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角团躺平吃瓜》 第1章 第1章 凌铛蹲下身,拿起细短的小木棍,将薄皮棺材下方的长命灯芯儿挑直。不一会儿,蓝幽幽的小火苗渐渐耸高,堂屋门敞开,火苗被门外的寒风呼得七歪八扭。 棺材里躺的,是她这副身体的亲娘,不知名,只知姓李,外人唤她李氏。 李氏这辈子享没享福,凌铛不清楚,但苦是吃够了。 才三十多岁,就躺了棺材板。 凌铛转过身,敞开的两扇门后面,各缩了两堆孩子,都耷拉着脑袋睡着了。 左边是女孩,是她大姐和三姐,大姐怀里抱的是七弟,刚满百天。右边是男孩,她二哥和五弟六弟。 冬天冷,土瓦砌的房子经不起风吹雨打,导致屋子跟个漏塞似的,屋外的寒风往屋里窜得猴急。 凌铛打了个哆嗦,搓着手臂进屋抱了两床被子给他们搭上。 见大姐凌琼怀里的七弟蹬腿,凌铛伸手把他抱走。 孩子刚一脱手,她大姐凌琼猛地一激灵睁开眼。 凌铛唬了一跳,瞧凌琼脸色苍白,一头虚汗,神情怔愣,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凑近瞧,担忧道:“大姐?” “啊?”凌琼从车祸发生的那一瞬惊惶回不过神,听到陌生清脆的孩童声音,堪堪稳住心神,对眼一瞧,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 “啊——!!!!” 凌铛抽着眼角,捂着七弟的耳朵,脑袋嗡嗡的看着她大姐尖叫连连往后退。 “你别过来啊!!我不怕你啊,我没做亏心事啊!”凌琼一脸惊恐地蹭着土墙,一心要远离凌铛,余光瞥见堂屋放的棺材,那蓝幽幽的长命灯火苗,吓得魂飞。 凌铛面色平静地盯着凌琼,眼里闪过一抹了然的异色,抱着孩子站起身,竭力调动面部表情,温柔道:“大姐,我是凌铛啊,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凌琼瞧见凌铛身后门板上的影子,松了口气,也回了神。 “凌铛?” “嗯。” “大姐?”凌琼指向自己。 凌铛点头。 凌琼尽量忽略屋里的棺材,看着眼前瘦小的八岁女童,眼珠子骨碌碌转着。 “来,你过来,姐姐考考你啊。记得姐姐叫什么名字吗?” 凌铛一脸童真:“当然记得。大姐你叫凌琼,壮志凌云的凌,玉液琼浆的琼。我还记得二哥叫凌锋,三姐叫凌静,我排四,叫凌铛,五弟叫凌淮,六弟凌岑。七弟…娘还没来得及给他起名儿。” 凌铛嘴里说着,手还挨个儿点着,方便眼前这位刚换了芯子的穿越女主角,把家庭成员对上号。 末了悲凄的看了眼棺材,点了点七弟秀气的鼻尖。 凌琼被这一大家子的拖油瓶惊住。屋外的寒风犹如鬼嚎,她抱紧胳膊,瞅了眼棺材,只觉眼前一黑。 这穿越大礼包,还不如让她死个痛快。 “大姐?”凌铛见她颓然的耷下脑袋,出声唤她。这位可不能掉链子,以后吃香喝辣全靠她了。 毕竟身为种田文女主,赚钱技能max。 凌琼硬生生扯出一个笑脸,“四妹啊,姐姐我可能还没到被人喊大姐的年纪。” 凌铛沉思片刻,脑袋一歪,“…小姐?” “……以后叫大姐姐吧。” 凌琼揉着太阳穴,硬是想不起有关原身的一切记忆。 家里几个孩子被刚才凌琼那一嗓子叫醒了,因连着守了几天夜,实在困,见没什么事儿,又迷瞪瞪睡着了。 凌琼打量身侧安静乖巧哄娃的凌铛,瞥见三妹凌静又睡了,开口说:“四妹妹。” 凌铛侧目去看她。 凌琼咳了一声,故作低落地说:“咱爹…娘都这样了,爹他……” 凌铛说:“大姐姐,你还记得爹长什么样子吗?” “啊,你……”凌琼惊讶,这便宜妹妹话音不对啊。 “打我一落地,就没见过爹的面。三姐说,爹离家八年多了。娘说,怀上我没多久,爹就出了远门。”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凌琼紧皱着眉。 “没有。”凌铛摇头,“也没信寄回来。” “……”艹!这什么绝世大渣男。 等会儿,八年没回家?! 凌琼盯着凌铛怀里的七弟,又瞧了眼对门后的六弟凌岑,瞧那小模样,五岁都没有! 渣爹头顶有点绿啊。 感觉有点很欣慰呢。 凌琼余光瞥见家徒四壁,瞬间心肌梗塞,爹跑了,娘死了,这家穷得只剩娃了。 娃……不行不行,买卖同罪。 凌琼忙压下脑子里不道德的生意经。 凌铛神色幽幽地扫了凌琼一眼,总觉得刚刚后背突然发凉,跟凌琼有关。 第二天凌晨刚过,村里帮忙抬棺下葬的壮汉们陆续前来。 凌家穷,家里一群孩子,村里人不指望他们能办出白席,把棺材抬出去埋了,也就散了。 棺椁落坑,最后一铲土盖上,坟岗山头又添一座新坟。 李氏入土为安,凌琼身为长姐,凌家的担子压到她身上。 家中刚走了娘,凌家兄弟姐妹们个个耷拉着脑袋,气氛低沉。 凌琼眼见家里要揭不开锅,将家里各个角落收刮了一遍,翻出几串铜板子,零零碎碎的,一两银子都凑不齐。 七弟还是个奶娃,经不住饿,也体会不到家里的沉重气氛,没填饱肚子就可劲儿开嗓子干嚎。 二哥和三姐出门去村西头取羊奶。 李氏就是为了羊奶,拿银子付定金,回家的半路摔雪里没爬起来,寒冬腊月里路上几乎没人,便活活冻死了。 “不行!这样坐吃山空下去不行,家里没田没地没存粮,哪儿哪儿都漏风,指望这点钱,不到年关大家都得饿死在家里。” 凌琼揣上全部家当,风风火火出了门。 凌铛目送她跑远的背影,直到见不到影儿,才关上门。“四姐,大姐姐她去哪儿啊?”六弟凌岑五岁,平日里喜欢捣鼓虫子和草草,也是问题最多的一个。 凌铛摇头。 五弟凌淮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凌铛转身,险些撞到他,无奈叹气,一手牵一个进了里屋。 凌淮跟凌铛年纪相仿,相差不过几天。他是家里最安静的一个孩子。从小到大,没见哭过,饿了不闹,生病了不哼,随手打发他一个石头,放个小凳,他都能安安静静坐一天。 “大姐姐会不会不要我们……”六弟凌岑红了眼睛。 凌铛反手一个爆栗子敲他头顶,“不许瞎说。” 凌岑护着脑袋,眼泪汪汪地说:“村里胡媒婆前不久找娘说话,说大姐姐该嫁人了,女娃娃留家里,留久了生恨。还说只要娘点头,大姐姐一嫁过去,就过好日子。” 大姐凌琼十六了,按古代的婚嫁,确实当嫁的大好年华。 凌铛说:“小六,你人不丁点大,不学好,偷听人说话,嫁人这些话你懂什么啊。以后像嫁人这些话,跟家里人说说可以,别在外面瞎讲。要是让大姐姐听到外面有人传她坏话,当心她揭你皮。” 凌岑不满:“我懂!嫁人不就是给几个臭钱,然后把自己家里人,送别人家里去给他们干活生娃娃!” “……”你是懂总结的。 等会儿,臭钱?! 家底没多厚,心气儿倒挺高。 凌铛又一个拳头贴他脑瓜上,“还臭钱,没臭钱就没香喷喷的米饭。” “我饿。”凌岑听到米饭都顾不得脑袋了,双手捂着肚子喊饿。 “……忍着。” “忍不了,好饿好饿,四姐,你肯定藏了吃的,四姐,我饿……”凌岑倒床上耍无赖。 凌铛不搭理他。 五弟凌淮倒是掏出一块黄纸小包,递给凌铛。 凌铛没接,“我不饿。” 六弟凌岑瞧见了,立马一个挺身下床,劈手抢走了。 是半块发黄的馒头。 “好硬!”凌岑一口咬下去差点崩了牙,“好苦!” 凌铛见到那熟悉的馒头,嘴角抽了抽,问凌淮:“这馒头怎么来的?” “前几天你做的……”五弟凌淮说,“多嚼嚼,回甘,顶饿。” “……” 回不回甘,她不清楚,但六弟凌岑是啃得一脸苦大仇深。 凌铛虽不是君子,但自从上次烧了一顿饭后,那乞丐吃了都摇头的滋味,家里人一致认同她必须远庖厨。 也就五弟凌淮小乖乖会私藏她做的东西。估计是苦日子过习惯了,节俭刻进骨子里,但凡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再难吃也不舍扔。 凌铛心口微微发酸。 “跟我来。” 凌铛朝五弟凌淮和六弟凌岑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去哪儿啊?”六弟凌岑好奇,跟她身后拐出后院。 凌铛分给他们一把竹扫帚,自己拿了把铲子铲雪,让他们扫雪。 “四姐,我饿,没力气。”六弟凌岑扒拉着扫帚,无精打采。 五弟凌淮安静地跟她后面扫雪。 凌铛清理出一块空地,说:“你不是饿吗?这不正给你找东西吃。” “这儿除了雪,就是光秃秃的树,哪有吃的?”六弟凌岑怀疑,“你不会要拿雪水煮树皮吃吧?四姐你吃过吗?好吃吗?” “……”菜谱更新换代有八成是你的功劳。 凌铛不想搭理六弟凌岑的碎嘴。 凌家这房子是租的。李氏常搬家,居无定所,搬来这儿还没一年。李氏整天绣忙着生计,大姐和二哥成天往外跑,三姐围着灶台和孩子,这屋子几乎都是凌铛打理。 她一来就发现后院外有个地窖。 “啊……”六弟凌岑惊讶,往窖口下面探头探脑,“里面好暖和。” 凌铛带头下去,五弟凌淮牵着急不可耐的六弟凌岑,亦步亦趋跟着。 地窖很深,初初下去还黑得看不见,慢慢适应了,隐约约能瞧见些许轮廓。 窖底很大,只有角落堆了点东西。 玉米,土豆,红薯,南瓜,冬瓜…… “哇!四姐!好多好多!我们不用饿肚子了!”凌岑惊喜万分,犹如泼天富贵从天降。 这些粮食全是她一毫一厘屯的。 凌家没田地,她秉着顺手牵羊不为偷,日积月累攒的。 她不清楚男女主们什么时候觉醒,可作为npc,没那主角光环干大事,偷偷摸摸做点无伤大雅的小事,填饱肚子是没啥问题的。 六弟凌岑和五弟凌淮都认为是捡了大便宜,一人抱着一怀粮食上去。 刚进灶房把火点燃,三姐在屋外敲了门。 三姐凌静捧着罐子进来,一进厨房就瞧见灶台上的玉米红薯和瓜菜。 “这哪儿来的?”凌静呆住。 “是前头的主人家留下的!好多呢…” 凌岑自告奋勇地解释。 五弟凌淮看着火,还不忘附和六弟凌岑说的话点头。 凌铛做为合格的路人甲,向来话少腿脚麻利,接过三姐凌静烧好的奶,借着喂七弟的由头,赶紧溜走。 果不其然,刚出来没一会儿,传出三姐凌静训责的话。 “那是别人的,怎么能不问自取?这房子是娘租的,终归不是我们的……” (本章完) 第2章 第2章 忍饥挨饿的一天又黑了。 六弟凌岑问三姐凌静:“二哥不跟你一块儿出的门,怎么没一路回来?难道他也和大姐一样,去人家里当上门女婿了?” 话音一落,凌静瞪大了眼,不一会儿又涨红了脸,又一瞬,生来带媚的眼睛变作了怒目。 凌铛替凌静动了手,干脆利落的一巴掌呼六弟凌岑后脑勺。 “人不大,不会说话就闭嘴。” 凌岑抱着头,扁着嘴扭过身子,一骨碌滚去了床里面。 凌静没说话,却红着眼,心神不宁地坐门口,攥着绣针却迟迟没动一针。 见此,凌铛心里直叹气。 实在睡不着,一翻身,正对上五弟凌淮黑亮的大眼睛。 她算是体会到大姐凌琼刚来那天的惊悚了。 五弟凌淮微微动着嘴唇,跟她说:“前不久,媒婆上门,说镇上宁家三公子病重,请了道士作法,要找八字相合的人冲喜。媒婆跑我家好几趟,磨得娘点了头,等着下聘。媒婆走之前,还顺口提了三姐。” 凌铛讶然。 “镇上郑记铁匠铺,郑铁匠独得一个千金,他瞧见二哥一次夸一次,待如亲子。郑家小姐前些天丢了个荷包给二哥,荷包还在二哥身上。” 五弟凌淮平日除了念书,话少得可怜,今日难得听他一气儿说这么多。 他说的轻,压的低,不疾不徐,却如寒风中浇了一盆冷水在床。 这些事凌铛不知道,她也不关心这些,潜意识里觉得书中男女主们的剧情没开始,发生什么事都无关紧要。饶是日后男女主觉醒,他们的辉煌与她更不相干。 她自己平时为了解决温饱,忙着顺手牵羊,一门心思扑上头,也没心思关注别的。 三姐凌静倒是贤惠会照看孩子,可大多时候都忙着绣赚生计,还有个奶娃娃拖着她,导致他们中间的几个孩子,放羊般自立随风长。 她自己不说了,反正大人的核,再如何也能自力更生。 可五弟六弟他们俩呢? 凌铛看着五弟凌淮。 五弟凌淮安静地望着她。 其实,李氏有满腹经纶,并非普通农妇。 凌铛刚来时还是个婴儿,但清楚记得最初家里是有一屋子书,搬家后埋了大半,卖了些,带走了些。 之后搬家次数多了,家底也空了,为了生活,带来的书也基本一本不剩了。 生活再苦,李氏也会抽空给孩子启蒙。 五弟凌淮是爱读书的。 打从会走路,就会自己抱着个小木墩子去村里的私塾蹭课。 凌家孩子多,虽个个穿着麻衣补丁,但都生得周正。就比如五弟凌淮,再瘦也是唇红齿白的好模样,又安静懂礼,是极为讨喜的。 如今村里私塾里的曾夫子是秀才,丧妻无子,对李氏有意,爱屋及乌,任由五弟凌淮旁听。 后来有了比他小三岁的六弟凌岑,凌岑爱虫鸟草,爱翻医经,为方便认字,六弟凌岑时常跟着五弟凌淮蹭课。 六弟凌岑话多爱闹,但懂规矩,安静听课。等私塾散学,因离镇上近,他经常会跑去镇上。 五弟凌淮不喜喧闹,好歹是兄长,会跟着。 因此也导致,两人虽年幼,懂得却不少,走街串巷,听到的八卦也不少。 “四姐,我跟你,我会听你话。” 五弟凌淮的话声小,却如重鼓敲在凌铛心口。 她有些心酸。 凌铛笑着捏他脸,说:“瞎说什么,别瞎想。大姐不会去冲喜,三姐才十三不会那么早嫁,二哥也不可能去当上门婿。” 大姐凌琼和二哥凌锋一夜未归。 凌铛是被七弟的哭声叫醒的。 她翻身去抱七弟把尿,瞧见门口的三姐凌静靠着门板一个趔趄,额头起了个包。 “三姐你没事吧?” 凌铛喊了声,也腾不出手去看凌静,急急忙忙给七弟穿衣裤。 隐约听到凌静轻“嘶”了声。 转头去看,凌静盯着食指冒出的血珠子瞧。 绣被扎是常事,今儿一大早就被扎,怕是睡懵了。 “三姐?”凌铛又喊了她一声。 凌静侧过脸来。 “你上床躺会儿吧,我来喂七弟。”凌铛抱着七弟去厨房。 一进厨房,冷锅冷灶,凌铛也懵了。 以往凌静早把七弟的吃食和羊奶温锅里了。 “瞧我,睡过头了。” 凌静笑吟吟的掀开布帘进来,微低下头,盯着凌铛,轻柔地唤道:“四妹,阿铛?” “嗯。……嗯?” 凌铛眨了眨眼,再去看凌静的眼睛,那水泠泠的是阳光折在她眼里的晨光。 不是泪。 看错了。 “七弟……” 凌铛见三姐凌静看着七弟不眨眼,也跟着仔细去瞧七弟的脸,一瞧就想笑,竟然哭成了脸猫。 凌静伸出手,目露拘谨地说:“我抱抱……” “好啊。” 凌铛赶紧把怀里的哭包子递给凌静。 凌静戳着七弟的脸,笑着对凌铛说:“他怎么这么爱哭。” 凌铛去生火:“他饿了就这样,一吃饱就不搭理人了。” 凌静依依不舍地把七弟放凌铛怀里,揭开米缸,发现仅有一把铺在缸底。 她微微一愣,抿紧嘴唇,再扫了眼厨柜,打开看见里面放着些瓜菜。 凌铛看她拿那些瓜菜,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心想她这三姐嘴上训人一套一套的,该吃照拿不误。 凌静切着瓜:“阿铛今年八岁了吧?” 凌铛点头。 凌静笑吟吟,神色眼见的愉悦起来:“大姐今天……” 凌铛打断她,认真道:“三姐,昨天阿岑说的话你别放心上,大姐和二哥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凌静愣了下,笑着点头道:“嗯,我知道,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所以,阿铛,以后有什么话可以和我们说说,不必总搁心里。因为有些话藏久了,会成死结。” 凌铛茫然:“?”啊?不是,这话啥意思,她是那种有话憋心里得抑郁也不说的人吗? “三姐,你确定这话是对我说的?” 应该跟五弟凌淮说才对吧。 凌静点头。 凌铛干笑一声低下头,往灶膛塞柴。 刚把早饭端上桌,门口就出现二哥凌锋。 他手里还拎着一大捆野兔。 凌铛顿时眼睛一亮,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肉!! 六弟凌岑兴奋得攥着筷子就飞奔了出去。 他围着二哥凌锋欢呼:“有肉吃了!” 凌铛也笑。 凌静红着眼睛站门口:“二哥。” 凌淮端正地坐桌边,看了眼二哥凌锋背上的弓,看六弟凌岑乐得手舞足蹈,又看了眼哀哀欲泣的三姐凌静,最终定定看向眉眼带笑的凌铛。 围桌坐好,二哥凌锋扫了圈屋子:“大姐还没回来?” 凌岑喝着粥:“没有。” 凌铛说:“放心,大姐姐会回来的。” 凌静笑着点头,宠溺道:“阿铛说的是。” 凌铛抖了一下鸡皮疙瘩,她这三姐今天不大对劲,眼神黏糊糊,说话的语气也是糯叽叽。 虽然平时也温柔,但没今天这么腻歪啊。 还有五弟凌淮,今天竟然主动把碗里的粥分给凌岑。 忽然想起昨晚说的那些话,凌铛叹气,凌淮这是在卖乖讨巧,怕丢下他。 凌铛拿过五弟凌淮的碗,把自己碗里的粥分给他。 “你别管他,阿岑一醒来就跑厨房喝了一碗垫肚子。”凌铛揉揉他脑袋,“吃吧。” 凌淮看着碗没动。 凌铛催他:“赶紧吃啊,天冷凉得快。” 凌岑嚷嚷:“四姐你偏心。” 凌静把粥分给凌岑:“快吃吧,不够我再去做。” 凌岑捧着碗,也没动,低落道:“家里还有米吗?” 凌锋豪气干云:“有肉,管够!” 屋里其乐融融。 凌琼是中午回来的,当时一家子正忙着杀兔子。 “孩儿们,我回来啦——我去!” 她一把推开院门,入眼就是几人双手血淋淋的蹲地上。 这是混进了什么凶杀现场! 大姐凌琼回来不仅带回了银两,还带回了米粮。 “大姐,你去哪儿捡这么多银子的?”凌岑乐得嘴巴合不上。 凌琼抽着嘴角:“叫大姐姐!还有,这是我赚的。” 凌铛看着满满的米缸,感慨不愧是种田文女主,这赚钱真跟捡钱一样。 中午难得饱餐一顿,三姐凌静的手艺不错。 果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有粮有菜的,生活水平直线上升。 自从李氏走后,一家人也难得像今天这么悠闲的待在院子里。 凌锋在院子里打拳,凌淮教凌岑在地上练字,凌静捏着绣针穿针引线。 凌琼看了眼趴在鸡圈外,抱着七弟看野兔子的凌铛。 忍住轻咳一声,果然引来众人目光。 “你们都不好奇我是怎么挣钱的吗?” 凌琼担心受怕他们会盘问,早在回家的半路打好了腹稿,以便应对。 结果除了刚回来六弟凌岑童言无忌的提了一句,其他人都淡定得不行,理所当然的接受了。 她不是正主,连记忆都没有,生怕他们怀疑。虽都是半大孩子不足为惧,可毕竟是夺舍重生的诡事。她心虚,时刻担心暴露,然后引出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 凌锋收拳站定,“大姐向来聪明。” 凌琼:“……”她真不是想要求夸。 凌岑不明所以地抬起脑袋附和:“对啊。” 凌淮头也没抬,指出凌岑没写好的地方。 凌静:“大姐姐,你下次去镇上,麻烦你帮忙买几匹布回来,马上要过年了,我做几件新衣裳。” 凌铛装没听见,握着七弟的手,告诉他那是只灰色的兔子。 凌琼:“……” 该说不说,这一家子的心态是真好。 凌锋也咳嗽一声,打破寂静。 大家伙一致看向他。 “昨日,我,我拜了个武艺高强的师父。” 凌岑:“师父?” 凌锋:“师父他云游四海,暂缺个落脚的地方。我想着,请师父住我们家,趁他离开前,多跟他学些功夫。” 凌琼迷惑:“我们家还有多余的房间吗?” “……” 拢共三间屋,男孩一屋,女孩一屋,李氏那屋本来空着,可最近几天家里几个小的跟凌铛挤了进去。 确实没多余的房间住人。 凌铛:“你师父嫌弃你吗?” 凌锋:“?” 凌铛:“不嫌弃就和你住一屋吧,嫌弃就正好住一起增进师徒情义。” (本章完) 第3章 第3章 把二哥凌锋的师父许文请来凌家住下了。 许师父话不多,打眼一瞧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庄稼汉,只有他教二哥凌锋练武比划招式,独属武人的气魄就渗出了。 自他一来,凌家也算是有个大人镇场子。 最近大姐凌琼天天往镇上跑,忙着她的生意经。 而三姐凌静忙着替每个人赶出一套新衣,天天针不离手,顺带看着七弟。 至于凌铛、凌淮和凌岑他们三小只,便整天跟二哥凌锋后面蹭许师父的武课。 凌铛想的是技多不压身,无论哪个时代,女子学点防身术是百利无一害。 起初六弟凌岑两眼亮晶晶要跟着练武,凌铛不觉意外,可没想到五弟凌淮连曾夫子的课也不蹭了,也跟着许师父学武。 凌铛擦汗,趁休息的空档问五弟凌淮:“阿淮,你爱念书,书也念得好,怎么这几日不去曾夫子那儿听课了?” 六弟凌岑捧着碗灌完水,抢先说:“我知道,娘都不在了,曾夫子定是不想做白功,自然也不白教人。” 凌铛扶额,六弟凌岑这孩子过于散养,他是真把成人的市侩利己和人情世故摸了个门清。 瞧他说的话,哪像个五岁孩子。 五弟凌淮说:“曾夫子教的我都会了,大姐近来也送了我好些书,我在看,不会的再去请教曾夫子。况且把书念好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不来。可习武不一样,许师父不会久待,趁人在,能学一点防身,也能护人。” 三姐凌静在屋里听到他们说话,探出头来。 “如今家里也有闲钱了,阿淮,让大姐送你去镇上念书吧,我们家就你最会念书。也不求达官显贵,升官发财,可家里若有个读书人,总是好的。平素要真有个事,你书念得多,总比我们这些一辈子没进过书房,别人说什么都不知好坏,总捡亏吃的强。” 许文背着手过来,“静丫头说的对,书得念。” 凌淮点头。 凌静转头看向凌岑:“阿岑,你也是,以前都没怎么管过你,听听你说的话,都在外面瞎学了什么。明天就去找曾夫子交束脩,不指望你能赶上阿淮,但基本的为人处世你得明白。” “不要啊。”凌岑哀嚎,“私塾里的那些圣贤书好没意思。” 没人理会他。 晚上,姐妹三人轮流洗完澡。 凌铛准备去李氏那屋睡觉,却被三姐凌静叫住了脚。 “阿铛。” “嗯?”凌铛回头。 凌静过来牵着她回屋:“你都八岁了,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先不说阿岑,阿淮与你同龄,也大了,再睡一块儿实在不成样子。” 凌琼看了她俩一眼,想到古人早熟,到口的话没说出来,只笑着转口:“明天就喊木匠做张床放屋里。” “可是,阿淮和阿岑他们也才几岁啊,阿岑睡觉不踏实……”凌铛头大,那还是两个孩子,没人看着,那能行? 五弟凌淮还好,六弟凌岑一晚上能给他盖好几次被子。 凌静说:“让二哥去那屋睡,正好把屋子让给许师父。” 行吧。 半夜,下了一天的雪终于停了。 凌岑翻了个身,迷糊糊眼睛睁了开,打算起夜,刚摸黑要下去,摸到了坐着身子的凌淮。 “五哥?”凌岑借着些许雪亮的月光看着凌淮。 凌淮低应了声,却没动作。 凌岑下床又爬上床,凌淮还坐那儿。 “天还没亮呢,你不睡吗?” “你睡吧。”凌淮替凌岑压好被子。 凌岑只漏出个脑袋,“是不是因为四姐不在,你睡不着?” 凌淮没回应,坐床边的身形如同一块黑黢黢的山石。 凌岑睡眼朦胧,咕哝着:“这还不好办吗,明天让四姐回来睡啊。” 房间又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 “回来睡啊,明天不行……要等……” 除夕夜,雪下得柔,细柔柔的飞。 凌家屋檐下挂了大红灯笼,院里的树也披上了小红灯笼,添了不少喜气。 凌家六个孩子挨个儿向许师父拜了年,许师父看起来异常开心,向来肃正的脸上浮起了笑。 许师父也挨个儿给了孩子们压岁钱。 凌琼作为家中长姐,也给弟弟妹妹们发了个大红包。 一家人喜气洋洋跨过了年。 刚过了初二,初三一大早,一顶轿子在前,领着十几个人,抬着六个红漆大箱子来到凌家门口。 凌锋练武起得早,听见敲门声,他以为是乡里乡亲来串门,一脸喜气开的门。 “你们是?” “我是宁家管事,姓赵,此番前来替我家三公子下聘。” 宁家,三公子?宁三公子?活不长的病秧子?来下聘?走错门了吧。 凌锋皱着眉,一时没理过来。 屋里的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纷纷探出身子。 凌静迎出来问道:“二哥,什么事儿?” 凌锋茫然:“说是宁家三公子下聘。” 凌静猛地顿住脚,含笑的脸上瞬间挂上冷凛。凌淮忽地一下凝向院门的赵管事,黑黝黝的眼里是晴天艳阳也化不开的浓雾。 凌岑却惊呼一声,蹦了起来,嚷道:“大姐!大事不好了呀!宁家来人抓你去给宁三公子冲喜了!” 凌琼嘴边的瓜子还没嗑开,不明所以的看向屋外:“啊?” 凌铛:“……” 好戏开场了。 凌岑那一嗓子,听得凌锋眉头一竖。 他伸手把门一拦,冷声说:“诸位,走错门了。请各位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恕不远送。” 凌锋关门。 门没关上,被宁家的家丁从外面顶死了。 赵管事扬声道:“当初你们亲娘李氏在世时,已同意凌家大女儿凌琼和我家三少爷的婚事,还专门托胡媒婆与我家少爷合了生辰八字,议好下聘日子和成亲吉日,此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天作之合,哪是你们说错就错的!” 凌琼在屋里愤然起身,被凌铛按住。 “大姐姐,冷静。” “你要我怎么冷静?!李氏,呵呵。”凌琼冷笑,“我待你们不够好吗?!让你们吃饱穿暖,她要这般对我!冲喜?那是亲娘能干出来的事?!” 院里的凌静不急不缓上前一步,伸手搭上凌锋肩膀,示意他让开。 凌峰看着淡然含笑的凌静,沉吟片刻,终是放下了手。 凌静不温不火地看向赵管事:“那照您这么说,婚书呢?” 赵管事轻皱了眉。 凌静紧接着道:“既无婚书,难道偌大个宁家就仅凭口头约定,空口白话,几个红木箱子,就想把别人家十几年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要走吗?” 宁家没有婚书,也不可能有。 冲喜一事,都是胡媒婆在宁、凌两家周旋,除了提前合了生辰八字,说亲时,宁家从头到尾都没出过面。 婚书自然没来得及办。 他们以为万无一失,可没想到李氏出了事,撒手走了个干脆。 宁家怕生事端,等不及,火急火燎吩咐人去凌家下聘,想顺便施压加哄骗凌琼自己签下婚书。 可婚书哪是随随便便写出来的,祖籍三代姓名、荣衔、故里等问名需注明,还需双方家长签署。 但凌家是搬过来暂居的,父亲出门在外不知去向,媒婆探听李氏祖籍,李氏闭口不言。 宁家催得急,媒婆没法子,只好撺掇宁家先下聘,婚书一事再向衙门那边打点好,先把新娘子抬进门,再多的事都不是问题。 自古姑娘一身嫁衣抬进门,哪还有再平白无故送出门的道理。 凌静手指掐着手心,压下满腔怨憎,笑得越发温婉的看着赵管事。 上一世的错事,这一世,她绝不容许重蹈覆辙。 呵,宁家。 最好安分点,上一世的事可以不计较,这一世再跳她面前坏事,自有千万种法子让宁家永无宁日。 屋外凌静的话让凌琼冷静了。 赵管事不动神色地打量了凌静一番,松了眉头,重新挂上了笑。精明世故的老狐狸,满眼的奸滑。 “不知姑娘是?” “凌琼的妹妹,家中行三,单字一个静。” “三姑娘,久仰。” “赵管事抬举了,不敢当。” 赵管事又笑着把视线转向凌锋。 “那这位小友呢?” “家中长子,凌琼的弟弟,凌锋。” 赵管事点头,连声称好,“没想到凌家子女个个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甚好。不过,我听说,凌大姑娘家中,可不止你们二位弟弟妹妹吧?” 凌锋闻言,瞬间一个眼刀扫过去。 凌静上前一步挡在凌峰身前,笑颜不减,“是啊,承蒙关照了。” “哪里,待凌大姑娘嫁过来,就是我们宁家三少夫人。作为宁家下人,关照少夫人家里的亲眷也是分内之事。” “赵管事说话我爱听,可惜,刚才这话,言之过早了。” 赵管事冷下脸:“凌三姑娘牙尖嘴利,在此奉劝一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话音一落,宁家家丁瞬间挤入院内。 凌锋将凌静揽到身后。 凌琼恰时走出屋,“呵,赶巧了,我这人偏不吃酒。” 宁家家丁整齐划一的拔出刀。 凌锋全身紧绷,他身上没带刀。 赵管事:“凌大姑娘,今日你最好签下婚书留个体面。要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你的弟弟妹妹待会儿还能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跟我耍嘴皮子。” 凌琼一字一顿:“死——也——不——签。” 话音落,凌岑拿着把刀从隔壁房间冲出来,对着凌锋大声喊道:“二哥!接住!” 凌锋单手揽着凌静转身,转身的瞬间扬起手,手中稳稳接住了他的刀。 宁家众人也在此时冲了上来。 (本章完) 第4章 第4章 凌锋一人抵宁家十几人,硬是没让人靠近正屋半步。 凌琼和凌静一左一右站在房门口,挡着门不让屋里的几个小萝卜头出来。 外面叮铃铛啷打得焦灼。 凌岑扒开窗户往外瞧,“哇!二哥好厉害!竟然能一脚踹翻三个人!” 许师父坐桌边闭目养神。 凌铛听到屋外传来的动静,肉疼得紧。 土院墙经不住那群人折腾,应该早垮了,搭的鸡棚也不结实,嘣嘣哗哗的怕是散成废柴,养的野味估计也跑完了。 忽然手心传来温热。 凌铛转去脸。 凌淮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别怕。” “我不怕。”凌铛捏他的脸。 凌淮说:“二哥力气大,外面的人不是他对手。” 没多久,外面歇了。 凌铛也爬上桌,掀开一角窗格子去看。 只见凌锋一脚将徐管事踹出了院子。 徐管事被人从地上扶起身,他捂着肚子,恶狠狠道:“好,好啊,很好。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得罪了宁家,从今往后,你们别想好过!走!” “随时奉陪。” 凌锋砰的一声关上门。 凌静连忙跑过去,拉着凌锋检查他身子,焦急道:“有没有伤到哪儿?” 凌锋摇头:“没有,我很好,别担心。” 院子里一片狼藉。 一家人坐屋里,面面相觑,又不知从何开口,耷拉着脑袋气氛低沉。 许文开了口:“你们日后什么打算?” 宁家有人在朝中做官,听说官职还不小,镇上的富豪乡绅都想着法的巴结。 在这穷乡僻壤的小镇,就是宁家的一言堂。 今天算是彻底把宁家得罪了。 凌锋看向一直冷着脸不说话的凌琼:“大姐?” 凌琼心里存着疙瘩,别开脸,语气冷硬道:“别问我,也别指望我去给宁三冲喜,他们要真敢来强取豪夺那一套,大不了一刀抹了脖子,有本事抬尸体去冲吧,冲不死他全家来黄泉路找我!” 凌静垂着眼:“姐,娘她…可能有她的苦衷。以前那么苦的日子都熬了过来,我们一家人谁也没少,又怎会突然应下这事?” 凌琼:“那你说说是什么苦衷。” 凌静低着头,紧扣着手指,抿唇不语。 许文看他们姐弟妹几人因此一事关系闹得僵冷,无声叹了口气。 “宁家,根基深,凭你们几个孩子是斗不过的。如今弟弟妹妹们又小,你们几个大的再不齐心,往后的日子,是打算指望宁家大发慈悲放过你们吗?” 听到这话,凌琼下意识看向坐她对面的凌铛,凌淮和凌岑。 三小只挤着凌铛坐在一块儿,好像随时准备被抛弃一般。 她忽然有些后觉,好像从她来到这里,从来没见三个小的调皮捣蛋,什么都不挑好坏。 扫了眼躺床上不哭不闹的七弟,除了饿了尿了哼哼,简直乖的不像个未满周岁的婴儿。 又想到方才凌锋和凌静在院里对她的维护,明知对上宁家是蜉蝣撼树,却不曾怯懦退缩,反而挺身涉险。 似乎,好像,这几个孩子,除了客观的家境实在困窘,他们真的从来没有给她带来过麻烦。 想到此,心里的疙瘩顿时散了大半。 李氏是李氏,反正她打心眼里也没认过这便宜娘,可这些弟弟妹妹实实在在敬爱她,依赖她,他们是挑不出丁点错。 错不在他们,何必迁怒。 凌琼缓下神色,思索片刻说:“宁家好歹也是要面子的世家,他们若当真是不要脸,就不会让媒婆三番五次上门跟李氏交涉。” 她沉吟:“虽说是冲喜,还搞了个下聘这么正经,看来是明媒正娶给那宁三当妻子。所以,要想把事办的好看,肯定会拿婚书一事缠闹不休。现今,关键在于婚书……对了,村长这人怎么样?” 凌铛接了话:“不好不坏。” 那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可能帮他们。 凌静看了眼凌琼,斟酌开口:“求人不如求己。” 凌琼摊手:“可我们杠上宁家,就是胳膊拧大腿,毫无胜算。” 凌岑嘀咕:“打不过就跑呗。”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 “呃……”凌岑吓得一激灵,“干,干嘛,干嘛这样看我!” 凌锋攥紧刀,定下决心:“搬家吧。” 许文点头:“可行。” 凌琼人生地不熟,虚得慌:“搬,搬哪儿去?” 凌静眼底光芒闪烁:“去榆州。” 凌淮也在此时出了声:“回祖宅。” 众人同时看向他俩:“啊?” 凌静满眼震惊地看向凌淮,“你……” 凌淮坦然对上凌静审视地目光,说:“凌家祖宅就在榆州。” 商谈好要去的地方,也没打算逗留,免得夜长梦多,当夜便收拾好了行李,趁夜跑路。 都是吃苦长大的人,虽都不大,但个个身子骨矫健,等到天亮时,几人已经徒步走出离镇十几里远了。 凌琼回头望去,蜿蜒曲折的小路。 收回视线,前方也不见平坦,山脉绵延,冰天雪地。 “孩子给我背吧。”凌琼对凌静说。“我还能撑会儿。”凌静摇头。 七弟不会走,三个大的轮流背。 许师父在前面带路。 他们相当于逃命,官道是不能走,只能依仗许师父走南闯北的认路经验,爬山涉水,往羊肠小道,曲折前行。 许师父回头对他们说:“等出了甘州城,就可以租辆马车走官道。” 凌锋迟疑:“租马车,很贵吧?” 凌琼拍了拍包袱:“放心,你姐姐我有的是银子。该该喝喝,省的没我挣的多。” “祖宅都多久没人住了?我们去那儿房子还在吗?不会被别人占了去?”凌岑最担心一过去要住乞丐堆。 凌静看了眼凌淮,说:“不会。” “三姐很了解吗?”凌岑怀疑。 “……”多活一辈子,重走一遭,自然了解。 又走了几天,正午当阳,歇脚找水。 凌静找了个借口把凌淮拉走了。 树木葱茏,河水漾着冰,一少女一稚童,相对而立,可那双眼里,一个比一个沉静。 凌静冷笑一声,率先开了口:“淮南王,别来无恙啊。” 凌淮看着她,依旧沉默。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能装啊。” “芸皇后过奖了。”凌淮笑了,稚嫩苍白的脸,端的是从容矜骄。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凌静没好气,睨了他一眼。 “比你晚些。也多亏你在厨房套阿铛的话,我不小心听到了些。觉得没必要,便没凑过去多嘴。” 凌静冷笑:“什么阿铛,那是你四姐。” 凌淮依旧挂着笑,却不达眼底:“我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三姐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你若能护阿铛一生顺遂无忧,我必然不会费心。”凌静看向河面,心绪翻涌,“若此生你还要走上辈子的路,就请淮南王自去走你的康庄大道,阿铛就不劳你惦记了。” 凌淮垂下眼,没说话。 “不说这个了。你怎么回事?我走之前,你可是在准备登基大典,怎么……” 凌淮打断她:“我去见了阿岑。” 凌静皱眉:“都那个时候了,你去见阿岑作甚?” “身在那个位置,兵不刃血,你当真以为我能全身而退?我倒是挺佩服你的,前脚还在办寿宴,后脚就弑君,血洗汴京城,将周国搅得天翻地覆。” 凌静回想起上一世,压下眼底的杀意,说:“提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你到底怎么回事?隐忍负重多年,不就为了坐上那个位置,你不好好待在太子府,跑去见阿岑干什么?” 凌淮别开脸,“他说七弟还活着,也知道阿铛的下落。” “什么?!那,那他怎么不早说?!” 凌淮攥紧手:“他有多恨我们,你不清楚吗?” 凌静瞬间颓然。 过了许久,她才出声:“是真的吗……” “是。” “那就好。”凌静释然了。 隔了片刻,她问:“所以,你又是怎么回事?” “中了毒。”凌淮平静如水,“无解。” 凌静惊讶之余又觉意料之中。 默了片刻,又笑道:“什么毒,这般厉害,阿岑都拿它没办法。” “姻缘同心蛊。” 凌静瞪大了眼,直勾勾盯着他。 “你……” 凌淮笑了:“我自己下的蛊。” “你个疯子!” 风穿过林间发出飒飒声,其间夹杂着脚步声。 凌铛顺着河边找来时,瞧见凌静高高扬起手,正冲凌淮的脸扇去。 卧槽!平素最温柔安静的两个人咋急眼到动手的地步了?! “三姐!” 突如其来的喊叫,惊得凌静收了力道,指尖堪堪从凌淮鼻尖划过去。 凌铛赶紧跑过去,挡在凌淮跟前。 “三姐,有话好好说。” 凌静情绪翻涌的胸口,起伏难定,狠狠杀了凌淮一记凶目,伸手扯过凌铛往回走。 “以后离他远点!”凌静恨声说,“离他八丈远!” “三,三姐?”凌铛不明所以,凌静怎么了这是?怎么跟吃了炮仗似的。 她转头往后去看凌淮,希望他能解惑。 凌淮朝她乖巧一笑,“四姐,我……” 凌静猛地回头,还不忘顺手把凌铛的脸掰正,边冲凌淮恶声恶气道:“你给我闭嘴!” 又看向凌铛,放柔声音说:“阿铛,听三姐的不会害你,离他远点,那就是个黑心肝!惯会装乖卖好哄人!尤其是你!” 凌铛:“????” 啊?? 他俩到底说了什么? 不是,三姐,你不觉得自己崩人设了吗?!你是温柔解语!不是喷火霸王龙! (本章完) 第5章 第5章 临出甘州城,凌琼买了辆马车,一匹马。 凌锋赶车,凌琼同凌静带着孩子们坐车里,许师父骑马跟在马车后面护行。 一路上,凌静跟吃错了药似的,见缝插针的挤上前来,不着痕迹的分开凌铛和凌淮,防止他俩待一块儿。 比如此时,凌铛被凌静强行拽坐在她自己身侧,凌淮则落座于马车对面,不时接收来自于凌静的冷眼刀子。 凌淮犹自镇静,视若无睹,一如往昔的乖顺听话。 却吓苦了坐他身侧的凌岑。 凌岑紧紧扒拉着凌琼胳膊,藏着半边身子,带着一脸探究和警惕,偷觑对面的凌静。 “大姐姐。”凌岑颤着嗓子眼唤凌琼。 “嗯?怎么了?”凌琼朝他低下头询问。 “你看三姐,” 他有意压低的嗓音,在狭窄安静的车厢里并不低,清晰传入每个人耳里。 凌静闻言,刷一下移了视线,那针对凌淮的眼刀子顺势甩到了他脸上。 顿时吓得凌岑一个激灵,赶紧捞起凌琼的手臂挡在面前,抖着胆子,囫囵着语气说出下半句话。 “她是不是中邪了?” “……”凌静扯了下嘴角,跟凌琼打量的目光对上眼,当即扯出个岁月静好的微笑来,又立马偏了目光看向耍宝的凌岑,“等回到祖宅,定要请位大儒好好教教六弟规矩,免得他祸从口出。” 凌琼揉了下凌岑脑瓜子,对凌静说:“你最近确实有些不对劲。” 凌淮弱声弱气地开了口:“是我不好,之前说错了话,惹了三姐不快。” “你说了什么?”凌铛紧追着问,“和我有关,是吗?” 凌静微勾着嘴角,盈了满眼幸灾乐祸,低头轻拍怀里的七弟故作气恼,坐等凌淮怎么把话圆回去。 凌淮一派纯然道:“我问三姐,是不是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能娶心仪之人过门。” “五哥你看上了谁家好姑娘?”凌岑两眼放光。 “按常理来说,的确如此。”凌琼思索着点头,忽而,她话锋一转,“但是,我们家情况不一样,先不论父母在不在,但这个家,往后由我当家做主。凌淮,你要当真中意人家姑娘,必须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还得经过那位姑娘同意,你才可以八抬大轿把人家娶进门,且不得有二志。丑话说前面,我们家可没有纳妾作小的规矩,谁敢坏规矩,仔细你们的皮。” 她伸出手指点了下凌岑额头,又紧着追问凌淮:“真有喜欢的人了?” 却搁心里直嘀咕,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再早熟也不可能弄得明白何为男女情爱,别是对哪个女孩子看得顺眼,想跟人家天天待一块儿玩,稀里糊涂闹不明白,一时想岔了道,要把人家女孩子娶进门。 凌铛疑惑:“就这个?三姐犯得着为这点事生你的气?” “嗯。”凌淮对上凌静询问的眼神点头,“我喜欢阿铛,绝无二志。我可以娶她吗?” 凌铛:“……”完了,乖宝宝被阿岑那皮孩子带歪了。 凌琼:“啊?这……”信息量有点大啊。 凌静:“呵。不——可——以!”来人!把这黑心烂肺的狗东西给本宫叉出去! 凌岑:“我也喜欢四姐!我也要娶!” 凌淮是一语惊人死不休,凌岑便是唯恐天下不乱,凑热闹不嫌事大。 凌琼连忙干咳几声,把一脑子乱七八糟的狗血剧情抛到九霄云外,端正长姐如母的架子。 她有意加重了语气说:“凌铛是你姐姐,你喜欢她不奇怪。但你要是娶她,那就是人伦有违,道德有失,天理难容。是不可以的。还有你凌岑,你给我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来捣乱。” 凌淮不求甚解道:“可我同阿铛并非亲生,也不可以吗?” “啊?!”不是亲姐弟? 凌琼险些惊掉下巴,望了眼黑瘦干巴只剩一对眼睛黑黢灵泛的凌铛,又转回脸,审视了一圈唇红齿白的凌淮。心底暗骂了自己一句糊涂,如此大相径庭的长相,仔细一想都知道这不是一个爹妈生的。 她一直以为这姐弟俩是异卵双胞胎。 凌琼一时晃神,下意识由着心中所想开了口:“这也不是不……” “大姐姐!”凌静疾言打断她。 “不行!”凌琼闻言瞬间回神,当即严肃了脸色,义正言辞的回答凌淮,“凌铛终究是你姐姐,不是亲生的也不行!你日后可是要考取功名当大官的,哪能做出让人戳你脊梁骨的事?” 她继续苦口婆心道:“而且你还小,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呀?错把一时兴起,当作一时欢喜,非得由着性子拘着好伙伴在一起玩耍。凌岑刚才不也说了要娶凌铛吗?你们都还小,拿你当爹我当娘的那套过家家小把戏不做数。现在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听不明白。等你们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我长大了依旧喜欢阿铛,那时可以娶她吗?”一向听话懂事的凌淮,今日却反常的钻牛角尖。 “这……”凌琼不想打击一个孩子真挚纯真的喜欢。她一时词穷,不得已拿余光去瞥凌静,毕竟她不是原主,没有记忆,很多细枝末节她都不记得。凌静心思细腻,还了解家中成员的性子,为这个家操着老妈子的心,一路上安排行程,妥帖照顾每一个人,是家事琐碎最有话语权的一个。 于无形中,凌静承担起了母亲一责,而她更多是家中顶梁柱的父亲一责。 “你还小呢,眼下问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有何益处?”凌静皮笑肉不笑,“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话又说回来,你口口声声说要娶,阿铛可愿嫁?阿铛,你说呢?” 凌铛正欲开口,赶车的凌锋却在这时急停了马车。 车里人一阵趔趄,手忙脚乱慌作一团。 凌琼怀里搂着凌岑稳住身子,刚要去掀车帘子,马车外恰时响起凌锋和许师父的声音。 凌锋厉声说:“前面有人拦路。” 许文骑着马停在车帘旁,即时出声制止凌琼的动作:“是匪徒拦路敛财。女娃娃别露面,也别出声。我前去问问,凌峰你在原地护好马车。” 马蹄声在外面响起,一步远去一步,几乎不闻时,才停了下来。 凌锋收紧手中的缰绳,充当实时播报员:“师父下了马,正同匪寇交涉。太远了,我耳力不行,听不太清。” 一听隔得远,车内众人立马松出一口气。 凌静抱着七弟转回头,一眼便瞧见凌淮圈护着凌铛蹲在车厢角落里,当场火冒三丈上前,抬起一脚踹上凌淮小腿。 凌淮吃痛,却也没撒手,微皱了眉,眼神凛冽与她对视。 两人上辈子都是位尊权重,说一不二的主儿,各自什么性子,心里又是什么个想法,对方心知肚明。 刚又历经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事,凌静铁面打碎凌淮一肚子好算盘,眼下他俩是谁也不服谁,谁也不待见谁。 凌淮眼神跟冰刀子一样直往凌静脸上插,她不怕他,直接伸手去拉抢他怀里的凌铛。凌铛感到有人薅她,一脸茫然的抬起脸,对上凌静怒其不争的眼神,赶紧推开护她的凌淮。 方才凌淮说的那些话,她根本没当真,全当小孩子依赖心理。刚紧急停车那一刻,她一个没坐稳,顺着惯性往地上摔,谁知凌淮动作倒是快,双手接她个满怀,护着她脑袋径直往车厢角落里滚去。 凌铛乖乖顺着凌静拉拽的力道站起身,又被她一个用力拽到身前,瞬间挡了个严实合缝。 凌静抢走了人,还不忘丢一记警告给身后的凌淮。 不消片刻,许师父骑着马安然返回。 凌锋急忙询问:“对方怎么说?” “只要五十两买路财。此地山林茂密,沿途绿林悍匪不少,此处拦路者明显是集结而起,加上周围藏匿者不下百人,绕小道不如破财消灾走官道。”许文转眼看向车帘子,“盘缠可还有余?” “有。”凌琼解开包袱,数出五十两银子递出去。 “明抢呢?!”凌锋瞪眼。 “嗯,明抢。”许文接过钱袋,调转马头望向前方人头簇簇,实诚颔首,“暗抢得到晚上。这伙人明显是守规矩的,敢青天白日堵官道,怕是跟上头通了气,跟山上的人打好了招呼。记住了,明抢要财,暗抢拿命,莫为蝇头小利误了自家性命。” “这到底是什么昏昏世道……”凌锋难以置信,“难道都没人管吗?” “管?天高皇帝远。”许文摇头,“别忘了当今皇帝是怎么起家的。又为何要管?太平年月他们是匪,烽火连城他们便是兵。倘若人人有田地,又有谁愿落草为匪。各人有各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马车抵达拦路处,许文下马交了银两,耐心等对方清点完毕,道了几句好话,匪寇才终于舍得点头放行。 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凌岑才敢出声问凌琼,“大姐姐,你多给了?” 凌琼轻拍着他的头顶解释:“穷家富路,买路财多给些,能少一些麻烦。一切能用钱解决的事都是小事。” 凌静说:“财帛动人心,但凡能用钱财收买的人都是实在人。” 凌岑似懂非懂,鼓着腮帮子嘟囔:“只是觉得好亏。贪财重利者不都是小人吗?怎么到三姐你嘴里就变成实在人了?” “方才那帮人是小人吗?”凌静温声反问他。 “当然!”他想也不想的给出答复。 “你会信他们?” “肯定不会。” “那么,假如有一个人满腹经纶,相貌堂堂,衣冠楚楚,且举止有礼,行径有义,处处帮衬你,解你燃眉之急。还听你诉衷肠,同你形影不离,你会信这样一个人吗?” “这么好的人肯定是正人君子啊,肯定是个好人啊,我当然会信!” “哦,好人。”凌静笑意加深,“你又凭什么断定那就是好人?单是因为对你好?而非有所图谋?还是亲口告诉你了,亦或是把好人二字写脸上了?” “谁家好人会说自己是好人,还把好人写脸上?!” “好人不会,小人会。所以大姐姐不信那帮土匪只要五十两银子,倒不如大方多给点,表明讨好,给他们赚个高人一等的面子。假如,我是打个比方,假如许师父方才同土匪谈话中途起了歹念,伙同他们一起,要来谋取大姐姐钱财,说要交出所有值钱的东西才给让路,如若不从,立马赶尽杀绝。你说,你信还是不信?你要是大姐姐,遇上这种情况,你又会怎么做?是要财?还是要命。” 一席话,将凌岑震得目瞪口呆。 凌琼出声安抚凌岑:“许师父的为人我们还是信得过的,他不是那样的人,更不会那样做。世上还是好人多。” 她又转向凌静,目带不赞同道:“他一个半知半解的小孩子,你悠着点,别教坏了。” “我是在告诫他,别总仗着自己那点小聪明就口不择言,真要遇上个会装相的黑心烂肺,有他好苦头吃。”凌静状似无意的瞥了眼凌淮。 凌淮充耳不闻,低头保持缄默。 沿途听见车外声音繁杂,倒像是拖家带口的行人不绝,隐约间还夹杂了几缕婴儿啼声。 “师父……”赶车的凌锋语露不忍。 “少管闲事,少打听,仔细赶你的车。”许文口气严厉。 天彻底黑了下来,马车才辘辘停在了一家农户小酒馆院门口前。 许师父交代凌锋看守着马车多长个心眼子,少生善心,他自个儿下马推门进去问住店。 不一会儿,他就牵着马走出来,身后紧跟着位眼神灵动的店小二,他让车里的人下来,让凌锋记得卸马车,吩咐他牵着马跟上店小二,紧随其后绕到后院马厩喂马。 许师父领着孩子们进了大堂。 大堂里稀拉拉坐着人,捂着嘴交头接耳,拿余光打量着凌家一众人进来。 凌静难得小气了一次,跟柜台里的掌柜磨了好一阵嘴皮子,才压下了一点房价,要到了两间临近马厩的客房。 一行人挤进了一间屋子,凌静分派着干粮,凌淮将手中拎着的小火炉子安置在窗户下方,凌铛把小陶罐子放炉子上搁平。 许师父出去向店家借干柴给七弟热羊奶。 “怎么坐马车反而比走路还累啊。”凌岑坐凳子上晃悠着腿抱怨。 凌铛深表赞同,一路上忙着赶路,半路歇息,许师父都不让他们下车,更不许他们掀窗帘子打望。 凌锋恰在此时推门而入,一脸急迫。 “怎么了?”凌琼蓦地停住捶打后腰的动作,眼睛猛地变厉。 他喘着气儿说:“州在打仗。半月前,北域已兵临仓盂城。州州牧下令,命全城百姓死守,只许进不许出。” 凌铛福临心至,回想到一路上听到的搬迁声响,呐呐道:“那,一路上……” 凌锋面露不忍道:“全是流民。州州牧乃当今二皇子,年仅十一。” 忽而,许师父从外面砰的一声推开门,吓得屋里众人一激灵。 他朝凌峰疾言厉色道:“不是让你不要去外面乱打听吗?!” 一句话激得凌锋急了眼:“不去打听?!一个年仅十一岁的皇子如何守得住州?!战火马上就要烧到甘州城了!要不是我们阴差阳错先一步出了城,倘若再耽搁几天,今日仓盂城即是我来日甘州城!当今天子谋朝篡位!穷兵黩武!导致战事不休,扰得大周永无宁日!榆州我不去了,我要上战场!” 他话音刚落,一个巴掌径直挥他脸上。 凌锋眼下失了理智冲许师父大吼大叫,没大没小,失了尊卑,全没了以往的沉默寡言。 众人都以为这一巴掌是许师父打的,却万万没料到出自凌静。 (本章完) 第6章 第6章 “你要上战场,我们不拦你,但你万不该对许师父不敬,他是你跪膝叩首拜认的师父。你也别忘了此行到底是为何,我们虽非流民背井,但也并非闲散出游!” 凌静面上含笑,眼里一派冷凛,吐字如珠,清晰入耳:“师父大义,不辞辛劳,鞍前马后护我凌家弱小迢迢千里奔故里,若非拳拳爱徒之心,先生何至于此?到头来还要受你唾沫星子!” “凌锋,仁义礼智暂且不提,你为长兄,我为幼妹,给你一巴掌是不该,但我今日不会与你道歉。在你决定弃家赴战场充军杀敌时,我作为平辈还是得给你一席忠告。” 她字句铿锵:“二皇子虽年仅十一,但你别忘了,虎父无犬子。当他肉眼能辨物时就已见惯排兵布阵,牙牙学语时就已习读兵书卷案,蹒跚学步时早已持枪射箭紧缰绳。三岁驻扎并州兼任太守,六岁带兵随父亲征,八岁镇守三州,十一统帅重兵死守州。” 凌静冷笑一声,步步上前,紧逼着凌锋节节后退,她说:“诚然,你是比他年长,可你与他相比,你除了虚长他几岁,还有什么能拿出手来胜他?听风就是雨,仅此一点,你就输得彻底!更别提官场诡谲与战事远虑,你是没有半分自主远见!他是皇子,当今亲生,亲儿子镇州,试问哪个当爹的会拿自个亲儿子送死?!但凡援兵有延,皇子有个三长两短,满朝文武就等着兴师问罪,一家老小准备提头去见天子!” 凌铛紧盯着此时此刻的凌静,仿佛不认识她。依旧是一身粗布麻衣,却掩不住她周身雍容华贵的气度,仿若身处昭明宫殿上首,不容置喙的训责一顽固大臣。 哪里还有半分以往的淑柔姿态。 凌静死盯着凌锋眼睛,继续说:“要换做是你镇守州,只要其中一环卡你一时,败仗失守事小,倘若朝中有人从中渔利使坏,非说你勾结弃城,介时满门问罪抄斩,你当真问心无愧?我不灭你志气,更不杀你威风,祝你今日弃全家弱小上战场,来日你封王拜相无连襟。” 最后一字落下,凌锋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连连后退,撞倒窗下的炉子,陶罐落下地,瞬间摔得四分五裂。 “二哥若不嫌弃,我必义不容辞陪你一道,死在哪儿不是死?至少死得其所。”凌淮却在此刻悠着细小的嗓音突兀出声。 凌淮直言不讳,把死字咬的轻,却如同一把重锤敲击在每个人头顶。 战乱年生,举家搬迁,前途未卜,凌家没个年轻力壮的男丁把守,再如何有心机手段,手无缚鸡之力,迟早沦为鱼肉。 凌岑忽然扯着嗓门嚎啕:“我不想死啊!就算是死也不分开!大姐姐,我们一家人要死也死一块儿,一把黄土埋一堆,不做孤魂野鬼!死了也不吃二哥你上的香,我们去找娘,反正打仗死人一大堆,我们一家人抢野食去!怎么也饿不着……” 他一嗓子险些把房顶掀了,震得七弟也开始练嗓子,一声赛比一声高,呜哩哇啦,嚎得人耳根子疼。 “闭嘴!”凌琼被嚎得太阳穴直突突,一个河东狮吼,立马镇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凌岑。 “大半夜不睡号丧呢?!”左邻右舍扯着嗓门大骂。 凌琼揉着太阳穴,不忘顺手赏凌岑脑瓜子一个掌风,厉声下达命令:“睡觉!” 凌静赶紧转身抱起七弟哼着小曲儿哄他,指使凌淮出门去楼下问小二借个罐子。 凌铛眼疾手快接过许师父手里提溜的干柴,跑到窗边,提起凌锋腿边的小炉子,借机偷瞧了他一眼,瞄到凌静正往这边看,吓得她连忙往门口蹿。 一夜无话,醒来后又是颠簸赶路。 凌锋自酒馆住宿那一夜,被凌静打了一巴掌,倒像是打哑巴了一般。 他埋头驾车,不再拿眼去瞧路途的人物风景,更不主动开口与人搭讪。大伙儿都清楚,他装了满腔愁绪,却无人敢上前替他开解。 榆州与京都搭界,是个富饶水郡,来来往往商客船只不绝,本地人软声哝语似水的柔。 而由甘州到榆州,因要避开战事焦灼的州,不得不绕路去茨州渡口,再走水路,蜿蜒着大江横穿三州才能抵达榆州圩渡。 他们一行人弃车漂了三个月才登岸。 榆州,上赋城。 入了城,但见商铺鳞次栉比,路摊小贩吆喝声似咿呀唱着曲,街道行人密集,口音庞杂,衣着款式不一,着实开泰热闹。 凌静背着七弟走在前面带路,一路穿梭盘绕,才止步一条青砖铺砌的深巷。 巷子里住宅一户挨着一户,家家门首还挂着新年换上的红灯笼,门框贴着对联,大门贴着一对狰目门神。 凌静领着他们来到最靠里的一户门前,门上依旧贴着门神,瞧不出原来鲜色,门漆斑驳,门环锈蚀,一把大锁孤零零咬合,一别经年,终是盼回了故人归家。 “阿铛,钥匙在你身上吗?”凌静托着大门锁,转头问凌铛。 “阿铛?……” 凌铛望着门檐有些愣神,脑海里有关于这座宅子的记忆逐渐活泛,身周的声影渐渐模糊。 她初来乍到,还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儿,以为是新生,没想到是穿书。 那时的凌家还算富余,家里还有丫鬟婆子,门前有护院打手,更有延师住家教书,吃穿用度虽比赶不上公子王孙,却也是绫罗绸缎由心裁剪。 她以为投了个好胎,可以安逸一生,没曾想自打她出生后,日子一日比一日节俭,到最后,李氏开始搬家。 越搬越远,孩子越搬越多,家是越搬越穷。 她对李氏的菩萨心肠恨铁不成钢,明明自己过得不尽人意,还见不得别人扎苦海里挣命。 摊上这么个会集男女主的亲娘,她心里呕血怄死了。 凑齐男女主又不能召唤神龙许愿,她到底图什么?纯粹烂好心,迟早吃大亏。 “阿铛?” 呼唤声将凌铛从往昔的情绪波动里脱离,她茫茫不知所以然的睁着眼睛,望着眼前一双双眼睛里流露出的关切,心里那股厌世的抵触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没事吧?”凌静单手托抱着七弟,伸出一只手来探着她额头,满眼担忧,“生病了?不发烧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凌琼揉了下她头顶。 凌锋肩上架着凌岑,皆不眨眼地瞅着她。 凌锋生硬地扯开嘴角,一抹算不上笑的笑浮他脸上,难掩担忧地出声唤她,“小妹?又想娘了?” “四姐不会是把钥匙弄丢了吧?”凌岑揪着凌锋头上的发辫猜测。 许师父牵着马停在一旁,也出声宽慰道:“没了钥匙不打紧,阿峰力气大,单手拧开门锁不成问题。” 凌铛忙道:“没呢,在包里。” 她抬手要取下肩头的包袱拿钥匙,手一动,才发现凌淮闷不吭声的牵着她手。 凌铛回握了下他的手,安抚他说:“别担心,只是离家太久,有点认不得了,一时不大敢认。” “嗯。”凌淮松了手。 拿出钥匙开了门,入户门厅前的一进园长满了草芽,茵绿蔓延至前厅石阶上。 院里有一口大水缸,水面飘着团绿的莲叶和水草叶,水清澈见底,清楚见得缸底下积攒了厚厚一层泥淤。 凌家祖宅是所四进大宅子,屋里的梁柱石板不算太破旧,搬家时收捡在橱柜里的床单被和衣物倒是崭新,因久无人烟,有一股呛喉咙的霉味。 一到家,又是马不停蹄的洒扫庭除,盼着好天气晾晒衣服被子。 凌锋和许师父翻墙爬楼修缮屋顶;凌琼在外面往家里置办新家具,顺便继续发展她的生意经;凌岑走街串巷跟隔壁邻居的孩子打听家长里短,顺便替家里借一些小工具使。 忙忙碌碌一个多月,宅子总算是窗明几净,各自开始按部就班过日子,家中有了鲜活气儿。“我托人问了,城里有个崇文书院,请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凌琼拨弄着算盘,“离家不远,学费虽然是贵了点,但我们家现在不省那几个钱,正好我明天要去趟渡口,顺道送你俩去书院报名。” “大姐姐,不能请先生上门教书吗?”凌岑扭着身子撒娇,他不想去书院被各种规矩管束。 凌静屈指弹他一个脑崩儿,没好气道:“我还没挣上几个钱,你倒先学会骄奢淫逸享受生活了?我可警告你啊,你要是敢在书院里惹是生非,我立马把你送州打仗去!” 正好凌锋扛着床架子路过账房,闻言猛地顿住身子,直不楞登转来眼睛。 凌岑见势不对,拔腿溜了。 凌淮朝凌锋颔首打招呼,“二哥。” “嗯。方才……” “我还有书没念完,暂且告退。”凌淮随便找了个借口走了。 凌琼单手撑着额头,掩耳盗铃,避免同凌峰对上眼,直把算盘打的啪啪响。 凌锋一眨不眨的干巴眼神瞅得她心脏直打鼓,她搁心里不停默念:我只负责赚钱养家,可不负责管事啊。 没僵持一会儿,凌静端着个盆路过,对站桩子的凌锋喊道:“二哥?你扛着个床架子木在那儿做什么?听大姐姐打算盘醒脑吗?” 一听到凌静的声音,凌锋立马挺直了背脊,干巴胡乱地回应了她几声哦,几个抬步就不见了人影。 活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凌铛翻开床头暗格,取出一个包袱,从里面拿出两块牌位来,一新一旧。 她拿手上看了一会儿,放回一块旧牌,捧着新的出了门,直往祠堂去,将李氏的牌位供上香。 一转身,撞见凌锋撩帘进来。 凌锋点了香,跪蒲团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他没起身,背对着凌铛,径自出了声:“小妹,你恨爹吗?” 凌锋和她才是李氏亲生,他俩是真正的兄妹,也只有他会喊她小妹。 “不恨。”便宜爹没见过,恨谁也恨不上他一个无脸男。 “如果二哥也上战场,你会恨我吗?”凌锋霍地站起身,扳着凌铛双肩追问。 “那二哥为什么非得去?”凌铛不答反问。 “我见不得百姓流离失所,疆域战事一日不平,终有一日会烧至京都。家宁,国不宁,我心不宁。堂堂大丈夫又何惧生死,成败不论,得失不计,当初爹可以,我也可以。”他言语决绝。 “你有大义,我佩服。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 “我想了!这些日子里我日思夜想,可我待在家里能做什么?修捡屋瓦,搬动摆置,看家护院,大姐请了家丁用不上我,大姐满腹生意经,定能护家里衣食无忧。我白赚一具男儿身,日常锁碎更使不上拳脚,书经文卷更不是我一介武夫能勘透明理。拘在家里无所事事,空存一身蛮力,不如上战场杀敌!多取一敌首级,我大周便多一份安宁,是我眼下唯能做的事!” “倘若大姐姐嫁了呢?”凌铛厉声问他。 “还,还有师父……”凌锋霎时白了嘴唇,出口的话底气不足。 “他是你师父,他姓许,不姓凌,迟早会离开凌家。”凌铛字字锥心。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凌锋目眦欲裂,一个劲儿的摇晃着凌铛,“做个摆堂瓶,像只蚂蟥一样攀咬着大姐养在家里,等着娶妻生子,单为凌家延续香火?我会疯的。” “倘若日后你死在沙场,非是英勇战死,而是被掌权者忌惮设计诬陷而死,你也心甘情愿?”凌铛红了眼眶。 她是穿书者,同是当局者,这么多年来的朝夕相对,是块石头都该捂热了,她实在做不到旁观者清。 因知晓结局,因读知书中人的不甘,更会替书中人意难平。 她也想改,更想尽心替诸位谋一个称心如意的未来。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论最终结什么果,都是我自食其果,是我心甘情愿。” 他咧开嘴笑得豁朗,字句真诚而坚固。 一家子围桌而坐,有说有笑吃晚饭。 待一桌子人吃下桌,许师父端着盖碗茶清口,凌锋扑通一声跪他跟前,连磕好几个大响头,直言道出他要动身前往州的打算。 “我不同意!”正给七弟喂食的凌静当场摔了汤匙子,丢碗里溅出一圈汤水。 一屋子人静若寒蝉。 凌锋跪在许师父跟前没起身,硬着嗓子出声破了屋中死寂,“小妹同意了。” 凌静猛地转脸看向凌铛,其余人也跟着将视线投来。 凌铛接着凌静搁下的汤碗继续喂七弟,自顾自将周遭发生的一切无视个彻底。 一时间,众人打量着她俩面面相觑。 凌静定眼看了许久,又转回视线盯着凌锋,咬着字眼道:“阿铛她还只是个孩子,她懂什么。只要我不同意,谁也别想离开半步。” “我今夜动身。”凌锋咬着牙帮子,狠狠闭了一闭眼,他竭力无视凌静的逼压,又朝许师父磕了三个响头,“请恕徒儿不孝。” 许师父长叹一声,搁了茶碗,却没言语。 凌锋站起身,毅然向门外走去,路过凌琼身侧时,说:“大姐,家里就交给你了。” “你这说的不是废话吗。”凌琼颤着眼睫别开脸。 “二哥!”凌岑包着一眼眶泪水,死抱着凌锋大腿不撒手,“别走!” “在家听话,别淘气。”凌锋揉着他脑袋,微用力推开他,继续往门口去。 “你今日胆敢踏出这道门,从今往后,与我凌家再无瓜葛!”凌静冷着眉眼威胁。 他顿在门槛,转身拱手一鞠腰,“珍重。” 他收手转身,抬步出屋,一气呵成,大踏步向前厅拴马桩走去。 凌静不转眼的望着他背影消失在大门外,立于桌边气颤着身子。 屋中落针可闻。 她红着眼,猛地一抬手,挥落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碗摔了个脆响,瞬间碎成了瓷片。 (本章完) 第7章 第7章 侧院廊檐下住了一窝燕,凌铛倚着廊柱仰头往上瞅,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硬是没数明白窝里到底住了几只。 “四姐~”凌岑散学回来,从廊下草丛里冷不丁地钻她背后,又故意压低声音唤她,等她一转头,立马捏出一条蛇脑袋送她眼前。 “你看!我又找到个宝贝!”他笑得牙不见眼。 凌铛吓得魂飞魄散,瞪圆了眼,一回神,一个手刀劈他脑袋上。 凌岑护着脑袋被她追着满园子打。 凌铛气喘吁吁,撑柱歇息,朝顽皮捣蛋的凌岑放狠话:“你再拿稀奇古怪的东西吓我,信不信我告三姐去,等着念叨吧你!” “三姐还气着呢,整日里茶不思饭不想,她才没心思管我呢。”凌岑拎了个竹编紧口笼子,手脚麻利的将蛇捣进去,塞上盖子。 凌锋已离开一月余,他是当真信了那日凌静情急之下出口的气话,至今未有一封家书寄回。 而凌静似乎跟着走进了死胡同,整日闷屋里神色恹恹。凌琼生怕她闷出病,请了大夫上门看诊,说是怒急攻心,忧思过重。大夫开了药方子,让她静养,宽心。 “告书院先生去,打你手板心,罚你抄书默经。”凌铛改口,末了对他冷哼一声,故作气恼背去身不理他。 凌岑拎着蛇笼子颠颠跑来挨她坐下,抱拳朝她作揖,讨笑道:“下次不敢了,四姐姐你大人大量,就放我一马吧。可千万别告书院去,介时打手心罚抄书事小,丢了弟弟面子才事大。四姐姐,我在外面替家里挣面子,你也跟着沾光不是?四姐姐,别气了嘛。” 凌铛啐他:“沾哪门子光?指不定在书院里怎么淘别人的气,面子光你都挣不上。” “哪能呢,我可讨喜了。”他往怀里掏出一本书,献宝似的呈她眼前,“在集上淘到个好宝贝。” 凌铛拿脚尖踢蛇笼,对他口中的宝贝兴致缺缺。 他上赶着跟她显摆:“你别不信。上头说了,比蛇虫百脚更毒者当属蛊,蛊乃毒中王,养蛊者百毒不侵,且” 不等他说完,凌铛劈手夺了他的书。 惨白着脸色翻开书,不曾想内里的文字似蝌蚪,任她急慌慌翻到最末页,硬是找不出一个她能看懂的字眼。 “卖书的老头子说,这本奇书专用西疆国祀文所撰,不加以疆国典卷宗籍辅佐,一般人终其一生也摸不到头绪。那老头是个实在人,竟附赠我一沓疆国祀文典籍,被我照单全收了。” 凌铛啪的一声扣上书,一时心绪难宁。 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书中剧情不可逆转,总在不经意间埋线设伏,猝不及防的展开剧情。 一开始的宁家下聘强娶凌琼,凌琼逃婚;紧接着州战乱,凌锋离开甘州城参军;再到如今的凌岑偶然寻得西疆奇书,冥冥之中又将脱离开的剧情拉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主线。 “走!我带你长见识去!”凌岑误以为她不信,拉着她就往他屋里跑。 侧院连接书房,凌淮正坐窗前温书,他余光瞥见凌岑拽着凌铛拐进六角门洞,一个晃眼就跑不见了人影。 他注目观视,无意识搁了书,面上情绪寡和,难以捉摸。 一到屋里,凌岑翻箱倒柜,歪趔着身子趴床底下,薅了好半晌,终于拽出一本厚厚的书典。 他掸去灰尘,伸长双腿圈夹着书,坐地上招手唤凌铛来瞧:“来来来,你好好看看,我没骗你吧。” 凌铛蹲下身,发散着思绪听他滔滔不绝,她绞尽脑汁筹划,思索着怎么开口引导他才显得合乎情理。 “阿岑。”她打断他。 “嗯?”他偏了脑袋瞧她,因兴奋而潋滟了一双眸子,显得娇憨。 “你说,要是把这本奇书翻译成通俗易懂的文卷,经你手流传到民间,到时人人传颂习读通晓西疆蛊毒,你岂不是做了一件千古流芳的大善事。说不定,天下百姓为了感谢你,专为你篆书建庙立功德碑。”她好言好语怂恿他当好人做善举。 “我才不要,一听就不靠谱。”凌岑嗤之以鼻,且言辞振振道,“奇书孤本哪能传入他人耳?我自己独占尽享不美么?自古医毒不分家,等我把奇书吃个透彻,做那掌人生死的神医,此后专等人上门,观赏他们死乞白赖地跪我跟前求我办事。到那时,金银珠宝,奇珍异石,天下美物,岂不尽入我囊中?” 他讥诮:“谁要当什么狗屁倒灶的转世观音大圣人,让他自个儿当去好了。我一凡夫俗子,自认德才有亏,才不稀罕奉陪。” 忽而一个转瞬,他面上的不屑,立马变回笑容灿烂,凑她跟前讨巧道:“不过呢,四姐姐在我这里有特例。你让医谁就医谁,分文不取。” “什么特例?”凌淮不合时宜的现身门口,“你们在做什么?” 他一出声,惊得屋里交头接耳的两人立马分开脑袋。 凌岑噌地一下直起身板,同时一个使劲,将书典推回床底。 “我跟四姐说你功课特厉害,正夸你呢,什么都没做。嘿嘿,五哥,你不是在书房用功吗?怎么过来了?”凌岑眼珠子骨碌碌转悠个不停。 “他嘴里能有什么好事?听他显摆丰功伟绩。”凌铛瞥了眼做贼心虚的凌岑,皮笑肉不笑。 并在心里狠狠唾骂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明知凌岑是个什么坏痞性子,打小鬼机灵一个,她妄想指望自个儿仅凭三言两语能诱导他做活雷锋。 真是久不用脑子锈掉了。 凌淮温和回道:“担心三姐,准备去她屋里坐坐。阿铛,与我一道吗?” 凌岑偷偷扯住凌铛衣角。 凌铛心领神会,当即婉拒了:“你先去,我一会儿再过去。岔开着去陪她说话,免得让三姐有空闲时间胡思乱想。” 凌淮好脾气好说话,乖乖离开。 等人一走,凌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双手扒着门沿,目送凌淮出了院子,他啪的一声合上门。 还不放心,背抵着门,等了一会儿,又忽然打开门,两扇门板夹着脑袋往外打望。 “干什么?做贼呢?”凌铛看他防贼似的探头探脑。 凌岑别上门,神叨叨凑上前,压着嗓门说:“你不觉得五哥近来很不对劲吗?” “哦。你具体说说他哪里不对劲了?”凌铛不以为意。 “具体说不上来,反正我总感觉怪怪的。”凌岑抓耳挠腮,道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抱着她胳膊,怨声载道,“四姐姐,我俩才是亲姐弟,该我们俩亲热,他却总来搅和我俩好事。” “……”咱俩也不亲。 凌铛无奈又好笑,捏着他肉乎乎的小脸蛋,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见外呢?” 最内的大院正堂上建了二楼,视作凌家女眷闺房,不仅有闺居,还单独置了小厨小账阁。家中值钱的东西全锁于账阁里,同凌琼居卧毗邻。 凌淮进屋时,凌静歪斜着身子侧躺在窗下榻沿,榻前摆了一盘棋,黑子白子全放她手边,她正手执白棋落子。 “无事不登殿,今日还单你一人来,怎么,瞧我笑话?”她随手丢了棋。 “仅是好奇雷厉风行如你,竟也会有想不开的时候。”他落座棋盘前,拿了黑子落棋。 “你倒是聪明,袖手旁观捡清闲。”她把黑棋罐递给他。 “三姐这盘自弈,中规中矩走棋谱。眼下换人对弈,我可不会比照棋谱下死棋。” “有话不妨直说。”她死盯着他落下的黑子,捏着白子迟迟未动。“白捡一世,生怕重蹈覆辙,患得患失,人之常情。可这世上,向来不会让侥幸者白捡便宜,代价总是有的,关键在于取舍。而今生,你我心存棋谱上了棋盘,还怕破不了前世定局?” “该来的总会来。”凌静颓然闭眼,将棋子落下。都那般严词厉语,不惜翻脸,可二哥还是同前世一样,单枪匹马去了战场。 “可我们一个不落的出了甘州城,回了榆州上赋,有了变数。” 凌静心头一震,定眼看他。 “有变数,便寻破绽,破命数,解定局。” 凌淮成竹落子,棋盘上迎面倒戈的局势瞬息万变,全没了章法,胜负难料。 他点到即止,另起了话头:“你再继续这样瘫下去,别的不提,单一个阿岑,纵着他性子不管不问,早晚惹出是非。” “他在书院欺负同窗,人家找上门了?” 联想到凌岑那乖邪性子,凌静立马来了精神,风风火火趿了鞋,径直拐下楼,踢踢踏踏穿进月洞门,闯入凌岑院里。 一把推上门,没推开,门从屋里反锁了。 “阿岑!开门!青天白日锁屋子,你又背着人整什么幺蛾子?!” 凌岑吓了一跳,着急忙慌藏好蛊书,扬声回道:“哪有!四姐求我给她念话本子呢!” 凌铛:“……” 信手拈来的本事她自愧不如,皮孩子撒谎成精了。 门一开,凌静审视了屋里一圈,又低头审问凌岑:“在外惹事了?” “哪有!”凌岑昂着脑袋仿佛含冤受屈。 “惹先生生气了?” “没有。”眼珠子转悠一圈,别开脸。 “课堂上跟先生顶嘴了?” “没有。” “当真?”凌静稍微露了锋芒压他。 “没,没有!”明显心虚气短,气势不足。他一双眼珠子骨碌碌转得欢实,硬是撇开脖子不敢跟她对视。 “嗯?”凌静拖了长腔逼问。 毕竟只是几岁大的孩子,哪里招架得住正宫皇后的气魄,缩着脖子,嗫嚅着唇不敢吱一声。 他躲在凌铛身后,死扒着手臂挡住脸,眼睛乱转,一不小心瞥见凌静身后紧跟来的凌淮,他又立马来了气势。 瞅着凌淮阴风怪气道:“五哥一嘴金玉良言,单他一人去陪三姐说话,立马病除,还能上眼药。” 凌淮没搭理他。 凌静气得不行,伸手揪住他耳朵,扯到自己跟前来训斥:“顶撞先生你还有理了?” 他护着耳朵嚷疼,嘴皮子却硬,理直气壮道:“先生也是人,说的不对还不准人指正吗?我那不是顶撞!是辩术!” “回去给我抄书学尊师重道!”凌静揪着他往书房去。 “先生已经罚抄过了!” “正好,多抄几遍长记性。” “四姐姐,四姐姐救我!” 凌静唰地一下转头,对凌铛训道:“阿铛你也是!少看话本子,看多了坏脑子!” “…好。”凌铛维持假笑。 等吵吵囔囔的姐弟俩出了月洞门,凌淮上前一步开口:“阿铛,我” “阿淮你也给我过来!”凌静忽然趔回个脑袋,冷不丁打断他未出口的话,“替我监督阿岑抄书!身为兄长,看管不当,也有你的不是。” 凌岑在一旁帮偏腔:“对对对!五哥没担当,他在书院里不帮衬我,回家还告小状!必须罚抄书!” 凌淮:“……” 凌静心结一开,容光焕发,将家中里里外外肃整一通。 门厅安置了两名护院,外院添了五个小厮打杂,女眷内院挑了三个婆子,六个丫鬟。 最初打算寻两名书童陪凌淮、凌岑上书院,顺带服侍饮食起居。可凌岑死活不愿意,把头晃成拨浪鼓。 他在院子里偷养蛊虫,各类蛇虫癞蛤,屋里匿藏杂书邪文一大堆。随身跟个人,那就是专门盯梢,他那一屋子秘密,不出一刻,准会捅到凌静面前,到那时候,哪有他自由日子过。 凌淮虽没直言拒绝,但给了明话要合眼缘才肯要。 两兄弟难得同心同德一次,正好他们同读一家书院,互相照顾,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书童伴读。 凌静行规矩,正家风,实实在在苦了凌铛。 她在乡村田野里自在逍遥惯了,哪里耐得住性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别提,一天到晚,行动坐卧,随身跟着两个丫鬟,不错眼的盯着她。 活似两个大型探照灯,如同坐监。 尤其是男女设防,专防凌淮跟防登徒浪子一般。比如禁止他进她卧室,行距不得过三尺,言谈不过三句等等。 起初还规定男女不同席。 凌岑不同意,分开用膳的头一顿,他就撒泼打滚表示抗议,扰得家里人头疼欲裂。 “全是借口!你们分桌吃好的!吃独食烂肚子!我不管,我不要分桌。呜呜呜呜呜,娘死了,爹不在,姐姐们还合起伙来行些臭规矩,摆明是欺负我们,不给吃香不给喝……” 凌岑在院子里鬼哭狼嚎,凌淮一手端一个饭碗,闷声不响耷拉着脑袋立门洞前,配上凌岑拉长腔唱大戏的哭诉,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行了行了,别嚎了,我头要炸了。一家子分桌吃饭确实不像话,我们家不兴那一套死板教条。关起来门过日子,谁敢去外面乱嚼舌根我摘谁舌头!”凌琼受不了,松口让他们俩上了桌。 事后凌静找凌琼谈话。 凌琼无奈叹气,揉着额头打断她:“阿静,我知道这个世道待人苛刻,动不动就拿规矩压人,你也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可是,我身为女子,大门进出也未变装遮掩,更是从早到晚在外抛头露面,与男子同席把酒言欢,勾栏瓦舍我都去过,小倌女妓的小手没少摸,逢场作戏时,男男女女的口脂更没少吃,令咱们家声名狼藉。” 凌静急忙出声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 (本章完) 第8章 第8章 “我知道,我明白。” 凌琼抬手,搭上凌静紧紧交握的手背,轻拍作安抚。 “我也并非责怨。”她道,“我也不妨跟你直说,这辈子,我压根儿就没想过嫁人。” “大姐姐……”凌静睁圆了眼,难以置信。 “你也别多想,不是因为你们,是我怕有心人图我家钱财。咱们家没权没势,只能多挣钱给自己撑腰当靠山。而男人通常拿捏一个女人的手段,无非是通过婚嫁的方式。人非圣贤,皆是凡夫俗子,一辈子不动情不太可能。只能来个釜底抽薪,要么终身不嫁,要么找个合三观眼缘好拿捏的娶进自家门。” “那是招赘。”凌静低声回驳道。 “都一个意思,差别不大。” 凌静震惊的同时暗松了口气,说:“我定那些规矩,是为了阿铛。” 凌琼咧着嘴直乐:“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防止阿淮拐走阿铛是吧?” 她见凌静眼神一厉,忙咳嗽一声,装出正经样子来,接着说:“他们两个孩子懂什么。先说好,不是我故意埋汰自家妹妹,阿铛长得真不上相,就纯纯一个土家黑皮娃子,皮实得不行。平时瞧着话不多,不问不出声,可架不住农家孩子天生一股莽憨劲儿。我都撞见过好几次,她撵着阿岑打,追上去一个锁喉,紧跟着一个背摔,直接把阿岑摁地上,揍得他直叫唤。” “……乡下野惯了,阿铛眉眼肖娘,养白回来就好看了。”凌静实在找不出反驳话来。 凌琼啧啧摇头,“可真下得去手啊。说来也奇怪,阿岑都被揍成那样了,还就爱黏她。” 凌静叹气:“阿岑不开窍,性子又淘,没一顿打是白挨的。” 凌琼继续往下说:“那再来说回阿淮吧。我实话实说,人家阿淮性子内敛温和,长得白净漂亮,又会读书,斯斯文文多好一孩子,多讨喜啊。他喜欢阿铛,那是因为他从小到大,只见过阿铛这一个同龄女孩子,所以才生出要娶她的想法,很正常。等他再大一点,见多了世面,外面的女孩子一个不同一个样,那时你再问他,准会说:我只是把她当妹妹。青梅竹马哪里比得过天降。” 那哪能一样? 凌静欲言又止,踌躇半晌站起身,“不跟你说了。大姐姐每次都这样,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 “你要实在不放心,要不这样,你把阿铛交给我,我带身边教她做生意。”凌琼起身喊住她。 凌静回眸瞪她一眼,嗔道:“左一句不上相,右一句黑皮娃子,跟你出去跑买卖,再被你那帮子钻营谋利的千年狐狸奚落么?” 她连连陪笑:“不至于不至于,出门在外都讲奉承话。” 凌静懒怠理她,撂完话就走了。 转眼七弟满周岁。 凌静没想大办宴席,奈何凌琼提前派发了请柬,请了生意往来上的商客。 “家里设周岁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凌静得知消息时生了气。 “我这不是担心你怕麻烦,不肯嘛。”凌琼心知这事办得不敞亮,老老实实做低伏小赔笑脸,“我都安排好了,请了酒楼里的厨子小二来家里办宴,座椅板凳和餐具他们全包。生意嘛,总得走人情往来,老吃人家,自家闭门谢客,抹不开面子。” “我不怕麻烦,我是气你自作主张。” “我发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凌静装了满腔心事落回座。 凌琼做生意,一直在她心里压了块石头,太张扬,而他们一家子都不宜展露人前。 尤其是凌琼和凌淮,眼下不论暴露哪一个,都会招来杀生之祸。 凌铛牵着七弟凌安上正堂台阶,凌琼正好坐得不自在,一眼瞧见,连忙起身迎上前。“小七,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开心不开心呐~”凌琼抱着凌安逗趣,不时拿余光瞟着凌静。 “三姐姐因为给你办酒席不开心了,你哄哄。”她把孩子塞凌静怀里。 凌安已学会了走路,摇摇晃晃走不稳当。一口牙还没长齐,倒先学会了两个字往外蹦的说话,时常把姐姐喊成家家。 他糯声糯气唤家家,凌静一门心思全被他搅散了,只余满心满眼的怜爱,搂着他亲香。 凌静说:“宾客名册,菜品名簿誊我一份。” 凌琼连忙取来两份名册簿子递她手里。 凌静抱着孩子,拿着名册去了凌淮院子。 她把两份名册放凌淮书案上,说:“大姐借由小七满周岁的名头,大肆宴请商客,你倒是沉得住气,还有闲心在屋里看书。宾客名册我拿来了,你掌掌眼。” 凌淮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说:“名册没问题。” 名册没问题不代表来宾没问题。 凌静把孩子搁案上,没好气道:“求你办个事可真费神。” 他递了一块点心给小七,不咸不淡地说:“卑职记性再好,也架不住娘娘您翻老黄历。当年可没这一出。” 她叹:“正因没这事,我才不踏实。” 他揩掉小七嘴角的点心屑,说:“若我没估错,不出一月,州仓盂城失守、甘州城瘟疫的消息便会传来。到时各州粮食、药材可是稀罕物,朝廷不仅会封城,还会禁航。” 凌静望着窗外出神。 凌淮姿态悠游从容,说:“大姐借势宴请,必事出有因。前不久,听她提了一句,似要办商会。她一介女子,出新策逞领头羊,总要借个天时地利给商会造势。眼下时机正好,天灾人祸,囤货可居。” 凌静气得拍案:“昧着良心赚黑心钱,这你也敢想?!” “有何不敢?你我不做,自有大把人挣破头抢着去做。怎么,如今改做好人了?”他勾唇一讽,“当初你拿刀架我脖子,用我换两条人命,一份前程,可不曾见你优柔寡断。” 他最末一席话说得轻巧,却字字如钝铁砸下,使得凌静瞳孔急骤,直瞪瞪望着他。 凌静背转身,微仰着头,不让涩然的眼眶漾出泪,狠命压着酸楚,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 她说:“当初是我对你不住。但你扪心自问,就算没我拿你以命要挟这一出,你就不会跟北域使团走吗?是,我没事先告知,反而瞒着你在私底下谋划,借机顺水推舟利用你,于情于理,我是昧了良心,但你也不磊落。” 他平静道:“既是顺水推舟,何乐不为,又何必庸人自扰。” 凌静抱起孩子,挟着名册往门口去,临近门口,她顿了一顿,嗫嚅了嘴唇,欲言又止,终是一句话也没说的离开了。 凌淮抬眸看向门口,又寡淡收回,仿若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仅余书案上,孩子吃落下的点心碎屑,彰显着有人来过。 而另一边,凌静沿着侧院,慢步走回正堂。她抱着孩子枯坐了许久,终是站起身,抱着孩子去了账房。 凌琼正核对账本。 “大姐姐,我这儿有笔大买卖,你看成不成……” (本章完) 第9章 第9章 周岁宴当天,家里忙得热火朝天。丫鬟婆子都去前面端茶递水待客,凌铛可算是没人寸不离身的跟着,家里忙成团,她落了个清静。 趴内院正堂的二楼栏杆上望门厅园子,大门大敞,迎客接礼,门外厅里停满了轿子。再往里,就是二堂连着厅,外男女眷隔了长帘子分席而坐。 凌铛瞧了一会热闹就不新奇了,她只能眼巴巴见着他们嘴皮子开动,她是一个字也听不到,无聊得很。 目光一偏,扫到侧院太湖石假山旁立了个人,正仰脸朝她望。 是衣帽簇新的凌淮,一身锈了红边的窄袖新袍,还特意戴了根红带额箍,活脱脱一富家公子哥模样。 凌铛朝他招手,他迎着日头对她笑。 他提步往内院来找她,她赶紧往楼下跑。 她一大早天不亮就被捞出被窝盛妆打扮,裙上还专门坠了配饰带子,头上挂了不少玉珠钗子。跑起来环佩叮当嫌碍事,她索性一手抱着裙摆,一手抓着发饰,两步做一步跑下楼去。 凌淮刚踏上台阶,凌铛忙抬起手冲他打招呼,迎面瞧见一个婆子急冲冲过来,她吓得忙不迭躲柱子后面。 没法子,凌静平日里管她管得太紧,简直魔怔的地步,她和凌淮已经半个月没说上一句话了。 “人走了,现在没人了。”凌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柱子前。 凌铛趴柱子上,冒头向外张望了一圈,真没见人,她才松出一口气,说:“你刚站在假山那儿做什么?” “等你。” “没让你上前面帮忙?” “忙完了。” “分明是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儿,待着没意思,才溜了出来。”她都看见了,凌岑和一帮孩子玩得满地打滚,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树影底下。 “你一个人待着也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凌铛分不开缠作一绺的流苏,双手举头顶解得吃力。 “我来吧。”他站她面前替她整理。 凌铛低着头,见到他腰间挂了个小囊。 小囊她眼熟,经她手做的,送他的生辰礼。小囊本来是拿来装扇子的扇袋,奈何她手艺不行,折扇被她一削二改,做成了一柄巴掌大的小竹扇。 扇子做坏了,紧赶着绣了个囊袋遮丑。没曾想,囊袋绣得比扇子还要难看。 她自己都嫌拿不出手,何谈送人当礼物。因此,临他生辰,她托凌琼帮忙寻了把好扇送他。 谁知他接了礼,却还跟她索要别的。 当时他说:“我看见你砍了园里的竹子,说要给我做扇子。” 她尴尬得很,打着哈哈想瞒天过海:“没这回事,我当时只是说着玩的。” 他倒是不追问,但满眼的低落看得她于心不忍,最终还是把那把小破扇子连带囊袋一块儿掏给了他。 现在看到他堂而皇之的挂身上,丑得她眼睛疼。 凌铛臊得慌,伸手摘了小囊塞他怀里,说:“你别把它拿出来丢人现眼啊。” “我觉得好,何来丢人。”他又要挂回去。 “丢的是我的人啊,不许挂。” “丢你的人?”他任由她劈手抢了去。 “它跟你这一身衣服不搭,收起来,不许再戴了。以后也不许戴。”凌铛塞他衣襟里。 “嗯,好,听你的。”他牵起她往外走,“跟我来。” “去哪儿?” “去我屋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 凌淮牵着她进了他屋里,领着她一直往内室走去,来到一个小隔间,牵着她推门进去。 “这屋好暗。”凌铛伸手在眼前晃了晃。 他点了烛台,又去关窗拉上帘子。 “嗯?”凌铛闹不懂他在做什么,不应该开窗采光吗? “给你看样东西。”凌淮端着烛灯,牵着她来到一方长桌前。 桌上摆着一座镂空木雕,层层错落,打眼望去,弯弯绕绕、密密麻麻的孔眼,不成形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这个吗?”凌铛问。 “这是影雕。”凌淮推开桌面,底下却是空的,他将烛灯放下,又把桌面拉回盖严实,“它还有个名字,叫浮光掠影。” 影雕底下透着烛光,染成了金色。 “用这颗珠子看,我教你。”他递来一颗琉璃珠子,教她把珠子对着眼睛。 凌铛透过珠子再看那座木雕,发现它变成一幅长街灯火辉煌的画卷。 她被眼前的画面惊得张大了嘴,把珠子一拿开,眼前仅仅只是一座镂刻得乱七八糟的木雕,哪里来的长街夜景。 “一面一画。”他领着她到另一面去看。 “这边是月夜山水,太美了,太厉害了。那些能工巧匠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啊,又是怎么想到的啊。你又是在哪儿淘来这么个好宝贝?”凌铛挨面欣赏了一遍,又意犹未尽的拿着珠子细细观赏,里面的人物风景活灵活现,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偶然得遇。出自北域匠师之手。” 凌铛闻言一怔,强行压下心底涌出的疑虑,故作不知抬起脸问他:“北域?” 北域国这么早就找上凌淮了? “嗯。”凌淮点了点头。 嗯?没了?继续说下去啊,怎么又不说了? 凌铛在心里抓耳挠腮,等了半天没等来他下文,只好装糊涂,继续转着珠子看木雕。 “阿铛。”他又突然出声唤她。 “嗯?”她双眼晶晶亮,以为他忍不住要跟她说出他的身世了。 “没事。”他笑容温和,烛光落在他眼睛里,如同一簇火苗,“就想和你说说话。” “哦。”那你倒是说啊。话说一半不说了,惹得她心里跟猫抓似的痒痒。“你现在都不喊我四姐了。” “你要是介意,我可以改口。” “一个名字而已,我倒不介意。只是三姐听到会有说法。你说你好好的说那些话去惹她生猜忌做什么,现在倒好,把我拘在家学什么淑女仪容,琴棋书画。关键我根本不是那块料啊,天生泥腿子一个,再怎么装也装不出千金大小姐。”凌铛倒苦水,伸出手指去勾画里的灯笼。 “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凌铛听他话音不对,立马转去看他,果然看到他低垂着眼睫,神情落寞,着实可怜。 她回想起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知晓他自己非凌家骨肉,如今举目无亲,寄人篱下,心思敏感多虑,还不知他会脑补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伤心难过。急忙解释道:“我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只是因为天天学那些东西学得烦心,私底下随便发几句牢骚而已。真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多想。” 他展颜一笑,唇红齿白别提多好看了。 凌铛眼神飘忽了一下,一个转念,想到他作为书中主角的身份,往后红颜知己一大堆,又立马警醒,赶紧拿起珠子转移视线。 千万保持清醒,别被他纯良无害的外表欺骗了,他可是要指点江山,玩弄权术人心的顶级谋略者,不可能没有城府。 年纪再小也不能掉以轻心。 在这家里她是真的如履薄冰,生怕哪天半夜闯进来一群黑衣人乱杀,主角们是不可能出事,但她作为路人甲可就不一定了,指不定哪天就成了炮灰。 “阿铛?”他已经唤她好几声了。 “啊,嗯?”凌铛回神。 “在想什么?” “哦,我那个,在想阿岑他” 她胡乱瞎扯的话被他打断。 他说:“这个时候可以不提阿岑吗?” “哦,好。”她把珠子递给他,“你要不要看?” “你看吧。你要喜欢,我送你。烦心时拿它解闷。” 这么个好宝贝她可收不起,见一次就当开了眼界,凌铛婉拒:“不了,三姐看见会盘问的。以后我要想看,直接上你屋里。” 屋外一阵鞭炮声轰响。 凌铛说:“好像开席了。” 凌淮目送她提着裙角探头探脑出了院子,背影鲜活,仿佛又回到上一世,她背着楼里的管事娘子,私下里与他见面,又匆忙离开的背影。 那时的她,眉眼早已长开,身陷青楼为求自保,常年抹药令本来面目作毁。婷婷身段变不了,她便含胸驼背学老妪。又因常年打杂洗刷,掌心十指尽是老茧,天一冷,手上全是疮痂。 他那时初回北域,封淮南王,空有虚名,且四面临敌,处处受人掣肘,根基不稳。有人想置他于死地,有人想物尽其用利用他,他无可用之人,更无可信之人,行如傀儡,恰逢其时遇到了她。 当年,他们没那么早离开甘州城。 直拖到凌琼被逼上轿,中途挣命逃婚,恰遇州兵败,仓盂城失守,北域转攻甘州城,导致大批流民涌入城内,饿殍遍地,尸首堆叠,致使瘟疫横行。 甘州城官兵大肆抓壮丁充军,凌锋自投入营,许师父护着凌静带着四个孩子慌不择路的逃难。 万幸在半路碰上逃婚的凌琼,不曾想,千辛万苦逃出城,却弄丢了她和凌岑、凌安。 自此失散,了无音信。 哪料到,她被贩子卖到北域的烟巷陌,自毁容貌做了下等奴仆。 影雕是她教他看的。 她带他去楼里看稀罕,说:“楼里请了工匠给头牌娘子搭新楼,来了位巧师傅。他家以前是给王孙公子做杂耍的,靠一手活灵活现的木雕养家糊口,影雕是他自创的独门绝技,不外传。好看吧?” “嗯,稀世罕见。” “哎,只是可惜,那位师傅有眼疾,看不见自己雕的东西有多好看。” “可惜了。”他陪她震惊眼盲者竟有如此精湛手艺,更惋惜其不能视物。 “我替师傅可惜,师傅却说他是因祸得福。说自己眼盲心不盲,才会构想出影雕绝艺。他还感叹世人眼不盲,反要借珠赏四面浮光掠影,着实有眼无珠。而眼盲者,用手观物,心之所想,处处皆是景。师傅可真是个妙人,惊世奇才也。” “你也是个妙人,说你有眼无珠还乐。” 她表面装得木讷糊涂,实则机敏欢脱,爱凑热闹听奇闻秩事,爱捡稀奇古怪。遇她难能不动私心,可他势单力薄,护不住她,又想留她,借由种种缘由藏着她。 凌静总骂他装相匿贼心。 他不否认,他还贼心不死。 自宴席一散,凌铛明显感觉家里比以往忙碌。上上下下打扫屋子,翻晒家具,粮仓地窖囤满了粮,专收拾出一间空屋子摆满了药材箱子,还藏了满满当当一柜药丸子。 园子里种的草换种成了时蔬瓜果,丫鬟婆子轮番上阵烧艾草,内室墙角,连犄角旮旯都撒了草木灰。 时不时有商客进出找凌琼议事,她忙得整天不见人影,有时凌铛会撞见她和凌静在账房里窃语。 有一次假装路过凌静屋门口,隐约听见她们蹦出个“娘”字。 娘? 平白无故提及李氏干什么? 一个多月后,凌铛从丫鬟口中得知仓盂城失守的消息。 她反复确认:“真败了?” 丫鬟笃定:“败了。” 周国败了,使团前往北域国议和,对方要求公主和亲。 可周国皇庭找不出一位适龄公主。 周国有皇子五位,公主九位,成年的公主仅有一位已出嫁的长公主,她乃明德皇后所生。其余未出嫁的公主,年长的也才十岁。 明德皇后早逝,同皇帝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皇帝念旧,至今未立新后,年过四十才得第一子。帝后情深是佳话,可对于江山社稷而言,不是件美事。 明面上,周国公主皇子一大堆,子嗣颇丰,但个个还是孩子。而且当今皇帝非世家子弟出生,普普通通一介布衣,靠领兵打仗镇叛乱起家。至今登基才三年,已年迈,且得位有猫腻,文臣武将不齐心,朝廷动荡不平,加上战火不休,子嗣弱小也是一种国运凋敝。 凌铛不操心皇帝一家子,谁去和亲,更与她不相干,只是下意识担心在外打仗的凌峰。 紧接着又传来甘州城瘟疫,各地干旱闹饥荒。 凌铛不经意的想到家里囤放的那屋子药材,以及满屋子的艾草烟味,忍不住犯嘀咕:凌琼做生意的消息这么灵通?败仗、瘟疫、饥荒一来就得知了? 心里担着事,她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四姑娘?是哪儿不舒服吗?”丫鬟点灯瞧她。 “我没事,有点闷,想起来透透气。你继续睡,灯留下吧。”凌铛索性下床,随手套了件外衫去了二楼廊下坐着出神。 没一会儿,凌静披着衣服过来,抚着她头发说:“在担心二哥?别担心,二哥不会有事,他会平安回来的。” 凌铛脑袋倚着凌静肩膀,喃喃道:“这一仗到底什么时候能打完。” 有些后悔当初看书时走马观,囫囵吞枣只记得个大概,眼下满脑子都是凌锋弹尽粮绝,被害死在沙场的结局。 (本章完) 第10章 第10章 榆州上赋城偷渡来不少躲灾避祸的难民,药价粮价哄抬,街头乞儿被官兵抓捕轰赶,一波接一波,闹得城中百姓惶惶难安。 天蒙蒙亮,深巷屋瓦上披了一层霜,家家屋檐下挂了一对灯笼照明,一夜过去,早已熄灯,门房小厮撑着杆,取灯换盏。 “小僧给施主请早。” 小厮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唬了一跳,举灯一瞧。 入眼一个满身补丁的僧服少年,双手合掌作揖,头发全束头顶扎成一个髻,从头到脚收拾得利落干净,生得眉清目秀,不让人觉得他脏,却有一股苦进骨子里的灰扑寒酸劲儿,还隐约嗅到一股泔水味。 “哪儿来的臭乞丐,大清早不去沿街讨饭,跑人家门口吓唬人,你讨打啊?!”小厮顺手举了撑杆,作势打他。 僧服少年抬臂护住脑袋,忙声道:“施主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化斋,我是” 小厮呵断他:“我管你是什么,滚滚滚!滚一边儿去,别站我家门口碍事儿。可真够晦气,一大早开门撞你个臭乞丐,还想装和尚,傻帽儿,上别家要饭去!” 僧服少年被小厮捅了好几杆子,赶下台阶,小厮还顺嘴一口老痰朝他面门吐去。 门哐当一声巨响,关了个严丝合缝。 僧服少年慢慢放下手,轻扯衣袖,上面粘着一口浊痰。再仔细一瞧,能见得他僧服的颜色一半深,一半浅。 深色那边是被人家泼的潲水,已是半干不干。 他放下手臂,依旧合掌,面上不见半分怒色,慢转身,清澈如许的目光,略带期许,再次往巷子里的门户张望。 凌家门房小厮取下门闩,手提灯笼,一左一右拉开门。 门外立着僧服少年,正对着敞开的大门合掌行礼,他声如磬玉:“小僧给施主请早。” “让开让开,要饭的别挡道。”小厮赶紧跑出门口别开他往一旁让路。 门内抬出一辆轿子。 僧服少年见这一次没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一顿打,更没遇上倒夜壶倒潲水,欣喜解释道:“小僧此番前来不是化斋,而是” 小厮不耐烦地推赶他:“谁有那闲心管你是什么,我家大姑娘出门开张做生意,别来触霉头。去去去,上别家去。” 凌琼听到外面的动静,撩起一角窗帘子,问:“怎么了?” 小厮连忙仰起一张乐呵呵的脸回话:“没事没事,就一要饭的堵门口,小的马上赶他走。” 僧服少年立在石鼓旁,朝她望来,稚童似的眼睛,净透的眼瞳里闪着烛光熠熠。 凌琼从头到脚把人打量一番,眼底起了兴趣,让人停轿。 她吩咐小厮:“让厨房把剩菜剩饭打包一份给他。” 僧服少年赶紧出声:“等等。女施主你误会了,小僧不化斋,是来求药。” “求药?”凌琼朝他招手,“你走近点来说话,你刚自称小僧?你是和尚?” 僧服少年上前来,离车窗三步远的地方驻足,颔首道:“是。小僧求一株乌衣草。” 凌琼望着他一头青丝,笑吟吟说:“哦,我明白了,你蓄发,是俗家和尚,叫什么名字?” “小僧法号疾已,是出家人,不曾还俗。” “打哪儿来啊?” “闻观庙。”他目光虚落在自己竖着的指尖。 “闻观庙在哪儿?”凌琼忍着笑。这小和尚不会撒谎,答非所问式的有问必答。 “凭一山。”他脑袋往下压了一点。 “凭一山在哪儿?” “上赋城外。” “绕这么一大圈,不就是本地人嘛,怎么听你口音不像啊。” “请问施主有药吗?”他话题转得拙劣。 “药?什么药,我没病吃什么药啊,你生病了?” “谢施主关心,小僧没病。施主慈悲为怀,自是佛祖保佑一生平安。小僧只求一株乌衣草救急,施主可有?” “我没病你没病,那是谁病了?” “方丈。” “什么病?” “……顽疾复发。施主有药吗?” “有啊。”你一句我一句的瞎扯半天,凌琼总算给了他一句明白话。 “施主可愿施舍于小僧?小僧必结草衔环以命相报。”他欣喜万分,一双眼睛亮得不行,好像黑夜携了满天星藏他眼里。 凌琼敛笑,目带薄凉的审视他,语气淡淡道:“你命值几钱?或者换个说法,如今一丁药渣滓,都比一条人命值钱。我是生意人,不是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向来无利不起早,讲究银货两讫,不做亏本买卖。我可以把药给你,那你得想好了,要拿什么跟我做这笔买卖。” “……”他张口欲言又止,挣扎许久,不悲不怒地说,“打扰了,先行告辞。” “站住。”凌琼叫住他。 他顿住脚,不明地转来脸。 凌琼支使小厮:“你去找三姑娘拿药。” 疾已呆望着她。 凌琼放下帘子,隔绝了他的视线,说:“我今天心情不错,卖你个人情。记住这是笔交易,不是平白施舍,时机一到,我会找你收账。待会儿自会来人把药给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重新起轿,天已大亮。巷子里陆陆续续有人家抬出一顶顶轿子,青石板上起伏绵延的轿身,是深巷里繁复冗杂的一条金玉脉浪,不论外界如何变天,这条浪一成不变。 中秋将至,请帖和礼品盒子如流水似的往凌家送。 凌琼天天出门应酬,吃一身酒气抬回来发酒疯,凌静晚上忙着照顾酒疯子,白天忙着准备回礼管家务。 凌铛白日望着窗外出神,晚上对着月亮发愣,明明是富得流油的日子,她身子却一日比一日清减。 今日一早,她呆坐园子里,盯看枝头麻雀闹窠。 不一会儿,小七重心不稳的踱她身边,人小鬼大的投喂了她几块点心,他手上没了吃食,蹲地上看了会儿蚂蚁爬,一个转眼,他又自己一个人摸去了厨院。 丫鬟们叽叽喳喳闹着找人找了一阵子,再打转回来,远远瞧见凌淮拉着凌铛往大门去。 “五少爷!等等!您要带四姑娘去哪儿?”丫鬟急忙追上前拦住他们,“千万使不得啊,四姑娘要有个好歹,三姑娘肯定会撵我们走,您可饶了我们吧。” “让开。”凌淮冷着脸。 “三姑娘可是说了,” “她有话就让她当面跟我说。”凌淮斥断丫鬟,“她的话是金科玉律,你们当圣旨对我发号施令。可别忘了,在这家里我也是主子,我的话你们胆敢不听,便是尊卑不分,我有权当场发落。我说了让开,听不懂吗?”丫鬟冷汗直冒,不敢再拦他。 凌淮带着凌铛顺畅无阻出了大门。 期间凌铛回头,望见丫鬟急冲冲转身,不用想也是去找凌静报信。 凌铛拽着径直往前走的凌淮立住脚,笑着说:“算了,我不想去了。” 他握紧她手心,轻声说:“阿铛,我想听你说实话。你要是想,就放心跟我走,要真不想,我们立马调头回去。我听你的。” “三姐会生气的,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还是回去吧。”凌铛抽不出手。 他笑道:“好,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他拉着她就往前跑。 “欸?”凌铛没反应过来,被迫跟着他往外面跑,回过神来急声喊他,“错了错了!我说的回去!你跑反了!” 他转过头来对她笑:“没错。你是说回去,但我看你想出去,眼见才为实。” 她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的歪理!” 他见她终于舍得开颜欢笑了,放慢了步子,说:“那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她佯装气恼:“都说是歪理了,还哪儿来的理。大姐姐送你上书院读书,是为了让你明事理、洞秋毫、晓万机、考功名,不是让你耍嘴皮子功夫。你这样强词夺理,不知气坏了几位先生。” 他说:“先生气不气我不清楚,但阿铛心里有事,不开心,我日日看在眼里。” 让一个孩子替她担心,凌铛顿觉不好意思,眼神飘忽不看他,心软却嘴硬道:“瞎说,没有的事,肯定是你看眼想多了。” 他也不拆穿她,乐意顺着她的话说:“那就当我自作多情,今日再自作主张,带你好好逛一次上赋城。” 饥荒年月,瘟疫横行,上赋城一如往昔的繁富热闹。 街道两旁的商铺酒楼大开门户,迎来送往。小贩摊挤满了道,行人过马,摩肩接踵。说书唱曲吆喝声,声声入耳。 凌铛一来上赋城就被关在家里,除了刚来那日走马观灯似的扫了一眼,此后再没出来过,连家门口的深巷子都不曾踏足。 眼下她是看哪里都觉赏心悦目,听什么都感到心旷神怡。 心里面积压的负面情绪,顷刻间一扫而空。 “以前在乡下,我经常一个人上镇里逛。镇上没这儿热闹,卖的东西也没城里的样多,但有一点好,一样的东西,比这儿卖的实惠。一样的是,我十年如一日的穷,都没钱买。早知道今天会出来逛街,该把私房钱都带上。欸,阿淮,你身上钱带够了吗?” 凌铛嘴里包着吃食还嘟嘟囔囔说着话,怀里还抱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跟她身后的凌淮,不仅负责当她的荷包,更帮她收捡她一路走一路买的大包小包。 凌淮一只手里牵着一头驴,一只手里拿着个油纸包,纸包着被她咬了一口的烤鱼。 他拿出一块刻字玉牌,说:“大姐姐给了块商行玉牌子,可凭玉牌随意支取,钱的问题无需担心,买下整个阜嵩食楼都使得。” “阜嵩食楼?”凌铛咽了咽口水,宝贝疙瘩似的摩挲着玉牌,“是那个,那个上赋城号称天下第一销金窟的大食楼?” “嗯。食楼掌柜现今是凌云商会的二把手,凌云商会由大姐姐创办并当执。” 凌铛险些惊掉下巴。 她是知道凌琼会挣钱,但没想到她这么会挣钱,才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就已经发展到创办商会,准备前往全国各地进行敛财了。 发家致富文里女主的赚钱金手指,果然名不虚传,她宅在家坐井观天,直到此刻才有了切身体会。 她是真有点好奇,凌琼到底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一下子揽这么多真金白银的? “你知道大姐姐做的什么生意吗?”她凑凌淮耳朵低声询问。 凌淮笑不达眼底,“不清楚。” 田地,房产,粮食,布匹,药材,水运,暗贸,尤其是眼下的战乱瘟疫……明里暗里涉及的行当太多了。 凌琼要再不收敛,或是借个由头破财,迟早被上面的人盯上。 凌静上辈子在宫里待久了,习惯了富贵金窝。宫墙制衡,官宦世系,繁文缛节她是门清,可于天下大势同皇庭暗涌之间的分拨牵扯,因富贵迷人眼,她一时半会儿瞧不到那么远,所以上一世才被皇室世家利用得彻底。 而凌琼更是只懂敛财,虽头脑清明,刚伐果敢,但不懂朝堂风云时局,若没人在旁指点迷津,势必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年龄局囿,身后还紧跟着一大堆麻烦,管不了那么多。 缺人,缺一个会观时势懂制衡的智囊。 凌淮望着凌铛左顾右盼的后脑勺,思绪缜密,一心二用,思量着现如今有谁能挖出来用,还不必过于提防疑心。 两人在外面玩了一天,白日里逛街游山玩水,入夜登高望夜景赏灯。 要不是因为近来有流民偷渡,中秋佳节也要宵禁,他们还会玩到灯火熄时才肯归家。 一进巷子,老远就看见凌府门口站了一排人,个个明火执仗。 “完了完了完了……”凌铛硬着头皮往家门口迈开腿,双手扒着凌淮胳膊,嘴里直念叨,“瞧那阵仗,不会要动家法吧?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俩不会被打死吧?” “不会。别怕,有我在。” 凌铛听他那语气还挺开心,半点不带怕。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胆子这么肥? 好不容易捱到门口,门厅站了一排丫鬟婆子,手里提着灯笼。 “四姑娘,五少爷,三姑娘在议事堂,二位这边请。” “嗯,知道了。”凌淮淡定如常,还有闲心吩咐丫鬟,把他带回来的一驴车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全送回她屋里。 半路上,凌铛扯着他衣袖,压低声音说:“你背着我吃熊心豹子胆了?” 他是丁点儿不带怕的,胆儿肥得要上天。 他说:“你想吃?明天让厨房给你做。” 她推搡他,恨铁不成钢地说:“谁和你说这个啊,是三姐啊。” 他安抚道:“别担心,她顶多吵我几句,舍不得说你半句不是。” 沿途磨磨蹭蹭还是进了议事堂。 凌静慢条斯理刮着茶沫子,拿眼皮子瞭了他们一眼,阴阳怪气的开口:“哟,回来了,这还没敲三更梆子呢,怎么就舍得回来呢?明个儿打算去哪儿玩呐,提早给我个信儿,省得拉着一大家子干等着您俩用饭。您二位在外吃好喝足,别提多舒坦。可倒好,家里面是饿着肚子担惊受怕,急得嘴角生疮。我活该劳碌操心命,大半夜睡不着觉,耐着寒,恭迎二位活祖宗归宁呢。”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听得人脚后跟往后脖颈冒凉气。 凉飕飕。 凌铛忙挂上讨好的笑脸唤她:“三姐” 话刚冒头,凌静直接吩咐身侧的丫鬟:“夜深了,送四姑娘回屋。” “是。四姑娘,请。”丫鬟簇拥上来,凌铛一步三回头。 凌铛一走,凌静瞬间拉下脸,冷声道:“阿淮留下,其余人都退下。” (本章完) 第11章 第11章 凌静搁下茶盏,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儿你对丫鬟说,让我有话当你面说。那好,我就当面把话跟你挑明了,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甭想阿铛的心思。” 凌淮说:“那是我和她的私事,与你不相干,你未免管的太宽了。” 凌静拍案而起,“我是你们长姐!” 凌淮无奈送出一口浊气,说:“你狠得下心整天整夜关她在家,我舍不得见她一日比一日消沉下去。三姐,今日私自带她出门是我不对,但我此次绝无半点私心。只因你做得实在过火,我看不过眼才行此无奈之举。” “我狠心?我过分?”凌静气笑了,“真是好笑啊,当初你瞒着我们把她藏你身边藏了七年,不狠心不过分?!” “是,我是藏了她七年,可我从未拘她自由。”凌淮凛厉道,“你是深宫内苑待久了习以为常,可她不是,金丝笼里关着她,她会死。我不是唬你,你要不信,改明你就抓只会觅食的山雀养笼子里,饶是你用心良苦,不出三日,必会气绝身亡。” 又一次争执,又一次不欢而散。 凌淮沉着脸回到院里,枯坐石凳上,望着一轮盘圆的月出神。 金丝笼里养山雀,是阿铛曾对他说的。 他深谙她心软的坏毛病,常以此为软肋拿捏她而纵容自己私心妄念,不曾想,一直以来,对他心软任他私心作祟的是她,到最后对他铁石心肠的还是她。 前世见她最后一面,她说的那番话,至今犹言在耳,字字如刀剜他。 “我拒绝。我不是你们锦衣玉食养在深闺金窝里的金凤凰,我是山雀,关金丝笼里我会死,绝食而死,气绝而死。你不仅是淮南王,还是太子,是登临天下坐拥江山佳丽的皇帝。无论何时,你都有选择权,我是选择项,答案不唯一,身居高位要做对,就必须再三衡量而择优。显而易见,我不是你的最优选,你也不是我良配。你做不到和盘托出,我做不到掏心掏肺,强做一对反生怨怼,倒不如天各一方留个体面,余生再见还能把酒言欢,皆大欢喜。世上哪有尽善美,有舍有得已是成全。今日话已至此,你无需多言,改日再会吧。” 秋夜凉风骤起,卷走一地残叶,带不走院中人满腔愁绪。 次日一早,凌岑拉着小七找上凌铛,又委屈又强硬的朝她放狠话。 “我错看你了!亏我以前跟你那么要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你,你却背着我跟五哥私奔还不带我!我也不跟你好了!咱们绝交!小七,走!以后我只跟你好,我们也私奔去,不带他们!” “……”这小破孩又在外面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私奔?!哪儿学来的词! 凌铛抬脚追出去,喊道:“阿岑你给我站住!你是不是跟些不三不四的人跑去楼里听曲了?!” 凌岑冲她趾高气扬的撒气,嘴巴里蹦不出一句好话,“曲哪比得上四姐肚子里的肠子,你跟五哥玩去吧,小爷我不奉陪了,哼!” 哟,都自称小爷了,肚脐三寸下多二两肉,瞧把他给神气的。 “那行吧,咱俩就此绝交。”凌铛站在原地抱臂冷笑,“省得下次出去玩还要专门带上你,再你的会。” 凌铛转身就要往凌淮院子里走。 “四姐姐!我错了!”凌岑撒丫子跑上来,抱着她胳膊黏糊,“不绝交不绝交,跟你好跟你好。嘿嘿,那啥,下次是什么时候啊,给个准信呗,我好提早问大姐姐支银子。” “你银子呢?”凌琼没给凌岑商行玉牌?还是被他私底下败光了? 他撇嘴道:“三姐姐嫌我钱大手大脚,把大姐姐给我的商行玉牌没收了。三姐姐好偏心,就收我的!五哥钱比我还厉害,怎么不收他的?!” “……”因为就你不务正业!斗鸡搏促织那都是你玩剩下的小儿科,前几日还听大姐姐说在赌坊碰到你玩骰子!习一身纨绔。 小七仰着小脸,糯声声地说:“六哥哥,偷药药,喂虫虫。” 吓得凌岑一把捂住他嘴,支棱着脖子东张西望,只瞧见几个丫鬟刚路过园子,他松一口气,紧接着一拳头擂小七头顶。 他比划着拳头,恶声恶气威胁道:“你再乱说!我把你藏枕头下的零嘴全拿去喂蛊!先打你一顿再跟三姐姐告密再打你一顿!” “痛痛!”小七抬着短圆的手臂揉自己脑袋,手太短摸不到头顶,扒拉着耳鬓呜呜欲哭,一脸委屈的望着凌铛告状,“你凶凶!坏!不要你!四家家,打他坏!” 两个小家伙的秘密还不少嘛。 “下手没轻没重,当心三姐姐知道了削你一顿好的。”凌铛帮小七揉脑袋,“不哭不哭,揉一揉,呼一呼,痛痛飞。” 中秋一过,许师父提出辞行,再三竭力挽留,他去意坚决。 凌琼打通出城关卡,眼下渡口封禁,朝廷专门派下官员纲首前来驻守,官道除了粮草,一律禁行。 许师父考虑再三,还是选择了撑舟走私运水路,登船口不在上赋城外,要绕出城中心渡口一带。 凌家众人专空出日子送许师父出城。 山脚下的密林河道旁,许师父登舟,招手让他们回去,催促道:“城外流民盗匪扎堆,不太平,快回去吧。” 凌琼朝顺水往下游去的孤舟喊道:“许师父!一定要记得写信报平安啊!一路顺风!千万保重!见到阿峰务必让他早点回家!” 凌静说:“大姐姐,别喊了,已经走远了,许师父听不见了。” 凌琼拽着凌静的手,神色不安道:“许师父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阿静,我静不下来,只要一想到家里没了许师父护宅,我心慌。” 一行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凌琼望着葱茏的山林,叹道:“你当初竭力反对阿锋上战场是对的,他就算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我也定心。”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人都走了,你来充事后诸葛了。”凌静打趣她。 凌岑跑到她们前面,举着胳膊亮出一手臂精瘦肉,大着口气道:“二位姐姐别怕!还有我呢!许师父教我的功夫我全记着呢!” 他说着就开始比划拳脚。 “鬼机灵。”凌琼欣慰又心疼,“阿铛你都打不过。” 凌岑骄傲道:“四姐姐是女孩子,好男不跟女斗,我平时那是故意让着她!我可厉害了,许师父都夸我呢。不信?让五哥来和我过几招,我保准一招把他打趴下!嚯嚯!五哥,看招!” 凌淮闪身躲开,准确无误的抓住他挥来的手掌,径直一个抬脚,把他踹倒在地。 “欸?”凌岑一脸茫然的躺地望天。 显摆不成反被打脸,惹得人捧腹。 凌铛笑问他:“说好一招打趴下,原来说的是你自己啊,要不要阿淮再让你三招啊?” 凌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嚷道:“不算不算!刚才不作数!我还没开始用力五哥你就动手了!先礼后兵懂吗?再来!” “不跟你打。”凌淮身轻如燕的让开身,避而不打,“我赢得没意思,你输了没劲儿。” “看不起谁呢?!”“你。” “看我今天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二人你来我往的斗上拳脚。 前方转角是条小径,凌琼挽着凌静走在最前,凌铛紧跟其后,凌岑缠着凌淮打个不停,两个丫鬟和一个壮硕婆子落在后面,末尾跟着几名家丁护行。 两辆马车停在小径入口,专门留了车夫和小厮看车。 还没到马车跟前,远远瞧见一个补丁僧服少年立在小径口,背着个竹背篓,篓里放着把锄头和各类草药。 凌琼觉得穷酸少年眼熟。 少年一见到他们,当即朝他们的方向双手合掌行礼。 “小僧见过施主。” “是你?!”凌琼加快步子跑上前,绕着他转着打量一圈,“一大早拦我轿子求乌衣草的假和尚。” “是我,施主好记性,还记得小僧。小僧疾已,是出家人,只是时机未到,不曾点戒。”疾已眉目清朗和悦,通身气度周正,此间山林清风因他而愈发赏心悦目。 凌淮来回扫视了疾已一周,瞥了眼面和眼冷的凌静,唇角一勾,压下眼睫,藏了兴味。 凌琼问:“你怎么在这儿?采药?” “是。此山便是凭一山。” “咦?好巧。”凌琼抬眼望山,“你那什么庙,在那上面?” “闻观庙,是。”疾已从到到尾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如昭昭春日,令人心生好感,“施主今日可是出游?” 凌琼点头:“嗯,眼下正愁没好地儿去。” 疾已说:“施主可要上山一观?” 凌琼悄悄递了个眼神给凌静,以示询问。 凌静笑道:“烦请小师傅带路。” 疾已领着他们上山。 闻观庙坐落于山顶,上山路蜿蜒曲折,徒步绕着山腰往上,遥见庙檐,隔着一段陡峭石阶,还没有修砌护栏。 凌琼仰头向上望,对疾已说:“和尚,这荒郊野外的,我们人生地不熟,你不会是故意把我们引上山,再谋财害命吧?” 疾已念了声佛,温声道:“施主说笑了。” 山上的庙小,且寒酸得可怜,破屋烂瓦摇摇欲坠。正堂里盘坐着一位瘦骨嶙嶙的补丁灰服老僧,他佝偻着背,背对着石阶入口敲着木鱼。 疾已立在门外,躬身行礼,轻声唤道:“方丈。” 木鱼声戛止。 凌静眸光微闪似寒潭,轻言慢语地开口:“方丈怎么称呼?” 疾已搀扶着老僧起身,慢转过身来,满面灰白的眉须,云遮雾绕,难能见他庐山真面目,但见灰须微微颤动,他出了声:“老衲法号归一。” 声若洪钟,似从洪荒逆溯而来。 他手里挂着一圈旧手绳,绳子底端仅仅只坠了一颗佛珠,佛珠已旧,布满裂痕,好似随时都有可能碎裂。 凌铛下意识盯着那仅剩的一颗佛珠看,生怕它碎了。老和尚微一晃动,那颗佛珠也跟着动,凌铛紧跟着心口一颤。 归一双手竖合,借着疾已搀扶的力道,向着门外的众人躬身一礼,“在此谢过施主舍药救急。” “归一?当归一两的归一?”凌静看他手上的佛珠,意味不明道,“怎么就归一了,不该归二吗?亦或者庙里还有旁人?” 归一缓缓道:“是。归一即是皈依我佛,老衲法号来自于此,此间并无归二,庙中只有老衲与小僧疾已,再无旁人。” 凌静拿余光扫了一周,询问:“我们可以进庙里看看吗?” 归一颔首,“请便。” 凌静挽住凌琼,拽着她钻进钻出,把闻观庙里里外外转了个遍,连茅房都没放过。 “……你在找什么?”凌琼忍了一路,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凌静身子一僵,转了身,端着毫无破绽的笑脸,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和尚,行动不便还住这么偏的地方,怕藏有什么猫腻。” 凌琼眯细了眼睛,狐疑道:“是吗?那你方才又为什么说那老和尚该叫归二?你认得一个叫归二的和尚?” 凌静镇定自如,说:“没。只是觉得有归一,自有归二,归三之类的同门师兄弟。仅此而已,你别多想。” 凌琼无奈道:“那你逛完了吗?天色不早了,城门一关,我们今晚得睡野外了。小七一个人在家,你放心?” 两人回到正佛堂,却只见到凌岑一个人,他正兴致勃勃地缠着老和尚归一问东问西。 凌静急声问:“阿铛跟阿淮呢?” 疾已迎上前,说:“两位小施主已自行下山。” “你让两个孩子自己下山?!”凌静顿时失了所有冷静,以不急掩耳之势拔下发簪,将疾已抵上门,尖锐处直对准他心口,“说!引我们上山到底有何居心?!” 眨眼间变得剑拔弩张,凌琼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看着凌静手持发簪威胁和善可亲的小和尚。 “三姐姐,你误会了!”凌岑先做出回应,赶紧上前拉住凌静衣袖,“是五哥,他非要四姐跟他下山,说什么也不让疾已哥送。” 凌静怀疑,紧盯着疾已追问:“为何?发生了什么?” (本章完) 第12章 第12章 “谁知道啊。当时我们一起听方丈讲经,听的好好的,五哥说变脸就变脸,拉着四姐就要走。”凌岑推开她,挡在疾已跟前,“三姐你可别冤枉好人。” 凌静沉吟片刻,撤了凶器,一把拽了凌岑,转身直奔山下。 凌琼连忙上前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疾已依然和悦,“无碍。小僧送施主下山。” 着急忙慌奔下山,在山脚下的茂林里见到两人,一前一后悠哉往前,有说有笑,凌静顿松一口郁气。 凌静喊住他们,不咸不淡的瞪了凌淮一眼,也不问具体什么情况,只道:“回家。” 一行人赶在日落西山前回到家。 刚进家门口,凌静丢了句“阿淮跟我来”,径自回了屋。 凌淮前后脚跟进了内室。 丫鬟动作轻缓的泡上茶,颔首低眉退出屋子,轻掩上门。 茶香扑鼻,凌静隔着杯中冒出的缭绕热气盯视他,问:“到底怎么回事?阿岑说你翻脸于人前,难得啊,修了这么多年的好涵养,你淮南王什么风浪没见过,今日功亏一篑,稀罕了。” “那你又是怎么一回事。”凌淮反客为主,“老熟人?” “熟人谈不上,那小和尚曾见过几面,倘若真把他当和尚就太小瞧他了。当年周国朝廷扶幼帝登基,封武宣王蔺夷隆为摄政王把持朝政,蔺夷隆关上门,他还有一班小朝廷帮他出谋划策。而今日那小和尚,便是蔺夷隆心腹重臣,有再世诸葛的美称,他尽心尽力辅佐蔺夷隆登帝后就失踪了,听说是退隐山林,不问俗事。” 凌淮眉心微拢,说:“他是匡堰?” “是。”凌静颔首,“他深居简出,难得一见。自蔺夷隆登基后,放出有关他的谣传,所以才有南周兴传皎皎美玉如匡堰,胸有成略,大兴佛法。当时确有其人,但不知其师承何处。” “你知?” “盛传神医有二,南药西蛊,一正一邪。西蛊即是西疆玄鹦阁大祭司,也就是阿岑。至于南药,因其云游四海,操南音,以药济天下,行踪缥缈,所以世人有缘得见而不相识,众口相传,神乎其神,难描其貌,更不知其名。” 凌淮皱紧了眉,“师出神医南药?可依今日所见,疾已并未唤那老僧为师长。所以你在闻观庙里刨根搜底儿,找的是名叫归二之人?归二是南药?” “嗯。”凌静点头,忽而眼神带恨,语气讥讽道,“我也是偶然得知。蔺夷隆此人城府深,又偏遗传了他父亲的重疑心,简直风声鹤唳到提防所有人。可百密一疏,我好歹是他枕边人,又怎会一无所知。一次夜里送羹汤去他书房,见他匆忙藏了张药方,落款处留有:尊师归二口诉,弟子匡堰代笔。” 凌淮问:“你又如何断定归二即是南药?” 凌静冷笑,“当年周国偏要立一幼子,也不立他蔺夷隆,不就是因为他双腿有疾。内阁大臣能放心让他辅佐幼帝,不也是因为他瘸么。呵,推个瘸子上位,周国不被世人笑掉大牙才怪,纵然给那群逆臣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要脸呢。” 凌淮说:“我曾听闻摄政王治好了腿疾,皆传言是其感动天地得了神药,才有了文都帝禅位的美谈。我私以为蔺夷隆未雨绸缪,因时局动荡,不得已假称身残,藏身幕后坐山观虎斗,从而坐收渔利。没曾想,是蔺夷隆知人善用,身侧高手云集啊,是我小人之心了。倘若真得神医南药相助,幼帝羸弱,皇位于他唾手可得,是该他得位。”“我呸!”凌淮浑然不顾形象的啐了一口,“大周江山是二哥真刀实枪替他打下的,国库命脉全靠大姐真金白银上供的,后宫命妇全是我从中斡旋拉拢的,他纯粹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坐享其成吃白食的!简直一无是处!该他得位?我呸!拿根链子拴条狗都能坐!” 她言辞凿凿,末了说得粗鄙,凌淮狠压着嘴角上扬,禁不住低咳了几声。 凌静扶额沉郁了半晌,抿了一口茶,语气沉闷道:“说说吧,你又是怎么一回事?阿淮,我始终是你姐姐,都这个时候了,我想听实话。以前看你不愿多说,我对你于心有愧,你又对我有成见,自也不愿揭你伤疤追问你。但事到如今,我们总揪着过往不放,总把疙瘩话放心里系死结,于你于我都没好处。” 凌淮低眉垂眼,手指紧扣成拳,沉默良久,终是缓缓启口:“一年前,你问我阿铛下落,我说她在一方寺庙里养伤,皮外伤,不是诓你,只是有所隐瞒。” 凌静心里直打鼓,急忙追问:“瞒了什么?” 他艰难地说:“大火烧出皮外伤是真,但,容貌尽毁。” 凌静强行让自己保持冷静,颤着声音说:“阿岑没治好?不应该啊,他虽擅毒,终究是懂医的,他医术那么好,不可能治不好。” 他闭着眼,喃道:“重逢初见时,她已剃了发,穿了僧衣。我问她为何剃发披僧袍,她哄我,说是为治伤。剃发是为净身,披裟是为宽松行便,防止蹭到新生皮肉。” “我不疑她,全都信以为真。自那以后,我常去庙里寻她,非是次次都能如愿得见,总要通过庙里小僧先行通报,得闲才能见她一面。一次庙里延师讲经,讲经者面目同今日归一僧人相似,所讲经书如出一辙,她更是如今日一般盘坐其下首听得痴迷。我起初当她心血来潮,疗伤静养耐不住性子,才去猎奇听经。后来” 他蓦地顿口。 凌静急不可耐地追问:“后来怎么了?” 他望向窗外,似笑非笑道:“她离开了,一字未留。我问庙中僧人,僧人说,前些时日,借住在庙里的游僧师徒三人已外出云游,归期不定,有缘再会。” 凌静支撑不住身子,按着茶案,喃喃道:“游僧师徒,阿铛她,她入了空门……” 凌淮低头盯着茶盏里漂浮的绿梗,“我找阿岑问她行踪,他说云游者何来踪迹。” 上一世的记忆又如浪潮翻涌进脑海,挥洒不去,历历在目,令他肺腑如刀绞…… 他厉声喝问阿岑:“她伤还没养好,怎能由着她出游?” “什么伤,哪儿来的伤,她一身伤早好了。” “她的脸!” “脸?哈哈哈哈,淮南王啊淮南王,不对,现在应该唤你一声陛下。你爬那么高位置,不会以为四姐还会像以前那样死心塌地跟着你吧?真是好笑,试问哪朝哪代,一国之君会立一个面目狰狞似魑魅的皇后?她那是在拒绝你,一道回绝所有人,你看不明白吗?!你一日对她不死心,她便一日不治脸!又想坐拥天下又想举案齐眉,你实在太贪心了。” (本章完) 第13章 第13章 一盏茶早已凉透,茶汤浓浓,凌淮轻啄一口醒神,心境平复,令起了话头说:“你什么打算?” 凌静眼神肃杀,说:“今生我宁死不做祝家女,他蔺夷隆也别想坐龙椅。管他归一归二,还是匡堰疾已,既是后患无穷,那便斩草除根。” 屋外狂风大作,门窗晃动拍墙,风雨欲来。 凭一山顶的闻观庙四处穿风,雨落在瓦片,一个打滚儿,不请自来进了屋里做客,携着水溅了主家一身凉。 归一依旧盘坐佛堂,手心的一粒佛珠又裂开了一条缝,任谁拿指腹轻轻一捏,当即化作齑粉。 疾已拿桶拿盆,脚步不停,对准滴水处摆上盛具,豁口碗也派上了用场,放在归一蒲团旁。 山上雨下的大,不出片刻,碗里接满了水,溅湿了归一衣角。 疾已提着盆匆忙跑来换碗。 归一出声:“由它待我这儿吧。疾已,你也过来。” 疾已把碗放盆里,就地盘膝坐下,乖顺唤道:“方丈。” “把我前些日子,嘱托你去城中凌姓人家,专求来的药引方子拿来。” 疾已去内室拿来了药方,双手呈上,归一微晃了一下头。 “方子你拿着。”归一颤巍巍着手探进衣襟,他手指蜷曲,枯瘦如柴的皱皮上尽是斑斑点点,他吃力的抽出一张黄页信封,手指还夹着一个铜色佛铃,一起晃晃悠悠递到疾已面前,“这封信,这佛铃,也拿着,收好。” 疾已心有所感地注视他,抖缩着手接过,不转眼地盯着他。 归一发出一声欣慰的叹声。 疾已低声说:“师父,佛铃坏了,不会响。” 归一无力地拖着长声说:“叫方丈,你我师徒缘分前生已尽。佛铃会响的,时机到了,佛铃自响,你收好。毕生所学已尽授于你,愿你致用善用。我时日无多,今生要苦了你去红尘走一遭,我终是有愧于你,后事便不劳你操持了,自会有人上山替我敛骨焚寂。你拿着药方和信封自去凌家,去做你该做的,莫要误了时机。” 疾已颤着嗓音唤他,“师父……” 归一嗫嚅着唇瓣更正,“叫方丈。去吧,去吧,莫回头……” 轰隆一声惊雷,照亮佛堂,堂中老僧无声盘坐,他手中托拿着一圈旧绳,唯有的一颗珠子不知何时化成了一撮细灰。 紧闭的大门被人为外力推开,只见几道黑影立在门外,个个手持铮亮长刃冲进屋,暗影幢幢,一阵风扬,蒲团旁的细灰散了个干净。 雷声助兴,令雨势滂沱,山顶忽而亮起冲天大火,伴着浓烟滚滚,岌岌可危的闻观庙付之一炬。 凌家大门被扣响,伴着淅沥不停的雨声,将门房小厮吵醒。 “来了来了!”小厮嘴里叽咕着埋怨,拉开一道门缝,支出脑袋往外瞅。 疾已浑身湿透,发间雨水顺着鬓角往下淌,脸上挂着缕缕水渍,神情一如既往地平和方正,他合掌念佛,说:“小僧疾已,找凌大姑娘有要事相商。” 小厮斜眼瞧他,“你个臭要饭的,三更半夜不睡觉上门要饭,还指明要见我家大姑娘?你脑子有病吧你!大爷我没功夫跟你扯犊子!滚吧你!” 小厮关门,门没关上,定眼一瞧,疾已单手抵着门,口里那套说辞没变,坚持要见人。 疾已看着似竹般瘦削,没想到力气大的出奇,小厮使上吃奶的劲儿,硬是没把门关上一毫。 小厮实在没力气跟他死耗下去,当即横眉瞪眼,拿食指指着他撂狠话,“臭要饭的我警告你啊,你再不撒手,我可喊人了啊!”疾已目露恳切,“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是真有急事见你家姑娘,请施主通融通融。” “好好好,是你逼我的啊,等着见官吃牢饭吧你!”小厮仰起脖子,一口深呼吸,双手拢着嘴巴大喊出声,“来人呐!走水了,进贼了,趁火打劫了——” 凭空一嗓子,石破惊天,不只是凌家,左邻右舍全亮了灯,大呼小叫,敲锣打鼓,提桶拎盆,乱如热锅蚂蚁。 凌家护院拿枪带棍往门口簇拥,一个接一个上赶着去抓贼,却是个个软脚虾,拥出门外不出一会儿,挨个儿被疾已拿拳掌送地上躺着了。 疾已立在门外一口一个佛,一手一个的把来人全撂地上哎哟呻唤。 “罪过罪过,请恕小僧无礼。”疾已一脸慈悲,目光坦荡虔诚。 丫鬟婆子拥着凌琼、凌静来到门厅时,见的便是这般场面。 凌琼环臂抄手于胸前,笑吟吟开口:“假和尚,深夜擅闯民宅,伤我家仆,有何贵干啊?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咱们公堂上见。” 疾已立在大门外朗声道:“小僧并未擅闯家宅,更非有意伤你家仆,贸然出手属实出于无奈。此番前来是有要事同凌姑娘相谈,恳请入内细说。” 凌琼见他昭然真挚,神情松动。 凌静眉眼沉着,及时出声止住凌琼要松口的打算,说:“和尚身手不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能白天说,非得大晚上堵人家门口还得进屋说?摆明居心不良。大姐姐,你可千万别信他。” 凌琼当即改口:“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疾已扫了一眼凌静,见她满眼戒备死盯着自己,他眼睫微压,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感知有误,竟觉察到她似有一瞬对他生出一丝杀意。 “好。”疾已见此次目的达成,伸手探进胸口,拿出一小方粗布包叠齐整的干净帕子,里面包着归一交给他的信封和药方,“此乃方丈临终信物,托小僧转交于凌家,烦请姑娘过目。” “临终?老和尚圆寂了?”凌琼惊讶。 “当心有诈。”凌静拦住想要上前的凌琼,吩咐门口的小厮接下信物。 小厮呈上信物。 凌琼伸手取,凌静抢先一步拿了过去,翻来覆去好几遍,硬是没打开来看。 “你来拆。”凌静递给身侧的丫鬟。 丫鬟动手拆开,取出对折成方纸块的药方,正要将其展开,疾已出声制止。 “且慢。二位姑娘放心,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僧断不会设下圈套害人性命,烦请二位亲自过目。” 凌静犹疑不决,凌琼性子急,一把抢到手,见纸上写满药材用量的药方子,大致瞭了一眼,一窍不通,又利落拆了信封。 一见信,凌琼又猛地合上,猝然抬眼,直勾勾望向大门外的疾已。 “怎么了?”凌静伸手要拿信纸。 凌琼猛地缩了手,凌静扑了个空,诧异望她。 “请小师傅入正堂。”凌琼撂下话,攥着信物转身,直往内院正堂去。 (本章完) 第14章 第14章 风雨夜,雨水打得屋檐窗台啪嗒作响。 凌铛卷着被子搁床上烙饼,她无端心悸,总觉得有什么事坏到顶,有刀悬脖。一闭眼,尽是群魔乱舞似的梦魇,厉鬼锁魂一般。 天空炸雷,她跟着一怔,冥冥中似有轻微铃响。 迷蒙中被隐约铃响牵引着,她犹自怔躺在床,一回过神,又听见乌泱泱一片的走水抓贼声。 她连忙翻身下床,恰时丫鬟披着外衣匆忙奔进屋,随手扯了一件衣服给她披上,牵着她直往楼下跑。 迎面撞见凌琼凌静,凌琼让婆子背着她去空旷地,找个大水缸站那儿别乱跑,凌静冷静安排丫鬟们去各院子里查看走水情况,嘱咐先救人,再救火。 婆子已经抱着凌安候在水缸旁等着了,凌安裹着被褥子,婆子替他撑着伞,凌安倒是干净清爽,婆子身上却淋湿了一大半。 小厮护着凌淮和凌岑一前一后跑来院子。 凌淮脸色不好,苍白如纸,嘴唇发白,脚步没了往日沉静,几步跑凌铛面前,将她揽怀里搂得死紧。 “别怕,有我在,这次不会让你出事了。”凌淮声音有些颤。 凌铛听的一头雾水,以为他吓到了,轻拍他后背低声安抚。 “四姐姐,五哥,小七,你们没事吧?”凌岑蹿得急,雨水湿了路打滑,他险些跌一跟头,“大姐姐,三姐姐呢?” 婆子回他:“七少爷没事,又睡了。欸!六少爷当心!哎哟我的小祖宗哎,你慢点吧,当心跌你一身水!” 凌铛说:“她们去了前厅。” 凌岑踮着脚四下张望,“这也没见着火啊。” 不一会儿,前厅跑来丫鬟,报信说没走水,是门口有个乞丐闹事。 凌岑说:“乞丐?赶走不就完了吗?门房怎么办事的?大半夜扰人美梦,缺不缺德。既然没什么事,我回去接着睡了啊。” 凌岑哈欠连天的回屋了,婆子也赶紧抱着凌安上了楼。 凌铛跟凌淮说:“没事了,回去吧,明天还得去书院上课,迟到了先生罚你戒尺。” 凌淮说:“你先回屋,我看着你上楼。” “我不困了。”噩梦不断,弄得她是丁点儿睡意都没有,又历经这么一场乌龙大闹,大脑细胞异常活跃,哪里还躺得下床。 “我也睡不着,我们去廊下坐会儿。”凌淮牵着她上了长廊,丫鬟紧跟着送来暖手炉,拿了件氅衣给她披上。 凌铛搓磨着手炉,忍不住好笑,说:“什么时候娇气到这种地步了,才什么季节,都用上汤婆子了。” 凌淮替她盖上兜帽,仔细系着氅衣带子,温声道:“今日自天一黑,这雨就没停。秋日里上霜,夜里凉,你生病了总不爱吃药。想要不吃药,平日里就该防着些。” “你把二姐姐吃了?”凌铛笑话他唠叨。 “此话怎讲?” “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那你何时把阿岑给嚼了?”他笑时总自带几分别于文静的秾丽姿色,昏黄烛灯晕着他,异样的好看。 凌淮果真是天生一副好胚子。 凌铛盯看着他笑颜,发出阵阵感慨。 好像凌家除了她,都有一张好皮囊,各有千秋,她是野鸭子进了天鹅池,水涨船高,跟着混上金贵日子。 “你这话什么意思?”凌铛捏紧拳头瞪他。 “好心当成驴肝。” “我还以为你会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呢。” “原来你知道。”他微讶。 “好啊你!学坏了你,竟敢拿话挤兑我了,信不信我真打你啊。”她冲他扬拳头。 “你打吧。”他朝她伸出手掌心,“要是以后我惹你生气了,或是不开心,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你打我,我绝不还手更不还口。但你不能把话都闷心里不告诉我,更不能专拿好听话哄我,只要你说我就改,别不理我行吗?”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如果你真做错了事或是说错了话,我绝不手软,但我绝对不会不理你。” 这么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她怎么舍得打,或是不理他啊,那得多狠的心肠,才能干出如此丧尽天良的坏事。 言语间,凌铛作势扬高拳头,落下时,拳头变作掌,轻轻打了他一下手心。 他手指一扣,抓住她手。 凌铛没料到凌淮力气还挺大,她一时扯不出手来,索性放弃挣扎,目带挑衅道:“怎么?不服啊?刚还说不还手的,耍赖皮。” “没还手。”凌淮笑道,“是抓住你了。” 两人交握着手相视一笑。 “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惊了凌铛一跳,顺着声一瞧,凌静撑伞站在院子里,脸皮挂着温良贤淑的微笑,眼神却不怎么柔,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跟针扎一样。 凌铛猛地甩开凌淮,噌的一下站起身,狗腿似的笑容立马挂上脸,心虚气不足地唤道:“三姐姐。” 怎么整的跟教导主任抓学生早恋似的。 凌静说:“这么晚还不回屋睡,搁外边瞎晃什么,受凉了有你们好苦头吃。阿淮你明天不上书院?” 凌铛忙应声:“马上回马上。” 恰时丫鬟婆子前引后拥围着疾已入院,凌铛渐渐顿住往屋里跑的脚步,禁不住的好奇。 他怎么来了?还深更半夜来? 疾已感官敏觉,察觉到注视,微偏了余光往廊檐下扫来。 一明一暗,两道目光不经意的对上。 凌铛以前对前世今生这一词特别不感冒,总认为那是见色起意的搭讪术语。 可今日此刻,她对眼前名叫疾已的蓄发和尚,明知他是个只有短暂交集的陌生人,却无意识的生出他们很久以前就认识的错觉。 忽而眼前一暗,隔绝了视线,那股萦于心间的荒谬感烟消云散,凌淮挡在了她身前。 疾已行走间朝他们微颔首,他收回目光,继续目不斜视的往正堂去。 凌铛一路目送他登堂,凌琼脚步生风走在最前,凌静雍容华贵的跟在后,疾已紧跟凌静身后上了楼。 怎么还上楼去内室?出了什么事? 凌铛满腹疑虑的收回视线,才发现凌淮正不转眼地盯着她。 眼巴巴的小眼神烁动着烛光,眉心微蹙,无端幽怨。 他薄唇轻吐,“阿铛见不得新,一见就走不动道。” “呃,好奇嘛。”凌铛讪讪一笑,又问他,“你不好奇?” 凌淮微敛眼睫,心下猜测凌静失手,和尚找上门来讨说法? “要不,去听听看怎么回事?”凌铛飞快扫了眼周围,丫鬟婆子被凌琼支开去前厅忙活,没人守着她,主角们的墙角不听白不听。 凌淮没吱声,也没明确表示拒绝。 凌铛领着他,蹑手蹑脚上了二楼,熟门熟路摸到凌琼屋门口。他们应该去了凌琼内室,凌铛趴门口听了好半晌,才依稀听到几个模糊字眼。 硬是东拼西凑,添油加醋都没凑出一句完整话。 内室里,凌琼一屁股坐茶榻,自顾自倒了一杯热茶,一仰脖子全灌进了肚子。 凌静撩开帘子入内,状似无意的扫了眼她手上攥皱的信纸信封。 “大姐姐,信上写了什么?”凌静落座另一侧,重新替她斟满茶。 疾已站在帘子外,进不是退不是。 “不是有话说,杵在外面干什么?进来。”凌琼朝帘子喊,顺手把信推到凌淮面前。 凌静展开信,眼神猛地一凛。 「此方可解甘州城瘟疫,以此方换疾已一方容身地。闻观庙归一僧人。」 她急忙将压于底下的药方翻到最面上,一字不落的往下看。 疾已说:“女施主,这般说话也使得,小僧虽是出家人,深夜入闺,终归于礼不合。” 凌琼一哂,“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没想到装一脑门俗家臭规矩。行了,入了我凌家大门,就得按我凌家规矩行事,让你进来就赶紧的吧。再磨磨蹭蹭,信不信我拿擅闯民宅的由头,把你送官府吃板子去。” 疾已迟疑了一瞬,说:“小僧冒犯了。” 他一进来,凌琼手拿药方扬了一扬,说:“知道这是什么?” “知道。”疾已说,“姑娘倘若不信,小僧可以身试药。” 凌琼:“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疾已:“此方须用乌衣草做药引,独有姑娘心慈,予了小僧救急,此乃机缘,是姑娘应得。” “我只想听实话。”凌琼单手支颐。 疾已低眉沉吟不语,似权衡再三,才抬眼去瞧凌琼面容,目光清明,不含半分淫妄。 凌琼勾唇,平素微显硬朗的眉梢,于此刻盈上风情,女儿身与生俱来的妩媚彰显无疑,她问:“我脸上有?” 金银财色场混惯了,浪子轻浮沁骨,见着干净正经人,总不自觉地探出狐狸尾巴撩一把。 凌静在一旁看不过眼,低咳一声,提醒凌琼说正事放正经点儿。 疾已不急不躁地开口:“小僧观姑娘面相,财运亨通,乃有福之人。但,” 话锋一转,好话承上,坏话该启下了。 “嗯?”凌琼挑眉,好整以暇。 “姑娘近来大发横财,本该高枕无忧。殊不知福祸相依非谶语,若不及时破财消灾,任由祸根蟠结,待福缘殆尽,终将大祸临头。” 此话一出,凌琼、凌静同时戾了眼。 凌静拍案呵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又到底是谁?!” “小僧疾已。”疾已依旧不卑不亢,目光皎皎如朗月,“仅会些皮毛相术而已,此乃妄言妄语,当不得真,二位姑娘请稍安勿躁。再听小僧一句妄语:‘横财打哪儿来,便回哪儿去,此行一善,可保千秋’。小僧眼下看到的只有这些,其余一概不知。” 凌琼死盯着疾已,腾地起身,将几上的药方几下揉成团,抬手冲疾已面门砸去。 “大姐姐!”凌静急声唤她。 凌琼大声怒骂,“他摆明跟外面那群觊觎我商会的混蛋串通好的!背地里下好套等着我往里钻呢!今儿个就是专来找我立下马威!” “大姐姐你别冲动,千万冷静,有事好商量!他说的在理,我们先心平气和坐下来好好谈谈再做决定!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 凌静死死抱着她不让上前,凌琼怒火冲天,直对着疾已张牙舞爪,她眼下只想挠他一顿才能解气。 “有理个屁!”凌琼性子本就急,有好处拿她乐意装笑脸奉承,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天皇老子来了,她也要冲上去吐两口唾沫才肯罢休。 她一上火就蛮劲儿毕露,朝疾已挥胳膊舞腿。要不是凌静眼疾手快抱住她,疾已今夜这脸上指定被挠开一团血。 疾已弯腰捡起地上的药方,仔细展开,将纸上褶皱一点点抹平。 “小僧言尽于此,到底如何做,端看姑娘自个儿造化。”疾已双手向凌琼呈上药方,被凌琼一挥手掉地上,他合掌行礼,“方子请姑娘收好,小僧便不打扰姑娘休息了,告辞。” “等等!”凌静喊住他。 疾已顿足。 “你去哪儿?”凌静强拽着凌琼摁回茶榻。 “天下之大,总有小僧一个去处。” “老和尚虽没明说,但明摆着是将你托付给我们凌家。”凌静瞪了眼要开口说话的凌琼,“药方我们收下了,后续的事,定然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外面还下着雨,今夜暂且住下,一切等明日养足精神再说。” 疾已转身,看了眼还在气头上的凌琼,凌琼猛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当场把脸扭到一边。 疾已行礼,“有劳了。” 凌静走上前带路,“跟我来。” 门外偷听的凌铛,听到屋内脚步声响起,立马抓着凌淮向自己屋里跑。 头也不回地奔回屋,背抵着门直喘大气,气还没喘匀,黑漆漆的屋里亮起了灯。 “四姑娘回来了?”贴身丫鬟披着外衫现身,她一瞧见站屋门口的凌淮,眼睛立马睁得滚圆,惊道,“五少爷?!” 糟了。 忘了屋里还有个人形摄像头。 “嗯。”凌淮坦然自若,跟回自己屋一般习以为常。 “你们,这是?”丫鬟看向他们抓一起的手。 刚听墙角呢,那是能说的吗? 凌铛牵着凌淮进内室,随口扯着借口跟丫鬟说:“我睡不着,外面冷,我带阿淮上我屋里坐坐,聊会儿天。你不用大惊小怪,阿淮坐一会儿就回去,我们姐弟俩说点体己话。夜里凉,你回你屋里继续睡吧,我屋里不用你侯着了,省得着凉。还有,不许把今夜的事告诉三姐姐?不然我撵你出去。” “可是……”丫鬟为难。 “没有可是。只要你不说,就没人会知道。”凌铛故意虎着脸。 凌淮慢着嗓音开了口:“一个下人,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还是一个分不清主仆的下人,连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都弄不明白,趁早割了舌头,随意打发了就是。” “五少爷恕罪!婢女不会说的,谁问也不说,婢女知错,五少爷,求求你别割我舌头,别赶我走,我家里……” 不轻不重的一番话,吓得丫鬟当场跪地求饶,死磕着头,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得很。 凌铛想上前扶她,被凌淮硬生生拉走了。 凌淮说:“让她哭。食人之禄,忧人之事,如此浅白的道理竟不知,留着何用。今日敢在你面前哭,明日就敢爬你头上笑。” “……”是她小瞧他了。表面一张干净斯文白面皮,内里指不定黑成了什么鬼样,读书多就是有用啊,瞧瞧装那一肚子黑墨水,泡得心肝脾肺又黑又硬。 (本章完) 第15章 第15章 凌铛撒开凌淮,扑床上蹬掉鞋,抱着被子连身滚,单留个脑袋在外面,面朝里不动弹了。 “阿铛?”凌淮立在床沿唤她,“困了?” 凌铛由喉咙口低“嗯”一声,又没了动静。 凌淮眉心微拢,眸光微闪,说:“不是有体己话吗?” 凌铛往被子里缩了下脖子,被角蒙住了嘴,唔哝不清地说:“改日再说吧,天色不早了,你再不抓紧回去睡个回笼觉,天该亮了。” “你在生气,是恼我。”他笃定,又低落着自嘲,“仅是为了个下人。” 凌铛咕涌着裹了下被子,矢口否认道:“没有,你快回去吧,我要睡了。” 凌淮自顾自往下说:“你心眼好,心也大,见到谁都要往心里放。刚还口口声声说不会不理我,转了身就拿后脑勺背着我,忘性也大。你心疼她,她没错,是我做的不该,那我现在就上三姐跟前负荆请罪,免得你替她委屈。” 凌铛听到背后脚步声起,立马翻转身子。 方才言辞凿凿说要负荆请罪的人,还杵在原地,仅仅只是站在原地踏了几步。 “你?!”凌铛深知上当,鼓圆了眼瞪他,“你诓我!” “生气了?”凌淮面上漾着得逞的笑。 “刚刚只是有点,现在是非常!”凌静朝他撂去个枕头。 他伸手接了个正着,端着君子坦荡荡,上前物归原主。 等他一接近,凌铛猝不及防的向他掏出魔爪,一把拽住他,当场摁上床,拿自个儿身体禁锢他。 凌铛利落伸出双手,对准他脸就是一顿搓扁揉圆,没几下,他的脸就一片透红。 这可是帝王的脸盘子啊,手感就是好,摸几下沾沾龙气,开好运,说不定什么时候穿回去了,那时一定要去买张彩票,包中大奖。 趁着他年龄小,好好欺负几次,等他再大点,翅膀硬了,别想再挨他身。 凌铛拿手可劲儿磋磨他,咬牙切齿道:“好啊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鬼了,都会诓人了。” 他仰躺在床,由着她闹舒坦了,才出手捏住她手腕,笑问:“消气了?” 凌铛翻下身,平躺他身侧,闹出一身汗,她解着氅衣带子,说:“我本来就没生气。只是觉得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拿话吓唬人,有点小题大做了。” 她侧着脸与他四目相对,絮絮道:“你看啊,就算她告诉三姐姐知道,我俩大不了被说几句吧,不疼不痒的。可她就不一样了啊,一旦拿主子身份施压,放些意味不明的狠话恐吓她,她必然会心生恐惧,她一害怕,就会心神不宁,那肯定会做错事,一做错事就要挨骂受罚,自然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受了伤,行动不便,就会误事。然后就会一直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惹出一大堆麻烦事,大家都得不偿失。” 凌铛又叹:“她也是拿钱办忠人之事,她夹在中间,自难两全。怎么说呢,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凌淮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凌铛贴心叮嘱他:“还有啊,阿淮,要对女孩子耐心一点,温柔一点,怜香惜玉,明白吗?” 凌淮说:“不明白。” 说得这么直白还不明白?脑子那么好使,全使书本上了? 凌铛自觉承担起知心大姐姐的角色,“哪里不明白?” 凌淮说:“我就弄不明白阿铛的心思。” 凌铛眼下是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我什么心思?我能有什么心思?” 他不求甚解道:“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讨你欢心。” 她笑道:“你是想讨女孩子欢心吧。”小样儿,还知道拐着弯的跟她取经呢。 凌铛顿时摩拳擦掌,一张口就是长篇大论,恨不得把所见所得,当场融会贯通成一本恋爱大全书,再一股脑塞他脑子里。 夜深人静,起初还兴致勃勃说着话的人,渐渐低了声,直到此时已安枕入眠。 凌淮替她抚去舐入嘴角的发丝,指腹顺着她脸颊来回摩挲,颊上泛着两团绯红似胭脂,他拇指轻揩,渐渐流连至唇上。 这张嘴啊,会说笑,会说喜欢,会说拒绝,会亲他,会骂他,也会一声不响的离开。 他俯身呢喃:“骗子。” 身后突然一阵撞翻烛台的声响。 凌淮转头看去,丫鬟蹲在内室门帘子前,黑灯瞎火里乱摸乱抓。 凌淮起身下床,行至她跟前站定,不急不缓地开口:“找什么。” “婢女,婢女……”丫鬟惊恐万状,仿佛站她眼前的人是厉鬼索命,她颤抖着嗓子,连着说了好几声婢女都没能回上话。 “看到了。”他睥睨着她瑟缩于一角。 “没有,婢女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五少爷,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求求你,饶了我……”丫鬟膝行至他脚尖前,伸手要抱他腿,被他轻巧躲了,她扑了个空,顺势拜伏在地,哭跌不停地磕饶。 凌淮说:“没了舌头眼睛,犹可活,没了命,神仙难救。我给你个活命的机会,你自己下去想想该怎么做。你小点声,别惊了她。” 搁了话,凌淮径自撩帘离开。 凌淮回屋时,凌静已经在他院子里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凌静跟着他进屋,狐疑道:“大晚上的,你上哪儿去了?又做哪门子不见天日的行当。家里都找遍了,硬是没见到你半点影儿。” 凌淮点上烛灯,请她落座,“说吧,什么事。” 凌静将疾已今夜送来的信物递给他。 凌淮依次展开,一字不落过了眼,说:“药方试了吗?除了书信,疾已另提了什么条件。” 凌静将发生于凌琼内室的事大致复述了遍,紧接着说:“疾已所言不无道理。树大招风,且不义之财难安享。眼下各州郡因饥荒少粮,官商勾结,赈灾受贿,致使民不聊生,朝廷必会派人前来查探,怕是来头不会小,不然压不住事。如今粮价贸然抬这么高,打压是迟早的事,但怕的是被牵扯上。而且不论来者是谁,到底有何居心,都绕不开榆州地界。大姐的凌云商会风头正盛,是褒是贬,皆是首当其冲,难逃一劫。破财消灾反倒是上上策。” 凌淮点头以示附和,说:“药方是真的话,倒是桩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名为利开道,商会瓦解固然可惜,但若是为解甘州城燃眉之急,那便是可喜,无论如何都是白赚一大善名,怎么都划算。疾已此人确有大材,一眼便点破其中关键,并给出破解之法。捡到宝了。” 凌静叹道:“好歹是大姐姐一手操办起来的大商会,前前后后费了不少心血,到头来一拍两散,我怕她钻牛角尖。” “攒了好名声,凌家即是生意场上的一块活招牌,往后建什么不是轻而易举。”凌淮倒茶,“同理,往后谁要是敢动凌家,即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 凌静心头一震。 忽而,她又皱眉,指着凌淮愠怒道:“你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当初大姐姐办商会还仅是一个念头,甚至连个雏形都没有。是你率先提了一句嘴,开了一个头,拿囤货可居抛诱饵引大姐姐上钩,才密锣紧鼓办起了商会。好啊,连我都被你拿来当枪使。” 凌淮轻声一笑,不否认。 见他这副全盘尽算的嘴脸,凌静拿他没辙,一时可气又可敬,只得闷一口茶压下心口的郁结。 凌静静坐了一会儿,说:“倘若没有疾已送药方,你是打算拿商会囤下的粮和药赈济搏名吗?” “算是吧。”凌淮微勾着唇,“但也不尽然。三姐,好日子要到头了,别忘了大姐身后还咬着一头野心勃勃的狼。商会毕竟是合伙生意,开山者可不一定是掌权者,在商言商,一切以利益至上,只要能谋利,会里换谁当一把手都一样。到时,自会有人闻着味撵上来。鉴于此,何不好好利用一次?” “你是想……”凌静意会,余下的话尽在不言中,她面上顿时浮出森然冷笑。 (本章完) 第16章 第16章 “人安排在二哥院子里,你要吗?虽跟匡堰没法比,可瞧着也不差哪儿。会面相,懂医理,心装昆仑,晓天下大势,功夫还不错。而且,他极有可能就是匡堰。” 凌静手持细钎子拨着烛芯,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出了个疾已,这世上,就没有匡堰出世的必要了。” 屋里闷,凌淮走到窗边,推了条细缝透气,屋外雨幕纷扰,他说:“不用。让他跟着大姐。” 凌静蹙眉,“你什么意思?北域你不要了?” 他重新落座,说:“我的事不急,眼下护好大姐才是正事。大姐不懂高堂明镜,以女儿身经商难免遭惦记,你深居内宅看不到外面时局动荡。三姐,可别忘了你们上一世,是怎么一步步被人给套了进去。两相其害早做规避,以免覆车继轨。毕竟,行军打仗还要军师出谋划策,那么在外行商,又怎能少了奇谋明士指点迷津。” 凌静眉心不展,“岂非大材小用?” 凌淮指腹描摹着茶盏沿口,慢吐出一句话,“不用疾已,难不成还去指望南宁甫。” 点到即止,凌静缄默,撂了细钎子,丢了句“早点休息”,携了一身凛凛杀意离开。 翌日一早。 管事婆子领着丫鬟来院里送早膳,正屋素菜摆上桌,丫鬟敲响厢房门请膳,疾已正盘坐榻上闭目养神。 听到声响,疾已睁眼应声,秉着既来之则安之,顺着丫鬟上了桌。 方入座,丫鬟们挨个儿上前围着他,替他盛粥夹菜。 “不必不必,小僧自己来。”疾已忙不迭念佛,再三恳切丫鬟将碗勺给他。 他平素山食野苹简朴惯了,如此奢侈场面令他食之乏味。 难捱的用完早膳,疾已坐等了一上午,等不来人,只等到管事婆子又领着丫鬟们前来送午膳,他盛情难却的用了午饭,向守在门口的小厮探问消息,“不知主人家可曾用膳?” “用过了。” “主家外出不曾归吗?” “除了五少爷和六少爷上书院念书,晡时才回,姑娘们今儿个都没出门。” 疾已思量凌家不出面,是故意晾着他,还是拿不住主意堤防他。 日薄西山,来了个壮硕婆子领着两丫鬟请他出门,毕恭毕敬道:“大姑娘有请。” 沿着侧院园子曲折往内院走,蜿蜒穿廊而入暗门,才发现正堂的女眷内院后面还有一排旧房。 旧房其中是一方正厅,厅堂门檐上题了块“安贫”的匾额,此刻三关六扇门扉半开半闭,左右二侧各站了持棍打手,厅前台阶左侧竖了一块“禁行”的牌令。 疾已一入厅,见到高坐上首的凌琼。 她提笔写着字,面前摊着一本卷页册子,她微侧目瞭了他一眼,没作声,笔墨不停,隔了好一会儿,才搁了笔。 丫鬟奉茶,她接了茶盏,拿眼端详他。漫不经意地刮着茶沫,另一丫鬟上她跟前,将她方才写的纸和笔至于盘托,随即端着盘托来到他跟前。 纸上顶端赫然三个大字。 卖身契。 凌琼说:“可还记得当时你求药,我跟你做的那笔赊账买卖?” “莫不敢忘。”疾已坦怀不拒,神情平和的拾起笔,利落的签了卖身契。 他签的爽快,凌琼倒惊愣了一下,她事先默了一肚子长篇阔论准备跟他来一场唇枪舌战,结果一丁点儿都没派上用场。 丫鬟端着盘托又回来,凌琼把卖身契下方的落款瞅了好几眼,难得一次动了恻隐之心,说:“你可得看仔细了啊,你今日签的可是死契,知道什么是死契吗?从今往后,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只要我不放你,你这一辈子都得为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仅如此,你还必须还俗破僧戒。” 疾已当场摆正自己目前的新身份,平心静气道:“小人明白。” 得嘞,都自称小人了,改口改的真快。 单冲他这四平八稳的好心态,凌琼心里积压的那点不愉快,顿时消散。 算了,商会没了就没了吧,白捡一个这么听话聪明还有眼力见的俏和尚,细下一想,这桩赔本生意也不怎么亏。 凌琼松了冷脸,和气道:“称小人就免了,我不兴那一套,听得我别扭。以后指望你办事的地方还多着呢,彼此互利互惠,只是合作关系而已,你我平时直呼其名就好。” “我如今拿你当自己人,也不跟你玩心眼子,更不妨跟你交个心,这份卖身契只是暂时的,只要你把事办好,不背着我捅刀子,我乐意把卖身契原封不动的还你,还你自由身。” 疾已抬手要合掌,乍然想到如今已是俗家人,又堪堪忍住,对凌琼颔首,说:“疾已在此先谢过姑娘大义。” 正客气着,忽然从厅内右侧帘子里传出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回姑娘话,照你的吩咐,已经找到人了,正在外面侯着您发话。” 凌琼搁下茶盏,起身说:“和尚跟我来,其他人都退下,没我吩咐,不许放任何人进这院子。” 厅里的下人挨个儿退了出去,顺带掩上了门。 凌琼领着疾已撩开左侧的帘子进去。 厅后面隔了条穿廊又是个单独的园子,廊道另一头站着个小厮打扮的人,缩肩低头瞧不清面目。 疾已只消一眼,便知晓那是位女儿身扮了男装。 凌琼问:“人在哪儿?” 小厮抬了脸,平平无奇一张蜡黄脸,她回道:“在后门。” 凌琼吩咐:“带进来。” 小厮应声下了台阶,沿着墙道直去了后门口。不多时,她拽着一个浑身包裹黑袍的人现身园子,此人身量不高,极为瘦小。 最末还紧跟着位年纪稍幼的小厮,同前一位小厮长得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两小厮一左一右,一模一样的神态,夹围着黑袍人,隔了好一段距离站成一排。 大号小厮说:“回姑娘,便是此人。” 凌琼转脸对疾已说:“试药人替你找来了,还另外包括有可能存在感染的一对亲姐弟,顺道帮你打下手。你试药期间,我会封院禁足。而你所需药材全放在安贫堂的一间内室里,不只是方子上提到的,现目前家里有的,全在那屋里,由你取用。” “以及一日三餐,每天都会有人准时送。要是中途缺什么,或是饭菜需要忌口的,你每日趁人送饭时口头告知即可。” 疾已说:“姑娘周全。” 凌琼微勾了一下嘴角,“毕竟攸关性命。在此之前,得交代一句。后门钥匙在大双身上,后山我已命人挖好了坑,提前放好了棺椁,要是觉得闷,随时可以去后山。” 疾已止不住念了声佛,“姑娘多虑了。” 凌琼笑意微凉,转脸看向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说:“把脸露出来我瞧瞧。” 大双动手拽下那人兜帽,撤掉面上的围布,露出一张活似被火烧火燎过的蛇蜕血肉脸,疮疤灌脓处密集,嘴皮嘴角还有一层层好似烂铜皮卷起的腐疱。 暴露于空气的肌肤找不到一块好皮。 眼前这一张饱受瘟疫摧残的稚嫩面孔,看得凌琼皱起了眉。 怎么还是个孩子? 以前仅仅只听说是一回事,现在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场瘟疫带来的伤害,竟会如此触目惊心。 凌琼问:“男孩女孩?多大了?” 大双回话:“男孩,今年虚十一,是个哑巴。” 哑巴啊…… 她今日还是第一次因为别人把事办得太妥当,反而自己心里不好受的破天荒。 凌琼隐下眉心涌出的不忍,尽力平静地开口:“有名字吗?” “有,李观棋。” “李观棋,好名字。” 听到她这话,那孩子终于抬了下眼皮,巴巴的向她望来。 疾已也朝她微微侧了目。 凌琼收起了以往敷衍的假笑,诚心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你父母给你取了个好名字,很好听的名字。” 她转头看向疾已,“大概需要多久?” 疾已说:“短则七天,长则一个月。” “好。”凌静转身往回走,“一月后等你好消息。” 感谢捉虫 (本章完) 第17章 第17章 凌琼出了安贫堂,钻出暗门,厉声交代了看门的小厮两句,旋即问了丫鬟凌静现在何处,得了位置,径自往账房去。 凌静坐账房里清点家里月中用度,见凌琼抬了帘子进屋,眉眼带着笑,略惊讶地说:“这么快?” 凌琼神情自矜地抬高下巴,大马金刀地坐椅子上,竖了大拇指对着自己,说:“也不看看是谁出面办事,本姑娘出马,一个顶俩。” 凌静宠溺一笑,微摇了一摇头,接着盘账簿。 凌琼眼角夹着笑持久不散,她慢吞吞起身移了位,懒着腰肢侧躺榻上,支棱着一条腿,抓了一把炒豆子往嘴里抛,不知想到了什么乐子,她噗呲一笑。 她自顾自晃点着脑袋,说:“和尚,嘿,好一个和尚。” 凌静瞥了眼,懒得搭理她,时不时犯一阵神叨叨的老毛病,病入膏肓,没得治了。 凌琼痴痴笑着回味,说:“小和尚可真有趣。” 凌静赏了她一个眼白,收拢着账簿,调侃道:“怎么,比那金风玉露楼里的头牌娘子还有趣?先把你脑门里心思收一收,我问你,你是不是又给了阿岑一块牌子?” “啊?什么?什么牌子?”凌琼装傻充愣,一见苗头不对,立马脚底抹油,“哎哟喂,刚想起来还有点事,差点就给忘了,瞧我这记性,差点误了大事。先走一步,咱们回头说啊。” 话没说完,人已经溜出了门。 此地无银三百两。 凌静无奈一声长叹,撑着额头,“家里没一个省心。” 她规整书案,转身出门去凌岑院子里守株待兔。凌岑手里捏不住财,他就是个撒手没,做事全凭个人喜好的败家子,纵使给他一座金山银山都能败得精光。 家里娇纵谁都不能娇养了凌岑,他打小就散养惯了,要不好好拘着他那豁边性子,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简直无法无天,活脱脱的二世祖。 凌淮散学回到家,还没到院门口,打老远就瞧见凌铛的贴身丫鬟候在门外。 丫鬟颤颤巍巍地开口唤他,“五少爷。” 凌淮扫了眼守在门侧的小厮,依旧闲庭信步,漠然开口:“何事。” 丫鬟低眉顺眼地跟他脚后跟进了院,“四姑娘让婢女来还书。” 凌淮推开房门,径直去了内室。 他停步转身,丫鬟已经跪下了,她凄惶诚恳道:“少爷,婢女想好了。少爷大发慈悲饶婢女一命,婢女这条命打昨儿起就是少爷您的,从今往后任由少爷您差遣,绝不违背!若有违,不得好死!” 凌淮搁了带去书院听课的书,绕至书案后落座,说:“叫什么。” “回少爷话,婢女葵青。” “阿铛今日在家做了什么。” 葵青一五一十向他禀报。 凌淮听得专注,待丫鬟收声,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盒子,轻推至桌沿。 他说:“知道该怎么做吧?” 葵青双手捧了盒子,躬身施礼,“婢女明白。” “退下吧。” 葵青收好盒子,轻移快步的出了院门,刚要转角往内院去,凌静莲步蹁跹出了门洞,恰好撞个正着。 凌淮同凌岑的院子相邻,行出入内难免碰面。 葵青有些着慌,忙弯腰行礼藏起脸,呐呐唤道:“三姑娘。” 凌静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眉心微拢,“不仔细照看着阿铛,你上阿淮院子里干什么?” 葵青耐着扑通乱跳的心脏,说:“回姑娘话,前几日四姑娘在家待着无事,找五少爷借了本书来翻翻,今日刚翻到头,正好婢女无事,便命婢女前来还书。” 凌静若有可无的说了一声“哦”,沉静了一会儿,她慢悠悠的发话,让葵青别在外耽搁久了,催她赶紧回去。说着说着,她突然话锋一转,仿佛杀了个回马枪一般,直冲人命门似的发问:“什么书?” 葵青缩了缩脖子,低若蚊蝇地回她:“婢女不认得字。” 凌静抿了抿嘴,吐出一口浊气,随意朝她挥着手,说:“算了,快回去吧。回头请个教书先生上府里教你们认几个字。平日少往少爷们院里跑,少爷姑娘一天比一天大,行动坐卧不能没个规矩避讳。阿铛待家里闷得慌,真要借个什么笔墨纸砚,直接上我屋子问管事婆子取就是,少爷要念书,别总去叨扰。还有,阿铛要想去哪儿玩,告诉我就行,我来安排出门。” 葵青咽了咽口水,低声应道:“是。” 凌静目送葵青走远,低语了一句“总觉得这丫头有鬼”。 她又侧目望向凌淮的翠松院,沉量了一会儿,不放心,疑心凌淮又背着她捣鬼,跟身侧的丫鬟说:“你在这儿候着,看到阿岑回来,立马来告知我。” 凌静不请自来,凌淮抬了下眼皮子,手中笔墨不停,说:“又有什么大事,值得劳您下驾寒舍。” “没事不能上你屋里转转。”凌静指尖勾了下他案角摆置的一盆兰叶子,“养的不错。” 她眼睛不经意一瞥,砚台前放了一对陶瓷福娃,一般桌案上放置这类小玩意儿属实正常,可眼前这对丑得没鼻子没眼的就太不正常了。 凌静伸出去拿。 谁知凌淮状似没留意她,实则预留了心眼,事先洞悉她下一步举动,先一步抢她前头拿回自己手里。 凌淮说:“私人珍藏,不外借。” 凌静轻嗤一声,没事人一样,慢腾腾收回落空的手。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那玩意出自谁手。 她是真想不明白,阿铛怎么老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丑东西情有独钟。平时审美也正常,一遇上丑得惊世骇俗的,她立马就跟见到宝一样,迫不及待地收罗入怀。 稀罕美的是一抓一大把,可稀罕丑的,着实万中无一。 同吃一锅饭长大,怎么养出来的性子个个别具一格。 凌静碰了个没趣,早歇了心思跟凌淮打机锋套话了,转身往外走,嘴里念念有词:“瞧给吝啬的,还不给碰,又不是什么稀罕宝贝。” “我稀罕就行。”凌淮轻手放回原位摆正,眼稍一抬,不怀好意道,“说到稀罕宝贝,三姐,你盯着我,倒不如盯着点阿岑和小七。” 凌静顿脚,侧过脸睨着他,“什么意思。”凌淮指尖细抚着福娃,说:“一个偷养了一院子稀罕宝贝,一个偷藏了一床底生熟不忌的零嘴。你要再不管管,一个得拿府里下人试宝贝厉害,一个得横着长个儿。” 凌静盛了一肚子火出了院,守凌岑院外的丫鬟忙上前回话,“六少爷还没回屋。” “没回来正好。”凌静脸上阴得出水,拎着裙摆,大着步子踏入凌岑的崇柏院,站门口沉声吩咐道,“来人,给我搜!” “钏婳婆子,你带几个丫鬟上七少爷屋子,搜他床底!赶明儿起,除了一日三餐正食,别的一概不许给他吃!” 日落西山,红霞飞,映得人一派喜色。 凌家却不见半分喜气洋洋,正堂中央并排跪着凌岑和凌安。 堂内长案前,摆了一地坛坛罐罐的虫子,大的小的,圆的扁的方的应有尽有,另一边,摆着一地拆了一半坏了的各样零嘴。 凌静气势汹汹拿家法棍,凌琼在一旁使劲拉拽着不让她上前。 凌岑跪地上扯着嗓子嚎啕,“三姐姐别打我,我怕疼,我没了娘,还没了爹,打小没人管,没人和我玩,只有那些虫子不嫌我……” 凌安圆胳膊圆腿跪不规矩,婆子抱着他跪蒲团上,他憋着嘴,抓着衣角,红着一双兔子眼睛,看着眼前被搜罗出来的零食,泪豆子顺着肉嘟嘟的小脸一粒粒往下掉。 凌铛藏身柱子后面,观望一场家庭危机大爆发。 别看凌岑哭得大声,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虚张声势装可怜,丝毫不知悔改。 凌安更别提了,跪下来还没门槛高,瞧上去眼泪汪汪可怜相,他委屈的是他藏的私房,一夕间全长翅膀飞出来了。 “闭嘴!” 凌静冲凌岑呵斥了一句,吓得他猛地收声,收太急,又打了个气嗝儿。 凌安包着一汪眼泪控诉:“家家坏!” 凌静气笑了,“我坏?你看看你藏的这些东西,哪样能吃?吃坏了肚子算谁的?肚子疼的是我吗?我短你吃短你喝了,犯得着你眼皮子浅成这德行?!我就纳闷了,家里怎么老少东西,昨儿上供桌的瓜果,明儿一早就剩三瓜俩枣了,原来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 她目光一转,盯着凌岑,“还有你!我就说屋里囤的药材总对不上数,天天散学就你擦黑才回家,身上揣再多银子都不够你,到头来是你搁家里外面两头供货喂虫子呢?!” 凌琼忙出声打圆场,“消消气,都还是孩子呢,懂什么呢,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正因不懂才更要教他们明事理!懂是非!”凌静倏地回头,“大姐姐你也是!别来和稀泥!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都是你给惯的!仗着自个儿挣上点钱,阿岑要牌子你给牌子,小七要吃的你天天顿顿往家里搬吃食,他们要星星要月亮你也敢点头搬来梯子摘!谁家孩子像你这样惯的?!” 凌琼连连点头附和,“是是是,都是我不对,我做检讨,我改我改,有话好说,别拿孩子撒气。你现在气头上打了他们,回头该你心疼抹泪了,算了算了,先吃饭,都饿着肚子呢,等吃饱饭再说……” 最后全凭凌琼的三寸不烂之舌,免除了一顿皮肉苦。 凌岑和凌安被罚跪祠堂思过。 凌静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看望喂食。 更夫敲了三更梆子。 凌铛披了件氅衣下了床,轻手轻脚下楼,借着朦胧月色偷摸进了祠堂。 “阿岑,小七,睡了吗?” “四姐姐?”凌岑喜上眉梢,“小七,快醒醒,别睡了,四姐姐来了。” 凌铛抱着一捧点心进了屋,“赶紧吃吧。” 凌岑吃得狼吞虎咽,唔哝不清地说:“都好久没饿过肚子了。” 凌安睡得迷瞪,凌铛把他摇醒,他揉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一见到她,立马红了眼眶,泪珠子跟连珠串似的往下滚。 他呜呜咽咽捧着点心往嘴巴里塞。 凌铛替他顺着后背,低声哄他。 凌岑眼巴巴望着她,说:“四姐姐,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告的密?” “我是那种人吗?” “是啊。” 凌铛直接赏他一个铁砂掌劈他脑袋瓜上。 她揪着他耳朵,说:“你真当别人都是傻子啊?你把掺了料的点心果子送给丫鬟小厮们吃,哪回吃了不是闹肚子就是上吐下泻,个个头晕眼,还长红疹子。次数一多,谁还猜不到是你从中动了手脚?长点脑子吧。” “再说了,我要真舍得告你黑状,我就舍得搭上小七跟你一块儿受罪吗?说来说去,本就是你做的不对。你养蛊习毒没人拦你,但你万不该使到自家人身上。如果你把毒用对了地方,谁又舍得说你一句不是?” 凌岑皱着个眉头,不满反驳道:“我哪有把毒下自家人身上。” 凌铛又是一巴掌呼他脑袋,训道:“自家下人也是我们自家人,都是人,一撇一捺变不出个妖怪来。” 凌岑抱着脑袋委屈道:“怎么就紧着我一个人打?明明小七也有错!光说我不说他,你偏心!” 凌铛理直气壮道:“小七那是小时候没东西吃,饿肚子饿出来的自我保护意识,所以才会有藏食的癖好。你读过书,是非能分清,哪能混为一谈。” 凌岑气不过,躺地上背对着她,“我不跟你说了,说什么你都有理。哼,我算是看清了,如果小七不在这儿,你也不会来。我跟五哥一样,是捡来的,五哥会念书你们都巴结他。我念不好书,你们都嫌我。反正这家里没有人会心疼我,我就该去外面讨饭去,无论怎样都是没人疼,当个乞丐反倒自在。” “你就许愿吧。”凌铛推了他一下肩膀,“到时候真成捡来的。” 凌铛哄睡凌安,挨着凌岑放他睡好,替他们搭上氅衣掖实紧。 她站起身,说:“我先走了啊,你照看好小七。” 没得到凌岑应声,她又止住脚,转回脸笑着说:“三姐姐要是真舍得罚你们,门外就不会不留人守着。别胡思乱想,一家人手心连着手背,不论伤哪一个都会疼。明天赶紧去认个错,有什么话,当面聊明白。阿岑,听到了没?” 凌岑咕涌了下身子,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烦死了,你赶紧走吧。” 凌铛拉开门,跟站在门外的凌淮撞个正着。 有人的捧个人场,有话的留个声响,有票的赏个票票,蟹蟹支持 (本章完) 第18章 第18章 凌淮手里还拎着个食屉,显然是来看望投喂。 “什么时候过来的?”凌铛侧开身让道。 “有一会儿了。既然你去过了,我就不进去了。” 凌铛轻手关上门,同凌淮并肩往回走。 她盯着食屉,笑道:“你胆子真大啊,竟敢去厨房拿吃的。” 凌淮解了外袍,披她身上,“大姐姐命厨子备了宵夜,我去的及时,捡了便宜。” 凌铛捏紧衣袍领口,用玩笑的口吻说:“你什么时候把我贴身丫鬟收买了?” 他没答,反问道:“可还喜欢?” 葵青下午给了她一个盒子,不是什么精贵物,只装了一枚毽子,里面装的还没外面盒子值钱,属实暴殄天物。 “喜欢。”凌铛低头盯着自己鞋面,近日学踢毽子解闷,初学踢的毽子不跟脚,不是砸脑袋就是摔地,她拿毽子做工不好来找补原因。岂料无心之言,入他耳里,却上了心,隔天就送来个漂亮玲珑的新毽子。 刚拿到手那一刻,她确实很暖心,可一个转念,立即想到以往对三姐唯命是从的葵青,背地里却帮他和她暗度陈仓,再细下一想,惊出一身冷汗。 她免不了疑心他私底下抓了葵青把柄,才会拿捏住人替他办事。 有城府心机是好事,但使到她身上,就不是那么美妙了。 凌铛徘徊许久,还是壮着胆子开了口:“那个,阿淮” 凌淮仿佛知晓她心底所想,赶在她问完话之前给了答复,说:“她自愿的。替主子排忧解难,难为她机灵。” 行,行吧。 她不能拿自己那套根深蒂固的开放思想,去严格要求书中人物从一开始就界定下的自我意识约束,要因她的存在而有所改变。 凌淮注定不是善类。 是她过于要求他了。 顺其自然吧。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炮灰,什么都插不上手,何谈更改人物想法或是剧情走向。况且这书中界也不是个平和时代,尔虞我诈是平常,主角团都不敢打嘴炮,她还是乖乖按着家中规矩少说多看,谨言慎行地躺到大结局。 次日一大早,凌静命婆子开门进了祠堂,两个小家伙垫着蒲团挤一块儿,盖着氅衣正酣睡。 凌静吩咐婆子:“把小七抱回屋里睡,醒了赶紧喂点姜汤驱寒。” 婆子抱走凌安,凌岑沉浸于梦中,无意识扒拉了下,察觉到身侧空出位,他翻了个身,犹自睡得香。 凌静上了一炷香,对着凌家祖宗牌位合十默想。 一炷香见底,凌岑睁眼便瞧见凌静背对着他立眼前,吓得翻身爬起,乖乖跪好。 “醒了?”凌静又点上一炷香插入香炉。 “三姐姐,我错了,你别生气。但我跟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拿家中下人试毒了!”凌岑竖起三指发誓。 凌静转了身,“非习毒不可?” 凌岑垂着脸,声音不大却坚决:“是。” 凌静灼灼目光盯着他弧圆的后脑勺,沉声道:“今日你用毒于他人之身,明日就有可能遭人报复毁及自身,或累及亲近之人死于非命。即使如此,你也不改?” “不改。”凌岑抬起脸,左眼下眼睑一颗痣,不笑时,自有一股邪痞,一旦眉眼含笑,犹添一抹妖冶。 盛传西疆擅长通灵卜筮,是山林精魅,是神祇巫师。荒漠迷城有一绿洲避世,民众生来会蛊,以上古图腾绘身,世代圣女掌国,祭司扶乩。 凌岑信誓旦旦:“三姐姐,你信我,只要我蛊术有成,世上就没有我不知道的毒。我还会功夫,没人敢上门欺负你们。谁敢自投罗网,我下蛊咬死他,下毒毒死他,一脚踢飞他!” 说话不出三句,他又开始没了个正经。 “那好,我不拦你。”凌静移开眼,“但有个条件,不作无解之毒。” “哦。”凌岑一下就蔫了。 “嗯?”凌静从鼻腔里震出一字威压。 凌岑瞬间挺直背,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只要能继续习蛊,听你的,全都听你的!” 他扭捏着上半个身子,卖着笑脸,陪着小心,说:“那,既然三姐姐你都点头了,我是不是不用罚跪了?还有,昨天搜出来的那些蛊器皿罐,是不是也可以还给我呀?” 凌静睨了他一眼,似有可无的“嗯”出一声作回应。 “太好了!”凌岑噌地站起身,一对上凌静微蹙的眉眼,立马乖觉。 他怂着脖子,偷觑凌静眼色,眼珠子咕噜一转悠,忽而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凌静大腿黏黏糊糊的拧着身子,腻腻歪歪说了一句“三姐姐最好了”,趁她眼刀子甩来之前,他赶紧撒开手,一阵风似的跑出门。 凌岑冲出祠堂满院子撒欢。 凌静紧跟着他脚后跟跨出门,毫不留情地浇他一盆冷水,红唇轻吐:“去书院。” “啊?!”凌岑如挨雷劈,一把抱住柱子,又开始哭天抢地,“都这么晚了还得去书院啊!没天理啊!简直天理难容啊!我昨晚整整跪了一夜,根本没合眼,我不去,我要回屋补觉!我要睡觉啊!” “不去?可以。” 凌岑立马眉飞凤舞撒开柱子。 凌静紧接着说:“来人,把昨儿搜出来的破罐烂瓮全扔后山去。” 方扬起的笑瞬间僵死在脸上,边往门洞跑边回头嚷道:“别别别!我去!我马上就去!不许扔!一个都不许扔!我心里有数啊,散学回来我会验数的!少一赔十!” 自甘州城瘟疫传来消息,至今封城未得解,朝廷专派了医者入内,未得出,甘州城战火连着焚尸火烧得愈发旺。 周帝最终应了公主和亲,派出年仅十岁的义央公主出嫁北域太子桑,北域退兵。 祸不单行,上天降灾,周国各州干旱缺水,田地种下的庄稼变作一派枯草,秋收无子,朝廷开仓放粮赈灾,反倒使得流民背井愈演愈烈。 十月,听闻有流民潜入京师叩阍,冒着枷号一月杖一百的冲突仪仗之罪,拼死拦驾喊冤,状告旱灾六州任职的大小官吏。 天子震怒,午门问斩,整整三日不休。 凌淮搁了笔,对凌静说:“周帝快不行了。现今太子仅十六,周帝借由流民叩阍一事,将前朝旧臣净了八成有余。替少太子身侧留了四位顾命大臣,中书令谢闾,太尉长陵王蔺段裕,司空李朝之,尚书令乐正遥。以及驻扎西疆边境的征南将军屈长牧。这些人都是当年陪周帝打天下的老臣。” 凌静把玩着空杯,说:“少太子要想民心所向,该出一趟宫门镀金衣了。你觉得他会带谁私访下榆州?” 凌淮低笑,“蔺家通病,疑心太重,少太子刚愎自用,狭私器小,当年只带了心腹夏允出京。药试的如何了?” “等大姐姐外出回来见真章。估摸着时辰,也该回来了。”凌静向门口去,忽而侧目看他,“一道去看看?” 凌淮掸衣摆,绕出书案,同她一前一后去了侧院。 抵达暗门,凌琼已经在那儿了。守门小厮放了门闩,此刻正开着锁。 “你们怎么来了?”凌琼偏头瞧他们,“里面不一定安全,感染了怎么办?我一人进去就好。” 凌静说:“我们不进去,在外面等。” 凌琼知晓多说无用,转了话题聊别的。 小厮下了锁链子,凌琼套了身外袍笼了个严实,手持毛巾捂着口鼻进去。 凌静说:“你认为几成把握?” 凌淮说:“今日不出意外,该是十成。” “从何得知?” “自禁闭以来,后门不曾开。” “还以为你一心只读圣贤书呢,知道的还不少。” 凌淮余光瞥向暗道入口,飘走一片裙角,卷飞了地面一枚枯叶,他眉眼乍暖,语气依旧淡,他道:“你要不一天到晚盯着我,我还能知道更多。你等吧,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你能有什么事?”凌静微皱眉。 “私事。”凌淮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凌淮没按原路返回,从侧院门洞抄近路进了内院,藏身于门洞一侧。 不出一息,脚步声一走一停的渐行渐近,待靠近门洞时,凌淮忽地现身拦住去路,怀里立马撞入鬼鬼祟祟的凌铛。 “吓死我了你!”凌铛摸着撞疼的额头,心脏吓得急跳难平,气恼的不行,干脆一巴掌呼他胳膊上解恨。 凌铛挥开他伸来要帮忙的手,心有余悸道:“我还以为被三姐姐发现了故意堵我。” “我看看。”凌淮坚持拿开她捂额的手。 凌铛被凌静当千金似的拿锦衣玉食娇养着,短短时日养白了不少,脸上也贴了肉,养回了前世在楼里偷生时的明眸皓齿。 她一脑门直撞他胸口,额头上的包红肿分明。 凌铛胡乱揉了几下,说:“没事。怎么发现我的?” 暗门前,凌静目送凌淮离开,满腹疑虑的转回脸时,凌琼领了疾已现身。 凌琼立在门内说:“成了,方子无误。” 凌静颔首,“出去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 “好。” 凌琼先钻出暗门,疾已紧跟其后,大双让李观棋和弟弟小双先出去,她最末一个出门,小厮见暗门里的人都出来了,重新落上锁。 凌静走在最前,稍慢了步子与凌琼并排,拐出转角,她不经意地扫到疾已身后李观棋的侧脸。 一晃而过,凌静猝地定住了脚。 凌琼越她一步踏足侧院长廊,忽然瞥见她站住脚,忙堪堪立住自己脚跟,问道:“怎么不走了?” 领头人一停,前后脚紧跟着停了一列,顺着凌琼的视线,一致看向冷了眉眼的凌静。 见凌静视线落在李观棋身上,又一起顺势看向李观棋。 瘟疫治好后的李观棋眉目分明,脸上有脓疮愈合结痂脱落后留下的白疮疤,因不规则的疮痕分界线令他面容出现斑块,饶是如此,难掩清秀面容。 凌琼说:“他就是我找来试药的人。没想到治好病,长得还挺上相,回头好好养一养,是个俏小郎。” 凌静直盯着李观棋,问他:“叫什么名字?” 凌琼笑道:“他姓李,名观棋,是个哑巴,怪可怜的。” 凌静微勾着唇角,令人辨不清她此刻神情是讥还是笑,她语气轻慢地说:“李观棋么,他是哑巴就替他可怜?谁说是哑巴就可怜了,大姐姐你可别低看了哑巴。” 李观棋受不住她宛如凌迟一般的肃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疾已抬步挡他身前,隔绝了凌静以势迫人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出声圆场,说:“冒昧提一句,三姑娘,眼下先商议正事要紧。” 凌静敛去通身威势,漠然道:“没心情。改日再说吧。” “阿静?怎么了这是?”凌琼丈二摸不着头脑,“怎么就走了?” 凌静冷着脸直奔翠松院。 而此时的翠松院内寝,凌铛侧身盘坐榻上,凌淮手心朝她额头抵着一个剥了皮的鸡蛋,一圈接一圈的滚动消肿。 隔得近,凌铛不习惯与他呼吸相融,不自觉往后仰身子。 “别动。”凌淮出手勾住她后脖。 “还没消吗?其实,我并不觉得疼,没必要这么麻烦的。” “阿铛听话,别乱动,要碎了。” 他一凑近,她愈发能闻得一股似幽兰清雅的书墨香,不过分浓郁,初闻觉着是墨香,细嗅却不是,是暗幽幽渗着一缕缕沁人骨的薄凉冷香。 她不敢如往常那般顺畅呼吸,只因独属于他的那股子幽香,会让她胡思乱想,会生出他很冷,她很热的滑稽认知。 不对不对,应该想一想他一个男孩子身上为什么会这么香,书墨香不是这个味。 她问:“你在屋子里熏了香?” 凌铛骨碌碌转着眼珠子,胡乱张望眼前的一切物件,借此发散目光,避免同他对视。 他掌心贴着她脖颈,拇指按在她唇角边缘,他笑着说:“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她又觉得他掌心热得发烫,她自己冷得打寒噤。她不敢让自己嘴皮子有一丝大动作,怕一个不小心拿唇瓣轻薄了他指腹,只得唔哝着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忽然听见屋门“砰”一声响。 凌铛惊了一跳。 紧接着脚步声直往内室走来,走得急。 不一会儿,凌静的声音飘荡于内室,“阿淮?你人呢?这么早就歇下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蟹蟹票票,也谢谢小可爱的提议,前三章已做修改,非常感谢。 (本章完) 第19章 第19章 内室分两间,外面是凌淮平日念书写字的小书房,中间隔罩着一道珠串帘子,帘子后又立着素屏,绕屏往里,才是凌淮日常入寝歇息的卧房。 听着凌静隔了帘往卧室来,凌铛吓得一阵石化,回神后又一阵手足无措,转动脑袋寻找可以容她藏身之处。 简直避无可避,情急下,她直接掀了叠于床内侧的被子,蒙头蒙面盖尸在床。 凌静根本没打算闯进卧室来。 “阿淮?在屋里吗?” “在。” 凌淮握着鸡蛋撩帘出去。 凌静上下扫了他一周,见他气色红润,松了口气,忽而想起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又立马提了心。 她肃容道:“你可知此次大姐姐找了谁来试药?” 凌淮立在珠帘前,观她神色不对,料想事情不简单。凌铛此时还在他卧房里躺着,不是谈事的好时机。 遂想支开她,说:“三姐,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 凌静说:“怎么,你早就知道了?你背着我到底在谋算些什么?你竟然让大姐姐救他李观棋?!你疯了?为什么不趁早取他性命?你明明白白告诉我,明知他是祸患,又到底存有什么难言之隐非留他性命不可?” 李观棋? 凌铛捂被窝里高高支棱着耳朵,眉心微皱,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还有试药,试什么药?他们拿人试药?! 什么叫阿淮又背着三姐谋算?暂且不提在谋算什么惊天大秘密,关键是他才多大点啊,还谋了不止一次,最要紧的是三姐都知道,还一有事就来找阿淮商量,他们俩从什么时候开始狼狈为奸了? 凌淮少有长嘴难开的时候,沉吟半晌,只能卖着子虚乌有的关子,装高深莫测,说:“我自有打算,待时机成熟自会告知你。” 凌静死盯着他,冷嗤一声,甩袖落座,倒一杯茶,压下满腔仇怨。 闷坐了一会儿,她眼睛一扫,见他手心握着一个剥了壳的熟鸡蛋,不明所以,问他:“蛋剥了拿手上不吃干什么?冷吃不嫌噎?” 凌淮直接赶人,“还有事吗?若无要事,请回吧。” “谁稀罕待。” 凌静冷呵一声,高贵冷艳地甩袖离开。 凌淮送她出门,利落挂上闩。 回头见凌铛扶着罩门,隐晦看他,对上眼,当即低了眼,手指挑着腰侧饰带子,故作有事忙。 她再难把他当作一个孩子看待。 读文时,视角切入有关他的剧情时间点,已是弱冠之年身临波云诡谲的朝堂。以至于有关他幼年期的成长经历,文中着墨很少,多是以三言两语的回忆呈现,或是其他几位书中主角忆年少时的几句旁白落迹,寥寥数笔,读来知之甚少。 她能无所顾忌同他相处,正因无知,以及自认孩子生性纯良的主观臆断所致。 眼前小她几天却高她一头的孩子,不是普通孩子,他开窍早,腹有沟壑,触类旁通,生来即晓帝王术。 凌淮上前来朝她伸手,“阿铛,” 凌铛后退一步,疏离又客套的笑浮面,她打断他,说:“往后还是唤我四姐吧。以防三姐姐找我,就先回去了。” 语毕,要走,又顿住脚,竭尽全力摆布她那具不协调的身子骨,朝他行了虚礼。 那一礼不伦不类,错漏百出,一眼便知临时抱佛脚。 正欲擦身过去,凌铛被他拽住了腕。 凌淮拽她到跟前,泫然问她:“你今日一走,是又打算一辈子不理我?” 猝然间仰脸对他,陡生压迫,凌铛只觉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一开口,不自觉结巴了一下,她说:“我,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要回去。有话好说,先,先放开我。” 他没放手,反而凑近她,说:“那就是想躲我。” 凌铛往后退步,低着个头,呐呐道:“哪儿的话,同住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犯得着躲么。” 他步步紧逼,“既不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又为何不拿正眼看我?你明知我信你,你就专门拿些顺耳话哄我。我不上你当了,哪怕眼下你会讨厌我。” 她猛地抬脸反驳:“我没有讨厌你。” 凌淮倏尔一笑,紧箍她腕的手松了松,另抬手,动作轻缓地替她揉额。 他说:“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必知无不言。” 话题转的太快,凌铛很是别扭,又闹不明自己瞎别扭个什么劲儿,她脑子里一团浆糊,但并不妨碍她口是心非,嘴硬开脱道:“我是好奇心重,但能分清好坏,也不是什么都想知道。” 他拉她回卧室,说:“李观棋曾与我们家有过节,你们记性不好,早已记不得了。耐不住三姐气性大,一点过节能记一辈子。方才,她仅是口头上说说,喊打喊杀那都是气话,三姐气头上说的那些话你也听过,昨天不就闹了一出?你放心,三姐决计做不出取人性命的歹事。” 凌铛长“哦”一声,难怪会觉得名字熟。 那,那试药呢? 滚烫的鸡蛋早已凉透,凌淮搁下,空出手整理她发间睡乱的头饰,说:“有人打凌云商会的主意,暗地里下死绊子。” 他不用瞧,便知她此刻在想什么。 他接着往下说:“万幸得了一剂可解瘟疫的药方,不论如何办不成商,那便破釜沉舟行一善。药方得来蹊跷,姐姐们信不过,专找来会医的疾已上门帮忙试药方真伪。恰逢闻观庙方丈圆寂,疾已无去处,便顺道挽留他住家,加上他功夫不错,大姐姐逢场做生意难免遇登徒子,就做了顺水人情,带着他跟身边护她安危。” 凌云商会的明争暗斗,由于凌琼的放任而逐渐趋于表面,大有分羹而食的征兆。 疾已整日跟凌琼身后忙进忙出,一出几日不归是常事,周国各地药材如流水,从商会里走账,被会中各领头人明里暗里地瓜分殆尽,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汇入凌琼私囊,一路走私运顺流而下,直抵甘州城外一条河道枯竭的荒山。 荒山野岭,白日里鸦雀呱噪,了无人烟。一旦入夜,大双小双领着一伙褴褛壮丁,个个黝黑肌理,簇亮着眼睛,在黑灯瞎火里推车卸箱。 同一日的凌家,丫鬟婆子有条不紊的穿门入帘,一派富贵祥和。 “我不同意!” 唯一的不祥和来自凌岑。凌静把李观棋指派给了凌岑当伴读,凌岑死活不乐意,在饭桌上当场撂了筷子。 凌静不惯着他,拍了筷子,拿足正宫皇后的气势压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家里我当家做主,由不得你撒性子。” 李观棋缩肩勾背站在门口,瘦骨伶仃仿佛一只秧鸡崽,他死绞着一截衣角,手上红肿的冻疮勒得泛白。 凌岑扫了他一眼,不加掩饰地嫌恶,说:“光长一身骨头架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根本没二两力气,他还是个哑巴!让他随我上书院,我不得被人笑话死?!” “还有人敢笑话你?”凌静气得发笑,一时气不过,又是一巴掌拍桌上,咄咄道,“你成天在书院里拉帮结派,打架闹事,我日日因你这档子污糟事,见天登门给人赔礼道歉!一桩桩一件件,你自己掰手指头好好数数,一年到头,我给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自知理亏,凌岑耷拉了头,扁着嘴巴酝酿情绪,不一会儿,就开始抽抽搭搭抹眼泪,一屁股坐凳子上望天长啕。 “全天下那么多人,单捡谁不好,偏偏挑了个不能说话的废物。没力气就算了,要真有恶霸欺他主子,一不能喊救命,二骂不还嘴,三打死不吭气,人家拿捏他跟他主子就跟捏包子一样易如反掌!呜呜——娘啊,你死的早,姐姐欺我小,我命好苦啊——痛!” 凌铛一拳头砸他头顶,冲他举着拳头,凶神恶煞道:“闭嘴!” 凌岑捂着头,索性滑滚到地上撒泼,“都欺我!一家人都欺我!” 凌安划拉着小脸蛋羞他哭鼻子:“尿豆豆,羞羞。” 眼睛尿豆,不知跟谁学来骂人的话。 凌静用力揉着眉心,吩咐婆子把吃好饭的凌安抱回屋。 当个家,简直比掌管后宫还费力劳神。 不论凌岑如何表示抗议,李观棋给做他伴读是板上钉钉的事。 事后,凌淮打趣道:“把他丢给阿岑,亏你想得出来。” 凌静冷讥:“我倒是想放你眼皮子底下,不是怕闹出无头出命案不好收场么。正好阿岑的性子得找个人磨磨,李观棋正好,不会说话,空有一肚子坏水,偏生性子软绵。” 她丢了手里的剪子,说:“阿岑在书院里到处树敌,多少人恨得他牙痒痒。有个好欺负的李观棋跟着,替阿岑挡灾还他上辈子欠我们的恩怨债。再说了,书院里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出不了人命,顶多吃点皮肉苦,算便宜他了。况且,阿岑的性子我了解,他虽不待见李观棋,但他护短,不会由着别人欺负他的人。正好给阿岑也找点事做,省得他一天到晚净给我惹是生非。” 凌琼带着疾已出远门至今是第七日。 凌静接到书信,言明今日归家,忙吩咐丫鬟打扫屋子,晾晒衣被,修剪草。 冬至将至,家里忙着糕点羹粥。 前几日凌铛得了一只鸢,凌淮送的,临冬的天空难得放晴还有风拂面,她乐滋滋套了线,在侧院里放鸢。 凌家大门停下一辆马车。 车轿里下来个秀气丫鬟,敲响了凌家门环。 门房小厮开了门,瞧见丫鬟衣着妥帖精致,又望见停于石阶前的轿子不俗,客气询问:“不知贵客上门实在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敢问姑娘,姓谁名谁?可有拜帖?此番远道而来又所为何事?” 丫鬟娉娉施礼,柔声说:“我家主子乃绩昌曲镇宁家宁二夫人,与你家本是旧识。不曾想你家主子迁于榆州上赋落了根,我家主子初来乍到,与你家主子又做了同乡,着实有缘。我家夫人思乡心切,四下打听,今日专携了薄礼登门拜访,单为见你家凌大姑娘一面叙叙旧。” 门房小厮一字不落地转告给凌静。 “绩昌曲镇宁家二夫人么,呵,宁三公子……” 凌静将手里的盆置于小几,轻抚叶脉,嘴角勾着讥诮低喃:“你可终于来了,让我好等啊。” 门房小厮胆战心惊地勾着腰等着回话。 “带去前厅。” 小厮领着宁二夫人同她带来的丫鬟婆子进了前厅元堂。 宁二夫人已年过四十,却不显龄,面容平和婉怡,衣着素雅,谈不上多貌美,却自有几分华贵大气,为她添足了风韵。 她身侧的婆子搀着她,狠皱了眉,扫视一圈,没随着小厮客客气气地请坐而落座,反而厉着眼神说:“你们家没个丫鬟婆子伺候,就差你个粗鄙小厮前来接待女客?招待女眷还是在前厅,简直” “不像话是吗?”丫鬟婆子簇拥着凌静入堂,她接了宁家婆子的话,不疾不徐坐了上首,“真不好意思,我们凌家女子立柱当家,行的是商,做小本生意,端不起官家做派。你要待着不如意,或是哪瞧着不顺眼,大门在那儿,恕不远送。” 那婆子哪料到凌家一出面就如此不客气,怒目圆睁还待训斥,宁二夫人抬袖拦了她。 宁二夫人柔声婉转:“不知姑娘是?” 凌静眉梢一扬,顿时媚眼含笑,天然一派妩媚多情姿,她唇瓣潋滟,慢悠悠地说:“巧了不是,外人唤我凌三。” 此话一出,宁二夫人眉眼间敛了柔,变作一丝刀冽。 那婆子涵养不到家,凶目一狠,扬声呵斥:“放肆!” 她们宁家三公子,旁人多称他为宁三。 凌静故意拿自己女儿身讽他宁三弱不禁风,一步三喘病痨命,养病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活似闺阁女儿身。 宁二夫人却笑了,说:“早就听闻三姑娘天生一口利牙,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 “谢夫人谬赞。”凌静整理衣袖,“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不妨直说。我可不认为我们两家还能叙上旧。” 宁二夫人给了一个眼神给丫鬟,丫鬟呈上礼,她说:“话别说太满。三姑娘,不妨先看看我特意选的礼。” 丫鬟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精巧红木盒子,锁口子对着凌静。 另一个丫鬟双手奉上一把钥匙。 凌静开了锁,丫鬟往她眼前压下盒子,让她看清盒子里装的东西。 一页红纸,顶首黑墨写了婚书二字,末尾盖了官印。 宁二夫人说:“现在可以叙旧了吗?” (本章完) 第20章 第20章 不待凌静应话,凌琼和疾已前后脚出了门厅,来到元堂庭院入阶前。 凌琼几步上了元堂台阶,耳珰轻晃,问道:“家里来客了?” “还是稀客,”凌静拾起婚书,展于人前,皮笑肉不笑,“可谓大有来头,乃绩昌曲镇强娶贫家清白女子给自家痨害三公子冲喜续命的宁家。” 绩昌曲镇宁家?娶妻冲喜的宁家?!早该双腿蹬直归西的宁三竟然还没死?! 还伪造了婚书追上门来了?! 凌琼阴沉着脸跨上前,劈手夺过婚书,嘶喇几声碎成了纸屑。 她一把扬了晦气,狠道:“和尚,把她们都给我扔出去!” 疾已身上缠绕的大包小包立马搁地,一个箭步上前,恭恭敬敬一个行礼,不忘说一句得罪,旋即利落出招,左右开合,一手挟住一个护主的丫鬟,随身掏出一条麻绳,三两下缚成蛹,长腿一迈,一个扣肩,将拦在宁二夫人身前的恶婆子,拿余下的绳端绑了个结实。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乎是凌琼落下话音的眨眼间,他就把宁家带来的丫鬟婆子绑了个干净。 只剩下宁家二夫人如同光杆司令似的杵在堂中,孤立无援。 宁二夫人眼见着疾已朝自己伸来手,寒着眸子喊出声:“且慢!” 疾已指尖堪堪停在她耳侧,拿温润无害的眼神询问凌琼。 宁二夫人紧攥着帕子,凛厉道:“凌大姑娘可知自己身世,又可知亲生父母是谁,以及养父母又到底为何人。” 凌琼落座上首左侧椅内,单手支颐,眼神轻蔑,轻言慢语道:“不知又如何,知道又如何?我只是凌家长女,不巴结世家权贵,不攀附四姻九戚,不依靠邻里乡朋,独木渡舟,肩顶大梁,自挣家业,金银窝里撒钱玩,逍遥快活塞神仙,我稀罕知道弃我如敝履者?我犯贱啊?” 宁二夫人脸色难堪。 是她低估了。凌家这一个个小女子皆是一副伶牙俐齿,且乖张顽性,骄矜自大,实属无德粗人。 转瞬,宁二夫人放柔了眉目,说:“大姑娘确实经商奇才,我等自愧不如,可大姑娘也别过早享乐。榆州富饶,遍地生财,终归长于天子脚下。你此番大肆敛财,富贵逼人,稍有不慎便会僭越了去,届时朝中无人保,你确定还有逍遥快活享?” 凌琼立于凌静身侧,手搭她肩头,说:“看来宁二夫人今日上门叙旧,怕是三言两语道不尽,大姐姐,不如请去明间沏壶好茶,好好叙叙旧。况且,我还想知道夫人今日送来的这份薄礼,改天会不会再送同样一份来。” 宁二夫人和善道:“送出的礼,泼出的水,哪能一样的礼再送第二次,岂不失礼?” 凌琼眼含讥嘲,散漫起身,大刀阔斧迈着步,背着老爷手,径自往内院去,人离声还在,她高声唤道:“和尚,跟上。” 疾已捡起包挂满身,健步如飞地跟进去。 凌静引手,说:“请。” 宁二夫人瞥了眼绑成团的丫鬟婆子,凌静鉴貌辨色,笑着说:“夫人放心,既然来者是客,又是诚心送礼,哪有为难的道理。路途遥远,来一趟不容易,让她们在此歇歇脚吧。夫人请。” 婆子面露凄惶,微晃了下头,生怕凌家胆大包天,故意撇下丫鬟婆子,好私下扣人,她语带恳求道:“二夫人……” 凌静拿冷眼瞧着,轻飘飘地说:“夫人快请吧。我大姐姐脾气不好,耐性也差,再耽搁,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宁二夫人略一沉吟,别过脸,扣合着手,窈身入内。 凌静睨了一眼宁家婆子,对小厮说:“好生伺候。” 丫鬟婆子前引后拥,屏息簇围着宁二夫人和凌静穿堂跨院,前往议事堂。 北风不趁便,有一阵没一阵的风逗人玩,凌铛稍不注意就把纸鸢挂庭院树上了,她扎了裙摆塞腰带里,梯子都用不着,张臂抱着树,几下蹭了上去。 “四姑娘,你下来!你下来!别再上去了!”葵青仰着脖子,焦急又慌张,她在树底喊得嗓子喑哑。 凌琼听见动静,停下步子瞧热闹,她用掌心拢着嘴巴喊道:“阿铛,你再不快点,你三姐姐马上就要过来了。” 疾已拿下巴颏压着包,费力往那边看,“要帮忙吗?” 凌琼幸灾乐祸道:“不用。我们家孩子都不是瓷娃娃,一个个皮实得很。这树不高,摔不疼,但不一定每次都能保证不摔胳膊折腿,总得寻个机会好好教训一顿。” 一听到凌静要来,凌铛火急火燎摘下纸鸢,赶紧扔下去,找根矮枝荡着胳膊,瞅准位置跳下地。 “四姑娘!”葵青吓得尖叫。 凌铛吓得一趔趄,险些崴脚。 紧接着,一个抬眼,凌静站在门洞前,笑意阴森。 “三姐姐。”凌铛欲哭无泪。大姐姐好坏,看热闹不嫌事大。 凌静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落回原处,一时好气又好笑,瞪了凌铛一眼,说:“我现在没空,待会儿再找你说聊斋。” 宁二夫人余光扫着凌铛看个不转眼,目藏回忆,一个恍惚,差点绊住脚,她微乱了步子,忙收了万千思绪稳住身形。 她看向凌静:“那孩子是?” 凌静避重就轻地回她:“我四妹妹。” 真像啊。 前后脚进了议事堂。 凌琼和凌静一左一右坐上首,宁二夫人微蹙眉心坐下首,疾已绕去内院交了包,又紧赶着调头回来守在门口。 丫鬟沏好茶,鱼贯而出。 凌琼抬手,“请讲。” 宁二夫人仪态端方,说:“大姑娘身世,兹事体大,知之甚少为好。” “好。”凌琼刮着茶沫,头也不抬,“和尚,送客。” 疾已入内,伸手向外引路,“请。”宁二夫人面上险些没挂住笑。 凌琼搁盏,“劳烦你认清形势,关于身世问题,我没求着听,是你非要说。” 凌静笑着接话,“夫人要是口干舌燥,不妨先喝口茶润润喉。非要卖关子也没关系,喝完茶再回去。但是呢,得劳您日后可别再上我家来了,我家正经生意人,不做关子买卖。” 宁二夫人气得胸口一阵起伏,她竭力沉住气,面带春风,柔声道:“姑娘客气,那我便从头说起。” 她抛出一个问题:“二位姑娘可知浦玉郡司允氏,丹弥兴郡谢氏?” 凌静颔首。 凌琼说:“京都权贵大世家嘛,天下谁人不知?” “那又可曾听闻:京都三月春,桃李双姝妍?” 凌琼看向凌静,凌静摇头,她问:“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同我身世有何关系?” 宁二夫人说:“十几年前的京都,皇宫里的主子,还不姓蔺,当姓南宁,国号晋。当年司、谢两大世家联姻,谢氏嫡长公子娶司家二姑娘过门,司二姑娘能生养,短短五年内连生二子一女。而前朝最末一位皇后,谥号文贞,便出自丹弥兴郡谢氏,名徵夭,小字阿桃,即是当年司二姑娘所生,更是‘桃李双姝’中的一姝。其才貌双全,动京都。” “至于另一姝,乃司二姑娘长兄,司大公子,同娶谢家嫡三姑娘,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故而仅得一独女,取名单字一个璃,小字阿梨。璃姑娘肖母,身子骨娇弱,哭来梨带雨我见犹怜,但她文采却是一绝。‘桃李双姝’互为表姊妹,自幼情投意合,形影不离,恰似桃李三春争艳,难分高低,故有齐名‘桃李双姝’的美称。” 李…… 念及此,凌琼福临心至。 李氏! 她是司允璃?! 便宜娘李氏生于浦玉郡司允世家?!还是独女?!既是独女,那肯定是家里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啊。 便宜娘可一点儿也不便宜。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一个才华横溢又貌美如的千金大小姐沦落到客死异乡的地步?! 凌琼惊愕。 宁二夫人淡声道:“大姑娘,你生母是文贞皇后,生父乃前晋最末一位皇帝,谥号恭安。养母司允璃,养父乃前晋领军大将军、兼任入值殿省。” “……”来头有点大啊。凌琼把着盏思绪发散。 凌静问她:“当年发生了什么?你又是谁?” 宁二夫人徐徐道:“我自幼服侍文贞皇后,直到周帝狼子野心登廷入幕,将侍奉帝后身边的老人悉数遣散。我出宫后,辗转陌路,得幸嫁于甘州富商宁家做了填房,自此过上富足日子。本以为自此安稳度日,岂料,一年前的冬月,我偶然得到一方绣帕,见帕上绣针法如此眼熟,分明出自浦玉郡司允氏独有闺绣,属璃姑娘自创。此后,我专命婆子暗中留意,得知她上门卖绣品,便斗胆请她登堂入室与我叙旧。” “起初,璃姑娘抵死不认。经不住我三催四请邀她上门,同她互诉衷肠。一来二往,璃姑娘终于开了心房,松了口,将大姑娘的身世悉数告知。” 凌静低笑,“我是听闻文贞皇后曾诞下一名公主,可惜,前朝长公主不幸染上天,太医院配药不当,致使长公主早夭。” “一派胡言!”宁二夫人拍案,“长公主分明是被歹人活生生捂死于榻上!” 凌静说:“既然都死了,今日又何来的公主?别说我娘半路偷了尸,或是提早掉了包。” 宁二夫人说:“三姑娘聪明,就是提早掉了包。别忘了你父亲可是入值殿省,他行走御前,怎会不知有人暗中谋害公主?倘若不是,璃姑娘为何偏要与家中断绝来往,随你父亲离开京都隐姓埋名?你父亲只是一介粗人,无依无靠的孤儿,纵然战功显赫又如何?璃姑娘嫁他终是下嫁。要不是司允家爱女心切,又怎会同意这门亲?” “当初你父亲犯事被贬,卸了一身官职。司允家有意让璃姑娘改嫁,你们有所不知,当年世家大族一听璃姑娘要改嫁,想娶她的青年才俊可从城门排到宫门。当年司、谢二族,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此等盛况,别说当年了,至今仍是如此。” 宁二夫人悲悯:“而璃姑娘,竟决然选择了跟你父亲远走他乡,洗手做羹,甘于贫贱,沦为普通农妇,最终还落得这般田地。但凡她肯回头,决不至于如此。” 凌静依旧自如:“我有疑问。” “你说。” “前朝长公主是何人所害?又出于何故?” “周帝。他要篡取朝纲,必须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令恭安帝退位,因而恭安帝绝嗣。” “你又为何逼我大姐姐冲喜?” 宁二夫人执帕扪心,滴滴泪珠滚落,颤巍巍着声音,字字泣血地说:“大姑娘乃文贞皇后所出,是我家姑娘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骨肉啊。我家姑娘由我亲眼看顾长大,从牙牙学语到盛装出嫁,且姑娘不嫌我身份卑贱,待我情同姐妹。姑娘恩重如山,于我而言,如同再生父母,你让我怎能坐视不管?怎能任她的孩子随璃姑娘在外颠沛流离,甚至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她跌坐回椅内,呐呐道:“我哪敢让公主冲喜啊,我只是想找个正当缘由接姑娘入府照顾,免使旁人道闲话。” 凌静抿茶,“哦,是吗。” 果碟居中摆置,凌琼摸了几粒枣磨牙。 宁二夫人抬袖拭泪,哀哀怯怯道:“大姑娘金枝玉叶,宁家媳委实屈了身份。可让我撒手不管,又委实做不到。便斗胆一次,僭越认了大姑娘做义女,正好眼下朝廷派人暗访各州郡,查探赈济贪污受贿一案,有宁家做担保,必保大姑娘行商顺遂,不知大姑娘意下如何?” “啊?”凌琼听得起劲,突然被她提及,朝她面上茫然一顾,嘴里囫囵着枣,笑眯眯弯了眼睛,薄唇一掀,“不如何。” 宁二夫人顿噎,一口郁气压在胸口,手摁着胸膛,上不去也下不来。 凌静盖上茶,笑意不减,说:“夫人可能有所不知,大姐姐她生于熙和三年,前晋长公主诞于熙和二年,年岁对不上呢。” “哎,”凌琼叹气,“真可惜啊,差一点就当上公主了。” 宁二夫人拍案而起,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凌静悠然起身,“怎么不可能。夫人要不信,大可上官府去查。” 宁二夫人紧盯着凌琼,说:“绝无可能!你身世是璃姑娘亲笔书信告诉我的!” 凌静冰泠泠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亲笔书信?” (本章完) 第21章 第21章 家中来女客,单独引入议事堂,专屏退了下人,疾已守门,必有大事。 凌铛候在洞门口向内张望,只要露出眼睛,就会被门外的疾已抓个正着。 抓个几次现行,凌铛尴尬得脸皮子变薄了,臊眉耷眼缩回去,拎着纸鸢坐廊檐下回忆书中剧情。 她不记得有个叫疾已的和尚给凌琼当护卫啊。 方才探问丫鬟,得知今日来客是同乡绩昌曲镇的宁家登门叙旧,凌静专门吩咐了婆子丫鬟堵在前厅门户过道口,不让她上前。 而宁家,她唯能联想到的仅有一家,便是病秧子宁三公子要凌琼冲喜的宁家。 可是剧情对不上,照书中凌琼的个人主线发展,宁家不该这么早找上门。 书中围绕在凌琼身边的蓝颜知己不少,让凌琼动心忍性的一个没有。唯独中后期宁家现身,浓墨点出个宁三公子,名甫,字先谦,可惜先天不足病殃殃,虽说病弱肤白细柳姿,但辞趣翩翩世无双,一出场就惊艳了凌琼,惹她另眼以待。 私心以为宁三公子属凌琼官配,就赶紧寥寥几眼翻到结局先睹为快,结果来一个天妒英才,宁三公子落了个无药可医,一抔黄土立了碑。 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结局,索性翻篇,不吃文中后半部分那口玻璃渣,权当她把全文看过了。 如今倒好,身临其境,硬着头皮也得吃下满嘴生离死别的虐恋情深。 凌铛仰天长叹,兀自懊悔莫及,前厅忽然传来丫鬟婆子吵嚷着“快请大夫”。 “哎哟我的活祖宗唉,怎么了这是?观棋怎么背你背上了,把自己个弄这么狼狈,又跟人打架了?三姑娘看见又得唠叨你了……” “六少爷你没事吧?观棋怎么一身血?换小的来背吧。” “都给我让开让开!让啊!” 七嘴八舌的嘘寒问暖,尽被凌岑声嘶力竭的一嗓子噤住。 不一会儿,大汗淋漓的凌岑背着血淋淋的李观棋直往崇柏院奔去,沿路滴着血点子。 饶是李观棋营养不良长得瘦巴矮小,但比上年仅六岁的凌岑,他身量还是长出半截,凌岑几乎是半背半拖着伤势严重的李观棋在拉驴跑。 小厮们紧追在他身后,帮忙抬着腿,丫鬟婆子慌慌张张捧盆接水、拿帕子、拿缠布、剪子追进了院。 凌铛抬脚跟上去。 她刚踏上台阶,凌淮就领着气喘吁吁的大夫跨进院。 丫鬟们一见到大夫,扬声朝屋里喊着“大夫来了”,小厮婆子赶紧钻出来,小厮开道,婆子一把拽过大夫冲进屋。 屋里屋外围得水泄不通,一盆盆血水布条子端出来,又送进去一盆盆干净热水和布匹。 凌淮揽着她不让进屋,“阿岑没事。” 凌铛扒着他手臂向内张望,“我知道他没事。那孩子是个哑巴,不说话,不喊疼,流这么多血硬是听不见一点儿声,我担心他出事。” “孩子?他比你年长。”凌淮拉着她走出人圈子,“看着吓人罢了,不会有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凌铛一步三回头。 凌淮停步檐下,说:“书院里惹出的是非。平时书院有先生和教条压着,生出点嫌隙,无非各自逞几句狠话,气狠了,小打小闹一阵,各自撒完气散伙。” “但阿岑那张嘴你也清楚,尤其是外面的是非长短,他又爱打听,不开口倒还好,一开口荤素不忌,什么话都往外说。流言蜚语真假参半,但总有一两句闲言碎语是确有其事,难免遭人恨。更何况,他还仗着自己会拳脚,会蛊毒,愈发任性妄为。” 他捡走坐凳栏杆上的枯叶,拉她坐,“托大姐姐福,让凌家在上赋城挣出了名头。书院里,大姐姐当财神可劲儿往里面撒钱买人心,惹了事,还有八面玲珑的三姐替他处理残局。凌六公子声名在外,谁见了不给他三分薄面?以往他没有伴读跟着,别人自然有气没地撒,可眼下跟了个不招他待见的李观棋,自是寻了借口可劲儿报复。” 凌铛拧眉,“阿岑也欺他?” “那倒没有,仅是视他为无物。” “所以就由着别人欺负?” 凌铛一想到方才见到李观棋耷拉着头,四肢软绵地趴凌岑后背,简直触目惊心,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阿岑当时在讲堂,先生抽背书,李观棋候在外面,被习箭归来的门生刁难,故意找茬将他支出书院。人一出去,立即被一群人给围了。” 书院山门外,一群箭袍门生,背着箭筒,手持弯弓,团团将李观棋围了个水泄不通。 “去哪?” 李观棋勾着头,用力缩着身子,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他狠命夹抱着手臂,尽全力减少自身存在感。 “说话啊,怎么不说?你主子不是很能说吗?”言语间动手抻他。 李观棋被推得往后一趔趄,堵在身后的门生一脚踹过去,前面的人见状齐心退让一步,他径直趴地上,紧接着,门生抬脚踩在了他背心处,脚底贴着他背,狠狠碾磨,霎时疼如骨碎。 “哑巴了?” “他不就是个哑巴,哈哈。” “认得我是谁吗?说话!” “让你说话,没听见?赶紧说话!” “这小子不识好歹,找打!” 拳打脚踢密麻如雨。 天幕上最后一抹余光落下西山,崇柏院入了夜,小厮丫鬟鱼贯而出。 大夫揩着汗,汗如豆大,湿了半截袖子。 “血止住了,暂时没事了。只是往后要细养着,脑子里该是结了血瘀,一年半载是碰不得了。拿块老参含着,时不时拿水润润嘴,别灌水,专拿个人候着他醒来,仔细看看他醒来后怎么个反应。说句不中听的,失明耳聋怕是不好说。老夫才疏学浅,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准。药开七天,忌讳都在上边,你们私下里好好照看,待七天后老夫再登门面诊下药。要没别的事,老夫先走一步了,病人要紧,勿需远送。” 室内血腥掺着药味,沉珂难闻,李观棋头上裹着缠布,闭着眼平躺在床,唇色苍白。 “欺人太甚!”凌岑攥死了拳头往外冲。 “干什么。”凌淮摁住他肩。 “找那帮馕货算账!明着打不过,玩阴的!”凌岑怒红了眼。“还没长记性?”凌淮用上劲推他一把,凌岑后退,背脊撞上帘,“他是替谁受过。” “为何欺他,你心知肚明。但凡你上点心,便不会有今日这一出。算账?真是好大威风,既然如此威风,怎就护不住自己人?原来是纸老虎,假威风。” 凌岑死盯着凌淮,牙齿磨得直响。 “怎么?我说的不对?”凌淮眼含诮,“身为兄长,鲜少过问插手你的事,是因深知世间千帆事,万般理,不让你自己撞破头,纵使耳提面命你也听不进。正好趁今日一事,我一次把话说个烂。” “凌六公子,可知什么才是真威风?书院里耀武扬威,横行霸世,同门处处巴结,事事以你为先,那是大姐挣足了佛面,即使人在千里,余威犹在,依旧有人上赶着承认你这副僧面。你吆五喝六又何用,那不是你的威风,是大姐的,你的威风在那儿。” 凌淮指向床上人事不省的李观棋。 “是被人打成一团烂泥捡不起来。” “不是!”凌岑鼻腔里粗气如牛喘,死攥着拳头,骨节兀白。 “言尽于此,是也不是,你自有定论。阿铛,我们走。”凌淮上前牵了愁眉不展的凌铛,不由分说,转身离了屋。 凌岑蹲身抱头,盈眶的眼泪,啪嗒一声摔了地,他低喃:“不是……” 室内烛火昏昏,敞开的门拉出一长一短两道影,是短胳膊短腿的凌安,摇晃着滚圆圆的小身板爬进门,身后婆子佝腰跟随,伸出手护他身侧,防他跌跟头。 “。”凌安偏歪着小脑袋,重心不稳,晃悠悠的将摔不摔,他歪扭扭,瞅了好几瞅蹲地上埋头不起的凌岑,伸出手,肉乎乎的小手心摊着一颗扒了纸的,“吃。” 凌岑就着手肘抹了一把脸,蹭一下起身,背对着凌安又揩了下鼻子,负气道:“不吃。” 凌安把塞嘴里,绕他面前,另一只手伸出,掌心托着一块点心,说:“糕糕,吃。” 声音糯糍似的软,听得人心口跟着软,凌岑板不住脸,劈手拿了糕,一口怼嘴里。甜而不腻,软糯可口,凌岑红似兔子的眼眸里渐渐漾出了笑,他却撇嘴挑剔道:“难吃。” “坏!”凌安虽幼,也有脾气,词汇量匮乏,不会骂,一个坏字就是他仅知的坏话,他气鼓鼓拉着婆子往外拐,“告家家!” 两人在屋里玩闹,不一会儿,凌琼和凌静赶过来,身后紧跟着疾已。 “你来看看。”凌琼支使疾已上前察看李观棋伤势。 凌静无情无绪地立在帘前,凌岑早已变作一只鹌鹑,缩肩勾背站她身后,偷觑着她脸色,不敢则声。 凌静说:“阿淮都告诉我了。我不罚你,也不说你,更不帮你,此事你自行处理。最终处理结果如何,你自行承担一切后果。因为今日你护不住的人,即是来日我们护不住的你,阿岑,你该好好养一养性子了。” 屋外骤然一阵风,刮落一地叶,不论春夏多苍绿,秋冬时节仍作枯黄,飘零归根。 前厅,宁家的丫鬟婆子等得心急如焚,眼见着庭院一点点变暗,堂内亮起了明灯,宁二夫人才被送出来。 “二夫人!” “回吧。” 宁家一行人坐回马车,车夫挂上灯笼,挥鞭驱马驶出深巷。 婆子问:“什么说法?” 宁二夫人有些出神,随着马车晃动,幽幽吐出一句令人摸不着根底的话,“那孩子,可真像啊。” 婆子疑惑,“二夫人?” 宁二夫人敛了思绪,眉眼倏地变厉,“我就说她璃姑娘哪有那等偷梁换柱的本事,她要真有如此远见,当初何至于被一草包莽夫蒙蔽了眼,不惜绝食相逼,巴心巴肺要嫁,结果呢,呵。女人啊,得时时刻刻把眼睛擦亮,一旦嫁错了人,一辈子全毁了。” 轿帘隙闪过一道细光,不时映入她眸,仿佛精光烁动,她轻淡地说:“当年那孩子,我亲手探了鼻息,一点气儿都没有,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死后还经了那么多双眼睛查明验尸,死的不能再死。璃姑娘舍不得自己孩子,更不信我,专扯出这么一个弥天大谎来诓我,好令我松了戒心。” 婆子替她揉肩,“人死不能复生,夫人大可放心了。” 她孤身应付凌家那两个丫头片子,委实让她劳神,头阵痛得厉害,宁二夫人揉着额,说:“属实没想到,她璃姑娘是个蠢的,生的孩子却是个个牙尖嘴利,刁钻古怪。” 这么些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再胡搅蛮缠的人也遇见过,从未见过这般歪风邪性的姑娘家,简直不可理喻。 “那……”婆子踌躇不敢问。 宁二夫人轻晃头。 “这……” 宁二夫人却笑了,“急什么,敬酒不吃吃罚酒,自有她们上门求我的时候。再说了,今日也不是全然无获。她们那四妹妹,凌四姑娘,要是让浦玉郡司允氏见到她的面……” 她笑意盈盈,叵测心机难藏,“一旦牵线,搭上浦玉郡司允氏这座大桥,可谓如虎添翼。” 马车蹄蹄,伴着黑阴阴的夜空停轿于宁府。 丫鬟提灯,婆子搀扶,宁二夫人进门下阶,下人们迎面拥上前,披衣递手炉。 “少爷歇了?” “还没呢,在屋里看书,左等右等等不到您回来,不放心,巴巴等着您呢。” “难为他了。”宁二夫人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 “少爷心孝。” “今日咳得厉害吗?” 婆子稍酝酿,说:“夜里凉,少爷拗着性子等您,比昨儿个多咳了几声。” 东厢窗下一盏烛火伴读,翻页声窸窣,咳声频频,案前一人披发如墨,单手执书,指骨伶仃,眉心伴着咳嗽轻蹙,雪氅加身还逊他玉容一分白,更难暖他一身寒。 “这么晚还不上床歇息,是要疼坏阿娘心啊。”宁二夫人急步上前,替他抚背顺气,“也不留个人伺候,屋里怎么没放火盆?” “闷得紧,让他们撤了。阿娘今日一去,是否探得清明,凌家大姑娘可当真是我亲姐姐?” 求票票,谢谢打赏支持 (本章完) 第22章 第22章 宁家婆子候在门外,指使丫鬟们入内摆放炭盆,丫鬟端来药汤,婆子伸手接过盘,递了个眼神让退下,丫鬟颔首低眉,随即躬身退至阶前守着门。 宁二夫人亲手侍药,柔声回宁甫的话:“年岁对不上。” 宁甫低敛了眼,难掩失落,搁了书,单手抵着唇,掩不住顽疾毕露,咳嗽一声比一声急促的溢出来。 “快把药喝了。”宁二夫人慌神催他,又是替他顺气又紧赶着递去一汤匙满载的药汤,“指定是趁我不在家,又出屋子贪了凉,快去被里捂捂身子。” 婆子忙着去抻被褥子,摆好靠枕,又急忙调回去搭手搀扶宁甫。 宁甫任由她们摆弄这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昏黯烛火曳动在他淡褐的眼眸里,明明灭灭,细细碎碎。 他推手拒了药,“无碍,不必。” 药实在苦,打他落地一声婴啼,便识得苦是一种麻木不仁的滋味。 婆子坚持递去汤匙,劝他,“三少爷,看在夫人面上,你就喝一口吧。” 宁二夫人侧了身子偷拭眼角。 见状,宁甫习以为常,却莫可奈何,一声低叹,几乎低不可闻,他妥协张口含了药。 汤匙离口,宁甫含下的那一口药没来得及入喉,他苦寒的胸腔内忽然血气上涌,入口的药裹挟着血被他猝然偾张出去,铺溅被面。 “三少爷!”婆子跌碎了碗,凄厉呼喊。 宁二夫人煞白了脸,呆望着宁甫趴伏在床沿咳血不止,她须臾六神无主,又须臾转回了神,一把扯住婆子肩膀。 她目眦欲裂,颤抖着声音说:“去拿秘药,西疆求来的秘药,现在就用,快去!” 婆子惊愕,“夫人……” 宁二夫人仿佛失了智,狰狞着眼神冲婆子咆哮,“快去!” 婆子扑爬着身躯撞出门去取药。 宁甫艰难出声阻止,“阿娘,别……” 宁二夫人捧住他脸,轻柔擦去他面上沾染的血渍,“别怕,阿娘不会让你有事。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害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家仇国恨未报,阿娘怎能眼睁睁看着你白白受罪,空来一遭。该你的,就是你的,阿娘苦心孤诣抚育你,不只是要你活着,更要辅佐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一切。别怕,有阿娘在,同心蛊寻不到同脉骨血连心并不妨碍用蛊续命。” “阿娘给你娶来冲喜的傻丫头,她可喜欢你了,她甘心情愿服子蛊同你共享一命。只要你再服下母蛊,同心蛊蛊成,有她为你续命,你就一定能活下去。阿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但只要能让你活着,阿娘什么都愿意做。” 宁甫恹恹抬不起眼皮,耗尽胸腔仅存的气息,嗫嚅着唇,“求你,让我……” 余下的话散在唇齿间。 婆子捧着匣子破门而入。 门大敞,凉风穿堂,刮得屋内烛火一阵扑,几乎濒临熄烟,忽而一簇蓝幽幽的火苗紧舐着烛芯子扶正了躯,渐渐窜动着耸高,缕缕青烟往上缭,烛火明烁。 一室亮堂。 “烧了?”凌淮推书回书架。 “宁二夫人是这么回复的。”凌静来回滑动皓腕间的翡翠镯子,“说留着亲笔书信难免落人口实,读了信就给烧了。你怎么想?”“白纸黑字,真凭实据,留着自会派上用场。”凌淮另拣了一本书回案前。 凌静斜倚着身子,拎壶浇茶宠如意蛛,“她此行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收义女是假,想商会的心思才是真。” “不正如你意?” “哪能尽如人意。”凌静搁壶,“娘的亲笔信不能由她捏着,那是置大姐姐于死地的罪证,更是拿来要挟大姐姐做宁三的护身符。”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身世一事,是真是假,大姐姐不会不过问。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她迟早会知道,而我一时又拿不准个好时机跟她坦诚。” “那便如实告知。” 凌静转脸看向他。 凌淮说:“既是迟早之事,不如趁早,总比她从别人口中得来一个别有用心的全貌,再被极尽利用的好。前朝一事不必对她讳莫如深,你大可全盘托出,让她心中有数,走独木桥还是阳关道,由她自己选。当初阿铛不也放开了手,让二哥选了他想走的路。” 凌静扣着手心,掌心留下一串月牙似的甲蔻印,“你就不担心走上老路?” “即使千防万防,也防不住‘我心乐意,甘之如饴。’更何况还是大姐那般形迹由心,行动果决之人,但凡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确定到那时再来苦头婆心的劝阻,她能听进一个字?”凌淮笑着摇摇头。 “你留下李观棋是出于此?” “他身世查清了吗?”凌淮没正面回她。他能容李观棋苟于世间喘气,完全是因为阿铛起了疑心对他有了防备,只要李观棋不生歪心,他这辈子乐意做一回好人,不动他。 “有点棘手。”凌静揉额,“上一世他的出现始料未及,这一世同样如此。前世他死得不明不白,我派人去查了他生平,可谓萍踪难寻。因烽火动荡,再加上天灾人祸,难民迁徙如流沙,根本查不到他祖籍户落。鉴于他出现在京都后的所作所为,只得出个不靠谱的猜测,他或许同宁家有过节。” “宁家怕是防得紧。”凌淮指尖轻点着书案。 “宁家密辛可不好打听。”凌静转着茶盖,茶叶掉出杯,她似想起什么要紧事,蓦地抬脸,“对了,得给你敲个警钟,宁二夫人今日在园子里见到阿铛时,可多了一句嘴。” 话音落时,凌淮指尖在案上磕出了声。 凌静此时的笑容算不上和善,“今儿个宁二夫人可是说了,浦玉郡司允氏有女百家求,京都里上门求亲的青年才俊多到从城门排到宫门。阿铛长得像娘,以前日子不好养得糙,哎呀,今时不同往日啊,一旦眉眼开,红娘争相上门来。” 凌淮眉眼一讥,通身气度依旧沉敛,他不紧不慢地说:“司允氏世族大户,娘乃独女,她一离家,宗室不会任由司允嫡长房后继无人,自会过继族内子嗣去他膝下挑大梁。如此一来,可谓粥多肉少,个个卯足了心思等着吃绝户。三姐,你确定要阿铛去趟这一汤浑水?” 凌静轻啐,不客气道:“那也总比你这狼子野心让人放心!” 听她这一言,凌淮反而笑得开怀,“是啊,我狼子野心,你们赤子之心。我和她暗中往来七年一直相安无事,你们一来,前脚离开,后脚楼就失火。” 凌静蓦地噤声,脸上全是悔痛。 凌淮缓缓站起身,语气淡淡:“你这是什么表情?悔不当初?既然今日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楼失火,阿铛失踪,在此之前,她已诊出三月身孕。” 凌静不由地睁圆了眼,难以置信。 “我的。” (本章完) 第23章 第23章 “三姐姐?”凌铛将绣完的布绷子递给凌静,她没接,似看着她,眼神却落在虚空,兀自出神。 凌铛一连声唤了她好一阵子,才终于拉回了她,让她眸子里重新焕发出神采。 “这么快就绣完了啊,”凌静笑吟吟接了布绷子,低眼去瞧,没待细瞧,她习惯使然,秉承着好话说在前,先顺嘴出声夸,“今儿个绣的不错。尤其是这……” 话音戛然而止。 映入眼帘的绣面难辨实物,魑魅魍魉倒是能在上面寻出一抹影儿,凭空捏造个样式硬夸惟妙惟肖实在难为人,饶是凌静心如比干,七窍玲珑,硬是绞尽脑汁也词穷。 凌铛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赶紧出声解惑,“绣的腊梅。” 凌静张口又闭,半晌才蹦出一个适宜的词,“挺好的。” 她艰难的偏了视线,恰好瞥见凌安探着肉爪子,去够几上摆放的食碟。 凌静当即低咳两声。 吓得凌安“嗖”一下收回做贼的爪子,挺直了腰板装没事人,馋嘴的小手摁回纸面,握笔的小手扶正笔杆,认认真真临摹。 凌静懒得拆穿他,吩咐婆子,“把吃食都撤了。” 婆子麻利端走碗碟,凌安拿眼斜瞅着,气鼓了脸,鼓胀着肉嘟嘟的胭红腮帮子,打侧脸瞧去,没了鼻子,只瞧见长睫下圆溜溜的大眼睛。 “哟,都在这儿呢。”凌琼拎着个盒子穿庭上了台阶。 疾已手上也没空着,紧跟她后脚进了厅。 凌安一听见凌琼声音就坐不住了,噔噔往外跑,迎面抱住凌琼大腿,仰着小脸,眼巴巴望着她。 “大家家。”嘴里喊着大姐姐,却扭着身子往后瞧疾已手上拎的食屉子。 “哎哟喂,我的心肝小宝贝可爱死了,快快快,快给姐姐香一个。”凌琼蹲身搂着他又是亲又是一顿对脸贴,肉乎乎的红脸颊香软软,贴上去仿佛贴一团糯糕滚脸上。 “大姐姐,”凌静看不过眼,“别动不动就亲他,别看他小,记性却好,眼下是见一样学一样。仔细他往后见着个欢喜人,学你这样子上嘴轻薄人。” 疾已上前打开食屉,凌琼喜滋滋投喂凌安,胡乱应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不亲了。” 一旁当背景板的凌铛暗自心虚别开脸,她私底下也经常亲凌安小脸蛋,没办法,小家伙实在长得招人稀罕。 婴幼儿丫丫学语时是最惹人疼的。 再大一点就不怎么好玩了。 凌琼松开凌安,站起身,说:“我今日在外逛了一圈,有家成衣铺子做的衣裳样式时新,一人买了一套。” “四姑娘。”疾已上前递给凌铛一个礼盒子,凌铛道了声谢,双手接过。 凌琼提着盒子走到凌静跟前,笑得牙不见眼,腻着嗓子说:“我还专门给你挑了一套首饰作配,走,回屋里换上给我瞧瞧配得好不好看。” “好。”凌静知道她此举是寻了借口要支开人,专为打听身世的事。 凌琼亲自挑选的东西就没有孬的,凌静换上新衣裳,由着凌琼牵着她手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裙摆散开,如蝶蹁跹。 “我给你梳妆。”凌琼摁她坐妆台前。 玉珠簪钗取下,青丝如瀑,木梳从头滑到了尾,凌琼开了口:“阿静,其实,自打娘一走,以前发生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大姐姐?”凌静偏头去瞧她。 “我头上受过伤,”凌琼抓起她右手,往自己头上摸,“不记得是被谁打的,忘了很多事,留下一个坑,不疼不痒。” 后脑果然有一个指盖大小的凹窝,不平整,隐隐摸到骨。 凌静噌一下起身,忧心如焚,“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凌琼说,“只要回想以前的事,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阿静,你实话告诉我,我们家到底是不是宁二夫人说的那样?” 凌静垂下眼睫,微颤道:“是。” 凌琼释然,“我还以为,娘她当真如此狠心,卖女求荣,送去给一个将死之人冲喜。” 凌静说:“娘乃至善之人,绝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宁二夫人让你冲喜,事有蹊跷,她绝对没说实话。还有娘,出生世家大族,她能忍饥挨饿拉扯我们长大,绝非庸人。大姐姐不妨细想一下,娘既然明知落字上纸,会留下百口莫辩的证物,又为何写下一封亲笔书信交出去?单凭宁二夫人是文贞皇后贴身侍女?未免过于牵强,这其中必有隐情。” 凌琼坐下,手指划拉着梳齿,“前朝的事,你知道多少?” 凌静说:“我知道的也不多,基本和宁二夫人说的符实,乃周帝篡位夺权所致,至于爹娘当年是怎么暗箱掉包带你出的宫,除了爹娘,谁也无从得知。但我知晓宁二夫人隐瞒了一件了不得的秘事。” “是什么?” “前晋长公主病死一年后,文贞皇后诞下一死胎,还是位皇子。” 凌琼闻弦知意,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狠皱了眉,“你不会想说……” 凌静指尖绕着一绺发尾,笃道:“被断为死胎的皇子没死。宁二夫人藏了皇子私逃出宫,即是现今的宁三公子,宁甫,又唤南宁甫,一心复国。大姐姐你想见他吗?” “暂时不想。” 凌琼暗翻了一记白眼。 家里孩子多得还不够闹腾吗? 她又不是开托儿所的。 更何况前朝皇子,一听就知道是个天大的麻烦,但凡有一丝粘连,平白惹上一身臊。 面对面坐,凌琼手握乌发悉心梳着,香炉里烟云直上,鼻尖香气缭缭,她问:“这些事你又如何得知的?” 凌静早有所料,回答的滴水不漏,“娘还在世时,无意中偷听到的。” 果真是没有不漏风的墙。 “家里还有谁知道?”凌琼唯独担心这个,家中兄弟姐妹一大堆,各有各的性子,但保不齐哪一位听入耳中在哪天说漏嘴,因她而招来杀身之祸。 她不想任何一人出意外。魂穿异世,有了这么一大份家业,不单单是因为她自己会挣钱,更多是相互扶持和包容。 有如此姐妹兄弟在侧,诚心以待,不绊手绊脚,她实在省心又感慰。 绝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世而给他们带去麻烦。 原主的亲弟弟,她抵死不认。 不论是家仇还是国恨,她自私自利,只想多挣几两碎银,安于吃穿喝不愁的富贵窝。凌静借机抛出凌淮,“阿淮知道。” 凌琼放下心,“阿淮内敛懂事,他不会乱说。眼下除了宁二夫人手上的那封书信,还有别的什么信物或是人能够证实我身世?” 凌静说:“我不确定浦玉郡司允氏嫡长房夫妻二人能知道多少,毕竟娘当年要想事成,不得不打着司允氏族的噱头以此打通各大关节,事关重大,他们不会一无所知。” 此乃实话,上一世阿铛早早失散,二哥常年在外征战,爹娘都不在,没人会贸然将凌家跟司允家扯上关系。 哪怕后来有心人作伐,曝出宁三公子和大姐姐的身世,想借机除掉武宣王蔺夷隆。当时的浦玉郡司允氏夫妻倒是想认回二哥,却被二哥婉拒了,此后他娶妻生子也是在将军府,成亲时,高堂坐的还是大姐姐,同浦玉郡司允氏一直都是点头之交。 “至于信物,有一方锦帕,文贞皇后亲手绣上长公主的生辰八字,以及恭安帝下旨赐福于长公主的金玉锁,锁上除了星官祈福的吉言,更有御赐二字,还有几封跟文贞皇后的书信,信上的内容晦涩难懂,该是娘特制的暗语以防旁人窥探。锦帕和御赐金玉锁皆是独一份殊荣,天下皆知。而这些信物,娘搬家时,一道同书册埋在了后山。” 那几封书信成了绝密,当年蔺夷隆私下里找来多少解密大能,硬是没解开一个字眼。 无人可以得知信里的内容,“桃李双姝”藏于字里行间的闺阁衷肠,可见不可闻。 厅采光好,窗明几净。 凌琼跟凌静入闺阁试新衣,一时半会下不来。 而凌安得了吃,其余一概不顾,坐案前一手拿着新鲜零食停不下嘴巴,一手抓着笔杆子不停画王八,小腿一晃一荡,悠哉得不行。 凌铛把盒子交给葵青放回屋,她新衣裳多到穿不完,她一向也不稀奇穿着打扮。 “疾已,等我一下。”她喊住转身出厅的疾已,几步追上,“是去阿岑院里给观棋疗伤吗?正好顺路,一起去吧。” 疾已直言不讳的说:“四姑娘想知道什么?” 凌铛嘿嘿一笑,被当面揭穿用意,不好意思道:“那个,观棋他,伤势到底如何?” “不致命。” “但也不乐观,是吗?” “人各有命,四姑娘无需忧心。” 凌铛不喜打机锋,朝他微偏了脑袋,发间流苏轻晃,碰撞间零零叮叮轻响,她故作无知地说:“出家人会打诳语吗?” 他温声回她:“我现今是凌家下人。” 凉风浸染不了疾已生来自带的润和,他来家里已经有一阵了,从不见他横眉冷眼,平和得好似一汪清水。 “我还是主子呢。” 崇柏院近在眼前,疾已顿足,引手向前,笑道:“四主子先请。” 凌铛不客气,先一步进院,“大夫说有可能会失明失聪,你认为呢?” 疾已说:“仔细将养,倒不至于。” 前提是仔细将养。凌铛听明白了,能治,但他只是一个下人,关键在于主子,要主子善心,还肯费那份闲心。 凌铛又问:“他哑疾是天生吗?” 疾已侧过脸瞧她,低声一笑,“不论天生后生,已成终生。” 已经晚了,没得治了。 凌铛心疼那孩子,望着内室的帘子,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候在屋里伺候的丫鬟迎出来行礼,疾已温文回礼,说:“有些东西没了,续不上,也长不出来。” 此言一出,凌铛猛地停住脚步,满眼震惊。 没了? 他没了舌头?! 疾已撩开帘子进去。 屋子里血腥气还未散净,一股子刺鼻药味都压不住那一丝残留的血气。 疾已俯下身细致复诊,两只手把完脉,将平躺在床的李观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骨。 随即询问丫鬟几时醒,用药如何,今日精神气又如何,事无巨细,耐心问了一遍。 李观棋只剩一双眼睛还能转动,雾蒙无神的双眼,是病疫缠身认了死命的眼睛。 “你好好养伤,不要多想。”凌淮上前倾身,指向屋中跟丫鬟仔细交代禁忌的疾已,柔声安慰李观棋,“他医术非常不错,家里专派了他给你医治,他以前能治你疾,现在也能治你伤,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李观棋眨了眨眼睛。 凌铛说:“以后,我敢打保证,阿岑他绝对不会不管你,更不会让别人欺你。阿岑那性子不怎么好,说话又难听,遭人恨,但你别怨恨他,他肯定会揪出罪魁祸首当面给你赔礼道歉。他往后要是说了什么不顺耳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千万放宽心,好好养伤才是要紧事。” “尽量按平时作息睡眠,白日里别让他久睡,多跟他说话,保持清醒,避免脑内瘀块结团扩大。”疾已对服侍的丫鬟叮嘱,抓了药,去外面盯着丫鬟熬药。 凌铛搬来凳子坐床边,自说自话,让他眨动眼睛回应她。 下午散学,凌岑难得一日早归,挟着书冲进屋,首先跑到床边瞅一眼李观棋,见他神智清明,才放心去了书案前搁下书,取下书笈挂架上,随手捞起一支笔开始抄书,字迹潦草,浑似被鸡啄狗刨过一般。 “这字你自创吗?”那字写得凌铛一个字都不认识,说是鬼画符都算抬举。 凌岑引以为傲,“这样写先生才看不出来缺胳膊少腿。” “不怕被打回来重写?” “怕什么,重写一百遍都一样,先生自然懒得看也懒得罚我了。” 投机取巧你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凌铛绕到他身侧,偷觑着门帘子,俯身他耳侧窃声问:“你怎么处理的?” 凌岑拿手挡住嘴,对着她耳朵悄声说:“我偷偷放了几个小宝贝在他们桌屉里。” 凌铛瞪他,“小心被人发现,你兜着走。” 凌岑志得意满的搁她耳边蛐蛐,“四姐姐放心,我又不蠢,蛊毒可是我杀手锏,可从未对外提起过。除了我们自家家里几个人,还有谁知道我会蛊?” “我知。”疾已端着碗药撩帘进来。 (本章完) 第24章 搜查 第24章 搜查 凌岑吓了一跳,见疾已径自去了隔间李观棋卧室,他连忙拉下凌铛,悄咪咪问她:“我要是灭口,大姐姐会不会剁了我?” “……”你是真敢想啊。不愧是暗黑文里的男主角,人不大点,心狠又手辣。 凌铛好心提醒,“他武艺高强,你打不过他。” “我会毒,随随便便放倒一头牛。”凌岑拍胸脯。 “他医术精湛。”凌铛泼冷水。 “你到底哪边的,怎能长他人志气?” 凌铛皮笑肉不笑,“要不,我叫你五哥过来说几句威风?”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凌岑咬牙切齿。 自从凌淮上次当他面亮出兄长身份,讲了一席不咸不淡的话,一句一个威风,乍然一听,似有好多威风道不尽,却实打实把他以往逞能抖出来的威风灭了个干净。 还给他留了后遗症,一听见“威风”二字就膈应,一句话出口前会不自觉地过一遍脑子。而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憋心里难受,憋久了就是一肚子坏水。 他不是鳖,忍一时之气可以,忍一世绝对不行,因此他悟出一个道理,明的不行,那他玩阴的。 以前凌岑是看不太上凌淮这么个兄长,虽然凌淮在书院里有个文曲星下凡的好名声,是个先生提到他就眉开眼笑,同门学子也有心跟他结交,但架不住他言谈举止皆是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客气疏离,又低调独行,落落寡合,有这么一位离群索居的兄长,凌岑私心觉得他给自己丢脸。 凌岑一直认为是自己不带凌淮一起玩,是自己撇了他。但经由李观棋被围堵书院山门前群殴一事,凌岑才后知后觉,凌淮分明是不屑搭理他,冷眼旁观乐得一身自在。 凌岑划拉着笔杆子,眼底带着落寞,他撇嘴说:“五哥以前不这样的。” 凌铛一圈圈研着墨,头也不抬,“那他以前什么样。” “以前我做什么,他都会跟我一起。” “你应该反省。” “为什么要反省?我才不。”凌岑胡画撒气,“起初同窗学子邀约游玩,我哪次没喊他?是他自己非得念那劳什子破书,说什么都不肯来。爱来不来,谁稀罕。” “阿岑在外擅结交,前呼后拥,一呼百应,身边围满了人。”凌铛抽出一页纸,取下一支笔,画了一个圈,圈里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火柴小人。 她笔尖落在圈里,密密麻麻的黑点子跃然纸上,“这是你的人际圈子,圈里圈外个个巴结讨好,阿谀谄媚,以阿淮的性子,怎么挤进去?饶是厚着脸皮挤进去了,可是乱渐欲迷人眼,你身居其间如沐春风,又怎知不会冷落了身后?” “但凡是个俗人,就避免不了俗套,即是对外贵在自尊,私下弊在自我。因此很难有人受得了长年累月的冷遇,为了维护自尊,保持自我,置身圈外是上上选。我可有说明白?” 凌岑心有不服,“他是我五哥,我怎会为了外人去冷落他?四姐姐你画得可真丑。” 他提笔把圈子里的火柴人涂涂改改,描出了小人样,小人左眼点了一粒痣,他涂改一新后,又顺道加上六个迥然不同的小人画像。 “这才是我的圈子。”凌岑抓起纸亮她眼前,笑得眉眼弯弯。 “看不出来你还是丹青圣手啊。”凌铛接过来细瞧,止不住乐,“大姐姐托了副金算盘,二哥握着杆红缨枪,三姐姐为什么拿着棍子?” 凌岑洋洋自得,“眼拙了吧,那可是家法棍。” 人艰不拆,这时候就不拆穿他差点被家法棍伺候的糗事了。 凌铛指着画中小人,“那我又为什么抱着猫?” 凌岑笑得不怀好意,“你再仔细瞧瞧,嘿嘿,大猫,母的。” 暗骂她是母老虎?! 这能忍?! 凌铛哐当送他脑袋顶上一拳头。 凌岑双手抱头痛呼。 “阿淮拿着一本书,哟,厉害呀,把自己身上画条蛇吐信子呢。”凌铛见到画上的凌安会心一笑,“小七还不忘吃包子。” 凌岑说:“家里就他最贪吃。” 凌铛收了画就走,“归我了。” 腊月下了一场雪,天地一片白茫,四下皆空。 家里囤放药材的屋子早已搬空,地窖里围砌的粮不知何时薄成了贴地厚,正堂二楼的小库房挂了锁,以往堆积如山的值钱物件枕着土地藏了个没影,里面仅有几件中看不中用的金银器皿。 “明天一早就走。”凌琼换上凌静专为她缝制的内衬衣衫,衫子内里缝合了银票,一层层往外套,小药丸子以及商行玉牌等各类细碎应急之物,全都密密缝于夹层,“疾已跟我一起,家里就交给你了。” “保重。”凌静心有千言万语,却在此刻说不出一个字,哽咽半晌才吐出沉如千斤担的保重。 “别哭。”凌琼拥住她,肩头打湿一片,轻抚她发髻,“以防打草惊蛇,也别送。就当我出远门谈生意,只是归期不定,你带着孩子们正常过日子。商会的事你不用管,让那帮老狐狸随便折腾,折腾成一堆烂摊子,自会有人出面捡便宜。眼下也不清楚朝廷派下来查案的命官到哪儿了,我担心他们找不到我,寻你们麻烦,家里怕是……” 凌静轻推开她,“我省得的,有我在家里不会有事,信我。你安心去甘州城,别牵肠挂肚坏了事。” 凌琼食指勾去她颊上的泪珠,“今年家里过年冷清,多包点压岁钱让孩子们乐一乐,你的那份等我回来,单独包个大的。” “嗯。”凌静泪水涟涟,却强扯出笑,“要是运气好,见到了二哥和许师父,替我们拜个年,道声平安。” “好。”凌琼红着眼眶,眸子水润,不得不故作轻松安慰凌静,“瞧你哭的。好了,别哭了,房子要被你淹了。再哭下去就不美了,来,给姐姐笑一个,你笑起来好看。” 天不亮,凌琼和疾已轻装匹马出了城。 凌静一夜未眠,倚着窗,枯坐到天白。 临近年关,书院放了假,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挂新桃,扫炕祭祖。 从祠堂磕完头出来,凌岑追上去问凌静:“大姐姐去哪谈生意了?这都出门快一个月了,怎么连封信都没有?” 凌静目不斜视,“又缺银子了?” “没。只是担心大姐姐随口问问嘛。”凌岑摸着后颈,脸色讪讪地慢下步子。 丫鬟们捧着牡丹瓶穿廊而过,行至跟前颔首行礼,凌岑顺手抽出一支,搁鼻下嗅了一嗅,香气袭人。 “四姐姐等一下。”凌岑一把掐了,跑到凌铛身后,簪她发间,“嘿嘿,一朵鲜插” 听到口风不对,凌铛眉目一凶。 凌岑笑嘻嘻改口,“嘿嘿,插美人头上才应景嘛。” 凌铛一个白眼跟着一声哼,取了,顺手簪他发髻上,“都不及你这儿养分足。” 凌淮行上前,擦身而过时拿肩膀撞开他,笑道:“挡路了,六公子。” 落在最后面的凌安被婆子牵着小手跟上来,他仰脸看着凌岑头上那朵,说:“我也要。” 凌岑乐呵呵摘下,戴凌安头上,蹲下身背起他,捣腾着两条腿在廊下跑,“走喽,背七妹妹上轿咯。” “六少爷!当心点!慢点!”婆子跟他后面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到婆子的喊声,凌静停下脚,回身望着廊下穿燕子似的凌岑,扬声道:“你今儿要是把小七摔下来磕破了相,仔细你的皮。” 话音刚落,一个门房小厮形色慌张冲到凌静跟前,气儿都不敢歇,连忙一口气儿回禀道:“三姑娘,衙门里的官爷闯了进来,指名道姓要见大姑娘。” 小厮声儿没落地,衙役捕快们已经持刀开道进了三堂户阶。 “谁是凌琼?”领头人大马金刀走到凌静面前,打眼一望,将丫鬟婆子簇拥在前的凌家主子尽收眼底,他倨傲,“京都贵人问话。” 凌静不卑不亢,“长姐出远门做生意了,至今未归,也没家书寄回。民女担心长姐途中出了意外,正打算去官府报案寻人。” 领头人蔑了她一眼,显然是不信,十分的官架子摆了十二分足的气势,更是懒得虚情假套,他抬手往下一扣,“给我搜。” 衙役把着刀柄鱼贯而入。 楼上楼下,前庭后院,翻箱倒柜的找,方才还齐整喜气的家,瞬间变作一团乱糟。 丫鬟们惊叫声连连,衙役们粗鲁呵斥,瓶瓷器碎了一地,桌椅板凳哐啷一阵响,全被掀了个底朝天。 就连安于室的窗棂门扇也不能幸免,不是挂在框上摇摇欲坠,就是被衙役们连脚踹得门墙轰隆倒地。 该毁的不该毁的,都坏了个透彻,好似当了个芝麻小官进了民宅不震出点大动静,不让百姓闻风丧胆,就难以彰显他们的官威。 “仔细搜了好几遍,都没有。” 领头人狠拧着眉听完属下的回禀,又打量了他们一圈,下人们倒是如愿吓得缩成一团,几个不大的小主子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不怎么畅快地问凌静:“家里就你们几个?” “是。” “你,走一趟。”领头人冲凌静扬了下巴,握着刀转身往外去,“带走。” 当即上前两个捕快扣住凌静肩膀,狠命往下一压,用力推送着她往前走,凌静好几次被绊住脚险些面滚地。 凌铛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眼跟前立马横来亮出白刃的长刀,衙役呵斥:“退下!” 凌淮眼疾手快拉回她,揽怀里安抚道:“放心,三姐会没事的。” 而向来闹腾的凌岑在关键时候异常安守本分,将凌安置于身前,双手交扣在凌安脖子前,往自己身前靠拢,防止他乱动碰上衙役们围困他们的刀刃。 衙役穿堂跨院,如一条长蛇迂出大门。 凌岑拉着凌安上前一步,“五哥,四姐。” 下人们挨个儿朝他们围拢,七嘴八舌,乌泱泱吵嚷成一片。 凌淮眉眼一厉,气沉丹田,冷声喝道“安静!” 声如磬,荡于廊檐间,清晰入耳。 凌淮玉面胜雪,嗓音更胜冰寒三尺,“三姐不在,这家里就没主子没规矩了?我等何曾容尔等放肆?!” 三堂庭院瞬时噤若寒蝉。 “钏婳婆子。” “老身在。”时常跟随凌静身侧的心腹婆子鞠腰颔首。 “你带丫鬟去收拾屋子,尤其是姑娘们的闺房,比照册子盘点金银首饰,损坏或遗失,一一核对登记入册,再交由我过目。” 凌淮有条不紊地安排家中各管事,按各自所领职务进行分区打扫清点。 “桌案椅凳,门扇窗橱,碗碟茶盏等易耗家什坏了便扔,急缺用具需登册再交由总管出门采办。”凌淮看向弯腰垂脸的小厮,“门房负责看守,不论是谁,须持门厅牌子才可出入。” 凌淮立于檐下阶前,朗声道:“即日起,闭门谢客,施行门禁,禁酒,禁喧哗,禁结群私传蜚语,外出者禁交耳攀谈。若有违者,月钱减半,杖百拔舌。” 凌家下人悉数立于庭院中,皆勾俯着上半身露额不见正脸,凌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忽而眉眼带讥,轻描淡写道:“而若不信,大可一试,正好杀鸡儆猴助我立信。都散了吧。” 下人们忙而不乱的散净。 凌岑问:“那我们几个该做什么?” 凌淮说:“少说多看,等。” 经此一事,凌铛隐约知道凌琼现今身处何方,又在做何事,凌静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会被带走。 她看向凌淮,凌淮恰好转脸看向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证实了她的猜测。 得到答案,凌铛依旧悬着心,瓦上积雪不化,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还要寒彻骨。 “糟了!”凌岑一惊一乍,“我得先回院里看看李观棋那边怎么样了,还有我的蛊!” 他把凌安交到凌铛手上,拔腿就跑。 凌淮牵着凌铛往正堂走,“天寒,先回屋。” 屋檐瓦当坠下一块雪,啪嗒一下落于院子铺石阶面,一双做工精致夹绒绣鞋踉跄着踩了上去,留下一只纤秀鞋印。 凌静被押进一间隔着山水立屏的敞厅,屏前罩门挂着一排开幅长卷画轴,将室内掩护。衙役领头人摁着她肩膀,迫使她双膝跪地。 “回禀大人,人已带到。” “凌琼是吗?凌云商会的大掌柜。”男声从画轴后面传出,听其声,估摸此人已年过三十。 可这道声音落在凌静耳里,却耳熟。 夏允。 当今太子蔺夷衡的心腹参谋,门下集书省散骑常侍,兼领中将军。 既然夏允在此,太子蔺夷衡必然也在里面。 至于太子为何不露面也不出声,怕是年纪尚轻,声音相貌还显稚嫩,青笋面孔压不住在京都之外任职的老油条。 况且他还是微服私巡。 更别说此行是专为查贪污受贿,那得牵扯到多少人的利益,暗查细酌挑软柿子捏,可比大张旗鼓得罪世家大族来的容易。 可不巧,凌家就是那个白手起家发了难民财的软柿子。 (本章完) 第25章 账簿 第25章 账簿 凌静压下眼睫,恭敬伏地叩首,说:“回大人,民女凌静,凌琼乃民女长姐。” 夏允质问:“怎么回事?” 领头人忙拱手回话,耿耿表明在凌家大肆搜寻无果,只好带个能讲话的人回来问话。 “卑职在凌家搜到一本账簿。” “呈上来。” 领头人从怀里掏出账簿,行至立轴前停步,双手举于头顶,弯腰呈上。 一只带茧的手探出画轴间隙,取走账簿。 不一会儿,账簿“啪”声摔地,从立轴下方渐行渐缓地滑出。 夏允怒道:“本官要的是商会往来账簿,不是凌家流水账。” 吓得领头人单膝跪地,惶恐道:“请恕卑职失职,请让卑职即刻带人前往凌家再翻一遍。” 里面沉寂了一会儿,夏允才出声:“不必了。” 他转声开门见山问凌静:“本官问你,凌云商会的账簿到底藏在何处?倘若有半句虚言,本官立马摘你脑袋。” “民女不敢。”凌静前额贴着手背,“商会的事一直是长姐亲自打理,民女深居闺阁,从不过问外面的事。请大人明查。” 果然是查账簿。 凌静嘴角微勾,任他们查破了天也不可能拿到商会账目往来的真账簿。 当初凌琼做账簿的时候,经她提点,专为今日盘查账簿而事先做了四份账。 一份从头到尾的假账,一份真假参半的真账,一份真真切切的实账,还有一份单独分出药材和粮食的明细账。 若没猜错,那份明晃晃的假账现如今该在太子蔺夷衡手里。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夏允又问:“凌琼现在何处?” “民女不知。”凌静溢出哭腔,“长姐同往常一样出门做生意,以往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有之事。可这一次,一去一个月了无音信,临大年三十都没个信寄回来。民女担惊受怕,四下托人打听,半分踪迹也没有。请恕民女斗胆一问,大人今日问话,可是长姐出门在外出了什么事?” 夏允呵她,“问你什么就老老实实回答,别耍腔。” 他还想继续盘问,厅外跑进一名衙役,驻足凌静身侧,拱手道:“启禀大人,榆州刺史云大人求见。” 凌静闻言柳眉一扬,榆州刺史消息可真够灵通,这么快就知道暗访查案的人来了上赋城,此番赶来估计是为摸底细。 榆州地界富得流油,哪个当官的身上没长三层膘?一步三颠簸,一层翻着一层起金浪。个个连吃带拿顺手牵,哪能两袖清风。 贪污受贿可以查,点到即止,但不能连根拔,丢了官帽事小,丢了脑袋才事大。 内里寂如鸿蒙,敞厅里格外压抑。 “赐座。”夏允不能不见榆州刺史,不论好歹,硬着头皮也得应付,他转头吩咐领头人,“把她押下去,改日再审。” 年三十守岁,子时一到,深巷里家家户户鞭炮轰鸣。 凌家挑出一杆炮仗,虚应了个景。 凌静一去不返,便知被扣押收监了,这一关,不知何时才能放出来。 正月初一,凌淮吩咐家中总管事将所有下人聚集于厅,挨次赏下岁钱,并拿出卖身契悉数归还,将家中各式金银摆设物件归拢了一大半,分给下人们人手一件,随即遣散出府。 留下了钏婳婆子和葵青,以及服侍凌安的章冬婆子,不良于行的李观棋。 初二一大清早,葵青打开提盒,凌铛将热气升腾的饭菜点心搁入格内,细妥打包好,凌淮伸手拎起往外走。 “五少爷,让老身来吧。”钏婳婆子赶紧接了过去。 “打点银子带够了吗?”凌铛亦步亦趋地跟着凌淮来到大门口,摸出一把金簪玉钗,“我这儿还有好多首饰。” 凌淮推握着她手指往掌心扣合,顺势握住她手,温文一笑,“银子的事你别担心。你拢共就剩这么点首饰了,先将就戴一阵子,回头我们再仔细挑喜欢的。” “我不爱戴这些。”凌铛硬要往他怀里塞。 衙役上次闯进来翻了一遍家,金银首饰凭空丢了大半,凌铛辛辛苦苦存了一年的金珠,连盒带珠跑了个没影。 明面是官,行的是匪。 如今家里没几样值钱的东西了。 凌淮今日要去牢里探望凌静,如此紧要关头,还不知道能不能见上一面。眼下只能期许有钱能使鬼推磨,一路上撞见个人就银子买人情。 “剩下的先留着,说不定能应上急。”凌淮深知拗不过她,拿了一根玉钗,“我先走了,你快回去吧。葵青,带阿铛回屋。” 凌铛立在门口台阶上目送,凌淮一步三回头催她回去,寒风刮歪了檐下灯笼,星星点点的雪打着旋儿地落她头顶。 葵青扳着她肩膀往里带,“四姑娘,人已经不见影了,回去吧。” 书中剧情对不上了。 原书里没有这一出。 凌铛怀揣着不安转了身,她既害怕书中剧情不可撼动,又害怕变得面目全非而危机四伏。 府衙女牢,比普牢、死囚虎门牢干净明亮,十间空了八间。 凌静盘坐稻草堆上,望着对面蜷曲着身子躺地上不知死活的女囚。 打她一进来,女囚接连被提审了六次,不知衙役对她上了什么酷刑,人已经变成瓤豆腐一块,女囚除了凄厉惨叫声,一张口就喃着冤枉,一团血肉模糊,硬是铮铮铁骨不伏罪。 她低敛着眼睫,眸子里藏着冷凛,默默盘算着时辰,再顺道估摸着凌淮何时现身。 毕竟他不来,这一出大戏,她一个唱独角戏缺点意思。 脚步声传来,凌静辨听足音,暗自估算着这一次来了几个人。 是提审对面女囚,还是审问她,或是…… 凌静抬眼,衙役领着凌淮出现在牢门前。 衙役单手托着锁链子,另一只手心掂着钥匙,心照不宣地睨着凌淮。 “有劳了。”凌淮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衙役。 “一炷香。有什么话快点交代。”衙役塞了银票入衣襟,利落开了锁,“别误了时辰。” 凌淮拎着提盒进去,衙役几下锁了门,坐回监口方桌前,点一支香,时不时拿嘴去吹。 凌静问:“家里怎么样了?” 凌淮揭开盖子,“不怎么好。小七受了惊吓,失了胃口,这几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全家上下跟着愁。” “……”凌静强行捺住要抽搐的嘴角。小七天生一副饕餮胃,还有吃不下东西的时候,简直胡扯。 扯谎都不用心,那就是家里一切都好。 凌静赶紧挤出几滴猫尿,哀哀切切一顿哭。凌淮上前拍她后背,“三姐,家里都担心坏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凌静擦眼泪,“你还小,很多事说了你也不懂。大姐姐有消息了吗?” “没有。”凌淮递了个眼神给她,戏过了,“你不说,又怎知我不懂?” 凌静勾着脑袋哽咽,哭声渐小,她慢慢安静下来,似在挣扎,过了好半晌才抬起脸,嗫嚅着唇,欲言又止。 “三姐。”凌淮祈求她坦白告知。 “京都来了命官查案,查到了大姐姐身上,他们要商会账簿。”凌静压低声音。 “账簿不在商会?”凌淮装傻充愣。 “商会那本账簿是虚账。”凌静紧扣着手指,“至于真的,” “在哪?” 凌静不说话了。 “三姐!难道你要一家人都跟着你一块儿下大牢受罪吗?眼下大姐姐不知所踪,你又……这样,如今家里没个顶事的人,家中下人欺我们年幼,卷了家中值钱的东西跑光了。不就是本账簿吗?他们要就给他们,民不与官斗,安安分分交出账簿,我们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吗?” 凌静眼泪不停,迟疑不决,“可是,” “别可是了,钱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凌淮说不下去了,借由端出提盒的饭菜强自恢复冷静,“三姐,先吃饭吧。” 恰在这时,衙役慢吞吞过来开锁,“话说完了吗?时辰到了,小少爷,回吧。” 凌淮不舍地走出牢房,背对着凌静撂下一句话,“三姐你好好想想吧。” 女牢又恢复了死寂。 对面女囚忽然发出嗬嗬声,阴翳朦胧的眼睛直望向凌静面前的饭菜,她蠕了下头,卷着死皮烂疮的嘴唇开开合合,一丝声儿也没有。 凌静站起身,抓住栏杆,向监口喊道:“官爷,民女有话要说。” 衙役一个箭步冲上来,双眼簇着异光,“说!” 凌静从提盒里取出一碗飘着热气的骨汤,恳切道:“在此之前,麻烦你把这碗汤喂给她。” 衙役狠皱了眉。 凌静笑吟吟,“不行?那就照她那样打死我吧。” “威胁我?” “哪能啊,举手之劳而已。我知道账簿下落,我想说,若是因你而耽误了事,你不仅捞不到好,还有可能赔命。你要是顺着我,你得了账簿下落,白挣功劳,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劳烦了。”凌静双手捧上汤碗。 衙役骂骂咧咧接了碗,一把抓起女囚头发怼上去,灌得生猛。 “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管他人生死。”衙役掷碗。 哐声砸个稀碎。 “找到了!”衙役在凌家二楼闺阁的小账房里砸开一樽空心财神金像,商会账簿显露无疑。 账簿被带走,凌云商会紧跟着被查封,凌家被抄家。 女牢里,衙役叮铃哐啷打开牢门锁链,拉长个声调招呼凌静,“走吧。” 衙役换了崭新的行头,挂着巡检司的腰牌子,他那副流痞样衬得那身官衣不伦不类。 凌静走出牢门,笑道:“恭喜。” 衙役鼻孔朝天,别开脸侧向她拱手,“托你的福。” 经过女囚牢门,凌静拿余光瞥去一眼,女囚睁着眼不眨,勾勾盯着她移动眸子。 行至监门外,凌静侧去脸问衙役:“她犯了什么事?” 衙役摩挲着腰牌爱不释手,散漫回道:“事大了。私通外男谋家产,毒害公婆丈夫,恶人先告状,罪证确凿还抵死不认。” 凌静说:“她都被审成那样了,含着一口气尽喊冤枉,不会另有隐情?” “冤枉?”衙役轻嗤,“进牢里谁不喊冤枉?可见六月飞雪?” 凌静不置可否,又问:“不知官爷贵姓?” “免贵姓杨,单名一个甘。问本官名讳有何公干?”杨甘上下将她一阵扫视,但见肤若凝脂,一捻腰身袅娜娉婷。 他眼珠子转得欢实,又紧接了一句,“年二十有一,家有薄田,还未娶妻。” “民女斗胆劳烦杨巡检您一件事。”凌静褪下手腕上的玉镯,纤纤玉手牵握起杨甘粗粝布茧的手,将玉镯搁他手心,“留她一个体面。” 杨甘喉结一阵滑动,盯着手镯,上好温玉在手,却不及柔胰如丝缎滑走后更令人魂牵梦绕。 凌静又从袖里抽出几张银票添上去,屈身一礼,“民女告辞。” 绵柔细雪铺满了深巷,银白一条路,最末一户凌家大门贴了封条,门前脚印杂乱无章。 凌铛蹲身,替凌安整理斗篷帽子,顺带把他脖上的毛领围脖掩紧实,“冷不冷啊?” 他们被前来抄家的衙役撵出了家,幸好早有准备,不然连身御寒保暖的行头都没有。 凌岑站在石阶上,探头张望巷子入口,肩头积了一层雪,“三姐当真能平安归来?” “嗯。”凌淮撑着伞。 钏婳婆子一大早就去府衙侯着接凌静,到现在还没回来。 凌淮并不担心凌静那边会出什么状况,衙役找到的那本真账簿,上面真真假假,反而令人信服。且各地物价一直居高不下,有目共睹。凌云商会事前是囤了货,但大多数都趁着灾荒来临时脱了手,商会仅是敛财,并没有行贿拦截朝廷赈灾做倒手买卖,定不了多大罪。 抄家都算是过分。 毕竟太子现今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拿出点雷霆手段,如何威慑住榆州地界盘根错节的氏族势力。 更何况,凌云商会这么大块点心,谁不想来分一块。心怀不轨者暗中下绊,借机拉凌琼下台,顺带官商勾结,助纣为虐抄了凌家住宅,他们是生怕凌琼东山再起施行报复。 “四姐姐,饿。”凌安探出小手,扯住凌铛身上一角斗篷。 “小馋猫。”凌铛刮他鼻尖。 章冬婆子忙打开提盒,拿出几块糕点又赶紧盖上,凌安欢天喜地吃着糕,他还好心递了一块给李观棋。 李观棋坐着轮椅,怯生生道谢,咬了一小口,忙对凌安笑了下。 葵青笑道:“你别奉承小少爷,不然他待会儿吃什么都想着你,小少爷胃口好,你怕是撑不住。” 深巷入口拐进来一辆马车,车上没有任何醒目标志,渐行渐近,车夫驭停于凌家门前。 凌淮和凌岑一左一右挡在阶台上,将老弱妇孺护在身后。 雪飘不止,骨指修长的手别开车帘,一截青衣袖口露出,病姿少年探出了脸,肤比雪胜一分白。 (本章完) 第26章 第二十六 食饕1 第26章 第二十六 食饕1 好个玉面小郎君! 凌铛暗赞。 他谁啊? 凌淮微压下伞檐,藏了眼底浮出的自矜。 鱼儿上钩了。 “在下甘州城绩昌曲镇宁氏,行三,名甫,字先谦,代宁家给诸位少爷姑娘拜年问好。” 宁甫一袭雪氅青袍立于阶下拱手行礼,旋即引手向马车,眉眼清雅如竹,“天寒地冻,诸位若不嫌弃,请入车内一坐。” 凌岑抄手在胸,“哟,观音大士显真灵,指派善财童子上我家大发慈悲来了。不了,谢谢,咱们不熟。” “此前家母操之过急,行事不周,令诸位舟车劳顿搬迁于此,使得两家生嫌隙,实属家母不该。今日先谦在此替家母向诸位道歉,对不住。”宁甫又是欠身拱手的一礼,“凌家现今遭此无妄之灾,归根结底,终是因我宁家先前的无心之过所促成,我为此深表歉意。” 他眉心微蹙,由衷道:“此番前来,只为将功补过,恳请诸位移步宁家暂住,待寻到如意新居,再乔迁也不迟。” 巷口飘进一面红梅油纸伞,钏婳婆子撑伞,油伞下遮了凌静,巷子深,眺望去仿佛一碟丹青泼溅白纸上的一抹渍。 “三姐。”凌淮侧去脸唤了一声。 凌岑闻言立马转过身,扬声喊着,高举手臂挥舞。 凌静行至门前,凌安急冲冲跑过去扑了个满怀,她稳稳搂住嘘寒问暖了一阵,才侧目扫了眼宁甫,问道:“哪儿来的娇客?” 宁甫正欲行礼回她,却被凌淮抢先开了口,“宁三公子。” “正是在下。”宁甫笑着附和。 凌静说:“来的不巧,眼下没地儿招待,不周之处,见谅。” 她紧接着转脸,看向候在家门口的一众人,“走吧。” “三姑娘,请止步。”宁甫忙出声唤住她,“如若不介意,可去宁家落脚。” 凌静牵着凌安回眸,笑意盈盈,“介意。” 宁甫立在原地,一路目送一行人结伴撑伞,慢慢飘出巷口,白晃晃的雪道刺眼,他微眯了眼。 车帘挑开,婆子下车替他撑伞,“三少爷,你病还未痊愈,快回车里暖暖吧。” 宁甫屈身入帘,车里还坐着宁二夫人。 “都不是省油的灯。”宁二夫人解下宁甫沾上雪的外氅,披上一件新的系拢,“净捡一身乡野陋习,不去正好,免得糟蹋了干净地儿。” 宁甫托着汤婆,“凌大姑娘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宁二夫人紧了眉头,攥着帕子摇头,叹出一口郁气,说:“暂把她搁一边。眼下商会被封,她不在,正好便利我们行事。阜嵩食楼的二掌柜是个心狠手辣贪财主,不好相与便不得罪,先顺了他心意把人稳住,等太子离了榆州再徐徐图之。” 宁甫眉心难展,“凌家搜出来的那本账簿我看了,不知是我多虑,还是确有马脚内藏,总疑心入账的粮食药材数目有罅漏。” 马车晃着宁二夫人的耳坠子来回摆动,她说:“数目不对才正常,无非是被商会里的其他几位掌柜私扣了。一介女流,初生牛犊,她能比那帮子老狐狸还奸滑?” 凌家一行人去了普通客栈,要了三间人字号房间,男女分住。 两个婆子和丫鬟挤一间,凌静和凌铛带着凌安住一间,凌淮跟凌岑推着李观棋进了隔壁。 凌铛翻看着凌静手心手背,见指如削葱根,甲蔻艳丽完好,知晓她在牢里没吃苦,才把提在嗓子眼的心脏搁回肚子。 “都说了我没事。”凌静笑吟吟捏她脸颊,抬眼瞧见凌铛头上素净一片,连个玉珠子都没坠一颗,当场蹙了眉,“怎么素成这样?首饰呢?被抢了去?” 凌铛给凌安揩嘴角的点心碎屑,说:“怕招人眼,都收妆匣里了。” 凌静心疼,抚摸着凌铛一头乌发,“我希望阿铛可以活得任性一点。” 凌铛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呐呐道:“我平时也没少让你操心。” “妆匣放哪儿了?”凌静无奈摇摇头,搁下手心的一缕秀发,“拿出来,改明儿起,我亲手给你梳妆。” “不用不用。”凌铛连连摆手,忙拽住要去翻她包裹的凌静,“三姐姐真不用,我本来也不适合穿金戴银。” “怕什么?难不成还有人敢当街打劫?”凌静一声冷笑,“谁要敢?我剁了他喂狗。大姐姐不在,真当我们凌家好欺负?” “不好吃,喂狗狗。”凌安捧着点心凑热闹,“我要狗狗。” 凌静轻点他额头,“狗跟了你得饿死。” 客栈人多眼杂不是个好地方。 次日一早,凌静带着钏婳婆子出客栈重新找住宅。 凌铛陪凌安在房间里临字帖,章冬婆子跟葵青出门置办衣裳。 没一会儿,凌淮敲响房门。 “怎么过来了?”凌铛开门让他进屋,“阿岑在做什么?” “喂蛊。”凌淮递给她一个木匣子,一眼便见她描眉画眼抹了胭脂,满头珠玉叮铃,明艳动人,他眸光跟着珠玉光泽而起澜,“今日气色不错。” “三姐姐非要给我化妆。”凌铛抱着匣子搁柜面,抿了一抿口脂,他盯得她面臊,她难为情地低下脸,打开匣子,满满当当一盒子金银首饰。 “你,你哪儿来的?”凌铛差点被金银璀璨闪瞎眼。 凌淮俯身教凌安临摹,状似不经意地说:“以前见到顺眼就买了,在家又没合适的时机送给你,日积月累就攒了下来。” 知道他是好心,但凌铛见到首饰的那一刻,她很俗气地涌出一个念头,就是能拿去当不少银子。 凌淮紧接着又说:“我们家不缺银子使,阿铛不用操太多心。” 凌铛翻下盖子扣严实,“你一下送我这么多好东西,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合适的东西回礼,我……” 不能收。 “你要实在过意不去,”凌淮顺口截了她的话,“就再给我做把扇子吧。” “可是……”她手艺真的很埋汰。 “我已挑好了扇坠子。”凌淮勾出绳结的碧玉扇坠,走到她跟前,寻到她手,将扇坠子搁她掌心,“可以吗?” “好,好吧。”凌铛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他忽然伸手探向她唇角,指腹轻拭,恰似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口脂,”凌淮背了手,“越界了。” “啊,是吗?哈哈,还真是,哈哈。”凌铛连忙拿手擦了一下,低脸盯着红口脂讪笑,她眸光微闪,双颊渐渐染上了红霞,比脸上胭脂更艳丽。 夭寿啊! 她一阅文无数的半老徐娘竟被一小屁孩子整得面红耳赤! 啊啊啊,她这脑子不能要了! 脑子里要长东西了!门敞开又合上,凌淮退出房间。 他往隔壁房走了两步,蓦地顿足,抬起方才拭口脂的手,指腹沾了一抹红,他贴去唇,笑如春风萦于眉宇,霎时眸光潋滟。 新宅位于城东,二进不规则院子,四周民舍鳞次梓比。 门前巷子里垂髫稚童撒欢跑,追逐打闹,传出童音琅琅,小娘子系着罩衣吴侬软语招呼孩子,老婆子们挤坐一圈说说笑笑,手里穿针引线缝补衣裳,踏入其间,满身烟火气。 凌铛指尖一抹桌面,一层灰沾手,又要重新打扫屋子。 “大过年的不好找房子,挑来挑去才选了这儿。”凌静拧着抹布,刚换的一盆水又深了颜色,“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挺热闹的。就是许久没人住,积了一层灰,不好打扫。” “我喜欢这儿。”凌岑抓着块抹布上蹿下跳,两眼晶亮,“房子虽小,但我们一家人住一个院子里,天天早上一开门就能见上面,再不用穿廊钻门地找你们说话,简直麻烦死了!现在就跟我们住乡下一个样。我喜欢这样!” 凌静瞥了他一眼,擦着桌椅念叨他:“赶紧干你的活,你那屋子要没打扫干净,看你今晚上怎么睡。” “那我就上姐姐屋里挤挤呗。”凌岑撂完话赶紧溜了。 “美得你。”凌静叉着腰笑骂,“撵你出去跟要饭的挤一窝!” 一连打扫了好几天,才彻底归置一新。 凌铛撵着凌岑满园子跑,路过厨房,瞧见凌静和丫鬟婆子挽袖忙得不停手,中途改道去了厨房打望。 “怎么做这么多糕点?”凌铛点着案台上摆放的碟子数目,不下于五十个碟子,“小七一顿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登门造访送邻里。”凌静拿个大提盒往里装,“以前是大门大户关上门过自己的富贵日子,眼下是平民百姓敞开家门串门子,远亲不如近邻,不能不走动交际。” 凌岑趴门口冒出个脑袋,“三姐姐串门子可以带上我吗?” 凌静搁平格子,赏他个冷眼,“你在家里安生待着。” 凌静领着钏婳婆子出了门,开始挨家挨户问好道吉,凌岑和凌铛站在大门口往外瞧。 凌安搬了根凳子坐门口,他身后紧跟着李观棋转着轮椅停门槛,都支棱着脑袋瞧着凌静同邻居喜笑颜开话家常。 “挤门口做什么?”凌淮捏着书凑拢来。 “有大狗狗。”凌安伸手一指。 “嗯?”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脸看去。 隔壁门口牵出来好大一条黑狗,养得膘肥体壮,皮毛油光水滑。 牵狗的男子黝黑壮实,长得更是人高马大,险些头顶抵门梁。穿着一身府衙夹黑绯袍,腰间挂着个巡检司的牌子,面目浓眉大眼生得挺俊,却因吊儿郎当倚着门,眉宇间又显出一股流匪气。 “新搬来的?”男子踹了脚龇牙咧嘴的大黑狗,他朝巷子里拜访邻居的凌静一扬下巴,“她是你们什么人?” “你谁啊?”凌岑一脸戒备,没好脸色。 “亲人。”凌铛瞧着这人流里流气,不是个好人,不安好心。 “都姓凌?”男子挠着下巴颏。 “敢问贵姓?”凌淮从容反问。 “我姓杨,单名一个甘。”杨甘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晃眼睛,“咱俩见过,我认得你,你是凌静的弟弟。” 凌铛扯凌淮衣袖,低声问:“谁啊?” 凌淮说:“看大门的。” 杨甘咳嗽一声,一把摘了腰牌亮他们眼前,指着牌子上三个纂刻的大字,说:“巡检司,认识这三个字吗?什么看大门的,会不会说话。” 他又看向凌安,只见凌安丢了块点心给大黑狗,杨甘死盯着凌安不眨眼,紧皱着眉心问凌淮:“他怎么来的?” 凌岑笑嘻嘻地接了话:“娘胎里来的。” 杨甘当场被气乐了,“嘿,搁这儿跟我玩字眼是吧?信不信我放狗咬你们啊。” 凌岑好心提醒他,“你的狗好像不太行。” 音刚落,黑狗发出一阵干哕,紧接着嘴吐白沫子,舌头一耷,眼珠子往上一翻,四肢软绵地趴地上没了动静。 “大将军?!”杨甘抱起狗头一阵喊叫一阵晃,“你怎么回事??刚还好好的啊?!醒醒醒醒!” 门口几人一致看了眼事不关己的凌岑,又扫了眼稀里糊涂做了帮凶的凌安,不约而同的别开视线,略带同情地瞧着声嘶力竭的扬甘。 凌淮冷幽幽道:“死了吧。” 凌岑紧随其后补一句,“死狗不会咬人。” 凌淮煞有介事地说:“不排除顽疾复发。” 凌岑故作深沉地附和点头:“尽早送医为好。我家有药,包治百病,一口价,一千两,杨叔,你要吗?” 凌铛:“……”你俩搁这儿做局敲竹杠呢? 杨甘哪还有空闲搭理他们,火急火燎地抱起奄奄一息的大黑狗撞回了屋。 凌岑见状摊手,“他不要。” 凌淮慢悠悠接话茬,“好可惜。” 几人杵门口屏息静气,专心听隔壁动静,凌静领着钏婳婆子拜访到隔壁,扫了他们一眼,说:“堵门口干什么?不冻吗?” 凌淮笑得意味不明,“挺热闹的。” 凌安指着隔壁,说:“狗狗死了。” 钏婳婆子闻言,一连声往地面啐道:“呸呸呸,正月里什么死啊死的,不吉利,小少爷下次别再说了啊。” 凌静扣响隔壁门环,里面传出一声暴呵:“谁啊?!家里有事儿眼瞎没看见吗?!” 凌静微蹙了眉,总觉得声音听来耳熟,依旧端着温婉笑容,说:“实在对不住,我是隔壁新搬来的” 话还没说完,杨甘一阵风似的刮到门口,双手扒开门,咧出一嘴白牙,说:“好巧,又见面了。” 凌静欠身行礼,“杨巡检别来无恙。” 杨甘伸出手要扶,见她起身又猛地收回去,抵着嘴低咳一声,挺直腰板,一脸正经地肃声开口:“不知凌姑娘有何贵干?” 凌静捧出一碟点心,“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杨巡检笑纳,往后还得靠您帮衬。” (本章完) 第27章 第二十七 食饕2 第27章 第二十七 食饕2 正午晴朗,凌家刚用完午饭,平栗义巷里的婶子大娘领着自家孩子上家里串门,丫鬟婆子摆上果盘点心,凌静坐正屋里陪客唠嗑。 “这院子空了一年多了,难得有人搬进来住。” “哎哟喂,大过年的,你提这些干什么,纯粹是闲的没话找话。”邻家婶子对道出这话的大娘子露出一脸晦气,拿针划拉了下头发。 凌静听到这话音不对,手里的针线顿了一顿,显出恰到好处的好奇心,问道:“这话怎么说?” “什么叫没话找话?”大娘子啐去一口,“凌家妹子刚搬来,人生地不熟的,她待咱们巴心巴肺,咱们邻里邻居总得让妹子知道个好歹吧?不瞒你说,这院子以前住进来个不守妇道的蛇蝎毒妇。” “毒妇?”凌静拉出线。 “凌家妹子啊,婶子劝你一句,这事你嫑往里打听。”邻家婶子踩了一脚大娘子,“妹子年纪轻轻还没定亲,你老着一张脸可别害了人家。” “你不就是怕阜嵩食楼当家的找你麻烦么?嗐,要我说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当家的也不是什么好心肝。”大娘子鄙夷。 “行行行,就您心肠好。”邻家婶子低头咬断线。 屋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屋外大门口,凌安分给新结交的小萝卜头们一人一个柿饼,学着他们转木陀螺。 杨甘遛着恹恹欲睡的黑狗大将军路过凌家门口,他抬手朝凌安招呼道:“对对对,就你,你过来,问你几句话。” 凌安捏着柿蒂子,颠颠跑他跟前,仰着白净圆嘟的小脸看他。 “我娘是不是在你家?”杨甘忍不住探出黑爪子,捏了一把凌安肉乎乎的脸颊,紧接着嘟囔了一句,“吃什么长的,怎么你们家小娃娃个个长贼俊,跟画似的。” 凌安点点头,指向大将军,“大狗狗。” 杨甘提拽着狗脖颈子皮,把狗脑袋拎他面前,“摸吧摸吧。” 大将军养得不错,一身皮毛软绒顺滑,凌安一只手摸不过瘾,另一只手丢了柿蒂,也跟着薅。 凌安不知道轻重,薅得大将军龇牙发出嗡鸣警告。 “你敢冲他咧嘴试试?”杨甘一巴掌呼过去,“卖狗肉馆去。” 凌安闻言顿住手,立马抬起脸,一双眸子晶晶闪闪,当场掏出一枚柿饼递给杨甘,说:“我买大狗狗。” “额,这……”杨甘眼珠子转得欢腾,满肚子算盘打的啪啪响。他亲娘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还是没个准信,不如另辟蹊径,拿大将军牵线搭桥当一次红娘,抱得美人归,说不定明年就能让他抱上个大胖小子。 “等一下。”凌安把柿饼塞他怀里,转身就往家门跑。 “欸?”杨甘眼见到手的天鹅飞了,手忙脚乱接住柿饼,赶紧伸出手,凌安已经跑没影了,他欲哭无泪,“不是,我没说不行啊,有话好商量嘛。” 杨甘泄气。 谁知没一会儿,凌安又噔噔跑出来。 杨甘眼睛一亮,“那个,” 不待他把话说完,凌安径自往他怀里塞来一张银票,童真稚嫩的嗓音,此刻异常大方铿锵地说:“给你。” “哦,啥?啊?!”杨甘拿着银票,定眼一瞧以为看了眼,一旦看清,顿时呆若木鸡。 凌安动手扯狗绳,没扯动,抬脸一望,杨甘眼睛直勾勾盯着银票,凌安眼睛一眨巴,抬手取下脖子上挂的长命金锁,伸手挂他指上。 “不是,你家,那啥,不是,被抄了么?怎么……”杨甘觉得自己脑子转不动了。 岂料凌静恰在这时现身门口,婷婷行至凌安身后,一眼望见杨甘手里拿着银票,手指还勾着凌安的长命金锁。 “那个,”杨甘正欲开口解释,“我,” “杨巡检这是,还没发月俸?”凌静笑靥如,眼神却不怎么柔,丝丝缕缕网着眼前人,隐约夹着利刃。 “我,不是,那个我,”杨甘嘴皮子都快磨出茧子了,硬是没给出一个合理解释。 他重三叠四说不清,恨自己的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索性心一横,将银票和金锁一股脑塞回凌安手心,又把狗绳搁凌安手上,一巴掌拍狗臀,“啪”声一响,大将军的脑袋已经埋在凌安胸膛口。 “无偿借你玩几天!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话出口时,人已溜出八百里开外。 正月十五,上赋城街道开了灯市。 灯市上各色灯烟火,猜灯谜处爆出阵阵喝彩;车游街,姿态万千的男女盛装出席,载歌载舞;杂技团一圈围着一圈,太平鼓,狮子舞,踩高跷…… 人流如织,凌家一家结伴穿行,大将军昂首阔步在前开道,凌安力气小牵不住它,但并不妨碍他手里拿着吃食停不下嘴。 “车来了车来了!让让!让让!”凌岑推着李观棋往人群里横冲直撞,章冬婆子要护着凌安招呼不过来,扒扯了葵青,支使她跟上去,“你麻利点,可别让六少爷撞了贵人!更别让观棋摔下来!那不钱白治了么!” 凌淮牵了凌铛去灯摊选灯。 “小少爷,今儿开摊做生意,不卖灯,卖文采,小少爷要实在喜欢,得拿肚子里的真本事来买。”摊贩乐呵呵念出谜面。 钏婳婆子跟着凌静落在最后。 “不用守着我,你去跟着阿铛,顺便把阿岑找回来。”凌静驻足套圈摊子前,换了几个圈,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外抛,“我在这儿歇脚。” 钏婳婆子应声上前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凌铛和凌淮身后,拿眼看着。 凌静把圈子全抛出去,空手而归,抬眼一望,灯摊前已经没了凌铛他们的身影。 她抬脚往街道旁走去,想寻个干净地儿坐坐。 街旁是店铺,紧挨了几家便留出一道小巷道,巷子幽深不进光,打眼一瞧,似有漆黑魅影晃荡其间。 熟食摊子摆在小巷子口,凌静问摊掌柜要了份点心一壶热茶。 “好嘞!您先请座。” 凌静拣了干净桌凳要坐下,刚背对了巷子口,一双手猝然探出来,唰一下捂住凌静口鼻,扣死她腰肢,旋即连人带手往后猛地回缩,一个眨眼,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巷道深处,一片影儿一闪而过。 寂无人烟的黑墙头忽然站起一只猫,猫尾炸毛一声唬,但见幽绿猫瞳里映着一条黑影坠着罗裙飘带,轻飘进了死胡同,黑影贴着墙不动了。 捂住凌静的厚茧掌心松开,她沉静开口:“阁下劫色于此地,未免太作践人。”“是我。”揽住腰的手如雷劈似的收回。 “杨巡检?”嗓音极为耳熟,凌静上前几步转过身,借着墙头霜雪衬的光,见到杨甘身穿府衙官服,额头浸着密汗,背靠墙,挺得笔直。 凌静笑里藏刀,“你这是弃官从匪了?” “不是。”杨甘清扫喉咙,发出一声低咳,“闲话少说,可还记得当初关押在你对面的那名女囚?” 凌静颔首,“嗯,记得。” 杨甘正色道:“我把她弄了出来。” 凌静笑不达眼底,望着他没说话。 杨甘说:“今日我向县爷禀了暴毙,我拿你给我的银票买通前来验尸的仵作,借抛尸坟岗把她弄出女牢,人藏在你家柴房。” “杨巡检这话民女实在听不明白,你们官家狱讼之事与民女无关。”凌静盈盈一笑,屈膝行礼,“若无要事,民女先行告退。” 杨甘一把捞住她手腕,难以置信地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当初不是你让我留她体面?!” 凌静依旧自如,“是杨巡检会错了意。” “好,很好,你好得很呐。”杨甘切齿笑得阴森,无意间收紧力道,他从怀里掏出一只莹润玉镯亮她眼前,“那这又是什么?!别说你不认得?!” 凌静神色不变,“民女的镯子丢了好些时日了,难为杨巡检费心拾捡。” “继续狡辩。”他道。 她伸手要拿,杨甘扣了镯子入掌心,瞬间藏了个严实,他甩开她,他却笑了,那股子坏痞流气重新浮上眉宇,“我倒要看看,届时对簿公堂,众目睽睽,世人到底会信谁?” 凌静手腕一圈红,她任由袖口滑落遮严,垂着眼睫没说话。 杨甘冷嗤,悠扬着轻浮口调,“现今,你我同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况且这上赋城乱不乱,我杨甘说了算,再能蹦,你又能蹦哪儿去?好心奉劝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凌三姑娘,惹了我,没你好日子过。” 凌静凝视他,“你待如何。” “只有死人才听话。”杨甘忽而露齿一笑,“但我这人怜香惜玉,便自降身份娶你过门,从今往后你我夫妻一体,共进退,可比蚂蚱齐心。” 听闻此言,凌静倏而露出绚目一笑,艳得杨甘晃了神,她猛地上前一步,揪住他衣襟迎上脸似要吻,可她袖口却亮出一截锐利金簪。 红唇将贴,她手腕翻转,金簪已然对准杨甘颈动脉。 致死命门乍然触到异物,杨甘瞬间惊觉回神。 凌静膝盖抵在他双腿间,只消稍微用力一抬,杨甘这辈子都别想人道。 “别动,”凌静呵气如兰,“簪尖粹毒,与世长辞,破了皮可别怨我。” “你?!”杨甘着实没料到她暗地里留了这么一手,他胸腔内如雷捣。 凌静不紧不慢地说:“我能让你升上巡检司,也能令你鄙如蝼蚁。你若不信,大可一试。上赋城少一个你,依旧是上赋城,没人会在意,更不会有人查到我头上。好汉不吃眼前亏,杨巡检,如今可还要审我?” 杨甘胸膛起伏难定,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硬挤出一句话,“我,杨甘,今日同凌三姑娘,素未谋面!” 凌静收了金簪,往后退去一步,转身就走。 杨甘人高马大,长腿一跨探出手抓她,凌静早有准备的挥出金簪,杨甘一个下腰滑铲躲开,目的直击她下部。 凌静不会武,躲避不及,被他抱住腰直往后摔。 “砰”声响彻死胡同,凌静仰面倒地,后脑贴着掌心,同时“叮”地脆响,金簪一道脱手。 旋即纤细双手被一双大手死扣摁地,“唔”一声轻吟,红唇被剥夺了呼吸。 墙头猫跃上屋脊,仅剩黑漆漆的死胡同里重叠着一对人影。 “啪”一下掌掴声响,死胡同里传出一阵脚步声愤愤远去,墙角坐着一个黑黝壮实的男人,他正捂着脸傻乐,快咧到耳根的嘴角还带着血。 凌静拐出死胡同,凌家一行人扎堆挤在拐角。 最靠前的凌淮背倚着墙,眼里含着兴味,似笑非笑,一照面,他便调侃道:“当真是活色生香啊。” 凌岑挺直背贴着墙,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就是不看她,还不打自招:“别看我啊,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不知道。不信你问四姐!四姐你快帮我说句话啊。” “啊?”凌铛一脸茫然。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啊啊啊!凌淮那个杀千刀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捂她眼睛!黄种人不黄对得起种族特色吗?! 李观棋慌忙摇头摆手。 凌安挣开章冬婆子的禁锢,跑来扒住凌静双腿,撅着小嘴,“三姐姐,我也要。” 章冬婆子和葵青连忙跑上前,一左一右挟走一无所知的凌安,顺带拽走摇着尾巴要往死胡同钻的大将军。 钏婳婆子沉着一张脸,说:“三姑娘,回去吧。” 凌岑炼蛊,不仅制毒,更能引路报信。 若不然灯市人来人往,万一一个不注意丢了人,寻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当杨甘从街上劫走凌静的那一刻,凌静就已下蛊报了信。 一行人回到家,别上闩,心照不宣地紧跟着凌静往柴房拥去。 干柴堆垒的房间里,一身血痂累累的囚服女犯蜷缩一角,一头牵丝挂缕的枯黄头发还不如杂草整洁。 凌岑上前探她鼻息,“还有气。” 葵青收出一间空房,赶紧铺好被褥,前来柴房装炭烧火盆,凌静见状,吩咐钏婳婆子和章冬婆子将女囚抬进房间安顿。 凌静指着女囚,说:“阿岑,她交给你了。” 如此不讲道理地赶鸭子上架,弄得凌岑一个头两个大,他挠头哀嚎:“我会蛊,不会医啊。丑话说前头,死了我不负责啊。” 凌铛轻拍他肩膀,捏了个拳头为他打气,“加油。疾已平时没少指点你,该你交学习成果的时候了。” (本章完) 第28章 第二十八 食饕3 第28章 第二十八 食饕3 “难为你行此义举。”凌淮目带审视。 “我佩服她。一介女儿身,偏生一副铮铮铁骨,屈打不招,拼着一口气也要苟延残喘,句句申冤。”凌静望着院内光秃秃的树枝,状似生机已尽,殊不知,只待逢春焕新芽,“我自认做不到。你不也留了李观棋?阿铛知道了吧。” 最末一句她转得猝不及防,更说得笃定。 她笑道:“这家里,本该除了你我,其余人一概不知。他们或多或少会向我打听大姐姐的下落,唯独阿铛只字不提,私底下却跟李观棋打听甘州城内的事。我是闹不明白,你是真心大,明知阿铛心里能藏事,竟舍得让她跟着我们一块儿担惊受怕。” “……”话不投机半句多,凌淮保持缄默,身子往后一仰,拿书挡了脸,摆明送客。 崇文书院早开课了,凌淮和凌岑没去报道,凌岑忙着医治女囚,凌淮整日里跟着凌静走街串巷,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凌铛撑着脑袋看着凌岑捧着本医书忙里忙外。 他又是抓药熬药,又是夹出一只蛊左看右看,放回去又捧出一只罐子,捣鼓一阵子,估计是不符合预期,他一挥手扔了医书,就地坐下,抱着自己脑袋一顿抓耳挠腮。 不消片刻,他疯癫完毕,又屁颠颠捡起医书,视若珍宝地捧进屋,又拿出一排银针比着穴位图册往自己身上扎。 事实证明,凌岑在医术这方面,堪称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治好了女囚一身经历严刑拷打出来而没得到及时医治的鞭疤烫疤剜痕。 果真是一切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值一提。 女囚一身外伤能治,可她在牢里一年多来执着喊冤形成的幽闭恐惧心理创伤,除了自愈,一切外力都使不上劲。 但凡她醒着,嘴里就不停地念着两个字“冤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得她浑身发颤,冤枉连连。 “这个我没法治。”凌岑立在女囚床沿啧啧摇头,轻敲自己脑袋,“脑子有病,她已经疯了。” 女囚拾掇干净,容姿不俗,忽略她呆板的神情,仅是瞧她那弱不禁风的曼妙身段,便知此女乃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 她一天有大半时间呆坐窗前,目无焦距,喃喃念着冤枉,不论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唯独看见食物,她就眼冒绿光,饥不择食地抢过去,双手抓着食物直往嘴里塞,要不阻止,她能一直吃下去,直至撑破胃。 杨甘借由上门看狗的由头踏入凌家,凌静请他来到书房。 凌淮泡好了茶,引手请他入座品茗。 杨甘大刀阔斧落座,举杯一口牛饮干净,豪气干云道:“有什么话尽管问。” 凌静替他斟满,“能否借女囚一案案卷一阅?” 杨甘赶紧伸手护着茶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倒茶,一闻言就僵了笑。 凌淮轻啄一口搁盏,“倘若实在为难,杨巡检与我们口头聊聊也成。” 凌静托杯递盏,笑意妍妍,“请。” “哦,好。”杨甘乐呵呵地接了茶,这一次他没一仰脖子把茶给干了,小心翼翼托着杯,撅着嘴抿了一小口,“好茶。” “……”凌淮强忍住要扬杯泼他的冲动,不忍卒视地别开脸。 “杨巡检喜欢,待会儿别忘了拿一罐回去细品。”凌静笑意不减,“可否细聊?” “也不是什么大事,”杨甘捧着茶杯舍不得放,“只是这里头牵扯上阜嵩食楼的当家主子,其中到底怎么个弯弯绕绕,当然是谁膀大腰圆由谁说了算,我们外人顶多听个趣。” 杨甘拎壶濞出一滴水在桌,以食指为笔,一撇一捺写字,边说着:“此女二十有三,姓佩,名詹卿,听闻还是京都哪个名门旁支之女,前任阜嵩食楼的老板是她公公。” 他屈指敲了下桌子,接着说:“你们如今住的这院子,以前就是她在住,不过没住上几天,就被府衙派人给抄了。一年前,她鸣鼓状告阜嵩食楼老板张高轩,告他毒害公婆丈夫,赶尽杀绝迫害阜家尚在襁褓的独子,是为谋取阜家家传菜谱及刀法,并私吞家财。” 凌淮笃道:“张高轩翻供了。” “没错。”杨甘一拍桌子,“张高轩倒是配合衙门查案,任由仵作开棺验尸,入宅取证,可谓是人证物证俱全,证据确凿,处处指向佩詹卿所为。” 凌淮一听便知其中蹊跷所在,说:“莫不牵强?佩詹卿有襁褓独子,父死子承,家产菜谱刀法,恰如囊中取物。她何苦多此一举上告?” 杨甘眉梢一挑,前倾了上半身,压低声音说:“要是捉奸在床呢?” 凌淮一哂,问:“谁捉?” 杨甘说:“自是阜家人。” 凌淮又问:“几人?又到底是谁的人?又在哪儿捉的,奸夫又何在?如今可还活着?佩詹卿又为何另居别住?当年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现今何在?” 凌静接了话:“阜家捉奸者又现存几人在世?” “……”杨甘被他们一连串的问题砸蒙了脑,搁了一会儿才出声,“不管怎么说,当时奸夫可是一五一十都招了啊。说佩詹卿与他合谋除掉公婆丈夫霸占阜家家产,又生怕张高轩从中搅事,便设计恶人先告状让张高轩背黑锅,等他判决死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可谓是一石二鸟。” 凌淮沉吟片刻,“张高轩同阜家是何关系?” 杨甘说:“阜家老爷子是张高轩师父,老爷子只收了张高轩和他亲儿子这两个徒弟,因此张高轩同阜家少爷还是同门师兄弟。” 他啧啧摇头道:“佩詹卿一案,不亚于兄弟阋墙。哎,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书房里正推着案子,院子里突然响彻葵青的惊呼呐喊。 “三姑娘!大事不好了!夹房那女人突发疯病,抓了小少爷死不撒手!” 凌家有午休习惯,凌安中午一觉睡醒,章冬婆子带他去厨房吃了碗山药羹,凌安吃饱喝足,寻来女囚住的夹房找凌铛。 而凌铛候在屋门口,专心看凌岑替女囚施针治脑子,那一根根比手指还长的银针扎进头皮,不出一会儿,女囚头顶就开始冒白雾。 凌岑毕竟年幼,现学现卖的针灸吃力,不消片刻,大汗淋漓,葵青在一旁执帕替他擦汗。 一炷香下去一半,凌岑掐着时辰拔针。 女囚幽幽睁眼,又是一连气儿的冤枉溢出唇,凌岑头重脚轻地收针出屋子,钏婳婆子连忙端来一盆热水进去,绞干帕子替女囚擦洗汗湿的身子。 钏婳婆子替女囚换洗干净,端了盆出去,迎面撞上凌安跨进屋。 “钏婳婆婆,四姐姐呢?”凌安问。 “小少爷来了,四姑娘在里面呢。”钏婳指了路,端着盆去院子倒水。 章冬婆子打帘,凌安进屋,葵青扶坐女囚,凌铛帮忙塞靠枕。 葵青笑道:“小少爷睡醒啦。” 凌铛当即蹲下身,朝他拍拍手,张开手臂,说:“小七,来,过来让姐姐抱抱。” 凌安快跑几步扑她怀里,软声唤道:“四姐姐。”葵青搬来凳子,凌铛落座,顺道抱起凌安坐膝上,由着他抓她发辫玩,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驴头不对马嘴的闲话。 日头向西,照进窗,打在人身上,惬意非常,就连女囚都歇了嘴,安静地靠坐床头,呆望着凌铛和凌安背对着橘阳嬉嬉笑笑。 “四姐姐,痒,好痒。”凌安忽然开始挠头抓耳。 “怎么了?先别抓,让我看看。”凌铛忙拿开他不停抓挠的手,手背起了红疹子,她忙扒开衣襟,露出红了一片的脖子,最醒目的当属他锁骨间的一颗朱砂痣。 章冬婆子连忙冲上来,见到凌安浑身起了红疹子,吓得手足无措,哎哟连天,心肝宝贝唤个不停。 凌铛仔细看了一遍,冷静道:“不是天,应该是过敏,章冬婆婆,麻烦你去叫阿岑过来看看,顺便仔细回想一下,小七方才吃了哪些东西,其中怕是有引他起红疹的食物。” 章冬婆子着急忙慌跑去喊凌岑。 凌铛将凌安放凳子上,谁知身后响起重物摔地声。 葵青惊呼:“你怎么掉下床了?” 女囚不知怎么不小心滚下地,葵青伸手去扶,谁知被女囚一把推开,葵青猝不及防,脑袋磕到柜角,重摔在地,额头当场流了血。 “葵青!”凌铛惊呼。 她正欲伸手去扶葵青,却被女囚一把挥开,凌铛没料到女囚力气大得出奇,硬生生把她挥退至床尾,一屁股坐地。 “四姐姐!”凌安见状立马跳下凳,却被冲上来的女囚一把捞到怀里,不由分说撕开他衣领,漏出他锁骨上的朱砂痣。 “你干什么?!”凌铛腾地起身。 女囚双目凸出,死盯着那颗朱砂痣,她感官在此刻敏锐到了极致,一察觉到凌铛靠近,她猛地侧脸死盯着凌铛,同时唰地一下拥扣凌安入怀,她箍得死死的。 她盯着凌铛的眼睛发出阵阵诡异的凶光。 “你撒手啊!”一个疯子的力气大得简直不讲理,任由凌铛用力扒她胳膊,不仅纹丝不动,反而愈来愈往她怀里收紧。 “四姐姐!”凌安胡乱挥舞着胳膊,浑踢着双腿挣扎,惊恐万状。 葵青嘤咛着捂头撑坐起身,云里雾里,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 “葵青!快去喊人!”凌铛朝葵青喊道。 葵青翻身爬起往外冲,边跑边喊。 闻言的凌静和凌淮一前一后冲出书房,径直往夹房跑。 他们撩开帘子,见到凌岑和凌铛一左一右钳住女囚手臂,押着她往地面摁。 凌安一见到凌静,仿佛见到了主心骨,顿时哇哇大哭扑她怀里,哭得肩膀直抽。 “出了什么事?”凌淮紧赶着上去抽出床单,利落拧成一股绳,三五下缚了女囚。 凌铛正欲张口解释。 “我的儿啊——”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哭声响彻云霄。 女囚死盯着凌安,大张着嘴,清晰见得她口腔内挂黏着唾丝,她迸发出那一句凄厉呼喊,拉长的声调余音绕梁,又渐渐归于无声。可她嘴依旧张得很大,苍白的面容,涕泗滂沱,嘴唇一张一合间,却是再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人悲痛到极致,发不出任何声音。 比如此时此刻的佩詹卿。 杨甘站屋外问:“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屋内众人瞬时回神。 凌岑当即一手刀劈晕佩詹卿,“照她这么哭下去,会气绝的。” 凌静转身递了个眼神,钏婳婆子会意,颔首转身去了门口,对杨甘客气道:“实在对不住,家中有急事恕难相陪,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改日必登门赔罪。” 杨甘被请出家门,他两只脚后跟刚跨出去,门“嘭”声关了个焦灼。 “欸?”他忙不迭转回身,抬手欲敲门,又如霜打的茄子搁下手,他低声呶呶不休,“说好送我的茶呢?有事就杨巡检喝茶,没事就恕难相陪,用完就丢。这小女子的脸,啧,简直比翻书还快,那嘴,嘴……嘿,嘿嘿……” 家门外痴笑连连,家里寂如洪荒。 安顿好昏睡过去的佩詹卿,凌家众人挤在外间,或站或坐,皆盯视着凌岑给凌安诊治。 仔细看了遍,凌岑顺势给凌安整理衣襟,说:“是风疹,没事,往后注意点,别再给他吃太多山药。” 凌静吩咐道:“钏婳婆子,带小少爷回屋。” “且慢。”凌淮出声制止,“虚两岁了,也该知事了。” 钏婳婆子看向凌静,凌静无奈一声叹,起身将凌安抱膝上,细抚着他红扑扑的小脸,拂去泪珠,将散落的鬓发别往他耳后,她悄红了眼眶。 外间又是一阵沉默。 今日虽事发突然,但观其肺腑难言,可知并非心血来潮,其间必有隐情,且很有可能…… 凌铛起身下凳,开口破了沉寂,说:“三姐姐,可知晓她姓甚名谁?” 凌静抬眼,“佩詹卿。为何这么问?阿铛知晓些什么?” “等我一下。”凌铛出了屋子。 不一会儿,她又返回,手里捏着一片红肚兜。 凌静接手,入目不禁颤了手,兜面绣五毒,针脚落款娟字: 「母佩詹卿唯愿吾儿佳吉」 凌铛颤着眼睫,说:“当年娘带回小七,不满一月,身上只穿了这么一件肚兜,娘让我收捡好,说那是小七回家开门的钥匙。” 凌岑和凌淮围拢,一左一右立于凌静身侧瞧着肚兜,凌静“哐”声拍案,冷冷道:“张高轩必须死。” 凌淮抬眸,眼底一派深寒,他幽幽道:“死,未免太便宜他。但他必须伏罪。” (本章完) 第29章 第二十九 食饕4 第29章 第二十九 食饕4 夜幕降,灯火明,凌家夹房里间点了烛灯。 但闻一丁哔卜声响,火苗攒动着青烟萦梁,佩詹卿颤悠悠睁眼,目之所及,屋脊漆漆,暗影昏昏。 “醒了。” 随着一声女子柔音,佩詹卿眼前逐一现出几副陌生面孔,男童女童眉目青稚,却个个入画。 佩詹卿眼底烁闪着绝望,她翕动嘴唇,“我终是死了,我不来这儿,天爷不公,我要上阎王殿讨公道。” 凌岑闻言笑得灿烂,“你活着呢,我救的你,分文不取。” 凌静没好气地推开凌岑脑袋,扶佩詹卿坐靠床头,钏婳婆子捧上药膳,凌静亲手执勺喂食。 “还活着……”佩詹卿顺受含了一口膳食,入口即化,一路下肚,沁人心脾的暖。 她顿时热泪盈眶,随即脑子里又闪过无数庞杂画面。其间恩怨纠葛,是非颠倒,夜以继日的鞭笞棍杖,饥寒交迫……种种乱象又使她头昏脑涨,头疼欲裂,可她却习以为常,仅仅只是蹙着眉心。 记忆错乱,如梦似幻,恰似一枕黄粱。 佩詹卿一时啼笑皆非,她喃喃:“我知道,这又是一场梦,难得一场好梦。” 凌静搁勺,轻柔替她拭泪,说:“此话不当讲,但我还是要说,你眼下不是做梦。虽希望你所经受的一切皆乃大梦一场空,但仇人尚在,至今逍遥,唯等你亲刃血仇。” 佩詹卿泪不止,面含笑,柔声说:“恳请姑娘施以援手,敲我一棍,助我醒梦刃敌。” 见她神智清明却因诸多迫害而执着成念,难以分清梦与真,凌静无可奈何一声长吁。 凌铛上前,亮出肚兜,直接对她下了一剂猛药,“可还认得这个?” 佩詹卿恍若雷击,面上一片空白,她本能地伸手去捞,一触便身子一颤。 她猝然劈手夺过,紧攥在手,嘴里一句接一句地呐喊着“我的儿”,扪心捂面地恸哭。 “他在哪?!”佩詹卿一把抓住凌铛,不停摇晃她肩膀,字字泣血质问她,“他在哪?!他尸身在哪?!告诉我!” 凌淮和凌岑护凌铛左右,齐心掰开佩詹卿那干枯如骷髅的手指。凌静忙起身挡在凌铛身前,半搀半拥地锢住佩詹卿身躯,阻止她向前扑。 凌铛只觉自己脑浆快被她摇散了。 佩詹卿朝她张牙舞爪,目眦欲裂,“他在哪儿?!” 凌铛转身向外走。 佩詹卿癫狂,“站住!别走!告诉我他在哪儿?!” 凌铛打帘,章冬婆子拥推着凌安入内,凌安实在被吓坏了,至今还在后怕,一进帘子,立马钻到凌铛身后藏起来。 “别怕。”凌铛揉了一揉凌安头顶,推他到身前,“就照我们方才教你的那样做。” “嗯。”凌安怯生生点头,他后背紧紧抵着她腿,想看又不敢看地偷觑佩詹卿。 凌铛看向佩詹卿,说:“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小七,扒开衣领让她看看。” “嗯。”凌安听话地敞开衣领,露出锁骨间那粒夺人眼球的朱砂痣胎记。 佩詹卿蓦地噤住,眼珠暴突,盯看着不眨眼。 她几欲张口又止,眼泪流干了,满眼红血丝。她往前伸手,隔着一段距离,她触摸不到,她身子发抖,牙齿打颤,不自觉地想要下地靠近。 凌静揽住她,阻止她上前。 “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佩詹卿此时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颠来倒去地向凌静解释。 凌静柔声安抚:“我知道,你先冷静,你吓到他了。” 凌铛轻推了一下凌安。 凌安手指头攥着衣角,打着磕巴开口:“娘,娘亲。” 佩詹卿仿佛被贴了定身符,木讷驻望。 “你,你要好好养病。” “要,要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好好听话。” “不要闹脾气,耍小性。等你病好了,我们一起玩。” 一句比一句更流畅的稚言挚语,入耳入心,佩詹卿悄然滚下一汪泪,眉梢盈盈三春晖,她应:“好,娘依你。” 一场春雨,春雷始鸣,惊蛰万物。 院里枯树冒出星点绿芽,树下搭起秋千架,架子上的凌安握着秋千绳,琅琅笑声回荡。 “哈哈,好好玩!六哥哥再高点!”凌安犹觉不过瘾,一侧的大将军伸着长舌,绕着秋千架,追着他飘来荡去的身影来回跑。 凌岑一听,当即用劲推,他还煽风点火,“好不好玩?刺不刺激?哈哈,要不再高点!” “两个小祖宗哎,不能再高了!”章冬婆子丢了鞋帮子,跑来张开双臂拦护。 佩詹卿坐窗前凝目眺望,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凌静挑帘进来,笑道:“今儿天气不错,要不出去晒晒太阳?”佩詹卿摇头,忙起身让坐,局促难安道:“你们把他养得很好,真的很好。如此大恩大德,我佩詹卿没齿难忘。” 凌静牵握住她的手,阻止她下跪,“小七不仅是你孩子,还是我们幼弟,你我无需生分,都是自家人,千万别客气。” “头还疼得厉害吗?”二人交握着手坐下,凌静接了钏婳婆子端来的汤药,吹着热气,待稍微温些,递往佩詹卿嘴边。 “已经好多了。”佩詹卿连忙伸手扶碗,“我自己来吧。” 凌静不推辞,碗顺入佩詹卿手里,看着她双手捧着碗,一口闷了个干净。凌静见此眸光微闪,藏住酸涩,极力平静地开口问她:“以前的事,能和我说说吗?” 佩詹卿坐立难安地搁回药碗。 凌静搭上她手背,诚心实意道:“万万不要觉得会给我们带来麻烦,或是拖累。我们凌家同阜嵩食楼的东家张高轩也有过节,不瞒你说,凌家刚被抄家不久,便是出自张高轩手笔。而今有幸搬迁于此地,与你着实有缘。更别说,眼下你我同仇敌忾,饶是今日你不说,不代表明日我们就能高枕无忧。” “张高轩罪有应得,万死难辞其咎,你我坦诚布公,知己知彼,不仅为你,更为我,莫要多虑。” 佩詹卿迟疑良久,微微张口,却是未语泪先流,手帕捂着口鼻泣不成声。 千帆历尽,还要将一切从头说起,不亚于将已结痂的伤疤狠狠揭开,暂不提疼痛几何,仅是心里积攒的委屈就能把人给活活淹死。 凌静抚她后背,轻言细语宽慰道:“没事,不急,慢慢说,是非好歹我都听。” 就算大祸临头,往后有我替你扛。 一壶茶文火慢煮渐少渐浓,平常入喉苦又涩,苦命竟觉甘又甜。 服侍精疲力竭的佩詹卿躺下合眼,凌静替她掖好被角,抬帘直奔书房。 推门进去,除了凌安不在,其他三人已在房里恭候多时了。 凌淮无奈一笑,“我拿他俩没办法。” 凌静瞥了眼凌铛,她乖顺地坐在凌淮身侧,手里正打磨着一根扇竹条,显然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以此胁迫了凌淮。 见鬼的“拿他俩没办法”,分明是耳根子太软,唯独拿阿铛束手无策。 他淮南王到底是个什么烂性子,缺德鬼,她堂堂一国皇后还不清楚? 凌岑跳下榻,说:“这是家事,事关小七,哪能独独撇下我们。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咱们合力出谋划策,还怕斗不过一个卑鄙小人?” 凌静沉着脸落座,凌岑屁颠颠凑拢来卖笑,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捶背捏肩,她没好气地点开他额头,“尽显眼,边儿凉快去。” “好嘞!”凌岑搬来把椅子围桌坐下。 凌静说:“阜嵩食楼的上任东家乃前晋宫廷御厨,因宫廷动荡辞官返乡,于是拖家带口回了老家榆州上赋,老东家为养家糊口,使出独家本事开了一间小饭馆。又因手艺一绝,且为人厚道,客流不绝,生意自然兴隆,老东家便添砖加瓦把饭馆扩建成今日的阜嵩食楼。” 凌静捧杯啜茶,接着说:“老东家在辞官之前,收有两个徒弟。一个是自己独子阜少爷,另一个便是孤苦伶仃的张高轩。” 凌岑插话:“张高轩是孤儿?” 凌静眉梢挑高,阴风邪气道:“还是差一点就被贩子净身送宫里当内侍的孤儿,岂料他运气好,给他逃了出来,还在大街上撞了阜家夫人的马车。” 凌铛揪着眉心开口:“阜夫人收留了他?” 见凌静点头,凌岑气得当场拍桌,啐骂道:“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简直不是人!王八蛋!” 凌静瞅了凌岑一眼,不则声,自顾自接着说:“阜家子嗣单薄,阜夫人好心留下张高轩同自家独子阜少爷作了玩伴,二人向来不分主仆,更是同居同食,形影不离。阜家上下待他跟阜少爷一视同仁,从未厚此薄彼,他在阜家,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老东家见他有天赋,惜才不藏私,随阜少爷一道传他阜家独门手艺,手把手授他刀功,逐字逐页教他认菜谱。” “所谓名师出高徒,苦心栽培的徒弟二人各有千秋。倘若真要分个高低,只能说张高轩擅钻营新奇雕盘,里胡哨地着眼于菜品色香味其一的色相上,我不妨称之为哗众取宠。而阜少爷中规中矩,守旧传承阜家菜,精心钻研于入口食味享。” 眼见着一盏茶吃下大半,凌铛忙替凌静斟茶,凌静对她柔柔一笑,轻抿一口往下说。 “老东家是个踏实能干人,他不赞同张高轩以摆盘装饰出新讨客,只因修饰菜相耗时费神,会失了美味佳肴出锅后的最佳口感。毕竟食物是拿来吃的,不用拿来看的,张高轩舍本逐末,老东家苦口婆心劝阻未果,反令仗艺自大的张高轩心生不满。师徒二人常因这事争口角,次次闹得不欢而散。张高轩有一点好,就是识时务,会口舌,他总舍得主动低头,回头就跟老东家认错赔不是。” 凌静忽而搁盏一讥,说:“认错是快,但就是死性不改。老东家人老心不老,早把张高轩看了个透彻,硬是嘴皮子磨破都拉不回一头倔驴,再热的心也该凉了,就只好由他一意孤行,顺他心意出师别过,自立灶开食店。” “一开始,张高轩新开的食店打着老东家得意门生的活招牌,生意红火了一阵子,但浮于表面的摆盘卖相,经不起日月推敲。那群早就被阜嵩食楼养刁胃口的富贵老饕,哪里会委屈自个去他那儿受罪,由他鱼目混珍,糟蹋自个儿专挑珍馐玉馔而食的精贵饭馕袋?于是,没多久,他那食店门前就少人问津了。” “活该!”凌岑抚掌一击,一阵乐,又皱了眉,追问,“所以他又摇尾乞怜地回头找老东家帮扶他?” 凌静叹气,“宫廷规矩森严,老东家常年躬身御膳房下厨劳作,虽积累了厨艺,但也攒了一身顽疾。年事一高,还有心疾,所以受不住大喜大悲。此前张高轩非要出师自立门户,在出师前夕,还跟苦心劝他的老东家大吵了一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东家待他如亲子,那一颗拳拳爱子心,哪里经得住他如此顽言厉色地顶撞。因此,自他前脚一走,老东家后脚就气倒在床,一病不起。 “张高轩撞了南墙终于知错,回头请罪,可老东家如今是有慈心帮他张高轩,但疾病缠身也搭不上力。更何况,阜嵩食楼已传到阜少爷手上经营。” 凌淮指骨轻磕桌面,问她:“老东家是善终?” 凌静眉眼乍寒,冷冷吐出二字:“不是。” 此话一出,房中死寂。 凌静闭了一闭眼,终是没压住气性,猛地挥手打落茶盏,她狠狠道:“老东家一病,妻媳日夜候榻侍疾,阜少爷好心收容他张高轩想取长补短,更想兄弟同心齐力经营食楼借此更上一层楼。结果他倒野心勃勃,自视甚高,自认阜少爷独占菜谱刀法,实则远不如他,阜嵩食楼该他张高轩囊中物,反嫌阜少爷捡了他的便宜!从此怀恨在心!借佩詹卿侍汤奉药之手,暗中下毒毒害阜家阖家三口,只为谋夺阜家家业!真是好一头灭绝人性的白眼狼!” 凌岑在旁忙取出新杯,凌铛眼疾手快再添热茶,凌岑狗腿上前,替她扇风又捶背,操着蜜腔安抚道:“好姐姐,喝口茶,消消气。” 凌淮眉目沉沉,说:“佩詹卿当时应该怀着身孕,她为求腹中胎儿平安出世,跑来甘州城绩昌曲镇秘密养胎产子?” 凌静呼吸急重,冷道:“先丢的孩子。” 闻言,凌淮眉梢一扬,了然道:“趁乱下的手。好一招声东击西。” (本章完) 第30章 第三十 食饕5 第30章 第三十 食饕5 茶雾缭缭,凌静搁盏,说:“此前问过杨巡检验尸细目,仵作给的答复是一家三口全是鼠药中毒身亡,胃里有食物残渣。可不巧了,当日阜家三口暴毙,还正好是佩詹卿亲自下厨,而鼠药恰好是佩詹卿吩咐贴身婆子出府买的。” “贴身婆子?”凌淮心照不宣地笑笑,“可谓腹背受敌。” 凌岑死紧着眉,不解道:“怎么突然去买劳什子鼠药?” 凌静没急着给出答复,只说:“于暴毙之前,除了阜家小少爷早产失踪,其余阜家三口,都各自生了病。” 她取下一支狼毫,凌淮推去一张纸,她提笔写道:“老东家自不必说了,气瘫在榻,不良于行。” “而当时的阜夫人突发痢疾,胸闷气短,时不时呕吐,昏昏欲睡,大夫诊治乃忧思过重所致。” “更奇怪的是阜少爷,在外不知误食了什么东西,失了味觉,整日里神思恍惚,不理家事。” “全家上下就只剩一个儿媳佩詹卿肩挑重担。她不仅早产亏损了身子,还痛失爱子,食楼的事她一个女子深居浅出不懂生意,自是全权委于张高轩打理。而家中琐屑缠身,还有三个病人需要妥帖看顾,自己精力有限,身边的人自是被委以重任,帮着她打点家务,顺带照顾病人。” 凌静圈中纸上的“贴身婆子”四个大字,厉着眼,说:“倘若这时候,这婆子拿来屋中闹鼠患一事,上诸位跟前请示,你们会如何应付?这鼠药是买,还是不买?” “这……”凌岑瞪圆了眼,猛地一拍桌,腾身站起,“打从孩子失踪,张高轩早已收买了人,并下好了套!” 凌淮说:“环环相扣。那么,佩詹卿事后有所察觉,她为保全性命,只好搬出阜宅另住。如此一来,续上杨巡检所说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凌铛将拳头捏得直响,实在没忍住,一拳砸桌上,震翻一桌茶水,伴着茶具叮叮哐哐,她骂:“畜生!养条狗丢块骨头都知道摇尾巴!还不如畜生!” “说的对!”凌岑气得直撸袖子,“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一鞭子驱车上去碾碎他!碾个稀巴烂拿去喂狗!” 凌铛此刻恨不得冲张高轩面前狠揍他一顿,这种人真是扔茅坑里喂蛆都嫌脏了粪,她气愤填膺,一时激动,忘了装呆笨老实,本性毕露,当场啐道:“呸!别糟蹋狗!狗不吃那腌臜玩意儿!” “好了。”凌淮拉凌铛坐下,难得见她如此愤慨鲜活的模样,他眉宇间萦着溺笑,“别气了,为个玩意儿动怒不值。” 凌静掸裙摆,水渍溅了一身,各扫了凌铛和凌岑一眼,姐弟俩面对面指天骂地,骂得脸红脖子粗,活像乡野泼民,凌静一时真不知到底哪件事更令她生气。 她无奈揉额,不让他们掺和进来实乃明智之选,瞧瞧,跟干仗一样,规矩礼仪全白教了。 书房门扣响,钏婳婆子在外回话:“三姑娘,杨巡检登门求见。” “快有请。”凌静转回脸,“我托他帮忙查了当年事发,所有登记在册的口供者。” “咦,一家子都在呢。”杨甘现身门口,腰间佩刀,大步流星进屋,随手抓根凳子,直奔凌静身侧坐下。 凌静替他倒茶,寒暄道:“刚放衙回来?” 杨甘轻撂外袍,假模假样地捧起茶,噘着嘴嗦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心里跟灌了一坛蜜似的甜滋滋。 他津津有味地长吁一口气,说:“嗐,没呢。不过,我今日巡街,听说了一件大喜事。说是甘州城冒出个活菩萨,有粮有药,得了个治病奇方,能解瘟疫。城外流民一听到这消息,哪里还待的住,全收拾家伙往甘州城跑了。眼下城里太平,没什么大事,我溜个号,舍命陪三姑娘唠唠嗑。” “哎哎哎,”凌岑伸长手去他面前敲桌,“我们还在这儿呢,可不只有三姐姐一人。一嘴大门牙,别鬼扯胡说坏我姐姐清誉,安的哪门子鬼心思。” 杨甘闻言脸皮子一僵,但架不住他脸皮子厚如城墙拐角,又立马恢复如初,佯装虎着脸说:“人小鬼大,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凌岑就看不惯他总对着三姐露出一副色迷心窍的癞蛤蟆样,尤其对他不客气,当即一个白眼撂过去,嗤鼻道:“你谁啊,我要你管。” “这孩子,平日在家怕是没少皮。”嘴真欠。杨甘不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只对凌静笑呵呵地摆大气。 凌静笑了一笑不作理会,开门见山道:“不知此前托杨巡检特意留意的事,眼下是何光景?” 杨甘面上的郎当样顷刻散尽,沉声说:“阜家旧仆自张高轩接手阜家后,悉数遣散离城,不知所踪。而那奸夫,名叫盛保,绰号保赖,上赋城里出了名的泼皮无赖,欠一沟子陈年烂账赖着不还。赌鬼一只,不仅如此,但凡他兜里有一个子儿,搁他身上都不过夜,不是赌就是酗酒。去年寒冬腊月时节,他大半夜出门喝酒,喝得五迷三道地回家,口干舌燥,半路上找水喝,摸进一间破屋子,一头扎进大水缸里,淹死了。仵作隔天去验尸,他整颗脑袋嵌冰里,费了好大劲才弄出来,才得以留个全尸。” 他停顿,啜着茶,接着说:“至于服侍佩詹卿的贴身婆子和丫鬟,当时佩詹卿下狱不久,还常见到她俩穿金戴银逛街游船,好不阔绰。可近来都没见到影儿,听说是在阜家替老东家守灵,三更半夜撞了邪,接连碰了柱子,死了。” 说完,杨甘朝他们摊手。 “鸟尽弓藏,”凌淮吃口茶,笑得意味不明,“兔死狗烹。” 凌铛震惊,“最有利证人一个不留?!” 凌岑嗤道:“好一个斩草除根。” 杨甘摇摇头,“佩詹卿一案,要想翻供,难于登天。” 凌静紧攥着手帕,“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了?”凌淮蓦地发出一声轻笑,食指摩挲着杯沿,慢条斯理道,“那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他张高轩能造假证冤枉人,我们就不能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更有意思。” 房中众人齐刷刷看向他。 日头西沉,天幕仿如青壳蛋。 杨甘踏出书房,裹挟一身冷汗,凌静亲送他到家门口,杨甘顿足门槛。 “你那弟弟,”杨甘侧转身子,张口又止,但见凌静发间戴着的金簪,令他蓦然回想起上元灯节她以粹毒金簪威胁,溜出嘴边的“非善类”,又猛地咽回去, 他惊觉眼前的小女子也不是什么善茬。 门口似有一股冷风幽幽袭来,他汗湿的内衬紧贴着背脊,忽觉透心凉。 于是他只好委婉转了声口,言不由衷地说:“能成大事。”凌静笑容婉约,“借你吉言。” 杨甘几乎是飘回自家。 杨母系着罩裙准备去厨房做饭,打眼一瞧,见长子杨甘坐院里石桌旁撑着双肘,捧着脑袋使劲搓揉,似有什么事焦头烂额。 她撸着袖子上前,伸手取石桌上摘好的菜筲箕,顺手给了他一脑蹦子,说:“杵这儿薅虱子呢,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是又惹事还是偷懒啊?仔细撞你爹面上,拿你一顿好揍。” 杨甘拉丧着脸,“娘啊,我怕是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杨母有条不紊地忙活,嘴里不闲着,阴阳怪气道:“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奇了,难为你能认清自个儿到底是副什么臭德行。你自己瞅瞅邻里邻居,有哪个大老爷们二十出头还没成家立业的?嘿,你说你,长得倒是人模狗样,手长脚长,牛劲一箩筐,拉大街上一站,卖哪儿都值几两银。人是不孬,就是成天二五郎当不着调,今儿这帮子兄弟找去摸牌,明儿那伙子人请去喝酒,天天三更半夜不着家,一回来就蒙头睡个日上三竿不起,一堆懒骨头凑出个猪样,谁家要敢把姑娘嫁给你,不是眼瘸就是缺德卖女儿补家用。” “娘哎,求求您口下留情。”杨甘耳根子被念得直嗡嗡,忙不迭打千作揖,“我没您说的那么不堪,喜欢我的姑娘海了去了。我这不正担心要娶个利害媳妇回来,您日后可能会摆不起婆婆架子,到时候您憋屈,我媳妇委屈,我两头为难嘛。” 知子莫若母,他憋着什么屁,杨母门清。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杨母一刀剁菜墩子上,别住刀,摔盆打碗没好气,“人家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还持家有道,养子有教,待人接客礼仪周道,见谁都是姐姐婶子的唤得亲热,巷子里谁见了不喜欢?配皇亲国戚那都使得,亏你厚着脸皮也敢肖想人家心思。” 杨母端出一盆水,径朝杨甘脚底下泼,嘴皮子不停:“你要真把隔壁三姑娘娶进门,下半辈子让我天天吃斋念佛,把她当菩萨供起来我都乐意!你媳妇就是我借人家里帮我养的亲闺女,让我拿你换,我还得倒贴银子,得了这么个好媳妇,我摆哪门子婆婆架子?你不怕天打五雷轰,我还怕遭报应。” 杨甘躲开老远,冲厨房敞开的窗子口喊道:“我真是你亲儿子?” 杨母头也不抬,回道:“问你爹去!上哪儿捡这么大坨肉瘤子,就会吃喝拉撒睡。好不容易看上个姑娘,还得使唤他老娘厚着张老脸替他牵线拉媒,不争气的东西还净气人。” 院子里动静不小,年十二的杨小妹扒着门支出个脑袋瞧热闹,恰跟杨甘对上眼,她讨好一笑,唰地收回脑袋,谨防殃及鱼池。 “今儿轮到我当值,不用留我的饭。”杨甘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趔回半个身子,对杨母说,“娘,隔壁那两位少爷你就别想人家心思了,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那都不是好相与的富家公子哥,一肚子肠子。咱妹子缺心眼,降不住,尤其是你最中意的五少爷,咱妹子被他卖了你都得乐呵呵替人数钱。” 厨窗口撂出一根擀面杖,吓得杨甘一溜烟跑了,身后紧追着杨母的泼声大骂。 四月天,暖阳挂穹庐,凌家院里的两棵树枝叶披了绿衣,经仔细甄别,识出来是一棵枣树,一棵柿子树,墙角还栽种了一丛竹。 凌铛拿着炭棍,领着凌安比着竹影依样画葫芦,和风一阵,日头跟着慢慢走,画出来的竹影成了四不像。 佩詹卿病已大好,闲不住,同家里婆子们挤厨房里忙活。 章冬婆子单独盛出一碗汤,对佩詹卿解释说:“小少爷山药忌口,六少爷说吃多了会中毒,症状不一定只是风疹,还有可能是舌头尝不出味,败坏胃口,更甚至口歪眼斜失去神志。三姑娘以防万一,狠心绝了小少爷那一口吃的。” 佩詹卿愣了下,“山药中毒?” “是啊。”章冬婆子将盛出来的小罐子放蒸笼里煨着,“四姑娘称其为食物过敏,还说什么家族遗传。佩夫人可还记得阜家有谁吃了山药犯病?” 佩詹卿蓦地失手跌碎了碗,呆站在灶台,出气不匀。 章冬婆子吓了一跳,“佩夫人?” 凌铛听到声响跑过来问:“怎么了?” “我真傻……”佩詹卿望着一道跑厨房里的凌安泪流满面,“娘对不起你爹啊,我只知他病了,山药滋补,却从未想过是食物忌口,张高轩你害得我好苦啊……” 在书房议事的凌静和凌淮,以及杨甘,听见佩詹卿的凄号匆忙跑出来,立在檐下看着她搂着凌安哭断肠,皆目露不忍。 凌铛替她顺气,“那不是你的错。” 谁又能想到阜家因美味佳肴而兴家业,到头来又全因食性相克将一切葬送。 杨甘长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啊,关键是眼下,上哪儿去找个口齿伶俐又胆大心细的人引头?” 凌铛闻言眉眼一横,“我去!” 凌静:“不行!” 凌淮:“不行。” 杨甘也摇头,“先不论风险,单就长相,就没人会信你说的状词,更何况上赋城里,谁不认得你们凌家的几位兄弟姐妹?稍微一查,全暴露了。” “我有个绝佳人选!”凌岑拽着已能下地行走的李观棋冲到院子里,他俩人手捧着一个蛊罐子,“观棋!” “亏你想的出来!”杨甘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哑巴上公堂?!人家妙语连珠,他一声不吭等着挨板子?你要真闲,玩你虫子去,别来裹乱。” 岂料凌静和凌淮默默对视一眼,眼底同时闪过一道精光,当即一致开口道:“可行。” 杨甘唰一下侧脸,“哈?!” 凌淮神情莫测,“放长线,钓大鱼。” 宁家已经咬钩了,一时半会还不着急拉线上岸,正好借此机会,拿来历不明的李观棋去投石炸鱼,看看宁家是个什么反应,顺道弄明白李观棋同宁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去年抄家,宁家来过一次,很明显宁三不认识李观棋。 但李观棋当时的反应却很奇怪,瞧那副神情,分明是认得宁三。他一见到宁三,立马低下头,藏起脸,眼里带着恨。 (本章完) 第31章 第三十一 食饕6 第31章 第三十一 食饕6 凌静在书房翻阅大周律令,说:“上一世李观棋入宫为宦,常伴帝王左右,少帝蔺夷衡对其颇为宠信。李观棋蛰伏宫廷内院服侍少帝,我们身在宫外哪能随意进出后宫,自是不知晓背地里藏了他这么号人物。” “细下想来,他从入宫那一刻,怕是就已有了谋划。隐于暗中收集证据,只待时机成熟,直接一纸书信,将前朝余孽宁三的身世告到御前,仅为一击毙命。大姐姐前世听信宁家,同宁三亲近助他钱财,更因少帝想除掉蔺夷隆这么个心腹大患而大做文章受到牵连。” 凌静盯着书页不动了,“阿淮,我如今跟你说千次万次对不起都晚了,可我还欠你一个解释。当年我是舍弃了你,因为我确定你身为北域皇子一定会平安无事,可当时的大姐姐身陷囹圄,宁三私逃下落不明,蔺夷隆被少帝软禁,我穷途末路,寸步难移,只能出此下策,狠心拿你性命威胁少帝不敢妄动,他忌惮北域兵力,不敢拿天下百姓开玩笑,只能从轻发落。” 凌淮摸着书脊,笑道:“三姐,你不欠我什么。那时大姐忙生意,二哥忙打仗,你忙着应付祝家和王府的内院琐事,我忙着念书挣功名利禄,阿铛、阿岑、小七他们三个失散后生死不详。一开始就四分五散,不齐心,此后走的每一步路都逼不得已,更是处处受外界迫使行事。没有谁像今朝的你一般,苦心积虑撑起这一个家。” “往事已逝,勿要再提。今生今世该我谢你才对。”凌淮笑望着她,“劳你费心了。” 凌静泪眼婆娑回望,她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身侧,伸手抚上他鬓角,忽而将他揽抱入怀,积压心底的亏欠如洪水决堤。 “对不住……” “害你受委屈……” “吃那么多苦……” “要是知晓你和阿铛有了孩子,我们说什么也不会去打扰你们……” 星夜荧荧,凌家门口停了一高一矮两人,各牵一匹马在手,上了门前台阶,扣响了门。 “来了来了。”钏婳婆子套了身外衫,捋着发去开门。 门一开,钏婳婆子愣了下,又立马笑褶了眼角,忙招呼道:“快,快进来。” 院中屋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烛灯。 厨房生了火,柴烟顺着囱洞散在星夜下,钏婳婆子和葵青围着灶台,为夜归人准备夜宵热水。 大双小双连夜赶路回上赋城,姐弟俩饥肠辘辘,待吃饱喝足,径自去了书房。 大双拱手汇报:“大姑娘和疾已公子去了京都面圣,因实在担心家里,就命我俩先一步回来。” 凌淮同凌静相视一笑。 周帝大限将至,病急乱投医。 此番专门召见凌琼,不仅是例行赏赐,更是自以为见得神医能妙手回春,给他延年益寿。 凌淮会心笑道:“回来得早不如回来得巧,正缺个能说会辩的机灵人。” 大双不明,“此话怎讲?” “有件大事要你出面。”凌静简略告知佩詹卿一事,说完又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马上就到六月了。” 大双实诚接话,“还有两个月。” 凌淮轻勾唇角,说:“无福之人六月死。” 次日一早,除了丫鬟婆子,凌家人全挤在书房,杨甘巡夜放衙径入凌家,轻车熟路进了书房。 他见到今日突然多出来的大双小双,蹭到凌静身侧坐下,自来熟拎壶沏茶。 杨甘上下打量他们,问凌静:“他俩谁啊?面生得厉害。” 凌岑翻出一个白眼,“看一夜大门你不知道?指不定在哪个芙蓉帐里快活。” 这话说得可太不客气了,好歹有求于人,凌铛听不过耳,直接一脚踩过去,“来者是客。” 凌岑痛嘶一声,弯腰抱着脚丫子,冲凌铛吹鼻子瞪眼。 杨甘嚼着生米,斜过身子对凌静说:“还是你家姑娘懂事,会说话。正好我家二弟跟你家四姑娘年纪相仿,三姑娘能否赏我个面子忍痛割爱,促成一段上好佳缘。” “……” 凌铛无语。 早知这人有这么一句话候着,就该由着阿岑耍嘴皮损他一顿难看。 凌静不冷不淡地笑了一笑,说:“我家四妹妹的婚事就不劳杨巡检您过多费心了。” “杨巡检,今年二十好几了吧。”凌淮捏着柄折扇,挂着扇坠,扇面画着水墨竹,扇柄处刻着字,仅一个“铛”字,他拿折扇抵着下巴颏,时不时贴唇。 杨甘讪笑,被他们盯着如坐针毡,忙喝茶掩饰满身的不自在。 凌淮接着又说:“操心年不及弱冠的幼弟,不如先操心操心你自己。” 凌铛借着桌案遮挡,轻扯凌淮衣袖,他微侧目,她立马朝他竖起个大拇指。 凌淮顺势伸手圈握住她的手。 他冷不丁的亲近举动,吓得凌铛倏地挺直腰板,飞快扫了眼凌静,不等瞧仔细,又连忙收回偷觑的眼神装作目不斜视。 凌铛坐立难安,在桌底下可劲儿往回抽自己的手,又不敢有大动作,一时抽不出手,她斜着眼狠狠剜了凌淮一眼刀。 杨甘清扫喉咙一声咳,说:“言归正传。你们让我查的保赖欠账细目,全写在这儿了。” 言语间,他掏出一沓纸递给凌静。 他不解:“要这个有什么用?” 凌淮松开凌铛,笑意加深,他说:“演戏要全套,像这些有可能露出破绽的细枝末节,一个都不能放过。阿岑,将李观棋写的状词给杨巡检过目。” 凌岑不情不愿地拽着状纸上前,一巴掌拍杨甘跟前,挡住他偷瞄凌静的色眼招子。 凌静看着欠账,好笑道:“可以啊,欠这么多,人缘不错,上赋城内大半个店家都舍得让他赊账。” 凌淮说:“就怕他欠的不够多。” 杨甘搁下状纸,皱眉道:“你们背着我谋划了什么?” 凌淮但笑不语。杨甘好气又好笑,说:“我都帮忙到这份上了,还防我呢?” 凌静歉意一笑,说:“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杨甘气不平,趔正身子,搁下二郎腿,起身说:“我拿你们当自己人,你们这么做可真不够意思。行吧,我还有事,不奉陪了。” 他阴阳怪气撂完话,作势往门口去,一步两步三步……硬是走到门槛,没一个人出声挽留。 杨甘握紧刀柄,讥嗤一声,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昌平四年四月底,周帝亲见凌琼,赏黄金赐匾额,复还家业,命朝臣将凌琼呈上的甘州瘟疫药方子写入《千济方》,并于各州各郡各县进行刻板示众。 凌琼自此扬名立万,甘州城百姓专为她建庙宇,塑金身像,奉香火,虔诚叩拜。 期间歌颂凌琼济药甘州解百姓疾苦的童谣俚语,顷刻间传遍周国大街小巷。 消息摧枯拉朽传入上赋城宁家,宁二夫人打翻了茶盏,心气儿难平。 婆子忙上前替宁二夫人顺胸口,宁二夫人死攥着手帕,冷笑连连,咬牙切齿道:“好啊,是我小瞧她了。” 宁甫负手而立,手上捏着账簿,眺望窗外微风细雨,玉兰枝叶披纷,他眉眼寡淡,说:“此份账簿有假,实乃有意为之。凌大姑娘非闺阁弱女郎,她深谙官商,走一步算百步,算无遗策。有她相助,幸也。” “那又如何。”宁二夫人轻嗤,“苦心创办那么大个商会,盘结榆州地界各大盛名商客,到头来,还不是尽入他人之手。如今的凌云商会被阜嵩食楼的东家纳入囊中,张高轩可不是好打发的,那是个饕餮之徒,前有阜家垫脚,后有商会撑腰,他可走了大运,尽捡大便宜。” “表面光鲜罢了。”宁甫归座,“眼下商会里起的内讧,张高轩有得忙。我们宁家刚在其间站稳脚跟,自扫门前雪就好。” 丫鬟涂完小指甲蔻,换到宁二夫人另只手,宁二夫人欣赏着丹蔻,说:“凌三姑娘鼠目寸光不识好歹,可凌大姑娘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不会不懂时务。想重新拿回商会,必会拉拢我宁家。到时,有凌大姑娘这么个会生财的聚宝盆……” 她没再往下说,勾着笑,翻来覆去看手,尤其赏心悦目。 平栗义巷,府衙亲自登门拜访凌家,将抄走的房契地契等物悉数归还,另外附赠了一千两银子,以示赔礼道歉。 府衙一走,凌静转回身,佩詹卿牵着雀跃蹦跳的凌安走出屋子,身后紧跟着章冬婆子。 墙角竹丛蹲着的凌岑站起身,手上拿着柄竹镊子,身侧的李观棋拎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公鸡,鸡喙缓缓滴落一滴乌青血点子。 凌淮和凌铛先后从书房门口现身,葵青端着茶托进出厨房,大双小双在厨房里帮忙打下手。 凌静笑道:“是时候了,各位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请上赋城百姓赏一场大戏。” 次日天方亮,府衙大门前敲响了鼓声。 县令迈着四方步登堂,坐定,例行喝问堂下二人,衙役呈上状纸。 “你二人,一道状告张高轩?”县令蔑视下方一高一矮的大双和李观棋,他问,“哪个是李观棋?抬起头来。” 李观棋磕跪地面,闻言抬脸。 衙役挡嘴,搁县令耳旁密语了几句,县令沉声道:“哑巴?” 状纸搁去一边,县令睥睨下方,紧接着问道:“那你就是万大双?” 大双依旧伏地磕着头,“是。” 县令厉声道:“盛保腊月冻溺水缸一案已经结案,仵作也验明尸身,属实是醉酒溺亡,如何就成张高轩设计害死了?无凭无据,捏造谣言扰乱公堂,本官必饶你不得。” 府衙大门外挤满了人。 凌岑和凌淮一左一右夹着凌铛在最前面,凌铛大半个身子挤缩在凌淮怀里,脚背快被凌岑那二愣子踩扁了,她此时心里直滴血,早知道这么挤,打死也不来凑这份热闹。 大双抬起脸,不卑不亢道:“回禀大人,今日草民不仅是为盛保冻死一案,还顺便代身侧小友观棋,替他生母亲姐被张高轩害死在阜家祠堂一事发声。” 县令凝目,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县丞,县丞几乎不可察地轻点下巴。于此同时,候在内堂帘子旁的一名不起眼衙役,已神不知鬼不觉地缩入帘子,拔腿就跑了。 县令力拍惊堂木,“从实招来!若有杜撰欺瞒,搁棍百杖下入死牢!” 大双拱手,说:“此事要从一年前说起。李观棋一家祖籍是甘州城人氏,他是家中幼子,生父早亡,家中母女二人同在阜家为仆,补贴家用,供独子念书。母女服侍阜家少夫人佩詹卿尽心,做了心腹婆子和丫鬟。岂料,一年前,观棋他姐寄回一封书信,让他前往榆州上赋城,只因阜家少夫人怀了身孕,都说是男胎。” “未雨绸缪,想让观棋提早进入阜家,给阜家小少爷做书童,好跟着一起上书院念书,期望挣个功名富贵。” “观棋日夜兼程赶到上赋城,阜家少夫人早产产子,小少爷已有一个月。正当他打算登门见家人,他姐却趁夜先找了他来,还夹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阜家小少爷。” 大堂外听得聚精会神,一片寂声。 堂上县令听到大双提及佩詹卿,顿时冷汗直冒。 大双扬声讲述:“起初,他姐告诉他,这是她生的孩子,还是阜家少爷的,怕阜家少夫人嫉恨会对她不利,偷生的孩子。叮嘱观棋不可伸张,让他尽快带着小少爷出城,怎么处置都由他。” “观棋心善,舍不得对自己亲侄儿下死手,便一路颠沛,带着孩子回到老家。他平日里要上私塾念书,没空抚养孩子,便找了户人家,将孩子托付。而那孩子,现如今就是凌家的七少爷。” 一听这话,人群一阵哗声。 县令心里直打鼓,下意识问:“哪个凌家?” 大双铿锵有力:“创办凌云商会的凌家,以药济甘州百姓的凌家。” 话音落,县令额头滚下一滴汗,他心底哀嚎,完了完了完了! 这是有备而来啊,今日这两起案子不能善了了。 凌家风头正盛,谁敢得罪凌家?!那可是当今天子赏赐金匾夸大善的好人家!百姓心里的活菩萨! 眼下张高轩手握阜家家业,私吞凌云商会做大当家,凌家怀恨在心,哪能不报复。 大人物打架,他一小小县令哪里兜得住。 现如今的凌家谁敢治罪?那不是打天子的脸吗?! 张高轩财大气粗,他也得罪不起啊! (本章完) 第32章 第三十二 食饕7 第32章 第三十二 食饕7 “事情还远不止如此。”大双眼神一冷,接着往下说,“没多久,观棋他姐又寄回书信道喜,说是阜家养子张高轩要娶她为妻,她日后就是阜家少夫人,他母亲便是阜家丈母娘。” “观棋心下起疑,便写信探问。几经辗转,软磨硬泡,他姐便将张高轩要谋取阜家家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他。” 此话刚落,堂外旁听的人群中响起一声呵斥。 “胡说八道!” 众人循声望去,两名身强力壮的家丁护拥着张高轩来到最前头,张高轩怒气腾腾,死盯着跪在堂中的大双。 张高轩疾言厉色,“一派胡言!” 隔着人墙,凌淮在另一边发出低笑,清晰可闻,挤在前排的人齐刷刷看过去。 凌淮不疾不徐地开口,说:“张掌柜好大威风,公堂之上,一堂县令都没开口,何时轮到你来高声置喙?” 张高轩负手冷哼,扭开脸,懒怠理会,“呵,黄口小儿!” “呵,老匹夫。”凌铛冷着脸反唇相讥。 张高轩猝然回头,正要开口。 凌淮笑着打断,说:“真不好意思,今日公堂状告者,皆是我凌家人,也轮不到你来指责。” 张高轩瞳孔急骤,“你……” 凌岑环臂一讥,“真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不得了了是吧?那些钱怎么来的你心知肚明。真是好一头白眼狼,什么黑心钱都敢拿,拿回去你洗得白么。呵,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说你急什么呀,莫不是说中了?你急跳墙了?哟,做贼心虚啊?大伙儿快来开眼了,好好瞧瞧,什么是衣冠禽兽。” “你……”张高轩指着他,气得手直颤。 “我好怕怕哦,”凌岑故意扭了几下身子,顺带送去一个白眼,“不会又想杀人灭口吧?” 人群哗然,县令拍案,“肃静!” 县令各扫了眼凌家三姐弟和张高轩,硬着头皮让继续。 大双说:“信中言明,张高轩拿富贵利诱观棋他姐抱走小少爷,并送出城外处死,可她一介女子下不去手,就托给了观棋。阜家本就子嗣难得,唯一的孩子丢了,全家自是焦急寻找。张高轩便趁乱开始往阜家安排自己的人手,好为此后的打算动手脚。” “瘫痪在床的阜老爷,以及年迈的阜老夫人,他借由佩詹卿心腹婆子之手,那婆子即是观棋生母,趁日常端汤羹药水食侍疾时,往里偷放食性相克的食材细粉,比如杏粉同粟掺杂,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毕竟张高轩懂厨艺,自也深知各类食材相克相生。如此从口食入手,防不胜防,于是,不出半月,痢疾呕吐不止的阜老夫人病倒在床。” “随后,他买通大夫上门诊治,把中毒之状硬说成忧思成疾。” 张高轩呵道:“胡说!” 凌岑吊儿郎当地亮出大拇指,指向他,“嘿,急了。” 张高轩冲他怒目而视,“你给我住口!” “你为什么不住口?”凌岑撇嘴,“难道你的嘴与我们的不一样?屁股长前面了?怪不得叭叭叭喷个不停。” 张高轩怒不可遏:“你?!” 凌岑看向高堂,指向张高轩,特委屈地告状:“青天大老爷救命啊!他要打我!” 县令又一惊堂木拍下,“肃静!” 大双继续说:“不仅如此,他明知阜家少爷对山药忌口,食用过多会失味失智,他便趁着外出谈生意的便利,暗中下手。阜少爷不能幸免,继阜老夫人病倒后不久也跟着病了。” 张高轩指着大双辩道:“满口胡言!” 凌岑磕着瓜子,说:“瞧瞧,又急了。” 张高轩愤愤甩袖,“你?!” 县令心力交瘁,又是一拍案,“安静!” 大双说:“如此一来,家中只剩下一个少夫人佩詹卿。少夫人刚丢了孩子,心神疲惫,将外面的生意全权交由他打理,家中琐事,派给心腹丫鬟和婆子,由此一来,李氏母女便把持阜家中馈。” “他利益熏心,等不及,就指使婆子向佩詹卿谎报说家中闹鼠患,要去外面买鼠药。趁着佩詹卿下厨她顺手下毒,致使阜家老少双双暴毙。佩詹卿事后想通了其中关节,孤身一人搬出阜家保全自身,也就有了后来佩詹卿上告一事。” 张高轩张口要说话,余光瞥见另一侧,正叼着瓜子壳瞄着他的凌岑,又把话咽回去,发出一声讥笑。 大双说:“他便借机把一切罪孽全推到佩詹卿身上,可事出必有因,贸然扣上黑锅,不能使人信服。所以,他收买了债台高筑的盛保,让他夜闯佩詹卿内室,他派婆子和丫鬟领着阜家下人们登门捉贼,也就有了佩詹卿私通外男谋杀公婆丈夫,却被捉奸当场的丑事。” 张高轩冷笑,无畏无惧地开口:“既然这么能编,证据呢?” 县令拍板,“可有证据?” “有。”大双说,“观棋姐姐的亲笔书信。还有,盛保以往欠下的所有债目一并由张高轩还清,欠账的各位店家都可以上堂做证。以及,去年冬月我同盛保喝酒时,他絮絮叨叨说了张高轩找他办事的始末,我替他垫付了酒钱,他给了我一块玉佩,说以此当酒钱。而这块玉佩,正是张高轩随身佩戴的那一块,上面还专门纂刻了他的名字。” 大双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匣,衙役前来收取证物。 县令打开木匣,拿出玉佩,挂手指上仔细观望,顺带瞄着张高轩黑成锅底的脸。 县令翻阅了一遍,额上的汗如雨下,身侧服侍的衙役已经揩湿了一条帕子,他抖着手拍下惊堂木,说:“传张高轩入堂。” 衙役顺势放张高轩进堂。 县令使了个眼神,衙役托着玉佩走到张高轩跟前,呈给他看,县令问:“这块玉佩可是你的?” 张高轩立得笔直,说:“我是有一块同这一块相似的玉佩,却没有纂字,且一月前就已经丢了。草民着实冤枉,还请大人明查。” 县令说:“这信……” 衙役捧着匣子上前,张高轩扫了一眼,说:“书信可以伪造。” 凌岑呸出瓜子壳,慢悠悠地说:“人都被你弄死了,你说伪造就伪造啊?人家亲弟弟跪在那儿亲自指证,还有伪造?真是好笑。” 张高轩低垂的眼底闪过杀意,他拱手,“大人。” 县令拍案:“与本案无关人员,不要随意插话。” 大双开口:“大人,草民还有一事。” 县令:“说。”大双说:“观棋来上赋城上告的半路被一群黑衣人拦截,就为了抢劫他姐的书信,那群黑衣人没找到书信,就将书棋割了舌。要不是凌家大姑娘出门谈生意回城时撞见,书棋怕是性命不保。” 李观棋狠狠点头。 简直是信口胡诌,张高轩怒气难平,呵斥道:“胡编乱造!我怎么不知李香兰家里还有个弟弟!” 各执己见,争执不休,县令不敢随意定案,只能暂时将堂下三人一并收押入狱,等衙役们查清再审。 凌岑回到家,将公堂上的所见所闻讲给凌静和佩詹卿听,他不忘现场模仿,活灵活现,逗趣得不行。 “你们是没见到张高轩那样子,哈哈,他快气死了!”凌岑拍腿大笑不止,笑着又啐一口,“活该!就他会冤枉人?哈哈,活该他尝一回被人冤枉的滋味。” 佩詹卿忧心,说:“扣押仅是暂时,县令早已被张高轩收买,待他出狱,不会报复?” 凌淮意味深长,说:“县令要还想穿他那身官袍,他就不敢放。再贪得无厌,终归心里要有点数。” 佩詹卿不明,问他,“此话何意?” 凌淮看向凌静,折扇抵着唇,笑道:“美人计向来好用。” 书房中人一致看向凌静。 凌静难得崩紧了脸皮,唤着钏婳婆子上前询问日常琐碎,明摆着转移话题,避而不谈。 此前气走杨甘,没几日,凌静单独约见了一面。 凌静推过去银票,“麻烦杨巡检费心了。” 杨甘伸手往回推,指尖落得不规矩,一根不少,全搭凌静指背,他说:“你不需同我客气。只要你们一上告,堂中供词,保管一个字都不落地传遍上赋城。至于观棋和大双,牢里头都是我兄弟,打声招呼的事,保他们比在家待着还舒坦。还有张高轩,要我给他长长见识不?” “那倒不用。”凌静撤回手,“托你办事哪能让你破费。杨巡检今日不收,才是真不拿我当朋友。” 杨甘一听这话,当场喜滋滋,往跟前一扒拉银票,紧接着一股脑塞回衣襟,说:“不给张高轩一点苦头吃,怕是不会伏罪。到时闹得满城风雨,县太爷迫于名声,不敢放张高轩出狱,他是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可不代表一辈子出不来。” 凌静抿茶,压下的眼眸里尽是森冷,说:“就是要让他拖。” 杨甘一头雾水,“为何?” 耗费这么大精力财力,哪能只是为了让张高轩伏罪。 常言道:借力打力才不费力。 小七家仇要报,李观棋身世要弄清,宁家那边要撒网捕鱼,张高轩私吞商会的私怨要了一了,商会里那群背后捅刀子的老匹夫要给点颜色瞧瞧,不然真以为凌家是个软柿子那么好捏。 凌琼远在京都,鞭长莫及,但他们身在上赋城总要把清私账的草台班子搭起来,到时候找人算起账来才方便。 府衙上告那日,天蒙蒙亮,小双已经快马加鞭朝京都赶。 四月的天,杨柳依依。 衙役满城搜查证据,衙门一审再审,隔三差五面众开堂,搜出来的人证物证全拍脸上了,他张高轩依旧坚持喊冤骂诬陷。 宁家更不太平。 宁二夫人一耳光扇去,心腹婆子重心不稳,径直摔倒在地,一块老脸瞬间红肿。 “到现在你这婢子还想拿几句言巧语诓骗我?!”宁二夫人掷去一沓信纸,飞飞扬扬飘了满屋,“我让你派人好好看着他,你却让他逃了?!不,是尔等贼心作死!竟敢把他卖了?!” 婆子膝行至她脚尖,伸手去抱,被一脚踹翻,她趴伏在地不停磕头,撕心裂肺地哭诉。 “夫人明鉴啊,老奴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要不是凌家指使他上告张高轩,我也不知道那李观棋就是他啊!老奴私以为同名同姓,实在是不知情啊。夫人,老奴自打跟了您,风里雨里一步一个脚印陪着您走过来,什么污糟事没经历过,什么苦没吃过,可谓忠心可鉴,那是绝不敢有半分私心杂念!若有分毫,我李婆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宁二夫人怒气滔天,胸口剧烈起伏,挥袖打落茶盘落地,哐啷摔个稀碎。 她闭眼,又猛地睁开,胸脯只剩下微微起伏,她平静道:“杀了他。” 李婆子瞪大眼,惊骇不已,她猛抬头,凄惶开口:“夫人!” 宁二夫人死攥着手心,说:“给他立个无字碑,我会去看他的。” “不要啊夫人!”李婆子哭跌不休地爬上前,死死抱住她膝头,哀恸呐喊,“那可是你亲骨肉啊!” “正因是我骨肉,当初才只是拔了他舌头!留他一命!”宁二夫人一巴掌呼上去,腾地起身,眼帘里布满了红血丝,浸染的红甲蔻如吸满了血,直直指向李婆子,“我是千叮咛万嘱咐,看紧他,看死他!是你要害死他!不是我!” 屋内哭饶声纷乱难休,屋外门窗紧闭,但见柱身后滑走一片衣角,宁甫苍白着脸,紧紧捂着心口,满嘴血腥,他死抿着唇,单手撑着墙,手背青筋虬起,咬牙屏了急喘,一步死贴着一步往回挪。 不久,宁家传出消息,宁三少爷半夜咳血,病重难起,宁家又开始了天南地北的求药。 五月初,一日夤夜,凌琼轻装回了凌家主宅,没有惊动任何人。 紧接着,凌家暗中派发请帖,其中夹带些许私货,除了宁家及新掺和进商会的新掌柜,商会各大旧掌柜皆收到帖子,个个吓得失魂落魄。 本趁着张高轩官司缠身,各大商客活跃异常的商会一夜间变得死气诡迷。 五月中旬,状告张高轩一案拖了将一个月,城中百姓有了新鲜乐子,关于阜家的恩恩怨怨早就抛去了九霄云外。 县令家宅多出一箱璀璨夺目的黄金,箱里附赠一封张高轩的亲笔信,不待县令笑烂脸,他书案上赫然躺着凌家的一张新状纸,一封书信。 县令见到书信封头盖封的印章,瞬时煞白了脸,当场跌坐在地。 与此同时,凌家主宅厅,两侧茶几客椅,此时坐满了凌云商会的老朋友。 正上首,消失近半年的凌琼悠闲落座,她刮着茶盖,漫不经心地开口。 “诸位,别来无恙啊。” “送你们的礼物可还喜欢?” “趁此良辰美景,我们来好好算一笔陈年老账。” (本章完) 第33章 第三十三 入京1 第33章 第三十三 入京1 次日一大早,一批身着京都官袍京畿兵卫,踹开县令家门,县令一家老小全被扣押。 朝廷隔日便派来了新县官奉旨上任,重审佩詹卿一案并旧县令贪污受贿一案判决,知府监审旁听。 府衙开堂,衙门口人头攒动。 “宣!” 张高轩一身囚衣镣铐,押跪堂下,他龇牙反抗,嚷道:“佩詹卿诬告一案早已结案封册!何来重审!凭什么?!我不服!我要上告京尹,凌家官商勾结!污蔑行贿!” 衙役清开一条道,凌琼牵着凌安踏入堂中,向高堂拱手行礼,不紧不慢道:“谁告诉你是重审旧案?今日是我替幼弟凌安,也就是阜家小少爷阜安,状告你张高轩毒害他一家三口,谋夺他家业,陷害他生母佩詹卿替你顶罪。” 张高轩见到凌琼,睁大了眼,“怎么是你?!” 他又转向她身侧的凌安,似要把他活活盯死当场,他晃着头嘶吼:“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不是!你故弄玄虚!” 县令问话:“如何证实这孩子是阜家小少爷?” 凌琼垂眼轻扫张高轩一眼,说:“人证物证俱全。” 县令:“传证。” 凌琼拿出那块红肚兜呈上,衙役拥了戴着帷帽的佩詹卿登堂。 县令拍案,“来者何人,为何遮面,报上名来!” 此时的张高轩死死盯着佩詹卿,眼睛瞪得滚圆,他喃喃不休:“不可能不可能……” “回禀大人,民妇佩詹卿。”随着话音,佩詹卿摘下帷帽,现出真颜,泪痕已挂了满面。 张高轩挣扎着要起身,被死压着头,脖颈青筋暴凸,他低吼:“她不是!她早死了!” 佩詹卿不理会他,她泪开闸,那些早已熟稔于肺腑的状言随之泄洪决堤。 掩埋在阴阴世道下的阜家命案,于此时经她之口公之于众,前因后果,桩桩件件,字字泣血,仿若历历在目,引起满堂哗然愤愤。 张高轩依旧狡辩,“她早跟凌家串通一气构陷我!全是胡说八道!” 高堂县令接过一个木盒子,打开,取出两本卷页泛黄的书册,质问张高轩:“还在狡辩!那这阜家菜谱及阜氏刀法又为何会在你内室壁龛里放着?!” 张高轩难以置信,激动大喊:“不可能!” 县令用力搁下惊堂木,厉声斥道:“人赃并获!岂容你造次!来人!下他死牢!” “栽赃陷害!子虚乌有!绝无此事!”张高轩奋不顾身地往上挣脱桎梏,枷链哐当作响,他粗红着脖子,气愤团胸,滔天怨气撞破他识海里残存的理智,他冲口而出,“菜谱刀法我早给烧了!!!” 余音绕梁,不绝如缕,满堂寂静,紧接着堂外百姓沸反盈天。 “杀了他!” “无耻之徒!” “狼心狗肺!” 讨伐声嚷彻五月艳阳天。 衙役松开张高轩,他踉跄着身子,双膝轰然跪地,此时他面如死灰,浑身打着哆嗦,他尝试着张口发声,却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县令敲板定案,旋即撂下签子。 “啊——!!!” 张高轩捶足顿胸,仰天长啸,转回脸冲佩詹卿吼喊,“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死?!为什么——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衙役拖着他往后堂去,他癫狂大笑:“哈哈——好你个凌家——!!坏我好事!哈哈!我命诅下咒,你们凌家全家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全死绝!哈哈……” 张高轩下了死牢,秋后问斩。 旧县令被判流放,抄家封宅,一家老小全充军。 凌家搬回了主宅。 夏至夜里鸣蛩,凌家尚未添置家仆,人少家大,屋院前后尽是蛐声呱声。 “大姐姐,你投靠了太子?”凌静关了窗,隔绝外面虫声嘈嘈。 凌琼拨开橘瓣,悄递了个眼神给疾已,示意他来解释。 “背靠大树好乘凉。”疾已说,“当今圣上气息沉珂,怕是时日无多,太子继位是必然。” 有人开了话头,凌琼就好说话了,她说:“经此一事,我算是看清了,咱们家要不找个粗大腿傍身,随便来个芝麻大的小官都能欺负我们。正好太子抛橄榄枝,那可是未来皇帝,天底下有谁能大得过他去?我就识时务地接了。行皇商,替太子办事,往后赚了钱,一半私囊,一半充盈国库。” 凌静又问:“又是什么时候拿了商会里那帮老狐狸的私账,以及行贿罪证?” 凌琼起身,走到疾已跟前,一巴掌拍他胸膛,转回身,朝凌静笑道:“多亏了这位狗头军师未卜先知啊,有他做梁上君子,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 疾已无可奈何一声笑叹,拿开凌琼搁他胸膛揩油的手,说:“自古伴君如伴虎,一家独大难免打眼引猜忌,不如提早埋下眼线牵制商会,明面上将商会抛出去给他人做大,以此达到表面制衡。” “而宁家,前朝皇子复国大计,有野心;朝中有前朝晋臣藏行匿迹为官,有靠山。如此一来,商会由宁家接手经营,迟早做大。而太子做了皇帝必然不允许凌家行皇商一家独大,若同时养出了个宁家,跟皇商凌家齐行并进,明争暗斗,便有了帝王乐见其成的制衡局面。往后帝王要动皇商凌家,首先忌惮富商宁家当黄雀捕螳螂,反之亦然。” 疾已视线偏移,直看向低眉倾听的凌淮,猝问他:“五少爷,你认为此举如何?” 凌琼不明所以,她替凌静编了一半小辫子的指头微松,扫了眼笑意含蓄的凌淮,转脸问疾已:“你问阿淮做什么?他才多大点,他懂什么啊。” 疾已笑而不语。 凌静塞了一块点心进凌琼嘴里,觑了眼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疾已,悠悠舒出一口气。 不愧是谋臣匡堰,什么都瞒不过他。 凌淮折扇一收,说:“好极。眼下什么打算?” 凌琼张口结舌,呆望着凌淮,他此时可不像个斯文秀气的小公子,周身贵气凌人,含笑自威,坐姿恣意悠游,却似笑谈间指点江山,跟方才柔弱书生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她揣揣吞下点心,看向凌静,拿眼神询问怎么一回事。 凌静递她一杯热茶,说:“昭揭张高轩一事,全是他的主意。借商会引出宁家跟你同台对垒的打算,也早就有了。” 凌琼愣了许久,才对着凌淮竖起大拇指,说:“好算计。” 疾已回道:“搬去京都。”话音落,他又敛了眉间些许笑意,耳廓微动,谨慎说,“深夜来客,来者不善。” 凌家后门翻进十几件黑衣,耳听八方,手持雪亮白刃,后一步踩着前步,逐步逼进女眷后院。 一片黑衣聚精会神移动,正要推开通往后院那扇暗门,二楼窗口忽然掷出一个杯子,啪声脆响,杯子摔成片。 黑衣人唬了一跳,背靠背横刀警惕。二楼闺阁响起尖锐刺耳的女声争吵,伴随着哐啷砸东西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高,黑衣人个个紧皱了眉心,齐刷刷看向领头的,无声询问下一步如何应对。 是继续,还是先撤退。 领头打了个撤退手势,一群黑衣先后掩护着往回跑,岂料接近后门墙头,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 疾已赤手空拳立在墙头,温声道:“不知几位深夜拜访,有何见教?” 黑衣人眼神一狠,摆出对弈架势,身后却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他们猛惊,猝然回头,凌淮和凌岑一人举着一个火把,人手握着一把剑,闲庭信步踏进园子。 他俩身后紧跟着钏婳和章冬两个壮硕婆子,皆打着火把,手攥长棍,同时亮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挨次现身。 凌淮笑道:“既然来做客,何苦着急离开。” 凌岑紧随其后扬起一脸无辜的笑脸,说:“可不就是,来都来了,不好好招待一下,不是我凌家待客之道。” 黑衣人分头冲上前来,一大半涌向最年幼的凌岑。 “嘿,眼力不错。”凌岑迎面撒去一把细粉,“怎么就知道我有好东西给你们看呢。” 黑衣人抬袖遮面,根本不拿他当回事,可当他们抬步时才发觉身子不对劲,紧跟着脚筋一软,接二连三瘫痪倒地,痛得满地打滚。 疾已那边将来者轮番踹下墙,手里还拎着一个,无一例外,全卸了下巴和四肢,软脚虾似的躺地上直呻唤。 眨眼间收拾个干净,根本轮不到凌淮和两个婆子动手。 凌岑上前,挨个儿掰开黑衣人嘴巴,掏出个小镊子,从嘴里夹出一颗颗小药丸,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一粒乌漆嘛黑的药丸子丢进喉咙,小手一捏,轻松帮忙合上下巴。 疾已丢了手里的人,将凌岑喂了药的黑衣人翻面搜身。 凌淮踩中一只手,剑尖挑起下巴,问:“谁派你们来的?又所为何事?” 黑衣人当场咬掉舌头,凌淮一脚踹过去,黑衣人滚出好远,他对疾已说:“劳烦你了。” “让我来给他治!”凌岑捋袖子,“我医术相当可以。” 一阵接一阵凄厉惨叫声破开夜空。 凌铛在室内听到如此凄惨的叫声,翻身下床,往窗外探出身子,黑糊糊一片,夜空月如一弧弯钩,星子零零散散。 葵青托着烛灯进屋,“四姑娘醒了。” “刚好像听到大姐姐和三姐姐在吵架。”凌铛转回身,问她,“外面出什么事了?” “是争了几句嘴,又和好了。”葵青替她铺平被褥,笑盈盈道,“外面不知道谁家半夜杀猪,叫声怪难听的。” 确定是杀猪叫? 怎么听着那么像人? “天亮还早呢,姑娘再回去睡会儿。”葵青上前来关窗子,推着凌铛往床走,服侍她躺床上。 见葵青要熄灯,凌铛忙道:“别,家里太黑了,亮一点好。” 葵青回身,“姑娘害怕?那我守着姑娘睡着再回去。” 凌铛卷着被子,翻身面朝里,嘟囔说:“你熄灯吧。” 葵青会心一笑,四姑娘的心思是真好猜。葵青轻拍她后背哄了几句,等她呼吸匀缓,又盖好薄被,才吹灭了灯离开。 屋外蒙蒙见亮,凌铛的卧室门被推开,葵青闻声睁眼,忙趿了鞋出去看。 见到是凌淮,葵青遥对着他屈膝行礼,低声说:“半夜听见动静醒了一次,又睡了。” “嗯。”凌淮径自走向床沿,近些日子养得好,她头发长得快,黑亮的发铺了一枕,红扑扑的脸,比胭脂红,“入京……” 他指腹划过她唇角,低头贴上指腹,他轻叹,是怅然若失,他低喃:“浦玉郡司允氏必然见不得你,私心作祟,你让我如何是好……”他沉吟良久,忽而低笑,“又想藏你一次……” 凌静提着灯笼,推门而入,抬帘,跟屋里的凌淮四目相对。 “你别耐不住性!”凌静愤愤摔了帘子,险些咬碎一口牙,“敢乱来,我现在就废了你!” 凌淮起身,坦而无畏地说,“我没那么饥荒。” 凌静冷笑,连忙扒开凌淮上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见凌铛睡得安恬,没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松了口气,忙拽着凌淮离开。 凌静掩上门,瞪了眼不知悔改的凌淮,说:“无论怎么说,她如今还是你四姐,你该端正待她。” 凌淮提步下楼,“你想多了。我心里有数。” 凌静立在楼梯口,说:“你有数?有数你半夜入她闺房?别跟我说你不知男女有别!圣贤书没少念,也没见你多正直。” “担心她,过来看看。” “呵,当我是不通人事的黄闺女啊?管好你裆里那点肉。”凌静撂下话,转身回屋。 “……”这女人真是够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子围桌吃饭,凌琼提了搬家入京定居的打算。 凌铛吃了一惊,“入京?” 苍天啊,怎么主角团不是在搬家,就是在搬家的路上,这下好了,直接搬到剧情终点,京都汴京城,直接横跨大半个剧情,完成质的飞跃。 京都那是随随便便能去的地方吗?!那是个火坑啊! 凌铛扫了眼夹菜的凌静,已经十五了,及笄之年,因照顾这一家子孩子,只是简简单单庆了生,但在这个时代,是谈婚论嫁的大好年华。 官配二皇子蔺夷隆年仅十三,他什么时候瘸腿来着?哪场战役来着? 凌铛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清,瞥见佩詹卿正给凌安喂食,脑子顿时清明,忙问:“那小七怎么办?” 桌上众人唰一下看向佩詹卿。 佩詹卿一顿,凌安浑然不知地凑上嘴,乐滋滋含了勺子里的食物。 凌铛:“……”当了回出头鸟。 敢情个个都是人精,专等着有人来问出口啊! (本章完) 第34章 第三十四 入京2 第34章 第三十四 入京2 佩詹卿旋身跪地,凌琼和凌静忙起身搀扶。 “大姑娘,”她狠命往地面扎根着身子,攥住凌琼手腕,硬是不肯起,“我厚颜求你一件事,求求你教我做生意,带我一起入京,为奴为仆,只要你肯,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凌琼使劲拉她,忙不迭地说:“卿姨你快快请起,我教我教,有话好商量,你别跪我,这是折我寿啊。” 佩詹卿连声道谢,泪水模糊了眼眶。 “我们本就有意邀你伴行,实在不好意思跟您提。”凌静弯腰,替她掸裙摆,“你是小七亲娘,算我们半个娘,都是一家人。平日里敬你都来不及,何敢拿你当下人,更别说进京后,还得劳累你帮我们管家呢。” 佩詹卿拭泪,“三姑娘持家有道,有目共睹,拿谦虚话哄我呢。” 凌安滑下凳子,爬上佩詹卿膝头,趴她怀里,小胳膊半拥着,说:“娘亲抱抱,不哭。” 凌静替她拂平鬓角,说:“京都没有上赋城宽待人,入了京,家里的事我还能搭把手,可外面的应酬我就不方便出面了。你是长辈,京都还是你故土,有你帮忙撑门楣,我们放心。” 祝家在京都,她这长相要给祝家见到,怕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一到京都,她只能藏身深闺。 凌琼给佩詹卿夹菜,说:“卿姨,我是很乐意教你生意经,可这本经不好念,这个世道里的女子抛头露面闯商场,外面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脸皮打小就厚,心如匪石,不怕,可我担心你顶不住那么大压力。” 佩詹卿揽着凌安,笑道:“历经这么多事,身外物早看淡了。尤其是名声,你自个儿看得越重,别人就越容易轻贱你。牢里的酷刑磨不死我,往后唾沫星子就更淹不死我。” 她说得决绝,铁了心要学做生意,凌琼见此不再多费口舌,跟她商量如何处理阜嵩食楼。 食楼没了阜家菜谱和刀功,名声还在,多年经营,后厨几位掌勺师傅终究是会些皮毛,融汇自家菜谱,百家齐放,换种经营模式,客流量如故。 阜嵩食楼放在了凌安名下,凌琼入了股,拉拢食楼里几位老掌厨入伙分账,安置了个店长代为经营。 账本和经营管理方面,佩詹卿正试着接触。 处理好佩詹卿和凌安的事,该轮到半夜擅闯的黑衣人了。 各式盘问轮番上阵,还被凌岑拿来练手试蛊虫厉害,个个折磨得生不如死,不出几日就全招了。 凌琼难以置信,“宁家要取李观棋性命?什么深仇大恨?” 凌岑很不畅快,险些又被外人欺负到他头上来了,加上本就对宁家抱有极大成见,他眉心揪起,快打死结了,他愤愤道:“怎么又是宁家?简直阴魂不散。” 李观棋缩着脖子立在屋中间,死攥着衣角,紧咬着牙,手心扣出了血印子。 凌淮合上折扇,说:“你可以选择隐瞒,但我凌家从今往后便不会再护你,想好了,再来谈。” 疾已上前,揉了一揉李观棋头顶,掌心宽大温暖,一路从头顶暖到心坎,李观棋鼻子一酸。疾已嗓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他说:“几位主子待你如何,这么些日子你亲眼见得,有什么话拿笔写下来,主子们不一定能帮上你什么忙,但一定会护你周全。” 凌岑一个箭步抓了笔和纸,凑李观棋跟前,凶巴巴道:“赶紧写!不许哭鼻子!再哭我揍你!” 凶神恶煞的样子仿如恶霸,凌琼见不过眼,径自一粒炒豆子丢出去,精准砸中凌岑后脑勺,训道:“你敢欺他,我先揍你一顿!” 李观棋接了纸笔,红着眼睛执笔沾了墨,伏案写字。 凌岑站一旁,俯着身子,逐字追着看。 “宁家二夫人是你亲娘?!啊?!” 李观棋八岁前是没有名字的,待在宁家一处杂物房里当杂役,李婆子是他奶,宁家家仆鉴于他没名,就着李婆子姓氏唤他小李子。 那一年开了个早年,却是个冷冬。 李婆子让他找个炭盆,他手脚麻利地翻出炭盆。许久等不来李婆子上屋来取,下人们又慌张喊着三少爷吐血晕倒了,急着要炭盆暖屋子。 他赶紧端着炭盆跑去解燃眉急。 三少爷身子骨弱,金贵非常,内室不让杂役进去脏了屋子。 宁二夫人是宁家主宁老爷续娶的填房,前头大夫人生了两位姐。而宁二夫人嫁进来就一举得男,她又会持家,又宽和待人,得势又得宠,同宁老爷相敬如宾,打她进来后,宁老爷就再没往府中纳妾。 饶是宁三公子身子不好,一年到头熬煎的汤汤水水钱如流水,大夫还曾断言活不过十六,可宁老爷就把他当独苗苗金疙瘩疼爱。 宁三公子是块美玉,识文断字,出口成章,自小冠以神童的美称,不只是宁家上下稀罕他,天爷也稀罕他,想要他早点脱离凡俗去天上当神仙。 所以他生来带病。 李观棋被拦在门外,他第一次出杂物间,来时慌里慌张跟着人流跑,回去时,回廊九曲辨不清方位。 府里忙,没人有闲心给他指路,他稀里糊涂走岔了道。 天暗了下来,他进了一个院子,缩在一间窗台下方,屋子里蕴着暖气冒出,他蜷着身子将就睡着了。 屋子里一个巴掌声巨响,李观棋本就睡不踏实,瞬间惊醒。 “让你看好他!他人呢?!跑哪儿去了?!”李观棋腿麻,抻着墙站起身,藏着身子,从窗口缝隙往里瞧。 锦衣华服的女子冷脸呵斥,“要是坏了我好事,让老爷发现了他,我摘你脑袋!” 李婆子捂着脸,跪在宁二夫人跟前哭诉求饶。 哭诉里夹杂着往事,李观棋听得分明,宁二夫人当初是前朝皇后的贴身侍女,皇后怀孕中毒早产,李婆子是夹带死婴潜入宫墙,替皇后接生藏子的产婆。 那皇子就是宁三公子。 宁二夫人怀孕生产后,趁着坐月子,和李婆子来了一招偷梁换柱,把前朝皇子跟自己生下来的宁三公子掉了包。 就为了抚养皇子成人后复国雪恨! 而自己,被李婆子藏匿在宁家杂物间的小李子,才是真正的宁三公子。 李观棋一个惊心,身子歪趔着撞了窗子,那点声响惊动了屋子里的主仆二人。 八岁的他跑不掉,被李婆子抓个当场。 “你……”李观棋至今都忘不了当时李婆子见到是他,那一刻的绝望眼神。 李婆子带他跪在了宁二夫人面前。 李观棋那一刻感知很迟钝。 他辨不清是知道自己有母亲时的喜悦多一些,还是能见到母亲时的无措不安多一些。可当他抬脸瞧见宁二夫人的冷脸时,他才惊醒自己还身处寒冬腊月,不是三朝春景,再黑的夜都不适合做美梦。 李婆子不停磕头,“夫人,他终归是你的孩子……” 宁二夫人倏然一笑,李观棋不由地心口冷颤,她问:“全听到了?” 李婆子暗暗朝他轻摇了一摇头。 李观棋结结巴巴地回:“没,没。” 宁二夫人笑道:“我记得你还没起名吧?” 李观棋那一刻听到这话,心底忍不住涌出阵阵雀跃,重重点头,“嗯。” 李婆子怔看着宁二夫人,心跳如雷贯。 宁二夫人慢悠悠地说:“那便赐你观棋二字吧。” 李婆子颤巍巍唤她,“夫人……” 她转脸看向李婆子,面上瞬间没了笑容,冷冷开口:“带下去,拔了他舌头,找个地方好生关着,别让他再跑出来了。再有下次,就不仅是丢舌头。”那一瞬天旋地转,李观棋如坠冰窖,冬天怎么能这么冷。 天空依稀飘着雪,落了地,化成了水。太阳晒出来,艳丽蔚蓝的天穹,冬日里残留的水气悄然蒸发干净。 “虎毒还不食子!”凌琼一巴掌拍桌上,茶水咣当出杯,洒了一滩水,水漫上被眼泪浸润的纸,墨迹团晕了大片。 “宁三是前朝皇子?!”凌岑张大了嘴。 “小点声。”凌静揪了凌岑耳根,没好气地拉到身前,拿指头戳着他额头,“生怕别人不知道?” 凌岑揉着耳朵,嘀咕说:“怎么娘跟娘的区别这么大。卿姨多宝贝小七啊,天天想着法的给他做好吃的,怎么到你这儿……” 李观棋眼眶红肿,耷拉着脑袋,不安地搅着衣角。 疾已无奈唤他:“六少爷。” 凌琼一把拽过凌岑,掐揉着他嘴巴,比出各种形状,咬牙道:“少说两句吧你!就你长了张嘴!” 凌静撑着太阳穴,瞟了眼凌淮,无声对视一眼,又不着痕迹地分开。 算是捡了个助力。 闹不准哪天就派上用场了。 一家老小收拾行装,择了吉日,准备往京都出发。 两辆马车,三匹快马,大双骑马行在前领路,小双带着凌岑骑马跟在中间,疾已骑马落在最末护行。 凌铛搁下凌锋寄回的家书,撩开窗帘子,望着密林向后让路,太阳当空,照得黄沙道发白,沙尘飞扬呛鼻,阳光刺得眼睛疼。 她又兴致缺缺地放下帘子。 葵青和钏婳婆子穿针引线,不时跟李观棋把脑袋凑一起嘀咕,寻了阴凉地停车歇脚,李观棋已经会绣了。 凌铛:“……” 以前怎么没发现李观棋如此心灵手巧。 她收回脑袋,不想自取其辱,推开竹挡,下了马车,抻胳膊扭腰转脖子,活动震麻痹的筋骨。 凌淮紧跟着下了车,凌淮扭去脸,“你不看书了?” 这也是个奇才,那么晃荡的车厢里,他硬是心无旁骛地捧着书看了一路。 凌淮抬手抵着眼角,眉心微拢,说:“眼疼。” “我看看。”凌铛赶紧上去,拿下他的手,仔细检查他眼睛。 这双眼真好看啊。 北域人大都生得高大,他和她年龄相仿,他却没有一般男孩比女孩晚发育矮个头的尴尬期,瘦削个子拔高,直往上窜。 凌铛需得仰了脸去看他,他眼睫长得像把小扇子,密匝黑直,黑亮的眼瞳里满满映着她的脸,很专注的凝视。 好像她整个人都被装了进去。 凌铛说:“我教你个能让眼睛休息的好法子。” 心里数着拍子,替他做眼保健操。 凌淮眯了眼,眼眶边缘的触觉将他拉回到过去。 “怎么了?眼睛又疼了?是不是昨晚又看了一夜书?”她俯身抢了他手里的书,“没收。” 她住的地方是楼底层隔间里的杂货小屋子,因她悉心打理,有床有桌凳,还特意养了,锄了空地圈成小菜园子。 “我教你的护眼法子你有经常用吗?”她摁了他躺平,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圈圈揉着。 “有。”他握住她手腕,搁唇上轻吻,“我自己来,你忙了一晚上没睡,睡会。” 她不肯。 他拉她躺下,说:“陪我睡会。” 她终于肯依了他,在他臂弯里找了半天位置,又撑起身,亲上他眼,她痴笑两声,心满意足地趴他怀里闭上眼。 楼里是皮肉生意,同寻常人家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作息颠倒,他白日里忙,难得见她一面。 见一次总不会只是相拥而眠,纯粹睡一觉罢了。北国淮南王并非不近女色,他私下里沉湎楼,白日淫喧是常事。 于情事上,她不扭捏,大方坦诚,攀着他说喜欢这样,会不知厉害地撩拨,“世人知晓清心寡欲的淮南王,给我当牛又做马么?” “你知我知,无需旁人。”他一口咬下,她新添一个牙印,他新增几道抓痕。 她控诉:“不,我错了,你是狗。” 他笑,“省点力气,别说话了,不然真给人听了去。” 她嗓音婉转,“青天白日,除了你,没人会来我这儿做贼。欸,要是让楼里的嫲嫲知道你偷吃她养的姑娘,不让你赔掉裤衩子才怪。” 他抱她上座,“我的。” 吟咛宛宛,她喜唱,他爱听。 艳阳高高挂,林间起微风。 凌铛收了手,问他:“有好些吗?” 凌淮睁眼,她眼底的担忧不是他想要的抵死缠绵,他情之入骨悱恻难治,她转眼忘了个彻底。 “好些了。” 顽疾难愈,何时才能你心如我心。 阿铛啊,你对我实在狠心。 凌岑扬着马鞭踏蹄跑来,一脸灿烂,隔着老远朝这边喊道:“四姐姐,想骑马吗?我教你!” 凌铛眼睛晶晶亮:“想!” 凌淮攥了她手腕,“我教你。” 她赶在初夏来临前穿好了耳洞,眼下挂了副绯色耳坠,回眸间坠子晃动,明媚若骄阳,她惊讶,“啊?阿淮你会啊?” 他展颜一笑,说:“会,定保你平安。” 林荫间投下的阳光,斑驳入他眼,好似盛了一汪星河,熠熠闪光。 凌铛心想,阿淮要是对谁家姑娘报以赤诚热烈的追求,应该很少有人能招架得住吧。 他有一双非常深情漂亮的眼睛。 (本章完) 第35章 第三十五 金玉1 第35章 第三十五 金玉1 马车驶入京口大道,见得山林葱茏耸出一琉塔尖,疾已告知那是昌泰寺,周边寺庙林立,且毗邻皇陵。 临近北篱门,便是京都地界,右侧紧挨着凫祥山,宫学院建于其上,京都各氏族子弟扎堆。左侧是座大山,钟山,皇家时有游猎,并供宫城枕着好眠。 凫祥山下即是墙棘护卫森森的皇家游苑,每到暑气蒸腾之季,皇宫里的主子便迁住其间纳凉,一住就是二三月,奏准召令皆由此出。 宫城居京都北面,其余三面各镇三城军卫,分别是东府,南郡,西石曜。 东南两城住的尽是世家大族,随便一板砖下去,就拍死三五贵族,一派富贵荣华象。而西城冷峻,驻扎重兵,听召天子。 凌家马车过二桥,沿着青溪驶入东郊。 凌琼早已派人收拾好了家宅,占地紧凑,比上赋城祖宅小一圈,价格翻了好几倍。 “青溪有七桥,千万记住了,大桥前是东府城,往前的边淮列肆紧挨朱雀门,那里就是南郡城。城里有一条宽巷子,名金玉满堂,里面住了司、谢两大氏族。那里也最热闹,有南市,东长干,朱雀航……商铺满地,进去喘口气都要银子。” 凌琼拿出张京都地图册子展开,指着金玉堂巷子里的两大氏族,着重跟凌岑敲警钟。 “疾已改明你罗列一份京都贵人关系图谱出来,有画像最好,让家里人都好好认认。尤其是你,阿岑,你给我听仔细了,银子紧你,少闲逛少打听少开口。宫学已经打点好了,上学期间跟紧阿淮,他怎么做你就跟着做,能让阿淮开口的地方你就少插嘴!” 凌岑挡着额头,防止凌琼又拿指头戳他,拢着眉头十分不乐意,“既然怕我生是非,就不能不去宫学吗?请个夫子上家里不行吗?” 凌静拿他没辙,摇摇头,“不读书,别人骂你你都还不起嘴。” 凌岑撇嘴,“这里人个个金贵,我就一鳖孙,哪敢还嘴啊。” 昌平四年,六月中旬,周帝病逝于游苑,威强叡德曰武,谥号定武,周武帝传位于太子蔺夷衡,世称少帝,年号昌吉。 六月蝉闹得心生燥,阜安贪凉,背着人偷吃了不少冰镇凉饮,半夜闹肚子,白日正午,四肢平摊竹榻,肚子搭着薄毯,睡窗纱下方晒太阳驱凉。 凌静手持团扇替他扇风,凌铛剥开荔枝,挑去核,满满一盏白脯子,晶莹剔透,阜安眼馋,急着要吃,四姐姐唤个不停。 “不行,你五哥昨天布置你背的书,会背了没?”凌铛端去一边,“不会背,不给吃。” 阜安学会了搬靠山,“我告诉娘去。” 佩詹卿就阜安这么一个独苗苗,平日里宠得没底限,脾性养得娇纵了些,只要有人不如他意,张口闭口就是告娘。 凌铛故意板着脸,说:“小七,你以后再拿这话威胁人,我们都不理你了。哼,没人愿意跟不懂事的小朋友玩,尤其是好吃懒做的小朋友。” 凌静附和她,“对啊,没人会喜欢坏小孩。” 阜安鼓着腮帮子,翻身下榻,往外面跑,边哭嚷道:“不要你们,我找娘去!我再也不喜欢三姐姐和四姐姐了!呜呜……” 凌铛立在门口,幸灾乐祸地说:“卿姨一大早就出门了,别白费力气了。” 章冬婆子捧着冰盆来到廊下,阜安扑上去,哭哭啼啼地告状,“章冬婆婆……” “乖乖,我的心肝别哭了嗷。”章冬婆子连忙搁下盆,搂着阜安心肝宝贝的哄,“四小姐,小少爷还小呢,小孩儿记性好,当心他拿这事儿记你一辈子。” 佩詹卿是头号宠孩狂魔,章冬婆子就排第二,俨然将阜安当亲孙子隔辈亲,日常护犊子得厉害。 “记不住待他好,记住我坏也可以。”凌铛塞一口荔枝,囫囵道,“省得家里没个他怕的人。” 天际一抹红,彻底没于西山,众星拱出一轮钩月,凌家围桌用完晚饭,丫鬟们挨个儿捧上茶清口。 佩詹卿有些魂不守舍,茶碗撞上几角,险些摔地上。 “有没有烫到?”凌静捏着帕子赶紧上前,翻着佩詹卿手心手背来回检查。 佩詹卿摇头,眼里盛着惶恐,她攥住凌静的手,说:“太子登基,大赦天下,张高轩延期至明年秋后问斩,我担心……” 凌静闻言一笑,慢声说:“你放心,他出不来,我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延期就延期吧,你不也曾在牢里待了一年多,正好,让他也试试你曾经受过的严刑。问斩前,留他一口气在。” 酷暑难耐的夏夜,凌铛猛灌两口热茶,仍觉后背发凉。 偷觑了凌静好几眼,忽然间有些不认得她了。 能在深宫后院里闯出一片天的人,怎么可能只是娴静温婉的软绵性子。牡丹虽国色,总归只开一季,而月季淡雅,四季常开,乃中皇后。 月上中天,凌静侍弄着月季盆栽,搁下剪,凌淮闲庭入屋。 “怎么说?”凌静抚摸着梗上尖刺。 “义央公主暴毙,少帝震怒,命二皇子蔺夷隆领兵前往甘州城攻打北域,意在收复州。”凌淮拣了个躺椅,嵌入身子,“你猜猜,北域此次会派哪位得力大将应战?” “北国镇国将军,秦邱。”凌静关上窗,“你嫡亲舅舅。” 凌淮拎壶浇茶,“好记性。” 凌静惋惜,说:“可惜了。义央公主命薄,生在皇家万般不由己,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周武帝一死,少帝不及弱冠,如此年轻的帝王如何震慑四方,北域又怎会不寻个由头引战。” 凌淮搁壶,“少帝蔺夷衡本性好战,和亲公主活不长啊。” 凌静笑问:“要去战场上走一遭吗?说不定秦邱一见到你就退兵了,或许还能见你母亲一面。” “她死了。”凌淮支颐,透过窗格望月,“早死了。” 凌静愣住。 “再受宠也只是贵妃。”凌淮却笑了,薄情寡义的笑,“你以为秦邱此次战役为何会失利?我来告诉你——北域外戚专权,秦邱手握重兵,以皇后为首的外戚小朝廷,怎能任由天子拉拢秦邱,跟他们分庭抗礼。” 他仿佛事不关己,轻言慢语地往下说:“便借复征甘州城一战派出大将秦邱,领着一群老弱病残的卫兵迎战周国。惨败既定,亏是秦邱领兵出征,负隅顽抗了整整半年。” “我那不争气的生父,一辈子心慈手软,纵有辨才之德,却无铁血手腕,孩子,女人,忠臣良将,一个也护不住,注定成不了大器。外戚把持朝政,暗箱克扣粮草援兵,令帝将失和。再暗中假传圣旨,鸩死贵妃。秦邱闻此噩耗心神俱惫,如何披挂上阵?如此一来,秦邱这么个心腹大患,自此拔除。” 凌淮说得轻巧,凌静听来心揪。 凌静坐凳上,摇着团扇,说:“你父亲也并非你说的那般不堪。北国有高楼,举手可拥月,故名拥月楼,乃北帝悼念亡妃胥月所建。自此楼建成,帝王夜夜留宿高阁,后来……抱着亡妃画像引火自焚。世间难得痴情郎啊。” “痴情?一个懦夫的痴情,可谓累赘。”凌淮低嗤,“但凡他晚几天寻死觅活,就不至于留那么大堆烂摊子给我。” 怨念深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帝王家,凌静开解不了,轻晃着皓腕转开话头。她说:“甘州城一战,秦邱失踪,到底是死了还是归隐了?” 凌淮说:“变了容貌,潜入北国暗卫,做了皇卫统令。当年使节前来周国,其中就有他,也是他暗中与我通信,护我周全,并助我夺位。算是北帝唯一一次用对了脑子。” “难怪了。”凌静了悟,“难怪你能藏住阿铛长达七年。” 她艳羡:“你有个好舅舅。” 凌淮勾唇笑得和悦,忽而又问她:“对于祝家你有什么想法?待三年孝期一过,少帝就会赐婚,你那同父异母的好姐姐死活不嫁蔺夷隆,皇命不可违,该走险招了。你确定能避过去?” 凌静凝眉思索,好半晌才开口:“你说,我招赘怎么样?” 凌淮挑眉,乐见其成地颔首:“挺好。” 她一时来了兴致,自顾自往下说:“你在外帮我仔细留意一下。首先皮相必须得入眼,长得不要太细条,身子骨必须要硬实,不希求文韬武略,至少胸有点墨,吟诗作画不求佳作,焚香抚琴不求高山流水,只求红袖添香,蜜里调油,日子过得和顺滋润。” 凌淮:“……” 凌静停止扳数手指头,转脸问他:“现目前就照这点要求相看吧。” 满足她要求的男子,家世一般不会差,能娶便不会入赘。凌淮移开眼,委婉拒绝,“你找大姐帮忙掌眼,她见多识广。” “不行,大姐姐那点眼光全拿来瞧和尚了。”凌静摇头,“昨儿个半夜,我还瞧见大姐姐喝醉酒,挂疾已身上进了屋,进去就没出来。第二天一大早,疾已换了身衣裳出来,在院子里打拳。而大姐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填饱肚子,又跟疾已勾勾搭搭出了门。” 凌淮:“……” “疾已算是我们凌家未过门的上门婿,不知道大姐姐什么时候正式纳吉下聘迎进门。”凌静叹气,又扫了眼凌淮,忙加上一句,“脑子里弯弯绕绕太多的我不要。” “呵。”凌淮起身往外走,“行,我尽量替你找个有人样的二愣子。” 凌静摇着扇子追上去,“什么二愣子?我要翩翩公子。” “那你等下辈子。” 凌淮关上门,掩住要撵上来的凌静,赶紧拔腿离开。 甘州起战事,驻守城里的凌峰断了家书。 从炎夏,到寒冬,临近年关,才有一封书信寄回。凌峰得了赏识,当上了小将军,言明战事一连三捷,失去的州重新夺回,顺带拔了北域相邻的两座城池,大获全胜,年初有望入京领赏。 院里红梅满枝头,凌岑爬上树,摘了最好看的一枝,凌铛将其插瓶里,蓄水放床头养起来,满室生香。 凌铛近来夜里多梦。 一旦睡熟后,一直做着同一个噩梦。 梦里有八岁的她,五岁的凌岑,还有尚在襁褓的小七阜安。 她背着拿草绳绑着的小七,一手牵着凌岑,穿梭在人丈高的密林草丛里,身后不远处,紧追着三个凶神恶煞的大人,个个手拿火把棍棒。 “肏他娘的!小兔崽子挺能跑啊!别让我逮到!”男人粗狂的嗓音荡在耳边,伴随着树枝折断的咔嚓声,一路尾随至丛林深处,“出来!我都看到了!”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隔一会儿换个方位响起,隔一会儿又听到什么东西被他们施行破坏,发出阵阵哐砰声响。 入夜后的林子里有雾,还有各种鸟类兽类的叫声,她拽着凌岑一直往前跑,扒开草丛,没头苍蝇一般,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停下来,不能被抓到。 小七趴她背上很乖,不哭不闹,凌岑满头大汗,一身破破烂烂,一脸血痕污块,那些伤全是被草割的,被树枝打的,摔得青紫的。 不记得到底跑了多久,她终于脱力,脚上不稳,直冲冲趴倒在地,下巴磕上石子,脑子一阵晃荡,手心手肘和腿上,传来火烧火燎的疼。 凌岑跟着她摔了个脸滚地,额头霍然开出一道血口子。 他倒吸一口冷气,硬是咬着牙没吭一声,还死撑着爬起来搀扶她。 她跪地上站不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实在没力气了,怎么也搭不上劲儿。 “四姐……”凌岑着急又担心,又害怕,声音跟着他瘦小的身子发着抖。 追在他们后面的骂声由远及近。 凌铛知道自己起不来了,压低声音说:“阿岑,我跑不动了,你带着小七跑吧。” 凌岑哐声跪地,压抑着哭腔唤她:“四姐,你起来……” 他又弓着背蹲她身前,“我还有力气,我背你…” 凌铛颤着手解下小七,就着草绳缠凌岑背上,用尽全身力气推他,笑着说:“听话,不要耽搁,快带着小七往前跑,我来引走他们。不要管我,不要回头,不要停,快跑,千万别停别回头,跑,快……” 凌岑挂着两道乌漆墨黑的泪痕往前奔跑,一步三回头,嘴里包着呜咽声,一路摔着跟头往前狂奔。 凌铛等见不到他们身影了,才趴下身子,竭力往另一个方向爬,爬出一截路,又扯开嗓门瞎嚷嚷,引来追赶他们的贩子找上她。 她被抓了。 “跑啊!继续跑啊!”一脚踹她胸口,疼得她满地打滚。 “还有一个呢?!说!”又是一耳光,打得她头晕眼,耳鸣阵阵。 她却用尽全力抬起手,指向一条背道而驰的路,“那……” 血淋淋的手失力落地,眼前亮起白光,紧接着一黑,她彻底晕死过去。 梦里彻底黑了。 凌铛猝地睁眼,天亮了。 (本章完) 第36章 第三十六 金玉2 第36章 第三十六 金玉2 三十夜里守岁,一家子围着阜安在院子里点炮仗,凌岑点了支香,拽着一截鞭炮,尽往犄角旮旯里点炮,炸响一个又一个。 凌铛趴伏坐凳栏杆上,望着凌岑晃动的背影出神。 她眼底挂着青,遮不住的神思倦怠,一不注意,又合上眼睡了过去。 去而复返的葵青连忙踏上长廊,给她罩上大氅,轻声喊她:“姑娘,姑娘,回屋睡吧。” 刚走出门洞的凌淮急步奔上前,先探凌铛额头,不发烧,松了口气,打横抱起,径自往屋里去。 凌淮边走边问:“她这样多久了?” 葵青回道:“打入冬以来就一直没精神,坐哪儿睡哪儿。” 凌静领着疾已赶上来,“又在外面睡着了?” 感觉到颠簸,凌铛迷迷糊糊睁眼,神思恍惚间见到白皙有棱的下巴颏,眨眨眼,看清是凌淮,惊了一跳,立马回神。 打眼一望,紧跟着一群人,她挣扎着要下地,“怎,怎么回事?!你,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整这么大阵仗,她要脸呢! 凌淮低脸看她,眉心紧拢,说:“该我问你才是。还能走?一转身你就趴栏杆上睡了,身子哪里不适,让疾已把脉诊治,好对症下药。” 葵青打帘,凌淮进入内室,平放她上床。 疾已上前,让她伸手把脉,说了句没事,又紧跟着问她:“晚上做噩梦了?” 凌铛忙身坐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她此刻巴不得疾已是医术不到家的庸医,他一摸脉就了然于心,仿佛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她敷衍道:“还好。” 佩詹卿说:“该是一天到晚的放炮仗,给吓丢了魂,晚上等她睡着,坐她床头唤她名字,帮她喊魂。” “呃,是吗,哈哈,还有这一说法。”凌琼推了下疾已肩膀,使了个眼色,她不好反驳,不知哪里听来如此鬼迷日眼的迷信。 疾已不疾不徐地说:“倒不至于,吃点安神的药膳就好。但食补不如自愈,四姑娘平日里该放宽心,少思虑。” 凌岑冒出脑袋,万分不解道:“四姐姐能有什么心事?她心大着呢。昨儿还打我呢,可疼了。” “赶不上你。”凌静指点着他额头,往门外推他,“边儿玩去。” 虚惊一场,一屋子人顿松一口气。 葵青跟着疾已出门取药,一大家子人陪着凌铛说了会儿话,又挨个儿散了。 独凌淮如同坐屋里生根一般,等人一走,他起身坐床沿,开门见山地问:“什么样的噩梦?” 凌铛转着眼珠子瞎扯,说:“梦见娘了,送她上山那天,坟包都堆好高了,一转身回屋,娘又躺回了灵堂。来来去去就这么个梦,明知是梦,又总是醒不过来。挺吓人的。” 凌淮盯看了她半晌,不知是信了,还是猜到她在胡说,没信却也不拆穿她,只握住她手,说:“想娘了?” “嗯。”凌铛低应,抽了一下手,没抽动,转开脸看向别处,“娘走得突然,心里总觉得她还在。” 凌淮说:“我记得娘是外出付定金,半路摔倒,被雪埋了。” 葵青端来药膳,凌铛下意识往床里面蹭去,鼻子一皱,眉心紧跟着打结。 凌淮持了匙子喂她,凌铛忙说不用,伸手去抢,凌淮不给她碰,满当当一勺药膳直送她嘴边。 “你惯会藏药,”凌淮笑她,“我信不过你,喂你才老实。” “哪儿来的歪理邪说,我很少吃药好吧。这还是第一次,哪有机会藏药,那是阿岑常干的缺德事。”凌铛大张海口。 凌铛苦大仇深地咽下一口,接着说:“当时我去看了,那地儿没积那么深的雪,至少埋不死人,摔倒了能爬起来。” 凌淮顿了下,“那你去时,可有旁人在?” 凌铛捏住勺子,赶紧把里面的药材倒掉,就着他的手喂自己嘴里,唔哝不清地说:“是村里人发现的,一听到冻死了人,都去凑热闹了。” 今年家里有佩詹卿坐高堂,她是长辈,连凌琼都得了压祟银。 子时凌家门口点响鞭炮,一挂接一挂,似要将去年没放响的炮声,攒今夜一块儿放了个响。 京都夜空放了烟,皇家盛宴散了场,百姓家里关了门户,陆陆续续熄了灯。 凌静室内烛火新换盏,凌淮半抬帘进去,微侧着脸,面上灯火半明半灭,他开口:“大年初一提旧事,属实扫兴,但我还是得知会一声,娘的死,有蹊跷。” 炮声零星,隐约约传来,凌静倏然沉了气息。 凌淮说:“那封送到宁二夫人手上的亲笔书信,或许,并非娘一时兴起而选择轻信她。信里道明大姐身世,性命攸关。娘乃世家贵女,才情心智居人之上,却苦了大半辈子,仅为护大姐性命无忧,非是庸人。她怕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此事危及性命,她只能坦白大姐身世才能保命。” 他眉宇晃动着屋内烁动的魅影,黯沉阴寒,“你说,那会是什么?” 凌静撑着案角,眼底盛着狠戾,切齿道:“亲骨肉尚且如此,更何况旁人。你又从何得来的眉目?” 凌淮说:“今日听阿铛无意提了句‘雪深不足以埋人’,只觉不对劲,又有李观棋一事为引,细下一想,疑点重重。” “宁家……”凌静跌坐椅内,心口怒火难熄,却不得不耐住性子,“如今还动她不得。一入京城,行将踏错终身错,你我都错不得,错不起。” 凌淮抚向腰侧扇袋,说:“不急,总有机会断其青云路。” “我不想让她死得太轻巧。”凌静望向凌淮,“我要夺了她想要的一切,让她生不如死。” 凌淮说:“怎么,你要嫁少帝蔺夷衡再做一回皇后?” 此话一出,凌静立即啐去一口,“此生要么不嫁,要嫁就嫁乞丐也不嫁姓蔺的!” “那就难了。”凌淮打趣她,“还想着你做太后扶持幼帝登基,从此垂帘听政当女君。” 凌静轻嗤,“没那能耐,不揽那份瓷器活。” 冬夜长,一枕入眠。 呼吸匀缓的内室忽而响起细微铃声,床幔帐中,腾地坐起一人。 长指撩帐,但见疾已赤着上身,黑发如墨如瀑滑落,盖住肩背斑驳陆离的抓痕,他朝枕底摸出一个佛铃。 他单着亵裤伸出脚落地,背坐床沿,望着手心里轻微细响的佛铃入定。 不一会儿,床内侧一声女子嘤咛,凌琼套着薄衫悠悠转醒,雪肩剥落轻衫,绯红肚兜细带系脖,后脖颈打着一个活结,随她起身而松散。她隔着肚兜勾了疾已脖子,疾已微往后仰,又稳稳定住身,由她在背后贴紧他。 凌琼伸出手指,挑了佛铃红绳,嘟囔道:“怎么回事啊?你这佛铃不是不响么,最近怎么老三更半夜扰人啊。” 疾已转身,春景一览无余,他拾起一方菱布,替她穿上身,说:“我也糊涂。” 凌琼视线转向指尖,白日里凌静给她染的丹蔻断了一甲,她抬眼望向疾已,探出纤指,一笑风情万种,她娇嗔:“怪你,没事练那么皮糙肉厚干嘛,你赔我。” 疾已掀被上床,温声说:“耐心等几日,长新就好。”他顿了一顿,又说,“我来修,我来染。” 凌琼得逞,眉眼全是狡黠。 相拥躺下,凌琼把玩着佛铃,实在看不出什么稀罕来,塞回枕底,枕着疾已臂膀合上眼接着睡。 安静了没一会儿,她指腹摸上他唇,吻了下才安心,她喃音夹着笑,“和尚,晚安。” 他回吻她眉心,“晚安。” 少帝登基并未立即更改年号,来年正月初一才改昌吉元年。 二月初,州大捷,武宣王蔺夷隆凯旋,带领定远军归京复命。 武宣王打了胜仗,却也伤了腿。少帝赏赐如流水送入王府,顺便赐了婚,乃柳安郡祝氏嫡长女,年二八的祝罗英,比蔺夷隆年长两岁,待三年丧期一满即刻完婚。 天下分三,南周,北域,西疆。 北域是外戚干政,南周便是打压贵族世家而任寒门掌机要,西疆尊神擅卜,故有神子继位当国主而无实权,由十二长老分权辅政。 现今周朝辅政大臣,最得帝王重用的便是夏允。他出身汝宜夏氏世家,少帝继位封他司徒掌民事、集书省散骑常侍、门下给事中兼任中书舍人,挂中军领军军衔,掌实权,专为牵制周武帝留给少帝的五位顾命大臣。 “蔺夷衡重用夏允,即是抬高夏家,无异于自掘坟墓。”凌淮说,“周武帝力排众议设立科举,提拔寒门掌实权,下旨命世家子弟优先与皇族通婚,不单是要提高皇族地位于世家立足,更是防止氏族联姻而携力威胁皇族。” 凌静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夏家得权势,压制了司、谢两家,当属利弊相衡。毕竟当今皇后乃浦玉郡司家女,中书令谢闾还是丹弥兴郡谢氏,虽是旁支,但不得不防。少帝只能出此下策稳固朝堂。” “朝令夕改,不是长久之计。”凌淮起身往外走,“二哥该到家了。” 凌锋高头大马行至东郊凌家大门,凌琼已领着一家人恭候多时。 “大姐!”凌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随行的两位属将紧随其后。 凌琼赶紧上前扶住他,说:“行了,自家人客气啥,人人膝下有黄金,都别跪!怎么又黑了,不错,长高了,还结实了。” 她在他手臂上拍了两巴掌,嗙嗙作响。 凌岑蹿出来,仰脸望,说:“二哥哥长胡子了,好俊!” 凌锋蹲下身,凌岑伸手去摸,满脸羡慕,夸赞不已,摸得爱不释手。 凌岑问:“怎么有刀疤?” 凌锋闻言,哈哈大笑两声,笑声爽朗,他轻拎起凌岑,将他跨坐在脖子上当马驾,边往门槛跨,边说:“一开始用刀不习惯,刮得不顺手,刮完才发现全是刀口子。” 凌静侧眸,不咸不淡地出声:“小小刀口子能留疤?” 凌锋讪讪,挺直了脊梁,不敢跟她对视,有意压低了嗓门,说:“把握不住力道,口子深了点。” 凌静淡然一笑,转回脸,不拆穿他。 凌岑抱着他头,手指来回摩挲他下巴,问他:“疼不疼啊?” 凌锋豪气,“男子汉大丈夫不怕疼,这点小伤小疤算不得什么。” 凌岑低头,对着凌锋耳朵低语,说:“我那儿有去疤的膏药,什么疤都能治好,老好用了。” “是吗?”凌锋微顿了下身子,掩不住的喜悦,忙问,“有多的吗?” 凌岑眼珠子骨碌碌转得欢快,说:“没多的,但只要有药材,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二哥你要的话,我不赚你钱,给你十两银子一罐。” “还,还要钱啊?” “那当然,亲兄弟明算账。我这可是独家秘方,不外传的。就这还是看在你是我亲二哥的份上才给你个情面,别人我还不稀罕给他瞧呢。” 凌铛见凌岑三言两语把她那傻二哥哄得一愣一愣的,很是无语,别开脸,悄声叹口气。 没救了,钻钱眼里了。 “哟,可以啊你小子,”凌琼转过身,伸手揪住凌岑耳朵,“算盘珠子都崩到自家人头上了。” 凌淮折扇搁回手心,悠悠开口道:“确是一笔好买卖。” 疾已颔首,“利国利民利己。” 凌静说:“此事回头再细谈,先让二哥回屋好好休息。” 屋子早就铺陈一新,凌峰带着属将回屋歇息,家里忙着膳食。 日头偏西,婆子打门外喊了声上菜,凌铛赶紧收好新打的络子,起身准备回屋。 拐出门,换洗一新的凌峰立在檐下。 春风微拂,打在脸上沁凉。 凌锋轻声唤了句小妹,不知因什么定住了他脚底,使得他没能抬步走上前。 “二哥。”凌铛主动走向他,“找我有事?” “我,我……”凌锋结巴,似有难言之隐令他难以启齿,好一会儿过去,他才说出完整的话来,“我见到了父亲。” “哦?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凌铛问出这话时,心里已经有了预感。 凌锋拳头松了又合,他说:“回来了,是一起。” (本章完) 第37章 第三十七 金玉3 第37章 第三十七 金玉3 屋外廊园的苔藓新绿,凌锋掏出来的麻布帕子陈黄,那应该是由一块汗巾拆成的一小块。 凌锋说:“爹让我把骨灰扬在了疆域,偕同万千将士,由风送他们归家。这是他弥留之际托付于我的遗物,说他藏了很久,一直没机会送出手。” 凌铛接过,层层剥开,布里裹了一根雕着梨的木簪,一枚玲珑小巧的手串银铃。 梨木簪被盘得圆润有泽,簪蕊间染了点点血渍,簪身浮光似有漆,不知被人拿手抚摸了多少回,才有了眼下这般古朴别致的色泽。 凌锋说:“簪子是给娘做的。” 银铃锃亮,是活扣,可随意调节大小,银质品不戴是会失泽,而这枚银铃手串滑腻闪亮,该是常贴身,才养得这般新颖别致。 “手串是爹给你准备的满月礼,担心不合适,专改了活口,什么时候都戴得。” 凌铛盖回布帕,捏着络子和遗物,抬腿回自己房间。 越身过去时,凌锋搭上她肩膀,沉声说:“节哀。” “我不难过,一点也不。”凌铛顿身,侧眼看他,笑道,“可能眼下说这话不合适,更不孝敬,但我还是得道明一件事实,对于父亲这一角色,他很失败,我对他是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他作为丈夫,我为人子女,是无权置喙,但接连几年音信全无,我还是替娘委屈鸣不平。仗是打胜了,但在我这儿,他是一败涂地。” 凌铛提脚要走,凌锋拉住她细腕,不安道:“小妹,你之前不是说过不恨吗?” “对啊,我不恨他。”凌铛甩开他,“但没说不怨他。我是人,不是神仙,做不到不生小性。” “小妹……”凌锋紧紧抓牢她,生怕一撒手她就不见了。 凌铛目露祈求,说:“二哥,我现在情绪很差,可以让我一个人安静待会儿吗?” 凌锋恨自己天生嘴笨,关键时刻说不出好话来缓解她情绪,只能顺着她慢慢松了手。凌铛等不及,一把撂开他,径直穿廊入洞回了自己房间。 门被大力推开,凌铛咣当关了门,背对着门缝滑坐在地。 如果有可能,她真的希望这场穿书,是一场阻止亲娘李氏嫁给她亲爹的拯救行动。 其实,她见过亲爹画像,李氏亲手画的,惟妙惟肖。那时她还不足一岁,李氏时不时抱着她去看画,柔声细语地告诉她这是爹,让她唤爹。 说什么她爹是大英雄,威武大将军,受万民敬仰。 她为了耳朵清净,会敷衍叫几声,哄得李氏很是开心。平日里,见多了李氏愁眉不展的忧郁模样,却难得见她喜笑颜开。 凌铛平复好心情,细妥收好遗物,轻拍着木匣子,低声说:“下辈子千万别再嫁他了。那我下辈子就还给你当闺女。” 祠堂立了新牌位。 经此一遭,凌铛也难得没再做噩梦了。 接连几天,凌岑在凌峰身上展示,他此前医治佩詹卿时制出的祛疤膏药,效果显著。 “一万?!”凌岑捧着膏药小罐子,听到凌锋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一万的大数目,他直把头摇成拨浪鼓,“想累死我啊?!不成不成,这生意我不跟你做了。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了,万一有人藏了膏药,私下里细究配方怎么办?我日后还指望拿这点本事养家糊口呢。” 凌锋说:“这十万支膏药是供于战场上的将士,此乃大义。阿岑,要是你怕麻烦,可以卖方子给我。” “方子不卖。”凌岑嗖地藏了药罐,眼珠子不安分地转悠,窝藏一肚子鬼点子,他紧接着话音一转,说,“除非,涨点价,卖一罐十五两银。” “不行!十两都贵。”凌锋眉头打死结,“你可知一两银,都够平民百姓一年的销用度了。更别说十两一罐的创伤膏,朝廷拨不出那么多饷银买药。” “一两银?药方子都凑不齐!亏本买卖我才不做。”凌岑扭脸向一边,“烧了药方子也不做!” “你……”凌锋急得瞪眼咋舌。 凌琼屈指弹凌岑脑崩,出来做和事佬,说:“二位各退一步,折中给个亲情价,七两银如何?” “还是太贵了。”凌锋揪着眉心摇头。 “我还不肯呢!”凌岑哼声,“这都嫌贵,干脆白送好了!” “可以吗?”凌锋眼睛猝然一亮。 凌铛当场扶额。 果不其然,凌岑立马冲他啐去一口,炸毛道:“美得你!做你的春秋大白梦去吧!还亏你长这么大块头,净想吃白食!要脸不?!” 凌锋说:“当初大姐姐去甘州扶贫济药,那不也是……” “打住!”凌琼打断他,“先申明一下,扶济甘州一事,全是划的商会里的账,我仅是垫付了一点运费。而且,我没费白工,我是专门钱赚回了一个好名声,捎带搭上了当今皇帝这么条大船,护我们凌家前往各地行商。阿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我们生意人,向来无利不起早。办事没好处拿,我可不会帮你这个忙。毕竟,这天下又不是我的。” “就是就是。”凌岑连声附和。 凌琼亮出算盘,开始扒拉,边说:“而且我现在做生意,还得跟皇帝对半分账。打个比方,就拿卖这个膏药来举例子吧,我卖七两,刨去成本近乎二两,赚五两,再对半分给皇帝,到我兜里顶多就二两半。阿岑出了药方,他起了头,要分账吧,那不得四六分啊?我满打满算赚个一两银就不得了了。” 凌岑忙声接话,“那不就相当于卖一两一罐嘛。” 凌锋脑子嗡嗡,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啊。好,那就七两。” 凌琼和凌岑默契对视一眼,各自眼里漾着狡诈,凌琼搁下算盘,“先说好,我们不负责运送啊。” “啊?”凌锋不明,有些发懵,问她,“为何?” 凌琼把手一摊,说:“军营重地,那是普通人能去的地儿吗?你们自己找人想办法来拉吧。哦,对了,差点忘了,先付全款后生产噢。你也知道,我们去年刚被抄了家,还丢了商会,手头拮据,很穷的。” 凌锋点头:“行,等我回头跟上头商量好了再给你们答复。” 凌琼笑道:“静候佳音。” 凌岑自发握住凌峰一只手,笑眯了眼睛,说:“合作愉快。” 凌铛:“……”傻二哥哎,你被套住了你知道吗?真当捡了大便宜啊。 紧锣密鼓做大买卖,凌琼和疾已整日里忙得不见人影。 凌锋并未在家待多久,迎着三月和风暖阳,又随军去了驻地。 六月,凌家做起了药材生意,有先帝御赐的牌匾,有如此大招牌,生意红火得不行。 中旬,不知凌琼从哪儿运回来一批海货,摆放于珍奇馆内,奇异浮夸又不失艳丽,京都贵女们争相前往,引起披纱遮面的新风潮。 “阿铛,要出去逛逛吗?” 凌静主动提出出门闲逛的话,凌铛着实惊讶,连忙偏头去瞧太阳,没打西边出来啊。自从一入京,家有佩詹卿帮衬着掌管家务,凌静落得清闲,便空出大把时间来盯着她绣,练习琴棋书画,以及熟悉京城各种规矩避讳。 除了凌锋回来那天和他离开那天,去了趟家门口,平时是二门都出不去。 她在家快憋成蘑菇了。 凌静牵着她回屋梳妆打扮,绕着她转看了好久,才满意点下头,最后还专门拿起一方面纱围脸上。 凌铛撩着面纱,不解道:“这是?” 书中世界没那么封建,因战事连连,民风颇为彪悍,更没听说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规定。只是名门贵女生来矜贵,比平民百姓更家恪守世家规矩,因此鲜少出门。 要不然,凌琼也不会那么容易以女儿身经商成功。 凌静说:“京城时新打扮。” 她自己也戴了一面,忽而回眸一笑,低柔了嗓音问道:“好看吗?” 那双眼睛生得妩媚,凌铛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说:“可恨今生偏是女儿身,姐姐下辈子等我托身男儿根骨,再嫁我可好?” 凌静兰指一勾,指头轻点她额心,笑道:“贫嘴。” 凌铛顺势抱住她胳膊,黏黏糊糊地说:“姐姐嫁不嫁嘛?” 凌静眉梢微扬,万般风情盈盈,她说:“那要看小郎君生得俊不俊。” 凌铛清喉咙,故意弄粗声音,端出戏腔,摇头晃脑地说:“前世姻缘配拢来,配姐姐那是恰恰好。” 姐妹俩说说笑笑出了门。 她们直奔珍奇馆,清秀小厮立两侧,见人鞠躬问好,端正笑脸,引手向内。 凌铛顿时明了,压低声音问凌静:“这店是不是大姐姐开的?” “正是。” 室内装修摆台装了镜面,没现世明亮,看清柜格里摆放的珍品首饰是绰绰有余。 还专门配了柜台小姐,个个身段窈窕,妆容淡雅,举止大方,谈吐有度。 凌铛真心佩服凌琼,不知她上哪儿淘来这么多漂亮姑娘。 凌静俯身,贴着凌铛耳边说:“天子前不久抄了家青楼,大姐姐收留了楼里的素姑娘。” 葵青和钏婳婆子跟着她俩沿着楼梯上去。 青楼有荤,有素,开荤的姑娘是下等,素姑娘卖才艺不卖身子。楼里精心培养一个不容易,就指望调教出来的素姑娘赚几年大银子,再配给富商名门家里做小添香,大捞一笔嫁妆。 这些东西她本来不清楚,凌岑却门清,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时常怀疑他去楼里喝过酒,他还抵死不认,非说是从宫学公子哥那儿听来的。 凌铛初闻时还好奇过,问凌岑:“楼里既有素姑娘,荤姑娘,那有没有什么馆阁里养荤公子,素公子?” “嘿嘿,男的分清浊。也不叫公子,叫契兄。分清契,浊契。”凌岑头头是道。 是她浅陋了。 他们缩角落里正嘀嘀咕咕咬着耳朵,凌淮突然冒出声,“你俩猫这儿作甚?” 两人立马分开,做贼心虚不敢看他。 凌岑揪着草叶子,嘿嘿一笑,忽然一个挺身,径直蹿出二里地,“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凌铛:“……”很好,好一个有难独当。 凌淮挨她身侧坐下,问:“在聊什么?” 凌铛摸不准他到底听了多少入耳,只得硬着头皮打哈哈,说:“没什么,就随便聊聊。” “哦?没什么。”凌淮低笑,“那么阿铛,你来告诉我,何为清契,何为浊契。” 凌铛噎声,搁心里把凌岑那混犊子骂个狗血淋头。 她堵了许久,才憋出一句像样的话,说:“你是读书人,不适合知晓这些。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这回答简直满分! 凌淮竖指立誓,说:“那我自此以后不再读书,可以知晓了吗?” “……”凌铛宕机,她讨厌脑子好使的人,她当即哭丧着脸,双手合十朝他作揖,“你去问阿岑成么?都是他告诉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我。” 凌淮握了她手,微用力往下压,露出她略显窘迫的脸来,园里去年新植的木,在五月艳阳天里开得明艳,她一向比艳,他说:“分明是阿铛有问在先,我听得分明。阿铛这是,对谁家公子动心了?” 凌铛忙说:“随口问问而已,没别的意思。” 凌淮将手指挤入她指缝,变作十指交扣,说:“往后想知道什么,可以来问我。” 凌铛伸直手指,蓦然发现他手指比她长出一截,“又不是什么正经大事,聊天瞎扯呢,何必单单跑去打扰你。” 凌淮凝着她,说:“你想知道的事,也是我想知道的。” 天穹艳阳扶正,珍奇馆二楼团锦簇,贵女们有歇息室落座攀谈,声音窃窃。 凌铛晃掉脑子里关于凌淮的画面,她又不是木鱼疙瘩,他说的那些话太拨人心弦,她闹不清他私底下对谁都这般模样,还是她自作多情想太多。 “掌柜呢?你们珍奇馆掌柜在哪儿?!” 忽然一道尖利的女声打破二楼低声私语,一阵噤声,又接一阵裙摆窸窣,雅间里的贵女们撩帘露脸。 循声望去,楼道口,盛气凌人的丫鬟揪着珍奇馆里柜台招待姑娘,推上二楼堂中央。 紧着她们后脚跟,还慢步上来位锦衣华服的姑娘,她发髻盘顶,珠翠满坠,流苏轻晃,丫鬟婆子簇拥了一大堆,紧随她步子占据二楼大堂。 丫鬟扬声道:“珍奇馆的掌柜好会作践人!竟让青楼里的姑娘接待京都贵女?!她配么?平白玷了我家小姐清誉!” 荤素清浊纯属瞎掰。 (本章完) 第38章 第三十八 金玉4 第38章 第三十八 金玉4 坐店掌柜忙身迎出来,摆出一副恰好的笑面孔,解释说:“祝大小姐光临,实在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这姑娘确实在楼里待过,但她卖艺不卖身,我们凌馆主怜她一介女儿身,因家道中落,才万般不由己。她是个干净利落的清白姑娘,馆主便派了个活给她,好让她有份生计谋口食。” 祝家大小姐?柳安祝氏祝罗英?二姐凌静同父异母的姐姐? 凌铛抬脸看了眼凌静,只见她眉眼沉着,文静含笑,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祝家丫鬟冷笑,单伸出食指,直指趴地上不敢轻举妄动的姑娘,说:“楼里出身的姑娘你跟我提清白?你也别抬出姓凌那女的,也别拿当今圣上的名头仗势压人。呵,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学好,偏学男人走南闯北做生意,整日里进出勾栏瓦舍,同一帮下九流勾肩搭背,那也不是个好东西。搁我看啊,这珍奇馆呐,上上下下,怕不仅是人不干净,连大门都干净不到哪儿去!就更别提这馆里头卖的东西了,还不知哪儿来的腌臜玩意儿。” “平绿,慎言。”祝罗英轻声唤那刻薄丫鬟,她轻抚鬓角,但见眉细如刃,斜插入鬓,眼尾高扬,傲然神气。 她紧接着说:“既然掌柜言辞凿凿说她清白,而我祝家也并非不讲理,但此事涉及各世家夫人小姐的清誉,光听你说,空口无凭,总得当场验明方能使人信服。” 不容坐店掌柜出声,她自顾地又说:“来人,验身。” 祝罗英场面话说得义正,眼下却只管支使丫鬟婆子径自上前摁死了姑娘,摆明要扒个光,在众目睽睽之下验身。 “不,不要……”姑娘泪如雨,狠命挣扎,仅凭她一人之力如同蜉蝣撼树,只能眼睁睁看着婆子上手扒她衣襟,她无助凄喊,“不……” 二楼雅间帘前围观者,有人别开脸漠不关己,有人带讥夹诮瞧热闹,有人微蹙眉不则声,更有人怕担麻烦而选择独善隐身,神态各异,世态炎凉于此刻显露无疑。 眼见姑娘裸出一片白肌,扒衣婆子的手腕被一只细小的手攥住。 “住手。” “四姑娘?!” 凌铛完全不理会葵青和钏婳婆子的惊呼。 她迅捷出掌推开扒衣婆子,旋即左右开弓扯开摁人的丫鬟婆子,转身褪下外衫,随手一丢,罩于姑娘身上,防止姑娘胸怀半开半掩间的春光乍泄。 凌铛亭立姑娘身前,说:“一口一个清誉,一口一个清白,该是清白重清誉之人,眼下却做出此等毁人清白之事。我只知清白者,不会辱人清白,清白者清目心正,目之所及皆为清正昭然,只有不清不白者,才会怀疑他人清白。” 丫鬟平绿呵斥:“哪儿来的野丫头?!逞能前麻烦睁大你那狗眼看清楚我们是谁,祝家声誉岂容你来诋毁?!” 凌铛吐字如珠,说:“我乃珍奇馆馆主凌琼四妹,凌铛,不是野丫头,更不是逞能。你们要验身,可以,术业有专攻,烦请专人前来入内幕验明,而不是像强盗土匪一样,当众强行扒人家姑娘衣裳。” 祝罗英皮笑一下,说:“好一张利嘴,跟你那不守女德的姐姐一个德行。” 平绿冷脸吩咐:“把她拉开。” “且慢。”凌静于此刻扬声,止住祝家丫鬟婆子动作,她径自望向祝罗英,笑道,“我有疑问,还请解惑。祝小姐一未出阁的名门小姐,怎么就如此笃定这姑娘是青楼姑娘,还疑她清白,难道,你亲眼目睹?” 平绿狰目呵她:“放肆!” 祝罗英面上霎时阴得出水。 凌静却自顾自往下说:“还有,馆里这么多姑娘,怎么就单单抓了她不放,出门还带这么大一帮人同行,宫里的主子都没这么大排场。你冒着辱没世家清誉的大不韪非要给这姑娘验身,应该不只是验清白吧,该是徇私怨吧。” 祝罗英死盯着凌静,却笑了,说:“凌家真是好样的,姑娘家个个巧舌如簧,颠倒是非如平常。真当我祝家是好惹的?!来人,把她们都给我抓了!再把这珍奇馆都给我砸了!” 祝家丫鬟婆子应声拥上。 葵青和钏婳婆子忙身上前张开双臂,凌静已挡在凌铛身前。 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围人的抓人,砸店的打砸,哐啷声响伴着砰砰摔地痛唤声绕梁袅袅。 葵青挡在前不顶用,祝家婆子单手拎了她扔去一边,钏婳婆子生得结实,倒是能跟祝家凶恶婆子打个平手,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二打她一个,就困住了她。 凌静出身农家,有点力气但不多,反被凌铛一把拽向身后,跟青楼姑娘搂作一团。 此时的凌铛庆幸自己跟着疾已坚持习武,日常还有凌岑和凌淮陪练对招,日积月累形成习惯,轮到实战才如此游刃有余。 祝家也是没料到她一个小丫头竟有身手,以一对五不落下风,还能护住两人不让近身。 倘若今日祝家带来的是会拳脚的家丁,凌岑以一对多会吃力,但祝家全是些丫鬟婆子,拳绣腿不够她抻展,一个接一个全撂地上,疼得她们满地滚。 凌铛打人是有技巧的,凌岑教的。他说她因女儿身的困囿,致使气力天生不如男,所以打斗中要挑穴位出拳,专找疼得摸不着的命门使巧劲儿,省力气的同时还能致对方于死地。 最关键的是事后验伤,就算仵作来了都断不出个来龙去脉。 属于明知有问题,却死无对证。 平绿厉声喊道:“还趴那儿干什么?!都去抓小的!” 这军师当得妙,令出即达,祝家丫鬟婆子一窝蜂扑向凌铛,连打砸的都来抓她。 凌铛会武,但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以一敌百的本事必然没有。那么大一帮子人针对她擒拿还专下黑手,四面八方都是人,一个不察觉,凌铛就被婆子一脚踹腰上,身子不稳,噔噔往后退。 “阿铛!”凌静惊呼,无所顾忌地往前冲,被祝家婆子狠命踢出一脚,重摔倒地,青楼姑娘忙身去扶。 “三姑娘!”被按在地上的钏婳婆子用力挣扎。 凌铛臀部着陆,紧接着一个耳巴子刮来,她往后仰身,躲避不及时,更没料到这丫鬟留这么长指甲,隔着面纱,脸上还是刮出几道血淋淋的甲痕,横贯半张脸。 与此同时,凌静紧跟着吃了一结实掌掴,她二人的面纱前后落地。 祝家丫鬟婆子见到凌静那张脸,同时一愣,接着惊道:“少爷?!” 而另一边的凌铛顾不上火辣辣的脸,当即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径直往凌静那边跑,祝家人即时围拢,个个下死手拦她去路。 凌铛穿掌勾拳,滑如泥鳅。 平绿和祝罗英听到凌静那边的呼声,同时转头向后张望,除了挤满楼梯口瞧热闹的人,哪有什么祝家少爷。 “怎么回事?!”平绿扶着祝罗英去那边,瞧瞧到底怎么什么个状况。 左侧雅间内,紧拢着的帘子倏地别开,钻出一华服貌美的贵妇人,四十出头模样,蹙眉杏眼别有一番忧郁风情。她死死盯着人圈内出招打斗的凌铛,隔着一道道人形屏障,凌铛的脸忽隐忽现,贵妇人眼眶微红,手指死扣着香帕,瞧得越清,她身子抖得越厉害。 身侧婆子搀扶着她,连声唤她道:“夫人?怎么了?夫人?” 眼见着凌铛脱力跪地,正对着贵妇人不屈抬脸,那张酷似故人的面庞直直撞人眼帘,贵妇人陡然出声高喝:“住手!” 出声的刹那,祝罗英见到了凌静,那是一张比着祝家少爷祝顾宗的模子刻下来的面容,饶是眉眼带了女子妩媚,那也是祝顾宗的脸。 “你……”祝罗英惊怔。 祝家夫人一胎双生,一儿一女,儿子取名祝顾宗,女儿取名祝罗英,男女不同貌,男俊女俏各有千秋,京都人人都道祝家好福气。 另一边的贵妇人冲身出去,不管不顾地扒开祝家人。 祝家婆子正欲动怒,一眼瞧见贵妇人面目,将要喝骂的话当场变作了惊讶:“司允大夫人?” 凌铛被冲进来的贵妇人拥了个满怀。 “阿梨啊,我的阿梨啊……” 贵妇人死嵌着凌铛身子入她怀抱,那是失而复得的紧箍抓牢,她滚烫的泪水渗入凌铛发间,伴随着她那一声声恸哭呐喊,正如同当初佩詹卿见到凌安那一刻的恸哭呐喊。 凌铛浑身紧绷,经由佩詹卿那一次的疯癫,令她心有余悸,只好竭力缩着肩膀,硬是不敢轻举妄动。 闹剧戛止。 “让让,麻烦让让。”楼道口人群涌动,大双小双在前开道,凌琼和疾已挤出身。 大双上前搀扶起凌静,亮出红肿着巴掌印的脸,触目惊心。 头埋胸口的凌铛听到凌琼的声音,顿松一口气,这才有了出声的胆气,顺带出手推动贵妇人,说:“这位夫人,我不认得你,更不是什么阿梨,你认错人了。” 凌琼见到凌静面上的巴掌印,眉微蹙,笑不达眼底,说:“祝小姐好大火气,可惜我这珍奇馆不是由你撒气的地儿。” 她举手,亮出一块金灿腰牌,牌中央一个皇字,即是皇帝随身携佩的金令,见令如见人,她扬声说:“我拿皇上的银子替皇上办事,你蹬鼻子上脸砸我场子,就是不给皇上面子。令牌在此,皇上亲临,还不拜见?!” 尾音方落,楼上楼下顿时跪身一片,个个勾藏着脸,噤若寒蝉。 司允家婆子拜伏,伸手轻拽贵妇人裙摆,低声提醒:“夫人,皇上……” 贵妇人蓦地回神,倏地松手,转身面向令牌行礼,凌铛总算得以解放,径自跑向凌琼。 凌铛脸上冒出来的血珠子糊了一片,血肉模糊的皮外伤,打眼一瞧,比凌静更伤得严重。 凌琼捧住凌铛脸蛋,眉头一竖,怒气耐不住直充脑门,她厉声质问:“谁打的?!” 她不等人回答,又道:“打回去。” 不容置喙的语气,砸进祝家丫鬟婆子耳里如同惊雷。 凌铛不知客气是何物,得到这句话,立马转身走向祝家人跪的方向。 祝罗英抬脸,狠声道:“凌琼,别拿着令牌当圣旨发号施令。是你妹妹动手在先,我们根本没想伤她,全赖她自个儿多管闲事。我奉劝你适可而止。” 凌琼冷笑,“谁让你说话的?祝家好大的胆子!不服气?真有胆子你找皇上当面评理去。” 伴随着话音落地,凌铛寻到刮伤她脸的丫鬟,她抬起丫鬟下巴,高扬起一巴掌。 岂料落下时,巴掌仅是扇风而过,凌铛却不扇回她巴掌,而是陡然伸出脚,直踹丫鬟心窝子,丫鬟向后飞去,将祝家人砸到一片,霎时痛呼声不止。 祝罗英气愤难耐,“你?!” 凌静窈身上去,说:“还有我呢。” 她顿足祝家婆子跟前,凌铛替她把捏住婆子下巴,凌静扬手蓄力,指尖刮着婆子脸皮呼过去。 同凌铛脸上一模一样的几条血痕,血珠不停往外渗,婆子当场痛号。 祝罗英咬牙切齿,“姓凌的!别太过分!” 凌琼高抬下巴,冷笑道:“各凭本事。你要有能耐,就来报复好了,我光脚不怕你穿鞋的,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凌琼到底是什么睚眦性子,祝小姐不是一清二楚么?呵,别跟我说什么鸡蛋碰石头,我凌琼就是一臭鸡蛋怎么了?碰不死你,我让你一身腥臭,膈应死你。” 撵走了祝家人,坐店掌柜指派店员收拾馆内残局,赔礼道歉安抚客人,凌琼领着贵妇人进了后堂招待。 凌静找了个整理着装的由头,拉着凌铛绕出后门离开。 贵妇人眼巴巴望着门帘子,一盏茶凉透了,一直等不来凌铛现身。 凌琼刮着茶盖,嘴里天南地北扯着闲话,拿余光打量眼前这位浦玉司允氏族家的大夫人,即是她养母李氏的亲生母亲,凌铛的亲外祖母。 怎么也没料到,凌铛和司允家是以这种方式见面。 至于相认…… 司允大夫人望眼欲穿见不到想见的人,心里着急,按捺不住开口探问:“凌大姑娘,你家四姑娘” 恰时大双瞅准时机抬帘进来,禀道:“大姑娘,大夫说四姑娘面上伤势严重,担心留疤,已先行回去了。” 司允大夫人忙声说:“我家有祛疤玉颜膏。” (本章完) 第39章 第三十九 金玉5 第39章 第三十九 金玉5 由凫祥山跑马至东郊住宅,寻常骏马的正常脚程需用半个时辰。 凌淮背着箭囊,腰间挂弓,马不停蹄驰下山,奔入东郊才用两刻,紧跟他身后的凌岑,把手臂都抡圆了,硬是望尘莫及。 宫学今日下午有骑射,凌铛和凌静在珍奇馆出事后,凌家家仆紧赶着去宫学报信,费了不少功夫才把口信传到凌淮耳里。 狂奔难停的马蹄踏入青石板路,嘚嘚声嘈切,一声更比前一声焦急。马身还未到大门,凌淮已勒绳,预备翻身下马。但见马向前滑蹄,他却稳当立身地面,守门小厮还没来得及迎上脸,他一阵风似的冲进门。 “方才是五少爷进去了吧?”两守门小厮面面相觑。 凌铛脸颊上的刮痕擦去血渍,沿着边缘处抹了药,青紫一大片,状似阴阳脸。 她照镜观赏,说:“阿岑这药膏得改善一下,涂脸上不太雅观。” “不留疤就行。”凌静仰躺在榻,闭目,自回到家她就紧皱着眉头不展。 钏婳婆子在一旁替凌静敷脸消肿,热敷一阵子,葵青捧着药膏上前抹。 凌铛叹气,本是心情大好出门,没曾想挂一脸伤回家,还把佩詹卿急得团团转。 佩詹卿信神佛,帮不上什么忙,就吩咐婆子去正堂观音像前点上一柱香,烟云直上,香火气绕着檐廊,飘进凌铛室内有些呛鼻。 凌铛打出一个喷嚏,上去轻扯凌静衣袖,耷拉着脑袋,小声说:“对不起,给家里惹麻烦了。” “轮不到你说这话,”凌静伸手托了她下巴颏,仔细打量她伤势,“该那姓祝的。只是下次别这么莽撞了,行事前先知会我们一声,有事好商量,有难一起扛。” 门哐当一声响,惊了屋里人一激灵,脚步声急莽,见得凌淮身着宫学骑服,携弓背箭撞入内室。 凌静半撑身子,忙出声道:“别担心,阿铛没事。” 凌淮急喘着大气,信手扳过凌铛肩膀,捧住她脸,微微用力让她偏了头,他抬指尖,在她受伤的侧颊将落不落。 凌静见状,默默别开脸轻叹,眼下的凌淮正如同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胆小人。 “皮外伤,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凌铛拿下他手,往后退一步,耳根子发烫。 凌静回脸将他上下一打量,说:“逃学?” 不待凌淮回答,门外传出凌岑的说话声,“不行了,累死我了,我歇会儿。” 声气儿不匀,气喘吁吁。 葵青忙抬帘去迎,凌岑撒拉着双腿坐门口,也背着箭囊,正胡乱擦汗。 凌岑听到脚步声,转头问:“姐姐们都没事吧?” “没事。”葵青捂嘴一笑,“六少爷也逃学了。” 凌岑咧嘴一乐,撑地起身,说:“读书哪比得上姐姐的事要紧。” 他入内,打眼一望,顿时龇开牙,望着凌铛的一张阴阳脸乐不可支,“这下好了,四姐姐没脸见人了。让你出风头逞英雄,吃教训了吧。” 凌铛说:“她们以多欺少,打不过还搞偷袭。劳烦你把药膏改良一下呗,抹脸上跟鬼一样。”说完,作出一副鬼脸。 凌岑拎着茶壶灌水,一抹嘴,摆出过来人模样,端出长辈架子,说:“不挺好?省得你出去惹是生非。” “什么叫惹是生非啊?”凌铛不服,“你没在现场,你是不知道,祝家刁主领着一帮恶仆,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撕人家姑娘衣服,就算证实那姑娘清白又如何?倘若那姑娘真被那么多人看光了身子,纵使清白也不清白了。实在太欺负人。” 一言不发的凌淮冷不丁出声,说:“你就没想过会引火上身?” 凌铛说:“我会武。” 凌岑泼她冷水,“就你那三脚猫?” 凌铛冲他亮拳头,“要不要试试?想挨揍明说。” 凌岑歪着身子嵌入躺椅,“都变脸猫了,能吓唬谁呢。哎呀呀,母老虎变纸老虎啰。” “不发威真当我纸糊的,站住别跑!” “说中了吧,急眼了吧。哎,你打不着。” 室内你追我赶一阵打闹。 凌琼和疾已前后脚进来,凌琼笑道:“都在屋里呢。” 凌铛立马停住脚,忙问:“大姐姐,那夫人到底怎么回事?” 凌淮生疑,“夫人?” 他扫了眼凌静。 凌琼也看向凌静,拿眼神询问此事当讲不当讲。 凌岑好奇,“什么夫人?” 凌静撑着额头,说:“浦玉司允氏大夫人,娘的生母,我们当唤一声外祖母。” 凌淮冷了眼。 “啥?”凌岑揉耳朵,以为听岔了。 “啊?”凌铛一时没理清关系,“是那个,家住金玉满堂里的浦玉郡司允氏?可是,不对啊,娘姓李啊,不姓司允。” 凌静说:“娘姓司允,单名一个璃,小字阿梨,司允氏嫡长房独女。曾有‘桃李双姝’的美称,故化姓李。” 凌岑惊讶:“娘她竟有这么大来头?!” 凌铛了然,怪不得那位夫人会那么激动地抱住她不撒手,原来是见到肖似亲娘李氏的自己,将她错认成了自己亲女儿。 等等,不对啊,倘若李氏出身司允世家,如此大来历,怎么嫁给了她亲爹那么不靠谱的男人?还不来往? 难道早已断绝了关系?司允家对亲爹拐走自家独女而生了嫌隙,单方面杜绝往来?所以,原文中主角团便不好利用这一层关系,甚至提都不提一句,更何谈攀附。 凌琼落座,问凌静:“你跟祝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目光一致投向凌静。 凌静循着香雾放空目光,平声说:“十几年前,祝夫人诊出有孕时,府中一美貌姬妾紧跟着怀了双胎,更是同一日临盆。祝夫人产下一女,姬妾产下一儿一女,祝夫人暗中派人抱走男婴作亲生,丢弃女婴,买通祝家上下,指控姬妾假孕争宠未生子。姬妾自此被祝老爷冷落,弃之一旁不闻不问。姬妾经此一事,抑郁难立志,不出三年,形销骨立,零落作尘。” 她倏然一笑,媚眼作丝,红唇轻启,本该多情姿却吐无情语,她说:“祝夫人产下一女取名祝罗英,抱养姬妾所生双胞其男婴取名祝顾宗,而那被丢弃的女婴由好心人捡拾,取姓凌,名静。我便是那弃婴。” 听她说完,凌铛心惊,她怎么知道的?还熟知来龙去脉。 凌岑喃喃:“三姐姐竟也不是娘亲生的……” 凌静闻言,一记冷目扫过去,说:“怎么,难道不是亲生的,你就不认我这姐姐了?” “不敢不敢。”凌岑头作拨浪鼓直晃荡。 凌静坐起身,说:“正好趁今日大家都在,我就把话一次说完。祝罗英不愿嫁武宣王蔺夷隆,不只因他双腿难行,而是她钟情于三皇子,即是当今天子蔺夷衡的同胞弟弟锦江王蔺夷康。天家赐婚,纵然祝家有天大胆子也不敢直言拒婚。” “而我的出现,极有可能被祝家拿去利用。拒婚是抗旨不遵,乃抄家灭门的大罪,祝家便以圣旨所言的‘祝家女’拿我替嫁,既不抗旨,又能让祝罗英称心如意嫁给蔺夷康。此计一成,天子虽有不满,但也不好因此等小事发作当场,毕竟当今太后便是祝家女。有太后从中斡旋,天子与祝家互为表亲,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轻拿轻放间,替嫁一事便就此揭过了。” 凌琼只觉头疼脑热,“眼下该怎么办?不只是祝家那边不安好心准备抢人,司允家看起来也不会就此作罢。”凌静说:“我不回祝家,更不嫁皇家。大姐姐,我想赶紧找个人招赘,婚事一切从简。” 她略顿,又接着说:“或是找个顺眼和善的人家嫁出去也行,但有条件,不要草包癞蟆。一嫁过去就守寡,那再好不过了。” 凌琼眉心打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勉强寻个人凑作一块,挡一时灾难,难抵一生蹉跎。不行,这个法子绝对不行。我拒绝。” 凌岑忙接话:“就是就是,断不能为了逃避祝家而葬送自己终生。” 凌淮问:“司允家呢?你们又作何想法?” 闻言,皆愣怔着身子,呐呐无言。 凌岑先开口破了沉寂:“我是娘亲生的吧?” 他脸上难得露出不安,双手交握身前,正正堂堂坐得笔直。 室内静得出奇。 聪明如凌岑,他心底有了答案,可没亲耳听到一个确切答复,仍不死心,他翘首以盼,肩膀却于无意间往下跨。 凌静凝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说:“是家里打你骂你,还是短你吃缺你穿了?犯得着去计较血缘。我们终归是一家人,不论出于何种缘由被弃如敝履,但要记住,养恩大于生恩,是娘亲给了我们生路,是大姐姐给了我们富贵。我们入了凌家门,生是凌家人,死作凌家魂。” 凌岑一听,眼珠子黑亮,没来得及开心,又立马哭丧着脸,说:“那这家里除了四姐姐长得像娘,绝对是亲生的没跑了,剩下的还有谁是娘生的?” 他看凌琼,凌琼低咳一声,把脸扭向一旁不作回应。 尽在不言中。 凌岑愕然,“大姐姐?!” 他险些哭出来了,直勾勾盯向凌静,追问道:“那二哥呢?” 凌铛回他:“是。” 凌岑扫了他们一圈,蓦地怒了,腾起身,控诉道:“合着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哪能啊,小七也不知道。”凌铛紧跟着补一句。 不多此一言还好,一多嘴,反而使得凌岑更加气愤,“那能一样吗?!他一脑门心思全记着吃,告诉他他也记不住!” 凌静却问:“阿铛怎么知道的?” 凌铛:“……”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子。让你嘴快,让你多嘴,现在好了吧,起疑心了吧。 凌淮也盯着她不转眼。 凌铛信口胡诌道:“听娘说的。” 反正死无对证。 正商量着,佩詹卿抬帘,说:“上赋城平栗义巷的杨巡检登门拜访,人我请到了外厅落座,让管事的先招待着。见么?” 凌琼起身往外走,“谁啊?” 佩詹卿捂唇低笑,觑着凌静,说:“三姑娘认得。” 凌琼了悟,顿住脚步,转回脸看向凌静,说:“找你的。” 香熏靡靡,外厅丫鬟捧入时令瓜果,巧笑嫣然,言谈柔甘如饴,请客品尝。 杨甘清喉咙整衣襟,理了好几下鬓角,侧身对着茶汤俯下脸,作镜细瞧面目可否仪表堂堂。 不多时,凌静从后堂帘子里娉婷现身。 凌静落座上首,将杨甘来回一打量,心下几经转回,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客气道:“杨巡检怎么来了京城?升官了?” 杨甘正襟危坐,说:“我爹迁入汴京做了京尹尉,我跟着水涨船高入了京卫,一大家子跟着我爹来了京城任职定居。正好打听到你们家住东郊,借由巡逻的便利顺道登门叙叙旧。” 凌静笑道:“今日发生在珍奇馆的事听说了吧。” 杨甘讪笑,变得有些拘束,说:“略有耳闻。” 凌静垂眸盯着茶盖,低了些许声调,说:“杨京卫可有定亲?” “啊,”杨甘愣了下,睁大了眼,手里的茶险些撞翻,他忙声回她,“没,没有!” 凌静微侧了身子,执帕轻抚还未彻底消肿的半边脸,她眉梢微微上钩,轻声说:“你瞧我如何?” 杨甘腾地站起身,“你脸怎么肿了?!谁打的?!” 凌静眼里夹着粼粼波光,女儿柔媚姿态于此刻尽显,她由衷笑道:“我已经打回去了。” 杨甘上前一步,又猛地缩回脚,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他问:“还疼不疼啊?” 凌静瞭他一眼,半侧着身子,勾着脖子,露出一截白细脖颈似莹玉,她故作娇羞,矫情如蚊蝇道:“有点。” 杨甘勾勾望着她,口水直往回咽。 凌静斜瞅他,“杨京卫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杨甘眼里只有她那截白皙脖子,脑子转不过弯,傻不愣登地回话:“什,什么?” 凌静低垂着脸,往上瞧他一眼,媚眼如丝,仿如钩子勾了眼前人,她轻启红唇,说:“杨郎,我长得如何?” 他已经痴了,点头如捣蒜,忙道:“好看,好看,一顶一的好看。” 她被他那副憨呆样逗乐,禁不住捂嘴一笑,说:“那你娶我,天天给你看,可好?”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一连串的好,杨甘回了神,如坠梦中,壮着胆子上前去,伸手要抱,又嗖地收回爪子,噔噔往后退,转身往外跑,提着嗓门回喊道,“我马上回家让我爹娘上门提亲!你等我!” 他跑出门口,又猛地转回身,急赤白脸道:“你不许骗我啊!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要说话算数!” 不给凌静说话的余地,他几个箭步冲进厅堂,猛地攥扯下脖子上的红绳,一股脑塞凌静手心,说:“先留这贴身玉观音下聘!就此定下了!定死了!这辈子你就是我杨甘的人!一女不许二家!” 杨甘探手拔下凌静发髻上一根金钗,“这是信物,等我!” “千万等我!”他猴急地窜出大门。 凌静展开手心,勾着绳子亮出玉观音,嘴角止不住上扬。 帘子后面挤了一堆人听热闹,凌岑甩开帘跑出来,震惊道:“三姐姐你来真的?!” 凌铛张大嘴,“这也,太草率了吧。” 凌琼也开了眼,竖着大拇指,“佩服。” 凌淮和疾已对视一眼,又各自别开脸,凌淮疲怠轻叹,疾已会心一笑。 佩詹卿和钏婳婆子齐声劝,“三思啊!” (本章完) 第40章 第四十 金玉6 第40章 第四十 金玉6 半夜三更,东郊凌家住宅大门被敲响。 钏婳婆子服侍凌静更衣梳妆,发钗耳坠没来得及戴,凌静嘴角噙着笑,莲步轻移,去了外厅。 厅堂中央站着杨甘,他单手拎着大雁,大雁细腿上绑缠着红绳,怀里还捧着大匣子。 钏婳婆子接了木匣,揭开一条缝向里瞧,乃金钏、金锭、金帔坠的下聘三金,还有珠宝玉珍点缀其间,最底下压着一沓厚厚的银票。 钏婳吃了一惊,又眉心一皱,当即对杨甘半夜扰民的举动表示不满,说:“杨大郎何必如此心急。” 杨甘忙道:“我很急。放心,我爹娘等天一亮就上门提亲。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保证一样不缺!” “丧期不可大办。”凌静上前,替他揩额头汗珠,“你白日里走得那样急,我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杨甘猛咽唾沫,想抓她手腕又不敢冒犯,心猿意马,一时间又不知想到什么,他眉头忽然一立,“你要反悔?!” 凌静朝他胸膛撂了帕子,笑道:“我说嫁你便是真嫁。但在此之前,我有条件。” 杨甘手忙脚乱接了手帕,忙应声,“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先听我说完。”凌静食指遮了他唇,“第一,我家有重孝,不该办喜,嫁你另有目的,待嫁过去再与你详说。你大可放心,绝不会给你家招祸。” “第二,我凌家父母双亡,长姐忙着在外挣钱养家,二哥在外打仗,家中无长辈管事,独剩我年长,因此不得不接管家务,看顾幼弟幼妹。那么,所嫁人家必须能接受家媳长住娘家,并容允娘家叔姨子时常串门。你们要是同意,且不介怀,我凌家会陪嫁一处大宅子紧邻,但要打通门洞,方便两家即时串门。” “第三,不许过问家媳娘家家事,除非我亲口告知,不允私底下打听。” “倘若以上三点,你们家都能够答应,不需繁文缛节,我立马收拾铺盖卷,径上你家作媳,争取来年就给你家生个大胖孩子。” 夜空繁星点点,独不见月。 杨甘将凌静提的三点要求悉数告知父母。 杨父杨母听后沉默如石。 “爹,娘,我非她不娶!”杨甘着急。 杨父一脸络腮胡,黑漆阔刀眉倒竖,单臂搁桌面,握着拳,独属于武人的手腕筋骨虬起,他沉声道:“不办酒席,不宴宾客,不要聘礼,携千金嫁妆过门,隔墙而居,私开门道,说得好听是嫁,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招赘。” 杨母披着袍,迟疑道:“我是中意凌三姑娘,但这也…天底下好姑娘多的是,爹娘以后不催你婚事了,你回头再慢慢相看一个,咱们不急。” 杨甘冲天站起身,“我急!我早把她给亲了!还摸了!我不娶她,谁娶?!” 杨父一巴掌呼他脸上,“混账!” 杨母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强耐住要去拿烧火棍抽他一顿的冲动,气不过,跨步上去,一把揪住他耳朵,张口要骂,却不知该骂什么才足以平息怒火,又用力推开,她急得团团转。 她合掌举过头顶,朝着四面八方胡乱拜着,嘴里喃喃自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最后还是没忍住脾气,一脚踹上杨甘屁腚子,“孩他爹!现在就给我把这混账东西打包送凌家去!” 凌静和杨甘的婚事办得简单又迅捷,从提亲到迎亲,三天就办完人家娶新妇过门要准备三年才能办好的婚姻大事。 驻守边疆的凌锋收到家书时,凌淮已背上嫁衣红盖头的凌静跨出闺房门槛。 门外鞭炮声轰隆,杨甘一身新郎服候在阶下,见到新娘子出门,满面春风一扬手,转身往外走。 一路走,一路炮响。 雕梁画栋间烟火蒸腾,一滴泪悄没声息地打在凌淮发顶,他蓦然一怔。 凌淮停步,望着前方一道道红火喜庆的人墙,他们正簇拥着杨甘往外走,凌淮说:“你要是不想嫁,我立马背你回去。我承诺,没人能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凌静柔声说:“我没有不愿意,我是高兴。今生有你们送我出嫁,还是嫁我自个儿选的人,我很是高兴。” 她泪如雨下,话音里却带着笑。 紧跟在侧的凌岑牵了她手,“三姐姐,你不嫁好不好,等我长大了我娶你。” 凌琼走上来推开他额头,“想得美。等你大了,意气风发少年郎,那时该嫌人岁数大了。” 说着,凌琼递上一张帕子,凌静接过,沾着泪。 凌琼说:“一旦不如意,立马休夫回家,我养得起。” “嗯……”凌静还她帕子,这一字嗯声是哭腔。 前世今生唯一不变的是大姐凌琼,上一世她出嫁后,她们姐妹再相见,她曾对她说过几乎一样的话。 当时她附她耳边低语:“一旦不如意,立马休夫回凌家,我养得起。” 鞭炮庆贺一路响出二门。 凌静却在此时唤凌铛:“阿铛。” 凌铛忙上前抓了她手,“三姐姐,我在。” 凌静紧攥住她手,说:“司家的事不要太放心上,一切有我们。只要你不想,拼死拼活也不会让你离开凌家半步。” 凌铛重重点头,“嗯。” 佩詹卿牵着阜安,抹着眼泪,说:“三姑娘,家里一切有我。吉时已到,该出门了。” 大门一跨,新娘出门,新郎接手,送入轿。但见帘子一落,轿夫吆喝声起,轿移动,锣鼓敲响,唢呐吹起,高头大马新郎官作揖开道,喜钱撒下,一路前行,渐行渐远渐无声。 凌家大门前眺望着一排人。 凌静出嫁,带走了钏婳婆子和两名陪嫁丫鬟,却如同带走了凌家筋骨血肉,致使凌家气氛低迷。 隔壁被凌琼大价钱买下了,作为凌静的陪嫁住宅,正赶着翻新,好让杨家人提早入住。 佩詹卿忙着凌静三朝回门,屋院里丫鬟婆子穿行不歇,凌铛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带着阜安候隔间里纳凉。 一家子起了个大早,凌淮和凌岑专为回门家宴请了一天休。 他们近来都没休息好,一是家里少了个人,二是为了祝家和司家什么时候找上门,他们一家该如何应对。 凌铛指尖转着兰叶子,不经意抬眼,见到窗框外园子里的葵青和李观棋。 李观棋手里拿着环,葵青站他对面,此刻微低了头,他将环戴她头上,葵青来回轻抚着环笑弯了眼。 葵青年长李观棋两岁,平素他俩时常把脑袋凑一块聊天,凌铛曾凑去耳朵听了几句,没料到他们在聊女红。 “……”凌铛无趣地收回耳朵。 她是真想使劲摇撼一次李观棋,是让你给凌岑当伴读,不是做绣娘。 搁私底下,凌岑时常嫌弃她:“四姐姐绣的还没观棋绣得像样,天底下也就五哥会把你做的东西当个宝贝揣身上。”凌铛掏出一个荷包,唤阜安,“小七。” 阜安歪来脑袋瞧她,“四姐姐?” 凌铛把荷包亮他眼前,有意夹着嗓音哄问他:“你觉得这荷包绣得好看吗?” 阜安点头,毫不犹豫道:“好看。” 凌铛又掏出一个李观棋绣的荷包,“那跟这个比呢?” 阜安捧着凉粉羹,瞄了一眼,仰着脖子往嘴里灌羹,唔哝不清地回她:“一样好看。” 凌铛说:“不行,必须选一个最好看的出来。” “哦。”阜安略显为难,索性改口,“那就都不好看。” “……”不愧是主角团一员,也是个人精。 凌铛非钻牛角尖,“必须从中选出一个好的来。” 阜安搁下碗,思索了一会儿开口,“哪个零嘴装的多选哪个。” “……” 凌铛泄气,她真是脑子不好了,竟然去问一个吃货这种傻缺问题。 她确实脑子不好了,不怪她,全赖凌淮。 他待她实在是太特别了,让她多心,会胡思乱想。 她穿书前于情感上不算完全空白,谈过一两个,虽都谈不上多喜欢,但暧昧期是经历过的。 暧昧,是一个很感性很美好的词汇,会触动你的妄想癔症。那种因大脑兴奋而引发身体激素致使一时冲动答应了交往,谈不长,更是交往匪浅。因为一旦接触多了,会发现对方完全不符合心里预期所设想的恋人,难免失望,注定修不成正果。 针对于凌淮平日里对她的亲近,她能察觉到那不是寻常姐弟的亲属依赖,而是一种夹私的情欲占有。 凌岑那句“天底下也就五哥会把你做的东西当个宝贝揣身上”,虽是无心之言,却如洪钟震得她头脑发昏。 听吧看吧,不只她一个生出这么荒诞的想法。所谓旁观者清,凌岑算是旁观者,还是一个不开窍的旁观者,连他都觉察到了,她又如何佯装不知。 凌铛烦躁,天气又热,更烦。 她自认待凌淮行端举正,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何谈引诱,怎么就…… “五哥哥。” 阜安的唤声拉回凌铛纷繁思绪,猛坐直身子,察觉到凌淮的视线落她身上,如芒在背,她不得不当个缩头乌龟,不敢回头看他。 凌淮止步她身侧,说:“三姐回来了,独不见你俩,正问呢。” 阜安一听凌静回来,当即跳下凳子往外跑。 凌铛紧追出去,“慢点!” 借由追阜安的时机避免与凌淮对上眼。 不能妄动心。 尤其是对凌淮动心。 她招架不住。 家宴摆桌厅,一个大圆桌,冷碟已上桌,丫鬟们正传菜。 凌岑在院中点了鞭炮,拿着一支香跑进来,随手插厅堂新挂上的送子观音像前的香炉里。 凌静出嫁再归宁,袅娜身段愈发风姿绰约,眉眼风情不同以往。 厅小几摆着盆,正值期,以往含苞的瓣于此时绽放,一早新浇了水,使得蕊间袅袅婷婷娇嫩欲滴,正午当阳,开得尤其秾艳。 新姑爷上门,哪能不喝酒。 起初满面春风的杨甘,被凌琼一杯接一杯灌得脸通红,凌静和钏婳婆子搀扶着他回屋时,已醉得前脚踩后脚跟。 就这还不忘囔囔着“姨姐满上!干!” 凌琼咋舌,“整整十坛酒啊,他一个人喝了个精光,真能喝啊。是个酒罐子。” 疾已笑道:“是实诚人。” 凌静安顿好杨甘,返回厅,厅里早已遣退了下人。 一家人重新围桌,清口羹汤方出冰盆,飘着缕缕凉气。 凌琼说:“祝家听闻你嫁人,歇了鬼心思。” 凌静喝了一口凉汤,问:“司家呢?还没动静?” 凌琼摇头,说:“或许司家没那么在乎出嫁女,更何况隔了辈。” 凌淮说:“怕是在私下查探。司家水深,且父母在不分家。大房顶上还有位老太太,当年大房独女出嫁失踪后,过继了旁支一男丁承香火,已成家。此期间还收养了一女婴做女儿抚养,此女及笄出嫁,诞下一女婴不足百天又和离,连带着孩子至今养在司家。” 凌岑嚼着香豆子,说:“如此一来,司家就更不会认回四姐和二哥了。认回去干嘛?跟他们争家产吗?正好,司家无心,我们更无意,便不必自寻烦恼,可以安心睡大觉了。” “那个,打断一下。”凌铛弱弱地发问,“就没人去查查娘当年与司家断绝来往的原因吗?娘应该不至于为了非要嫁给爹而不惜断绝关系吧?” 凌岑反驳:“怎么不可能?我们就是活例子,当初那么穷的日子,爹还常年在外征战,信都舍不得寄回一封,如此盼不到头的苦日子,娘都没舍得抛下我们改嫁,硬是咬牙扛着。照娘那么认死理的一个人,很有可能行事不顾后果。” 疾已出声:“先静观其变吧。” 这么一等,直等了大半个月,闷不作响的司家终于登门。 此次造访不仅有司允大夫人,竟还跟来了远在榆州上赋的宁二夫人。 凌静听了下人来报,眉心紧皱,“宁二夫人?她又是怎么跟司家搭上线的,她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隔壁住宅已修整完工,凌静和杨家搬住进去。两家隔墙开了门洞,凌静白日大半时间待在凌家,但凡入夜后不回去,杨甘会亲自过来扛人回杨家。 凌岑撒开鸟笼里的鹦鹉,嘟囔道:“宁家是狗皮膏药么?怎么哪哪都来横插一杠。” (本章完) 第41章 第四十一 金玉7 第41章 第四十一 金玉7 人请座于厅奉上茶,佩詹卿出面接待。 司家不论哪朝哪代都是皇亲国戚的大世家,佩家于京城不显耀,更何谈佩詹卿还出身旁支,越发够不上司允氏的世家圈子。 佩詹卿单跟司允大夫人叙叨来历出身,就扯了不少闲话,她不着痕迹地拖延时辰,专等凌琼赶回家出面应付。 “蓬荜生辉哈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凌琼人未进屋,声先至。 她一来,佩詹卿陪坐了一会儿,就寻了个借口离身。 司允大夫人问:“四姑娘面上的伤势如何了?” 凌琼见她眼底的担忧不像作伪,又扫了眼宁二夫人,闹不明白她们今天登门是要整哪一出,客气笑道:“托您挂念,小妹早好了。” 司允大夫人不时向外打量,说:“方便让那孩子出来,当面瞧瞧吗?” 凌琼为难,“真不好意思啊,大夫人,我家四妹妹认生厉害,实在不好让她出来见贵客,一怕冲撞,二怕见了生厌。” 宁二夫人在一旁帮腔,“大姑娘该改口了,大夫人是你嫡亲外祖母。你家孩子啊,个个长得没话说,就唯独四姑娘会挑好模样长,简直跟璃姑娘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大夫人自打见了你家四姑娘,思女心切,那是整日里茶不思饭不想。爱屋及乌,又牵肠挂肚,便想接了你家四姑娘上司允家小住几日,以慰相思之苦。” 司允大夫人颔首,“燕丫头所言甚是。” 小住几日? 光面子话说得好听,人一旦接过去,还能再送回来?糊弄谁呢。 凌琼搁心底冷笑,面上依旧装得客套,说:“无凭无据的,哪敢乱攀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得相像之人比比皆是,哪能个个都沾亲带故呢?我们凌家是商人,你们是贵胄名门,四妹妹不知上辈子修了多少福分,才跟名门贵女撞了同一张脸。我们有自知之明,更自知斤两,娘她是孤儿,凌家收留了她给爹做了童养媳,不可能摇身变作璃姑娘。大夫人怕是认错了。” 司允大夫人敛了笑,携了气势,肃声说:“我自己的亲骨肉我会不认得?我抱过那孩子,她就是我家阿梨亲骨肉,我能感觉到,我不会认错。纵使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我司允氏养个姑娘还是养得起。” 宁二夫人笑意不减,说:“大姑娘,我同你娘有接触,还买过她亲手绣的帕子,璃姑娘的绣品,天底下独一无二。我也算是看着璃姑娘长大,又怎会认错?更何况璃姑娘在世前,还亲口承认了自己身世。” 她略一顿,接着说:“大姑娘虽有皇上担保,但此事涉及家事,皇上论理还是大夫人侄女婿,真要闹到皇上跟前,大姑娘如何都不占理啊。我们知晓你们家舍不得四姑娘,可眼下这般藏着掖着不是个事。大姑娘你当家做主,发发善心,全了大夫人一番苦心,顺带积一份善缘,何必闹到两家眼红成仇的地步?” 恰于此时,厅外传来内侍高喊“皇后娘娘大驾”的嘹亮通报声。 宁二夫人闻言僵了些许笑,借着拜跪的姿势,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司允大夫人,她心底直打鼓。 司允家根本不信她,更甚至提防,大夫人竟瞒了她私入宫一趟,专恳了皇后纡尊降贵出面。 宫女内侍簇拥着司允皇后入厅,厅中人请安念万福,司允皇后忙身上前搀扶了大夫人,即时让“平身”。 司允皇后携手司允大夫人行至厅堂上首,落座说:“伯母无需多礼,实在折煞曼瑶了。” 她转脸看向堂下,凌琼低眉立于一侧,她上下一打量,问得突兀:“你就是凌琼?” “是。”凌琼抬脸,不卑不亢。 “百闻不如一见。”司允皇后说此话时的神情变得莫名难估。 这话说的蹊跷,皇后久居深宫,打哪儿听说她这么个一不入流的商女?怎么听都觉讽刺。 “谢娘娘抬举。”来者不善,凌琼亮出仅有的一点儿谦虚,笑着奉承,“今日得见娘娘一面,更是民女开眼。” “哪个是四姑娘?”司允皇后开门见山。 “家妹性子怯弱。”凌琼还是那套推辞。 司允皇后重搁茶盏,厉声质问:“难道我也见不得?还是你目无尊卑,不把皇家放眼里?” 凌琼直视司允皇后,嘴角笑意抿得更深,心里直骂晦气。 一直藏于堂后夹间的凌家人眉头紧锁,佩詹卿叹气,凌静手里的帕子攥得起皱。 凌铛转身,一抬脚,凌岑眼立马疾手快抓住她,他目露不赞同,摇着头唤她:“四姐……” 她回眸一笑,无畏无惧,她伸手去推凌岑的手,说:“小住而已,不是龙潭虎穴,更不值得你们为了我得罪皇家。” 手腕上的桎梏消失,凌铛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凌岑吊住凌静手臂,急切道:“三姐姐,你快想想办法啊!” 凌静沉痛闭眼,悔恨道:“我着实没料到司家会搬出皇后,他们是铁了心要带走阿铛。” 凌淮一言不发地紧跟着凌铛脚步追上去。 “五哥等等我!”凌岑瞧见,当即拔腿要追。 凌静忙出手攥了他,“你别出去裹乱。” 凌岑抗议:“为何五哥就去得?!” 凌静说:“他心思缜密,行事周全,此去自有打算。你冲动易怒,说话又气人,保不齐就得罪了上位者。” 凌铛径自往厅大门绕,凌淮追上来牵了她,十指交扣,凌铛在大热天里激出一背冷汗。 “你……”凌铛撒不开他。 “阿铛,带我一起吧。”凌淮与她并行,“司允氏尚未分家,倘若嫡长房凭空多出一个曾孙子,可比曾孙女更招眼。” “可是,”你不是啊。 凌淮笑道:“我很早之前就对你起了私心杂念,不想你做我四姐,大逆不道,只想你是我的阿铛,日思夜想的,即是待你及笄就娶你。私情虽不磊落,但不代表我能眼睁睁看着你踏入火坑,这一层身份关系固然令我苦恼,若能行你方便,解你险境,我甘认你做回四姐。我等得起。” 盛夏晴空没有烟爆竹,可凌铛脑海里却砰砰炸响簇簇烟云,艳阳高照,她脸被日头照得火辣。 她此刻恨不得变作木鱼,供和尚日夜敲磕,非把满脑子的纷繁思绪敲空不可。 厅内僵持不下,厅外凌淮牵着凌铛踏入。 凌淮向司允皇后躬身行礼道安,站他身侧的凌铛怯怯不敢抬脸,揪着衣角,一缩一缩地偷瞄人。 “阿铛,行礼。”凌淮出声叫她。 来的半路上,凌淮示意她扮脑子不好使的胆小人,司允家不会去在意一个头脑不灵醒的傻小姐,更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愿意跟一个傻子计较礼节得失。 凌铛紧挨着凌淮欠身一礼,潦草敷衍。 司允皇后下意识蹙眉,看了眼司允大夫人,见她满心满眼望着眼前的小姑娘,她不好说什么,只得让他们赶紧平身,好早早了结这一桩家私。 司允大夫人起身,慈眉善目走向凌铛,语气可亲道:“好孩子,来,上外祖母跟前来,让外祖母好好瞧瞧。” 凌铛趔身躲到凌淮身后。 司允大夫人见状,当即神伤黯然,蓦地红了眼眶。凌淮即时开口:“回大夫人,四姐她生性胆小,时常糊涂,难得清醒,您莫介怀。您此次前来接四姐去家里小住,可否带我一起?四姐平素最依赖我,我担心她孤身前去,会添麻烦。有我在旁看着,当个传话人可使得。” “这……”司允大夫人迟疑,“你是?” “小子凌淮,跟四姐乃同胞姐弟。”凌淮展颜浅笑,通身书卷气却不失少年风华意气,谈笑间愈加眉清目朗,一举一动更是文雅有度。 司允大夫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凌淮捞出身后的凌铛,轻声说:“别怕,那是外祖母,是娘亲的娘亲,你能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吗?” 凌铛盯着他,又转脸去瞧司允大夫人,似在思索。凌淮哄着她说了半晌好话,她才肯转向司允大夫人迈出脚。 司允大夫人顿时喜上眉梢,伸出手要拥她,岂料凌铛止步不前,隔了三步远的距离看着她。 “外祖母。” 凌铛飞快喊了一声,又飞快打转躲回凌淮身后。 “欸……”司允大夫人慢半拍做出回应,泪滚落,她转身拭泪。 司允皇后赶紧上前安抚,“伯母。” 司允大夫人夹着鼻音说:“我高兴。” 皇后说:“回吧。” “两个孩子都带上。”大夫人执着皇后的手,泪涟涟,一直念叨着往外走,“好啊,一儿一女,我家阿梨会生养。女娃娃像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娃娃倒是有你伯父年轻时的风姿。好啊好啊。” 一路拥围着行出二门,凌铛没忍住,转头朝后张望。 隔着人影幢幢,凌琼领着家里人紧跟在后,头顶的太阳实在太亮眼,她眼,看不清他们眉目,眼前灼灼闪着碎光,令她分不清那是阳光,还是泪光。 皇后弃了轿銮,挤入司家马车,由东郊驶向金玉巷,相当于凌家到凫祥山宫学的距离。 中途皇后下了马车,她分道回皇宫。 金玉巷司允府。 大门前石鼓雄壮,登门石阶宽又长,此刻站满了华衣锦服的司家人,正午当阳,个个翘首以待。 马车停于门前,大夫人先一步下去。 婆子打帘,大夫人朝里探出手,亲迎了凌铛下马车。 门前围拥着姑娘们挤上前,顷刻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问这问那。 大夫人笑盈盈拥着凌铛,忙声招呼道:“好了好了,老太太还在家等着呢,等拜见了老太太再来寻她一处玩。” 凌淮抬帘露脸,刚还围拢着马车凑热闹不听招呼的姑娘们瞬间噤声。 “谁啊?不是只有一个妹妹么?又哪儿多出来位小郎君?”有外向大胆点儿的姑娘窃窃低语。 凌铛一见到凌淮,如同瞧见了救命稻草,即刻弃了大夫人,奔向他。 凌铛本意是想藏身他后背,哪曾想凌淮主动伸手揽她入怀。 司家姑娘们瞪圆了眼,目不转睛地打量他俩。 “怎么这样啊?” “他俩什么关系?” 凌铛背地里掐了一把凌淮腰侧软肉,作死啊。 凌淮报以歉笑:“不好意思,她胆小认生。” 大夫人强忍下满腔酸涩,出声解释,领着姑娘们往门里走。 司家不愧是名门世族,顶头上是一位老祖宗,她膝下有三子一女。 唯一的女儿嫁入谢家,长子同娶了谢家女。且余下两子俱已成婚生子,子又生孙,未成年的孙子孙女一大堆,又不分家,府上可谓儿孙满堂。 而当今皇后司允曼瑶,乃三房嫡幼女,不分嫡庶行十二。 大房子孙单薄,过继的长子生二子二女,还有一位和离在家的养女,她现今独养一女,此女跟凌铛年岁相仿。 老太太白了鬓,却精神抖擞,红光满面,来回将凌铛瞧了又瞧,更多的是打量凌淮,目光如炬。 她拄着拐,说凌淮“不像爹不像娘”。 大夫人接话:“像老爷。” 老太太轻颔首,说:“是像了几分。” 膳堂摆了冷菜,来人询问何时用膳。 陆陆续续一大家子人,又拥着老太太前往膳堂。 老太太破例腾出座,让大夫人带着凌铛和凌淮紧挨着她坐下。 一时席上神情各异,不约而同扫了眼大房的少夫人,又各自对视一眼,显山不漏水地执筷夹菜。 老太太给凌铛夹菜,说:“璃丫头打小就喜欢吃这个。” 凌铛筷尖杵着碗底,盯着没动。 大夫人握紧了筷子,却不敢则声。 席间众人面面相觑,眼里噙着幸灾乐祸。 不过片刻,凌铛径自把碗里的菜扒到一边闲置,嘟囔着说:“我不喜欢。” 此话一出,满堂死寂。 老太太冷笑,“你不喜欢?” 凌铛不惧她,反问道:“你喜欢吗?” 老太太眉宇间笑意不减,回她说:“我也不喜欢。” “哦。”凌铛戳着碗,小声嘀咕,“把自己不喜欢吃的丢我碗里。” (本章完) 第42章 第四十二 密语1 第42章 第四十二 密语1 老太太闻声却笑了,笑得开怀。 大夫人松了一口气,面露不解地出声询问:“婆婆?” 老太太揉着凌铛头顶,笑道:“我喜欢这傻丫头,比璃丫头讨喜。璃丫头性子太闷了,倒是没想到会生出这么个小东西。这丫头性子完全随了她爹,实诚,说话直。” 提到女婿,大夫人笑得勉强,她从头到尾都不满意那门婚事,如今女儿女婿还落得这般凄冷下场。 老太太拿余光瞥了大媳妇一眼,叹着声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往前看。璃丫头不在了,不还给你留了个念想吗?小丫头叫什么名儿来着?” 凌铛不理她,一心一意地夹菜扒饭,把二愣子人设执行彻底。 凌淮替她回道:“姓凌,名铛,铃铛的铛。” “名儿取的不错。”老太太望着凌铛笑,吩咐心腹丫鬟把她爱吃的菜搁她跟前,“姓得改改。” 凌铛转脸对她说:“凌铛好。” 老太太和蔼哄她:“姓了司允才好。” “凌铛好,我喜欢铃铛。”凌铛抬手指向檐铃,天公作美,炎炎夏日里恰好一阵风拂,霎时铃铃作响,“好听。” 大夫人柔声劝道:“阿铛,听太太话。” 老太太却放弃了,叹道:“暂且由她吧。铃儿一响,确实好听。人一走,往事作古,没谁有那闲心去计较那些陈年旧事,一个姓罢了,替她留着吧。等把这丫头养熟了,便改名司允凌铛。” 说着,老太太转向凌淮,问起日常饮食起居,以及他在宫学里的功课。 凌淮不骄不躁,应答如流,老太太听得直点头。 吃完午饭,挨个儿认了人,大体上混个脸熟,安排居处却犯了难。 老太太要把凌铛搁自己身边养着,凌淮放大老爷身边教养,凌铛死活不肯离了凌淮,男女设防,再是姐弟,司家也不愿意让他俩共处一室。 僵持到最后,老太太吩咐丫鬟把她院里的正居室两侧的夹间收拾出来,让他俩一左一右各住一间。 白日里见的尽是女眷,晚间才见到男丁,大老爷司允冶袭爵,继子司允琨朝中任职,以及平辈两位大房孙辈公子。 夜里上了灯,凌铛去凌淮屋里找他说话,一进屋,转身时顺手掩上门,将紧随身后的两位丫鬟挡在门外。 “这……”丫鬟相视为难。一人留守门外,一人赶紧去回禀老太太。 凌淮早有所料地抬帘出来,见凌铛趴门上贴耳偷听外面的动静,蓦觉好笑,紧上前别上门闩。 “去里面说。” 凌铛跟着他去了内室,说:“我那外祖父怎么安排你的?还让上宫学吗?” 凌淮说:“除了每日早晚上他院里请安,其余照旧。” 凌铛瘫坐椅内,哀叹道:“府里实在太大了,才逛了半天就整得我晕头转向,难分东西南北。人更是多,这个姨娘那个舅母,这个妹妹那个姐姐,什么哥哥弟弟的,没有哪个是丑的,可我眼睛都盯了,硬是记不清哪个是哪个。不行了,我审美疲劳了。” “可还记得我是谁?”凌淮倒了一杯茶,递她手上,打趣一下,接着说,“你只需记住大房的人即可。其他的,自会寻了时机上跟前来巴结你,顺眼的,记个样子,合不来的,打发了就是。” “要是连你都记不住,那才是真完蛋了。”凌铛捧着茶,欲哭无泪,“话是这么说,可我连舅舅家那四个孩子的长相都记不住。还有我那小姨和她女儿,一天内见太多人,我脸盲症犯了。” 凌淮说:“他们也无需你记。如今这府上,除了老太太和你外祖母、外祖父,谁见了你我都得礼让三分。” 凌铛不解,“啊?” 凌淮笑道:“你外祖父至今未让继子承爵,你外祖母更是大张旗鼓认回你,便是为了告知司家众人大房后继有人。为何要捎带上我,因为你外祖父打从一开始就有这打算。不仅是我,大姐他们也在其列,缓兵之计罢了。不然你外祖母白日里客客气气登门带走你是为哪般?” “那算客气?”凌铛不认同,“就差拿刀架脖子上了。” 凌淮摇头低笑,“皇后都亲自出面了,还不客气?单凭今日大姐在厅回皇后话时的推辞,就已是忤逆欺上的重罪。而皇后仅是口头上立威,并未降罪,可谓是格外开恩。” 醍醐灌顶,凌铛于此刻才感觉到尊卑等级森严,皇家等同于苍天睥睨头顶,凛凛不可逾越,嘉赏罪罚皆属恩赐。 “大姐他们不会来的。”凌铛搁盏,摩挲着杯身,“这里处处长着眼睛。光鲜亮丽的皮囊下又装了副什么心肠,就算请来孙行者使出火眼金睛都看不穿。” “孙行者?”凌淮又须臾了悟,笑问,“你又何时知晓大姐讲于说书人揽客听趣,而传出来的奇闻杂说?” “阿岑讲给我听的。”凌铛立马扯出凌岑顶缸。心里却吓得半死,幸好凌琼对外讲过《西游记》,要不然被凌淮抓住她马脚,还不知要编多少谎话搪塞他。 凌铛转开话头,奔向书案,拽了支笔,又顺手薅了张纸,说:“正好,你明日要去宫学,顺带帮我捎封信给阿岑,让他交给大姐他们报平安,免得他们在家担心。” 凌淮自觉替她研墨。 凌铛落下抬头,另起一行要写内容时,又顿住。 “怎么了?”凌淮立她身侧,微倾身观望,以为她提笔忘字,遂问她,“忘了哪一字?” 凌铛说:“为防偷窥,得设一套密语传书。” “嗯,确实如此。”凌淮顺口夸她,“还是阿铛想得周全。” 凌铛转头看他,“你脑子转得快,你来想一个。” 他站她身侧离得近,下巴颏几乎搁她肩头,她忽地转脸,险些撞他脸上。 她嘴巴比脑子动得快,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面对面近乎咫尺的距离,呼吸交缠,一片热融融的纱雾扑于面颊,仿佛要化水。 凌铛卡壳死机。 那一瞬的猝不及防,漫长,又短促。 凌淮眼睫微敛,黑沉的眸子变得黯晦,他矜持地往后退了些许,秉承君子端方,止乎于礼。 凌铛回神,重启脑子。 她飞快转回去,红着脸,紧攥着笔,无意识动笔涂鸦。 凌淮问:“这是什么?新设的密语?” 凌铛一把抓成纸团,随手捏成个纸球,满屋子找纸篓子。 “在找这个?”凌淮手里拎着纸篓子。 “真会藏啊,害我找半天。”凌铛憨笑。 “你脚边。” “……哈哈,哈哈,今天美人看得太多了,搞得眼神不好使了。”苍天啊,大地啊,实在是无地自容了啊,赶紧来个地洞钻进去吧!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凌淮完全不受影响,自如坦荡,心无旁骛地提出建议,说:“以图藏话,会不会太明显?” 凌铛抿唇,重写一个抬头,思量许久,终于提笔写了内容。 起初,凌淮还未觉出什么来,直到她写完一句,他才凝重了眼神。 上一世出自“桃李双姝”的闺信密语,凌静专门誊抄了一份,千里迢迢送他手上,托他解密。 蔺夷隆更是私聘天下能人奇士解信中私密,可惜至死都没能解出只言半语。 他年幼时对李氏司允璃的记忆浅淡,回到北域后,平素又忙于政事,难能腾出空暇费神解密。私心觉得信中藏密的事与他北域干系不大,更懒怠劳心费神去猜解信中密语,便搁置于书屉积灰。 要一直等到阿铛失踪,四寻无果,他于悲恸中,无意翻出书信,才想起这桩旧事来。他日夜观摩,想借由解密而致使自己劳心伤神,无暇顾及他事,更为淡化心口坍圮出一个窟窿的钝痛。 他没来得及解出,就得了阿铛下落。 此后她骗他却私遁空门游历四方,从此踪迹难寻。不到两年,他体内蛊毒发作,姻缘同心蛊,他和她体内各植一蛊。 顾名思义,需得心心相印者同心。同心相思者,可同享寿命,可但凡一方移情变心,双方都不可活,同心共死,不同心亦不独活。 人心易变,她亦不例外。 凌淮压下眼底涌动的杀意,他感知到她变心移情,蛊虫吞食他性命时,他崩溃过,塌崩疯癫之后,全化作滔天恨意。 他想杀她。 杀她之前须见上一面,坦诚布公谈一次,问个清楚,做个了结,给个痛快,死个明白。 岂料死后会重来一世,再见她,杀意波动,终究压不住相思入骨。苍天待他不薄,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愿意给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只要你心如我心,不负不辜,前世种种即可既往不咎。 凌淮眸子微移,轻扫她红霞满布的脸颊,嘴角微扬。她并非无动于衷,会意动,会羞怯,会欲说还休,会欲拒还迎,不会拒绝,不会避之不及,即是心里有他。 他问:“这是什么?从何得来?” 凌铛谨慎朝他偏去脸,目带惊讶,“你能看懂?” 凌淮说:“端看字面能理解,可每一字的写法都不同,似还少了笔画,藏了什么?” 凌铛笑道:“娘教我的。我记性差,学了好久。” 凌淮问:“娘怎么会教你这个?” 凌铛蘸墨,说:“小时候见娘写信,我帮她磨墨,娘教我认字,我认得快,可一到动笔写,总是缺胳膊少腿。娘纠正几次就放弃了,索性由了我,还专门教了我这一套密语传书的字。这些字少一点笔画,字迹稍作更改,读音就不同。还必须在表面上读来通畅,不让外人察觉。就相当于在一个字的本身上又拆分自创了一本字典。我死记硬背了五年。” 凌淮指向其中一个难得写规矩的字,问她:“这个是正常的?” “不是。”凌铛说,“写上纸的每一个字,都有其特定的读法和意思。怎么说呢,这密语有一套完整的体系,不通门道,任你再聪明,终其一生都摸不到窍门。就像我们平日里的同音多义字,而这个是同音化作不同字还不同读法更不同义。复杂吧?” 凌淮点头:“嗯。” 凌铛笑道:“我教你。你回头再教给阿岑,阿岑再回去教三姐和大姐,我们就可以保持通信了。切记不可外传。” “好。” 凌淮记性好,教一遍就会。 凌铛嫉妒得不行,造物主实在偏心。 屋外房门被敲响,丫鬟扬声喊道:“铛小姐,淮少爷,夜深了,该歇息了。老夫人和大夫人派人来问过好几次了。” 凌铛赶紧把信封好,说:“明天继续。” “嗯,早点休息。” 凌淮送她回屋,他重新回到内室书案,拿出信封,盯看了许久,烛光打在他面上明灭难定。 他至今记得“桃李双姝”留存于世的几封书信内容,方才挑了其中几句话逐字问了个具细,得出一串人名。 内室烛灯熄灭,只余屋中炭盆殷殷暗火剥蚀着未燃尽的纸页,将其彻底归于灰烬,掩藏了纸上墨迹。 司允府规矩大,每日晨昏定省,早起不说,还得陪坐陪笑,从大房外祖母喊到三房舅姥,各种舅母姨娘表姐妹。 凌铛头一天还能装个新鲜,第二天就开始赖床了,仗着老太太不拘束她,硬是一天比一天赖得更久。 日上三竿,大夫人悄声问老太太院里的丫鬟,“阿铛还没起?” 丫鬟附耳回话:“老夫人昨个晚上高兴,由着铛小姐多吃了两杯酒,醉了。” 大夫人看了眼坐于高堂笑得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无奈叹气,自打铛丫头住她院里,老太太有哪天不高兴? “太太,阿铛妹妹怎么还没来?”司允钥,大房养女的女儿,年方十三,眉眼略匿着娇蛮。 她是嫉妒的。 以往凌铛没来,家里就她最讨老太太欢心,自是处处得宠。可凌铛一来,她才觉出天差地别。司允家的小姐该是像凌铛那般任性由心,不必担心得罪了谁,更甚至可以不守家中规矩。哪怕那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傻子,府中上下都甘心围着她转,处处留心捧着她。 老太太笑道:“铛丫头贪吃,非得和我比酒量,自不量力喝醉了酒,还睡着呢。你们可千万别学她啊,她乡下来的,苦日子过惯了,刚回来还不适应,等她住惯了再慢慢教规矩。” 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堂下的人再有微词,眼下也只得陪笑迎合。 凌铛起床时,司家女眷都围桌用午膳了。 司允钥不喜欢她,凌铛不是真傻子,怎会感知不出来。 日常不跟司允钥搭话挤堆。 可架不住司允钥老爱踩着她以此来捧高她自己。 “阿铛妹妹,今早太太说你来自乡下,那乡下又是什么样的?你跟我讲讲嘛,我都没去过。” 凌铛实话实说:“吃不饱穿不暖,到处都是泥,住的土瓦房。养鸡养鸭,年生不好,鸡鸭都不生蛋,一天到晚去人地里偷瓜顺菜。” 司允钥捂嘴惊呼:“你还偷东西啊?” 凌铛扬手,“我还打人。想试试吗?” 司允钥干笑两声:“……妹妹可真会说笑。”她眼珠子一转,又道,“说起这个,之前听说你在珍奇馆打得祝罗英还不了手,可确有此事?” (本章完) 第43章 滴四十三 密语2 第43章 滴四十三 密语2 “我可以打祝罗英?”凌铛无辜反问。 “呃……”司允钥词穷。 “她姑姑不是太后吗?我能打太后的娘家人吗?他们祝家人打伤我的脸,害得我痛了好久,当时还了一脚回去,如今一想只觉不解恨,我还想再打几下。”凌铛表示跃跃欲试,拉了她直往外跑,“钥姐姐跟我一起吧!” “我不去!”司允钥吓得脸惨白,“放开我!” 凌铛不撒手,生拉硬拽要拉她出府干仗,司家姐妹上前劝解,闹闹哄哄,吵吵囔囔,哭哭啼啼,闹得乌烟瘴气。 闹到老太太跟前,好巧不巧,今天大老爷司允冶竟然在家,还正好在老太太院里叙闲。 司允钥手腕被凌铛拽得通红,趴老太太膝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老太太忙着哄人,没空找乐得当傻子的凌铛训话。 所以凌铛被外祖父司允冶顺走了。 来司允家有一段时日了,还是第一次跟外祖父司允冶独处一室。 她浑身不自在,跟身上爬虱子似的,别扭得紧。 司允冶着束袖常服,黑白相间的发,悉数盘于头顶仅拿一顶冠玉紧束,蓄了须,额广鼻挺,眉目灼亮,清癯文雅,上了年纪还依旧风采不俗,不难猜想他年轻时该是何等俊秀人才。 他坐姿悠漫,单手擎了茶盏,问:“习过武?” “嗯,略会一点拳脚。”凌铛暗以为他会盘问训话,没想到是温声慢语问出这么个刁钻问题,难道是暗指她弄疼了司允钥,拐着弯地说她太粗鲁? 他又问:“会射箭吗?” 凌铛谨慎回话,“会一点。” 他笑,接着问:“可会骑马?” “也会一点。”就是骑久了屁瓣子疼。 “那就好。”司允冶撩袍起身,“陪外祖父去跑马。” 凌铛惊诧,呆望着他往外走。 司允冶见她木原地没动,停步回头看她,笑着催道:“铛丫头,跟上。” “哦,好。”凌铛小跑跟上他。 一路来到府邸的小型跑马场,白胡子老头牵出一匹温驯白马,配好鞍辔,调试缰绳,笑盈盈递凌铛手里。 老头拍着马腮,交出马鞭,对凌铛朗声说:“这马听话,小姐上马试试?” 凌铛接了马鞭,利落翻身上马,扯紧缰绳,试了下手感,微俯身,紧接着呵出声,同时夹马腹,马应声抬蹄。 但见鬃毛飞扬,裙摆腰带飘絮,遥闻马蹄声伴着环佩叮铃,明眸皓齿的姑娘化作一抹霞光奔于马场外围。 老头慈望着马术精湛的凌铛,目光泛着追忆,说:“是璃姑娘,又不是璃姑娘。” 司允冶说:“是她的孩子,凌铛。” “铃铛?” “凌云壮志的凌。麻烦章叔帮我那老家伙牵出来,我带铛丫头出去望望风。” “好嘞。” 凌铛见司允冶牵着马,紧了缰绳,停马下地,“外祖父?” 司允冶轻抚马脖鬃毛,说:“地儿小,跑不痛快,外祖父带你去外面跑一圈。” 凌铛没说话,眼睛却愈发亮闪。 一老一小,一前一后御马奔出金玉巷。 凌铛实在没想到她那斯文寡合的外祖父竟如此开明落拓,领着外孙女骑着马招摇过市,直奔出集市,径入东郊地界。 对于东郊路,凌铛没出来几次,不认得路,还是跟着司允冶踏入一条觉着眼熟的巷弄,才恍惚惊觉此乃通往凌家住宅的巷子。 果不其然,进去没跑出多远,就见得凌家大门支出来的石阶。 凌铛不傻,怎会不知司允冶是专门带了她来这里,应该,更不会只让她过家门而不给入。 司允冶驭马驻足于凌家门前。 “外祖父。”凌铛此时万分感激他,外祖父该是性情中人,而不是顽固不灵的古板迂人。 司允冶笑道:“着实口渴,铛丫头能带外祖父进去吃盏茶吗?” “好啊。”凌铛翻身下马,上阶敲门。 守门小厮开门,见来者是她,顿时惊喜:“四姑娘?!” “四姑娘回来了!”喊声一声接一声喊彻门前屋后,盘旋于回廊长檐久久不息。 凌铛带着司允冶刚走进二门,就被火急火燎跑来迎她的凌琼抱个满怀。 “想死我了!”凌琼紧箍着她。 疾已不慌不忙地现身,眉清目朗地望着她们,又看了眼司允冶,朝他颔首示意。 紧随其后是脚程急切的佩詹卿和凌静,凌静脚后跟尾随了杨甘,以及拉拽着章冬婆子和钏婳婆子的阜安,落在最后的是葵青。 凌铛向家里人介绍了外祖父司允冶,司允冶不端架子,言谈和气举止温儒,在厅里和凌琼聊他外行的生意经他都能接上话,跟疾已引经据典聊人文地理风貌聊得相见恨晚。 凌铛去了后院絮叨。 佩詹卿赞叹:“你外祖父倒是个和善人,难怪到我们这一辈,京都还盛传司谢两家大公子世无双的美称,不愧是世家贵女个个挤破头也想嫁的如意郎君。今日托四姑娘的福气终得一见,名不虚传啊。” 凌静笑道:“常听说你外祖父待你外祖母情深义重,至今不曾置妾,甚至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可是真的?” “嗯。”凌铛点头,“司家有承家业者不纳妾的祖训。” 佩詹卿艳羡不已,“原来是家风肃正。不过规矩都是死的,还得是你外祖父形端表正,你外祖母更是才貌无双,所谓郎才女貌,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凌静打趣她:“你说这话可就谦虚了,我可是听说了啊,自你嫁进阜家,肚子一直没动静,当时外面的流言风语不少,阜少爷不也一心一意守着你?”佩詹卿低眉,轻声说:“若没有他真心以待,我断不会舍命护他家业,一刀抹了脖子跟了去,可得自在。” 不愿见她把日子过得如此苦乏,凌静宽慰她说:“你要有心,天下男人多的是,我帮你留意留意。” 佩詹卿转脸看向阜安,轻抚他头顶,说:“此生得一有心人足矣,我早已歇了尘心。只想着多赚银子,把凌家生意尽力做大,遍及各国,同时盼着安安成人,好顶我阜家大梁。” 不愧是尽得凌琼真传的关门弟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狠心断情绝欲,专心事业。 凌静不劝,只说:“起初大姐姐也说了差不多的话,现如今……”话留一半,眼尾半勾,她夹着戏谑,“栽了,搁和尚那儿栽了跟头。” “谁能比得过三姑娘你啊。”佩詹卿轻推凌静额头,拿她开玩笑,“见天就是日上三竿不睁眼,一下地就扶腰喊酸。酸的咧。” 凌铛:“……”二位开了荤的妇道人家,麻烦注意下影响,照顾下生理未成年心理能开火箭的伪少女,能听懂。 留在凌家吃完晚饭才打道回府。 临走前,凌岑偷塞了一包瓶瓶罐罐给她,悄声说“全是给你准备的好东西”。 司府入夜,府里廊檐下挂着灯。 大夫人替丈夫司允冶更衣,柔声道:“下面回话,说你今儿下午带阿铛骑马去了凌家,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不嫌招摇?” 司允冶笑道:“招摇好啊。如今满京城都知我司允冶认回了孙女,凌家那几个孩子都是我外孙,我司允冶可没绝后,你往后可以挺直腰杆告诉那些碎嘴人,你生了个好闺女,给你留了七个外孙。一表人才,个个顶好。” 大夫人嗔他一眼,“孩子们都见到了?” “老二在外打仗,难能一见。倒是见到了老六,模样是真难得,见人先存三分笑,打眼一瞧就知是个机灵人,察言观色会来事。” 大夫人并未开颜,反而愁了眉头,篦着长发,镜面显出缕缕白发掺杂其间,她顿了动作,说:“哪儿来的七个啊。大的……暂且不提,就说那三姑娘吧,怕是跟祝家有些渊源,还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嫁出去了。而最小的那个孩子,是阿梨收养的。满打满算也就四个孩子。” 司允冶取了她手里的篦子,托发在掌心,细妥梳理,说:“我家姑娘养的孩子,就是我的外孙。” 室内烛光摇曳,大夫人变得面孔模糊,她低了声音说:“阿钥那丫头养刁了性子,琉丫头这么些年的修身养性全做白功,自己端不清斤两,养个孩子还养岔了性不知轻重,着实伤我心。琨哥儿近来也不怎么安分,真当我大房是那么容易伸手就能乞吃白拿的?” “暂时要委屈你一阵子了。”司允冶搁下篦子,扶转她身子,倾身,唇落在她眉心,“老太太上了年纪,受不得气。她岁数大了,孩子心性,心眼里只想着家和万事兴,子孙满堂,承欢膝下,颐养天年。眼下不值当去撕破脸。” 大夫人捧住他脸,柔声说:“婆婆待我如亲生,这么多年,我一直未曾生养,她也从不曾插手你我之间的私事,婆婆明事理,我又怎能不处处替她着想?她更是你娘亲,我亦是待她如亲娘,日夜盼她高寿安康。家私龌龊我打小就见得多了,委屈谈不上,只是担心阿铛心眼实在,见不惯,愈发跟我生分。” “夫人多虑了。”司允冶说,“铛丫头心怀开阔,大智若愚,莫小瞧了她。倒是老五淮哥儿……” “怎么?” “观音面,会吃人。” 大夫人惊怔。她蓦地回想起,上一次他说“会吃人”这话时,还是拿来形容野心谋篡晋朝的周武帝。 “心思缜密,深不可测。会吃人好啊,我司允家后继有人了。”司允冶挺直背脊,“我不在家,得劳烦夫人平日里多提防着些,少让家中子弟去淮哥儿面前触霉头,别到时候弄出个尸骨无存的荒唐事闹到太太跟前,气坏了她。太太要有个好歹,一分家,三房二房别想欺淮哥儿头上占便宜,一不小心惹急了他,他绝对做得出剔枝刮叶的狠事来。” “这性子……”大夫人皱眉。 “定性了。”司允冶莫可奈何地摇头,“我私下派人去查探过。上赋城阜家命案,一反再反,盖棺定论的死案子硬是被反了。当时凌家家里就一个三姑娘管家,铛丫头不擅此道,唯剩下一个识文断字懂律的淮哥儿。” “你就那般笃定是他出的主意?” 司允冶抚须一笑,烛芯滴落蜡液,顺着细长蜡身滑落至灯盏凹槽内。 前不久的夜里,凌淮叩安,却没急着回去,反而开口说了一句:“我能信你吗?” 司允冶凝视他,“此话何意?” 凌淮拿出几封陈年书信,前不久托了疾已回上赋祖宅后山现挖的,他说:“大姐凌琼的身世,以及你假借前朝文贞皇后之手,与独女司允璃保持书信往来,告知她藏匿于周廷的前朝旧臣人员名单,并附带恭安帝真正的退位诏书藏匿点。我比照你日常笔迹习惯,探知这些书信,全出自你手。” 司允冶抚着杯盏没作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凌淮情绪起伏难定。 上一世,司允冶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做。不,他并非什么都没做,他还做了一件事,便是藏于暗处抄了宁家,推着宁家即将达成所愿,他却硬生生腰斩宁家一心复国的登天路。 甚至不用去探究,便知他为何要那般做。 他仅是替女报仇。 司允璃死于宁家之手!宁家必须死,还不得好死,要死于壮志未酬,死得窝囊。 上一世的宁家,拿血缘关系绑缚着凌琼帮忙敛财敛粮,大财帛拉拢前朝旧臣,更别提还有手握兵权的凌锋,两家一步步发展至威慑皇家。 当初,蔺夷隆能那么轻而易举地篡取幼帝的皇位,其中除了谋臣匡堰,更有司允冶隐于暗处推波助澜。 结局可想而知,摄政王蔺夷隆登基后,幼帝时期威胁到皇家的宁家和凌家会是什么下场? 不外乎一个死。 由头都是现成的,前朝余孽。 上一世的司允冶没有理由对凌家心慈手软。 大姐凌琼非是司允璃亲生,反因她吃尽苦头而殒命,还去亲近宁家,司允冶有怨。二哥凌锋死于战场,他身在朝中鞭长莫及,怕是私底下找过凌锋谈过,提点过,但依凌锋那一根直肠子的执拗性子,不会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更是一心扑在疆场,拒绝回到司允家明哲保身。 三姐凌静嫁给了蔺夷隆,一路从王妃陪他做了皇后,感情深厚,司允冶不担心蔺夷隆会处置自己的女人。 而他自己,那时早已身处北域宫廷,对于周朝的明争暗斗有心无力。 凌铛、凌岑、凌安又失踪,下落不明,更何谈见上一面,司允冶由始至终都认为亲女儿的孩子只有一个,那便是凌锋。 所以,司允冶借由蔺夷隆的手除掉了宁家和凌琼,没想到蔺夷隆心狠手辣,还暗中害死了凌锋。 司允冶就这么一个亲外孙,怎会不报仇,所以就有了后来的凌静夜宴弑君,放火烧宫城。 前世致使凌家死绝,周姓皇帝个个短命,而其间所发生的一切缘由始末,都因这一封封被尘封于“桃李双姝”的闺信,被今生阴差阳错间而揭开谜团,才终于串了起来。 直到此刻,他才知晓什么是世家权贵掌天下大势,掌皇家性命,不费一兵一卒,更无需露面,间接杀人于无形。 宁家算什么啊?顶多算是始作俑者。 司允冶才是真正的暗箱操作者。 (本章完) 第44章 第四十四 昌吉1 第44章 第四十四 昌吉1 擦黑回屋,凌铛跟老太太问安,又径自去了凌淮屋里。 凌淮还在看书,司允冶指派的伴读少年不在跟前伺候,他一向喜静,屋子里静谧,下人们该是被他遣退了。 他闻声抬脸,“回来了?” “嗯。”凌铛拎着凌岑给的药瓶蛊罐上前,分出一大半搁书案,“阿岑单独给的,我一天到晚待府里,用不上这么多,分你一半。” 凌淮挑直烛芯,屋子里亮堂了些许。 他绕她身侧站定,由着她扯开包袱一个劲儿往外拿,他闷声不响地一个接一个往包里放。 凌铛埋头分了好一阵子,才觉察到不对劲,眼睛一瞥,抓他个正着。 她一把摁住他手,好笑又好气,“我就说这东西怎么越分越多。” 他拿过包,将案上的瓶瓶罐罐揽收一净,辨不清情绪地说:“四姑娘有出息,京城无人不识。开心了?” 凌铛心知他说的是白日当街跑马一事,他离得近,说话时,呼吸打在耳廓,热洇洇的,她下意识解释道:“又不止我一个,是跟外祖父一起的。外祖父他人不错,还带我回家了一趟,自是开心的。” “司家有女,百家求。”凌淮将包袱搁案,叮呤当啷的声响,扰得听者思绪紊乱,他直白不移地盯视她,“接下来该定亲了。” 凌铛提着口气回视他,“哪听来的胡说八道,根本做不得准。再说了,现在才多大啊,就提这种事是不是太早了点。” 他说:“早?虚十三了,再过两年即是及笄之年。” 她知晓此刻咄咄逼人如他是为何,他着急了,想从她这儿要个具体答案,她心田好似裹了,躲开他视线,看向一侧,说:“那也不是谁来都肯,那也要看我乐不乐意,但凡我不乐意,情愿出家做尼姑。” 烛火曳动,凌淮眸子里光影簇簇,她话音落,他蓦然低嗤一声,笑意薄凉,“是吗,不情愿就出家,可当真是绝情啊。” 他倾身凑近她,锁住她眼睛,直白道:“那我呢?” 凌铛心律不齐,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紧跟一步逼上前,眼里的光晕烁动着碎光,他又道:“那我呢?张口闭口就要出家,你置我于何地?扪心自问,耍着我好玩吗?得意吗?不论何时何地,你都情愿择空门,也不选我。既入空门,何不尽早一刀了结了我?省得我自作多情去叨扰你,扰得你见一眼都觉心烦,干脆一死百了岂不省心?” 她抵住他胸膛,一时想不明白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惹得他失去自持端正,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只得呐呐安抚他道:“你冷静。什么死不死的,你要长命百岁,要……” 登临天下,坐拥北国千里江山。 “我不要长命百岁,”凌淮抓了她手,置于心口,“我要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掌心下的心脏怦然,隔着层层衣衫,如触雏鸟。凌铛心想,她约摸是栽他这儿了。 凌铛低下脖子,尝试着抽手,轻声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童言无忌,承诺无效。” 初冬的夜起凉风,叶落无声,待春来。 凌铛红着脸,一觉睡到大天亮。 她揪着被角坐起身,眸光泛滥,她不得不承认凌淮对她的杀伤力,她竟然做了一个关于他成年后的缠绵梦。 一间小屋子,雾气氤氲,一个可容二人蹲身的浴桶占据其间大半位置,衣架置于角落,挂着凌乱衣衫,猩红布帘底下漫出水。 凌铛卷着被子翻来覆去,这个梦做得实在细节,仿佛身临其境。 院里陡起一阵风,刮落黄叶纷纷。 凌铛立在树底下,数着树上摇摇欲坠的几片树叶,其中有一枚叶子还绿着,尤其难得。凌铛盯着绿叶,候了好几阵风,硬是没等到绿叶掉地。 此方小院是司允冶的书房,凌淮留在屋里,由司允冶抽课考较。 她等得无聊,拿树叶子解闷。 “凌铛?” 耳边传来唤声,凌铛转去脸。 舅舅司允琨的二子,比她年长三岁,他近来常来她眼前晃悠,混了个脸熟,就是老记不住他名。 凌铛点头,见他向她走来,又茫然:“你是?” 他顿了一顿,略显失落,“昨儿个表妹还信誓旦旦说记住了,可今日一见,表妹还是没记住。” 凌铛尴尬笑笑。 他停步她面前,笑道:“我是铭表哥。表妹在这儿做什么?” “发呆。” 司允铭一派君子端方,说:“今日怎么没去马场跑马?” 因为凌淮沐休,昨晚约了今天一起回家一趟。 凌铛借由踢脚底枯叶的动作,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别着脚脖子,歪斜着脑袋瞅鞋底,头也不抬地说:“腻了。” 司允铭嘴角僵了笑,又立马恢复如初,说:“我前几日得了一匹良驹,比府上马厩养的马烈性,我了好大功夫驯服它,带回了府,表妹可要去马场跑一圈试试?” “不去。”这话不是凌铛说的。 凌淮不知何时出了书房,信步下阶,走到凌铛身前,他个高瘦削,瞧着身子单薄,却比司允铭的小身板有料得多,能即刻将凌铛挡他身后护个严实。 司允铭眼色微沉,强捺下被搅了好事的不悦,说:“淮表弟也在啊,正好我们一起上马场跑马。” “铭表哥有心了,我们还有事,就不去了,告辞。”凌淮牵了凌铛径往外走。 司允铭目送他们离开,一甩袖,转身调整面部表情,毕恭毕敬进入书房面见司允冶。 没一会儿,他一脸灰头土脸的退出书房,眉心萦着郁气沉沉,大跨步回了院子。 少夫人迎面撞上他回屋,惊讶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又没见到你铛表妹?” 司允铭一脚踹翻盆,气冲冲进了屋,愤愤不平道:“我到底哪点不如那乡下臭小子了?!总来坏我好事!不光如此,爷爷总拿他跟我比,还总说我处处不如他凌淮?!他也配?!还有那什么铛表妹!傻了吧唧的乡下妞,有眼不识泰山,跟那凌淮纯属一丘之貉!她要不是爷爷亲外孙女,我世家公子,谁稀罕搭理她一头瞎眼土牛?!” 少夫人劝他,“你忍着点少爷脾气,好好哄着那丫头倾心你,娶了她,就相当于在司允氏站稳了脚跟。要不是你哥定了亲,娶铛表妹的这好事还轮不到你头上。还有啊,淮少爷你巴结着些,别惹了他,你爷爷摆明是拿他当司家下一任家主培养,那可是要承爵的。” 司允铭恨道:“他就不该回来!要没有他,司家只会是我爹的,爵位也是!”“嘘!”少夫人四下张望,“往后这话可千万别再说了。淮少爷宝贝铛姑娘,你娶了铛姑娘,做了淮少爷亲家,待老太太一走,分家少不了你好处。” 司允铭讥笑,“果然是乡下来的不登台面,拿个傻子当宝贝。” 少夫人说:“傻子好啊,你仪表堂堂,还搞不定一个傻子?娶进门,你要实在不耐烦她,自有娘帮你管挟她。” 另一边,凌淮和凌铛往老太太院子走去。 凌淮牵着她没松手,反而变作十指紧扣,他意味不明地睨着她,说:“还没开春,桃倒开得艳。” 凌铛手心渗出汗,梦里他只手制住了她手腕,压于床头,那幅汗涔涔的白日香艳画面浮于脑海,她顿觉面红耳赤,别开脸不敢看他,只打着敷衍,说:“刚入冬呢,哪里来的桃。” 她知晓心虚,那即是好事,凌淮点到即止,懂得张弛有度,没揪着不放。见她脸红如霞,面如桃李,蹙眉顿足,扶了她侧脸转来正脸对着他,担忧道:“脸怎么这么红?” “呃,那啥,今天这太阳有点大啊,我觉得有点热……”凌铛东拉西扯,硬是编不出什么好借口。 凌淮仔细端详她半晌,不知想到什么,心领神会,勾着笑调侃她:“还回味呢?” 他说的是那天夜里隔着他自己手指落下的一个吻,轻飘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实在算不得是一个吻。 但没料到就是这么一个不算吻的吻,勾得她心脏骤停,又急跳,更是勾起了她整夜整夜的春心荡漾,做了一个又一个放浪形骸的旖旎梦。 谦谦君子如他,生情止礼。 凌铛不能想象现实里的他成年后是何等丰采,但绝对不会像梦里那般痴狂纵情。 她绝对不能承认自己馋他,致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对于他的调情,凌铛扬手要打,又觉这样不妥,像是打情骂俏,尴尬收手整理发髻,不作理会,掩耳盗铃地跨大步子往前走。 一踏入正屋,见得司允钥拧棍似的缠着老太太撒娇,哄得老太太开怀。 司允钥瞧见凌淮进屋,又含羞带怯地坐好,慢抬眸,轻扫眼,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凌淮。 凌淮身为男主拥有帝王顶配设定,单拎出他那张脸,都比同龄人要出色。 司允钥的羞赧姿态隐藏得并不高端,反正凌铛是一眼就瞧出来了,还瞧得胀眼睛。 凌铛抽出手,使了个眼色给凌淮,让他看司允钥,免得人家姑娘辛辛苦苦忙活一阵,硬是把眉眼抛给了瞎子。 凌淮扫了一眼司允钥,又斜睨了凌铛一眼,任由她在一旁充傻装楞地瞧热闹。 他向老太太道明今日要回凌家一趟的打算。 老太太面上维持着慈和,令人辨不清喜怒,她问:“你们外祖父跟外祖母那边怎么说?” 凌淮回道:“皆已知会,外祖父同意了。” 老太太叮嘱:“别在外逗留太久,一个人留院里用晚膳着实没趣,早去早回。” 这是要他们赶在晚饭前回来。 司允钥忙说:“我可以天天顿顿陪太太用饭。” 老太太笑道:“你舍得留你娘一个人?” 两人将屋里的和乐融融抛之脑后,径自回屋拿上备好的礼物,赶着出府。 司府侧门早已备好了马车,车夫和家丁已牵着马等候多时。 贴身丫鬟和伴读两人都没带,车厢里烧着炭盆,凌铛坐车窗旁,撩开一角往外张望。 凌淮往她手里塞进暖手炉,推上车窗板格子,说:“当心吹着凉。” “你还真打算给我外祖父当外孙啊?”凌铛搁头于他肩膀,身子随着马车轻晃,“老太太都说她院子里比以往热闹,只要眼不瞎,就知全是为你来的。” “嗯,当真。不过,你漏说了一个字,婿。”凌淮揽了她腰,防止她掉下去,“舍得醋了?” 凌铛觉得烫手,把暖婆子推他腿上,说:“醋什么?别瞎说。我觉得挺好啊,姑娘们打扮的枝招展,实在赏心悦目。” “外祖父知晓我非娘亲生,已同意你我的婚事。”汤婆子搁置另一边,他圈握了她双手,“你抵赖不得。” “什么?!”凌铛猛抬头。 凌淮说:“有条件。” 凌铛急问:“什么条件?” 凌淮说:“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皆姓司允,由外祖父亲自抚养,且不得插手。” 以及,定北国朝纲,并西疆,制衡大势,使南北边疆不起战事,安百年太平。 书房内,窗下摆了棋盘,司允冶松下指尖白子,说:“你要能做到,我便同意铛丫头远嫁北域做你皇后。” 这些事,他不会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她心思重,总是言不由心。这世道太乱,难能交心,言浅保命,上一世前车之鉴,纵使他算无遗策,还是护不住她,这一世不会再骄矜自负了。 马车辘辘,车厢轻晃,凌淮俯脸凝望着她,说:“阿铛,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乃北域皇族人,时机一到,我必须回去拿回我的皇位。” 凌铛惊愕,倒不是惊他的身世,而是他终于舍得亲口告诉她身世了。 于他而言,真的很难得。 他心机深,防备重,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跟外人交心的那一类人。 这一句话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他衡量再三,得失算尽,选择信她,跟她交心。他想娶她是肺腑,不是一句空口白话。 凌铛沉吟良久,才开口:“时机,具体是什么时候?” 他笑道:“还早,不急。” (本章完) 第45章 第四十五 昌吉2 第45章 第四十五 昌吉2 凌家候在大门外,翘首盼着他们归家。 一下马车,阜安飞扑上来,凌铛没料到阜安又长胖了不少,硬生生被他往后撞退。 “四姐姐!” 得亏凌淮充当了一堵肉墙,凌铛才不至于撞车辕上头,她揉着阜安肉嘟嘟的脸蛋,无情嘲笑他,“小七啊,你真该减肥了。” 凌岑手臂勾搭着凌淮脖子,几乎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全吊凌淮肩颈,“等你俩好久了,怎么才来啊?试试我新学的绞术。” 哥俩身高差得有点大,凌岑死挟着凌淮,令他走不动道,凌淮直往一边推开凌岑凑他跟前的脸,说:“不想躺大门口就赶紧撒手。” “有本事你自行脱身。”凌岑死缠着他。 凌淮挣不开,无奈轻叹,一抬眼,见到凌静被她婆婆杨母搀扶着跨上门厅,扫了凌静一眼,先跟杨母打招呼,“杨伯母。” 今日的凌静没以往打扮得精致,脂粉略施,钗环寥寥,衣着宽松,鞋底平薄,眉眼婉约平和。 她眼下这副状态,凌淮曾于上一世凌铛身上见得,阿铛那是初脉出身孕,颦笑间皆与平素有别,通身萦着特有的一种温柔。 凌淮低眸一扫凌静腹部,当即心领神会。 “三姐……”凌铛隐约觉得眼下的凌静给她刮目相看的错觉,来回将凌静一阵打量,又去打量护她如犊子的杨母,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于脑中,当即脱口出声,“你有了?” “嗯。”凌静颔首,柔柔一笑。 凌岑撒开凌淮,笑嘻嘻接话:“四姐姐好眼力,已经快两个月了。我当舅舅了!” 想到杨甘那副流里流气的浪荡样,凌静更是说一不二的行动派,凌铛当即觉得他俩新婚几个月就怀孕,实在见怪不怪了。 一回家,凌铛找上凌岑,在疾已院子里赤手空拳对招。 凌淮立于檐廊下,身侧站着疾已,凌淮说:“三姐夫生得高大,三姐肚里的胎儿不会小,劳烦你平日里多费神三姐饮食,再让大姐把三姐接回家里照料,少卧,多走动,胎儿不能养太大,难生。多找个产婆上家里贴身服侍。” “我省得。”疾已侧目看他,“五少爷渊博。” 凌淮笑而不语,他实在谈不上渊博,只因亲身历经过。 前世阿铛怀上时,他亲舅舅秦邱曾提到过他生母怀他时,因自身骨架娇小,而腹中胎儿太大,险些难产。 秦邱枕于房顶,望着天边明月,粗砂着嗓音说:“南国的姑娘娇媚似水,惹得北域的男儿魂牵梦绕。我娘当年住淮岸浣纱,我爹年少轻狂,于外出游历时对其一见倾心。后来南北起战事,爹行兵打仗攻入南国,便在南国一个小村里救了个姑娘,那姑娘名唤月娘,就是当年淮岸浣纱的姑娘,她后来就变成了我娘。” “娘生我时因腹中胎儿太大而难产,胎儿保了下来,她变作一弯新月高高挂,爹一夜白头,还打小就哄我,说是被我活生生气白了头。爹偏心闺女,我姐及笄三年都不肯许人家。岂料一朝撞入帝王眼,一顶小红轿,抬入宫苑高墙。她盛宠不倦,仍旧淡泊如水,不争不抢,却还是逃不开权势纷斗。短短几年,又作一弯月牙上梢头。” “初一是娘,初二是姐,她们都是月,我们是太阳。熹微晨光可同见日月东西向,待日渐上竿头,月再难觅。” 秦邱对他说:“南国的姑娘好似天上月,看似眼前人,实如镜水月一场梦。齐淮,北域的土地贫瘠,养不好那等如水似月的人儿,你好自为之。” 可谓一语成谶。 凌淮遥望院里打斗的凌铛,此时她双脚踩地,重踏出一个圈,但见渐起黄叶纷飞,她稳立在圈内,裙摆翩飞。 凌岑收掌敛势,亮出一口白牙,笑道:“四姐姐,你输了。锦衣玉食徒长一身膘,生疏了吧。” 老太太不让她舞棒弄棍,日常只能去马场跑马松下筋骨,几个月下来,拳脚确实生疏了不少,她不服道:“比赛马,来么?” “不来不来。”凌岑骄傲得鼻孔朝天,他慢悠悠伸出食指,朝她摆晃,“赛马你更赢不了我。宫学骑射是要考核的,我向来夺一甲,跟你拿来解闷的骑术可不一样,奉劝你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一大家人团聚一桌,说说笑笑用完午饭。 凌淮单独找上凌静,询问家中近来发生的事。 “宁家拢共来了几次?”凌淮问她。 “往家里递了不少次拜帖,一次都没见,却搁私下里堵了大姐好几回,话里话外要谈合作。”凌静绣着婴儿小帽,“对了,此前宁三公子在绩昌曲镇娶的妻子,前不久病死了。” “病?”凌淮拢上扇子,“可知得了什么病?宁家可不会娶一病弱妻子过门。” 凌静缓缓拉出针线,“丧事办得急,不曾停灵,当天晚上就抬上了山。” 凌淮把玩着扇子,开开合合,扇面提字掩合又展露。宁家的事变得扑朔迷离,他思索良久,摸不到头绪,问:“上一世有这出吗?” 凌静蹙眉细想,“宁三当初入仕不久,便娶了谢闾的二女儿谢芝。寻常跟她聊天,只听说家里有个贴身丫鬟抬了通房,并未传出有什么亡妻。” 凌淮起身,来回踱了一圈,说:“去年宁家向李观棋下了一道追杀令,当夜被我们抓个现行。不久,便传出宁三病重,宁家忙着给他觅医寻药,就此罢手。可这一年多,没得到宁三痊愈的消息,反而还丧妻,更是仓促办了丧,你说这其中,是否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凌静停下针线活,凝神仔细往前思量,“宁家当初急着要大姐去冲喜,而宁三还曾被断言命不过十六,冲喜那年,宁三年方十五,该是时日不多,所以才有冲喜这一出。” “大姐跑了,另找了一个顶替。”凌淮回忆今生初见宁三时,他那时的身体状况,脸色苍白了些,精气神挺足,瞧着不像是将死之人,“冲喜当真如此灵验?” 二人对视一眼。 凌淮低笑:“我宁可相信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凌静蹙眉:“什么灵药这么邪门?非得拿人命入药?” 凌淮提步往外走,“问问阿岑不就知道了。” 找到凌岑时,他正挤在门厅瞧热闹,身侧的凌铛端着碟瓜子生,看得津津有味。凌家大门口堵着家丁小厮,哄嚷间传出女子破空的尖利嗓门,隐约见得凌琼和疾已并肩站在门外阶上。 “出了什么事?”凌淮询问。 凌岑回他:“有个女的,自称是二哥未过门的妻子,拿着定亲信物,吵着要见二哥。” 恰好凌静找了过来,一听这话,步子一怔,忙身上前。 凌淮侧目看她,二人对视一眼,眸中同时闪过一抹恍然。 二嫂。 绩昌曲镇郑记铁匠铺,郑铁匠的独女郑邴素,性格豪爽,不拘小节,臂力惊人,自会拿勺便会敲铁打刀。 “大姐姐,快快请她入内。”凌静扬声向外喊,围堵门厅的家仆听到她出声,一致让出一条道。 正对门口的郑邴素当即见到凌静,她焦急不耐地神色顿时化为惊喜,扛着一麻袋家当,三步做一步跑进门,热情唤道:“三妞儿!” 郑邴素生得壮实,不同于时下一般女郎,她肤色如麦,一身粗布麻衣裹着围裙,腰间挎了一柄弯刀,头戴一方玫红包巾,脸盘子圆润,笑时有个深酒窝,里头盛着福气。 “郑姐姐。”凌静由着她拉着自己来回转着打量。 “几年不见,三妞儿都长成大姑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郑邴素猛地一顿,“哟,还怀上了?几个月了?哎哟喂,谁这么好福气,娶了我家三妞儿。” 郑邴素性子热情,待人真诚,还是自来熟,打心眼里把凌家当自家,打量完凌静,又一把逮住搁凌静身边护着的凌铛。 好一阵上下左右的端详,嘴里赞叹不绝,“这丫头谁啊?不会是四妞儿吧?咋养的?咋一下子变这么俊?以前咱俩待一块儿,都说是我爹养的幺妹子。” 一旁的凌岑见状要溜,没来得及,祝罗英眼疾手快拽住他后领子,单手转过凌岑正身,打眼一瞧,当即扬声大笑,“这么猴,眼角一颗美人痣,指定是六小子,错不了。你送我的那条蛇我还养着呢,前几年闹饥荒闹瘟疫,硬是没舍得吃。” 她扫到凌铛身后的凌淮,抬手拍他肩膀,手劲儿大,拍得凌淮溜斜肩,她乐呵呵地说:“五小子都长这么高了,都快成大小伙了,长这么俊,讨姑娘喜欢咧,书念得咱样啊?小七呢?怎么没看见?那会儿见他还是个奶娃娃,如今该四岁了吧?” 郑邴素探头向里瞧,终于问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二哥呢?不在家?” 凌岑揉着被郑邴素扯衣领勒疼的喉咙,说:“二哥在外打仗。郑姐姐,我怎么不记得你跟我二哥订过亲?你不会是见我家有钱了,巴巴找上门讹我们一顿吧?” 祝罗英眉毛一竖,叉腰,当即提了嗓门说:“我怎会讹你们?当初我好不容易说服我爹同意这门亲事,你二哥还收了我荷包,跟我说好回去就让李姨上门说亲的,谁知李姨出了事,婚事就这么耽搁了。” 她眸光微闪,似有泪。她利落抬手抹汗,却是从鼻子往额头上抹,顺带抹去了泪,她一甩手,接着说:“我在家专等了他三年丧满,一直等不来,这才四下打听你们家下落,知道你们搬去了榆州上赋,我立马收拾了包袱赶过去。谁知道你们又搬了家,几下打听,才知道你们搬来了京城。这不,租了头炉子,连夜赶了来。” 听到她说的话,凌铛惊诧又佩服。 古代交通不便,车马劳顿。她一个年仅十八的大姑娘,孤身一人,由穷乡僻壤一路横跨多少州郡县城,吃了多少颠簸,耐了多少风吹日晒,才能平安抵达京都,光是付出行动,都得积攒多大的勇气去动身,其中又了多少毅力坚持。 凌琼拿眼神询问凌静怎么安置郑邴素? 这姑娘可是位牛人,别说是古代了,她这千里追夫的精神,搁现代也是头条新闻勇气可嘉。 送上门的媳妇,凌锋要是不喜欢,一个处理不当,那可就是烫手山芋啊。 凌静朝凌琼微点了下头,又忙安抚郑邴素,“郑姐姐你先住下,待过完年,二哥回京复命。你俩的事我们不好插手,等二哥回来,你当面问他个明白。” “他现下在哪儿?我找他去!”郑邴素拎起麻袋准备要走。 凌静牵着她往里去,说:“边疆驻军重地,闲人免进,你去了二哥也不好见你。不急,留下来养得漂漂亮亮的等二哥回家娶你,我可是认定你当我嫂子了。” 郑邴素反倒变得扭捏,她扯了扯衣角,吞吐道:“那,这,这多不好意思啊。还没嫁过来,哪能住进来,会不会给你家招闲话?” “就怕闲话不够多呢,”凌静笑着打趣她,“拿闲话捆了你,免得到手的嫂子飞了。” 安顿好郑邴素,佩詹卿上屋里作陪。 凌家大小挤进凌琼屋子议事。 凌岑先问出了声,“她真是二哥心上人?” 凌静含笑点头,垂下的眼睫掩藏了眸子里的悲凄。 上一世郑邴素也是这个时候找上门,二哥凌锋没多久回京,他二人仓促成婚,倒是没想到郑邴素能生养,一胎就是俩儿子。 二哥凌锋奉出大半生忠心护守边境,北震北域,西征西疆,开疆扩土,与亲人聚少离多,以万千将士的性命换来南国盛世太平,到头来却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蔺夷隆明面上力保凌家做样子,背地里下绊子置死地。 昌隆五年冬月,二哥凌锋阵亡,尸骨无存,郑邴素把两个儿子托付给了大姐凌琼,三尺白绫挂上梁,紧跟了去。 不曾想,来年春月,宁家被指证谋朝篡位,挂上前朝余孽的名头,几经周折,延期又延期,依旧判了满门抄斩。她被软禁后宫,束手无策。 她那两个侄儿自此下落不明。 蔺夷隆啊,她怎能不恨! 帝后情深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本章完) 第46章 第四十六 昌吉3 第46章 第四十六 昌吉3 “以命作引入药?续命蛊?”凌岑眉心皱得紧,“这我不清楚,那书我还没看到一半,我回头翻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凌淮拿扇敲他胸口,“你不好奇宁三公子怎么活过十六的?” 凌岑搬出蛊书,一目十行地往下翻找,“江湖术士诓人的把戏,谁信啊。” “不排除确有其事。” “你们别把西疆蛊毒想那么邪乎,真有这么厉害的蛊,西疆国主不会拿来长命作快活神仙?是个人都不傻。” “交给你了。”凌淮抬脚往外走。 “等等,”凌岑忙喊住他,压住书页,“你和四姐今年回家过年吗?” 凌淮抬帘,顿身轻叹,半侧着身回他,“回不来了,要上宫里赴皇家家宴。” 凌岑很是不快地撇嘴,阴阳怪气道:“真够忙的,难得回来一趟,连口晚饭都不给吃。怎么,他司家吃的上我们家就吃不起了?是镶金嵌玉了?还是开了光啊?” 凌淮笑得无奈,“去尝尝?” 凌岑划拉一声翻书,嗤道:“谢了,命贱,没那福气,慢走不送。” 皇家家宴设在游苑,正上首是皇帝蔺夷衡,祝太后和司允皇后居左右,依次排下公主皇子和王爷。 司家正对着谢家,紧挨着夏家,斜对着祝家。 祝顾宗果真和凌静长了同一张脸,凌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惹得祝顾宗和他的家眷频频回视。而一侧的祝罗英经由珍奇馆一事,尤其不待见凌家,主要是拿凌家撒不了气,心里不舒服,一对上凌铛视线,她立马将眼白翻上天。 席间,皇帝单拎了凌淮和凌铛上前细瞧,朗笑着夸了几句,赏了不少华而不实的好东西。 祝太后拉了凌铛不撒手,一个劲儿地夸,凌铛听得害臊,硬厚着脸皮干听着。 外祖父司允冶躬身拱手向高台,祝太后夸一句,他当即谦敬回一句“当不起”“不敢当”“过誉了”如此类的恭虚话。 祝太后问:“十三了?” 凌铛低声回:“虚十三。” 祝太后侧脸对蔺夷衡感慨,“皇帝啊,这丫头合我眼缘。” 亲娘一个眼神,蔺夷衡作为亲儿子,约摸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只得笑而不语,轻颔首以示附和。 “正好康儿身边缺个体己人,”祝太后转回脸对凌铛说,“把这丫头配给你兄弟做媳妇。丫头,你说好不好啊?” “……”不好!好个锤子!差辈了我的天!拉郎配不兴这样瞎搞的! 蔺夷衡看向司允冶,司允冶挺身而出,跪在台下磕拜,“不可啊。铛丫头出身乡野,性子顽劣难教化,又固执不驯,家中祖母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爹娘,日常不舍得上规矩束她,家中大小处处忍让,就怕她起了反心闹着回乡下去,更怕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她不遵规矩,不懂礼节,不明世故,一身反骨,实在配不上知礼明仪的锦江王。还请太后看在老臣子嗣单薄的情面上,如今好不容易老来寻回外孙承欢膝下,内人更是难得一解心疾展颜欢笑,只想留她在身边自在几年,慰藉苦肠,哪能这么早就定了亲事送她出门。望陛下和太后娘娘收回赐婚,替锦江王另觅佳缘。” 祝太后脸色不怎么好,松了凌铛的手。 凌铛立马抽身下台,当着众人面疾跑,藏身凌淮身后,紧紧扒着他胳膊不敢露面,颤抖着声音说:“我要回家,我害怕,带我回家。” 声音不大,响在静若寒蝉的殿堂清晰可闻。 恰在此时,大夫人捂了心口咳嗽不止,宫女们忙上前给她顺气。 司家弄这么一出,令祝太后脸上愈发挂不住。 司允皇后神在在瞥去一眼,嘴角轻勾,依旧维持着她的端庄,眼底藏讥。 吃相难看的蠢货。 拿司家女凌铛的婚事投石问路,要是成了,祝太后就会趁热打铁,拿司家大房刚认回来的嫡亲外孙凌淮配给祝家女。 祝家顺理成章跟司家联姻,挤入世家名门首列。 没曾想,出师不利,司家根本没想接茬。 真以为司家是那么好攀附的? 祝家有哪个姑娘拿得出手?一个祝罗英就把祝家姑娘的名声败尽了。呵,祝罗英身为贵女却自降身份,去和一个青楼姑娘争风吃醋而不择手段要当众毁人清白的蠢货?真看得上眼,为何不许给亲儿子锦江王蔺夷康? 反而配给双腿有疾的武宣王蔺夷隆。 祝家自己都瞧不上的人,凭什么觉得百年勋贵世家的司允氏,会捡这等腌臜泼才败坏家风。 以为肚子里出了个皇帝就眼高于顶了,皇帝又如何?司家长房无嫡女,谢家还有,可谢家给了吗?宁可低嫁也不入皇家。 摆明不想趟蔺氏皇家这一淌浑水。 蔺夷衡让司允冶平身,顺着台阶下,三言两语揭开此事。 家宴散场,凌铛跟随司家行出宫门,老远望见祝家的马车停着没走。 凌铛躬身上车,瞥见祝家马车抬了车帘子,祝罗英斜睨了她一眼,鼻孔扑出一声冷哼,又重重摔了帘子。 正纳闷,祝家马车可算舍得往前挪动了。 凌铛只觉莫名好笑,“她干嘛?不会专门等我出来,就为赏我一个白眼吧?”这姑娘没事吧? 大夫人不冷不淡地开口:“甭理她。” 又是一年春,梨园堆雪。 凌家忙着布置新房,等着凌锋归家和郑邴素完婚,郑邴素是闲不住的性子,一大早抢了丫鬟婆子手里的活计,里里外外洒扫庭除。 佩詹卿拿她没法子,让凌静支个招,使她安分待家里别上手越帮越忙。 凌静给了郑邴素一个活,绣嫁衣。 郑邴素打铁补锅洞是一把手,可要拿绣针,比凌铛还痛苦,一针扎下去,一个指窟窿眼。 指头养的老茧不觉得疼,郑邴素却耐不住性子总是坐着不动弹,恳求凌静:“三妹子,让我去帮忙干活吧,有什么铁刀烂货我都能补上,唯独使不来这个。” 凌静拿话堵她:“郑姐姐反悔了,是不想嫁我二哥了?” 郑邴素一咬牙,一脸苦大仇深地盯着绣衣,比上战场还要决绝道:“我绣。” 佩詹卿和凌静相视一眼。 一连几天的绣,直将郑邴素绣得怨念深重,她嘴里嘟嘟囔囔道:“他敢不娶,我打折他腿。” 凌静憋笑憋得难受,嫁衣只是随口扯的谎,仅仅只是稳住郑邴素天性好动勤快的四肢。嫁衣早备好了,凌琼和疾已赶往甘州城跟郑家下聘,顺便把郑铁匠接来京城。天黑了,凌静回了杨家。 她刚褪下外衫,杨甘一脸惊慌地冲进屋。 “怎么了?”凌静披衣迎上去。 杨甘一个箭步上她跟前,黑漆漆的大手捧住她脸,来回端详好半晌,才松口气,又紧跟着俯下脸,唇舌化作洗脸帕子。 凌静受不了他这腻歪劲儿,卸了丹蔻的白净指尖扯住他耳垂,用劲推他毛刺刺的脑袋。 杨好紧箍她柔如绸的腰肢,隔着显怀的肚,他惊魂未定道:“我吓死了。” “大晚上说什么糊口话,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凌静拿指头点他眉心,“你不是自诩胆量过人神鬼不怕么,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吓到你。” “我刚在青溪大桥见到你亲哥了。”杨甘拥紧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摩挲,“之前只听你说长得像,没想到会长这么像,一打照面,我还以为我娘子变男人了,吓我一身汗。” 凌静嵌他怀里笑靥如,“难为你了。” 杨甘掌心轻抚她脸颊,指腹搁她眼角辗转,“还是不一样。” 凌静推他,“快去洗漱。” “待会儿再洗。”杨甘打横抱她,“先办事,聊慰心悸。” 轻衫剥落,鞋儿成双,帘帐掩合,低吟婉转,漾漾光光,但见烛火惺忪,夜空明月伴着零星好眠。 次日一早,钏婳婆子抬帘进屋,衣服散了一堆,帐帘里隐约瞧见弓着被子。 钏婳婆子拾捡了衣服,放轻步子绕去净室,一地狼藉映入眼帘,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习以为常,收了湿漉漉的帕子又退出去。 衣服洗干净都晾杆上了,杨甘才拽拉着衣襟出来。 候了半晌的丫鬟连忙捧着铜盆进屋,温水汤汤。 凌静正坐妆台前调口脂,一头乌发还披着,柔亮顺滑,该是梳理过。 丫鬟上前去挽发,没找着篦梳。 “这儿。”杨甘捧水洗脸,他随手往脸上抹着帕子擦拭,往妆台走来,顺手递去篦梳。 他人高马大杵旁边,拿眼瞧着,等丫鬟绾了一头青丝作妇髻,他抢了口脂盒,指头沾了脂往自己嘴里送。 丫鬟见状,羞得连忙藏起脸,目不斜视地退下。 “好吃么?”凌静拿回口脂,睨他一眼。 “没你嘴上的好吃。”杨甘黑乎乎的爪子又伸过去,挖出一抹洇红,“这我会,我来我来。” 凌静由他涂抹,眼睑夹不住笑,好似裹了蜜,丝丝外泄。 这才叫情深意切,蜜里调油。眼里嘴里的都能骗人,唯有日常琐屑的体贴入微瞒不过心。 若是上一世能遇杨甘,她便不会受蔺夷隆蒙骗,痴心妄想着蔺夷隆待她是情意绵绵,到头来却尽是虚情假意。 一个日夜防着她诞下子嗣、不停送她绝子汤的人,当初的她为何就看不清。 当真是尝了好的,才知什么是糟糠。 杨甘送凌静去了凌家,陪她转悠了一圈,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家。 杨母堵在门洞口,眼睛阴碌碌瞪着他。 杨甘唬了一跳,“娘哎,大早上的你干什么啊?魂都被你吓掉一半。” “早?!太阳都顶脑门了!还早?!”杨母恨不得嚼碎他,揪了他耳朵怒斥,“静丫头还有三个月就生了,你一天到晚能不能放正经点!我都替你害臊!” 杨甘疼得龇牙咧嘴,梗着脖子说:“我亲香我媳妇,天经地义,有啥臊的。” 杨母气不匀,用力推开他,狠狠道:“我孙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好看!” 杨甘揉着耳朵,龇着牙,“说不定是个丫头呢。” 杨母暴喝:“那你给我滚出家门!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糟心玩意儿!” 门洞前穿过几个丫鬟,凌琼和疾已路过,恰好听到杨母吼出这么一句话,又紧接着气铩铩离开。 脚步声远去,凌琼抱臂现身,好笑道:“又被骂了?” 杨甘放下手,笑道:“我娘就那脾气,拿媳妇当眼珠子宝贝,净拿我撒气。大姐,我家娘子是不是我娘养你家的亲闺女,而我才是你家兄弟,要不然我娘咋能偏心成这样。” “行了,少拿好话奉承我。”凌琼说,“托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杨甘正色道:“宁家那三少夫人深居简出,宁家又防得跟个铁桶似的,不好打听。” 凌琼又问:“宁三呢?” 杨甘说:“病得挺严重。宁家前几天找了位西疆神医入宅,神神叨叨的,一直没见到正面。” 问了个结果,凌琼和疾已往内院走去。 凌琼琢磨,“西疆神医,你可有耳闻。” 疾已说:“西疆百姓崇巫卜,护短排外。方丈带我面见了国主便离开了,十二长老都不曾见得。但知晓巫卜乃皇廷专擅,蛊术乃荒漠迷城传出,巫术和蛊术相辅相成,致使西疆国同荒漠迷城时有牵连,可从未听说有人能两者兼顾。” 言谈间跨入院子,窗景移换,凌琼顿足多看了几眼,眉眼沉郁,她说:“西疆貌似有许多江湖异人,崇山峻岭里帮派林立,去年宁家派来的杀手就来自西疆。” 话扯得跳脱,疾已侧目看她,只消一眼,即明她心中所虑,说:“担心六少爷?” 凌琼勉力勾唇一笑,说:“阿岑得来的蛊毒经书实在蹊跷,我难能不多想。阿静和阿淮还瞒了一些事没知会我,我知晓他们苦苦瞒着必有隐情。可一直问不出口,心里憋得我难受。” 疾已敛睫,谨慎开口:“你不觉得三姑娘贸然嫁于杨甘,有未卜先知之嫌吗?一个照面便知祝家有何打算,知己知彼方能如此。况且伯乐识马,也并非一眼定乾坤。世上能掐会算者,又有几何?” 两人沉默相视。 凌静出了屋子,望见他们停在廊窗前,扬声打趣道:“你俩搁这儿幽会呢?” (本章完) 第47章 第四十七 昌吉4 第47章 第四十七 昌吉4 正月晴好,拜年纳吉。 “今年得去趟司家拜年。”桌上摆满了礼盒,凌静显了怀的身子依旧轻便,手搭盒上拍了一下,“虽没认回司家,但毕竟是长辈,二哥跟郑姐姐的婚事顺带知会一声。” 凌琼点头,“好。” 他们挑了正月初九的日子去了金玉巷司允府拜访,喜得老太太合不拢嘴。 府上临时办了团年宴,宴间司家人望向围桌坐满的大房方向,对视一眼,各自心绪万千,大房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一场团年宴,司允琨一大家子吃得食不下咽。 少夫人回到屋甩了袖子,愤愤坐下,问丈夫司允琨:“你爹到底什么意思?是打算把凌家那几个孩子全认回司家?那你算什么?” 司允琨拧着眉头,说:“我仅是过继给大房的继子。” 少夫人腾身站起,“继子怎么了?族谱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大房嫡长子!该你承爵!是,按血缘至亲,你不是亲生轮不上,我们打落牙齿也就认了。别的你要是再不争,哪还有你份?!” 尖利女音传出屋梁,院子里椿树俏没声儿地冒了嫩芽。 一阵风拂,窗格下方的茶汤上面漂浮了新茶牙尖,凌淮领着凌岑回了屋,问道:“有眉目了吗?” “有。同心蛊,分子母,需要有个人甘心情愿吞下子蛊,便可让母蛊服用者食享子蛊者寿命。但是,”凌岑话音一转,“要行西疆巫术。” 凌淮斟茶的动作一顿,慢抬眸,“同心蛊?” 凌岑说:“且很难练成。祭书中记载西疆国库仅藏有三枚供国主续命,于百年前用去一枚,到如今,没了具体记载,没法知道又用了多少,是不是还剩两枚有待商榷。还有就是西疆国荒漠里有座绿洲城池,世人称之为荒漠迷城,城中圣女手上有一枚姻缘同心蛊,是唯一不需要施行巫术便能续命的金蛊,但需两情相悦才能同享寿命,不同心便同死。” 他掏出一沓纸,上面记着笔记,展开茶几上,接着说:“我托疾已向江湖上打听了一下,说那枚姻缘同心蛊于十几年前因西疆国战败,十二长老向圣女讨了药,上供给了北域皇帝。” 凌淮盯着杯中茶水缄默,姻缘同心蛊的用途,没人比他更清楚,世人仅是耳闻,未曾目睹。 凌岑说:“如此看来,宁三怕是用掉了一枚,他那亡妻替他抵了一命。宁三也是命薄,以命换命都没治好他那病,却也命大,至今还没死。” 炭盆蒸腾着热气,凌岑顺手丢了纸,星点炭迹蔓延,冒出阴阴蓝火,几页纸悉数化了纸灰。 凌岑取了火钎子将完整的纸灰捣碎,彻底毁尸灭迹。 正月的夜里倒寒,凌家一行人伴着几粒星子回到东郊。 杨甘搀扶着凌静回了杨家。 丫鬟提着烛灯在前,凌琼吐出一口浊气,转头问疾已:“司家那边你怎么看?” 疾已笑道:“三位少爷眼下成了香饽饽。” “得亏当时三姐拉住了我。”凌岑插了一句,“那么大一屋子人还非得挤一块儿,叽叽喳喳,天天这样得烦死。家有一老不分家,也不见得尽是好事。” 院子里凉风卷叶,章冬婆子急急忙忙捧着一张毯子撞面跑来,一把裹了阜安。 司家人多热闹,阜安跟府上的小孩玩闹了一天,在回来的半路上就睡着了,趴佩詹卿肩头睡得起鼾。 凌琼轻刮阜安鼻尖,宠溺道:“贪吃又贪睡。” 夜里凉,搁司府端着假笑应付了一整天,一个个疲倦不堪,凌琼和疾已也紧赶着回了屋。 凌岑领着李观棋回院子,李观棋手脚麻利开门,摸黑进屋,预寻烛灯照明。 灯没点亮,只听见黑暗中响起重物摔地声。 “怎么了?”凌岑以为李观棋撞到什么东西,或是不小心打翻了什么摆件,快跑几步,他习武,夜视眼力比常人好,习惯了暗处,略模糊的眼力渐渐恢复。 见得烛灯柱台前站着个须发茂密的中年男人,身形壮实得如同一头熊,黑袍裹身。他眼神矍闪,头上裹着一圈二指宽的锦箍,青藏色绳子缠编着一股股小辫。 凌岑猛地顿足,顷刻紧绷了脊背,双手攥拳,蓄势待发。 眼睛往地面一扫,只见李观棋趴倒他跟前,人事不知。 方才那道声响,怕是眼前这男人弄晕李观棋时发出的倒地声。 凌岑紧盯着男人,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打算先行开口。 “我没恶意。”男人向前迈出一步,“又见面了。” 凌岑摆出对招姿势,借机将藏于袖口的蛊毒放出,冷静道:“我不认识你。” “你学的这点小把戏对我无用。”男人不紧不慢迈着步子走近他,“四年前卖你书的老商贩可还记得,那就是我。” 凌岑向一侧绕着圆弧慢慢接近李观棋,保持一截安全距离,他依旧沉着眼,“阁下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男人停步,“要拜师吗?书上记载的我都会,书上没有的,我教你。” 凌岑闻言龇牙一笑,一口如瓷白的牙,他立在李观棋身前,将他护在身后,说:“天不掉馅饼,搁我这儿设陷阱呢?” 恰时屋外一阵风起,吹动没关严实的门板吱呦作响,其中似混杂有衣衫窸窣声,几不可闻。 如此细微的动静,却惊得男人猝然回头。 疾已悄然立于门口。 “好耳力。”疾已赞叹。 男人变得谨慎,不再是方才那副处变不惊的神态。 “跟这蟊贼废什么话,打!”凌岑顺手拿了一根铁钎子冲上前。 男人功夫不错,掌势开合,能同疾已打个有来有往,却招架不住凌岑藏在背地里乱戳他经脉。 桌椅碎裂,家中摆件受了无妄灾,砰砰乓乓摔得稀碎。 疾已软绵无力掌风挥出,却比拳头更有力,男人掉以轻心,接不住疾已一绵掌蕴势,被逼得连连后退,他抵了柱基,堪堪刹住脚。 男人狠狠皱眉,盯向疾已,“佛掌?你是佛门中人?我不想伤你们,此次前来是诚心收徒。” 凌岑啐去一口唾沫,“半夜三更藏我屋里还打伤我的人,装腔作势,惺惺作态,我可不稀罕这样的无耻之徒做我师傅。打他!” 男人甩袖负手,冷声道:“你们要再往前一步,准保七窍流血。” 一听这话,疾已驻足原地,凌岑环臂一笑,尤为识时务,开口服软,“好,我们不动。” 男人一声哼,随即愣怔,紧跟着腿脚一软,脸朝地后脑朝梁,直楞楞地重摔倒地。 “你……”男子此刻连发声都感到尤其困难。“就是普普通通的软骨散。”凌岑拍着巴掌喝彩,“不过呢,是加强版,还超级加倍。滋味如何啊?我还是第一次用人身上,效果不错嘛。四姐姐的方法果然好用。” 疾已服下一粒药丸子,顺手把瓶子抛给凌岑。 凌岑仰头吃下一粒,紧赶着跑去喂李观棋,一连塞进去好几颗。 喂药跟喂豆一样,疾已无奈叹气,“是药三分毒,一粒足矣。” 凌岑停止灌药丸,拍了好几下李观棋的脸,还是没醒,他嘴里嫌弃道:“喂这么多药还没醒,真没用。” 疾已掰开男人的嘴,投喂了一粒。 男人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能自己撑着身子,慢慢靠着柱子坐起。 他气喘吁吁捂着胸口,出气不匀,“你们,怎会有解药?” “要不然我怎么会学得那么慢,平日里又要读书上课,又要练功习武,又要养蛊制毒,又要配备解药,很耗神的好吗?我又不是什么绝世天才。”凌岑摊手,神情苦恼,“没办法,答应了三姐姐习毒必配解药。医毒不分家,万变不离其宗,专研此道一久,暂缓毒性的解毒丹还是能炼制出来。” 凌岑问他:“你到底谁啊?没见过上赶着要收人当徒弟的,肯定不安好心。” 男人终于露出一抹笑,说:“乌穆塔达。荒漠迷城前任祭司,你生父。” 凌岑:“……” 凌岑转头看向疾已,眨巴眼睛,盛着迷茫。 他不想要这劳什子师父,更不想要什么狗屁生父。 屋外落叶打着转,飘零归根。 次日一早,凌家聚首厅,除了凌静,皆来回晃动脑袋,打量乌穆塔达和凌岑,企图从这两张脸上找出一点相似来。 这么一个壮硕结实的糙大汉,是怎么生出这么细白嫩肉的亲儿子? 凌琼开口:“那,阿岑他亲娘……” “我有她画像。”乌穆塔达从黑袍里掏出一卷画,递给凌琼。 话音不对,凌琼心里一咯噔,没立即展开,问:“只有画像?” “嗯,”乌穆塔达讳莫如深,明摆着不愿多言。 凌琼扫了眼凌岑,他脸偏去一边,不知窗外有什么值得他去瞧的。一向凑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头一次有热闹摆跟前,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画卷缓缓展开,露出绚丽夺目的疆域女郎。她生得极美,一种艳而不俗的美,金银首饰加身,一袭红裙舞衣,肚脐贯穿着金链,赤足于大鼓面上,舞姿翩翩,仿佛是拿浓墨重彩勾勒出一幅神女飞天图。 破案了。 儿肖娘。 凌琼把画亮凌岑眼前,说:“你亲娘可真漂亮,作为女子,我一向以容貌骄傲,见了你娘,我实在自愧不如。” 凌岑眸子微动,飞快扫了一眼,一把收了画,劈头盖脸地质问乌穆塔达:“她死了?” 乌穆塔达点头。 “怎么死的。” “我已报仇。”乌穆塔达避重就轻,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我知道了,我是累赘,所以把我扔了。”凌岑笑得无邪。 凌琼和凌静对视一眼,只觉得揪心。 乌穆塔达平静地说:“形势所迫。我挑了好些人家,才挑中善待孩子的凌家,见你笑得开心,我才离开。” 凌岑依旧笑得灿烂,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一不需要师父,二不需要生父。你走吧。” 乌穆塔达面上不见丝毫情绪波动,说:“你们不是在查宁家吗?不用查了。宁三公子是我盗出同心蛊施术所救,只为还宁二夫人救命之恩。” 凌岑讥笑:“不知道我们跟宁家有仇?” 乌穆塔达说:“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你我并不冲突。” “不冲突?”凌岑拍桌而起,“要不是你,宁三早死了!他死,就不会弄出那么多幺蛾子!我们家不欢迎你,再你的会!” 乌穆塔达站起身,摸着心口向他们鞠躬,冷静有礼,“后会有期。” 话音落,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佩詹卿心肠软,柔声劝道:“阿岑,那毕竟是你生父,万般不得已才将你托付给别家抚养,还是精挑细选才挑中凌家这么好的人家。事出有因,何必置气?” 凌岑梗着脖子说:“又用不上他,留着他吃白食?我们家又不是慈幼局。” 乌穆塔达认子一事被凌岑快刀斩断,事后凌铛从凌淮口中得出此事,很是惋惜了一阵子。 有关于凌岑在书中的剧情她记得一个大概,乌穆塔达虽不善言辞,却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父亲。 乌穆塔达是荒漠迷城的祭司,蛊术巫术出神入化,尽心辅佐圣女掌管沙漠绿洲那座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城池。 凌岑的母亲是江湖邪派送于西疆长老的礼物,她本是听琴山庄的小姐,一手红鞭用得宛如游龙,不曾想,邪派半夜找上门寻仇,一夕间被灭了族。 唯她独活,又因貌美而被掠至邪派充入媚坊,她伏低潜伏,让她学什么都肯学,自此能歌善舞,更会媚术惑人心,炉火纯青。 派里将她送给了西疆长老做玩宠,她借此暗杀了三位长老,挑起江湖与朝堂的纷争,引得西疆国派兵围剿邪派。 反间计成功了,邪派被朝廷清剿,斩草不除根,派中仍有余党追杀她报仇,她便逃到了荒漠迷城,遇到了城里的祭司乌穆塔达。 书中有关于凌岑父母之间发生的事描述不多,只知凌岑母亲先撩拨的乌穆塔达,乌穆塔达不懂情爱,不代表是块不开窍的木头,因此,常年勾搭,天雷勾地火终有失蹄,一不小心就怀上了孩子。 好巧不巧,孩子刚生下来没几天,仇家找上门。 他们拿城中百姓性命要挟乌穆塔达交出凌岑母亲,乌穆塔达心有大义舍不下百姓,私心更割舍不了自己的妻子。 她没让他为难,独身一人跑了,还扬言挑衅,领着一众仇家追出城外。 乌穆塔达匆忙赶到时,她似乎专等了他来一般,横刀于颈侧嫣然一笑,在包围圈中将刀刃抹得决绝,当场身亡。 (本章完) 第48章 第四十八 昌吉5 第48章 第四十八 昌吉5 昌吉二年三月初,边疆战事连连告捷,凌锋回京复命,皇帝封他为征西将军,赐府邸。 住凌家待嫁的郑邴素听闻凌锋归京,半夜翻出墙,爬入征西将军府,被卫兵抓个正着。 卫兵死扣着她肩膀,郑邴素狠命挣扎着身子,高喊道:“我要见凌锋!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要攀高枝,得先问我肯不肯!” 庆功宴上,祝太后提问了一句凌锋婚配状况,当天便传出凌锋要尚公主做驸马的风声。 消息传入郑邴素耳里,她哪里坐得住,打晕凌家专派去看守她的婆子,连夜闯入将军府找凌锋当面质问。 卫兵听得郑邴素是凌锋未婚妻子,当即放了郑邴素,围拥的人群中散开一条道,凌锋着一身常服出面。 郑邴素红着眼冲上去,扬手就是一巴掌甩他脸上。 啪一声脆响,凌锋偏了脸,属下一须臾惊愣,又一须臾回神拔刀,厉声呵斥:“大胆!” 凌锋抬手,拦住属下护主的举动。 他对郑邴素说:“有什么事进屋说。” 郑邴素死死包着一汪泪,死倔的眼神,“怎么,堂堂大将军,抛弃糟糠尚公主,敢做不敢当?做出此等龌龊事心虚了,生怕外人听了去?!我偏不如你愿!我偏要在这儿说!” 属下当即屏退众人,园子空了下来,独剩他二人对望,春风化雨,淅沥沥显得空旷。 柔密的雨丝飘在脸上,凌锋叹气,解释道:“我没尚公主。” “外面传的有鼻子有眼,”郑邴素随手一抹脸,袖子就湿了,“你骗谁呢?!” 凌锋说:“我跟皇上求了赐婚,你我月中完婚,月底便归营。” 郑邴素略一怔,又提高嗓门冲他吼道:“我不信!” 凌锋笑得憨厚,“圣旨在我屋里,要去瞧瞧吗?” 郑邴素推他肩膀,凌锋顺着她推搡的力道转身,郑邴素泪水裹着雨水滑落,她出口的声音却如常爽利,“我当然要瞧!带路!” “你有没有哭?”凌锋似有所觉,预回头,被郑邴素抬手别了回去。 “没有!有什么好哭的?我娘死了我都没哭!”郑邴素嘴硬,“你敢骗我,信不信我打得你直哭!” 郑邴素推搡着凌锋离开偏园,湿漉漉的墙头冒出凌岑的脑袋,紧接着是凌琼的脑袋供出墙。 凌岑压低声音说:“二嫂说谎,她明明哭了。” 凌琼说:“咦,眼神这么好?隔这么远都能瞧见。啧,我还以为送上门的媳妇要跑了呢。” 凌岑得意:“跑不了,跑了我们再帮二哥追回来。” 春雨绵绵,姐弟俩趴墙头嘀咕,而外墙头下却立着疾已,只见他脖子上架着凌琼,而他身侧是面对着墙站的小双,脖子上的凌岑以同样的姿势骑跨着。 三月中旬,凌锋大婚。 新娘子郑邴素从杨家出嫁,凌琼和许师父坐高堂。 婚礼中规中矩,郑邴素第二天去将军府库房盘点礼信时,才发现司家暗地里送了银票二十万两和两排白银、一排黄金、铺子地契等各类契书压在箱底,其余金银首饰和绸缎布匹、银器摆件、书画瓷器等物品全夹在了聘礼箱子堆里,足足多出来十个大箱子。 郑邴素拿着礼簿册子找上凌锋,问:“这是不是搞错了?” 凌锋领兵打仗在行,却不管家,拿不定主意,说:“回头问问大姐。” 三日归宁去杨家。 郑邴素把这事告诉了凌琼。 凌琼笑道:“安心收着,别声张就行。” 凌锋能顺利娶回郑邴素,司家从中使了不少力气。 郑邴素一嫁,凌锋把暂住杨家的郑铁匠一并接回来将军府,还专门捯饬了一个火炉子,供郑铁匠在府中打铁消遣。 凌静把葵青给了郑邴素,协助郑邴素打理将军府。 眼见日子就到月底,凌锋重回战场。 四月清明前夕,凌家一行人回榆州上赋祭祖,凌静正好出了月子,杨甘不放心她出远门,杨家也跟着一路。 此次走的水路,凌静拨下舱窗,说:“祝太后可真会见缝插针。” “没皇上默许,祝太后也开不了这个口。”凌淮说,“所以外祖父顺了皇上心意,提出辞官。” 凌静轻笑:“蔺夷衡他敢放人?” 凌淮说:“明升暗贬,给了个闲职。” 凌静问:“谁顶的缺?夏家?蔺夷衡应该没这么蠢。” 凌淮倾扇敲手心,“胞弟锦江王蔺夷康。” 正说着话,凌琼抬帘进来,疾已紧随其后入舱。 “大姐姐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回上赋祭祖?”凌静翻出两个杯子倒上茶,“把我们聚一块儿应该是有事相商。” 凌琼面色不虞,仰头牛饮,咚一声砸杯落桌,“知道祝太后为什么要让阿锋尚公主吗?” 凌静说:“为卸司允冶的权。” 疾已重新替凌琼斟满,“此乃其一。不论是四姑娘还是五少爷,亦或是二少爷,皆是铺路,只因皇上要让大姑娘入宫为妃,此乃其二。此前司家一而再再而三的婉拒赐婚,皇上给足了情面。事到如今再下旨纳大姑娘入宫,司家只能遵旨,倘若抗旨不遵,皇上便正好借机发怒降罪。” 凌静和凌淮对视一眼,上一世可没这事。 “宫里不是有了一位司允皇后?”凌静惊愕,蔺夷衡未免过于贪心,合作平分不够,还非得拿捏死凌琼专替他敛财。 经由珍奇馆一事,凌铛暴露,司家认得太早了。 虽说现如今司家没将凌家的孩子全部认领回去,但凌家的几个孩子已被全京城的人认作是司家的人。 凌琼经商有道,凌锋行军有素,有钱有势,明面上姓凌,实则姓司允,司家于朝中有话权,蔺夷衡作为皇帝怎能不防。 大意了。 他们过于依赖前世经历,反而忽略了今生一经改道,由此带来的变数。 上一世跟蔺夷衡接触不多,只知蔺夷衡好战而穷兵黩武;嬉奢悦,沉溺游苑嬉闹,而朝政松弛;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一派乱象。最终,被谢闾同其他几位顾命大臣合谋罢黜,怕锦江王蔺夷康反抗,借太后谕旨贬蔺夷康为平民,并驱逐出京,不久便将其杀害,谢闾他们另立尚在襁褓的幼帝登基。 幼帝非司允皇后所出,乃宫中一位家世低微的美人所诞。 大臣们为了互相牵制,由不良于行的武宣王蔺夷隆摄政。不曾想蔺夷隆身残脑不残,于暗中蓄势,挨个儿铲除当初参与废帝一事的臣子,谢闾慌乱出逃,起兵同朝廷反抗。可惜谢闾有谋世之才,却无领兵之能,最终难逃一死。 蔺夷隆做了无冕王,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凌淮轻拢折扇,回想起今日出门前,司允冶说的那句“水路好,借风借力,顺势而行,一路顺风”,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司允冶应当是早有所料。 约摸猜到了司允冶到底在谋算什么,凌淮轻笑一声,说:“皇帝可不一定是从皇后肚子里出来。” 三双眼睛齐刷刷转向他。 凌淮不疾不徐道:“可别忘了大姐的身世。” 凌琼拍桌,“让我给蔺夷衡生孩子?!绝不可能!蔺夷衡此人专横霸道,自私小气,纯粹的大男子主义,我对他没一点儿想法!根本下不去嘴!” “孩子从你肚子里出来,只能确定是你的孩子。”凌淮展开扇面,挡了脸,仅露出一双黑殷殷的眼睛,他幽幽道,“至于生父具体为何人,世人只知你是皇帝的妃子,谁敢说这孩子不是皇帝的?父死子承,南国的江山重归旧主。” 凌琼身子一怔,喃喃说了一声“卧槽”。 凌静任督二脉立即畅通,来回扫视凌琼和疾已,她最终定定看向疾已,“你武功高,梁上君子都当得,深宫采不也游刃有余?” 疾已:“……” 凌淮上下将疾已一阵打量,目露怀疑,“话又说回来,你跟了大姐姐有两年了吧,怎么一直没动静,你确定你行吗?” 疾已:“……” 一听这话,凌静跟着打量了一遭,对脑子处于罢工状态的凌琼说:“不行就赶紧重找一个。” 凌琼:“……”到底是谁说古人封建来着?!跟他俩比起来,她才是封建余孽! 疾已侧目看了凌琼一眼,又轻忽地移开。凌琼难得从他淡然自如的眼神,看到一丝尴尬得快要破碎的破天荒。 凌琼一时羞愧难当,又觉他这副模样着实有趣,好似厚厚一沓清规戒律被火燎了一角,破戒破持重的贪欲最勾心。她当即撑额挡脸,忍着嘴角上扬,替他解围,“是我怕生孩子疼,想着多玩几年,就一直没要。” 凌淮放心点下头,说:“找阿岑拿些能致幻织梦的蛊,有必要时,喂蔺夷衡吃点药。” 凌静说:“孩子绝不能从别人肚子里出来。” “这,”凌琼有些迟疑,她不想殃及无辜,“蔺夷衡要是有个意外,宫里那些妃嫔没有孩子傍身,会不会殉葬?” 凌淮轻抬眼,不咸不淡地说:“不殉葬,留着养虎为患?一朝天子一朝臣,何谈坐卧行榻又岂容他人鼾睡,你就不怕哪天他们起了反心,伙同外臣取你性命?当年周武帝登基,说是禅位,可恭安帝和文贞皇后怎么不出一年就死了?还有当年服侍晋朝帝后的妃嫔宫女,现今又在何处?” 凌琼:“……” 凌静拉着凌琼的手,说:“大姐姐,入了宫,切记心软。平素来往不交心,说话留三分,入口饮食不可贪,喜好厌恶不表露,即可命里多悬一线。那里面除了你自己,谁都信不得。” 船顺水顺风,直抵上赋城渡口。 一家人去祠堂上了香,杨家抱着孩子,和凌静回了平栗义巷杨家祭拜,佩詹卿带了阜安回阜家上香。 凌琼和凌淮领着大双小双去了后山,疾已落在最后望风。 一锄头接着一锄头挖出坑,现出地底埋藏的书册,层层书册下,夹藏着一方布帕,里面包裹着晋朝最末一位长公主的信物。 凌琼收拾好信物,拍拍掌心的泥灰,往回走,“不一定能用得上,挖出来带回去换个地方藏,终归放心些。” 几人挖了信物,挨个儿钻入后门。 谁知迎面撞上找来的凌铛。 凌铛指着大双小双肩上扛的锄头,问道:“你们去了后山?” “嗯。”凌淮上前,“去山里挖春笋。” “哦。”凌铛顺着凌淮牵引转身,语气隐隐透着失落。 凌淮深谙她脾性,笑道:“山上路滑,不好走,容易摔跟头,就没叫你,下次带你一起。” 凌铛扫视他们,除了鞋袜裤腿带回了泥,笋的影子都没见着,疑惑道:“挖的笋呢?” 凌淮对答如流,“山林小路实在不好走,半路打转了,随便找了一丛竹笼挖了几锄,尽是毛笋,都扔了。” 凌琼见凌铛被凌淮三言两语哄回去,顿松一口气。 屋子许久没住人,要打扫。 正堂二楼的女眷内院收拾了出来,一行人分房将就住下。 杨家祭拜完回来,杨母说:“你们以前住的那院子,遭了贼,值钱的东西全没了。” 杨父坐在廊檐下抽叶烟,吐出一圈圈白烟,徐徐道:“我问了街坊邻居,一年前正月里的夜里听到有动静,以为是野猫钻了进去,早上看见门锁坏了,才知道进了贼。报了官,查了几天,没得出个头眼黑白,拉上门就结了案。” 凌琼摆摆手说:“没事,反正也没几样值钱的东西。” 夜里一家老小聚得整齐,凌琼开心,喝了不少酒。 酒意上头,凌琼糊着眼睛,指着郑邴素,又顺移着划向凌静和杨甘,最终停在杨母怀里的奶娃娃,她醉醺醺地感叹,“一个个都成家了,真好啊,真好,嘿嘿。” 凌静对疾已说:“大姐姐喝醉了,你先扶她回屋休息。” 等疾已半拥半揽着凌琼离开,凌静收敛了笑,又强颜欢喜着开口:“诸位,告知大家一件事,大姐姐回京后便会入宫。” 凌岑从酒盏里抬了脑袋,“入宫?” 凌铛心脏直扑腾,“什么意思?” 凌淮补充完整,“入宫为妃。” 原本和乐融融的饭桌上顿时一片寂静。 “疯了?!”凌岑腾地站起身。 “大姐姐不是跟疾已……”话说一半,凌铛又猝然束了嘴。 佩詹卿问:“大姑娘可是自愿入宫?” 凌静叹气,没回,自愿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她对佩詹卿说:“卿姨,往后凌家的生意就拜托你了,大双会跟着大姐姐一起进宫,小双留在你身边帮忙。放心,疾已不会走,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本章完) 第49章 第四十九 昌吉6 第49章 第四十九 昌吉6 昌吉三年六月,皇帝蔺夷衡一道圣旨将凌琼召入宫,封了琼贵妃。 凌家生意少了凌琼坐镇,宁家私以为有便宜可捡,岂料凌家又冒出个佩詹卿出面洽谈,佩詹卿表面佛口菩萨心肠,温温柔柔好说话,实则句句有回应,桩桩没着落。 “这事儿我一时半会儿给不了你答复,等回头我问问琼贵妃,再约谈。”佩詹卿时常把这句话挂嘴边,不得罪人,似有转圜,转身就忘。 只要对方不提,她保准忘得一干二净。但对方要是提及,她才恍然想起来,如此来来回回耗着对方没脸提。 生意场上没傻子,怎会不知佩詹卿是婉拒,她从头到尾都和和气气,没有一个不字,硬是磨得对方熄火。 宁家在佩詹卿那里又碰了软钉子,宁老爷被一团似的佩詹卿磨得没脾气,不住叹气,宁二夫人死攥着帕子,沉着脸回屋。 李婆子替宁二夫人揉着肩,啐骂道:“凌家是没男人了吗?什么事都让女人挑大梁!前脚走了个刁蛮混吝的凌大姑娘,后脚就蹦出个有事三不应的佩詹卿。佩詹卿纯粹是一破落户,不知从哪个阴沟里翻出来的耗子,走了狗屎运,让她攀上了凌家。” 一旦沾上凌家,不论是谁,都难缠,宁二夫人撑着额头,“少爷怎么样了?” “已经好多了。”李婆子接了丫鬟捧来的茶,“夫人眼下一定要放宽心,好生修养,少爷今后可全指望你了。” 六月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艳阳高照,此刻忽而变作雷声阵阵,风雨欲来,宁二夫人望着窗外枝叶狂舞,心绪不宁,“他心里藏着事。” 具体藏了什么心事,李婆子实在琢磨不出个头绪,不好贸然开口劝慰,只得拿着万般小心服侍。 宁二夫人啜茶,“乌穆塔达走了?” 李婆子说:“府中好几日寻不见他人了,该是走了。” 大雨哗哗,雷声隐约,李婆子忙去关窗,宁二夫人有片刻愣怔,窗外亮起一阵白光又闪退,紧接着雷鸣,宁二夫人惊回神,眼底倏然起波。 她推开茶盏,说:“夏允得皇帝青睐,眼高于顶,瞧不上寒门氏族,司允冶防心又重,难能交心。唯有谢家旁支出了个谢闾,朝中老臣以他为首,同新贵夏允平分秋色,以目前来看,拉拢他们世家大族,还不如去拉拢谢闾。” 次月,暑气灼人,武宣王蔺夷隆迎娶祝罗英入王府。 八月,锦江王蔺夷康纳了位侧妃入府,侧妃正是珍奇馆里的接待姑娘,曾在青楼做了好一阵子素姑娘卖艺。 中秋佳节前夕,谢家广邀京城贵人前往府中庭院赏桂。 凌铛没想到谢家不仅给凌家下了帖,还捎上了杨家。 “三姐姐,杨姨。”凌铛朝凌静和杨母招手,“这边这边,二嫂和卿姨都在。” 凌铛没见到小外甥,问凌静:“小嘉原怎么没一起带来?” 凌静笑道:“跟你姐夫待一块呢。” 依杨甘那不着调的豁边性子,让不满两岁的孩子跟着他,凌铛不放心,“姐夫能带好孩子吗?” “放心,有疾已跟着。”凌静扫了眼周围,目光最终落在郑邴素身上,郑邴素已经怀孕快六个月了,腹部高隆,凌静担心她,“怎么不在家安心养胎?你怀的可是双胎,行动不便,宴又客多,当心哪个不长眼的磕到你肚子,孩子事小,到头来遭罪的可是你。” 郑邴素抚着腹部,她身子骨结实,挺着大肚子健步如飞,她笑了一笑说:“闷家里憋得没劲儿,难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 桌椅隔帘圈在桂林间,桂香馥郁,凌家围了一方小几闲聊,说说笑笑好不悠闲。 “姜鸢见过几位夫人,”来者是位素净淡雅的妇人,发髻间佩戴的首饰不俗,观其姣好面容还有点眼熟,她特意对着凌铛屈膝行礼,“见过凌四姑娘,谢姑娘大恩大德。” “啊?”凌铛一头雾水。 “两年前,珍奇馆二楼,多谢凌四姑娘仗义相助。” 那个差点被祝家扒衣羞辱的姑娘,当初柔弱可欺的姑娘,如今绫罗绸缎加身,摇身一变,变作了京中贵妇人。 经她一提醒,凌铛立马认出她来,惊讶道:“原来是你啊。” 凌铛把她上下一打量,穿衣打扮处处尽显低调奢华,面色红润,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凌铛欣悦一笑,接着又问:“你嫁人了?” “嗯。”姜鸢羞赧低眉,“幸得锦江王垂怜,不嫌我身世低贱,纳我入王府做了侧妃。” 近来是听说锦江王蔺夷康纳了侧妃,侧妃来历使得世人嚼口舌,闹得京城风言风语。 却没想到是她。 凌铛感慨圈子真小,当初的一面之缘,她难得当了回英雄救了个美人,却也在阴差阳错下惹出这么多事来,最终兜兜转转又碰上了。 或许于姜鸢而言是一大幸事,可于凌家却谈不上是什么好事。 短短几年时间,凌静匆忙嫁了,她和凌淮被认回司家处处谨慎,凌锋险些尚公主丢了心爱之人,凌琼被迫入宫做了贵妃如履薄冰,佩詹卿不得已扛着重担撑起凌家门楣。 他们兄弟姐妹七个自此分散,各据一方,一年到头难能聚首,如今家里就只剩凌岑和小七阜安,留下两个最年幼的孩子守着家业相依为命。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还是因自己行事冲动而诱发一系列不好的事情发生,怨不上任何人,凌铛连忙邀请姜鸢坐下闲聊。 谁知姜鸢刚落座,就响起一声讥笑。 循声望去,只见祝罗英坐斜对面,斜眼睨着,阴阴阳阳地开口说:“哟,大伙儿快来瞧瞧,瞧瞧人家多会巴结人。不愧是青楼出来的姑娘,这讨巧卖欢的手段,一般人可学不来。” 话音一落,桂林间的窃窃私语声蛐鸣。 姜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凌铛很是不喜祝罗英有事没事总想着挑事,但她不想在众目睽睽下跟祝罗英较上劲儿,省得以后揪着自己不放,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遂默默伸手牵了姜鸢的手。 以此表示些许安慰。 凌静指尖捻了桂,背对着祝罗英,轻柔地说:“武宣王妃,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敢问,王妃你为何屡次三番地指摘锦江王侧妃的身世?难道仅是为了争口舌之利,以此炫自身矜贵么?那王妃你这心胸,未免过于狭隘了些。或是有什么不得了的私人恩怨,非得让人当场难堪才肯罢休?” “你?!”这一席话说的尤其不客气,惹得祝罗英当场拍案起身,指着凌静,张口要驳,却又顾忌司家,发泄不出的愤怒积压在胸腔内,她气愤难平,胸口起伏不定。 凌静起身,慢悠悠转向祝罗英,欠身行礼,笑容娴雅,说:“我这人性子直,说话难听,王妃你莫往心里去。”一阵微风拂过,桂林枝叶间窸窣作响。 宴散场,凌铛携了一节桂枝回司府,寻了个水瓶插上,捧着瓶去找老太太。 好巧不巧,刚踏出门,司允钥捧着一个桂新瓶入院。 同样的桂枝插瓶,不一样的是添景陪衬。 凌铛瓶里除了桂枝再无其他,光杆司令瞧着单调乏趣。反观司允钥就上心多了,瓶选的精巧,瓶里衬了不少增彩的植物卉,相得益彰,十分的悦目。 司允钥微抬了抬下巴,和悦大方地走向凌铛,说:“铛妹妹也是送桂给太太吗?” “不是。”凌铛摇头,如今有司允钥的珠玉在前,她就不送去老太太跟前现眼,给她当绿叶衬她心灵手巧。 凌铛随口说道:“是专门送阿淮的。” “你们关系真好。”司允钥眸子一转悠,紧接着道,“淮表弟喜欢桂?” “他喜欢有钱。”凌铛使了个调皮,不理会司允钥会有什么表情,径自去了凌淮屋门口。 夜里的暑气依旧炙人,丫鬟捧着冰盆穿廊,司允钥稍愣了一下,望着凌铛后脑勺,笑意不减道:“铛妹妹可真会说笑。我那儿还有多的,淮表弟要是喜欢,待会儿我再送几枝过来。” 微敞的屋门从里面开了,凌淮听了个全,门一拉开,就对上凌铛似笑非笑地揶揄眼色。 “喏,送你,喜欢吗?”凌铛推去桂枝瓶,“实在喜欢,钥姐姐那儿还有好多。” “一枝足矣。”凌淮接了瓶,向司允钥颔首,“谢表姐美意。” 门关上,司允钥眼底微凉,暑热蒸腾不化,她不自觉地收拢指节,敛收萦于心间的抵触情绪,沉淀半晌,拾掇好心绪,捧着精心打扮的瓶,笑盈盈地踏入正屋。 鸣蛩争哗,内室凉静。 凌淮心知手里的桂枝是送老太太的,她不想和司允钥凑一堆去找没趣,才顺势给了他。凌淮将瓶摆于书案,指尖拨弄了一下枝,笑着自侃道:“难得捡便宜。”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何必自不量力非去讨那点欢心。”凌铛随手拿了一本书,指腹划拉着书页往后翻飞,起了一阵风,她鬓角碎发微拂。那生来优越的眉眼已盛开,别于李氏的柔婉如梨,她常含笑,明艳如榴,勾着嘴角,嗓音朗朗悦耳,“司允钥心气高了点,但知书达礼,为人处世是没话讲,打她及笄后,司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们踏破了。” 凌铛卷了书筒,轻敲凌淮胸口,说:“不知会便宜了哪位小郎君。” “她不知。”凌淮伸手握住书筒另一头,倾身向她,“我只知凌四姑娘要便宜了我这窝边草。” 凌铛似被书筒烫了一下,猛地松手,倏地背转身,脸颊微热,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不知道吗?” 凌淮摊平书,眉目愈显温雅如玉,“你是兔子?不该是大猫么?” 他拿她笑话呢,凌铛当即转身,怒目圆睁。 只见凌淮从书里抽出一幅画,正是凌岑当年画的,画里的她抱着一只虎幼崽,凌岑特意备注了“大猫”打趣她是母老虎。 当时被她收刮了来藏话本里。前几日上凌淮屋里看书,落下了书,没想到凌淮会翻看,今日还拿来笑话她。 “还我!”凌铛伸手抢画。 凌淮将手一举,仗着身高胳膊长,任凭凌铛蹦跳着身子也拿不到,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看着她鲜活欢腾,看着她在他眼前张扬舞爪。 如此活泛灵动的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凌淮低敛眼皮下藏起来的眸子微暗,霎时间,他心术难正,低了手。 凌铛见机倾身凑近,伸手去抢。 画到手了,她人也被凌淮圈进了怀,紧接着,她整个人随着他倾注的体重而往后仰倒。 “啷当”一声响,书案上的桂枝瓶坠地,瓶身瓦解,水浆炸蹦,唇上濡热,凌铛脑子里炸开了烟。 这一次没有任何隔挡,紧是触碰,气息缠绵,恍如隔世,如此般亲密的接触,分明是头一回,凌铛却觉他们早已有过千千回。 那一瞬,凌铛翻滚着满腔酸涩,心坎的难言复杂顷刻决堤,泪不自觉如泉涌。 泪水模糊了视线,隐约约见到凌淮慌了神,似有惊诧,错愕,茫无措,最终收敛了所有情绪,只是拧着眉头松开她。 凌淮蹙眉,微踉跄着后退,隔出好一段距离,深深凝视她哭得一脸水痕。 他死攥着手,“抱歉,我不知” “不是,”凌铛知他想岔了,忙声打断他,泣不成声地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讨厌,不反感,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难过,心里面很难过,不是抵触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描述那种感觉,但绝对不是厌恶什么的……” 解释不清,心口难受得仿佛要窒息,铺天盖地的钝痛酸疼,表达不出,不明就里,更看不见摸不着,她找不到宣泄口,崩溃难堪,泪水根本不受她控制往外蔓延,凌铛胡乱抹泪。 她想靠近凌淮,一抬脚,就觉得头疼欲裂,心腔里仿佛装了一片无垠海,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如狂风大作,引得海水倒灌,似要淹死她才肯罢休。 混乱无章的间隙只想找个出口让自己出逃,凌铛神智难明,忽略了周围的一切。 待她有意识时,凌淮已站她跟前,试探着伸出手,眼里盛着担忧,温声唤她,“阿铛,阿铛……” 一声接着一声,想触碰,又生怕覆辙,此时已不知他到底唤了多少声的“阿铛”。 凌铛安静了,仰头望他。 “对不住。”他慢慢地往回缩手,“是我心急了。” 凌铛下意识伸出手抓住他。 抓住他的那一刻,潮水褪去,拨云见月,重见天日。 (本章完) 第50章 第五十 昌吉7 第50章 第五十 昌吉7 一场秋雨一场寒,蔺夷衡贪图享乐,钟情声色,时常夜宿游苑池中画舫。 难得一夜被琼贵妃绊住脚,留宿贵妃宫中,司允皇后枯坐至半夜,望着窗外,似能见得琼贵妃宫里的烛灯晕晕。 宫女换灯,柔声劝说:“娘娘,该入帐歇息了。” 庭院深深,雾气朦胧,司允皇后愁得眉眼阴郁,终是缓缓行至床榻,躺下身。 “有刺客!” 皇城卫兵四下搜逻,踏踏有声,衣袂猎猎,灯火葳蕤,寂静的夜又热闹了起来。 司允皇后披衣下地,“怎么回事?” 内侍跪地回禀,“琼贵妃宫里有刺客擅闯刺杀皇上,禁卫军正四处巡逻。” 司允皇后担心皇帝蔺夷衡安危,即刻吩咐宫女替她梳妆打扮,领着一众宫女内侍前往琼贵妃寝宫。 候在殿门外的宫女躬身行礼,“皇后娘娘请留步,皇上还睡着。” 司允皇后使了个眼神,心腹宫女立马上前别开拦门的宫女,交给内侍拖了下去,一行人浩浩荡荡闯入寝宫。 凌琼撩开珠帘出来,一袭薄衫宽松欲落肩,姿态慵懒,殿内灯火晕浮,模糊了她眉眼,一眼望去,笑而非笑,似携了锋芒。 荒嬉的蔺夷衡忽然一道圣旨去了凌家,指名道姓要凌琼入宫作伴。如此一来,可谓是姨甥女共侍一夫,京城中人看了好一出笑话,背地里暗骂蔺夷衡背德的人不在少数。 司家表面风光无限,关上门过日子却不太平。 三房那边对大房生了嫌隙,两家面上勉强维持和气,转了身就是讥诮暗讽,阴阳怪气地说司允冶养了个好女儿,教出来的孩子不习好,勾引自家姨娘的夫婿。 更别说凌琼入宫以来,颇受眷宠,厚此薄彼,蔺夷衡自是冷落了皇后。 凌琼风头正盛,却深居简出,平日里不语自有三分笑,和气又大方,不仗势压人,但也从不主动跟妃子们打交道。 对于司允曼瑶,凌琼接触不多。 平日里司允曼瑶不摆皇后架子,身为后宫之主,她向来端庄,且宽宥待人,将后宫治理得一派和融。平素问安闲聚时,拉着妃子们的手,一口一个妹妹唤得亲热,还时不时谆谆嘱咐妃子们尽心服侍皇帝,早日诞下皇子。 虽说皇帝三宫六院避免不了,但蔺夷衡一朝登临天下,权势熏心,放纵乐享人间极致富贵,渐渐移情丧志,松弛朝纲,发展到如今更是夜夜笙歌,背德无常,滥情无忌,实在对不住如此贤淑贞德的皇后。 凌琼欣赏司允曼瑶这样的女子,不论是美貌,还是才情心智,皆是万里挑一,更难得大度宽厚,事事以大局为重。因而,处处避着她。 今晚,还是第一次跟皇后司允曼瑶正面交锋。 凌琼没那份闲心同蔺夷衡的女人争锋相对,当即侧身让路,“请。” 司允曼瑶入内,径直走向床帐前,撩开一隙,蔺夷衡光着膀子躺被褥里睡得毫无防备,不时勾唇发出一声痴笑,鼻尖隐约嗅到丝丝酒气,帐中人正醉得梦绕。 帐帘重新掩合,萦绕鼻尖不散的酒气随之隔绝,司允曼瑶无波无澜地转身。 她路过凌琼身侧时,蓦地顿足,她微微侧来半张脸,明暗交杂,她平淡开口:“打从一开始,我就提醒过你。” 凌琼一瞬迷茫,又瞬间恍悟。 想起来了,当初珍奇馆一事,司大夫人登门要认走凌铛回司家,求了司允曼瑶亲自出面相助,当时她说了一句“百闻不如一见”的客套话。 她还纳闷深居后宫的皇后从何而来的“百闻”一说。如今细下想来,这“百闻”怕是出自蔺夷衡之口。 司允曼瑶说:“我看得分明,你对他无意,是他一厢情愿。” 凌琼一笑置之,她时常挂脸上的笑意于此刻带了些许真,略不解地问:“你喜欢他什么?” “这些事不该你来过问,不该问的别问。”司允曼瑶留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 喜欢他什么?因他是皇长子,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心心念念想要攀附他的姑娘如过江之鲫,她不例外。可他于万丛中挑了她,年少情真不掺杂,懵懂怯怯最惹人怜爱。 她自幼知书识礼,谨记娴静德端,可没谁教她心动时要在心里放一杆秤,把握一个度,懂得平衡抽心。他对她倾砸下来这莫大的殊荣对待,秤砣压不住,该她失了偏颇,失了分寸,一头扎进去出不来。 光阴如水逝,昔日的白首不分,今时还仍是青丝绾髻却已夜夜枕侧荒凉。走到如今,司允曼瑶已经分不清,当初那一份喜欢到如今又变作了什么。 或许习惯,或许不甘,或许权势,终归是不纯粹了。 司允曼瑶一离开,凌琼倚着窗望天,今夜繁星璀璨,不见月。 “哎……”凌琼一声长叹,悬着心怎么也搁不回原位。 宫墙层层绕绕,一闪而过的黑影跃上偏僻院落里的树枝头,火把簇簇,侍卫结队从树底下路过。 待火光彻底消失在拐角处,疾已才扒开树叶搜寻四面八方,耳听动静,等彻底归于寂静,他才借力跃上墙头,纵跳轻滑间,向凫祥山的方位消失。 翻出禁军围墙,出了游苑,疾已落身凫祥山山脚下。 他回首往后看了眼,眉心微蹙,心下起疑,今夜禁军怎么少了这么多人。 没走出多远,疾已猛地顿了身子,他身后不远处矗立着一团黑影。 疾已回眸,那团黑影现出原形,是乌穆塔达,他一如初见时裹着一身黑袍。 二人对视,疾已当即了悟,怪不得今晚出宫如此顺便,该是乌穆塔达替他提前铺了路。 “多谢。”疾已拱手道谢。 “着急赶路吗?”乌穆塔达拿出一个酒囊,一个壶,“倘若不急,陪饮一盅。” 疾已行上前,接了壶,笑道:“阁下若不嫌弃在下不饮酒而扫了兴,乐意作陪。” “我干了,你随意。”乌穆塔达灌了一口酒,席地而坐,“你出身佛门?” “嗯。”疾已点头,倾壶与他碰杯,“早已破戒还俗。” 林中夜禽呱哇,寂冷阴森,酒下肚,腾起了热气驱散阴寒。 乌穆塔达仰脸朝天,树冠状似重沓牵覆,却知间疏有拒,透过间隙,隐隐望得几点星。 “医术,你教的?”乌穆塔达沉声问。 “谈不上教,抽闲指点一二罢了。”疾已转脸看他,“同心蛊还剩几只?” “没了。”乌穆塔达又灌一口酒,说,“剩下两只,宁三一人用了。” “想来也是如此。”疾已颈侧有一条纤细血痕,略一仰头便能看见,又不经意露出喉结,一个牙印子点缀其上,衣襟齐整,显得靡靡秽乱。 乌穆塔达扫了他斑驳的脖颈一眼,沉吟良久,从怀里掏出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蛊盒,递给疾已,说:“吞食血髓精气,可绝嗣,你们应该用得上。” 疾已迟疑片刻,终是接了,“多谢。” 乌穆塔达别开视线,看向别处,淡声道:“还有别的,能助兴,不伤身,不伤子,有需要直说无妨,不必同我客气。”疾已:“……” 腊月廿八,郑邴素产子,凌将军府上添丁,一来就是俩。 凌琼专门求了圣旨出宫一趟,一家人整整齐齐聚首凌将军府上,连司允冶和大夫人都来了。 郑邴素身子还虚着,裹着头巾躺床上起不来,参汤药膳顿顿不离口,精神养得足,大夫人和杨母守在床边跟她说话。 两个孩子被抱了出去,一群人围着瞧。 司允冶捻着须问郑铁匠:“起名了吗?” 凌岑嘴快接了话,“起了,家里每个人各想了两个名字,等着二哥回来抓阄。” 恰好凌静拿了纸笔进屋,递给司允冶,“正好外祖父和外祖母今天都在,你们也写两个名字,到时候一起抓,抓到哪个就照哪个起名。” “对对付,这法子特别实用。”凌铛忙补充说,“当初为了给嘉原起名,家里面争了好一阵子,为公平起见,大家一致决定抓阄。全凭缘分。” 两个孩子刚生下来不足一天,皮肤皱巴巴的,全身上下红通通的,没有杨嘉原生下来的时候白,估计随了郑邴素。 司允冶接了纸笔,看着纸上罗列分明的名字,仔细看了一遍,他利落写下了两个名字。 凌铛忙接了纸笔,抬帘进内室,让大夫人留了名。 日上正竿,佩詹卿负责家宴,她近来住在将军府照顾郑邴素坐月子。两桌家常饭菜上桌,她支使了阜安上屋里喊一家人开饭。 佩詹卿手艺不错,一大家子围桌吃得正香,冷不丁的,只见前一刻还有说有笑的凌琼,下一刻就捂了嘴干哕。 “怎么了?”一家人全围拢上去,拍背顺气,捧盆拿帕,忙成一团。 凌琼闻不得油腥,一开口就呕酸水,说不了话,只得挥了挥手表示没事。 凌岑眼疾手快地给她把脉。而此时的疾已默立在人群外,他站在门口观望了片刻,不慌不忙地吩咐丫鬟摆张小桌,上几碟子素菜清粥。 不出一息。 “怀,怀上了?!”凌岑咋咋呼呼。 此话一出,惊得凌家人一愣。 凌淮和凌静无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瞥向门口的疾已,又齐齐收回目光。 司允冶稳坐席间,还有空闲替大夫人盛上半碗温热的羹汤,温声叮嘱道:“趁热吃,待会儿凉了伤脾。” 佩詹卿先一步给出动静,忙问:“多大了?” 凌岑说:“三个月左右。”他说着,又冲凌琼比出一个大拇指,“大姐姐,厉害。” 当今皇帝蔺夷衡有一大堆女人,左拥右抱,日夜不空,却一个孩子都没有。 凌琼肚子怀的可是皇长子,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皇帝。 清粥小菜另摆一桌,凌琼终于有了胃口,吃得干干净净。 凌琼回宫后会掀起怎样一股风浪,凌铛不清楚,但是第二天就传出宫里太医院确诊了琼贵妃怀了龙胎三月左右,皇帝蔺夷衡赏赐如流水。 又是一年团年夜。 司家规矩重,阖府上下必须守岁,祠堂还得轮流守孝,等子时放了爆竹才能回屋。 凌铛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去找凌淮说会儿话。 “别跟着我。”凌铛双手把着门框,拒绝了两位司家派给她的贴身丫鬟跟她出来受冻,哐当一声关了门,径直跑向凌淮屋门口。 门还没敲响,门就自动开了。 “就猜到你没睡。”凌铛笑道,余光瞥见两个丫鬟还是跟了出来,忙转去脸,挥手让她们回屋,“回去回去!都说了不让跟了,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告诉太太去。” 她们跟了出来,估计要候在门外,一直干等着出来,天寒地冻的,指定冻感冒。 “可……”丫鬟偷觑着凌淮,不敢妄动。 凌铛还要说话,被凌淮揽进了屋。 “还是你屋里清净。”凌铛大摇大摆往室内走去,他屋子里点了两个火盆,熏着热气。而屋里其他能放书的架子都摆满了书,连隔间小屋都置了博古架,搁着卷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会来烦你。” 凌淮扣熄两盏烛灯,室内暗了下来,他慢步走近她,说:“伴读是外祖父的人,听话,不多嘴。” 凌铛褪了鞋袜,盘坐他床沿,食指搅动着挂钩,有一下没一下的,她叹气:“我身边那两位,一个是老太太的,一个是外祖母的。哎,夹心饼干,两头为难啊。” “有心事?”凌淮摘了扇袋。 凌铛扭捏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豁了出去地开口:“那个,疾已跟大姐姐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是很清楚。”凌淮给出个折中的答复,那些阴谋算计入她耳里,她怕是又要多想了,只避重就轻地回道,“毕竟是私事。” 对于凌琼和疾已的感情,凌铛不敢妄下结论。只是此前她在上赋祖宅,有一天大半夜醒来,见凌琼抵了疾已摁树下亲,做那霸王硬上弓,那场景,纯粹是女土匪轻薄翩翩如玉少年郎。 唯独不见疾已负隅顽抗。 表面上一看,是凌琼强势,处处占上风,可实际上,凭疾已那么高的武功又怎会推不开。他们俩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郎有情妾有意啊。 可惜,皇帝从中作梗,硬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凌铛说:“这日子怎么这么难过,越来越没意思了。还是以前在乡下好,漫山遍野瞎跑,只要到饭点按时回去,怎么玩都行。” 说着,凌铛挡住嘴,对着凌淮耳捂:“大姐姐要是生了个儿子,你觉得他有机会当皇帝吗?” 凌淮转脸对她说:“他必须当皇帝。” 蔺夷衡一日比一日昏庸,放任夏允于朝堂上拉帮结派,挤压各氏族权贵,朝政动荡,致使边疆战事频发。 朝中几位顾命大臣早对自大的蔺夷衡心生不满,碍于眼下先帝丧期刚过,北域和西疆虎视眈眈,两相其害,不好大动干戈,选择隐而不发。 可一旦宫中有了皇子,战事稍平,趁着这一口气,几位顾命大臣废帝另立是迟早的事。 至于宁家,他们在暗地里搭上了谢闾,还私下同晋朝旧臣交涉,一心复国。 国可以复,可不是复他宁三手上。 (本章完) 第51章 第五十一 昌吉8 第51章 第五十一 昌吉8 凌琼怀了龙胎,一向故作不识凌静的祝家大夫人,竟破天荒登门拜访杨家,不仅如此,还专领了凌琼的同胞兄长祝顾宗一道前来。 仅凭祝顾宗那张脸,观者不需多言,即知凌静和祝顾宗关系匪浅,不是亲兄妹都说不过去。 以往祝家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对凌静的存在视而不见,每逢外人问起长相,祝大夫人能搪塞就绝不多言。 如今见凌家有望生出一个皇长子,极有可能是未来皇帝,祝家坐不住了。 有宁二夫人前车之鉴,京中人皆知司家心高气傲是费心劳力都不一定能巴结不上。可凌家却是小门商户,眼观琼贵妃有心扶持凌家,祝家见状,哪能不讨好凌静,指望认祖归宗,日常往来,跟皇长子交好,期求庇荫子孙后代。 祝大夫人攥着杨母的手,巴心巴肝地哭诉祝家当年如何招人记恨,家中上下如何举步维艰,她还罗织出一位有心者,说其扮成产婆混入祝家,趁着家中妻妾同一日生产,陷害姬妾难产,抱走孩子,令祝家妻妾失和,搅得家中鸡犬不宁。 “老爷到现在还怨我呢。”祝大夫人哀哀落泪,帕子湿了一大半。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不容易。”杨母硬是不接她话茬,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应付人,“我家那老头子年轻那会儿不也是?成天……” 杨母打小居于市井,东家长西家短的,耳濡目染下尤其会唠叨,东拉西扯,说来劲儿了,她能一整天不歇气儿。 祝家大夫人耐着性子,听了一箩筐家常闲闻,听着听着就听出个意趣,等她意犹未尽地打道回府时,才记起来正经事。 杨家父子酒量如海,祝顾宗和杨甘喝酒讨不到便宜,杨甘性子又悍爽,不拘礼节,一上桌就开始跟他称兄道弟,十分热情地摁着他从上桌喝到下桌。祝顾宗一身酒气熏熏,他揉着额,头重脚轻地问:“可有见到杨少夫人?怎么说?” 祝少夫人偷觑了眼默不出声的祝大夫人,没回话。 光跟杨夫人唠闲嗑,从张家媳说到李家老太,再由李家老婶子绕到王家小姨子,茶水喝干了好几壶,哪里记得要见什么杨少夫人。 目送祝家车马远去,杨家关上大门。 杨甘携了一身酒气回内院,凌静坐窗台前教儿子认字,听见推门的动静,侧去目光,杨嘉原已经扑杨甘腿上闹着要出去玩。 “去吧去吧。”杨甘拎着杨嘉原往外走,一把将亲儿子丢出门,哐当一声关上门,顺带别上闩。 凌静含笑道:“人都送走了。” “走了走了。”杨甘撑着书案,凌静被他圈锢案前方寸地,他居高临下俯瞰她,侵略性极强,“好不容易捞得一日闲,全浪费了。我闺女还没着落呢,咱们抓紧点。” “都多大人了,还这么不正经。”凌静矮身要钻出去,杨甘比她快一步,径自一只单臂把人捞肩上,穿帘没入内室。 “杨甘!放我下来!青霄白日像什么话?!” “不像话呗。还有更不像话的,试试。” “你混蛋!” 室内影影错错,衫儿滑地,天际一片白云漂遮了日头。 日落西山,菜香四溢,杨家除了家里那对小夫妻,一家大小都到齐了,杨母问杨嘉原,“你爹娘呢?” 杨嘉原生得唇红脸瓷白,眉眼肖了杨甘的英朗,仰脸回话说:“屋里睡觉,爹说跟娘多睡觉才有妹妹。” “……” 昌吉四年五月,凌铛及笄,本该谨严重规的日子,司家却闹了一出笑话。 日正时分,府中宾客盈门,远道而来的客人要留宿小住,丫鬟婆子们打扫空房。 司家丫鬟拎着水,桶沿搭着布帕子,推开一间久不住人的屋子准备收拾,却看见屋内衣衫扔了一地,丫鬟以为是哪位耐不住饥的丫鬟食禁,约了家丁幽会于此。 忙叫来平日交好的丫鬟前来抓奸。 不曾想,掀开被子一瞧,却是司允钥衣不蔽体地躺司允铭怀里酣眠。 府中闹出此等丑事,老太太气得犯心疾,躺床上双眼难睁,胸腔起伏,气息沉珂。 “孽障!”司允琨一巴掌摔司允铭脸上,司允铭嘴角当场见了血,“上家法!” “他可是你亲儿子啊?!你怎能狠得下心!几十棍打下去,是要铭哥儿命啊!今日这一事,可不全是铭哥儿一个人的错!钥丫头要没那心思,光凭铭哥儿一个人,也煮不熟这碗饭!”大房少夫人紧紧护着司允铭,不让下人朝他搁棍。 她死盯着司允琉,字字诛心道:“琉姑娘你出嫁了还吃着碗里向着锅里,自个儿盖不严锅盖,导致东窗事发,被姑爷休回娘家!你教不好孩子,就别使唤你女儿来祸害我儿子!” 此话一出,本哭得梨带雨的司允琉煞白了脸,她直勾勾盯着少夫人,“好,既然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更没必要顾着情面藏掖着护你颜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大房窝藏了什么烂心思,你们分明是冲铛丫头去的!想让你家铭哥儿跟铛丫头成了好事!我家钥丫头受了无妄灾!” 司允琉拥着女儿司允钥,吐字如珠响:“府中谁不知铛丫头喜饮果子酒。你们借此捣鬼,事先支使了倒酒丫鬟换了鸳鸯酒盏,几上摆放出来的糕还专门添了料,一旦拿糕裹着果酒吃下去,日头渐大,慢慢变作了烈药。” 祠堂众人齐刷刷看向少夫人。 少夫人尖声驳斥:“一派胡言!铛丫头吃了酒也吃了糕,一点事都没有,有目共睹,别在这儿含血喷人!” 司允琉和少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执己见,辩得有来有往。 至于姨母司允琉口中的“烈药”是否言而有据,凌铛对此表示认可,她当时把糕和酒吃下肚,不一会儿就觉得燥热难耐。 起初以为是夏天到了,热的,接连灌了好几口果酒,愈发臊燥得紧,隐约觉得不对劲,头脑昏沉之际,是司允钥出手搀住了她。 “铛妹妹喝醉了?”司允钥笑问。 “有点头晕。”凌铛不认为那点果酒会喝醉,当时直觉到自己怕是中了什么阴招。 幸好身上藏了凌岑给她的解毒丹,趁着司允钥搭手,她踉跄着身子,故意捂着嘴巴要吐,借机吞了丹药清毒。 “先失陪了,铛妹妹醉了,我带她上屋里躺一会儿,醒醒酒。”司允钥扶她出席,不小心碰倒了酒壶,果酒喷洒了两人一身,司允钥脏了衣裙不得闲。 于是,她的两名贴身丫鬟赶来上前,搀了她往老太太院子去,就是这回屋换衣的中途,急嚷嚷着冲来一群丫鬟,说后厨院里走水,抢了她的贴身丫鬟要去帮忙。 两名丫鬟死活不愿去,凌铛吃下丹药已经好多了,便让两个贴身丫鬟去后厨帮忙,她自己一个人回去换衣裳。 场面话是这么说,可凌铛好不容易摆脱两个尾巴,还借机从席间脱身,难得落了个清净,哪里肯换了衣服再回去。 于是,趁这空档,凌铛站原地打量了一圈,寻了个去马场最近的路径,调转了方位离开。没走出多远,迎面撞上了凌淮。 见凌淮行色匆匆,失了以往的镇定,凌铛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前面跟外祖父一起招待客人吗?” 凌淮松了口气,握住她肩膀,细细端详她,见她一头长发,细心梳成秀美的发髻于头顶簪了笄,华衣锦服,别于以往的童稚娇俏打扮,变作婷婷少女明媚非常。 他展颜一笑,“没事。你这又是去哪?” 见他笑得好看,她跟着笑得灿烂,“正好躲了人去骑马。” “裙子怎么脏了?”凌淮俯身扯她裙摆,望着果酒挑染上的颜色,微沉了眼色,又改口说,“染得还挺好看,省得换了。” 两人结伴去了马场,顶着日头跑了几圈,晒得紧,热得不行,又回了老太太院里。 贴身丫鬟正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一见到凌铛,如释重负地冲上来,说:“谢天谢地,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我们快吓死了。你去哪儿了啊?钥姑娘正到处找你呢。” “去了马场。”凌铛问她们,“火灭了?烧得大不大?钥姐姐找我作甚?” 丫鬟说:“根本没失火,是下人们着急忙慌传岔了话。钥姑娘见你不在屋里,担心你喝醉酒,稀里糊涂迷了路,紧赶着出去找你了。” 凌铛心想着司允钥平时喜欢争着出风头,今日患难见真情,人品还不错。 回屋换了衣服,一拉开门,即见凌淮挺身立在廊下,烈日骄阳,打他身上泛着一层胧光,仿如皎皎泽玉浸足了光而烁出华彩。 凌铛拍他肩膀,“不晒啊?” 凌淮转身,说:“等你。” 他这是有话说,凌铛意会,说:“你屋里凉快,去你屋里坐会儿。” 门一关,凌铛询问:“怎么了?” 凌淮沉声道:“往后少跟司允钥打交道。” “啊?”为什么?凌铛不明所以,“她,人还挺好的。今天” 凌淮打断她:“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过来找你吗?” “为什么?” “司允钥跑来告诉我,说你舅母支使丫鬟换了鸳鸯盏,特意做了糕摆你跟前。糕和果酒混吃,天凉冷吃没事,一旦天热便成一剂虎狼药。趁着人多杂乱,抓奸在床,想要促成你和司允铭的婚事。” 凌铛惊愕,半晌才回过神,“她又是怎么知道的?不对啊,她好心告诉你解我危难,又为何要让我疏远她?这不把人一片好心当驴肝肺了么?我不明白。” 凌淮冷笑:“她拿你要挟我娶她。否则,就不告知你去处。” “……”凌铛心里泛凉,紧拧着眉头,别开脸,呐呐出声,“所以,你答应了。” 凌淮温声笑了一下,“你想我答应?” 凌铛狠声警告他:“你如果拿这事挟制我,我恨你一辈子。” “我是担心你,还不至于自乱方寸。”凌淮伸出手,一手抬了她下巴颏,一手揽了她腰肢,低声细语地说,“略一细想,便知晓他们会往何处引你。况且,我家阿铛又不笨,又怎会着了道。可以吗?” 末尾一句问得猝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凌铛伸手捂了他将要贴上的唇,倏然一笑,“不可以。” 他不勉强,松开她,“是我妄想了。” 凌铛指点着自己嘴巴,说:“看见了吗?刚抹的口脂。要没了,她们又得追着问。上一次,追问了好久,还有上上次,不仅丫鬟问,外祖母也问。你是得了便宜,我可惨了,处处装傻卖乖。” 他从背后拥入怀,低头轻啄颈侧,“看来回头得备些胭脂,不然没口福。” 酥酥麻麻的触碰,令她浑身没劲,只听见心口怦动,背心抵着他胸膛,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又沉沦难自拔。 领口微敞,往一侧偏去细颈,灼息密密麻麻地寻觅,耐不住那如丝如缕的抚触,那如同是一种折磨。 凌铛躲他,“别……” 他惯会拿捏她软肋,一击即中要害。 不知他哪儿学来的这些调情手段,分明什么都没做,却由心生出缠绵,好似做尽了。 他低笑,明知故问:“什么?” 凌铛抬手捂了颈,“别总跟我脖子较劲。” 他很是听话,“好。” 安分相拥不出片刻,他慢悠悠转移了阵地,没一会儿,她捂住了耳朵,绯红着脸颊,嗔他:“你够了。” 他执她手,于她手心轻轻落下一吻。 凌铛心口发颤,她坦白承认,平时见不到又想见他,恨不得时刻待在一块儿,一见面就忍不住抱他一抱。可他安分不到一刻,那几乎溶于水的喁喁亲昵纷至沓来。 如此靡靡纷乱,她又实在招架不住,在自己彻底融成一滩水之前,干脆利落推开他,拔腿就往外跑。 目送凌铛离开,凌淮关上门,屋中房梁上轻身落下一人。 “是我来的不巧了。”男人平平无奇的脸上横着一刀疤,皮肉外翻出来后愈合的伤疤狰狞,身形高大威猛,立如一峻峰巍峨。 凌淮习以为常,眉间温情依旧,“舅舅何时来的?” 秦邱背倚着柱子,眼中含着揶揄,说:“半夜上你这儿就没出去过。”紧接着话锋一转,低沉着嗓音问,“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本章完) 第52章 第五十二 昌吉(9) 第52章 第五十二 昌吉(9) “再等等。” 凌琼即将临盆,倘若一举得子,即刻动身回北域,倘若不是,还得往后延期,直至凌琼平安诞下皇子。 司家闹出这么一出大戏,京中传扬了好一阵子,一场潦草的婚宴,将司允钥抬入司允铭院中。 事后,司允钥曾单独找过凌铛一次,她歇斯底里地质问凌铛为什么没事,为什么不待在原地,一阵发癫,司允钥大笑不止,指着凌铛鼻子嚷道:“你可千万记好了,是我替你挡了一灾,你欠我的!你要偿还!” 凌铛平静道:“如果我事先知道有这事,绝不会袖手旁观。” 她理不清,怎么司允钥出去找她,就被搬到了司允铭床上。明明是冲她来的阴司手段,怎么司允钥这么清楚,她既然知晓,又为何当了替罪羊。 府中上下又到底有多少人插了手,到底是因为什么,又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这桩无头私案,司家没有细查,因为知晓牵连甚多,届时查出来不好看,就这么搁置了。 老太太气病了,缠绵病榻难起。 “老太太这是心病啊。”请来的大夫都这么说,连宫里的御医换着人来了好几趟,依旧是这么个诊断。 日子一晃,来到了五月底,宫中传出琼贵妃贪凉,早产诞下一女,母女平安。 皇帝蔺夷衡下旨大肆庆贺,大赦。 七月,得了长女的皇帝蔺夷衡于游苑建集市,沉迷其中扮商游戏,醉恋画舫,训兵于廷,不时领军巡山三日一猎,三月不曾上朝,夏允把持朝政。 以谢闾为首的几位顾命大臣苦心规劝,蔺夷衡充耳不闻,到十月底,大臣们甚至见不到皇帝的面,如雪似的折子呈上案,尽归夏允批阅。 冬月初,西疆来使谈和上供,北域发兵,朝廷命征西将军凌锋领军驻守北域,北域退兵,天下难得一年昌吉太平。 旋即,镇南大将军屈长牧奉太后懿旨班师回朝。 瑞雪兆丰年,凌铛望着窗台支出来的一截屋檐滚下的雪团,怅然道:“二哥今年怕是回不来了。” 寒冬腊月时节,只适合钻被窝里冬眠。 “不回来是好事。天子脚下不见得太平,正好避风头。”凌淮拆了信,一目十行,“大姐又怀上了。” 凌铛错愕,“这么快?她身子都没养好!那可是早产啊!” 凌淮笑道:“不是早产。” “啊?”凌铛没听明白这话。 凌淮慢声道明:“大姐给蔺夷衡下了药,皇帝绝嗣。” 不是,大姐姐玩这么吗?凌铛摁了下太阳穴,终于琢磨出味儿来,她有些晕乎。 她静想了半晌,又问:“谁的?”心里大概猜到孩子是谁的了。 凌淮随手焚了信,“以大姐那性子,你猜会是谁的。” “你们胆子太大了吧,那可是……”欺君死罪,一旦被捅出来,是要砍脖子的。凌铛把话咽回去,直觉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遂问,“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 凌淮捣碎纸灰,炭盆扑出零碎火星子,他漫不经心地说:“不是我们要做什么,是谢家想做什么。想知道吗?” “废话。”凌铛肘他一下,“再卖关子我回去了啊。” 凌淮目光紧锁她,“那你先告诉我,你藏起来的那块无字牌位是谁的。” 他这话转得突兀,凌铛根本刹不住情绪外露,一愣之后的慌张尽入他眼底,他眼瞳黑亮,她能清晰见到自己面孔呈现出的惊疑和闪躲。 “我,我……”不知道。她扯不出这句谎话来诓他。她在他眼前漏出这么大破绽,深知瞒不过去,又下意识要做出掩耳盗铃的行径,嘴巴先动,还绷着一根理智细丝的大脑紧随着跟上,即刻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防止她把一件小事情变得糟糕。 凌淮似早有所料,冷不及地嗤声一笑,似有自嘲,“阿铛,你应该有所察觉,你根本不信我,更甚者不信任何人。为何?你在提防什么?” “是,是娘交给我的。”凌铛忍不住后退,背抵着床内壁,选择了一个抛砖给别人的回复,“你实在想知道,你,你问娘去。” 此话根本立不住脚,她心知肚明此刻的自己有多任性,多蛮不讲理,多心虚慌张。 “让我来猜猜,你只需告知我猜的对不对。”凌淮侧身坐床沿,眼里碎着光,幽幽望着她,“熙和二年腊月廿九,文贞皇后诞下一女,乃前晋嫡长公主。次年正月初,司允璃产下长女。京城双姝皆生一女,两女婴虽隔一年,实则相差不过几日。” 杌子上的火盆里炭块烧红,慢慢转黑,不一会儿,又被火芯殃及变红,如此循环往复,使屋里熨着暖气。盆里的炭块渐渐烧掉了一层灰,不经历外力销毁,会依旧维持原来的样子。 如同那些尘封的往事,但凡做了,都留下了痕迹,日月消磨不了,终会顺着痕迹被撕开口子,再展露。 凌铛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只听他说。 “可惜,好景不长,长公主被捂死于枕下。同月,前晋恭安帝的心腹大将南宁诚遭贬,他携妻司允璃,同刚出百天的长女南宁琼归故土,不出一月,一家三口泛舟出游,一路南下,失了行踪,自此了无音信。” 凌铛抬脸,理直气壮地说:“我不知道什么长公主。” 这句话是实话,她真不知道凌琼是公主。 当年亲娘李氏将无字牌位转交给她保管时,只说了这是她长姐牌位,生下来没多久就病逝了,白发送黑发,不吉利,不入祖坟,才做了这么一块无字牌位纪念,还特意交代她不要告诉别人,更不许对外宣扬家里还有一位长姐。其余的,她一概不知。 至于凌琼的身世,只因李氏在世前总偏心凌琼,所以才养得原来的凌琼性子刁蛮任性,家里再穷,凌琼天天都有一个鸡蛋,其他孩子只能喝稀糊糊,凌铛还心想李氏不重男轻女,只是一碗水端不平。 所以,凌铛在私下里曾跟李氏开玩笑,说自己是捡来的。李氏把玩笑话搁了心,生怕她因偏颇而心生嫌隙,往后不跟凌琼亲近。便编了一席真假参半的话,说凌琼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大小姐,生来金枝玉叶,要多担待,不能怠慢了。 却没想到,这“富贵人家”是指皇家。 凌淮抚上她侧脸,眉眼温和,问:“那是你亲姐姐,对吗?” 凌铛别开视线,不看他,更不吱声。 “我知你疑心爹娘当年为何离开京都,隐姓埋名,几经辗转,宁愿穷困潦倒,也不愿求了司家伸以援手。不是司家自视甚高不认他们,是他们不得不离开。”凌淮拉她入怀,轻抚她发髻,“我今日要当一回说客。阿铛,你外祖父外祖母是真心实意对你好,不是因为对娘的歉疚而倾注于你身上,那是由衷对孙女的怜爱,皆出自肺腑,绝不掺杂。”“你不对劲。”凌铛推开他,“怎么忽然说这些?”如同要出远门放心不下她而细细叮嘱,这么一个转念,她倏地白了脸,脱口而出,“你要走了?” “快了。”凌淮轻声笑了一笑。按照前世的记忆,明年秋,北域使臣会出使南朝议和,会带他回北域。 那时,凌琼差不多该生了,不论男女,只会是皇子。 而今生的蔺夷隆没有匡堰辅佐,失去了司允冶隐于暗处谋划,更没了神医南药归二治腿,凌家不与他往来,失去了财和兵。如今娶了个不安于室又善妒的祝罗英,王府里整日闹得乌烟瘴气,他自怨自艾都来不及,哪有心思谋朝篡位。 凌静轻摇团扇,对凌淮笑盈盈道:“你是不知道,那武宣王府好生热闹,昨儿祝罗英才打发了姬妾出府。今儿一早,皇上就召见了蔺夷隆,随手赏赐了十几个美人给他。哎,恶人自有恶人磨啊,真是好报应。” 她觑了眼神在在的凌淮,说:“宁三公子中了状元,宁家要出头了。京都盛传宁三公子举世无双,殿试上,他差点就成了探郎。” 新一年,阳春三月,春和景明,杨嘉原在院子里放纸鸢,凌淮推开窗格眺望,说:“夏允亲侄贪污卖官,被谢家携宫学学子聚众上书弹劾,几位顾命大臣一道上书请辞。蔺夷衡再荒唐,脑子还有几分清醒,夏允还是被拉下了台。宁三赶上个好时候入仕,捡了个好位置上任。” 凌静托着下巴,说:“谢闾做了领军,控制了宫中近卫。前几日大姐姐传出消息,说祝太后因祝罗英跟蔺夷隆闹和离一事跟皇帝闹得不愉快,被皇帝下旨软禁了,而大将军屈长牧还在京城。蔺夷衡这皇帝得来实在容易,却因他生性猜忌而失臣心将和,实属昏聩无能。时机快到了,谢闾要动手废帝了。” 昌吉六年秋,九月授衣,皇帝蔺夷衡已近半年不曾上朝,沉迷在游苑训兵,夜里美酒佳酿喝得烂醉,泛舟湖上,鼾声如雷。 司允皇后深夜求见,被侍卫横刀拦了路。 司允皇后冷静开口:“琼贵妃要生了,要有个好歹,你们担待得起?” 侍卫面面相觑,放了行。 游苑内四季沐歌,湖中画舫灯火通明,舫内皇帝已经入了梦乡,旋转不休的舞姬依旧衣袂飘飘,鼓点和着乐声咚咚悦耳, 司允皇后抬帘进去,刺鼻的酒气蒸腾,见到人事不省的蔺夷衡横躺于美姬腿上,咂着舌,司允曼瑶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几欲扯断。 “出去。” 不冷不淡地二字撂下,船舱内挤堆的美人鱼贯而出。 宫女前去低唤熟睡中的蔺夷衡,可蔺夷衡却唔哝着醉话,朝耳边胡乱挥了挥手,转个身又打起了鼾。 “拿水来。”司允曼瑶冷声吩咐。 宫女内侍耷拉着脑袋不敢动身,眼下要水怕是要用水把人泼醒。 掉脑袋的事,没人敢去做。 心腹宫女劝她:“皇后娘娘,那可是陛下啊,使不得啊。” 司允曼瑶扫了他们一眼,喜怒不形于色,巡视了一圈,就地寻了个桶,不顾宫女内侍的阻拦,抬帘去外面湖里打了半桶水。 宫女内侍吊住她脚不让,司允曼瑶呵斥:“放开!” “不可啊!皇后娘娘!” 苦苦哀求声劝不回铁了心的司允曼瑶,她笑睨着他们,尺道:“就是你们纵容了他!惯坏了他心性!我身为皇后,应祖宗规训,有劝谏之责!怎就不可了?!放开!” 那半桶水,终究对准了蔺夷衡浇头淋下。 熟睡中的蔺夷衡猛地一激灵坐起身,破口大骂了一顿,擦去了眼的水渍,神智清明,清晰见到皇后拎着桶,眸色平平地看着他。 “你?!”蔺夷衡撑了好几下才站起身,径直一巴掌挥了过去,指着皇后呵斥,“反了天了!” 水桶哐当一声落地,船舱内跪了一地的人,一派寂静无声,司允曼瑶捂着脸,却笑了。 “你……”蔺夷衡有一须臾的痛楚,转瞬即逝,杀气腾腾地凝视她,“别以为你姓司允,我就动不了你?!” “琼贵妃要生了。” 蔺夷衡愣了一下,又皱眉,“生就生,怎么,难道朕不去,她就生不出来?!” 听到这话,司允曼瑶缓缓放下捂脸的手,被打的半边脸红肿,另一边苍白如纸,红与白交织了狼狈,她此刻的眼眸黑如深渊,嘴角依旧端着挑不出半分瑕疵的微笑,她不卑不亢地回视他,躬身行礼,一如既往地端庄大方。 她铿声有力地说:“民女肯请皇上废后。” 蔺夷衡睁大了眼,难以置信了一息,又勃然大怒,喝道:“威胁我?!你以为我不敢吗?!” “如今的陛下还有什么不敢的。”司允曼瑶无动于衷地转身,走了一两步,又回眸,倏然一笑,幻如昙,“若有来世,我不做司家女,更不做你蔺家媳。保重。” 人如水流出舱帘,舱内独剩蔺夷衡一人,他划拉扯下桌布,酒盏杯盘狼藉,狠戾着眼神,一顿脚踢手扬的打砸,舱内所有能碎掉的东西全被他砸碎了一地。 “来人!” “人呢?!都死哪儿了?!” “一个个都反了天了?!信不信朕诛你九族?!不!十族!哈哈,一个个尽仗着先帝淫威都欺我小,哈哈哈哈,都看不起我!我才是皇帝!普天之下谁能大过我去?!我让你们死你们必须去死,哈哈……” “来人!朕要拟旨!朕要废后!” 蔺夷衡癫狂痴笑,嘴里颠三倒四叫嚣着,他喊了好久,硬是不见一人进来,他愈发怒不可遏。 他踉跄着身子要出去,却在此时,从外面踏踏涌入一群士兵进舱,个个持刀穿盔,冷眼看着他衣衫不整的歪斜着身子叫骂。 士兵散开一条道,谢闾领着一众大臣阔步而入,拿着祝太后懿旨,字字铿锵地念出蔺夷衡罪召。 昌吉六年九月初八,南朝大臣以谢闾为首,奉太后旨意,废少帝。 同日凌晨,琼贵妃产子,宫殿被带刀侍卫层层包围起来,火把灼亮,水泄不通。 宁三公子宁甫如入无人之境,信步踏入琼贵妃寝宫。 (本章完) 第53章 第五十三 尘埃1 第53章 第五十三 尘埃1 寝殿内室珠帘颤动,宁甫一踏入,颈侧立即刺来一截雪刃。他身子一顿,目视前方,余光里瞥见一个面容平平的宫女持剑而立。 “再往前一步,格杀不论。”大双冷喝。 前方的床帐里凭枕斜倚着凌琼,床沿放着襁褓,她拿手轻拍着,室内大致收拾了下,门窗紧闭,血腥气还未来得及散却,钻入鼻腔,沁着一股凉意。 凌琼微微抬脸,轻瞟了他一眼。 宁甫见状开口:“臣……” “自我介绍就不必了。”凌琼打断他,终于肯摆正脸同他对视,“我认得你,前晋皇子,南宁甫。” 宁甫放下作揖不成的手,望向她的眉眼里笑意不减,却也不应和她。 凌琼低笑,姿态雍容,散漫不经地说:“谢闾挟持了太后下懿旨废帝,谢家再打着匡扶正统的名义辅你登基,你们这算盘打得不错。只是很可惜,要让你们失望了。” 话音落,她从被褥底下摸出一轴用蚕丝银龙翻飞的黄纸卷轴,笑对着宁甫说:“知道这是什么?” 宁甫回:“圣旨。” 凌琼单抓了一端,圣旨展于宁甫眼前:“不对哦,是前晋恭安帝留下的传位诏书。” 此话一出,宁甫那如同青竹朗月的温玉眼神微凝,凝目注视那份诏书,似在辨别真假。 凌琼笑问:“看清了吗?诏书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膝下无子,特改先例,南晋继位者,需由怀壁长公主所诞,朝中晋臣辅佐长公主从旁听政’。” “你……”宁甫何等聪慧人物,瞬间反应过来,不自主地惊怔,怀疑的目光里还夹着一丝难以辨认的芜杂情绪,“你是长公主?那你当初又为何……” 室中烛盏荜剥,蜡油滴落,室内光晕幽幽。 “为何?”凌琼轻嗤,“你不是最清楚吗?别说你不清楚你那养母宁二夫人当初认我是作何居心?你那结发妻子到底又是怎么死的,别说你一无所知。” 宁甫眼睫微颤,眼含痛楚,从她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仿佛化作一把钉锤往他心口钉钉。她冰冷的眼神化作了网,令那些曾发生过的腌臜腥臭一网打尽,悉数向他扔来,并厉声对质。没做过那些事,但也没阻止,受了一切好处,装什么无辜,他从前的种种懦弱行径,一并昭揭,她看不起他。 “怎么?你们当初挟制我不成,今日要来斩草除根?”凌琼一把撂了诏书,“来,你不是要复国吗?诏书你拿去,就其篡改也好,一把火烧了干净也罢,杀我骨肉,再杀我,由你处置!但是你可得想好了,当初谢家迫于周武帝淫威没护住父皇母后,更别妄想他们往后能护住你!谢闾今日敢废帝,明日就敢撵你下台! 凌琼根本不顾及他满目疮痍,掷地有声地说:“南宁甫,你永远都做不了那只黄雀,因为你的这条命根本就不是你的。一个连自己性命都把控不住的人,又如何能掌他人生死?” 言辞犀利,一语击中命门,宁甫捂着剧烈翻腾的胸口,五脏六腑被扯得生疼,他疼得支撑不住,踉跄着脚步后退,撞得珠帘丁丁脆响。 谢闾率领一众大臣前往琼贵妃宫殿,迎面撞见司允冶带着一班老臣穿庭而来,气氛瞬间僵冷。 双方会面,冷眼对望,剑拔弩张之际,一名内侍匆忙跑来,扬声喊道:“启禀诸位大人,琼贵妃平安诞下龙子!” 一听这话,谢闾狠皱了眉头。 不是让宁甫带兵前去处理琼贵妃了吗?几百名士兵还应对不了一个临产的女人?怎么就平安诞下龙子了?! 琼贵妃生下龙子还有他宁甫什么事?! 司允冶这老匹夫又在背地里做了什么?! 谢闾心底万千猜测,司允冶自如客套,根本不过问他们凌晨时分领兵闯入后宫是为何,他有礼有节地侧身让开道,引手向内,“顺路一道过去看看吧?” 众人踏入贵妃寝宫,外间桌边坐着脸色苍白宁甫,他眸色平平地看着平展于桌上的诏书,好似尘埃落定,无欲无求。 大臣们推搡着挤头凑进去看诏书。 说是一份诏书,不如说是一份指控周武帝谋朝篡位的罪诏,条条件件,罗列详尽。 谢闾看了眼抚须含笑的司允冶,怎会不知自己机关算尽却替他人做了嫁衣,竹篮打水一场空,心中郁气难平,实在见不惯司允冶那副悠闲姿态,气得狠力一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老狐狸!便宜他了! 一觉醒来,天还是那个天,宫里却一夜间换了主子。 宫门口张贴了一封由官吏誊抄的前晋最末一位皇帝恭安帝的传位诏书,书上言明了周武帝篡夺南晋朝纲,并命人捂杀长公主并想下毒毒害帝后的事实,且传位于怀壁长公主亲子。 上一任皇帝蔺夷衡被幽禁,宫中妃嫔无一幸免,朝中大臣被禁卫军抓了一大半,死牢挤满了人。 十月,幼帝南宁晏继位,复国为晋,改年号天乾,生母琼贵妃封太后,垂帘听政,胞姐南宁晴封长公主。 十月中旬,幼帝下旨广纳贤才,丞相司允冶破例举荐疾已入仕。 一切尘埃落定,凌铛望着廊檐下的檐铃,秋季里风大,风戏着铃叮铃作响。 南国这边的剧情基本上变得面目全非了,凌琼做了执掌大权的太后,有疾已伴她身侧指点江山,凌锋在外征战便不会被当权者设计陷害身亡。 凌静没回祝家,武宣王蔺夷隆和祝罗英成了一对鸡飞狗跳的怨侣,祝家想见凌静,总见不上,凌静养了二胎,根本不见他们。 而接下来的书中剧情该是北域来使臣,认回凌淮回北域。使臣已经来了,议和条件便是带走凌淮,签订百年不动干戈的协议。 凌淮动身前夕,凌铛对他说:“我想回一趟祖宅。” 凌淮说:“你给我五年,最多五年,五年之期一到我就回来。” “好。”凌铛点头答应,等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找上外祖父司允冶,直接说明她想要回上赋城一趟。 司允冶询问:“怎么突然要去祖宅?” 凌铛说:“单纯想回去看看。” 这是一句托辞。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近来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让她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那个梦与现实完全背道而驰,当时在绩昌曲镇逃难时,又是战乱又是瘟疫,他们跟着流民往城外扎堆,凌琼跟着许师父出门探路,顺带找些吃的回来填饱肚子。岂料官兵持枪前来驱逐,凌静带着几个孩子慌忙逃窜,顺着人流一路往小径跑。 他们身上没银子没吃的,凌琼和许师父估计找不到他们,凌静只好将他们四个小孩子托付给一起逃难的流民帮忙照看。 “三姐姐,带我一起吧。”凌淮不放心凌静一个人外出,凌静拗不过他,只好带了他一块儿出去觅食,顺带寻找走失的凌琼和许师父。 岔子就出在这里。大的全不在,只剩下她和凌岑,以及只有几个月大的小七凌安。 而那帮忙照看三个孩子的夫妇,将他们三个哄了出去,倒手交给了贩子。 贩子把她和凌岑蒙上眼睛带上了荒郊野外,关进了一间黑屋的笼子里,三个人一个笼,一人一天给一碗水,一个黑馍馍,垫着胃不让他们饿死,吃不饱更没力气逃跑。 凌铛将手里的黑馍馍分出一半给凌岑,“你吃。” “四姐姐,我还不饿……” 凌铛不管不顾地硬塞。 凌岑根本拒绝不了,要是不接,凌铛是真的会把黑馍馍抛扔给对面,对面笼子里的孩子哄抢,争得头破血流,她却说:“正好,我也吃不完,给他们吧。” 自从被关以来,凌铛总是这样分食,并低声说:“来的时候我记了路。我们每天偷偷藏点馍,总能寻到逃出去的机会,到那时就靠这点食物跑路。” 被关了一个多月,趁着贩子转移他们背过身去,凌铛早已捆背好凌安,一把扯了蒙眼的布,紧跟着拽了凌岑往山脚下跑。 凌铛体力不支,跑一半路摔地上就爬不起来了,她把凌安交给凌岑,让他快跑。她自己为了给凌岑争取逃跑时间,以自身做诱饵,引来了贩子,指了一条南辕北辙的路。 不意外,她被抓了,吃了一顿毒打。 当时身上的骨头被打断了好几根,她浑浑噩噩地躺了不知多久,再次醒来时,已经来到了北域国的一处做皮肉生意的楼。 这期间,凌铛总以为自己要死了,却总被人抓起头发往嘴巴里灌食,吊着一口气,直到被楼里的老鸨买下,做了楼里的打杂丫鬟。 凌铛其实挺感谢那三个贩子,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导致老鸨看不上她那磕碜样,嫌弃她长得难看,就使唤了她去后院里烧热水,供楼里的姑娘们待客洗刷身子。 楼里待了十年,见惯了欢场来往,酒囊淫袋,老鸨擅经营,把一座不起眼的小破楼做大,变作了飞檐翘角,成了北域天子脚下煌丰京中数一数二的芙蓉销金窟。 一成不变的是她,夜里始终如一日的围着锅炉烧火,白日挤在一间狭窄的杂物间生活。 见到凌淮那一天,如往常一样,西山藏阳,楼里上灯前,楼里的下人不论男女老少会挤私院用饭。一旦去得晚了,遇到楼里来客早,姑娘们开了门做生意,管事嫲嫲会上后头来催着忙活起来。 凌铛连忙扒两口饭,利落藏了两个杂粮馒头,挤入忙碌的人流回锅炉房,劈柴烧火放水,全是她一个人的活。 累了就啃两口馒头灌一大口水发涨充饥,有时会摸几颗土豆红薯或是黄豆子扔炉子里烤,不消一会儿就熟了。 所以那几年里,除了一开始活太重,她身子骨又年幼,办不好事,会被管事嫲嫲揪去一顿好打,再饿好几顿肚子,待年生日久做惯了,也就熟能生巧,她便有空闲偷鸡摸狗,借着烧火的便利弄点食物填饱肚子,日子称得上舒坦顺畅。 有时楼里忙不过来,她会被嫲嫲叫过去搭把手,顶着满满当当一浴桶水去净池灌热水。 “快点快点,今儿个楼里来的可是宫里的公子!天潢贵胄!那可是贵客里的矜贵人!”嫲嫲催得紧。 天潢贵胄? 凌铛心想如今北齐皇帝膝下只有一个儿子,那宫里能称得上天潢贵胄的人除了皇帝,就是太子齐桑,好像没哪位皇子了。 “贵客指明要娉婷姑娘弹琴,已经往楼上来了,你们几个粗手笨脚的,怎么还杵这儿?”凌铛缩着背藏拐角,老鸨扒拉了她一下,见到她脸上的疤疤癞癞,当即夹死了眉心,捂紧了鼻,对管事嫲嫲嫌弃道,“哎哟喂,打哪儿来的死丫头?怎么残成这副德行!脏了我眼睛!” “锅房里烧火那癞丫头。”管事嫲嫲陪着笑,麻溜地推搡着凌铛往夹道后门口去。 “娉婷准备得怎么样了?”凌铛隐约听到老鸨的声音传来,“今儿可是来了两位财神爷,都是宫里的主子。可听说皇上前不久打南国寻回来一个皇子,世人皆赞淮南王芝兰玉树,美仪容,府上一个知心人都没有。姑奶奶,你打起精神来,别丧着个脸,以你这容貌才情,要真攀上了这位新主儿,侧王妃不是你信手拈来么,亏不着你……” 淮南王……这三个字清晰传入凌铛耳里,如晴空惊雷。 是凌淮。 他认祖归宗回了北域。 打从知道凌淮来了楼,近在咫尺,凌铛哪还有心情干活。 她一心只想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非得见上淮南王一面不可。绞尽脑汁想着法子,终是扯了个拉肚子的借口,拉住前来取水的下人帮忙看着火,她另择了小径,直往娉婷姑娘的阁楼摸去。 天公作美,刚摸上拐角,就跟凌淮的侍卫撞了个正着。 刀架脖子的感觉不好受,凌铛心口提到了嗓子眼,胆颤心惊地平视前方。这才发现这一方拐角处,除了横刀威慑她的侍卫,就只有侍卫护身后的凌淮。 只有他们仨,没别人,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凌铛当即张口,说:“阿淮,我是凌铛,四姐。” 凌铛事后尤其庆幸自己被吓破了胆,满心满眼想着相认,忽略了凌淮当时看她的眼神,古井无波,如同看一件死物。 “四姐?”凌淮眼底微澜,依旧薄凉,人却稳稳立在原地没动分毫。 侍卫却眼疾手快出手,不知往凌铛脸上挥了些什么水渍,紧接着,侍卫掌心对准她面门一阵揉搓,将她面上涂抹的疤疤癞癞抹平,露出一张五颜六色的调色脸盘。 里胡哨的脸上,难掩绚丽的眉眼轮廓,依稀有几分幼时的容姿。 “是我。”凌铛知晓自己这张脸长开了有几分姿色,生怕被外人瞧去再迫她做楼姑娘接客,遂下意识捂脸,压低声回他。 旋即听到楼廊有脚步声响起,凌铛实在怕被抓到偷懒要挨打挨饿,更怕暴露,身体本能驱使她转身跑开。 (本章完) 第54章 第五十四 尘埃2 第54章 第五十四 尘埃2 她相认,并非为了攀上他王爷的身份,借此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而是想问他家中其他人的下落。 尤其是凌岑和小七。 她能力有限,根本打听不到与他们有关的任何消息。 那一日的匆忙一面,凌铛盼了大半月才再见到凌淮。 那天下着雨,四下一片灰蒙淋漓,凌铛收拾完锅炉房,拎着桶水回杂物间,一推门,关门转身才发现小木窗的瘸脚矮几旁坐着凌淮。 他站起,跻身于仄隙小屋里,肩宽背挺如劲松,他拱手作礼,翩翩君子姿,天生一副清越嗓音:“自上次一别,时时挂念,却因事务繁琐,难能抽闲叙旧。今日不请自来,还请四姐勿怪。” “不怪不怪。”她喜上眉梢,连忙让他坐,翻箱倒柜找杯具寻茶叶要好生招待他,可惜翻了半天,除了豁口碗,仅剩一把蔫黄的菜叶。 凌铛烧开一壶水,冲碗里,不好意思地捧他面前,说:“那个,实在不好意思,除了白开水,家里没别的招待你。” “白水解渴,正好。”凌淮指腹摩挲着碗身,“你要不介意,可以上我府上长住。” “不,不用了,谢谢。”凌铛忙不停摆手,他身侧的明争暗斗如天坑地裂,一般人那是大气不敢出,要是一个不小心被炮灰,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千万远离主角,好死不如赖活着,她向来秉承生命至上。忙道,“这儿很安全,楼里还派了活给我,干一辈子不成问题,我能养活自己。” 凌淮目光顺着屋里堆垒的杂物,沿着房梁扫到她面上,挨次巡视了一圈,处处彰显着此处不是人住的地方,他怜道:“苦了你了。” “哪儿的话,如今可比乡下强多了。吃饱穿暖比什么都强,不苦。”凌铛拘谨地坐他对面,年幼的他懂事安静,还有些粘她。没想到以往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孩子转眼长大,变作含蓄温敛的世家公子,书香底蕴萦身,衣冠挺括精致,云泥之别。虽温雅含笑,礼节有度,实则客气疏离,拒人千里。她诚心一笑,“我喜欢这儿,不用担心。” 他说:“想知晓什么,但说无妨。”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她欣悦他的善解人意,遂直言道:“大姐姐他们过得如何?” 他徐徐道来:“大姐和三姐都在南周汴京城,大姐依旧经商,生意兴隆,挣得腰缠万贯。三姐乃祝家女,嫁给了武宣王蔺夷隆,相敬如宾。二哥常年征战当上了大将军,如今已娶妻生二子,妻子乃绩昌曲镇郑铁匠的独女。” 末了他顿了一下,问她,“当初战乱失散,一别经年,怎么不见阿岑和小七?” 凌铛大致讲述了一番当年被卖,又逃跑失散的经历。 她双手捧着碗,吞吐道:“那个,我,我能麻烦你一件事吗?就是” 他接了话,“要打听阿岑和小七的下落,是吗?” 她忙点头,拿好话奉承他,“你位高权重,见识多,人脉广,站得高更看得远,这点小事,劳烦你稍微留意一下就好,不勉强。倘若有消息了,麻烦抽闲知会我一下就行,我自己去找他们。” 其实,凌铛坚信凌岑和凌安身为书中男主,性命无忧。只是一直不知晓他们近况,怕他们两个孩子吃苦受罪,心里不踏实。 “应该的。”他应下了。 可直到他离开,凌铛才发现给他倒的水,他一口没喝。 凌铛便知,淮南王不是以前的小凌淮,他是城府不堪量的北域淮南王,齐淮。今日一见,纯粹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秉着涵养,随意应付她罢了。 起初,她和他来往稀疏,泛泛之交。 更因她白日休息,晚上忙活,同一般人的作息颠倒,他白日里忙着朝务,更难能抽出时间来楼里一趟。 后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渐渐地接触多了,他就来得勤快了,关系就慢慢变得亲近。 他们私下来往期间,他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她喜欢吃的零嘴,一些小首饰,一些不打眼的衣裳等等小玩意。而且,随着交往密集,她住的杂物间里的那些破烂摆置品随之焕然一新,却都古朴雅致不张扬。 他更是从一开始冷淡疏远的“四姐”,慢慢变作“四姐”混着“阿铛”地唤她。她没那么敏觉,难能发现他一口一个“阿铛”唤得缱绻。 甚至到后来,他唤她只有“阿铛”,她后知后觉发现,随口打趣他:“你如今都不唤我四姐了,是不是拿我当外人了?” 他温文含笑,反而把问题抛向她,“不给唤?这般吝啬?我都不计较你唤我阿淮。” 那时的她一根死脑筋,只拿他当弟弟看待,完全没往男女情爱那方面去想。只私以为他是堂堂皇子王孙,口口声声唤她一个青楼杂役女仆作四姐,要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怕是会给他带去麻烦,更有损皇家颜面。 是什么时候挑破那层窗户纸的? 说来实在是无地自容。 她开荒了一块地,做了菜圃,种些应季瓜果蔬菜,日常炒菜下饭。但都长得马马虎虎,尤其是葡萄,不如后世的甜,一口下去,酸得打冷噤。 扔了又怪可惜,连根拔了她更舍不得,毕竟种了这么些年,不能吃,但架不住夏季绿油油一片挂上一串串绿灯笼,又慢慢变紫,那般自然景色着实入眼。 于是,她就摘下来洗干净全酿了酒。 刚开始动手,不熟悉,酿出来一缸馊水。她不泄气,不信邪,托凌淮专门买了书,比照着书上步骤一步步来。 一回生,二回熟,酿出来的葡萄酒倒是能喝,只是喝多了中毒。 她上了一次当,躺床上不省人事。 一觉醒来,凌淮坐她床边看着书,脚前的石凳子上正熬着一罐子中药。他一手拿书,一手摇蒲扇,一心二用,看书又煮药。 “醒了。”他神色平平,她却感知到他此刻的不虞,他不给她回复的时间,径自搁了书,取碗拿帕倒出一碗如烂泥浆似的中药汤,“先喝药。” 他端着碗,擎着汤匙吹着热气,一勺浊浓白雾的汤药渐渐变温,他递她嘴边。 凌铛打从穿书以来就没吃过中药,以往病得再重,拖几日,靠着自身免疫力,身体会自愈,一来二去,但凡是能叫出名字的病症就懒得搭理她了。所以,她根本不知凌淮喂来的这一勺药的厉害。 她乖乖张大口含了勺子。 人间百味,苦味最不堪言,她当时就变了脸,直接张口,立马将嘴里的药喷出去。 一口药被凌淮身上的衣袍接了个正着,晕染了一团污渍。 “对,对不起!”凌铛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拭,“我不知道这药这么苦,真的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完了完了,这下是真完了,他本来就不高兴,现在被她搅和得更生气了。 药全喷洒在他裆袍处,她当时忙着替他擦,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碰到了什么硬东西才停了手。一时没想那么深,只以为碰到了他佩挂的玉饰品。 正欲接着擦拭,才发现手腕被他攥住了。 四目相对。 她见他脸色不对劲,眼神精炯,讪讪道:“真的很对不起。你把药放那儿凉着吧,我待会儿喝。”那么苦的药,打死她也不喝! 他如雷劈似的放开她手,又腾地站起身,飞快丢下一句“好好休养”,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望着他清隽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顿时哭丧着脸,一心只想着完了,他气狠了。 凌淮气再狠,也不妨碍她连药带着药罐子一块儿丢锅炉里毁尸灭迹。 解决了一大烦恼,她终于有时间腾出脑子来思考凌淮那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生气,气得他接连半个月不来她这儿了,顺带搅动脑筋要怎么把他哄开心。 没哄过男人,但她了解人体生理构造,没亲身实践过,但大尺度的小电影有幸观摩过。 所以……没人会在裤裆里佩玉饰,人家那是天生的。 她那根神经在搭错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后,终于绕回了正轨。 待再次见面,她尴尬得找满屋子找地缝。 “那个……”她看梁望地,就是不敢看他。 “我带了酒。你酿的酒我全倒了,权当赔罪。”他拎着两壶酒亮她眼前,如常自如,“以后想喝酒找我便是。” “谢谢啊。”她接了酒,去橱柜里取出两只酒杯,搁窗下摆上几案,斟满两杯,没想到这酒倒出来红如胭脂,芬芳馥郁,她没多问,心里乐滋滋有口福了。毕竟他带来的东西各个顶好,她乐淘淘邀他入座,“一起喝一杯?” “好。”他欣然落座。 既然他都不在意了,她又何必自寻烦恼。 凌铛很是想得开,捧着酒杯吃得心满意足。 一杯接一杯,中途他劝阻她说:“这酒乃宫中陈酿,入口淳香不知醉,但后劲儿足。别喝了。” 她揽了酒壶,夺回酒杯,眸光流转着光影濯濯,微仰了下巴颏,嗓音妖娆地跟他讨价还价:“最后一杯。” 他凝着她,她已经醉了。他微偏了脸不去瞧她掬亲明媚的眉眼,他眼帘低垂,眼瞳敛了屋中光晕,变得异常灼亮,他启唇轻语:“是你非要喝的,我拦不住。” 她口中的“最后一杯”是一杯复着一杯,杯杯都念叨着最后一杯,却是把两壶酒全灌进了肚子里。 那一天的酒醉,醉得很有水平。凌铛清晰记得其中每一个细节,甚至是拘压着凌淮对他说的那些非礼流氓话。 她前倾着身子,隔着小茶几勾着他下巴,呵气如兰:“公子你谁啊?瞧你面熟得紧。” 他由着她调戏,乖觉地回答她的问题:“齐淮。” 她喃喃回味着他的名字,直勾勾盯着他不转眼,“好名字。” “多大了?”她手指不安分地抚摸他的脸,沿着脸颊,来到额头,顺着他鼻根一直摩挲至唇珠,指尖于唇瓣间逐流忘返。 他似浑不知觉地启唇,“已及冠。” 开合间,带着茧的指尖顺势探入唇齿。 她愈发凑近:“及冠,及冠是多大来着,好像是二十。成年了啊,成婚了吗?” “没有。”他声音因齿间的指尖而变得含糊,一副任君多采撷的孽姿。 “可有女朋友?” “女朋友是指?” 听到这话,她笑得痴,攻势不再收敛,“还是个雏儿啊。姐姐教你。” 话音落,她即刻倾身贴去唇。 这一吻便颠倒了茶几,杯盏跌落,铛铛响声拉不回理智溃崩的人。窗外飘落的双叶打着旋儿地悱恻,而那窗下正叠着一双人,绵绵气息缠缠,绢布丝绦缠着金玉革带。 屋外艳阳高挂晴空,屋内纤腿挂腰腹,软兜儿铺在内衬衫上,鞋袜零零落落,帐帘朦影幢幢幔幔。 无需多想,这一觉醒来,赤条条依偎在凌淮胸膛睁眼,白日喧靡的画面清晰如幻灯片循环播放于脑海,凌铛惊吓得腾坐起身。 霸王硬上弓,她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知这句话的分量和尺寸到底有多沉重。 她很不争气地穿上衣拔腿就跑了。 可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浑浑噩噩的一夜忙活,磨磨蹭蹭地捱到天光大亮回屋。 只见他衣袍松垮地坐于窗前,失了以往的矜持端雅,眉宇间变得秾艳魅惑。他仅仅只是无情无绪地盼她一眼,支离破碎的一眼,又牵丝挂缕地扯开去。 那一眼状似轻飘飘的无足轻重,却绵绵无绝期,瞬间燎烧了她脸颊,不断侵蚀着她良知。 他就差明说她负心薄情,寡义忘恩,就连烧烬的炭渣滓都比她烧出来的二两骨灰有分量。 沉寂许久,她抵着门开口:“我……” 他打断她,嗓音平和:“你无需觉得歉疚,是我不该由你喝酒,我自食其果罢了,我甘认。” 他越是平静,她越是慌张。他少不更事头一遭,她一把年纪见色起意毁他清白,她不记得还尤说得过去,可她明明白白都记得,归根结底是她肾上激素飙飞,野性大发办了他。忙不迭道:“不不不,全是我的错,错全在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无需勉强。”他依旧别脸看向别处,“这种事该你吃了亏,你没错,是我得了便宜,往后莫要说什么要负责的话了。” “不勉强!”她急得上前去,“我是真心话!” 他愈加颓然,“无需哄我,我知你对我无意。” “有!”她扳过他正脸,“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 他垂眸注视她:“如何证明你是真心而非诓骗?” 她猛地垫脚,准确无误地堵了他唇。 (本章完) 第55章 第五十五 尘埃3 第55章 第五十五 尘埃3 自从那一次酒后动性,半哄半诱着凌淮做了一对地下恋人,私下往来幽会五年余。 这期间,凌淮扳倒了以太子桑为首的外戚党,太子桑被废,只冠了一个闲散王爷的名头。宫中皇后以头抢地,当场身亡,使得北帝心软,并未将齐桑派往封地。 就此埋下一个隐患。 北帝立凌淮为太子,一步步将朝政交接到凌淮他手上。北帝明面上虽未退位,实则世人皆知北帝日夜宿于胥月楼不理朝事,拥着月贵妃的画像入眠自语,太子殿下力挽狂澜,把持朝纲,稳固江山社稷。 百姓安居,时常拿当今太子凌淮的婚事嚼口舌,朝臣更是催着他从世家贵女中尽快挑选出一个太子妃成婚。 凌淮单凭那张脸就尤其招人稀罕。 首当其冲的便是娄煜郡主,她的家世背景跟凌淮祖父那一辈论得上是亲宗,只是后来凌淮祖父一意孤行娶了南国孤女,同本宗迁出了族谱自立门户。 娄煜郡主的父亲是将军,手握兵权,位高权重,他有意将自己女儿嫁给凌淮联姻。 二八年华的娄煜郡主是大胆热烈的,她和凌淮论辈该是叔侄,她却非唤凌淮“淮哥哥”,还时常跑太子府找他叙闲,天下皆知娄煜郡主对太子淮有意,太子妃非她莫属。 可一年两年过去了,娄煜郡主成了年芳十八的大姑娘了,凌淮做了太子,府中内院依旧悬空,不曾娶妻置妾。 倒是传出向来洁身自好的太子淮夜巡青楼,为楼中头牌娉婷姑娘一掷千金的风声。 烈性如娄煜郡主,她哪能坐得住,带领着一帮将军府里的带刀侍卫,径直冲上青楼,揪出娉婷姑娘。 娄煜郡主找来那天夜里,凌铛就在娉婷姑娘房中,她本是来送热水,却不想娄煜郡主带着侍卫冲进屋,老鸨拦都拦不住,侍卫们进来就是一通打砸,顺带扣押了楼中服侍姑娘们的丫头和粗仆杂役。 屋中一片狼藉,侍卫夹持了娉婷姑娘丢于娄煜郡主脚尖,娉婷姑娘此时失了以往的艳丽高傲,她软绵绵地趴伏在地,钗鬟凌乱,衣衫不整。 娄煜郡主拿脚尖勾了娉婷姑娘下巴,由上至下地端详她的脸,轻慢开口:“你就是勾引淮哥哥的娉婷姑娘?” 娉婷低笑,笑里有讥,她不卑不惧地仰脸望着郡主,说:“郡主管不住太子,何苦拿我们这等卖笑混皮的下九流泄愤?郡主金枝玉叶不嫌糟蹋了自己名声,我却替郡主感到可怜呐,区区一个男人都拿捏不住,又何能执掌太子内院的美貌姬妾。” 话里带刺,扎得娄煜郡主阴沉了脸。 “你放肆!”娄煜郡主顺势一脚踹翻娉婷,上前一步,碾了娉婷胸口,俯身捏了她下巴,狠着眼神,死死盯着她,“就凭你一个娼妓也想入太子府?痴心妄想!” 娉婷咳血不止,平躺在地翻不过身,只能仰天咳嗽,口腔喷吐出的血水,顷刻间糊了她一脸血淋淋。 娄煜郡主讥笑一声,慢慢收回脚,姿态散漫,慢条斯理地向身侧摊开掌心,紧跟她的侍女意会,转身向后,只见侍卫躬身捧着一个托盘。 那盘中铺着一方红帕,帕上搁了两个镂刻钿金的小盅。 侍女动作轻缓地取了其中一个,又轻放于娄煜郡主手心。 娄煜郡主抚摸着盅盖,指尖绕着盖托,斜睨着狼狈如丧家犬的娉婷,说:“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我可以容许淮哥哥不喜欢我,但绝不容许任何人从我这儿偷走他。” 听到这话的凌铛心如雷捣,偷偷抬了抬额头,偷觑到娄煜郡主手心托着小盅,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 “知道这是什么吗?”娄煜郡主托着小盅,在娉婷眼前晃了一圈,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名字,“姻缘同心蛊。” 她故作高深地赞美道:“这蛊可是个好东西。乃西疆上供,全天下仅此一枚,一枚分两蛊。若是两情相悦者同食此蛊,便会同享寿命;倘若不是,只要有一方变心,这蛊便会啃食双方心肺血肉,直至一对有情人活生生化作一具白骨,二蛊也就此活活撑死。” 娄煜郡主轻叹,“杀你,我嫌脏了手。你不是喜欢勾引人吗?那好,我今天倒要看看,喂你吃下这枚蛊,你能不能勾引人倾心于你,甘愿为你付出生命,与你心心相印,同生共死。” 娉婷骇然,挣扎着起身要跑。 娄煜郡主下令:“摁住她。” “不!”娉婷被上前的侍卫死死扣押跪地,她满眼惊惧地望着娄煜郡主步步逼近,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蛊盅,发出阵阵凄厉呐喊,“不要不要!救我!救救我!太子喜欢的人不是我!不是我!救救我!嫲嫲救救我!来人呐,救救我!……” 屋中没人敢动,甚至都不敢喘气。 凌铛死咬着牙,她知道娄煜郡主要做什么,强行喂娉婷吞下一蛊,再随便找个替死鬼喂下另一蛊,娉婷的下场只会被蛊虫慢慢啃啮而死,最终化作一具红粉骷髅。 娉婷今日这一劫分明是替她背黑锅。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眼睁睁看着娉婷去死么…… 受尽折磨而死…… 救不救,救,她会死,不救,活生生葬送一个无辜人…… 娉婷是无辜的。 这是该她经受的劫难,她不知道尚可开罪,但她知道啊,此刻若是袖手旁观,不出手相救,那她就不无辜了,她亦是凶手。 凌铛那一瞬息想了很多,又似乎只想了一件事“救不救”,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起身冲了出去。 谁都来不及反应,她已经一把推开了娄煜郡主。 但闻蛊盅掉地,娄煜郡主同时摔地。 除了哐当几声响,落针可闻,屋中众人齐刷刷抬了头,直不楞登地望着冒头的凌铛。 侍卫纷涌而至,制止凌铛,拿刀架她脖颈。 “哪儿来的疯子?!”侍女忙去搀扶娄煜郡主,她指着凌铛气急败坏。 娄煜郡主没空处置坏她好事的凌铛,忙使唤侍卫捉满屋子爬的姻缘同心蛊,“还杵着干什么?!快抓蛊喂她吃下去!” 侍卫们又开始满屋子抓蛊,蛊虫小巧灵活还带翅,十几名侍卫硬是围一块儿抓得撞头碰脑,眼冒金星硬是没摸到蛊虫分毫。 有人急得拔刀。娄煜郡主厉声喝道:“要活的!” 抓捕中他们发现蛊虫的路线有迹可循,它目的是往另一只蛊虫所在的方向逃窜。 “拿好那只蛊虫站那儿不许动。” 不愧是姻缘同心蛊,连小小一只蛊虫都这般忠贞不渝,它径直向着另一只蛊虫所在的方位飞去。 凌铛眼见侍卫们围在蛊虫的飞行路线上伺机而动,眼见着他们要动手,凌铛日常体力活,自有一股蛮劲,不管不顾地挥开身侧侍卫架脖的刀,挺身冲出,对准蛊虫扬手就是一巴掌。 屋中洋溢着一股奇异的死寂,眼睁睁看着凌铛将蛊虫拍飞掉地,蛊虫扑腾着翅膀蛐蛐,她又紧接着就是一脚碾上去。 “啊?!”娄煜郡主惊呼,“都木着干什么?!快拉开她!” 蛊虫硬壳命大,凌铛拿出浑身力气都没能跺死它,她眼见着侍卫向她拥上来,心知这蛊虫邪门,要落他们手上,娉婷难逃一死。 那一刻,她根本来不及让大脑做出合理思考,只能由着心中所想的下意识反应去做出下一步动作。 凌铛抬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趴下身,扑住蛊虫,抓起就往嘴里塞。 那一瞬,万籁俱寂。 屋中众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屋外已扬起内侍高亢嘹亮的通报声:“太子驾到!” 一开始吞下姻缘同心蛊是没有任何感觉,凌铛还能被侍卫扣押趴地上松口气,可等凌淮踏入屋中时,心口的疼由初初的蚊叮变作钻心噬痛。 她蜷缩着身子疼得满地打滚。 直疼得昏死过去。 待再次醒来时,已身处她的杂物间,仰躺在床被里望着房梁不敢则声。 没办法,此刻坐床沿的凌淮浑身低气压,他是真拿那种看死人的眼神凝视她。 僵持良久,凌淮头一遭失了平和温柔,更没了以往的体贴,他夹讥带俏地轻嗤出声:“可真有骨气,侠肝义胆,你是真不怕死,那玩意儿是能吃的吗?!” “说话!”他狠拽她起身,粗鲁又疯癫,他紧攥着她胳膊,目眦欲裂地锁着她眼睛,“干卿何事?!旁人生死与你何干?!你又置我于何地?!” “她,她本就是替我受过。”凌铛心虚低头,她藏了一句话,她觉得自己不一定会真的死去,这一场穿书,如同一场黄粱梦,说不定死一次就清醒了。所以她才敢冲出去救人。“她是无辜的,让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眼前,我做不到,我余生有愧。” “她无辜,我就活该。”凌淮听后却笑了,笑得嘲讽,“你既一心求死,不如杀了我。” “什么杀不杀的,我才不舍得。”凌铛抬手勾住他脖子,绵着嗓音哄他道:“我这不是没事嘛。别气了,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他冷冷凝视她:“下次?” 她忙改口:“我惜命得很!珍爱生命,与你白头。” 经此一事,凌淮有了些许变化,不明显,但她能察觉到他变得患得患失。譬如以往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有关孩子的话题,却被他日常摆到了明面上闲聊。 凌铛推不开他身子,祈求他:“阿淮,你别这样,你这样我睡着不舒服,我好困,你出去……” 他圈锢着她不让挣脱出去,附她耳侧喃语:“阿铛,要个孩子吧。” 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想要个孩子,她却不是很想。自古帝王膝下的皇子有几人得长命逍遥,她不否认自己很喜欢他,换个环境,换个身份,她十分乐意跟他一直在一起,顺其自然的结婚成家生小孩子,一家三口乐淘淘地过一辈子。 可他注定会成为一位一统天下的帝王。 以往他有心藏她,她有心躲外界纷扰,乐得偷偷摸摸做一对野鸳鸯。 但两个人谈恋爱是一回事,倘若有了孩子又是另一回事,那就是一个家,一个牵肠挂肚的小家。 她的根底不在这里,有关于她的未来更不明朗,她害怕留下一份孽缘,她赌不起一个未来帝王的承诺。 也是在那一年里,她发现凌淮是一个特别执拗的人,一旦他想办成的事,直白说出来便是知会,实则早已于暗中布置好了一切,任你万般婉拒,他自有万万般谋算去办成。 他们在一起的第七个年头,纵她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怀上了身孕。 他掌心贴着她平坦的肚子,目光温柔缱绻:“你要养胎,楼里不能待了,外面已经打点好了,过几日就搬出去。” 胎怀得稳当又轻松,除了胃口大增,日常连声呕吐都不曾有过,本该顺遂安宁,她却莫名觉得心慌,自认为是旧居难离,于是同他打着商量说:“我常年下体力活,身子骨硬朗,可以再多待一段时间吗?我舍不得这里。” “好,都依你。”他称心如意好说话。 凌淮该是专门跟楼里的老鸨打过招呼,楼里面卸了她的活计,娉婷姑娘在此期间来过她这杂物间一趟。 娉婷立在树底下对她说:“好一出楼藏娇啊,我如今真不知该谢你还是怨你。这些年来我名在外自挣一份赎金,只因有你,太子故而借我替你挡灾才会护我至今清白,更是因你,我才会被娄煜郡主处处刁难,不得不委曲求全,于风浪尖上,众口相伐。成是你,败也是你。我只是不明白,为何独独是你?” 凌铛说:“这个问题你问错了人,我给不了你答复。” 娉婷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她紧接着说:“他藏匿你至今,怀了骨肉都不愿迎你入府,有没有想过,他或许没那么在意你?一个连名分都不愿给的男人,能有几分真?” “我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甘之如饴,由始至终只图自己心里念着他时的那一刹怦然心动,图他这么好的一个人却对我展露那份偏心,仅是单纯的喜欢。我可从未想要什么名分。”凌铛回她一笑,“你只见他光鲜亮丽居万人之上,又怎知他身侧不是龙潭虎穴?娉婷姑娘,你说出这么一番话,心里终是怨我多一些。” 凌铛因日常养胎,手里头清闲,待不住,常去街上逛。 也是在这时,她偶然遇见了凌岑。 “阿岑?”凌铛凭着直觉认出了左眼下一颗痣的凌岑,街上人来人往,一眼相认实乃荒诞,她事后更是奇怪自己怎么就一眼认出了他来。 成年后的凌岑生得瑰丽艳靓,从头到脚的金环银坠披挂,更别提他着一身西疆服饰独具一番异域风情,像奇国精灵。 (本章完) 56.第56章 第五十六 尘埃4 第56章 第五十六 尘埃4 大街上,凌岑牵着驴,直望着她岿然不动,待她上前,他才恍惚回神,仔细端详她眉眼,沉寂了好半晌才开口唤她:“四姐?” “是我。”凌铛同样在仔细打量他,“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小七呢?” 凌岑一把抱住了她,紧箍着不撒手,喃喃自语:“我一直在找你,一直找不到,我还以为……太好了,你还活着……” 当街一男一女搂搂抱抱实在打眼,凌铛领着久别重逢的凌岑去了僻静的小巷弄里叙旧。 听他絮以往,凌铛才知当年分别,凌岑带着凌安一路行乞,来到了西疆地界,为了谋生,更为了养活凌安,凌岑不得已混迹江湖,加入墨派做了一名刺客。 凌铛心知其中经历,不会像凌岑口中的三言两语那般轻松,他那时才多大啊,江湖上刀剑无眼,他要摸爬打滚多少年才能成为一名刀口舔血的刺客。 “小七烧的东西可好吃了,每次干完一单赶回派中,他总会烧满满一大桌菜等我一起吃饭。”凌岑张口闭口就是凌安,凌铛心想他应该把凌安养得很好。他笑得灿烂,“四姐,我还遇到了我亲爹,你说巧不巧,我爹就隐藏在墨派长老里,他于暗中助我捣毁墨派,顺带解救了派中不少被拐来的孩子。我现今还做了荒漠迷城的大祭司。” 凌铛问:“你跟大姐姐他们有联系吗?” 凌岑瞬间冷了脸,“为什么要跟她们联系?当初就是她们故意丢弃!说得好听,是让别人帮忙看着我们,事实上就是嫌我们拖累,借机抛下我们三个拖后腿的,他们好一身轻松去逃荒保命!” “阿岑,不是”凌铛要开解他,却被他打断。 凌岑自顾自地说:“算了,我们久别重逢,我开心,就不说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难怪我派出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你,连个头绪都没有。” 凌铛大致跟他说了自己这几年发生的事。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凌岑会蛊习毒,旁通医术,他一对眼如探灯,早就看出她怀了身子,却一直等到现在才问出口。 “阿淮的。”凌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凌岑眉心打结:“你怎么跟他搅和到一块儿了?还没名没分,他拿你当什么了?!” 凌铛讪笑:“那个啊,说来话长。” 凌岑拉着她就要走,“跟我回荒漠。” 凌铛拖住他,“等等,阿岑,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 凌岑厉声道:“你还真打算跟他生儿育女?四姐你醒醒吧!跟皇家人不会有长相厮守这一说,他是北国太子!后宫佳丽三千免不了!我是男人,一个男人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他此番仅仅只是因形势所迫的一时喜欢,待新鲜劲儿一过,你绝对会被磋磨死!没名没分跟着他干什么?!等着去母留子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风习习,碎发轻扬,凌铛别了鬓发至耳背,微笑着说,“我从未想过要嫁他。” 凌岑愣了一下,甚是不解:“那你……” “跟他谈恋爱挺上头的。”凌铛轻踢脚尖前的石子,“孩子是个意外。” 凌岑说:“你要是不想要,我可以帮你拿掉。” “一切随缘吧。”凌铛唇角一直勾着,纵使她一脸黄皮疮癞,此刻也难掩她眉目间萦着一股别样的美,她指着自己肚子,“我千防万防,这孩子还是要来这世上走一遭。无论如何,好歹是一条命,这孩子不知历经了多少磨难才修来人间做一回人,挑了我做娘,不论贵贱,不问归宿,听天由命吧。” 凌岑不再劝她,跟着她回了楼里的杂物间暂住。 他们哥俩两个互不待见,一见面总会阴阴阳阳刺对方一句才舒坦。 凌岑:“哟,太子殿下光临寒舍,屋子寒酸,你这尊大佛不怕给屋顶撑破了?” 凌淮:“哪里,大祭司说笑了。我倒是十分敬佩大祭司的不拘小节,不知男女有别。” 日常互嫌对方是多余。 凌岑一来,便不让凌铛再往脸上抹那些乱七八糟的胭脂水粉,非把她脸捯饬得漂漂亮亮,拉她去城中金店挑首饰。 她还是第一次踏入这种金贵店面挑三拣四。 凌岑敲着台面,对掌柜说:“外地来的吧?” 掌柜乐呵呵点头:“客官好耳力。” 凌岑斜倚着柜台,望着凌铛挑选首饰,余光扫过店里的商号标志,慢悠悠地问:“你们东家姓南宁?不该姓凌吗?那个凌云壮志的凌。” “正是。”掌柜不着痕迹地打量凌岑,“敢问客官,你认得我们东家?” “她姓凌。”凌岑指了下凌铛,“甘州城绩昌曲镇的凌家。” 掌柜一愣。 凌岑点到即止,随手丢出一块银锭,“把方才拿出来的那些首饰全包了,劳烦送芙蓉楼。” “四姐,走了。”凌岑揽着凌铛出店,“我们再去别的地方转转。” 凌岑没逗留多久就离开了,他走了没几天,凌琼和凌锋一道找上门来。 凌铛对此欣喜万分,凌淮却沉了脸。 凌锋要带她回南国,凌铛好说歹说地拒绝了,凌琼和凌锋没待几日,见她执意不肯跟他们回南国,失落地离开了。 也是他们离开后不久,楼里夜间失火,杂物间涌现一批拿刀的黑衣人,二话不说,扬了刀要来杀她。 那天夜里,凄厉的尖叫声不绝如缕,凌铛身周是燎得她皮肤生疼的火海,头顶的房梁不断往下塌,伴着火星子和烧红的炭块,密密麻麻往下掉,她不仅要躲着火,还要躲避身后紧追不舍的黑衣人。 映着大火的明黄刀刃捅她身上,她肚子更是被贯穿了一刀,那一刻她便知孩子没了。 她躺地上准备等死,却没想到被人救了…… 铃铛声殷切叮叮,凌铛满身是血,整个人陷在冲天火焰中爬不起来,刀和火交织,这一场梦魇,好似一场切身经历的现世。 有一道声音总在梦里催促着她回去。 凌铛惶恐无措地追问:“回哪儿去?” 那道苍老悠扬的声音说:“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梦醒了。 凌铛一身大汗。 她却清晰记得那句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她从哪儿来的?她一睁眼便出生在榆州上赋城祖宅。 回那里吗? 所以她跟外祖父司允冶提出要回一趟榆州上赋。司允冶拗不过她,终是点头允了她回上赋城,行装打点,家丁护卫,司家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终于驱使马车出发。 此次回上赋城,不只有凌铛一人,还有凌静携了杨甘同行,佩詹卿要忙生意上的事,没空。倒是凌岑和阜安专门向宫学里请了长假,陪同凌铛一起回祖宅。 一路平安抵达上赋城,清扫屋子都了好几日。 凌铛趴栏杆上望着檐铃出神。 “在想什么?”凌岑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艳丽的容貌像极了他生母。 “梦。”凌铛转脸瞧他。 “我近来也做了个梦。”凌岑拣了她身侧的位置坐下,“我梦见大姐姐他们抛弃了我和你、还有小七,他们自己逃命。我们三个又接着逃难,结果在半路把你弄丢了。独剩我跟小七饿着肚子当了乞丐,我学了一身江湖本事四处找你,小七更是一手厨艺天下一绝。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可你又不愿意跟我一块走。” 凌铛惊怔,呆望着他不转眼。 凌岑背抵着栏杆,向后仰着头,望着一半廊檐屋宇,一半碧海蓝天,仿如那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入梦是禁锢于廊檐之下的困顿,梦醒是风轻云淡的天穹。 梦里的他背着小七一直往前逃命,身上藏匿的黑馒头根本不够吃,只有几个月大的小七饿狠了会哭闹,他只好学着布置陷阱猎山林走兽,学着辨别草木哪样能吃,有空就收集露水解渴。 这一段日子不是最苦的,最难熬的日子是他们被墨派抓入血池林里同其他孩子搏斗。池林是个塔,一共十二层,层层都有暗屋,一个暗屋子里关着十个孩子,只要打开门,被放出屋子的孩子必须活着爬到上一层,才能进入下一间屋子休养,一旦屋子里凑满十个人,又会立即进行下一场殊死搏斗。 层层筛选,血肉关卡,他硬是护着小七抵达了最顶层,正式成为墨派中的一名刺客。 派中规矩森严苛刻,掌门人拿蛊牵制派中人生死,那几年里,他杀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却护住了小七平安长大,且不染尘埃。 平安,那是当初逃难途中凌铛告知他的愿望。 她说:“小七取名平安,拣其中一个安字,希望他此生能顺遂吉祥,平安长大。” 身处墨派做杀手的日子幸有小七作伴。 小七被池林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吓得寡言敏感,害怕见血,做不成杀手,派中长老有心丢弃小七,是他跪地磕头求他们放小七一条生路。 代价便是他每月必须完成双份追杀任务,派中才肯让小七活着,条件是不许小七离开他居住的院子半步。 那时的小七懂事得让人心疼,年复年拘宥一方小院,从不踏出院门一步,只想方设法做一桌子美食犒劳他。 “六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是六哥没用,等我爬上去,我们换个大院子!”他搂过小七脖子,拿指头戳着他脸,“有你在,我回家才有口热汤热菜吃,我才活得下去。别说丧气话,我们还要活着出去找四姐。” 一阵清风拂过,梦魇中的血腥味如烟消。 “梦跟现实是相反的。”凌岑坐直,偏脸看向凌铛,露齿一笑,明朗若阳,“这可是你说的。” “是啊。”凌铛释怀,不能将梦里梦外弄混淆了。 凌岑站起身,朝她伸出掌心,“我们去后山逛逛,免得你胡思乱想。” “好。”凌铛搭去手,拎着裙摆直往后门跑,“上次回来,大姐姐他们撇下我们去后山,我们这次也不带他们。” 凌岑扯了她打转:“等等!带上小七一块儿!” 三人偷摸去了后山。 京城,皇宫。 凌琼抱着幼帝坐御书房和疾已商议国事,忽而听得一阵铃响,凌琼看向疾已,拿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疾已从衣襟里摸出那枚突然响起来的佛铃,凝目看了许久,只听见铃声急促,似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发生一般。 凌琼圈稳幼帝,防止他听见铃响急着往地上滑,要去瞧稀罕,她问:“你这佛铃最近又开始响了,还没找出原因吗?” 疾已摇头,起身要告退。 “去吧。”凌琼松开怀里的幼帝。 幼帝当即跑向疾已,抱住他腿不撒开,嘴里欣喜地喊着“爹爹”。 疾已不敢过于亲近,只得探出手轻抚了一下小儿子的发髻。 凌琼使了个眼神,大双遣退房中侍立的内侍宫女。 疾已见状只得无奈低笑,“会落人口实,于你不利。” 凌琼指尖落在他胸膛,“外面的流言蜚语还少么?要不是因为我儿子是皇帝,我早撂挑子不干了。” 黄叶飘落,而此时上赋城凌家祖宅后山上,竹叶铺满山路。 凌铛别下一根竹枝,打得杂草低头,阜安向来贪吃,养得偏圆润了些,个子不矮,白净清秀像佩詹卿,跟凌岑身后挖虫子。 “我记得娘当年在后山埋了书。”凌铛抬高脸往山林里眺望,好似企图找到当年埋书的位置。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凌岑嗤鼻,“宁三可是状元,可眼下呢?他宁愿出家当和尚也不回宁家,更不入朝为官。几十年寒窗苦读,到头来还不是去庙里敲木鱼。” 宁三公子南宁甫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凌琼前脚扶持幼帝登基,他后脚就辞官遁入空门,闹得宁家人仰马翻。 听闻宁二夫人日夜跪在寺庙山脚下苦苦哀求,可南宁甫仍是不为所动,该落发落发,该点戒点戒,该披裟披裟,盘膝打坐,诵经念佛。 天色渐暗,三人玩了个畅快,凌岑更是挖了不少虫子药材,准备下山回家。 不曾想,于半山腰撞上了一伙持刀盗匪。 为首者一脸疤痕横贯,深红的肉外翻出来痊愈后留下一道道狰狞沟壑,他笑意阴森,“三位,好久不见啊,可还认得出我。” 凌岑挺身在前,将凌铛和阜安护在背后,冷着眼同对方对峙:“我们为何要认得你?你又是谁?” 匪头一字一顿地吐出一个名字:“张高轩。” 凌岑惊诧:“你没死?!” 张高轩紧握斧头,步步紧逼上前,面上笑意愈加狠毒,“还得多谢了宁二夫人出手相救,我恭候你们多时了。” 又是宁家?! (本章完) 57.第57章 第五十七 落定 第57章 第五十七 落定 林间枯叶窸窣,凌岑张开双臂,护凌铛和阜安往后退,紧盯张高轩领着一伙流匪紧逼。 凌岑扯动嘴角,露出纯良的笑来,他说:“死要死个明白,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仅凭如今的你,可收买不了这么多人帮你办事。” “你们凌家得罪了多少人,你们不清楚?”张高轩手中的刀刃反着碎光,“司家可是出了两笔重金要取凌家四姑娘的命,一个是亲舅舅,一个好表姐。宁二夫人于我有再生之德,你们凌家挑唆了宁三公子出家当和尚,不会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吧?哈哈哈哈,杀不了凌琼,正好拿你们三个小的抵命!” 好一个亲舅舅和好表姐,凌铛没想到司允琨和司允钥如此恨她,恨不得她死。 凌岑余光瞥了眼凌铛,凌铛的手扶着腰侧,腰带下方缠着一根鞭子。 有凌岑在,她估计用不上鞭子。 “原来如此。”凌岑龇牙一笑,“多谢告知。不过呢,要让各位失望了,今天还得要留你们在此地安享晚年了。” “狂妄小儿!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狂!全都给我上!一个不留!”张高轩抬手往下一扣,流匪挥着刀蜂蛹而上。 凌岑抬脚就踹飞一个,顺带刮倒一大波。 流匪脱手的刀被凌岑接个正着,凌岑对阜安说:“护好四姐!” “对付你们几个小喽啰,我都用不着耍什么招。”凌岑自负扬刀冲了出去,借机大展拳脚,手里的刀耍得虎虎生威,打得流匪哎哟连天。 张高轩煞白了脸,没谁跟他说凌六公子会武功啊!他见势不对,拎着刀往山下跑。 岂料一转身,一个裹着黑袍的络腮编辫的大汉站在山路中央。 凌岑一脚踹开流匪,抬眼便瞧见了他亲爹乌穆塔达人高马大的堵住了张高轩去路。 “我的事不用你管!”凌岑冲乌穆塔达喊话。 乌穆塔达只是瞭了下眼皮,张高轩还没回过神,只听见耳边闪过一缕风,乌穆塔达搁他眼皮子底下突兀消失。 紧接着,张高轩察觉到胳膊处传来触感,转脸去瞧,他的胳膊已经齐肩被卸掉了。 凌岑提着刀追上来,张高轩早已变成了一个瘫子,四肢全被卸了,且还没发出一点儿痛苦的嚎叫。 张高轩瘫痪倒地,双目惊骇圆瞪,使唤不动四肢,蠕动着躯干,一开口,发不出丁点儿声音。 乌穆塔达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听人惨叫。” 凌岑一脚踹开碍事的张高轩那具几乎沦为彘的躯体,怒瞪乌穆塔达,“我说了我的事不要你管,你听不见吗?!” 乌穆塔达说:“他活不长了。” 凌岑冷哼,“我偏要他活!”转身就薅着张高轩后领子,强行撬开他嘴巴,灌进去一堆乱七八糟的药丸子。直接就着薅衣领的姿势,硬生生拖拽着张高轩软绵的身体,任由他发出凄厉呼喊,凌岑装没听见一般,一路悠悠下山回家。 阜安冲凌岑趾高气昂的后背喊道:“六哥!四姐昏倒了!” “怎么回事?怎会突然晕倒?”凌岑匆忙调头,经过乌穆塔达身侧冲他吼了一句,“是不是你下的手?!” 乌穆塔达:“……” 不关旁人什么事,纯粹是凌铛自己见到凌岑持刀打斗时,晃着眼睛的铮亮刀身,如同一簇簇电光火石,将她拉入梦境中的刀光和火光灼灼。 火海中,黑衣人冲她穿肚的那一刀拔出,血水顺着刀身滚落,刀再次朝她挥下时,一只手握住了黑衣人手腕。 凌铛再次置身梦境,此时已疼得没力气,眼皮子半睁着,在灼亮燎原的火势中见到了身披袈裟的疾已。 彻底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她脑子里一直盘旋着好几个问题,来来回回冲刷着她神智。 那是疾已?不,那不是疾已,可他跟疾已长得一模一样,怎么就不是疾已?不是疾已那又是谁?他怎么剃了光头成了和尚,还穿上了袈裟?他本该如此,他本来就是和尚。 大姐怎么办?他们的孩子怎么办? 那不是疾已。那他是谁? 那就是疾已。他是疾已,那大姐怎么办? 梦境和现实的自证。 这是梦?还是现实? “醒了。”凌铛睁开眼,白须飘飘的老和尚坐床沿替她把脉,清俊年轻的和尚立于老和尚身侧,鼻尖萦着一股香火气。 “你们是?是你们救了我?”凌铛扫了眼身处环境,是个简洁居室,处处透着禅意,“这又是哪儿?” “老衲法号归二。”老和尚生得和蔼,眼含慈悲,“此地乃禅听寺。” 年轻和尚双手合十,一笑如沐浴春风,他说:“小僧匡堰。” 凌铛浑身烧伤,落了胎,身子损耗严重,本该一命归西,却一直吊着一口气,被老和尚归二妙手回春救了回来。 归二却笑着否认道:“不是老衲救的你,而是你体内的姻缘同心蛊所救。” “姻缘同心蛊?”凌铛诧异,“不是取出来了吗?”当初凌淮亲口对她说的,蛊虫已经取出体内,所以她才平安无事。 到底谁在说谎?! 归二长叹,“姻缘同心蛊蛊成,姑娘的心上人服了另一只蛊,替你续了命。” 那一刻,她便知晓凌淮瞒着她吞了另一只蛊,救了一命,所以那时的他才会失去冷静,头一遭冲她大发脾气。 凌铛跪于归二膝前,恳求道:“有没有法子把蛊虫弄出来?求求你方丈,帮帮我!他不能跟我共享一命,他要做皇帝!他要一统江山,他有天下百姓!绝不能因我而死!” “异界旅者,我找了你很久。”归二指尖上挂着的手串只有两颗佛珠,“这枚手串该有十颗珠子,你可知如今为何仅有两颗珠子?” 凌铛顺势问他:“为何?” 归二说:“老衲最初的法号归世,猫修九世得一人身,故而归世。方丈便赠我十颗佛珠济世,我便有十次扭转乾坤的机遇,此生乃第九世。” 凌铛难以置信地仰脸望着他。 “我改不了这乱世动荡的定局,历经前八世铩羽而归,直到上一世才窥探到一丝天机,才知此间造物皆乃书中著作者笔下生出的一界。”归二眼瞳里倒映着她面孔,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她那抹不属于此界的灵魂。 “我匆忙中涂抹了二字。拉入了一抹游魂,那便是你。”归二微笑,“你是变数啊,可我找不到你。如今找到你,可一切已成定局。姑娘,你的心上人做不了一统天下的君主,南国宫廷一世比一世混乱,北域外戚专权,代代更迭,西疆固步自封不纳外族。三分天下,三国上位者世世恩怨嫌隙纠葛,心性项背,大动干戈,致使民不聊生。我求姑娘解心结断情缘,更改凌家六子死局,助我救万民于水火,同谋大一统百年盛世太平。” 她问:“我该怎么做。” 归二说:“随我入局吧。” 她说:“你会死。” 她又转向一旁的匡堰,“他也一起吗?” 归二说:“匡堰入世。” 她问:“失败了怎么办?” 归二依旧笑得慈眉善目,“终归是皈依。” 于是,她拜了归二为师,匡堰成了她大师兄。 在禅听寺养伤期间,凌岑最先找了来,带着长成含蓄少年郎的凌安一起来看她,只为恳求她跟他们一起回荒漠生活。 凌岑说:“五哥找上我帮忙寻你,要告诉他吗?” 凌铛说:“我没心躲他。随缘吧。” 凌岑打量了她半晌,幸灾乐祸地嗤笑一下,又说:“想知道是谁下手杀你吗?” “谁?”她其实一点儿也不关心。 凌岑笑得残忍:“前太子齐桑,只是为了要报复五哥。人被五哥送我这儿玩了一段日子,吊着一口气又被接了回去,现今还活着呢,就是没了人样。说实话,我这辈子很少佩服谁,五哥独一份,他这人表面上看着风光霁月,那暗地里的阴司手段可比我狠毒多了。” 凌岑离开没多久,凌淮后脚便找了来。他言辞恳切,要她随她入宫,做他皇后。 被她拒绝了。 拿绝情话拒他,此后便很少去见他,后来索性避开他离开了禅听寺。 大姐判斩首那日她在下方人群里,二哥战死那日她在,二嫂吊梁那日她也在,他们的两个孩子她本来打算带走,中途发现了司允冶出现,看着他带走了两个半大孩子回了司家。 三姐凌静宫宴弑君她在,放火烧宫她就在宫墙上,望着熊熊大火将南国世代君王巩固的江山付之一炬,南国无主,各地起兵自立为王。 北域和西疆趁虚而入,南国的疆域被瓜分,二分天下只是明面,暗地里的割据势力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她吞了慢性毒药,感受自己的生命慢慢流逝,她死那日,凌淮更活不长。 北域国君齐淮一死,膝下无子,北域大将秦邱镇国,他是猛将,却不是治国之才,北域大乱。 独剩一个西疆。 凌岑联合生父乌穆塔达趁乱暗杀了西疆国主,并将十二位长老全做成了彘棍,只为替母报仇,西疆国紧随其后乱成了一锅粥。 自此拉开一个战火纷飞如熔炉的时代。 佛铃声急促,凌铛于血流漂杵的场景中悠悠睁眼。 干净的帐帘,馨香的被褥,以及几双担忧的眼眸。 她回到了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 “醒了醒了!”凌岑和阜安齐声欢呼。 “我睡了多久?”凌铛撑坐起身,耳边的铃铛声不绝,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眼前的人。 “你快吓死我了!”凌岑眼里难掩担忧,“你昏睡了大半个月!” “我想出去转转。”凌铛掀被下床,“别担心,我没事。” 凌岑和阜安一左一右忙身搀扶她。 凌铛好笑地推开他俩,撒开脚丫子跑向廊檐,朝他们喊道:“我真没事。” “四姐你跑慢点!”阜安扬声追她。 “四姐还没穿鞋!”凌岑调回头去拎鞋。 凌静和杨母相视一笑,能跑能闹真没事了。 而此时的南国宫廷内,凌琼宫装华服踏入一方小院,推门,宁二夫人被铁链拴于昏暗的屋子中央。 宁二夫人闻声抬头,失了以往的精致妥帖,如同一个疯子,她见到凌琼挣扎着镣铐要扑上来,沙哑着嗓音嘶吼:“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凌琼平静地踏入屋中,搁下手中的灯盏。 宁二夫人疯癫,死死盯着她,歇斯底里地开口:“你抢了我儿的皇位!那可是你亲弟弟!你竟挑唆他出家!你别以为你生了个儿子就能坐稳江山!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垂帘听政!好一个无冕王!南宁琼!我早已看清你下场,自古没有哪个女子能稳坐高堂!这颠倒阴阳的破烂江山,阴盛阳衰,都是因为你!你迟早会遭报应!你不得好死!” “你如今也就只能过过嘴瘾了。”凌琼眼底无波,平心静气地说,“你不就是仗着自己和南宁甫种下了同心蛊共享一命,赌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宁二夫人冲她吐出一口浊痰:“你不得好死!那不是你的位置,你别想坐稳!有本事就杀了我!” 凌琼倏然一笑,“我不会杀你,我会让你好好活着,要你好好看着,看我以一介女儿身坐稳这南国江山。” 她转身,不管身后宁二夫人的谩骂,慢悠悠出了院子。 疾已立于树下,衣袍因风灌入而鼓动,衣袂飘飘欲随风去,他此刻擎着响个不休的佛铃出神。 凌琼呼出一口浊气:“你这铃铛可真够折腾人。” 疾已侧目,张口的那一刹那,佛铃戛止。 凌琼只见到他嘴唇翕动,铃铛声太喧哗,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问:“什么?” 疾已唇瓣开口,心绪万千盘盈,随着铃声戛然,而消散,他张口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凌琼好笑:“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疾已闭口,沉寂了半晌,才从空荡荡的心间翻找出两个字:“铃铛。” “你是说这个吗?”凌琼指向他手里的佛铃,“你打哪找来这么个小玩意儿?” 她拿上晃了晃,“还不会响。” 疾已笑道:“应该是件古物。” 与此同时,榆州上赋城凌家祖宅。 阜安追着凌铛来到廊檐的台阶口,他们隔着一院子铺地小石径,遥相对望。 凌铛眼眶滑落两行泪,朝阜安挥手,轻启唇:“再见。” 旋即一阵大风刮来,廊下檐铃铛铛,阳光正明媚,廊下已空无一人。 阜安下意识大喊:“四姐!” 恰时凌岑追过来,不明所以地问他,“你喊谁四姐呢?” 阜安张口,心里空了,要说的话瞬间化作了口齿间的呼吸滚出。 “嗯?”凌岑疑惑。 阜安比他更疑惑:“我没说话啊,你是不是听岔了。”言语间,他悄然滚下泪珠。 凌岑吓了一跳:“不是,你好生生地你突然哭什么?!” 阜安抬手摸脸,湿漉漉的,他忙不迭胡乱抹泪,泪水反而越来越汹涌,他索性放下擦泪的手,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凌岑被他这一出弄得手忙脚乱,有心哄他有无处下手,他头疼道:“喂?你,你你你干什么啊你?!” 阜安哭得可怜:“我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想哭……” “有病吧你!” “我不知道,六哥你别管我,呜呜呜呜……” …… 明亮的窗台有一方书桌,碎小窗帘迎风飘展,扫过桌上堆叠着一摞书,书旁放了个台灯,台灯下趴睡着一个女人。 女人揉着眼睛悠悠醒了过来,她手肘处压着一本书,书页的开篇有一行字: 家中排行四,唤凌铛,早夭。 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