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节 本书名称:成为怨偶的第七年本书 作者:宁夙 文案: 宁锦婳和陆寒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公府小姐,一个藩王世子,青梅竹马,年少夫妻,却落得兰因絮果的结局。 或许再浓烈的感情也经不住时间的消磨。婚后小夫妻聚少离多,互相都觉得对方变了。她嫌他冷漠薄情,他厌她的娇纵任性。他们争吵无数次,吵了又好,和好又吵,分分合合,成了京中一对有名的怨偶。 在成婚的第六个年头,宁锦婳收拾细软离府别居,陆寒霄则离开京城,回藩地滇南为老王爷侍疾,夫妻相隔千里,未通一封书信。 宁锦婳想,就这样吧,那个曾为她手捧花灯的少年郎,或许早就不见了。与其相看两厌,不如一拍两散。等他回来,她就跟他和离。 * 一年后,陆寒霄踩着尸骨累累,成为新任镇南王,雄踞一方。同年,京都宁国公府卷进谋逆案,举家流放。 等消息传进滇南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外面大雪纷飞,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陆寒霄沉默半晌,一把披上宁锦婳为他缝制的狐裘,连夜往京城赶去。 【本文防盗70%,感谢支持正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锦婳;陆寒霄 ┃ 配角:陆钰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老夫老妻瞎折腾 立意:爱需要表达 第1章 故人 京郊,一处幽静的院落被厚重的大雪覆盖着,偶而房檐上的冰锥子砸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刚过卯时,天还没完全亮,只一缕微光透过湘妃竹窗布洒进来。宁锦婳端坐在妆奁前,如瀑的长发高绾成髻,露出浓丽的面庞。 明眸皓齿,琼鼻朱唇,额间一抹深红的朱砂燕形花钿,凌厉又张扬的美艳。 最后,把一支嵌红宝石的百鸟朝凤金钗簪在发髻上,宁锦婳扶了扶鬓边的步摇,对镜端详片刻,转身打开窗子。 “哎呀,我的主儿嗳,当心!” 恰好抱月进来换碳丝,见状忙放下手中的铜盆和火钳,把刚开的窗户阖严实。 宁锦婳坐回软榻,屈身揉着膝盖,“留个缝隙罢,这屋里怪闷的。” 抱月留了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缝隙,用手背在缝隙边缘试了几下,确定不透寒风,才转身看向宁锦婳,一脸不赞同:“主子,我看不是屋里闷,是您心里闷吧。” 搁往常这个时辰,主儿还在睡回笼觉,哪儿会这么早就起身,穿戴齐整。 抱月手脚麻利地换上新炭,一边絮絮叨叨劝道,“大夫说了,您如今不宜思虑太重……” “对了,今日的药已经熬上了,您先垫卜点儿东西,把药喝了,身子要紧。” 赶巧话说着,抱琴端着托盘掀开帘子进来,同样一脸诧异:“主子怎起的恁般早?” 她利落地把托盘上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一盅黑乎乎的汤药,一碗白粥,一碟儿酸梅,还有几样模样精致的糕点。 “粥有些烫,奴婢得拿像凉水湃湃。您先尝口梅花酥,小厨房新做的,特地请的扬州师傅掌眼嘞!” 宁锦婳瞥了一眼,精致的糕点又白又软糯,在薄胎裂片青瓷盘上显得格外喜人。 “撤了罢。” 她没胃口。 昨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父兄在流放遂州的路上,一路饥寒交迫,连个充饥的馒头都没有。押送的差役动辄打人骂,父亲抢了差役的吃食,被差役打破了头,鲜血顺着头枷淌下来,滴到了囚服上……她吓醒了,自此,昨夜再也没阖上过眼睛。 父兄在流亡,而她却享受着锦衣玉食,奴仆环绕,宁锦婳一想,就痛地锥心。 抱月和抱琴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谁也没走,一人一边搬了个绣凳坐在宁锦婳身侧,为她揉捏膝盖和小腿。 绵软的指法让宁锦婳稍稍舒服些,她阖着眼皮养神,过了半晌儿,忽道,“一会儿套个马车,去东市口。” “主子不可!东市口鱼龙混杂,万一冲撞了您……” “是啊,顺子哥天天盯着呢。这天寒地冻地,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抱月和抱琴你一眼我一语,吵得宁锦婳脑袋疼。她摆摆手,“不用劝了,去备车。” 昨晚那个梦,实在是让她心颤。 离宁家被抄已经两个月了,她夜夜不得安眠。一闭上眼睛就控制不住地乱想。这么冷的天,父亲和兄长有棉衣穿么,能喝上一口热水么?遂州距京城三千里,听说真正走到那里的人连一半都没有……宁锦婳一闭眼,心就钝钝地疼。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宁家是新帝一纸朱批判定的逆贼,相比被诛九族的马家、王家之流,宁国公府仅是抄家流放,已是新帝的“心慈手软”,毕竟宁家是铁打的太子党,而数月前登基的新帝,却是向来闷声不响的三皇子。 宁锦婳苦笑一声,爹爹是先帝敕封的宁国公,皇后是她的亲姨母,她要叫太子一声表哥。 在两个月前,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要拿着银子去买宁府的女眷们。 是的,是“买”。宁府被抄,府中男丁遭黔面刺首,发配遂州,女眷则悉数被收为官奴,拉到东市口售卖。运气好的,被卖到官宦人家为奴为婢,若是运气不好没人买,直接没入教坊司,沦为官妓。 不管是哪个结局,都是昔日这些高高在上的贵小姐夫人们接受不了的,若不是被亲人买回去,她们大多数会选择自尽,也好过被人糟践,生不如死,。 押往遂州那批犯人月前已经启程,宁锦婳给差役塞了足够的银子,只盼路上能照顾一二。东市口也天天派人盯着,看有没有二房、三房的女眷们。只不过近来的罪眷太多,一直也没消息。 宁锦婳呼出一口闷气。她心里难受,也吃不下什么东西,短短两个月,腰身瘦了一整圈,似乎风一吹就能折了,看得抱月心疼。她给马车添上炭火,又是准备手炉……等宁锦婳坐上马车,晃荡晃荡到东市口,天已经大亮了。 *** 贩卖罪眷的地方早已门庭若市,近来被抄家的官员实在太多,除了正常采买奴婢的官宦人家,更多的是看热闹的:昔日娇贵的高门贵女,如今沦为被当街售卖的奴婢,简直能让好事者说上个几天几夜。一片嘈杂声中,偶尔夹杂着两句污言秽语。 宁锦婳皱起了眉,正欲让顺子把马车靠远点,却听外面有人道,“你知道上面那是谁么,叶相爷的嫡亲女儿,相府的姑奶奶!” 另一人惊讶:“叶相?!就是那个推行均田法的叶相?” “还能有几个叶相……啊呸,瞧我这嘴,现在得叫‘叶贼’!” “真是命苦……听说她早些年嫁到了江南世家,当年那排场,啧,也只有宁国公府能掰掰腕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和离了,一直孀居在娘家,谁知竟赶上这场祸事。” “唉,既然早早嫁了出去,干甚么想不开要和离呢,平白遭这档子罪。你看那宁国公府的姑奶奶,人家吵得那么凶,这么多年,愣是没离成!这不,人现在还是世子妃……哦不,听说现在是王妃了,好命哟! 马车里,被称为“好命”的宁锦婳脸色难看,手指紧紧扣着鎏金暖炉,青筋在雪白的腕子上划出一个弯弧。 抱月赤急白脸道:“呸呸呸!简直一派胡言!这些市井小民,他们、他们知道什么!” 宁锦婳沉默了半晌,摇摇头,“他们说的也没错。” 细算起来,她如今不用像牲畜一样被捆着叫卖,确实托了陆寒霄的福——祸不及出嫁女,宁家谋逆,和她陆宁氏有什么关系呢?更别提她那个争气的夫君,已经打败一众兄弟,坐上了镇南王的位置,割据一方。 滇南素来战乱不断,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民风又多彪悍,各种势力割据,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直到后来一位能臣献计:扶持其中一方势力上位,封为藩王,藩王之子送回京城,敕封世子。等老王爷身故后,放世子回滇南继位。世子自小在京城沐浴皇恩,自然和朝廷亲近,如此几代下来,滇南稳固也。 于是,镇南王成为我朝唯一的异性王。 且因滇南位置特殊,既是西南粮草腹地,又是与南昭国的天然屏障。朝廷对滇南向来以安抚为主。镇南王虽远离京城,但谁也不敢小觑。也正是如此,宁锦婳知道,只要陆寒霄一天没死,只要她还是镇南王妃,在京城,就没人敢欺辱到她头上。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如今宁锦婳可算体会得淋漓尽致。 她不由苦笑一声,在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她都不许抱月她们在她跟前提一个“陆”字,如今却得借着他的名头才能行事。 宁锦婳垂下眼睫,轻声道,“去把叶……叶小姐赎回来罢。” 她已经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但她还记得她。叶家千金,宁府小姐,当年被戏称为“京中双姝”,冠绝京华。 宁锦婳喜欢穿一身张扬的红衣,美艳逼人。叶家小姐则一身白衣飘然,像那孤傲的寒梅,不染尘世。两位风格迥异的美人难免被拿在一起比较,直到一次棋会,宁锦婳大胜,彻底压住了叶小姐的风头。 谁都不知道,宁锦婳其实对下棋一窍不通。 但她丝毫不慌,手指摩挲着棋子,娥眉轻扫,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冷面郎君。他凛然站在那里,肃肃如松下风,比一旁的太子都要有气度。 宁锦婳笑得眉眼弯弯,悄悄朝他勾了勾手指。 …… 宁锦婳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闺阁时的恩怨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她生钰儿时大出血,伤了身子,这些年已鲜少出来走动,那些“闺中密友”们一个个都淡了。后来倒是在宫宴上见过几个,当年一起翻花绳的少女,都已成了标准的高门贵妇,一个个姿态端庄,坐在那儿好像一尊泥菩萨,无悲无喜。 她当时还苦中作乐地想,其实嫁给陆寒霄也挺好,至少在她生下孩子,成为一个母亲后,还能指着他的鼻子骂。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他对她那么冷淡,年少的情分一再消磨,他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心冷,她无数次想和离,却还是纠缠了七年之久。 除了舍不得钰儿,记忆里那个面容冷峻,却会在她笑时红了耳根的少年郎君,她总是心软的。 那点儿念想撑着她,走了很远,很远。 宁锦婳揉揉眉头,从乱七八糟的回忆中抽出身,却听外面的顺子道,“主子恕罪,叶小姐……被人买走了。” 第2章 相见 宁锦婳眸光一凝,纤纤素手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叶相不像宁府这样枝繁叶茂的世家,就算宁府倒了,还有姻亲,还有外嫁的姑奶奶们,总不会让宁府女眷们真被人买走折辱。可相爷是从科举一步步爬上来的纯臣,家里人丁单薄,谁会来跟她抢人? 顺子解释道,“对方态势强硬,死死不肯松口,直接把价格翻到了一千两金,属下今日未带这么多银票,只得放弃。” 一千两金? 饶是宁锦婳也倒抽一口凉气。一千两金就是一万两银子,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儿买个五进出的大宅子还有剩余,谁家这么财大气粗。 她问,“看清楚是哪家的?” 一般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行的车马上都标上自家的徽志,也是有别尊卑,防止有人不小心冲撞贵人。 顺子摇摇头,“是生面孔。不过听她的口音,像是江南人。” 江南…… 宁锦婳暗忖:叶小姐当年就是嫁到了江南的世家,莫非是之前的夫家来赎人了?江南是钱堆里的锦绣繁华,更别提当地的世家大族,一千两金确实是九牛一毛。 她思虑再三,只余一声叹息,“算了。” 她和叶小姐也没什么交情,两人当初还有一段龃龉,她想救她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既然她夫家也在,何必多此一举。 正欲放下车帘,忽地她动作一滞,眸光定在一个穿红褙子的嬷嬷身上。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节 那嬷嬷看起来四十左右,却肤色白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此时正沉着一张老脸,颇为高傲地站在那里,身后还拥着一群光鲜亮丽的小丫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旁的白衣女子,只一身单衣,瘦弱的身躯在寒风里簌簌发抖,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像冬天的翠竹,宁折不弯。 因那女子散着长发,看不清面容,但那姿态却让宁锦婳有几分熟悉,她看了半天,忽而惊道,“那是叶、叶——”顺子朝着她的目光看去,点头,“是。” 简直荒唐! 宁锦婳心想,好歹也是江南的世族,怎么派这么个没眼色的东西过来!任由人在寒风里受冻不说,看那领头嬷嬷的样子,好似真的在采买不相干的奴婢。 她重重放下车帘,随手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今日放的是六安瓜片,主清热祛火,可足足一盏下肚,心中那口闷气却越来越旺了。 “啪!” 宁锦婳放下青瓷茶托,提起迤逦的裙摆下马车,“慢着——”她径直走过去,解开自己脖子上的披风系带,盖到白衣女人的肩上。 那嬷嬷见宁锦婳来势汹汹,内心不悦面上却不显露,反而十分客气地问:“敢问夫人是?” 她不敢托大,做了这么多年当年嬷嬷,她眼睛毒,一眼就看出宁锦婳不简单。身上的料子是光滑细腻的浮光锦,头上戴的玉簪金步摇,耳铛是色泽莹润的东珠,通身上下无一不精,加上一副明艳的相貌,气势凌厉逼人。 宁锦婳扫了她一眼,却没搭腔,只看着一旁的官差,“身契交割了?” 官差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没、还没有。” “好。我买了。” 说罢,她从衣袖里拿出一枚黑底烫金字的令牌,“要多少银子,回头去永济巷的世子府支取。” “顺子,把人带走。” 几句话雷厉风行,瞬间就人定了下来。那嬷嬷不干了,急忙道,“我说这位夫人,办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啊?你……这……这不讲道理啊!” 宁锦婳依旧没搭理她,问一旁的官差,“有这个规矩?” “自然没有,官奴买卖向来是价高者得。”在身契交割前,谁出得起价谁就是大爷。 听了这话,嬷嬷脸色难看得要滴水。她转向宁锦婳,皮笑肉不笑,“这位夫人,我主家是江南的吴氏,族中弟子多在朝为官……” 宁锦婳冷声打断,“管你吴氏马氏,多少人当官,还能管到我头上?” 她从来不是个好脾气,前些年倒是为陆寒霄收敛过性子,但她无论多温柔小意,也换不回薄情郎君的一个回眸,后来她也倦了,索性纵着性情恣意。她家世好,世子妃的名头也响亮,诺大个京城鲜少人敢招惹她。 嬷嬷受主家之命,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才赶到京城,要是空手回去,主子非得剥了她的皮不可。急中生智,她忽地想起方才宁锦婳说的话。 “世子府?莫非您是皇家的贵人?哎呦,都怪老奴不识泰山,给世子妃娘娘请罪了。” 她久居江南,不知道永济巷的世子府是圣上特地赐给陆寒霄的。陆寒霄自七岁入京,便一直住在这里,离皇宫近,以便跟着诸皇子一同念书习武,以示皇恩浩荡。 嬷嬷不懂这些,她只当宁锦婳是一般的宗室女眷,先赔了个礼,又弯弯绕绕说了好些废话,直把宁锦婳的耐心耗尽时,她才状若无意地扶了扶鬓角,问一旁的官差,“我若没记错的话,这官奴买卖,应得钱货两讫吧?” 官差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其实像宁锦婳这般没带够银子,后来去府里支的情况也有,虽然不合规矩,但能买官奴的人家都是显贵,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得罪人。只是今天两家都是硬茬儿,开罪哪儿一方都不落好。官差心思百转,觉得还是按章程办事为好。 宁锦婳当即沉下脸色。 她不傻,自然知道官差的算计。陆寒霄走了一年有余,除了每月往她这儿送钱,别的一句话都没有,她不清楚滇南的形势。异姓王拥兵自重已是大忌,要是她今日靠镇南王府的招牌把人带走,新帝借此由头发难,再给他招来祸患…… 宁锦婳深呼出一口气。 自宁公府被抄后,她像只惊弓之鸟,做什么事都要思量再三,唯恐踏错一步。看着一旁沉默的叶小姐,她心想算了吧,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回到前夫家,对她来讲也算个好归宿。 她让抱琴取来手炉,胡乱塞进叶小姐的怀里,低声说了句“保重”。就在这时,一阵“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动静越来越大,人群出现了骚乱。 宁锦婳顺着声音看去,沿街而来一队浩浩荡荡的骑兵,乌泱泱看不到尽头。他们跨在高头大马上,个个身姿魁梧,面容刚毅,厚重的甲胄在晨光的照射下泛冷光。 “吓!这是哪位将军班师回京,好大的排场!” “这么年轻,难道是霍小将军?” “你瞎啊,旗上那么大一个‘滇’看不见?这明明是南边的那位王爷!““……” 一众嘈杂声中,宁锦婳怔怔站在那里,分别一年有余,他们夫妻竟会在这里相见。 他还是那副冷峻的样子,与一年前相比,他身上多了些肃杀与血气。一身玄色窄袖烫金蟒袍勾勒出紧实的腰腹胸膛。腰扎同色蜘纹带,黑发束以镶碧嵌宝紫金冠。五官深邃,剑眉入鬓,冷锐的目光扫视下方,带着上位者浑然的威仪。 铁蹄声越来越近,人群中的嘈杂声逐渐小了。陆寒霄神情淡漠,在他眼神掠过的瞬间,宁锦婳忽地心头一颤,狼狈地转了过去。 “主子,是王爷!王爷回来了!” 抱月兴奋地在耳边叫嚷,宁锦婳咬着唇,捏紧了拳头,又泄气般地松开,一次又一次。 “走。” 她钻进人潮里,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直到回了别苑,宁锦婳没有说一句话。 抱月有心说什么,却被抱琴用眼神阻止。她抿抿唇,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方才,王爷好像看见她们了。 宁锦婳浑然不知。 她现在心里很乱,一会儿想陆寒霄怎么在这时回京,藩王无诏不得进京,是新帝谕旨,还是滇南出了什么事端?一会儿又想该如今怎么面对他。 她上次放了不少狠话,就差说恩断义绝了。可如今宁府出了如此祸事,她在京中独木难支,而她那夫君已经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若他愿意出手相助…… 他愿意么? 宁锦婳盯着袖口上成团的暗金牡丹纹,神色怔怔。 若是早些年,她一定不会有这个端疑。六岁与君识,从总角到束发,彼此相持走过十余年光阴。十六为君妇,为他生儿育女、操持中馈,而后又过七载……两人的羁绊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夫妻”可道尽的。 可如今,他们却是京中最有名的一对怨偶,分离一年有余,未曾通过只言片语。 若不是今天凑巧,她甚至不知他今日归京。夫妻之间过成这样……她实在对他没有信心。 脑袋胡想八想,宁锦婳一天都是郁郁的,抱月好几次想说什么,都被抱琴不动声色地打断。眨眼就到了酉时,冬天日短,这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 滇南那边每月都往京都送银子,宁锦婳在银钱方面从来没委屈过。房里烧着好几盆银丝炭,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房间暖的像炎炎夏日。她褪下繁琐的华服,浸入满是的热水的浴桶。 水雾升起,她舒服地轻叹一声,缓缓阖上眼皮。 一会儿,抱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浴桶里添了一勺牛乳,撒上一篮子花瓣,接着用手背试了试水温。温声道,“还烫着呢,奴婢过会儿再来添热水。” “嗯。” 宁锦婳点点头,热气熏得她脸颊红扑扑,看起来比白天更显气色。她拨开微湿的头发,让如瀑的长发偏在一侧,把身子往上探了探,背对着抱琴。 “给我捏捏肩膀。” 热水汽把雪白的身子烫的微微发红,圆润的肩头和精致的胛骨露在奶白的水面上,像沁汁的水蜜桃。抱琴不敢多看,垂眸细语,“奴婢先去净手。” …… 抱琴向来稳重,可今日不知怎么了,等了许久还没来。宁锦婳被熏得昏昏欲睡,恍惚间,耳边传来“吱呀”开门的声音。 她含糊不清地催促:“快点呀。” 声音轻轻的,像在撒娇,又像羽毛划过心头,让人心里发痒。 过了许久,脚步声缓缓靠近,有人拿着水瓢一勺一勺浇在她的后颈和肩膀,水流温热,舒服极了。蓦然后肩被大力禁锢住,夹杂着刺痛的触感——那布满刀茧的掌心,显然不是抱琴。 宁锦婳心头一跳,瞬时睁开眼睛。 第3章 争执 “……是你。” 宁锦婳心情复杂,她紧紧扒住浴桶边缘,涩然道:“出去!” 身后人没有回应,只是那双大掌依然固执地按在她的后肩上,力道大得发疼。 宁锦婳深呼一口气,她想维持冷静与体面,可开口却是习惯性地尖酸刻薄,“我倒是不知,堂堂镇南王何时有了偷窥女人洗澡的癖好?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 “为何要说出去。” 许久,男人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 宁锦婳一窒,恍惚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陆寒霄,人如其名。生情冷清,淡漠寡言,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字比金子都矜贵。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变得如此孟浪。 她还没反应过来,粗粝的大掌缓缓在身后游移。陆寒霄在滇南这一年腥风血雨,睡前都要在枕边放一把长刀,掌心刀茧粗厚。 他下手又没轻没重,京中娇养的雪白皮肉哪儿经得起他这样糟蹋,不过三两下,原本白皙的后背已经红了一大片。 “嘶,你要弄死我就直说!” 宁锦婳忍不住痛呼出声,她泄愤般的砸向水面,浴桶里的水哗哗作响。 陆寒霄方知自己弄疼了她。 当然,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对不住”是不可能的,他采取一贯的对策——沉默。 夫妻多年,宁锦婳了解他了解得透透的,她冷哼一声,自己拿起水瓢往身上浇水。两人谁也没说话。 一室寂静。 大约一炷香后,桶里的水慢慢变得温凉,宁锦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自己大约是等不到抱琴来添热水了,正犹疑着要不要起身出来。 房里的水雾几乎散尽了,她一转身就能见到那个男人的脸,那人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她却是一丝.不挂赤身裸体,两相对比,实在是羞煞人。 可她又不愿在他面前露怯,她已经为他孕育过孩儿,这副身子早不知被看了多少遍,如此扭扭捏捏,反倒显得矫情。 宁锦婳这厢天人交战,陆寒霄先看出端倪,他俊眉微挑,伸手把她的里衣搭在浴桶边缘。 宁锦婳咬了咬牙,“你——你出去。” “……” 暖黄的烛火下,女人玲珑有致的身子在屏风上映出剪影,她似乎慌乱,纤细的指尖翻飞,在鼓囊囊的胸口一下下地系扣子。 屏风后的男人目光沉沉,忽觉口中有些干。 似乎……比之前丰盈不少。 不过也就那里鼓,腰身却是极细的,他一只手就握的过来,思及此,他眉心微蹙。 他才一年不归,这帮奴才就敢如此怠慢主子,当罚。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节 宁锦婳收拾妥当出来,正好对上陆寒霄的沉沉的目光。他常年身居高位,沉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无端胆寒。 她忍了忍,还是沉不住气,“既然如此不喜,何必深夜来我这里。” 为何不回永济巷的世子府,非要来京郊她这一方小院落。既然来了她这里,又为何摆出一副不愉的样子,给她难堪。 两人刚见面,她不想和他吵。索性别过脸,“我这座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请回罢,王爷。” 陆寒霄沉声道:“别叫我王爷。” 他不喜欢。 她对他有很多称呼,最早是“世子”,后来是“三哥”,再后来他们成婚了,她唤他“夫君”,甚至直接叫“陆寒霄”三个大字,他都不会皱下眉头,但这声“王爷”却让他心头发堵。 他不由想起上一年,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也是在一个雪夜,他回滇南前特地过来一趟,向她辞行。她当时已经搬离世子府一段时日,听到后怔了怔,说,“你别回去。” 她说钰儿还小,等再过两年,至少等他能自立,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是生是死,与她再无瓜葛。 他们都知道此路的艰险。 那时,老王爷缠绵病榻许久。在此之前,滇南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内乱,均被陆寒霄的兄弟们镇压下去,其中他的大哥最勇猛强悍,赢得一众老臣的拥护。 滇南民风剽悍,京城嫡庶那一套在那里不顶用,王位有能者居之。况且随着这两年不打仗,养得兵肥马壮,已有隐隐不服皇权之势,陆寒霄这个京城长大的世子空有一个名头,一没人二没权,简直是去送死。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回去,宁锦婳更不能知道,他从不对她说朝堂之事,而且他们夫妻相见向来剑拔弩张,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不出意外,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宁锦婳冷笑道,“京城离滇南千里之远,你我再见不知何日何月。夫妻一场,我在此先恭祝王爷,得偿所愿。” “滚罢。” …… 谁也没想到,陆寒霄仅仅用了一年,就坐稳了镇南王的位置。 整整一年,两人没有通过一封信,他知道她气极了。滇南的夜空很沉,在无数个深夜里,他看着遥远的天幕,心想这样也好,万一他死在滇南,她倒不会太过伤心。 如今他好好站在这里,刀光血影里滚过一遭才有了现在的“镇南王”,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异常刺耳。他总会想那天她的模样——她神色很冷,看向他的时候,眼底似无半点留恋。 陆寒霄压下心头的不适,薄唇微抿,“不要叫我王爷。” 他不善言辞,他没说过,他心底爱煞了她唤的“三哥”,软软的,甜甜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美。 她很久没叫过他“三哥”了。 宁锦婳不知他发哪儿门子疯,不过正合她意。刚这么一打岔让她冷静些许。她踢开绣凳,拢了拢一侧湿润的长发,用牛角梳梳理。 “宁府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肯定的语气。 “嗯。” 陆寒霄颔首,“我归京,正是为了此事。” 不等她接话,他随即道,“我已派心腹赶往遂州,一路照料岳父和长兄,你且宽心。” 多年夫妻,他最知她心中所忧。她自幼丧母,宁国公悼念亡妻,没有再续弦,父亲和长兄是她唯一的亲人。他马不停蹄,硬生生把一月路的路程缩短一半也要在年前赶回来,只忧心她太过伤怀。 宁锦婳一怔,捏着梳子的指尖掐的发白,久久没有动作。 半晌儿,她涩然道:“多谢。” 不管他们之间曾有多少龃龉,此时他愿意帮她安顿父兄,就已抵过万千。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陆寒霄缓缓走到宁锦婳身后,略微强硬地夺下她手中的牛角梳,一手挽起散发着水汽的长发,轻梳慢理。 两人之前见面总是剑拔弩张,鲜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候。陆寒霄有些愉悦,声音也不自觉轻下来,“婳婳,跟我回滇南。” 他这次回来本就为了宁锦婳,就算没有宁府的事,他迟早要接她回去。此些年忙于政务,他对她难免有些疏漏,她甚至闹脾气,不愿意和他同住一府。 如今滇南已被他纳入囊中,等到了那边,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像多年前一样。 陆寒霄十分笃定。 谁知宁锦婳摇了摇头,道:“我要留在京城。” 看在父兄的面上,她难得好声好气地解释,“宁家倒了,宁府的女眷们还没有着落,我得安置好她们……这个暂且不提,单论钰儿,他才不过五岁,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如今陆寒霄是镇南王,陆钰自然就是世子,王妃可以着镇南王回藩地,但世子不行。她的钰儿会被强制留在京都,继续住在永济巷的世子府内,维持朝廷和滇南的和平。 陆寒霄平静道,“钰儿有舒太妃照看,你大可放心,当心——”宁锦婳一把扯过了自己的头发,因为太粗暴,几根发丝直接从头皮根部拔下,缠在牛角梳上。 “那是我的儿子!” 她感觉不到疼似的,狠狠瞪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道,“那是我宁锦婳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谁也别想抢走他!” “你在说什么胡话!” 陆寒霄拧眉沉声,“钰儿当然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儿子,谁敢抢?” “是你!” 宁锦婳的声音发颤,她顿了顿,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似,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一把推过陆寒霄,放下床边的祥云如意钩,钻进床榻的帷帐里。 提起陆钰,他们总会吵起来,这是她一生的痛,她永远不可能原谅陆寒霄。 在钰儿出生之前,他们关系其实还没这么差。虽然他对她愈发冷淡,但二伯母说了,谁家锅底没点儿灰,外头光鲜亮丽,内里乌七八糟的多了去了,陆寒霄院里干干净净,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她多顺着他。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哪儿有隔夜仇呢。 好,她听了。她收起性子体贴他,学着京中闺秀那一套,做一个贤妻良母。 可结果呢?她十月怀胎,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被他送给别的女人养,她连面都见不了几次!钰儿现在年满五岁,每次见她都只有一声冰冷的“母亲”,什么母子之情,全然没有了。 她恨他,不管过去多久,这件事上她永远恨他。往常她一定要狠狠地骂他,骂他个狗血淋头!可现在宁家倒了,她不再是国公府尊贵的姑奶奶,她还要仰仗他照顾出父兄,如今——竟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宁锦婳咬着嘴唇,把头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身躯像风中的蝴蝶,簌簌颤抖着。 陆寒霄亦步亦趋上来,高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婳婳,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眸光冷冽,“钰儿是我们的孩子,谁都抢不走。你告诉我,是哪个不长眼的在你跟前嚼舌根,本王拔了他的舌头!” 宁锦婳没有搭理他。 …… 过了一会儿,衣料摩挲,精铁铸就的护身软甲砸大理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陆寒霄褪下护甲,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却遭到剧烈地挣扎。 “滚!” 宁锦婳咬牙切齿,“你给我滚!” “婳婳,不要胡闹。” 陆寒霄面不改色,大掌强硬地缚住宁锦婳的双腕按在胸前,一手地抬起她的下巴,却忽地滞住了。 她哭了。 第4章 孩子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润湿了洁白的里衫。宁锦婳死死咬着唇瓣,不让自己狼狈地呜咽出声。 男人冷峻的面容浮现一丝裂痕。 两人幼年相识,可以说最了解对方的脾性。除了陆钰刚出生时那会儿,她何时有过这般脆弱的样子,更别提在他面前。 陆寒霄抬起手掌,轻轻落在她的肩上,薄薄的衣料挡不住她颤抖的身躯。他想说些什么,喉结上下滚动,最后只吐出两个字——“莫哭。” “婳婳,莫哭。” 温热的泪珠一下一下落在他的手背上,似有千斤重。 宁锦婳也不想这样,她不愿在他面前丢脸,可她控制不了!可能往事太过不堪,也可能宁府的覆灭彻底压垮了她,心中所有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止不住。 过了许久,她心底平复下来,说话仍一抽一抽:“你、你去给我打盆水。” 陆寒霄微不可见地松了眉头,他跨步走过去,挽起衣袖,把柔软的锦帕在铜盆里浸湿。 “婳婳,可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了你?”他语气沉沉,狭长的寒眸中闪过厉芒。 宁锦婳闷着头,声音嗡嗡地,“没有。” 她身心俱疲,无意再和他缠磨。况且欺负她最多的不是他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装作一副深情的模样。 陆寒霄再次沉默。 他本就寡言,尤其是成婚后,先帝调任他到神机营当值,动辄几个月不归府。夫妻聚少离多,即使深夜归来她也睡了,两人甚少交心。后来发生钰儿的事,她更是怨恨陡生,对他再没有好脸色。 陆寒霄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她又着实怨他,他说什么都会惹她生气,索性闭口缄默。 宁锦婳用锦帕沾沾眼角。她揽镜自照,看到眼尾泛着红晕,心想明日起来肯定会肿。她这个年纪又不是年轻的小姑娘,若是明日让下人看到,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她想了半天,看向罪魁祸首,“陆寒霄。” “去给我拿个凉鸡蛋来。” 这是抱月教给她的土方法,用鸡蛋滚一滚,明日就不会肿。 “……” “怎么?你不愿意?” 宁锦婳讥讽的话还未出口,就听男人沉静道,“我并非不愿,只是婳婳,我……我唤下人来。” 陆寒霄的口腹之欲并不强,他年少时终日读书习武,成年后则陷入无尽的权势倾轧,皇帝意在削藩,兄弟磨刀霍霍……他要思虑的事太多了,至于入口之物,不管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只要无毒,对他来讲没有区别。 他不知道去哪里找妻子要的东西,甚至直接放在他眼前,堂堂镇南王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宁锦婳不愿旁人看到她这副样子,就要陆寒霄亲自去。 于是,因为区区一颗鸡蛋,这对儿久别重逢、又折腾了一晚上的夫妻在房里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好笑。 这时,门外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主子,您睡了么?” 是抱月。 宁锦婳清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的嗓音正常,“何事?” “是小主子,小主子方才醒了,正闹腾得起劲,谁也看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节 宁锦婳瞬间脸色大变,哪儿还顾得上什么颜面,一把扯过衣挂上的披风,疾步推开房门。 *** 西厢房,烛火摇曳,照得屋里亮堂堂。 才三个月大的小团子被缎面襁褓裹着,在拔步床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四肢。嘴里咿咿呀呀,闹得欢腾。 宁锦婳忙把他搂在臂弯里轻摇慢晃,不一会儿,小团子逐渐安静下来,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咧着嘴笑。 “还是主子有办法。小主子闹了好一会儿,谁都不好使,到底是——”“咳——”宁锦婳递给抱月一个眼神,她轻轻拍打小团子的后背,问道:“喂过了?” “奶娘后晌儿来了一次,晚膳那会儿又来了一次,小主子都吐奶了。” 她伸手到襁褓里摸了摸肚皮,软软糯糯的,确实不是饿着了。 莫非是生病了? 宁锦婳担忧地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可这么小的孩子,他能懂得什么,只笑咯咯地挥舞着拳头,攥着她垂下来的发丝玩。 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秀眉微蹙。 “抱月,你看宝儿的额头是不是有点烫。” “好像,是有一点儿。”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她声音一滞。忽的反应过来,这里是远离主城的别苑,附近两里地都找不到一户人家,现在这么晚,天寒地冻,上哪儿去请大夫。 此时,默立在一旁的陆寒霄开口道,“不必。” 见她如此上心,他难得开尊口解释,“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一看就是个康健的。小儿闹睡很常见,你莫要忧心。” “闹睡?” 宁锦婳狐疑地看着他,“你还知道‘闹睡’?” 小孩子睡前总要哭上一哭,要让人哄着才肯睡,俗称为“闹睡”。钰儿不出满月就被抱走,这是宁锦婳第一次养孩子,自然事事妥帖,可陆寒霄一个男人,他怎么知道这些?像亲手养过似的。 小团子玩了一会头发,渐渐困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宁锦婳略过心头的异样,全心神给了了怀中的孩子。 她摆摆手,“都下去吧,我今日睡在西厢房。” 抱月听话退下,还贴心地关好了房门。可她却指使不动陆寒霄,他盯着她,目光深邃。 “婳婳,安歇罢。” 一年多未见,在无数个深夜里,他想她想得紧。 宁锦婳甩过去一个冷眼,“你也出去。” “婳婳,我是你的夫君。” 陆寒霄面露不善,“为夫千里迢迢赶来,你就这样待我?” 寒冬腊月,路上的积雪没了马蹄,他为了加快脚程没走官道,一路顺着荆棘小路,跑死了三匹快马,只为早日见到她。 可她如今却为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娃娃抗拒他。 陆寒霄面容冷峻,对那已经睡着的小团子更没有好眼色。他在滇南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没有人敢忤逆他,一身气势摄人。宁锦婳一时被吓到,直抱着襁褓往后缩。 “你做什么!” 她瞪大美目,“陆寒霄,你不许过来!” 宁锦婳看着凶巴巴,但眼尾的红晕还没消,孤零零抱着孩子,有种虚张声势的可怜。 陆寒霄微抿薄唇,深深看了她一眼,倏地转身而去。 他一走,诺大的房间好像瞬间空了,独留宁锦婳怔怔呆坐着。许久,她唇角扯出一个复杂的的笑。 有些淡,也有些苦。 她亲亲怀里的小团子,起身吹灭蜡烛。 *** 一夜无梦。 可能是昨日太累,今天宁锦婳睡到了日上三杆,等她悠悠转醒,陆寒霄已经进宫了。 说不上畅快还是失落,她道,“他……有没有问什么。” 抱月如实回道,“王爷吩咐奴婢们务必伺候好主子。对了,小厨房温了吊梨汤,要不要端来?” “他交代的?——呵。” 宁锦婳掀唇冷笑,眼里闪过一丝凉薄。 她从小嗜甜,在闺阁时每天一碗吊梨甜汤养着,直到后来怀上钰儿,害喜害得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尤其是甜的,吐得更狠。即使后来养好了,也对甜汤有了阴影。 她早就不喜欢吃梨汤了。 当然,这些陆寒霄一概不知。他怎么会知道呢?怀孕十月,见他的次数不出超十次,他总是在忙。 忙圣上交代的差事,忙神机营的案子,忙滇南的密折……他甚至愿意花一个月的时间为舒贵妃寻一株流光绚丽的红珊瑚,却没空看怀孕的妻子一眼。 或许这就是男人的天性吧。她当年曾洋洋自得地对那个孤女炫耀,炫耀她的三哥哥有多好,对她有多宠爱。谁承想风水轮流转,她的好三哥娶了她,却又冷落她,还夺走了她拼命生下的孩子——是她输了。 宁锦婳心潮翻涌,过了许久,她忽道,“吩咐下去,一个一个嘴严实点,不许多嘴宝儿的身世。” “啊?” 抱月面含震惊,犹豫着劝道:“主儿,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小主子三个月大了,还没有名字呢……” 每天“宝儿宝儿”地叫着,也不是个事儿。 宁锦婳眸光一黯,原本,她是想要宝儿跟她的姓,入宁氏族谱的。 当年她生钰儿的时候伤了身子,大夫说很难再有孕,这么多年她也看淡了。没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么巧,偏偏是那一次!等这一胎坐稳,陆寒霄人已到了滇南。 在无数个深夜里,她时常在想,究竟凭什么呢?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随后一走了之。她却要受着这剜心之痛,去鬼门关走一遭,孕育他的孩儿? 他不配。 当时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和离,反正宁府大房子嗣不丰。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只有她和兄长两个孩子。她早早嫁了人,兄长却膝下空虚,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妾,也没个一男半女傍身。她这一胎记在兄长名下,刚刚好。 陆寒霄已经抢走了她的钰儿,宝儿合该是她宁家的! 谁也想不到宁府会出这样的祸事。 宁锦婳心里清楚,最好的结局是让宝儿认祖归宗,即使瞒也瞒不了多久,陆寒霄迟早会知道。但她心里就是迈不过那道坎儿——当初钰儿没满月就被抱走,她那时还是宁府的姑奶奶,他就敢如此行事,如今她得仰仗他,她能保得住她的宝儿么? 若是当年的事再来一次,她会疯掉的。 思忖再三,宁锦婳最后还是吩咐封口。她揉了揉眉心,语气中透着疲惫:“套上马车,今天还去东市。” “哎呀!” 抱月一拍脑袋,急道,“瞧奴婢这记性!昨天那个……那个叶小姐,已经安置在东厢房了。” “是今儿早上王爷遣人送来的!” 第5章 当年 “他?” 宁锦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他怎么会和叶……扯上关系。” 她和叶小姐情分淡淡,更遑论陆寒霄。夫妻多年,她最知他的冷酷薄情,他竟然愿意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人,还送到她跟前? 抱月理所当然道:“王爷这么做,肯定是为了您呀!” 她藏不住话,当下就把昨日的情形一一道来。宁锦婳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他总是这样。 在她逐渐心灰意冷,对他彻底失望时,他会突然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让她有一种错觉——她的三哥好像又回来了。 这种错觉折磨了她一年又一年,到现如今,她已心如止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还有更重要的事压着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和男人去缠磨那些陈年旧账了。 宁锦婳起身弹了弹下裙,“去,把叶小姐请来。” ——————叶小姐全名叶清沅,是一朝宰辅叶鸿晏的长女。当年和宁锦婳并称“京中双姝”,模样自然是不差的。 她眉目清绝,脸上未施粉黛,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桃木簪挽起,一身素色衣衫站在那里,有种飘然欲仙的意韵。 时隔多年,曾经京城中最矜贵的两位贵女,如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一个跌落尘埃的罪奴,不由令人唏嘘。 宁锦婳收回打量的目光,率先打破沉默,“你若是想回江南,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昨日原本已经放弃,是陆寒霄横插一杠子才有今天。如今细细想来,江南的吴姓世族才是她的好归宿。 叶清沅抬起眼眸,“我不回去。” 她的声音像珠落玉盘,清清冷冷的,带着种莫名的疏离。 宁锦婳却不在意,她多年前就是这个性子,如今遭逢大难,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镇定自若地跟她说话,她自诩不如人。 有了开头,下面就顺其自然。宁锦婳淡道,“你若不嫌,留在我这里也罢。” 她愿意给她一个庇护之所。宁锦婳不敢说自己良善,可看到当年矜贵的名门贵女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免物伤其类。 她与她又有何异呢,她只是幸运一些罢了。 “多谢。” 叶清沅抬起眼眸,郑重其色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言重了。” 宁锦婳摇摇头,“我救了你不假,却也没到救命之恩的程度。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吴家——”“没有你,我会死。” 宁锦婳微怔,却听叶清沅反问:“你知道吴家为什么要赎我么?” 她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因为我是吴家的长媳,代表江南吴氏诺大一个世族的面子。” “就算和离了,我也曾今被冠以‘吴’姓,他们不会让我受辱。” 他们花重金把她赎回去,只是为了赐她一个体面。吴家不需要一个罪眷,也不会任由她为奴为婢,失了他们的颜面。 宁锦婳是个聪明人,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但仍不可置信道,“简直荒唐!你前夫呢?他、他也同意?”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节 她嫁过去那么久,就算不念夫妻之情,做世家长媳,终日迎来送往,人情体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被如此糟践! “他?” 叶清沅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很快被她掩盖过去,她似乎不想多说,只道,“我没你命好。” 宁锦婳抿着唇角,说不出话了。 其实她和陆寒霄也是一地鸡毛,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只是如今这种情形下,她说什么都有种“何不食肉糜”的嫌疑。 叶清沅盯着宁锦婳小指上璨丽的鎏金甲套,忽道,“你变了不少。” 在她的记忆里,宁公府的小姐是个性格鲜明的女子,一身张扬的红衣,爱恨都写在脸上,终日风风火火,丝毫不像个大家闺秀。 可如今她端坐在上方,姿容精致整齐,指上套着与寻常贵妇无贰的甲套,连说话间,都懂得斟酌字句了。 宁锦婳淡笑,“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能在原地打转呢。” 世事无常。她也想不到,她俩如今能坐下,像个故人一般叙旧。 当年闺阁的时候,她们可是一对老冤家。 她喜红衣,叶清沅常年一身素衫,两位不同的美人经常被拿来一起比较。若说容貌是各花入各眼,但从家世上来说,她虽是公府小姐,太子的表妹,但叶丞相的均田法盛极一时,连山野农夫都知道“叶鸿晏”三个字。宴会上两府马车狭路相逢,宁府要退一射之地。 都是年轻的小姑娘,谁能服谁呢,两人隐隐有打擂台的架势,今日争个头彩,明日争个首饰……如今宁锦婳回想起来,真是年少不知愁。 她微叹一口气,看向叶清沅,“过往不鉴,来者可追,人应该往前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叶丞相死在了今年的秋天,腰斩。 宁锦婳知道言语的苍白与无力,但她如今只能劝她,放下去。 这倾轧的皇权下,什么国公,什么丞相,都是一块垫脚石罢了。她们身在局中,除了看开点儿,别无他法。 谁知叶清沅嗤笑一声,“看开?放下?你说得轻松。” 父亲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极刑,她为奴为婢受尽屈辱,险些丧命,这怎么放得下! 她能咬牙活到今天,全靠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若不能为父报仇,她死也不能瞑目。 叶清沅的胸口微微起伏,清丽的容颜竟显得有些狰狞。 片刻,她看向宁锦婳,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派人护好宁国公。” 宁锦婳顿时心生疑窦,她早就打点好了押解的差役,陆寒霄更是派人一路护送,他虽冷心薄情,说话却重若千斤,这点她信他。 叶清沅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她道,“父亲曾亲口告诉我,先帝确有遗诏存世。” 恍若惊雷乍现,宁锦婳蓦然瞪大美眸。 数月前,先帝病重,召霍将军、叶丞相、宁国公及三位辅政大臣于病榻前。 乾德殿灯火通明,硕大的夜明珠照了一宿,没人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这几位臣子皆闭口不言,直到太子因“谋逆篡位”被鸩杀,接着山陵崩,新帝登基……这一切,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 坊间隐隐有传言,说上面那位的位置来路不正,正是他构陷太子谋取皇位!毕竟先帝病重,太子已经是太子,不至于熬不住最后一段时日。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又有传言,先帝早就立了太子登基的遗诏,交给那六位大臣其中一个,只是太子死的突然,没来的及拿出来,新帝已经登基了。 众说纷纭,直到新帝铁血手腕血清朝堂,再没人敢置喙半句。 …… “你想说什么?” 宁锦婳掐白了指尖,声音陡然尖锐,“就算真有又能如何,如今尘埃落地,那充其量是一张废纸罢了。” 叶清沅目光平静,唇里缓缓吐出四个字,“帝王疑心。” 遗诏,在太子死前是人人争夺的宝物,在太子死后,那就是十足十的催命符! 皇帝不会让遗诏现世,更不会让知道此事的人开口,而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宁锦婳呼吸都急促了,不过她细细一想,忽然反应过来,“不对。”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位若真想下手,直接判一个斩首就是,何苦费这一番功夫,瞎折腾。 况且当初足足有六位大臣,除却惨死的叶相,宁府也只是抄家流放。霍小将军领七万精兵驻守北疆,因此霍家在这场权力更迭中未损分毫,还有另外三个辅政大臣,不都好好的么。 皇帝未曾下手,或许他早就不在意了呢?毕竟太子已死,就算遗诏现世,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清沅抿了抿唇角,似乎还有话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没开口。 她只道,“谨慎一些,总没错。” “这是自然。” 宁锦婳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话到现在,两人都没有心思再说下去,叶清沅识趣地起身告辞,临走时,递过去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宁锦婳面露疑惑,莹白的食指捻开扉页,“均田法”三个大字瞬时映入眼帘。 “救命之恩无以报,它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或许有一天……罢了。” 她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既然送予你,你自行处置即可。” 均田法只实行了三年,便因为触动贵族豪强的利益被叫停。父亲毕生的心血都在这薄薄的一个小册子里,可如今人已经没了,这些死物也没意义了。 ————叶清沅走后,宁锦婳独自一人呆坐许久,直到抱月过来问,说已经套好马车了,还要不要去东市口。 宁锦婳揉揉眉心,“不了,让顺子去盯着。” “你来研磨。” 宁锦婳写了四封拜帖,一封给霍将军府,另外三封送到其他三位辅政大臣府上。 方才她虽驳了叶清沅,但心里始终难安。她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可能只是虚惊一场,根本就没什么遗诏呢?事关父兄,她总要弄个清楚。 可惜,四封帖子皆石沉大海。三位辅政重臣,一位闭门谢客,一位回乡探亲,另外一位感染风寒,还在病榻上躺着。霍将军府更为高傲,连个音儿都没有。 整整过了三天,宁锦婳的心愈发惴惴不安。陆寒霄自那日后便不见踪影,她沉不住气,准备去永济巷寻人。 说她软弱也好,无能也罢,可这种时候,她能相信依靠的人,只有他。 结果没来得及动身,世子府却先来了人,还是个意想不到的小客人。 她的大儿子,陆钰。 第6章 愧疚 正堂,堂前两侧挂着两副遒劲有力大字,紫檀木桌上供着鎏金的香炉,袅袅青烟向上飘起。 一锦衣小郎君端坐下方,不过五岁的样子,长得唇红齿白,极好的相貌却绷着一张脸,正襟危坐,一派正经严肃。 见宁锦婳进来,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淡道:“母亲安好。” 声音略显稚嫩,却十分平静,丝毫没有一年不见母亲的急切。 看着眼前几近到她胸口的少年,宁锦婳心潮翻涌,似有千言万语,却尽数堵在了喉咙里,只憋出一个干巴巴的“嗯”字。 陆钰得到她的示意,施施然坐回圈椅上。 母子俩不咸不淡地说着话,陆钰虽年纪小,却十分沉稳。跟那男人一样不爱多言。大多是宁锦婳问,他答。回答得规规矩矩,言辞间恭敬有余,却亲昵不足,幸亏抱月中途来上茶,缓解了两人相顾无言的尴尬。 宁锦婳把茶沫撇开,抿一口温热的茶水。今日放的是清骏眉,清冽甘甜,她却尝出了一丝苦味。 ——明明是她的孩子,却这么陌生见外,她一想,心里跟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疼。 钰儿不过满月就被陆寒霄抱走,送给宫中的舒贵妃抚养,连她这个母亲见面都得进宫递牌子,十次牌子,九次都被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回,最后能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她在他三岁的时候去瞧他,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骨肉分离,子不认母,说是剜心之痛也不为过。 母子间本就情分淡薄,尤其近一年来,宁锦婳搬离永济巷,接着发现怀孕,她不欲声张这个消息,终日深居简出,陆钰从宫里过来好几趟都被她拒了。后来宁府出事,她忙的脚不沾地,细算起来,两人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 他长高了,也更冷淡了。 她的钰儿完美继承了她的相貌,像个瓷娃娃一般精致好看。但性子却十足十像极了陆寒霄,甚至比他更冷淡内敛。紧绷着小脸,一身的淡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宁锦婳对旁人不假辞色,但对上这个让她心怀愧疚的儿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近了怕惹他厌烦,远了又舍不得,她内里小心翼翼,面上却不露端倪,直到陆钰问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府?” 宁锦婳呛了一口水,捂着胸口直咳。 陆钰一双瞳仁黑黝黝,直视着她:“您外出一年有余,如今父王归京,您也该回来了。” 当初宁锦婳另辟府别居,而后不出一个月,陆寒霄动身回滇南,旁人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人平日吵归吵,闹归闹,临了还是舍不得的——他们都以为宁锦婳是不想在世子府睹物思人才搬出去。 其实在那之前,两人的关系已经摇摇欲坠。她甚至拟好了和离书,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那男人就走了。 她和陆寒霄这些乌七八糟的纠缠,宁锦婳不想让孩子知道。她含糊道,“再说吧。” 陆钰抿着唇,近乎固执地问:“母亲可否给个准话?冬日天寒地冻,这一方小院,连地龙都烧不了,您若在此受了寒,儿子内心惶恐。” “……” “难为我儿惦记。” 宁锦婳放下茶盏,斟酌着语气,“每日成车成车的碳往这儿拉,我哪里会受冻……钰儿,我在这里很快活,”这句话不假,世子府修建的宏伟壮丽,府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和皇宫别苑比也不差什么。可她嫁进去后,从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诺大的院子里永远都是她一个人,晚上黑漆漆的,她让人燃上烛火,彻夜不熄,可她还是害怕得睡不着觉。 那里太黑、太冷了,她不喜欢。 ——陆钰垂下眼帘不说话。宁锦婳沉默着喝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忽地,陆钰道:“今日父王进宫请封世子。” “嗯?” 宁锦婳面露惊色,“这么快?” 虽说钰儿是铁板钉钉的世子,但陆寒霄才回京几天,这么着急做什么。 “快么?” 陆钰神色忽冷,抿着唇,“儿子并不这么觉得。” 钰儿生气了。 宁锦婳的直觉很敏锐,几乎瞬间就觉察到了。不说母子连心,她和陆寒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陆钰跟他爹一个性子,她对他们父子拿捏的透透的。 可她却不知他为何生气,更不知该如何补救。 她对陆钰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地,就怕万一弄巧成拙,让钰儿更疏远她,她们母子之情本就生分,再经不起磋磨。 宁锦婳干脆岔开话题,“就算要回去,也得先做打算。衣食器具,行走车马……这些琐事整理起来,少说也得三五天。”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节 “急不得。” 陆钰绷着小脸,“儿子自会安排妥当,您只管安心。” “……” 宁锦婳心里无奈,钰儿跟他爹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罢了,这里虽是个世外桃源,但远离内城,不管是宁府女眷还是遗诏,在皇城里才好办。 而且,她舍不得拒绝她的钰儿。 那是她永远的痛。即使生了宝儿也弥补不了,没有人能取代他,她的钰儿,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爱他,也……欠他。 *** 在别苑住了一年多,抱琴和抱月不知不觉添置了许多物件。好在陆钰有备而来,足足叫了五辆马车,又跟着许多护卫仆从,仅仅用了半晌,行李已全部收拾妥当。 用过晌午饭,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 宁锦婳和陆钰坐在中间的马车里,最大,也最华贵。里面宽敞舒适,座榻上铺着厚厚的鹿皮毯,中间置一桌小案,白玉花瓶里一株梅花吐蕊芬芳。角落两侧各一盆银丝碳,把小小地方烘的暖洋洋。 陆钰盯着宁锦婳怀里的靛青色襁褓,眼睛一眨不眨。 宁锦婳斟酌许久,艰难地开口,“钰儿,这是你的……弟弟。” 陆钰却不买账,他语气生硬,“儿子竟不知,母亲什么时候给我添了个弟弟。” 所有人都想不到这是宁锦婳亲生的。 一来陆寒霄离京一年有余,时间对不上。二来御医曾金口玉言,判定她不能再有孕。再加上她近年深居简出,把宝儿满得死死的。即使陆寒霄和陆钰父子都以为是她一时兴起,不知从哪儿抱来的孩子养着玩儿。 陆寒霄对宝儿视若罔闻,陆钰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弟弟”。宁锦婳真真尝到了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只能抱紧怀里的襁褓。 宝儿什么都不知道,吃饱就睡,鼓囊囊的脸颊粉粉嫩嫩,看的她心都化了。她用锦帕擦擦他嘴角的口水,心里默默说了声抱歉。 负重赶路,他们一路走的很慢,等晃晃荡荡到永济巷,天已经微黑了。宁锦婳迈下马凳,门匾上黑底攒金三个大字“世子府”映入眼帘。 她忽地瑟缩一下,感觉有些冷。 “母亲请。” 陆钰规矩地在前面引路,姿态行云流水,已隐隐能看到日后风采。宝儿被抱下去吃奶,宁锦婳想了半天,最后顺从本心,大着胆子去牵他的手。 有些凉。 宁锦婳裹着他的小手,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陆钰乖乖任由她动作,他低着头,在晦暗的夜幕下看不清表情。 王府正厅里已早早有人候着。看见他们进来,管家脸上露出盈盈的笑意。 “世子……不,如今该叫王妃娘娘,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您看还有什么不妥帖,随时吩咐。” 世子府的管家名为全昇,是个高瘦矍铄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色挂袍,留着一把冉冉美须,衣带袖口被风吹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宁锦婳笑道,“叫甚么王妃娘娘,折煞我了。全叔经手的,必定是无一处不妥。您做事,我放心。” 全晟抚须大笑。他很早就在世子府,几乎看着这对儿小夫妻长大,语气十分热络,“一年不见,王妃娘娘风采依旧。” 眼前的美人明眸皓齿,张扬艳丽,即使过了这么些年,已经嫁人生子,京中的花儿开了一茬又一茬,这珠美艳的牡丹依然艳冠群芳。 宁锦婳苦笑一声,“全叔谬赞了,您才是老当益壮,风骨不减当年。” 全昇好像不会老,她小时候他就长这副模样,如今她的孩子都长大了,他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跟个老神仙似的。 ——这一晚,世子府灯火通明,迎接离家一年的女主人。宁锦婳精神不怠,她刚生产几个月,心里又装着事,早早就歇下了。陆寒霄回来时已经到了深夜,只有门外角檐挂着的两盏灯笼还发着微黄的光。 听到王妃携世子归府,他脸上没有太大波澜,只淡淡“嗯”了一声,大踏步往房里走去。 夜凉如水。 宁锦婳睡得不是很踏实,她做了一晚的噩梦,梦见一条大蛇紧紧缠绕着她,快把她的胸腔挤碎了,呼吸不上来气。想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人亲了亲她的唇角。 等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棂,她幽幽转醒,伸手摸了一下床边。 是温的。 第7章 怜爱 珠帘叮当响,抱琴一身嫩绿色比甲,来来回回走动着,服侍宁锦婳穿衣梳妆。 在梳头的时候,宁锦婳忍不住开口,“你们晚间也警醒点,别什么东西都往我房里放。” 抱琴一滞,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手中如瀑的发丝,“主儿,这您就难为奴婢了。” 男主人要进女主人的门槛儿,她一介侍女怎得拦得住。 “好,这次不算,别苑里那次呢?” 宁锦婳秀眉高挑,语气陡然凌厉,“你拦不住,连给我报个信儿都来不及么?” 抱琴这回没话了,忽地,她把牛角梳放在妆奁上,“扑通”一声跪下来。 “奴婢知错。” “错哪儿了?” “……” 宁锦婳紧抿着嘴唇,气地胸口一起一伏。 要是早几年,凭她的性子早就发火甩脸子了,哪儿会这样好声好气说话。抱琴和抱月是从小跟她的,抱月衷心却有些鲁莽,抱琴虽心思重,胜在谨慎妥帖。她一般把重要的事交给抱琴,可她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上次她没说什么,是顾念自小的情谊,不是她眼盲心瞎。 宁锦婳忽问道,“你几岁跟我?” 抱琴没想到她这样说,细声细语回答,“时间太久,奴婢记不清了。” 她是宁公府的家生子,很小的时候就在宁锦婳身边伺候,后来跟着她陪嫁到世子府,这么多年,主子身边只有她和抱月两人,主子待她不薄。 “既然如此。” 上方的声音愈发冷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跟我这么久,还不清楚我的脾气么?” 抱琴心头一跳,急道,“奴婢从不敢有那混账念头,主子明鉴啊!” “主子?你告诉我,你的主子究竟是我,还是陆寒霄?” 抱琴咬着唇没有应声,只跪在地上,脖子梗得直棱棱。 宁锦婳不搭理她,自顾自绾了个发髻,簪上玉簪步摇,又用朱砂描上红艳的花钿,听见微微的抽泣声。 到底多年情谊,宁锦婳瞬时心软如泥。她起身把抱琴搀扶起来,叹道,“又不是我叫你跪的,怎得还委屈上了?” 抱琴泪眼婆娑,“主儿,我对您的心,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我……我只想您好!” 说到最后,声音都是颤的。 是,她是自作主张,可她也是为了主子啊。公爷和大公子身在险境,宁府已经不是曾经的国公府,说句不好听点的,她们如今都要靠着王爷过活,夫妻之间,怎能还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 宁府倒了,主儿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啊! 宁锦婳沉默着,给抱琴擦干泪珠。 “我知道你的心思。” 抱琴从小就聪明,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急她之所急。当年她和陆寒霄冷战,多亏了抱琴从中凯旋,她明白她的衷心。 她也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她好。 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和离,日后一刀两断,再不复见。就算发现怀孕也没有打消这个心思,直到宁府出事。 父兄本就在受苦,如今更来个劳什子遗诏,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如今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了。 宁锦婳闭上眼睛,这些年的琐碎早就把宁大小姐的傲骨磨得圆润光滑,但凡早几年,让她去求陆寒霄,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安抚似地握住抱琴的手,“放心,我有分寸。” 在父兄的性命面前,她和陆寒霄那些破事算得了什么。 宁锦婳垂下眼眸,让厨房热了一碗鸡汤。 ————世子府正殿的东次间,是陆寒霄的外书房,层层重兵把手,闲人不得擅入。当然,这个“闲人”的范畴不包括宁锦婳。 但若事先料想过这个情景,她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早年养成的习惯,她进陆寒霄的书房根本没有“通报”的念头,当所有人的目光“刷刷”投向她的时候,宁锦婳动作凝滞,明艳的脸上浮现一丝错愕。 “原来是王妃娘娘。” 全昇率先抚须出声。他坐在陆寒霄的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对面是正襟危坐的陆钰,小小的人儿神情庄肃,和一屋子幕僚下属相比,丝毫没有怯色。 宁锦婳定了定神,看向上首的陆寒霄。 “是妾身来的不巧,王爷勿怪。” 她微微欠身,双手交叠放在腰侧,低眉顺眼地行礼。 “嗯。” 书案后的男人淡淡颔首,他扫了一眼抱琴挎着的八角食盒,沉声道,“扶王妃进去休息。” 前朝因外戚篡权而覆灭,因此齐高祖在初定天下时就立下“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内宅妇人更是如此。宁锦婳无心探听男人们的事,但里外间紧紧隔一层薄薄的木板,声音不自觉钻进她的耳朵里。 “京中人手已安排妥当……随时听候王爷吩咐……” “除夕夜解宵禁,趁此机会出城……接应……” “不可,除夕城门守备森严……” “……” 陆寒霄身为藩王,还是拥兵自重的藩王,进京不可能没有防备,除却他带的三百亲卫,城外还有一千玄甲军整装待发,明里暗里更不知多少人马。 宁锦婳听他们的话音儿,似乎准备除夕回滇南。她不由秀眉微蹙,今天是腊月初八,离除夕只剩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这么着急么? 还有什么“守备”,难道要避过皇帝偷偷回去?这更不可能了,钰儿还在京城,名义上是世子,实际上是质子,陆寒霄不可能触怒皇帝,陷钰儿于险境。 宁锦婳心中存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悄悄打开一条缝隙,正准备听他们到底说什么,却意外撞入了一双幽深漆黑的寒眸。 四目相对,宁锦婳心头蓦然一跳,被蛰住似的背过身去。 陆寒霄眸光微闪,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坐在浮雕螭虎纹书案后,食指骨节轻轻敲着桌案。 “继续。” 忽地,宁锦婳心底闪出一丝异样。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节 这样的陆寒霄,很陌生。 细算起来,自成婚后,男人到神机营当值,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她生了钰儿,两人嫌隙陡陡生,更没坐在一起好好说过话。 再后来他回了滇南,两人分离一年有余,上次见面又是不欢而散,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宁锦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些年,好像只有她被困在过去。 她抱着曾经的回忆在守在诺大的宅院里,一日又一日,直把她耗尽了。而那个记忆里的少年郎却一直在蜕变,成了如今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镇南王。 连他们的长子都这么大了的。她的钰儿坐在一众幕僚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赢得一众呼和赞誉。 宁锦婳的心像少了一角似的,空落落,不是滋味。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人说道:“王爷放心,属下愿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护姜夫人母子平安。” 宁锦婳:“!”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美眸瞪的浑圆。 她屏吸凝神,把耳根紧紧贴在门后,想听的更清楚些,不巧的是,陆寒霄只淡淡“嗯”,了一声,这件事便没有后续了。 他们又说起别的事,大都是军政要务,她听的云里雾里。 大约一盏茶后,幕僚纷纷起身告辞,陆钰似乎还有话要说,被全昇伸手拦下。他笑眯眯道,“小世子,老朽对方才的您说的‘声东击西’尚有疑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 全昇把小拖油瓶叫走,房里瞬间空旷下来。陆寒霄大跨步进里间,和没来得及退回去的宁锦婳撞个正着。 …… “我没有故意偷听。” 宁锦婳不自在地别过脸,今日她穿的水红色对襟掐腰襦裙,一头秀发高高绾起,恰好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无妨。” 陆寒霄神色温和,他似乎心情不错,“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按照她如今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宁锦婳敛下眉目,轻声道,“我要劳烦你一件事。” 就算陆钰没把她接回来,她原本也要来寻他的。 她把那日叶清沅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还有三个辅政大臣的异样,石沉大海的拜帖……宁锦话越说脸色越难看,直到陆寒霄手掌搭上她的肩膀,灼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莫慌。” “没有遗诏。” 他声音沉稳,让人不自觉地信服,“岳父和兄长我已派人照料,按照脚程,如今大约已经追上了。” “真的么?” 宁锦婳面露惊喜,随后拉着他的衣袖急切地问,“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可还吃得饱,穿得暖?” 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面上神色十分慌乱。陆寒霄抬起她的下颌,盯着她的眼睛,“婳婳,相信为夫。” “岳父和兄长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深邃笃定,这一刻,宁锦婳焦灼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她挣脱他的钳制,声音有些不自在,“对不住,我失态了。” 陆寒霄摇头轻笑,“难得。” 难得她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样子。 宁锦婳性子要强,即使年少时也很少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成婚后更是张牙舞爪,脾气大得很。 宁府的祸患对她打击太大,是他回来晚了。 陆寒霄看着眼前的宁锦婳,她似乎心有余悸,脸上既茫然,又有些害怕。 他蓦地想若干年前,在他进京为质的第三年,一个雨夜。 那时滇南突然传来母妃去世的噩耗,她穿着一身单衣,裙摆被雨水打湿透了,她紧紧抱着他,也是这副神情。 她说,“三哥别怕,你还有我。” “我会永远陪着你。” …… 时隔多年,如今他们已成婚七载,她为他孕育了子嗣,再次看到她这副神色,陆寒霄内心蓦然柔软,生出无限的怜爱。 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 第8章 疤痕 蜻蜓点水般的,微凉中带着一丝柔软。 宁锦婳瞳孔骤然收缩,她根本没想到他这么做,等人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放开她了。 他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粗粝的指腹触碰娇嫩的肌肤,带来一阵颤栗。 “莫慌,一切有我。” 宁锦婳怔了片刻,倏地推开他,咬着牙道:“你、你如今怎如此孟浪。” 她指尖紧紧攥着袖口,心中翻涌澎湃。 “我今日身子不适,你若真想,我……” 话音未落就被打断,男人声音淡淡,“婳婳想到哪里去了。” 陆寒霄眉目冷峻,看起来再正经不过,“为夫尚有公务在身,岂可白日宣.淫。” “……” 宁锦婳咬牙暗恨,若旁人看他这副样子,说不准就被骗过去了,可她是谁,这么多年下来,她还不了解他? 十几年过去,两人相识的第一面,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恰好,也是在一个冬天。 .那时她是五公主的伴读,说是伴读,但大齐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女子的课业并不苛刻,她在四书五经都读不明白的年纪,终日陪着五公主玩闹。 上书房要迎接一位滇南来的新客,她们两个深宫宅院里的小姑娘,连城南都没去过,更别提滇南。听说那边都是未开化的蛮子,又脏又臭,这样的人怎么配跟她们一起读书呢? 于是,趁着太傅没来,五公主悄悄在上书房做坏事,宁锦婳在外面望风。寒冽的风雪呼面而来,落在卷翘的睫毛上。她揉揉眼睛,忽地看见远处回廊里走来一个黑衣少年。 他年纪不大,身姿却高挑修长,至少在小小的宁锦婳看来,要仰着头才能跟他说话。 “嗳——你是谁啊,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黑衣少年淡淡扫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往前走。 他竟敢不理我? 宁锦婳愣了一瞬,从未受过如此忽视。当即迈着小细腿噔噔跑到他跟前,竖眉冷喝,“大胆!你是哪家的,报上名来!” “……” “看什么看,说话!” “……” “可惜了,长这么好看,却是个哑巴。” 宁锦婳自以为找到了真相,既然如此,她就不跟他计较好了。她骄矜地扬了扬下巴,“不许进去。” “我们要整那个滇南来的蛮子,你小心一点,不要误进陷阱哦。” 少年闻言一顿,当真停下脚步。他有一副极好的相貌,面如白玉,俊眉朗目,一身黑衣肃肃站在那里,让身后无边的白雪成了衬托。 她一时看呆了。 …… 宁锦婳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在她误以为他是个哑巴、并对他说了不少“滇南蛮子”的坏话后,他站在太傅身侧,声音带着少年独特清冷,“在下陆寒霄。” 他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震惊的她身上,面无表情地加了句,“从滇南来。” …… 第一次见面就在他手里吃了个闷亏,后来相处多了,宁锦婳更知道这厮是个心黑的芝麻馅儿,面上清清冷冷,背地里不一定打什么坏主意。 时隔多年,如今再次尝到这种有苦难言的滋味,宁锦婳心底一阵憋屈。她咬着牙狠狠道,“那真真不好意思,妾身误解您了!” 陆寒霄挑眉,“好说。” “……” 宁锦婳飞过去一个白眼,一把推开男人。她抚平了衣襟袖口,在迈出门槛的一瞬,忽地停下来。 “陆寒霄。” “你不要骗我。” 他承诺过的,会护她父兄周全,她年幼丧母,父亲和兄长是她最重要的人,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了事,都是她不可承受之痛。 宁锦婳压下心头的涩然,脊背挺得直直地,走出房门。 一路上,她的心里并不平静。 其实她心里还有许多话,方才并未问出口。比如说除夕夜,那男人究竟有什么计划,有没有危险? 再比如说,“姜夫人”母子是谁。 宁锦婳承认,她害怕了。 怕问出她不能接受的答案。这么多年,他们吵了这么久,但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有别人夹杂在他们中间。 即使她曾打定主意和离,她也是想一个人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从未想过再嫁。更没想过陆寒霄会娶别人。 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但那是陆寒霄啊,他……他怎么能娶别人呢,他曾在宁府的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过誓,说此生不二色。 可她又不受控制地想,他也是个男人,在滇南那一年,相隔千里,他一封书信都未曾写过,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了人,夜里红袖添香,好不快活。 恍恍惚惚间,宁锦婳差点撞上廊边的红漆木柱,多亏管家全昇及时叫了一声:“王妃当心。” 她蓦然反应过来,面露惭色,“多谢全叔。”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节 全昇缓缓走来,“王妃在想什么,怎这般出神?” 宁锦婳怎么好意思说出来,不过转念一想,全昇是陆寒霄的心腹,随着他从滇南来京城,这么多年,与她也有些交情。情不自禁地,她开口道,“全叔可否知道……姜夫人是……?” 是不是陆寒霄纳的妾室? 全昇捋着胡须,神色颇为凝重:“此事干系重大,老朽不敢妄言。” 他道,“王妃为何不亲自去问王爷?” 宁锦婳咬着唇,心里猛地下沉。 全昇的反应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确有姜夫人其人;其二,她在他心里很重要,重要到全昇都不敢轻易开口。 “王妃?” 宁锦婳一个激灵,回神道,“没事,全叔,谢谢你。” 她当时没有开口问,如今更不会了,问出来又有怎么样呢?像多年前一样,大闹一场?可她如今不是宁府的姑奶奶了,她已没有任性的权力。 宁锦婳垂下眼眸:“别告诉他,当我没问过。” ————陆寒霄很忙,即使在同一屋檐下,宁锦婳见他的次数依然寥寥无几,她只有靠每日晨起床边的余温,来判断他是否归来。 不过虽然不见人影,答应她的事却没有食言。他直接遣人去牢里提宁府女眷,这不符合规矩,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何事,三日后,宁府女眷尽数被送到永济巷,没有在那东市口受辱。 女眷们一个个形容枯槁,见到宁锦婳,犹如看到了救世主,一顿抱头痛哭……这些暂且不提。 宁锦婳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空荡荡的宅院,神出鬼没的夫君,唯一不同是,陆钰每早会来给她请安,晨时就在外间候着,风雨无阻。 她这时稍微琢磨出来,那日钰儿为什么生气。 陆钰从小养在舒贵妃膝下,如今请封了世子,就不必再回舒阑宫。 想通这点儿关窍,宁锦婳心中有股隐隐的窃喜,甚至十分痛快。心想到底是她的骨血,那个女人能抢走她的孩子,那又如何?这么多年,钰儿还是不亲近她。 这时,外间的抱月扬声禀报,“主儿,小世子来了。” 宁锦婳急忙唤人进来。珠帘清脆,进来一个唇红齿白冷面小郎君。他今天穿着一身白色锦衣,腰缠玉带,领绣云纹,恭敬地给宁锦婳行礼。 “母亲安好。” 宁锦婳心中微涩,钰儿是不亲近那个女人,但……也不亲近她。 他对她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礼数极为周到,连躬身的角度都跟丈量过似的,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快起来。” 她照例叫起,母子俩不咸不淡地说这话。日日都来请安,但说的话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问问衣食,问问课业……一盏茶的功夫,什么都说完了。 放下茶盏,宁锦婳吩咐道,“抱月,给世子拿件外袍。” 早晨寒气重,他的衣角袖口都被露水沾湿了,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她一片慈母之心,陆钰却反应淡淡,似乎不在意这点小事,不过他没有驳宁锦婳的意思,任由她脱了自己的外衫,忽地,宁锦婳眼神一滞。 “钰儿,这是什么——”她震惊地看着陆钰脖子上的疤痕,从脖颈一直蜿蜒到胸前,曲曲折折,在如玉的肌肤上显得分外狰狞。 宁锦婳指尖簌簌颤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疼么?” 这么重的伤痕,这么长,那么深,怎么会不疼呢?那伤疤呈紫红色,肉眼可见其纹理,一看就是陈年旧伤,可她的钰儿,才不过五岁啊! 一瞬间,心疼和怒火瞬间喷发,她美目瞪得浑圆:“这是怎么弄得?啊?你告诉我是谁?是不是她?” “钰儿别怕,你告诉母亲,我杀了,我要杀了她……” “母亲!” 陆钰清冷的声音唤回宁锦婳的理智,他微抿唇角,慢条斯理的换上外衫,遮住这条丑陋的疤痕。 “母亲,您失态了。” 他似乎不想在这上面纠缠,躬身道,“儿子先行告退。” “钰儿!” 宁锦婳厉声叫住他,微微哽咽,“你……你是不是还怨我?” 怨她没有护好他,怨她不配做一个母亲。 陆钰身体一顿,没有回她的话,径直迈出门槛。 这会儿抱月和抱琴才敢进来,抱月准备水和锦帕,抱琴在一侧细细劝慰,“主儿,您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 “都过去了,小世子现在不好好的么,您别多想。” 宁锦婳颓然靠在贵妃榻上,半晌儿,她忽道,“把顺子叫来。” 若说抱月抱琴负责她的内帷,顺子则负责她的外务。他不是宁府的奴仆,少时宁锦婳机缘巧合救了他一命,给他吃饱穿暖,读书写字,因此成了她的心腹。 他办事沉稳谨慎,从未出错,最重要的事,顺子会武,且不低。 出离了愤怒后,宁锦婳平静下来。 那伤疤一看就是簪子之类的锐器划的,而且那么深,绝对是故意。当时钰儿那么小,足足可以要人命的。 她和陆寒霄的孩子,身份尊贵,而后陆寒霄吭都没吭一声……这一切,除了那个女人,她想不到第二个人对她的钰儿下手。 这一刻,锦婳的心像被一刀刀凌迟一样痛。 这是她看到的,就已如此触目惊心,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呢的,这五年来,钰儿在那个女人手里究竟受了多收苦……她不敢想下去。 没关系,母亲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宁锦婳美艳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意。 第9章 急病 宁锦婳没疯也不傻,顺子就是武艺再高强也不可能到皇宫内院去行刺,此事还需细细筹谋,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等到这个时机,宁锦婳先病倒了,高热,昏厥。 是夜,瓢泼大雨。 院子里灯火通明,抱琴和抱月急地六神无主,一盆又一盆凉水换上,可就是降不下来体温。宁锦婳躺在引枕上,双颊红扑扑地,嘴里喃喃说着听不清的话。 穿着青衫的老大夫指尖干枯,从纤细的手腕上移开,颤巍巍道,“王妃这是久病沉疴,郁气凝结在胸,又受了风寒,才突发急症。” 抱月心直口快,“少说废话,你赶紧开方子啊!” 宁锦婳从没生过这么大的病,人虚虚躺在那里,都开始说胡话了。 老大夫面露难色,“这症发的急……敢问姑娘,王妃近期可有服用当归。” 抱琴点点头,宁锦婳的药都是她经手的,她再清楚不过,“是,主儿近来用了不少。” 宁锦婳刚出月子,宁府就出如此祸事,她终日郁郁在胸,便让大夫开了几味药补气血,其中便有当归。 老大夫道,“如此,老朽却不敢下手了。解这热症需得用到川穹,可这两味药材却是相冲的,一个不慎,反而会害了王妃娘娘啊!”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主儿受苦?” 万一烧坏了脑袋,可如何是好。 老大夫沉思片刻,忽地眼神一亮,“不能用药,或许可以试试针灸。我有一师兄尤擅此道,待明日……” “哪儿还等的了明日!” 抱月快急疯了,“现在就叫人来啊!” 老大夫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为难,“我这位师兄,在太医院当值。” 而这个时辰宫门早闭了。 抱月面露土色,“只有这一个法子么,府里这么多大夫,竟没一个派得上用场?!” “行了。” 抱琴比抱月稳重一些,她看向老大夫,“若让您的师兄来,有几成把握?” “九成。” 老大夫神色笃定,“我师兄专攻此道,老朽可以斗胆说一句,他若治不好,这世间便没有大夫能瞧得好了。” 抱琴定定心神,问了师兄的具体名字和官职,当即对抱月道,“我在这里照顾主子,你去请王爷来,快。” 区区一个太医罢了,她们没法子,岂能难得倒王爷? 抱琴对陆寒霄有着十足的信心,她坐在床边,用湿热的锦帕擦拭着宁锦婳的额头和脸颊,心道:主儿您再等等,再坚持一会儿…… 可惜,一盏茶后,抱月空手而归。 “王爷今日不在府里。” 她苍白着脸颊,雨水顺着额头滴答落下,“抱琴姐姐,这可怎么办呀,王爷行踪不定,主子今夜可怎么熬过去啊!” 雷声轰隆闪过,把房内两个侍女的脸颊照的惨白。 ————城南小巷,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里里外外不少守备。 女人挽起衣袖挑了挑灯芯,对身后一身玄衣的男人道,“王爷,今儿天太晚了,要不……您就在我这里安歇罢。” “不必。” 女人打开窗子,哗啦啦的雨声更加清晰,“外面儿雨还下得大呢。” 陆寒霄淡道:“无妨。你这里若无事,本王便回了。” 他近来一直在外,今日好不容易有些空闲,本想和婳婳亲近一番,谁知暗卫来报有变,直到现在。 这个时辰,她应该已经睡了罢。 女人咬了咬唇,清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甘,瞬间被她掩盖过去。 她拿起衣挂上的黑狐皮大氅细细打理,一边笑道,“今日多亏了王爷您,要不是您及时赶到,妾身或许早就……如今想来,心里依然惶恐。” “你不用怕。” 陆寒霄语气笃定,“本王说了,定保你安全到滇南。” “除夕夜送你们出城。”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节 “啪——”地一声,桌上的茶盏瞬时被打翻在地,打湿了女人手中的大氅。 “这么快?” 她面露惊讶,“如今离除夕不过十日,妾身……尚没来得及好好准备呢。” “你不需准备。” 陆寒霄剑眉微蹙,那是宁锦婳曾亲手给他缝的大氅,他爱惜地紧,如今却被污了一片茶渍,十分炸眼。 他眸光中含有一丝不愉,沉声道,“你只需听安排就好。另外,本王希望今日之事不要再发生。” 最后一句,语气中暗含警告。 这女人便是惊扰了宁锦婳几天的“姜夫人”。 她确实在陆寒霄心里确实很重要,不过此重要非彼重要,她是太子曾经的姬妾,或者说,前太子的姬妾。 当初太子谋反,包括太子妃在内的东宫三十余口人尽数被诛,恰好一个位份不高的妾室回家探亲,幸而躲过一劫。 谁也没想到,当初一个不起眼的妾成为各方抢夺的势力,只因为那个妾,怀孕了,且生下了个十分康健的孩子——前太子的遗腹子。 其实陆寒霄当日没有对宁锦婳说实话,遗诏的确有,且因为这个遗腹子的存在,比她想象的形势更严峻。 遗诏、太子之子,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足以撼动当今那位的地位。 如今皇帝、太子余党都在找这两样东西。这对母子被陆寒霄领先一步捷足先登,可姜夫人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等,今日更是因为这女人“觉得闷”,“想出去走走”,暴露于人前,折损了他不少人手。 陆寒霄眼含不善,直言道,“这几日你就呆在房间里,无事不要出来。” 这是要禁她的足。 姜夫人低眉顺目地应诺,她知道如今他们母子的处境,想要活命只得紧紧攀附这个男人。他虽然抓了她,但对她十分礼遇,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的很好,姜夫人承认,她生出了点儿别的心思。 她知道外面都在找她和她的孩子,落到皇帝手里肯定逃不脱一个死,落到其他人手里……若是那人没斗得过皇帝,也得死,若是真翻了天,她们也只是一对傀儡母子罢了,命不由己。 她只是想要自己和孩子活命,并且过的好一点罢了,她有什么错呢。 姜夫人心思百转,她在东宫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自然看出这大氅的的珍贵。她细细抖落开来,柔声道:“方才妾身太慌乱,弄脏了王爷的大氅。这种茶渍最是麻烦,现在处理还好,万一晚了就洗不掉了。” “王爷若不嫌弃,可否稍等片刻,等妾身清理好了,你再回去?” 陆寒霄眉心笼罩着层层阴郁,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可。” 蜡烛霹雳啪啦响着,一室静谧。 第10章 真相 雨后清晨,天微微亮,昨夜的雨水顺着檐角落下,砸在青石板路上,滴嗒嘀嗒。 抱琴掀开珠帘,把手中的红木托盘放在桌案上。 “王爷,您先休息吧,奴婢在这里看着呢。”她看着男人青黑的眼窝,轻声说道。 昨天大雨滂沱,陆寒霄直到夜半才归府……好一顿这折腾,等太医施上针,已经晨时了。 因着宁锦婳的急病,世子府上下忙活了一整晚,连偏院的陆钰都惊动了,陆寒霄更是守了一整夜,片刻不曾阖眼。 “不必,我守着她。”陆寒霄坐在床榻前,眼眶里布满青红的血丝。 曾经明艳飒爽的美人如今病怏怏躺在榻上,进气儿多,出气少,小脸尖尖的,苍白唇瓣上下翕动,好似在念叨着什么。 “我在。” 陆寒霄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沙哑,“三哥在,婳婳莫怕。” 她没发出声音,但他知道她在念什么,昨晚她烧糊涂了,足足念了一整夜。“爹爹”、“大兄”,“钰儿”、“宝儿”……到后半夜,叫的最多的,只剩下“三哥”。 她眼角沁着泪,一字一句,简直在碗他的心。 “三哥,不要!不要把钰儿抢走,还给我!” “我的孩子!” “疼,三哥我疼。” “三哥,我好疼啊!” “三哥……” …… 尽管现在已经退了热,但他只要一想起昨晚的场景,依然肝胆俱裂。一声一声,字字泣血,让他恨不得以身代之。 他愿意受百倍千倍的痛苦,只要他的婳婳能好受些。 陆寒霄用指腹轻轻摩擦她的脸颊,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 “去,让厨房热些梨汤。” 婳婳喜欢喝梨汤,折腾了一晚上,待她醒了,定然会饿。 抱琴闻言一滞,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大着胆子道:“要不奴婢换成莲子羹吧,清淡一些。” 没等陆寒霄发难,她快速道,“主子已经很多年不喝梨汤了。” “不可能!” 陆寒霄想也不想,“婳婳的喜好用你来教我?你这奴婢,胆敢愚弄本王!” 他本就威仪加身,如今心情沉重,冷着脸如玉面罗刹,抱琴被他的气势震慑,瞬时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她苍白着脸色,急声辩解道,“王爷冤枉!奴婢万万不敢欺瞒您!主子自生了小世子后,就再也不喜甜食了。” 看着病榻上虚弱的宁锦婳,抱琴咬了咬牙,把闷在心底的话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刚怀上小世子那会儿,主儿吃什么吐什么,全身上下只有肚子是大的。太医说主儿的脉象虚浮,再不吃东西这一胎可能坐不稳,她……她就逼着自己硬灌……” “后来终于能吃下东西了,腿又开始胀,小腿肚大了一整圈。白日受罪不说,主要是晚上,难受得整晚睡不着觉。” “……” 陆钰是宁锦婳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她才十七岁,自己还没有长大,就要为人孕育子嗣了。除了怀孕时的艰辛,生产时更是命悬一线,她盆骨窄,胎儿太大出不来,血水一盆一盆往外送,一天一夜,险些把命丢进去,这才生下一个陆钰,可她还没看几眼,陆钰就被抱进宫,什么都没了。 抱琴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袖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王爷别怪主儿脾气急,那实在是……主儿她苦。” “她太苦了哇!” “够了!” 陆寒霄厉声喝斥,他拳头紧握,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他寒声道:“你这丫鬟大胆妄言,本该杖杀!念在你衷心为主,本王饶你一命。” “日后再敢胡说八道,本王拔了你的舌头!” “王爷,奴婢所言句句为实——”“滚!” 陆寒霄常年身居高位,他的怒火连战场上的将军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内宅侍女。抱琴胡乱擦了擦眼泪,踉跄走出房门。 房里的陆寒霄双目赤红,气的得胸口一起一伏。 简直一派胡言! 他少年与她相识,加冠后即刻向她提亲,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她进门。成婚后更是洁身自好,旁的女人姬妾一个都没有。除了政事繁忙,陪她时间少了些,他陆寒霄自诩是一个好夫君。 他包容了宁锦婳所有的坏脾气,她可以在他面前摔东西发火,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甚至容许她离府别居……放眼京城,试问有哪个男儿能做到如他一般? 即使宁锦婳不理他,在他回滇南的一年,他也对她万般惦记。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往京城送,就怕他的婳婳冷了、饿了,奴才照料不周。后来知道宁府出事,他当即抛下滇南的一切,片刻不停赶回来,给她撑腰做主。 他一直以为,他把宁锦婳养的很好。 而如今那侍女却告诉他,婳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曾受了这么多苦? 陆寒霄不相信。 她最是娇气,连磨破手指都要跟他撒半天娇,如此委屈,她怎么会一个人默默受着呢? 陆寒霄粗粝的指腹轻抚她的眉间,她睡着还不安生,眉头是蹙着的。 “婳婳,钰儿是你的孩子,一直是你的。” “没有人敢抢。” 他声音沙哑,“等你醒了,我让那小子搬进来,日日伺候孝敬你,你说好不好。” “你若舍不得他,我们便在京中多留些时日……都听你的。” 或许是男人的念叨太吵,也或许是实在挂念儿子,床榻上的宁锦婳睫毛翕动,缓缓张开眼睛。 “婳婳,你醒了!” “来人!太医!” ……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宁锦婳靠在软枕上,就着男人的手,小口小口喝着白粥。 “来,再喝一口。” 陆寒霄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常年握剑的手此时端着精致的小碗,稳稳当当。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心情,他没让厨房准备梨汤,也没准备莲子羹,而是做了普通的素粥。宁锦婳不挑,一会儿,小盅就见了底儿。 “我再让人盛一碗。” 宁锦婳摇摇头,她拉住陆寒霄的衣袖,说出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钰儿受伤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即使病着,脸颊苍白,她的眼眸依然是凌厉的,她直直看着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陆寒霄眸光微闪,俯身给她掖了掖被角,“都过去了。” “男儿身上有疤很正常,你莫忧心。” “陆寒霄!” 宁锦婳陡然提高音调,虚弱地喘着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给我装傻!” “在旁的事情上,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你别想糊弄我!” “你知道我的脾气,逼急了,我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0节 陆寒霄把瓷盅放在一旁,沉默了片刻,道:“婳婳,很多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你说,我听着。” “……” 许久,陆寒霄微抿唇角,沉声道:“再给我一些时间。” “婳婳,等到了滇南,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 第11章 巴掌 “呵——”宁锦婳冷笑一声,“这是缓兵之计么?陆寒霄,你的兵法如今竟使到我身上了。” 等到了滇南,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什么都在男人的掌控之下,一切都晚了。 “我从未骗过你。” 陆寒霄的脸色在窗棂的阴影下显得晦难明,他说道,“婳婳,你我的情分,你竟不信我么。” 宁锦婳恨恨别过脸,不说话了。 他说得没错,陆寒霄不骗人,他只是瞒着她罢了。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她的夫君很忙碌,但她始终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时而半个月不归府,她竟不知去哪里寻他。夫妻之间过成这样,说出去成了一桩笑话。 她忽道,“你出去。” 身上一股女子的脂粉味儿,她嫌恶心。 陆寒霄垂下眼眸,不回话,身形不动如山。 “你——”宁锦婳气急,她脾气上来了,一把就要拿起手边的瓷盅往下砸,倏地被陆寒霄钳住手臂。 轻而易举地,他一根根掰开她纤长的手指,“仔细伤了手。” 接着,陆寒霄撩起衣袖,把手腕递到她唇边,“若是气恼,就咬我。” ——这是他们年少时的情趣,他惹恼了她,既不会像浪荡公子那样甜言蜜语地哄人,也不会如书生才子那般吟诗做赋,只有用最原始的方法,让她咬。 说是情趣,是因为那时宁锦婳年纪小,她那一口白白糯米牙,能有多少力气?何况她心疼她的三哥,怜他年幼为质,疼他孤苦无依,总是不肯下狠口,连个牙印都留不下。 自成婚后,他们就很少这样了,以至于他如此做派,宁锦婳都有些微怔。 片刻,她抓起他的虎口,狠狠咬了上去。 尖锐的虎牙啮合血肉,暗红的血顺着手腕缓缓流下,陆寒霄目光沉沉,眉头都没皱一下。 “别急。” 他轻抚宁锦婳的鬓角,声音沙哑,“三哥在。” 此话一出,宁锦婳瞳孔骤缩,咬得更狠了。 蓦地,她一把推开他。 “水。” 苍白的唇瓣被鲜血染红,给宁锦婳添上一层的诡异的艳丽。 陆寒霄察觉不到疼似的,任劳任怨给她拧好巾帕,俯身给她擦拭唇瓣,却被她偏过头躲开。 “不要你。” “离我远点。” 陆寒霄眸光一黯,他看向宁锦婳,“婳婳,我一直不曾问过你。你嫁与我这些年,可欢喜?” 宁锦婳擦着唇瓣,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你吃错药了?” 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他一向不屑于这些,今儿又是让她咬,又说些就莫名其妙的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寒霄固执道,“你回答我。” “要听实话?” 他沉默了。 宁锦婳嗤笑一声,“你看,你自己都不敢回答,又何苦来问我。” 她把头转过去,恰好看到窗外那株桃树。如今寒冬凌冽,昨夜又下了大雨,干枯的枝干落在地上,显得十分萧条。 她忽地问了一句,“陆寒霄,你知道桃花几月开么?” 陆寒霄略一思索,“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应是三到四月。” 宁锦婳却摇了摇头,她看着窗外,眼神中流露一丝怀念:“京都日暖,春天对比别地都来得早。在二月末,桃花已经开了。” 那时候的花瓣小小的,粉粉的,在冬雪还未消融时,带来早春的暖意。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会亲手折一枝好看的桃枝,送给他。 妾本无所有,赠君一枝春。 她送了他十年的春色,他把那花枝插在梅瓶里,放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直到花瓣落了,枯萎了,他就把它们埋在窗外湘妃竹的泥土里,舍不得丢掉。 嫁给这样一个郎君,她怎么会不欢喜呢? 可这些,都被他忘了啊。 宁锦婳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很快被她掩饰下去。她阖上眼睛,虚虚躺在软枕上,不想再说话。 陆寒霄很精明,不然不会在重重险境下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坐稳镇南王的位置。但他在某些时候又十分笨拙,比如此时,他一定要从宁锦婳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宁锦婳不搭理他,他就熬。支棱棱站在那里,不言亦不动。 两人就这样暗搓搓较着劲儿,男人虎口处的血流滴在地上,“吧嗒”、“吧嗒”响。 直到陆钰来,打破了沉默。 他站在门外,恭声道:“听闻母亲醒了,儿子前来探望。” “不必——”“进——”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双方都有些微愣。 门外的陆钰毫不犹豫地听了父亲的话,他推开房门,恭敬地行了一礼。 “父王,母亲。” 他面不改色,仿佛没有看到房内的一地狼藉。 “儿子已将张太医安置在了东厢房,母亲若有不适,随时传召便是。” “你有心了。” 宁锦婳对老子不假辞色,对儿子却有十二万分的耐心,可惜母子情缘实在淡薄,两人现下就跟陆钰请安时一样,说不了两句话,就相顾无言了。 陆钰从怀里拿出一封黑字烫金的帖子,双手奉上:“这是门房今早收到的,我看是母亲的回帖,顺手拿了过来。” 宁锦婳扫了眼,诺大一个“霍”占据中央,十分嚣张打眼。 她之前给霍将军府下过帖子,多日不曾收到回复,原以为已经石沉大海,没想到会在此时收到回音,宁锦婳的心情颇为复杂。 她当初下帖是为确认遗诏之事,如今既已知晓,就没有去叨扰的必要。谁知霍府竟回贴了,她要是不去,难免失礼。 免不得去将军府走一遭。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陆寒霄开口道:“婳婳,你先养病。旁的事,待身子好了再说。” 随后,他看向陆钰,目光锐利:“待会儿来我书房。” 说罢,拿起红木衣挂上的大氅,起身离开。 多年夫妻,宁锦婳从他的三言两语中就能察觉他的怒火。呵,她还没诉冤,他倒先拽上了。宁锦婳理都不理,转眼就把男人抛到了一边。 可惜,她这回只猜对了五成,陆寒霄确实有怒,却不是冲她。 .书房的门悄然阖上,陆钰转身,倏地,一道凌厉的掌风迎面而来,“啪——”地一声,白嫩的脸颊上浮现五个清晰的指印。 他错愕地捂住脸,看着眼前面容愠怒的男人。 “混账东西,跪下!” 第12章 父子 陆钰被打得嘴角发麻,漆黑的眼眸中积满阴翳。他跪撩起下袍跪下,脊背挺得直直的。 “儿子知错。” 陆寒霄声音森然:“错哪儿了?” 陆钰垂下眼睫,眼睛盯着眼前大理石地板得缝隙,“儿子错在两处。” “一错,不该在母亲休息时求见,惊扰了母亲。” “贰错,不该为母亲带来霍府的拜帖,搅得母亲心忧。” 方才那一巴掌,陆寒霄使了三分力,足以把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得头晕目眩。陆钰顶着红肿的脸颊,说出的话依然条理清晰。 他道:“儿子有错,请父亲责罚。” “啪啦——”精致的青花瓷碎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上方男人的声音寒冽,一字一顿道:“好,好!” “真不愧是我陆寒霄的种!你这一手‘连环计’青出于蓝,可真让父王甘拜下风啊!” 陆钰的脸上没有波澜,“儿子惶恐。” 他抬起头,黝黑的眼珠直视上方震怒的男人:“父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钰!” 陆寒霄眸光阴骘,他看着下面的白衣少年,目光沉沉,不像看自己的儿子,倒像个仇人一般。 他厉声怒喝:“我不管你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只此一次,若敢再犯,休怪本王不念父子之情!” 此话一出,陆钰渗血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他直勾勾盯着陆寒霄,反问,“原来父王竟对我有父子之情?” “恕儿子眼拙,误会父王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1节 陆寒霄说的没错,他确实有心思。 故意在那天穿了低领的里衣,故意在门外多站了半个时辰,让露水沾湿了衣袍袖口。果然,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如他所想,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没想到宁锦婳竟然一时受不住,气急攻心昏了过去,这才惊动男人。 至于方才在陆寒霄眼皮底下子,亲手送上那封被男人拦截的请帖,颇有些既已败露,儿子对老子的挑衅之意。 这是老虎嘴边薅胡须,陆寒霄只是给了收了力道的一巴掌,已经相当顾念“父子情分”。 这一巴掌挨得不亏。 “哦?” 陆寒霄气极反笑,“你不服?” “不敢。” 陆钰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眼睫落下一片阴影,“儿子只是想活命罢了。” 即使知道会落到这种地步,他依然会这么做,他别无选择。 陆钰从小就知道,他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他的父亲恨他。 恨他险些要了他心爱女人的命,恨他累得她身子虚弱。但又不得不栽培他,因为母亲生他伤了根本,这辈子不能有孕。 他会是镇南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自幼生活在冰冷的宫廷里,冷漠的父亲,陌生的母亲,还有一个疯女人,陆钰心智成熟得很早,他想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熬下去,熬到继承王位,什么都是他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父王竟有如此大志! 陆寒霄在议政时从不避讳他,他知道他在滇南蓄私兵,屯粮草,知道他在追查遗诏,知道他已经掌控姜夫人母子……他有强壮的兵马,有无数能人志士为他效命,滇南天高皇帝远,他有足够的时间积蓄力量。 可他是留在京城的质子啊,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他的好父王,还如何会管他的死活? 陆钰不敢赌。 即使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也不敢赌。他太清楚这个男人了,什么血脉亲情,在他眼里狗屁都不是。他曾手刃血亲,亲手杀了两个兄弟上位,甚至连他那从未谋面的祖父也死的蹊跷。区区一个藩王之位就已如此,若真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个凉薄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钰日思夜想,在奉命接宁锦婳回府的时候,一个计划悄然而生。 他要把他的母亲,留下来。 或许利用她的愧疚,或许挑起她和男人的争端,怎样都好,只要能把宁锦婳留在京城。他不在乎他的死活,他最爱女人的命,他也不在乎么? 毫无疑问,这是个叟主意,但按照计划,他们年后就要启程,时间太赶,他除了这样做,别无他法。 要不是冲他,陆寒霄都要为他的计谋抚掌称赞,真不愧是他的儿子,小小年纪就会玩弄人心了。他冷笑连连,道:“收起你的小心思,我一定会带走婳婳。” 陆钰直视他,“母亲她不愿意!” 陆寒霄淡道:“她会愿意的,”大不了一包迷药,一捆麻绳,只要到了滇南,他任她打骂。总之,他不可能把她留在京城是非地。 陆钰想的没错,在这个世上,他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宁锦婳一人而已。 可惜,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陆钰什么都考虑到了,独独没想到一点:男人既然那么在乎宁锦婳,他是她为他孕育的孩子,他又怎么会弃他于不顾呢? 当然,这些陆寒霄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他大马金刀地靠在乌木圈椅上,俯视阶下的陆钰,目光沉沉。 “用冰块把脸敷一敷,恢复之前,不要出现在人前。” “这两日你搬去婳棠院,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陆钰精致的脸上一瞬错愕,好似他憋了个大招,在男人面前却掀不起一点波澜。连脸上惯有的恭敬的都维持不住了,冷笑着说:“父王好胆魄!难道你就不怕我在母亲面前说什么,让母亲心生怨隙?” 陆寒霄嗤笑一声,他没回话,但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说了两个字:“凭你?” 他不再看他,反而翻开桌案上的一封红漆密折。这是滇南来的折子,陆寒霄离开带滇南时,把军政大权分别交给三个不同的心腹,每十日各来一封密折,除了保证对藩地的控制,另有隐隐的制衡之意。 过了许久,男人拿起笔山上的狼毫开始勾划,似乎忘了房里还有一个人。陆钰抿了抿唇角,踉跄着站起身。 “如果父王没有别的教诲,儿子先行告退。” 他抬眼,见男人并没动作,转身走出房门,在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男人冷冷的话。 “陆钰,你很聪明。” “用好你的小聪明,好生讨她的欢心。” “你母亲高兴了,本王才会高兴,明白么?” 第13章 兄弟 婳棠院。 那晚大雨后,连续几天都是好天气,冬日的阳光散在院落里,带来阵阵暖意。 许是宫里的太医医术高超,也或许是陆钰的到来让宁锦婳心怀慰藉,不出几日,她已经养的面色红润,恢复如初了。 “宝儿,来,笑一笑。” 宁锦婳未施粉黛,一头乌黑的秀发仅用一根丝带束起,身上随意披着一件薄绫衣,雪白的手臂直接露了出来。她手持拨浪鼓,在摇床前轻轻晃动。 襁褓里的宝儿小脸红扑扑,紧紧攥着小拳头,小胳膊小腿儿挥舞得起劲儿。 “哎呦,让你笑,没让你流口水。” 宁锦婳轻柔地擦拭他的唇角,语气十分无奈:“你个小祖宗,晚上不肯睡要哄,白天要你笑还要哄,真真难伺候。” 她转头问一旁的陆钰,“你说是不是?” 陆钰随意扫了摇床一眼,附和道:“母亲言之有理。” 那样子,一看就很敷衍。 宁锦婳闻言,神色一黯,心里不是滋味。 那日钰儿被陆寒霄喊去书房,不知说了什么,后来钰儿就搬来了她的婳棠院,日日晨昏定省,亲侍汤药,让她颇为熨帖——到底是从她肚子里面爬出来的,血脉相连做不得假。 养病这段时日,母子两人近亲不少,恰好宝儿也在她身边,宁锦婳想趁机培养兄弟俩的感情,但她此时没办法说出宝儿的身份,大儿子对这个不明来由的小家伙始终淡淡,连句“弟弟”都不肯承认。 就连在她跟前,也只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象征性问两句,十分不走心。 宁锦婳轻轻摇晃摇床,看着襁褓的吃拳头的宝儿,忽道:“钰儿,你过来。” 陆钰闻言走上前,“您有什么吩咐?” 宁锦婳回道:“无事,母亲只是想让你看看宝儿。” “……” 陆钰正犹豫,要怎么委婉地告诉母亲,他对这种小婴儿没有兴趣。却听宁锦婳道:”你看,他像不像你父王?” 陆钰的心头划过一丝怪异。 他此时才第一次正眼打量摇床上的宝儿,他看起来好小,肉嘟嘟的,外露的白胳膊一节一节,像个莲藕。 他注视许久,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肉乎乎的小东西和陆寒霄有半分关系,遂道:“恕儿子眼拙。” 陆钰自问做不到睁眼说瞎话。 宁锦婳不以为忤,她嘴角噙笑,纤长的手指抚摸着宝儿的额头,“你看,他前额跟你父王一样,天庭饱满,贵气自成。” 说罢,抚向宝儿的眼角,“你看他的眉眼,长眉俊目,鼻梁英挺,若是再长开些,不知道有多好看。” 接着,又指向宝儿的嘴唇,“他最像你父王的,是唇。都是薄薄的,母亲曾听人说,薄唇的人都薄情,看来日后,世间又要多一个负心郎了。” 宁锦婳碎碎念着,陆钰尚小,他根本不能从粉面团子一般的脸上看出什么五官,但从宁锦婳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她的溺爱。 那种近乎没有保留的,纯粹的爱。 他抬起眼眸,此时恰好一束光透过窗子照在宁锦婳的侧脸上——她很美。 她的美不是清汤寡水,而是十分有攻击性的美,让人不敢直视。而此刻的她却眉眼柔和,浅浅笑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平静的力量。 陆钰的心就跟几百只猫在挠一样,难受。 他对宁锦婳的感情十分复杂。 她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她拼了命,把他带到这世上,却又抛弃他,让他受尽苦难。 他曾微服出宫,天桥下的算命老瞎子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这辈子亲缘淡薄,莫强求。他一直谨记在心,对什么父亲、母亲,从不抱有期待。 他只要活着,继承他老子的位置就足够了。 他一直以为如此,可这几日来,他享受过了宁锦婳的宠爱——那是他从不曾得到的,不夹杂任何算计的爱。他为此感到新奇,就像住在沙漠的人忽然得到了一捧水,陌生又甘甜。 可给这捧水的人慷慨又吝啬,给了他,却又要硬生生从他手里分走一半。 凭什么!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长,蔓延。 陆钰内心阴暗地想,他是她的亲儿子,日日活得如履薄冰,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东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所有! 这不公平。 他黝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摇床上的小婴儿,无数阴翳的想法暗生。 宁锦婳不知陆钰心里在想什么,见他认真地看着宝儿,以为她终于说动他了,心中暗喜。 “钰儿。” 她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小心,“母亲跟你商量个事。” “您说。” “我数着日子,年前总要去将军府走一遭,无暇顾忌府里。你若是得闲,能不能……照料宝儿一日。” 陆钰还是个孩子,她能指望他照顾什么呢,只是寻个由头,让俩兄弟相处一段时日罢了。 宁锦婳想留在京城陪陆钰,但夫妻多年,她十分清楚陆寒霄的脾气,那人骨子里自傲与独断,他既说要带她走,她的意愿便不算什么。倘若最后真闹到那一步,她被他强行带回带滇南,日后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钰儿和宝儿是亲兄弟,却因为她的一念之私不能相认,宁锦婳一想,觉得既对不住宝儿,也对不住钰儿。 她道:“宝儿很乖的,吃饱了不哭也不闹。” 陆钰垂下眼睫,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儿子课业繁忙……” “没关系,不用你做什么。” 宁锦婳忙道:“宝儿有四个奶娘,我再把抱琴给你留下,她心细,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成……钰儿,算母亲求你了。” 闻言,陆钰抬起头,反问道:“母亲当真放心把他交给我?”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2节 “放心。” 宁锦婳笑了笑,她以为陆钰怕她不相信他的能力,笃定道:“你虽年龄小,但做事沉稳,母亲再放心不过了。” 陆寒霄少时孤身一人入京为质,行为举止从容,颇有大家风范。陆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宁锦婳相信他。 陆钰沉默半晌,道:“既如此,儿子恭敬不如从命。” 他勾起唇角,和宁锦婳肖似的小脸上挂着笑意,“我若照顾不周,母亲可不要怪我。” 突兀地,宁锦婳感到一丝不舒服,说不上来。 她摇摇头,压下心底的怪异。 她把陆钰叫到自己跟前,拉着他的手,柔声道:“看你说的,母亲怎么舍得怪你呢。” 她永远对他有愧疚,她的钰儿。 第14章 贤妻 翌日清晨,顺子早早套好了马车,宁锦婳穿戴整齐,前往霍将军府。 临走时,她抱了抱襁褓里熟睡的宝儿,对抱琴交代道:“若是哭了闹了,仔细着哄哄,千万不要惊扰钰儿。” 陆钰课业繁重,她本意也不是要他照顾什么,只是想让兄弟俩熟悉熟悉罢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因为宝儿,耽误钰儿学业,她是万万不愿意的。 再三叮嘱后,宁锦婳踏上马车。永济巷占据京城最好地段儿,四周全是达官显贵的府邸,不出两刻种,宝盖马车已经停在了霍府门前。 许是有人交代过,管事婆子一早就靠在门房前,殷勤地把人引到待客的前厅。宁锦婳自然不会空手而来,她挥挥手,让抱月呈上一樽乌沉木的菩萨像。 “这是我偶然所得,请普华寺高僧开过光,在我手里可惜了。今日借花献佛,还望老夫人不要嫌弃。” “哎呦,多谢王妃娘娘。” 那婆子收下菩萨,笑得两眼眯眯,开口却道:“今日您来的不巧,前阵日子大雨,老夫人身体微恙,大夫说得安心静养,不宜见客。” “您先坐,少夫人马上就到。” 宁锦婳微怔,还未反应过来,就听一阵珠翠叮当响,一绛衣妇人翩翩然走进来,。 “王妃娘娘。”她微微弯腰,行了一礼。 宁锦婳急忙侧身避开,伸手去扶她,“夫人不可。” 她虽借了陆寒霄的光被称一声“王妃”,但霍小将军领精兵七万驻守北疆,为我朝抵挡北方鞑子的侵袭,她何德何能,受得起将军夫人的一礼。 “你真真折煞我了。” 霍夫人微微一笑,“礼不可废。来人,看茶。” 她长相并不出众,却十分温婉,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反而宁锦婳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只顾低着头闷声喝茶。 她想,若提前知道今日不是霍老夫人,她是断不会来的。 说起来也是一桩孽缘。 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当年宁家女可是京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到了适婚的年纪,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连宫里的皇后都有意亲上加亲,让她入主东宫。 只可惜宁锦婳早早就她的三哥迷晕了神,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势,宁国公不愿意违逆宝贝女儿,这才便宜了陆寒霄。 而霍府,也曾向宁公府递过橄榄枝,不是老夫人做主,而是霍小将军自己求的。他曾在一次宫宴上酒醉失言,赞一女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虽未点名,但京中人皆知,宁锦婳独爱桃花。而这句诗的后半句,是“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其意昭然若揭。 当然最后没有成,在她和陆寒霄成婚的次年,霍小将军娶了寄居在霍府的表妹。那时宁锦婳还混迹贵妇交际圈,难免和霍少夫人遇见,两两相对,双方都有些尴尬。 宁锦婳能感受到她对自己隐隐的敌意,但她又确实是个温婉贤淑的好姑娘,不曾口出恶言,更不曾在背后诋毁,甚至为避免旁人的闲话,故意避开宁锦婳。搞得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愧疚。 如今时隔多年,宁锦婳再对上霍夫人,心里还是有点不自在。 霍夫人柔声道:“今日婆母身子不适,还请王妃海涵。” “不妨事。” 宁锦婳搁下茶盏,忙道:“是我唐突了才是。这天儿本就寒,我前段日子还病了呢,老夫人年纪大,更得好生将养。” “我府里有一株百年老参,回头让人送过来,聊表心意。” 一回生,二回熟。这些年的零零碎碎,几乎把宁锦婳磨得没脾气,曾经难以出口的场面话如今可以张口就来,加上霍夫人的好脾性,两人相谈甚欢。她之前隐居在京郊,对京城许多事都陌生了,霍夫人轻声细语,给她透露好些信息。 有她不感兴趣的,比如年关将至,霍小将军奉命回京,不日就能抵达京师;也有她感兴趣的,比如除夕夜那晚,宫里的舒太妃要在后宫设宴,凡京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妻女,皆受到了邀请。 “哦?” 宁锦婳垂下眼睫,纤细的指尖一下一下抚摸着袖口,“倒是我孤陋寡闻了,我未曾收到消息。” 霍夫人宽慰道:“你身子不好,王爷或许不愿让你忧心罢。” 宁锦婳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她笑了笑,道了一声谢。 今日这趟来的巧,除夕夜这么热闹,她岂能缺席? 钰儿胸口那么长的疤,那么痛,她这个做娘的,总要给他讨个说法! 宁锦婳深呼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涌,继续闲聊着。两人说了一个晌午,见日头渐高,她识趣地提出辞别。 霍夫人亲自送宁锦婳到府外,临了抓着她的手,道:“王妃若是不嫌弃,可以来经常来坐坐,我一人守着诺大的府邸,也寂寞。” 霍小将军领兵在外,府里剩下她和一子一女,外加霍老将军和老夫人,老人家年纪大,不理俗务,全府的担子都到了霍夫人身上,宁锦婳颇为理解她,但也只是回了句场面话:“若是有空,我定时常拜访。” 不说当年那一竿子陈年旧事,就是现在,她心里装着宁家,装着父兄,钰儿的仇,宝儿的身世,还有跟陆寒霄那摊烂账……她实在无心想别的。 霍夫人是个聪明人,当即就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她也不恼,仍笑吟吟地把她送到车马前,“王妃,请。” 行至拐角处,宁锦婳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见霍夫人依然站在高高的匾额下,姿态秀丽而端庄。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霍凌当真有福气。” 得此贤妻。 抱月不赞同了,反驳道:“奴婢觉得王爷才是有福气!” 她家主儿多好啊,身份高贵,长相貌美,还给王爷添了两个大胖小子,除了脾气大了点……呸!主儿这两年脾气也好了不少呢。 抱月心思单纯,心里想什么明晃晃写在脸上。宁锦婳笑道:“怎么?嫌我脾气大?” “不、不!奴婢不敢——”“行了。” 宁锦婳摆摆手,“我又没怪你。我之前的确……今日见到霍夫人,让我受益良多。” “嗯?” 抱月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追问,宁锦婳就已阖上双眼,不说话了。 ——当晚,陆寒霄从城南小巷子回府,房里的烛火还是亮的。 这么晚还不睡? 陆寒霄剑眉微蹙,正欲伸手推门,却见房门从里面缓缓打开。宁锦婳满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长睫翕动,在瓷白的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 “你回来啦。”她浅笑着,拽住男人的绣有暗云纹的袖口。 第15章 夜话 陆寒霄脸色稍霁,他握住她的手,缓声道:“还不睡?” “我在等你。”宁锦婳顺势阖上房门,她仰着头,刚好看到男人锋利的下颌。 陆寒霄薄唇微扬,自若地解下胸前的襟扣,一边道:“不必等,我回来得晚。” 宁锦婳笑了笑,没接话,纤纤玉手搭在男人精壮的腰身上,服侍他更衣。 今日陆寒霄穿的是亲王规制的蟒袍,又是冬天,一层一层十分繁复。宁锦婳原是个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哪儿做过这等琐事,不一会儿,两根衣带扯到一起,竟再也打不开了。 “我来罢。” 陆寒霄唇角微勾,尽管心里受用她的服侍,但他也知她的脾性,若这么一直僵下去,她难免不会恼羞成怒。 其实她生气的时候也很好看,瓷白的双颊红红的,眼眸里波光潋滟,似含着一池春水。 ——沐浴过后,陆寒霄带着一身的水气走向床榻,见宁锦婳正侧躺在引枕上,半阖着双目,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铺在猩红鸳鸯锦被上……烛火摇曳。 他忽地嗓子一紧,声音变得沙哑:“吹灯么?” “不要。” 宁锦婳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眼,她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陆寒霄沉默一瞬,当即大踏步过去,高大的身躯似一座高山,瞬间挡严了微弱的烛光。 “你别杵哪儿,过来嘛。” “……” 陆寒霄身体僵直地躺在榻上,鼻尖传来若有若无的幽香,一双柔弱无骨双臂缠上他的腰身,一路往上,抚向他的胸口,喉结…… “婳婳!” 他蓦然抓住她的手,漆黑的眼眸里满是克制,“你大病初愈,还需好好调养。” “你想哪儿去了。” 宁锦婳白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嗔怪:“我有正事讲。” “你说。” 男人冷酷地把她的手臂拂开,双眸紧盯着床顶的帷帐上。那架势,活像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要不是下面有东西顶着她,宁锦婳险些就信了! 她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今日,我去了将军府。” 没等他回答,她继续道:“你还记得霍凌么?当年你俩……别急,你听我说完!” 宁锦婳忙按住躁动的男人,她鲜少在他面前提起霍小将军,毕竟当年霍凌酒后失言,第二天就被人套麻袋打了,还是打的脸,好好的一个俊朗小将军,瞬间就成了猪头,好一阵没出门……旁人不知道内情,宁锦婳可清楚是谁干的好事。 不知霍凌怎么想的,他那次竟没追究,不过自此以后,他和陆寒霄就王不见王,两人若是见面,总要见点儿血。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3节 宁锦婳道:“霍小将军娶了一个好妻子。” 她把今日将军府的所见所闻说了,末了长叹一声,意有所指道:“霍夫人当真贤惠,难怪的得夫君的敬重,如今人家可是府里的当家大夫人,说一不二。” 陆寒霄的关注点却不在此,他拧眉沉思:“霍凌回京了?” 他没有接到一点消息。 霍家军常年驻守北疆,和陆寒霄这个拥兵自重的藩王一样,无昭不得入京,现在是冬天,北方的鞑子挨不过寒冷漫长的冬季,正是来我朝抢掠的好时候,霍凛这时候进京…… 不对劲。 陆寒霄心思缜密,一会儿功夫,已经把霍凌进京的始末盘了几盘,直到胸口被用力地推搡一下,传来宁锦婳愠怒的声音。 “陆寒霄,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宁锦婳自诩已经够收敛性子,她今天准备了许久,沐浴更衣,熏香,熬到这么晚等他,不是来贴男人冷脸的! “我在听。” 陆寒霄敛下眉目,“你说霍凌娶了一个好妻子。” 忽然,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此刻镇南王的智商终于上线。他看向她,认真道:“你莫要和别人相比,你很好。” 他又加了一句,“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哦?是么?” 宁锦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你说,为何人家就得夫君敬重,而到了我这里,就什么都瞒着了?” 陆寒霄一默,顿时哑了。 ——他瞒她的事实在太多了,不确定她说的是哪一件,此时开口,不是明智之举。 既已如此,宁锦婳也不跟他绕圈子,直道:“除夕夜的宫宴,我要去。” 按今日霍夫人的说法,朝中凡是三品以上大员的妻女,皆受到了邀请,她是超品亲王王妃,怎么会独独漏了她? 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拦下了请帖,且封锁了消息。而府中能做到此事的,除了陆寒霄,没有第二个人。 宁锦婳看着他,眼神控诉又带着些委屈,“陆寒霄,你总是这样……” 从来不顾念她的想法,独断又专制。有时候宁锦婳在想,他究竟是把她当妻子,还是当随意玩弄的猫猫狗狗?他们夫妻七载,但凡他愿意多对她说点话,他们……他们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 陆寒霄的眸光停在她裸露的小臂上,他沉默着把锦被拉高,紧紧裹住她,言辞却不容拒绝:“婳婳,除夕夜人多眼杂,你大病初愈,在府里好生养养。” “你若喜欢热闹,等年关一过,我陪你……” “我要去!” 宁锦婳盯着他,一字一顿说道。 陆寒霄迎着她的目光,许久,道:“睡罢,莫再胡闹了。” 他起身去吹蜡烛,却猛地被人从身后搂住腰身,宁锦婳莹白的双臂紧紧缠绕着他,轻声说了句:“三哥。” 陆寒霄身躯一震,向来冷峻的脸上显出些许错愕。 宁锦婳把脸颊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轻声细语:“我……我今天本来不想跟你吵的。” “她们都说我脾气不好,好,我改。说我不够温柔贤惠,我也改,我都这么顺着你了,你怎么就不能顺我一回呢?” 浓黑的长睫翕动,宁锦婳蹭了蹭他的背,道:“钰儿从小不在我身边,他的口味,他的喜好……我这个当娘的竟一无所知,我心里难受。” “过去的事就算了,如今我只是想和舒太妃说两句话,问问我的钰儿,区区这点要求,你也不肯满足么?” 她收紧双臂,说出那句男人永远无法拒绝的话:“三哥,你不疼我了么?” 像打开了某个闸口,心中的汹涌奔腾顿时倾泻而下。陆寒霄再也维持不住冷静,他蓦然转身,双臂牢牢禁锢住她的腰肢。 第16章 巧合 “婳婳。” 他喟叹一声,一手揽着她,大掌一下一下抚摸她的秀发。 “三哥怎么会不疼你。” 陆寒霄的心神摇曳。这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多年前,在桃树下,在雪夜里,在烟雨中,她也是这么轻轻唤他,水润的眼眸里清澈见底,只有他一个人。 尽管知道这是她耍的小心思,但陆寒霄甘之如饴。 他缓缓点了点头,“可。” “必须带亲卫。” “不要。”宁锦婳任由他抱着,纤长的葱指在坚硬的胸膛一戳又一戳。 “皇宫内苑,难道还有贼人敢胡来么。再说了,宫宴上都是女眷,带几个男人进去算怎么回事?” “有女亲卫,装作丫鬟跟着你。” 陆寒霄低头,微凉的唇瓣蹭过她的鬓角,“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婳婳,不要让我为难。” “可是——”“听话。” 陆寒霄行动果断,直接把宁锦婳拦腰抱到床榻上,吹灭房里的蜡烛。 一室黑暗。 悉悉索索,宁锦婳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忽地,锦被下的双腿被绞住,脚掌被迫抵在男人的紧实的小腿上,传来一股温热。 “睡罢。”陆寒霄道。 宁锦婳一滞,所有的腹稿都噎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她自幼畏寒怕冷,冬天里即使地龙烧的足足的,也会手脚冰凉,十分难熬。陆寒霄粗中有细,自成婚后发现这回事,只要他回来,捂手捂脚,再没让她受过这种苦楚。 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太短了,以至于许多年过去,她如今回想起来,想到世子府,只有空荡荡的庭院和漫长寒冷的黑夜。 未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这么多年,她熬不住了!她好不容易忘掉过去,准备和离重新来过,可偏偏这么不巧,造化弄人,如今两人又不得不绑在一起。 他随手做的一件事,轻而易举,就让她心生波澜。 宁锦婳心里乱糟糟,她睁着双眸,原以为今夜会睡不着,谁知迷迷糊糊就没了意识,半梦半醒间,她好像听到了阵阵蝉鸣声。 奇怪,寒冬腊月,哪里来的蝉呢? 陆寒霄拍了拍怀里人,轻道:“安心。” 宁锦婳似乎能听懂,她转头嘤咛一声,陷入沉沉的梦乡。 待她呼吸逐渐均匀,陆寒霄翻身下床,披上厚重的大氅,往书房走去。 ——东次间的书房里,烛火通明。 房里一共三个人,陆寒霄高高坐在上首,下方置了两把红木交椅,左边坐着的是王府管家全昇,右边是一个不过三十的青年男子,身量中等,相貌普通,穿着一身再朴素不过的靛青布衣,仍人堆里绝对认不出来。 连他的名字也是普通的,唤做赵六。 他是陆寒霄早年搜寻的能人异士,擅伪装易容,这世上见过他真容的寥寥无几,如今脸上这副面容,也只是方便办事,随手捏的罢了。 “禀王爷。” 赵六拱了拱手,道:“属下已安排好城外人马接应,除夕夜子时,送姜夫人母子出城。” “嗯。” 陆寒霄颔首,道:“近来出城口盘查森严,除夕解宵禁,容易浑水摸鱼。我们能想到的,齐宣也能。” 齐宣,当今金銮殿上的真龙天子,京中最大的书肆原名“明宣堂”,如今要避其名讳,称为“明堂”。如此讳莫如深的名字在陆寒霄嘴里却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不值一提的小卒。 “难道王爷要改日子?”赵六拧了拧眉头,道:“恕属下直言,如今至少三个营的兵力守在城门,一妇人携一幼子目标太大,就算易容也……” 陆寒霄屈指敲了敲桌案,淡道:“本王的意思是,只送一人出城。” 闻言,下方两人皆露出诧色。一会儿,默不作声的全昇疑道:“莫非……王爷只想要姜夫人?” 陆寒霄看了眼跟着自己多年的心腹,微勾唇角,“先生大才。” 只消一句话,就明白他的所有。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只有姜姬一人而已!至于外面各方势力追逐的太子遗腹子?陆寒霄心底嗤笑,他又不是真要正本清元,为别人做嫁衣! 姜姬珍贵难寻,难道几个月大的稚子还不好找么!幼子大多相貌相似,只要姜姬认,那他就是。这世上母亲还能认错自己的孩子? 全昇却微微拧了眉头,“送姜夫人出城后呢?那孩子……该怎么安置?” 陆寒霄漫不经心道:“待本王离京前,若有机会送出去便一同送走,若是不能,就处理了罢。” 既不能带走,最好的结果便是斩草除根,一劳永逸,以防后面徒生变故。 “王爷不可!” 全昇心头一跳,急声道:“先不说姜夫人那边不好交代,那孩子才三个月大……稚子何辜啊王爷!” 话音刚落,诺大的房里一片寂静。赵六看了看全昇,又看了眼陆寒霄,低头不语。 陆寒霄冷哼一声,“妇人之仁!” 他直直盯着全昇,沉声道:“全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还是曾经你教我的!如今年纪大了,记性也跟着不好了么?” 陆寒霄冷着脸,一身气势迫人。全昇却浑然不怕,他迎着他的目光,道:“是。可老朽若不曾记错的话,也曾教过您孔孟之德,菩提之仁。” “王爷,恕我直言,这些年,您走偏了啊!” 他亲眼看着陆寒霄长大,从举步维艰的质子到雄据一方的霸主,他一步步走来,手段越来越狠,权势越来越大,仿佛变了一个人。 全昇道:“当年的事都过去,如今您已经——”“够了!” 好似触动了什么逆鳞,陆寒霄重重一拍桌案,那声响在空旷的夜里分外响亮。他瞪大寒目,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全昇,你在教本王做事么?” “不敢。” 全昇惨笑一声,他捋着胡须,目光清正。 “如今您身边敢说句实话的,只剩下我了。老朽斗胆再规劝王爷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王爷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君子?” 陆寒霄像听了个笑话,他靠在红木圈椅上,居高临下地斜睨全昇。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4节 “本王可从来不是个君子。” 他清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走的每一步,都没有后悔。 现在不,以后,也绝不。 全昇垂首不语,此时,沉默的赵六忽然开口:“王爷,全先生,请听我一言。” “王爷言之在理,如今城门守卫重,一个人确实比两个人的目标小,而且孩童心智不全,万一中途哭喊吵闹,恐怕徒生变故。” “如果除夕只送姜夫人一人出城,加上我的易容术,属下保证,绝不会出半点差错!” 陆寒霄的神色稍霁,他点了点头,“可。” 赵六继续道:“至于孩子,日后再想办法就是,谁也不想到最后那步。而且据我所知,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刚安顿下来又折腾,恐怕不等旁人动手,自己就夭折了,全先生高义,但目光也该放得长远些。” 陆寒霄是他的主子,对他有知遇之恩,赵六自然话里话外向着陆寒霄。陆寒霄十分满意他的识趣,大手一挥,一锤定音。 “好!就这么办。” 全昇还想再劝,陆寒霄已经起身离开,道:“夜寒露重,回去休息罢。” 赵六依言退下。全昇看着人去楼空的房间,神色怔怔。过来许久,他长叹一口气,拂袖而去。 .翌日,全昇左思右想,去了婳棠院。 如今能劝得动他的,只有王妃了。 陆寒霄把宁锦婳保护得严实,他心怀大志,但从来不许有人在她跟前嚼舌根。全昇无意触他的逆鳞,只想旁敲侧击提点两句,便已足够。 全昇不愧是看着陆寒霄长大,这个计策原本没问题,可惜插了一档事,现在宁锦婳心神全乱,什么都听不进去。 宝儿病了。 昨日她去将军府,把宝儿托付给钰儿,回来接时小脸就有点红,只是宁锦婳那时还一心想着晚上怎么说服男人,便没在意。 今日一早,到了喝奶的时候,宝儿怎么叫都叫不醒,一摸,浑身烫。 宁锦婳看着一旁的大夫,秀丽的眉毛紧紧蹙着,“先生,宝儿可还好?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她前段日子高热昏厥,宁锦婳一直以为是她中间没忍住抱了孩子,过了病气给他。如今看着紧闭双目的宝儿,她心底一阵抽痛。 她的错! 大夫手上给小儿背部施针,一边道:“王妃多虑了。您是气急攻心,小公子是受了寒症,和您没关系。” “普通风寒而已,针后再加两贴药,吃了就没事了。” 宁锦婳依然担忧,“小儿易受寒,我哪儿敢冻着他,整个府邸,他房里的地龙是烧的最旺的,外出都要裹上好几层,怎么会是风寒呢?” 大夫头也不回,道:“确是风寒之症,我行医多年,区区风寒是不会诊错的。” “对了,先熬一碗党参茯苓汤,待会儿用。” 宁锦婳赶紧吩咐抱琴她们准备,此时,一旁当了许久背景板的全昇道:“王妃,我派人去外面买吧。” “为何要买?” 宁锦婳声音有些急,“都这种时候了,直接用府里的便是,再出去一趟,平白折腾时间。” 全昇面露难色,斟酌再三,回道:“府里……没这两味药了。” 党参和茯苓都不是名贵的药材,府里本就储备不多,而好巧不巧,城南小巷那个孩子体弱多病,前几日又发病了。 风寒。 第17章 往事 “可有生姜和甘草?” 大夫把细细的银针收回套子里,道:“虽然效果略逊一等,也堪可用。” 全昇的脸上神情复杂。姜夫人母子藏匿之处,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用药材皆从府里支取。那孩子身体差,下面人唯恐他夭折,一股脑把得用的药材全取了,造成如今尴尬的局面。 他道:“王妃,巷口的拐角处就是药铺,我派人去一趟,不出一刻钟,什么都能买回来。” 宁锦婳不是蠢人,当即从他的再三推阻中察觉出端倪,却没想到姜夫人母子身上,只道:“劳烦全叔,快些。” 全昇慎重地点了点头,吩咐下去。所幸去买药的小厮脚程快,一阵折腾后,宝儿圆溜溜的大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小缝。 “乖宝儿。” 宁锦婳目露喜色,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小脸,却忽地一滞,瞥见自己涂满凤仙花的长甲。 宝儿肌肤娇嫩,万一划伤他可怎么办。 因着钰儿的前车之鉴,宁锦婳对宝儿可谓一腔慈母心,恨不得拿个罩子给他罩上,不要让她的孩子受一点风霜。 全昇心头一动,不禁问道:“王妃,这是哪家的小公子?” 他眼看着他们小夫妻一路走来,也知道宁锦婳不能再有孕,除了一个陆钰,这些年她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谁也不会往那方面想。 宁锦婳神色微敛,她看着宝儿红扑扑的小脸,道:“他是我的珍宝。” 她不能说出宝儿的身世,钰儿的教训已经足够惨痛,她守不住她第一个孩子,第二个若是再出事,她枉为人母。 听话听音儿,全昇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并不逼问,点了点头。 “王妃有如此慈爱之心,大幸。” 宁锦婳给宝儿掖着被角,哂笑一声,“全叔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拐弯抹角。” 她方才被蒙蔽了心神,现在冷静下来,全昇今日处处古怪。 全昇捋了捋胡须,微微皱眉,“不知王妃有没有觉察,王爷近来行事有些——”“——偏颇。” “啊?” 宁锦婳抬起头,一脸茫然,“他不是向来如此么?” “……”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与陆寒霄,堪称是“青梅竹马”,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 在嫁给他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个冷漠凉薄的男人,兄长曾语重心长地劝过她,说镇南王世子不是良配,还不如选霍小将军,家世清白,正直豪爽。 可千金难买心头好,在她的心里,没有人比得上她的三哥。就算疼他的兄长,也不许说他的坏话。 宁锦婳垂首,艳红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全叔,你找我没用。” 若他能听进去她的话,两人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同床异梦,夫妻离心。 “他不在意我的。” “您怎么会这么想?” 全昇一脸诧异,他信誓旦旦道:“这世上,王爷谁都可能不在意,唯独不可能不在意您!” 连他这个局外人都看的清楚,宁锦婳竟当局者迷? 不应该如此。 全昇想了半天,忽道:“王妃可还记得,七年前的西南之乱。”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宁锦婳心里惘然,摇了摇头。 七年前她还在闺阁,三分的心思在宴会首饰,七分的心扑在陆寒霄身上,哪儿有功夫关心哪个地儿乱不乱。 全昇抚须叹道:“王爷背上那一刀,正是当年所赐啊。” “什么!” 宁锦婳掩嘴惊呼,瞳孔骤然收缩。她不知道西南之乱,但他背上那一刀,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刀特别狠,横亘整个背部,深可见骨,当时几乎要了他的命。 她隐约记得,陆寒霄似乎要去剿什么匪,出一趟远门。结果整整三个月没有消息,她等不及回世子府打听信儿,结果看见一盆一盆血水往外送,猩气儿直冲鼻尖。 她当时都吓死了,几天几夜没阖眼,陆寒霄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她就在下面偷偷抹眼泪,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已心存死志。 她咬着牙想:要是他走了,她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待侍奉完父亲,她就去陪他! 幸好,宫里的太医妙手回春,救了这对苦命的小鸳鸯。陆寒霄一睁眼,就看见红着眼眶的宁锦婳,她情绪激动,一边心疼得直哭,一边骂他,几近昏厥。 事后,宁锦婳提起这件事就生气。 “啊!你是堂堂世子,千金之躯!居然亲自下场去剿匪?你是嫌活得太长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陆寒霄闷着头不说话,待她骂完了,他就皱起剑眉,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婳婳,疼。” “呸,活该!” 宁锦婳嘴硬心软,尽管知道他好了,但也舍不得再骂了。 …… 多年前的一桩往事,在全昇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道:“当年,王爷欲求娶王妃,宁国公及大公子没有同意,他们均有意霍小将军。” 当时老皇帝一心想削藩,镇南王私下搞了好几次小动作,差点和朝廷兵戎相见。陆寒霄一个空头世子,还是个随时可能被拿来祭旗的质子,宁国公怎么放心把宝贝女儿交给他。 直到有一天,在金銮殿上,陆寒霄亲自请缨,去西南剿灭匪寇。 说是匪寇,但大家心知肚明,那就是镇南王的私军,两方不想撕破脸,只得打为“匪寇”之名。 让陆寒霄这个儿子去打老子,老皇帝坐在龙椅上老神在在,“哦?你当真愿意?” “寒霄沐浴皇恩,自当为圣上分忧。” “好!” 老皇帝抚掌大笑,“你若得胜归来,朕赏你良田千倾,金银万两!” 陆寒霄摇却了摇头,他漆黑的眸子直视天颜,坚定道:“金银非我所愿,寒霄只求一人,望圣上成全。”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5节 …… “这……怎么会这样?” 宁锦婳喃喃自语,一脸不可置信。方才全昇这一番话,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当年父亲和兄长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又哭又闹,最后惊动了宫里的姨母,姨母自小疼她,干脆下了一道凤谕,让两人择日完婚。 她一直以为,那道赐婚凤谕,是她自己求来的! 她还曾在他跟前沾沾自喜,“看,我为了你连父命都违抗了,还有那道凤谕,有些人八辈子都见不到呢!你说,你心里欢不欢喜?” 他笑着答:“欢喜。” …… “王妃、王妃?您没事吧?” 全昇语气焦灼,宁锦婳回过神,一摸脸上,湿的。 她哭了。 她怎么会哭呢?宁锦婳不知道。明明是很多年前的一件小事,小到旁人不提她都想不起来,为什么就那么……那么地难受呢。 她抽泣着,衣袖沾了沾眼角。 “全叔,我失态了。” 全昇面露歉意,“对不住,是我说错话。” 心性使然,陆寒霄一个人扛惯了,什么都不要宁锦婳知道。全昇看着眼前心不在焉的宁锦婳,心中暗暗思忖: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本为姜夫人母子而来,却阴差阳错抖出这一桩陈年旧事,原以为宁锦婳会高兴,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惹她伤心。 罢罢,他老了,还是莫要掺和进他们夫妻之间了。 宁锦婳平复下来,她不愿在人前显出狼狈的样子,就把脸朝着窗边,又一次看到干枯的桃树枝干,在寒风里摇曳。 ——府里多桃树,因她独爱桃花。 他忘了她当年送他的春色,却独独记得她爱桃花。 他真的忘了么? 宁锦婳一阵恍惚。过来许久,她道:“我会和他好好谈谈的。” 或许,她可以对他,多一些信心。 ——城南小巷。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姜姬一勺一勺地给怀中小儿喂着药,陆寒霄则大马金刀地高坐上首,满脸阴郁。 “你把本王的话当耳旁风?” 姜姬心中一紧,手抖把汤汁洒落出来,把孩子的小衣染的黑黄。 “王爷冤枉妾身了。” 她给孩子擦了擦唇角,委屈道:“我儿命途多舛,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一个小小风寒就能要了命!妾身急糊涂了,这才敢请王爷。” 陆寒霄上次在这里耽误半夜,险些误了宁锦婳的病,他面上不显,心里却着实迁怒了姜姬,自此下了命令,没有要事不得惊动他。 结果才消停了两天,孩子病了。姜姬一把鼻子一把泪,手下人拿不准主意,才去请了陆寒霄。 他冷嗤一声,“本王不是太医。” 姜姬的睫毛微颤抖,道:“可王爷不在,妾身心里难安。” 她语气惆怅,“我儿实在体弱,天寒地动,又没有碳火取暖,妾是打心底里害怕,怕他就这么没了啊。” “有人克扣你的炭火?” 陆寒霄剑眉微蹙,他又不是养不起,物质上绝没有亏待她们母子,手下更是以礼相待,要不然姜姬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了。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姜姬抬起头,微微浅笑,“王爷对妾的好,妾都知道。” “可再好的碳都有烟味儿,小儿受不住。待到春天还有好一阵呢,这段时间,要怎么熬呐!” 陆寒霄想也不想,“本王命大夫住在府里。” 在他没彻底放弃这个小家伙之前,他还不能死。 姜姬噎住,脸上的难堪一闪而过。 她不死心,硬着头皮道:“妾在东宫时就有耳闻,说一到冬天,您最舍得花钱,真金白银这么烧着,永济巷的世子府就跟春天似的,暖和又舒服。” 姜姬咬了咬唇,迎着男人阴沉的目光,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不知……妾可求个恩典?” 第18章 生疑 “妾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奢求旁的,只求有个方寸之地,让我母子俩安身立命足以。” 陆寒霄勾唇冷笑:“你倒是会找地方。” 世子府占地广袤,当初费了许多金银才让整个府邸都烧上地龙,只因宁锦婳畏寒——即使是她离府别居的那一年,陆寒霄远在滇南,陆钰在宫里,诺大的府邸没有一个正经主子,地龙也是烧得足足的。 他怕她忽然回来,冻着了她。 只是这腔情深却从不曾付诸于口,如今倒是便宜了外人。 陆寒霄沉思许久,微微颔首。 “可。” 他被这女人折腾烦了,干脆放在眼皮子底下,料她翻不出浪花。 姜姬闻言一喜,脸上还未露出笑意,男人却已起身离开,留下一句警告的话。 “本王的耐心有限,姜夫人。” 一次两次,姜姬的手段着实不很高明。陆寒霄不是楞头小子,他相貌俊美,身份尊贵,朝他献殷勤的女子不知凡几,这等把戏,在他跟前实在不够看。 他如今对她容忍,只因为她尚有些用处罢了。 姜姬听懂了他的警告,却不以为意。她笑了笑,继续喂着汤药。 她知他不喜欢她,但那又如何,男人嘛,再郎心似铁,上了榻,不都一个样? 姜姬不算丑,柳眉细腰,肌肤白皙,在旁人眼里可称得上一句美人,但在群芳荟萃的东宫却不值一提。 她原是东宫一良娣的侍女,趁着太子醉酒爬上太子的床,原本良娣是要打死了事,结果太子开恩,不仅救下了她,还封为夫人,自此山鸡变凤凰,过上了人上人的日子。 太子齐寰以仁善著称,当初救她是不忍,姜姬却因此对自己有了盲目的自信。看,连太子那样的一国储君都怜惜于她,一个王爷而已,她还拿不下么? 姜姬低头看着怀里孩子,唇角扯出一个柔和的笑——太子之前最喜欢她这模样,低眉顺目,尽显女子温婉。 听闻镇南王妃脾气泼辣,和王爷是京中一对有名的怨偶,想必是个母老虎一般的人物。如今王爷不喜她,是因为他们尚不相熟,等到了世子府,在同一屋檐下,她日日温柔小意,他定能发现她的好。 姜姬十分笃定。 *** 话说回宁锦婳这边。 宝儿虽然醒了,但因为病着,整个人厌厌的,看起来没精打采。宁锦婳一边拍着背哄他,心思却飘到了天边。 全昇走了有两个时辰,在这两个时辰里,她努力回想当时的场景,一点一滴,确实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 全叔也没有必要骗她。 可越是如此,她心里就越发地难受。就像失手打碎了一尊精美的玉雕,最好的方式是丢掉它,而不是反复想它曾经是多么无暇,多么美丽。 两相对比,更让人心碎。 宁锦婳心里乱成一团,她今日答应全昇跟陆寒霄谈谈,可她要说什么呢?难道让她去问他,是否还在意自己? 她自诩问不出口。 她如今已经花信年华,父亲和兄长尚在受苦,她还有两个孩子,大儿子和她不亲近,小儿子不得正名。她是母亲,是女儿,是妹妹,不再是不知愁的宁府大小姐了! 况且就算当初多么情深意重,多么海誓山盟,那又如何呢? 当年的情谊是真的,后来的冷落和漠视也做不得假啊。更别提还有钰儿,那是她一生的痛,永远都不可能原谅。 这时,抱月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世子来了。” 宁锦婳敛起思绪,忙道:“快进来。” 珠帘响动,陆钰依旧是恭敬的样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道:“不知母亲唤儿子来,有何事吩咐?” “什么吩咐不吩咐,你这孩子,怎如此见外。” 宁锦婳招招手,“抱月,小厨房新做的芙蓉糕端上来,给世子尝尝鲜。” 因受过生产之苦,宁锦婳自己口味偏淡,小厨房为迎合她的喜好,很少放糖。陆钰却因为年纪小,口味偏重,精致的糕点在他嘴里味同嚼蜡。 “母亲从扬州请来的师傅,可合你的口味?” 陆钰细嚼慢咽后,用巾帕擦了擦手指,点头。 “嗯。儿子很喜欢。” 宁锦婳闻言笑了笑,让抱月给他那里多送些,接着又问起陆钰的功课,天冷了,让他记得添衣裳。 两人照例说着话,忽地,宁锦婳状若无意地说了一句:“母亲那日把宝儿托付给你,他乖不乖,可有哭闹?” 陆钰神色淡淡,“应是乖的吧。儿子无暇顾及,交给了府里奶娘照料。” 宁锦婳一顿,一时无语凝噎。 她把陆钰叫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宝儿莫名受了风寒,她总得搞清楚原因,结果四个奶娘异口同声,都说没让宝儿受寒气,她只能叫来陆钰,亲自问问。 可她又不好直接开口,和钰儿的关系刚刚和缓,若因着这档事再回到原点,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正纠结间,陆钰说话了。 “母亲今日是找我来问罪么?” 宁锦婳大惊,“我儿何出此言!” 她急忙辩解道:“你宝儿弟弟病了,大夫说受了风寒,但府里每个房间都烧有地龙,母亲觉得奇怪,这才找你问问,万万没有怀疑或者问罪的意思……”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6节 “母亲慎言!” 陆钰冷声打断她,强硬道:“儿子从来不知,何时多了个弟弟。” “……” 宁锦婳再一次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苦楚。 陆钰直直看着宁锦婳,精致的小脸上,黑漆漆的瞳仁显得有些阴森。 他忽的笑了,道:“是我干的。” 宁锦婳大骇,却听他继续道:“我把他放在漏风的窗边,原本想着冻死了事,没想到他命大,活了下来。” “如此,母亲满意了么?” 好大一会儿,宁锦婳才反应过来,她被吓到了,脸色煞白,心脏扑腾扑腾直跳。 “钰儿不要乱说。”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这一点都不好笑。” 陆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母亲也知道这是个笑话。” 他坐在宁锦婳的对面,垂着首,看不清神色,小小身影端坐着,竟显出一丝委屈。 片刻,宁锦婳缓过神,骤然心生悔意。 她是宝儿的娘,可钰儿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她的宝贝疙瘩,她为人母,竟相信下人的话,来诘问自己亲儿子。 此事,是她糊涂了! 她面含愧色:“是母亲说错话了,钰儿原谅母亲,好不好?” 宁锦婳一生骄傲,在人前从来都是硬气的,唯独在陆钰面前直不起腰板。她看向抱月,道:“去把东西拿来。” 抱月下去,一会儿端着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是一件簇新的瑞兽素纹箭袖衫,领口缀着一圈白色狐狸毛,一看就十分暖和。 她把衣裳抖落开,让陆钰站起来,比划一下,不大不小,刚刚好。 宁锦婳笑道:“上次看你在射箭,棉袍笨重又宽大,袖子长,行动多不便。母亲给你做了新衣裳,你拿去穿。” 抱月在一旁加了句,“小世子,这是主儿亲手做的呢!” 她把“亲手”这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宁锦婳自幼受宠,什么女工女红,统统没学过,就算当初嫁人,新嫁娘绣嫁衣,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几下,针都没摸热乎。 后来嫁给陆寒霄,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之际,她倒动过心思,想为他绣一个荷包,结果第一天手指被戳了个稀烂。陆寒霄心疼她又舍不得责怪,便把京城最好的绣娘请到世子府,要什么就吩咐绣娘,不许她再动手。 时隔多年,宁锦婳为了陆钰,再次心甘情愿拿起针线。料子是好料子,但针脚却着实一般。她原本想再做一身,可她病了,接着宝儿也病了,接二连三,只得暂时搁置。 要不是事出突然,这件衣裳可能永远压在箱底,不见天日。 宁锦婳有些羞涩,“母亲不擅针线,钰儿不要嫌弃才好。” 陆钰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攥着手中的新衣,矜持地点了点头。 “儿子谢过母亲。” 宁锦婳暗自舒了一口气。 她这个大儿子性情内敛,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不表露,她只能暗自观察他的神色,以此判断他的喜恶。如今见他眸色温和,眼尾稍微往下弯,宁锦婳便知,他心情不错。 宁锦婳也笑了,“钰儿,母亲是真心疼你,以后莫说那些话了,我听着难受。” 她当时几乎当真了的,倘若真的手足相残,她…… 她不敢想下去。 陆钰看着她,微微点头,“儿子懂您的心。” 宁锦婳的舐犊之情几乎要溢出来,陆钰不傻,相反,他很聪明,甚至不像个孩子。他一面享受着母亲的疼爱,一面又毫不手软地利用这份爱。 他垂下眼眸,轻道:“母亲,方才是我口不择言,我……我只是害怕。” “我自幼在宫里长大,好不容易盼来了双亲,可父王说你们年后就要启程回滇南,我是世子,不能跟你们一起走……母亲,我舍不得您。” 他抬起头,黝黑的眼眸里满是小心翼翼,“母亲,你能不能不要走,陪我,留在京城?” 第19章 休书 陆钰鲜少在她跟前露出这副样子,此时的他像一个真正的孩子,满怀对母亲的濡慕之情。宁锦婳内心一片柔软,她招招手,让他到她身前。 “好孩子。” 她轻抚陆钰的发顶,柔声道:“母亲也舍不得你。” 若是当初没有宁府的祸事,她原本就打算留在京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 但她此时却没办法给大儿子一个承诺,因为陆寒霄说过要带她回滇南。她深知他的脾性,固执又霸道,要他真铁了心,她违逆不了他。 她只能道:“此事还须徐徐图之。” 若是顺利留京还好,但若不顺,她许下一个不能实现的诺言,反添母子嫌隙。 陆钰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复,正待说什么,一旁的宝儿忽地“呜哇呜哇”大哭起来,宁锦婳的心神顿时被宝儿夺了过去,又哄又抱,满眼的心疼。 陆钰微微抿着唇角,他阴沉地看了一眼宝儿,敛下神色:“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宁锦婳想开口挽留,可怀里的宝儿不干了,方才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汁全吐了出来,污了宁锦婳的衣裙,她半点顾不上自己,忙给宝儿擦嘴角。 “抱月,快把大夫叫回来。” “暧!” …… 一阵折腾,等宝儿安静下来,陆钰已经离开两刻钟了。 “你哦。” 宁锦婳点了点他的额头,无奈苦笑,“你消停了,你哥哥也走了,就折腾娘吧。” 幸好宝儿壮实,只消几日就恢复过来,风寒的事宁锦婳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后扣了奶娘的月例,不了了之。 * 年关将近,整个府里都忙碌起来,陆寒霄终日不见人影,府里大小事宜全昇一手包办,连陆钰都忙于课业,细算下来,阖府只剩宁锦婳一个闲人。 除了宁府的女眷时常过来找她说说话,她身边只有一个咿咿呀呀的宝儿,排遣寂寞。 这日午后,天上的日头正好,婳棠院一片静谧,鸟雀扑棱着翅膀从上空飞过,三两个丫头在檐廊处猫着,偷着躲懒儿。 宁锦婳侧卧在贵妃榻上午睡,她靠在窗边,乌发长长散在颈后,细细的碎金洒在海棠红的裙摆上,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好一副美人春睡图景。 这也难怪,从来没人怀疑宝儿是她亲生的。除了那些原因,她这副样子,谁敢相信这是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她就这样静静躺着,恍若中的闺阁少女,睡颜恬淡。 一会儿,宁锦婳悠悠转醒,午后的阳光刺的她眼疼,侍候在一旁的抱月急忙上前,阖上窗子。 “主儿,您醒了?” “来,喝盏茶,润润嗓子。” 抱月忙前忙后,宁锦婳却隔着屏风看到一个虚虚的人影,便问:“那是谁?” 因着刚睡醒,声音有些沙哑。 抱月答道:“是窦夫人,我看您睡着,就请夫人稍坐一会儿。” 宁锦婳闻言脸色一沉,道:“胡闹!怎能让堂嫂等我,快快请进来!” 这窦夫人是宁锦婳堂兄之妻。宁公府一共三房,大房宁国公承袭爵位,却子嗣凋零,早年丧妻,膝下只一子一女,便是宁锦婳和其兄长宁重远。 其余二房是宁锦婳的二叔和三叔,二叔醉心风雅,有一妻两妾相伴,怡然自得。三叔便混不吝了,收的侍妾通房不知凡几,膝下枝繁叶茂,这窦夫人,便其中一个堂兄的妻子。 宁锦婳是早就出嫁的姑奶奶,除了逢年过节回去走动,和宁府女眷们并无多深的情分,说句不好听的,宁府家大业大,让所有的女眷排成排站在一起,宁锦婳不一定叫得出名字。 因此,抱月才敢自作主张,让辈份略高的窦氏等她睡醒。 宁锦婳粗粗捋了一下领子,发髻都没顾得上绾,窦氏已经掀开帘子进来了。 “堂嫂见谅,我这侍女不晓事,我回头说她。” 窦氏忙道:“哪儿能呢,不关抱月姑娘的事,我看小姑在午睡,不忍打扰。” 她在内宅浸淫已久,这种场面话自然信口拈来,不会让场面冷下来。 宁锦婳笑了笑,她刚睡起来精神不怠,用手掩面打了个哈欠,慵懒又随性。 窦氏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 她原是江南一商户女,嫁与公侯世家已是高攀,没想到天降横祸,宁家男儿皆被流放,女眷若不是被买回来,也难逃为奴为婢的结局。窦氏原是个丰腴的女子,脸如银盘,雪肤樱唇,如今瘦的只剩下的一把骨头,脸上颧骨突出,尽显苦相。 她是宁家妇,尚受此苦楚,而宁锦婳这个姓宁的宁家女,不仅毫发无伤,还做着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两相比较,难免让人不平。 窦氏忍不住说了句,“小姑当真好命。” 得此夫婿。 之前两人吵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看笑话。谁诚想患难见真情,如今宁府败落,姑爷却待小姑如初,一切吃穿用度,她看着是鼎鼎的好。 更别提这么多年,膝下仅余一子,姑爷的后院一干二净,放眼京城,还能找到几个这样的郎君? 真是好命。 宁锦婳闻言微怔,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在京郊别院,叶清沅对她说的。 她不由苦笑,好命么?她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熬了一年又年,如今家族落败,父兄流放,儿子与她不亲近,连自己的行踪也没办法做主,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好命,让她受着了? 宁锦婳敛起唇角,问道:“堂嫂今日来有什么事么?”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没心思去解释什么,况且在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话至此,窦氏再顾不得心中的酸妒。她定了定神,道:“我今日来,确有一件事想麻烦小姑。” 她说着,面上露出一丝难色。 宁锦婳神色温和,“但说无妨。” 父兄远在千里,她鞭长莫及,但京中的女眷们近在咫尺,她很愿意照料她们。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做的事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7节 窦氏犹豫再三,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一咬牙,“我……我想求一封休书!” 她低着头,快速道:“我没有小姑你命好,如今夫君和公爹都……身为女子,本就身如飘絮,我娘家还有些许薄产,前几日与家里通了书信,爹娘还肯接受我这个不孝女,恳请小姑赐我一封休书,放我归家吧!”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 一室寂静。 窦氏一股脑说了出来,却不敢看宁锦婳的脸色。这个世道以夫为天,女子自请下堂本就违反纲常,更别说还是在夫家落难之时,更显得小人市侩,落井下石。 可今日这趟她又不得不来!听闻镇南王夫妇年后就要启程,她们这一大家子总不能跟过去,留在京城世子府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府里的女眷们早就如惊弓之鸟,如她这般有心思的不少,只是她是第一个找到门路的,也是第一个找上门的。她还好,只有一女,可以一同带回娘家,那些生男丁的,一同被流放遂州,那才是剜骨剔肉,痛如锥心。 宁锦婳久久没说话,她不是生气,而是在思考该怎么应。 这些天,宁府女眷的安置,也是她心头的难题。 诚然,不可能让她们千里迢迢赶到滇南,世子府可住一时,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倒是动过心思想送她们归家,可叶清沅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宁府的姻亲非富即贵,他们真的愿意接受一个罪女么?若是归家以后稀里糊涂没了,她将来要如何给叔叔、堂兄、还有小侄儿们交代呢? 斟酌再三,宁锦婳道:“堂嫂,我在京郊有一别院,虽然不大,但胜在环境清幽,你们可以住在那里——”“然后呢?”窦氏苦笑着打断她,“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钱从天上掉么?” 宁锦婳自然接道:“银钱方面不用担心,我会着人往别院送,你们只需安心住着,有事吩咐一声就行。虽不及宁府奢华,但定不会委屈你们。” 思来想去,这是宁锦婳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窦氏却不领情,她看着宁锦婳,高扬了语调,“你送?说的轻松。你能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哈,若是有一天不送了,我们都去喝西北风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 宁锦婳蹙起秀丽的眉毛,“自然是一直送,区区金银而已,堂嫂何至于在这上面纠缠?” 她理解不了。因为宁锦婳自小是公府小姐,没受过银钱的罪,即使后来遭逢巨变,陆寒霄远在滇南,两人没通过一封书信,西南的银子白花花往京城送,就算陆寒霄自己紧着日子过,也不会让她委屈。 因此,在她的眼里,金银财宝之类,实在是不值一提。 窦氏笑了,是嘲讽的笑。她抬眼看着宁锦婳,她很美,一身雪白的肌肤如玉一般,身上那种养尊处优的贵气,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呵护的。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而这份天真,却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恶毒。 窦氏道:“何不食肉糜啊,王妃娘娘!” 声音之凄婉,让人闻之生悲。 第20章 质问 她恨恨盯着宁锦婳,厉声道:“您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就算宁府没了,您还有王爷护着。可我们呢?你可知寒冬腊月,一身单衣的滋味?你又可知饥寒交迫,一口稀粥都喝不上的难熬!” “不过金银?呵,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问您,您知道京城米价几何么?一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多久的嚼用?” “真真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句不好听的,您自己如今都要靠男人供养,又如何庇佑的了我们?倘若有一天王爷撒手不管了,你自己都得饿死,王妃,这些您都想过吗!” “不可能。” 宁锦婳脸色苍白,几乎条件反射地反驳了窦氏。 尽管嘴上说的多狠,尽管那封没送出去的和离书还压在箱底,但她就是有莫名的底气——就算当初真和离又如何呢,陆寒霄总不会不管她。 他们自小的情分,她有这个自信。 可如今这点隐秘的心思被大剌剌说出来,那层遮羞布被扯掉,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无从反驳。 窦氏说的没错,她如今所依凭的,不过是陆寒霄罢了。 那些虚张声势,其实都是色厉内荏。 宁锦婳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她道:“你若真想归家,我不拦你。”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休书、或者和离书,我没有权力作主,小姑子给嫂子写休书,自古未有所闻。” “让你们受了这么多委屈,是我……我宁家对不住你们。你想走随时可以,去账房支点银子,当盘缠。” 她扶着头,表情痛苦,“我累了,堂……窦夫人,你请自便。” 在一旁干瞪眼的抱月终于忍不住,她怒气冲冲地把窦氏“请”走,转身回房,见宁锦婳整个人蜷缩在榻上,乌黑的长发贴着脸颊四散开来,像一只迷途的艳美狐妖。 “主儿——”“你说,城内米价几何?”宁锦婳抬头问道。 抱月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句,她挠了挠头,犹疑道:“米价……这个……一两银子?一石?” 抱月并不清楚。她虽是丫鬟,那也是公府小姐的大丫鬟,宁锦婳没吃过苦,她和抱琴这两个从小跟着她的人更不可能吃苦。一应吃穿用度,比寻常百姓家要好太多,不管米价几何,就算比金子还金贵,她们难道还能吃不上饭? 宁锦婳摇摇头,她让抱月把抱琴叫来,问了同样的问题。抱琴想了一会儿,答道:“奴婢不知。” 她更谨慎一些,不像抱月那样信口开河。 宁锦婳的神色更黯了,她挥挥手,让两人退下。直到夜幕西垂,昏暗笼罩了整个府邸,她一步都没有走出房门。 门外,抱月和抱琴面面相觑。 “抱琴姐,你去问问吧。”抱月手端着托盘,上面的糜肉粥呼呼冒着白烟。 抱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不去!” 若早知道那窦氏包藏祸心,就不应该把她放进来。 抱月一脸苦相,“我嘴笨,怕再说错话,惹主儿生气可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主儿怎么忽然就生气了,为此,她还特地去厨房问了米价呢! 抱琴无奈扶额,“笨!这是米价的事么。” 她想了一会,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啊?” 抱月有些急,“难道还要把那窦氏请回来么,那可不成!” 抱琴终究没忍住,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嗳!我的傻妹妹。” “去请王爷来,快!” *** 陆寒霄正在书房议事,抱月是王妃的贴身侍女,一路没人敢拦,是以陆寒霄很快知道了两个信息。 其一,婳婳气到了。 其二,她没用晚膳。 不吃饭怎么行?陆寒霄当即敛起眉目,他回来就发现她瘦了,细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惹人心怜。 他推开桌案,沉声道:“今日到此,其他改日在议。” 等他步履匆匆回到房间,宁锦婳已经睡着了。 她趴在桌案上,手里还攥一本书,侧脸枕着手臂,露出一半如玉的脸庞。 忽地,陆寒霄的心底一阵柔软,在摇曳的烛火中,他靠近她。 “婳婳。” 他轻唤道:“起来,吃些东西。” 他的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宁锦婳只是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陆寒霄无奈,他拿起衣挂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抽出她手中的书,入眼三个大字——均田法。 婳婳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陆寒霄脸色一凝,还未来得及细想,宁锦婳已经撑起脑袋,悠悠转醒。 “唔,天亮了?” 陆寒霄不由失笑:“是天黑了,我的傻婳婳。” 他着人端来一碗鱼翅燕窝汤,外加几样小菜和糕点,布在宁锦婳身前。 “用些,别饿着肚子睡。” 宁锦婳呆呆坐着,过了一会,眼神恢复清明。 她抬头问他,“你知道,米价几何么?” “嗯?” 陆寒霄挑了挑眉,抱月说的含糊不清,他根本不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 沉思片刻,他道:“一般来说,精米每200文一石,粗米每150文一石。今年南边闹蝗灾,收成不好,又各涨50,落到京城再贵三分,涨20,具体到每家米铺,有位置、招牌等各种因素,又不相同了……” 他回答地很认真,宁锦婳却听得云里雾里,算了半天也算不明白。她喃喃道:“那我——就眼前这碗汤,鱼翅和燕窝要贵一些,500……不,一两银子?” 燕窝的市价是每两八银,鱼翅的价格是每两五银。窦氏今天有句话说的没错,宁锦婳没掌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陆寒霄忽地笑了,他没有回答宁锦婳,只是看着她,眼里充满怜爱。 他喟叹道:“婳婳真是……率真可爱。” 一两? 十两都不见得打底。 宁锦婳嘴刁,先不说请的掌勺师傅价值几何,单论材料,鱼翅和燕窝都是新鲜上好的食材,再加上木青叶,少说要炖个三五时辰。火大了煮烂影响口感,火小了不能祛除腥味儿,能端到宁锦婳跟前的,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十两银子,够京城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仅仅是宁锦婳面前一碗可有可有的粥罢了。更别提绫罗绸缎,珠钗环翠,金石玉器……还有冬日里世子府温暖如春的地龙,若是敢把这账一笔一笔算出来,金额可令全京城哗然。 这也是陆寒霄为何如此自信,他把他的婳婳养的很好。他敢拍着胸脯说,他的婳婳比得过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 也正因如此,有时候陆寒霄也会苦恼。他倾尽所有供养她,什么都给她了,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会给她更尊崇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总要跟他闹? “婳婳,要凉了。” 他没回宁锦婳的话,端着精致的瓷碗,舀了一汤匙,递到她唇边。 宁锦婳偏过头,很固执,“你回答我。” “先吃饭。” 陆寒霄的语气惯然地不容拒绝。旁的事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但他不能眼看着她糟践自己的身体。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8节 宁锦婳木木地张嘴,府里大厨的手艺很好,鱼翅燕窝汤不腥也不腻,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窦氏狰狞的面孔又浮现在心头,她说,她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就凭她会嫁人么?若没有一个好夫君,她摔得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狠。 她说,她为人母却不教子,为人妻却不掌家,空有一张好皮相,腹中尽是膏粱。 她说,她是一个靠男人供养的菟丝子,性情骄纵,奢靡成风。若没有陆寒霄,她早就饿死了。 她说的对。 真相总是残忍又伤人,这一刻,宁锦婳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又如此地痛恨自己在此时清醒。 第21章 清醒 她垂下眼睫,漂亮的眸中显出一丝茫然。 “可是不合胃口?” 陆寒霄尽心尽力喂了半天,巴掌大的瓷碗,连一半都没下去。他亲自尝了一口,鱼翅燕窝粥鲜美可口,并无不妥。 “婳婳,你今日怎么了?” 陆寒霄声音微沉,“是下人服侍不周,还是陆钰惹你生气了?” “钰儿很好。” 宁锦婳忍不住反驳,“钰儿规矩又懂事,你对他太过苛责了。” “苛责?” 陆寒霄哼笑,“慈母多败儿,他将来要承袭我的位子,怎能像个女儿家一般娇惯。” 他一生只认准了宁锦婳,她既不能再有孕,陆钰便是他唯一的嫡子,自然要严厉些。 更何况,他那儿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才没两天,已经把婳婳哄得团团转了。 关于陆钰,两人总有吵不完架,陆寒霄不欲再多言,他低头,粗粝的掌心轻抚她的侧脸。 “再吃一些。” 晚上抱着她,只有胸口鼓囊囊。 宁锦婳摇了摇头,她侧过身,看着桌案上的蜡烛缓缓燃烬,红色的烛泪堆砌在烛台上,一圈又一圈。 忽然,她问道:“陆寒霄,你还记得,你曾经送过我一只白猫儿么?” 它是番国进贡来的,通体雪白,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是绿色的,像绿松石一样,清透又美丽。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雪团。” 她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陆寒霄沉思片刻,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们少时相识,他送过她太多东西,一只小小的狸猫,实在不值一提。 他不想骗她。 宁锦婳轻扯唇角,略显苦涩。 “它脾气很差,有一次,我喂它吃东西,还把我抓伤了,痛了好几天。” 没等陆寒霄说话,她继续道:“但我没生它的气,相反,我很喜欢它,因为它实在美丽,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猫儿。” “我用金子和宝石为雪团造了一个房子,派人专门照顾它。它不吃饭,我就一口一口喂,就算挠伤我,我也耐心地哄着。它扑簌簌掉毛,把我弄得浑身痒,我还是把它放在房间里,放在床榻上……我……我是真心喜爱雪团。” 对它的喜爱,甚至一度超过了陆寒霄。 “但后来,它死了。” 说起来很可笑,竟然是饿死的。 当初陆寒霄西南剿匪回来后,身受重伤。她吓坏了,天不亮就跑到世子府,那只曾受过万千宠爱的猫儿被完全遗忘在角落。下人看她不上心,也逐渐懈怠起来,最后竟忘了喂食,活活饿死了。 后来陆寒霄好了,猫儿却不能复生,她想狠狠惩罚那些玩忽职守的下人,打他们板子,却恰好被下朝回来的父亲看见。 父亲道:“那猫再金贵也是个畜生,难道还能和人命比肩?婳婳,莫要任性。”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紧接着宫里传出凤谕,要她和陆寒霄不日完婚,她欢天喜地地当新嫁娘,至于雪团,除了当时掉过几滴眼泪,后来便很少想起了。 即使偶尔想起,也不会有多大的触动。只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畜生罢了,她想要,第二天就会有人送上来,各式各样,比雪团还要美丽。 如今,窦氏当头棒喝,宁锦婳才恍然大悟,她此时的处境,不正是雪团么。 靠着美丽的皮囊和主人的宠爱才能活下去,终有一天,容颜会老,主人的宠爱就像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 可笑,她居然还想为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就是一只会伸爪子的猫,表面虚张声势,实则软弱又无能,只能呆在男人庇护下的菟丝子,何谈报仇呢。 这个残酷的真相,让骄傲了这么多年宁锦婳一时难以接受。 她蓦地站起身,脊骨微微弯着,迤逦的裙摆拖在地上,上面的金线在烛火下熠熠发亮。 “我先去休息。” 她心里很乱,要好好想想。 宁锦婳走的干脆,留下陆寒霄空对着一桌珍馐,满眼错愕。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在外,他雄踞一方的镇南王,大权在握,运筹千里,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内帷中,为了妻子的几句话而迷惘。 猫? 她想要猫儿? 陆寒霄起身走到门外,“笃笃”敲了两下门板,一个黑影悄然而至,跪在他身前。 “你去找一只小猫儿。” 他微皱眉头,补充道:“皮毛要白色的,眼睛要绿色的,要好看。” “爪子摸平了,不能挠人。还有,不许掉毛。” “……” 跪在下方的黑衣人犹疑道:“这……旁的都好说,但据属下所知,不掉毛的猫儿……恐怕世间难寻。” 黑衣人是陆寒霄精心培养的暗卫,接的都是见血的任务,如今要找一只不掉毛的白猫儿……他心底暗自发苦,怀疑眼前的主子被下了降头。 陆寒霄道:“尽量去找,要快。” 他可不管这些,吩咐一声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这件事小的不能再小,和他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回到房里,簌簌解开衣带,把熟睡的妻子抱进怀里。 宁锦婳的脉案每日都会呈在他跟前,尚有些虚浮,不宜行房事。 他压在心底的灼热,把头埋进她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梦。” 再等等,总不能伤了她的身子。 *** 翌日,宁锦婳醒来,发现昨日桌案上的那本“均田法”不见了。陆寒霄留下话,说借走誊抄一份,过两日还回来。 宁锦婳随口应了声,不是很在意。 那是叶清沅赠给她的,上面全是经世致用之道,记载着叶丞相一生的心血。昨日她被窦氏刺激,鬼使神差翻开它,结果显而易见——一个连米价都不清楚的人,怎么看得懂一朝丞相的手记。 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本薄薄小册子的珍贵,等若年后回想起来,只得感叹一句,“天意弄人。” ——抱月抱着一堆光鲜亮丽的绸子进来,道:“主儿,您挑料子吧,年关将至,裁两件衣裳。” 宁锦婳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她摆摆手,“不用,我衣裳足够了,给钰儿裁身冬衣。还有宝儿,他小衣的袖子磨了,多做一些。” 宝儿病好了后精力旺盛,天天满地爬,绸缎做的衣服,一天就磨旧了,让宁锦婳无奈又头痛。 抱月回道:“您放心,两位小主子都有,您更不能少。您忘了,除夕还要去宫宴呢。” 她家主儿这么好看,定会艳惊四座,艳压群芳! 宁锦婳一怔,忽地想起来,前几日她费了很大心思,才让陆寒霄同意她除夕去宫宴。 她当时还筹谋着给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却病了,后来接二连三的事端,如今回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主儿?” 宁锦婳回过神,她看着眼前光滑细腻的缎子,随手点了两件。 “那就绛红和水粉,一个做上襦,一个做下袄。” “嗳!” 抱月心满意足地应诺,却听宁锦婳道:“让全叔把府中的账册取来,还有,当年我的嫁妆单子,一同拿过来。” 当年宁国公嫁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送亲的队伍几乎饶了大半个京城。她知道父亲舍不得亏待她,更明白嫁进世子府,没人敢克扣她的嫁妆。 自古嫁妆是一个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婚后旁的不说,陆寒霄在金银上从未苛待,她也逐渐懒散,把这些一股脑全抛给了全昇。 如今,她也该清醒了。 抱月不明其意,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把宁锦婳挑好的料子收起来,出门找裁缝。还未走两步,隔着一个长廊,她看见不远处的垂拱门下,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袅袅走来。 此女正是姜姬。 她对着抱月盈盈一笑,道:“妾欲求见王妃娘娘,请姑娘通禀一声。” 说着,抬起手,往抱月的袖子里塞了一个通体碧玉的手镯。 在东宫浸淫多年,姜姬深知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像主母身边的大丫鬟,一般的金银看不上,这镯子是太子所赐,她压箱底的好东西。 今日给一个丫鬟,可惜了。 姜姬一派胸有成竹,可惜,她今日碰上的是一根筋的抱月。 她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陌生妇人,问道:“你是哪位?姓甚名谁?为何求见主儿。” 姜姬微微一笑,几乎信口捻来,“妾是王爷的远房表妹,岂料夫君罹难,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了表兄怜惜,才让我们母子有个安身之所。” “我入府几天了,却从未见过表嫂一面,心中惭愧。今日特地携礼,前来拜访王妃娘娘。”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9节 陆寒霄给她安排的身份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这句“表兄”“表嫂”,纯粹是她自己给脸上贴金了。 姜姬一番话有理有据,要是一般人估计就放行了。可抱月刚经历过窦氏的事,前脚来了个堂嫂,让她被抱琴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又来了个自称表妹的…… 她得慎重慎重。 抱月沉思一会,一把把手镯推回去,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禀报过主儿,她要是召见,我再叫你。” 姜姬一愣:“现在不能通传吗?” 她人都在这儿了,岂有回去的道理。 抱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当这是什么地儿,主儿又是什么身份?要是什么阿猫阿狗过来我都要通传,世子府岂不是成了菜市口?” 她本就大大咧咧,且因为窦氏的事心里有气,对着姜姬难免迁怒,言辞犀利又刻薄。尤其是“阿猫阿狗”四个字,直把刀子往姜姬心口上戳。 若没有那件事……她以后就是宫里的娘娘,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如今竟沦落到被一个卑贱的丫头嘲讽? 奇耻大辱! 姜姬秀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低着头,道:“那我就在此等候吧,还望姑娘得空了,通禀一声,”“嘿,我说你这个人,听不懂人话?” 抱月也急了,此时,一个身穿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急匆匆过来,喘着粗气道:“抱月姐姐,您怎么还在这儿,宋裁师都等急了。” 宋裁师是京中最有名绣楼的师傅,宁锦婳的衣服几乎都由她经手,无不妥帖。抱月一听,也没心思跟姜姬缠磨,急匆匆抱着料子离开。 那绿衣丫鬟抬眼瞅瞅姜姬,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她不敢搭腔,低着头走了。 微风吹拂,吹散了姜姬额前的一缕碎发,衣带在风中簌簌作响。 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细嫩的掌心被指甲扣得几乎出血。 片刻,她缓缓步走到院子前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就那样静静站着。 府里规矩森严,来往的丫鬟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就各自低头干自己的事。今日天气阴沉,上空一直是暗暗的,一会儿,天上的黑云集聚在一团,蔓延整个天际。 “轰隆隆——”下雨了。 第22章 生辰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宁锦婳撑着头,账本琳琅满目铺在桌案上,手边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和窗外的雨声声声相和。 宁国公对她甚是骄纵,但也知溺爱有度的道理,女子除了诗书,也要学管理内务之道,否则将来出门子,连个账本都看不懂,被刁仆欺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宁锦婳这些年被陆寒霄养废了,当了多年甩手掌柜,如今刚上手尚有些吃力,好在她珠算不错,适应片刻,很快就捡了起来。 一天下来,她收获颇丰。 父亲真的很疼她,给她陪嫁了值钱地段儿的铺子、宅院,肥沃的良田,真金白银,压箱底儿的银票承兑……这些,比什么珠钗首饰可有用多了。 全昇做的账清楚明晰,宁锦婳花了一下午就盘得七七八八。至此,她长舒一口气,感觉腰杆似乎挺直了。 就算不靠陆寒霄,她也绝不会饿死,落得凄惨下场。 她昨天想岔了,险些被窦氏带到阴沟里。 是,这些年她是靠男人供养,可他养她不是应该的么?俗话说的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连民间的农夫,也得早出晚归养活一家老小。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花他点儿钱怎么了。 天经地义! 在盘点过自己的嫁妆后,宁锦婳心情好了许多,心思也转变过来,不再妄自菲薄。 全昇对宁锦婳毫无保留,她要嫁妆和世子府的账册,他一股脑儿全拿了过来。宁锦婳揉了揉眉心,把嫁妆单子整理到一边,翻起府里的账务。 翻着翻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接着往后看,那种违和感就越强烈。 这帐不对。 她知道,陆寒霄不缺钱。 为了表面的和平,老皇帝不可能亏待他,每年流水赏赐,还有神机营的俸禄……七七八八加起来,他手头不缺金银。 但也不会宽裕到如此地步。 每一年,府里盈余都有十万之巨,却会在每年的春天,三月左右,放在一个名为“春狩”的类目里,花出去大半。 剩下的钱,不多不少,紧够府中开支。 这笔钱从哪里来?最后又去了哪里? 宁锦婳心头疑窦衡生,她继续翻下去,希望找到些蛛丝马迹,却发现另一件让她砸舌的事。 陆寒霄曾说过,他问心无愧,从未委屈过她。她当时嗤之以鼻,如今看来,他没说谎。 他真的在举全府之力,供养她。 府里开支的大头在她的婳棠院,以及冬日烧地龙的花费。其他费用,如奴仆采买,添置家当,堪称得上简朴。 连续三年,府中衣料支出近千两,明细看下去,她自己独占九百两,钰儿在宫中,仅占五十,剩下的是杂役仆人的零碎,而陆寒霄这个一家之主,竟然没有分毫。 她翻了好几遍,一页又一页,确定自己没看错。 他……他竟好几年没裁过新衣了么? 宁锦婳一阵恍惚。 近几年她和陆寒霄关系不好,鲜少见面,见面也是在吵架,至于他穿了什么,她并没有在意。 堂堂一家之主,总不会没衣裳穿。 可账本上的方正小楷记得明明白白,做不得假。 这一刻,宁锦婳竟破天荒地有一丝内疚。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她内外皆没有操持,如果说为人母的责任是被人剥夺,可为人妻的本分,她似乎也没有做好。 她一直以为,是陆寒霄负她。 她嫁给他时,他是个途未卜的世子,而她则是人人争抢的明珠,傲人的家世,姝丽的容颜,都是她的资本,宁府大小姐的骄傲从不是空穴来风。 可她却愿意为他违抗父命,求得姨母一纸凤谕,死心塌地跟他。 这七年间的龌龊不必再提。 宁锦婳从来没觉得自己错了,直到上一回全昇告诉她,其实当初两人能成婚,是陆寒霄拿半条命换来的。 她说要和他谈谈,却被窦氏插了一脚,拖延至今。 她又想起那一次,在书房里,她看陆寒霄,觉得那么陌生。今天看这账务,这么的大一笔账,她的夫君到底在做什么?她竟全然不知。 她怨他的冷落,恨他的无情,可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举全府之力供养她,而她,连夫君穿了三年的旧衣都不知道。 宁锦婳把账册合上,眼眸中复杂难明。 “抱琴。”她唤道。 “你去看看宋裁师走了么,若是还在,让她给王爷量身。” 抱琴福了福身,低声应诺。她掀开帘子出去,门外候着的小丫鬟连忙凑上前,撑起一把油纸伞。 丫鬟道:“抱琴姐姐,王妃娘娘有何事吩咐?我去就行了,外面雨下得大呢。” 抱琴温和一笑,接过伞柄。 “不必,区区小事,我自己走一趟便是。” 她谨慎心细,宁锦婳交代的事,不管再小,也一定要亲力亲为。她撑着伞走进雨幕里,丫鬟看着她的背影,忽地一拍脑袋——“糟糕!” 她忘了给抱琴说,那女人还在淋雨呢! 那女人站了一天了,下雨也不躲,就那么直挺挺站在那儿。她们不知她的底细,不敢随便上去搭腔。婳棠院能说得上话的两个人,抱月不在,现在抱琴也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不敢直接禀报宁锦婳,陆寒霄驭下极严,把军中那一套作风带回了内宅,万一出了事,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承受不起。 “哎呀!” 她跺跺脚,只能寄希望于抱琴路过看到那个女人。这么大的雨,要是淋坏了,倒在她们院子门口,显得王妃娘娘多刻薄啊! 可惜,姜姬直棱棱站在正院门口,今日下雨,抱琴索性偷了个懒,从偏门小道儿出去,刚好错过。 第一个发现姜姬的人,是陆钰。 他今日本在校场练箭,却忽逢大雨,不得已回府。前院被抱月拉着量体裁衣,他心中不耐,却因为抱月是母亲的贴身侍女,不得拒绝。 折腾一阵后,他看到姜姬时,她已经在雨中摇摇欲坠,几近站不住。 陆钰微皱眉头,“她怎么在这儿?” 他认识姜姬,前太子的姬妾,他父王手里的一张底牌。 身后为他撑伞的高大侍卫道:“前几日,王爷将姜夫人母子安置在府中。” 至于她今天为何在王妃门前淋雨,就不是他一个侍卫能管的了。 陆钰何许人也?从小在后宫长大,宫里女子争风吃醋的手段层出不穷,姜姬这一手,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呵——”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那父王,当真艳福不浅。” 前有宫里贵妃,后有太子遗孀,一个两个的,上赶着往门上送。 侍卫低着头,不敢接这话茬儿。只道:“是否要属下带她下去?” 毕竟此女身份特殊,当着淋坏了,王爷震怒,谁都讨不了好。 陆钰眼神幽幽,许久,他勾起唇角。 “不必。” “夫人既喜欢赏雨,让她回自己院子里,好好地赏。不要脏了我母亲的地儿。” 在绵绵细雨中,他声音阴冷,让人心里发颤。 侍卫琢磨一下,当即明白他的意思:其一,把姜夫人带走,不让她惊扰王妃娘娘。 其二,就算走了,这场雨,也要押着她“赏”完。 侍卫心中犹疑,”世子,这样会不会太过了,毕竟王爷那边——”“你的主子是我,还是我父王?” 陆钰冷冷看着他,道:“我不需要不听话狗。” 他对宁锦婳的感情很复杂。被抛弃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再奢求母亲的爱,却仍旧会对分走宁锦婳注意的宝儿心生歹意。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0节 明明他自己把宁锦婳哄得团团转,却又不容许别人算计他的母亲。 .宁锦婳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大儿子内心的扭曲阴暗,陆钰一来,她慌忙把账册放在一边,走到他身侧。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粗心。” 她拿起绢帕,轻轻给他擦拭额头溅落的雨滴。 “把衣裳换了吧,当心受寒气。” 抱月和抱琴不在,宁锦婳亲自上手脱掉他的外衫,陆钰今天去校场射箭,穿的是她那件针脚粗糙的箭袖衫,袖口处已有几处线头隐隐崩开。 她把它挂起来,羞涩道:“母亲的手艺不好,今日宋裁师来,让她给你做两件冬衣。” 陆钰淡道:“慈母手中线,儿虽不是游子,但母亲亲手所缝的衣物,岂是那些俗物能比的?” 一句话,说得宁锦婳心里又甜又酸,熨帖极了。 她道:“你要是喜欢,母亲再给你做,你喜欢哪个颜色?” 陆钰对此不置可否,“都可。” 宁锦婳笑了,随口说道:“那就靛青色?鲜亮又衬人,宝儿的小衣就是这个颜色,看着喜人。” 倏地,陆钰的神色冷淡下来。 他垂下眼睫:“我不喜欢靛青。” “那藏青呢?或者月白?” 宁锦婳毫无所觉,自顾自道:“你还小,总不能跟着你父王学,天天一身黑,太老成了。” 陆钰抬眸,道:“母亲,他没有名字么?” 宁锦婳一怔,方知他在说宝儿。 陆钰的声音冷冷,“儿子听过一种说法,孩童若是没有姓名,便是没有根的,容易被孤魂野鬼盯上,早早夭亡。” ——纯属无稽之谈。 陆钰随口胡扯的,他被她一声声“宝儿”叫得心烦意燥,心中暗滋滋地想:那个孩子是她的宝,他的?就活该当根草么。 他很不高兴。 陆钰的情绪不外露,宁锦婳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可此时她被他的一番话搅乱心神,全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时人敬畏鬼神,这种事是很忌讳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锦婳不会怀疑儿子骗她,心中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前阵子宝儿风寒,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什么,莫非是小鬼作祟?他向来身体强健,从来没生过病,那次着实蹊跷。 宁锦婳一阵后怕。 她顿顿心神,冲陆钰勉强笑道:“好,母亲知道了。” 她再好好琢磨琢磨,宝儿的身世,究竟该如何是好。 得了应声,陆钰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极淡,几乎找不到。 他松快道:“母亲,快过年了。” 过了除夕,就到了正月。 正月初三,他的生辰日。 第23章 长夜 他点到即止,但是宁锦婳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她还以为陆钰担忧他们离京,宽慰道:“钰儿,我再劝劝你父王。” 陆寒霄不能久居京城,钰儿不能出京,她总要选择一个。此时,她觉得提出这个计策的臣子分外恶毒,竟如此狠心,让人骨肉分离。 陆钰低低“嗯”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宁锦婳在为宝儿的事烦心,陆钰兴致也不高,两人草草说了会儿话。外面的雨声逐渐停了,陆钰站起来,对宁锦婳行了一礼。 “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他进屋时脱了外面穿的箭袖衫,如今低下头,雪白的里衣微微敞开,恰好露出疤痕的一角,刺痛了宁锦婳的眼。 “钰儿……” 宁锦婳眸中显出痛苦,那道伤疤在陆钰身上,比在自己身上还要痛千万倍。 她道:“你放心,我……我定要给你报仇!” “母亲不必忧心。” 陆钰倒是神色淡淡,他抬眼看着宁锦婳,认真道:“当时她伤我,并非她所愿,儿子不恨她。” 他忽地笑了,精致的眉眼弯弯,“况且那时我小,根本不记得事,不痛的。” 他转身走的干脆,留宁锦婳一人独自伤神。 儿女都是债。 宁锦婳扶着额头,一阵头痛。一边是亏欠的大儿子,一边是懵懂的小儿子,两个都不让她省心。还有她那个什么都不说夫君,那么一大笔账艮在哪儿,她心里发慌。 她心头像有一团乱麻,千丝万缕却找不到头绪,似有许多事要做,不知何从下手。 另一边,姜姬之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是夜,世子府一处不起眼的院落,灯火通明。 姜姬一介弱女子,被陆钰命令强制“赏”了一场大雨,当晚就烧起来了。 老大夫颤巍巍收回手,捋着胡须道:“这位夫人是受了风寒之症,待老夫开两贴方子,煎服即可。” 大夫一边拿起纸笔,一边心里暗道:世子府莫非风水有问题?明明地龙这么足,却连续诊出几个风寒,怪哉,怪哉。 方子刚写罢,陆寒霄推门而入,他冒大雨赶回来,绣着舞五爪金龙的衣摆处还滴滴嗒水。 “怎么回事?” 他脸色发沉,声音中含着隐隐的怒火。 在此伺候的一个文弱的小丫鬟,哪儿见过这阵仗,当即吓得双腿发软,磕磕巴巴回话。 从她的视角里,事情是这样的:姜姬携礼去拜访王妃娘娘,却被王妃立规矩,挡在门口不见人。等姜姬回院落后,还命人把她强押在雨下,直到晕倒才被准许救治。 “大胆!” 陆寒霄面色含霜,厉声喝斥,“谁教你这么说的,胆敢构陷主子,该当何罪!” 丫鬟的脸色发白,颤巍巍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满。王爷明鉴啊!”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凄厉,一旁小床上的婴儿被吵醒了。他懵懵懂懂,瞪着大眼睛,眼珠滴溜溜转两下,“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时鸡飞狗跳。 尖锐的哭喊冲破云霄,这里能哄孩子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在床上昏迷不醒,另一个跪在地上,被吓得瑟瑟发抖。 丫鬟惨白着脸色,低声道:“小少爷这是饿了。” “饿了就去喂奶。” “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要本王亲自请?” 陆寒霄额头的青筋直跳,房里一群老弱妇孺,让这个铁血手腕的男人无所适从。 “可是……可是……” 那丫鬟“可是……”了半天,最后嗫嚅道:“院子里没有奶娘。” 姜姬母子是各方势力争抢的人物,陆寒霄总不能再给安排个奶娘,平白添累赘,一切都是姜姬亲历亲为。如今她躺在床上,而那小丫鬟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更不可能有奶水。 陆寒霄揉着太阳穴,寒声道:“院里没有就去府里找,府里没有就去外面找,需要本王一一教你?” 小丫鬟面如白纸,踉跄着去找奶娘,陆寒霄被尖锐的婴儿哭闹吵得头痛,他强压着怒火问了情况,得知姜姬无恙后,拂袖而去。 一路上,脸色都不怎么好。 * 宁锦婳方沐浴过,正坐在铜镜前卸耳珰。昏黄的烛光照着她如玉的脸庞,明眸善睐,琼鼻朱唇,似九天上的神仙妃子。 听见推门的动静,她手中略微收紧,把细嫩的耳垂弄得一片红。 “你回来啦。”她说着,却没有回头看。 宁锦婳心思百转,她心里装着太多事,准备今晚和陆寒霄好好谈谈。 她想,先从哪儿开始呢,是多年前的那纸凤谕?抑或是府里那笔烂账,还是宝儿的身世。 他们是夫妻,不能一直这么糊里糊涂地过着。 在他来之前,宁锦婳做了许久的心里准备。她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冲动,好好说话。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陆寒霄带着冷气的声音。 “婳婳,你莫要任性。” 宁锦婳一滞,她把圆润的东珠耳铛搁在案上,转头道:“你说什么?” 今日滇南传来密报,内有叛乱发生,陆寒霄本心头烦躁,方才被那哭闹一激,更是满腔怒火。 他下颌紧紧绷着,语气不善,“姜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为难她。” 宁锦婳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他这么说,皱起秀丽的双眉。 “我怎么想了?我又为难谁了?陆寒霄,你把话说清楚。” 陆寒霄抿着唇,道:“我会把她送走,你不要纠缠。” 不外乎他多想,因为宁锦婳是有前科的。 当年,两人初成婚时,他外出应酬,难免有人送美人芳菲。他不喜女色,但防不住旁人盛情难却,一不留神就被钻了空子。 恰逢宁锦婳在府中,她脾气爆,做事不留情面,直接把所有歌姬美人打包一起送还回去,自此一战成名,成了京中有名的“妒妇。” 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陆寒霄从不在意,但姜姬是个要紧人物,若是折在后院争斗中,才真是一桩笑话。 宁锦婳一脸茫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姜姬”就是当初扰她已久的“姜夫人。” “呵。” 她冷笑一声,脾气也上来了,“那你说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个样儿?”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1节 她扬起眉,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陆寒霄,“今天索性就从这个姜夫人说起罢,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恶事,让你来如此质问?” “没有质问。” 陆寒霄转过脸,硬邦邦道:“我不是怪你。” “那你这是在干嘛?陆寒霄,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下属。” 宁锦婳耳铛卸了一只,另外一只随着她叮铃响动,吵得她心烦。 她闭上眼,再次告诫自己,忍住,不要吵。 他们不能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 可陆寒霄偏偏有一种魔力,一下子就能引爆宁锦婳的脾气。 “我没把你当下属。” 他解释得很认真,“你若气我,我任你打骂,但姜姬不行,你再任性也得有个度——”“陆寒霄!” 宁锦婳瞪大了美目,声音陡然尖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除了任性骄纵,别无可取之处了?” 陆寒霄道:“自然不是。” 情人眼里出西施,更别提宁锦婳本来就堪比西施,在陆寒霄眼里,他的婳婳千好万好,唯一就是任性了些,他的女人,他包容得起。 但今日姜姬一事,她着实做过了。 他道:“婳婳,我陆寒霄可以向天起誓,此生不二色。这么多年,你看我身边可有莺莺燕燕?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说。” 只要她说的出,他就做的到。陆寒霄也时常迷茫,他对她的心天地可鉴,他们自小的情分,他没变,她也没变,只是为何,他们夫妻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想靠近她,却发现她浑身的刺,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会受伤,会心痛。 自从老镇南王妃去世后,能够让他尝到痛苦滋味的,唯有宁锦婳一人。 宁锦婳也很难受。 她明明都想好了,他们好好谈谈,她甚至想过跟他坦白宝儿的身世,可他不分青红皂白过来指责一通,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委屈。 可当年委屈,有父兄宠着她,有三哥哄着她,如今什么都没了。所有的苦涩,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去。 她忍着眼泪,看向窗上的镂空精美雕花,冷冷道:“你出去。” 她今天不想吵,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陆寒霄是雄踞一方的王爷,在滇南就是个土皇帝,他不是没脾气,只是不会在言语上争风。闻言,他直接“簌簌”两下解开衣带,大踏步走进床帐。 宁锦婳更气了,眼泪险些掉下来。 她随手拽下另一只耳铛,因为拽得太急,细嫩的耳垂上渐渐显出一个血点。 她平日最怕疼,如今却恍若未闻,在铜镜前呆呆坐了许久,直到烛火跳动摇晃,她才惊觉——夜深了。 她起身往内室走去,掀开床幔,男人已经紧闭双目,直挺挺躺着睡了。 他倒是心大。 宁锦婳冷笑一声,掀开大红鸳鸯被躺了进去,锦被方方正正,她故意裹着被子往里滚了几圈,男人只穿着一身薄绫寝衣,身子露出了大半。 活该! 宁锦婳愤愤道。她本想另找房间睡觉,但转念一想凭什么?她是婳棠院的主人,男人鸠占鹊巢,真给他脸了! 裹着柔软的锦被里,宁锦婳咬着后槽牙,把陆寒霄骂了八百遍。可惜到底心软,过了不到一刻钟,她磨磨蹭蹭,又把被子还了回去。 直到她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陆寒霄蓦然睁开双眸。 他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把宁锦婳抱在胸前,勾起她的双脚,抵在自己小腿上,为她捂脚。 他低下头,在她额前落下珍重的一吻。 “今天是三哥不对。” 在宁锦婳熟睡的时候,这个固执又自大的男人才露出些许歉意:“不管怎么样,三哥都不该凶你。” 在他的观念里,只有最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冲女人发火,他今日心情不虞,确实因公迁怒了她。 可若让他在宁锦婳清醒时对她服软,那也是不可能的。 ——烛火扑闪扑闪燃烬,忽地灭了。屋外顿时狂风大作,屋里却始终温暖如春。陆寒霄呈保护姿态地抱着宁锦婳,收紧双臂。她安心枕在他的胸膛上,睡颜恬淡。 一片漆黑中,这对互相嘴硬又怀揣着秘密的夫妻紧紧相拥。这一刻,没有误会,没有嫌隙,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最恩爱的夫妻,彼此传递着体温。 像一对漫漫长夜里的涸辙之鲋。 第24章 报应 姜姬之事并没有结束。 几贴药下去,人虽醒了,却下不得床榻,转眼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姜姬依然面如土色,在床上病怏怏躺着。 东次间的书房里,众幕僚齐聚一堂。 赵六木着一张脸,拱手道:“禀王爷,城外人马皆已安排妥当,随时准备接应。” 管家全昇却面色凝重,“王爷,姜姬如今尚在病中,恐怕不适合长途跋涉。” 倒不全昇烂好心,姜姬现在榻都下不来,走一步三喘气,京城离滇南千里远,一路颠沛流离,恐怕人还没到,先咽气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赵六不在府内,不知道姜姬病的多重。他直言道:“全先生不免妇人之仁,我等为这一天布置了许久,多少物力人力,岂能白白浪费?” 此言一出,下面附和声此起彼伏。他们不清楚内情,终日在外风吹雨打,现在只差临门一脚,却被告知不行,嘴上心里都十分有怨。 自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宁锦婳天天忙着看账,有空了给陆钰做新衣,几天没搭理陆寒霄。陆寒霄直到现在还以为那件事是宁锦婳在耍小性子,他内心偏袒她,自然不会把内情揭露于人前。 他屈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一下。 “静声。” 他看向全昇,“大夫怎么说?” 全昇回道:“姜夫人体格纤弱,需得静养几天,不宜舟车劳顿。” 这已经是相当委婉的说法,府里有好医好药供着尚且如此,路上什么也没有,让一个只有半条命的弱女子上路,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她来个痛快。 陆寒霄思忖片刻,道:“姜姬先留在京城。” “啊?这——”“王爷不可——”反对声此起彼伏,先不说前面费的心力,如果除夕送不出去,日后城门守备森严,他们待要如何? 陆寒霄摆摆手,沉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这些都是他的心腹,陆寒霄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况且这件事是他内宅失火,应当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眸光逡巡一周,声音平静道:“本王知道,兄弟们为除夕之行奔波已久,大家都辛苦,我陆某在此先拜谢诸位。” “只是事随人变,如今姜姬身体微恙,若强行上路,恐怕徒生变故。本王要的是一个活着的姜姬,而非一具尸体。诸位说,本王可说的有理?” 一番恩威并施,属下不满已经消去了大半。陆寒霄顿了顿,继续道:“有赵先生的易容术,以后再寻机会不难。至于这些日子的布置……当然不会白费。” “除夕按照原计划,先把孩子送走,姜姬日后再做打算。” 最后一句一锤定音,陆寒霄的语气不容置喙,下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无反对之声。 “属下领命。” 陆寒霄勾起薄唇,他站起身,一身紫色蟒袍气宇轩昂,道:“如此,望诸君一路顺遂,等回到滇南,自有好酒好肉招待。本王等着和诸位一起,共攘大事。” “我主英明!” “我等誓死追随王爷!” “……” 等众人回去后,全昇独自留下,伸手拦着陆寒霄:“王爷且慢。” 他眉头紧蹙,脸上一派凝重,“您这步棋走的精妙,老朽竟有些看不懂了。” 陆寒霄微微一笑,“怎么,我说上次说处理掉那孩子,只要姜姬,你嫌我残暴。如今本王大发善心,先把他送走,全叔还有什么不满?” “不敢。” 全昇心中越发疑惑,“只是不太符合您的行事作风,多嘴问一句。” 他看着陆寒霄长大,当然明白眼前的男人不是良善之辈,城外接应的全是精锐,就算姜姬身体不适,他也不会把好钢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众所周知,他对这个孩子并不在意。 被戳中了心事,陆寒霄不恼怒,反而分外愉悦,他抚掌笑道:“知我者,先生也。” 忽地,他说道:“霍凌回京了。” 留下一句神秘莫测的话,陆寒霄施施然离去,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做此计划,还多亏了宁锦婳。 那日宁锦婳拜访将军府,从霍少夫人口中得知霍凌回京的消息,陆寒霄心中生疑,派人查探,发现果真如此。 且是秘密行军,走的小路,行踪十分隐蔽。 陆寒霄几乎立刻察觉到,霍凌是冲着自己,或者准确地说,皇帝冲着自已。 霍凌带了不少兵力,若是和皇城守卫军来个里应外合,瓮中捉鳖……他陆寒霄可不想当王八,他喜欢运筹帷幄,先发制人。 这个孩子,就是他引出霍凌的“引子”。 他已下令,命接应的人手故意露出破绽,太子遗腹子在前,霍凌不可能按兵不动,只要他先出手,他在城外的驻扎的大军会即刻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 就算事后论上朝堂,他一个西南藩王,怎么会识得驻守北疆的霍家军?况且大将军无诏不得回京,皇帝没有昭告天下,霍凌不备辎重,不插军旗,他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土匪,顺手便剿了。 ——合情合理。 一想到霍凌和皇帝要吃这个哑巴亏,陆寒霄的心中一阵愉悦,脚步都轻快许多。至于那个无辜的孩子,只要不落在别人手里,是生是死,他并不在意。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早已心硬如铁,心里唯一的柔软,只有宁锦婳而已。 * 另一边,宁锦婳也在为除夕宫宴忙碌。 衣服首饰之流,自有抱琴和抱月准备,宁锦婳不用操心这个,只是按照往年惯例,除夕解宵禁,一般要闹到到很晚才能回府。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2节 她这回没做撒手掌柜,在离开之前,她把内宅安排得井井有条,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她的宝儿了。 宝儿一共四个奶娘,除夕夜阖家团圆,有两个奶娘请求归家,宁锦婳不是不讲道理的主儿,当即恩准了,并分别赏了五两银子。如今府里剩下两个奶娘,一个略微年轻的,奶水足,还有一个年纪稍长,记性不太好,但胜在稳重细心,宁锦婳很放心她。 她把两人召到跟前,道:“明日我可能晚点回来,宝儿就交给你们了。” 两人忙不迭应诺,宁锦婳给两人各封了一个红包,笑道:“新年利是,你们做得好,我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你们。” 一番千恩万谢后,宁锦婳把宝儿抱在怀里,指腹轻轻摩擦他的脸颊。 “乖宝儿,明天娘不在,你可要乖乖的,不许哭哦。” “等娘回来,给你带花灯玩儿,好不好?” 宝儿不知道花灯是什么,但一听到“玩”字,水汪汪的眼睛顿时一亮,小手小脚全扑腾起来,宁锦婳险些抱不住。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悠着点。” 宁锦婳好不容易按住他欢腾的手脚,嗔道:“小猪一样,胖乎乎,娘都抱不动你了。” 看似责怪,实则语气里满是宠溺,这时的宁锦婳浑身上下泛着一股柔光,温柔而平静。若是让陆钰看到,恐怕又要嫉妒得冒酸水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到颈后,摸索一阵后,取下来一块月牙状的美玉。 那玉晶莹剔透,原本是上好的料子,可惜白玉微瑕,右下角缺了一块,看起来令人惋惜。 宁锦婳一圈又一圈,把它缠在宝儿藕节似的手臂上,嘴里喃喃道:“这是你外祖母留给母亲的,护佑母亲长大,如今我把它给你,希望我的宝儿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当日陆钰的话给了她不小的震撼,可是年关在即,她和陆寒霄都有一堆事要忙。况且起名不是小事,名字要伴随宝儿的一生,宁锦婳不愿意草率决定。 于是,她把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赠与宝儿,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她的孙儿平安健康,不受小鬼侵扰。 她亲了亲宝儿的脸颊,和他玩闹一会,直到宝儿睡眼惺忪,蔫蔫没了精神,才恋恋不舍地把他交给奶娘。 “轻些,别弄痛了他。” 她不放心地叮嘱,尽是一片慈母心。 * 翌日。 今日天不太巧,昨夜子时开始飘小雪,现在还没停,路面上覆着一层雪白,好看是好看,但是要出行就十分不便了。 抱月掀起帘子远望,抱怨道:“怎么这时候下雪了,路面又湿又滑,摔了可怎么办啊。” “呸!” 抱琴连忙啐一声,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主儿,方才抱月瞎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一边又瞪着抱月,“今天是大年三十,你瞎说什么胡话,晦气!” “好了好了,你俩消停点儿,吵得我头痛。” 宁锦婳出来调停。她今日妆容精致,头戴金簪步摇,耳着莹润明月珰,身穿着绯红色王妃礼服,迤逦的孔雀羽裙摆垂在地上,衬得她雍容又华贵。 她着实花了一番心思打扮,今天是舒太妃举办的宫宴,她不想在她跟前露怯,她们之间还有一笔烂账,她逃避了这么多年,今日便去会会那个女人。 “出发罢。” 她红唇微抿,眼眸中一片冷色。 “啊?现在?” 抱琴看着天色,道:“还早呢,主儿再歇一会罢。对了,今儿还没顾得上看小主子,要不奴婢把他抱来?” 宁锦婳摇了摇头,“不必,外面下雪了,别冻着他。” 宫宴一般晚上才开始,现在确实还早,但今天路上有积雪,车马便会慢一些,宁锦婳算着时间,决定早点出发。 抱月和抱琴一听有理,一个撑伞一个拿手炉,拥着宁锦婳上马车。她前脚刚走,东院里次间,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姜姬之子何在?” 来者是一个体格魁梧的青年,看起来三十左右,面容刚毅,身上带着十足的煞气,一看就是刀尖舔血的人物。 这是陆寒霄手下的亲卫之一,陆蒙,负责护送姜姬之子出城。 房间里的那个是年纪大的那个奶娘,她被陆蒙吓到了,颤道:“敢问军爷是哪位?缘何来……” 陆蒙懒得磨唧,直接拿出黑底金字的令牌,冷道:“奉王爷之命办事,闲话少说,人在哪?” 当日姜姬生病,那丫鬟奉命去找奶娘,府里还真有,就是宝儿的四个奶娘,陆寒霄的命令谁也不敢不听,于是,那孩子便一直在奶娘跟前养着。 恰好,宝儿饿了,刚喂过,两个同样大的孩子齐齐躺在摇床上,睁着懵懂的大眼睛。 见到令牌,奶娘稍微放心些,但陆蒙一身摄人的气魄,她不敢靠近,便用手指了指,“那个青绿色襁褓的,便是那位姜夫人的孩子。” 陆蒙走上前,摇床上两个婴儿年岁相当,但襁褓确实一红一绿,很容易辨别。 以防万一,他特意强调一遍,“青绿色,确定?” 奶娘缩在角落里,迟疑了一会儿,点头道:“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并不多言,迅速把孩子抱进怀里,移行换步,来去恍若一阵风。 等他走后,奶娘才敢大喘一口气,心道这位军爷实在可怕,跟个阎王似的,不知小主子被吓到没有…… “等等?” 她看着摇床上剩下的那个孩子,瞳孔骤然收缩。 片刻,她像逃命似地追出去,跌在雪地里也顾不得拍身上的雪。她一边跑,嘴里大声喊道:“错了,错了!” “军爷,错了啊!” 第25章 第 25 章奶娘迈着小脚,就算豁出命去也跑不过训练有素的陆蒙,在一片雪白的天地中,她跌跌撞撞,最后弯着腰靠在门框上,大口喘粗气。 过了一会儿,年轻一点的奶娘撑着伞找过来,忙道:“老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还有,小主子怎么不见了?” 她就上了个茅房,回来整个房间都空了。 年长的奶娘苦着一张脸,道:“都怪我,我脑子糊涂了,记错了啊!” 她记性本来就不太好,方才被那煞神吓破了胆,又刚给宝儿喂过奶,顺嘴说岔了颜色,等反应过来,那人连影子都不见了! “哎呀,老姐姐,你怎么这时候犯糊涂!” 年轻奶娘大惊,她们都知道宁锦婳有多疼那个孩子,要是等她回来,还不得活剥了她们的皮? “别慌,别慌。” 年轻奶娘很快镇定下来,她道:“事已至此,我们得找王爷,将功补过。” 只要能把小主子找回来,受一顿责罚也值得。 年长奶娘忙不迭点头,“是、是。妹子你说的对,咱们现在赶紧去!” 两人相互搀扶着去书房,下雪天路上滑,世子府又大,等她们终于走到地方,却得知在一炷香之前,陆寒霄已经离开了。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顿时面如土色。 两个奶娘并不知道,她们心心念念的王爷和小主子,此时阴差阳错凑到了一起。 茶楼天字号间,陆寒霄端坐在窗前,面前一壶红泥小火炉,上好的大红袍在里面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都办妥了?”他斜眸看着楼下的熙攘的人群,问道。 陆蒙面色恭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个东风,就在他的怀中,。 此时,像要突出存在感似的,宝儿嘤咛一声,嘴里哇哇说着什么。 陆寒霄脸色下沉,“没喂药?” 婴孩什么都不懂,为了防止路上出差错,提前准备了麻药,一口灌下去,就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也得睡上个几天几夜。 陆蒙闻言眸光微闪,麦色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他很乖,不必用药。” 宝儿刚喝过奶,一路上不哭也不闹,白白嫩嫩的,咯咯地朝着他笑。陆蒙的妻子刚为他诞下麟儿,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宝儿的乖巧激起了他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 那药太猛,这么小的孩子,说不准就药傻了,尽管知道这个孩子凶多吉少,他还是没忍心下手。 陆寒霄冷哼一声,“妇人之仁。” 他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鹰隼般的目光盯着陆蒙,“本王要万、无、一、失,知道么?” 陆蒙低着头,毫不犹豫道:“属下领命!” 他是陆寒霄一手带出来亲卫,主子的命令比天大,他当即把麻药放在茶水里——秉着最后一点善心,他只放了一半的量。 几乎瞬间,宝儿圆溜溜的大眼睛变得没有光彩,最后慢慢阖上。陆寒霄瞥了一眼,忽觉得眼前的孩子有些眼熟。 他是见过宝儿的,但他日理万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并不值当他放在心上,因此这份眼熟并没有掀起波澜。 他满意地点点头,踱步到陆蒙身前,大掌压在他的肩膀上,恍若千斤。 “陆蒙,不要让本王失望。” “属下,遵命!” * 京城外十里地左右,一条蜿蜒小路上,一队浩浩荡荡的商队在此扎寨歇息。 最大的营帐内,几个男人共聚一堂,个个身形魁梧,体格强健,浑身上下散发着那种煞气,一看就是战场上练出来的。 其实最惹眼的,是坐在最上首虎皮毡子上的男人,他不像其他人一样络腮胡大肌肉,反而十分俊美,面容白皙,一双含情桃花眼微微上挑,大马金刀坐在那里,像脂粉堆里的纨绔的公子哥,不像个将军。 可他却这群人中最大的将军,霍凌。 所谓人不可貌相,当年霍凌顶着这样一张小白脸去北疆接霍老将军的班,没少被人刁难,他凭借手中的霍家枪,一个个把他们打服了,才勉强镇得住场子。 这么多年,霍凌多次率兵击败北方的鞑子,兵法、武艺、计谋、胆识……他一样都不缺,如今霍小将军的威名甚至比霍将军还要响亮。 “安静。” 霍凌敲敲桌案,懒洋洋开口。 他看向左边的络腮胡,问道:“消息属实?果真是太子遗腹子?”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3节 “千真万确。” 络腮胡姓林,是霍凌身边的副将。他道:“他们行踪十分隐蔽,若不是我手下一个侦察兵细心,当真会被他们蒙混过去。” “也可能是故意露出消息,愿者上钩。” 霍凌漫不经心道。他换了个姿势,粗糙的指腹在案前的地图上比划,道:“此处离京城十公里,一旦动手,必会惊动百姓。圣上密诏我们秘密回京,在城外驻扎,若是暴露了,引起百姓慌乱,圣上那里不好交代。” “那将军的意思是,不管?” 林副将也迟疑了一下,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帝初登基,他们这些老臣更得谨慎,当心被天子清算。 “不。” 霍凌微微一笑,“如果是太子遗腹子……相信圣上会同意的。” 果然,话音刚落,外面有小兵来报,接到京城密信。 霍凌刮掉红漆展开,看完立即收回手心里,片刻,白白的纸屑从他拳头里细细碎碎掉落,他站起身,八尺有余的身高一下子让营帐逼仄起来。 “奉上谕,诛杀太子遗腹子。” “走!” * 一番激烈的缠斗,陆寒霄手下皆是精英,霍凌也不是个怂货,两方打地难舍难分,今天除夕夜解宵禁,好些城外人去京城凑热闹,他们动静很大,很快就惊动了周围百姓。 “有土匪啊——”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大家顿时做鸟兽散。陆蒙知事已办成,并不恋战,他一手揽住孩子,一手持剑,大声道:“撤!” 忽地,一道凌空箭羽呼啸而来,陆蒙纵身一跃,依然划伤了手臂,顿时血流如注。 马背上的霍凌收回弓箭,多情的桃花眼里冰冷一片,“人在他手上,抓住他!” 嗖嗖的箭雨扑面而来,陆蒙双拳难敌四手,身上很快就血红一片,他知道对方的目标是怀里的孩子,陆寒霄声音如刀,在他心头盘绕。 “这个孩子,能保住最好,但本王绝不能容许他落在别人手里,你可知道?”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眼底逐渐模糊,他一边顾着自己一边还要保护孩子。刀光剑影中,他闭上双眼,手臂勒着宝儿的脖子逐渐收紧,这时,一道凌厉的身影骤然袭来,是霍凌亲自出手了。 霍凌战场上练出来的身手,对付强弩之末的陆蒙简直手到擒来,轻飘飘几个动作,孩子已经到了他的臂弯,一众人一拥而上,无数刀剑压在陆蒙脖子上——生擒。 “将军威武!” 林副将哈哈一笑,干脆利落地卸了陆蒙的下巴,防止他咬舌自尽,此时是霍家军占上风,霍凌心头却忽生一股怪异,似乎……太容易了些。 片刻,他骤然扬起眉毛,喝道:“不对,有诈!” 话音刚落,远方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浓烟滚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寒霄的驻军到了。 “他娘的!” 霍凌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他把孩子随手塞到一个副将手里,抄起常用的红缨枪,跨马而去。 …… 天幕逐渐昏暗,在一地狼藉中,霍家军驻营原地休整。 方才那一番缠斗直接惊动了京兆尹,两方调停才发现,原来是奉命回京的霍小将军和镇南王驻扎在城外的大军打了起来,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 京兆尹来的够快,两方都没造成多大的损失,但霍凌回京之事是实打实暴露了,以及他带的霍家军,没有诏令决计不能入京,是非曲直,等禀报皇帝再做判定罢。 大年三十的晚上,京兆尹冒雪而来,满怀愁绪离去,霍凌虽得到了太子之子,但自知被算计,心情十分不虞。 他眸色沉沉,端坐在大帐中,面前是一份空白的折子,狼毫上的墨水已经干了几次,却迟迟没有动笔。 而他的身后,是喝了麻药睡得沉沉的宝儿,全然不知自己已经经历了生死一线。方才陆蒙险些动手,霍凌接到的命令也是不留活口,如今他能好好睡在这儿,多亏了手臂上的那块儿月芽儿玉佩——霍凌认得。 尤其是右下角的那处残缺,让他确定,那是一位故人的贴身之物。 她已嫁为人妇多年,怎么会和太子遗腹子扯上关系?这其中巧合太多,霍凌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到半分头绪。 一边是皇帝的密令,一边是故人之物,这个小小的孩子成了个烫手山芋,霍凌留也不是,杀也不是,俊美的脸上满面凝重。 忽地,他长叹一口气,把狼毫笔搁在笔山,从怀里拿出那块月芽儿玉佩,轻轻摩挲着。 军中多年,北疆的风霜把他锤炼的刀剑不侵,但在看到这块玉佩时,他心脏猛然一漏,年少的回忆骤然浮现,依然让他悸动。 襄王有意,神女无梦,当年她既没有选择他,他霍凌拿得起放得下,岂能因为一个女人浑浑噩噩,乱了方寸?他自请前往北疆,娶妻生子,他以为自己早把她忘了,忘得彻底。 可如今,只是一块玉佩,就让他心神恍惚,连皇帝的命令都犹豫了。 霍凌和宁锦婳的故事很简单,一言以蔽之——有缘无分。 两人初次相遇,是在霍府后花园.当初霍凌未接霍老将军的班之前,那可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打马赏花,一掷千金,没有人看好他,都觉得他坠了霍家的威名。 霍老夫人急在心里,她想了个办法,自古有云:成家立业。成家在立业之前,只要娶了妻,男人的心思自然就回到正途。于是她广发请帖,举办赏花宴,名曰赏花,实则相看儿媳。 宁锦婳也收到了邀请,这种宴会心照不宣,大家是做什么的。她当时十五岁,少女怀春,一颗春心全扑在了陆寒霄身上,对霍家的纨绔实在没什么好感,但又碍于霍府的面子,不得不去。 于是,在诸位闺秀都对霍老夫人逢迎讨好的时候,她嫌无聊溜了出去。霍府的后花园很美,成簇成簇的海棠花盛开,她依在花丛中的一处石头上,翘着小腿,怡然自得。 京都多繁华,霍凌年少轻狂,他还没有玩儿够,怎么甘心就这么娶妻生子。他看着那些女人,一个个低眉顺目,端庄又无趣,若让他后半辈子对着这么一个人,还不如杀了他。 霍小公子一身锦衣华服,手持白玉酒壶溜了出去,准备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喝点儿小酒,松快松快,恰好遇上躲清静的宁锦婳,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错愕。 鬼使神差地,霍凌竟举起手边的酒壶,“来一杯?” “……” 宁锦婳当然没有同意,霍凌混不吝,她可是个女子,不能跟他瞎闹。彼时两人都不知互相的身份,她不知他就是那个纨绔子,他不知她是娇蛮的宁家女,两人在海棠花后躲了一下午,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日暮西垂,宁锦婳拍拍裙子离开,她笑道:“好了,天色不早,我要走啦。后会有期。” 满天的霞光给她的脸上渡上一层瑰红,少女花容月貌,站在一簇簇海棠花海中,美得不似凡间人。 霍凌看得失神,俊朗的脸上竟微微发红。他收起一向的散漫,有些不自在地问道:“请问姑娘是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千金?” 若是她的话……也不是不行。 宁锦婳俏皮一笑,道:“家父姓何,我在姐妹中排‘碧’字辈,单名一个‘问’字。” 霍凌被那一笑冲昏了头,真的回去对霍老夫人说,他相中了一个“何”姓女子,可怜老夫人把那日参加宴会的姑娘查了好几遍,愣是没找到这个人。 次日,霍凌才猛然反应过来,何碧问,何必问,她真真耍了他一遭! 可他竟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更想找到她了。 *** 有时候人的出场顺序很重要,霍凌自诩不必任何人差,但他就是来晚了一步,他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对别的男人情根深种。 当初自请去北疆,有多少是为了替父分忧,又有多少是想离开京城,不愿看她和夫君你侬我侬,其中份量,只有霍凌自己清楚。 为了断个清楚,他不许别人提起她的名字,也从不打探她的消息,在他的设想里,她应该跟着夫君回了西南,而他驻守北境,两人天南地北,应该一辈子见不到了。 可这块玉佩,又顿时让他心生幻想,难道陆寒霄把她带回了京城? 霍凌常年在北疆,对京中的情况两眼一抹黑,他又刻意回避宁锦婳的消息,连宁府出事都不知道,他接到密诏回京,上说镇南王陈兵京师,命他进京勤王。 岂料出师未捷,太子遗腹子又把她牵扯进来,霍凌揉了揉眉心,终于拿起笔山上的狼毫,蘸上墨汁,龙飞凤舞地写上去。 …… 京兆尹连夜进宫禀报这场祸事,但这些事情并没有影响到后宫,舒澜宫里灯火通明,彩衣宫女像蹁跹的蝴蝶儿一样,穿梭在宴席之中,贵夫人们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宁锦婳的位置在右下首第一个,她的对面就是霍少夫人,上次霍府一行,让她对霍夫人少了些尴尬,多了些熟悉,她略一挑眉,对着霍少夫人举起酒杯。 霍夫人回以一笑,挽起袖子举杯相和,其他人见了有样学样,纷纷上来套近乎,言辞十分热络。宁锦婳长久不在京城交际圈中,许多人都眼生了,但不妨碍她一一回应,她手持金盏,表现得游刃有余。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呦~王妃娘娘不是在城外避世么,现在娘家都没了,怎么还有心情与我等吃酒享乐?” 宁锦婳唇角的笑意一滞,顿住了。 她看向挑事之人,是个三十左右的妇人,金钗簪了满头,把整个人都压矮了,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身边有人悄悄告诉她,这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之妻,之前跟着夫君在任上,今年才调回京城,她夫君在新帝面前很得脸,算是帝王宠臣。 父兄是宁锦婳的痛处,搁往常她早翻脸了,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还有窦氏的一番敲打,她微微一笑,道:“夫人此言差矣。” 大殿似乎安静下来了,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若有所无的瞟过来,宁锦婳视若罔闻,目光紧紧盯着她,条理清晰。 “其一,我宁家是先祖皇帝金口玉言亲封的爵位,世袭罔替。如今一时遭难,圣上仁慈,我宁家全头全尾没少一个人,何来‘没了’之说?” “其二,我今日来宫宴是应了舒太妃之邀,按夫人之言,我这是来错了?” 她眸光凌厉,鬓角的步摇一动都没有动,却硬生生逼的那人哑口无言,对面的霍夫人见状,悬着的心微微放下,她看着宁锦婳,神情复杂。 当年那个骄纵得不可一世的宁大小姐,似乎长大了。 她当年确实嫉妒过她,甚至恨过她,她是她夫君霍凌心里触不可及的白月光,她又不是圣人,怎么会不怨呢? 可这么多年过去,霍凌常年驻守北疆,留她孤儿寡母守着诺大的将军府,一年又一年,霍夫人恍然发现,那些什么情情爱爱的,她好像不在意了。 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她,便已足够。 这场闹事以宁锦婳的压倒性胜利结束,户部尚书的夫人面如肝色,正不知怎么收场,尖嗓子宦官一声高喊,“舒太妃到——”宁锦婳心中一紧,所有的心神被上方的素衣女子吸引过去。 “诸位不必多礼。” 舒太妃虽然被尊称太妃,却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在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中,酒杯都是鎏金的,来参宴的宾客皆绫罗绸缎,珠钗宝环,她这个主人却一身素色衣裙,脸上粉都没有擦,头发随意绾着,和奢华的宴会格格不入。 可诸位中,没一个人敢看轻她。 新帝登基,那些无所出的嫔妃都被打发去守皇陵,有子女傍身的也是低调度日,她却在此大宴宾客,坊间隐有传闻,说她和新帝有私。 当然,这些皇家辛秘不是普通人能打探的,众人面上一团和气,唯有宁锦婳心里抓心挠肺,她恨恨盯着舒太妃,衣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 就是她,是这个蛇蝎女人,害了她的钰儿! 当年她抢走她的孩子,害她们母子分离还不够,竟然对她的钰儿下手!如此恶毒,宁锦婳恨不得生啖其肉,为她的孩子报仇。 稳住,不能慌。 宁锦婳压住急促的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舒太妃笑脸盈盈,说了一堆场面话,转身来了宁锦婳身前。 “镇南王妃。” 她召召手,粉衣小宫女立刻躬身呈上一个托盘,她执起杯盏,脸上的笑意渐深。 “没想到你能来,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宁锦婳盯着她,也笑了。 “舒太妃相邀请,我怎能不来呢?”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4节 她弯下腰,在自己案前取了一个干净的琉璃盏,纤纤细指托着酒壶耳柄,亲自斟了一杯,双手托着,递到对方眼前。 “这些年多亏了太妃对我儿的照料,此等恩情,没齿难忘。” “这一杯,我敬你。娘娘可不要拂了我的面子。” 以往宁锦婳见舒太妃从来没有好脸色,今天着实反常。舒太妃愣了一下,接过琉璃盏,道:“王妃客气。” 她把玩着酒盏,饶有兴味地盯着宁锦婳,“王妃……同往常不太一样。” 宁锦婳直视她的目光,丝毫不怯,“人总是会变的。” 为母则强,宁锦婳面上一派镇定,胸口却砰砰直跳。 她要为钰儿报仇,不只是说说而已。 可她一个弱女子,陆寒霄还派了亲卫看着她,总不能在宫宴之上拔下金簪行刺。思虑再三,宁锦婳陡生了一个想法——毒。 宁府百年传承,总有一些阴私,宁锦婳少时机缘巧合得到过一个方子,极妙,无色无味,不是见血封喉,是渐渐地,让人的身体一天一天变得衰败,任是宫廷御医也看不出来。 当时她只觉得狠毒,把它压了箱底,却没想到多年后的一天,自己亲手把它翻了出来,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宁锦婳幽幽看着那碧绿的琉璃盏,心道:黄天在上,若有孽报,就让她一个人承担吧,她不后悔。 舒太妃丝毫没有怀疑,在她眼里,宁锦婳是个被男人宠坏的、空有一副美貌的草包。她仰头一饮而尽,同样斟了一杯,道:“本宫也敬王妃一杯,希望你我二人尽释前嫌,不要为当年之事计较。” “毕竟……我也是受了王爷的托付照顾世子,如今世子聪明毓秀,王妃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个好儿子,我不求有功,但怎么着,您也不应该怨我。” 宁锦婳扬唇冷笑,“那我更得好好谢谢太妃娘娘了。” 她到底没忍住,美眸中泄出一丝恨意,“太妃把我的钰儿照料的真好啊,满身的伤痕,险些命都没了。” 舒太妃面露诧异,“你说什么?什么伤痕?” 她承认这些年有私心,她故意拦着宁锦婳进宫,看他们骨肉分离,她心里痛快。但伤痕却是无稽之谈了,陆钰是那个人的嫡子,她最多饿他两顿,怎么敢留下伤痕呢。 宁锦婳见她还在装,心里愈发愤恨。但这里是宫宴,周围已有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她不欲在此与她争执,冷着脸接过舒太妃的酒盏,一饮而尽。 “往事不再提了,今日过后,你我恩怨两清。” 她伤害了她的钰儿,她就要她半条命。那药她下了一半,并不致死,但她余生则会缠绵病榻。活了这么多年,宁锦婳第一次手上沾血,为了她的孩子。 她今日吃了许多酒,五脏六腑灼成一团,但若有人靠近,便会发觉她手脚冰凉,虎口都是颤的。 看那女人喝下的那一刻,说不清是痛快多一些,还是自责多一些。 舒太妃挑起秀眉,她察觉今日宁锦婳有些奇怪,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一只只会伸爪子的金丝雀儿罢了,没甚么威胁。 这场插曲很快过去,精致的菜肴瓜果陆续端上来,穿着异域服饰的歌姬翩翩起舞,歌舞升平,极尽享乐。 这一夜,金碧辉煌的殿宇里如临仙境;皇帝在御书房,看着霍凌和陆寒霄同时递上的折子,砸了手边的翡翠琉璃盏;霍凌经历了一场大战,在漫长的雪夜中修养生息,同时被月芽儿玉佩牵动着心神。 城中的百姓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欢欣鼓舞着,于火树银花之夜,在细细的飘雪中,许下来年的愿望。 子时已过,又是新的一年。 今夜唯一的赢家陆寒霄坐在书房的红木圈椅上,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剑眉冷目,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显得十分阴骘。 他的面前,是趁乱逃回来的陆蒙,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好皮肉,单膝跪在地上,禀报今日的一切,值得一提的是,在陆蒙回府时,恰好碰上两个无计可施、只能守在门外的两个奶娘,她们见他犹如看见了救世主,顾不得一身血,七嘴八舌地围上前,问他要小主子。 于是,当他把今天的乌龙原原本本说清楚后,四周一片静谧,饶是陆寒霄冷峻的脸上,也有一丝错愕。 没想到折腾这么一圈,真正的太子遗腹子还安安稳稳在世子府睡大觉! 黑暗中,他轻笑一声,道:“天助我也。” 他原本以为,把霍凌引到明面上,就算折了一个太子之子也不亏。可如今他什么都没有损失,只要日后能把姜姬母子送回滇南,霸业可待也。 只是婳婳那边…… 他问:“那孩子……死了?” 陆蒙答:“凶多吉少。”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脆弱的婴孩,被下了麻药,连哭都哭不出来,能保下性命的几率实在太低。 陆寒霄微微颔首,吩咐道:“你辛苦了,去全昇那里拿药,好生养着。” 他对待下属向来慷慨,陆蒙有功,赏赐了真金白银,另拨了几个侍从照料,让他伤好之前不必当值。陆蒙抱拳道:“属下无碍,愿为主公分忧!” 陆寒霄笑着,走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养好伤。你要真闲不住,就为本王寻一个婴孩,和他像一点,宽慰王妃的心。” 陆蒙神色一黯,想起那个无辜的孩子在他手里丧命,他小小的,身子那么软,还冲他笑…… 他闭上眼睛,压下无谓的善心,“属下,领命。” *** 大年初一,全府喜气洋洋,所有的仆从都得到了赏银和新衣,一大早互相贺喜,连扫雪的丫头都步履轻快,扫得十分卖力。 一片嘈杂声中,宁锦婳扶着额头睁开眼睛,昨夜宫宴闹到子时才散场,她吃多了酒,在马车上便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抱月——”“抱琴——”她撑着破锣嗓子叫道,今天很奇怪,她叫了许久才把两个侍女唤过来,两人默不作声地伺候她穿衣喝水,宁锦婳润了润嗓,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抱琴心思重就算了,抱月,你怎么也闷闷不乐的,发生了何事?” 抱琴和抱月对视一眼,忽地一起跪在地上,“娘娘恕罪!” 宁锦婳更奇了,两人平时都叫她“主子”,鲜少称呼“王妃”“娘娘”之流,她道:“快起来,有什么事儿大胆说,我不怪你们。” “今天是大年初一,这是朝我要红包呢?” 她难得调笑一句,抱琴和抱月却都支支吾吾,不吱声。最后抱月憋着眼泪道:“主儿,您去问问王爷罢,奴婢……奴婢不敢妄言。” 宁锦婳什么都问不出来,满心疑惑去找陆寒霄。他若没有出府就是在书房,宁锦婳一堵一个准儿。 “婳婳。” 陆寒霄见是她,推开桌案上的一堆折子,下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有些凉,怎么不拿个手炉?” 宁锦婳任由他牵着,翻了个白眼,“从婳棠院到这里就几步路,我又不是瓷做的,哪儿有那么金贵?” 昨日解决一桩心事,宁锦婳心情不错,陆寒霄更不用提。今天是大年初一,陆寒霄身上穿着新裁的衣服,宁锦婳看着,心里熨帖。 气氛难得和缓,那日的争吵两人谁都没提,陆寒霄拥着她去院子里赏雪,恰逢路过一株梅树,梅花盛开,昨夜的飘雪积在花蕊上,红白相间,十分美丽。 陆寒霄心头一动,停步折下一枝,指腹把雪擦拭掉,簪在宁锦婳的鬓角。 “虽不及桃花娇美,但也勉强衬你。” 宁锦婳一时愣住——这真的是陆寒霄,莫不是被别人夺了舍? 她垂下眼睫,半晌儿,低声道:“你今天好奇怪。” 抱琴抱月奇怪,怎么连陆寒霄都不对劲儿了。 此时,她才猛然想起,今天不是白来的。 她仰头道:“陆寒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她俩都不说,我只能来问你了。” 陆寒霄面上不动声色,他揽着她的腰身,徐徐道:“婳婳,你身边养了一个婴孩。” 想起宝儿,宁锦婳心底顿时柔软,“是啊。” 她眸光柔和,声音也轻柔许多,“他可乖了,不哭也不闹,逢人就笑。” 可能是今天的氛围太好,也可能是昨晚的酒劲儿还没下,宁锦婳定定看着眼前男人,忽然有些冲动。 “三哥。” 她唤起那个久违的称呼,浅笑道:“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第26章 第 26 章“嗯?” 陆寒霄心情大好,宁锦婳向来心直口快,如此吞吞吐吐的样子倒不常见。 宁锦婳美目流转,她看向一旁被积雪覆盖的干枯梅枝,咬了咬唇。 “宝儿他……他……其实是……。” 那声音细入蚊蝇,低的仿佛听不清。 陆寒霄把毕生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她,他靠近她,缓声道:“婳婳,你声音大些,我听不清。” 宁锦婳不矮,甚至比京中一般的闺秀们都要高挑,但她面前的是陆寒霄,滇南人多高大威猛,宁锦婳只到他的胸前。他挨得太近了,她甚至能听见他热烈的心跳——像许多年前一样。 顷刻间,那些未宣之于口的迷茫与失措忽然消失了,她内心变得安宁。 既已到了这一刻,她仰头看着他,认真道:“三哥,养在我身边的婴孩……叫宝儿。” “宝儿是我的儿子,是我为你生的孩子。” “你……欢不欢喜?” 心底的秘密骤然揭开,宁锦婳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释下千斤的重负。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内心深处,她其实一直很害怕。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人重视子嗣传承,她当年生钰儿时伤了身子,御医说不能再有孕,事后伯母、嫂嫂们过来探望,都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劝她。 “才一个孩子,就算是山间农夫也嫌少,更别提世子了。将来若无意外,他就是王爷,哪家王爷膝下只有一个男丁啊。” “男人哪儿有不偷腥的,堵不如疏,你干脆自己给姑爷找几个侍妾通房,知根知底,也好拿捏。” “我看你身边的抱月就不错,脸盘大,身子好,一看就好生养。你给抱月开个脸,提了通房,待日后生了孩子,不管男女,都抱到你身边养。” “她自小伺候你,量她不敢胡来。对了,身契你可得好好收着……别嫌实话难听,女人嘛,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 陆寒霄在神机营当值,成月成月不回府,这些声音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宁锦婳耳边,日复一日、日复一日,她渐渐被说服了,竟真的动了心思。 要不是抱月以死相逼,差点撞了婳棠院的柱子,说不准真能成。 后来这个事没人再提,他们夫妻也渐行渐远。但内心深处,她总有一种恐惧,怕他会纳妾,会和别的女人有孩子……即使她打定主意要和离,也不允许旁人站在他的身边,这么多年,她早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私有物。 宝儿的出生是个意外。 他回滇南之前向她辞行,那夜宿在了她房里。宁锦婳心里气恼,本不愿搭理他,但他力气太大了,像个野兽一样,死死咬着嘴里的肉不松口,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5节 那晚什么欢愉都没有,她只记得很痛,第二天有血染红了锦被,三月后,滑脉。 宝儿比他大哥要乖一些,但自古妇人产子就是走鬼门关,她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不管是姓宁还是姓陆,都是她为他生的孩子,血脉羁绊总不会变。 隔着锦缎衣料,她觉得陆寒霄心跳似乎更猛烈了。这个消息太过突然,他瞳孔骤然放大,唇角动了好几下,涩声道:“婳婳。” “这个笑话不好笑,你别打趣。” 宁锦婳有些生气,扬眉道:“你以为我再胡说八道?” 她声音不悦,“那可是你我的孩子,我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抱月抱琴她们都知道的,不信你叫她们来问。” “是……那一次?”许久,陆寒霄问道。 此时,这个冷漠男人的脸上竟有罕见的一丝脆弱,极淡,宁锦婳并无所觉。 她没好气道:“你自己干的好事,你来问我?” 虽然宝儿从她肚子里出来,但她一个人又怎么生的出?宁锦婳原以为他会很得意,再不济也是高兴的,可他此刻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陆寒霄?” 她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心底惴惴。 他从没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种神情,就算她朝他发火,摔东西,他也向来冷静平淡,两相对比,显得她像个疯子。 多年相伴,她太熟悉他了,现在他虽然也是面无表情,但她能明显感觉到,他似乎很痛苦,以及……悔恨? 宁锦婳忽地哂笑,她一定是看错了,他怎么可能有悔恨这种情绪。 她等着男人慢慢消化这个事实,她有一肚子的话,比如若是男人责问她,为何瞒了这么久?她要怎么辩白。 但男人什么都没有问。 他轻拍她的背,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婳婳,你先回去。” 若她再仔细一些,就能发觉他的虎口是颤的,嘴里的肉被他咬烂了,一片血腥。 宁锦婳恍然未觉。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告诉他宝儿的身世,如今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力道。 她皱起秀眉,“你怎么了?” “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不论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宝儿已经从我肚子里爬出来了,又不能塞回去,他如今四个月大,该有名字了。” 至此,宁锦婳已经把来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她得先把宝儿的名字定下来。 她道:“钰儿说了,没有名字的幼童容易早夭,他乳名就唤作宝儿,但大名可不能含糊,我才疏学浅,你这个父王可得上心。” 陆寒霄忽地闷哼一声,素来挺直的脊背竟有些弯曲。 过了许久,他握住宁锦婳的手,独独避开了她的眼睛,“不会的。” 他道:“我们的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顺遂一生。” …… 于此同时,将军府。 霍凌一大早就快马加鞭进了宫,午时才踏入霍府的门槛。 他是奉命守边的将军,无诏不得归京,距上一次归府是两年前,他亲自率军割了呼延老儿的首级,得圣上开恩,才得以归京。 府内还是熟悉的样子,一草一木都无甚变化,霍夫人没想到他忽然回来,又惊又喜,踮着小脚跟在他身后,伺候得无微不至。 “你别忙活了,让下人来。” 霍凌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汗,淡道:“父亲和母亲可安好?孩子们都乖巧么,有没有让你费心?” 霍夫人柔柔一笑,她没听他的话,一边伺候他解开披风,一边回道:“父亲身子康健,母亲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已经大好。晟儿现在会使弓了,月姐儿前段日子刚换了牙,说话一直漏风……” 霍家的形势非常简单,老将军解甲归田,一心种花养草,霍老夫人日日礼佛,不理俗务,除却领兵在外的霍凌,家里只剩下霍夫人和一个妾侍。霍夫人生下一子一女,那妾有一个儿子,两人都是很好的性子,在男主人不在的日子里,几乎处成了姐妹。 儿女双全,妻妾和睦,霍夫人虽出身低微,但勤俭持家,温柔贤惠,出门在外,谁不羡慕霍凌有一个好妻子? 但霍凌对此并无所觉,若不是夫人太贤惠,张罗着给他纳妾,他守着一个人也未尝不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对于妻子的期望,只是帮他守好内宅,侍奉双亲足矣。 他淡淡笑道:“辛苦你了。” 这么多年,她做的很好。 霍夫人有些羞涩,双颊上飞起一抹红晕,“都是我的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之说。” 她道:“对了,表哥你用过午膳了没有,我让厨房把菜热一热,再温上一壶酒,如何?” 霍夫人原是寄居在霍家的远方表亲,婚后她很快就发现,霍凌不喜自己叫他“夫君”。 她是个识趣的女人,便一直沿袭之前称呼,成婚这么多年,即使有了两个孩子,也一直没有改口。 “不必。” 霍凌掌军多年,身上多了丝沉稳,说话也是命令式的,“我去书房一趟,无事不要打扰。” “表哥——”一听“书房”两个字,霍夫人眸光闪烁。她叫住霍凌,轻声道:“你这么久不回来,父亲母亲都念你,孩子们也想爹爹了,有什么紧要的事,缓一缓不行么?” 不自觉地,她的语气里掺杂了一丝幽怨。 霍凌迟疑一瞬,道:“我如今风尘仆仆,衣裳都没换,怕冲撞他们,待晚上吧,你布置一下,晚上办个家宴。” 他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从进府到现在没有一炷香时间,夫妻说了不过十句话。霍夫人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眼底一片苦涩。 “夫人,饭菜还热么?” 一旁的小丫鬟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 “热。” 霍夫人的声音很轻,“两斤牛肉,一盘油焖春笋,一碟醉排骨,送到书房。酒就不要温了。” 她方才在他身上闻到了血腥气,他身上有伤。 * 霍凌大踏步回了书房,他许久未归府,但整个房间纤尘不染,一看就是经常有人打理,桌案上一盆鹿角海棠开着淡紫色的花,小巧可爱。 可这并没有激起他的半分波澜,霍夫人做的太好了,润物无声,他每次回来都安排地无微不至,以至于现在成了理所当然。 霍凌并没有处理公务,他把书房暗阁打开,轻车熟路地从里拿出一副卷轴。那卷轴看起来有些年头,边角微微泛黄,他抽开红绳,慢慢把它铺陈开来——艳丽的海棠花簇中,少女乌发如瀑,雪肤似云,娇憨地躺在花丛里,几个花骨朵儿落在她的身上,她垂眸看着,鸦羽般的睫毛浓密又纤长,美的不似凡间人。 霍凌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画中女子脸庞的那一瞬,蓦地停住了。他眸色深沉,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充满着克制与挣扎。 第27章 第 27 章如今她已为人妇,他也娶妻生子,各自成家,本不该心存妄念。 但这妄念又着实在他心底扎根,发芽,萦绕盘旋。 霍凌作为曾经金尊玉贵的浪荡公子哥,他有一双白玉修长的手,如今经历北疆多年风霜,掌心已经磨了厚厚的茧子,犹豫再三,粗粝的指腹落在画中女子的鬓角处。 或许是不愿亵渎她,也或许是不愿伤了她——即使是在画中,他也不愿让她受丝毫的伤害。 他如今已经成了威震四方的大将军,“霍凌”两个字可令北方的鞑子闻风而丧胆,但少时不可得之人,永远是他心头的可望不可即,思之便痛,触之即伤。 他知道,她如今也在京城。 他也知道了,那个男人待她并不好,他们婚后经常吵架,是京中有名的怨偶。 思及此,霍凌手握成拳,俊美的脸上显出一丝薄怒。 那个男人娶了她,又不珍惜她,甚至把她独自抛弃在京城,不闻不问。当初他放手,是因为她自己没有选择他,并非他怕了那滇南来的蛮子! 若早知如此……早知道…… 霍凌心底正如火烧一般,此时外面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丫鬟细声细气道:“将军,夫人命奴婢送些菜肴。” 霍凌敛起神色,他珍而重之地把卷轴收好,朗声道:“进。” 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布菜,两荤一素,都是霍凌爱吃的菜色,分量也是不多不少,刚刚好的。 霍凌面色稍霁,感叹似地说了一句,“夫人贤惠。” 霍夫人性格温柔,对下人也是和风细雨的,那丫鬟虽然怕霍凌一身血气,还是大着胆子为主母说话。 “是啊,不是奴婢自夸,外头谁不羡慕我们有一位好主母?夫人上侍长辈,兢兢业业。对下还要抚养三个孩子,小少爷虽不是夫人亲生,可上次小少爷生病,一切都是夫人亲历亲为,比亲娘都上心……” 不知哪一句戳中了霍凌的心思,他俊眉微挑,“哦?” “夫人还会照料孩子?” 丫头点头如捣蒜,“是啊。夫人温柔又细心,府里两位少爷一位小姐,都是夫人亲自照看长大的,个个身体康健,温和又知礼。” “夫人真是劳苦功高呢!” …… 小丫鬟不知她无心的夸赞给霍夫人带来多大的麻烦。是夜,霍府家宴后,霍夫人在房里坐等右等,没等到夫君,却先迎来一个三四月大的婴孩。 “这是——”丫鬟低着头,低声道:“将军命人送来的,说是……是……” “是府中的三少爷!” 一瞬间,满室寂静。霍夫人愣了半晌才回过神,她缓步上前,弯腰抱起靛青色的襁褓。 这孩子长相喜人,小脸蛋儿白嫩嫩软乎乎,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水汪汪,看的人心都化了。 霍夫人给他掖了掖衣角,入手的触感绵软丝滑,是上好的织云锦,一寸比金子还矜贵。她推测给孩子缝小衣的人针线应该不好,腋窝那里有几处针脚很粗糙。 她道:“拿一块儿干净的小棉被,柔软一些,再叫一个奶娘。” 襁褓背面溅了点点红痕,那股血腥之气骗不了人。霍夫人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霍凌既说是三少爷,就算她心里再不舒服,依然会善待这个孩子。 更何况宝儿长得那么好看。霍夫人生过两个孩子,养过三个孩子,心中的母性顿时被激发。她轻轻拍打怀里的孩子,轻哄道:“可怜的乖乖,不怕。” 她看这孩子的衣料就知道是千娇百宠的,但霍凌没有带别的女人回府,说明要不就是女人的身份腌臜,进不得家门,要不就是她死了,孩子没了娘,孤苦伶仃。 据她对她夫君的了解,只要他喜欢,就算那人是烟花之地的女子也会抬进家门,更何况还生了一个男丁。 至此,霍夫人心里已经断定宝儿是个没娘的孩子,她眸光如水,心里对他越发怜惜。 “乖乖,以后我就是你的娘,娘心疼你。” 她不生气,丫鬟却为霍夫人鸣不平。她愤愤道:“将军也太过分了!也就是夫人好性儿,若换了旁人家,谁会管一个野种的死活……”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6节 “慎言!” 霍夫人蓦然沉下脸,向来温柔的声音也变得严肃,“既是表哥的孩子,不管他生母是谁,都是我霍家的少爷,日后一应吃穿用度,比照府里两位少爷来,不许怠慢。” “……是。” 霍夫人平时太好说话,下面丫头都不怕她。那丫鬟被训了心里不服,嘴上还嘟囔着,“您这么上心有什么用,我看那孩子眼神呆滞,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是个傻的!” “你还敢胡说八道?” 霍夫人这次真怒了,正欲下令责罚,丫鬟却言之凿凿,道:“奴婢没有胡说八道!您看这么久了,这孩子有没有吭一声?就算不会说话,哭总该会哭吧?” 可她一路抱过来,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安静极了。 这么一提,霍夫人也觉得有些奇怪,按道理这么大的孩子应该是最闹人的时候,他着实乖巧得有些过分。 “乖乖。” 她低着头,随手拔下鬓边的一根鎏金钗环,下坠的红宝石流苏劈里啪啦响,在他眼前晃动。 “想不想要?来,把小手伸出来抓一抓,来啊……” 她逗了大半天,宝儿的眼睛依然圆溜水润,但对此毫无反应,嘴巴倒是动了一动,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霍夫人立刻察觉出不对劲,她慌忙披上衣服,急切道:“快,快叫大夫来!” “那……夫人,奶娘还要吗?” “……” 这一夜,将军府一片混乱。 * 永济巷的世子府同样不好过。 今天大年初一,陆寒霄昨夜方大获全胜,正志得意满之时,却在今日得知,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当心爱的女人笑着问他,欢不欢喜的时候,那一刻,这个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男人,险些吐出一口心头血。锥骨剜心之痛,莫不如是。 可他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陆寒霄性子孤傲,冷血薄情,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这么认为。母妃死后,他心里除了权力,只剩下宁锦婳。后来他手刃血亲,踩着尸骨累累上位。全昇劝他仁慈,他笑他妇人之仁。俗话说得好,无毒不丈夫,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从来不觉得他错了。 他要钱,要兵,要权。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只有牢牢握紧手里的剑,才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什么花言巧语他从来不屑做,绣花枕头,哪有真金白银来的实在。即使宁锦婳现在怨他,等他事成,把她捧上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封赏她的母家,善待他们的孩子……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他的心。 他如多年前一样,一直是疼她的三哥,从未变过。 但如今,陆寒霄知道不可能了。 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若说失手害死亲子让这个男人有五分痛,让宁锦婳知晓便是十分、百分、千分!他明白,若是婳婳知道他干的事,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了。 他不敢。 这个敢冒天下大不韪敢起兵谋反的男人,此时却如同懦夫一样,卑微而怯懦。 当初陆钰之事他尚有苦衷,便惹得宁锦婳和他嫌隙多年,如今的宝儿…… 宝儿。 他在嘴里默默念着,不自觉地想起他的样子。 那是她为他生的孩子,他当时在茶楼里还看过一眼,是个很漂亮,很乖巧的孩子。 见惯血腥的陆蒙都不忍对他下手。 他亲眼看着陆蒙喂他喝下能药倒几个大汉的麻药,亲手把他送去了危险重重的战场。 陆寒霄忽地闷哼一声,手掌捂着胸口,冷峻的脸上浮现苦痛和后悔之色,这些杂糅在一起,显得十分狰狞。 他曾经对全昇说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绝不后悔。 如今,他食言了。 如果他当初对婳婳更上心一些,如果他当时多看一眼……是不是一切,还可以挽回? 可惜没有如果。 错已铸成,他连痛心的时间都没有,有太多事等着他决断。遗诏、姜姬、皇帝、霍凌……手下都是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跟他起事,他是镇南王,滇南绵延千里,百姓数以万计,他这个王爷,不能陷在儿女情长里。 陆寒霄闭了闭眼,哑声道:“先生,可有把握?” 赵六隐身在黑暗里,他有一种魔力,在不想出风头的时候,会让人情不自禁地忽视他,像忽视路边的杂草。 他道:“尚可一试,只是需要时间。” 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但对象都是成人,如今要易容一个孩子,他本人还没见过本尊,只能凭借陆蒙的描述和画像捏造,着实有些难为。 “多久?” 赵六沉思一瞬,保守道:“最快,也要三日。” 三日…… 陆寒霄声音发沉,“我将婳婳带出府三日,希望回来后,本王能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属下尽力而为。” “本王要的不是尽力。” 陆寒霄睁着赤红的双目,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本王要,万、无、一、失,明白么?” 阵阵阴风吹来,在若隐若现的烛火中,陆寒霄面色青白,恍若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赵六心头一跳,不敢看他的眼睛,低头抱拳道:“属下领命!” 事不宜迟,他迅速起身告辞。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往后看了一眼:男人的身躯威武强健,如同高山一样巍峨。 他站在阶梯的最上首,高高在上,睥睨诸人,却显地无比寂寥。 忽地,赵六觉得有些冷。 第28章 第 28 章宁锦婳坦白了宝儿的身世后,心里卸下一担重负,正准备去看看自己的宝儿,一天不见,不知他睡得好不好,吃的好不好,有没有哭闹。 结果刚踏进婳棠院,却看见端坐着的陆钰。他今天穿了一身绛红色的锦衣,更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眼精致。 “母亲,过年好。” 他躬身一拜,说不出得潇洒俊逸。 “不必多礼,快起来。” 宁锦婳嗔怪道,她自以为给陆钰报了仇,心里对大儿的愧疚稍减,再加上这些天来陆钰日日请安,两人关系亲近不少,至少不像刚开始那样,像个陌生人一般。 思及此,宁锦婳连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招招手,抱月有眼里劲儿地递上一个荷包。 她道:“我知你不缺金银,可母亲除了这些身外物,着实没什么可以赠你的,这是母亲的珍爱之物,希望我儿勇猛康健,长命百岁。” 新年到来,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不是毫无准备。 母亲留下来的玉佩已经给了宝儿,宁锦婳觉得不能厚此薄彼,思来想去,便把兄长留给她的东西给钰儿罢。 陆钰接过来,拆开荷包,里面是一颗硕大狼牙,白森森的,锋利又尖锐。 宁锦婳浅笑道:“这是我兄长……就是你的舅舅送我的,既可以当装饰,又可以防身,你当心些,不要被划伤了手。” 陆钰在掌心端详片刻,收进怀里,道:“谢过母亲,儿子很喜欢。” 往年宁锦婳去看他,都被舒澜宫那位有意无意拦了下来,今年第一次收到母亲的新年礼物,不论贵贱,陆钰心底的某一处似乎被填满,素来淡漠的小脸上也露出微微笑意。 见他高兴,宁锦婳放下心,但顷刻间,她又想起在流放路上的兄长,眼神忽地黯下来。 她黯然道:“也不知你舅舅如今如何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若说宁锦婳是娇艳的牡丹,晓说群幺儿武宜丝仪四幺二。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其兄长宁重远便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一袭白衣墨发恍若谪仙,不知牵动多少女子的心神。 宁国公是武将出身,身板强硬,宁锦婳不至于太过担忧,但她兄长可是个实打实的读书人,这一路严寒霜逼,不知他熬不熬的住啊。 陆钰早慧,眸光一转便知她心中所想。他问道:“这狼牙看着凶猛,也不知舅舅从何处得到的?” 宁锦婳莞尔,语气中带着一丝骄傲,“这是你舅舅亲自猎到的。” 有一年的春狩,圣上觉得猎场每年都是鹿、兔之流,难免无聊,便让人捉了老虎、野狼等大型猛兽放进来,其中最凶狠的是只白眼狼王,出动了圣上私卫神机营才得手。 圣上下令,谁若猎到狼王,便是此次春狩的魁首,可得百金赏银,另御赐弓箭一对。 参与春狩的都是世家子,谁也不缺百金赏银,但魁首却是独一份,热血男儿,都想要这份殊荣,没参加的也暗自看热闹,偷偷下注最后花落谁家。 其中呼声最高的两人,一个是武将世家的霍小公子霍凌,另一个便是镇南王世子陆寒霄了。一个俊美多情,一个傲然冷峻,两人争得难舍难分,结果谁也没想到,最后射向白眼狼王的致命一箭,竟出自君子如玉的宁重远。 在众人诧然的目光中,宁重远收了弓箭,淡淡道:“承让。” 这件事后来被不少人津津乐道,陆寒霄猎到一只黑熊,霍凌拿了一张豹子皮交差,陆霍两人不分上下,魁首却落到了皇帝金口玉言的宁家。宁重远把狼皮献给了圣上,却独留了一颗狼牙,亲手磨好,送给最疼爱的妹妹。 那黑熊皮陆寒霄倒是没献,直接给宁锦婳做了毡子。 而宁锦婳虽并未参与,却成了那场春狩最大的赢家。她靠着陆寒霄送的黑熊皮,手上把玩着兄长赠的狼牙,高昂着头颅,走路都带风。 她是兄长最疼爱的妹妹,是陆寒霄最爱的小青梅,是当朝太子的表妹……少女春闺不知愁,梦里都是香甜的。 “母亲?” 陆钰的声音拉回了宁锦婳的思绪,她笑容变得有些勉强,道:“不说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陆钰淡道:“既然舅舅有猎狼之勇,便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母亲不必多虑。” “你这孩子……” 宁锦婳不由失笑,“怎么跟你父王似的,说话藏一半留一半,要靠母亲猜。” “我只是不想看母亲忧心。” 他小小年纪,心思却是透亮的,“我外祖父和舅舅皆是胸中有丘壑之人,外加有父王照料,定能一路顺遂。” 见宁锦婳依然面有愁色,他顺势提道:“外祖父和舅舅既已离京,母亲也是鞭长莫及,您与其烦闷在心,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看着她的神色,继续道:“我看京郊的别院就不错,人烟稀少,风景秀丽。儿子自幼在京中长大,一直未曾有机会外出赏玩。” “好、好、好。”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7节 宁锦婳原本没什么心情,但一听陆钰这样说,马上改口道:“这还不简单?等我带上你宝儿弟弟,咱娘儿三一起去别院里,痛痛快快地赏玩。” 也不管寒冬腊月地,能有什么好景色,至于一家之主陆寒霄,更被她完全抛到了脑后。 陆钰面上却不太高兴,“我想和母亲一起去。” 他垂着眸,显得有些委屈,“只有我和母亲,可以么?” 他鲜少在她面前露出这种孩子般的神色,宁锦婳本就对他有愧,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她有很多的时间陪宝儿,钰儿却已错过了太多。 几乎不假思索地,她答道:“好。” * 香车宝马,在京郊的小路上慢悠悠行驶着,留下一道长长的车辙印。 宁锦婳掀开帘子,看着熟悉的景色,心中一阵感慨:数日前便是钰儿把她接了回来,如今不过半个月,她带着钰儿故地重游,却是另一番心境了。 “母亲,喝茶。” 陆钰手捧着青瓷杯,看起来再乖巧不过。 宁锦婳依言接过,她拉着陆钰坐到她身边,道:“过来坐,你还小,母亲不需要你伺候。” 如今宝儿的身世坦白,钰儿待她也更亲近了,宁锦婳心里前所未有的舒坦。忽地,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道:“钰儿,你可知道你宝儿弟弟的身世?” 她只告诉了陆寒霄,还没告诉钰儿呢,不知他知道自己要做长兄了,会是何等心情。 应该是高兴的吧? 宁锦婳不自觉带入自己。听说她尚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兄长便及其稀罕,每日都要趴在母亲肚皮上听一听,后来她出生长大,兄长更是把她疼到了骨子里,要星星不给月亮。 陆钰垂眸道:“儿子不知。” 他正在温功课时被父王叫过来,嘱咐他拖住宁锦婳一段时日,陆钰完成得很好,但他确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宁锦婳既忐忑又期待,正欲说什么,熟料此时马车蓦然一顿,忽的停了下来,两人身子习惯性地往前倾。 “小心!” 宁锦婳几乎想也不想,在那一瞬间,迅速把陆钰拥在自己怀里,用绵软的身体保护着他。 “钰儿你怎么样?有没有磕到?有没有哪里疼?啊?” 宁锦婳惊魂未定,她顾不上自己,急忙围到陆钰身边,左看看右边摸摸,手都是颤的。 “儿子没事。” 陆钰眸光闪烁,幽黑的眸色的闪过一丝复杂。他小手抚上宁锦婳的额头,轻声问:“疼么?” 原来方才宁锦婳为了保护他,撞到了马车上紫檀桌案的角落,磕红了一片。 宁锦婳这时才反应过来,额头上火辣辣的,又麻又痛。 ——陆寒霄说她娇气,半点没有冤枉她。 她后知后觉,痛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这是在孩子面前,她还要维持一个母亲的脸面。她忍着痛,摇头道:“没事,一点小伤,母亲、母亲不痛的。” 陆钰沉思一瞬,忽的不再看她,掀开车帘跳出去。 “方才发生了何事?” 那声音阴恻恻,听得人胆寒。 车夫战战兢兢道:“世子爷,这真不怪小的,有人在前面拦路,逼得小人不得不停啊!” 陆钰扬眉看去,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策马而来,哒哒的马蹄声渐近,马背上的男子鬓若刀裁,眼若桃花,端的一副俊逸的好相貌。 “吁——”他大掌拉紧了缰绳,朗声道:“可是镇南王妃的车驾?在下霍凌,请王妃出来一叙。” 没等马车内的宁锦婳吭声,陆钰先不干了,他嗤笑一声,冷冷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还想见我母亲?” 第29章 第 29 章陆钰眉眼精致,那张小脸有宁锦婳的八成风姿,是以霍凌并未生气,反而朗笑道:“我是你世叔,好小子,长这么大了。” 霍凌爽利地翻身下马,身姿矫健,束发的玉冠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 “婳……镇南王妃。” 他绕过陆钰走到马车前,隔着厚厚的车帘,叹息般地说道:“一别多年,王妃可还安好?” 马车里的宁锦婳神色一怔,捂着额头的手不自觉放下。 “原来是霍小将军。” 她垂下眼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一介妇人,终日在内宅里相夫教子,自然是极好的。” 扪心自问,宁锦婳并没有做到“相夫教子”的任何一个,但她把这四个字咬的很重,似乎在提醒着什么。 霍凌恍然未觉。 他道:“宁国公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自古王朝更迭,能保住一命已是不易,你不要太过伤怀。” ——这话明显过界了。 往小了说,这叫妄议朝政,往大了说,宁国府一家是新帝亲手下令流放,霍凌身为朝廷的守边大将军,莫非是对帝王的敕令不满? 一旦被有心人捅到皇帝面前,饶是霍凌也没好果子吃。 可在这一条荒凉的小路上,年轻的将军面对多年不见的故人,没有丝毫遮掩,轻飘飘地,似劝告,又似宽慰。一腔赤子之心,宁锦婳却不能领着份情。 她涩然道:“霍将军……失言了。” 宁锦婳心里乱得很,自家事已经够她焦头烂额,如今多年前的烂桃花忽然找上门来,还是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她羞囧地都顾不上额头上的伤势,忙道:“这些朝堂之事,我听不懂。霍将军若是心有所感,不如找我夫君一叙,你们男人间,说什么都方便。” 霍凌方从陆寒霄手里吃了个闷亏,如今大军在京外驻扎不得进城。新仇旧恨加起来,两人恨不得赤膊打一场,他怎么会和陆寒霄有话说? 不过这次,他倒是听懂了宁锦婳的言外之意。 霍凌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他道:“王妃,我今日来并非纠缠于你。” 罗敷自有夫,他也为人夫,为人父,那些年少的情动早已被他压在心底,如果不是看到那枚熟悉的玉佩,他断然不会来打扰她。 可偏偏那么巧,她的贴身之物,时隔多年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了他手里,若让他视若无物撒手不管,他做不到。 霍凌紧紧握着那枚月牙儿形玉佩,拳头攥地生疼。 “我有事要跟你说,此事关系重大,不便告知旁人,请王妃出来一叙。” 玉佩是她的贴身之物,他也是曾经机缘巧合才偶然得知,如今两人俱已成家,他若这么大剌剌拿出来,恐怕损毁她的名节。 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凶名在外的将军,一切都好说。但她是个女子,流言甚于刀,她还要在那个阴狠的男人手下过日子,他不想给她惹麻烦。 他所做的一切,只愿她好。 但宁锦婳显然没有领这份情,陆钰还在外面,让自己的儿子对上霍凌,虽说问心无愧,但她总觉得臊得慌。 她道:“此处地处荒野,只有我儿和一个车夫,车夫签的死契,不敢乱嚼舌根,我儿就更不用担心了,他乖巧懂事,很知分寸。” 车夫被这一茬吓得战战兢兢,在霍凌眼光扫过的时候就连忙摆手作揖,不足为惧,只是这孩子…… 陆钰皮笑肉不笑道:“我母亲说的极是,世叔有话请讲。” 他精致白嫩的小脸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珠直勾勾盯着霍凌。霍凌皱起眉头,总觉得这孩子有点邪性。 战场上磨练出来的直觉,他的预感很准。他绕过陆钰,坚持道:“此事我只讲给王妃一个人听。” 他不知具体内情,但私自隐匿那个身份特殊的孩子,他担了很大的风险,他愿意为宁锦婳冒险,但是别人,他信不过。 宁锦婳无奈,“既然如此,请霍将军先回罢,待日后我去拜访霍夫人,您可让霍夫人代为转达。” 因为和霍凌这笔陈年烂账,她一点也不想见到霍夫人,明明她也没做什么,但见到霍夫人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感,不上不下,膈应得难受。 但若是让她在霍凌和霍夫人之间选一个,她还是更愿意和那个温柔的女子打交道。霍凌看起来混不吝,其实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她和陆寒霄已经有太多的嫌隙,她不愿意再把别人掺和进来。 不得不说,宁锦婳很了解他。 她都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霍凌依然没有放弃,乡间小路十分狭窄,他身姿修长,一人一马拦在那里,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双方僵持许久,忽地,霍凌苦笑一声,道:“婳婳。” 他眸色黯然,连王妃都不再叫了,“你竟厌我至此。”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他自诩从未做过出格的事。他霍凌身为霍家独子,有属于他的自尊和自傲,可如今,竟让她一面都不愿意见。 她就这么讨厌他么? …… 宁锦婳心里也不好受。 少年慕艾,她知道自己有一副上天恩赐的好相貌,当年光凭着一张脸,和满腹诗书的叶清沅并称京城双姝,她不是不得意的。 可时隔多年,红颜枯骨,韶华不再,她都生了两个孩子了,自己何德何能啊,竟让他惦念至今。 她真心觉得她不配。 前有窦氏的当头棒喝,成婚七年,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团糟,后去霍府见过霍夫人,看她把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她都羡慕霍凌好福气。 他怎么就瞎了眼呢! 宁锦婳脑仁疼,连着额头的擦伤也火辣辣地痛,她干巴巴道:“霍将军说笑了,我断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我……我自从生了孩子后,记性变得很差,当初许多事都不记得了。您如今身为大将军,戍守边关,保卫百姓,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实在不值当把年少的玩笑放在心上。” 宁锦婳可以对霍凌冷漠,但她却无法对他恶言相向。正如她所言,霍凌是英雄,数千计北境的百姓因为他才可以安居乐业,稳稳地度过一个冬天。他率着霍家军把外族打得闻风丧胆,再不敢侵犯我朝国土。 她尊敬他、仰望他,但的确没有一丝男女之情,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这些年她被陆寒霄养的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有许多事糊里糊涂就这么过了,但这件事她从有过的清醒。从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她眼里心里只有一个男人,再容不下其他。 “玩笑?” 霍凌内心一痛,他盯着那藏青色的缎面车帘,执着地问:“在你眼里,我霍凌就是一个笑话么?” 他的固执劲儿和陆寒霄有一拼,宁锦婳正头疼怎么回,一旁沉默已久的陆钰开口了。 “世叔。” 他慢条斯理道:“我今日接母亲回别院散心,原本戊时便能到,如今白白耽搁许久,看天色,似乎要下雨了。” 日头不知何时悄悄躲进了云里,天上乌压压一片,狂风骤起,风雨欲来。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8节 陆钰神色平淡,出口的话却比谁都戳心,“不知世叔究竟有何要事,让我母亲在雨中等候。方才世叔忽然拦路,致使我的车夫受惊,摔伤了母亲,她忍痛与您说了这么久,您却口出怨怼,小侄内心不愤,忍不住为母亲说句公道话。” 他轻微颔首,看起来谦和又知礼,“世叔勿怪。” 霍凌不是没脾气的人,方被宁锦婳拒绝,如今又被一个小儿呛声,纵然他长着和宁锦婳相似的面庞,霍凌也怒了。 “既然如此。” 他敛起神色,手上一扬,透泽的玉佩十分精准地扔到了陆钰怀里。 “此物物归原主,如若镇南王妃有什么疑问,随时来找我。霍某在离京五里地的一片桐树林里安营扎寨,随时恭候王妃。” “告辞!” 他拉起缰绳,深深往回看了一眼,骤然扬鞭而去。一旁的陆钰摩挲着怀里的玉佩,神色莫名。 他钻进马车里,淡道:“快些,雨前赶回去。” 车夫应了声,车轮滚滚向前。宁锦婳看着陆钰的神色,过了一会,试探地问道:“钰儿,霍将军给了什么东西。” 她方才回忆许久,实在想不出她给过霍凌什么东西。他不是胡说八道的人,万一她曾经的遗落之物被霍凌捡到,如今到了她儿子手里…… 宁锦婳想想就觉得难堪。 陆钰的神情有些奇怪,他慢吞吞答道:“一块玉佩。” 他见过这块玉佩,母亲的贴身之物,搁在里衣里面的,十分私密。 结合方才那位霍世叔的话,以及他对自己挑衅的百般容忍,陆钰的小小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母亲终日在世子府,里里外外三层丫鬟婆子候着,贴身物品怎么会流落到外男手里?要是让他那父王知道,岂不是要发疯? 他虽然对他那生父没什么感情,但他从没想过让一个外人掺和进来啊! 平心而论,那个霍世叔看起来不错,至少性情比他父王温和许多,如果母亲当初嫁给他,此时应是不一样的光景吧?她或许会更幸福。 可世间没有如果,如今木已成舟,她都是他的母亲了,又如何能与别的男人拉拉扯扯?他不许! 他好不容易等来的母亲,谁也不许抢! “母亲。” 过了许久,他下定决心般地开口,脸上的神色十分艰难,“其实……” “其实父王也……也挺好的。” “啊?” 宁锦婳愣了一瞬,万万没想陆钰的思绪能拐到这上面来。 第30章 第 30 章陆钰绷着脸道:“父王文韬武略,英武非凡,母亲与父王郎才女貌,实乃天作之合。” “……” 早在七年前,两人刚成婚之初,宁锦婳听过很多类似的话,金童玉女,佳偶天成……后来他们夫妻过成了京中一桩笑话,众人提起来,只觉得唏嘘不已。没想到多年之后,又从自己儿子嘴里说出来。 陆钰小小年纪,一本正经地为陆寒霄说话,生怕母亲被那外人蛊惑,抛夫弃子。那不等他父王发疯,他要先疯了。 宁锦婳微微动了动唇,却哑口无言,捂着脑袋一阵阵抽痛。 她不知道要怎样向陆钰解释她跟陆寒霄以及霍凌的纠缠,感觉怎么说都是错。旁人的眼光她不惧,但陆钰是她的儿子,她不想让他认为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于是,在两人各怀心思中,气氛十分诡异地到了别苑。 恰好,车夫刚刚拉住缰绳,豆大的雨水倾盆而下,砸在车棚上,滴答滴答响。 “王妃,世子,您二位在里面歇息片刻,待老奴去撑把伞过来。” 车夫披上蓑衣头戴斗笠,还未走远,在雨幕中迎面一个白衣女子走来,她声音清冷:“可是宁小姐?” 宁锦婳一怔,许久才反应过来是叫她。 嫁人多年,她的称谓从“世子妃”到“王妃”,如今听到这声“宁小姐”,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叶小姐。” 她轻叹一句,纤纤素手拂开车帘,道:“这么大的雨,你先回去罢。” 她看她一袭白衣,手臂中却挎着一篮子灰扑扑的东西,臂弯和裙角都粘着泥土,看起来有些狼狈。 叶清沅淡道:“雨天寒气重,我这伞面大,我送你。” 宁锦婳浅浅笑,“不用了,我跟我儿一起,叶小姐不用操心我。” 叶清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款款消失在雨幕里。一会儿车夫送来两把伞,但雨实在太大,路面坑坑洼洼有许多积水,等宁锦婳和陆钰回到前厅,鞋袜俱湿了个透。 “来人,快把火盆生起来,给钰儿熬碗姜汤。” “拿个小毯子来,那个纯色狐狸皮毛的,在西边第一个房间的衣挂上。” 两人来得匆忙,抱月和抱琴不在身边,连换洗的衣物都没带。别苑人手少,宁锦婳正手忙脚乱地给陆钰抖落衣裳上的水珠,叶清沅悄然而至。 “我来的不巧?” 她把手中的托盘放下,上面两碗黄乎乎的东西,往上幽幽冒着白气。 “哪里,你先坐,我待会儿再招呼你。” 一会儿,丫鬟仆妇捧着烧好的炭盆进来,厅堂四个角落各放了一个,诺大的空间瞬间变得暖烘烘,宁锦婳把陆钰的头发散开,用毛巾一下一下擦拭着,一边找空挡和叶清沅说话。 “你最近怎么样,在这里还适应吗?” 她回到京城的世子府,短短几日发生太多事,她都快把别院里的叶清沅忘记了。 “尚可。还要多谢你,我现在过得很自在。” 在她们母子到来之前,她正在外面的一片地里挖番薯,现在端上来的是自己亲手磨得黍米糊糊。叶清沅也想不到,终有一日,她会挽起袖子做这些事。 不过意外地,她并不排斥。 宁锦婳听着也笑了,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做惯了世家主母,偶尔做一次乡野村妇,也别有一番风味。” “……” 话音刚落,宁锦婳忽地动作一滞,方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她夫家如此无情无义,她当初是知道的,如今这么说,岂不是在揭人伤疤? 叶清沅淡然一笑,她倒不是很在意,回道:“是啊,如今我觉得,做个乡野村妇可比做世家主母简单多了,什么都不用想,只要管好自己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足矣。” “哦?” 宁锦婳给陆钰擦干头发,又解开他繁重的外袍,给他罩上柔软的狐皮小毯。 她秀眉微挑,“听你这么说,看来做族妇也不甚轻松。” 高门世家,终日迎来送往,人情.事故,还要掌管府内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想想就觉得不容易。这些宁锦婳从来没有费过心,稀里糊涂过了这么多年,今天恰好说到这里,她忽地心头一动——她低下头,轻声道:“钰儿,你先回房歇息,房间里已经生了火,此时应该暖热了。” 陆钰裹着纯白的狐皮小毯,精致的眉眼微微下垂,“儿子遵命。” 等陆钰的身影完全不见,宁锦婳把他的潮湿的外袍挂在红木衣挂上,看向叶清沅,咬唇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能否帮我?” 叶清沅微微一笑,不改身上冷然的气质,“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但说无妨。” 宁锦婳沉思一瞬,把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她需要叶清沅。 当初窦氏的当头棒喝,确实把她打得清醒几分。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做了那么多年的甩手掌柜,一下子让她样样精通,也确实为难人。 更别提她还有两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她的一半精力花在两个儿子身上,另一半还得和那个有无数秘密的夫君周旋,她实在是力有不逮。 宁锦婳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虽然陆寒霄不曾亏待她,但她不想当一只宠物猫狗,靠着主人的宠爱过活。 她算过了,其实她的陪嫁很丰厚,但陆寒霄不插手她的嫁妆,她自己又不善经营,账面上原本盈利的铺子接连亏损,下面蠹虫恒生,账册对不上,甚至还要从世子府拨银子出来补窟窿。 一连七年,她花钱如流水,底下人不敢拿这些事烦她,陆寒霄宁愿自掏腰包给她补贴也不愿告诉她,她就像个傻子,不知不管不问,窝在男人给她撑起的一片天里。 她不想一辈子这样活着。 叶清沅听后,既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反而问道:“这样不好么?” “镇南王……我也算熟识。你们年少夫妻,情分非同一般,他既然愿意给你庇护,你又何必如此折腾?” “你竟然也这么想?” 宁锦婳瞪大美目,不可置信道:“你……你可是叶清沅啊,你竟也觉得如此么?” 抱月和抱琴劝她,说难得糊涂,王爷对王妃如此上心,她想要什么,吩咐一声就会有人办妥,干嘛还那样劳心劳力,不值当。 叶清沅也劝她,“你与我不一样。” 她静静看着宁锦婳,“我没有孩子,和我那前夫也没有深厚的情谊,如若我不自立,府里没有我的立身之所。你以为我想管那一家子烂事?可身为宗妇,我母家远在京城,我若像你一样,早被磋磨死了。” “我是不得不为!我早就说过,你比我命好。” 叶清沅轻叹道,“其实我真的很嫉妒你,从闺阁开始。” 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如今时过境迁,也不是那么难开口了。 她怅然道:“我自小博览群书,满腹经文,父亲经常叹我不是男儿身。他说以我的学识,不敢说状元,考个探花足足有余了。可惜,我是个女子。” “我引以为傲的诗书并未给我带来什么,只是议亲的时候多了个筹码。当初我凭借一手精妙的瘦金体被中宫皇后赞誉,一时名声大噪,可你什么都没做,仅仅靠着一张脸,以及和皇后娘娘的亲缘关系,就和我叶清沅齐名,凭什么呢?” “我不服。” …… 宁锦婳没想到听到这么一番话,她微微发怔,随后道:“你说的对。” 她眸色平静,这些日子她时常沉思,她活了二十余年,确实得于上苍眷顾。 自小生在锦绣富贵堆儿里,即使年幼丧母,但父亲和兄长待她如珠似宝,又得幸长了一副好相貌,身份尊贵,众人疼宠。早早遇到命定的夫婿,而后成婚生子,夫兄把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里,虽然后来多有嫌隙,但她翻过世子府多年的账册,决计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对她不好。 她什么都有了,可若褪去这些外在的浮华,她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宁家倒了,太子身故,皇后姨母也去了。青梅竹马的夫君与她渐行渐远,大儿子与她也不亲近。那些身份上、或者别人给予,才能维持的高傲与尊严,就像空中的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 而她呆呆站在一堆沙砾中,发现褪去一切后,自己原来是个废物。 这是个很难接受的真相。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29节 叶清沅微微差异,“你不生气?” 若是按照之前的宁大小姐,恐怕早就甩脸子走人了。 宁锦婳微微一笑,“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何要生气。” 她前半辈子得到的眷顾太多,可能上天都看不下去了,才一样一样收回去。她不想再做一个没有选择的受予者,她也有想保护的人,她的孩子们,她的父兄,她的家族,甚至陆寒霄。 她道:“既然如此,你更要帮我了。你如今身处困境,一身才华不得施展,而我独木难支,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一个军师。我俩岂不是高山流水,难得遇知音啊。” 叶清沅盯了她一会儿,像不认识她似的,许久,她轻叹道:“你真的变了好多。” 宁锦婳笑道:“树挪死,人挪活,我总不能一直这么糊涂过下去。” 叶清沅迎着她的目光,“你可不要后悔。” 算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宁锦婳心里高兴,没想到来一趟别苑还有意外收获,正准备好好庆祝一番,叶清沅忽地眸光一闪,走到衣挂前面。 “这是什么?” 她弯腰捡起来,把一块儿莹润的月牙玉佩放在掌心,递给宁锦婳。 “从世子衣中掉出来的,我看这玉成色不错,可是贵重之物?” 第31章 第 31 章宁锦婳定睛一看,瞳孔骤然放大。她忙伸手接过,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端详。 这上面的缺口,的确是她的那枚玉佩,真的不能在真! 此物她明明给了宝儿,怎么会在此处?钰儿,霍凌……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猛然冲出门去,一路跌跌撞撞,撞开了陆钰的房门。 “钰儿——”她看着神色微怔的陆钰,急切道:“这个东西你从哪里取得?快告诉母亲!” 陆钰看着那枚月牙儿玉佩,垂眸道:“是方才霍世叔给我的。” 果然如此! 宁锦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除夕夜吃多了酒,醒来头痛欲裂,还没来得及去看宝儿,又匆忙赶来别院,细算起来,她已经有两日没有见过宝儿了! 她的孩子…… 宁锦婳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她不知本应在宝儿手臂上的东西怎么会在霍小将军手里,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的宝儿不是应该好好在世子府吗? 宁锦婳浑身颤抖,牙齿咬破了舌尖,腥甜的血腥味儿弥漫口腔,瞬时让她清醒几分。 “京城五里外的桐树林……霍凌。” 对,霍凌!她要去找他,说不定……说不定是个误会呢? 她心神恍惚,急得恨不得立刻飞过去,陆钰从背后叫住她,“母亲,这么大雨,你要去哪里?” 宁锦婳语气有些焦躁:“我去办些事,你好生待在别院……等等。” 她脑中灵光一闪,转身对陆钰道:“钰儿,你让人去找你父王,就说你宝儿弟弟有危险,我在霍凌的营账内。” “让他来接我,我等着他。” 此时此刻,她慌乱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陆寒霄。 她的夫君,她儿子的父亲。 ……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外面狂风骤雨,夹杂着阵阵雷鸣声。面对面容急切的女主人,车夫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道:“王妃娘娘,不是老奴偷懒,今日这天气实在太差了,附近没有官道,都是泥泞小路,一下雨,车轮陷在土里出不来,恐怕会困在路上啊!”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又是大晚上,真把这位贵人困在荒野小道上,他可担待不起。 “要不您先歇息一晚,一晚上而已,耽误不了事。待明儿一早,雨停了,您再出门?” 宁锦婳怎么等得起,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她也得去啊! 这时,一旁沉默的叶清沅忽地开口,“还会骑马么?” 高门的夫人、小姐们百无聊赖,并非只会困在闺阁里绣花,年轻的姑娘们聚在一起打马球,英姿飒爽,甚至不输男儿郎。 当年宁锦婳便是打马球的好手,京中闺秀,能与她匹敌之人甚少。 宁锦婳一怔,随即重重点了头,“会!” 其实她生下钰儿后伤了身子,御医让她好好将养,像骑马这种剧烈的动作更是被明令禁止。如今要不是旁人提起,她都忘了她曾经也在马背上驰骋过。 叶清沅言简意赅,“今天下雨了,马车可能会困在路上,不若你我一起骑马前去,这是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可能会辛苦一些。” 事到如今,宁锦婳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辛苦不辛苦,她当即让人取来蓑衣和斗笠,看向叶清沅:“今日多谢你。” 她愿意在这个时候陪她,她很感激。 叶清沅一边系蓑衣上的带子,一边苦笑道:“既已上了贼船,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走罢,你如今怎么磨磨唧唧的,还没当年有血性!” …… “驾——”黑暗的夜幕里,雨点劈里啪啦落下,两个身姿纤弱的女子在马背上奔驰,叶清沅在前方,雨水从檐帽上嘀哒哒,模糊了她的视线。 “你怎么样?” 她大声喊道,声音有些暗哑,“我看见前方的灯火了,再坚持一会!” “好。” 宁锦婳道:“你只管往前走,我跟着你。” 相较于叶清沅,她的声音就显得中气不足,十分虚弱。她多年没上过马背,今天也没来得及带护具,终日养尊处优的好皮肉,白嫩的腿.根儿被磨得通红,痛的都麻木了。 不一会儿,穿过层层树木,她们视线里出现许多帐篷,里面闪着微微的火光。前方有侦察兵发现了两人,厉声喝道:“何人来此,还不速速下马!” 一群手持刀刃的士兵瞬间把两人团团围住,宁锦婳不得不翻身下马,因为大腿那里太疼,下马时踉跄了下,差点摔倒。 “我是镇南王妃。” 宁锦婳并非全然鲁莽,她来时特地带了王府的腰牌,黑底红字,一个大大的“滇”气势恢宏。 众人都十分诧异。 先不说这个令牌的真假,听这声音,蓑衣之下竟然是个女子! 她还自称镇南王妃! 怎么听怎么像在做梦啊? 片刻,一个高高瘦瘦的士兵摆了摆手,让周围的士兵收起兵刃。 他试探性的问道:“这……王妃娘娘?您来此有何要事?” “我要找霍小将军。” 宁锦婳忍痛道:“霍将军告诉我来此找他,你只管通禀,就说宁……镇南王妃来访,他自然就明白了。” 他白日把玉佩给她,便是料定了她会来找他,宁锦婳不担心他闭门不见。 那高瘦兵差沉思片刻,招了招手,唤来一个尖帽小兵,朝他耳语几句,又对宁锦婳道:“如此,先委屈王妃娘娘片刻,待我等通报一声,便可放行。” 今夜着实奇怪,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是个女刺客趁机行刺,他们岂不是大过错?这个时辰霍将军还没有睡,兵差想着等他的命令行事,却没想到等了片刻,霍凌竟亲自前来了。 “婳——王妃!” 他神色匆匆,身穿泛着银光的软甲,手执一把青伞,疾步走到前方的蓑衣女子前。 伞面微微倾斜,为她遮风挡雨。 “……” “霍小将军。” 另一个身披蓑衣的女子开口,“是我。我有要事与你相商,可否进去一叙?” 霍凌神色一滞,才发觉自己认错了人。 他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转到宁锦婳身前,道:“是我无状了。” 两个女子,身形差不多,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连双眼睛都看不清楚,难怪他会认错。 宁锦婳微微点头,没有在这细枝末节上与他纠缠,一行人进了大帐,营帐里放着硕大的火盆,驱散人身上的寒气。 “把蓑衣脱下来罢,我让人拿去烘干。” 霍凌大马金刀地靠在主位上,在自己的地盘,他多了些随意。那张俊美如玉的脸,在火红炭火的炙烤下,显得略微邪肆。 宁锦婳也不矫情,身上的蓑衣又湿又重,她簌簌解开带子,掀起帷帽,露出一张姝色艳丽的容颜。 女人乌发雪肤,皓齿朱唇,因下了雨,几缕黑发粘在瓷白的脸颊上,有种我见犹怜的凄美。 见状,霍凌心头微动,内心忽地一阵灼热。这一刻,他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黄昏,少女迎着晚霞,在一片海棠花海中,笑吟吟望着他。 他微微笑道:“你一点都没变。”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时隔多年,他原以为她已韶华不在,容颜不复,那个属于他的绮丽的梦,或许只能留在记忆里。 没想到如今再见,她还是多年前的样子,丝毫不减当年的风华。 ——被陆寒霄娇养这么多年,真金白银砸出来的富贵,宁锦婳万事不愁,岁月哪儿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呢? 霍凌心猿意马,宁锦婳却没心思跟他叙旧,她直接拿出怀里的玉佩,道:“霍将军可认得此物?你白日里给我的,你……你是从何处得到的?” 霍凌看着那枚玉佩,爽快回道:“一个孩子。” “嗬!” 宁锦婳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急问道:“是不是一个三四月大孩子?男孩儿,长得白白嫩嫩的,很喜欢笑。” 霍凌如实回答:“确实是个三四月大的男丁,长得也周正,不过他并不喜欢笑。” 听夫人说,貌似这孩子有先天不足之症,呆呆滞滞,连话也说不出来。 宁锦婳闻言心乱如麻,心里已经确认了八成。她神色急切,“霍将军,能否让我见见这个孩子,此等恩情,我必当重酬!” 霍凌没应她,反问道:“王妃,这个孩子身份有些特殊,你要先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才好决断。” “他是我儿子。”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0节 宁锦婳此时顾不上矫情,直言道:“是我亲生的孩子,他才出生四个月,霍将军,求你……” 霍凌眸光一闪,瞬间坐直身体,“你说是你的儿子?你和……陆、陆寒霄?” 这话问得失礼又过界,但是有求于人,宁锦婳忍住心底的难堪,点了点头。 角落里的叶清沅都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口相讥,“将军这话真奇怪,王妃的亲生孩子,不是王妃和王爷的,还能是谁的?” 霍凌顾不上叶清沅,心底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得到的消息,这孩子是太子的遗腹子啊。 除夕当夜,因为这孩子,他被迫暴露位置,在陆寒霄手里吃了个闷亏,如今宁锦婳竟然告诉他,这是她和那个男人的亲生儿子! 所以,他竟甘心用自己的亲生儿子做饵?而真正太子之子,想必此时正在他手里吧? 这其中弯弯绕绕太多,霍凌七拼八凑猜中了五成,这五成足以让他出离愤怒。 虎毒尚且不食子! 如若不是恰好碰到他,他又恰好认识那枚月牙玉佩,这孩子现在焉有命活?更别提他私自藏匿太子之子,于公,于私,他都不该放过他! “霍将军?” 宁锦婳看他神色变了几变,却迟迟不说话,心里更加焦灼,“可是有什么不便?您但说无妨。” 看着仓皇懵懂的宁锦婳,霍凌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怜爱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心怀歹念,不知道她的亲生儿子被枕边人当作诱饵,险些被害死。 她是那么娇弱,怎么承受的住这些? 霍凌轻叹口气,他起身上前,一步步逼近宁锦婳。 “霍将军——”“将军——”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霍凌一怔,随后轻笑道:“我霍某一生君子磊落,坦荡无愧于心。” 他身形高大,整个人把宁锦婳几乎笼罩起来。他垂着首,给她披上厚实的披风。 “别怕。” 似乎怕吓到她,他声音放的很轻,“我只是怕你冻着,放心,我不会趁人之危。” 霍凌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无情看人尚有三分深情,更别提他对宁锦婳的心又实在算不上清白。如若她过得好也就罢了,但她如今过得不好,他心生怜爱的同时,夹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 如果当年他再坚持一下,是不是就是不一样的光景? 他靠得太近,除了陆寒霄,宁锦婳从未和外男这样亲近过,她已经吓傻了,水汪汪的美眸瞪大,像迷途的无辜小鹿,让人心底发软。 在劈里啪啦的炭火声中,霍凌似被蛊惑了,他直勾勾盯着她,道:“你后悔么?” 后悔当初选择了那么一个冷漠无情的男人,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保不住。 他是血海里厮杀出来的将军,平日一副多情公子模样,可一旦认真起来,一身气势不比陆寒霄差。他一步步逼着,宁锦婳颤抖着,害怕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霍将军!” 她抖着鸦羽般浓密的眼睫,轻道:“你过界了。” 霍凌继续往前逼近,固执地问她,仿佛一定要听到答案。 “你后悔过吗?嫁给他,这就是你想要的日子?” “我不后悔。” 退无可退,宁锦婳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她身体还在颤抖,但语气却是那样斩钉截铁,“我不后悔。” 即使她曾亲手写下那封和离书,当年的选择,她也从未后悔过。 一个高大俊美,一个容色姝丽,两人这样的姿势实在暧昧,适时,被遗忘在角落的叶清沅咳嗽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霍将军,您有家务事要办,我等是不是先行告退?” 两人俱是一怔,转头一看,一身水粉色衣裙的霍夫人踟蹰地站在营帐门口,臂弯里挎着个红木食盒,神色惴惴。 宁锦婳心脏漏了一拍,猛然推开霍凌,慌乱地解释道:“霍夫人,不是你看到的这样的,我与霍将军清清白白……” 霍夫人强扯出一抹笑,柔柔道:“我知道,我并未误会什么,王妃不用介怀。” 她又转向霍凌,福了福身,“妾给您送晚膳,熟料忽逢大雨,马车困在路上,这才来晚了,表哥不要怪我。” 霍凌神色也有一丝不自在,他疾步到霍夫人身边,接过她手中的食盒,道:“这些事让下人来就好,你忙甚么。” 听出他语气的不悦,霍夫人垂眸道:“是,妾以后知晓了。” “我不是在怪你。” 霍凌眼里闪过一丝烦躁,夫人贤良淑德,他都知道,但就是太过规矩和贤惠了,他把她娶回来又不是为了磋磨她!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裙摆,霍凌道:“你过来些。” 他这里离碳盆近,暖暖身子,别回头又受了寒。 霍夫人不明所以,但她还是听话地走过来,一边打开食盒,把酒菜一样一样摆在霍凌面前的桌案上。 “不用忙活,营地不缺一口饭。” “荒郊野外,哪有家里的饭菜可口呢,您身上有伤,得好好养着。” 霍夫人温言相劝,布完菜后,转身对宁锦婳道:“这么晚了,不知王妃用膳了没有,如不嫌弃,我让人多拿两份碗筷,可好?” 宁锦婳拒绝的话未曾出口,这时,营帐外传来小兵急切的声音,“禀将军——”“镇南王率兵来袭,前面、前面打起来了!” 第32章 第 32 章“镇南王?” 霍凌勾唇冷笑,一把抄过一旁的红缨枪,气势汹汹地掀开营帐。 “霍将军——”“王妃。” 霍夫人叫住欲上前的宁锦婳,轻声道:“表哥与镇南王都不是鲁莽之人,你稍安勿躁。” 她素手纤纤,用汤匙舀了两碗酒酿桂花汤,递给宁锦婳和叶清沅,道:“夜深露重,两位喝碗热汤,暖暖身子罢。” 宁锦婳怔怔接过,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若是霍夫人对她冷眼相对还好,但她偏偏这么温柔,让她心里说不出的歉疚。 她涩然道:“夫人,我与霍将军的确没什么……” 霍夫人低眉垂目,闻言只是笑笑,“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 宁锦婳内心焦灼,一边挂念幼子,一边心系外面的陆寒霄,又因为方才霍凌的失态,觉得对不住霍夫人,几方煎熬下,眼神时不时瞟向营帐门口,神情期盼。 三炷香后,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掀帘而入。一个身穿银丝软甲,面容俊美,另一个一身黑色大氅,面色冷俊,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脸色倒是如出一辙——俱是沉着脸,看起来十分不愉。 “表哥——”“三哥——”霍夫人和宁锦婳同时站起来,朝着各自的夫君走去。 宁锦婳踉踉跄跄,陆寒霄及时用手臂圈住她才不至于摔倒,今晚受了这么多磋磨,又被霍凌吓到,她见到陆寒霄如同见了救世主,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把脸紧紧埋在他的胸膛。 陆寒霄目光沉沉,扫过她身上明显不属于她的披风。伸出大掌,轻轻摩擦她额头上的擦伤。 “疼么?” ——白天在马车上磕的红肿,现在已经变成了青紫色,擦伤处不大,又是夜晚,在熔熔火光的照映下并不显眼,不仅霍凌没注意到,连宁锦婳自己都忘记了。 可经男人这么一提,莫名的,一股委屈油然而生,像是在外受了欺负的孩子,终于等来了给她撑腰做主的人,宁锦婳瞬间红了眼眶。 “疼。” 在他面前,她不用像在陆钰面前一样,维护一个母亲的体面。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忙把玉佩拿出来,急道:“三哥,这个玉佩……宝儿,你快把我们的宝儿找回来呀。” “好。” “交给我。” 陆寒霄抚着她的鬓角,温声安抚她。这两人在一起郎情妾意,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刺得霍凌眼睛疼。 “呵——”他冷笑一声,声音带刺,“你就是这样哄骗她的?” 霍凌眸若寒霜,直直盯着陆寒霄,咬牙道:“明明是你……如今过来充当好人了?久闻王爷手段非凡,竟连自己枕边人都不放过吗?” “不及将军。” 陆寒霄一手拥着宁锦婳,把她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换上自己的大氅,一边淡道:“本王好歹哄的是自己的枕边人,将军却惦念别人的妻子,原来霍家是这样家风?受教了。” “你满嘴胡言!” 耳边凌厉的疾风呼啸而过,陆寒霄揽着宁锦婳的腰肢纵身闪开,在他们方才的地方,一根木筷死死钉在地上,可见人功力之深。 陆寒霄安抚地拍了拍怀中人的脊背,抬眸冷道:“还想再打一场?” 霍凌面无惧色:“哈,难道霍某怕你?” 两人一言不合又要动手,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却分别被身边的女人拦住了。 霍夫人轻扯霍凌的衣袖,轻道:“表哥别动气,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想必镇南王也是无心之语,何必放在心上。” 她声音如细流,瞬间浇灭了霍凌的怒火,他面对柔顺的霍夫人,神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他道:“你别瞎想。” 另一边,宁锦婳也好言相劝,“不要动手,正事要紧。还有,我……我跟霍将军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霍夫人误会也就罢了,可陆寒霄这么大剌剌说出来,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陆寒霄伸手摩挲着她的秀发,低头道:“我没怪你。” 他手握重宝,引来一些鬣狗觊觎,又岂能怪珍宝太耀眼?他的婳婳太招人,不是她的错。 别人敢明晃晃动手抢他的珍宝,是他这个做夫君的无能! 陆寒霄看向霍凌,寒声道:“条件。” 若不是这小子胆敢觊觎他的婳婳,其实他还要感谢他一番。陆寒霄心思敏捷,在来时的路上将事情来龙去脉捋清楚,瞬间豁然开朗! 原本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他原以为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几月大的婴孩绝对活不下去,刚知晓这个消息时,他满心只想怎么哄过宁锦婳,他不能让她恨他。 如今既然孩子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有弥补的机会,她们母子,他都会护得好好的,不惜一切代价。 霍凌道:“我要真的。” 就让她亲眼看看,她一心喜欢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陆寒霄颔首,“可以。” 他回答地毫不犹豫,倒让霍凌纳罕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1节 他又道:“我要两个。” 既然孩子在他手里,想必那个侥幸活命的姬妾也逃不了,此人狼子野心,虽说现在动不了他,但也决计不能让那两人落在他手上。 滇南是允许蓄养私兵的,这两年南边不打仗,个个养的兵肥马壮,倘若有一天他打着为先太子平冤的旗号,陈兵京师,他又远在北疆无法赶回,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陆寒霄挑眉:“我只有一个。” 为了一个姜姬,他损耗多少心力,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霍凌冷笑一声,“既如此,那我跟王爷没什么话说,请回罢。” 什么一个两个,真的假的,宁锦婳听得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她听懂了,她急忙抓住陆寒霄的臂膀,脸色通红,“不行,我们的宝儿还在这儿,不可以……” “好,我知道。” 陆寒霄低头轻哄道:“我保证,一定会把我们儿子好好带回来,你放心,嗯?” 而后,他又抬眸看向霍凌,“此处说话不便,不若我们借一步详谈?” 霍凌看着神色凄然的宁锦婳,目光又扫向神色惴惴的霍夫人,心里不知作何感想,最后同意了。 “可以。” 他对霍夫人低声道:“今日太晚了,你先歇在营帐里,明日一早再回去。” 语毕,他转头又看向宁锦婳,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和陆寒霄一前一后出了营帐。 两个大男人一走,帐里仿佛瞬间敞亮了。霍夫人上前拉住宁锦婳的手,柔声道:“别担心,表哥虽然看起来凶,实则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话说开了,他不会为难人的。” 面对霍夫人的温柔,宁锦婳轻咬唇瓣,讷讷说不出话。 看出她的不自在,反倒是尴尬的霍夫人神色最坦荡,“王妃当真不必介怀,这么多年,我都看开了。” 自己的夫君心系旁人,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的。 若说早些年还有怨怼,成婚许多年,夫妻相隔千里,霍凌身为大将军,终日刀光剑影,每次回来都得添新伤口。她困在京城里惴惴不安地等家书,生怕他出什么事。 只要他平安,她又有什么所求呢。 宁锦婳更不敢看霍夫人了,她红着脸颊,咬牙道:“霍将军……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 要不是此时不合时宜,她真想把霍凌骂醒,为何偏偏瞎了眼,为何不珍惜眼前人? 霍夫人却十分豁达,她浅笑道,“子非鱼,安之鱼之乐?王妃不用为我忧心。” 她一介孤女,嫁给了年少时梦中的英雄,公婆慈爱,儿女绕膝,他给了她所有的尊贵与体面,他只是心里没她罢了。 可是这种东西,又岂能强求? 她抬眸看向宁锦婳,忽道:“王妃,你真美。” 眼睛美,鼻子美,嘴唇美,连头发丝都是好看的。或许只有这样的仙姿,才能让她夫君一直放在心上,念念不忘。 宁锦婳羞愧得不能自已,向来伶牙俐齿的她此时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我……我蒲柳之姿,夫人谬赞。” 霍夫人温声道:“王妃不必跟我见外,我母家姓柳,闺名一个月字,如不嫌弃,你可以唤我一声‘月娘’。” “月娘。” 宁锦婳从善如流,她握紧她的手,心中千言万语,她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奇怪,眼前怎么好几个月娘? 眼前的身影逐渐模糊,宁锦婳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更灼热了,她甩了甩头,却更加头晕目眩。 “王妃——”“宁小姐——”最后,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宁锦婳听到两道慌乱的声音,蓦然眼前一黑,瞬间没了意识。 *** 艳阳高照,日光透过窗纱细碎洒进来,照在女人雪白的肌肤上,为她添了一抹风情。桌案上的紫金兽嘴香炉里往上袅袅飘着轻烟。 在一阵熟悉的香味中,宁锦婳幽幽转醒。 “嘶——”她扶着额头起来,却意外摸到了一层白布,瞬间一怔,记忆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雨夜,骑马,受伤,霍凌,月娘,宝儿——宝儿,她的宝儿! 她迅速掀开被子起身,趿着绣鞋往外走,嘴里习惯性地喊道,“抱月,抱琴——”这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来的既不是抱月也不是抱琴,是陆寒霄。 “你醒了?” 他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喜色,托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轻道:“饿不饿,厨房里温着粥,我让人送来?” 一日未进食,宁锦婳腹中焦灼,但她此刻哪儿有喝粥的心思。她抓着他的衣袖,急声道:“宝儿、宝儿怎么样了?他有没有事啊,我要见宝儿!” 第33章 第 33 章陆寒霄轻拍她的手,安抚道:“安心。” “宝儿在府里呢,刚喂了奶,还在呼呼大睡,没有半分损伤。” “我把他抱来给你看?” “不要!” 宁锦婳当即拒绝,她虽心忧宝儿,但自己如今一身病气,过给他怎么办? 她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时,抱琴恰好推门而入,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碗软香的肉糜粥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陆寒霄顺势接过来,轻吹汤匙,舀了勺粥送到她唇边。 “来,喝一口,垫垫肚子。” 宁锦婳轻轻抿了一口,腹部瞬时如火灼一般,捂着心口几欲呕吐。 “婳婳——”陆寒霄神色略显慌乱,当即扬声道:“来人,传太医!” 宁锦婳前段日子刚病了一场,昨夜又染上风寒,陆寒霄把她当眼珠子一般珍视,立刻着人去宫里请太医。掰着指头细算,这段日子太医来世子府十分频繁。 “不用,你给我倒盏清水罢。” 宁锦婳虚虚地靠在陆寒霄怀里,秀美微蹙,一张病容下,浓艳的五官都显得几分苍白。 “婳婳,我先让太医来瞧瞧,好不好?” 陆寒霄把她的手放进锦被里,声音温柔,语气却不容拒绝。外面的抱琴听了吩咐,忙不迭把一早候着的太医请过来,恭声回禀道:“王爷,王妃,可否让宋太医进来?” “不必,我只想喝一口水——”“进。”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抱琴犹豫了一瞬,最后还是听从男主人的话,轻轻推门而入。 她赔笑道:“主儿,您身子虚弱,还是让太医看看罢。” 宁锦婳扫了抱琴一眼,把头扭到一边,看起来十分不情愿。 “婳婳莫要任性。” 仿佛对任性的妻子无可奈何,陆寒霄轻笑一声,对白发苍苍的太医道:“内子无状,有劳宋太医了。” 宋太医德高望重,是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的,如今已经到了快致仕的高龄,除了宫里的几位贵人,已鲜少有人请得动他。他颤巍巍坐在一旁,道:“劳烦王妃伸出手臂,让老夫切切脉相。” 宁锦婳偏着头,细嫩的脖颈在如云的乌发里若隐若现,她不言语,亦不动作。 “婳婳,别闹。” 陆寒霄的语气透着股无奈,他自然地把宁锦婳的手拿出来,终日弯弓搭箭的掌心磨着厚厚的茧子,其力气可以射死猛兽,宁锦婳那小猫儿挠儿似的挣扎,在他面前几乎忽略不计。 半哄半强迫地按着宁锦婳切了脉,老太医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嘱咐了一堆,大抵都是“寒气侵袭”之类的车轱辘话,陆寒霄听得无比认真,直到听到“郁气不散,凝结于心”这几个字时,他微微皱眉。 “宋太医可否再诊诊,内子怎会郁结于心呢?” 他什么没依她?衣食住行,样样为她操心,唯恐他的婳婳受一点委屈,她自小叫他一声三哥,他便如兄长一般疼爱她,后来结为夫妻,亦夫亦兄。她是一株娇美的牡丹花,他便是世上最用心的花匠,终日浇水施肥,遮风挡雨,不让她受半点风霜侵袭。 可为何她总是不高兴? 陆寒霄想不明白,他宁愿相信是太医诊断错了,也不曾往别的方面想。 宋太医看看咬唇隐忍的宁锦婳,又瞅瞅满脸严肃的陆寒霄,老神在在道:“老夫行医问诊几十年,从未出过错。” 这对尊贵的夫妻名声太大,饶是一心和草药打交道的宋太医也有所耳闻,他忍不住多嘴说了一句,“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王爷和王妃夫妻一体,有什么话不妨说开呢?倘若一直憋在心里,不发出来,早晚闷出更大的病。” “本王受教了。” 对于给宁锦婳看病的老太医,陆寒霄言辞之间十分尊敬,嘱咐抱琴把人好生送走后,他回到床榻边,喟叹一声,“婳婳——”指尖落在她的眼角眉梢,这个强硬的男人此时显得有些无奈,“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求你,别折腾为夫了。” 宁锦婳沉默许久,忽道:“我想喝水。” 她抬眸看着他,神色倔强,“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想喝一口水。” 不想喝粥,不想吃药,不想要御医,她醒来口干,想要的仅仅是一口清水而已。 但他好像从来没好好听过她说话。 陆寒霄沉默着,起身执起茶壶,给她递上一杯水。谁知宁锦婳此时却别过脸,道:“我现在不渴了。” “……” 陆寒霄又好脾气地放下,柔声道:“那饿不饿?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一副任劳任怨的贤夫模样,哪儿还有方才的半分强硬?向相对比,显得宁锦婳十分任性不懂事。 宁锦婳气的脑袋痛、胸口痛。现在宝儿找回来了,她脑子清楚几分,瞥了一眼陆寒霄,道:“你靠近些,我有话跟你说。” 男人有求必应,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整个人笼罩着她,呈现一种保护的姿态。 “我问你——”她清清嗓子,心中的疑问像炮仗一样,一个接一个扔出来。 “世子府守卫森严,我的宝儿好好在小床上睡着,怎么忽然到了霍凌手里?” “你们昨晚说了什么?他要什么东西?他原本不同意的,怎么最后又同意了?” “府里的账有问题你知不知道?每年那么多银子你拿去干什么了?我粗算了下,得有十万两了!” “还有,姜夫人母子是谁?上次你凭空冤枉我,我没来得及问,今天索性一并说了罢。” 宁锦婳自从坦白宝儿的身世后,便自觉没有什么瞒着陆寒霄了,倒是他,有无数的秘密等着她。宋太医说得是,他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一说呢,钰儿之事她可以暂且揭过,宝儿此次虽说有惊无险,但绝不能就这么糊涂过去了。 那是她的孩子,她总得弄清楚。 陆寒霄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干好事,他面不改色,一句一句答道:“是我的疏忽,那霍贼狼子野心,趁夜不备抢走了我们的孩子,我已命人加强府邸的守卫,定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2节 “至于昨夜……那是男人间的纠葛,你不用操心。还有府邸的账,你用了只管支取,其他交给全昇,这么多年,你还信不过全叔?” “姜姬是我的一个远房表亲,府里地方大,给她一个院落栖身,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信誓旦旦,每一句都回答得无比认真,但宁锦婳听出了一种精心的敷衍,可她又偏偏找不到漏洞来反驳,那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无力感再次袭来,她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行。” “陆寒霄,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 她美丽的双眸紧紧盯着他,“你若是敢骗我,我就跟你和——唔——”“婳婳,喝水。” 陆寒霄适时递上一个薄胎青瓷茶盏,堵住了宁锦婳未出口之语。 “看你,还跟个小姑娘似的。” 他微笑着给她擦拭洒在衣襟上的水渍,眼底却不达笑意,“年轻气盛时跟我闹脾气也就罢了,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连儿子都为我生了两个了,怎么还总惦记有的没的。” “心肝儿,以后别说这些混账话了,为夫听不得。” 他常年寒着一张脸,像一把锐利的冰刃,只有在宁锦婳面前才有些人气儿,如今稍微露出一丝本性,宁锦婳也被他渗人的语气吓住了,她咬着唇,道:“你、你若待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好,我又怎会同你闹?” 是,她承认她性情骄纵,但她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他娶她时就知道的!她做不到和霍夫人一样贤良淑德,但她也想好好跟他过日子。 可他呢?什么都不告诉她,加上一提到钰儿,她就忍不住跟他吵。这些年过的鸡飞狗跳,也不也是她愿意的。 明明,一开始,她也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可丈夫久不归家,孩子被迫送人……她被圈养了,空剩一张皮囊,她生气,她愤怒,他却只觉得她在胡闹。 这次也是如此。 陆寒霄气急反笑,反问道;“我待你不好么?” “那婳婳你来说,还要为夫如何做?” 就算要他把心剖出来给她看,只要她开口,他绝不推辞。 宁锦婳闻言当真垂首沉思,白皙的脸颊上,卷翘浓密的睫毛一闪一闪翕动。 过了一会儿,她抬头,“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我想去哪儿都不能阻拦。” “可。” 陆寒霄颔首,沉声道:“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不过为了你的安全,必须带上亲卫。” 见她还想说什么,他不容置疑道:“你知道的,婳婳,这是我的底线。” 末了,他又加了句,“还有,将军府除外。” 宁锦婳:“……” 陆寒霄冷笑一声,此时也不忘踩霍凌一脚,“我是为你好,我们成婚七年,膝下只有陆钰一个嫡子,我待你可有二志?那霍贼如今妻妾成群,儿女双全,却还敢觊觎于你,此等淫贼,你若见了他,岂不是羊入虎口!” …… 宁锦婳一阵头痛。苍天可鉴,她对霍小将军没未动过半分心思。她自问问心无愧。可昨夜之后,她又实在无法面对他,还有霍夫人。就算他不说,她也会主动远离将军府,最好再也不要见面,徒生尴尬。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宁锦婳想了会儿,提出第二个要求。 “已经过完了年,你应该在京城待不了多久。钰儿身为世子不能离京,我想留在京城陪他。” 这是她早就答应过钰儿的,她不想食言。 “不可能。” 陆寒霄想也不想,拒绝地斩钉截铁,“你跟我回滇南。” 第34章 第 34 章话音刚落,宁锦婳瞬间沉下脸,硬邦邦道:“那你还要我说什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说来说去,她还是没有半分自由。 陆寒霄也觉出不妥,他放轻了语气,温声道:“我们已经分离一年有余,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有哪家夫妻像我们这样相隔千里?婳婳,你未免对我太过狠心。” 宁锦婳扬起声音,“我对你狠心?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钰儿,他那么小,一个人留在京城里,我这个当娘怎么能忍心?” “陆钰我自有安排。” 陆寒霄淡淡安抚她,“我在京城给他留了人,全昇不会走,都打点好了,你且安心。” 陆钰是她拼了命为他生的孩子,尽管心中不喜,但他身上流着两个人的血脉,他怎么也不会撒手不管。他这个儿子早慧,他手下的谋士都不敢小瞧年纪轻轻的世子,也就宁锦婳把他当孩子。 宁锦婳道:“留再多的人又如何,父亲母亲不在身边,他才多大?你让他怎么——”说到这里,她忽地顿住了,蓦然想起当初他来京城的时候也是孤身一人,比钰儿大不了多少。 那个时候老王妃已经缠绵病榻,钰儿尚有自已为他费心奔波,他却是真的孑然一身。母亲病重,自己不得父亲喜爱,当年他在来京的路上,想必也是惶恐不安的吧? “婳婳,你怎么了?” 看着他关切神色,宁锦婳一阵恍惚,眼前浮现出那个清冷孤傲的少年,她神情忽地软了下来。 绵软的身体轻轻靠在男人的胸膛,她道:“三哥,我们别再吵了。” 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这段时间,她总没由来地想起许多年少的往事,她的少时,总是绕不开这个男人,想的多了,心就软了。 父兄都离她远去,她身边只剩下这个男人,她也舍不得。 可她如今不能再做无忧无虑的闺中小姐了,她是钰儿和宝儿的母亲,两个孩子都尚且年幼,她又如何只能顾念心中那点情爱呢? 她轻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之前他去封地给老王爷侍疾,那时两人刚吵过一架,她赌气没有写过一封信,而他竟也如此狠心,相隔一年,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殊不知,陆寒霄在滇南根基浅薄,终日血雨腥风,稍有不慎就性命难保。他想如若不能活着回来,与其让她念他,还不如让她恨他。 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陆寒霄已经大权在握,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又怎么可能放任她留在京城,离他千里? 男人眸色乌黑发沉,不过此时的氛围太好,宁锦婳又是超出寻常的柔顺,他怜她还在病中,不忍与她争执。 他垂首,吻了吻她的鬓角,轻道:“累不累?再睡一会儿,我守着你。” 宁锦婳却以为他同意了,内心欢喜之余,还有些微微的惆怅。 世间安得双全法?刚和男人的关系有所缓和,却要面临别离,她心里也不好受。 宁锦婳伸出手,葱白的指尖抚上他锋利的眉眼,柔声道:“你陪我一起睡罢。” 他眼底还泛着红血丝,想必昨夜也没睡好。 陆寒霄闻言微挑剑眉,勾唇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他解下衣衫躺进去,抱着她闭目养神。其实宁锦婳猜对了一半,他哪里是没睡好,压根儿就是一晚上没阖眼。昨夜惊心动魄,如今刚安定下来,不消一刻钟,男人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宁锦婳一笑,双臂环上他的腰身,也沉沉睡去。 …… 陆钰今天穿了一身锦绣祥云大红箭袖,头戴二龙戏珠抹额,足蹬青缎黑底小朝靴,看起来精神又喜庆。 “小世子留步,王爷和王妃尚在休息,您可否等一等?” 抱琴温声细语,拦住了前来求见的陆钰。 陆钰停下脚步,面对母亲身边的丫鬟,他神情温和而有礼。 “原来是抱琴姑姑。” 他温声道:“我心忧母亲的病情,劳烦姑姑前去禀报一声。” 他这段时日深受母亲宠爱,每次他一来,宁锦婳心中欢喜,好吃的、好喝的尽数呈上来,生怕怠慢了他,所以陆钰根本没想到会被拒绝。 抱琴方从里面出来,知道两人正亲昵地搂做一团,遂干笑一声,委婉道:“王爷,也在里面呢。” 若是只有王妃一个人,就算宁锦婳睡了她也要去通禀一声。但陆寒霄也在,抱琴从主儿闺阁时就怕他,上次冒险陈情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不敢。 陆钰眸光一沉,“哦?”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语气阴恻恻的,听起来十分不悦。 他一向情绪不外露,今日难得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抱琴错愕一瞬,道:“那、要不奴婢去问一句——”“不必。” 陆钰冷着脸,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父王和母亲了。” 他来去匆匆,抱琴没来的叫住他就已不见人影。回走的路上,经过一个垂花拱门前,他与管家全昇迎面相撞。 “世子。” 全昇笑呵呵道:“这是要去哪儿里?我吩咐厨房做了长寿面,世子记得用。” 正月初三,今日是陆钰的六岁生辰。 往年生辰日,他从来没过过。父亲不喜,母亲不见,他痛恨这个日子,在无数个深宫的夜里,他经常会想,既然他们不喜欢他,又为何把他生出来。 既然已经赐予他生命,又为何把他丢出去,不闻不问。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陆钰原本对着天没什么期待,不过一个普通的日子,和别日没有区别,过去了就过去了。但宁锦婳对他实在太好,让他体会到了那种名为“宠爱”的感觉,他又不自觉地生出妄想。 他……也是一个有母亲疼的人呢。 尽管那日她没听懂他的暗示,陆钰今日还是好生装扮了一番,穿了威风的大红衣裳,身披簪缨,腰佩香囊,头戴抹额,走路都是昂首挺胸地,脚下簌簌生风。 谁知连母亲的房门都没进去。 …… 陆钰敛起神色,垂眸道:“谢谢全叔。” 府里唯一记得他生辰的,恐怕只有眼前的全叔了。 他掩饰的好,全昇没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依然笑呵呵道:“谢什么,世子见外了。” “小公子有惊无险找回来,世子今日又过生辰,可谓是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哈哈哈。” 昨夜那一番折腾,都知道那个养在偏院的孩子竟是王爷和王妃的亲生子,在无数的讶然中,就数全管家最高兴。 他亲眼看着陆寒霄长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几乎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之前太医说宁锦婳不能生养,他还好生惋惜了一番,没想到一下子这么突然,又来了个大胖小子。 多子多福啊! 他们又不是养不起孩子的穷苦人家,孩子自然是多多益善。王爷多了一层保障,以后世子不在身边,王妃养着小公子,也不至于膝下空虚。 妙极!妙极啊!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3节 “全叔觉得是喜?” 陆钰本就不愉,听到“小公子”三个字,连伪装都不屑了,冷声道:“喜从何来?” 这两件,他没一个觉得“喜。” 自从知道那个碍眼的孩子竟是他的亲弟弟,陆钰整夜没有睡好觉。 怪不得,母亲待他那般好,甚至那个冰冷理智的父王,也不惜为他做出夜袭军营的混账事。昨夜父王抱着母亲回来,那孩子周围也有一圈人嘘寒问暖,好一个一家三口,只有他在一旁冷眼看着,像一条可怜的落水狗。 什么手足情深,在陆钰这里统统没有。他幼年被抛弃,心里比陆寒霄还要扭曲阴暗,若说这个“弟弟”曾经只是让他觉得碍眼,如今便是十足十的嫉妒了。 嫉妒到痛恨。 “世子何出此言啊!” 全昇闻言大惊,道:“小公子是你的亲弟弟,血浓于水,你可千万别想岔了!” 全昇思虑片刻,忽地眼中精光一闪,自以为找到了关窍! 他安抚似地拍拍陆钰的肩膀,一脸正色,“世子放心,自古立嫡立长,您是朝廷钦封的世子,就算将来……也动摇不了您的嫡长子之位。” “王爷若真有二心……我们这帮老臣也不能答应。” 老祖宗多年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为了防止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嫡长子有天然的优势,只要陆钰不犯大错,他们一众老臣必定拥护他。 “呵,我怕他?” 陆钰皮笑肉不笑,一个牙都没长齐的毛头孩子,他还不放在眼里。他比他大了整整六岁,等他成年主事,他这个弟弟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他不担心这个。 只是同为他们的骨肉,他自己要留在京城为质,终日刀悬颈侧,惶恐不安,“弟弟”倒是好命,一出生什么都不懂,就享受了万千宠爱。 这不公平。 他压下心头的愤懑,对全昇道:“多谢全叔,我心里都清楚。方才那些话就当我梦魇了,胡言乱语罢。” “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陆钰神色匆匆,拜别全昇后,穿过垂花拱门到了府里的后花园。 今日正月初三,朝廷百官还在休沐,陆钰的课业也停了。身份使然,他不像寻常的孩童一般喜欢玩乐,花园里假山流水,梅花怒放,有三五成群的小丫鬟经过向他行礼,他孤零零站着,看着满院风景,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他绷着脸叫住了一个丫鬟,“来人。” “我弟弟在哪儿,本世子要去看他。” 好巧不巧,那丫鬟恰好是在宝儿身边伺候的,自从全管家知道宝儿的身世后,专门拨了一些丫头婆子过去,唯恐怠慢小公子。 陆钰跟着她,很快到了宝儿的房间,上次风寒后,宁锦婳特地给他换了一个朝南的屋子,比之前小了些,好在阳光充足,地龙烧着,另放有一个炭盆,一进来进感受到浓浓的暖意,馨香又温暖。 宝儿不知道自己刚经历过生死一线,吃饱喝足,正安静地在窗边的摇床上玩手指,听见动静,他歪着脸往门口看。 陆钰红色的倒影瞬时出现在宝儿大大的眼睛里,水汪汪,像一滩清水。 “小公子这是喜欢您呢。” 丫鬟笑着,为了在陆钰面前卖个好,嘴里卖力夸道:“小公子性情安静,谁逗他都没反应,饿了也不哭闹,我们都拿他没辙。您一来就吸引了小公子的注意,想必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吧!” “他心里知道是哥哥呢。” 话音刚落,宝儿又转过头,不看他,继续玩手指了。 丫鬟:“……” 第35章 第 35 章“小公子,小公子?你抬头看看呀,哥哥来了。” 丫鬟自己憋得双颊通红,宝儿一动不动地低头玩手指,两耳不闻窗外事。 “行了,都下去吧。” 陆钰淡淡吩咐,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摇床上小小的一团。 他是朝廷钦封的世子,待日后陆寒霄回滇南,他便是永济巷世子府唯一的主人,没人敢欺他年少、不拿他当回事。但此时丫鬟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世子恕罪,王爷吩咐了,奴婢要寸步不离照料小公子。” 宁锦婳尚被蒙在鼓里,陆寒霄则必然深究到底。他办事雷厉风行,昨夜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了。奶娘被打二十板子赶出去,现在宝儿身边的丫鬟奶奶都被敲打过,务必看好小公子。 得到这个回答,陆钰并不意外,他挑了挑眉,缓步走向摇床。 “弟弟。” 他面无表情道,神色有些桀骜。 “我是你兄长,你当唤我一声‘大哥’。” 宝儿听着声音放开了手指,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一会陆钰,又低下头,研究摇床上的雕花。 丫鬟在一旁陪笑道:“世子,小公子才几个月大,还不能说话。” 同样听不懂话。 陆钰:“……” 他站在摇床边,看着白面团子一般的宝儿,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他肉乎乎的脸颊。 软的。 他似乎来了兴趣,又伸手捏了捏,软糯弹弹,白白的,像番邦进贡的一合酥。 哥哥实在太可恶,宝儿不堪其扰,他皱起小眉毛,扭着身子四脚并用地爬过去。但摇床就那么大,他又那么小,怎能躲得过哥哥的魔爪。 陆钰这边捏捏、那里戳戳,丫鬟都看不下了,心疼道:“世子,小公子还小呢,肌肤娇嫩,您下手轻些。” 一会儿功夫,宝儿白嫩嫩的小脸蛋儿都红了。小主子安静乖巧,又长得可爱喜人,周围伺候的没有不喜欢他的。 陆钰冷睨她一眼,“你在跟我说话?” “本世子和弟弟玩耍,哪儿轮的到你一个下人插嘴!” 他容貌肖似宁锦婳,性情却像极了陆寒霄,更是把镇南王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学了个十成十。丫鬟当即屈膝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不敢,世子爷恕罪啊!” 陆钰淡淡收回视线,继续和宝儿“玩耍”。 ——其实是他单方面玩宝儿。 宝儿手脚并用撑着身子往前趴,躲避哥哥的魔爪,陆钰干脆把他整个翻过来,看他双手双脚卖力地往前扑腾,小嘴一瘪,似乎要哭出来。 陆钰笑了,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恶劣,“你看,他像不像个小乌龟?” 被翻了壳的乌龟,再怎么扑腾也动不了一步。 丫鬟都快心疼死了,但碍于陆钰的淫威,敢怒不敢言。 两人“玩”了一会后,陆钰忽然问道:“他怎么不说话?” 丫鬟战战兢兢回答:“小公子才几个月大,还不会——”“本世子又不是聋子!” 陆钰冷声打断她,“我是说,他怎么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算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叫总会吧,房间里就几个人,丫鬟们跪着不敢出声,他没有说话,整个房里静谧地针落可闻。 陆钰皱着眉头,他捏住宝儿的脸颊,掰开他的嘴往里看。 “难道是个小哑巴?” “世子!” 丫鬟骤然提高了声音,说话带着哭腔,“小公子还是个孩子,您手下留情啊。” 欺负小公子也就算了,怎得嘴下也不饶人?小公子只是安静了些,怎么可能是哑巴呢。 “哼,一群蠢妇!” 陆钰冷哼一声,捏着宝儿的嫩呼呼的脸颊翻来覆去地看,他心狠手黑,宝儿被掐的眼泪汪汪,泪水几乎从眼眶里溢出来,但就是发不出一句声音。 陆钰当即道:“宋太医还在府里,速速通传。” 说着,他双手掐起宝儿的腋下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坐下。 “世子爷,您轻着点儿。” 有丫鬟去通传宋太医,剩下的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两位小主子,唯恐出一点差错。 有丫鬟道:“要不……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小孩子骨头软,得托着他的身子才舒服。陆钰那架势就跟抱个猫狗似的,手下没轻没重,宝儿的脸颊已经被捏的红彤彤,眼角噙着泪水,别提多可怜。 陆钰不以为意,“多嘴。” 他漆黑的双眸定定盯着膝上的白团子,眼底神情复杂。 陆钰的观察力很敏锐,方才一番揉捏,寻常孩子早就哭出来了,这个“弟弟”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看着呆呆愣愣的,不是个哑巴也是个傻子。 是天生的吗?母亲知不知晓?父王呢,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傻儿子吗? 那男人精明一世,如若知道自己生了个傻子……想到这里,陆钰低下头,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 短短一天,他心里走过了九曲十八弯,那些愤懑与不平忽然消失了大半。如今再看怀中的宝儿,竟也没有当初那么碍眼。 不管是哑巴还是傻子,都不足为惧,他还是他们唯一的、健康的孩子,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思及此,陆钰忽然对这个软呼呼的小东西产生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他擦了擦宝儿唇角的口水,没嫌脏,第一次真心称呼他——“弟弟。” “弟弟?” “弟弟——”如同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他连叫好几声,宝儿是不可能应他的,丫鬟看着喜怒无常的小主子,没一个敢吱声。 陆钰不在乎,今日是他的生辰,听说在生辰日许愿,天上的观音娘娘会听见,满足地上凡人的愿望。他今日就许愿,希望弟弟永远痴傻。 他或许可以尝试接受他。 世人皆知镇南王世子端方守礼,他可以做一个好世子,一个好儿子,自然也会做一个好哥哥。 陆钰唇角噙笑,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忽地,膝盖处传来一阵湿热,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呀!” 一旁的粉衣丫头瞪大眼睛,“小公子怎么这时候尿了?来人哪,快去拿块干净的尿布。” 说罢,她小心翼翼对陆钰道:“世子,请把小公子交给奴婢吧,您去隔壁耳房换身衣裳。” 陆钰一动不动,旁人都叹世子爷镇定自若,小小年纪就有大将之风,殊不知他是神色呆滞,膝盖处又湿又粘,他此刻什么心思都没了,耳边里只有两个字,尿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4节 过了许久,他黑着脸,咬牙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 他有轻微的洁癖,回去不知要泡多久的热汤。懵懵懂懂的宝儿似乎知道自己给自己报了仇,忽地眼睛一眯,笑成了一个月牙,弯弯的,漂亮极了。 “……” 陆钰脸色更黑了。 *** 宁锦婳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等她幽幽转醒,周围一片静谧,暮色四合中,身边的男人早已没了踪影,床边的余温也没有了。 她撑起酥软的身子,打开窗子,起床穿衣用膳。 宋太医妙手回春,说的也是字字箴言。宁锦婳心里憋了太多事,如今自以为什么都说开了,宝儿有惊无险,她也能留在京城陪钰儿,就连那青梅竹马的夫君,关系也缓和不少。 她心里痛快了,身体也就舒服了。她精神头十足,不仅乖乖喝了药,晚膳也多用了两碗,看得抱琴和抱月心里高兴。 抱琴喜道:“主儿,这道鸡丝糯米粥可还入口,我再吩咐厨房做一盅?” 宁锦婳摇摇头,她伸出手,抱月躬身递上一盏清茶,宁锦婳漱了漱口,掩嘴吐在了漱盂里。 “够了,够了。” 她扶着腰起身,无奈道:“我今晚用得太多了,得出去走走,消消食。” “不多,您一天没用膳呢,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抱月俏皮地接话,俯身搀着她的手臂,道:“那咱们去后花园走走。” “主儿,你们别把奴婢忘了呀。” 抱琴可怜兮兮道,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碎碎念,“奴婢也要一起去。” 抱月嚷道:“哎呀抱琴姐姐,你别忙活了,快来。” 婳棠院不缺下人,只是宁锦婳习惯了两人伺候,不喜旁人进她的房间。抱琴知道她这个习惯,闻言笑了笑,三下五除二拾掇好残局,和抱月一左一右拥着她出门。 刚出门,一阵冷风骤然袭来,抱月看着天色,道:“呀,估计一会儿就黑了,奴婢去打个灯笼。” 她性格跳脱,也不等人回答,风一阵地跑了过去,剩下错愕的抱琴和宁锦婳两两相望。 “这丫头……” 宁锦婳哑然失笑,她轻拍抱琴的手,感叹道:“还是你稳重。” 抱琴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此时灵光一闪,忽然想起白日里陆钰的求见。 她赶紧把这事给讲了,最后看玩笑似地说道:“今日奴婢拦了小世子,他心思重,您可得为奴婢美言几句,不要让世子记恨我才好。” “你说什么傻话。” 宁锦婳笑道:“钰儿还小,什么都不懂呢,又岂是那种心思狭隘之辈?” 一个母亲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宁锦婳也不例外。连抱琴都看出来的事,她全然未觉。 她神色怅然,“我原本答应带他出去赏玩,没想到中途出了这档子事,兜兜转转又回来了。我对他不住啊。” 抱琴安慰道:“世子会体谅您的,要不然今日也不会来婳棠院了。” 毕竟陆钰一大早就“心忧母亲”来请安,谁看了不说一句孝顺。 “是啊。” 宁锦婳唇边笑意浅浅,她柔声道:“钰儿是个好孩子,孝顺又懂事。” 转而又眸色一黯,“我却不是个好母亲。” 这话她敢说,抱琴不敢接。 之前陆钰在宫里时,这两个字简直是府里的禁忌,谁敢提宁锦婳就要发疯,一家之主陆寒霄都被她砸破过脑袋!她和抱月两个人终日战战兢兢,谁也不敢戳她的伤口。 如今世子回来了,且和宁锦婳母子情分渐深,她们才敢说上两句话。不过人有亲疏远近,陆钰在她心里太特殊,她不敢说深了,恐怕引起主仆嫌隙。 一阵沉默中,抱月提着灯笼过来,气喘吁吁道:“奴婢好了,咱们走吧。” “听全管家说,后花园里新载了一片梅树,奴婢还没留意呢,今日跟着主子有眼福喽。” 原本准备去后花园的行程,宁锦婳却脚步一顿,忽道:“今天算了,明日放你们休沐,自己和小姐妹们去赏梅吧。” 她转向另一个方向,道:“去看看钰儿。” 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还没睡吧? 第36章 第 36 章陆钰当然没睡,宁锦婳过来时,他正在灯下温书,烛光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白璧无暇。 “母亲?” 看见来人,他神色微怔,把书卷搁置在书案上,缓步走过去。 “母亲安好。您的身体如何,太医怎么说?” 他今日那身威风的大红箭袖衣已经换下,又穿上了平日惯穿的白衣,神情恭敬,和往日别无二致。 宁锦婳浅浅笑,道:“难为我儿惦记,已经无碍了。” 她轻抬手,抱月上前,把一碟水晶糕和一碗牛乳酥酪呈上来。 “听厨房说你今日用的不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挨饿呢?” 经过一段时间磨合,宁锦婳观察出他喜欢吃甜食,每次在她那里吃到甜口的糕点,眉头都舒展了。 陆钰淡淡应了谢,垂眸道:“谢过母亲。如若没什么事,我继续温书了。” ——这是委婉地赶客。 宁锦婳神情一滞,微敛笑意,“好,母亲不打扰你。不过书是学不完的,你早些歇息,当心熬坏了眼睛。” “母亲此言差矣。” 陆钰在烛火前,面无表情地反驳,“听闻父王少时读书习武,三更灯火,勤勉异常。我身为父王之子,不应坠了父王的威名。” 此言不假。 陆寒霄自小和龙子凤孙一同读书,他不是其中天姿最高的,却是最勤勉的。天不亮就去校场,晚上又温书到深夜,第二日太傅提问,众人皆缄默不语,只有他神色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当年宁锦婳能死心塌地看上他,不只是单凭一张脸。 可此一时彼一时,或者说她对待夫君和儿子有不同的标准,夫君要勇猛上进的,儿子只要开心健康就好。他们又不同于别家,没有嫡庶争斗那一套,用不着他这么拼。 听了她的话,陆钰不为所动,依然绷着小脸,正色道:“既然如此,儿子更应该勤奋刻苦,才能担得起王府的担子。” “小小年纪,说什么胡话。” 宁锦婳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你父王还在呢,他正值壮年,这担子怎么也落不到你身上。钰儿,你不要有压力。” “再不济,还有你宝儿弟弟呢。他虽然现在还小,但日子过着快呢,等他长大了就能为你分忧解难,兄弟齐心,比什么都强。” 闻言,陆钰脸上显出一抹异色。他盯着宁锦婳,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怎么了?” 宁锦婳疑惑道,“对了,母亲这两日病得厉害,怕带了病气过去,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宝儿弟弟,你若无事可以去找他顽,他很可爱的。” 细算起来,从除夕到今日,已经三天没见宝儿了,她好想他。想他咯咯的笑,想他软软的身子。 看着毫无所觉的宁锦婳,陆钰慢吞吞道:“母亲竟然不知道么?” 今日宋太医来瞧,确认了他的想法,他那个“弟弟”心智不全,是个痴愚之人! 他可以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但他替他分忧解难? 痴人说梦。 迎着宁锦婳疑惑的目光,他思虑片刻,直言道:“母亲,宝儿弟弟身患痴哑之症,您不要为难他了。” *** 同样的夜晚,在离京城百里地的青州,寒风呼啸,百草尽折。 一队身穿铠甲的士兵走在山涧里,前有骑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开路,后有腰间别刀的护卫在尾部断后,中间则是衣衫褴褛的囚徒们,大的五六十,小的六七岁,均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 “大人,太晚了,我们就在此歇息一晚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仿佛一堆枯木里点燃了火星儿,瞬间燎遍原野。 “是啊,是啊,都走了一天了!” “饿得走不动了啊!” “停下来喝口水也好。” “……” 一阵哀嚎声中,领头的官差重重皱了皱眉,手中的鞭子一扬——“安静!” 官差阔脸大耳,肤色黝黑,不仅看起来凶神恶煞,手中的鞭子更是不饶人,不少人在他手里吃过亏,一鞭子过后,嘈杂声渐小了。 他抬头望天,命令道:“继续走,走出这道夹峰再停。” 他也没想到这道夹峰这么长,从黄昏走到夜晚,眼看就要出去了,却一直走不到尽头,真是邪门了! 可这话一出,不仅囚犯们怨声载道,连押送的官兵也一阵骚动,小声发着牢骚。 另外有官差劝道:“林大人,今天走了一天,兄弟们也累了,今日就到此吧。” 林庸是押解这批犯人的头头,早年上过战场,曾得封一个千户的名头,苦于为人刚直,不懂钻营讨好,才被发配来做这押解的苦差事。 他闻言不为所动,指着上空的悬崖峭壁,道:“此地危险,若有人在此偷袭,对方可以一胜十,我等毫无还手之力。” “呦呵,林大人,这里可不是战场,说句不好听点的,我们一群虾兵蟹将,谁吃饱了撑的来偷袭我们?” “你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说话的是一个百户,叫周启明。他虽比林庸官职低一级,但胜在处事圆滑,在押解的一路上,比林庸这个头头更得人心。 果然,他一说话,不管囚犯还是兵差都应声附和,周启明趁机劝道:“林大人,此处离遂州还有一半路程,已经折损三十余人,若照你这么走,估计都得折在路上,我等怎么交差?” 本就路途艰辛,又适逢冬季,一些老的、小的、弱的,病死在路上不足为奇,但毕竟流放不是杀头,倘若来时上百人,最后只剩下几十人,押解的官差也要问责。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5节 周启明说得头头是道,周围一片怨言,林庸被吵得眉心直跳,黑着脸道:“那先休憩片刻,稍后——”“好!林大人说今晚在此处安营,大家都停了吧,谢过林大人。” 周启明扬声高喊,恰逢大家都不想走了,直接席地而坐,乌泱泱地一大片。林庸见状怒火冲天,他捏紧了手中的鞭子,正欲问责,周启明却已不见人影。 …… “国公爷,大公子,您二位喝水。” 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周启明左手水囊,右手布包,抽空摸索腰间的钥匙,给两人解开枷锁脚镣。 “林庸这人就是轴,唉!您二位受累了。水囊我贴身放,还是温的,饼有些凉,先凑合一顿吧,等明日到了驿站,我给两位弄点荤腥尝尝。” 他言辞殷勤,仿佛自己面前的还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宁国公,而不是一个身披枷锁的囚犯。 “无妨,有劳周大人。” 回答他的是宁重远,他生了一副绝顶的好相貌,狭长的眼眸如春水潺潺,昏暗的光线也挡不住眉目如画的风华。 临行前宁锦婳如散财童子,花重金打点押送的官差,能买通都买通了,因此两父子没受多少苦,脸上和衣裳都是干净的。 尤其是宁重远,他身形如竹节挺拔,一身白色的囚服硬是被他穿出了高华的气度,白玉般的指尖一点一点掰开面饼,把两文钱的饼子都衬得矜贵起来。 见此情景,满心钻钱眼里儿的周启明难得心生一丝惭愧,尴尬道:“路上没什么吃的,委屈大公子了。” 那位像天仙似的王妃给他的金银能把一座城的烧饼买下来,他却给人哥哥吃这种粗食……他顿时觉得兜里的银子有点烧手。 宁重远轻笑一声,声音如玉石般清润:“此等处境,有口吃的果腹足矣。” 他拿过水囊,先递给宁国公,“父亲喝水。” 宁国公沉默着接过,他年岁四十有余,面容刚毅,剑眉浓目,即使身陷囹圄,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度,让人不敢小觑。 纵然周启明这种钻营之辈,在他面前也不自觉缩起脑袋。他忙打开手边的布包,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一个肉馅儿包子。 ——虽然不热了,但还是软的,在众人尚且食不果腹的时候,的确算得上人间美味。 “国公爷,您先垫垫肚子?” 宁国公摆摆手,道:“给重远。” 他常年习武,今日这点儿路程不算什么,但宁重远不一样,他亲自教养的孩子,一颗十足的七窍玲珑心,却没有一个好身板。 宁重远微微笑,他没有言语,慢条斯理地掰着手边的饼子,细嚼慢咽。 此时,周启明忽地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忘了!” 他走开一会儿,又慌忙跑过来,手上拿着两双布鞋,脚面宽大,鞋底厚实。 “这是王妃娘娘嘱托小的带的,一路辛劳,两位快换上吧。” 犯人没有背囊行李,宁锦婳便把这些衣物琐碎托付给了别人,今天走了一天的路,周启明方想起这档子事。 宁重远先用清水净了手,才缓缓接过鞋子,双手摩挲着鞋面,他如墨的眉眼里显出一丝笑意。 “婳婳长大了。” 他喟叹一声,目光看向宁国公,眸色温和。 宁国公严肃的神情稍微和缓,缓声道:“我最是忧心她,她刚生产完,月子还没过就来回奔波,身子怎么扛得住。” 小女儿自小被他宠得娇气,没受过什么苦,这回一定吓坏了。他不用想就知道,她背地里定偷偷抹了不少眼泪。 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得为他们打点差役,这鞋面摸起来柔软亲肤,却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与觊觎。 他的婳婳懂事了,但这代价太大了。 妻子早亡,宁国公独自拉扯一双儿女长大,又因为宁锦婳是个女娃儿,不用肩负家族重担,宁国公更是把她疼到了骨子里。即使如今她已嫁作人妇,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在父亲这里,她永远是他长不大的小闺女。 第37章 第 37 章“父亲安心。” 宁重远缓声道:“婳婳那边有妹夫操心,妹夫旁的不说,对婳婳倒是真心一片。” “哼。” 岳父看女婿,怎么看都不可能看顺眼。即使落到如今的境地,宁国公对陆寒霄依然没有好脸色。 “他也就这点儿长处,要不然当初……罢了,他要敢慢待婳婳,我饶不了他!” 说起小女儿,宁家父子神色都缓和许多。两人换上厚底儿新靴,温热的清水入喉,缓解一天赶路的疲意。 周启明殷勤地找来一堆木柴,拿出火折子点燃,“轰——”地一声火光亮起,驱散山涧的寒意。 他搓着双手,道:“国公爷,大公子,二位要是没别的吩咐,小的退下了,有事知会一声儿就成。” “有劳周大人。” 宁重远勾唇一笑,火光映着他如玉的脸庞,他忽然问了句,“会水么?” 这句话问得没有由头,但周启明还是认真答道:“小的祖辈是打渔的,自幼在河边长大,通习水性。” 此时,他还有闲心说了一句玩笑话,“要不是寒冬腊月,我还能下水给您二位整口荤腥吃嘞。” 他们不远处正是一道小涧,顺流而下看不到尽头。冬天冷,此时河面上已经结了薄薄的冰层。 宁重远闻言没说什么,微微颔首,挥手让他离开了。 只剩下宁氏父子,宁国公沉声道:“重远,你多言了。” 宁重远笑道:“区区一个提醒,他若是呆子,我想救也救不了。” 宁重远对周启明感官不错。 他之前是高高在上的公侯公子,像周这种小人物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一朝跌落凡尘,周启明一路的照顾倒是其次,他最欣赏的,是他身上那股能屈能伸的韧劲儿。 如他所想,他的傻妹妹定打点了不少人。钱已到手,这些官差一个个都摆着官爷的架子,字里行间透着傲慢。只有周启明一人,身为百夫长,一口一个小的,全然没觉得不妥。 宁重远心思重,周启明的存在让他看开了几分。 身份地位、一时的得失算得了什么?只要最后结果如人意,中途的风浪只是平添趣味罢了。 他抬起双眸,看着陡峻的峭壁,叹道:“不知来的是哪一路英雄。” 宁国公这对儿女,女儿长得天真烂漫,儿子则是多智近妖了。宁重远一走进这道夹峰就觉出不妥,此地是个绝佳的埋伏点,风中飘来细碎硝烟味儿。 周围林草茂盛,冬日天干物燥,火攻的确是个好计策,若不是“攻”的自己,他都要为背后之人拊掌叫好。 “管他是谁。” 宁国公冷脸站起来,他身形高大,身高九尺有余,远远看着给人一种压迫感。 “重远,跟在我身后,为父来护你。” 若所料不错,对方是冲自己父子而来。一群流放的囚犯,能让人觊觎的,也只有那道虚无飘渺的遗诏了。 是皇帝?是太子旧部?亦或者是别的势力? 他们宁家流放,也不知其他五位同僚可否健在,今日又是何等光景啊。 *** 宁锦婳尚不知父兄的危险,她如今的心力完全在宝儿身上。 她初以为陆钰在跟她开玩笑,宝儿虽然才三四月大,但他聪明毓秀,怎么谈得上痴愚?他哭声洪亮,更和“哑”不沾边啊。 但陆钰信誓旦旦,还扯上宫里的太医作筏子,说宋太医金口玉言,不会有错。 她又急匆匆去看宝儿,他此刻正在摇床里呼呼大睡,她身染风寒不敢靠近,只远远看了一眼——糯米团子一般的小人儿安静地闭着眼睛,脸蛋儿肉乎乎白嫩嫩,睫毛卷翘浓密,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好看。 这样漂亮的孩子,怎么会痴哑呢? 宁锦婳不能相信,那是她生的孩子,他康不康健,她这个做娘的怎么会不清楚? 如今已是深夜,宫门早已关闭,请宋太医也只能等到明天。抱琴劝道:“主儿别担心,太医……太医也做不得准的,之前太医还说您伤了身子,不能再有孕呢。” 谁成想七年后,又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 这话稍微宽慰了宁锦婳的心。但她心里挂事,一晚上没怎么阖眼,第二日眼睑下一片青黑,她肤色雪白,用上好的脂粉都遮不住。 “宋太医,我儿究竟怎么了,您昨日是否诊错了?” 宋太医一脚刚迈进门槛儿,就被宁锦婳追着询问,神色难掩急切。 “王妃不要惊慌。” 宋太医先看向宁锦婳,谆谆道:“上次老夫说的您忘了?您尚在病中,需得安心静养。” 他看着宁锦婳眼下的青黑,“昨夜可是没休息好?郁结于心,肝火旺盛,恐怕又生病灶。” 宁锦婳乖乖让宋太医把了脉,又开了一贴方子,宋太医才把目光转到宝儿身上。 他眯起浑浊的眼睛,先问道:“之前可否请太医给令郎看过病?” 刚好,宝儿上回莫名风寒,恰逢府里没药材,请宫里的太医前来施针。 抱琴记得清楚,她上前一步,把当时的情形,请的哪位太医,姓甚名谁,什么官职,说得清清楚楚。宋太医却皱头紧皱,苍老的脸上沟壑深深。 宁锦婳小心翼翼地问:“宋太医,可有什么不妥?” 宋太医摆摆手,“并无不妥,此人是我的同僚,他的医术精妙,不输于我。” 可他昨天一瞬就摸出这孩子有问题,那位同僚为何没发现呢? 宋太医让人把宝儿抱过来,掰开他的小嘴翻来覆去地看,在宁锦婳的提心吊胆中,他捋着胡须,叹道:“昨日是老夫诊错了。” “令郎不是天生痴哑,是后天为人所害啊。” “什么!” 宁锦婳骤然瞳孔收缩,她看着安静玩手指的宝儿,不可置信道:“宝儿、宝儿竟真的……” 她一阵头晕目眩,此时如同溺水的人,捂着心口,却怎么也呼吸不上来,脸颊唇角苍白,昏昏欲坠。 “王妃——”“主儿——”“快,掐人中——”幸好宋太医在此,宁锦婳到底没晕过去,但她仍不肯接受这个消息,“宋太医,您要不……再看看?” 她的宝儿明明好好的,她不相信! 宋太医面露不忍,但身为医者,他不能口出诳言,欺瞒于人。 他道:“老夫可以断定,令郎如今身患痴愚之症。” “应是遭了奸人下药,小儿不耐药性,才变成这般模样。”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6节 宁锦婳的睫毛一颤一颤,一双美眸里满是期盼,“那……那既然如此,又不是天生的,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没有。 宋太医在心里默默回答她。这种事本就少见,不满周岁的孩子容易夭折,像这种被下药的痴傻孩子大多会被父母放弃,几乎没有活着长大的。 但看着惊慌失措的宁锦婳,仿佛他的一句话,就能断她生死。老先生治病救人一生,端知世人之病发于心,表于形,如今只是孩子有损,倘若他把真相说出来,恐怕孩子娘也保不住。 须臾,他叹道,“老夫忽然想起,多年前曾看过一个类似的病例,待我回去翻翻病案,说不定能找到解决之法。” 听到这个回答,宁锦婳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一下卸了力气,她靠在抱月身上,虚弱道:“快去给宋太医准备诊金,多一些……越多越好。” 她又看向宋太医,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我儿……就麻烦老先生了。” “若先生妙手回春,此等大恩大德,我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王妃客气了。” 活到宋太医这把年纪,什么权势名利都看透了,并不缺金银。可他看着懵懵懂懂的宝儿,蓦然想起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孙子,心中不由升起怜悯之情。 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问了一句,“王妃知道是何药所致吗?如果知道具体药方,或许能多一线生机。” 药…… 宁锦婳掐着自己的指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宝儿究竟是何时遇害的?明明之前还好好的,除夕之前,他还乖巧地朝自己撒娇,后来她去了宫宴宿醉,第二日头疼,再后来去了京郊别院…… 不对——心里似有一团乱麻,眼见就要抓到头绪,此时,一道深沉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婳婳。” 陆寒霄看着一屋狼藉,目光扫视一周,经过宝儿时眸光微闪,最后定定落到宁锦婳身上。 “怎么了,又不舒服?” 他一过来,抱月自觉退出一旁,他大掌扶上宁锦婳的腰,撑着她站起来,低声问道:“脸色这么差,昨夜没休息好吗?” 一夜惴惴不安,宁锦婳早晨无心梳妆打扮,仅上了脂粉遮盖黑底的青黑,在如瀑乌发的衬托下,更显得脸色苍白。 可她的五官又是天生的明艳,明眸善睐,皓齿朱唇。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让她整个人有一种脆弱而凄惨的美丽。 可惜,此时谁也没心思欣赏这份美。 “三哥。” 她双手紧紧攥着陆寒霄的衣襟,眼眸里流露出强烈的愤恨与杀意。 “宝儿,我们的孩子,被人暗害了!” 她眼角噙泪,咬着牙道:“有奸人下药,害得我们的宝儿心智不全,口不能言……三哥,他还那么小,还不会说话……我好痛、好心痛啊!” 陆寒霄心下一沉,却听宁锦婳继续说道:“你……你一定要找到他,为我们的孩子报仇!接触宝儿的就那么几个人,一个一个查,一定能查到是谁。” “连个孩子都不放过,如此心狠手辣……分筋错骨,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呐!” 第38章 第 38 章陆寒霄幽深的瞳珠微滞,他敛眉凝神,大掌轻轻拍着宁锦婳的脊背。 “婳婳莫慌。” 他低声安抚着,粗粝的指腹擦拭她的眼角,湿湿的,带着温热。 见状,宋太医把方才的话转述一遍,又叮嘱了一些琐事,临走时不忘念道:“王妃心中郁气不畅,长久易伤身,王爷需好生开解才是。” “本王明白了,有劳宋太医费心。” 陆寒霄一个眼神扫过去,抱月和抱琴有眼色地送宋太医出府,下人们陆续退下,诺大的房里只剩这对夫妻和安安静静的宝儿。 过了好一会儿,宁锦婳平复好心情,她挣开男人的禁锢,缓缓走向宝儿,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倏然停了。 陆寒霄何许人也,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他道:“你风寒未愈,缓缓再看孩子。” 他唤人把宝儿抱出去,宁锦婳没有拦他。 她抬眸看向陆寒霄,眼中恨意未消,“我方才说的话,你听明白了?” “我的宝儿不能白白受罪。” 她育有二子,长子出生就被抱走,心口那么长一道疤,险些丧命;多年后幼子又遭人暗害,又痴又哑。而她身为他们的母亲,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刻,宁锦婳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陆寒霄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当然。” 他面不改色,表情没有丝毫错漏,“婳婳你且安心,一切都交给我。” “三哥会给你个交代。” 多年养成的习惯,宁锦婳并未怀疑。两人幼年相识,陆寒霄在她面前一直充当着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他默默陪在她身边,只要她开口,他能解决她所有的难题。 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滇南?” 陆寒霄面上闪过一丝异色,缓声道:“等出了正月再走。” 其实按照原计划,过完年就应即刻动身,可中途出了太多岔子,宁锦婳又不愿跟他回去,只得暂时往后推。 不过最迟等到二月,一定要出发了。 一来霍凌的霍家军在城外虎视眈眈,二来他离封地已久,国不可一日无君,虽说每月有密函呈上,但他疑心重,不可能把一切交给旁人,即使是他的心腹。 宁锦婳点了点头,她没多说什么,正欲起身离开,陆寒霄叫住她,“婳婳。” “下面人寻来一只白猫儿,尚有几分可怜可爱,你要不要去看看,抱一抱?” 他轻描淡写,隐去了其中种种艰辛——寻一只猫儿容易,但要和当初那只雪团一模一样,还不许掉毛,便十分为难人了。他找了许久,才从来京做生意的外邦商人手中买下,想讨她欢心。 可宁锦婳早就把这茬儿忘了,她当初提到雪团,也并非想要一只白猫。 “白猫儿?” 她面露诧异“我要那东西作甚,我又不是闺中的小娘子,喜欢猫啊狗的。” 她两个孩子尚且养的一塌糊涂,此时也没什么心思去养旁的。 “那你想要什么?” 陆寒霄目光沉沉,紧紧盯着她,“你说出来,我去办。” 太医说她郁结于心,可她在忧愁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他记得她之前甚是爱笑。当年她曾看上一顶孔雀羽点翠东珠宝冠,他正值落魄之时,手上捉襟见肘,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顶宝冠被旁人买走,回去的路上,她让他折了一枝桃花,簪在她的鬓间。 她展颜一笑,道:“三哥,你看我美不美?” “美。” “那这就够了嘛,我觉得这枝桃花配我,正正好。” “那冠子好沉的,我也没有那么喜欢。” …… 他的婳婳很美,即使荆钗布裙也很美,但他依然觉得那枝桃花太素雅,又太廉价,她配得上更好的。 后来他手上宽裕了,有兵马,有权力,坐拥万千。他为她搜寻过许多顶宝冠,其奢华精美,光彩夺目,甚至可与凤冠一比高下,可那些东西全在库房生了灰,她也越来越沉默了。 他如今身为一地藩王,不再是当年羽翼未丰的质子了,他可以给她所有,可她却郁结于心,千方百计的讨好,换不回她一个笑靥。 蓦地,陆寒霄心口一抽,有些闷闷地痛。 他垂眸道:“孩子的事……我必当寻访名医,你不要忧心。” 原以为找回孩子就万事大吉,没想到造成如今的局面,他自己命人下的药他当然知道,后悔吗?当然后悔,不过却不是冲着宝儿。 平心而论,他对两个儿子都没什么感情。 陆钰自不必说,当初宁锦婳难产,险些一尸两命,后来又发生了太多事,他无奈将他抱到宫里给舒贵妃抚养,自此和宁锦婳嫌隙横生。他是个心偏到天边的人,不忍责怪妻子,对大儿子难免迁怒。 至于忽然冒出来的小儿子……他则是无感。 毕竟这么多年,他早已接受宁锦婳不能再生育的事实,一心培养陆钰。结果他只回了一趟滇南,甚至没见过她大着肚子的模样,忽然有一天告诉他——这是你儿子。 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是他亲手害了自己骨肉的事实。 他对宝儿的感情十分复杂。 他也非完全冷血,虎毒不食子,倘若早知如此,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场悲剧,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尽量弥补,不要让她太伤怀。 这个秘密会永远埋在他的心里,不可能让她知道一丝一毫。 说起宝儿,宁锦婳神色厌厌,提不起精神。 “嗯。”她道:“我想张个榜,遍寻民间名医,世上奇人那么多,万一能找到高人呢。” “对了,清沅是不是还在京郊别院?你遣人把她接府里吧,她说好要帮我的。” “叶家那个?” 陆寒霄眉头微皱,“要她做什么?我把全昇给你,不要让外人掺和我们的家事。” 他对叶清沅没有半分好感,她和离过,婳婳本来就跟他疏远,万一那女人胡言乱语,教坏他的婳婳怎么办? 宁锦婳道:“全叔够累了,府里一家上下都指着他,你就放过他这把老骨头吧。” 全昇办事稳妥,但她不想用。说白了,她与全昇再亲厚也比不过陆寒霄,她的一举一动本就在他的掌控中,她想稍微喘口气。 再说,等他将来回滇南,两人相隔千里,她总不能一直依靠他。 自从宁国公府被抄后,失去了父兄庇佑,又发生接二连三的事,让这个自幼不识人间烟火的宁大小姐,终于有了一丝危机感。 陆寒霄倒没想那么深,他虽有不愉,但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拂她的意,遂应声道:“好,我来办。” 他还想跟她说会儿话,太医说她郁结于心,他总要设法让她展颜。不巧的是此时刚好侍卫来寻,说有急报。 一般的事务可以推辞,可急报推不得,陆寒霄说了两句宽慰话,急匆匆赶去书房。 *** 书房里,两位人高马大的汉子端坐在红木圈椅上,一个长着络腮胡,目若铜铃般凶煞,另一个则是除夕夜身负重伤,本应躺着休息的陆蒙。 “王爷——”“主子——”见陆寒霄进来,两个大汉瞬间起身恭敬行礼,一个比一个温顺。 “出了何事,说。”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7节 陆寒霄单刀直入,他回京来第一次收到急报,是滇南出了事?还是皇帝有什么动作? 他神情凝重,在心里把所有事过了一遍,却听陆蒙道:“青州发出来的,传信的兄弟说十万火急,务必交到王爷手上。”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红漆密函,双手呈上去。 陆寒霄拆开,定睛一看,泛黄的宣纸上只有一行字,“青州遇袭,宁国公轻伤,大公子无所踪。” 岳父和大舅哥出事了? 他瞳孔骤然收缩,还未反应过来,陆蒙继续道:“宫里的太妃娘娘也传信儿来,说最近身体不爽利,请邀王爷一叙。” 第39章 第 39 章“青州还有别的消息么?” 似乎没听到后面那句,陆寒霄缓缓攥紧手中的宣纸,脸色越发沉重。 陆蒙轻轻摇头,“只此一封。” 他疑惑道:“王爷,青州并无我们的兵马,那里能出什么事端?” 青州是前往遂州的必经之地,陆蒙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封急报并非公事,而是一封家书。 因为当年的一些龃龉,陆寒霄对宁家人始终淡淡,这些年也只是维持面子上的礼数。但他知道宁家父子对宁锦婳的重要性,所以他刚得到消息时便派遣亲卫暗中护送,保他们一路平安。 宁国公只是轻伤,他岳父英武强悍,一点小伤不算什么,可是大舅兄……无所踪。 这倒是不好说了。 他凝眸沉思许久,最终提笔回信,上书:“加派人手,速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世人皆道宁府大公子匪然君子,如琢如磨。要不是陆寒霄在他手底下吃了太多闷亏,也险些被那一张温润如玉的脸给骗过去。 宁重远就一个妹妹,从小如珠似宝地宠着,他意属的妹夫是家世清白的霍小公子,奈何女大不中留,偏偏婳婳就看中这个滇南来的蛮子,幸好陆寒霄争气,在大殿上求得一纸赐婚,得以抱得美人归。 在此之前,对这个觊觎自己宝贝妹妹的人,宁重远手下从不留情,陆寒霄反而要顾及小青梅的面子,做事束手束脚,过了一段相当憋屈的日子。 这也是后来为什么,在宁锦婳嫁入世子府后,他有意无意隔断她和宁国公府的联系。在他的观念里,宁府那些人都是拆散他跟婳婳的恶棍,棒打鸳鸯,着实可恶! 即使到了现在,陆寒霄对宁重远依然忌惮,不知道他勾唇一笑,肚子里又憋出什么坏水。这次要不是宁国公受了伤,他还以为是他大舅兄金蝉脱壳的计谋。 总之,这样一个人,陆寒霄有七分把握他没事。这次是意外?亦或被哪路人马劫了去? 他思虑片刻,在纸上银钩铁划、一字一句地做好布置,滋源来自企鹅群要而无要死要死幺儿整理最后折起来绑在信鸽腿上,打开窗子,让它扑棱扑棱飞出去。 此事告一段落,下首的陆蒙和络腮胡正凝神等待主子的下一步指示,比如宫里舒太妃的传信,或者姜姬的具体安排,谁成想等了半天,上方传来陆寒霄略显犹疑的声音。 “你们……家中怎么样?” “……” 看着两位属下懵懂的神情,陆寒霄干咳一声,面容颇有些不自在。 “看你们的年岁,应当早已娶妻生子,家中是何情形?可否妻贤子孝,和和美美?” 两人对视一眼,压下心头的异样,陆蒙如实道:“属下父母康健,妻子贤惠持家,前段日子刚给属下添了一个男丁。长子也到了识字的年纪,一切……都很好。” “哦?” 陆寒霄仿佛来了兴趣,追问道:“你与令夫人呢,你们关系如何?” “……” 陆蒙硬着头皮答道:“我们自然……自然是鹣鲽情深。” 陆寒霄瞬间坐直了身体,黑沉的眼眸里泛起一抹精光。 看着僵直的下属,他眸光一转,笑道:“不要紧张,本王只是想同你请教一番,你如实道来,说的好了,有赏。” “实不相瞒——”陆寒霄轻叹一口气,语气十分无奈,“本王与王妃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其情谊深厚,非寻常夫妻所能比也。” “但因为一些琐事,我们之间生了嫌隙,她对我有怨,本王有口难言,无法辨白。” “王妃如今终日郁郁寡欢,我想让她展颜一笑,不知诸位有何良策啊?” …… 两个虬髯大汉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有一日会和英明神武的王爷在书房谈论这种问题。 陆蒙麦色的脸都憋红了,愣是蹦不出一个字。一片寂静中,络腮胡颤抖着声音开口。 “王爷。” 他挠挠脑袋,直愣愣道:“您是不是惹王妃生气了,要讨好王妃啊。” 陆蒙忍不住打断他,“胡说什么!王爷,他是个直性子,您别放在心上——”“无妨。” 陆寒霄神色坦然,“这么说也没错,我想讨她的欢心,两位若有妙计,本王重重有赏。” 此言一出,两个下属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古怪。 自古夫为妻纲,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做丈夫的有错,为人妻的,也不能跟夫君置气啊!大丈夫身在世间,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不顾脸面去讨好女子呢! 要是一般男人,必定会遭人嘲讽,有辱威名。 可问出这句话的人偏偏是陆寒霄,是带着他们在滇南杀出一条血路的王爷主子。这世上跟他大声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几个,他……他竟然还是个痴情种? 想着王爷在战场上手起刀落,勇武非凡,背后竟然小心翼翼讨好妻子?作为忠心的下属,两人一时都有些恍惚。 络腮胡咽了口吐沫,道:“这还不简单,我家婆娘最喜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属下每月把月俸给她的时候,她笑得合不拢嘴。” 陆寒霄淡道:“金银俗物,王妃不缺。” 如果婳婳这么好讨好,他也不至于走投无路,问到下属头上。 “那……对了!我家婆娘还稀罕我儿子,牙都没长齐,叫一声‘娘’,她能乐呵半天……” 陆蒙余光一扫,瞥见陆寒霄唇角微敛,似乎不太高兴。 他忙出声解围,“属下倒不不认为如此。” “世上千人千面,王妃娘娘自幼尊贵,世子又孝顺懂事……这些凡夫俗子之乐,估计无法打动娘娘。” 陆寒霄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那依你之见,什么样的宝物才能让王妃一展欢颜?” 陆蒙垂眸,把问题又抛了出去,“这要问王爷了。” “如王爷所言,您与王妃娘娘青梅竹马,想必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您仔细想想,王妃在何时,何地,因何物而开怀,旧人旧物,故地重游,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陆寒霄沉思许久,蓦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宁锦婳鲜少开怀。 除却他回滇南的那一年,在此之前,她见到他总是冷着脸,两人甚至很少坐下来一起用膳。 再往前数,当他们的关系还没那么糟的时候,他身份尴尬,夹在朝廷和滇南之间,一面在神机营当值,暗中又要蓄积势力,以免做旁人的刀下亡魂。 他要考虑的事太多太多,一睁眼就是刀光剑影与阴谋算计,终日汲汲营营早出晚归,等他稍微喘口气,宁锦婳已经不愿面对他了。 他除了在外物上多补偿她,别无他法。 思及此,陆寒霄微微叹息,他揉着眉头,难得放下戒心,对两位下属说了一桩往事。 正是那些堆在库房里生灰的一顶顶宝冠。 此时,他不像一个王爷,仿佛世间最普通的男人,惆怅地对人发牢骚。 “我什么都给她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没人敢接他的话。 忽地,陆蒙心下一动,脱口而出,“或许您给的并不是王妃想要的?您也说了,王妃不喜俗物。” “那你说,她喜欢什么?” 陆蒙笑道:“王爷饶了我吧,娘娘的心思您都猜不透,属下更不敢妄言。” “不过……” 他开玩笑似地说了句,“兴许我们都想复杂了,王妃娘娘并不想要天上的仙露,入她眼的,可能只是路边的一枝桃花罢了。” …… 几人在肃穆的书房里商议了足足一个时辰,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难挡女人心海底针。这个时辰,就算军机大事也能商议出结果了,三人依然一筹莫展。 “罢了。” 陆寒霄喟叹一声起身,挥挥手,“二位辛苦了,先下去罢。” 他就不该对这俩夯货抱有期待。 如蒙大赦,两人飞速起身告辞。可能不忍看英明神武的王爷伤神,络腮胡临走前壮着胆子劝道:“王爷,属下是个粗人,按我们民间的说法,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嘛,又不是旁人,闹得再狠,晚上吹了灯、被窝里一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不给她治服帖老子就白活了!” 说罢,脚下生风,一溜烟儿没了人影。 陆寒霄哑然失笑,他倒也没动气,只是络腮胡的话…… 细想起来,两人确实许久不曾亲近。 他回京短短几日,却生出接二连三的事端,宁锦婳接连病了两次,他怜惜她,每晚抱着柔软馨香的身体,也只是浅尝辄止,以慰藉相思之情。 或许……可以一试? 空旷的书房里,陆寒霄若有所思。 第40章 第 40 章红烛泣泪,兽嘴香炉里飘出阵阵青烟,给房里染上一缕旖旎的情思。 宁锦婳满身疲惫地推开房门,抬眼,倏地一怔。 “你……怎么在此?” 两人虽是夫妻,但陆寒霄事务繁忙,总是在深夜回房,第二日天又不亮出门,要不是经常被缠得喘不过气,宁锦婳还以为自己日日守空房。 “我的房间,我不能来么?” 陆寒霄微微一笑,把手中的书搁置在红木圆案上,露出俊朗的脸庞。 他刚沐浴过,头发尚透着股湿气,暖黄的烛光映照他锋利的眉峰和下颌,竟显得有些柔和。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8节 宁锦婳心下一动,垂下浓密的眼睫,磕绊道:“不、当然不是。” 她低头绕过他,却蓦地被陆寒霄捉住手腕。 “婳婳。” 他声音低沉,“为我擦拭头发罢。” …… 平心而论,陆寒霄的相貌十分俊朗,他不是白面书生那种斯文秀气,而是轮廓深邃,剑眉星目,十分有攻击性。 但他心冷薄情,常年寒着一张脸,又因为身份使然,一个锐利的眼神扫下去,旁人簌簌发抖不敢直视,更难得注意他的相貌。 今日,他穿着浅白的薄绫寝衣,阖上了狭长的眉目,半倚在梨花榻上,宁锦婳才恍然惊觉——她好久没这么认真看过他了。 曾经的少年郎,已经长成如今的模样么? 宁锦婳不是第一次为他擦拭长发。 两人初成婚时,新婚燕尔,这对儿小鸳鸯也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 她为他拭发,他为她描眉,不经意间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能拉丝,每日黏黏糊糊,让全昇都扶额直呼:有伤风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他动辄几月不归府?是他越来越冷的神色?还是他为宫里那位费尽心思,却不肯看她一眼? 总之,宁锦婳清楚地知道,绝不是单纯因为陆钰。 在长子出生之前,他们夫妻已经同床异梦。 她有一个埋藏在心里的秘密,谁都没有告诉。 当初猝不及防地成婚,她刚过及笄,父兄本想留她两年,但凤谕已下,陆寒霄这边又催得紧,她披上火红的嫁衣时,才堪堪十六岁。 家里一位姑奶奶心疼她,临行前给她了一贴方子,温和无害,可避子。 那位姑奶奶已经年逾五十,她轻抚宁锦婳的脸庞,怜惜道:“婳婳还没长大成人呢,就要嫁去别人家了。为人妻为人媳,不比做闺中娇姑娘,要辛苦许多。” “这个方子你用着,养两年再要孩子。姑爷不心疼人,我们女人要自己心疼自己,你太小了,别说生养,就是那事……也得克制,不能由着姑爷胡来。爱惜着自个儿,啊。” 宁锦婳羞涩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辛苦。” 她为她的三哥正名,道:“他和一般人……不同的。” “他会对我好。” …… 年少的婳婳坚信这一点,谁知婚后不到一年,一切都变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青梅竹马的夫君日渐冷淡,呵护不在,后来人都找不到了。她一人空守着诺大的府邸,夜里总觉得冷。 直到有一次,他又是许久未归,宁锦婳从别处得知,他为舒贵妃寻了一株硕大的红珊瑚,惹得贵妃娘娘开怀不已。 舒贵妃——一介孤女,原是山林间的采药女,偶然得陆寒霄搭救送入宫中,得幸于圣上。 他跟舒贵妃的关系很隐蔽,宁锦婳这等亲近人才能得知。她还知道,那孤女喜欢他。她看他的眼神,跟自己别无二致。 那时她太怕了,怕他喜新厌旧,怕得不到的反而是最好的。再日复一日的焦灼中,她做了一个昏头的决定——停了避子药。 其实像宁锦婳这种身份的名门贵女,背后有娘家撑腰,不惧侍妾姨娘之流,都会养几年,等身子好了再生育。毕竟自古妇人产子就是走鬼门关,为了自己,也为了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都不会这么着急。 可她年岁太小,实在无计可施,像溺水的人要抓住唯一一根浮木,她想靠孩子,留住夫君的心。 这世上大多事皆是事与愿违。 她如愿有了陆钰,却也因为盆骨太窄小而难产,伤了身子,难以再有孕。 产后没出月子,陆钰也被抱走了。 夫君,孩子,她一无所有。 …… “婳婳?” 低沉的声音扯回她的思绪,宁锦婳手中一抖,帕子飘然滑落,掉到了地上。 陆寒霄没有在意,顺势拉扯她的胳膊,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宁锦婳没像往常一样挣脱他,反而安静待了一会儿,柔顺地把头靠在他的胸前。 “三哥。” 她眼含疲惫,“我们不要再闹了。” 当年那些事,孰对孰错,她已经不想深究。如今他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长子还需要他扶持,幼子又是那个样子,她什么心思都淡了。 她现在只想好好陪伴钰儿,治好宝儿,等将来钰儿能主事,她就收拾包袱去滇南,跟他好好过日子。 至于那封从未见光的和离书,就让它沉在箱底吧。经过种种事,她算是看明白了,他放不开她,自己也同样离不开陆寒霄。宁家出事,宝儿被害……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 就这样吧,一年一岁过去,她愿意忘记他的坏,只记他的好。 陆寒霄轻抚她的鬓角,深沉的眼眸里含着柔情。 “婳婳,我待你的心犹如日月,从未变过。” 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即使有隐瞒,有误会,但他的初心只有一个,他只愿她快乐。 像少时一样,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一切的风霜都由他来承担。 他会给她最好的。 两人各怀心思,却诡异地想到了一处。她抬眸,他垂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不自觉越靠越近,情不自禁又顺理成章地,唇瓣相贴。 熟悉的气息交换痴缠,宁锦婳指尖攥着他后背的衣裳,一点一点收紧,又放开。呼吸被掠夺,宁锦婳呜咽着喘不过气,发红的眼梢沁着点点水光,却唤不回禁欲已久男人的怜惜。 伴随着猛烈的心跳声,宁锦婳被拦腰抱起,跨步走向床帐…… …… 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好在结局圆满。 自那天以后,宁锦婳的身体逐渐好转。她白日张罗张榜寻医,一边在叶清沅的帮衬下,捋清自己的嫁妆铺子,府里诸事也逐渐上手,连带全昇都松快不少。 等到了晚上,有陆寒霄陪着,她先给陆钰送夜宵,接着去看望宝儿。让她欣慰的是,陆钰很喜欢这个弟弟,日日过来陪弟弟玩耍,宝儿现在看见他就咯咯地笑。 两人的关系更是和之前天壤之别。陆寒霄有意讨她欢心,宁锦婳则想开了,想到他不日就要回滇南,满打满算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故而十分珍惜。 这郎有情妾有意,这对夫妻仿佛又回到了新婚的时候,夜间帷帐之中水乳交融,除了他要的狠些,没旁的不如意。 夫妻和美,加上陆钰这个孝顺知礼的好儿子,一家人关起门来,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除了宝儿还说不出话,一切都很美好。 正月十四,元宵节前夕。 宁锦婳晚间做了一个噩梦,似有大凶之兆,第二日心神惴惴。叶清沅便道:“鬼神之说玄之又玄,如若你不放心,便去庙里拜一拜,除除祟。” 京城繁华地,有名的寺庙太多了,宁锦婳挑了挑,选了香火尚可、离府邸最近的普华寺。就在城中,驱车半日方可往返。 叶清沅劝道:“我听说城外的灵隐寺更灵验,有得道高僧护法,怎么不去灵隐寺?” “我哪儿有这个闲时间?” 宁锦婳无奈苦笑,“昨日账上有五百两银子没对上,今天一定得弄清楚了,不能再拖到明天。还有我答应了陪钰儿习字,得在黄昏之前赶回来。” 而且,万一有游历的高人看见她贴的告示,上门来寻却发现她不在,那可如何是好。 叶清沅听了她的解释,不由摇头失笑,“你呀~”宁锦婳挑眉,“你笑什么?” “我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罢了,只要心诚,哪路菩萨都听得见。我看也不用沐浴焚香了,咱们快去快回。” 此言正合宁锦婳的心意,出门前,她特地去书房和陆寒霄叮嘱一声。 ——往常她出门直接吩咐顺子套车,哪儿会在乎男人怎么想。她这样乖巧,即使陆寒霄不想让她出去,也淡淡应了声好。 他扶了扶她有些歪的发髻,温声道:“我派遣护卫给你,早点回来。” “等你用晚膳。” 宁锦婳浅笑道,“好,你也别忙太晚。我吩咐厨房午膳做糖醋鱼,你多用一些。” “对了,我答应陪钰儿习字,要是我路上遇到什么事,回来晚了,你先帮我看着。” 陆寒霄道:“好。” 两人依依惜别后,宁锦婳和叶清沅动身出门。 抱琴被宁锦婳打发去照顾宝儿,她这回只带了抱月。三人正要踏上马凳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忽地冲上来,哭嚎道:“娘娘!王妃娘娘恕罪啊!” 一旁的护卫眼疾手快,在那妇人尚离宁锦婳三尺远时,便已出手将她按押在地。宁锦婳倒没受多大的惊吓,她退下来,疑惑道:“你是谁?” 又让她恕的哪门子罪。 妇人挣扎着,撩开凌乱的头发,激动地喊:“娘娘是我,我是马氏啊!您不记得我了吗?” 闻言,宁锦婳倏地脸色一沉。她当然记得,马氏,宝儿的奶娘。 前段日子刚被赶出府。 第41章 第 41 章“你还来此做甚么,我倒不曾记得,我亏待过你!” 宁锦婳沉声道,美眸里一片冰冷。 陆寒霄对宝儿失踪之事语焉不详,他承诺给她交代,但奶娘一个“看管不力”的罪责逃脱不了,她自诩对她们不薄,她们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马氏哭得涕泗横流,因为被护卫押着,她被迫趴在地上蛹动,脸上一片脏污。 “娘娘,娘娘啊!” 她哀嚎道:“奴婢知错了!当时奴婢太害怕了!那军爷长得凶神恶煞,又有王爷的令牌,奴婢不得不从啊!” “奴婢是看着小公子长大的,他、他最喜欢吃奴婢的奶,奴婢细心,每次都把小公子喂得饱饱的,求您了,让我回来吧!”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39节 “万一饿着小公子……” 眼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宁锦婳没开口,抱月先忍不住了,娇呵道:“放肆!来人,给我堵了她的嘴,扔远点!” “真是晦气!” 区区一个奶娘而已,白纸黑字,钱货两讫,可听她话里话外的,竟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抱月没把这个插曲当回事,只当出门没看黄历。宁锦婳闻言却抬了抬手,道:“慢着——”她低头凝视着狼狈的奶娘,淡声吩咐,“我问你话,你照实回答,不许欺瞒。” “你方才说什么军爷,又有什么令牌,这是怎么回事?” 匍匐在冰冷地上,马氏不敢欺瞒,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那日的情形一一交代。 她也是个可怜人。 不知从哪儿天开始,老实本分的丈夫沾上了赌钱的恶习,把家底儿输了个精光,甚至打起了典妻的主意,多亏同乡看她可怜,托人给她说了奶娘的差事,才得以喘息。 宁锦婳生活奢靡,但她从不打骂下人,给的份银也远超出寻常人家,马氏以为掉进了福窝里,所以即使被打了板子赶出去,她还是拼死粘上来,什么打罚她都认,只要别让她再落到赌鬼丈夫手里。 有着这般心思,她回答地很认真,一字一言不敢掺假,宁锦婳却越听越神色凝重。 “你说,宝儿是陆……王爷命人抱走的?” 她面露疑惑,怎么也想不明白陆寒霄当日为何要抱走宝儿。 “千真万确啊娘娘,奴婢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 像叶清沅说的,鬼神之说玄之又玄,敢对着上天发誓,再离谱的话也有七分可信。 宁锦婳揉了揉眉心,还没理清思路,叶清沅提醒道:“宁小姐,我们该出发了。” 即使再近的寺庙也不可能建在闹市,如果要在黄昏之前赶回来,再耽搁便晚了。 …… 一路上,宁锦婳都没怎么开口。 她在想马氏的话。 马氏落到那种地步,昔日的绫罗绸缎成了粗布麻衣,应该没有骗她。 可这些事,陆寒霄从未告诉过她。 当初宝儿莫名失踪,他始终对其原因语焉不详。她不知道宝儿是怎么失踪的,也不清楚他怎么回来的。紧接着宝儿被发现痴哑,她便把所有推给了陆寒霄,自己一心寻找良医良药。 如今细细想来,宝儿之前还好好的,刚回来便发现不对劲。他是何时中的药?失踪前?失踪后?亦或是在宝儿被“贼人”掳走的那一段时间? 宝儿的失踪,和他如今的痴哑,究竟有没有关系? “宁小姐?” 清冷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叶清沅面含担忧,“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宁锦婳苦笑着摇摇头,“我……我头疼。” 没等抱月跳起来,她解释道,语气疲惫又无奈,“有一个什么都不告诉你夫君,这日子过的忒累。” ——直到现在,她依然没有怀疑到陆寒霄身上。 那是她夫君,她两个孩子的父亲,是为她们母子遮风挡雨的一片天。她即使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最亲近的人会伤害她们。 她知道他瞒了她很多事,早在六年前,他不给一句解释把陆钰抱走就已见端倪。这么多年。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闹了闹了,他始终守口如瓶,一个字都没往外漏。 如今宁锦婳也看淡了,有些事情没必要计较地那么清楚,难得糊涂。 可事关宝儿,她绝不能坐视不理。 宁锦婳长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满心疲累。 当初是叶清沅陪着她去找宝儿的,她隐约猜到一些,便劝道:“他不说,你便不会去问?你们这对夫妻有意思,每天猜谜团呢?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宁锦婳抬眼,“问了就有用么?他嫌弃我。” 尽管他从不曾表露出来,但那是她的枕边人,他了解她,她同样了解那个男人。 很早之前她就发现了,他爱她,也嫌她。 爱她的天真娇憨,也嫌她天真娇憨。 曾经情到浓时,她无意间问过:京中那么多名门闺秀,就连当初在上书房读书的,也不止她一个姑娘。她很有自知之明,她家世好,相貌好,脾气却实在不敢恭维。 她以为像陆寒霄那种控制欲强的男人,会找一个温柔贤淑的女子,如同霍夫人一般。 他那时是什么反应呢? 他抚着她的秀发,喃喃道:“婳婳这样就很好,我甚爱之。” “我只有在你面前,才是我。” …… 当时只觉得是一句很美的情话,后来在永济巷的世子府,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她终于想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东西。 因为她傻,他不需要在她面前有任何防备。 因为她天真,又是那么爱他,他可以操纵她的一切。 平心而论,他对她很好,除了钰儿被抱走,他没有对不住她的。可他在她面前又是那么遮掩,只要她深入一点,他便会说:“婳婳,别闹。”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那是种宠溺,却又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从来不曾把她放在平等的位置对待过。 当初老王爷病重,她不知道,他决定回滇南,也是在他临行前向她辞行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个消息。 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他一个字都不会向她透露。 她不像他的妻子,反而像他养在掌心的宠物。不管主人平日多宠爱,但只要涉及那些“大事”,她便不配了。 因为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除了给他添乱,没有任何用处。 可惜,她难得聪明一次悟出来的真相,不仅抱月不信,连叶清沅也不赞同。 “你这话有失偏颇。” 她正色道:“我虽是个局外人,但王爷待你的珍视有目共睹。说句公道话,王爷虽性情冷硬,但比我那混账前夫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他怎么会嫌弃你?” “对呀,对呀。” 抱月瞪着浑圆的眼睛,帮腔道:“主儿,您是不是昨夜魇着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那就当我在胡言乱语罢。” 宁锦婳垂眸苦笑,素手托起茶盏轻啜一口,没有继续争辩。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与他之间的纠缠,又岂是一句两句道得清的。 *** 因为出门前马氏的纠缠,一行人到普华寺时已经过了午时,日头隐在乌云里,耀眼的光芒若隐若现。 抱月看看天色,不安道:“这天……不会下雨吧?” 真要赶上大雨,路上必定会耽搁,天黑前也不晓得能不能赶回去。 “我们快些就是。” 宁锦婳一行人行装从简,来得匆忙,并没有特意打点过,结果一来就吃了个闭门羹。 身穿黄色僧服的清秀僧人双手合十,道:“施主,本寺今日闭门不开,您请回吧。” 抱月是个急脾气,两手掐腰,气冲冲道:“嘿,你这和尚!我们大老远赶来,哪儿有寺庙大白天不迎客的!” “又不会少了你的香火钱,还有把香客赶出去的?真是奇了!” 僧人被逼得节节败退,无奈道:“阿弥陀佛。今日寺内有贵人,不便待寻常香客,实在抱歉。” “贵人?” 抱月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不可置信道:“哪儿来的贵人?真正的贵人在你面前你瞎了?和尚你知道我们主儿是谁吗?这可是威风赫赫的镇——”“咳。” 宁锦婳原本不想出声,但抱月把仗势欺人的模样演了个十成十,她知道这丫头护住心切,但如此实在有失体面。 她问道:“小师傅可否告知里面是哪位贵人,说不定我认识。” 僧人抬眼瞟了一眼宁锦婳,只见她肤色雪白,乌发如云。因为今日来寺庙,她穿了一件淡色的袄子,首饰也是以玉钗为主,没了繁冗的装扮,更显得她五官深邃,明艳动人。 似被蛰了一下,僧人忙垂下头,默念两遍清心咒。 他低声道:“今日来的是霍家夫人,三日前便通知小寺清场。” 霍家夫人? 宁锦婳一怔,追问道:“是霍家老夫人?” 霍老夫人爱礼佛人尽皆知,上次她去将军府,还带了一尊菩萨像。 僧人摇摇头,“那位夫人年岁并不大。” 宁锦婳心底一阵复杂,霍家一共就两位夫人,既然不是老夫人,便只有霍夫人了。 她今日临时起意,来得匆忙。其实像她这种身份的高门贵夫人,上香礼佛的排场既大又繁琐。如霍夫人这般,提前通知方丈清场,身边丫鬟侍卫环绕,才是正道。 世上之事千般巧合,今天怎么就是她呢?因为种种原由,她并不想对上霍夫人。 可她百忙之中抽出一天,一路到此,岂有回去的道理? 思虑再三,宁锦婳轻咬嘴唇,让僧人通传一声。 毕竟她人已经到了,只是上一柱香而已,又花不了多少时间。而且她也没做什么什么亏心事,转头回去不正好说明她心虚? …… 霍夫人脾性很好,亲自出来迎接宁锦婳。 “王妃。” 她笑盈盈走过来,同样满脸惊讶,“真是巧了,竟会在此遇到你。” “……是啊。” 宁锦婳神色复杂,“这普华寺不大,今日我们都到此,可能是冥冥之中的自有注定罢。”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0节 两人并肩行至院内,因为早早请场,空旷的大殿里十分安静,只有几个侍女在墙角站着,屏息凝神。 霍夫人亲自点了三柱香,递给宁锦婳,“庙虽小,心诚,菩萨总会听到的。” 宁锦婳比她高,略微躬着身子接过,“多谢霍夫人。” 霍夫人微微一笑,“我上次跟王妃说过,叫我月娘便可。” 她神色坦荡,反而让宁锦婳自觉小人之心。她便也道:“霍……月娘如不嫌弃,便唤我婳婳吧。” 那是她的乳名,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唤。 尽管她们中间夹杂着一个霍凌,霍凌和宝儿的失踪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霍夫人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她不忍让她伤心。 第42章 第 42 章佛祖拈指,垂眉低笑,金身佛像前袅袅青烟升起,宁锦婳双手合十,款款跪在蒲团上,祈求神佛保佑。 为她的宝儿,为她的父兄。 上完香后,她为家中一大两小,还有远在千里的父兄求了平安符。抱月上前添了厚厚的香油钱,霍夫人道:“你们从内城赶来一路辛苦,先用点斋饭吧。” 盛情难却,几人一起坐下来用膳。 寺庙无荤食,普华寺并不是特别有名的大寺庙,做的斋饭也只是勉强入口,宁锦婳小口抿着糯米粥,结果吃了半天,面前依然是满满一碗。 霍夫人细心地注意到,忙问:“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宁锦婳放下碗筷,抽出袖口里的帕子沾沾嘴角,道:“霍……月娘,你不觉得这米……有些奇怪吗?” 霍夫人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没有啊。” 此时,在一旁默默用膳的叶清沅忽然插嘴,“是粗米。” 见两人目光都转向自己,她淡淡道:“精米贵一些,从江南运过来的,口感也更软糯香甜。粗米便宜几文钱,但入口发硬,不如精米美味。” “原来区区一碗米粥,也有这般门道。” 霍夫人叹道,不由摇头苦笑,“白白胖胖一粒米,看着都一个样子,两位真是金舌头,一口就尝出端倪。” 将军府家底丰厚,平日里吃的自然也是精米,但霍夫人却无所觉。 叶清沅淡淡一笑,“江南乃是鱼米之乡,我在那边呆过七年,对那边的膳食很了解。王妃才是金舌头,我等自愧不如。” 两道戏谑的目光同时投向宁锦婳,她讪讪道:“我这……你们别取笑我了。” 上次米价不分,甚至还不如陆寒霄,刚好她手底下有不少米铺,在前当家主母叶清沅的帮衬下,已然经营得有模有样。 如今又闹出这个笑话,最座几人哪个不是金尊玉贵,偏偏就她一人矫情。可她被养的太娇了,这粗米糙硬,刺得喉咙难受,她吃不下去。 霍夫人看出来她的难处,起身朝后吩咐一声。片刻,一个翠衣小丫鬟拎着一个红木食盒走来。 “我来时带的一些点心,婳婳你莫嫌弃,先垫垫肚子。” …… 霍夫人操持霍府上下,终日迎来送往,绝不会让场面尴尬;叶清沅虽性格清冷,但在高门世家做了多年长媳,言辞间一派从容。女人间的话题总是层出不穷,冷不丁地,霍夫人说道:“听说宫里最近不太平,你们别掺和。” “哦?”叶清沅饶有兴趣地问,“后宫出事了?” 新帝登基不到一年,还未大开选秀,因此后宫并不充裕,四妃之位尚未填满,能出什么事端? 霍夫人道:“不是后宫,是那位……太妃娘娘。” 宁锦婳拿着筷子的手一滞,乌黑浓密的睫毛微微翕动。 她放下碗筷,拿起一旁的茶盏漱了口,状若无意地问道:“她怎么了?除夕还见太妃娘娘,看起来并无不妥。” 霍夫人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听闻太妃娘娘,中毒了!” 倏然,宁锦婳瞳孔骤缩,繁复花纹袖口下的指尖掐得泛白。 “是么?” 她盯着眼前的白瓷碗口,神色难辨,“还是月娘你消息灵通,我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女人之间最爱聊辛秘,霍夫人压低了声音,手指放在唇边,“嘘,禁言。” “这个事……那位……不让说。” 舒太妃在宫里是个独特的存在。 她身为先皇宠妃,先皇在世时荣宠不断,却没生下一儿半女。后来新帝即位,无所出的嫔妃都被打发去守皇陵,只有她得封太妃,享万千尊荣。比生了孩子的娘娘还要高调。 虽是太妃,才刚过双十年华,坊间隐有传闻,说这位年轻貌美的太妃娘娘和俊逸非凡的帝王之间……非同一般。 这种宫闱秘事越禁忌,越引得众人探究,传得有鼻子有眼儿。 可宁锦婳知道,不是。那女人不可能和皇帝有什么,她心里有人,是陆寒霄。 这么多年,她要把他放下了,就不会牢牢把持着她的钰儿不放。她每次递去的折子全都石沉大海,她拦着她们母子不能相见,究竟安的什么心? 足足五年,一千多个日夜,她对着她的钰儿,心里在想什么?陆寒霄有没有和她私下接触过?她会善待她的孩子吗……她煎熬了许久,日日梦魇,自除夕夜后才彻底解脱。 她垂眸,掩下神色,“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毒呢。” 那副方子是个温方,本就见效慢且察觉不出毒性。即使发作起来,寻常人也会以为是身体不适,不会想到毒上。 才过去几天,她发现了? “具体事由我也不清楚,结缘巧合听了一耳朵罢了。” 霍夫人道:“听说皇……那位,一边寻访名医,一边肃清后宫,可能是后宫争风吃醋,祸害到了太妃头上……” “轰隆——”一声,惊雷划过天幕,雨水瞬间倾盆而下,天空瞬间变得黑沉沉。 “呀,下雨了。” 霍夫人起身去窗边,却意外转身,看见宁锦婳苍白的脸色。 “婳婳,你怎么了?” 她走到宁锦婳身前,柔软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怎么这么凉?病了?” “一时被雷惊到了,不碍事。” 宁锦婳低声呢喃,她倒不是怕除夕那晚的事暴露,过去这么久,怎么也查不到她头上。 可方才霍夫人一句寻访名医却莫名戳中她的心头,偏偏这么巧,她的宝儿,此时也在张榜寻找医。 宝儿出事,恰好也是在除夕之后。 房外轰隆隆雷声落下,殿宇内还未点上蜡烛,佛像的金身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晦暗难明。 这难道是报应吗? 她仰着头,唇瓣褪去了颜色,一双美丽的眼眸望着悲悯世人的佛祖。 钰儿叫她一声母亲,心口那道伤痕那么深,那么长,她不能不管。对方是深宫里的娘娘,身份地位远高于她之上,她除了出此下策,别无他法。 除夕那一杯酒,她原本也没打算要她的命,过去种种恩怨,两清了。 她愿意接受所有的报应,可她万万没想到,报应竟然到了宝儿身上。 这一瞬间,在一片嘈杂声中,强烈的自责犹如一把利刃,狠狠扎在宁锦婳的心口,血流如注。 “主儿?” 抱月担忧地看着她,“我去马车里跟您拿一件披风吧,上次风寒刚过,可别再着凉了。” 霍夫人也道:“这雨太大了,我们回厢房躲一会儿。” …… 普华寺并不大,平时来的香客都是平头百姓,今日两位贵妇人同时来此,寺里却没有炭火取暖。 今日赶上下雨,现在去后山砍也来不及。 几个女眷在厢房里,原本准备雨停了再出发,可天公不作美,雨水一直淅淅沥沥,不仅没停,反而越下越大了。 听着檐下哗啦啦的水声,抱月一脸担忧,“唉,一直这么下,咱们可怎么回去呀。” 这场雨来得突然,早间还是晴空万里,忽地天就暗了。她们出来没准备雨具,就算她们能躲在马车里,顺子哥总不能冒雨赶车吧?还有那么多护卫怎么办? 霍夫人也遇到了同样的困境。 她是坐娇子来的,且带了一大堆随从仆人,这样的天,想走也走不了。 霍夫人安慰道:“别慌,管家知道我来此上香,必定会派人接应。” “将军府和世子府相隔不远,顺路把你们送回去,也不碍什么事。” 宁锦婳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低声道谢。不知是不是太冷,她脸色依然苍白,眼角眉梢的几分厌色,给她添了一种病气,让人心生怜意。 滴答滴答中,雨好像逐渐小了。恰逢此时,僧人叩门通传,说将军府的人来了。 盛情难却,宁锦婳应了霍夫人的相邀,心想等明日遣人去霍府送上一份厚礼答谢,谁料见到来人,所有人都怔了。来的不是管家,而是将军府的少将军,霍凌。 “表哥?” 霍夫人率先反应过来,急忙走到他身旁,“表哥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今日去练兵——”“我刚从京郊大营回来,顺路。” 霍凌撑着伞,他身姿挺拔,在蒙蒙烟雨的衬托下少了几分杀气,更显得俊美非凡。 心里知道他不会特意来接她,霍夫人眼中依然滑过一缕失落,很快,却意外被抬眸的宁锦婳捕捉到。 霍夫人低声道:“今日在寺庙偶遇王妃娘娘,熟料天公不做美,顺路稍王妃一段脚程,可好。” 用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 果然,霍凌看了一眼宁锦婳,微微颔首,“可。” “我先送你过去。” 霍夫人躲进霍凌的伞下,伞面很大,轻而易举便能笼罩下两个人。霍夫人体格娇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宁锦婳抬眼看着,两人并不是并肩而走,霍凌走得不快,霍夫人却总是刻意慢他半步,不会超过他。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被她扔到犄角旮旯的女训,好似是有一条,与夫同行,不可逾越之。 ……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1节 霍凌把霍夫人送上马车后,款款走到宁锦婳身前。经过那晚的尴尬,他此时神色却十分坦荡,“王妃,请。” 宁锦婳没有动,她微微抬首,看着俊美的小将军,认真道:“霍将军,对月娘好一点吧。” 霍凌一怔,“月娘是谁?” …… 一股极大的悲凉骤然涌上心头。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充满惊讶和疑惑,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宁锦婳动了动唇,声音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一个字。 “你怎么了?” 霍凌看她脸色苍白,脱口而出,“不舒服?我送你——”“霍将军!” 她打断他,高声道:“你心里的不是我。” 此言一出,周围环绕的丫鬟仆妇皆瞪大眼睛,向来大大咧咧的抱月都急眼了,“主儿,您说什么胡话!霍将军,王妃不是这个意思……” 青天白日,这么多人,主儿这话不是把自己放在火架上烤吗?就算真的清白也禁不住流言蜚语啊! 况且这姓霍的,也实在算不上清白! 宁锦婳恍若未闻,她忽而问道,“上个雨夜,你还记得么?” 上一个雨夜,为了宝儿,她冒雨去求他。 霍凌沉默一瞬,“当时……但我敢向天发誓,我霍凌对你,绝无半分轻薄之意。” 宁锦婳却道:“不是那个。” 她定定看着他,“我们在大营外的第一次见面,我和叶小姐同披蓑衣,你认错了人。” 霍凌微皱剑眉,“你们身形相近,那夜下着大雨,甚至连眼睛都看不清,认错……很奇怪吗?” 宁锦婳轻笑着摇头,“他就不会认错。”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都知道“他”是谁。 宁锦婳继续道:“那天我额头受伤红肿,你恍若未闻,他看我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发现妻子在别的男人的营帐中,他第一句,是问她疼么。 霍凌沉默半响,忽道:“我便输在这里吗?” 在昏暗的雨幕中,理智冲破世俗的枷锁,他深深看着宁锦婳,仿佛这一刻,他们都回到了多年之前,她是宁府的小姐,他还是那个纨绔少将军。 宁锦婳却摇了摇头,笑了。 “我说了,你心里没我。”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如霍夫人这般小心翼翼,万事把对方放在心上。 “霍凌,我们当初一共见过几面?你当真对我情根深种?” “这么多年,你心底念念不忘的到底是什么?是你从不曾得到的‘宁锦婳’,还是霍小将军为自己描绘的一场、黄粱大梦?” 第43章 第 43 章万籁俱静中,女人的声音如烟雾般缥缈,每个字吐得极轻,又极重。 “你——”霍凌的目光骤然收缩,他急忙为自己辩白,“当然不是,我岂是肤浅之辈——”没等他说完,宁锦婳转过身,淡淡道:“霍将军,就此别过。” 霍凌握紧了伞柄,不动如山,“今日如此大雨,我不管你,你怎么回去?” “不劳你费心。” 宁锦婳看向远方烟雨里的车马,轻道:“霍将军请回,莫让霍夫人等急了。” 那里才是他应该珍视的人。 接二连三,她拒绝的姿态太明显,霍凌并非死缠烂打之辈。他深深望着她,道:“我不强求,但——镇南王妃,你不用这么防备我,霍某对你君子之心,并无所图。” “至于你那个夫君,呵——”“不要太相信陆寒霄。” 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霍凌没有留恋地转身离开。他带了许多人马,一路浩浩荡荡,消失在朦胧细雨中。 忽而,叶清沅冷声道:“你太冲动了。” 宁锦婳与霍凌皆有家室,中间还夹杂着一个霍夫人,大庭广众之下,方才那一番话着实过界。 宁锦婳苦笑,“我知道。” “可月娘太苦了,我、我心底为她不平。” 两人挨得那样近,呼吸相闻;却又离得那样远,夫妻多年,他连她的闺名都不知道。 这便是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的滋味吗?宁锦婳从未有过,只是看着,便足以让人心痛惋惜。 即使明面上不说,但所有人都默认,霍凌喜欢她。 可他喜欢的人真的是她吗?只是年少时的寥寥几面,她当真有那么大魅力,让一朝的将军念念不忘? 还是因为不曾得到过,所以才更显珍贵。 宁锦婳又想起自己和陆寒霄。 若说和霍凌是淡淡之交,她和陆寒霄便称得上两情相悦,海誓山盟。 谁知七年过后,他们夫妻过的一团糟,险些和离收场。霍凌今日提醒她——当心你的夫君。 宁锦婳默默垂下眼睑,心道:晚了。 木已成舟,不说别的,但论钰儿和宝儿,已经把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不可分割。 所以有些时候,宁锦婳愿意过得糊涂一点儿,不那么计较。 …… 霍府一行人离去,屋檐下骤然空旷许多。抱月看着天色,犹豫道:“主儿,这会儿雨小了,咱们就此离去还是在寺里住一晚?” 谁也才猜不透老天爷的心思,回去得好几个时辰,要是路上又逢大雨,困在路上就不妙了。 宁锦婳道:“再等一会儿罢。” “嗯?” 看着抱月圆溜溜的眼睛,宁锦婳莞尔一笑,“霍夫人有夫君来接,你主子我就没有么?” 今日临行前她知会过他,他一定会来寻自己。 虽然两人未言明,宁锦婳有这个自信。 果不其然,霍府人前脚刚走,不到一刻钟,又浩浩荡荡迎来一群人,陆寒霄并未亲至,派了陆蒙来迎接。 小雨淅淅沥沥打在车顶上,雨天路滑,走得比平常慢些,等一脚迈进府内,天色已经漆黑一片。 这个时辰,陆钰的字早就写完了,此刻端端正正摆在宁锦婳的寝房里,另托下人带话:“母亲辛苦一天,早些歇息。” 宁锦婳莞尔一笑,这是陆钰体谅她呢。 她欣然接受了长子的好意,抱琴提前从宝儿处回来,早早准备好了热汤浴。莹白的身躯浸入水中,宁锦婳舒服地喟叹一声,把乌黑的长发撩起放在颈侧,靠在浴桶边缘,缓缓阖上眼皮。 …… “婳婳?” 一片氤氲中,沉沉的男声把宁锦婳从梦中唤醒。 陆寒霄正从宫里回来,刚回房就看到这云鬟酥腰的香艳一幕,他眸光一黯,高大的身躯瞬间笼罩下来。 “别……” 皓腕凝霜雪,晶莹的水珠顺着雪白的小臂蜿蜒而下,有种说不出的诱惑。 她喃喃道:“寝衣……给我,我自己来。” 陆寒霄微挑眉梢,“你确定你走得动?” “……” 男人闷声不吭,随手扯过一张小毯把她包起,稳步走向床榻。 宁锦婳背着他匆匆换上寝衣,她揉揉闷痛的脑袋,忽道:“我做了一个梦。” “噩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心里全是宝儿,梦里也是。 陆寒霄道:“我曾听人说过,噩梦反而是吉兆,你别多想。” 他从不相信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旁人拜佛烧香,他只觉得世人愚钝,可若是换成宁锦婳,他便只觉得可怜可爱。 他拿起绢布,轻轻擦拭她半湿的长发。 “今日不是去拜了佛祖?我的婳婳心诚,定能拜到真佛。” 宁锦婳的心情又沉重几分。 寝房里烛火通明,整个房间暖烘烘的,可她却蓦然想起今日大雄宝殿的那一幕——阴暗晦涩的光线下,鎏金佛像在一片潮湿中若隐若现。 那股强烈的自责瞬间涌上心头。 “三哥。” 贝齿蹂躏着红唇,宁锦婳艰难道:“我……我做了坏事,佛祖不会原谅我的。” 因为时间太巧合,她把宝儿出事完全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这世间这么多人,为何偏偏是她的宝儿?这难道不是报应么! “你能坏到哪儿去?” 陆寒霄摇头失笑,颇为不以为意,“婳婳,你只是太累了,要不我让全昇去帮你?” 宁锦婳这段日子的改变他看在眼里,起初并不在意,只当她无聊了,折腾点儿东西玩玩儿,排遣寂寞。 他清楚她贪图新鲜的性子,当家并非易事,明白了其中艰辛,她自然就放弃了。 陆寒霄和世上大多数男人都不相同,他娶妻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更不是为了娶一个女人操持内务,他的妻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陪着他就够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2节 生同裘,死同穴。 思及此,他愉悦地勾起唇角,道:“除了全昇,我这边有许多好手,你要人随时开口,别累着自己。” “不是!” 宁锦婳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奈,她烦躁地揉了揉寝衣袖口,“不是累到了,就是……我、我真的做了坏事!” 前有宁国公父子,后有陆寒霄,宁锦婳被保护地太好了,生平第一次害人,还是用这种阴毒手段,尽管那是折磨她多年的仇人,她依然心颤发虚。 “安心。” 陆寒霄抬掌,搭上她的肩膀。 “佛祖见的坏人如过江之鲫,区区小事,他老人家不会在意。” 不是他看不起宁锦婳,他的婳婳也就任性一点,实则内里纯洁一片,她能做什么坏事。 谋财?她手上金山银山花不完。害命?这更不可能,她与旁人无冤无仇,若有宵小敢欺负她,他第一个不饶恕。 在陆寒霄眼里,她的担忧如同杞人忧天一样可笑。宁锦婳却忽然问道:“宫里是不是出事了?” 陆寒霄手下微滞,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他刚从宫里回来,宁锦婳所言不假,舒太妃身中奇毒,太医皆束手无策。 …… 舒太妃本名舒婉婉,是陆寒霄多年前救下的一个山间采药女。 原本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加上宁锦婳对她敌意很重,连带着生他的气。舒婉婉伤好以后,他便让她收拾包袱离开,岂料再见之时,她已成了荣宠再身的舒妃。 面对她抛出的橄榄枝,陆寒霄当然不会拒绝。 舒妃,贵妃,太妃……那女人确实厉害,旁人都以为因为陆钰才让他们扯上关系,实则恰恰相反,正是种种前因,才有了后面的养子之果。 当然,他也没有亏待她。 此前多亏了舒婉婉,他才能率先找到姜姬母子,她却在他离京之际身中剧毒,于公于私,他都不应不理。 可婳婳怎么知道这回事? 陆寒霄微眯凤眸,暗自观察她的神色,“宫中确实有变。” “舒太妃……出事了。” 宁锦婳蓦然心脏一漏,浓密的睫毛迅速翕动着。 “这样啊——”她低眉敛目,“宫里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太医,全都束手无策吗?” …… 极致的沉默,安静地有些发慌。 宁锦婳忍不住抬头看,瞬间撞进男人漆黑的眼眸中。 “婳婳——”陆寒霄轻叹一口气,一双大掌按上她的肩膀,“下次当心些,祸从口出。” 婳婳这样单纯,没了他可怎么办。 宁锦婳整个身体都僵了,她磕磕绊绊道:“你、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今天听到霍夫人……” “我从未说舒太妃身体有恙。” 她却一口一个太医,且知道太医束手无策。 陆寒霄沉沉道:“婳婳,你紧张时会扣掌心,不用在我面前撒谎,你瞒不过我。” 他何等敏锐,又是那么了解宁锦婳,她所有的把戏,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宁锦婳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沉默过后,她冷声道:“所以呢?” 她仰起头,美丽的眼眸注视眼前的男人,她同床共枕了七年的夫君。 “你要送我见官?还是把我交给宫里?” “你怎么会这么想?”陆寒霄蹙起剑眉,“就算我……我也不可能让你出事。” 别说一个舒婉婉,就算那毒是下给他陆寒霄的,他也舍不得动她一根毫毛! 宁锦婳直视他的眼睛,“是么?我害死那个女人,你一点都不在意么?” “她怎么能跟你比?” 陆寒霄不可置信道:“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我们是结发夫妻,你不信我?” “……” 一个让人欢喜的答案,宁锦婳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 她多年坚守的信念好像忽然崩塌了,残垣断壁中,她四顾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她一直以为,舒婉婉在他心里是特别的。 即使那不是爱,也应有浅浅的喜欢。要不然为什么将她的钰儿给她呢,让她痛苦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却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宁锦婳眼底浮现出痛色,“你要我怎么信你?” 她轻声道:“我的钰儿险些在她手里丧命,你呢?你在做什么?” …… 陆寒霄缄默不语。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这些年一提到陆钰,两人相视着沉默,最后不欢而散。那是府里所有人的禁忌,陆寒霄也不敢轻易触碰。 今天,他罕见地说了一句,“不是她。” “嗯?” 陆寒霄沉声解释:“陆钰是我的嫡子,我不会把他放在危险的地方。” “他胸口那道疤,与舒太妃无关。” “你还在为她开脱!” 宁锦婳陡然挣开他的禁锢,美目瞪得浑圆,“那你告诉我是谁,总不至于是个无名无姓的端水丫鬟,或着一个扫地太监吧?” “婳婳,你信我。”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怎么信你!” 宁锦婳声音尖锐,看起来气势十足,但细细观察就能发现,她在发抖。 她害怕。 她怕陆寒霄说的是真的,实则舒婉婉一清二白,她并非害钰儿的凶手,她报复错了人。 既然如此,那这么多年来,她日复一日的煎熬和仇恨,又算得了什么? 她就是一桩笑话! 与她的失态相比,陆寒霄显得十分冷静。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瞬间笼罩住宁锦婳,她忍不住后退两步,男人却绕过她,走向一旁的红木圆桌。 骨节分明的手拎起紫檀圆肚茶壶,添了一杯水。 “润润嗓。” 宁锦婳咬了咬唇,最后犹豫着接过来。温热清甜的茶水入喉,紧张的气氛稍缓。 陆寒霄等她喝完,平静道:“你今天累了,早些休息。” 想也不想地,宁锦婳脱口而出,“你呢?” “我去书房睡。” 纵然在外面威风八面,到了内帷之中,陆寒霄同世间所有平凡的男人并无二致,对待怒气冲天的妻子,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是逃避。 他们之间刚有好转,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要哄得宁锦婳心甘情愿跟他回滇南,此时不宜争吵。 陆寒霄微抿唇角,对陆钰的事绝口不提。 “呵——”宁锦婳冷笑一声,对这个答案不出所料,“滚吧。” 她也累了,不愿与他多纠缠。 陆寒霄一声不吭地出去,甚至体贴地关上房门。随着“嘎哒”木门阖上的声音,房里忽然空旷许多。摇曳的烛火在窗子上映出剪影,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无边孤寂。 此时,什么舒婉婉、什么报应,宁锦婳全忘了!她骤然想起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个场景,她又哭又闹像一个疯子,而他永远是沉默又冷静,最后说一句,“我回书房。” 世子府每年地龙的花费超逾千金,房里温暖如春,但宁锦婳却觉得很冷,那股熟悉的、浸入骨髓的冷意侵袭而来,她怔怔地,缓缓抱起双臂,把身子蜷缩成一团。 企求寻找一丝温暖。 第44章 第 44 章谁都没有提那日的事。 日子有条不紊地往前走,后宫的波澜始终吹不到世子府。除了陆寒霄更忙一些,如往日并无二致。 宝儿还是老样子,每日安安静静地缩在角落玩耍,宋太医中途来过几次,中间也有自称“高人”的游医前来揭榜,全都一无所获。 陆钰似乎十分喜爱这个弟弟,每日都要找宝儿玩耍,他们兄弟情深,成了这段日子让宁锦婳唯一慰藉的事。 …… 一大早,陆钰抱着宝儿来婳棠院请安。得益陆寒霄和宁锦婳的好相貌,两个孩子长得粉雕玉琢,远远看去,像从画里走出的仙童。 宁锦婳听到通传,顾不得只戴了一边的耳珰,急忙掀开珠帘出来,“好孩子,快、快把你宝儿弟弟放下来。” 兄弟俩感情好是好事,但钰儿还小,她每次看他抱孩子总是胆战心惊,生怕他不小心摔了。 陆钰淡淡道:“母亲安好。” 他虽然才年满六岁,但终日弯弓搭箭,臂力不同于一般儿郎,宁锦婳担忧的事没有发生,但…… 她强笑道:“钰儿,还是母亲来吧。” 陆钰抱着小小的襁褓,跟抱着小猫小狗似的,像对待宠物一般随意。 陆钰不赞同道:“母亲,我能照顾好他。”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3节 他白嫩的小脸转向宝儿,问道:“弟弟,我说的对吧?” 宝儿:“……” 陆钰:“母亲,弟弟在应我呢。” 宁锦婳:“……” 可怜宝儿有口难言,宁锦婳难以拒绝陆钰,只能眼睁睁看着宝儿在长子手中,滴溜着水润的大眼睛,委屈又无助。 陆钰近几日可谓春风得意。 碍眼的父王早出晚归、不见人影,母亲天天陪着他,还答应他留在京城。府里还剩一个除了流口水,什么都不会的弟弟,他很满意。 母亲对宝儿独特的关注依然让陆钰嫉妒,他每次嫉妒的时候就去和这个“弟弟”玩耍,或者说是他单方面“玩”宝儿。陆钰年幼时性格孤僻,从来不屑于什么小木马,拨浪鼓之类的玩意儿,如今宝儿像个独特的玩具,白白嫩嫩,还不会哭闹,十分合他心意。 他正在兴头上,之前那些阴暗的心思稍减。反正他听说了,宝儿几乎不可能治好,他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何必跟一个痴儿计较。 于是,在种种误解下,造成了宁锦婳以为的“兄弟情深”假象。 她喟叹一声,“钰儿当真长大了。” 有做兄长的风范了。 抱月正在一旁斟茶,她嘴快接了句,“当然!小世子已经六岁啦,再长几年就能束发了呢!” “又说胡话。” 宁锦婳哂笑一声,“十五岁束发,我的钰儿还差多少年?哪有那么快。” “还有,虽然日子快到了,但终究没过六岁生辰,不能乱说。” 语罢,她看向陆钰,柔声道:“你的生辰快到了,母亲今年一定给你好好操办。” 说来可悲,陆钰常年在宫里,外加舒婉婉有意阻拦,她们母子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甚至儿子的生辰日,她这个生母也被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宁锦婳恨毒了宫里那位太妃,不仅因为陆钰胸口那一道疤,更是这些年的骨肉分离之痛,刻骨剜心! “啪啦——”瓷器散落在地上的声音,众人皆一惊,目光看向始作俑者,抱月。 “主子恕罪,奴婢、奴婢一时失神……” “好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茶盏而已,又不要你赔我。” 婳棠院的东西样样金贵,抱月随手打碎的青胎绿釉瓷盏也价值不菲,但宁锦婳和抱月什么情分?又岂会在意区区一个死物,反而道:“抱月,你是不是太累了,今日放你一天休沐,回去歇着罢。” “不——不用。” 抱月撩起裙摆蹲着收拾碎瓷片,慌乱道:“不用管奴婢。” …… 小插曲过后,宁锦婳继续转向陆钰,“你喜欢什么样的宴席?可有拟好邀请的宾客名单,没出国丧不宜大办,但我儿如今是世子,不能太寒酸……” “母亲。” 陆钰陡然打断她,黝黑的眸色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审视,“您……还记得我的生辰日?” “今儿是怎么了,一个两个,拿我逗趣儿呢。” 宁锦婳恍然未觉,笑道:“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怎能忘记你的生辰。” “哦?” 陆钰垂下眼睫,神色莫名,“那儿子的生辰……是几日?” “正月二十三!” 没等宁锦婳反应,蹲在地上的抱月抢先回答。她咽了咽口水,道:“世子爷真爱说笑,当时您出生的时候,主儿疼了整整一天一夜,吃了那么多苦才……主儿怎么会记错呢?” 恰逢一个碎瓷片溅在陆钰脚下,两人视线相对,抱月瞪着圆圆的眼睛,眼含哀求。 半晌儿,陆钰抬起眸,淡道:“方才我在开玩笑,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至于生辰宴——国丧未出,镇南王府如今又处在风口浪尖上,不宜操办。” “那怎么行?” 方才的暗涌完全没影响到宁锦婳,她不赞同道:“这么重要的的日子怎么能不办?虽不能大宴宾客,最起码得摆一天酒席……” “母亲。” 陆钰再一次打断她,稚嫩的脸上露出她看不懂的神色。 “你……后悔吗?” …… 宁锦婳忽然一怔,后悔? 她前段日子刚听过这几个字,在霍凌口中。那会儿宝儿出事,年轻的将军定定问她:你后悔吗? 她回:我不后悔。 斩钉截铁。 这会儿陆钰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宁锦婳还是一样的答案,“傻孩子,母亲有什么好悔的?” 陆钰沉默了。 他想问她,嫁给那个冷血的男人,她后悔吗?忍了那么多痛,甚至拼了命生下他,究竟值得吗? 陆钰在宫里的这些年,时而会听到宁锦婳的各种传闻。他的母亲是许多人魂牵梦萦的仙子,她很美,很耀眼,在马背上一袭艳红的衣衫,打败无数男儿郎。 他的出生,是她一生不幸的开始。 难产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她的身子骤然虚弱。宁锦婳曾是最反骨的名门千金,在同龄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纪,她甚至扮作男装出行,潇洒又恣意。 后来,京中关于她的传闻逐渐减少,她终日闭门不出,就算隐有音信,也是看他们夫妻不合的笑话,昔日兰因成絮果,徒增叹息。 …… 陆钰一直活在仇恨中。他恨冷清冷心的父亲,恨抛弃他的母亲,他最恨的是自己!他恨自己的出生,如果能让他选择,他宁愿不要来这个世上! 他有太多话想说,但此刻他的喉头似被堵住了,动了好几次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锦婳道:“母亲生平两大憾事,一是宁府之祸,我有心无力,救不了家人。其二便是当年你被宫里抱走,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我——”“不严重。” 陆钰认真看向她,“母亲,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 陆钰瞳仁是深黑色的,幽深难辨,远超出一个孩子的情绪。他道:“我近来读书,书上说‘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过去的事,母亲就不要追究了。” “儿子不怨,亦不恨。” 他不怨,不代表宁锦婳能释然。这个话题稍显沉重,两人皆沉默片刻,陆钰忽道:”母亲,弟弟要尿了。” …… 从一开始的恼羞成怒,到现在的面不改色,如今只要陆钰手边一摸到湿热,就能立刻把宝儿抱开,不弄脏衣物。 他对宝儿这个“小玩具”再感兴趣也不可能屈尊降贵给他换尿布,收拾妥当的抱月接过襁褓,气氛刚刚缓和时,叶清沅来了。 没有通报,她直接扬起声音,向来清冷音色包含一丝喜意。 “有人揭榜了!” 宁锦婳骤然起身,她这些天为宝儿忙上忙下却始终一无所获。终于来了个揭榜人,她来不及跟陆钰细说,急匆匆赶往前厅。 房里只剩下抱月,陆钰,以及默不作声低头玩手指的宝儿。 面对年纪轻轻的小主子,抱月比在宁锦婳跟前都害怕。她颤巍巍道:“小世子,今日是奴婢一时是失言,劳烦您日后担待着,不要露出马脚啊。” “当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您再委屈一下,王爷之前吩咐过,那事谁都不许提,违者格杀勿论——”陆钰冷笑一声,“不用你拿他压我。” 他本就没打算翻旧账,当初耍心眼故意露出这道疤痕,也只是想要母亲的心疼而已。 陆钰早慧,稍微一转便能想明白自己的生辰为何凭空延迟了二十天。他还有些淡淡的喜悦,宁锦婳并没有忽他。 她说得对,自己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儿子的生辰日,自然是母亲说了算。 陆钰斜睨抱月:“你们嘴皮子收紧了。”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那些往事沉底,最好永远不见天日。 翻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是,奴婢晓得了。” 抱月战战兢兢,正欲把宝儿抱走,却听陆钰淡道:“他能治好吗?” 他的目光扫向宝儿,神色莫名。 抱月性情鲁莽缺根儿筋,却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闻言,瞬间攥紧了宝儿的被角。 尽管无比盼望小主子尽快好起来,她道:“这事、谁说得准呢,太医院的宋太医都束手无策,其他人……全看天意罢。” 陆钰深深看了宝儿一眼,冷着脸离开,再也不见来时的“兄弟情深”、“兄长风范”。 直到他走出很远,抱月才敢大口喘气。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内衫已被冷汗浸湿。 第45章 第 45 章事关宝儿,宁锦婳一行人急匆匆来到前厅,见到来人都怔住了——"你……便是前来揭榜的高人?” 宁锦婳犹疑道。眼前的少女看起来十六七岁,一身荆钗布裙,肤色白皙,秀美灵动,一双小鹿般得眼睛扑闪扑闪,无辜又水灵。 总之不像个郎中,更和“高人”这两个字不沾一点边儿。 “揭榜?你说这个?” 少女扬起手边的卷轴,笑吟吟道:“是我揭的,上面的病我能治。” 若她早来几天,宁锦婳定能欢喜地冲昏头脑。近日前来揭榜的人各式各样,有童颜鹤发的老叟,有身负药箱的游医,甚至还有一个赖头和尚和一个跛脚道士,他们哪个都说过这句话,直到看了宝儿,瞬间沉默不语。 从希望到失望,她经历过太多次,不敢再轻易相信。 “姑娘。” 宁锦婳笑得有些勉强,“此事并非儿戏,你请回罢。” 虽说人不可貌相,但眼前的女子年纪太小了,看起来像来捣乱的。宁锦婳不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但也不会拿宝儿的身体开玩笑。 “宁小姐,且听我一言。”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4节 叶清沅把宁锦婳拉到一旁,附耳低语。 叶清沅先见的人,原本也是半信半疑。可这小姑娘仅仅打量她两眼,便能准确道出她的陈年旧疾,接着随口说了一个方子,和她当年在江南寻的名医所开之方有九分相似,这才敢领着她来见宁锦婳。 她低声道:“反正现在一筹莫展,不如让她试试,死马权当活马医。” 宁锦婳犹疑片刻,款款走到少女跟前。 “敢问姑娘怎么称呼?何方人士?” “我叫琴瑶。” 少女的声音如山涧清泉般清透,“从青城山上来的。” 青城山? 齐朝地大物博,宁锦婳也只年少时出过京都,成婚后便难得走动。再后来生了陆钰身体虚弱,连京中贵妇间的赏花宴都不去了,更不知道青城山在何地。 叶清沅不动声色地朝她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清楚。 宁锦婳又道:“我观姑娘年纪轻轻,有如此医术,想必师从高人吧?” “那是当然!” 琴瑶大大的眼睛里瞬间发亮,她道:“我师父可厉害啦,村民都叫他‘活神仙’!我们可是华佗一脉,世代行医问诊、威名赫赫……”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宁锦婳提炼出重点:其一,这个自称琴瑶的少女来自山野,自幼跟着神秘的师父学医,其师父医术高深莫测。 其二,她信誓旦旦能医治好宝儿,但她不要榜上承诺的金银良田,她要他们帮她找一个人。 “她是我师姐啦,九年前和师父吵了一架后不告而别,如今师父大限将至,还一直念叨这个不肖徒!哼……” “琴瑶姑娘。” 宁锦婳揉了揉眉心,忍不住打断她,“九年前,那时你还是个幼童,过去这么多年,女子容颜易逝,就算你能画出她当时的模样,如今也很难辨认。” “啊?” 琴瑶傻眼了,她怔怔道:“她的模样我记得,但我不会画呀。” “……” 世家千金自幼习得琴棋书画,可琴瑶一介孤女,因为要看医书,最多做到识文断字,其他就太难为人了。 “那你……要怎么找你师姐?” 琴瑶信誓旦旦,“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琴婉!” “……” 宁锦婳和叶清沅对视一眼,互相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到底救儿心切,宁锦婳决定先稳住眼前的少女,“琴瑶姑娘。” 她斟酌着词句,“你说的……嗯……太模糊,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仅凭一个名字找人,犹如大海捞针。” “不过我夫尚有些权柄,家父与户部尚书且有些交情。你若真能治好我的宝儿,我当竭尽全力,为你寻找令师姐。” 琴瑶眼前一亮,当即拍板道:“那事不宜迟,我们快走罢!” 琴瑶心里高兴,这是她下山以来第一次得到这样郑重的承诺。世人皆愚昧,以貌取人者甚多,都不信她能治病救人,要不是她靠着一路采药换钱,说不定得流落街头。 还好还好,王妃娘娘慧眼识珠,不过她长得好美啊!是她下山以来……不,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女人!见到她,她总算明白为什么师父能为一个女人终身不娶,若是嫣夫人长成这般,她能理解师父了。 …… 宁锦婳一路说了宝儿的情况,是以琴瑶一进来,并未像其他郎中一样把脉问诊,而是掰开宝儿的嘴巴看了许久。 “琴瑶姑娘,可能治?” 宝儿很乖,别人怎么弄他都不出声,宁锦婳既心疼,又担忧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一颗心像被放在了油锅里,反复煎熬。 大约一炷香时间,琴瑶放开宝儿,看向宁锦婳,“能治。” 尚未来得及高兴,她又道:“不过需要时间,慢则三五年,快……也要两年了。” “两年……” 宁锦婳喃喃道:“两年……好,好,只要能治好,多少年我都等得起。” 五年、十年都行!她不求宝儿聪颖伶俐,只要他康健,能说话,足矣。 琴瑶秀美的脸上满是严肃,“美丽的王妃娘娘,我有两件事需要告诉你。” “小公子的病症很奇怪,他并不是被人特地下毒暗害,反而像一个……巧合?” 她皱着眉,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给这两个门外汉解释,“这么说吧,如果是特地下药,我倒可以按症施方,很快。但小公子身上中的药……我并不把它成为‘毒’而是药,因为寻常人吃了可能一点儿事没有,只是他太小了,阴差阳错,才有了如今的结果。” “他的病症没有前例可考究,医书上也找不到,所以更加复杂。我也不能保证三年、或者五年后,一定能治好小公子。” 宁锦婳心下一沉,却听琴瑶又道:“还有,区区几年我等得起,但我师父等不得。我下山本就为了找我师姐,了却师父夙愿。我留在这里医治,您得信守承诺,先帮我找人。” 世上之人千千万,仅凭一个名字,人不一定能找到。而且过去这么多年,对方还在不在人世尚未可知。 琴瑶也说了,她也不一定能治好宝儿。 这看似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但琴瑶的时间太久了,她空口白牙几句话,无法让宁锦婳付诸信任。她不能拿宝儿开玩笑。 凌厉的目光扫向琴瑶,她问:“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 琴瑶定定看了她半天,冷不丁道:“王妃生育过两个子嗣,第一个时间大概在六七年前?难产,身子现在还未调养好。” 要是她在,帮她调养好身子不过举手之劳。 宁锦婳淡道:“这些陈年旧事,稍微一打听便能知道,不足为奇。” 琴瑶苦恼得挠了挠额头,又道:“您近来感染过风寒?且心事不畅,郁结于心?” 宁锦婳不为所动:“这些府里的下人也都知道。”她每一次生病都闹得沸沸扬扬,甚至惊动宫里的太医。 “那……那您房事是不是有些频繁了?亦或王爷天赋异禀?我观您脚步虚浮,总在扶着腰身……” “够了!” 大庭广众之下私密之事被大剌剌揭开,宁锦婳面上薄怒,没好气道:“除了这些,还有呢?” 瑶琴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绞尽脑汁又说了几条,全中。甚至不用切脉,把一旁丫鬟仆妇的病症都说得八九不离十,暂时打消了宁锦婳的疑虑。 兴许真是个世外高人? 宁锦婳缓和了神色,道:“好。今日你就搬进府内,其余你不要管,只一心医治我儿,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一言为定!” 琴瑶圆圆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她看着一旁安静的宝儿,长得粉雕玉琢,白嫩可爱。可惜…… 她目光流露出怜悯,“王妃娘娘,我一定竭尽全力!” 书到用时方恨少,琴瑶此刻才恼恨自己学艺不精。要是师父在就好了,师父那么厉害肯定能治好,不用等三年五载。 宁锦婳投桃报李:“至于你师姐……‘琴’姓是一个稀罕的姓氏,我托户部尚书查一查,兴许会快些。还有别的吗?你师姐高低胖瘦?年岁几何?美丑与否?脸上可有胎记或者可辨认的痣,说得详细点儿。” “啊?” 琴瑶沉默一会儿,慢吞吞道:“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也算不上丑吧?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痣。年纪……大概跟娘娘您差不多,二十有余。” “还有,她不姓‘琴’”“我们都是师父抱养的孤儿,跟师父姓——‘舒’。” 第46章 第 46 章“舒?” 宁锦婳心里划过一丝怪异,因为某个人,她对“舒”这个姓没有半分好感。她淡淡道:“好,我记得了。” 在无数人束手无策的时候,琴瑶的到来给了她心里慰藉,像无尽黑暗中的一缕曙光,让她暂得喘息。 宁锦婳吩咐道:“来人,把婳棠院收拾一个房间出来,自今日起,琴瑶姑娘就是府里的贵客,一应吃穿用度不可怠慢。” 下人齐声应诺。琴瑶眼睛亮亮地,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王妃娘娘,你真好……欸?” 她忽然面色一凝,迅速执起宁锦婳雪白的腕子,久久不说话。 叶清沅疑惑道:“琴瑶姑娘,可有什么不妥?” “王妃娘娘,您是不是之前曾得过……不对呀……” 琴瑶秀丽的柳叶眉揪成一团,神色十分纠结。 片刻,她把宁锦婳的手腕放下来,她力气并不大,但架不住宁锦婳肌肤娇嫩,一会儿功夫,雪白的肌肤上印着几个清晰的红指印。 “可能是我诊错了吧。” 琴瑶满怀心事,丝毫没有发现自己方才造成的后果,宁锦婳还有事要忙,让下人带着琴瑶先行休息。 她要在百忙之余抽空打点行装——为她即将远行的夫君。 随着过完十五,年味儿逐渐散去,街上小贩也支起摊子开始新一年的营生。陆寒霄回京已经满一个月,他必须得走了。 无论是滇南的事务,亦或霍家军的虎视眈眈,京城绝非久留之地。 钰儿身为世子无法离京城,宝儿如今又是这副模样,宁锦婳不可能让陆寒霄把宝儿带走,没由来地,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怜惜的情绪。 不是对病弱的宝儿,而是对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男人。 他好像一直都是孑然一身。 当年孤零零一人踏上前往京城的路,一年前又独自回到滇南,如今他妻、子俱全,回程的路上,依然是茕茕孑立,孤苦伶仃。 在旁人眼里,镇南王是个强大、冷漠、威严的狠角色,就算陆钰对这个父王也是敬畏多过孺慕,在这个世上,只有宁锦婳一人真心实意地心疼他。 即使他那么可恶,她永远对他狠不下心。 …… 陆寒霄此行带了不少兵马驻扎在城外,临行前夕,他总是早出晚归、十分忙碌。这个节骨眼儿,宁锦婳不想拿别的事叨扰他。 谋害宝儿的凶手,始终遥遥无期。 宁锦婳一边挑拣着衣物行囊,一边在心底暗忖:今晚回来要不要问他,究竟有没有眉目……算了,他那么忙,正事要紧,等这段日子忙过去,她可以自己查…… 不知碰到了什么,宁锦婳忽地眼前恍惚,一封空白的信笺从面前飘过,散落在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抽出里面的信纸——“和离书”三个大字瞬时映入眼帘。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5节 这是她一年前亲手所写,短短一年发生太多事端,如今在再看到,竟有种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之感。 宁锦婳明艳的眼眸中思绪万千,泛黄的宣纸上写满了簪花小楷,她一字一句读着,不由摇头失笑。 里面的内容并非“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这类寻常话,而是字字含怨,恨不得啐对方一口,此生再也不见,可见当时她心中多大的怨气。 世事无常。 她小心地把这封字字凌厉的和离书折起来,塞回信封里,准备找火折子燃了。当时未曾拿出来,如今更没有存在的必要。 正在此时,抱月慌慌张张撞开门,“主儿——”“宫里……宫里来人了!” “宫里?舒太妃?” 宁锦婳的心神顿时被夺,她放下信笺凝神道:“可有说具体的原由。” 抱月摇摇头,气都没喘匀,“来传话的是舒阑宫的掌事姑姑,说话滴水不漏,奴婢未曾从她那里套出话。” 宁锦婳:“……” 若是抱琴她还能有几分信心,抱月……不被人套话她就谢天谢地了。 抱月还不知宁锦婳心中的腹诽,她担忧道:“这可怎么办呀,那位……可是第一次唤您,恐怕来者不善。” 抱月这个粗性子能察觉到的事,宁锦婳当然知道。 这些年,从来都是她千方百计递拜帖,希望进宫见陆钰一面,宫里那位端着高高的架子,每次都轻飘飘地把她挡回来。 今日主动传唤,事出反常必定有妖。 抱月忧心忡忡:“要不……您先装病推了?奴婢去请王爷回来,王爷一定有法子……” “装病?” 宁锦婳凉凉道:“宫里随便派一个太医过来,就坐实了你主子我的欺君之罪。” 皇权至上,她区区一个王妃,岂敢愚弄宫中的太妃娘娘。 宁锦婳唇角扯出一抹冷笑,“既然是宫中懿旨,我当走这一趟。” 今日让陆寒霄解围,待他日后走了呢?他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她也不能一直活在他的庇佑下。 其实从普华寺回来之后,她心里一直隐有预感,这一天早晚会来。 因此,宁锦婳并未慌张,反而神色平静得嘱咐府里一应事宜。外务找全昇,内事找叶清沅,新来的琴瑶姑娘瑶盯紧,陆钰最近挑食,得看着他多吃点儿…… 抱月越听感觉越不对,宁锦婳这语气,怎么跟交代后事似的? 她吓得都快哭了,“主儿,您别这么说,我害怕……” “傻丫头,怕什么?天塌不了。” 宁锦婳并不是故作平静,她有一种莫名的底气——即使那件事暴露,她也不会有事。 因为陆寒霄还在京城。 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就算她犯了错、手染鲜血,所有人都唾弃她,她也知道有个人一定会站在她这边,保护她。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看着未整理妥当行囊,对抱月叮嘱道:“王爷回来如实禀报便是,但不要去刻意叨扰。那是我特地整理出来的,你把它们收好,记得提醒他看。” 陆寒霄的衣裳少的可怜,他本人并不在意这些外物,宁锦婳之前也从未做过一个妻子的分内之事。上次宋裁缝来时给他量了身,最近她照着尺寸让人给他做了寝衣、亵衣亵裤,外袍、大氅……不一而足。 滇南那边无人照料,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宁锦婳准备了许多,甚至有几件贴身衣物是她亲手做的,针线依然蹩脚,她偷偷夹在一堆做工精致的绫罗绸缎里,让它们不那么显眼。 宁锦婳淡然离去,抱月心里乱糟糟,手上却没停着,麻木地执行宁锦婳的命令,收拾那一堆凌乱的衣物。 她手脚麻利,一堆狼藉很快就变得整整齐齐,此时,那封未曾毁尸灭迹的和离书显得格外突出。 “莫非是主子留给王爷的信?” 因信封上一片空白,抱月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一个丫鬟又岂敢偷看主子的信?于是,她把那一封空白信笺放在那一堆衣物的上方,悄然阖上房门。 第47章 第 47 章日头西沉,宁锦婳已经进宫整整一个白天。 随着天色越发昏暗,抱月的心逐渐煎熬。不过她有一个优点,就是不如抱琴一般自作主张,但凡宁锦婳吩咐的,她必定老老实实照办。 所幸,今日陆寒霄并未回来到深夜。 抱月守在婳棠院门前望眼欲穿,见到陆寒霄的一瞬眼睛都亮了。她平日最害怕这个威严的男主子,此时什么都顾不得,忙掂起裙摆跑过去,把今日之事一一道来。 当然,她没忘记宁锦婳的嘱托,“里面是主儿为您收拾的行装,还有一封信,她临走时特意吩咐奴婢提醒您看……王爷,主子对您一片真心,您一定要救救她啊……” “行了。” 抱月叽叽喳喳像一只麻雀,吵得陆寒霄脑袋疼,他揉揉眉心,淡道:“她还说了什么?” “……没了。宫里的人催的急,主子还没来得及交代……王爷,主儿是您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世子的生母,您不能不管她……” 抱月声音尖锐,她急糊涂了,说不出重点,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彻底把陆寒霄的耐心消磨殆尽。他直接饶过她,推开房门。 入眼的是床榻上整整齐齐的衣物,满满铺了一床,不仅有冬天的衣裘,还有不少薄薄的春衫,各种各样的颜色,看得出准备之人的用心。 蓦然,陆寒霄心里涌出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这个“之前”不是在他此次回京之前,而是在他们成婚前,甚至更早。因为宁锦婳比他小几岁,在他眼里,她从来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 幼时一句玩笑似的“三哥”,她喊了十几年。这份感情不知何时变了质,陆寒霄一直把她视为自己的责任,亦兄亦夫。 他照顾她习惯了,哪家新妇不学掌家之道?哪家主母不交际应酬,但这些统统被他有意无意地挡了回去,他的婳婳什么都不用操心,他能为她遮挡所有的风霜。 不管世间旁的夫妻如何,他们之间就是如此,甚至将来大限将至,他也要先走一步,为她探探下面的路。 可以说,如今宁锦婳的性子是他一手养起来。他是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自己的东西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这是陆寒霄自小就明白的道理。 “婳婳……” 狭长的凤眸里寒冰骤融,这一刻,男人的心像被什么击中,满心柔软。 陆寒霄慢条斯理地解下大氅挂在一旁的衣挂上,与外面焦急的抱月相比,他似乎笃定宁锦婳不会出事,甚至没有进宫的架势。 他眸光扫过衣物上那封异常显眼的信笺。 据外头那丫头说,婳婳特地嘱托他看? 陆寒霄不由摇头失笑,他人就在眼前,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还要玩鸿雁传书的把戏。 倒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桩趣事。 两人成婚前,要顾及男女大防,不便相见。这可憋坏了这对儿苦命小鸳鸯,便只能以纸寄相思,宁锦婳日日趴在窗前,等她的冷面郎君的回信,望眼欲穿。 可陆寒霄很少给她回信,即使回了也是寥寥数语。宁锦婳劈里啪啦写了四五张,每日用了几个菜、几碗饭都要写上去,事无巨细,可他的回信永远不超过两页,最后落笔四个字,“珍重,勿念。” 后来宁锦婳生气了,索性也不给他去信,仿佛憋着一口气,谁先低头谁输似的。大概过了一个月,他竟真的杳无音信,连问她也不问! 宁锦婳伤心了许久,都说世间男儿皆薄幸,这还没过门呢就这样了?直到一个夜晚,月朗星稀,宁锦婳解衣欲睡时忽听到窗外一阵窸嗦声,她疑惑地走到窗前,霎然一个黑影闪过,她瞪大双目,还没叫出来已经被人捂住了嘴。 “婳婳,是我。” 夜色中,少年的声音尚有些沙哑。 …… 这世上谁也想不到,如今威严淡漠的镇南王竟还做过私闯女子闺房的孟浪事,说出去能让人惊掉下巴。 不过这事只有宁锦婳知道,即使心里有气,她也舍不得把陆寒霄供出来,甚至第二天一早,莫名下令把窗前一丛带刺的花儿给拔了,免得扎伤她未来的夫君。 齐朝昏礼有规定,成婚前男女不可相见。在无人可知的地方,他们像话本里私会的才子佳人,夜夜依偎在一处,诉说着相思。 …… 陆寒霄眼角含笑,他好像一直没有告诉她,他当年被先帝外派缉拿一个江洋大盗,那盗贼身手了的且神出鬼没,一日能跑两个州郡。 他不是不想,而是无暇给她回信。 成婚之前,他与宁锦婳的往事大多是甜蜜且快乐的,他们一同放花灯,一同骑马射箭,宁锦婳的骑御之术还是他教的,当年他们……谁见了不说一声般配。 离京在即,陆寒霄有太多的事要布置忙碌,眉宇间隐有一丝疲惫。但一想到那些美好的过往,他整个人如春风拂过一般,眼角眉梢都变得柔和。 婳婳要告诉他什么? 怀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他抽出里面的信纸。 *** 舒阑宫。 宁锦婳姿态端方地坐在红木梨花凳上,已经整整一天未曾吃喝。 来的路上,她想过很多次将要面对的场景,她好歹是超品亲王的王妃,总不能空口白牙给她定罪吧? 那个女人会是什么反应,惊愕?痛恨?后悔? 尽管不合时宜,但宁锦婳心里有一种诡异的痛快感,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见到她,她憋了这么多年,早被憋疯了! 可她没想到如今竟是这种局面。 诺大的宫殿针落可闻,她晨时入宫,现在沙漏已走到酉时,那女人还没露面。 这算什么,下马威么? 宁锦婳目光越发冷冽,没人招呼她用膳,手边的小圆桌上倒有几碟点心和一壶茶水,但宁锦婳没敢用。 整整一天,她早上也没吃多少东西,身子早就受不住了。现在头晕眼花,喉咙发干,娇嫩的下唇显出几道细细的裂纹。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吃这种苦。即便宁府覆灭时,她还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娘,抱月和抱琴一个衷心一个细心,把她照顾地无微不至。 蓦然眼前一黑,宁锦婳扶着额头,脊背却挺得笔直,依然保持着端庄的姿态。 那股好胜劲儿上来了,她不愿低头,尤其在那个女人面前。 …… 又过了一炷香。窗外的天幕完全暗了,皇宫里没有鸟雀声,冷风呼呼吹过,吹灭了几支红色的蜡烛。 很轻,有脚步声朝这里慢慢走来,女人一身白衣,烛火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镇南王妃。” 飘渺的女声传来,宁锦婳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6节 “舒太妃。” 她缓过神看向眼前的女子,声音冰冷,“娘娘今日好兴致,装神弄鬼吓唬人。” 舒婉婉淡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王妃是做了什么,才怕阎王爷向你索命?” “哈?索命?” 宁锦婳先笑了,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那你应该比我更害怕,夜夜不能寐吧?” 她说的是陆钰,但舒婉碗想岔了,在深宫多年,能走到这个地步的岂是心慈手软之辈?她勾起一抹冷笑,“枉我日日打雁,没想到被雁琢了眼!” 在她眼里,宁锦婳只是一个空有美貌的草包,他只是一时被迷了心智而已,男人嘛,哪有不爱美色的,她不怪他,她可以等。 终有一天,他会发现她才是他命定的女人,她知道他的雄才伟略,能帮他成就大业,她懂他! 她从未把宁锦婳放在眼里。除了家世和那一张脸,她哪里比得上自己?如今家世也没了,她等啊等,等他什么时候厌倦,她就杀了她! 不,杀她之前,她要把她的脸划花,让她到了阴曹地府也无脸见人! 舒婉婉阴恻恻地想着,可事实却是宁锦婳这个毫无攻击力的草包先出手了,而她明知所有,却不能奈何。 想起那日男人的警告,舒婉婉眼神像啐了毒,恨不得把宁锦婳一刀一刀凌迟。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宁锦婳饿了一天,又在别人的地盘,本应在弱势。但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舒婉婉在她面前失态,心里的畅快足以弥补身体的疲惫。 舒太妃长得并不丑,也算不上美。 她身形瘦弱,身姿高挑,但一张脸实在泯然众人,唯有肤色白些,让她看起来稍显清丽。 多年以来,不管是贵妃、还是太妃的身份,在宁锦婳以及众人面前,她从来不施粉黛,也不会着绫罗绸缎。她常年一身素色衣衫,头挽木簪,在金碧辉煌的宫里显得格外不同。 曾经宁锦婳来过很多次舒阑宫,前来见儿子,她每次都穿上最华美的衣裙,脸上妆容精致,而这个女人高高坐在上首,淡淡一挥手,就打破了她所有的希望。 ——连个眼神都欠奉,仿佛对待不入眼的尘埃。 如今她目光狠毒,恨不得吃了她,宁锦婳却丝毫不怕,在空无一人的幽深宫殿中,她甚至有些兴奋。 “你恨我?” 她追问道:“你嫉妒我?””哈,原来太妃娘娘也不像表面那般淡泊宁静啊。” 可能饥饿和黑暗会放大一个人心中的恶念,这一刻,宁锦婳心中没有一丝害怕或者忏悔的情绪,她甚至为自己当时的选择拊掌叫好。 她唯一后悔的,就是动手晚了! 宁锦婳的眼眶有些湿润。 “舒、太、妃。” 她定定看着舒婉婉,咬牙切齿,“你后悔了吗,我的钰儿还那么小,午夜梦回,你难道就不会心虚吗!” 她怎么下的了手! 舒婉婉却拧眉道:“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心虚?” 宁锦婳看了眼四周,面含讥讽,“人都被你支走了,不用在我面前装。” “呵,我在你面前用得着装?” 尽管在宁锦婳手里吃了个大亏,舒婉婉依然没把她放在眼里,“对待陆钰,我问心无愧。” 除了拦着她们母子见面,偶有用规矩罚罚……也没什么。 看在那个人的面子上,她已经足够仁慈,也就饿他两顿,多跪一会儿而已。宫里本就规矩森严,她多教教他,谁也挑不出错处。 后来那孽种学聪明了,行事说话滴水不漏,她想罚也寻不着由头。 宁锦婳瞪着眼睛,“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那劳烦太妃娘娘告诉我,钰儿身上那一道疤是怎么来的?总不至于是娘胎里带来的胎记吧!” 一瞬沉默。 舒婉婉脸色复杂,道:“你说……那道疤是……是我弄得?” 宁锦婳恨恨别过脸,她怕自己忍不住拔簪子当场行凶。 见她的神色并非做假,舒婉婉愣了许久,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阴森。 “哈哈哈哈哈哈……” “你竟然……你竟待她至此……” 舒婉婉的声音像笑,却比哭都瘆人,过了许久,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扶着椅背,身子微微佝偻。 她对宁锦婳道:“本来我今天叫你来……算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宁锦婳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舒婉婉三指并齐,直指上空,“我舒婉婉对天发誓,不是我干的。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宁锦婳心里蓦然一漏,这算是很重的誓言,甚至称得上诅咒。 她呼吸急促起来,“只有你,只可能是你!钰儿一出生你就把他抢走,他身边只有你……” “哦,是么?” 舒婉婉的声音飘渺如鬼魅,“你说的不对哦。我不是一出生就把他抱走的,除了我,他还在你这个生母跟前待过一段日子呢。” 第48章 第 48 章“你胡说!” 宁锦婳心跳如鼓,大声反驳道:“我只见了他几面而已!你休要狡辩……” “当真如此么?” 舒婉婉笑了,烛火照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诡异又瘆人。 她道:“母子分离的滋味不好受吧?” “恨了我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动动你的绣花脑袋想一想,为何你的儿子,要抱到我跟前养?” 宁锦婳心中一痛,当年不堪的往事涌上心头。 当时舒贵妃在宫中风头无两,奈何膝下一直空虚,先帝疼惜她,特准她从宗室里挑一个失怙的旁支子弟领养,排遣深宫寂寞。 谁知她谁也不选,偏偏挑中了刚出生的陆钰,陆寒霄毫不犹豫把长子送进深宫,等宁锦婳知道时已经晚了! 事后,陆寒霄只说了四个字,“皇命难违。” 可陆钰生父生母俱在,就算皇帝也不能强夺人子啊!与其说是“难违”,倒不如说是“不愿违。” 她知道他跟舒贵妃的往事,她也知道那个女人喜欢她。 理所当然地,宁锦婳以为这事是陆寒霄默认的,他拿她的孩子,讨宫里那个女人欢心! …… 六年了,那段记忆太过痛苦而逐渐模糊,但只要一回想,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无力便会排山倒海般涌来,把人深深吞噬。 舒婉婉啧啧道:“还不算太笨,的确是他……允许的。” 陆寒霄当时还在蛰伏,但他是世子,是朝廷与滇南和平的象征,老皇帝不是昏庸无道的君王,不会为了一个妃子罔顾礼法。 舒婉婉又道:“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当时宁府……还没倒吧?” 宁锦婳忽然一怔,当时的宁府不仅没倒,反而如日中天。 宁国公不是徒有虚衔的公侯,他是朝中重臣,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虎父无犬子,宁重远在大理寺任职,办的几桩案子甚是漂亮。 宁锦婳的亲姨母是中宫皇后,太子的位置且坐得稳当。可以说当时的宁府乃京中勋贵之首,风头无两。 舒婉婉长叹一口气,在宁锦婳耳边吐气如兰,“你可是宁国公的宝贝闺女,唯一的女儿受了这天大的为委屈,宁国公怎么当起缩头乌龟了?” “还有你兄长,他不是很疼你吗?为何事后也一声不吭?” “你的皇后姨母呢?我只是区区一个贵妃,皇后娘娘的凤谕岂敢不遵?但你来了这么多次,皇后可有开恩,让你见一见你那儿子……这么多不对,你竟毫无所觉?” 鬼魅般地一句又一句,逐渐解开昔日的真相。 宁锦婳神色怔怔,尖锐的指甲用力掐紧掌心,让疼痛给自己一丝清醒。 “你想说什么?” 她脸色苍白,“我的亲人们……都在刻意阻碍我和钰儿见面?” 舒婉婉哼道:“还不算太傻。” 她勾起唇角,语气变得轻快,“那你不妨再想想,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啧啧,强迫一个母亲和儿子分开,偏偏做这件事的是你最亲近的人,你说,因为什么呢?” 宁锦婳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舒婉婉给她的冲击太大了,她兀自在仇恨中浸淫多年,却忽视许多显而易见的细节,当时……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锦婳拼命地回想,可记忆似乎弥漫着一层薄雾,怎么也想不起来,脑袋里像有千根银针在扎,痛得不能呼吸。 “还没想起来吗?” 看着她痛苦的神色,舒婉婉在她耳边低语,“我来告诉你吧,其实当年……” “皇上驾到——”一道尖锐的声音打断了舒婉婉即将出口的话,也拉出了宁锦婳的思绪。 几个身着靛青圆领衣衫的太监开道,手持灯盏,把舒阑宫照得明晃晃,驱散诡谲的黑暗。 宁锦婳一惊,慌忙福身行礼,“圣上万安。” 不经天子允许不可直视圣颜,宁锦婳敛眸凝神,眼前是一双明黄色绣着九爪金龙的靴面,其后还有一双黑底缎面的朝靴。 宁锦婳一怔,却听上方传来低沉的男声,“王妃不必多礼,起身罢。” 她应声抬头,果然看到了皇帝背后的男人,陆寒霄。 “镇南王,你这王妃不是好好在这儿么,你着什么急。”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7节 皇帝调侃道,他身高八尺,容貌俊朗,剑眉斜飞入鬓,淡淡扫一眼,给人极重的压迫。 ——当今圣上即位便血洗朝堂,菜市口的血整整流了三个月,谁也不敢小觑龙椅上这位。 “内子无状,圣上见笑了。” 陆寒霄淡淡道,这两个男人心里恨不得立刻弄死对方,面上都装得滴水不漏。 陆寒霄走到宁锦婳身边,大掌搭上她的肩膀,“婳婳。” 他身上带着一股寒意,掌心也是冷的,让宁锦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今日的陆寒霄……怪怪的。 他幽深的眼眸定定盯着宁锦婳,道:“我们回家。” 肩膀上的手并未移开,反而有越来越重的趋势,像猛兽抓紧了猎物,不让其逃脱。 这一幕刺痛了舒婉婉的眼。 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柔声道:“王爷,如今天色已晚,不妨在宫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走。” “太妃。”陆寒霄微微颔首,冷淡道:“我尚有家事处理,不便叨扰。” 看着眼前的一男两女,皇帝的眸中滑过一丝兴味。 他挑起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确实有些晚,不如镇南王暂在宫里一晚,朕还不吝惜几座殿宇。” “朕观王妃脸色苍白,恰好让宫中太医看看,镇南王也好放心啊。” 陆寒霄脸色稍许松动,宁锦婳却忽然揪住他的衣袖,“不!不要!” 她声音些许沙哑,“不要在宫里。” 不可避免地,她手腕露了出来。晨间琴瑶留的红彤彤的指印在白皙纤瘦的手腕上格外显眼,有一种凌虐的美感。 皇帝眼里划过一丝幽暗。 陆寒霄目光锐利地扫向舒婉婉,“太妃!”——一派兴师问罪的架势。 舒婉婉有口难言,这不是她做的!肯定是那个贱人借机陷害她,哈,贱人,贱人! “行了行了,一桩小事何必较真。” 皇帝出声转圜,“镇南王,太妃一片好意邀王妃来做客,你逾矩了。” 太妃是皇帝名义上的母亲,皇帝是天下共主,且在皇宫里,总不能让臣子爬到皇家头上。 两个男人的视线空中对视一瞬,暗流涌动。 一整天没用膳喝水,宁锦婳全靠一口气吊着,她虚虚依偎在陆寒霄身上,扯了扯他的衣袖——“三哥。” 她低声道:“我想回去。” 陆寒霄淡淡收回视线,他察觉到了宁锦婳的虚弱,也不避讳旁人,直接把她拦腰抱起,大跨步踏出门槛。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忽地勾唇笑了。 “有意思。” “这镇南王妃,也算是个妙人。” *** 一路无话。 宁锦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觉察出陆寒霄的不妥,直到她被抱进寝室,火辣辣的药酒擦在手腕上,感到阵阵蜇痛。 “忍着。” 陆寒霄强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挣脱,神色淡漠。 如果宁锦婳能细心一点,便能发觉陆寒霄已在爆发的边缘,只差一点儿火星儿便能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可她现在一片混乱,什么都来不及想。 不知是不是时间太久远,那段回忆断断续续,很模糊,她一用力想就脑袋痛。 “三哥。”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当年……为何要把钰儿抱到舒阑宫。” 陆寒霄沉默地把药酒收起来,道:“歇息罢。” 陆钰是两人的禁忌,他很少在她面前主动提及。但今日宁锦婳魔怔似的,非要问个清楚。 她喃喃道:“到底为什么?当年……你不是为了讨好她是不是,你们都不让我见钰儿,是因为……我?” 陆寒霄深深看着她,反问道:“除了你,我陆寒霄何曾讨好过别人?” 他待她还不够好么,为了她千里迢迢赶往京都,什么都依她了!可她呢?她就是这么回报他的?想起今日那封字字决然的和离书,陆寒霄双目赤红,袖口下的手紧握成拳。 想跟他和离,做梦! 她这辈子都是他的人,就是死也得死在他身边。 “过往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陆寒霄强压着怒火,一字一顿道:“婳婳,为夫把你惯坏了,你年纪小不懂事,被旁人唆使,我不怪你。” “从今天开始,过去的所有我既往不咎。” 他们在列祖列宗面前发过誓,要欢欢喜喜白头到老的。他不想对她用手段,让她恨他。 ——也就陆寒霄觉得一个六岁娃儿的母亲“年纪小”,即使她把和离书送到他眼前,他也是觉得旁人带坏了他的婳婳。 可惜,两人思绪没在一条线上,完全是鸡同鸭讲。 宁锦婳不知道陆寒霄看了那封她原本准备毁掉的和离书,陆寒霄不知道她今日的遭遇。 宁锦婳当即扬起声音,“怎么可能!” 那么重要的一段过往,怎么可能不咎,如果真相果真那么不堪,她又有何面目面对她的钰儿。 她一定要弄清楚! 陆寒霄目光发狠,往日的冷静也难以维持,厉声道:“听话!” 宁锦婳才不怕他,她扬着尖尖的下巴,“我不!” 她也受够了他的霸道和专.制,什么都瞒着她,却要她听话。听什么狗屁的话,她不要! 陆寒霄紧握的拳头嘎嘎作响,后槽牙咬出了血。许久,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克制自己情绪。 他把目光转向宁锦婳,怒火不再,幽深的瞳仁中危险又平静。 他这样比他发火还让人害怕,宁锦婳顿时汗毛直竖,像被粘腻的毒蛇盯上似的,浑身不舒服。 “你……你想做什么?” 还想打她不成? 陆寒霄没回她,大步走出房门。 第49章 第 49 章次日,宁锦婳歇息一晚后,发现房门口站着两个木头桩子。 “王妃娘娘。” 两人身形高大,如两座小山一样矗在宁锦婳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王爷吩咐,请您回房歇息。” 宁锦婳此时还未意识到什么,随口吩咐道:“我不累,你们退下罢。” “……” 片刻,见两人没有挪一下脚步,宁锦婳才恍然回神,她微挑眉峰,“你们敢拦我?” 侍卫神色恭敬,“我等奉命行事,望王妃娘娘海涵。” 奉命?奉的谁的命? 这府里敢下令拦她的,只有一人而已。 宁锦婳搞不懂那男人在想什么,但不妨碍她此时蹭蹭往上冒的怒火。她冷哼一声,“我若不海涵呢?你们还敢对我用强不成!” “属下不敢。” 陆寒霄带出来的人,和他一样不苟言笑冷冰冰。两人人高马大,却皆垂首敛眉,不敢直视宁锦婳过于浓丽的脸庞。 其中一人道:“王妃娘娘千金之尊,属下不敢逾矩。” 陆寒霄恨不得把她捧手心里,他自己都要在她面前克制脾气,又怎会容许旁人对她无礼。 宁锦婳冷脸拂袖而去,全然没把这场插曲当回事。 …… 她先去找了琴瑶。 人靠衣装,琴瑶是宁锦婳金口玉言请来的“贵客”,府里不敢怠慢。她今日穿着一身湖绿色袄子,配着粉红穿花百蝶裙,一头乌黑的长发辫成四股麻花辫垂在颈侧,看起来灵气逼人。 “王妃娘娘!” 琴瑶看起来很高兴,昨晚是她下山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这个院子好大,床铺好软,连吃的米都比别处的香甜! 她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姑娘,明白她所得到的一切皆因眼前貌美的王妃娘娘,忙道:“娘娘您放心,我一定早日治好小公子!我现在就去调药……” “琴瑶姑娘。” 宁锦婳打断她,“我今日来,想请你先给我看一看。” 说着,她挽起衣袖,伸出白皙纤细的手腕。昨日那药酒虽然猛烈,效果却出奇地好,如今已完全看不出痕迹。 她蹙着秀眉,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琴瑶姑娘,我的脑袋……似乎有点问题。” “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琴瑶三指搭上她的手腕,一边问道:“可还有别的不适?那事发生多久了?” 宁锦婳:“并无。六年前。”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8节 …… 琴瑶讪讪放下手指。 “王妃娘娘。” 她道:“六年前……那时您应该刚产子,刚生产的妇人记性本来就不好,想不起来也正常。” “不正常!” 宁锦婳有些激动,“不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是一件很重要……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陆钰是她拼了命生下来的,但她关于他的记忆少的可怜,甚至他幼时长什么样?眼睛大不大?爱哭闹吗……她一点都记不起来! 可别的事情她记得好好的,别说六年前,就是十几年前、小时候、她记得清清楚楚。 “娘娘莫慌。” 琴瑶绷着脸,显出一股神医的架势,“能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吗?” …… “唔~”琴瑶最后总结道:“也就是说,除了小世子,您其他的事都记得清楚。” 因为太过匪夷所思,一般的郎中只会当中邪了。琴瑶幼时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她思虑片刻,道:“我之前倒是经历过一桩奇事。” 那时她还小,因为太过惨烈,一直记到如今。 师父受当地县丞相相邀去给其家眷看病,刚好赶上县丞在审一桩奇案。犯人叫做雯娘,原是花楼的花魁娘子,后来自己攒够了钱财,赎身跟了一个张姓书生。 那书生原本一穷二白,连买墨的钱都是跟邻居借的,但他不嫌弃雯娘的身份,顶着世俗的压力娶了一个从良的妓子。婚后雯娘用剩余的钱财供他读书,书生也争气,寒窗苦读数十载,终于中了举人。 原本苦尽甘来的一对小夫妻,谁知就在张书生中举一月后,被发现横尸家中,胸口全是血! 雯娘吓坏了,哭哭啼啼前来报官。结果查了许久,竟查到了其妻雯娘头上。人证物证确凿,可令县丞头疼的是,犯人雯娘迟迟不肯认罪画押。 什么法都使了,她就是一口咬定,“不是我干的,民妇冤枉啊!” “我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伤害他……张郎,张郎啊——”眨眼就到了秋后,案子迟迟未结,县丞愁得两眼发青。琴瑶的师父心觉奇怪,这女子身体柔弱,宁愿受层层刑罚也不肯松口,莫非真是桩冤案?便向县丞请了令,前去看往雯娘。 “结果呢?” 尽管没听出什么头绪,宁锦婳依然被这个故事吸引心神,她忙问道:“难道另有隐情?” 琴瑶摇了摇头,眼含怜悯,“凶手确实是雯娘,只是她自己‘忘了’。” “或者说,她不愿记得。” 琴瑶缓缓道:“我师父说过,‘人’很脆弱,同时又很强大。” “当一件事情太痛苦,超出一个人本身的承受能力,记忆便会消褪,那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书生考上举人后便想休妻。他变心了吗?没有。可他接受不了雯娘的出身,她曾经是个妓女啊!昔日街坊邻里指点不算什么,如今他是举人老爷,他和同僚们把酒言欢,十个有八个是妻子曾经的恩客。 酒宴上被人大剌剌指出妻子肚脐有颗红痣。那人拍着他的肩膀,醉醺醺道:“张兄,实乃大丈夫也!我等望尘莫及哈哈哈哈哈……” 雯娘忘记了一切,忘记丈夫将要休妻,忘记她杀了自己最爱的丈夫。 琴瑶叹道:“其实忘了也好,后来雯娘醒了,却也疯了。痛苦的回忆何必要记得呢……唉等等?” 她蓦然回过神来,看向宁锦婳煞白的面庞。 “娘娘?” 琴瑶嘴唇微微颤抖,“您应该……和雯娘不同。” 她可是尊贵的王妃娘娘啊,刚入府时她就感觉温暖如春,抱月姐姐说是王妃畏寒,王爷特意为王妃烧的地龙。听说两人感情甚笃,青梅出马,王爷身边连个妾都没有呢。 夫君疼爱,儿子孝顺,家世优越……她还长得那么好看,跟天上的仙娥一样,寻常人只得其一便已是天赐福气,王妃娘娘全都占了,她有什么好痛苦的! 琴瑶急得抓耳挠塞,忙道:“娘娘别听我胡言乱语,我就那么一说……这世间之事无奇不有,待我回头再翻翻医书……” “能治么?” 宁锦婳定定看着秦瑶,整个人似一尊琉璃,美丽又脆弱。 她道:“我想……想起来。” 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她都要记起来,即使真相不堪。 琴瑶忙摆摆手,“不行不行,我……我……嗳总之治不了!” 其实只需一套针法即可。可她不敢乱扎啊,万一真是当年的情况,王妃和雯娘一样疯了怎么办! 她就是千古罪人,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宁锦婳眼神一黯,只以为琴瑶学艺不精,没有多加勉强。 她可以自己找到真相。 陆寒霄不告诉她,她可以找别人。一定有人知道……当年……当年…… 抱月抱琴! 宁锦婳豁然开朗!一叶障目,她一直执着于陆寒霄,可两个侍女是从小跟她到大的,她们衷心耿耿,定不会欺瞒! 自以为找到了关窍,宁锦婳急匆匆起身告辞,回婳棠院的路上刚好遇上前来请安的陆钰。 ——自从搬回世子府以来,陆钰日日来请安,风雨无阻。 往日里就算在忙,宁锦婳一定会匀出时间和陆钰说会儿话。今天她心底慌乱,甚至不敢低头多看长子两眼。 “好了,母亲还有事,你先回去罢。” 陆钰挑眉,“母亲不让我进去坐坐?” 宁锦婳含糊道:“今日……算了,你日日都来,母亲知道你的孝心。” 陆钰神色倏地变冷,可惜宁锦婳没看到。片刻,他低眉敛目,躬身行至一旁。 “母亲慢走。” 冷冷注视着她的身影走远,陆钰忽然道:“我那个弟弟……病好了?” 身后存在感极低的小厮回道:“尚未。” “不过听说这次来了个神医,言之凿凿能治好小公子,王妃娘娘很重视。” “呵——”陆钰嗤笑一声,精致的脸上满是讥讽,“神医?也就她信。下面人做甚么吃的,这等江湖骗子都敢放进来!” 小厮低声道:“不怪他们,是王妃娘娘亲自请进来的……”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编排王妃!” 陆钰眸光锋利,隐隐有几分陆寒霄的影子,“我母亲单纯善良不谙世事,才被那些江湖骗子蒙蔽,怎么能怪她!” 小厮:“……” 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怪王妃娘娘啊。 陆钰冷哼一声,脚步转了个弯儿,“走吧,待我去会会这个所谓的神医。” 只是来了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神医”,母亲便如此忽视他,万一真治好了,这府里岂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绝不允许。 *** 宁锦婳急匆匆回到婳棠院,却没找到抱月和抱琴,她身边换成了一个翠衣侍女,看着脸生,之前不是婳棠院的。 “你是谁?把抱月和抱琴唤来。” “奴婢名为金鹦。” 翠衣侍女福了福身,抬头淡道:“以后由我来伺候王妃娘娘。” 她嘴上说着“奴婢”、“王妃娘娘”,面上却无恭敬之色。宁锦婳冷道:“全昇让你来的?我不要你,你走。” 这侍女好没规矩,不知道不能直视主子吗?她眼神怪怪的,宁锦婳莫名觉得不舒服。 金鹦道:“王爷让我来的。” “那我让你滚。” 早晨门口有两个莫名其妙的木头桩子,现在又来了个没规矩的侍女,宁锦婳脾气上来了,纤长的指尖指向房门,“现在就滚!” 金鹦抿了抿唇,“我等奉王爷之命……” “王爷之命,王爷之命……他到底命什么了,命你们来气我?” 宁锦婳心里着急,说话也带着火气,“他就是看不得我过的太舒心是吧!” 金鹦反驳道:“王妃慎言!王爷是您的夫君,您如此说话行事,有违王妃之道。”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教导”宁锦婳,宁国公、宁重远、陆寒霄……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谁都不曾这样对她。 他们只会说,万事不及婳婳展颜。 宁锦婳瞪大双眸,没来得及斥责,却听金鹦道:“王爷待王妃如珠似宝,不会动您分毫。” “可您如此骄纵,连累的是身边的人。早晨您执意出门,他们拦不住您,便只能让您的侍女,代主受过。” 第50章 第 50 章“代主受过?” 宁锦婳眉心竖起,“腾”得一下站起来,“抱月抱琴?” “你把她们怎么样了?她们人在哪儿?” 金鹦伸手抿了抿鬓角,淡道:“您说错了,我只是一介奴婢,哪儿敢对两位姑姑做什么。” “是您执意违背王爷之命,才让她们两个身受杖刑。王爷仁慈,特意请了郎中给她们看伤,经此一事,您日后更当谨言慎行……” “你们竟敢用刑!” 听到“杖刑”二字,宁锦婳眼前一阵发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世家大族为了约束下人,区区杖责不算什么,但世子府的杖刑却和一般人家有所不同。 陆寒霄早年一人入京,年纪轻轻把诺大的府邸治理得如铁桶一般,靠的是铁血手腕。世子府的刑杖是从军营中带回来的,能打得八尺男儿皮开肉绽,更别提娇弱的闺阁女子。 那些被揪出来的安插在府里的探子,无一能从棍棒下逃生,最长的也只支撑了二十八杖,便吐血咽气了。 抱月和抱琴自小跟着她,宁锦婳已经把她们视为亲人。她此刻怒火滔天,又心忧姐妹俩,两种极端的情绪让她眼前恍惚眩晕,身子摇摇欲坠。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49节 金鹦端起手臂扶她,她的手有些凉,指尖有淡淡的薄茧。 “滚开!” 宁锦婳一把推开她,狠狠道:“人在哪儿,我要见她们!” 金鹦退后两步,抬首,“奴婢不知。” 嘴上如此,可她的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我偏不说,你能耐我何? “你——”宁锦婳哪儿受过这种气,她气急攻心,猛然拿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金鹦眸光微闪,以她的身手躲过这个茶盏并不难,可她却犹豫了。 只一瞬,瓷片噼里啪啦散落在地上,金鹦的半张脸和一侧发髻沾上了茶叶,泛黄的茶水从下颌处滴答落下,看起来十分凄惨。 此时,门开了。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在门口,房里瞬时有些逼仄。 陆寒霄负手而立,锐利的目光扫过这一片狼藉,最后落在宁锦婳身上。 他挑眉道:“今日气色不错。” 宁锦婳因为情绪激动,双颊染上一抹霞红,眼中水光潋滟,确实显得很有“气色”。 与之相比,金鹦的情状更显凄惨。 “王爷。” 她微微福身,脸上是对宁锦婳从来不曾有过的恭敬,“奴婢不知何处惹怒了王妃娘娘……奴婢知罪。” 陆寒霄眉心微蹙,眼神却没瞟她一眼,定定看着宁锦婳,“婳婳。” “你莫任性。” 今晨她不听话地跑出去,她自由惯了,他不怪她,只对两个丫鬟施以小惩。他不能让她的心跑野了,于是把下属金鹦放在她身边,让她“看顾”宁锦婳。 谁知一进来就看到这般情景。 陆寒霄当然不会心疼金鹦,只是一个做事尚可的下属罢了,无关轻重。可宁锦婳几次三番挑战他的底线,让他深深地不虞。 不过他对妻子,总是有耐心的。 陆寒霄徐徐道:“我让她来伺候的,哪里做的不好,值当你动这么大的干戈?” 瓷片锋利,她皮肉那么嫩,万一不慎扎伤了手,心疼的还是他。 宁锦婳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兴师问罪的意思。 “怎么?” 她勾唇冷笑,“区区一个丫头,我还打不得了?” “我还没问你,我的抱琴和抱月呢,她们是我的陪嫁丫鬟,是我的人!你凭什么打罚她们!” 不知哪句话戳中了陆寒霄的肺管子,他神色倏然冷淡,“你的人?” 他目光如电,一字一顿道:“婳婳睡糊涂了。” “连你都是我的人,我们夫妻之间,说什么你的我的,太见外了。” 他一步步逼近,宁锦婳这次没有往后退,反而顺势抓住他的衣襟,仰头道:“别给我扯有的没的,把抱月和抱琴还给我!” 陆寒霄淡道:“区区下人,你要为了两个丫鬟忤逆为夫吗?” ——方才宁锦婳的话,原原本本还给了她。 宁锦婳气急,尖锐的指甲差点把祥云纹的襟口扯破,“陆寒霄,你、你真是个混账!” “现在混账是你的夫君。” 陆寒霄理了理衣襟,平静道:“婳婳,你太任性了。” 怪他,对她太过纵容,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都敢跟他和离了! 以往两人吵架,陆寒霄最常说的就是“任性”,往日无所觉,今日宁锦婳却忽然觉得很委屈。 她眸色含水,怔怔看着他,“我的脾性,你不是第一天知晓。” 她一直都是如此,这么多年,这个男人比谁都清楚。甚至是他一手养成的,谁都能说她任性不懂事,唯独他不可以! 陆寒霄淡淡点头,“话虽如此。但那时你还小,如今陆钰都长大了,你身为当家主母,应当懂事明理。” 当然,他指的懂事明理不是让宁锦婳做贤妻良母,他只想让她摆正自己的位置,让她明白她究竟是谁的人! 和离?做梦! 他死都不会放手。 宁锦婳心里像被掏了一个大洞似的,很空、很疼。 她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剑眉寒目,气势迫人,已经完全褪去了年少的青涩。他是杀伐果断的镇南王,那个曾经和她一起手捧花灯的少年,一点也看不见了。 这些年好像只有她一人停留在过去。 卸力般的,宁锦婳垂下浓密的眼睫,“好。” 她低声道:“我会学着……明理懂事。” 此役以宁锦婳的服软的结束,看似陆寒霄占据上风,但他冷峻的面容却毫无喜色。 他总感觉哪儿里不对。 一个念头在心里迅速闪过,没来得及抓住便已悄然逝去。 “婳婳。”他微叹一口气,抬掌抚上她的肩膀。 “你乖一点,为夫不想关着你。” 他要她欢欢喜喜跟他过一辈子,要不是那封和离书刺激了陆寒霄,他也不会使出这般强硬的手段。 他不喜宁锦婳对自己剑拔弩张,可她如今蔫蔫儿的模样,像失了雨露的花枝,陆寒霄心里不是滋味。 他很少解释,如今却道:“两个丫头未做到规劝主子之责,小惩大诫,每人只领了三杖。” 他想告诉她,他对她总是心软的,爱屋及乌,连她的丫鬟都不曾重罚。 宁锦婳听在耳里,却变了一番模样。 什么叫“只”领了三杖?抱月和抱琴从小跟着她没受过苦,那么粗的棍子,三杖、足以让两个弱女子躺十天半月! 听他的意思,今日只是个开始,日后她若再“任性冲动”,就不只是三杖的事了? 宁锦婳反复咬着下唇,娇嫩的唇瓣被蹂躏地充血绯红。她阖上眼睛,沙哑道:“好。” …… 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陆寒霄瞥了一眼矗立一旁的金鹦,道:“下去。” 泛黄的茶水干涸,在衣裳脸颊上显出黄黄的印子,金鹦看起来滑稽又狼狈。她甘心受辱,自然有所图。 陆寒霄用人别具一格,不拘男女老少,只要有用,皆纳入麾下。对待女子如同男人一般,从不看轻她们。 这是她们誓死追随的明主! 可没想到美人乡、英雄冢,英明果断的王爷到了京城如同中邪一般,为了这个所谓的王妃,打乱他们多少计划?损失多少人力财力?她义兄上回出了半个月的任务,她还以为是多重要的事,结果竟然只是为了找只白猫儿? 因为王妃喜欢。 金鹦本就对这个王妃心有怨念,今日一见宁锦婳,心中更是警铃诈响,这般模样,岂不是妲己褒姒之流,美人误国啊! 她、她还敢直呼王爷的名讳,一点儿都不端庄贤惠,她不认这样的主母。 在金鹦的猜测里,这个女人定然手段非常,在主子面前温柔小意,对待下人则尖酸刻薄,她原以为能凭此机会揭露“王妃”的嘴脸,可最后的走向,她怎么看不懂了? 她犹犹豫豫不肯迈出脚步,陆寒霄似乎想起了什么,“等等。” 金鹦一喜,却听她心中的明主道:“今日你惹了王妃不快,自己去领罚,六杖。” 陆寒霄这话是对着宁锦婳说的。 他的想法很简单,她气他打了她的人,他便还回来,这下她总该消气了罢。 且他来时两人私有龃龉,他如今罚了金鹦,日后再让金鹦来她身边伺候,她也不至于太过抵触。 一石二鸟,陆寒霄自觉为宁锦婳用心良苦。打发走旁人,他回身从背后环过她,熟悉又极具侵略感的气息瞬间袭来。 “婳婳,别跟我闹了。” 宁锦婳没有回话,耳鬓厮磨中,这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却各怀心思。 第51章 第 51 章宁锦婳被软禁了。 刚开始不许她出房门,但她手中那么多事,不说别的,单论宝儿她就不可能撒手不管。 她不痛快了,府里所有人都别想痛快。如此鸡飞狗跳过了几天,连全昇都忍不住出来劝,说王妃娘娘生性自由,恐怕不能这么拘着。 陆寒霄态度坚决,最后还是陆钰出面,两父子不知在书房里说了什么,陆寒霄才稍退半步。 如今宁锦婳能在府里自由出入,但身边片刻不离人,抱月和抱琴卧床养伤,她身边换成了两个眼生的侍女,一个是金鹦,另一个唤做金梨。两人都不多话,按照宁锦婳的话说,跟他们主子一样,整天板着一张棺材脸,死气沉沉。 但她无暇顾及这两个监视她的侍女,在她不能出门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琴瑶被赶出去了。 事情起因是世子陆钰身子不适,找府内的“神医”看病,结果琴瑶胡说一通,被世子痛斥江湖骗子,当即逐出了府。 事后,陆钰言之凿凿:“母亲不知人心险恶,那女子年纪轻轻满口谎言,您莫要上当!” 宁锦婳心底不相信琴瑶会骗人。 起初她也以为小姑娘在信口开河,可共事几天,她亲眼看到琴瑶的医术,而且那个姑娘有一双琉璃似的眼眸,为人行事单纯,她不可能是骗子! 可说出这话的又偏偏是陆钰,她最亏欠的长子。 宁锦婳无法反驳他,更端不起严母的架子训斥他。只能干巴巴道:“或许……或许中间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 陆钰斩钉截铁,“母亲,您难道不相信儿子吗?” 是啊,这世间,没有一个母亲会怀疑自己孩子的话。 宁锦婳跟他说不通,只能让顺子私下把琴瑶找回来,幸好陆寒霄只管住宁锦婳本人,其余下人并未约束。除了不能出门,宁锦婳的日子如往日一般无贰。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0节 令人可喜的是,宝儿活泼了一些,似乎认人了。看见宁锦婳时眼睛发亮,挥动着短短的四肢朝她去,要抱抱。 与之相反,对待兄长,宝儿的态度就冷漠许多。他现在爱动了,特别爱揪陆钰的头发,每次从兄长身上下来都没有空手,惹得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频频冷脸,愤而拂袖离去。 …… 时间过得飞快,这日,宁锦婳去给陆寒霄送鱼汤。 这可不是她忽然心血来潮,陆寒霄不让宁锦婳出门,宁锦婳也没给他好脸色瞧,这夫妻俩日日同床共枕,但却是同床异梦,互相说的话不超过十句。 陆寒霄并不强求,心道:等回了滇南,他们有很多时间。 宁锦婳默默忍受,心道:再忍几日,等他回了滇南,她就自由了。 算着日子,大约还有三日就要出发。府里一下子空旷许多,宁锦婳这些日子虽然没搭理男人,但他的行囊她都收拾好了,衣物鞋袜,还有她之前在普华寺为他求的护身符,希望他一路南去,平平安安。 滇南距京千里远,上次他一走就是一年,藩王无诏不得进京,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陆寒霄回来两月之久,可他总有很多要事处理,两人本就聚少离多,加上各种吵闹、冷战,细想起来,他们没有多少甜蜜的日子。 宁锦婳依然心里憋着火,但临了临了,她又不争气地心软了。 尽管他那么可恶,不让她出府,监视她,还打了她的抱月和抱琴! 罢了,他一直说她不懂事,如今换她来大度一番。最后三天,她不愿两人相距千里回忆往昔的时候,记起的永远只有冷脸和吵闹。 宁锦婳照例去书房找人,书房乃军机重地,寻常人不得擅入,金鹦金梨是陆寒霄的人尚被侍卫拦下,只有宁锦婳一人畅通无阻——他根本没想过防她。 此时,陆寒霄和一众人在外书房议事,宁锦婳没多留,自己识趣地进了内书房。内书房供暂时休憩之用,只有一张梨花榻和一对红木桌案。 宁锦婳对这里的梨花榻深恶痛绝,她此生最痛恨男人的一句话便是:“我回书房。” 她嫁给他这么多年,他睡书房的日子比寝房都多!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想把书房烧了、毁了,当真恨毒了此地。最后没有付诸实践,因为她知道书房只是一个幌子,他只是不想见她而已。 如今两人走到这一步,宁锦婳心中复杂万千,却仍不喜书房这张梨花榻,毫不犹豫地,她坐到了红木靠椅上。 陆寒霄不是一个因私废公之人,尽管金鹦觉得他被女色蛊惑,但他并未做出为博美人一笑不理朝政的“昏庸之举”。宁锦婳等了许久,等得昏昏欲睡,外面的议政声依然断断续续,没有结束的势头。 忽地,她听到一句稍显稚嫩的声音,在一众洪亮声中格格不入。 是她的钰儿! 宁锦婳忍不住打开门缝偷偷看,只见陆钰头戴玉冠,绷着嫩白的小脸儿侃侃而谈,他长相酷似宁锦婳,五官精致得不似男儿郎,但一身气势斐然,隐约能看出陆寒霄当年的影子。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 宁锦婳一阵恍惚,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在陆寒霄刚回京的时候,她似乎也误闯过这种场面。那时她只觉得羞窘和陌生,仅仅两个月,她的心境已翻天覆地。 她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成就感! 陆钰正在反驳陆寒霄底下一个谋士的计策,敏锐地察觉到有道目光凝视自己,他迅速扫过,却忽然一怔,笑了。 ——他看到了母亲,她眼睛亮亮地,神情专注,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 陆钰心里有些得意,母亲在看自己呢! 他观察力惊人,有些东西宁锦婳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比如在人多的时候,只要陆寒霄在,她的目光一定会追随他,即使两人还在吵架,没有任何言语。 陆钰暗道:他现在力量太弱了,阻止不了那个男人带走母亲。没关系,那个男人会越来越老,而他则日渐强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他握紧拳头,黝黑的眼眸里幽深一片。 …… 见了儿子让宁锦婳心情大好,一扫这几日的不快。内书房不大,她几步便转了个圈转回来了,实在无聊,便翻着桌案,想找些书消遣。 她四书五经学得不怎么样,但游记、杂书却看得不少。宁锦婳少时好动,曾立志游遍大好河山,谁知成婚后把她老老实实困在内院里,一困就是七年。 当初陆寒霄知道她的心性,两人在京外的荒原上纵马,他朗声道:“无妨,只要你日后嫁与我,你想去哪里便去。” “这世间除了三哥,还有谁能这么纵容你?” 少年的爱慕热烈又动人,她没想到随口一提,第二日便在他的书案上看到了几本游记杂谈,在几处名山大川上用朱笔标注——带她去。 她假装没看到,偷偷放了回去,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 结果显而易见,事实证明这世间男人一个样,得到了就不珍惜,没一个好东西! 不仅没实现他的诺言,如今还软禁她!当年他书案上还能翻出几本山川游记,如今她翻来覆去,不是兵书就是史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折子信笺、以及一张完整的京城的地形图。 除了地形图让宁锦婳多看了两眼,其余的她并无兴趣,她也没有窥探他政务的癖好,便又整整齐齐给他整理摆放好,偏偏那么巧,青州来的信笺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宁”字,刚好映入她的眼帘。 宁? 宁锦婳心中疑惑,她不可避免得想到宁国公府,会不会是父亲和兄长的消息?他当初既说派了心腹一路照看,算算时间,也该回信了。 宁锦婳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她想都没想,急切地抽出信纸。 *** 等陆寒霄回来时,鱼汤已经凉了,青翠的葱花飘在奶白的汤面上,腥味儿直冲鼻尖。 他似毫无所觉,端起碗便灌了下去。在滇南时,他终日和将士们同吃同睡,行事之间多了些粗犷不羁。那时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谁还在乎吃什么? 鱼汤的好坏他尝不出来,但因为是宁锦婳送来的让他心里格外熨帖。他把汤盅放在桌案上,缓步走向宁锦婳,“婳婳……” “你别过来。” 宁锦婳往后退一步,直勾勾看着陆寒霄。那眼神太复杂,陆寒霄看不懂。 “婳婳,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被宁锦婳激烈地打落。 “别这么叫我。” 细听之下,她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陆……不,王爷。” 她手指扶着桌案边缘,笑得比哭都难看,“你如今可是……镇南王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陆寒霄心生警惕。他缓声道:“太累了?我陪你回房歇息。” 宁锦婳摇摇头,美目中竟露出近似惊恐的情绪,仿佛眼前人是洪水猛兽,而不是她同床共枕了七年的夫君。 “你到底怎么了?谁对你说什么了还是……” “镇南王。”宁锦婳打断他,“你还记得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她一字一顿,“你说过,不会再骗我。” 陆寒霄沉默,他眼神扫过周围,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她身前略显凌乱的桌案上。 “你看了我的密折。”他语气笃定,神情有些复杂。 内书房放的全是机要,随便一封泄露出去都是杀头的重罪,他知道她对这些不感兴趣,从未防备过她。 不知她究竟看到了哪一步。 陆寒霄沉声道:“婳婳,不管你方才看到了什么,忘了它。” “这不是你该管的。” 事到如今,他依然是沉着冷静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宁锦婳怔怔看着他,觉得眼前人陌生地让她害怕。 父亲受伤,兄长下落不明,那信上说,截走兄长的人恐怕是为了那封遗诏。 他亲口说过的,那封“不存在”的遗诏。 父兄随时都在危险之中,还未从这场打击中缓过神,宁锦婳继续翻下去,一字一句细读,终于知道她那好夫君这些年在忙什么了。 怪不得,府里每年有那么一大笔银子支出,这么明显的线索,可笑她竟毫无所觉。她知道他瞒了她很多事,她也知道他冷漠、混账、可恶、薄情,甚至心狠手辣,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宁锦婳凄然一笑,“王爷,我们夫妻七载,我如今才发现……我竟从未了解你。” “好,这些我不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与你,我认了!但——”她恶狠狠地盯着他,“但有两件事……我父兄,你当初答应过我的,保我父兄无虞,你食言了。” “我一介妇人,不懂王爷的雄图伟略,我只问你,世子不能出京,你将来要如何安顿我的钰儿!” 第52章 第 52 章一字一句,宁锦婳细碎的声音带着哽咽,在短短一瞬,无数的噩耗向她压来,父亲、兄长、儿子、夫君……她的天,塌了。 从始至终,陆寒霄只有一句话——“这些你不必管。” 他沉声道:“岳父的伤势无碍,我已加派人手寻找兄长的下落。陆钰是我的孩子,我这个做父王的岂能害他?” 他抬起手掌,一个常年习武的男人的臂力惊人,陆寒霄的佩剑重十余斤,马上挥剑枭首不费吹灰之力,他真想用强,宁锦婳挡不住的。 可她现在的样子太脆弱了,仿佛一碰就要碎掉,陆寒霄忍了又忍,还是没舍得动她。 “婳婳。”他轻声叹息,“我送你回房。” 离京在即,他手头事务繁忙,不能万事看顾,她怨他也好、恨他也罢,先把人圈起来才是正道。 自己东西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这是陆寒霄自小信奉的准则。 谁知他还未靠近,便遭到宁锦婳的激烈抗拒。 “你不许碰我!” 她神情激动,声音陡然变得尖锐,“骗子!” “我看错了你!” 她知道他瞒了她许多,但她从来没觉得他会骗她,他可是陆寒霄啊,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偏执又高傲,他不屑说谎。 岂料现实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一下把她扇懵了,痛得钻心。 可惜她的种种心情,陆寒霄并不能感同身受。泥人尚有三分脾性,更何况是杀伐果断的镇南王。他耐着性子哄她,她却全是冷言冷语,陆寒霄还有许多事要布置,有许多人等着宣见,他没工夫在这儿和她痴缠。 “婳婳,我只说一次。” 他道:“岳父之事是我疏忽,我已当即派人赶往青州。我向你保证,岳父和兄长不会少一根毫毛!” 宁锦婳冷笑道:“你的保证?你的保证在我面前一文不值!” 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没有遗诏?是谁向她承诺父兄不会出事?她不会再相信一个骗子的话。 陆寒霄蓦然沉默了。 两人都未说话,一室寂静。在极度激烈的情绪中,宁锦婳忽然福至心灵,瞬间懂了男人的未竟之语:他的沉默不是心虚,是有恃无恐。 在如今的情境下,自己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1节 一股凉意从心底钻出,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宁锦婳手脚冰凉,连男人的触碰都忘了反抗。 “婳婳,你听话些。” 陆寒霄熟练地将她拦腰抱起,宁锦婳惊呼一声,双臂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脖颈——两人太过熟悉,身体能违背主人的心意做出反应,与他的人截然相反,他的怀里很温暖,让她不自觉安心。 “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没应你?” 陆寒霄边走边道,细听之下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十岁那年,你跟五公主闹脾气,是谁压着五公主跟你道歉?十二岁那年,你上元夜偷偷溜出府看舞龙,是谁在岳父跟前替你顶锅认罚?十四岁、你和京中什么闺秀比下棋……” 陆寒霄很少说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怀里的妻子实在让他不省心。他本为宁锦婳才亲自回京走这一遭,结果什么都没落着,她还要跟他和离!陆寒霄心里也憋屈。 ——夫妻俩都觉得自己很委屈。 …… 一脚踹开房门,陆寒霄把人儿放在榻上,随手扯下床帐。 床下是猩红的鸳鸯交颈的被褥,又是如此封闭旖旎的氛围,陆寒霄眼底发红,深深呼出一口气。 “别怕,我今日有要事,不动你。”他虚虚压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细嫩的颈窝,声音低沉地有些沙哑。 他道:“婳婳,我说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乖乖听话就好,嗯?” 从小到大,他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只要他坐上那个位置,别说宁国公父子,就是整个宁家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还有陆钰,那是他的长子,他还能亏待他?傻婳婳,这点儿门道都想不明白,也不知日日在瞎担心什么。 他夙兴夜寐,只想早日打下这壮丽的江山,亲手为她戴上九羽凤冠。他什么都不求,只要她听话、乖一些。 陆寒霄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顺手拔了她鬓边的金钗步摇,如瀑般的长发瞬间散落开来,方才拉扯之中腰带松了,露出大片如雪的肩膀肌肤,与黑发互相映衬,美得摄人心魄。 “你在此歇息。” 陆寒霄从她身上起来,眼神还直勾勾盯着她,犹如实质,“有事唤金鹦、金梨即可。” 宁锦婳听出来了,他是准备彻底囚禁自己,不让她迈出房门一步。 她沙哑着声音道:“你是不是……” “是不是一直、没打算让我留在京城。” 陆寒霄答:“夫妻一体,你别总说浑话。” 宁锦婳懂了。 她阖上眼,不愿再看眼前的男人。直到他转身离开,房门“吱呀”打开时,宁锦婳忽道:“你把我关起来,我会发疯。” 陆寒霄眉心一跳,似乎对“发疯”两个字格外忌讳。他想了想,“我叫人陪你。” 这是他的底线,三天而已,他叫人守得紧些,应当无碍。 *** 宁锦婳彻底出不了房门了,外面的人能进来,她却不能出去。 陆钰中间来过两次,他是个很有分寸的孩子,闭口不提父母之间的龃龉,只道:“儿子会好生照顾自己,母亲安心。” ——两个月前,宁锦婳刚从京郊别院回来的时候,陆钰睁着黝黑的眼睛,对宁锦婳道:“母亲,我想你留下。” 宁锦婳心如刀绞,她想夸长子懂事,可到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陆钰忙道:“母亲不想说话便算了,您歇着。” 一天一天,宁锦婳愈发沉默,肉眼可见地憔悴,可这回陆寒霄铁了心,即使晚上回房宁锦婳把他拒之门外,他也没松口。 陆钰跟陆寒霄一个性子,他做不出彩衣娱亲的事,又见不得母亲愁眉不展,他掏空了心思,第二日带来一枚金簪。 “母亲您看,儿子送您一个小玩意儿。” 他献宝似地呈上来,那金簪做工精致,簪头是一团娇艳欲滴的牡丹花,花蕊处点缀一颗红宝石,花瓣落有蝴蝶,蝶须微微颤动,华贵又不失灵动。 但凡换个女人,一定会对这枚金簪爱不释手。但宁锦婳最不缺这种玩意儿,她少时爱美,珠钗头面成箱成箱地堆砌,如今也过了爱炫耀打扮的年纪。 陆钰微微一笑,“母亲可不要小瞧它,里面另有玄机。” 他指尖攒着簪头,另一只手缓缓转动两下,簪身金壳脱落,簪头被拔了出来,这金簪的庐山真面目竟是一把小巧精致的短刃! “母亲当心。”陆钰小心地捏住刃身,把簪头的一方递给宁锦婳。 “这刃做得很薄,吹发即断。平日可当簪子戴着,倘若遇到危险,拔出来便可当匕首使,出其不意。” 簪身的利刃泛着一缕寒光,给娇艳的牡丹也衬得些许戾气。 陆钰丝毫没有觉得这个“礼物”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称心极了。 他小小年纪,语气却十分沉着,“离别在即,我心念母亲,特地请工匠连夜赶制出这枚金簪。” 儿行千里母担忧,如今似乎反了过来,陆钰自己在京都的千重危险中,反而放不下身为母亲的宁锦婳。 “母亲您单纯善良,不识人心险恶,平日无事倒也罢了,万一有人欺负您……” 陆钰勾唇一笑,稳稳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此处是人迎穴,在脖颈下两指处,母亲看准了,可一击毙命。” 第53章 第 53 章寂静的房间里,少年稚嫩的声音森然,让人心里发寒。宁锦婳瞳孔骤缩,忙抽出手,“钰儿,太危险了。” 也不知是说簪子太危险,还是说陆钰方才的行为危险。 陆钰微微一笑,灵巧的手指微微摆弄两下,手中的金簪便又成了一个华贵的装饰物。他站起身,走到宁锦婳身后。 “母亲,我为您簪发。” 陆寒霄和宁锦婳都身形高挑,陆钰兼具两人的长处,比起同龄人更显身姿修长。宁锦婳坐着,他须得低头为她簪发。 宁锦婳的头发又浓又密,早上得有两个丫鬟花一刻钟,才能把她的长发尽数盘上去。陆钰绷着小脸,谨而慎之地把金簪插入乌黑的发髻里。 忽然,他猛地从身后抱住宁锦婳,他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勒得宁锦婳肋骨疼。 “母亲。” 他闷闷道:“我舍不得你。” 他盼了六年才等来的母亲,她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好。她会给他做衣服,陪他读书习字,送他新春贺礼……他也是有娘疼的孩子了。 他想留下她,可他的母亲美丽又柔弱,尽管不想承认,但如今的情形,只有那个男人能好好护着她。 陆钰继承了其父的冷心冷情,小小年纪,权术手段玩弄地得心应手。最开始,他也只是想利用这个所谓的“生母”为自己增添筹码而已,事到如今,他却真心实意希望她离开,越远越好。 不出三年,京都必乱。 他道:“母亲,等我。” 他如今还是太弱了,等他有足够的力量……什么弟弟、父王、统统都滚开,母亲是他一个人的! 陆钰在宁锦婳跟前装的太好了,是以至今宁锦婳都不知道外表温和有礼的长子内心有多阴暗扭曲。陆钰向来老成,鲜少露出这样近似依赖的神色。 宁锦婳把他拉到身前,疼惜地摸摸他的额头,把清隽的少年拥入怀里。 “钰儿。” 她面色痛苦,心中千言万语,但话到喉边,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来。 她这几天很少说话,陆寒霄原以为她还会再闹,谁知她安静地出奇,既不吵嚷着出去,也没有为难两个丫鬟。时常坐在窗前盯着棱花窗格,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钰知道她心里郁郁,他没多说话,只埋在她柔软的怀里,呼吸着母亲身上的馨香,久久不愿放手。 “王妃娘娘,叶小姐求见。” 外头金鹦的声音打破母子间温馨的氛围,陆钰再不舍也只能从母亲怀里出来,他理了理褶皱的衣襟,白嫩的小脸略微发红,显出几分羞涩。 “母亲,我回去了。” 宁锦婳没有强留,反正迟早要分离,多留一会儿又如何,徒增不舍罢了。 话虽如此,但在陆钰出门之后,她仍不受控制地往窗外瞧,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别看了,走远了。” 叶清沅冷声打断她,她手中端着一碗鸡丝燕窝粥,温火煮得糜烂,宁锦婳只尝了一口,便知道是抱琴的手艺。 她心细,也有耐性,只有她能把粥熬得这么软糯又不失口感。 “她们……怎么样了。” 叶清沅回道:“两人伤好得差不多了,你要想她们伺候,你那好夫君应当不会反对。” 宁锦婳闻言轻扯唇角,垂眸默默喝着粥,没说话。 她今日身上穿着艳丽华贵的衣裙,头戴珠钗玉环,乌黑的长发高高盘起;加之雪白的肤色,浓艳的五官,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光彩摄人的美丽。但此时她面无表情,不言亦不笑,看不出一丝生气,像个精致的人偶娃娃,没有灵魂。 叶清沅看不得她这副样子,她忍着火气,道:“你这是在干嘛?半死不活给谁看?” “除了你那个夫君,还有谁吃你这一套!” 宁锦婳浓密的睫毛轻颤,她放下汤匙,慢条斯理地从衣袖中抽出巾帕,沾了沾唇角。 “你要跟我说这些,就请回罢。” …… 她如此油盐不进,让叶清沅的火气蹭蹭往上冒。 “宁锦婳!” 她抓住她肩膀,厉声道:“你清醒一点!” “我离京多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哈,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可真把京中怨妇的手段学了个十足啊!” 她如今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当年宁国公府的大小姐。 名门闺秀万千,只有宁大小姐是最特别的一个,她不喜捻花刺绣,讨厌规矩束缚,整个人像风一样自由随心,曾有人戏言,宁大小姐走过的地方,连风都是带笑的。 ——当年让霍凌一见倾心,即使远在边关依然念念不忘,怎么会单只凭借一张脸呢。 多年过去,纵是叶清沅也不得不承认岁月对宁锦婳的优待。她没有变老、变丑,反而身段五官长开了,比少女之时更增添了几分韵味。当初两人并称“京城双姝”,她当时不服气,如今倒是心服口服了。 可她却知道,她并不快乐。 起初,她只觉得宁锦婳矫情。她有什么好愁的?夫贵子孝,身份地位、样貌疼爱,她样样不缺,相比自己家破人亡,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做人不能太贪心。 宁锦婳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没有拒绝她的请求。 可真的跟在她身边一桩桩、一件件走过来了,她才明白何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2节 她真的很苦。 她的苦不是能宣之于口的苦,看起来花团锦簇,谁看了都要暗叹一声“好命”,连身边自小长大的丫鬟都劝她,让她惜福。 可她若当真好命,那个男人当真好好待她,她此时应是意气风发的、是生气盎然的才是。怎么如今成了攀附旁人生存的菟丝子,没有主人发话,连个院子都出不了。 本不该如此的,叶清沅心里一阵难受。 就像原本盛开的艳丽的牡丹,被人强行折去花枝,栽在用金银宝石堆砌的花盆里,供人放在掌心把玩。 “宁锦婳。” 她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跟你回滇南,我可以帮你。” 这株牡丹的主人太强大,她们的力量犹如蚍蜉撼树,但她还是想试一下,纵然她的努力只能让这朵花多一丝喘气的空间——足矣。 她一腔热血,启料宁锦婳并不领情。 “帮我?” 她低低笑了,看向叶清沅,“那敢问叶小姐要怎么帮我?” “你能帮我把兄长找回来吗?” “你能帮我让钰儿离京吗?” “还是你能帮我,让陆寒霄俯首帖耳,唯我是从呢?” 接连的诘问,让叶清沅的脸色越发难看。 宁锦婳转过身,继续看着窗外。寒冬腊月,外面除了干枯的桃树枝什么都没有,她却能一坐坐一天,从日升到日落,不知在看些什么。 她轻声道:“叶小姐,你不必跟我走。” 滇南远在千里,路途劳顿,带上抱琴抱月足矣,她就不祸害旁人了。 这段日子,她学着掌家、算账,管铺子……在忙碌中她沾沾自喜,自以为好像改变了,实则这些东西在男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那她还折腾什么呢? 如他所言,她什么都不用做,反正做什么都没用,只要听话些,乖一些就好了。反正现在除了他,她如同水里的浮萍,无所依靠。 闻言,叶清沅皱起秀丽的眉目,“你就这样认命了?” “不然呢?” 宁锦婳平静道:“我只是一介深闺女子,还能怎么样?” 她就是再蠢也不可能到处嚷嚷她夫君要谋反,她也清楚地知道那男人不可能收手。父兄、钰儿的安危皆系他一人之身,她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叶清沅沉默了。 许久,她讥诮道:“你别太信任你那个夫君。” 宁锦婳自觉好笑,霍凌这样说,叶清沅也这样说,可她回不了头了!为今之计,她只能相信他,只能依靠他。 不管他做了什么,至少有一点,他一定不会伤害她。宁锦婳麻木地想。 她会好好听话的。 见她不以为然,叶清沅语气有些急躁,“我是认真的!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 “叶小姐。” 宁锦婳神色木然,“那是我夫君。” 言外之意,我不信任他,难道要信任你这个外人吗? 叶清沅是个聪明人,瞬间读懂她的未竟之语,气得清丽的脸都红了,“你——”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左右来回踱步,“你真是……” “算了,是我枉做小人!” 叶清沅深深呼出一口气,撇过脸不看她,怕自己忍不住骂人。 过了一会,她忽然道:“琴瑶找到了。” 话题忽转,宁锦婳木然的眼里瞬间一亮,说话也恢复了一丝生气,“当真?太好了,我方才还在心忧此事,多谢你。” “快,让她收拾东西。” 宝儿那么小,还身患痴哑之症,她一定要带在身边的。滇南那边的郎中肯定不如京都,如果琴瑶那小姑娘在就太好了,她相信她的医术。 “别着急。” 叶清沅意味深长道:“说来也巧,她被赶出去时遇上了一个人。两人我一同寻回来,结果误打误撞,发现了一桩往事。”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宁锦婳,眼神中有怜悯,又有一丝挣扎。最后,她闭上眼眸,抚掌扬声道:“进来吧。” 随着一声令下,进来两个衣着朴素的女子。一个身形娇小,眼神灵动,是宁锦婳心心念念的琴瑶。她软乎乎的脸颊消瘦许多,显然这段日子过的不好。 另一个更加凄惨,年纪大些,佝偻着身躯,整个人缩成一团。宁锦婳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宝儿之前的奶娘——马氏。 第54章 第 54 章陆寒霄从宫里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明日离京,今晚皇帝设酒宴款待朝中唯一的异姓王,宴会之上,三个男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皇帝自不必说,遗诏、前太子遗孀尚未找到,秘密诏回的霍凌也被陆寒霄抓住把柄,没让他损失分毫。新朝初立,皇帝已经斩杀不少大臣,如今时局动荡,南边大旱颗粒无收,不宜大动干戈,只能捏着鼻子把人放回滇南。 霍凌举起金杯,跨步走到陆寒霄身边,“王爷,请。” 陆寒霄皮笑肉不笑的接过,两人对视一眼,较劲儿似的,谁都没先喝。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如今歌舞升平,言笑晏晏,谁也不知下次再见是敌是友。霍家满门忠烈,陆寒霄有预感,两人迟早有一天会对阵军前,一争高下。 “霍将军,请。” 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涌动,两个同样出色的男人暗暗较劲儿。觥筹交错的喧嚣中,霍凌忽地上前一步,低声道:“好好待她。” 陆寒霄剑眉微挑,“我的人,不劳霍将军费心。” 他面上潇洒大度,实则手臂青筋暴起,手中的金盏已经裂开了几道裂痕。 皇帝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瞟向他们,霍凌和陆寒霄不和,于他是天大的好事。皇帝思索一瞬,笑道:“听闻镇南王与王妃夫妻情深,今日怎么不见王妃出席?” 陆寒霄淡道:“她身子不适,怕见了圣上,御前失仪。” “哦?” 皇帝饶有兴趣地问,“王妃乃大家闺秀,上次见面,我观王妃仪态端庄,比新进宫的嫔妃都要懂规矩,怎会御前失仪呢?爱卿过谦了。” 按照常理,陆寒霄此时应自谦两句,含糊应对过去。但陆寒霄不是一般人,即使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愿说他的婳婳半点儿不好。 “当然,本王的王妃温顺贤良,秀外慧中,寻常女子哪儿能和她比?” 温顺贤良、秀外慧中——这八个字连宁锦婳本人来了都不敢认领,陆寒霄眼都不眨,继续道:“可她性子实在娇气,实不相瞒,臣回房都要看内子的脸色,唯恐她一个不如意,就不让臣上榻……嗐,不说了,喝酒、喝酒!” 名为抱怨,实则炫耀,陆寒霄豪迈地一饮而尽,余光瞥着皇帝和霍凌的神色,心中一阵冷笑。 一个两个,都惦记他的女人,姓霍的暂且不提,狗皇帝竟敢拿妃嫔和他的婳婳相提并论,当他是死的不成! 可偏偏他是皇帝,天下共主,正如皇帝此时没法动“镇南王”,他同样不能轻举妄动……陆寒霄已经许久没尝过这种憋屈的滋味。 偏偏皇帝不依不饶,又道:“真是可惜,舒太妃日日念叨王妃,说对镇南王妃一见如故,舍不得她回滇南呢。” 事实上,皇帝说的也没错。舒婉婉被宁锦婳摆了一道,纵然她自己医术高超,也只是暂缓毒性而已。随着身子一天天虚弱,她不得对其扒皮抽血,当真日夜“念叨”宁锦婳。 提起舒太妃,陆寒霄心里稍显复杂。 当初随手救的一个孤女,没想到她有这般造化。因为有陆钰这层关系在,他们的合作尚且愉快,但他确实对她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没想到造成那般误会。 妻子做错了事,自当由他这个做夫君的偿还,他会给她足够的补偿。 …… 一场晚宴在众人的各怀鬼胎中结束。 陆寒霄今天喝多了酒,宴会上又憋着一股火,回府时脸色不是很好看。 陆蒙今日莫名被王妃召见,问了除夕夜的事。他事先得过吩咐,对那夜之事闭口不提,尽管什么都没说,但他心里总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守在门外,见到陆寒霄时正欲禀报,谁知只说了个开头,“王妃娘娘……”便被男人粗暴地打断。 “放肆!王妃也是你能叫的!” 陆蒙一脸茫然,他哪儿知道王爷主子今儿个气不顺,加上喝了酒,十分不讲道理。男人身上酒气熏天,陆蒙也知此时不是好时机,只得低头退下。 陆寒霄径直踏入婳棠院。此时天色已晚,但主屋的纱窗上依然烛火通明,明显主人还未歇息。 这是在等我? 陆寒霄脸色稍霁,一把推开房门,果然见到宁锦婳一袭红衣,端坐在窗边的梨花榻上,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像。 “婳婳,怎么还不睡?” 他款步走向宁锦婳,在离她三步远时,她忽轻声道:“三哥。” ——她很久没这么叫过他,这段日子冷眼相待,让陆寒霄有些受宠若惊。 宁锦婳定定看着他,声音在夜色中显得飘渺,“三哥,你……后悔么?” 没等陆寒霄回话,她自顾自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当择一门温顺贤淑的妻子,她不必高门大户,但一定要贤惠大度,婚后为你操持家业,生子纳妾……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她嫁与他,既没有为他打理内务,也没有为他开枝散叶,成婚六年,膝下只有陆钰一个儿子,她还管着他不让他纳妾,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错了。 “婳婳,你今日睡糊涂了?” 陆寒霄哭笑不得,“我是娶妻又不是娶管家,要论操持家业,谁能比得过全昇?” “再说,单单你一个就够我受的,我何曾有过纳妾的念头。至于孩子,陆钰天资尚可,可堪重任。” 尽管陆寒霄对陆钰没有发自心底的舐犊之情,但作为继承人来说,陆钰无疑是出色的。他想宽她的心,但两人说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所以呢?”宁锦婳猛然抬头,声音带着哽咽,“你只需要一个世子,宝儿就可有可无吗!” 宝儿宝儿,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他那么乖,她怀他的时候连孕吐都没有,一点苦都舍不得让母亲吃。 宁锦婳心如刀绞,今日奶娘、琴瑶,加上陆蒙,虽然陆蒙未说实话,但奶娘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日抱走宝儿的“军爷”。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3节 所以根本不是什么贼人掳走了孩子,自始至终他都在骗她!琴瑶说,宝儿是吃多了蒙汗药才变成如此,今日,她还请了霍夫人入府。 捋清时间线,血淋淋的真相瞬间摊开在眼前,宁锦婳再不愿也不得不信,原来她千辛万苦找的谋害宝儿的凶手,竟然是枕边人。 哈,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么多年,她究竟嫁了一个什么人?宁锦婳太疼了,那些昔日的甜蜜回想起来,竟如同刀割一般。恍惚中,她想起成亲的那天,锣鼓齐鸣、满城红妆,她坐在花轿里,抱着天青石榴瓶,憧憬成婚后的生活。 她又想起当初霍凌问她,后悔么。 她答得斩钉截铁,如今却深深动摇了。这桩强求来的婚事,真的值得吗?她……不知道。 …… 一缕寒风从窗缝里钻出来,吹散了陆寒霄的酒意。 他心机深沉,从宁锦婳今日的反常和三言两语中,已隐约窥探出了什么。 幼子之事,是他的错。 陆寒霄敛起眉稍,轻叹道:“婳婳,宝儿……是个误会,你——”他忽地顿住,眸色骤然收紧,这个万事沉稳的男人的脸上,竟有一丝的呆滞。 宁锦婳双手握着匕首,直直指向他。 半晌儿,陆寒霄不可置信道:“婳婳,你竟拿刀对我?” 少年相识,夫妻七载,他们这样的情分、这样的情分,她竟然把刀刃对向他? “陆寒霄,你混账!” 宁锦婳颤抖着双手,瞬间泪如雨下。 她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个男人,他害了宝儿是真,可这些年的情谊也是真。宁锦婳的心被生生撕成了两半。她曾说过,谋害宝儿凶手,纵然挫骨扬灰不能解她心头之恨。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手颤的,连只鸡都伤害不了。 他是害了宝儿的罪魁祸首,可他同样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是她钟情的夫君啊!这荒诞又可笑的真相,让她不知道去怪谁。 陆寒霄怒极反笑,“好、好、好。” 他一连三个好,并未解释什么,反而一步步向她靠近,“别抖。” 他抓起她颤抖的手,刃尖抵向自己的胸膛,笑道:“往这儿捅,为夫教你个乖,捅完之后立刻拔出来,等血变成深红色,至少等一刻钟,人才能彻底死透。” “我这条命,有很多人惦记。婳婳,给你,我心甘情愿。” “往后退什么,来啊!” 他步步紧逼,宁锦婳却摇着头,泪水簌簌顺着下颌流下,濡湿了衣襟。 “陆寒霄,你别逼我、别逼我!” 宁锦婳几近崩溃,下唇咬的充血。她双手被男人紧紧禁锢住,她死死往后退,却禁不住他的大力。 陆寒霄抬掌,轻轻擦掉她的眼泪。 “婳婳,我不悔,从来都不悔。” ——他在回答她一开始的问话。 宁锦婳还没反应过来,忽觉手中一沉,尖刃划破衣料刺进肉身,陆寒霄闷哼一声,手中缓缓卸下力。 鲜红的血濡湿了前襟,他看着宁锦婳,薄唇微动,最终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宁锦婳瞳孔骤然紧缩,她已经吓傻了,在男人身体即将倒地的时候,猛然上前扶起他。她一个弱女子,此时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能支起一个精壮男子的身躯。 地上一滩血迹,宁锦婳神色茫然,跌跌撞撞走出房门,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倒在房门前。 她张了好几次嘴,却半晌儿发不出声音,只有泪珠越掉越多,终于,女人凄厉的悲鸣自黑夜里传出。 “来、人——”“快来人啊——”“救、救救他、快来人——”寂静的夜色中,只有寒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莎”响动,宁锦婳惊恐地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仿佛茫茫天地间只剩下自己,和无边的绝望。 第55章 第 55 章血,好多好多血,猩红的。 黑暗中血色弥漫,宁锦婳仿佛置身囚笼,浑身上下被藤曼紧紧缠绕,她挣扎着,却被越缠越紧,呼吸逐渐艰难…… “啊——”床榻上的美人陡然睁开美目,看着床顶熟悉的帷帐,她抚着心口起身,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主儿,您没事吧。” 抱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持一盏烛台,逐一点燃房里的蜡烛。昏暗的房间瞬时明亮起来。 “才五更天呢,再睡一会儿?” 宁锦婳轻轻摇头,抱月适时倒了一杯温水,递倒她唇边,“来,先润润嗓。” 冬去春来,乍暖还寒,滇南的春天比别处来的更早一些,如今三月末,厚厚的冬衣已经压入箱底,换上春衫薄。 到滇南已经整整一个月,宁锦婳还是不太适应这边的气候,娇嫩的唇瓣时常干裂,需得日日擦香膏才能缓解。 喝了水,宁锦婳掀起被子下榻,“不睡了,我透透气。” 纤纤玉指推开棱花窗,外面还是灰蒙蒙一片,遥远的天幕边隐有一丝光亮,若隐若现。 再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主儿,下面人送的有安神香,要不奴婢点上?您日日不得安眠,看着都瘦了。” 抱月满眼心疼,自从那日后,宁锦婳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常常梦中惊醒,睁着眼倒天明。这般折腾,纵然日日山珍海味养着,人也憔悴不少。 “随你。”宁锦婳低声应道,心里却知这是心病,什么香都不好使。 两个月了,她还是会梦到那天的场景,地上全是血,他面色青白,闭着眼睛,任她怎么呼喊都没反应。 她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 那日一片混乱,陆钰当机立断封锁消息,接着来了许多人……宁锦婳的记忆有些模糊,幸而郎中看过后,说没有伤到心脉,将养几日便可。 次日,一行人如时出发。陆寒霄身份敏感,陆钰以及一众心腹皆以为他受伤昏迷之事不宜泄露,全昇原定留在京城,如今也不得不出马主持大局。 他资历老,说话能镇得住场子。原以为只是躺几日,结果一晃就是两个月,路上用了一个月,回滇南一个月,男人依然未醒。 镇南王回封地一月有余,现今知道他昏迷不醒的尚不超过五人。时间太久了,下面人迟迟不见陆寒霄露面,私下里也犯嘀咕。 滇南武装部曲甚多,血性男儿,人人可挎刀一战。当初陆寒霄花了近一年时间把诸多势力收服,靠的是□□的宝马和手中的长刀。镇南王是滇南的天,人人敬他、怕他,前提是他活着。 此时的陆寒霄就像沉睡的猛虎,周围的鬣狗不敢轻易靠近,但一旦让鬣狗们的鼻子嗅到血腥气,他们便会立即扑将上来,将猛虎撕咬殆尽。 …… 宁锦婳轻叹口气,窗外的微风彻底吹散她的睡意,她回身坐在妆奁前,“抱月,给我上妆。” 她天生丽质,自从生了陆钰后身子虚弱,不常出门见客,对于梳妆打扮一道便也不上心了,她肤色雪白无暇,跟玉一样,不敷粉黛已是人间绝色。 可到滇南的第一天开始,她日日都要花半个时辰装扮。衣裳往艳了穿,妆容往媚了化,高调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不过一个月,滇南满朝皆知镇南王妃容色倾城,妖媚祸国。怪不得王爷不近女色,原来是已经吃过山珍海味,寻常的清粥小菜哪儿能入眼呢。 这不,回封地这么久了,往常王爷定会第一时间巡检兵马。陆寒霄这个土皇帝当的名副其实,不仅有兵马,还组建了自己的“小朝廷”,日日议事堂的晨会,诸多臣子齐聚一堂,像极了金銮殿的早朝。 但是这次王爷迟迟不露面,听说王妃娘娘水土不服,性子又娇,身边离不得人,王爷为讨美人欢心,终日在红鸾账中哄着王妃娘娘,连朝政都不顾了。 ——为了不暴露陆寒霄受伤的事实,宁锦婳不得背了一口又一口大锅,俨然已经成了“祸国妖姬。” 要不是她是明媒正娶的王妃,恐怕会被忠臣上谏烧死。 可这招用得了一时,时间越久,臣下愈发浮躁。哪儿都不缺聪明人,越来越多的试探接踵而来,宁锦婳终日如履薄冰,面上还得不露声色,继续演下去。 在这儿的一个月,比她过去那么多年都要累,幸好身边有叶清沅和全昇帮衬。她阖上眼,心里盘算今日的章程。 …… 半个时辰后,瀑布般的青丝被抱月的巧手悉数绾了上去,簪上金钗步摇,耳上戴着艳红欲滴的红宝石,宁锦婳看着铜镜里妖媚的女人,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走,去主院。” 京中世子府已是极大,王府比之更甚,可能是之前没有女主人的缘故,府里带刀侍卫不少,丫鬟仆妇却是不多。这里并未像世子府一样精巧奢华,先祖皇帝设镇南王爵,百年传承,比世子府多了一些古朴和肃杀。 王爷当之无愧位居主院,按照规制,王妃的院子在主院右侧,离主院最近。即使这样也要花费一刻钟才堪堪走到。她今天敷了粉,走过之处留下阵阵香风,让好几个换班的侍卫闹了个大红脸。 她到主院时,刚好碰上前来给陆寒霄换药的青衣公子,姓萧,二十余岁,眉目俊秀,玉面郎君,是陆寒萧的心腹之一。 “王妃娘娘。” “萧先生。” 两人互相见礼,萧又澜卸了药箱,命人端上一盆清水,“娘娘在外歇息便可。” 可能那日刺激狠了,宁锦婳如今见不得血。妻弑夫是重罪,按照齐律当笞一百,斩首。陆寒霄的心腹们皆对他忠心耿耿,可那日之事谁都没提,对宁锦婳这个“罪魁祸首”也终日以礼相待。 一会儿,一盆血水被端出去,萧又澜挽着衣袖出来,宁锦婳赶忙上前问道:“萧先生,他怎么样了。” “老样子。” 萧又澜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和宁锦婳保持距离,“无性命之忧,再养两日便可。” 养两日、养两日,这车轱辘话宁锦婳都听出茧子了,两日复两日,如今都两个月了! “那他怎么还不醒?” 宁锦婳忧心忡忡,琴瑶也这么说。她让琴瑶把脉,琴瑶说他只是一点皮肉伤,看着吓人罢了,早该醒了。 萧又澜微微一笑,“王爷这伤口深,您稍安勿躁,再等等罢。” “王妃按照全先生的计策行事便可。” 全昇的计策,便是宁锦婳以身掩护陆寒霄,不让人看出马脚。 宁锦婳道:“如今日日有人求见他,一次比一次人多,一次比一次强硬,我……我怕……” “王妃不用怕。” 萧又澜语气笃定,“您身后是王爷,那些下臣有什么好怕的,敢以下犯上,打杀了便是。” 他身形羸弱,看起来眉清目秀,说出的话却和其主子一脉相承的阴狠。 萧又澜笑道:“王爷是南地的天,那些宵小想趁王爷不在翻出天去,也得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宁锦婳却笑不出来,只当他在宽慰自己。 两人并未说太久的话,萧又澜背起药箱离去。宁锦婳走进里屋,男人静静躺在榻上,剑眉斜飞入鬓,即使躺着依旧气势逼人。 宁锦婳心里复杂,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就被一桩又一桩的事打得措手不及,为今只盼着他早日醒来。 来滇南不过一个月,她便深深体会到他的不易。外敌在前,他们那些烂帐,先往后放放吧。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4节 第56章 第 56 章宁锦婳起身走到一旁的铜盆前,撩起绣有金线小梅的衣袖,用水打湿巾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脸颊。 等天泛起鱼肚白,抱琴端着早膳过来,和抱月换班。宁锦婳身边可用的人不多,滇南这边两眼一抹黑,这里的人她不信任,宝儿身边得有人看顾,只得辛苦抱月和抱琴两边跑。 抱琴弯腰布膳,“主儿,您先凑合用些,委屈您了。” 滇南和京都相距千里,此地多年前乃为开化的蛮夷之地,照抱月的话说,这里的水都是涩的,不如繁华的京都甘甜。 王府的膳食虽也称得上山珍海味,但陆寒霄不在乎这些外物,底下人也不可能像婳棠院那般,连碗粥都要熬得精细。 抱琴轻声道:“全管家送来一批丫头,之前您不在,王爷不喜使女婢,府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您今日去掌掌眼?” 宁锦婳含糊应道:“你跟抱月看着吧,要话少些的,知晓规矩。” 陆寒霄部下甚多,每日应付那些人已经用尽了她的心力,他那么躺着,宝儿还是老样子,她哪儿来的闲心挑什么侍女。 谁知想什么来什么,宁锦婳刚放下碗筷,外面便有人报,说梵统领求见王爷。 宁锦婳问道:“这梵统领又是何人呐?” 那些人来的多了,宁锦婳都能叫得出名字,什么何大人、李大人、张大人……今日这个梵统领倒是第一次听说。 前来禀报的是侍女身形瘦弱,只一听“梵统领”三个字,眼中便闪过一丝恐惧。 梵统领全名梵琅,是个奇人。 此人父不详,生母是个被卖到王府的女奴,这女奴出自隔壁南诏国,眼睛绿幽幽的,跟齐朝人很不一样。按照常理,梵琅一出生便是奴才的命,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的。但他身形壮硕,身负奇力,在王府做了十六年下等仆役后,在一场围猎中,徒手打碎了一只成年老虎的头盖骨,一战成名。 这还没完,原本梵琅被王府大公子,也就是说陆寒霄的长兄看中,留在身边效命。后来陆寒霄自京归来,他的手段简单粗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连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都杀了个干净,却独独留下了梵琅。 当时陆寒霄势如破竹,向他投诚的人如过江之鲫,但他疑心重,从不留二心的下臣。单单梵琅是个例外,不仅全头全尾活到了现在,更被陆寒霄委以重任,掌三千兵马,人人尊称一声“大统领”。 那侍女越说越哆嗦,“梵统领力大无穷,为人粗蛮。他喜生食,尤其是刚杀的野鹿,不等烹饪,直接一口下去,嘴里全是血……” “行了,别说了。” 宁锦婳刚受过刺激,如今听不得“血”字。侍女描述的惟妙惟肖,宁锦婳觉得刚吃下的早膳都要吐出来了。 她这边还在打探消息,准备知己知彼,那边梵琅已经等不及,从前厅一路闯过来,高声喊道:“臣梵琅,求见王爷!” 其声铿锵有力,裂石穿云,把房里几个女人瞬时吓了一跳。 “这蛮子,当真没有规矩!”抱琴苍白着脸色暗骂,此处是主君的院落,臣子就算再得宠信,也不能无诏入内苑啊! 梵琅一行人来势汹汹,院子里的侍卫也不是摆设,两帮人胶着起来。 宁锦婳眸光一凝,对抱琴耳语几句,让她速去请全昇。第一次有人敢长驱直入闹到这里,这梵统领来者不善,恐怕不会轻易被打发。 *** 主院门口,梵琅带着身后乌泱泱一帮子人,手持一把漆金的鞭子,恍若门神一样堵在那里。 梵琅嚣张道:“本统领有军机要务禀报王爷,延误军情,你们有几个脑袋砍!” 值守的侍卫手悄悄握上刀柄,神色坚定:“无论何事,需得等王爷诏令。无诏硬闯者,杖五十。” “我自己去领五十军棍。” 梵琅皮糙肉厚,能打掉半条命的杖刑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挑衅一笑,手中略微用力,手中的长鞭犹如龙蛇奋搏长啸,扬起一片烟尘。 他道:“罚,我认。今日王爷我是非见不可!” “那梵统领,得罪了!” 侍卫纷纷抽出腰间的长刀应战,正剑拔弩张之时,忽然传来一道娇媚的声音。 “什么人,在此处喧哗。”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阵阵香风,长相艳丽的女子摆着腰肢款款而来。嫩粉的穿花百蝶裙随风摇曳,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紧紧缠绕着,更显得她体态婀娜,乌黑的鬓发高高挽起,如血般红艳的红宝石耳坠和发髻后的金步摇遥相呼应,一步叮当响。 宁锦婳高扬着头颅,手指勾起一缕散在耳边的鬓发抚上去,目光逡巡一周,落在梵琅身上。 “你就是梵琅?” 她斜睨着他,架势摆的足足的,比京中最嚣张跋扈的五公主看着还要骄蛮。 “……王妃?” 梵琅有一瞬的失神。当然这不怪他。宁锦婳是自知其美,母亲赐予的一副好相貌,她自小因为这张脸有意无意占了太多的偏宠,如今刻意捯饬一番,世间少有人能抵挡得住。 虽说红颜枯骨,但这世人还是以貌取人者为多。陆寒霄自京都回来一个月没露面,用的还是那么离谱的理由。结合他往日的行事作风,没一个人能信。 结果一见到宁锦婳,便都哑口无言了。醒掌天下侵权,醉卧美人膝,以王妃这样的容色,绝对没有辱没王爷。 宁锦婳冷声道:“既知我是王妃,何不跪下行礼!”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睥睨众人,一副被打扰的不悦之态。 跪拜乃大礼,爬到大统领这个地位,梵琅已经很久没弯过膝盖了。闻言,他竟毫不犹豫单膝跪下,左掌放在右胸前,“臣梵琅,见过王妃娘娘。” 人跪着,但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宁锦婳,看得她如芒在背。 说实话,梵琅并非她想象中茹毛饮血的粗蛮之人,相反,他很年轻,相貌也称得上俊朗。 他和他身后那些穿着官服、亦或尖利的铠甲的人不同,他衣着甚至称得上随便了。外披一件绣满祥兽的玄袍,只用一束简单的腰带松垮扎住,衣襟半露,里面黑色的绸缎里衣若隐若现。 他没挎刀剑,手中的金鞭为他添了一丝痞气。但那野兽般的眼神充满侵略和杀意,让人不敢小觑。 宁锦婳有些恶心,随着微风吹来,她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儿,是从这个梵琅身上传来的。 “王妃,臣有要事禀报王爷,请王妃通行。” 梵琅依然跪着,仰着头,鹰隼般的眼神犹如实质。 宁锦婳道:“夫君他现下不方便,通通退下。” 梵琅不依不饶,“敢问王爷因何不便?” 宁锦婳忽然笑了,她掩起嘴角,眼波慵懒往下一扫,“你这臣下当真有趣,管天管地,还管到你主子内帷来了。” “我看你年纪轻轻,可有娶妻?” 梵琅面色一怔,他今日以下犯上大闹一通,只想知道陆寒霄究竟怎么样,怎么忽然拐到他娶妻上面了? 鬼使神差地,他脱口而出,“没有。” 他看着宁锦婳,神情有些不自在,“臣今年刚及冠,尚未娶妻纳妾。” 才二十?宁锦婳略感诧异,没想到这个跟狼一样凶狠的梵统领竟如此年轻。 她哼道:“既如此,梵统领就该托媒人找个好姑娘,待你娶了妻,便知道你主子为何不便了。” 身后那帮年纪大些的男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只有梵琅半懵半懂。他相当执着,还欲再问,被身后一个矮胖的官员悄悄拉了下衣袖。 “大统领,慎言呐。” 那官员低声道:“咳,这大清早的,男人嘛……万一……惹怒了王爷,我等人头不保啊。” 陆寒霄雷霆手段,余威深重,这些人就算再怀疑也不敢硬来。因为他们知道,但凡他还有一口气,他们这些人就是逼宫的大臣,车裂凌迟都是轻的。 他把梵琅拉到一边,出列对宁锦婳拱了拱手,圆圆的脸上堆满笑意。 “王妃娘娘。” 他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本折子,双手呈上。 “王爷和王妃恩爱,是我南地之福。我等本不愿惊扰王爷和娘娘,但实在是军机要事,延误不得啊!” “王爷不愿见臣下等也就算了,但这折子……您能否代为送达,请王爷百忙之中高抬贵手,批示可否?” 一瞬的安静。 宁锦婳款步走下台阶,看了两人片刻,纤纤玉指拈起折子,收入袖中。 “娘娘恩德!” 矮胖的圆脸官员笑容满面,当即道:“我等就在此处等候,有劳王妃娘娘。” 这话完全把宁锦婳高高架起,容不得她推脱了。陆寒霄的笔迹他们都认识,铁划银勾,力透纸背,寻常人模仿不得。 宁锦婳扬唇一笑,并没有给出回答,踏着莲步款款归去。临走时和梵琅的视线对上,两人一怔,心中皆泛起了一丝涟漪。 梵琅纯粹被那一笑的红颜画皮迷了心智,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心中血气翻涌,那是只有在战场上,杀戮和人头才能带给他的快感。 为何弱不禁风的王妃娘娘,也能让他这般?梵琅捂着自己的胸口,扑通扑通,跳地滚烫。 宁锦婳的心思稍显复杂。 方才细看之下,她发现梵琅的瞳仁不是纯黑色的,而是泛着一股幽绿,像一颗透绿的宝石,很漂亮。 她可以断定,她此生除了宫宴上表演杂耍的番邦杂艺人,从未见过绿眼睛之人。 但为何梵琅此人,让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当他冷着脸不说话的时候,那种熟悉感深入骨髓。 第57章 第 57 章时间不容许宁锦婳想太久,她把折子放在桌案上摊开扫了一眼,大意是说今年冬天太冷,冻死了许多战马,如今已开春,要采买新的马匹,费用多少云云,请主上批示。 宁锦婳思虑片刻,挽袖拈起笔山上的狼毫,一挥而就。 夫妻多年,她能模仿陆寒霄的笔迹九分,还要从一桩往事说起。 多年前,两人同在上书房习书,宁锦婳调皮贪玩,经常恃美行凶逃避功课。老太傅和宁国公是多年至交,看在老友的面上,老太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难为她。 一年后,老太傅乞骸骨,来了个刚正不阿的新太傅,新太傅脚跟不稳,正苦恼怎么立威才能震慑住这帮龙子凤孙,宁锦婳桀骜不驯,刚好成了那只敬猴的鸡。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宁锦婳被罚抄书十遍,那日学的是《诗经·大雅·绵》,篇幅又多又长,为了防止侍女代笔,太傅把她关进小隔间,抄完才准出门。 可怜宁锦婳纤细的手腕,手都红了才抄了三遍,看着密密麻麻的书卷,她恨不得一把火把这些东西全给烧了,恰逢此时,锦衣少年推门而入。 见到来人,宁锦婳恶言恶语,“怎么?来看我的笑话?” 初见被这滇南蛮子摆了一道,两人就此结下梁子,或者说是宁大小姐单方面和陆世子结下梁子,奈何手段不够,次次张牙舞爪,都被少年淡淡顶回来,越是这样,宁锦婳心里就越气,非要让这蛮子知道她的厉害! 一来二去,所有人皆知镇南王世子和宁国公府小姐不合,是一对天生的冤家。 少年身姿挺拔,俊眉略微上挑,“你的笑话,方才不是看过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5节 没等她炸毛,少年轻笑一声,撩袍坐在案边,悠然自得地拿起了毛笔。 宁锦婳瞪着他看了半晌,十分震惊但又不得不信,他在替自己抄书! “欸?你今天吃错药了?” 陆寒霄:“闭嘴。” 一瞬的错愕后,宁锦婳有些得意,晓说群八以四巴依刘酒流三,人工找文欢迎加入“嗯哼,我告诉你,就算你今日帮了我,我也不会——”“好啦好啦,看在你这么识相的份上,本小姐大人有大量,过往一切,既往不咎。” “对了,你怎么进来的?太傅没发现吧?你快点儿啊,我好饿……” 陆寒霄:“别吵。” …… 安静不过一刻钟。 小小的隔间密闭逼仄,连个窗户都没有,宁锦婳一边揉着手腕,抬头便看见少年刀削斧刻般的侧脸。眉目冷峻,鼻梁高挺。 平心而论,他的相貌是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的出众,一身气度斐然,若是能改一改那臭石头一样的性子,定能迷倒不少姑娘。 鬼使神差地,她问道:“听说你要娶妻了?” 少年笔锋一顿,淡道:“小姑娘家家,打听这些作甚么?” “我不小了!” 宁锦婳气鼓鼓,大齐女子十六便可嫁人生子,都有人上门打听她的亲事了呢。 她道:“我跟你讲,王御史家的三姑娘不是个好人!表面装的慈悲心肠,还装模做样去城外施粥,实则私下里打骂侍女仆从,都闹出人命了!” “五公主也不行,她脾气太坏了,你受不了她的。” 少年嗤笑一声,笔尖勾划,“绵绵瓜瓞”的“瓞”字多写了一道,一张纸毁了。 “宁大小姐。”陆寒霄正色道:“五公主不及你远矣。” 宁锦婳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先看到了写坏的废稿,“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要重写呢。先生说过不能一心二用,你听话。” 陆寒霄:“……” 他揉了揉太阳穴,气急反笑:“其一,让你动手了么?其二,我为何一心二用,你不清楚?” 宁锦婳不说话了。 她惯会给自己找补,讪讪道:“你的字写得真好,嗯……尤其这个‘瓞’字,笔若游龙,遒劲有力,我看比那什么王右军都厉害……” 陆寒霄忽地打断她,“你可知道‘瓞’为何意?” 他抬起头,直勾勾看着跪坐在跟前的少女,她还未长开,眉眼间却已能窥见日后的天姿国色。 “绵绵瓜瓞,代代簪缨。” 他道:“瓞,为子孙繁茂之意。” 宁锦婳彻底安静下来,直到陆寒霄把十卷书彻底抄好,她躺在闺房之中,还在盯着床头的幔帐琢磨。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此事告一段落,另一件麻烦事接踵而至。 那日交上去的是全是陆寒霄抄的,新太傅还特意赞扬了宁锦婳的字迹,说她的笔划大开大合,丝毫不逊男儿,此前是他狭隘了。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为了不被戳穿,也为了她那点微弱的虚荣心。次日讲学结束后,宁锦婳偷偷把少年拉到一边,期期艾艾道:“那什么……今日的课业……你再帮帮我。” 少年唇角微勾,“凭什么?” “欸你——你这人怎么这样!送佛送到西,你不能不管我啊。” 少年慢条斯理,“宁小姐,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管你?除非——”“除非什么,急死我了,你快说啊!” 少年微微一笑,“除非,你求我。” 形势比人强,宁大小姐不得已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少年敛眸,意味深长道:“这样啊……” “我除了读书还得习武,没空日日替你完成课业。事已至此,不如……我教你习字罢。” …… 就这样,陆寒霄成了宁锦婳的“小师父”。 等这段师徒情分终了,两人的关系已经从“欢喜冤家”变成了“情意绵绵”。闲暇之时,宁锦婳总觉得哪里不对。陆寒霄则一脸正色,道:“我这个师父做的不好?如今你我的字迹混在一起,谁能认出真假?” 后来成婚了,宁锦婳出门交际写拜帖,总不能用那样杀气腾腾的字迹,便换回了自己的簪花小楷。时隔多年,没想到竟在这时派上用场。 *** 宁锦婳之前翻过陆寒霄的密折,他的批复和他的人一样,从不赘余,可以便批一个“准”字,不行便说“再议”,很少长篇大犊解释理由。夫妻多年,宁锦婳对他的语气能拿捏九成。 她放下朱笔,又仔细看了几遍,直到墨迹完全干涸,才缓缓阖上折子。 谁知等她出去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抱琴一路小跑,紧赶慢赶把全昇和萧又澜寻了过来,局势瞬间逆转。 “王妃娘娘。” 全昇顿时收起身上的戾气,对宁锦婳笑得如沐春风,“是老臣的错,没有管教好臣下,让您受惊了。”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宁锦婳手抚胸口,那股恶心感越来越强烈。 “无妨。” 她淡淡道,忍着不适拿出写好的奏折,眼神巡视一周,却不见方才那个矮胖的圆脸官员。 不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方才闹上来的那些人瞬时少了许多,梵琅依旧直棱棱站着,幽绿的眼睛里透着露骨的凶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人撕咬殆尽。 宁锦婳心口一悸,硬着头皮走到他身前,扬起下巴,“梵统领。” 她身形窈窕,在体格壮硕的梵琅面前跟个小猫儿似的,但她端着那股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谁都不放在眼里,矜贵的不得了。 “喏,夫君的批复在此,春宵苦短,日后莫要来扫兴了。” 梵琅收下奏折,左右看了两眼,没翻开细看,顺手放进了前襟里。他衣衫松垮,强健有力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隐隐露出,刀疤纵横,十分惨烈。 宁锦婳仿佛被猛兽盯上的兔子,浑身寒毛直竖,只想赶紧逃离此处。却听梵琅道:“王妃娘娘,我姓梵,单名一个琅字。” “曾徒手打死过猛虎,另有一个诨名,叫做‘梵伏虎’”。 此人是什么意思?恐吓她? 宁锦婳看着慈眉善目的全昇和面容俊秀的萧又澜,顿时挺直了腰板。 “雕虫小技,不过尔尔。” 她轻描淡写地转身,留给他一个可望不可即的背影,“梵统领,慢走不送。” 那阵幽香越来越远,梵琅心底涌上一股莫名的急躁,想伸手抓住什么,最后也只握紧了自己拳头。 “大统领,请吧。”萧又澜不着痕迹挡住他的视线,皮笑肉不笑。 萧又澜是个标准的文臣书生,但在梵琅这个庞然大物前毫无惧色,笑眯眯提醒道:“五十军棍,别忘了。” 梵琅嗤笑一声,什么都没说,把金鞭挎在精壮的腰间,大跨步转身离去。 嘶,那红耳坠跟血珠子一样,晃得他血气上涌。 …… 微风吹过,冷汗浸湿了里衣,宁锦婳的后背阵阵清凉,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萧又澜心细如发,他走到宁锦婳身侧,关切地问:“王妃娘娘,您没事吧?” 宁锦婳摆摆手,“不碍事,我——呕——”人群散尽,浓重的血腥味儿瞬时扑来,她捂着心口弯腰干呕,抱琴忙小跑过去,轻拍她的后背。 幸而早膳只用了几口清粥,没吐出来秽物,不至于在人前失态。 萧又澜见状神色一滞,眼神顿时变得灼热,“王妃……近来可有不适?” “可有嗜睡……或者喜酸食?” 宁锦婳不明所以,她苦笑道:“萧先生说笑了,我如今哪里睡得着。” 她生完宝儿后精力不济,每日要四五个时辰才能睡饱,直到到了滇南,日日忧心,没一夜安眠。 听话听音儿,萧又澜当然明白她为何睡不着,当即笑道:“王妃且安心,我观王爷脉息平稳,不日便能清醒。” 他看向宁锦婳,俊秀的脸上满是希冀,“王妃若不嫌弃,臣请为您把一把脉,可否?” 第58章 第 58 章宁锦婳微微颔首,却道:“区区小事,不劳烦萧先生。” 萧又澜身上也有股血腥味儿,她心口直犯恶心,多年养成的贵女修养,让她不愿在人前失态。 见她如此,萧又澜眼中虽有失望,却也并未强求。他笑道:“王妃娘娘千里迢迢来滇南,有什么不习惯的,尽管吩咐。” “此处虽不比京都繁华,胜在水明山秀、浮岚暖翠。如今正值春三月,您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萧又澜向来有分寸,对待王妃一直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如今一反常态的热络,倒让宁锦婳有些无措。 她微笑道:“萧先生,若无要事,我先去歇息了。” “是极、是极!” 萧又澜忙退开半步,为宁锦婳让开一条路,“您慢着些。来人,护送王妃娘娘回去。” 抱琴挽着宁锦婳,前有丫鬟婆子开道,后有带刀侍卫护送,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浩浩荡荡的阵仗,比皇后娘娘出巡都要讲排场,旁人见了无不感叹,王爷当真宠爱王妃娘娘啊! 被“万千宠爱”的王妃尚无所觉。 因着陆寒霄迟迟未醒,一来需要掩人耳目,二来宁锦婳心里有丝微微的愧疚,她的心神几乎被男人占了八成,剩下的两成分给宝儿。她表面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实则内里疲惫不堪,大清早闹了那么一出,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抱琴,给我倒盏茶水。” 抱琴用手背试好水温后端上来,她心细,自然注意到了方才萧又澜的反常。 “主儿。” 她小心翼翼道:“您身子不爽利,我让琴瑶姑娘来一趟吧?” 作为身边人,她最知宁锦婳的习惯,这段日子她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却尤爱酸梅果子,抱琴尝过一个,酸得牙痛。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6节 小公子没让主儿受苦,她竟也忘了,多年前有世子之时,主儿也是这个反应! 抱琴心中警铃炸响,但小公子如今那样,王爷又……萧又澜怀疑的事她也想到了,但同样不敢开口。 倘若是个误会也就罢了,万一再来个小主子……这时机当真不巧。 世子出生之时,两人新婚不过一年,王爷不知在忙些什么,终日不着家,那时候主儿第一次有孕,世子又是个爱折腾的,让她受了天大的罪。 轮到小公子了,他比他哥哥乖巧。那时王爷远在滇南,主儿不让她们提他的名字,但她又时常遥遥南望,面上神情复杂,抱琴看不懂,但她知道,主儿还是念着王爷的。 她刀子嘴,豆腐心,抱琴从小跟着她,看着她茕茕孑立的身影,心里揪疼。 两次生产,两次都是她一个人,倘若这回真有了…… 抱琴低眉敛目,试探道:“上次拜访霍夫人,奴婢在园中看到霍家几个公子、小姐,玩得正开心呢。” 宁锦婳微微怔,她来滇南才一个月,京城那些纠缠,霍将军、月娘,舒太妃……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叹道:“月娘的胸襟,非一般的女子可及也。” 她把侍妾的子女一同接在膝下抚养,儿子女儿都教得很好,宁锦婳自愧不如。 抱琴笑道:“我看那女娃儿甚是可爱,霍夫人也说了,那几个孩子,她最喜爱霍小姐,说女儿贴心乖巧,懂得体贴人。” 宁锦婳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抱琴,你今年多大了?” “啊?” 宁锦婳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怪我,你和抱月年纪也到了,是时候放出去成婚生子,享清福了。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为你俩多留意留意,定不会辱没了你们。” 抱月和抱琴是她的贴身大丫鬟,约定俗成的规矩,两人应是陆寒霄的通房,趁主母不方便的时候伺候主君。 她与陆寒霄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个陆钰,两个丫鬟一直没开脸,旁人没少私底下嘀咕,说世子妃擅妒,她不能生还不让别人生,连自己的丫鬟都容不下。 这话说的也没错,宁锦婳就是不愿意,幸而抱月和抱琴忠心本分,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念头。 如今钰儿都这么大了,她也该为两个丫头考虑考虑。 抱琴没想到闹这么大乌龙,吓得忙下跪陈情,“奴婢万万没有此意啊!” 前些年宁锦婳就张罗着给两人找夫婿,如今这世道,女人得有个男人才算有依靠。但抱琴从不这样想,她是穷苦人家出身,走了天大的运道被宁公府挑中,从此脱离苦海,过得比一般的殷实人家都要滋润。从那时起,她就打定主意跟在宁锦婳身边。 况且嫁人有什么好?就算貌美如主子,年少夫妻,情深意切,她看着他们一路过来,从宁小姐到世子妃再到王妃,说起来身份尊贵,只有身边人知道她心里的苦,远不如闺阁时快活。 抱琴一点儿也不想嫁,只想王爷和主儿好好的,小主子好好的,她背靠王妃娘娘,定不会受亏待。 宁锦婳哭笑不得,“那你方才说甚么公子小姐,我还以为你膝下寂寞,想要个孩子顽顽。” “不不不。” 抱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顺势道:“奴婢没有这个福气,不过您……” 她盯着宁锦婳尚且平坦的小腹,咬了咬唇,“您和王爷正值壮年,奴婢想啊,您如今身子调养好了,假如再来一个小郡主,刚好凑成一个‘好’字……” “绝无可能!” 不等她说完,宁锦婳立刻打断她,“宝儿是上天的恩赐,我已经知足了,为今之愿,我只想他快些好起来。” 抱琴低声劝道:“这谁说的准呢,要是万一有了……” “有了也好办。”宁锦婳冷笑一声,“一碗红花下肚,什么都了结了。” 她共生育二子,长子困居京城,千里迢迢,见一面都是奢望,宝儿被他爹害成那个样子,琴瑶说短则三年慢则五年,治好的希望渺茫……她不是个好母亲,她不愿再做母亲了。 她也不愿意,再为他生儿育女。 抱琴被她眼底的狠意吓到,欲言又止地低下头,悄悄退下。 想起自家这摊烂事,宁锦婳心里一阵烦躁,精致的糕点只咬了一个小角,便搁置一旁,随手抽了一本书看。 恰好,她今日翻的是陆寒霄从她这儿借走的那本《均田法》,当初叶清沅为报救命之恩赠与她的,当时里面还是一片空白,如今已有几处勾画和折页。 宁锦婳原本看不进去这些,可她的心太乱了,身子也疲乏,不想动,便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渐渐的,雪白的手臂耷拉下去,她伏在桌案上睡着了。 沙漏一点一滴流过,宁锦婳的呼吸逐渐均匀。房里有轻微的响动,纱帘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原本“重伤昏迷”的男人信步走进来,他步履平稳,身形挺拔,除了唇色略有些青白,其余看不出半点病色。 他缓缓抽出宁锦婳手里的书,弯腰把她抱到了榻上。 “婳婳真狠。” 粗粝的指腹摩擦她的脸颊,陆寒霄目光沉沉,呢喃道:“不愿生便不生,说甚么混账话,来剜我的心。” 睡梦中的宁锦婳仿佛不太安稳,翻了个身,嘤咛一声,又沉沉睡去。 陆寒霄轻笑一声,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她睡着的样子乖巧极了,卷翘的睫毛又浓又密,落在眼睑下,一片阴影。 陆寒霄顿时心生怜爱,指节反复摩挲她的眼角眉梢,此时忽然传来了几声蝉鸣,忒煞风景。 他目光一凛,方才旖旎的氛围瞬间消散,起身朝外走去。 第59章 第 59 章庄严古朴的书房,男人正襟危坐在红漆蟠龙的长桌案后,长时间的“卧床养病”让他脸颊有些削瘦,下颌越发锋利,冷锐的目光扫来,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王爷。”萧又澜神色恭敬,说出的话却异常阴狠,“梵琅此人,留不得。” 不知为何,王爷单对这个奴隶青眼有加,先前的破格留用不提,如今那些在暗处耍小心思的,一个个被收拾得明明白白,梵琅却只得了五十军棍。这惩罚对寻常人来说足够威慑,但对那头凶兽压根儿没用,萧又澜想不明白,为何杀伐果断的王爷对那奴隶如此宽宥! “一介莽夫,不足为惧。” 长时间不说话,陆寒霄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淡道:“范肿达和张和庸两人胆小如鼠,不敢自己出头便拉了个替罪羊,他空有一身蛮力,被人利用且不自知,小惩大诫即可。” 萧又澜眼里闪过一丝不忿。陆寒霄身边武将甚多,他是除全昇之下最受宠信的文臣,人人尊称一声“萧先生”。梵琅最看不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们爷们儿在前方拿命拼,这些书生们连把刀都拿不动,偏偏爱端着一副架子指点江山,一群烦人的废物! 萧又澜则出身名门,对奴隶之身的梵琅有一丝天然的俯视,如今此人不仅和他平起平坐,言谈之间更是粗蛮贬损,这他如何能忍? 文臣武将之争,自古有之。陆寒霄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些暗流涌动,但他并未阻止,甚至有些刻意纵容。此次回京,他把兵权交给梵琅,政务交给萧又澜,若两人真哥俩好的穿一条裤子,他才要头痛。 权力分而治之,他玩得驾轻就熟。 萧又澜不死心,又道:“王爷,此人蛮横不驯,今日竟敢私闯王府,如若不除,恐生大患……” “序之。”陆寒霄淡淡打断他,唤起他的表字,“本王知你一腔衷心。” 他撩起眼皮看他,目光锐利,“非常时用非常手段。如今正值用人之际,梵琅勇猛刚烈,心思简单,是一把趁手又锋利的刀,而刀锋当一致对外,你说呢?” 那眼神沉甸甸,让萧又澜不自觉僵直了身体。 “是。”他微微低头,袖子里的拳头攥得死紧。 他心里依然不忿,陆寒霄也许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并不在意。梵琅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陆寒霄愿意“昏迷”这么久,肯定不单单为了哄着宁锦婳玩儿。他用了一年收复滇南的各方势力,回京三个月,此次归来,他也想看看那些人是真降假降,又有哪些是墙头草,风哪儿吹,往哪儿倒。 成效喜人,仅仅一个月,当真抓出不少牛鬼蛇神。陆寒霄唇角微微上扬,漆寒的眸里却没半分笑意,他指节轻敲桌案,道:“继续说。” …… 等谈完正事,他才开口问宁锦婳。 “王妃呢?她近来如何,一应吃穿用度,可还习惯?” 两人虽时常待在一起,奈何男人终日“昏迷”,她不在或者睡着时,他得腾出手见心腹近臣,筹谋划策,只能偶尔趁她睡着时看她一眼,亲近一番,聊解相思。 提起她,陆寒霄的眉梢略微放松,方才凝重的氛围也消散了。 “王爷,属下有一事恭贺。” 仿佛没有方才的龃龉,萧又澜笑道:“添丁之喜,充闾之庆,属下先恭祝王爷子嗣延绵,王府代代昌盛。” “什么?”陆寒霄皱眉,他脸上有震惊、有错愕,却唯独没有为人父的喜悦。 “她……她有了?” 自从知道宝儿的存在后,他每次都很小心,尽量不弄进去,偶尔兴致来了无所顾忌,事后也会认真给她清理身体。她怕羞,这些事他从不假手于人。 虽然今天宁锦婳的话有些伤人,但从心底讲,他也不愿意她再怀孕生子了。生陆钰那一回留给他的阴影,足以用一生铭刻。 陆寒霄觉得自己天生没有父子缘,两个儿子,陆钰不是个省心的,次子……不说也罢,民间有句俗话,叫“儿女都是债”,他深以为然,这倆小子不就是跟他讨债么?若早知如此,他一个都不愿让婳婳生,他对他的父王没有半分父子之情,更没什么为王府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的念头。 怪不得,今天那丫头这样说。 陆寒霄眸光微闪,缓缓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神色莫名。 王爷似乎……不怎么高兴? 萧又澜不明所以,王妃有孕不是喜事吗?他们都觉得王爷文韬武略,英明神武,唯独子嗣不丰。听说京城的世子聪灵毓秀,完全继承其父之风,但子嗣这种东西,自然多多益善,他活这么久,还没见过哪个男人嫌孩子多的。 说句不好听点,乡野村夫有几个多余的铜板儿还要买妾生孩子呢,他跟陆寒霄同岁,已有三子两女,王爷这后院儿,着实太清冷了些。 他犹豫道:“属下并未完全确定,不过……十有八九。” 今日宁锦婳拒绝了他的把脉,他一个外臣,总不能贴上去摸主母腕子。萧又澜十分清楚陆寒霄的独占欲,王妃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他都不敢多看。 他调取了宁锦婳的膳食,发现近来一段时日,王妃特别喜欢吃酸梅果子,他问了王妃的贴身侍女,那个叫什么抱月的,傻乎乎,一套就套出来王妃之前并不喜酸食。 一个女子短短几日改了口味,加上宁锦婳的反常,萧又澜能确定九分,否则也不会这么大喇喇说恭喜。 陆寒霄沉默片刻,道:“找个机会,让人给王妃把脉。” 萧又澜低声应诺,他摸不准陆寒霄的心思,男人的脸色属实算不上好看,他没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问道:“王爷准备何时‘醒来’?” 一个月,足以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冒头,接下来便是金刚怒目,该打打,该杀杀,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廷,震慑诸人。 “不急。” 陆寒霄唇角微勾,面上一派运筹帷幄的姿态,“本王自有计较。” *** 有句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陆寒霄冷眼旁观,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千算万全,独独算漏了梵琅。 又是是半月过去,冬天的寒气彻底消散。暖风拂面,粉嫩的桃花开在枝头,带来融融春意。 宁锦婳变得嗜睡起来。 自从那日后,很少有人来求见王爷,宁锦婳心底松了口气,人也越发惫懒,经常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精力也大不如前。 这天,她靠在石凳上小憩。 王府后院有一片桃林,陆寒霄刚到滇南时移栽的,如今开得枝繁叶茂,落英缤纷,微风卷起她嫩绿的裙摆,和地上粉嫩的花瓣相映衬。春日衣衫薄,柔软细腻的料子勾勒出她身体妩媚的曲线。 自小金尊玉贵堆出来的,白皙的脖颈,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身,连她褪了绣鞋,半遮半掩露出的足踝都是美的。 像天上的仙子娘娘,又像花中的女妖精。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7节 梵琅不由看痴了,直棱棱站在那里,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搁。他刚从兵营回来,占了满身的血和土,不敢往前半步,唯恐亵渎了她。 她与那日,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她醒着的时候,从没正眼看他,他只记得她很高傲,总是扬着下巴说话,耳边红宝石一闪一闪,像血滴一样。 梵琅做了十六年奴隶,最恨这些所谓权贵们的高高在上,他去打仗,也最喜欢把那些战败贵族的眼睛生挖下来,让他们到地下也不能斜着眼看人。 可她如此待他,他却觉得天经地义,仿佛她天生就该这样的……尊贵。 第60章 第 60 章宁锦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是繁华的京都,她在宁国公府的绣楼上凭栏远望,亭台楼阁,金玉满堂,入目一片花团锦簇的富贵。 “婳婳。” 她转身,面如冠玉的青年郎君唇角噙笑,抬起指腹摩挲她光洁的额头,“又贪凉了?” 他淡淡瞥眼,“来人,把冰盆撤了。” “别——”少女趿着鞋去拽他的衣袖,嘟起嘴,“不要嘛,我都出汗了,身上黏乎乎的,难受。” 满庭的梧桐树枝叶繁茂,隐约传来阵阵蝉鸣,炙夏的日头高高悬起,带来一股热浪。 青年郎君身材颀长,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婳婳乖,吃一堑长一智,上次是谁疼的满床打滚,忘了?” 区区几盆冰宁国公府还是供得起的,不过少女初潮,身子娇得受不得凉,夏天过得格外清苦。 少女眼巴巴看着凉涔涔的冰盆被撤走,一个冰棱子都没给她留,赌气般的别过脸,“哼,哥哥好讨厌。” 青年郎君又好气又好笑,他执起一旁的蒲扇,一边给她扇风,一边道:“是是,我讨厌,不如滇南那小子得婳婳喜欢。” “女大不中留,这才哪儿到哪儿,胳膊肘已经开始往外拐了啊——”“兄长!”少女嗔怪道,她的脸颊红扑扑,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像两把小扇子。 “谁、谁会喜欢那蛮子啊,脾气又臭又硬,天天冷着脸,跟谁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讨厌死了!” “这样啊——”青年郎君拖长了语调,好整以暇地看着别扭的少女,道:“既然此人如此讨厌,我便让门房把他赶出去罢,省的让吾家明珠看着心烦。” “暧,等等?” 少女脚步一顿,双眸亮闪闪,“他……他真的来了?” “什么真的假的?”青年郎君故作惊讶,“陆世子拜访父亲,跟你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有什么干系,羞不羞。” 少女哼笑一声,指尖缠绕着垂在胸前长发,“哼,兄长惯会取笑我。” 青年掌心抚上她的头顶,看着娇羞的少女,目光幽深,“婳婳,兄长舍不得你。” 赐婚的凤谕已下,世子府那边催得紧,他们便是有心想留,也留不了多久了。 少女顺势抱住青年的腰身,额头蹭蹭他的胸膛,撒娇道:“那我便不嫁了,在家侍奉兄长和父亲。” “又说傻话。” 青年宠溺地抚摸她的鬓角,许久,道:“如若他日后待你不好,便回家吧,兄长养你。” 少女咯咯直笑,“难不成兄长要养我一辈子?兄长愿意,未来嫂嫂可不愿意。” 青年不由摇头失笑,他凝视着尚且年幼的妹妹,喟叹道:“婳婳啊——”…… “呃啊——”宁锦婳缓缓睁开双眼,一片花瓣被风吹到了她的鬓边,她怔怔抬手拂下去,水润的眼眸里满是茫然。 原来不过黄粱一梦。 没有泼天富贵的宁国公府,没有兄长,也没有让她回去的家了。 心里跟掏了一个大洞似的,空落落的。宁锦婳不知自己怎么了,近来尤爱伤春悲秋,连看见落花都觉得伤感。她微敛眉目,起身把裙上的花瓣抖落下去,转头便撞入一双幽绿的眸子。 “你——”她忍不住后退两步,定了定神。 暧,这不是那什么爱食生肉的……统领? “见过王妃娘娘。” 梵琅微微颔首,透绿的眼眸如野兽般凶猛。他沉声道:“属下见娘娘在此安眠,怕不长眼的人冲撞,便自作主张为您护卫,娘娘勿怪。” 这片桃林在王府后院,宁锦婳喜静,不让旁人追随打扰,“不长眼”之人明明就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 宁锦婳压下心头的疑惑,淡淡道:“不必。” 她刚睡醒,头有些发沉,“你……嗯……” 梵琅眸光一黯,及时道:“属下梵琅,又名……” “梵统领。” 宁锦婳冷酷地打断他,她没兴趣知道他叫什么狼啊虎的,她微微抬起下巴,“这里不用你,退下。” 在人前,宁锦婳把恃宠而骄的高门贵女演的惟妙惟肖,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她的本性,嫁为人妇这些年生生被磨没了,如今借着这个机会彻底释放。 她越是这样,梵琅的心越痒痒,心口跟有羽毛搔动一样,浑身不得劲儿。 他舔舔干涸的唇,道:“您要去哪里?属下送您回去。” 他小山一样的身躯,堵在宁锦婳身前,严严实实挡住去路。 她皱眉道:“离我远些。” 这头野兽这回像听懂人话似的,默默往后挪动半步。尽管方才已经把身上抖落一遍,那些血和泥混在一起的痕迹依然显眼,他不敢离她太近,唯恐亵渎心中的神女。 ——寥寥几面,遥不可及的王妃娘娘已经成了梵琅心中的神女。 当他是奴隶的时候,没人注意一个卑微的蝼蚁。后来他成了大统领,很多女人围到他身边,环肥燕瘦,数不胜数,但那些女人如同之前的侍女一样,跟他说句话都不敢,他扫一眼都觉得碍眼,还不如看他的大将军。 她……不一样。 宁锦婳斜目瞥过他,冷哼一声,抬脚饶过他离开。她自认走得很快,但她哪儿比得过一个粗狂的男人,身后之人恍若影子一般,始终和她保持两步半的距离,亦步亦趋。 她呼吸逐渐急促,脚步也越来越凌乱,不觉中越走越偏。王府太大了,她初来乍到,抱月和抱琴没在身边,竟走了一条从未走过的小道儿,前方是一座水榭,已经无路可走。 内心焦灼中,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往左转。” 宁锦婳一怔,她停下脚步,疑惑道:“你知道我去哪儿?” 梵琅回道:“此路通往雅苑,王妃娘娘只能去此处。” 他是陆寒霄的近臣,之前府里没有女眷,便没有很多规矩,这里他比宁锦婳熟。 “雅苑?” 宁锦婳心里有一股不详的预感,“这是什么地方?”以她对陆寒霄的了解,他可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人。 梵琅看着这深幽的曲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是豢养女奴之所。” 看着宁锦婳茫然的神色,梵琅轻‘啧’一声,为她解释道:“南地毗邻南诏,行脚商人捆卖奴隶盛行,达官显贵多蓄养女奴。” 其实男奴也不少,不过男奴不比女奴好命。女奴身段窈窕,被养在府里做歌姬舞姬,吃喝不愁。男奴只能做最卑贱的活计,动辄打骂。死了都没人埋。 梵琅是女奴之子,曾经做过府里的马夫,他行事荤素不忌,从不避讳奴隶出身,但在宁锦婳面前,他踟蹰了。 他含糊道:“那里都是些小娘子……没什么好看的。” 宁锦婳没再往前走,她脸色有些难看,“陆……王爷,常来吗?” 蓄养歌姬不是什么大事,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也会做,甚至会被说一声“风流儒雅”,但世子府从来都是干干净净,因为宁锦婳不允许。 心照不宣,府里蓄养的舞姬不是用来单纯赏乐的,是要在床上伺候男主人的。 宁国公对亡妻一往情深,一个鳏夫拉扯一双儿女,宁锦婳之前并不知道这些。成婚后免不了出门交际,有次她听某个诰命夫人抱怨,说府里的舞姬偷偷怀了老爷的孩子,母凭子贵,得以摆脱奴籍。 那诰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道,“那些小妖精娇娇绕绕的,迷得爷们儿什么都不顾了,你可得立好规矩,不能被这些妖精钻空子!” 宁锦婳面上点头,心里颇为不屑。一个巴掌拍不响,舞姬能钻空子,不都是男人的纵容?她的三哥跟这些人不一样,他才不会贪恋女色。 她被保护的很好,纵然性情有些骄纵,但小姑娘的心总是带着天真和柔软。当日回到寝房,她靠在男人的臂弯里,轻声细语道:“那些女子身不由己,也都怪可怜的。你日后可不要豢养私宠,我不依的。” 陆世子微微颔首,“内宅之事,你做主即可。” …… 那一瞬间,宁锦婳想起曾经少年对她的承诺,又想起滇南这一年,她怀着宝儿的时候,他是不是美人常伴身侧,歌舞升平,好不快活。 一颗心里跟泡在酸水儿里似的,又涩又涨。 听到她的问话,梵琅挑眉,俊朗的脸上有一丝玩味,“王爷并未常来。不过——”他拖长了音调,“王爷时常召见雅苑的女奴们,王府歌姬能歌善舞,色艺双绝,是众人皆知的事。” 梵琅没撒谎,不过经他这么一说,话就变味儿了。 陆寒霄那一年几乎日日睡在军营里,入眼全是刀光剑影,阴谋算计,就算宁锦婳本人在此,他估计也能坐怀不乱,更别提什么女奴。 他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身边的属下臣子都不是吃素的,酒宴之上,一群大男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陆寒霄养着一园子女奴,多用来招待宾客以及赏赐属下,他是个慷慨的主公,对待功臣,美酒佳肴,金山如玉,美人宝马……应有尽有。 在他眼里,一个如花美人和一匹好马,一幅字画并没有区别,都是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 可宁锦婳不明白这些,他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半点儿,她只知道他很忙。他们整整一年没见面,相隔千里,年轻力壮的夫君养了一院子的歌舞姬,她不想歪都难。 她垂下浓密的睫毛,沉默许久,抬脚朝着“雅苑”走去。 穿过曲折的小径,一个大大的红漆圆拱门映入眼帘,宁锦婳站在门外,阵阵丝竹糜音从高墙里传出,显得春意无边。 她还未踏进去,恰好出来两个身形娇小的少女,一人着黄裙一人着粉裙,雪肤黑发,琼鼻樱唇,身段仪态皆是不俗。 “见过大统领。” 两人微微福身,声音婉转如莺啼。她们被困在后院不认识宁锦婳,但梵琅梵统领可是凶名在外,她们都不敢靠近他。 宁锦婳忽然问道:“多大了?” 两人对视一眼,她们不清楚眼前女子的身份,但她容色姝丽,袖口和裙摆的花纹都是用金线织的,绣鞋上缀着莹润的东珠,贵气逼人。 “奴十六岁。” “奴十七岁。” 十六七岁,真好啊。 宁锦婳看着两人紧致的肌肤容颜,仿佛一掐能掐出水,比满院的桃花都要娇嫩。她当年嫁为人妇时,也是这个年纪。 可惜,她的花期已经过了。 宁锦婳忽然不想进去了。从小到大,宁大小姐的腰杆儿向来挺得直直的,一来有身后显赫的家世撑腰,二有得天独厚的容貌,后来陆寒霄进京,这男人是个实干派,年纪轻轻就把宁锦婳划拉到自己身边,为她遮挡一切风霜。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8节 直到此时,宁锦婳才蓦然惊醒,她所拥有的一切好像空中楼阁,引以为傲的家世没了,容颜逐渐老去,这个院子里有大把大把鲜嫩的美人,他从不缺这些。 她在他身上耗尽了半生的心血,如今他什么都有了,她一败涂地。 宁锦婳沉默太久,久到梵琅这个粗性子都觉察出不对劲儿。他忍不住伸出手,“你别伤心……” “王妃娘娘,梵统领。” 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几人皆把目光投向来人。俊秀的公子白衣翩翩,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是萧又澜。 他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宁锦婳,又看向即将碰到宁锦婳肩膀的梵琅,唇边的笑意渐深。 “见过王妃娘娘。” 他微微颔首,面上一派温和无害,说出的话却异常犀利,“属下见您和梵统领一路走来……他粗野出身,可有冒犯于您?” 第61章 第 61 章一瞬的沉默。 梵琅率先反应过来,剑眉竖起,怒道:“萧又澜,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目露凶光,大臂上紧实的肌肉紧绷,像随时暴起的猛兽。萧又澜恍若未闻,双眸紧盯着宁锦婳。 半晌儿,宁锦婳缓缓吐出一口气,“并未。” 她抬头,“梵统领护送我回来,并未有冒犯之举。” 倒不是她想放梵琅一马,而是这个时机着实不好,此处幽静,孤男寡女,她若当众承认梵琅“冒犯”自己,他是何下场尚未可知,她一定处在风口浪尖上。 她在这里代表陆寒霄的脸面,他的属下敢冒犯镇南王妃,便是不把王爷放在眼里。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不管她跟他有多少龃龉,关起门怎么掰扯都行,在外,她总要顾忌他。 此言一出, 两个男人神情各异。 萧又澜和梵琅不睦已久,他知道王爷有多宠爱青梅竹马的“王妃”,否则当初不会亲自去京城走一遭。他想借刀杀人,却没想到此事对宁锦婳的中伤。或者说他想到了,并不在乎。 梵琅心口泛起一阵火热。 他倒没想那么远,只知道萧狐狸上下嘴唇一碰就要给他扣帽子,是王妃娘娘替他洗刷冤屈。虽然他也不怕那萧狐狸,但王妃的偏袒让他心里舒坦,眉宇间的戾气都少了许多。 “嗤,萧狐——萧又澜,听到王妃娘娘说话了么,本统领行得正坐得直,倒是你,鬼鬼祟祟,来雅苑作甚么?” 萧又澜懒得理他。 他虚虚瞥了一眼梵琅,对宁锦婳笑道:“王妃娘娘既然无恙,便随属下回去罢,抱琴姑娘快把王府翻了天去。” 抱琴去桃林没找到宁锦婳,左寻右寻不见人,只好求助貌似很好说话的萧先生,萧又澜面容白净,终日笑脸迎人,比凶神恶煞的梵琅靠谱多了。不说抱琴,就是宁锦婳也更信任他。 她微微颔首,仪态端方道:“劳烦萧先生。” 宁锦婳目不斜视往回走,忽视身后灼灼的目光。她鹅颈纤长,脊背挺拔,嫣红的披帛随风飘荡,又成了那个目空一切的王妃娘娘,方才的脆弱恍若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梵琅如此明目张胆,岂能瞒得过心细如发的萧又澜。 目送宁锦婳回到院子,两个外臣应该即刻退下,可两人在垂花门前站立许久,谁都没有动。 “梵统领。”萧又澜皮笑肉不笑道:“那是王妃娘娘。” “王爷的女人。” 王爷的女人,短短几个字,让五十军棍不改颜色的梵琅面沉如水。 忽地,他嗤笑一声,刀削斧刻的脸上闪过一丝戾气,“雅苑那些奴也是王爷的女人。” 他太清楚他王爷主子的宏图大志,区区女色,怎能羁绊住那个男人? 萧又澜慢悠悠道:“说你笨你还不服气,那是世子的生母,是王爷八抬大轿娶回来的人。” 诚然,王爷的确不是一个耽于美色的男人,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王妃娘娘对王爷的特殊,不说别的,王府所有子嗣皆出自宁锦婳一人,就足以说明一切。 他虽然私下里耍点儿小手段,明面上却不敢有一丝不恭敬,小世子日渐长大,只要不出意外,王妃娘娘当享一世尊荣。 萧又澜时常内心感慨,王妃娘娘真是世间最好命的女人。在家从父,她是宁国公的掌上明珠;出嫁从夫,王爷龙姿凤章,雄才伟略,乃世间少有的伟丈夫。至于之后的从子……世子陆钰小小年纪已经胸有丘壑,他站在其父打下的基业上,或许能走得更远。 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好生伺候好王爷、世子,安心享清福就好,为何要闹成这般?他不懂宁锦婳愁绪,同样不懂王爷的纵容。 不过要是有人敢觊觎天仙一样的王妃娘娘,王爷肯定要发疯。 萧又澜眼里闪过一丝嘲讽,被他不着痕迹压了下去。到底是奴隶出身,不懂尊卑贵贱。那些卑微的女奴怎能和王妃相提并论? “我言尽于此,梵统领,好自为之。” 萧又澜翩然转身离去,心里算盘打得霹雳啪啦响。他才不会费口舌纠正梵琅大逆不道的想法,正愁抓不到这奴隶的短处,这不,瞌睡有人送枕头。 于是,在之后的几天,梵琅总能冲破层层守卫来到宁锦婳面前,让她不厌其扰。 有句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 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宁锦婳渐渐淡化了对他的惊惧。梵琅见她日日愁眉不展,便把自己的“大将军”献给她,那是一条通体乌黑的大型狼犬,有三岁孩童那么高,龇牙咧嘴,露出白森森的利齿,看起来凶神恶煞。 也不知梵琅怎么训的,“大将军”在她跟前分外乖巧,竖起尾巴“呜呜”叫。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犬冲着她撒娇,宁锦婳也遭不住,每日都要去摸两把,给了她很大的慰藉。 或许“大将军”居功甚伟,或许对梵琅那一丝莫名的熟悉感,宁锦婳不知不觉对他卸下心防。 他奴隶出身,当了大统领也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他也不懂掩饰,开心便放声大笑,生气便甩鞭子,他跟宁锦婳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同。和他相处的时候,她身上那些条条框似乎都没了,久违的自由感。 宁锦婳后知后觉,其实梵统领……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肉眼可见的,两人逐渐亲近。 这日,宁锦婳照例给陆寒霄擦完脸,接着去看宝儿。宝儿在琴瑶的照料下日渐活泼,看见宁锦婳时眼睛都亮了,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要抱抱。 “我的小祖宗,哎哟,胖了。” 宝儿吃得好睡得好,身上肉乎乎,宁锦婳险些抱不住。她一手搂着他的背,一手托着他的小屁股,五指紧紧揪着腰间的衣衫借力,手臂坠坠地痛。 “主儿,奴婢来吧。” 抱月欲接手,谁知宝儿不给面子,胖乎乎的双臂搂着宁锦婳的脖子不松手,显然很喜欢母亲。 “罢了,我来罢。” 宝儿不能说话,神志也不太清醒,但终究骨肉情切,无意间流露的亲近让宁锦婳心底发软。她擦了擦宝儿唇角的口水,道:“马车备好了么?” 近来找麻烦的人少了,宁锦婳就闲了。春光正好,全昇苦口婆心劝宁锦婳出去走走。滇南僧少道多,有许多有名的道观,宁锦婳还没怎么正经出过门,这次出来也并非单纯玩乐,她想给宝儿祈福。 当人力不可即的时候,人们总寄希望于神佛,宁锦婳也不能免俗。她今日去的是最负盛名的白云观,听说里面有位名为玄一的道长,精通五行八卦、时运命盘,十分灵验。 “嗳,您放心,在府外备着呢!” 抱月俏生生答道,她跟着宁锦婳千里迢迢到滇南,一晃几个月没踏出府门,快把人憋坏了。今日天高云淡,惠风和畅,她掐指一算,正适合出门哩! 宁锦婳哪儿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你啊——”倒也没墨迹,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气势恢宏的王府正门外停着一辆庞大奢华的马车,五匹膘肥体壮的骏马在前面开道,说不出的气派。 天子驾六,这等规格,只有陆寒霄这个超品亲王才有资格享有。 “这……会不会太张扬了?” 宁锦婳看着身后一众丫鬟婆子,又看看一溜儿守在马车周围的侍卫,心底有些不自在。 “不会啊,梵统领安排的,还嫌不够呢。” 抱月理所当然道,她目光扫视一圈,“咦?梵统领说今日一道去的,人呢?” 第62章 第 62 章话音刚落,马车后面走出一个身形壮硕的男人,他身穿黑袍皂靴,腰挎漆金的长鞭,薄薄的春衫挡不住饱满流畅的肌肉线条。 “王妃娘娘。” 梵琅一眼就看到了被众星拱月簇拥着的宁锦婳,她今日穿着织了金线的裙子,发髻雍容华贵,珠钗闪耀,唇色水润,端的是明艳动人。 一缕惊艳在透绿的眼眸中闪过。 他笑道:“我为王妃牵马。” 梵琅少时是王府的马夫,如今时过境迁,这世上能让他俯身牵马之人寥寥无几,宁锦婳虽不晓事,但也知道这不合礼数。 谁知不等她拒绝,梵琅已经自顾自走到了前面,这么多人看着,宁锦婳不好跟他说话,在抱月的搀扶下踏上马凳。 马儿脖子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外面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王妃娘娘,接着。” 说着,从车帘外抛进来一个红线缠着的油纸包,宁锦婳层层掀开,里面是颗颗饱满的青梅,圆润硕大,看着就令人口齿生津。 “喜欢么?”无人知晓,此时凶神恶煞的梵统领内心的忐忑。 宁锦婳近来食欲不振,尤爱酸食,酸梅果子吃了一盘又一盘,吃的牙酸尤嫌不够,她看见这些青梅时眼睛都直了。 “梵统领真乃我知音也!” 两人如今相熟,宁锦婳也不矜持,一口咬下去,青梅的酸甜汁水顿时浸润舌尖。 “唔——好吃。”她抽出手帕擦擦唇角,忍不住扬眉问,“梵统领从哪家铺子里买的?” 比府里的汁水多,也甜,不至于酸倒牙。 男人轻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愉悦,“喜欢就好。” “以后日日给你带。” 两人都未发觉,梵琅用的是“你”并非“王妃娘娘”,似隔一层朦胧的烟雨,莫名的暧昧情愫。 宁锦婳到底保留了一丝清醒,她道:“不必了,梵统领日理万机,哪儿能让你挂心这些小事。” 曾经年少之时,也有一位郎君日日为她买一份漱芳斋的点心,风雨无阻,只因她一句喜欢。后来……宁锦婳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心道:或许儿女情长,在他们这些人眼里不值一提。 梵琅但笑不语,这些青梅不是从瓜果铺子里买的,而是他亲自摘的。他力气大,饭量也大。奴隶填不饱肚子只能自己偷摸翻食儿吃,这片青梅长得偏僻,曾经救过差点饿死的他的命。 这些悲惨的往事,就不必让她知道了。 *** 宁锦婳一路嚼着梅子,很快就到了白云观。 白云观坐落在白云山脚下,依山傍水,群青荟萃,是踏春游玩的好去处。往日这里人声鼎沸,过往宾客络绎不绝,今天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排腰跨长刀的侍卫,威风凛凛站在那里,身上的铠甲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光。 “参见王妃娘娘。”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59节 几个身着道袍的白胡子老道颤巍巍躬身,诚惶诚恐道:“不知娘娘鸾架至此,有失远迎。” 宁锦婳:“……” “平身罢。”抱月气势足地叫起,这些道士互相觑了一眼,才敢缓缓直起腰身。 滇南和京城很不一样,宁锦婳身子不爽利,又记挂着宝儿和那个男人,她无所觉,抱月这个贴身丫鬟已经摸出了门道,并且游刃有余。 在京都,权贵云集,宁锦婳辟府别居,远离权力中心,抱月身为掌事姑姑,所管的也就一个院子,几十个丫鬟仆妇而已。至于到了外面,镇南王府这块招牌硬气,旁人不敢对明媒正娶的王妃捧高踩低,一个丫鬟?谁放得进眼里。 可在这里不同,抱月这个迟钝的丫头也发现王爷积威甚重。镇南王世代盘踞滇南,滇南子民不识朝廷只认镇南王府,陆寒霄这个“土皇帝”当的名副其实,王妃自然就是“皇后”了,作为南地最尊贵的女人,不管在府里、还是外面,除了梵统领这个刺儿头,没人敢对王妃不敬。 如今梵琅既送狼犬送果子,又大张旗鼓牵马,俨然一副殷勤备至的模样。加上之前无意中传播的流言,现在坊间都在传,王妃娘娘是妲己再世,把王爷迷得夜夜笙歌。 如此一个女人,谁敢轻慢? 宁锦婳是宁国公的掌上明珠,自幼尊贵无双。可即使如她也觉得这场面太大了,她目光逡巡一周,有些无措。 她许久不说话,梵琅不由皱起剑眉,俯身上前,“娘娘,有什么不如你意?属下让他们改。” 宁锦婳唇角扯起一抹笑,“不必……进去罢。” 提前清了场,道观里一片静谧,青石地板上一片落叶都没有,宁锦婳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索然无味。 一切都安排的很好,她无可指摘。不过从王府换到另一个王府,有什么区别呢。 柔和的春风拂面,她仰头看,绵软的白云落在遥远湛蓝的天幕上,明明这么自由,她却感觉胸口一阵憋闷。 “主儿,要不去歇歇吧?”抱月看她兴致恹恹,提议道。 宁锦婳摇摇头,“不必。” 她转身看向那几个白胡子老道,道:“听闻贵观有位玄一道长,算卦占卜极为灵验,可否为我……我儿占上一卦,算算吉凶?” 几人忙不迭点头答应,“自然自然,王妃之命,岂敢不从。” 当即让小道童去请玄一,结果等了半天,小道童气喘吁吁回来回话,说玄一师叔在闭关,不便外出。倘若贵人心诚,便亲自去他闭关的耳房走一遭。 “什么?给他脸了!” 梵琅顿时目露凶光,手中悄悄握上了象骨鞭炳,正欲给这个不识抬举的臭道士一个教训。什么样的将军带什么样的兵,陆寒霄不信神佛,梵琅更是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他如今能活着,活出个人样,靠的是自己的拳头,跟什么天尊没有半点关系。 宁锦婳摆摆手,道:“我去。” “……”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扫她的兴,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耳房外,玄一又说了,一次只接待一位香客,其余人等退下。 宁锦婳去意已决,梵琅左右扫过周围严格的守卫,舌尖狠狠舔过锐利的犬牙,嗡声道:“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他这次又没用“属下”自称,明显不高兴的样子,让宁锦婳不由想到了狼犬“大将军”,嗯……莫名有些可爱。 她安抚地冲他笑了笑,“我省的,放心。” 古朴的红木漆门缓缓阖上,把门外的视线彻底隔绝。 宁锦婳目光逡巡,房里十分简洁,一张小榻,一对桌椅,正对着她的是一副太极八卦图,面前有一个蒲团,一中年男子紧阖双目,盘腿而坐其上。 这应该便是鼎鼎有名的“玄一”道长了。 宁锦婳心里有些诧然,她原以为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毕竟外面那些头发胡子花白的老道年纪都不小了。没想到玄一身为“师叔”,看起来不过四五十左右,十分年轻。 疑惑归疑惑,宁锦婳心底对鬼神之说多敬重,她轻声唤道:“玄一道长?” 中年男子瞬间睁开眼睛,眼神犀利如利箭,逼得宁锦婳忍不住后退两步,身体抵在身后的门栓上。 “贵人。”玄一淡淡道:“前来所求何事?” 宁锦婳心口跳的有些快,她定定神,道:“听闻玄一道长算卦灵验,我想为我儿测测吉凶,可否?” 玄一略微颔首,“可。” 他眼神扫过桌案上的卦筒,道:“请贵人上前,摇一签吧。” 宁锦婳迟迟没有动。 她算不上聪明,但她的直觉很准,幼时偷溜出去玩,有人贩子盯上她,想靠草编蛐蛐儿把她哄走,她推开那人且撒腿就跑,只是觉得他长得有点凶狠。 玄一同理。 她跟陆寒霄做了七年夫妻,他沉着脸的样子比世间许多人都可怕,梵琅之前看着也凶,可都没有眼前的玄一道长那么让人……难受。 宁锦婳想不出更好的形容,可能是他的目光太凌厉,也可能是他高高的颧骨和严肃的面庞让她心生厌恶,她不喜欢他。 王妃之尊,自然无需解释什么。 宁锦婳思虑片刻,当即转身打开房门,“梵统——”说时迟那时快,破空声迅速响起,伴随一声爆喝,泛着寒光的利刃和金漆长鞭瞬间纠缠在一起,宁锦婳只能看见两道虚影子,电光火石间,她只觉脖颈一痛,窒息感扑面涌来。 “都住手!” “放开她!” 旁人都没看清方才发生了什么,玄一的虎口紧紧卡在宁锦婳的脖子上,她头上的钗环掉了几个,一侧的发髻撒开,因呼吸不上来憋得双颊红扑扑,充满凌虐的美感。 梵琅手中拳头握得“嘎嘎”响,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你,放开她。” 玄一傻了才放手。 他看着已经吓软了腿站不起来的道士们,又扫过一圈虎视眈眈的侍卫,最后把目光放在梵琅身上。 “梵统领。”他目光如炬,直接叫出他的名字,“放了我的十四个弟兄,换这个女人,你换,还是不换?” “换,换!” 抱月尖锐的嗓门儿直冲云霄,她死死抱住梵琅的臂膀,“梵统领,快,快把主儿救回来啊!” 她不知道玄一是谁,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弟兄是谁,她只知道主儿好端端地被挟持了,完全是无妄之灾啊! 梵琅眼里布满红血丝,“可以。” 他一字一顿道:“别伤她。” 玄一嗤笑一声,手中陡然发力,“这个女人如何,要看梵统领识不识相了。” 看着宁锦婳越发痛苦的脸庞,梵琅伸出手掌,厉声道:“退后!” 空气瞬间涌入,宁锦婳大口大口呼吸,眼尾拉长的一抹瑰红,沁着莹润的泪珠。 梵琅透绿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她,却没说一句多余的话。 他转头看向玄一,沉声道:“两个时辰。” 最多两个时辰,王府援兵会把玄一要的人送过来,他也要如约放了她。 玄一不置可否。所有人都知道,玄一不可能痛快放开手中的保命符,里里外外围了三层卫兵,他一撒手,立刻会被一拥而上砍成肉泥,他不敢。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这两个时辰格外难熬,好在宁锦婳本人还算镇定,既没有尖声叫喊也没有大哭大闹,后来可能有些累,便安静地阖着眼皮闭目养神,惹得玄一看了她好几眼。 场面一度胶着,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传来阵阵骚动,玄一眸光一凛,把宁锦婳掩至身前,收紧手臂。 “人呢,我要先见人!” 没有人应他,四周寂静的可怕,只能听到微风的呼呼声。玄一的心忽然有些焦躁,此时,传来一道阴沉的男声,“玄一。” 宁锦婳骤然睁开双目。 第63章 第 63 章不可置信地,她看着人群中缓缓走来的男人,棱角分明,不怒自威,不是陆寒霄又是谁? 两人目光碰撞,他漆黑如星的双眸里覆着深深寒意。 宁锦婳目光怔怔,脑袋一片空白。她设想过很多次他醒来场景,她要如何面对他。可没想到竟如此荒谬,如今这情形…… 猛地,脖子上的禁锢骤然收紧,锋利的刃尖抵向白皙纤长的脖颈,玄一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 “都往后退!”玄一环顾四周,厉声暴喝掩不住色厉内荏。 陆寒霄移过目光,看向宁锦婳身后身穿道袍的中年男子。 “人,本王给你带来了。” 他目光沉沉,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戾气,“本王的王妃,必须毫发无伤。” 语罢,陆寒霄微微侧身,十几个衣衫褴褛的囚犯迅速被押送上来,白色的囚服上沾染着暗红的血迹,显然受过重刑。 玄一神色略有动容,一个个逡巡过去,确定是他找的人后,反而把宁锦婳的脖子勒得更紧实。 他道:“我要十五匹快马,通关文牒……还有两万两银票。” 陆寒霄面不改色,他抬掌,身后的侍卫躬身递过一个青色的包袱,鼓囊囊。 “马在门外,这里有一份通关文牒,金疮药、干粮、和水。” “银票是宝丰钱庄的。” 宝丰钱庄是齐朝最大的钱庄,遍布各大州郡,其银票即使出了滇南境内也可以承兑。如此安排比玄一本人想的还要周全,可他的心却愈发不安。 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玄一此时的心神如同绷紧的琴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能死死攥紧手里的宁锦婳,这是他、和十四个弟兄的保命符,今日是否成事,皆系与一人之身。 陆寒霄这手一石二鸟之计,不仅清洗了手下势力,连外人也被迷惑了。这也是玄一敢兵行险招的原因。现在见到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镇南王,玄一的心彻底乱了,不知不觉地中,他手腕加重力气…… 后背有些湿润,沾在身上,黏糊糊的。 宁锦婳后知后觉,忽地眼前一黑,侧颈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感,利刃划破肌肤,鲜红的血滴顺着脖颈流下,濡湿了薄薄的春衫。 那是她的血! 乌黑瞳孔骤然收缩,宁锦婳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这种苦楚,她想叫喊,可喉咙里堵了块棉花似的,只能发出“嗬嗬——”的痛苦呻.吟。 玄一猛然惊醒,急忙松了劲道。宁锦婳痛得浑身颤抖,她这时已经神志不清了,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倏地拔出头上未散发髻的金钗,如瀑的青丝飘然落下,一阵莫名的幽香,玄一的瞳仁里闪过一道利刃特有的冷光。 “啊!贱人!” "婳婳! “王妃!” "主儿!” “弟兄们,捉活口!” ……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0节 电光火石间,宁锦婳的耳边“嗡嗡”作响,熟悉的气息瞬间把她包裹。外面刀光剑影一片混乱,但在此刻,饱受惊吓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身体比她先一步做出反应,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依靠的浮木,满心满眼的依赖。 布帛撕裂的声音,接着脖子被柔软的锦锻层层缠绕,尽管布料已经足够柔软,宁锦婳依然痛得发抖,她咬着唇,莹润的泪珠顺着脸颊扑簌簌滚落。 “别咬。” “痛就咬我。” 陆寒霄说出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他把虎口伸到宁锦婳唇边。不假思索地,宁锦婳嗷呜一口咬上去,贝齿恶狠狠地啮合。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边哭边咬,喉咙里发出呜呜噫噫的声响,似委屈,又似宣泄,像他们之间纠缠的复杂的爱恨。 陆寒霄面不改色,漆黑的双眸里满是疼惜。掌心一下一下摩挲她柔顺的长发,他低声安抚道:“婳婳,没事了。” “三哥在。” 他的胸膛坚实又温暖,宁锦婳却哭得止不住,方才生死一线的惊吓,肉.体上的苦痛折磨,这段日子紧绷的神经,她对他的爱恨和那一丝愧疚,在这一刻统统宣泄出来。陆寒霄只是怜爱地看着她,轻声安慰。 他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安慰人的话也就那翻来覆去那两句,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周围那么多侍卫,皆垂眸敛目,不敢出声打扰。 除了梵琅,梵统领。 “启禀王爷。” 梵琅十分不长眼色地走过来,双手抱拳,“贼子已然伏诛,请王爷示下。” 陆寒霄分出几分心神,抬眸问:“还活着?” 梵琅瞥了一眼像死狗一样被拖着的玄一,寒声道:“还有一口气。” 活人比死人有用,不管抓到刺客或者奸细,一般都会留活口,甚至卸了下巴防止人咬舌自尽,这可不是仁慈,等待他们的将是暗无天日的牢房、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讯。 “嗯,杀了。” 陆寒霄眼里闪过一丝狠意,他下了一道截然不同的命令,拦腰抱起宁锦婳,低头轻哄道:“婳婳,咱们回家。” 他利落地转身离去,陆寒霄肩宽腿长,宽阔的脊背几乎把宁锦婳整个人笼罩起来,梵琅眼巴巴看着,只能看到她摇曳的裙摆,褶皱处盛开的榴花沾染了嫣红的血色,渐渐消失在拐角。 一个身穿铠甲的侍卫朝他走来,面露难色,“大统领,您看这……” 陆寒霄扔下这一摊烂摊子,群龙无首,只能听地位最高的梵统领示下。 梵琅怔怔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侍卫以为他没听到,又问,“大统领,王爷吩咐说……” “说不留活口,我没聋。” 梵琅面无表情,蓦然抽出侍卫腰见的长刀,手起刀落,圆润的头颅瞬间滚出几步远。他下手干净利落,刀口齐整整,甚至没喷出多少血。 玄一的眼睛瞪得浑圆,似乎不明白自己这么草率就没命了,死不瞑目。 “剁碎喂狗。” 梵琅目露凶光,身上煞气冲天,这才是力拔山兮、战无不胜的梵统领的真正面目,和在宁锦婳面前的乖顺判若两人。他“咣当”一声扔下长刀,大踏步跟在两人身后离去。 *** 宁锦婳真的很痛。 她活了这么多年,这等皮肉之苦只有在生陆钰和宝儿的时候尝过,生完她就不省人事了,可这次流了这么多血,偏偏没伤到要害,她颈侧火辣辣地痛,得生生受着。 “陆寒霄,你……你把我打晕吧。” 古朴华贵的房间内,宁锦婳唇色青白,肉.体上的痛苦掩盖了一切,她没空思考陆寒霄是何时醒来的,也没有精力掰扯他们之间的烂账,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好疼啊! 陆寒霄的手掌插入她的长发,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带着安抚的意味。 “再忍一忍,一会儿就不疼了。” 陆寒霄马不停蹄赶回来,回府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拿来麻沸散。这点儿伤他能不皱眉头地受着,宁锦婳身娇肉贵,看着她痛苦地呻.吟,陆寒霄恨不得以身代之。 可惜,麻沸散不是仙丹神药,不能即时生效,陆寒霄更舍不得打晕她,只能一次又一次把虎口伸到她跟前,让她咬。 他皮糙肉厚,宁锦婳使出全身力气,也只是在他虎口处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破了点儿皮。 她看着他再次伸过来的手腕,别过脸,“不要。” 方才她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闹已经够丢脸了,宁锦婳骨子里多少端着些世家小姐的包袱,不愿在人前失态。 陆寒霄默然,正如他不知道要怎样哄她开颜,他此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好受一点。 他低垂眉目,在外威严霸气的镇南王在妻子面前也只是个不善言辞的普通男人罢了,他只能紧紧抱着她,传递彼此的体温。 他的错,没护好他的婳婳。 两人满打满算已有两个月没正面说过话,今日也只说了寥寥几语,都是些“不怕”、“忍忍”这种车轱辘话,一句不超过十个字。可他们的身体却对彼此异常熟悉,宁锦婳依偎在他怀里,他的心跳坚实而有力,如多年前一样滚烫。 渐渐地,她眼皮开始打架,呼吸逐渐均匀,攥着他袖口的手卸下力道。陆寒霄起身,把她轻柔地放在床榻上,盖上锦被。 他走出院子,恰逢碰上小厮牵着“大将军”遛回来,似乎也知道这人惹不起,几尺高的狼犬在他跟前绕了一圈,竖起尾巴和耳朵,“呜呜嘤嘤”地趴下了。 “禀王爷,这是大统领……” “本王知晓。"陆寒霄斜睨一眼大狼狗,沉声道:“叫梵琅来书房。” 第64章 第 64 章梵琅到书房的时候,房里除了陆寒霄,萧又澜也在。 虎目逡巡一周,他的目光落在主位的男人身上,颔首行礼,“参见王爷。” “王妃娘娘她……” “战马买回来了?” 男人指节轻敲桌案,漆黑的瞳孔如一谭幽水,让人琢磨不透。 忽地,梵琅心底涌出一股莫名的不忿感。 旁人都说王爷独宠王妃,可她刚出险境,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他竟开口就是战马?难道她还没几匹马重要么? 她现在怎么样?一身雪白的皮肉那样娇贵,好像吹口气便化了,那么深的伤口,他方才好像听见她哭了…… 梵琅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但陆寒霄问得格外详细,不知不觉过了两刻钟,战马告一段落,梵琅一心惦记着受伤的宁锦婳,终于忍不住道:“王爷,王妃娘娘现下怎么样了?她……” 他抬起头,恰好看到陆寒霄阴沉的脸色,以及一旁萧又澜似笑非笑的神情。 萧又澜意味深长道:“大统领……似乎很关心王妃娘娘啊。” 氛围瞬间凝固。 梵琅心口直发烫,深邃的五官目露凶色,“属下记挂主母的安危,难道不应该吗?” 萧又澜眯起狐狸一样狭长的眼眸,轻笑道:“是么?大统领对王妃娘娘之心真乃日月可鉴,我等自愧不如哇——”“听闻大统领近来颇得王妃娘娘欢心,如今娘娘受伤,大统领如此记挂……应该的,应该的哈。” 萧又澜不咸不淡地上眼药,梵琅肌肉紧绷,满身煞气,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若不是陆寒霄在此,恐怕能当场扑过去把人撕碎。 “序之。” 陆寒霄淡淡截下话茬,他撩起眼皮,定定看着梵琅,“西直营大军,你管得很好。” 西直营大军是滇南最骁勇善战的猛士,寻常兵卒皆以进西直营为荣。若说那是陆寒霄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剑,梵琅便是剑上的利刃,所向披靡。 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陆寒霄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对待下人,他是个严苛冷酷的主子,可对待有用的“臣子”,他是个再开明不过的主公,前提是别踩他的底线。 萧又澜明里暗里坑梵琅那么多次,最后也是雷声大雨点小,陆寒霄连他那次僭越的“逼宫”都没放在心上,可这回……让他如鲠在喉。 从身不由己的质子到大权在握的镇南王,陆寒霄走的太顺了,骨子里带着那股桀骜,他从未想过有人敢觊觎他的妻子,还是个卑贱的奴隶。 他能把他从深渊里拽出来,便能一指头把他碾回去,梵琅在战场展现出的勇猛让陆寒霄侧目,但也仅此而已。他是掌控全局的执棋人,手中皆是棋子,一颗棋子,就算再重要,又怎配和他相提并论? 总而言之,他察觉到了梵琅胆大包天的爱慕,并不放在眼里,但又着实膈应。 他顿了顿,道:“这些天辛苦你了,本王并非不近人情之人,放你一段时日休沐,安生休息。” “西直营的事,先交给高副将罢。” 陆寒霄最喜欢法家的制衡之术,文臣武将的制约,统领和副统领的制衡,让他把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高副将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战功、资历一样不缺,却被后来的梵琅强压一头,心中怨念颇深。 西直营共两个副将,还有一位刘副将,为人圆滑事故,和底下将士们打成一片,跟梵琅也颇有交情,可陆寒霄偏偏把权柄交给了和梵琅不对付高副将,这其中的深意…… 萧又澜勾起的唇角压都压不下去,他笑眯眯道:“大统领,王爷心疼你呢,还不谢恩。” 纵然梵琅不擅钻营,此时也明白自己惹怒了王爷。 “休息”这两个字用的微妙,倘若陆寒霄不发话,他便要一直“休息”,有名无实的大统领,什么都不是。 可他又偏偏没直接薅了他的官职,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对梵琅,对高副将,都是个威慑和敲打。 梵琅脾气算不上好,是个甘愿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暴烈性子,隔往常早怒了,怎么都得掰扯清楚,他梵大统领可不是任人欺凌之辈。 这回,他罕见地沉默了。 萧又澜的幸灾乐祸,陆寒霄隐隐的猜忌,他全受了。没人知道这一瞬年轻的将军心里在想什么,半晌儿,他抱拳嗡声道:“属下遵命!” “王爷若没什么事,属下先行告退。” 陆寒霄应了声,在梵琅即将出门的时候,身后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去账房支三百两银子。” 高大的身躯骤然僵住,他没有回头,只道:“无功不受禄。” 他一个月的俸禄才八十两,三百白银,不是个小数目。 “本该是你的。” 陆寒霄淡道:“你的爱犬能讨王妃欢心,便是你的功。” 他没大度到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在宁锦婳跟前献殷勤的地步,三百两买一条狗,钱货两讫,婳婳不会不开心,也愿他的大统领能迷途知返,他或许还能用他。 毕竟他的婳婳天人之姿,这世间有哪个男子能抵挡得住呢? 一方面,男人刻在骨子里的占有欲作祟,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理所当然,少时他便知道宁锦婳招桃花的本事,什么霍公子、张少爷,甚至倒霉软弱的早亡太子也曾打过她的主意,宁锦婳永远不会知道,她能安安稳稳嫁他,陆寒霄暗地里做过多少事。 她是他的,没有人能抢走,除非他死。 …… 梵统领显然没理解主君的一片苦心。 他道:“属下自愿献给王妃娘娘,不敢讨赏。” “月前刚买过战马,又要给将士们裁春衫,军需是一大笔开支……” “这你不用管。”陆寒霄的声音已经带着淡淡的不悦,“从本王私库走。”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1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梵统领依然油盐不进,沉声道:“太多了,属下受之有愧。” “哈,第一次见有人嫌银子烧手的。” 陆寒霄怒极反笑,目露寒光,“区区三百两,给你就拿着!” “王妃一件襦裙就不止这个数,不用你替本王节俭。” 说到最后,已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成婚七年,他费那么大心力娇养的女人,衣食住行,真金白银堆起来的锦绣富贵,岂容旁人觊觎。 可惜梵琅这个一根筋没听出来,他的思绪飘到了别处,王妃……一件襦裙竟要三百两吗,金子做的不成? 他想起那迤逦摇曳的裙摆,很美,在日光的照射下发出闪闪的细光……等等,似乎……是金线? 一月八十两俸禄的梵统领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第65章 第 65 章“王爷,梵统领本性率直,您知晓的。” 梵琅走后,萧又澜执起圆肚紫砂壶给主座面前的杯盏里添上茶水,他是标准的文人墨客,手指如上好的美玉一般润泽,和舞刀弄剑、掌心有粗茧的陆寒霄、梵琅相比全然不同,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可惜陆寒霄此刻无暇欣赏,他盯着梵琅远去的方向,面色阴沉如水。 萧又澜眸光微闪,心觉柴禾已经足够,就差最后一把火。 “不过……属下近来听到一些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萧又澜犹豫再三,语气中带着一丝为难,“可能是初到南地,水土不服的缘故,王妃近来心绪不佳,终日眉头紧锁,只有梵统领在的时候,才能让娘娘开颜。” “娘娘多次称赞梵统领,说他赤子之心,和旁人都不同……” “你想说什么?” 陆寒霄摩梭着杯沿,目光直直钉向萧又澜,漆黑的瞳仁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他嗤笑一声,“说梵琅僭越,还是说本王的王妃……不贞?” “属下绝无此意!” 萧又澜迅速回道,“王府发生的一切皆应禀报于您,涉及王妃娘娘,更应该……” “行了。”陆寒霄打断他,淡淡道:“序之,你过了。” 短短几个字,让萧又澜心中一凛,后背泛起阵阵凉意。 伴君如伴虎,陆寒霄心思深沉,纵然亲近之人也难以揣摩其心意,萧又澜清楚他的逆鳞,一边暗叹英明如王爷也会被美人所累,一边盘算着要怎么借此打压对手。 可他太急功近利,也看错了陆寒霄。 倒不是王爷忽然大度起来,而是陆寒霄心底十分清楚,宁锦婳不可能对梵琅有意。 他们识相十余载,走过年少时的青涩懵懂,她为他孕育了两个孩子。这么多年,两人吵过闹过分居过,纵然她还写下了那封绝情的和离书,但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恩怨纠缠,不容外人插足半步。 陆寒霄有这个自信。 他抬起手掌,拍了拍萧又澜的肩膀,沉声道:“你是个聪明人。” 萧又澜瞬间读懂他的未竟之语——“怎么今日犯糊涂了?” 下面人的明争暗斗他不管,但是把火烧到他的后院,拿他在乎的人做筏子,陆寒霄不允许。 正如多年前,宁大小姐和五公主闹脾气,两个同样尊贵又娇气的小姑娘互相扯头花,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可陆世子愣是当着皇帝的面拉偏架,心偏到了天边。 护着宁锦婳,似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萧又澜闭上眼,缓缓呼出一口气,“属下……知错。” 陆寒霄说的的没错,他是个聪明人,在陆寒霄出口的一瞬就知道自己这步棋走错了,前面太顺利,以至于他得意忘形,冒进了。 能做镇南王的左膀右臂,没有无能之辈。 干脆利落认了错,萧又澜抬头看着上位者的脸色,慢吞吞道:“还有一事……王爷,王妃的确有孕了。” 男人的瞳孔骤然收缩,冷静的面容险些皲裂,“当真?” 顺利转移话题,萧又澜恭声回道:“属下让医女暗中给娘娘把过脉,三个月大。” 三个月,胎已经坐稳了。 陆寒霄揉了揉太阳穴,神色颇为纠结。 世人皆叹多子多福,可自古妇人产子就是走鬼门关,已经有陆钰这个完美的继承人,陆寒霄并不想要多余的孩子,他更担心她的身子。 况且他算了一笔账,多一个孩子,便多分走她一份心神,美人在怀,温香软玉,整整大半年看得到,吃不到,他又不姓柳。 算来算去终归是自己做的孽,事已至此,除了安心养胎生下来,似乎也没别的办法。 “此事……她知道么?” 他还记得宁锦婳说过的绝情之语,一碗红花下肚……可都三个月了,纵然陆寒霄这个男人也知道,强行打胎更伤身子。 萧又澜拿不准,思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应当不知。” 宁锦婳除了喜欢吃酸,其他和往日无贰,看不出变化,丝毫没一个怀孕妇人的自觉。 “嗯,她不问,先不说。” *** 宁锦婳这段日子很不好受。 有麻沸散撑着,不至于痛得浑身发抖,可颈侧那道伤口又深又长,只能终日躺在榻上,喝着一碗又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她胃口不好,总是吐,着实遭罪。 好在王府的郎中妙手回春,在宝儿处的琴瑶也会不时过来照看一二,大约十天左右,伤口已经结了痂,宁锦婳也能下床走动了。 打开红木棱花窗,春日的清风拂过面颊,风里带来桃花的幽香,冲淡了房里的药味儿。 宁锦婳难得展开笑颜,干脆抓起盘子里的青梅果子,慵懒地靠在窗棂上,嘎嘣嘎嘣咬着。 “欸,主儿,您悠着点儿,当心酸倒牙。” 抱月一进来便看到这她副样子,急忙上前数盘子里的青梅,一二三……她的眼睛瞬时瞪大,不可置信道:“主儿,您今日竟吃了足足五个!” “行了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宁锦婳垂下眼睫,显得有些心虚。 她伤在左侧的脖颈,为了方便养伤,抱月便把那一头青丝梳在右侧,简单扎了个辫子垂下来。发髻是一个女子成婚与否的标志,宁锦婳已经把乌黑茂密的长发盘上去了七年,她习惯了,旁人也看习惯了。 这么冷不丁放下来,映着窗外的桃花,艳丽的容颜显出几分少女的娇俏与灵动。 尤其当她鼓着腮帮子辩解的时候,让抱月恍惚以为这是在宁国公府,她是小姐身边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每日最大的烦恼是小姐又偷溜出去,她要如何替她周全。 那时候,真好啊。 “回神了!” 宁锦婳伸手在她面前晃,不满道:“这些青梅这么小,我多吃几个怎么了!王府又不是供不起,何必露出这幅神情。” 一直大大咧咧的抱月怅然道:“小姐,我想京都了。” 她不是想京郊那一方别院,也不是想又大又空的世子府,她想宁国公府,昔日雕梁画栋,如今已是残垣断壁,人去楼空了。 宁锦婳听懂了她的话,方才的好心情一扫一空,明艳的眸色也暗淡下来。 “唉呀,瞧我这嘴!” 抱月骤然醒神,忙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主儿放心,公爷和大公子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我明日就去求上一签……啊呸,不是……” “好了,把这些收起来罢。” 宁锦婳兴致缺缺,转身依在一旁的贵妃榻上,近日最宠爱的青梅也没了滋味。 半晌儿,她道:“我是不是很不孝。” 父亲尚在受苦,兄长生死未明,她却被人一声声唤着“王妃娘娘”,多可笑啊。 “您怎会这么想!” 抱月骤然瞪大双眸,“您……您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其他的,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 她还没出月子便闻此噩耗,每日给宁府上下奔走,打通各路关节,上门求公爷昔日的同僚……她还能做什么呢,那是天子下的圣旨,她一个弱女子,还能反了天去? “公爷和大公子定然希望您好好的。”抱月说的斩钉截铁。 宁锦婳笑了笑,没说话。 她余光瞥见桌案上盛青梅的盘子,忽然问道:“近日没见梵统领。” 抱月以为这一茬过去了,忙回道:“嗐,您不知道,听说梵统领惹怒了王爷,现下正闲赋在家呢。” “哦?”宁锦婳饶有兴趣地问,“他官职很高,王府都能畅通无阻,犯什么错了?” “听说此人太过猖狂,得罪了萧大人……” 抱月小嘴叭叭,但她也是道听途说,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他如今的现状——官衔还在,就是不管事儿。 宁锦婳沉默许久,对抱月道:“你去找他一趟。” “就说……上次的青梅很好,让他再送一筐来。” “主儿,不用这么麻烦。”抱月依然粗神经,“给下面递个话就是,何必跑一遭。” 宁锦婳抬眸,定定看着抱月,“我说,你去找他。” “让他亲自送来,懂么?” 她鲜少这么说话,抱月一下被她吓到了,反应过来后,小脸儿煞白煞白。 “主儿,您可千万别做傻事!” 之前虽然梵琅常来,但宁锦婳始终淡淡,也就那只大黑狼犬能讨她欢心。抱月只觉得王府没规矩,外男也能随便进内院,别的也没什么。 随着陆寒霄“伤愈”,府里采买了一批丫鬟女婢,内外院彻底分开,之前那些带刀侍卫也只能守在垂花拱门外,内院里只有“大将军”是公的。 如此情形,宁锦婳点名让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进来,还“亲自”……抱月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劝导误入迷途的主子。 “主儿,梵统领是长得是不错,也……也年轻些……可王爷对您多好啊,还有世子、小公子,您想想他们啊!”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2节 “我心里有数。”宁锦婳道,“抱月,我如今使唤不动你了么?” 两人随情分非同一般,但终归一主一仆,宁锦婳态度强硬,抱月忧心忡忡应了声,正心烦意乱时,金鹦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推门而入。 “王妃,这是今日的汤药。” 金鹦低眉垂目,不知怎么调.教的,已经没了往日的不逊。 她是陆寒霄的人,宁锦婳对她始终淡淡,“已经结痂了,怎么还要喝药。” 金鹦高举托盘,解释道:“大夫说了,你身子虚,还得养养,都是些补气血的药,养人。” 听着她信誓旦旦的话,宁锦婳眼里闪过一丝嘲讽,掌心悄然覆上小腹。 第66章 第 66 章陆寒霄未免把她想的太蠢了些。 身为一个女人,一个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几个月没来月信,她难道就不怀疑吗? 喝了那么久的安胎药,她难道尝不出来么? 宁锦婳早就让琴瑶看过,算算日子,是在京城那一段,刚好能对上。 抱琴心细,看出的更早。 刚知道的时候,她也同样不知所措,这个孩子来的着实不是时候。 长子陆钰远在京城,宝儿还没治好,父兄皆在险境,至于那个男人……先不说他们之间小情小爱,她那夫君心怀天下,她日日把心悬着,哪有精力再生养一个孩子? 在很多个暗无天日的夜晚,宁锦婳睁着眼睛想,不如流了罢,反正她做不了一个好母亲,陆寒霄更没有为人父的慈心,带孩子来人世受苦,何必呢。 当初抱琴试探她,她嘴上绝情,可真到了时候,在胎还未坐稳之前有那么多机会,她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终究没狠下心。 她舍不得,又不愿面对,只能有一天算一天地拖着,一晃神到了现在,肚子里这块肉命硬,那日白云观也流掉,冥冥之中,可能一切自有天意。 …… 宁锦婳端起碗,一饮而尽。 金鹦原以为要受到一番刁难,在她眼里,王妃美则美矣,却性情刁钻难驯,她之前在京城就领教过,谁知宁锦婳一言未发,只在后面问了句,“他呢?” 金鹦谨慎道:“王爷去了江州。” 滇南地域广袤,江州是其下管辖的一个州郡,离王府四五十里地,一日便可往返。 宁锦婳微微发怔,“他一个人?” “还有萧大人。” 两人前脚刚出发,现在书房桌案上的茶水还有余温。 “他今晚回来么?” 金鹦一脸理所当然,“王爷的行踪,奴婢岂敢窥探。” 抱月先不乐意了,叉腰瞪眼道:“嘿,你这奴婢怎么说话的……” “行了。”宁锦婳淡淡打断抱月,一拂手,“你下去罢。” 金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王妃今日怎么转性儿了,却听宁锦婳又道:“以后也不用来了。” 金鹦眉心一跳,脱口而出,“奴婢奉王爷之命侍候娘娘……” “我不要你。” 宁锦婳看着她倔强的神色,轻声道:“怎么,不服气?” 金鹦的声音硬邦邦,“王妃无缘无故责难奴婢,让人难以信服。” 王爷虽然严苛,但赏罚分明,他们就算受罚也心甘情愿。可今天她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 宁锦婳抬眸看向抱月,“抱月,你来说。” 抱月可算逮着机会,她最看不惯这个金鹦,眼睛长天上了,知道的是奴婢,不知道的还以为派了个小主过来呢。 抱月掰着指头数,“首先,主子问话就好好答,不知道便说不知道,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反问主子的奴婢,真是开了眼。”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是后院,后院的主人是王妃娘娘,不是王爷!动不动就王爷、王爷,王爷是给了你免死金牌还是怎么着,天天挂在嘴边,也不嫌累。” “我主儿是打你还是骂你了?还责难……真要为难你,你还能好好在这里站着?你先出言不逊、后顶撞主子,我主儿都没跟你计较,只是不用你了,你便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还给王妃扣上一顶‘无缘无故’责罚下人的黑锅,这要传出去,我们娘娘日后该如何自处,啊?” …… 抱月的小嘴跟个炮仗似的劈里啪啦,金鹦听得目瞪口呆。她原本不是侍女,是陆寒霄手下会武艺的下属,镇南王虽没有食客三千,但手底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她是女子,得用的机会少.义兄看她年纪轻轻,便向陆寒霄举荐她来保护王妃,名为侍女,实则是个护卫,另外把宁锦婳的一举一动如实禀报给王爷。 金鹦一直以护卫自居,哪儿知内宅这么多弯弯绕绕,更比不上抱月的伶牙俐齿。她此时有口难辩,依然一根筋道:“我奉王……奉命侍候娘娘,不敢擅离职守。” 她抬头,倔强地看着眼前的主仆二人,宁锦婳在她眼里是蛮横不讲理的女主人,抱月就是奸猾的狗腿子,仗势欺人! 金鹦硬邦邦道:“王妃要是气不过,我任打任骂,随你责罚。” 但她是王爷的人,王爷让她跟在宁锦婳身边,除却王爷,她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她这副滚刀肉的样子让抱月火气蹭蹭往上冒,宁锦婳的面色也骤然下沉,她皱起秀眉,道:“既然如此,那就……” “替我买一份山楂糕。” “……” 不仅抱月惊了,连金鹦也露出惊异之色。 方才那一瞬,她想过很多折磨人的法子,鞭笞、杖刑……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谁知她竟提了一个这么奇怪的要求……不对劲儿。 果然,宁锦婳接着道:“我只吃城南徐记的山楂糕,你不许用马车驴车,也不许骑马,双脚走着去,走着回,懂么?” 金鹦:……这就对了。 王府在坐落在城北,城南距此七八里地,来回一趟少说也有十五里,看看如今的天色,她回来都得四更天了。 听闻内宅妇人都喜欢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法子磋磨人,果然狠毒! 如今在金鹦心里,宁锦婳已经从娇纵蛮横进阶成了心肠歹毒的蛇蝎美人。 她低下头,咬牙切齿道:“好,我去!” “请问王妃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她倒要看看,这女人还有什么招数。 宁锦婳漫不经心,“先把山楂糕买回来,我今天就要吃。” …… 金鹦走后,抱月依然愤愤不平,“主儿,太便宜她了!” 她也觉得宁锦婳在刻意磋磨金鹦,她的主儿太仁慈了,不说别的,单论顶撞主子一条,放在寻常人家早挨鞭子了,就是皮子松! 她愤恨道:“这等刁奴,就该好生打一顿赶出去,以儆效尤!” 她气鼓鼓的样子像个小仓鼠,宁锦婳不禁摇头失笑,“好好好,给她打一顿扔出去……然后呢?” “什么然后?”抱月疑惑道:“这不就完了么。” 宁锦婳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去罢。” 抱月:“嗯?” 宁锦婳:“今日我吩咐你的事。” 抱月当即垮下脸,不情不愿道:“主儿,您要不再想想……” “去罢。” 连续说了两次,抱月也只能磨蹭着脚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宁锦婳转头看着窗外,暖风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明艳的脸上覆上一层落寞。 一个金鹦不算什么,打走一个金鹦会再来一个金鹉、金鸽……都是来监视她的,都一样。 她这段日子睡得多,频频做梦,梦见许多往事旧人,除了长兄,父亲,还有皇后姨母,太子表哥,天天跟她斗法五公主……还有少时的他。 有些怀念。 *** 入夜。 打更声敲了两遍,侍卫也开始换防,一阵凉风闪过,卷起一片残叶。 “欸兄弟,刚才是不是有个黑影?” “喝高了?还是没睡醒?” “……” 卧在院里的大狼犬蹭地一下站起来,支棱棱竖起两只耳朵,一会儿又“呜咽”着趴下去,盘起尾巴睡觉。 王府后院桃林,宁锦婳提着一盏灯,幽幽道:“你来了。” 梵琅扯下面上的黑巾,气息有些混乱。 “嗯!”他道:“没惊动别人。” 这是宁锦婳交代的,说王府守备森严,如果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便当她没说,算了。 梵琅知道不该来的,可他忍不住。他闲赋这段日子做过许多事,跑马,狩猎……什么招都使了,心口那股热血就是下不去,越不想,越翻涌地厉害,快把他憋疯了。 在收到宁锦婳传话的那一瞬,身体先理智做出反应,他还没想好见面要说什么,人已经到这儿了。 “你的伤……还疼吗?” 寂静的夜色下,心里那头猛兽肆意奔腾,他连“王妃”都不叫了。 宁锦婳点了点头,“痛的。日日疼的不能安眠。” 微弱的灯光映着她莹白的脸颊,她近来胃口不佳,南下北上请了好几个大厨,变着法儿给做好吃的,养得面色红润,肌肤紧致,打眼一看就气色很好。 偏偏梵琅是个睁眼瞎。 他默然从怀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我府上有个江湖郎中,专攻外伤,你拿着。” 宁锦婳看了看,从他手中接过。两人不免挨得近些,一阵撩人的幽香钻进鼻尖,梵琅恍然想起初见时,她高昂着头颅,头上珠钗翠环,尊贵又傲然。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3节 她当真受苦了! 当然,这是梵统领的臆想。 当时宁锦婳盛装华服,现在是深夜,她总不会出来一趟还敷个粉。头发也随意用一根簪子挽起来,整个人显得羸弱单薄。 梵琅真心实意地心疼了,狠声道:“我一定给你报仇雪恨!那些杂碎,等我捉到……” “他们是谁?” 宁锦婳忽然抬眸,“说来可笑,我平白无故受了惊,还不知道伤我的人是谁呢。” 她问过陆寒霄,那男人只道:不会让你白受罪。 其余便没有透露了,她知道,这不属于她“应该”操心的范畴,他不会说的。 “城外山上的响马。” 梵琅倒没藏着掖着,直言道:“以后出门要带足护卫,南地不比京城,这里民风剽悍,很乱。” 滇南地势险要,原本有很多小部落,各自为政,朝廷管不了,便扶持其中一个部落,以南人治南人……镇南王府的发家史,宁锦婳在心里记得烂熟。 可她总感觉有些不对。 第67章 第 67 章即使势力庞杂,如今不都已被收服了么。青天白日,众目睽睽,山上的马匪敢来城中劫人?还是在层层侍卫的包围下,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玄一那模样气度,和传闻中凶狠残暴的马匪也不像。 唔——怎么着也得梵统领这样的,宽背猿臂,满身煞气,才有晌马的风范。 “这样啊。” 好在宁锦婳没深究,她明白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陆寒霄那些事她不懂,也懒得打探,便道:“劳烦大统领。” 仅仅一句话,让梵琅心口跟烫了一下似的,裂开嘴笑了。 他五官深邃,浓眉俊眼,透绿的双瞳为他增添了野性和不驯。但一笑起来,眉眼便显得柔和,有种少年的清朗。 也是,他好像才不过二十岁,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旁人提起也多是残暴凶狠居多,很少提他的年龄。 宁锦婳心里浮现一丝愧疚。 梵琅不知道她心底的纠结,但他又不傻,她深夜把他叫出来,肯定不会只为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不等她开口,他率先问道:“遇到难处了?” 宁锦婳幽幽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别处,“是。” 梵琅:“我能帮忙?” 宁锦婳:“是。” 梵琅:“说。” 宁锦婳:“……” 梵琅比她都着急,沙哑着声音道:“你说啊,只要我能办到,上刀山下油锅,我梵琅在所不辞。” “不用你上刀山,下油锅。” 理智占据上风,宁锦婳看着他,道:“却不比这两样简单多少。” 在荒芜的黑夜里,四周静得不像话,她的声音字字清晰传入梵琅耳中,和他“砰砰”的心跳声相和。 …… “我明白了。” 半晌儿,梵琅看着她忧愁的神色,定定道:“我去一趟青州。” 宁重远是在青州失踪的,后来便一直没消息,他只能先去青州。 “当真?” 宁锦婳没想到这么顺利,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夫君给她的从来只有两句话——“不要忧心,我再加派人手。” “舅兄一定平安无事,我保证。” 他保证……他的保证如今在她眼里一文不值!这里不比京都,人生地不熟,她身边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要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梵琅的心意太好猜了,她说过,他是个心思单纯之人。 宁锦婳当年被誉为“京中双姝”,宴会上走一圈就能收获无数爱慕的眼神,有大胆的直接送重礼上门,只为见她一面。 当然,她又不是什么花魁娘子,给金银财宝就见,没到她跟前已经被国公府管家扫地出门。但是那些公子少爷的眼光她太懂了,年少不更事,还曾为此洋洋得意过。 “什么真的假的,我能骗你?” 梵琅笑道,他看着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湿漉漉,和往日的高傲凌厉截然不同。他心底蓦然升起一股柔软,声音也不自觉轻柔,“我当尽力。” 人海茫茫,宁家牵扯的又广,不一定是哪股势力掳了去,他不敢下保票。大丈夫一言既出,早早说了大话,万一没办到,他还有何颜面见她? 不过有这四个字,已经对宁锦婳足矣。 她如释重负,语调都急促起来,“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梵琅道:“为娘娘排忧解难,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谈何言谢?” 不是这样的。 严格意义上来说,梵琅是陆寒霄的属下,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提他,宁锦婳是对他心死,至于梵琅……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他同样缄默不言。 他在心底已经盘算好了,如今西直营不用他管,他有大把的空闲。月前的颓废一扫而空,他现在浑身都是劲儿,能再打死一只大虫! 透绿的眼睛在黑夜中越发明亮,宁锦婳心底却愈发愧疚,她垂先眼帘,“我给你准备了些银票,你拿着防身。” 她没别的,就是金银财宝多。一应吃穿用度有王府操心,她在京中还有一沓儿地契和旺铺,留有人打理,每月源源不断寄来银子。加上嫁妆,陆寒霄明里暗里给的补贴……上次花了好几天才把账目清点完。 这是她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了。 梵琅想也不想便拒绝了,“不用,我有钱。” 怕她不信,他特意强调道:“真的!我虽然俸禄不高,可打仗俘获的那些奇珍异宝,都顶顶值钱!” 宁锦婳:“……” 抱月小嘴叭叭给她讲梵琅近状的时候,说他缺钱,语气信誓旦旦。因为他府里在往外倒卖东西——一般而言,像他们这种有头有脸的人家变卖家产,意味着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宁锦婳忽然想起来,梵统领是个不拘世俗之人,不能以寻常心看待。 “你把那些珍宝……卖了么?” “卖了。”梵琅无所顾忌,“留着也是积灰……不说了,反正我现在不缺银子。” 腰缠万贯底气足,梵琅颇为自得,他如今银子多的能买下整个布庄。 宁锦婳沉默了,她正斟酌词句之时,传来三声“梆——梆——梆——”的声音,三更天了。 “我该回去了。” “你该回去了。” 两人异口同声,抬头看着对方,都笑了。 宁锦婳想的是,金鹦或许该回来了,她知道她会武,且在内宅伺候,若不把她支开,她不放心出来。 梵琅只是觉得夜寒,她穿的单薄,怕冻着她。 总是殊途同归,两人没说多余的话。宁锦婳没走多远,忽然听到身后一声,“等等——”梵琅大踏步走到她跟前,方才走的急,他的气息略显凌乱。 “给你。今天……带不了一筐。” 他掌心赫然是三颗圆润的青梅,他正直直看着她,透绿的瞳仁里似有一把火,坦诚而热烈。 宁锦婳骤然狼狈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 次日,宁锦婳睡到日上三杆,抱月正给她梳头发时,金鹦气势汹汹走了进来。 “你骗我!” “欸,怎么说话呢!” 抱月也是火大,“昨天一顿苦口婆心,白教你了?” 金鹦懒得理这狗腿子,直冲宁锦婳道:“什么劳什子徐记,城南根本没有!” 她昨日到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她在城南一家一家找,问了人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宁锦婳:“……” 她属实没料到。 她自从来到这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去了一次白云观,怎么可能知道城南的糕点铺子?她昨日只是随口诌了个名字,恰逢金鹦出言不逊,她找个由头支开她。山楂糕又不是什么稀罕物,诺大一个城池,连个姓徐的卖山楂糕都没有么? 巧了,还真没有。 “可能是我记错了。”宁锦婳照着铜镜,对抱月道:“往右边扎点儿。” 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深深刺痛了金鹦的眼,怒火渐渐冲破理智。 “毒妇!” 她咬牙切齿,“你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王爷!” 沉默许久。 “哐当——”一声,铜镜前的钗环散落在地上,金钗还好,玉做的已经碎成了几截儿,满地狼藉。 宁锦婳的脸上也没了方才的淡然,她骤然站起来,眸光凌厉,“我配不上他……哈,我配不上他?” 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她浑身的肌肉紧紧绷着,声音也变得尖锐。 “你可知道,当初是他陆寒霄死乞白赖跪在我宁府的祠堂里求娶我的。” “他亲自求来的!”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对我指手画脚!”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4节 一句逼一句,她光洁的额头青筋直跳。抱月从未见过宁锦婳这副样子,吓得不敢说话。可金鹦是个练家子,这时心里正攒了一肚气,她不怕。 “好汉不提当年勇。” 她梗着脖子道:“你蛮不讲理、心肠歹毒!除了一张脸长还能看,你还有什么?” “王爷就是被你这妖女迷惑了!色衰而爱弛,你还有几年好光景?早晚王爷会看清你的真面目,到时候可别千金买赋,哭断肠!” 千金买赋,曾经被金屋藏娇的陈阿娇幽居长门宫,花费千金请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还是没能挽回帝王的心。 两人也是青梅竹马,年少夫妻。 抱月不懂什么千金买赋,但她伺候宁锦婳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动这么大肝火。她顾不得金鹦,忙拽住她的衣袖道:“主儿,她都是胡说八道的,你消消气,消消气啊。” 她感受到宁锦婳整个人都在抖。 抱月心里把金鹦撕个粉碎,扯着嗓子嚎:“来人——来人呐——”这么大动静,不仅搅得院内天翻地覆,院外的带刀侍卫也应声赶来。 抱月指着金鹦,“把这刁奴捉起来,给我、给我……” “杖毙罢。” 宁锦婳面无表情道,没有人看到的衣袖下,柔嫩的掌心被她扣出了血。 第68章 第 68 章金鹦闻言瞳孔一震,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瞬间冷静下来。 “你、你敢?” 她不可置信道,在她眼里,宁锦婳看似尊贵,其实是个纸老虎,王府诸事皆不插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守着个痴愚的孩子过活。 王妃的娘家是显赫,但那也是曾经的辉煌!一个罪臣之女,她心底是没多少敬畏的。 “都聋了?”宁锦婳凌厉的眸光斜睨侍卫,“要我再说一遍?” 侍卫们如梦初醒,慌忙把人扭着胳膊按下,金鹦目眦欲裂,这个时候嘴还是硬的,“我是王爷的人!谁敢动我?” “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 侍卫们可不管谁是谁的人,此前陆寒霄“昏迷”的时候,全昇总领王府诸事宜,他早就吩咐过,王爷不在,一切皆以王妃为首。 “动手!” 王府的侍卫个个人高马大,很快就把人拖了出去。片刻,尖锐的嚎叫声响起,夹杂着“贱人!”的咒骂,大白天听得人瘆得慌。 陆寒霄治下严苛,不管京都世子府还是王府,刑杖用的都是军中规制,能打碎人的内脏。府里鲜少有人敢犯错,今日这么大动干戈,把整个后院都吓破了胆。 一声比一声凄厉,抱月心中一跳,急忙去旁边到了一盏茶,递到宁锦婳唇边,“主儿,咱不气了啊,气坏身体不值当。” 过了一会儿,宁锦婳轻抿一口杯沿儿,剧烈起伏的胸口也缓缓平息下来。 抱月瞅着她的脸色,试探地问道:“真要……打死她呀?” 宁锦婳以蛮横闻名,可抱月自小跟在她身边,知道她手上从未沾染过血。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回,因为下人私扣猫儿的口粮,让小猫儿直接饿死。那时宁锦婳才十几岁,她气得直哭,扬言要杖毙那些人,恰好被宁国公看到。公爷说人命金贵,没犯大错,不能随便要人命。 自那以后,宁锦婳便很少下令责罚人,就算罚也是小惩大戒。金鹦也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猖狂。 “这声听着怪瘆人的,主儿,我怕晚上做噩梦。” 抱月可怜巴巴道,她不是害怕,但她不想让金鹦死。 倒不是可怜金鹦,她沦落这个下场纯粹咎由自取,可她到底是王爷的人,他今日不在府里,这……这不是打王爷的脸么。 为了一个刁奴,折损夫妻情分,不值当。 听了她的话,宁锦婳的睫毛微颤,脸上难辨喜怒。 “也是。” 她点头道,“来人。” “把她嘴堵上,莫污了我的耳朵。” “主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冲动……” 抱月还没说完,进来的侍女忽然双膝跪下,以头抢地,“王妃娘娘,求您饶恕金鹦姐姐吧,她一时鬼迷心窍冲撞了您,可罪不至死啊!” “求您高抬贵手,饶她一命吧!” 宁锦婳看着她,“你抬起头。” 侍女缓缓直起身子,脸上梨花带雨,额头已经撞出了红印。 宁锦婳想起来了,她是跟那个金鹦一起过来的,叫金梨。平日老实本分,没金鹦那么惹眼,混在一众丫鬟里,她都把她忘了。 “哦,是你啊。” 她面色没有一丝松动,“你还算有情有义,算了,下去罢。” 这意思是她不追究金梨,但也绝不会放过金鹦。 往日的那些不敬挑衅,她都可以不计较,可那句“千金买赋”算是狠狠戳中了宁锦婳的肺管子,戳得生疼。 外面凄厉的叫喊一声比一声微弱,显然人已经进气多,出气少。金梨盯着眼前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咬牙道:“求娘娘放过金鹦姐姐!” “只要您肯饶恕她,我便……便为您保守昨晚的秘密!” 金梨是陆寒霄派过来的,自然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 习武之人要比一般人更耳聪目明,昨晚夜半三更,她听到动静跟上去,看见宁锦婳跟一个黑衣人碰面,那人比她厉害得多,她不敢靠近,只隐隐约约看到两个人影,那人身形高大,明显是个男人! 王妃夜半私会男人,她睁着眼一宿没睡。金梨不如金鹦张扬,但心思却缜密得多,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件事,便发生了今日的一切。金鹦和她多年情分,她不能不顾。 房里只有三个人,一茬儿接一茬儿,抱月已经吓得说不出话。寂静许久,金梨忍不住抬头,恰好对上宁锦婳凛然的双眸。 “呵,你倒是比她聪明。” 宁锦婳冷笑道,脸上丝毫没有被戳穿的慌乱,“既然如此,你去告诉你的王爷主子啊。” “看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金梨,面色冰冷,明艳的眉眼间仿佛覆上一层寒霜,乍一看,竟和陆寒霄有几分神似。 金梨没回话。 沙漏一点一滴流过,渐渐的,外面的声音消失了,金梨骤然瘫坐在地,两行眼泪簌簌而下。 来不及了。 好巧不巧,一声轻微响动,就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诺大个王府不用通禀就能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他扫过满地的珠钗狼藉,又看着额头红肿、泪流满面的金梨,最后把目光落在面色冷淡的宁锦婳身上。 “怎么回事?” 他轻皱剑眉,语气虽然不重,不难听出其中的责怪意味。 “王爷,不是这样的……” 抱月正手忙脚乱地解释,陆寒霄已经走到宁锦婳身前,把她的手腕硬抓起来,摊开血肉模糊的掌心。 “呀——怎会如此?”抱月咋咋呼呼地瞪大眼睛,她一直在主儿身边,她都没发现! 好在宁锦婳颈侧受伤,房里备着不少金疮药之类的东西,陆寒霄用纱布一圈一圈给她包扎好,发出一声似无奈的叹息。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一个不留神就受伤,好端端在房里也能伤到自己。真要拿个东西罩起来才能行么? 宁锦婳皮肉嫩,指尖又尖,那伤口一看就是自己掐的,让陆寒霄都无法责怪罪魁祸首。 抱月正蹲在地上默默收拾满地的珠翠,听到这话,忍不住插嘴道:“都是刁奴欺主,主儿气狠了,才跟自己叫较上劲儿。” 陆寒霄问道:“当真?” 他自认御下严苛,刁奴欺主这四个字压根儿不可能发生在王府,况且他的婳婳可不是个软和脾气,还能被一个奴婢欺负? 宁锦婳转过头,明显不想再提起这件事,“过去了。” 大部分情况下,陆寒霄还是顺着她的,尤其宁锦婳现在还有身子,大夫说怀孕之人容易郁结在心,得哄着。 他抚摸着她纱布缠绕的掌心,道:“日后我多陪你。”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得把人放在眼皮底下才安心。 宁锦婳面上不置可否,身体却逐渐放松下来,她扫了眼跪在角落无人搭理的金梨,道:“喏,你的人有话跟你说。” “什么你的我的,你我之间,要分的这样清楚吗?”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房里每个人的耳朵里。金梨苦笑一声,沙哑着声音道:“属下……属下并无要事禀报王爷。” 她面容凄惨,搁常人肯定得多问两句,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但陆寒霄懒得问,正如他回来时听到了金鹦微弱而凄厉的叫喊,却直接来了宁锦婳房间一样。 他骨子里是个极其传统的男人,男主外女主内,后院一应事务,本应宁锦婳做主,除非她搞不定求助他,他也是非常乐意的。 两人成婚这些年,宁锦婳不掌家,还真不是陆寒霄捏着权柄不让她管,是她自己躲清闲,全昇又太称职,才造成如今的局面。 陆寒霄道:“既然不喜欢她,便换了。” 宁锦婳抬眸,“谁说我不喜欢她?” 她岂会听不出他的意思?他用的“换”字,反正一定要在她身边放人,谁来都一样。 况且金梨握着她的秘密,万一被发现,她倒是无所谓,只怕牵连无辜的梵统领。她得把她牢牢攥在手里。 陆寒霄不在意这些小事,随口应一声便过去了,金梨和抱月都悄无声息地退下,陆寒霄刚从江州回来,晨时出发,一路马不停蹄,双臂环着她缓缓阖上眼皮。 ***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平静,陆寒霄没再出门,如他所言,日日留在府里陪妻子,公务直接搬进寝房处理。 十分默契地,两人都没提起宝儿,也没提起京都最后一夜,更没提怀孕的事。金鹦这个小插曲没掀起任何风浪,几桶清水下去,地上不留一丝痕迹,桃花依旧笑春风。 唯一的改变嘛,便是内院诸人做事更小心了。陆寒霄没“醒”时,宁锦婳日日紧绷神经,还要分神照顾宝儿,后来受伤终日躺榻上……没精力管闲事。 那日金鹦算是一个明显的风向标,凄厉的叫声喊了足足两刻钟,现在想起来都瘆人。她是陆寒霄的人,众目睽睽之下被杖毙,结果反而王爷更宠王妃了,两人日日在一起,新婚夫妻都没他们黏糊。 而金鹦的好姐妹金梨,如今被提拔为贴身大丫鬟,甚是得用。 旁人都道这是王妃刚柔并用的好手段,上能得王爷独宠,下能笼络人心,如今内院谁敢不服王妃管教?连抱月都感受到了微妙的变化,走路呼呼带风。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5节 在此背景下,杨管家抱着一摞账本姗姗来迟。 之前全昇暂时管事,如今一切回归正轨,全先生当个管家太屈才了,调到了别处任职,宁锦婳一躺半个月,谁也不敢拿这事叨扰,便让全昇之前的下手杨管家暂代掌管王府事宜。 “参见王妃娘娘。” 杨管家长得白胖,像个土财主,笑呵呵道:“这是王府的账本和对牌,您过目。” 第69章 第 69 章宁锦婳斜斜垂下眉目,让人呈上来。 她的手如玉一般莹润光洁,在细致周到的蕴养下,掌心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只有颈侧伤的重,如今还包着一层薄纱。 她随手翻开账本,一页页翻过。 “娘娘,可有什么不妥?” 见她许久不说话,杨管家面上笑眯眯,心里已经悬了起来,听说这位王妃娘娘是个狠角色,莫非嫌他来迟了,准备杀鸡儆猴,敲打一二?杨管家提起精神如临大敌,却听宁锦婳道:“啊,无事。” 她让人把东西撤下去,“全先生的眼光,我自然信得过。” 她在叶清沅身边浸淫已久,没想到看起来清清冷冷,不识人间烟火的叶小姐反而圆滑灵活,她说掌家不是衙门断案,水至清则无鱼。 况且杨管家是全昇选出来的人,她可以打陆寒霄的脸,却不能不顾全先生的情面。 这事儿轻描淡写地过去,杨管家虚惊一场,也不敢再贪恋手中的权柄,道:“承蒙娘娘和全大人厚爱。嗐,老杨我也算幸不辱命,本早该交给王妃娘娘,只是您上次受惊……” “等等——”宁锦婳打断他的长篇大论,皱眉道:“杨管家这是……不准备继续做了?” 她收了账本和对牌,又没有撤他的职,这闹得哪一出? 杨管家微怔,白胖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看起来十分滑稽。 好在他反应快,当即找补道:“但听娘娘吩咐。” 他迟迟不来,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外,当然有自己的私心。 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这可是镇南王府啊!堂堂王府管家,都能在一些低品阶的官员面前挺直腰板了,谁又舍得拱手让人呢?之前王府没有女主人,如今王妃在此,这么紧要的位置,肯定要安排自己人,他还是识趣点,自己腾位置,还能捞着点儿好。 宁锦婳倒没这个打算,不是她不想,主要是她没人。 她把顺子留在了京城,如今身边没几个能用的。与其换不明底细的旁人,还不如全昇选的杨管家,至少在她养病这段日子,府里诸事运行得有条不紊,足以说明他的本事。 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罢。 …… 杨管家本来都做好交接的准备了,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肉乎乎的脸上笑出了褶子,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抱琴轻声道:“主儿,为何不换上咱们的人?” 她心细,甚至比陆寒霄这个枕边人更早看出了某些微妙的变化。之前在京都,不管是世子府还是京郊别院,她才不会关心什么账本、对牌,谁来管家,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她从来不需要操心的事。因为没人敢慢待世子妃。可如今成了王妃,她反而想要捏住更多的权柄。主母掌家,天经地义,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不对,抱琴却从中察觉了她隐隐的不安。 她在害怕什么?抱琴想不明白。 宁锦婳道:“我们的人?我们哪儿有人?” 抱琴脱口而出:“有叶小姐啊。” 叶清沅能在无所出的形势下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手段可见一斑,若她出手,还不把王府内外治得服服帖帖? 宁锦婳摇头笑道:“不必。” “她……我自有安排。” 抱琴没再劝。 不同于抱月的大大咧咧,抱琴心细如发,她觉得自小伺候大的主子变了,从来滇南开始……不,或许更早。她说不上来具体,总之……比之前更沉默,也更有主意了。 有时候她都猜不透主儿在想什么,只能在她怔怔看着窗外,或者盯着某一页书迟迟不肯翻的时候,为她添一件衣裳。 忽地,抱琴有些难过。 她道:“主儿,您还想吃青梅吗,奴婢让人再添一些。” 一天比一天热,等了盛夏,梅子就不酸了,想吃也吃不到。 “好。” 提到青梅,宁锦婳想起了另一件事,吩咐道:“给我拿笔墨。” *** 琴棋书画,宁锦婳只在画艺上造诣颇深。 又黑又浓的长发被扎在一侧,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白皙润泽的小臂。纤纤擢素手,皓腕凝霜雪,笔尖在她的手下仿佛有了生命,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位风华绝代的翩翩公子。 最后一笔落下,她长舒出一口气,把笔搁在一旁的笔山上,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痕。 兄长,你到底在哪里啊。 担忧和想念交织在一起,让宁锦婳整个人蒙上一层郁郁的神色,看起来有些落寞。 这段日子陆寒霄黏她黏得紧,她没找到机会和梵琅联络。如今掌心已经恢复如初,颈侧的伤也不疼了,只等伤痂脱落即可。她这边没事,外朝好像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他们议事的时候不避她,她听见他们吵了许久,陆寒霄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一如他们成婚后的日日夜夜。 宁锦婳早习惯了,甚至松了一口气,等他一走便联络梵琅,他那边已准备就绪,只差两样东西,一副宁重远的画像,以及万一寻到人,让大公子足以信任的信物。 待墨痕干涸,宁锦婳把画像卷起来放入匣中。至于信物……宁重远送给她的狼牙最合适,可那枚狼牙她给了京都的陆钰,左思右想……她褪下了手碗上的赤金掐丝榴花手镯,和画放在一起,阖上匣子。 她的首饰珠钗多得数不清,甚至要专门分一个丫鬟保管,可这枚手镯她戴了足足七年——这是当年陆寒霄的聘礼。 聘礼聘礼,一般不会给带回夫家,但宁国公疼她,那些梳妆之类的女子用物又悄悄塞进嫁妆给她带走了。宁锦婳尤为喜爱这个榴花手镯,后来回门还被兄长打趣,说妹夫是不是舍不得给她打新镯子。 …… 梵琅速度很快,收到东西之后当即准备动身,他托抱月捎了话,说走之前想见王妃一面,还说她画技好,求她给自己也画一张。 宁锦婳沉默片刻,同意了。他为她千里奔波,只是一幅画而已,没什么矜贵的。 可惜天公不做美,原本晴空万里的天连着下了几场春雨,不冷,但潮,颜料不太好上色,梵琅的眼睛和寻常人不同,宁锦婳原本等天晴了再作画,等啊等,一晃神,又过去七天,今天才稍稍转晴。 中途梵琅又传话,说他不要画了,只见她一面。可宁锦婳心里过意不去,她什么都给不了他,金银他也不要,等她画完这幅画,亲自为他送行。 她铺开画轴,回忆着他的模样开始落笔。先描绘男人的轮廓,再添上头发,眉眼……正屏息凝神时,抱月咋咋呼呼闯进来,“主儿,主儿!京城来——”“安静!” 宁锦婳急忙收笔,她控笔能力极佳,没轻了或重了毁掉一幅画。她轻舒一口气把笔搁下,揉了揉手腕,道:“又怎么了?” 抱月就是这个跳脱脾性,这么多年,掰也掰不过来。 抱月自知理亏,轻轻吐了下舌头,低头道:“是,奴婢知错。” “到底发生了何事。”值当她这般激动。 抱月嘿嘿一笑,欢快的语气掩藏不住,“京中来信了!” 一封信有什么稀奇,宁锦婳摇摇头,正要拿起笔继续作画,忽然呼吸一窒,美目瞪得浑圆。 “钰儿?!” 京城,能给她来信的人只有一个人,便是她的长子陆钰。不知不觉间已来滇南数月,她走时还是寒风凌厉的深冬,如今已过了谷雨,再一晃神儿,便要入夏了。 “嘿嘿!” 抱月鬼灵精怪从衣袖里拿出一封用红漆封口的信件,卖乖道:“世子爷来信,求王妃娘娘高抬贵手,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似乎商量好似的,他们一回到滇南,所有人都不再叫陆钰“小世子”,而是直呼“世子爷”。很微妙的变化,宁锦婳思儿心切,暂时尚未察觉。 她迅速抽出里面的信纸,一字一句读着,手都是颤的。这时通信只能靠驿站和马匹,陆钰身份敏感,这薄薄几张纸。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送到宁锦婳手中。 陆钰的字遒劲有力,力透纸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稚气,行文也十分沉稳。宁锦婳仿佛看到一个面容精致的少年绷着脸,像学堂的夫子一样叮嘱,让她照顾好自己。 宁锦婳哭笑不得,到底谁是母亲谁是儿子,陆钰信中还说,若是有人对母亲不恭,便把名字记下来,他为她出气。 情长纸短,宁锦婳一个字一个字看也有看尽的时候,她抚摸着最后的“母亲珍重”,心中思绪万千。抱月这时围在那副未完成的画前,左瞅瞅右看看。 “啊!” 她恍然大悟道:“主儿原来在画王爷啊,真像!” 第70章 第 70 章宁锦婳闻言一怔,小心地把信纸收起来,目光瞥向石桌上的画卷。 那副画才画了一半,颜料还没来得及上,只有一个清晰啊轮廓和眉眼。她细细端详,心道难怪抱月能认错,两人的面容确实有些神似。 怪不得她初见梵统领时就有一种莫名熟悉,原来如此!两人相貌相似,身形相近,但气度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寒霄常年身居高位,满身威仪,冷眸一扫便让人心头发怵,不自觉想臣服。他是让人摸不清底的一谭寒水,梵琅便是草原上凶猛桀骜的野兽,磨着尖利的牙齿,鲜活而热烈。加上那双辨识度很强的透绿双眸,没人能把他跟陆寒霄扯上关系。 宁锦婳道:“抱月,你看着……梵统领和王爷长得像么?” “啊?”抱月挠挠脑袋,“当然不像了!” “哎呀我的好主儿,您别惦记那什么统领了,他不就年轻点儿么,那当初王爷也是玉树临风……” “行了行了,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宁锦婳揉揉太阳穴,挥手打断抱月的絮叨,“把叶小姐叫来。” 把抱月打发走,宁锦婳再次拿起笔,伫立许久,又长叹了一声放下。 陆钰来信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断,她此时心乱如麻。方才抱月误打误撞却也说到了点子上,若是陆寒霄再年轻几岁,回到两人初成婚的那两年,他们就更像了。 宁锦婳是这个世上最了解陆寒霄的人。 她眼看他从冷淡清俊的少年变成一个杀伐果断的男人,这些年,他的肩膀更加宽阔,双臂更加有力,心思也愈发难以琢磨……不知不觉间,世人只知雄踞一方的镇南王,那个曾手捧花灯的少年郎,只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她同样记起,他看她的目光也曾热烈赤诚。他们和寻常的少年少女一样挤在上元节的灯会上,天上是漫天的火树银花,后背是他沉稳的心跳,不管她走到哪里,他永远在她身后。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在明知梵琅心怀他意的情形下,她依然允许他出现在自己眼前,为何潜意识那么相信他。这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让宁锦婳无法自欺欺人,说这是个巧合。 陆寒霄和梵琅是什么关系?他……或者他知道么? 她把兄长的希望寄托在梵统领身上,做的对么? …… 宁锦婳脑瓜嗡嗡地疼,抱月脑袋不灵光,手脚却麻利,一会儿就把叶清沅带了过来。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6节 叶清沅看着她愁眉苦脸,挑眉道:“有心事?” 可惜宁锦婳的心事不能轻易诉诸于口,她轻轻摇头,“坐。” “我近来身子不爽利,没顾得上你。你还好么?可还习惯滇南的水土?” 叶清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宁锦婳?你被夺舍了?还是夜晚魇着了?” 这一口官腔,她都不敢认她。 宁锦婳:“……” 如今掌管诺大一个王府,一大家子吃喝拉撒都得到她跟前过一遍,得益于叶清沅在京都手把手的教导和杨管家的帮衬,刚开始有些吃力,如今宁锦婳逐渐上手,言谈间也不如往日“直言快语”。 叶清沅道:“有事便说,不要拐弯抹角。” 宁锦婳神色讪讪,轻抿一口案上的茶水掩饰尴尬,“我今日唤你来,确有所求。” 当初在京都世子府,叶清沅不仅教了她掌家之道,她发现她还有经商之才。她嫁妆里的那些铺子,有些地段好盈利,也有些是亏的。她仅用几个月便把亏损的填补上,虽然没完全扭转过来,但她知道那是时间太短的缘故,倘若假以时日,她必能给她赚得盆满钵满。 她真挖了个宝贝回来! 叶清沅听了她的话,一口应下,“好,我帮你经营铺子。” 这难不倒她,叶清沅本就聪颖,江南之地商贾多,她作为世家主母,手里捏着丰厚的家产,对于经营一道造诣颇深。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谈妥,宁锦婳让人送来上个红漆木盒,交给叶清沅。 她认真道:“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日后所有盈利,我占八成你占两成,亏了算我的。给你——”这是一个非常丰厚的条件,宁锦婳简直像一个散财童子,叶清沅纯赚。但她却摇了摇头,“不行。” 她是叶丞相的独女,叶氏虽亡,但叶家风骨不能丢,她若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施舍,将来又有何颜面去见父亲? 人如其名,叶清沅带着骨子里的清高。 宁锦婳纠正道:“是报酬,不是施舍。” “你为我做事,我给你报酬,天经地义。” 叶清沅依然固执,“那也太多了,况且你救我一命,我为你做事,本为报恩。” ……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各退一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三年内不论亏赚,都是宁锦婳的,三年之后若是还让她接管,叶清沅每年抽两成利,立契为证。 签字画押,两人各执一份。叶清沅把契约小心收好,不解道:“你又不缺钱,折腾这些做什么?” 王府不可能亏着她,她自己那么多嫁妆傍身,虽相隔千里,京都那些铺子田地也跑不到别人手里,她这辈子都不用黄白之物操心。 宁锦婳唇角一僵,鸦羽般的睫毛轻颤。 “这种东西,谁会嫌多呢?” 当初宁公府落难,她上下打点狱卒时、要银子赎买安置宁府女眷时、她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是大风刮来的?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她幼年丧母,父兄溺爱,没人教她这些。后来嫁了人,尽管多有不如意,但又不得不承认,陆寒霄把她保护地很好。 叶清沅深以为然,“也是。” 她道:“我明日便去相看铺面,最赚的肯定是首饰、脂粉,布匹次之,嗯——茶肆或者酒楼可以开一两间……” “买米铺。” 宁锦婳打断她的畅想,抬眸道:“三分之一……不,一半,至少一半用来买米铺。” 叶清沅皱起秀眉,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你疯了?” 先不说粟米利润低,要宁锦婳不提,她一个铜板儿都不会用在米铺上。从京城到滇南,米价已经跌了几个月,如今还在跌。 宁锦婳一脸茫然,“那岂不是正好,趁着不贵多买点,待日后可以高价……” “不可能!” 叶清沅说得斩钉截铁。她盯着宁锦婳的眼眸,严肃道:“前年南边有旱灾,各大米行囤积居奇,现在还有许多存货。上年冬天接连大雪,今年必定有好收成,米价不可能涨。” “况且有平籴法在,想必各大州郡的粮仓都填得满满当当。你就算有钱,也不是这么个糟蹋法……” 叶清沅逐一分析利弊,仿佛在规劝一个不懂事的孩童,她一通苦口婆心,宁锦婳睁着美丽的双眸,恍然道:“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谢谢你,清沅,我还是想买米铺。” 叶清沅一口老血卡在心口,差点吐出来。 宁锦婳看她难看的脸色,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讪讪解释道:“我有我的理由……总之,你听我的就对了。” 叶清沅额头的青筋直跳,冷笑道:“来,我听听王妃娘娘的高见。” “我现在不能说。” 叶清沅:“……” 她收回她方才的话,宁大小姐还是原来的宁大小姐,如当年一样肆意妄为。 毕竟宁锦婳是东家,叶清沅劝说不动,只能黑着脸离开。方才没叫人伺候,这事儿也就她们两人知道,叶清沅只道她有钱任性,她万事有人兜底,自己操那份闲心作甚么。 却不知那个盒子里是宁锦婳所有的家当。 *** 入夜,陆寒霄推开房门,看到穿着薄绫寝衣的妻子,皱眉道,“还不睡?” 已经子时夜半,很晚了。 宁锦婳反问,“你不也没睡?” “……” 陆寒霄懒得跟她争辩,兀自解开腰带,脱下绣有五爪金龙的紫袍,白色里衣,露出精状结实的胸膛。他一身肌肉紧实流畅,前胸后背纵横交错着或深或浅的伤疤,在昏黄的烛火里看不太真切。 两人成婚这么久,该摸的看的甚至更过分的也做了,宁锦婳倒没什么害羞的。她撑着下巴,大剌剌看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忽然道:“听说……你对梵统领青眼有加。” 陆寒霄手中一顿,朝她看过去,“你很关心他?” 这话不能回。宁锦婳正低头思索,那边男人已经走到她身前,深邃的眼眸漆黑如墨,“婳婳。” 他道:“我不喜欢你看旁的男人。” 第71章 第 71 章粗粝的掌心落在宁锦婳的肩膀,灼热体温隔着薄薄的寝衣传递。宁锦婳覆上的他的手背,轻笑道:“一个小孩儿,你跟他计较什么?” “他已然弱冠。” 陆寒霄这么精明的人当然不会被她糊弄过去,宁锦婳一噎,含糊说道:“我……我就是把他当弟弟,有些好奇。况且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别总疑神疑鬼……” “没有。” 宁锦婳面露疑惑,却见男人正色道:“婳婳,你正当年少,不要妄自菲薄。” 宁锦婳:“……” 她成婚早,又不听规劝早早生了孩子,后来发生宁府的事,接着来到滇南……宁锦婳自觉过了很久,其实她今年也才二十四,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光景。 陆寒霄似乎也想到了这些,他看着宁锦婳微微凸起的小腹,冷峻的眉眼冰雪消融。他的婳婳尚且年幼,已经为他孕育了三个孩子,陆寒霄心底骤然升起一股怜惜。 他放轻声音,道:“你想问什么?” 这么多年夫妻,宁锦婳听出他语气的缓和,趁热打铁问道:“自初见梵统领时,我便觉得有些眼熟,越看……竟和你有几分神似。” “哦?” 陆寒霄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语气意味不明,“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宁锦婳以为他不信,急切道:“真的!他的眉骨又高又锋利,跟年轻时的你一模一样……” 她的双臂柔软如水蛇缠绕在男人赤.裸的胸膛,春天的里衣薄,白花花的肌肤拉扯间露出一大片。陆寒霄漆黑的眸色渐深。 “陆寒霄,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啊——”双脚忽然悬空,陆寒霄一言不发地将人打横抱起,急促的呼吸显得有些凌乱。 “婳婳。” 他把她抵在床榻上,结实有力的手臂撑在她耳侧,两人面对面贴着,男人的身躯又不至于直接压上去,给她承受不了的负担。 蓦然,陆寒霄闷声笑了。是那种畅快恣意地笑,一下子冲淡了他身上深沉威严,有种少年意气。 “你说,他跟我当年相比,如何?” 宁锦婳:“……” 她瞪着美丽的双眸,低声道:“你又发什么疯?” 陆寒霄不依不饶,往她身上黏得更紧了。隔着薄薄一层寝衣,滚烫的肌肤贴在一起,让宁锦婳双颊通红。 “婳婳你说,谁更英武俊朗,嗯?” “婳婳……” 低沉的声音一遍又一遍敲击着耳膜,宁锦婳忍无可忍,扬声道:“你你你!是你行了吧?” 她双眸冒火,脸颊如同敷了一层嫣红的胭脂,阴阳怪气道:“谁比得上陆世子风流倜傥,龙章凤姿啊?您是大齐第一美男子,潘安见了都自愧不如!” 陆寒霄只是笑。 她这样像极了曾经两人斗嘴的时候,陆寒霄看似沉默寡言,实则一肚子坏水。她说不过他,偏偏又爱往人跟前凑,被三言两语逗弄得炸了毛,灵动又鲜活。 男人一本正经地逗她,尽管后来要花更大的心思才能哄好,他依旧乐此不疲。 “好了,不闹你。” 陆寒霄心情颇好,他指腹轻抚宁锦婳的鬓角,“你好好说,我便告诉你。” 难道梵统领身份真有蹊跷? 宁锦婳瞬间清醒过来,也顾不得羞恼,抬眸问:“当真?” 陆寒霄但笑不语。 纱帐不知在何时悄然落下,让本就昏暗的光线更加晦涩。老夫老妻,即使被男人赤.裸精壮的身躯压在身下,宁锦婳也是没多少羞涩的情绪的。她伸出手掌,纤纤玉指抚过他饱满的额头,浓密的眉,英挺的鼻,削薄的唇…… “没人比得上陆世子。” 她轻声道,美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怀念。在宁锦婳心里,没人比得上陆世子,即使现在的陆寒霄也不能。 陆寒霄没能领会她的言外之意,这话让他心里熨帖舒坦,胸腔发出沉闷的笑声,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出撩人的意味。 他抓起宁锦婳放在他脸颊上的手,目光似有深情,“婳婳,你是第一个发现的。”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7节 两人的气质千差万别,若不是对他太过了解,谁能看出其中端倪?连自诩聪明的萧又澜也被蒙在鼓里,天天给梵琅上眼药。 他道:“梵琅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 惊雷乍现!宁锦婳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了,顿时瞪大眼睛,“你说什么!你的兄弟……你的兄弟们不都……死了么?” 还是被眼前的男人亲手所杀。 宁锦婳即使远在京都也听过镇南王的事迹,甚至老王爷的死也颇为蹊跷。她那时候甚少出门,偶遇忍不住出去透透风,旁人便会用同情的眼光的看着她。她们说你那个夫君冷血无情,杀红了眼什么都干的出来,让她当心些,别成了刀下亡魂。 那时两人的关系已到冰点,但宁锦婳不信,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有苦衷。可惜后来发生太多的事,这件事便一直没提。 宁锦婳急得语无伦次,“究竟是怎么回事?梵统领不是奴隶出身吗?怎么……怎么突然成了你的弟弟?还有你那些兄弟,她们说都是你……你不会的对不对……” 她像个一个迷途的小鹿,睁着茫然无辜的眼睛为眼前的男人辩解,陆寒霄躺在她身侧,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脊背,“婳婳莫慌,听我慢慢道来。” …… 老镇南王十分看重血统。 他自认滇南一脉血统纯正,当初他在京中为质时娶了京中贵女为妻,后来回滇南继位,当即娶了两个南地本族的侧妃,两个侧妃比王妃都要受宠,等陆寒霄这个世子出生时,才排行第三。 自记事起,陆寒霄便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不管他做的多好,在父王眼里永远比不上废物老大跟窝囊老二,母妃告诉他不是他的错,子凭母贵,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争气,连累了他。 他的母妃是个以夫为天的女子,贤惠到懦弱。 在陆寒霄的记忆里,那个女人总让他忍。被冷嘲热讽要忍,被抢了心爱的小马驹要忍,对长兄和侧妃娘娘要恭敬……她这个王妃当的窝囊又憋屈,唯一一次动干戈,是老王爷要改立世子,她听了默默不语,当日便三尺白绫吊在了王府正堂,险些没救回来。 那是那个懦弱的女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视她的夫君,她说:王爷要动我的霄儿,便先赐死妾身罢。 王妃是京城的人,由不得滇南肆意处置。 陆寒霄不喜欢窝囊的母亲,但那是生他、养他、肯为他以命相搏的人,念在她的面上,他本不想赶尽杀绝。谁知在他进京的第二年,镇南王妃病故,信上说久病沉疴,走的很安详。 久病沉疴?呵,他长那么大,没见她喝过一次汤药。 …… 老王爷固执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反而是“血统不纯”的三子夺得大位,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就在那时陆寒霄发现了梵琅——一个跟他长像十分相似的奴隶。 他是雅苑的女奴之子,顺藤摸瓜,他轻而易举查清了梵琅的身世。没想到那个男人那么狠心,竟眼睁睁看着亲子为奴十六年。那奴隶力大无穷,后来被老大招揽,也从来不知自己的身世。 后来陆寒霄想明白了,正如他不喜欢自己一样,一个女奴之子,血脉更加卑贱,他根本没把梵琅当作自己的儿子。 出于某种隐秘的、不可说的心思,陆寒霄灭了所有兄弟,独独留下了梵琅,且对他有着出乎常人的包容。 …… “梵统领……如今还不知晓自己的身世么?”宁锦婳怔怔问道,心里一阵难受,不知是为梵琅还是陆寒霄。 陆寒霄给的回答模棱两可,“或许。” 他没告诉他,却也没有刻意隐瞒,如若梵琅愿意去查,未必查不到。 宁锦婳闭上眼,心里乱糟糟一片,无暇顾及身上乱点火的大掌。见她没抗拒的意思,陆寒霄微微挑眉,自觉不应辜负这良辰美景。柔软亲肤的寝衣褪落,白皙润泽的的肩颈在大红鸳鸯衾被和黑发的衬托下似乎发着光。 “唔……今天,别……” 宁锦婳后知后觉地拢紧双.腿,被男人强硬地掰开。他凑近她红红的耳垂,声音异常沙哑,“婳婳乖——”“不进去。” 他骤然翻身把人压在身下,光线被层层帷帐遮住,床架缓缓晃动着。一只雪白的胳膊几次想伸出来,抓着床帐挣扎挥舞,很快被另一只结实的胳膊抓回去,只留床边的玉勾“叮当”作响。 长夜漫漫。 第72章 第 72 章翌日,巳时已过,日晷即将走到午时,宁锦婳还没有起床梳洗的迹象。 抱月和抱琴在外面面相觑。 抱月道:“抱琴姐姐,要不我去进去看看?” 不管是做姑娘时还是为人妇,宁锦婳从来没早起过,都是等她慢悠悠睡醒了,她们才进去伺候。 这也不能怪她,她幼年丧母,不用跟旁的姑娘一样日日请安;后来嫁为人妇,一进门就是当家主母,没有婆母立规矩,陆寒霄也不用她伺候。寻常人家的妻子得比丈夫醒的早,为他穿衣洗漱。但宁锦婳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陆寒霄从未指望她做这些,他天不亮便起了,还得轻手轻脚,生怕惊醒她。 总之,多种因素加起来,便养成了宁锦婳赖床的恶习。两个心腹丫鬟心里有数,可今天实在荒唐,往日也没这样的啊,再不起就午时了! 抱琴想了想,道:“不妥,我们再等一刻钟吧。” 昨晚正巧她值夜,正院屋里动静不小,足足要了三回水,主儿估计是累着了。 抱月面含担忧,“可是这么久了,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传来宁锦婳沙哑的声音,“来人,水。” 两人心神一震,忙掀开帘子前后脚进去。 …… 春衫单薄,不如冬衣繁重复杂,两人手脚麻利,很快就把宁锦婳收拾利落。 “抱琴,给我按按肩。” 她慵懒地斜靠在贵妃榻上,发髻还没梳,乌黑浓密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一根手指都懒得抬。面色白里透红,如桃花映面,眼角眉梢尽是勾人的媚意。 “主儿,您身子可还好?要不要叫琴瑶姑娘来看看?” 抱琴小心翼翼地问,她余光扫向宁锦婳的小腹,心中暗含担忧。 “不用。” 宁锦婳含糊道,那男人虽然混蛋但也知轻重,昨晚荒唐一夜,终究没做到最后。不过即使如此,陆寒霄正值壮年,又不知哪儿学来那么多花样儿,折腾得她够呛。 两人眉眼来往打机锋,看得抱月不明所以。 “主儿,抱琴姐姐,你们在说什么啊?” 宁锦婳对再次有孕之事讳莫如深,陆寒霄也不提,像抱琴这种“聪明人”即使猜到了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粗心的抱月至今还蒙在鼓里,一头雾水。 “没什么。” 宁锦婳随口敷衍,她低头咬了一口酥心春饼,忽然道:“抱琴,你去看看燕窝好了么?” 她每日起来要用一盅燕窝,今天起的晚,后厨房便一直小火愠着,随时能端上来。宁锦婳这么说,只是想支开抱琴罢了。 抱琴一怔,马上想通了其中关窍。她面色微沉,不明白自己何处惹怒了宁锦婳。 明明她比抱月更细心谨慎,主儿为什么宁愿交给抱月也不交给她?主儿难道不信任她了么? 抱琴怀着重重心思,福身退下。 抱月还在为方才两人的打哑谜闷闷不乐,却听宁锦婳道:“你去给梵统领传个话,我要见他。” “就今天。” “啊?”抱月一脸惊惶:“主儿,这……这不合适吧……” 之前梵琅递了几次话想见面,宁锦婳都没应他,她还以为主儿迷途知返了,怎么如今还跟那梵统领纠缠不清? “你去不去?” “……好叭。” 宁锦婳用抱月而不用抱琴,因为抱月心思简单,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抱琴面上闷声不响,实则主意大得很,她跟梵琅的事就此结束,不想再节外生枝。 既已知晓他的身世,宁锦婳没办法自欺欺人!他是陆寒霄的血脉相承的兄弟,就是她的小叔子……或许这段关系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但她过不了心里那关。 她是他的嫂子啊……这太荒谬了。 今天……就今天,让所有的错误终止于今天,兄长那边她再想办法。今日过后,她做她的王妃娘娘,他做他的统领大人,不要扯上任何关系。 *** 得益于掌家的缘故,如今宁锦婳更自由,出个门不用一堆丫鬟侍卫跟着。恰好今天陆寒霄不在,她自己拿着令牌从后门溜出去,无人知晓。 两人约定的地方是一处茶馆,怕让人认出来,宁锦婳蒙着面纱,穿了一身素白色衣裙,头发随意用根木簪绾起来,十分低调。 可装扮易换,即使她把一身华贵的行头褪去,连个手镯都没留下。但不可避免露出的纤长脖颈,雪白的肌肤,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依然让旁人为之侧目。 茶馆的掌柜年过半百,阅人无数,眼前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但他知道,面纱下一定是个倾城佳人。 “天字一号房,两位。” 白衣女子行色匆匆,很快消失在视线里,掌柜遗憾地收回目光,手中算盘珠子拨个不停,嘴里慢悠悠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 宁锦婳到的时候,梵琅已经等了很久。 “你来了!” 看见来人,窗边的男人“腾”地一下站起来,他午时接到消息,饭都来不及吃便马不停蹄赶来,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日头一点一点落下,他的心却越发雀跃,直勾勾望着房门,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等着心爱的姑娘。 “你……你渴不渴啊。” 在等待的时候,梵琅心里设想过一会儿见面要说什么。比如说那副画画得真好,他很喜欢;再比如问她为什么迟迟不肯相见,他每天都在等。 可真见到她的时候,他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说话磕磕绊绊,“我、我都准备好了!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找到长兄……” “梵统领。” 宁锦婳打断他,淡淡道:“你不必去青州了。” “什么意思?” 梵琅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出了什么事,你莫急,慢慢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没受过礼仪教化,对这些条条框框嗤之以鼻,可他不愿在她跟前失信。 殊不知他空有一腔热血,甘心情愿地为人卖命,却不知人家领不领情。 宁锦婳默默低下眼眸,盯着自己的脚尖。 “没有出事。” 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晓真相,她越看梵琅的脸越别扭,期期艾艾道:“不是你……是我,对不住。”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迎着男人灼热的目光,宁锦婳咬牙道,“梵统领,你当从来没见过我,那晚的事……算了吧。” “你到底怎么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8节 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底仍旧不愿意相信,强笑道:“你就在我眼前,我怎能当没见过你?明明……明明都说好了,又怎能算了?” “地图、文牒……我都准备好了,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为你……” “梵统领,慎言!”宁锦婳急声喝斥住他,她平复口气,绕过男人,关上房里唯一的一扇小窗。 “其实当初那般叫你来,本就不合规矩。” 宁锦婳声音徐徐,又异常冰冷,“如今细细想来,实在荒唐可笑。我为镇南王妃,你为我夫君的左膀右臂,虽然你我并未有越轨之举,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年轻的将军做着最后的挣扎,“你担心这个?我可以不让任何人知道,绝对不会损害你的清誉。” 宁锦婳摇摇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梵统领,此事是我考虑不周,约定就此作废。你我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不要见了罢。” …… 一阵冗长的沉默。 茶室本就不大,房内寂静地落针可闻,宁锦婳听着身后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心也忍不住悬了起来,听说梵琅此人狠戾凶猛,万一他…… “砰——”“啊!” 地板仿佛震了三震,木屑胡乱飞舞,宁锦婳吓得脸色苍白,仓皇抬头间,对上梵琅弥漫着红血丝的透绿眼珠。 “你怕我?” 方才一掌把茶房的红木案几拍个粉碎,可梵琅看着面容惊慌的宁锦婳,这个高大壮硕的男人眼中竟流露出一丝受伤。 “你以为我会伤害你?” 他步步紧逼,拳头握得嘎嘎作响,“明明……明明说好的,你怎么能突然变卦!” 言语字字泣血!年轻的将军不善言辞,质问也只有这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前一刻他还满怀憧憬地等着她,他做错了什么,要这样对他! 梵琅战场上淬炼出来的煞气,身经百战的将军都会被他的气势所吓,在一方逼仄的茶室里,宁锦婳也害怕。 但看着他受伤的神色,她的心又瞬间被愧疚填满。他现在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大狼犬,只要主人肯摸摸他,他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宁锦婳咬着唇,心口微微起伏,神情也有些挣扎。 过了一瞬,又似乎许久,她抬起双眸,高高扬起头颅,如同他初次见她那样。 “你送我的青梅,我很喜欢。” 宁锦婳看着他,定定道:“可也仅仅是喜欢罢了。” “只是山珍海味吃腻了,偶尔换个口味。我若想要,王府的后厨房会为我满城搜寻,比你给我的更大,更甜美,你明白么?” 梵琅嗬嗬喘着粗气,“不可能!” 他给她的就是最好的,没有人比得上!纵然把这座城翻过来也找不到! 宁锦婳没纠缠青梅,继续道:“青州之约作废,此行危险,我不愿……” “我愿!” 梵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直勾勾盯着她,“生死不论,我一人承担。” “可我不愿。” 宁锦婳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残酷,“我不愿日日提心吊胆,害怕你出事,害怕万一……被人误会,我百口莫辩。” 梵琅神色微怔,却见她双手轻轻抚上小腹,“我有孕了,不能受惊。” 第73章 第 73 章抱月觉得今天的宁锦婳很奇怪。 从外面回来便魂不守舍的,晚饭不吃,连平日最喜欢的青梅果也不吃了!把自己一人关在房里,谁叫都不出来。 随着天色逐渐昏暗,南地的天空远而广袤,零星几点星辰点缀天幕上,时隐时现。 抱月端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再一次“笃、笃”敲起房门。 “主儿,我进来了啊。” 没反应。 莫非睡着了?不行,晚膳还没用呢,不能空腹睡啊! 抱月轻轻推开房门,只见房里漆黑一片,她放下托盘,手脚轻快地点燃蜡烛……咦?窗边好像有个人影? “吓——”那团黑影骤然靠近,直把抱月吓得出声,“主儿,您怎么站这儿啊!也不点灯……不是,你冷不冷,快披件衣服。” 窗边的影子赫然便是宁锦婳,她只穿着一身单衣,满身萧瑟,不知站了多久。 烛台逐一点燃,火光把房内照的亮堂堂,宁锦婳拢了拢衣裳,此时正是春夏之交,即使夜间也不会寒凉,她的指尖却冻得像冰。 “主儿,手给我。” 抱月搓热掌心,把宁锦婳微凉手指拢在手掌中,多年养尊处优的手如白玉无暇,一点点擦伤都足以显眼。 “别动!快让奴婢看看怎么了?怎么又伤了……” 抱月一惊一乍地,宁锦婳被她吵得头痛,忍不住道:“我没事,别吵。” 左手被梵琅一掌击碎飞溅的木屑擦伤,极细的小木屑,扎在皮肉里不显眼,生疼。 素来娇气的宁锦婳却没吭一声,她此刻心里全是梵琅。他错愕到不可置信的目光,他红得几乎滴血的眼睛,他沙哑着嗓音一遍一遍说着,“你骗我!” 她从未对旁的男子产生过别样的情愫,即使曾经最让陆寒霄吃味儿的霍小将军,宁锦婳也敢拍着胸口说她问心无愧!可在今日一方小小的茶室内,她竟对这个年轻的男子有了一丝莫名的心疼和垂怜。 宁大小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她要穿最艳丽的浮光锦,戴最华贵的珠冠,就连选的夫君都是人中龙凤,万里无一。这都是她天生该得的,理所当然,唯独今日对梵琅,她觉得她不配。 她的满腹算计,配不上他的一腔真心。 宁锦婳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一句句“你骗我”一直萦绕在耳边,心口绞得生疼,甚至掩盖住了□□的苦痛。 “嘶——主儿,别动!” 抱月拿着竹签为她挑肉里的木屑,嘴里嘟嘟囔囔,“嗐!真是流年不利!赶明儿得去拜拜土地神。” “主儿,你别不当回事,我觉得邪门啊!在京城那么多年一直好好的,一到滇南这地界儿,嘴里的汤药就没断过,可能妨碍了哪路神仙……” “你明天再去一趟,把东西取回来。” 宁锦婳忽然打断她,没点名道姓,但抱月知道是谁。 “哦。”抱月耷拉着脸,显得有些不情愿,“是什么东西啊?” 宁锦婳:“他知道。” 那副他的画像暂且不论,她还有两样东西落在他那里,一副兄长的画像,还有她的一只镯子。今日本应一同要回来,可今天梵琅差点把茶室拆了,宁锦婳几乎落荒而逃,终究没开口。 “另外,找些家世清白、容貌姣好的女子画像,两天之内送到我跟前。” “啊?您这是要做什么……” “闭嘴,去做。” “……好叭。” 宁锦婳明显有心事,脾性也有些急躁,抱月在她身边伺候这么久,这点眼色还是有的。她给她把碎屑挑出来,上好药,轻手轻脚阖上房门。 不知是抱月乌鸦嘴,还真是如她所言的流年不利,宁锦婳当晚便见了红。 晚上陆寒霄不在,最先发现不对劲儿的是金梨。入夜她听到女人的嘤咛声,还有若有若无的血气,当即破门闯进去,惊动诸人……最后把宝儿房里的琴瑶薅出来折腾到半夜,才堪堪收场。 肚子里这块肉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发作起来真要人命。昨夜嚎了半宿,所有人都知道王妃娘娘动了胎气。 端水丫鬟:王妃昨晚落红了。 扫地婆子:什么?王妃竟然怀孕了? 外院侍卫:大喜啊!快去请王爷回来! *** 陆寒霄在次日晌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他刚从西直营出来,衣带袍角还沾着尘土。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能再对这个孩子装聋作哑。 他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大掌附上她的小腹,“还疼么?” “……” 他早就知道她怀孕了,还偷偷给她喝安胎药!宁锦婳心里有无数话要质问这个男人,却在听到这句话后,哑火了。 他总这样说。 抱月说得对,她或许得罪了哪路神仙,一直磕磕碰碰,大病小伤不断。陆寒霄总能一眼看出来,问她,“疼么?” 一种近似于委屈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疼,怎么不疼呢。昨晚她吓坏了,床褥上都是血,周围一片黑暗,让她恍惚以为回到了生钰儿时候,那时胎相不好,他日日不着家,独独留她终日惶恐,害怕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如今她嘴上绝情,说这个孩子来的不合时宜,可当它真在肚子里的时候,她能感受到那种神奇的、微妙的血缘羁绊,女人天生的母性让她柔软,宁锦婳昨夜是真怕,幸而有惊无险。 陆寒霄道:“我传府里的大夫看看。” 宁锦婳信任琴瑶,但陆寒霄可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随便冒出来的野丫头,他得让自己人看看才放心。 “不用。”宁锦婳轻扫他一眼,侧过身子,“现在没事了。” 细听之下,不难听出其中埋怨的意味。不过她有孕这件事倒是轻拿轻放,两人就此揭过。 就像宝儿的事一样,两人似有一种天然的默契,在双方无意争吵的情况下,他们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咽到肚子里。 陆寒霄还是固执地请了府里的大夫。 老大夫已满头白发,据说是著名的妇科圣手。他把完脉后,眯着浑浊的眼睛,道:“经行不畅,虚涩躁急。娘娘肝郁气滞,恐不利安胎啊。” 两人闻言神情各异,宁锦婳当然知道她为何肝郁气滞,但这显然不能为外人道也,尤其是身旁的男人。 他知道他多警惕,本来此事已了,万一他顺着查下去…… 绝对不行! 宁锦婳笑道:“老大夫果然名不虚传,我近来确实心绪不佳,提不起精神。” 陆寒霄微微皱眉,“为何心绪不佳?” 他从不曾让她受委屈,府里一应交给她做主,他不说一个字,谁敢给她气受? 宁锦婳翻了他一个白眼,“为何……你不清楚么?”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69节 “是谁连累我受伤躺这么久,我脖子还疼呢。是谁安排一个对我不恭敬的侍女天天气我,还不许我赶走?是谁当初信誓旦旦说陪我,如今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婳婳。” 陆寒霄揉揉眉心,前两个都过去一个月了,一看就是无理取闹,他直接回应第三个,“我近来公务繁忙……” “哈,是!你忙,你没有一天是不忙的!” 若说方才还有做戏的成分,如今宁锦婳可谓真情实意了,仿佛把七年前的委屈借此宣泄出来,她冷笑连连,“你既然这么忙,又何必娶妻生子?岂不耽误王爷的宏图大业?” “来回跑多麻烦,你干脆直接搬书房或者军营住啊?您是个大人物,神机营离不开你,免得王爷在我这里耽误了大好前程!” “娘娘切勿动怒。” 老大夫没想到诊个脉赶上这一出,王妃娘娘果然如传言一般厉害,谁家妇人敢对夫君大呼小叫?都说京城女子温柔娴静,哪想王妃比南地女子还剽悍! 陆寒霄似乎习惯了,不以为忤。他挥手让人退下,等人全都走远,他不顾宁锦婳抗拒的姿态伸臂把她拥入怀中。 “你还怨我。”肯定的语气。 滇南从来没什么神机营,那是先皇在世时设立的机构,随着新帝登基,早就烟消云散了。他在那里任职时她恰逢怀上陆钰,确实忽视了她。 成婚这么多年,他们又吵又闹,中间横亘着一道又一道坎儿,追溯到最开始,便是从她怀了长子时。 陆钰不招陆寒霄待见,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事。 宁锦婳冷笑,“我不该怨你?” 陆寒霄默然,他收紧双臂,“这次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她两次生产,他都不在她身边,这回或许便是天意。思及此,陆寒霄这个冷血淡漠的男人也生出几分期待,兴许这个孩子便是他跟婳婳的转机? 宁锦婳不置可否,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胸膛,“起开。” 戳不动。 “热。” 男人起身了。 他理了理衣襟,依然俯着身躯,高度刚好靠在宁锦婳耳侧,“婳婳,再给我几天时间。” 宁锦婳背对着他,细细“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但心里着实没当回事。 陆寒霄如今在她跟前一点儿信用都没有,她已经对他没有期待了。再说了,她如今稀罕他陪么?她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跑去给别的女人弄红珊瑚,生陆钰时的彷徨和无助永远刻在她心头,时隔多年想起,她恨、她怨、她委屈,她永远不要原谅他! 宁锦婳转眼就把这事忘了,她这一胎还算稳,见了点儿红也是虚惊一场,她到底生过两个,心里有谱儿,次日便要看抱月整理的画像。 抱月是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主职是伺候宁锦婳,这种事随口吩咐下去,自有人办得妥妥的。这本来也没错,可这个时机太不巧,前脚刚传出王妃有孕,后脚王妃身边的大丫鬟便要收集女子的画像,下面人难免想歪。 一般正妻有孕,床笫之间伺候不了,便让自己的陪嫁丫头顶上固宠。王妃身边那两个丫头年纪太大,要开脸早开了,王妃既无此意,那只能说明…… 王妃娘娘这是准备给王爷纳妾啊! 还是不是通房那种地位低下的妾,要不怎么还强调“家世清白”? 一时间,各大官员家的夫人们闻着味儿赶来,王府前门庭若市,抱月不嫌多,一律照单全收,于是这流言越传越离谱,最后竟成了“王爷要娶侧妃!” *** 陆寒霄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既然答应了宁锦婳,他便要把诸事安排妥当,折子能在府里批,但接下来几个月肯定不能外出练兵了。他这几天当真睡在了军营里,今日亲自下场跟底下的副将切磋武艺,或者说单方面碾压。 “再来!” “哎呦——王爷饶了末将罢,末将晚上还得钻婆娘被窝呢——”演武场上胜负已见分晓,一个虎背熊腰,燕颔虎须的虬髯大汉喘着粗气,双手作揖表示臣服。陆寒霄赤.裸着上身,细密的汗珠覆在精壮结实的身躯上,连身上的伤疤也变得格外有味道。 “你下盘不稳,多练练梅花桩。” 自从不见梵琅,陆寒霄打得也没意思,他一把扔下手中的长枪,接过水囊,大口大口灌下去,也没多少王爷架子。 见状,周围人纷纷起哄,道:“王爷真是龙精虎猛……怪不得,嘿嘿……” “是啊是啊,末将还未恭喜王爷哩!” “何喜之有?” 陆寒霄淡淡撩起眼皮,在一旁的兵器架上挑挑拣拣,看来还未尽兴,却听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恭喜王爷迎娶两位侧妃娘娘之喜啊!” 蓦然,陆寒霄手下一顿,面色既深沉,又不解,“本王……娶……两位……侧妃?” 第74章 第 74 章他拧起俊眉,锐利的目光直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你说清楚。” 说话的人是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他看着陆寒霄忽然沉下的面容,挠头道:“这……末将听说王府近日喜事临门,您要娶两位娘娘进府……” “听谁说的?” “啊这……他们、他们都这么说啊……” 陆寒霄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们是谁?” 他积威甚重,一旦认真起来,谁也不敢在他跟前放肆。周围的嘈杂声渐小,越来越静的空气中,方才在演武场上惨败的络腮胡走过来,打破沉默。 “禀王爷,近来有传闻说您要娶侧妃娘娘,莫非……有什么变故?” 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被称为“小登科”,是一个男人最得意的时候。可看王爷的脸色……不像高兴啊? “无稽之谈!” 陆寒霄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追问道:“究竟何处传来的谣言,毁本王清誉。” 万一传到婳婳耳中,她又要闹了。 陆寒霄记得当年初成婚时,上峰盛情难却,送了他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结果那些美人刚迈进府门就被宁锦婳连人带包袱扔了出去,自此一战成名,成了京中有名的妒妇。 后来一起出来喝酒,他经常被人调侃:“国公府的女婿难当,委屈陆世子”。毕竟当时宁国公府如日中天,滇南和朝廷摩擦不断,他这个世子处境尴尬,在外人看来,属实是他高攀。 这种声音直到他掌权,才逐渐销声匿迹。 陆寒霄不觉得委屈。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相遇的时机太好了,宁大小姐美丽高贵、天真烂漫,陆世子正值年少,还未练就一副铁血心肠。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世间再没别的女子能入他的眼。 即使当初宁锦婳难产,太医说以后再难有孕,他也没动过任何想法。如今两人关系正紧,他岂能让这些流言蜚语毁坏他们夫妻情分。 “啊?”络腮胡惊讶道:“这……这是假的?” 语气难掩失望。 陆寒霄是个万中无一的明主,唯独子嗣单薄,他们这些部下日日提心吊胆,唯恐将来发生什么事,群龙无首。他素来不近女色,如今终于铁树开花了,他们比自己娶妻都高兴。 “本王会查清楚,此事休要再提,尤其在王妃面前!” 陆寒霄不想让这些莫须有的事堵宁锦婳的心。周围人的神色愈发古怪,络腮胡不明白这夫妻俩闹得哪一出,硬着头皮道:“禀王爷……正是王妃娘娘为您操持的啊……” *** 风和日丽,春意盎然。今日天气正好,宁锦婳让人把贵妃榻搬到窗前,一副又一副女子的画轴铺在桌案上,或清丽、或娇俏、或婉约……简直让人挑花眼。 她斜斜靠在铺了三层锦缎的软榻上,手里正勾着一副仔细端详,忽觉身上笼罩了一道阴影,抬头一看,赫然是面色阴沉陆寒霄。 他扫过这一群美人图,意味不明道:“听说,我要娶侧妃了?” “你敢!” 宁锦婳当即扔下手中的画轴,蜷起腿站起来,瞪大美眸,“你若纳小,便先休了我!” 陆寒霄不言语,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她,让她心里愈发忐忑。 难道他真有这个打算? 宁锦婳越发慌乱,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心境已经悄然改变,甚至下意识说的是“休”,而不是“和离”。 她不能忍受陆寒霄有别的女人,之前是纯粹的占有,如今更加复杂了。她的家族、她的父兄、她的钰儿……她所有的一切,都要仰仗于眼前的男人,在他“昏迷”那段日子,她经常一个人默默发呆,站着想,坐着想,连睡梦中也不安稳。 在宁国公父子和陆寒霄的刻意保护下,宁锦婳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天真”,自从宁国公府被抄后,这份“天真”被一点一点打碎,拉到名为“现实”的漩涡中,她心底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所以金鹦那句“千金买赋”才格外让她疼,仿佛掀开了她最后一层遮羞布,金鹦就死这四个字上面。但凡父兄还在,她根本不会把这些话放在眼里。 当初宁锦婳能理直气壮写下那封和离书,是强大的家族给她的底气!即使不做这个王妃又如何?她是宁国府的大姑奶奶,不用靠一个男人、或者一个身份过活。 所有的张牙舞爪,都是色厉内荏而已。 尽管抱月和抱琴在她面前小心翼翼维持之前的样子,吃的、用的甚至更加精细,可宁锦婳知道不一样了!在抱琴不经通禀,私自把陆寒霄放进她寝房开始,在抱月有意无意在她耳边嘀咕“王爷待您多好啊”开始,所有,都不一样了。 男人的宠爱,成了她唯一的依凭。 宁锦婳既不愿放不下身段伏低做小讨好男人,又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博取怜惜。她想起月娘,于是她要了掌家权,她让叶清沅在外给她经营生意,她想做好一个当家主母……理智告诉她,一个贤惠的主母,理应为夫君纳妾生子,开枝散叶。 可她不愿意! 一想到会有另一个女人夹在他们中间,宁锦婳的心恨得在滴血。她狠狠道:“陆寒霄,你不许娶侧妃,通房也不许!否则我就……就……” “就怎样?” 男人微微挑眉,那好整以暇的样子,似乎真想听她说出一二。 “否则我就杀了你!” 宁锦婳紧紧攥着掌心,她语气凶狠,可惜气势不足,在男人面前就和在老虎跟前撒娇的小猫儿似的,连“弑夫”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在他看来也格外俏皮可爱。 “好了,逗你的。” 陆寒霄紧绷的脸色放缓,他微微一笑,手臂自然地搭在宁锦婳的腰间,略微用力,两人一同倒在软榻上。 他道:“外面传遍了,说我的婳婳宽厚大度,要给为夫娶侧妃,还要娶两个。” “解释,嗯?” 侧妃位置总共就两个,正妃如此“大度”,陆寒霄却无半点喜色,他快马加鞭赶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地美人图,这让他怎能不气? 所幸,只是一场乌龙。 …… 宁锦婳这才知道来龙去脉,她身体骤然放松下来,忍不住嗔怪道:“这抱月!” 办事忒不牢靠! 她对梵琅有愧,他年纪轻轻,还未娶妻,是她给了他虚妄的幻想,如今又亲手打破。这世间好女子多的是,等她为他择一贤妻,他便能忘了她吧? 这是宁锦婳对他一厢情愿的补偿。 何谓一厢情愿?便是这件事只有她一人热衷,不仅没问过本人的意愿,连陆寒霄也不赞同。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0节 “你很关心他?” 男人意味深长道:“婳婳,你对我这个大统领……不一般。” 先有萧又澜在他跟前上眼药,接着她数次提到梵琅,她从未这么关注他的属下。陆寒霄心底闪过一丝异样。 宁锦婳枕着他臂膀,盯着他衣襟上的祥云刺绣,理直气壮道:“你不是说他是父王的私……就是你的弟弟。” “那我就是他的嫂嫂。长嫂如母,我为他操持婚事,有什么不妥?” “……” 有理有据,确无不妥。 陆寒霄知道最近她开始掌家,正在兴头上,他不想扫她的兴,可他又不想让她的目光放在别的男人身上,尤其是梵琅。 他道:“你别操心了,他不在滇南。” “什么?” 宁锦婳的手骤然抓紧他的前襟,把祥云图案揉成一团,“他去哪儿了?” 陆寒霄的手掌覆上她的手,把她的五指一根根掰开,没有言语。 宁锦婳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过激了,她忙找补道:“不……我就是觉得奇怪,他前两天还在城里,怎么会突然离开……” 她生怕梵琅一声不吭去了青州,结果越急越错,男人眸光锐利,直逼宁锦婳。 “你们,见过。” 一个闲赋的外臣,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她怎么知道他在城里? “没有!” 宁锦婳抬起头,看着男人冷峻的面容,“我前天想吃外面的青梅,让抱月给我买,她恰好碰见梵统领,两人还说了几句话。” “自从知道他是……我便不能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外臣,是你弟弟呢。” “……” “好了好了,你若不喜欢我提他,我不提便是了,你别这样,我害怕。” 从陆寒霄的角度,刚好俯视看到她的侧脸,乌黑浓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像折翼的蝴蝶,很漂亮。 宁锦婳很美,陆寒霄一直知道。 她的字是他教的,马术是他教的,甚至连骄纵的性子也是在他刻意的保护下纵容的。他在外面尔虞我诈,他的女人,可以任性,可以蛮横,唯独不需要“聪明。” 婳婳不会撒谎。或者说他太了解她了,按照她的脾气,在他问第一句的时候,她若说“你在我这儿撒什么疯,给我滚出去!” 或许他不会怀疑。 可偏偏她又解释那么多,说的越多,暴露的越多,以至于短短一瞬,陆寒霄已经起了杀心。 宁锦婳在他面前如同白纸一张,她的心思,在他跟前实在不够看。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为梵统领招惹了杀身之祸,她紧紧抱着男人的腰身,咬唇道:“你说话啊,别板着脸吓我。” 许久,她听到一声沉闷的“嗯”,她再抬起头,发现男人已经阖上双目。宁锦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殊不知陆寒霄只怕控制不住自己,吓到她。 他的婳婳连个谎都不会说,一定是旁人的错! 第75章 第 75 章那些美人图终究没还回去。 尽管这是一场乌龙,但闹出这么大阵仗,其中不乏重臣家的千金小姐,一句“误会”也太儿戏了,整个镇南王府都会颜面尽失。再三思量,王府放出风声:“王妃娘娘初来乍到,选两位女子陪伴左右,排遣深宅寂寞。” 点到即止,明眼人都明白陆寒霄并未有娶侧妃之意。不过仍有人心里打着小算盘:在王妃身边,那岂不是能经常见到王爷?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是个好机会。况且到时就算没得王爷青眼,在王妃身边日久,将来嫁人也能有个好前程。 于是,前来送画像的人家依旧络绎不绝,王府门庭若市。 另一边,陆寒霄当真如他所言,日日陪着宁锦婳,连处理公文都是在她床榻前支张桌案。两人同吃同睡,好一对恩爱眷侣,羡煞旁人! 只有宁锦婳知道其中的苦楚。 当初怀陆钰的时候,两人正新婚燕尔,宁锦婳是个刚刚离家嫁人的小娘子,初为人妇,满心满眼都是情郎。奈何郎心似铁,婚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冷淡疏离,连见一面都是奢侈。她终日胡思乱想,小小年纪盼成了个怨妇。 如今清俊的少年郎已是威严持重的男人,宁锦婳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习惯了他的“忙碌”,习惯了夫妻聚少离多,现在每日睁眼就能看见他,反而让人不自在。 …… 日暮西垂,宁锦婳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走到铜镜前,通过镜子的泛黄的光影看着桌案前执笔的男人,碰巧陆寒霄正抬头,他淡漠的寒眸幽深如冷夜,在窗格打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宁锦婳骤然垂下眼睫,她盯着铜镜前的一堆翠环金钗,陆寒霄起身走过来,抬手搭上她的肩膀。 “冷?” 隔着薄薄的衣料,男人轻轻摩挲着,掌下的肌肤滑嫩细腻,如同把玩上好的羊脂美玉。 铜镜前的男人威严俊美,女人明艳娇媚,看起来极为登对的一对璧人。宁锦婳咬着唇,身体紧紧绷直。 她道:“嗯,你把窗户关了罢。” 她不冷,只是在男人靠近的时候忍不住颤抖。宁锦婳觉得他近来很怪,嗯……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方才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后背汗毛直竖,压迫感十足。 其实陆寒霄的相貌极为出色,但归咎于冷冰冰的性情,旁人一提起镇南王,只能想起他的雷霆手段和冷血心肠,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面容,宁锦婳是为数不多的、能欣赏他的相貌的人之一。 她亦是俗人,她喜欢他,肯定有皮相的缘故。当年她跟陆寒霄成婚,有跟她不对付的闺秀幸灾乐祸,说陆世子那个性情,跟个冰块一样,一点也不知情识趣,婚后有她的苦日子过。 宁大小姐心道:那是你们不懂冰块的好。 她喜欢他。 喜欢他的宽额高粱,喜欢他的浓黑剑眉,喜欢他深邃的眼睛和薄唇。喜欢看在外人面前冷淡克制的男人,只在她身上的灼热疯狂。 可如今那些话好似忽然应验一般,夫妻愈久,这个男人更加沉默内敛,她看不透他。明明他温声和气,甚至于对她言听计从,可她总是没由来一股心悸,好似对面是一个披了人皮的野兽,不知何时露出狰狞的面孔。 陆寒霄沉默着关上窗户,又在衣挂上选了一件薄披风拢在宁锦婳身前。常年舞刀弄剑的指腹粗糙,蹭在娇嫩的肌肤上,酥麻麻,还有些痒意。 “这里,还疼么。” 他摸着她的颈侧,那里伤痂脱落,原本有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后来陆寒霄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瓶生肌膏,说有治腐肉、生白骨之效。可她的肌肤太过娇嫩,用了个把月,依然有一道极细的粉缝。 “别碰那里,痒。” 宁锦婳拧着眉想躲开,男人掌心宽大,虎口恰好卡在她的喉咙处,不至于窒息,却也让她足够不舒服。 “我碰不得?” 男人微挑俊眉,嗤笑道:“婳婳身上哪处我没碰过,如今拿乔什么?” “呸!你才拿乔!” 宁锦婳受不了他的阴阳怪气,仰着头,怒目而视,“我说痒你聋了?滚开!” 她的眼眸干净明亮,像一潭春水,里面满满当当,只映着一个人的身影。 陆寒霄脸色放缓,他放下手掌,淡道:“我让人再找些药。” 宁锦婳:“……” 她终于体会到了何为“阴晴不定”。 陆寒霄喜怒不形于色,但两人太熟悉了,在宁锦婳的感知中,他拿披风时还算平静,一言不合便怒火滔天,后来又莫名其妙熄火了。短短一瞬间,两句话,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他……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宁锦婳支着脑袋开始琢磨,她看的太专注,让回到桌案前的男人不能忽视她的视线。 他放下朱笔,朝她伸出手,“过来。” 宁锦婳生气地瞪他,“你招猫逗狗呢!” “过来。”他眸光沉沉,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宁锦婳被他看的胆颤,心里犹豫不定,身体已经磨磨蹭蹭走了过去。等她回过神,人已经坐到了男人的大腿上。 “他闹你了么?”他的掌心贴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神色微微放缓。 宁锦婳沉默着摇了摇头,心底闪过一丝异样。 当初生钰儿跟宝儿的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后来他对两个孩子也是淡淡,什么慈父之心,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 这回陆寒霄表现得像一个正常的父亲,她反而觉得怪异,浑身不自在。 宁锦婳道:“他很乖,不闹人。” 除了陆钰几乎把她折腾掉半条命,宝儿和肚子里这块儿肉都很体贴母亲。最乖的还是宝儿,孕吐都没有几回。 想起乖巧懂事的宝儿,宁锦婳的心顿时一阵抽痛。她的孩子快一岁了,如果……如果没有那次意外,她现在应该在教他喊“娘。”她都没听过钰儿喊她娘! 他不会叫人就被抱走了,后来也是中规中矩的“母亲”,刚和钰儿亲近一些,转眼又被迫相隔千里。 可能孕妇的情绪纤细敏感,宁锦婳最近容易伤春悲秋,她怨陆寒霄,怨无情的皇权,更怨恨自己! “都怪你!” 宁锦婳骤然起身,气急败坏地长袖一扫,桌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落下,满地狼藉。 “我不要生了,不要生了!我都给你生了两个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有孕!反正你也不会善待他……我不要生了……” “这是作孽,作孽你知不知道……” 想到千里之外的钰儿,又痴又哑的宝儿,宁锦婳的情绪一下涌上来,心口剧烈起伏地喘着粗气,眼尾红红的,看着委屈极了。 “好好好,都怪我,我该死。” 陆寒霄在她还扎着垂髫小辫儿的时候就哄她,这么多年,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丰富的经验。他伸出手腕,“随你出气。” 宁锦婳一把推开他的手臂,气呼呼地转过身。 一般这种情形,为了不火上浇油,陆寒霄会选择离开,可这会儿不知怎么了,他亦步亦趋地粘着宁锦婳,从身后环住她的腰。 “不气了,我都依你。” “最后一个好不好?等这个生下来,不会再有下一个了。” “你还想有下一个?”宁机婳挣扎不过,冷笑道:“做梦!” 陆寒霄:“……” 他有着寻常男人少有的理智,明白这个时候不要试图讲道理,一声不吭她更生气。他低声附和着,双臂却牢牢圈在她的细腰上。 过了一会,宁锦婳的气息逐渐平稳,情绪也稳定下来。两人这么一闹,天边暮色四合,房里没有点蜡烛,光线越来越昏暗。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1节 宁锦婳道:“我饿了。” “好,我去传膳。” 陆寒霄放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火折子点燃烛台上的蜡烛,火光“蹭”地一下亮起,照亮两人的面容。 他忽然问道:“婳婳,你的镯子呢?” 那个榴花手镯她戴了七年,鲜少见她换下。就算换换花样也要把榴花手镯套在前面,今日她的手腕上只有一个翡翠玉镯,在烛火下透着莹润的光泽。 宁锦婳刚发泄完,这回反应倒快,“镯子?在我手上啊。” 陆寒霄没有被糊弄过去,他认真道:“不是这个,是一个石榴花样式的金镯,你以前经常戴的。” “啊,那个啊。” 宁锦婳含糊道:“我戴腻了,想换个样式不行么,还是这个不好看?” 她伸出手,这玉镯一看就是好料子,通透润泽,往雪白的手腕上一套,说不出是玉更好看还是手更好看。陆寒霄执起她的手掌,温声道:“当然可以。” 整个南地都是他的,她想戴什么都行。 “只是那镯子你常戴,问问罢了。” 宁锦婳嘟囔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一个大男人,不操心你的行军布阵,来管我戴什么镯子!” “行军布阵要管,婳婳也不能不顾。况且那镯子是我当初聘你的聘礼,你很喜欢。” 宁锦婳心里一惊,“你知道那是聘礼?” 陆寒霄哭笑不得,“我送出去的东西,我怎会不知?” “可……聘礼那么多,你总不能一样一样都过目吧?管家、还有下人……” “婳婳。”陆寒霄笑着叫她,烛火闪动跳跃,将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显出几分柔和。 他平静道:“当年的聘礼,小到生果聘饼,大到聘金,才采买到入库,皆由我亲自敲定,从未假手于人。” 连提亲的两只大雁也是他亲手所猎。 第76章 第 76 章他记得那时已经是深秋,京中找不到品相好的大雁,他不愿拿次品糊弄,连夜骑快马南下射雁。凛冽的秋风浇不灭心头的火热,他要用最好的,迎娶心爱的女子过门。 想起年少轻狂的荒唐事,陆寒霄低声笑了,他牵起宁锦婳的手,“走罢。” 这是他的婳婳,他的女人,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发生过什么,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仲春到盛夏,似乎是一眨眼间的事。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外头知了一声一声叫得急切,让人心底凭添躁意。 午后的院子光影斑驳,高悬的日头火辣辣,尽管房间四个角落里各放有一盆冰,依然躁热难耐。 “来人啊,再上一块冰鉴。” 宁锦婳斜躺在铺着竹席的贵妃榻上,她身上披着一层极轻的纱衣,腰带松松垮垮半系着,莹润的肩膀和鼓囊囊的胸脯半露,一身皮肉雪白细腻。 “主儿,王爷吩咐,您不能再用冰了。” 听见音儿,抱月急忙掀开帘子进来。她拿起桌案上的圆蒲扇,搬个小凳坐在宁锦婳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扇风。 “又不是要一整盆……你偷偷拿来,他不知道。” 宁锦婳蜷着腿坐起来,如今月份足了,她的肚皮也逐渐大了起来。揣着这么一团肉,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都不太舒服,这日子一天比一天热,她午睡都睡不好了。 抱月嘟囔嘴,“奴婢不敢。您亲自跟王爷说吧,我不想受罚。” 陆寒霄如今住在正院,日日陪在宁锦婳身侧。起初她没在意,只当他一时新鲜,没想到一晃几个月过去,他一动不动稳如泰山,甚至在隔壁腾了间书房和议事厅,仅仅一墙之隔。有一次她睡迷糊了想喝水,抱琴和抱月不在,男人直接推门而入,留下隔壁的众臣面面相觑。 总之,除了召见下臣,两人几乎每时每刻都黏在一处,连稳重的抱琴也不禁调侃,说王妃真乃王爷的心头肉,王爷恨不得把人揣进袖子里疼爱。 …… 宁锦婳不想当心头肉,也不想要这份“疼爱。” 真应了当初的箴言,她这夫君跟个冰块一样,不知情识趣,还特别爱管人。不许开窗户吹风,不许不吃饭,不许多用冰……宁锦婳隔三岔五就要跟他吵一架,或者说她单方面吵,陆寒霄不占嘴上便宜,但下手毫不含糊,控制欲强又固执,让她有苦说不出。 底下人也知道谁是真佛,王妃娇气难伺候,但很少责罚打骂下人。王爷不一样,他眼底容不得一粒沙子,要不是宁锦婳护短,粗心莽撞的抱月已经被打了数次。可怜见的,抱月如今连一块冰也不敢做主了。 “哼,瞧你怂的,他能吃人不成?” 宁锦婳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夺下蒲扇自己扇。抱月“哼哧哼哧”跑过去把角落里的冰盆挪得近些,一边道:“是是是,奴婢怂。” “这整个院子……不,整个王府、整个南地,谁不怕王爷?奴婢只有小命一条,求娘娘怜惜,不要难为我了。” 上次宁锦婳贪凉,夜晚肚子痛,整个府邸折腾得鸡犬不宁。自此以后陆寒霄便限制了她的用冰量,一天不能超过四盆。 才四盆啊,这怎么够! 抱月抱着冰盆,忍不住回嘴,“我的娘娘欸,您就知足吧。今夏这么热,水渠都干了!好些人连口水都喝不上。” 宁锦婳轻轻撩起眼皮,轻描淡写道:“这里不缺水,更不缺冰。” 滇南和南诏国毗邻,中间隔着一座山脉绵延的的幕屏雪山,其雄壮巍峨,终年冰雪覆盖,高山融化的雪水足以养活一郡百姓。 抱月红着脸争辩,“那不一样!反正……反正今年挺邪乎的,听说这是大灾的前兆!” 宁锦婳:“你听谁说的?” 抱月:“茶馆的说书先生啊。” 宁锦婳:“……” “算了,去给我洗串葡萄,记得用冰水湃湃。” 她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听这丫头胡说八道。 抱月嘟嘟囔囔下去。宁锦婳不由扶额苦笑。 随着肚子渐大,她逐渐惫懒不愿意出门。她不得自由,但对下面人很宽容,尤其是跳脱的抱月。如今人手也够了,她也不拘着她们,抱月经常上街市走动。 宁锦婳困在深宅大院里,有里三层外三层丫鬟仆妇护着,不知人间疾苦。抱月虽有耳闻,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算真有大灾也落不到她身上,因此只顺嘴提了一下,两人都没当回事。 片刻,宁锦婳心心念念的葡萄到了,却是陆寒霄亲自拿过来的。她淡淡瞟了他一眼,拈起一粒放嘴里。 “我要的冰葡萄!” “莫贪凉。” 陆寒霄坐在她面前的凳子上,手掌贴上她圆滚滚的肚皮。“如今有身子,怎么还这么不知轻重。” “还不是你克扣我的冰!” 宁锦婳挥开他的手,拢了拢半开的衣衫,把肚子遮得严严实实。 她不喜欢他摸这里,晚上就是再热她也要和衣而寝,不愿让他看到。 那么细的腰身,要孕育一个子嗣谈何容易。除却刚开始的孕吐,后来身子重了,腰背酸疼,小腿肿胀,晚间失眠惊悸,吃不下东西……连她最引以为傲的美貌都没了,肚里跟揣了个西瓜似的,若是掀开来看,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一道道纹路,很丑。 身体的痛苦尚且能忍,但宁锦婳受不了自己变丑! 生陆钰的时候胎相不稳,她日日提心吊胆,生怕保不住他,没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那会儿她年轻,恢复的也快,没注意到美丑已经恢如初了。 后来到了宝儿,他小手小脚,根本没让母亲吃苦。她独自窝在京郊小院不见人,身边有抱月和抱琴搜寻的各种方子,等陆寒霄回京见到她,除了胸口鼓囊囊,看不出别的变化。 可这回陆寒霄全程跟她黏在一起,他知道她夜半的惊悸,知道她躺也不行坐也不行的难耐。随着天气渐热,加上身体难受,宁锦婳的脾气愈发急躁。主院里的瓷器换了一批又一批,陆寒霄也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呢喃,“不丑,很好看。““婳婳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假话说多了也能成真,宁锦婳原本都相信了,谁知好巧不巧,那次美人图事件后,选出了两个十六七岁的、水灵灵的小姑娘。 那会儿她还未显怀,既然要陪她“排遣深宅寂寞”,肯定不能要歪瓜裂枣的,等肚子渐大起来后,两个小姑娘既年轻又美貌,扭着细柳腰往她面前一站,根本不用说话,已经深深扎疼了宁锦婳的眼。 …… 体谅她生子不易,陆寒霄在大多数时候还是顺着她的。他起身,把手伸进冰盆里,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掌心温热,覆在宁锦婳的额头。 “可有舒服一点?” 见她身上还有细细的汗珠,陆寒霄轻声道:“我给你打扇,你睡一会儿?” 之前便是如此,他不许她用冰,她便让他为自己打扇,宁锦婳千金小姐脾气,她不好受,更不会让身边的男人快活。 她冷哼一声,“你打的太重了,我不舒服。” “那我轻一些?” 宁锦婳烦躁地甩开他的手,“你离我远点就好了,热。” 陆寒霄默然起身,正准备踏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凶巴巴道:“你回来!” “陪我躺会儿。” 男人又默不作声折返回来,任她搓扁捏圆,十足的好脾气。 宁锦婳心中冷笑连连,都是假的! 这男人骨子里就是这样,态度软手段硬,谁也别想忤逆他!单说这冰上,自从他定了每日四盆冰的规矩,她不管怎么闹,就算让他给她打一夜扇子他都甘之如饴,就是不肯多给一盆冰。 不,一块她都要不出来! 这段日子不仅抱月念叨,抱琴也开始有意无意提点,让她不要这么折腾陆寒霄,毕竟是自家夫君,折腾坏了,还是自己心疼。 宁锦婳委屈地眼泪几乎掉出来,她们都不懂!她们只看到她生气闹人,永远是她无理取闹。她就像个被牢头监管的囚犯,陆寒霄就是那个可恶的牢头,他万事都要管,每日三餐吃什么,什么时辰吃,穿什么衣服,什么时辰睡觉……她都快疯了! 最难过的是没有一个人体谅她,她告诉那两个小姑娘,两人既羡慕又嫉妒,“王爷一往情深,娘娘应当惜福才是。” 她向一起长大的抱月和抱琴倾诉,结果连亲近的人都偏向他!那种深深的无力感根扎在心头,宁锦婳觉得身后似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把她牢牢拴住了,可悲哀的是,她对罪魁祸首,竟还有一丝……心软。 等他呼吸逐渐均匀,宁锦婳也不复方才的尖酸刻薄。她伸出手细细描绘他的轮廓,他的额头,他的眉骨,还有他泛着淡淡乌青的眼下。 入夏以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隔壁每日争执不断,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沉。她夜晚心悸惊醒,发现床边没人,提着灯去隔壁找到了他。他不睡,也没有批折子,就一个人静静站在窗前,孤影寥落。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模样。 从两人初识时候,他便是个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的大哥哥。后来不管她遇到什么难题,只要告诉那个冷峻的少年,他总能为她解决。 镇南王是南地的天,陆寒霄便是宁锦婳的天,在她眼里,这个男人无所不能。 …… 宁锦婳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过了一会儿,她认命似地轻叹一口气,拂开他的手臂起身。一手扶着肚子,脚趿着木屐,走向隔壁书房。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2节 第77章 第 77 章书房是临时用一间耳房改出来的,空间并不大,奏折和文书整整齐齐摆放在蟠龙桌案上,一如其主人干净利落的作风。 此乃重地,寻常人不得出入,陆寒霄生性多疑,但他从未防备过宁锦婳,她生于锦绣富贵堆,也从来对这些不感兴趣。 她拉开圈椅,扶着略微笨重的腰身坐下,随手拆开最上面的一封书信。 随着月份渐大,周围人对她越发小心,就差把饭一口一口喂嘴里了。宁锦婳无事可做,在看见男人眼底的淤青时,她心里忽然一动——他每日在忙什么呢? 说来十分可笑,陆寒霄这个男人不喜女色,不爱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一心扑在军务上。抢走她夫君的不是红颜佳人,甚至不是人,让她撒气都无处可寻。 她跟这些文书、密折争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认真了解过这些都是什么,他……如今又在为什么忧虑呢? …… 沙漏一点一滴流下。 宁锦婳的眉头越皱越紧,滇南的官员任免、税赋水利……这类太复杂,她看不懂,却从来往的信件中,隐约窥见了他终日愁眉不展的原因。 仲春到盛夏,从北到南接连几个月不下雨,春苗难育,水渠干涸,除了江南等地可引水灌溉,其余诸地皆报请旱灾,今秋恐将颗粒无收。 滇南地势险要,本有易守难的优势,可随之相对的是山多平地少,肥沃的良田就更少了。隔壁南诏国的行脚商人来滇南只做两样生意,一样是奴隶,另一样便是粟、麦、谷之类的粮食。 如今南诏那边知晓大齐的旱灾,手里捏着大把粮不愿意卖,本地大商户囤积居奇,想趁机哄抬粮价大赚一笔。如今各大州郡已启用常平仓,但僧多粥少,加上陆寒霄豢养私兵,军需也是一大开支,若一直这么下去,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寻常的旱灾只发生在方圆百里、至多千里,常平仓一开,随即上报朝廷,从附近诸地调粮,也就平平安安过去了,但今年干旱的范围实在太大,江南那边有余粮也是先运往京都,滇南偏僻路远,只能同临近的南诏做生意。 简而言之,缺粮、缺钱! 其实自宁锦婳掌家以来,她已隐隐察觉出一些端倪。 她看了往年的账本,王府每月的开支并不大,还比不了当初的宁国公府,自从她到了这里后每月额外增加一千两,走陆寒霄的私账。 当时她便觉得怪怪的,问陆寒霄,他只道:“不够使与我说便是,你不用操心旁的。” 几个月后她才明白,原来王府的开支来自藩地赋税,一年前新王爷即位,照例减免三成赋税,封地的百姓欢欣鼓舞,可藩王对京都的上贡分文不能少,尤其是滇南。 当初因为滇南各大势力盘踞,不得已,朝廷才对镇南王府养私兵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占了这便宜,岁贡便比寻常藩王多加两成,如此,两方才可安然无恙至今。 从私账走这额外的一千两,之前尚且糊涂,如今宁锦婳可算搞清楚了——因为公账上没银子!或者说那里的银子每笔都有去处,得精打细算着花。她不由想起当初她模仿陆寒霄笔迹的那封折子,说冬天冻死了许多战马,要钱。 …… 宁锦婳生来锦衣玉食,以己渡人,陆寒霄王爷之尊,坐拥广袤的封地,当初两人分隔两地时,他一句话没有,银子倒是每月按时送来,她从未想过他竟然缺钱! 她恍恍惚惚,正欲再往下翻,忽然眼前一黑,身上笼罩着一道巨大的阴影。 “这么快?” 她不由惊呼出声,这才半个时辰,她睡个回笼觉都不够,他怎么这就醒了? 陆寒霄:“……” 他抽出宁锦婳的手里的文书,微微挑眉:“我快不快,你不知道?” 宁锦婳怔了片刻,瞬间羞红脸颊,“你——龌龊!” “那婳婳解释一下,为何在我这龌龊之人的书房?你在找什么?” 他笑着,眼底却毫无笑意,静静盯着宁锦婳。 “你、你这么凶干嘛!” 随着肚子渐大,他几乎没对她说过重话。宁锦婳眼神闪躲,低垂眉目间瞥见自己圆滚滚的肚皮,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她一手扶着腰,抬头道:“你书房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我看不得?” 陆寒霄皱眉,“书房乃军机重地,旁人不得擅入。” 宁锦婳睁大美眸,“你都说了旁人不可擅入,那我是旁人吗?我是你的内人!” 陆寒霄:“……” 自从她怀孕后,胡搅蛮缠的功夫见长,陆寒霄还真说不过她。 “婳婳,不要任性。” 他眸光深邃,“你之前从不来这里。” 这些东西放在她眼前她都不会看一眼,陆寒霄不是防她,而是这个节骨眼儿,太巧了。 昨日刚传来密报,已经找到宁重远的踪迹。 他还未告诉宁锦婳,一来是他办事求稳,人不在滇南,万一中途出了岔子,让人白高兴一场,她身怀有孕,禁不住这样的刺激。 其二嘛,便有些复杂和微妙了。 宁重远,他的大舅兄,生于京都长于京都,在流放途中被劫走,下落不明。 梵琅,他的大统领,从未离开过滇南,三个月前忽然不知所踪。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凑到了一起,饶是陆寒霄这样心机深沉之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而他的妻子和大统领之间……似乎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尤其当初宁锦婳瞒着他跟梵琅见面,在得知的那一刻,陆寒霄实打实动了杀心。 不过他不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商纣王,梵琅天生神力,在战场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个不可多得的猛将,还有两人的血脉羁绊,上一辈的恩怨…… 冷静下来后,他自觉不能仅靠一点怀疑和猜忌,便杀了他。 后来梵琅不知所踪,宁锦婳也没有再提过他,就连他送的、后来被陆寒霄三百两硬“买”回的来的狼犬“大将军”,也因为宁锦婳怀孕,不能受惊,锁起来关了下去。 派去找宁重远的人一同找到了消失已久的大统领,正巧这个节骨眼儿上,向来对政事不感兴趣的宁锦婳来他书房翻找…… 一瞬间,陆寒霄阴暗的内心闪过无数猜想,都不怎么美妙。 可问到宁锦婳身上,她又怎么能承认自己担心他、心疼他呢?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剩个高高在上的空架子,如果连这层遮羞布都要给她扒光,那她在他面前的尊严也没了! 她咬死都不可能说实话。 她如今双身子,上一次生陆钰时太过惨烈,她闭着眼的虚弱模样让陆寒霄至今心有余悸,因此宁锦婳什么都不用说,只用挺一挺大肚子,让人拿她没有丝毫办法。 陆寒霄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书案,宁重远和梵琅的那封在最右侧那摞中间,四周齐整,她还没翻到。 他沉默着把她翻乱的东西一一整理好,最后目光看向角落里扶着肚子的小妇人。 “走罢。” 宁锦婳自然地伸出手臂,让他护着自己离开书房。她本没当回事,方才说的也是心里话。这些外人看起来机密又重要的东西,在她看来一文不值。他们走过这么多年,他难道还不信任她么? 陆寒霄沉默许久,道:“婳婳,日后你安心养胎,别去不该去的地方。” 宁锦婳脚下停滞,抬眸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男人面不改色,凝视她,“你不用操心旁的,平平安安把这一胎生下来,足矣。” 第78章 第 78 章王爷去了书房睡。 本来好好的,王妃不知何故盛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近日府里每个人都紧着皮子,连抱月都稳重了许多。 墙角高几上的香炉散发着袅袅香雾,琴瑶推开房门,一股沁人的凉意扑面而来,和外面热辣辣的灼热冰火两重天。 “娘娘万安。” 琴瑶睁着两只水灵灵的眼睛,轻轻福了福身。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山间医女,经过几个月的耳濡目染,礼仪规矩已然让人挑不出错。 “好姑娘,你过来。” 宁锦婳把她叫到身前,她正躺在软榻上看书,随着外面越发闷热,她只有在黄昏时才踏出房门,去后花园走走。其他时候她更愿意呆在小小的房间里,找些闲书看。 丰腴莹润的手臂伸出来,宁锦婳道:“我胸口憋闷,食欲不振,你看着给我开个方子罢。” 琴瑶伸手搭在她手腕上,屏息凝神片刻,她回道:“娘娘,您身体康健,并不不妥之处。” 宁锦婳微蹙秀眉,“可我总觉得下心口沉沉的,怪不舒坦。” 琴瑶又低头切了一息,脉象沉稳有力,大人连带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事。 她犹疑道:“要不……我扶您出去走走?或许是天气炎热,心烦气躁的缘故。” 宁锦婳忙摆摆手,“罢了罢了,等天色晚些再出去。” 外头跟个蒸笼一样,她如今月份大了,除了肚子圆鼓鼓,小腿也开始肿胀,她恨不得天天躺在软榻上。可不管是府里的大夫还是琴瑶,都让她多动动,陆寒霄得空也陪着她在花园散步。 一想起那个男人,宁锦婳心里更加憋闷,她愤恨道:“看来我这是心病,哼。” 好心当作驴肝肺,她才不稀罕看他那些东西!他那日那一番话实在让她伤心,宁锦婳气得摔门而去,两人住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看见他那张冷脸就来气。 好啊,既然你那么宝贝那些东西,连我也防着,便滚去跟你的文书睡吧! 陆寒霄同意了。 之前她嫌他管得严,没有一点儿自由。如今能稍微喘口气,宁锦婳反而浑身不自在。晚上她忽然惊醒,床边的被褥凉凉的,总感觉少些什么,心里空落落。 明明就一墙之隔,她半夜蜷着腿靠在床头,心头五味杂陈。一边恼恨他的不信任,一边又忍不住想他。隔壁空间逼仄,他一个大男人,能呆得舒服么?他睡了么?这个时辰,他可否还在为粮食和军饷忧心…… 宁锦婳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拉不下脸去隔壁找人,如此几日下来,她不堵心谁堵心。 琴瑶终日和宝儿呆在一处,她还年轻,不懂这折磨人的情爱。在她眼里,宁锦婳的心病不就只有一个么? 她道:“小公子恢复得很好呢。” “当真?” 宁锦婳瞬间提起精神,她用手肘撑起身体坐起来,眼眸亮晶晶,“那他、他什么时候能治好?” 三五年……实在是太久了,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受病痛折磨,宁锦婳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代之。 琴瑶黯下眼帘,“您……且再等等。” 小公子确实恢复得好,但以她的医术,彻底治好还得要好几年。琴瑶一开始只是为了找师姐,一场交易而已。但跟宝儿在一起久了,他那么可爱,谁能不喜欢他、不怜爱他呢? 王妃娘娘给她吃穿,对她很好。如今看着宁锦婳期待的双眸,琴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愧疚。 “娘娘别急,我……我学艺不精,如果师父在此,一定能治好小公子!” 宁锦婳眼里的光芒逐渐散去,兴致缺缺道:“宝儿那边……你多费心。”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3节 初见时琴瑶就说过,她师父大限将至,她才下山来寻师姐,她怎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身上。 她道:“我在京中留有人手,帮你找师姐。” 琴瑶急道:“娘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可以带着小公子去青城山,我师父可厉害了。” 青城山是师父隐居之地,要不是心疼宝儿,她才不愿带外人进去。 宁锦婳心头一动,想了片刻,叹息道:“我身子重,等等罢。” 她不放心把宝儿交给别人,可自己如今这样,受不了舟车劳顿。手心手背都是肉,正如宝儿无法取代陆钰在她心里的地位,她如今怀着身子,也不能为了宝儿不顾肚子里的小家伙。 都是她的孩子,每一个都是她的宝。 琴瑶也没有勉强,她看着她圆滚滚的肚皮,随口问道:“对了,府里找产婆了吗,我看您这肚子,可能提早发动。” “三个产婆,养着呢。” 宁锦婳对陆寒霄又爱又恨,恨他满嘴谎言,恨他强权独断,恨他多疑冷血!但在某些时候,他又能让她心口发烫。正如还未显怀时,他已经找好了产婆奶娘,或者他以王爷之尊,愿意为她俯身,按揉肿胀的小腿。 那一瞬间,宁锦婳自己都忍不住反思,她是不是真的太任性了?她想对他好一点,想跟他说说话,想帮帮他,可那个男人只会让她乖、让她听话、让她别操心,万事有他。 这个混蛋! “别急别急!来,深呼一口气。” 不用切脉,琴瑶已经从她紊乱的呼吸中看出她的症结,她引导宁锦婳平复心情,忧愁道:“孕妇切忌大喜大悲,娘娘千万当心。” 当年生陆钰时那么惨烈,除了她年纪小,身子不宜生产,还因为她终日胡思乱想,郁气凝结,差点一尸两命。 宁锦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心,我心里有数。” 跟那个男人成婚后,她都习惯了。 琴瑶依然面含忧色,“娘娘,您近来……可有想起什么?” “嗯?”宁锦婳懵懵懂懂,“我又没失忆,我该想起什么?” 琴瑶低眉敛目,看起来似有难言之隐。 “琴瑶姑娘,你怎么也学会抱琴那一套了,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 琴瑶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听说您生世子时受了很多苦,如今再来一次,不要往回想才好。” 宁锦婳笑道:“钰儿都六岁了,过去这么多年,谁天天想那些旧事。” 琴瑶微微颔首,掩住眼里的担忧。 正巧抱月过来解围,她捧着一碗燕窝红枣粥进来,“呀,琴瑶姑娘也在啊。” 抱月麻利地拿过一个软枕垫在宁锦婳身后,一边嘟囔道:“午膳没吃几口菜,汤汤水水的总该用点儿吧。” 宁锦婳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精致的小盅,问道:“他呢?” 抱月回道:“王爷和诸位大人在议事堂,萧大人也在呢。” 宁锦婳不说话。 愣了片刻,抱月忽然反应过来,忙道:“王爷那边也送了,照您吩咐的,绿豆莲子羹,清火祛暑,每日都送。” “他没说什么?” 抱月无奈道:“您又不让人说是您送的,王爷能说什么!” 王爷日日陪王妃散步,给她揉腿。王妃惦记着王爷的吃穿用度,日日让人送汤粥糕点,偏不让提她的名字。 两人明明互相惦记,面上却相顾无言。皇帝不急太监急,把抱月嘴里都急出了水泡。 宁锦婳哼了一声,低头用精巧的汤匙舀粥喝。琴瑶趁机告辞,抱月等她用了半盅,用锦帕擦了嘴,才道:“叶小姐在外面候着,您要不要见?” 当然要见!她前几日就想见她了,如今叶老板可是个大忙人,在外照看生意,寻常不回来。 她没好气地瞪了抱月一眼,“还不快请人进来!” 抱月撇撇嘴,她就是故意的。要是一开始就禀报,主儿连这半碗燕窝粥都不用了,肚子那么大,吃这么少,神仙也抗不住。 抱月确实了解宁锦婳。 她多少端着点王妃的架子,等叶清沅进来时,她已经换下纱衣,穿上一件水蓝色的齐胸襦裙,头发也松散地绾了个发髻,盘在耳后。 两人相视,皆是一惊。 叶清沅看宁锦婳腮凝新荔,皓齿明眸。在孕期中,她身子比之前更丰满些,下颌也更加圆润,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母性光辉,看得出来,被人照顾地很精细。 宁锦婳看叶清沅,越看,眼中越惊诧。 叶家千金是个清冷美人,可远观不可亵玩。短短几个月过去,清冷美人怎么变成了个……公子? 叶清沅一身男人装扮,可能终日在外奔波的缘故,她白皙的肤色暗了一个度,眉毛刻意画的浓粗,眉下双目坚毅,挺鼻薄唇,真看不出是个女子! 宁锦婳绕着她看了半天,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怎的还长壮了?” “是垫肩。” 叶清沅回道,声音不复之前的清亮,而是有些沙哑。 “你的声音……” “找琴瑶姑娘配的药。” 襦裙遮挡不住宁锦婳的圆肚子,叶清沅伸手把她扶在靠椅上。看她诧异的神色,她微微挑眉,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折扇,展在身前。 “在下宝丰粮庄叶元青,见过王妃娘娘。” 宁锦婳双目睁大,仍旧不可置信,“叶小姐,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这样不好么?” 叶清沅微微一笑,“外出做生意,谁会信服一个女儿家?你如今当叫我一声——‘叶老板’”“荒唐!你快换回来!我找琴瑶……让你的嗓子恢复……” 她以为不用她抛头露面,就像京中那些贵妇们,谁手里没些铺子水田什么的,也没见她们亲力亲为啊。 她牺牲太大了,不值得。 叶清沅摇了摇头,只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她信步坐下,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不说这个,你就不好奇,我为你赚了多少银子么” 第79章 第 79 章“当初说好的,不管亏赚我都认。” 宁锦婳看着和从前判若两人的叶清沅,依然缓不过神,“不过如今看来,叶老板生财有道。” 叶清沅但笑不语,在宁锦婳懵懵懂懂的目光中,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 可能先前叶清沅胃口吊的太高,明明不算差的收益,却让宁锦婳兴致阑珊。她在京都的铺子田庄盈余有利钱,这些东西她留给了陆钰,陆钰是个孝顺孩子,每月还往王府送一千两左右,区区三千两,着实入不了宁锦婳的眼。 不过滇南不比京都繁华,叶清沅女子之身,人生地不熟,辛苦扮做男儿才赚来这些,她知足。 谁知叶清沅摇了摇头,轻声道:“三万两!” “好好,三……等等!你说什么?” 宁锦婳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蹭”地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三……三万两?” “你休要拿我开玩笑!” 她给她那些零零碎碎,加起来才不过五万两,这才几个月,就是范商圣在世也做不到哇。 叶清沅斜睨她一眼,“我看起来像在开玩笑?” 她眼眸清亮,含着隐隐的自得和傲然,如此情态,隐约能窥见昔日叶大小姐的影子。 宁锦婳还沉浸在震惊中,那可是三万两白银啊!整整三万两,加上她原本的五万,再把京都那一摊凑一凑,说不定能凑个整十。 宁锦婳再不识俗物,也明白十万两是个巨额数字,能抵整个南地一年的赋税,她……她自己竟如此富有?只要她愿意把银子拿出来,是不是就能帮他? 她紧紧攥着拳头,手心的疼痛让她不至于失态于人前,却听叶清沅道:“莫急,我已用这笔钱置办产业,待今年秋冬,必定能赚个盆满钵满。” “……” “你怎么了?肚子不舒服?来人呐百日萌南/极生 物群衣尔五以死幺寺幺而,等待你的加入她肚子圆鼓鼓的,才七八个月,跟马上要生了似的,叶清沅紧张地叫人,被宁锦婳伸手拦住,“不用,我没事。” 周围人都很担心她,怕她早产,或者胎儿太大,将来不好生下来。反而宁锦婳自己一身轻松,她心里有谱儿,肚子里这个跟他二哥一样省心,不会让她疼的。 她嗬嗬喘着气道:“你先、先把话说清楚,如今账上能拿出多少?” 叶清沅低头思忖,“能用的……唔,差不多八千两左右吧。怎么,你有急用?” 从十万到八千,短短几句话,让宁锦婳的心从天上到地下好几个来回,明艳的脸上唯余错愕。 “别慌,听我给你慢慢说。” 叶清沅执起茶壶,给宁锦婳添上一杯甘凉的茶水,声音徐徐而来。 她能赚这么多,不乏叶清沅自己久居江南,擅长经营之道,其中宁锦婳也居功甚伟。 宁锦婳是个甩手掌柜,只把钱给一股脑给了叶清沅,甚至亏赚都不在意,只有一个要求——买米铺。 米价愈低,当时叶清沅差点被她气吐血,但谁让她是东家呢?尽管知道会亏损,她还是遵照宁锦婳的要求买了许多米铺。为了减少损失,她只能趁低价多囤粮,恰好南诏商人过来做生意,双方一拍即合,叶清沅囤的那些米、粟堆积成山,干脆合并在一起,成了“宝丰”粮庄。 叶清沅的想法很简单,放长线钓大鱼。米、粟之类大多耐放,如今低价收购,待日后粮价上来,不说赚多少,至少不要赔。 谁知今年碰上个大旱天,不仅滇南,其他各路州郡都缺粮,官府也在收购粮食。粮价一路攀升,迫于官府淫威,她这段日子出手了一些,不过大头还在自己手里捏着。 叶清沅道:“再等等,还不到时候。若一直不下雨,两个月后秋收收不上来,那时一石米能涨到五百文,翻几倍!” 宁锦婳恍恍惚惚,“官府……也在收购余粮?” 叶清沅哂笑,道:“如今粮食可是宝贝,各大州郡都在收,不过价格么——呵。” 商人逐利,没好处的事儿谁会干。各大商户明面上出了血,但肯定不会把家底儿拿出来,都等着将来高价出手。 …… “原来如此……”宁锦婳喃喃自语。她看过陆寒霄的密折,大商贾抱团不愿卖粮,让本就散涣的百姓更加惶恐,民心不齐,恐生动乱。 方才叶清沅告诉她,宝丰粮庄是南地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寻常散户要看着“叶老板”的脸色说话。 而作为宝丰粮庄的幕后东家,宁锦婳此时才后知后觉,原来让他日日头疼的,竟然是她?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4节 天意如此作弄人,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得意万分,让叶清沅摸不着头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宁锦婳:“你说。” “当时买米铺实属下策,我劝过你,你不听。莫非背后有高人相助?” 叶清沅百思不得其解,当初宁锦婳一意孤行,她劝不住,可偏偏这么巧,前脚买入,后脚米价疯涨,也太邪乎了。 宁锦婳苦笑不得,她道:“我那是留给钰儿的。” 她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提前料到天象?在她把傍身的家当交给叶清沅之前,她收到了陆钰的来信。 信上说的体己的话,想念母亲云云。薄薄几张纸,她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快把纸翻烂了,上面每一个字都铭刻心间。 她离京时把京中那些地契商铺都给了陆钰,谁知陆钰又不远千里把银子寄了过来。他在信上说,长者赐,不敢辞,他把那几家米铺留下,其余他会妥善经营,日后交还母亲。 相隔这么远,宁锦婳拿他没办法,既然她的钰儿喜欢米铺,她就在这里为他买下很多很多的米铺,等将来他回滇南继位,他应当会很欢喜吧? 她的爱子心切,叶清沅的经营有道,还有适时出现的南诏商人,一环不可或缺,造成如今的局面。 叶清沅听得啧啧称奇,最后只叹了一句,“世子纯孝。” 宁锦婳听别人夸陆钰,心里喜滋滋,“是啊,钰儿最好了。” 她没听懂叶清沅的意思。 正如叶清沅一开始所说,赚钱的都是胭脂、布匹等生意,不管京都还是滇南,米铺都甚少盈余,甚至可能赔。陆钰一概不要,恐怕会伤母亲的心,便拿了最薄利的米铺,宁锦婳还以为他喜欢,才有了如今的宝丰粮庄。 也罢,无心插柳柳成荫。唏嘘过后,叶老板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此役之后,她能让宝丰粮庄成为整个滇南最大的粮庄!不,如今哪里都缺粮,若是经营得当,趁此大捞一笔,她可以把宝丰开遍大齐的土地,去江南、去塞北、去京都……光想想就已让人浑身发颤。 她看着宁锦婳,眸光亮得惊人,“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宁锦婳是个好东家,好就好在她什么都不懂,但她不乱指手画脚。那些银子她自从丢给叶清沅便没问过,如今天意如此,叶清沅自觉能做出一番功绩。 满门抄家又如何?女子之身又如何?她能成为大齐的巨贾。兴许史书上也能添一笔,那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堂堂正正见她的父亲了。 她没有坠叶家的盛名。 宁锦婳尚不知叶老板的雄心壮志,她兴冲冲问:“我们的粮多么?” 叶清沅胸有成竹,“当然,我们五个粮仓都是满的。” 她每日都去巡视一遍,那白花花的一片,哪里是米,那是堆满的金山银山。 “太好了!” 宁锦婳也很高兴,道:“那便把这些粮食交给官府吧。” 叶清沅的笑容逐渐凝滞。 第80章 第 80 章黄昏时候,宁锦婳让人把陆寒霄叫来用晚膳。 两人已冷战好几天,主要是宁锦婳单方面不理会陆寒霄,陆寒霄一来诸事缠身,二来怜惜她身怀六甲,不愿与她争辩。今日让抱琴去请人,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连陆寒霄本人都有些受宠若惊。 抱琴规矩地福了福身,细声道:“厨房做了鱼汤,王爷今晚可去正院用膳?” 若是让抱月来,她只会大剌剌道:“王妃请您前去用膳。” 抱琴心思细腻,她明白自己主儿心里那股放不下的傲气。陆寒霄对山珍海味之类的不甚上心,唯独喜好鱼汤,这是宁锦婳跟他在一起久了慢慢琢磨出来的,旁人很少知道陆寒霄的口味,也不明白“鱼汤”这个台阶。 众目睽睽之下,陆寒霄微微颔首,回了一句,“可”抱琴悄然退下。离晚膳还有一个时辰,烈日的余烬犹在,外面热的跟个蒸笼一样。抱琴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固执地守在房门外。 门口的侍卫不解道:“抱琴姑姑,你怎么不回去歇着?” 他们认得她,王妃跟前的掌事姑姑,深得王妃娘娘宠信,为何站在这里跟他们一起受罪? 抱琴微微一笑,“奴婢在此等候王爷。” 她性格谨慎,既然主子的命令是请王爷过来,她不能只传一句话便了事。此外抱琴眼尖,她方才在陆寒霄的桌案上看见一个紫檀木提盒,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宁锦婳喜欢红木,床榻、桌案等尽数以红木为原料。她吩咐送去的绿豆汤,也是用红木八角食盒所盛,这个紫檀木提盒是谁送的? 这些汤汤水水向来是内宅妇人争宠的手段,这两日王爷搬去书房睡,是谁在此时向王爷献殷勤? 抱琴心里百转千回,等夕阳西下,众人散尽,陆寒霄信步走出房门,抱琴默默跟在他身后。 陆寒霄身高腿长,只有在宁锦婳身边耐着性子,旁人得不到他半分怜惜。抱琴跟得气喘吁吁,眼见快到主院,她忍不住道:“王爷,娘娘送的绿豆汤可还入口?” 陆寒霄眸光一凝,不自觉放慢脚步,“绿豆汤?” 抱琴气息不稳道:“是啊,娘娘心疼王爷劳累,特地吩咐厨房,日日给王爷做解暑的绿豆汤。娘娘记挂您,每日都要过问。” 她不说,陆寒霄还真想不到是宁锦婳送的。 没人在意一碗绿豆汤,就像内宅妻妾争宠,亲手做羹汤给夫君,哪个会真去厨房下手做?最多在一旁盯着,“亲手”端给男人,以示贤良恭顺。 宁锦婳从不标榜自己贤惠,她也不屑于用这种手段邀宠,甚至不让抱月和抱琴去送,还不让别人提她的名字。这种别扭的、暗戳戳的关心,比什么都打动人。 陆寒霄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暖意,他微勾唇角,冷峻的眉眼变得柔和。 “你,很好。” 他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夸赞,快步踏进主院。 …… 他进来的时候,桌上的饭菜已经热了两遍,宁锦婳靠在椅背上,一袭妃红海棠花纹齐胸裙,耳戴明月铛,乌黑的髻发松散挽在耳后,鬓边簪了支点翠嵌珠孔雀羽流苏步摇,薄施粉黛,月貌花容。 “婳婳,我来了。” 陆寒霄用手背轻蹭了蹭她的鬓角,心底一阵柔软。 他看着眼前一大桌子菜肴,温声道:“日后不必等我,顾好自己。” 宁锦婳睁开半眯的眼眸,抬手拂开他的手掌,“先用膳,待会儿我有事跟你说。” 她是个离经叛道的女人,从不在意什么三从四德,甚至在早些年间,吵架时拿香炉砸破过陆寒霄的脑袋。可她在某些时候又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贤惠”,比如只要她叫了他一起用膳,不管多晚,他不来,她不会动一下筷子。 陆寒霄不知道,在嫁给他的这些年,她面前的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她什么都没等来。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都出自簪缨世家,规矩一点儿不差。陆寒霄中间给她夹菜她也闷不声地嚼了下去。饭后氛围正好,宁锦婳正接过杯盏漱口,陆寒霄道:“我陪你出去走走。” 白天热,她不愿意出门。这会儿天还没完全黑,微风抚过亭榭水边的荷花,在夕阳的余晖下,正是一副好风景。 宁锦婳想了想,矜持地伸出手,“好。” *** 她身子重,陆寒霄用手臂虚扶着她的肚子,在她身后走得很慢。前几日,这个时候两人都不说话,宁锦婳心里有气,陆寒霄不愿触她楣头,倒也相安无事。 走过中庭,陆寒霄率先打破沉默,“你方才说,有事跟我讲。” 宁锦婳正在垂首思索,闻言,她傲然地扬起下巴,“嗯哼,顶顶重要的事!” “我问你,今年是不是有旱灾?” 陆寒霄微怔,他没想过宁锦婳会关注这个,但也没瞒她,“等半个月,如若再不下雨,今年一定是个灾年。” 宁锦婳又问,“你现在是不是缺粮食?” “自然,各地都缺,滇南也不例外。” 陆寒霄短暂回答了她的话,但似乎并不想深入谈论这些话题,在他眼里,宁锦婳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美人,他也不愿意让这些琐事打扰她。 她如今肚子圆滚滚,他曾暗暗怀疑是双胎,找了好几个大夫看,都言他多虑了。可胎儿这么大,将来她生产时肯定要遭罪。如今陆寒霄对她几乎千依百顺,只求她平平安安产下麟儿,勿生旁的枝节。 所以,在宁锦婳说她手里有粮食、她能帮他的时候,陆寒霄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荒诞。 “婳婳。” 他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男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他不是怀疑宁锦婳信口开河,只是他太了解他的妻子,她连最基本的米价都懵懵懂懂,成婚这么多年,若无他私下贴补,她早已把陪嫁的商铺赔得精光。 如今她忽然告诉他,她是滇南的大商贾,手里屯有大量当下最紧俏的粮食,这荒唐程度不亚于天上忽然下红雨,陆寒霄不信。 宁锦婳急道;“我没骗你!你需要多少粮,你说!我明日便差人送到官府的粮仓,到时自见分晓。” 陆寒霄好脾气又敷衍地哄道:“好好好,我知道婳婳的心意。” “只是那些东西是岳父留给你的,我又如何能动你的嫁妆?让为夫将来有何颜面面对岳父大人?” 宁锦婳紧紧盯着他,半晌儿,咬牙道:“你不信我。” 她满心郁气,连生气都提不起来劲儿了。 因为这事,她方跟叶清沅吵了一架。叶清沅说这是她傍身的底气,就算……就算真要给陆寒霄,那也得按照市面上的价来,亲兄弟明算账,岂能白白拱手让人! 宁锦婳不是很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她淡道,“夫妻一体,如今他有难,我恰好有能力相助,怎么能坐视不管?” 叶清沅红着眼瞪她,“这是你所有的身家,白白赔到一个男人身上,值得吗?你赔的起吗!” 宁锦婳沉默片刻,回答她:“他是我夫君。” 那不是旁人,是她同床共枕了七年的夫君,是她三个孩子的父王。在知道她能帮他的时候,宁锦婳心里狂喜。她洋洋得意地想,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照顾她,如今她手里攥着他最需要的粮食,怎么也得让她扳回一局。 叶清沅不能理解,她只知道自己几个月的辛苦付之东流。粮食、银子、还有那些不可言说的野望,全都没有了! 她咬着后槽牙,冷笑连连,“好,好,好!你们夫妻一体,是我枉做小人!” “外人都道镇南王妃任性娇纵,都看走了眼!这天下女子,谁比得上你贤良淑德!” 叶清沅怒火滔天,说话也阴阳怪气,什么体面都不不顾了。宁锦婳自知理亏,等叶清沅发泄完后,她轻声道:“清沅,谢谢你,我知道你为我好。” “可他不好了,我也好不了。我意已决,就这样吧。” …… 宁锦婳为他得罪了亦师亦友的叶清沅,可他不信她,原本兴冲冲的心情瞬间被一盆凉水浇下来,透心凉。 两人走到水榭旁,看着满池的荷花,红色和花色的锦鲤尾巴甩来甩去,泛起一圈圈涟漪。 宁锦婳闷闷道:“刚才的话当我没说。” 既然他不信她,她何必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他不愿要,有的是人愿意要,到时候他来求她还得看她心情! 陆寒霄无奈地笑了笑,只当她小脾气犯了,没放在心上。 ……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5节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天越来越热,一直未下雨,除却江南一带,所有州郡均已上报大旱,滇南的折子也呈上去了,这里不管离京城还是江南都很远,朝廷且自顾不暇,等轮到滇南,估计得到猴年马月。 宝丰粮庄满满五大仓粮食堆在那里吃灰,叶清沅余怒未消,不见宁锦婳发话,她不会自作主张把这些粮食白白送给官府,更不会开口问。等七月底八月初,宁锦婳核对王府账务,发现米价已经翻了三倍,涨到八百文一石。 她顿时坐不住了,挺着大肚子去找陆寒霄,她找他从来没有通禀的念头,推门进来才发现里面不止一个人,有三个男人。 一个是她的夫君镇南王,另一个是久久不见的梵琅梵统领,他看见她时眸光一紧,目光紧紧盯着她,透绿的眸子中似有千言万语。 对这个数月前曾扰乱自己心绪的男子,宁锦婳已无暇顾及。她绕过他,直勾勾看着端坐着的另一个白衣男子,倏地,眼泪簌簌而下。 第81章 第 81 章“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这么娇气。” 她踉跄着冲过去,矜贵如谪仙的男子抬手稳住她的身体,白皙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擦拭她的泪珠。 熟悉的冷松香味萦绕鼻尖,兄长的怀抱跟从前一样宽厚可靠,宁锦婳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呜呜咽咽,濡湿了他胸前雪白的衣襟。 “好了,不哭啊,兄长在呢。” 宁重远长身玉立在她身侧,如墨般乌润的眉眼精致,又不至于阴柔,一袭白衣胜雪,遗世而独立。他温声细语地一遍遍安慰,宁锦婳在人前看重体面,鲜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梵琅沉沉看着那抹倩影,眸色复杂万分。 她比之前丰腴了些,眉目舒展,珠光玉容,想来过得不错。 这里有她的夫君,她的亲人,而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罢了。顶着陆寒霄刀刮似的目光,这个风尘仆仆的高大男人悄然退了出去。如若宁锦婳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左臂不自然地下垂,身上隐隐发出一股血腥味。 可惜宁锦婳此时眼里除了兄长,谁都放不下。兄妹俩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看得陆寒霄心里直泛酸。 他轻柔又不容置疑地地把宁锦婳从宁重远怀里拉出来,指腹揉擦她泛红的眼角,“这么委屈,难道为夫平时苛待你了?” “我看看,妆面花了。” “呸。”宁锦婳朦胧的泪眼瞪了他一眼,抽嗒嗒道;“胡说八道!我今日没上妆。” 如此一打岔,倒止住了她停不住的眼泪。 后知后觉地,宁锦婳用衣袖轻拭眼角,另一只手跟个惊慌无措的小兔子似的,紧紧抓住兄长的衣袖。 “兄长,我好想你。” 失去家族依靠,没有父兄庇护,尽管陆寒霄不曾薄待她,那种如履薄冰的惶恐一直萦绕在心头。 对兄长的思念挂怀,心里的憋闷委屈,在这一瞬间通通宣泄出来,以至于宁锦婳并未注意到房里剑拔弩张的氛围。也便没有深想,为什么素来疼爱她的兄长来滇南没有第一时间见她这个亲妹妹,反而跟妹夫在书房里谋划。 她忙问道:“兄长,路上、路上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段日子你在哪里呀,父亲呢,父亲怎么样?还有……你怎么一路到滇南的,专程来找我吗?” “父亲很好,我也很好。” 面对她连珠炮似的疑问,宁重远淡淡一笑,却轻巧地一笔带过。他眸光扫向她的滚圆的肚皮,温声道:“倒是你,又要做母亲了,还这么跳脱。几个月了?” 宁锦婳略显羞涩地垂下头,她生陆钰都六七年了,如今接二连三地怀孕生子,在兄长面前有种老蚌生珠的荒唐感。 陆寒霄不着痕迹地把大舅兄的袖子从宁锦婳手中解救出来,紧握她的手,沉声道:“八个月,还有两个月生产。” “这一胎凶险,不能出任何差错。” 宁重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身量修长,抬手刚好摸到宁锦婳乌黑的发髻。 “既然如此,你便好好养胎,勿要多思多虑。” 宁锦婳红彤彤的眼眸里满是懵懂,她让琴瑶看了,她说肚子只是看着大,其实并无大碍,什么时候凶险了? 可长兄如父,宁重远面上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在妹妹心里比镇南王这个夫君更加威严。她温顺地低下头,心里依然澎湃着见到兄长的狂喜。 久别重逢的两兄妹又说了些体己的话,宁重远是个文臣,他声音不急不徐,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况且宁锦婳根本没对兄长设防。不消三言两语,宁重远已把妹妹这段日子的遭遇摸了清楚。 出于某种心思,宁锦婳什么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唯独对宝儿的病语焉不详,给陆寒霄在大舅兄面前留了最后的脸面。 …… 三人一起用膳,显得有些诡异。 陆寒霄身为一家之主,理当坐主位,接着是辈分高的宁重远,位于其右手边。宁锦婳为妻为幼,只能屈居主位的左侧。谁知两个男人都有意无意往她身边靠拢,宁重远给她剥虾,陆寒霄给她夹菜。 食不言寝不语,宁锦婳想跟兄长说话,一张嘴就被塞了个虾身,只能眼巴巴等着菜撤了几次,几人用帕子净手。 “兄长,我——”“婳婳,天色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 仿佛提前预见现在的情形,宁重远淡声拒绝了妹妹。他声音清雅,语气强硬,让宁锦婳恍然想起在闺阁时,自己偷偷溜出去,被他当场抓包的情形。 宁国公对容貌酷似亡妻的幼女十分溺爱,假如让宁国公抓包,顶多训斥两句,雷声大雨点小。但若犯到大公子手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大小姐可惨了。 兄长不训斥她,甚至满面春风地让她回去休息,转头就把抱月、抱琴还有她的近身丫鬟悉数扣下,也不打也不骂,只关在后院黑漆漆的柴房里,等什么时候小姐“知错”才放出来。 “好吧。” 昔日余威尤在,尽管宁锦婳已嫁为人妇七年,娘家兄长再也管不到她头上,她依然对兄长有种天然的敬畏。抱琴扶着她的手臂款款离去,即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 “兄长,明日……我能见到你吧?” 宁重远微微颔首,轻笑道:“自然。” 至此,宁锦婳怅然若失地离开,一步三回头。等她的身影彻底不见,两个男人瞬时收敛起笑意。桌上的菜肴均已撤下,两人隔着诺大的红木桌案,眸光交锋。 “王爷,有酒么?” 宁重远把玩着手边的天青色瓷杯,普通的杯子在他白皙修长手指的衬托下,显出高不可攀的华贵之气。 “大公子远道而来,岂能失礼。” 方才的“妹夫”、“舅兄”似乎是个错觉,金盏呈上,陆寒霄一身黑衣,冷峻肃穆,宁重远白衣如雪,矜贵沉静,双方共同举杯,呈对抗之势。 三杯烈酒下肚,两人皆闭口不谈昔日的情分。 ——其实两人本来也没什么情分。 国公夫人早亡,宁重远比宁锦婳年长五岁,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但宁重远还记得母亲的音容笑貌。 她是个美丽又温柔的女人,在宁锦婳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宁重远每日下学堂后第一件事,便是趴在母亲的肚子上听动静,母亲摸着他的头告诉他,远儿要做哥哥了。 可惜再美的容颜也抵挡不住病痛的折磨,病榻上的国公夫人形容枯槁,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儿子,还有尚在襁褓中的幼女,眼角划过一滴热泪。 “我这一生,幸得严母慈父教诲,及至及笈,嫁为宁家妇,公婆宽厚,夫君疼爱,又得一双儿女,我实在……实在没什么遗憾的。” “唯独……放不下我的婳婳,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艰难,她是个女儿身……又没有娘,万一将来受欺负,我……我……” 她是个聪慧的女人,临终前还在为自己的一双儿女铺路,宁国公自此绝了娶续弦的心,生怕后娘欺负女儿;宁重远紧紧握着母亲干瘦的手,泪水模糊了面颊。 “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妹妹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他在母亲的病榻前发过誓,这辈子不会让妹妹受一点儿委屈。于是,稚嫩的少年一肩挑起了妹妹的全部。宁锦婳第一声会叫的是“哥哥”,她刚会走路、她刚会写字……甚至她的初潮,都离不开宁重远的影子。 亲手把一个婴孩养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宁重远在她身上付出了天大的心血,她不止是他的妹妹,更像是他的执念,是他对亡母的誓言。 在他的设想里,等他把妹妹养到二十岁,便为她寻一容颜俊美,文武双全的夫君。家世不必太好,清白即可,最好性情温和,将来不能欺负婳婳。千挑万选中,他原本看上了霍家小子,谁知中途从滇南杀出来了个陆世子,和宁重远心中的“好妹夫”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跟别提他金銮殿上的神来一笔,让宁锦婳小小年纪便嫁为人妇。精心培育的花儿,还含苞待放呢,便被人连花带盆儿都端走了!要不是宁锦婳实在中意,宁重远暗杀了他的心都有。 大舅兄不痛快,明里暗里找了“妹夫”不少麻烦。陆寒霄也憋屈,他堂堂八尺男儿,跪天跪地,还去宁府祠堂跪了一遭。虽然他心悦人家闺女,但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万分不悦。于是在两人成婚后,陆寒霄即使忙得三过府门而不入,也不让国公府的人登他世子府的门槛。 ——这是他拜过天地的娘子,是他的人!就是百年之后也要跟他埋在一起,她一心想夫君便可,想什么娘家。 当然,他们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否则夫家和娘家不和,让夹在中间的宁锦婳难做,这是他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现在宁锦婳不在,两个男人也懒得装兄友弟恭,陆寒霄开门见山,“东西给我,条件随你开。” 宁重远淡淡道:“我说过,我没有。” 又回到了原点,宁锦婳进来时打断的便是这副场景。陆寒霄不相信,两方眸光对峙时,宁重远忽地莞尔一笑,道:“不过我倒是好奇,镇南王能开出什么条件?” 陆寒霄微勾唇角,皮笑肉不笑道:“所有。” “哦,是么?” 宁重远漫不经心地轻啜一口酒水,染得唇色嫣红,有种妖冶的意味。 “那如果是——婳婳呢?” “我要婳婳跟我走。” 第82章 第 82 章“呵——”陆寒霄冷笑一声,漆黑的眼眸里覆上一层薄怒。 “那便是没得谈了?” 宁重远放下金盏,面色平静地盯着他,“婳婳她,不开心。” 她过的好不好,他这个做兄长的怎会不知?距兄妹两人上次相见已经有一年之久,她身形略微丰腴了一些,远看没差,性情却比之前收敛许多。他在宴上刻意喂她不爱吃的虾,如若之前,她撒娇卖痴也好,甩脸子耍赖也罢,一定不会乖乖吃下去、如今他的妹妹学会了粉饰太平,知道委屈往肚里咽了。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宁重远凝起眸色,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金盏边缘,“那东西对你而言是宝物,与我来说不过废纸一张,王爷雄才大略,岂能困宥于儿女情长。” 陆寒霄闻言,黑眸紧紧盯着他,“果真在你手里。” 宁重远笑而不语,让人摸不出深浅。 他们口中说的“东西”,乃先帝遗诏。 先帝病重之时,曾召六个顾命大臣于病榻前,立下太子继位的诏书,交由其中一个。后新帝以雷霆手段登基,那封遗诏一直流传于传说中,从未见过天日。 随着叶丞相腰斩,几位重臣接连暴毙,如今只剩下霍老将军和宁国公还在人世。霍家世代驻守北疆,守北境一方安宁,皇帝动不得。宁国公府虽判了流放之刑,却是那些人中下场最好的,陆寒霄笃定,倘若真有遗诏,有七成的可能在他的岳父手中。 后来宁重远在流放路上凭空消失,念在爱妻的份上,陆寒霄实打实派精兵强将去找过,并不是做表面样子。一直杳无音信,不是他手下无能,而是宁重远有意隐匿行踪。 宁府百年世家,树大根深,又岂是俯首就戮之辈?他没问宁重远经历了什么,或者说他心知肚明,即使问了也问不出一二,如今他忽然现身,陆寒霄不相信他只是来看望宁锦婳。 他必有所图。 陆寒霄思忖片刻,缓声道:“舅兄想要什么,尽管与我明说。” 若有所求,必矮人一头,陆寒霄能屈能伸。姜姬在他手里,倘若取得遗诏,他滇南兵强马壮,就算日兵临城下,谁又能说他是乱臣贼子? 他陆寒霄只是遵先皇之命罢了。 太子性情温和,宽厚仁爱,得朝中不少老臣的拥护,拥立太子遗腹子总比他这个异姓王要名正言顺,暗中省去很多麻烦。 他对遗诏势在必得。 宁重远还是那句话,“我要婳婳。”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6节 意料之外地,陆寒霄这次没有发怒。他指节轻轻敲打桌案,反问道:“舅兄喝醉了?婳婳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再过两个月,即将与我孕育第三个子嗣。舅兄是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立场,敢开尊口?” 宁重远看着他,没有言语。 “况且就算我答应,婳婳答应么?你让她舍弃尊贵的身份,离开她的夫君,抛弃她的孩子,跟你过藏头藏尾的日子,这样她便开心了么?” 陆寒霄轻声道:“舅兄,你不能这么自私。” 语毕,陆寒霄豪迈得举杯饮尽,余光一直留意着对面的白衣男子,他肤如冷雪,眉眼精致,低眉垂首的样子竟和宁锦婳有几分神似。 如果不是看到他手中金盏上的几道裂缝,陆寒霄说不准爱屋及乌,真把人当成大舅子看待。 片刻,宁重远抬眸,平静道:“婳婳还有两个月生产。” 陆寒霄面不改色地给自己添满酒,多得溢出杯盏,洒在红木桌案上,“不错。这胎凶险,在她平安产子之前,外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最好不要入她的耳。” “你说呢,舅兄?” 宁重远微微点头,道:“这两个月,劳烦妹夫。”言外之意,他会在滇南留两个月。 至于他因何而来,两个月后何去何从,陆寒霄不关心,他只在乎是否能在两个月内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其实按照常理,他们是一家人,就算之前有龃龉,但如今陆钰都这么大了,看在陆钰的面子上也不应闹得这么僵,可宁重远一开口就要带走妹妹,简直在陆寒霄的逆鳞上蹦跶。加上之前那封“和离书”,陆寒霄阴暗地想:宁家失势并非全然不好,否则背靠大树,婳婳那个性子,还不反了天去? 不够,还不够!他要站地更高些,让天下无人敢忤逆他,才能把珍宝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两人各怀鬼胎地对月共饮,陆寒霄心机深沉,宁重远多智近妖,直到夜半,晚夏的蝉鸣声在草丛里吱吱做响,镇南王依然没从大舅兄嘴里套出任何话。 桌上已经东倒西歪地倒下两个细口酒壶,他伸手晃动最后一壶,直到倒不出一滴酒水,陆寒霄既庆幸、又有些无奈地叹道:“也不知婳婳像谁。” 宁国公身为宁家家主,两朝元老,保宁府这么大个庞然大物屹立不倒,明显不是个简单之辈。他虽然未曾见过岳母,但她生前把持国公府后院,大房没旁的姬妾庶子……其实这也不难,宁锦婳也能做到,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宁锦婳擅妒的名声,响彻京都。 他素未谋面的岳母则截然相反,宁国公不纳妾,子嗣少,便是做妻子的失职。结果上至公婆,下至妯娌,没一个人说她一句不好,国公夫人贤德之名远扬,余荫甚至惠及适龄的宁家女。都道:“嫣娘教出来的,准错不了。” 与婳婳一母同胞的大舅兄更不用说,陆寒霄在他手底下都讨不了好。一家子心眼跟狐狸窝似的,唯独他的婳婳出淤泥而不染,一派天真烂漫。 陆寒霄心道:老天待他不薄。 宁重远不知对面“妹夫”的腹诽,他俊眉微挑,认真回道:“婳婳与我母亲肖似。” 不然以宁国公地沉稳持重,怎么能容忍女儿不守规矩,飞扬跋扈。连一生最重要的亲事都随她。 陆寒霄轻笑着摇头,就着金盏里仅剩的酒水,与宁重远碰最后一杯。 “两个月,我的条件不变,随时恭迎舅兄。” 两个月,也足够他把他的底细查清楚。 宁重远低眉淡笑,如玉般的面容上滴水不露,“我的条件也不变。” *** 翌日,宁锦婳醒的很早,她来不及梳妆打扮,便急冲冲地出门找兄长。宁重远从来没有失信过,他说今早起来能看到他,便一定不会失言。 谁知她刚走出寝房,恰好和迎面而来的宁重远撞了个满怀。他已经沐浴净身过,身上是她熟悉的冷松气息,丝毫看不出昨晚的饮酒放纵。 “小冒失鬼,低头看路呐。” 宁重远顺势用掌心撑起她的腰身,拐了个弯儿,温声道:“来,当心门槛。” 他理所当然地把妹妹扶回寝房的贵妃榻上,目光不动声色地逡巡四周,两人谁也没意识到此时的失礼。 纵然大齐的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但一个成年男子公然踏入一个妇人的寝房,即使是娘家兄妹,也过了。 宁府的情况又和别家不一样。 宁重远一手把妹妹养大,在她未嫁人时,没有下人敢叫赖床的大小姐,便是大公子掀开重重帷帐,捏着她的鼻子把人叫起来,两人的感情又岂能被世俗的条条框框约束禁锢? 因着昨夜喝酒,陆寒霄没有回寝房睡,没看见这兄妹相亲的糟心一幕,便也避免了许多事端。 没有外人,如今只是兄妹两人相处,宁锦婳心中有许多思念和疑问,宁重远一一作答。他说父亲已经平安到了地方,说自己福大命大,被水流冲到下岸,幸得农户所救,后来阴差阳错遇到了梵统领,便随他一同赶往滇南。 他说话真假参半,陆寒霄在他手底下都讨不了好,更遑论宁锦婳。她没有怀疑,只是在他提到梵琅时身躯一颤,被宁重远敏锐地捕捉到。 “怎么?”他轻笑道:“莫非这个梵统领有三头六臂,让吾妹这样挂怀。” “兄长——你胡说什么!” 宁锦婳面容羞囧,她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当初是她猪油蒙了心,诱哄梵琅为她找兄长,如今人找到了,她高兴归高兴,却实在没颜面见他。 虽然两人自始至终也没什么,但宁锦婳知道自己辜负了一颗赤诚的心,她配不上。 “傻姑娘,有什么话不能跟兄长说,嗯?” 宁重远伸手抚摸她的发鬓,因方才走的急,本就松散的发髻虚虚垂在耳后,上面簪着的海棠缠丝金步摇也有些下坠,宁重远干脆抽出它,让如云的黑发四散开来。 “兄长,我——”“嘘,让我来猜猜。”宁重远绕到她身后,手指为篦,一下一下轻拢着她柔顺的长发、“那小子爱慕我家婳婳花颜月貌,对吾妹一见倾心,我猜的可对?” 宁锦婳瞬时睁大双眸,身后温润的男声如涓涓细流,却直指要害。 “吾妹天人之姿,寻常儿郎爱慕你,实乃理所当然。但这个梵统领让你如此在乎,想必不一般。” “婳婳是欠了他什么,还是有把柄落在人手上?放心,兄长给你做主。” 他五指翻飞,很快就把宁锦婳一头青丝绾好了,是灵动秀美的随云髻,她乌发如云,挽这个发髻刚好露出饱满的前额,显得浓丽的五官明艳照人,是当年她最喜欢的发式。 宁锦婳余光瞥见镜子里的自己,忽然一阵恍惚,怔怔道:“兄长,我嫁人了。” 她已嫁为人妇,这种闺中少女的发髻,即使再好看,也用不得了。 第83章 第 83 章宁重远手中一顿,似乎过了许久,他无声地打散她的发髻,轻叹道:“是啊,我家婳婳长大了。” 尽管即将生育第三孩子,宁重远依然没有妹妹已嫁为人妇的自觉,在他心里,不管她年岁多大,她一直是扎着两个小圆髻,跟在他身后叫“哥哥”的小姑娘。 两人心思各异,都没有说话。 宁重远手中的动作忽然僵硬起来,不那么流畅。宁大公子只屈尊降贵给亲妹梳过头发,他妹妹爱俏,他为她学了很多样式的发髻——大约在十年之前。 如今那些发式不时兴了,她也不能再用了。 宁大公子博闻强识,他回忆着曾见过的妇人发髻,如云的青丝在他手里似乎能翻出花儿来,却迟迟不能髻。 恰好此时抱月端着点心茶水进来,除却昨日见到大公子的震惊,她对今日这幅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之前他们兄妹俩经常这么搞。 宁锦婳小时候被宠得娇气,一大早被叫起来难免甩脸子,不许旁人碰她。内院无主母,宁国公重规矩,断不会进小女儿的闺房,要不是上头有个宁重远,真没人压得住她。 她还在香软的帐中呼呼大睡的时候,宁重远已经上完了两节早课。冬日天寒,他身上覆着一层薄霜,清俊的少年郎站在暖炉旁把身子暖热了,才去叫疼爱的妹妹起床。 即使如此,宁锦婳还要哼哼唧唧闹腾许久。那会儿祖母还健在,小辈们每日清晨都要去慈安堂请安,宁锦婳也不能例外。祖母是个面容肃穆的老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实宁锦婳心里不喜欢她,每次见了她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偏偏祖母还总是提点她,说她规矩不好,女儿家整天抛头露面像什么话,一个孝字压在头上,宁大小姐只能乖乖听训。 而对于宁重远,老人家就是另一番态度了。阖府都知道老祖宗最看重长孙,少年郎君,芝兰玉树,往那儿一站便已让老太太心花怒放。二房三房的姑娘们见宁锦婳天天过得那么滋润,闲言碎语便告到了祖母跟前。有一段时间宁锦婳总被单独留下来“学规矩”,一次、两次……第三次,她刚回味儿来,宁重远也跟着她一起留了下来,美名其曰“尽孝心。” 他袒护地光明正大,就差没把“我来给我妹妹撑腰”几个字刻脑门儿上,老祖宗气得不轻,又舍不得给长孙难看,她的宝贝孙子得读书习武,继承家业,大好光阴岂能浪费在后宅之中?即使再不情愿,只能黑着脸把两兄妹放走。 出了慈安堂,宁锦婳惊喜道:“哥,你怎么知道来救我?” 宁重远无奈道:“两回了,你啊,什么时候能长大。” 他太在乎他的妹妹了,那些旁门左道、阴谋诡计之流,到不了宁锦婳跟前已被他打散。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长兄如父,他能管她一辈子。 改朝换代,非人力所及,谁也没料到。 …… “好了。” 宁重远轻轻把海棠金步摇给她簪上,温声道:“婳婳可满意?” 宁锦婳有些心不在焉,她草草瞥了一眼铜镜,扬唇道:“好看。” 大公子一个眼神下去,抱月立刻懂事地屈膝退下。等到房里又剩下他们两个人,宁重远端起方才抱月送的一碟儿芙蓉糕,轻笑,“这么敷衍,又不开心了?” 他之前总说她长不大,如今真长大了,宁重远却并不欢喜。一手养大的妹妹嫁为人妇,心里也装了更多的人和事,不再只亲哥哥了。 “兄长,我方才想到了祖母。” 宁锦婳自然咬住他递过来的芙蓉糕,神色有些伤感。 “祖母不喜欢我。” “我那个时候顽劣任性,不服管教,祖母或许是对的。” 老祖宗并非有意苛待孙女,嫣娘是她最喜欢的儿媳,看在亡人的份上她也不能磋磨她留下的女儿,甚至动过把人抱在跟前养的念头。只是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宁国公也反对,后来此事便不了了之。 等她再注意到这个小闺女,宁锦婳已经被宠坏了,肆意妄为,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样子。老祖宗有心纠正,从宫里请了教养嬷嬷。学规矩哪儿有不受罪的?谁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些宫里的老嬷嬷一个比一个凶,宁锦婳几天便受不了了,哭着给兄长告状。 宁重远心疼她,顶着父亲和祖母的压力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嬷嬷。当时她只顾着开心,近一年才觉得后悔。 如果她当初好好学针线,是不是就能给钰儿做几件针脚细密的箭袖衫?如果当初好好学掌家之道,是不是如今就不会这么手忙脚乱?如果她好好听从教导,她是不是就不会去招惹梵琅,留下一个难收拾的烂摊子,在兄长面前都难以启齿? 陆寒霄总说她任性,她嗤之以鼻,她宁大小姐一直就是这样,也没见惹出什么天大的祸事。这回……宁锦婳真的后悔了。 她咬咬牙,一把拉住宁重远的下摆,豁出去道:“兄长帮我——”宁重远反握她的手,“别怕,你说。” …… 她说得颠三倒四,乌黑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声音越来越小。 “兄长,我知道错了,别骂我……”话音儿已隐隐带了哭腔。 宁锦婳心里羞窘万分,直到温热的大掌抚上她的手背,宁重远低声道,“没事,兄长在,不怕。” “婳婳什么都不用怕。” 在宁锦婳看不到的地方,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脸色阴沉,漆黑的双眸凌冽,比陆寒霄也不遑多让。 是他的错,他来晚了。他就不应该瞻前顾后,直接把她带走便是!可能会舟车劳顿,但他一定不会让婳婳受这么多委屈。 陆寒霄就是这么待她的?让她宁愿放下身段讨好他手下的副将也不愿意向他这个夫君开口?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人,竟让人如此糟践? 宁锦婳还在一遍一遍认错,宁重远牢牢握紧她的手,不厌其烦地回道:“你没错。” “你没错,婳婳。” 她有什么错呢?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滇南,她只是太害怕、太想念亲人了。 此时宁重远的心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心疼妹妹,一半又为她大费周章找自己而熨帖。两种极端拉扯下,原本准备酝酿许久再说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婳婳,我带你走。” 他定定看着她,严肃道:“我们离开这里,陆家那对兄弟,你统统不用理会。”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7节 这两人竟还是亲兄弟,一个蓄意已久,一个见色起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宁锦婳却身体一僵,下意识地呢喃道:“能去哪里啊。” 她已经习惯了如今的日子,以至于听到兄长这句话的时候,脑袋嗡嗡作响,不知如何反应。 宁重远眸色稍暗,他直视着她,语气缓慢而坚定,“哪里都可以。” “你小时候喜欢去外面跑,敢一个人偷溜出京城玩儿,好好一个名门千金,跟个野猴子似的。” 想到曾经的荒唐事,宁重远如墨的眼眸里流出一丝笑意。他继续道:“如今不会有人抓你了,你能去想去的任何地方。名山大川,漠北草原……只要你想,兄长带你去。” 只要她愿意。 宁锦婳怔忪一瞬,纤长的眼睫微微颤抖,“兄长、我……宝儿那么小,现在肚子还有个讨债鬼,还有、还有远在京都的钰儿……” 宁重远抿着薄唇,眸光似剑,“说到底,你还是舍不得他。” “我才没有!” 宁锦婳跟个受惊的兔子一样,差点蹦起来,“我恨死那个混账了,怎么会舍不得他!我只是……只是可怜我三个孩子,孩子们是无辜的……” 她知道兄长不是信口开河之人,他既能说出口,说明在心里已有成算。她这段日子跟他吵闹、冷战,却从未动过离开的念头。 她怕宁重远生气,忙拽着他的衣袖找补道:“还有,他可野蛮了!肯定不会轻易放我们走……” “好了,不用解释。”宁重远松开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温热,很温暖。 他面上依然是温和的,轻声道:“兄长只是想你开心。” 这种广大而无私的包容,让宁锦婳鼻头骤然一酸,几乎落下眼泪。 她低声道:“兄长,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小时候便是如此,她在外闯了祸,总是兄长出面给她收拾烂摊子,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最多叹一句,“婳婳何时才能长大。” 如今十来年过去,她都要生第三个孩子了,还让兄长牵肠挂肚,自己想来也要脸红的。 宁重远笑了笑,没正面回她的话,“手镯不过小事一桩,交给我。” “至于愧疚……婳婳大可不必。是他自作主张,与你无关。还有,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见你,并不是因为所谓的梵统领,知道了?” 宁锦婳忙不迭点头,方才经历过大起大落,她现在乖巧万分,兄长说什么就是什么。久别重逢的两兄妹一起用了早点,宁锦婳对娘家兄长没有隐瞒,什么话都说,包括“粮食”那件事。 她一会儿义愤填膺道:“兄长,他不相信我!日后他跪下来求我我才答应!” 一会儿又咬着筷子忧心忡忡,“外面真的那么严重吗?会不会很多人没饭吃啊?” 宁重远垂眸不言。他慢条斯理地用手帕净手,就在宁锦婳说完许久,气氛略微尴尬时,他忽然道:“婳婳,你信任兄长吗?” 宁锦婳不假思索,“当然!” 宁重远悠悠道:“如果我要你把那批粮给我呢,婳婳愿意吗?” 宁锦婳怔了一瞬,抬眸看着宁重远,“我愿意。” 她扬唇一笑,眼底清澈地不染一丝杂质,“兄长是我的血脉至亲,只要我有的,兄长尽管拿去。” “哦?”宁重远饶有兴趣地问,“婳婳不怕我拿这些东西对付你的好夫君?” 宁锦婳脸上的笑容一僵,凶巴巴道:“哼!那可是堂堂镇南王,哪儿轮得到我一个后宅女子帮衬。” 她都能把他的口头禅背下来了,总之一句话,让她别操心。最好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在床上把他伺候舒服了,便尽到了为人妻的“本分”。 不得不说,相识数十载,宁锦婳真的很了解那个男人。 宁重远淡笑不语。 过了一会儿,宁锦婳觑着他的脸色,慢吞吞道:“不过嘛……钰儿远在京都,离不开父亲的庇佑,看在外甥的面儿上,兄长——” 第84章 第 84 章转眼间到了晚夏初秋,焦躁的蝉鸣声逐渐消失,天上高悬的日头也消了劲儿,微风吹过人面,带来一丝凉意。 天气慢慢凉快下来,雨水却半点没下。陆寒霄终究失了言,如今才到初秋,百姓们暂时不缺口粮,只是秋收将近,如今田里一片荒芜,民心惶恐,他这个王爷不能在王府高枕无忧。 宁锦婳如今肚子九个月了,跟个大西瓜似的,连带四肢都丰腴不少。她习惯了他在身边的日子,先前还嫌弃男人管这管那,如今陆寒霄不在,也没人给她揉腿了。她嫌弃抱月和抱琴力道轻,重了就说疼,哼哼唧唧地不舒服。 宁重远住在王府客房。兄妹俩感情好,整日黏黏乎乎地,让陆寒霄这个夫君吃了好大一坛子醋,有意无意把人安排在离主院最远的客房。后来陆寒霄自顾不暇,经常好几日才回一趟王府,腾不出手撵大舅兄。宁重远便登堂入室,日日陪伴妹妹。 王府占地广袤,可再大的地方也有逛完的一天。宁锦婳嫌夏天热,不愿意出门,陆寒霄陪着她把王府逛了好几遍。等后来天稍凉,宁重远又陪着她重温几遍。如今荷花也蔫了,府里更没什么看头,宁锦婳感觉自己跟困在牢笼里的小雀儿似的,憋闷极了。 “这么久都忍了,一个月等不起?” 宁重远好笑地剥了一颗葡萄放在盘子里,修长如玉手指染上嫣紫的汁水,十分赏心悦目。 宁锦婳无心欣赏兄长的“美色”,她喃喃道:“也不知他今日能不能回来。” 宁重远微挑俊眉,回答她,“不能。” 他的王爷妹夫今日出了城,天黑之前定然赶不回来。 宁锦婳猛然一惊,才知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脸上有些挂不住,“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不过人之常情,有什么害羞的。”宁重远把剥好的葡萄推到宁锦婳跟前,坦然道:“不用担心,他能应对。” 如今最让人头疼的是什么?粮食。陆寒霄不缺这东西,他如今缺银子。 一个月下来,宁重远看得明明白白,自家这个傻妹妹真吊死在一根树上了,千金难买她愿意,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做这个恶人,去为难她的男人? 在镇南王为粮食焦头烂额之时,大舅兄施施然而来,给他带来了足够南地两年吃的精粮——宁锦婳手里屯那些是远远不够的。 事情还要数月前夹道峰说起。 那日来者不善,眼看奔着要宁国公两父子之命去的。宁国公骁勇善战,但宁重远是个书生文臣,几次直逼险境,宁国公为了护住儿子,身上平添好几道剑伤,宁重远后背中了一箭,干脆置之死地而后生,投入覆着薄冰的山涧里。 他会水,凭借水势和坚定的意志,硬是在寒冬腊月的天里游到下岸,他脱下囚服,自己拔了肩胛骨的羽箭,踉跄走到了附近的镇上。 身受重伤,身上一点儿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好在宁重远容貌俊美,又能说会道,他说自己是进京赶考的书生,路遇劫匪,只求借宿一段时间,待写信通知家里,必有重酬。 他这模样一看就是个落难贵公子,青州远离京都的是是非非,宁重远选的是个人烟稀少的小镇,药材铺的老板正好有个年方二八的闺女,他也不愿意让旁人知晓自家有一个这样的男人。就这样,他有惊无险地等到了援兵。 宁府百年世家,树大根深,那些大臣中只剩下霍家和宁家还尚在不是因为皇帝仁慈,霍家掌兵,皇帝动不得,宁府在朝中盘根错节甚广,皇帝同样不敢下死手,明面上只判了流放。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怎么会没有底牌呢?原本准备到流放地慢慢联络的势力,被宁重远提前召到一起。 有了主心骨儿,接下来的事便轻松多了。宁重远一边养伤,一边暗自积蓄力量。大齐已无宁家立足之地,他们宁家祖上和西戎有些交情,便一路辗转去了西戎,花费一年左右时间在那边扎下根基。恰逢此时传来大齐旱灾的消息,宁重远心思一动,便想跟大齐“做生意”,借此行救出父亲,安置好族人。 谁知这么凑巧,刚入齐境便被单骑走天下的梵琅遇到,两人初见有误会,还见了血……后来宁重远跟着他回来,初见宁锦婳时,他真的想带她走。 他有这个能力。 西戎的国师能观天相,通神灵。有言齐帝不仁,上天降以神罚,三年后帝星现,天下始太平。 也就是说这场旱灾至少持续三年。 三年的粮食,三年的南地太平。他手里捏着这些跟镇南王谈判,他不信他不放人,就连她担忧的孩子,除却世子陆钰,其余两个他都有办法带走。 可宁重远又是那么了解妹妹,他明白她言不由衷的倔强,她还是舍不得他。 他不想让妹妹伤心。 …… 做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肥水不留外人田。尽管没有带走宁锦婳,宁重远依然把粮食给了陆寒霄,准确来说是“卖”,只比南诏低了一成——看在妹妹和三个外甥的面上。 大公子可不是做善堂的,他对陆寒霄没好感,一本账算得明明白白,包括宁锦婳那份,都得拿真金白银换!没有?他作为大舅兄也不能太不讲人情,以滇南税赋为担保,按照市面的利息,他可以赊。 宁锦婳那份他不会独吞,等她生下孩子,他便把她该得的那份给她,就像当年给她的十里红妆一样,他要给她留足够的傍身底气,将来万一……他的婳婳也不会受苦。 “兄长,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宁重远无奈地扬起唇,道:“想我这个痴情妹妹,将来有一天夫君变心,可怎么活呦~”他略带调侃的语气,让宁锦婳睁大美眸,“才不会!” 她对敬爱的兄长道:“他对我很好。” 这样的话,几个月之前,宁锦婳是不愿意承认的。 在她眼里,陆寒霄霸道专制,跟他讲不通道理。还有宝儿那根刺扎在心上,她恨死他了。可怀孕以来,两人日日呆在一处,她又看到了他不同的一面。 他贵为王爷,其实并不轻松,每天都有一堆折子送到他的案头,她先前无聊翻过一些,大到官吏任免,小到各地天气,米面粮油的价格……统统都要他过目批示。 她不由想到之前在京都时,他对精米粗米的价格信手拈来,便知自己这个主母当的不称职,他这个王爷是真的体恤爱民。 世人提起镇南王,大多恐惧大过敬重。宁锦婳虽然不怕他,但也觉得他杀伐过重,冷血无情。但这段日子,她看他宵衣旰食,那一条条批文,约束豪强大族、善待百姓、轻徭薄赋、鼓励寡妇再嫁、修建育婴堂……怪不得南地臣民对他如此信服,他的确是一个好王爷。 朝廷几欲削藩,彻底收复南地,陆寒霄刚上位,正是人心浮动之时,他却回了京城。京都的事宁锦婳不愿意回忆,但偶尔想起一些,她忽然懂了他为何总说她任性。 可能是孕期无聊,她近来总梦到往事。 梦见他们初成婚时,新婚燕尔还不过三个月,他便撇下新妇往外跑,她问他在忙什么,他说她不懂,那不是她该操心的。 那会儿她多希望他能留下陪陪她,如今真把人拴在身边,看他越来越紧蹙的眉头,她又迷茫了。 这个男人不止是她的夫君,更是千万人的主君,是整个滇南的擎柱。当年她只有十几岁,刚嫁过来就独守空房,她不懂他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她对他的怨怼,就此而始。 其实现在想想,两人都有错。她冲动易怒,他便不会跟她解释么?他什么都不说,她又怎能不气?这些年他们中间隔着孩子暗自僵持,可在别的方面,他又把她照顾地很好。 她知道,陆寒霄不会变心。 他不是一个贪恋女色之人,上次美人图惹出来的两个水灵姑娘,在她孕期背着她给他大献殷勤,没闹到她这边就被陆寒霄迅速解决,后来她迟迟不见两个姑娘,问了抱琴才知道原委。 兄长不在的那段日子,她也害怕过。怕色衰而爱驰,怕自己将来不好看了怎么办。随着孕期往后,症状越来越多,吐得吃不下东西,面色青黄、腰身渐粗,像一个笨重的大乌龟,再无往日的窈窕。肚子上一道又一道丑陋的裂纹,她自己都不想看第二眼…… 所有的这些,就算她有意遮掩,又怎能瞒得过枕边人。她不会永远年轻貌美,但永远有年轻水灵的姑娘。雅苑那些美人们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脸蛋儿嫩得能掐出水。她刻意招人过来弹奏,男人连眼皮都不抬,只吩咐她们小声些,莫要惊扰王妃。 如此一番试探,她把自己折腾得够呛,陆寒霄却毫无所觉。她也就看开了。 她对钰儿有愧,他对不起宝儿,他们谁也别怨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这辈子,就这样吧。 他放不开她,她同样离不开他。不管是恩爱到白头还是互相折磨一辈子,她都认。 宁重远看着她的神色,最后一次问道:“不后悔?” 只要她一句话,他不惜一切代价带她走,远离所有的纷争,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快乐无忧。待他救出父亲,他们一家人在一起。 宁锦婳释然一笑,摸着圆鼓鼓的肚皮道:“如今后悔也晚啦。” 都不知从何悔起。从她身披嫁衣离开宁府开始?从少年少女偷偷相会开始?抑或年幼的她不应该冒着风雪在外面放风,遇到滇南来的蛮子。 跟个乱麻团子一样,不知掰扯到何年何月。宁锦婳也累了,懒得翻旧账。 “我啊,如今只想好好把肚子里这个生下来,再把宝儿的病治好,钰儿在京都安然无恙。我就知足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8节 “还有父亲……” “放心,父亲那边有我。” 宁重远接过她的话头,他看着外面的天色,道:“不说这些丧气话,我扶你出去走走。” “不要。” 又不能出府门,宁锦婳已经把王府走腻了。 宁重远温声劝道:“大夫说了,你要多走动,生产才不会受罪。” 宁锦婳睁着美眸振振有词,“我都生了两个了,心里有谱!” 她近日越发惫懒,愿意躺着看书、听曲儿却不愿意走动,宁重远无奈,最后两人各退一步,先去外面听一折戏,再绕着亭榭走一圈。 …… 雅苑里养着专门的伶人,陆寒霄从来没从用过,倒便宜了宁锦婳。王妃有令,一班人匆忙收拾行装赶过来,宁重远扶着妹妹落座,身边早有人奉上瓜果茶水,宁重远巡视一圈,让人把葡萄撤了。 顶着妹妹幽怨的目光,他笑道:“凡是有量,过犹不及。” 好在戏曲很快开场,贵妃一袭水袖丹衣,身姿曼妙,步履轻盈,低眉浅吟间唱尽愁苦。宁锦婳被逐渐吸引,把葡萄忘了,沉浸在戏中。 黑脸霸王出场,扮演霸王的武生高大魁梧,吐音字正腔圆,步伐走得铿锵有力、虎虎生风。台上的贵妃与霸王正唱得难舍难分,宁锦婳忽道:“这个武生好,看赏。” 之前那个空有一身腱子肉,脚步虚浮,声音中气不足,哪里像个霸王?这个还有三分神似。只是这人好面生,之前怎么没见过? “啊——”“婳婳!” 说时迟那时快,宁锦婳话音刚落,一股疾风从耳边划过,台上正在舞剑的霸王忽然睁大圆目,直奔宁锦婳而来。 碗碟碎裂声、侍女们惊恐的尖叫,兄长的怒吼……各种声音汇集在一起,等宁锦婳回过神来,王府的侍卫已经把刺客拿下,自己被兄长扑在地上,手边散落几块碎瓷片和一块已经脏了的芙蓉糕。 看着兄长惊恐的神色,宁锦婳怔怔道:“兄长,怎么了?” 宁重远脸色阴沉,此时不见半点贵公子的风度,声音又惊又怒,“大夫、产婆,快叫人!” 刺客已经抓到了,宁锦婳不知道兄长为什么这么生气。忽地,她肚子里一阵剧烈的绞痛,一股黏糊糊的东西流出来,有些温热。 宁重远双手抱起脸色苍白的妹妹,他手上、衣服上沾的都是血,等把人放回床榻上,宁重远想摸摸她的脸颊,颤抖的手迟迟无从落下。 “婳婳,别怕,别怕,不会有事的。” “兄长不会让你出事。” 暗红的血濡湿了床褥,肚里翻江倒海,似有无数刀子在里面捅。宁锦婳知道,她要生了。 第85章 第 85 章疼,整个人像被劈开一样,好疼啊! 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嘴里痛苦地呻.吟着。周围很乱,声音嘈杂地听不清,她隐约听到抱月和抱琴和声音,产婆慌张地惊呼,细碎的脚步声,兄长…… 欸?兄长呢? 身下痛得几乎麻木,宁锦婳的脑袋也如一团浆糊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啊,产房污秽,兄长怎么能进来呢。 “娘娘,用力,用力啊!” “头出来了!别闭眼,用力!” 她好疼啊!身上本来就没多少力气,肚子太大,怕胎儿大难产,她刻意控制食量,连多吃几颗葡萄都不允许,现在受惊早产,所有人都手忙脚乱。 意识越来越模糊,她五指掐紧掌心,嵌入肉里,保持自己清醒。不能晕,她还没把她的孩子带到这个世上,她要用力,用力啊…… “啊——”一盆又一盆血水端出来,宁重远站在门外,听着里面凄厉的叫喊,如墨的眉眼间满是阴骘。 忽地,他蓦然抽出一个侍卫的长刀,银光一闪,红木栏杆被拦腰折断、轰然到地,引得众人侧目。 他涩声道:“你们听好,务必保王妃安康。如若……如若有万一……保大!” “王妃顺遂,诸位重赏。王妃倘若出事,今日谁也别想踏出这个门槛!” 他雪白的衣袍上还沾着宁锦婳的血,执剑肃肃立在门前,像个门神一样。 日暮西沉,里面的宁锦婳在一番又一番的折磨中逐渐虚弱,只靠心里那股气儿撑着。身边的声音逐渐小了起来。周围光怪陆离,恍惚中,她听产婆道:“糟了,是难产。拿剪刀来。” “世子妃,老奴冒犯了。” 又是一阵剧痛,宁锦婳骤然瞪大双目,她……她竟看到了陆寒霄的脸! 兄长说过,他今晚赶不回来,这会儿估计信儿还没送到,他是神仙么,飞回来的? 他好像年轻了很多,面容白净,跟个玉面小郎君似的。只是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怒,破坏了他冷然的气质。 宁锦婳虚弱地朝他笑了笑,“三哥,你回来了。” 他不说话。 她知道自己如今丑极了,两腿大.张,血肉模糊,跟个青蛙一样被按在床上。她最看重脸面,可在他面前,她又觉得没那么重要了。 “别怕。我没事。” 她汗涔涔地安慰他,“我肯定把我们的孩子好好生下来,你等我。” 男人还是不说话,就那样静静看着她,眼神悲伤,清瘦的身躯显得十分寂寥。 …… 又经过一段漫长的折磨,宁锦婳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身下痛的几乎麻木,她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离她很近,又很远。 “王妃娘娘,用力啊!出来大半个身子了。” 产婆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一道白光闪过,她彻底眼前一黑,陷入黑甜的梦乡。 一声婴儿的啼哭响云霄。 *** 等宁锦婳幽幽转醒,已经是两日后。 微黄的烛光透过纱帐穿透进来,她睁开眼睛,头顶是熟悉的帷幔,鼻尖隐约闻到苦涩的药味。 她撑起身子,细微的衣料磨擦声让男人瞬间警醒,他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一把撩开帷帐。 “婳婳,你怎么样?还痛么?” 他让宁锦婳靠在自己胸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高声道:“来人,叫大夫。” 宁锦婳感受着轻盈的肚子,柔柔地笑了。 “没事。我都生过两个孩子了,不怕的。” 她忍着下面的钝痛,轻描淡写地宽慰眼前的男人。陆寒霄在外威严肃穆,如今下巴胡子拉碴,眼底一片青黑,不知守了她多久。 他怎能不怕?得到她遇袭难产的消息,他当即快马加鞭赶回来。等回到王府的时候,孩子已经落地,她也力竭昏了过去。 她生前两个孩子时,他不在。这回日日陪在她身侧,陆寒霄甚至月前就让产婆算好日子,把诸事往前赶,这回他一定不会再让她一个人。 他又食言了。 生产时的凶险已让人心惊肉跳,最后宁锦婳疼糊涂了,嘴里一直叫着“三哥”,是念着他的名字昏过去的。抱琴声泪俱下地禀报,陆寒霄痛得不能自抑。 他的婳婳。 大夫就在外面候着,听见传召颤巍巍进来。他搭上宁锦婳的手腕,片刻道:“王妃已无大碍,老夫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好生休养即可。” 听到这句话,陆寒霄微不可闻地吐口气,数日来绷得像利剑一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 宁锦婳足够幸运。 九个月,不到生产的日子。当时千钧一发,宁重远扑向她,尽管用手臂护住了肚子,但是猛烈的撞击还是让她受了惊吓,原本凶多吉少。 好在宁锦婳今年二十有四,身体已经足够成熟,前年又生了宝儿,在王府金尊玉贵地养着,母体体格强健。加之肚子争气,肚子在七八月时已经跟足月孕妇一样大了,如今虽然才九个月,胎儿已经发育好,生出来的时候七斤六两,比正常生产的都康健。 如今母子平安,皆大欢喜。 抱月红着眼框端上来一碗燕窝,厨房日夜温着,火候控制得刚刚好,既不会烫口也不会太凉。她眼巴巴看着宁锦婳,又畏惧她身边的男人,一腔话只能憋回去,悄然退下。 宁锦婳自觉好笑,只是等一会儿才能跟两个丫头说话,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孩子呢?快抱来我看看。” 闻言,陆寒霄的眼底闪过一丝柔情,“是个小郡主。” 他喂了小半碗燕窝才让人把襁褓抱过来。她还在睡觉,刚出生的婴儿浑身皱巴巴,跟个没毛儿的猴子似的,宁锦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由道:“她真好看。” 陆寒霄:“……” 无妨,他陆寒霄的女儿,相貌不重要。 他怀里抱着妻女,柔声道:“婳婳,辛苦你了。” 成婚七载,两子一女,他此生已无所求。 宁锦婳虚弱地摇了头,生儿育女,本就是她为人妻的本分,何谈辛苦之说。 她轻声道:“之前……他们都说是男孩儿,小子不归我管,我便没准备什么。” “没想到最后竟是个小郡主,女儿家娇贵,需得好生教养,莫要……莫要让她学了我。” 处于陆寒霄这个位置,儿子越多,她的地位就越稳固,周围人有意宽她的心,明里暗里说肯定是个小公子,那肚子圆鼓鼓,闺女哪儿能长那么大。 宁锦婳生了两个儿子了,她没什么特别的念头,不管儿子女儿,都是她的骨肉。可架不住周围人一直念叨,久而久之,她在心底默认又是个小子,突然得知是个女儿,她心里忽地涌上一股特别的情绪。 约定俗成地,儿子归父亲教导,女儿归母亲管教。 她连自己的母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也从未有人教导过她该如何做,以至于在闺中时肆意妄为,光顾着玩儿乐,虚度许多光阴。 如今她也有女儿了,她在这一刻忽然懂了母亲。这世道艰难,女儿家不能跟男子一样抛头露面,前半生靠父亲,后半生靠夫君,一生的喜怒和爱恨皆系于旁人,自己没有半分自由。 她不想让自己女儿过这样的日子。 陆寒霄把燕窝放在一旁,轻抚着她的脸颊,“又说胡话,女儿像你不好么?” 如同婳婳一样姿容绝世,纯净无暇,他做梦都能笑醒。 宁锦婳轻轻哼了一声,她一定好好教导闺女,教她一身本领,让她聪慧知理,不要步她的后尘。 世上多是薄情郎,把一生倾注在一个男人身上无异于一场豪赌,她吃过的苦,断断不可让闺女再跳坑里。 一碗燕窝下肚,宁锦婳身上渐有力气,面色也恢复了红润,她昏迷这两天陆寒霄每日都给她喂人参水,如今骤醒,看着气色很好,反而一旁胡子拉碴的镇南王显得憔悴。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79节 她躺着的时候面白如纸,如同精致无生气的人偶一般。如今鲜活起来,陆寒霄巴不得她多说两句话,哄着她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闻言,他挑眉道:“怎么?我究竟让你吃了多少苦,今日无外人,你我夫妻敞开心扉说说?” “也好让我知道,为夫究竟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婳婳宁愿跟我和离?” 当初让他震怒的事,如今经历这么多,他也能心平气和说出来了。当然,语气还带着一丝委屈和不甘。 宁锦婳骤然睁大双眸,“我什么时候跟你和离了……你、你别含血喷人啊。” “呵——难道那封和离书是假的?” “什么和离书,我根本没……” 她忽地一顿,陈旧的记忆涌上心头。怪不得……怪不得她没找到那封原本该烧毁的和离书,原来阴差阳错被他看到了。 以至于后来这人忽然发疯,还派了个侍女恶心她,原来是个乌龙? …… 真相大白后,两人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奈。 陆寒霄的脸色依然难看,“也不全然算个误会,毕竟是你亲手所写,你也真动过和离的念头。” 宁锦婳:“……”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她竟诡异地体会到了一把陆寒霄面对她胡搅蛮缠时的心情,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宁锦婳信誓旦旦,“那我为什么动和离的念头?你就没有一点错吗,要不是因为有钰儿……” 眼看正要掰扯个一二,她像被卡住喉咙似的,又不说话了。 宁锦婳抬眸,定定看着他许久,久到陆寒霄都察觉出不对,她忽然道,“三哥,对不住啊。” 误会他这么多年。 第86章 第 86 章这是宁锦婳第一次对陆寒霄服软。 她要体面,从小被宠的骄纵,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愿这么大剌剌说出来。陆寒霄并非迂腐之人,从不占嘴上便宜,久而久之,更助长了她这个坏习惯。 因此,陆寒霄心底暗自纳罕,“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宁锦婳靠在他的胸膛,垂首看着自己刚生的、红彤彤的漂亮“毛猴子”。 就在陆寒霄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轻声道:“钰儿出生那会儿,比姑娘还要好看。” 那些模糊的记忆似乎蒙上了一层面纱,一想头就炸裂似的痛。久而久之她也不愿意去想,把那些漏洞百出的“真相”当成理所当然。 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自己的长子,陆钰。 在她前六年的记忆里,陆寒霄是个混账。他把自己拼命生下来的孩子抱走,原因只是宫里那位说深宫寂寞,聊以派遣。 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情敌养育,那女人还刻意刁难她,不让她跟孩子见面,骨肉分离数年。在宝儿出生之前,太医说她再难生产,陆钰是她唯一的孩子,这让宁锦婳怎能不恨? 年前在京都,舒婉婉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把所有的恨意都倾注在陆寒霄身上,这么多年只顾着和他折腾,却忽视了父亲、兄长、还有中宫姨母……她的至亲啊,他们怎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发生? 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应该见陆钰。 宁锦婳一直没想通关窍,直到这次生产,或许是经历了相同的痛苦,她脑中忽然浮现起六年前的记忆碎片,一点一点拼凑——她全记起来了。 陆钰的生辰是正月初三,她却一直记成正月二十三,她少了二十天的记忆,那段记忆并不美好。 …… 当年宁锦婳生产的时候,陆寒霄不在京都。她当时没了半条命,陆钰刚生下来时小小一团,这孩子娘胎里发育不足,哭声嘤嘤噎噎,吃奶都嗦不出来。 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宁锦婳产后身体很虚弱,加之陆寒霄迟迟不归,她的精神和身体成了一根紧绷的弦,直到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宁府的女眷们前来看望,那些三姑六婆们知道她自此伤了身子,不知是好意还是幸灾乐祸,都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慰”她。 男人嘛,哪儿有不偷腥的。与其爷们自个儿出去扒拉些脏的臭的,还不如正妻贤德,早早把人备好了,还能落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家族还有几个相貌皎好的旁支庶女,跟大姑奶奶眉眼间有几分神似,姑爷保准喜欢…… 其二,陆钰是宁锦婳第一个孩子,又那样体弱可怜,她没要奶娘,坚持自己亲自喂养,结果陆钰一口奶呛在了嗓子眼儿,脸憋的通红,好险才救回一条小命。 她躲在屏风后面,听两个太医低声嘀咕,说孩子难产,体格太弱,有夭亡之相。 后来,宁锦婳就“病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整日整日得流泪,晚上睁着眼睛到天明,她抱着微弱呼吸的陆钰,心里几乎被愧疚填满。 是她的错,是她自己不听劝告,私自停了避子药。太医在孕时就说过,她年岁太小,这一胎来的过早,恐怕保不住。 是她千方百计寻药拜佛,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世子府又大又冷,她太怕一个人了。况且……如果有了孩子,这是他的长子,他会不会就回来了? 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靠孩子挽回夫君的心。 如今她才知道错了!她自私地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受苦。她跟魔怔似的,每隔一刻钟就把指尖放在孩子鼻子下感受,确定他还活着。 日渐消瘦的躯体下,宁锦婳已然“疯魔”。周围人只当她产后虚弱,没发现不对劲儿。直到有一天,她抱着孩子在坐在梳妆台上,穿了一身华美的衣裙,脸上敷了粉黛,描眉化唇,掩饰憔悴的容颜。 抱月和抱琴还以为她想开了,那天装扮地格外卖力。两人谁也不知,那时她已经存了死志——与其让陆钰饱受病痛折磨,不知何时悄无生气地咽气,不如现在来个痛快,一了百了。 本来……本来就是错的。 宁锦婳拿起金钗,刺向孩子柔嫩的胸膛。 可怜陆钰小小一团,从生下就没大声哼过,此时爆发了尖锐的哭声,惊动了外面的抱月。她用蛮劲儿撞破了门闩闯进来,整个人都傻了。宁锦婳手里全是血,此时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把金坠放在唇边,檀口微张,准备吞金自尽。 令人惊悚的是,那时她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微笑,平静而满足。 …… 陆寒霄风尘仆仆赶回来,迎接他的是疯了的妻子和生死未卜的儿子。 世子妃得了疯病,这个消息被封锁在世子府,为此世子爷亲自下令,打死了数十个碎嘴子,所有人讳莫如深。那段日子,世子府上下,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过的很艰难。 忽然有一天,宁锦婳竟自己好了。 空洞的眼神恢复了神采,也不再说疯疯癫癫的话。谁都认得,什么也都记得,唯独忘却了关于陆钰的记忆。只知道自己生过一个孩子,然后……然后呢? 后来的记忆便是陆寒霄为她填补上的。 知道这件事的都是宁锦婳的亲近之人,陆寒霄怕,他们也怕。怕她看见陆钰想起什么,她那么年轻,和她同岁的小姐们还待字闺中呢,不能就这么毁了。 世子府新换了一批下人,除却抱月和抱琴,当年的事再无人知,尘封在岁月里。 …… 这么多年,因为陆钰,他们吵过无数次。宁锦婳不愿意相信他这么无情,她跟他闹,想要一个解释,一个原因,每次都以男人的沉默结束。 曾经她以为是他心虚,如今一切大白天日,她误解了他这么久,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似乎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她终于放下身段,却让陆寒霄眉头紧拧。他不悦道:“提他做什么?” 陆钰是他的长子,在前几年是他唯一的儿子,他花费大心力培养。可因为某些原因,他着实对这个儿子喜欢不起来,也不喜欢宁锦婳提他。 宁锦婳正低头琢磨如何开口,这时怀里的小郡主哼哼唧唧地闹腾起来,两人皆是一惊,陆寒霄随即叫人把孩子抱走喂奶。 大户人家,主母自恃身份,不会亲自喂养孩子,早早在外头请好了乳母,光宝儿就有四个奶娘。除了喂过陆钰,宝儿没喝过她一口奶,轮到女儿,她同样没有亲自喂养的打算。 陆钰在她心里是最特殊的。 偏偏陆寒霄不想让她想起陆钰,他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软枕垫在她身后。 “太医说女儿体格强健,你放宽心,好好养身体,等你好了,为她取个名字吧。” 宁锦婳道:“好。我得好好想一想。” 他话风转得生硬,宁锦婳看明白了他的态度,他宁愿瞒着她,被她憎恨怨怼,也不愿她想起来。 他怕她再“发疯”。 时隔多年,如今回想起来,宁锦婳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魔怔。甚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做,她……她怎么忍心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她已经记不清缘由,只记得那种无边的绝望,好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行尸走肉一般,每日浑浑噩噩,脑子里一片浆糊,才有了那些蠢念头。 她不会了再那样了,但陆寒霄…… 算了,以后再说罢。 趁这个机会,她道:“不能厚此薄比,宝儿还没有大名呢。” “三哥,宝儿是个小子,就辛苦你啦。” 第87章 第 87 章接下来宁锦婳卧床修养,宝儿和小女儿也各自有了名字。 因为有陆钰在前,两个小的也都各取一个单字,女儿名为陆玥,宝儿原本想取“瑾”字,和他大哥一起,意为美玉无瑕。不过为避母讳,退而选“玦”字,择吉日将其写入族谱。 陆氏第六十三代子孙寒霄,妻宁氏,孕两子一女,陆钰、陆玦、陆玥。 生过陆玥后,宁锦婳心性与之前大有不同,心头的阴霾悉数散去,身体也恢复的很快。在她的痴缠下,宁重远在滇南过完了中秋,又过了半个月,到了动身离开的日子。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尽管心头百般不舍,宁锦婳也知兄长有更重要的事,她不能任性而自私地把人留在身边。 …… 落日的余晖照在城墙上,秋风萧瑟,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巍峨高大的城门外,一队身穿黑色劲装的青年男子头戴斗笠,怀抱长刀,一派肃杀之气。为首的是一个白衣公子,眉眼精致气质高华,通身的矜贵。 “好了,就到这里吧。” 宁重远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外面风大,早点回去歇着。” 宁锦婳当即红了眼眶,原本说送到外城,后来又拖拉跟了十里地,如今彻底出城门,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 尽管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她心里依然忍不住酸涩,空落落的。 “莫哭。” 陆寒霄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的腰身,沉声道:“以后还能见面,不要伤怀。” “谁哭了!这是风大,有沙子!”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0节 宁锦婳凶巴巴地拍掉他的手,她的嘴硬冲淡了几分离别愁意。宁重远看着三言两句被带跑的妹妹,温声道:“我得空回来看你。” 她刚出月子,在王府精细地养着,后厨专门有人给她温食,一个月来连口冷水都没喝过。秋风凉,宁重远不想她在外面多待。 宁重远抬起手,骨节分明手指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暗红塞锦锻披风,漆黑的眸色深沉,“回去。” 不容质疑的语气,让刚缓过神的宁锦婳眼眶一红,美丽的眼眸里水光潋滟。 “……” 宁重远遭不住这样的眼神,他面上稳如泰山,其实要是宁锦婳此时掉两滴眼泪,他今日就走不了了——或者带她一起走。 水色在大大的眼眶里转了一圈,没掉下来。 宁锦婳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道:“我要跟兄长说句悄悄话。” 她刻意咬重了“悄悄”二字,意有所指地看着某人。 陆寒霄微微挑眉,这段日子夫妻和美,妻子不再浑身是刺,软软和和跟他说话,给陆寒霄美到了心里,有什么不应的? 他很满意现在的日子。宁锦婳性情刚烈,又喜欢端架子,之前两人见面是十次有八次在吵架,如今似乎回到成婚前,她信任依赖他,为此,他也愿意为她收敛自己的控制欲,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他默然走远,停在离兄妹俩十步远的位置,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 宁锦婳:“……” 算了。她苦中作乐地想,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这个男人,早该认命了。 兄妹嘀嘀咕咕说了许久,习武之人耳聪目明,陆寒霄敏锐地察觉到来自宁重远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宁锦婳偷偷摸摸往这边看的模样,他回望她,她像个被抓住的小老鼠,一下子缩回去,可怜又可爱。 哦,原来在说我。 陆寒霄面无表情地想,不妨事,待晚上回府一问便知。 宁锦婳不愿意告诉他,但她在他跟前跟个透明人一样,藏不住任何秘密。早在多年前宁重远就看出此子绝非善类,京中那么多才子俊杰,怎么偏偏就他哄得妹妹晕头转向?连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当年陆寒霄那个位置,朝廷视他如质子,滇南视他如弃子,结果这个清冷的世子硬是得了皇帝青眼,进了神机营。神机营是皇帝亲卫,监察百官,有无诏拿人之权。后来两家婚讯传出,旁人都以为是宁府在背后出力,艳羡陆寒霄攀上一个好岳家。 苍天明鉴,跟宁府一点关系都没有,宁重远甚至暗中给这个觊觎他家宝贝妹妹的家伙下绊子,让陆寒霄头疼了很长一阵。 后来他杀回滇南,以雷霆手段坐稳镇南王的位置,让朝廷的削藩大计也落了空。这样一个狠辣又心机深沉的男人,两任皇帝都拿他没辙,又能指望宁锦婳跟他斗什么? 宁重远很疼爱一手养大妹妹,在他眼里宁锦婳千好万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妹妹被他宠坏了,心思单纯,她拿捏不了那个男人。 最好的办法是带她走,可她又不愿。 …… 直到那一对队人马变成一个个黑点,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宁锦婳依然恋恋不舍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不肯动。 “回罢。” 陆寒霄握着她微凉的指尖,放在手心里捂热。因为当初生陆钰时的惨烈,她花了整整半年才休养好。他便固执地以为产后至少坐半年月子,她怎么解释都没用。 陆寒霄道:“你这样,劳得舅兄路上挂心。” 他很精准地摸到了她的七寸,一句话就把人哄上软轿。原本要乘马车来的,但陆寒霄嫌马车颠簸,如今不到冬天,铺上厚厚的毡子她又嫌热,便叫了四个身强体壮的轿夫抬着,陆寒霄则翻身上马,慢悠悠拉着缰绳,护在她身侧。 今日本为送行,陆寒霄也在,便没有让侍卫跟随。城门即将关闭,宁锦婳还陷在离别之情里出不来时,轿子忽然停了。 “让开。”她听到了陆寒霄沉沉的声音,暗含怒火。 怎么了?谁敢胆大包天敢拦王府的车架? 宁锦婳忍不住掀开轿帘探出头,谁知拦路之人不是哪家不长眼的纨绔,而是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滥芋的乞儿。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纷纷跪在轿子前面,磕头哀求大人开恩。 “滚滚滚!贱皮子又痒了是吧!”一旁守城的官兵甩着长长的鞭子骂骂咧咧走来,扬起一地尘土。 这些人战战兢兢地浑身颤抖着,但膝下跟生了根似的,不肯挪动一步,夹杂着孩子哇哇的哭声,十分凄惨。 宁锦婳生来尊贵,在锦绣富贵的宁国府,连乞丐都没见过几个,当即心软道:“三哥,给些银钱打发了吧。” 陆寒霄阴着脸色,翻身下马对守城的官兵说了几句话,宁锦婳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只隔着轿帘远远看到官兵僵直的身体和诚惶诚恐的面容。 哀求声被关在厚重的城门外,听得宁锦婳一路不是滋味。等晚上陆寒霄回房,她忍不住问道:“三哥,外面……很严重吗?” 他正在解衣的手一顿,原本想说这些与你无关,不用操心。可话到嘴边滚了滚,却道:“尚可。” 陆寒霄脱下外袍,露出精壮的躯体,在微黄的烛光映照下,那些纵横的伤疤为他添了一层凶悍和暧昧。 “舅兄神通广大,不必担心。” 尽管宁重远狠狠宰了他一笔,但确实解了他燃眉之急,这把火暂时烧不到滇南。 宁锦婳的神色依然担忧,“可今天那些人……” “是流民。”陆寒霄回道。 他之前很少和她说这些事,大概觉得她听不懂,除了让她担心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而陆寒霄又有一颗难以言喻的自尊心,曾经宁府势大,有些在他看起来十分棘手的事,宁国公动动指头就能解决。 而他又太了解宁锦婳的脾性,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口风,她肯定回娘家求人。有言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在她眼里都是一家人,理应互相照拂。 陆寒霄娶了人家的掌上明珠,又不肯弯下脊梁,便不与她说外面的事。他不爱吟诗作画,不爱跑马射箭,九成的精力花在军营和公务上,倒还剩下一成留给了宁锦婳,只是两人相顾无言,鲜少有温存的时候。 就连现在,晚上回房,他在大多数时候也是沉默寡言的,只听见宁锦婳叽叽喳喳。她天天困在王府的一方之地,每天也就忙活两个孩子,宝儿今天笑了,玥儿今天吃了几次奶……这些,陆寒霄并不感兴趣。 后来宁锦婳察觉到他的敷衍,也不那么愿意说话了。寝房很大,光中间的床榻就够两个人滚好几个来回,她安静地躺在他怀里,陆寒霄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一次,他破天荒地回了她。 他沉声道:“今日那些不是南地百姓,如今外面……很乱,粮价飞涨,穷苦百姓买不起粮,只能往别的地方跑。” 第88章 第 88 章滇南的粮价虽然也涨,但比起其他州郡好太多,普通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也能填饱肚子,不至于背井离乡找活路。 如今这个世道,又有哪里是世外桃源呢? “原来如此。” 宁锦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有个疑问,“那……他们都来滇南,跟南地百姓抢粮怎么办?” 大批流民涌入,僧多粥少,岂不是全城百姓都要遭殃? 陆寒霄眸光一亮,“婳婳真聪明。” 宁锦婳:“……” 明明是夸赞的话,她偏偏听出了几分刺耳之意。合着她在他眼里就是个蠢货,什么都不通晓是吧。 她阴阳怪气道,“岂敢,在王爷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陆寒霄轻笑一声,很理智地没有在这个时候回她。只道:“我去沐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寒霄混迹军营,没那么多讲究。但是宁锦婳爱洁,日日沐浴焚香,连带着枕边人也得洗干净,否则不让上榻。 在两人初成婚时,陆寒霄时常回来到深夜,懒得让下人烧水,便去书房睡。宁锦婳不明所以,只知道他十天半个月不回府,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宁愿枕着硬邦邦的文书,也不愿来碰她。 宁大小姐心高气傲,她问不出口,他那时候心神不在她身上,便也没在意。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过夫妻间过日子,哪儿有什么惊天动地,就像一根根微小的嫩刺扎在肉里,一根不疼,可耐不住经年累月的堆积,堪比钝刀子磨人,让人受尽折磨。 …… 陆寒霄洗完出来,房里的烛火全部被吹灭了,一盏都没给他留。他眼里闪过一丝无奈,轻车熟路地走向里间的床榻,掀开帷帐。 他没有焚香的习惯,身上只有很淡的皂香,墨黑的长发带着潮湿,落在肌肤上,很凉。 “别挨我——”宁锦婳装睡不成,伸手把他胸膛推开,嘟囔道:“怎么不擦头发。” 陆寒霄反手握着她的手,勾起唇角,黑暗中音色慵懒,“婳婳给我擦。” 宁锦婳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没理他。 陆寒霄面容冷峻,身上却十分火热。跟个火炉似的。隔着一层丝绸薄衣料,精壮的腰身紧紧贴着娇嫩的肌肤,大腿也跨了上来,像死死锁住猎物的野兽,不容逃脱。 一起睡了这么多年,宁锦婳对他的某些癖好很熟悉,往常这样…… 她道:“今天……不行。” 回应她的是男人收紧的双臂,“我问过大夫,可以。” 她如今年岁正当时,有宝儿在前,身体恢复地很快。 宁锦婳支支吾吾道,“别,我今晚……不方便。” 两人老夫老妻,她也不是矜持拿乔。之前她身子不好,怎么胡来都没事,谁想那些调养的药喝了多年,还真把身子养顺当,连续生了宝儿和玥儿,她真不想再生了。 儿女双全,她心里知足,没有多余的心力养育孩子。 其实这个事不难办,避孕的法子多的是,除了避子汤,还有羊肠衣、麝香、红花等物,可她初来滇南就怀孕,根本没想过备那些东西。 身后男人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大掌从腰间缓缓往里探,黑暗中的宁锦婳面红耳赤,急忙道:“你、你还没告诉我,那些流民怎么安置……” 陆寒霄手下一顿,过了半晌,沙哑道:“怎么忽然对这些感兴趣?” 宁锦婳侧躺在引枕上,小脸埋在暗红的鸳鸯锦被里,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眸,忽闪忽闪。 她咬着唇,“你……你说不说……” “流民无需安置。” 陆寒霄声音隐忍,在暧.昧的夜色下,除了气息有些粗,言语依然是条理清晰的。 “婳婳不是猜到了么,大批流民涌入,定会扰乱破环南地安定。” 如今各大州郡已自顾不暇,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是关城门,不让外人进来,各扫门前雪。 宁锦婳一怔,随着思绪飘远,身子不自觉软和下来。 “可是、天灾……百姓何辜?肯背井离乡往外逃的,应该、应该也没多少人……放进来一些,不妨事吧……” 陆寒霄微怔,他手下的幕僚们都盘算着如何在这场天灾中获利,或招兵买马,或攫取金银,如宁锦婳这样天真的论调,连六岁的陆钰都不会说,若放在议事厅,一定让人笑掉大牙。 他忽然想起来,全昇曾说过,王妃有一颗剔透的赤子之心。 陆寒霄默默收紧手臂,哑声道:“一县、一郡、一州……或许算不了什么,如今大齐各地缺粮,倘若都往这边涌来,必有大乱。” 宁锦婳也知道自己想简单了,他是对的。可心里总有一丝酸涩,今日见到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她刚生下陆玥,听得不是滋味。 陆寒霄察觉到她的低落,一个吻落在她的后颈。她皮肉娇嫩,那里至今有一条粉色的疤痕,陆寒霄很爱吻那里。起先还算规矩地舔.舐,后来用牙齿轻咬,痛中带着一丝酥.麻,让宁锦婳不由蜷起身躯。 “别,说了今天不给……啊——”她的声音骤然高昂尖锐,似痛苦、又似愉悦。陆寒霄咬着她的后颈,抽出水淋淋的手指,翻身覆了上去。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1节 “婳婳,你水好多。” “滚唔——”…… 陆寒霄憋狠了,第二日抱月进来还能闻到浓郁的气味。她小脸红扑扑,正欲规劝主子刚生产完,纵欲不好,就听宁锦婳哑着声音道:“给我熬一碗避子汤,快。” 抱月:“……” 宁锦婳真怕了,咕咚咕咚喝完一大碗汤药,又在房里点上麝香,等香味儿盖过昨晚的荒唐,苍白的脸色才稍微和缓。 她用过早膳,又去看了两个孩子,接着召见杨管家、嘱托厨房给陆寒霄送汤水……看似很多事,其实只用她动动嘴。 琴瑶很喜欢宝儿,照顾得无微不至;陆玥那边四个奶娘照看,她只负责抱在怀里摇一摇,逗一逗,从不知道喂奶换尿布之流是什么。至于杨管家更是尽职尽责,后院没有妾室通房作妖,前院男主人不到晚上找不到人,她这个王妃当得发闲。 如今宁重远也走了,更寂寞了。 眼看还不到午时,宁锦婳神色厌厌,抱月道:“不如请叶小姐过来一叙?” 宁锦婳心里当即一动,随即又卸了气,“她正在气头上,算了。” 当时因为宝丰粮庄的事,叶清沅气的不轻,再也没来找过宁锦婳,她自知理亏,也不敢去叨扰。 听说叶老板早出晚归,但如今外面正乱,普通百姓吃饱肚子都难,那些胭脂、布匹,都不怎么好卖。而最紧俏的粮食被她送给兄长,如今辗转在陆寒霄手里。 宁锦婳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去书架找书看。她钟爱游记和话本,今天可能因为提到了叶清沅,她手指微顿,鬼使神差抽出了那本《均田法》。 叶相毕生的心血,可惜最后落在一个妇人手中,她曾经翻过几次,差点儿睡着。 这种东西枯燥无味,最适合拿来打发时间。宁锦婳漫不经心地翻着,她不懂大齐的税法,所以眼前的每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完全看不懂。日光落在书册上,形成一道斑驳的阴影。 昨晚胡闹到三更,今天起的晚,宁锦婳这回没睡着,忍着枯燥翻到了后面。这本书的前半部分是密密麻麻的字,后半部分有了图,大多于农耕有关,如水车、犁头等等,渐渐有了一丝趣味。 直到她翻到其中一页,原本悠然的手指僵直,骤然瞪大双眸。 她怎么没想到,修水渠啊! 滇南背靠幕屏雪山,其绵延千里不绝,即使再干旱也不怕滇南没水喝。若是能修水渠,把高山雪水引来灌溉,岂不是不缺粮食了? 一瞬间,宁锦婳心里怦怦跳,掌心心出了细汗——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这回肯定让他大吃一惊,看他还敢小看她! 她手忙脚乱把书收起来,对抱月说,“快,请王爷过来。” 抱月扭扭捏捏道:“王爷……不再府内。” 陆寒霄在西直营。 西直营就西直营,只要他没出城就行。宁锦婳当即让人准备软轿过去,她心神激动,以致于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欠下的情债。 营中重地,旁人不可随意出入。宁锦婳来得匆忙,连个牌子也没带。马车上好歹有王府的标志,今天她偏偏乘的软轿,外面的小卒又怎能认识尊贵的王妃娘娘呢? 双方正扯皮间,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何人在此喧哗?” 第89章 第 89 章宁锦婳一怔,瞬间头皮发麻,抱月已经欢喜地迎了上去。 “大统领,遇见您可太好了!这些人竟然拦娘娘的尊架,简直放肆!” 沉默片刻,帘子外的梵琅道:“都下去。” 宁锦婳不自觉蜷起手指,绞紧手中的绣帕。 轿子稳稳当当往前走,隔着轿帘,宁锦婳感觉仿佛有一道针扎似的目光向她刺来,微风吹起轿帘,恰好看到翻飞的赤黑衣袍和他腰间斑驳血痕的长鞭。 她出神地想,每次见他身上总带着一股血腥儿味,她其实有些害怕,只是要面子,没有表露出来。 “你,去里面通禀,你们去那边候着。” 软轿停在一处偏僻的空地上,抱月和轿夫都被梵琅支走,他看着面前华贵的软轿,眸中晦涩难明。 过了许久,他道:“你……好么?” 年少的爱慕总是让人难以忘怀,尽管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尽管她那么绝情,可听到她遇袭早产的消息,他还是忍不住揪心。 后来传出王妃平安诞下小郡主,按照滇南这边的习俗,至少要大宴宾客三日,以示对孩子的重视,也能看出妻子是否受宠。 梵大统领等啊等,结果王府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又酸又怒,王爷对她一点都不好!连酒宴都不舍得摆,要是他……他肯定不会这么委屈她。 陆寒霄自然知道这个习俗,可宁锦婳产后虚弱,他恨不得连地都不让她下,怎么会让她受那般折腾?只好暂且委屈小女儿。 王府后院并无其他姬妾,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知道王妃的地位,他的婳婳用不着在这些外物上争面子。 梵琅不知道内情,这个凶悍又意外纯情的男人笃定她受了委屈。当初让抱月递了许多次话,她连见他一面都吝惜,心中不是没有怨憎。如今眼巴巴跑过来,只要……只要她愿意给他一个解释,他们还跟之前一样不好么? 他不要她做什么,甚至没有妄想过带她远走高飞。只要让他能看到她,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像曾经为她寻找兄长下落那样。 结果宁锦婳只是垂下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宁重远出手,那幅手镯已经完璧归赵,她看了一眼便收进妆奁内,再也没戴过。了却一桩心事,宁锦婳却并无欢喜之意,她心里对他有愧,如今猝不及防见面,不知该如何面对。 隔着轿帘,年轻的将军感受到了她的疏远冷淡。 他喉头微动,心里的怜惜瞬间被怒气取代。半晌儿,轿帘外传来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王妃娘娘贵人多忘事,属下不介意帮您回忆回忆。” 说着,宁锦婳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被强硬扯出软轿,对上一双饱含怒火的的幽绿眼眸。 梵琅钳住她的手腕,一步一步咄咄逼人,“为何不肯见我?明明说好的,为何一再失言?承诺给我的画呢,啊?给我的东西为什么出尔反尔要回去,你骗我!” 男人高大的身躯充满压迫感,她满心惶恐,错过了他眼底的一丝脆弱。其实是个纸老虎罢了,只要她给他一个解释,哪怕只是哄哄他,骗骗他,他也愿意的。 可惜宁锦婳是个刚硬的暴脾气,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就算陆寒霄那么过分,他不占表面上的便宜,都是宁锦婳朝他发脾气,他顺毛摸,哪里受过如此逼迫?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微红的印子,不疼不痒。 “放手!” 宁锦婳一字一顿道,“我是镇南王妃,你逾距了,梵统领。” 如果是陆寒霄,他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沉默。可梵琅之前从未碰过女人,他不懂,只会火上浇油。 “呵,镇南王妃?是深夜幽会男人的王妃吗?与人私相授受,若是让王爷知道,你这个王妃能坐几天?” 宁锦婳瞪着他,不说话。 梵琅自觉扳回一局,嗤道:“我可以保密,但我有一个条件……” “来人啊——唔——”可怜梵统领一直信奉刀剑解决问题,第一次用萧又澜口中所谓的“计策”,碰上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宁锦婳。她气红了眼,直接高声叫喊,被梵琅捂住嘴巴。 他选的这个地方很好,空旷寂静,且是他的营地。梵统领凶名在外,旁人不敢轻易过来。他只想吓唬一下这个狠心的女人,没想真的毁坏她的名节。她这么一喊,万一真招人过来…… 梵琅低声道:“你疯了?” 宁锦婳趁机挣脱他的钳制,狠狠道:“不是想知道我这个王妃能坐几天么,怎么,梵统领怂了?” 对梵琅有愧是一回事,被人威胁又是另一回事了。她平生最恨别人拿捏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其终日提心吊胆牵扯不清,还不如摊在明处,一了百了! 宁锦婳的心思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懒得玩什么弯弯绕绕,她揉着手腕,挑衅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走啊,跟我去你的王爷跟前走一遭!” 她又变成了他刚见到她时的模样,高昂着头颅,如天上的明月,让人不敢攀折。 梵琅做了十六年奴隶,卑贱如草芥,在那瞬间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这样高傲尊贵的人儿,他也想碰碰。 千里迢迢为她寻兄,风餐露宿,身负重伤……只是想看她展颜一笑罢了。 梵琅低垂着头,哑声道:“我等了你很久。” 王府忽然加强了守备,他进不去,一天天守在王府外,一颗心像放在油锅里煎炸。 宁锦婳一怔,她吃软不吃硬,方才他的威胁她不怕,但此时可怜巴巴,像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她又心软了。 她说道:“谢谢你。” “这世间好女子多的是,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她抬脚离开,这回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 恰逢抱月出来,陆寒萧正在诸部将议事,给了她一块腰牌,让人把宁锦婳带到他的私营。 他惯来如此,总把军务排在第一位,宁锦婳已经习惯了。抱月看她面容惊慌,想给她添盏茶压压惊,谁知寻摸半天,只找到了清水。 这里是军营,陈设不可能跟王府比,纵然陆寒霄是王爷,他的帐子也只是比寻常人大些。他不在意外物,宁锦婳呆了一会儿便受不了。 这里的椅子硬邦邦,没有铺陈任何毛毡,她身娇肉嫩,昨晚跟男人荒唐了一夜,现在下面还疼,坐这种椅子与她来说无异于酷刑。 站着脚累,也不舒服。 坐卧难安,只能找些事打发时间。她围着营帐转了一圈,里面很简洁,左侧陈列着一排刀枪剑棍,右侧竖有衣挂,上面两套银色的铠甲发着凌冽的寒光。 宁锦婳好奇地在铠甲上戳来戳去,还想把甲胄取下来看看,多亏抱月及时拦住。 “哎呦我的主儿,别动这个,很重。” 这个东西陆寒霄曾穿回王府,抱月照例擦拭清洗,差点闪了腰,另叫了三个侍女才把这东西抱起来。 宁锦婳也不是真的对这个感兴趣,非常听劝地离开,慢悠悠转到了中间的大书案前。可能走得匆忙,书案上有些凌乱,并不符合男人严苛的性格。她随便瞟了两眼,最上面的是滇南地形图。 因为喜爱山川游记,她对这东西并不陌生,上面很多地方用朱笔做了标记。看着看着,宁锦婳脚下生了根似的,站在前面端详了很久。 “主儿?” 抱月看她脸色不好,说道:“要不奴婢去轿里取个软枕?” 轿子里应有尽有,还有一小壶茶,上好的碧螺春,不用委屈主儿喝无味的清水了。 “不必。”宁锦婳咬着嘴唇,神色落寞中夹杂着委屈,十分复杂。 她道:“我们走。” 不等抱月反应,她提起裙摆便要离开,结果刚掀开帐帘,和陆寒霄撞了个满怀。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自然没能走成。 宁锦婳的心思不用猜,都写在脸上。陆寒霄的眸光转向抱月,看的抱月头皮发麻。 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她又不是主子肚子里的蛔虫,出来时她就有些不对劲儿,后来站在案前,忽然生气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2节 在男人摄人的目光下,抱月硬着头皮道:“主儿……身子不爽利。” 陆寒霄略一思索,明白了抱月的意思。让她拿着令牌去后营取一床软和的被子,再拿些瓜果糕点,抱月如临大赦,飞快地福身退下。 “好了,此处不是享乐之地,下次提前说一声,我让人准备。” “我不是……” 宁锦婳瞪了她一眼,想辩解,又不知如何开口,憋得双眼通红,闷声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陆寒霄:“嗯。乌木硬,婳婳过来。” 宁锦婳:“……” 不管心里怎么想,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靠了过去。陆寒霄虽然也硬邦邦的,总归比木头强。他膝盖微微岔开,不碰她昨夜过度使用的地方。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有事?” 她第一次主动找他,陆寒霄心情颇好,语气也十分温和。 宁锦婳悄悄把袖子里的书往里推,磕磕绊绊道:“没……没什么。想来就来了。” 陆寒霄微微一笑,显然不相信。 不过宁锦婳最会倒打一耙,她见他不说话,骤然扬起声调,“怎么?我找你还找错了?那我以后不来了!” 陆寒霄温和道:“我并非此意。” “兵营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万一有人鲁莽冲撞婳婳,为夫心疼。” 宁锦婳心头一颤,手下微凉,衣袖不知何时被掀了起来。 “手腕怎么了?” 第90章 第 90 章雪白的腕子上点点淤痕,如同雪地里的梅花,一看就是被人掐出来的。 她心里踹了兔子一样乱跳,方才在梵琅面前表现得无所畏惧,其实自己怂得很,电光火石间,宁锦婳忽然说道:“还不是你!” 鸦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带着控诉,“昨晚你……你那么用力,我都求你了,你偏要……”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 陆寒霄对她无微不至,但在某些时候又十分粗暴。宁锦婳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实在受不住了,就用长长的指甲挠人,还爱往人脸上抓,搞得陆寒霄第二日不好出门。 来了几次后,陆世子痛定思痛,干脆拿绸缎把人双手绑起来,缚在床头。如此可苦了宁锦婳,她被绑着不能动,身后那人跟个牲口似的,还咬她,这日子没法过了! …… 总之磨合了一段时间,终于让陆世子放弃了绸缎,但也保留了一些习惯。比如他喜欢在情.动之时候按住她的双手,宁锦婳皮肉娇嫩,明明他没用多少力气,总能在她雪白的身子上留下痕迹。 陆寒霄沉默片刻,“是我的错。” 营帐里别的东西没有,跌打损伤药不少。陆寒霄拿来一个小瓷瓶,涂在肌肤上凉凉的,带着青草的气息。 恍然蒙混过关,他不说话,宁锦话心里发虚。 她讪讪道:“这个药……很不一样。” 近来流年不利,宁锦婳总受伤,抱琴收集了许多膏药秘方,无一例外都散发着冲鼻的气味,闻起来很难受。 陆寒霄正认真地给她涂药,闻言头也不抬,“喜欢便拿去。” 宁锦婳:“……多谢。” 把每一处痕迹仔仔细细涂满,陆寒霄撩起眼皮,微笑道:“你我夫妻,何须言谢。” 他冷眉星目,即使笑起来也没有丝毫暖意,宁锦婳心虚地低着头颅,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暗芒。 他是习武之人,又怎能分不清楚新旧淤痕?如果是昨晚的痕迹,今日断不该是这个颜色。况且真是他掐的,他自己岂能不知? 这种拙劣的谎言只有宁锦婳信,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能骗过旁人。陆寒霄不想拆穿她,有什么意思呢?两人再吵一架,夫妻离心? 他向来不做亏本买卖。 晚上两人一同回府,宁锦婳坐轿,陆寒霄骑马。她自从生了陆钰后几乎没上过马背,看着心痒痒。陆寒霄便道:“等我得空,带你去骑马射箭可好?” 她的马术和箭术就是陆世子教的,一晃十来年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摸过箭、也没骑过马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怀念之色。 “好啊。” 她随口答道,心里清楚不可能。王爷日理万机,等他得空不得等到猴年马月? 等第二天一早,陆寒霄穿着一身墨色骑装把她从香软的床榻里薅出来,宁锦婳还是懵的。 “真去啊?” 陆寒霄:“不然呢?我何时诓过你?” 宁锦婳为难道:“要不改日吧,我今天有事……” “何事?” 宁锦婳:“……” 她能有什么事,阖府上下就她一个闲人,不到月初月末,账本也不用看。她哼哼唧唧半天,说道,“我得陪玥儿。” 陆寒霄:“陪她睡觉?” “……” 陆玥刚满两个月,能吃能睡,每天十二时辰恨不得睡十个时辰。宁锦婳每次去看她,要不在吃奶,要不在睡觉,比她二哥都强健。 没理由推辞,抱琴和抱月进来梳洗,陆寒霄提前为她准备了衣物,一件飒爽的殷红色箭袖骑装,只是这种样式…… 宁锦婳错愕道:“怎么是男子的衣裳?” 陆寒霄微微一笑,“方便。” 男人在外比女人方便走动,当年她年纪小爱闹腾,时常穿男装出去玩。十几岁的姑娘雌雄莫辨,装扮起来像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旁人看不出来。 今非昔比,如今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白玉冠束起乌黑的长发,宁锦婳对着铜镜左看右瞧,眼角眉梢尽是妩媚风情,一眼看出是个女子。 更别提胸口鼓囊囊的一团,用了束胸都勒不住。 她神色不自在道:“要不,还是换回来吧?” 多年不穿这个,她已经习惯了珠钗华服,年少的顽劣恍然黄粱一梦,跟上辈子的事似的。 陆寒霄定定看着眼前的艳丽的女子,喉头微动,“不用。” “很美、咳——很英武。” 宁锦婳看看镜子,又看看陆寒霄,觉得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乃登峰造极,无人可匹敌也。 陆寒霄趁机道:“难道你想戴一头金步摇去?当心累断脖子。” “……” 的确,那些东西美则美矣,越好看的越重。出门在外十分讲究,她满头乌发盘上去,再簪上漂亮的珠翠,一天下来累得脖子酸痛,这也是她生过陆钰后很少出门的原因之一。为人妇太难,远不如做姑娘时轻松。 思虑再三,宁锦婳还是穿上了轻便的骑装上路。 陆寒霄带她去了城郊的围场,此处环山,原为围猎所用。这时正值初秋,山里生灵凋敝,转悠半天只有几只野兔。 “嗖——”一道凌厉的箭矢飞来,正中灰兔的小腿,宁锦婳收起弓,拉着缰绳慢悠悠晃荡。 身后的陆寒霄适时道:“婳婳真厉害。” 宁锦婳:“……” 她觉得今天的陆寒霄像鬼上身,很不对劲儿。 她七八年没摸过弓箭了,初时准头不好,连着射偏好几次把猎物惊跑,陆寒霄跟在她身后补箭,矢无虚发,后来才慢慢找到准头,渐入佳境。 宁锦婳翻身下马取她今天的第一个猎物,嘴里嘟囔道:“只是一只野兔,有什么厉害的。” 陆寒霄一本正经,“此言差矣。” “野兔虽小,胜在灵活。在林中打一只兔子比打熊、鹿之流艰难得多。小小兔子都能射中,等遇上体格大的猎物,岂不是手到擒来?” 占了长相的便宜,镇南王面容冷峻,脸上丝毫看不出谄媚拍马的痕迹,夸得宁锦婳有些飘飘然。 她哼笑一声,眉眼间神采飞舞,“今天给你烧兔肉吃。” 她在那只野兔面前蹲了许久,忽然一把把箭羽拔出来,兔子像一道闪电般猛窜出去,“别杀它——”宁锦婳高声拦下正欲动手的陆寒霄,正巧他正在擦弓,动作慢了一瞬,让着小东西逃过一劫。 “怎么了?” 他走到她跟前,给她递上一方白色的绣帕。 宁锦婳用帕子擦了擦带血的手,慢吞吞道:“它是一只母兔子。” 一只怀孕的母兔。 宁锦婳刚生过孩子,听到流民中的孩子哭声都有物伤其类之感,这只母兔她同样下不了手。 陆寒霄对她的情绪变化很敏锐,“不开心?” 宁锦婳抬眸问道:“什么时候能结束啊?” 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陆寒霄却明白她的意思。 他摸了摸她的鬓发,宽慰道:“很快。” 他骗了她。宁重远曾说过,如今只是个开始,这场旱灾可能持续三年之久。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他才肯大费周章修水渠灌溉。毕竟水渠是个大工程,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不知凡几,滇南山多地少,如果只是一年、两年,咬咬牙也能扛过去,修水渠不划算。 十分凑巧,陆寒霄想到这个办法也得益于那本《均田法》。当初在京城时宁锦婳曾拿出来过,他借去誊抄一份,它在宁锦婳那里放着吃灰的时候,陆寒霄已经研读了好几遍,甚至夜不能寐,沉浸在里面。 毫无疑问,这是一本旷世奇书。叶相一介贫寒书生,更懂普通百姓的困苦,他们只想要一亩三分地而已。倘若推行下去,大多数百姓有自己的田,不用交田租,生活安定。生活安定自然人丁兴旺,人丁兴旺则王朝振兴。 可惜最后失败了。不是皇帝不愿意,而是动了世家大族的利益,京中世家盘根错节,同气连枝,所以叶相成了那六位大臣中死的最惨的一个。 陆寒霄想:婳婳似乎和叶家那个女儿交好?或许在有生之年,她能看到其父的愿景实现。 他能成功么? 一阵凉风吹来,宁锦婳身体瑟缩了一下,她道:“我们先去歇会儿吧,我有点冷。” 抱琴给她带的厚披风,放在休憩的营帐里。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3节 陆寒霄低头着看她,眸中晦涩难明,“好。” 他已经赌上了身家性命,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没有回头路了,他不能败! *** 两人骑马赶回去,原本空旷的营帐前多了两匹马,还扎起另一个帐篷。 这个围场是官办的,四品官衔以上都可以用。只是如今是秋天,除了疑似鬼上身的陆寒霄,宁锦婳想不到还有谁这么无聊。 隐约传出争吵声,一道男声和一道女声混杂,宁锦婳茫然地看着陆寒霄,不知如何是好。 “不是冷么,回去穿衣。” 陆寒霄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那顶帐篷,拉着宁锦婳往里走。 “别——等等。” 宁锦婳瞪大美眸,指着那顶忽然冒出的营帐,“里面,有人欸。” 陆寒霄:“是。” 她眼神闪烁,“他们在吵架。” “嗯。” 宁锦婳:“好像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个男人……听着有点耳熟。” 陆寒霄:“……” “想去看看?” “这……不太好吧。” 宁锦婳嘴上说着不好,脚步却不肯挪动半分。两人似乎吵得很激烈,除却好奇心,她真觉得男声有些耳熟。 陆寒霄干脆拉上她去隔壁营帐,宁锦婳忙道:“别,太冒昧了!放开我,不去!” 她没有陆寒霄力气大,两人正纠缠间,隔壁帐中的男人恰好掀帘子出来,嘴里骂骂咧咧道:“滚你娘的!再哭老子剁了你喂狗!” …… 六目相对,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第91章 第 91 章“王妃……娘娘,王爷。” 梵琅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一礼。 再次看到昨日抓伤自己的罪魁祸首,宁锦婳的眼睛忽闪忽闪,不知道往哪儿看。陆寒霄倒是神色坦然,说道:“梵统领好雅兴。” 萧瑟的秋天来打猎,确实好雅兴。 梵琅脸色一黑,正欲反驳,这时营帐里走出来一个气势汹汹的女子,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湖绿色的骑装,如同一颗初春的嫩芽,鲜嫩可人。 “梵伏虎!你要敢走我就去告诉我爹——王妃、王妃娘娘?” 宁锦婳不爱出门,但身为王妃,有时候也不得不出去应酬交际。她春时去过几次赏花会,眸如点漆,雪肤乌发,如同神仙妃子般的人物,让人见一眼就忘不掉。 小姑娘看着一身男子装扮的王妃,又看着她身旁冷眉寒目、不怒自威的男人,瞬间猜到了陆寒霄的身份。 “见过王爷、王妃娘娘。”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谨慎道:“小女乃陈家幼女,小字明珠,今日、今日冒犯……” “无妨。”陆寒霄淡淡叫起,语气难得的温和,“今日游猎,不论尊卑,你们自便即可。” 陈家姑娘是个大胆的,百闻不如一见,王爷也没有自家爹爹说的那般可怕。她看着一旁粗犷俊美的男人,灵机一动,俏声道:“此处深山野林,小女原不敢独自前来。家父托梵统领护送,可如今……他竟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望王爷给小女做主!” “放你娘的狗——”梵琅眼眶深邃,幽绿的眼睛快冒出火星了。他奴隶出身,后来又混迹行伍,言语不乏粗蛮狂放,只在宁锦婳跟前刻意收敛。 陈明珠是陈将军之女,两人官衔不分上下,可陈将军曾在他未发迹前救过他的命,梵琅再混蛋也不能不认救命的情分。 原本说好的,他只需把这女人平安送到围场,结果陈明珠临时反悔,非要他护送她打猎。梵统领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若非看在陈将军的面上,她不可能全头全尾站在这里告状。 陈明珠自觉有人撑腰,心气足足的,加上陆寒霄在中间打太极,梵琅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脸上阴云一片。宁锦婳左看看右看看,不自觉垂下头。 他这个模样,跟陆寒霄更像了。 …… 回到营帐里,陆寒霄提前让人做了布置。里面放着一张硕大的红木梨花软榻,上面铺着厚厚的毯子。软榻前置有一方桌几,摆着三碟干果、两盘糕点,上好的大红袍在红泥小火炉里翻滚,冒着缕缕白烟。 刚烫好的茶,宁锦婳心不在焉,多亏陆寒霄手疾眼快才没有被烫伤。 “怎么心神不宁的。”他擦干桌几上的水渍,问道。 宁锦婳讪讪放下茶托,轻声说道:“梵统领和……陈姑娘?” 陆寒霄微微一笑,“陈家这个小女儿,自幼仰慕英雄。” 放眼整个滇南,谁能比奴隶出身、天生神力能伏虎、战无不胜的梵统领更有传奇色彩呢?尽管受到百般冷眼,陈明珠越挫越勇,敢老虎嘴上拔胡须,让陈将军头疼不已。 宁锦婳道:“可我看梵统领并无此意。” 何止无意,梵琅就差把“厌恶”两个字刻脑门儿上了,满眼的嫌弃!她当年跟陆寒霄也不曾闹到这种地步。 “哦?我倒是觉得两人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陆寒霄淡道:“陈延章禁不住千金闹腾,求媒求到我跟前了。婳婳你说,我这媒是当做还是不当做?” “当然不行!” 宁锦婳瞳孔骤缩,高声道:“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怎么能乱点鸳鸯谱!” “谁不愿意?” “当然是梵统领!他不喜欢那个陈家姑娘!” “那么俊俏的丫头,他为何不喜欢?” “他不喜欢那样的,他喜——”宁锦婳一怔,对上陆寒霄戏谑的眼眸,忽然不说话了。 陆寒霄仿佛没看到她的失态,拈起一块儿榛子糕递到她唇边,温声道:“饿了吧,先吃点垫垫肚子。” 松软又不甜腻的糕点入口,宁锦婳却味同嚼蜡。她的余光时不时瞥向男人,见他神色如常,心里更加惴惴不安。 他在试探她?他知道了?今日的相遇不是偶然?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她冷静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她知道他占有欲有多强,如果他知道那些事,梵琅恐怕性命难保,又怎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而且她听别人叫他“梵统领”。说明之前被撸的官衔回来了。一起睡了这么多年,她知道枕边人绝非宽宏大度之辈。 他还不知道? 宁锦婳刚松一口气,忽而听到陆寒霄问她,“婳婳,我命人为你新打了一套手镯。” 刚放下的心瞬间又被提起来,她磕磕绊绊道:“要、要那个东西做什么,我不缺。” 陆寒霄笑道:“你不喜欢我之前送你的,平日里手上空空,舅兄还以为我苛待你了。” 宁锦婳心头一跳,又是手镯、又是舅兄,她心觉男人话里有话,在暗中敲打她。可看着他含笑的眼眸,又觉得不像。 她把榛子糕掰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形状,小口咀嚼着,两颊鼓囊囊,像个可爱的小松鼠。陆寒霄在一旁体贴地端着茶盏,适时给她喂水。 “慢点儿,别噎着。” 他声音低沉醇厚,刻意放轻的音调,听起来有种遣倦的意味。 宁锦婳没有陆寒霄那般深沉的心思,但她的直觉很准,她心里腹诽男人今天鬼上身,其实猜对了。 西直营是陆寒霄手中最锋利的剑刃,他不是高坐明堂的君主,甚至放着王府温香软玉不睡,宁愿睡在硬邦邦的军营里。他对西直营的控制那么强,昨日的事又岂能逃过他的法眼? 树藤摸瓜,宁锦婳的长相太打眼,即使出门蒙了面,茶馆掌柜依然对这个头戴面纱的女子记忆尤深。还有宁锦婳身边的金梨……仅用一天,陆寒霄在昨晚弄清了真相。 她背着他幽会别的男人,愤怒么?世间没几个男子能忍受这种事。可一想到她的初衷,陆寒霄心里闷闷地疼。她就这么不相信他,宁愿找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也不愿跟自己的夫君开口? 她从前最依赖三哥,过了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了三个了!怎么……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一个人枯坐到深夜,有了今天的围猎。 她既想瞒着他,他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他把毕生的耐心都给了宁锦婳,对犯错的妻子只是言语暗中敲打,连句重话都舍不说。对旁人可没这个好脾气。 陆寒霄擦了半宿的爱刀,刀刃锋利寒冽,最后他紧紧攥着拳头,没有让冲动压过理智。 梵琅不能死,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他知道婳婳对他有愧,既然如此,他便许他高官厚禄,妻妾成群——就像那个姓霍的一样,他不会让任何男人她心里留下痕迹,哪怕只是一丁点儿。 他微垂眼帘,掩下晦暗的眸色。 *** 早上陆寒霄零星打了几只野味,吩咐下去,厨子剥皮炮制,摇身一变端上一桌香喷喷的珍馐,加上两道野菜,六荤两素一道汤,宁锦婳吃的肚子圆鼓鼓。 按照她的习惯,午膳后原本要小憩一刻,可今天肚皮太撑了,又难得出来一趟,天气正好,两人商议一起出去走走。 结果刚走半个时辰,宁锦婳受不了了,嘴里喊脚疼。他们没骑马,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营帐也远,陆寒霄无奈,在她身前屈膝半蹲。 “上来。” 宁锦婳矫情劲儿上来了,扭扭捏捏,“万一别人看到可怎么办呀?” 陆寒霄挑眉,道:“看到就看到了,我又没背别人的妻。” 宁锦婳:“……” 她觉得今天陆寒霄不仅鬼上身,说话也阴阳怪气的。 “不来?那算了——”“别!你低一点,我够不到——”手臂搂住男人的脖子,双腿盘上他精壮的腰身,宁锦婳把伏在他的肩膀,看着一路的林木杂草,忽然道:“三哥,你真好。” 陆寒霄嗤笑一声,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现在才知道三哥的好?” 小没良心的,整天跟他闹,有了孩子都不安生。 宁锦婳抿唇一笑,过了一会,在他耳边低声道:“早就知道啦。” 大约在她十二岁那年,宁大小姐偷偷溜出去府玩儿被人贩子诱拐,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不是好人,拔腿就跑,最后被人追到穷巷里,崴了脚踝。 是一向跟她不对付的陆世子救了她,把她一路背回国公府,少年的脊背尚且清瘦,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安稳。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4节 时过境迁,当初的少年已经变成了沉稳的男人,宁锦婳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里恍然道:原来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第92章 第 92 章陆寒霄的下盘很稳,等回到营地时面不改色气不喘,中间遇上吵吵闹闹纠缠的梵琅和陈明珠,他神色如常地颔首示意,反而宁锦婳把头埋得低低的,看起来有些羞涩。 等两人走远,陈明珠叹道:“王爷和王妃感情真好啊。” 梵琅脸色一黑,“你懂个屁!” 他对她一点儿也不好! 陈明珠对他的恶言熟视无睹,继续道:“听说之前王爷和王妃是一对有名的怨偶,我看是三人成虎,城中不知多少女子羡慕王妃娘娘呢。” 梵琅冷笑连连,“你羡慕?怎么不让你爹把你送到王府的榻上?” 少来烦他! 陈明珠瞬时瞪大双眼,委屈道:“梵伏虎,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不是你的奴婢!” 她在家里也是千娇百宠的小姐,对待仰慕的男子才如此低声下气,梵伏虎就是个不开窍的木头,气死她了! 殊不知梵琅已经对她足够客气,他冷冷看着陈明珠,咬着后槽牙道:“你要是我的奴婢,迟早把你剁碎喂大将军。” 他没开玩笑,在宁锦婳跟前装个人样不代表他真是个正人君子,梵统领残暴之名甚广。他五官深邃,透绿的眼眸带着野兽般的凶狠不羁,让陈明珠不由得寒毛直立。 “哼,我爹爹是陈延章,你敢动我试试。” 她小声嘟囔着,却忍不住后退两步。其实她爹不喜欢梵琅,或者说滇南的官场没几个人真正看得上他。他的眼睛是绿色的,那是奴隶的象征。他们一边畏惧他强悍的实力,一边又在心里暗自鄙薄,梵琅同样不屑与这些人为伍。 陈延章觉得英雄不论出处,但要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他……他心里也不愿意。陈明珠求了好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回爹爹忽然松口了,她得利用这个机会。 看着前面脸色阴沉的男人,小姑娘绞尽脑汁地搭话,“欸?梵伏虎,我觉得……你长得跟王爷有点像?” *** 另一边,宁锦婳躺在柔软的毯子上揉膝盖,陆寒霄褪下她的鞋袜,既没破皮也没有出水泡,只是脚踝微微发红,他不由气笑了,戏谑道:“娇气。” 他记得她以前最喜欢往外跑,深宅大院拦不住她,偷偷翻墙溜出去玩儿。如今娇贵得几步路都喘,越活越回去了。 宁锦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记我点儿好!” 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还拿来取笑她! “不是取笑。”陆寒霄双眸注视着宁锦婳,认真道:“我只想让你开心。” 细想起来,两人之间美好的回忆全部停留在成婚前。自从她嫁到世子府,夫妻聚少离多,即使见面也是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时间往前走,他们却依然困囿在过去。 清俊寡言的少年世子成了宁锦婳心里不可超越的存在,而陆寒霄想讨她欢心,为她准备了一身明显不合时宜的男装,迎着萧瑟秋风带她围猎。 宁大小姐年轻时喜欢女扮男装出去玩儿,可是她如今妩媚风情的模样,旁人一眼就看出是个女子;终年困囿内宅、生过三个孩子的身体,也不能像多年前那样来去如风。 多年前让她求之不得的东西,如今只觉得疲累吵闹。 …… 宁锦婳身子乏,说话间就眯了过去。醒来时日光正好,她忍不住伸出手扶着额头,双眸朦胧茫然。 想起来了,她现在不在王府,在围场! 陆寒霄呢? 见四周无人,宁锦婳慌乱地趿拉鞋往外走,看见男人在外面的空地上挽着衣袖,俯身摆弄铁架。 “醒了。” 他神色稍缓,迎上前把她的手捂在掌心,“冷不冷?” 宁锦婳摇摇头,看着那一堆东西,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陆寒霄笑道:“婳婳不是说要给我烤兔肉?今晚用这个烤。” “啊?今晚不回府?” 宁锦婳更茫然了,她原本准备睡醒就走的。陆寒霄劝道难得出来一趟,须得尽兴而归。于是下午两人又一同进了深山。 吃饱睡足,宁锦婳正踌躇满志,谁知除了早上那个笨重的母兔子,山里其他生灵跟成精似的,陆寒霄不着痕迹用箭把猎物往这边赶,她才堪堪射中两只山鸡、一只野兔,最后一头幼鹿收尾,天已经完全黑了。 隔壁帐子还在,梵琅和陈家姑娘已经不知所踪。这里荒郊野岭的,宁锦婳不放心,正欲开口问两人的行踪,转念一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梵统领小山一样强悍的身躯,此时该担心山里的猛兽吧。 四周很静,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和霹雳啪啦的火星儿声。火光映在男人刀削斧刻般的面容上,给他整个人渡上一层温暖的红光。 “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撕下一块烤鹿肉,递过去。 两人席地而坐,下面铺着厚厚的毛毡,倒不会冷,只是这个姿势不太雅观。陆寒霄常年混迹军营,他不在乎,宁锦婳却浑身不自在。 她看着他递过来的鹿肉,皱起柳眉,“脏。” 不是脏,而是习惯了用玉箸,王妃娘娘不能接受用手抓食物吃,觉得不干净。 多年高门贵妇的生活把她养的娇贵,就像豢养在笼子里的金羽雀,已经习惯了饭来张口,一旦将它放归田野,它连捕食的能力都没有,会饿死的。 可惜陆寒霄此时还没有这个觉悟,他劝道:“我亲自处理的,很干净。” “……” 盛情难却,宁锦婳勉强用巾帕包着,小口小口撕咬。陆寒霄之前行军时路途艰苦,逮着什么吃什么,所以他的手艺很不错,她足足吃了半只鹿腿,最后打了个饱嗝,评价道:“尚可。” 毕竟他手艺再好也不能和王府的大厨比,如果让宁锦婳选,她宁愿舒舒服服呆在王府的庭院里,躺在柔软的摇椅上看书吃茶,也比留在荒郊野外吃野味强。 即使那是她亲自打的、陆寒霄亲手做的,心里挂念两个孩子,山珍海味她也吃不出花儿来。 …… 可能陆寒霄看出了她兴致缺缺,次日取消了行程,一早便收拾东西打道回府。他把人送到王府前,自己却过家门而不入。 “照顾好王妃。” 他对抱月和抱琴吩咐道,又伸手拢了拢她的披风,温声道:“好生休息。” 宁锦婳的眼底一片青黑,显然没睡好。 她昨晚梦中很不安稳,不止因为认床,她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了杂乱的嘈杂声,好像刀剑激烈地碰撞。她几次欲醒,身边有人不断地轻拍她的后背,让她心中安定,又沉沉睡去。 昨晚是梦么? 今早起来一切如常,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宁锦婳揉揉太阳穴,觉得那梦不太吉利,心道改日找个寺庙拜一拜。 谁知没等到去寺庙,宁锦婳先病倒了,风寒。 这病来得不冤,天意渐凉,她在外面颠簸了一整天,营帐扎得再牢固也不比王府高墙大院温暖。白天受累,晚上受凉,她刚生产两个月的身子,纸糊的一样,当晚就发了热。 抱月急得去请王爷,被宁锦婳拦住。她烧得脸颊通红,有气无力道:“他是华佗第二还是扁鹊在世啊,他能给我开方子熬药吗?不许去。” “把……把琴瑶叫来。” 今天她看到有个侍从再陆寒霄身旁耳语几句,他当即沉下脸色,估计有棘手的事。正事在前,她才不干那讨人嫌的活计。 琴瑶过来给她号了脉,只是邪风入体,没什么大碍,主要还是她身体弱。比如陆寒霄,两人同吃同睡,人家就没事,她写了方子让人去煎药,宽慰道:“娘娘不要担心,发了汗,明日就好了。” 头上敷着沁着冷水的帕子,凉凉的,让宁锦婳多了一丝清醒。 她虚弱道:“好姑娘,你明日去库房挑几匹料子,裁新衣裳穿。” 这个小姑娘模样水灵,替她忙前忙后毫无怨言。天天扎着两个素气的麻花辫,死活不肯戴珠钗头面。宁锦婳想赏赐,只能多给她裁衣裳。 “不用啦,我有好多新衣。” 琴瑶腼腆一笑,她低头片刻,忽而问道:“我可不可以把衣裳换成别的呀?” “想换什么?” “我、我想回青城山一趟,看看我师父。” …… “娘娘……不准吗?” 看宁锦婳久久不说话,琴瑶急了,声音带着哭腔,“我好久没回去了!师父一个人在山上,得多寂寞啊……” “我没说不行,你别哭,咳——”宁锦婳脑袋嗡嗡地疼,琴瑶这丫头真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思念亲人乃人之常情,她并非冷血之人,可她同样有自己的私心。 琴瑶一走,她的宝儿怎么办呢? 她细细问过路程,来回至少需要两个月,万一路上再出个什么差错,或者琴瑶干脆不回来了,她岂不是要哭死?宫里的太医都拿宝儿的病没辙,她张榜数日,只得琴瑶一个奇人,这丫头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放不开啊。 思量再三,宁锦婳道:“好姑娘,如今时局动荡,你一个姑娘家孤身上路,很危险。” 她言辞委婉,其实是不同意她走的意思。奈何琴瑶天生质朴,听不懂弦外之音,倔强道:“我不怕!我已经准备好盘缠和干粮了!哦,还有舆图……” 琴瑶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直到抱琴假咳一声才堪堪止住,后知后觉的少女看着沉默的诸人,忽然福至心灵。 “原来娘娘担心小公子!” 她黑葡似的眼睛咕噜一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不如娘娘和我一起走吧,带上小公子!” 第93章 第 93 章“一派胡言!” 宁锦婳还未说话,抱琴率先脸色一沉,把手里浣洗的帕子重重搭在铜盆上。 “琴瑶姑娘,娘娘身子不适,恕不招待客人,请回吧。” 抱琴脾性温柔,骤然沉下脸的样子吓了抱琴一惊,她转头看向一直乐呵呵的抱月,见她同样脸色阴沉,才知自己说错了话,福身讷讷退下。 等她走后,抱琴重新把帕子沁在凉水里,温声劝道:“主儿,您可别听那丫头胡说八道!先不说王爷那关,如今外头那么乱,巡城的人马都不够用了,多危险啊……” 抱月没有抱琴那么能说会道,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就是,就是。” “抱琴姐姐说得对!” 宁锦婳:“……” 她扶额莞尔一笑,“好了,知道你们担心什么,我心里有数。”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5节 抱琴所言有理。如今各地缺粮导致流民乱窜,活不下去人的去乞讨、偷盗、甚至直接落草为寇,抢掠普通百姓,加上寒冬将至,路途遥远……一路上不知遇到多少危险。 还有陆寒霄,他肯定不放她走。 宁锦婳在心里逐条分析利弊,哪一条都走不通。想得烦了,她索性闭上眼,把这个荒唐念头压下去。 可有些事一旦开了闸口便不受控制。越强迫自己不想,就越想。 琴瑶曾说过,她师父是个绝世神医。 她曾信誓旦旦道,宝儿的病在她师父面前不值一提!何须三五年、甚至两年都用不了,这世间若只有一人能救宝儿,一定是她师父。 宝儿才刚满一岁,如果现下能治好,便与寻常童儿无异。她身为母亲,又怎能眼睁睁放过这个机会呢? 倘若有一天宝儿能开口叫她一声“母亲”,她此生都无憾了。 宁锦婳闭着眼睛陷入沉沉的梦乡,只是这个梦不太美妙,做梦都蹙着眉。 …… 琴瑶的医术很好,一剂方子下去,当晚就发了一身汗。抱月和抱琴忙活到两更天,换了三套床褥,宁锦婳的体温才堪堪降下来,能睡个囫囵觉。 原本只是普通风寒,在王府精细地养着,本没什么大碍。可宁锦婳心里装着事,肝气郁结,一直拖着不见起色。一不留神吹了风。又开始头痛干咳。等五日后陆寒霄回府,只见她病怏怏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乌黑的睫毛颤动,看着无辜又可怜。 陆寒霄怒极,自从宁锦婳开始掌家后,他鲜少插手内宅之事。这回主院伺候的无一幸免,全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俸,抱月跟抱琴也没有逃过。宁锦婳拦不住他,忍不住抱怨道:“是我不让她们通禀,拿旁人撒什么气。” 陆寒霄抿着唇,神色不愉,“没有照看好主子,便是错。” 宁锦婳睁大双眸:“谁说没照顾好我?我都没事了咳——咳咳——”她皱着眉头干咳,陆寒霄阴沉着脸起身去叫大夫,宁锦婳急忙拽住他的衣袖,“别——我咳——我用过药了。” 她不喜欢府里那些大夫,琴瑶一贴方子三碗药能搞定的事,那些人能让她吃半个月,嘴里全是药味儿,喝口水都是苦的。 她摇着他的衣袖,可怜兮兮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发作完我的人,还要跟我吵架吗?” 陆寒霄被她弄得没脾气,他俯身抚摸着她的脸颊,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她孕时养得珠圆玉润,才过去几天,圆润的下颌已变得玲珑纤细,双颊的软肉没了,小脸儿不敌巴掌大,真真我见犹怜。 于是,宁锦婳发现今天他出奇地好说话。 因她前几日受风,如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门口也缝上了厚重的帘子,整个房里阴沉昏暗,弥漫着苦涩的药香。在这晦涩的光影里,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显出几分柔和。 宁锦婳忽地心头一动,轻声道:“你过来,我跟你商量个事。” 陆寒霄依言俯下身去,越听眉头越紧。宁锦婳也知此事不好转圜,但涉及宝儿,她在心里头憋久了,有一腔的衷肠要诉。 她能不清楚枕边人的狗脾气?原本没抱多大的希望,甚至做好了迎接他冷脸的准备,谁知陆寒霄听后只是脸色稍沉,没说话。 没答应,但也没一口驳回啊! 宁锦婳的心气儿一股涌上来,急道:“你说话呀!别给我装聋作哑——咳咳咳——”“别急。”陆寒霄轻拍她的后背,他眸光微闪,问道:“婳婳,你当真想去?” 有戏! 宁锦婳漆黑的眼里火光迸发,她压下喉头的痒意,轻声细语地劝他放自己离去。因为头痛,她不能高声说话,又因为咳嗽,语调不能太急促,陆寒霄只是定定看着她,神情分外专注。 此情此景,倒有几分夫妻和睦恩爱的意思。毕竟宁锦婳的性情刚烈,脾气上来时跟个刺猬一样扎人,陆寒霄不想跟她吵,直接拂袖而去,宁锦婳见状更气了,开始砸东西……如此循环往复,无怪乎两人渐行渐远。 …… 说得口干舌燥,她轻抿一口清水,偷偷觑着陆寒霄莫测的脸色,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原来他有这么多的耐性听我说话啊。 她不禁想起从前的一幕幕争吵,现在回看过去,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其实也不是非得争个输赢不可,她只是……只是想让他多看她一眼,她那时太年轻,总是弄巧成拙。 算了,如今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宁锦婳痛苦地闭上双眼,哑声道:“三哥,宝儿的病一直是我的心病,我宁愿自己折寿十年,也不愿我儿受如此折磨……” “婳婳!”陆寒霄厉声呵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休要胡言!” 他安抚地握住她的手,“当初是我之过。就算要折寿也该应到我头上。你放心,我们的孩子……会好的。” 宝儿何止是宁锦婳的心病,更是陆寒霄心里的一道陈伤。他有时候想,这是不是上天赐给他的报应,他残暴不仁、不择手段,罪孽却应在了他的孩子身上。 他亲缘淡薄,弑父杀兄上位,此生把唯一的温情留给了宁锦婳,至于三个孩子,也只对刚出生的小女儿感情深一些。 陆钰不必多说,陆玦……也就是宝儿,宁锦婳从怀孕到生产一直瞒着他,忽然冒出个孩子,陆寒霄此前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生不出一点儿舐犊之情。他对次子亏欠居多,情分却少的可怜,甚至不如陆钰。 尽管情感上不喜长子,可毕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继承人。陆钰的老师是他为他精心挑选的大家,他的功课每日呈现在他案头……身为王府世子,陆钰一言一行皆无可指摘,不仅诸位部将认这个少主,陆寒霄也对他分外满意。 至于宝儿陆玦,那件事是他跟宁锦婳两人心头的一根毒刺,他不想日后她一看到这个孩子就怨他,他甚至比她更急迫治好宝儿,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 陆寒霄敛眸,淡声道:“婳婳莫慌,此事需从长计议,就算出门也得先养好身体。” 他这是……同意了? 一切顺利地出奇,宁锦婳反而不敢相信。她狐疑道:“琴瑶说了,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给宝儿看病再留几个月,兴许……这趟远门得半载光景。” 半年啊,连她都觉得漫长难挨,他竟然平静地同意了?这不像他。 莫非有诈? 陆寒霄苦笑道:“婳婳想到哪儿去了,陆……” 他微微一顿,语气说不出的僵硬,“……玦儿也是我的孩子,我和你的心是一样的,只愿他好。” 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说得宁锦婳面红耳赤,她不由垂下眼帘,咬着唇道:“我错了。是我小人之心,三哥莫怪。” 自从第一次开口,她性子没之前那么倔了。曾经那些难以启齿的软话说出来,身上也不会掉块儿肉。 陆寒霄自然不会怪她,只说让她好好歇息,就算为了孩子也得好养好身子。宁锦婳脑袋晕晕的,感觉跟做梦一样。在他临走时,她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水润的眼眸一眨一眨。 “你可别骗我呀。” 陆寒霄给她掖了被角,粗粝的手指划过她的颈侧,带来一阵痒意。 “睡吧。”他道:“三哥不骗你。” 宁锦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唇角都是弯的。陆寒霄驻步看了一会,起身回到书房,当即吩咐下人准备一副青城山的舆图。 他没骗宁锦婳,这次他真的愿意放手让她离开,只是原因……远没有他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第94章 第 94 章思及此,陆寒霄狭长的凤眸微眯,眼里闪过一丝寒光。 三次。 第一次是颈侧的伤口,第二次是遇袭早产,第三次是在围场那晚,幸而那时他在她身边,守得她一夜安稳。 宁锦婳是个心大不管事的,只当普通刺客,并未多问。可那刺客为何放着陆寒霄不动,非得等盯着她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内宅妇人?刺杀的几个滇南大员都比王妃有用。 宁锦婳受此无妄之灾,其究根溯源,还是陆寒霄造的孽。 新帝登基两年,已鲜少有人提起荣懿太子齐寰,这位太子是大齐历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储君,为嫡为长,母族显赫,一出生就敕封东宫。 上头皇帝正值壮年,下面陆续有皇子降生,荣懿自小便被教导仁孝友悌,他不需要争什么,只要不犯错,熬到老皇帝驾崩,总有一天能坐到那个位置。 因为不争,太子让皇帝很放心,从未动过废储的念头;同样因为不争,在先帝病重,无人为他保驾护航时,连几天都撑不过,被他那一帮兄弟迅速分食殆尽。 像陆寒霄这种人想破脑袋都想不通,那杯冒充皇帝赐的鸩酒送到东宫时,齐寰居然就那么认了!若他再坚持几个时辰,只要几个时辰,等到神机营的人来救驾,也不至于死的那么憋屈! 人死如灯灭,死后还要被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真正的逆贼反而高坐明堂,成了一国之君,多好笑啊。 即使和朝廷不对盘的陆寒霄也不由扼腕叹息,齐寰败在养于深宫,软弱不堪,难当大用!就算没有死在夺嫡的路上,也会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朝廷削藩之心久矣,滇南不臣之心亦久矣。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爆发,而荣懿太子之死正是一个绝妙的时机,因为皇帝斩草未除根,漏了一个姜姬。 太子宽仁,当初随手救下的爬床宫女在他死后掀起轩然大波,卷起各方势力。陆寒霄率先一步接下这个烫手的山芋,便要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孽力应到了宁锦婳身上。几次三番伤她之人,正是神机营的死士。 神机营是先帝亲自组建的私卫,里面鱼龙混杂,上至世家公子,下至流浪的乞儿,先帝有独特的筛选标准,能进去的皆是万中无一的奇才。先帝驾崩后,神机营悄然崩塌,有些人回归山野,还有些忠心耿耿的死士忘不了先帝大恩,执意追寻太子的姬妾和遗腹子。 在京都时姜姬屡做蠢事,一到滇南陆寒霄便把人锁起来,严加看管。滇南是他的地盘,那些人找不到姜姬母子,而恰巧陆寒霄曾经在神机营当值,他们知道他的软肋在哪儿,姜姬和孩子找不到,王妃不就在王府吗? 于是宁锦婳便受了无妄之灾。神机营里不乏奇人异士,铁桶般的王府都混得进来,让人防不胜防。此时正值多事之秋,陆寒霄被粮食、流民、水渠搞得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她。 琴瑶这个提议看似荒唐,却让陆寒霄心头一动,仿佛一道光照进来,顿时豁然开朗。 他不可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呆在宁锦婳身边,他曾让人查过,琴瑶来自一个名叫垣县的小地方,垣县有座著名的青城山,相传山上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神仙,经常下山施药,深受当地百姓敬重,想必这就是琴瑶口中的师父了。 得百姓们口口相传,必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最让陆寒霄满意的是青城山四周瘴气环绕,寻常人进不得,否则一窝蜂地上山去找老神仙,岂不是乱了套?琴瑶是老神仙的徒弟,她既然能下山,那些瘴气不足为惧。 陆寒霄神色凝重,他舍不得婳婳,但他同样不能让她受到伤害。当初他孤身来滇南一年之久,不是不想念,只是太过珍视,怕自己护不住她。 不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陆寒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戾气,执起狼毫在垣城和滇南王府之间勾起一条线路。倏尔又勾出一条,盯了一会儿再次下笔,直到勾出第五条才堪堪满意,舒展开眉心。 *** 宁锦婳急着为宝儿治病,身体恢复的很快。可一切准备妥当,只差临门一脚时,她又生出了别的顾虑。 她带着宝儿一起走,那玥儿呢?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同样舍不得小女儿。可她那么小,不说路上的奔波,寒冬将至,襁褓里的小孩子受不住外头的严霜苦寒。 几个月下来,原本丑丑的红皮猴子已经长成了一团白嫩娃娃,陆玥两颗乌黑的眼睛水灵灵,已经开始认人了。她知道那个香香的是母亲,别人抱着哭,宁锦婳一抱她就咧嘴笑。 跟她的二哥哥一样讨人喜欢。 宁锦婳怀抱着陆玥,心里酸涩难当,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轻柔哄道:“玥儿乖,母亲要离开一阵子,等母亲回来,二哥哥便能陪你一起玩儿了,你要好好的,乖乖吃奶水,不要闹夜,不要……不要忘了母亲啊。” 陆玥肉乎乎的手指勾着母亲胸前的绣花,嗯嗯啊啊玩得起劲儿。她太小了,不懂什么叫做离别,只知道抱着她的人身上香香的,让她很安心。 抱琴从外面打点行装回来,看着宁锦婳抱着陆玥依依不舍,忍不住劝慰道:“话说母子连心,小郡主忘了谁都不会忘了您的。” 宁锦婳用衣袖擦拭眼角的泪花,嗡声道:“你惯会说话。” 这么小的孩子,能指望她记住什么?甚至不用半年,半个月不抱她都不认人了,等她回来时还不知是何等光景。 临走之前,陆玥的奶娘是她的一块心病。 家世清白、奶水丰沛……这些不必说,最主要是脾性好,不能像之前的马氏那般马虎木讷,也不能太机灵通透,万一奶娘趁机钻营,哄得女儿只认奶娘、不认亲娘了怎么办? 高门大户有不少这样的例子,虽然可以把奶娘赶走,但母子也因此离了心,有了陆钰的前车之鉴,宁锦婳忍受不了自己的孩子不亲近她。 她的心很小,三个孩子更是放在她心尖儿上的人。或许上天看她的命盘太顺遂,想给她添点儿波折,她一生的苦全吃在儿女身上了。 抱琴心道她杞人忧天,这血脉亲情岂是几口奶水能替代的?就是没养在她身边的世子,对宫里那位如何,对生母又是如何,明眼人一瞧便知。 不过抱琴懂分寸,不会拿陆钰戳她的心。抱琴想了想,说道:“主儿放心,有抱月看着,她们不敢。” 提起抱月,宁锦婳不由破涕为笑,问:“她呢?”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6节 抱琴努努嘴,语气十分无奈,“一个人闷在房里,说心里委屈,今日便不送娘娘了。” “这丫头……” 宁锦婳扶额头痛。琴瑶说青城山上不进外人,宁锦婳和宝儿两人,最多再加一个侍女,其他护送的人都不能上山。而且山中有瘴气,她带的避毒丸也不够分。 抱月听话但鲁莽,抱琴稳重细心,宁锦婳自然选择抱琴一同前去,正好她久不露面,滇南这边要做“王妃久病床榻”的假象,有抱月这个大丫头在,更能让人信服。 抱月小孩子脾气,她道都是一样的情分,凭什么只带抱琴姐姐不带她!她心里难受,委屈!自个儿一人悄悄在屋里哭鼻子。 抱琴嗔道:“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奴婢这就把她叫过来,今日娘娘出远门,合该送送才是。” 她们三个人自小在一起,宁锦婳嫁人她俩陪嫁,宁锦婳搬出世子府她们跟着,即使千里迢迢的滇南也没分开过。如今少了抱月这个马虎鬼,抱琴心里也难受。 宁锦婳想了想,垂眸道:“算了,她一来又要哭,徒惹伤心。” 佛祖云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盛。若不是逼到极处,谁又愿意离别呢?她刻意挑在陆寒霄不在的时候走,直言不让他送,因为她……舍不得啊。 这女人啊,当初生怕他不肯放她走,到了离别时,磨磨唧唧的人又成了宁锦婳,她以为至少能在王府过完冬至呢。 陆寒霄雷厉风行地打点好一切,她再赖着不走,倒显得她不识大局。 *** 宁锦婳心绪复杂地出了门,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王府侧门外。她换下艳丽的华服,褪下玉钗金步摇,全身素净,一张面纱挡住了过于出挑的容貌。 陆寒霄的人伪装成镖师,跟在后面为其保驾护航。 “娘——陆夫人,天快黑了,我们赶紧上路吧!” 琴瑶欢快的声音响起,她急着回家见师父,宁锦婳却是别夫弃子,两人的心情天差地别。宁锦婳抬头望向天空,忽然想起陆寒霄曾说过,滇南的天很美。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那时还未出过京都,滇南在她眼里是个未开化的野蛮之地。陆世子笑她井底之蛙。他说滇南的天比京城还要美丽,湛蓝的天空透净澄澈,云朵像棉花一样白,幕屏雪山绵延千里,一眼望不到头。 他告诉她,他们那里地域广袤,到处都可以骑马游玩,不像京城寸土寸金,街市被分的那样窄小,闹事纵马都要被责罚。 她不相信,爹爹说过京城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他肯定在骗人!陆寒霄不欲与她争辩,冷冷道:“夏虫不可语于冰,你一看便知。” 多年后她终于踏上滇南的土地,可这时的她已经忘了年少的绮梦,她困在王府里怀孕生子,王府也很美,亭台楼榭应有尽有,和宁府、永济巷的世子府、甚至和她在京郊的别院一样,没什么特别。 直到离开的这一刻,宁锦婳才懂了他十多年前的话,她忽然很想见他一面,告诉他:我现在看到了,不晚吧? “主儿,外面风大,进去吧。” 抱琴轻声劝道,宁锦婳恍惚回过神,她深深看了一眼湛蓝的天幕,弯腰踏上马车。 车轮滚滚前行,宁锦婳怀里抱着熟睡的宝儿,心道等回来时可能是明年初春了,她想和他一起完成上次未完成的围猎,去看一眼她曾经心驰神往的幕屏雪山。 熬过这个寒冬,一切都会好的。 …… 世事无常,此时的宁锦婳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何事,正如当年宁大小姐翻墙也要溜出去骑马,如今唾手可得,身为王妃的她却再也找不回年少时的欣喜。马车缓缓驶过界碑,她此生,再未回过滇南。 第95章 第 95 章垣县。 已至仲夏,高悬的日头火辣辣炙烤着大地,街上人烟稀少,三三两两的行人擦肩而过,不复往日的热闹。 “掌柜的,绸缎今日来货了吗?” 随着一道温柔的声音,身姿窈窕的小娘子挎着提篮走进布行。她柳眉弯弯,面容清秀,说话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帕,擦拭细白肌肤上的汗珠。 “呦,琴娘子来了。” 布行的掌柜听见声儿,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立即笑开了花儿,颠颠跑过来,一身肥肉仿佛要把地板震三震。 “您来得巧,今天新到一批货,我特意给你留了两匹缎子,杭州产的,啧、鲜亮又顺滑……” 抱琴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面上笑盈盈道:“有劳掌柜,给我取来吧。” 瘦小的伙计麻利儿把布匹抱出来,抱琴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杭州缎,颜色不够纯正,质地也不够柔软,她沉默片刻,内心轻叹一口气。 “我都要了,包起来。” 这里太偏僻了,方圆十里连家像样的布庄都没有,这已是山下最好的布行,刚来时还能买到绫罗丝绸,接连一整年滴水未下,田里的庄稼蔫了,百姓填饱肚子都难,哪里舍得把铜板儿花在衣裳上? 上回跑遍半个县城,布行全是粗糙的麻衣,那料子王府外院的丫头都瞧不上,这回好歹是丝绸,不至于空手而归。 胖掌柜笑眯眯道:“一共十六两,琴姑娘受累。” 抱琴很爽快地从荷包里拿出碎银,轻声细语道:“下回这种好东西给我留着,多多益善。” 掌柜躬身陪笑,“是是是,现在绫罗绸缎可稀罕呢,我本来也不想留,可一想到琴娘子!嘿,您这一身细皮嫩肉岂能穿那些东西……” 抱琴容貌清丽,出手阔绰,在掌柜眼里就是个散财天女,极尽阿谀讨好之事。抱琴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道真正细皮嫩肉的主儿在山上呢,日头太大,她出来会被晒伤。 从去年秋到今年夏,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近一载光阴。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老神仙医术高明,小公子已然痊愈,想必她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想到这里,抱琴不由露出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她虽是奴婢,但在吃穿用度上不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差。山里缺衣少食,连她这个奴婢都觉得清苦,宁锦婳硬是咬牙挺了过来。 幸好,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抱琴心情好,今日格外有耐心,等胖掌柜把奉承的话说完才起身离开。外面停着一辆马车,驾车的车夫头戴斗笠,一身黑衣,精壮的腱子肉仿佛要从衣裳里喷然爆发,让寻常百姓不敢侧目。 这也是抱琴一个弱女子,敢孤身一人出门的倚仗。 垣县地处偏僻,多是崎岖的土路,马车一路晃晃荡荡到半山腰,随着空气越来越稀薄,黑衣人不得不拉紧缰绳。 “到了。” 抱琴提起裙子跳下马车,她下来时吃过避毒丸,不怕瘴气,其他人不行,陆寒霄的派来保护她们的人只能停在半山腰。 “辛苦陆大哥。” 抱琴把采买的东西拢在一起包起来,走前照例跟黑衣人打了声招呼,陆寒霄带出来的人跟他一样不苟言笑,抱琴已经习惯了,点头离开。 走了没两步,她忽然折返回来,“等等——”走得太急,抱琴双颊红彤彤,额头上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水,“我险些忘了,陆大哥,今天是十五。” 夫妻分离近乎一年,两人只能在信笺中聊以慰藉,王府的信月初寄出,这边月中才能收到,宁锦婳提笔给他回信,寄至滇南刚好月底。 今天十五,王爷的信该到了。 黑衣人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眸,垂下眼帘,“没有。” “好吧。那等过两天我下来拿。” 虽有失望,抱琴也并未多做纠缠,两地路途遥远,中间岔个一两天也没什么。黑衣人沉默片刻,忽道:“这个月不用等了。” 抱琴一怔,满脸不可置信,“王爷……没回么?” 她虽没有亲眼见过陆寒霄在信上说了什么,但是从入手的厚度便知对方的情意。宁锦婳每次要花半晌儿的时间看,她还曾打趣过,怕是王爷每个月说的话都没信上写字的多。 月月都来,怎么就这个月没有了呢? 抱琴骤然瞪大眼眸,“莫非王爷出事了?” 黑衣人只冷冷回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像他们这种人大多无父无母,陆寒霄赐他“陆”姓便足以说明一切,抱琴不可能从他嘴里撬出任何东西。 *** 山里没有外面的炽热,偶有微风吹拂,带来丝丝凉意。 等失魂落魄的抱琴回来时,宁锦婳正在树荫的石头上分拣药材。她低着头,如云的乌发用一根丝带束在身后,头戴缤纷花环,斑驳的光影照在她雪白剔透的肌肤上,像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花神仙子。 “这么早?” 听见动静,宁锦婳抬眸看过去,莞尔一笑,“去里面歇会儿,今天累坏了吧。” 抱琴低头道:“主儿,我没事。” “我这个主子说话不顶用了?脸色这么差,快去歇着。” 宁锦婳起身把药材推至一边,她摘下头上的花环,语气暗含炫耀,“这是宝儿送我的。” 经过老神仙的妙手回春,陆玦如今已经与寻常孩童无二,甚至更加聪慧。可能是受之前影响,他性格有些孤僻,平日不爱动、也不爱说话。今天早晨自己一个人跑到花圃鼓捣半天,毁了宁锦婳小半年的心血,歪歪扭扭做了个花环。 “母亲,戴。” “母亲好看。” 宝儿奶声奶气地把花环递给自己的时候,宁锦婳心都化了,这一刻她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思念之苦、山中清贫,这一年她受了很多罪,她想襁褓中还未断奶的小女儿,想远在京城的陆钰,还有……他,夜深人静时辗转反侧,想的流泪。 上一次分开这么久还是在他回滇南时,那时她肚子里怀着宝儿,心里下定决心和离,如今时过境迁,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当老神仙说宝儿已经无恙时,宁锦婳几乎喜极而泣。这一年太难熬,原本的计划被一一打乱。来的路上抱琴病倒了,耽搁一个月;终于晃晃荡荡到了地方,谁知琴瑶口中“和蔼慈祥”、“悬壶济世”的老神仙是个怪老翁,对别人和颜悦色,偏偏对宁锦婳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山里不养吃白饭的,给银子?人家老神仙活得久看得开,视金钱如粪土。 为了宝儿的病,她忍。 可怜宁锦婳活了这么多年,没有经历过的内宅打压、婆母磋磨,如今全应在这个怪老翁身上。老神仙看不上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做派,于是宁锦婳每日需得自己提着桶去山涧打水,寒冬腊月也不例外。抱琴和琴瑶偷偷帮她,老神仙冷笑一声,随即停了宝儿的药。 那段时间宁锦婳过得很难,身心备受煎熬,娇生惯养的她受不住山里的清苦,可这么放弃她不甘心啊。月中给陆寒霄回信时撕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只说自己在这里过得很好。 如今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山里没有毒虫野兽,只有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个老翁,琴瑶和抱琴烧饭,吃的是自己种菜苗儿和谷子,宁锦婳不能“吃白饭”,便给老神仙打下手,做了“药童”的活计,日日耳濡目染,如今给人医个头疼脑热不在话下。 这里群山环绕、潭水清澈的像镜子一样,竹屋前的一片空地被宁锦婳种满了花,恍然是个世外桃源。可惜宁锦婳却没有那么高洁的志向,她是个俗人,只想和夫君孩子团聚,继续回到尘世中做她的王妃娘娘。 她问道:“对了,今天十五,他的信来了吗?” “没、还没有。” 抱琴脸色难看,低垂着头像是累极的样子。沉浸在喜悦中的宁锦婳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嘱托她好好休息。 虽然滇南的信未收到,但她给他的回信已经写好了,她在山里呆了近乎一年,如今宝儿无恙,也到了收拾行装离开的时候。 离家久了,还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宁锦婳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虽然这么久没见面,但两人每月互通书信,一回能写数十张纸,小到她宝儿揪了她的花苗这种琐碎事都要写上,这应当是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下个月就不用寄了。 她准备在月底上路,算算日子,那时他刚好收到自己的回信。 宁锦婳等啊等,从十五等到二十五,陆寒霄这个月的信迟迟未来。 第96章 第 96 章她第一反应跟抱琴一样,陆寒霄那里出事了? 两人每月互通书信,可他从不说政务方面的事,大多说小女儿的点滴日常,在宁锦婳不在的这一年,小郡主已经咿呀学语,会叫“母亲”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7节 宁锦婳心急如焚,逼问陆寒霄留下的那些人,那人只闷头道:“娘娘稍安勿躁,且等王爷吩咐。” 又等了十日,滇南那边依然音信全无。她终日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这天,宁锦婳把分好的草药送到药庐,恰好碰上刚从山下义诊回来的老神仙。老神仙已近古稀,身穿一身蓝布长袍,须发皆已斑白,但面容上却没有多少岁月的沟壑。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黑亮的眼眸中有种出世的超然和洒脱。 “等等——”他叫住欲走的宁锦婳,眼皮一撩,说道:“老夫要的是木鳖子,你弄错了。” 宁锦婳正心烦意乱,急道:“不可能!我仔细对了两遍,我没错——”她忽地一顿,凑近去细看,原来那不是木鳖子,是番木鳖!仅仅一字之差,药性却天差地别。木鳖子可用来泡酒外敷,对外伤有奇效,番木鳖又名马钱子,虽也有消肿敛疮的作用,但其含有剧毒,能在顷刻间致人身死。 宁锦婳骤然吓出一身冷汗,人命关天,若没有老神仙提醒,她把这两样药材搞混得闹出多大的祸患?她紧抿着唇,把里面的马钱子一一挑出来。 经过一年的磨合,两人之间的关系没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老神仙没有凶她,静静等宁锦婳挑完,递给她一方洁白的巾帕。 “擦干净手。” 宁锦婳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接受了他的好意。 老神仙是个很奇怪的人,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宁锦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他对山下的百姓、对抱琴、琴瑶都是和颜悦色的,唯独对自己百般苛刻。琴瑶曾偷偷告诉过她,说师父早年被一官宦女子抛弃,心底看不惯权贵的做派。宁锦婳起初觉得老神仙恨屋及乌,自己受了无妄之灾,后来相处久了,她又觉得并非如此。 在做“药童”的这段时日,老神仙有意无意中教会她许多东西,分辨药材、施针开方……惹得琴瑶满心羡慕,说师父把王妃当半个徒弟看待。虽然他很凶,但宁锦婳又能从他的严苛中找到一丝温柔。 比如此刻,他担心她被马钱子的毒性所伤,递给她一方巾帕。又比如当初寒冬腊月,她去挑水洗衣,手指生了冻疮,也是他给自己调制的冻疮药。 宁锦婳曾认真想过,宁家祖上是不是和老神仙有什么渊源?她的直觉很准,她时常觉得老神仙看她的眼神复杂晦涩,似是恨铁不成钢,又似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 …… 等她一根根擦干净手指,老神仙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山下不太平,你安心住着吧。” 宁锦婳抬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山下在征集壮丁,这是要打仗啊。”老神仙的目光饱含悲悯,不管是输是赢,最后苦的都是百姓。 “打仗!” 宁锦婳心底骤然一沉,在世外桃源这么久,她险些忘了自己夫君的鸿鹄之志!她想起这个月未迟到的信笺,原来竟是如此吗? 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宁锦婳头晕眼花,她一介深宅妇人,无权置喙他什么,可她的钰儿怎么办?钰儿还在京城为质,他反了,皇帝岂能放过钰儿? 她越想越心惊,脸色煞白得几乎站不住,老神仙见状,皱眉道:“北边打仗又打不到这里,你怕什么!” 她当然怕!她怕她的钰儿……等等? 宁锦婳狐疑道:“是北边……打仗?” “你以为呢!”老神仙没好气道:“北边的鞑子年年侵袭我朝北境,这两年又是这样的光景。哎,若不是天降灾祸,何至于此啊。” 干旱缺粮,将士们的粮草难以供应,北境素来战无不胜的霍家军连吃几场败仗,丢了一座城。虽然只是个边陲小镇,可事关大齐颜面,皇帝盛怒,连下圣谕,命霍凌三月之内把丢失的城池打回来,一雪前耻。 是北边,不是南边。宁锦婳重重舒了一口气,回过神后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薄衫。 “没出息,这点儿事值得吓成这样。” 老神仙最看不惯她这副柔弱的姿态,言辞十分不客气,“别总惦记着回去享受,你那尊贵的夫君恐怕此时也顾不得你,老老实实呆在山上,老夫保你性命无忧。” 倏尔,他似乎觉得语气有些重,语重心长道:“这人活一辈子,不能总攀附在旁人身上,自己有本事,那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谆谆教诲,可惜宁锦婳完全没听进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已经习惯了万事依赖陆寒霄,此时还在担心他的安危。北边的战事牵扯到他吗?这个月为何迟迟没有来信? 她忧心仲仲地回到自己的竹屋,这里空间不大,刚来时只是个空壳子,如今被她收拾地秀丽雅致,窗台边种着一束兰草,和桌案上的青简书册相照应。 陆玦看见她回来,立刻噔噔跑了过来,举起泥泞的双手道:“母亲,擦擦。” 他最喜欢嚯嚯他母亲的花圃,衣袖裤腿上全是泥巴。宁锦婳是个溺爱孩子的娘,十个花圃也不敌儿子开心重要,她耐心地半蹲下身给他擦干净小手,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陆玦很乖,任由她动作。 “宝儿,去找抱琴姑姑玩儿好不好?” 宁锦婳现在心乱如麻,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终日呆在山上,消息闭塞,想不出个所以然,也没有陪孩子玩闹的心思。 陆玦瘪瘪嘴,一张小脸闷闷不乐。虽然抱琴姑姑很温柔,可他更喜欢母亲啊,他正想和母亲玩捉迷藏呢,才不要走! 陆玦很聪明,他看出宁锦婳情绪不佳,既不哭也不闹,迈着小短腿满屋子乱跑。一会儿揪一把兰草,一会儿爬到桌案上,来回翻动竹简,发出“哗哗”声响,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宁锦婳便没管他,她在考虑要不要回滇南。回?陆寒霄迟迟未回信,说不定出了变故,她怕回去给他添乱。不回?她在山里什么都不知道,日日寝食难安呐。 天色逐渐变得黑沉,山中的夜晚安静寂寥,她们在这里习惯了早睡。抱琴的屋子在宁锦婳隔壁,她照例在睡前来看看她。 “嗬——这么黑,怎么不点灯。” 抱琴举着蜡烛进来,轻手轻脚地把房里的烛火点上,青灯如豆,给雅致的房间覆上一曾微弱的暖光。 “主儿,您在想什么呢,小公子都不顾了。” 抱琴轻声说道,原来宁锦婳刚才只顾着想事,未曾注意房里何时安静了下来,陆玦小小的身躯呆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本书睡得香甜,哈喇子流了一地。 “怪我,把这小祖宗给忘了。” 宁锦婳扶额苦笑,招呼抱琴一起把陆玦抬上床榻,如今他大了,宁锦婳一个人抱不住。抱琴给他脱衣擦脸,宁锦婳去收拾他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一卷竹简,两本书,还有一张极薄的明黄色的绢帛。 “这是什么?” 宁锦婳心中生疑,她记得自己没有这个颜色的手帕,上手一摸,其质地柔软丝滑,薄如蝉翼,这么好的料子哪儿来的? 她借着房里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上面还用黑线绣着一朵朵小花……不,不对,不是花! 宁锦婳乌黑的瞳孔骤然一缩,是字,上面是字! 抱琴这厢把陆玦的被子拉好,见宁锦婳一直愣在那里,不由疑惑道:“主儿,要奴婢伺候您歇息吗?” “不、不用了。” 宁锦婳的声音在细听之下微微颤抖着,抱琴没在意,临走前嘱咐山间夜里冷,记得盖好被子,莫要着凉。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宁锦婳顶着青黑的眼窝对抱琴道:“我们下山。” 她握紧衣袖里藏着的东西,语气坚定。 她们月前就在准备下山事宜,抱琴并无惊讶之色,问道:“那容奴婢收拾行装,咱们什么时候走?” “今日。” “不必带多余的东西,一切从简,尽快出发。” 宁锦婳留抱琴收拾行李,她去寻琴瑶和老神仙辞行,这个消息太突然,让师徒两人猝不及防。 琴瑶苦着一张俏脸,伤心道:“王妃娘娘,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多好啊,小公子也很开心,你别走。” 之前诺大的山里只有她和师父两个人,山间寂静清冷,哪儿有现在热闹。琴瑶舍不得她们,舍不得小公子。 相比琴瑶的依依不舍,老神仙就直白多了,他沉着脸,斩钉截铁道:“不行!” 宁锦婳:“……” “老夫昨日的一腔良言喂狗了?”老神仙以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着她,“老夫是为你好!” “我知道,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宁锦婳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坚定道:“可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去做,必须离开。等这件事办妥,我肯定回来看您,当牛做马……” “得,老夫不缺牛也不缺马。” 老神仙阴阳怪气地打断她,这位旁人看来飘渺若仙的绝世神医,偏偏对宁锦婳格外挑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见她满脸倔强,一副打定主意离开的模样。 过了许久,老神仙问她,“决定了?” “嗯!” “在这山上,老夫虽不能保你荣华富贵,起码让你性命无忧。下面局势乱,人心杂,未必比山上自在。” 没人知道老神仙的具体年岁,只知道他年纪很大了,但他的眼睛不像老人一般浑浊,反而又黑又亮,如此静静看着她,让宁锦婳忽然想到了宁国公。 当年大婚前夕,宁国公也曾语重心长地跟她权衡过嫁与陆世子的利弊得失,当年她毫不犹豫地选了他,如今她亦然。 她知道山里安全,有瘴气做天然屏障,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安心等陆寒霄来接她即可。毕竟他那么厉害,她贸然回去帮不了他,兴许还是个拖累。 可没想到天意弄人,他找了那么久的东西,最后竟阴差阳错到了她手里!当年先帝在病榻前召六位辅助大臣留下遗诏,宁府百年世家,且与太子亲缘深厚,连陆寒霄都认定遗诏在宁家。在送宁重远出城门的时候,她曾刻意支开陆寒霄,偷偷问过他。 兄长告诉她,没有。 兄长从不骗她。 先帝把遗诏给了叶丞相,叶相把它缝在《均田法》的夹层里,没来得及大白于天下便惨遭腰斩。最后兜兜转转,这本奇书被她两岁的儿子玩儿水,弄湿了夹层,终于重见天日。 宁锦婳一晚上没阖眼,她忽然想起那天她去东市口,看见狼狈却依然挺直脊背的叶清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那是一切的开始,或许这便是天意。 叶清沅总说自己对她有救命之恩,其实不然,那天她没带够银子,恰好陆寒霄回京,是他救了她。既然如此,这东西合该给她真正的救命恩人才是。此事重大,她不相信任何人,她要亲手交给他。 宁锦婳的眼神清亮而坚定。老神仙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清瘦的背影显出几分寂寞。 “老、师父——”宁锦婳叫住他,声音哽咽,“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叫您一声师父,您对我好,我心里明白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神仙脾气怪异,说话也不客气,可是他尽心尽力治好了宝儿,用心教导她,仿佛把她当成他不争气的女儿,只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此等恩情,只能日后再报答了。 老神仙脚下顿了顿,他没说话,也没有回头,径直走进药庐。 …… 她们走得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不到晌午便把行装收拾妥当。宝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宁锦婳准备出发的时候,发现儿子不见了。 宝儿有两个爱好,一是嚯嚯宁锦婳的花圃,二是钻后山的山洞。她们在山里呆久了,她倒不担心宝儿的安危,只是得花点儿时间把这小祖宗揪出来。 她和抱琴兵分两路,宁锦婳边走边喊。宝儿很乖,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便会自己出来,她这边寻不到,正欲去找抱琴时,忽然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 她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这青天白日的,山里不仅进了外人,这人还是她的老冤家,舒婉婉! 第97章 第 97 章“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 四目相对,双方都十分错愕,宁锦婳尤甚。她在滇南一年、山上一年,中间生育了小女儿、和陆寒霄解开心结、宝儿痊愈……短短两年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于舒婉婉,这个曾经让她如鲠在喉的女人出现时,她内心古井无波,只是觉得奇怪。 她怎么能避开瘴气上山? 她还活着? “我命不该绝,让你失望了。” 舒婉婉一身素净的白衣,脸色比身上的衣裳还要苍白。她恨恨盯着宁锦婳,道:“他说你纯真善良?哈哈哈,好一个纯真善良,你就是以这副姿态魅惑男人的!”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8节 她从来没瞧得上宁锦婳,在她眼里,这个女人愚蠢、浅薄,无知、矫揉造作……除了一张狐媚子脸,她有什么比得上自己?那个枭雄般的男人怎会看上一个虚有其表的草包?凭什么! 宁锦婳戒备地看着她,冷脸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她现在没心思跟她扯这笔旧账,舒婉婉是宫里的太妃,她兀然出现在这里,难道皇帝已经知道遗诏在她手里?抑或想捉她威胁陆寒霄? 不管哪种可能都不是好消息,宁锦婳心跳如雷,悄然握紧了袖中的绢布。 舒婉婉秀眉轻挑,一步步逼近,“我生于此长于此,轮得到你这个外人置喙?不过……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宁锦婳心道一声不好,把尖锐的指甲掐进肉里妄图保持清醒。舒婉婉冷笑一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青色瓷瓶在她鼻前轻轻晃动,宁锦婳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直到对上一双怨毒的眼睛,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 三个月后,皇宫。 华彩飞檐,斗拱雕梁,身披彩衣的小宫女步履匆匆,把食盒放在一处凋敝的宫殿前,用指节轻扣三下掉漆的朱门。 门从里面开了一条细缝,伸出一截莹润剔透的手臂,等里面的人把食盒取走,宫女警惕地环顾四周,正欲离开时,门里传出一道轻如鸿羽的声音。 “你有孕了。” “你胡说!”宫女立即尖声反驳,神情中难掩慌乱。门后之人轻声一笑,继续说道:“你的脉像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是滑脉无疑。” “月份大了,你这个孩子保不住。” 宫里严禁私相授受,宫女二十五岁才放出宫去嫁人,在这之前都是皇帝的女人,给皇帝戴绿帽子,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女人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不疾不徐的,“我能帮你保住他,还有你的情郎。” “你?”宫女嗤笑一声,压低嗓子道:“先管好你自己吧,泥菩萨。” 她并未逗留,趁着四周无人行色匆匆地离开。这里是处废弃的宫殿,从前用来关押获罪的妃嫔,那些妃嫔被磋磨地疯的疯傻的傻,不似人样,夜里经常传出女子幽怨的哭嚎声,宫女太监们视为不详之地,没人愿意来这儿。 …… “嗖——”一道凌厉的黑影蹿过,让阴冷的宫殿更加阴森可怖。宁锦婳面不改色咬了一口饼子,把手边豁口的碗往前推了一下。 “猫儿,吃饭了。” 俄而,一只通体乌黑的野猫迈着轻盈的步调走来,它不怕人,安静的舔舐碗里的饭食,可能今天饭菜格外可口,它吃得肚子圆鼓鼓,扑腾一跃跳到宁锦婳的怀里,慵懒地甩着尾巴。 宁锦婳习惯地抱起它,一手端着碗小口喝水,逼自己把粗糙的饼子吞咽下去。 她轻抚怀里油光水滑的黑猫,喃喃道:“幸好,还有你陪我。” 她那日被舒婉婉带走,一路上喂着迷药,不知今夕何夕,清醒之后便在这处废弃的宫殿里,门口落了重重的铁锁,每天有人送一顿餐食。两个窝头或者一个粗饼,一碗看不见几粒米的稀汤,一碟她叫不出名字的野菜,便是她一天的饭食。 周围是高高的围墙,安静地出奇,大声叫喊能听见自己的回音。宁锦婳时常苦中做乐地想,她真该好好谢谢老神仙。若不是有山里那段清苦的岁月打磨,让从小锦衣玉食的她过这种日子,她早就疯了。 难道这便是舒婉婉的打算? 宁锦婳哂笑一声,她放下碗筷,随手捡起地上一块石子,在凋敝的红色宫墙上刻下一道竖线。没有人跟她说话,她被困在深宫不知岁月,便每天刻一道,一眼望去如同一条扭曲的蟒蛇。 加上今日一共七十四道,还有路上的时间,她至今被掳三个月有余,陆寒霄应当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她坚信他会找到自己,还有她的三个孩子……不管舒婉婉的目的是什么,单纯折磨她还是留着她威胁他,她都不能让她得逞。 她要逃。 “喵呜——”怀中的黑猫被摸的舒服,发出阵阵呜咽声,宁锦婳抚摸着它的皮毛,喃喃自语,“你说她会上钩吗?” 那个宫女是她唯一能接触到的活人,她很谨慎,除了送饭不说一句废话。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她在山上跟老神仙学的本事,竟发现那个宫女怀有身孕。今天她虽然拒绝了她,但她破天荒地跟自己说了两句话,正是这两句话给了宁锦婳希望。 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怎么会听不出她的犹豫与不舍?那个宫女很聪明,那么谨慎的人,知道自己有孕的那一刻没有处理掉腹中的胎儿,说明她想留下他。 她今天急了。 当一个女人有了孩子,便有了足以拿捏她的软肋。宁锦婳深知这个道理,她转念想到自己,眉宇间浮起一丝担忧。 不知道她的宝儿现下如何。 困在深宫的这些天足以她把事情捋清楚,舒婉婉能够避开瘴气上青城山,她姓舒,懂药理,琴瑶当初下山便是寻找她的师姐……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是她太笨了,被人捉住才想明白。 黑猫不懂人的忧愁,它一下一下甩着尾巴,伸出舌头舔舐宁锦婳的手背。它的舌头带着倒刺,有些痒。 “猫儿别舔。” 宁锦婳自顾自跟它说话,这里太安静了,高高的红墙绿瓦隔断了鸟雀,比青城山上都清冷,无外乎那些宫妃们被关到疯。生活上的苦尚且能忍,毕竟经过老神仙的磨砺,她自己拾掇出了一个干净的宫殿,自己打水,自己浆洗衣裳……院里有口井,有一个缺了板的木桶,她辛苦一些,也熬得下去。 可她受不了自己一个人,这是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当年在世子府时,陆寒霄时常不归家,她让府里烛火长明,甚至花重金从南洋商人那里买了夜明珠,派遣长夜孤寂。 如今这里连跟蜡烛都是奢望,只有一只猫儿陪着她。黑猫历来被视为不祥之兆,没有人会豢养黑猫当小宠,此时却成了宁锦婳唯一的慰藉。 “喵呜——”黑猫拉扯嗓子地叫了一声,一人一猫经过这段时间磨合,宁锦婳立即明白了它的意思,俯身把它放在台阶上。 “猫儿乖乖,晚上记得回来呀。” 黑猫自由自在,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它很少一整天呆在宫殿。宁锦婳想它可能出去找食物吃了,它的毛色油光发亮,跟着她吃不了这么好。 她不放心地叮嘱道,“小心些,别被人抓到了。” 黑猫似乎通人性,它围着宁锦婳的裙摆转了一圈,像个巡视自己领土的君王,接着又巡视了整个宫殿,确定无恙后,矫健的身躯一跃爬上宫墙,迅速消失在远方。 *** 午门外,两个银甲侍卫恭敬地跟在一少年身后。少年着一身绛红色的锦衣华服,腰缠兽首腰封,头戴玉冠,精致的五官貌若好女,但那一双凤眼凌厉,任谁也不敢轻视。 路过的官员见了他跟避瘟神似的,镇南王世子陆钰,小小年纪手段狠绝,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朝廷和滇南处境微妙,谁都不想惹上这个小疯子。 “可有母亲的消息?” 陆钰刚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脸上仿佛覆了一层寒霜。若是宁锦婳在此,定能惊异地发现他跟陆寒霄的神似。他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但随着年岁渐长,行事作风和他那并不亲厚的父王越来越像,让人不敢亲近。 侍卫明明比他高很多,在他面前却仿佛矮了一截,小心翼翼道:“暂时……没有……” 自从王妃失踪后,本就冷然的世子爷脾气更加乖戾,他们下面人说话得三思再三思,生怕哪句话戳了这位爷的肺管子。即便如此小心,陆钰的脸色依然阴沉得可怕。 侍卫心中叫苦不迭,正欲解释找补两句,忽地一道黑影朝这边扑来,电光火石间,侍卫还没来得及拔出佩剑,陆钰已经伸手掐住了小东西的脖子。 他冷冷道:“没出息,一只猫罢了。” 第98章 第 98 章陆钰手腕微松,黑猫迅速地飞窜出去,尖利的爪子抓破了他肩膀的华贵衣料。 “这小畜生……” 侍卫瞪目而视,拎起黑猫的后脖颈疾步走到草垛前,正准备把它扔出去,陆钰出声道:“给它弄点吃食。” 啊? 银甲侍卫心中疑惑,小主子面冷心硬,大活人死在他跟前都面不改色,今儿个怎么忽然转性了? 陆钰面无表情地疾步离开,他当然不会对一个侍卫解释,这只猫儿其实是他养的。 它原本是只野猫,陆钰之前住在舒澜宫,偶然间看见这只被宫人捕捉打杀的黑猫幼崽。黑猫是不祥之兆,被世人所厌弃,他同样被人厌弃,小小的少年在一只猫身上有了物伤其类之感,顺手养了起来。 此猫性野,不肯老老实实呆在一个宫殿,陆钰对它也不是很上心,后来他受封世子搬回永济巷,偶尔进宫觐见,这只猫仿佛自己闻着味儿找来,蹭一蹭前主人。 若放在平时,陆钰不介意屈尊降贵地伸手抚摸它顺滑的皮毛,但他今天心绪不定,冷着脸匆匆离宫,回到世子府。 自从陆寒霄回滇南后,陆钰这个新主人把世子府大肆翻修了一遍,除了婳棠院未动,其他的和之前大相径庭,尤其是陆寒霄的书房,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痕迹。 陆钰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端坐首位的楠木圈椅上,左侧坐了两个中年文士,右侧的三人稍年轻些,身形魁梧强壮,标准的武将架子。 “滇南形势如何?” 左侧首位的中年男子起身拱手道:“今儿早上收的信儿,王爷已无大碍。” 这是几个月来最好的消息。数月前,南地第一猛将梵琅在的大宴上暴起行刺镇南王后叛逃,后来传出消息,说这奴隶出身的梵统领竟是王爷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陆寒霄便是弑父杀兄上位,梵琅有样学样,可惜棋差一招,沦为了叛贼。 据说当时血溅当场,镇南王陆寒霄身受重伤,生死未知。滇南乱成一团,朝廷从滇南征调粮草和壮丁的调令仿佛一张废纸,问就是等王爷批示,结果陆寒霄一连几个月未出现在人前,让人摸不透虚实。 京中此时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滇南群龙无首,正是削藩的好时机;另一方则认为这是陆寒霄使的障眼法,如今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不可轻举妄动。 接连两年大旱早已耗空了常平仓,北境的鞑子、滇南的叛乱……天下纷争四起,不管是普通老百姓还是头戴乌纱帽的朝廷命官,这两年过得都不容易。 陆钰这个夹在朝廷和滇南中间的世子更难。他那个父王行事莫测诡谲,你永远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么。就像这次遇刺事件,放出的话虚虚实实真假难辨,连他这个亲生儿子,直到今天才得到确切消息。 下首的几人皆面露喜色,唯独陆钰神色淡淡,细看之下还有一丝阴沉。 镇南王无恙,对滇南是好事,对京城……对他,就不一定了。 霍凛那边被鞑子绊住手脚,中原缺人缺粮,民生凋敝,简直是天赐良机。那两派官员在金銮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唯有陆钰在心里冷笑,为什么朝廷的调令在滇南形如废纸?因为那个男人如今连装都懒得装了,那些人安逸太久,丝毫没有察觉到山雨欲来的波涛。 陆钰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那个男人走时给他留了充足的人手,其中有一个名为赵六的能人,极擅易容之术。他已提前做好了布置,谁知万事俱备,月前滇南一封密信,打破了所有的计划。 宁锦婳被掳到了京城! 母子俩人两年未曾见面,但往来家书从来没断过。就算在偏僻的青城山上,宁锦婳也时刻忧心自己远在京都的长子,母子情分非但没有变生分,反而因为距离和时间显得更加亲厚。不用陆寒霄耳提面命,陆钰自己找母亲都快找疯了,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儿朝天。 他凝眸沉思许久,启唇道:“再等等。” “世子爷,您说什么?属下没听清。” 武将行事大大咧咧,他看着陆钰从一进来就阴沉的脸色,面露疑惑,“王爷没事,难道您不高兴吗?” 陆钰扬唇冷笑,他有什么好高兴的,这个消息有两层意思,其一是报平安,其二是给他这个儿子提个醒,他要起事了。 可母亲还下落未明,他不管母亲了吗?就不能再等等? 他知道他对母亲情深义重,他们这些儿子女儿加起来也没有一个母亲重要,可若拿母亲和万里江山比……他的心底没有答案。 他看不透他的父王,更不敢拿宁锦婳的安危去赌。 陆钰压下心头的阴鸷,淡道:“母亲容色倾城,令人见之忘俗,掳走她的人不会把她放在人烟密集处,西郊再找找……” *** 另一边,滇南西直营。 一群身穿凛凛铠甲的男人们站在舆图和沙盘前围成一圈,个个膀大腰圆,面容凶煞,正吵得不可开交。 “我们有最好的马,最强壮的勇士,只要主上一声令下,咱们一路打到京城去嘿——”“万万不可!霍家军驻守北境,抄近路回京不过月余,应当暗度陈仓,从长计议……” “霍凛回不来,软蛋!” “你、你个莽夫,主上三思啊!” …… “行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89节 嘈杂的声音散去,众人皆回首看向坐在虎皮上的陆寒霄。他撩起眼皮,高耸的眉骨到鬓角处新添一道刻骨的疤痕,显得他俊美的脸庞更加邪肆。 一众将领都等着他拍板下令,他锐利的目光逡巡一周,忽然道:“有王妃的消息吗?” “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人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回主上,尚未。” 王妃数月前失踪,那辆马车入了京仿佛泥牛入海,京城的探子找了几个月,均一无所获。王爷和王妃间鹣鲽情深是好事,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他正色道:“主上,切勿为了儿女情长耽误大计啊!” 周围一片附和声,如今的机会千载难缝,霍凛和鞑子打的正欢,无暇顾及京城。中原腹地的将士饿的面黄肌瘦,根本比不了兵肥马壮的滇南勇士们,此时起兵必能势如破竹打到京城,天赐良机,主上还在犹豫什么! 陆寒霄紧紧握住椅子上的兽纹手柄,抬眸冷笑道:“你们,在做本王的主?” 一瞬间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做王爷的主。自从梵琅叛逃后,陆寒霄行事愈发乖戾偏颇,没人猜得透他的心思,如今连自诩近臣的萧又澜也不敢轻易开口。 “此事容后再议,退下吧。” 众人不甘心地躬身离开,一个跟他多年的老将军看出了他的心结,最后劝道:“掳走王妃娘娘之人必然有所图谋,王爷何不使把力,把人逼出来。” 难道寻不到王妃,他们就一直这么干瞪眼?粮草每天都在消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陆寒霄没有说话,老将军轻叹了口气。言尽于此,他不相信他们毕生追随的主上是个耽于儿女情长之人,他会想明白的。 …… 宁锦婳还不知道她一个人牵动着天下大势,天越发寒冷,舒婉婉没想把她冻死,让人给她送来了几件棉衣,虽然布料粗糙,好歹能抵御寒风侵袭。 那个宫女很谨慎,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过很多次,她既没打掉孩子,也没搭理她,让宁锦婳的心异常焦灼。 今天她又来送饭菜。宁锦婳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自顾自地念叨些孕妇注意事宜。中间有一次宫女的胎像不稳,也是宁锦婳提醒,帮她保住了胎。 这回宫女没有立刻离开,甚至反常地多呆了一刻钟,在宁锦婳又一次试图策反她时,她回道:“我要走了。” 宁锦婳:“……” “以后会有人接替我。” 宁锦婳的手心骤然收紧,难道舒婉婉发现了什么?她的一腔心血白费了! 门外的宫女沉声道:“我不能放你走,太妃娘娘会杀了我的。我念在孩儿的份上帮你一把,是生是死,全看你的造化。” 说罢,她拎起食盒悄无声息地离开,迅速消失在朱红色的宫墙内。 这句话莫名其妙,让宁锦婳摸不着头绪。她怎么帮她?这里废弃已久,别说人影,连个鬼影儿都见不到,她难道能引人来救她? 宁锦婳猜对了。 又过了几日,陆钰从舒澜宫出来,身边的景色越走越陌生偏僻。 “等等。”他停下脚步,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引路的小太监,“这条路不对。” 宫里道路纵横交错,除了供轿撵行走的大道,还有很多幽径小路,比大道更近,更省力。这些路弯弯绕绕,寻常人分不清门道,可却糊弄不过在宫里住过五年的陆钰。 他寒眸锐利,吓得小太监立刻软了膝盖,求饶说有人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引陆世子绕偏殿的远路离宫。多走几步路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便财迷心窍答应了。 既然已经知道是陷阱,陆钰不可能蒙着眼跳下去,可他又实在想知道背后之人的阴谋,几番思索后,他秉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转身离开。 就在此时,一道“喵呜”的野猫叫声传到他耳畔,极轻,又异常熟悉。 是他的猫。 鬼使神差地,陆钰拧眉循着声音往里走,直到一处凋敝的宫殿前,朱红的宫门漆痕斑驳,一把生绣的铁锁挂在中央,寂寥又凄凉。 “有人吗?” 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里头传来,陆钰漆黑的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道:“母亲?” 第99章 第 99 章深秋交冬,镇南王陆寒霄起兵北上,一路势如破竹,仅用时三个月,数十万人马陈兵京畿。 皇帝连夜命人写下檄文,痛斥镇南王狼子野心,为天道所不容,君王誓死守国门,京中凡四品以上官衔者,家家备齐棺椁,誓要同大齐共存亡。 乌泱泱的兵马把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寻常百姓们出不来,瑟缩在家中满心惊恐,不知道铁骑何时会冲破城门打进来,结果又过了一个月,直至深冬,陆寒霄一直围而不打,京中流言四起。 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说镇南王并非谋逆的反贼。先皇曾留下遗诏令荣懿太子登基,当今鸩杀兄长篡位,荣懿太子的忠臣旧部冒死救出太子遗腹子,逃到滇南寻求镇南王庇护,王爷忠肝义胆,此行乃为拨乱反正,拥护真龙天子继位。 被围困数日,京中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把连续两年的大旱与之联系起来,说是帝星错位,上苍降下天罚以示惩戒。 …… “一派胡言!” 御书房内,一堆奏折被噼里啪啦扫下御案,皇帝气的满脸铁青,狰狞道:“陆寒霄、陆寒霄!” 犹如困兽之斗,下面跪着一群人讷讷不敢言语。此时外面传来宫女的禀报声,“圣上,太妃娘娘求见。” 皇帝脸色稍缓,大掌一挥,其余人如临大赦地匆匆离去,金碧辉煌的殿宇的内只剩下皇帝和一身白衣的舒婉婉。 “圣上,可是又头痛了?” 舒婉婉把指尖放在皇帝的太阳穴上,指腹轻柔按压,把暴怒的皇帝瞬间安抚下来。 “还是你贴心。” 皇帝闭着眼睛,掌心覆上她的手腕。两人这般亲昵,不似太妃和皇帝,倒像皇帝和他的宠妃。 舒婉婉笑道:“圣上为大齐殚精竭虑,莫要累着了。” “大齐?”皇帝冷笑一声,幽幽道:“也不知道这王朝还能姓几天‘齐’。” 数十万大军陈兵京师,齐寰面上硬撑,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乾坤已定,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齐婉婉苍白的手指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轻声道:“在妾的心里,圣上永远是圣上。” 四周静谧,皇帝倏然睁开眼眸,黑漆漆的眼珠阴鸷地盯着眼前的女人,“你给他养了五年的儿子,他日叛军进城,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也该留你一命。” 舒婉婉面不改色,轻抚他的鬓角,“圣上说笑了,我生是大齐的妃嫔,死……您忘了,我本就没多少日子可活。” 被从来没瞧在眼里的草包暗算,丢了半条命,舒婉婉心底恨毒了宁锦婳,上次去青城山本欲找老神仙续命,结果阴差阳错,碰到了那个女人。 恐怕外面人找疯了,也不想到她把人藏在深宫内苑吧? 想到这里,舒婉婉的唇角扯出一抹轻笑,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上穷碧落下黄泉,妾愿陪圣上走一遭。” …… 兽嘴里的青烟袅袅升起,皇帝靠在龙椅上,舒缓着眉目沉沉睡去,舒婉婉起身,把衣袖上的褶皱抚平。 “都下去。” 她呵退侍从,白衣如雪穿梭在红墙绿瓦中,直至一处废弃的宫殿前,“咔嚓”一声,门锁掉落,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 舒婉婉巡视一周,把目光定在墙角蜷缩的人身上。 头发披散凌乱,灰扑扑的冬衣臃肿又粗糙,露在外头的手指粗红生满冻疮……扔出去连个乡野村妇都不如,哪儿有半分当年“京城双姝”的姿容? 舒婉婉笑了,笑得干咳连连不止,她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一朝心愿达成,只觉一股清气儿直通天灵盖,心中畅快无比,就算让她此时死了也甘愿。 死亦何惧,反正她注定得不到想要的。他既然不爱她,那就让他恨她!最好恨她一辈子,她也不枉此生了。 她冷笑道:“宁大小姐?王妃娘娘?真该让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角落之人瑟缩了下,没说话,亦没有抬头。 舒婉婉不需要她的回应,口中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她对陆寒霄的执念有多深,对宁锦婳的恨意就有多深!她永远忘不了当年在这个娇蛮大小姐身上所受的屈辱,她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仿佛看一粒不入眼的尘埃。 “听说三哥救了一个女子回来,就是你啊。” “姿色平平,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 陆寒霄是出了名的冷清冷性,难得出手救人,惹得宁大小姐乱吃飞醋,当即领人杀到世子府,揪出了这个让陆世子另眼相待的女人。 对待潜在情敌,从小娇生惯养的宁锦婳肯定没好话。 她挑剔地巡视她一圈,把人贬低地一文不值,那时舒婉婉刚下山不久,平日问诊施药受人敬重,哪儿受过这种儿窝囊气?当即掉了两行清泪。恰逢陆寒霄寻来,两女都以为找到了靠山,让他做主。 一个咄咄逼人,“三哥,她冲撞我!快把这个贱民赶出去!” 一个默默垂泪,“世子,婉婉一身清白,实无攀附权贵之意。” 陆世子被两个女人吵得头痛,他揉揉眉心,先看向宁锦婳,沉声道:“宁国公便是这么教你的?回去,把女则抄三遍给我。” 宁锦婳一脸不可置信,“凭什么?我又没犯错!” “没有请帖擅闯男人内宅、不经主人邀约私自惊扰客人、言语粗俗,毫无世家女子规矩,此三错并罚,你乖乖抄好给我送来,亦或我告诉宁国公?” 若被宁国公知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单枪匹马闯世子府,还是为这么一个可笑的理由,宁锦婳半年别想出门了。她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泪眼,哽咽道:“陆寒霄,你混蛋!” 她气冲冲地离去,舒婉婉自觉赢了一把,谁知陆寒霄转头便道:“婳婳被宠坏了,我代她向你赔罪。” “舒姑娘既已无碍,向账房支些银子,可自行离去。” 舒婉婉骤然瞪大眼眸,脸上泪痕未干,一副羸弱的姿态我见犹怜。 “你赶我走?” 陆寒霄没有正面回答她,只道,“婳婳是我未来的妻子。” 虽未定名分,但他心里已经认定了她,妻子做错了事可以教,可以罚,但若有人让她不高兴,便是他这个做夫君的无能。 …… 这么多年,舒婉婉心底把宁锦婳贬的一无是处,但在内心深处,她不想承认,她嫉妒她,嫉妒得发疯。 她活的好恣意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管多愚蠢,多出格,永远有人给她善后。她真好看啊,红唇善睐,头发像海藻一样又浓又密,肌肤比羊奶都细腻,连刁难人的时候都是美的,眼尾微微上挑,浓密的睫毛颤动,颤到了人心坎上。 所以她没有直接杀死她,她把人关在寂寥的深宫,给她吃猪狗吃的泔水,穿乞丐穿的粗布麻衣,让她苟延残喘地活着。她不是最爱体面吗?她偏偏给她世间最不体面的死法,让她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他。 舒婉婉缓缓向角落逼近,她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比那些疯了的宫妃有过之而无不及。皇城快破了,她也快死了,在此之前,她要划花她的脸,放干她身上的血,看着此生最痛恨的女人在痛苦挣扎中咽气,她此生无憾了。 刀刃泛着凌冽的寒光,她干枯苍白的手腕猛然拽起那人的头发,“贱人——不,不对!” 待看清那人的脸,舒婉婉顿时一怔,失声叫道,“你不是她!” 而被她惦记的宁锦婳,早已被陆钰偷梁换柱送到了镇南王的营账,在距离皇城三十里外,宁锦婳也不好受,此时正“备受折磨”。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0节 第100章 第 100 章“轻些……我……受不住……呃啊……” 女人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宁锦婳雪白的身子上斑痕点点,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儿好皮肉,她双臂紧紧环绕着男人的肩膀,脸颊绯红,浓密的眼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好夫君,给我个痛快吧,别磨那儿……” 她泪眼婆娑地求饶,身子他被欺负的一片泥泞,再这么下去,她没死在冷宫里,倒有可能死在温暖的营帐中。 “婳婳乖,你们说了什么,告诉为夫,嗯?” 陆寒霄的声音沙哑低沉,营账被围得密不透风,顺着晦涩的光线,宁锦婳隐约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和眉骨上那道显眼的疤痕。 夫妻一年多没见,久别重逢,她又是死里逃生,本应受到百般呵护,互诉衷肠才是。宁锦婳不知道哪步出了差错,陆寒霄像疯了一样,把她困在一方营帐内,比囚犯都没自由。 他说是他的错,他没有保护好她,两人再也不分开。 起初宁锦婳是受用的,她本不是多坚韧的性格,一路颠沛流离,在陆钰跟前尚且端着母亲的架子,在陆寒霄面前还用装什么?少年时她受了委屈便是找他做主,如今委屈大发了,还不能找夫君诉诉苦,撒撒娇吗? 殊不知陆寒霄素来运筹帷幄,先被不放在眼里的梵琅背叛,后来弄丢了宁锦婳,殚精竭虑一路打到京师,连全昇都说王爷的性情愈发古怪执拗,恐非好兆头。 等宁锦婳察觉出来,她已经被困在他身边久矣。公私分明的镇南王仿佛色令智昏昏了头,把营帐一分为二,单独给她隔开一个房间,夜晚的缠绵自不必说,白天他在外头议事,她被关在里头不允许出去,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禁脔。陆寒霄对此振振有词道:“婳婳听话,外面人心险恶,在夫君身边最安全。” 宁锦婳离开他一年有余,在山中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后被舒婉婉掳到冷宫备受磋磨,她被人放在手心娇养惯了,如今骤然从严寒回到温室,也不觉得陆寒霄有什么不妥。只当久别胜新婚,男人的占有欲越发强烈,在那事上也更折腾人,让她承受不住。 “……没了……没说了……呃……” 粉嫩的指甲嵌进男人肩膀的皮肉里,宁锦婳乌润的眼眸里充满茫然和无措。今天这一遭她实在冤枉,昨晚他跟将士们喝酒庆功,胡闹到半夜没给她清理,今早起来她觉得身下黏糊糊,便让守门的士兵给她打了一盆清水。总共说了三句话,不知哪句戳中了陆寒霄的肺管子,非得逼问她说了什么,问着问着,稀里糊涂问到了榻上。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雪白的颈侧,陆寒霄伏下身,在她耳边喃喃低语,“他们都是坏人,婳婳只用跟夫君一个人说就够了,懂了吗?” 宁锦婳快被他弄疯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嗯……嗯……” “只要夫君……” 陆寒霄轻笑一声,爱怜地轻抚着她颤动的眼睫,“乖孩子。” …… 全身的感官被人掌控,身子软成一滩烂泥,恍惚中,宁锦婳好像听到了陆钰的声音,还有孩子的哭闹。 声音由远及近,宁锦婳不堪其扰地睁开眼睛,外头好几个声音吵,陆寒霄、钰儿、还有……宝儿。 刚才是宝儿在哭? 宁锦婳轻拧秀眉,扶着腰艰难地把衣裳穿好。她用金簪松散地绾了个发髻,急忙掀开帘子。 “母亲。” “娘!” 两道视线顿时朝她射来,陆钰收敛些,陆玦可不管有的没的,一个箭步冲上来,被陆寒霄拦腰捞了起来。 “夫子没教你规矩?”陆寒霄压着眼皮淡淡瞥下去,陆玦抿着小嘴,瞬间把脊背竖起得直挺挺。可能因为之前的病症,陆玦性格十分孤僻,只有在宁锦婳身边才露出孩子应有的活泼。而陆寒霄这几个月只顾着行军打仗,几乎忘了这个小儿子,陆玦对他不亲近,甚至有些害怕。 粗糙的大掌擦干陆玦小脸上的泪珠,陆寒霄拧眉道:“不许哭,说话。” 这孩子怎么养的,跟他娘一样爱哭,陆家儿郎,这样可不行。 陆玦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把宁锦婳心疼坏了。她拍掉陆寒霄的手掌,俯身看着满脸委屈的小儿子,“宝儿,告诉娘怎么了。”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清楚,宝儿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他安静又乖巧,摔疼了也不哭。 陆玦看着冷眉寒目的陆寒霄,又扭头看看面无表情的陆钰,闷声道:“兄长,坏。” 自从宁锦婳被掳后,陆玦和抱琴被一起被送到陆寒霄身边随军走,抱琴怕他无聊,时常给他找些小玩意儿摆弄。陆玦尤为喜欢解九连环,今日这场官司便是由九连环引起。 简而言之,陆玦好好在一旁摆弄九连环,陆钰横插一杠,把人还没解开的九连环摔个粉碎。 陆钰对此振振有词,“孩儿看弟弟解的辛苦,帮他一把。如此不是解开了?” 九连环摔成十八瓣儿,确实解开了。 宁锦婳看着不以为然的陆钰,又低头看看一脸委屈的宝儿,柔声道:“宝儿不哭啊,兄长也是一番好意,母亲再给你买两个九连环好不好?” 陆玦绷着小脸,“不好。” 他伸手拽宁锦婳的盘花衣领,“他,故意的!” 小小的孩子对人的情绪异常敏感,他只在母亲身边感受到香甜的柔软,他知道兄长不喜欢他。 宁锦婳慌乱间披着衣裳出来,领子松松散散,被小儿子一把扯开露出斑驳的脖颈,清晰的齿痕印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红的几欲渗血。 陆玦尚且懵懂,陆钰已经到了晓事的年纪,他眸光一黯,等宁锦婳背身整理好领子,他状若无意道:“母亲,今天的发簪很衬您。” “啊,是吗?”宁锦婳尴尬地扶了扶后髻的金簪,正巧是陆钰送她的那一支,她很喜欢。 陆钰敛眸道:“等儿子得空,再为您寻一些。” “行了,退下吧,以后不要让这些琐事闹到你母亲跟前。” 陆寒霄背靠兽椅漫不经心地开口,结束这场闹剧。如今整个大齐没有人敢忤逆他,包括陆钰和宁锦婳,前者是羽翼未丰,后者是单纯的害怕。 她害怕他。 宁锦婳说不上来那种感觉,自从这次死里逃生,她时常觉得陆寒霄变了,更强硬、更不讲理、也更难以亲近了,让她心底发怵。 最后兄弟俩在宁锦婳的眼皮子底下,或者说在陆寒霄的眼皮子底下握手言和,等把这两个讨债鬼送走,宁锦婳眉目含愁,“三哥,钰儿是不是不喜欢宝儿啊。” 陆寒霄微挑眉峰,心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老大对小家伙的恶意都快溢出来了。 陆钰向来老成,能让他露出这么幼稚的一面也是难得。 陆寒霄轻笑一声,伸手把宁锦婳揽在怀里,“兄弟之间打打闹闹,不妨事。” 这些小打小闹不值得他挂心,他伸手拢了拢她的衣襟,问道:“冷么?” 她受不住冷,陆寒霄在营账烧足了炭火,可这荒郊野地哪儿比得上世子府的地龙舒服。陆寒霄把她紧紧拥在怀中,喃喃道:“快了,婳婳再忍两天。” *** 镇南王一言九鼎,他说两天就是两天。第二天的夜晚嘈杂声震天响,外面一簇簇的火把把漆黑的夜晚照得明亮,陆寒霄今夜不在,外面守着许多铁甲卫兵,宁锦婳左手搂着宝儿,右手牵着陆钰,一整夜没阖眼。 直到次日晌午,激越的呐喊声一浪叠一浪,战鼓雷雷,宁锦婳牵着两个孩子坐上进城的马车。周围各种声音嘈杂,她第一次遇见这阵仗,心里不由生怯。两个孩子都十分好奇,一边一个掀起车帘偷看,陆钰神色激动,他攥紧拳头,冷然的脸上浮现一阵红晕。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车帘道:“母亲,我要去跟随父王。” 甚至没有等到宁锦婳的应答,陆钰灵巧地跳下马车,耳边又是一阵哄笑声。宁锦婳只能无奈地抱紧怀里的宝儿,摸着他的脑袋,轻哄道:“娘在呢,不怕啊。” 陆玦睁着黑黝黝的眼睛,摇摇头,“我不怕。” 过了一会儿,他不情愿地加了一句,“父王,很威武。” 宁锦婳一怔,这世上没人比她更知道陆寒霄的威武,她亲眼看着他从一无所有的少年质子到如今权倾天下,他此时应当是志得意满,威风八面的吧? 她忽然很想任性一把,看一眼他现在的模样。 可惜人潮太拥挤,她掀起帘子的一角只看到密密麻麻的黑色盔甲,直到踏入熟悉的世子府,她一直没见到人。 全昇捋着胡须笑脸盈盈,说道:“王妃娘娘,您带着小公子先行歇息。” 宁锦婳攥紧陆玦的小手,问他,“钰儿呢?” “王爷另有安排,您无需操心。” 世子府的日子比营帐里舒服,烧着暖暖的地龙,把人蕴养地白里透红,面如桃花。没有陆寒霄日夜“折磨”,宁锦婳过得滋润,身上的软肉都被养了回来。 可惜好日子只有半个月,半月后,一大堆人乌泱泱来到世子府,捧着一张明黄色圣旨,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宁锦婳稀里糊涂接了圣旨,从镇南王王妃变成摄政王王妃。镇南王陆寒霄忠肝义胆、拨乱反正,起兵拥护荣懿太子之子继承大统,当今圣上年幼,加封镇南王为摄政王,代幼主行使监国之权。 第101章 第 101 章世子府的匾额换成了黑底儿烫金的“摄政王府”,层层铁甲侍卫把王府围得密不透风,宁锦婳日日待在婳棠苑,时间一长,难免心中憋闷。 “抱琴你看,那枝上是不是开花苞了?” 熬过寒冷的冬季,天气渐暖,京中的春天比其他地方来的早,院子里的桃树枝上发出嫩嫩的尖儿,满院春意。 抱琴手里梳着她柔顺润泽的长发,看向窗外说道:“是啊,要开春了呢。” “今儿个天气好,奴婢陪主儿出去走走?” 宁锦婳原本含笑的唇角微微下垂,敛眸道:“算了,左右不过一个院子,没什么好走的。” 陆寒霄不让她出摄政王府,说如今局势混乱,怕她受伤。话说到这份儿上,宁锦婳也不是不识大体,她别的帮不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呆在府内,不让他分心。 她时常苦中作乐地想,王府至少比在冷宫强多了。所幸陆寒霄如今位高权重,所有军国要事皆要等他裁决,他没那么多时间留在王府,让宁锦婳松了一口气。 她真的吃不消,她不知道旁人家的夫妻是如何契合的,陆寒霄一直是激烈又粗暴,近来尤甚,好几次见了红,疼得她浑身发颤,跟受刑一样。 抱琴伺候她沐浴,委婉地提点过两句。她已有二子一女傍身,院儿里如花的姑娘那么多,挑两个省心的为主母分忧,也无不可。 可宁锦婳不愿意。她当年把那些歌舞姬扔出去,被叫了那么多年的“妒妇”,如今怎么会上赶着给自己找不自在?她不愿意自己男人被旁人沾染,只能这么生受着。 抱琴把宝蓝点翠的赤金钗簪上去,听她说不想出门,便笑道:“正好,那奴婢给您端羊奶来。” 这是陆寒霄下的令,不管他人在不在府内,每日吩咐下人往婳棠苑送一盆羊奶,不是碗,不是盅,而是盆,用来给宁锦婳泡手。 她在山中过的清苦,一切亲历亲为,冷宫那几个月更不必说,陆钰找到她的时候人整整瘦了一圈,娇嫩的掌心生出一层薄薄的茧子,很淡,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看不出来。 宁锦婳自己没有放在心上,谁知陆寒霄对此分外看重,日日命人送羊奶,惹得抱琴时常调笑,说王爷真把主儿放在了心尖儿上。 宁锦婳白了她一眼,暗道这些有什么用?他温柔一点,那事上少折腾人,比什么奶都好使。 半炷香后,一双纤纤玉手搁在顺滑柔软的丝帛上,抱琴轻轻擦拭,一边道:“再等等,等月底小郡主来京,您就不会这么无聊了。” 陆玥还小,又是女儿家,陆寒霄起兵时把她留在滇南,如今大局已定,陆玥和抱月已经启程在路上,预计月底到京城。 宁锦婳时常叹息自己的儿女亲缘淡,她错过钰儿五年,又因为宝儿的病被迫离开刚刚出生的小女儿,如今玥儿一岁多,都会说话了,还不认识母亲。 她是个失败的娘,三个孩子,每一个她都对不起。 她忐忑道:“你说……玥儿会亲近我吗?” 抱琴知道她的心结,笑道:“日子长着呢,小郡主肯定亲近您。” 陆钰现在跟着陆寒霄出入朝堂,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本请安时母子能见一面,只是陆钰五更起床练拳、上早课,辰时来婳棠苑请安,宁锦婳晚上被他爹折腾到三更半夜,迷迷糊糊一觉起来到晌午。让他空等几次后,宁锦婳心觉惭愧,便免了他早晨的请安。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1节 陆玦性格孤僻,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待着,更不用她操心。 所以抱琴才说那么一番话,陆玥是女儿,在出阁前应由母亲教导。就算现在小郡主把她忘了又怎么样呢?来日方长,不必争一朝一夕。 宁锦婳听了她的安慰勉强笑了笑,低头活动揉捏僵硬的手腕,浸润过羊奶的肌肤细腻嫩滑,可却有股微微的腥味儿,抱琴弯腰在她腰间坠了个精致的鸟纹香囊,刚好这时外间的丫鬟禀报,说有人求见王妃娘娘。 嗯? 宁锦婳心里奇怪,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去主人家拜访前需得提前递请帖,主人家也好早做准备,不至于怠慢客人,她一没收到请帖,二来身居简出,在京中并无至交好友,唯一说得上话的…… “月娘?” 宁锦婳三步并作两步走,面露惊喜,“是你!快来让我看看,你怎么样?在京中可好?” 霍夫人见到她也是眼眶一红,她微微福了身,轻道:“见过王妃娘娘。” “哎呀,什么王妃不王妃的,你这样我可恼了,快坐下,抱琴看茶。” 宁锦婳亲亲热热地把人按在椅子上,唇角的笑意比外头的春光明媚,“我说今儿早一直听见喜鹊喳喳叫,原来是贵客登门,你不早说,我都没准备。” “不用兴师动众,折煞我了。月前就想来看你,琐事缠身耽误到现在,如今见了人,方知你过得不错。” 霍夫人哂笑着,抬眸上下打量宁锦婳。她今天穿了粉色绣金交领褙子,下着石榴红掐花蜀锦裙,乌黑如云的发髻上簪了一整套嵌红宝石的赤金凤衔珠头面,她的五官艳丽张扬,丝毫没有一身华服珠翠压过去,反而衬托得美人更加娇艳。 “如此,我可算放心了。” 宁锦婳两耳不闻窗外事,自从陆寒霄加封摄政王,雪花般的请柬飞到摄政王府,想要拜访王妃娘娘,她一封没收到,全被陆寒霄拦在外头。如今外头盛传两个说法,一说王妃娘娘生性高傲,恃宠生骄;另一个更有意思,说王爷早就厌弃王妃,把人囚禁在王府,不欲她以王妃的身份抛头露面。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朝堂被陆寒霄大肆清洗,当初因荣懿太子死了多少人,如今只多不少。当年被错杀错判的冤案拨乱反正,沉冤昭雪,可其中最大苦主宁国公府仿佛被遗忘了,宫里的朱批迟迟未下。 龙椅上的皇帝两岁多,说话哆哆嗦嗦,谁都知道王朝真正的掌权人是谁,于公,宁国公并无大错,只是受荣懿太子的牵连流放;于私,宁国公府是王妃的母家,摄政王的岳家!刑部揣度上位者的心思,早早拟好了诏书,把宁国公府的赦令单独放在一个折子上呈递,谁知其他的陆续批示下来,只剩宁国公府迟迟没有消息。 陆寒霄雷霆手段,那惊魂一夜现在还让很多人心有余悸,没人敢问他的心思,流言在私下里越传越广。 有人说王爷厌弃王妃才迟迟不肯赦宁国公府,也有人说不然,世子陆钰如今跟着其父出入朝堂,俨然一副继承人的架势,王爷膝下二子一女皆是王妃所出,此等盛宠,历朝历代连皇后都难以企及,怎么会厌弃呢? …… 总之众说纷纭,霍夫人心中暗自为她担忧,今天过来一看便知传言不可信。她被养的这么好,眉宇舒展,明眸清亮,跟闺中未嫁的小姐比也不差什么。她们两人年纪相当,将军府也是顶顶的富贵,可她管着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劳心费神,远不如她自在。 比如今天的衣裳,宁锦婳上身是鲜嫩的粉色,下裙是艳丽的红色,用金线绣着穿花蝴蝶,明艳又鲜亮,霍夫人则是一身深紫,手腕戴着翠玉镯,沉稳大气。 其实像她这个年纪,再过几年就该为陆钰相看媳妇了,打扮得这么张扬,谁家姑娘都不愿意婆母比自己出彩。偏偏宁锦婳毫无所觉,她虽然生了三个孩子,在陆寒霄的刻意甚至过火的保护下,保持着一份天真。 她听了霍夫人说的京中传言,笑道:“那些……都是胡说的,不用管。” 就陆寒霄那个牲口,恨不得把她嚼巴嚼巴吃进肚子里,怎么会厌弃她?对于这点,宁锦婳很自信。 “还有父亲……他早就跟我说了,那时候是深冬,路上不好走,等开春了再说。” 她虽然想念父亲,可陆寒霄说得有理,父亲年纪大了,路途遥远,万一路上受风寒怎么办?反正两年都过来了,不差这几个月。 ——可是为什么不先下赦令,等暖和了再出发呢? 看着一脸无忧的宁锦婳,霍夫人咽下心中的疑惑,垂眸道:“你心中有成算,我便不多言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霍夫人不到晌午便起身告辞。她不好久留,因为她夫君霍凛此时也在京城。当时皇帝召他进京救驾,他刚好被北边的鞑子缠住手脚,等他风尘仆仆赶回来时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陆寒霄对霍凛还算礼遇,霍家军在北境的名望很高,鞑子对齐地虎视眈眈,大齐近两年又是旱灾又是打仗,不能再有内乱。在某种程度上,霍家很幸运,远离京城的权力漩涡,哪一次都没有受到牵连。 霍夫人走后,宁锦婳思索良久,让人把陆寒霄叫回来。 外头天气正好,父亲那边应该也是春暖花开之际,可以启程了吧? 当晚,人没叫回来。 镇南王只是掌管滇南,摄政王裁决军国大事,比之前更忙碌。如此耽误了三日,宁锦婳心中气恼,对抱琴道:“告诉他我病了,让他自己看着办。” 等到夜色沉沉,宁锦婳正睡得迷糊,床帐被挑开,带着凉意大掌覆上她的额头,顿时惊醒她的睡意。 “婳婳,哪里不舒服,叫太医看看。” 宁锦婳眨了眨眼睛,惺忪的眼眸乌黑水润。她看了陆寒霄一会儿,一把抓起他的手掌放在心口,闷声道:“这里不舒服。” 第102章 第 102 章陆寒霄眸光一暗,手中的触感丰盈柔软,两颗沉甸甸的果子如同熟透的蜜桃般诱人。他垂下眼帘,掌心不动声色地按压抚弄,顺势把人搂在怀中。 “里面没穿,嗯?” 宁锦婳睡前泡过热汤,出浴后身娇体软,懒得穿小衣亵裤,直接裹上一层薄薄丝绸寝衣滚进床里,没想到造成这般局面。 她双颊骤红,去推他的手掌,低呵道:“起开!往哪儿摸呢!” 陆寒霄的手臂跟铜墙铁壁似的,根本推不动,反而更肆无忌惮地揉捏挑弄,另一只手顺着腰身往下,扯她腰间的丝带。 “别——”宁锦婳胸口微微起伏,慌忙按住他的手掌,“上次……还没好……” 上次陆寒霄弄的狠,下面肿得跟白面馒头一样,坐卧难安。今天叫他回来做什么来着?对了,宁国公府…… 没来得及开口,陆寒霄反手握住她的手腕,放在唇边细细亲.吻,低哑道:“近来冷落你了,是我的错。” 他对她太过了解,不出三句话就看出来她根本没病。内宅妇人惯有的手段,无可厚非,只是宁锦婳之前从来没用过。 陆寒霄不由反思,难道他近来真的冷落了婳婳? 先称病请他回来,又放肆地把他的手放进她的寝衣,里面什么都不穿…… 陆寒霄喉结上下滚动,手下的动作越发激烈,把锦帛生生从中间撕裂。 薄丝寝衣被扔下床榻,丰满如雪的躯体横陈在深红色的被褥上,黑发如云散落铺开,微红的眼尾上挑,如同一只修炼千年的勾人妖精。 “躲什么!” 陆寒霄眼神炙热,一把拽过企图往里瑟缩的美人,狠狠顶上去,“不许拿乔!” 这么放.浪地勾引他,这时候矫情拿乔什么劲儿? 陆寒霄在床榻间从不委屈自己,不管宁锦婳愿不愿意,放肆地作弄她的身体。不出意外地,第二天宁锦婳又呼呼睡到晌午。 陆寒霄穿上衣裳倒是人模狗样,他今天穿了一身玄色团龙蟒袍,头戴白玉冠,眉眼冷峻,贵气天成,任谁也看不出昨夜的禽兽模样。 “婳婳,再吃一口。” 摄政王高大的身躯半躬,大掌端着精致的小瓷碗伏低做小,一勺一勺投喂斜倚在贵妃榻上的美人。 宁锦婳拧眉推拒,声音沙哑地不像话,“拿开。” 陆寒霄低头看着还剩大半碗的燕窝,轻叹道:“还生气?昨晚明明……” “陆寒霄!” 宁锦婳骤然睁大眼睛,双眸对视许久,她泄气般地垂下手,硬邦邦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左右罪已经受完了,正事要紧。她对他说道:“我想爹爹了。” 陆寒霄慢条斯理道:“不急,再等两个月,我自有安排。” “两个月?” 宁锦婳眸光微转,终于察觉出不对。之前说冬天路不好走,等开春,如今开春了,又往后推两个月,一下子推到了立夏。 她倏然沉下脸,“你哄我?” 明日复明日,这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宁锦婳心里升起一种类似惊慌的情绪,眼神直直射向他,“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陆寒霄起身,不慌不忙地把青瓷碗放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你不用操心这些,宁家……会好好的,我保证。” 他不想骗她,宁府的赦令是他扣下来的。短短三年,政权几经更迭,世家却如同一颗盘根错节的大树,紧紧扎根在大齐的土地上。宁国公府枝繁叶茂,乃京中世家之首,当年齐寰也不敢直接杀了宁国公,陆寒霄霸道专制,怎会允许有掣肘他的存在? 他自掌权始就着手打压世家,宁国府的位置尴尬,是宁锦婳的母家,又是陆钰的外家,再加上百年世家的底蕴,陆寒霄不想亲手喂养出一头权力的猛兽。对宁府如何处置,也是他近来的一块心病。 其实若按他的手段,他有百种千种方法解决这个难题,可涉及宁锦婳,他确实存了私情。她才及笈便跟了他,为他生儿育女,受了那么多罪,如今苦尽甘来,他只想好好疼她,护她余生无忧愁。 陆寒霄向来如此,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污了宁锦婳的耳朵。可别的事她能装聋作哑糊弄过去,事关父亲又怎能含糊? 宁锦婳气急,“我不管,我要父亲现在就回京!你应不应我?” “你若不答应,我、我就……” 宁锦婳乌黑的眼眸里露出茫然的神色,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她如今的一切都是男人给的,能威胁他什么呢? 陆寒霄很给面子,轻声哄道:“好,我应你。只是宁府牵涉甚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给为夫一些时间,嗯?” 宁锦婳低垂着头颅,闷声不言语。 陆寒霄轻笑一声,决口不再提此事。又哄着她喂了半碟儿香瓜,两块芙蓉糕。宁锦婳说身上疼,没力气,陆寒霄想了想,道:“近来小国进献的贡品中有一药玉,可蕴养身体,我让人给你送来。” 她一点儿不像生过三个孩子的人,又窄又紧,确实辛苦她了。 宁锦婳恹恹地点头,此时她还不知道这药玉是用在哪里的,等侍女真把东西送到她跟前,她气的把东西砸的稀碎,揪着陆寒霄的上襟尖声质问,“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养的小玩意儿?还是楼里那些东西?值当这么作践!” “你是我的妻子。” 陆寒霄揉着眉心,神情颇为无奈,“养身子的东西,闺房之乐罢了,值当你动这么大的气性?” 宁锦婳泪眼婆娑,“哪有、哪有这么对妻子的,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 陆寒霄闻言简直气笑了,“那你说,要怎么才算把你放在心上。” “我想爹爹。” “我再说一遍,兹事体大,非一朝一夕之功……” …… 吵吵闹闹到了月底,在宁锦婳的望眼欲穿中,陆玥小郡主到了京城,与之一起的,还有抱月和叶清沅。 不,此时不应该叫叶清沅,应当叫叶元青,叶大掌柜。 宁锦婳把压箱底儿的嫁妆全给了叶清沅,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她在王府吃喝不愁,没人敢怠慢王妃娘娘,她已经把这事儿忘了。 她能忘,叶清沅不能。 一身飒爽男人装扮的叶清沅让人抬来一口大箱子,昂首挺胸道:“这是账本,你慢慢看,有什么疑问随时找我。” “这么多啊。” 宁锦婳目瞪口呆,当初因为粮食的事,她跟叶清沅闹得很不愉快,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她还在兢兢业业地为她打理产业,让宁锦婳心中有愧。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要抽成的。”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2节 两年不见,叶清沅变了不少,一身男子装扮的她眉眼刚毅,身上多了一种洒脱和不羁,和之前清冷的叶小姐判若两人。 宁锦婳伸手抚摸她削瘦的脸颊,怜惜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叶清沅微微一笑,目光又清又亮,“对我来说不是苦,是福。” 天高地阔,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怎么不是一种福气呢?她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女子,从前被困囿在四方内宅,苦难没有杀死她,仿佛凤凰涅槃重生,如今的日子是从前身为叶府千金、世家长媳时从未敢想的,真自由啊! 她看着一身锦绣华裳,满头金钗珠翠的宁锦婳,轻叹道:“你才是受了很多苦。” 镇南王……不,现在应该叫摄政王了,被那样的男人占有,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叶清沅在为人妇时和夫君相敬如宾,世上的夫妻大抵如此,搭伙儿过日子罢了,第一回 见到这么浓烈的。 叶清沅曾经很羡慕她,后来却越发觉得她可怜,或许连宁锦婳自己都忘了,她曾经的志向是游遍名山大川,而不是困在一个男人身边,给他一个接一个生孩子。 时过境迁,当年“京中双姝”走上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叶清沅走得更辛苦,却很快活。宁锦婳看似轻松,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吧。 叶清沅问她,“你这两年过的怎么样,他对你好么?” 宁锦婳微怔,含糊道:“就那样,日子又不能过出花头来……唉,不说这个,我还没向你道谢,你知道吗,你送我那本书里有宝贝!” 遗诏之事闹得满城皆知,叶清沅当然也有所耳闻。虽然她还没有彻底放下当年之事,但也不会再因此愤世嫉俗。 她笑道:“既然是送给你的,何须言谢。” “这怎么能行!” 宁锦婳反驳她,“你放心,我跟陆寒霄说好了,这件事你居首功,他得封赏你的。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别客气!” 没有遗诏,陆寒霄就算打进京城也是乱臣贼子,世代忠于君主的霍家军也不可能善罢甘休。得亏叶清沅是个女儿身,若是个男子,那不得封侯拜相、平步青云…… 等等? 宁锦婳看着一身男子装扮的叶清沅,恍惚道:“你、平日不换回女子装扮吗?” 叶清沅微微挑眉,“习惯了,不换。” 像宁锦婳那样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腰封紧紧缠绕纤细的腰肢,叶清沅看着都觉得喘不上气,人舒服惯了,又怎么会愿意回到束缚里呢。 不过叶清沅远没有那么大的志向,陆寒霄也不可能同意。就算她一辈子着男装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女子的事实。女子为官,滑天下之大稽。 她有另外的打算。 几日后,紫衣绶带的叶清沅去拜访王妃娘娘,这回她摇身一变,成了大齐的皇商。 第103章 第 103 章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等。皇商有朝廷授予的顶戴官衔,尽管只是个虚衔,和寻常商人已然不是一个等级。叶清沅曾立志自己的商号开遍天下,如今整个大齐的茶、马、盐、铁皆由她垄断,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志向。 女子之身立此功业,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她却激流勇退,准备出海走一走。 “出海?” 宁锦婳失声尖叫,惊得拍桌站起来,“你疯了?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 叶清沅轻啜一口茶,淡淡看向她,“我亦无所愿,留在大齐做什么。” “可、可……这一摊生意你不管了吗?清沅,你别冲动,你再好好想想。” 宁锦婳目露惊慌,她倒不是心疼那些生意钱财,从京城到滇南再回京城,叶清沅一直陪在她身边,亦师亦友,她舍不得她。 叶清沅道:“放心,我给你留好了人,皆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不用你费心。” 她熟知宁锦婳的性子,也不指望她做什么,每月按时看账本,清点银子即可。叶相沉冤昭雪,朝廷归还了叶家老宅,叶清沅在老宅给叶相立了个衣冠冢,那日天清气朗,她看着入目的四周荒凉,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其实在她回京后,曾想置她于死地的前夫家从某些门路得知她的消息,派人找过她。看着那些人前倨后恭的嘴脸,她竟没有一点儿痛快或者宽慰,无爱亦无恨,只觉得吵闹。恰好大齐接连两年旱灾颗粒无数,摄政王掌权后开通了泉州等港口通商口岸,她跟那些绿眼睛商人往来,忽地心中一动,想去外面走走。 “那里很有意思,一个夫君只能娶一个妻子,还有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等我回来带给你看”宁锦婳紧蹙双眉,忧愁道:“那么远,四周白茫茫一片,万一遇上风浪……不行,太危险了!” “不危险,那些人既然能来,我们就能过去。况且我顶着皇商的名头,扬我大齐国威,没人敢慢待我。” 叶清沅轻声笑道:“别愁眉苦脸了,他们很喜欢我朝的丝绸和茶叶,此行能赚不少。三年之期未满,都是你的。” “白花花的银子往你口袋里流,还不能让王妃娘娘展颜吗?” 宁锦婳硬扯出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说道:“我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 不管是作为宁大小姐,还是镇南王妃、摄政王王妃,她从没有受过金银的掣肘,在她看来那只是账本上的一串符号,远不如一个朋友珍贵。 叶清沅看着她,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呀——”“就算你不在乎,也该为你家那位想想。” 陆寒霄是个出色的掌权者,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两年天灾人祸不断,国库空虚,他如今最缺宁锦婳看不上的俗物。 “哼,他才不需要我操心。” 宁锦婳冷哼一声,他对她说的最多一句话是“婳婳,你别管。” 她什么都不用管,朝堂之事他不跟她讲,王府有得力的管家,内宅干干净净,就连三个孩子她都不曾费心教养过。 那天她生那么大的气,其实也不是全为那些药玉,她心里着实憋闷。每天抱琴把她梳洗打扮得花枝招展,困在王府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男人的临幸。 难道她的作用只是在床榻间满足他的欲.望吗?宁锦婳不想承认,但事实似乎确实如此,除了夫妻伦敦,陆寒霄对她几乎没有要求。 他真的是一个好夫君,衣食住行照顾得无一不精,她刚成婚时还因为他的冷落而气恼,现在他没有在神机营时那么忙了,也比之前更会哄人,如今的日子是她当初梦寐以求的,可心中总隐隐感觉不对劲儿。 夫妻之间,不应该如此。 她满腔心事,抱月和抱琴指望不上,能说得上话的只有月娘和叶清沅,因为霍凛之故,她不好意思拿这事儿打扰月娘,如今叶清沅也要走了,海上茫茫,下次再见不知道何年何月。 只剩下她一个人。 叶清沅看着她落寞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你……” 她拧着秀眉,思来想去,最后徒留一声叹息,“你性子急,以后收敛一些,多顺着王爷。” 她这个局外人看得清楚,宁锦婳看似张牙舞爪,实则是个纸老虎。她曾经还幻想助她摆脱他的桎梏,奈何宁锦婳自己不争气,那男人越来越强大,如今她已经不敢不自量力地去挑战他的权威。 罢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等她出海回来,她可能已经成了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子。依那男人对她的宠爱,或许对她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 在京城桃花开得最艳的时候,叶清沅启程下泉州。 宁锦婳本来准备去送她一程,不巧陆玥小郡主那几天不舒服,出了满身红疹子。陆钰不常回来,一回来就找老二的麻烦,惹得陆玦频频来宁锦婳跟前告状。宁锦婳舍不得训斥长子,又心疼小儿子,一碗水端的十分辛苦。一到晚上,还得应付精力旺盛的摄政王,实在抽不开身。 最后挑挑拣拣,让人送了些东西过去。她年少时喜欢看山川杂记,当时陆寒霄为讨她欢心,送了许多绝版的孤本给她。其中有一本名为《海鉴》的书,详细地记录了海上航行的所见所闻,如何躲避暗礁、如何在阴雨天辨别方向、等均有记载,她把这本书送给叶清沅,却意外从书里散落几片桃花瓣。 经年日久,那干枯的花瓣轻轻一触便碎了。宁锦婳微怔,忽然想起这是她多年前的习惯,她最喜爱桃花,便把它夹杂在喜欢的书里,一翻花香扑鼻。 当年她与叶清沅齐名,叶清沅是有名的才女,而宁府小姐则以离经叛道著称,她看的这些书被列为不入流的玩意儿,精读四书五经的叶才女对此不屑一顾。世事无常,谁也想不到若干年后,叶清沅改头换面成了叶大掌柜,遨游于天地;最桀骜不驯的宁大小姐反而困在一方院子,老老实实相夫教子。 宁锦婳心里怅然,闷得几乎喘不上来气,正巧陆寒霄推门而入,他疾步走到她身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怎么哭了?” 他擦掉她眼尾的湿意,冷声道:“谁惹你不高兴了?” 宁锦婳摇摇头,咬着唇任由眼泪簌簌而下,晶莹的泪珠挂在浓密的睫毛上,看的陆寒霄心疼。 他看着她,轻声道:“到底怎么了,跟三哥说。” 他殚精竭力走到今天,还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开心快活吗,只要人力之所及,他什么都应她。 宁锦婳只是揪着他的衣领,无声地流泪。 陆寒霄的摄政王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略微思索,随即明白了宁锦婳的症结,笑道:“这点小事,值当你哭成这样?” 叶清沅以皇商的身份出海做生意,必得经过陆寒霄的首肯,他答应地痛快,一来因为叶清沅献书有功,二来嘛,他也不想把叶清沅放在宁锦婳身边。 那女人和离过,一会儿经商一会儿出海,过于离经叛道。婳婳好不容易才乖一点儿,可不能被人带坏。 他没想到婳婳对这个女人感情这么深,既然如此,“来人——”“不、不要。” 宁锦婳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伸手揪住他的衣袖,“我没事。” 她擦干眼泪,垂眸道:“我、我就是……想爹爹了。” 陆寒霄眸光微转,过了半晌儿,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宁锦婳单薄的身躯揽在胸前。 “好。今日出发,岳父若是愿意,日夜兼程,一个月后就能抵达京城。” 宁锦婳睁着兔子似的眼睛,狐疑地看着他,“你说真的?” “一言九鼎。” 他答应的太爽快,一下子冲淡了宁锦婳的离别愁绪,她一脸不可置信,之前缠磨那么久的事,就这么简单成了? 陆寒霄擦着她脸颊上的眼泪,无奈道:“小没良心的,快别哭了。从小到大,只要你开口,三哥哪次没满足你?” 她哭的那样伤心,让陆寒霄不得不做一次昏庸的君王,罢了罢了,她又不是要天上的月亮,就随她去吧。 因为宁锦婳那点儿自尊心,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抱琴和抱月也不行。陆寒霄任劳任怨给她打水洗脸,宁锦婳得了便宜,乖巧地仰头任由他动作。她生的实在美丽,琼鼻樱唇,雪白的肌肤润泽如玉,陆寒霄一时心猿意马,缓缓低下头。 第104章 第 104 章不同于其他时候的粗暴,宁锦婳更喜欢他的吻,细细密密,极尽缱绻缠绵,让她感觉被珍视和爱护。 她缓缓阖上眼睛,松开贝齿,沉浸在他醇厚热烈的气息中。 悱恻.缠绵许久,男人的大掌熟练地拨开她的前襟盘扣,往里探去,宁锦婳早已软了身子,欲拒还迎地攀山他的肩膀,靠在他为她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此时…… “呜哇——哇——”孩子尖锐的哭闹声响起,一阵叠着一阵,瞬间打破了旖旎的氛围。 “玥儿!” 宁锦婳迷蒙的眼神顿时清明,趁着陆寒霄失神的间隙猛地推开他,疾步到罗汉榻前。 “玥儿不哭,身上又痒了?” 她一手拢好衣裳,一手熟练地掀开女儿的衣袖,只见白嫩的藕臂上红斑点点,十分煞人。 陆寒霄亦步亦趋跟上来,声音带着欲.求不满的暗哑低沉,“叫奶娘带出去上药。” 宁锦婳唯爱桃花,不管在滇南的镇南王府还是婳棠院的院子里都种满了桃树,谁知陆玥命犯“桃花癣”,春暖花开之际,身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宁锦婳如今也算个半吊子郎中,还是她亲自给女儿调的药膏。 陆玥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宁锦婳,宁锦婳哪儿还有心思想有的没的?她熟练地拿起一旁架子上的药罐儿,细细给女儿的小胳膊上涂抹,一边嗔怪道:“你是她亲父王,怎么对女儿这般不上心。” 因为陆玥之前没养在宁锦婳身边,她怕女儿不亲近她,对小女儿事事亲历亲为。小孩子才一岁多,脑袋不记事,母亲美丽又温柔,不像父王那样凶,她最喜欢母亲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3节 她泪眼婆娑地搂着宁锦婳的脖子,奶声奶气道:“痒痒呜。” 宁锦婳心疼得不得了,掌心拍着她的背轻哄,陆寒霄站在花鸟牡丹屏风前,看着她低眉顺眼地哄女儿换药,心中骤然升起一种异样满足的情绪,几乎把他的心填满。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扎着两个圆髻的小孩儿,如今已经是他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妇人的风韵,他亲眼看着她从女孩儿长成少女,又亲自把她变成女人,他一手养大的、独独属于他的,婳婳。 他压下心中的翻涌,轻轻上前拥住她们母女,“婳婳,我——”“都什么时候了,你别捣乱!” 摄政王好不容易生出的一腔柔情被宁锦婳煞风景地打断,她没好气儿道:“你出去,叫抱月进来。” 宁锦婳满心扑在孩子身上,分不出心神给男人,陆玥睁着黑葡似的水灵灵的双眼,看看冷峻的父王,又瞅瞅美丽的母亲,把头一缩,窝在宁锦婳怀里撒娇。 “呜呜哇,好痒,玥儿好痒啊……” 陆寒霄:“……” 在外杀伐果断的摄政王平白生出一种憋屈之感。 或许因为陆玥是个女儿,也或许因为她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陆寒霄时常隔着肚皮听她翻腾小胳膊小腿儿,有了感情。陆玥在他这里的待遇比两个哥哥好多了,隐约显出几分慈父的意思。 不过他骨子里依然是个刻板传统的男人,就算再宠爱也不可能亲自给女儿抹药,更遑论像宁锦婳那样去哄了,最多吩咐一句,让下人好生照顾小郡主。 抱月一直怕陆寒霄,在他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怕,如今摄政王气势更加威严不近人情,面对他的问话,她吓得头都不敢抬。 “他们在做什么?”陆寒霄看着聚集在桃树下的一堆灰衣小厮,眉心微蹙。 抱月战战兢兢回道:“回王爷,那些人在砍树。” 陆寒霄的脸色骤然阴沉,抱月急忙解释道:“是王妃娘娘的吩咐!小郡主闻不得桃花的气味儿,身上出红疹,娘娘吩咐把院子里的桃树全砍了。” 陆寒霄脸色稍缓,他环视一周院子里的桃树,沉声道:“让他们回去,王府又不是没地方住,把西侧院收拾出来给郡主。” 纵然宠爱女儿,但要跟她娘相比,陆玥还是差了一大截儿。这些桃树是他特意为宁锦婳栽的,容不得旁人糟践。 抱月神色为难道:“可王妃娘娘……是,奴婢遵命!” 抱月没有抱琴聪明的一点就在于她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主子,也不如抱琴圆滑会传话,她回头一五一十地把今天的事说给宁锦婳听,又惹得宁锦婳好一顿生气,几天不搭理陆寒霄。 这是后话了。 *** 这边陆寒霄出了王府后直奔皇宫,眼尖儿的小黄门看见他过来,疾步走到他跟前耳语几句,他脚下一转,往皇宫深处走去。 这是一处极尽荒芜的宫殿,春风都不曾吹到这里。宫门叩开,暗红色龙纹的黑底皂靴踩着荒草进来,沾上一层薄薄的泥土。 “你来了。” 舒婉婉背对着他,依然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裙,乌黑的头发扎成辫子垂在胸前,恍惚还如多年前的山间医女。 陆寒霄拧着俊眉,沉声道:“你有什么话,直说罢。” 那晚皇帝见大势已去,携太妃自焚于未央宫。舒婉婉本已抱死志,没想到有人救了她,再次睁眼便在这处破败的宫殿里,荒草满地,蛛网密集,十足的冷宫模样。 她清楚是谁救的她,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色,她也不会再自作多情地以为那男人舍不得她死。 舒婉婉眯着眼眸,瘦弱苍白的手掌迎着春日的阳光,轻声道:“春天到了。” 他们第一次相遇,也是在一个很美的春天。 那天的天气跟今天一样好,她背着背篓在山里采药,一颗水灵灵的灵芝长在峭壁边上,刚下过雨的苔藓很滑,踩空的一瞬间,她吓得紧闭双眼,以为就要这样去见阎王。 不是阎王,是一个面容清峻的锦衣公子。四目相对,他的眼睛特别好看,漆黑沉沉,让人沉浸在里面不可自拔。 过去这么多年,很多事她都记不清楚了,唯独记得她的心跳地很快,似要从胸口蹦跶出来。 “恩公留步——”她急忙叫住他,垂眸道:“师父教导我要知恩图报,我、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贱命一条,你若不嫌弃,我这条命就是你的。” 陆寒霄淡淡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不必。” “我很有用的!” 她拖着脱臼的脚踝追上他,急道:“我会行医问诊,开方施针,你知道舒神医舒老神仙吗,那是我师父,你去一打听便知……” “你是个医女?” 陆寒霄打断她的长篇大论,点漆的黑眸直勾勾看着她,眼里满是审视。 “嗯。” 她讷讷低下头,补充一句,“我医术很好,寻常的郎中……远不如我。” 陆寒霄思索片刻,说道:“行,跟我走。” 过了一会儿,迟迟不见人跟上来。陆寒霄回过头,这时两人已经拉了很长一段距离,舒婉婉拄着一根捡来的树枝,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刚才……脚崴了。” 陆寒霄皱眉道:“怎么不早说?麻烦。” 说罢,他弯下腰托起她的脚踝,一阵剧烈的痛疼伴随着“咔嚓”声,脚不疼了。 “能走了?” “嗯。” …… 后来的日日夜夜,她想过很多次,那个男人到底对她有没有一丝情意?他明明救了她一命,他还碰了她的脚!师父说过,女人的脚不能给旁人碰,除了自己的夫君。 他们说,他不近女色,她是他唯一带在身边的女人。 她活在裹满蜜糖的梦里,直到出现另一个女人,把她的美梦彻底打碎。 原来他的洁身自好不是因为她。 原来他把她带在身边,只是恰好需要一个懂医术的医女。 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梦早碎了,只是她迟迟不肯醒。如今过去约莫十年之久,他果然如她所想的那样,一遇风雨便化龙,非池中之物。 可惜,这样出色的男人不是她的。 她背对着他,怔怔问道:“你恨我吗?” 不爱,有恨也是好的。 陆寒霄拧着眉头,“有话快说。” 御书房还有一堆折子等着他批,没时间跟她缠磨。对于舒婉婉这个女人,他心里十分复杂。 不可否认,她帮过他很多,陆钰、姜姬母子……哪一件都很重,倘若她没有伤害他的婳婳,他愿意保她荣华富贵一生。 可她偏偏动了他心尖儿上的人,恩是恩,仇是仇,陆寒霄心里有自己的一本账。他救了她一命,却把她关进荒芜的冷宫,让她体会当初宁锦婳受的折磨。 没有人能在伤害过婳婳后安然无恙,小时候便是他给她撑腰做主,如今他身为她的夫君,更不能让她白受欺负。 舒婉婉轻轻笑了,笑得咳嗽声不断,“是,我……我有话告诉你。” 陆寒霄不由向前迈出一步,他愿意百忙之中走这一趟正是为此。舒太妃与大齐两位皇帝关系匪浅,或许能从她口中能撬出重要的消息。 他屏息凝神,她的声音很轻,微弱地只剩下一道气,“我的恩,报完了,自此以后,你我恩怨两清。” 说罢,她狠狠咳嗽一声,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衣衫。 今天果然是个好天气,惊鸿一瞥,南柯一梦,如今,也到了梦醒的时候了啊。 *** 冷宫死个人没有掀起什么风浪,陆寒霄的心里也没有任何波澜,他每日宵衣旰食,继续图谋他的宏图大业。他不说,宁锦婳早已忘了这个曾经给她带来巨大折磨的女人,她如今正忙,踩着春天的尾巴,宁国公府一家踏入了京城。 第105章 第 105 章天还没亮,巍峨耸立的城门大肆敞开,比平常早了一个时辰,驷马开道,银甲侍卫列队护送,如此风光体面,轻而易举击碎了往日京中的流言。 这阵仗几乎赶上皇亲国戚,哪里是厌恶,分明宠爱到了极致。关于宁国公府、王妃娘娘……聪明人心中已有成算。 宁锦婳才不管他们怎么想,早在三天前就让人把宅院洒扫干净,公府的女眷们在外和自家夫婿、儿子哭作一团,因为陆寒霄在,宁锦婳没能出门迎接,等下人把宁国公引进内室,她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到宁国公宽厚的怀里。 “好了好了,为父在,不哭了啊。” 小女儿自小娇惯,就算流放千里,宁国公心中始终挂念着娇气的小闺女。父女久别重逢,让宁国公这个高大的男人也不由喉头哽咽。 到底是历经两朝的国公爷,他很快平稳情绪,轻轻哄着怀里的宝贝女儿。宁国公早年丧妻,一手把女儿拉扯大,父女两人还没亲香够呢,陆寒霄不动声色地拽住宁锦婳的手臂,把人拉回自己怀里。 “岳父路途奔波,恐怕腹中饥饿,早点传膳,为岳父接风洗尘。” 俨然一副孝顺好女婿的样子,宁国公看了看他,微微颔首,“那便传膳吧。” 小型家宴,二房、三房的人没有不长眼色地在这时候打扰,只有他们一家人,雕镂祥云纹的楠木圈椅位居中间,女婿和岳父对视一眼,陆寒霄自觉后退一步,“岳父请。” 君臣父子,其实按照规矩,理应是陆寒霄坐在上首,宁国公次之。宁锦婳不懂这些,可怎能瞒过宁国公这个老狐狸?他略一思索,坦然坐在主位。 等他落座,陆寒霄紧挨着他坐在右手边第二个位置,宁锦婳在他身旁,而后是陆钰、陆玦,不满两岁的陆玥被抱月抱着,侍立在一旁。 宁锦婳环视一周,忽而叹息道:“可惜,兄长不在。” 宁重远在西戎,和西戎王室交情匪浅,来不及一起回来,宁国公倒不担心他,借着夹菜的空挡,他的目光一直跟随宁锦婳。 两年不见,中间又生育了一个孩子,宁锦婳的脸上没有半分疲色。她面如桃花,气色红润,眼角眉梢尽显妇人的风情,不经意间流露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显然过的很舒心。 碗前堆满了挑好鱼刺的雪白的鱼肉,宁锦婳双颊吃得鼓囊囊,摆着手说不要了。陆寒霄莞尔,不再给她挑鱼刺,抬手把汤羹推到她手边,柔声道:“慢点儿,别噎着。” 把她照顾好,陆寒霄才吃上第一口饭。陆钰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精致的小脸上看不出神色,陆玦死活不让侍女喂饭,艰难地用玉箸自己夹菜吃,陆玥还在吃奶的年纪,瞪着黑葡似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威严不减当年的宁国公。 这就是母亲常说的外祖父吗?也好凶呜呜呜呜。 食不言寝不语,宁国公重规矩,用膳时并不多言,陆寒霄一心投喂宁锦婳,也不说话。三个孩子,老大懂事沉稳,老二孤僻寡言,老三还在流口水呢。宁锦婳心里憋着满腹思念,一张口就被陆寒霄夹了一筷子肉,“好好吃饭。” 她被关在冷宫那会儿瘦了一圈,陆寒霄格外看重她的膳食,每日入口的东西一一过问,好不容易才养回来。宁锦婳如今的胃口被养刁了,一大桌山珍海味最后没吃下多少。 她出嫁多年,宁国公已经不记得她的饭量,但这吃的跟猫儿似的怎么能行?他脸色一沉,正欲说话,陆寒霄轻飘飘打断他,“婳婳吃惯了府中的饭菜,今天恐怕不太习惯,回府就好了,岳父不必担忧。” 下人手脚麻利地撤下碗碟儿,端上饭后的茶水点心。陆寒霄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习惯地递给宁锦婳,叮嘱道:“有些烫,等会儿再喝。”宁锦婳伸手接过,用茶盖撇开上面的浮沫,小口小口吹气。 两人的动作既自然又亲密,仿佛自成一体,让周围人融不进去。 宁国公看在眼里,许久,他放下茶盏,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道;“京兆尹换成了冯满仓?” 这会儿可以说话了,宁国公一开口就是政事,让宁锦婳插不上话。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4节 陆寒霄敛眉道:“冯大人勤俭正直,该当此位。” 宁国公轻哼一声,颇为不以为然,“京兆尹可不是勤俭正直能胜任的。” 京中权贵何其多,百花楼一砖头下去能砸死三个七品芝麻官,因此京兆尹这个位置十分敏感,历代由世家大族子弟担任。陆寒霄不拘一格,让一个地方升上来的无名小官担此官职,打压世家之心昭然若揭。 冯满仓甚至不是寒门出身,只是一个农家子,无帮无派,这样正直又没有靠山的人,明显不适合京城官场。 陆寒霄说道:“他要什么靠山?本王就是他最大的靠山,岳父离京日久,可能不清楚京城的风向了,不过……”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这个位置的确牵涉复杂,之前的李大人闲赋在家,倘若李大人愿意相帮,冯满仓估计能轻快不少。” 李大人是前前任京兆尹,是宁府一系,对宁国公马首是瞻。 这是陆寒霄的诚意,既然让人回了京,便不能不冷不热地凉着。这是婳婳的母家,她重情,他总要考虑她的心情。 谁知他主动抛出的橄榄枝,宁国公没接。 宁国公已经年近四十,流放的日子让他脸上多了沟壑,鬓染点点白霜,一双眼眸却是锐利发亮。 他沉声道:“哪有拿前朝的剑斩本朝官的道理?不像话。” 陆寒霄微微一怔,这个空档儿,宁国公让人把陆玥抱到他跟前,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柔清。 “婳婳都有女儿了,真快啊。” 她走时最放不下这个女儿,如今她平安无忧,儿女双全,等将来到了地下,他能堂堂正正去见她了。 宁锦婳眼眶一红,她不懂他们说那些弯弯绕绕,可她懂父亲的一腔慈心。眼见她又要哭,陆寒霄忙把话扯回正事上,“那岳父有何指教,小婿洗耳恭听。” 只要不是太过分,看在婳婳的面子上,他不会拒绝。 宁国公给孙女儿抓了一个橘子玩儿,眼角笑出了一丝褶皱,“我老了,到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这些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宁府只要富贵不要权势,至于家族子弟,争气的就凭自己的本事下场科举,封妻荫子,不争气的便做一世闲散富贵翁,也不算辱没了百年宁家。 陆寒霄不愿让妻子伤心,宁国公又何尝愿意让女儿为难呢,更何况陆钰是宁府的外孙,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些事不必争。 两人三言两语定下宁府的未来,宁锦婳还茫然分不清状况,但她十分认同宁国公的话,“嗯嗯,父亲受苦了,您在家好好修养,等将来兄长回来,娶个贤惠的嫂嫂,好好孝敬您!” 宁重远清冷如谪仙,侄儿都这么大了,他还是孑然一身。母亲早亡,上面没人敢做大公子的主。要不是身份不合适,宁锦婳都想自己给兄长张罗。 说起宁重远,宁国公神色微滞,拧着浓眉吞吞吐吐,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起身,“今日不提他,来,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 夫妻俩身后跟着一串儿小罗卜头,陆玥也从抱月怀里挣脱下来,像模像样地跟在两个哥哥身后。 陆寒霄微微躬身,把三柱香插在灵牌前的大香炉上。这里是宁府祠堂,当年他还是世子的时候肖想宁府大小姐,曾在这里跪过。男儿膝下有黄金,更遑论陆寒霄这种男人,总归有几分不情愿。 今时今日,没有任何人敢逼迫他,他却心甘情愿地折下了腰。宁锦婳从未见过母亲,养儿方知父母恩,尤其陆玥出生后,她更觉出为人母的不易。母亲应当很爱她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啊,温婉娴静,聪慧貌美,天上地下,没有人能及她半分。” 宁国公唇角含笑,十年生死两茫茫,她已经走了那么多年,还时常入他的梦中,问他有没有照顾好一双儿女。 看着灵前的站成一排的三个孩子,个个粉雕玉琢,灵秀无边,他想,他终究没有辜负她。 …… 从祠堂出来,众人的心情都有些许沉重。 宁国公尤甚,逆着艳阳光线,宁锦婳竟觉得他高大的身躯有几分佝偻,看得她心酸不已。 她忽然问道:“父亲,我的房间还在吗?” 当然在,宁国公那么宠她,自从她出嫁后便把她的院子封起来,日日派人打扫,一草一木皆有专人浇灌,和她在时一样,只为哪天姑奶奶回门,住的舒心,只是陆寒霄看得紧,她很少有机会回来。 后来宁府被抄,值钱的东西被抢掠一空,直到月前才让人重新修缮,陈设还跟原来一样,只是花草植物都荒了,一时半会儿长不出来。 宁锦婳道:“不妨事,让下人收拾几床被子,我回来住两天。” 二房三房人丁兴旺,他们热热闹闹的,兄长不在,大房只剩父亲形单影只一个人,宁锦婳想想就难受。 宁国公含笑答应,可陆寒霄却笑不出来。他走到宁锦婳身边,认真道:“婳婳,你别说傻话。” 宁锦婳瞥了他一眼,一脸大义凛然,“什么傻话?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要拦我尽为人女的孝道。” 陆寒霄要被她气死,心道你尽什么孝道?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比宁国公起的都晚,这不吃、那不吃,娇贵的跟个活祖宗一样,不折腾人便谢天谢地了,普天之下,也就他养的起。 还为人女?也不想想她为人妻的本分做到没有?不说别的,一到晚上就哼哼唧唧,拈轻怕重的,他还没找到她算账,她想跑? 没门! 陆寒霄深呼一口气,微微一笑,劝道:“婳婳别闹了,岳父刚回来,府里诸多事务繁忙,你留在这儿反而添麻烦。” 宁锦婳一听,道:“那我更要帮父亲了!放心,我心里有谱。” 她在滇南王府时掌管中馈,如今自诩已非吴下阿蒙,诺大一个国公府没有女主人,她一定得帮衬帮衬父亲。 陆寒霄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问她:“那女儿怎么办?还有老二,你在这里尽孝道,让儿女受思念之苦吗?” 宁锦婳看着一顺溜的三个孩子,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是。” “那便让他们跟我一起在国公府小住几日罢。” 第106章 第 106 章如陆寒霄所想,王妃携一对儿女回娘家小住,孝道尽没尽到不好说,国公府倒是请回来一个活祖宗,弄得阖府鸡飞狗跳。 外头阳光正好,柳绿花红,宁锦婳今天穿了一身浅碧色的鸾纹细纱长裙,湖绿的如意丝绦系在腰间垂坠而下,如同一枝生机勃勃的菡萏,亭亭玉立。 或许心情不错的缘故,她步履轻盈,眼尾带着舒心与惬意,在宁国公住的荣安堂门前,恰好和三叔母杨氏撞了个满怀。 “拜见王妃娘娘。” 杨氏用袖子沾了沾眼角,显然刚哭过。宁锦婳出嫁多年,生陆钰时这些所谓的“过来人”劝她给陆寒霄纳妾,这个三叔母甚至想把自家庶女塞进来,宁锦婳便跟这些人淡了,并不亲厚。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了一礼,两人并未多言,宁锦婳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暗芒微闪,抬脚朝荣安堂后院走去。 院中的藤椅上,宁国公正在聚精会神地擦拭他的宝刀,寒凛的刀刃在阳光下闪着锋芒,晃得宁锦婳伸手挡眼睛。 “爹爹真厉害。” 她提起裙摆走宁国公身侧,撒娇似地挽住他的手臂,“有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您且宝刀未老呢!” 宁国公哼笑一声,斜睨她,“睡醒了?” 宁锦婳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说为人妇,就算是闺中姑娘也没有如她一样睡到快晌午才起身的,陆寒霄不在,这口黑锅没人替她背。 她轻抿红唇,嗔道:“爹爹——莫要取笑女儿了。” 她做女儿时宁国公心疼她没娘,不欲拿规矩束缚她,嫁了人陆寒霄也纵着她,上不需要伺候婆母公爹,下不用为一大家子劳心费神,多年养成的懒习惯,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 宁国公当然希望女儿过得自在舒心,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也不会在这点小事儿上训斥她,调笑几句后,宁国公正色道:“用过膳了?” 因为宁锦婳醒来的时间不定,王府小厨房有专门的炉子温火慢炖,方便她随时取用。宁国公府可没人会惯着她,一般她醒来时早膳已经凉透了,抱月扬眉叉腰道:“主儿怎么能吃剩饭?” 遂让厨房重做,如此劳师动众,等早膳做出来已经过了午时,后来王府送了几个厨子,说王妃吃惯了府中膳食,王爷命他们前来伺候。 那时宁国公才知道女儿的坏习惯,每日看着她用膳。她挑食挑得厉害,不吃肝脏、不吃青菜,不吃虾蟹,不吃甜羹……陆寒霄没什么忌口,就由着她,看的宁国公这个当爹的频频皱眉,最后一拍桌案,呵道:“吃!” 两年大旱,庄稼零落凋敝,外头那么多贫苦百姓连吃上一口饱饭都难,哪儿容得到她在这里挑三拣四? 宁国公疼爱女儿,但并非那种无底线的溺爱,否则以宁国公府的风光富贵,肯定把女儿养得刁蛮恶毒。正如他当年呵斥宁锦婳不能为一只小猫杖毙仆人,如今他要治治闺女不珍惜粮食的坏毛病,宁锦婳自得乖乖听训。 毕竟宁国公不是陆寒霄,在陆寒霄那里只要不触及底线,他大多时候还是顺着她的,在宁国府“尽孝”这几日,宁锦婳过的着实不轻松。 她连声道:“用了用了,给宝儿和玥儿也喂过了。” 宁国公脸色稍霁,俗话说隔辈儿亲,爹娘都是人中龙凤,两个小家伙长得粉雕玉琢,金童玉女一般,十分得外公喜爱。 他把宝刀放下来,语重心长道:“如今你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做事不可随心所欲,以大局为重——”“爹爹,是不是三叔母刚才来告状了?” 宁锦婳哼笑一声,撩起裙摆半蹲下来,握紧小拳头给宁国公捶腿揉膝盖。 “女儿问心无愧,倘若三叔母心中有怨,让她自己来找我便是,背后告状算什么?” 回娘家这么多天,宁锦婳肯定不是为了过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她实打实做了一些事,首当其冲便是整顿府内账务,每月每房按时领取分例,超支自负,中公不再给额外的补贴。 宁国府这摊烂账由来已久,把庶房分出去后,嫡出共有三房。宁国公是嫡长子,下面两个亲弟弟。 老二醉心风雅,笔墨纸砚都要上等货,随便收藏一副“真迹”便豪掷千金;三房更混不吝,妻妾子嗣成群,宁锦婳现在还没认全乎。一会儿这个夫人看上个玉如意,一会儿那个少爷砸碎个名贵花瓶……之前宁府家大业大,也不算什么,如今哪能这么花销?宁锦婳刷刷一顿削减,让其余两房苦不堪言。 二房不爱出头,三房可不干,哪有嫁出去的姑娘管娘家事儿的?今天杨氏去账房支银子碰了一鼻子灰,心中愤懑,转头便告到宁国公这里。 宁国公看着一脸装乖的女儿,笑道:“不错,如今看起来有几分娘娘的风范。” 杨氏敢跟宁国公告状也不敢找宁锦婳,众所周知,宁大小姐的脾气算不上温和,性子上来了管你是谁,从前给公主做伴读时也未曾收敛脾性,敢跟皇家的金枝玉叶打擂台,直接告到御前去!如今人家有一个权势滔天的夫婿,更不敢招惹她了。 不管在嫁人前还是嫁人后,宁锦婳是出了名的“刚烈”,在女子以“柔顺”为德的风气下,其实不算个好名声,也就陆寒霄把她当猫儿看,被她打破脑袋也当被小爪子挠了一下,不疼不痒。 宁锦婳闻言仰起头,阳光照在她漆黑的眼眸中,流光溢彩,“女儿本来是王妃,这样不对吗?”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叶清沅仅在她身旁提点一二,她已把掌家之道学得像模像样,如今这番举措虽然怨声一片,从长远来看,对宁国公府是最好的。 宁国公抬起手掌,像她小时候那样抚过她的头顶,“没错,我的婳婳长大了。” 宁锦婳得意地扬起唇,还没高兴一会儿,灰衣小厮急匆匆来禀报,说王府送了东西过来。 “哦,这回又送的什么?” 看着女儿骤变的脸色,宁国公含笑问道。这对儿小夫妻有意思,那天摄政王吃了瘪,丢了妻子赔了孩子,走时脸都是黑的,不仅宁国公,连宁锦婳都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可能用不了两天就会来接人,谁知迄今为止一共十三天,他一面没露。 人没来,东西倒是流水般地送过来。先是她常穿的衣服首饰,接着送来几个厨子,慢慢把生活用具成车成车地拉过来,不知道的以为她在娘家常住呢。 小厮回道:“是一批药材,人参、鹿茸、灵芝、当归……这些,库房还没清点完,传话的大人说王爷念国公爷一路奔波,给爷补身体用。” “这样啊——”宁国公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替我回谢好女婿,刚好近来体虚乏力,让人把当归熬了罢,记得给姑奶奶送一碗。” “爹爹——”宁锦婳羞红了脸,无怪乎宁国公调侃,当归在这一众名贵的药材中格格不入,让人一眼就注意到。 都老夫老妻了,他在搞什么?顶着宁国公戏谑的眼神,宁锦婳眼神飘忽、双颊发热,不知道最后怎么回的房间。 好事不出门,抱月这个胆大的当真熬了一大碗当归汤,笑嘻嘻道:“主儿,当归、当归呢!” “你过来。” “嘻嘻,王爷的一番心意,您趁热喝。”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5节 “你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啊哈,主儿,你脸红啦!” …… 当归,温性药材,有补气活血之效。 宁锦婳愣是被这一味药弄得心神不宁,陆寒霄虽然也读书,但都是些兵书和史书,说白了就是一介武夫,宁锦婳从未奢望从他身上得到风花雪月什么的,他连哄人都不会,惹她生气了只会让她咬他。 如今这冰块开窍了? 晚上万籁俱静,宁锦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掀开锦被,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到桌案前,慢悠悠磨了墨,提起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说些什么呢? 宁锦婳承认,当时跟着带着孩子回国公府,七分冲动,还有三分是赌气来的。 谁让他管她那么严,她心里憋闷,觉得他根本不把她当成妻子尊重。宁国公回来了,她自觉有了靠山,想摆脱他的控制,即使只有短暂的几天也好。 结果男人按兵不动,最先慌乱的反而是她。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润物无声般地,她已经习惯了他霸道到窒息的掌控,如今他只是稍微一松手,她竟患得患失起来。 这十几天过的确实自由爽快,可他没有只言片语,直到今天的这味“当归”,才让她那颗惴惴的心安定下来。 过了许久,沾了好几次墨水的狼毫又要干涸,宁锦婳提笔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纵然我不去,难道你就不能来找我吗? 这女人心呐,就是这么奇怪。当初要在娘家小住几日的是她,如今埋怨他不来看她的也是她,宁锦婳才不觉得自己不对,她把写好的纸铺开凉在桌案上,忽感一阵微风吹来,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 咦?今晚抱月没关窗? 宁锦婳满心疑惑地走到窗边,奇怪,她明明记得睡前窗户是关着的,怎么…… “唔——”“别叫。”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动,大掌捂住宁锦婳的嘴巴,一边随手关了窗户。 第107章 第 107 章两人一同滚进柔软的床榻,宁锦婳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眸,双臂紧紧环绕他的脖颈。 “有没有想我,嗯?” 他身上带着夜晚的凉意,薄唇落在细腻的肌肤上,让宁锦婳浑身一颤,呼吸愈发急促。 “……你……起来。” 男人伟岸的身躯把宁锦婳彻底笼罩,十指交缠,绣鞋被踢到床下,罗袜半勾在紧绷的脚背上,雪白的肌肤里青筋若隐若现。 一吻悠长而缠绵,天旋地转,两人换了个姿势,宁锦婳伏在陆寒霄的胸膛上,听着他的急速的心跳声。 “你……没惊动护卫吧?”宁锦婳呼吸凌乱,小手紧紧攥紧他的衣襟,眼含担忧。 “怕什么。” 陆寒霄声音暗哑,低头埋在她雪白的颈窝,深深吸一口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宁锦婳:“……” 话是这么个理儿,可此情此景,让她有一种奸/夫/淫/妇偷情的错觉。 “哈哈哈哈。” 陆寒霄笑地胸口震动,他一手把她如云的长发拢起来,慢悠悠道:“能与婳婳做一对野鸳鸯,浸猪笼也甘愿。” “你——住口!” 宁锦婳气急,几日不见这男人越发孟浪,口无遮拦的,万一被人传出去,他还要不要脸了? 哼,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陆寒霄今天心情颇好,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慵懒道:“放心,没惊动别人。” “婳婳越活越回去了,当年你可没有这么胆小。” 当年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胆敢偷偷在闺房里私会情郎,窃窃私语到夜半。那时候真是走在钢丝上,虽然她对女戒那些嗤之以鼻,但女子的清白大过天,万一被发现,整个国公府的名声都要跟她受累。 那会儿正是两人柔情蜜意的时候,他执行了任务风尘仆仆回来,身上时常带着血腥味儿,她舍不得推开他。 半推半就地,她默许了他夜半的偷香窃玉,虽然两人并未做出格的事,但他来她闺房那么多次,她的清白早就没了,宁锦婳从来没想过嫁给别人。 想起年少无知干的混账事,宁锦婳眨巴眨巴眼睛,眼神闪躲,“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陆寒霄轻笑一声,修长的手指从她的发顶往下轻抚,到脖颈处,熟练地挑开肚兜儿的系带,手掌往下探。 “无妨,为夫帮你回忆回忆,就听懂了。” “混蛋,你不要脸,呜呃——”陆寒霄翻身把她压在下面,一把扯下肚兜儿塞进她嘴里,喃喃道:“忍着,别叫。” 她闺房的布局装饰一直没有变过,兴许是小别胜新婚,也兴许勾起了他年少时的荒唐回忆,陆寒霄今天格外兴奋。可苦了宁锦婳,最先还记得不能出声,后来被弄得晕晕乎乎,上面下面都在流水,什么都不记得了。 翌日晌午,抱月在房门外犹豫要不要进去叫醒宁锦婳,虽然她平日也赖床,也没到这么晚啊,好歹起来吃点东西再睡,两个小主子叽叽喳喳找娘呢…… “主儿,您起来了?” 房门从里面打开,宁锦婳自己穿好了衣服,上身穿了一件丁香色的对襟素锻小衣,把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抱月看她脸色不对,忙把托盘放下,关切道:“主儿,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不用了。” 她声音沙哑,像被砂子磨砺过,“打盆清水来,我给你说几味药材,你照着给我熬一碗汤。” 该死的陆寒霄,昨晚不知道折腾到几时,还没给她清理身子!她现在跟抱月说着话,下面的东西顺着腿.根流,让她既羞窘又无力。 夫妻俩一个被窝睡了这么多年,她也不矫情什么,可她真的不想再生孩子了!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省心,她还时常觉得力有不逮。她自小没娘,也做不好一个母亲,陆寒霄更指望不上,不生,对谁都好。 傻乎乎的抱月一点儿没察觉出来,乖乖下去打水熬药。等一番折腾后,用过膳,天上的日头已经移至西边。 宁锦婳看着窗外的天色,状若无意地扶了扶鬓边的金钗,“今天……王府来人了吗?” “没有啊。” 抱月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茫然道:“昨儿个刚来过,今儿不会来了吧。” 看着宁锦婳不自在的神色,抱月恍然大悟,“啊,主儿原来是想王爷了啊!” 她走到宁锦婳身后给她揉捏肩膀,脸上笑嘻嘻,“哎呀,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多少个秋了,您实在想王爷就回去呗。” 宁锦婳心中冷哼,秋什么秋,昨晚才见过!她今天起来看见桌案上的字不翼而飞,肯定是他拿走了。 按照他的脾性,今天还不来接人吗? 宁锦婳心中升起一股郁气,他都看到那张纸了,不来接她,难道要她眼巴巴自己跑回去吗?昨夜他来什么都没说,就想着那档子事儿,还弄得她那么惨,她才不要回去。 她看着窗外种的兰草,扬起精致的下巴,“把兰草除了,换成荆棘草。” “啊?” 抱月一头雾水,哪有好人家窗外种荆棘的?拗不过宁锦婳态度坚定,如此过了几日,摄政王再次化身梁上君子,趁夜黑风高夜摸到了她的闺房。 自然又是一番亲热,妻不如妾,妻不如偷,两人恍若偷情般格外刺激。只是时间久了,陆寒霄稳如泰山,只字不提接人回去,让宁锦婳心中不免犯嘀咕,难道那男人转性了? 王府陆续拉来几车生活用具,都是她常用的。宁锦婳在宁国公府越住越舒心,白天和一双儿女在宁国公前膝下承欢,晚上等着情郎越过重重荆棘与她相会,做一对儿野鸳鸯,滋润得眼角眉梢带春意。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天她上身穿了雪白的缎子薄衫儿,领口绣着淡雅的玉兰花纹,举手投足间,脖子的上的一块儿红痕分外显眼。 顶着宁国公摄人的目光,宁锦婳讪讪低下头,“这……早就跟抱月说过,在我房里放些驱蚊香,都给女儿咬红了。” 无辜的抱月终于机灵一回,她磕磕巴巴应道:“是、是啊!都怪奴婢粗心,天儿越来越热了,蚊子真大哈。” 主仆俩一唱一和,宁国公微眯眼眸,冷哼道:“这蚊虫确实不小。” 他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见能咬出牙印的蚊虫! 看着头快低到地底下的女儿,宁国公终究没舍得让人难堪,只叹了一句,“婳婳啊——”宁锦婳慌乱地起身,“父亲,厨房给宝儿炖了稀粥,女儿先行告退。” 她急匆匆福身离开,没有看到身后宁国公担忧的眼神。他也不是老古董,只是女儿这个年纪,还想着那些情情爱爱,对她是好事吗? *** 宁锦婳快羞死了,心中把陆寒霄翻来覆去地骂,正在气头上,转角和一个女人迎面相撞。 “哎呦,你不长眼……王妃娘娘?” 宁锦婳定睛一看,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 “娘娘,是我,窦氏。” 宁锦婳想了半天,方想起来是当初问她要休书的堂嫂。如今日子过的富贵,之前瘦成一把骨头的窦氏养的珠圆玉润,让宁锦婳险些不敢认。 “拜见王妃娘娘,妾身没撞疼您吧?” 窦氏是宁锦婳的堂嫂,却伏地做小殷勤备至,宁锦婳浑身不自在,正欲抬脚离开,窦氏忽然叫住她,“娘娘——”她咬了咬唇,走到宁锦婳身前,“扑通”一声跪下去,“娘娘,妾身当初不懂事,冲撞了王妃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妾身吧。” “堂嫂,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宁锦婳吃了一惊,赶忙把她拉起来,哭哭啼啼半天才弄清原委。 她给窦氏递了一方绣帕,无奈道:“我当什么事儿,我早忘了。况且当初堂嫂说的不错,如当头棒喝,我感激你还来不及,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当真折煞我了。” 宁锦婳是有些骄纵,但在宁国公的教导下,她并非心胸狭隘、不讲道理之人。当时窦氏哭闹着要回娘家,她还给了盘缠。 是宁府的错,是世道的错,凭什么要一个弱女子承担? 窦氏抬眼,看宁锦婳真不在意,才泪眼婆娑地擦干眼泪。宁锦婳吃软不吃硬,像三叔母杨氏那般跋扈的,她能不顾辈分顶一顶,像窦氏这般哭成水儿、欲言又止的,她脑仁儿嗡嗡地疼,急忙找了个借口脱身。 后来几天,宁锦婳感觉身边的人越来越奇怪。 之前窦氏那一跪已经让她心惊肉跳,后来杨氏也有样学样,让她以为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府中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皆对她小心翼翼,恭敬万分。 当然,之前也没人敢慢待她,可这两种感觉不一样,宁锦婳说不上来。陆寒霄连着几天没来偷香窃玉,抱月这个笨丫头更指望不上。她没人说话,心中惴惴难安,总感觉风雨欲来。 转眼到了七月,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龙椅上两岁多的小皇帝病了一个月,原本药石罔医,只剩下一口气。钦天监一算,说皇帝命薄,压不住龙气,要想保命,得脱下龙袍,让位于真正的贤能之人。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6节 忠于齐氏的保皇派当然不同意,可今时不同往日,陆寒霄有人有兵,短短半年扶持了自己的势力,保皇派的声音十分微弱,最后连姜太后都哭着说,“你们要害死圣上吗!” 一出大戏落幕,皇帝禅位于摄政王,改年号为“启元”。至此,一个崭新朝代缓缓开启。 第108章 第 108 章七月初七,大吉,新帝于此日举行登基大典,同日册封中宫皇后。 天刚泛起鱼肚白,宁国公府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小厮把地上洒扫地干干静静,丫鬟仆妇皆穿着簇新的衣裳,宁锦婳犹如众星捧月般被簇拥在铜镜前,她五官深邃张扬,画了个平日甚少化的浓妆,却不会被脂粉压过风头,光洁的额间贴一朵镶金花钿,艳绝无双。 “娘娘,奴婢服侍您穿吉服。” 抱月和抱琴捧着深红色的皇后礼服,小心翼翼地展开缀满珍珠的衣袖。这件礼服从入冬时就开始着人绣,六十余个江南老绣娘,用时半年,金丝银线交织出精致的鸾鸟朝凤纹,华美地令人赞叹。小衣、中单、外袍、玉带……抱月和抱琴两个人,另有两个小丫鬟打下手,忙活了差不多一刻钟,才把这繁杂的礼服穿在宁锦婳身上。 如云的乌发高高挽起,做了个飞天流云髻,宁锦婳只觉得头皮一沉,代表皇后身份的凤冠压在头上。凤冠前饰九条金龙口衔珠,下有八只点翠金凤,红宝石翠羽点缀其间,凤尾处的流苏垂坠而下,华美又璀璨。 其他小丫鬟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有大大咧咧的抱月惊叹道:“主儿,您好美!” 看着铜镜中的女人,宁锦婳也恍惚了一瞬,这是她吗?她一直是美而自知,知道母亲给她了一副好皮相。可能是性情的原因,她的样貌凌厉而张扬,是那种极富冲击力和攻击性的美,而现在镜中的女人凤冠霞披在身,端庄又威严。 在这样严肃的氛围中,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她嫁给她的那年,她刚及笈,小小的身量还撑不起繁复的嫁衣,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是期待?激动?还是害怕、不舍? 宁锦婳已经不记得了,直到今年,不多不少,刚好过了十载光阴。 夫妻十年,二子一女,这十年间发生很多事,细细回想,苦乐参半。两人都做过错事,分分合合又缠磨到一起。宁锦婳如今已经不像十六岁那样单纯懵懂,以为嫁给心上人就万事顺遂。她知道她自己骄纵刚烈,也明白陆寒霄的霸道专制,他们以后还有的架吵。 但……那又怎么样呢?在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们是相爱的。 宁锦婳垂下眼帘,唇角微微勾起,“贫嘴。” 沉甸甸的凤冠礼服压在身上,让宁锦婳不能大幅度动作。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等下面人禀报吉时到了,一堆人簇拥着宁锦婳踏上彩凤鸾舆。随着司礼太监的高声喊“起驾!”,她忍不住回望国公府,蓦然脑中灵光一闪,她忽然明白了陆寒霄为什么迟迟不来接她。 他想让她在宁国府出门,如同当年嫁人时那样。 当年公府和滇南结秦晋之好,得圣上赐婚,宁国公府嫁女儿十里红妆,送亲的仪仗足足绕了大半个皇城。而彼时的陆寒霄只是个前途未卜的世子,时间赶得急,镇南王来不及赶赴京城。上无高堂,娶亲的世子府是圣上赏赐的,看着威武排场,但对上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多少有些不够看。 嫁给心上人,宁锦婳从来没觉得委屈,陆寒霄也从未曾提过此事,直到今天宁锦婳才恍然明白,其实他并非如表面那样云淡风轻。 那个男人啊…… 她心里万般滋味,威仪的仪仗队把凤鸾送至中门,抱琴和抱月扶她下辇,悄然退至一旁。空旷的中门前站满了人,满朝文武,皇亲宗室按照尊卑依次排开。 午后的阳光明媚刺眼,晃得宁锦婳眼睛疼,于千万人中,她眼里只有九层玉阶之上那个威严俊美的男人,他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精壮的胸膛把龙袍撑的板板正正,九五至尊,威武霸气。 两人目光对视,陆寒霄冷峻的脸上露出些微笑意,宁锦婳定了定神,缓步走到御阶之上,跪在早已准备好的蒲团前。 礼官手持明黄色的圣旨,高声唱道:“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教型家国、壸仪实王化之基。咨发妻宁氏。宁国公之女,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雍肃持身、允协母仪于中外。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历代册封皇后的圣旨皆由皇帝亲手所书,这道旨意寥寥几笔,全是溢美之词,可见新帝对皇后的爱重。听得宁锦婳双颊发红。 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最多占了个毓秀名门。其他什么端庄、礼法、柔嘉……跟她没有半分关系。还有……风昭誉于宫庭,她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名声,唯有妒妇之名传得响亮。 不过今日一过,这些名声都一去不复返了。一国之后,母仪天下,谁敢挑皇后娘娘的刺儿?那是经皇帝亲自盖章认证、敬告过天地和宗庙的,将来史书工笔也得尊称一声“贤后。” 双手接过圣旨,授了凤印和册宝,宁锦婳站立起身。今早到现在滴水未沾,沉重的礼服和凤冠压得她站不稳当,趔趄一下,惊得她以为要当众出丑,陆寒霄眼疾手快,上前揽住她的腰。 如同十年前新婚时那样,他在她耳旁轻道:“婳婳,别怕。” 他的臂弯沉稳有力,托着她往前走,两人一起拜过宗祠,携手站在高高的九龙玉阶之上,回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阶下的文武百官齐刷刷躬身跪下,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午后的阳光刺眼,显得下面的人异常渺小。宁锦婳心跳如雷,悄悄抬眼,正好看到男人锋利的下颌和深沉的黑眸。 这一刻,她心中蓦然涌上一股冲动的情绪,在无人敢抬头看到时候,她转过身,迅速在他侧脸轻啄了一下。 陆寒霄眸光一黯,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加大力度,咬牙切齿道:“别招我。” 宁锦婳睁着无辜的眼眸装聋子。心道她真是慧眼独具,当初都劝她镇南王世子绝非良配,偏偏她死心蹋地认定他,管他是贩夫走卒还是世子王爷,只要是他就好。 谁能想到有今日,简直跟做梦一样。 *** 朝拜天地,敬告宗庙,一番折腾下来,等宁锦婳把那累死人的吉服和凤冠脱下来,天已经微黑了。 抱琴和抱月给她揉肩捶腿,宁锦婳拈了一颗葡萄送进嘴里,疲惫道:“陆……圣上传话了吗?” 恍然一夕身份改变,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不知道呢。”抱月撅着嘴道:“奴婢派人去问也没个信儿,说什么窥伺帝踪……” 抱琴连忙打断她,“抱月,你去看看两位小主子,别让他们闹夜。” 宁锦婳住在历代皇后居住的坤宁宫,东侧的两个偏殿给陆玦和陆玥住,两个小家伙还未册封,只能暂称“小主子”。 陆钰不用宁锦婳操心,他虽也未曾受封,但陆寒霄膝下一共两个儿子,陆钰为嫡为长,下面老二跟他年岁相差太大,说句不好听的,等陆钰能娶妻生子时,陆玦还在玩泥巴呢,年岁悬殊太大,太子之位铁板钉钉。 更何况陆钰的出色有目共睹,不管是陆寒霄、抑或宁国公、还是全昇这些老臣,皆对陆钰的能力十分认可,连宁锦婳也知道自己的长子将来要挑大梁的,他的辛苦,她都看在眼里。 宁锦婳看着一脸沉稳的抱琴,轻叹道:“你啊——”抱琴太过小心了,她当年做过公主的伴读,皇家规矩便是如此,她又不是不知道。宁锦婳心里安慰自己,甘蔗没有两头甜,如此已经很好了。 一直等到两更,粗粗的凤烛几乎燃烬,外头传来珠帘响动的声音,宁锦婳骤然站起来,微微垂下身,行了一个仪态万千的礼,“圣上万安。” 她本来就比陆寒霄矮一头,如今半蹲着,只能看到他胸前九爪金龙怒瞪的圆目。过了许久,上方一直没动静,她累的腰都酸了,忍不住抬头,正好对上他戏谑的黑眸。 “嗬!”血气上涌,宁锦婳什么尊卑全然忘了!揪起他的衣襟怒目而视,“陆寒霄,你耍我!”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陆寒霄可谓春风得意,难得畅快大笑,胸口一震一震。 “哈哈哈,我还以为婳婳被夺舍了,方才不敢认,勿怪,勿怪。” “你——”宁锦婳哪儿听不出来他在揶揄她?她今天听了那道册封的圣旨,心中自觉过意不去,想做一个“温柔”的贤后,谁知这男人太可恶,这根本不怪她! “好了,今天是你我的好日子,今天不吵,嗯?” 陆寒霄握住她的手,两人不知怎么就滚到了龙床上,明黄色的帷帐飘飘落下,陆寒霄压在她身上,把头埋在她的雪白的颈窝,说道:“婳婳,我今日很痛快。” 登上至高无上的位置,迎娶少时心爱的女人,这世间有几个男人能做到?他一直沉稳自持,鲜少这样情绪外露,跟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样。 宁锦婳忍不住被自己的腹诽笑到,她双手附上他的肩膀,轻声道:“我知道的。” 他一路走来多么不易,她都知道的。 陆寒霄低低地笑了,双手急切地把宁锦婳剥的干干净净,她双颊微红,企图用散落的乌黑的发遮掩身躯,“你——你把蜡烛熄了呀。” 陆寒霄目光灼灼,“婳婳,把头发撩开,我想看你。” 自己这么狼狈难堪,反观他一身的龙袍威风凛然,宁锦婳当然不干,咬牙道:“熄灯!” 陆寒霄没那么好的耐心,直接扑上去,“听话!让朕好好看看。” “熄、熄啊——”“熄什么熄,你这是抗旨不遵知道么,当罚!” “呜呃——混账啊——”“放松,别夹那么紧……” …… 一夜荒唐,次日皇后娘娘被薅起来接见朝廷命妇,眼底两片乌青。 “娘娘,您初入宫门,不可太过操劳。”霍夫人坐在她右手边的位置,关切地劝道。 宁锦婳今天不用穿吉服,一袭凤羽绫锦长裙,裙身以金丝线绣着圆轮花纹,裙摆点缀拇指大小的珍珠,粒粒饱满圆润,大小匀称。好看是好看,但谁穿谁知道,光坐着就坠得人腰酸背痛。 偏偏这些人不肯走,登基大典和封后大典一同举行,可见皇帝对皇后娘娘的宠爱,今天都争着在皇后娘娘跟前露脸。宁锦婳贵女出身,还曾养在皇后姨母身边一段时日,应付这种场面游刃有余。 她打起精神道:“不妨,倒是你,该放手放手,让底下人干,不要总操闲心。” “看你,近来气色都不好了。抱月,把那颗百年老参装起来,直接送到将军府。” 外面的抱月俏生生应了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她和抱琴是皇后跟前有品级的女官,阖宫上下尊称一声“抱月姑姑”,给小丫头美得,走路都带风。 之前宁锦婳不常出来走动,唯独和霍夫人走得近,如今霍夫人独得皇后娘娘青眼,众人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儿。其中一个命妇阴阳怪气道:“哎呀皇后娘娘,您就别操将军夫人的心了,人家马上跟着夫君去北疆,不晓得何日回京呢。” “什么?”宁锦婳瞬时一个激灵,看着低眉顺目的霍夫人,“此话当真?” “唉……是。”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霍夫人干脆承认了,“蒙圣上开恩,允许妾身随军,跟将军一同前往北疆。” 第109章 第 109 章即使敷了脂粉,霍夫人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细细的手腕瘦骨嶙峋,看得宁锦婳频频皱眉。 夫妻团聚,应该高兴才是,怎么愁眉苦脸的? 当着这么多人,宁锦婳不好多问。等到了晌午时分,其余人陆陆续续告退,霍夫人被在外面候着的抱琴拦住,请回坤宁宫。 “月娘,你究竟怎么了?” 宁锦婳刚从内室换了一身轻快的薄衫出来,不由分说上前抓起她的腕子,“来,让我瞧瞧。” 她还没有适应皇后的生活,张口闭口的“我”。倒是霍夫人在她放手后退至一旁,低眉垂首道:“皇后娘娘,这不合规矩,您折煞臣妇了。” “别动!” 宁锦婳才不管尊卑规矩,指尖搭着她的手腕,脸色的神情逐渐凝重,“脉象虚浮,重按无根,这是元气离散之兆!你病这么重,还要去北疆?” “你不要命了?” 经过这么多事,宁锦婳逐渐修身养性,鲜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霍夫人是个软和人,在她的逼问下,只轻声道:“娘娘,臣妇无碍。” “无碍什么无碍,你——气死我了!” 宁锦婳的脸色越发阴沉,如今她也算个半吊子郎中,一下就看穿了月娘破败的身子,只适合好好养着,根本受不了长途颠簸。 她问:“霍凛知道吗?” 霍夫人低下头,不言语。 宁锦婳要被她气得心梗,叶清沅出海走了,她身边只剩月娘一个知心人,怎能眼睁睁看她受欺负?半劝哄半威胁,终于弄清原委。 其实这事还和陆寒霄有一丝关系。 霍家世代忠君,忠的是齐氏君主,明眼人都知道这一出“禅位”是怎么回事。霍老将军誓死不认姓陆的皇帝,霍凛却道:“齐帝年幼,主少而国疑,如今世道流离,百姓再经不起战乱之苦。”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7节 霍凛代表霍家军认下新皇,霍老将军怒极,抽起藤条教训这个不忠不义不孝的逆子。谁料月娘不忍,以柔弱之躯为霍凛硬生生扛下一鞭。霍老将军年轻时曾单骑闯敌营割下鞑子的首级,那一鞭威力甚重,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这霍老将军,亏我以前还敬重他,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英雄!” 宁锦婳为她愤愤不平,霍夫人轻声解释道:“是我……硬要扑上去,不是公爹的错。” 霍家家风清正,不管是霍老将军还是老夫人都未曾因为月娘的出身而看轻她,反而月娘兢兢业业伺候公婆,两人待她十分亲厚,老爷子那一鞭没收住,如今还十分后悔。 “后悔有用吗?唉……反正你身子这样,一定要好好休养,不能跟着霍凛胡闹,知道吗?” 霍夫人苦笑一声,“将军特意求得恩典,我不能辜负将军的一番心意。” “命都没了,要心意做什么!” 宁锦婳睁大双眸,急得脱口而出,“霍凛究竟有什么好,把你迷昏了头,命都不要了!” 当年宁锦婳跟霍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最应该避嫌,尤其在人家正经妻子面前。她刚觉出不妥,话已出口,晚了。 她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月娘,你这么好,霍凛根本不值得。” “娘娘不必再劝。” 霍夫人哂笑道,“您与陛下鹣鲽十年,应该最清楚,这夫妻之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她干瘦的手反握宁锦婳的手腕,“我愿意,就够了。” 宁锦婳张了张嘴,满腔的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人家夫妻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这个外人能说什么?宁锦婳把人留到日暮西沉,嘴皮子快磨破了,霍夫人只是低头赔笑,不应声。 外头宫女禀报圣上驾临坤宁宫用晚膳,霍夫人借着机会起身告辞,宁锦婳不好再留她,等陆寒霄过来,见她心事重重,问道:“怎么?” 他上前执起她的手,“奴才们惹你生气了?” 他锐利的眼神扫视一周,吓得内殿的丫鬟太监统统伏身跪下,战战兢兢不敢言,宁锦婳道;“你们都下去。” 见四下无人,她轻叹一口气,把事情娓娓道来。 陆寒霄对旁人的恩怨情仇不感兴趣,他脱下龙袍,净手,和在王府时一样自然,挽起袖子给宁锦婳盛了一勺热汤。 “不急,先垫垫肚子。” 宁锦婳睁大双眸,“火烧眉毛了,我如何吃的下去!” 陆寒霄微微一笑,“人家夫妻间的事,外人怎能窥见全貌,况且……”他意味深长道:“霍凛并非对其夫人无情,只是一叶障目,自己不开窍罢了。” 宁锦婳根本不信,“胡说!霍凛根本不喜欢月娘,他……” “他喜欢婳婳,对么?” 陆寒霄轻飘飘接过话,鱼汤散出的热气氤氲棱角分明的脸庞,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夹了一块鱼肉到她碗里,平静道:“放心,朕胸襟广阔,不跟你翻旧账。” 他说话时脸上带笑,眼中却并无笑意,宁锦婳低着头心中惴惴不安。这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身旁男人的身份变了,他是一国之君,伴君如伴虎,两人是夫妻,也是……君臣。 “吃。” 宁锦婳咬着唇,赌气般地低头扒饭,偏偏不动陆寒霄夹的鱼肉,这顿饭吃得没滋味,等晚上熄灯入睡,宁锦婳睁大眼睛,盯着床顶乌漆嘛黑的帷帐。 倏然,一双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撕扯她薄薄的寝衣。 “既然不困,那就来伺候朕。” 昨夜两人颠鸾倒凤,陆寒霄体谅她辛苦,今晚只是想单纯抱抱她。结果她先用霍凛戳他肺管子,后又赌气不理人,现在觉也不睡了!十年过去,还惦记着老情人呐? 什么胸襟广阔,都是屁话。陆寒霄睚眦必报,心小的跟针尖儿似的。两人成婚以来,他自诩洁身自好,身边连个好颜色的丫头都不曾留过,她呢?霍凛、梵琅……一天天不安于室地招蜂引蝶,知不知道什么叫妇道? 陆寒霄初登基,王朝百废待兴,这个皇帝当的不容易。当初一文不名的世子还能套上麻袋把霍小将军揍一顿,如今反而处处对霍凛以礼相待,他心中阴郁,不免带上迁怒的情绪。 宁锦婳心里也委屈,她要是对霍将军有什么,如今还有他什么事?他阴晴不定的,让她害怕。 这一晚的性.事很痛苦,对两人都很痛苦,陆寒霄带着惩戒的意味,自然不会多怜香惜玉,宁锦婳心里憋着一口气,宁死不求饶,让陆寒霄越发火大,下手更狠。男人女人体力的差异,宁锦婳最后疼得昏厥过去,小脸儿上泪痕一片。 …… 帝后不和,让坤宁宫上下不安,恨不得踮着脚尖走路,生怕触怒里面那位娇贵的主子。 宁锦婳一整天没出有殿门,谁都不见,只留抱琴在身边伺候。斜阳的余晖照在宫柱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抱琴端着托盘出来,被抱月一把拉过去。 “抱琴姐姐,主儿怎么样了?” “要尊称皇后娘娘。” 抱琴纠正抱月的称呼,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我在外代表娘娘的脸面,千万不可大意。” 抱月拉着她的衣袖,“我一时情急忘了嘛,你快说娘娘如何了,我进去看看她。” “别去。” 抱琴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她知道宁锦婳为什么单独留她,她稳重、嘴严,若是让抱月这丫头进去,还不得哭死。 圣上这回实在过分了!娘娘与他结发十年,育有二子一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能受那般折辱? 抱月急道:“那姐姐把我热的牛乳给娘娘送进去吧,好歹吃点儿东西。” 抱琴斜睨她一眼,“撤了。近日什么牛乳羊乳,鱼汤白粥,统统不许上桌。” “啊?”抱月苦着脸道:“燕窝也不行吗?主儿究竟怎么了,抱琴姐姐你快跟我说,我害怕。” “害怕就闭嘴。” 抱琴想起主子破皮的嘴角,心知她那么要面子,死也不愿让人知道,便道:“送些好克化的茶点过来,放下就走,不许进内殿。” 抱月还想看一眼主子,一下被打消念头,蔫儿吧唧地离开。坤宁宫愁云惨淡,陆寒霄那边同样严霜相逼。 金碧辉煌的御书房里,因为西北军费开支,皇帝脸色阴沉,户部尚书已经五十高龄,颤巍巍跪在阶下,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冷汗湿透官袍。 这时内监总管过来,朝着皇帝耳语几句。皇帝若有若无地瞟了眼霍凛,冷笑道:“不吃也罢,吩咐下去,不准给坤宁宫送膳食,哪怕一粒米、一口水。” “这……” 总管是个机灵人,那么隆重的封后典礼,任谁都看得出帝王对皇后娘娘的爱重,这才几日,忽然变天了? 他小心翼翼地躬身确认,“圣上,您的意思是?” “听不懂人话就滚!” 皇帝眸光冷然,加了一句,“没有宫人看主子饿肚子的道理,传朕旨意,阖宫上下,陪皇后一同断食。” 一朝化龙,陆寒霄骨子的强硬专横展露无疑,他这回打定主意掰正她这坏毛病,省得动不动拿绝食威胁他。 皇帝向来情绪不外露,今日脸色肉眼可见的阴鸷。议事后,诸位年逾古稀的大臣跑的飞快,只剩下霍凛垂首而立,迟迟不肯离开。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方才听到“皇后”、“坤宁宫”的字眼,心道:他不是很喜欢她吗?为何舍得那么待她? 宁锦婳对于他,是年少时的一场绮梦,是他梦中不可触碰的皎白月光,直到霍将军一鞭子,胆小懦弱的妻子不顾一切扑向他,满地的血,他方知何谓心痛。 她养病的这段日子,府里乱成一团,有时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霍凛又气又怒,心中又不自觉浮起一股愧疚。她把这个家照顾得很好,她是个好妻子,好主母,好儿媳,甚至妾室都对她敬服。 是他不好,薄待了发妻。 帝后鹣鲽十年,他们也成婚十年了,霍凛心中已经彻底放下了那个海棠花丛中的少女,怜取眼前人。 可是骤然听到她过的不好,他依然忍不住为她担忧。无关情爱,只因他是个君子。 他犹豫片刻,说道:“蒙圣上恩典,臣不日即将携妻远赴北疆。” 他是个男人,明白男人对自己女人的独占欲,先声夺人,隐晦表达自己意思。 霍凛是个君子,陆寒霄不是。 他上下打量他一眼,嗤笑道:“霍卿,有话直说。” 霍凛站如松柏,沉声道:“圣上与娘娘相识于寒微,少年结发,更应当爱重娘娘。” 陆寒霄看着他,表情一言难尽。不明白霍将军把自己结发妻子快弄死了,哪儿来的脸皮教训他? 第110章 第 110 章陆寒霄阖起奏折,慢条斯理道:“霍卿闲来无事,还是多看看自己的内宅吧。” ——省得总惦记别人的女人。 霍凛面不改色,“臣妻贤子孝,家宅和睦,不劳圣上费心。” 陆寒霄冷笑一声,看着道貌岸然的霍凛,心中无不恶意地想,他是现在把霍将军“贤妻”的破败身体告诉他,还是直接等人死在北疆的路上,看霍凛悔不当初、痛哭流涕? 黑眸闪动,陆寒霄轻哼一声,撂下手中的折子。 “听闻令夫人身体不大好,霍卿年纪轻轻,成了鳏夫倒是可惜。” “圣上若无要事,容臣告退。” 霍凛神色不卑不亢,在北境磨砺多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风流多情的纨绔公子。马儿要吃肥美的草料才能跑得快,将士们要吃饱肚子才握得动刀,他不想因为个人恩怨触怒皇帝。 陆寒霄虽然独断专权,但他的确是个好皇帝。朝堂之上力排众议保住了北境的军费,将士们冬天的棉衣也有了着落,这一点,霍凛由衷地感激他。 不管私下多少仇怨,两人都未因私废公,面上一派“君臣相和”,其乐融融。霍凛没跟他起正面冲突,脚下沉重的步伐昭示他不愉的心情。 月娘只是身体微恙,什么鳏夫,简直无稽之谈! 他步履匆匆,将军府的小厮在午门外候着,看见他出来,提了个食盒赶忙过来,“将军,您可出来了!来碗绿豆粥解解暑。” 霍凛神色稍缓,骨节分明的手端起瓷碗,仰头饮尽,十分豪迈。 他喝汤像喝酒,食盒里恰好也没有给他准备汤匙这种物什,只有一个大大的瓷碗,很衬他的心意。 等小厮把青瓷碗收到食盒里,霍凛忽然问道:“夫人今天如何?” “……啊?” 小厮奉月娘的命令日日守在这儿给他送汤水,头一次听到将军这样问。他想了一会儿,挠挠头道:“应该……挺好的?” “应该?” 霍凛眉尾一挑,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眸光凌厉,吓得小厮连忙往后退。 “奴才只是个跑腿儿的,实在不知啊……对了,今天奴才看有大夫往主院跑,兴许是为少夫人的病情……” 自从少夫人病倒,府里上上下下乱了套,如今阖府都盼着少夫人赶紧好。少夫人一病,将军的脾气越发冷硬了。 “行了,市井大夫顶什么用,拿上本将军的令牌,请太医瞧。” 霍凛解下令牌扔给小厮,自从听了陆寒霄的话,他心中一阵烦躁,犹如钝刀子割肉,针扎似地疼。起初只是想娶一个摆设放在家里,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竟已离不开她了。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8节 临走在即,霍凛今天本来要去兵部一趟,等小厮拿着他的令牌走远,他思虑片刻,转了个身回府。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珍惜眼前人。 *** 内宫近来不太平,帝后不和,殃及池鱼,阖宫上下断食,宁锦婳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未沾。 “喵呜——”黑猫甩着长长的尾巴,把一只死老鼠甩到宁锦婳跟前,围着她转来转去,喵喵叫。 “是你,好猫儿!” 宁锦婳正窝在软榻上假寐,被猫叫声惊醒,惊喜地把黑猫揽在怀里,抚摸它炸起的毛发。 “这是你捉的吗,猫儿真威武!” 这俨然是当初冷宫里陪伴宁锦婳的那只黑猫。 她一入宫就让人寻这只猫儿,想把它仔细养起来,可这只猫邪性,一看见人影就跑,后来宁锦婳大约懂了,它不想过被圈养的日子。 想通了,她也就不让人寻它了,下了一道懿旨,让宫人不得捕捉、伤害黑猫,并在很多偏僻的地方投放食物,黑猫一次都没有吃过,没想到现在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更加觉得黑猫有灵。 几月不见,它的皮毛依然油光发亮,让宁锦婳沉寂的心有了一丝慰藉。 “好猫儿,你来看我吗,等着,我给你——”她声音一滞,骤然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圣上有旨,皇后断食祭天,谁给坤宁宫送膳食就是抗旨,砍脑袋的大罪。 他再也没来过坤宁宫,倒是总管太监战战兢兢送到外头,宁锦婳知道,他在等。 等她认错。 可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关心朋友,是他揪着过去不放,是他把她当成青/楼/妓/子般折辱,最后反而让她服软认错? 就因为他是皇帝,她就一定要低他一头吗? 成为皇后的伊始,荣宠尊贵暂且不说,倒是先承受了男人越发过分的狗脾气,宁锦婳一口气憋在心里,倔强地不愿低头服软。 “娘娘,申时了。” 隔着一层又一层屏风,总管太监弓着腰身,满脸堆笑,“圣上这会儿应该批完了折子,正得闲呢。” “本宫知晓,退下吧。” 宁锦婳抚摸逗弄猫尾巴,不接话茬儿。 梯子都给搭好了,人硬是不上勾,总管太监脸上笑得发僵,他抽出怀里的手巾擦擦汗,心道这回一定得给娘娘哄过去,一个时辰一报,龙椅上那位脸色越发阴沉,他已经不敢回去了。 唉,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最苦的还是他们这群奴婢啊。 他把手巾收回去,劝道:“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您跟圣上闹脾气,受罪的是咱坤宁宫上上下下的姐妹们。啧,就您身边抱琴姑娘,饿得脸色发白,路都走不稳当,您菩萨心肠,体谅体谅下面的奴婢们吧。”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不说还好,一说宁锦婳更难受。什么闹脾气,明明是他的错!他错怪她,还想让她主动求他,拿坤宁宫上百个宫人威胁,吃准了她心软。 呵,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才当上几天皇帝便如此,以后还不得被他拿捏死! 她偏偏不如他的意。 宁锦婳站起身,黑猫在她松手的一瞬“喵呜”一声迅速蹿走,只留下道残影。她擦干净手,忍着腹中酸痛,写下一道凤诏。 …… 皇帝自登基来一直宿在坤宁宫,他自己的寝殿乾和宫甚少踏足。太监总管磨磨蹭蹭回到乾和宫复命,已经又过去两个时辰,戌时了。 “马德庸!” 陆寒霄大喝一声,马总管连滚带爬地滚到阶下,二话不说,先磕头。 “圣上恕罪,圣上恕罪!” 陆寒霄语气阴沉,“皇后怎么说?” 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宁锦婳饿着肚子,殊不知皇帝同样滴水未沾,他心中肝火旺盛,唇角磨出了细小的血泡。 “回圣上,娘娘……并未说什么。” “她一句话也没说?” 陆寒霄骤然起身,高大的身形在烛火的照映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笼罩在马总管头顶,让他心肝儿直颤。 他不敢抬头看上面皇帝的脸色,犹犹豫豫,“娘娘虽未多言,却手书了一道懿旨,命……” 他一咬牙,闭眼道:“命坤宁宫的宫人们即刻离宫,上至抱琴抱月姑姑两位女官,下至洒扫太监,统统不许进来。” 冗长的沉默。 “轰隆”一声巨响,上好的楠木御案被一掌拍的四分五裂,噼里啪啦滚下台阶,“好,很好!” 九五至尊的皇帝咬着后槽牙,冷峻的脸上阴翳沉沉,“她这是打定主意给朕闹?” 马总管缩着脑袋不敢吱声儿。帝后不和,皇后把宫人赶出坤宁宫,那些人就不用跟她一同断食,可她自己宁愿不吃不喝,也不愿在皇帝跟前服个软,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别说一朝国后,就是寻常妇人,如此不恭不顺、挑衅夫君,犯七出之条,休弃都不为过。 当然,当朝皇后娘娘的品性,容不得他一个奴才置喙。马总管在下面战战兢兢装死人,直到听到一声“滚”,顿时如临大赦,连滚带爬滚出殿门,独留皇帝一人,高高地负手站在金阶之上。 烛光绰约,映着他冷峻的眉眼和漆黑的双眸,让人望而生畏。 …… 第二日的早朝,皇帝册立东宫,满朝皆惊。 在众臣的惊呼声中,皇帝下诏立长子陆钰为东宫太子,敕封次子陆玦为定王,长女陆玥为明珠公主,赏赐封地食邑,黄金万两,良田千顷。 三个孩子年纪还小,按照历来的规矩,皇子皇女至少等成年之后才能受封。可皇帝在身为摄政王时就已露出独断专行的一面,如今更无所顾忌,加之太子之位早已铁板钉钉,陆钰乃众望所归,众臣纵然觉得不合规矩,也没多加阻拦。 下朝后,陆寒霄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命令道:“去,给你们母后报喜。” 陆钰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太子银袍,撩起下袍跪下,说道:“请父皇先解了坤宁宫的禁食,容儿臣为母后送膳。” “无需多言,给你母后请安便是。” 他昨晚一夜没阖眼,今早神来一笔,这么明显的台阶递到她跟前,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她还要跟他闹吗? 只要她服个软,他金山银山都给她,有什么好犟的! 陆钰抿了抿唇,依然道:“请父皇先下旨,解坤宁宫之禁。” 陆寒霄近来肝火旺盛,容不得忤逆,“太子,朕不想说第二遍!” 陆钰十分固执,扬着跟宁锦婳七分相似的面庞,重复道:“请父皇下旨。” 陆寒霄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陆钰,掠过他看他身后的两个小团子,陆玦似有所感,同样撩起下袍跪下,沉默不语。 而新晋的“明珠公主”,意为帝王的掌上明珠,如今还不满两岁,什么都不懂呢,睁着黑葡似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跟在两个哥哥身后有样学样,“扑通”跪了下去。 第111章 第 111 章“陆玥,你也要跟着两个混账胡闹?”陆寒霄看向自己的小公主,眸光深沉,“过来。” 陆钰是他钦定的继承人,陆玦性格孤僻,跟他更不亲近,陆寒霄唯独对女儿算得上“慈爱”。陆玥看着龙椅上威严的父皇,攥紧小拳头,怯生生不敢上前。 “父、父皇……” 她低下小脑袋,盯着小脚上坠有东珠的绣鞋,口齿含糊不清,“父皇、开恩……要母后、要母后娘娘……” 小孩子虽然什么都不懂,内里却分外敏感,她打心底害怕父皇,又是个女娃儿,平时缠着宁锦婳和侍女抱,不敢在陆寒霄跟前放肆。 小公主被压抑的气氛吓住,黑葡似的眼睛蓄了一包泪,“呜哇”的哭声震天响。陆寒霄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来人,把公主抱下去。” 经陆玥一闹,陆寒霄把她连带两个不孝的哥哥一同赶了出去。他低沉眉目,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大意说皇帝膝下空虚,宜选适龄女子,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云云。 “老匹夫。” 陆寒霄阴沉沉道,他未登龙位前常年混迹行伍,经年累月,多少沾了点儿野蛮习性。只是平时披上一层皮掩饰,方才金銮殿上“爱卿”、“爱卿”叫得亲切,如今四下无人,他随手把奏折扔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连翻几个,内容大差不差,不管多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简而言之一句话——多睡女人,多生孩子。 其中有些是正好有妙龄女儿的人家,想趁帝后不和的时机向皇帝献媚;而有些人是真心为皇帝考虑,毕竟皇室子嗣单薄,跟陆寒霄沾亲带故的宗亲被他早年杀得七零八落,这些年皇权几经更迭,王朝已然经不起动荡。 一本接一本甩下去,直把陆寒霄的耐心消耗殆尽。他大掌一挥,把御案上的笔墨纸砚悉数扫落在地,马总管在外头听见动静,丝毫不敢吱声,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殿外当柱子。 “岂有此理,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不成!” 皇帝拂袖而立,胸口那把火气烧的越发旺盛。其实不必如此,他不是个傀儡皇帝,手里既有兵马又有能臣,如今帝位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名正言顺”——至少百年之后不会被扣上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头,就算这些大臣日日耳提面命,他不接招,又能如何? 根儿还在宁锦婳身上。 他看这些奏折的时候一直在想,他对她还不够好吗?世间有多少女人等着他临幸,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他只取一瓢饮!他为她扛着外朝的压力,她却心心念念惦记老情人,对他公平吗? 还有三个逆子……陆寒霄眸中的阴翳越积越多,好好好,既然如此,且熬着吧! *** 第三日清晨。 熹微的沉透过窗纱投进来,诺大的坤宁宫比昔日的冷宫还清冷,空旷的宫殿内,一个绿衣宫女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走进来。 “抱月?” 宁锦婳侧躺在软榻上,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拧眉轻语。 “娘娘,您醒了!”抱月应声,疾步上前掀开帘子,顿时惊呼道:“您怎么这样了?” 三天不吃不喝,任是神仙也扛不住。宁锦婳佝偻着身子,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花瓣似的嘴唇起了一层薄皮,青白而干裂,昔日明亮的双眸也变得暗淡无光,整个人如同一枝枯萎的牡丹,泛着恹恹的死气。 “您……您受苦了哇……” 抱月的眼泪“唰”地一下淌下来,她这时候倒知道轻重缓急,来不及擦干泪珠儿,急匆匆从怀里拿出一团油纸包裹的精致糕点,哽咽道:“您先垫垫肚子,院子里有水井,我去给您打水……您放心,奴婢偷偷进来的,没人知道,圣上、圣上也不知道……” 宁锦婳闻言轻笑一声,扯动唇角,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 “这是抗旨。”她的声音轻渺渺,却异常坚定,“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没有人看见奴婢!” 抱月急得脸色通红,“奴婢偷偷来的,天知地知……娘娘,求您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好说,非得作践自个儿的身体?咱不争这口气了行吗?” 好好说? 宁锦婳眼神倔强,他为什么不能好好说?也就抱月这笨丫头相信她能自己偷溜进来。她不明白,为何他宁愿放抱月进来,也不愿意屈尊降贵,亲自过来跟她说一句话。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99节 抱月还在一旁抽抽嗒嗒劝慰,说不要因为一件小事坏了多年夫妻情分。可宁锦婳知道,事已至此早已和霍凛无关。就算这回过去了,下回还有张凛、王凛、周凛……每回都要这么来一遭? 她心里害怕啊,怕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腐蚀人心,怕他越来越独断多疑,最后成了那画像上端坐的、高高在上的君王。 在她的豆蔻年华,姨母曾抚着她的发髻笑言:“以婳婳的姿容,显赫的门楣,还有和皇儿自小的情分,这是老天赐给本宫的好儿媳!” 她懵懵懂懂,“太子表哥已经有莹儿姐姐了,我怎么能当娘娘的儿媳呢?” “只是个暖床的奴才,不算数。” “可是、可是表哥说过,他对莹儿姐姐是真心的。” 姨母忽然收敛起笑意,抚着她的发髻,怅然道:“婳婳,身为皇家的女人,最不值钱的便是真心,你可以要宠爱、要尊荣,要家族昌盛,要青史留名!唯独不要寻那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真心。” 萤儿是太子表哥的第一个女人,后来死在内宫的争斗中。她原以为太子至少会怀念她一阵子,谁知不过半个月他就抬了太子嫔,后来过了很久,她再问他,他已经不记得他曾经“深爱”的女人了。 她那时才懂姨母说的话,身在皇室,翻手为云负手为雨,谁还在乎那点“真心”呢? …… 宁锦婳如此倔强,偏偏就想要那一颗真心。他是天下人的皇帝,可她只想要她的夫君。 “你走吧。”宁锦婳神色痛苦,她整整三日滴水未沾,每说一句话就要用一丝力气,“我不——”话音未落,殿外“砰”地一声震动,身穿明黄色朝服的皇帝俊脸阴冷,气势冲冲地踹门而入。 “滚出去!”他直奔宁锦婳而来,大掌拽起她的手腕,细白的手腕瘦骨伶仃,不堪一折,竟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九五至尊双手颤抖。 他的眼眶布满红血丝,把方才被她推开的糕点捧在她唇边,“嗬嗬”喘着粗气,“吃!” 他说道:“你赢了。” 宁锦婳抬眸,黑亮的瞳仁中依然倔强:“我赢什么了?” 腹中像有把火在灼烧,疼得她寤寐煎熬,比当初被舒婉婉囚禁在冷宫时还难受,她不知道她赢什么了。 陆寒霄捏起她的下巴,暴戾的黑眸中爱恨交错,几乎把人吞噬殆尽,“你别得寸进尺。” “你还要朕怎么做?尊贵的地位,无上的荣宠,你的家族、子嗣……朕何曾亏待过你?如今朕给你赔礼道歉,够了么!”他骤然放轻语调,叹道:“婳婳,别闹了。” 掌管天下生杀予夺的天子如此低声下气,宁锦婳心中却毫无波动,她定定看着他,忽地扬唇一笑,说道:“圣上,你我成婚十载,相识十八年,你好像一直跟我说,别闹。” 陆寒霄暴怒的心似乎被刺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有点疼。 他说:“别叫我圣上。” 她宁愿她指名道姓叫他陆寒霄,也不愿他们之间这么生疏。 “可你分明就是圣上。” 宁锦婳伸出手,把他凌乱的黑发拂到鬓间,轻声道:“从你登基……不,或者说从上年冬天,尚在军营的时候,你便是‘圣上’。” “你霸道专权,把我困在身边,寸步不能离开;你多疑猜忌,你明明知道的,我跟霍凛没什么,却要借此侮辱我,驯化我!你自大狂妄,把你的心意强按在我头上,却自以为是地为我好,我不点破不是我蠢,而是我……”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问他:“圣上、陆寒霄,扪心自问,你有没有真正爱过我?” “你神志不清了?” 帝王深深拧着眉目,发自内心的不解,“我不爱你?哈、婳婳,你别被那些酸书生编的话本迷了心窍!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在乎你,我虽不曾对你说过甜言蜜语,但这……这真金白银,尊贵的后位,我把你捧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越过你,还不够么!” “这不是爱,是占有。” 宁锦婳的眼眶里蓄着一汪清泉,几乎把下唇咬出血,“你喜欢一个物件,可以把它藏起来,随意摆布把玩,可我不是个物件,我、我是个人啊!” “我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是个会哭,会笑、会生气,有自己喜怒哀乐的人啊!” “朕已经给你道歉了,你不要在这里妄自菲薄。” 陆寒霄紧扣她的手腕,目光咄咄逼人,带着一种噬人的狠意,“小猫小狗能给我生三个孩子?还是能坐上——”“坐上凤位是吗?” 宁锦婳嘲讽一笑,“我若贪图那些,当初姨母让我入主东宫做太子妃,我何须拒绝?又何须违背慈父长兄,跟了你陆世子呀?” 她怔怔看着他,乌黑的眼眸中有着无尽的悲伤,“陆寒霄,我是喜欢你,喜欢了你十几年。” 她说道:“可你不能仗着我的喜欢,这么欺负我!” 一瞬间,带着温热的泪珠滚滚落下,顺着脸颊流淌,落在陆寒霄的手背上,烫得他生疼。 第112章 第 112 章“婳婳……”陆寒霄动了动唇,却不知如何开口,向来杀伐果断的皇帝面对一个娇弱女子,竟显得狼狈不堪。 过了许久,他骤然起身出去,回来时手中端着一碗红枣燕窝粥,燕窝煮得糜烂软糯,向上冒着腾腾热气。 陆寒霄一言不发,半蹲着身把银匙递到宁锦婳唇边,两人对视许久,宁锦婳婆娑着泪眼,看着他凌乱的发鬓和布满红血丝的眼底,哪有半点皇帝的样子?龙袍的衣角落在地上,沾染淡淡的污痕。 她一时心中大恸,低头咬下汤匙。燕窝的温度刚刚好,不凉也不烫嘴,和着咸咸的眼泪一同入喉,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直到瓷碗见底,陆寒霄又出去一趟,端着一碟点心和一盘香瓜回来。宁锦婳脸上的泪痕还没消,冷不丁道:“你……是不是该上早朝了?” 这个时辰,正是早朝时间。 “你不用管——”话没说完,陆寒霄一顿,改口道:“让马德庸传过话,今天罢朝,休沐一日。” 宁锦婳长时间没有进食,骤然吃下这么多,虽然都是好克化的吃食,腹中依然翻江倒海地闹腾。她悄悄抚摸上肚皮,轻声道:“军国要事,怎可如此儿戏。” 陆寒霄自然地伸臂揽过她,大掌覆上她的手背,替她轻柔按压。 “一天而已,出不了差错,何况……” 他漆黑的双眸盯着她,声音沉沉,“那些远不及你重要。” 宁锦婳:“……” 刚才谁说自己不善言辞? 陆寒霄干脆俯身把她抱起来,放在龙榻上。两人的身体实在太熟悉,不顾主人的意愿紧紧贴在一起。夏日的衣衫薄,他们皮贴着肉,感受彼此的体温。宁锦婳刚往里挪,陆寒霄紧接着贴上来,如此几次,磨的她没脾气。 她恹恹道,“我眯一会儿。” 陆寒霄道:“嗯。” “……” 方才一番话耗尽了她的情绪,宁锦婳索性闭上眼睛,苍白的小脸衬得眼睫更乌黑浓密,一颤一颤的,显然没有睡着。 “你放心,将军夫人不会有事。” 陆寒霄忽然开口,大掌盖上她的眼睛,说道:“睡吧,我守着你。” 宁锦婳没应生声儿。她现在心里乌泱泱地乱,那些话她憋在心里许久,要不是逼急了,她原本不想说。常言道难得糊涂,三个孩子在这儿,他们注定一生不可分割,活那么明白做什么? 说出去话如覆水难收,想起自己方才那么狼狈,宁锦婳像吞了苍蝇一样难受,她最要体面,日后……日后可怎么面对他啊。 她满脑袋胡思乱想,原以为自己睡不着,谁知过了不到一刻钟,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在熟悉的怀抱中陷入黑沉的梦乡。睡着了宁锦婳很乖,睡颜安静而恬淡,陆寒霄伸出手掌,用指腹把她脸颊上的泪痕擦干。 他没有动,黑沉的眸光紧紧盯着她很久,很久。 ……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没有一个赢家,宁锦婳为争这口气绝水绝食,陆寒霄在外同样吃不下任何东西。连累宁公国、三个孩子跟着担忧,更别提罢朝一日,满朝文武对此颇有微词。 事后想明白了,宁锦婳的心里越发愧疚。她刚戴上那顶凤冠,缀满宝石的九龙八凤璀璨夺目,她只顾欣赏它的华美,却忘记了它那么沉,那么重。 世子妃、镇南王妃、摄政王王妃……这些只是名称的变化,约束不了她,做事依旧我行我素,全凭心意。如今做到后位,才发觉何谓“母仪天下。” 做个好皇后,很难。 宁国公对此很欣慰,笑叹道:“能这么想,说明婳婳长大了。” 宁锦婳看着明显憔悴的父亲,心中更加羞愧,“父亲,我错了,不要再取笑女儿了。” 陆寒霄有错,其实她也有点任性,两人相识十几年,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狗脾气,何苦在他气头上挑衅?她心里明白他舍不得她,闹这一出,何尝不是另一种恃宠而骄? 宁国公继续规劝她,“你既然知错,日后就不要这般鲁莽。你自己当初寻死觅活选的男人,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谁说我后悔了。” 举全国之力精细供养的皇后娘娘,现在宁锦婳面若桃李,说话中气十足,“我就是……欸,父亲,你不懂。” “我也不想懂。” 宁国公放下茶盏,淡淡道:“为父别无所求,只盼你在宫里好好的,万事无忧。”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宁国公在颐养天年的年纪还在为小女儿操心。他谆谆劝道:“夫妻一体,讲究一个包容体谅,跟枕边人有什么高低可争?互相退一步,一辈子就过去了。怪我之前不曾管教你,把你纵的心野。” “他是一国之君,不能只耽于情爱之事。对内难免有疏忽,你稍微收敛点性子……” “好了好了,父亲不要说了。女儿明白!” 这么大岁数还要被父亲训斥,宁锦婳脸上有些挂不住,“我都听他的,再也不闹了!” “你啊——”听着女儿赌气般的话,宁国公摇头轻叹,说道:“不是要你万事忍让,你放心,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你身后是宁家,为父——”他顿了一下,“为父和你兄长,都是你的底气。” 宁锦婳心里划过一股暖流,只当父亲在安慰她。她封后后,荫及整个宁国公府,宁国公另赐承恩公的爵位,一人两公爵,宁府顿时名声大噪,隐约有当年的势头——可这些都是皇帝给的。 皇帝的偏爱明明白白,没有丝毫隐藏。 她的眼神太露骨,宁国公轻咳一声,脸色有些不自然,说道:“你兄长下个月回京。” 兄长终于回来了? 宁锦婳的脸上刚露出喜色,听宁国公又道:“和西戎的公主一起。” *** 按后宫历来的规矩,妃嫔得家眷探望,不得留人超过晌午。不过现在后宫总共就一个人,宁锦婳身为皇后娘娘,硬把人留到了黄昏。宁国公踏着夕阳的余辉离宫,诺大的坤宁宫顿时变得清冷,宁锦婳把瞒桌子山珍海味巡视一周,最后放下玉箸。 “娘娘,饭菜不合胃口吗?” 抱月俏生生侍立在一旁,经过抱琴日日的耳提面命,终于掰正称呼,称皇后娘娘。 宁锦婳转头问道:“他呢?” 抱月当然明白“他”指的是谁,答道:“马总管来回过话,说圣上今天和诸位大人议事,宿在乾和宫,今晚坤宁宫不必掌灯。” “哦……还有,圣上特意交代过,说您小子日快到了,莫要贪凉。把今日份的冰酪撤掉,瓜果最好不要用凉水湃。” 一派拳拳爱妻之心,如此体贴,却让宁锦婳一阵烦躁。 那日过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共处一室,又绝非冷落,他每日派人问候叮嘱,自己的行踪日日报备,独独不来见她。 宁锦婳隐约觉得有些东西变了,比如今天的冰酪,他往日直接简单粗暴地撤走,哪里会在意她的想法?更遑论用“最好”这种商量的字眼。太阳简直打西边出来了。 她低眉思索片刻,用手指点了几个菜,“把这些装起来,去乾和宫。”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00节 她原以为陆寒霄在躲她,谁知到乾和宫的时候里面灯火通明,正好赶上几个身穿官袍、顶戴花翎的大臣出来,官衔都不低。宁锦婳停下受过他们的大礼后,对抱月疑惑道:“你看,本宫今日可有什么不妥?” 怎么都奇怪地看着她。 抱月提着宫灯绕宁锦婳转了一圈,她今天穿着一身绯红色绣金凤的宫装,云髻高绾,凤钗的金流苏垂在修长白皙的颈侧,闪闪发亮。其绝世姿容,高贵不似凡间人。 抱月伺候她这么多年,依然会被她的容颜惊叹折服,“皇后娘娘真好看,比天上的仙女娘娘还美呢!” 宁锦婳白了她一眼,“贫嘴,小心本宫罚你。” “她说的是实话,无须罚。” 主仆都没注意,陆寒霄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阶上负手而立。他没穿明黄色的龙袍,只着一身普通常服,丝毫不折损他浑身的威严气度。 宁锦婳心弦一动,双手交叠福身行礼,“见过圣上。” “平身。” 陆寒霄淡淡叫起,这对几日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夫妻,如今却显得十分客气。一来一回,有问有答,搁别人身上能称上一句“相敬如宾”,唯独在他们身上却说不出的怪异,看的抱月直挠脑袋,一头雾水。 陆寒霄让人接过抱月手中的食盒,微微颔首,“辛苦皇后,晚上的风凉,快些回宫罢。” “还有——”他加了一句,“你膝盖不好,日后无须行礼。” 等等,她什么时候膝盖不好了? 宁锦婳微怔,在他转身时急忙开口,“陆寒霄——”此言一出,两人都些许错愕,宁锦婳垂下头领,快速道:“我有话跟你说。” 陆寒霄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走进宫殿,一前一后仅差几步路程,很近,又似乎很远。殿里的灯火泛着微黄的光晕,把男人锋利的轮廓映出几分柔和。两人对视片刻,陆寒霄道:“有事?” “嗯。” 宁锦婳垂下浓密的睫毛,“我兄长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父没说?” 两人没有见面,他清楚地却知道她做了什么。陆寒霄松了松领口,说道:“如你所见,舅兄已经当上了西戎的乘龙快婿,西戎与我们这边不同,儿婿与子嗣有同样的继承权,而且——”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西戎国君,对这位来自远方的乘龙快婿,很满意。” 宁锦婳听到这个消息跟做梦一样,现在还恍恍惚惚,“那、那兄长喜欢那位公主吗?” 宁国公气恼唯一的儿子远赴西戎,给别人当女婿;陆寒霄对舅兄的胆魄表示敬服。唯独宁锦婳,她只是个小女子,没有什么大的胸襟,她只关心从小疼爱他的兄长幸不幸福。 而陆寒霄只回了一句,“这是他的选择。” 世人皆道宁大公子温润如玉,光风霁月,却逃不过陆寒霄的法眼。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怎甘屈居人下?只是他不屑掩饰,宁大公子披上一层人皮,还真有人把他当君子。 至于爱不爱的,端看宁公子的良心了。 宁锦婳显然还没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面色彷徨,显得柔弱又可怜。陆寒霄轻叹一口气,还是没忍住,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别怕,西戎那几个草包根本斗不过你兄长,将来有一个西戎国君做兄长,还不开心吗?” 今日议事这么晚也因为此事。如今还只是个驸马,那些递折子劝选秀的,现在一个个蔫巴巴当缩头乌龟。皇后本就得宠,与皇帝少年结发,多年的夫妻情分。膝下三个子嗣傍身,母家为名门世家,往后再有一个西戎国君的亲哥哥,这份尊荣,是开国以来独一份。 日后绝不会有人再不长眼色地给皇帝塞女人,毕竟这位皇后娘娘前科累累,还有份“善妒”的名声,任是天仙来也得掂量掂量,这份“恩宠”敢不敢抢。 宁锦婳暂时无心考虑这些,她心中惴惴,如果兄长真心喜爱那位西戎公主,她当然开心自己多了个嫂嫂,可时机刚好卡在宁府出事之时,让她不得不多想。 多年养成的习惯,她一有难事便找陆寒霄解决,“如果兄长——”“他还有一个月返京。” 两人同时开口,陆寒霄微微一笑,解释道:“他的心意如何,你到时候一问便知,不必提前忧愁。” 陆寒霄低头轻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般地,一触便离开。 他问:“今晚在这里歇息么?” 宁锦婳心中微诧,确定不是她的错觉,陆寒霄一定吃错药了,他之前从不这样的! “嗯。” 她还是点头应和,宁大小姐不爱记仇,那件事的阴霾已经从她心头散去,又想起父亲今天的谆谆教诲,她剥了衣裳,身体裹在在柔软的锦被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陆寒霄沐浴后过来,掀开锦被,潮湿中带着皂荚的清香,熟悉又撩人。 “睡吧。”他说着,身体离宁锦婳半臂远,一点儿不沾她。 两人呼吸相闻,都知道对方没睡。 或许黑暗给人勇气,宁锦婳翻了三次身,最后背对着他,睁开眼睛,“你……有点不一样。” “嗯。” 陆寒霄的声音低沉,“你喜欢么?” 宁锦婳想了一会,轻声回道:“我不知道。” 这么独断的一个人,忽然客气温柔起来,她其实有些无所适从。 一阵沉默。 “陆寒霄,你说话呀。” 眼前漆黑一片,宁锦婳似乎放下了包袱,她慢慢靠近他,紧贴他的胸口,听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动,如多年前一样滚烫有力。 “你想听什么?” 陆寒霄蓦然按住她的手,声音隐忍而克制,“婳婳,我是想占有你,可我对你的心,不曾有半分作假。” 在他陆寒霄眼里,爱到极致就是占有。懦弱的母亲,偏心的父王,一堆虎视眈眈的兄弟,他从不懂什么叫恭顺谦让,偷也好,抢也罢,他不惜一切手段,才能把自己的东西牢牢攥在手里。 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在她身上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如果这都不算爱。她不能轻飘飘一句话,就否定他们十余年的感情。 掌下的胸膛跳动地砰然急促,仿佛随时跳出来昭示那颗鲜红的心脏。宁锦婳轻叹了口气,往他身边蹭,“好了,这回过去了,我也有错,不要在说了。” 又不可能分开,如父亲所言,夫妻俩各退一步,日子才能长久。 陆寒霄却不肯罢休,一字一句地表明心意,“婳婳,我爱你。” 说完,又加了一句,“我……会学着你喜欢的方式,爱你。” 他隐约知道她想要什么,也不可能全然随她。他的劣根刻在骨头缝里,改了就不是陆寒霄了。可他也是真心把她爱到了骨子里,为此,他愿意稍稍退步,换她开颜。 这男人一直冷若寒霜,几时说过这样的情话?宁锦婳心弦猛动,脸颊泛着微微的燥意。 “什么爱不爱的,一把年纪了,也不害臊。”她含糊道,“睡觉。” 陆寒霄把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好。今天不动你,安心睡。” 宁锦婳才不相信他,他平日就没多少真话,更遑论这种时候。谁知她等啊等,男人当真成了柳下惠,没有丝毫越矩。 宁锦婳:“真不来?” 陆寒霄:“……” “你想的话,就来。” 宁锦婳翻了身,“我不想。” 过了一会儿。 陆寒霄:“真不想?” 宁锦婳:“……” “你想到话就来。” 陆寒霄:“你想不想?” 宁锦婳:“哎呀你好烦,唔啊——混蛋轻点儿啊!” *** 七月底八月初,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忽然天降甘霖,结束了为时三年的大旱,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无不额手称庆。皇帝亲自祭告太庙,免三年赋税徭役,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此后没有战乱之苦,农业兴盛,朝廷鼓励商业蚕丝,同时大开恩科,擢取有才能的贤人为官做宰,打破了历代世家垄断官场的局面,一个盛世缓缓拉开序幕。 皇帝的“仁政”令万邦来朝,皇后同样非寻常人也。她深知女子的不易,起初只是在宫里教大臣的女儿辨认草药,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索性开了个学堂,开着开着,开到了宫外,如今已经开出京城,星罗密布在全国的土地上。 这些学堂对女子分文不取,学成之后充当先生继续教导下一代,加上平时给人看病的酬劳,足以维持学堂经营,甚至还有盈余。这些取之于民,最后都被用百姓身上,不知造福了多少人。民间有人给皇后塑金身,说她是菩萨座前的玉女转世,来民间渡劫来了。 …… “荒谬之言,这也有人信?” 五年后,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红墙绿瓦,宫人们麻利地弯腰扫雪,宁锦婳身披绯红斗篷坐在御花园,手边的石桌上七零八落散了一堆话本。 “先不说这陆压是个道士不能成婚,不是……他跟陆寒霄除了都姓陆,还有什么关系?” 宁锦婳撂下手中的话本扶额苦笑。时逢盛世,百姓们填饱肚子后便要找乐子。乐府歌舞书画等行业渐渐兴盛起来,宁锦婳不能经常出宫,便让人从民间带回来有意思的话本,再令乐师编纂成戏供她赏玩,结果这戏看着看着,竟看到了自己头上! 帝后情深的佳话传至民间,说书先生把皇帝和皇后的故事编纂成一个又一个小故事,什么情定三生啊、王母拆散、再续前缘啊,反正怎么离谱怎么来,把这个女主人公看得恨不得钻地缝里,却十分得百姓们的喜爱。 有一次,宁锦婳实在忍受不了,让陆寒霄下令把这些书统统封禁!皇帝正色道:“博人一乐罢了,前朝文字狱且余悸犹在,如今开明盛世,不宜为这些小玩意儿大动干戈。” 一番话凛然正气,把宁锦婳说的面露愧色,最后不了了之,结果便是越来越猖狂,如今两人前世的孩子都出来了,看得宁锦婳既好气又好笑。 “明知是编的,娘娘何必放在心上。” 抱琴笑劝道,五年下来,她和抱月依然是皇后跟前得脸的女官,不过跟抱月不同的是,她如今把头发高绾上去,梳了个妇人发髻,显得十分温婉。 她从宁锦婳怀里抽出铜鎏龙凤纹的手炉,里面的银炭已经烧烬,空余壳子的余温。抱琴不由劝道,“娘娘,都不热了,怎么不早些让奴婢换?” 宁锦婳无奈地从白绒绒的兔毛袖中伸出双手,她的手指窄而秀长,水润有光泽,甲盖粉嫩如早春的樱花尖儿,显然是一双被呵护的很好的、养尊处优的手。 “你摸呀,本宫不冷。” 在宫里精细地养着,岁月待宁锦婳格外宽容,五年过去依旧肤如凝脂,雪白的皮肉紧实流畅,白里透红。她依然喜欢华美璀璨的步摇、红宝石、金钿、银钿等首饰,同样爱花红柳绿,五彩缤纷的衣裙,鸾驾所经之处,必定华丽又张扬。 唯一与之前不同的在整体气质上。她今年虚岁三十,陆钰十四,两个小的也都七八岁了。三个孩子逐渐长大,操心的事一茬接一茬。老大跟老二打小不对付,女儿也不是乖乖软软的小棉袄,才七岁就把霍家小子的头砸个血窟窿,让宁锦婳拉着老脸给月娘赔罪。 对内教养儿女、掌管后宫,对外有学堂的事务,叶清沅留给她的一大堆生意……林林总总,一天一天过去,磨掉了她身上的冲动鲁莽,越发恬雅沉静,唯独在陆寒霄面前保留一丝小女儿的情态。 值得一提的是,五年间夫妻和睦,陆寒霄更懂得体贴人,宁锦婳也不像年轻时那般冲动任性,偶有小摩擦,床头打架床尾和,第二天便和好如初。有时候宁锦婳先认错,有时是陆寒霄先低头,夫妻之间没有谁对谁错,孰是孰非,过去了反而更蜜里调油。 正巧,宁锦婳说话间起身,御花园里的雪梅开的正好,红艳的花蕊上带着白雪点点,宁锦婳伸手折下一支,塞进绯红织金凤的斗篷里,和斗篷融为一色。 她说道:“走吧,去接咱们陛下回来用膳。” 今天是正月初三,太子陆钰的生辰。之前宁锦婳得了病,周围人也都瞒着她,她竟然生生把自己儿子的生辰记错了!后来回想起来既痛心又愧疚,更加想弥补长子。他的生辰每年必大办,送的生辰礼万分用心。或是散掷万金寻得宝刀,挂上亲手打的络子,或是一步一叩头求的平安符,或者呕心沥血三个月为他绣一幅千里江山图…… 后来不止两个小的闹腾,连陆寒霄也颇有微词,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她太过偏心长子,当心家宅不宁。 宁锦婳翻了个白眼,直言道:“咱们这个家宅何时宁过?” 今年的生辰宴,宁锦婳同样大办特办,只是生辰礼却犯了难,这时间最尊贵的一家子什么都不缺,表示心意的前几年都送过了,她想了足足半个月,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今天的压轴菜——长寿面,乃皇后娘娘亲手炮制,一碗清汤,一根长面,一颗慈母之心。 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第101节 如此也不用患寡、患不均什么的,等两个小的过生辰能用,陆寒霄也能用,将来回宁国府给父亲贺寿还能用!一本万利! 宁锦婳越想越高兴,脚下的步伐越发急促。 …… 她到御书房的时候,陆寒霄刚好勾完最后一份朱批,宁锦婳不让人禀报推门而入,和正要出去的陆寒霄撞个满怀。 “哎呀,我的花!” 陆寒霄眼疾手快后退一步,同时伸臂揽起宁锦婳,不让她摔倒。宁锦婳惊魂未定,急忙把斗篷里的那枝梅花拿出来,幸好只把花瓣上的碎雪抖落,这株艳丽的红梅完好无损。 宁锦婳笑了笑,把这枝梅花插进他御案前的细口花瓶里,一边道:“这梅花看久了,越看越有韵味,我还有点不舍得换桃花呢。” 京城的春比别的地方来的更早,正月后再一个月就能看到桃花吐蕊了,因为上年初冬陆寒霄偶感风寒,经常在御书房喝药,宁锦婳来过一次便捏着鼻子跑路,后来干脆捡起十几年前的习惯,天天给他书房的花瓶里插花。 皇帝日理万机,没有半点儿附庸风雅的心思,于他来说,桃花梅花都一样,只要是婳婳给的,便是好花。 他答道:“那便不换了,这——”“……这再一细想,还是桃花合适。” 夫妻多年,一个眼神他就能明白宁锦婳的意思,陆寒霄从善如流道:“桃花好,我很喜欢。” “好,那等到初春,我去给你折最嫩的桃花枝。” 宁锦婳言语轻快,眼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她知道的,陆寒霄在迁就她。 “西郊有片花海,你还喜欢什么,我一同折给你。” “不必,桃花即可。” “那你喜欢粗枝还是细枝啊,各有风雅,不好选的呀。” “细枝。” “英雄所见略同。” …… 宁锦婳拿着小金剪,鼓捣自己刚折下来的新鲜梅枝,陆寒霄则在一旁看着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是些琐事,比如年关已过,霍凛夫妇要启程回北疆;再比如叶清沅仲春第三次出海归来,不知道又带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还有琴瑶又偷跑回青城山,缠得老神仙心烦…… 陆寒霄劝她道:“给她点时间,她能想通。” 阴差阳错,宁锦婳也是刚知道自己和老神仙真有一段渊源。当年老神仙对她恨铁不钢,让她受了好一番苦!琴瑶说因为师父早年被一官宦女子抛弃,便不喜贵人,她万万想不到那个官宦女子竟是自己的外祖母!兜兜转转多年,老神仙救了她的宝儿,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 而琴瑶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把学堂的一堆摊子扔下,自己跑回山中找师父。 “罢了,聚散有时,一切随缘吧。” 宁锦婳这些年豁达不少,月娘、琴瑶、叶清沅……这些人时来时走,都只能在她身边留一阵子。就连三个孩子,陆钰早就自立,老二随着年岁渐长,懂得男女大防,不如小时候那样黏人,小闺女贪玩儿,玩起来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儿还顾得上爹娘。 羽翼渐丰的孩子们逐渐长大,他们是她的宝,以后会是别人的夫君、妻子,是更小的宝贝的父亲、母亲,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她纵然身为母亲,也只能陪他们走小小的一段。唯一能和她一同走到最后的…… 她放下小金剪,看着修建好的梅枝,问他,“好看吗?” 陆寒霄仔细端详一会儿,给予充分的肯定,“好看。” 宁锦婳笑了笑,手挽着他的手臂,“快走吧,孩子们等急了。” 这场雪下得特别厚,白茫茫一片,压着宫中的红墙绿瓦,一眼望不到头。两人没有坐轿撵,互相依偎着,在雪地里踏出两行清晰的脚印。 “咦?雪人!” 在一个种有桑树的角落里,宁锦婳疾步走上前,饶有兴趣地饶了两圈,笃定道:“我敢肯定,是你闺女干的好事。” 和寻常的雪人不一样,这两个雪人虽然堆得东倒西歪,动作十分好辨别——在对峙。 一个高一个矮,对应太子陆钰跟定王陆玦。身为他们的母亲,宁锦婳竟能从一塌糊涂的雪人脸上看出具体神情:他们在互相对着冷笑。 平心而论,还挺像。 宁锦婳不由失笑出声,陆寒霄走近她,不厌其烦地叮嘱,“婳婳,外头凉,不要玩儿雪——”他头一偏,雪球从他颊侧飞过,没砸中,碎雪花沾在他的眼角眉梢,带着凌冽的寒意。 “呸,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管我?” 宁锦婳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们还不熟悉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场景。她玩心大起,想告诉他这么多年了,她一直记得。 可看着男人骤然阴沉的脸色,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宁锦婳发觉自己好像玩儿过头了,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没大没小。” 陆寒霄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点漆的黑眸直勾勾盯着她,沉声道:“我姓陆,比你年长,在家中排行老三,你可以叫我一声,三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