!”唤弟不耐烦地催促。 “哦?多得数不完——那好,你就先背一首诗吧!”聂青低头笑着说。 “曹森,给,帮俺拿着!”唤弟回身把手中“吧嗒吧嗒”滴水的冰棍递给旁观的“橡皮”。复舔舔嘴唇问,“老师,先背哪首?” “随便来一首‘咏柳’的吧!”聂青敞开大门说。 “好!俺先来一首宋代志南的七言绝句《古木阴中系短篷》吧!吭吭——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唤弟毫不犹豫地接腔背诵起来。 “好!可你懂这首诗的意思吗?” “当然,俺娘每教一首诗,都会给俺细致讲解。这首诗前两句叙事,写诗人的行踪;后两句通过感觉来描写诗人眼中的春光。全诗的意思是:我把一叶小舟停泊在高大的古树阴下,然后拄着藜杖欣然走过小桥,恣意欣赏这美丽的微雨春光。细雨沾衣,似湿而不见湿,它飘洒在竞相绽放的杏上,滋润得儿更加云蒸霞蔚。阵阵和风迎面吹来,却不觉有一丝儿寒意,只格外轻飏地舞动着嫩绿细长的柳枝条。” 聂青听着唤弟不疾不徐地解说,慢慢坐直了上身,她紧接着追问:“解得好!那你知道志南和尚为什么说‘杖藜扶我过桥东’,而不是‘杖藜扶我过桥西’吗?” “知道,俺娘也讲过了,她说,‘一是东押韵;二来桥东和桥西,风景未必有很大差别,但对春游的诗人来说,向东向西,意境和情趣却颇不相同。东,有些时候便是春的同义词,譬如春神称作东君,东风专指春风。诗人过桥东行,正好有东风迎面吹来,无论南行、西行还是北行,都没有这样的意境。’ 俺娘说,‘此诗用笔精妙,首两句通过斑驳的古木、汩汩的溪水、轻巧的篷船、虬曲的杖藜、古朴的小桥和无事的老僧,构成一幅浑然天成的游春图,予人以清凉幽静的美感;颔联‘杖藜扶我过桥东’,诗意地表现了禅宗所崇尚的物我合一的佳境。尾二句造语疏清,予人以清新悠然的体味:小桥东边,杏如烟,杨柳如线,细雨如酥,和风如丝。那杏烟雨,欲沾人衣而不湿,何其令人惬意;那杨柳和风,吹在脸上凉美而不觉寒冷,它们是何等善解人意。这清凉的春意,不正是春天清凉禅意的昭示么?’ 俺娘还说,‘宋·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诗说》里说,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实通,曰理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写出幽微,如清潭见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剥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在志南和尚眼中,禅就在古木中、溪水里、篷船上、杖藜头,在小桥东边,在老僧心头,在杏雨中,在杨柳风里,在那沾而欲湿的凉意中,在吹面不寒的清柔里,禅就是春天,就是一切的一切,就是绝句,就是诗!此诗不说理,也不说禅,却极有禅趣,可谓是自然高妙!’” 俺娘还说…… 第060章 赐名 一提起她娘说过的话,小唤弟就滔滔不绝。 听觉大受冲击的聂青书记后来不无遗憾地猜想,如果我当时不打断她,小唤弟以“俺娘说”开头的诉说会不会永无止境呢! 可惜她还是适时出言,止住了小女孩不知疲倦地“俺娘说……” 聂青书记笑着说:“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娘肯定是一名合格的语文老师了!不过,老师可不全都教语文,她的理科怎么样?” 听此一问,唤弟刚刚因背诗解诗而带来的兴奋魔术般消失了。她低下头嗫嚅道:“这俺不知道,因为俺娘从来不教俺数学,她还说过她的物理学得也不好……” 聂青书记站起身,跨前一步,牵起唤弟黏糊糊的小手,来到了作为“临时考场”的办公室外面院子里,当头的秋日所发射出的阳光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毒辣,它暖暖地照耀着大地上的人们,也照耀着从康庄农场伙房的大烟囱里冒出的粗大炊烟…… 已经到了饭点了。 可聂青书记似乎意犹未尽,她低头慈爱地看看唤弟,促狭地说:“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数学问题,如果唤弟答对了,你娘就可以当老师了!好吗?” 唤弟歪抬起头,看着聂青微微含笑的嘴角,紧张兮兮地答:“好吧——” 聂青一指右边天空中的袅袅青烟,开口道:“唤弟,看那边那个大烟囱,你知道它的高度……” “知道,知道,伙房的大烟囱高19.8米。”唤弟眼神一亮,赶紧抢答。 聂青一愣,没想到这个问题唤弟也能不眨眼地答上来,简直“神算”啊!她忍不住问:“你怎么算出来的?” 唤弟一撩眼皮,噘起嘴来,暗道,这个老师不地道,说过再问最后一个问题的,怎么还问起来没完了?哼,要是她一会儿说不叫俺娘当老师的话,俺一定和她理论理论。 聂青万万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正在腹诽她,只听小唤弟说:“算什么呀,这烟囱就是俺爹领着人搭建的!俺看过那个烟囱的图纸,上面标着,高:19.8米。” “哦——”聂青书记总算松了一口气,戏谑地说,“我还没描述完问题,你就抢答了,此题不算!” “没描述完问题?”唤弟懵了。 “我的问题是‘你知道它的高度怎么快速丈量吗?’”聂青眨眨眉眼笑着问。 “啊哦,这个简单,拿根量出长度的竹竿立到它旁边,分别测量出竹竿和烟囱的影子长度,一比较,不就量出烟囱长得有多高了吗?”答完此问,唤弟也松了一口气。 聂青惊讶地问:“这个也是你娘教的?唤弟不是说你娘从来不教你数学吗?” 唤弟点点头:“对呀,俺娘是没教过俺数学,她只是讲了“高密三贤”1之一的郑康成小时候量树的一个故事给俺听。俺琢磨,大树可以通过影子来测量高度,那么烟囱为什么不可以呢?” “哈哈哈……真服了你这个小鬼了!”聂青书记爽朗地笑着说,“不过,我就奇了怪了,你名唤弟——以你娘的才华,怎么就不给你起个文采更高的名字呢!” 唤弟嘴巴噘得绝对可以栓头小驴子了,她不满地嘟哝:“俺娘在家里说了不算,俺的名字是俺嫲嫲起的,唤弟唤弟的,难听死了!” “是吗?那我帮你起个大气的学名,好吗?”聂青逗引着唤弟道。 “好啊,好啊!要是公社书记这么大的官给俺起名字,俺嫲嫲肯定不敢‘悖文’2,嘿嘿——她最怕当官的了!”唤弟从聂青手里抽出手,鼓着掌,跳跃着大声欢呼。她使劲儿拍着聂书记的马屁,同时不忘抹黑她那个最近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偏心”嫲嫲。 聂青没想到唤弟对她的刻意“逗弄”,不仅认以为真,且竟会如此踊跃地顺着杆儿爬上来,倒让她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骑虎难下”了。 她一愣神儿,还是顺着刚才“量影子”的话题,沉吟着说:“嗯,郑玄——郑康成不仅是我们中国的‘经学大师’,他还是咱高密人世代难忘的骄傲。我希望唤弟你也好好学习,以先贤郑康成做榜样,也成为一个让后世难忘的有用之人吧!这样,你就取‘玄’字的谐音‘璇’为名,叫‘于璇’吧!” “嗯!汉灵帝时,防效战国田单故智、火马破敌的零陵太守——杨璇,就单名一个‘璇’字。‘璇’字的本义是美玉,美玉熠熠生辉,好名字!唤弟,还不快谢谢聂书记。”一旁陪同的尹书记赶紧催促貌似腆脸期待,实际一时走神还没反应过来的唤弟。 “‘璇’,‘于璇’!好啊,好啊——谢谢书记老师!不过,俺娘可以去当老师了吧!你还没说这个呢?”唤弟跳着脚激动地嚷嚷着,不过尽管她兴奋不已,依然没忘她娘蔡晓的正事。 “当然!虽然你娘的实际文化水平具体高到了什么程度,目前我还不知道。不过唤弟说得对,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亲耳听了你的精彩对答,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你娘完全可以去教中学生的语文了。唤弟就放一百个心吧!哈哈哈……” “‘于璇’!听见没有,以后你们都要叫俺‘于璇’,不准再喊俺唤弟了。曹森,说你呢,瘪什么嘴,你到底听见没有,咦?俺的冰棍呢?你这馋嘴的混球……”目送聂青书记乘车离去,唤弟回过头来就对伙伴们发表“更名宣言”。 此时,单纯的她还不知道,她的新名字在她未来的中学时期会有多么“火”,认识她的同学们,个个见了她都谑笑着喊她“余弦”、“余弦”……唉!虽然璇【xuán】和弦【[xián】不是同一个音。 【高密土话解析】 1——“高密三贤”,是指“春秋时闻名诸侯的齐相晏婴、东汉末年的中国经学大师郑玄以及大清为官刚正的宰相刘墉”。刘墉刘罗锅呢,悠人已经在外传里戏说过了。此章节后,俺会在外传里传播一下齐相晏婴和东汉郑玄文化,有兴趣的朋友可移步外传或者拾遗卷,读一读先贤们让高密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2——“悖文”,就是下对上、幼对长语言上的不礼貌“反对”。 第07章 齐相晏子 《黑土地之恋》下乡卷第29章中提到了“二桃杀三士”,该故事的初始缔造者就是齐相晏婴。 晏婴在后世人们心目中是智慧的化身。不过,晏婴崇高的形象主要归功于《晏子春秋》。 司马迁在《史记·管晏列传》中说:“吾读……《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但在篇末又说:“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祈慕焉。” 看官想,能让司马迁如此崇拜的人,岂能是一介凡夫俗子? 晏婴继父任为卿(执政的高级长官)时,已是齐灵公末年。 当时的齐国早已不是管仲为相时的齐桓公时代,中原霸主的地位早已易位,国势日渐衰微。 偏偏这齐灵公又昏庸怪僻,懦弱无能,还穷兵黩武,屡犯鲁境,弄得国弱兵疲,百姓怨声载道。 尽管晏婴屡进忠言,却很少被齐灵公采纳。 周灵王十七年十月,晋国率兵攻打齐国。齐灵公在平阴与其相抗,结果兵败逃亡,第二年就死了。 齐灵公死后,齐庄公继位。 这齐庄公也是个昏君,他只知崇尚勇力,而不顾道义。他在国内设置了“勇士”爵位,还重用殖绰、郭最等勇士,用以鼓励人们的尚武精神。 这样一来,就使得一些流氓无赖、地痞恶霸在朝廷内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弄得家家关门,人人自危。 身为相国的晏婴眼看着齐国风气日下,忧心忡忡,曾经多次劝谏,然而齐庄公就是充耳不闻。他见齐庄公不是一个从谏如流的人,便辗转反侧,心急如焚。 其实,齐庄公即位后首先考虑的,就是怎样对外用兵,建立武功,以提高自己的威望,巩固自己的地位。因此,他对晏婴的劝导,不但不听,反而渐生嫌烦之意。 周灵王二十年,齐庄公不听晏婴劝阻,执意收留了晋国的下卿栾盈,还暗中将栾盈及其党徒送入曲沃组织叛乱,并且乘机攻打晋国。 其后不久,齐庄公又置晏婴的劝谏于不顾,仍然一意孤行,兴兵伐鲁,终于激怒了晋国。 晏婴无奈,只好将家中贵重物品上充国库,其余尽散周围百姓,携带妻儿老小到东海之滨的一个小村,一边打鱼和耕田以维持生活,一边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变化。 周灵王二十四年五月,当晋国联合众诸侯意欲大举伐齐的时候,齐国朝野上下惊慌万状。 恰在此时,齐庄公和大贵族的夫人棠姜私通之事,被崔杼知道了。于是,崔杼决定乘机杀死齐庄公以向晋国解说。 这天,齐庄公大摆酒席,招待前来进贡的莒国国君黎比公,下令群臣前来坐陪。 崔杼称病未去。齐庄公不但未加责怪,反而暗自欢喜:我又可以借机会见棠姜了。 席罢人散,齐庄公以探病为由去崔杼家与棠姜私会,旋即被预先埋伏在宅中的勇士射死了。 听说齐庄公被崔杼所杀,晏婴不顾个人安危,毅然带着随从前往齐都去吊唁齐庄公。 晏婴来到崔杼家门前,他身边的下人担心地问他:“您将为国君殉而葬吗?” 晏婴说:“难道是我一个人的国君,我应该为他而死?” 随从又说:“那么我们何不逃跑呢?” 晏婴说:“难道国君的死是我的罪过,我要逃跑?” “那么我们还是回去吧?” 晏婴说:“国君都死了,我回到哪里去呢?作为万民之主,难道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地位来高跨于百姓之上?应当主持国政,作为君主的臣下,难道只是为了获取俸禄?应当保卫国家!所以君主为国家而死,那么臣下就应该为他而死;君主为国家而逃亡,臣下就应该跟他逃亡。如果君主只是为自己的私欲而死,为个人的事情而逃亡,不是他宠爱的人,谁敢承担责任,为他而死,为他而逃亡呢?可是我现在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说罢,晏婴径自闯进崔家,脱掉帽子,捶胸顿足,不顾一切地扑在齐庄公的尸体上,号啕大哭了一场,然后起身离去。 崔杼的左右欲杀掉晏婴,崔杼对晏婴也早已恨之入骨,但是有所顾忌,便对身边的人说:“他是百姓所景仰的人,杀了他,我就会失去民心。” 杀死齐庄公后,崔杼便和另一个大贵族庆封拥立齐庄公的异母兄弟杵臼为国君,这就是齐景公。 为了巩固权势,树立威信,崔杼把满朝文武大臣都驱赶到太公庙上,派兵内外把守,逼迫大家歃血为盟,表示效忠于他。 稍有违迕,即被处死。已经杀了七个人,气氛十分恐怖。 轮到晏婴了。大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晏婴。 晏婴从容举杯,义愤填膺地对天盟誓:“我只忠于君主和国家。凡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者均不得好死!”说罢,一饮而尽。 崔杼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用剑顶着晏婴的胸膛,要他重新发誓。 晏婴毫不畏惧,厉声回答:“崔杼,你读过《诗经》吗?诗曰:‘莫莫葛藟,延于条枚,凯弟君子,求福不回。’(今译作:‘葛藤一片到处长满,蔓延缠绕树枝树干。和乐平易好个君子,求福有道不邪不奸。’)不管你是用刀砍头,还是用剑穿胸,我晏婴决不屈服!” 崔杼怒不可遏。 这时,身边的一个心腹悄悄地对他说:“千万使不得!您杀庄公,是因为他无道,国人反应不大,您如果杀了晏婴,那可就麻烦了。” 崔杼没奈他何,咬牙切齿地看着晏婴拂袖而去。 晏婴登上马车,车夫立刻快马加鞭,赶紧离开是非之地,以防不测。 晏婴若无其事,从容不迫地对车夫说:“安稳一点,不要失态。快了不一定就有活路,慢了也不见得就会死。鹿生长在山上,可是它命却掌握在厨师那里。如今,我也像鹿一样。” 晏婴一路平安到家,最终也没遭到什么迫害。 齐景公即位之初并未重用晏婴,只是让他去治理东阿(山东阿城镇)。 晏婴一去就是三年,这期间齐景公陆续听到了许多关于晏婴的坏话,因此很不高兴,便把晏婴召来责问,并要罢他的官。 晏婴赶忙谢罪:“臣已经知道自己的过错了,请再给臣一次机会,让我重新治理东阿,三年后臣保证让您听到赞誉的话。” 齐景公同意了。 三年后,齐景公果然听到有许多人在说晏婴的好话。 齐景公大悦,决定召见晏婴,准备重重赏赐。 谁知晏婴却推辞不受,齐景公好生奇怪,细问其故。 晏婴便把两次治理东阿的真相说了出来。 他说:“臣三年前治理东阿,尽心竭力,秉公办事,得罪了许多人。臣修桥筑路,努力为百姓多做好事,结果遭到了那些平日里欺压百姓的富绅们的反对;臣判狱断案,不畏豪强,依法办事,又遭到了豪强劣绅的反对;臣表彰和荐举那些节俭、勤劳、孝敬师长和友爱兄弟的人,而惩罚那些懒惰的人,那些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之徒自然对我恨之入骨;臣处理外事,送往迎来,即使是朝廷派来的贵官,臣也一定循章办事,决不违礼逢迎,于是又遭到了许多贵族的反对。甚至臣左右的人向我提出不合法的要求,也会遭到臣的拒绝,这自然也会引起他们的不满。这样一来,这些反对臣的人一齐散布我的谣言,大王听后自然对臣不满意。而后三年,臣便反其道而行之,那些原来说臣坏话的人,自然开始夸奖臣了。臣以为,前三年治理东阿,大王本应奖励臣,反而要惩罚臣;后三年大王应惩罚臣,结果却要奖励臣,所以,臣实在不敢接受。” 齐景公道听途说就责骂晏婴,是因为他没有亲自到东阿去体察民情。实践出真知。晏婴以亲身的实践,从正反两个方面对比进言,加大了说服的力度取得较好的效果。因此,齐景公才知道晏婴的确是个贤才,而深悔自己以前听信了谗言,错怪了晏婴。 于是,齐景公将国政委以晏婴,让他辅佐自己治理齐国。 齐景公召来晏婴请教如何兴国安邦。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光复先君齐桓公的伟业,重振雄风。 晏婴听后沉吟片刻,说道:“臣陪大王微服察访一下民情,回来后再议兴国大计,如何?” 齐景公本来就轻国事而重享乐,见晏婴要陪自己微服私访觉得很新鲜,便同意了。 君臣二人来到京都的一个闹市,走进了一家鞋店。 鞋店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鞋子,品种齐全,但是无人问津,生意清淡。 齐景公有些不解,却见不少人都在买假脚。 齐景公吃惊地问店主,店主神色凄然地说:“当今国君滥施酷刑,动辄对人以刖刑,很多人被砍去了脚,不买假脚如何生产和生活呢?” 齐景公听罢内心很不是滋味。 回宫的路上,晏婴见齐景公闷闷不乐,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对他刺激不小,于是说道:“先君桓公之所以建树了丰功伟业,是因为他爱恤百姓,廉洁奉公,不为满足欲望而多征赋税,不为修建宫室而乱役百姓;选贤任能,国风清正。君臣戮力同心,才取得了雄视天下的地位。如今大王亲小人,远贤良,百姓……” 没等晏婴讲完,齐景公便打断了他的话:“相国不必说了,寡人已经明白了。寡人也要效法先君,光大宗祠社稷。” 贤相首先在于有德。有德,就是能为百姓着想。在君主制的国家里,这种意向势必常与国君发生冲突,于是极谏就成为贤相的第一要务。 《晏子春秋》开头就是《谏》上下两篇,当非偶然。晏婴在国君面前,从不谄谀逢迎、溜须拍马,而是直言无隐,奋力谏诤,体现了正直有良心的大臣为国为民奋不顾身的卓然风范。 到齐景公时,齐桓公霸业已成为历史陈迹,齐国内政几无一日安定。 当时官家垄断大部分山林、土地、渔盐,贵族们“宫室日更,淫乐不违”,“肆夺于市”,“民三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室朽蠹,而三老冻 馁 ”,致使“齐国丈夫,女子织,夜以接日,不足以奉上”。 人民稍有不满或反抗,动辄得罪被刑。 统治者用严刑酷法来维持旧秩序,他们自己却整日声色狗马,用醉生梦死来度过忧患。 弥漫在齐国宫庭的纵酒淫乐之风销蚀着奴隶主统治者的最后锐气,晏子就是在这样一个社会大动荡的时代,给这样一位走下坡路阶级的神晕目眩的齐王充当“社稷之臣”的。 在这种社会背景之下,晏婴充分表现出了治理国家的忠诚与能耐。 他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地位,机智地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从各种角度不断地提出减免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的谏议。 齐景公嗜好歌舞,女乐倡优遍及后宫。 一次,乐不思政的齐景公问晏婴,自己有没有可能像先祖桓公那样称霸诸侯? 晏婴立即回答:“桓公之时,十分注重选贤任能,以鲍叔牙、管仲为左膀右臂。可当今你呢,却是左倡右优,加之还有进谗言的居前,拍马屁的在后,又怎能向往桓公的霸业!” 这个直言不讳的回答,既批评了骄奢淫逸的齐景公,又揭露了政客围绕在君王身边进谗献媚的丑恶嘴脸。 齐景公当然不会轻易接受晏婴的劝诫。他兴师动众,役使大批民工,破土兴建亭台。 当时正值秋收季节,民工们却不能回家去收割庄稼,一个个敢怒而不敢言。 正当人们内心叫苦不迭之际,一贯喜欢奢华的齐景公正在为亭台的开工举办大型饮宴了,晏婴前往陪侍,忧心忡忡。 待酒过三巡之后,晏婴即席起舞。他自舞自唱道: 岁已暮矣,而禾不获,忽忽矣若之何? 岁已寒矣,而役不罢,惙惙矣如之何? 随之热泪横流。 酒酣耳热的齐景公见此情景,也感到不安了,遂把亭台的工程停了。 这是晏婴凭借自己的才艺将一场宫廷的饮宴歌舞,变成了一次有具体政治内容的讽谕舞,并且收到了实际的效果。 有一次,齐景公问晏婴:“你家靠近集市,可知物价的贵贱?” 晏婴答道:“既然买东西方便,鞋子贱。” “踊屦”贵贱的行情变化,是极非正常现象,晏子利用它含蓄而又尖锐地谴责了齐景公的残忍行径。 齐景公最终还是明悟了晏婴的讽谏,下令减轻了刑罚。 齐景公好色贪杯。 一次,齐景公抱着美女饮酒七天七夜还不停杯。 弦章进谏:“您饮酒七天七夜了,我请求您停止。不然,请您把我杀了。” 这时,晏婴入见。 齐景公说:“弦章这个小子竟然这样阻止我饮酒作乐。如果我听从他的,不是臣子反过来管我了吗?如果把他杀死了,我又舍不得。” 晏婴回答:“弦章幸遇明君!如果他碰到殷纣那样的昏君,早就死了。” 齐景公闻言便停止饮酒。 孔子三十五岁那年,去了齐国,做了高昭子的家臣,之后通过高昭子见到了齐景公。 齐景公问孔子如何为政,孔子说,“国君要像国君,臣子要像臣子,父亲要像父亲,儿子要像儿子。” 景公说:“讲得好啊!如果真的国君不像国君,臣子不像臣子,父亲不像父亲,儿子不像儿子,纵然有粮食,我怎么能吃得到呢!” 改日齐景公又向孔子询问为政,孔子说:“为政在于节约财物。” 景公很高兴,将要把尼溪的田地封赐给孔子。 晏婴进言说:“这些儒者能言善辩不能用法度来规范;高傲自大自以为是,不能任用他们来教育百姓;崇尚丧礼尽情致哀,破费财产厚葬死人,不可将这形成习俗;四处游说乞求借贷,不可以此治理国家。自从圣君贤相相继去世,周朝王室衰落以后,礼乐残缺有很长时间了。如今孔子盛装打扮,繁琐地规定尊卑上下的礼仪、举手投足的节度,连续几代不能穷尽其中的学问,从幼到老不能学完他的礼乐。国君打算用这一套来改造齐国的习俗,恐怕不是引导小民的好办法。” 此后齐景公虽然恭敬地接见孔子,但不再问有关礼的事。 有一天,齐景公挽留孔子说:“按照季氏上卿的规格来待你,我不能做到。” 于是就用介于鲁国季氏和孟氏之间的规格来接待孔子。 齐国大夫企图谋害孔子,孔子听说此事后告知景公。 齐景公说:“我老了,不能用你了。” 孔子在这种情况下,当机立断,离开齐国,返回了鲁国。 有了晏婴为相,齐景公也就有了恢复齐桓公时期的霸业的雄心,但是时间一长,这位好高骛远的国君就熬不住了。他想通过豢养一批勇士的办法来建立自己的武功。 当时,齐景公豢养了三个勇士:一个叫田开疆,一个叫公孙捷,一个叫古冶子,号称“齐国三杰”。 这三个人个个勇猛异常,力能搏虎,深受齐景公的宠爱;他们恃宠自傲,为所欲为。 这时齐国田氏的势力越来越大,曾经联合国内几家大贵族,打败了掌握实权的栾氏和高氏。 田氏家族势力的提高,直接威胁着国君的统治。 而田开疆正属于田氏一族,晏婴很担心“三杰”为田氏效力,危害国家,便劝齐景公除掉这三个“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敌”的勇士。 齐景公担心“搏之恐不得,制之恐不中”。因此,晏婴决定伺机智杀这三勇士。 一天,鲁昭公访问齐国,齐景公设宴款待。 鲁国由叔孙蜡执礼仪,齐国由晏婴执礼仪,君臣四人坐在堂上,“三杰”佩剑立于堂下,态度十分傲慢。 晏婴心生一计,决定乘机除掉他们。 当两位君主酒至半酣时,晏婴说:“园中金桃已经熟了,摘几个请二位国君尝尝鲜吧?” 齐景公大悦,传令派人去摘。 晏婴忙说:“金桃很难得,还是臣亲自去吧。” 不一会儿,晏婴领着园吏,端着玉盘献上六个桃子。 众人一见,只见盘子里放着的六个桃子,个个硕大新鲜,桃红似火,香气扑鼻,令人垂涎。 齐景公问:“就结这几个吗?” 晏婴说:“还有几个没太熟,只摘了这六个。” 说完恭恭敬敬地献给鲁昭公、齐景公一人一个金桃。 鲁昭公边吃边夸奖桃味甘美。 齐景公说:“这桃子实在难得,叔孙大夫天下闻名,当吃一个。” 叔孙诺谦让道:“我哪里赶得上晏相国呢?相国内修国政,外服诸侯,功劳最大,这个桃应该他吃。” 齐景公见二人争执不下,便说:“既然二位谦让,那就每人饮酒一杯,食桃一个吧!” 两位大臣谢过齐景公,把桃吃了。 这时,盘中还剩有两个桃子。 晏婴说道:“请君王传令群臣,谁的功劳大,谁就吃桃,如何?” 齐景公自然明白晏婴的意图,于是传令下去。 三勇士而赐二桃,故意少其一。不足则争,因使其计功而食桃,意味着功大者得食桃,功小者不得吃. 三勇士各言其功,都自认为功大无比。 果然,公孙捷率先走了过来,拍着胸膛说:“有一次我陪大王打猎,突然从林中蹿出一头猛虎,是我冲上去,用尽平生之力将虎打死,救了国君。如此大功,还不应该吃个金桃吗?” 晏婴说:“冒死救主,功比泰山,可赐酒一杯,桃一个。” 公孙捷饮酒食桃,站在一旁,十分得意。 古冶子见状,厉声喝道:“打死一只老虎有什么稀奇!当年我送国君过黄河时,一只大鼋兴风作浪,咬住了国君的马腿,一下子把马拖到急流中去了。是我跳进汹涌的河中,舍命杀死了大鼋,保住了国君的性命。像这样的功劳,该不该吃个桃子?” 齐景公说:“当时黄河波涛汹涌,要不是将军斩鼋除怪,我的命早就没了。这是盖世奇功,理应吃桃。” 晏婴忙把剩下的一个桃子送给了古冶子。 一旁的田开疆眼看桃子分完了,急得大喊大叫:“当年我奉命讨伐徐国,舍生入死,斩其名将,俘虏徐兵五千余人,吓得徐国国君俯首称臣,就连邻近的郯国和莒国也望风归附。如此大功,难道就不能吃个桃子吗?” 晏婴忙说:“田将军的功劳当然高出公孙捷和古冶子二位,然而桃子已经没有了,只好等树上的金桃熟了,再请您尝了。先喝酒吧。” 田开疆手按剑把,气呼呼地说:“打虎、杀鼋有什么了不起。我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反而吃不到桃子,在两位国君面前受到这样的羞辱,我还有什么面目站在朝廷之上呢?”说罢,竟挥剑自刎了。 公孙捷大惊,也拔出剑来,说道:“我因小功而吃桃,田将军功大倒吃不到。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说罢也自杀了。 古冶子更沉不住气了,大喊道:“我们三人结为兄弟,誓同生死,亲如骨肉,如今他俩已死,我还苟活,于心何安?”说完,也拔剑自刎了。 鲁昭公目睹此景,无限惋惜,半天才站起身来说道:“我听说这三位将军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惜为了一个桃子都死了。” 齐景公长叹了一声,沉默不语。 这时,晏婴不慌不忙地说:“他们都是有勇无谋的匹夫。智勇双全、足当将相之任的,我国就有数十人,这等武夫莽汉,那就更多了。少几个这样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各位不必介意,请继续饮酒吧!” 其实,晏婴早已为景公物色了一位文武双全的大将,这就是春秋时威震诸侯的名将田穰苴(即司马穰苴),他后来为齐国的江山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晏婴料到二桃赏赐三勇士,他们必然不会遵照齐景公之命,“计功而食桃”,而是“无长幼之礼”,炫耀己功而抢桃。 勇士相争,必以兵剑。 不出晏婴所料,田开疆和公孙捷都争先恐后“援桃而起”,都自以为武功盖世,“无与人同矣”;古治子也自以为其勇猛超过田开疆和公孙捷,但是桃已被他们抢占,于是拔剑而起,要求他们交出二桃。看来纷争已起,解决问题的方式或以刀兵相见,杀个你死我活,或交桃受辱,而辱为勇士最大的忌讳,如此必然以死免辱。以辱致人于死,则辱人者为不仁不义,不仁不义又甚于受辱,那么,辱人者又有何脸面活在世上?可以说,不管用哪种方式解决,三勇士都难免一死。 在晏婴墓地徘徊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又去看望位于齐城东南部的三士冢。 三士冢是晏婴“二桃杀三士”的三勇士田开疆、公孙捷和古冶子的合葬墓。 站在三士冢前,我们双眼汪然。 一墓三坟,南北五十五米,东西一百一十米,封土高大。今墓四周已建围墙加以保护。 南设圆门和映壁,刻《梁甫吟》及摹刻“二桃杀三士”的汉画像嵌于映壁。 坟墓两侧置张逊三书写的“三士冢”石碑。 传说,诸葛亮曾经到此一游,作《梁甫吟》: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理。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此诗表达了诸葛亮对三勇士的同情,而对晏婴进行了讥讽和谴责。 清代诗人赵执信也曾作《三士墓》诗: 石父当年脱网罗,留将三士竟如何? 孟尝坐食三千客,拼将桃园杀几多! 赵执信的观点和感情与诸葛亮是一致的。 而清代诗人崔象珏的《三士墓》诗曰: 勇士虽优兼智短,名心太重视身轻。 仪延并用终为乱,诸葛何须笑晏婴! 崔象珏表现了否定三勇士的观点,与诸葛亮《梁甫吟》是大有不同的。 平心而论,三士之死,虽属悲壮,但是他们居功自恃,甚至被人作为阴谋篡位的工具加以利用。 四肢短小的晏婴伺机使巧,兵不血刃,不费吹灰之力,终以二桃杀死三个力可拔山的勇士,消除政治隐患,其智慧却也非寻常,只是手段有些太过阴险毒辣罢了。 【注:本章节内容,节录自360百科。】 第061章 家务事 因为女儿于莲的病迟迟不见痊愈,心疼闺女的五老妈——于傅氏近来脾气特别不好,尤其是面对大儿媳蔡晓的时候。 蔡晓从娘家回来的第二天,于傅氏又怒气冲冲地来康庄农场了。 也许是为了看住儿子辛苦挣来的钱财,防止它们源源不断地流到他正在求学的小舅子那里,所以,她这次一来,就列着一副“论持久战”的架势,住下就不打算再走了。 好在康庄农场今非昔日,发电室的老靳已经办理了病退,现在由“大个子刘”接他的班干电工了。 自从小唤弟在尹书记面前提起给刘孙栋和刘孙梁做电动“飞机”的刘若雍后,尹书记果然找“大个子刘”深聊了一番,此后就雷厉风行地给他调换了工作,让他去跟病殃殃的老靳学徒,干电工去了。 “大个子刘”果然没让尹书记失望,他上任电工学徒不到一个礼拜,就给发电机安装了一个大大的蓄电池组,现在只要人手轻轻一按,就算是小唤弟一人,也能让大电机轰隆隆地工作起来。以往的拉电光景一去不复返了,只有电屋子东边粉墙上的那首龙飞凤舞的粗糙打油诗,依旧在夕阳晚照中絮叨着拉电工人曾经的“辉煌”。 在尹书记的支持下,柳清扬技术小组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成功试验出了“金玉壹号”和“金玉贰号”两个杂交玉米新品种,今年大田里那一片片比人高的粗壮秋玉米就是扩大种植的这俩新品种。听说技术小组还在研究原种,估计明年也会有“白壹号”和“白贰号”甚至“白叁号”问世并推广种植了。 场区内的建设早就在文龙建筑队的承包下,提前投入了使用。如今,员工家属宿舍已经补齐了当初议定的三间砖瓦房,虽然间口不很大,可住文龙一家四口绰绰有余。 文龙家宿舍的内部建设全部依照当初蔡晓规划的设计完成:中间一间是灶房,灶房左右是各搭了一铺大火炕的卧室。 婆婆于傅氏没有来此常住以前,女儿唤弟独自一人住在西间屋的大炕上。 现在,婆婆要来跟他们一起生活了,文龙夫妻就腾出了上首的东间,和女儿做了一个对调。于是,小唤弟就陪着她嫲嫲住进了父母住了三年的上首房间。 在小唤弟的眼里,嫲嫲的到来,从换房间开始,就逐一打破了他们一家三口往日的种种生活习惯。 表面上,爹爹凡事都要经过嫲嫲的首肯才能顺利实施;母亲更是拘谨,因为在唤弟嫲嫲眼里,她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倒是小唤弟舒服了许多,以往属于她的琐碎工作,几乎被她嫲嫲全部包揽了。 这些日子,爹爹比以往更要忙碌。因为前几个月,康庄农场也实施了个人承包制,这次经济改革,唤弟爹娘两人一下子分了三十多亩地。 这一来,爹爹不光要操心建筑队里的工作,要协助姑姑和叔叔家庄稼的收获,如今,还要抽空安排自家田地里的耕种了。 唤弟家倒是不缺干活的人手,因为周边村民都愿意到农场打短工。就是事情千头百绪,多得很,文龙爹爹难免要日夜操劳。 许是因为肩头的责任繁多且沉重,不仅费力,而且劳心,不到四十岁的爹爹看上去满面沧桑,明显见老了…… 唤弟嫲嫲一来,就指使文龙圈院墙、搭鸡舍、修鸭池、砌圃、垒兔窝…… 一通吩咐下来,文龙外头干一天,进门吃过饭,放下筷子依旧是忙得脚不沾地……累极了他难免也会咕哝两句:“娘,圈院墙是早晚的事儿,搭鸡舍是怕鸡到处串游,随地拉屎;修鸭池是为了让小‘嘎嘎子’勤洗澡;砌圃养美化家园,可干嘛要垒兔子窝呀!谁家抓回兔子,不都是往院里一丢,见天扔点青草,就完事了。兔子那东西,‘泼实’着呢,你不管它,它自个就选个合适的地方打洞安家了。如今咱已经圈好了院墙,大门一闭,严严实实的,它还能跳墙跑出去不成?又何必费这番事儿!” “它不跳墙,可它会打洞跑出去的。唉——!”于傅氏说着,突然幽幽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继续诉说开来,“文龙,你还记得咱庄上分地那年,你九叔弄了一只坡兔子,拎到咱家,央娘给他做一做,结果做好了正吃的时候,被你六婶闯进来看见,误会俺跟你九叔偷了她家的兔母,指桑骂槐、死吵烂嚼了好些日子那回事吗?” “嗯——”文龙瓮声瓮气地道,虽然他嘴上没说,内里却酸溜溜地腹诽:说的不就是你要改嫁那年的事吗?为了您老的幸福,唤弟娘劝俺同意你改嫁九叔,可您最疼爱的闺女却抵死反对。你说她反对就反对吧,她还跑到农场里来指着俺和唤弟娘的鼻子,跳着脚骂俺们两口子没良心,翅膀硬了就不想养老的了,黑心烂肺地要把老娘推出门自己寻清闲……最后,还撂下话儿,说啥老娘以后不用俺们俩管了,她一个人也能把您老愉作地伺候到地底下去,看吧,她这会儿是怎么养你的,整天撺掇着你跟俺们要钱要东西…… 于傅氏当然听不见文龙心里的抱怨,接着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六婶家丢的那只灰母兔能耐着呢,它竟然把洞通到了前面那趟房——张老‘绝户’家的炕洞里去了。前几天,‘老绝户’家那个没了牙的张老婆子嫌她家那铺炕这几年老是倒烟,就请了你九叔过去帮着重新搭炕。等扒了炕面才发现炕洞里直挺挺地躺着一只灰色的大母兔子。嗨!也是那只兔子倒霉,不知怎么地,它就串游到烟道那旮旯里死了,俺估摸着八成是被烟熏死的。发现的时候,它干巴巴地,早成了‘兔干儿’了!” “噢?那娘和俺九叔不就洗清嫌疑了,看俺六婶以后见了你还敢撇嘴。”文龙嘿嘿憨笑起来。 “就是,就是!要俺是九爷爷,一准拎着那只‘兔干儿’问到俺六嫲嫲眼前去!”正在一边来回搬砖的唤弟唯恐天下不乱地插嘴道。 “呵呵——这丫头!还以为你九爷爷没那么干啊!他一见那只让他受了多年冤枉的死兔子,炕也不拆了,红着眼睛,提上‘兔干儿’就送你六嫲嫲家里去了……”于傅氏一见唤弟过来,立马就裂开嘴笑起来。 “那俺六嫲嫲保准给臊得不行了吧?”唤弟停下手头的工作,腆着红扑扑的小脸望着于傅氏爬满皱纹的老脸问。没错,为了姑姑的病,不只爹爹文龙憔悴,在三年前还执拗要嫁人的嫲嫲于傅氏也更凸显老态了。 “瞎说,那个‘六老妈’是出了名的‘喝煞不认那壶酒钱’,她能服软!她一把夺了兔子,面皮都不带改色的。那小薄嘴皮子‘吧嗒、吧嗒’一通‘吧嗒’,没用几句话就把你九爷爷那个没用的给说倒了,最后,铁青着脸上门问罪的人反倒臊皮没脸,‘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于傅氏老眉到竖、“恨铁不成钢”地说。 “那俺六嫲嫲到底说了啥……” 唤弟刚想再追问一下她六嫲嫲是怎么“没用几句话”就说倒她九爷爷的,却听院墙外有“蹬蹬蹬”的鞋子踏地之声,匆匆响近前来…… 第062章 钗易弁 唤弟——唤弟姐!” 一个慌张的声音抢在他的主人亮相之前率先灌入唤弟的耳朵,她回过头望向大门处,一个黑发蓬张的“脸”男孩从门口露面了。 “曹林,啥事?进来说吧!” “唤弟姐!你出来——”被点名曹林的男孩子正是“皮猴子”——曹森的二弟,大概是被唤弟喊做“土匪”的老大曹森,把父母遗传下来的“悍匪”气全部抢走了,反正他后面的兄弟是一个比一个的“文静”,以至于唤弟曾经怀疑并探查过曹林和草木的性别。 毕竟,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岁月,尤其是农村,没有男孩子的家庭是不太受大伙尊重的,一句“绝户”就给你判了个“死缓”。 也许某些时候,“死缓”还不如立即执行的“死刑”痛快呢!被判了“死刑”的家庭把脸一蒙,死心塌地地安稳当他们的“绝户”也不错,总胜过那些怀揣一线希望的“死缓”们。“死缓”家庭在一次次的希望破灭之后,心情日渐黯淡,形如枯槁,最终浑浑噩噩,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中凄惶度过他们抑郁的一生。 唤弟以前就听人讲咕,西酉家村有这么一家,为了不当“绝户”,倾家荡产、东躲西藏也要生。他们生了一个又一个,一连生了九个丫头,人送外号“九仙女”家。 这“九仙女”的爹娘也非常人,坚决不认“没有儿子”的“绝户”命。在他们夫妇的坚持下,据说老天终于妥协了,在二人快要绝育前,给他们家送来了一个“带把儿的”。 这“带把儿”的老十可不得了。他娘自从有了这个支撑门户的“宝贝”,那是看得“眼珠子”一般,谁也不让碰,更别说上前抱抱了,她总是须臾不离身的带着。这样一来,她在家里除了看孩子,啥活也干不成了,家里地里的活儿全都扔给了那一堆七大八小的丫头片子。 “九仙女”果然不是白叫的,虽然天天下地,可出脱的还是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儿。 把“座屋一溜儿”的小子们馋的,有事没事就围着她家的破篱笆院子转悠。 可惜老两口发话了,恁就是把篱笆外的土地踩成了抗战的壕沟也不中用。没有900块的彩礼钱,谁也休想领走哪一个。 那个时候,谁家要是有个三、五百块,就该在村里横着走了。900块?靠!不吃不喝也得挣两辈子。于是,碎了心、红了眼的小子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九朵鲜插到了连“牛粪”也不如的天南海北的“驴粪”上。 “九仙女”家过个一二年就少一个姑娘,多一个900块钱的进账,等到“带把儿”的老十也长成了漂亮文静的小伙子时,他家里已经高屋大房敞亮地住着,肥猪肉片儿不断顿儿地吃着,成了四邻八乡响当当的富裕户了。 家庭是好家庭,就是他们家挑儿媳妇忒苛刻。高了嫌高,短了嫌短,黑点儿笑人家闺女赛锅底,白了又说人家姑娘不健康…… 总之,就是媒婆领来西施、王蔷、飞燕和玉环,他们两口子也有说道儿:“浣纱女”耳垂太小没福气;明妃虽有“落雁”之技,可惜脚大堪比马皇后;飞燕瘦骨伶仃难有大寿;玉环肥胖易得哮喘。风光择媳之时,老两口大概忘了那句俗话,“爱美之心人人有,十全十美世间无。” 不过,俺们这块儿有一句俚语,“老婆总是人家的好,孩子看着自己的强!”所以嘛,这也不能全怪那老俩…… 算了,咱也别猜摸那老两口子莫测高深的心了。还是跟那群“追仙”的傻小子们似的,把目光锁定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宝贝”儿子,看看这“九仙女”家的老十到底长成了啥妖孽样吧! 呀!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他:乌发柔顺光闪闪,双眉高挑柳叶般。目似星子秋波闪,俊秀鼻梁如悬胆。晶莹皓齿若镶玉,朱红樱口生得端。素手纤纤捻针巧,亭亭玉立夺人眼。 难怪啊,难怪! 难怪“九仙女”的爹娘高不成低不就的。换了谁,摊上这么一个“如似玉”的俊俏乖儿子择媳,他不得谨慎谨慎再谨慎啊! 就这么着,眼瞅着美丽的“小伙子”快三十了,“九仙女”的爹娘还像黄梅调【桂小姐选郎】里能书善画的桂举人之女桂自娥似的,愣是一个儿媳也没看上。 宝贝儿子的另一半,到底在哪儿呢? 要说老两口不愁,那是假的,你们只看他俩迅速白了的头发就知道了。 老两口到底有多愁,以至于短短几年间就愁白了还不该全白的头?他们当时的那种心情,直到二人相继谢世,村人才真正体会出来。 原来他家里藏着的宝贝老十,竟然是一位如假包换的“女裙钗”。 哈哈哈!又扯远了,咱书归正传哈…… 唤弟看文静的曹林低着头,小手紧张地抠着木门框儿,就是不肯进来。只好走过去问:“林子,出啥事了?” “是俺哥——找——你!”曹林犹犹豫豫地说。 “你哥?曹森那个土匪,不是抢俺的樱桃,就是偷吃俺的冰棍,还不肯叫俺的新名字,俺都快烦死他了!今日,他又找俺干啥?算了,看你吞吞吐吐的小金鱼样儿,怕是又挨揍了吧?走——去看看,他在哪?”唤弟回头知会了她嫲嫲一声,就拖着曹林的小细胳膊走了。 派曹林去找唤弟的曹森,此时正和一群孩子围住了一个卖西瓜老头的牛车,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吵嚷着,要卖瓜老头给他们挑“包熟”的大西瓜,他们争着抢着跟老头子答话,把卖瓜老头闹得焦头烂额。 唤弟远远一眼看过去,霎时就明白了。因为这是他们以前常常上演的戏码。 果不其然,领头的曹森一看火候到了,就偷偷溜到了卖西瓜老头身边的黑人造革提包旁边…… 唤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什么情况?土匪不会是要偷…… 她睁圆眼睛死盯着曹森的动作,只见他悄悄把提包的拉链拉开一条仅容他的黑手进入的小缝隙,插手就进去了。可当他急着往外缩手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攥着钱的拳头卡在拉链口处,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来了。 唤弟看曹森急得脸通红,忙一把甩开曹林,嘴里高喊着:“卖瓜的爷爷,别走,等等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 卖瓜老头扭头看着唤弟奇怪地说:“我刚来,还没开始卖,怎么会走呢?” 唤弟跑到卖瓜人另一边,喘着气说:“是俺嫲嫲叫俺喊住你的,她过一会儿要来买瓜,担心你走了,让俺先来喊住你的。嘿嘿……” 卖瓜老头咧开大嘴笑了:“成,我一定等她!” “别等呀,爷爷,俺嫲嫲说要两三个,不,要买五六个大西瓜,您先帮俺嫲嫲挑着呗!”唤弟剧烈喘息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编着瞎话儿。 “好唻——”卖瓜老头一听大客户要来了,忙高兴地答应着,俯身牛车斗里的西瓜堆上,果然认真挑拣起来…… 唤弟趁机对着青筋乱跳的曹森偷偷举起拳头,做出一个展拳并掌的动作,猛地把手掌往怀里一抽,急得不知所以的土匪不假思索地照办了,手掌果然轻松拉了出来。 唤弟又紧接着做了一个拉闭拉链的动作,没想到曹森会意错了,竟然“嗤拉”一声,把提包的拉链一下子全拉开了。 谁想这轻微的“嗤拉”声竟然惊动了卖瓜老头,他突然就向着曹森的方向扭过头来…… 第063章 智救 唤弟一见曹森惊动了卖瓜老头,脸色突变,忙大声责备:“死土匪,你又犯‘手贱’的毛病了,拉链可不是随便拉着耍的,别再给爷爷拉坏了,小心你娘又要‘攢蒜’似的狠揍你!”说完,她又拉住卖瓜人的衣袖解释,“爷爷别见怪,这小子有病,医生说是叫什么、什么……‘多动症’的毛病,不好治,因为这,他娘没少‘攒’他。” 几乎吓傻了的曹森闻言,赶紧麻溜地把提包的拉链“嗤拉”一声又拉上了。 卖瓜老头对着这个常常被“攒”的调皮小子同情地笑了笑,又回过头继续帮唤弟嫲嫲挑瓜…… 经过这一“惊险”之后,孩子们几乎都吓坏了,也不吵吵着要买“包熟”的大西瓜了。一个个地,悄没声儿地撤了。 不一会儿,老头身边就只剩下了唤弟一人。 老头把挑好的大西瓜逐一搬放到地上,问唤弟:“丫头,你嫲嫲怎么还不来呢?” 唤弟避开卖瓜人的视线,快速地抬手揉了揉眨个不停的眼睛,嗫嚅道:“就是,俺嫲嫲怎么这么慢呢!” 她挠挠头、摸摸胳膊,突然高声说,“俺还是回去催催她吧!”说着,也不等卖瓜人开口,就一溜烟儿地跑了。 狼狈溜走的唤弟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老地方”找曹森算账去了。 哼!这个不讲义气的死“土匪”,刚刚就不该多管闲事帮他,这不,好不容易把他捞出来了,可又把俺自己陷进去了。农场统共就这么大,若是那个卖西瓜的爷爷找到家里去,可怎么办呢?不行,俺得想个法子…… “死‘土匪’,你能耐了,竟然敢偷钱?你倒是说说,你偷钱打谱干什么?”唤弟一见曹森就恨恨地嚷起来。 以前卖水果啥的来了,他们一群皮孩子就会呼啦围上去,以尝尝酸甜的借口,堂而皇之地混吃蹭喝,顶多也不过顺手摸个三瓜两枣的,大人们知道了也是哈哈一笑,并不在意。谁能想到今天曹森还真是大了胆了,竟然…… 曹森看唤弟追过来逼问,竟然破天荒地红了脸。不过他的羞愧“脸红”也许只是唤弟的心理暗示,因为那个野小子从与她认识起,就一直顶着红呼呼的黑脸膛来回出溜。 曹森不敢直看唤弟,目光乱晃着嘟哝:“还不是因为你,这些日子,三天两头要我赔樱桃还雪糕的,我又没有钱,不然才不会想到……” “嘿——你小子还赖上俺了!那樱桃,不是你自己说的——那个要赔俺一袋子的吗?还有雪糕,俺就是叫你帮俺拿一拿,结果你就给俺偷吃了!”唤弟愤愤不平地跺着脚。 “赔你的樱桃,那年我真的给你带回来了,紫红紫红的,没有一袋子,也有上半袋子。真的,薛家屯我姥爷家那棵樱桃树上一个没剩,我全都撕吧来了……” “真的?那俺怎么一颗也没见到呢?”唤弟半信半疑。 “还说呢,你上你姥姥家一住就冒两月,我背回来的樱桃全都坏了,招来满屋的‘小乌泱子’1。我娘就骂着我,叫快扔了……” “你说得还是大前年的事了吧!那上年和今年呢?俺可也没见着你的半颗樱桃。”唤弟撇撇嘴儿。 “上年我也跟娘回薛家屯了,只是那棵樱桃树没挂几个果,没等我回去摘呢,就让我表哥们抢吃光了……” “没挂几个果?咋回事呢?”唤弟疑惑不解。 “我姥爷说,‘樱桃好吃熟难摘’。摘熟樱桃时,需要小心地把果柄掐下来。我大前年摘的时候,姥爷没在跟前,我也不懂这个道道,光‘图信’快了,又是拉又是拽的……去年回去,我姥爷说,我的动作太野蛮了,可能严重损伤到了树的枝叶,树老成精,那老樱桃大概是太伤心了,所以才影响了它第二年的‘结果心情’……” 唤弟着急地问:“那今年呢,它的‘结果心情’还不好?” “唉!别说了,去年它就不在了!叫我小舅拿斧子砍了……”曹森叹一口气,遗憾地说。 “你小舅干嘛要砍杀它呢?”唤弟奇怪了。 “我姥爷不是说它没心情结果嘛,我小舅一听,就不高兴了,气呼呼地说,‘一棵树精也敢作反,它是活腻歪了’,趁着酒劲儿,他抡起斧头就把老樱桃砍了。” “哎呀,那俺以后不是吃不到你许给俺的樱桃了!”唤弟噘起嘴来。 “那倒不一定。前年,我没听我娘的话把坏樱桃扔掉,我就把它们的核掏出来一些晒干了。去年开春就埋到了窗外的黑土里,后来还真长出了一堆的苗子。不信,你这会儿跟我家去看看,我还留了一棵最壮实的苗,今年比我都高了!等它坐了果,熟了我再摘了赔给你……” “等它结果,还不知猴年马月呢!不提樱桃了,那俺的雪糕呢?” “不用猴年马月,我姥爷说了,‘桃三樱二’,今年没挂果,明年肯定结得多。再说,你的雪糕,不是,你递给我的冰棍我真的没吃,它是自个儿化掉的,我看就剩一根棍棍了,就随手扔了。”曹森冤枉兮兮地辩解着。 一向横行霸道,打遍农场无敌手的“土匪”管谁不怕,就怕唤弟。 虽然小唤弟“武力值”不高,可架不住人家“人缘”好。 也是,小唤弟虽然只是个其貌不扬的丫头片子,可这“假小子”够“哥们”、讲义气,不管看谁“落难”,她都会出头相救。不说别人,光自己就欠下她说不清的搭救之情了。回想自己闯祸挨揍时,哪次不是唤弟冒着他娘薛白的怒火把惨兮兮的自己拉出来的。 今天又是,若不是她及时出面“声援”,自己的“偷窃”行径一准被抓“现行”。丢人到不怕,只怕这会儿还在大吃他娘的特有小灶——“劈柴炖肉”呢!基于上述种种,他在唤弟面前总也威风不起来,甚至还要时不时地低声下气听她的训斥和指使。 唤弟看看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的毛楞小子,也气不起来了。是呀,人家曹森说了,可是为了她才去“铤而走险”的。 其实,唤弟之所以这几天见了曹森就吵着要樱桃要雪糕,关键是烦他了。这小子没事就“唤弟‘唤弟”地喊着,跑来叫自己一起出去玩。可自己也不好实话说,“俺现在的思想是‘大人’了,不想再跟你们玩那些“孩子戳尿窝窝”的蠢事了……” 想到此,唤弟故作大度地道:“算了,算了,以后俺再也不跟你提樱桃和雪糕了。不过今天这事以后可不敢干了,偷钱是要坐牢的,知道嘛?” “我也是第一次……不是也没得手吗?”曹森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悠人也不知这小子是因为“偷盗”而不好意思,还是因为“没得手”而不好意思,故不敢揣测,略过不提。 “幸亏没得手,不然你就有了前科了,走到哪儿人家都要跟在你后头喊你‘三只手’,你不嫌丢人,俺还替你害臊呢!”唤弟拿食指划拉着脸皮郑重其事地说。 “‘三只手’不是比人家还多一只手,好事嘛,那有什么怕丢人的?”曹森迷惘地望着唤弟。 “你呀!”唤弟照准曹森的黑脑门狠狠地戳了一指头,嫌弃地说,“‘三只手’是‘掱’。‘掱手’,‘扒手’也——就是人家说的小偷。笨死了!” 本在云里雾里的曹森终于恍然大悟:“喔——”对于唤弟这种半文半土的语言表达方式,他已经司空见惯,免疫了。 “不过,这会儿怎么办?那个卖瓜老头还在等着俺嫲嫲去买他的瓜呢!”唤弟苦恼地拿手背蹭蹭额头急出来的汗。 “那怎么办?”曹森也是不得主意。 正在俩孩子一筹莫展地当口,突然听见有人紧声喊:“唤弟、唤弟……” 【高密土话解析】 1——“小乌泱子”,是指蛾蚋,俗称蛾蝇、蝶蝇。 第064章 散养 在成年唤弟提到娘亲的日记里写着这样一句话:母亲蔡晓就是静静绽放在我们身边的一朵淡粉莲,她总是一成不变地默默散发着其特有的淡芳幽香。 在唤弟的印象里,母亲面对新生事物,既不热衷也不反对。她会持着一种见怪不怪的洒脱态度冷静旁观,既不囿于陈规陋习,也不固执己见。她总是等待喧嚣的尘埃徐徐落定,才会施施然流露出自己的主张。 走上教师工作岗位后的母亲,更是学会了以理智笑纳唤弟嫲嫲的气势汹汹,以平静对待家庭“战争”风暴过后的余波淼淼。她不激烈言辞反抗,亦不轻易举手投降。一任浑不讲理的“偏心”婆婆东南西北风随便刮,她的胸中自有其主张。 在唤弟眼里,她似乎历经过残酷岁月的层层磨砺,早已淡掉了曾经的个性张扬,褪去了昔日的年少轻狂。 尤其是经历过姥姥与姥爷的相继去世,母亲更能感知并喟叹于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所以,她总是选择以平常心对待不满她的同事,以慈悲心宽宥伤害她的亲人。只不过,让唤弟疑惑的是,她的平常心和慈悲心从没有想过要温暖一下爹爹文龙——她自己的枕边人。 白天,母亲在嫲嫲面前越是理智平静,夜里,她在爹爹怀里就逾发怨恨重重…… 可是,唤弟还是仰慕爱戴母亲,并没有因为她对爹爹的不公正而减少丝毫热爱之情。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的衣食住行总有自己独有的“小资”调子。 她穿着简约然又不失品位,饮食讲究却不崇尚奢华。母亲于纷扰人世间,为家人创造了一份平淡的温馨生活,于众人的匆匆行色中,给自己保留了一份天然的唯美风华。 尤其是在对孩子的教育上,她坚持自己的方针,从不为任何人的干涉而改变自己的主张。 例如早期文化熏陶、重品德教育;喜欢说理、从不体罚;像外国人那般放任成长,也就是农村说的“散养”。 那时候,东酉家村人管孩子动辄体罚,他们爱护孩子的口头语就是,“俺可不惯着孩子喝酱油!”管理孩子的动作不外乎两个:一是举手打,另一个是抬脚踢。 打了踢了还不许你哭,一哭就吆喝:“站直溜了!把臭嘴闭上!嚎丧声也给俺憋回去!” 被教育的孩子不是五、六岁,就是七、八岁,反正过不了十来岁。十来岁的孩子,一般就不听爹娘的“哼哼”了,不叫俺站住还好,一叫站住,拔腿就跑,要想追上那是不太可能的。 那个挨揍的倒霉孩子张开嘴刚“哇哇”没两声,被他爹娘一咋呼,哭声才开了个头儿,半道上又得咽回去。眼看就要掉出眼泪了,赶紧做做眼部运动,硬是靠眼皮的熟练技巧将它夹了回去。 这孩子,极力压抑胸中的悲鸣不说,还得两腿绷紧站好了。唉,真够可怜的! 再偷眼看看他爹,斜楞着个眼;他娘,乌嘟着个脸。两人全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一旁乘凉的大人们实在看不过眼了,就劝说:“小孩子打仗,抽袋烟的功夫就好了!恁还用这么管孩子?这么个管法,早晚就把孩子管成‘傻瓜’了?” 另一个妇女也说:“石头他爷说的在理,小孩子,你戳我一下,我给你一捶,算什么屁事儿?你这么管孩子可不行!叫孩子把哭音硬憋回去,会憋坏的……看看,看看,这孩子都憋得浑身乱颤颤了!” 气头上的“当权派”脾气还不小,对着解劝的人就开火了:“他是俺的种儿,俺爱怎么管,就怎么管,用不着恁在这里瞎咧咧。俺可不像那个知青似的,惯着孩子喝酱油!” 被炮火波及的人们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中,中,中!恁的种儿,恁爱怎么管就怎么管,大不了把孩子管‘痴巴’了。到时候,有恁两口子懊悔的。” 受伤的人们一边嘟囔,一边远远地看着遭殃的孩子,再也不和他俩搭腔。 其实,农场工人也和他两口子差不多,孩子一犯错,连个上诉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就动手了! “棍棒之下出孝子”嘛!说得也是,老祖宗几千年流传下来的至理名言还能有错? 所以,那些只朝闯祸的孩子吹胡子瞪眼睛的,就算是好的父母了。 因此,像母亲蔡晓这样讲道理、不体罚孩子的家长在当时就是另类,别人背后都说她,“惯孩子没治了!” 对她那种基本不大管孩子的“散养”方式更是嗤之以鼻,“孩子又不是鸡鸭,哪能撒着养呀!真是短根筋……咱当大人的可不能跟她似的,要不,孩子就瞎了!” 尽管周边之人对母亲异类的育儿方式群情汹涌,可她依然故我,坚持自己的风格。 在众人的眼里,唤弟一张小嘴叭叭叭地,总是跟父母、嫲嫲犟嘴。可在唤弟心里却不是大伙看到的样子。嫲嫲的高声嫌吼唤弟不怕,爹爹的砌砖大手唤弟也不怕,(当然唤弟长到今天,文龙爹爹也没舍得碰过她一指头。)她就怕母亲落在自己脸上审视时的灼灼目光…… 那天,心怀鬼胎的唤弟被嫲嫲喊回家吃饭时,她又偷偷去看了看卖瓜的老爷爷。 当她远远瞧见老爷爷焦急地东张西望着,善良的老脸上,一双期待的目光四处撒目时,她的心乱了…… 看到这儿,唤弟一会儿希望老爷爷快点离开,一会儿又盼着他别走。走吧!别走!两种不同的声音在她的嗓子眼里不断地吞进吐出,矛盾的痛苦,就像梵高的星月夜一样打着旋儿死死缠绕住挣扎不已的她。 没错,她小小的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谴责。 唤弟心神不宁地返回家,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机械地往嘴里夹着菜…… 这时,母亲蔡晓那种让她如坐针毡的审视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母亲不开口,只是静静看着她,没用几分钟,唤弟就承受不住来自母亲的目光压力了。 她胆怯地站起来,吞吞吐吐地把今天欺骗卖瓜老头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嫲嫲听了,高兴地说:“哎哟,不愧是俺孙女,就是一个鬼灵精!” 爹爹文龙黑着脸,照例一言不发。 母亲却站起来,拉着唤弟向外就走。 “唉,你要干嘛?唤弟还没吃饭呢!”嫲嫲于傅氏拤拿着筷子疑惑地问。 母亲蔡晓一声不吭,拉着闺女走得更快了。 唤弟吓坏了,以为母亲要到卖瓜老头面前揭发她。谁想母亲见了卖瓜的,竟换上了一张迷死人的笑脸。她抱歉地说:“大爷,对不起了,孩子她嫲嫲一时走不开,让您久等了,我和孩子来替她搬西瓜。” 第08章 经学大师郑玄(上) 公元前207年,淮河东岸有三个南北排列的村庄,分别是前郑公、后郑公和后店村。 当时,有郑姓人家在此耕种生活,此地西邻淮河,北靠砺阜山,依山傍水,山清水秀。 其东南田野广阔,是天然的风水宝地。 东汉顺帝永建二年七月初五,名扬海内外的经学大师郑玄郑康成就诞生在隶属于高密的这块风水宝地上。 郑家祖上曾经显赫过,其远祖名叫郑国,字子徒,是孔子的弟子,其后世封为朐山侯。 郑玄的八世祖郑崇,字子游。为高密大族,西汉哀帝时官至尚书仆射,《汉书》中亦有其传。 郑崇为人刚直不阿,很受哀帝的信任和重用,常与宦官、幸臣董贤等作斗争,后来遭佞臣诬陷,惨死狱中。 之后,郑氏家族日趋败落。 到了郑玄出生时,他的祖父郑明、父亲郑瑾就已经潦倒到以务农为生了。 郑玄天资聪明,自幼喜好读书。 其父看在眼里,很是欣慰。于是,倾其所有支持他求学。 他从小就学习书数之学,到八九岁时就精通了加减乘除的算术。不但一般的大人比不过他,即便是读书人,不专门学习书数者也赶不上他。 到了十二、三岁,他已能诵读和讲述《诗》、《书》、《礼记》、《易》、《春秋》这些儒家“五经”了。 同时,他还喜欢钻研天文学,并掌握了“占候”、“风角”、“隐术”等一些以气象、风向的变化而推测吉凶的方术。 郑玄自少年时就确立了学习经学的志向,终日沉湎于书卷中,一心向学,孜孜以求。 他不尚虚荣,天性务实,有一件小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十一、二岁的时候,他曾随母亲到外祖家做客,当时客人很多,在座的十多位客人都衣着华美,打扮得焕然一新,一个个言语清爽,夸夸其谈,显得很有地位和派头。唯独衣着朴素的郑玄默默地坐在一旁,似乎身份和才学都赶不上人家。其母见状,感到面上无光,便暗地督促他出头露面,显露点才华,展现点智慧和神气。郑玄却不以为然,他对母亲说,这些庸俗的场面“非我所志,不在所愿也”。 席间,外祖父来到孩子们中间,问他们都读过什么书、习过什么艺。 孩子们大多说,“习武”,有的还当堂演示起来。 只有郑玄沉着地答:“读《左氏春秋》,演《九章算术》”。 外祖父听后一愣,随即出题测验:“小园荷塘藕芽生,日长一寸露峥嵘。屈指一满三十日,夜来蓦然起秋风。去水六寸吹折断,新蕊斜垂染水红。茎蕊之间八寸整,荷塘深浅谁知情?” 在其他孩子冥思苦想尚不知如何解答之时,郑玄已脱口对曰:“一尺四寸。” 外公惊喜地连连夸赞:“神童、神童……”。 郑玄在如饥似渴的学习和实践中,不但迅速地成长起来,而且还用其过人的睿智帮助乡邻解决了不少困难。 有一天中午,一村人要刨倒一棵四周都住着人家的参天大树打造家具。 为提防树倒下后砸坏邻居房屋,便请来一个有学问的高人,帮助估量估量此树的高度,好确定一下放倒大树的具体方位。 那个“高人”绕树一圈儿,叹曰:“度树之高,其难不若量天乎?” 围观众人都笑了:“‘量天’,那不得用‘量天尺’!可是咱上哪去找根能量天的尺子呢?” 这时?,郑玄刚好和一群孩子放学路过。他灵机一动,走上前大声说:“我有‘量天尺’!” 村人都知道,郑玄岁数虽小,却智力超群。于是,都好奇地围着这个孩子,看他如何行事。 只见郑玄不急不慢地取来一根木杆,让村人量出它的长度后,直插在树旁的地上。又说:“请分别量一下这杆子和大树影子的高度……” 人们还未解其意,郑玄已经根据他要的几个数据,算出了树高并胸有成竹地讲解道:“在同一时间里,这树影是木杆影的几倍,树高不就正好是这杆长的几倍吗?”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无不赞叹。那个有学问的老人更是捋着胡子连连自叹不如。 从此后,小郑玄更加孜孜以求地探讨学问,因为他常常帮助村民解决一些难题,其“神童”的名头也逾叫逾响亮了。 一天,督学来巡查乡学,他一不考察夫子的学识,二不查阅学生的作业,只是别出心裁地叫孩子们做一幅《牧牛图》。 孩子们按照督学的要求纷纷动笔绘制起来,郑玄却因旁听督学和夫子侃古谈今入了迷,而忘记了作画。 眼看时间到了,督学和夫子才终止谈论,等候学生们交卷。 郑玄此刻方反应过来。情急之下,他先在纸上斜画了一根长长的贯穿纸张上下的墨线,在右上方抹了一缕粗粗的黑杠,又在中间用笔错落地点了几点,最后,在右下角端正地提上《牧牛图》三个大字和他本人的落款,匆匆交了上去。 督学大人一看,愕然不解地问:“牛和牧童呢?” 郑玄小手指点着画面,坦然曰:“这里的草吃得只剩几簇草茬茬了,牛就向前去了。看,这还有一段牛尾巴露着嘛!牧童拉着这条长绳子也只好跟着上前,这不,还没走过来呢!” “好,好……你真是个天才!”督学由衷感叹道。 郑玄16岁的时候,不但精通儒家经典,详熟古代典制,而且通晓谶纬方术之学,又能写得一手好文章。 当时朝廷的统治者相信灾异、符瑞之说,把各种自然灾害视为上天对人类的惩罚和警告;而把自然界罕见的一些现象,如禾生双穗、珍禽异兽出现等,看作上天对人们的奖励和对“政治清明”的赞赏。 为了证明统治者的行为符合天意,朝廷便鼓励地方官府将“符瑞”逐级上报,借以神化和歌颂封建统治,麻痹人民。 但当时的吏治已经坏透了,州、县官吏大都是白囗,写文章也难以象个样子。 这一年民间有人献瑞,不同的两棵秧长到一起结了一个瓜,称为“嘉瓜”;一枝禾稻结了两个稻穗,谓之“嘉禾”。县里要讨好上级,就将“符瑞”的情况写成公文并加上颂辞上报。 无奈官吏鄙陋无文化,写的东西实在拿不出手,只好请“神童”郑玄来改写。 郑玄写好了公文,又写两篇颂辞,倍受县吏的赏识。郡守认为郑玄是少有的奇才,不愧“神童”之名,后来亲自为他主持了“冠礼”。 郑玄对方术之学的研究也很有心得,成名很早。 据《玄别传》记载,郑玄17岁时,有一天正在家里读书。忽见刮起了大风,他根据自己掌握的一些方术来推算,预测到某日、某时、某地将要发生火灾。 于是,他立即到县府去报告,让政府早做准备。 到了某日某时,某地果然发生了火灾,但由于早有准备,并没酿成大害。 这件事不胫而走,郑玄又被当地视为“异人”。 郑玄18岁时,由于家境贫寒,生活困苦,已经没有条件让他不事生产继续专门攻读了。迫于生计问题,他不得不出仕,充任乡啬夫之职。 汉代地方政府实行郡、县二级制,县以下设乡、亭、里、什、伍等,一般是五户为伍,十户为什,百户为里,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乡啬夫是乡一级地方小吏,掌管诉讼和税收等事。 郑玄在担任乡啬夫期间亦为民做了许多好事。 未完待续…… 第09章 经学大师郑玄(中) 有一天,一个老妇哭着来找他,她说儿子不孝将她赶出了家门。 郑玄派人招来她的儿子询问因由。 老妇的儿子振振有词地说:“今年天灾,家里已经没有多少吃的了。再说,母亲养我22年,我赡养了她26年,已经不欠她的了。” 郑玄道:“既然你觉得已经还清了你母亲的养育之恩,那就作罢……” 正在老妇绝望,其子庆幸之时,郑玄又问默默垂泪的老妇:“请问老人家,你这儿子呱呱坠地之时几斤重啊?” 老妇哽咽着答:“6斤。” 郑玄又转头对儿子开口了:“儿女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今天,你把从你母亲身上得来的骨肉还给你娘,从此以后,她的生死就与你无关了。”说罢,唤人持杀猪的快刀过来。 老妇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阻拦。 其子一见小吏手中明晃晃的剔骨剜肉尖刀,吓得浑身直打哆嗦。 他“扑通”一声,跪倒尘埃,一个劲儿地磕头哭求:“大人,饶命啊,饶命!”并连连答应郑玄,以后一定好好赡养母亲,再也不敢慢待了。 就这样,郑玄三言两语化解了一场“母告亲子”的官司,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那个儿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的老母亲回家奉养去了。 郑玄在担任乡啬夫的第三年春天,有个叫李林的乡民早起去田间捡到了一头牛,他大喜所望,没加多想就牵回了家。结果被人告发偷牛而被官府抓了起来。 人赃并获,李林无言以对锒铛入狱。其妻哭哭啼啼找到郑玄处。 郑玄仔细询问,得知她家尚留有牛捡来时的半截缰绳。便吩咐李林媳妇不要大事声张,只管悄悄把缰绳送来就好。 郑玄拿着这截断缰,以“救灾扶贫”的名义走访了几个精心筛选出来的可疑户,果然在一个叫李全的人家发现了端倪。 李全家里间的滚石上正拴着一截缰绳,郑玄取出随身带来的断缰一比对,断面正好吻合。李全在事实面前不得不承认了偷牛系他所为。 郑玄不动声色间就纠正了冤案,真相大白,李林得以出狱回家了。 对于自己主管的工作,郑玄勤勤恳恳,十分认真,抚恤孤苦,甚得乡里的好评,不久便晋级而成为乡佐,大约相当于副乡长的职位。 虽然上司器重,乡亲拥护,但郑玄却不安于乡吏的工作,不愿为吏以谋生,而一心向往研究学术。 因此,他在做乡吏的同时,还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刻苦学习,每逢休假日也不回家,而到学校中向先生请教各种学术问题。 他的父、兄对他痴迷学问、久不归家也反感起来。一再地责备他不安心于工作,训斥他不回家探望家人。 然父、兄的反对也改变不了他的志向,他仍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着。 到21岁时,他已经博览群书,具有了深厚的经学功底,并精于历数图纬之学,兼精算术,成了一位满腹才学的年轻学者了。 他利用工作之余,如饥似渴地遍访民间文人,很快,周围已经找不到能够教他的人了。 伴随着知识和学问的增长,郑玄步入了青年时代。他虽然立志于潜心钻研经学,并已具有了一定的经学造诣,但他相信学无止境,对自己所学到的东西从未感觉满足过。 犹不满足的郑玄开始萌生了外出求学的强烈愿望。 他一边在郑潜先生处研经问礼,一边默默做着外出求学的准备。 此时,略有耳闻的家人正在积极给他准备婚事,试图通过婚姻牵绊住他那颗不安于现状的心。 父、兄精心为其挑选的新人是水城人。 吉日那天,被喊回家的郑玄依照家人吩咐将新人迎接回家。 拜堂入洞房之后,按理郑玄应该挑开新娘的红盖头,可郑玄一门心思做着自己外出求学的打算,竟然忘记了此等大事。 因为郑玄有在睡前读书的习惯,所以他捧起一本经书翻阅……看到心动之处,竟然还摇头晃脑陶醉地吟哦起来。 直到一旁等待的新娘突然咳嗽一声,他才想起没给新人掀盖头。 愧疚不已的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轻轻揭开了新娘的罩头红,只见跳跃喜烛的明亮光晕下露出的是一张端庄秀美的脸。 郑玄大喜,连连作揖道歉。 文静的新娘缓缓站起来,伸手制止了他。慢启朱唇,微微一笑:“夜深了,歇息吧!” 一向稳重的郑玄,面对如水伊人的邀请,平生第一次慌乱起来。 他连忙帮新妇宽衣缓带,怀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搀扶着软若无骨、娇羞不已的人儿,上了喜床…… 当时的名士杜密,就是那个——和大胆反对宦官的“天下名士”李膺齐名、为世人并称为“李杜”的人。 杜密升任太山太守、北海相,到高密县巡视时见到了郑玄。一番接触之后,认为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名士见名士,难免惺惺相惜。于是,杜密就把郑玄升调到郡里为吏录,使他得到学习和深造的机会。 从此,郑玄便结束了他的乡吏生涯。 到了北海郡不久,郑玄又辞去吏职,入太学授业。 他的老师名叫“第五元先”。 “第五”是中国的一个复姓,是舜帝之后——陈胡公与周武王之长女——大姬的后代,是当时京兆平陵的大姓。 “第五元先”曾任兖州刺史,是一位很有学问的经学博士。 郑玄从师“第五元先”,先后学了《京氏易》、《公羊传》、《三统历》、《九章算术》等,俱达到了通晓的程度。 其中《京氏易》是西汉京房写的,《公羊传》是战国公羊高传述、西汉初成书的,这两部书都是今文经学的重要典籍。《三统历》是西汉刘歆写的历法,《九章算术》则传说是西周周公姬旦所著,这两部书都属历数之学的重要著述。 此后10年左右,皆为郑玄折节求学的时代。 他师事“第五元先”后,又从东郡张恭祖学习了《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等书,其中除《礼记》和《韩诗》外,均为古文经学的重要典籍。 郑玄向“第五元先”和张恭祖学习了今古文经学两大学派的重要经籍后,尚不以此为满足,又从陈球受业,学习了《律令》。 在此期间,他还以明经学、表节操为目的,游学于幽、并、兖、豫各地(相当于今山东、河北、河南、山西一带),遍访名儒,转益多师,虚心向他们学习,共同探讨学术问题。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辞劳苦,孜孜求道,郑玄的青年时代,就是这样匆忙而充实地过去了。 到了而立之年后,郑玄已经成了一名有着较深造诣的经学家。 他的学问在山东(指的崤山以东,今天的冀鲁豫一带)已经可以说首屈一指、无出其右者了。 郑玄虽然已经学富五车,但他自己却毫不满足,学无止境,越学反越觉得知识不够用。 当他感到关东(指函谷关以东)学者已经无人再可请教了的时候,便通过友人卢植的关系,离开故国,千里迢迢西入关中,拜扶风马融为师,以求进一步深造。这一年,郑玄是33岁。 马融是扶风茂陵(今属陕西兴平)人,为当时全国最著名的经学大师,学问十分渊博。他遍注儒家经典,使古文经学达到了成熟的境地。他的门徒上千,长年追随在身边的就有四百余人,其中优秀者亦达50人以上。 只是其为人比较骄贵和讲究,虽然门徒众多,但他只亲自面授少数高材生,其余学生则由这些高材生转相授业。 郑玄投学其门下后,三年多没有见到马融一面,只能听其高足弟子们的讲授。 但郑玄并未因此而放松学习,仍旧日夜寻究诵习,毫无怠倦。 有一次,马融和他高徒在一起演算“浑天”问题,遇到了疑难而不能自解。 有人推荐说郑玄精于数学,于是,马融就把他召去相见。 郑玄很快就圆满地解决了问题,使马融与在场的弟子们都惊服不已。 马融对卢植说:“我和你都不如他呀!” 自此以后,马融对郑玄就十分看重了。 郑玄便趁机把平时学习中发现而未解决的疑难问题一一向马融求教,对于篇籍的奥旨寻微探幽,无不精研,终得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融每当讲学,必设絳帐,前聚生徒,后陈声妓,侍女环列左右。玄听讲三年,目不斜视。融大奇之,叹曰:“得我学之秘者,郑玄一人耳!” 郑玄在马融门下共学习了近7年,因父母老迈需要归养,就向马融告辞回山东故里。 马融此时已经感到郑玄是个了不起的人才,甚至已经超越过了自己。 他深有感慨地对弟子们说:“郑生今去,吾道东矣!”意思是说,由他承传的儒家学术思想,一定会由于郑玄的传播而在关东发扬光大。 从马融那里学成回乡后,郑玄已经40多岁了,这时他已于百家之学无所不通,成为全国著名的精通今古文经学的大师了。 于是,远近有数百上千人投到他的门下,拜他为师,听他讲学。 当时他家里还很贫穷,便“客耕东莱”,就是说一面种田维持生计,一面教授门徒。 东莱在今山东即墨县东南不其城南山下,环境十分优美,山上有古井不竭,井边生有一种细而长的草,和薤一样一尺多长,很有韧性,时人称之为书带草,又叫康成书带。 郑玄与弟子们隐居于此,过着清贫而安谧的生活。 本来,像郑玄这样学问好名声大的经师,是会被推荐或征召入朝为官的,他本人也未尝不是这样打算的。 但谁知正在此时,却发生了“党锢之祸”。 未完待续…… 第10章 经学大师郑玄(下) “党锢之祸”是东汉后期统治阶级内部宦官、外戚两派长期斗争的产物。 外戚当权,即杀戮和罢免一大批宦官,而提拔重用他们的同党;反之,宦官掌权,则大杀外戚集团,罢免和压制外党。 桓帝时,一批比较正直的士家豪族和“名士”出身的封建官僚,联合3万多太学生,一起反对宦官集团。 宦官则近水楼台控制了桓帝,捏造对手罪状进行反击,桓帝不得不下令逮捕了李膺、陈实、杜密等200余人,并对逃亡者悬赏追捕。这就是发生于延熹九年的第一次“党锢之祸”。 后来,由于外戚集团的支持,桓帝下令开赦李膺等200人。 不久,外戚与党人联合起来计议诛杀宦官,泄秘后反被宦官先发制人,阴谋陷害,将李膺、杜密等200余人一并下狱处死。 之后,宦官为斩草除根,又在全国各地陆续逮捕“党人”。 灵帝建宁元年,下诏各州郡查究“党人”,凡“党人”及其门生、故吏、父子、兄弟现居官位者,一概免职禁锢,这就是所谓第二次“党锢之祸”。 所谓“党锢”,也就是视为“党人”而予以禁锢,绝其仕进之路,永远不许为官。 郑玄曾为杜密故吏,又曾受杜密的赏识与提携,所以也被视为“党人”,于建宁四年和同郡孙嵩等40余人俱被禁锢。这一年,郑玄才45岁。 郑玄被禁锢后,绝了仕进之路,便杜门不出,隐修经业,集中全部精力来进行遍注群经的工作。郑学的主要成就,都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 汉代经学有今、古文之分。 秦始皇焚书后,汉代有一些老儒生凭记忆背诵出来一些经文,用当时通行的文字记录并整理出来,叫做“今文经”。西汉成、哀之时,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秘书,发现了一部用古籀文字书写的《春秋左氏传》,再加上由孔壁所得的《逸礼》、《古文尚书》,和当时尚未立于学官的《毛诗》,便成了古文经的主要经典。 研习今文经的,叫“今文学派”,修读古文经的,叫“古文学派”。 今、古文经不仅经文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其解说和观点差异甚大。 两派各按自己的观点注经立说并收徒讲学,渐成水火不容之势,以至于发展到相互指责、论辩,相攻如仇的地步。 后来,古文经也被立于学官,取得了合法的地位,两派的斗争更加经常并激烈了。 到东汉时,今、古文经并行,古文学派的影响迅速扩大。 郑玄进入经学界,正是处于今、古文学派激烈斗争之时。 今、古文经学派的相互攻击,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进步意义,虽然两派都各有一些长处。 经学讲究“师法”和“家法”:严守经师之说毫不走样,叫做师法;同一经师的不同学生又各自为家,故师法之下又讲家法,在遵从师法的前提下才能成一家之言。所以,师法是追溯渊源的,家法是对师说的引伸与发展。 如此“疏不破注”,叠床架屋,致使一经就有数家,一家又有若干说,各讲各的一套,谬误百出,使后学者不知所从。繁琐、支离、教条,成了经学的突出弊病。 郑玄起初从第五元先学习《京氏易》、《公羊春秋》,是属于今文经学派的。 后来他又跟张恭祖学习《周官》、《左氏春秋》、《古文尚书》,这是属于古文经学派的。可见他并不专守一师之说,尊一家之言,而是博学多师,兼收并蓄。 他在马融门下受业多年,而马融乃是古文经学大师,总的来看,他是倾向于古文经学一边的。但是,郑玄并不遵守当时经学中师法、家法那一套,他以自己渊博的学识遍注古文经,注中并不专用古文经学家的释义,同时也采用了许多今文经学家的解释。即以古文为主,兼采今文,择善而从。 在受禁锢的14年中,郑玄遍注群经。 “郑注”出现以后,原来各守门户的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便逐渐不再为人们所信了。 他在当时不仅集古文经学之大成,而且使古文今文融为一炉,独创了一个新的学派——“郑学”。 人们转而崇尚“郑学”,使之逐渐成为“天下所宗”的儒学。 例如,郑玄所注的古文经学费氏《易》流行,而今文经的施、孟、梁邱三家《易》便废止了;郑注《古文尚书》流传,而今文经的欧阳、大小夏侯三家《尚书》便散失了;郑玄笺注了古文经的《毛诗》,而今文经的齐、鲁、韩三家的《诗》也就不显了。 郑学的出现,使经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变化,它使经学进入了一个“统一时代”。 期间,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当时有位著名的今文经学大师名叫何休,他用17年的时间写成了《公羊春秋解诂》一书,对《公羊》一书的内容多所发明。从他的《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三文中可见,他认为《春秋》三传中只有《公羊》义理深远,象墨子的城防一样无懈可击。而《左氏》与《谷梁》二传则存在严重的缺点,根本不值得研究。 郑玄乃针对他的观点,著《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以驳斥之。他认为三传各有其优缺点,《公羊》并非十全十美。 何休读了郑玄的文章,也带着叹服的口气说:“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意思是说郑玄能从他的文章中找出矛盾,用他自相矛盾的说法来驳倒他的立论。 由于郑玄对何休的批驳十分有力,使经师和学者们十分惊服。 据说当时京师之人称何休为“学海”,而称郑玄为“经神”,郑的声望远超过何。 当时求学者不远千里投到郑玄门下者甚众,他的徒党通于天下。 总之,郑玄从45岁被禁锢,到了灵帝中平元年58岁才蒙赦令,前后长达14年。在此期间,他打破了经学的家法,注释与著书“几百余万言”,创立了“郑学”,在中国经学发展史上做出了无与伦比的突出贡献。 黄巾农民大起义爆发后,东汉王朝为了平息地主阶级内部的纷争,一期共同镇压农民起义,乃大赦“党人”,这时年已58岁的郑玄始获自由。 郑玄曾先后游学十几年,走遍了各地,连大经师马融都自叹不如,成了全国著名的经学大师。 他著述丰赡,又弟子众多,在当时是有相当大声望的。 解除党禁后,朝廷当政者对郑玄的大名已早有所闻,于是争相聘请他入朝担任要职。 但康成公求名而不求官,羞与外戚闭寺为伍,绝不愿涉足仕途,乃屡拒征辟,一心一意从事著书讲学的学术工作。 灵帝中平二年,执掌朝廷权柄的外戚大将军何进为了笼络人心,首先征辟郑玄入朝为官。 州郡官吏胁迫起行,郑玄不得已,只好入朝去见何进。 何进为表示礼贤下士,对郑玄礼敬有加,设几、杖之礼以待之。 郑玄为保其名士节操,拒不穿朝眼,只穿普通儒者的便服与何进相见。 见面后,郑玄一一回答了何进的问询,并对其做了建言,最后又郑重表示了自己坚决不留下做官的强烈意愿。 仅隔了一夜,未等灵帝授予官职,他就逃走了。 何进一看“此人实不可夺志”,也就只好放任他离去了。 灵帝中平四年,三司府曾先后两次征辟郑玄,但他都借故婉言谢绝了。 第二年,郑玄与荀爽、申屠蟠、襄楷、韩融、陈纪等14人并被征为博士,他以父丧为名未去。 后将军袁隗表举郑玄为侍中,他仍以居丧为理由而拒绝出仕。 中平六年,灵帝死,少帝刘辩继位,不久董卓废少帝而立献帝,迁都于长安。这时,公卿们又举郑玄为赵王乾之相,玄借故“战乱道路不通”,仍旧没有受召。 郑玄屡拒征辟,其间除避乱于徐州外,大抵是在家乡隐居,聚徒讲学,专心经术,著书立说。 他的弟子遍于天下,多有人自远方而投至门下,如河内赵商、公孙方、王基、郗虑等即为其间著名者。他的学生常常超过千人,为一时之盛。 献帝建安二年,袁绍为大将军,兼督冀、青、幽、并四州,为北中国最大的割据势力。 一次绍大宴宾客,71岁的郑玄应邀出席,在席上对一些所谓“豪俊”的提问进行了一一的答对,语惊四座,使宾客无不折服。 其中一粗野云将口吐唾沫说:“当今天下大乱,谁兵强将勇,谁就能当上皇帝老儿,‘子曰’、‘诗云’能顶啥用?” 郑玄端容正色答曰:“将军只可谓以管窥天,周公圣人统军平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匹夫之勇,不过一人敌耳。将军岂不闻楚霸王项羽乎?力拔山兮气盖世又如何,终是难免自刎乌江!” 那将军听后无言以对,全场亦是鸦雀无声。 袁绍为之折服,乃举郑玄为茂才,并表请郑玄为左中郎将,但郑玄却毫不为之所动,一一予以婉拒。 献帝建安三年,献帝征郑玄为大司农,这是位列九卿的高官,给安车一乘,所过郡县长吏送迎。 郑玄在家拜受后,便乘安车至许昌,但马上又借口有病,请求告老还乡。 他虽然并未到任就职,但因为已经拜受此命,故世人称他为“郑司农”。 总的看,郑玄解禁后被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等共有14次之多,然玄皆拒不受。 公车征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也都没有就职。 在汉末黑暗的社会情况下,郑玄有意保持其名士的清节,不肯与他所鄙视的那些外戚、宦官及唯名利是图的假名士们为伍,而一心在学术上发挥自己的才智。他以布衣而雄视世人,不愧为真名士。 “荒山书院有人耕,不记山名与县名。为问黄巾满天下,可能容得郑康成。” 中平五年冬十月,黄巾军占领青州,攻破北海,不受征召的郑玄与其门人避于不其山下,在这里开办了康成书院,与世无争地进行着注经和讲学活动。 康成书院的旧址在城阳区崂山北麓的三标山两侧的朝阳坡下。 这里,北倚巍峨屹立的不其山,南临风光秀丽的墨水河。 “康成”是郑玄的字,书院是郑玄修建和执教的场所,所以又称作“康成书院”。 康成书院建成之后,远近慕名求学者很多。 许多学徒自远方投至门下,相随者数百千人。 康成书院曾盛极一时,闻名于世,三国时的名士崔琰、王经、国渊、任嘏、孙乾等人都曾是郑玄的学生。 但康成书院仅开办了短短一年,就因灾荒致使粮食断绝,无法维持下去了。郑玄只好与学生们痛哭一场,各奔前程了。 郑玄师徒离开不其山后,康成书院也渐渐荒废了。 虽然康成书院早已不在,但关于郑玄的故事却一直在当地流传。 据说不其山上有古井不竭,井边生有一种细而长的草,很有韧性,时人称之为书带草,又叫康成书带。据史料记载,这种可以捆书简的书带草,因郑玄讲学不其山得书卷气熏染而有灵气,故而受到历代文人的青睐和歌咏。 唐大诗人李白有“书带留青草,琴堂幕素尘”诗句,宋苏东坡也有“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之咏。 另外,在此地还零散生长着一种乔木,木质如家楸、金楸、银楸、黄楸、绵楸,只是其叶脉网络宛如圆长多变的篆纹,郑玄誉之“篆叶楸”。 虽然郑玄在这里授徒时间不长,但留下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当地许多引人向善的故事都爱用郑玄当主角,这也体现出了人们对他的爱戴。 传说康成书院建成时还发生了这样一个传奇故事。 当年书院完工后,郑玄已经身无分文,最后结账时有三个即墨工匠的工钱实在拿不出,只好先欠着人家的。 但这三人各有难处,黄伯等钱给他爹抓药治病,周荡光棍一根要攒钱娶媳妇,另一个叫郭槐的准备用钱拜师学个手艺好养家糊口。 三人虽然各有苦衷,但还是同意郑玄先欠着他们的工钱了。 郑玄非常感激,就带他们来到一丛葳蕤的青竹边,说道:“你们如此体谅,老夫无以回报,就每人送给你们一棵不其山的青竹吧!” 三人接过竹子,嘴上不说,心里都不痛快,这样又嫩又细的竹子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拿回家有何用处? 不过郑玄却拿着很当回事,送到山下临别时又殷殷嘱咐,回家后,一定不要忘记把青竹栽上。 三人点头应承着,各自回家去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郑玄备好三份银子去即墨还账。 他先来到黄伯家,刚进门,黄伯就跪地谢恩,他告诉郑玄,他爹的病好了,多亏了那棵竹子。 原来去年从不其山回来后,黄伯就在院子里随便挖个窝儿把竹子栽上了。没想到,这棵竹子很快长得比小碗口粗,而且还散发出一股很浓的药香味。 他爹的皮肤病,请了不少郎中,喝了不少汤药,可都没治好。 他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把竹子砍了,削成竹片,再放到火炭上烘热,然后贴在他爹的身上。嘿!这一试还真见了奇效,不到俩月,他爹身上原先溃烂的地方全都长了新皮。 他又到了周家,周荡一见郑玄,一边忙着拿喜一边说:“郑先生,大恩还没报呢,怎敢收你银子。不是先生送的那棵青竹,现在我还在一个人睡光炕呢。” 原来周荡把青竹栽在自家的大门口,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平时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就在河边洗衣服。 这天,周荡从地里干活回来,刚走到桥头,就听见桥下有人呼救。 他往桥下一看,是一个姑娘正在齐胸深的水里不停扑腾,眼看就要被河水冲走了。 “旱鸭子”周荡想救但是够不着,回头一看,家门口的那棵竹子正好用得上,跑过去就把竹子拔起来了,他把翠绿的长竹探到姑娘手边,这才把人救上岸来。 那姑娘想感谢救命之恩,又无以为报,就毅然嫁给了其貌不扬的他。 最后郑玄到了郭家,郭槐一样也把他当做贵客,拿出最上等的好茶招待,从家里的摆设来看,他已经是个富人了。 郑玄一问,原来他的发家也是从那棵青竹开始的。 郭槐把青竹栽上后,见它一天天长高长粗,就寻思如果把它伐了,编个竹筐竹篓什么的,还能换个零钱。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编竟然编出了名堂,成了当地最有名的竹编高手,什么样的竹器他都编得出来,而且件件精美,十分畅销。(嘿嘿……悠人十分怀疑,文龙的编织手艺是不是从郭槐那儿传下来的呢!) 郑玄当初每人送他们一棵竹,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愧疚和歉意,没想到机缘巧合,治愈了一个病人,成就了一段姻缘,还造就了一位巧匠。 后来,三人把郑玄送还的银子全都用在了康成书院的修缮上,以感谢先生的送竹之恩。 多少年过去了,书院初建时的规模已不可考,但附近的村庄仍以“书院”为名;村中的小桥称为“书院桥”;村外的水库名为“书院水库”。除了“书院村”,临近的“演礼村”也与郑玄有关,据说这里曾是郑玄当年带领学生们演练周礼的地方。 据《城阳史话》记载,明正德七年,即墨县令高允中因敬慕郑玄,在郑玄筑庐授徒之处,重建院宇,聘教授,群学田,书匾额“康成书院”。 书院坐北朝南,东西呈长方形,占地亩余,围有院墙,门南向,房3间,高约5米,宽约12米,南北深约4米,重梁起架,檐下四根木柱撑顶,柱基座为青石鼓形。木质门窗平开,雕似云图。 该建筑具有十分完整的墙、柱、梁、栋、枋、斗拱和起脊屋顶各部分组成,成为当时著名的人文景观,也是青岛市区最古老的书院。 清初在即墨县城设县学,康成书院由于无人经营管理,也渐渐倾圮。 献帝初平二年,黄巾军攻占青州,郑玄在高密也待不下去了,便逃到徐州避乱。 徐州牧陶谦曾大破黄巾军,境内比较安定,他听得郑玄到来,极为欢迎,以师友之礼相接待。 郑玄把自己安顿在南城之山栖迟岩下的一所石屋里,很少出头露面,仍然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研究儒家经典,注释《孝经》。 献帝兴平元年,陶谦卒,刘备领徐州牧。 相传在这一时期,刘备曾多次到南城山下的石屋拜见郑玄。 一日,刘备问郑玄:“桓帝已降,汉室衰微。群雄割据,天下汹汹。以先生高见,备应如何治之?” 康成曰:“玄尝闻之于先贤,有云‘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者,又有云‘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者。如此看来,当知民为邦本,得民者昌。” 又曰:“凡治民者以大德不以小惠,施教于民,民则知礼,知礼则向善;施刑于民,民则知戒,知戒则远恶。是以大德者使民不干刑,则民无伤。小惠者,罪而后赦,是纵民犯法也。” 刘备听了郑玄这些话,颇有所悟,连连作揖感谢! 时年六十八岁的郑玄与刘备相谈甚得,于是为其举荐弟子——北海郡孙乾。 郑玄在徐州住了五六年,当时孔融为北海相,管辖今潍坊、安丘、寿光、昌乐、昌邑等地。 孔融对经学大师郑玄特别尊崇,他一面为其修葺故居庭院,一面再三派人敦请郑玄回郡。 献帝建安元年春末夏初,郑玄便从徐州返回高密。 据《后汉书》本传记载,郑玄在回高密的路上曾遇到黄巾军数万人,但他们却对康成十分尊重:“见玄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 黄巾军尊重士人,这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 而郑玄是一位真正的名士,在颠沛流离中非礼不动,也是他能够获得黄巾军尊重的原因。 据《后汉纪·献纪》记载,高密一县,竟未受黄巾抄掠,郑玄以自己的人格和名望保护了乡梓。 回到高密后,孔融待之甚厚,告诉手下僚属称之为“郑君”,不得直呼其名。 后来,孔融还特命高密县令为郑玄立一乡,名为“郑公乡”。命广开闾衢,令容牡驷高车,号为“通德门”,对其大加尊崇表彰。 就这样,郑玄在70岁时终于回到了由梓桐村变身为“郑公乡”的老家,算是结束了背井离乡的流亡生活。 昔日旧居已改建成由礼堂、塾舍、内院、深宅等组成一统的崭新庭院。 扶杖站在古木新树间,看着青砖碧瓦掩映交辉,须发皆白的郑玄心中不无感慨和慰藉。 回到家乡的他仍老当益壮,终日精研经典,博稽六艺,并时常睹览秘书纬术。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年,他竟又惨遭人伦大变,经受了老年丧子之痛。 郑玄只有一个儿子,名叫益恩,23岁时被北海相孔融举为孝廉。 这一年春夏之间,袁绍之子袁谭率黄巾降兵攻北海,围孔融于都昌(今山东昌邑),情势万分紧急。 为报知遇之恩,益恩受父命率家兵乡勇前去营救,结果反被围杀,时年仅27岁。 益恩死后,生有遗腹子,郑玄因其手纹与自己相同,又因自己生于丁卯岁,而此子生于丁卯日,故取名叫小同。 郑玄之孙郑小同,字子真,学综六经。初为郎中,累迁至侍中,封关内侯,高贵乡公甘露三年,拜为五更。后为心怀鬼胎的司马昭以“宁我负卿,勿卿负我”之心鸩杀。 郑玄因饱经沧桑,近来身体常觉不适。加之益恩前去援救孔融未回,吉凶难料,故他先作《诫子益恩书》以备。 然《诫子书》成,独子益恩却战死沙场,并未看到。 郑玄年轻时在外四处游历学习,四十一岁才回家与贤妻团聚,益恩似乎是他四十二岁那年的老来之子,爱若至宝,不曾想却英年早逝。这一年,对垂暮之年的郑玄来说应该是一生中最悲痛的一年。 献帝建安五年,郑玄已经74岁了。这年春天,他梦见孔子对他说:“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 这一年是农历庚辰年,即龙年,而来年是辛巳年,也就是蛇年,旧说龙、蛇之年对圣贤不利。 所以他醒来后很不高兴,认为自己当不久于人世了。 而这一年,恰赶上同窗袁绍与曹操的大军在官渡会战。 为壮声势,争取民心和士望,袁绍暗道,今刘备已投身于我,若再加上郑玄这一大名鼎鼎的人物坐镇军中,焉得不胜!于是,就叫其子袁谭逼迫郑玄随军,康成无奈,只好抱病而行。 郑玄自山东远涉翼地,走到元城(今河北大名县境),哮喘旧病加重,不能再走了。 袁绍闻讯星夜赶来,只见郑玄脸色枯槁蜡黄,大惊失色。急唤随行军医前来诊治,用药以后,郑玄的剧烈喘息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开口言道:“大将军请恕老朽无礼了,我恐大限已至,不能再陪将军继续前行了……” 袁绍流着眼泪说:“都是愚弟害了大司农……师兄,现在该咋办?绍当尽力!” 郑玄叹曰:“我活着怕是回不去了,但死了要回故里,可薄葬。遗憾的是不能见老妻和孙儿一面了……” 袁绍明白郑玄的心思,马上说:“师兄放心,我即刻派人,将嫂夫人并小同一道接来……” 这年六月,郑玄病逝于该县。病重和临危之时,他还在注释《周易》。 时值袁绍与曹操对峙官渡一带,双方正欲决一雌雄。惊闻郑玄归天,不禁泪湿战袍。他策马元城,抚棺恸哭。 郑玄死时正处于大战乱之际,所以葬礼从简,但自郡守以下的官员和受业弟子也有一千多人,为其缞绖(披麻戴孝)送葬。 郑玄初葬据东,后归葬于高密砺阜。现在此地仍存有唐代墓碑和郑玄祠庙,距此不远,则是孔融当年给他立的“郑公乡”。 话说官渡之战,袁绍大败,一病不起。这位来自河南汝阳的名门贵胄大将军,死后却不愿回归祖坟。其临终遗言道:“我与玄兄情同手足,生不能共同作战,死要相伴在一起……” 袁绍遗骸最终运往“郑公乡”。 一文一武两位同窗好友,共眠潍水河畔的砺阜山下。 好在这里青山绿水,九泉之下,师兄弟二人倒也其乐融融。 正是,人生难得是知己,刚愎将军郑公识。马革裹尸何必还,潍水河畔伴大师。 郑玄的学生们十分景仰这位老师,为了纪念恩师的教诲,他们像孔门弟子为纪念孔子而编辑《论语》一样,也把郑玄平时和弟子们问答五经的言论编辑为《郑志》,共有8篇。 总括郑玄的一生,是为整理古代文化遗产而鞠躬尽瘁的一生,是献身学术与教育的一生,他身上集中了正派知识分子不慕权势、死守善道、忧民敬业等众多传统美德。 1998年,高密人投资1亿元人民币新建了一所现代化中学,名——康成中学。这所学校就是以高密籍大经学家郑玄的字“康成”来命名的。 第065章 诚信 正是午时,头顶的秋阳此刻倒也知情识趣,日光洒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忒舒服。一点也不像唤弟忽悠卖瓜老头那阵儿似的,炙热地让人心生烦躁。 老头儿挑的西瓜果然带劲儿,哪一个也不下于15斤。 心怒放的唤弟怀抱一个沉甸甸的青皮大西瓜,感觉走起来都看不着脚下的砂石路了。她腆着肚子摸索着前行,不由想起多年前母亲蔡晓教过她的儿歌:叭狗叭,看好家,我去坡里找妈妈,妈妈穿着一身,怀里抱个大西瓜,不知瓜儿有多大,只见西瓜不见妈。西瓜大,西瓜圆,全家一起吃瓜啦,打来井水镇一镇,拿来快刀切开它,红红的瓤儿凉又甜,爽口的味道顶呱呱。啊呜啊呜开吃吧,哎哟唻——不小心吞下黑籽啦…… 母女二人像蚂蚁搬家一样并肩往家搬运大西瓜。俩人一次抱仨,六个大西瓜正好跑了两趟。 抱着西瓜回家的路上,母亲语重心长地对女儿说:“唤弟,你记住了,不要随随便便使用自己的小聪明去伤害你认为无关紧要的人!你马上就是四年级的学生了,要学会善良为人、谨慎处事。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善良比聪明更难坚持。因为聪明是越用越好使的一种天赋,而善良是需要历经无数忍耐方能达成的一种高尚品德。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记做人的根本是‘诚信’!” “噢!”唤弟心不在焉地点头答应着,如今她正一门心思地盘算着赶快回家杀西瓜吃呢! 唤弟心里急得狗抓猫挠似的,好不容易等到饭后,文龙爹爹把湃在井水里的大个头西瓜水淋淋地捞出来,准备在长饭桌上剖开。刀子刚插进西瓜,就听轻微地一声“嘭”,西瓜自动裂开了,紫红的沙瓤从裂缝里露了出来。 唤弟嫲嫲于傅氏一边啃吃着甘甜的大西瓜,一边问:“晓儿,你这是买了多少斤?肯定了不少钱吧?” 还没等母亲回答,快嘴唤弟就抢着说:“六个大西瓜,一共98斤,两毛一斤,一共是19块6毛。爷爷说,咱买得多,6毛零头不要了。俺娘说,大热天的,又让人家等得耽误了吃饭,就给了爷爷20块,说算是补偿。” 于傅氏嘴一撇,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娘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下子买这么多,一点也不会过日子。你大姑身体不好,处处用钱……” 唤弟看嫲嫲又要开始嫌吼她娘,赶紧插话:“嫲嫲,俺娘说,这六个瓜咱留下两个,剩下四个给姑姑和叔叔家呢!” 蔡晓低头吃瓜不说话,文龙赞许地看了看闺女,于傅氏望了望一声不吭的儿媳一眼,终是没有继续叨叨下去。 那个年代,大老潘每次去上面开会都要换上的那种“三接头”黑皮鞋不过二十八块钱一双;青衣和绿衣身上那种质地柔软的石榴红柔姿纱连衣裙也只需十三、四块钱;割一斤膘子厚厚的肥猪肉七毛八;洗一张2寸照片收费一毛六;吃一块雪糕五分;一支冰棍仅要二分钱。 可母亲蔡晓因为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一下子掏出了20块钱。20块钱,那是当时母亲半个月的工资啊! 此事对唤弟影响颇大,以至于后来她每次吃西瓜都会想起这回事,她觉得这是她这辈子吃的最甜的两个大西瓜。 下午,唤弟嫲嫲等爹娘上班以后,就挑了两个最大的西瓜装到提篮里,嘱咐唤弟在家好好看门,她自己挎上篮子就把瓜送到迎风庄去了。 母亲蔡晓在五里路外的公社进行岗前短期培训,第一天,爹爹打算骑车送她去,路上恰好遇上“滨州张”——张韵也前去培训,张韵会骑自行车,正好没车子骑,就替出了爹爹,每天由她过来约着母亲一起上班。 今天培训结束,叔叔也跟母亲一块来了。 唤弟的叔叔于继祖比母亲蔡晓还要大一岁,他面皮红润光滑,头发纹丝不乱,脚上也穿着大老潘那样铮明瓦亮的“三接头”黑皮鞋,上身白衬衣用牛皮腰带扎进下身的灰色西裤里,风度翩翩。跟矮他半头的爹爹文龙站在一起,乍一看上去,二人不像兄弟,倒像父子。 母亲快煮好晚饭的时候,嫲嫲才阴沉着脸挎着空提篮回家。 她一进门看见小儿子在,倒是没有立刻发作。 五人洗洗手,在饭桌前围坐下来,开始吃饭。 嫲嫲一个劲儿地给唤弟和叔叔夹肉,爹爹文龙闪了闪眼,也给母亲的碗里夹了一块。 唤弟看见母亲迅速转过头看向爹爹,却见爹爹的眼睛一眨,就像一滴水落入了深不可测的大海里一般,接着就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微波不兴地继续埋头扒吃着他碗里的杂粮干饭。 唤弟不自觉地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儿,然后夹起自己饭碗里面的一块肉,放到了爹爹碗里…… 唤弟知道,爹爹很爱母亲。 可爹爹近来愈发沉默,话也少了老多,所以她只能通过爹爹和母亲之间的微动作来判断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否正常。 别看她小,可她知道,爹娘之间的恩爱,不是靠嘴说出来的,而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 她看爹爹为母亲夹了一块很大的肥肉,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爹爹很关心娘亲。 有的人吃饭,只顾着自己的口腹,但是有的人吃饭,却老是在想着自己的另一半,这应该就是恩爱的一种表现吧! 唤弟见母亲刚刚吃完那块儿肉,爹爹就又给她夹了一块,那自然麻利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充分地展现出了作为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关爱,似乎生怕自己的老婆不好意思下筷,或者胳膊短够不着而导致吃不饱肚子。 母亲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爹爹夹给她的肉。 可是,一块、两块、三块……今天爹爹似乎为母亲夹肉夹上瘾了,一块肉接着一块肉,中间都没有断过,使母亲吃得比平时还要多。 最后,唤弟看母亲实在不想吃了,爹爹却还在夹,娘也不做声,只是把爹爹夹到她碗里面的肉再夹起来,丢回到对方的碗里,爹爹才作罢。 第066章 家庭小风浪 丈夫文龙对自己爱得深沉、爱得卑微,平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些让婆婆于傅氏怒其不争,转而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小动作来,例如今天的饭桌夹肉…… 婆婆愤恨自己不难理解,毕竟两个有代沟的女人总是特别容易敌对,尤其俩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婆媳的时候。 只是让女儿偷笑并认为那是丈夫对自己的特殊关爱这一点儿,蔡晓和闺女唤弟的理解不尽相同。 因为,根据蔡晓以往的经验判断,文龙今日频繁夹肉,对自己格外殷勤,那就是在传递一个不妙的信号——“山雨欲来风满楼!”丈夫不方便出口的话是:老婆你要吃饱喝足喽,咱才有体力和心情经受老母亲马上就要开始的无理排揎嘛! 其实,何需文龙一而再,再而三地的肢体暗示呀,自从今天傍黑婆婆于傅氏阴沉着脸进门起,机敏的她就已经嗅到风雨的味道了,而婆婆大人的泻火对象十之八 九多半又会是自己。 俗话说,“不只打马骡子惊,其实打骡子,那马也惊!” 估计憨厚的文龙今天也察觉到了危险,所以惴惴不安的他才会在“内战”前,不惜让老母白眼痛恨,也要硬着头皮多给自己一点点关怀,免得在一会儿的婆媳大战中,让他老婆败得太过凄惶无助。 好在而今的蔡晓,经过了屡败屡战的十多年家庭战争的千锤百炼,如今那是越发地“大度”了,几乎每次面对婆婆的无端指责,她都能保持那副“藏风云于身后”的那种“气定神闲”样儿。因为她在不计其数的失败中渐渐“滚爬摸打”出一套让婆婆有怒发不出来的有效“战略方针”,那就是“以静制动”! “战火”一起,她就锯嘴葫芦一语不发,任婆婆独自跳脚又如何?“独角戏”最难唱,婆婆找不到对手,自然会“草草收兵”。哈哈哈,那可是屡试不爽的…… 晚饭后,五人又接着干掉了中午剩下的半个大西瓜,继祖就拍拍屁股,驮上分给他家的俩大西瓜,哼着悠哉悠哉的小曲儿,骑车返回东酉家村了。 于傅氏压着怒火等儿媳收拾妥当,果然开始了对她铺张浪费的数落:“晓儿,以后可不能像今天这么大手了,文龙挣俩钱也不容易……” 唤弟不失时机地插话道:“俺娘买瓜的是她自己挣的工资,没俺爹啥事儿!” 于傅氏回手拍了拍唤弟的脑袋,嗔道:“丫头片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知道啥?你姥姥姥爷出大殡一下子光了你爹500块,500块足够给你大表哥起房子娶媳妇了!一把火烧掉了,死人能知道,等俺老了……” 文龙突然打断他娘的话:“娘,你好好得唻,说啥老了老了的话呢!你老有事说事,怎么老提她姥爷姥姥那丧事呢!说吧,俺姐又寻思啥了?” 这大儿子好是好,就是说话太过直白了。于傅氏老脸一红,硬着头皮嘟哝:“迎风庄你大外甥早好说‘家口’1了,村里倒是有人给提了几个,不过人家“嫚姑子”2一个个地都要房子,你姐急得嘴上起燎泡了。文龙,你可不能不管啊,你姐本来就有病,这要是再急出个好歹来,俺老婆子可咱办呢!” 文龙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坐在一边不吱声儿的蔡晓,大包大揽地道:“娘,俺几时不管俺姐了,唤弟娘前几天还跟俺讲,等俺手上的这批活结算了工钱,加上今年地里的收入,不够让俺再借两个,秋后先帮俺姐家买料。俺们建筑队里的伙计们也都说了,俺姐家的十间房他们全包了,明年开春破冻就开工,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十间?”于傅氏如听天方夜谭似的张开了嘴。 文龙坚定地说:“对!仨外甥加俺姐的房子,明年谷雨前一块起起来,明日,你就去对俺姐讲,让她别再长燎泡了!” “那得多少钱啊,用不了起那么多间房吧?”于傅氏尚不敢相信地问。 “光买料,也不了多少钱。仨外甥一人三间,留一间给俺姐老来养老住。俺保证俺姐到老的时候掉不了地上,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别再跟着胡掺和、瞎操心、乱发脾气就行了!”文龙皱紧眉头安慰母亲。 “嗐!恁俩口子打好了谱又不跟俺说,俺哪知道啊!再说,你姐的事,俺能不操心嘛,那唻就成瞎掺和、乱发脾气了?”于傅氏不满儿子对自己讲话的态度,犹自低声抱怨。 于是,一场由“第一方”——于傅氏发起的雷声大、雨点小的家庭“内战”,以“第二方”——蔡晓未置一词,“第三方”——文龙主动“割地赔银”匆匆结束。 夜里,蔡晓不依不饶地捶打着丈夫赤 裸的胸膛抱怨:“我几时和你说要给咱姐家起房子了?还一盖十间!咱姐成地不自觉唻,有事就‘撮弄’咱娘来家跟我闹,‘扪是’3以后她家有事都得你出头?咱姐夫干啥吃的,他不是个男人?” 反正也不咋疼,文龙一任老婆捶打着出气,赔着笑说:“行了,行了,俺‘假传圣旨’了还不行!咱姐夫怕咱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在家里还不如俺那,连个屁都不敢放!” 蔡晓杏眼一瞪:“我咋着你了?看把你委屈的,当初可不是我非要嫁给你的,你自己也承认了的,是你先……” “对!对!是俺先看中你的,所以在咱家你说了算嘛!”文龙嘻嘻笑着,抢着承认错误。 蔡晓突然心酸地说:“咱家我啥时候说了算了,今天不过了20块钱,咱娘、咱姐就都拿我的‘不是’,说我不会过日子。你看看人家的闺女,谁不穿着凉快又好看的‘柔姿纱’连衣裙,可咱闺女穿的啥?还不是我买了便宜的‘人造’布头,自己给唤弟做的衣裤,也就是咱闺女野小子似的神经大条,不然还不得跟我闹啊!” “好了好了,等咱有钱了,恁娘俩天天穿真丝俺也没意见……” 【高密土话解析】 1——“家口”,就是“媳妇”。 2——“嫚姑子”,就是“闺女”的意思。 3——“扪是”,就是“难道”的意思。 第067章 平地生雷 其实,我们的生活也是很调皮可爱的,它有时甩给你痛苦,有时捧给你幸福,也有时候,它怂恿两者联袂而至,让你痛并幸福着。 蔡晓过去的十几年婚姻生活,可谓是微澜不断、五彩缤纷的。 因为丈夫的特别在乎,所以她幸福单纯;因为卢仝的源源爱慕,所以她流光溢彩;因为唤弟的聪明知心,所以她笑容常在;又因为婆婆的刻意针对,所以她的生活不是寂寞的一潭死水。 这些日子一来,蔡晓的教书工作走上了正规,家庭生活也算称心如意,如果这么一成不变地过下去,未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幸福。可事实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 原本于傅氏对大儿媳那平平的小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早在几年前她就盘算好了,等他们家的“贵人”——小儿媳再诞下一个男胎,就过继到文龙名下,也好延续长子这一支的香烟。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1980年9月,咱们国家提出普遍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的方针,到了1982年,上头更是把计划生育作为了基本国策。在此情况下,全国上下计划生育政策一度抽紧。尤其是1983年和1984年,地方政府直接把“提倡”计划生育,当作了“政治任务”来严抓严管。 于继祖好不容易才当上教师,吃上了商品粮,这要是再冒险超生,就该一撸到底重新回家种地了。所以小儿媳陈雪梅坚决响应上面的政策,在生育一子三女后,主动送丈夫去卫生院结了扎,彻底断了于傅氏再抱一孙的念想。 听闻这个消息,五老妈——于傅氏如遭雷击,两月之内竟白了半数头发。 文龙也快三十八、九了,如果不快点想办法,大儿子一家不也就成了人人看不起的“绝户”了嘛!她挖空心思琢磨:不行就先把唤弟送归小儿家,这样文龙名下就没有子女了,那么按照政策,他也就可以再生一胎。既然大儿媳下不了蛋,那就“借腹生子”,想来蔡晓也不敢悖文。假若她不同意,那就叫文龙跟她离婚,正好娶个能生养的农村媳妇进门,这样更好,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八年后还可以再生一胎呢。她这样想着,顿觉生活又有了奔头。 可等她把自己的想法悄悄告知文龙的时候,文龙却梗着脖子不同意,他第一次对着老母亲发了火,低吼道:“俺宁可当‘绝户’,也不学人家‘借腹生子’”。 因为这事,把于傅氏气了个倒仰,她赌气走去了闺女家,把自己的苦水一股脑儿倒给了于莲。 莲安慰母亲:“娘,你先别急!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也许过些日子,俺兄弟就想通了呢!” 于傅氏恨铁不成钢地说:“怎么想通?你兄弟叫他老婆弄得五迷三道的,事事都听那个浪娘们儿的,一点骨气也没有!” 多智的莲慢条斯理地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借腹生子’俺兄弟那个犟种恐怕不会同意。不过如果娘真想弄走他妗子,俺倒是有法子。” “唉!”,于傅氏长叹一声,“拍着良心说,俺也不愿意那么做。晓儿待俺还是不错的,就是你这里,她做得也够可以的了,听你兄弟说,明年给你家盖房子的事还是她先提出来的呢!” 于莲不屑一顾地“切”了一声,道:“俺兄弟也就是骗骗你,依俺看,文龙那样说,多半是想在娘面前给他老婆买好。俺这几年身体不好,也没见她来帮俺一指头,她会主动提出给俺家盖房?” “莲,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几个孩子的毛衣裳哪件不是晓儿帮你织的。”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于傅氏突然倒戈了。 于莲撇撇嘴:“是她织的没错,可毛线却是俺买了送去央她,他妗子才织的。你看她给她娘家多尽力,俺兄弟这几年挣得,还不全叫她搬回娘家去了!” “那倒也是……”于傅氏说着说着突然如鲠在喉,没了词,因为她又想起儿子为他岳父岳母一掷千金出大殡的事了! 于莲见时机成熟,马上追着说:“娘,他妗子也不是个省心的,俺村东头的李小路就在邮局上班,俺听他说,他妗子月月都收到胶县的来信,早先俺还觉着是她娘家来的,可这几年她娘家在胶县已经没人了,你想她那信到底是谁寄的呢!” 叫莲这么一说,于傅氏立刻联系到大儿媳炕头那个终日锁得严严实实的“百宝箱”上了,她点点头儿,咬咬嘴唇道:“她最好别有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不然,可就甭怪俺不跟她讲什么婆媳情面了!” 被闺女拱起一肚子火来的于傅氏回到农场,咋看大儿媳咋不舒服。 你看她都是三十三、四岁的人了,还穿着火红色的蝙蝠袖网眼毛衣,笔挺的棕色西裤熨得笔挺,连脚上的黑绒布圆口鞋子都不沾一点灰翅儿,通身上下拾掇得那么紧气不说,一头齐肩短发也梳理得纹丝不乱,成天价自信不屑地弯着嘴角盈盈笑着,这哪里是去上班呀!分明是去勾搭男人。于傅氏越想越生气,因为她越看儿媳越像潘金莲…… 这天上午,邮局的小伙子又来送信了。 于傅氏接过信,反复琢磨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其藏了起来。她知道这信不能给儿子,因为自己那个傻儿子是打死都不会背叛他老婆的,所以,她得另想办法知道信的内容,只有第一时间抓住大儿媳有外心的铁证,才好逼她跟文龙离婚。 她抬头看看天色尚早,文龙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就心急火燎地锁上门,一溜烟儿小跑着到迎风庄她闺女家去了…… 第068章 俄文来信 悠人猜测蔡晓胸中设有一个专门存放其深沉秘密的“死角”,闲时用来放松一下疲倦了的身,同时纾解纾解走累了的心。一旦她进入那秘密死角,就如同武之大者“闭关”一样,除非她自己想敞开心扉出来,否则别人休想闯进去。 …… 上一章说到于傅氏偷了大儿媳的信匆匆忙忙跑去找了于莲。 被母亲急牢牢地从地里叫回家的莲一进家门,紧跟在她身后的于傅氏就快速合上双扉,麻利地插紧了柳木门栓,着急忙慌地拉着闺女的胳膊进了正屋。 她如同已经拿住了儿媳的偷情“罪证”一样,从怀里抖抖颤颤地掏出信递给莲,激动地说:“儿,你快看看,这封信里面说了啥?” 莲接信在手,看了看封面,收信人:蔡晓;寄出地址:胶县xxxx机关大院。 她把信封翻过来,看了看背面的粘合处严丝合缝的,沉思良久,才从墙上取下文龙用空玻璃药瓶做的简易煤油灯。她扭开灯盖把灯芯取出,用湿漉漉的灯芯把封口小心洇湿,然后找来一把旧铅笔刀,轻轻切开胶水粘结,打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瓤,展开后,是一张薄薄的信纸。莲垂目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原来除了抬头的称谓、问候以及信末“紫色郁金香”落款和日期,整个一封信的内容全部是她不认识的洋文。 她惊疑地回望了紧紧盯着她和信纸的老母亲一眼,蹙紧了眉头。 于傅氏紧张地问:“信上说啥了?” 莲茫然地摇摇头:“俺不认识!” “怎么会不认识?你不是上过识字班吗?”一向视闺女若神的五老妈语气里略有几分薄嗔和丝丝失望。 “娘,识字班又没教授洋文。”莲苦着脸说。 “这信是洋文?”于傅氏不可置信地探头看了看,“那可咋办呢?” “没事,俺把信拿给俺村里的何老师看看!”莲边琢磨边说。 “哎呀,不行,不行,那可不行!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把信一拿出去,别人不都知道你兄弟戴上‘绿帽子’了。”于傅氏伸手来拿信,“算了,俺还是给唤弟娘拿回去吧!” 于莲轻轻推开母亲的手:“娘先别急,咱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信呢,俺肯定是要叫你拿回去。不过——嗯,俺有法子了……” 莲诡异一笑,拉开抽屉,找出一支半截的秃头铅笔,用小刀削了削,又取出一本儿子用过的作业本,在纸的背面上把信的内容原封不动地“复制”了下来。 要不就说莲聪明呢,一封她不认识的洋文竟然叫她原模原样地画了下来。朋友请看: “on, цвetet kaлnha в пoлe y pyчьr Пaphr ka3atь o hen? r xoжy, he cmer вoлю дatь cлoвam... mnлыn mon, xopoшnn, дoгaдancr cam!” 嗐,除了没有抬头和落款,几乎一个字母都不差呢! 咱且不说于傅氏如何战战兢兢把闺女“还原”了的书信交给蔡晓,也不说她老人家如何解释为啥晚了当日的晌午饭,咱还是先看看聪明的于莲是如何找人解读这封洋文信的吧! 莲把她“复制”好的书信从中间撕开,然后又分别团成团儿使劲儿揉了揉,复丢在院子里的黑地上踩了几脚,这才捡起两个纸团去找了原先在县一中教学的何老师。 听说这个何老师曾经是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呢,还是本县有名的教学能手。可惜就因为“超生”,今年春天被学校开除党籍,一撸到底,撵回老家“修理地球”来了。 莲在他家的地里找到了何老师,说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拾时捡到一个纸团,上面写着不认识的字母,请何老师看看是否是“反动”言论。 何老师接过莲递过来的纸团,展开念道:“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好像日本看护妇……” “不对,不对,是反面!”莲起初疑惑,后来红着脸说。 何老师呵呵一笑,翻过来流利地念了几句洋文,似乎马上意识到对着面前的农村妇女读洋文是不理智且无礼貌的,于是他赶紧翻译成中文,重新朗诵:“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没有勇气诉说尽在彷徨,我的心上人儿你自己去猜想……嗯,这好像是一首俄文歌的下半部分……” 莲急忙把手里的另一个纸团递上去,何老师展开,从头译诵起来: 田野小河边红莓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他对这樁事情一点也不知道 少女为他思念天天在心焦 河边红莓儿他已经凋谢了 少女的思念一点没减少 少女的思念一点没减少 田野小河边红莓儿开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 少女的思念天天在增长 我是一个姑娘怎么对他讲 没有勇气诉说尽在彷徨 我的心上人儿你自己去猜想 我的心上人儿你自己去猜想 啊... 我的心上人儿你自己去猜想 …… “哈哈哈……于主任,放心吧,这不过是一首苏联流行歌曲的歌词,名字叫《红莓儿开》,前一阵子,收音机里的《每周一歌》还播过呢!不是什么‘反动’言论。不过,主任的政治嗅觉还是相当灵敏,蛮值得我们学习的嘛!”何老师把两半皱巴巴的纸片还给他们村鼎鼎大名的妇女主任,嗬嗬笑着说。 消息反馈到于傅氏耳朵里,她先是代文龙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替他叹了一口气! 其实,自从把蔡晓的信偷偷拿给莲之后,于傅氏一直心神不宁。虽然她在闺女面前嘴硬,嚷嚷着厌恶长媳,然而,在她的心底深处,还是惶惶不安的。 因为“知子莫若母”,以她对文龙的了解,自己这个长子是真得爱惨了蔡晓的。 她不知道儿媳有“异心”的事情一旦捅到文龙面前时,痴情的儿子是否能承受得住。可儿媳若无“异心”,则文龙的后嗣就难以解决了,谁让蔡晓是非农业户口的呢!按照国家规定,这吃商品粮的,无论男孩女孩可都是只允许生一个的啊!这不是生生要叫文龙这支“绝后”了嘛! …… 悠人私下认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有些人不懂珍惜现在拥有的,老是期待自己没有的。就像于傅氏,她看不到世界很大、风景很美,只看到人生苦短,无后为大。她蜷缩在自己搭成的一小块担心儿子“绝户”的阴影里郁郁不能自拔。她被这种绝望的心情左右着,迷茫中失去了生活的所有快乐。她老是在伤不该伤的心,等那个迟迟不愿来的孙。怀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态,她看长媳什么也不顺眼,整天对其“横眉立目”,惟恐儿子的天下不乱。 …… 此时此刻的五老妈于傅氏不受控制地钻进了狭窄的牛角尖,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在将大儿子和大儿媳二人全部伤害得体无完肤之后,她才恍然明白,自己真正需要的,到底是承继后嗣的孙子,还是蔡晓那样知事明理的儿媳! 哈哈,大潍坊,最搞笑 二零一六年阳历七月,山东局部地区因持续高温,居民家里的降温设施几乎全部启动,导致全线用电超负荷,供电局不得不采取折中方式为民服务。措施一:以小区为单位,轮流停电,如俺们首冲园,1、3、5、7单号楼栋先停电半个时辰,期间供应2、4、6、8双号楼栋,半个时辰后,停2、4、6、8,供应1、3、5、7。然后…… 如此周而复始。 咦?还没完呢,就停电了! 没有电,空调不干活,风扇也不转,手机断了网,电视没法看。这些还都好说,关键是眼前的电脑黑了屏,朋友的美文更是没法看。俺现在两手交替只能摇扇子,心急拙文惜乎不可撰。瞅瞅,这会子悠人的一双手臂都麻了。唉—— 哈哈,终于来电了! 有的人兴高采烈,有的人赶紧干活,有的人手舞足蹈,有的人继续抓狂…… “咚、咚、咚!” 潍坊市‘三根灯草’有限公司抠抠老板办公室的贵重木门在下午三点钟被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咚、咚、咚……” “老板,抠抠老板!” 本公司的元老级员工老董光着膀子,不太礼貌的持续叩着门:“咚、咚、咚”,“开门,开门啊,老板!” “你藏在里面不出声,以为就没事了吗?你自个儿待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倒是挺舒坦的,俺们呢!你快上俺们办公室里去看看吧,一个个热得都不大‘旺相’了! 这两天,潍坊的气温那都红色预警了。 大晌午头子出去吃顿饭,差点晒秃噜了皮。回到办公室又得接着蒸桑拿。 俺们的裤头子都粘腚上轻易撕下不来,使劲儿往下一揭,腌渍的腚皮儿撕吧得生疼生疼的。 你去看看他们,一个个的,穿拖鞋裤衩子的,光膀子上搭着湿毛巾的,哦,还有端着水盆子‘扎猛儿’的…… 俺来之前,办公室的女同志可都郑重声明了,老板你要还这样,她们可就豁出去了,和俺一样,也要光着膀子了! 老板,你快去看看吧!俺们办公室马上就要变成澡堂子了,关键还是男女混浴的。老板,你真沉得住气,难道恁就不怕公安局来扫黄吗? 还有,俺办公室刚来的那个白脸实习生小柳,跟着俺出去跑了几天,都晒成一块乌光闪闪的煤碳了,连淌出来的汗都是黑色的。 你说,俺们全办公室二、三十号人,就吹着这一个来自80年代的小破风扇,那吹出来的风可都怪烫得慌的。这它娘的那是凉风扇,分明就是一个电热吹风机。 俺离着风扇最近便,这寻思着还沾了公司‘元老’的光偷着恣呢,谁想才吹了一头晌儿,安阳娘来,头皮上都烫起大燎泡来了,他们还给俺送了个外号叫——‘叠罗汉’呢! 唉,真是败了,都是一个公司的部门,凭什么财务科有空调,俺办公室就没有? 就因为俺们办公室没有空调,王铁锤这两天老是穿着凉爽地往财务窜。 有个事儿,俺可得先和你说明白喽——老板,财务的贼秃老张跟俺可是不折不扣的情敌,俺那可人疼的铁锤妹妹要是叫他勾搭了去,俺可跟你没完! 老板,抠抠老板,你这是不打算开门了,还是咋的?俺递你说,这回俺来了,就没打谱儿活着回去。俺可是代表全办公室的人来找你谈判的。俺们一致决定:宁愿在空调间里挨老板嚼,也不要在那个古董风扇下听你咧咧了!” 一番慷慨陈词后,老板屋里终于有回应了。 一个慵懒的伪娘声娇滴滴地在屋里响起:“唉——老董啊,今天老板好像出差了,根本没在办公室……” 门外的老董被突然的回答吓得往后跳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马愤怒地骂道:“死娘娘腔,滚一边去!俺还不知道老板出差了,他若是在里面的话,俺还敢来?” 哈哈哈…… 唉,朋友们先别急着走,悠人还有一个彩蛋没砸呢! 老董临走前,又回头对着紧闭的房门恐吓道:“死娘娘腔,俺再次警告你,以后离俺铁锤妹妹,远着点!” 备注:本笑话的中心内容取自朋友们传过来的手机微信,特此声明。 第069章 蛛丝马迹 冷漠的时钟滴滴答答地,不仅无情地驱赶着四季匆匆轮回;还总是贪婪地侵蚀着我们区区不过百年的悠悠岁月。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地进行着一丝不苟地规矩交替,虽然文龙能侥幸与蔡晓在朝朝暮暮的谢开中携手同行,且相依相偎着苦苦甜甜地走了那么久,可做为丈夫的文龙依然觉得,自始至终,自己都没能真正进入过妻子那深潭一般的灵动慧眼,更没能彻底解读懂她那颗层层包裹着的七窍玲珑之心。 也许这就是老婆书上所谓的那啥“红尘阡陌”、“沧海桑田”吧! 悠人窃以为,造成文龙心神不定的主要责任人不在别个,正是他放在心上呵护疼爱的蔡晓。 也许“精神达人”——蔡晓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太会关心“枕边人”。 也或者在她的心目中,丈夫文龙就是巍峨的山、参天的树、是自己想倚就倚、想靠就靠的坚实靠山。可她似乎没有意识到,纵然是高山,也需要它所养育的植被的温柔“爱抚”;纵然是大树,也喜欢它所扶起的藤类攀缘植物的热情“拥抱”。 更或者她只是愿意一个人活在其精神的高雅小天地里,所以,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该走入丈夫的内心世界,看看他坚强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如何迫切渴望其爱人关爱的心。 …… 只有在沉寂的夜里,妻子因为受了母亲的百般刁难而在他怀里捶打哭泣、婉转娇啼时,文龙才会觉得蔡晓真的是自己合法的妻子。因为此时,妻子需要自己的胸膛依靠,需要自己给予的柔情关照。此刻,二人无距离的身身互贴、心心相印。 可惜天很快就会亮,曙光一起,蔡晓就又变回了那个淡定从容,成熟稳重的“画中人”。而文龙也只能再次远远端详着她的倩影,暗暗描绘着她朦朦胧胧的成熟面容。夫妻二人之间似乎不是间着一层可望不可及的“柔姿纱”,就是隔着一片难以戳破的“朱丽纹”1。尽管清楚妻子与自己的距离只有一“布”之隔,可他依然难挡有一种叫做隔海相望的无力感在胸中滋生蔓延。 也许当一个人深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心里总难免会有些害怕。例如咱们的男主文龙,成亲前他轻易不敢奢望能得到蔡晓,结婚后又怕不小心失去她。得失皆怕的文龙有时候无奈地想:大概只有无需等待被爱的痴傻人,才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书归正传,蔡晓自文龙手中接过在外辗转半天才回来的俄文信,一股熟悉而浓郁的煤油味扑鼻而来。她奇怪地望望丈夫骨骼分明的大手,暗自思忖:如今家里都是用电照明,早已经用不着煤油点灯了。就是家里原有的几盏煤油灯和剩余的上半瓶煤油,也早在几年前就被大姑子要去了,唤弟爹爹这是又上哪儿去蹭了这一手的煤油来!她抽抽鼻子,把这封带有刺鼻味道的信嫌弃地丢到西屋的红席炕上。 蔡晓跟着文龙一起去院子里的压井旁洗手,边使劲儿搓手边随口问道:“今日干得啥活?” 文龙不以为意地道:“技术员柳清扬提出咱农场饮用水的含氟量太高,喝了不利于身体健康。潘场长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前些日子已经和尹书记一块出去联系净化器去了,临走前,让俺们建筑队抓紧搭建净化水池、铺设自来水管道呢!前几天忙着备料,今天才头一天开挖池坑。这下好了,用不了多久,咱场里就喝上自己过滤的净化水了。” 蔡晓奇道:“那你怎么弄了一手的煤油?” “煤油?噢——俺也闻到煤油味了,好像是你那封来信上带来的!大概是邮寄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还不知怎么弄上的呢!” 蔡晓点点头:“可能吧!” 于傅氏表面上正在灶屋里急急忙忙地准备午饭,耳朵却一直支棱着,偷听天井里儿子和儿媳的对话。一颗迷了路的心在胸中踢腾扑棱地乱跳着,直到蔡晓不再追问了,她的红面孔才逐渐恢复正常。 蔡晓洗罢手过来帮助于傅氏烧锅,五老妈破天荒地没有嫌吼长媳。 【高密土话解析】 1——“朱丽纹”,是八十年代继“柔姿纱”之后出现的一种有着条纹的暗化纤布料。 第070章 谋杀 “娘,唤弟哪去了?”午饭做好了,闺女还没见影子,蔡晓沉不住气了,就问于傅氏。 “俺让唤弟上大伙房拎开水去了,这老半天了,也该回来了!”于傅氏一边洗手一边向院门张望过去。 “娘,你不是嫌伙房大锅烧的水不好喝吗?这怎么又寻思起来叫唤弟去提热水了呢?孩子上了一头午学,放学还要走5里多路,已经够累的了,也不叫她歇歇……”在婆媳二人交流时一直没有言语的文龙突然出声了。 “俺这不是顾不上自己烧水了么!不就是5里路嘛!唤弟都十岁了,累不着她的,想当年,你还没炕沿高呢,就跟着俺到处要饭,一天还不知要走多少路呢!”于傅氏呵呵一笑。 “唤弟怎么能跟俺比呢!她……”文龙欲言又止地咕哝着。 “恁两口子一个比一个能惯孩子!俺不就叫唤弟提两壶水嘛,叽叽歪歪的,还没完了。看看!俺头发都白了一半了,不还是整天忙活着养鸡喂兔子做饭伺候你们一家子么。”于傅氏把头一低,往文龙面前一伸,颇不痛快地埋怨着。 蔡晓正在摆饭,经过文龙身旁时,不动声色地踢了踢他的脚,止住丈夫的话对于傅氏说:“娘一天到晚不住闲,肯定累坏了,快坐下歇歇吧!我去迎迎唤弟就是了。” 一向把孙女看得眼珠子似的于傅氏突然转了性,赌气道:“不许去!那么大的丫头片子了,拎两壶水累不死她。你姐七、八岁大就跟着你二伯娘上坡,家里地里啥活不是她干,还不照样长大了!唉——”五老妈想起闺女得的那个粘缠的“富贵病”,越说声音越低。 “娘——娘!”正在一家人为了唤弟吵吵不止的时候,“焦点”——小唤弟顶着一脑门子的热汗跑了回来。 随着声音的远远传来,蔡晓看见闺女拎着两只暖水瓶在大门口一出现,就猛地跳过门槛,飞快地跑进天井…… “慢点慢点!”她嘱咐着,心不由慌起来,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跨出当屋,小跑着去接唤弟手里的“高危物品”。 “咦?怎么是空的?” “渴死了!俺先喝口水——”唤弟顾不上回答母亲,从她身边迅速跑过,蹦跶着窜进了堂屋。 “不是叫你去打开水么,你这是又跑哪儿疯去了?给——”于傅氏抱怨着,递给孙女一个水瓢。 唤弟接过来,掉头奔着院子里的大水瓮跑去了。 “不许喝生水!”蔡晓看闺女轻车熟路地舀了半瓢水,淋淋漓漓地牛饮起来,惊得瞪圆了杏眼。 于傅氏斜了儿媳一眼:“没有开水,不喝生水喝什么?俺老于家要饭的出身,根上就“泼实”,那都像你那么娇贵!想当年,唤弟她爹……” “娘——” “娘——” 一粗一细两声“娘”同时出口。 瓮声瓮气的男中音是文龙,细声尖叫的是小唤弟。前者口里的娘是喊于傅氏,后者嘴里叫的是蔡晓。 “娘——先别管喝什么水了,出事了——”唤弟把水瓢丢到大瓮里荡着涟漪的水面上,用手撸了一把水湿的嘴和下巴,胸膛起伏着匆匆道来,“罗叔叔,哦,就是罗颖她爹罗胜利(皇甫璇的配偶,知青农场工人,原籍高密罗家村。)也在大伙房排队打水,她老婆披头散发地抱着孩子就跑到伙房了……” “罗胜利他老婆(皇甫璇,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枣庄。)不是还在坐月子嘛!她跑伙房里干啥去了?”于傅氏面现疑惑地问。 “嫲嫲,俺娘说,‘随便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别插话了,听俺讲完不就行了。”唤弟引用她娘的那句话儿,语气模仿地像极了蔡晓,惹得于傅氏一阵不爽。可唤弟不管那些,继续讲道,“皇甫阿姨嚷嚷着她婆婆拿针扎罗颖的头囟子,要害死她闺女,罗叔叔不信,说皇甫阿姨失心疯了才‘臭哄’1他娘。两人没吵几句呢,就在伙房里动手打起来了。俩胖伯伯上前拉住罗叔叔,皇甫阿姨气疯了,红着眼睛,舀了一铁舀子咕咕冒泡的开水,搂头就泼到罗叔叔头上了,连带着俩胖伯伯都遭殃了……” “伤得厉害不?”于傅氏忘记了孙女刚刚的责备,又插话了。 “不知道!反正这会儿三人全上卫生室里去了。说完了,俺再看看去——”唤弟说着,突然又掉头跑了出去。 “唤弟慢点——”家里的三个大人也待不住了,跟在闺女后面就去了农场前年新设的卫生室。 …… 听到独子被儿媳用开水泼了,缩在家里的罗颖嫲嫲出离愤怒了,也红着一双眼睛跑出来,和没出月子的罗颖娘又厮打起来…… 此事最后还是惊动了派出所…… 处理结果很快就下来了,肇事者皇甫璇竟然是苦主。 谁也没有想到,罗颖嫲嫲还真是要杀害亲孙女。她捂住罗颖的小嘴,在她娇嫩的小身体里陆续扎入了六根缝衣针。 也就是说,从罗颖降临尘世开始,每天都要被她亲嫲嫲残忍地贯入身体里一根钢针。幸好对准头囟子的这根凶器被她娘及时发现并抢了下来。 如果不是月子里的皇甫璇突然醒过来找闺女,出生仅仅七天的罗颖恐怕已经变成“小天使”飞升了。 然而,对于罗颖母亲皇甫璇来说,这还不是最残酷的。 三天以后,警察带来一个更加可怕的消息:去年在罗家村被渔船砸死的罗聪(皇甫璇的长女)不是死于意外,而是蓄意谋杀。凶手不是别人,正是死者的亲爷爷和亲奶奶。 因为这家人以后会从康庄农场消失,所以悠人在此粗粗交代一下他们的后事。 杀人者偿命,罗聪狠心的爷爷和奶奶很快就去天堂陪伴她了,不管五岁即惨遭横祸的她愿不愿意。 小罗颖后来在北京的大医院做了手术,技术精湛的医生成功取出了她体内的所有钢针。然而,她的不幸遭遇亦被无孔不入的媒体盯上了,前来康庄农场采访的记者络绎不绝。皇甫璇伤痕重重的心不堪其累,最终带着死里逃生的年幼小女回了枣庄原籍,从此音讯皆无。 曾经英俊不凡的罗胜利被毁容了。 好在他没有要求追究皇甫璇的责任。自古以来,都是“民不告,官不究”。皇甫璇就此险险躲过一劫,不过二人的幸福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在与妻子离异以后,罗胜利落寞地离开了农场,听说也没有回他的老家,反正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个“脸”怪男。总之一句话:其下落不明了! 【高密土话解析】 1——“臭哄”即“诽谤”。 第071章 臭虫 “五岁稚童船底呜,悲呼一声天地哭。生为女身有何辜,不意竟遭亲荼毒。设若人人皆为男,世间多少弁儿独。若无阴柔配阳刚,何来后嗣祭先祖。” 土坟一变三,草木犹哀情。两个原该善良老实的愚昧老人,为了独子的后嗣传承,不惜以身试法,再一再二地谋杀亲孙女;一个“孝大于天”的大好男儿,为了维护母亲的尊严,对为他生育过两个孩子的爱人大打出手,狠心推开了需要自己倍加呵护的伴侣,最终导致一个本该幸福的家庭,一夕间散了。 “春来草自青,秋至叶飘零。”也许世间有太多的事,我们光凭肉眼根本无法看透,一念之差,也就令彼此失去了一份原本绚丽的心情。在这红尘岁月中,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瞬间,亦有那么多的世事难料,不幸陷入“悲剧”中的人们,将不得不在无尽的遗憾中,惆怅地任由心境渐趋炎凉直至万事皆空。 罗家一事太过轰动,似乎骇到了于傅氏。约有一年多的时间,她再也没有在儿媳的来信上动过心思。 期间,儿子文龙果然不负前言,帮助闺女莲家起了10间砖瓦房,闺女家的老大也如愿以偿地娶上了新媳妇。 让于傅氏美中不足的是,闺女家的那个新媳妇不好相与,过门不到俩月就吵吵着要分家。 本来嘛,分家也不是啥大事,可她不该得寸进尺,要求分四间房子。 这一来,可气坏了闺女于莲。 半生要强的妇女主任死活不答应分给他们四间,她儿媳也是执意不退步,还拿她腹中的胎儿(据打卦的算命先生说,这一胎是男。)说事,大肆要挟她婆婆——于莲。 该死的大儿本来待在一边不哼不哈地,一任老婆和老娘相持。 可后来,那婆媳想明白了,竟然一致把炮口对准二人的“交集”开火了。懦弱无争的他被老少两个娘们轮番轰炸“草鸡”了,就哭着跑去找他大舅于文龙。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文龙本来不想过多涉足多事姐姐莲的家庭纠纷,架不住老实的外甥跪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不肯起来,于傅氏又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圆成”1,最后,他只好答应随外甥走一趟。 谁料走了这一趟不要紧,转眼又背回来四间屋的“饥荒”。 大外甥和他妻子分到了四间瓦房,高高兴兴地分家出去单过了。 大姐莲也没有了火气,因为她又作弄着她那傻兄弟答应在她家的房东头再接上四间同样的房子,好等那双棒儿娶妻的时候也一人分四间。 最吃亏的是文龙,回家跟老婆一说,蔡晓半个月没搭理他。 他妗子不高兴这事很快就通过于傅氏的嘴传到了莲的耳朵里,于莲对自己这个“不近人情”的大嫂就更加不喜了。 聪明的她把自己的不喜转嫁到五老妈身上,适当其时地在于傅氏耳边吹了几次风,唤弟嫲嫲终于如她所愿坐不住了,一回家,就重新开始了对儿媳的又一轮言语“进攻”。 婆媳交战,殃及文龙。 一边是“为我劬劳”的发老娘,一边是自己爱若至宝的“遭雨桃”,狼狈的文龙夹在其中,其左右为难的程度不亚于风箱里的老鼠。 于傅氏婆媳之间没有硝烟的战火虽然久久不息,但因为儿媳蔡晓一方一直示弱,倒也破坏不大。 可事情不会一成不变,据悠人小人之心揣测,这一场酝酿多年的激战势在难免,早晚会爆发。 寒假到了,蔡晓父母去世以后,在外读书的小弟蔡云豹依照惯例要到姐姐家欢度春节。 长姐如母,蔡晓仍旧给弟弟置办了一身过年的新行头。 于傅氏看在眼里,心中不快:怪不得莲说她大嫂太顾娘家呢!看,竟然给她上学的弟弟做了一件呢子大衣,这自己的男人还没有呢,凭什么? 年夜饭后,五老妈看到蔡晓偷偷戳文龙,文龙就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大红包递给了云豹,于傅氏心里更不自在了。云豹虽说还在上学,可他毕竟和文龙同辈,同辈还拿得什么红包?还那么厚,真是嘚瑟! 等年后闺女莲一家来给于傅氏拜年的时候,五老妈就盯着文龙看,文龙被看迷糊了,就摸摸脸问她:“娘,你老是看我干嘛?” 于傅氏道:“文龙,你外甥来给你拜年,你也不给个红包?” 之前,因为小辈们的红包一向由娘亲打理,文龙事先并没有做此准备。他看看于傅氏,不知母亲因何要把自己放在这种尴尬之地,因此憨憨一笑,未置一词。 在一旁沏茶的蔡晓抬眼看了看文龙,丢下茶具,转身去了她和文龙所居住的下首房间…… 唤弟看母亲走了,高兴地跑过去接手了她未完成的工作。她一边沏了杯茶,捧给于傅氏,一边奇怪地问:“嫲嫲,俺爹为什么要给表哥红包呀?你不是已经给过了嘛!” 于傅氏白了孙女一眼,斜睨着云豹,不满地说:“你爹去年钱挣得多,再给一份也正常,是吧,文龙?” 唤弟瞪着一双天真的眸子道:“对呀,俺爹年年挣得都不少,大前年帮俺大姑治病;前年帮俺大姑家盖起了10间大房子;去年给俺大表哥气气派派地成了亲;今年又要俺爹分压岁钱;明年还要再帮俺大姑家加盖四间房,后年说不定俺二表哥三表哥就一块办喜事了!那俺爹拉下那一岭一岭的饥荒谁扛着?” 于傅氏在唤弟背上拍了一巴掌,低声笑道:“就你个毛孩子话多,真是个傻瓜,‘一拃没有四指近’,你爹给你舅舅压岁钱你怎么不管呢!光盯着你姑家说事儿。” 蔡晓手里拤拿着几个红包刚返回到东屋门口,就听一直慢腾腾磕着瓜子没有吱声的于莲,“噗”地吐了一口瓜子碎屑,骂咧咧道:“晦气,嗑瓜子磕出一个臭虫来,娘,恁家——怎么啥人(仁)都有啊?” 唤弟天真地问:“咦,姑姑,瓜子那么小,怎么装得下臭虫呢?” “这个傻孩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懂啊?别杵在这儿了,外边玩去!”于莲被唤弟问住了,气恼地挥着手驱赶着她说。 “就是,你姑姑不过打个比方,小孩子不懂,别多嘴多舌的了,听你姑姑的话,快到外头玩去吧!”于傅氏看闺女有点下不来台,忙给她打着圆场呵斥孙女。 “娘、大姐,这外面天怪冷的,唤弟感冒了还没好利索,你们这是要叫她上哪儿玩去?”蔡晓一步跨进来,压压怒火,尽量平静地问。 【高密土话解析】 1——“圆成”,原是佛教语,成就圆满之意。此处指作成,把事情办妥的意思,即撮合、成全。 第072章 剑拔弩张 “哟,弟妹,俺们乡下的孩子都像车轱辘菜一样‘泼实’,怎么这唤弟到了你手里就这么娇贵了呢!”于莲撇撇秀气的小嘴,不阴不阳地回道。 蔡晓听了莲这句话里有话的指责,更加生气了:“姐,我爱重文龙才尊你一声姐,可你也得有个做姐的样子才好!我不说话,不代表我啥也不明白,每次你一来,咱娘就对我看不顺眼,今天咱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别再暗地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了。” “俺做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了?”一向顺眉顺眼的弟妇突然语气尖锐地对着自己问责,骄傲的莲一时难以接受,“兀”地火冒头顶,声音高亢地追问。 “这有理不在声高,你也不用恼羞成怒。咱有事说事,有理讲理,用不着语气带刺,话音咆哮。在座的没有一个是傻子,相信大家还是分得清是非曲直的,当然,前提是,大家都摸着良心说话。”蔡晓一改昔日沉默对阵的作风,不温不火,不避不让地接上了大姑姐的“火力”。末了又加上一句,“你做了什么自个儿心里有数,我不说是给你留脸呢!” 莲拨拉开张成才力图拦截她的胳膊,挣到蔡晓面前,面红耳赤地道:“俺用不着你给俺留脸,俺到底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俺做啥都敢拿出来晒晒,倒是你,背着俺兄弟跟人家不清不白的,分明是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对吧!” “我?我还背着文龙跟人家不清不白?说话要讲证据的,不然就是诽谤!”蔡晓微微一笑,突然感觉没了气生。 “要证据?好!不就在你炕头上的小红木箱子里吗?”莲听弟妇声音平静了,以为她心虚了,就更加不依不饶地乘胜追击。 蔡晓转过头儿,意味深长地望了文龙一眼,点点下巴,波澜不惊地道:“奇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红木箱子里面有啥?文龙,你知道大姐为什么知道吗?” 一直傻愣在旁边观阵的文龙被蔡晓那一眼看得心惊肉跳。妻子今天的表现太过反常了,以至于他都有点不认识了。当听见蔡晓突然点名问他的时候,才堪堪反应过来,忙道:“不知道,俺从来没有看过你箱子里的东西。” “兄弟哟,你给人家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怎么这么愚囔,人家都给你戴上绿帽子了,你还扒心扒肺地帮衬人家娘家呢!你死心塌地地对待人家,可人家对你无微不至的关心根本就不领情,不管你做什么,人家一转脸就屁颠屁颠地去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了!傻兄弟,你可真是贱!你傻啦吧唧地光对人家好不管用,人家追求的是那些懂的风雪月的草草……” “行了,你给俺住嘴!”文龙怒冲冲地打断莲的尖酸剖析。他下意识地看看一边瞪圆了眼睛的妻弟云豹和闺女唤弟,好像才明白过来有什么不可避免的悲剧要发生了。 果然,云豹攥紧了拳头,长吁一口气,大步来到莲跟前冲口道:“你敢污蔑我姐,活腻歪了是吧?” “哟呵,这么快就要狗急跳墙了,有种你动手啊!”莲胸脯一挺,毫不畏惧地仰起头迎了上去。 愤怒的云豹不假思索,照着对方可恶的嘴脸直接击出了一拳。 “干啥呀?”文龙猛地推了云豹的胳膊一把。 莲没想到貌似文静的云豹真的会出手,措手不及,“呀”地一声,当即软在了地上。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兔崽子——竟然真敢动手,俺和你拼了!”于傅氏看到蔡云豹差点打到她放在手心里呵护的闺女,也火了,就像一头护崽子的老狼一般扑上来,对着云豹一头撞去。 “哎哟!”文龙跨前一步,刚扭过身,于傅氏一头就狠狠地撞上了他的心口。 于傅氏嘴里嚷嚷着“俺和你拼了!俺和你拼了……”头也不抬,下死劲儿地撕打着“云豹”。 云豹转向蔡晓,悲声道:“姐,这样的家庭,你还要继续待下去吗?我还不知道呢,你这十几年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 蔡晓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儿,平静地说:“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的声音并不高,可似乎超有魔力,屋子里的嘈杂声戛然而止。大家都转头看着蔡晓,心思各异。 “他大妗子,都是俺家里混不讲理,事都是她挑起来的,你可别埋怨他大舅呀!”隐形了十几年的张成才突然出声了。 他威严地瞅了瞅自己的五个子女,高声喝道:“一个个的都死了,还不把你娘扶起来!” 在儿女面前树立权威以后,他又转向坐在地上的妇女主任:“还有你,莲,这些年你一直要强,俺从来不吱一声。你说你要强在家里要就成了吧,你还想给文龙当家还是咋的?你如今是不是还想着拆散他们一家?好,你要是再掺和你娘家的事,你也就别回迎风庄了。俺家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于莲在儿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看看怒形于色的丈夫,眼泪唰唰地流出来:“咹?俺嫁给你,跟你吃苦受累,给你生儿育女,不是俺,你能盖起大瓦房,能娶得起儿媳妇?如今是不是看俺有病了,怕拖累你,才要赶俺走呀!” “不是文龙兄弟,就凭你,病怏怏地,家里的钱给你吃药都不够,还能盖起房子,说上媳妇?做人要讲良心,听听咱唤弟说得,哪一件不是事实?文龙两口子挣得钱全给咱家置了房子,你还不知足!大正月里,还要跑到娘家来耍威风,你还是人吗,你?俺要早知道你长了这么一副心肠,就是打光棍,也不会要你!”张成才恨恨地说道,“快走!不要再待在他妗子家丢人现眼了!” 于莲看看张成才阴沉沉的黑面孔,不相信一向唯唯诺诺的丈夫真的敢跟自己决绝。她执拗地道:“俺就不走,看谁敢撵俺!” “我!请你出去,从此以后这个家里不再欢迎你!”一个比丈夫张成才更加绝情的声音铿锵传来,声贝虽然不高,却掷地有声。 于莲不敢置信地看向发出声音的弟媳蔡晓,怒冲冲地回敬道:“‘儿子的江山,闺女的饭店。’这是俺娘家,你敢撵俺?” “错了,你娘家在东酉家村!康庄农场是我蔡晓的家……”蔡晓指点着自己的胸口,微微一笑,“没错,是我蔡晓一个人的家。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晓儿!”文龙低低唤道。 “晓儿!”于傅氏也被儿媳突发的强势吓住了。 蔡晓缓缓走到于傅氏身边:“娘!我今天最后一次叫你娘,你的心事我知道,不就是想叫文龙跟我离婚,好另娶她人为老于家传承后嗣嘛!好,今儿,我就满足你老。”语毕,又转身面对文龙道,“我做人的宗旨是,爱的时候,给对方充分的自由;不爱的时候,就算难受,也会让爱自由!我同意跟你离婚,不是像大姐说的那样有了外心,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爱你,才决定放你自由。” 第073章 离婚 “爱”之一字,在八十年代,很少有挂在口头上的人,可蔡晓却守着一屋子的人,面不红心不跳地连说了四个。 单纯的文龙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神圣的字眼有一天能从妻子的檀口里冒出来,而且对象还是他。这若是别的时刻让他听到一个“爱”,他也会飘飘不知所以,早就把蔡晓紧紧拥进怀里感天谢地了。 可是今天,这几个“爱”字却像四把锋利的尖刀,刀刀扎在他的心房上。 刚刚被老娘重重撞击过的胸口部位,好像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伤了,于是它马上抽搐着,隐隐疼痛起来。文龙强忍揪心疼痛,目视着朝夕相对了十四年的妻子,眼前一阵阵发。 于傅氏愣怔片刻,突然问道:“晓儿,你这是同意跟文龙离婚了?” 蔡晓没有再看悲痛的丈夫一眼,只斩钉截铁地说:“没错!” 精明的于莲忍不住又开了口:“你同意和文龙离婚,可有什么条件?” 蔡晓并不看大姑姐,只是环视室内一圈儿,悠悠叹道:“我和文龙成亲十四年,除了翻盖了老家的房子,几乎没有添置过一件像样儿的家具。这屋里的八仙桌、箱子、杌子还是咱娘当年的陪嫁。我当初过门,没带一点东西,如今离婚,我也啥都不要。只是这宿舍是农场的,在我名下,不能分。唤弟的户口也跟着我,如果娘要带走,只需上公社……” “唤弟俺不要,还是跟着你吧!”于傅氏赶紧抢着道,说完又似乎觉着答得过急,有点太突兀了,于是她又补救似的囔囔了两句,“毕竟是你从小拉拔大了的,再说,唤弟跟着你,她还吃商品粮……” “好!那我就谢谢娘的仁慈了,也算没让我净身出户。”蔡晓说着,心里一痛,突然流下泪来。 一边吓傻了的唤弟,看见母亲流泪,喊了一声“娘”,就扑进了蔡晓怀里。 她踮起脚尖,举高手臂给母亲擦擦热泪,回头死死盯着茫然无措的文龙高叫:“爹!爹——你就狠心不要俺娘和俺了吗?” “晓儿——”文龙打了一个激灵,从妻子“爱”的“凌迟”中回到了现实。 “姐,你也太好说话了。”云豹跺跺脚,转向于文龙,咬牙切齿地道,“姐夫,不!我不叫你姐夫了。因为你已经不是我当初崇拜的那个人了。我姐在你家做牛做马这些年,到头什么好儿也没捞着,末了还赚个净身出户,真有你的!” 文龙嗫嚅着:“晓儿——怎么就这样了呢!”他看看妻子决绝的面色,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如果真的要离,那个该净身出户的,也应该是俺!不过,唤弟不能跟着你!” “不,俺就跟着俺娘!”唤弟抱着蔡晓的大腿不肯松手,她红着眼睛哭起来,小手一指于莲,“都是姑姑,要不是她多事,老是挑唆俺嫲嫲跟俺娘吵架,爹怎么会跟娘离婚,俺恨你!” “瞎说,你姑姑啥时候挑唆俺了,快‘结没声的’1吧!”于傅氏神色慌乱地呵斥孙女。 “俺没瞎说,俺听见好几回了,姑姑递你说,只要爹和娘分开了,她就给爹介绍一个有钱的主儿,那人还是个大姑娘……” “唤弟!俺啥时候说过?”于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就说了,你还对俺嫲嫲说,‘娘,虽说那闺女丑了点,岁数也大了点,可人家是农村户口的,要是第一胎不幸生了个女孩,过几年还可以再生一个。’” “俺没说——”于莲无力地申诉,无奈没有一个人相信她。 唤弟偷偷一握拳,咬咬牙继续向深里揭发:“姑姑说了,你小声对俺嫲嫲说的,不过俺还是听见了。噢,你还说什么西酉家村的啥半仙给那姑娘推算过,说她面虽黑,却有旺夫命;人虽丑,命里却带子!” 文龙悲声叫道:“姐!俺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要这么祸害俺?” 张成才胸腹起伏着狠声道:“莲,你先别操心文龙兄弟的事了,咱俩还是先离了吧!走——回家。哪个不走,就永远别回迎风庄了!”说完掉头出门而去,他的五个儿女看看惊呆了的娘亲,也相继离去了。 “莲,你还不跟着成才回去!快——”见女婿招呼都不跟她打一声,就铁青着脸走了,于傅氏也着急了,赶紧推了闺女一把。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清雪,一时失智的于莲在母亲的推手下,磕磕绊绊地迈入了漫天风雪当中。 屋子里一下儿空荡起来。 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肯先开口。 “娘!俺姑一家都走了——”唤弟看大家都不吱声,就拉了拉蔡晓的衣袖。 “文龙,你打谱……”于傅氏刚想试探着问问儿子怎么处理离婚一事,不料话刚出口,就被文龙打断了。 “娘,唤弟不能跟着晓儿。做人要讲良心,她还年轻,还可以生养,咱不能耽误她一辈子。” “啥?唤弟跟着你,你咋办?”于傅氏愕然道。 文龙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其实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俺前些年和唤弟娘去医院检查过了,她一切正常,毛病出在俺身上。” “怎么会?生不生养关老爷们啥事?”五老妈摇摇头,“你就别蒙俺了!” “真的,你还记得俺七岁那年被土墙砸过的事吗?” “记得,那回儿可吓煞俺了,你昏迷了足足三天,要不是你五老爷一直给你化着,你怕是早就不行了。你要是不行了,俺可就是‘寡妇老婆死儿子’,没有活路了……”于傅氏眯起眼睛回忆道。 “没错,就是那次,医生说俺伤了结种子的器官,输出的种子都是秕子,再肥沃的地土也不会发芽。”文龙伤心地接着说,“别人咱不知道,你还看不着咱庄上的刘麻子媳妇,出嫁七年没开怀,被婆家休回来,村里人都说她是一块不长庄稼的‘盐碱地’。最后怎么着?她跟了穷光棍刘麻子,还不是连着生了俩‘带把的’,这要不是赶上计划生育,她还不知道养多少呢!倒是她那个前夫,仗着家里有钱,休了她接着就娶了个年轻的老婆,可到如今,他连个丫头也没见上面。” “那你怎么不叫医生给你‘扎古扎古’2呢?”于傅氏着急地问。 “医生说年岁多了,早变成了老陈病,没法治了!俺嫌丢人,就一直没递娘说。”文龙懊恼地道。 于傅氏失望地拍拍儿子,又扭头望望蔡晓,喟叹道:“算了,只要你健健康康的,俺也就不操心了!” “那唤弟还是跟着俺过吧,到俺老了眼前还有个人。反正晓儿身体正常,她还可以生。你说呢,晓儿?”文龙跟母亲说了一句,又转头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妻子。 蔡晓一声不吱地红了眼圈儿。 于傅氏讪讪地道:“也没多大的事儿,还离得什么婚呀!晓儿,这事都怨俺,以后俺再也不掺和你和文龙的家事了。你姐家的事儿也不用你们管了,俺去跟她讲,她要盖屋就自己盖,她要娶媳妇就自己娶。文龙以后挣了钱都交给你,你想添置啥家什,也都随你,俺再也不多话了!你不看俺老婆子,不看文龙,只看唤弟,好孩子,你就别走了吧!” “娘——”蔡晓听得心里酸酸的,再也忍不住,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不过,这次她是高兴的。 “哎——真是娘的好孩子!去年老罗家为了要个男娃,搞得家破人亡,那本来就是老天给俺的警告。可是俺老糊涂了,‘搁爪就忘’,这才打过几天就忘了痛了。看看,差点就弄散了你和文龙好好的一个家。嗐,俺就是个好死不死的‘老不死’啊!”于傅氏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恨恨地自责着。 “爹,舅舅,俺娘不走了。晌天了,俺肚子饿了,咱今天做好吃的吧!”小孩子的心情转换得就是快,一见家里烟消云散,唤弟立马高兴地吵着要起好吃的来。 【高密土话解析】 1——“结没声的”,就是“闭嘴”的意思。 2——“扎古扎古”,就是“医治医治”。 第074章 还债 唤弟家雨过天晴,多年来笼罩在她家上空的那片阴沉沉地乌云似乎飘到了她姑姑于莲家…… 张成才这回儿真被老婆的“卑劣”气着了,忠厚老实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莲的手竟然长长地伸到了文龙家。 怪不得莲那个机灵的小兄弟媳妇不许于继祖登自家的门呢! 先前只听莲一面之词,说继祖媳妇陈雪梅不好相与。这下他明白了,不是人家不好相与,而是莲心思太龌龊,为了自己的家庭,不惜“背后插刀”,蓄意破坏亲兄弟美满的婚姻生活。 这种把自家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人,怎么会是自己挑中的妻子呢? 成才蹙紧眉头,茫然地打量着自己家的十间新砖瓦房,想想弟媳蔡晓上午说得那句“结婚十四年没添置一件家什”的话,愧悔万分。 忽然又想起唤弟说的他爹文龙拉下大宗饥荒的事儿,他憨厚的心灵深深地被震撼了! 文龙夫妻是多好的家人,可莲却在人家背后捅刀子。 他忽然开窍了:难道大儿媳也是和老婆商议好了,在文龙面前演的一场戏,故意引兄弟上钩,叫他主动答应再给自己家盖四间大房。 想到此,他又突然回忆起,怪不得新房刚刚盖好,大家都兴奋不已的时候,莲却连连叹气,感慨他两口子老了只有一间房住呢,原来,她从那会儿就开始算计文龙了。 还有挑唆文龙离婚,给他再娶个有钱的丑媳妇,这不也是看上了人家的钱嘛! 凡事就怕往深里想,成才越想越胆颤,自己的枕边人如此富有心机,对全心全意照顾自家的亲兄弟都如此无情,哪天她心血来潮把俺也卖了,估计俺这个傻瓜丈夫还在喜滋滋地帮老婆莲数钱呢!他倒抽一口凉气,看看,这些年,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自己跟着这样没有人味的老婆一起生活,应该也早已被她洇坏了:想当初,看见文龙兄弟主动掏钱买房料、拉着队伍给自家盖房子,俺不也是高兴地合不拢嘴嘛! 警醒过来的成才一拍大腿,日子不能再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下去了。不行!俺要卖房,把钱还给文龙。 成才把卖房还钱的事在家里一提,孩子们都不敢吭声,只有莲激烈反对! “好,你不同意卖房,俺就和你离婚!”成才撂下这句话,果真卷卷铺盖搬出了新房,一个人回到了老宅。并扬言不还上这些年欠文龙的钱,绝不搬回新房。他说他没脸去住妻弟拉着饥荒给自家盖起的高房大屋。 老实人犯起倔来更厉害,虽然于莲为了她妇女主任的名声着想,死活不肯离婚,可成才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搬回低矮的老宅后,成才再也没回过自己的新家、没有到过自家的大田。就是后面的几个儿女成亲他也硬是不闻不问,甚至没有到过孩子们的婚礼现场。为此,夫妻二人相持了一辈子,谁也没有获得最终胜利。 每天天一亮,张成才就赶到康庄农场文龙的三十多亩地里劳作。“下雨打苫子,刮风捡石头”,无论冬夏,一天也不肯休息。 他仿佛已经变成了文龙家的一份子,任谁劝说都无济于事。 这个倔强的老实人就这样在文龙家“无偿”得苦干了半辈子,直到他突发脑溢血去世。 因为张成才这一弄,于莲和她的孩子们再也没有到过康庄农场。 后来于傅氏因喉癌导致体虚卧倒病床,依靠点滴延长生命的五老妈,粗哑着嗓子说她想“胥”了。文龙就三番五次跑去迎风庄接大姐,可惜一次也没有成功。直至于傅氏完全失音,她也没有见到她牵念一生的亲闺女。 悠人不知隔在那母女二人心中的执念究竟有多深,反正于莲到底没来给她的生身老娘送终,其心之硬,堪比顽石。 不过,母亲于傅氏过世当年,她也匆匆离去了,要强一生的妇女主任终是死于尿毒症,追着她娘蹒跚的脚步去了天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莲临终前,文龙和蔡晓带着唤弟去探望她的时候,她虚弱地喘着气,滤过唤弟,艰难地对兄弟和弟妇说:“俺是总想沾兄弟的便宜,当时俺是那么想的,就算俺不沾,唤弟娘也会填给她娘家。好在你姐夫用他的一辈子替俺还上了。俺也想过拆散过你俩,还叫咱娘偷过晓儿的信,不过就一次,记得那时俺还用了煤油。可是俺真的没有打算给文龙说过什么有钱的丑姑娘,俺真心实意是为了兄弟的后嗣着想的……” …… 暴雨过后的空气总是特别清新,如同文龙夫妻的家庭生活。 有人说,幸福不会遗漏任何人,迟早有一天它会找到你。 文龙夫妇对此感慨良多。 一直以来,文龙都对蔡晓的细腻心思琢磨不透,不知道她当初嫁给自己是纯粹感恩还是有点喜欢他,反正他晕晕张张地和知青蔡晓牵了手,懵懵懂懂地同他喜欢的“女神”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文龙热爱蔡晓毋庸置疑,可妻子也喜欢他吗? 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哽在文龙嗓子眼里十好几年,他愣是没敢问出口。 直到那场“剑拔弩张”的家庭“内战”突然爆发,他才确认了蔡晓对自己的心意。原来妻子下嫁给他,不仅仅是“报恩”,还有可贵的爱情在里面。 而知青蔡晓呢?当年,她毅然嫁给文龙,感恩占一部分,更大的一部分还是因为她的私心。 为了多病的父母那个贫瘠的家庭能够支撑下去,狡黠的她慧眼识珠,一把抓住了那个艰苦年代能挣钱养家的男人,而文龙也果然没有让蔡晓失望。婚后,他处处替她想到、做到了:她的父母,他就像自己的爹娘一样对待,她的小弟,他比对自己的亲兄弟继祖还要亲。 当然,文龙身上也有远远不能让她满足的地方,例如文化交流。 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没有中断与老同学们的书信沟通。 莲当年说得也不全错,蔡晓还真是偏爱能与之阳春白雪的“上层人”。 可在那一刻,就在她准备放弃这段小心经营了多年的婚姻时,颇具城府的蔡晓却被单纯的文龙彻底感动了。 因为,身为妻子的她比谁都知道,丈夫根本就没去做过什么检查。关于那天他悲痛万分地叙述自己不能生育的那件事,纯粹是文龙编出来哄骗他亲娘的。于傅氏至死也不知道,她教给儿子编瞎话的本事,竟然被自己的“徒弟”拿来教育了她自个儿。 一个大男人,如果肯拿自己羞于启齿的“不能生育”来维护妻子,那么他绝对是世所罕见的好男人,而这样的稀有男人居然还被她幸运地碰上了。你想,聪慧如蔡晓,还会轻易放手吗? 所以,即使当初婆婆不主动放低身段服软,蔡晓也不会放弃文龙,因为在某些方面,识字解文的女教师是很有些令人不齿的“机会主义”思想的。 之后的日子,因为没了“奸大姑”的刻意搅合,婆婆于傅氏也没有再弄什么起起伏伏的小海潮,文龙家进入了多年不遇的“风平浪静”期。 其实,在得知文龙不育的事情后,身为婆婆的于傅氏也是感觉有愧于大儿媳的。在自己因为子嗣之事,逼迫蔡晓离婚的问题上,她反思再三,终是觉得自个儿做的确实有些过分了。 可尽管如此,明理的儿媳也并没有让她下不来台。等到自己一说软话儿,大儿媳马上就丢弃前嫌,亲亲热热地叫起了自己“娘”。这一点,最让于傅氏满意。 所以,在后来的婆媳相处中,她就尽量光看儿媳的优点。有时蔡晓做得她实在看不过眼了,于傅氏就会想想当初自己咄咄逼人时,儿媳的大度包容,于是,天大的不满也就不是什么事儿了。 第075章 内战后遗症 当然,于蔡的那次“离婚”事件,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不少可悲可叹可喜可恨的“后遗症”及其“并发症”。 悲得是,文龙失去了“给”并快乐着的幸福。 嘿嘿……读者朋友们,你们可别不信,这“给”还真是比“拿”更能给人快乐!可惜,后来因为姐夫的抗拒、莲的不配合,文龙“不幸”失去了长姐家这块“给与”的大好平台,同时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与莲的手足情谊。 叹得是,姐夫张成才终于站起来了,虽然代价惨重。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实在令人咋舌,因为他终生没有再回莲的家。 喜得就比较多了。 一是莲与娘家决然断了来往。头脑简单的于傅氏没有了这个背后“诸葛”的献计献策,自然也就安静下来了。加之儿子文龙的“病”也绝了她蝇营狗苟的求孙执念,老人嘛,没了可牵挂的事情,心也就闲下来了。一闲下来,就好回忆往事…… 她想起了爱慕她三十多年的小老九;想起了从柳沟河深水里捞出自己的文龙爹;同时也想起了叫她毛骨悚然的“天不怕”于梁氏。 想起了让她谈之色变的婆婆“天不怕”,一下子惊醒了同样身为婆婆的于傅氏。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话真没错。自己如今也上升到“婆婆”的高度了,这怎么也学着跟于梁氏似的处处要儿媳的强了呢? 念及此,她被长房“孙子”迷糊了多年的心窍忽然通了。切!俺可不能成为第二个“天不怕”。 心窍通了的于傅氏恢复了正常,在一向针对的大儿媳面前,也渐渐露出了她善良的本色。有善因就有善果,她善意的“橄榄枝”很快就被惊喜交加的大儿媳接过去了。 于是,文龙家“妇”孝“姑”慈,呈现出一片安定团结的大好景象。 二是莲一家推开了他大舅文龙这根“顶梁棍”,也慢慢独立起来,走上了正轨。 在妇女主任于莲的精明指挥下,几个儿女都迅速成了人,后来也都成了各自家中“说了算”的人。 尤其是懦弱的大儿,那事过后,最肖文龙的他似乎一夕之间长大了。 虽然他老婆闹得不轻,甚至一气之下跑回过娘家,可铁了心的他还是很快和母亲合爨在了一处,挺直腰杆主动挑起了家里的重担,直到下面的俩双胞胎弟弟成亲以后也没有再提分家。在那个“婚后即分家”的民风民俗下,他家成了他们村唯一一个多兄弟“一个锅里摸勺子”的另类。 后来,做为家庭和睦的正面典型,莲一家被村支书上报到了公社,成了公社挂号的优秀家庭。就是现在,公社也不忘在年年春节前,颁给他们家一副题了“五好家庭”四个大字的挂红匾呢! 当然,还有悠人不愿提及的可恨之处,就是于傅氏和莲的母女关系日渐疏远,以至于连她娘的最后一面,骄傲的莲都没有来见。这应该也算“离婚后遗症”引发的消极“并发症”了吧! 再就是唤弟终于问起了她的身世。 “嫲嫲,俺爹打不出‘种子’,俺娘也不会‘下蛋’,那俺是从哪里来的?”“内战”当天夜里,唤弟睡不着觉,就问同样没有睡意的于傅氏。 “你是……” “先说好了,俺早已经不是三岁俩岁的小孩子了,嫲嫲可别再拿‘俺是大风刮来的’之类的无稽之谈糊弄俺了!”唤弟紧抿着嘴,在暗夜里一双细长的眼睛闪动着熠熠的亮光。 “你……” 那事过后,唤弟再也没有去过姑姑家帮工,因为嫲嫲和姑姑都不让。就是每次跑出去找同学玩耍,她也尽量避开迎风庄。直到莲咽气前,别扭的唤弟才随着爹娘一起再见到姑姑。“虎老威还在”,发莲浑浊的目光扫过唤弟,未吐一字,唤弟全身的鸡皮疙瘩就“呼呼”地冒出来了。 …… 当然,这都是后事。眼下五老妈和于莲娘俩儿都精神着呢! 屋顶残雪又消融,东河流水复淙淙。时光就这样追逐着流年,在兜兜转转间一去不返,匆匆一瞥,身后的似水日月已悄然淌过两年。 唤弟吃罢早饭,背上书包,来到了空气清新的天井里。 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她姑父张成才正前扎着右腿,一下一下地压着身子给文龙的自行车后轮胎充气。 唤弟甜甜地唤了一声:“姑父!” “哎——马上就可以出发了!”张成才扭头呵呵一笑。 去年的一场大雪压垮了他那几间摇摇欲坠的老屋,张成才索性背起行李搬到文龙家的西厢房里住下了。 文龙的建筑队这几年也闯出来一点小名气,旗下已经聚拢了三十多号青壮年,手头的活儿,一波接着一波,四季不断流。头年,他还买起了一辆大卡车,只要工地离家不是很远,恋家的文龙总是尽量赶回家过夜。 家里的大田,他基本顾不上了,去年就已经全权委托给了姐夫张成才来打理。 因为有了文龙的放权加默许,所以,张成才脱离了莲的阃闱,总算恢复了他当初独当一面的庄稼汉子形象。 他见天乐呵呵地领着雇工忙活在妻弟的大田内外,反客为主,成了文龙家里的主事人。同时,他还兼任着唤弟娘俩的专用“司机”。 张成才用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唤弟和她母亲。没有特殊情况,他总是先送唤弟娘,回头再送唤弟,然后抄小路回到文龙的大田里,开始一天的工作。快到饭点时,他再从田里出发,先接唤弟,再接蔡晓,然后一同返家。这时,唤弟嫲嫲早就准备下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他们了。 唤弟十多岁了,坐在大梁上有点满,她只好将身体紧紧贴着把横,伏低上身,以免挡住姑父的前行视线。 春寒犹在,可姑父总也不肯戴母亲蔡晓给他做的“手闷子”。唤弟看看自己手上的手套,再看看姑父红通通的大手,也替他感觉刺骨寒冷。 “姑父,你教俺骑车子吧!” “好!”姑父张成才总是笑呵呵、言简意赅地回应唤弟。 于是,从这天起,唤弟开始学骑脚踏车了,因为厚厚的冬衣使人笨重,所以她学了一个星期才离开张成才的护持。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司机”张成才被下岗了。 从那以后,附近的村民就常常看见小唤弟骑跨在自行车的大梁上,身子一左一右,两条小腿努力地蹬着脚踏,如同一只小蚂蚁拖拽着大自己好几倍的粮食一样,滑稽地驮着她娘蔡老师,往返于家校之间的那条柏油路上。 第076章 煎熬 又是一年春好色,不知不觉中,柳沟河的烟柳已绿满两条长长的岸堤。 可爱的油燕儿夫妇,穿过软柳高杨,从东河里衔着春泥飞回唤弟家,忙忙碌碌地开始修补它们去年留下的温馨小窝儿。 这本该是一个悠闲的礼拜天,唤弟却没心玩耍。 她孤独地站在院子里,迷离的眼睛跟随燕儿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地游移。 这对亲密的燕儿还是俺家过去的那俩“房客”、那对“夫妻”吗? 时间可以葳蕤一个葱茏夏季,时间可以凋零一个金色秋天,然而,时间却淡漠不了唤弟的超人记忆。 心事重重的她在展望之余忍不住再次调出前年刻入脑回的“内战案卷”,那些尘埃难以封住的往事,立马扑面而来,历历在目。唤弟仰望头顶的白云苍狗,溯前尘往事,竟然不堪回首。她恼恨地跺跺脚,那情那景如影随形;狼狈地抖抖臂,昔日一幕挥之不去。该放下的迟迟放不下,该静心时也根本无法静心。 突然一丝儿清风划过耳际,带来阵阵清凉的同时,也不费吹灰之力地驱赶着唤弟头顶的一团浓云徐徐飘动。 唤弟羡慕地观看着那团不断变换形态的“苍狗”,终被风儿吹散,化为丝丝白烟儿消弭于漫无边际的蓝天。 “唉!”她低叹一声:风儿啊,你能吹散天上的浮云,缘何就卷不走俺心里深海一样的愧悔忧伤呢! 前些年,不是这事就是那事,家里的战争气氛一点就着。小小的唤弟经历得多了,稚子之心也似乎历练得沧桑老成了。明明正值待绽苞一样的年纪,可谁能想到,她年少的外表下却跳动着一颗可怕的成人之心。 面对父母的感情危机,仓皇失措的唤弟不惜给姑姑大泼脏水。有得果然必有失,“里焦外嫩”的她虽然堪堪挽救了一组美满婚姻,却也无耻地破坏了另一个幸福家庭。 两年来,小小的唤弟与忠厚老实的姑父朝夕相对,愧疚之意不消反长,日渐膨胀。就像蜗牛必须驮着庞大的壳儿一样,唤弟也日夜背负着压在心头的沉重思想包袱,欢乐日少,眼见地她迅速消瘦了。 天大心事不敢出口,一是怕自己骗人的伎俩早晚被嫲嫲和姑姑拆穿;二是怕父母好不容易度过一劫的感情生活再度面临深渊。 嫲嫲于傅氏就如悬于头顶的那柄锋利无比的剑,姑姑于莲就是那系于一发的千钧巨石。可不知为何,嫲嫲这次没有第一时间站出来拨乱反正,声援其女莲。而被扣上“挑拨小人”大帽子的姑姑,也没如以往那样犀利地为自己洗冤。 小唤弟不知道嫲嫲和姑姑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嫲嫲红肿着眼睛从姑姑家回来,紧抿着嘴唇对自己说:“唤弟,以后不要到你姑姑家去了!” 唤弟问:“春种秋收大忙季节也不去了?” “对!‘管总’不用去了。俺跟她说好了,以后,你姑家里的活儿都不用你爹和你去帮工了。”嫲嫲抬手擦擦眼睛,斩钉截铁地道。 唤弟正在庆幸,不料他的姑父张成才也随后赶来了,并且一来就成了她家的常客。从此以后,唤弟不得不每餐与之相对。 后来,姑父越来越深地走入她们的家庭生活,尴尬的唤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实“举报”,竟然拆散了姑姑和姑父这对本该一起终老的夫妻。 …… 暮春,母亲蔡晓修改着闺女变肥了的衣服,奇怪地问:“唤弟,最近功课累吗?” 唤弟摇摇头。 仲夏,嫲嫲于傅氏望望孙女变大了的眼:“唤弟这是‘苦夏’吧?” 唤弟点点头。 初秋,爹爹文龙看看闺女变长了的脸,终于决定带她去看医生了。 第001章 余弦 在秋雨连绵的季节里,13岁的唤弟升入了母亲从教的那所中学,并开始正式使用聂青书记给她取的新名字——于璇。 那个年代,中学的升学率并不高,她们班三十九名同学,只有零头——九个考上了初中,落榜的三十人里,就有她的铁哥们——曹森。 在小学的五年里,因为曹森,她名气不小,也因为曹森,她屡受牵连。 曹森是名副其实的“土匪”,“战场”上少有敌手。被压迫久了,他们自然就团结起来,组成一个五人“抗曹”小队伍。然而曹森实在彪悍,五人团伙竟不够他一个人三拳两脚摆弄的。 他的死对头们在曹森那儿得不到好处,就恨屋及乌,于是,一逮着机会就祸害唤弟。这也是他们在实战中总结出的经验:与其以卵击石攻击曹森还难有善果,不如欺负欺负他所保护的人来得痛快。 就这样,恨意满满的他们分兵两处。两人一队,在大课间主动挑衅,引走暴怒的曹森;三人一队堵住外出如厕的唤弟,把她拖翻到沟边疯长的茼麻高棵子里,往她的长发里揉枯干的苍耳子。苍耳子成熟的刺果不仅遍身布满坚硬的钩状刺儿,其顶端还生有两个大的角状刺儿。一旦黏上毛发,许多倒钩儿就四面紧紧咬住不松口儿,再加上这些熊孩子们故意使坏,将它们使劲儿地按压进唤弟的头发,扎得她头皮都生疼生疼的。 唤弟尖叫着,没头没脸地和他们对打,无奈寡不敌众…… 上课的铃声敲响以后,遭劫的唤弟才从温柔的拂子茅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钻出茼麻林,挂着一身鬼针草,戴着一头苍耳子,捏着一把狗娃,回到教室门口打“报告!” 讲台上的老师不用抬眼,听声音就知道是唤弟又遭殃了,因为班内的同学们已经哄堂大笑起来。 “又怎么了?”老师忍着笑问。 “老师,俺采的时候不小心摔倒苍耳棵棵里了——这是送给您插瓶的狗娃……”唤弟举高手里的淡紫色束,不好意思地回答。 交流到此,老师就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只好挥挥手:“回位吧!噢,——先留在讲台上好了。谢谢!” 在那段饱受欺凌的岁月里,激愤竟鬼使神差地挤跑了唤弟心底埋藏的愧疚。 屡遭袭击的唤弟骤然间迷上了金庸、梁羽生等的武侠小说,她一会儿希望自己是《笑傲江湖》里爽朗豁达,豪迈潇洒的令狐冲、一会儿盼望能拥有魔教妖女练霓裳一样的盖世武功,素手一扬,“敌人”“哗”地摔倒一片。 当然,那种快意恩仇的感觉只是发生在幻想中,现实生活中,除了功课下降,她依然是重重摔倒在地的那一个。 在经历过多次狼狈之后,唤弟终于小学毕业了。那些曾经作弄过她的同学,无一例外全都落了榜。唤弟还替他们怪惋惜的,因为,她觉得这里面有好几个人都比她聪明,不然她怎么能屡屡在他们手底“翻船”呢! 跟她一起升入初中的,基本都是老实听话的好学生。唤弟看看红榜,哈哈!自己就是“孙山”,记得“孙山”曾言:“解名尽处是孙山……”嘿嘿——那些“该死的”还在“孙山”外。她长舒一口气:这回可算是摆脱那群“疯子”了。 本来以为上了初中,自己就会避免以往的窝囊。谁想刚到下半年,同学们就给她起了一个响亮的外名字“余弦”。 有些事儿实在不受本人控制,因此,你只能道一句无奈。抗议无果,郁闷的于璇最终选择了不去想不去念,集中精力准备冲刺中考。 15岁那年中考结束,唤弟迎来了她学生生涯中的第一个大长假。 一个雨天的上午,早饭后,唤弟母亲搭了父亲的大货车,俩人都工作去了。没法下地的姑父又在过道里铺开摊子开始打苫子,唤弟噘着嘴巴,给他打下手——就是“过撮儿”1。漫天雨雾中,周而复始着“过撮儿”这一枯燥的动作,不用说唤弟了,就是大人干久了也会乏味。唤弟一干就是个半小时,能不噘嘴嘛! 长长的苫子快卷成“碾砣子”那么粗了,姑父还不肯罢休。 唤弟夸张地打个哈欠:“姑父,你不回迎风庄,俺姑姑的苫子谁来打?” 姑父张成才听见老婆的事就不齿,老实人说出的话更玄乎,他不屑地努努嘴儿:“看见门外那个“麦根子”2垛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眼儿了吗?” 唤弟点点头儿。 “唉——你姑姑的心眼子哟,比那个垛上的麦草眼儿还要多,你就别挂挂她了。”张成才手下丝毫不停顿地舞弄着麻绳,叹了一口气。 “啊?”唤弟盯着那个周身是眼儿的“麦根子”垛,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口。 “嘿嘿……于璇,你张着个大嘴等什么?”光线一暗,曹森高大的身子一下子堵在了大门口。 “等你的樱桃呢!”唤弟瞅他一眼。 “姑父,忙着呢,快歇歇吃葡萄吧!”曹森朝唤弟露齿一笑,扬扬手里沉甸甸的网兜。 “小森啊,来找唤弟玩?今天没上班?”张成才咧开大嘴憨笑着。 “大夜班,刚回家!雨天葡萄便宜,买点给你们尝尝。”曹森单手合拢雨伞,倒挂在大门的铁门环上,在门槛上刮刮鞋底的泥水,走近唤弟。 张成才善解人意地笑道:“唤弟,不用你了,俺先自己过着,你快陪小森屋里坐坐去。一会儿你嫲嫲回来,叫她给俺‘过撮’就好。” “好嘞——”唤弟高兴地答应着,站起身,扑扑腿上的碎草叶和尘土,领着曹森进了里屋。 趁唤弟洗手的空儿,曹森轻车熟路地找出菜盆,把紫色的大龙眼洗了两大碟子,送了一盘给门楼过道里的张成才,一盘端进了唤弟和她嫲嫲的房间。 唤弟坐在炕沿上,捻起一枚离穗的葡萄送入口中,边咀嚼边说:“真甜!有啥事就说呗,你不会只是来送葡萄的吧?” 曹森挠挠头儿,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我今天开工资了,给你买了条纱巾,城里女的都戴这个,可好看了!” 唤弟打开纸包,一条火红的纱巾现在眼前。她撇撇嘴儿:“真土气!你就不能挑个素色的?” 曹森又掏出两包递给唤弟:“给,你挑个满意的。” “曹森,你不会改行卖纱巾了吧?”唤弟谑笑着一一打开,只见一条天蓝色的,还有一条鹅黄色的,她不假思索就取了那条天蓝的。 “哪呢!我给你、我娘、大姐一人买了一条,就怕你事多,先急着你来挑。” 唤弟笑笑:“礼物不错,谢了——这回可以说事了吧!” 曹森又挠挠头儿,不好意思地从他魔术师一样的怀里又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了唤弟。 【高密土话解析】 1——“过撮儿”,此处的“过撮儿”是指“捋出一小撮儿一小撮儿直径约1厘米粗的麦秸束儿,转给下道工序操作员张成才,供他用麻绳来打苫子。” 2——“麦根子”,就是铡去麦草首尾,保留根以上30公分左右的那一段管状秸秆,可用来培屋顶。 第002章 枪手 唤弟低头一看,曹森扣扣索索掏出来的竟然是一封没注明收发人姓名及地址的信。 唤弟疑惑地看看曹森扭扭捏捏的神态,问:“什么意思?” 曹森红着脸道:“没啥意思,就是请你帮忙替我回一回!” “情书?”唤弟问。 “嗯——算是吧!”曹森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回答。 “哎呀呀,你小子行啊,才进城上了不到一个月的班,竟然招惹到桃了!牛,真牛!”唤弟翘起大拇指赞道。 “得了,别瞎说了,你快看看,帮我回了吧!”曹森催促道。 唤弟一挺胸脯:“你自己干嘛不回?” “我能吃几碗干饭,你还不知道?行了行了,我还不是怕表达不明白,让人家孩子误会了嘛!”曹森懊恼地说。 唤弟不由惊奇起来:“孩子?” “对!我们厂党委书记的孩子。”曹森点点头。 “噢,明白了,就是你从持刀劫匪手里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唤弟兴趣顿起,“到底咋回事嘛?前几天听俺嫲嫲说过几次,一回说一个样儿,也不知真假。” “哪是什么劫匪,不过是俩一时兴起的小流氓。都是拳绣腿的,也没有啥能耐,我上城买药,刚好碰上,就忍不住出手了。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个毛病,看见打架心里痒痒。”曹森嘿嘿一笑。 “当时什么情况?快,说来听听——”唤弟兴奋起来。 “一个我给他卸了下巴,拿刀的那个,给他卸了条胳膊……” 唤弟打断他,不屑地道:“切!谁问那个,俺就是问流氓对那个女孩干了啥?” “他俩把人按倒草地上,正撕巴着,我就出手了!”曹森皱起眉头,“姑娘家家的,问那么细干嘛?” 唤弟不理曹森,继续邪恶追问:“你小子就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曹森脸色蓦地红了:“没有没有,就看见一个家伙拿着一把进口弹簧刀在挥舞,我上去就直接卸了他的右臂……”曹森遗憾地补充道,“本来想抢过刀来,留着自己用呢!不成想叫派出所的‘大盖帽’要走了,说那个是涉案凶器,日后定案还得使。” 唤弟不舍气地问:“被你卸了下巴的那个家伙呢,他在干嘛?别想蒙俺,乖乖交代最好……”唤弟跳下炕沿,把右手举到曹森面前,握紧拳头又缓缓打开,倒伏着五指诡异一笑,“俺太了解你了!就像熟悉俺的手指一样,你绝不会无缘无故卸他下巴的。还不如实道来——” “他那个狗嘴乱啃……嘿!我又不是罪犯,别审了,再审我也不告诉你。”曹森答着话扫了一眼“审问者”,突然看到唤弟眸中瞳光闪闪,赶紧刹住话头儿。 唤弟回身,捏起桌上的信,对着曹森一点:“也许这里面有俺想要的……真决定让俺回信了?那俺可打开了——” 曹森点点头:“看吧,看吧,看完了快回信!” “哟——挺猴急的嘛!别担心,俺一定帮你拿下!”唤弟得意一笑,也没听清楚曹森嘟哝了句什么,就“拆”开了信封。说是“拆”,其实根本没封口。 “‘曹森兄弟:你好!’咦?不是小孩子么,怎么叫你兄弟?”唤弟抬眼望望曹森。 曹森赶紧道:“她长得小……”上下打量了打量唤弟,接着说,“个头儿还没你高呢!就是岁数大。” 唤弟哈哈一笑:“姐弟恋,也不错嘛!” “别胡说,哪来的‘姐弟恋’,我是让你写封回信拒绝她。”曹森不满地道。 唤弟双眉一竖,将信丢给曹森:“辣手摧的事,俺是不会干的,别以为送了俺条纱巾,就想让俺替你小子背负情债,门都没有。还有其它事吗?没有的话,门还在那儿,好走不送!” 曹森站起来,把唤弟伸向门口的胳膊按倒,陪着小心道:“唤弟,不!于璇,拜托帮帮哥哥吧!等你以后找了男朋友,我替你撑腰,保证他在你跟前像避猫鼠一样,不敢大声说一句话。” 唤弟“噗嗤”一笑,推开曹森的手道:“俺的男朋友不用你管,俺以后要找个……”唤弟眼珠骨碌碌一阵急转,从盘里摘下一颗葡萄捏在指间,改口道,“算了,还是回信吧!要怎么说?先讲好了,俺只负责代笔,坚决不提供任何‘雨打莲’的绝情文字……” 唤弟遒劲有力、毫无女性温柔的笔迹果然骗过了曹森的追求者。 不过那个城关供销社的小个子售货员,面对曹森的拒绝毫无退缩之意,更多的书信雪般飘来。 唤弟整个假期都在替曹森挡,好在曹森没有白用她,今儿提斤桃酥,明儿送个洋梨,唤弟虽然怀疑这些东西来自那个售货员,不过她也不问,只管来者不拒的受用,倒也赚了个口腹欢喜。 等唤弟接到录取通知书第二天,曹森又来了。 唤弟正因为考入了县一中而高兴呢,也没看曹森的脸色,就喜滋滋地问:“又要回信?” 曹森沉默片刻方才郁郁答道:“不用回了,她淹死了!” 唤弟吓了一跳,忙收敛笑意问:“怎么回事?” “昨儿个礼拜,她和她哥嫂坐着充气艇子到人工湖游玩。到了湖心,她哥突然心血来潮,要杀西瓜来吃,一刀下去,瓜跑了,却失手扎破了气艇子。三个人都是‘旱鸭子’,等我们接到信儿赶到的时候,她哥嫂已经被工作人员打捞上来了,可惜夫妻俩全呛死了。她的尸体快晌午时才被找到,也不知怎么弄的,她竟蹿到了我所在的湖边,被湖底的水藻缠住了,我拖着她,把她捞上来时,她肚子鼓鼓的,等在一边的医生抢救了近20分钟,她也没醒过来,就抬上救护车拉去医院了。看情形,估计也够呛了。”曹森低下头儿,“唉!她昨天一早还邀请我了,被我找了个苗子拒绝了。早知道会出事,我跟他们一块去好了,以我的水性,总能救出一两个来。” 唤弟过来拍拍曹森深弯着的后背:“算了,生死有命,别多想了!”再看看曹森那副消沉的样子,唤弟突然想起了父母差点离婚那年,她因为对不起姑姑而自我惩罚那年的灰暗心情了。于是,她试探着说:“既然进了医院,应该还有救,我就曾经看到过一个类似的故事……要不,咱俩去试试!” 一只结了龟的发飙宣言 “走,抠结了龟去!” “别价,大伙先等等,看!潍坊高密一只结了龟发飙啦……” “哎呀,还真是唻!快听听,这只结了龟多牛——” “我叫金蝉,我在地底下被埋多年,身上写满了沧桑与黑暗,在潍坊,他们都叫俺结了龟。 我和蝎边虎子、燕边虎子还有八戒毛子都被称作是潍坊的神兽。 我浑身都是宝,就连褪下来的皮,也是宝贵的药材。 前几天,潍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下了一场特大暴雨,还哔哩啪啦下了半天雹子。 把俺那窝淹了不说,还砸瘪瘪了。 我在地底下直接是没法待了。 出来吧,怕叫雹子砸破头,不出来吧,就算憋不煞,早晚也就被淹死啦。 好不容易捱到傍黑天,雨终于小点了。 俺鼓足勇气,壮了壮胆,和俺的兄弟姐妹们一块爬叉出来了。 我找了一棵看上去比俺还要沧桑的大柳树,快速爬了上去,开始了俺生命中的第一次蜕变。 安阳娘来!就跟女人生孩子似的,经历了痛苦流泪的分娩幸福,俺好不容易才从龟壳里抻把出来,脱离了笨重的外皮,变成了一只带翅的截流(蝉)。 俺盼啊盼,盼星落、盼日出,终于盼来了曙光一线,俺沐浴着从未见过的阳光,扇了扇逐渐变硬的翅膀,展开响遏行云的歌喉……嘿!这种新生的感觉真彪悍,我的生存技能瞬间飙升到了1000点。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结了龟都和俺一样幸运,还有一大些倒霉的兄弟姐妹们就被防不胜防的潍坊人抓住了。 每年七、八月份的傍黑天,一到吃过后晌饭,摸结了龟的人就拿着手电筒纷纷出来了。 小树林里,棒子地里,大人孩子齐上阵;老婆汉子一堆上,他们一边消化食儿一边抓我们。就像跟俺们赛跑似的。一霎儿跑慢了,我们就进了潍坊人的肚子。 这潍坊人出了名的好吃结了龟,炸着吃,烧着吃……啥吃法都有。唉!太伤心了,俺就不一一列举了。 更可气的是,他们自己吃不完了,就拿俺们换钱,恁说可气不可气? 对潍坊人来说,我们的诱惑相当大。俺们营养价值非常高,那是绝对的美味。他们都把俺们比成唐僧肉。 据说,唐僧是如来佛的弟子,名叫‘金蝉子’,吃了我的肉能够长生不老。 哎呦!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编出来的瞎话儿,这不是存心要和俺们过不去嘛! 这么些年来,也不知道有多少同伴进了潍坊人的馋嘴。 不过,俺们就是有这么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你们潍坊人越要吃,俺们就越要破土而出。就算结了龟的世界就剩下我自己了,俺也一样要勇敢地钻出热恋了四、五年的黑土地,让潍坊人的夏天为了我而骚动! 恁潍坊人有本事就来抓我吧! 咱们今晚相约柳沟河西边的小树林,不见不散! 要是我被你们摸着了,算我倒霉,要是恁抓不住俺,我就变成截流,展翅飞向小树林的最高处。 前人不是说,‘居高声自远’吗?等你们困觉的时候,俺就使劲‘知了、知了’地叫唤,不影杀恁绝不算完! 来!抠我吧,潍坊人!” 备注:本文内容改自《高密生活小助手》微信视频。 第003章 生如夏花死若秋叶 曹森用自行车带着唤弟,冒着连绵的秋雨赶到了县人民医院。 俩人都是这个医院的常客,尤其是曹森,还因为蚂蜂蛰伤在这栋住院楼整整待过一个星期。 一爬上二楼,就听见一间开着门的病房里传出一声声嘶哑着嗓子的沉痛低喊:“于璇、于璇……” 唤弟以为自己听错了,忙看看身边的曹森,谁料曹森也正疑惑地盯着她:“谁叫你?快!过去看看——” 二人拔脚跑向那扇传出声音的门,到了近前一看,那个本应清净的单间病房里,满满登登的全是人。 正在此时,那个连喊“于璇”的女声突然拔高了声音,唤弟下意识地低应了一声:“唉——” 答声刚落,病房里的人圈儿就被人从里面粗暴地扒开了,人缝中露出一张乱发妇女狼藉的脸,她呆滞的眼神一落到唤弟脸上,就喃喃喊叫着“于璇……” 摸不着头脑的唤弟又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那个妇女就蓦地睁大了突焕光彩的眼睛,疯狂地挥开搀扶着她的男人,嘴里嚷嚷着:“于璇、我的小于璇回来了……”,趔趄着跑过来。 唤弟怕她摔倒,抢上一步想要扶她一把,万没料到她竟然趁机把自己搂进了怀里。 那个女人大力地抱紧唤弟,喜极而涕:“我的小于璇回来了,走!跟妈妈回家——”说完,不等目瞪口呆的唤弟反应过来,就拉拽着唤弟的胳膊向房外走。 唤弟刚要申辩,就见紧随女人身后的中年男人摇摇头,双手抱拳,用口型告诉她:“拜托、拜托了……” 于是,不明所以的唤弟就被那个女人紧紧拉着手臂,匆匆给带走了。 她们一转下楼梯,耳尖的唤弟就听身后一个沉重的声音隐隐传来:“赵书记,请节哀顺变!令嫒已经没有了呼吸……” 然后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随后赶来。 曹森悄悄挤到唤弟另一侧,低声道:“这就是赵芸的妈妈。” 楼下,那个被人唤作“赵书记”的男人把他的妻子劝上轿车,可他那个女人却紧拉着唤弟不松手,无奈之下,唤弟也只好钻进了低矮的轿车,坐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身边。 唤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乘坐轿车,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 她隐约明白过来,身边这个一直唤着她名字的女人,其神经应该是接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噩耗”,又惊又痛,一下子变傻了,傻到把俺当成了她自个儿的女儿。没想到自己和曹森来一趟医院,竟然遇上了这么乌龙的事情。 只是不知道那个女人嘴里的“于璇”,到底是哪两个字?看来冥冥之中,自己跟她那个刚刚因溺水而亡故的女儿还是有些缘分的。 黑色轿车平稳地滑进了一个大院,停在了一家的大门前。 中年司机拉开车门,请这手拉手的“母女”下车。 一下车,那个乱发女人立刻精神了。 她掏出腰里的钥匙,麻利地打开门锁,高高兴兴地拥着手足无措的唤弟进了大门楼。 这是一栋二层楼房,那女人拉着唤弟的手,一直上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门推开的那一刻,唤弟明白了,这是她女儿的闺房。 女人将唤弟领到床边,命令道:“于璇,划了一天船,累了吧?快躺下歇歇吧!我说不让你们去,你们就是不听,看看,这都累得说不出话了吧……”她嘴里埋怨着,不由分说,俯身脱了唤弟的湿鞋子,拎了出去。临走还嘱咐,“快躺下睡一觉,妈妈给你包饺子吃!” 唤弟等那个女人合上门出去了,才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拱上房间主人的个性拖鞋,粗粗浏览了一下这个粉红色的房间。 整个房间布局简单,门右手一个和墙壁一样宽的壁橱直顶天棚;房中间一张双人床,铺着白底粉红莲的大床单;床头北面一个小小的床头柜,柜上台灯的灯罩也是浅粉色的;南面靠窗的墙边,并列安置了一个小书桌和一个漂亮的带鹅蛋形镜面的梳妆台。 唤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因为书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本塑料皮儿的日记本。 她拖出桌底的方凳坐了下来。好奇心作祟,未经允许,唤弟就打开了这本记录女主昔日音容笑貌的日记,默默倾听着已经不在人世之人的心声。 赵芸,她的父母都喊她“雨轩”,唤弟猜测,这大概是她的乳名吧!忽然明白赵家婶婶为什么喊“于璇”了,看来应该是喊“雨轩”才对!都怪自己听错了,稀里糊涂一答应,就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她焦虑地思忖着:俺还要冒充“雨轩”多久呀! 唤弟翻开最近的一页,日期是昨天,赵芸不算好看的字迹清清楚楚地写着:星期天、晴空万里…… 是的,昨天星期天,确实晴空万里。 昨天,俺还欢天喜地地接到了盼望已久的录取通知书;昨天,兴致勃勃的赵芸还期颐她的心上人能陪她一起游湖;昨天…… 可惜,昨日晴空不可留,今日阴天雨頻流! 唤弟又往前翻读了几页,不由感叹:唉!脆弱的生命似乎就滞留在呼吸的边缘啊,凄美的爱情也总爱夭折在希望与失望之间…… 再往前翻翻,“雨轩”通过日记告诉唤弟,她自己为了去追飞机场的一个帅气小兵,不幸遭遇了流氓。也正因为那俩该死的流氓,让她遇见了英雄救美的曹森,一颗芳心瞬间被其打动了。 “唉!”唤弟叹口气,年轻又天真的她,好像还不知道:美丽的故事往往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如《贾宝玉和林黛玉》……故事的结尾——居然是一个又一个让人们潸然泪下的“悲剧”。 好在“雨轩”到死都信心满满,以为总有那么一天,只要自己坚持不懈,她早晚能攻下曹森这座不起眼的小山头。 因为心里有爱,她生前如夏之绚烂,因为胸中怀情,她死后可与秋叶比静美。 唤弟擦擦淌到嘴角的咸水,轻轻合上了“雨轩”的日记。暗道:红大概是为了追逐无情流水而慷慨坠落的!可俺的泪到底为谁而流呢? …… 午饭的时候,曹森和赵书记都没有回来,唤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被那个女人殷殷关爱着,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碗水饺。 饭罢,她依旧无法自如面对“雨轩”的妈妈,只好借口没睡醒,又仓皇地躲进了赵芸的房间。 第004章 替身 半下午的时候,赵书记、曹森和一位个头高高的胖医生一起回来了。 不知那个医生用了什么法子,反正赵芸的妈妈总算睡着了。 经历了儿子、儿媳、女儿相继而亡这等惨事的赵书记看起来倒是挺能扛事儿,他真诚感谢了曹森和唤弟的援手,冷静地将他俩送到了大门口。 雨丝飘洒,周遭的景物全都一片朦胧。 回程途中,曹森告诉唤弟,这个赵书记是个部队干部,前年转业回到地方,直接进了他们厂担任党委书记。他如今的保安工作也是这个赵书记主动给安排的。 他俩回到农场时,雨已经渐渐停了。 唤弟看天阴呼呼的,担心雨一会儿再下,就骑车去了蔡晓任职的地方,也就是她自己刚刚离开不久的母校。近黄昏时,她才把暑期值班的母亲接回家。 路上,唤弟给蔡晓讲了自己今天的乌龙经历,听了赵芸妈妈遭遇的苦难之后,母亲也是唏嘘不已。 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唤弟正在津津有味地看《射雕英雄传》电视剧的时候,那个不幸的赵书记竟被曹森领着找上门来了。 赵书记对唤弟母亲说了他妻子突发的病情,说她醒来没见到“雨轩”,就寻死觅活,闹个不停。他实在没招了,才冒昧登门,希望蔡晓能看在同为孩子“母亲”的份上,让唤弟再去帮忙救救“场儿”。 本性善良的蔡晓看看一旁蠢蠢欲动的唤弟,叹了口气。问明曹森也一同前去时,就点点头儿,嘱咐了闺女几句,把她送上了唤弟白天坐过的那辆黑色轿车。 车里,赵书记揉揉眼睛,给唤弟他们讲了他女儿雨轩出生时遇到的奇事。 当年,他还在部队,家里只有老娘和妻儿。老娘身体不太好,只能勉强在家照看三岁的儿子,家里、地里的活儿全靠妻子一人支撑。 春谷收获的季节,即将临盆的妻子不得不挺着大肚子,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薅谷子。 那日也邪乎,刚刚还是艳阳当天,几声沉雷远远传来,马上就乌云密布了。 妻子看看还差一点没薅完的谷子,急得不得了!她加快手底的动作,想赶在大雨降下来之前,快点完工。 可老天偏偏不从她愿,那雨也不打招呼,突然瓢泼而下,一会儿工夫,她就被没膝高的大水包围了。 那块三分多点的谷子田是妻子拾的一块烧饼模样的荒地,四周都是乱草丛生的沟坎,只有这儿地势最高。要说奇就奇在那天的暴雨那么猛,却单单留出了那块烧饼地,只围着它瀑布一样降下来。妻子又慌又急,肚子也一阵紧似一阵地痛起来。因为有过生育一胎的经验,她知道自己的孩子要出生了…… 赵书记抽抽鼻子,继续讲述:“听说那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等邻居们受孩子奶奶的央及找来时,太阳又出来了,天边还挂着一弯漂亮的彩虹。雨轩一声不响地蹬歪着小腿儿躺在她妈妈身边,而她母女所存身的那块笸箩大的地方还是干燥的,几乎连一滴雨水都没有溅上……” 赵书记稳稳激动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又对唤弟说:“因此,雨轩她娘总认为这孩子不凡,一出生就给她带来了好运。她特别喜欢她,甚至胜过了对他哥哥的喜爱。我怕她承受不住这个打击,没敢告诉她雨轩已经不在了。希望你能帮帮我,暂时当一下我女儿的‘替身’。” “替身?”唤弟微微诧异道。 “对!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女儿‘雨轩’了。我不是随口说的,我是真心希望你就是我们的女儿。实在不行,就认干亲,请你来做我们的干女儿吧!拜托了——”赵书记笔直的腰板略略前倾,面带恳求地说。 “哦——可是,这样行吗?在婶婶面前,俺都不敢开口,就怕漏了馅儿……”唤弟忐忑不安地道。 “行!我看人一向挺准,你肯定能行!我相信你!”赵书记不愧是干领导的人,几句言简意赅的“战前动员”就鼓起了唤弟的信心。 还别说,这唤弟还真如赵书记预言的那样“真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将“雨轩”这个角色演绎地可圈可点,并没有引起赵婶婶的丝毫怀疑。 那个胖胖的高个子医生每天都要来一次,说起病人的情况,他很乐观地对唤弟说:“雨轩妈妈很快就会恢复清醒,到时候,你就可以功成而退了。嘿嘿……” 于是,唤弟每天都焦灼地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一是因为她快要开学了,再说整天别扭地喊着雨轩的妈妈“妈妈”,她也想自己的母亲蔡晓了! 好在曹森每天都抽空儿来看她,告诉她家里的信息。 雨轩妈妈很喜欢曹森,总爱留他住下吃饭。 对女儿的这个救命恩人,她甚至想要撮合他和唤弟。曹森一来看唤弟,她就笑眯眯地走开,故意给他俩制造私密空间。 然而,乐观的医生的承诺并没有很快实现。后天,唤弟就要到一中报到了,赵家婶婶还是每天乐呵呵地,丝毫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唤弟楼上楼下,走进走出,急得不行。好不容易等到赵书记回家,她赶紧偷偷地要求回家看看。 赵书记非常痛快,吃过午饭就对他老婆说:“春儿,我想叫咱闺女再上学,你不是也总念叨她不凡嘛!说不定她上几年学,也能考上个名牌大学,给咱老两口争光呢!下午我休班,带她去参加考试,你在家给她收拾收拾衣物,万一考试通过了,后天就好上学了!” 淳朴的赵婶婶一听,眉眼笑地道:“我就说咱闺女不凡嘛,总有一天是要当‘娘娘’的。去吧,孩子,好好考!” 赵书记撒了个谎,陪唤弟坐车回到了康庄农场。 赵书记这次到来,先是大肆称赞唤弟懂事,感谢她帮了自己的忙。接着话题一转,郑重提出要认唤弟当自己的干女儿。 蔡晓还未来得及回答,唤弟嫲嫲就高兴地同意了。 她看看赵书记带来的大堆礼物,笑眯眯地说:“太好了!这样俺们唤弟就又多了俩人疼,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是吧,晓儿?” 蔡晓看婆婆已经应承了,也不好再说其他,只好顺着于傅氏的话头说:“娘说得对!这样,咱就又多了一家亲戚走动。” 赵书记看蔡晓婆媳答应了,也放下心来。他说道:“我家离一中很近,我打算不叫咱孩子住校了,一来可以多陪陪我家属,二来孩子在家吃住也舒服。恁说呢?” 于傅氏赶紧说:“那感情好了,唤弟在你和她干妈那儿,俺们就更放心了。” 蔡晓犹豫地问:“这样好吗?不会给你们添大麻烦嘛?” “我们求之不得。虽说我家属目前表面正常,可她毕竟是活在自己的想象当中,她现在已经不记得曾经还有个儿子了,更不用说儿媳了。现在她只认唤弟这个闺女。说实话,离开了唤弟,我还真不知她会变成啥样子呢!她早些年替我伺候老人尽孝,拉拔俩孩子成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今,我刚刚把她接出农村,想叫她享两年清福,谁想竟然又出了这档子事儿……”赵书记揉揉眼睛,越说声音越低。 第11章 药方 大清时期,听说东酉家村出了一个鼎鼎有名的中医世家。可惜到了道光年间,这个曾经偌大显赫的家族竟没落到只剩了母子三人。 长子聪慧机灵,袭了祖业。因医术闻名遐迩被召入京都进了太医院;次子蠢笨善良,在家看守祖田,奉养老母。 那个伴君如伴虎的年代,太医可是高危职业。做为一家之主的长子每日当值宫中,就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君王,把他给“咔嚓”了。一人杀头事小,大清自雍正帝以来,还喜好株连。万一自己犯了圣颜,再殃及家人,那可就亏大了。 因为有此顾虑,这个长子战战兢兢地生活在皇城,每月津贴几乎全被用来打点了宫娥太监。以他这个连妻子也不敢娶的小心性格,更别提与家里的老娘兄弟光明正大来往了。 谁知他走之后,他那个呆头呆脑光有一身蛮力的兄弟不善经营,没几年就把产业败尽了。 他娘急火攻心,得了重病。那个傻乎乎的小儿子把附近的医馆都跑遍了,也丝毫不见减轻。 他娘看看空荡荡的四壁,叹了一口气:“要是你大哥在家就好了,也许他能救回娘的命!” 傻儿子一听,眼前一亮。哎,俺哥不是在京里干太医嘛!皇上和娘娘的病他都能医治,更不用说俺娘了。他回不来,俺们去找他不就行了。 想到做到,他真的拖着木轮地排车,拉着她娘上路了。 这要搁在现代,这1000多里路,坐火车六七个小时就到了。可那会儿不行,没有动车不说,也没有直达的公路。这绕河过坎的,太医的憨傻兄弟没等过年就动了身,沿路乞讨,日行夜止,赶到北京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老二拖着他娘找到他大哥,那个谨慎小心的太医来到车旁给老母亲摸摸脉,闭眼合计了一下,也不开方抓药,只摇摇头说:“兄弟,甭再到处寻医了,也别耽搁,赶紧把咱娘拉回家去!” 老二也不是真傻,一听大哥的语气那么急,再看他脸色一片晦暗,心里全明白了。二话不说,拉起他娘就往家跑,一路披星戴月,不累急了绝不歇息。 这日,老二黎明动身,汗流浃背地一直跑到晌午,母子二人进入了潍县地面。 躺在地排车被子里的老娘说:“儿呀,日高了,俺害渴了。” 老二一听,赶紧停车找碗,准备给他娘寻水喝。不料装餐具的食篮不知何时竟然跑丢了。 老二咧咧大嘴,四下撒目着挠挠头皮,这可咋整呢? 忽然看见道侧挂满干“草珠珠”的枯草旁边的浅水沟半坡里,镶嵌着一个白生生的仰躺着的头盖骨。 咦!这头盖骨里不仅有存水,还有两条活泼的小泥鳅正在你争我抢地追逐一颗落入水中的“草珠珠”呢! 兴奋的老二两步跨过去,弯腰捞出滑溜溜的小泥鳅和滚圆的草珠珠,一一丢进路边的水沟,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头盖骨,汗水滴答地送到他娘嘴边。 好在他娘这阵正晕乎乎地,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骇人的容器,一口一口把头盖骨里泥鳅的洗澡水喝了个精光。 老二见母亲喝完了水,就把头盖骨丢入水沟,在身上擦擦手,打算拉着老娘继续上路。 刚背上车袢绳把车拉起来,他娘又发话了:“儿呀,俺还害饿了!” 老二回头道:“别急,娘,前面就是县城,俺拉着你老找吃的去!”说完,就加快脚步进了城。 还别说,这潍县县城还真是比乡下繁华,街衢整洁,屋舍俨然。 老二两边乱晃着脑袋,边走边琢磨:到谁家要去呢? 正在这时,他右边的一扇木门“吱扭”打开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子手拿一张木弓走出来,乐呵呵地挂在门左。 老二一看,赶紧叫住老婆子:“大娘,‘悬弧’啊!家里添丁了?恭喜恭喜!” 老婆子一看,一个尘土满面的大小伙子拉着一辆装了一个人的破牛车,正冲着她咧着大嘴笑呢! “同喜同喜!呵呵呵……”她喜滋滋地答应着走近前来,“小伙子,你们从哪儿来?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从京里来,要拉着俺娘回高密老家去!”老二继续笑着请求,“大娘,俺娘饿了,能给点吃的吗?” “好的,好的,儿媳刚给我添了一个大孙子,我儿子正在烧‘定心汤’。估摸着这回也差不多中出锅了,我给你娘盛一碗去!”老婆子答应着,转身进了屋。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她就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瓷碗出来了。 老二赶紧跑上前,嘴里连连道着谢,双手接过来,恭恭敬敬地奉给母亲。 老婆子见这小伙子忠厚可爱,也给他拿来一碗热水,两三个大地瓜。 老二皮也不剥,几大口就吞咽了下去。咕咚咕咚灌上一大碗水,谢别老婆子,拉起老娘,又踏上了归程。 五天以后的清晨,母子二人终于回到了原籍东酉家村。 老二打开门,想把屋子粗粗收拾一下,赶紧把母亲抱进屋。 还没收拾好呢,没想到,他娘竟然自己爬下车,走了进来。 老二惊呆了!紧随其后,风尘仆仆赶回家告假探亲的老大也惊讶不已。 他顾不得放下背上的包袱,先捉过母亲的手腕,给她探脉儿。 老二撇撇嘴儿道:“大哥,你快算了吧,你还说咱娘不……看,咱娘这不是好好的了!” 老大试罢娘的左手又探右手,边试脉儿边疑惑不解地追问:“二弟,路上你给咱娘吃啥了?” 老二将一路给他娘吃的东西述说一遍,老大两手一拍,感慨道:“天意呀!其实咱娘的病好治,就是药难寻,没想到竟然叫二弟搞到了。真是天意啊!”说着,他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宣纸递给老二。 老二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四列竖字,“二龙戏珠的无根水,风化十年的头骨面儿。状元下世的定心汤,乌凤带血的公鸡蛋。” “无根水”不难理解,就是没落地的雨水。这里面难得的是“二龙戏珠”。 “头骨面儿”就是头骨末儿。巧就巧在那个风化十年上。 “定心汤”,最早出现在清代名医张锡纯《医学衷中参西录》的方剂篇中。原方:龙眼肉(一两)、 酸枣仁(五钱,炒捣)、 萸肉(五钱,去净核)、 柏子仁(四钱,炒捣) 、生龙骨(四钱,捣细) 、生牡蛎(四钱,捣细) 、生明乳香(一钱)、 生明没药(一钱),用水煎服。专治心虚怔忡。 不过,悠人今日所提的“定心汤”并不是张锡纯发明的这个“定心汤”。 俺要说的“定心汤”是早日来女人生产后,都要喝的一种加入鸡蛋的小米汤儿。 听俺们那疙瘩的老人们说,产后喝了这种汤可以安心定神,所以老人们就亲切地管它叫“定心汤”。 以前,医疗条件差,女人生孩子,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大命换小命,一个不好就玩完了。所以产妇生孩子是个大“关口儿”,女人们每次生产都难免提心吊胆,心神不宁。 故而,不管家庭条件如何,家人们就算是东家求西家借,也会千方百计为产后虚弱,好不容易趟过“生死关”的孩子娘准备一碗“定心汤”。 这碗“定心汤”好找,可是状元下世的“定心汤”,离了能掐会算、天下闻名的袁天罡和李淳风,谁能知道哪个刚出生的孩子多年后会是个状元呢! 仔细想想,那个“大路朝天,不走两边”的“走树人”,哈哈哈……哦!还有“左脚后跟儿一痒,就要刮风;右脚后跟儿一痒,就要下雨”的老婆婆说得那句,“俺的感觉准着哩——就是袁天罡、李淳风也不抵老娘的脚后跟儿!”嘿嘿……可不是嘛!连半人半仙的袁天罡和李淳风不也有算不准的时候嘛! 可那个看起来傻里傻气的老二竟然不费吃灰之力就统统碰上了。 想想这事儿、这巧劲儿,得有多么逆天啊! 道光二十八年二月初三晌午头子,他娘在山东潍县喝的那碗“定心汤”,恰巧是曹鸿勋的爹为了他孩子的娘产后定心而准备的。谁能想到?正是这个叫曹鸿勋的孩子,竟然在光绪二年他二十七岁时,高中了丙子科状元。 最后,那个“乌凤带血的公鸡蛋”,说白了就是被公鸡踩过的乌鸡下的头一个蛋。哎!那碗“定心汤”里正好就有那么一颗。 这事儿,正是巧儿她娘出门碰上巧儿她爹领着巧儿,可真是巧上加巧了。啧啧…… 第005章 两败俱伤 “我妻子命苦啊!嫁给我以后,她就没断了吃苦受累。生我家老大的时候,我也不在家,听说她好不容易才诞下孩子,可家里穷得叮当响,孩子娘连一碗‘定心汤’都没捞着喝。那时我娘还卧病在床,她找了个破袄把孩子一包,放到我娘身边。大冬天的,她连一天月子都没坐,背上篓就去搂草了。”赵书记抽抽鼻子道,“因为营养不良,她奶水不足,我儿子瘦的皮包骨头,连个腚都没有,到两岁了还不会坐……” 屋里的人听了赵书记的讲述,全都唏嘘不已。 蔡晓红着眼睛帮泪汪汪的唤弟打理好衣物行李,叫她跟赵书记一起回去,嘱咐道:“好好照顾你干娘,别老挂挂家里,等你干娘病好了再回来就行!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少看那些不着调儿的武打言情小说,我给你装了几本中外名著,有空儿多读读,跟同学好好‘噶胡’,别‘噶爱’……” 蔡晓把闺女送上了赵书记的车,眼看他们绝尘而去,心里顿时如同被掏空了一样,怅然若失。然而,此时她根本还没有意识到小唤弟将要去面对怎样残酷的“暴风雪”。 多年以后,每每想起唤弟,她还是常常自责,因为正是她亲自把女儿推进了可怕的深渊。 小唤弟抱着挽救赵婶婶的伟大信念而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赵书记的家。那时,她更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莫大的危险正在向她靠拢…… 仅仅过了一天,她就突然遭遇了不测。 …… 这个天杀的噩梦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当那位情绪失控的母亲哭喊着“还我闺女”突然向毫无防备的雨轩妈妈狂扑而来时,身边“饰演”雨轩的唤弟于千钧一发之际,无意识地出手猛推了她一把,由于力度过大,几乎把来人推倒在地。 也许就是从这一把开始,唤弟被迫做起了长长的噩梦。 她这不经大脑的一把也许正是引爆对方的导火索,瞬间就将烂俗的悲惨剧情抢到了自己头上。 那位癫狂的母亲带来的儿子急忙接住他差点被推倒的娘亲,血红的眼睛死瞪着唤弟,怒气如同已经燃尽导火索的雷管一样,恐怕就算玉皇大帝亲自降临也遏止不了他狂暴了。 他放开母亲的胳臂,抢前一步,抬脚就踢倒了唤弟。反手夺过雨轩妈妈手里之前还在敲打被的长木棒,凶狠狠地抡起来,疯了似的对着倒在地上的移动目标就是一顿猛敲猛打…… 额头、肩胛骨、腰、背、挡棍的右手腕、右脚踝、左脚腕子…… 唤弟从头到脚全是对方的落棍点儿。 四尺榛木棍子落到哪儿,唤弟就感觉哪儿火辣辣的。 起先她还痛苦呻 吟着试图举臂遮挡,后来头疼欲裂间,翻滚躲避间后腰也重重挨了一下,唤弟昏过去前似乎还隐约听到了清脆的枯枝折断声。 一霎时,她突然明白沐浴暖暖阳光的被子在棍棒下的那种“幸福”感受了。 唤弟在心底为它们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悲悯叹息,瞬间放松了周身绷紧的肌肉,听天由命地停止了激烈的挣扎,一动不动地闭上了沉重的眼皮,盖住了蓝天白云下的那双曾经聪慧灵动的黑眼睛。 …… 北京某医院洁白的重症病房里,升降床上的唤弟还在死神鬼域前的警戒线上方悬浮着,前迈一脚是轻松的解脱,后撤一脚就是痛苦的煎熬,她在“解脱”与“煎熬”的艰难抉择中踟蹰着,举足不定。 …… 唤弟房间的外阳台上,已经“位列仙班”的前主人——雨轩从南方带回的那盆清新的栀子,似乎还在斜斜的细雨中:抖动着淡雅如玉的瓣,散播着久远的清芬,随微风舞得正酣畅…… 家里那个90公分高的长条形圃里,马种菜特艳丽、臭菊正鲜黄…… 这个长得这么高的长条形圃,就砌在唤弟和她嫲嫲的窗外。 嫲嫲搬来康庄农场的第二天,就催促文龙爹爹搭建了这个兔窝。这个圃的黑土下铺着厚厚的钢筋水泥板。水泥板底下,就是兔子们两层“楼房”的家。其中一个“单元”的铁笼门内,住着一对漂亮的白毛红眼兔子,他们是唤弟的心头之宝。只是……现在谁在割青草饲养它们呢?可知道它俩最爱吃的不是扁嘴芽儿,而是喇肉蔓子吗?还有顶上的那窝刚刚出生六天的小稚兔崽子,也不知现在睁开眼了没? 明天就是九月一号,要到崭新的学校里认识新的同学了,也不知自己的新同桌会长成什么样子?还有那个登过高密报的帅气男老师能不能教俺们班的语文呀…… 再就是——该死的曹森昨晚弄污了俺爱之若宝的珍藏版黄日华、翁美玲贴画,好不容易才磨着他答应尽快赔还俺,也不知这会儿他有没有给俺找到…… 唤弟觉得自己一会儿置身在千仞高的火山上,一会儿又坠入了万米深的冰海底,一会儿热得受不了,一会儿又冻得直打哆嗦…… 如此热一时,冷一阵,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周而复始着,轮番操控着她的触觉神经。混乱的思维片断也在冷热交替中不断跳脱,跳着跳着,唤弟又迷糊了过去。 …… 昏睡中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棵令她绽开过微笑的南方栀子,因为期已过,其纯白的朵早就凋败了。加上不服北方的水土,瓷亮的绿叶渐渐变黄,正在黯然脱落。 …… 高圃里,唤弟亲手播种的马种菜和臭菊倒是依旧灿烂。 只是居住在它们庞大根系之下的两只白毛红眼兔得了急病,都是蹦了几个高儿,就伸腿相约去见马克思了。 好在小兔崽子们早就睁开了调皮的圆眼睛,一见有人经过,就慌忙跑过来,紧紧挤趴到网眼铁笼门上,竖起尖尖的耳朵,抖着长长的胡须,现出渴望的神情讨吃要喝的。 …… 新的学校也与她擦肩而过。因为没有请假又迟迟不去报道,她已经被学校除名了! 那个帅气的男老师倒是如唤弟所愿接了高一两个班的语文,可惜今年的整个高一年级里都不会再有唤弟的身影闪现了。 …… 后果最最严重的是“土匪”曹森,他因为故意伤人已被警方收押。如今桎梏加身,连排泄新陈代谢之物的日常行动都失去了自由,又哪来的机会去给她搞贴画呢! …… 似梦似醒间,腰部突然似被柳沟河里“嘎牙子”鱼的坚硬背鳍狠刺了一下。 “是谁拿鱼骨刺扎俺?”浑浑噩噩的唤弟皱着年轻的眉头,极不情愿地睁开了她休息了多日的眼睛。 “到底又是谁把俺拉回了这纷纭人世间?” …… 转入北京的大医院二十多天后,数度病危的重症患者唤弟才彻底清醒过来。 醒来时,曙光正破晓暗夜,透过薄薄的浅蓝窗帘,它橘红色的光线让仰躺在病床上的唤弟眯了眯眼。 唤弟动了动,四肢里只有唯一没打石膏的左臂配合了她的意念。 一直握着她左手的一个陪护人员立刻醒了,他抬起头,正好看见了额头被层层白纱布包扎下的唤弟慵懒小猫似的眯眼儿。 “唤弟,你醒了!谢天谢地……”那人说着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高高的个子一下挡住了窗外努力绽放的阳光。唤弟在他制造的温柔暗影里再度睁开眼,想开口说话,可是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两片嘴唇也好像被502胶粘在了一块,张了几张都没有如愿打开。更别说发音讲话了。 第006章 病危通知 “小唤弟,了不起的病人,你可真能睡!要不要喝点水?”高个子男人尽量轻松愉快地问。 那人背光而立,唤弟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声音里带着一丝她曾经很熟悉的调侃味道。她轻轻点点头,隐隐作痛的脑壳里似乎“咣咣”有声,唤弟感觉里面的东西已经全部“液化”了,顿时痛苦地皱紧了眉头。 “别动,别说话,你这样眨眨眼儿,我就明白你要表达的意思了!”高个子一边眨眼示范一边急忙地说。 唤弟眨眨眼,表示自己明白了。 那人掉头旋开床头玻璃杯的盖子,提起暖瓶,往里兑了一点热水,晃了晃杯子,自己先试喝了一口,这才拿起调羹瓷勺,舀水喂到唤弟嘴边。 唤弟腹内灼热,喉咙干疼,她贪婪并艰难地吞咽着,“咯咯”有声。 那人听了,一侧脸突然笑起来。 “欧——阳?”这个笑声太熟悉了,唤弟忍不住,一急之下竟然沙哑地发出音来。 “嗯,正是在下!没想到八年没见,蔡云豹的外甥女——小唤弟还记得我呢,荣幸之至。谢谢!”被唤弟叫做欧阳的家伙继续轻笑着调侃唤弟,一点也没有“陪护”的自觉。 唤弟举高左手,手腕空空如也。 “呵呵……在这儿呢!”欧阳开心地笑着,放下杯子和调羹勺,从裤兜里掏出唤弟一直戴在左腕上的蓝绒晶手串,重新给她戴在细细的手脖儿上。 “手串怎么在你那儿呢?这是哪儿的医院?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俺家里人呢?”唤弟疑惑地连连提问。 欧阳绽开笑容:“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唤弟,老家雀似的,叽喳不停。你这些天来一声不吭,安静地吓人,我都不敢认你了!手串是我给你摘下来的,这里是北京博爱医院,你是我导师的病人,我当然在这儿。这所医院夜里不允许家属陪护,你家里人要到医生查过房以后才可以前来探视。还有要问的吗?” 唤弟眨眨眼儿:“我得了什么重病,要到北京博爱医院来。” “你的右肩胛骨裂,左肋骨断了两根,右手前小臂和左脚腕部骨折,右脚踝骨碎裂,还有腰和背部都有肌肉损伤。你们高密的医疗设施毕竟不如这里完备,你干爹和这儿的院领导是战友,就直接带着红伤把你送到这儿来了。还有,你是我实习以来接触的第一台手术病人,不光是手串,就是衣物也都是我给你脱的,哈哈哈……”欧阳得意地笑着,掀开被单,按压一下唤弟鼓鼓的小腹,弯腰拿起床下的坐便器,塞到唤弟的屁股底下,非常自然地打开她的腿,准备妥当,就吩咐,“唤弟,来,试着排一下尿!” 当欧阳修长的双手在她身上游走动作的时候,唤弟毫无所觉,可一听他如此无礼的吩咐,马上反应过来,羞怒交加地道:“你!流氓,出去——” “别呀!唤弟,你是病人,我是医生,我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要让你学会撒尿……” 欧阳还在试图解释,唤弟却抬起左手捂住眼,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 不一会儿,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一个女人轻轻地急步走了进来,温柔地问:“29床怎么了?” 欧阳摆摆手:“没事,小姑娘撒尿害羞呢!” 那人走到唤弟身边,高兴地说:“醒了?真好!有尿尿的感觉了吗?来,别害羞,姐姐帮你,欧阳,你先出去吧!”说着,自称唤弟姐姐的女人推了欧阳一把。 欧阳看看唤弟紧捂着的脸,一脸郁闷地走了出去。 唤弟听到门响,知道欧阳已经出去了,这才止住哭声,在脸上左右摸了几把,泪眼婆娑地望向身侧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护士。 这个眼角已经生了细密鱼尾纹的女人,白大褂左侧胸前佩戴着标注职务和姓名的胸牌,上面标着神经外科、护士长——宋高杨。 唤弟左手狠狠拧着自己大腿上的肌肉,抽泣着说:“宋姐姐,俺腰以下的部位好像都不是自个儿的,俺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请你告诉俺,俺的两条腿到底怎么了?瘫——了吗?” 宋护士长忙抓住唤弟的小手,制止她自残的动作,安慰她说:“当然没有,你只是做了一个大型手术,用的麻药有点多,等麻药劲儿过了自然就有感觉了。不过,欧医生说得对,在此之前,小璇要先学会撒尿,不然就会跟小娃娃一样尿到床上了,你想想,发生那种事情,是不是很难为情呀!” 唤弟红着脸点点头,暗道:俺一定要学会撒尿,决不能尿床。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你下个决心就能一下子解决的,因为某些链接断了,那些脱离“组织”的器官根本不受唤弟大脑的操控。无论她如何集中意念努力撒尿,可是她饱满的膀胱还是丁点儿不听使唤。 唤弟的脸憋得通红,一边指挥的护士长也急出了一头汗,最后她叹了口气说:“算了,你昏迷的日子太久,身体内的泌尿系统大概太久不受大脑指挥,忘记了怎么服从命令了吧!没事儿,你今天刚醒,以后练习的日子有的是,千万别太勉强自个儿了,实在不行咱还是上尿管吧!”说完,就转身离开了病房。 唤弟看护士长丢下她走了,无助地拍拍涨得硬邦邦的小腹,可愁坏了。俺怎么就不会撒尿了呢,这不是连奶娃娃都不如了嘛! 好在她没有纠结多时,宋姐姐推着一辆整洁的护士车又回来了。 唤弟使劲儿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护士长,只见她从车抽屉里拿出一个油纸包,“刺啦”一声撕开后,马上取出了一根淡黄色的橡胶管。又从治疗盘中一个已经开了口的纸包里抽出一根枝,在盛着生理盐水的小玻璃瓶里蘸了蘸,用沾湿的球部位来回清洁这根橡胶管的一头儿。完成清洁之后就将用过的棒随手丢入了车面上的金属盒,接着掀开唤弟身上的被单子,埋头在她的下身操作。 好在唤弟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不然一定会羞死。因为护士长像儿童摆弄玩具一样,分开了她的两腿,找到尿道口,熟练地给她插上了导尿管。 唤弟总算可以躺着舒舒服服地排放一次含有大量尿素的肥水了,那感觉,真爽! 本来以为痛痛快快地解了燃眉之急之后,护士长会给她撤掉那根管子,没想到那个宋姐姐竟然用透气胶布将导尿管“井”字固定在她的大腿内侧了。 唤弟张大嘴巴,惊讶地看着护士长微笑着撤离了,心里急得直唤娘。 …… 唤弟的娘——蔡晓,此时正带着一脸疲惫,等在住院楼外的人丛中。她不时地按按口袋,里面是一张闺女的“病危通知单”,签署日期是前天。 唤弟住院以来,蔡晓已经收到过三张这样的单子了。可女儿命硬,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现在她早已司空见惯,不像第一次见这东西时那样怵目惊心了。因为,她坚信女儿会醒来,也许就在今天。 第007章 尿尿 五六个查房医生鱼贯而入,他们要求唤弟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例如左右转转头,动动手指脚趾,其中一个医生还在唤弟的左腿上从下往上扎了几针,一直扎到腰部以上唤弟嚷疼才换了另一条腿下针测试。医生们互相点点头儿,鼓励了唤弟几句,没有言及一丁点她的病情前景就匆匆离开了。 之后,唤弟终于等到了她娘蔡晓,一见面,她就哽咽着说:“娘!俺不会尿尿了。” 进入病房之前,蔡晓就听闻女儿醒来了。她高兴地摸摸唤弟头上没有包扎的部位,激动地说:“没事,我闺女学东西快,你还不到两个月大就学会表达意愿了,一憋尿就哼哼着乱蹬被子,娘一把,你就哗哗地尿,很少尿到炕上,偶尔尿过几次,也是娘没在跟前,根本不怨你。我想唤弟这回学起来应该更快,别怕,娘来帮你!” 唤弟点点头儿,就想问问她受伤的情况,还没开口呢,护士就来喊蔡晓了:“29床家属,主治医生找!” 蔡晓看看女儿,给她留下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之后,就匆匆出去了。 母亲离开还没有一分钟呢,欧阳又阴沉着脸来了。 他也不经唤弟允许,就粗暴地掀开被单子,麻利地给她撤掉了导尿管儿。 完事之后,他举着导尿管,严肃地说:“之前的日子,你一直昏迷,不得不用这个东西,可你已经用了二十多天的导尿管,长期用下去,也许就会导致尿路感染。你还不知道吧,泌尿系统感染是会死人的。当然,也可以给你做‘膀胱造瘘术’……” 他停了一下,走到门口,将撤下的导尿管扔进门外的医疗垃圾箱,转身回来,盯着唤弟的眼睛继续讲道:“知道怎么做‘膀胱造瘘’吗?”他拍拍自己的小腹,“就是在你这儿开一个口子,插进导尿管,这样你就可以轻松排尿了。不过做过‘外漏’手术之后,不管你走到哪儿,身上都要带着一个骚呼呼的尿袋子,直到你死那天才能摘下来!” 唤弟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俺不要一辈子都在身上挂着个尿袋子,那样,还不如死了好呢!” 欧阳嘴角翘了翘说:“这就对了,别害羞,我和你娘都会帮助你的。”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唤弟所住的这个单间病房里就天天上演练习撒尿的项目,具体操作就是重复把水倒入水盆里的动作,发出“哗哗哗”地撒尿的声音。欧阳为此还专门学习了口技,天天跑厕所聆听模拟各种人的撒尿声音。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悟性极高的唤弟终于成功了! 大家都很高兴,为了唤弟又迈过了一个坎儿。 蔡晓人前强颜欢笑,人后忧心忡忡。因为唤弟刚刚醒来就要进行第二次大手术了。 医生说唤弟胸腰段的粉碎性骨折严重损伤了她的脊髓,故而导致了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觉。这种症候必须进行哈灵顿棒或鲁凯棒钢丝内固定手术,才有希望恢复脊柱正常轴线和椎管内径,解除骨折块或脱位对脊髓神经根的压迫,才能稳定脊柱,以保证脊髓功能尽快恢复。 主治医生说这种手术越早进行效果越好,只有脊髓损伤的功能恢复了,唤弟才有站起来的希望,否则她就会和张海迪一样,一辈子也离不开轮椅了。 通知手术的电话已经打回家好几天了,也不知文龙和唤弟的干爹手术费筹集的怎么样了? 这几天蔡晓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还要挖空心思熬汤给唤弟补身体,白天到了医院还不能叫闺女看出心思来。这两天唤弟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昨天她说想再看看奥斯特洛夫斯基写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让爹爹来时给她带过来呢! 蔡晓一边给唤弟擦洗着身体,一边感叹,闺女的第一次手术从肩胛骨到手腕到脚腕到脚踝骨,四个手术部位同时进行,手术耗时十二个小时。之后,因为术后副作用,唤弟反复高烧,足足昏迷了二十一天,一窝小鸡仔都孵化出来了,她才姗姗醒来。 这次的脊柱后路手术需要打开椎管,比之上次的骨折手术危险系数更高。如果不动手术,唤弟今后的人生之路肯定要被绑在轮椅上了;如果手术成功,那么就还有30%的希望可以重新站起来;可如果失败呢?蔡晓忐忑不安,在是否征求女儿的意见上犹豫不决。 唤弟看母亲心事重重,就问:“娘,你想什么呢?” 蔡晓看看懂事可爱的女儿,长叹一声:“唉,娘是后悔了,当初就不该什么都听你嫲嫲的,结果让你好端端地遭此横祸。娘是觉得对不起唤弟呀!” …… 这是唤弟醒来之后母女二人第一次谈起当初的祸事儿。 可是身为当事人的唤弟能记起的并不多,只记得那个疯子似的男人踹倒她后,他大手里的第一棍就挟着呼呼风声,照准她的头部敲下,自己仓促间挥臂格挡,于是那要命的一棍就砸到了如今打着石膏的右手腕子上。第二棍随后而来,虽然她翻滚躲闪,可还是被棍梢扫到了额头,估计是划开了头皮,因为翻滚中,她似乎感觉到额头发后有热热的液体涌出,当时只是头痛眼,可她还有意识,虽然看不清棍子的下落点,可知道滚是没错的,于是,她在翻滚中又承受了几棍子,期间,她听到干娘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雨轩……”,似乎已经被那个疯女人压在了地上。大门被摔响了的时候,自己的后腰上又挨了一棍,正是这一棍让她昏迷了二十多天。 母亲擦着眼泪补充说:“邻居们闻声赶到的时候,你已经不省人事了……” 唤弟突然插问道:“这几天,干娘一直没来看俺,是不是伤得挺重啊!那娘俩全都是疯子。” 蔡晓说:“你干娘还好,就是被她的亲家拗断了三根手指,当然你干娘也抓烂了对方的脸。” 唤弟咬着牙,恨恨地道:“只是便宜了那个疯子,俺连碰都没碰他一下呢!” 蔡晓拍拍唤弟的左臂:“别气了,那个疯子比你好不了多少,曹森已经收拾他了。” “曹森?他什么时候干的?”唤弟一听曹森也参与了,眼里立刻有了光彩。 “邻居们为了制住那个一身蛮力的疯子,有两个人还挂了彩呢!幸亏人多,好不容易才把他掀翻在地,捆缚起来。有人跑去报了警,有人跑去找了赵书记。不知为什么,路远的曹森和赵书记比附近的警察来得还要早一点。那小子,打小就和你要好,一见你那生死不知的惨样,听说当时就急眼了!他抄起打过你的棍子就朝那个绑缚在地的疯子去了,噼里啪啦,没头没脸的一顿揍,大伙起先恨那个疯子下手凶狠,除了疯子的娘,谁也不管。后来看曹森一副要人命的来头,这才急了,一起上前拉他。可那小子倔劲儿上来了,怎么也拉不住,要不是警察及时赶到,恐怕那个疯子就完了……” 唤弟急了,赶紧问:“曹森怎样?警察没怎么着他吧!” “放心,赵书记在呢!警察只是把他强行带走,只要对方不告,就不会有事,过几天就会放出来的。”蔡晓微微一笑,“你俩的关系还真是铁……” “警察也真是的,这都二十多天了,怎么还不放人呢?”唤弟不满地说道。 第008章 原宥 快晌午的时候,父亲文龙、干爹赵书记一行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叔叔于继祖和婶婶陈雪梅,另外,还有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憔悴的农民。 唤弟很快就知道他是谁了。 因为他羞愧不已地来到了唤弟床前,“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跪让爹爹文龙和母亲蔡晓出其不意。 文龙急忙上前搀扶。 蔡晓嘴里念叨着:“这是何意?别折了孩子的寿。有事说事,咱们好说好商量。快请起来!” 那人死活不肯起,咕咕囔囔地说对不起唤弟,他是代替老婆和儿子来请求唤弟原谅的,希望唤弟人小量大,放过那两个糊涂的人。还说,他那个儿子患有躁狂抑郁症,因为老婆前几年跟人家跑了,他的病情有所加重,动不动就烦躁性急,情绪也极其不稳,一言不合,就暴跳如雷。细小琐事也会激怒他,打人毁物是经常的事。 这次因为小妹突然没了,他娘叫他陪着进城找赵书记一家要个说法:人已经没了,怎么连个像样的葬礼也没有呢。这家人太不像话了!谁想一进亲家的大门,就见亲家母和一个女孩子有说有笑地在院子里晒被子。他娘当然接受不了,自己的闺女死了,她婆婆一点悲伤都没有,太可气了,这还是人嘛!于是,他娘气疯了,才有了后面不堪回首的一幕。 唤弟忆起那个疯子面红目赤的脸,觉得他大概真如他爹哭诉的那样罹患重病,想必也是个可怜人。虽然那个可怜之人确实有相当可恨之处,但是跟一个思想不太正常的病人较真,自己不也就显得不正常了嘛!再说,当时那事,全是误会,人家母子也不是存心要置她于死地的。如果自己不先推了疯子的娘一把,也不会激怒那个疯子,说来说去,勾起她儿子狂性的源头还在自己身上。唉!“冲动是魔鬼呀!”造成今天这种后果谁也不该怪。想到此,唤弟也就心下释然了。她轻轻点点头,真挚地说:“老伯,快起来吧!那天的事情也不全怪他俩,都是误会,俺已经原谅他们了!” 那个疯子的爹一愣,没想到这个躺在病床上动都不能动的小姑娘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的家属,忙感激不尽地说着“谢谢!”爬了起来,赞叹道,“真是个好闺女,唉——都是我家那个活该杀千刀的畜生造的孽呀,好好的孩子,叫他给毁了!” 唤弟说:“老伯,你自己也说你那个造孽的畜生活该杀千刀,那么是不是也能放过曹森呢!他是为了俺才冲动打人的,希望你们不要告他。” 疯子爹连连摆手,着急地说:“我们从没想过要告他,都是我那个孽障先动的手,怎么能怪人家揍他。说实话,我们还怕被你们告呢!” “行!只要你回去把曹森保出来,这事就算扯平了,俺说话算话,绝对不告你们!”唤弟轻轻点点头。又歪头叫赵书记,“干爹——” “哎——”赵书记答应着,赶紧上前。 唤弟皱皱眉头问:“俺干娘的手怎么样了?” 赵书记快步转到唤弟头边说,“闺女,你干娘很好,叫这糟心事一刺激,她的脑子也清醒了。就是因为你哥嫂姐姐的事儿太过伤心,犯了老陈病,不能来看你了!” “噢,那就好!”唤弟说完就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唤弟,你叔叔婶婶也来看你了,快打个招呼吧!”母亲蔡晓见女儿公然无视弟弟和弟妹的存在,竟然面对面地闭上了眼,感觉有些不得劲儿,急忙开口打圆场儿。 “哦,叔叔婶婶好!俺累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噢,忘了告诉你们,这所医院的规章制度与众不同,是不允许多人同时探视病号的,请你们不要违犯病房纪律。”唤弟闭着眼睛少气无力地道。 “好!” “好!你先休息……” 正在揉眼的雪梅和继祖夫妻抢着答。 赵书记说:“闺女,我们先出去,让你爹娘先和你说说话,一会他俩出去我们再分批进来。”说着就和于继祖夫妇往病房外走。 那个疯子的爹犹豫一下,上前帮唤弟掖了掖被单儿,也佝偻着腰低头出去了。 等他们四人一出去,声称要休息一会儿的唤弟立刻睁开了明亮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就甩掉了刚才的疲惫,又重新旺兴起来。她娇嗔地喊:“爹——你近前点,离那么老远,俺想看看你的脸都费劲儿。到这儿坐下吧!怎么感觉得有一年没见到你了,俺真想你呀!”唤弟见到多日没见面的爹爹文龙,嘴里幸福的撒着娇儿,眼里趟出了委屈的泪儿。 文龙怀抱着一个鼓鼓的黑皮包,抿紧嘴唇,沉默着走过来,在唤弟头边的方凳上坐下来。 唤弟撇撇嘴儿:“爹,你包里装了啥好东西?看把你宝贝的,好像抱着个新生的奶娃子似的,一刻也不肯撒手。” 文龙沉重的心情因了唤弟的这一调侃,放松了一点点,他终于咧开闺女熟悉的大嘴,笑了笑:“什么好东西,还不是你要的那本炼铁的书,俺好不容易才找到。”说着,低头拉开皮包拉链,从中抽出一本大部头旧书递给唤弟。 唤弟伸出左臂,高兴地接过书来,一张10元钞票随着文龙的撒手飘落床下。 唤弟疑惑地望望文龙怀里的黑包:“爹,你这一提包不会都是票子吧!咱家啥时候这么有钱了?” 文龙弯弯唇角,还没来得及搭腔,蔡晓就笑嘻嘻地说:“你爹前一阵接了个大工程,挣着大钱了,咱娘俩以后也可以穿真丝刺绣的小褂儿和‘柔姿纱’料子做的裙子了!” “娘说得是真的吗?那俺不要柔姿纱,那个早都过时了。俺要新上市的那种‘朱丽纹’,听吴青衣说,‘那种料子提在手里沉甸甸的,穿在身上还有一种下垂厚重之感。’”眉飞色舞的唤弟就像那种“朱丽纹”布料已经披上了身一样,兴奋的满脸通红。 “傻孩子,‘朱丽纹’可不如‘柔姿纱’实用。那种料子光好看,一点儿也不透气,夏天穿着闷得慌,还是‘柔姿纱’裙子穿着飘逸。”蔡晓认真、热烈地同女儿交流着这两种流行布料的优劣,好像母女二人正在走进这两种料子的专卖店,准备大肆采购一般。 “娘,俺还是更喜欢‘朱丽纹’,俺不怕热,它的大,色泽又艳丽,俺穿上一定能晃瞎那群嘲笑俺的傻丫头的眼……” 这是唤弟母女二人首次坐在一起讨论布料的问题,只是没想到竟会是在此刻此地。 病床边旁听的唤弟爹爹忽然感觉两只眼角热热的,他无意中抽出一只手摸了摸有些发痒的腮,恍然发觉湿漉漉的液体已经流满脸颊。 文龙猛一低头,使劲抽抽鼻子说:“唤弟,以前是爹对不起你们娘俩。别跟你娘叫板了,两种料子咱都买,都做成一个式样的裙子,咱轮换着穿,想飘逸就飘逸,想厚重就厚重。” 唤弟拉拉文龙的胳膊:“爹,你别难过。俺逗俺娘呢!其实俺一点也不喜欢‘朱丽纹’,俺就爱穿人造,软软地贴着皮肤多舒服啊!” 第009章 指责 唤弟没想到爹爹听了她和娘的对话会这么伤心,她着急地拉拉文龙,不想藏在被单子下的一个小手绢包儿被她无意之间带了出来。 唤弟一愣儿:“爹,你看,这是什么?快,解开来看看——” 文龙听从唤弟之言,双手颤抖着打开手绢结儿,将它摊开在唤弟床边。绢子里竟然是厚厚的一卷钞票,文龙把钞票卷儿展开,从十元到一角,各种票额无一不全。 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傻愣了一大会儿,才听唤弟说:“肯定是那个伯伯的,出去前,俺感觉到他给俺掖了掖被单子,一定是他放在这儿的。” 文龙点点头儿:“那就是了!他那个疯儿子的两条腿都被曹森敲断了。可他死活不让送医,起初俺们还以为他要放赖呢!后来才整明白,他是真的不想让儿子站起来了,免得再跑出去惹祸伤人。他自己说,‘宁可养着一个瘫骨儿子,也好过叫他再闯大祸被枪毙。’” 蔡晓沉思片刻道:“这个咱不能要,听说他们是从一个叫啥啥沟的偏僻小地方出来的,凑这个钱肯定不容易。文龙,你还是赶紧给人送过去吧!” “嗯——咱不能要!我这就给他送回去。”文龙把从地上捡起后攥在手里略微有些潮湿的10块钱放进提包里,仔细拉好拉链,起身交到蔡晓怀里。又把他刚刚打开的手绢儿重新卷起包好,握在手里走出病房去了。 病房外的四个人不在一起,弟弟继祖正在休息区安慰着弟媳陈雪梅。满怀心事的文龙从他们身边经过时问了问赵书记所在的位置,就急匆匆地直奔目的地了。故而也没有听到弟弟和他媳妇的互相抱怨。 陈雪梅抹着眼泪说:“孩子刚过百日,咱娘就‘自主理事’地把咱闺女送给了大哥,你是孩子的爹,一个大男人,也不拦挡一下。看唤弟现在的样子,你心里好受吗?” 见了唤弟从头到脚的厚厚包扎,继祖的心情也相当不好,他有些不耐烦妻子的哭诉了,就忍不住开口顶撞道:“行了行了,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你还动不动就埋怨我!我是孩子的爹,你还是孩子她娘呢。再说,咱娘又不是俺亲娘,她是你亲姑姑,你这个做侄女儿的,怎么也不拦着呢!” “我拦?我在咱家说话管用吗?咱爹娘眼里只有你,有点二样好吃的,往你跟前推,有点重活,就指使我去干。咱娘去世以后,家里挑水撇粪之类的沉活儿就落到了我一人头上。你说说,你倒是说说,你挑过一担水,撇过一锨粪吗?我怀小四的时候,走路都看不到脚底的路了,还在挑水……”陈雪梅愤愤地哭诉着,“我吃点苦受点累倒也罢了,可我的孩子唤弟不该受这种罪啊!她才十五岁,就得了那种叫‘截瘫’的古怪毛病,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发生这事还不全怪大嫂,不是她叫咱闺女……” 继祖不悦地打断妻子的抱怨,语气生硬地说:“行了,行了,医生不是说马上要手术吗?说不定唤弟还能重新站起来呢!咱大哥为了孩子的病,把卡车都卖了,这些年置办的建材工具也全部低价转让了。还有大嫂,好不容易找了一份她喜欢的教师工作,为了唤弟也眉头不皱地就辞职了。她一心扑在唤弟身上,孩子高烧昏迷的日子里,大嫂一刻不停地给她换冰袋、擦身子,按摩唤弟失去知觉的双腿双足,还要天天给她接屎端尿的。就算你这个当亲娘的自己来做,能做到更好吗?孩子曾经历过三次病危,哪一次不是大嫂咬牙把她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你和我伺候过唤弟一天吗?还在这里怨怪大嫂。有这工夫,还不如去替替大嫂,让她歇歇呢!” “手术又能怎样?白白叫孩子遭罪。这种病国内根本治不好,我听说这种脊髓损伤在世界上都属于医学难题……” 陈雪梅擦着眼泪,刚刚悲观了两句就被丈夫粗暴地打断了:“你怎么知道治不好?别瞎说!再难的题也有解决方法。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就凭你这种悲天悯人的态度,还想来照顾唤弟,唤弟照顾你还差不多。” 雪梅自怨自艾地说:“你看看唤弟的样子,连话也不愿意和我多说,一来就把我们撵了出来,还不是因为当初我们把她送出去了,她心里记恨嘛!我现在根本没有机会靠前,又怎么能照顾到她?” “送哪儿去了?在大哥大嫂手里不是跟在我们手里一样嘛!咱家一有活儿,大哥就领着唤弟回家帮工,这些年,春种秋收的,哪次少了他们爷俩了?”继祖瞪圆了眼睛说,“我看,还是你做的不够,不然,唤弟怎们会跟你不亲呢!” “我做的不够?我哪一年不给唤弟做件新衣服,她从小到大戴在手上的手闷子,哪一副不是我熬夜给她做的!倒是你,你给她做过什么?光知道说我——”雪梅不服气地说。 “我啥也没做,所以唤弟不亲我,我也不像你似的一个劲儿的抱怨。这会儿你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有用吗?还是好好想想过会儿见了唤弟该说什么吧!” 趁着继祖夫妇打嘴仗的工夫,咱再跟着文龙去看看赵书记和疯子的爹。 文龙去了继祖提供的地点,并没有找到赵书记二人。于是,他就顺着楼梯一路找到了楼底儿。 他找过去的时候,疯子的爹正在楼下跟赵书记告辞。 文龙听说他要走,赶紧把那个手绢包儿还给那个老实巴交的种田汉子。 疯子的爹死活不肯收回:“大兄弟,你别嫌少,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家那个该死的孩子已经做下大祸了,我是他爹,就得给他擦屁股。你们不告他,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本来就没有几个钱,你们要是执意不收,我哪还有脸活呀!养下了那么一个四、六不分的东西,回家打死他算了……” 第010章 术前动员 唤弟的二次手术费用已经缴纳完毕,医生们的手术方案也经过数度推敲最后确定了下来。 蔡晓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实情告诉女儿。 那天早上,重重忧愁萦绕心怀的蔡晓,一手提保温桶,一手拿着两份她精心挑选的报纸,刚上楼梯口就开始活动面部肌肉,走到病房外,她又伫立了一霎儿,才翘起嘴角,做出一脸高兴的样子,微笑着轻轻推开了病房门。 入目处就见同生于胶州的邻居——欧阳兄弟端坐在窗前,为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唤弟朗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的一段对话。 欧阳的普通话发音非常标准,蔡晓尚在门外酝酿表情时,入耳几句就赞许不已。 他吐字清晰,音域宽广,音色随着人物的变化而变化。学男声时,平和稳重;扮女声时,明亮清脆。顿句合宜,气息运用水准也很高。男声几乎可以媲美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的播音员罗京;女声可与抑扬顿挫的“小钢炮”——邢质斌一较高下。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你会觉得屋里同时有好几个年龄段的男女在分角色朗读。 难怪他口技学得那么快呢,感情人家先天条件就优越于一般人啊!这要搁在大清顺治年间,这个欧阳也许会被林嗣环发掘出来,一高兴,也为他整一篇脍炙人口的《口技》散文,入选张潮的笔记小说《虞初新志·秋声诗自序》,亦未可知呢! 蔡晓的到来打断了欧阳声情并茂的朗诵,他站起来,咧嘴一笑:“姐,你来了!” “哦,阳阳,又辛苦了你一夜。唤弟昨晚的情况怎么样?”蔡晓过来,把保温杯递给伸手来接的欧阳,放下报纸,看了看闻声睁开眼睛的闺女。 唤弟不等欧阳搭话,就抢着说:“娘!我好多了,夜里只有后腰和头还隐隐作痛,不过俺没打止疼针,忍了忍,就靠过来了。”她随手捡起母亲放在她被单子上的旧报纸,看了看日期,好奇地问,“娘,这报都是好几年前的了,早过时了。你拿它来干嘛?” 蔡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你自己看嘛!” 唤弟看了看头版头条,乌黑的大字醒目地写着:中共中央发出《向张海迪同志学习的决定》,党和国家领导人邓主席、叶剑英、李先念等八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先后为张海迪题词,表彰她积极进取,无私奉献的精神。 下面一一列举了各领导人给张海迪的题词,最上面是军委邓主席亲笔题写的,“学习张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纪律的共产主义新人!” 接下来就是关于张海迪的个人生平介绍: 张海迪,1955年9月16日生,山东文登人,中国著名残疾人作家,哲学硕士。 五岁时,她不幸患上了脊髓血管瘤,导致高位截瘫。从那时起,张海迪就开始了她独特的人生。无法上学,她就躺在病床上,通过镜子反射来看书。以惊人的毅力,在家中自学完成了小学、中学的全部课程。 十岁时,她跟着父母到了农村生活。在农村,她处处为别人着想,为人民做事。 她发现小学校没有音乐教师,就主动到学校教唱歌。课余还帮助学生组织自学小组,给学生理发、钉扣子、补衣服。 她发现村里缺医少药,就决心学习医疗常识和技术。 她用零钱买医学书、体温表、听诊器和常用药物。 为了学习更多的医学知识帮助村里的病人,她克服了残疾给她带来的种种困难,先后读完了《针灸学》、《人体解剖学》、《内科学》、《实用儿科学》等十几种医学书籍。同时向有经验的医生请教,学会了针灸等医术。 学针灸时,为了体验针感,她在自己身上反复练习扎针。只要有人求医,她就热情接待。重病号不能行动,她就坐着轮椅,登门给病人扎针、送药。 十五岁时,她随父母下放到聊城莘县一个贫穷的小村子。有一位姓耿的老大爷,因患脑血栓后遗症,6年不能说话,并瘫痪了3年,一直没治好。张海迪一面在精神上鼓励耿大爷增强战胜疾病的信心,一面翻阅大量书籍,精心为耿大爷治疗。后来,耿大爷终于能说话了,也能走路了。 短短的几年,她居然成了当地的一位年轻“名医”,为群众无偿治疗达1万人次。 高位截瘫虽然让张海迪失去了走进校园学习的机会,可她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认命,而是比常人更加努力地发奋学习。在她的坚持下,最后,她自学了大学英语、日语和德语以及世界语,并攻读了大学和硕士研究生的课程。 为了对社会作出更大的贡献,张海迪后来还从事过多种工作,当过无线电修理工;迁居莘县县城后,还先后在莘县城关医院、莘县广播局工作过。1981年,她还荣获了“莘县广播局先进工作者”的称号。 接下来,她又连续获得了多种荣誉:1982年,获聊城地区“模范共青团员”和聊城地区“三八红旗手”称号;1983年,共青团山东省委授予“模范共青团员”称号;山东省政府授予她“劳动模范”的称号;同年,山东省妇联和全国妇联也分别授予张海迪“三八红旗手”称号;1983年3月7日,共青团中央在北京举行命名表彰大会,授予张海迪“优秀共青团员”的光荣称号,并作出向她学习的决定。 张海迪以自己的言行,漂亮回答了亿万青年非常关心的人生观、价值观问题。 1983年,张海迪开始了文学创作。她以顽强的毅力克服疾病和困难,精益求精地进行创作,执着地为文学而战,经过不懈的努力,终于成功编著出版了《生命的追问》、《轮椅上的梦》等书籍。 张海迪名噪中华,获得了两个美誉:一个是“八十年代新雷锋”,一个是“当代保尔”。 1983年5月,中共中央发出了“向张海迪同志学习”的呼声。 …… 唤弟放下这张报纸,又拿起了另一张。 另一份同样过时的《中国青年报》上则发表了《是颗流星,就要把光留给人间》的文章,宣传张海迪怀着“活着就要做个对社会有益的人”的信念,以保尔为榜样,勇于把自己的光和热献给人民的故事。 唤弟一鼓作气从头读到尾,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说:“娘,你的意思俺明白了,俺会好好配合医生治疗的,要动手术就动吧!俺不怕,能站起来更好,就算站不起来,俺也会像张海迪姐姐和保尔·柯察金学习,‘生命不止,奋斗不息。’俺也要活出个‘样子’来!” 第011章 术前减压 其实,唤弟自清醒过来以后,头痛、腰疼就一直恋恋不舍地执着伴随着她。只是她强忍住不呼“疼”,哪怕是在腰部锥疼欲断的时候,她也努力在母亲面前绽放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在她半梦半醒的那些日子里,收到“病危通知书”的母亲压抑不住的痛苦低泣声总是萦绕耳际,她相信那不是自己的幻觉。当母亲抽泣着给忽冷忽热的自己换冰袋、擦身子时,她都疼得要死,她想阻止母亲温柔的动作,可是抬不起手,发不出声也睁不开眼。那种要命的疼甚至压过了手脖、脚踝处的断骨之疼。有时候,她真地“疼”不欲生,当“病危”二字第一次突如其来钻入唤弟耳中的时候,她甚至庆幸,“终于可以解脱了。”可母亲痛不欲生的哭声又让她没有勇气撒手而去,在生与死的艰难抉择中徘徊多日后,对母亲依依不舍的唤弟最终醒过来了。 为了减少母亲心中的伤痛,醒来后她就强颜欢笑,只有在夜里母亲离开后,她才能在欧阳面前痛快地释放自己的苦疼。 做为一名医者,欧阳无数次冷眼旁观了这母女二人的坚强和忍耐,并为她们这种深沉的互爱和积极同“截瘫”抗争的坚韧毅力所打动。 刚开始,他只记得童年的小唤弟聪慧狡黠,不知道如今的她已经拥有了“过目成诵”的特殊技能。 当她口述,由他代笔给她的张海迪姐姐写信,讨论二人相似的病情时,那些不知她何时听闻的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贯穿长信的始终,对海迪姐姐奋发向上的事迹更是如数家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的人,绝不会相信,那个躺在病床上,匆匆浏览了一遍报纸内容的小姑娘,当晚竟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吐出了洋洋万言,与她心中的新偶像做起了心灵深处的交心。 当欧阳把这封超重的书信投进邮筒的时候,他双手合十祷告了一番,希望唤弟的海迪姐姐能够尽早读到这封沉甸甸的信,希望同为山东人,又与唤弟同病相怜的海迪能够在百忙之中回一封信。其实,欧阳知道,唤弟收到海迪回信的几率微乎其微,因为忙着创作的海迪每天都要收到几十上百的来信,那么多的信,也许要用簸箕才能一次性掇进家门。海迪不可能一一细看,更无暇一一回复…… 唤弟的手术之日越来越近,欧阳明显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为了给唤弟的思想解压,今夜,欧阳找了一本《新华字典》带进病房,他要跟小唤弟比赛谁认字快。 结果当然不言而喻,欧阳再次见证了奇迹,他拿来的这本字典,唤弟早就倒背如流。只要欧阳说出页数,小唤弟闭着眼睛就能一字不错地背诵出来,包括小字释义。 …… 这些天,唤弟母亲的心思几乎全部放在了闺女的饮食上,因为医生说过,术前要让病人的身体达到最好状态,营养必须跟上去。 这所医院夜晚不许家属陪床,好在夜里有专业的欧阳照顾闺女。 自己的这个娘家邻居——欧阳,当初自告奋勇接替了护工的工作,每夜给唤弟定时翻身、处理大小便、擦洗、按摩腿脚…… 蔡晓早上来接班时,唤弟总是干干净净的,这也让身为唤弟母亲的她总能安心一些。 蔡晓跟欧阳轮班照顾唤弟,她如今住在欧阳腾给她的宿舍里。 为了唤弟吃得舒服,欧阳不知从哪儿借来了一个煤炉子,还有锅、勺、刀、铲、案板之类的东西,便于蔡晓亲自给闺女做饭。 自从唤弟醒来,蔡晓每天不到五点就起身。 她先步行前往最近的早市采购新鲜的鱼肉菜蔬,之后再匆匆赶回宿舍炖啊煮啊,为了避免闺女久卧“拔干”1,蔡晓总是选用润肠通便的食材熬煮,天天鲜汤浓汁,源源不断地供应给唤弟。 这天,当她拎着满满的保温桶,准时出现在病房里的时候,看到唤弟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 原来唤弟昨夜大获全胜欧阳,小姑娘难免得意,一觉醒来依然沾沾自喜。 蔡晓问明原委,灵机一动,何不让唤弟跟张海迪一样自学高中课程呢?有了事干,她就不会老想着自己眼下的“截瘫”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知欧阳和唤弟,唤弟似乎兴趣不大。倒是欧阳,不仅拊掌赞同,还兴致勃勃地自荐给唤弟当老师。 一向做事雷厉风行的他很快就借来了高中课本,在唤弟接受治疗之余,见缝插针当起了她的“高中老师”。 欧阳听从蔡晓的建议,先从语文入手。 人都说,“知女莫若母!”事情诚如老话所说的那样,语文果然是唤弟的强项和兴趣所在,一堂课还没下来,本来还有些抵触的“学生”很快就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他们的第一堂课学的是毛主席的词——《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欧阳富有弹性的诵读声抑扬顿挫,时而深情铺垫,时而慷慨激昂。当他读到“万山红遍……”的一派壮丽秋景时,尾音袅袅,韵味无穷;读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时,他又攥紧了拳头,现出一副跃跃欲试、恨不立行的豪放模样;读到忆往昔“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那一段峥嵘岁月时,他的声音顿时拔高,穿越寥廓,直冲云天;最后朗读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时,欧阳犹如当年“中流击楫”的祖逖一般,言辞激昂,神色悲壮,一腔凌云心事脱口而出,气冲斗牛。 起先还因为情绪不高而泱泱不乐的唤弟,很快就被欧阳声情并茂的朗读带入了词中。 起初,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就置身于秋水长天的广阔背景之中,远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近观,“漫江碧透”、“百舸争流”,一个高远的深秋把唤弟紧紧包裹。仰视,“鹰击长空”;俯瞰,“鱼翔浅底”,主席的词可真是“驱山走海置眼前”、“咫尺应须论万里”的大手笔。后来,他“少年心事当拏云”伟大心灵的回声感染了忧心忡忡的唤弟,那跃然眼前的奋翅雄鹰,遨游鱼群,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一重重山,一层层树,一切的一切,在唤弟眼里全都充满了盎然生机。 唤弟觉得自己从新活了过来。 当那幅“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劈波斩浪的宏伟画面定格在她眼前时,唤弟终于从诗人昂扬炽烈的革命情怀中,汲取到了克服困难、奋发前进的充足信心和绵绵力量。 【高密土话解析】 1——“拔干”,此处是“便秘”的意思。 第012章 二次手术 唤弟的手术是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进行的。 那天清晨,欧阳一拉开窗帘,唤弟就望见了高楼外的蓝天白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嗅到了丝丝菊沁出的淡淡苦香。头侧床头柜上这盆茂盛的深红色儿是欧阳昨晚刚带过来的,它肥硕叶片围起的八、九枝粗壮条梗上,骄傲地擎着两、三朵半开的和五、六个欲绽未绽的含笑大苞。 尽管家人们一大早全都过来了,可大家都不约而同闭口不提今天的手术。 欧阳哈哈笑着,讲起八年前他和唤弟一起偷瓜的糗事儿;母亲蔡晓也抿着嘴儿,一一列举起唤弟小时候和“皮猴子”曹森闯的那些祸事;干爹赵书记则说起唤弟如何一次次机智地骗过她的糊涂干娘……笑声不时响起,充斥唤弟的病房。愉快的笑声,让临室的病友们听在耳中都羡慕不已,因为他们误以为又有哪个幸运的人已经病愈,要出院了呢! 一九八八年国庆节前两天,上午九点钟,爹、娘、叔叔、婶婶还有干爹一起送唤弟到了手术室的门口。 临近手术室的大门时,一直紧抿嘴巴的唤弟突然轻启红唇,对着大家嫣然一笑。那一笑,让一双细眼睛变得更弯,唇角边好像还浮出一个逗人的轻浅酒窝儿,使她的整个脸庞也显得有些妩媚了。唤弟举起左手,一握拳说:“奥斯特罗夫斯基说过,‘人的生命似洪水奔流,不遇着岛屿和暗礁,难以激起美丽的浪。’等着俺,等俺出来一定会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超级大美女的!” 蔡晓听了唤弟临别之际硬充刚强而说的话,流丽的目光突然蒙上了一层水盈盈的泪。她强忍哽咽,千言万语齐涌嘴边,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泪眼朦胧中,心爱的女儿就被欧阳和医生们推入了手术室长长的走廊。 “咣当”一声,冰冷的不锈钢大门在他们面前无情地合上了。 那一声冷酷的咣当声几乎刺穿蔡晓的耳膜、骇破她急速乱跳的心脏。她就像自己的脊椎骨被人骤然抽取了一样,现出满脸哀怨恐惧的表情,软软地倒在了丈夫怀里…… 手术室大门上方的警示灯亮了。 大家盯着“手术中”那三个醒目的红字,度秒如日。 赵书记不时地抬腕看表,左手不受控制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盒烟,抖着手指抽出一支,还没等放到嘴边呢,就被一个路过的年轻护士脆声制止了:“同志,这儿禁止吸烟!你若是实在忍不住,就请下楼到外面院子里抽。” 赵书记赶紧点头:“好,好!我到外面抽。”可他虽然如此答应着,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反而把烟重新塞进了烟盒,摸索着装进了中山服上衣的口袋。 雪梅这两天跟继祖别扭着,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坐到了一堆儿,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着手术室的大门。里面一有动静,俩人就条件反射,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跳起来,“腾腾腾”地跑到门口探看。 文龙皱着眉头,揽紧低声抽泣的妻子,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排椅上。他喃喃着安慰怀里的蔡晓:“别担心,医生说手术只需两个小时,好在欧阳一直陪在唤弟身边……” 只有做为妻子的蔡晓知道丈夫只是在强作镇定,因为她亲眼看见他在手术单上签字的那一刻,手剧烈地颤抖着,终于把“于文龙”的“龙”字的肩膀上连点了三个黑点儿才算完,并且把签字日期上的年份“1988”错写成了“1983”。 蔡晓虽然深知丈夫的忐忑,却也无力安慰他,因为她自己已经担心的站不起来了。她只能抽泣着不住在心里祷告:“上帝啊,圣母啊,请快点结束手术吧,让我闺女少受些痛苦。上帝啊,圣母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手术室里忽然传来急促地脚步声…… 他们一家赶紧站起来,涌到门口。 谁料医生跑出来,喊了一声:“刘平安家属!” 一边等待的另一拨人跑过来着急地跟医生交流起来…… 原来不是唤弟啊,文龙一家又失望地回归原位。眼看着那拨人中的一个接过医生递出来的东西跑掉了,他们才慢慢明白过来,刘平安器官上切下来的一部分被急匆匆送到病理科进行冰冻化验了。 手术室的门又紧紧关上了。 唤弟的家人只好继续焦急等待…… 又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空旷的走廊里,跑步声再一次“踏踏踏”地急促传过来,全家人再次起身拥过去。 医生一出来,继祖急忙拽住他的手问:“手术到底怎样了?” 满脸大汗的医生抱歉地说:“情况不太乐观,病人出现了麻醉过敏,现在血压不稳,正在急救。请你们做好思想准备。不过,我们会尽最大努力……” 一听此话,蔡晓顿觉“轰”地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当时就晕了过去。 文龙急忙抱住妻子,泪如泉涌地说:“医生,求求你——求求你们……” 雪梅紧紧抓住医生的手,“扑通”就跪下了:“医生,求求你,我家孩子才15岁,求求你们……” “等等,等一等——”医生打断他们的苦苦哀求,“孩子?15岁?不对!你们不是杨晓军的家属吧?” “杨晓军——” “我们是杨晓军的家属……” “我爸怎么会过敏呢!” 后面几个尖锐的声音杂沓地响起来。 于是,又一拨家属推开文龙他们,叽叽喳喳地喊叫着围住了那个医生。 文龙他们互相望望,一个个全都泪流满面,也不知是刚刚的绝望还是现在的庆幸造成的…… 医生跟那拨淌着泪水的家属郑重保证一番,转身又进去了。 面前的门再次重重闭上。 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漫长。 赵书记不时地看表,唤弟已经进去两个多小时了。随着手术时间的延长,他愈加沉默了。 继祖在脸上摸了两把,安慰大伙说:“唤弟是‘站生’的,俺娘在世的时候老是说——‘站生娘娘坐生官’,咱孩子将来是当娘娘的命,娘娘命大着呢,她肯定没事儿。你们都别急,千万要镇静,一会儿孩子出来,都笑笑,一个个别跟‘哭丧’似的,叫唤弟看了心里不愉作。” 又过了好一阵时间,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再次敞开了,等待在外的人们又一次拥过去。一个年轻的护士走出来,不紧不慢地摘掉了口罩,四下望了望,才抻抻脖子喊:“于璇家属准备,手术非常成功,病人马上就要出来了!” 文龙早已掐醒了蔡晓,扶着她站在大大敞开的手术室门外,像迎接外宾一样激动地盯着里面长长的走廊。 他们屏住呼吸,聆耳倾听着,过了一会儿,里面终于传来了小车轮的滚动声,他们定睛望过去,只见医生和护士推着一辆担架车从一个房间拐出来,向着他们一家走来。 “一定是唤弟!”他们在心里喊着。 两个半小时以后,他们期盼已久的唤弟总算出来了。 蔡晓和雪梅再次流下了热泪。 此时此刻,两个母亲沉重的心际皆感受到了同一种幸福,“孩子终于脱险了。” 那辆载着“全家希望”的担架车,向着他们缓缓行近前来。 趴在上面的唤弟高兴地看到,满脸是泪的母亲们轻轻地笑了。温暖的笑意,从她们各自的嘴角缓缓上升到细密鱼尾纹托起的眼底,两双明亮的眸子里,层层叠叠地溢满了惊喜,还有不可置信…… 第013章 术中术后 激动不已的文龙一下子放开了紧抓妻子的手,小跑着和继祖一起上前,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从医生手里接过承载着唤弟的担架车。赵书记也接过护士手里的点滴瓶高举着,泪流满面的蔡晓和雪梅一左一右扶着车子,倒把医生、护士甚至欧阳挤到了后面。 心怒放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把他们共同的女儿推回了之前的单间病房。 在护士和欧阳的帮助和指挥下,他们像托着落地即碎的新生婴儿一样,把唤弟小心翼翼地平托下来,谨小慎微地安顿到新换了床单和被单的病床上。 身穿白大褂的欧阳挤到床头,抬臂拉过从屋顶倒竖下来的滑动不锈钢点滴瓶吊杆,先接过赵书记高举在手里的点滴瓶,挂到杆头的其中一个钩子上。接着又叫文龙夫妻帮他一起给趴着的唤弟摆了个右侧卧位,取过事先准备好的几个小垫子塞在唤弟身后合适的部位。最后还越俎代庖,替护士讲起了术后注意事项。 他细致认真地对蔡晓说:“姐,唤弟手术后的主要任务就是养伤,等刀口一好,紧接着就是‘复健’,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就是还有一些护理事项应该注意:唤弟的刀口在背部,暂时她只能俯卧。不过从医学的角度来说,俯卧时胸腹受压,将直接压迫内脏。这种姿势一来会影响心肺功能,导致呼吸困难;二来俯卧时还会压到脸颊,使面部血液循环不畅。久而久之,面部色素就会变暗变黄,影响唤弟现有的好气色;再者,严格来说,俯卧对她的生殖系统也有一定的影响…… 噢——对!姐说的对,是应该给唤弟多揉搓面皮,那样也许就可以避免上述并发症。 嗯——总之,久趴对唤弟这样的年轻人危害挺大。因此,咱们做陪护的就必须定时帮她变换休息姿势。休息姿势呢,应该多选择侧卧位。人类的心脏几乎都在左边,为使心脏少受压迫,保持良好的血液供给,最好的休息姿势就是现在这样的右侧卧位,因此,这种卧位的时间可以保留地长一些儿。当然,每次翻身换位后,就要动手按摩唤弟身体之前的受压之处,尤其是下肢的骨突部位,更要保护好,避免长上褥疮。具体做法就是抻平铺垫之物,别让床单打褶,别让床单上有异物…… 哦,就照姐提议的办,骨突部位可以加上垫圈加以保护,这个东西回头我就去搞。 说到哪儿了?噢——再就是,推拿时,必须轻手轻脚;翻身时需将患者轻轻抬起移动翻转,千万不要随意拖拉她的身体,以免唤弟手术矫正的‘胸12腰1’1——嗯,就是绷带包裹起来的胸腰椎矫正段错位…… 还有,类似唤弟这样的截瘫病人,由于肛门括约肌不太协调,加上长期卧床肠蠕动减慢,难免经常发生便秘。因此,我们还要从饮食上注意卫生及营养,多吃水果、蔬菜和富含纤维素的食物,杜绝暴饮暴食,既不能因饮食不当招致腹泻,也绝不能因便秘养成依赖缓泻剂和肛门栓剂的不好习惯。另外,我们还要……” 欧阳还在殷殷嘱咐着蔡晓,可是他口里不时提到的唤弟,此刻早就在她欧阳舅舅迷人的讲解声音里沉沉睡着了。 …… 回想手术前,虽然有欧阳紧紧陪在身边,但是唤弟一趴上手术台依然还是不受控制地害怕。 因为术前那几日紧张失眠,所以,在麻醉师给她注射麻药以后不长时间,睡眠严重不足的唤弟就有点迷糊了,只是想起了上次术后要命的疼痛,吓得她想睡又不敢睡。 她的主治医生并没有马上动手,他先问了全身发抖的唤弟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又不加掩饰地大肆夸了夸她细腻的皮肤,最后竟然给她讲起了小故事:“小璇啊,知道我们老家东北有多冷吗?” 唤弟紧张地说不出话,只好摇了摇头。 满脸笑容的医生就接着说:“东北的冬天特别冷,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一出门,夜里的那场大雪没膝高。邻居家的狗娃喊我和他一块去上学,那天早上,我喝了三大碗咸疙瘩汤,因为我娘放盐多了,咸嘛,就又喝了一大茶缸子水。结果刚刚跋涉到半路上,尿意来了,我就蹩到树后去方便。那个狗娃傻傻的,就爱学样儿,看我要解手,他也解着厚裤的前门扣子过来了,站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掏啊掏的,我正嘘嘘地尽兴呢,他在一边叨叨上了,‘咦,怪了,鸡鸡哪去了?不会冻掉了吧!’” 唤弟在东北医生的“鸡鸡”故事里迷迷糊糊地幸福睡着了,临失去意识前还隐约听到主治医生笑着夸了一句:“这孩子,心真大!” 等她被欧阳唤醒过来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 因为她的这台全称叫“全麻下行后路椎管减压+针棒内固定术”的手术在国内还没有行过几例,医生担心会有术前考虑不到的异常发生,故术后又让唤弟在手术室留观了半个小时。 这段时间,医生护士们悠闲地和唤弟聊着天,聊着马上就要到来的国庆节北京将会装扮成什么样子,聊着唤弟拆掉腿上的石膏就可以去爬爬万里长城、看看拍摄过《红楼梦》的“南菜园”(当然,现在的“南菜园”好像已经改名为“大观园”了。)…… 手术结束了,当满脸堆笑的医生欣慰地告诉她“手术非常成功”时,唤弟感觉一下子轻松起来。 兴奋的她想把这个好消息马上告诉家人,可医生们还在嘻嘻哈哈、不紧不慢地闲聊着…… 她感觉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医生才起身取下自己身上连接各种仪器的电线和其他东西,给她盖好薄薄的被单儿。护士摘下刚刚换上的点滴瓶,高高举过头顶,一个年轻的助理医生和欧阳上前推动担架车,趴得脸颊发麻的唤弟抬起头,使劲儿望向手术室外的人群,一下子就看见了等在那儿的亲人。 唤弟好不容易见到爹娘,进了病房,啥话还没捞着说呢,欧阳又叨叨开了,而且说起来还没完没了,终于又把她给说得睡着了。 …… 文龙、继祖他们似懂非懂,一个个全都迷惘地仰视着高大的欧阳。 赵书记抬腕看看,暗道:这个年轻人比自己还能拉,瞧这一通嘱咐,真可谓长篇大论,足足过了十五分钟了,他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只有蔡晓不转眼珠地听着、默记着,不时点点头儿,偶尔还会插话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和建议。为了女儿的病,她打破了自己平日对女儿“不可打断别人讲话”的教诲。 欧阳的注意事项还未宣讲完,外面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悲痛长哭声,凄厉的哭声阵阵,涵盖了整个科室,一下子惊醒了刚刚睡熟的唤弟。 继祖到门外探头望了望,回来说:“是那个‘麻醉过敏者’的家属在哭……” 欧阳听了继祖的汇报,愣了一下神儿,立刻停下嘴里的唠叨,出门去了。 文龙他们刚刚品尝了劫后余生的悲欢,对身边猛然出现的这个悲哀场面自然感触多多。 又一位截瘫病人没有下手术台就断了气,他被推进了冰冷的太平间,在一片哀哀地哭声中毫不留恋地走了。 这是唤弟住进这所医院后的第四位病逝者,也是四人中唯一一位没有活着走下手术台的患者。 生死一线,手术室的大门有时也是生死诀别之门。 有的人一片狼藉甚至奄奄一息地推进去,打开身体、修理、缝补、包扎后活着出来了,于是皆大欢喜;有的人看似好端端地进去,同样打开、修理、缝补好了,结果出来时,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生离死别,亲人们马上悲伤欲死。 …… 对于生死,唤弟并没有来得及想多长时间,因为手术的麻药劲儿已经过去了,她又开始了难以忍受的疼痛。 唤弟感觉后背像被一把钝刀子在来回锯割,疼到后来,她开始呕吐。 因为手术麻醉前12小时就禁食、禁水,所以唤弟腹中空空,只是趴在床上干呕,憋得小脸通红。 之前欧阳再三嘱咐不能随便拖动唤弟的身子,尤其是她缠满绷带的胸背部,所以一边的蔡晓他们只能干着急。 欧阳这阵也不知去了哪儿,赵书记和文龙已经急匆匆跑去寻医生了。 老半天,欧阳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 蔡晓和雪梅赶紧给他描述唤弟刚才出现的症状,欧阳上前看了看唤弟,解释说:“没事儿,应该是麻醉药物引起的胃肠道反应,恶心、呕吐都是正常的。” 又过了一会儿,赵书记和文龙才匆匆赶回,看见欧阳早就来了,又听说唤弟的呕吐是正常现象,两人才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 赵书记问欧阳:“值班医生怎么都不见了呢?我们一个也没找到!” 欧阳低声说:“刚刚去世的那个‘麻醉过敏者’的家属正闹事呢!为了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院领导已经通知主治医生们脱掉白大褂,‘潜伏’起来了。” 正在干呕的唤弟一听,赶紧对欧阳说:“舅舅,那你怎么不躲躲呢!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还是小心一点儿的好。” 欧阳笑笑道:“你看我不是脱了工作服了嘛!只要你不说,现在谁能看出我是个医生来。再说了,我目前只是实习,他们不会找到我身上来的。” 唤弟使劲儿仰仰头,认真看看眼前这个换了便衣的高个儿青年,他帅气的脸上布满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看上去一脸人畜无害的善良样子。 还没等唤弟说话,边上一直揪着心盯着闺女的蔡晓突然奇怪地说:“唤弟已经三分钟没吐了。她那个‘胃肠反应’应该过去了吧!” 欧阳看看唤弟因手术失血而苍白兮兮的脸,想起了什么,忙吩咐:“唤弟,来,试试看,动一下左脚!” 【高密土话解析】 1——“胸12腰1”,人的脊柱由7块颈椎,12块胸椎,5块腰椎,9块骶骨和尾骨,共33块椎骨组成,此处的“胸12腰1”,是指第?12?块胸椎和第1块腰椎的部位。 第014章 心思各异 “咹?”唤弟一愣神儿,乍听欧阳的吩咐,仓促间她并没有反应过来其中蕴藏的含义。 满怀希望的欧阳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脸底下唤弟纹丝不动的左脚,尽量掩饰着内心的焦急,催促道:“唤弟,快,动动左脚指头!” 看着欧阳认真执着的表情,聪慧的唤弟突然明白过来。她急忙集中精力,努力动了动脚,同时急不可耐地追问:“舅舅,动了吗?动了吗?……” 相貌英俊的欧阳,此刻如米开朗基罗斧凿下的弯腰雕塑一样,浓浓剑眉下的表情严肃。他没改变动作,也没有回答唤弟。只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发颤的声音,紧接着命令:“再动动右脚!” 到了这时,屋里的人全都明白了欧阳叫唤弟动脚的意图,齐齐屏住呼吸围上来,瞪大一双双紧张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唤弟的双脚。 欧阳低头看了半天,把眼看了,也没见唤弟的哪个脚趾动弹一下儿。 他直起腰,压了压心底的失望对大家说:“唤弟刚刚做完手术,怕是还不适应,大概还要恢复一段时间吧!” 说罢,他就一声不吭地俯身给唤弟的双腿双脚做起按摩来。 敏锐的唤弟与他匆匆对了一眼,她心惊地发现,欧阳强作镇静、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总是炯炯有神的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病房里瞬间鸦雀不闻,安静地可怕。 一直不敢直面女儿截瘫的雪梅,死盯着唤弟双脚上十根“心如磐石”、“八风不动”的沉默脚趾,眼前竟然幻化出一副目不忍睹的悲哀画面:闺女坐着轮椅,双手艰难转动车轮,身边围着一群粗野的孩子,追着她冷酷残忍地嚷嚷着:“看!看!瘫子出来了!瘫骨唤弟转着轮椅出来了!” 雪梅想着想着,突然听到耳边传来悲悲切切的低泣声。她惊讶地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左右望了望,见大家责备的目光全都落在自己身上,才意识到那个发出不合宜声音的人,正是她本人。她赶紧擦擦脸儿,手捂胸口,强抑着心底的悲伤,连退两步,躲到了继祖背后。 沮丧的继祖在心里叹了口气。 一向沉稳的赵书记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 明显见老的文龙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伸臂揽紧了妻子瘦削的肩膀。 蔡晓的心理承受力在文龙面前一向有限。 在唤弟术中,听闻闺女“麻药过敏、血压不稳、正在急救”时,她没有预警地倒了下去。此刻面对唤弟受了那么大的罪却没收到丝毫成效的术后结果,她几乎崩溃了。 她一手拽紧丈夫的衣袖,一手紧握成拳,在心里不断喊着“我要镇定!绝不能叫孩子看出我的无助来,我不能垮,我要坚强!为了唤弟,我一定能承受任何打击……” 尽管蔡晓一直在给自己鼓着劲儿地做心里建设,可她还是“听”到“章老太”家的两个孙子满街乱唱的童谣,又在她神经敏锐的耳边清晰地响起:“瞎话,瞎话,关氏(死)门搭氏(死),腔(敞)开门看看,变出一个大亦巴(尾巴)。窗户台向(上),按着(种着)二亩紫瓜(西瓜)。刚下生的馋孩子去偷瓜,被瞎汉(瞎子)看之(着),被聋汉(聋子)听之(着),瘫骨(瘫痪者)去锻(追),锻向(追上)后从桑树上约(折)下一根柳树条子来,採着个小辫抽了一顿,抽完后一看,打得含(还)是个光溜溜的秃丝(秃子)。” 当年听到孩子们咬咬着舌子,用标准的诸城话歌唱那支童谣,她还笑得前仰后合,可是今天想来,那句“瘫骨去追刚下生的偷瓜孩子”竟是如此的讽刺。 她望望病床上遭遇“灭顶之灾”打击、备受痛苦煎熬的女儿,母性的力量支撑着她,笔直地站立在唤弟身边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坚强!” 神思恍惚间,她又情不自禁忆起了她的坎坷童年。 犹记那年深秋,父亲受她的怂恿吃了一个黄柿子,结果不到半夜就腹胀绞痛。 后来看看他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她就和母亲二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一步挪二指、满脸是汗的父亲,用了老长时间,好不容易摸索到离家只有三条街的医院。医生一番检查后,说父亲得了什么“肠扭转”,需要马上开刀,不然会有生命危险。可父亲因为家计艰难,硬是不肯钱动手术。 他们在堂哥的帮助下偷偷离开医院,打谱儿回家寻土医生治疗。 为了去请本家一位稍有名气的老中医,她跟随推着煤车的堂哥一刻不歇地走了十八里路,赶到那位老中医家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可她只能咬牙坚持着,因为父亲还在床上打着滚,她必须马上陪这位远房六爷爷返回城里。 就在她足底刺疼、两腿僵硬,实在挪不动步的时候,回家卸煤的堂哥推着垫了破麻袋片的空小推车,又跑着追上来了。蔡晓和六爷爷一左一右坐上小推车,眼里夹着泪脱下鞋子,一看,两只脚底新磨起来的血泡都淋淋漓漓地破了…… 还别说,这位老中医还真有两下子,他取下叼在嘴里的长烟杆,在父亲胀鼓鼓的腹部划呀划的,父亲的疼痛果然见轻了。 傍黑天的时候,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父亲竟然睡着了。 自己和母亲松了一口气。为了答谢本家六爷爷,母亲打发她赶紧去邻居家借了俩鸡子、半瓢细面,张罗着做饭款待老中医。 饭后,母女二人高兴地送走了推着六爷爷的大堂哥。 再进屋一看,父亲虽然皱着眉头,可毕竟是睡熟了。 她本以为夜里总算可以睡一个安稳的觉了,没想到刚刚收拾好躺下,父亲又开始疼得哼哼起来。坚持到半夜,他的剧烈腹疼又忍不住了。 父亲大口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吩咐自己:“晓儿,赶紧地,上戏院找刘院长要块大烟膏。” 蔡晓记得年幼的她出门时应该是后半夜了。 黑魆魆的街上一个行人也不见,偶尔会有只受惊的夜猫子尖叫着从墙头快速窜过。 她强忍着脚疼一路小跑,鞋底敲着寂静的路面“踏踏”直响,这熟悉的声音那时听在她耳里,却像是背后有什么骇人的东西一直对她紧追不舍一样。 她吓得浑身直冒冷汗。那颗小心脏“砰砰”乱跳着,几乎蹦出口腔来。 幸亏后来帮她去要烟膏子的好心李会计把她送回了家,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往回走。 父亲最终没有开刀,好在结果也没有如县医院的医生断定的那样,“十二个小时之内不动手术就有生命危险”。 靠着刘院长的大烟膏止着疼,靠着母亲一遍一遍炒热的麸子不间歇地熥,靠着她和母亲整日整夜的轻揉,父亲的腹疼渐渐减轻了,几日之后竟然神奇地恢复正常了。 那一年,她才八岁。可为了父亲,年幼的她就不得不日夜东颠西跑,虽然有时候吓得要死,可她还是挺过来了。 十岁那年的冬天,寒风凛冽,父母病弱,祖父新亡。 囊中空空的父亲打发她一人前往12里外的宋家营子,去找舅舅帮忙赊口棺材发付爷爷。 那日半下午,北风呼呼地低吼着,怒风里还夹杂着结实冰冷的雪粒子,打到脸上火辣辣地疼,那绝对就是岑参在《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里描写的那种“风头如刀面如割”的感觉。 天很快就煞黑了,那是她第一次单独走夜路,可她还要经过一片猫头鹰怪叫、鬼火簇簇的阴森坟地。 一路上,剧毒农药瓶子商标上的骷髅头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 小孩子都是怕鬼的,走在坟地旁边,听着风吹着不同的物体发出各种诡异的声音,她就头皮发麻,难免胡思乱想。 那时候,年小的蔡晓老感觉有什么阴间的东西,会从坟墓的薄棺里出其不意地爬出来。 《西游记》里那个杀人喝血的白骨精,也许就藏在茔地里的某棵无人修剪的野树后,不定何时也会冷不丁地伸出她带着长指甲的森森白手骨,从背后一把抓住她,扼紧她的喉咙,没有眼睛的骷髅头张开没有嘴唇的嘴,一口就咬开了她的颈动脉…… 一想起赵家茔盘子上空那一闪一闪的蓝色鬼火,一忆起猫头鹰那不时传来的凄厉小孩哭声,蔡晓现在还牙齿打颤儿。 不曾想就在她吓得要尿裤子的紧要关头,如有神助般,正好就遇上了回娘家借粮的明嫂。 老人们常常说:“天无绝人之路”。这话蔡晓深信不疑。 当年她下乡东酉家村,拼死拼活中的那几个工分儿还不够日常开支。偏偏在那个尴尬的时候,父亲的头痛病又发作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文龙突如其来闯进了她的生活,帮助她那个风雨飘摇的落魄家庭顺利度过了危机。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当它糟糕到你绝望得以为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仁慈的上帝就会适时地拉你一把,送你个“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明又一村。” 蔡晓看着暗藏悲观情绪的唤弟,脑里闪现过众多她以往经历过的种种困难画面。 是的,“天无绝人之路”,医生不是也说闺女的手术“非常成功”嘛! 有道是:事在人为!只要用心,所有的坏事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折。 蔡晓心思深沉,九曲十八弯还没转出来,就听见闺女率先打破室内宁静开口了…… 第015章 曹森探病 失望透顶的唤弟不想让骤然“失音”的爹娘们再伤心,就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失落,勉强对大家笑笑:“医生都说了,俺的‘手术非常成功’只要听欧阳舅舅的话好好复健,一定能恢复如初。俺相信‘站起来’指日可待!爹、娘、叔叔、婶婶、干爹,你们都放心吧!” 沉默半天的欧阳停下手底的动作,抬起头,赞许地望望唤弟,积极响应道:“唤弟说的对!只要好好复健,‘站起来’正常行走,指日可待!” 唤弟倔强地看着爹娘们一个一个都点了头,才颓废地闭上眼睛,在欧阳的推拿按摩下静静地“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是夕阳满天。 头顶的输液瓶早就滴完液被护士取走了。母亲和婶婶站在门边远远地望着她,欧阳舅舅正和两个大夫在她的脚边忙活。 蔡晓稍稍抬起头,看了看,原来他们又在拍床头x线片。 唤弟看见欧阳之外的两个医生都穿着白大褂,暗道:看来院方已经摆平了与那个“麻醉过敏去世者”的纠纷。还别说,这个医院处理起此类事件还是蛮有效率的,起码比俺们老家那儿快。嘿,不愧是北京的大医院!醒过来的唤弟也不出声,只是强忍着腰背疼痛,放任思绪翻飞着,连欧阳和那两个医生干完活出去了也没发觉。 母亲蔡晓和雪梅看医生们走了,赶紧回到病床边。 雪梅紧张地问:“唤弟,怎么样?睡了一觉还疼吗?还恶心不?” 唤弟摇摇头儿,说:“不恶心也不疼了。婶婶,你和叔叔回去吧!俺的手术做完了,剩下的就是静养,留人多了反而不好。有俺娘一个人陪俺就行了。大秋季节,地里的棒子要掰,生要出,豆子也该收割了,家里肯定大忙忙的……” 唤弟还没说完,雪梅就流下泪来:“孩子别说了,说得我这心里怪难受。想想以前,哪次农忙不是你和你爹回家帮俺。看看现在,你这是遭得什么罪!我真想替你躺在这儿……” 蔡晓拦住雪梅道:“弟妹,快别难过了。唤弟说得对,家里不光活儿忙,还有老人和孩子都需要你里外照顾呢。继祖也耽误好几天班了,你俩还是回家吧!” 雪梅抹抹泪儿:“嫂子,我看还是我留下照顾唤弟,你回去上班吧!你这一下子就歇了冒一个月了,学校里也不好交代,不是?” 唤弟的两个母亲还没争论清谁去谁留的问题,欧阳又回来了。 他对正在争论的二人笑着点点头,做个手势请她俩向外让了让,一语未发直接来到唤弟床头,又开始忙活起来。 因为上午手术的需要,唤弟脚上卸下的“累赘”——牵引架,又被欧阳拿在了手里。此时,他正小心谨慎地往唤弟“跟骨结节”处的“骨圆针”上安装。 在欧阳麻利的动作下,很快,穿透唤弟左脚内踝尖与跟骨后下缘的“克氏针”两端,就重新安装上了准备挂重锤的“牵引弓”。 唤弟可怜的左小腿腕部上方的承重胫骨被疯子敲断了。为了迅速有效的保证术中复位,医生给她上了“牵引”来放松断骨附近的肌肉。如今,她胫骨断处不仅被小夹板紧紧固定,还要把整条腿高置于不锈钢“布鲁斯架”(牵引固定架)上,接受“跟骨牵引”。 “疼不疼?这回呢?现在呢?”欧阳拿着几个槽码秤砣,一边问唤弟的感觉,一边一个一个地往牵引线下端的秤砣底盘上摞加。 唤弟闭上眼睛,努力试乎着脚上的重量:“不疼!根本没有感觉!还是没有感觉!” 欧阳弯着腰,一连码上5个一公斤重的标准秤砣,唤弟还是说“没有感觉”。他不敢再加压了,就拿着余下的一个秤砣站了起来。 “唤弟,我刚才看了x线片儿,你这儿骨折端的对位对线情况良好。这样啊,等骨折端达纤维基本愈合时,你就可以去除‘骨牵引’,进行小腿‘管型石膏外固定’了。咱这样……”欧阳还没把他想说的话完全表达出来,门外就匆匆冲进一个不修边幅的少年人。 “唤弟,你怎么样了?”来人喘息着,突然几步抢到欧阳面前,夺下他手里的秤砣,非常不友好地诘问,“哎哟!你小子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在给唤弟上刑吗?” “曹森,你这个土匪,你就知道惹祸,瞧你这副脏兮兮的样儿,是刚放出来,还是咋的呀?”唤弟一见曹森,立马忘记术后疼痛,高兴地责备起他来。 被唤作曹森的脏小子不理唤弟,只管举起抢到手里的槽码秤砣责问欧阳:“你谁啊?干嘛给唤弟的脚上刑?” “曹森!他是医生。”唤弟紧张地喊住鲁莽的‘土匪’。 “医生?”曹森存疑的眼光扫了扫欧阳的衣服,不忿地道,“医生也不能随便给人上刑!” 唤弟担心曹森急躁之下犯浑,急忙代替欧阳解释道,“哪里是上刑?你又不懂,别乱发脾气!前一阵子,医生告诉过俺,‘手法复位’后行‘跟骨牵引’结合‘小夹板固定’术,比‘切开复位’行‘钢板内固定’治疗俺这种‘胫骨不稳定性骨折’更加科学,这种手术不仅操作方便,而且伤口感染几率低、愈合快,俺所遭受的痛苦以及后面将会面临的并发症都要比后者少很多。” 曹森转过头来,不敢直视唤弟的眼睛,只将目光放在穿透唤弟脚内踝尖与跟骨后下缘的不锈钢“克氏针”上,低声问:“你脚上钉上这么粗、这么长一根钢针,还要挂上这么一堆秤砣,不疼吗?” 唤弟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道:“俺这会儿就是腰背疼,腰一下的两条腿都没有感觉。唉——”唤弟幽幽一叹,“其实,俺倒是巴望着脚能疼,要是能感觉疼,也就不愁人了!” 欧阳看唤弟情绪越来越不高,就哈哈一笑,接过她的话说:“唤弟现在已经可以开个医学课堂了,讲起‘骨牵引术’来是头头是道,不了解你的人怕是一下子就给你唬住了呢!”又转头对着曹森说,“你就是跟唤弟一块打着架长起来的那个曹森吧!我真的是医生,嗯——实习医生。别担心,‘骨牵引’只不过看上去可怕,实际就是通过圆钢针直接牵引骨骼,使患者骨折或脱位周遭的肌肉放松,从而进行迅速有效的错骨或者断骨的复位和固定。这样子……” 曹森野蛮地打断欧阳的讲解,指着唤弟的伤脚问:“你俩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只想知道,她这个样子,一下钉上根这么粗的针,脚不疼吗?” 欧阳微微一笑:“打麻醉针会有点疼,不过也就那点儿疼。麻醉后打钉是感觉不到疼痛的。术后有点感觉也不能算啥疼痛。再说,唤弟术后昏迷了好多天,打钢钉的时候,她还没有苏醒,就是疼,恐怕她也不知道。” 唤弟不服气地道:“谁说俺不知道,俺虽然昏迷,可俺还是知道疼,疼得要死。就连医生来说什么‘病危’啥的,俺都知道;俺娘在边上嘤嘤地哭,俺也知道。就是干着急,醒不过来……” 与雪梅一起一直站在门边旁听的蔡晓此时走过来问:“小森,你怎么来了?你家里人知道吗?” “蔡阿姨!”曹森看了蔡晓一眼,马上把目光斜到一边的墙角说,“家里人都知道。蔡阿姨,我对不起你们,如果不是因为我,唤弟怎么可能那么点儿背,偏偏遇上个疯子发疯呢!” 蔡晓苦笑了一下儿,面现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哪能怪你?要怪也该怪我,如果不是我同意唤弟住到她干娘那儿,也……” “娘——”唤弟拉着长音嗔道,“关你们啥事?是俺,俺不该错手推了那个疯子的娘。其实,回想一下,那个疯子还挺有孝心的呢!俺不过推了他娘一把……”唤弟突然咧嘴一笑,“嗯,那一把劲儿有点大哈——他就急眼了。再一想,要是有人那么使劲儿推你,俺肯定也急,说不定比那个疯子还神……” 蔡晓声音有些哽咽:“闺女——” 跟曹森一起随后而来的三个爹——养父、生父和义父也陆续走了进来,小小的单间病房一下子被装得满满登登的了。 赵书记打个哈哈说:“天早就黑了,唤弟也该吃饭了。咱回招待所吧!都挤在这儿,唤弟也休息不好!” 文龙上前,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看看唤弟问:“要不爹今晚留下陪你?” “留啥?医院又不让,到时候被查出来还要罚款,这个科室的医生护士也都要跟着受批评。以前又不是没有被罚过,才几天的工夫就不记得了。俺看还是算了吧!反正欧阳舅舅在这儿,你们都放心地回去吧,俺没事。”唤弟催促道,“走吧!依俺说,白天俺娘一人在这儿陪床就行了,你们都回高密,该上班的上班,该掰棒子的掰棒子。俺爹以前老说,‘庄稼这东西,误了农时可是要欠收的。’是吧,爹?” 文龙点点头儿:“那倒也是。赵书记,要不你和继祖、雪梅,哦,还有小森,你们明天就回去吧,回去该干嘛干嘛。反正唤弟的手术已经做了,别都待在这儿了,人再多也使不上劲儿。” 曹森听了,赶紧抗议:“你们回去吧,我可不回去!我刚到一会儿,还要再陪唤弟几天。再说了,我是第一次来首都,以前只在电视和课本上见过天安门和长城,这回儿好不容易来了,我还打算好好逛逛北京城呢! 第016章 祸不单行 赵书记哈哈一笑:“成!你留在医院几天也好。厂里工作的事情,我回去就到保卫科替你打个招呼,好在警卫室那地儿,多个人,少个人的也不影响生产。不过曹森,你小子打人被抓这件事儿,在厂里造成的影响可不小。我先回去看看具体怎么办,估计一个记过的‘处分’怕是少不了你的。” 赵书记后面提到的“处分”,身为“土匪”的曹森毫不在乎。不过意外得了领导的假期批准,倒是使他精神一振。 曹森立刻绽开笑容,双腿挺直,脚跟“啪”地一碰,猛地举高手臂,对着唤弟的干爹行了个不太标准的“敬礼”:“谢谢赵书记的理解,等我回厂以后,一定好好工作,回报社会、回报国家、回报……” “这小子!”赵书记笑着拍了拍曹森的后背,突然出其不意地命令,“稍息!立正——目视前方,挺颈、挺胸、挺腿;收腹、收臀、收下颌;眼要睁大,头要向上顶,两肩要向后张……” 曹森听令,毫不犹豫地一一执行。 双肩后张、挺胸、收腹间,曹森顿感自己的个头陡然拔高,身体也似乎在顷刻间变得如钢铁一般坚固;随着“咵”地一个立正,他胸怀中油然生出一种能将大地踏裂开来的勇气。 而他的军人站姿看在旁边人眼里,会是一种什么形象呢? 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曹森,一下子就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分别挂在他们精彩纷呈的脸上。 思维伶俐的唤弟看到“皮猴子”两腿笔直如铁柱,双脚碰靠间虎虎生威,他以往那个不务正业的“土匪”形象,刹那间发生了逆天转变。 谁能想到,当年的赵团长心血来潮,突然整出的这一站,竟然叫曹森站成了一棵挺拔的“劲松”。 就连久经沙场的赵书记自己,也感觉到了曹森瞬间外漏的英雄霸气,他情不自禁地眼前一亮,连连赞叹:“好小子——反应敏锐,不错啊!动作也干脆利落,挺好!依我看,你小子也别回咱厂干那个不起眼的保安了,还是进部队历练历练吧!一来可以杀杀你身上的逼人煞气,免得老是闯祸;二来嘛,你也确实是棵当兵的好苗子,不去行伍太可惜了。” 唤弟活动一下左臂,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努力微笑着说:“当兵太好了,干爹的主意可行!就曹森这暴躁的性子,还真是该找个地方好好磨练磨练,杀杀他那一身的土匪煞气。” 平日里曹森很少得到别人夸奖,乍猛丁地被赵书记一赞,反觉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搔搔可以窥见头皮的毛寸短发,羞涩地笑了:“就我这样的,部队能要?” 赵书记笑了笑,未置可否。 趴在床上的唤弟斜了他一眼,鄙视地说:“这几年光看你长个头儿了,怎么一点也没长脑子啊!俺干爹可是从部队里出来的人,他既然提议了,肯定就是打好谱了。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会提议?那可不是一言九鼎的人会办的事儿。是吧,干爹?” 赵书记爽朗一笑:“瞧我这傻闺女,真是女大外向,还将起你干爹的军来了!行,只要曹森愿意,等你好了,我就送他去参军。” 唤弟一听急了:“别呀,干爹!曹森肯定愿意,你这就送他去吧!可别等俺好了,谁知道俺几时能好?说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呢!那不是把他这棵好苗子给耽误了嘛!” 曹森急忙说:“我是想当兵,当兵可以扛枪打仗啊!不过咱可先讲好了,我当兵的事儿,要等你恢复正常了再说。” 赵书记两肩滑稽地一耸儿,挑眉笑了笑:“傻孩子,现在——咱们的首要任务是治好你的伤,其他的都靠后。干爹保证,等你能下地行走了,那时一切都好说!” 唤弟更急了,她不舍气地恳求:“别呀,干爹!咱再打个商量,俺肯定会积极配合医生复健……” “别说了,唤弟!”曹森使劲跺了一下脚儿,打断唤弟的话头,闷声闷气地重重说道,“你恢复不好我是不会离开的。实话告诉你,我这次来了,就没打算一个人回去,要走也得等你康复了,咱们一块儿走!” 赵书记两手轻轻一摊,向着唤弟一笑,做了个“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的表情。 唤弟还想再说,门外进来一人叫:“赵团长!” 赵书记一回头:“哎呀!孙院长,你怎么来了?”他嘴里说着,转身急走了两步,与来人亲热地握了握手。 “我不来,行吗?赵团长,刚才你家属的电话打到我家了,说是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于继祖家里出事了,要他俩口子赶紧回家。” 胖墩墩的孙院长话音未落,雪梅就急忙问:“俺家里出啥事了?” 孙院长道:“您先别急,也不是啥大事。好像是你家老爷子领着你家小女儿,今天一大早上坡掰玉米,大概是嫌路远就捎了午饭。你闺女可能没睡醒,路上一手拎开水瓶,一手搓眼睛,没注意就被露出路面的石头绊倒,烫伤了。老爷子一见,当然着急了,他抱起孩子就往家跑,年纪大了,慌里慌张的又摔了一跤。孩子倒是没事儿,除了轻微烫伤,只有额头磕破了点皮儿,就是老人的大腿骨折了。你先别急!现在老人跟孩子都被村人送到县医院了。只是因为大忙季节没人陪床,你们村的书记就辗转找到了赵团长的家属,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了。” 继祖听了,感激地说:“谢谢孙院长!这么晚了还来通知我们……” 雪梅急了,流着泪抱怨继祖道:“咱爹也是,身体又不好,干嘛还要上坡?棒子又不是麦子,拖几天掰又能咋地?他就不能等等,等咱们回去再掰也晚不了。看看这回儿弄的,怎么办?” 继祖呵斥道:“慌什么?孙院长都说了,咱闺女没事儿,爹也不过跌断了腿。再说了,他俩不是已经送进医院了吗?你就知道埋怨咱爹!不用问,咱爹肯定是看见人家都下手掰棒子了,他心里着急,又不知道咱俩几时回家,这才领着孩子上坡的嘛!你这会儿埋怨他一个老人管啥用?” 雪梅捂着脸哭出声来:“俺不埋怨他埋怨谁?你说说,俺统共养了仨闺女,这还没怎么着呢,就伤了俩。唤弟已经这个样子了,囡囡再烫出个好歹来……” 一听这话儿,继祖登时火了:“唤弟哪个样子了?孙院长不都说了囡囡没事嘛!你就知道哭,哭、哭、哭!再哭出去哭,别影响到唤弟休息。不长脑子的娘们,哭要是能把孩子的腿哭好了,我陪你一起哭……” 赵书记看他俩人要吵起来了,赶紧劝道:“继祖,你少说两句吧,出了事儿就要赶快想法处理事儿,吵吵能解决啥问题?这样,咱仨现在马上回家,我让司机先送你俩去医院……” 文龙赶紧说:“俺也回去!” 唤弟伸手戳戳床边一声不吱的曹森,说:“曹森也回去,干爹,车里能坐开吧?” 曹森瞪了唤弟一眼,恨恨地道:“我不回去,坚决不回去!我好不容易跑出……” 赵书记意味深长地看着曹森,掰着手指,别有深意地说:“司机、我、你爹、你叔叔婶婶,看,现在已经有五个人要回去了,车里还真坐不下了。我看,小曹还是留下吧!” 听了赵书记的安排,曹森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窃笑着,离开唤弟远了一点。 雪梅流着泪上前,摸摸唤弟的头说:“唤弟,你要赶紧好起来呀,婶婶不能陪你了,对不起!” 唤弟故作大度地说:“婶婶快走吧,二爷爷和囡囡妹妹那里更需要你。” 文龙挤不过来,就远远地说:“唤弟,爹先回家看看,过几天收完庄稼,再回来看你。” 唤弟催促着:“走吧,走吧,俺没事儿,你们路上小心!” 要走的人都跟唤弟打个招呼,鱼贯走了出去。 转眼间,满满登登的病房里,“呼啦”一下,人全出去了。 唤弟抬起头,费劲儿地转着脑袋,打量了打量这间洁白的病房,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羡慕地想:俺什么时候也能跟他们一样,说走就走呢! 没多大工夫,出去送人的曹森就率先跑了回来。 一进门,就听唤弟在床上自言自语地低声叹气:“唉!刚刚跌倒就撞上拳头,才挨过棒槌又遭遇榔头。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 曹森没听明白,就问了一句:“唤弟,你一个人在咕哝啥呀?” 唤弟看看他,心情低落地问:“死‘土匪’,你倒是说说看,俺们家接二连三地出事儿,算不算是‘祸不单行’啊?” 头脑简单的曹森还没想出怎么回答,门外一个朗朗的声音就清晰地传进来:“这点小事儿也叫‘祸不单行’?小同志哎——你可别再胡乱祸害中华文化了!再说了,就算是‘祸不单行’,那也是昨日的祸事了。那出生在咱们山东的‘书圣’——王羲之,不是还在年夜里写过一副有名的对联,说什么‘福无双至今朝至,祸不单行昨夜行’嘛!” “老同志啊,你就别瞎掰了!你说的那个调皮羲之智写春联的故事俺看过,纯粹就是后人胡编乱造的。你想想,那个成语典故——‘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可是明朝施耐庵最先在《水浒》里借宋江之口说出来的。而王羲之呢,他明明是东晋人士,又怎么可能跨越千年、先知先觉明朝大才子将来要说什么话呢!”唤弟白了快步走进来的欧阳一眼,不服气地驳斥道。 第017章 去而复返 “嘿嘿……你驳得好像也有些道理。好,这一局算你赢!”欧阳笑笑,不以为意地拱拱手,“俺们小唤弟就是厉害,在下欧阳甘拜下风!” “什么叫‘算你赢’,根本就是——俺赢了!” 曹森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面前斗嘴的俩人,那两个互打机锋的同志“高深莫测”的话听得他晕晕乎乎地,“皮猴子”琢磨了半天,也没整明白可以插句什么话儿进去。 心事满怀的唤弟母亲最后一个回来。 就在刚才,伤心的弟妹无意间说出的那句“唤弟已经这样了”,如同当头一棒,狠狠地打击了她乐观向上的积极性。 她不由自问:万一结果真如弟妹所言的那样,女儿稚嫩的心灵究竟能够承受多大的重量呢?假如她头部存留的淤血不能如医生们期望的那样自行吸收,唤弟那年轻的生命又能生出多大的坚韧性?是否还能够让遍身刀口的她承受得起下一次的大手术呢! 魂不守舍的蔡晓越想越低迷,以至于困惑于未知的烦恼中,久久不能自拔。 正因如此,一向敏锐的她恍恍惚惚地走进病房时,并没有感觉到室内空气中弥漫的异样,更不知道自己刚刚错过了闺女和欧阳二人之间的国学知识较量,一场短暂但却精彩的辩论战与她失之交臂。 蔡晓心神不定,只默不作声地走到已具有乃母昔日雄风的得胜“辩手”——唤弟跟前,旋开保温桶的盖子,在曹森的殷勤帮助下,把文龙下午为女儿准备的营养汤食一一摆上了活动餐桌。 然后,她又挤出一丝可怜的微笑,一手端碗,一手拿羹匙,舀了一勺香喷喷的浓汤,先放到自己唇边试了试凉热,才慢慢喂到闺女嘴边:“来,唤弟,多喝点大骨汤儿!” 玲珑剔透的唤弟从记事起就与蔡晓朝夕相处,对母亲喜怒哀乐的各种面部表情早就了如指掌。因此,她只用了一眼,就看出了自己那强颜欢笑的娘亲情绪不怎么高。为了让母亲高兴起来,她喝了一口汤,就故意嘟起嘴道:“娘,是俺爹做的吧?一点儿也不好喝!” 心神不属的蔡晓听了,果然一怔,她低头看看碗里的汤色,又舀了一勺放进自己的嘴里品了品,奇怪地说:“汤汁浓郁,不咸不淡,挺好啊!” “娘!不咸不淡就叫好呀,俺喝着里面缺少了最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唤弟娇嗔道。 “缺了东西吗?”蔡晓疑惑不已,又喝了一勺,睁大眼睛品咂着汤的味道说,“我尝着挺鲜的,猪大骨、雪梨、胡萝卜、陈皮、姜、蜜枣、……好像没缺啥料儿啊!” “哎哟俺的娘唻,你的味觉咋这么迟钝呢,难道就没尝出俺爹没把俺娘的味道放进去吗?这汤少了娘的味道,再鲜俺也不爱喝。”唤弟说完,看她娘还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就忍不住扑哧一笑。 唤弟这一声“扑哧”,总算让神游天外的蔡晓清醒过来了,她知道闺女又在撒娇儿耍赖,就白她一眼,也跟着笑了。 趁唤弟和母亲说笑着吃晚饭的空儿,欧阳也领着曹森去了食堂用餐。 饭后,二人联袂而来,回到唤弟病房替换蔡晓,谁料她已经把唤弟的剩饭当做自己的晚餐吃过了。几人帮唤弟翻了两次身,就快到医院清房的时间了。 曹森一心留下陪床,不想刚一开口,就受到了那三人的一致反对。 蔡晓说:“医院有规定,不许家属陪床,你文龙叔叔在医院招待所给你预留了一间房,你到那儿过夜吧!” 欧阳也反对道:“先放下医院的规定不说,你今天刚来,还不清楚怎么照顾唤弟。等你熟悉了再说吧!” 曹森不服气地说:“不就是给唤弟翻翻身、按摩按摩还有端屎端尿嘛!这些俺早就看明白了。” “那你会‘按摩’吗?” “‘按摩’谁不会?不就是这样捏捏揉揉吗?”曹森两手做着揉捏的动作答道。 “你小子想得太简单了!‘按摩’可不是随便的捏捏揉揉,它在中医学上也叫‘推拿’。要‘按摩’首先就要认准穴位,还要根据病人不同的病理进行定位揉搓。按摩的手法繁多,有:按、点、压、摩、揉、搓、捻、推、擦、抹、散、拿、抖、击、拍、弹、摇、滚。就是常用的推、拿、按、摩几种手法,也不是看看就能学会的。不过,你若有意学,我可以教给你。”欧阳摆出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盯着曹森的眼睛说。 曹森一咬牙:“成!我拜师跟你学,别的我没有,就是手上有劲儿。我一准给唤弟按摩好了。” 唤弟也不断催促曹森快回招待所。曹森却嫌来回跑麻烦,就问欧阳:“欧大夫都是在那儿休息的?要不我跟你一个床。反正你晚上也不睡!” 欧阳看看狗皮膏药一样的曹森,苦笑了笑:“我在医生值班室休息,你要去也行,就是不许乱翻东西。走,我先带你过去。” “娘!累了一天,你也早回去歇歇吧!”唤弟看见曹森紧跟着欧阳出去了,就撵着给她按摩腿脚的蔡晓也回去休息。 蔡晓笑笑,站起来掺了半盆温水,投了条湿毛巾,给唤弟擦洗着身体说:“娘不怕累,等你欧阳舅舅回来我就走。唉,只要你能早点好起来,别再受罪,我就是累死又如何?” 欧阳安顿好曹森一回来,唤弟又开始撵她娘:“这回好了,舅舅来了,娘快走吧,别叫护士催着。” 蔡晓晾好毛巾,无奈地说:“好!我这就回去休息。你也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早上,我给你熬加了你娘味道的大骨汤……” 唤弟终于等到母亲离开了,门一合上,她就呲牙咧嘴,用尚好的左手轻轻拍着头做出各种鬼脸。 欧阳一边帮她疏散着双腿上的肌肉一边问:“我知道你疼,疼就叫出来呗!放心,我姐已经走远了,不会听到的。这里也绝对没有人会笑话你!咱这个科室收治的病人非瘫即截,许多人的病症都比你的情况严重。你是没见,17床那个男孩,比你还小呢,和同学们玩闹,失足从天桥上掉下来,伤了颈椎,脖子以下全没了知觉;还有8床那个截去双腿的中年人,知道他是谁吗?他可是杭州鼎鼎有名的某大公司的总经理,因为一场车祸,丢了膝盖下的两条小腿不说,左手虽然接上了,可是光好看不会动了,现在他只有右手还剩了拇指、食指和中指存在。不服不行,人家就是有毅力,就靠那仨指头,他人已经躺在病床上了,还愣是能指挥着他的公司有条不紊地运转;还有13床,他是那种特别厉害的脑血管性偏瘫,目前的医疗条件根本无法根治……” 唤弟皱着眉头,咬着嘴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欧阳叨叨,坚持了不长时间,果然“哼哼、哼哼”地呼起疼来。 欧阳扭头问:“头疼还是腰疼?那儿疼得厉害?” “这会儿,俺的头疼倒是好些了,就是腰疼!嘶——不,整个后背都疼……”唤弟“嘶啦嘶啦”地回答。 欧阳又用商量的口气问:“还能忍受吗?若实在不行,咱可以注射止疼针剂。不过强痛定、杜冷丁、吗啡啥的,都有副作用……” 唤弟摇摇头:“不用,嘶——俺还能忍住,这回比上次术后的疼差远了。那次疼得俺都想一死了之呢!” 欧阳转到床左边,开始从上往下地按摩唤弟的另一条腿,边按边说:“还记得昨天夜里咱俩学过的那篇文言文吗?”看唤弟点点头,欧阳又接着说道,“咱们山东的老祖孟子,早在几千年前,就在那篇文里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你这次磨难也许就是上天加给你的考验。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笃信不移!” “信啥呀?人家孟子说的是苦心、劳筋、饿体和乏身。俺呢,俺可是断骨伤髓,要说是考验,那也太残忍了吧!”唤弟不满地说。 “那人家哪吒三太子还经历过更加残忍的割肉和剔骨呢,后来怎样?不照样助姜子牙讨伐殷纣,立下不世功业了嘛!” “李哪吒有太乙真人为其重造莲身,俺呢?” “你有现代高科技呀!什么换心、换肾、换眼角膜都不在话下,我告诉你,现在的医术,骨髓都可以移植了。你不过伤了伤脊骨,实在不行也给你……” 唤弟打断欧阳的话道:“你就别瞎说了,还换心换肾换眼角膜,谁那么伟大,拼着自己的一条命不要,肯把心给俺呀!” 二人正在天上地下地胡侃着转移唤弟的痛苦,门忽地一下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曹森探头进来:“唤弟要换什么?心还是肾?我的换给她!”嘴里嚷嚷着,闭上门,曹森快步走了进来。 “‘死土匪’,你不去睡觉又跑来干什么?”唤弟一见曹森,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就训上了。 曹森来到唤弟床前:“乍换了个新地方,我睡不着,就过来看看你俩。谁知道你们都没睡,半夜了,还在这儿换心换肾的瞎聊呢!”对唤弟的呵斥,早已习以为常的曹森毫不在意。 “不是告诉你夜里不要乱走吗?这要是被查到,俺娘又要挨罚了!”唤弟恨恨地道。 “查到我可不容易,我的身手你还不知道?漫说这儿只是四楼,就是八楼十楼,我顺着窗外的下水管道,‘刺喽——’眨眼儿就下去了。然后,等查房的走了,我再‘噌、噌、噌’地,三、五下就又爬上来了。”曹森昂着头,得意洋洋地说。 一份大学新生的开学必备清单 九月一号,儿子就要到新学校报到了。 今天中午,他嬉皮笑脸地传给我一份清单,说是学长发过来的,请我帮他准备,我看了一眼,乱七八糟,再看一眼,懵头懵脑…… 这都什么呀!这是去求学吗?我实在怀疑儿子要去疗养甚至移民了! 不过,不管我怎么想的,还是要乖乖替他小子准备。 家里有今秋也上大学的孩子的朋友们,敬请参看: 一、重要工具 1.录取通知书(必须带!!!),高考准考证、考分条(录取通知书丢失时有用,还是带着吧)。 2.户口本:户口本本人页复印件4份(部分院系报到需要) 3.身份证及正反两面复印件4份。(在学校也会有地方复印,但是开学肯定人很多还要排队。) 4.若干百元大钞&银行卡至少1张。(最好是录取通知书里面的当地卡;爸爸妈妈的信用卡最好也带上。因为报名那天,还有小数额的钱要交。大多数家长都是带的现金,于是现金交学费的窗口排队排死了,但是有的学校有信用卡交学费处,才三两个人,一下就搞定了~~~) 5.一寸照片至少12张,两寸照片2~4张。(开学不是马上都用,之后两天陆续要用,有一些学长会到你们寝室帮着照一寸照,但是个人拿相机照的十分简陋、背景就是两人举一张蓝布,效果不好还很昂贵,建议不要在他们那里照,自己带好,肯定用得着。比如学生证、团关系转接证、学生档案转借手续证、军训表现录入表、验牙单、社团会员证、超市会员卡、学生会入会申请表、体检单等等等) 6.团员档案、学生档案(切记!!两样都十分重要!必须带!!!!少一样一定是不能入校的,切记!不是开玩笑!!!) 7.照相机及相应的相机卡、照相机的数据线(数据线没了的带好读卡器,开学军训和进入寝室的时候多照几张照片,今后你就知道了,这些照片是你最难得的回忆,很有珍藏价值!如果没有相机,就暂时拿手机照吧,别总管别人借相机,一般同学不愿意把那么贵的东西往出借) 8.手机及附件(充电器、电板、耳机、足量的数据线) 9.u盘移动硬盘及家里电脑中有用的文件要装里 10.创口贴若干、纱布、绷带、医用签(开学军训时经常搬东西,拿书什么的,经常有同学把手划破又装没事,这时候你要说我有创口贴给你贴上,那他得老感动了,这对于加快新朋友交往进程有很大帮助) 11.晕车的朋友要带晕车药若干。 12.生病服药期间的同学带要足吃的药。 13.不会分东南西北的同学带指南针一个随身携带。 14.近视眼的同学带好眼睛、镜布及镜盒。 15.电子词典要带,总用手机查单词太慢。 16.大卡、小卡读卡器。 17.充电电池若干配充电器。 18.qq密码、qq密保卡备份、及其他密码备份以及重要口令、指令、密保可能记不住的都要有安全备份。 19.现金:报到当天需要交被褥钱(下文我提到要带被褥,其实学校一般是给发的,如果发就不用带了,发不发录取通知书上会说,往届是发的,就怕每年不一样,还是留心一下),要是发的话至少收你490块钱,然后还有学生卡至少充100,洗衣卡一般都得170(我建议你别办,因为那是干洗店的,离寝室远,最好开学后找水洗店办卡),然后还有中国移动搞活动你肯定还得充100块钱,还有什么锁头什么的,所以,看录取通知书的学费是多少,寝室费多少,在这基础上,再带1000现金! 二、生活用品 1.喝水的杯子(最好是有盖的不锈钢杯)。 2.牙刷和牙膏(牙膏建议带家庭装的那种)。 3.毛巾(多带两条,我有同学每次洗澡都重买一个毛巾,然后就丢了,再洗再重买,浪费钱!) 4.肥皂、洗衣液(洗衣服的,不太会洗的最好带洗衣液,洗衣液冲不净没有痕迹,洗衣粉冲不净会有白痕)以及皂盒(建议用带盖子的)。 5.洗发水(护发素)和摩丝。 6.沐浴液或者洗脸用的香皂。 7.蚊香(这个是违规用电器,绝大部分寝室不让用,如果不敢违规的话,建议以露水或者蚊帐代替)。 8.毯子或者太空被(看看录取通知书里面,一般都是学校给发,当然了,是要钱的,所以一般都无需自带被子,但是为了保证躺在床上不会感到硬,再带个被垫到被单底下还是比较不错的,另外,南方的学校,当然也包括省内的锦州、阜新什么的天气都比较热,出汗严重的胖胖建议带个凉席代替被单,要不睡觉得难受死)。 9.手纸或面巾纸(不要报到当天去逛学校超市,人很多,而且价格贵。该带的都自己带好了。) 10.蚊帐(看看录取通知书里面,基本上学校会给发,如果发的话他会写,那就不用带了)。 11.湿巾(盒装的和一包包的,盒装的放寝室里,一包包的可以随身带,军训的时候务必随身揣着,尤其胖人,要不擦汗不方便)。 12.应急台灯最好是能充电的(个别人考前突击时候会用,但是建议同学为了确保室友的休息质量,不要经常在熄灯后开台灯,哪怕是找东西,这是一种礼貌,有的朋友睡觉怕光,熄灯后总开台灯干这个找那个的,可能打扰到别人休息)。 13.筷子、勺子。 14.拖鞋(很重要,熄灯上床之后想下地喝水上厕所总不能再把旅游鞋穿上)。 15.出门穿的鞋子(脚下一双也可以,但建议两双,以防下雨浇湿了可以换)。 16.夹衣架(八脚架,这个带几个就行,然后到超市去买,寝室一定要多弄点这个东西,另外不要计较是谁买的,随便用,大家一起用,寝室要像一家人一样)。 17.粘钩(下雨天晾衣服或者在床铺上挂点零碎的小东西)。 18.吹风机(这个是违规用电器,雨季特别有用,大家都不喜欢穿湿湿的鞋吧,但是一旦被抓到寝室有吹风机恐怕要受点处分,建议使用时锁门,用后藏起来,而且不要使用大功率的,寝室的电源是限电的,功率超限会鼓坏电路,那就要受罚了)。 19.洗面奶等护肤用品(男生无所谓)。 20.洗洁精(如果你带的泡面不是碗状的话)。 21.钱包(个别男生没有钱包,把一大堆钱塞在裤兜里,那你可得保证你的裤兜深度足够,可别还没呢就丢一大堆钱)。 22.盆子(录取通知书,看看发不发,往届都是给发的,就不用带了,基本是能摞在一起的,节省占地空间,别让寝室太拥挤)。 23.暖壶2个(录取通知书,这个往届也是会发的,记住了,暖壶比较容易被偷,打完水要迅速拿回来,不要留在热水处,也不要放在寝室门外,如果丢了,学校超市有售)。 24.洗鞋刷、钢丝球(经常刷刷鞋,如果实在懒的话,三区六号楼寝室有洗衣店,刷鞋每次两块,内外都刷,但是要等两天才能取)。 25.小镜子(寝室一般有大镜子,如果觉得不方便,就带个小镜子)。 26.剪刀、胶水、双面胶、透明胶(别小看这些,很多人借)。 27.伞、要到那买自行车或者托运自行车去的同学还要准备雨披(这个别等着到学校超市买,超市一把伞三十多,还是普通伞,而且不卖雨衣)。 28.护手霜、手套、围巾、热水袋(可以到秋冬季再带)。 29.浴球、浴帽或者搓澡巾。 30.擦席子的布(不想被席虫咬的话,勤擦席子,所有学校都不是装空调的,睡被单比较热,要带席子)。 31.睡衣(睡觉的半袖衣最好不要白天穿什么睡觉还穿什么直接一躺,因为如果你睡觉爱翻身的话容易弄出折纹)。 32.袜子、内衣裤和换洗衣物(有的同学换洗衣物带的不够,又不勤洗,结果没有换的了,每次洗澡前去买个袜子买个内衣裤,很浪费,学校超市的标价是很高的,不要轻易在那里买衣裤)。 33.镜子和梳子。 34.夹蚊帐的夹子(一般学校发蚊帐的话,直接系在蚊帐杆上就好,就不用了)。 35.水果刀(不爱吃水果就不必看)。 36.露水(大学宿舍的蚊子是很可怕的)。 37.锁及对应的钥匙(不要在开学的时候接待席那里买锁,那些锁都是学生自己做的,全是一样的,有一次我钥匙丢了,管我下铺借他的柜钥匙,一拧就开了)。 39.编丝绳、塑料绳(很重要!!大一来的时候那个寝室比较破,基本上没有晾衣服的地方,你得拿编丝绳在两个上铺之间自己动手拉绳)。 40.垃圾袋(开学整理床铺有一些垃圾,最好有一些袋子可以装它,然后一起扔掉,省着麻烦)。 41.电脑(随便你带不带,估计有很多人会忍不住带吧,但建议开学后,把宿舍都理干净,十一回来再带,另外,大一男生你们寝室比较破,没有桌子,根本没有地方放电脑,网线还得自己拉,网卡又比较贵,不合算,而且那电脑拿来你们净玩游戏,耽误学习!学习图书馆一楼有网吧,一小时才9毛钱,上网很方便,所以大一不建议带电脑!)。 42.(女)化妆品。 43.(男)刮胡刀。 44.牛皮筋(可用来扎未吃完的零食等)或者夹子也行。 48.女生必备的东西(多带点!还要有垫的布,如果你不想每个月都洗床单的话)。 49.日记本和记事本(记下开学新生活的点点滴滴,当然了,你可以拿手机随时写在空间日志里,这个比较方便而且比较流行)。 50.没有手机qq的最好下一个手机qq或者办个超q,以免不方便联系。 三、学习用品 1.笔和笔筒(放寝室里)、笔袋(随身带)足够多的笔芯。 2.回形针或夹书的夹子。 3.一些自己喜欢的书(火车上很无聊的)。 4.mp3 5.修正液、胶带纸什么的。 6.包(上课的上街的,不要以为拿本书就可以去上课,有包很方便……) 7.笔记本(重要啊~~不要以为大学的课可以随便翘,到时有的瞧了)。 8.订书机并配钉(很重要,有无数的人借)。 9.英语四级单词本、练习册之类的,军训的时候没有学习任务,晚上躺在寝室里反而很无聊,建议背背四级单词,等考四级的时候你的成绩会让他们大吃一惊! 第018章 两小无猜 你还真别说,自从“皮猴子”曹森来了以后,那两个年龄相仿的半大孩子见天斗嘴,倒是让病床上的唤弟忙得淡忘了一些疼痛,精气神儿也明显比前些日子足了些。 曹森那小子虽然文化课普及地不咋样儿,可是学习按摩还真是挺“带料儿”1的。“拜师”学习推拿还不到十天呢,他就敢明目张胆地“无证上岗”了。 欧阳静静地站在一边,仔细观察着自己首位“大弟子”那时轻时重的推拿手法,见他认穴准,拿捏到位,指端轻拢慢捻,力道不徐不疾、轻重合宜,也不由暗暗赞叹曹森的领会贯通能力! 站在床尾不错眼儿观察指导的欧阳不难发现,曹森学成按摩,刚刚贴身侍候唤弟的时候,唤弟对他的接触也是有些排斥,不过比起当初对自己的恶劣态度可是缓和多了。这种新的认知让他产生了一些颇不舒服的失落感。 虽然唤弟左腕子上仍旧戴着他那年送给她的“蓝绒晶手串”,自己衬衣底下的脖子上也还一直挂着跟唤弟交换来的“平安扣”,只是欧阳依然有种物是人非之叹充盈胸怀:眼前趴在病床上的唤弟真的长大了。如今的她,身上已经很难找出当年和他一起下乡偷瓜、并肩共坐木槿树下读书看相的那个小唤弟的淘气影子了。 记得自己还是半大小子的时候,小小的唤弟随母亲回胶州探亲,就死乞白赖地夹在他们之间到处疯。一堆野孩子凑堆儿,不是上树掏鸟窝、摘野果,就是下湾摸河蚌、钓虾子。每当她叫鱼钩子划破手指或被树枝子拉破点皮儿的时候,就会高声呼疼,喊得震天价响,唯恐有人不知道。为此,伙伴们还一个劲儿地笑话她是只吱哇乱叫的“喊疼鸟”或者“老家雀儿”。 可是自她昏迷多日醒来后,唤弟的言行就给他带来了新奇陌生之感。 一见她的眉头不舒服地紧皱起,唇皮无意识地抖动着,神色凄楚之时,他就会无奈地望着她,关心地问:“一定很疼吧,若是实在忍不住,你就喊出来吧,不要强忍。” 于是,唤弟就把脸埋进枕头里,微不可闻地哼哼几声。可一听到母亲的脚步传来,她就会马上抬起头,脸上的面皮也会极力放松,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靠着靠垫微微活动活动上身。 他知道她那样做是不想母亲更加难过。她的母亲蔡晓为了她的不幸已经心力交瘁,唤弟真的担心她的身体,不愿叫母亲伺候着她还要浑身神经绷地紧紧的。 任谁吃了大脚挨了棍子,又导致生命几度垂危,也会怨恨对自己施暴的那个人。因此,当那个佝偻身子的庄稼人扑通一下跪在唤弟床前的时候,欧阳想,他一定会被唤弟当成泄愤的对象。可是当唤弟听了那个疯子的爹几句恳求之后,他竟然不敢置信地听到,唤弟一句重话都没有,立马就原谅了那个差点要了她小命的罪魁祸首。那种肚量和心胸可是自己没有的。唤弟不知道,她对此事轻描淡写的处理方法和行事态度,竟然在欧阳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事后,当欧阳问起唤弟那一刻的想法时,她却勾了勾唇角,不以为然地回答:“其实俺也恨那个疯子的娘,当然更恨那个疯子。可谁叫他是个疯子呢!就算俺不肯放过他娘俩又能怎样?法律不是也会对疯子网开一面嘛!俺这样做当然也有私心,俺不是还提了个条件叫那个疯子的爹去把曹森保出来嘛,若是俺不原谅他家那惹事的娘俩,他能那么痛快地答应吗?” …… 后来,当唤弟不经意间看到自己诊断书上的“截瘫”二字时,欧阳发现,她的脸色登时就煞白了。那几天她很少说话,应该说她也绝望过,也试图封闭过自己,甚至也许想过一死了之。可善良的她一看到在病床边忙碌的母亲,她又无论如何舍不得了,就这样,她咬着牙根拼命挣扎出了心灵的“烂泥沼”。 在她昏迷的时候,欧阳看着唤弟日渐消瘦的小脸,心真的是很疼很疼的。他多少次握住她有时冰凉有时灼热的小手,恨不得以身相替。等到唤弟终于苏醒过来,看到她明明了无生趣,却强装淡然,欧阳就觉得更加心疼。他五指一会叉开,一会又紧紧攥住,闭目思索了老长时间,才睁开眼眸盯着唤弟看。一声不吭地又望了半天,终于垂下浓长的眼睫,遮住他眼底的忧伤,看着身侧奄奄一息的唤弟,低声问她,“如果躺在这儿的是我,要是我就这么轻易地放弃生命走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难过?” 后来,等她自己想通了,说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开始配合医生治疗的时候,他才放下那颗提溜了多日的心。 又后来,唤弟努力了多日,终于淅淅沥沥地排出尿来,她看见欧阳偷偷松了一口气,就努力笑了笑,说:“幸亏有个多才多艺的舅舅,所以俺一定会好!” 欧阳深知自己是喜欢唤弟的,可惜的是,在自己无条件陪伴在唤弟身边的那八年里,却是这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子顶替了他的位子,欢欢喜喜地同小唤弟一起成长起来的。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是他求不来的。 有一天,他刚走到唤弟的病房外,就听屋里的两个孩子在对答。 “也不知道干娘的手好了没有?”这是唤弟的声音。 曹森抱怨道:“你自己还没好呢?就忙着担心别人。” 欧阳透过门上的玻璃望进去,一下子窥见正对门口坐着的曹森虽然回答的声音里带着不愤,可他看着唤弟的目光里,却流溢着满满的爱意。 “曹森,你说那个疯子的爹真能狠心不给他儿子治腿?那他不就真成了‘瘫骨’了!”静了几秒钟,唤弟又忍不住问。 “真不知道你的脑瓜里整天琢磨什么?那个疯子把你打成这样,你还挂挂他!”曹森狠狠地说,“‘瘫骨’了又怎样?他活该!要不是警察拦着,我当时就送他见阎王去了。” 唤弟看曹森气愤愤地,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光剜着自己,她突然露齿笑了。 “我就好奇了,你都伤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曹森可一点笑的心情都没有。 唤弟看着曹森,嫣然一笑:“因为有你呀!” “你——”可怜的曹森根本不知道如何来接下这句话。他健康的脸蛋一下儿变得通红,就像哗哗流淌的自来水被人突然关闭了阀门似的,再也没了下文。 唤弟见曹森面现难以应对的窘迫,便放低音量打着哈哈说,“嘿嘿……俺已经这样了,对自己能否再站起来直立行走的事儿,早已浑不在意。有时候,俺就想,那不长腿的菜心虫活得不也挺好!吃饱肚皮晒太阳……哎,语文课本里不是有个词叫“虫鸣鸟叫”吗?说不定菜青虫也会没事唱唱歌、荡个“秋千”啥的,就那样无忧无愁地唱着荡着,突然有一天,它就脱掉丑陋的衣服,变成一只漂亮的蝴蝶飞来飞去丛中了呢!”说到这儿,唤弟抬起头调皮一笑,“好在俺的心脏还无恙,你听,它跳动得非常有力,一直嘭嘭嘭地支持着俺活下去。你再看,俺还活着,不仅可以看赏月沐春风,而且能吃能喝能读书,想想这些,活着真好!哎呀,幸亏当初有娘和欧阳舅舅的坚持,俺才没有自我了断。不然……嗐,如今俺的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更有你们日日陪伴,俺又怎么会不开心呢!” 欧阳看见曹森又大睁眼睛说不出话了。每次到了唤弟诗情画意、感慨人生的时候,他就张口结舌,现出这副可笑的傻模样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唤弟像变了一个人,主动地和他们说说笑笑,尤其是和曹森二人言来语去中,尽显昔日锋芒。 欧阳惊讶地发现,唤弟的脸色逐渐由苍白转成淡粉,开始焕发出健康的色调,一双明亮的细长眼睛也清澈得发出光来,厚厚的嘴唇变干燥为红润,淡淡的眉毛也有了春的生机,就连全身的肌肤也变得光滑润泽,如珍珠似美玉。一个其貌不扬的村野小姑娘竟然也蜕变得有了些许动人。 …… “霞乃云魂魄,蜂是精神。”唉!看来这个愣头愣脑的曹森就是小唤弟的“霞”和“蜂”了!当他情绪低落地看到那俩孩子旁若无人的嬉笑斗嘴时,欧阳自以为明白了曹森在唤弟心中的重量。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嫉妒……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既然唤弟已经有了她自个儿的选择,我又何必强求呢!空想了无意义,只会耽误了自己和别人最美好的时光。既然现状无可改变,那我就接受吧!实在无法坦然接受,那就努力放下心中的执念吧!当没有携手前行的人相伴身边时,我更要守住本心,莫虚度了生活中最寂静的岁月……”欧阳隔着衬衣抓紧胸前的“平安扣”,默念了几句圣经里自我安慰的话,依然难以平复自己的心境。尽管已经看明白唤弟的心,尽管决定了要放下,可是,他那情意无限的眼角眉梢还是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丝丝落寞。 …… 为了避免过度牵引,欧阳每日仔细观察唤弟处于牵引过程中的那条腿,加强护理的同时还要预防各种并发症。牵引到了第56天,医生们又给唤弟拍了个床头“x”片,之后欧阳就给她撤掉了“布鲁斯牵引架”,取下了穿透脚跟的牵引针,打上了坚硬的管状石膏。 背部的刀口也已经愈合,在趴了一个月后,唤弟终于可以躺着睡觉了。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唤弟趴在床上学完了高中一年级上学期的全部课程。她趴着看书,趴着做习题,趴着背单词,趴着睡觉,趴着吃饭,趴着……趴不仅锻炼了她的颈椎,一不小心,她还练就了令人羡慕的高阶“趴功”。 【高密土话解析】 1——“带料儿”,就是“像模像样”的意思。 回家看看 “堆、堆、堆……”土蚱蚱又开始叫了。终于送走了热死人的暑日,天一下子变得凉快了。 九月一号儿子就要外出求学了,俺就想趁他飞走前领他回老家看看,让他将来不管到了哪儿,也不能忘了,他的根儿永远在沟头村。 其实,俺也是老早就想吃俺们老家特有的那些好东西了。想想煮得冒油的大地瓜、带噶扎的黄饼子,再就着嘎嘣脆的腌萝卜条子。哦,若是再来碗撒上红辣椒的小豆腐就更加完美了。 一大早,俺就给老家的大伯哥哥拨了个电话,然后就和儿子起程了。 昔我往矣,杂草密密;今我来归,杨柳依依。沿途的马路边上,去年刚植下的柳树苗已经成材了,枝条垂地,夹道婀娜。 到老家的路途并不远,也就30分钟的车程。经过挂满红苹果的果园子,不一会儿,俺娘俩就远远地望见家乡的庄稼地了。 马路边的柳树枝头挑出一个蓝色镶白边的大路标,我右脚徐徐踩下刹车,慢慢向左转动方向盘,车子顺从地下了大公路,愉快地拐进了高高的青纱帐。一条笔直的水泥小路在米其林车轮下雀跃地轻叹着,两旁的棒子棵棵抱着胖娃娃,秋风拂来,它们就微笑着给我们点头致意。 路前方200米处的路南边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行至村中心路的路口头上,我右转了一把方向盘,到家了!俺把车停在村路边上,熄火,下车。 三对儿哥嫂早早地就在门口等着俺们了。 俺四下里望了望,村里过去的小趴趴屋全变成了青砖到顶、瓷砖镶面,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晌午是在俺大伯哥家吃的饭,大嫂清炖了一只小公鸡;炒了一盘笨鸡蛋;煮了地瓜、生和七八瓣嫩玉米还贴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黄饼子。 大哥笑呵呵地一盘盘往炕桌子上端。我和儿子只管放开肚腹大朵快颐。 后晌饭改在二伯哥家吃,我一边吃一边听哥嫂们笑谈,他们大讲包产到户后,庄户人的日子一下儿就好了。自古以来种地的都要纳税交皇粮,可现在农民种地,政府不光免税,还有各种补贴。 能言善道的三嫂说:“上头对俺们农民那是真好。就连家里要买个拖拉机、面包车啥的政府还给补贴钱,搁早日来,俺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二哥终于端上来一瓷钵青菜小豆腐,上面还撒上了火红的剁辣椒。他放下石磨火烧,乐呵呵地说:“现在农村的日子那是真滋润,俺就是不明白了,为什么年轻人都不愿意待在乡下种地呢?” 二嫂白了他一眼儿:“ 那还用问,肯定是城里比乡下更好呗!农村的生活好了是一回事,但没有在城里见到的世面大啊!” 我看看埋头吃豆腐的儿子,暗道:“希望儿子是个另类,别到时候飞远了,就不记得根儿在哪了!” 第12章 重瞳之目(上) 大家还记得本书外传第一章里提到的那个“稀罕”吗?据说,他娶的婆娘竟是一个左目有重瞳之人。 重瞳即“一目双眸”,就是一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在上古神话里记载有重瞳的人,一般都是非帝即王的圣人。如三皇五帝里的舜帝;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项羽;一代词帝——南唐后主李煜…… 古代相术认为重瞳为奇贵,主圣德勤能,英明神武,为帝王之品。 但实际上经过现代医学解释,这种情况属于瞳孔发生了粘连畸变,从o形变成∞形,虽然视力不佳,但并不影响光束进来,又叫“对子眼”。现代医学认为这是早期白内障的现象。 西酉村的李有良老汉一心想给儿子稀罕娶个凤毛麟角的婆娘。因此,他不惜重金四下托媒,终于打听到了他现在的儿媳妇杨氏。 这个杨氏的生日是在惊蛰那一天,听媒人说,那日阳光明媚、春雷阵阵,杨氏哇哇吵闹着来到了人世间。 杨氏下生即睁着一只骨碌碌的“对子眼”干嚎。 五岁的时候,她追着一心摆脱她的哥哥后面乱跑,一步迈下了村中的吃水井,哥哥哭着回家报信,可把家人吓坏了。因为那年水大,那口井的水也特别深,胳膊长的人拎着个水筲,不用井绳,弯腰就能打上水来。 丢魂失魄的家人磕磕绊绊跑到井边,低头一看,她黑臻臻的发顶几乎与井口齐平。小小的圆脸上凝着真心的快乐,跟一个被父母抛高引逗着玩的小孩子似的,正欢喜地一阵阵“嘎嘎嘎”大笑呢! 她爹苍白着脸把她从井里提上来,她好像还没玩尽兴一样,四肢乱蹬着,力争表现出她对爹爹目前行为的相当不满意。 她娘等狂跳的心稍稍减速,就从她爹手里把她一把抢过来,紧紧抱在怀里问:“奇奇,你掉到井里没有害怕吧?” “干嘛要害怕?井里可好玩了。一个黑汉子举着两手托着俺的脚,一托一托地逗俺笑,俺高兴还来不及呢!”奇奇兴奋地说着,两条小手臂也一举一举地配合着她自己的语言描述。 家人听了她的话愈加惊奇,之后就倍加关注奇奇的举止。可惜,自落井奇遇后,奇奇再也没有露出什么异于众人的地方…… 若是忽略那只诡异地破坏了她面部清秀的“对子眼”不说,奇奇的相貌还是值得一夸的。 你看她五官端正经得住众人细看;身高体健耐得住风霜摧残,立若玉兰、动如桃杏的健康面色更是夺人眼球。 在她十五岁那年,就在家人几乎已经淡漠她曾经的不同寻常了,却有几件更为神奇的事情,又接二连三地发生在了奇奇身上。 惊蛰前一天,奇奇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就跑去看她生病许久的同学妙妙。 一进妙妙居住的那个黑乎乎的小“后包”(正屋后面接出来的小屋子),奇奇的重瞳之目就发出夺人心魄的光芒(当然,这是妙妙事后对她娘说的)。 奇奇进屋后,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上前就把妙妙从她的小床上拖下地来,给她披上一件大衣服,紧紧拉起她的手,一直拖到大门外的梧桐树下,才附耳悄问:“妙妙,你这两天是不是老睡不好啊?” 妙妙羞涩地点点头。 奇奇紧追着问:“你是不是老做同一个春梦啊?” 妙妙的头更加低了。 奇奇没再多问,只从发辫上拆下自己的绑发绳(奇奇的绑发绳也是她自己动手做的,用了十四根七彩绣线并成。),捻开,剖出其中一根细细的红线递给妙妙,低声嘱咐:“今夜,那个人来时,你趁他情迷之时,探听一下他叫什么、家住哪儿,今年多大,再偷偷把这根红线系到他的上衣扣子上。记住,他说多大岁数,你就系到他哪颗扣子上。从上往下数,别弄错了。切记切记!” 暮色很快就代替太阳统治了大地。那个年代的农村,只有到了过年节的时候,村民们才会凑钱请上一出野台子戏乐呵乐呵,其它的夜晚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因此,除了要点灯熬油缝缝补补的孤寡农妇,甚少有人太晚不睡。当然,那些有配偶的人更是早早就上炕了,一个个满带激情去寻求他们各自的快乐。 人定之时,各家各户炕上翻腾的人都乏累地睡熟了,就连家里的狗也闭上了眼睛。 这时,那个帅气的男孩子又穿着他那件条白的对襟褂子来到了妙妙的小后包。 因为心中有事,妙妙心神有些不宁。 那个男孩子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揽着妙妙的肩膀,关心地问:“妙妙今天怎么了?看上去有些神思不属呢?” 妙妙低着头,羞涩地反问对方:“你每次都说喜欢俺,可俺怎么就感觉不到你的诚意呢?你看看,咱俩在一起都半个多月了,俺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呢?” 神色一松的男孩子轻轻一笑,露出七颗洁白如玉的牙齿。他得意地坐在床边,高高翘起二郎腿,摇头晃脑地吟哦起来:“姓蚰名蜒,家住屋檐,同属皆伏,独我出现。得遇妙妙,正好十三。水**融,缘分七天。子时又过,特来寻欢。明日惊蛰,脱体成仙。” 妙妙听在耳里,怕在心头,不敢表现出来,只好虚与委蛇,极尽所会之能事,让那个男孩子干了个热火朝天。 好不容易等他力疲熟睡,妙妙忙偷偷摸出藏在枕下的红线,使劲儿睁大眼睛,数出第十三颗扣子,抖抖索索地,紧紧系上了他白色上衣的黑色长盘扣。 第二天醒来,头昏眼的妙妙身边依旧是空空的。她有些失望,落寞之间,听见外面大门响处,奇奇跑进院子来了。 妙妙赶紧穿衣下床,头重脚轻地出门迎接,可惜心慌慌地,举步都难。 奇奇也不计较,一径跑进屋,低声询问昨夜状况。 妙妙喘着粗气汇报了战果。 奇奇撇下奄奄一息的她不管,急叫妙妙的爹搬着梯子来到屋檐底下,在红线垂落处竖起来。她也不怯阵,踩着木梯子的木横杆,蹭蹭蹭,眨眼间,就上去牵住了屋檐下的那根红线头,随手用力一扯,一只一尺多长的大蚰蜒被她“吧嗒”一声拉下地来…… 这天春雷没有涌动,奇奇让妙妙的爹把这只绑敷了红线的健壮大蚰蜒泡进黄酒里,嘱咐每日睡前给妙妙喝一盅,说,“不用求医用药了,等这壶加了料的黄酒喝干了,妙妙自然就会好!” 每日睡前一盏黄酒饮下,妙妙果然不再做春梦了。她的精神也一日强起一日,等那瓶蚰蜒黄酒倾尽之日,可爱的季少女果然不出奇奇所料,竟然神奇地恢复如初了。 第019章 术后复健 又过了一段时间,唤弟被允许短时间地起来坐坐了。欧阳每日都要认真测量唤弟的腿围尺寸,虽然她的两下肢仍旧没有知觉,可是看到她病历记录上的腿围尺寸没有萎缩变小,而是显示正常时,欧阳的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 在对唤弟的“复健”要求上,欧阳一改昔日之风,丝毫也不肯姑息他的这个小病人了。他鼓励唤弟自己定时按摩受压部位的肌肤,练习自己搬动着下肢翻身、床上坐起及用左臂单独撑起躯干,每小时都要抬起臀部三到五次。如果唤弟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完成计划训练,他就不允许唤弟休息。 在某些时候,他的严酷训练甚至引起了曹森的激烈抗议。好在唤弟噙着泪的母亲能理解他,一直默默地支持他。唤弟在抗议未果,又得不到母亲援助的“恶劣”形势面前,不得不低头,日复一日,虽然心里恨得要死,可她最终还是妥协了欧阳,咬牙瞪眼地坚持下来了。 一等到她胳臂和大腿上的石膏全部拆掉,欧阳就迫不及待地加强了对唤弟的“魔鬼”训练。 什么“端匍”(平卧着抬腿)呀,中医推拿和针灸呀,pt训练(下肢物理治疗)呀,水疗呀……等等,等等。总之,凡是对这种病症可能有益的方法全都被欧阳统统搜出来,一一作用在唤弟身上了。 在一个深秋凉爽的日子里,戴着护腰的唤弟再次被欧阳和曹森合力弄下床来,被练习“走路”…… 还记得唤弟第一次满怀期待地练习迈步的时候,她的两条腿拖拉着,根本就不听其大脑指挥。左右架住她的两个健壮男子汉强行架着她的身体前行,她的母亲蔡晓亦步亦趋地蹲行着,两手搬着她的脚推动她向前迈步,挪了左脚搬右脚,搬了右腿挪左腿……尽管四个人累得满头大汗,可唤弟被母亲轮番抬起的脚,可怜无助的俩脚尖始终为地心力所牢牢吸引,死趴趴地向下垂着,没有一丁点儿活气。 虽然如此,几个人还是天天架着唤弟学习走路,每天坚持练习一个钟头。可学走路似乎比学尿尿困难了许多,他们忙活了足足有半个月,竟然没见多大的进展。到后来,唤弟通红的脸上全是汗珠子,她剧烈地摇着头,呜呜呜呜地哭出声来:“娘,别蹲在地上了,你起来吧!医生都说俺脊髓神经压迫久了,恢复得希望几乎为零,你们就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再说俺的身上现在已经不疼了,最不济,就是和海迪姐姐一样坐轮椅……” 蔡晓喘着粗气道:“瞎说,你和张海迪可不一样,她那是脊髓血管瘤导致的高位截瘫。你的脊髓是健康的,只是脊髓神经曾经被压迫过,还没恢复过来而已。你的减压手术不就做得很成功嘛!关键是后面的复健练习我们还没有跟上……孩子,别怕吃苦,要想站起来,不吃苦是不可能的!”她还未说完,就疲累地顺势坐在了走廊的地上。 “娘!你就别骗俺了,俺听医生谈论过,脊髓损伤是个世界医学都没有攻克的难关。俺在这里都住了四个多月了,娘,俺想家了,咱快出院回家吧!” “行!等你站起来,咱就回家……”蔡晓哽咽了一下,咽下了后面未出口的话。 欧阳忙接过蔡晓未完的话说:“这个下肢‘复健’呢,可是个长远的活儿。医学上应该解决的问题通过上次手术已经全部解决了,剩下来的康复就要靠你的努力了!还记得上午的水疗吗?我明明看到你的右腿在水里移动了一下,曹森,你的眼睛好使,看到没有?” 趁唤弟把目光盯在曹森脸上的时候,欧阳急忙给徒弟丢了一个眼色儿。 曹森一愣神儿,赶紧答:“动了!真得动了,我还以为是我眼看错了,就没敢说。既然欧老师也看见了,那肯定是动了的。” “真的吗?”唤弟望向依旧坐在地上的母亲,“娘,你也看见了吗?” 蔡晓笑了笑:“虽然微不可见,可真地动了,动得就是你这条右腿。”说着,蔡晓还轻轻拍了拍唤弟的腿。 “那俺这会儿再去做‘水疗’吧!到推动的时候,你们告诉俺一声,俺也好亲自看看。”唤弟虽然半信半疑,可毕竟情绪缓和了许多。 欧阳忙说:“你的复健计划是医院的权威人士们共同商议制定的,一天只能做一次水疗,过犹不及。还是等明天吧!咱现在回屋稍微歇歇,再接着进行下面的项目……” 那天夜里,蔡晓又一次失眠了。她翻来覆去地考虑着唤弟白天说的那句“脊髓损伤是个世界医学都没有攻克的难关”,久久难以静心。 蔡晓一向都是相信科学的,医生都已经科学地宣布了病人的最终结果——“恢复站立行走的概率几乎为零”。 唤弟今天骤然表现出来的消极思想也不是没有丝毫道理的。如今,他们还在这样苦苦地支撑,真的还有意义吗? 虽然,来去匆匆的文龙不说什么,可从他满面的沧桑上,蔡晓知道在大后方筹集住院费的丈夫更加不易。“复健”是个烧钱的活儿,从来只有富贵人家才有条件长居于此。上次,她把腰里须臾不离的百宝箱的钥匙交给了文龙,让他把里面的一摞汇款单拿去当地邮局提出款来。结果只有最近的一份提了出来,其他的单子邮局解释为“逾期已退回”。 今天,欧阳一急之下叫他们三个陪护人员全体帮他圆了谎话。可谎言毕竟是谎言,根本经不起推敲验证。唤弟又是那么聪明,她今天真的相信了吗?难保不是那个鬼灵精以假装相信来回骗大家呢!再说,若是她真得信了,那可就更糟了!明天上午一下水,就会真相大白,蔡晓纠结着,不知道到时候又该如何回答她可怜的女儿。 今夜寒蛩不住鸣,起来顺街独自行。夜深了,心头烦郁的蔡晓走出欧阳的宿舍,沿路踽踽而走,由于心不在焉,她竟然信步出了医院的西角门。下玄月挂在柳梢头,她恍恍惚惚地走着,脑海里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还要坚持吗?难道就这样放弃?文龙这二年置办的一点家底,连同东酉家村的老宅早就处理光了……若是再坚持下去,家里还能拿出多少钱来呢!那摞来自母族方面的汇款单,因为对负心姥爷的失望与不谅解,蔡晓原本是打算终生不去动用它的。然而,为了闺女,她亲手抹平了自己的底线。她知道,那边的消息应该是很灵通的,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寻过来……唉!蔡晓长叹着,一会儿看看中天的残月,一会儿看看璀璨的星星,她像夜半幽灵一样逡巡在首都的街巷里,竟然忘记了路途的远近。等她寻思过来要回程的时候,竟然胆战心惊地发现:她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蔡晓越走越心虚,古京城大街套小巷,她团团转着,后来居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好在她的地理学得还不错,于是不由自主地举头望望天上的北斗,可辨明方向后,她更加恐惧起来,“哎呀!我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呢!” 蔡晓想着想着,竟然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声来,惊慌的声音连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她定定心神,现在只能凭着感觉走了,她一边快速向后行走,一边寻找醒目的路标。 “丰台区” “……” “马草河!” 蔡晓看过首都地图,知道这丰台区位于北京市南部,既是老北京的城六区之一,也是北京四个近郊区之一,东面它与朝阳区接壤,北面与东城区、西城区、海淀区、石景山区接壤。就是不知道标识上的这个丰台区是不是二月河在《雍正王朝》里提到的丰台大营驻扎地。 可眼前的马草河呢? 马草河横贯乡和南苑乡,是丰台区南部极为重要的行洪河道。它全长约13公里,自西南流向东北,在洋桥东侧汇入凉水河,是首都西南部城区的主要排水河道。马草河原属农田排涝河道,然而随着首都社会经济的持续发展,它现在已经演变为城市河道。可惜这些都是悠人后补的,当时的蔡晓并不知道。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条河的名字,除了觉得它有点古怪之外,悲催的她此刻一无所知。 然而正是这一无所知才最可怕,子夜时分的北京马草河旁边,懵懂不知的蔡晓伫立在那儿,眼望黑魆魆的河面,真的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行走了。 她静静地盯着水面,僵立了许久,只觉得深夜的湿润寒意一直沁入骨头,冻得她一个劲儿地发抖。当然,悠人窃以为她之所以发抖也不全是冻的,还有一个更加说得过去的原因是吓的。 就在蔡晓站在马草河边抖个不住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细小的影子上,只是这个形影相吊的人紧接着就惊恐地发现,河边她自己那个抖个不住的影子,突然由一个变成了两个。这两个大小悬殊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就在她想回头又不敢回头的时候,后颈子猛遭重击,一阵锐疼由颈后的疼感神经传入大脑意识,她两眼一闭,前面那个娇小的影子就毫无预警地向一旁倒了下去…… 第13章 重瞳之目(下) 同年夏末秋初,奇奇班里一个专爱调皮捣蛋的男同学不知听谁说了奇奇会看怪病的话,就打算试试真假。 他在身上事先涂抹了大量“槐铃荡荡”(槐角)的汁液,然后赤膊袒胸来到奇奇跟前,请奇奇用她那重瞳之目看看自己究竟得了啥病,为什么皮肤一日之间变成了绿呼呼的颜色。 正在看书的奇奇抬头扫了他一眼,脸色大变。她颤抖着声音说:“不好了!你中了无药可医的槐毒,不日将亡,赶紧回家准备后事吧!” 那个皮小子哈哈大笑起来:“还说你的重瞳多么厉害,我从小就吃槐铃荡荡种子外的夹皮儿玩,也没见毒死。现在不过沾了身上一点槐角的绿色汁液,就能轻易中了槐毒?你还真是敢说!” 奇奇板着面孔,认真地劝说:“你还别不信,赶紧回家去吧!” “哈哈哈……奇奇真好笑……” 接下来的两天,捣蛋鬼到处宣扬奇奇是如何利用她的重瞳之目断定他中了槐毒的…… 到了第三天,捣蛋鬼没有再到处宣扬,因为他槐毒发作没来成学校…… 到了第五天,捣蛋鬼的尸体被他悲痛不已的家人直接拉去火葬场火化了。 此事过后,就有不少人来奇奇家找她看病,奇奇一般都是扫一眼后,就说自己不懂医,请他们不要听信谣言,还是上大医院看病保险,除了一个“孕妇”。 这个“孕妇”是奇奇的一个邻班同学,还是一个既腼腆又漂亮的小姑娘。 她偷偷找到奇奇,不好意思地说:“奇奇,你摸摸我的肚子,这几个月怎么突然变大了呢?” 奇奇没摸,只是认真看了看,就问这个“孕妇”同学:“‘过麦唻’(收割麦子的伏天)你没遇上什么怪事?或者说做过怪梦?” 漂亮的小姑娘腼腆地说:“怪事没遇上,倒是做过怪梦。” “什么怪梦?” 小姑娘低声说:“有一天晚上,我在院子里铺下麦草稿秸,陪小弟弟躺着数星星玩,没想到,数着数着,俺就睡着了。然后就听见天上有俩人说话。 一个说,‘真真一朵好,咱顺手下去采了?’ 另一个道,‘好啊!这么美的,不及早采可惜了了。走——咱一块儿下去!’ 那时,我就感觉有谁的手在摸我的胸,还以为弟弟做梦找俺娘的**呢,也没管它。后来又觉得裙子被谁撩起来了,就想赶快醒来,谁知道眼皮就跟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怎么睁也睁不开…… 俺使劲睁啊睁,急得头上冒汗了,还是办不到。后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俺娘过来拍了俺一巴掌,俺才醒过来。 从那以后,俺就老觉得肚子里有东西,一天天的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奇奇问小姑娘:“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你娘呢?” 小姑娘头垂得更低了,她喃喃着说:“俺害羞,更害怕……” 奇奇安慰她说:“别怕,我和你一块去找你娘!” 奇奇跟随小姑娘找到她娘,先找个借口支开小姑娘,才说:“婶婶,你快带你闺女去医院看看吧!她肚子里揣着一窝小蜘蛛呢。” “啥?”那妇人一听吓坏了。 奇奇忙解释:“婶婶别急!大概是你家姑娘的内裤晾晒在院子里,叫蜘蛛下上籽了。反正不管怎样你快领她上医院看看吧!” …… 后来,小姑娘和她娘提着两斤点心上门感谢奇奇。 奇奇听那个小姑娘悄悄告诉她,她肚子里还真是有一堆蜘蛛呢!医生说:“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再拖下去,说不定会丢掉性命呢!” 后来的几年,奇奇的重瞳又陆续发现一个被蝙蝠弄大肚子的少女、一个被蝎虎子整成怪胎的孕妇。在她的提点之下,她们也都去医院做了处理。 就是那个被蝎虎子弄坏的妇女发现得有点晚,医生为了给她保命,果断摘除了她的**和卵巢,让她不幸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悠人书至此,不免慨然长叹:“唉!做人难!做个女人更难!危险无处不在,希望天下的女人都平安!” 第020章 劫后余生 蔡晓醒过来的时候,最让女人担心的“祸患”早已匆匆发生过了。好在上帝还是恩慈的,没有让骄傲的她醒着面对“抢劫”。 一睁开眼睛,她就见天边的启明星若隐若现,似乎这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太白金星也不忍卒睹蔡晓的不幸遭遇,也在难过着她的难过。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清醒过来的蔡晓一骨碌翻身而起,四下一撒目儿,也顾不上多想后颈的疼痛,强忍着哆嗦与恐惧,迅速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最后还不忘拂掉沾在衣裤上的几许草叶,缓缓直起身来。 望着东方地平线上那颗特别明亮的“晨星”,蔡晓喃喃着:“昨夜的黑暗已经过去,天就要亮了。为了唤弟,我一定要坚强!” 再低头看看脚边哗哗流淌的马草河,她又暗自庆幸:“还好!还好!贼人总算没有泯灭天良,不然人不知鬼不觉地把我往河里一丢,估计这会子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她想起昨夜饭后睡前,她在整理准备给女儿看的励志资料时,里面有一份报纸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张报纸的头版上面有一位名叫黄美廉的让人佩服的脑性麻痺患者,文中说:无法言语的她在一个公开场合,笑着用粉笔在黑板上吃力地写下了几个大字,“我怎么看自己?” 报纸上那位一心成为画家的牧师的可爱女儿,因为医生的失误不幸致残。 虽然,她的颜面和四肢肌肉都因病失去了正常作用:不能说话;嘴还向一边扭曲着;口水也不能止住地往下流;走路更是一拐一拐的…… 就连她的母亲看到她那个样子,都曾经萌生过要和她一起轻生的念头。 可黄美廉还是毫不犹豫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 我好可爱! 二. 我的腿很长很美! 三. 爸爸妈妈这么爱我! 四. 上帝这么爱我! 五. 我会画画! 六. 我会写稿! 七. 我有只非常可爱的猫! 八. 还有很多的生活方式让我热爱 ! 九. …… 结论:我只看我所拥有的,不看我所没有的。” 昨晚读报的时候,蔡晓还被黄美廉女士那种不向命运低头、热爱生命的精神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清楚记得“编后按”写道,“是啊,要想使自己的人生变得更有价值,我们就必须要经受住各种磨难的考验;要想使自己活得快乐,就必须要接受和肯定自己。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缺陷或遭遇过不如意的事情。不过,这世上并非只有你一个人是不幸的,关键是我们该如何正确看待‘幸’与‘不幸’。无须抱怨命运的不济,不要只看自己没有的,多看看自己所拥有的,我们就会感到:其实我们很富有。” 蔡晓干咽了一口唾沫,自言自语道:“我有健康的生命,昨夜只是不小心被野狗咬了一口,可那已经是英语语法里的‘过去式’了!我有一个聪明可爱又知心的女儿,她有过目成诵之能,艰苦的‘复健’训练之余,她还通学了高中三年的全部课程;我有一个视我如命的丈夫,他绝不会因为我身上有个污点就休弃我的;我有一个前途无量的兄弟,虽然他到现在还不知我和女儿分别遭遇过了不幸;我有一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婆婆,不过,她现在也对我非常好了;我有很多书可以看;我有……” 天在蔡晓“黄美廉女士式”的乐观分析里渐渐亮了。 蔡晓攥紧拳头,信誓旦旦地说:“对!我决不能一丝不苟地听从命运的苛刻安排,我要跟女儿一起努力,我要证明给上帝看:生命到底有多么的坚韧和从容,我们娘俩灿烂的人生里,到底会有多少了不起的快乐!” 在勤劳的马路清洁工的热心指引下,蔡晓顺利找去了她熟悉的早市。 她跟平时一样挑选了一些营养丰富的菜蔬和肉类。等到要结账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自己刚刚遭遇了抢劫。 她陪着笑脸对摊贩们说着“抱歉!我忘记……” 话未说完,那只无意识掏钱的右手竟然在衣兜里摸到了一摞东西。 蔡晓惊讶地低头看过去,自己的几十块钱和唤弟的三张病危通知单不但没丢,反而多出了一个又大又厚的纸包。她赶紧数出零钱,交给了摊贩,然后带上采购的肉菜匆匆返回了欧阳的宿舍。 一进门,她就丢下手里的物资,重新掏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纸包仔细打量。 纸包外面写着几个遒劲有力漂亮的瘦金体钢笔字,“对不起!” 蔡晓愣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纸包,没想到里面竟然是对折着的厚厚一摞钱…… 钱啊——可真是个好东西! 蔡晓再次攥紧拳头,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她当然明了家里目前的经济状况。唤弟的“复健”是一场看不到结局的“持久战”,这场战争耗资不菲,昨天医院就来催着续款了。如今文龙正在四处筹钱,该借的人家都已经借遍了。 怎么办?这笔满含耻辱的钱要不要先…… 当蔡晓给女儿换上鲜艳的游泳衣,几个人背着唤弟走进水疗室的时候,她还在纠结这个该死的问题。因此,当医院的专业人员用椅子一样的梯子把闺女放到水里时,她还处在严重走神儿状态。 曹森和欧阳趴在池边,大声地鼓励着唤弟:“迈步!迈大步!加油啊!唤弟,迈右腿……” “啊——动了!”热切关注水底的两个青年人同声高喊起来,把心不在焉的蔡晓吓了一跳。 “什么?动了吗?哪条腿?左腿还是……”蔡晓听到“动了”二字,也激动地一下子俯卧水边,紧张地盯着闺女水下的两条长腿。 水的浮力很大,唤弟紧紧扶着把手,站立在清澈的水中。蔡晓看见她在试着挪动双脚迈步前行的时候,右腿竟然微微挪动了一下。啊!真的,唤弟的右腿真的有了一点点移动的感觉。 终于看到希望了!蔡晓喜极而泣:“唤弟,我们成功了!你的右腿已经有了动的感觉,再来——咱再试试左腿……” 其实,幸福就是这么简单,唤弟的右腿只是有了一点点动的感觉,他们四个人竟然有三个一起潸然落泪了。 第二天上午,院方又一次来催款了,可是负责筹钱的文龙还没有赶回来。 下午,医院后勤工作人员快要下班的时候,蔡晓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怀揣着难言的苦涩和酸楚来到缴费窗口。 当她捏着那摞让她难堪的钱来到缴费处,低头提起于璇的名字时,收费窗口里,坐在办公桌后的一位手拨算盘,忙着核账的年轻姑娘抬起了头。她那张特别秀气的脸上满溢着微笑说:“于璇的费用已经缴过了!” 蔡晓大惊,急忙问:“请你再查查看,有没有搞错?我在这儿没有亲属,不会有人替我女儿付医药费的……” 那张笑脸向外一侧,笑道:“没错,一个小时前,一个帅气的军人刚刚给于璇存了一万块钱。” “一万块?那他有留下名字吗?”蔡晓急急地问。 “没有,大概又是一个雷锋同志吧!”“笑脸”轻笑出声,“有人缴了就行了,您就别管了,现在这个年代,雷锋同志无处不在!” “雷锋?但愿吧!”蔡晓忧心忡忡地重复着“笑脸”嘴里的名字,无可奈何地说。 ……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月里,欧阳又加大了对唤弟的强化训练,什么物理疗法、运动疗法、作业疗法等等,名目繁多。往往一种理疗措施刚刚完成,喘口气,唤弟就要进入到下一个环节的训练中,流汗流泪甚至流血,铁面欧阳都不允许中断,唤弟和曹森背后都偷偷地叫他“魔鬼”。 在“魔鬼”欧阳的魔鬼训练下,唤弟终于能在没有水浮力的平路上僵硬挪步了。当然,欧阳和曹森这两条特殊“拐杖”还是离不开的。 一日黄昏,那仨人不知为何都没在病房。 唤弟从床上艰难地爬下来,独自扶着床头站立着,正隔窗观看西天那轮橘黄色的太阳一点点落下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中间还夹杂着曹森暴怒的声音:“我不回去!打死我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回去!” “你个蛮子!要知道你是家中的长子,你肩上是有责任的。快过年了也不回家,叫我怎么跟你爷爷奶奶交代!咋的,你还打谱在医院里过年,还是咋的?”唤弟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好像是曹森他娘薛白的声音。奇怪,她啥时候来的? “是!我就是要在医院陪唤弟。过年‘祭祖’、‘迎财神’啥的叫曹林和草木干不就行了,难道他俩就不是咱家的男人了吗?” “‘祭祖’是长子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俩又不是长子,你爷爷奶奶不会同意的!” “若是我死了,难道咱家还不祭祖了?” “啪——”地一声清脆地传过来,薛白愤怒的声音道:“已经进了腊月,你这张破嘴还一个劲儿地胡乱沁,我打死你个混账东西!你要是死了,家里自然就不指望你了。不过,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就得顶起长子的责任来!走——跟我回家。” 又是一阵嘈杂声传来,就听曹森大喊:“放手!我不走,你要是再逼我,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好小子,学会跳楼了?你还真有种儿!行,你也别说着大话吓唬我,你倒是跳啊!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恁娘!” “好!我就跳给你看看——”一阵急促地熟悉脚步声“噔噔噔”地跑远了。 “唉哟我的天唻,我不活了!养下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我也没有脸活了……”薛白突然拔高声音,放声大哭起来。 “安静!安静!病房区严禁喧哗!”一个严肃的声音制止道。 “安静个屁!你儿子要跳楼你能安静?唉哟我的天唻,我不活了……” 暑假作业 开学第一天。 潍坊某地某中学的一间教室里高喊低叫、叽叽喳喳的,一听就跟进了热闹的菜市场一样。 高个子的女生甲拦住一男生:“暑假作业借我抄抄!” “刚交上去!”被截住的人不好意思地说。 漂亮的女生乙责备该男生:“你怎么这么不噶胡人唻——” “我……”男生见了这个漂亮的女生,头也不敢抬地嗫嚅着。 另一个男生从人堆里挤出来,声援这个可怜巴巴的被截者:“恁两个别在这儿丢人了!俩月写不完个暑假作业,也不嫌臊得慌!” 女生甲怒了:“你才不知道臊得慌呢!没写完怎么了!俺两个好歹还写了点儿,那像你似的,一个字没戳哒,一放假就把作业丢给俺俩,叫俺们帮你写……” 被揭了短的男生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怒吼:“这一夏天,恁俩个吃的那些结了龟,不都是我抓的!大集上八九毛一个呢,我都没问你俩要钱……” 女生甲更加愤怒:“你还好意思说,俺俩给你写作业还没问你要钱呢!你还想问俺俩要……” “行了,别瞎叨叨了……”打抱不平的男生词穷理短,拔腿就走。 女生乙追着他跑出教室,高声问:“结了龟——还有吗?” 迎面碰上班主任老师,二人赶紧灰溜溜地回返了教室。 老师进来一看这乱哄哄的场面,走上讲台,拿起教杆狠狠敲了敲面前的桌子,教室里才慢慢安静下来。 他清清嗓子,压了压火气问:“人都到齐了吧!作业都交上来了吗?” 某男生鬼鬼祟祟地看了班主任一眼,怯怯地说:“老师,我那个作业——呃——” 见老师的目光又扫到自己脸上,另一个男生赶紧站直身体,高声道:“老师,我那个暑假作业还差一点就抄完了!哦不!就写完了。” “老师,俺……” 班主任老师忍住性子,站着听了一会儿,就缓缓坐下,又挺直上身做了一个深呼吸,最后才压着嗓子说:“都不用一个个地在这儿‘撒谎吊屁’的了。先不用管做的对错,写完了的赶紧交上来。没交作业的同学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有三五个同学站起来,把寻回的作业交上讲台,陆续走出了教室。 老师看看讲台下,乌泱泱的,还剩了一堆人,再也忍不住蹭蹭直冒的火气了。 他抖抖索索地摘下老眼镜,抬起头,拿白多黑少的眼睛看着同学们嚷:“都耍野巴了是吧!一个个耍的不知道姓什么了,是吧?恁看看一早上教室里那个样,四五个人围着一本作业,待那儿撅着个腚抄,还有在外旮旯里挤不进去急得哭了的。这霎儿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抓了几个结了龟就哄着小姑娘帮你们写作业。对得起恁爹娘吗?一个个的,光知道抓结了龟,恁上学是为了来学抓结了龟的吗?恁就连死了的结了龟都赶不上……” 听老师提起结了龟,一个昨晚熬夜抓结了龟的萎靡男生赶紧站直身子搭话儿:“老师,我抓的结了龟还有点儿,都给你捎来了,一会给你送上去。” “捎什么捎,拿几个结了龟就想来顶作业!”老师一听更怒了。 萎靡男生使劲儿睁睁眼儿:“老师,别生气!俺真的给你捎来了,您先吃着,别嫌吼少,等过几天俺再给你抓豆虫吃!” 老师把手里的眼镜“啪”地往桌子上一拍:“吃,吃,吃,你就光知道吃!满脑子除了吃的,你还寻思过别的事嘛?shit!(该死!)” 大概觉得中国语言不足以表达他的愤怒了,最后班主任老师又用外国语骂了一句。 大大发了一通火后,拍碎了眼镜片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低头沉默了半天。 最后,班主任拿着镜框抬起头来,努力放平音量,语重心长地说:“我要求恁用功读书,不是给恁父母学的,不是给我学的,更不是叫你们去跟人家比成绩的!我是想让你们都学好了,将来就业可以多个选择的机会,能找份自己感兴趣的工作。不用为了谋生去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也不用为了要买个手机选择去卖肾,你们一共就俩腰子,都卖完了,我看恁还能再卖什么!” 老师用袖子擦了擦已经不存在了的镜片,抬手将眼镜框儿重新架在鼻梁上,然后有些泄气地说:“行了,你们也都老大不小了,道理,恁一个个的也都懂,就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 停顿片刻,班主任又无奈地说:“别光想着抓结了龟,都好好寻思寻思老师今天说的话。暑假作业——愿意写的,回去补齐了,再给我交上来也行……” 【备注】:本章资料改自微信视频《潍坊一班主任发飙了……》 第021章 拒曹 “死土匪,你可别犯傻——娘!欧阳舅舅!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呀!娘——”唤弟听到曹森要跳楼,也急眼了,她高声叫喊着,扭头就亟不可待地往外面“跑”去,刚“跑”到门口,身体就突然失去了重心,倾倒时,肩膀被门框狠狠一磕,唤弟不受控制地向地面倒去…… 嘈杂喧闹的走廊里忽然安静了,大概是刚刚还在进行口角之战的人们已经嚷嚷着跑去追曹森了。 唤弟顾不上疼痛,用两条有力的胳膊(日复一日的“复健”训练使唤弟的上肢格外发达)支撑起上身,嘶声哭喊:“娘——欧阳舅舅……” “孩子别哭,我来帮你!”隔壁病房里滑出来一辆轮椅,坐在轮椅上的驾驶员熟练地转动着双轮,匆匆滑到唤弟身边,探身把手递给了她。 唤弟在这个胡子拉碴的轮椅男人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了起来。 这时走廊深处的房间里又跑出一个神色憔悴的中年人,唤弟如遇救星一般,赶紧高声求援:“叔叔,请帮帮俺!俺的朋友要寻死,大概上了顶楼了,请你……” “好!好!”唤弟还没说完,那个中年人已经几步跑到唤弟身边,他答应着,一把把扶靠着轮椅站立不稳的唤弟横抱起来,就要送她进病房。 唤弟急忙拦住他恳求:“叔叔,俺不回病房,请带俺去找俺的朋友,快!去晚了他说不定就跳楼了——” 中年人脚步一滞,还是如唤弟所愿,抱着他跑向了楼梯口…… 朋友们,请允许悠人先放下心焦火燎的唤弟,赶紧去看看曹森,那小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愣头青,咱可别去晚了让他真的跳了楼,嘿嘿……那《黑土》后面的故事可就不好开展了。 悲愤的曹森被他娘一激,头脑冲动之下,真的掉头向顶楼跑去了。他一边跑一边暴怒地叫:“谁怕谁,我这就跳,如其被你骗回去再关起来,我还不如一死了之……” 曹森不顾一切地甩开高喊尖叫的追踪者,一步两三个楼梯迅速蹿上了楼顶露台。 可狂性大发的他并没有顺利地完成跳楼动作,因为有两个军人就像是预先埋伏在此一样,只一人出手,就轻而易举地制止了他的过激行为。 气红了眼的曹森一见有人故意阻其前路,撩起右腿不假思索就狠踢眼前之人,对方轻轻一侧身让过他这凌厉一脚,曹森一愣,跟着右拳直击而出,那人迅速撤身,抓紧曹森右臂肘部,就势下压,同时急抬右腿,曲膝猛撞曹森腹部,疯魔的曹森还没反应过来呢,就随着对方右膝的速度后撤“啪唧”趴下了,对方不再给他喘息之机,微一旋身,双手反扭曹森右臂,左腿高抬,一脚踩在了曹森宽阔的后背上…… 等到后面的“追兵”喘着粗气陆续赶到时,上面的“擒拿格斗”早就麻溜儿地结束,吵嚷着跳楼的曹森也被那个穿军装的中年男子一招制住,牢牢地踩在他的大脚板底下了。 刚刚还气焰嚣张的薛白白着一张狼藉的泪脸冲上顶楼,见到土匪儿子已被制住,紧紧提着的那口气瞬间松了。此时的她捂紧胸口,一腚坐在地上,不得不放下母亲的尊严,万般无奈地对着曹森服软:“好了,好了,我认栽了。我们也不逼你回去了,你愿意和唤弟好就跟她好吧!我再也不管了,只要你不寻死,就是娶个‘瘫巴’回家我也认了……” 唤弟被抱上顶楼时,恰好听到了薛白的这句话。她远远地望着趴在地上的曹森对薛白道:“薛阿姨请放心,俺不会嫁给曹森,也会叫他跟你回去过年的。俺不知道他是背着你们偷跑来的,若是知道,俺早就撵他回去了……” 被压在地上的曹森额头暴起青筋,使劲儿一扭头,左手拍打着地面,侧着脸冲着唤弟高叫:“我就不回去,你就是不嫁给我,我也不回去!” 唤弟骂道:“死土匪!你个不长脑子的混账东西!好好的你跳的什么楼呀,能走能飞健康地活着多好!干嘛要跳楼?你要是真有把握一下子摔死了还好办,若是像俺一样弄个生活不能自理,那可咋整呢!” 曹森不服气地说:“要真能摔残废还好了,我娘就不会反对咱俩在一起了!” 唤弟恨道:“就你这个蠢样儿,不残废俺也没打谱跟你在一起。”恨罢不可理喻的伙伴,她又抬头转对拿住曹森的军装男道:“叔叔,谢谢你!请你放开那个混小子吧,他的狂劲儿应该过去了。” 那个军人点点头儿,松手、撤脚,紧接着后退了一大步。 唤弟抬起右臂,露出手腕上的蓝绒晶手串说,“曹森你起来,看看这个——你不是一直问俺这手串的来历吗?好!俺现在就告诉你,其实这是欧阳送给俺的‘定情物’!所以,你就省省心吧,俺和你,咱俩就是‘哥们儿’,不可能发展成别的关系的。” 狼狈不已的曹森坐起来道:“你又撒谎,欧阳是你舅舅,比你大那么多,你们之间根本不可能的!” 唤弟嫣然一笑:“舅舅只是个称呼,俺俩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大点怕什么?说不定大一点的男人更知道疼媳妇呢!” “我不信!他对你那么狠,背后你还叫他‘魔鬼’,怎么可能跟他好呢!”曹森一跃而起,走到唤弟近前,双目喷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说。 也许是曹森的热切目光太过灼目,在那个中年男人怀里的唤弟禁不住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说:“欧阳‘狠’,是为了俺好!俺心里有数,如果不是他严苛监督俺的训练,俺能有今天?” “你骗人!我还是不信!”曹森眼圈通红,咬钢嚼铁地说。 “我看你还是信得好!”欧阳磁性十足的声音响近前来,人随声至来到横抱唤弟的中年男人跟前,将唤弟从那人手中接过来,小心地托在自己胸前。 唤弟抬手做了个放自己下地的手势,欧阳马上从善如流将她轻轻放下来,紧紧扶着她的胳膊站定。 曹森看在眼里,火冒三丈。他怒斥道:“于璇,你那天还说‘有我你才笑得出来’,你当时那话是什么意思?” 唤弟垂着抖颤的长睫毛镇静地说:“你听错了,俺当时说的是‘有你们我才笑得出来’,那话很简单呀,就是字面的意思。”唤弟说着,又咬咬牙,鄙夷道,“嗐,你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啊,你个白痴!” 欧阳左手扶着唤弟的胳膊,伸出右臂揽紧她颤抖不已的肩头说:“唤弟,咱们回病房去吧!一会儿你娘来了,别跟我似的找不到你干着急。曹森,这是你娘吧?还不快点把她扶起来,大冷天的,别让她在凉地上坐久了,伤了身体可就麻烦了!”见曹森一副还不算完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有什么事咱回去再说。楼顶风寒,大家也都散了吧!”欧阳说着,将唤弟重新横抱起来,一步一楼梯,稳稳地拾级而下…… 极度失望的曹森看唤弟被师傅抱走了,只好失魂落魄的红着眼睛来到薛白身边,浑浑噩噩地扶起他娘,随后也回唤弟病房去了。 母子刚进病房,曹森还没来得及开口,就不甘心地看见欧阳漫不经心地从衬衣里面拉出一件玉挂来,一见此物,曹森蓦然瞪大了眼睛,因为那正是唤弟刚进农场时佩戴过的那枚“平安扣”。此刻,它正被欧阳得意地举在手上,炫耀地亮给自己看。 第022章 真相大白 死盯着这块圆润光滑的翡翠玉饰,曹森目眦欲裂。 可恶的欧阳又不合时宜地紧跟了一句:“这是唤弟八年前送给我的信物,你俩从小到大一堆玩儿,想必也应该见过此物。现在,你该死心了吧!” 曹森转向躺在病床上装鸵鸟的唤弟咄咄逼问:“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唤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真的,都是真的。你快跟薛阿姨回家去吧!” 闻此言曹森如遭雷击。又似是不肯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话,他的目光挣扎着在屋里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儿:母亲忧喜莫辩;欧阳似笑非笑;唤弟就是一张没有表情的画。唉!没有找到一个同盟者,他仿佛瞬间又回到了遭遇蚂蜂围追那年,自己久溺在臭烘烘的湾底水下之时的心情又出现了,曹森痛苦地双手抱头,一点一点矮下去了。 “薛阿姨!”唤弟抬头看向薛白,非常真诚地说,“俺真的不知道曹森是偷偷跑来的,俺还以为——”唤弟顿了顿,又道,“算了!过去的都不提了。曹森应该没事了,请您带他回家去吧!” 薛白不好意思地说:“唤弟啊,我知道你一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可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儿……” 曹森突然站起来,猛地一拉他娘的衣袖,粗暴地说:“不是要叫我回去吗?不快走还啰嗦什么!” “哎——哎!干嘛——”言犹未尽的薛白在曹森的野蛮拖拽之下离开了病房。 难掩失落的唤弟在欧阳的深情注目下无力地闭上眼睛,沉浸在自己的心灵修补之中,一句话也不愿意同他多说。 …… 咦!这儿闹哄哄地吵了半天,曹森为了唤弟又要跳楼,又要寻死,动静弄得这么大,怎么不见唤弟的监护人蔡晓露面呢? 哦!原来蔡晓此刻正坐在一个神秘的地方,与她久未谋面的舅舅“会晤”呢! 为了筹措闺女的高额治疗费,蔡晓越过底线,让文龙去当地邮局提取了每隔两三个月就来自北京的一笔汇款时,她就一直在等待那边的消息。 她隐约觉得,那边也在等她的橄榄枝。那份来自姥姥对“陈世美”姥爷的怨恨,传到她手里已历三辈了。为着她那受苦的姥姥的骄傲和自尊,蔡晓本是不打算与那边再有什么联系的。 可是形势逼人低头,为了女儿的住院费,蔡晓豁出去了,眼下,什么样的恩恩怨怨都没有女儿的生命健康更重要…… 这是一个小巧的会客厅,对面沙发上的老人自称是自己的舅舅,可是这个威严的舅舅已经不是她孩童时见过的那个舅舅了。当年的舅舅年轻却懦弱,而今的舅舅老迈却锐气逼人。 那年舅舅和舅妈不声不响,一走了之。在后院埋下了一具死尸,给当地治安部门留下了一个惊天“悬案”。 那个给她和前去接她的司机来开门的年轻保姆又无声无息地进来了,她在蔡晓和舅舅面前的茶几上,依次放下两盏热气腾腾的红茶,就悄悄地退下去了。 蔡晓与舅舅面对面地坐着,互相打量着对方。 此时,蔡晓心里想的却是:那具被孩子们抠出来的骷髅会是眼前人的手笔吗? 她舅舅的一双鹰目却是在蔡晓身上来回搜寻,他在眼前的中年妇女身上找——在那个特殊年代曾经护佑自己多年的“长姐”的身影。 蔡晓的城府还是没有她舅舅深,二人沉默半天之后,她终于还是率先开口了:“舅舅,你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难道你真是杀人潜逃了?” 舅舅摇摇头,说:“哦——当年的杀人案曾经查到过我这儿,那事应该是我走后发生的,我真是一无所知。”他蹙紧眉头儿,“不过你这个外甥倒是好奇怪啊,多年未见面的亲戚,一见面不是应该先问你舅舅舅母的身体吗,怎么倒是先问起案子来了,而且你似乎也不认识我了,有趣!” 蔡晓笑了笑:“因为舅舅变化太大,容貌倒还在其次,关键是气场变了,没有了当初的随和,多了几分威严,所以……” “威严?”蔡晓舅舅哈哈笑起来,“第一次听闻,我还有点不适应呢!” “那舅舅当年为啥不辞而别?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蔡晓问。 “哦!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们了,只是没想到大姐会走得那么仓促,等我站稳脚跟,回头去找你们的时候,你爹娘都早早地去了,你也远嫁他乡当上了农民的妻子。”蔡晓舅舅叹了一口气,非常愧疚地说,“听说你们在那个叫康庄农场的地方种地,我这个做舅舅的却没有尽到一点照顾你的责任,实在觉得没脸见你,这些年,我派人寄过去的钱,你分文未取,我就知道你怨恨舅舅,怪舅舅无情。其实舅舅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当年我和你舅母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被秘密押解回京的,我们一回京就被隔离审查,根本没法与外界互通信息。唉!你舅母没有熬过来寻了短见,我呢,总算盼得云开见日出,恢复了自由。算了,过去那些也不多说了,说是自由,其实不然,我知道还有许多眼睛在暗中盯着我,所以短期内没敢跟你们联系,我是怕牵累到你们啊!想想你的舅母,她本来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庄户人,跟了我之后,蹲牛棚、挨批斗,没过几天好日子,她又是个牛脾气,受不得人家泼脏水,更受不了人家的污蔑,一气之下投了湖。我那时害怕极了,我统共就你妈这么一个姐姐,虽然不是亲的,可我怎么忍心让你们也陷进来呢!” “不是亲的?”蔡晓喃喃着,忽然警惕起来,“舅舅到底是谁?为什么会遭遇你说的这些呢!” “这事说来话长,到今天才告诉你真相实在有些残忍!唉——其实,你姥爷根本就不是我亲爹,不过这事我也是被抓回来之后才知道的,是母亲在临终前留下的遗书里告诉我的,母亲在遗书里说:你姥爷是一个伟大的人,为了留下我这条根,他用了种种借口想要跟你姥姥离婚,可你姥姥死活不答应,最后,他狠狠心给你姥姥来了个战场‘失踪’,然后迅速‘娶’了我妈……不过也正是这封惹祸的遗书,多年后不慎流落到你姥爷的对头手里,暴露了我的行踪,才有了我和你舅母突然的‘不辞而别’。” 蔡晓越听越玄乎,不禁问道:“那舅舅的父亲是谁?跟我姥爷又是什么关系?” “哦,这个,你就是不问我今天也要说,我的父亲当年是你姥爷的上级,因为指挥失误造成了重大损失,被打成了***离开人世了。那时,身为部队医院护士的我妈未婚先孕有了我,她一筹莫展,万般无奈之下找到了你姥爷。你姥爷为了保住我这条小命,不惜背上陈世美的骂名娶了我妈。不过,他一直没有忘记你姥姥,看,这是他死后还紧紧攥在手里的……”蔡晓舅舅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他摊开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帕子,颤巍巍地递给了蔡晓。 蔡晓忙站起来,双手接过帕子,展开一看,果然是自己熟悉的土布绢帕。 原来姥爷是一个隐忍负重的好人,可惜苦了姥姥和母亲。为了他的隐忍伟大,姥姥伤心伤情,英年早逝;为了他的兄弟情深,母亲被迫早早辍学。他的一时之勇,害己害人,好在留下了眼前这个所谓的“舅舅”一命。 蔡晓注视着姥爷留下来的空白土布手绢,联想到自己锁在“百宝箱”里的那条绣帕子。那条红杏闹春的手帕也是姥姥留给姥爷的,姥姥临终都怕姥爷缺了帕子用。现在,他们应该早就在天堂相会了,也应该早就解释清了当年的“不得不”了吧!也许姥姥从来就没有怪罪过姥爷,也许他们这会正在杏树下相拥赏春呢! …… 那日,蔡晓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了又问,她舅舅也是有问必答,多年未见的甥舅二人尽弃前嫌,相谈甚得。临走前,蔡晓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舅舅,那天在医院替唤弟续交治疗费的军人也是你派去的吧?” 等到蔡晓被送回医院的时候,曹森已经跟他娘进了北京的候车站,正准备坐车返回高密呢! 薛白安慰儿子:“唤弟是挺好,不过人家心不在你身上,你也别傻傻地钻牛角尖了。你为她做的也不少了,蹲过班房,丢了工作,如今还弄得要死要活的,我看她也不是很在乎你……” 不耐烦的曹森鲁莽地打断他娘的话:“行了!娘,你懂什么?我俩的事儿,你又知道多少?不是因为我,唤弟能残废?如果不是为了让疯子他爹主动保出我来,她能不追究那个疯子娘俩的责任?唤弟对我有多好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就是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央求她干爹送我进部队……” 第023章 欧阳 薛白兴奋地搓着手说:“什么?你要进部队?什么时候?哎呀,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你丢了工作又要回家种地丢人现眼呢,这下好了!当兵多光荣,过年的时候,咱家也能发个“军属光荣”的大红匾挂到大门楣上风光风光了……” 曹森瓮声瓮气地说:“那是唤弟给我求来的机会,原先说好——过了年征兵的时候,她干爹就会把我送到部队去。叫你这么一搅合,成不成的谁知道呢!” 薛白不忿地说:“那你还救了赵书记的闺女呢!有这份恩情在,他能……” 曹森暴躁地打断他娘的话:“赵芸已经死了,你还好意思拿那个去求人家?再说,人家赵书记当时就给我安排了工作,就算有恩情,人家也早已经还过了。你还没完没了了,还是咋的?” 且不说这母子二人是如何一路斗着嘴回家的,咱再回头看看得瑟的欧阳。 本来以为跟唤弟已经没有戏了,谁想突然又有了转机,欧阳今日可谓是心怒放。 这欧阳喜欢唤弟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自从与高高盘踞在木槿树上的唤弟认识后,欧阳就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小家伙上心了。她那颗小小的脑袋瓜里尽冒些奇奇怪怪地鬼点子,你永远都猜不透她下一刻会说出怎样逆天的话语来。那个长假让他深深体验了一把少年慕艾是什么滋味,因此,与唤弟在一起度过的那个暑假,也是欧阳截至目前为止最难忘的日子。 后来,随着唤弟姥姥姥爷的离世和蔡云豹的外出求学,那个吃着木槿的小唤弟的短小身影就几乎从欧阳的邻居家里绝迹了。 欧阳自己也是奇怪,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漂亮的异性给她频送秋波,可就是没有一个能在他的心湖里荡起过涟漪。女同学们背后都刻薄地叫他“千年不化大冰山”,他听在耳里既不愠也不怒。 他不喜欢与别有用心的女生们说笑谈天。无聊的时候,他就爱摩挲着从唤弟那儿骗来的“平安扣”浮想联翩: “唤弟,你这丫头过些日子该上小学三年级了吧!你还在用我提供的“首乌美黑偏方”保养黄头发吗?希望你昔日那头嚣张的乱发如今能变得黑亮柔顺些了!今年秋天,是你姥姥姥爷的三年坟,你会随着大姐一同回来拜祭爱你的先祖吧!如果……到时候,我就可以和你说说…… 接了新年你就满十三岁了,明年秋天就该上中学了吧!你的语文成绩应该错不了,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英语?如果能见你一面,直接问问就好了…… 我已经进入毕业实习期了。唤弟,你呢?也该要升高中了吧!等我实习结束一定要去高密看看你,你一定要报考北京的院校呀!丫头,这样的话,再等三年,咱俩就有机会在首都常常见面了。然后,我就可以在周末和节假日约你去爬爬香山、登登长城、逛逛王府井、看看国旗冉冉升起……” 人有时候还真是不禁重念呀!欧阳没想到,还没等他实习结束呢,昔日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唤弟就突然“来”到了他的身边。 一见到当时那个死气沉沉、惨不忍睹的破碎“布娃娃”,目瞪口呆的欧阳真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顿。他抱着脑袋责骂自己:“如果不是我经常念叨与你见面,也许你就不会遭遇不测。如果早知道我俩要在这种状态下才能见上一面,那我宁可相思成疾也决不与你相见,真的,我宁愿躺在手术台上接受刀剪修补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心痛阵阵的欧阳主动提出晚上代替护工照顾唤弟。 他天天夜里都在她耳边碎碎念:“只要你醒来,就是今生不再与你见面,我也认了!只要你醒来,我……”可是,当唤弟在一个黎明时分缓缓睁开眼睛,清楚喊出“欧阳”二字时,他立刻又反悔了。啐自己道:“切!我怎么能生出同唤弟分开的念头呢?真是荒谬!简直疯了……” 当欧阳亲眼目睹唤弟与她母亲那么勇敢地接受着一个又一个的不幸时,他更被深深触动了! 欧阳为唤弟有一位好母亲感动!因为,在他实习的这所医院里,隔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有个截瘫病人被运尸车送进太平间。太平间里有许多人不是被自身的病疼夺走生命的,而是家属护理不到位,引发了褥疮等并发症致死的。可自从唤弟入院以来,就没有长过一个褥疮,她总是被一丝不苟的蔡晓姐姐擦洗得干干净净,打理得清清爽爽。 欧阳更为唤弟叫好!果然是自己一眼就看中的人,为了让母亲少些担心,唤弟强忍巨大疼痛在大姐面前说说笑笑。作为一个骨科医生,欧阳深知断骨之疼,就连昂藏大汉有时都会忍疼不住,喊叫出声,可是唤弟白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硬是忍住了。他不知道弱质女流的她是怎么做到的,反正一看到唤弟紧咬着颤抖的嘴唇同她母亲嘻嘻哈哈地聊天,他就只想哭。 后来,大姐提出给唤弟上课,以便转移她关注病情的精力时,他赶紧响应。虽然知道唤弟浑身疼得无心它事,可面对他的热情她还是勉为其难地服从了。 没想到这个脑部犹有微量积水的重症患者居然有过目成诵之能。以前只是从书本和电视上看过“三国·杨松一目十行、宋·东坡居士过目成诵”(杨松是否有一目十行之能没考证过,不过苏轼自己曾笑着分说过,他的“过目成诵”只是一个传说,他只是背诵文章时心无旁骛,所费的时间比别人短一些而已。),当时欧阳还半信半疑,如今在唤弟面前他是真的服服的了。一部《新华字典》竟然倒背如流(其实欧阳也不知道唤弟自七岁开始就枕着《新华字典》睡觉了。哈哈哈……) 那一段时间,欧阳日夜忙碌,虽然睡眠严重缺乏,却不显丝毫萎靡之像。因为可以和唤弟朝夕相处,他的精神世界是相当充实快乐的!直到曹森突如其来的闯入击碎了他多年的美梦。 看到唤弟初见曹森时眼里焕发出的光彩,他还不以为意。如果不是无意中偷听到了他俩的那段“限量级”对话,他还以为唤弟是喜欢自己的呢! 在真相面前,欧阳不得不退步,那阵子,他的情绪相当低落。他就是搞不懂,曹森黑不溜秋的,张口就冒傻气,没有文化不说还丢了工作,与自己站一块儿,他根本就是没有可比性的一个人。唤弟怎么会舍我选他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唤弟和曹森,他俩是“青梅竹马”! 就在欧阳思虑再三准备撤出竞争的时候,唤弟为了拒绝曹森,承认了与自己的恋人关系。“曙光”又“哗”地重现,照亮了他青春的面庞。 欧阳虽然明白那天的话不过是唤弟“拒曹”的权宜之计,可他不想就此放过,他要趁热打铁,赶紧坐实这件事儿。 于是他故意显摆从唤弟那儿骗来的“平安扣”给曹森看,傻乎乎的曹森果然信以为真,没做多大停留,就跟着他娘灰溜溜地回家了。 那么剩下来的事情就更好办了!欧阳可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他从不认为“乘虚而入”是一种卑鄙的行为,因为他正打算那样做。 第024章 奇迹 欣喜若狂的欧阳目送黯然销魂的曹森他们离去,转身对病床上那个拉高被子蒙着头的人说:“唤弟,别老是侧着身子睡!要不咱起来坐坐吧?一会儿你娘回来,你就该吃晚饭了!晚饭后咱还要复健训练,中间休息时还要做一份数学测验题,默写第四模块的英语单词……”此时的欧阳语音轻快,喜气难抑。就连那双明亮的眼眸中也满是盈盈的笑意,与日前俨然魔鬼附身的严肃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可惜这么阳光的帅哥,蒙在被子里的唤弟没有看见也不想看见。 欧阳自说自话了半天,被子里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没法子了,他只好动手推了推唤弟的后背继续魔音穿耳:“唤弟,咱别一个人偷偷伤心了,那个曹森傻头傻脑的,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 “够了!曹森说得没错,舅舅就是个魔鬼,大大的魔鬼。你胡编乱造的瞎说,终于把曹森赶走了!这下你满意了吧……呜呜呜……”沉默良久的唤弟突然无理取闹地朝着欧阳大喊大叫了一通。发泄之后,才发觉这般恶劣的态度对待欧阳舅舅,似乎显得自己有些忘恩负义了。 自从来到这家医院,欧阳舅舅就一心扑在了自己身上,各种尝试、各种偏方都弄来给自己治病,为了自己的两条腿能尽快恢复,他拜师学习了推拿、针灸;为了自己睡卧能舒服点,夜里每隔一个时辰他就准时起来给自己更换睡卧姿势、按摩身体的受压部位;一个年轻未婚的大好青年还要帮自己端屎接尿的,也够难为他的了。为了自己的“截瘫”,四个多月来,欧阳舅舅夜里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每天殚精竭虑的,为了自己他几乎失去了自我…… 也许是因为曹森的决然离去,也许是觉得刚刚的大吼大叫愧对舅舅,反正唤弟突然停止喊叫,猛地埋首软枕间大声哭了起来。 欧阳还是第一次见到唤弟大放悲声,一时手足无措,急得浑身冒汗,牙都痛了。他咧着嘴、捂着腮帮子、皱着眉头、转着圈地安慰唤弟:“行了,祖宗!我败给你了。别嚎了,我这就去车站把你的曹森追回来!你等着……”嘴里说着,一个急转身,作势要往外走。 正哭得酣畅淋漓的唤弟一听欧阳要去把曹森追回来,顿时又不干了。她“忽”地一下掀开被子,压住哭声,大叫:“不许去!”看见欧阳不听她的命令,还在继续往外走,她急忙折身而起,跳下床就赶去拦截欧阳。 欧阳一回头的工夫,唤弟已经“蹭蹭蹭”地跑到了他的眼前,远远伸出两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欧阳睁圆大眼俯视着唤弟的一双赤足,惊喜地说:“哎呀,唤弟,你会走了!知道吗?你刚刚连着跑了四、五步呢!太好了,来,再走两步给舅舅看看!” 唤弟握紧拳头捶打着欧阳的胳膊:“舅舅真坏,光知道吓唬俺!” 欧阳一脸认真地说:“我可真不是吓唬你。你想想,曹森为什么要走?还不是因为你的腿老是不好,他娘怕儿子娶回家一个残废,才弄出来的事嘛!这下好了!你学会走路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正常回家了,那些拦在你和曹森之间的障碍也就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 唤弟也低头看看自己的腿脚,想了想,欧阳舅舅说得也不无道理,只要自己能够恢复正常,也许俺和曹森……她突然有些害羞了,就娇嗔地扭了扭身子叫:“舅舅!” 欧阳闭了闭眼,慢慢抬起头来,一脸平静地看着唤弟:“又怎么了?” “俺还以为舅舅真的对俺有啥想法……算了!是俺一时着急,误会你了。舅舅,对不起了!”唤弟拉着欧阳的胳膊,近距离给他鞠了一躬。 欧阳好像落了枕一样左右转了转脖子说:“地上凉,咱还是先上床穿上鞋袜吧!”说着,顺手横抱起唤弟,把她抱回床边坐下,一边低头给她穿袜子一边苦笑着问:“我若是真对你有啥想法,唤弟难道就不考虑给舅舅一次机会吗?” 唤弟望着欧阳低在自己眼前的后脑勺轻笑出声:“舅舅就会胡说,先不说咱俩辈分上的差异,光看看咱俩的岁数,等俺到了法定结婚年龄,舅舅就该到了而立之年了吧!就是舅舅能等俺长大,那还有舅舅家里的长辈呢?俺不信他们都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这个独子为了俺一个小丫头蹉跎岁月、误了子孙传承……” 欧阳抬起头,轻轻打断唤弟的话:“如果我能等,而我家里的长辈又恰恰不管我,唤弟又会怎么想呢?” “呵呵!”唤弟避开欧阳含情脉脉地凝视,目光四处游移着干笑了两声,“那怎么可能呢!舅舅又开始胡说了。” 欧阳知道,“舅舅胡说”就是终结他们此番对话的信号。自己要适可而止,不能再多说了,否则……他失望地叹口气,又低头给唤弟慢慢穿鞋子。过了好长时间,他才挤出一丝微笑直起身子:“好了!下来试试,走两步看看!” 唤弟依言慢慢将身体的重心下移,双脚踩实大理石地面,缓缓站了起来。 欧阳喜笑颜开:“唤弟真棒!再走两步看看……” 唤弟听话地迈了一小步,紧跟着又迈出了一大步,虽然每一步落地,她都跟《海的女儿》里的小人鱼一样双脚刺疼,可她毕竟能够离开欧阳和曹森的支撑直立行走了,唤弟心怒放。喜不自禁地对欧阳说:“舅舅,成了!我可以自己走路了!谢谢舅舅!谢谢!” 细心的欧阳看见唤弟每次足一落地就皱紧眉头,猜测唤弟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于是问她:“唤弟,又什么不对的吗?” “就是两只脚又麻又疼,像有许多根细针在扎俺的脚板。” “哦,那是血脉流通还不顺畅,多加练习,这种症状就会逐渐消失。”欧阳轻声安慰唤弟。 “是吗?那俺一定多练习,是不是过两天,俺就可以回家过年了!”雀跃的唤弟忍着脚疼又向前走了几步,就憧憬起美好的明天来。 “是的!只要勤加练习,说不定过年就可以回家了呢!”欧阳不忍拂了唤弟的高兴劲儿,忙乐呵呵地顺着她说。 “噢!可以回家过年喽——”唤弟兴奋地又迈起了痛苦的步子…… 心事重重的蔡晓拎着唤弟的晚饭回到病房的时候,先是惊喜地听说女儿学会走路了,接着又惊讶地发现曹森已经走了。等她从女儿那儿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她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轻松愉快地和唤弟计划起未来的学习生活来…… 蔡晓说:“回去以后,咱先办复学手续,这样,等过了明年的元宵节,你就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课了!” 唤弟担心地问:“娘!俺开学时也没去报到,《录取通知书》上可写着:两周内不去报到者视为自动放弃。你说学校还能要俺吗?” 蔡晓安慰闺女说:“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说法律还不外乎人情呢,何况只是学校的规定。再不成咱就叫学校考考你试试,等你的好成绩出来了,我看哪个学校还舍得不要你!” 欧阳从旁道:“姐说的对!不过,依我看唤弟回去还是直接插班高三好了,明年七月就可以参加高考,以唤弟的现有能力,考个好大学应该不费吹灰之力。” “真的吗?舅舅!” “当然!舅舅从不打妄语……” 唤弟嘻嘻笑起来:“得了吧!舅舅除了妄语还会打啥呀!” 病房里又响起了三人的欢笑声。 蔡晓的报喜电话打回家的时候,唤弟的干爹干娘正在忙着搬家。 他们的那栋楼房已经低价卖出去了,唤弟的干娘跟买主讲好了,明早一手交钥匙一手交钱。因此,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听。 蔡晓先报告了唤弟“能站会走”的好消息,接着又要前来接电话的唤弟干娘转告文龙,不用四处筹钱了,唤弟今后的医药费用已经全部解决了。还有就是叫文龙赶紧抽空来京一趟,一是看看女儿唤弟,二来拜见一下自己多年未见的舅舅,也就是唤弟曾未谋面的舅姥爷。 蔡晓的报喜电话来的太及时了,一下子挽回了赵书记家的楼房。 为了唤弟的伤病,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文龙和赵书记两家倾尽了全部家财,上次唤弟的手术费,文龙变卖了老家的房子,赵书记也售出了儿子的婚房。 这次为了阻止急火攻心的文龙卖肾,赵书记选择了贱卖他两口子正住着的楼房。 若不是今晚的这通电话,明天一早,这栋唤弟住过的楼房就匆匆易主了。 唤弟的干娘赶紧跑下楼,止住搬家人员手头的工作,喜滋滋地告诉赵书记和文龙:“唤弟好了!会站会走了。医药费也解决了,咱不用卖房子了……” 于是,愁眉苦脸的一众人转忧为喜,又高高兴兴地卸起车来。 赵书记单位里有事暂时还脱不开身,于是喜气洋洋的文龙和唤弟急不可耐的干娘连夜坐上了北去的列车,和一路斗嘴回家的曹森母子擦肩而过,去了首都北京。 第025章 世间自有真情在 唤弟的干娘没有亲眼见过干女儿当初一动不能动的下肢,所以还不觉得怎样。可是文龙在听到医生几次三番下的定论后,还能见到女儿站起来行走,高兴地简直不知所以了。 蔡晓听文龙说起唤弟的干爹干娘为了女儿的复健费用差点卖掉现有的楼房,感动地眼泪哗哗直流。虽说唤弟的伤一部分是因为她的干娘而来的,可赵书记两口子为了闺女拿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已经卖了一趟新房子,又要卖正住着的楼房,实在是让她说不尽的感激。 唤弟的叔叔婶婶家里也是一骨折一烫伤,自顾不暇,帮不到唤弟也就算了,可是唤弟的姑姑家呢? 他们家这几年人齐马壮,日子过得在村里也是上三路的了。可自从唤弟住院以来,不说没有给过文龙一分钱的帮助,甚至连问都不问唤弟一声。相比起唤弟的干爹干娘,唤弟的姑姑于莲一家的所作所为就太差劲了,想想都让人如掉入冰窟般的心寒。 为了少些伤心难过,文龙和蔡晓都默契地不在对方面前提起这家人。 好在唤弟两腿的功能恢复得极快,在欧阳的严格要求下,每天都能看到很大的进步。 过了一天,蔡晓给舅舅去了个电话,舅舅马上就派车把他们全部接了过去。 接他们的车子在黄昏前缓缓停在一个四合院的大宅门前。 唤弟以前只是从书本上了解过老北京的四合院,今天是第一次走进去,难免好奇。 她一下车就开始兴趣十足的东张西望,眼前的院落在京城的众多四合院里不算大的,但是比起自己老家嫲嫲的乡村宅院那可大了去了。 从外面看四间“倒座房”(“倒座房”亦称“倒坐房”,是中国传统建筑中与正房相对坐南朝北的房子,因此又称“南房”或“南屋”。)灰砖灰瓦一灰到顶,红色的宅门在四合院的东南方位。门前三级青石板台阶铺设,一级级向下,衔接到他们脚底的路面上。 唤弟在欧阳的搀扶下拾级而上,从门侧的两个小石狮子中间走过,进入了大门楼,绕过“福”字青砖大影壁,穿过碧瓦飞甍垂门,就进入了满栽木的大庭院。 庭院正中是一个硕大鱼塘,鱼塘中间玲珑剔透、一包心眼子的假山堆砌成林,石林上面还密布着攀援类植物的枯干蔓子。清澈的绿水里游动着几条不怕冷的鱼儿…… 越过两旁是回绕游廊、东西厢房的大庭院,就来到了舅姥爷居住的正房。 在远远踏上正房台阶之前,唤弟匆忙抬头看了看,正房的两侧和后面还有一些砖木建筑,好像就是书上提到过的东西跨院、耳房和深宅内院啥的。 舅姥爷正襟危坐在正房的大沙发上等待他们。在这个大客厅里,他对来客老泪纵横地诉说了以往的心酸旧事…… 舅姥爷的“爸爸”,哦,也就是蔡晓的姥爷,当年为了给他的生死兄弟留下一条“根”(这条根就是舅姥爷),不惜欺骗自己的妻女,顶着陈世美的骂名另“娶”她人。在自己岌岌可危之际,他又想法设法把还是孩子的舅姥爷送往自己狠心“抛弃”了的女儿手里。 舅姥爷的妈妈不想让蔡晓的姥爷背负不实骂名终老,自尽前留下了一份催人泪下的遗书,本意是希望恩公的后人能够了解真相,原谅“丈夫”的鲁莽行为。 可正是这封善意的遗书鬼使神差落入了对头的手里,又导致了舅姥爷和舅姥姥的神秘失踪,最终要了倔强的舅姥姥的一条性命。 舅姥爷因为感念受他连累、不幸早亡的妻子的情义,发誓终生不娶,鳏夫至今。 又因为感激“爸爸”的养育天恩,却又苦于无法报答,在查知“姐姐”夫妻先后病逝后,只好隔月就往“姐姐”的儿女(儿——云豹;女——蔡晓)之处分别汇钱。 云豹倒还好说,没有什么负担的收下了来自“舅舅”的经济援助。 只是对他误会颇深的外甥女蔡晓偏不领情,多年来竟未曾回应过他一回儿。 就在他失望之极的时候,唤弟出事了。 也许,这就是老天爷故意给他们制造的一次回旋契机,为了女儿的健康,蔡晓在走投无路之下,放下自尊向命运低头了,这才有了他们今天的见面。 说清了事情的真相,舅姥爷抹了一把眼泪,对蔡晓说:“晓儿,我的家产的一部分,来自于我‘爸爸’,也就是你和云豹的亲姥爷,他的遗产你们理应继承。另一部分来自于我多年的打拼,可我现在无儿无女,你和云豹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你姐弟俩也应该继承……” 唤弟少儿心性,对舅姥爷关于财产、遗产的话题不感兴趣,就小心翼翼地问:“舅姥爷,俺第一次见真正的北京四合院,能四处走走看看吗?” “当然!这儿以后就是你母亲的家,也就是你的家了,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舅姥爷笑呵呵地回答,“去吧!小心别摔了——” “那俺可就不客气了!欧阳舅舅,咱俩出去——”唤弟兴冲冲地拖着欧阳到院子里看光景去了。 欧阳搀扶着唤弟走出正房,问:“先上哪?” 唤弟一伸舌头:“俺喜欢那些个游廊,咱先去转转吧!可惜天有点黑了,看不太清楚……” 话音未落,院里的灯一下子亮了!看来舅姥爷已经叫人摁开了院子里的电灯。 “太好了!”唤弟欢呼一声,快步往台阶下跨去。 欧阳急忙拉了她一把:“不是转游廊吗?向左向右都行,不用下去!” 唤弟左右看看:“哎呀!还真是唻——这样下雨下雪都湿不了衣服,真好!” 欧阳低头看看唤弟,谑笑道:“怎么觉得你就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呢!” “嘿嘿……俺不光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还是“一进”呢!快看,那棵树冠长得像华盖一样的是什么树?造型真好看!”唤弟使劲儿拍了欧阳的胳膊一下,伸手往院子里一指。 欧阳顺着唤弟手指的方向扭头望了望:“应该是龙爪槐!” 唤弟拉回手指:“那这边这棵呢?” “光秃秃的,看不出什么树?”欧阳摇摇头说。 “嘿嘿……不知道了吧?这棵肯定是杏树!”唤弟眨眨眼,胸有成竹地说。 “噢,这倒要请教了!唤弟为什么说它是杏树呢?也许是棵梨树呢?”欧阳疑惑地说。 “首先,要看树冠,你看它扁圆形,符合植物学课本上杏树树冠的特征;其次看树皮,这棵树一看就是棵上了年纪的老树,你看树皮上的这些裂纹和皮孔:浅褐色有纵裂,皮孔大而横生,标准的老杏树皮啊!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不是这些,俺见过俺姥爷传给俺娘的一条土布手帕,上面就绣了一枝鲜艳的杏。知道吗?那是俺老姥姥给俺老姥爷准备的,俺娘一直藏在她的‘百宝箱’里。”唤弟得意地低声说。 欧阳探身靠近这棵游廊边的树仔细看了看树皮,又抬头望望光秃秃的树冠,“哟,还真像唤弟说得那样唻——” 他点点头,心悦诚服地说:“厉害厉害!以前没怎么看出来,你这个小脑袋瓜里装的东西还真不少呢!” “厉害吧!还有更厉害的在后头呢,你要不要听听?”唤弟诡异一笑。 欧阳附耳唤弟嘴边,笑嘻嘻地说:“当然,小的洗耳恭听!” 唤弟忍着笑说:“刚才杏树的解释全是俺编来骗舅舅的,其实,俺根本不知道它是棵什么树。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谁认识它是啥东东呢!哈哈哈……” 之前因为蔡晓心存芥蒂,始终不肯与他联系,舅姥爷还以为今生都无法偿还“爸爸”的恩情了,没想到,今天终于找到了机会,心情大好。他提议蔡晓他们一行今夜留宿一宵,好好吃一顿庆祝庆祝。屋里正说这事呢,外面突然传来唤弟的朗朗大笑声。 舅姥爷走出屋子,站在廊檐下扬声问:“唤弟,啥事那么高兴啊?说来给舅姥爷听听!” 唤弟回过头,笑着说:“舅姥爷,我骗欧阳舅舅说西廊边上的这棵老树是杏树,他竟然信了。真逗!” 舅姥爷点点头,道:“西廊边上的老树就是杏树,咱唤弟没说错呀!那还是你老姥爷当年亲手种下的呢!听我妈说,它的岁数比我都大。那时候我刚刚记事,有一次,爬上树折了杏来玩,还被我妈给我一顿好打!骂我兔崽子、白眼狼,还说我忘恩负义……等等的,给我扣了一堆坏“帽子”。虽然不明白我妈为何那么重视这棵树,可我还是牢牢记住了它在我家的地位,再也没敢祸害过它。” 蔡晓听了唤弟舅姥爷的话,也从屋里走出来,来到他们说的这棵树下,细细打量了半天,抬手擦擦不知何时流到腮边的眼泪说:“我姥姥的执着是对的,我姥爷还真是没有忘记她,从这棵树的造型就看出来了,和姥姥院子里的那棵真像啊!” 舅姥爷颤抖着声音问:“真的像吗?我‘爸爸’生前老是不停地修剪这棵树,我回来以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年年修剪,没想到这里还藏了一个这么深沉的故事呢!” 唤弟在欧阳的搀扶下快速转回母亲身边,看看她娘满是泪水的脸说:“娘,别难过了!老姥姥和老姥爷早就在天堂里把误会解开了,咱们应该替他俩高兴才是!” “对!我们应该高兴!今晚我们好好庆祝,替天上的人,也替我们自己……”舅姥爷突然哽咽地不能言语了。 第026章 人情冷暖 唤弟的舅姥爷蔡军(其实蔡军应该叫陈军,可舅姥爷自己说‘生恩没有养恩大’。为了报答养父的天大恩情,决定随他的蔡姓,不改了。)在京里开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房地产公司。他希望文龙夫妇能够留在北京帮他打理公司事宜,为以后继承该产业提前做好准备。 对舅舅蔡军这个相当有诱惑力的提议,蔡晓无可无不可,就是文龙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没有最终决定下来。 …… 目前,“脊髓神经损伤”依旧是国内外医学界都难以攻克的课题。 唤弟前一阵子经历的“神经解压手术”,虽然从医学理论上来讲是行得通的,可毕竟之前尚无成功的先例,因此,该手术效果究竟如何,关键还要看术后病人的恢复情况而定。因此,截瘫的唤弟术后“不仅站了起来,而且还能独立行走”一事,不光给她的家人带来了幸福的曙光和莫大的希望,也给院方造成了不小的学术冲击。 这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为了悠人不方便说的种种原因吧,院方对唤弟的复健情况非常重视。 因此,当唤弟表示出要回家过年的愿望时,他的主治医生并没有痛快地点头。 蔡晓看到本来兴致勃勃的闺女为此情绪骤低,担心她患得患失的心情会影响到身体的恢复。经过再三再四地考虑以后,作为母亲的她还是鼓起勇气找了医院领导进行了恳切申请。 为了满足唤弟回家过年的心愿,她在欧阳的支持下与院方交涉了多次,在她姐弟二人的不懈努力下,唤弟终于得到了一个礼拜的小长假。当然,此事的作成绝对离不了欧阳医生的慷慨陈情和再三保证:他自愿放弃个人春假,主动提出全程陪同病人往返,并向院方下了“绝不会中断唤弟每日复健训练”的保证。 在他们双方的共同努力下,唤弟他们在春节前兴高采烈地回到了高密老家。 “还乡团”第一站先到了赵书记家。在那里他们放开肚腹,狠狠补充了一餐丰盛的“给养”。 饭后,文龙夫妇又热情地邀请了赵书记两口子春节那天前往康庄农场。今年,两家计划合兵一处,并在一起庆祝这个“特别”的新年。(说是“特别”,心思细腻的蔡晓是这样考虑的:特别一,赵书记夫妇家今年突遭横祸,意外少了三口家,在举国欢庆、阖家团圆的日子里,两个孤独的人难免会悲伤;特别二,唤弟作为赵书记夫妇心爱的干女儿,能够大难不死陪在他们身边,这喜事也许会冲淡一下这对不幸夫妻的孤独哀伤。) 不过考虑到两个问题:一是蔡晓家里住房紧张;二是农场没有合适的复健条件,因此,两家商议决定,唤弟和欧阳这两天就先跟赵书记夫妇住在他们家里。等到腊月二十九下午再同唤弟的干爹干娘一起回康庄过年。 商议一定,两处分兵行动。欧阳陪唤弟留在赵书记家继续雷打不动的每日训练;文龙和蔡晓两口子则立刻回家,准备过年事宜。 腊月二十七黄昏时分,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悄地开进了康庄农场,停在了农场后院蔡晓家的宿舍门前。 …… 白发苍苍的于傅氏和老实巴交的女婿张成才正在里屋犯愁:鞭炮声声,年节在即,别人家都在欢天喜地地忙着迎年的准备,可他们家为了唤弟的高额医疗费四处举债,以至债台高垒。 因为祖坟在老家东酉家村,所以,以往的春节,文龙一家无论多忙,都要赶回故乡的老宅欢度春节。可今年,老宅已经易主,回去又能到哪儿去? 腊月二十三的小年“祭灶”,文龙夫妇没回来,于傅氏请了张卖家处理的灶王像,叫女婿往灶台边一贴,必需的三碗水饺简简单单的一摆,瓜没供一碟,“发马子”的纸钱没送一刀,以水当酒祭了灶神一杯,稀里糊涂地就把一家之主的灶王爷糊弄上天了。 小年糊弄就糊弄了,可即将到来的春节不同,那是汉族民间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是要祭祀祖先的大“节令”。 可那又怎样呢!他们家里如今比大雪飘飘出门躲债的杨白劳的口袋还要干净。杨白劳卖了豆腐,口袋里好歹还有能称回两斤饺子面、给喜儿扯二尺红头绳的铜钱。 可他们家呢!儿子文龙为了筹集孙女唤弟的后续治疗费用,前几天连家中大小抽屉里的“小钢蹦”都划拉走了。没有钱,啥年货也没法子置办,这个年可怎么过呢? 屋里的两个人愁眉不展,于傅氏唉声叹气道:“咋就叫咱家摊上这种糟心事呢?” 沉默半天的成才无奈地搓着手,终于抬起头,顶着一张满是皱纹的黑红脸膛,吭哧吭哧地说:“娘!要不我明天再到继祖兄弟家去看看……” 于傅氏打断女婿的话:“继祖家里现有两个病号,情况不见得好起咱们,去了也是难为他们,我看还是算了。依我说,你还是回家看看,莲那儿这两年过得不糙,先借她几个钱,咱将就着过了年再说。” 听了岳母的打算,张成才脸红得几欲滴血。他深深地埋下头:“娘——我……”一提起老婆,成才就羞愤欲死。 于傅氏见女婿如此,对白眼狼闺女就更加怨恨。 每次想到莲的绝情无义,悔不当初的于傅氏就恨得牙根直痒痒。估计闺女此刻若是在她眼前,她准能一把拖过来,先咬上一口再说话。 知女莫若母,她其实早就知道女儿是啥德性,精明的莲从小到大就是个只进不出的主儿,赚便宜没够,吃亏的事儿她丁点不沾边。 莲很小的时候就会看大人的眼目行事了。 还记得那时候,受气包的自己还没脱离婆婆的魔掌,在“天不怕”的眼皮底下苦熬着非打即骂的日子。自己三天两头就会触怒婆婆,一次次被野蛮地赶出家门。可聪明的闺女莲每次都能做到不受自己连累,亲热地跟她嫲嫲相处。 莲第一次让于傅氏伤心的是在娘家惨遭不幸那年,她带着突然药“傻”了的二哥傅少恒回到婆家。大冬天的,婆婆毫不容情地将她和又冷又饿的“傻”二哥推出门外时,小小的莲躲在她嫲嫲“天不怕”背后,不哭不闹,一脸冷漠地望着自己,那一刻,她的心拔凉拔凉的。 后来,自己的男人壮年病逝了。家徒四壁的自己不得不做出外出乞讨的打算。可机灵的莲不知怎么弄的,又得了二堂嫂于陈氏的青眼,被她二婶收养在了膝下。 直到解放后,她和长子“男”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时候,莲才离开二堂嫂重回家门。 可不知为何,莲一进家门,三言两语就揪疼了她的爱女之心。在儿子彻夜编条货的艰苦日子里,于傅氏鬼使神差地答应女儿去了识字班。 可惜识了字不等于明了理。在养了她八年的二堂嫂病重弥留之际,做为养女的于莲竟然以农忙为借口,没有来看过她二婶于陈氏一眼。那时,于傅氏就看清了莲的凉薄本性,在某些方面,女儿简直像极了她的狠心婆婆“天不怕”。 可莲就是有能耐,一看母亲脸色不好,甜甜蜜蜜几句软话,又让于傅氏丢下了闺女的千般不好,万般不对。 在莲的唆使怂恿下,自己不仅逼着儿子照顾闺女一家,还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与儿媳作对,差点拆散了儿子的大好婚姻。应该是从那时起,于傅氏在狠狠骂了莲一通后,就决心少与她来往了。 想起这些,于傅氏就恨啊!可当娘的再恨也没有闺女狠,莲竟然当没有她这个娘一样,从那之后再也不上娘家的门了。 莲和文龙两家没闹僵以前,于傅氏觉得自己对闺女生而少养心存愧疚,因此强势地压着儿子文龙处处照顾他姐姐。 孝顺的儿子文龙倒也听话,在她姐姐家当牛做马,从春种到秋收,从盖房到娶儿媳,文龙出钱又出力,不遗余力地帮衬莲一家。为此弄的自己家里倒没攒下几个钱,老婆孩子连件柔姿纱、朱丽纹料子的衣服都穿不上。 按说文龙对莲一家做的够可以的了,没想到,闺女毫无感恩之心,说翻脸就翻脸,说不上门就不上门。 如今,因为唤弟的不幸,家里算是遇上了难事,走投无路的时候,文龙和自己觍着脸先后上门,都没从她那儿借来一分钱。 面对凉薄如斯的于莲,儿子文龙黑着脸沉默不言,于傅氏自己也心若冰寒。 尽管女儿无情如斯,可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于傅氏依旧希望她好,她还是痴心地想找个由头让成才回家,盼望他们夫妻能够团圆。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张成才当然知道岳母的心意,可却不愿苟同。 他现在非常庆幸当初的决定,自从离开了妻子莲的掌控,抱着还债的心理独自来到文龙家里后,他就觉得自己重新变成了爷们。 在文龙家他独当一面,将妻弟家的田地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来可以让妻弟文龙从繁琐的农事中脱身出来,放心地外出创业;二来也让弟媳蔡晓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从事她喜欢的教书育人工作。当然,看着年年的大好收成,成才也很有身为农民的成就感。 …… 第027章 百态纷呈 在成才眼里:原本他们的幸福生活是多么惹人羡慕啊!可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可怕的灾难突然而至,连个招呼也不打,就降临到了聪敏伶俐的唤弟身上。 为了筹钱给孩子看病,文龙兄弟卖老宅、卖卡车、卖建材器具、卖……总之,家里能变卖的几乎全部被他变卖干净了;弟媳蔡晓也毅然辞职离开了自己心爱的三尺讲台;成才负责的大田里的庄稼也因为缺肥少料,导致秋后所出还不够还新欠债务的九牛一毛。 为了侄女唤弟的后续诊疗费,成才亲眼看着文龙兄弟艰难地拉下脸皮四处借债。 妻弟与弟妹夫妇之前人缘不错,一开始时,热心的同事和朋友们也是能帮就帮。可文龙屡借不还,大家还眼见着他开始陆续变卖家产,几个月下来,一个好端端的家竟然到了如此惨淡的地步…… “唉,唤弟那儿简直就是个填不平的无底洞啊!” “为了孩子,文龙两口子班也不上了,家也不要了,可真是豁出去了……” “于队长和蔡老师这么做值得吗?听说唤弟的那个毛病,叫什么截瘫,哦,就是张海迪和邓朴方得的那种毛病。你想,张海迪天天上电视、登报纸,那么有名的一个人,还有邓朴方,他还是主席的儿子呢!他俩多么好的条件,估计外国也都去过了吧,不还是离不了轮椅?‘截瘫’可不是那么好‘扎痼’(治疗)的?你说文龙就是一个盖房种地的泥腿子,蔡老师呢,也不过就是一个教书的臭老九,俩人累死累活一年下来能收入多少?还钱跟流水似的给唤弟治这种国家都治不了的病,也太没有成算了……” “可不是,文龙光从我们家就借了一千二百块,听说咱场里的大部分人家都被他借过了。你是没上他家看看,能卖的全都卖了,一打眼,他家里还真是凄凉!” “卖房、卖车、卖家什算啥?我看文龙还打算卖身上的零件呢!” “卖身上的零件?听说过卖血的,没听说卖零件的,哎?小刘,你说人身上什么零件能卖?” “人身上能卖的多了,一个人不是长了两个腰子吗?摘下一个卖了根本不碍事!” “不会吧?这为了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孩子,再把文龙的身体搞坏了,划算吗?” “就是,就是,他们这样子也不是长久之法啊!反正唤弟也是个丫头,还不如另生一个呢!” “可不是?这孩子的毛病到底了多少钱啊?我估摸着的钱糊也糊出一个唤弟来了。还不如像你说的那样再生一个呢!” “对!我听说上面有政策,独生子女的家庭,孩子若是出了事,就像遭上唤弟这样一下子就瘫了的情况,是可以生二胎的……” “不过我倒是挺佩服他夫妻俩的,知道吗?唤弟是抱养的,根本不是他们亲生的……” “啊?不是亲生的还能这样不管不顾地给孩子钱治这种绝症,他两口子简直疯了!” “简直疯了,还不如另生一个呢!说不定还能生出个小子来……” 人人都在背后叹息着,可没人好意思出面劝阻文龙夫妇不顾一切的疯狂救女行为。 只是,等他再借钱时,曾经热心的被借者就跟看一个真正的疯子一样,怜悯地看着文龙,答应的也不是那么痛快了! 是呀!这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这文龙见面就老是借钱借钱的,不到半年时间,熟悉他家情况的人们远远见到文龙,就像躲避“瘟神”一样赶紧离开。为啥?还不是怕他张嘴借钱。借吧,看他们家唤弟那病的来头,归还肯定遥遥无期。不借吧,一个大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实在是抹不开面子! 于是,众人看文龙的眼光就有些异样了。 成才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放在了心里进行掂量。虽然他心中同岳母一样感慨“人情薄如纸”。可作为男人,有些话,他只是想想也就闭口不说了。然而,岳母于傅氏不行啊!身为“不想就说”的女人,她对远亲近邻最近明显的疏离态度非常恼火。难免整天在外头抱怨,跑到东邻面前叨叨西邻不善,去到西邻面前又叨叨东邻不良。今天责怪这个忘恩,明儿怨怼那个负义。叨叨来,叨叨去,反正她老人家现在的感慨就是“越思越想越伤情,洪洞县里无好人”! 这不,一吃过晚饭,面对女婿成才她又开始叨叨闺女莲不是玩意了…… 不过,总算她还没有老糊涂,一眼瞥见成才面色尴尬,就把话题陡然一转,“吧唧”,一下子又扯到了曹森一家的身上。 “成才,你说说,咱家孩子没伤着的时候,这小曹森三天两头就往咱家里跑。他那个娘还不下一次觍着脸对俺说,过个三五年,要让唤弟跟了她家大儿子呢!你再看,俺孙女受伤才不到半年,不止森小子不来了,就连他娘也‘挂口不提’(闭嘴不谈)跟他儿子做亲那事了。还……你说说,这一家子都是什么玩意?噢,今天,章老太还偷偷递俺说,曹森他娘这几天正托媒人给他儿子说媳妇呢!真是狗眼看人低,等咱唤弟好好的了,一定要风风光光嫁个城里人,找个比她家那个只会看门的临时工不知道要强几个码的给他们看看……” 张成才看岳母越说越来气,赶紧拦住她滔滔不绝的牢骚:“娘,消消气吧,老辈子就有那句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咱也别光说人家,你就看看俺老婆莲,她既是文龙的亲姐姐,又是唤弟的亲姑姑,前些年跟文龙来往走动的时候,她还打算让小二或者小三无论哪一个娶了唤弟呢!这回呢?唤弟生病需要钱,她这个当姑姑的问过一句吗?帮过一分钱吗?” “啥?叫小二和小三娶唤弟?那不是姑表做亲吗?小姣她娘还真能想得出来,怕是上头也不许近亲结婚吧!她还……成才,你说的是真的吗?”于傅氏抬手抹了一把脸又不敢置信地抬头问。 “真的,我干嘛要‘点哄’(骗)娘?莲有十分的信心能做通你的工作呢!”成才低了低头,咬着牙根恨恨地说。 “做通俺的工作?哎哟哟……莲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成才,你说说,她为什么要打这种不着调的谱儿呀?”于傅氏身体前倾,有些激动地问。 “她还不是想省下一份聘礼钱!”成才闷声闷气地嗡嗡道。 于傅氏疑惑不解:“一份聘礼才几个钱?不至于吧!” “娘,不仅仅是省下聘礼钱,莲是打算叫小二、小三将来继承文龙的家产呢!”成才声如蚊蝇,低不可闻。 于傅氏张口结舌:“继承家产?怎么会啊?” “所以,娘,咱就别再说人家的长短是非了,就咱自己家的糟心事还不够咱关上门好好喝一壶的?” “唉!这莲真随她嫲嫲,光认钱,心硬着呢!”于傅氏叹口气说。 成才满脸抑郁地说:“亲侄女遇上这样的不幸,做姑姑的都能不闻不问,相比起来,她还不如个外人做得好呢!” “算了!莲再不好,到底还是俺的闺女、你的老婆,俺看,你还是回一趟家……” “娘,我们回来了!”蔡晓和文龙目送司机回车而去,急急忙忙推门进屋。 “姐夫,你和咱娘闷头商议啥呀?”文龙一进屋就看见张成才顶着一张要滴血的大红脸,忍不住好奇地问。 “哎呀,文龙,你两口子可算是回来了!你说你走的时候也没给俺留下个钱,这都快过年了,家里还没有置办丁点年货呢,你看咱家今年可咋办呀?”于傅氏一见儿子儿媳,两手一拍,赶紧抱屈。 “娘先别急,听俺说,咱这回有钱了,晓儿的舅舅就在北京,手里还有一个大公司。这次,俺带回来的钱不光能还上全部债务,就是过个富富裕裕的年也绰绰有余呢!明天一早,俺们就分头行动,先赶在年前把欠的债还清,然后就置办年货,咱今年要过一个大大发发的年庆贺庆贺!娘……”文龙看看蔡晓,兴冲冲地说。 成才看看文龙和蔡晓身后,奇怪地打断妻弟的话问:“文龙,你俩都回来了,谁在医院照顾唤弟?” 蔡晓会心地笑了笑:“还是他姑父关心唤弟。谢谢姐夫!唤弟和欧阳医生也回来了,今晚先住在她干娘家里。后天,他们一块儿都来咱家过年。”蔡晓又面向婆婆,“娘,唤弟的腿,这回儿真能走路了,医生说,年后再回医院复健一段时间,她就能恢复得跟我们一样正常了。” “哎呀!真的吗?谢天谢地,老天终于开眼了。”于傅氏听说孙女马上就快好了,立刻膝跪在炕上,欢喜地赶紧磕头作揖感谢上天。 成才也高兴地站了起来:“太好了!你两口子的付出,这下子总算有了回报。娘说得对!老天真的开眼了,谢天谢地!” 第15章 山东好汉劫皇纲(上) 《黑土地之恋》的发生地——高密,其城南方向有两个村子,分别叫“前窝洛”、“后窝洛”。 相传,早在明朝初年,潘姓三兄弟一家由河南流落至此,见此地的“两郎山”北接平原,地势低洼,三面环岭,又有四棵天然酸枣大树森然蔽日。三兄弟认为此即为上天送给他们潘家的生存宝地,随为此地取名“卧龙”村,并建屋开荒定居下来。 “卧龙”、“卧龙”……,年代久了,没想到好好的“卧龙”村竟被时人喊成了“窝洛”村。 明万历年间,又有王姓大族浩浩荡荡迁来此处,在“窝洛”西北又立一村,取名“后窝洛”。因此,之前潘姓三兄弟定居的“窝洛”村,就顺理成章地升级为“前窝洛”了。 封建王朝,常有权奸当道,官府上下勾结,官官相护,层层压迫之下,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穷苦百姓没有了活路,就会铤而走险,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者各地都有。 “自古山东多响马”,后窝洛村的村前即“两郎山”。有山就有山寇,因此两郎山虽然不大,野史传说中也曾有过劫财、劫色甚至“劫皇纲”的事情发生。 “刘小姐两郎山遭劫色”,这个在前面的章节中已经提到过了。因此悠人今天要拉呱的话题是“劫皇纲”。 “皇纲”,是指中国古代的朝臣或藩王进献给当朝皇帝的礼物或贡品,通常是金银珠宝玉器古玩之类的好东西。 在过去,胆大包天的绿林好汉抢劫臣属献给皇帝的物品就叫“劫皇纲”。 “劫皇纲”搁在今天就叫抢劫运钞车,那可是抓住就得枪毙的大罪。在过去皇帝老儿一言堂的年代就更玄了,一旦落网,凌迟、灭族都是小儿科,弄不好,连你家的祖坟都得给刨光光喽! 据说,隋朝末年的山东好汉程咬金,就曾经伙同山东的“总瓢把子”——尤俊达成功劫过“皇纲”。 另外,家喻户晓的《三国演义》,其创造者“湖海散人”罗贯中的师傅——施耐庵,在《水浒传》中也浓墨重彩有过类似“劫皇纲”情节的精彩描写。 大师们笔下的故事也许真有此事,不过悠人今天所讲的“劫皇纲”却并无史料依据,纯属道听途说而来,请列位看官莫要较真,哈哈一笑即可。 话说“两郎山?”,哦!山东好汉劫皇纲的故事,虽说也发生在清朝,可悠人不确定此时的“两郎山”,是否已经发生过“刘小姐遇劫”一事,所以,那时人们对它的称呼也许还只是一座无名小山。不过,为了故事讲述方便,权宜之计,请容悠人先把它呼为“两郎山”吧! 话说高密的“两郎山?”自从附近有了人烟,草木也葳蕤繁茂起来。 不知人为还是天然,总之,山头树木是愈长愈多,渐渐发展成越来越密的小树林了。以至于到了后来,其规模不仅可藏污,可纳垢,还可隐蔽强人。 这一年早春,有两个因鲁莽而触怒上官、被官府逼得走投无路的亲兄弟行到此处,头脑一热,就商议劫笔“官财”度日。 哥哥小声说:“兄弟,如其没钱饿死,咱不如剪径找条活路。” 弟弟一怔,半天方道:“行!我听哥哥的。” 哥哥又说:“既然都要劫道了,咱还不若索性干票大的,多得的钱财也可接济像你我这样的落拓之人。” 此时的弟弟已被哥哥提议的劫道之事引发了激情,当即一拍胸脯,慨然道:“成!同为山东人,岂可碌碌无名而亡,咱今生成不了打虎英雄武二郎,好歹也学学莽汉程咬金劫一回‘皇纲’。” “兄弟说得好!咱就大干一番,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都有为兄陪你。”哥哥心道,哪有那么多“皇纲”可劫?不过为了不打击自家兄弟的劫道热情,他也故意大声叫好附和。 弟兄同心,二人一拍即合。 说干就干,两人随即躲入林中树后等候“肥羊”上门。 虽然节令已到春天,可山上树木还未来得及萌发新芽,好在有些树干极粗,足以挡住兄弟二人的神踪鬼迹。 那个年头人口稀少,不像现在路上行人无断绝。山下过客不是不多,而是少有。 弟兄俩屏气慑息,蹑手蹑脚地藏在树后等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盼来一个拉着货物的人,二人赶紧跳出来堵在路中。 可兄弟俩还没来得及说出“此路是我开……”的经典名言呢,就傻了! 俩人睁圆眼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傻头傻脑的黑小子满头大汗地拖着一辆破牛车,再看看车上装载的“物资”,更是让人灰心丧气……车厢里,一床旧被下露出一张发覆盖的老脸。 不用我说,老朋友们就该明白了:这对过客不是别人,正是东酉家村那个拉着老娘进京求医的老二急牢牢地赶回来了。 车上分文皆无,只有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兄弟二人大失所望,刚要撤回,就听老二高兴地喊:“哎——哥们,别走!有干粮的话,给俺娘一口吧!” 兄弟二人讶然回头,暗道:“俺们是来抢劫的,买卖还没‘开胡’呢,就遭遇了‘反抢劫’,这他妈的什么年头啊!” 哥哥眼望弟弟:“你不是还藏起半块黄饼子吗?赶紧地,拿出来呀!” 弟弟恋恋不舍地探手入怀,把早上没舍得吃完尚带着体温的半块棒子面饼子掏出来,恭恭敬敬送到车里的老女人手中。 干咽着唾沫看那老女人狼吞虎咽地吃下,二人暗自琢磨:看这吃头,这老人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呀! 弟兄二人候老人吃完,搭把手帮老二把车推过土坡,好不容易送走这对母子,正要入林继续隐蔽呢!一回头,只见远处尘土扬起一片,经验告诉他俩,应该是大队人马过来了。 哥哥“蹭蹭蹭”爬上身边的一棵大枣树,手搭凉棚,站在树杈上极目远眺:好家伙,这回来大买卖了! 他“刺溜刺溜”滑下树,神秘地对兄弟说:“来了五六辆车,几十号人呢!哦,前后还各有一个骑马带家伙的汉子压阵。怎么样?兄弟,咱干不干?” 第028章 太烫了 “看姐夫说的,什么叫我两口子的付出,咱们大家都付出了,尤其是你,姐夫!”蔡晓说着眼里噙上了泪。 文龙上前拍拍成才微驼的后背,感激不尽地说:“幸亏有姐夫,这段时间,家里全靠你支撑了!也谢谢你照顾咱娘。” 成才憨厚地一笑:“谢我啥?先不说咱娘没用我照顾,就是照顾也是应该的!” 蔡晓仰起脸,使劲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将几欲溢出眼眶的泪收了回去。连忙转移话题问:“姐夫,刚刚你和咱娘说啥呢?” 成才厚道地笑了笑:“也没说啥,就是闲聊了两句……” 于傅氏气哼哼地抢过话来:“怎么没说啥?俺俩正说人心变得快呢!早前,文龙领着个挣钱的建筑队,咱院里,谁见了俺不是笑脸相迎。这回好了,人家见了俺掉头就走,好像没看见我这大活人似的。不就是看咱家日子过穷了,怕跟他们借钱嘛!真是气死人了!” 蔡晓又笑了笑:“娘,这也没什么可气的。趋利避害古今有,?欧阳修还在《鸣鸠》里说过‘君不见人心百态巧且艰,临危利害两相关’呢!” “欧阳修是谁?晓儿,你管那儿都好,就是有时说的这话,让人老摸不着头脑。进门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改过来呢!”于傅氏笑着埋怨儿媳妇。 蔡晓抱歉一笑:“娘嫌吼的对!这一高兴吧,就忘了是跟谁在说话了,我下次一定注意!” 于傅氏哈哈一笑:“怎么的,你还打算有下次啊?行了!俺还不知道你,就像唤弟说得那样:你爱怎么弹你那琴,就怎么弹吧,俺就权当是那什么听曲儿的老牛了。快!晓儿,先上炕头来暖和暖和,俺这就去给你俩烧饭!” 文龙按住他娘:“娘你就别忙活了!俺们早在唤弟他干娘家吃过了。”蹬掉鞋子爬上炕头,文龙靠着他娘坐好,笑眯眯地道,“哎呀!亲娘老婆热炕头的,回家真好!” 于傅氏笑着抬手给了儿子一下儿:“人家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到你嘴里怎么成了‘亲娘老婆热炕头’了?别是又说好听的糊弄俺吧!快给俺说说,北京那么大,你们是怎么找到晓儿她舅舅的?” “不是我们找的他,是他派人找的我们。”文龙快乐地说,“天无绝人之路,亏了晓儿的舅舅,要不然唤弟他干爹、干娘今天住的楼房可就卖喽!还真别说,赵书记两口子对唤弟可真是捧心捧肝地对待呀!” 蔡晓点点头:“可不是?为了唤弟,她干爹跑前跑后,不光出面四处求人,还卖了他儿子的一套婚房帮唤弟筹集手术费呢!这出钱出力的,比对亲闺女还亲!以后,咱跟他们就是一家人了。从今年起,年年春节咱两家都要在一起过,省的他们过年时想起膝下没有儿女伤心。” 于傅氏也点着头说:“哦,晓儿说得对,那是应当的!”看儿媳出去了,她又道,“文龙,你再跟俺说说晓儿她舅的事,晓儿不是一直不待见他的嘛!这怎么又……” “好!”文龙答应着,接着就开始啰里啰嗦地复述起他们在蔡晓舅舅家曾经谈过的那些话,还有那些年发生在她舅舅身上的事儿。文龙长吁一口气,说道,“那个啊,其实就是个误会,晓儿的舅舅当年也不是故意……” 张成才边听边点头:“哦,这不说谁能猜到?弄了半天是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事啊!” 于傅氏也叹息道:“她舅舅虽然多年没跟家里联系,那也是怕连累家人不是?要说这事儿也不能怪她舅舅呀!还不是叫‘动乱’逼的。依俺看,这事就该怨你老婆,晓儿,她就是个牛脾气。多年前开始,他舅舅隔月就给她寄钱,明摆着就是想和她恢复以前的关系嘛!可她就是‘死轴’(倔强),怎么劝也不肯去取。噢,还记得那年不?莲住院,急缺钱的时候,你姐还跟俺抱怨过,‘没见过这样的嫂子,一点儿也不替大姑子考虑,我这儿等着钱救命呢,她握着一大摞取款单,宁可过期白瞎了,也不肯取来给我应急……’对!就为了那事儿,俺还回来还跟晓儿大吵了一顿呢!嗐,早知道莲是现在这个样子,俺当初就不该处处护着她……” 文龙见他娘一提到他姐于莲,眼眶马上又红了。赶紧拦住她道:“娘,算了!算了!大年下的,咱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儿。” 成才也忙说:“就是就是,要过年了,咱不提她……” 儿子和女婿正在热炕上劝慰于傅氏呢,蔡晓撩开门帘走了进来:“文龙,水烧好了,你先去洗个澡吧!” 文龙摆摆手:“老规矩,还是你先洗,俺就使你用过的水洗洗就行!” 蔡晓笑笑:“我已经洗过了,今夜天冷,为了焐炕,我连烧了两大锅水,用了一大背柴。你快去吧!” 于傅氏两手一拍:“哎呀!晓儿,你焐炕也不言语声儿。你屋那炕俺已经焐过了。待过年了,俺天天盼着你们回来,一天不落地给你俩烧着炕,咱家今年啥都没有,就是不缺柴。” “是吗?那我去把炕席揭起来,可别糊了!走吧,文龙,墨迹什么?快洗澡去!”蔡晓拉了丈夫一把说,“姐夫,麻烦你先陪咱娘唠着嗑儿,我给文龙擦擦背去!” “你们坐了一天车也累了,还是早点歇着吧!我也该回去睡了。”张成才从炕上爬下来边穿鞋边说。 “对!对!大老远远的赶回来,你俩也累了,快洗洗睡了吧!俺也困了,有话咱留着明日再说。”于傅氏也催促道。 成才出去关好大门,回了他的西厢房。 文龙和蔡晓帮母亲展开被子,摆下枕头,也双双回了自己的房间。 蔡晓已经给他兑好了洗澡水,文龙进屋就脱衣坐在了大澡盆里,热乎乎的水一泡,他闭上眼睛舒服地说:“幸亏没把洗澡盆贱卖掉,不然哪里还有这个享受啊!” 蔡晓关紧房门,过来帮他擦着后背问:“洗澡盆你也要卖?” 文龙叹口气:“别说洗澡盆了,要不是赵书记拦着,这霎儿我的肚子上怕还要添道口子呢!” 蔡晓狠狠拍了他的后背一巴掌:“你还真打算卖肾啊!你卖了肾我可咋办呀?” 文龙笑了笑:“没事儿,我的身子骨儿棒棒的,留一个肾照样把你伺候地舒舒服服的……” “就知道胡说!我是那个意思吗?再说了办——办那个事儿跟你的肾也没多大关系呀!”蔡晓使劲擦着丈夫宽阔的后背娇嗔道。 “怎么没关系?没听人说,‘老婆肾好,你就别想跑!’电视上还天天广告,‘今天,你肾亏了吗?’哦,说到电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咱家的电视机叫俺卖了。明天咱还清欠债,就先去买台大电视,可别耽误了看春节晚会……” “不看春晚没关系,就是你该多看点书了!别说出话来让人家笑话,咱舅舅还指望你以后管理他的公司呢!”蔡晓若有所思地说。 文龙不服气地问:“谁笑话?俺又说错啥了?再说俺还没考虑好要不要上北京干呢……” 蔡晓叹道:“唉!没文化真可怕。肾脏能随便卖吗?两个肾的正常人还有肾虚的呢?更别说是只剩一个肾了!卖了肾,重的体力活,你以后肯定就干不了了。就是你以前夜里那如狼似虎的劲头儿,恐怕也就一去不复返喽!这还……” 文龙笑着插话:“就知道你担心啥?放心,俺就是到了八十岁也照样如狼似虎地伺候你!” “去你的,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呢!知道人为什么会有两个肾吗?别摇头,告诉你吧,那就像汽车备胎一样,其中一个肾是为了代偿用的。哦,医学上称为‘肾功能代偿期’,就是当你一侧的肾发生病变的时候,另一侧的肾自然就会主动帮它分担一些工作,那么病变侧的肾就会相应地减轻一些负担,这样就不会加重病情了!如果你只有一个肾脏,一旦发生病变,没有另一侧肾的帮助,就会形成恶性循环导致肾功能不全。这样一来,你很容易就会进入肾衰竭,继而死亡。所以说少了一个肾,不仅会影响你的性生活,而且严重损害身体健康。你就是平时不小心得个小小的伤风感冒,说不定都会引起自身免役性肾炎。更别说指望你顶家立业,支撑门户了!” 说到这儿,蔡晓突然停下手里的工作,转到文龙对面,望进他的眼睛里:“文龙,你刚刚说的那句‘没考虑好要不要上北京干’,是什么意思?” 文龙晃晃大脑袋:“就是还没想好嘛!哎?晓儿,你这头脑怎么长得,咋就懂这么多呢!刚才你比内科医生说得都好,俺都差点叫你忽悠傻了。” 蔡晓把擦澡巾往澡盆里一丢:“谁忽悠你了?我是从书上看到的,刚刚说的这些可都是有科学依据的。要不怎么就说你没文化呢!不读书简直太可怕了……” 文龙嘿嘿一笑:“看看吧!你都嫌弃俺没文化,你说舅舅让俺去管理那么大的公司,下面的人谁能服俺一个‘泥腿子’?” 蔡晓瞅他一眼:“没文化你不会学呀!‘泥腿子’怎么了,咱们国家的十大元帅里还有‘泥腿子’出身的呢!不照样把天下打下来了?再说了,你不是还组织过建筑队吗?我看你那个建筑队长就干得挺带料儿的。” “我那个队里统共几个人?舅舅的公司又有多少人?那能一样儿吗?”文龙苦着脸,咕哝了几句就低下了头,“这事儿,咱先放一放,让俺好好想一想再说。晓儿,你先把俺的背好好擦擦,今后晌儿就让俺大显身手,好好慰问慰问你这个首都归来的‘大功臣’。” “什么‘大功臣’?净瞎咧咧!你的背早就擦好了,你就麻溜的出来吧!”蔡晓知道今晚不可能一下子做通文龙进京的工作,就转身上炕铺被子去了。 “哎哟,太烫了!文龙你搭的这铺回笼炕还真好烧,连炕腚都热得烫手呢!今晚咱俩怎么睡呀?”蔡晓四下里摸着热炕,有些为难地说。 文龙急急擦干身体,手扶炕沿,一纵身上了炕,捉住老婆的双臂,拖过来三两下剥净了她的衣服,嘻嘻笑着回答:“没事儿,你细皮嫩肉的别直接躺炕上了,我皮粗肉厚不怕烫,今晚,你就睡俺上面好了……” 第029章 太热了 蔡晓本来就是个美人胚子,虽然人到中年,可身段模样还跟二十多岁似的,一点也不显老。文龙自从娶了这个天仙似的老婆,就爱若珍宝。 刚成亲的时候,自己有伤在身,每夜搂着香香软软的妻子干眼馋,后来火气太旺实在扛不住了,就连哄带骗强行按着老婆行了房。 没想到被自己一碰,晓儿就跟化在他身下似的,软成了一滩水,怪不得妻子读的书里老说女人是水做的呢!感情那不是骗人的呀! 文龙一旦尝到甜头,天天夜里就想那事儿。开始的时候,他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一次又一次的“征战”,那不要命的热情差点吓死他新娶的老婆。弄的初承甘露的蔡晓特别“草鸡”(有蔫了、退缩之意)。好在他比较听老婆的话,蔡晓一背身子,他就只好瞪着大虚棚一个人干靠。 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蔡晓也似乎尝到了做那事的快活,因此,二人夜里的活动频率就渐渐频繁了。 唤弟没出事以前,只要老婆不在生理期,俩人每隔一天就潇洒来一回,雷打不动。 前几年,文龙带着建筑队东跑西去,不管天气孬好,只要时间允许,他夜夜都要赶回家,就算不办事,搂着老婆他也睡得特别香! 可自从唤弟受伤,五个月了,夫妻俩基本夜夜两地分居。文龙偶尔去北京送钱并探望闺女,就算二人有机会一起紧靠着躺在欧阳的小床上,可是听到医生今天才下《病危通知单》,明天又说让他们做好唤弟站起来的希望几乎为零的思想准备,再加上医院老是不断地催缴唤弟的医疗费,心事满怀的夫妻俩也就没有干那事的心思了! 今夜不同,唤弟会走了,医疗费也解决了,并且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夫妻俩心里特别欢快,心照不宣地就准备来个“小别胜新婚”! 蔡晓白嫩的身子早就被热水泡得温暖酥软了,此刻正散发着幽幽芬芳…… 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软绵绵的,滑溜溜的,一下子就唤醒了文龙积攒多日的欲望,如同拥抱灿烂的春天一样,猴急的他抱起老婆搭嘴就亲。 蔡晓也有些迫不及待,她拉过文龙的手,放在自己身上的敏感部位四处点火,蛇一样柔软的腰肢配合着丈夫的动作也疯狂扭动起来…… 窗外寒风呼啸,炕上热气腾腾。干涸了近半年的柳沟河终于迎来了它生命的梅雨季,汹涌的大水一下子就决堤了,白浪淘淘,一泻千里…… 同一天晚上,十几里路外高密城里的赵书记家,夜已经很深了,可欧阳医生所在的客房里还亮着灯光。 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大男孩也有记日记的习惯,此刻,他正在灯下桌前奋笔疾书,切不管日记抬头的时间和天气了,咱先顺着他的笔尖,看看他急牢牢地写了些啥东西吧…… 今夜,我们对坐你的大床上,做了我俩都特别喜欢的“对句”。 我一句,你一句,你来我往,气氛热烈。 听着你的小嘴里“叭叭叭”地不断蹦出的绝妙好辞,你也许不知道我有多么仰慕你! “描龙画风难在点睛,吟诗唱词易于传情。”我故意引你对出那些缠绵悱恻的诗句,想借此安慰安慰我龌龊的心灵。 可是我大错特错了!听着你神采飞扬地口吐锦绣,不但没有平复下我近几日来老是蠢蠢欲动的春心。相反,你莺声燕语脱口而出的绝句妙章竟让我情欲勃发,头脑发涨。脸在呼呼地烧,心在嘭嘭地跳,就连该死的“千年老二”也有了反应,妈呀,我知道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游目四顾,这是赵书记夫妻为他们心爱的干女儿准备的闺房,格调温馨、色多粉红,暖气热热的,我和亲爱的唤弟面对面,眼对眼,促膝对答。天哪!这么热,我俩还靠得这样近——搁谁受得了啊! 狠抓一把头发,我像山东好汉程咬金一样在心底大叫三声:“呀——呀——呔!” “咦?不管用!” 再像猛张飞瞋目横矛、据水断桥,大喝一声:“哇呀呀……!” “唉,还是不行!” “主啊!我真的无计可施了。” 看着你青春的脸蛋,我几乎控制不了那种迫切要抱抱你、吻吻你的欲望了…… 我不动声色地使劲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他妈的!这思想和身体都太下流了!怎么能对一个15岁的小孩子萌生出这么可耻的冲动和欲望呢? 虽然不舍得,可我还是不得不尽快终止这种折磨人的抒情“对句”,那些字眼,对此刻的我来说,简直就是甜蜜的“砒霜”。 我嘶声打断你文采斐然的“对句”:“唤弟,你太犀利了!佩服!佩服!‘对句’,我一向不是你的对手。你抬头,看看我的脸,是不是都给你憋红了?再看看我的额头,是不是被你急得满头大汗了?我举手投降!咱能不能换一个对我稍微轻松一点的节目,也好让我缓一缓……” 我正心思百转,琢磨着怎么说动你呢!你的脸就突然在我眼前放大了,可把我吓了一大跳!哦,原来你已经毫不避讳地抻过头来,鼻尖几乎触到我的鼻尖了,眼前的红唇轻启,“咯咯咯”地脆笑连连:“舅舅真是的,不过是‘对句’玩玩,干嘛这么拼命呀?” 望着你天真的笑颜,我呆若木鸡。 一俟反应过来,又急忙掩饰地假咳两声:“咳咳!不拼命行吗?我就是玩命的想,也没有你这聪明的小脑瓜转得快呀,你说咋办吧?”我往后挪回上身,避开你吐出来的温暖热气,破罐子破摔地说。 “哈哈哈……舅舅真有趣!那好,咱干点别的吧!”你的脸突然后撤半米,豪爽一笑。 我抢着说:“咱解几何题吧,那是我的强项!” 你笑脸一僵:“舅舅又欺负我……” 我赶紧跳下床,远离‘热辐射源’,边逃边说:“你都得意了半晚上了,也该让我扬眉吐气一回了吧!就这么定,让我来找题目……” 于是,咱俩转战几何题库,我上来就找了一道颇有难度的证明题递给你,你看了看,立刻皱起了眉头,我暗自庆幸:“总算可以静一静心了!” 看你下床坐到了书桌前,我赶紧又退回到床边,嘴里还嘟囔着:“我要离你远点,别一不小心让你偷看了……” “切!舅舅敢小看俺,一会叫你知道知道俺的厉害!”你嘴里说着,很快就埋头台灯下苦思冥想了。 “吁——”我趁机偷偷吐出一口长长的气,抬手摸摸自己湿漉漉的额头。哎呀娘来,太热了!热得我一脑门子全是水淋淋的汗。 唉!你干爹把暖气烧得也太旺了。这么高的室内温度总热得人想干点什么事儿。 妈的,怎么老想这些不纯洁的?我真卑劣!真的—— 我长了这么大,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就是没学会如何来控制对你的感情。唤弟,你能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吗? 说实话,我真想揪着你的耳朵,大声告诉你那三个字!先拍开你的脑袋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再化作一股青烟,伺机随着你的呼吸钻进你的身体,把整个的自己放进你的心里,永远也不出来。 我闭上眼睛暗暗祈祷起来:“无所不能的主啊!请帮帮我,让唤弟开始喜欢我并爱上我吧!也不用像我爱她那么深,免得她爱深了就会跟我一样地心痛,如果真是那样,我的心会更疼……” “呀!有了!”书桌前你突然兴奋地叫了出来,“舅舅,俺解出来了,你过来嘛——看!在这里加一条辅助线,然后……”你拿着铅笔在纸上写写划划,忙得不亦乐乎。 我俯身在你的脑后,少女的体香又一次急急钻入我敏锐的鼻子,我那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的可怜的心,又开始不规则地急速跳动了! 我赶紧拿手掌狠狠地压住胸脯部位,可里面的脏器似乎也有青春期少年的逆反心理,越压越反抗,“咚咚咚”地越跳越嚣张。 万般无奈,我索性放开压着心脏的手,愤愤地对它说:“跳吧,爱咋跳你他妈的就咋跳吧!” 又举头望向天棚:“主啊!房间里的暖气太热了!我实在无法控制我的心,更加无力控制我的身,请放任我卑鄙地紧紧抱她一回吧!至高、全能、公义、圣洁、信实、慈爱的主啊!请赐我机会,让卑劣的我放纵地吻她一回吧!耶和华……” 也许上帝听到了他辖下的信民的虔诚祷告声,总之我无耻下流的祈祷很快就神奇地见效了! 你不过做了三道难题就瞌睡连连,竟然伏案沉沉睡去了。 我激动地搓搓手,暗道:“哈哈,上帝给我送机会来了!” 机不可失,稍纵即逝。我长舒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轻轻地抱起你,紧紧地横抱在胸前,看着你殷红的小嘴,我终于阴谋得逞地慢慢低下头去…… 虽然一触即走,可那触电般酥麻的感觉让我迷恋上了那两片柔软。啊!之前还不知道呢,原来我是这样流氓的一个人。 为了不惊醒你,我轻轻把你软软的身子安放在大床上,熟练地给你脱鞋、脱衣。这些工作在你会活动下肢以前我天天都在做,可没有一次像这回这样让我激动不已。我想象着有一天,你会以妻子的身份,心甘情愿地躺在我面前,请我帮你宽衣…… 第030章 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齐唱,月下的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啊……” 第二日清晨,唤弟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心情特别愉快,不由轻轻哼起邓丽君的《夜来香》来。 那时节,大陆这边的校园内外只流行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少有表达恋爱情感或代表年轻人个性的曲子诞生。《夜来香》是被台湾歌手邓丽君最先唱响并传入大陆的。 有关部门说:邓的歌曲带有颂扬小资文化生活的“靡靡之音”,其所表达的思想也是不纯洁的,是我们在文化大革命中所要重重批判的。为了避免听众的精神遭受资本主义的污染腐蚀,因此,大陆官方将那些软绵绵的情歌定性为“黄色歌曲”,严令禁止在祖国大陆上传播。 所以,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是通过非正常渠道流入大陆的。改革开放初期,当唤弟第一次通过收音机紧张地收听到邓的歌曲时,她幼小的心灵震撼非常:“呀,原来歌儿还可以唱得这样情意绵绵啊!” 虽然国家有禁令,可邓丽君的歌还是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在大陆迅速流传开来,一时风靡了全中国。那几年,社会上还暗暗流行着这样一句话,“白天听老邓(邓主席),晚上听小邓(邓丽君)!” 真的,那时中国的文艺生活实在太贫瘠了,八块“样板戏”加上清一色的革命歌曲,翻来覆去全是热血沸腾、振奋昂扬的正气之歌。所以,邓丽君另一种调调的歌儿一传进来,人们就像吃了八百年素食的假和尚见了大肥肉一般,顿时如闻仙乐,穷追不舍。尤其是接受新鲜事物特别强烈的年轻人,更是被邓的“靡靡之音”撩拨得血脉喷张,如痴如醉! 现在,虽然“偷听敌台”不再像过去那样不能越雷池一步了,但是渴望亲人团聚的人们激动地收听穿越海峡的台湾之声时,还是多多少少有些遮遮掩掩。因此唤弟轻易不会把这种《夜来香》之类的曲子哼出声来。 今天当然是个例外。 唤弟美美地重新闭上眼睛窃笑了一小会儿,又欢快地活动了一下四肢,才继续哼着这首歌儿懒洋洋地起床穿衣。 昨夜,她梦见曹森喜滋滋地跑回她身边,紧紧地抱着她,对她说:他娘听说她已经会站会走了,就不再反对他俩继续“好”了。高兴之余,土匪曹森还偷偷亲吻了自己的唇角一下儿。 唤弟美梦初醒,用手摸摸自己的唇,似乎曹森昨夜留在此处的温度还没有降下去。 “原来是个梦啊!”她自嘲一笑,然后穿好鞋子,僵硬着腿脚慢慢走出门去。 同样住在二楼的欧阳一夜未睡。他昨夜热得受不了干了坏事,作案后又怕被受害人唤弟察觉,正做贼心虚,一直在屋里忐忑不安呢!此刻,突然听到她哼着歌儿从房间里出来,吊了一宿的心终于落地了。他赶紧从房里追出来,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唤弟下楼去洗漱。 吃早饭的时候,进来一个电话。赵书记撂下碗筷去了客厅。 干娘拿起筷子扒了几口饭,笑嘻嘻地问餐桌对面的闺女:“唤弟,你刚才下楼的时候唱的什么歌?软软乎乎地还挺好听!跟谁学的?” 唤弟咽下口里被咀嚼的馒头,抬头对她干娘说:“《夜来香》,俺跟台湾歌手邓丽君学的!” “跟台湾歌手怎么学呀?大老远远的。”干娘一愣,奇怪地问。 唤弟莞尔一笑:“娘,俺前几年听收音机学的。那时候,每晚六点,台湾对大陆的广播‘我要为你歌唱’节目准时播报大陆新闻,中间就穿插着邓丽君的这首《夜来香》。” “听台湾新闻,那不就跟听‘m国之音’似的‘偷听敌台’吗?哎呀!闺女,那个咱可不敢干!前些年,你干爹厂里就有几个小伙子躲在宿舍里‘偷听敌台’被抓了,年纪轻轻地一个个都被扣上帽子判了刑呢!” 唤弟轻轻地笑起来:“嘿嘿!干娘,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现在咱们跟台湾那边已经不紧张了,前几年的春节晚会上,中央电视台还特意邀请了台湾演员林丽芳朗诵了一首《每逢佳节倍思亲》呢!” “《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什么?”干娘疑惑地问。 “是一首感情充沛的诗歌,俺当时听了,觉得那诗词感情充沛,非常优美,就特意抄写下来背熟了!娘,俺朗诵给你听听好吗?” “那敢情好了!快朗诵吧,我听着呢!”干娘点着头说。 唤弟清清嗓子,开始声情并茂地朗诵道:“南去的风啊/北来的云/捎去我的歌呀/带去我的心/飞天越海到台湾/向骨肉亲人贺新春/听/千家爆竹腾欢浪/看/万户结彩喜盈门/一年一度的除夕夜/每逢佳节倍思亲/抬头望/满天繁星数不尽/屈指算/我们已分离几十春/骨肉同胞啊/何时能相见/你可知道我们一片思念的心/山想你/水想你/日东升/月西沉/朝想你/夜想你/眼望穿/梦断魂/海峡两岸/汇集了多少相思泪/海峡两岸/凝聚了多少骨肉情/月缺总有月圆时/骨肉怎能长离分/星移斗转又一载/且盼祖国统一奏佳音/团圆日/到天安门前留个影/古长城上/去游春。” 欧阳不失时机地夸了一句:“唤弟朗诵的真棒!这小脑瓜就是好使,这都过去五、六年了还没有忘记!” 干娘也附和道:“就是,俺闺女的脑瓜就是比人家的好使!瞧,这大长长的,我光听就听糊涂了,亏着是你,换了谁也背不下来!” 赵书记听完电话回来,他们几个已经热火朝天地谈论起前几年的春晚来了…… 干娘说马季和赵炎二人说的《山村小景》相声好听,贴合老百姓的生活。 唤弟说那个无实物《吃鸡》的小品好,王景愚老师炉火纯青的表演太搞笑了!还有姜昆在相声《错走了这一步》里用眉毛来反映人情绪的描写也挺精彩的:说这人心烦不高兴的时候,把两条眉毛一耷拉,就成钟表上八点二十的时针和分针了;心情一放松,眉毛一舒展那就是九点一刻;生气了两眉一竖就到十一点五分了…… 欧阳则说他喜欢虎妞和祥子的《逛厂甸》,斯琴高娃的泼辣和严顺开的唯唯诺诺形成鲜明对比,有看点!当然他还说他最喜欢的就是穿插在节目之间的有奖猜谜活动。 感觉已经脱离“危险”的欧阳渐渐得意起来,他美滋滋地问:“唤弟,还记得83年的春节猜谜吗?你猜对了几个?告诉你,刘晓庆和赵忠祥抛出的谜语,我一个不落全猜对了!可惜初一那天没及时寄出答案,不然我也许就能获奖了。” 干娘忙问:“猜闷儿(猜谜)还有奖?什么奖?” 唤弟掰着指头数叨:“当时有文娱手册、纪念册、还有签字笔、自动铅笔、圆珠笔,等等,好多呢!其实俺觉得奖品是啥不重要,关键是中央电视台奖的,过年得着了格外喜庆。可惜俺只猜出四个,就那个“制定人口政策”太难了!俺想了半夜加上初一一整天愣没想出来。” 赵书记插话道:“嗐,‘制定人口政策’不就是‘国计民生’嘛!这个简单,我就觉得这一个最好猜。还有一个什么什么‘镜子里照人’猜一个字的,我猜它是‘囚’,其它的都没蒙出来!” 唤弟哈哈笑道:“干爹,你还真是靠蒙来猜谜啊!那个‘镜子里照着人’不是囚,你想那,也不是所有镜子都是方形的啊,若是来个椭圆形,或者直接给你来个梅形,那还能是个‘囚’字吗?” 赵书记“咦”了一声道:“有道理!那唤弟猜着是个什么字?” 唤弟眯眼一乐:“镜子中看到的当然是倒像。‘人’反过来看就是个‘入’,所以应该是个‘入’字。” 欧阳也不甘平庸,他笑了笑说:“其实,这个猜谜也是有些门道的,一旦掌握了猜谜窍门,你就会觉得猜谜相当有意思了!” 唤弟歪头斜视身边的欧阳:“啥门道?” 欧阳微微侧头,宠爱的目光抚过唤弟微翘的唇角,漾起一片阳光的面庞更加棱角分明,他扬眉轻笑:“谜语的猜法呢,种类繁多,光我们比较常见常用的就有二十多种。像属于会意体的谜语猜法就有会意法、反射法、借扣法、侧扣法、分扣法和溯源法;属于增损体的有加法、减法、加减法;属于离合体的有离底法、离面法;属于象形体的有象形法、象画法;属于谐音体的有直谐法和间谐法;属于综合体的有比较法、拟人法、拟物法、问答法、运典法……” 干娘笑笑:“哎呀!不就是闲着没事‘猜个闷儿’嘛!哪用这么多讲究啊?我们在老家的时候,冬天没事,一群老少娘们坐在炕头上纳鞋底、补袜子的时候,也爱互相抛闷儿逗乐子。那个容易得很!瞧我给你们抛一个!听好了——‘蹊蹊跷,蹊蹊跷,站着不如坐着高!’猜一种动物。” 唤弟大笑:“干娘,你这个‘闷儿’,我刚记事的时候就猜过了!” 干娘也笑了:“俺闺女还嫌简单了?好,我再抛个难的你们猜——‘一只恶虎,一头凶豹,一个摁着一个跳。’打一农具。” 赵书记抢着答:“是‘铡刀’!闺女说得没错,你抛的也太容易猜了。结没声的一边待着吧,等我出个有点难度的给你们。哦——有了,‘一道沟,二溜毛,当中夹着个黑葡萄。’打一人体器官。” 第031章 猜谜 欧阳像是哪里突然不舒服了,握紧了筷子,皱起了眉头,合上嘴巴一声未吭。坐在他旁边的唤弟眨眨眼,笑道:“哈哈,俺猜着了,是‘眼睛’!对不对?干爹。” 听了唤弟祭出的谜底,欧阳点点头,把皱起的两条眉毛打开到九点一刻,轻轻抿起嘴来。赵书记“啪”地一拍大腿,高兴地赞道:“嘿!还得是我姑娘,一眨眼儿的工夫就给我把谜破了。厉害!” 唤弟放下手中的汤匙,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搓搓手道:“干娘,俺吃饱了!也出个谜给你们猜:‘洪武盛世’,打一电影演员名字。” 边上的欧阳不假思索地抢答:“朱时茂!” 唤弟的干娘看大家都放下了筷子,赶紧站起来说:“哎呀!你们抛的闷儿跟我们那地儿的还真不一样,我也猜不方,就不跟着你们费神了。我收拾桌子了!哎,光猜闷儿去了,饭没大减少,欧阳医生吃饱了吗?” 欧阳忙站起来说:“婶子,我吃得饱饱的了!您先收拾着,我陪唤弟遛遛腿儿去。” 唤弟的干娘忙答应:“好好!那你们快去吧!” 欧阳一等他婶子的话落,就扶着唤弟的胳膊把她拖了起来,“起来走走吧!我发现你一回家就变懒了,我可是跟医院下过保证的,必须要监督你保质保量的完成每天的复健任务。快起来!” 唤弟一撇嘴儿,假装不高兴地说:“哎呀!欧阳舅舅比希特勒还厉害,人家刚吃完饭,还没喘口气呢,就叫人家锻炼!” 欧阳好气地苦笑了笑:“得了,你还不如叫我魔鬼呢!这希特勒也太难听了。算了,你爱咋叫咋叫,我懒得和你计较了。不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就是真成了希特勒,也少不了你两腿的锻炼。” 唤弟被欧阳强制着拖到楼梯口上下楼梯,二人边锻炼边天南海北的聊天。 唤弟佩服地问欧阳:“俺刚才的谜语舅舅怎么猜得那么快呢!是以前猜过这个吧?” 欧阳摇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我之前对猜谜有过研究确是真的。其实,这谜语呢,不外乎就是以文字的含义,借用一字多义或者一词多义,还有笔划组合,字型结构以及摹状象形等等特点,通过别解、会意、假借、象形、拆字、谐音等手法,使谜面和谜底在字的音、形、义上相扣合。凡是谜语都由谜面、谜目、谜底这三部分组成。谜面是出谜者抛出的题目;谜目是猜射范围(即打什么);谜底则是谜题的答案。猜谜之前,先要仔细分析谜面,再看要求猜什么,同时还要看是否标有谜格。你这条灯谜的谜面是‘洪武盛世’,‘洪武’呢,一听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年号,提起‘洪武’,自然就会联想到‘朱’字。因此就要以‘洪武’扣‘朱’字。‘盛世’自然是‘时茂’,那就不用我多说了。还有谁不知道朱时茂就是电影《牧马人》中的右派知识分子许灵筠?这又正好符合‘打一电影演员’的谜目。这种猜谜法就是我前面所说的‘正面会意法’,即‘正扣法’。” 欧阳的侃侃而谈果然唤起了身边小女孩的求知欲,她忍不住问道:“舅舅,有‘正扣法’是不是也有‘反扣法’啊?” 欧阳听唤弟如此问,顿时来了劲头儿,他精神抖擞地说:“当然,‘反扣法’也叫‘反意法’,就是从谜面文义相反的方面联想,以寻求谜底。取与谜面文义相反的意义,即‘反面会意’。‘正扣法’是在谜面文字同义词或近义词上去寻觅,‘反扣法’则是在谜面文字的反义词上去觅底。例如:谜语‘读新书,读好书’,猜一成语,其谜底就是‘不念旧恶’。怎么说呢?‘读新书,读好书’即‘不读旧书,不读恶书’,‘读’解为‘念’。简写即是‘不念旧恶’。” 唤弟赞道:“舅舅真行!对猜谜研究的挺深嘛!那这样啊,俺娘以前给俺出过一个谜,要不欧阳舅舅来猜猜看?” “好!求之不得。请出题吧,我洗耳恭听。”欧阳不以为意地笑着回答。 唤弟微一沉吟,咽口唾沫,开始读出谜面:“‘在娘家,妾也曾亭亭玉立、多姿婀娜。自归郎手,日晒风吹,捱了多少辛苦,受了多少折磨。现如今,俺青少黄多,日渐憔悴,哪还有昔日的月娟素影,风舞婆娑。唉!休提起,一提起,难免泪雨涟涟,点点滴滴,遍洒湖海江河。’猜一物。” 欧阳微一点头,赞道:“好有诗意的谜面,我猜谜底应该是撑船的‘竹篙’。对不?” 唤弟故意把谜目的面儿放宽,由原先的“打一船上用品”改成了“打一物”,没想到竟然也没有难住对方。舅舅眼睛不眨就说出了正确答案,这也太牛了!她扭头看着身边的欧阳医生,觉得应该对他进行重新估量了。因为在小唤弟的心目中,欧阳舅舅的“文”是远远不如“理”的,如今看来,他以前肯定是故意藏拙了。“有阴谋,绝对有阴谋!” 唤弟心思百转的时候,欧阳正在窃喜,“幸亏之前见过猜竹篙的谜,当初是‘在娘家青青幽幽,在婆家面黄肌瘦。插下去颤颤悠悠,提起身汗水直流。’虽然谜面略有出入,可中心意思大体形同。不过当初的抛谜人厚道,谜目范围也缩小到了船上。不像今天的谜面这么迷惑人,也不如今天的谜目这么祸害人……” 腹诽“唤弟故意使坏”的欧阳,看见身边的小人儿突然歪头面对着他,紧蹙眉头,审视的目光从上往下不断地打量自己,还以为自己一出手就引起唤弟的格外注意了呢,不免暗暗得意。 有了这一错误认知,欧阳就觉得有门儿,因此就打算趁热打铁,从这个小小的猜谜游戏上楔进唤弟紧闭的心里去,迈出他向‘爱情山头’进攻的第一步——“你不是语文好嘛,嘿!我就从你喜欢的文学上入手压倒你!先从精神上征服了你再说。” 他计议已定,就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地开始表现了:“唤弟,容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啊 ,当竹篙青春年少,尚以竹子的状态待在娘家的肥沃土壤里时,当然是绿影婆娑、‘亭亭玉立、多姿婀娜’了!可一旦被撑船的儿郎看中,它可就惨了!被人拿锋利的大斧头‘啪齐啪齐’地砍下来,再削去昔日的青枝绿叶晒成竹竿,自然就慢慢变得青少黄多了。其实,这些还都不算啥,等它被船夫哥哥握在手里,开始从事撑船工作以后,那才是真正苦难的开始呢!因为,被迫上岗后,无论冬夏,它每日都得泡在深水里,历曝、寒,受磨难,日复一日,难免会变的‘日渐憔悴’。等到撑船人一次次把它从水中提起时,浑身湿透的它必然会淅淅沥沥地向下滴水,也就是谜面上所谓的‘泪洒湖海江河’了……” 说到此处,欧阳微微一顿,又回头继续赞美蔡晓的谜面出得好。他谄媚地说:“大姐出的这道谜题可以堪称是谜语中的经典了。它非常形象地描写了竹篙从原来“青枝绿叶”的竹子,到后来制作成的“面黄肌瘦”的竹篙的过程。更为形象的是结末句的描写,谜面运用了拟人的手法,生动地描述了划船人将撑船竹篙从水下提起来时,那幽幽咽咽、水滴如泪的美人哀怨情形。” 唤弟一边努力拖动着双腿攀登楼梯,一边使劲儿点头,她转转眼珠,两眼一眯缝儿,狡诈一笑,赞道:“舅舅果然是个中高手,佩服!佩服!怎么样,敢不敢再继续猜下去?” 欧阳看唤弟笑得诡异,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自己年少时可没少吃这个黄毛小丫头的亏。因此深有体会的他见唤弟又露出当年算计人的模样,难免心里嘀咕,“这鬼丫头,又打谱对我使什么坏?可惜啊,我欧阳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点就着火的莽撞少年了!难不成你把爆竹插在鲜牛粪上激我去点燃,我还傻乎乎地像上次那样逞英雄再次上当啊?早先就警告你‘不要再来惹我了’,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想当年,我就已经是孩子里面的风云人物了。喊一声‘跟我来!’后面跟着我跳河或者掏鸟窝的光腚娃娃那是一串一串的……嘿嘿!经过这么多年的修炼,难道我还能像过去那样轻易中招?” 别看悠人费了这么多笔墨,其实只不过是欧阳神思一转、瞬息之间的事儿。他一咬牙,暗忖道,“我既然被唤弟惦记上了,那么伸头缩头都难免要挨她这一刀,还是成全她,坦然接招吧!再说了,不还有句老话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想到此,骤然想通的欧阳大义凛然地叫了一声:“好!” 唤弟微微启齿:“‘独木桥上两人行’,请打一字。” 欧阳张口即来“丛!” “‘谢绝参观’打一句四字常用语。” “不同意见。” “‘屈指行程二万’,打一字。” “董!” “‘功课不好怎么办’,猜一物理名词。” “应用力学!” “‘山山颠连入镜中’,猜一字。” “谜底为‘全’!” 二人你问我答,一会工夫,就麻溜儿地过了四、五招。 欧阳心里暗暗纳闷,看起来,这唤弟也没挖啥陷阱呀!难道是我的第六感觉出错了?正疑惑呢,唤弟又抛出一道谜题:“一点呆萌梁山伯,三载同窗爱英台。千古绝唱悲切切,口口逼嫁马文才。打一字。” 意得志满的欧阳听唤弟一字一顿吐出这一谜题,顿时如遭雷击,怔在当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浅谈解谜 《黑土地之恋》正文第三卷第30章和31章中提到了几个谜语,支持我的读者朋友们有留言说“太简单”或“猜不着”。为此俺在《拾遗》卷里说两句,同时亮一亮谜底。 《乌江战纪》的作者大背兜说悠人选用之谜太过简单。我猜他指的应该是谜底为“狗”的这个谜,“‘蹊蹊跷,蹊蹊跷,站着不如坐着高!’猜一种动物。” “蹊蹊跷”之谜悠人从小就听,它算是我童年所猜谜语的代表。在第30章中,我借不识字儿的唤弟干娘之口将它抛出,一来是想表现淳朴农妇的拳拳爱女之情,二来也是悠人私底下对匆匆逝去的童年的一种追忆。 至于“‘谢绝参观’打四字常用语。”这一个谜呢,要用“顿读猜谜法”来分析。即将谜底的词句用标点符号断开,改变原谜面句子的音节,使原义与顿读后的语义截然不同,从而使谜的意境产生突变,推出谜底。像“谢绝参观”的谜底“不同意见”,分开顿读后为“不同意——见”,“不同意”扣“谢绝”;“见”扣“参观”二字。合起来就是“不同意见。” 而“‘屈指行程二万’,打一字。”就是拆字法解谜,谜底“董”从上到下拆开来就可会意为“二十(廿)千里”,即两万里。 “‘功课不好怎么办’,猜一物理名词。”这个是问答谜题。问:“功课不好怎么办?”答:“应——用力学!”,即“应用力学。” “‘山山颠连入镜中’,猜一字。”须用“影映法”来猜。就是将谜面中“山山”和“入”按其在镜中所形成的倒影原理加以处理,然后与其它字义组成谜底。“山山颠连”成“彐e”,二者相连成“王”;“入”字映到镜中为“人”字,“人”与“王”合为“全”。因此,“谜底为‘全’。” 暧昧三国宝宝说“猜不着”的那个,大概是指31章末的那一个“一点呆萌梁山伯,三载同窗爱英台。千古绝唱悲切切,口口逼嫁马文才。打一字。” 这个“藏头”谜的谜底是“话”的繁体字——“話”。本谜的重点不在谜底而在谜面,是小女儿唤弟对欧阳舅舅逼走曹森一事仍然耿耿于怀,借抛谜语在此讽刺挖苦欧阳就是借机拆散她和其同学曹森的马文才呢! 第032章 年货 一家人吃过早饭,文龙就找出记账的小本本,把借人家的钱款按账目一笔笔清点出来,晓儿拿事先裁好的大红“对子纸”(春联用纸)一份份包好,写上债主的名字,夫妻俩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分头把钱还给远近的人家。 真是“无债一身轻”啊!夫妻俩清理了积欠,就开始兴冲冲地计划今年要置办的年货。 好在一进腊月,天天是大集。 过年的面粉菜蔬,糕点虾酥、春联灯笼以及祭香蜡烛等等小物品的采购,文龙上午就交给姐夫张成才去办回来了。他们现在就缺穿戴、家具和电视了。 打家具是个慢活儿,急不得!这个可以放到年后请了木匠回家来慢慢打制;过年穿的新衣服也可以明天大集上买;合计来合计去,最难办的就是买电视了。 吃罢早饭,蔡晓就用农场办公室的电话机子跟唤弟干爹通了一通电话,拜托赵书记帮忙在城里看看,能不能找找熟人弄一台14或者12英寸的黑白电视来。赵书记虽然答应去问问看,可还是事先给她打了个防疫针,叫他们别期望过高。 可天到这会子了,赵书记还没有回信儿,大概真如他早上估计的那样:年根子下,百货大楼和供销大厦恐怕都没有存货了。 晚饭后,蔡晓和文龙回了自己房间还在犯愁,这唤弟还不知道家里已经被她爹文龙卖得空荡荡的了。 本来呢,文龙夫妇把闺女暂时安置在赵书记家就多少有过这方面的考虑。 为免敏感的闺女回家后看见家徒四壁的现状伤心,文龙和妻子就想在闺女回来之前赶紧给空旷的屋子里添置一点东西。尤其是唤弟最喜爱的电视机,别的都还好说,可这个一定要有! 自从三年前文龙买了那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可算得着唤弟了。晚上,她基本上都不出门疯了。天天拿着海绵块擦拭它,爱之如命。一做完家庭作业,她就守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观看大西洋底来的麦克·哈里斯,高唱着《万里长城永不倒》看帅气的黄元申和美丽的米雪,低哼着《铁血丹心》看黄日华和翁美玲倾情演绎《射雕英雄传》,抹着眼泪一集一集地追看,那几年,她几乎把全部零钱都用来收集米雪和翁美玲的贴画了。 虽然手里有钱了,可电视机却没处买,夫妻俩正犯愁呢!就听大门外有人拍着门环高叫“于文龙,电话!” 文龙一愣:“这都晚上十点多了,谁来的电话?” 蔡晓反应快,拍打着文龙说:“快起!我早上不是托赵书记找人帮咱买电视机了嘛,大概是他打来的,说不定他找到门路儿了呢!” 晓儿说得对!肯定是买电视机的事儿有眉目了。文龙听了媳妇的分析,恍然大悟。忙应声虫似的点点头。他边穿衣服边赶紧答应着前来报讯的人:“哦,来了——” 文龙走后,蔡晓也躺不住了。她有些后悔刚刚没有跟文龙一起去听电话,“赵书记的这通来电到底是报忧呢还是报喜啊?这事儿还真是让人焦心!唉,文龙怎么还不回来?” 蔡晓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半倚在炕头的墙上耐心等起文龙来。 大门“吱扭吱扭”响起来,蔡晓的心又不平静了。 看到撩开门帘进来的文龙红光满面,喜气盈盈,蔡晓总算放下心来:“是赵书记来的电话吧?” 文龙点点头,高兴地说:“是赵书记的电话,他说虽然他还没打听到哪家商店有电视,不过,北京的舅舅刚刚打电话给他,说是那边给咱发了一车年货,里面好像就有一台电视机,说是今过晌才发的车,明天头晌就该到了。” 听到电视的问题解决了,蔡晓也高兴起来:“太好了!这下唤弟该开心了。” 文龙爬上炕,钻进被窝,感慨地说:“舅舅对咱可真好!要不等过了年,俺就去北京帮帮他……” 蔡晓重新躺进被窝,顺手拉了文龙一把,撇撇嘴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昨晚还说不去,今晚听到人家要给你送年货,马上就改主意了。嘿,你变得可真够快的。” 文龙不好意思地道:“你明知道俺不是那样的人,还这样说,可真是欠收拾了!等着……” 至于文龙如何收拾蔡晓,可惜他突然关了灯,俺没有看见,所以不敢乱说。 …… 一夜无话,不觉天明。 一大早,蔡晓刚用成才昨天买回的小米捞好“隔年饭”,出去串门子的于傅氏就火烧屁股似的匆匆回来了,进门就问儿媳:“晓儿,外面都说咱家发财了,还说今头晌儿会有卡车给咱送年货,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蔡晓一边添锅一边点点头儿:“娘,我正要告诉你呢,昨晚,你睡下了,赵书记挂了一个电话过来,说的就是这个事儿。” 听了儿媳的话,于傅氏喜滋滋地矮身坐到锅灶旁,帮她拉起风箱来。嘴里还不忘啧啧赞叹:“你这个舅舅还真是没的说,什么都舍得给你。往后你可别再跟以前那样跟他犯轴了,记住了吗,晓儿?” 看儿媳点了头,于傅氏又得意地道:“哼!这回俺倒要看看那些眼皮子浅的人还能出个什么‘关目’(状况)?一个个的,眼气煞他们才好呢!尤其是那个薛白,什么玩意?早先咱孩子好生生的时候,整天追着要俺孙女。可自打唤弟一受伤,她就再也没登过咱家的门。这还不说,前几天,有人还跟俺说,她正忙着给他家大小子张罗媳妇呢,真不要脸!” 蔡晓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说曹森,那小子还是挺不错的。平时对女儿一直照顾有加。唤弟受伤,他怒气冲冲地暴打疯子被抓。一出拘留所他就不顾家人反对,偷偷跑去看闺女。更难得的是,他不在乎唤弟将来会不会瘫痪,一片痴心留在医院,一连伺候了唤弟好几个月。 作为一个母亲,蔡晓很清楚,闺女的迅速恢复与曹森的态度大有关系。 其实,闺女的心事她也早就看出来了。自从那小子来到唤弟的病床前,女儿脸上才真正露出开心的笑容。看见曹森,她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活过来了,森小子也一心扑在唤弟身上。若是俩小人能凑做一堆,蔡晓相信,唤弟以后的生活肯定会过得很幸福。 只是,前几天,因为薛白的激烈反对,森小子突然不辞而别,这让她很为闺女唤弟担心。 好在,因着薛白母子的一场大闹,唤弟的身体状况竟然突然逆转,不仅能站起来,而且还能坚持走一段路了。虽然她眼下还走不了多长时间,可有一个苛刻的欧阳在她身边督促,闺女恢复正常那也是早晚之事,这一点,她对唤弟和欧阳医生非常有信心。 提到欧阳,蔡晓心里一动,“这个邻家小弟对唤弟也不是一般的好啊!难道他也对唤弟有意思?如果真是这样,这欧阳可是比曹森小子有前途多了。要是闺女能看中他,那么……”除夕这天上午,蔡晓一边忙年,一边想入非非。 她反复考虑着闺女的终身大事,以至于婆婆好几次问到她什么事时,她都没反应过来及时回答,于是被于傅氏大大数落了一通。婆婆有些时日没训斥自己了,乍一挨熊,蔡晓竟有些不适应了。 她自嘲一笑,“闺女到年才十六,考虑这么多干啥?” 婆媳二人正在炕上包饺子,就听外面人声鼎沸,有个小孩子高亢的声音喊进院子里来:“卡车来了!卡车来了……” 听到动静,蔡晓和于傅氏再也无心手头的工作,两人都急忙出去观看,只见一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停在了大门外边。 一个三十出头的矮个敦实司机停稳车,从高高的驾驶室里跳下来,来到蔡晓面前问:“您就是蔡晓大姐吧?” 蔡晓点点头,还没来得及答话呢,副驾上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也从车的另一侧一跃而下过来了。 他拿着几张信纸递给蔡晓:“大姐,您好!我们又见面了!蔡董派我俩给您送年货来了,这是货物清单,请您验收。” 蔡晓微笑着道:“这大冷天的,麻烦二位了,请屋里喝杯茶暖和暖和吧!” 俩人一齐摇头:“不喝了,咱还是先卸货吧!我俩都是青岛四方的,完了还要赶回家过年呢!” 人群里的吴亮和大个子刘嚷嚷:“没事儿,卸车有我们呢!恁俩屋里喝杯茶的空儿,我们就把车卸了,不耽误你们回家过年……” “就是!就是!卸车这样的粗活有我们呢!”人群里有人响应着。 人多力量大!车上有人递,车下有人接,有人往下搬,有人往院子里拿,不一会儿工夫,车上的货物就摆了满满一天井。 蔡晓送走送货的小伙子,转身返回院子,就见大人孩子们都围着一地的东西兴奋呢! “好气派的沙发!” “这茶几子这么重,到底是什么木料打的?” “嗬!这电视够大的呀!比公家的那个都大。” “看这包装盒子,上面还标着彩色的呢!买这么一台彩色大电视还不得一万块?” “蔡阿姨!今晚我们上你家来看春节晚会,好吗?” “阿姨!我也要来……” “整整一袋子大米呢!怕得有五十斤……” “还有两袋精白面呢!” “啊呀,这一大箱子全是鸭绒服!老鼻子钱了……” “是吗?我看看!” “曹木,看见了吗?这一箱子全是吃的,水饼、琵琶梗、块……哎呀,这一盒盒的是什么?” “笨死了!那盒子上不是写着吗?‘京八件’!” “‘京八件’是什么?” “死小子,快放下!那是宫里的皇上娘娘才能吃的好东西,别乱动……” 第033章 抢糖 “哎呀!文龙回来了,你快看看吧!你们家的东西多得快赶上百货商店了……” 文龙和成才赶集回来,就见自家院子里满满登登全是人,大家嘻嘻哈哈地,比他俩刚刚赶的那个高密大集还要热闹。 在热心邻里的鼎力相助下,摆在院子里的家具啥的很快就被抬进屋安置妥当了。 这组沙发太大了,几乎占据了于傅氏卧房的半壁江山。幸亏是便于拆装的可组合式沙发,不然,它们那些个大块头连门口都进不来呢! 于傅氏的卧室里,向阳处的南窗下早前盘了一铺大火炕,占去了房间面积的三分之一还多。 北墙根儿安放着今天刚到的电视柜,几个年轻人拆开电视机的包装盒子,把里面的电视机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放进了电视柜上。 “刘若雍,天线杆子树好了,剩下的就该你了!”电视机刚刚放好,窗外就有一个手拿白色天线的中年人喊电工刘若雍来接线。 “好嘞!马上就好,一会儿就有彩色电视看了!”刘若雍从人后挤过来,跳上炕,把天线从窗户上方钻的小洞里小心拉过来,他双手交替拉着天线,仿佛是给自己家安装电视一样高兴地咧着大嘴直笑。 大伙团坐在沙发上,蔡晓早就把舅舅送来的好茶拆了一包,沏好在茶几子上的茶壶里了。 “蔡老师,这是什么好茶?”有人问女主人。 蔡晓羞涩一笑:“刚从车上卸下来的,好像是普洱,之前我也没喝过,也不知道好不好喝,恁先尝尝……” 屋里的人们正在悠悠然地品评着普洱茶的口感,外面的孩子们忽然打起来了,踢腾扑棱地摔打中还夹杂着一两个小女孩子的尖锐哭声…… 因为屋里要进行规整布置,所以,孩子们都被请去了院子里吃块。没想到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这些熊孩子竟然干起仗来了。 于傅氏走出去大声吆喝着,力图喝止他们:“别打了!唤弟娘不是给你们分了嘛!又怎么了?刚刚不是还玩得好好的,怎么说动手就动手了呢?说你呢,化雨,还不停手!” 于傅氏见一群孩童滚成一堆儿,忙抓了外围转悠着跃跃欲试的刘壮壮一把,把他拖出人堆问:“壮壮(“小个子刘”和郑翠娥之子。)好孩子,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壮壮被于傅氏一把拖得转了一个圈儿,还没来得及搭话呢,一边观阵的小姑娘钟化笙抹了一把眼泪,就抢着控诉道:“是曹木和曹林,他哥几个都是土匪,刚才,他俩嘎伙抢了我和吴一凡的大虾酥。” “钟化笙,你个独眼龙,你他妈都一只眼了还瞎说……”被按在地下的曹木红着脸骂道。 战阵中的钟化雨怒不可遏地搂头给了他一脚:“再胡说,叫你两只眼,瞎一对儿!” 于傅氏看事情越弄越大,赶紧跑过去拉着钟化雨的一只胳膊大叫:“老钟,你们快出来看看吧!你儿子要把曹木的眼给踢瞎了……” 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屋里喝着茶等着看大彩电的大人甚至都懒得出来看。此时听于傅氏声音都变了,赶紧跑出几个人把摞成一摞儿的孩子们拉拔开。 最底下的曹木被拉起来时,一只眼睛眯缝着,眼眶子上一片红肿,看来被钟化雨那一脚踢得不轻。他抬手轻触了伤处一下,疼得呲牙咧嘴地还不忘恐吓:“钟化笙,你死小子等着,我告我大哥去!”说着一溜烟儿跑了。 “你等着!”一身土的曹林看三弟跑了,狠狠瞪了钟化雨一眼,也转过身,瘸嘎瘸嘎地走了。 钟化雨似乎被曹家兄弟临走之前撂下的恐吓吓着了,瑟瑟缩缩地蹩到刚从屋里出来的父亲身边,弱弱地叫道:“爸!我——” “啪!”一语未完,他就挨了老钟一个响亮的耳光。 女儿化笙哭喊着跑过来拉住老钟的大手:“爸,曹木抢我们的大虾酥,还骂我是个‘独眼龙’,哥哥气不过了,才踢他的。刚才曹木和曹林还要叫他那个土匪哥哥来找我哥的麻烦呢,你干嘛不打曹家兄弟却打哥哥?” 蔡晓端着一柳条果盘块从屋里走出来,给化笙擦擦眼泪,笑着说:“好孩子,别哭了,小心哭皴了这么俊的脸蛋儿。给——” 化笙一见块马上收了哭声,两手接过盘子,转背与小伙伴们分吃去了。 “老钟,别动气了!孩子打架上啥火,快上屋里喝茶去吧!”蔡晓安抚好化笙,又过来摸着化雨的头对老钟说。 老钟瞅了儿子一眼,气呼呼地进屋去了。 蔡晓对化雨说:“别担心,曹森是大人了,以后不会再揍你们了。快吃去吧!” 有道是:有人欢笑有人愁。 文龙家嘻嘻哈哈地热闹喧天,被化笙和蔡晓提起的土匪曹森却躺在家里的炕上要死不活。 自从薛白把他从北京追回,他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没有了以往生龙活虎的劲头儿。 曹木和曹林回到家,直奔大哥曹森炕前。 曹木委屈地说:“大哥,看我的眼睛,差点被钟化雨踢瞎了!你快起来呀,好歹帮我找回‘场子’。” 曹林也在一边拱火:“就是,大哥,那个该死的钟化雨还嚷嚷着要把曹木的两只眼都弄瞎呢!大哥,你快起来,看看三弟的眼睛,这会儿都肿得睁不开了……” “哥……” “大哥,三弟是为了给你抢几块才跟人家打起来的,你总不能看我们兄弟遭人欺负还不哼不哈的吧!这可不是你以往的风格……” “大哥,求你了……” 任凭弟兄二人如何恳求,曹森都像死了一样,背朝着他们一动不动。 听到动静,一直待在另一间屋子里的大姐曹红玫也过来了。她看看小弟曹木青肿的眼框子,二话不说就拖着他去了场卫生室。 “大哥,我听说唤弟姐下午就回来了,她家里可发了大财了,刚刚从北京拉了满满一卡车的好东西回来。有吃的,有穿的,还有一台21英寸的大彩电呢!你看,这北京来的大虾酥,就是蔡老师方才分给我们的。”曹林见曹森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始终不言不动,又继续说,“噢,听说,唤弟姐的‘瘫痼病’治好了,已经会站会走了呢!” 曹森听到曹林说唤弟会站会走了,总算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身子,望着二弟的眼睛,沙哑着嗓子问:“真的?” 第034章 民谣 “当然是真的。我亲耳听见唤弟姐的嫲嫲对诸城章家的咬舌子嫲嫲说的,真的,骗你我就是这个!”曹林举手做了个王八爬行的动作,信誓旦旦地说。 曹森愣了愣神儿,突然翻身而起,下来给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出去了。 曹林见大哥往外走,忙追着问:“哥,你见了钟化雨,下手一定别客气!那小子太不是东西了,差点把三弟的眼睛给踢瞎了……”老二曹林还在煽风点火,可曹森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一径去了唤弟家。曹林追到门外,摸着自己的脑袋嘟囔,“大哥到底听明白我的话没有啊?” 曹林哪知道此刻的曹森满脑子都是唤弟的影子,那还顾得上管林、木兄弟二人和钟化雨之间的恩恩怨怨啊! 回返家里的这几天,曹森一直躺在炕上暗暗嘀咕:“娘去北京吵吵着叫我回家以前,唤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她和欧阳老师在‘好’。相反,她倒是跟我一绺儿,背地里喊欧阳老师是‘魔鬼’。唤弟这个人,一向有啥说啥,藏藏掖掖绝不是她的行事作风。可她那天为什么要对我那么无情呢?还有欧阳师傅,就更奇怪了!唤弟的‘平安扣’又怎么会挂在他的脖子上呢?” “不行!我一定要找唤弟问个清楚。”主意已定,曹森就傻呆呆地往唤弟家跑…… 而唤弟呢,此时正坐在回家的轿车上懊悔。 昨天,她为了解气,借抛谜之机在楼梯上暗讽了欧阳一把儿。可没想到舅舅竟然反应那么大。 一见舅舅脸色大变,她又有些不忍心了。只好在心里暗怪自己又造次了。 大概是因为曾经很玩得开的缘故吧,唤弟对这个大自己八、九岁的舅舅总也恭敬不起来。小时候在姥姥家待的那几个月里,几乎每次见面,她都要出个点子祸害他一番。如今虽说两人都大了,可唤弟还是习惯拿当年对待他的方式来对待今天的欧阳,可是怎么突然就觉得有点别扭了呢? 唤弟偷偷打量身边的欧阳,见他紧抿着薄薄的嘴唇,铁青着一张生气的脸,暗道,“不好!看来这回儿真把欧阳舅舅给气着了,俺该怎么挽回呢?” 唤弟挖空心思也没想出个好主意来,只好奔着“哪儿跌倒哪儿爬起”的老话来了:“舅舅,俺昨天的那个谜语就那么难猜,这都过去一天一宿了,你还没猜方?要不俺告诉你答案吧!免得大过年的,你也不‘开晴’(高兴)。” 见欧阳一声不吭,唤弟用膀子拐拐他道:“成不成的你倒是给句话啊?别这样泥塑木雕似的,你是要急死俺吗?” 因为今天过年,赵书记放了司机的假,如今自己把着方向盘,正谨慎小心地开着车。唤弟的干娘紧张地坐在他右侧的副驾上,帮老伴看着前行的路况。 起先,二人也没觉得唤弟和欧阳之间发生了什么龃龉,所以只管听任唤弟在后面自言自语。可时间一长,这欧阳老不搭腔,老夫妇也嗅出有些不对味儿来了。 赵书记与老伴交换了一下眼光,开口笑道:“什么谜那么难猜。唤弟说说看,让干爹也来帮你舅舅猜猜!” “干爹,什么呀,俺不过抛了个‘藏头谜’,哪里难了?你也听听,正好给俺评评理!”唤弟一噘嘴:“一点呆萌梁山伯,三载同窗爱英台。千古绝唱悲切切,口口逼嫁马文才。打一字。” 赵书记笑了:“俺闺女都标出藏头谜了,那当然不难,大概是你舅舅太笨了!是不,欧阳?” 欧阳见赵书记也参与进来,当然不好继续给唤弟甩脸子,只好僵硬地笑了笑,说:“叔叔说得对!是我太笨了,不怪唤弟。” 唤弟见欧阳总算开了口,忙借机讨好:“那舅舅倒是猜啊!” 欧阳无奈道:“有啥好猜的,不就是个繁体的‘话’(話)嘛!你当我不认识繁体字啊?” 唤弟双手连摆:“不敢,不敢!别人不知道,俺可知道,那么厚的一本繁体字卦书,早在八年前,舅舅就通熟通熟的了!还记得你根据那本卦书给俺算的命吗,舅舅?”唤弟抬手指着自己人中右侧,“你还说俺这儿有一颗别人看不到的‘美人痣’……” “瞎说!”欧阳听唤弟又要翻出多年的老皇历来揭他的底儿,忍不住打断她。 唤弟眉毛一竖:“谁瞎说了?” “你!刚才你还说我猜不出谜不高兴呢,嘿嘿……我不高兴了吗?今天过年我干嘛要不高兴?我只不过——在回味咱上车的时候,小孩子们唱的那‘过年歌’,别说,细细品咂一下,还真有趣呢!” “‘过年歌’?‘啥过年’歌?”唤弟疑惑不解地望向欧阳。 唤弟的干娘哈哈一笑:“欧阳医生也听到了?他们唱的‘年谣’我也会,我老家的孩子也这么唱来着。听好了,我给你们学一学!”她清清嗓儿,果然吟哦起来,“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你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瓜粘;二十四,扫屋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炸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哦,今年小尽没三十儿,大年初一咱拜年去!” 开车的赵书记一听也来劲儿:“嗐,我当啥‘过年歌’呢!这种歌谣我也会。听好了,我来一段,‘大年初一头一天儿,过了初二是初三儿。正月十五半拉月儿,春到寒食六十天儿。三月采桑好养蚕儿,四月浴佛忙香钱儿。五月端午吃粽子儿,六月廿三正半年儿。七月十五盂兰会,八月中秋月儿圆。九九重阳赏菊,十月下元日渐寒。冬至数九天最冷,腊月三十又过年儿。’” 唤弟一拍掌:“干爹干娘唱得好!俺也凑个趣儿,‘馋老鼠,上灯台,偷油喝,下不来。肚子胀,身直晃,贼头贼脑往下望,底下就是大水缸。脚一滑,心慌张,扑通一声跌进缸。’” “哈哈哈……” “舅舅别笑了,该你了!” “该我了?好!听着,‘咚不隆咚锵,我是李向阳。鬼子来逮我,我就爬高墙。墙上架着炮,我就钻地道。地道有张纸儿,我就拉泡屎儿……’” “哎呀,舅舅还跑地道里拉屎,臭死了!哈哈哈……” 一车人嘻嘻哈哈,没多大工夫,就到了康庄农场。 欧阳把唤弟搀扶下车,一回头儿,就看见了门神一样站在唤弟家大门口的曹森了。 曹森本来是要来找唤弟问个清楚明白的。 轿车停下,他刚要上前迎接唤弟,谁知,车门一开,欧阳师傅先下来了。 咦?他不回家过年,怎么也跟着唤弟来了? 再看唤弟笑盈盈地紧靠在他身边,一副小鸟依人、亲亲热热的样子,他喉头一哽,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唤弟一见曹森,喜上心头,忙打招呼:“土匪曹森!” “哥,快回家!嫂子给你送毛衣来了。”曹森张了张嘴儿,还没来得及搭话呢,就听远处有人喊他。 唤弟闻声望过去,只见曹木左眼上包了一块白纱布,“呼哧呼哧”地跑过来了。他大喘着气问,“唤弟姐回来了?” “曹木,你喊的嫂子是怎么回事?”唤弟收敛了笑容,不答反问。 “哦,唤弟姐,你还不知道吧?我娘给我大哥说下媳妇了!前几天才看的人,今天她就给我哥送毛衣来了。我娘叫我来喊我哥快点回家呢!”曹木喜滋滋地说,“看,我哥都乐傻了!快家去吧——” 欧阳见唤弟脸色突变,浑身瑟瑟发抖,赶紧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文龙夫妇听到动静,也和于傅氏一起出来接赵书记一行。 于傅氏一出门就听见曹木说他嫂子来了,把脸一放,冷冷地对曹森道:“快回去看你媳妇吧!可别让人家等久了……” 目瞪口呆的曹森被曹木拖走了,欧阳紧紧抱着唤弟说:“没事儿,外边太冷了,咱先上屋里暖和暖和。” “就是!今日太冷了,赶紧上屋暖和暖和。赵书记,嫂子,欧阳,快上屋!”蔡晓急忙往屋里让客。 “文龙,你家里来客了?那我们就先回了!回头再来……”东屋里呼啦啦出来一群人,他们说着客套话纷纷告辞走了。 “都上东间屋吧!唤弟,今头晌儿,你舅姥爷派人给咱送来一台大彩电,快上炕看电视去吧!”于傅氏高兴地对孙女说。 “嫲嫲,俺累了,不想看。舅舅,你送俺去西间屋吧!”唤弟埋首欧阳怀里,有气无力地说。 “累了啊?那好!上你娘炕上先歇歇吧,一会儿晌午饭好了俺再叫你!那个——你就是唤弟的舅舅欧阳医生吧?放下唤弟,就上这屋喝茶吧!”于傅氏陪着小心说。 欧阳把唤弟轻轻放到炕上,回过头来,对着于傅氏咧嘴一笑:“你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要不我跟唤弟一起叫您嫲嫲吧!” 于傅氏摆着手道:“那哪行!你是唤弟的舅舅,就叫我一声婶婶吧!” 不过是个称呼,欧阳也不勉强,他爽快地答应一声:“好!我就先叫着婶婶。婶婶好!我不渴,我这还要给唤弟按摩腿脚呢!您老先去忙着,不用管我。” “好!好!好!唤弟得亏遇上你这么尽心的医生,不然还不知咋样呢,真是太谢谢你了!”于傅氏拍了拍欧阳的肩膀,感激不尽地带上门出去了。 欧阳脱鞋上炕,在炕头上展开被褥,又给呆头鹅一样的唤弟脱了靴,把她塞进了被窝里。 第035章 曹森被相亲 薛白早就知道,自己这个人称“土匪”的大儿子,打小就爱找蔡老师家的闺女玩耍。 这个混小子,有时候,老娘的话也不听,偏偏就听那个小丫头的。 其实,薛白也挺喜欢这个聪慧机灵的小姑娘的。之前,还一度想让她成为自家的长媳呢! 可惜儿子没有考上初中,早早地就下来“耪土块”(种地)了。然而唤弟的求学之路却顺风顺水,一路升了初中升高中,与“耪土块”的儿子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她也就渐渐熄了这份心思。 哪曾想,儿子后来机缘巧合,竟然进城当上了工人,虽然是个临时工(没办法,当时的政策是:子女的户口随母亲。薛白是临时工,所以她的子女也都是农村户口,进了工厂也只能是临时工。),可临时工也有转正的一天,不是? 那唤弟就是学习再好,可考上大学的能有几个?早晚不还得下来,就业进城当工人。 虽然一个是临时工,一个是正式工,可都是城里的工人,也勉强算是旗鼓相当了!想到这儿,薛白的心又有些活络了。 她偷偷找唤弟的嫲嫲拉呱了拉呱,话中隐隐透露出了自己的意思,没想到于傅氏也喜欢自家那个壮实的大儿子,两人一拍即合。虽然明面上没有定下来,可她们两家私底下也默许了俩孩子的互动往来。 薛白本来计划得好好的,等唤弟一上完高中,就请媒人上她家给大儿子提亲。 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马上就要上高中的唤弟,被一个没法讲理的疯子生生打成了“瘫巴”。儿子也因为给唤弟出气动手打了人被派出所抓走了,一直关了二十多天才放回来。 可儿子一回家,就嚷嚷着要去找唤弟。她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最后只好把他锁在了屋子里。谁想这小子能耐得很,她刚出门去办了点事,就让他偷跑了。 薛白退一步想,“唉,跑了就跑了吧!这样一来,一旦唤弟恢复健康,两人不是就更有希望了吗?”大概是因为有了此等想法,所以她也就听之任之了。 可接着从医院传回来的信息,却一个比一个严酷。唤弟先是昏迷,好不容易醒来了,接着又要动二次手术。为了凑齐巨额的手术费,文龙卖卡车、卖老房、卖家具、卖电视……嘁哩卡啦,把这几年刚刚置办起来的一点家底全都折腾出去了。这还不说,现在他还逮谁跟谁借钱,一副什么也不管不顾地样子。大伙背地里都说他两口子疯了,为了个医院都说“没有了希望”的瘫痼女儿东取西借的,这是要倾家荡产啊! 唉…… “这都快过年了,曹森怎么还不回来呢?可别是被那个瘫痼唤弟给赖上了吧!”这样一想,薛白登时就着急了。 她匆匆忙忙去找文龙要了唤弟所在医院的地址,问清路线,硬着头皮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等她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曹森,那个倔小子竟然死也不肯回来,还差点跳了楼,想想她就后怕啊!要不是唤弟说“不稀罕他”撵他走,估计他也不会乖乖跟着自己回来。 按说,儿子回来了,她就该放下心事了。熟料儿子目光呆滞,没了以前的生龙活虎不说,还往炕上重重一躺,不哼不哈地耍开无赖了。 薛白看长子为了唤弟要死不活、万念俱灰的熊样儿,她也心疼得翻来覆去,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胡思乱想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祝绣(知青农场工人,肖北平之妻,原籍高密祝家庄)。 要说祝绣她男人肖北平(下乡知青,知青农场工人,原籍北京),刚来农场的时候,人五人六的,看上去也像个男人,哪知道他骨子里可真不是个“东西”。 “还首都来的知识青年呢,我呸!”薛白在心里狠狠唾骂了肖北平一声,又接着回想起来。 计划生育抓得正紧的时候,薄情寡义的肖北平为了要个儿子传宗接代,竟然撂下一纸《离婚书》,丢下因**肌瘤不能再生育的老婆和闺女(肖莹莹),一个人跑回北京了,从此音信皆无。 可怜祝绣的娘家也没什么人了,不能给她撑腰。于是,她就想不开了,整天像祥林嫂一样一个人瞎叨叨。这两年,情况越来越严重,竟然有些疯魔的势头了。弄得莹莹小小的年纪,就不得不辍学在家帮助她娘务农了。 想想那娘俩,是真可怜呀! 薛白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把熟睡的男人小曹军也从热被窝里拖起来了,俩口子连夜商议,得赶紧给儿子说上个媳妇了,好歹也能分散一下大儿子的心思,可别让他跟祝绣似的,就算不疯魔,要是因此弄出个啥毛病来,可就毁了孩子的一辈子了…… 有了这个恐怖的念头,薛白那是更睡不着觉了。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她就麻溜地爬起来,饭也没顾上做,骑上自行车,就慌慌张张地跑去前毛村找媒婆了。 她砸开人家的大门,再三求告着媒婆赶紧给大儿子说门亲,并扬言:只要人长得全毛全翅、身体健康,其他条件不论。还许诺,要是说成了,立马重重答谢媒人。 就这样,在薛白的催促下,当天上午,媒人就给她领来了眼前的这个姑娘。 这个辫子长长的姑娘跟媒人一个村,也是前毛的,名叫毛秀娟。爹娘早几年都没了,现在跟着两个哥哥过活儿。爹娘去世以后,她的俩哥哥也分了家。大概考虑到她一个女孩子,早晚都是外姓人,房没给她留一间,地也没给她分一垄儿。 刚分家的时候,她住在大哥家的厢房里,帮他们看孩子洗衣做饭。 头年,二嫂也生孩子了,二哥就把她喊去了他们家,给她二嫂伺候月子。 每天睁开眼,秀娟就要做饭洗衣洗尿布。好不容易等二嫂的孩子满月了,她又要帮二哥家照顾孩子做家务。一来二去,这眼看着到年就二十岁了,还没有人上门提亲。 在那时候的农村,闺女满了十六岁,家里老人就开始张罗着给她议婚了,拖拖拉拉靠个四五年,一满二十岁就好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可这秀娟姑娘没人帮她张罗啊!大嫂二嫂光知道吩咐她干这干那的,大哥二哥老爷们家的神经又是粗大条儿,说不定自家的小妹今年多大也不知道呢!唉,也怪她自个不争气,相貌不出色不说,个头还不高,没胸没胯,黑瘦黑瘦的,整个人看上去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如果不是那条长长的几乎拖到地上的大辫子鲜明地标识着她的性别,乍一打眼,不熟悉的外人估计连她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呢! 媒人把她领到曹森家里的时候,薛白一见也颇有些失望。不过因为儿子的事情紧急,她当初也给媒人撂下八大应承的大话了,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再说了,这怎么着也比让儿子娶唤弟那个瘫痼强吧!因为有此一想,所以她又坦然了。 正因如此,尽管曹森躺在西间炕头上没有起来,更没有过来见面,薛白还是管了媒人和秀娟姑娘一顿丰盛的午饭。 最可气的是,曹林和曹木这弟兄俩胡闹也不看看对象,竟然趁着薛白夫妻给媒婆让酒让菜的空儿,把人家姑娘的两条大辫子偷偷绑到了铁窗棂子上,害得人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探身夹一回菜吧,还被扯疼了头皮。 薛白送走客人,回身叹口气:“唉!这事弄的。” 起先,薛白还以为这事够呛了呢!没想到,这个秀娟姑娘今天中午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其实,今天一早,小“曹军”就陪着老婆薛白回了一趟娘家。原本还想在探望老娘的同时,在娘家那边给儿子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呢! 本来,俺们这边的风俗是不赞成出嫁的姑娘在小年之后再回娘家的。 说是什么“‘看了娘家的灯,娘家穷得钉打钉。’‘见了娘家的灶马儿,穷得娘家直尿下。’” 哦,还有什么“‘过年回家,吃穷娘家’……”之类的。 可薛白的大哥昨晚打来电话,说他们的娘下菜窖子拿白菜,不慎摔了一跤,腰疼得起不来炕了。因此,薛白夫妇也就不管娘家会不会“穷得尿下”那一套了,天一放亮,两人就骑上车子,匆匆赶回薛家屯看曹森他姥姥去了。 结果二人风风火火一进当屋门,就叫他们的大嫂一把推到了院子里,还急眉赤眼地喊着,让她男人快找个东西把“灶马儿”盖起来。 薛白夫妻只好焦急地等在天井里,早晚等薛白大哥把灶神像盖得严严实实的了,才被让进屋里。 进屋看了看老太太,薛白娘还直埋怨:“不过是扭了一下腰,大过年的还跑回娘家干什么,也不知道该避讳着点?” 二人看看,老人的伤倒不像大哥电话里说得那么严重。 因此夫妻俩略微坐了坐,看嫂子面色不善,茶也不沏。(大概是怕被小姑子吃穷了)薛白也没敢提留下吃午饭,更把给大儿子找媳妇的话暗暗咽了回去。只偷偷塞给曹森姥姥十块钱,就匆匆告辞回家了。 一个来回七十多里路,夫妻二人骑着脚踏车,匆匆去,匆匆回,茶没喝上一盏,饭没吃上一口,各带着一肚子火气赶回了家门。 不料进屋一看,更加来气了! 第036章 青丝换绿线 只见家里锅冷灶凉,大小子和三小子没在家不说,就连走前安排好做饭的大闺女也不见了踪影。二小子倒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就是走起路来瘸嘎瘸嘎地,而且还弄了一身的灰土。 “林子,人呢?一个个都死到哪去了?”薛白气呼呼地问。 曹林抽抽鼻子:“娘,你和爸怎么才回来?三弟的眼眶子叫该死的钟化雨踢破了,大姐领他去卫生室上药了。大哥可能去找钟化雨算账了吧,弄不好是上唤弟姐家里去了!” “你大哥肯起来了?”薛白一阵高兴,又有些疑惑地问,“不过,找钟化雨,他怎么还要跑去唤弟家?” 曹林低声咕哝道:“死钟化雨就是在唤弟姐家踢伤得木子小弟。” 说到唤弟家,曹林突然反应过来,他两眼放光,高兴地说:“哎呀,娘,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今年,唤弟姐家里可是发了大财了!她家刚刚从北京拉了一大卡车的好东西回来,什么都有,好吃的、好喝的、穿的、戴的,还有家具、沙发、茶几子……哎呀老多了!噢,还有一台21英寸的大彩电呢!几乎全农场的人都跑她家去了。我和三弟也跟着去凑了凑热闹,蔡老师还给我们分吃呢!”曹林从裤兜里掏出几块,递给他娘,“看,北京的大虾酥!我和木子身手好,抢了不少,就是……” 薛白喃喃道:“你唤弟姐家发大财了?怎么会?” 小曹军接腔道:“怎么不会?昨天上午文龙来还钱,我一看他那气色,就觉出来了!” 薛白气愤地埋怨:“觉出来你怎么不早说?” 小曹军颇觉无辜地答:“这——你也没问啊!” 薛白挥挥手:“算了,算了,你还是上卫生室去看看木子的伤吧!这几个熊孩子,不是这个磕着,就是那个碰着,三天两头给我找事儿……” 小曹军一向为妻命是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掉头出去了。 “咦,你不是那个……”一出院门,小曹军就见一个围着浅绿色线围巾的小姑娘羞怯怯地避在他家门外。 “叔叔!”小姑娘头也不敢抬地低声叫道。 “他爸,谁来了?”薛白在屋里问。 小曹军正不知如何应对是好呢,一听老婆问,赶紧喊她出来:“他娘,你快点出来,来——客人了!” “谁来了?怎么不进屋呢?”薛白问着,和一瘸一瘸的曹林一块走了出来。 “那个——姐——不对,嗯,嫂——子?唉,你那一对儿大长辫子呢?”曹林一见来人正是几天前他娘给大哥相的那个对象,一愣之下,也不知该喊人姑娘什么好了。 毛秀娟低着头,紧搂了搂怀里的小包裹,小声道:“叫我卖给收头发的小贩子了!” 曹林马上奇怪地问:“好好的,干嘛要卖了?” 秀娟嗫嚅着:“换钱买毛线,给你哥织毛衣了。” “啊?”曹林挠挠腮帮子,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说啥好了。 薛白赶紧往屋里让:“那个——秀娟啊,快!上屋里暖和暖和——”又瞪了曹林一眼,“你跟着进来干什么?还不快跑,去把你姐找回来做饭!顺便把你哥也叫回来——” “哦,好嘞!”曹林答应着瘸嘎瘸嘎地跑走了。 “慢着点!”小曹军在他后头喊了一声,又回头对两个女人说,“你们屋里聊,我也去看看木子伤得怎么样?” “去吧!去吧!”薛白一边挥手,一边把秀娟引进屋里。 薛白手忙脚乱地抓起笤帚扫扫炕,请秀娟姑娘炕头上坐下。又赶紧拿来茶具泡茶,这才发现暖壶里没有开水了! “哦,我出了趟远门儿,也刚回来。这样,你先坐坐,我这就烧水做饭去。” 薛白刚说完,秀娟马上从高高的炕沿上跳下来了。 薛白推推她:“你坐呀!那个——曹森马上就回来了。” “婶婶,我来帮你吧!”秀娟回身把一直紧抱在怀里的小包袱放在炕头上,说。 “哦,不用!你是客,怎么好要你干活呢!”薛白急忙道。 “没事儿,这些活我在家天天做。”秀娟拉下头上的围巾,扎紧在腰间,抢着干起活来…… 曹红玫从卫生室回来的时候,麻利的秀娟已经烧好水准备往暖壶里灌装了。 红玫赶紧上前接过秀娟手里的铁舀子,抱歉地道:“你远来是客,哪有叫客人干活的道理。快上屋里歇歇吧!” 秀娟羞涩一笑:“南庄北庄的,远什么远,不过一截子地的路,抬抬腿儿就过来了!再说,这些活我在家里干惯了,一霎儿不干闲得慌。” 曹森被曹木和曹林拉回家的时候,三个女人正热火朝天的忙活着。 薛白烧着东间炕的锅灶,曹森大姐红玫俯身大锅上拿铲子翻炒着什么菜肴;秀娟姑娘正披着齐耳短发在西间屋的灶前拉火做饭。 一见曹森进门,秀娟忙扔下烧火棍拘谨地站起来,轻声问:“回来了?” 曹森看都没看秀娟一眼,从她背后绕过去就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 曹林奇怪地挠挠头儿,走过秀娟跟前时,稍稍停了一下,指点着曹森进去的房间低声问:“嫂子,你也没见过我大哥,怎么知道他就是你——男人啊?” 秀娟满脸通红,一声不吭地坐了下去,低头继续烧火。虽然嘴上没回答,可她在心里暗道,“我五、六年前就认识你哥了,那时你还是个拖鼻涕的娃娃呢!” 火光忽明忽灭照亮她红扑扑的脸庞,秀娟一边拉风箱一边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 那时候,自己的父母都还健在,她也跟别的孩子一样背着娘缝制的拼图书包快乐地上着学堂。 在她读三年级的时候,曹森也来了他们学校读书。自他来后,学校里的男孩子隔三差五就与他干一架,可总也没有谁赢过他。一时间,他成了前毛小学的风流人物,男孩子个个视他为敌,女孩子个个视他为神。 她也不例外,每天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倾慕他敏捷的身手、干脆利落的小飞腿、铿锵有力的铁拳头。 她就曾亲眼目睹过三五个男孩子一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他铁拳一出,马上倒下一个,飞腿横扫,立刻倾倒一片。 虽然,曹森那个帅气的武打镜头早已牢牢地定格在秀娟的心里,可她却从不敢奢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走进他的生活,尤其是父母相继离世之后。 爹娘都没了,伤心的她不得不离开了心爱的学校,回到哥哥嫂子的家里干起了保姆的工作。秀娟暗暗叹息着,“以后,离我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只怕会越来越远了。” 那天早上,村里的媒婆柳婶子突然找到她,并问她愿不愿意嫁给康庄农场的曹森时,她的心脏差点停了跳。 秀娟亟不可待地点点头儿,一副唯恐柳婶子会马上反悔的样子,倒把媒人惹得好一通乐。 她没有通知哥嫂,就急匆匆跟着柳媒婆去了曹森家。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就像做梦一样,秀娟轻飘飘地走进了早就心向往之的男孩家。 相亲时,虽然曹森根本没出来与她见面,可她还是不想让这天降的幸福轻易从自己手边溜掉。 回到家,她兴冲冲地告诉哥哥她今天去相亲了,对象就是曹森。可哥嫂就像看傻瓜一样奇怪地打量他,让她羞怒不已。 她撂下筷子回了自己小小的蜗居,想着要给未来的“男人”曹森亲手织件暖和的毛衣。 她翻出自己这几年存的钱,数来数去也不够买一斤好毛线的。 “收兔皮、收狗皮、收头发唻——” 秀娟正因为手头积蓄太少不够买毛线而愁得坐立不安时,恰好就有个收皮毛的小贩,在院墙外面高声叫喊着招揽买卖。 她拉过自己的大辫子看了看,一狠心,咬牙抄起剪刀,齐耳根剪了下来。 秀娟攥着卖头发的钱急急忙忙去了镇上的百货铺子,了三十八块钱称回一斤半墨绿色的毛线。 一回到家,她就哼着歌忙着缠线球儿、起头儿编织。秀娟用了短短三天三夜的时间,就给心目中的英雄织了一件鸡心领儿的小麻扣儿毛衣。 哥嫂看她不眠不休的织啊织,说也不听,劝也不信,还以为她疯魔了呢! “哎呀,终于完工了!”秀娟使劲后仰头颈,伸伸僵硬的腰背,总算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过年曹森就可以穿上我亲手织的新毛衣了。” 除夕这天上午,她高高兴兴地把毛衣烫平,叠好,包进了包袱里,抱上包袱就马不停蹄地去了康庄农场。 可等秀娟急三火四赶到曹森家门外时,她又打开了退堂鼓:我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是不是太那啥了啊? 秀娟避在曹森家大门外,听着屋里人时高时低的对话,犹豫不前。 正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幸亏曹森的爸爸出来了。 他一下就认出了自己,还喊来了曹森的娘。这样一来,她也就顺理成章地跨进曹森家了。 本来,她还怕曹森像上次相亲时不出面让她尴尬呢,没想到那人根本不在家。 不过曹森的娘好像看懂了她的心思,立马就打发他家小子去找他了! 在她心神不定地帮曹森娘做午饭的时候,那人顶着一张灰突突的面孔回来了。 秀娟想,“他心情不愉快肯定不是因为我;他没搭理我的问话也绝对是他没听到……”转而又暗暗替曹森着急,“也不知道他在外面遇上什么难心的事了?真想跟他一起扛啊!” 第037章 放手 吃午饭的时候,林、木兄弟轮番过去叫了他好几遍,曹森就是不肯起来。当着秀娟的面,薛白也不好发火,还得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帮儿子“圆成”(撮合)。 好在秀娟姑娘的心理建设格外强大,对曹森的无礼行为竟能毫不在乎。你看,她还打算吃过午饭就亲自去给曹森送毛衣呢!啧啧,这姑娘,胆儿真够大的。 可她一有这方面的表示,立马就被曹森的娘制止了。 薛白怕那个倔强小子到时再给人家姑娘难看,急忙接过毛衣,拦住了秀娟的脚步,不好意思地解释说:“秀娟啊,曹森那瘪犊子这两天撞邪了,见谁也不给好脸。你还是把毛衣给我,让我替你转交吧!好歹我是他娘,她也不敢怎么着我。” 秀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笑着说:“那好吧!叔叔、婶婶,我也该回家了。今天除夕,在这儿,我就提前祝你们阖家幸福、春节愉快了!” 薛白听了秀娟的吉祥话儿,乐得合不拢口:“这闺女,小嘴真甜!有空儿常来玩啊!” “好的,反正我在家也没有啥事儿,明天我还来给你们拜年吧?初一再见!对了,外边冷,你们别送了,还是快回屋里去吧!”秀娟笑眯眯地挥挥手,蒙上头巾,掉头迎着凛冽的北风轻快地走了。 小曹军夸赞道:“多懂事的女娃,还知道体贴人,比咱家的闺女小子都强!” “就是。虽然个头不高,不过她确实挺勤快的!”薛白也眯缝起眼睛赞扬了秀娟一句。 “不过,小森那里怎么办?他可一直没点头呢!”小曹军略有担忧地问。 “没事儿,有我在,还反不了他!我看他还能装死到什么时候?”薛白把笑意一敛,转过身,换上一张大黑脸,“嗵嗵嗵”地就奔炕头上的曹森去了…… 不过,薛白这次还真估计错了。曹森不是成心装死,而是真的快要被自己给沤死了。 本来呢,他那个榆木疙瘩似的脑瓜考虑了好几天的事儿,快想破了头才略见一丝微光,正想去跟唤弟问个清楚、弄个明白呢,不想曹木远远地吼了那么一嗓子,得,这下倒好,他也别开口了,自家三弟已经当着唤弟的面,直接把他给“拉黑”了。 话说,曹家老二在之前的乱斗中不知中了哪个兔崽子的招儿,脚踝子上挨了重重一靴子,这不走路还好,一行动就疼得慌。他找到曹老三,约他一起去找大哥,性急的老三嫌他瘸嘎瘸嘎走得太慢,就撇下他先行了一步,一个人兴冲冲去找曹森了。 曹老三刚转过屋山头,一下子就望见了大哥,于是,他不管不顾,上来就亮了那么一嗓子。 谁想这一嗓子愣把他大哥从天堂喊进了地狱。与唤弟重修旧好的希望如同昙匆匆一现,瞬间熄灭了。 唤弟的诘问,曹木的对答,都像冷酷的皮鞭抽在了自己心上。 三弟无心的一句“嫂子给哥送毛衣”,把他和唤弟两人之间的一切可能,都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曹森心疼地看看唤弟突变的脸色,张张口,觉得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欧阳把她抱在了怀里。 他咬紧牙关,大脑一片空白,毫无反抗地听凭曹木把自己的躯壳拖回了家。 至于进门时,那个给他织毛衣的女孩还有她拘谨的问话,一概被他屏蔽掉了。 曹森行尸走肉一般回到自己的房间,泰山一样轰然倾倒。 “唤弟,唤弟……”他喃喃着,心如刀绞地卧在炕上,恨不得立刻死了去,也强起受这番折磨…… “秀娟,来,夹菜!夹菜!” “秀娟,吃饺子。” “秀娟嫂子,你给大哥织的毛衣真好看,也给我和二哥织件吧!” “去!有你小子啥事?” “秀娟,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就是,木子就爱胡咧咧。我可不要什么毛衣。秀娟嫂子为了给大哥买毛衣线,连大辫子都卖了。你还想要?难不成你要让嫂子再去卖血……” “什么卖血卖血的,大过年的,瞎咧咧啥呀?吃饭也堵不住你小子的嘴……” “娘,咱不用给大弟留点?” “留啥留?他有种就饿着——” 东间屋饭桌上的笑闹声不时传来,如同魔音穿耳,曹森感觉脑袋就要炸开了,把被子猛地拉到了自己头上。 …… 同一时刻,蔡晓家里的唤弟,也像一只不禁寒冷的鸵鸟一样埋首在被子里,由着欧阳给她推拿麻木的双腿。 “唤弟,爱情这东西呢,绝对不是一个人生命的全部。大多数人呢,都会在不同的时期,爱上不同的人。你想,那么漫长的一生中,怎么会只有一人让你动心呢?初恋,只是一个教你学会怎样去爱的‘启蒙老师’,有了恋爱的经验,你后面的情路也许会更加精彩缤纷也未可知呢!” “唤弟,你记着,单凭外力,往往是不能摧毁一个人的,包括天灾、人祸、疾病……更不用说小小的失恋了!能摧毁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心里障碍。换言之: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说起来,人的一生,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放手的,爱情,也不例外。仔细想想,它就是你生命里的一个豪华修饰。失恋,充其量就是一块令你迅速成长的临时跳板。” “不过,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失恋也是一种病,但这个病的病根却是源于个人内心。心理脆弱的人也许会一蹶不振,甚至极端的选择以死结束自己的痛苦;而心理强大的人则会将这种噬心的感受转变成向上的动力,索性让自己的情感世界也经历一番疾风暴雨的磨炼。经此一役,你今后的感情行程也许会轻松坦荡很多很多……” “唤弟,我非常清楚你现在的感受,哀伤、痛苦……因为你正在承受的这一切,我在不久前也曾经经受过。可你看,我的感情世界并没有坍塌,我依旧活得很好!” “唤弟,我一度以为,我是不会放手一个人的。可为了她的幸福,我也想过要放手……” 唤弟猛地拉下被子,佯怒道:“舅舅真烦人!你是不是接下来还要说什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既然曾经爱过,又何必拥有?’还有什么什么‘往者已矣,来者可追’啥的金玉良言啊?” 见唤弟起来就是一通机枪扫射,欧阳不怒反喜:“唤弟,你这么快就想通了?” 唤弟一噘嘴:“有啥好想的,是俺的谁也抢不去,不是俺的哭死也成不了俺的。” “那你蒙着头干啥?”欧阳试试探探地问。 “还能干啥?俺只是在黑暗中哀悼一下,把俺俩的回忆小心收藏起来。舅舅放心,俺是谁呀,绝对不会想不开自杀的!相反,俺还要用对他俩的祝福为俺们这段还没来得及开始的恋情画上句号。” “你俩还没开始?”欧阳愕然地张大了嘴巴。 “当然了!俺是谁?如果开始了,俺还能叫他轻易溜走?怎么样,舅舅要不要试试俺的十足魅力呀?嘿嘿!”唤弟一下子坐起来,双手握拳,举到欧阳眼前晃了晃,外强中干地苦笑了一下儿。 虽然唤弟笑着,可她的眼底依然隐藏着深深的痛苦。 欧阳注视了这个假装坚强的小姑娘良久,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唤弟,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曹森之间也许是因为误会,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唤弟甩甩头,不屑一顾地说:“就算有误会,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一过了今晚12点,就是新的一年。就是有再多的不舍与难过,那俺也会把它们统统打包,留在旧的一年里。新年新气象,明年俺会打起精神,去寻找俺的另一份美好!” 欧阳看唤弟一脸不服输的倔强,总算放下心来,他轻轻笑了笑:“也许不用到今夜12点,曹森就会跑到你面前,哭着来请求你的原谅了呢!” “曹森会哭?他压根就没长过泪腺!嘿嘿……他就是真哭了也没用,俺心意已决,那个‘土匪’就是跳到24k的金液里镀上八十一层回来,俺也不稀罕要他了!” 欧阳屏住呼吸,炯炯双目像探照灯一样儿,与唤弟的执拗眼神儿对视着,半晌儿没吱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放缓手底儿的机械按摩动作问唤弟:“那我们接下来是不是该下地活动活动你尊贵的腿脚了?” “行!俺全听舅舅的。”唤弟咽了一口唾沫,痛痛快快地回答…… 唤弟和欧阳吃过热气腾腾的水饺,双双换上簇新的羽绒服,(蔡晓的舅舅还真是大方,唤弟的亲人人手一件羽绒服,连欧阳医生这个外人都没有落下)就像一对情侣一样,手拉着手出去锻炼了。 二人踩着零星的残雪和枯干的杂草落叶徜徉在田野间的荒凉小路上,唤弟不时地指指点点,告诉欧阳这儿、那儿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 “舅舅,看到这个结了冰的大湾了吗?告诉你,那年夏天,曹森被蚂蜂追杀,无路可逃的时候,就曾一头扎进了这个脏水湾里。等蜂群绕来绕去找不到攻击目标飞走以后,他才顶着一头乱草水藻从水底冒出来,那形象,比大西洋底来的人还有趣,简直太逗了!想想就好笑,哈哈哈……” “这条路两边都是当年康庄农场的小麦田,道左这块200亩,道右这块300亩。麦熟的时候,漫无边际的麦田就像金色的海洋,农场的两台大型收割机一齐轰鸣,驶过之处,一米多高的麦子应声而倒,在麦田里铺成一道道整齐的黄地毯,夕阳一照,灿灿地发散着迷人的光芒。噢,俺记得那年,曹森还从这块麦地里抓了一窝还没睁眼的兔崽子呢!” “前面这条河呢,就叫柳沟河。舅舅可别小看这条不起眼儿的河,它的重要性绝不亚于胶县那边的墨水河。它负责灌溉整个康庄公社半数以上的农田呢!记得有一年,曹森他们一群男孩子在这条河里洗澡,一只咬了俺娘的疯狗被追到这儿,给了曹森的屁股一口,这下,可把那个土匪气坏了,他光着腚,跟着打狗人员追出了好几里路,直到把那条该杀的疯狗‘就地正法’才罢。” “看!那边那个高高的水塔,它是俺爹领着人修建的。刚建成那年,俺和曹森……” 唤弟一边走一边给欧阳讲解发生在过去的故事,也许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讲的每一个故事里,都有着永远抹不去的曹森的影子。 我们为什么要国庆? 国家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国庆? 我们的国家,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19世纪末,一位中国人正在过桥,他身后有两个美国人,打赌他会不会游泳,然后两人一使劲,把他扔进河里,淹死。然后,就没有然后…… 1903年,中国驻美外交官谭锦镛,在旧金山遭毒打,美国人狂叫:“凡是中国人都得挨打!”咽不下这口气,他自杀…… 那时,我们还没有国家。 八国联军侵华,中国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这个数字是按照当时中国人口统计得来的,也就是中国人不分男女老幼,一人赔一两白银! 1898年,德国强占山东胶州湾,“租借”99年;俄国强占辽宁旅顺大连,“租借”25年;法国强占广东广州湾,“租借”99年…… 谁都可以来中国家门,肆意霸占。那是中华民族任人宰割、有亡国灭种的危险的时代。 那时,我们还没有国家。 那时,日本教育自己的孩子尊严、体面,然而,却用刀尖挑着中华民族的婴儿取乐…… 而中国老百姓卖儿卖女,是悲催的常态。 那时,我们还没有国家。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至此,中国人有了自己的国家。 可是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呢? 如同水洗一般地贫穷:造不出火柴,穷得5个人穿一条裤子。城乡几乎找不到完整见着房子,到处是残垣断壁,整个中国的gdp,还不如一个在地图上连自己名字都差点写不下的比利时…… 没有武器,汽车、石油和化肥,钢铁产量才几万吨,文盲占绝大多数,所有核心技术都被人卡着脖子! 但是,有这样一个中国人,为了“两弹一星”的梦想,他隐姓埋名28年,放弃发表任何一篇学术论文的权利,演算纸在屋中堆了几十个麻袋! 他,就是邓稼先! 因为有了他,中国在1964年有了自己的原子弹! 因长期受核辐射,邓稼先患了癌症。临终前,他最大的心愿是国庆节去看天安门。邓稼先凝望着当年召唤他回到祖国的五星红旗,思绪万千。他对警卫员说:“到建国一百周年时,你就84岁了。那时候,我们国家肯定已经富强了,你可要来看看我呀……” 临终前,他最后一句话是对他未完成的使命的惦念: 不要让人家把我们落得太远…… 中国有无数个邓稼先! 共和国的大厦,是成千上万个邓稼先用血汗建设起来的!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意味着什么? 曾经,纽约的华人区有这样一个餐馆,老板要求所有华人员工要向餐馆的客人下跪服务。1964年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发射成功!这一天,餐馆老板宣布:今天起,中国员工不需下跪服务了!老板说,能造出原子弹的民族是优等民族。 改革开放后,有人嘲笑,“能让一个人口众多的民族改变,就如同让航空母舰在硬币上转圈。” 可是,中国共产党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曾经,我们飞行员惊羡美国f22在天空腾飞,如今,歼20让西方人艳羡不已;曾经,我们的渔民在钓鱼岛被驱赶抓捕,如今,渔政船巡航钓鱼岛已成常态;曾经,面对他国侵占南海岛礁,我们只能抗议,如今,人工填造的美济岛、渚碧岛、永暑岛已成南海不沉的航母! 还有,发射天宫二号,造航母,探测火星,建设世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建设北斗!…… 这些工程和盛世繁华的意义在哪里,跟普通人到底有什么关系? 答案在于:保护你!通过这些看似与你无关的国之重器来保护着你,给你和平繁荣的时代,给你尊严!让你可以抬头挺胸走路! 今天我们拥有的和平、尊严与平等,是先辈,用生命,用磨难、牺牲、不屈与血性换来的! 今天,是祖国67岁生日。 让我们铭记开国领袖“欲与天公试比高”的伟大精神!砥砺前行! 祝贺祖国: 强大! 繁荣!昌盛! 爱国!爱家!爱自己! 【备注】本文转载于微信 第038章 看春晚 一九六六年五月至一九七六年十月,燃烧在华夏大陆上的“十年浩劫”,再加上期间遭受的“三年 自然灾害”等等一系列问题的存在,导致我国科技教育落后,生产力发展缓慢,国家财政出现严重“赤”字,人民“温饱”难以解决。国民经济一度处于崩溃边缘。 为了打破这种严苛的局面,一九七八年,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之后,国民经济进入调整时期。 一九七九年九月,党中央、国务院又在十一届四中全会上通过了《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即在国家统一计划的指导下,允许农民进行自主经营,并因时因地制宜,保障他们的经营自主权。这一决定,大大提高了广大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一九八零年九月,中共中央紧接着又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文件,充分肯定了我们国家“包产到户”的社会主义性质。 到了一九八三年的初期,“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全面推广,不仅是农民的“温饱”问题迎刃而解,而且祖国人民的生活水平也得到了明显的提高。 一九八四年,我们国家“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继续大步前行,各大城市逐步兴办起经济技术开发区,为进一步扩大开放积累了经验,从而有力推动了中国改革开放和现代化的进程。 民富国强,大方向对了,人民的生活迅速提高了,我们的国家也就必然富强了。 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的科技、教育、文化等各个领域的改革也开始启动。在这种新形势的推动下,“春晚”应运而生。 “春节联欢晚会”一词,最早出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八三年除夕夜的央视频道里,后来,人们提起它时,都爱亲切地简称其为“春晚”。 “春晚”的诞生与蓬勃发展,也见证着中华民族文化从贫乏一步步走向丰富的历史进程。 在锣鼓喧天、载歌载舞的热烈气氛中,“春晚”伴随着千千万万的中国家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除夕狂欢夜。 抚今追昔,千百年来,我们欢度春节的程序依旧,都是家家包饺子、户户放鞭炮、踩高跷、扭秧歌、唱大戏…… 然,自一九八三年以来,我国人民的文化娱乐生活也随着国民经济的快捷发展、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日新月异、五彩缤纷。从而使我们一年一度的大年夜里又多了一项欢庆活动,那就是辞旧迎新看“春晚”。 “对内改革”、承包到户,使农民辛勤耕耘下的各种作物产量成倍增长;“对外开放”、发展经济,让越来越多的群众腰包急速鼓起。 十年的改革开放,我们国家经过艰苦的奋斗,经济得以持续发展,终于达到了国强民安的境界。中国人民个个有钱了,人人吃好了,就想着要丰富丰富业余生活了。于是收音机、唱片机、录放机、电视机等等电子产品在中国的市场迅速打开了。 物质生活的改善,推动大家对精神生活有了更多的需求。那时,许多人都迷恋上了看电视。于是,电视文化也紧跟着走进了普通大众的生活。 八十年代,中国的电视机市场需求量相当大,电视机更新换代也特别快。它的颜色由最初单调的“黑白”进化到了“彩色”,其荧屏也从12英寸到14英寸,到21英寸,再到……总之它是越兴越大,越出越高端。 不过,咱今天的主要任务可不是来讨论电视机市场的问题,我要说的是,康庄农场的孩子今年过的春节与以往不同。原因呢,就是因为唤弟家拥有了一台全新的?21英寸的国产大彩电。 为了不耽误看“春晚”,天一煞黑儿,农场的孩子们就穿戴一新,撇下在家收拾东西准备迎接新年的父母,早早地跑来唤弟家了。 一时间,于傅氏的卧房里,炕上、炕下全是孩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男男女女,乌乌泱泱地挤满了整间屋子。 唤弟和欧阳也夹杂在孩子们中间,同他们一起观赏“春晚”直播。 央视“春晚”每年的小品,都是孩子们最最喜爱的节目。 你听,小品一播出,就有个大点儿的孩子扬声大喊:“都别吵吵了,快看!又演小品了!” 孩子们闻之立刻屏气禁声,注目观看。果然,山东籍演员雷恪生扮成懒汉“潘富”,与宋丹丹饰演的农村大龄剩女“魏淑芬”已经登上舞台,早就开始正式“相亲”了! “…… 村长:这懒家伙,又睡上了,我让你睡!(捅破气球) 潘富跳起来:响了,响了!噢,村长。 村长:大白天你睡懒觉? 潘富:这不省粮食嘛! 村长:还省粮食,你说你,让你干什么你都怕累,好容易给你找个技术活,轧电视机罩、沙发罩,看看!这就是你轧的沙发罩,轧上了还得拆。 潘富:轧上了还拆它干什么呀? 村长:你把人家养的那只猫轧套里了。 潘富:我说这两天看不见那大猫了呢! …… 村长:我说干脆这样,来,把这个罩上,听我的啊,瞧见没有?沙发,24寸大彩电,这就算齐了。 潘富:挺像彩电的,这个沙发,怎么还软呼呼的呢! 村长:这不是气球吗? …… 魏淑芬戴在一条与毛秀娟一样的围巾扭扭捏捏上场:俺叫魏淑芬、女、29岁、至今未婚。 潘富:我叫潘富、男、至今20不到、30出头、40还挂点零,你至今未婚,我光棍一根儿。 …… 魏淑芬讶然大叫:哎呀,这样的沙发俺可头一回见着呢! 潘富:新式的,新潮。 魏淑芬:城里买的么? …… 魏淑芬:哎!村长啊!俺可不是图他这个家里什么都有了才愿意跟他的。按说呢,现在的日子过得也算是不错了。俺娘说了:女儿大了要出门,要找找个勤快人。俺娘说了,有些个人胡扯八扯当本事,牢骚坏话烦死人。俺娘说了…… …… 魏淑芬:实在对不起,俺眼神不大好,把这暖水瓶给踢碎了! 潘富一炸毛:什么?碎了?我家就这一个暖壶……对,踢的好!没关系,昨天晚上我就想踢它了,一直没有腾出空来,让您受累了。 魏淑芬:真的吗? 潘富:真的! 魏淑芬:你还挺会说话的。 潘富:主要是你踢的比我响,要是我踢,肯定没你踢的响! ……” 这个小品明确地说明了家具、彩电和沙发在那个年代的相亲生活中所占据的重要性,也从侧面,深刻反映了改革开放十年一来,中国农村家庭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还有,赵丽蓉和侯耀文老师在《英雄母亲的一天》里一通“砸光”、“砸缸”,砸得大家前仰后合,笑喷多次;陈佩斯在《胡椒面》里的台词虽然不多,但他通过丰富的肢体语言,把一个市井角色演绎的惟妙惟肖,简直绝了。 小品演员们出色的表演,不时赢来孩子们一阵接一阵的快乐笑声。 腚底下,于傅氏的大火炕被蔡晓婆媳烧得热热的,大家伙看晚会的心情也是火火的。 瞧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被热炕烙疼了屁股的,不愿挪窝儿;想上厕所的,憋了又憋;父母来喊着回家“迎财神”的,也不肯离开,为的就是不错过“春晚”的任何一个精彩节目。 也许就是从那几年起,吃“饺子”和看“春晚”,都已经成为大多数中国人过年不可或缺的项目。每年春节过后的长长一段时间内,“春晚”都会成为人们谈论的热门话题。 全国各地处处充满欢乐气氛,“大头孩”、“耍龙灯”、“跑旱船”……过年的娱乐节目实在多多,不胜枚举。 其中,看“春晚”就是最有无穷魔力的一项活动。它给广大人民带来的喜乐感,正如中央电视台著名节目主持人赵忠祥所言的那样,“‘春晚’,可能是电视文艺界的一大历史转折,其影响之深远,将难以估量……” 其实,康庄农场的大电视室里也有一台“超级大屏幕”的彩电,只不过上了几岁年纪,荧屏上老有雪显示,视觉效果不是很好了。再说了,公家的电视室里可没有免费茶水和果供应,故而,几乎全农场的孩子都涌到了唤弟家,独缺小主人焦急期盼着的曹森…… “昨夜的星告诉我们,那晨曦在未来;岁月的雨告诉我们,那彩虹在未来;古战场上的硝烟告诉我们,安宁在未来;钻木取火的祖先告诉我们,光明在未来。哦,远古的湖泊,今天是山脉。哦,远古的莽原,今天是大海。人们淡忘了地球演变过去,世界瞩目着中国走向未来……” 屏幕上的英俊少年手持朵放喉,曼妙少女挥舞彩带高歌。唤弟在屏幕前的人群里东张西望,可直到晚会结束曲《走向未来》合唱起来,也没见到“土匪”曹森的影子。 “咦,‘皮猴子’曹森呢?” 其实,不止唤弟急着见曹森,有人比她还要着急呢! 第039章 双双失恋 秀娟走后,曹森的娘一只手拎着那痴心姑娘用大辫子给长子换回的毛衣,另一只手“哗”地推开了曹家众兄弟卧房的门,怒冲冲地一步跨了进去,对着蒙在被子里的人大声吼道:“小森,大过年的,你别给我装死挺尸,赶快起来说说,你到底打谱儿怎样?” 薛白见儿子不搭理自己,忍不住上前两步,举手推了他的后背两下,劝道:“人家秀娟姑娘对你印象不错,看!几天的工夫,就给你织了一件新毛衣……” 薛白抖开毛衣,又说:“这秀娟的小手还真是巧,正反针织得这么平整匀称,大小麻扭得这么精致好看,快起来穿上试试,看腰身肥瘦合适不?” “小森!” “小森?” 连问了几遍,见曹森缩头乌龟一样,将自己深深禁锢在悲伤悔恨的孤单“城堡”中,没有丝毫反应,薛白也有些急了,心里不免暗暗自责。 “唉!都怪我前几天被鬼迷了心窍,横插了那么一刀,不然小森也不会这么痛苦难受。要是早知道唤弟有一天能站起来恢复行走,我又何苦去做那个恶人呢!只是,这小森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体谅体谅我这当娘的一片苦心呢!唉,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卖,如今,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赶紧想法子转移转移儿子的心思了,总好过叫他在失恋之后再失了心智。” “听说,人失恋之后,怕的就是深陷在昔日的感情漩涡中无法自拔,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转移曾经所爱的‘目标’。再不济也得让他找人聊聊天、说说心里话,把心里悲伤的情绪发泄出来,免得他一声不吭、封闭心门,懒吃少喝地虐待自个儿的身体。” 薛白见儿子迟迟没有反应,忍不住又推了他两下,还要再推时,没想到儿子竟然“忽”地起来了,瞪着一对赤红的眼珠子直直盯着自己看,反把薛白吓了一跳。 薛白看看曹森,来之前顶着脑门的火气,就像遭了针扎的大气球一下子就泄了。她底气不足地嘟囔着:“要是你真心喜欢唤弟,实在放不下她,那娘就豁上我这张老脸,这就去找她嫲嫲说说软和话儿?” 老娘都这样说了,还能怎么办?于是,曹森总算开了口,他生硬地对母亲说:“不用!”又指指薛白手里的毛衣道,“我自己去找唤弟,娘只管把这个退了就行!我的婚事,请你以后少掺和,不然……” 虽然曹森的话戛然而止,可那未吐出口的后半句还是让薛白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脚后跟儿。她张口结舌、眼睁睁地看着大儿子从炕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小森,早点回来,别耽误了接财神!”薛白追出去,对着儿子的背影嘱咐着。 见儿子闻若未闻,只管大步如飞而去,薛白虽然有些儿失望,可还是松了一口气。再低头看看手里的毛衣,她又犯了愁:“唉,秀娟姑娘这边,可怎么开口呢?算了,还是算了吧,只要儿子心里好过,这不痛快就让我来承受吧!” 且不管薛白纠结犯难如何回绝秀娟,咱先说说曹森。 曹森受够了母亲的叨叨,借口去找唤弟,赌气走出家门。哪曾想,一转上场内的主干路,就见唤弟和欧阳师傅在前面偎依而行,转瞬绕出了农场的大门口,不见了。 曹森心疼地抽搐了几下,忍不住蹑踪追去。 一出场大门,他就几步蹿下文龙带人挖筑的地边深水渠。正值冬季的枯水期,整条渠内残存的少许积水都结成了龟裂的坚冰,日前的积雪薄薄覆盖渠底儿,踩上去咯吱有声。 为免引起前面人的注意,曹森弯腰慢慢潜行,远远缀在二人之后,又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他利用熟悉的地形隐身,趁唤弟和欧阳爬上河沿俯视河底之机,迅速跳出水渠,向北紧跑几步,越过渠边大路,溜过结冰的北沟,一头钻进了高高的水塔。 藏身塔内虽然隐蔽,但也不方便偷窥。他略一琢磨,又马上从塔内溜出来,顺着塔外的简易壁梯上到塔顶。曹森俯卧塔顶,依靠上面一圈矮矮女墙的遮挡,毫无顾忌的打量起了被追踪者。 唤弟一路比比划划,对着欧阳说说笑笑,似乎煞是开怀。殊不知,她和欧阳的这一趟野外之行全程落进了曹森的眼里。 “我自个儿的眼睛是不会欺骗我的”,曹森不得不丧气地对自己说,“看来唤弟和欧阳师傅说得也都不是假话,他二人确实是有过那方面的约定了。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穿着这么张扬的情侣羽绒服一块出来浪。这么说,我是被唤弟甩了?我失恋了?原来如此啊!难怪这几天,我这胸闷、心口痛、失眠、厌食等等症状一下子齐全了。” 曹森闭上眼睛,在痛苦中反思,“我和唤弟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是唤弟水性杨,还是我做错了什么,引起了她的误会?” 曹森拍拍脑门儿,“要是我做错了,那又错在哪儿呢?”昔日光景历历如绘,越反思越心痛,张眼望望依偎在一起的那两个人,触景伤情,越发苦不堪言,“难道我和唤弟之间的关系真的已经成了昨天黄了吗?” “不行!我要问个清楚。”决心刚下,曹森又犹豫起来,“亲眼所见,你小子难道还不死心吗?一定要当面撕破面皮,连朋友也不再做了吗?”曹森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叫阵”,一个督促他向前冲,一个安抚他往后退;前者鼓励他争一争,后者劝慰他放下手。两个不同的声音在叫嚣着,一会儿这个占上风,一忽儿那个有优势,二者交替上前,弄得曹森头痛欲裂。 曹森忽而愤怒,忽而自责,往日单纯的心境大受影响,可又想不出好办法来解决问题。他想,“我该先给自己找个止疼片吃吃了,不然很快就会心疼死了。” 失恋的痛沁入骨髓,曹森沉溺在自造的悲伤中自苦,左右挣扎,无法自拔。最后,他只得恨恨地给了自己的脸一巴掌,咬牙道,“唤弟有什么好的,既然她见异思迁,看不上你了,你还死乞白赖地想着她干啥?真是贱、贱、贱那!” 曹森伏在寒风刺骨的塔顶自怨自艾的时候,唤弟也在给自己打气,她望着天上沉重的白云暗暗发狠,“死曹森,几天没跟俺见面就跑去相亲了,恨死你这个三心两意的小人了!早晚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到时,你就是再来求俺,俺也绝不原谅你这个朝秦暮楚的陈世美。既然你绝情,那也别怪俺无义。嘿嘿……俺才不会受你的影响呢!你就是俺生命中那一片随风即逝的云,俺才不会在乎你呢!欧阳舅舅说得对!只当俺也曾在爱的路上,潇洒走过那么一回吧!看我,挥挥手,不希带走你这片反反复复的云彩。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俺的生命里,不只有你,还有春秋月四时美景可以悦目;还有诗词歌赋可以洗涤心灵;还有若干大好青年在前路上等着俺,俺绝不会因为你一个人就停滞不前,从而错过了属于自己的精彩……死‘土匪’,不要俺绝对是你没眼光,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好吧!俺承认俺连手套也不会织,祝福你,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帮你织毛衣的好女人。你不要俺没关系,俺还有别人喜欢。你呢,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种地的,有什么好呀?看!欧阳舅舅就比你强得多。人家有学问,有医生的工作,将来还要分配在北京工作。”想到这儿,唤弟就像故意要给曹森叫板儿一样,捉紧了欧阳的胳膊,仰脸对着他甜蜜一笑。 唤弟这突如其来的一笑把欧阳吓了一跳。赶紧问:“怎么了?” 唤弟自暴自弃地说:“刚刚想起了舅舅劝俺放手曹森的话,突然觉得你说得还挺对的,什么‘风雨坎坷人生路,不经历风雨,又怎能见彩虹?’什么‘不就是谈个恋爱嘛,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有完美就会有缺陷。’还有什么‘上帝给俺关上了一扇门,肯定也会帮俺打开一扇窗。’曹森再好,无心于俺,又有何用?纵使勉强,也不会有幸福。既然如此,分手又有什么不好?除了痛苦和不舍,分手也可以有感恩和对彼此的祝福呢!跨过了曹森这座土丘,前面的山头也许更巍峨,舅舅,你说对吗?” 看欧阳点点头,唤弟又接着道:“其实,俺最应该感恩的就是舅舅了!一直在俺身边听俺诉苦、发泄不满,看,俺的心事吐出来,这会儿心情好多了!”唤弟幽幽一叹,“唉,就是不知道曹森有没有可以诉诉苦的人?不过,他连亲都相过了,估计也没有什么苦可诉,俺就是瞎操心,纯粹是自个找贱!” 欧阳赞叹道:“像咱唤弟这么心地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可不多见,曹森不选择你,是他瞎了眼。我敢担保,他一定会后悔死!”欧阳扭过头抬眼望望西天,建议道,“天不早了,高处风寒,咱还是下去往回走走吧?” 唤弟做了一个前胸扩充运动,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大声道:“好!” 欧阳搀扶着唤弟慢慢走下河沿,经过高高的水塔,顺原路返回了康庄农场。 第040章 英雄落难 夜幕渐渐降临,欧阳和唤弟踏着落日的微光牵手回去了。 目视二人拐进了农场的大门,一直俯卧在塔顶的曹森这才沉闷地翻了一个身。他无意识地仰望着脸上方的寂寥苍穹,这才奇怪地发现,灰突突的天空竟然没有一丝儿云彩,包围自己的空气也愈加凄冷了。 顽皮的寒风凌空袭来,把河岸老树梢儿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卷过来,别有用心地骚扰着这个失意的人。曹森头微微一侧,抬手拂掉恰好落在他脸上的一片多情槐叶,眯着眼睛折身坐了起来。 除夕这天的黄昏似乎特别短,刚刚还在上演凄美坠落的昏黄落日,几个眨眼的时间就匿迹于冥冥薄暮中了。远处的村庄、近处的农场,各家各户的灯光次第亮起,四周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呼呼的阴风一阵阵刮过,呆坐在半空中的曹森突然抖了抖光脑袋,打了一个寒噤,“唉,怪道唤弟总说‘高处不胜寒’呢!” 因为出来得太仓促,“土匪”没戴帽子,身上也没来得及穿上件御寒的大衣,寒噤过后,他感觉自己的整个身体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冻得透透的了。 水泥塔顶的凉气穿透厚厚的裤,毫不客气地从他的**窜入,溜过没有食物的腹腔,钻过伤痕累累的胸腔,直冲曹森头顶的卤门儿。两太阳穴一鼓一鼓地,曹森抱紧双臂哆嗦了几下,嘴里“嘶嘶哈哈”着慢慢站起来,先在原地轻轻跳了跳,两只脚如遭万针攒射,刺疼得厉害。一双久撑在地上的通红大手早冻麻了,快速地互搓了两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热气,又使劲儿揉搓了几把僵硬的耳朵。 “太冷了,我还是下去吧!”曹森自言自语着赶紧往下爬,刚下了两蹬脚踏儿,耳边就传来一个女人忽高忽低、如泣如诉地哼唱声。 曹森立起两只冻木了的耳朵仔细聆听,没错!风中果然有人在栖栖遑遑地胡乱唱着高密茂腔《张郎休妻》: “直照着东方俯身一拜,先拜东海老龙王,张郎有福你叫他风生水起地过,小张郎没福你水淹张门。再照着南方俯身一拜,拜一拜南方的火神君,张郎有福你叫他红红火火地过,张郎没福你火烧张家门。要烧你就狠狠地烧,离地烧下三尺深,不送他到黄泉我不甘心……” 曹森没听几句,就知道是谁在唱了。 他迅速爬下塔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去,很快找到了河底一人多高的蒲苇丛里。 不出所料,在阴森森的蒲苇草丛林里唱戏的人,果然是康庄农场的“疯婆子”祝绣。 曹森分开蒲苇,快步来到咿呀欢唱的祝绣身边,也不说话,捉住她的胳膊就往岸上拽。 “疯婆子”正唱到诅咒张郎的痛快淋漓处,突然遭人“砸了台子”,不禁勃然大怒!她尖叫着奋起反抗,拼命挣扎着死活不肯上岸。 “土匪”这几天精神特别不佳,再加上肚子里也没有制造热量的存货,浑身怏怏的提不起多少力气。然而祝绣不同,她是很有蛮力的,曹森一个不防备,竟然被愤怒的疯婆子照着脸狠狠地挠了一把,半边脸登时就火辣辣地疼起来。 祝绣的反抗成功激起了曹森的“匪气”,他反臂一个手刀,想砍“疯婆子”的后颈梗子。谁想对方没有领会他的意图,根本不打算配合,祝绣脚底恰到好处地一滑,一个出其不意的前扑,曹森的手掌就落在了她的背上,而祝绣本人的脑袋也同时抵上了曹森的胸腹。 曹森急仰上身打算躲开来自对方头部的攻击,熟料脚底的冰面摩擦力太小,他的翻毛牛皮靴底出卖了主子,一个愣神儿的工夫,仰面倒地的曹森就被破口乱骂的祝绣压在了身子底下。 这要搁在往日,别说一个祝绣,就是五、七个“疯婆子”一块上,曹森也不夹在眼里。可今天,昔日的校园英雄竟然被一个脑筋都不清醒的中年妇女一个“山羊顶”,轻易抵倒在蒲苇丛中的冰面上。 悠人坏坏地想,如果心仪曹森的秀娟姑娘有幸看见这一幕,也许就会改变她已经设置好的人生观,不会再那么痴情于这个傻小子,以致于遗恨终生了! 走偏了哈!书归正传,“土匪”毕竟是土匪,曹森一个大翻身把张牙舞爪的“疯婆子”反压身下,狠狠一拳直接将她擂晕了! 耳际突然传来“啊”地半声尖叫,把曹森一下儿搞蒙了。他看看软在身下的“疯婆子”,脑袋歪在一侧,分明已经晕了。 “可那声音近在耳边,难道我还出现幻听了?” 曹森不待从祝绣身上起开,就伸手拂开她脸侧的乱发,疑惑地低头观看,还没等看清“疯婆子”的眼睛是睁是闭呢,脑后挟着凌厉疾风敲来一棍,他登时失去意识重重扑地,一头扎进了深深的蒲苇中。 身后“行凶”的不是别人,正是“疯婆子”祝绣和“负心汉”肖北平的独生女儿肖莹莹。 这肖莹莹比唤弟和曹森高三届,可是康庄片儿公认的一枝,要身段儿有身段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关键是她脑瓜还特别好使。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开始担任班长,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各种竞赛,拿过多次大奖呢!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是康庄农场第一个考上县一中的孩子。在高中,她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各科老师都非常看好她。要不是她爸爸鬼迷心窍抛弃了她们娘俩,去年她就该上大学了呢! 可惜这孩子命不好,爸爸走后不到两年,母亲的精神就崩溃了,刚开始迷迷叨叨的,做事丢三落四,后来接连着出了几回事儿,一次是割豆子割伤了手背,不舍得钱买药,自己用积攒的旧头发烧了半碗“血余灰”止血,结果血是止住了,可惜引起了病毒感染,带累得肿了半条胳膊;一次做饭锅底没添水,烧红了铁锅,烧着了盖垫,还被火舔了她的头发;还有一次,大热天的,她打铃虫兑多了1605原药,中暑又中毒差点丧了命。 莹莹看着病床上输液的母亲,眼泪直流,等她们娘俩从医院回来,她就死活也不肯去上学了。 她流着泪对闻讯赶来做她思想工作的班主任老师说:“我可以不上学,但我不能没有母亲!” 于是,农场的田野里就多了一个细弱的身影。这个倔强的女孩子,接过妈妈肩上的重担,咬紧牙关扛在了自己纤瘦的肩膀上。 今天是年除夕,她看母亲睡熟了,就赶紧收拾过年的东西。等她包好素馅饺子,到东屋一看,她娘不知道啥时候不见了! 肖莹莹怕母亲出事,赶紧出门寻找,当她找到东河的时候,就听到了母亲尖锐的叫骂声。 莹莹急忙循声爬上河沿,一眼就看到河边有一处蒲苇中有两个人在打斗,虽然看不清两人的面孔,可发声的那个就是母亲没错。 莹莹暗道,母亲这是遇上坏人了。她紧张地左右一张望,见河沿半坡里好像躺着一根枯树枝,她匆匆摸在手里,蹑手蹑脚地潜行过去…… 看到那个身材魁梧的坏人把母亲按在地上挥拳,她情不自禁地喊了半声,怕引起那人的警惕,她又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人似乎没有听到自己的尖叫,刚有点放心,就见那人竟然狗胆包天,欲行非礼母亲,她再也控制不自己了,举起棍子,对准那恶人的后脑就狠狠抡了过去。 “嘭”地一声过后,恶人哼也没哼,直接把脸扎进了蒲苇中。 “啊呀!我不会失手把人打死了吧!”莹莹惊慌失措地想着,扔掉烫手的“武器”,急急把那人的一条大腿从她娘的身上掀下来,扳着母亲的双肩使劲儿摇晃。 “娘,你快醒醒啊!娘!”祝绣没有丝毫反应,莹莹急了,她怕那个坏人随时醒来对她们娘俩不利,就琢磨着是不是再给他补几棍,她重新摸起棍子,对准那人的脑袋就要再打,突然间,见两束微弱的灯光穿透夜幕,照在了身前不远的石桥上。 “啊,有人来了!”莹莹举着棍子,赶紧往岸上跑。 还没等她跑上桥头呢,就来了一辆汽车。莹莹赶紧亮开嗓子喊“救命啊!救命!” 那车刚爬上桥头,就戛然停住了! 一个粗犷的男声喝问:“谁?” “叔叔救命!有流氓!”莹莹见车停了,赶紧跑过去求救。 司机打开车门,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他看看莹莹手里举着的棍子问:“姑娘,流氓呢?” 莹莹伸手指指河堤,喘吁吁地道:“在那儿!我把他打晕了!” 副驾的门也开了,又下来一个高高胖胖的男人。 “所长,你看!”先下来的人毕恭毕敬地问后下来的人。 “先过去看看再说!” 两个男人迅速走下河堤,一前一后向蒲苇丛中走去。 莹莹紧跟其后:“叔叔,俺娘被流氓打晕了,也在那儿呢!” “哦!小姑娘挺勇敢的嘛!”那个被唤作所长的人回头赞道。 “叔叔,能不能帮我把俺娘送回家啊?”莹莹小声请求道,“我家就在河西边的这个康庄农场,不远的。” 孝感于天(重阳节有感) 西酉村的李有良老汉渐渐上岁数了,头脑出了一点小问题。就是看谁都不顺眼,除了老伴。 这不,前几天儿媳杨氏忙着去扬场,喂好鸡没关紧鸡舍,给家里的彩毛公鸡溜了出来,鸡胆包天的家伙看中了狗食,欢叫着跑过去啄了几口,不慎惹恼了看家猛犬,对着它好一通追杀。贪吃的公鸡为了躲避呲牙咧嘴的凶恶黑狗,慌不择路,不计后果的飞过了当屋门的门档子,进了厨房。这只聪明的鸡没想到追它的这只狗竟然会开门,刚要歇息,黑狗挠开门档子钻了进来。一鸡一狗在厨房里你追我撵、鸡飞狗跳地大战了一番,虽然胜负未见分晓,可给杨氏挣来一个挨骂的口实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老两口轮番上阵,把杨氏骂了个狗血淋头才算完。 这个公鸡引发的骂媳事件刚刚消停,今天,李老汉又出新的幺蛾子了,竟然闹着要跟儿子分家。 儿子稀罕说:“爹,人家是弟兄多才分家,咱家你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分的什么家啊!” 李老汉牛眼一瞪:“你牛伯伯也是一个儿子,不也分家了?分家是大势所趋,你没见大集体分了,我们的日子就过好了;生产队里的地分了,粮食产量就提高了……” 别说,李老汉不愧是卖过瓦盆的人,嘴里的词一套一套还不带重样的,儿子说不过老子,只好同意分家了! 酉家村那块儿,农村分家的传统,多是儿孙辈住高屋新房,淳朴的父母辈守着祖传基业住老房。因此李老汉循例要跟老伴搬去老房子,可稀罕却死活不同意,李老汉为了成功分家,不得不退了一步,勉强认可了儿子的请求搬去了新房。 李家的两栋房,一栋在村头,一幢在村尾。村头的新房虽然青石奠基,红砖到顶,镶玻璃门窗,高大又亮堂,奈何所处的地势稍嫌低洼,梅雨季节容易积水;村尾的老房虽然土坯打墙,麦秸覆顶,老式窗棂上糊着封窗纸,屋低光线暗,然而胜在地处“栾家楼”(村里曾经的大地主栾家楼的旧址),建在高处,多大的雨水也进不了小院。 分居不分爨,稀罕夫妇白天依旧在爹娘处侍候共餐,只有夜深才回老房安睡。 没想到刚分家三天,稀罕家就出事了! 老人们都说,“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白天还艳阳高照,夜里就暴雨倾盆。 “唰!”一道闪电,大雨滂沱,天地间连成一片水的世界。 “咔!”,一个响雷把稀罕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喊了一声“爹”,忽地坐了起来,心“扑通扑通”地直跳。摸索着划了一根火柴点亮炕头墙上的煤油灯,他回身推了依旧酣睡的杨氏一把。 “咋了?”杨氏一骨碌爬起来,闭着眼睛问。 “听!” 杨氏搓着睡意朦胧的眼睛道:“咦,下雨了?咋的?屋顶漏雨了,还是炕前进水了?” 稀罕摇摇头:“都没呢!咱这儿地势高,我倒是不担心,就是咱爹咱娘那儿……” 杨氏打断丈夫的话:“你前天不是才给新房那边门前屋后的排水沟清淤了嘛!别瞎琢磨了,爹娘住的可是新建的砖瓦房,底下用的石基,加了圈梁,钢筋水泥到顶,结实着呢,进水也不怕!” “那房是我亲自监督搭建的,结实数我倒不担心,就是寻思着村头地势低,万一屋里进了水,只有俩老人在家……”稀罕点点自己的脑袋,“咱爹这儿又不清明,一旦出了事儿,那可不是好耍的……” “行了,你这个乌鸦嘴,快别乱说了!新房门前屋后都有排水沟,哪能进水呢?睡吧,睡吧,明天还有活呢,半夜三更的,你就别乱发神经了!”瞌睡连连的杨氏低声抱怨着,忽地吹熄灯火,拉着丈夫躺下了。 “这么大的雨,哪里还能干活?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婆娘,整天就知道睡!睡!睡!”稀罕不满地抱怨着。 为了让耳边聒噪不停的男人闭嘴,杨氏翻身爬上去,把稀罕压在底下,用硕大无朋的右胸堵住了他的穿耳魔音。 一阵喘息之后就是寂静无边…… 窗外暴雨入注,流水成河,杨氏侧过身子叹了口气,“这回总算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雨还在不停地下,不知疲倦的金光圣母还在继续“唰、唰”地放电,惩恶扬善的大力士雷公也不甘落后,他左手执楔,右手持锥,双臂先后落下,分别重击在身边高大的悬鼓面上,“咔!咔!”连着两个轰雷在稀罕耳边炸响。 “娘!”刚刚折腾睡了的稀罕大喊一声,又一下子坐了起来,灯也不点就去推老婆。 杨氏闭着眼睛埋怨:“还没折腾够?让不让人困觉了?真是!”她嘟囔着放平身子,“行了!上来吧!” “媳妇,快起!我做噩梦了,梦见咱家的房子塌了!”稀罕心有余悸地继续推着老婆。 杨氏不乐意地咕哝:“梦是反梦,你今晚到底折腾个啥劲儿?” 稀罕急躁地说:“我的心老是发慌,就是不放心咱爹咱娘,他俩都那么大岁数了,屋里一旦进了水,跑又跑不动……” “行了!要是真不放心,你就去看看吧!”杨氏无奈地说,“别忘了披上雨衣!” “好嘞!我这就去看看,你也别这样子了,快!穿上小衣,仔细听着点门儿!”稀罕得了老婆的恩准,赶紧重燃油灯,麻溜儿地穿衣下地,临走不忘嘱咐一番。 被稀罕一通念叨,杨氏打个哈欠,也爬起来穿衣服:“等等!” “咋了?”稀罕问。 “咋什么了,你又不会扎猛儿,别被水冲走了,我还是跟你一块去,真出了事也好捞你!” 杨氏也麻溜儿地起来穿衣,一边穿一边打趣自己的“旱鸭子”男人。 二人穿好雨衣,给气死风灯打上伞,互相搀扶着钻进漫天大雨里。 电光在头顶闪,雷声在耳边响,稀罕夫妻跌跌撞撞,趟着没脚踝的水来到新房,门前屋后转了一圈儿,只见排水毫无阻滞地哗哗流淌,这才放心了。 “谢天谢地!”稀罕说。 “我早说了没事儿,你就是不信,非要来淋这一遭雨,这下放心了吧!回吧,小心别冻着了……”杨氏嘟嘟囔囔地挽起丈夫的胳膊,二人又趟着雨水往老宅走。 天上的雨下得更大了,地上的水流得更欢了…… 刚到家门口,又是一道灼眼的闪电,紧跟电光之后到来的雷声接着脆生生地响起来,“咔!” “轰——” “噗——” 水下的地面似乎晃了晃,夫妻俩奇怪地对视了一眼:“什么动静?” “咔!”又一道闪电照亮宇宙,稀罕夫妇站在废墟前目瞪口呆,“咦,老房子呢?” “轰隆隆——”,天边一个多情的沉雷远远地回答了他们。 第041章 好人难做 “没问题!”所长说着蹲了下来,伸手试了试祝绣的鼻息,对司机说,“呼吸正常,应该伤得不重,先抬上车看看情形再说。” 两个男人合力把祝绣抬进车里的后排座上,莹莹着急地问:“叔叔,我妈怎么样?” 所长安慰她道:“没事儿,只是浅昏迷,很快就会醒的。看来疑犯手下留情了!小李,你先送他们母女回家,顺便做个笔录。” “那所长你呢?” “我下去看着疑犯,你快去快回。记住,大过年的,别响警报了!”所长望着曹森所在的位置说,说完又不忘嘱咐一句别扰民。 “好唻——”司机招呼莹莹上来,发动起警车,挂上前进挡,放下手刹,轻踩油门缓缓走了。 车子带着后灯的灯光远去了,阴森森的河套里就剩下了两个人。 所长给曹森翻了一个个儿,“啪”地打燃打火机,火光照耀下是一张熟悉无比的脸。所长嗤道:“嘿,又是这小子,才出来几个月啊,又犯到我手里了!” 你说,这曹森可真是霉运连连,刚刚被失恋打倒还没爬起来呢,就想学雷锋。你说他学雷锋做个好事吧,还被人当成流氓打晕了。你说打晕就打晕吧,可咋就这么忖呢,莹莹求救的对象正好就是派出所的所长,这下,曹森可是“二进宫”,就是没事也成有事了! 因为敏感的后脑延髓部遭遇重击而晕厥的曹森,幸运地遇上了除夕夜进城值班的派出所所长,一句话都没捞着机会分说,稀里糊涂、人事不省地又进了局子。 大年初一,西关派出所所长踱到关押室,嘲笑地看着被铐了一夜的曹森调侃道:“小老弟,咱哥俩又见面了,你是怕老哥我年五更独自值班寂寞特意来陪我的么?先谢了哈!起来说说吧,不回家过年在外耍得什么流氓啊?” 曹森眯缝起眼睛,晃晃隐隐作痛的脑袋,问:“孙所长啊,我犯了什么事,怎么又到你老这儿来了?” 孙所长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耍流氓被被人告了,先把作案动机啥的说说吧!” “啥作案动机啊?我自己还糊涂着呢!昨晚,唉,孙所长,是昨晚的事吧?” 见孙所长点了头,曹森才接着述说:“昨晚,我们农场的“疯婆子”祝绣在河边的蒲苇丛里发疯,我刚好碰上,就想带她回家,没想到她要死要活不肯走,我怕她姑娘找不着她着急,就在她的颈动脉上擂了一拳,想着把她打晕了再背回家,她晕没晕我现在还没弄明白,反正我自个儿先晕了,后来的事我也就不知道了。孙所长,我好歹也是学雷锋未遂,这怎么到了你嘴里,我就成了耍流氓的了?我就不明白,我到底耍了谁的流氓了?” 孙所长目不转睛地盯着曹森半天,突然哈哈大笑:“小老弟,咱可是第三次见面了!第一次你抓了俩小流氓,救了一个小姑娘,那次你是英雄,我服你!第二次,你替朋友出气,重伤了一个凶手,那次你是江湖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受害者罪有应得,我不怪你!可这次,你可是被告,嘿嘿!国家正在严打你这类的罪犯,知道吗?奸淫妇女是会被杀头的!今儿,你要是不说出个一二三来,别想轻易出去……” “还要杀头?不会吧?”曹森惊奇地问。 “没错,前几年,毛主席就亲自批示过,此类事情要‘严查彻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孙所长表情严肃地说,“记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曹森怒道:“我又没干过,你叫我坦白什么?” “吆嗬,你小子嘴还挺硬的呢!我就不怕你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角色,等着,我给你拿证据去!”孙所长撂下几句狠话掉头走了。 他回办公室拿起司机昨晚的笔录仔细看了一遍,隐隐觉得曹森所言非虚。你想谁会对着个疯子发生性趣呢?弄不好是整成误会了。想到此,他马上给康庄农场挂了一个电话,让值班人员赶紧去找一下昨晚的报案人肖莹莹。 等肖莹莹匆匆接起电话,孙所长直接问:“肖莹莹,你认识昨晚的犯罪嫌疑人吗?” 莹莹惴惴不安地说:“昨晚天黑乎乎的,我根本没看见他的脸,不知道认不认识?” “那你凭什么断定那人就是个流氓呢?你仔细想想,除了昨晚笔录上的情况,你还看到了什么?譬如他是怎么对你母亲动手动脚之类的。” “他骑在我娘身上,把她打昏了,我看见他低头像是要去亲我娘的脸,我,我猜他要亲……”莹莹嗫嚅着,“难道不是吗?” “如果我说,你告的人就是你们农场的曹森,你还会这么猜测吗?” 莹莹惊叫道:“曹森?那不能!叔叔,真是曹森吗?那一定是我弄错了!我娘脑子不好使,经常乱跑,曹森把她送回来好几次。这次,大概也是想把我娘捉回来吧!叔叔,那你们快把他放出来吧!昨晚,他家里找他找疯了,大家都以为他离家出走了呢!” “那好!我这就送他回去。你赶紧去他家里说一声,别让他家里人着急了!” “好的!好的!谢谢叔叔!叔叔再见!”肖莹莹答应着撂下电话,撒开大步跑去曹森家报讯去了。 再回头看看唤弟,她都魂不守舍一晚上了。 上半夜,家里人满为患的时候,唤弟还希翼曹森能来找她,憋着一肚子火准备面对他时好发作,结果左等右等直等到《春晚》结束,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那个该死的“土匪”露面,她难免有些心灰意懒,怏怏不乐地回房休息了。 夜里唤弟躺在炕头上暗暗发恨,恨自己不争气,恨曹森薄情寡义,辗转反侧之间,隐约听见曹森他娘不停呼唤“小森”,她恨恨地堵上耳朵,不愿意再听到这个讨厌的人名。心烦意乱的她一遍一遍地数着绵羊,最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不仅如此,她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曹森撇下她,牵着别的女人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清晨醒来,唤弟的眼睛都红肿了。 吃过早饭,赵书记夫妇要回家的时候,问唤弟要不要在家再住一天,唤弟坚决地摇了摇头,跟欧阳一起坐上了赵书记的轿车回城了。 她一心要离开曹森远一点,只是她并不知道她这一走会对曹森的将来震动有多大,因为唤弟自认为她已经给足了他机会,只是他一点也不知道珍惜而已。 等到曹森被孙所长顺路送回家的时候,唤弟已经离开了康庄农场。两个本来有希望重归于好的有情人就这么失之交臂。 饿了一宿的曹森回家洗了几把脸,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推开母亲端来的水饺,匆匆忙忙跑去找唤弟解释了。 再次被羁押的时候,他终于想通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唤弟之所以不理她,不是因为自己哪儿做得不好,而是她不知道他娘已经不反对他们二人在一起了。 当初正是因为他娘薛白闹着不同意,唤弟才找借口撵走自己的,如果他现在告诉唤弟,他们之间的阻力已经不存在了,唤弟一定会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 曹森信心十足地跑到蔡阿姨家,结果被于傅氏冷冷告知,唤弟跟着欧阳走了。如同当头被淋了一盆冰水,曹森的满怀希望瞬间破灭了。原来终是他一厢情愿,唤弟一刻也不肯等他,急急巴巴另择高枝了。 曹森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往大炕上一躺又挺尸去了。 薛白一看儿子又死气沉沉地躺下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儿。如果不是自己当初极力反对,儿子也不会现出眼下这副没精打采,要死不活的样子。 薛白一咬牙,摘下围裙,向唤弟家走去…… 唤弟这几天因为想着曹森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此刻失望至极发誓不再想他,反倒平静下来呼呼睡去。 欧阳坐在她的床边,一边给她按摩腿脚一边臆想:现在唤弟在我跟前一点也不设防了,这应该算是好事吧!如果我趁她熟睡偷偷吻她一下,她应该不会发觉吧!绮念一生,欧阳再也难以自持,他慢慢低下头去,唤弟隐隐觉得脸颊上一热,可她实在太困了,眼也没睁一下,直接找周公报到去了。 这一觉实在太爽了,直到月上中天她才懒懒醒来。睁眼就见身侧的舅舅还在不知疲倦地给她推拿,唤弟张开大口,毫不淑女的举了举两臂问:“舅舅,几点了?” “十一点。” “啊,晌天了,正好俺的肚子饿了!” 欧阳一笑:“是晚上的十一点,你干爹干娘都睡了,饭还热在锅里保着温,等着,我去给你端来。” 唤弟调皮地一伸舌头:“那就麻烦舅舅了!听,我的肚子早就咕咕乱叫了。” “嗨!麻烦什么?为你服务我求之不得。如果这种麻烦能够永久持续下去,我会更加高兴!”欧阳喃喃着退出房间低头下楼去了。 第042章 子夜算账 欧阳摁亮外面的电灯,低声咕哝着下楼了,唤弟望着消失了他背影的门口,回想起欧阳舅舅日前劝过自己一通话。 那天,他严肃地对自己说:“唤弟,生命有限,青春更短,你不要拿太多的时间去追忆你和曹森刻骨铭心的过去,时间就是世上最好的疗心良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痛苦很快就会淡化,一切都不会再如最初那么重要。其实,失恋不止会消磨你对生活的热情,还是考验你感情应变能力的试金石。你和曹森青梅竹马地长大,你要理解他,他是家里的长子,有他要担当的责任和应尽的义务,他还有他的父母家庭,他的妻子将是他家的长媳,他的爹娘肯定会参与意见。我想,他丢下你跟别人相亲肯定也有他的不得已,你不应该因为他没有最终选择和你在一起而怨恨他。再说了,他有自由选择配偶的权利,你也有!姻缘不就情义在,你们终会再见,躲避不是最好的办法。感情也需要善始善终,我建议你俩平静地坐下,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给你们这段难忘的恋爱历史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记得舅舅当时这么劝她的时候,自己还梗着脖子倔强地反驳:“历史终会开启未来的,俺们为什么要划句号?说不定是个长长的省略号呢!” 想到此,唤弟自嘲地笑了,“欧阳舅舅真是个理性有余、人性不足的家伙!”虽然有点趁虚而入的嫌疑,可必须承认他说得那些劝慰自己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 楼道上传来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唤弟知道欧阳蹑手蹑脚地上来了。 “啪!”欧阳摁灭楼下的电灯,用茶盘托着两只碗进来了。 唤弟一噘嘴:“饿死俺了,舅舅怎么下去了那么久?不会是你偷吃以后才给我端上来的剩饭吧!” 欧阳笑嘻嘻地说:“咦,竟然被你这个鬼灵精给猜着了!来,来,来,快起来品尝一下喷了我口水的剩饭吧!”嘴里说着,俯身把茶盘放到了床头柜上,就势坐在了唤弟床边的凳子上,取过一只汤碗端在手里打趣她,“要不要我喂你,伟大的病号?” 唤弟瞅了欧阳一眼:“好呀!舅舅就给俺当桌子,正好俺也懒得下床。警告你啊,不许再叫俺病号了,俺的腿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欧阳斜了唤弟一眼:“哼!我说的可不是某人的腿……” “那舅舅指的是什么部位?难不成俺还有其他地方也有病灶?”唤弟眯眼一笑。 “当然!还有这儿,也病得不轻!”欧阳一指唤弟的胸口撇嘴道。 “舅舅尽胡说,快伺候本小姐用饭吧!”唤弟脸一红,赶紧转移话题。 “得令——啊!锵锵锵……来了!唤弟张嘴接好喽——”欧阳一手端碗,一手持羹匙,俊眉一挑,舀了一勺蛋汤送到唤弟嘴边。 “呵呵呵……舅舅真逗,快给俺吧!俺充其量就是一个野丫头,又不是真的小姐,也就是说说痛快痛快嘴儿,可不敢真用你这个大医生侍候。”唤弟枝乱颤地接过欧阳手里的东西,笑着说道。 “是吗?以前你可没少用我侍候,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下啊?”欧阳把碗和羹匙递给唤弟,顺便偷觑她一眼,见她眉目活泛,笑得开心,暗暗松了一口气。 唤弟不答,只在心里劝慰自己,“生活不会让每个人都处处满意,可我们依然要热情地活下去。舅舅不是早就劝过俺‘从一而终是神话,人在不同的时期多半会爱上不同的人嘛!’”她瞥一眼欧阳,暗暗思量,“曹森已经琵琶别抱,俺的心为什么就不可以爱上别人呢?为什么不能将就一下这个一心扑在自己身上的欧阳舅舅呢?” 其实,打小聪慧过人的唤弟,又怎么会不懂欧阳再三再四的暗示明说呢!以前心里满满的全是“土匪”的影子,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 此时终于决定放下念念不忘的曹森了,才在心里腾出点空儿来,得以留意起一直忙碌在身边的这个男人。 欧阳笑嘻嘻地看着唤弟喝汤,她知道这是他的手艺,刚才他在底下手忙脚乱的鼓捣,她都听着呢! 唤弟拿调羹轻轻搅拌着碗里的汤,试试温度合适了,就微微一笑,一仰脖儿喝光了碗里的蛋汤,欧阳接过空碗,开心地问她:“味道如何?” 唤弟伸出舌头扮个鬼脸:“香死了!舅舅究竟加了几勺香油?” “哪有那么夸张?就是没控制好倒多了几滴而已!”见唤弟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欧阳突然脸红了。他挠挠头皮嗫嚅道,“唤弟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唤弟嘿嘿一笑:“第一,干娘做的,里面飘着的是蛋,不是蛋块儿;第二,汤里的盐太少了或者根本没放;第三,香油的量也过了,有点降人!” 欧阳懊恼地说:“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先喝一口汤尝尝,这不是怕你嫌弃我的口水嘛!第一次做,请海涵!你的一、二、三,鄙人铭记在心,下次一定注意!放心,重复性的错误,我是绝不会再犯的。要不,你吃煎饺吧,那个真的是你干娘亲手做的,保证好吃!” 唤弟看着眼前急于解释的欧阳通红的脸,突然觉得他好可爱!以前她口口声声喊他舅舅,时刻提醒自己和欧阳二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甥舅关系,为的就是避免跟他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感情纠葛,亵渎了自己与曹森的纯洁感情,可现在,曹森已经弃他而去,她才突然醒悟到自己以前对欧阳有多么的残忍。 想想自己之前任性的所作所为,唤弟脸上渐渐升起惭色,她歉疚地对欧阳说:“对不起!以后俺再也不会喊你舅舅了……” 对欧阳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不等唤弟后面的话说出来,他就急忙兴奋地说:“对,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嘛!还是喊我哥好了。来,先叫一声让我听着恣恣!” “美得你!都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俺可不想叫你哥,以后俺就直呼你的名字吧!”唤弟狡猾地笑笑,“怎么样啊?欧阳——” 唤弟这一笑,笑得欧阳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来他是吃亏吃怕了。 见欧阳夹紧胳膊望着自己的眼睛久久没敢答应,唤弟忍不住粲然一笑:“干嘛不答应俺,怎么了,难道不尊你一声舅舅你还不爽了啊?” 欧阳摇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想看看你刚刚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那测试结果如何?” “尚无定论!” 唤弟佯怒道:“去你的,想对你好一点你还长起疑病来了。行了,算俺没说。” “别价啊,我期待了八,不!九年才等来你这么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怎么还不得给我一刻钟让我美美地消化消化啊?” 唤弟哂笑道:“嘿,这话怎么听起来有一股深闺怨妇的味道呢!” “我还赶不上个闺中怨妇呢!”欧阳拉出胸前佩戴的“平安扣”,凑到唤弟眼前,气愤地说,“看看!九年前咱俩就交换了定情礼物,你不把我这个情人放在心上也就算了,还开口闭口地喊我舅舅,天天叫我看着你跟别人打情骂俏,怪道世人都说‘最毒妇人心’那!” 唤弟抬手指着自己嘴唇上方的部位指责欧阳:“还敢再说?当初欺骗俺的事还没顾上找你算账呢!俺这儿的美人痣呢?是你无中生有编出来的吧?害俺被人家取笑了不止一次。” 唤弟不待欧阳搭话,又举起手腕,晃着蓝绒晶手串,恨恨地道:“说是俺嘴唇上方有一颗别人看不到的美人痣,戴着这个东西即可激活,还说激活以后能给俺带来大财运和美满姻缘。俺听了你的话一直戴着这个东西,不光你说的这些好处一样没见,相反,俺差点被那个疯子打死,好不容易活过来又成了截瘫。家里为了俺能重新站起来几乎倾家荡产。这还不算,早先说好的美满姻缘呢?” 唤弟气势汹汹地问到欧阳面前:“就因为当初上了你的当,拿‘平安扣’跟你换了这个东西,曹森现在也不要俺了。你说,你该怎么赔偿俺?” “停!停!停!我一定加倍赔偿!不过赔偿前且容我申辩一二。一呢,你的大财运已经来了。你看你家里现在电视机、洗衣机、组合橱、沙发、茶几等等要啥有啥。再说‘富贵险中求’,要不是你出事上了北京,你娘能跟你舅舅和好,不和好能有这些好东西?所以说,你家的大财运就是你带来的。二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和曹森的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充其量不过是好姻缘的前奏。”欧阳拍拍自己的胸脯,“往这儿看,你的好姻缘在这儿呢,咱俩才是天生的一对!” 唤弟撇撇嘴儿,嗤了一声:“去你的天生一对!真不要脸,生生拆散了俺和曹森,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世上还有比你更加无耻的小人吗?” “行!行!行!你骂,可着劲儿地骂,再不解恨你就打,往这儿打,狠狠地打,只要骂完打完别再改口叫我舅舅就行!”欧阳把脑袋往唤弟怀里一送,痞声痞气地说。 父子进京 有一天,李有良老汉对儿子说:“儿啊,爹这一辈子没服过别人,我就服毛主席。‘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啊。主席活着的时候我没捞着见,这回他老人家走了,我特别怀念他。有生之年,我就一个念想,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城楼,要是能瞻仰瞻仰毛主席的遗容那就更好了!” 稀罕道:“这有啥难,说去咱就去!正好地里的活忙完了,咱爷俩今天就走。我先回屋收拾收拾东西,娘,你也给我爹好好捯饬捯饬。对了,要不娘也一块去耍耍!” 稀罕娘摆摆手:“我不去,我要看家!” 稀罕道:“去吧!娘,家里有狗他娘呢。” “快别提你那个糊涂老婆了,也不知道她整天寻思什么,大睁着一个白眼,见天恍恍惚惚的,我叫她挑担水,她把筲掉井里;叫她烧把火,她给我烧糊了炕;叫她喂个鸡,她关不紧鸡栏,叫她撇圈粪,她把自个儿栽屎里。叫她看家,我看还是算了。你爹千挑万挑,好不容易给你将了这么一个啥也不会干的婆娘,你还稀罕的什么似的!得了,我不希得说你们了……” 稀罕偎偎他娘的肩膀:“行了!娘,我爹上北京看伟大领袖毛主席,你就不想去?” 稀罕娘摆摆手:“死人有什么看头,我不去,我要看家。要不你带你家里进京看看吧!听说京里的什么八件挺好吃,叫她给我称两斤回来。” 稀罕痛快地说:“中!” “还有,你们进京不走狗娃的学校?顺路的话去看看我大孙子。” “成!” 一会工夫,稀罕身穿西服、脖系领带、脚蹬皮鞋,夹拿着皮包回来了。进屋一看他爹的打扮,“嗬!”整个一农业学大寨的劳模形象。 稀罕苦笑了笑:“娘,你怎么给我爹捯饬成这个样儿啊?” 老汉摆摆手:“行了,你娘怕我穿好了叫人家抢去呢!这样挺好!走——” …… 一家三口下了火车,来到了首都北京的大街上。 稀罕说:“爹!坐了一路车,饿了吧?要不咱先吃饭!” 老汉点点头儿,朝着路侧的一家酒楼走去。 稀罕忙拉了他爹一把:“爹,等等狗他娘,咱一块进!” 李有良怒道:“拖拖拉拉的娘们,早知道不希带她!要等你等,哪有长辈等小辈的?” “爹,城里人都以貌取人,就你这身打扮,你就是先进去了,人家也不会搭理你。” “进门就是客。我来吃饭,又不是不给钱,谁敢不理我,我还就不信了呢!一会儿我自个儿坐一桌,你不许过来,我倒要看看这城里人有多势利眼。哼!”老汉不服气地撇下儿子,佝偻着腰进入酒楼。 店家一看,“晦气,还没开胡呢,就来个破衣烂衫的土老帽,别是个……” 穿着破旧的李老汉一看无人理睬,就找了一个偏僻的位子坐下了。 不一会儿,儿子稀罕衣履光鲜昂首步入,店家马上绽开璀璨的笑脸,请他坐上雅座,跑堂也非常热情地来给他端茶倒水。 “老板,今儿想吃点什么?酒有雕、茅台,菜有……” 稀罕对跑堂的小伙计一摆手:“行了!那啥茅台啊,特色菜啊,啥的,先给角落里那老头上! ” 跑堂的一愣。 稀罕拍拍鼓鼓的皮包说:“别担心,我来埋单!” 跑堂的小伙计摸摸头,试探着问?:“ 为什么?” 稀罕神秘一笑,低声说:“看见刚进门口的那个俊俏的婆娘了吧?那就是他儿媳妇,我和那娘们是老相好!” 跑堂恍然大悟,赶紧领命照办。 看老头吃得欢,小伙计突然不屑地低声对他说:“ 那小子和你儿媳妇好,你还吃得下,就不打谱儿揍他顿? ” 李老汉哈哈笑了:“我才不揍他呢!他和我儿媳妇才好了几年? 我跟他娘都好了几十年了!” 跑堂的当场晕了。 第043章 流氓来啦 唤弟两手挡住欧阳往前拱的脑袋,气骂道:“癞皮狗!去你的吧,流氓!” “什么?你说清楚,我到底是流氓还是癞皮狗?”欧阳的头继续往前顶着问。 “是流氓也是癞皮狗!” “那好!为了不让亲爱的唤弟失望,今夜我就化身流氓和癞皮狗了!”欧阳抵着唤弟,伸手往前一扑,使劲儿压住即将溢出胸膛的笑声低喊,“流氓来啦,哪里逃——” 唤弟被欧阳压在身下咯吱,忍不住咯咯笑将起来。夜半时分,声音格外脆亮,吓坏了袭击者欧阳,惊醒了楼下的赵书记夫妻。 唤弟干娘戳戳赵书记:“听,咱闺女笑了!这几天可叫她把我吓煞了!你说曹森那孩子看着挺憨直的,怎么能说分手就跟唤弟分手了呢?他这一弄,把咱闺女伤得可不轻呀!幸亏还有个欧阳随在她身边,不然不定会出啥事呢!” 赵书记点点头:“依我看,塞翁失马,是福非祸。这事要搁在以前,咱闺女和小曹森倒是挺般配。可现在唤弟的状况变了,她爹娘接了她姥爷的产业,马上就是北京人了。曹森呢,不过小学文化,他到北京能干什么?欧阳就不同了,以他的能耐,今后肯定会安排在北京工作的,跟咱唤弟正好凑成一对!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儿,你千万别多管!” “哦——”唤弟的干娘在暗夜中轻声应道。 …… 欧阳放开唤弟,把食指比到唇边:“嘘——小声点,别把你干爹干娘影起来,真把我当流氓揍一顿,那我可就亏大了!” 唤弟笑得满眼是泪,喘息着说:“一肚子坏水的癞皮狗,就知道欺负俺。俺干爹要是来了,俺就说你趁火打劫耍流氓!” 欧阳扎煞开双手,作势又要扑,嘴里恐吓着:“好啊!看我这回不给你个厉害瞧瞧,讨饶不?” “不!俺是绝不会向恶势力低头的,你再咯吱俺一回试试,挠不死你俺不姓于!”唤弟斜眼看着欧阳修长的双手,手脚紧绷,时刻警惕着对方的进攻。 欧阳一扭头,假装侧耳聆听:“咦,楼下什么动静?” 唤弟急忙歪头屏气息声地竖耳细听:“哪有……” 话未说完,声东击西的欧阳已经凌空扑了下来,唤弟被他出其不意地扑倒身下,捉了双手压在头顶上方,他的整个身子像压住孙猴子的五指山一样把唤弟牢牢压在了床面上。 二人几乎脸贴着脸了,欧阳还在继续向下施压,唤弟望着他通红的眼睛突然发了慌,使劲儿蹬歪着双脚,左右猛烈晃动脑袋,一期躲避他性感的嘴巴。 “该死的欧阳,赶紧起开!不然俺要喊人了!”唤弟又羞又急地低吼。 “求你了!”欧阳哑声恳求,他冒火的眼睛似乎灼疼了唤弟的心,她紧紧闭起眼睛和嘴巴,任凭侵略者温情地占领了她神圣的樱唇。 唤弟本以为自己会讨厌欧阳的亲吻,没想到他温润的唇触碰到自己时,登时给了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没错,在梦里,曹森就是这样亲吻自己的。对!就是这种感觉,曹森的吻就是这样温柔,唤弟停止了挣扎,放弃了抵抗,微笑着接受了侵略者的唇攻。 “曹森,曹森……”唤弟默默喊着曹森的名字,仰起头热情地迎接来自欧阳的亲吻。 欧阳第一时间察觉唤弟的身体起了魔术般的变化,一下子由僵硬变得柔软了。 “啊,唤弟肯接受我了!”欧阳的心怦怦乱跳,狂喜不已。他放开钳制唤弟的双手,索性捧起她的头,唇上的进攻更加猛烈。 不知何时,沉迷在幻想中的唤弟也紧紧揽住了欧阳的脖颈子,由刚开始的被动接受转为主动反攻。 (可惜以前的电影太纯洁,基本没有什么过火的情爱镜头教育孩子,所以唤弟和欧阳这一对雏儿的亲吻只限于唇唇摩擦,根本不知道还可以往深里探索。对于他们的无知,悠人无能为力。只好耸耸肩,就此搁笔了。) 尽管如此,血气方刚的欧阳还是自掘坟墓,**烧身了。他浑身颤抖着想要脱身出来,无奈此刻的唤弟就像一只攀在大树上的树袋熊,手足紧紧缠着他,死活不肯松手。 欧阳当然不敢听之任之,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沙哑着嗓子低唤:“好唤弟,松手,快松手,我受不了了,快!” “不!就不放手!”唤弟好不容易把“曹森”抱住,岂肯轻易罢手,她闭紧眼睛,犹恐睁眼又是黄粱一梦。 欧阳粗暴地往下撕扯着唤弟,唤弟不要命的缠紧欧阳,两人闭着眼睛搏斗着。乱斗中,唤弟一口咬住了对方的肩头,疼得欧阳大叫一声,差点泄了。 这一声高叫惊醒了唤弟,她慌乱地松开嘴里的“肉包子”,只见欧阳脸色煞白,满头细汗,抖颤不已。 睁开眼睛唤弟就傻了!眼前哪里有曹森的半个影子,自己刚刚死死抱住的竟然是欧阳。 “怎么会是他呢?”唤弟张口结舌地看着欧阳落荒而逃,半天也没有回过味来。 这一夜,唤弟因为迷惘失眠了! 这一夜,欧阳因为开心失眠了! 这一夜,楼下的夫妻因为欧阳的大叫失眠了! 这一夜,薛白因为痛恨自己失眠了! 在这多人同时失眠的夜晚,曹森却因为持续高烧昏迷了。 正月初一这天,曹森的娘薛白白天夜晚都没有休息,一直在给长子用湿毛巾敷额降温。听着儿子满嘴胡话里尽喊着唤弟的名字,她真的后悔了。 “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办啊?” 天刚放亮,薛白就喊醒丈夫来替自己“值班”,她穿上大衣,推出自行车,骗腿就去了城里的赵书记家。 昨天上午,薛白陪着万分小心去找了于傅氏,用了半天的工夫,听了一箩筐的冷言冷语,总算弄明白唤弟的去向了。 薛白急急忙忙赶回家,想把这个最新消息传递给儿子。没料到,一进门就听儿子在炕上说胡话,她赶紧爬上炕摸摸小森的额头,“哎呀妈唻,这个从来没得过感冒的泼实孩子竟然发高烧了。” 曹森娘吓了一跳,急忙喊闺女去卫生室找苗淼医生来给儿子打个退烧针。 针倒是打下去了,可儿子的高烧一直不退,嘴里的胡话也一直不断,可把薛白吓草鸡了。 她想,“小森是因为唤弟病的,‘心病还须心药医’,为了儿子,我还是厚着脸皮去求求唤弟吧!” 有了这个想法,薛白一早就上路了。母爱是伟大的!当初,为了儿子的幸福,她顶着背信弃义的坏名声,长途跋涉亲赴北京,生生拆散了这一对恋人;而今,同样是为了儿子,她又放下自尊,顶风冒寒赶去县城,想要收回自己说出去的话,重圆儿子的好姻缘。 薛白叫开赵书记家门的时候,唤弟还赖在床上迟迟不肯起来。 因为昨夜的突然失控,她羞于再见欧阳。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竟然死抱着一个男人不肯放手。抱抱也还罢了,她还主动亲吻人家,人家不肯,自己还下了口咬人家肩膀。那一幕简直太可怕了!想想,唤弟就脸热得呼呼地,好像发高烧一样。因此,欧阳来叫门的时候,她就像聋了一样,把头蒙进被子里一声不吱。 欧阳以为唤弟为了自己才害羞不开门的,因此心里美滋滋的,也不和她计较。 唤弟的干娘见曹森娘急得不得了,只好自己出面,上楼去叫唤弟。 干娘亲自来了,唤弟怎能不开门呢! 当她听干娘说曹森为了自己得了重病,已经陷入了昏迷时,她的头“嗡”地一声,差点张倒。 在干娘的搀扶下,她磕磕绊绊地步下楼梯,见了薛白什么牢骚也没发,就同意跟她回去看曹森了。 赵书记说:“救人如救火!坐我的车,我送你们回去!” 薛白犹豫一下:“那我的自行车怎么办?” 心情愉快的欧阳说:“你们坐车,自行车我帮你骑回去!” 薛白感激地谢过欧阳,跟唤弟一起,坐进了赵书记的轿车疾驰而去。 欧阳推起薛白骑来的自行车,也随后追去。 轿车跟自行车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尽管欧阳玩命地蹬着车踏,可还是被赵书记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嘿嘿!唤弟昨夜抱我的劲头儿可真大,我那么挣都没挣出来。” 欧阳一边奋力蹬着车子,一边笑吟吟地回想跟唤弟的亲吻,昨晚的事情比自己估计的要好多了!虽然最后有些出乖露丑,好在粗心的唤弟并没有发觉。 他抬手摸摸受伤的肩膀,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呵……‘爱之深,责之切!’想不到唤弟竟然这么喜欢我。” 兴奋不已的欧阳使劲儿蹬着车子,不知不觉就到了柳沟河。“嘿嘿!过了桥就是康庄农场,进了康庄农场就可以看到先我而来的唤弟了!” 离河沿上坡还有老远,欧阳就开始卯足了劲儿发力,车子不失其所望顺利爬上了河沿,他松了一口气,虚虚捏着手刹,任车子顺坡而下滑上了石桥面。 一身轻松的欧阳目光往两边的河面上随意一扫,意外地发现桥右侧不远处,结了冰的河面上有一个人正在脱衣服。 欧阳捏捏手刹,放慢车速,再细看一眼,“呀!大冷天的,这人在光可鉴人的冰面上,脱得光溜溜的,这是要干嘛?” 第044章 战冰窟 “难道这个奇葩就是曹森他娘刚刚提到的“疯婆子”祝绣?啊呀,不好!”欧阳见那个脱光衣服的妇女手舞足蹈着向着冰面上的一个冰窟走去,以为她要自杀,急忙扔下手里的自行车,匆匆跑下河去。一上冰面,就狠狠摔了一跤,脚底的皮鞋太滑了,他急忙蹬掉皮鞋,一骨碌爬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日光下那个白晃眼的身体,赤着袜子底儿继续向前跑…… 此时,那个女人已经提脚把冰窟上面新结的一层薄冰轻轻跺碎了,她俯下身来,掬起冰窟里的河水往自己光溜溜的身上淋去…… 欧阳跑得离她近了,隐约听见她还哼哼着缠绵悱恻的戏词。他悄悄放慢速度,一边解羽绒服的扣子一边潜行,以免惊动了那个专心冬浴的女人。 “走一里,向后望,舍不得张郎家的大瓦房;走二里,向后望,舍不得张郎家里的好衣裳;走三里,向后望……前门走了郭丁香,后门进来了秋海棠……”那女人一边往身上洒水一边凄凄惨惨地唱着。 欧阳趁她站起来淋水的空儿,从后面拿羽绒服将她一下子包住搂紧在怀里。 那个女人挣扎了几下,突然高兴地喊“北平,肖北平你回来啦?” 见背后紧抱着自己的人不吭声,那个女人又开始挣扎:“北平,我知道是你,那年在棒子地里,你就是这样不声不响一下子把我抱住的……北平,我知道你爱干净,你看!我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的了!北平……” 欧阳捉住了祝绣,给自己捡了一个大麻烦。这傻子竟然把自己当成了她的前夫,他欲开口解释,又怕她发疯。不开口解释吧,你说他一个年轻小伙子,抱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妇女,这若是叫不知情的路人看见了,还不得把他当成流氓扭送派出所啊! 欧阳紧紧抱着挣扎不已的祝绣,开口不是,不开口也不是;松手不敢,不松手难堪,倒叫这个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左右犯了难。 二人僵持在冰面上时间不长,“疯婆子”祝绣又拼命抠挠着欧阳的手背尖叫起来:“啊!这不是北平的手,你他妈的根本就不是肖北平!你到底是谁?啊!放开老娘,你这个流氓!无赖!” 冰窟边的冰面上被祝绣淋上了河水,湿滑湿滑的,较量中,二人双双滑倒在地,“疯婆子”借机脱出欧阳的钳制,狠狠蹬了他一脚,也是欧阳倒霉,被祝绣一脚蹬进了冰窟。 这个方圆一米多的冰窟是农场人为冬闲垂钓故意开出来的,冰窟的茬口面厚约十几公分,足以承受一个魁梧男人的体重。被踢入冰窟的欧阳赶紧把住窟边厚厚的冰沿,刚想往上攀爬呢,祝绣站起来,兜头又给了他狠狠的一脚。 “流氓!有流氓!快抓流氓啊!”祝绣把欧阳的羽绒服胡乱穿在身上,高声嘶喊着,赤足跑走了。 “疯婆子”临走前的这一脚,再次把欧阳踩入冰窟,彻底没在了刺骨的水下,这下儿他连头发都湿透了。等他从水下重新浮上来时,对他行凶的祝绣已经跑到了河边。 倒霉的欧阳咬着咯咯碰撞的牙齿,浑身打着哆嗦爬上冰面。沿路捡起祝绣丢弃在冰面上的衣服鞋子,到河边穿上自己的皮鞋,夹紧胳膊,淋淋漓漓地转上桥面,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车子,打着寒噤把祝绣的衣物放进车前的置物筐里,抖抖索索骑上去,冒着寒风战战栗栗回到了唤弟家。 先他一步飞跑而去的祝绣,一路高喊着“抓流氓啊——”,鼓起羽绒“风帆”,赤足跑进了农场。 抱愧地守在曹森家的肖莹莹听到母亲的喊叫,看了一眼端坐对面的薛白阿姨,又扭头望望曹森紧闭的房间,站起来说了一声:“薛阿姨,呃,外面好像是我娘的声音,怕是又出了什么事,我得先去看看!” 看面色青白的薛白闻所未闻地一言不发,莹莹低下头轻轻退了出去。悄悄走出正房,这才拔腿快跑起来。 一出曹森家的大门,就见母亲祝绣披头散发,赤足光头,穿着一件肥大的男式羽绒服,下面裸露着两条白生生的小腿,风一样卷过来了。 “娘!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偷偷跑出去了?”肖莹莹嘴里责备着母亲,脚下急行,赶紧迎了上去,拉起祝绣冰凉的手就往家走。 祝绣打着“滴溜儿”不肯配合,她一边往后坐,一边使劲儿地喊:“莹莹,有流氓!快去抓啊!” 肖莹莹使劲拖着母亲道:“娘!你又瞎想,大白天的,哪里有流氓啊?你这是从哪儿弄了一件羽绒服穿上了?啊,你的手出血了?快回家再说,别冻着了——” “莹莹,真的有流氓!你爸爱干净,我就去东河里洗澡,哪曾想一下子就碰上流氓了!他从后面抱住我,抱得好紧好紧啊!我挠啊挠,使劲儿地挠他,他也不肯松手……” 肖莹莹头痛地叹了一口气,“一个‘流氓’曹森还昏迷不醒呢!不知道有哪个想做好事的‘雷锋’又被母亲打成‘流氓’了?不行!我得赶紧安抚下母亲,好去处理后事。唉!我娘啥时候能消停了就好了!” 肖莹莹带母亲回家,烧水给她泡澡,咱就不浪费笔墨多废话了。还是先上曹森家,看看唤弟打算用什么办法来叫醒那个昏睡的人才是第一要务。 唤弟随着薛白赶到曹森的房间,之前曹森的大姐和肖莹莹正坐在炕沿上各自垂泪。薛白狠狠剜了肖莹莹一眼没有说话,唤弟低低唤了两声“红玫姐!莹莹姐!” “哎!”曹红玫抹了一把眼泪,答应着跳下炕,急急道,“唤弟来了,太好了!你快来看看我大弟弟吧,这都迷糊了一天一夜了。他一向最听你的话,你叫叫他,说不定他就能醒过来了!” 肖莹莹先喊了薛白一句“阿姨”,然后才低低地答应唤弟一声“嗯”,看薛白不希答应她,赶紧垂着头站到门后,盯着脚上的鞋子,不敢再与见了她就一肚子气的薛白对视。 薛白重重地哼了一声,理也未理大年夜把儿子送进派出所的肖莹莹。 唤弟推开薛白的搀扶,上前细细打量炕头上那个高烧不醒的男孩子。不过一日未见,曹森火烧云的脸颊上添了几道新鲜的划痕,嘴唇干裂,昏睡中眉头也紧皱着…… 唤弟眼窝一热,模糊了曹森的面庞。 昔日的曹森总是阳光灿烂,黑红的健康脸膛,狮豹的敏捷体魄,小老虎似的一戳就蹦,虽然他总是不停地闯祸,而且几乎每次闯祸都会殃及自己,可她就是毫无理由地喜欢和他在一起。 肖莹莹偷偷拉拉曹红玫的手,怯怯地道:“红玫,咱先上东屋里坐会儿吧!” 红玫看看紧抿着嘴唇的唤弟,点点头儿,走之前又把气呼呼的薛白也拖了出去,并随手带上了房门。把这个空间单独留给了唤弟和曹森这一对昔日玩伴儿。 “曹森,你个死‘土匪’……”一语未完,唤弟的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狼狈的欧阳一走进文龙家,把屋里嘻嘻哈哈看电视的人全吓了一跳。 于傅氏赶紧问:“哎呀!出什么事了?” “娘!一会儿再问。”蔡晓说着,赶紧拉着瑟瑟发抖的欧阳走进西间她和文龙的房间,递给他一条干毛巾,嘱咐,“快脱下湿衣服,擦擦干,上炕头盖上被捂一捂,我这就烧热水给你泡泡澡除寒。” 蔡晓说完,合上门走进厨房忙去了。 欧阳“咝咝啦啦”地脱下湿衣服,擦干后钻进被窝,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 不一会儿工夫,蔡晓的水就烧得了,文龙开开门进来,给欧阳准备好热水和换洗衣服,什么也没问就走出去了。 欧阳拴上门,哆嗦着坐进大澡盘的热水里,长长吐了一口气。 在热水里足足泡了一刻钟,欧阳才渐渐还过阳来。他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的两个手背儿,疼得咧了咧嘴,“他妈的,今儿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欧阳拎起一侧的暖水瓶,又往盆里加注了一壶热水,在蒸汽氤氲中闭上漂亮的眼睛,默默感受着热水对自己身体的爱抚。 又过了一刻钟,觉得自己从外到里都泡热乎了,他才舒服地走出澡盆,穿上了文龙不太合体的衣服。 一见欧阳出来,外边的人急不可耐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欧阳苦笑一声,把冰上救人反被当成流氓踢落冰窟的事情一讲,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 “小伙子,你是不知道啊!那个‘疯婆子’极富杀伤力,就连身手了得的小曹森都被她撂倒了,到现在还躺在炕上没起来呢!我们今天还说起她,以后见了这个祝绣可要远远地躲开,免得被她误伤了。” 趁欧阳泡澡的空儿,蔡晓早已经去卫生室要来了消炎粉和药用纱布。在他和众人说话的时候,蔡晓就把药粉拿过来,给他均匀地撒到了伤口上,又用纱布把他两只伤痕累累的手仔细地包扎起来。 欧阳本来想说,“伤得不重,不用小题大做地包扎了。”后来一想,“不行!我得趁此良机吓唬吓唬唤弟。”想到这儿,他就微笑着任由蔡晓给他的两手厚厚裹缠起来了。 第045章 送红包 欧阳与大家说笑一番,见唤弟去看曹森久久没回来,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了。 他站起来对蔡晓说:“姐,那个祝阿姨丢在河面上的衣服我给捡回来了,在自行车的车筐里,麻烦你给她送回去吧!可别耽误了她用。” “好!”蔡晓答应着站起来,对赵书记说,“大哥,让文龙先陪你喝着茶,我去去就来!” “弟妹跟我不用客气,请自便!”赵书记笑着摆摆手。 欧阳紧跟着蔡晓出来,讨好地说:“姐,我用车载你去吧!正好把自行车也给曹森他娘送回家里去。” 蔡晓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欧阳,说:“稍等一下!我回屋穿件衣服。” 欧阳点点头儿,耐心等候着。 “走吧!”没多长时间,蔡晓就穿着簇新的羽绒服出来,招呼着欧阳一块儿出了当屋门。 欧阳先载着蔡晓去了祝绣家。 肖莹莹刚给她娘泡过热水澡,给她修剪着断指甲把她哄睡了,正打算出门,去了解一下母亲又弄出了什么“乌龙案”呢,蔡老师就跟一个高个子的青年走进了她家的小院。 一见蔡老师抱在怀里的东西,聪明的莹莹就知道“事主”找上门来了。 感谢着接过她娘的衣物,莹莹把造访者请进她的房间。 莹莹偷眼打量一下这个穿着滑稽的年轻人,只见他文静地站在蔡老师身侧,上身的新羽绒服袖子缺了不止二寸,下身的裤筒短了不下半拃,衣不符体此刻并不是她关注的重点,让莹莹担心的是他垂在身侧的手,两个手上都怵目惊心地缠上了厚厚的白纱布。 她暗叹一声,“俺娘又闯祸了!这要是农场的人还好办,都是熟人,人家吃点亏也不会认真跟我计较。可这个长相俊秀的年轻人可面生得紧,可别……”心思百转的莹莹看看蔡晓,暗暗祷告,“老天保佑,这人千万要是蔡老师的亲戚啊!蔡老师一向好说话,有她从中斡旋,这事也许就能轻轻揭过去了……” 莹莹本以为母亲的指肚流血了,谁想在给她小心清洗的时候,发现她娘除了右手中指断了一截坚硬的指甲外,竟然丝毫未受伤,就是指甲缝里塞满了血乎乎的肉泥,估计是母亲嘴里的那个“流氓”忍疼留下的吧! 看了看年轻人层层包裹的手,莹莹暗暗叹息,“绝对没错!这应该就是母亲嘴里一直嚷嚷着要抓起来的那个“流氓”了。” 自认对事实真相已经心知肚明了,莹莹心虚地低下头,看也不敢再看那个人一眼。 “蔡老师,过年好!”莹莹底气不足地招呼。 蔡晓和颜悦色地问:“莹莹,你娘怎么样了?” 莹莹垂头丧气地答:“泡过热水,刚刚睡了!” “哦,真难为你这个孩子了!”蔡晓叹息着,抬手摸了摸莹莹的发顶说,“前一阵子,因为唤弟的身体,我也焦头烂额,没心顾及其他,今天才听说你娘前些时日突然发了病,就想来看看你们母女。刚好今天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哦,这位呢,就是唤弟的临床医生欧阳。他从城里回来的时候,见你娘在东河的冰窟边洗澡,以为她想不开要干啥傻事呢,所以就伸了一把手,引起了你娘的误会……” “蔡老师,我明白,欧阳大哥肯定是好心,可我那个糊涂的娘却把他抓伤了,我感到非常抱歉!我……您看……” 看莹莹吞吞吐吐说得艰难,蔡晓微微一笑,接过话来:“莹莹,你娘是个病人,欧阳能体谅的,那事不许再提了!来——过年了,阿姨也给你添添岁,希望咱们农场的孝女莹莹越长越漂亮!” “老师,不!阿姨,我不能要!”莹莹不好意思地推托着。 “看你这孩子,几天不见面,就跟阿姨如此外道了!拿着,不然,阿姨可不高兴了!” “就是,我姐给你,你就拿着,‘长者赐,不可辞’嘛!”欧阳突然从旁发声,“我们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你们母女了。希望祝阿姨早日恢复健康!姐,咱走吧——” 蔡晓看看满脸急色的欧阳,回头嘱咐莹莹:“别出来了,好好陪陪你娘,她心里苦啊!” 莹莹目送二人离开,想想父亲绝情离开、母亲骤然精神错乱以后,邻里众人看她娘俩的异样眼光,还有天真的孩子们当面骂她娘的那些难听的话,再低头看看手里厚厚的红包,从辍学以来,一直在人前努力坚强的她终于流泪了。 鼻子酸酸地回到她娘的屋里,莹莹这才看到了静静躺在炕梢的羽绒服。收好蔡老师送给她的大红包,把这件崭新的男式羽绒服拉过来,莹莹展开看了看,衣服前襟和后背都湿了一点点,好在没沾泥也没刮破。 她找出电熨斗,接通了电源,准备给它烫干以后再还给人家。 莹莹用手小心地测试着熨斗的温度,不时地回头看看铺在炕上的羽绒服,又想起那个好心人身上小了好几个码的衣着,忍不住捂着嘴窃笑起来…… 蔡晓领着欧阳来到曹森家,给曹森娘交接了自行车。薛白热情地招呼他们屋里喝茶。 蔡晓看看身后的欧阳,犹豫一下,笑着进了薛白的房间。一番客气后各自落座,曹森的大姐沏上茶来,欧阳端起来微抿了一口,说:“曹森不是发高烧吗?我也是医生,可以过去看看他吗?” 薛白一听,马上站起来,高兴地说:“太好了!乍猛丁的,还没想起来,你就是唤弟的那个医生吧?她那么厉害的病你都能治好,肯定医术高明,快请!曹森在西间屋呢!我领你过去。” 欧阳放下杯子,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和曹森也是好哥们,阿姨不用跟我客气,你还是陪我姐喝茶吧!我一人过去就行了。” “那好!那好!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小森就拜托你了!谢谢啊!”听欧阳如此说,薛白又满面欢喜、感激不尽地坐下了。 欧阳如愿来到曹森紧闭的房门前,吐了一口气,抬手正要推门,就听里面唤弟哽咽道:“死土匪,俺知道你是故意吓唬俺的,你快醒醒啊!只要你好了,俺……” 担心唤弟胡乱许愿,欧阳急忙推门而入:“唤弟,曹森怎么样了?” 唤弟扭头一看来的是欧阳,猛然想起了昨夜的难堪,吓得她“咕咚”一声,把还没对曹森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低头避开欧阳探寻的目光,抽了一下鼻子,低声道:“打了退烧针也没管用,退了又烧,都昏迷一天一夜了。” 欧阳跳上炕,先探了探曹森的脉搏,又伸长手臂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着急地说:“这么烫,怕是有39c了,不能再在家里靠了,得赶紧上医院。” 唤弟急了,泪眼朦胧地抓紧欧阳的手问:“曹森不会烧成傻子吧?” 欧阳疼得咧了咧嘴,抽出手摸摸她的头,说:“别担心!我这就去跟薛阿姨说,正好你干爹的轿车还在这儿,赶紧送他去城里的医院诊治,应该不要紧!” 欧阳从炕上一跃而下,回东屋跟薛白说了送曹森去医院的话,薛白惊疑地道:“就是个感冒发烧,还用上医院?这新正大月的,好说不好听啊!” 欧阳急道:“持续高烧能烧坏脑子,这是其一;二呢,我怀疑曹森不是普通感冒引起的简单发烧,有可能是有其他毛病。” “其他——毛病?”薛白一听,脸色骤然变了,“欧阳医生,你跟我交个实底儿,小森到底是什么病?” 欧阳寻思一霎儿,问:“最近,曹森有没有受伤?” “有!有!年五更里,后脑勺挨了肖莹莹一棍,还叫她那个疯子娘挠了一爪子,在这边腮上。”薛白摸着自己的右脸急忙回答。 “再往前呢?”欧阳又问,“有没有被兔子、狗、猫之类的动物挠过啊?” “兔子?狗?猫?最近都没有啊!”薛白皱紧眉头努力回忆着。 曹红玫推了他娘一把提醒道:“娘,我大弟前几天叫老鼠咬过手指头,你忘了?还是木子对你说的。” “有这事?小木——曹木!”薛白扬声高喊起来。 “娘!别喊了,早上你刚走,我爹就接了一个长途电话,好像是我爷奶那边打来的。他回来什么也没说,铁青着一张脸翻箱倒柜的……后来就带着林子和木子匆匆走了,说是回青岛给我爷奶他们拜年去了!” 薛白一愣儿,突然大哭起来:“哎呀!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我叫他在家里好生看着儿子,他光想着他老子娘,自己儿子的死活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娘,我爹回去看看我爷奶怎么了?家里不是还有我嘛!”红玫劝了母亲一句,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会儿,咱还是先说说大弟的病吧!欧阳——呃,大哥,我大弟从北京回来,就跟我娘置气不吃饭。我娘没法子了,只好把饭给他端到炕上,琢磨着他饿急眼了,自己也就吃了。谁知道,我弟没吃,倒是招来了一个老耗子。就前几天,老耗子来偷食,被我大弟一把扑住了,拎着尾巴还没怎么着它呢,就被它咬了一口。哦,那老耗子本事大着呢,倒吊着尾巴竟然还能反扑上来咬了我弟的手指头,不过这事早就过去有五、六天了。我弟之前也一直好好的,他是从昨天上午才开始发烧的,应该不管那耗子啥事吧?” 第046章 出手 欧阳严肃起来:“什么?确定是被老鼠咬了?真过去五、六天了?那当时有没有做过消毒类的处理?” 红玫刚点点头,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咹?针鼻儿大个眼眼儿,还用着消毒了?” 欧阳解释道:“人若不幸感染了鼠疫,当天就发作的病例也不是没有,可大多数病人,还是会在三、五天以后才发病。我看曹森面色潮红,舌绛,持续高烧还伴随昏迷,呼吸和脉搏也都有明显加快,这些症状都符合‘鼠疫’或‘鼠血热’之类的疾病。建议你们赶紧送大医院医治,否则也许会有生命危险!” “‘鼠血热’?那是啥病?还有,‘鼠疫’会死人吗?”薛白颤抖起来,“他爹也不在家,叫我一个妇道人家可咋办啊?” 欧阳拦住曹森娘歇斯底里的发作,劝慰道:“薛阿姨,你先别急!我说的也只是疑似‘鼠疫’或‘鼠血热’。不过,时间就是生命!你若是同意的话,我这就去请赵书记开车送曹森去医院!” 薛白哆嗦着手,指着门口道:“好!好!你快去吧!”又转身吩咐长女,“那个,红玫啊,你快去帮娘——哦,打开我屋里西墙角的那个柜子,把柜底儿的手绢包找出来,再……” 听了薛白的话,欧阳掉头跑了,红玫站着没动。 “咋了?红玫,你磨蹭什么呢!怎么还不快去?哎呀,你这丫头,你倒是快去呀!”薛白跺着脚催促道。 红玫低下头,怯生生地嘟囔:“娘,你的手绢包让我爹拿走了!” 薛白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着闺女的话:“我的手绢包让你爹拿走了?拿哪儿去了?” “啊?拿走了!啥?他把钱全拿走了?”似乎才反应过来的薛白瞪圆了牛眼,几乎离地跳起来,她一屁股坐到杌子上,双手一拍大腿就哭骂起来,“哎呀,我的天老爷唻,这个挨千刀的,他就是只遭瘟的老耗子呀,动不动就往他那个该死的娘家盗,他那个娘家,就是一个咋也填不满的无底洞啊!哎呀,这可咋办?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我的天唻,真是没法活了……” 一边的蔡晓皱着眉头上前,拉住薛白不停拍打自己大腿的双手,道:“行了,行了,弟妹,新正大月的,你就先别哭嚎了!缺钱不要紧,我先帮你垫上。咱还是先送孩子去医院看病吧!这样啊,你和红玫给曹森准备一下要带的生活用品,我回家取钱去!”跟薛白说完,蔡晓又转身对着曹森的房间叫,“唤弟,快出来吧!小森马上要去医院了,让你薛阿姨赶紧给他收拾一下身上的穿戴。你的腿脚不方便,就别再待在这儿碍事了,赶紧跟我回家!” 蔡晓喊出泪汪汪的唤弟,毫不客气地拖着一步三回头的女儿回家去了。 蔡晓母女走了好一会儿,傻愣愣的薛白才慌里慌张地跳起来,从东屋跑到西屋,又从西屋跑回东屋,翻翻这儿,掀掀那儿,脑子浆糊一片,一时也不知道该收拾什么好了。 倒是红玫看上去还比较镇静,她先装起曹森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物,又拿上暖壶和餐具,想了想,回屋又翻出自己藏起的私房钱揣在口袋里,用手按了按,穿好出门的外衣,抬头一看,她娘上蹿下跳地里外瞎忙活,一会儿碰倒个凳子,一会儿砸碎个杯子,手忙脚乱地,啥啥也没弄好。 “唉!”红玫叹了一口气,拦住风风火火的薛白道,“娘,不用你忙活外面的事了,该带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听,车来了,你先上炕,帮我给大弟穿上大衣吧!” …… 其实,豁达的蔡晓从来都没要求唤弟将来“出息”(成长)得多么完美,她只希望闺女的一生能够健康快乐! 她培养孩子有自己独到的一套方针:在唤弟年幼时,她给予的是无微不至的照顾;在唤弟懂事后,她又采取给孩子自由的政策——也就是邻舍所不齿的“放养”。所以,等到唤弟和曹森试探着开始交往时,洞如观火的蔡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鼓励或者反对的话。 在娴静外表的掩盖下,她骨子里依然崇尚魏晋风流。她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不倚短墙,怎知春色之美?不登峰顶,怎知高处之寒? 说得简单点,蔡晓就是希望闺女能披荆斩棘,凭一己之力,在这个美与丑共存的世界上,勇敢地闯出一条属于唤弟自己的路。 前几天在闺女所住的医院里,薛白拉下脸来,胁迫长子离开唤弟,甚至不惜与她不辞而别,蔡晓没有见怪。她觉得但凡世人,就有私心,为了儿女的幸福,曹森娘的行为有情可原。可今天,在看到她的这番过激行止后,一向理性的蔡晓推翻了她自己给自己立下的规矩,对闺女的终身大事不再放任。她,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在蔡晓看来,曹森娘毫无掌控个人情绪的能力。尤其是在问题或者矛盾出现的瞬间,她过于偏激、勃然易怒的性格弱点展露无遗,甚至在外人面前也不懂得收敛半分。可想而知,有她存在的家庭肯定时常硝烟弥漫。 心有余悸的蔡晓苦笑着摇摇头,薛白那任意撒泼、不知忍耐、毫无素养的泼妇形象,跟自己婆婆的过去简直太像了! 回想当年,自己一时冲动,在对文龙家庭成员的品性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就仓促地嫁给了他。(当然,那时她也是受家庭之累,不得不匆匆完婚。) 婚前,她不也天真地想着,“只要男人真心疼爱我,其它都是浮云,算不了什么的!” 可结果怎样? 自己处处退让,婆婆和大姑子却步步紧逼。 十多年来,她日日防备处心积虑的大姑子的使坏,天天面对“听风就是雨”的偏心婆婆的指桑骂槐,年复一年,几乎让她心力交瘁、精神崩溃。 要不是机灵的女儿掺和进来胡搅蛮缠,导致最终的结果发生了逆天翻转,说不定自己跟文龙这对真心相爱的人,现在早已“劳燕分飞各西东”了呢! 虽说善于挑拨他们婆媳关系的大姑子与他们家早就断了来往,婆婆也痛改前非,不再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蔡晓的际遇已经大有好转。可午夜梦回,过去遭遇的那一幕幕伤心往事依然会历历眼前,常常吓出她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试想,深受不良婆婆欺压过的蔡晓怎么能让唯一的女儿再进入那样一种家庭,在那样一个恐龙婆婆手底下苦苦讨生活呢! 是的,曹森对唤弟一心一意,那是真好!可他再好,还能好过文龙对自己?亲情面前,文龙为了守护自己耗费了多少心力?这点,相信只有她这个文龙的枕边人最为清楚。 看看文龙,满脸沧桑,才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倒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蔡晓看看泪水涟涟的女儿,直截了当地劝道:“曹森再好,现在也与你没有了关系。不用说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相亲对象,就算没有,可从他跟随他娘离你而去的那天起,你就不应该再为他流泪了。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记住,我蔡晓的女儿是最优秀的,她不是别人说要就能要,说丢就能丢的!这点,我跟你爹也绝对不会允许!” 唤弟抬起头,泪眼痴痴地望着母亲,这样严肃的娘亲她还有点不适应。与母亲对视了半晌儿,唤弟终于抹了把脸,抽抽鼻子,貌似坚强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点多钟,欧阳和赵书记回来了。 正心不在焉看春晚重播的唤弟慌忙丢了一个眼色,引着欧阳去了没人的西间屋。 望望唤弟着急的脸色,欧阳不等她问就笑笑回答:“曹森没事儿,就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医生说挂几天点滴就好了!”末了,揉揉唤弟的头发,他又加了一句,“别担心,曹森的对象已经赶去照顾他了。” 唤弟神色一暗,垂目嘟囔:“俺又没问曹森,谁要你说那么多的?既然他没事,那你们怎么才回来啊?” 欧阳轻笑出声:“呵呵,那我可就当你是关心我和你干爹喽!哎哟——”被唤弟在胳膊上狠拧了一把后,欧阳又乐呵呵地耐心解释,“一圈检查做下来,还要等化验结果,确诊后就下午一点半了。看看曹森没事,我又跟赵书记回家换了换衣服,然后吃了一顿迟到的午餐,这才赶紧窜回来,好跟你如实汇报曹森的情况啊!” 唤弟嗤道:“谁稀罕你汇报了?大中午的,你换的什么衣服?撒谎掉皮,贫嘴贫舌的,一听你就不是个好人!咦,你的两只手怎么包起来了?” 欧阳举高缠满纱布的两手,哂笑道:“不简单啊!你总算注意到我了。不包起来不行啊!还不是学雷锋受了重伤了吗?” “咦,你跑哪儿学雷锋去了?俺怎么不知道呢!” 欧阳委屈地一噘嘴:“你眼里只有那个谁,啥时候关心过我了?” “唷,看把你委屈的,来,快报告一下你学雷锋做好事的光荣事迹,让俺也好好接受接受党的再教育。”唤弟故意撇撇嘴儿,颇为不屑地说。 欧阳偷偷看看唤弟由“阴”逐渐“转晴”的脸色,轻轻舒了一口气。 还没等他继续刚才的话题呢,唤弟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诡异一笑,问欧阳:“对了!有件事正要请教你,上午肖莹莹送来了你的羽绒服,还叠得板板整整的,这事儿,你打谱儿怎么解释?” 取钢钉 李有良老汉这次北京之行,不仅看了天安门城楼,还排队参观了毛主席纪念堂。 李老汉满怀激动地走进了位于北京天安门广场南端的那座正方形的宏伟大厦。 在悬挂祖国山河巨型绒绣的北大厅里,见识了主席高大的汉白玉雕像,然后又随着人流到了瞻仰厅,瞻仰了伟大主席的遗容:毛主席身着灰色中山装,覆盖中国共产党党旗,安详地静卧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棺里。 李老汉终于圆了他的生平之梦,可谓心满意足。 当然美中也有一点不足,就是李老汉满含热泪依依不舍地跨出南大厅出口时,光顾着回头深情仰望了,没注意到脚下,不知被谁的脚绊了一下,重重摔倒了,慌急中,老汉试图用手臂支撑一下身体,结果把右前臂的尺骨和桡骨双双折断了。 在北京的大医院做了“钢板内固定”手术后才七天,老汉就嚷嚷着要回家。 稀罕夫妇拗不过老爷子,只好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临行时,主治医生嘱咐了老汉一些饮食休息等等注意事项,要他们一年后再回来取钢板。 忽忽一年将到,李老汉上街闲逛时去了镇上的一家小医院。 他与医院的骨科医师熟识,寒暄两句,直接问:“我这胳膊上打了两块钢板,你们这儿能取吗?” 医师点点头:“当然能了!” 老汉高兴地一伸胳膊:“那好!麻烦你给我取出来吧!” 这医生也是个鲁莽的痛快人,不假思索就应承下来了。 拍片之后,马上把老汉推进了手术室。 等老汉的全麻生效,那熟人医生立即动手,锋利的刀子划开皮肉,顺利找到了钢板上的钢钉。 一个助手扳开老汉胳膊上血糊糊的刀口,另一个助手急忙给他递过拆钉扳手,那医生拿过来一试,“哎哟,不配套,换一个!” 再换依然不合适。 后来,满头大汗的助手把他们医院的扳手全都搬来了,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内六角扳手。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李老汉的麻药劲儿过去了,睁眼一开,右前臂的皮肉大大开裂着,围在他身边的医生和助手都大汗淋漓、一筹莫展。老汉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熟人医生说:“哎呀老哥,坏事了!我们医院的扳手跟给你做手术的医院里用的钢钉不配套,这没法起钉啊!要不,我再给你缝上,你老还是回当初给你动手术的医院去取吧!” 老汉嗨了一声:“我当啥事?不就是扳手不配套吗?来的时候我看见你们医院边上就有一个修理摩托车的,你们上他那儿借一把来不就成了?” 助手们互相看了一眼:“这也行?” 医生道:“怎么不行?快去,顺便把那修车的也一块请来!” 不长时间,修车的来了,医生说:“拧开钢钉,今天的手术费就归你了!你行吗?” 修车的小伙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成!” 那小子探头看了眼老汉胳膊里的钢钉,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内六角扳手,递给医生。 医生没接,摆摆头示意助手拿去消毒。 修车的小子以为医生要他动手呢,二话不说,走上前去,三下两除二,不到半分钟,就把四个钢钉全破开了。 李老汉的钢板被成功取下来了。 他逢人就得意地说:“我这个取钢板手术,是一个修摩托车的小伙子做的,统共就了两块钱!哈哈哈……” 第047章 养儿有啥用? 欧阳一愣:“谁是肖莹莹?” 看唤弟揶揄地点着头笑而不答,欧阳又恍然大悟道:“噢,你说的是不是祝绣的闺女啊?” 唤弟拍拍欧阳的肩头:“吆嗬,兄台不可小视啊!这才来了多长时间,农场的情况摸得挺彻底的嘛!”齐挑双手大拇指,唤弟继续赞道,“行!哥们有眼光,肖莹莹可是俺们康庄片儿公认的一朵鲜!嘿嘿,本来呢,俺还打谱儿给你引见引见,现在看来,根本就用不到俺来操心了。呵呵……” 欧阳看唤弟轻笑起来,忍不住开始逗她:“唉?你还真别说,那个疯婆子倒是养了一个好闺女,那身段,那模样,还有那气质,比你可强老多了!就是可惜了了,人家不一定能看上我。” “唉——”欧阳说完又重重一叹,然后偷偷留意唤弟的反应。 只见唤弟一撇嘴儿,不屑地道:“哼!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曹森是,你也是!” 欧阳举着双手抗议道:“曹森离了你立马相上了别人,确实不是什么值得你宝贝的好东西!不过,我可没做过啥对不起你的事啊!你怎么能一棍子打下来,连我也捎上呀。这不公平!” 唤弟面色一暗:“昨儿夜里你还在跟俺死缠,今儿一早儿就跑去同肖莹莹私相授受,暮楚朝秦,你还觉得你是个好东西?” 看唤弟神情低落,欧阳暗暗高兴,“这傻丫头,该不是吃我和肖莹莹的醋了吧?那我还真得感谢那个疯婆子。哈哈……” 欧阳心底窃喜,面上却做出一副委屈受伤的表情,申诉道:“饭可以随便吃,话可不能随便讲啊!我什么时候跟你嘴里的那个莹莹私相授受了?冤枉了我不要紧,你要是冤枉了人家冰清玉洁的小姑娘,罪过可就大喽!” “嘁!莹莹莹莹叫得那么亲,羽绒服都给人披上了,还没私相授受,谁信呢!” “那羽绒服我可没披到莹莹,不,没披到肖莹莹身上,我是给她娘了。其实,也不是我给的她娘,是她娘自己穿回家的。算了,这事儿越解释越乱,没法跟你讲明白……” 唤弟不待欧阳说完,就气笑了:“这世上哪有讲不明白的事?只看你想不想讲明白了!” 欧阳耸耸肩:“我还不知道你,不管我怎么解释,你都会借题发挥!” “俺怎么解题发挥了?你来给俺讲清楚!”唤弟不依不饶。 欧阳似乎觉得无话可讲了,就可怜巴巴地摇摇头:“no!我投降!小唤弟说什么都是对的!你要骂,我就听着,你要打,我就受着。”他说着把头往唤弟眼前一送,“来吧——今儿,我就把这一百来斤交给你了,怎么出气你怎么来,千万别给我客气!” 唤弟本来只是欲借莹莹送衣一事,戏谑欧阳两句,籍此转开关于曹森相亲的话题。没想到你来我往,话赶话激战下来,二人围绕着莹莹和欧阳这个新开辟的话题竟然越说越远,倒真像一场发生在情人之间的当面问责了。 “去你的,离俺远着点!”这会儿看乐在其中的欧阳故态复萌又放起赖来,唤弟忍不住抬手,嫌弃地推了他一把。 欧阳一脸憋屈地抬起头:“这是你家,你说我一个外县人,乍到了你们这儿,又是人生地不熟的。请问唤弟,你究竟要把我一个重伤员撵去哪里啊?” 唤弟看欧阳在她面前唱念做打,不停地打着悲情牌讨她欢心,突然就心软了。 她轻轻捧起欧阳的一只手问:“还疼吗?” 猛然听到唤弟的关问,受宠若惊的欧阳两眼放光:“有一点儿……” 此刻,唤弟尚不知,拜欧阳的乌鸦嘴所赐,让她一直放不下的曹森还真是得了“鼠血热”。 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鼠血热”可是一种要人命的病。曹森住进这间病房的第二天,他的临床,一个不到五十岁的高大男人,就因为染上此病,最终无声无息地“走”了。 运尸车进来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妻子伏在他的身上哭得肝肠寸断,凄惨的哭声差点吓死曹森的众多陪床。 薛白坐在地上嚎啕,红玫趴在床头呜咽,秀娟姑娘立在昏迷不醒的曹森身边抽泣。大概是三个女人为了同一个男人一齐放声,其悱恻悲声惊醒了迷迷糊糊的上帝,他怜悯地抬了抬胳膊,大手一挥,放曹森还了阳。 “娘!我饿了!”曹森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吃的,这可把薛白乐坏了。 她止住慈母泪,急忙从地上站起了,几乎贴到曹森脸上问:“小森,你醒了?想吃什么?娘这就去买!” “娘,我没事了,就是肚子饿。什么吃的也中!快点就行!”曹森有气无力地回答。 “婶子,我腿快,让我去吧!”秀娟擦擦眼泪,抢着向外跑。 “秀娟等等,婶给你钱!” “不用了,我这儿还有!”秀娟嘴里答着话,脚下马不停蹄地跑走了。 “娘,她怎么也来了?我俩的事儿不是让你给她说明白了吗?”曹森不高兴地抱怨薛白。 “大弟,这事儿自有咱娘来解决,你只管安心养病就好!”红玫看了不知所以的娘亲一眼,立刻替她回答。 薛白避开曹森的目光,扭头向门口望去,惊讶地发现她昨天打电话去催的男人回来了,此刻正站在门旁望着儿子。 薛白两眼冒火,三两步冲了过去,劈手抓住“小曹军”的衣袖,当胸擂了他一拳,咬牙切齿地问:“你还知道回来啊!我的钱呢?” “小曹军”看看病床上的儿子,反驳道:“你就知道钱!除了要钱你还知道什么?” 此时的薛白被丈夫的顽固不冥气得有些歇斯底里了,她浑身发抖地骂开了:“你这个小偷,是不是又把钱偷给你那个老不死的娘了?说呀!杀千刀的,要不是唤弟她娘给咱儿子垫上医药费,咱小森就没了!没了!” “小曹军”突然摔开薛白的钳制喊道:“没了就没了,少个无用的儿子有啥了不起?” 他这一发威,别人都没了声音,只剩“小曹军”一个人还在悲愤地喊:“养活儿子有啥用?我爸我妈就我一个儿子,他们不舍得吃,不舍得喝,好不容易伺候着我长大了,结婚了,娶上媳妇了,可他们沾我什么光了?” “他们……” 薛白刚要开口,“小曹军”怒道:“闭嘴!我还没说完呢!” “还记得你怀咱家老大的时候吗?我妈晕了四、五个时辰的汽车,大老远远地赶来照顾你。你倒好,这也不是,那也不对,一会儿嫌弃我妈这个,一会儿埋怨我妈那个。搞得我妈深夜里都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了!她偷偷跟我说,‘现在的儿媳妇可真难伺候啊!’ 结果你娘来了,她做什么,你都说好,还当着我妈的面,弄得我妈那个尴尬啊!我夹杂在你们中间,也里里外外的不是人。我妈想想也觉得没意思,伤心了几天,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回去了。唉! 再后来,你跟我来了农场。我爸不放心来看看咱们,他跟你说话,你总是爱答不理,饭菜也只是随随便便地应付着。 我私下劝你,‘他娘,咱爸也不经常来,你也买点鱼啊肉的,给他做两样儿好吃的,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结果呢?你嘴上答应的怪好,可一点也没落实到实处,我爸在咱家天天都吃剩菜剩饭。你把菜炒得要么太咸,要么太辣,你说我爸一个高血压患者,他能吃那些个菜吗? 可轮到你爹娘来,你又不一样了。爹长娘短的叫得那么亲热,我怎么就没见你对我爸妈那么热情过呢?还有,你爹娘他们来咱家住的时候,你天天鱼呀肉啊,变着样儿做好吃的伺候他们,怎么不见你叫他俩吃剩饭剩菜呢? 难怪我这次回家,我爸妈躺在病床上一齐骂我,‘造孽呀,我养个儿子有啥用啊?还不如我这闺女贴心呢!幸亏我们还有个女儿照顾,不然死了也没人知道……” “小曹军”愤愤的,似乎还要再说,一回头,见秀娟姑娘手捧一大海碗打卤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僵立在他身后,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 秀娟低声唤了一句“叔”,绕过他身边来到病床前,把热气腾腾的面捧给了曹森。 饥肠辘辘的曹森看了他爹铁青的脸一眼,接过面条,唏哩呼噜,连吃带喝吞了下去。 秀娟看曹森吃得狼吞虎咽,问道:“是不是不够呀?要不我再去买一碗?” 曹森看了看秀娟,点点头没说话。 秀娟见曹森终于回应她了,高兴地捧起大碗,又匆匆跑出去了。 见秀娟出去了,红玫小心翼翼地问“小曹军”:“爹,我爷奶都住院了?得了什么病?” “小曹军”气哼哼地答:“煤气中毒!”他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怒不可遏地说,“每次我要回家,你娘都找借口拦着,她就怕我往家里拿钱!这回儿,要不是你小姑不放心,正月里跑回娘家看了看,你爷爷奶奶早就没了!红玫,你来说说,你爷奶养活我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啊?” “爹!”红玫叫了一声爹,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 再扭头望望她娘,只见薛白像被掐住咽喉的傻子一样,张圆了嘴巴,直直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面沉如水的丈夫,一会儿又望望病床上刚刚苏醒的儿子,老半天才直愣愣地重复了一句:“是啊,养儿有啥用?” 百里送炉包 莫言大师曾做过一首赞美高密特吃的打油诗,“韭菜炉包肥肉丁,白面烙饼卷大葱。再加一碟豆瓣酱,想不快乐都不中。” 该诗中提到的炉包在高密是很有名的小吃,尤其是玉波和林三。他们两家的炉包特别好吃,那在高密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今天周日,孩子的伯伯和姑姑们携各自的儿孙辈来家里探望俺87岁的老公公。 男女老少十几口子人齐聚悠人家,吃过午饭,逛过南湖植物园,兴尽的亲戚们陆续告别。 送走亲戚后,又要开车送返校的儿子去车站。 路上,儿子突然对我说:“妈妈,我想请舍友们吃一顿高密炉包!” 儿子要请客,我当然举双手赞同了。 低头看看,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得,赶紧陪儿子订购炉包去吧!” 先到了林三,一看,“呀!”林三还没开门呢,门外就已经有三五个闲人在排队等候了。 俺马上把车调头,去了玉波,结果那儿比林三也好不了多少。 “算了,人家能等,咱也等吧!” 于是,我耐心等到玉波的店员来打开店门,赶紧问了一句:“何时能出炉?” 笑意盈盈的店员殷勤地答:“半个时辰以后!” 我一想,“从拌馅到出炉半个时辰,也够麻利的了。咱就别罗唣了,等吧!” 想到这儿,我就请服务员登记:“一炉韭菜猪肉馅的,打包带走!” 服务员熟练地敲着键盘:“一炉炉包35个,一块五一个,总共五十二块五,零头不要了,收您一百,找您四十八,请收好找您的钱。请坐!请稍候,您订的炉包马上就好!” 点点头回到座位上,儿子已经捉空儿逛超市去了。闲着无聊,我找出车里的一本《不屈的红高粱》翻看着打发时间。 刚到半个时辰,服务员给我拎来两方便袋热气腾腾的炉包,他把东西放在我面前的餐桌上,说道:“您的炉包好了,要吃最好趁热,不然口感就会大打折扣。” 我点点头,决定亲自给儿子的舍友去送炉包。 说送咱就送,我对踩着时间回来的儿子说:“上车,为了不堕咱高密炉包的响亮名头,妈妈决定亲自给你的舍友们送货去!” 下午五点半,我开启卫星导航,从高密玉波炉包店出发,同儿子一道向百公里外的青岛**大学出发了。 日暮将临时,我们驶上高速,经过蔡晓的娘家胶州,路过悠人三嫂的娘家即墨,穿越五彩缤纷的流亭天桥,晚上七点,我们进入了雨色微蒙的崂山区,名闻遐迩的高密炉包顺利抵达儿子的宿舍楼前。 遗憾的是,看宿舍大门的大妈对工作特别认真!她坚决贯彻“男生宿舍,女生止步”的方针,所以,此时不幸身为女人的我根本进不了儿子的宿舍,因此也就无缘亲见儿子天南海北的舍友见到高密炉包时的迥异态度了。 “唉!” 我叹了一口气,调出google导航,辞别儿子,又用了一个半小时,这才返回高密。 一上楼,先给儿子去电告知,“妈妈已平安到家!”然后匆匆下厨,洗手准备今夜迟到的晚饭。 耳听着餐桌前公公的不满唠叨,迅速陪老人吃罢这顿可称夜宵的晚餐。 看公公回了自己的房间,我顾不得收拾碗碟狼藉的餐桌,就赶快打开电脑,急急登陆到,粗粗记录下这段文字。 之后才发现,电脑显示器右下角,今日的时间已经早过了23点。 “哎呀呀!”看来悠人今天的vip章节又要断更了! 亲爱的朋友们,对不起了!俺今夜困乏,实在没有精力一一回访鼎力支持我的众位大人了!敬请原谅!嘿嘿,晚安,您那! 第048章 火山喷发 小曹军没有再跟老婆嚷嚷,他行到曹森跟前,向上拉拉几乎垂到地面的被子,含着泪说:“小森,你是咱家的长子,是顶梁柱,以后家里就要靠你了,你不要再动不动就耍孩子脾气了。你爷爷奶奶都刚出重症监护室,虽说我让林子和木子留在你爷奶那儿陪床,可他俩都是没定性的耍孩子,爹实在不放心。看你狼吐虎咽的这个吃头,身体也应该没什么事了,那我还是回去照顾你爷奶吧!” 薛白一听丈夫马上还要回返青岛,心里立刻又不平衡了。不等儿子搭话,她就骂骂咧咧地开口了:“屌肏的小曹军,你个死没良心的,儿子得了这么要命的病,你来看一眼,撂下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拍拍屁股就想走啊!小森到底是不是你儿子?” 小曹军扭头怒视老婆:“小森当然是我儿子,可我还是我爸妈的儿子呢!俩老人现在都生病用人了,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回去照顾谁来照顾?” “那边不是还有他小姑吗?”薛白弱弱地说。 “他小姑的孩子才半岁呢!她哪能脱离得开?对!也是,这些你怎么能知道呢!”小曹军苦笑道,“你光记挂着你娘家那边的事,我爸我妈那头你什么时候上过心?” 薛白被丈夫的一番数落弄得恼羞成怒:“我不记挂我娘家行吗?”她在丈夫眼前比出四根指头,“我养了这么些个孩子,连小月子算上,我娘一共给我伺候了六个月子,四个孩子也全是他姥娘一把屎一把尿地帮我拉拔大的,在咱们这个家里,我娘就是最大的功臣!你妈呢?除了跟咱们伸手要钱、要东西,她又为咱付出过什么?” “不给你伺候月子能怨我妈吗?你事事那么多,除了你娘,谁又能伺候得了你?我爸妈生养了我,就是不给你伺候月子、没给咱看孩子,我也应该赡养他们!”小曹军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还要去撵汽车,没空儿同你瞎叨叨。红玫,照顾好你大弟,爹走了!” 见丈夫拔腿要走,薛白更急眼了,她一把攀住了小曹军的胳膊,冷着脸道:“说什么你也要走,对吧?成,你去跟你爹娘过吧!不过,走之前你得把咱家存的钱给我留下!” 小曹军一摔胳膊:“起开!哪儿还有钱?实话告诉你,那钱我已经给我爸妈交住院费了。你爱咋的就咋的吧!” “3700多块呢,你一下子全光了?那小森的住院费怎么办?家里的日常开支又怎么办?”薛白犹不置信地追问。 “没钱去找你的哥哥们要啊!他们过去不都借过咱家的钱吗?我记得你大哥给你两个侄子盖房,两次共借了咱一千五,前年还了七百,应该还欠咱八、九百,你二哥——他也得借了六七百吧?还有你……” 小曹军还没说完,薛白就疯了似的,一爪子抓到了他的脸上:“肏恁血娘!你个没人性的瘪犊子,当年你顶着资本家狼崽子的“大帽子”,光腚光地下放到俺们薛家屯,我哥哥们帮衬了咱们多少,你这死没良心的王八蛋,不知道感恩,还掉过头来掰他们,我瞎了眼才会看上你这个没长人肠子的畜生!我肏恁……” “咵!”薛白还没来得及骂出后面的那个“娘”字来,一记清脆的耳光就狠狠地扇在了她的左脸上。 “爹!别打我娘!”红玫惊恐地喊着,跑过去,死死拉住了气得脸色煞白的曹军又要举起的右手。 薛白没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小曹军竟敢对自己动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脸颊疼。她涣散着失神的目光,无意识地在被打的腮帮子上抹了一把,破口大骂着:“恁娘个屄的,老娘跟你拼了……”红着眼睛疯扑上来,一把拖过丈夫的另一只手,凶猛地咬了下去。 “哎呀!你这只疯狗!松口,快松口!”小曹军听见媳妇没来由地咒骂他母亲,隐忍了二十多年的暴脾气突然遏制不住了。他甩脱女儿的拉扯,腾出的右手紧握成拳,对着妻子的后脑勺重重砸了下去…… “爹!”紧抓床单冷眼旁观父母争吵的曹森,当然不会看着父亲重伤母亲,他忍着剧烈的头痛,从病床上抢下来,想要截住小曹军即将落在母亲头上的拳头。不想头脑发胀,脚底虚浮,被缠住右腿的被子绊了一下,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扑通一声,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了。 尽管如此,曹森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他用自己的鲜血成功制止了父母的死磕。 见一向生龙活虎的儿子竟然虚弱到连路都走不稳了,扭成一团的夫妇二人也急眼了。愤怒的曹军撤了拳,癫狂的薛白也松了口。二人不约而同地丢开对方,踉跄着向他们爱情的结晶跑来。 被老鼠咬了一口的曹森,因病毒感染导致血压偏低,头重脚轻,抢在地上撞破了头,薛白和曹军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的时候,只见他的鲜血流了满脸。 小曹军大声催促闺女:“红玫,别愣着,赶快去找大夫呀!” 惊慌失措的红玫依照爹爹的吩咐,跑着去喊医生了。 看闺女跑走了,曹军心痛地伸手去给儿子擦血,薛白突然叫道:“快看!你手上的血跟小森脸上的血不是一个颜色。” 小曹军闻言看了看,果然如薛白所言,自己的血呈暗红色,而小森的血却是鲜红鲜红的。 曹森感觉眼前再次一阵阵发晕,就在父母的帮助下,又重新躺回了床上。 当值医生跟红玫跑过来看了看曹森的情况,沉思了一会儿,才斟酌着言词谨慎地说:“病人的某些症状类似‘出血热’,咱医院目前的条件有限,我看你们还是尽快转院吧!青岛那边的医院就有治疗这种疾病的经验,建议你们转到那儿治疗吧!” 医生把曹军叫出病房又嘱咐道:“假如病人真的是‘流行性出血热’,那可就麻烦了!‘出血热’是危害极大的传染病,这种病不仅能传染健康人,而且它的病死率还是蛮高的。你要有思想准备,不要留这么多人陪护了,陪床人员一定要注意卫生,小心被感染。” 秀娟姑娘买饭回来,刚好听到了医生和小曹军的谈话。 第049章 进京 对曹森痴心一片的秀娟姑娘略停了停脚步,张张嘴,眨眨眼,欲言又止。她听见曹森的父亲紧张地问:“医生,‘出血热’是不是鼠疫啊?” 医生回答:“‘出血热’不是鼠疫,而是一种以老鼠为传播途径,由病毒所导致的急性传染病。它的全称是流行性出血热,国际上也称其为肾综合症出血热。” 曹森爹喃喃着:“好没生生的,这孩子怎么会得上这种古怪病呢?” 医生道:“得这种病也不稀奇,现在的季节刚好是‘出血热’病的高发期。” “‘出血热’高发期?” 医生看曹军还是一脸的茫然,又耐心解释道,“一到秋季,地里的粮食都收获归仓了,大田里的小动物没有了充饥的食物。为了生存,胆子略大些的老鼠就会逐渐向村民家中转移。如果家里被随地大小便的鼠类侵入,其排泄物难免就会污染家里的饮用食品。假如有人误食了被它们糟蹋过的东西,或者不慎被鼠类咬伤、抓伤,就可能感染上‘出血热’。因此,每年的十月至第二年的春季,总是此病的高发期。” 曹军不死心地问:“大夫,难道小森真的不是感冒发烧?你又是怎么看出他得的就是这种毛病的?” 医生思索了一会儿,进一步解释说:“发烧、出血和肾脏损害是‘出血热’的三大主要特征,其临床症状表现为‘三红和三痛’。” 曹军又问:“什么是三红三痛?” “三红即颜面、颈部及上胸部皮肤充血发红;三痛是头痛、腰痛、眼眶痛。如果病人出现全身疼痛无力;眼球结膜水肿、眼睑和面部浮肿;口内软腭、咽部及眼睛球结膜出血、腋下及胸背部皮下出血等等症状,基本就可断定病人不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而是感染上此类病症了。” “那,这毛病好治吗?”曹军焦虑地攥紧了拳头问。 “‘出血热’病分发热期、低血压休克期、少尿期、多尿期、恢复期五个病理期。其中少尿期最为危险,过去的死亡病例一般就出现在这个阶段。” “死亡?” 医生说:“我看病人目前的状况多半已经介入低血压休克期和少尿期之间的危险阶段了,所以,才建议你们赶快转院……” “危险期?死亡?”听到这几个恐怖的字眼,秀娟姑娘的心扑通通乱跳起来,她心慌意乱着急于逃开这儿,似乎只要听不到医生的话,曹森就不会遭遇他嘴里的这些不幸一般。闭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她不引人注意地从专心交谈的二人身边飘过,径直去了心上人的病房。 秀娟把刚买回的大碗手擀面放到病人床头,旋即看了木然的薛白母女一眼,啥也没说就坐在曹森床边的凳子上了。 心目中龙精虎猛的昔日英雄,此刻虚弱地半倚靠在床头,眼睛微闭,面色潮红。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额头上又新添了伤痕。 “唉!” 秀娟试探着抬了抬手,终是没敢造次,暗暗叹了一口气,又沉重地放了下去。扭过头,无声悲悯地注视着自己放在心灵深处疼爱的这个小男人。 “曹森一定会好的!我要亲自护理他,帮他度过危险期!”一个声音从心底升起,渐渐侵淫全身。此念一生,秀娟整个人登时一震,挺直了腰板。 曹森当天就转院了,秀娟姑娘不听曹军夫妇的劝说,执意跟着迷迷糊糊的心上人去了青岛陪床。 唤弟却听信了欧阳的话,以为曹森只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吹了冷风,不慎得了普通感冒,只要挂几天点滴就会好的。又听说曹森的相亲对象一直陪护在他身边,也就歇了去探望他的心思。 因为曹森的突然变心,唤弟有点心灰意冷,虽是在见天扭秧歌、跑旱船、唱大戏的热闹正月里,也兴味索然提不起半点兴趣。所以,在欧阳建议提前返回北京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就在曹森转去青岛医院的那天,唤弟也在欧阳的陪同下乘车离开了高密。两个本该牵手一生的人就此分道扬镳。 蔡晓没有跟唤弟他们一块启程。 文龙这几天总算想通了,决定接受蔡晓舅舅的提议去北京发展,故而他们夫妻要晚走几天,准备先处理好家里的事宜再出发。 于傅氏大概是挂念小儿继组和闺女莲两家吧,反正任儿媳说破天,她也不愿意离开故土。 于傅氏掷地有声地说:“不成!俺可不去那么远的地方,再说了,农场里还有三十多亩一等好地呢,要是都走了,谁来种庄稼?俺还是跟成才留在家里种地,要是你们有一天在京城里混不下去了,回来也有地方落脚儿。” 夜里,蔡晓回房不高兴地对文龙说:“瞧!咱娘白天说得什么呀?咱这还没走呢,就说在京城混不下去的话,真是堵心那!” 文龙沉吟半天才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俺觉得咱娘说得挺有道理!你不也说过什么狡兔有三窟吗?咱多留个安身的窝儿总不是什么坏事。” 蔡晓拿毛巾擦着脚上的水驳斥丈夫:“什么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应该说树挪死,人挪活!留什么窝儿,破釜沉舟才会赢,我看你就是消极心理作怪。” “晓儿,别生气!俺就是心里没底儿才这样说的吗?嘿嘿!反正俺从没说赢过你,俺不说了……”文龙憨笑着接过妻子手里的擦脚毛巾,坐到老婆刚刚倒出来的板凳上,脱了鞋袜,把双足泡进已经不太热的洗脚水里。 “要不要再给你兑点热水?”蔡晓往两人的牙刷上挤着牙膏问。 “不用了,你用过的水我试着刚刚好!刷了牙你就先上炕吧!袜子俺顺手洗出来就中了。” “那好,你也快着点,过个年差点累死人,今晚咱都早点休息!”蔡晓拿起洗漱用具,撩开门帘去了外间。 “中!”文龙答应着,等老婆出去刷牙了,才悄悄叹了一口气,“唉,晓儿他舅舅那么大的公司,俺能管好吗?”妻子袅娜的腰身闪出去后,他望着飘忽的门帘,陷入了沉思。 不管文龙心里如何忐忑,正月初八那天上午,他还是抛开故乡的黑土地,同老婆一起进京了。 第16章 山东好汉劫皇纲(中) 古人云:“未思进、先思退;未思成、先思败。”就是说,行事前要考虑好了:先图生存,后谋发展。像进行抢劫这样的大事尤其要加倍谨慎了。 别人劫道都会派出探马打探清楚对方虚实,事前在对方来的路上踩好点儿,再根据沿途地形地势找出最佳作案地点,然后再排兵布阵,进行精密策划:哪里挖坑?哪里埋绊马索?哪里埋伏?怎么行劫?抢劫落败了该往什么地方跑?抢劫成功了又要何处匿赃?何时起赃?怎么融金子?何处化银子?怎么给老百姓分这些不义之财?还有等等,等等…… 大事必须充分准备,小事也要作好详细安排,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有备无患。行事前要反复推敲,等到成竹在胸了,才能开始行动。 还有抢劫之前,就要对失败有个思想准备,对困难有个提前认知,怎么往坏里估计都不为过。 可二郎山下的这俩货头脑简单、胆大鲁莽,上面的基本策划工作一样也没做,只是一拍脑门:“劫了!”这就马上要动手了! 别人都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哥俩不,他们就是一锤子买卖,“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两人想,反正抢不抢都是死。一个是默默无闻的饿死,一个是轰轰烈烈地杀死。怎么也是死,还不如临死前大干一场,也许老天开眼让他们成了事,兴许还能活下来呢! 此刻,弟弟一听哥哥说,“买卖来了!”兴奋得他一拍大腿,毫不犹豫地答:“开弓没有回头箭,干了!” 就这样,一场没有事先策划的抢劫就要风风火火地上演了。 闲话少说,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听见一片车轱辘声和吵吵嚷嚷的人声传了过来:“哗啷啷……”“驾!驾!”“后面的快点跟上!快点!快点!” 弟兄二人赤手空拳跳到路中间,正要亮明身份和来意呢,对面的队伍中突然烟尘滚滚,一时间人仰马翻。不知为何赶车的跟押镖的、徒步的同骑马的,乒乒乓乓地斗在了一处。 “咴……” “接招吧!” “你给我下来吧!” “活腻歪了,皇纲也敢截?” “嘿!老子就奔着皇纲来的……” 正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等到一长阵激烈的厮杀过后,俩压阵的小头目已经不见了,几十号人只剩了五六个少气无力的兵士还在尘土飞扬中勉强打斗。 弟兄二人喊道:“唉!等等,等等,别打了,俺们才是劫道的!” 那几个筋疲力尽的家伙,一听又有劫道的来了,脸上顿时呈现一片死色。 护镖的想,“完了,完了,这一帮抢劫的还没处理掉,又来了一帮,没法子,拼了吧!” 行抢的想,“坏了,坏了,皇纲还没弄到手呢,又来一帮抢夺的,这是黑吃黑的节奏啊!” 只有这弟兄二人庆幸不已,“新鲜!不用俺们动手,他们自己马上就要趴下了,嘿嘿!天助我也!” 第050章 兄弟陪床 且说欧阳在蔡晓的默许下,刻意隐瞒了曹森的病情,被蒙在鼓里的唤弟亦不明“土匪”的真实心意,没有深入调查就单方面给他扣上了一顶负心的“大帽子”,因此赌气没有去探望曾经的患难兄弟加心上人。 正月初三,曹森一行向东向南去了青岛。同一日,唤弟也在欧阳的陪护下,向北向西回了首都的博爱医院。两个之前大有可能重归于好的恋人,因病相背而驰,渐行渐远,终至天各一方。 开两朵,单表一枝。 曹森转院后,马上进行了血常规、尿常规的化验,结果出来后,医生指着化验单上的数据对他的家人说:“看,正常人的血小板总数指标是100——300,他就剩13了;尿蛋白还3个‘+’,我现在高度怀疑他得的是出血热,过会儿再让检验科查查出血热抗体就能确诊了。我跟你们说啊,这种病的病情非常凶险,并且恶化的进程相当快,稍一耽误就会出人命的。来,这份儿是病危通知书,请家属先在上面签个字……” 医生的一番话吓瘫了薛白,吓哭了秀娟,也吓傻了曹森的爹。 小曹军白着脸上前,颤颤巍巍地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等出血热抗体结果出来,诚如接诊医生所言,曹森得的确实就是当时病死率极高的出血热。秀娟与薛白含着眼泪,胆战心惊地陪着曹森住进了浮山湾畔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01医院。这家医院口碑挺好,是一所让百姓放心的部队医院。 一边是病重的儿子,一边是需要他近身伺候的年迈双亲,小曹军此刻是两头挂念。心慌意乱地安置好曹森以后,他又赶紧去了他父母所在的山大医院(现在叫青岛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山大医院座落在江苏路上,同位于市南区的401医院相隔约十几里地。 曹军一直不放心林木两兄弟,等他穿越山东路和延安路匆匆赶到时,果然不见了那二人。 “军儿,快,憋死我了,妈要大便!”一进病房,曹军的妈妈就苦着脸吩咐儿子。 曹军赶紧拖出床底的坐便器,塞到母亲的屁股底下。又急急跑到另一个床位边给同样挂着点滴的父亲拿尿壶。 给父母解决了生理问题之后,他才问母亲:“林子和木子哪去了?” 当时医院还没有解决迟发性脑病的高压氧治疗项目,因此曹军母亲一氧化碳中毒以来并发的耳鸣症一直困扰着她。身体的不适加上对儿子的不满,使她特别易怒。 听儿子问起孙子,她忍不住捶着胸膛骂:“我跟你爸命不好呀,一生病,儿女不见面,孙子也跑了!” “跑了?跑哪去了?” 老太太怒瞪儿子一眼:“多半天了,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你问我,我问谁啊?” 曹军爸呵斥老伴:“别没事找事了!俩孙子不常来青岛,对这儿的路肯定不熟,还是让军儿快去找找孩子们吧!” 由于妻子的干涉,自己的这两个皮小子很少来青岛看他们的爷爷奶奶。祖籍青岛的曹军估计,他俩多半是出去玩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青岛市地处丘陵地带,多数街道都是就地取材,顺势而建。除了正南正北的“青岛路”,市区内再也找不到几条经纬分明的直路了。正是这种斜列八挂的路造就了很多不分东西南北的青岛人。 曹军担心两个孩子要是像在老家高密那样,单凭辨别东西南北去找路恐怕就要遇上麻烦了。 青岛市的路多半用就地取材的岗岩,顺自然山势铺设而成,故少有平坦笔直的。在这儿,马牙石路(铺路所用的岗岩上阔下窄成马牙状)、搓板路(铺路所用的岩石板形似搓板)随处可见。 告诉大伙一点儿,请朋友们务必要牢记,那就是千万不要对青岛道路的“弯”不以为然,要不你会吃大亏的哦!因为弯弯曲曲正是青岛道路的一大特色。 外地人第一次来青岛,要么进不来,要么进来了出不去。究其原因,就是弯道所致。 最著名的一条弯路,青岛本地人叫它“波螺肉子”。因为此路坡陡弯道多,螺旋而上,形状像极了海边岩石上生长的波螺(小海螺)的肉,再加上青岛方言里,“肉”和“油”不分,所以,久而久之,这条路便被当地人叫成了“波螺油子”。 泰山上有十八盘,“波螺油子”有九道弯。此岗岩路自西向东共有九处拐弯,是青岛最曲折的一条路。它最为精彩的是地势落差最大的苏州路至热河路地段,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波螺油子”。这段路面宽度在4到5米之间,长度在500米左右,其中一个拐弯处的弯接近了360°,再加上近十米的上下落差,便形成了上坡的人看着下坡的人在脚下行走的奇特景象。 在青岛人的眼里,路是没有东西南北的,所以他们在给外地人指路的时候都是用上下左右来指示目标方向。 高低不平是青岛道路的另一特色,此处所谓的高低不平就是上下坡。因为青岛市建在密集的丘陵地上,所以它的每条道路几乎都是上下坡交替出现。在青岛,一里路有一坡的说法绝不夸张,而且那坡还是一上一下的。就像小学生语文课本里的《青岛的路》当中描写的一样形象:青岛的路,像大海的波浪,一会儿低,一会儿高……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青岛市的道路约有700多条,四通八达,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交叉排布。曹军皱紧眉头站在高低起伏的江苏路上,东张张西望望一筹莫展,他着急地咕哝:“这俩熊孩儿到底去了哪儿呢?” …… “哥,这是哪儿?你不是说带我去海边看栈桥吗?怎么还不到啊?”曹木疲倦地问。 “快了!别急!让我想想看。”曹林焦躁地挠着头皮安慰弟弟。 “哥,那个护士姐姐明明对我说,栈桥离医院不过四里多路,半个时辰的时间就能到了,咱俩这都走了一上午了,咋还没看见海啊?”曹木拖拉着两条沉甸甸的腿问。 曹林停下脚步,回头征求兄弟的意见:“木子,要不咱改天再去栈桥,这都出来半天了,爷爷奶奶要是有事找不到咱们可就坏了。” 曹木点点头:“行!”他嘴里答应着,同时暗中咽了一口唾沫,又回头望着刚刚经过的路边摊儿说,“哥,我饿了,走不动了!看,那边有个吹人的,咱俩买个人吃吧?” “那不行!人又不垫饥,咱还是找个卖烤地瓜吧!”曹林干脆地拉起弟弟的手,“走不动,哥拖着你,天不早了,快走!” “哥,快看,那座石头山是不是崂山啊?”低头耷拉甲的曹木忽然指着一旁的瘦山兴奋起来了。 “不是!崂山比它高大。”曹林看了一眼回答。 “那这是什么山啊?”曹木紧巴着哥哥问。 “浮山。”一个路人看了看这两个土里土气的孩子,热心回答。 曹林望望裸露着坚实脊梁的浮山,问:“叔叔,山大医院往哪个方向走?” “你们是要问坐几路车吗?”热心人停下脚步问。 曹林摇摇头:“不是,我俩要走回去!” “走回去?山大离这儿30多里路呢,你们真要走回去?”热心男人颇有不信地问。 “没事!比这还远的路我们也走过。你?管告诉我们往哪边走就行了。”曹林满不在乎地说。 听了哥哥和热心人的对话,曹木有些草鸡地哀告:“哥,我真走不动了,要不咱们还是听这个叔叔说的,坐车回去吧!” “就是,你俩还是坐车回去吧!看样子,你们也不像本地人,外地人在青岛不迷路的可不多,我还是把你们送上公交车的好,谁让我碰上这事了呢!”热心人带着两孩子去了最近的公交车站,给他俩买上票,又把他们郑重交代给售票员才转身离开。 曹军正在琢磨该往那个方向去找孩子,目光乱晃间就见曹林和曹木从刚刚到站的公交车上下来了。弟兄二人远远望见医院门前站着的父亲,忙一溜小跑穿过马路来。 “爹,哥哥今天带我去浮山了,看见了吧,我们还坐了公交车……”曹木边跑边喊。 “爹!”曹林毕竟比天真的曹木大两岁,见父亲面色不善,怯怯地叫了他一声后,没敢再开口。 曹军不由分说,抬腿就给了来到跟前的曹林的屁股一脚,骂道:“我临走时叫你带着弟弟给你爷爷奶奶陪床,你们陪到哪儿去了?还坐公交车跑出去疯玩,你哪来的钱,咹?” 曹林一声没吱。 曹木看哥哥挨了打,抱住父亲的大腿哇哇哭起来:“爹,你别打哥哥了,是我叫他领我去看栈桥的。” 曹军瞪着通红的眼珠子诘问:“还敢撒谎!栈桥就在眼前,你们跑到那么远的浮山去,能看到栈桥?” 曹林委屈地说:“弟弟没有撒谎。爹统共就领我去了一回栈桥,我记不大清路了,走着走着就走到浮山去了。回来的时候,弟弟走不动了,我们才坐的公交车,是一个好心的叔叔给我们打的车票。” “真的?”曹军脸色略有缓和。 曹林偷窥了他爹阴云密布的黑面孔一眼,慌忙回答:“真的!弟弟一直没有见过栈桥,本来我想一个多钟头我们就回来了,也不耽误照顾爷爷奶奶,这才领弟弟去的,没想到竟然走错路了。” 第051章 鬼门关 曹森被紧急安置进了重症监护室,成了医生护士们口里的3床。 护士先给他打上吊针,测量了体温和血压后,又给他安上了呼吸机、配上了心电监护,等这一切处理完毕,就快到晌午头子了。 医护人员走后,薛白看看“安稳熟睡”的儿子,抱歉地对秀娟说:“这都晌天了,你先看着点吊瓶,我去外面买点吃的东西。” 秀娟站起来说:“婶婶,你在这儿歇歇吧!饭还是我去买,你想吃点儿啥?” 薛白摇摇头:“我心里堵得满满的,也不饥困,光买你和小森两个人儿的就中了!” “那好!”秀娟想了想,也没多劝,答应着向外就走。 薛白拉住秀娟:“等等,我拿钱给你!” 秀娟推开薛白递钱过来的手,说道:“婶婶,我手头还有点钱。哦,你放心吧!曹森肯定会好的,你看好他的点滴就行了。我——去买饭了!” 没等薛白再次开口,她就腰身一扭,满腹心事地匆匆出去了…… “唉,这孩子!”秀娟一走,忧心忡忡的薛白就叹口气合上了病房门。 她来到曹森身边,刚坐没一会儿,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了担架车轱辘急促滚动的声音,同时,还跟着好几个人踢腾扑棱地慌乱小跑声。 “又出什么事了?”薛白思忖着,起身重新走到门口,刚开开病房的门,还没等看明白外面的情况呢,走廊里的担架车就被一群人簇拥着到了她的面前。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一手高举着吊瓶一手扶着担架车,满脸急色。一对眼泪扑朔貌似母女的女人和一个小护士帮他推着车子。胖胖的护士长大步在前,一见薛白开门出来,急忙冲她迎面喊道:“大婶,麻烦你让一让,我们要进这间icu室呢!” 薛白急忙往后一退,给他们让出道。等这群急慌慌的人都进去了,她才紧跟在“队伍”后面进门,回到曹森病床前,杵在儿子身边,好奇地看着那些人忙活着安顿新来的病号。 护士们将新人安排在房间内的另一张病床上,给他做了和曹森一样的处置,弄好之后,又再三嘱咐病人家属千万不要离开,一有异常赶紧去叫医生。 护士们刚离开,秀娟就捧着装有四五个青岛大扭包的纸袋推门进来了。 她看看房里多出来的人员,来到曹森病床前,小声问薛白:“婶婶,咱屋里又来了个病号?看他的样子,好像比曹森病得还要厉害,他是什么病?” 薛白凑过脸来,低声说:“我也不知道,护士们才忙活完出去,一会儿我去问问,你俩先吃饭。” 就在二人低声喳咕的时候,刚才高举吊瓶满脸急色的那个青年对边上饮泣的中年妇女说:“娘,别哭了!我出去买点饭,你和二妹在这儿守着俺爹。” 不等他娘点头,他又回头对同来的女孩子说:“睡莲,看好上头这个瓶子,里头没药水了就赶紧找护士来换药。爹这儿有啥事赶紧去叫医生,记住哥的话,啊?” 那个青年嘱咐一通,出门去了。 薛白望望对面病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再看看相对落泪的俩陪护,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安慰那个母亲道:“他大娘,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你就别难过了,有点毛病怕啥,不是还有医生嘛!” 那个人到中年的妇女听了薛白的话,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薛白又问:“恁家这个是怎么的?” “医生说是出血热。”中年妇女擦擦眼泪回答。 “也是出血热?他是怎么中上的?” 中年妇女哽咽着:“头年扫屋的时候,俺找出一包被耗子扑隆了的月饼,他爹是个过日子的人,舍不得丢掉,就把耗子咬的地方搓去,一天一块,把几块放了好几个月的月饼吃了。他婶子,你说59、60年挨饿的年头,谁家还没跟耗子抢过粮食吃?俺也寻思着不会有事。谁想过了三、四天,他爹就发高烧了。刚开始吃了两天退烧药,没退下烧来就又去卫生所打了两天吊针,也没见轻。俺就说‘咱上医院吧?’他爹说大正月里就跑医院不像话,还说自己的身体结实,轻来轻去不要紧,死活不肯去。其实啊,俺也知道他就是不舍得钱。就这么的,又靠了一天,今早上俺一起来叫他,发现他不知啥时已经不省人事了。送去县医院,那儿的医生不肯留,叫赶紧送到这儿的大医院来……” 中年妇女不时地擦擦眼泪,啰里啰嗦地还没讲完呢,一个年轻护士就端着一个医用搪瓷盘推门而入。 她走进病房,径直来到4床床尾站住脚,从盘里拿起一支玻璃采血管,看着上面标注的字样问:“4床是叫张大壮吧?” 那个正和薛白说话的中年妇女见护士来了,早住了声站起来了,她紧张地盯着刚进来的年轻护士,看她如何行事。及至听年轻护士问起4床病人的情况来,她就赶忙应道:“是!是张大壮!俺就是他家里的。闺女,有什么事儿?” “病人年龄多大?”年轻护士面无表情地追问。 “44岁。” “尿样取了吗?” 中年妇女惴惴不安地答:“他一直没尿尿。” 年轻护士得到想要的回答以后,颔颔首走到4床床头,把手里的采血盘轻轻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回身时顺手从里面拎起一根乳胶压脉带,给中年妇女解释说:“化验室说得再给4床抽个血样重新进行化验,刚才在门诊抽的是那条胳膊?” 中年妇女愣了愣:“左边的。” 年轻护士端着抽血盘走到病床的右侧,说:“这会儿得从右胳膊抽,请家属过来,帮忙把他的袖子挽上去。” 中年妇女配合着护士给病人抽血,可都过了两分多钟了,血还没抽出来,年轻护士急得头上冒汗了。她抬起头,对站在一边的小姑娘说:“快去!叫医生马上来,快点!” 小姑娘撒腿就往外跑,一出房门就哭喊开了:“医生——医生,快点,来救救俺爹……” 哭声未止,两个男医生就一前一后匆匆跑出值班室,跟着哭喊的小姑娘跑过来了。 抽血的年轻护士急忙对进来的一个医生说:“刘医生,4床尿不出尿,刚来的时候采了一个血样,血小板化验只有几个,化验室不放心,让我再给他采个血,可是他的血现在已经抽不出来了。” 这个被护士唤作刘医生的严肃医生边听护士的汇报,边扳着面孔把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的耳机插进两耳孔,从白大褂口袋里拉出拾音听诊头,放在病人的心脏部位来回拖动着听音;另一个医生也赶紧拿着医用手电翻看病人的双眼球。 刘医生听了一小会儿,就收起听诊器给病人做了几下心肺复苏,抬起头,跟另一个诊断医生迅速对了一下眼色,立马直起身吩咐护士:“快!抢救室准备!” 于是医生和护士推着病床上的4床,匆匆出了icu,又急急进了抢救室。把慌乱的中年妇女和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关在了急救室门外…… 薛白和秀娟目睹了整个病房抢救过程,再也无心吃饭,她俩一边一个站在曹森病床前,眼也不敢眨一下地注视着他,生怕漏下他的任何一个异常反应而耽误了叫医生。 大约过了半小时,走廊里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薛白心慌意乱地打开门,伸头看去,就见刚才同她拉呱的那个中年妇女、拘谨的小姑娘和买饭刚刚回来的青年男子都趴在抢救室外的走廊墙上嚎啕大哭。吓得她两腿都酥软了,赶紧进来关上门,摇摇欲坠像要昏倒似的。 秀娟看见薛白脸色发白,赶紧上前扶着她坐到床边的凳子上。屋里的两个女人都被这突发事件吓傻了,齐齐看着曹森,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薛白和秀娟就这样在忐忑中熬过了两天一夜。 到了第二天晚上,曹森不负关心他的俩女人所望,终于徐徐睁开了眼睛…… 曹森果然无愧“土匪”的称号,医生们给他对症下药以后,他的超人体魄勇敢击败了来势汹汹的出血热病毒,奇迹般迅速恢复过来。 他的病来得急,去得快!连主治医生查房时都有些奇怪地问陪护在旁的薛白:“除了医院给用的药,你们还给3床用了什么偏方吗?” 薛白被问懵了,她茫然地摇摇头,惊恐地问:“没有啊!怎么了?我儿子的病哪儿又不对了吗?” 秀娟一弹而起,也急忙说:“我们是严格按照医嘱来照顾病人的,除了医院里开的药,别的啥也没给他吃,真的!” 医生看自己突如其来地一问吓坏了这两个女人,赶紧道歉:“对不起!我的语气太迫切惊到你们了。我的意思是病人恢复得太神速了,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见,还以为是你们给病人用了什么好的偏方了呢!你们坐,看来是我问得太冒失了,真是抱歉!” “那您的意思是曹森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吗?”秀娟颤抖着声音问,话里满是抑制不住地高兴。 “小森这是要好了?!”反应略微迟一点儿的薛白也醒悟过来,惊喜地追问。 “不止脱离了生命危险,病人这两天没再反复发高烧,我刚刚看了他最新的血常规和尿常规的化验结果,血小板数量已经升上来了,尿蛋白也没有了,其他几项异常指标也全部以奇迹般的速度恢复了正常。今天打完针再观察一下,如果没有问题,你们就可以给他办理出院了。” “真的吗?!太好了,小森,听见了吗?你的病好了!快起来谢谢医生的救命大恩!”薛白激动地满脸通红,她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忘乎所以地嚷嚷起来。 “我替曹森谢谢您了!”两眼放光的秀娟姑娘左手不时地拉拉右手,右手又不时地拉拉左手,偷偷打量着心上人,还出其不意地给那医生鞠了一躬。 医生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什么呀!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医生,薛白和秀娟姑娘的喜悦心情如同李白发配至白帝城遇赦,胜过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第052章 房地产公司 恋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一场感情盛宴,有的宴长,可达几十年;有的宴短,犹如昙一现。 谁若遭遇到这种一闪即逝的感情盛宴,我们就说他(她)失恋了! 失恋不见得就是坏事,就像个人生命乐章中的一段独奏插曲,它给予当事者撕心裂肺和痛不欲生的同时,也会让浪漫的年轻人更快地成熟。 有结果的恋爱我们热烈欢呼它“小登科”;没有结果的恋爱我们也会善意地鼓励主角再接再厉。 纵观今古失败的爱恋,有多少悲剧主角就因为失恋而迅速成熟起来,最终返回到应有的生命基调中,完成了不敢想象的属于自己的精彩篇章。 当然,我这里所指的成熟,既不是负面的个性夭亡,也不是被世俗磨去棱角,让人变得世故练达的圆滑,而是发现真实自我,形成独特个性的真正精神意义上的成熟。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反正曹森和唤弟双双赶上了这顿短暂的精神短宴。 人都是有感情的,先后经历过失恋和生死劫难以后,曹森不再横眉冷对在自己病床前陪护了六、七天的秀娟;同样,差点瘫痪的唤弟自认被曹森蹬了以后,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重念“土匪”而排斥陪在身边的欧阳了。 心想事成的欧阳这段时间过得那是相当地轻松快乐。 一是唤弟的复健效果不错,恢复身体健康指日可待;二是唤弟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观,虽然不像对曹森那样特别热情,可也没有再蛮横阻止自己的频频献媚。 文龙夫妻安顿好老家的一切,就去蔡晓舅舅的公司上班了。 唤弟又在博爱医院待了一个月,才痊愈回家。当然,这儿所谓的家不是有曹森存在的康庄农场,而是舅爷家位于西直门附近的那座古典的北京四合院。 欧阳依旧留在首都的博爱医院里实习。博爱到唤弟舅爷家有二十多里路,他隔三差五就去探望文龙一家,其殷勤程度俨然唤弟的正牌男友。 每到周末,欧阳总会巧立名目带唤弟出去玩耍,美其名曰“锻炼腰腿部肌腱”,便于今后可以更加灵活地使用双腿进行运动。 欧阳一般会在周六下班后过来,周日一吃过早饭,就同唤弟出发。 起初,二人只限于近距离晃悠,之后,他们以唤弟舅姥爷家为圆心,活动的半径越划越大,走得也越来越远。 春天,他们出了家门,乘坐四通八达的公交车向东向南,去过市中心山清水秀的北海公园、“槐柏合抱”林木繁茂的中山公园、威严庄重气势宏伟的天安门;向西向北,他俩还溜溜达达地去看过清华园、北大校府。 秋天,他们又到了北京西郊,逛过遭英法联军抢掠后焚毁的“万园之园”——圆明园遗址、游过和圆明园毗邻的另一个皇家园林——颐和园(其前身为清漪园)、览过“霜叶红于二月”的香山公园,在那儿,他俩甚至手牵手攀上了海拔500多米的香山“鬼见愁”顶峰(即香炉峰)。 欧阳信心十足地在他的日记里写道,“今冬,我要带小唤弟游遍北京西郊名闻天下的‘三山五园’(三山即万寿山、香山和玉泉山,五园即圆明园、畅春园、静宜园、静明园以及清漪园。);明春,我就和她一块儿去八达岭长城上走一走;后年夏天,我们去苏州看园林,到杭州游西湖…… ” 唤弟不像一般爱耍小性子的娇气小女孩,她和欧阳不即不离地交往着,该乐的时候乐几天,该愁的时候愁一霎儿。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俺要把心思在更高、更美的追求上,自己的情绪自己说了算,坚决与消极思想积极说拜拜!力争做一个眉眼间也写满惠风和畅的女人!” 相比起欧阳和唤弟这对亲密医患,文龙与蔡晓夫妻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蔡晓的舅舅蔡军在北京开了一家中型房地产公司,因公司总部设在朝阳区繁华地段,所以它的名字就叫“朝阳房地产公司”。 该房地产公司成立快30年了,年届六十岁的董事长蔡军还要兼任公司的总经理,负责协调管理公司,决策公司的重大项目。 副总经理赵岩是一位来自清华建筑系的高材生,他四十来岁,看上去一脸精明。这个能干的男人入职本公司也有十好几年了,属于公司元老的一份子。 公司下设销售部、行政部、工程部、财务部、预算部、人力部、法务部、厂办、设计部、施工管理部等众多职能部门。 蔡军把外甥女蔡晓带在身边,当作未来的接班人亲自**,又安排文龙去了工程部适应学习。 在总经理室,蔡晓要协助副总赵岩起草土地使用及相关合同、制定公司里各项目的报批报建、负责对内对外的公共关系处理、参与对公司重大项目的问题处理。为使公司项目取得政府主管领导的理解和支持,他们还要建立良好的沟通渠道,谨慎处理好方方面面的人际关系,维护好与政府高层的亲密往来。 而身在工程部的文龙,则要每天跟随工程部的杨光明部长学习地产项目中的建设施工、招投标的实施与工程的建设、成本核算、质量把关以及工程竣工验收等工作。 文字性的工作,蔡晓一点即通。难就难在公关问题上,蔡晓不善饮酒,不会人前八面玲珑,不喜拉拢腐蚀干部,更不会……因此,每日下班要回家时,蔡晓都在担心,“今天中午的饭局,客人好像没有尽兴?明天还有没有这类公关任务啊!” “监督员工建设施工和验收工程都还好说,可这么大的工程项目,它的成本该怎么核算呢?还有那个招标投标又是个什么玩意?怎么招?怎么投?”由于腹中知识匮乏,文龙在工程部的工作学习比他老婆蔡晓更加举步维艰。 进京后的每日黄昏,夫妻俩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吃过晚饭倒头就睡,很少有往日在老家那种睡前轻松交流的闲情逸致了。 这还不说,入职两个多月的时候,夫妻二人就像商议好了一样,双双碰上了让他们尴尬不已的糗事。 第053章 两担一头子 朝阳房地产有限责任公司的副总赵岩,本是一个生长在偏远山沟里的穷小子,如果不是他第一任妻子的出现,也许他到老都不会走出大山。 下乡知青张小谷是第一个让他动心的靓丽少女。为了寻求一点温暖,远离父母的孤独少女在那个穷山恶水的贫困山林里,与小村子里唯一读过中学的赵岩抱在了一起。 1977年9月,中国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终止推荐上大学的招生办法,恢复已经停止了10年的高考招生制度,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上大学的人才。 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都是本次高考招生的对象。 “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这一点吸引了急于返城的张小谷。在她的带动下,赵岩也重新拾起了课本。 是年冬天,苦读一个月后的赵岩,陪女友走进了曾被关闭了十余年的高考考场,与五百七十万考生展开了激烈的竞争。 张小谷不出意料地雀屏中选,赵岩却以几分之差被挡在了高等学府的大门外。 第二年春天,刚刚结婚半年的小谷含泪离开赵岩,背上行李,一个人到北京上学去了。 为了尽早与妻子团圆,赵岩咬咬牙,又不分日夜、废寝忘食地苦读起来,半年后的夏季高考成绩揭晓了,赵岩不仅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而且进了名校清华。 小夫妻在首都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成功地在首都北京汇合了。 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那么这应该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剧本。可惜此剧没有见好就end,它还在残忍地继续…… 正在求学的张小谷发现自己不慎怀孕了,她考虑来考虑去,竟然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到一个小诊所里去堕了胎。 这事过后不久,就被细心的赵岩发现了端倪。因为手术条件简陋加上术后调养不当,堕胎后,张小谷的下身一直在淅淅沥沥地流血,导致她浑身乏力面色苍白。 在丈夫的追问下,张小谷终于道出了实情。 赵岩乍一听小谷不和他商议就把他们的孩子做掉了,一时难以接受,就和小谷大吵了起来。激动之时言语或许有些过激,身心俱疲的小谷在丈夫怒冲冲甩门离去之后,竟然绝望地割了腕。 大学一毕业,赵岩就和他的同班同学柳萍结了婚。可这个柳萍也不比小谷幸运多少,婚后一年,她在生下儿子后患上了产妇褥疮,没等儿子满月,她也匆匆撒手人寰。 孩子太小,三天两头老爱闹个病,赵岩又当爹又当妈的,工作上难免疏忽大意,被领导狠尅了几次后心情一直怏怏不乐。 为了摆脱困境,他又匆匆娶了第三个老婆。 第二任妻子抛下的孩子快百天了,老家的爷爷奶奶托人捎信来,说:想孩子了! 赵岩走不开,就给媳妇打上票,送娘俩上了火车。下了火车离家还有七八十里难走的山路,孩子的爷爷早就赶着驴车,拉着孩子奶奶在车站着急候着了。 打过招呼,三代人高高兴兴地上了吱吱扭扭的驴车,走上了九曲十八弯的崎岖山路。在能远远望见老家的地方,借来的驴子突然犯了浑,把车上的一家四口一块送入了深涧下的森森阎罗殿。 此事过后,赵岩深受打击,五六年没缓过劲儿来,直到第四个老婆走进他的生活。 这个老婆原先是个年轻的纺织工,嫁给赵岩后很快就有了喜。此时的赵岩已经果断抛弃了“铁饭碗”,进了蔡军的房地产公司。家庭条件好了,赵岩就不叫老婆上班了,专心在家生孩子。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纺织工”给他生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 在连连遭遇不幸之后,成天阴沉沉的赵岩总算有了点笑模样。 为了给妻女提供更好的生活,赵岩一心扑在了工作上,他的努力换来了董事长蔡军的青睐。在女儿一岁半的时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升上了副总的职位。 当了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副总,他的工作更加繁忙。三天两头有应酬。外面的酒局越来越多,陪伴妻女的时间越来越少。 “纺织工”感觉受了冷落,白天就常常带孩子上外头瞎逛,借以打发无聊的时间。 这天,她再次把孩子安置到固定在自行车横梁上的儿童座里,推着女儿上街看光景。等她看完光景,日头已经跑到头顶上了,她抬头看看天,打算顺道买点蔬菜就回家。 也是该当要出事,转道菜市街的时候,正好听到有人喊她,她扭头一看,唤她的人是以前纺织厂的同事兼好姐妹,对方也和她一样正用自行车推着孩子来买菜呢! “哎呀!这不是小刘吗?你的孩子这么大了?男孩还是女孩?”“纺织工”把自行车支在路边,喜盈盈地跑过去看小刘的孩子。 “男孩,一岁零两个月了!”小刘挺着胸脯骄傲地回答。 “哎呀,男孩子啊,你真有福气!来,快让阿姨抱抱!叫啥名字?”“纺织工”羡慕地说着,伸手把小刘的儿子从车前的儿童座上抱了下来。 “小名路路,大号齐天。看你说的,我有什么福气啊,成天加班加点、累死累活的,哪像你呀!听说你男人现在是大公司的经理了,你这回可是当上十指不沾水的少奶奶喽!你是不知道啊,厂里的姐妹们提起你,一个个都馋得要死哟……” 好姐妹见面,越聊越开心,两人都没听到路那边“纺织工”的女儿正在自行车前梁上不满地喊着妈妈。 小女孩见自己的母亲去抱别人家的孩子,登时不高兴了。她喊了几声妈妈没起作用,就生气地在儿童座上使劲扭起胖乎乎的小身子来。刚扭了两下,不堪折磨的自行车就向着路中轰然倒下,孩子被甩出座椅,一下子跌在了路中间。 正拉呱得痛快的两个女人听到声音,一齐扭头,恰好目睹了“纺织工”的女儿被摔在路上哭不出声来,一辆拉着满满一车兜菜的三轮车正好到了孩子跟前,司机突遭变故,心慌无智,或者大概也没反应过来,开着车直直从孩子的身上轧了过去。 可怜的“纺织工”只听“噗”地一声,眼前一,松开小刘的孩子就委倒在地了。 等她被小刘儿子的哭声惊醒过来时,三轮车司机早就弃车逃跑了,自己心爱的女儿还卧在车轮下,已经停止了抽搐。 热心的菜贩们围上来,合力抬起车轮,把血泊中的孩子拖出来,看一眼亡者被压爆了的肚子,纷纷闭上了眼睛,实在不忍再睹。 “纺织工”抱起女儿,一声没哭,因为她已经被刺激地当场疯了。 赵岩的女儿下葬后三天,清洁工从离他家二十多里路外的一条路边水沟里捞起了他闺女母亲的尸体。 噩耗见多了,赵岩看着妻子被人送回的尸体,不管心里如何难受,表面上还算冷静。 邻居们见他镇定自若地处理了老婆的后事,连一滴眼泪也没流,难免背后骂他冷血。 不止如此,人家还对他的诸多不幸说三道四,对他尚算英俊的相貌也加以贬义的评头论足。 “看见姓赵的左眼角的那块烟头大的伤疤了吗?当年那儿可不是疤。” “不是疤是什么?” “是颗长毛的黑痣。姓赵的怕人看见,就拿烟头烫掉了,所以才留了一块疤。” “他又不是女人,长颗痣怕什么?别瞎咧咧了!” “嗨!你懂啥?相书上说那地方叫奸门,左边奸门有痣的男人,命中尅妻!” “真的吗?那他尅得也太厉害了,都连着尅杀四个老婆了。谁家有闺女还敢给他啊!嫁给他,那就是送死的。” “那倒不怕,世上尅老婆的男人多了,顶多就能妨个‘两担一头子’,等他第五个老婆死了,第六个就可以长命百岁地跟着他享福了!” 不知是不是“赵岩命硬,要尅两担一头子老婆”的谣言影响了他的再娶,反正这个曾经拥有一儿一女和四个老婆的男人,直到现在还是单身。 赵岩阔大的房子里再也没人看见有女人进去过,就是请家政他也不再选择女人。 公司内外的酒局越来越多,醉酒也越来越厉害,赵岩的胃有些受不住了,就叫嚣着跟他抗议了几次。可主人赵岩不在乎,拔下点滴针头马上又回到了酒桌上。 有一次,蔡晓去他的办公室商讨工作。 一进门就见他紧闭双目,萎靡地歪坐在老板椅里,脸色暗黄,满脸冷汗。 蔡晓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探问。 赵岩睁眼见是蔡晓,摆摆手,有气没力地说:“没事儿,就是胃病犯了,我刚吃了药,一会儿就好了!” 蔡晓想:赵岩是公司的副总,他身上的责任重大,其健康也是不容忽视的。存了此念,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可她还是暗暗替他的胃病着急。 第054章 金不换 第二天,蔡晓从舅舅家的温室里采了三片绿色的金不换叶子,拿刀切碎了,用两颗笨鸡蛋液裹起来,煎黄了放进保温桶里给他带来办公室,让赵岩早餐前趁热吃下。 也不知是他刚吃的三九胃泰起了止疼作用,还是热呼呼的金不换煎鸡蛋起了暖胃作用,反正他感觉浑身都好受多了。 赵岩面色恢复后拱手谢了谢紧张看着他的蔡晓。 蔡晓见赵岩脸上渐渐泛起健康的红晕,也舒了一口气。她抿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温言劝道:“赵总,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们的,除了健康!生命里也没有那么多的非做不可,觉得累了,就应该停下来歇一歇。同理,酒也不一定非喝不可,大不了我们少拿下块地皮……” 在蔡晓来公司以前的十多年里,戴着尅妻名声的赵岩身边,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如此温柔地对他说过这样包含着关心的温情忠告。他直起蜷缩的上身,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女人来…… 她的头发如缎子般黑亮,柔顺软滑的发丝松松束成一条尺把长的“马尾”,静静垂在脑后,那根与秀发同色的皮筋就是她头上唯一的装饰品。 赵岩蹙起眉头仔细思量,这蔡晓来公司两个多月了,怎么她的头型好像只有两种啊?要么就是今天这种貌似休闲的“马尾”,要么就是在脑后紧紧挽成一个纹丝不乱的职业发髻。 再看她脸上,天然的弯月细眉,标准的杏核星眸,鼻梁稍挺,唇角微翘,面不施粉,唇未涂朱,牙齿白白的,耳垂厚厚的,额头宽宽的,下巴尖尖的,刚柔兼济的脸部几乎找不到一丝儿瑕疵。 她下身着笔挺的灰色西裤,上身搭配一件小开领的白色衬衣,整体打扮看起来朴素简洁、张扬不足,线条流畅、稳重有余。 此刻,她正挺直腰板坐在离自己三四步开外的待客沙发上,目光柔软地望着自己,若有所思地说着劝他少喝酒的话。 “这是一个举止优雅、让人一见就生赏心悦目感的女人!” 赵岩并不打断蔡晓的唠叨,只是微微眯起眼,回想起与自己共事过的那些日子里的蔡晓…… 这个刚刚四十岁的女人,生长于小城二十年,绽放于农村二十年,不惑之年却远离家乡,来到了首都北京这个举世瞩目的大都市发展,可一向敏锐的他竟然从她身上找不到丝毫的违和感。 刚进入公司,她对房地产一窍不通,可就是这个温馨可人的女人,用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读完并重新整理了一遍公司内的所有文件。 由于她的提议,公司决定陆续撤资上海分公司,把下一个开发目标指向了海南。 这还是上个礼拜一的事儿。那天,她拿着几份近两年的旧报纸匆匆来找他,他清楚记得里面有一份去年2月份的《市场报》,另外还有一份上海分部1月份的销售报表。她舔舔略微有点发干的嘴唇说:“赵总,上海分部反映,当地的房价已经涨到了2300元/平方,太可怕了!咱公司设在上海的好几个售楼处加起来,一个月才卖了三套,可见,那边的楼房是严重滞销啊!这样下去,买房对普通人来说,无疑就是从高不可攀的夜空摘星星,想都不敢想啊!” 本来赵岩并没有指望能从一个房地产门外汉的嘴里听到什么有用的建议,不过总要看董事长的面子,敷衍一下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因此他漫不经心地问:“那依你看该怎么做好呢?” “撤回上海分部的再投资,开辟海南市场。”蔡晓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 “哦?那我倒要详细听听你的主张理由。”赵岩只是撩了一下眼皮,又继续盯着桌子上的文件,慢腾腾地说道。 “你看!这是近两年报纸。”蔡晓上前,把手里的报纸覆盖到赵岩正看的文件上,后退一步接着说,“从前年4月26日,中共海南省委,海南省人民政府正式挂牌成立以来,政府对发展海南的呼声越来越高,那么,奔着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和环境效益相统一的原则,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跟着党的旗帜走啊?” 赵岩终于抬头直视蔡晓了。心里疑惑地道,“这真的是那个腼腆地说自己没接触过房地产开发的女人吗?” “哦!你请继续!”赵岩其实也正在为上海分公司那边的商品房滞销问题费神,此刻听了蔡晓“东方不亮西方亮”的论调,倒像是见到了一线曙光。他开始逐一浏览起她带来的旧报纸和旧资料来。 最上面的一份是89年2月20日北京的市场报,黑色大标题醒目地标着,“房价猛涨,势在必控。百姓望楼兴叹,国家正拟法规。”文章大致内容是:89年北京各地住宅市场的房价已高达1600—1900元/平方。建设部、国家物价局、建设银行等部门已经在共同研究,准备出台《商品房价管理暂行办法》和《关于住宅市场的若干规定》等六项规定来控制局面了。 赵岩又看了看其他的几份,都是高声呼吁发展海南、积极办经济特区的旧报纸。 赵岩抬起头,仔细聆听蔡晓分析建立海南分公司的优劣性以及可行性。听她讲完后,赵岩才意犹未尽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 稳稳激动的心情,他又瞑目略一思索,睁开眼立刻吩咐秘书:“小毛,通知全公司中层以上领导,后天上午八点,在总部一号会议室开会!”完了又站起来对蔡晓说,“董事长那儿就由你去通知好了,我希望在后天的碰头会上,一步到位,直接把你的想法落实下来……” 赵岩回忆着,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蔡晓。 “这是一个举止得体,智慧与美丽并存的女人啊!” 她处事落落大方,尊重别人更爱惜自己。赵岩舔舔唇,抬手摸了摸热乎乎的胃部,不由暗暗称许:她不单外表漂亮耐看,难得的是内心善良。 “这是一个有韵味气质的女人。” 这个女人不施粉黛,不披金也不挂银,却自有一种清雅高贵的气质流于其身。直到现在赵岩才发现,蔡晓的女性魅力比她提高处事能力的迅捷速度更加令他刮目相看。 话说韵味和气质这些高大上的东西,与父母赐予的身体发肤不同,它们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更多的是来自后天的文化积累和素质修养。 看着蔡晓,赵岩偷偷咂舌:没有良好的文化熏陶,是绝对造就不出眼前的这种洒落的女人来的。 “这还是一个自强、自信的新时代女人啊!” 这个感性女人礼貌客气,无论对谁都善用敬语。她说话抑扬顿挫,谈吐不俗,虽然有时也有点得理不饶人,可她每次不依不饶的辩论都有理有据,语出惊人。而且,有时她还出其不意地剑走偏锋。 就在前天夜晚的感谢宴会上,看见自己拿拳头顶着胃部敬酒,作为副陪的她不顾酒桌规矩,抢了他的主陪角色,跟国土资源局、市政、环保局、卫生局、地震局等等的领导每人碰了一高脚杯五粮液,结果客人倒是满意了,可她却醉得不省人事了! 想到这儿,赵岩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仿佛他的高档西装上依然残留着她的呕吐物。 赵岩望着自己的衣袖,又瞄一眼对面的女人,微笑起来。 “她悟性高,反应快,还善于反思。” 冥冥中,赵岩仿佛能感觉到蔡晓常常冷静地审视自己走过的每一步路,在理智前行的同时,她不断地改变着自己;在一次次的磨砺中,她不断地成熟着自己,为了自己能更进一步的升华而积累着处事做人的经验。 她积极进取的行为彰显出的恰是一种让人折服的成熟女人的无穷魅力。 “这还是一个行事果敢、决断干脆的女人呢!” 在某些得失面前,她拿得起也放得下,爽快利落堪称女中“丈夫”。 第一次参加竟标会,她竟然在中标之后又给人家加了100万,一时在公司内占足了风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蔡晓的大名的了。 上次的竟标也是,在竞争对手差点吐血要放弃的时候,她突然面露不忍,把一块大家都看好的黄金地段拱手让人了!公司上下齐呼可惜,可董事长依旧任其自由发挥,一声也没吭。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 赵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蔡晓,如同正在欣赏一片世所罕见的醉人风景,从她优雅地举手投足和随意地一颦一笑中,狠狠吮吸着她散发出的淡淡幽香,深深享受着她恰倒好处的体贴照顾。 蔡晓呢?她已经奇怪了半天了。咦,这赵总真逗,不过吃个金不换炒鸡蛋,他就回味无穷了! 你看他一会儿舔舔嘴唇回味,一会儿摸摸肚皮微笑,再过一会儿又打量她。 “难道他还想继续吃不好意思开口?” 蔡晓见自我陶醉的赵总半天不吱声,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赵总,这金不换,你吃了管用吗?” 第055章 父女并肩 赵岩被蔡晓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忙点着头回答:“你这偏方太管用了!一吃下去,这胃马上就舒服多了!我刚刚——就是在找疼点呢!奇怪,竟然什么不适感也没有了!谢谢你啊!” 蔡晓听赵岩说好,马上绽开了璀璨的笑容,差点闪了对方的眼睛。 “谢什么呀!赵总是咱们公司的顶梁柱,您的身体可不是小事。再说了,您的胃也是为了公司无穷无尽的应酬才弄伤的吧?这样说来,您也算因公受伤了!我作为公司的一员,又是您的属下,关心您的身体是应该的。”踌躇一下,蔡晓又接着道,“人都说‘十人九胃’,这胃病可是个富贵病,要靠长期将养的。您要试着这食疗偏方管用,那我以后每天给您煎,早晚帮您把胃病根除,好不好?” “那敢情好了!就是要给小蔡——秘书添麻烦了!”因为蔡晓在公司内暂时还没有职务,之前赵岩喊她的时候都是很随便地呼之为“小蔡”。可今天他在喊其小蔡时却感觉有点不妥,赵岩停顿了一下,又急智地后缀了一个“秘书”。 蔡晓噗嗤一笑:“哎呀!什么小蔡秘书?董事长自有秘书,我呢,充其量就是一小实习生。虽然有点老,不过赵总还是跟以前一样喊我小蔡好了!” 赵岩话头一转,突然问:“我看过蔡秘书的个人简历,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正好四十岁吧?” 见蔡晓点点头,赵岩马上笑眯眯地说:“鄙人虚长你一岁半,之前不识金镶玉,有点冒失了,请勿见怪!” 蔡晓羞涩一笑:“什么金镶玉,赵总过奖了!我就是一地产界小白,如果有点小小的进步,那也是多亏了您的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赵岩哈哈笑起来,“说实话,之前的我还真不敢冒功,不过,与你接触了这两个多月,我终于领教到你的厉害了,怪不得董事长处处放手于你呢!蔡秘书果然不简单。这样吧,以后你也别跟我您您的客气了,工作上有啥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找我。鄙人一定不吝赐教!” “哎呀,赵总言重了!我呢,不过就是马谡、赵括之类,纸上谈兵谁不会?公司的长远发展还要凭实战。论起商业眼光和实战经验,公司里谁不夸您老辣?” 赵岩一皱眉:“老辣?蔡秘书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见蔡晓脸上略显拘谨,随又爽朗一笑,“玩笑,哈哈!纯粹是玩笑!说真的,商场如战场,商机一闪即逝,蔡秘书上次转战海南的商业眼光真让赵某大开眼界那!相信你已经关注过海南那边的房产市场了,形势一片大好啊!幸亏我们下手早,多弄了几块地皮,我看用不了几年,寸土寸金我不敢说,不过海口一带的地皮绝对会热得烫手。到时候,我们就是自己不开发,也会有人抢着来买我们手里的地皮,那时,只要咱们一转手,就……” 赵岩一提起自己感兴趣的房地产开发就意气风发,滔滔不绝。不过他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是,如今他面前只有一个听众,还是他以往最没瞧在眼里的地产小白蔡晓。 进入工程部学习是文龙从销售部、工程部、财务部、预算部、设计部、施工管理部……等等众多职能部门里艰难挑选出来的。 当时,舅舅蔡军只粗粗讲了一下这些部门的职责,就让他在其中任选一个,他犹豫着选了施工管理部和工程部。 在与蔡晓冰释前嫌之前,蔡军本来打算把公司交给蔡晓的弟弟蔡云豹管理的。可云豹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后,就被国家秘密分配了,至今也没再与家人联系过。 蔡军和蔡晓都先后打探过,听说国防大学直属中央军事委员会领导,担负着培养陆、海、空军指挥干部和地方省级领导干部及中央国家机关部以上负责干部,并从事有关战略和国防现代化建设问题的研究,为国务院、党中央军委和各总部服务。后来风言风语传来,说是云豹接受了研究国家秘密武器的任务,不允许与外界联系。既然云豹去从事国家需要的秘密任务了,舅甥二人的打探之心也就渐渐熄了。 蔡军一直想跟外甥女好好沟通,无奈蔡晓太执拗,一直不给他机会。本来他还想亲自去趟康庄农场,当面把过去的一切抖露给外甥女听听呢,不想重外甥唤弟意外受伤来了北京治疗,就此给了甥舅二人见面的契机。 等他声泪俱下地讲完过去不为人知的悲惨往事,蔡晓果然答应和文龙一起来接手他的公司了。 为了文龙和蔡晓今后能顺利地接管自己辛苦打拼出来的产业,蔡军把蔡晓带在身边亲自培养,又让文龙先到工程部学习半年,然后再去施工管理部学习半年,之后再决定任职的部门。 可这些内幕,工程部的一把手杨光明并不知情,一次平常的干部碰头会,总经理就突然把于文龙塞给他了,还特别嘱咐要让他好好带着。 工程部部长杨光明一下子就懵了,还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董事长不满意了,要插入自己的人接替他的工作呢! 有此想法,起初杨部长是很不待见农民出身的于文龙的。可后来他见这个农民对房地产一问三不知,除了憨笑啥也不会,他又释然了:董事长再糊涂也不会找个啥也不懂的泥腿子来接替自己,这不是自毁江山嘛!看来是我想多了…… 因此,接下来的几天,他又放松了警惕,开始如董事长所嘱咐的那样天天带着文龙东跑西颠。 今天去看建设施工,明天研究招投标的实施,后天进行工程成本核算,大后天又乘车去施工现场亲自验收工程。把一些不必他亲自出面的事情也严抓起来,弄得不知情的下属部门也跟着一个楞一个楞的。 别人愣也就愣一阵,可于文龙不行啊!他是天天愣:哎呀,一个工程部就有这么多的工作要做,那这么个大公司得有多少事要做啊!听说这还只是总部,下面还有好几个分公司设在外省外市呢,如果舅舅把这么大的摊子交给俺们夫妇,那俺和晓儿岂不是没法活了…… 刚开始入公司那些天,文龙和蔡晓天天加班,回到家连话都懒得说。 看着这对夫妻的惨样儿,舅舅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可小唤弟不行啊! 她跑去问母亲,蔡晓只顾研究她带回来的资料,摆手挥她走开。唤弟又去找愁眉苦脸的父亲,嘿,这回她算是找对人了! 文龙可扒着个可以大吐苦水的人了。他把自己的为难和煎熬一一说给女儿,完了又哀怨地加上一句,“谁叫你爹没文化呢,恐怕俺是顶不起你舅姥爷的这个大摊子来了!” 唤弟眨巴眨巴眼睛,骨碌碌转着眼珠子劝道:“爹!没文化怕啥?咱可以学嘛!一会儿俺就去找舅姥爷,告诉他,明天俺也跟你到公司里去,俺就不信了,还有咱爷俩学不会的东西。” 文龙摆摆粗糙的老农手,头摇得像拨浪鼓:“哟,闺女,那可不中,你舅姥爷已经给你联系学校了,让你过几天就去上学呢!” 唤弟不屑地问:“上什么学?读高中?那俺可不去,高中的课程俺已经跟欧阳学完了,等今年七月份,俺就直接参加高考!本来俺还想上个农学院啥的,毕业回家帮你和俺娘种地呢。这回儿俺改主意了,俺就报考建筑类学校学土木工程去!” 文龙欣慰地摸着女儿的头说:“好孩子,比爹强!爹这辈子有你这么一个好姑娘,俺就知足了!” 第二天,高高兴兴的唤弟就获准跟随文龙上班去了。 在精明唤弟的帮助下,几天后,文龙终于理出了头绪,原来公司的事情也是一个萝卜一个窝儿,每人各管一摊儿啊!作为公司的中层干部只要把工作分配下去,自然就会有人把事情一段一段地做好报上来的。 单拿成本核算一项来说吧,他们部门就有七八个专业人才专门负责,而且这七八个人还都是各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唤弟偷偷告诉文龙:“爹,你只要把下属部门的头头管好就行了,也不需要管得太细。韩信说过‘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爹,等你当了工程部部长,你就笼络好手下的几个干部,叫他们去干好活就中了,哪里还用你去核算成本啥的呀?你要真去干了,那才坏菜了呢!” “臭丫头,还跟你娘似的,将兵将将的拽起文来了!小瞧你爹是吧!难道你爹就那么无用?怎么我干了就坏菜了呢?” “爹,你想啊,要是你去干下边的细活了,那不是叫人家下边的员工没事可干,人家不就失业了吗?真是!” 文龙故意做恍然大悟状:“哎呀,俺这闺女就是厉害,想得深,看得远,将来保准是个大角色。” “爹,先别忙着夸俺,你也不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如果你啥也不懂,等你有一天坐了这个职位,那么下面的人肯定不服你,说不定有人就该核计着怎么糊弄你了。高处不胜寒,你可要当心那!” 第056章 左膀右臂 “呀!叫你这么一说,俺怎么觉得脖子后面冷飕飕的呢!”文龙夸张地摸着脖颈子,“闺女,俺是你爹,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是!俺就是爹的狗头军师,爹有啥困难只管找俺,保证不会让爹失望!”唤弟拍着胸脯斗志昂扬地说。 有了唤弟的鼓励和支持,前一阵跌入低谷的文龙,其士气又渐渐高涨起来。 前几天,他兴致勃勃地陪同杨部长去郊区新投入开发的一个工地视察。 几人观摩了一会儿地基挖掘,现场指挥老赵就借口工地太乱不安全,引领他们去临时指挥部“请茶”。(按中国老规矩,客人刚来,坐定即请茶,这是真心让客人品茶;可若是客人已经来了一阵子,再说请茶,就暗示要送客了。这时,如果不是非常熟悉要好的客人,或者来客还有要紧的事没说完,就应该知趣地起身告辞了。老赵是公司的元老了,对上面这些‘驴屎胆子表面光’的中层一向不感冒。此时他鲁莽地说出请茶二字,分明就是送客之意。)杨部长见老赵不待见他们一行,本欲自觉告辞,可眼光扫了扫旁边大感兴趣的文龙一眼,顿了一顿,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假装没听出“地主”老赵的言外之意,嘻嘻哈哈地随他伸出邀请的方向望过去。 文龙压根不懂这请茶的猫腻,一见到自己熟悉的施工现场,就丢下他们几个,兴味盎然地先行向建设中的员工宿舍走了过去。 他健步如飞,几分钟就来到了正在搭建的临时宿舍下。那儿,低矮的屋顶上有三个工人正在忙碌,两个在弯着腰挂瓦,一个站在脚手架上接地下员工抛上去的红瓦。 地面上有两个工人,唯一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女工往返于瓦堆和铁锨旁,麻利地往锨头上搬放着瓦片,每次搬放三页。另一个膂力过人的青年两腿微张执铁锨柄,见女工放好瓦片就挑动铁锨,将锨上的瓦片抛给脚手架上的工人。几个人配合默契,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 杨部长慢了文龙几步赶到,看了看全神贯注于工作的几个流水工人,也颇为佩服,忍不住喊了一声“好准头”!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不要紧,惊到了脚手架上的那个工人,他略一分神,飞到手中的瓦片没全拿稳,摞在最下面的一页瓦漏了下去,直直砸在脚手架底下的大柴油铁桶边沿上,摔碎了。四溅的一块瓦片向着杨部长飞来。 千钧一发之际,老赵和文龙同时出了手,文龙毕竟年轻于老赵几岁,所以行动更加灵活些,危险的碎瓦因此被他借势抄在了大手里。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倨傲的老赵最服有本事的人。他重新审视了文龙一眼,又郑重说了一句:“请屋里喝茶!”这次的请茶语气可比刚才真诚多了。 被吓懵了的杨部长还没定下心来,就被哈哈大笑着的两人拖进了临时指挥部。 老赵撇开杨部长,与文龙二人以茶代酒,热闹地聊了起来。 闲聊中,文龙就员工抛料(此处的料主要是指砖和瓦)工序提了几点建议:一是,抛料不能再用活头铁锨,万一锨头被摔飞了,那就可能伤到人;二是脚手架下必须清理干净,避免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三是员工必须人人戴上安全帽,否则不许上工。 老赵听文龙所说句句都在点上,马上痛快地接受了。临了,文龙还用现场的废木料给工人们钉了一把木柄儿带木头儿的抛料用具。员工们轮流试了试,这工具既轻便又好用,人人欢喜。 还有一次,文龙跟杨部长去验收已经竣工的工程,杨部长领文龙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后问:“文龙,你看质量怎样?” 文龙皱皱眉头:“这墙皮抹好才几天,表面的腻子就现蚂蚱纹了,看来抹墙皮用的石灰膏熟化不完全啊!我看这墙皮得戗掉重抹!不然,早晚会‘爆灰’(在建筑施工过程中,抹灰面施工完成后,出现裂缝、小坑或鼓包的现象就叫‘爆灰’)。” 其实这处工程早已由规划部门、市政部门、水利局、环保局、文化局、卫生局、公安消防支队、园林局以及其他需要参加验收的部门,按照法律、法规、规章的有关规定对相关专业内容和范围进行了验收。规划部门也根据上述部门和本部门验收情况核发了《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就等建委综合各部门的验收和审查意见,出具建设工程项目竣工综合验收备案证明了。杨部长听了文龙的话,愕然地摸摸墙面,惊奇地问,“这你也能看出来?” 杨部长当然不会把文龙打眼一看就随随便便下的结论放在心上。他不但没下整改通知,反而把此事当笑话讲给了同僚,结果大家都知道文龙不懂装懂,硬装大尾巴狼的事了。 好在这事虽然在公司内传得沸沸扬扬,可文龙和蔡晓夫妻却没有听到丁点风声。倒是后来刚入公司的小唤弟,因为个头和年纪不起眼被传播此笑料的人家忽略了,倒是略有耳闻。因了这段插曲,她开始注意起爹爹的上司杨部长来了。 别看唤弟岁数不大,可做事还是蛮认真的。自从答应帮文龙以后,她就天天陪爹爹上班,周末也不跟欧阳出去练腿筋了。不止如此,她还不事声张地把欧阳医生也拉进了房地产开发学习小组,几个人搜集了大量的相关资料,利用晚上和周末时间刻苦学习起来。 有了唤弟和欧阳的鼎力相助,文龙慢慢把工程部的工作熟悉过来了。等闺女离开他去了上海上大学,他也就从工程部顺利转入了施工管理部。让文龙老怀甚慰的是,虽然“小竹杖”唤弟走了,可欧阳这根“大竹杖”又紧跟着顶上来了。 秋去冬来,又到周末了,欧阳抱着厚厚一摞书急急走出医院,来到附近的公交车站。 他边等车边抬头望去,路边两行高大的行道树是正在越冬的法国梧桐。刺骨寒风不时掠过树冠,法桐树梢只余了不多的扭曲枯叶就开始给毛茸茸的悬铃球簌簌伴奏了,这时,活泼的悬铃们也不再惧怕萧瑟,马上就在冷冷的蓝天下浅呤低唱起来…… 欧阳一仰头,对着遥不可及的苍穹悄悄问:“唤弟,你知道吗?‘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果然不假!你爹已经不是刚进公司的‘土包子’于文龙了,如今的他信心十足、干劲儿冲天。我听从你的安排,真的尽力辅佐他了,你几时才能回来验收我辛勤的劳动成果啊?” 第057章 生个孩子没屁 眼儿 今日,董事长蔡军应邀要去参加公司元老张跃进幺儿的婚礼。 吃过早饭,他收拾一新就催促司机早点儿送外甥和外甥女婿去公司上班。因此,蔡晓和文龙一大清晨就来到了朝阳区的房地产总公司。 在公司的气派大门外,夫妻二人从轿车上下来,目送舅舅的车开走了,才并肩走进公司的大门。一辆黑色的高档轿车从他们身边滑过,一溜烟儿跑进了厂区。眼尖的蔡晓一眼就认出这是赵岩的私人轿车,于是她就格外关注起来。 不一会儿,果然瞧见戴着一顶厚毡帽的副总,在他们前头的办公楼前驻稳车下来了。蔡晓一见赵岩,马上从文龙手里接过保温桶,追着他跑上前去…… 蔡晓跑到从车上下来就急匆匆往前走的赵岩身边,呼着哈气、亦步亦趋地追着他,突兀地问:“赵总,作为你临时的‘胃保健员’,我能给你提点儿小小的意见吗?” “哦,蔡秘书又要给鄙人提什么好的意见啊?”赵岩配合着蔡晓的步伐稍稍放慢了自己的脚步,微笑着扭过头来反问她。 “嗨,也没啥,就是这么冷的天,赵总怎么不穿件大衣呢?你的胃以前可是吃过屈,不能再受寒的。可你看你身上的衣服穿得这么单薄,这样会导致胃病加重呢!再说了,头部是全身阳气最旺的地方,你还带了这么厚的一顶毡帽,这样厚此薄彼是不对的!”蔡晓歇口气,马上接着说,“头是‘诸阳之会’,从生理学角度分析,我们的头部压根不怕冷,但你的胃就不一样了。它所处的上腹部属‘阴经’,最怕受凉。再加上腹部皮肤薄、肌肉少,胃的位置又那么靠前,所以它才是最容易受凉、也最需要保暖的器官呢!” 听了身边丽人的碎碎念,赵岩不由自主地长驻足,望了望蔡晓那张红膛水的白嫩脸蛋儿,也不知是刚才的小跑累的还是心里着急弄的,就见她面色微微泛红,胸口轻轻起伏,檀口里还在不停地向外呼着阵阵热气…… 赵岩不敢细看了,他深吸一口气,抿嘴笑道:“说得有道理,鄙人诚恳接受批评!哦,还有你上次提的那个少饮酒少熬夜啥的,那些意见我也都牢牢记着呢!”又低头看了看蔡晓手里的保温桶,满含感激地问,“谢谢蔡秘书对我的关爱,这是你帮我做的金不换煎鸡蛋?太好了,让我来拿吧!” 蔡晓把保温桶递给赵岩,正要再说几句话,就听后边有人大声问好,“赵总早!蔡秘书早!” 赵岩回头看了看来人,原来是工程部的杨部长和一声不吱的文龙跟在他们身后。 蔡晓礼貌地回了一句:“杨部长早!” 赵岩对杨光明点点头,关心地问文龙:“于助理在施管部还适应吧?” 不知杨光明刚刚跟他说过什么不愉快的话题,只见文龙气得面色潮红,勉强地“嗯”了一声,提步打头走了。 赵岩疑惑地望望文龙宽阔的后背,对杨光明拱拱手,扭头招呼蔡晓:“蔡秘书,时候不早了,咱们也上去吧!” “赵总慢走!”杨光明的眼梢嘴角均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也跟赵岩礼貌地拱了拱手。 “杨部长再见!”蔡晓得体地微笑着,跟在赵岩后面上了办公楼。 文龙径直去了施工管理部,因为本部部长的儿子今日大婚,这几天一直忙于儿子婚礼准备事宜的张部长将该部门的日常工作全都委托给了他。 施管部文员点过名后,责任重大的文龙先努力静下心来听了听手下的简单工作汇报,又随便点拨了几句,就安排他们各干各的去了。 文龙等众人散了,也匆匆离开办公室,叫车去了昨天计划要去却因事没去成的四号工地视察工程进度。 “文龙!”刚从车上下来,还没有走几步呢,有人就呼呼地从旁边跑着来喊他了。 文龙逆声望去,来人竟然是康庄农场以前的工人——下乡知青肖北平。 这肖北平不是别人,正是让“土匪”曹森吃瘪、把医生欧阳踢下冰窟的“疯婆子”祝绣的前夫。 当年,肖北平受了老母的胁迫,狠心抛弃了祝绣母女悄悄回了北京。听说他回京之后不长时间,就听凭强势老母的安排再婚了。 “嗯!”因为早晨杨部长阴阳怪气的几句话儿,文龙今天的心情略有不爽,加上对眼前这种始乱终弃的男人不感冒,因此,他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答应了对方一声。 “文龙哥,救命啊!”肖北平一见文龙却像见了亲哥一样亲,他拉住文龙的袖子,喊了一句哥就痛哭失声。 文龙见北平一个大老爷们哭得这么凄惨,心有不忍,放缓了语气问:“好了!男子汉大丈夫有事说事,哭什么?天塌了?” “文龙哥,兄弟家的天真的塌了!呜呜呜……文龙哥,前几天我生了一个儿子,谁想到……” 北平流着眼泪,拉着文龙的袖子往下出溜,文龙赶紧把他拉起,拍拍粘在他裤子上的泥土鄙夷道:“你果真生儿子了?你小子抛妻弃女不就是为了生个带把儿的吗?看来你如今总算心愿得偿了,那当哥哥的要给你说声大大的‘恭喜’了!” 肖北平拿袖子抹着鼻涕眼泪呜呜地哭着说:“文龙哥,人家笑话我养个孩子没屁 眼儿也就罢了,怎么你这么老实的人也笑话起兄弟来了!这他妈的城里就不能进,好好的人,一来城里就变冷血了。怪不得他们都说‘人是会变的’,这哪里还是当年咱农场那个好说话的文龙哥啊!” 文龙甩了北平两下没有甩开,就生气地说:“俺再变也不会像你似的不要老婆孩子,俺看你小子的良心早就叫狗吃了!哭什么?你老婆疯了,你闺女失学了,她们还没哭你倒哭上了,你当个陈世美你还有理了不成?” 北平放开文龙,狠狠拍了自己的脸颊几巴掌,又捶胸顿足地道:“文龙哥,我是畜类,我不是人!我活该遭天打五雷轰!可小孩子是无辜的,千不该万不该老天不该报应在我儿子身上啊!文龙哥,你也算是孩子的伯伯了,求求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你伸把手救救他吧!” 文龙一愣:“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你儿子到底怎么了?有话你倒是讲清楚啊!” 北平抽泣着说:“文龙哥,你侄子生来就没有屁 眼儿啊!” “没屁 眼儿?”文龙重复着对方的话看看满面泪痕的北平,暗自琢磨:这骂人的话里倒是常有这句“生个孩子没屁 眼儿”,难道还真叫肖北平倒霉地摊上了? 肖北平垂下泪汪汪的漂亮眼睛,轻轻点点头“对!你侄子生下来十八天了,因为没有屁 眼儿,他肚子里的粪便排不出来,肚子胀得像个球儿,憋得脸都青了。” 文龙急道:“那你不赶紧带孩子去医院跑俺这儿干嘛?俺又不是医生……” 北平嗫嚅道:“去了好几家医院,医生们都说要手术开口,可兄弟我没用啊!到哪里去找八万块钱的手术费啊!文龙哥,求你帮帮我吧!” 文龙挠挠腮拧紧了眉头:“八万块可不是个小数目,俺手头也没有啊!” “文龙哥,我下乡二十多年,京里的同学也都早不来往了。在这儿,我也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儿的有钱朋友,兄弟只能来求你了!” “行了!行了!别哭哭啼啼的了。既然你都找来了,俺总不能见死不救。”文龙一挥手,“走!先跟俺回趟儿公司,俺去找找你嫂子,叫她帮你想想办法去!” 二人说着话,急急登上汽车绝尘而去。 蔡晓听了肖北平儿子的事情,也是急得不行。 她这次同文龙进京,把年前舅舅赠送的钱财全都留在了老家,二人随身并没有带多少。虽说他们夫妻这半年多的工资也攒了一些,可前一阵闺女外出求学又给她带走了一部分,手头存钱已经不多了。她把钱匣子上小铜锁的钥匙从腰上解下来递给文龙,让他把存单里的两万块钱提出来,先给孩子办上住院,又答应北平说剩下的那部分款项也由她来想办法解决。 问明孩子要去的医院后,蔡晓就催促文龙和感激涕零的肖北平赶紧走了,她自己也匆匆去了隔壁的副总经理办公室。 当她着急忙慌地说要请假出去办点事时,赵岩就随口问了她一句请假的原因。 蔡晓犹豫一下,虽然着急,可还是如实对他说了。 赵岩听后皱皱眉头道:“董事长今天要主持张部长幺儿的婚礼,人家大喜的日子,你这样急匆匆地去把主持人找出来不太好吧!”赵岩说了自己的看法,末了又问一句,“到底还差多少钱?” 蔡晓臻首一低:“六万。” “哦,六万块啊,我这儿还有,要不你先拿去给你朋友应应急?” 蔡晓一听还有这等好事,赶紧点头答应。 因为唤弟去年住过院,她非常理解病人家属缺钱的那种急火心情。人命关天,她也没有多想什么,就矮身钻进了赵岩的轿车。 先跟他一起回家取了存单,又在他的陪同下去了最近的银行。把钱取出来以后,赵岩二话没说,直接开车同蔡晓一起去了文龙北平他们之前说好要送孩子去的那家著名的大医院。 第058章 大喜复大悲 虽然第二天蔡晓就把钱款如数还给了赵岩,可是因为他慌而不乱,潇洒地在蔡晓面前演奏了“主动借钱应急又热心帮忙”的小插曲,蔡晓就更加认可对方的处事为人了。 给医院交上了钱,肖北平那个先天性肛门闭锁的儿子也如期进行了手术。 因为去的是一家正规的大医院,孩子的肛门再造手术非常成功。 两个半月后,肖北平的儿子“安安”恢复健康出院了。只是,不懂事的孩子还不知道,此时他的家里已经少了一个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人,那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安安的母亲是个从云南过来的小姑娘,比肖北平小了二十岁还要多。因为家里过得太穷,她的父母通过介绍人要了肖母8000块钱,他们家等于是把闺女一次性给“贱卖”了。 刚来肖家时,婆婆和丈夫都对她不错。她的肚子也挺争气,过门四个多月就显怀了,那时候婆婆要她只管专心养胎,啥事都不舍的叫她干。足月生产时也没遭什么大罪,安安顺顺利利地就生下来了。 临产前,婆婆就紧张地一遍接一遍口诵着,“南无阿弥陀佛”,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等孩子一出母体,脐带还没剪断呢,她就先分开孩子的两条腿子确认其性别,一见安安胯下那个可爱的小蚕蛹,婆婆激动地流下了热泪。 不等接生婆把呱呱哭叫的孩子收拾妥当,肖母就把那个可人疼的小东西抢进了怀里紧紧抱着。看看孩子酷肖儿子的眉眼,她乐得眯起眼睛亲了孩子的嫩脸蛋一口;再看看孩子有力的四肢,她恣得咧开嘴巴又亲了孩子的小胖脚一口;反复看着孩子胯下的男性特征,喜得她亲了孩子的小鸡鸡一口又一口。 老肖家二房总算给家里添了一个孙子,稍稍了却了肖母的求孙夙愿。 老太太大喜过望,一会儿数数孩子的左手手指,“一、二、三、四、五”;一会儿又数数孩子的右手手指,“一、二、三、四、五”;过一会儿再数数他两脚的脚趾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哈哈,不多不少,正好十根!”肖母翻来覆去地抚爱着自己的宝贝孙子,已经乐得忘乎所以了。要不是接生婆突然拍着脑袋大叫着“哎哟天唻,这孩子竟然没有屁 眼儿!”恐怕肖母是不会发现她紧抱在怀里亲吻的孙子是个残疾儿的。 接生婆的大叫犹如晴空霹雳,把喜欢疯了的老太太一棒子敲懵了。她赶紧摸摸孩子的屁股沟,果然没摸到孩子的肛门。老太太把孩子放到炕上,高高提起孩子的两只小脚,擦擦眼睛又看了一遍:安安还真是如接生婆所言的那样没有屁 眼儿。 片刻之间,老太太就由大喜转为大悲。添孙的欣慰很快就被新生婴儿天生没有屁 眼儿的恐怖给取代了。 如遭雷击的丈夫抱着这个小小的月孩子到处求医,钱了不少,医生给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必须手术。 可这至少八万块钱的手术费用岂是一个普通家庭说拿就能拿的出来的! 一家人求亲告友凑的几个钱,带孩子出去看了几次病又很快光了,肖北平万般无奈之下,才求到了老同事文龙跟前。 好在文龙没有袖手旁观,孩子的手术费很快就有着落了。 钱有了,安安的手术也做了。可婆婆还是动辄说说难听的话给儿媳妇听。 有一次,婆婆生气地埋怨她:“都怪你没用,连个全毛全翅的孩子都养不出来,咱小安安刚做的这个手术一下子就给咱家拉下了十万块钱的饥荒,就这样,还不知道够不够呢!” “十万块啊!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挣不来啊!”听了婆婆抱怨的话,她当时就吓尿了! 虽然给老肖家添了个大胖小子,可因为这个孩子的先天残疾,肖母整天给她甩脸子,远离故乡的她月子没出已经狠狠哭过好几回了。 后来,这个心灰意懒的云南媳妇趁婆婆和丈夫都去医院照顾孩子的空儿,一咬牙,卷巴卷巴家里值钱的财物,借着夜幕掩护偷偷跑走了…… 肖母身体本来就弱,安安的蹊跷病更是弄得她老人家身心俱疲。 好不容易等孙子出了院,她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回到家,一看家里门户大开,她进门再一看,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她托人大钱讨回的儿媳妇竟然卷财逃逸了!老太太急怒攻心,登时就倒下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肖母弥留之际悔恨地对儿子说了一长串心里话:“平平,你妈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亏心事啊!为了要个孙子,妈鬼迷心窍丢了良心,可老天爷不糊涂,他在天上看着呢!报应到我孙子身上了。我要去找你爸爸了……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也不像你大哥那样怕他老婆。其实妈挺喜欢莹莹那孩子的,聪明漂亮都随你。你别怪你嫂子不跟我上门,妈心里明镜似的,是我做错在先,我不该挑唆你大哥跟她离婚!你大哥家的晶晶也是个好闺女,咱家俩孙女妈都疼着呢!如果不是你大哥坚决反对离婚再娶,妈也不会打你的主意。孩子,妈真的错了……平平,等我走后你就跟莹莹她娘复合吧!” 老人虽然夹着泪水离开了人世,可她临终前的忏悔却给误入迷途的小儿子指明了道路。 其实,肖北平回京之后一直在蔡军的公司里从事建筑工作,这还是当年在农场的时候,他在文龙的建筑队里学出来的一门谋生手艺。 肖北平高中一毕业就下乡种地去了。期间,除了在康庄农场学会了砌砖盖房外,其它什么也不会。因为没有技术,肖北平是回京容易找工作难,菜市场卖过几天菜,亏本了;小饭店洗过几天盘子,被辞了。到工厂应聘没技术,想开个小店没本钱,最后通过邻居介绍进了蔡军公司下设的施工队干起了老本行。 第059章 苦尽甘来 在文龙第一次来他们工地视察的时候,北平就认出他来了。只是他自愧当年背弃农场的妻子执意离婚之事太过小人,不好意思上前见知根知底的老队长。所以文龙来京半年多,也不知道他曾经的手下就在蔡军舅舅的子公司里上班。 如果不是儿子安安急需大量的钱款救命,就是打死肖北平他也不会到文龙跟前现眼儿。 肖母去世以后,对前妻和女儿心怀内疚的北平,在文龙夫妇的热心斡旋下,带着大病初愈的儿子,亲自回康庄农场把祝绣母女接来了北京。 心病还须心药医,疯婆子祝绣在见了肖北平之后,心智复开,她的病也就慢慢痊愈了。朴实的村妇不计前嫌,不改初衷地细心照顾丈夫的生活,精心喂养天真可爱的小安安……祝绣里外操持,相夫教女,与肖北平二人夫唱妇随,好得令邻舍人家羡慕不已。 天资聪颖的肖莹莹也在蔡晓阿姨的帮助下重回了学校。第二年秋季,她不负众望,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鼎鼎有名的北京大学。经历过悲欢离合的一家人,终于苦尽甘来,幸福地团聚在一起…… 闺女莹莹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肖北平乐得一蹦三尺高,他蹬上自行车就眉飞色舞地飞去了文龙家。 肖莹莹也可以说是从康庄农场出来的第一个北大、清华生了。蔡晓一听莹莹考进了北大也是特别高兴,恰好唤弟也放暑假在家,母女二人就提议要给莹莹办个热闹的庆功宴。 暂且按下觥筹交错的庆功宴,咱先说说唤弟和欧阳。 去年高考,唤弟并没有如她所打算的那样去什么建筑类学校学啥子土木工程。对于她的高考志愿填报,母亲蔡晓整合舅舅蔡军、丈夫文龙、欧阳甚至还有赵岩等多人的综合意见,考虑再四,最后全家一致决定让她报考上海国际经贸学院。 因为觉得学什么都好,所以生性豁达的唤弟无可无不可。就这样,她在欧阳的执意陪同下去了大上海。凭着好记心的优势,她在那儿的经贸系混得风生水起,一度引起了三、四个男生的格外注意,好在欧阳不定时的来访恰如其分地帮她挡了那些桃。 今年暑假,唤弟一回家,欧阳就以他实习已经结束,马上就要正式上岗,上岗前需要好好放松一下为借口,迫不及待地提出要带她去胶州老家玩一玩。 说是回老家玩玩,可欧阳之心昭然若揭,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假装矜持的唤弟本来还有些犹豫不定,然而清纯可人的莹莹过来跟他俩互动了几次以后,敏锐的唤弟马上就改变了主意,答应随欧阳回乡一游了! 他们第一站先到的是康庄农场。 康庄农场的地貌依旧,可是大院里面的人却少了很多。当年200多口子人的热热闹闹的农场里,现在只余十几家住户,加上临时工算起来也就剩了五十多个工人了。 因为国家有了改革开放的好政策,鼓励各地县市搞活地方经济,不愿种地的农场职工都办理了停薪留职,离开黑土地,纷纷进城经商谋求发财出路去了。 唤弟和欧阳绕农场田野转了一圈儿,只见大片的田里苗稀草盛,狗尾、苍耳子都比经济作物高了一头。整个农场里,像姑父张成才那样认真拨弄土地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从唤弟嫲嫲絮絮叨叨的碎念里,与“土匪”曹森分别一年半后,唤弟又听到了他的名字。 于傅氏唏唏嘘嘘地说,曹森的父母早已经离异了,林、木二兄弟跟着他们的父亲小曹军回了青岛。曹森本人去年冬天当兵走了,他的大姐也在年前嫁了人。现在,他家里只剩了他娘薛白一个人还在勉力支撑门户,幸亏还有个秀娟姑娘隔三差五的来住几天跟她作伴。 曹森不在,唤弟也没有了今天初入农场的激情。她和欧阳二人仅住了一晚,就把带回来的财、物交给于傅氏,就登上了去胶州的短途火车。 欧阳父母的家建在唤弟姥姥家的隔壁。她小时候就非常熟悉欧阳的家人,还在他家里吃过好几次饭呢!按说熟门熟人的,唤弟也不应该紧张啊!可她一路上还是忍不住口干想喝水。大概喝了太多水的缘故,一个多时辰的车程,她就挨挨挤挤地去了好几趟厕所。 下车后还要走半个多钟头的路才能到家,欧阳想招一辆摩托出租送他们回家,可唤弟不肯,她执意要步行。 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唤弟又要水喝,欧阳无奈的把空塑料水杯倒过头来抖了抖给她看,见唤弟苦着脸不高兴,欧阳就哄她:“于璇,你还记得吧?再走二里多路,前面就有一个大果园,这时候的小伏果早该摘了,咱俩快点走,到那儿吃果子去。” 唤弟扁扁嘴:“小伏果有什么吃头,酸溜溜儿的,光想想它那个样儿,俺胃里就一个劲儿地冒酸水。” “你胃里真冒酸水了?”欧阳笑嘻嘻地问。 唤弟剜了它一眼:“当然是真的!谁还稀罕点哄你玩。” 听了唤弟的答话,欧阳突然翘起嘴角儿,露出狐狸才有的诡异一笑:“那你试试,这霎儿口里还渴不?” 唤弟这才刚刚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被可恶的欧阳给打趣儿了。她深吸一口气,暗道,“俺今日这是怎么了?一路心神不定的,不就是上欧阳家去玩玩嘛!小时候俺又不是没去过,有什么大不了的?” 欧阳见唤弟对自己的公然挑衅无动于衷,今天随自己回家,她竟然全无往日好战的风采了。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怂样儿,他也不由暗暗好笑,“小丫头,到了现在还不承认喜欢我?哼,煮熟的鸭子就是嘴硬!” 二人心思各异,日高时终于来到了姥姥家门外。唤弟下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蓝绒晶手串,抬眼望了望姥姥家门前的那棵老木槿。 此番相见,戴了满头的老木槿更加老态龙钟。 深情注视着这棵老木槿,唤弟浮想联翩,“在这棵树上,俺绞尽脑汁结识了树下的邻家舅舅;在这棵树下,狡猾的欧阳捧着一本页面发黄的卦书骗走了俺下生后就没离过身的平安扣;也是在这棵树下,身边这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早在十年前就把他的蓝绒晶手串套在了俺的手腕上;在这棵树下……” 多年前,爹爹带这唤弟离开这儿的时候,那个依树而立、“衣衫猎猎不沾尘,眉眼精致诱沉沦”的西邻少年而今正牵着她的小手,把唤弟再次领回了他的家门。 唤弟在欧阳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 欧阳的奶奶拉着唤弟嘘寒问暖一直不肯松手;欧伯伯高兴地开了一瓶儿子早先进贡的雕;眉眼笑的欧婶婶鸡鸭鱼肉地置办了一大桌子。 还没等吃完晌午饭呢,欧阳和唤弟当年的伙伴们就闻讯赶来了,嘻嘻哈哈挤了满满一炕前。 他们纷纷逼问两人同一个问题:“恁俩怎么好上的?快说来听听!” 唤弟红着脸反驳:“谁说俺俩好了?咱俩好了吗,欧阳?” 对唤弟的发问,欧阳笑而不答。 伙伴们一见更加起哄开了,一个劲儿地让两人老实儿的把问题交代清楚。 欧阳被逼不过,就胡编乱造了一通敷衍他们:“还记得那年我请你们吃的炸木槿吗?那就是于璇专门做给我吃的。嘿,小丫头八岁的时候就看上我了!后来我为了避开她的热烈追求躲去了北京。没想到她打听到我的地址后,高中也不上了,紧追紧撵地也跑去了北京。看见她为了我搞成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哥哥一时心软,就被她俘获了!” 伙伴们哈哈大笑,纷纷问唤弟:“嫂子,咱哥吹牛的吧!八岁你就知道找男人了?也太假了!” “就是!嫂子怎么可能倒追咱哥呢!是吧,嫂子?” “嫂子,你还记得咱去偷瓜那回事儿?咱哥安排你村头放哨,你却跑到失主家大吃大喝。等咱哥哥偷完瓜发现你突然失踪了,一下吓得唻,脸都跟土一个颜色了。嗨,感情那阵儿他就爱上你了吧?” “嫂子,什么时候喝恁俩的结婚喜酒?” “去你的,结婚的事你得问咱哥!不会问别瞎问,靠边点儿,让我过去问问咱嫂子。嫂子,什么时候喝我大侄子的满月酒啊?” “嫂子,让兄弟也来问你个事儿……” “欧阳哥,我说恁俩……” 昔年的伙伴跟闹洞房一样儿,围着唤弟和欧阳不停地追问,把欧阳的爸爸妈妈全挤出了屋子,直乐得炕头上的欧阳奶奶都合不拢没牙的嘴儿了…… 回程的列车上,唤弟拿着欧阳奶奶临行前硬塞给她的烫手红包尴尬不已。 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答应欧阳的这次胶州之行竟会这么乌龙。她扭头看看身边小睡的那个人,虽然对方面色平静无波,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漏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儿。 应该说唤弟的感觉还是相当灵敏的,不过事实真相的揭开却是发生在多年之后。 第060章 庆功宴 倚在靠背上假寐的欧阳面上故作平静,内心却高兴地波翻浪涌。 虽然希望事态会沿着自己事先安排好的情节发展,可欧阳也没想到事情会进展的如此顺利!一想到回趟老家就能轻易坐实自己跟唤弟之间的恋爱关系,他早先又何必那样殚精竭虑!嗨!真是的,要是能预知这条道儿最简捷,自己就应该早点把她拐回老家去。 他一路美滋滋的,把新晋女友安全送回家后,欧阳就辞别昔日的蔡晓大姐,心满意足地上班去了。 知道他们今天回家,蔡晓特意留在家里等待。送走欧阳后,唤弟就给母亲简单汇报了一下这几日的见闻,然后借口:“疲倦了,需要休息!”避开母亲殷切的目光,匆匆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唤弟把身子狠狠地扔在床上,使劲儿蹂躏着头发翻来覆去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每一件事。可她躺在床上思虑良久,也没琢磨出跟欧阳回乡期间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来。可要是没问题,自己怎么又突然成了欧阳的结婚对象了呢? 唤弟还在苦恼自己的身份怎会一下子改换成了欧阳女友的事儿,就听外面响起一个男人激动的声音:“嫂子,你在家啊?太好了!莹莹考上北大了,刚接到的录取通知书。” “什么?莹莹考上北大了?”唤弟一听此言,“嗖”地从床上蹦了下来。她嚷嚷着,拉开门就跑去了客厅。 莹莹考上北大的好消息,让唤弟暂时放弃了对欧阳突然变成自己男友事件的追根溯源。直到他们全都兴致勃勃地坐在酒桌前,唤弟扭头看了看自发自觉坐到自己身边的欧阳才又警觉起来,“合着这个人现在就是俺的正牌男友了!” 当欧阳站起来给莹莹敬酒祝贺时,唤弟假装伸胳膊夹菜,眼光偷溜过去特别留意了一下莹莹的态度。只见她落落大方,与欧阳之间虽亲和但不暧昧,那怎么前几次他俩给自己的感觉就那么不一样儿呢!难道真是自己疑心生了暗鬼? 唤弟摇摇头,又暗暗骂自己,“欧阳一直在俺身边走来走去,以前也没觉得俺对他有啥想法?怎么一发觉莹莹对他有意思,俺就像个护食儿的小孩子似的,可笑地把住欧阳不放了呢!如果不是俺胡乱猜疑,又怎么会那么轻率地跟欧阳回胶州老家去了呢?看那天在他家的阵势儿,不明摆着就是“丑媳妇见公婆”的场面嘛!真是,都怨莹莹,要不是她之前一个劲儿地偷看欧阳,俺怎么能瞎寻思呢!” 这边唤弟边夹菜边埋怨莹莹不地道,那边文龙也在边喝酒边腹诽蔡晓,“你说你,莹莹考上名牌大学,咱俩家庆贺庆贺就行了呗!你干嘛还要把人家赵总喊来?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个不祥的鳏夫啊!不对,赵岩的事情还是你一样一样地告诉我的,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知道,你紧贴着他不过就是想多学点东西,也没啥别的意思,可俺知道别人不知道啊!公司里现在已经有人对你俩的行为开始说三道四了,你说你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注意一下儿影响……” 莹莹的庆功宴,文龙吃得闷闷不乐,老婆每帮赵岩添一回菜,他就吃一盏酸酒。 蔡晓在房地产界摸爬滚打了一年多,经过一次次商场酒局的侵淫,如今的她已经能够做到眼观六路,八面玲珑了。眼睛余光一扫,她早已把身边丈夫的一举一动纳入了视野。为了表示自己的强烈不满,她使劲儿踢了闷声喝酒的文龙一脚。 文龙歪头看了妻子一眼,不愉地低头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莹莹离开自己的坐位,捧着一杯香槟恭恭敬敬地来到文龙和蔡晓身边,红着眼圈儿说:“伯伯、伯娘,如果不是二位慷慨相助,我弟弟哪里还有命在?如果不是你们从中热心斡旋,我们一家又怎么会破镜重圆?我妈妈的精神也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更不用说我还能进入高等学府接受教育了。你们二位就是我和安安的再生父母,要是你们不反对,我们姐弟就借今天的宴席认你们二老为爹娘了!” 文龙急得连连摆手,蔡晓站起来,拉着莹莹的手对她说:“孩子,邻里相帮是道义。这点子举手之劳的小事你也不用挂在心上。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孩子从小就知情知义,伯娘早就盼着能有你这么一个好闺女了!要是你爸妈也是这个意思,那伯娘岂不是又多了一双聪明伶俐的乖儿女,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肖北平和祝绣夫妇赶紧笑着阐明立场:“文龙哥、嫂子,莹莹的意思也就是我们两口子的意思,没有恁俩的慷慨解囊也就没有这两个孩子的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儿,咱可就这么敲定了,以后我们这俩孩子可就交给你们二位了!” 蔡晓拉了文龙一把,哈哈一笑,道:“那我们两口子可就不客气地夺爱了!”蔡晓一口喝干了杯中酒,算是认下了这一对干儿女。 “干爹,干娘!我和弟弟谢谢你们!”莹莹眼含热泪喝了下手里的那杯香槟。 欧阳也忙在一边捧场儿:“恭喜叔叔婶婶喜得娇儿惠女!也恭喜舅姥爷喜添外孙!” “哈哈!欧阳小子终于改口喊我舅姥爷了!”蔡军捻须一笑,痛快地满了杯中酒。 蔡晓对着欧阳点点头儿,只有文龙还在扶着额头发愣:“欧阳怎么突然不叫姐夫喊起俺叔叔来了?莫不是这小子今晚喝高了?要不就是俺喝大听错了……” 似乎啥事也瞒不过精明的赵岩,他微微一笑,也举起杯来:“首先恭喜莹莹同学金榜题名!接着恭喜于助理和蔡秘书喜获娇儿靓女!最后再贺欧阳老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哈哈哈……” 一场为肖莹莹举办的庆功宴,文龙夫妇收获最多,不止现场收了一对好儿女,还得了一个能干的准女婿。 商场即战场,时机即商机。且看90年代初,咱们国家发生的关于房地产的几件大事记录: 1990年5月,国家出台了《城镇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和转让暂行条例》,为土地使用权的有偿出让提供了具体依据,为建立可流转的房地产和房地产市场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 1991年11月23日,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全面推进城镇住房制度改革的意见》,明确规范了房改的分阶段及总目标、基本原则、有关政策、工作部署、工作领导等等。对房改的进一步深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依据作用。 1992年初,国家领导***发表南巡讲话。随后,中共中央向全国传达了《学习***同志重要讲话的通知》,又提出了加快住房制度改革的步伐。 此讲话通知一发布,全国各地数千亿资金蜂拥扑向海口、广西北海等南方沿海城市。一时间,该地区房地产价格扶摇直上。 1992年,海南全省房地产投资达87亿元,占固定资产总投资的一半,仅海口一地的房地产开发面积就达800万平方米,地价由1991年的十几万元/亩飙升至600多万元/亩;同年,海口市经济增长率达到了惊人的83%,另一个热点城市三亚也达到了73.6%,海南全省财政收入的40%来源于房地产业。 1993年,海南建省和特区效应也因此得到全面释放。高峰时期,这座总人数不过655.8万的海岛上竟然出现了两万多家房地产公司。1988年房地产平均价格为1350元/平方米,1991年为1400元/平方米,1992年则猛增至5000元/平方米,比1991年增长257%。1993年上半年房地产价格达到顶峰,为7500元/平方米。 在这次疯狂的地产炒作中,各地产商,各大银行和当地政府似乎也结成了利益共同体,甚至连银行和券商都参与了地产炒作。海南地产热的疯狂起到了示范作用,全国房价都开始上升。这应该就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有记录的第一次房地产热吧! 蔡军的公司也随着这次的房地产热迅速膨胀起来。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公司的从业人员就由蔡晓初来时的1800多人迅速增长到了5000多人;公司固定资产也由当初的6000多万元连翻五个番,火速飙升过了20个亿。朝阳房地产公司最终由中型企业转为了国家大型企业。 蔡晓熟读三国,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之道。她之前跟舅舅闲聊时就说过:“目前看来,虽然投资房地产的收益效应远远大于其它行业,可是以现在这种地产飙升的非常状态来说,国人好追风,新兴的房地产公司必然如雨后春笋那样嗖嗖地冒出来,总有一天,搞房地产的就会比比皆是。长此下去,咱们国家的房地产业早晚就得饱和甚至过剩。狡兔尚有三窟,尽管咱们公司是靠搞房地产做大的,可咱们把资产都投在这个单一产业上就太孤立了。万一这个行业不景气了,那咱可就没有什么退路喽!我看,咱不如趁着现在手头有些余钱,再投资几个其它的行业试试,怎么样?” 第061章 此消彼长 董事长蔡军躺在四合院树下的摇椅上,眼也不睁地回答:“晓儿,你现在是公司的总经理,舅舅老喽!也不大能操心了,咱这个公司总有一天要交到你和文龙手上,这事儿还是你们两口子斟酌着办吧!” 蔡晓得了舅舅的放权,却没有如舅舅所嘱咐的那样去找文龙商议,而是径直去找了赵岩。 这几年,蔡晓在赵岩的帮助下,为公司决断了好几件有益的大事。尤其是开发海南市场,确实给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收益,为蔡晓顺利就任总经理一职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公司上下都知道这新任总经理虽然是个女流,但她有头脑,敢想,敢闯,有魄力!可只有蔡晓本人清楚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如果不是赵岩在她背后全力支持,她一个地产界小白又怎么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赢得民心迅速上位呢? 工作上,她对赵岩是感激不尽的。然而在生活上,赵岩又非常感激蔡晓的默默关心。两个互相感激对方的人守望相助,心领神会地结成了攻守联盟。 蔡晓把自己想要试着投资机械制造加工业的想法对他一说,赵岩点点头,只回了一句:“我正有此意,房地产公司交给你,新公司的事情就由我来办吧!” 他们二总商议此事的时候,我国的制造业正处于起步阶段,凭着赵岩这几年在京积攒的社会关系,他很快就收购了当地一家频临倒闭的农机厂。先投资维修了破厂房和原农机厂留下的车磨刨铣等可以再利用的旧机床,又重金从国外引进了一套高端的精加工设备。在清华老同学的技术支持下,他重新培训了一下机械厂的新老员工。不到一年,阳光机械制造有限公司就在首都地面上大刀阔斧地运营起来了。 应该说,蔡晓的市场嗅觉还是相当敏锐的。赵岩机械厂的开工,正赶上了政府开始支持制造业的好时候。为了支持一直坐冷板凳的国家制造业,政府实施了提高货币供应量的政策。 一个国家的强盛离不开制造业,可是这几年投资房地产的收益效应还远远大于制造业。所以,国家增发的货币大部分仍旧直奔暴利而去,各大企业的资金也都迅速流入了房地产市场。 地产越炒越热,房价越炒越高,这种不正常的社会现象终于引起了政府的高度重视。 1993年下半年开始,政府理智地调控了信贷规模和国债利率,果断终止房地产公司继续上市,严控银行资金流入房地产市场。 这一严控,许多小点的房地产公司纷纷倒闭,某些不良开发商甚至匆匆携款逃离,仅海南一省就留下了占全国10%的积压商品房。全省的“烂尾楼”高达600多栋,闲置土地18834公顷,积压资金超过了800亿元。海南房地产热炒的怪现象终于落下了帷幕。 其它省市的房地产业也都跟着一落千丈。也就是从93年底到94年初的时候起吧,低迷了多年的中国制造业才压倒了国内红红火火的房地产业渐渐抬头,有了徐徐上升之势。 赵岩借着国家支持制造业的这股东风,领着机械厂的一千多名员工连续创造了几个“奇迹”,公司效益连年翻番,阳光机械制造有限公司顿时声名鹊起。 有道是“闻琴声而知雅意”,国家总理一发表对房地产的公开看法,身为房地产总公司总经理的蔡晓就有些坐不住了。 她匆匆找到赵岩,急急商议脱身之计。要不就说赵岩精明呢,他略一思忖,就提议蔡晓趁着地价还未开始下跌之机,赶紧把手头没有开发的海南那边的土地转卖出去,已经投入施工的就抓紧完工,力争抢在房价下跌之前降价处理掉毛坯房,实在不能完工的房产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蔡晓虽然觉得这么做有转嫁灾祸之嫌,可为了公司的大利益着想,她还是昧着良心依计办理了。 没想到,本来觉得烫手的几块地皮还都相当抢手,她这儿一说卖地皮,就有好几十家小地产公司蜂拥而至。由于蔡晓当初买地时下手早,所以她手里的地皮基本都在黄金地段的区域内。蔡晓为了快点出手,拍卖时定的初始价位也不是太高,可是因为僧多粥少,那些想买地的小公司竞标激烈,倒是让她意外地卖了一个好价钱。 其实抢买蔡晓地皮的房产公司买地并不是为了自己开发(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具备自己开发的条件),他们就像玩击鼓传的游戏一样,把地皮一级级加价传递下去,从中牟取暴利。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蔡晓手里的地皮都高价处理出去了,就连已经完工的毛坯房也按照计划处理得差不多了。可是快过年了,海南的地价和房价还在继续飙升,丝毫没有下跌的意思。蔡晓正疑惑是不是自己判断失误了呢,一过了年,海南的地产业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一夜暴跌。 蔡晓一见形势果然不妙了,就赶紧撤资海南地产业,公司留在那儿的几处烂尾楼也就先撂在那儿了。直至2000年房地产形势减缓才重新投建,可商品房完工之后依旧卖不出去。直到2006年以后,海南的房地产才稍稍喘过一口气来。不过,那边售楼处的销售业绩依然不太乐观。 商战残酷,海南房地产的开发起初让公司赚了大钱,可后来它也把公司拖累得不轻。如果不是期间他们又投资了形势见好的机械加工业,说不定蔡军一手创建的朝阳房地产公司就毁在蔡晓的当初一念里了。 阳光机械制造有限公司由刚开始的帮人加工零配件,到了自己生产组装各类机床,卖了两年机床后,又瞄上了轮胎模具市场。 到1996年地产业暴跌的时候,它已经由起家时的两个小加工车间衍生出九个大车间,分别是:机床加工车间、机床组装车间、粗加工车间、精加工车间、电火加工车间、刻字车间、钳修车间、模具装配车间、喷漆车间。 唤弟毕业回来就进了该公司的对外贸易部,因为他们机械厂生产出的模具已经由国内市场转向了国际市场。 第062章 风起云涌 外甥女蔡晓也算有些本事了,公司里那么多的中高层,密密麻麻的各种连带关系,她都能处理的面面俱到。看到她把公司里外打点得比他在的时候还要好,蔡军彻底放心了。虽然仍旧挂名董事,可他已经基本不到公司里去了。 上了岁数的人都怕冷清,他希望重外甥唤弟婚后能住在家里。因此,这段时间欧阳医生正在他的四合院里忙着设计并指挥工人装修他和唤弟的新房,他计划今天年底回老家办完婚礼,好同唤弟回来入住。 机敏的唤弟在公司里如鱼得水,混的相当不错。只是在个人大事的安排上她似乎有点没心没肺,看上去也不大关心自己新房的装修和布置。 欧阳每次兴冲冲地来找她参与意见,她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赖样子。欧阳急了说她两句,她反倒振振有词:“既用之,则信之!本公主把装修婚房这么大的事交给你全权处理,那是对你的无比信任。请问尊贵的阁下,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欧阳夺下唤弟手里的杂志,抱怨道:“于璇,你光知道躺着看书,好歹也动动你的玉体,移驾对面去看看咱们的新房嘛!” 唤弟躺着不动窝,白了他一眼,把手一伸,懒懒道:“拿来!俺正忙着做益智选择题呢!” 欧阳不满地道:“什么益智题那么吸引人,连新房都顾不上过去看一眼?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准新娘,一点也不热衷自己的人生大事?” 唤弟见欧阳真的不高兴了,转转眼珠说:“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跟俺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觉得有劲儿吗,你?行了,行了!俺给你出道题,你若是答上了,俺立马跟你去看新房,中不中?” 欧阳一垂眼睫,心道,我三十还不是等你等的?敢情这是嫌弃我老了?虽然腹诽却不敢明说出来,只闷闷不乐地嘟囔:“中不中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你还是我教出来的呢,还出题考我?有胆你就考吧!” 唤弟偷偷一笑:“听好了,俺可出题了。”唤弟啃啃两声,接着说,“小芳说,‘你妹啊,这个月老娘的大姨妈怎么还不来?愁死姐了,简直就是坑爹啊!’” 唤弟坏坏地看看欧阳,抿抿薄唇儿:“请仔细思考再回答短文中谁最着急?a.小芳她妹b.小芳她老娘c.小芳她大姨妈d.小芳她姐e.小芳她爹f.小芳本人” 欧阳翻翻眼睛:“当我跟你一样傻得什么也不知道是吗?还想玩我?没门儿。我选f。走!看房子去!” “no!no!no!”唤弟食指轻摆摇摇头,避开欧阳上来拉扯她胳膊的手,抗议道,“你都没答对,俺干嘛要跟你去?” “没答对?”欧阳一愣,又认真想了想,“就是小芳本人着急,不可能错!” 唤弟嘿嘿一笑:“怎么不可能?小芳本人是着急,可俺问的是最着急的那个人。” 欧阳疑惑地问:“最着急的不是小芳又是谁?” “笨死了!最着急的当然是小芳的男朋友了。哈哈哈……”唤弟突然捧腹大笑。 欧阳咬咬牙根:“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个选项是小芳男朋友的。不过你说得也对,如果你的大姨妈迟迟不来,我是要比你更着急哈。顺便问一句,你的大姨妈来了吗?” 唤弟被欧阳一句问话弄得满脸通红,劈手夺回杂志,没头盖脸地抽打着欧阳怒骂一声:“滚——” 能熟练操控手术刀的大医生欧阳却左右不了小小的唤弟,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彻底没了脾气。以前都是兴冲冲而来,灰溜溜而去,只有今天,他笑容满面地被撵出来了。 已经上了大四的莹莹和她的校友兼男朋友,每到周末或者寒暑假期就到朝阳房地产公司来打工。二人丝毫不关心毕业分配的问题,因为他们已经事先跟蔡晓干娘打了招呼,说好等他俩明年毕了业,就一起到她的房地产公司里来协助她的工作了。蔡晓听了干女儿干女婿恳切的话由衷高兴,哈哈大笑着,许诺他们一来就给他俩一个好的平台任他们自由发展,并让他们在已经开发完成的售楼区里自行选一套满意的楼房,到时装修好送给他们当结婚礼物。 祝绣带孩子很有一套,聪明可爱的小安安在她的爱护下茁壮成长起来,两口子正计划着明年送他上幼儿园呢!肖北平自从有了儿子,更是干劲冲天,去年就已经升任了他那个建筑队的小组长了。 大家各就各位,工作生活似乎都挺顺利,除了身在施工管理部的助理于文龙。 这儿提到的不顺利,倒不是说文龙的工作干得怎么不好,家庭生活过得怎么不愉快。而是他曾经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成了工程部内部两位头头职位之争的导火索。工程部的两个部长都想拉拢文龙站在自己一边说话,因此弄得老实人于文龙焦头烂额。 由于海南分公司的人员基本撤回并分流到了各公司,所以有些部门的领导就多出一两个来。像工程部就是个显著的例子,原工程部部长杨光明为正,海南回来的新部长刘 延东只能暂时屈居其下为副了。 按说一个部门两个主管也挺正常,一正一副工作配合起来,不也正好相得益彰嘛!可由于杨部长的心眼比较小,总怕刘部长抢了自己的位子,因此,他老是处处压刘 延东一头,这让曾经一部独大的刘部长感觉特别不爽。 大概存了些许不满在心,刘部长就处处留意起杨部长的言行处事来。也怪杨部长自己,因为他这人有个毛病,那就是嘴碎,没事的时候,他老爱传播别人的私事取乐。 于是,文龙当年跟他在工程部跑腿的时候,瞎评墙皮不合格的事儿就辗转传到了刘部长耳里。 再后来,蔡总和赵总过从甚密的几件事也从他的嘴里传扬开来。“三人成虎”还是挺可怕的,蔡赵二人不过几件互帮互助的小事儿,经过了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后来竟然变成‘公司俩老总有一腿儿’的绯闻了。不过,大家都谨慎遵守“妻子为非丈夫最后知”的人生信条,没有人巴巴地跑去将传言告诉蔡晓的丈夫于文龙。 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刘部长本不屑拿这些娘娘们们的无稽之言挑拨文龙与杨部长的关系。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 就是他终于瞅到了一个可以对处处刁难自己的杨部长反戈一击的好机会,那就是公司卖出去的一栋楼因为出现质量问题而被业主投诉了。当地的工商行政管理部门代表业主找到了公司总经理蔡晓跟前。 质量无小事,都被工商部门找到头上来了,也就是说对公司不利的事情已经延伸到工商部门去了,看来此事的影响不会小了。尤其是在房地产不景气的特殊时期,一个弄不好,媒体再追踪一曝光,那他们公司几十年的声誉可就玩完了。 蔡晓非常生气,立即责令当时负责此事的工程部和施工管理部共同调查。要求他们尽快查明事故原因,赶紧给用户一个满意的答复,将公司损失努力降到最低。最后还撂了一句狠话,那就是公司不仅要严厉处理当事人员,还将追究主要负责人的疏忽责任。 其实,此事不用查大家都心知肚明,因为它巧就巧在出事的那楼正是文龙当初批判过墙皮处理不合格的那栋楼。 时隔四五年,购买了那楼的业主装修妥当住下以后,那“包藏祸心”的墙皮果然如文龙当年所言的那样出现了“爆灰”现象。 细心的业主看见了那么多钱买的房子,墙皮却从里往外鼓起一个个小包来,就跑去邻居家问人家的情况,结果一家家问下去,多数人家都出现了这种问题。一家墙皮不好也许不管地产商的事,可整栋楼半数以上都出现了类似问题,开发商就绝对脱不了关系了。遭受损失的业主们联合起来,手拿当初买房时售楼处的小姐提供给他们的《住宅质量保证书》,将朝阳房地产有限公司直接投诉到当地的工商行政管理部门那里去了。 此事一出,杨部长再也顾不得说笑别人了。他对当初没听文龙的话责成有关部门返修而悔恨不已。可事已至此,他已无法可想,只好偷偷去找文龙,希望他别出头举报自己,给自己留条后路。 在一家不起眼的偏僻小酒馆里,杨部长前倨后恭地举起酒杯来:“文龙老弟,以前都是老哥失了眼,没看出你的真本事来!这事儿都怪老哥,那会儿光凭着权威机关的合格认证就忽视了老弟的真知灼见,现在我的肠子都悔青了。不怕老弟你笑话,老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老婆子也没有工作,全家都指着我的工资生活呢!要是因为这事丢了工作,那我们全家就只能喝西北风去了……”杨光明越说越心酸,竟然落下泪来。 过了两天,刘 延东在厂里截住文龙。要文龙以公司利益为重,不要姑息养奸,力劝文龙检举杨光明。他见文龙默不作声,一着急,竟将杨光明背后给蔡总和赵总造的谣言也“突突”了出来。 第063章 联手面试 蔡晓这两天公事私事儿凑堆了。 部门主管多了,破事也多了,每天都有中层来找她发泄不满,蔡晓烦不胜烦。 恰恰在房地产低迷的时期公司又遭遇了顾客联名投诉,这不啻于给她迎头一击。 再加上唯一的女儿将要出嫁也让她油然而生出丝丝微妙不适,在公司工作的时候她就特别想回家找人说说心里话。 下班回到家想找闺女谈谈心吧,女儿唤弟又被满腔热情的欧阳紧紧私缠住了;想找丈夫诉诉苦吧,心不在焉的文龙又怏怏地喝着闷酒不搭理她,怄得蔡晓气苦无比。舅舅年事已高,早就放权不理事了,她不能再给他老人家添堵,在家里转了一圈儿,蔡晓也没找到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 如此过了几天,焦虑难安的她心里越来越炮燥,感觉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的时候,她鬼使神差乘车去机械厂找赵岩了。 一大早,蔡晓先到自己辖下的总公司里溜达了一趟儿,才喊来司机小王,让他送自己去机械厂那边看看。 小王迅速发动起车子,载着蔡晓总经理穿过车水马龙的网状街道,越过人语喧嚣的闹市区,在上午9点10分左右,总算把情绪不稳的她送到了赵岩的总经理办公室。 当她贸然推门进入的时候,赵总正伏在案头忙着审阅新近应聘部分人员的个人档案。 阳光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今非昔比,尤其是这半年,接单特别多。最近几个月,公司的设备和所需员工都在一个劲儿地添加。因为他这边的职能部门人员配备尚不完善,所以大事小事赵岩几乎都要过问一嘴,忙得他焦头烂额。一见蔡晓过来了,他急忙高兴地招呼:“蔡总,你来得正好!快,帮我面试一下这些应聘的人员。” “怎么这些小事赵总也亲自抓?也太难为你了吧!”蔡晓接过赵岩递过来的厚厚一摞资料,咽下要脱口而出的郁闷话,往后一坐,重重地坐到沙发上,开始随意浏览手头上应聘人员的个人简历。 刚看了三四份档案资料,赵总的秘书小李就进来通知他们面试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请他们动身前去复试现场。 本来是想来找一向理解自己的老朋友赵岩吐吐槽,发泄一下心里的苦闷,没想到一来这儿,还没落座就被赵总抓了差。蔡晓苦笑一下,尾随他的脚步走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复试现场,按照人资部复试后重新排好的应聘人员编号开始了面试。 蔡晓与赵岩搭档参与面试已不止一次,这几年公司里每年都要招聘不少员工,所以对于招聘这样简单的工作,她早已经驾轻就熟了。虽然这些小事如今已经不需要蔡晓和赵岩这样的老总亲历亲为了,可偶一为之也不无不可。 循旧例赵岩为主,负责提问;蔡晓为副,负责记录。赵岩若偶有遗漏,蔡晓就会马上补充提问。两个高级面试官针对应聘者的家庭生活、个人爱好以及所擅长专业范畴内的等等问题进行了针对性询问。 二位老总默契配合,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他俩就面试了八位应聘者,并从中筛选出了五位优秀人员。 其中06号的中年男子是蔡晓执意要留用的。 虽然他前面的两次面试成绩不是很出色,可当蔡晓拿起他的简历时马上就睁大了眼睛,一等赵岩问完第一个问题,她就颤抖着声音,迫不及待地插问了一句:“请问这张表格是你亲自填写的吗?” 赵岩虽然不明白她的意图,可知道一向理性的蔡晓如此失态,一定有其特殊的原因。他把疲倦的身体往靠背上一靠,把提问的机会让给了略显激动的蔡总。 当蔡晓听到那人答“是”以后,她马上把桌上的一份纸笔推给了对方:“请你现在写三个字给我看看!” 对方拿起笔,就听蔡晓声线不稳地低低命令:“对不起!” 魁梧的06号疑惑地看了面前的女老总一眼儿,蔡晓斩钉截铁地接着说:“没错,就写‘对不起’三个字!” 赵总扫了蔡晓手里的那份个人简介一眼,备注一栏里重墨标注着“左腿截肢”。他抬起智慧的头颅,好奇地打量着对面这个残疾男人:他是来应聘保卫工作的,可是一个戴着义肢的男子,他又是怎么过了前两关面试的呢? 等那人攥紧手中笔,在纸上“唰唰唰”地写下蔡总要求的那三个字的时候,赵总眼见身边的女人簌簌发起抖来。他伸手拉了蔡晓一把,对06号说:“你上午的面试结束了,请下午再来——呃——听通知!” “小李!”等这人一出去,赵岩立刻喊来秘书吩咐,“暂停面试,休息十五分钟,赶紧沏两杯酽酽的老黄片送过来!” 赵岩说的这老黄片还是前几年蔡晓推荐给他喝的。记得那时,他的胃病相当严重,自告奋勇帮他养胃的蔡晓说老黄片口感不错又香味独特,而且不像嫩叶生茶那么伤胃,所以赵岩就放弃了他喜爱了多年的碧螺春,开始喝上了普洱老黄片。 要说这普洱老黄片,喜欢它的人,那是真喜欢,不知道它好处的人甚至会将它视为次次品。不过,老黄片在台湾可还有一个神奇而美丽的名字,那就是“神农一叶漂”。 相传,“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茶)而解之”,按照深谙茶道的后人的想象来描述:那尝遍百草撰写《神农百草经》的神农氏,在出发去尝百草之前,就在一棵老普洱茶树下烧着了一锅水,准备回来喝。一天百草尝下来,伟大的神农氏吃了一肚子的毒,好不容易挣扎着回到那棵大树底下。此时,锅底的火早已熄灭,烧开的水也温凉了,水面里还漂着几片大树叶子。肚子奇疼的神农连叶子也顾不上拣出来就把锅子端起来,把里面的水一股脑地牛饮了。说来也奇怪,那半锅微涩的水除了透出丝丝甘苦外,还立马止住了神农氏肚子里的灼烧疼痛感。无意间,他所中的七十二毒就这样被半锅普洱老茶水轻轻松松地解掉了。 试想,当时,七十二毒齐发的神农肚子疼得要死,当然顾不上采摘嫩茶叶等泡好了再喝了,所以说,那水里的叶子肯定是老天授意,自动落到神农锅里的。再一想,能自动从古树上落下来的基本不可能是新长出的细嫩芽叶,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比较靠谱了,就是:落入锅里的茶叶子是老茶树上摇摇欲坠的老黄叶片子了。所以,爱戴神农的后人就给普洱老黄片取了那个叫“神农一叶漂”的传奇名字,用来纪念勇敢睿智的“医药之祖”了! 蔡晓呷了一大口丝爽绵滑的醇厚古茶老黄片,之前心底涌上来的百般苦涩,迅速被回甘的茶水压了下去。她闻着馥郁的悠悠香气,激动的心情也慢慢沉静下来。赵岩是个有内涵的绅士,他只是单纯地陪着蔡晓轻松地喝着普洱老黄片,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十五分钟后,面试如常进行…… 午餐的时候,赵岩请蔡晓去了一个清静的小饭馆。在那儿的小单间里,蔡晓把埋在心底好几年的秘密全部诉给了赵岩。 “那么说,今天来面试的这个人有可能就是当年袭击你的人,或者说他与袭击你的人有直接关系。”听了蔡晓的回忆,赵岩皱皱眉头,“那你的意思,咱要不要报案?” 蔡晓拿着06号写下“对不起”三个字的a4纸张问赵岩:“就凭这个?万一是我弄错了呢?再说他好歹也是一个退役的残疾军人,我总觉得他不像是个坏人。” “你以为坏人都跟电视上演的一个样儿,一出场就烫着卷羊毛的黄头发、穿着里胡哨的格子衣服、吹着流里流气的口哨儿,外带着一脸的坏笑?四十多岁的公司老总了,你还真是单纯!”赵岩不屑地道,“残疾军人又如何?是军人就更不应该做出那么龌龊的事儿,如果你不愿意把这事儿透露出去,那你就交给我来处理吧?我一定不会叫他好过!” “别!你可别干犯法的傻事啊!我看咱还是缓一缓,等把情况查清楚了再说。再说了,这事我连文龙都没告诉……”蔡晓着急起来,低声说道。 “知道!我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姑息坏人。”赵岩拿筷子指点着桌子上的菜说,“你再吃点这个,炖豆腐!可别小看这道家常炖豆腐,它里面的辅料可不少:有?柠檬汁、山楂碎、小米、黑芝麻、红米和枸杞,不光补中益气,还清热润燥,好吃着呢!看你这些日子好像清减了不少,多吃点补补,哦,还有这鲈鱼也不错,你尝尝……对了!你今天来找我不会有什么别的事情吧?” 蔡晓叹了一口气,幽幽诉道:“还不是公司里的那些事烦的。加上唤弟马上要嫁人了,我这心里也感觉空落落的,浑身不得劲儿呢!” 第064章 倒霉的和事佬 见蔡晓光幽幽叹气不大夹菜,赵岩就抄起公共筷,给她面前的白玉瓷碟子里夹上了一大筷子鲜香嫩白的鲈鱼肉,安慰她道:“目前咱国家的房地产大形势都不好,又不是咱一家那样。别着急,政府不会放任下去不管的,我估计过一段时间肯定能调控过来。来——你先尝尝这鱼,正宗的松江之鲈。”赵岩哈哈一笑,“七十年代,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上海时,还专门点名要过这松江四鳃鲈吃呢!八十年代初,上海锦江饭店名厨在香港举行四鳃鲈烹调表演的时候,这鱼也几乎轰动了整个香江。” 心事重重的蔡晓却不过赵岩的热情劝让,懒洋洋地夹起一块鲈鱼肉来,她端详着那细白滑嫩的鲈鱼肌理,也忍不住点头赞道:“看不出,这么偏僻的小饭馆还真有货。松江鲈鱼可是大大有名,宋苏轼游赤壁赞过,清乾隆下江南夸过,我记的南宋杨万里还单为它做过一首颇为传神的诗呢!赵总,你还有那诗的印象吗?” 赵岩微一点头,接口轻轻吟道:“鲈出鲈乡芦叶前,垂虹亭下不论钱。买来玉尺如何短,铸出银梭直是圆。白质黑章三四点,细鳞巨口一双鲜。” 蔡晓眼中光彩一闪,脱口赞道:“一点儿不错,赵总真是好记性!” 赵岩呵呵一笑:“在蔡总面前班门弄斧了!谁不知道你才是咱们公司真正的国学大家。”赵岩复拿起筷子,点着鲈鱼的腮部道:“虽然蔡总满腹诗书,可你不一定知道这四腮鲈鱼名称的由来吧?” 蔡晓微微一愕:“不就是因为它长了四个鳃吗?” 赵岩咧嘴一笑:“也是,也不是!其实松江鲈鱼并没有四个鳃。你看这鳃孔儿前面的鳃状凹陷,与真的鳃孔几乎一模一样。可据近代学者研究表明,松江鲈鱼并无四鳃。它同其它鱼类一样,仅有两鳃而已,即头部左右边各有一鳃。只是在鲈鱼繁殖时节里,这两孔鳃状凹陷也呈橙红色,乍一看,貌似四鳃,四鳃鲈鱼之称也就籍此而来。” 蔡晓听了赵岩的话,果然提起了几分精神探头观看,把分散的注意力收回来放在对鲈鱼几个腮的研究上了。她一边翻看鱼池里鲈鱼的头部,一边说:“要不是赵总点明,我还真不知这四腮鲈鱼还有这些说道呢!不行,我得好好研究研究!” 赵岩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认真观摩鱼鳃的蔡晓,轻轻笑了笑:“尽管严谨的科学与美好的想象二者之间相去甚远,可世人还是喜欢把此鱼叫作四鳃鲈,并且为它的特殊形态所痴迷陶醉。蔡总,我看你还是边吃边研究吧,不然鱼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嗯!”蔡晓答应着,夹起一块细细的鱼肉,按在浓浓的鱼汁里蘸了蘸,送进嘴里嚼着才慢慢直起身子。 赵岩看着对面的女人细细品尝着鲈鱼肉,沉默了一小会儿,又把话题重新拉回到工作上:“好在当年依你的主意咱们又注册了家机械公司,我这儿如今的收益相当可观,就是人手不大够。你那边不是从海南撤回来一批管理人员吗?要不你分给我这边几个?” 蔡晓想也没想就摇摇头:“他们都是从事房地产管理多年的,跟你这边的机械不搭边,过来能行吗?”过了一霎儿,她又犹豫道,“说真的,我哪儿还真是僧多粥少,现在部门内也确实出现了争权夺位的不良现象。如果你这儿能妥善安排他们,那我倒是求之不得呢!” “公司的管理都是大同小异的事儿,你回去就马上落实这块儿吧!蔡总那边裁下来的职员,搁我这边培训几天保证都能用上,也省的我一个人干八个人的活儿。看看,最近我都快忙成陀螺了,你也不知道给我加点薪水!你今天也看到了,连面试这样的事情都要我一个老总亲自出马,咱家也太大材小用了吧!哈哈哈……” “真的?”蔡晓惊喜地说,“那赵总可就给我解决大困难了!下午回去我就赶紧梳理一下公司上下的管理人员,富余的人统统给你送过来救急,也免得赵总老是在我面前抱怨干得多挣得少……” “蔡总,看把你急火的!人员调动的事明天再办也不迟,下午你还是继续帮我面试吧!新来的秘书经验不足,还是你跟我配合最有默契!我感觉咱俩就是天生的斧正伙伴。呵呵呵……”赵岩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呵呵呵地笑起来。 蔡晓连连点着头赞同:“对!我也有这种感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里有底儿,遇到啥事也不怯场,干什么都顺利!可你看,你一离开我出来办机械厂,我那儿就啥狗事猫事的全都出来了。不是这个找,就是那个找,一个省心的也没有,弄得我心里这个烦啊!还有,我家唤弟还不到二十呢,就要嫁人了,想再留留又不好意思开口,你也知道这欧阳他都快奔三了。只是,我这心里真的特不是滋味……” 赵岩站起来给蔡晓舀了一小碗香菇乌鸡汤,落座后接着道,“唤弟人小心大,还没结婚她就把欧阳吃得死死的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了,唤弟婚后不是还跟你们住在一起嘛!闺女女婿始终陪在你身边,那还不跟没结婚一个样儿。人欧阳家还没说啥呢,你又失落什么?” 蔡晓被赵岩几句话驳斥得木呆呆的,像只鹦鹉一样重复道:“就是!人欧阳家还没说啥呢,我又失落什么?矫情了吧?” “哈哈哈!你还真就是!”赵岩哈哈大笑起来。 一顿饭没吃完呢,倾诉完烦恼心事的蔡晓就舒展开了弯弯的愁眉。 一男一女一包间,两个互为知己的老总边吃边聊着公司的发展远景,话正说到开心处呢,就听外面有人大声喧哗起来。 “小心脚下!先生小心!” “快——来两人!” “先生,您小心点!” 耳力一向不错的蔡晓从杂乱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一个特别熟悉的声音,她疑惑地转向赵岩:“文龙?” 赵岩立起耳朵与她面面相觑:“像是于助理的声音!他怎么也在这儿呢?” 蔡晓推开凳子,绕过餐桌快步向外走。赵岩一见,也赶紧起身拉开身后包间的门,紧跟在蔡晓身后走了出去。 “快!来两个——有劲儿的,帮我把——客人抬到——车上去!”赵蔡一出包间,就见满脸通红的文龙正口齿不清地喊服务员帮他把房间里的什么人抬出去。 “文龙,发生什么事情了?”蔡晓快跑几步上前探问。 文龙回过头,看见自己的老婆和赵岩一前一后从最里面的包间里出来,突然咧开大嘴傻笑起来:“你俩还真是——”他说着话晃晃脑袋,抬起不大受控制的胳膊指指二人刚出来的那个包间对面的房间道:“晓儿,你手下的两个部长——嘿嘿,都喝——大了!” 赵岩急忙从文龙身边经过,向文龙所指的那个包间走过去,房间的门开着,里面的状况一目了然。 工程部的杨光明部长和刘延 东部长面色潮红分别摊在两张大椅子上。 刘部长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不过他的形象看上去还要好点,至少他没有吐酒。杨部长就不行了,他像只对虾一样圈坐在深椅子里,前怀里兜着狼藉的呕吐物,双目赤红,眉头紧蹙,额头沁了一层细汗,垂在胸前的大脑袋还动来动去地,不时仰起一下嚷嚷头痛。 赵岩看杨光明的情况不太妙,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三十分钟后,救护车来把两个部长和醉醺醺的于文龙一块拉走了。 赵岩回头看看目瞪口呆的蔡晓,过去拉了拉她的胳膊:“走吧!咱也跟过去看看。看来这三人今中午都喝得不少啊!” 上车前,赵岩又给秘书小李挂了一个电话,让他赶紧派两个年轻人到**医院去。 今天的酒局是文龙安排的,他本意是为内斗正凶的两个部长做个和事佬,化解他们二人之间不是恩怨的恩怨。没想到那俩奇葩部长在酒桌上又斗起酒来了,文龙劝止不下不说,还被他俩儿合起伙来嘻嘻哈哈地灌了几大杯高度白酒。 蔡晓本来以为他们仨就是普通的醉酒,没想到这顿酒竟然要了杨光明部长的命。虽然送医及时,可他还是死在了赶去医院的路上。 为了给死者家属一个交代,蔡晓请医院帮助查明杨光明部长的死因。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据说杨光明部长在喝酒前服用过头孢类药物,导致了双硫仑反应发生,从而引起了急性心衰和急性肝损伤,最终惊厥而亡。 人死了,作为酒局发起人的文龙难辞其咎。杨部长家突遭飞来横祸,一家老小悲痛欲绝。蔡晓亲自登门致歉,答应了诸多赔偿条件才让对方同意不起诉文龙。 经此一事之后,文龙萎靡不振,好多天都没有走出家门去上班。 第065章 雷锋再现 嘴碎杨部长的猝然离世不经意间改变了很多事情。 因为他的猝死,蔡晓和赵岩下午的招聘计划往后延迟了好几天。等到招聘终于恢复时,赵岩再也没见那个残疾军人在公司露过面。 还有文龙他们,作为公司的中层领导,竟然带头违规,无视公司三令五申“班前严禁饮酒”的条款,喝到烂醉如泥还不说,竟然把人喝死了,情节相当恶劣。杨光明部长已死不予追究,刘延 东副部长和助理于文龙一律免职、记大过、留厂察看。 杨光明是其家里名副其实的天,他的死像一座大山重重压在了文龙头上。每每想起杨部长前些天流着泪对自己说过的那些家有老小的话,厚道老实的文龙就心如刀绞。 由于自己的一个鲁莽安排,身为家里顶梁柱的杨部长送了命,一心往上爬的刘部长也罢了职,他自己也好心没得着好报,差点被死者家属送上审判法庭。 幸亏晓儿第一时间出面,又是许诺给杨部长唯一的孙子安排工作,又是同意年年支付赡养费赡养他的年迈双亲,最后还答应了月月出资照顾杨部长那个车祸失了双臂、死了老婆的残疾儿子,那家悲痛欲绝的人才肯收泪罢休。 文龙弱弱地想,若不是老婆一味地应许对方又是养老又是安排小的诸多条件,俺现在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清夜扪心,他再次捋捋入京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竟没有一点能让他自己满意的。 老婆接手了舅舅的公司,挑起了那么重的担子,她要让公司里的几千名员工人人都吃饱饭也着实不容易,尤其是在房地产业一落千丈的近两年。 想当初,自己不过是带着十几个人的小小包工头,还日夜担心接不到活干呢!更何况老婆顶着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个中的酸甜苦辣,作为枕边人的他最是清楚。可自己也是两手够不着天,业务上太多的不懂还要闺女女婿处处帮自己拿主意,又哪里能帮到妻子呢? 看到老婆天天早晨带着金不换煎鸡蛋跑去请教赵岩,刚开始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可不是滋味他又能怎样呢?除了仔细打理温室里的那几十株翠绿的金不换,自己还真帮不上妻子什么忙。 眼见着晓儿的工作越来越顺手,她与赵总的私人关系也越来越铁,文龙脸上的黑色素也越沉淀越阴厚了。 近些日子,他又屡屡听到一些关于妻子和赵总的风言风语,本想私下提醒晓儿注意一下个人言行,又怕老婆说自己小心眼、不男人。胸中的苦闷实在无处发泄,到最后,文龙选择了杜康来为自己解忧。 喝上几口酒,文龙就胡思乱想。他想起蔡晓当年嫁给自己的时候,应该也是迫不得已吧!如果她不是存了报恩心理,晓儿那块馋得众多年轻人流哈喇子的天鹅肉又怎么能跳到自己嘴里呢! 文龙闭闭眼睛,老婆嫁给自己肯定心有不甘,不然她干嘛还收着她同学满满一钱匣子的来信呢?那天晓儿把须臾不离身的钱匣钥匙递给自己,让他拿里面的存折取钱给安安交住院费,他强忍着烧心的嫉妒迅速扫了几眼,里面几乎都是那个张长天和卢仝的来信。 听晓儿说,张长天前几年就成了知名大作家和诗人,他的处女作《下乡**那两年》还挺畅销的呢!卢仝也独当一面,担任了胶州**有限公司的董事长。 如果不是嫁给自己留在农村失去了发挥才能的机会,凭她的本事,也许晓儿早就发达了。文龙叹息着,“都是俺拖累了晓儿啊!” 就是现在,老婆也比自己进步快。两年多的时间她就担任了公司总经理,可自己还是进公司时的助理呢!助理,助理,这回倒好,老婆一纸红头文件下来,自己连个助理也当不成了。 文龙这些天一直关在家里深刻反省,蔡晓还在生气,也不希搭理他,任他一个人在家闹情绪。 假如闺女待在家,那她一定会第一时间跑来开导俺的,可惜杨部长出事那天,唤弟跟欧阳天不明就坐上火车回胶州筹备他们的婚礼去了。 文龙这阵儿是真想回老家了。 他屈指计算着俩孩子的婚礼日期安排,昨天就是他俩结婚的正日子,明天或者后天,孩子们就该回来了。等他们一回门儿,俺就领唤弟和欧阳回老家上喜坟去。 文龙独自思索着,又喝了一小口高粱纯酿。 蔡晓这两天也在忙两件大事,一是梳理各房地产公司的部分中层尽快分流到赵岩那边;二是寻找那个参与面试的残疾军人。 那家伙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再也没有前来公司听取招聘消息。为了尽快找到那个家伙,赵岩一下班就按照他应聘资料上填写的地址找过去了。可到了那儿才知道资料上的地址只是他的租房地址。听房东所言,似乎就是复试那天下午,那家伙就退租搬走了。不过房东还提供给赵岩一个有用的信息:那家伙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儿,还有一个精神不大正常的男人跟他通行同住。 就在赵岩带着这个信息到处寻找未果的时候,蔡晓却在家里接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 这个电话来自唤弟所住医院的缴费处。 当年闺女唤弟伤重住院缺钱的时候,有一个没留下姓名的人帮她给唤弟打上了一万元的诊疗费。蔡晓曾再三拜托见过那个“雷锋”面的收费女孩留意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他。可直到唤弟出院,也没有得到那个人的信息。无奈,她只好给那个收费女孩留下了一个家里的联系电话。 事隔四年多后,那个收费女孩总算拨通了蔡晓舅舅家的电话。她告诉蔡晓,当年那个“雷锋”又出现在那所医院里了,正在给他生病的朋友陪床呢! 蔡晓接到消息,扔下电话,立刻带上两万块钱,回头看了正在喝酒的文龙一眼,犹豫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一个人乘车赶去了博爱医院。 在那儿,她不仅见到了“雷锋”,也见到了当年伤害自己的那个人。 第066章 真相 蔡晓风风火火地赶到博爱医院,按照当年那位笑脸姑娘电话里提供的线索直奔颅脑科而去,她怀揣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前来寻找13床的陪护人员。 当她手捧鲜推开012病房房门的时候,恰好与抬头望过来的魁梧男子打了个照面。 蔡晓一愣:“你——不是那天去阳光机械厂面试的那个06号吗?”扭头看看床头编号,蔡晓又问,“你——不会就是13床的陪护人员吧?” 魁梧男人径直走过来:“对!我就是06号应聘者,也是13床的陪护。没想到,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还是给您找上门来了!”他接过蔡晓递过来的束,回头看了沉睡的病人一眼,转头苦笑一下道,“我欠您一个解释,他欠您——走,我们出去,到外面谈!” 蔡晓大脑快速运转着机械地跟着这个男人走出了病房。 魁梧男子先到护士站打了一声招呼,拜托她们在其离开期间照顾一下13床,然后带着蔡晓出了颅脑科。一来到冷气逼人的室外,06号就回头看看身后女人那貌似比较单薄的穿着,犹豫了一下问:“您冷吗?要不咱找家咖啡店坐坐?” 蔡晓顿了一下,抿紧嘴唇道:“这一带我挺熟的,附近根本没有咖啡馆,你要看护病人,走得太远了也不好。我的车就在外面,要不咱们到车里谈谈吧!” 魁梧男子似乎略略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答应:“也好!” 两人还未到车旁,司机小马就从车上下来等候蔡晓指示了。 蔡晓直接吩咐小马:“把空调打开,我与这位先生谈点事,大约三十分钟……”蔡晓停顿了一下,扭头征求身边男人的意见,“半个钟头够吗?”见对方点了头,她又接着对小马说,“三十分钟后回来找我。” 小马看了看怀抱束的魁梧男人一眼,连声答应着把车子重新发动起来,设好空调温度,立刻下车走了。 蔡晓请06号坐上副驾位子,自己坐到了他旁边的司机座上,抚摸着转向盘上的标识轻声问:“你刚才说欠我一个解释,现在可以兑现了吧?” 06号正襟危坐目视前方道:“解释之前可以允许我讲个故事吗?” 蔡晓面无表情的微一颔首:“我今天之所以来,就是听你讲话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倾听。请——” “我叫徐仁,是个特种兵,病房里的那个人跟我一样,也是从特种部队里出来的。他是我在部队里的排长,有一次部队搞军事特训,我在覆盖大雪的林海里跋涉时脱离了小分队,一时着急没注意到脚下,不慎跌入了雪窟。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雪窟,那是猎人挖的捕兽坑,一掉下去我的腿就被铺设在坑底的大型捕兽器夹住了腿。因为行动前有过不许出声的严令,所以我强忍着疼痛没敢喊叫。我知道战友们迟早会回来找我的,就倚坐在坑底静静地等着……” 06号闭了闭眼,继续说:“我们的人到达第一目标位置的时候,排长清点人数才发现我不知何时失踪了。为了不影响演习训练,他就让其他人按原计划继续隐蔽前进,而他本人则带了两个战友回头来找我,因为我出离了原计划路线不少,所以等他们终于找到我并把我搭救起来的时候,我都快冻僵了。排长二话不说就背起了我,然而在回程的路上,他自己却遭遇了不幸,一根挂在树梢的可恨冰剑坠落下来,正好击中了排长的后脑勺。” 说到这儿,06号面现痛苦,长长吐了一口气,才又艰难地道:“那次特训我虽然丢了一条腿,可因为严守禁声的纪律,他妈的,我竟然立了个三等功。” 他摆摆手,紧皱眉头道:“实在对不起,我又忍不住说粗话了,请蔡总原谅!我接着往下讲——” 06号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可排长呢,由于我的意外他莫名其妙地受到了处分。后来我伤愈出院了,他却留下了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这种病发作时挺可怕,可能受幻觉、妄想、逻辑障碍、情绪障碍等等精神症状的影响,他病发时会伤害自己甚至别人。依我们俩的身体状况,肯定都不能再留在部队里了。于是,我们就拿着丰厚的遣散费光荣复员了。排长是从孤儿院里出来的,没有地方可以投奔。我就给老家的父母去了一封信,问家里可不可以收留我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好朋友,可我的爸爸妈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于是,我就跟家人断了联系,带着排长来了首都,希望可以在这儿找到一家能够治愈他精神妄想的医院。没想到刚来北京不久,排长就犯病了,他夜里偷偷起来离开了出租屋,然后,他就遇上了您。等我半夜起来解手发现他不在匆匆找过去的时候,他已经闯下大祸了。” 06号一口气讲到了那晚的事,最后,他死气沉沉地低垂下头,抱愧地对蔡晓说:“都是我自私,我不想我的救命恩人再遭遇磨难,就偷偷带着他溜走了!您既然找过来了,我也不想再隐瞒真相,不过还请您能高抬贵手,再放他一马吧!医生前几天就对我说了,如果不进行手术,他也许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 蔡晓很奇怪她竟然能平心静气地听完06号讲述伤害过自己的坏人的悲惨故事。见对方静静地不再说话,她突然问道:“为什么不进行手术呢?是因为您缺钱吗?” 对方本来屏声息气地在等待她的“宣判”结果,没想到蔡晓把话题骤然转到了手术费用上,让他始料未及。 “啊?”他扭扭脖子抬头看看身侧的女人,羞愧地说,“是的,我确实承担不起那么昂贵的医疗费。” 蔡晓突然笑了:“那是因为您把钱偷偷打到我女儿所在医院的账户上了吧?” 06号愕然道:“啊,您连那些都查到了?我那时不知道您的身份,我——请原谅!真的是——我做错了,唉,我真愚蠢!纸又怎么能包住火呢!” 蔡晓从心里笑出来:“您没有错!当初如果不是您给我们应了急,我丈夫和我也许都会去卖肾的,是您挽救了我们一家。” 06号的头又低下去了:“我不是给你们应急的,我是觉得对不起您,想给您一点点补偿。” 蔡晓满脸笑意地把手伸向06号:“您不用说了。徐仁是吧?作为您的面试官,我正式通知您,如果您还有意加盟阳光机械,那您明天就可以去公司的人资部报到了!” 见06号满面惊愕半天答不上话来,蔡晓又接着说:“不瞒您说,我女婿欧阳就在这家医院上班,所以您排长恩公的手术也会如期进行。至于您说的手术费用,给——这儿有两万块,是我连本带利还给您的。不够的那部分我个人也会预先帮您垫付,别急!我会按月从您的工资里扣除的。您报到以后就可以先搬到公司的员工公寓里去住了。噢,您也不必急着去上班,安心等着您排长的手术结束、照顾他出院后,您再来上班也不迟。” 蔡晓走了,可她在这个严冬的黄昏后,给为了生计四处碰壁的徐仁送来了一缕春晖般的温暖。 望着绝尘而去的黑色轿车越来越小的影子,坚强的复原军人心里越来越热乎,他捧紧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束,抽了抽鼻子,感觉眼睛突然湿润了。 …… 唤弟几个在文龙的期盼中总算回来了。当晚,蔡晓在家为他们办了一个小型的接风宴。 酒过八九巡,长辈们不愿再跟四个年轻人掺和,一个个都借故起身,陆续撤到茶室里陪蔡老爷子品茶下棋去了。 欧阳给长辈们的酒逐个敬下来,也略微沾了一点酒意,他偷偷拉了唤弟一把,二人双双站起身要答谢伴娘肖莹莹和伴郎程不凡。喜气洋洋的新郎官高高举起杯来,得意忘形地道:“第一杯敬咱们的大才女肖莹莹,如果没有你的精彩配合,老哥我还不知道什么岁数才能当上这新郎官呢!” 莹莹不动声色地道:“欧大哥,你喝高了吧?你当新郎官那可是于璇的功劳,没有她的配合你到八十岁也当不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官,这杯酒应该敬咱们的新娘子。是吧,不凡?” 程不凡是谁?能从一打儿(十二个)情敌里杀出来冲到莹莹身边的人,那绝对也是个人精儿啊!他一听女友给他点步儿(提点)了,赶紧凑趣儿:“就是,欧大哥当上新郎官高兴地说起胡话来了?来,于璇,我敬你一杯,祝你们夫唱妇随,和和美美!” 肖莹莹趁唤弟专心应酬程不凡的工夫,急忙给欧阳做了一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然后也紧跟着男朋友送上祝福:“还有鸾凤和鸣,子孙满堂!” 酒胆上头的欧阳在莹莹的屡屡点拨下总算恢复了一点儿意识,他打了一个激灵儿,吓出了一身冷汗,酒也立马醒了。 他偷眼看看身侧的唤弟,见她神思不属,似乎压根没留意到他刚才说冒了的那句话,这才暗暗放下砰砰乱跳的心来。 第067章 静夜思 于璇今晚心事重重。 一到家,她就发觉爹娘之间的气氛不大对付。刚刚在酒桌上也是,爹爹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闷头喝着酒,他那憨厚的笑里隐隐带着那么一点点儿的苦涩,而坐在他身边的母亲连看都懒得看爹爹一眼,这种情形在以往是很少见的。 无缘无故的,爹爹当着母亲的面绝不敢如此放肆饮酒。唤弟敢肯定,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夫妻二人肯定弄出过什么事了,并且这事还不小,都大到爹爹一反常态,不管不顾、破罐子破摔的地步了。 长辈们从餐桌上撤走以后,唤弟就开始琢磨上了,“回头该怎么套问一下爹爹呢?” 因为在酒桌上存了这块心事,所以她压根没留神欧阳得意之余说过什么不妥的话。 席散朋友走了,唤弟撇开欧阳独自去找爹爹文龙。还没等她开始套话呢,文龙就把自己的返乡打算递闺女说了:“唤弟,你结婚成人了!按照咱乡下的老传统,你和你女婿都要跟我回老家去给“老份儿”(先人)上上喜坟,你娘已经同意了,今晚早点睡,明日一早咱就动身。快回屋睡去吧——” “爹,俺一来你就撵俺走,俺还想跟你说说话呢!”唤弟噘着嘴像小时候那样过来揽文龙爹爹的粗脖子。 文龙不耐烦地催她回去:“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快回去陪你女婿去吧!不然他又该找来了!” “爹,怎么连你也这样说?他才不会呢!”唤弟使劲儿晃动着文龙的身体,小儿女一样撒起娇来。 “于璇!”好像听到了文龙的话,欧阳那富有男性魅力的声音在走廊里响了起来。 “干嘛?俺在跟爹拉呱呢!”唤弟头一歪,隔着门问,“找俺啥事?” 欧阳面色绯红地推门进来,不好意思地说:“爹!我找于璇回去睡觉,你跟娘明天还要上班,夜深了,我们不打扰你们休息了。” 文龙摆摆手,笑道:“去吧!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里里外外挺操练人的,你们也该累了,快回屋歇着吧!” 听了文龙的话,欧阳不客气地拉起唤弟的一只手,说:“那我们先走了——爹,晚安!” “爹——” 唤弟还要再说,却被欧阳强拉硬拽着拖走了…… 看看须臾也离不开的亲密小两口,文龙重重叹了一口气。 当年,自己也像欧阳一样时时粘着晓儿,恨不能化在她身上,可现在呢?晓儿整整一个星期没进他们夫妻俩的房间了。 现在北京房价这么贵,蜗居人、“蚁族”人,还有许许多多没房可住的人,谁不垂涎他们住在大四合院里的人,可住在这么大的四合院里又有什么好呢! 房间这么多,两口子一冷战就分居。想想在老家东酉家村和康庄农场的时候,老婆也没少跟自己闹过别扭,可再怎么闹也没有过隔夜的矛盾。为嘛?还不是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分居,躺在一张热炕上,自己再说上两句软和话,做上几个亲密的小动作,再忍着疼让老婆掐巴几下解解恨,最后总能收到“床头打床尾和”的理想效果。 想想那会儿的夜晚,晓儿枕着自己的肩膀,流着委屈的热泪,又是拧又是掐的在自己的皮肉上发泄,唉!其实能被掐那也是一种幸福啊!文龙想到这儿,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肩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祖国的心脏——首都,很大很大,一环一环又一环,是个大到不知从何说起的城市。许许多多的外地人都想到这儿来谋求发展。因为晓儿,自己也加入了这个浩浩荡荡的入京大军。 许多外地人在这儿闯出了名堂,买上了房,安上了家,成了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也有许多外地人适应不了这里的快节奏,喊着“离开北上广,回家过日子”的口号返回了悠闲自在的家乡。 “俺在这儿也算有家有房有工作,可怎么就没有地道北京人的感觉呢?”文龙喃喃着想,“肖北平在这儿混的风生水起,前几天还听他说要当技术指导员了,他之所以如此顺溜,大概因为他本来就是北京人吧!晓儿在这儿也适应得挺快,眼下她已经是公司里说一不二的总负责人了,她之所以有此成功,大概也是因为她骨子里就是城市人吧!唤弟和莹莹都年轻可塑造,想干什么就可以学什么。只有俺,五年过去了,劲儿没少使,可还是脱不了那一身的土气味儿。” 文龙从心里觉得,只有面对故乡的黑土地时自己才最有信心。可是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大城市里,除了得空儿拨弄拨弄公司绿化带里的草草和家中温室里的金不换,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发挥其侍弄庄稼能力的平台。 “俺该回去了,晓儿这儿自有贵人相助,俺留在这儿有啥用?除了给她添乱,俺啥也没干好……” 文龙整夜地辗转反侧:“俺怎么老是办错事呢,进京这么些年了,没帮上晓儿什么,还净给她捅娄子。唉!天又开始露白了,今晚她还是没过来,看来唤弟娘这回是真的不打谱儿原谅俺了!算了,俺还是走吧——” 被文龙念叨了一宿的蔡晓也没睡好,她孤零零地躺在偏房的大床上正在生丈夫的气。 “这文龙也真是的,这段日子一来,你一直冷冷淡淡地不待见我,难道也是听信了杨部长那个碎嘴的瞎胡沁?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你弄出那么大的事儿,我说什么了?自己不认错不说,还处处给我摆一副臭脸子,你摆给谁看呐?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你还不打起精神赶快去上班,光待在家里借酒浇愁,是不是等着被公司开除啊!” 蔡晓越想越生气,“哼!我倒要冷眼看着,看你还能怎么作?” 新郎官欧阳一心扑在唤弟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二人起了龃龉。他兴冲冲地把唤弟拖回了他俩的新房。 唤弟在欧阳的催促下匆匆洗漱,刚钻进老公为她热好的被窝儿,欧阳就觍着脸嘻嘻嘻嘻地凑上来了。 “欧阳,你干嘛呀!真不要脸,成天就想那个事儿,还跑到俺爹眼前去拖俺来陪你,你知不知道害羞啊?”唤弟推开欧阳红通通的俊面愤愤地说,“一边去,俺今天没心情,先睡了!” 欧阳苦着脸推她的背:“又怎么了?昨天说得好好的,今天又要变卦?不行!我都等了半宿了,你是我老婆,你不能不管我。”欧阳说着,跟唤弟耍起无赖派头来。 “俺还要怎么管你?你也不嫌吼累,天天缠着俺干那个,有意思吗?俺今天坐了一天的车,乏了,不想动弹,你也安稳地躺好了,俺跟你说说话……” 欧阳把灵巧的手放在唤弟身上,甜兮兮地道:“不用你动弹,我来给你推拿推拿解解乏,这总可以了吧?” 唤弟推又推不开欧阳,只得无可奈何地道:“那好,你推拿吧!轻点啊——” 有了老婆的许可,欧阳马上来了精神,他左推右推,上拿下拿,不一会儿就把唤弟舒舒服服地拿下了…… “讨厌的,又叫你得逞了!”唤弟喘息着,不满地嘟哝了几句,翻了一个身,很快就背对欧阳睡着了。 欧阳美滋滋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打扫好狼藉的战场,这才重新钻进被窝。刚才一通忙活,弄得他现在睡意全无。给唤弟掖了掖被角,也不关床头灯,欧阳就幸福地仰躺在床头的靠背上,开始四下里撒目着打量自己的得意杰作…… 小夫妻的婚房内部是欧阳揣摩着唤弟的心思亲自设计、监督装修和精心布置的。 他知道唤弟喜欢田园风,所以就在床对面的大墙上嵌入了一幅巨型立体乡村风景壁画作装饰,在钢筋与水泥混合而成的大城市里,他愣是细心地为小妻子呈现了一个她心向往之的绿色空间。 室内摆设也没有选用当时正流行的真皮类,座椅、家具一律挑选的木质、藤竹类,古藤原色以及老树年轮处处彰显着大自然的无穷魅力。 大床上的床罩被褥也是青春绿色为主,是欧阳挑选、蔡晓亲手缝制的。 作为一个深爱妻子的医生,欧阳希望唤弟能够在奔波劳累回家后,对着她最爱的景致,释放出内心最深处的原始渴望,放空压抑心灵的种种悲伤,每天都能保持一份阳光好心情。 正如他在日记里所殷切希望的那样,“亲爱的,你可以失败,可以伤心,也可以流泪,但绝对不要忘记你的身边始终有我,遗憾时,你可以来我面前叹息;彷徨时,你可以到我怀里感伤;成功时,你可以跑回咱们家里放声歌唱……别担心悲喜的滂沱泪水会打湿我的衣襟,咱们都准备做一辈子的夫妻了,你老公我绝对不敢笑话你!” 新婚的欧阳独自在寂静的寒夜里欣赏了十几分钟自己的作品,才熄了灯满意地搂着唤弟睡着了。 今夜,他在自己的新房里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在梦里,他和唤弟一起从银婚走向金婚,又向着钻石婚的年轮迈了过去…… 第068章 以德报怨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文龙又在饭桌上说起他今天要领俩孩子回老家去上喜坟的事,问老婆还有没有其他的安排。 蔡晓想了想问:“女婿可以不去吗?” 文龙跟欧阳同时一愣,不待岳父开口,欧阳抢先问岳母:“娘,需要我做什么事吗?” 蔡晓点点头:“我有一个朋友病重,急需在你工作的医院做手术,我希望你能尽快帮助安排一下。” 文龙听说是手术救命的大事,赶紧替欧阳道:“救人要紧,欧阳就不用跟俺们回去了,上喜坟也不是什么大事,有唤弟代表就行了!” 蔡晓想了想说:“那行!吃完饭我帮你们爷俩收拾一下要带的东西,就让我的司机送你们回去吧!唤弟,公司里事多,我实在脱离不开,记着替我给你嫲嫲和姑父问好!还有——”蔡晓看了文龙一眼,“哦,你们也早去早回,路上注意点安全。” 唤弟忙道:“娘,东西俺来收拾好了,你有事就快忙去吧!” 蔡晓放下饭碗,走到蔡军身边俯下身请示:“舅舅,听说你今天早晨有过一小会儿胸闷?恰好我今天也要去医院办点事,顺便陪你去做个检查吧!” 老小孩蔡军摇着头,不高兴地说:“不去医院!谁说我胸闷了?我好好地呢!” 蔡晓笑着说:“对!舅舅身体可棒了!咱不去医院。不过,姚医生前几天说想你了,咱今天去看看他吧!” “哪个姚医生?”蔡军眯起眼睛问。 “就是上次陪你下棋的那位,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下棋老是输给你,想起来没有?” “哦,那个臭棋篓子医生啊!他想跟我下棋?”蔡军舒展开眉头,似乎一下子想通了。 “对啊!就是他想见你,咱一会儿就去找他吧!”蔡晓兴冲冲地吩咐蔡军的看护,“麻烦你帮我舅舅换身出门的衣服,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发。” 蔡晓转过头,又面向正跟唤弟说话的女婿道,“欧阳,你一会儿到我书房来,我有话跟你讲!” “晓儿,俺要回老家去了,你也不给我个好脸。”文龙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老婆给自己个笑模样,他暗暗感慨着,怏怏不乐地跟唤弟收拾行李去了。 欧阳见岳母匆匆走了,赶紧嘱咐了妻子几句,紧跟她去了书房。 在书房里,蔡晓把从复员军人徐仁那儿听到的关于那个排长的故事又讲给了女婿欧阳。 那个急需动手术的排长原名骆玉林,从小就没有父母,生长在孤儿院。十九岁高中毕业那年参了军,参军第二年,他又考上了军校。军校毕业以后他被安排到某部某连任一排排长。 在担任排长的当年,他就奉命去青岛接新兵。到了沿海城市青岛,难免要去看看大海。 骆玉林在青岛前海沿溜达观光时,突遇了一位投海轻生的女子。救民于水火是军人的天性,骆玉林毫不犹豫地跳到海里,把这位投海自杀的女人救了上来。 他的这一义举引来了无数围观者,有的人赞扬骆玉林见义勇为的精神可嘉,有的人责怪这位女同志年纪轻轻就有了轻生之念。 骆玉林也跟大家一起,先详细询问了这位美貌女子轻生的原因,之后又拿出自己所掌握的法律知识批判教育了轻生者一通。 原来这位投海自杀的女子也是个苦命人,她自幼父母双亡,六岁那年就被她的监护人——狠心的大伯卖给人家做了童养媳。 她从小在婆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备受虐待,好心的邻舍们都劝她忍耐,等到顽劣的未婚夫长大,跟他成亲生子后就有人疼爱了。 抱着“听人劝吃饱饭”的信念,她好不容易等自己的小男人长到16岁,终于可以成亲了。可她那个未婚夫却不幸感染了伤寒,一命呜呼了。 此后,公婆对她的态度愈加恶劣,动则打骂,她实在忍无可忍了,这才偷偷跑出来,想到风景秀美的青岛来散散心。 谁承想在这美丽的海滨,她看见人人脸上都有一种幸福感,唯独自己是那最最不幸之人,其低落的心情不仅没有轻松下来,反而更加悲悯。 “唉,人人都比我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于是后面投海的事情就发生了。 骆玉林听这女子哭哭啼啼地讲述完一切,不由得勃然大怒:“别怕!我帮你写状子!到法院里告他们虐待妇女!离开他家择婿另嫁也不能轻生。” 该女子听从了骆玉林的建议,请他为其写了状纸,一纸诉状将虐待她的公婆告到了当地法院。 也合该她时来运转,正巧那时咱们国家刚颁布了新的婚姻法,提高了妇女地位,所以该女子这场官司打得非常顺利,到法院里一告一个准。 因为这件事,这个漂亮的女子就大胆喜欢上了骆玉林。 等她打完官司再返回青岛时,骆排长已经领着新兵启程了。 那姑娘知道消息后,就像疯了一般,为了骆玉林不顾一切地寻踪觅迹。 她锲而不舍地按着骆排长的前行路线追踪了下去。终于在半道上追上了意中人。 骆排长被姑娘这种对爱情执着的精神和韧劲所感动,慨然接受了她的爱。部队领导听了他们的故事也颇为动容,立刻批准了这桩得来不易的婚姻,于是有情人成了眷属。 二人结婚后,姑娘就随军去了a地,并以随军家属的名义,被安排到a市某被服厂工作。 那姑娘本来就漂亮,嫁给骆玉林后,夫妇和睦。她的心情好了,生活也好了,饱受爱情滋润的排长妻子处处称心如意,出落得更加水灵了,简直美若天仙。 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红颜薄命吧,她的美丽为她招来了祸患。 也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许是美人天生对性的追求就格外强烈,于是,美丽不可方物的排长妻子就出现了作风问题。当然,她也同时狠狠得罪了部队家属院的某些女邻居。 邻居们合起伙来,趁骆玉林排长外出公干好几天不在家的时候,准备了一只破鞋,在他返回家中之前挂在了他家的铁门环上。 骆排长晚上回到家门口,看见了门上挂着的那只破鞋,一切都明白了。 这是军婚,在部队上影响是很大的,所以只能以离婚来解决此事。 排长妻子突然间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工作,离开部队后又没有其他亲人可以投奔,就流落街头。 为了吃上口饭,不得不任人作践,饱受歹人**的她大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开始疯疯癫癫,动辄跑回部队去找骆排长。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组织上就强行给骆玉林调了岗。 没想到,骆排长在特种部队里救了徐仁也伤到了脑部的某条神经,他现在经常出现幻觉,幻想中自己和妻子并没有分开,病发时见到与妻子形象相仿的女人就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暴怒,从而伤人伤己。 蔡晓把骆玉林的情况对欧阳细细讲了一遍,最后说:“骆排长是个好人!希望你们能通过手术让他的精神恢复正常。” 第069章 天意孽缘 骆玉林排长的手术果然如大家期望的那样成功了。 恢复正常的骆排长第一时间就是去寻找当年被他离弃后疯掉了的妻子。 寻找一年半后他重新回到了北京,不声不响地报名上了函授夜大。六年后,他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干起了许多人都景仰的律师。 骆排长行为上的巨大转变引起了众人的猜疑。于是认识他的人都纷纷猜测他可能经历了什么,可除了他生死之交的战友徐仁,谁都不知道他在追妻路上遭遇了什么? 徐仁本想把排长妻子的归处告诉蔡晓,让同为高密人的她好照应一二,可骆排长坚决不同意。他认为妻子找到了一个好的归宿,不想任何人再去打扰她的幸福。 排长不让说的事情是这样的,当年部队上为了稳定后方,力劝骆玉林尽快离婚消弭丑闻。 骆排长的妻子在背着老公做下风流孽债后也是追悔莫及。她拿上离婚书,什么东西也没带,一声招呼都没打,就一个人悄悄走了。 一股羞愧之气顶着她一直走出去很远很远,太阳落山的时候,排长妻子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镇子。肚子咕咕咕地叫唤起来时,她才惊觉身无分文。 偶尔有个人经过,她怕人家停下来追问,就赶紧瑟缩到墙角路边,没有人经过时,她就更加不知所措。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忍着饥饿钻到一户人家的麦草垛里挨过了一宿。 这一夜又让她的身体尝试了一番做童养媳时的苦楚,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感受。 第二天晚上她又抖抖索索地回到这个临时小窝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中年男人。这人看她又冷又饿、面色青紫,就开口邀请她回家吃点东西。 “姊妹,你饿了吧?我娘和我妹在家里刚呼了一锅大饼子,不嫌弃的话,到我家吃点吧!” 排长妻子饿了两天了,禁不住大饼子的诱惑,就跟着这个男人七拐八拐去了他所谓的有他娘的家。 在这个家里她没吃上大饼子,没看到他娘和他妹妹,却遇上了一老一中两个如狼似虎的光棍。狂风暴雨过后,她小产昏迷了。 等她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野外的深沟里。 原来她怀了孩子自己尚不自知。想起失去的孩子她更加悔恨,恨勾引自己堕落的男人,恨糟蹋自己的痞子男人,也恨毫不留情休掉自己的男人…… 她觉得自己反正已经是只破鞋了,就索性破罐子破摔,开始到处流浪,饿了就用身体换顿好吃的。 后来她想念骆玉林了,又一路流浪回去,为了见到自己的前夫,她在家属院外装疯卖傻。 如此大闹了几回之后,她不仅没见到骆玉林本人,反而听女眷们喳咕说:骆排长为了躲开她这个疯子,早已经申请调岗了。 这个消息才是最具杀伤力的晴天霹雳,她一时受不了打击,竟然真的疯了,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神经病人。 神经病人也是人,是人就须生存,生存就要吃饭,这是人的本能。为了吃上口饭,她四处流浪,任人作践。 好在老天待她不薄,她流浪到潍坊时遇上了她生命中的贵人——代“律师”。 代“律师”原籍是山东高密人,因其诉状写得好,人人皆呼之为代“律师”。其“律师”大名名噪一时,原名反而被人们忽视了。 代“律师”还未成年,母亲就亡故了。他的父亲起初追随抗日名将张自忠打小日本,风里雨里历经过多次血战,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活下来。长沙会战后,其父又自愿参加了孙立人的远征军,在打击日本侵略者的征途上,他最终英勇捐躯在安南了。 解放后,代“律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高密第一所干部培训学校——高密滨北中学(即高密一中的前身)。 在滨北中学,他是一名多项全能的高材生,不仅学习成绩优异,而且还能说会唱,多才多艺。 代“律师”自小聪慧过人,美中不足的就是骨子里有点不安分。他们这批学生其实是国家为老解放区培养的政府干部,可他却在毕业前一个月因聚众斗殴被学校开除了。 当他的同学们都光荣走上从政岗位的时候,代“律师”却无所事事地四处闲逛着。 有一天闲逛中,他利用令人瞩目的好口才,成功制止了为争地边儿而要火拼的两家农户。安抚下他们后,代“律师”就开始拿出他的说唱技艺来,以今古案例对比,对围观者大讲特讲起他所掌握的法律知识来。听众越聚越多,他也越讲越来劲儿。代“律师”精神十足的一通侃侃而谈让他一夕之间声名远播。 当时恰是***下台初期,有许多冤假错案都急待昭雪。大家都知道代“律师”懂律法、会写上诉信,因此就有许多人慕名前来求他写状子。而他呢,也是有求必应,有钱的人,他象征性收俩笔墨钱,没钱的,他分文不取不求回报。就这样,没做过一天律师的他一时间竟然成了大名鼎鼎的代“律师”。 就在代“律师”风光无限的那一年,他娶上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可惜好景不长,由于他到处包揽词讼屡屡胜出,导致他胆大包天。后来他竟然忘乎所以地越开法院直截了当的现场判决,终究触犯了法律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入狱期间,代“律师”的新婚妻子不辞而别。一步走错,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代“律师”这次运气不佳,刑满返乡正赶上阶级斗争最激烈的时期。那时节,凡是刑满释放人员都要被扣上一顶坏分子的大帽子,打成“黑五类”接受监督改造。 好在代“律师”本来就不是个什么安生的人物,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下,他都能完好的生存下来。 一看形势不妙,代“律师”趁夜偷偷离开了家乡,充分调动起他的文艺细胞,奔走于山东各地,以说山东快书谋生。 那天他在潍坊眉飞色舞地说着书,就遇上了骆排长的那个疯子前妻。也是那次巧遇,改变了代“律师”的后半生。 他把骆排长的前妻带回了老家高密,二人开始了同居生活。代“律师”看似不弄真事的人,其实骨子里却非常正派。他与那个疯女人同居后,就找了一份帮人写写画画的差事安顿下来,除了偶尔帮邻亲百家写个状子外,他就安稳守着家里的这个疯女人,到死也没有再离开过家乡。 等代“律师”染病卧床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疯女人就溜达着上火车站货场上拿点儿钢材什么的,卖给收破烂的换俩钱买米买药给他吃。好心的车站人员也可怜他们,对这个疯子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追究。 疯女人若没有代“律师”养活,也许早就客死他乡了。而代“律师”生病时,若不是疯女人以疯做掩体随意弄点公家的东西换钱,恐怕也早就贫病而亡了。这两个身有污点的人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相互依存终老,也许就是老天成就的世间最美好的姻缘! 欧阳忙着为骆排长安排手术的时候,文龙和唤弟也回到了康庄农场。 之前听唤弟说农场里的人快走光了,生产也不太景气,因为没有亲见,所以文龙还不像现在这么动心。这会儿,他坐在炕头上,听银发老娘和明显苍老了的姐夫张成才说起农场过去几年的人和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大老潘和赵书记都退休回城了!新来的场长姓牛,才二十来岁,根本不懂种地这行儿。‘大个子刘’、‘小个子刘’、青衣她娘……那一大批知青,能回原籍去的都回原籍去了,不能回去的也都进城做买卖了。农场那么好的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交给了场里,场里的管理又跟不上,哪能长出好庄稼来?都是一级好地,长了那几棵秸子还没有野苍子高,能摘几包?还不是相当于荒了,真疼人啊!” “嫲嫲,尹爷爷还在这儿吧?”唤弟问道。 “你尹爷爷啊,他离休后搬去了干休所,听说前几天走路了……” 唤弟着急地问:“嫲嫲,尹爷爷怎么会没了呢?” “他得的是肺癌!国家也治不了他那毛病。唉,多好的一个人,好人不长寿那!”于傅氏叹道,“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亲戚上门,听说人死了倒出来好几个争家产的近亲,真是人心不古喽!”于傅氏摩挲着自己的膝盖慨叹。 “那他家的大老黑呢?”唤弟心有不甘地问。 “唉!他那条狗比人有良心,尹书记走了,他那条狗就不吃不喝了,这会大概也跟着尹书记去了吧!” 文龙看唤弟红着眼圈伤心了,赶紧扯开话头儿问:“娘,曹森家不是还没搬走吗?” “哦,他家是没搬走,不过小曹森当兵走了再也没回来过。可苦了秀娟那孩子了。老大不小的闺女了,这小森也不给人家个名份,真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一直沉默不语的成才说:“娘,我昨儿黑天的时候碰见曹森娘了,她说曹森今天就回来,她打算头年就叫孩子们成亲,秀娟姑娘很快就有名份了。” 第070章 喜宴 听了女婿的话,于傅氏提高声音问:“真的吗?成才。” “真的,娘!”成才肯定地说。 唤弟嫲嫲于傅氏高兴起来:“那敢情好了!秀娟那孩子真的不错呀!薛白这几年全亏了她了。小森也是,那年刚过了年的时候,他乍猛丁地得了那个叫什么热的要人命的传染病,还不全亏了那闺女里里外外地跟着伺候好的。那孩子等了他五年了,小森要是再不给人家秀娟一个名份,那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曹森得过什么要命的传染病,嫲嫲?”旁听的唤弟突然打断于傅氏的话问。 “什么病唻?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耗子传染的那种病,叫什么热的。”于傅氏想了想,皱皱眉头说。 “是出血热!对吧?”唤弟肯定地道。 “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总之第二天唤弟没有立刻跟着嫲嫲去见她想见的曹森。只是听于傅氏回来说:“森小子大变样了,看起来更黑更壮实了。那小子还真行!在部队还立了两个三等功呢!后天他就成亲了,薛白高兴的,叫咱们今晚去吃酒,明天都去观礼呢!” “哦!知道了!”唤弟一边吃饭一边漫应道。 第二天一早,唤弟就跟爹爹文龙回老家上喜坟去了。 家里于傅氏的老房子倒是没有闲着,文龙的干妹妹李玉英和他那个戆头戆脑的儿子这会儿正住在里面呢! 听于傅氏说李玉英这个儿子好像不是她丈夫的种儿,所以前几年玉英又被她男人从家里打出来了。 如今她借住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种着她干娘于傅氏的二亩多田地,跟儿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也还凑合。 文龙回家跟玉英妹子寒暄了几句话,就拿了一张铁锨,带上从农场捎回来的烧酒和纸钱,直接领着唤弟到后茔去了。 一路与熟悉的村民们打着招呼,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地方。 上喜坟的程序其实很简单,就是去清清坟上草、培培坟头土,在祖宗坟前燃几张黄表纸,祭奠一盏清酒,告诉于家先人们家里发生的大喜事,念叨上几句希望他们保佑后世子嗣兴旺之类的话就成了。 唤弟叔叔于继祖家的大姐前几年嫁给一个陆军军官,随军走了,小妹在南京上大学,叔叔婶婶一家也已经随他们有出息的儿子搬到潍坊去了。 文龙本来想上完喜坟就带唤弟去傅沈屯看看他那个上了岁数的舅妈,可没等他们从坟地走回家呢,热情的大队书记李明星就找过来了,非要叫文龙爷俩去家里坐坐。 李明星是原二队政治队长李铭的次子,高中毕业回乡没几年就当选了东酉家村的大队书记。他听村民说文龙回来了,赶紧兴冲冲地来找他。 文龙被大队书记生拉硬拽拖回了家,一进门,李明星就大喊浑家杀鸡待客。 刚刚坐下的文龙赶紧下炕拦住李明星道:“明星老弟,这才几点,不晌不晚的吃的什么饭?” 看李明星书记死死按住要下炕的爹爹,唤弟在一边开言了:“李叔叔,咱都是一个庄子里的人,你就别不好意思了,要是有啥用得着俺爹的地方就尽管说,只要他能做到的,俺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决不会推辞的。” 李明星被唤弟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他搓着两手嘿嘿道:“日子真不禁混啊!一眨眼连小唤弟都成亲了。我——能有啥事儿,还不是时间长了没见你爹想他了嘛!对了,你娘好吗?她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回来呢?” 唤弟对李明星说:“公司里事忙,俺娘脱不开身,不过她可记挂着李叔叔呢!她说李叔头脑灵活、肚子里有货,由您来干咱庄上的书记准错不了!” 李明星憨厚地笑了笑:“这几年我倒是在村里鼓捣了一个小被服厂作坊,主要是做做蚊帐、劳保用品啥的。生意倒是还行,就是这两年各村干这个的多了,销路受限,有了一批库存。想着文龙哥是在北京做大房地产生意的,你看这事……” 文龙点点头,道:“劳保用品晓儿那公司倒是常用,不过这事公司里有专门负责采购的人员在办,俺也……” 唤弟接过文龙的话头说:“爹,这用谁的劳保用品还不是用?李叔的货只要质量过关,咱当然要先照顾乡亲们的买卖了!不过李叔这大老远远地往北京送货,运输上好像有点费,咱家里的货能够运费吗?” 李明星赶紧回答:“够了!绝对够了!”大队书记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挤压的产品库存解决了,一时高兴又道,“文龙哥,最近我又看上了预制件项目,想着你们那边的房地产业也离不开那东西,你看——” “预制件是不错……” 文龙话没说完,唤弟又插话了,“李叔,预制件好做往外运费劲儿,咱村里眼下的这交通可是不咋地,那个东西俺看还是等咱村里的路修好了再做也不迟。嘿嘿!人不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嘛!” 李明星顺杆道:“修路当然是好事了!后晌儿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合计过修修咱庄上的这条一下雨就黏糊糊的路,可是一核算这费用就草鸡了!” 唤弟提议道:“李叔可以先在村里开个村民会听听大家的意见,要是大家都同意,那就顺势筹集一下资金嘛!” 李明星听了唤弟的话,转头问文龙:“嗨!我早就想修修咱村里的路了,文龙哥,你看唤弟说得这些能成吗?” 文龙闷声道:“成不成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心想在村里干出个样来的李明星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不仅挤压劳保用品的库存解决了,唤弟还主动提起了他做梦也想的修村路的大事。李书记目送文龙父女离村远去,越寻思越兴奋,不由摩拳擦掌起来。 李明星一家太热情了,父女二人不得不在他家吃过丰盛的午饭,这才捞着去探望文龙的舅母。 于傅氏的二娘周氏和她的杀猪匠男人前些年就相继离世了;去年,文龙的二舅傅西也因老陈病复发走路了。当年热热闹闹的傅家大院,如今只剩了文龙的二舅母一人健在。 文龙父女一圈儿转下来,回到农场快黑天了。 于傅氏对儿子文龙和孙女唤弟说:“小森来过了,请咱们全家都去他们家吃酒席。” 康庄这边的习俗,大婚前几天,娶亲的男方家要请亲朋好友去吃酒助兴。所以,嫲嫲一说吃酒席唤弟立马明白今晚她要吃的就应该是曹森的喜酒了。 给新人的祝福必须亲自送到,因此,唤弟不得不在酒桌上面对曹森了。 一身板正军装的新郎曹森携着满面红晕的新娘秀娟挨桌敬酒,等转到他们这桌时,新郎已经沾了酒意。唤弟抬头看着这个让她难以放下的男人,只见他双目尽赤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像x光那样直探到了她心的最深层。 唤弟见新郎新娘联袂而来,赶紧站起身,把酒杯举高,微笑着祝福一对新人,可她又不敢与曹森灼灼逼人的火热目光相接,只能眼光无意识地乱扫。 许是唤弟的那句“琴瑟和谐,早生贵子”的祝贺刺激到了曹森,他说了声“谢谢”,立马仰尽了杯中酒。然后他又斟满杯子,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对唤弟说:“于璇,很遗憾没有喝上你跟欧阳师傅的喜酒,今天,我一定要补上,来——我敬你们夫妻一杯!” 唤弟愕然间,曹森又是一个干脆地一仰而尽。之后,他再次把满上的酒杯举到唤弟跟前,咧嘴笑着嚷道:“现在,我再敬欧师母一杯!” 唤弟没有喝曹森敬他欧师母的那杯酒,因为她看着他怪异的表情目瞪口呆了。 在唤弟眼里,曹森刚毅的下巴扭曲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唤弟的心不由砰砰狂跳起来。可身边的伙伴们却似乎没有发现异样似的,又是起哄又是鼓掌。好在曹森的凶恶表情只保持了短短一霎儿,就马上换了笑脸,他拉了身边乖乖而立的新娘子一把,笑声低沉,声音嘶哑:“秀娟,来——咱俩共同敬师娘一杯,咱也祝他们夫妻恩爱,早生贵子!呵呵!早生贵子——嗬!” 曹森的表现让唤弟瞬间坠入了北冰洋,可北冰洋也没有这么冷吧!它哪有这么逼人成冰的寒气?唤弟紧紧抓着桌子的边沿,站直身体费力地想挤出一丝笑来,可是她面部的肌肉不住地痉挛着,似乎不受大脑控制一般。唤弟用力眨眨眼儿,想跟平常一样来一声响亮的脆笑…… 最终是不是笑出来,唤弟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看见面前一张无限放大的脸,接着曹森就轰然倒下了。 喜宴在新郎官的酩酊大醉里匆匆结束了。 唤弟红着脸像喝醉了似地晃悠回家,衣服也不脱,一头扑在炕头的被子上,捂紧嘴巴嘶喊:“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梦!曹森好几年前就不喜欢俺了,今晚,他绝不是因为俺才如此狼狈醉酒的。” 眼前一,唤弟突然感觉她的头要破裂了,颅骨下包裹着的某个东西似乎正在迅速膨胀,要把头颅挣碎开来,她似乎都能听到头皮“咯嘣咯嘣”响着崩裂的声音了。 于是,唤弟抱着自己的头大声喊起疼来…… 第071章 不如归去 欧阳本来是要跟唤弟一起回老家的,可是为了安排好骆排长的手术,他不得不耽误了两天。没想到,就是这两天的时差,使他差点没能见上新婚妻子的最后一面。 在曹森大婚前一天夜里的宴席上,受了大刺激的唤弟颅骨内压增高,寂寂埋藏在她头颅里多年的脑瘤突然活跃起来。尽管还没出新婚蜜月期,可唤弟就要自私地丢下眷恋的亲人,仓皇地逃离欧阳了。 带着说不清的遗憾,唤弟轻轻合上了慧黠灵动的眼睛。 也许在唤弟的单纯认知里,在追逐纯真爱情的路上,华丽跌倒也胜过无谓徘徊。所以当她最终弄懂曹森真正心意的时候,她深悔自己已经嫁作了欧阳妇。无情的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心理一时没能承受得住的唤弟,索性选择了另一条没有痛苦的天堂路。 “啊!唤弟——孙女啊!”最先发现孙女“往生”了的于傅氏嚎啕大哭起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黎明前寂静的寒夜里显得特别高亢凄凉。 农场所有还住人的房子里的灯光,就在于傅氏的哭声里次第亮起来了,胡乱披上衣服的人们都慌里慌张地往发出哭声的文龙家里跑。 薛白仓促走后,醉酒的曹森也在于傅氏为唤弟哭得死去活来的悲怆声音里爬起来,他晃晃沉甸甸的脑袋,踉踉跄跄地来到水瓮边,有可能是想找点凉水清醒清醒,可头重脚轻,他一头扎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一个弄潮高手栽在半缸浅水里挣扎不起,还真是一种讽刺。 等薛白跑去看过没有了呼吸和脉搏的唤弟,叹息不已返回来的时候,她又惊恐地发现,自己马上就要成亲的长子已经溺死在水缸里了。 唤弟好像跟曹森约好了一样,一先一后离开了。此刻尚不知情的欧阳正高高兴兴地步出高密火车站,他要打个摩的赶回唤弟的家乡来找心爱的妻子,打算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而装扮一新的秀娟姑娘也端坐在她嫂子的炕头上,正痴痴地等候着自己爱慕了多年的心上人曹森披红挂彩地去迎娶她呢! 一对生前阴差阳错没有走在一起的恋人相约天界,也许正要手拉手离开了五彩缤纷的人世,高高兴兴地化蝶而去呢…… 假如这对恋人的故事真是如此结尾,倒也算是凄美了。可惜意外发生了。 世间事往往难尽人意,当连夜赶来给妻子送惊喜的欧阳宣布“于璇只是假死”时,哭成一片的人们都惊呆了。 紧急送医后,唤弟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欧阳,心里却痴痴地想着醉酒的曹森。 唤弟的假死把曹森呛得真死了,这个让唤弟又爱又恨的粗野男人从牵绊他多年的感情里解脱了,徒将无限的悲伤留给了活着的亲人。 尽管曹森死于非命没有前来迎婚,可后知后觉的秀娟还是以未亡人的身份全程出席了他的葬礼。这个固执到让人心痛的女孩脱下丧服走进了没有曹森的家,一过就是一辈子。 当然,所有这些唤弟似乎全不知情。欧阳从阎王爷手里抢回唤弟后,立马把她带离了高密。他以为隔离曹森死亡的消息能够挽救妻子的生命,谁想不到一年时间,唤弟在给他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后,还是满面愧疚地望着他痴情的眼睛,苦笑着走了。 欧阳和唤弟都有记日记的习惯。有些不能对别人言之于口的心事,唤弟就会对着自己的私人日记尽情倾泻。所以她推想欧阳也会如此。 自从得知欧阳隐瞒了曹森的病情后,唤弟就开始偷看他的日记了。 在欧阳的日记里,唤弟不仅看到了欧阳对自己十几年的痴情,也了解了曹森与自己感情上失之交臂的原因,欧阳虽然没有从中破坏,可他也是一个脱不了干系的推手。 欺骗!不错,欧阳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自己。第一次是自己的脑瘤,他竟然早在自己最初住进北京医院的时候就知道了,可他没告诉自己;第二次是曹森的出血热病,他骗自己是普通感冒;第三次是跟莹莹联手演戏让她误会;还有最最严重的第四次,那就是曹森已经先她而去了。 唤弟得知自己是个命不久长的脑瘤患者后,就开始不声不响地安置后事。她先是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让父亲如愿回农场承包了大片田地;又说服母亲拿出五十万元钱帮老家东酉家村铺上了水泥村路;最后还执意为欧阳生了一个儿子,也正是因为诞育这个孩子,她耗尽了精力,提前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女儿唤弟去世后,舅舅蔡军也走了路,亲人们接二连三的离世,让蔡晓顿感生命无常,她突然想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了。 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蔡晓就把公司交给了女婿欧阳和干闺女肖莹莹打理,她带着唤弟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返回了老家高密。 先是跟文龙在农场种地,后来岁数大了,蔡晓也到了退休年龄,夫妻二人又从农场回了老家东酉家村。 “唉!”走在唤弟提议、由自己出资修整的水泥路面上,蔡晓叹口气,“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咱闺女可惜了了!” “姥姥,什么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啊?”唤弟的儿子跑了一圈又回到蔡晓夫妇身边,仰起红通通的小脸问。 蔡晓低头望进孩子渴望求知的眼睛里,这娃有着跟唤弟一样玲珑剔透的心啊! 蔡晓失神的空儿,就有村民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了:“文龙叔,文龙婶子!你们这是带孩子遛弯呢?” “嗯!嗯!溜溜弯儿。”文龙点点头。 “婶子,得亏你们给咱村里修了这么好的路,这回好了,交通方便了,咱这地儿离城又近,好些城里的买卖都跟咱村里接上头了。听书记说今年咱庄上就要建预制件厂和皮鞋厂呢!” “就是!村里的路好走了,外面的姑娘也都愿意嫁到咱这儿来了,婶子知道吗?就是头年儿,咱庄上那几个三四十的光棍汉,也都说上家口了,这些全都是沾了婶子修路的光了!” 蔡晓哈哈笑着摆摆手:“过了,说过头了!你俩口子推着小拱车这是要上哪儿去?” “上南园收萝卜去!正宗的潍坊青萝卜!回头给婶子送筐来尝尝鲜——回见了!” 高高兴兴收萝卜的人远去了。 蔡晓望望清清凌凌的高天,再看看天上变幻莫测的淡云,是了,节令儿快到小雪了。水灵灵的青萝卜马上就要下窖了,紧紧抱成一团的大白菜也该收获了。 收获?对!有付出就有收获。在村路上遛着弯儿,文龙夫妻似乎这时候才弄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唤弟生前为什么那么热心家乡的建设,原来那孩子是在给他们夫妇预留一条康庄大道呢! “姥姥、姥爷快走啊!”孩子不耐烦了,又开始在头里一蹦一跳地跑起来了,文龙和蔡晓一闪眼,仿佛又看到了他们的闺女唤弟…… (正文完。) 结束寄语:匆匆结篇非我所愿,奈何悠人久坐腰痛得厉害,休息几天改改文,然后会做下一篇的打算。喜欢为我们提供的这个舞台,更喜欢同在这个舞台上的朋友。悠人是你们的忠实粉丝,希望朋友们个个文思泉涌,好作多多!哈哈!也让我可以大朵快颐! 第070章 喜宴 听了女婿的话,于傅氏提高声音问:“真的吗?成才。” “真的,娘!”成才肯定地说。 唤弟嫲嫲于傅氏高兴起来:“那敢情好了!秀娟那孩子真的不错呀!薛白这几年全亏了她了。小森也是,那年刚过了年的时候,他乍猛丁地得了那个叫什么热的要人命的传染病,还不全亏了那闺女里里外外地跟着伺候好的。那孩子等了他五年了,小森要是再不给人家秀娟一个名份,那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曹森得过什么要命的传染病,嫲嫲?”旁听的唤弟突然打断于傅氏的话问。 “什么病唻?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耗子传染的那种病,叫什么热的。”于傅氏想了想,皱皱眉头说。 “是出血热!对吧?”唤弟肯定地道。 “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总之第二天唤弟没有立刻跟着嫲嫲去见她想见的曹森。只是听于傅氏回来说:“森小子大变样了,看起来更黑更壮实了。那小子还真行!在部队还立了两个三等功呢!后天他就成亲了,薛白高兴的,叫咱们今晚去吃酒,明天都去观礼呢!” “哦!知道了!”唤弟一边吃饭一边漫应道。 第二天一早,唤弟就跟爹爹文龙回老家上喜坟去了。 家里于傅氏的老房子倒是没有闲着,文龙的干妹妹李玉英和他那个戆头戆脑的儿子这会儿正住在里面呢! 听于傅氏说李玉英这个儿子好像不是她丈夫的种儿,所以前几年玉英又被她男人从家里打出来了。 如今她借住在他们家的老房子里,种着她干娘于傅氏的二亩多田地,跟儿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也还凑合。 文龙回家跟玉英妹子寒暄了几句话,就拿了一张铁锨,带上从农场捎回来的烧酒和纸钱,直接领着唤弟到后茔去了。 一路与熟悉的村民们打着招呼,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地方。 上喜坟的程序其实很简单,就是去清清坟上草、培培坟头土,在祖宗坟前燃几张黄表纸,祭奠一盏清酒,告诉于家先人们家里发生的大喜事,念叨上几句希望他们保佑后世子嗣兴旺之类的话就成了。 唤弟叔叔于继祖家的大姐前几年嫁给一个陆军军官,随军走了,小妹在南京上大学,叔叔婶婶一家也已经随他们有出息的儿子搬到潍坊去了。 文龙本来想上完喜坟就带唤弟去傅沈屯看看他那个上了岁数的舅妈,可没等他们从坟地走回家呢,热情的大队书记李明星就找过来了,非要叫文龙爷俩去家里坐坐。 李明星是原二队政治队长李铭的次子,高中毕业回乡没几年就当选了东酉家村的大队书记。他听村民说文龙回来了,赶紧兴冲冲地来找他。 文龙被大队书记生拉硬拽拖回了家,一进门,李明星就大喊浑家杀鸡待客。 刚刚坐下的文龙赶紧下炕拦住李明星道:“明星老弟,这才几点,不晌不晚的吃的什么饭?” 看李明星书记死死按住要下炕的爹爹,唤弟在一边开言了:“李叔叔,咱都是一个庄子里的人,你就别不好意思了,要是有啥用得着俺爹的地方就尽管说,只要他能做到的,俺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决不会推辞的。” 李明星被唤弟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他搓着两手嘿嘿道:“日子真不禁混啊!一眨眼连小唤弟都成亲了。我——能有啥事儿,还不是时间长了没见你爹想他了嘛!对了,你娘好吗?她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回来呢?” 唤弟对李明星说:“公司里事忙,俺娘脱不开身,不过她可记挂着李叔叔呢!她说李叔头脑灵活、肚子里有货,由您来干咱庄上的书记准错不了!” 李明星憨厚地笑了笑:“这几年我倒是在村里鼓捣了一个小被服厂作坊,主要是做做蚊帐、劳保用品啥的。生意倒是还行,就是这两年各村干这个的多了,销路受限,有了一批库存。想着文龙哥是在北京做大房地产生意的,你看这事……” 文龙点点头,道:“劳保用品晓儿那公司倒是常用,不过这事公司里有专门负责采购的人员在办,俺也……” 唤弟接过文龙的话头说:“爹,这用谁的劳保用品还不是用?李叔的货只要质量过关,咱当然要先照顾乡亲们的买卖了!不过李叔这大老远远地往北京送货,运输上好像有点费,咱家里的货能够运费吗?” 李明星赶紧回答:“够了!绝对够了!”大队书记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挤压的产品库存解决了,一时高兴又道,“文龙哥,最近我又看上了预制件项目,想着你们那边的房地产业也离不开那东西,你看——” “预制件是不错……” 文龙话没说完,唤弟又插话了,“李叔,预制件好做往外运费劲儿,咱村里眼下的这交通可是不咋地,那个东西俺看还是等咱村里的路修好了再做也不迟。嘿嘿!人不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嘛!” 李明星顺杆道:“修路当然是好事了!后晌儿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合计过修修咱庄上的这条一下雨就黏糊糊的路,可是一核算这费用就草鸡了!” 唤弟提议道:“李叔可以先在村里开个村民会听听大家的意见,要是大家都同意,那就顺势筹集一下资金嘛!” 李明星听了唤弟的话,转头问文龙:“嗨!我早就想修修咱村里的路了,文龙哥,你看唤弟说得这些能成吗?” 文龙闷声道:“成不成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一心想在村里干出个样来的李明星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不仅挤压劳保用品的库存解决了,唤弟还主动提起了他做梦也想的修村路的大事。李书记目送文龙父女离村远去,越寻思越兴奋,不由摩拳擦掌起来。 李明星一家太热情了,父女二人不得不在他家吃过丰盛的午饭,这才捞着去探望文龙的舅母。 于傅氏的二娘周氏和她的杀猪匠男人前些年就相继离世了;去年,文龙的二舅傅西也因老陈病复发走路了。当年热热闹闹的傅家大院,如今只剩了文龙的二舅母一人健在。 文龙父女一圈儿转下来,回到农场快黑天了。 于傅氏对儿子文龙和孙女唤弟说:“小森来过了,请咱们全家都去他们家吃酒席。” 康庄这边的习俗,大婚前几天,娶亲的男方家要请亲朋好友去吃酒助兴。所以,嫲嫲一说吃酒席唤弟立马明白今晚她要吃的就应该是曹森的喜酒了。 给新人的祝福必须亲自送到,因此,唤弟不得不在酒桌上面对曹森了。 一身板正军装的新郎曹森携着满面红晕的新娘秀娟挨桌敬酒,等转到他们这桌时,新郎已经沾了酒意。唤弟抬头看着这个让她难以放下的男人,只见他双目尽赤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像x光那样直探到了她心的最深层。 唤弟见新郎新娘联袂而来,赶紧站起身,把酒杯举高,微笑着祝福一对新人,可她又不敢与曹森灼灼逼人的火热目光相接,只能眼光无意识地乱扫。 许是唤弟的那句“琴瑟和谐,早生贵子”的祝贺刺激到了曹森,他说了声“谢谢”,立马仰尽了杯中酒。然后他又斟满杯子,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对唤弟说:“于璇,很遗憾没有喝上你跟欧阳师傅的喜酒,今天,我一定要补上,来——我敬你们夫妻一杯!” 唤弟愕然间,曹森又是一个干脆地一仰而尽。之后,他再次把满上的酒杯举到唤弟跟前,咧嘴笑着嚷道:“现在,我再敬欧师母一杯!” 唤弟没有喝曹森敬他欧师母的那杯酒,因为她看着他怪异的表情目瞪口呆了。 在唤弟眼里,曹森刚毅的下巴扭曲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唤弟的心不由砰砰狂跳起来。可身边的伙伴们却似乎没有发现异样似的,又是起哄又是鼓掌。好在曹森的凶恶表情只保持了短短一霎儿,就马上换了笑脸,他拉了身边乖乖而立的新娘子一把,笑声低沉,声音嘶哑:“秀娟,来——咱俩共同敬师娘一杯,咱也祝他们夫妻恩爱,早生贵子!呵呵!早生贵子——嗬!” 曹森的表现让唤弟瞬间坠入了北冰洋,可北冰洋也没有这么冷吧!它哪有这么逼人成冰的寒气?唤弟紧紧抓着桌子的边沿,站直身体费力地想挤出一丝笑来,可是她面部的肌肉不住地痉挛着,似乎不受大脑控制一般。唤弟用力眨眨眼儿,想跟平常一样来一声响亮的脆笑…… 最终是不是笑出来,唤弟已经记不清楚了,她只看见面前一张无限放大的脸,接着曹森就轰然倒下了。 喜宴在新郎官的酩酊大醉里匆匆结束了。 唤弟红着脸像喝醉了似地晃悠回家,衣服也不脱,一头扑在炕头的被子上,捂紧嘴巴嘶喊:“这只是一个可怕的梦!曹森好几年前就不喜欢俺了,今晚,他绝不是因为俺才如此狼狈醉酒的。” 眼前一,唤弟突然感觉她的头要破裂了,颅骨下包裹着的某个东西似乎正在迅速膨胀,要把头颅挣碎开来,她似乎都能听到头皮“咯嘣咯嘣”响着崩裂的声音了。 于是,唤弟抱着自己的头大声喊起疼来…… 第071章 不如归去 欧阳本来是要跟唤弟一起回老家的,可是为了安排好骆排长的手术,他不得不耽误了两天。没想到,就是这两天的时差,使他差点没能见上新婚妻子的最后一面。 在曹森大婚前一天夜里的宴席上,受了大刺激的唤弟颅骨内压增高,寂寂埋藏在她头颅里多年的脑瘤突然活跃起来。尽管还没出新婚蜜月期,可唤弟就要自私地丢下眷恋的亲人,仓皇地逃离欧阳了。 带着说不清的遗憾,唤弟轻轻合上了慧黠灵动的眼睛。 也许在唤弟的单纯认知里,在追逐纯真爱情的路上,华丽跌倒也胜过无谓徘徊。所以当她最终弄懂曹森真正心意的时候,她深悔自己已经嫁作了欧阳妇。无情的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心理一时没能承受得住的唤弟,索性选择了另一条没有痛苦的天堂路。 “啊!唤弟——孙女啊!”最先发现孙女“往生”了的于傅氏嚎啕大哭起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在黎明前寂静的寒夜里显得特别高亢凄凉。 农场所有还住人的房子里的灯光,就在于傅氏的哭声里次第亮起来了,胡乱披上衣服的人们都慌里慌张地往发出哭声的文龙家里跑。 薛白仓促走后,醉酒的曹森也在于傅氏为唤弟哭得死去活来的悲怆声音里爬起来,他晃晃沉甸甸的脑袋,踉踉跄跄地来到水瓮边,有可能是想找点凉水清醒清醒,可头重脚轻,他一头扎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一个弄潮高手栽在半缸浅水里挣扎不起,还真是一种讽刺。 等薛白跑去看过没有了呼吸和脉搏的唤弟,叹息不已返回来的时候,她又惊恐地发现,自己马上就要成亲的长子已经溺死在水缸里了。 唤弟好像跟曹森约好了一样,一先一后离开了。此刻尚不知情的欧阳正高高兴兴地步出高密火车站,他要打个摩的赶回唤弟的家乡来找心爱的妻子,打算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而装扮一新的秀娟姑娘也端坐在她嫂子的炕头上,正痴痴地等候着自己爱慕了多年的心上人曹森披红挂彩地去迎娶她呢! 一对生前阴差阳错没有走在一起的恋人相约天界,也许正要手拉手离开了五彩缤纷的人世,高高兴兴地化蝶而去呢…… 假如这对恋人的故事真是如此结尾,倒也算是凄美了。可惜意外发生了。 世间事往往难尽人意,当连夜赶来给妻子送惊喜的欧阳宣布“于璇只是假死”时,哭成一片的人们都惊呆了。 紧急送医后,唤弟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欧阳,心里却痴痴地想着醉酒的曹森。 唤弟的假死把曹森呛得真死了,这个让唤弟又爱又恨的粗野男人从牵绊他多年的感情里解脱了,徒将无限的悲伤留给了活着的亲人。 尽管曹森死于非命没有前来迎婚,可后知后觉的秀娟还是以未亡人的身份全程出席了他的葬礼。这个固执到让人心痛的女孩脱下丧服走进了没有曹森的家,一过就是一辈子。 当然,所有这些唤弟似乎全不知情。欧阳从阎王爷手里抢回唤弟后,立马把她带离了高密。他以为隔离曹森死亡的消息能够挽救妻子的生命,谁想不到一年时间,唤弟在给他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后,还是满面愧疚地望着他痴情的眼睛,苦笑着走了。 欧阳和唤弟都有记日记的习惯。有些不能对别人言之于口的心事,唤弟就会对着自己的私人日记尽情倾泻。所以她推想欧阳也会如此。 自从得知欧阳隐瞒了曹森的病情后,唤弟就开始偷看他的日记了。 在欧阳的日记里,唤弟不仅看到了欧阳对自己十几年的痴情,也了解了曹森与自己感情上失之交臂的原因,欧阳虽然没有从中破坏,可他也是一个脱不了干系的推手。 欺骗!不错,欧阳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自己。第一次是自己的脑瘤,他竟然早在自己最初住进北京医院的时候就知道了,可他没告诉自己;第二次是曹森的出血热病,他骗自己是普通感冒;第三次是跟莹莹联手演戏让她误会;还有最最严重的第四次,那就是曹森已经先她而去了。 唤弟得知自己是个命不久长的脑瘤患者后,就开始不声不响地安置后事。她先是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让父亲如愿回农场承包了大片田地;又说服母亲拿出五十万元钱帮老家东酉家村铺上了水泥村路;最后还执意为欧阳生了一个儿子,也正是因为诞育这个孩子,她耗尽了精力,提前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女儿唤弟去世后,舅舅蔡军也走了路,亲人们接二连三的离世,让蔡晓顿感生命无常,她突然想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了。 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蔡晓就把公司交给了女婿欧阳和干闺女肖莹莹打理,她带着唤弟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返回了老家高密。 先是跟文龙在农场种地,后来岁数大了,蔡晓也到了退休年龄,夫妻二人又从农场回了老家东酉家村。 “唉!”走在唤弟提议、由自己出资修整的水泥路面上,蔡晓叹口气,“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咱闺女可惜了了!” “姥姥,什么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啊?”唤弟的儿子跑了一圈又回到蔡晓夫妇身边,仰起红通通的小脸问。 蔡晓低头望进孩子渴望求知的眼睛里,这娃有着跟唤弟一样玲珑剔透的心啊! 蔡晓失神的空儿,就有村民热情地过来打招呼了:“文龙叔,文龙婶子!你们这是带孩子遛弯呢?” “嗯!嗯!溜溜弯儿。”文龙点点头。 “婶子,得亏你们给咱村里修了这么好的路,这回好了,交通方便了,咱这地儿离城又近,好些城里的买卖都跟咱村里接上头了。听书记说今年咱庄上就要建预制件厂和皮鞋厂呢!” “就是!村里的路好走了,外面的姑娘也都愿意嫁到咱这儿来了,婶子知道吗?就是头年儿,咱庄上那几个三四十的光棍汉,也都说上家口了,这些全都是沾了婶子修路的光了!” 蔡晓哈哈笑着摆摆手:“过了,说过头了!你俩口子推着小拱车这是要上哪儿去?” “上南园收萝卜去!正宗的潍坊青萝卜!回头给婶子送筐来尝尝鲜——回见了!” 高高兴兴收萝卜的人远去了。 蔡晓望望清清凌凌的高天,再看看天上变幻莫测的淡云,是了,节令儿快到小雪了。水灵灵的青萝卜马上就要下窖了,紧紧抱成一团的大白菜也该收获了。 收获?对!有付出就有收获。在村路上遛着弯儿,文龙夫妻似乎这时候才弄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唤弟生前为什么那么热心家乡的建设,原来那孩子是在给他们夫妇预留一条康庄大道呢! “姥姥、姥爷快走啊!”孩子不耐烦了,又开始在头里一蹦一跳地跑起来了,文龙和蔡晓一闪眼,仿佛又看到了他们的闺女唤弟…… (正文完。) 结束寄语:匆匆结篇非我所愿,奈何悠人久坐腰痛得厉害,休息几天改改文,然后会做下一篇的打算。喜欢为我们提供的这个舞台,更喜欢同在这个舞台上的朋友。悠人是你们的忠实粉丝,希望朋友们个个文思泉涌,好作多多!哈哈!也让我可以大朵快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