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里》 第一章 山里来了陌生人 在矮虎寨乡唯一的汽车站里,许晨光正站在老旧的售票窗口前准备买去往关山镇的车票。 他不时回望身后那两名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小女孩,两个小家伙脸上晒得竣黑,头发脏乱的像是鸟窝。 这两个活像小乞丐一般的孩子邋里邋遢的,实在让一向衣着精洁的许晨光看不过眼,于是路上找了家童装店给他们置办了新衣服,虽然看来不是那么合身,但好歹比之前脏的发臭的旧衣服好受许多。 此时,两个小家伙正蹲在墙角,用手摆弄着地上的一块褐色痕迹,许晨光知道那是一块粘在地上的口香糖,一阵下意识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但他却没去阻止两小孩,因为相比那坨脏东西,这两小孩身上也干净不到哪去。 他往玻璃窗口里赶紧递上两张百元钞票:“一张到关山镇的全票,两张小孩的半票。” 售票处的胖女人看了他一眼,收下钱后,递出来三张票,下面还附着三张保险和另外三张到“阿嗦桥”的短途客车票、几张零钱。 许晨光瞥了一眼,冷声道:“这不对吧,我没说要买保险啊,怎么就给我买了,还有,这“阿嗦桥”我也不去啊。” 被拆穿的胖售票脸上却没一丝心虚,反而是翻了个白眼,大嘴巴一撇:“你前面又没说不要保险,再说,去关山镇的不都是去“阿嗦桥”看火把节的?你不要就退嘛,自己到旁边那退票窗口去办。” 许晨光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那所谓的退票窗口,只余一块红漆的破木牌,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早不知去哪了,心里顿时明白这就是乡镇汽车站老旧的坑人套路,他眉目一紧,刚想发作,可手表上的时间提醒自己,还有几分钟就要发车了,错过这每天唯一一趟发往关山镇的客车,就得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乡镇里,等明天转班的客车才能去往关山镇。 他没时间为这几十块钱计较,也懒得和这胖女人夹缠,回头招手领着两小孩登上客车,坐到后排。 往关山镇的班车要开整整四个小时,许晨光穿着一身整洁西装,衣领笔直的像剑,洁白的袖口处有他名字的缩写,看起来就像一名成功的商务金领。这是他的人生态度:衣着就是个人精神的外化体现,愿意捯饬自己的人,人品也差不到哪去。 只是此刻他衣装笔挺的样子和同车的其他衣着褴褛乘客形成鲜明对比,也与这车厢里满是酸菜烟叶味的氛围格格不入。 毕竟这趟去的可是关山镇——全省出名的深度贫困镇。 客车开出矮虎寨乡,走了一大段国道道,又转向省道,走了一段后,突然听见前排几名大学生模样的游客站起身来往窗外张望,发出一声声惊呼感叹,许晨光知道是进入“百里关山”了。 只见窗外远方,奇峰骤的拔地而起,一派云蒸雾霞,朗日俊石的景象。 这关山山脉不像北方大山的重峦叠嶂、天堑连绵,也不如南方的喀斯特地形,形态万千,千沟万壑,但自有一番奇峰俊秀,引得旅客尖叫连连。 等进入山区,山路蜿蜒而上,客车直如在青山白云间穿行,前头那排站起来的游客被绕了一会,先前的兴奋新奇都换成此时的头晕难受,连许晨光这从来没晕过车的人此时也感到一阵晕眩,恶心反胃,赶紧闭上眼挨过这段不短的山路。 车辆盘过山脊,坡度渐渐和缓了一些,车上旅客开始恢复先前的活力,许晨光也睁开了眼,耳边传来各式夹杂的吵闹,他转头瞥了一眼旁边的两个小孩,两小家伙只是痴痴望着窗外的山路,先前也特别安静,丝毫没有吵闹,想来是习惯了这十万关山的唯一的入山山径,他原先预带着的小玩具都没派上用场,但太过安静,又显得有些呆了,他心里略过一丝不忍,这不是什么好现象,特别是拿这两小孩与城里的娃娃一对比,发育明显缓了一节。 没办法,毕竟她们的亲爹还在戒毒所,这种环境养大的娃,之前那凄凉的日子可以想象。 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毕竟无亲无故的……许晨光揉了揉太阳穴,强自放下心里的这点不忍,默想这一路只求太平,能顺利到达关山。 可人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许晨光刚想着不要多生什么是非,却没想前面座位的一位姑娘转过头,她一头干练短发的,一双亮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三人一番,看了看衣冠楚楚的许晨光,又好奇看了看他身边两个明显是大山里的小孩,嘴角一动,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接着投来一丝略带歉意的微笑。 “你好,您是进山吗?” 许晨光记得她是先前在矮虎寨上车的,上穿一件白衬衫,下面黑色长裤,穿的不像本地山民,也不像进山旅客,倒有点像普通上班族。长相倒挺可爱,圆脸盘子,被短发一衬,显得有些学生气。 许晨光扫过一眼,被小女生搭讪的感觉对他来说并不那么美妙,便只是冷冷点了个头,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马上就把目光移了开来。 但许晨光的冷漠态度并没有击退这姑娘的好奇,她反而更认真起来,在她看来,眼前这男人衣冠楚楚,却带着两个明显山里的娃儿,又是在矮虎寨乡这种地方上车…… 这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很可能是人拐子,甚至就是带“货”的! 所谓的“东西”、“货”在关山的复杂语境下,就是毒货,这关山镇,不止是全省最贫困的乡镇,还是全省禁毒工作的重点区域,那里的一些地方穷到人畜共居,毒害以家庭为单位的成片泛滥,隔三差五就有禁毒扫毒,打击毒贩的消息震惊全国。 此刻,这姑娘越看许晨光越觉得可疑,一个人模狗样的城里人,居然带着两个与他装扮、气质完全不同的山里娃儿,还是从矮虎寨去往关山镇这种地方,怎么都觉得奇怪! 而且这两个女娃娃脏兮兮的,坐着也没什么动静,略显呆滞,一看就不太对劲,难道是被下了迷药!? 想到这,姑娘干脆自报姓名:“先生你好,我叫吉淼淼,我是这边的乡镇干部,你这是去哪呢?这两个娃儿是你家孩子吗?” 她想借着自己乡镇干部的身份来个敲山震虎,试着从许晨光的脸上找出一丝惊慌。 可没想许晨光听完后脸上毫无波澜,只是挂上一脸冷霜,然后把头一转,让这叫吉淼淼的乡镇干部又讨了个没趣,但对方似乎不愿放弃,反而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老板,你这两个娃不像是你孩子啊,你能告诉我这两个娃娃的名字吗?” “关你什么事啊?” 许晨光略带愠怒的反问道。 “欸!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觉得你……”。 吉淼淼刚想出声驳斥,可突然眼前一黑,接着四周风声呼呼刮起,汽车驶进了一条穿山隧道,黑暗中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一缩脖子,转回自己座位上,手里暗暗掏出手机,准备视情况报警。 而这一段小插曲也让许晨光心里也是一阵不悦,本就担心带着两个小家伙会惹麻烦,但没想到还没下车就遇到了,为他这趟“旅途”又增添了一丝波澜。 ………… 车子穿过这段隧道,在前面的一个岔路口前突然开始减速,前排旅客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啧啧声,接着能看到一阵蓝红灯光闪起,前面居然有公安临检! 这山里居然都有临时检查点,许晨光开始一愣,但想到此地严峻的禁毒局势,倒也坦然了,大巴车很快靠边停下,车上外地人纷纷站了起来,稀奇的看向窗外,本地人却神色冷漠,一脸麻木,明显是有些习惯,而前面那姑娘脸色一喜,她也不再与许晨光夹缠,径直站起身,看样子就要下车。 许晨光没时间细想,车外民警已经开始检查行李,让司机从客车货箱里把旅客行李都翻弄出来,缉毒犬在旁挨个细闻。 “这些都是谁的啊?全都下车!各自把自己的东西点好!站在一起!” 许晨光带的行李最多,他只能先过去把自己的行李挑出来,放在一旁,警犬在他身上来来回回扑腾几遍,他也只能站直,老实等警犬闻过后,确认没问题,才算过关。 这时他想起那两小孩还在车上后排等着,赶紧又上车将两女娃娃带了下来,也站在车旁接受检查。 这两丫头对狗子很熟悉,硕大的德牧警犬在眼前也不怕,只见警犬绕了几圈,也没闻出什么,就走开了。 眼见都没问题,许晨光正准备带两女孩重新上车时,而这时先前那姑娘此时也下了车,她却悄声在执勤民警身边说了什么,又转身往许晨光这边一指,只这一下,许晨光明显感觉到两名民警的脸色一变,接着气氛瞬间为之一窒,马上就看见两名民警牵着警犬向他这边围了过来去,而不远处一名民警正把右手悄悄放在腰间枪套位置,神情十分戒备。 领头过来的是一名短须干警,他神色干练的往许晨光脸上一扫,嘴角略带笑意的问道:“这两娃娃是和你一起的?” 许晨光点了点头。 “噢~” 那干警的目光又仔细往两女娃娃的身上扫过。 “这两个孩子和你什么关系,姓名身份证是多少?” “我……和她们没什么关系,那个身份证我不太记得,但……” 许晨光一愣,他交接时还真没仔细记下两个孩子的身份证和姓名,神色顿时有点紧张,他回答的也是实话,确实只是…… 可对面民警见他如此反应,这下神色一变!原本含笑的询问目光顿时化为利剑! 只见一个手势下,旁边的几名干警顿时围将过来,许晨光一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看见眼前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而旁边的吉淼淼正一手指向他。 “就是这个人!这人不是人拐子就是毒贩!” 第二章 愁云惨淡 山中岁月冷。 即使在全镇还算稍微像样的镇机关小楼里,此时关山镇的扶贫办副主任吉淼淼仍是缩成一团,火坑里老柴发出几点噼啪细响,带来点微弱的火光,她缩了缩脖子,只觉得眼前的气氛比外面呼啸的北风还来的冷呛刺人。 今天正是关山镇镇政府召开新春团拜会的日子,作为乡镇干部的吉淼淼从矮虎寨急忙忙赶回关山,本来早上指证了一个嫌疑犯让她心情挺不错,可惜赶着回镇机关开团拜会,没亲眼看到那坏人被带上车,她还想着要不要晚点给派出所打个电话,打听下那一张冷脸的衣冠禽兽,到底是人拐子还是带货进山的毒贩? 但眼前的团拜会让她原本的好心情碎了一地。 按道理,新春团拜是乡镇公务员每年少有的集体活动,应该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情景,眼前的镇机关几十号工作人员却默默相对,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片愁云惨淡的氛围,今年关山镇在在全县的年底考核中连续十年全面垫底,这事倒还好,虱子多了不痒,垫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关山就这基础,都习惯了,只是说出来脸面无光而已。 但最伤人的是今年县里改了考评规则,考评垫底的乡镇,年底的文明奖要扣发,这是乡镇公务员最重要的一笔收入,相当于年底的“年终奖”,全镇几十号人就指着靠这笔钱回家过个好年,本来推迟发都算了,可没想开年过来,居然说这钱泡汤了!今年这样搞,让关山镇的干部们面子里子都很惨淡。 所以例行的新春团拜变得格外萧条,可坏消息却来的更勤了,分管扶贫的副书记老陈撇了撇嘴,他扯着沙哑的嗓子,锯木钢条一般的声音撕开冷寂的气氛:“今天王书记去县里开会了,前面给我打了电话,要提前传达一下省里的指示精神。” 老陈的话让几个人抬起头,木然的看着他——能有什么好消息呢?不就是批评通告? 只见老陈清了清喉咙,强撑起力气道:“早前的全省扶贫工作会议已经开了,部署了今年的脱贫目标……” 老陈这个乡镇副书记做的窝囊,下面村书记和市里下派的扶贫第一书记都不太把他当回事,指令经常落不到实处,他只能亲自上阵,自己动手给贫困户挑水修路,几年下来,原本夹白的头发已经花白,五十岁的人看起来都要七十了,可扶贫成绩还是一塌糊涂,扶贫就停留在给贫困户建档立卡上,实地是光秃秃一大片,去年的省检查组到了村口看了几眼惨淡的关山镇扶贫现状,就决定打道回府,市里更是在全体会议上劈头盖脸的骂关山的领导班子布置的几项脱贫工作没一项落实了的,让市里都丢了大脸,才落得今天这副田地。 痛苦的回忆涌现,但此刻他还要在台上强撑着脸面来宣布省里的决策,下面人也只当是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听见台上传来老陈破锣般的嗓音。 “呃,这个省里已经决定,要将我们关山镇作为挂牌督办的重点,要求必须在年内全面脱贫……” “全面脱贫?就今年?!” 这几个词瞬间在会场引起一阵骚动,连吉淼淼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按去年的考核指标来看,关山地区别说全面脱贫,就是部分脱贫都难,之前上交的扶贫方案中都只能说“争取在今年内基本解决全镇人口的生存和温饱问题”,现在居然说要“全面脱贫!?” 还就今年一年时间!? “瞎扯嘛……” “怎么可能,我们村现在按绝对贫困线,都还有近五分之一的“赤贫人口”,这一年就能让这些人翻个身?呵,开玩笑嘛。” 一阵嘀咕过后,众人各怀心思,不少人先头的紧张一过,渐渐也想通了,想来这估计还是“文件落实文件”那套,上面估计根本不了解情况,摸脑壳拍的板,这所谓的“挂牌督办”肯定也就是在市里挂个红牌牌,年底做做台账就能混过去。 “没事咯,谁能来搞谁来,反正我们村搞不完。” “就是就是,大不了年底多填几个表咯。” 几名村干部在下面发牢骚,却没看出老陈脸上的沉重。 这位副书记又清了清喉咙:“再宣布了一个消息,我……本人因为年纪太大,经组织研究,明天就要转岗到乡人大,至于扶贫这块,县里会派一名专职副书记过来接替工作,大家……哎,辛苦了。”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在关山扎根十余年的老陈突然宣布调职,这让整个会场顿时安静,几名人精马上就想到这副书记调岗要过党委会,而且乡镇这种小地方,平时有点调动那早就传遍了,今天来的这么突然,肯定是跟着这次省里的扶贫工作会议有关,肯定就是因为脱贫挂牌的事,老陈应该是因为扶贫工作不利,被问责调职了。 这一番变故让关山镇机关众人的脸上乌云密布,只觉得是雪上加霜,纷纷感叹此刻的多事之秋,老陈在关山这么多年,工作能力不讲,做人是没话说的。现在他被临阵换将,剩下的人也不太好受,特别是想到接下来被挂牌督办,还要什么“在一年内全面脱贫”,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会是何种光景。 团拜会草草收场,作为扶贫办副主任的吉淼淼这一年跟着老陈上下奔波,感情颇深,也只有她知道这位略显软弱的副书记为了扶贫几乎挑断了腰,这下见老陈居然落了这么个结局,她心里一阵酸楚,会后主动找到老书记,想为他打抱不平,刚起了个头,就被老陈打断。 老书记摆了摆手:“时代不同了,我们这些老关山人是落伍了,能力也跟不上,工作没做好是应该让贤,你们还年轻,好好配合新来的书记……对了,这新书记,听说是个市里的,你们本地的几个,好好帮帮人家,把工作做好。” 吉淼淼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情听这些,含糊点了点头,两人走出会场,天色已经暗了,关山镇政府地处高处,一眼望去,整个镇上只有几处零碎灯光,路灯更是只有镇机关大楼前短短几十米的几架,只能照亮眼前这不足百米的小路。 看着眼前景象,老陈一脸怅然。 “老话说我们关山难越,关山难越,淼淼,我这几年没做成什么事……” 吉淼淼打断老书记:“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书记,你亲自修了这十几里山路,你还亲自建起那两座水窖……” 老陈沟壑纵横的脸上动了动,本想打断,但还是由着身边的年轻女娃娃说下去,就像把这些年岁的底子给翻出来,看看自己这一身的辛酸和成绩。 山中不知岁月老,壶酒棋半是黄昏。 ………… 第二天,本地工作逾十年,颇有威望的老陈被调离的事在关山镇引发的震荡还在发酵,吉淼淼一进扶贫办办公室的门,就听到金水村的第一书记李德水和信息员小宫在为兢兢业业的老陈打抱不平,两人说的是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像是立马要为老陈去市里讨说法一样。还问吉主任的看法,老陈是不是受欺负了? 吉淼淼嘴角一扯,嗤了一声道:“你们几个人,以前老陈在的时候,叫你们做事你们就躲起来,就欺负人家老陈好说话,现在人家调走了,知道好日子到头了是吧,开始后悔了吧?” “咳咳……吉姐,不是后悔,这个怎么说咧……叫“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没想到上面对扶贫这么重视,老陈这干的也不算太差吧,人家看上去虽然沧桑了点,但实际也不算太老,离退休还有这么久,明明能上一步……居然这个就平调人大。” “哼,知道怕就好,听说扶贫问责条例也下来了,今年要是再做不好,呵呵,等着看吧……” 说完,吉淼淼扬手做了个“拉出去砍了”的手势,吓得年纪最轻的小宫一缩脖子,赶紧不说话了。 而旁边一脸含笑的村第一书记李德水接过话茬,试探着问道:“这次新调过来的副书记……有什么风声没有?” 吉淼淼一抬眼皮,心里一翻,知道这位金水村第一书记关心的是自己调动的事。 “第一书记”是近几年才出现的词,按正式说法:指的是各级机关从优秀年轻干部、后备干部,国有企业、事业单位的优秀人员和以往因年龄原因从领导岗位上调整下来、尚未退休的干部中选派到村(一般为软弱涣散村和贫困村)担任党组织负责人的党员。 这第一书记必须是中共正式党员,具有1年以上党龄和2年以上工作经历。任期一般为2年以上,不占村“两委”班子职数,不参加换届选举,任职期间,原则上不承担派出单位工作,原人事关系、工资和福利待遇不变,党组织关系转到村,由县(市、区、旗)党委组织部、乡镇党委和派出单位共同管理…… 说的这么一大通,其实搁在关山镇,就是专门派往贫困村的驻村扶贫干部。 这村里本来就有村委会和村书记,又加上这上面派下来专管扶贫的“第一书记”,说起来是给村里“加强了干部配置,增强了班子战斗力”,如果这第一书记和原村书记配合的好,确实是这样,对工作确实有利。 但如果配合不好,双方发生龃龉的话……那还有句俗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呢。 吉淼淼知道这金水村就是这么个情况,老支书太强势,李德水又是司法所调过来的外地人,根本就说不上话,虽然是这么一个小贫困村,但也有那么点暗潮涌动的意思在里面。 一般来说,每隔两年,驻村干部都要轮一轮,像李德水这样处于劣势的第一书记就想挪挪地方,换一个没那么难对付,扶贫指标好完成的村里去,这才大早上的凑过来,到镇里探探情况。 “你是想问村第一书记轮岗的事吧?” “对对对,吉主任也帮我问下不,看新副书记是什么意见。“ 吉淼淼一翻眼皮,递上笑脸:“我连这新来的副书记人都没见过,你问我是问错了,李书记。” 碰了一鼻子灰的李德水有些失落,他饶了饶手,尴尬的笑了笑:“哎呀,吉主任啊,你都不关心自己新来的顶头上司是什么样的人嘛?” “没有,我都不关心这个,反正我觉得再来什么人也不会有老陈这么负责了……” 李德水嘿嘿一笑:“那我可听说了一点消息噢,听说这次新调来的副镇长是从纪检口转过来的,而且根本就没在基层呆过,更没搞过什么扶贫。” “纪检口?” 旁边小宫一下也来了兴趣,凑过头来:“南吉市纪检过来的?” “什么南吉市咯,人家是直接从自治州纪检下来的!” 第三章 空降派 关山镇所属的南吉市,虽然挂了个“市”字,其实是南溪民族自治州下面的县级市,同时南吉也为州府驻地,而自治州纪检口,等同于一般城市的市直单位。 “那在纪检监察部门不是好多了嘛,何必来我们这么穷的山窝窝里搞什么扶贫副书记?待基层有什么意思?” 小宫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而旁边吉淼淼则略显沉默,这副书记来历确实有些古怪,好好的直属部门不待,跑下面最贫困的贫困镇搞扶贫副书记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除非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这样“放下个金饭碗,端起个土饽饽” 但如果换种想法,人家说不定根本就不是为了长留乡镇基层而来,只是走个任期,镀个金,搞个基层履历就走人,那这就说的通了。 对,肯定是这样! 太无耻了吧,挤走老陈的居然是这种镀金的“空降派”! 吉淼淼越想越气,顺手合起一沓文件,用力的往桌上一顿,“砰”的一声响,吓的聊的正起劲的李德水和小宫是一震,赶紧呐呐闭嘴。 她这才发觉自己有点没控制住情绪,赶紧补了一句“我……我到下面去打印下扶贫信息表模板。”就抄起文件往楼下办事大厅去了。 她一边走还在一边生气:可恶,这种人来当副书记…… 前任扶贫副书记老陈这些年的苦劳,吉淼淼是看在眼里,老陈的委屈,她也是感同身受,又加上刚刚认定了这新副书记就是过来镀金的“过渡派”,让她对这还未曾谋面的副书记第一印象就格外恶劣。 吉淼淼把短跟鞋踩的咚咚响,几步就来到了一楼办事大厅,关山镇镇机关是几年前新建的,几乎是全镇最“豪华大气”的建筑,而此时,沉浸在思绪中的吉淼淼并没有察觉到身旁的异样。 “小周,帮我打印个……咦,人呢?” 一脚踏入文印室的吉淼淼却没看到有人在岗,她四望了一圈,才发现文印室的小姑娘居然蹲在桌子底下,像是躲着什么。 “怎么了?” 吉淼淼刚弯下腰,刚一脸惊奇的问道,只见这姑娘一脸尴尬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突然觉得肩膀被人一下抓住,回头一看,只见一名老人突然站出来,抓住了自己肩膀不放。 “你是这里干部不?” “我……我是楼上扶贫的啊,怎么了?” “是干部啊!那就没错了!” 老人的手瘦的像鸡爪,但用力颇大,扣的吉淼淼生疼,她用力挣脱出来,老人又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吉淼淼虽然不是窗口的,但看老人这模样,知道肯定是过来办事遇到问题了,只能咬着牙先接待了。 “老爹爹,有什么事你先放手说,好不好。” “不行!今天你们必须给我个说法,再不给我说法,我就死在你们这里!”说完,这老人就拿出左手上的瓶子晃了晃,上面蓝底黄字的广告上印着“百草枯”三个字。 吉淼淼一阵心寒,知道遇到大事了,得赶紧先稳住老人。 “你是什么事啊?” “我钱被你们当官的偷了!你们必须还我钱,我告诉你们,这事今天不还过来,我就死在你们这……” 老人一口浓重的本地话夹杂不清,加上年纪大了,逻辑也糊涂了,所幸吉淼淼就是土生土长的关山人,好不容易听懂了意思,原来这位五保户老人闹的是自己低保卡的事:他称自己明明健在,而工资卡却被冻结了,他去银行查,上面显示他已经“被死亡”,号称肯定是“当官的吃他的空头”,所以才举着一瓶这百草枯的瓶子要在办事大厅这里自尽。 这十万火急之时,吉淼淼本想向上汇报,可一想今天镇领导都送老陈赴任去了,值班领导也不在办公室,再一看四周,基层窗口的都不愿接这个硬茬,纷纷躲起来,老人这才越闹越凶,一把拉扯住了自己。 “老爹爹,你是不是搞错了,你人就在这里。怎么就被死亡呢?要不,我先核实一下你的身份证?银行卡被锁会不会是别的问题?” “怎么阔能咧,我守着他们农村信用社的查了几天,清清楚楚告诉我是关帐了,说我人已经“死”了,肯定都是你们这些当官的贪了!” 本来无关的吉淼淼还想和老人好好讲话,可老人十分激动,手越掐越深,指甲都陷进白净的手臂里,疼的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试着稍微用力,想把手抽出来,却没想这一把将老人也拉倒在地,老人哎哟一声,顺势往大厅光洁的地板上一躺,看样子是讹上她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老爹爹,你先起来啊……” 现在纪律整顿搞的这么严,这里又是窗口单位,一个老人倒地上可是大事,吉淼淼急得脸通红,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躺地上,可老人咬紧牙关,就是闭眼一动不动,像死去了一般,吓得她是花容失色,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见到这个场景,旁边原本躲着的同事更不敢出头了,有几个甚至夹起几张文件纸就要假装办事溜出大楼,免得到时追责扯上自己。吉淼淼此刻知道自己摊上大事,要是老人硬要去大医院检查一通,甚至要几万赔偿……这自己是有理也说不清。 “老爹爹,算我求你了,我……” 就在吉淼淼哽咽之时,突然身后响起一串皮鞋的脚步声向自己走来。 难道有人来帮自己了? 她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人出现在眼前。 这人一身正装,面色严峻,样貌此刻看来,倒是颇为俊朗,可他不是应该已经被…… 这匪夷所思的场面让吉淼淼如坠梦中,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和这个人再见面。此时出现的正是昨天被她指认的那名“人拐子”! ——只见许晨光正向她大步走来。 眼前这衣冠楚楚的男人虽然还板着一张谁都欠他钱的臭脸,但此刻排众而出,让吉淼淼在心底不知怎的,已经隐隐把他当作了救世主。许晨光一走到跟前,吉淼淼就递上求助的神情,却没想人家根本就没理她。 许晨光看都没看她一眼,而是打开手机的外放器,蹲在地上打滚耍赖的老人身旁,一脸郑重的问道:“老人家,您叫什么名字?” 老人还是紧咬牙关,双目不睁,打定心思要讹点真金白银才起身。 见老人不说话,许晨光又解释道:“电话那边是市里人社局的徐科长,人家就在电脑前,准备帮你查工资情况,想帮你解决问题,您老给个名字吧。” 听到这,老人表情有了些变化,睁开眼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身正装的男人,一看就觉得这个干部和村里的不一样,人家既然说要帮自己查工资,那就…… “刘……刘三浦,三点水的浦。” 许晨光一点头,电话里也传来人社局那边领导的声音“关山就一个刘三浦,72岁,唔,工资卡是锁死了,今年没做退休认证,系统里显示……咦,他医保怎么还在用咧?看来是哪里搞错了……” 电话那边的声音让老人重燃希望,一下就坐起身来,对着许晨光的手机大喊。 “对对对,我前天还去县里看了病,医保都没停我的,凭什么停我退休工资嘛……” 电话那边先是传来敲击键盘的啪啪音,没多久就听到徐科长在那边问道:“唔,可能是退休认证上面卡住了,老人家,你是不是今年没搞认证啊?” “这都怪我那臭婆子,那天我要她帮我搞下,她和我为晒辣椒的事吵了一架,她就不肯……” 找到了关键卡点,接下来很快就查清了事实,原来老人是和老伴吵架,他不会弄手机,腿脚又不利索,很少出门,之前的退休认证都是老伴弄的,结果今年认证期间老伴发脾气,不肯替他办每年必须办的退休认证,加上镇上办事人员疏忽,没有核对,就误报成了死亡。 而电话那头的人社局科长当场答应只要核查无误,等老人补好材料,就马上解锁工资卡,见问题解决,躺在地上的老人拉着许晨光的胳膊站起身,激动的握着眼前男子的手:“你是市里的大干部吧?!哎呀呀,谢谢谢谢,太感谢了……” 被解救的吉淼淼也低着头,尴尬的双手交扣在身前,一脸赔笑站在一旁。她虽然还没完全搞清楚情况,但明显是眼前这男人帮自己解了围,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派出所出来的?但看他这样子,估计应该是好人,那自己昨天不就搞错了……? 吉淼淼这下不知道怎么向眼前男子为自己昨天的指证解释道歉,特别是刚刚看许晨光一个电话就直接打给人社局专办科室的科长,穿着打扮也不像常人,这人难道真是市里路过的大领导?那自己昨天的乌龙…… 真是完蛋了,自己不小心得罪了市里的大领导! 不等她感叹完,老人就在一旁对着许晨光补刀说说:“你们一定要多管下这些关山的干部,太不把老百姓当回事了,我跑了不下五趟了,就没一个理我,只有你们这些当大领导的……” 被老人握住手的许晨光难得露出些许笑容:“老人家,你搞错了,我不是市里的干部,他们确实有疏忽,但你这有问题还是要按流程来办,赶紧回去办材料吧。” “好好,感谢。” 老人千恩万谢的走了,旁边吉淼淼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市里的干部啊!太好了,不然自己就闯了大祸。 “呃,谢谢您帮忙啊……那个那个,您还记得我嘛?” 吉淼淼心里还怀着一丝侥幸,希望眼前这人健忘一点,最好能把昨天自己在车上指证他的糗事给忘了。 许晨光却斜眼一撇:“记得,怎么不记得,如果不是你帮忙,我这来关山的第一晚还不知道睡哪里呢!” 第四章 市里来的新书记 “啊?” 面对吉淼淼的木讷,许晨光只是鼻腔里嗤了一声:“呵,你们这边经济不行啊,派出所的留置室里别说空调,连窗户是拿报纸糊的的,还有那山里蚊子,大的像蚂蝗,一咬就肿一大片,现在我脚走路都是麻的……这些都要“感谢”你啊!” 吉淼淼现在才反应过来,知道人家是嘲讽昨天被派出所问了一晚上的事,作为指证许晨光的始作俑者,她只能连番道歉。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这里情况比较复杂,去年镇上还配合打拐办救回几个孩子呢,所以看到带孩子的陌生人,山里人都比较敏感,对不起对不起……” 面对头都抬不起来的吉淼淼,许晨光却火力全开,反话连出:“别别,你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嘛?这就算做错事也没错,是吧?再说了,我这样子看起来就像人拐子,正常人都会不加核实就报警,对吧?” 吉淼淼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可不像他外表那样,是冷面冷心说不出话的主,这男人毒舌起来,简直要把自己的脸皮都掀翻了。 但自己不占理就只能连连低头:“没有没有,您仪表堂堂,一看就不像那种人……” 见女孩子认错,许晨光也没老揪着自己被莫名指证的事了,而是转头看看四周,先前这便民服务中心窗口的工作人员见老人闹事,大都躲了起来,现在老人走了,都走出来坐在自己位置上开始摸鱼闲聊,还时不时的投来异样目光,打量着眼前这打扮的格外正经的外地人。 许晨光心里一阵不悦,便径直对吉淼淼挑起这镇机关便民服务中心的刺来。 “你们关山的机关工作人员还真是舒服啊,有事就躲起来,刚刚那老人说来了五趟都没解决问题,我看他还是来少了,来五十趟应该才够吧?” “呃……可能窗口把情况也往上面报了,但是上面还没给反馈吧……” “呵,这种流程性事务,上面不给反馈,你们就不会直接打市人社局电话?只会坐等靠要?” 这番话说的吉淼淼是哑口无言,虽然与自己无关,毕竟作为镇机关的一份子,她还是替别人道歉,又说了一通软话,可眼前这人却仍没有一点好脸色,而是顺着就将整个镇政府的工作氛围、流程、人员能力狠批了一通,完全一副剔骨见肉的架势。 而作为本地人,又在本地任职的公务员,对集体荣誉特别敏感的吉淼淼开始还忍得住,可眼前这男说的实在是入木三分,说的关山镇机关是烂的不行,虽然知道人家也没说错,但她还是一下没忍住自己的火爆性子,深吸了口气反驳道: “您好像对我们乡镇有很大意见嘛?乡镇机关工作人员在你们百姓眼里都很清闲?实际上你知道我们平时加班多么忙么?汛期要防汛,暑期要防火,冬天要搞环保禁烟,还有贯穿全年的扶贫!而且我们乡镇特别远,离市里有四个多小时车程,你昨天也体会了,那些住市里的基本上是半个月才能回一次家,遇到上面督导的重点工作,基本两三个月都回不了家。你再看看我们乡镇所有站办所,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才五六十号人,可我们有十三个村,加起来有五万多常住人口,其中还有近三分之一贫困人口,我们要承担区域内的这么多人的政务工作,我们要服务这么多的老百姓……” 吉淼淼这梗着脖子,仰起头,冲着许晨光不停顿的说了这么一通,算是出了心里先前一直被怼的恶气,可没想对面的冷漠男人只是嘴角一扯,笑了笑,一句话就把她给怼了回来。 “你们就刚刚那样服务的?不出面不解决,由着人家老人在地上躺着?” “你!” 吉淼淼脸上一红,张着嘴刚想着怎么回,却听见旁边一阵响动,转头看见旁边一行人推开服务中心大厅的玻璃门,大步走了进来,她看清这行人后面的是镇书记王广发和几名班子成员,心里一喜,心想总算有领导来处理眼前这刺头了。 就在她准备上前汇报时,才注意到这一群人正簇拥着一名年轻领导走进大厅,看架势明显是上面来视察的领导。 那领头的年轻领导吉淼淼一眼看去,只是有点眼熟,却半响想不起名字,正当她疑惑时,旁边信息员小宫带着一声轻呼小跑了过来。 “市里赵贤为书记来了!” 小宫之前借调到市里帮忙,见过这位刚上任没几个月的年轻副书记,听到她的招呼,顿时整个服务大厅里一片簌簌响动,原本不知跑哪里去了的人都纷纷从办公室钻出来,站在大厅里迎接这位南吉市副书记。 “赵……赵书记!?” 原来眼前进来的就是南吉市的新任副书记赵贤为,之前听说市里换了一名新的副书记主管扶贫,没想到居然今天就来关山镇视察了! 说是副市长,其实像南吉这样的县级市里,倒也才是副处实职,只是从他这个三十出头年纪来看,这个副处就很不一般了,可以说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而此时吉淼淼没心情想这些,她心里一跳,猛然意识到今天这好巧不巧,旁边正站着一位“意见群众”! 万一这人在副书记面前投诉起这今明这两天的事…… 年轻的扶贫办副主任背上瞬间爆出一片冷汗。 “您……您要不先等我下……我晚点再向您道歉……” 吉淼淼想拉着旁边这位冷面男子先到接待室坐坐,避开视察的领导,可这男人却一动不动,只是专心的看向来人方向。 而旁边扶贫办的信息员小宫根本没意识到旁边吉淼淼的紧张,只是一脸崇拜对着大步而来赵书记轻轻感叹。 “哇,好年轻!” 只见这位赵副市长笑容熠熠,满脸春风的同大厅里站直迎候的工作人员一一握手,很快就到了一脸慌乱的吉淼淼等人面前。 “书……书记好!” 心里七上八下的吉淼淼紧张的连手都伸错了,可眼前戴着金丝眼睛,笑容亲切的市委副书记却没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而是定定的望向旁边的“意见群众”——对着那名一脸正装的男子略带深意的一笑。 吉淼淼心里咯噔一下,刚想站出来解释,却看到眼前的赵贤为书记居然冲那个男人轻声打了句招呼:“你已经到了?” 啊?!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面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副书记,这男子却毫无谄媚,只是略一点头,就继续那张似乎永远没有表情的冷脸。 这!这人和赵书记认识?而且在书记面前还这么高傲?! 吉淼淼被眼前一切搞懵了,而就在旁人同样感到疑惑之时,只见赵贤才转过身来,向众人朗声道: “欸,你们都不认识吗?班子成员还没见面?噢,那好,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这次会议上,市委决定派到关山镇的扶贫专职副书记——许晨光同志!” ………… 关山镇机关会议室里,众人簇拥着突访而来的市委副书记赵贤才,关山镇的一把手王广发费力的低着头缩着大肚子,一张圆脸谦卑的示意市领导上座首席,但赵贤才却摆了摆手,笑了笑,没有坐在长条形会议桌短边的首席,而是来到侧长边的平座,还拉着许晨光坐在他的左手边,彰显了许晨光不一般的地位,在这番动作下,整个会议室顿时响起一片凳椅搬动的哗啦声,众人又围绕他换了一个方向。 “我向各位介绍一下,根据市委决定,这次调任许晨光同志任你们关山镇党委专职扶贫副书记,许晨光同志先前在州监察委工作,是我这次好不容易从自治州请来的精英人才,大家一定要好好支持他工作,落实我们镇今年的扶贫目标——一定要实现全面脱贫!” 赵贤才潇洒俊逸,那雄浑的人格魅力挥手间飘逸而出,衬的一旁的王广发乡土气质格外明显,只能在旁呵哧呵哧的陪笑。 上面领导讲话,下面坐在后排的小宫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市里领导就是不一样,帅!”悄悄递给了旁边的吉淼淼。 这位扶贫办副主任扫了一眼,就拿笔画了个叉,表示不想玩这“笔聊”的开会小九九,现在上面说的是根本完不成的任务,谁还有心思陪你在这犯花痴呢! 今年的扶贫目标昨天就由老陈宣布了——是“全面脱贫”!这在关山怎么可能嘛!还说什么今年必须完成!? 老陈的结局也已经昭示了上面的决心,要是完成不了……吉淼淼都不敢想会怎么样, 上面难道根本不知道关山镇的基础和情况吗?居然想在短短一年内就把这样一个镇全面脱贫!? 而旁边小宫这些人根本还没意识到现在问题有多严峻,吉淼淼急得想当场举手发言了,真想让这些市领导好好认清关山贫瘠的真相,复杂的治理环境,看看这有没有可能一年内“全面脱贫”。 居然还派这样一名从来没搞过扶贫的领导下来! 第五章 暗潮涌动 吉淼淼越想越气,看旁边那许晨光神情就没怎么变化过,还是一脸阴晴难窥的深沉,先前的自我介绍也很短暂,简略的说了说自己的情况,就坐了回去,望见那张她已经受教过几次的臭脸,吉淼淼嘴角一扯,心里暗想:哼,反正到时完不成也有你顶着,也让你们这些城里人知道我们这山里日子可不好过。 “书记高瞻远瞩,语句高山流水,说话啊实在是……高高高!” 赵贤才的发言刚告一段落,旁边王广发马上称赞起来,可惜他用词贫瘠,说了两个成语后短路了,只能用几个高字结尾。 赵贤才笑了笑,本想接着往下讲,没想到旁边这看起来不显眼的镇书记居然话锋一转又抛出个问题来。 “书记啊,就是有个情况向您汇报一下,虽然我这个名字比较富贵,大家都叫我广发广发,还都问那个“广发银行”是不是我家开的?可我又不能一挥手,写个纸条让大家伙去广发银行取钱啊。” 随着王广发大嘴巴砸吧几句,会议室的人都笑了起来,瞬间就将赵贤才先前竖起来的严肃氛围给消减了,只见这位镇书记趁热打铁,接着又把玩笑转回到正题上。 “哎,我们关山底子薄,基础那不是比较差,是差到底了,整个省估计没比我们更困难的乡镇了,要全面脱贫,难度太大了啊……” 当着这么多人把话说到这,聪明人都知道王广发是什么意思,关山镇几千年就是“穷乡僻壤”,县志从五代那时起,就写着“关山,饥寒之地噫,自食者寡,不能自食者,十室有半”,这话什么意思?就是自古以来就是穷苦地,十户里面有一半不能养活自己,这是更古以来的穷根,那是扎在土里,埋在山里,千百年来就贫贱难移的历史。 可现在,凭什么你省里几位大人物碰碰嘴皮子,市里领导过来讲两句,就能让这民族成分复杂、毒害泛滥、又交通难行的关山翻天覆地?想这里大几万居民就能翻身奔小康,难不成还能一人发几万?呵,而且就这基础,就算一人给发个几万,那都给几个月内败完了! 还只有一年时间?别说全面脱贫,就是让全镇人达到那个联合国基本生存的标准都难! 这目标根本就不可能嘛! 也正是看到了这一层,王广发才站出来,讲困难,摆问题,表示难度不小,这个任务很难完成。毕竟他是这个镇的一把手,到时完不成任务,板子要打在他身上,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表态,下面人会觉得他没用,没站在关山干部们的角度去争取,所以不管是演戏还是真勇敢,王广发都必须站出来挑这个头,起码在众人面前表明个态度。 但几个老油子暗地佩服王广发这话有水平,先开玩笑暖暖场,再把问题摆出来,接下来领导也心里有个底,说不定回去就…… “王书记你不要说了!” 只听啪的一声,赵贤才重重的把眼前的笔记本一合,整个人往后一仰,头微微一斜,双眉间紧紧绞出个“川”字。 他动怒了! 这下台上气氛陡然一变,赵贤才脸色这一冷,明显有了点情绪,下面众人都是一惊,没想到这年轻领导这么锐利,当面就打断了下面镇书记的讲话。 其实赵贤才此刻的心情更为惊怒,他一直就听说关山镇的环境复杂,民风彪悍,当地干部都不是省油的灯,但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镇书记居然就敢当场驳回省里的指示,市里的决议,这也太嚣张了! 他也怪自己思虑不周,市里的专项会议已经开过几轮,但乡镇一级的干部却还没意识到严重性,而自己对下面这些人还用以往的语气,果然让这些人领会错了意思,以为这次全面脱贫的任务有回旋余地。 赵贤才咬了一下牙关,脸色微微发青,旁边旁边王广发一下惊醒过来,知道自己一脚踢在铁板上,赶紧圆场。 “领导,我考虑不周,有些话说过了,请您批评!” 赵贤才却懒得理他,只是一眼珠子一撇,指关节用力的在会议桌上敲了三下。 这三下敲得直如法官敲法槌,震住了全场,然后赵贤才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我再强调一次哈,这次我们关山镇的全面脱贫任务,是省委领导在全省扶贫工作会议上布置的重点任务!是上了省级清单的!我们关山镇的各项扶贫任务……年底必须全面实现!” 赵贤才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不留余地,旁边王广发浑身筛糠,不管是真怕假怕,此时在这位年轻副书记面前,他已经彻底放低了姿态。 “我再重申一句,到年底任务没完成,省里考核没过的,我保证问责到底,绝不手软!该挪窝的挪窝,该降级的降级,该撤职的撤职!” 王广发脖子一冷,仿佛看到管帽被摘后的自己,心里一阵后悔,先前真是小瞧了这位年轻书记,以为和以往那些个年轻领导一样,开开玩笑,走走形式,搞搞“慰问式”扶贫就过去了,没想到今年是来真的了! 但事情还是要下面人去做,看到刚刚赵贤才的表态,下面的关山镇干部都一个个缩着头,耸耷拉着肩膀,不敢做声,生怕撞到枪口上。而王广发也在关山这么些年,知道下面这些人的性子,关山这种老机关,都是油滑的“老口子”,现在上面气势足,他们还不敢说什么,转过身估计就要骂娘。 王广发急得头都大了,他本想说两句场面话,表表决心,可又怕话说的太满太过,让镇里干部有意见。这上面要把任务压实,下面又希望自己顶住压力,自己夹在中间搞不好是两头受气的局面。 “欸……” 王广发眼珠一转,突然想起旁边还有位刚过来的“新媳妇”,人家是专职扶贫的副书记,这时不把他推出来什么时候推? 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市里的指示已经传达到位了,我们关山镇这个一定要落实上级指示,好好表现,今年的任务重,压力大,但这个组织也关心我们,给我们送来了年轻干部……现在请我们关山镇新任扶贫专职副书记的许晨光同志说两句吧。” 王广发把“扶贫”“专职”几个字咬的特别重,此时全场目光瞬间转移到了许晨光脸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焦点也马上汇集到了这自我介绍后就没怎么出声的副书记身上,无数好奇的眼睛都望向这长相英朗的男人,吉淼淼也抬起头,她先是略带苛责的扫了一眼把锅推出去的王广发——这位典型的本土乡镇干部笑得一脸憨厚,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心里恐怕是已经打算让这位新副手来接着烫手山芋了。 “我只有一句话……” 许晨光缓缓的开口,吉淼淼的目光被他吸引而去,她本以为看这人先前冷漠的态度,加上又是新人,估计会不冷不淡的说两句场面话,却没想到这位市直单位下来的新干部一改先前的疏离与沉默,此时目光灼灼,语气坚定:“……不折不扣的执行上级决策,必须在今年内完成全面脱贫的目标!”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肃然,下面关山的干部都各个低下头,移开了目光,心里却大都在暗笑台上的这位新任副书记根本没搞清楚情况,关山才五万多常住人口,其中就有一万多靠救助过日子的贫困户,一千多户居民住在危房里,全镇一半的村还没通车,一半的居民连电灯都没的,光那上千户的农村危房改造任务就是够这新书记好受的了,这上千户房子弄下来就得好近千万吧,哪里弄这么多钱?!还有这边复杂的环境,少民问题、禁毒等等问题…… 嘿,这位新书记还不知道自己到了怎么样的一个火坑里!还愣愣的说什么“不折不扣的落实全面脱贫的目标”,说这种大话,年底等着被问责“脱帽”吧! 连扶贫副主任的吉淼淼也觉得许晨光的话过了,但想到这人单纯的纪检干部背景,一下倒也生出丝丝同情,估计他是根本没做过调研,也没在基层干过,才真以为在关山干工作和市里坐办公室一样,讲讲话写写材料就过了一年,不知道基层的每句话都是要落在实地的。 许晨光的话说完,台下还是一片寂静,关山本地干部都感到压力如山,感叹今年又不好过了,估计年底绩效奖又泡汤,想到这,连个起头鼓掌的都没有。 可全场这异样的沉默没保持多久,几声掌声从主席台上传来,居然是市委副书记赵贤才率先鼓起掌来,这下领导起头,旁边王广发马上反应过来,领着众人开始鼓掌,等稀稀拉拉的掌声落幕,赵贤才清了清喉咙,脸上重新挂上笑。对许晨光的表态大肆赞扬了一番,接着他神色一正,开始讲道:“噢,对,我下面刚好想讲讲今年市里对我们镇这块的扶贫政策和扶贫投入……” 第六章 “致富带头人” 一讲到扶贫投入这块,赵贤才就讲的远比先前下任务时要含糊,翻来覆去就是什么“文化扶贫”、“精神扶贫”、“科技扶贫”之类的空话,连下面的信息员妹子小宫都忍不住和吉淼淼低声抱怨:“这讲半天都是些官话,怎么不谈落地的政策?这马上要搞扶贫清查,又要拉扶贫企业,一点政策都不讲,到时怎么去拉企业?难道就靠伊尔康解决全镇脱贫?” 吉淼淼也心里没谱,这赵贤才口才确实了的,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可说的再好也是个“传声筒”,省里和州里怎么下的任务,他们就原封不动的下下来,也不谈怎么办,难怪基层这么难留人,各个想调走,这上面千根针,下面一条线的,什么任务都是下面来做,压力也是下面担,但方案有不给,怎么能留人。 但她毕竟是副主任,要讲姿态、讲政治,略一皱眉,先提醒小宫别再说了,马上又小声安抚道“今年都下了死命令了,那上面应该会有大政策”,可她话未落音,就听到上面赵贤才语气一变,开始了总结发言:“……现在具体扶贫方案,市里还在做,大家先按去年的工作进程走,不要延误战机,好了,我们关山的班子,一直是务实有力的班子,我相信在我们王书记的带领下,我们关山镇一定能圆满完成全面脱贫的目标,我就讲到这。” 就完了?吉淼淼一错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阵掌声给带动,下意识的鼓掌,然后就看到赵贤才起身,在王广发等人的簇拥下走出会议室。门外赵贤才的司机早就把车开到楼下,不让领导多走两步。 赵贤才走到车旁,转过身同关山镇机关的同志们一一握手,准备告别,握到吉淼淼和小宫时,院外一阵轰隆隆的轮胎声由远及近,接着只看到一阵扬灰骤起,一辆丰田霸道越野车疾驰驶进院内,冲着市领导一行人而来! 一般接待领导最怕的就是冲撞领导车队,此时这车开的凶蛮,进了镇委机关大院都不带减速,一看就是在关山这乡野地方横冲直撞惯了的,硬是到了众人跟前才一脚急刹,燃起一阵白烟,弄的一行人脸都绿了,车才堪堪停下。 虽然不知来者何人,但原本涵养深厚,不见情绪的赵贤才脸上都露出丝丝不悦,镇委书记王广发更是正要发作,对着那霸道刚张嘴准备骂娘,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敢冲撞市委副书记,可等烟尘散去,待他看清车牌后,脸上竟然瞬间转怒为喜。 只见车门一开,一个大球似的大胖子飞快的“滚”了下来,一站定,往这边一看,马上迈开八字步,兴冲冲的小跑过来。 在关山,王广发本就算胖的,可在这人面前,那都不是一个尺寸。只见这人上身一件唐装褂子,下面一条黑长裤,脖子上挂满了玉牌佛珠,是当前土老板常见的“国潮”打扮,一脸横肉乱颤,咧嘴笑得比哭还丑,活像要吃人一般,上来先小眼睛骨溜溜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目标,接着一双大手就紧紧握住赵贤才,动作却十分轻盈,极为恭敬的摇了几下。 “这位是……?” “书记,向您汇报,这位是我们镇唯一的一位市政协委员,也是我们镇重要的企业家、伊尔康服饰有限公司的老总——易大鹏,易老板。” 赵贤才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看眼前这猪八戒一样的老总,点了点头:“噢,伊尔康是我们市的明星企业啊,很有名,不错不错。” 这易大鹏长的青面獠牙的,却是关山乃至南吉市都赫赫有名的人物,有名的“关山第一霸”,平时凶神恶煞、飞扬跋扈,一辆霸道横冲直撞,十里八乡谁不认识?此时在赵贤才面前却像只温顺的野猫,让旁边的吉淼淼和小宫侧目不已。 “哪里哪里,都是国家政策好!领导给支持!我们也是想回报社会,做一点小小的贡献。” 易大鹏谦虚了两声,旁边王广发马上替他补上几句:“书记,向您汇报一下,我们易总也是我们镇最重要的“致富带头人”,他们车间吸纳了我们关山3000多名就业人口!是我们最重要的一个就业渠道!” “啧~3000多人!?” 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赵贤才瞬间眼睛一亮,额头一抬,双手郑重的握住了眼前的致富带头人:“那你确实为国家,为社会,特别是为我们关山做了很多贡献啦!你这位带头人对于我们关山全面脱贫的工作相当重要!” 被这位年轻副书记这样当众表扬后,易大鹏那油腻善变的脸上居然装出几分羞涩的神情来。 “感谢书记肯定,这一点成绩都离不开领导你们的支持和帮助!这个……我刚刚才知道您来我们这视察工作了,领导车马劳顿,我安排了几桌……” 他话说了一半,刚想说安排了吃饭活动什么的,后面几句就被王广发眼睛一瞪,直接给噎了回去。 赵贤才眼睛一撇,已经明白他接下来的意思,只是摆了摆手:“吃饭什么的就不必了,我们有安排,就到食堂……” 见领导不给机会,易大鹏这下急了,还是旁边王广发见机反应,马上转口道:“咳咳,我们易总主要也是想请书记视察一下我们关山的扶贫项目,吃饭就在纺织车间里,绝对不超标。” “对对对,书记!您是领导干部,我也是政协委员,规矩我懂得!懂得!您放心,绝对不超标准,就是请您莅临指导一下我们这个车间,看看我们工艺、技术啊什么的有哪些提升空间,听您指示!” “我懂什么纺织?听我什么指示?” 易大鹏这马屁拍的生硬,赵贤才都笑了起来,旁边一行人也附和的笑了几句,易大鹏倒不感到害臊,大棕熊一样的拿手饶了饶头:“书记这么英明神武,看一眼就能从这个……资源配置、管理流程方面入手嘛,总之……一定要请您指示。” 见盛情难却,赵贤才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也是,你这个毕竟是我们关山的致富带头人!创造了3000多的就业岗位,可以说是我们群众的衣食父母啊!你这个面子必须要给的!就去你厂子看一看吧,但说好,不是我去指导,我是去听你们提意见的,我要听听你们这些扶贫带头人的意见与提议,听听你们的困难,看我们市委这边还需要为你们做些什么。” “对对,还是领导英明……” 一番热情活泼的拉扯后,赵贤才坐上了市委配备的帕萨特,前面领路的是乡镇书记王广发的byd,后面压阵的是易大鹏的霸道,上车前,易大鹏还热情的邀约了在场的几位乡镇领导,几位副职看了看情况,除值班领导外,都各自上车同去,易大鹏又邀到了吉淼淼这儿,这位惯来最讨厌这种活动的乡镇女干部刚想拒绝,就被王广发一顿电话催促,只能不情不愿的去车棚开自己的车。 “这位……英气非凡啊,是市里哪位领导啊?” 易大鹏邀完了吉淼淼,目光又移到了一旁的许晨光身上,他刚发问,旁边王广发马上凑过来向他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新任扶贫副书记——许晨光同志,大才子!州纪委下来的!年轻有为啊……” “啊!失敬失敬!~哎呀,许书记这么年轻啊,您以后可得多多关照我了!” 许晨光其实也三十出头了。赵贤才比他年纪还小一岁,说起来同为“书记”,人家都已经是副处实职的市委副书记了,他却是这小小的乡镇副书记,还是最不讨好的专职扶贫副书记,仕途上哪算什么“年轻有为”?这客气场面话听听也就过去了,他便笑了笑,也伸出手去:“易总好” “许书记要是不嫌弃的话……坐我的车吧?” 易大鹏对许晨光的印象有点单薄,只觉得这人看起来一股子冷冷清清的,有点书生气,还有点孤高自傲的味道,还以为是市里什么领导,没想到是关山新来的扶贫副书记,心里一下就活络起来,觉得这人肯定是啥也不懂的空降干部,正对自己有利,马上便挽住许晨光胳膊,邀请他坐自己车,路上正好聊两句,巴结巴结。 没想到许晨光却摆手拒绝。 “不了不了。” “您开车来了?” “没呢。” “我们厂子还有点远啊,您又没开车,那您怎么过去啊?” 许晨光笑了笑,指了指刚刚才费劲把车移出库的吉淼淼:“我坐我们吉美女的车过去。” ………… 关山镇往外的主干道还好,有一截水泥路,可越往里走,就只有山里人自己集资的土路了,坑坑洼洼的,小车开的是一颠一颠,而吉淼淼这辆才买没多久小宝骏,是新司机开新车,又遇上这山径小路,那是步步惊魂,许晨光开始还沉着脸坐在副驾驶看手机,后面被颠飞了几下,总算是崩不住了,一只手紧紧抓住头顶的把手,一边紧张的望向窗外,随时准备跳车的模样。 第七章 饭局 吉淼淼本来开的就提心吊胆,眼睛发直,手脚僵硬。加上旁边有人,特别是这人还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让吉淼淼感觉是又丢脸又火大。 什么人嘛,自己要上我的车,现在又这副样子,我开的有这么差嘛! 好不容易转过一个土包,路况缓和了一些,这位扶贫副主任总算松了口气,身子放松下来,原本坐直了的腰总算挨上了后靠垫子,她还抽空调了调反光镜,好奇的打量后座。 后排座位上是昨天在大班车上就见到许晨光带着的那两小女孩,刚刚在镇机关院子,易大鹏请众领导吃饭,许晨光居然还把这两娃娃带过来了,但这两娃娃倒也算老实,上车后要么好奇摆弄吉淼淼放在后座的随车小娃娃,要么就咯咯傻笑,可打招呼逗弄她们,却没什么反应。 虽然很好奇为什么许晨光一路带着这两个一看就不是亲生的小孩,特别是还带着去这种饭局吃饭,但鉴于许晨光这一路没主动解释,她也不好多问,特别是昨天才闹了那么大乌龙,于是在逗了小孩几下没有反应后,吉淼淼就只好默默开车,忍受车里尴尬的氛围。 可刚刚这一路开的太紧张太慢,等平缓下来,吉淼淼才发现前面一台车的车尾早已经看不见了,现在转上一个山岗,眼前出现三条岔路,这一下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走了。 “真是的~!” 她拿出手机试着拨电话问该走哪条岔道,却发现这里偏僻的信号都没有,不过对关山这整个南吉市辖区面积最大的乡镇来说,没信号太正常不过了。 吉淼淼正手足无措时,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许晨光突然往前一指。 “走左边……” “啊?” 见这女干部还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许晨光字正腔圆的重复了一遍:“我说去那个扶贫车间的话,走左边这条有水渠的路。” “不是,我、你……这个,你说左边?” 吉淼淼一下被搞迷糊了,关山镇辖区广大,山路交错,她从小在这长大都没走熟,出去读个大学回来就只记得自家村子到镇上的路了,外地人进来更是一头迷糊,导航都少有信号的地方,这昨天刚来的新书记就知道那车间在哪? “对,左边。” 许晨光一脸看傻子一样的看着眼前呆愣的吉淼淼,脸上还是冷漠如常:“怎么,听不懂普通话吗?” 这下连后排两个没怎么出声的小女孩都咧嘴笑了,被怼了的吉淼淼这才反应过来,只能愤然踩下油门,一边心里暗骂“你才听不懂人话呢,就不会好好说话嘛?空降派就这么了不起啊!?”一边往左驶去。 不过生气归生气,没想到居然还让这讨厌鬼指对了,只见小车转了几个弯,就开始走下山路,眼前地势慢慢开阔起来,在驶过一片田埂后,远处几栋关山少见的大厂房拔地而起,那就是伊尔康民族服饰有限公司的车间。 吉淼淼几人来的最晚,等她将车停在王广发的车旁边时,恰好看见易大鹏红光满面的引着赵贤才等人从车间出来,转向旁边的一栋小楼,那里是公司所在,许晨光牵着两小孩和吉淼淼过去,果然视察都是走走过场,在小楼里的会客厅里已经摆好了三桌大餐,里面还设有包厢,几位主要领导已经进去了,长袖善舞的易大鹏还折回来邀请两人过去,许晨光却摆了摆手:“我就坐这外面几桌。” “许书记,您是领导啊!进去陪陪赵书记嘛。” 可许晨光态度坚决,就是不进包厢,让易大鹏有些奇怪,官场吃饭,座次、朝向、酒水摆放、乃至转菜那都是有规矩的,一般单位大聚餐,都是领导和来客坐里座包厢,一般员工坐外面大厅,就是吃食堂自助餐,领导那几桌都是没人敢乱过去的。 这人还是市里下来的,怎么这点规矩都不懂? “我的许书记啊!您这刚上任第一天,来我这吃饭不上主桌,那传出去别人都会骂我啊!给小老弟一个面子吧,” 易大鹏说这话时其实已经有点介意了,他甚至都以为自己先前是不是哪里没做好,还没开始就得罪了这位新任副书记,可许晨光也不接话,只是招手叫了叫门口的两名怯生生的小女孩过来挨着自己坐下。 见这人这态度,易大鹏只能讪讪笑道:“哟~这带了小朋友啊,那好,许书记我们下次再约,到时必须得好好喝一次,各位,今天就招待不周了,请大家吃顿便饭!大家随意~随意!” 说完,易大鹏就忙着回里面包厢招呼主要领导去了,也幸亏这次忙着拉许晨光,吉淼淼才能留在外面简单吃顿饭,不然搁以前,她这样的女干部早就被抓进去敬酒了。 想到这,吉淼淼心里稍稍开心了一些,一坐下,才发现眼前这哪里是什么“便饭”……“茶油大锅鸡”、“干锅野猪肉”、“火培鱼”、“土匪鸭”等等等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都是南吉名菜,山珍野味,香气蒸腾,甚是扑鼻。 这易大鹏在公司搞招待明显不是一次两次了,桌旁服侍的服务员都穿着民族服饰,上菜前还讲究报菜名,讲出处,加上这大厅布置:大理石地板,水纹墙砖,金碧辉煌的,比一般酒店还奢华有格调。 吉淼淼哪见过这阵仗,从来没想到自己这穷家乡还有这样一个奢华所在。 她暗暗咽了口口水,筷子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虽然心里隐隐冒过一丝念头:这样的大餐,会不会有点太奢华了? 但工作这么些年,难得吃到这么一顿大餐,加上今天确实累了,也就没细想了,只等着眼前这服务员报完菜名、讲究,就准备下筷。 “各位贵宾,这道“干锅野猪肉”用的是金桂腌制、松木火熏的野猪肉,再用茶树菇、烟笋……” 正当众人都坐好等着开席,突然一个冷冷声音打断了穿着民族服饰的侍菜员。 “撤下去。” 被这声音一惊,四周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疑惑声,大厅里众人都瞬间抬头,目光顿时扫向出声的所在。 而只有就坐在旁边的吉淼淼心里苦笑,短短一天时间,她已经对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了。 不用回头,她就知道是那位说话就刺人的新任副书记许晨光让服务员将菜品撤下去的。 也只有他做的出这种让做客吃饭,让主人换菜的事来! 而这边一听到有人提出撤菜,马上就有管事的迎了上来。 “先生,是对哪道菜不满意?我让后厨换……” “不是哪道,是基本都要换。” “啊……啊?这个我没太听懂意思……” 许晨光毫不理会现场这自己带来的尴尬,只是一摆手,指了指桌上的几道野味:“去年全国就严禁吃野味了,你们还敢上野猪肉?” “不是,先生,我们这是自己养殖的,不违法……” 许晨光双手抱臂:“自己养殖的也不行,你们这些菜市场价值多少?我看这桌按酒店标准得好几千了吧?我们在座的大都是公职人员,用餐是有标准的,这几个大菜都得撤了。” 这管事的哪里见过上桌后要换菜的领导,一下都傻眼了,只得到里面包厢去请示易大鹏,没几秒,那大胖子就抹着头顶的汗珠冲了出来。 “许书记……您看这都是老弟做事不仔细,是不是先前哪里委屈您了?您看要不这样,等会儿吃完饭,请您留一下,我单独向您道歉……” “不是,易总您说笑了,我是对事不对人,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到您这食堂吃饭的,现在是视察的例外情况,但也必须按差旅伙食费标准来,吃完饭必须给您钱,还要开发票的。” “许……” 易大鹏头上汗珠子都要冒出瀑了,一股邪火油然而生,这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忍不住就要发作,但想起这人毕竟是新任扶贫副书记,接下来很多事都要从他手里过,再怎么也得忍着,只能咬了咬牙,暗骂这州纪委下来的人就是脑袋里有问题,全天下哪有请领导吃饭还要钱的道理?你敢给我敢收嘛?逗乐不是!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一会,还是被惊动了的赵贤才出来后一锤定音,他走出包厢,过来一问情况,马上就表扬许晨光原则性强,提醒的非常对:按现在这桌上的规格,那超标几倍了,这饭不能吃。 这急得易大鹏马上让把大菜都撤了下去,桌上零零散散的只剩一些外婆菜、土糍粑之类的小菜,再让后厨急忙炒了几个小炒肉,土葱鸡蛋之类的,才凑起一桌。一行人这才开动起来,边吃易大鹏还边赞扬领导们高风亮节,清廉勤政。 赵贤才脸色不动,夹了一把外婆菜道:“这吃清淡点好啊,说实话,现在生活好了,就想多吃点小菜野菜,清胃养生。” 易大鹏:“书记说的是,大家现在都不缺吃穿,您看我这肚子,我媳妇怀孕十个月时候还没我大,我也是天天赶饭局,难得有机会吃清淡一点,今天得感谢我们许书记给机会啊……哈哈。” 一片笑声中,现场的尴尬氛围慢慢消散,但易大鹏心里暗暗骂道:这姓许的要么是个官场二愣子,要么就是故意找自己茬,总得找机会解决一下,不过他今天这样搞,估计在座的也没几个吃的开心……呵呵,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是个二愣子,才把他放到专职扶贫副书记这鸟不拉屎的岗位上来! 第八章 “收礼” ………… 大厅里,正被人腹诽的许晨光倒很平静,一边吃还一边替两娃娃添饭夹菜,旁边吉淼淼这短短一天内已经被这人给惊了几次,此时见他坐在那没再整什么幺蛾子,都有些不太习惯,她犹豫了几下,还是决定慎重的向他道个歉。 “那个……那个早上在机关都没机会好好和你解释,昨天指认你的事真是我做错了,但那情况确实挺可疑,我也是……” “呵……” 许晨光的回应果然还是意料之中的冷笑,吉淼淼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许晨光擦了擦嘴,拿出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这上面的地址你知道是哪么?” 吉淼淼伸头过去,上面潦草的写着一行字,字迹扭曲难辨,不像是正常人写出来的,只能勉强认出“关山、同由平”几个字。 “关山肯定是我们这里咯,但同由平……没这个地方啊?这字也太难看了吧?确定是我们这里么?” “对,确定是关山镇的,这人不认识字,可能一直写得是谐音。” 见许晨光说可能是谐音,她只好又顺着读了几遍。 “同由平,铜油平……桐油坪?噢!肯定是桐油坪村,这是我们乡镇最远的一个民族村,离这里都有十多公里呢,怎么,你要去这里?” 许晨光没急着答话,而是回头看了两娃娃一眼,略一沉默后说:“对,我要把两孩子送回家。” 吉淼淼噢”了一声,心想:送就送呗,反正不关我的事。 说完,她就不太关心的扭过头去,可过了一秒,心里猛地一动,马上又转过头来:“你不会是想让我送你过去吧~!?” 许晨光奇迹般的第一次对吉淼淼露出了笑容,只是这还算俊朗的笑容映在这位女干部心里只有不悦。 “对,麻烦你送一下。” “啊~!十多公里山路欸!我也不会走,都不知道通路没有,再说了,这么多人都有车,怎么就要我……” 许晨光嘴角的弧度不变,笑容里写满“反正就是这么回事”的表情,吉淼淼还想拒绝,但毕竟眼前这位已经确定是自己今后的直属领导,而且最重要的是昨天人家才因为自己的乌龙被派出所留置了一整晚,怎么算都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看来这趟桐油坪村的路途非跑不可了。 “好了,你多吃点,晚点估计还有得忙,晚饭不一定吃得上呢。”这边不等吉淼淼点头,许晨光已经自说自话的给她碗里又夹了一个糍粑。 “你……” 面对这冷漠、古怪又讨厌的新上司,吉淼淼只能气的拿糍粑塞进自己口里,堵住自己快要忍不住脱口而出的粗口。 ………… 这顿午饭因为换菜风波吃的有些慢,中途易大鹏走出包厢,悄声安排身边助理,让他神神秘秘的去找几位开车来的关山干部们要车钥匙,一部分乡镇干部把钥匙拿出来给了易大鹏助理,这人兜里揣着大把钥匙,又晃晃荡荡的问到了吉淼淼这要车钥匙,让这姑娘一头雾水。 “你找我要车钥匙干嘛?” “啧~领导,你懂得~” 这年轻小助理连给吉淼淼使了几个颜色,奈何这刚毕业也没几年的女干部是真不懂,她一脸懵懂的反问:“懂?我不懂啊!你到底干什么嘛!” 这时,旁边一直没吭声的许晨光突然开口揭露了答案:“他们是准备往你车后备箱里放东西,说白了,就是送礼。” 以前一些单位老板请领导吃饭,顺手送点礼那是常见不怪的事,甚至摆上桌,直接拿红包的都有,后面八项规定出台,这股歪风邪气就刹住了,但在有些地方却只是换了形式,比如这样在饭局中途就偷偷让领导司机把车钥匙拿过来,找机会放后备箱里去,但这种一般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也不涉及违法,所以在部分地区屡禁不止。 听许晨光这样一说,吉淼淼更不肯拿钥匙出来了:“别别,不用不用……” 那助理苦笑不得:“领导,这是我们易总安排的,也不止您的那份,还有我们许书记的。” 听到还有许晨光的一份,吉淼淼更起劲了,这位州纪委下来的新书记连吃饭都不肯超标,这礼更不会收,头摇的更坚定了。 “姐,真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一点土特产,赤醋、山菌什么的,不值钱,不违纪……” “不值钱我也不能收,再说你叫谁“姐”呢?!” 被吉淼淼一逼,旁边这易大鹏的小助理一下急了,他突然想起前面老总的吩咐,赶紧改口道:“喔喔,我错了,刚刚易总吩咐的,这点东西不是给两位的,是给这两位小朋友的,小朋友们难得来我们厂子,拿点小礼物回去,这总不过分吧?” “呵,你以为你这样讲我们就会接吗……” 吉淼淼刚出声替许晨光拒绝,却没想到她意料之外的一幕发生了——旁边的许晨光居然打断她,向那助理点了点头:“那好,既然是送给两位小朋友的,我可以接受,但能不能请您们公司把送的东西换一换?” “换?” 助理有点奇怪,哪有这种场合挑礼的?这人先前的清廉模样难道是装的?但先前易大鹏就提醒他了,只要这位爷开心,什么都是小事,不等许晨光说换什么,马上就点起头来。 许晨光继续说:“是这样,你们这民族服饰厂有做童装吧?能不能给两娃娃带几套衣服?别的土特产什么的就都不用了,反正也用不着……先说好,只能放小孩衣服,别的我都不会要,你看行不?” “好好好,许书记吩咐了必须做到,马上让车间包两包衣服过来。” 说完,易大鹏助理就扫了一眼埋头吃饭的两个娃娃,看准了尺码,拿了吉淼淼的宝骏车钥匙就下去了,没一会儿他就赶了回来,把钥匙一一还回去,还客气邀请许晨光留下喝喝茶,说是易大鹏想单独向领导汇报。 许晨光替吃饱喝足的两小孩擦了擦嘴:“不用了,替我感谢你们易总,说这两娃娃有新衣服穿多亏他了。” “是,是~” 说话间,刚好包厢门打开,里面的主要领导们簇拥着赵贤才走了出来,看来这顿“便餐”是吃完了,易大鹏殷勤的将众人送到了车上,在赵贤才车旁不住弯腰说话,看来还在抓住一切机会汇报,争取留下印象。 说了几句后,赵贤才开始同众人一一点头告别,态度亲切和煦,对他这种级别的领导来说算是少有的客气了。 一般来说,年轻领导架子都大,或者至少有股盛气凌人的味道,毕竟少年得志,总不如官场老人会涵养,但在这位三十出头的市委副书记身上,却看不到这一点,就证明这人要么并没有很强大的家庭背景,这一路都是靠自己谨小慎微的辛勤打拼爬上来的,要么就代表他能量背景极大,也有着更远的目标,来关山这种基层视察的心态十分闲适轻松。 “欸,晨光,刚刚怎么没看到你啊?” 在握了一圈的手后,赵贤才还注意到了人群边缘的许晨光,他遥遥就喊了一声,不等许晨光迎上来,他自己就主动多走了两步,来到这位差不多年龄的乡镇副书记身旁,亲切的在他肩上拍了拍,姿态十分熟稔。 “晨光,在关山别有思想包袱,好好工作,我期待你的表现啊。” 相比起这位市委领导的重视,许晨光的态度要显得疏离的多,即使是这样的当众点名,他也只是略一点头:“请赵书记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不负所托。” 许晨光在“任务”这两个字上的咬音咬的特别重,但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其中的异样,赵贤才却瞬间会过意来,脸上笑得更深了,搭在许晨光肩上的右手还特意轻捏了一下,显然对这位自己安排过来的基层干部表态十分满意,也给众人一个明确的信号:许晨光是他的人。 他回过身,钻进车里,摇下车窗。 “好,你们别送了,下次过来,希望看到我们关山新的风貌!” “请书记放心!” “领导再见!” 南as车牌的帕萨特卷起一阵尘土,众人一直站在原地,保持注目方向,直到其驶远后才松了口气,赵贤才这一走,在场最大的领导只剩王广发,这位乡镇书记明显也管不住人心涣散的关山镇干部,余人也不怎么打招呼,三三两两的各自乘车驶离,这个点还会赶回单位上班的估计不到一半。 但刚刚赵贤才对许晨光那明显的关照也令众人难以忘怀,特别是看起来佛系的王广发也不得不重视起这位年轻副书记的政治存在,此时他略带讨好的凑过来,当着易大鹏的面询问许晨光:“晨光啊,这个你刚来报道,很多事还不熟悉,按道理应该让你先好好安顿,先不急着工作,但是有件事……” 许晨光不置可否的看了王广发一眼,没有表态,等着他“但是”之后的话。 第九章 长牙如刀 这位四十多的“老书记”摸了摸肚子,又补充道:“呃,这个但是啊……现在上面对扶贫工作看的比较重,催着我们报今年的《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这个计划是要上我们党委会走表决程序的,你的意见很关键,你看现在老陈也调走了,换你接手,本来想等你对工作熟悉点了再开这个会,可时间不等人啊,上面催得紧,而且这个计划也早就做出来了,和去年变化不大,也没什么问题,要不明天我们先碰个头,把这个程序早点走了?” 王广发说这几句话时,语气稍弱,略显磕碰,而且眼神闪躲,让干了多年纪委的许晨光马上警觉起来,加上旁边易大鹏也一脸掩饰不住的关切,他瞬间明白了这个资金安排计划肯定是偏向易大鹏的伊尔康民族服饰有限公司的,所以王广发才特意当着易大鹏的面让他早点开会走程序,体现对伊尔康的照顾。 许晨光眉头一暗,他之前就调查与研究关山的扶贫现状,早就心里有数,现在看来,这家公司不仅仅是关山“扶贫支柱”,也是扶贫资金的最大“受益者”。 这里面会不会有利益输送? 而王广发说完后,发现许晨光脸上还是那副深沉难窥的表情,让这位乡镇一把手有些紧张,担心这人会不会有了怀疑? 可换作正常人的想法,既然出现异样,那就应该暂缓程序,免得中套,可许晨光却出乎意料的爽快答应了下来。 “既然书记你都说了,那就明天开会吧。” “嘿嘿,好好……” 王广发才一点头,许晨光又补充道:“我有个小请求,既然明天要开党委会,我也有份关于我们村的扶贫落地方案想向党委提交,同时有些想法打算在会上进行讨论。” 想法?方案? 没想到许晨光居然已经有了方案,听到这王广发略一犹豫,但想到这小年轻刚来一天能有什么具体想法?估计也就是些照本宣科的材料,他便点点头,同意下来。 “那好,明天会上见。” 这时吉淼淼也将车开了过来,许晨光自然的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王广发看到这两年轻人居然这么快就熟悉了,开始还有些诧异,但想到这吉淼淼正是被催婚的年纪,而这许晨光外表条件都这么优秀……他脸上瞬间浮上一层笑意,马上笑着同驾驶座上的吉淼淼起了玩笑。 “哟,小吉啊,今天你要陪我们许书记好好走走啊,你这……个人有什么情况,也抓紧汇报一下呀~” “书记,你……!”吉淼淼马上从王广发调侃语气里听出了他的意思,撇了下嘴,翻了一个白眼,好在旁边的许晨光没听出异样,扯了扯安全带,向王广发挥手告别。 ………… 夕阳如血,行驶在乡间小路上,许晨光不时看了看后面两丫头,一路颠簸,两小姑娘都相互靠着睡着了,他出发前检查了后备箱,前面易大鹏助理倒算懂事,搬上车的真只有两箱孩子衣服,虽然这有点借花献佛,但也算是自己一点心意。 “刚刚王书记说你的个人问题?有什么情况吗?” 两个人坐车上,总是不说话也不好,许晨光随便找了个话题问吉淼淼,没想到这姑娘脸顿时微红,马上支吾道:“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个人问题?” 可能在纪委待久了,许晨光见她这紧张模样,倒还真以为她有什么异常情况,一下坐直了身子,准备仔细问问,此时车子一颠簸,飞过一个土包,两人一惊,才发现原本的碎石小路都走完了,眼前只有一条似路非路的草径,两旁是杂草灌木,过不了车,吉淼淼只能一脚刹车,停在路边。 “这路都没了,车也上不去,许书记啊,这怎么办啊?” 吉淼淼来不及心疼自己这小车一路折腾,眼前路都没了,天也快黑了,车上不去,路也不熟悉,本应该打道回府明天再说的,可许晨光一股倔劲上来,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车过不了,那我们就走路过去吧,应该也没几里路了。” “不是吧?我不知道路的噢,今晚这连月亮都没有,怎么走?” 许晨光还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已经打开后备箱去替两女娃娃拿行李:“怎么走?拿脚走啊。” 他一边把东西拿好,一边叫醒两娃娃,又问了其中名叫大娣的姐姐,想知道这里离她家还有多远,所幸这两孩子对这里倒挺熟悉,连说带比划的讲桐油坪村就在这个山头后面。 见就在不远处,许晨光更是下定决心,走也要走过去。 “好好,听你的。” 见这样,吉淼淼也没办法,只能锁好车,跟着领着两娃娃走在前面的许晨光,一步一步走进深山里。 短短一天里,她已经和眼前这男人斗了好几次嘴了,每次都以自己的落败告终,让吉淼淼心里略有不爽,暗想这人在关山做事还如此横冲直撞,是根本不懂眼前这夜里“十万关山”可不比纸醉金迷、现代时尚的都市。 作为一名关山本地人,她深深知道这关山夜里有多危险,有蛇有野狗,最可怕的是还有野猪出没,虽然吉淼淼从小山里长大,夜路也没少走,自己并不怕这些魑魅魍魉,但她灵机一动,心想此时恰好用来吓吓眼前这细皮嫩肉的“城里人”。 “许书记,有件事我忘了和你说了,这山里晚上可不太平。” 许晨光眉头一皱:“不太平?什么不太平?” 这一行两个大人、两个娃娃,许晨光是唯一的男人,虽然身量中等,但一直在纪检一线的他从来就不太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只是此时天色入夜,脚下是大片大片的灌木枯叶,踩着是一阵阵窸窸窣窣攒动,让他第一次感到背后发虚。 特别是吉淼淼故弄玄虚的板起脸,说的煞有其事:“这山里有野猪的!好几百斤呢,弄残一个成年人不要几分钟。” “野……野猪?” 许晨光的语气微微有些发颤,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他对这种生物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印象,可此时月光熹微,山风俏寒,让他突然感受到这股原始的恐惧。 “不会真有吧……?” 许晨光问的发虚,却听到身旁的两个小丫头接话道:“叔,我们家这边真有野猪,我那天杀猪草时还看见了呢,好大一头,獠牙长的都要插进它自己脑袋里去了。” “啊~!” 见这一直端着的新书记总算露出些许胆怯,身后的吉淼淼是长出了一口恶气,心里爽的不行,好不容易憋住一脸坏笑,刚想怎么继续吓他,却听见前面那叫大娣的小姑娘突然站直了身子,僵硬的站在原地。 “怎么了……”许晨光也发现不对,刚出口,却发现这小丫头的脸上写满了惊惧,目光直直的望向不远处的地方,竖起一只手指,在嘴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恰好这时深重的乌云后,总算飘出一弯新月,借着稀薄的月光,许晨光看清了眼前那令大娣无法动弹的事物……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术一般,再也无法动弹。 在离四人十米左右的草丛中,一只鬣毛如箭,獠牙如刀的黑色山兽正埋头拱着旁边的一根野果树,那不是野猪是什么! 在这一瞬,四人中唯一还能动弹的是最后看清形势的吉淼淼,她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知道野猪这动物虽然凶悍,但视力极差,夜里只能看清眼前距离鼻子相当近的区域内的物体,遭遇后,千万不能乱动弹,避免引起它的注意,如果真不幸让它闻到听到,那就只能自求多福。 吉淼淼额头顿时爆出一片细汗,心里浮现出村里口口相传的野猪习性——这畜牲在进攻前会有一个动作——就是将鼻子对准目标,然后会有个蹬腿的动作,接下来就是一阵猪突猛进。 而如果被那长牙撩到可不是开玩笑的,轻则撞倒骨折,重则肚破肠流,是真会要人命的! “别动,别动,别动~!” 万分火急之下,吉淼淼赶紧压低声音,让四人站稳身子,表示千万别惊吓这杀人的畜牲,她心里一边默念祈祷,希望这头野猪情绪稳定,别注意到这边的四人,等拱完果树就赶紧离开。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吉淼淼安抚众人的时候,那黑黝黝的大野猪突然仰头怪叫,接着旁边草丛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四人定睛一看,居然有一串几头小野猪拨开灌木,钻了出来,朝着母猪拱倒的那颗野果树蜂拥而去。 这是一头带崽的母野猪!有着最强的攻击性! 吉淼淼这下也觉得有些脚发软,这护崽的母猪比豹子还凶,四个人在它面前比纸还薄,一捅一个大窟窿,她轻轻咬住发颤的牙关,伸手往前拍了拍许晨光的肩膀,想示意他慢慢转身撤离,却没想到许晨光正高度紧张之下,被忽地一拍后,浑身一抖,当下就踩断了脚下的一截枯枝,在这寂静山路中发出一声脆响! “啪!” 那野猪此时闻声也猛然转头!扬头“嗬嗬”两声,仔细分辨风中的气味,马上它就发现了侵犯其领地的可疑对象,头一低,脚一瞪,长牙如刀,对着众人就急冲而来! 第十章 大娣小娣 这逼命时刻,许晨光总算清醒过来,刚一把搂住身旁两娃娃准备开跑,那野猪却已经到了跟前,他心里浮出一个“死”字,怎么也没想到会载在这种地方,此刻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眼前的一切慢慢放缓,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荒缪可笑。 “嗬嗬~嚯!” 就在许晨光鼻尖已能闻到阵阵扑鼻腥臭的当口,旁边灌木林里传来噼啪几声响,原本朝四人急冲过来的野猪一听到这个声响,顿时竖起耳朵,停下脚步,接着灌木林又传来几声人声吆喝,接着几声脆响传来,噼里啪啦的破空声直如枪响,吓得这畜牲是顿时掉头,领着身后一串小猪崽子钻入草丛里,即刻消失不见了。 得救了! 许晨光心里顿时一空,腿肚子一阵痉挛,差点就坐倒在地,此时一个身影劈开灌木,走到四人面前,许晨光和吉淼淼还没出声谢谢,旁边大娣小娣两娃娃就先叫了声:“阿姐!” “阿姐?” 许晨光想起这次送两女娃娃回家,任务就是把两娃娃交到她们姐姐手里,没想到在这遇到了。 这次会带两娃娃来关山赴任,完全是个意外的苦差,完全是替市局禁毒大队帮忙。在南吉市禁毒大队年末的扫毒行动中,抓了一批“药贩子”,其中有一个人渣利用自己的一对女儿藏毒运毒……这丧尽天良的就是这大娣小娣的父亲,现在那人渣已经被关进去了,可这两个娃娃却无人看管,她们家里的母亲早就不在,户口信息里只有一个老迈的奶奶和一个17岁的姐姐,按程序只能将无人看管的小孩送回到监护人手里,可禁毒这边抽不出人送,救济站也不收,如果就买张车票让两娃娃自己回,又担心中途会有危险,禁毒这边就把情况报到了市里,恰好正赶上许晨光这批扶贫干部赴任,就委托他将两娃娃送回关山,这才有了这一系列瓜葛。 “阿姐,阿姐!” 两娃娃看来和这个姐姐很亲,惊魂稍定,就马上小跑了过去,许晨光此刻也渐渐看清来人,这大娣小娣的“姐姐”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姑娘,比许晨光记忆中的户口信息上登记的17岁要显小,看起来不过15、6岁样子,脸上却没有二八年华的青春色彩,她面色暗沉,整个人的底色是一层化不开的阴郁晦暗,只有看到两个妹妹时,神情有了一丝变化,眼神微亮,嘴唇微颌,张开双臂,给两妹妹抱了一下。 可当许晨光两人过来招呼时,她又旋即回复先前的冰冷神情,双手自然的将两娃娃护在身后,想来三姐妹从小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对陌生人的提防心很重。 “你好,我们是关山镇政府的干部,你是她们两的姐姐……麻阿黎吗?她们两是我从南吉送回来的,家里还有人吗?”许晨光想起这姑娘的名字,马上开口道。 这被唤做麻阿黎的女孩警惕的看了许晨光一眼,并没任何反应,更没有表示感谢,让一路几百公里担心受怕,被警察抓,又被野猪赶这么一路过来的许晨光心里有些不悦。 “我一路还给她们两买了些东西。” 见人家还是一脸敌意,许晨光把手里带过来的衣服和水果零食晃了晃,想表明自己并无恶意,但麻阿黎也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戒备。 借着月光,他又走进了一些,才把这姑娘样貌看仔细了,麻阿黎一看就是山里的少民姑娘,皮肤黑黑的,一对眸子却清明如水,在月光下亮如银丸,小小脸蛋,身量也不高,但五官有种未经雕琢的秀丽,不沾一点风尘。 “你家在哪边?要不我帮你把东西搬过去?” 既然人已经带到,许晨光本想交接完就回去,但看这姑娘消瘦肩膀,自己这手上满满两大袋事物,人家怎么背的起来?他便想好人做到底,把东西送到家里,麻阿黎抿了下嘴,略一思考,又看了看手边两妹妹,两丫头身上的新衣想来也是眼前的男人买的,这人倒并不是坏人,她便点点头,转身带着二人往里面走。 这番心惊胆战的变故后,许晨光和吉淼淼总算安心,赶紧跟着熟悉环境的麻阿黎进山,许晨光注意到这姑娘手腕上缠着一条竹鞭,刚刚那吓走野猪的噼啪声估计就是这鞭子挥出的声音,脆如鞭炮枪响,难怪那大野猪也吓得掉头就跑。 “刚刚谢谢你啊,小妹妹。” 吉淼淼此时也用南吉话向这姑娘搭话,可人家像是没听到一般,并无反应,虽然都是关山人,但少民的民族习俗和性格都与汉族不同,两边也很少走动联系,此时吉淼淼遇冷,倒也正常。 五人又走了一里多山路,到了可以看清山腰上的点点灯光,许晨光知道桐油坪村已经到了。 虽然夜黑月深,看不太清村里的布置,但许晨光已经隐隐发现这里的民居与镇上的楼房大不相同,他来之前做过调查,知道这村外围黑漆漆的独栋土房,大多是瓦房。而中间几户大家族聚居的地方,那都是夯土平顶、沿山而建的土掌房,层层堆叠下,有些像网上常见的藏族民居,只是没那么多雕镂漆红,显得朴实的多。 这些房子大都是“活化石”,许晨光随手一抚那夯土风化的粗糙表面,心想这里的房子大都年久失修,防火隐患突出,又不通水又不通电的,怎么会住的舒服?但如果要改造,又是个大问题。 麻阿黎带着几人转过山坡,从村旁的一个小道上去,几转之后才到了一片土墙边,竟然就停下脚步,许晨光还没搞清楚情况,等吉淼淼轻轻给他推了一下后才明白是到地方了。 就这?这不是一片废墟嘛! 许晨光先前以为村口的那几户瓦片房已经够破了,可眼前麻阿黎的家完全刷新了他的认知,只见眼前这根本算不上是“房屋”二子,因为连片遮头的瓦盖都没有,只是盖了薄薄一层茅草,但说茅屋又算不上,因为日久失修,连这点茅草都没盖全,点点星光从直射而下,甚至连家徒四壁都算不上,因为这矮矮的一座茅屋两间房,已经垮了一片墙壁,夜风呼呼灌进来,吹动着地上铺的一床烂草席,这就是这家人的前屋的所有家具。 连镇机关的厕所都比这里豪华! 许晨光心里一酸,虽然猜到这家人的困窘,但没想到会如此凄凉,他把带来的零食衣物摆在地上,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麻阿黎也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不过这家里一眼看去,没有凳子,更没有任何值钱的事物。 身后的吉淼淼也有些触动,她虽然猜到许晨光一路护送的两娃娃估计是村里的某户留守儿童,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凄惨,这家里哪还有个家的样子? “唉啊,谁啊?” 此时里屋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一个老婆婆从里面转出,她身上穿着一句脏污的黑布衫子,身形瘦的不成人样,许晨光猜到这应该就是三姐妹的奶奶。 “这是你们奶奶?” 许晨光问了问两小家伙,两丫头都点了点头,却没有向老人靠近的意思,显得格外抗拒,连麻阿黎都一脸冷漠,对老人的出现毫无反应。 “老人家,我们是镇里的干部,替您把大娣小娣送回来了,这里有份文件,麻烦你看看……” 许晨光拿出带来的材料,是对三姐妹那贩毒吸毒的人渣父亲的刑拘通知书,禁毒那边请他作为当地干部帮忙转递文书,可老人接过来看了一眼就扔地上了,反而上前抓住许晨光的手,干瘦如爪的手指掐的许晨光手腕生疼:“我崽的钱呢!?他要你带钱来没?你们抓了他可以,钱不能全拿走啊,那是我们屋的钱啊……” 许晨光赶紧松脱手臂,一脸奇怪,这老人真是钱迷了吧?自己儿子进去坐牢不关心,只关心有没有带钱来? “老人家,这个情况我不了解,那你要问市里办案单位,但是你儿子是涉毒关进去的,应该也不存在带钱出来。” 听到没钱,老人整个陷入了一种疯狂,用一口烂牙操着一口土话对着许晨光狂喷,让他完全抵挡不住,更是吓得两个小孩躲在麻阿黎身后。 “老人家,你放开我们许书记!我们替你把小孩带回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呢?”旁边的吉淼淼看不过去,赶紧上来解围,只是老人十分癫狂,一直说着要许晨光拿钱的胡话,甚至叫嚷着把两小孩卖给他们,只要能拿钱来! 疯了吧这老人……直到这婆婆从兜里掏出一个本本来,许晨光这才注意到老人的不正常的缘由。 “我……我有病的!有病的!你们要给钱啊!不给我不行的!” 那本子在许晨光眼前晃了几下,他才看清那上面写着“艾滋病人就诊证”几个字,他心里扑腾一下,再看到老人手臂上的密麻麻的一片针眼,顿时明白过来,这老人也吸毒的! 难怪发作时如此癫狂!眼里只有买毒资的钱! 难怪那麻阿黎的眼神里只有绝望的麻木,大娣小娣也是那样可怜,她们的父亲贩毒吸毒进去了,母亲早不在了,三姐妹孤苦伶仃,家里还有这样的奶奶,这人生哪有希望。 “你放开!” 吉淼淼这时也醒悟过来,上去将撕扯许晨光的老人拖开,拉着许晨光就退到了屋外,老人还拖着一只残疾的脚站在门边,指着两人辱骂要钱。 第十一章 分别 最后还是麻阿黎将老人推进屋里,把门带上后,才终止了这场闹剧。她牵着大娣小娣,将许晨光和吉淼淼送到了村口,又继续沿着进来的那条山路往下走,没想到这姑娘是外冷心热的性子,虽然嘴上没什么话说,但一路送到这,看意思是要把二人送到车上去,许晨光心里感动,看了看远处晦暗天光,本想劝这姑娘回去,自己能找到路下山,但想起这山林里不知何处还藏着那要人命的野猪,只能把到嘴边的客气话合着唾沫星子咽了下去。 没这姑娘手里的那条竹鞭罩着,他还真不敢走这深山夜路。 而他身后的吉淼淼此时对麻阿黎发出感叹:“你家真不容易啊,今年的特困报了么?” 听到吉淼淼的询问,麻阿黎像是想到什么,她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是村里的警察?还是市里的警察?” “都不是,我们是镇里的乡镇干部,这位是我们专管扶贫的许书记,你家里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和他说。” 吉淼淼自然的把许晨光介绍出来,替许晨光把话也说了,她本就是烈火性子,做事油烹火燎的,看到这姑娘家里情况这么可怜,当即就想为她做点什么,完全没觉得自己在许晨光面前说这些有点喧宾夺主了。 许晨光倒也没在意吉淼淼的冲动,点点头,赞同了吉淼淼的说法:“我们正是镇里扶贫办的,有什么情况你可以和我们说,我们调查后会想办法帮你,先问一下,你和两个妹妹还在读书吗?” 听到“读书”两个字,麻阿黎眼神暗淡下去:“我……我初二就没读了。” 听到这个回答,许晨光倒也不意外,关山这种特贫地区能读完初中都是凤毛麟角,别说高考大学了,他刚想问麻阿黎做什么维生,就看见这姑娘猛然回过头,认真的问:“但是我想让她们两继续读,能么?” 许晨光一愣:“为什么不能?” “家里很久没钱了,补助的钱都没奶奶拿去了……” 原来是这个原因,许晨光不等她说完,马上就点头:“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家里这情况,我一定帮你落实政策,读书不用你掏钱。” 听到这样讲,麻阿黎的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就暗淡了下去,大娣小娣辍学很久了,没学费是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桐油坪村离镇上的关山镇中心小学太远,来回有三四十里山路,关山镇小学又不能住校,之前她在家里时还能早出晚归,四点起床,九点回假的送两娃娃上学,可随着家里两个毒鬼的吸食量加重,麻阿黎父亲开始逼她出去打工赚钱,就没办法再接送两个妹妹,大娣小娣开始辍学在家,而最后又被那毫无人性的父亲带出山,变成贩毒运毒的工具……这次她们的父亲总算进去了,两娃娃也被眼前这姓许的干部送回了家,可是情况依旧没变,麻阿黎不去打工,一家人就没饭吃,自己都自身难保,更无法照顾两娃娃,这书还是读不成。 见着姑娘又不说话,闷着头往前走,刚刚才答应替她交学费的许晨光一脸奇怪,还想问问,但估计这姑娘还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就作罢了,倒是旁边吉淼淼又问她:“你自己平时做什么?” “我在伊尔康上班,做衣服。” 听到这,许晨光和吉淼淼对视一眼,心里也明白了一点,靠着纺织女工的微薄工资,麻阿黎的小肩扛起了这个家,此时山路幽深,麻阿黎在前面一脚深一脚浅的带路,即使是惯走夜路的她,也好几次差点被草窝子崴了腿,许晨光拿着手机打开电筒走在后面一点,替她照着,此时一阵星光落在这彝族姑娘瘦弱的肩头,没由的让他想起本土画家李自强笔下的那位“南吉神女”。 那是本地着名画家李自强的一副代表性作品,这位享誉全球的着名艺术家擅长写实主义艺术手法,先后创作出二百余幅主题性油画创作,其中颇具代表性的就是描绘南吉本土风俗人情的“乡土”、“祖母”等系列作品,而其中最着名的一幅作品叫《南吉神女》,描绘的就是一位本地的彝族姑娘。 那幅作品里,画家以精湛的表现技巧,将一位赶集中负薪卖柴的彝族少女体现得逼真可触。那画中姑娘迷茫、疏离的面容下,依然透露出人性的尊严。当时许晨光在州艺术馆馆里看到那幅作品时就被深深震撼,此时更是移情到眼前的麻阿黎给身上,心里是说不出的发颤。 这姑娘就像是画作里走出来的南吉神女,背上也背负了整整四口人的生计,让他心下难安。 下山的这趟路途因为各怀心事,比上山要走的快些,吉淼淼按开车钥匙,坐进驾驶位,许晨光还在车外和麻阿黎交代什么,他一遍一遍的说只要两娃娃去镇上继续读书,学费不是问题,一边又安慰麻阿黎,说会有更多的政策下来,以后日子会更好过,只是这姑娘一直咬着牙不出声,像是忍耐着什么。 “那好,先就这样,我的电话在这里,你到镇上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打我电话。” 许晨光拿出一张名片给麻阿黎递过去,他注意到这彝族姑娘将这薄薄的一张纸片视如珍宝一样紧紧攥在手中,他有些不舍的摸了摸两个小孩的头,这几天相处下来,对大娣小娣他也有了感情,希望能多帮这两个被耽误了小女孩做的事。 就在他准备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之时,麻阿黎突然问道:“许……许书记,我想请你帮忙……能不能把我两个妹妹带走?” ………… 许晨光以为自己听错了:“带走?带哪里去?” 麻阿黎黑红肤色的脸上,泛出的红晕并不明显,她鼓起勇气继续说:“哪里都行,只希望你能带她们两走,求你了。” 许晨光摸了摸脑袋,他能猜出这姑娘这异想天开的念头初衷是不愿看到两个妹妹受苦,可自己也才刚来关山没几天,又没结婚又没女朋友的寡男人一个,突然就多了两个女娃娃在身边,甚至都不熟悉这两孩子……连全名都没记住,就让自己带她们走? 在麻阿黎说这话时,两个小丫头也反应过来,一齐抓住姐姐的衣袖开始哭,不肯离开阿姐,被这情景一带动,麻阿黎也哽咽起来,蹲在地上一时说不出话,可见若不是为了两个妹妹的人生有一丝希望,她也不愿意把两个妹妹就这样交付到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手里。 这样荒诞莫名的举动,如果不是前路无望,她又怎么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她只是本能的相信眼前的这乡镇干部是好人,本能的求助于一个善人来给她们活路。 但在这一瞬间,许晨光冷静理智的脑海里还真有一丝冲动,恨不得就这样把两女孩给照顾起来,读书上学,起码养到成年,怎么也比让她们在这样的家庭中自生自灭的好。 可……可这事实在是太大了。 空谷幽兰的山路,夜风呜咽,几个人半响都没说话,许晨光牙关紧咬,他真的很想一口答应下来,就这样把两小孩接回去,可是他不行,他真的不行,先不说家里老母亲会不会同意他这样做,他自己的工作性质也不允许他这样,对于关山的整个下一年的工作,他是有一个清晰的安排与计划的,如果此时凭空多出两个需要照顾的小娃娃在身边,那他的一堆计划都无从施展,而且,他也分身乏术,扶贫扶贫,不是让自己把关山所有的困难户都一个个养起来就行了,他没能力,也没有人有这能力,也不能开这个头。 何况,就算从法律上来讲,他这样的独身男性也无法领养这两个小女孩。 “对不起,我没办法答应,我只能说从别的地方帮你……对不起。” 许晨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几句话的,他低着头不敢看麻阿黎的眼睛,明明这么疯狂的提议本就不可能答应,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对不住这可怜的三姐妹。 在听到许晨光的回答后,麻阿黎眼神瞬间失去了光彩,她止住哭泣的两个妹妹,带着她们往回走去,继续回她们那毫无希望的家,许晨光看着三人的背影慢慢远去,变成三个小点,才默然的钻进车里。 ………… 之前上车的吉淼淼并没听到后面麻阿黎的请求,只是看到许晨光一脸失落,还以为他是在为这三姐妹感到惋惜,转头发动引擎,小心的看着前方山路,往镇上连夜赶回。两人路上无话,许晨光一直都黑着脸,过了半响后,突然一下打开车窗,让夜风猛然灌进车内,像是总算透了口气般大口深呼吸,发泄心头的郁闷。 “你说这关山毒害怎么这么严重?这些人难道就不想事嘛?就不能好好活着?”在透了口气后,许晨光突然开口。 许晨光他一路憋了太久,虽然对关山的毒灾早有耳闻,也有调查,但实地见到后还是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问身旁的吉淼淼,只是没想到这姑娘却一脸习以为常的平静,在半响沉默后,只是缓缓说道:“这……还真不算什么。” 第十二章 毒 听到吉淼淼的话,许晨光回头看了她一眼,刚刚这话有些太冷血了,而察觉到这位新任副书记的目光,吉淼淼又马上补充了一句道:“我不是说这样是正常的,只是说相比起很多我了解的特困家庭来说,这三姐妹一家在关山镇还真不是最惨的。” “最惨的是什么样?” 吉淼淼叹了口气:“你看过一个女孩子从小生下来,到七岁去镇上上学之前没用过卫生纸,没洗过澡么?” 许晨光一下说不出话来,他猛然想起之前在南吉市禁毒支队的值班室里,刚接到大娣小娣的时候,那时就觉得这两孩子异常的木纳,明明都上小学的年纪了,却没有任何的生活经验,递零食给她们两,甚至连朔料袋都不会撕,吧嗒吧嗒的咬着塑胶薄膜,把包装袋都差点吃下去。 “那……那个最惨的家庭在哪?我们明天就去走访慰问。” 面对许晨光的提议,吉淼淼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去不了了,那姑娘去年就死了。” “死了?!” “对,艾滋病死的,可能像你这样城里来的干部,并不了解我们关山这边的毒害情况,我们这边毒害泛滥的情况特别严重。” “不不,我其实了解一些……” “真的?”吉淼淼露出疑惑的目光,这家伙不就是个空降派嘛,真还懂这里的复杂现状? 而此时,许晨光目光扫向左前方的虚空处,陷入了长长的思索中,那些赴任前研究过的内参报道在他眼前不断重放,他很快回忆起早就记的很熟的几个关山基础数据:关山镇其实资源并不贫乏,矿产丰富,林木经济作物的潜力很大,1983年以前,关山镇只有九个村,这九个村除了雷柏村彝汉人口各占一半外,其他八个全是少民村,彝族人口占绝对优势。而少民的受教育程度底,加上几乎是一步从半原始半奴隶社会步入了新社会,整个底层社会系统都很撕裂,所以少民村基层组织的建设和治理推进速度特别慢,到处都是法律、道德、秩序都无法触及的“真空地带”。 其次,关山地势高,很多农作物种不出来,好在早期的当地政府为解决吃饭问题,大力推行土豆和苦荞。后者被州政府作为重点发展产业,希望能带动农民致富。前者则是百年来关山地区的主要作物。 关山现在的彝族人,几乎还是早上烧一锅土豆,早上吃,中午吃,下午吃。不仅是人吃土豆,家里的畜牲也吃。要出远门或者遇到冬天要屯粮的时候,就把土豆晒成土豆干,挂在墙上做口粮。 而如果仅仅只是如此,那关山可能还只是贫穷无望而已,但随着时代发展,中部运输大贯通时代的来临,“打破”了关山贫穷落后的局面。 作为几条横贯东西的铁路枢纽的中间地点,关山被拉入了中部物流大动脉之中,可这种拉入,对经济发展缓慢,当地教育程度极低的关山地区来说,带来的致富机会却远比带来的危害少。 当铁路拉通东西之时,也随着将各种事物串联起来,此时一件可怕的事物更是通过物流渠道传进关山——毒品。 从此,关山“贫穷落后”的局面变成了“贫穷落后、且毒害泛滥”的局面。 那时,因为毒品来钱快,暴利猛,关山又有适合种植的日照和土壤环境,当地很多人开始种毒品、贩毒、吸毒。而随着国家打击力度的加大,加上地方政府的强势作为,以及卫星监控等技术手段的应用,种毒品的现象比以前少多了,哪家敢下苗,卫星马上就能精准定位,当地警方马上就上门拿人。 但是,种植毒品的现象虽然少了很多,但因为本地少民缺少从事其他行业的能力,如果不贩毒,就只有回家种土豆,可土豆没有什么经济价值。这对不受计生政策影响的当地少民来说,根本养不活动辄四五个孩子的家庭,所以打击贩毒在当地仍是任重而道远,所幸当地政府一直保持着高压态势,全面严控,持续打击,这点刚进山就被吉淼淼指认而被带到派出所的许晨光是深有体会。 可毒害伤害的不只是对他人,更是对自己,贩毒的人中,很多也吸毒,随之而来的便是艾滋病的泛滥。 在关山,以前迎接客人的最高礼仪就是请你吃白。是这当地最好客的作法而。吸毒到了后期,往往通过注射完成,这就导致了艾滋病的蔓延。 而关山的这些感染者,本就没有任何现代医疗卫生意识,大部分人觉的得了病无妨,继续按以前的方式生活,这就造成群聚式传染,甚至许多带病生产,小孩一出生就已经患上了绝症。 许晨光想起自己看过的那部州省禁毒总队的内参报告片,里面一名被查获的关山籍毒贩,明知身患艾滋后,仍然和她妻子行房事,甚至被问话民警询问时,还对着镜头大言不惭,嘻嘻笑道:你们懂啥!我如果不让我老婆也得病,她不就跑了嘛! 那副自鸣得意的恶心嘴脸,让当时即将赴任的许晨光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也就是这样的现象,导致了妻子染毒、未出生的儿女染毒,全家人染毒。 当地人对艾滋病的防范意识如此之差。但随着近年来逐渐开始有所加强,加上少民村的彝族比例不断下降,现在整个关山的少民村比重也降到了一半以下。情况也似乎在越来越好。 即使关山hiv登记感染者人数仍然占了全州的一半,夸张点说,关山的艾滋病感染率和中部非洲差不多。 只是将这些过往的报告和数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许晨光就忍不住一阵干呕,吉淼淼不知道他怎么了,还赶紧在他背上拍了拍,关心的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我没事……” “哦哦。” “继续刚刚的话题吧,对于我们这边的严峻的禁毒局面,我来之前市里就交代过我了,也看过许多内部资料……” 听许晨光难得这样袒露心声,吉淼淼却一下打断了他:“书记,我插句嘴啊,我虽然没看过你那些什么内部资料,也没人和我交代,但因为我是这土生土长的汉族,所以对这里很多事我都比你们这些上面的领导干部要更懂一些,在我看来,你们其实还是什么都不懂,你们没见过那些真正的惨状,你们的那些什么内参报告,很多都还是根据我们报上去的数据写的,但你们只知道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数据,你们看过那一户户因为艾滋死绝了的家庭嘛?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我觉得就在是摸脑袋放屁,做的那都……” 吉淼淼越说越激动,看来这几年在基层工作中积压了许多的不满,现在直把许晨光当作一个发泄的出口,她说到后面简直是把许晨光这她眼里的空降派当作了那些尸餐素位的害群之马,许晨光甚至担心她激动起来会不会忍不住对自己动手。 “你意见挺大嘛,说说看,上级政策有到底哪些是不切实际的东西。” “我就这样说一点啊,现在对艾滋病的医药补助政策不是按人头算的嘛,一户居民有几名患者就每个月发多少钱,你知道我亲眼看过一个什么事吗?那时我还在管特药补助统计,一天一个吸毒得了艾滋的老婆婆到我们镇机关来闹,手里牵着她的孙女,要我们给她多补钱,说她们没钱吃饭了,其实我觉得她可能就是为了买毒复吸才那样激动,但当时也不能和群众吵嘛,于是就耐心给她讲解政策,给她说了一下午,好不容易给她把补助政策说清楚了,她也听懂了,我以为这事就了了,她也该回去了,可没想到……” 说到这,吉淼淼都哽咽了一下,可见接下来的事对她来说都难以接受,许晨光也暗暗感到一丝不详的预感。 “接下来怎么了?” 吉淼淼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心情,总算能说下去:“然……然后,那老婆婆听了一下午,在搞懂了政策后,见我们因为她们家只有她一个患病就只给了一个人头的钱。立马就在手上花了一道伤口,让她的孙女去舔那伤口,然后给我说:现在我孙女也得病了,你们得再给我一份钱。” ………… 说完这几句话后,小小的车里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许晨光默然的看着前方,吉淼淼也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轻踩油门,继续驶入这浓的化不开般的黑夜中,许晨光在一串长长的沉默后,突然开口道:“吉主任,能不能再帮个忙……我们再掉头回去。” “掉头回去……?回哪去?” 许晨光深吸一口气道:“回桐油坪村。” “啊?” 吉淼淼一阵疑惑,但还是依言掉头,小车又走回了原路。 “你……你自己都没地方住啊,你这能怎么安排?” 依稀猜到了许晨光的目的,吉淼淼忍不住出声提醒道,眼前的男人一脸苦笑,但马上又变成坚定。 “总会有办法的,自己不安排也必须安排她们。” 第十三章 房租二十 回去桐油坪的路比许晨光想象中的快,他甚至都没再担心过灌木林里可能出现的野猪,只是在村里找了好久才找到麻阿黎的那栋“茅屋”,等他敲开门时,里面是完全呆了的三姐妹。 ………… 三人的行李比想象中还少,甚至都没装满吉淼淼那小车的后备箱,最大的袋子还是许晨光之前送来的那些衣服零食,路上三姐妹用方言小声嘀咕,不时夹杂着些许笑声,脸上是难得的轻松,而吉淼淼只感叹这一天的经历太过神奇,直如梦境一般,早上重逢了这个昨天被自己指认为毒贩的男人,结果居然是自己的新顶头上司,而原本陪他来山里送小孩回家,没想到最后却变成了接人回去,这一天的“奇遇”真是比做梦还荒诞难猜。 而许晨光此时的心里也是难以言说的复杂,旁边吉淼淼边开车边问他现在去哪?他回头看了一眼后排像出游般开心的三姐妹,对她们来说,不管去哪都比在这里待下去好,所以反而对此漠不关心,仿佛全是他许晨光的事一般。 “就回镇机关吧。” 山路跌宕,吉淼淼开的是惊心动魄,倒是旁边的许晨光满腹愁思,远不像先前来时那么紧张,路上想着的全是如何安排这三姐妹的事。 虽然自己是镇里的扶贫书记,但和这三女孩无亲无故的,“扶她们”也应该公事公办走流程,哪有这样直接接回去的,难道自己掏工资养着嘛?自己住处都没安顿,现在突然多了三个丫头要自己安排住处,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莽撞了。 思索间,远处的浓夜里出现了点盏灯光,再往前走,路边开始有电灯了,许晨光知道过了三岔口,左边农机服务站的巷子里进去,就是镇政府的机关院子。 车子停在大院门口,之前下午的时候,镇办公室主任老侯就给许晨光打了几个电话,说宿舍住房已经安排好了,书记什么时候会到?他正在在院子里“恭迎大驾”,还问他各种需求,蚊帐被子、台灯席子,什么款式面料都精挑细选,当时许晨光还心里好笑,前天还没正式报道前,因为一些调动相关的档案问题给这老侯打过电话,当时这位“正股级”干部还根本不把自己这“外来的和尚”当回事,在电话里只是一阵推诿,说有什么要求到了镇上再说,今天赵贤才这一来视察,几次当众点了许晨光的名后,这整个关山镇的态度都不一样了。 “书记啊!这才来第一天就下乡视察啊!太辛苦了!太敬业了!我们关山的干部都要向您学习啊!” 吉淼淼的车刚停好,老侯就殷勤的替许晨光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看着眼前这位顶着“地方支援中央”发型的办公室主任,既然人家这么晚还在等你,不管之前是否先居后恭,至少人家现在是一番客气,许晨光便也笑了几下,握住他的手:“侯主任辛苦了,这么晚还等我们,感谢。” “为领导服务!” 老侯这刚说完,许晨光就拉下他的手,问他宿舍在几楼,旁边都是住着哪些人?有没有独立卫生间? “书记,您的宿舍在我们后面这栋家属楼的二楼,是最靠里面那间,旁边都是机关家属,里面东西配全了,当然有独立洗漱间,您放心,王书记今天千叮万嘱的,您来我们关山是屈尊了,而且我们这里的扶贫工作这么辛苦,必须给您服务好!” 说到这里时,老侯压低声音,一脸讨好的低声道:“王书记他们几位领导都在镇里乡里有家,平时都没住院里,所以您现在这间寝室的条件绝对是我们关山最优越的!” 而许晨光也完全没有一丝客气推诿的架势,点点头,连声说好后,便指着后备箱的那两袋小女孩衣服:“那请侯主任帮忙拿下行李吧。” ………… 老侯话说的还真没错,关山镇机关安排给许晨光的这间宿舍还真是“最高标准”,朝南的一个小套间,独立卫浴,鞋柜衣柜、空调、书桌,大床席梦思……什么都给配齐了,案几上还摆着几盆好看的盆栽小景,大娣小娣开心到床上蹦跳起来,马上就踩了几个黑印子,旁边老侯一脸苦闷的把那三姐妹的行李东西摆在地上,低声问许晨光:“要不……这还是给您住?这三个特困小孩的住宿问题我再想办法解决?这间房真是我们这最好的一间了,王书记说了特意留给你的,总不能让您委屈吧……” 许晨光摆了摆手:“不用了,我这间寝室就安排给她们三个吧,就当作我个人名义让出去的,你们也别再安排了,再安排就超标了,这算是我个人行为。” 看这位新任副书记的态度很坚决,老侯也就不再勉强,安排交代一些电表位置,空调遥控之类小事后就撤了,而吉淼淼虽然路上就猜到许晨光的打算,可看到他这副准备把房间长期让给三姐妹的架势,也十分惊讶,怀抱双臂,一脸调侃的站在门口问他。 “许大书记,你这宿舍都让出去了?那你自己准备住哪?” 许晨光饶了下头,他前面还真没仔细想过,这次来关山,他自己带的行李虽然不多,自己也能到处凑合,但这可不是什么短差,在这起码得干上一两年的,现在把宿舍让出去了,他还真没想过今晚能睡哪。 昨晚来关山的第一天是睡在派出所留置室,今天看来又要露宿街头,许晨光苦笑一些:“没想好呢,实在不行就抱着被子睡会议室去吧。” “你……”吉淼淼刚想说什么,倒是那麻阿黎走了过来,此时灯光在这姑娘的脸上投下一层光晕,黑红色的脸蛋满是山风日晒的痕迹,但即使如此,这姑娘的五官却有着天生的精致轮廓,同为女性的吉淼淼在心底暗暗赞了一句:这妹妹要是好好收拾收拾,绝对的大美人胚子。 但此时的麻阿黎还是一脸木然的来到两人面前,或许是从小并没有受过待人接物、为人处世的教育,即使无亲无故的许晨光为她们三姐妹付出了这么多,她这一路还是一脸冷漠,肢体语言里也满是提防,生生看着许晨光为她们跑上跑下,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过。 现在她走过来干什么?还继续摆着这样一张臭脸? 吉淼淼心里突然觉得帮这些山里的少民完全是自讨苦吃,对于这些人来说,做这些并不会得到她们的认可,这些人是从部落氏族时代一步进入如今的现代社会的,大半个世纪前还在靠山吃山,抓奴隶,抢儿女,完全没有受人恩情给予回报的概念。 看到麻阿黎走近,许晨光脸上也有些诧异,他和这三姐妹总共说话也没超过十句,现在虽然是应她们要求,带她们走出深山,在镇里安排了住处。可人家除了那句带她们走之外就没有过任何意思表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莽撞,还怕人家以为自己心怀叵测,正想着怎么“解释”自己的善举,此时却见这姑娘从黑布兜里掏出一个用皮箍紧紧箍住的塑料袋,层一层慢慢解开皮箍,而许晨光只是茫然的看着这姑娘动作,最后才发现里面是她层层收藏好的一沓纸币。 这沓钱零零碎碎、花花绿绿,许晨光已经有段时间没看过现金纸币了,一下都有些认不出这是多少钱,只看出这沓面值都不大,厚厚一叠下来应该也没几百块,只见麻阿黎从里面抽出一小沓,递到许晨光面前,脸色依旧冰冷:“够不够?” “什么够不够?” 许晨光都懵了,不知道她什么意思,而麻阿黎手举着依旧没动,仔细看她的手势,许晨光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住这里……要给我钱?” 这姑娘点了点头,许晨光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你们住好就可以了,关山中心小学离这不远,以后你送她们读书就往出去,看到那个汽车站的牌子那过去……” 许晨光讲了下位置,麻阿黎脸上却没什么反应,只说:“我知道,我去纺织厂坐车会经过那。” 被打断后的许晨光有些尴尬的立在原地,麻阿黎举钱的右手又抖一下,示意他把钱接了,许晨光想了片刻,无奈之下,干脆从里面抽出两张十块钱的纸币。 “那好,这就算我把宿舍“租”给你了,以后每个月我就收你二十块钱的“房租”,其余水电全免,吃饭机关食堂有早餐晚饭,学校也有午餐,你可以放心了。” “好。” 许晨光把那二十块钱收进口袋后,就像完成了一次社会契约的缔造,麻阿黎的神情也明显松弛了许多,只是态度依然冷漠,见她们东西也不多,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许晨光放下钥匙后就和吉淼淼准备离开,在走廊上,两人还没走远,身后就传来“乒乓”一声。 哪有客人还没走远就这么急着关门的? 吉淼淼当即就有些不高兴,转头皱眉,可旁边许晨光却面色如常,一句话都没说,在关门那刹那,他好像隐隐听到了一声……“谢谢”。 第十四章 带男人回家 走出机关家属楼,此时天色已深,安排好了麻阿黎三姐妹的许晨光,自己却落了个“无家可归”,他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叹了口气,拖起疲惫的身子往前楼那边走去。 “哎!你去哪?” 被身后的吉淼淼一声叫住,许晨光回过头,一脸奇怪道:“去会议室打地铺啊,还能去哪?” 吉淼淼:“噢……” 这姑娘怎么喊住人又不说话?对此,许晨光只是用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了看吉淼淼,又转身准备走开。 而吉淼淼见他神情认真,想到这位新书记刚来关山的头两个夜晚都是这样凄凉,特别是昨晚还是因为自己的指认才进的派出所,心里一阵愧疚,犹豫一瞬后,咬了咬牙喊住了许晨光:“你别睡会议室了,那里蚊子最多……这样,你看要不和我回家去?我家里很大,我老弟又不在家,空了几个房间,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将就一晚。” 可能作为一个大姑娘邀请一个男人去家里过夜这件事,对吉淼淼来说还是今生第一次,这姑娘被自己脱口而出的邀请臊的一脸彤红,而许晨光开始还以为听错了,等他回头看到吉淼淼这副娇羞扭捏的样子,完全不是他印象中那咋咋呼呼的形象,一时竟然憋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那算了,你别去了。” “别别,我还真需要有张床好好睡一觉,我这两天就没睡几小时。” 说完,许晨光也不等吉淼淼反应,自顾自去传达室提了寄存的行李,放到吉淼淼车上,他坐到副驾驶位置,旁边的吉淼淼还羞得脸发红,都不敢看他这边一眼。 许晨光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自顾自说道:“那先声明一点,我去归去啊,虽然我也还是单身,但我这个……对找对象的事没什么兴趣,我也没有结婚的打算……” “欸~!” 听到这吉淼淼发出一声尖叫,她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型,粉拳差点把方向盘都锤烂,真是被许晨光突然的声明给呛住了。 “你什么意思嘛!你意思是以为我……我对你有什么想法?呵呵!气死我了,我只是看在昨天的误会上,想对你进行补偿,你放心,你不想结婚最好,我还看不上你呢!哼!” 被反呛了一脸的许晨光反而笑了笑,他抹去被喷到脸上的点点口水:“看不上就好,我喜欢把丑话说在前头,把规矩先讲明白再做事,这是我的原则,现在可以开车了。” 什么人嘛! 吉淼淼心里对许晨光一阵腹诽,一边用力板下手刹,一脚地板油下去,推背感瞬间把许晨光死死按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再也不敢乱说话,而吉淼淼心里是一阵埋怨:这人真是毫无情商可言,脸臭嘴还毒,这种男人怎么还是自己的新上司?!太讨厌了! 不过吉淼淼倒也觉得许晨光符合她对纪检干部的刻板印象:原则性强,作风强硬,又不近人情,永远在规矩、纪律、法规划定的圈圈内打转。 可她又想到了关山这种龙蛇混杂的复杂基层,光有原则又有什么用?看你到时怎么吃亏! ………… 吉淼淼的家离镇上不远,很快就到了,这是一家新建的农家小院,方方正正,门前院里是打好的水泥坪,围墙边种了一圈桂花树,是常见的南方农村自建房,吉淼淼老远就把灯光关了,小心的把车停在院子外面的墙角处,再轻轻推醒累的睡死了的许晨光。 “唔~到了?” 看着刚刚清醒还懵懵懂懂的讨厌鬼,吉淼淼挤了个眼角斜向下的鬼脸:“我妈应该已经睡了,你等下一定慢点再慢点,千万被把她吵醒了!” “嗯嗯……” “还有,你把鞋子藏好!我们明天早上六点前就偷偷出发,我妈差不多都是六点半起床……咦,你看着我干什么?” 正当吉淼淼向着许晨光交代这些关键点时,她却发现眼前这男人一脸古怪的望向她身后,眼神充满惊异,还没等她回头,就听到砰的一声巨响,一张厚实的手掌用力的拍在车窗上,同时一个身材圆润,满脸盛怒的中年妇女一把拉开了这辆小车的车门! “你不错啊!这个点回!再晚点我就准备去派出所报警了,你是没个心思在家里了是吧!天天浪浪浪也不知道浪些什么!” 被吓了一跳的吉淼淼瞬间看清来人,一脸惊惧顿时转为求饶:“妈~我……我今天有事加班去了……” 原来这人是吉淼淼的母亲。 而许晨光只觉得眼前这位农家妇女的气势就好比“倒拔垂杨柳”的鲁大和尚,平时咋咋呼呼、风风火火的吉淼淼在她妈面前温柔的就像林黛玉,他总算知道吉淼淼这暴脾气是哪来的了。 “加班加班加班!天天就看到你加班!?你是镇书记还是镇长啊?这整个关山就你忙啊,你这是操着什么心啊,一个姑娘家家要三天两头的……哎,这位是?” 吉淼淼的妈妈原本对着自家女儿就是一顿数落,刚说了开头,突然眼光扫到里面居然还坐着一个人,而此时,只见副驾驶的许晨光脱口而出道:“伯母好……” “啊~啊,这个,噢,哦哦,你……你好!” 等看清叫自己的是一位面容帅气的年轻男士后,吉妈妈那脸色是瞬间变色,二月的狂风暴雪立马转为七月七的大晴天,笑得都合不拢嘴,原本骂吉淼淼骂的像抹了油一般顺滑的嘴,此刻连一句“你好”都说不利索。 “妈,这是我们乡镇新来的扶贫副书记许晨光,他也是我领导,今天因为一些特殊情况要到我们家借住一宿……” 吉淼淼看母亲这模样,知道她是又动了“找女婿”的心,赶紧出来解释。 “太好了,太好了,许副书记这么年轻的啊!?家里哪里的?” “我家里就南吉的,也不年轻了,31了。” “哎呀,南吉的好,31也不大不小,刚刚好!太好啦!” 什么“太好啦”?许晨光一头雾水,他对吉妈妈的盛情有点接不住,回答了一连串的问题后,总算是吉淼淼出来打断。 “妈,哪有你这样的,这是我同事,你别站着了,我们明天还得上班呢。” “噢,对对对,光顾着说话了,许书记赶紧进屋啊,你千万别客气啊,你们吃饭没?我给你们搞点吃的,砍条腊肉,拌碗面……” “不不不,伯母,我们吃过了……” “没事,吃过了就当宵夜,你这么高高大大的大男人,忙到这么晚,怎么能饿着睡觉呢,你等着,我马上就做好!” 许晨光还想客气拒绝,可他实际上和吉淼淼忙碌了大半天,根本就没吃过东西,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见推辞不过,干脆连声感谢。 而吉淼淼简直是重新认识了自己的母亲,她哪见过这么热情好客的老妈,换平时这么晚回来还想吃宵夜?耳刮子吃不吃?! 吉母笑脸盈盈的将许晨光在前厅餐桌边安排好,又从屋檐下割了一条挂着的腊肉,就转进厨房里去了,里面响起咚咚咚的切菜声,此时对枵肠辘辘饥不可堪的两人而言,是最美妙的音乐。 虽然和眼前这男人看不对眼,但吉淼淼还是感谢因为他的到来,居然有机会在这么深的夜里吃到母亲的加餐,没多久,吉母端着两个大土瓷碗出来了,人还没到桌边,香味先传了过来,葱香酱浓的飘到鼻子里,许晨光脑袋瞬间被勾醒。 “我们乡里人家,没什么好鱼好菜,你将就一下,明天我给你抓只土家走地鸡来炒。” “妈,他就住一下……” 吉淼淼话还没说完,就被吉母一眼瞪了回去,只得赶紧低头吃面,许晨光本想解释,可当一口咬到那爽滑劲道、条条都沾着鲜咸酱香的手擀面条时,只感到那股鲜美的味道顺着喉咙传下腹部,带来一阵食物的美好暖流,他幸福的说不出话来,只是瞬间又扒了两口,才爽快的吐出一口气。 “伯母,你这面太好吃了!” 听到这位帅气的年轻书记这么说,吉母笑得眼睛都合成了一条缝,手一指:“你试试这个腊肉,我不是吹牛皮,我腌的这腊肉全关山排第一!” 许晨光赶紧夹了一筷子,刚放进嘴里,就感到一股层次分明的味道直冲脑门,这腊肉选的真不错,夹肥夹瘦,肥的不腻,瘦的不柴,一口咬下去,咸香回甘,油香四溅,肉里满是烟火熏烤的美妙滋味,这味道真是绝味。 许晨光赶紧又夹了一块放进嘴里一咬……这下他的表情却瞬间僵在那儿,一只手也跟着捂住了嘴。 “怎么?不好吃吗?” 见这位女儿的新上司脸色古怪,吉母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人家吃不惯这里的味道,没想到许晨光好不容易缓了一缓,才微微张开嘴,含着舌头说:“不是……哎呀,是太好吃了,我刚刚不小心咬了舌头。” 第十五章 懂事 ………… 这顿夜宵吃的“宾客俱欢颜”,许晨光想主动洗碗,却被吉妈抢了过去,说他忙了一天,让吉淼淼赶紧带他睡觉去。 许晨光被领进一间侧屋,里面墙上贴着球星海报,书桌上还满是成摞叠放的高中教科书,吉淼淼一边替他换被子,一边介绍这是她读大学的老弟房间,空调什么都是好的,今晚许晨光就睡这。 “谢谢你。” 被感谢了的吉淼淼疑惑的看了这男人一眼,她印象中这两天倒少有和他正经说话的时候,不是争吵就是斗嘴,被他这样暖声一句,一下有些意外,略一点头就出去了,刚退出房门,就和她躲在门外附耳偷听的母亲李菊撞了个满怀。 “你躲这里干什么……我都说了,不是那个关系!” 吉淼淼揉了揉酸楚的下巴,一下就明白老妈躲在这里是想偷听什么。 李菊比她要着急的多:“什么是不是,这人不都是自己争取的嘛!老天爷还特意给你留一个老公啊!?真是的,不管怎么样,明天你都得把人家小许给留下来,在这山窝窝里还想找什么样的啊?我看小许这人就很不错,模样端正,待人处事挺稳重,又是领导,对了,他家里有没有女朋友啊?这样优秀的男孩子很抢手的!你个山里丫头又没什么优势,万一人家家里有一个……真是急死我了!” 什么“小许小许”的,还没搞清楚人家有没有女朋友就小许小许的叫上了,吉淼淼对这急着嫁女儿的老母亲是又好气又好笑,她生怕老妈声音太大,给许晨光听到那就真要笑掉大牙,赶紧把李菊扯到走廊另一头。 “你怎么这么急啊,我又不是找不到,这人我还看不上呢!” “你还给我犟,想找抽了不是!你在你爸墓前怎么答应的?二十六之前就结婚,你现在多大了?还给我犟?”关山人结婚比较早,大都成年就拿证了,像吉淼淼这样读完大学的回来就被催着结婚,二十六确实算晚了。 听到母亲又把过世的父亲搬出来说事,吉淼淼嘟起嘴不想理她,李菊知道女儿脾气,便推着她手肘问:“我问你,这小许有女朋友没有?你怎么都不说话,该不会是……他已经结婚了吧!那我要把他赶出去!” 见李菊作势要去敲许晨光房门,吉淼淼忍不住拉住她:“他没结婚!没女朋友!单身,你这下满意了吧!” 听到这,李菊脸上笑得褶子都一颤一颤:“好,好!你这个一定要把握!我一眼就相中这个女婿了!” 吉淼淼只是翻了翻白眼:“你相中了自己嫁呗!哼!我反正还不想找,特别是不会找他!” “你!” ………… 许晨光此时在屋里,听不到外面两母女的打闹,他这两天总算挨到了一次床,刚沾上枕头就沉沉睡去,陷入黑甜深处,一夜无梦。 早上,他是被吉淼淼的敲门给叫醒的,收拾了一下打开门,吉淼淼给他拿了一次性水杯,指了洗手间方向,他人还没清醒,而客厅里已经传来吉母的爽朗的喊声:“小许啊,快漱口,吃早饭了!” “欸,谢谢伯母!” “自己人,客气啥嘛!” 听到这,吉淼淼嗔怪的喊了句“妈!”,生怕这老年人说出更夸张的话来。 而许晨光苦笑了一下,端着水杯到洗漱间收拾收拾,等他走到大厅时,瞬间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到了。 只见吉妈妈还真没把他当外人,餐桌上摆的满满当当,今天这早餐就有点太过丰盛了,窝头、糍粑、红薯摆了几碟,正中是两碗热气四溢的杀猪粉,光榨菜都摆了好几种,许晨光这下是真被感动了,一边吃一边连连称谢。 “谢什么~你是我淼淼的领导,又是外来干部,我们关山人待客是有规矩的,一定要让你吃好。” 许晨光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感受到了关山人民的热情,吉妈妈话锋一转,又开始主动提起吉淼淼来:“我和你讲,其实我家淼淼也会做的一手好菜,她也很能干,我们关山的女孩子那都是好妹子,又水灵,不像城里那些女的擦那些化妆品,还整容,那后天的能比得上先天的么!我们关山这些姑娘那都是又温柔又漂亮,还会做家务……” 吉妈妈说这些时,许晨光一直埋头吃饭,边点头,表示同意,直到那“温柔”两字飘进耳里,他一下忍不住,差点噎住自己,憋着脸咳嗽了几声,眼角挂着的不知是笑出来的眼泪还是咳出来的眼泪,旁边的吉淼淼更是一脸恼羞,忙打断母亲:“妈你别说了,我们赶紧吃饭,马上要上班了。” “喔喔,那好,这样,中午我在家里杀鸡,炒我们关山特色菜——“山菇炒走地鸡”,小许早点过来吃饭啊。” “妈~”吉淼淼刚想说人家就借住一晚,今天应该就找房子去了,还没说出口,旁边许晨光就已经回答:“伯母,我中午可能有事,没过来吃饭了,感谢您。” 李菊听到这,愣了一下,马上又说:“噢,你新官上任,是有这么多事,那下次炒给你吃,但我有个要求,我前面听淼淼说你宿舍让给别人了,在关山没地方住,我这儿子读大学去了,房子空了好几间,你不嫌弃的话就先住我这。” 许晨光刚想开口拒绝,可转念想到自己这几天会特别忙,还真没一点时间去想住宿找房子的事,这里又离机关楼近,什么都方便,加上吉妈妈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倒也是个爽朗性子,他心里一阵感激,便也不再推辞,倒是旁边的吉淼淼干瞪了几下眼。 两人吃完就一同出门,许晨光一坐上副驾驶,吉淼淼就想发问,说他怎么就答应住下来,可话没出口就被许晨光的突然的问题给噎住了:“你今天要用车么?” “我……我就上下班用啊。” 吉淼淼没想到这讨厌鬼住自己的,吃自己的,现在还打自己车的主意!? 许晨光沉吟一下:“那好,早上借我用一下车,中午可能要去几个地方,下午我再来接你?” “你现在不去机关啊?” “嗯,我要下去调研一下,中午还有几个村里的第一书记要请我吃饭呢,我想开你车去。” 许晨光说完,拿出手机,给吉淼淼看了几条各村里的第一书记要请他吃午饭的信息,有些昨天就开始约了,他这位新任副书记在昨天赵贤才的“站台”后,果然是炙手可热。 看到这里,吉淼淼却一下坐直了身子,她知道关山镇辖区十三个村子,没哪个村里的第一书记是好相与的,去年老陈当这个扶贫副书记时就被他们集体抵制过,还闹到市里去了,可以说关山的扶贫工作第一大的问题就在于这批村里的扶贫第一书记,他们这些人大都是各个单位抽过来的,没几个有基层工作经验,斗不赢村里原来的班子,又不会想办法,遇到挫折就开始“自我放羊”,对扶贫工作能推就推,才造成关山今天这个局面。 他们这些又懒又坏的第一书记请许晨光吃饭?肯定没安好心! 想到眼前这男人也是个刚从市里下来、毫无基层经验的“空降派”,吉淼淼忍不住出言提醒他:“这些村第一书记们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单纯,我们关山扶贫工作这么艰难,今年压力这么大,最近又是动干部的时候,他们肯定是想找你提要求的,不是想换岗位就是想换驻点村,都是为了自己“跑路”,这个饭你可要小心一点,能不吃最好别吃。” 面对吉淼淼的善意提醒,许晨光看起来却没怎么当回事,只是笑了笑,表示知道了, 看到他这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吉淼淼心里暗想这人真是没经验,都已经说了这么明白了还不重视,哎,好话难劝要死鬼,由他去吧。 到了镇机关,吉淼淼就把车钥匙给了许晨光,他果然往下面村里开去了,这一上午许晨光按自己的计划看了好几个点,他手机也开始响的不停,临近午饭时间,更是如铁锅爆栗,震得几乎拿不住手。 而此时,在金水村一座挂着“听雨轩”牌子的农家乐菜馆里,金水村的第一书记李德水正带着几个自己相熟的朋友、老板,焦急的看着手机,等着许晨光的回信。 “李书记,这他会不会不晓得路哦?前面你说要去接他,他又不肯,会不会是没过来了?” 李德水此时心里也没谱,但只能强自镇定:“不用急,我们许书记前面已经回信息来了,说就在路上,应该马上就会到,要耐心,耐心!” 说要别人耐心,李德水自己却抖腿抖得像过筛子一样,额头青筋一跳一跳,这次请许晨光吃饭他本就是碰运气,昨天看到这位新任副书记在赵贤才面前的地位后,他直接就发了短信,按道理他这种不熟悉的下属请人家领导吃饭,一般领导都会拒绝,可许晨光倒非常给面子,上午就回信息说一定过来,这让李德水大喜过望,昨天上午还在担心这纪委下来的干部会油盐不进,这不是挺“懂事”的嘛! 他又摸了摸旁边凳子上放的一个黑色朔料袋,里面包了两条合烟,加上今天这顿饭选了整个关山都算得上号的临湖农家乐,这已经好几千出去了,只希望这许晨光能继续“懂事”。 第十六章 第一书记 “来了!” 一声轻呼打破了他的思绪,抬头一个男人掀起门帘走进了这间临湖的包厢,一身西装革履,英挺逼人,正是许晨光。 李德水赶紧起身迎接,整个包厢里都是哗啦啦一片凳子响,都跟着他站了起来。 “没想到我们关山还有这么豪华的农家乐啊,挺有钱嘛,这临湖别墅盖的……” 许晨光一边笑一边一一同包厢里的众人打招呼,显得亲切自然。 “这里的老板也是我朋友,搞养殖的,喜欢钓鱼喜欢玩钩,挺有想法的一个人,喜欢山里找水泡玩钩子,看到好多城里人也过来野钓,后面干脆就把包的地方,全用来搞生态农家乐,后面就是钓台,许书记也喜欢钓鱼?等下吃完饭刚好可以活动一下。” 许晨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他没急着落座,而是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湖景,水波微漾,李德水有点猜不透眼前这年轻人,总觉得这人处处透着点“古怪”,不像他的上任老陈那么好忽悠,一眼就能看到底,这人就和外面那湖水一样,外表波澜不惊,水下暗藏大鱼。 但机会难得,隔壁乡镇已经下了人事调动的文件了,关山应该就在这两天就要上党委会讨论下面各村扶贫干部的安排,他想离开金水村扶贫第一书记这个位置,机会就在眼前。 李德水决定赌一把,他暗示身旁几个同桌朋友借故出去,自己走到许晨光的身边,揣着手轻声问:“书记……听说隔壁都在动干部?我们村应该也要开党委会了吧?您这刚来,有什么思路?” “对,昨天我们王广发书记还找我谈,说今天要开党委会,但我估计现在都要忙,要开会也得晚上去了。” “哦哦……” 李德水心里暗跳,这人居然直接就把党委会的时间都说出来了,这是在暗示我汇报?看来是个上道的人。 “我……我这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您可能都还不了解,我是前年从南吉市水利局抽过来的,我那一批总共八名扶贫第一书记,都要下村驻村,咳咳,当时我们王广发王书记有点意思,说我是这水利局来的干部,这里刚好有个金水村,注定要去这,就把我安排在我们金水村驻村了,我这一干就是两年……” 李德水姿态放的低,声音也说的低,前面提到王广发时语气有点古怪,干笑了两声,估计还是有点埋怨这位镇书记把他放到金水村来。 许晨光没回话,这是嗯了一下,示意李德水继续往下说。 “书记,我说实话,在金水这两年,我是头发都快熬白了,我是扎扎实实的第一批驻村第一书记,自从驻村开始,一年就没回几次家,我也安家在市里,女儿读书都回不去……” “唔,确实不容易。”许晨光瞄了他一眼,知道他铺垫的差不多了,马上要提要求了。 “我就想请您考虑考虑,把我调动一下,回原单位估计要市里统一安排,但能不能换个离城里近点的村?就是把我换个村驻点都好啊。” 李德水一边说一边看许晨光表情,只见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了个问题:“金水村有多少家农家乐?” “呃……书记,这位不太清楚,当然,你有兴趣我到时陪你玩玩……” 许晨光竖起手掌打断他:“我不是玩,我是问你数据,我们金水村养殖、旅游业应该在全十三个村里是最靠前的吧?去年的林渔业从业人口多少?” 他一连问了几个数据,李德水都答不上来,愣在那里,头上出了微微冷汗。 许晨光的语气渐冷:“你这些基础数据都不清楚,工作不扎实啊,心思没在村里啊。” “书记,我……我年纪大,有些东西记不住。” 许晨光用手指关节敲了敲窗台:“金水村又不是民族村,位置也靠近省道,经济数据也好,可以说是底子最雄厚的几个村之一了,甚至可以说是今年扶贫难度最少的村了,你还想调动轮候?换哪里去?哪里能容易?” 这一路被怼,李德水是憋的脸红:“书记,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些驻村的“第一书记”大部分都是外地人,根本展开不了工作,这些村里的老支书老村长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组织开会从来不来,说话从来不听,运气好能带点项目拉点赞助过来的话,还能有点笑脸,要是没得钱,那就差指着你骂了!像去年那样难的环境下,根本就没办法工作。” 李德水这番话是脱口而出,但也是憋了好久的心里话,许晨光相信他这下说的都是实情,驻村“第一书记”为什么加个“第一”两字,就是想强调在扶贫工作中这个岗位的话语权,好与那些村里的老支书等势力相抗争,然而就像人越是缺失什么就会强调什么一样,这些第一书记大部分都无法与村里的那些土生土长的干部相对抗,人家就把你当个摇钱树,钱和项目来了就好说,人来不来都无所谓。要是没钱没项目?那对不起,村门口的狗看到你都嫌。 许晨光心里也暗暗盘算,这个问题必须解决,也是当前的几个重点工作,但现在他却没有向李德水做出任何表态,也没有答应什么,反而是又问了一些细节后,招呼李德水让外面的朋友都进来。 “书记,你看我这人,这光顾着汇报,忘了您这远道而来的,都快过饭点了,欸,小伟,赶紧叫赵老板上菜!” 说完,李德水就从角落里把早就准备好的几瓶“吉山大曲”拿了出来:“书记,这无酒不成宴,您是客,随意一点就行……” 可他还没扭开盖,许晨光就拦下他:“我不喝酒,这样,我手里还有别的事,你看我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就要先过去了。” 这下兔起鹘落,李德水完全没想到这人会来这一出,上了桌不吃饭不喝酒就要走?他愣了一下间,许晨光已经站起身双手举杯,对着众人把茶敬了,接着迈开腿,真是要走的架势! “许……许书记,这你就……” “对不起,李书记,我没办法,确实还有事,今天本来就答应你的,想着过来打个招呼也好,你们慢慢吃。” “欸~就走了啊?!” “这怎么行?!” 包厢里旁人是一片阻拦,而李德水是又急又怒,想发作又不敢,毕竟这今晚就要开党委会,哪里能这时得罪这位年轻副书记,只能在心里骂了两句,挡下其他人想拦人的想法,抓起那两条烟就冲出去。 “书记,我送送你。” 许晨光已经看到他拿这朔料袋的动作,知道里面肯定是些烟酒之类的事物,来到车边,果然李德水就要把这两条烟往他后座塞,被他一把拦下来。 “李书记!别这么客气,这些我绝对不会收,你自己先好好工作,好吧?” “不是,就一点小小意思,您就收下吧!” 李德水动作很大,许晨光却没有松口的意思,硬生生的把两条烟推回去,李德水见状还想来蛮的,准备直接往后备箱丢,结果许晨光脸色一冷:“李书记,你这是要让我犯错误啊!我之前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你这是要我下午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纪委主动上交礼品?” 说这些话时,许晨光脸上完全不复之前的温煦,眼神里满是阴鹫,李德水心里一寒,瞬间飘过一个想法:这人真不是吃素的! “那……那好,我就不勉强许书记了。” 许晨光摆脱李德水,上车后发动汽车,窗外李德水还在最后挣扎:“书记,我调动的事还请您费心,我是真不想在他们这金水村呆了,你是不知道这村里的那些老……” 许晨光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打了招呼就驶出了这间农家乐的竹拱门,他心里还在不断咀嚼刚刚李德水最后的那几句话。 他们?我们?这金水村这么小的地儿都分派系,那关山不都是散沙一盘? 许晨光摇了摇头,只觉得前路漫长。 ………… 一个中午两个小时,许晨光跑了三处像这样的地方,都是邀请他吃饭的驻村第一书记,都提了想调动的事,许晨光也都没有下决断,更没有表态,全是喝了一杯茶后就急急告辞,最后在车边也都有一番推辞礼物的拉扯。 等他忙完这一切,回到乡镇机关时,已经是快下午两点了,这哪里都是一桌大鱼大肉等着自己,结果哪里都没吃上一口,搞到最后许晨光自己还是饥肠辘辘的,只能在乡政府的门口小卖部,买了一包方便面,等用热水泡好面,正端着去自己的新办公室,突然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门页轻轻合着,里面有人! 他心里一动,没急着进去看是谁在他的书记办公室,而是转头看向院外,外面的内部车棚里正停着的昨天那辆令他印象深刻的霸道。 许晨光心里顿时明白,这易大鹏果然就找上门了。 他心里稍微做了决断,就推开门,果然,只见那小山一样的男人正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双手张开,姿态放松,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仿佛他易大鹏才是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第十七章 架场 “书记,你来了,你让我好等啊。” 见到许晨光进来,易大鹏面露喜色,身子却没动,继续安坐在沙发上,咧开嘴看着他笑,神情十分客气,姿态却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易总等我?有什么贵干?” 他端着泡面到书桌前坐下,一口口咬着面条,没抬头看易大鹏。 “你中午就吃这个?早说啊,我看昨天几个村干部都说今天要请你出去吃饭,我还担心排不到队,就没打电话给你了,没想到你这最后独自吃泡面,太辛苦了,要不我们现在出去吃点。” 说罢易大鹏就夹着皮包站起身,要请许晨光出门吃饭。 许晨光摆摆手:“没事,我都吃完了,以前在监委习惯吃泡面了,大鱼大肉反而不习惯。” 说完,他起身倒了垃圾,按道理,这时来了客,怎么也应该泡壶茶,可这间新办公室,许晨光只是昨天报到时匆匆瞟了一眼,小小几平方的空间,铁皮档案柜、书桌小沙发,都是标配的那一套,许晨光还很不熟悉具体的东西摆放,更不知道哪里有茶叶,而且即使找到,他也并不太想给这位“提供了关山最多就业人口”的易总倒茶。 可此时让他都没想到的一幕出现了,易大鹏见他没有烧水倒茶的样子,自顾自的站起身,从旁边的铁皮档案柜抽屉里翻出两盒茶叶,又去隔壁茶水间倒了热水,自顾自的泡进茶壶里,一边泡一边说:“这间办公室以前老陈在的时候,朝向就有点太北,不透风,有夕晒,是镇委班子里最差的一间办公室,我和他说这些问题,让他换个办公室,他就说反正也难得呆在这,天天要下去,就没换了,我建议许书记你还是可以考虑换换。” 许晨光看了他一眼:“看样子,易总对镇机关很熟悉嘛。” 没想到易大鹏听到这句话,直接笑了起来:“你们这栋楼我捐建了两百万,奠基仪式还是我陪着南吉李书记剪的彩,你说我熟不熟?” 说完,他拿过两个一次性纸杯,倒入茶水,将其中一杯推向许晨光。 许晨光没有接。 “易总确实做了不少贡献,我们关山人应该感谢你。” 易大鹏笑了笑:“感谢算不上,反正我确实是心里装着我们关山,去市里开政协的会时,书记还叮嘱我要把关山发展好。” 听到易大鹏如此自居,许晨光没有说话,眼前的胖子沉默片刻,站起身:“许书记,我今天来也不绕弯子,主要想和你探讨一下我们关山今年的扶贫安排。” “探讨”许晨光琢磨着这两个词的意味。 易大鹏却完全没有觉得自己的说法有问题,他往沙发椅背稍稍后靠。 “我是这样想,去年我们企业吸纳了3000多人的劳动力,今年我有个想法,想推动我们企业改造升级,把企业整体搬迁到南吉工贸园区里去,搞个新厂,扩大规模,再搞十一条新生产线,到时我们规模可以扩大一倍,从关山再接4000多人的劳动力出去!” 听到搬迁几个字,许晨光眉头一皱,他说的“南吉工贸园区”位于南吉市新城区南侧,离关山镇算近,但也有几十公里路,那个园区总体规划面积是50平方公里,规划布局为轻纺、数据服务(电子信息)产业两大支柱产业,但这么些年,这两块都没有搞起来,听到易大鹏说要搬过去,许晨光没有表态,由着易大鹏继续说。 “我打算充分利用我们中部经济走廊重要节点的区位优势,依托当地南溪民族州的民族特色,以承接沿海城市产业转移为重点,力争形成真正有规模的产业集群,甚至我这里搞得好的话,可以把“南吉工贸园区”从一个传统工业园做成“轻纺产业园”,形成产业集聚区,着力打造“南吉轻纺”这个区域品牌!形成这个……这个生态整合……” 易大鹏这些话说的冠冕堂皇,官话十足,完全不像他这样的一位乡镇企业家说的,许晨光很快明白过来,这不是他写的东西,只见易大鹏讲到后面越讲越磕碰,只能拿出皮包里的一份文件,摆在桌上跟着读。 果然,是念的计划书之类的稿子。 许晨光有点暗暗好笑,此时见易大鹏翻到后页,总算念出真实想法。 “……我希望我们关山的各位领导能够帮我实现这个想法,有几项意见还请许书记指示落实!” 说完,易大鹏就把那份文件递到许晨光面前,上面的标题赫然写着《关于恳请关山镇政府支持伊尔康集团参与攻坚扶贫的若干意见》 许晨光接过来扫了几眼封面,虽然已经猜到几分,但真看到里面内容,见到这位强人撕下脸皮时,他还是感到匪夷所思,这文件里面的行文口吻,已经是把关山镇政府当作他自己的办公室,其中的要求,几乎是让整个关山的扶贫资金和政策都投入到他的伊尔康集团里,将一切都绑定在他的战车上,随他冲锋陷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老陈的茶不是什么好茶,味道粗、淡、即使许晨光不懂品茶,此时也吃出了其中味道,他往后靠了靠,眼前易大鹏像一座小山一样,给他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他总算明白这人为什么可以在关山肆无忌惮的进出机关大院,可以从副书记办公室自己翻找茶叶,口里谈论的都是市里的领导、州里的领导,开口就是产业转移,区域品牌这些词,昨天当着赵贤才的面,他还没有显出那份傲气,现在没得外人,就面对关山这些乡镇领导,他这个“关山第一富豪”,马上就翘起了尾巴。 他确实有翘尾巴的资本,现在关山有3000劳动力直接在他那上班,而背后靠着伊尔康这株大树过活的家庭人数加起来,恐怕得上万! 关山总共才5万常住人口,五分之一靠他吃饭,连镇机关大院他都捐建了两百万,又是市里的政协代表、工商联委员。 他不横,谁横? 见许晨光一直没说话,易大鹏以为他看不懂自己的企划书,嗤了下鼻子:“书记,我这份意见都是为了你们考虑,我也知道你们今年任务重,全镇这么多贫困人口要脱贫,我保证,只要我公司搬迁扩容,绝对替你再解决4000个就业岗位,我也是为了你们任务着想……” 着想?别人看不懂,但在监委工作多年的许晨光一眼就看出其中猫腻。这里面写明的初期融资就几千万了!还要政府背书,加上公司债、税收优惠等等……这易大鹏是真想把关山吃干抹净啊。 许晨光按耐住心底的波澜起伏,沉声回答:“这事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我们党内是讲集中民主制的,要上党委会讨论,今天我不能答复你。” 对于许晨光的回答,易大鹏并不意外,他站起身用力的握了握许晨光的手:“那这份《意见》就先放你这里了,我走了。” “好,再见。” 易大鹏原本都已经走到门边,此时见许晨光没有相送的意思,便又折转回来:“许书记,忘了说件事了,我等下要去市里一趟,今天就会把这份意见往市工商联那边都报审,估计市工商联很快也会向你们镇政府下正式的意见函,晚上我也要参加市政协的颁奖晚会,到时可能联系不上,请见谅。” 有什么联系不上的,这又摆工商联,又摆出自己企业家的身份,不就是施压么。 许晨光心思微动,神情不变,简单的回答了句:“好,恭喜你,至于工商联那边的意见,我们也会考虑的。” 这番施压之下,许晨光的表情并不是易大鹏想要的样子,他干脆站定脚步,抬起下巴:“听说书记以前在纪委?” “嗯。” 许晨光仰起头。 “现在突然下到基层,有什么感觉?和纪委那种单一业务的部门不太一样吧?” 面对易大鹏略带挑衅的问题,许晨光思索了一下,回答:“啧~确实,要复杂一些,我还在不断学习。” “学习,哈哈……哈哈!” 听到这书生气的两个字,易大鹏笑得特别夸张,他迈开大步,走了出去,身后的许晨光脸色如常。 ………… 知道今天晚上镇里要开党委会,吉淼淼本以为与自己这些小虾米没什么关系,准备难得的正点下班,可下午六点的时候,突然接到通知,说是今天的党委会后马上要开扩大会议,不只是机关的各股长,还让各村的干部都赶过来参会,村支书和第一书记都必须到会,如有赶不到的,请假也必须直接向乡镇书记王广发请,吉淼淼一头雾水,这党委会下午五点就开始了,现在还没散场,怎么现在又突然要开个扩大会?这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但指示下达,很快就传到了关山镇十三个乡镇,吉淼淼坐在二楼办公室,看着楼下不时有小车、摩托驶进院子里,都是各村赶过来参会的,她随便数了数,村里的在家干部来的不多,估计一半都没得,吉淼淼已经隐隐猜到这晚上的党委扩大会,应该是出自许晨光的想法,可这人真是不了解基层情况,想让这些村干部做到令行禁止,他许晨光还没这本事,到时会场稀稀拉拉,没人把他当回事的话,那他这第一次“登台亮相”就得玩砸! 第十八章 大会 “姐,看什么呢?” 吉淼淼还在想等会许晨光等下会不会被呛,旁边不知哪来冒出来的小宫打断了她的思绪。 “这不晚上加班开会嘛,看看有多人来了,都这个点了,突然说开会。” 小宫看了看群里的通知:“本来没通知我们这些信息员,刚刚书记在微信里说了今天晚上的会事关重大,必须到,不到要向他请假,吓得我都不敢动了,等下问起,千万别提我。” “就你想躲。” 吉淼淼和她打闹一下,很快到了开会的点,拿起笔记本就往地方去,到了会议室,里面稀稀拉拉已经来了几十号人,都想先抢着外围不挨着中央长桌的位置坐,吉淼淼倒大刺刺的往内圈的桌边坐上去,很快就看着人渐渐满起来,会议室里关山乡音混杂着普通话,热闹非凡。 到了正点,隔壁党委会的小会议室门打开,一连串脚步声响起,闲聊喧闹也瞬间没了声响,只听见党委们进场的脚步声,而领头的王广发脚步沉重的走进大会议室,面色发黑,表情沉重,完全没了以往常见的调侃玩笑,吉淼淼心里一阵暗暗奇怪,刚刚这党委会上有什么大事嘛? 接着她又看到脚步轻快的许晨光坐到王广发的身旁,拿出厚厚的一叠笔记本,上面花花绿绿的贴了不少便签纸,像是有蛮多记录点,许晨光坐定后,众人都知道今晚应该是这位新任副书记的“首秀”,目光都聚集在他脸上,许晨光却波澜不惊,如古井深渊,让人看不出情绪。 王广发坐在主位上,轻咳一下后,宣布今天会议开始。 “大家晚上辛苦了,克服一下,根据现在我们关山严峻的扶贫形势和问题,有必有对全局目标、工作部署开一次大会,加上我们许书记的强烈要求,所以我们这次在党委会后,马上召开党委扩大会暨全面脱贫目标推进会,在场的都是各位骨干,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可等他话刚落音,旁边许晨光就举起手来,打断道:“书记,在进入会议主题前,我建议先点个名,我虽然来的不久,但看这样子,空了不少座位,应该是有不少干部都没赶到。” 王广发表情微诧,但瞬即点了点头,让办公室主任老侯开始点名,很快镇机关和十三个村的与会人员点清了,机关除了几个出差有事的之外都到齐了,十三村的第一书记也到齐了,但村干部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十三个村里,村支书只来了一小半,有的就派了个代表过来,还有的就干脆没见人影。 少了这么多人,但王广发没急着说话,他知道关山很多村干部,特别是少民村的那几个都是不好说话的主,估计是看今天这新书记第一次开会,就没当一回事。 而老侯也有些尴尬,点名点出这么多缺到的,他也不好记录,以往叫村里来开会,那也是稀稀拉拉,很少痛快的,这今天催的又急,这些家里事情多的老村干部,不来也很正常。 他们才不管你这个书记那个书记,特别是这新来的“小书记”。 老侯点完名不知道这缺到的名单该怎么处理,左看看右看看,王广发也不接话,现场气氛完全僵住了,而此时,见主官没有表态,许晨光站了出来,他转向老侯,言语颇为冰冷。 “人数不对啊,这是党委扩大会,还是我们今年扶贫推进的第一次全面会议,这是相当重要、绝对严肃的场合,我请问候主任,办公室这边通知到位没有?” 老侯如芒在背,马上坐直回答:“报告,通知绝对到、到位了!” “那好,那我们按纪律处理,请办公室这边做好记录,对无正当理由拒不参会,且未履行请假手续的村支书,限明天内说明情况并检讨,依情况给予党纪处分!” 听到纪律处分几个字,下面窸窸窣窣一阵人头攒动,几个老一点资历的干部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点小事就要给处分!?这新官上任三把火是烧的有点旺啊!而且这今天没来的几乎都是村里的本地老干部,这是要向这些“地头蛇”挑起争端? 吉淼淼也是心里暗暗为许晨光捏把汗,这人有点太激进了吧,这本地的村干部作风懒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么多年都没人怎么管,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以前有些领导过来想整肃纪律,很快就被这些本地干部各种手段给搅得烦不胜烦:写举报信,上访,串联村里人不配合工作……人家那路子可相当狠,一般领导可受不了,很快就不敢动这些本地干部了。还是一句老话说得好:别拿村长不当干部! 他一个外地来的副书记,第一次开会就要拿这些人开刀?他搞清楚情况了么?以后工作怎么开展?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下面的议论没持续多久,很快,许晨光眉头一扬,打断下面的讨论,开始步入正式的会议流程,按道理,是由主官主持会议并做主要发言,但因为今天也是涉及全面脱贫这一目标的专项会,王广发说了几句垫场的话后就把话筒留给了许晨光,由着这位扶贫专职副书记放开手脚的说。 “好,刚刚我们王书记说的很全面、很到位了,对我们今年全面脱贫的目标提出了全景谋划,我在这讲几点具体细节,首先,我想先说下这次我们镇的第一书记轮换的事……” 听到这里,吉淼淼看到李德东等几名第一书记的背瞬间一挺,整个人都坐直了,这是关系到他们这前途命运的时刻了!毕竟现在全面脱贫到了攻坚阶段,不可能把他们退回原单位,但现在这任务又这么重,如果再不轮换,不去个好地方,那就跑不了了!今年任务没完成,这板子打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上面的决心可是一定要实现全面脱贫的的目标,没完成是很可能要免职受处分的! 面对下面十几双注视目光,许晨光嘴角微动,只见他宣布:“经过考察研究,党委会初步决定,今年我们镇十三个村的扶贫第一书记都不进行调换,继续在原村开展工作……” “什么?” “啊?” 这个意料之外的结局让场下众人都是一愣,特别是那十三名第一书记,不少人都等着换个号岗位脱离苦海,此时听到许晨光说不调动了,一个个灰头丧脸,当场就有质疑声传出来。 看到这个场面,许晨光扶了扶话筒:“我知道啊……我们关山的基层工作不好开展,特别是一些村里的工作不好开展,但这个问题最大的原因是什么?是我们上面派下来的第一书记和原本的村支书等村干部之间有矛盾,有些地方甚至演化成了派系斗争……” 听到这位新书记把这种底下的真实情况居然摆到桌面上来讲,包括吉淼淼在内的众人是越来越感受到这位新任副书记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势,只见他又继续说道:“但这种斗争精神,我觉得其实可以有……” “我没听错吧?” “这人说要下面继续斗,真的吗?” 许晨光嘴角一扯,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对,我希望大家把这种斗争精神保留下去,只是斗争的对象换一下,换成我们各村各地的困难实际,换成阻挡我们人民群众奔向全面脱贫之路上的拦路虎!把这些挑战战胜了,那才是真本事。这里,我也说几个马上推行的举措,对于我们的第一书记和村干部之间的矛盾,我不会把它和稀泥,或者视诺无睹,我希望我们的第一书记们和村里原来的干部们竞争起来,竞争如何在脱贫路线上干出更多的实事,我将会推行一套动态评测体系和任务挂牌机制,第一书记管对接政策,村支书管落实,对这次全面脱贫的工作目标进行量化管理,在多维度上进行评估,我知道这里很多外地干部不服气本地干部的懒散,而本地干部不喜欢外地干部的“外行”嘛,那好,现在机会都在这,我们划清界限,我们就比干工作!看谁拉的项目多,看谁办成的事情多,看哪个村最先实现脱贫致富!” 这番话下来,下面有些外地干部的情绪被调动起来,甚至有几人拍手叫好,而吉淼淼心里一阵疑惑,真是看不懂眼前的男人,原本以为许晨光刚刚借着点名的事,要上纲上线的敲打本地干部,是不折不扣的外地派,现在又说不准外地来的第一书记轮换,给这边沉重施压,看来,他是在搞平衡竞争呢。 这人……有点意思。 “我最后再讲一点,这里有份《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书》的初稿,请大家分发一下,都看了后我再结合这份计划具体讲。” 说完,许晨光让众人分发那一叠厚厚的《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书》,吉淼淼一听就觉得奇怪,这计划有什么变动嘛?不就和去年差不多,主要靠伊尔康来解决大头,接下来搞点生态扶贫、养殖扶贫的噱头充充门面就可以了,每次都是制订好后党委会上通过就往上面报了,怎么现在还要分发下来干什么?还要具体讲解?这新书记难道又有什么新花样?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她的那份《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书》的初稿也到手了,看到封面的第一眼,吉淼淼就觉得不对,这不是先前报上去的那本! 果然,她打开之后,粗略扫了一遍,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上面几乎没提伊尔康集团的地方! 这新书记是要撇开伊尔康集团,靠关山镇机关这点人力重新找企业搞全镇的扶贫!? 第十九章 正面开战 就在吉淼淼错愕感叹的时候,旁边有人也发现不对了,不少人问是不是印错了,连旁边刚从外地出差赶回来的副镇长王雷都侧头问许晨光:“许书记,你可能刚来不太清楚,我们之前有做过一份资项目安排计划,你如果不清楚的话,可以参考一下之前那份,没必要重新做……” 许晨光只是笑了笑:“王镇长,之前那份我也看过了,这是修改后的。” “欸?” 他以为许晨光没明白问题的严重性,马上解释道:“我不是说计划的格式,主要是内容,你这份里面完全没有伊尔康集团的内容,许书记是不是不太清楚,我们之前主要还是依靠我们关山本地企业——伊尔康集团在扶贫这块提供……” “我就是特意删掉向伊尔康扶持的那部分的。” 听到这位新任副书记居然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王雷这下懵逼了,下面会场更是被捅了马蜂窝了,会议室顿时一片大乱,一声声惊叹、错愕此起彼伏,几个老资历的干部直接把这份《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书》拍在桌上,现场已经一片乱套。 连台下的吉淼淼都抱臂感叹:“这人真是什么都不懂啊,简直神经病,直接拆家来了!” 意见最大的是扶贫专干老邹和党建办公室的副主任李姐,两人是关山本地人,老邹是专门对接企业扶贫服务的,一直是他和伊尔康具体联系,今年的计划和安排早就准备好了,现在一下全要推翻,台账卡档全要重做,最担心是还要另外重起炉灶,找企业拉赞助,他当然接受不了,一掌拍在桌上,当场就要发作。 而李姐虽然不管扶贫,但她还准备安排她侄女进伊尔康集团,昨天才找了易大鹏,人家易总一口就答应下来,结果现在直接就说不给人家政策,也不要伊尔康帮扶扶贫了,那她侄女的事怎么办?! 急火上心,李姐第一个站出来,双眉一皱,对着许晨光问:“领导,你告诉我们,现在已经开年了,全镇十三个村里,马上就有几千人要去伊尔康的扶贫车间做工上班,以往这时候,我们镇上都是给送工人的大巴车绑红绸带,搞剪彩,放鞭炮,欢天喜地的送人去上班的,你现在把人家伊尔康集团排除在扶贫资金安排计划之外,你考虑过后果没有?现在这几千人要是没工作了,请问是你安排还是镇上安排?还是说你家里开厂,能直接解决这几千人的生计问题?” 这话问的犀利,但也是实情,一下引起纷纷议论,许晨光却没有解释的想法,他开始头也不抬的收拾东西,旁边王广发只好站出来打圆场:“这份计划还只是初稿,我们许书记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市里也有考量,大家稍安勿躁,等下一步的安排,今天的会就开到这了,现在天晚了,大家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会开到这里就不欢而散了,许晨光离开现场时几乎是顶着全场的质疑目光出的会议室,他的步伐却显得格外笃定,像是习惯了这全无友好的环境一般,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出办公室没几秒,党建办公室副主任李莉莉就马上前后脚的跟出门,给正在南吉市参加政协大会的易大鹏打去了电话。 易大鹏接到电话时正在南吉宾馆的三楼雅宾间休息,正等待市里领导挨个座谈,他还不知道手机上已经有几条信息进来了,都是刚刚与会的关山干部向他“报信”,还没来得及点开看,他略显反感的接起电话,这马上要面见领导了,这女的找自己干什么? “易总,大事不好!” 易大鹏先是一愣,关山能有什么“大事”?而当听到李莉莉说许晨光准备把伊尔康从今年的扶贫计划中撇开时,他还完全不相信,直到李莉莉把那份新的扶贫资金安排计划拍照发给他之后,添油加醋的将刚刚发生的一幕全告诉了这位关山第一富豪后,他才堆起满脸横肉,骂了句:“这横死的东西,是个傻的吧!” 挂了电话,易大鹏气的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扫倒在地,砸在哐当响,旁人见状,当即不敢大声出气,还是外面市委办的工作人员听到声响,出来看情况,他才咬咬牙,没有当场发作。 但这位关山一霸不是能受气的主,暗暗在心里把许晨光的八辈祖宗骂了个遍,同时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给这小子好看!让他知道关山到底是谁说了算! “请伊尔康集团董事长易大鹏。” 南吉宾馆的工作人员此时正来请他进里面会谈室,易大鹏咬了咬牙,拍了拍脸,换上一副温顺表情,眼神里却满是杀意。 ………… 会议已经散了,外面却还是一阵喧嚣,许晨光都可以听见有人大声议论刚刚自己的出格举动,他神色却很安定,毫无起伏的在这间新办公室收拾整理,此时门口敲门声一响,不等他回答,一个窈窕的身影就绕了进来。 来人正是吉淼淼,她进来先反手将门合上,然后顶着一张写满兴师问罪的脸,走到许晨光桌前,双手大刺刺的往他桌面上一撑,下巴微抬,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不用问,许晨光都知道她也是讨要说法来了。 “为什么要把易大鹏撇开?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关山往年能完成那一丁点的任务,靠的都是他们集团的赞助支持,你又知不知道关山除了伊尔康,剩下的那些企业、个体户、小作坊、小老板们绑一起都没他那一半的实力,你现在得罪伊尔康是想干什么?” 吉淼淼连珠炮一样的发问,许晨光只是从抽屉里翻出几个空档案盒,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眼睛都没放在这圆脸姑娘身上。 “我们关山的决策权是在党委会吗?” 被这人如此一问,吉淼淼只能回答:“那当然,党领导一切。” 许晨光又摸了摸耳朵,手上继续收拾桌面:“那既然这份计划是党委会通过的,那就按程序走吧,还是说必须要经过你们的同意才能执行?” “你……” 吉淼淼被他拿组织制度一怼,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跺跺脚,撂下一句“你晚点自己回去吧!”就转身离开,许晨光苦笑一下,摇了摇头,继续回到整理之中。 晚上收拾完,吉淼淼倒还真没等他,自顾自开车先回去了,许晨光独自散步般走回了暂时借住的吉淼淼家,吉妈妈依旧客气,倒是吉淼淼对他有了情绪,几次家里遇到了都故意视若不见,许晨光倒也淡定,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他仍是走路上班,才到机关门口,就听见里面锣鼓喧天,地上是一片碎红,像是大年初一十五舞龙舞狮一般热闹。 从围观看热闹的群众中穿行而过,许晨光走近才看到原来真是过年一般,只见在镇机关大楼的门口,十几名披红带彩的老人组成的腰鼓队正跟着一列黄白相间制服打扮的礼仪队,在院里敲锣打鼓,手杖上下挥响,现场一片欢腾,而在一楼便民服务中心的大门口,身着盛装的易大鹏正被一群人簇拥着,不停合影拍照,手上捧着鲜花奖状,那神情像是从海外领了什么大奖回来,正在参加什么颁奖仪式一般。 许晨光嘴角微动,马上又面无表情的低头往办公室走,却也被镇机关扶贫办的老邹喊住了:“许书记!我们易总昨天拿了省里“百企帮百乡”精准扶贫行动先进民营企业的大奖!易总个人这次还要上报全市先进劳动模范!” 被当众叫住的许晨光又不好置之不理,只能站住脚步,看了一眼易大鹏手里的奖状,又看了一眼他提着的那个大信封,目光游离的敷衍几句恭喜。 “许书记……你看我们易总这次拿的这个奖是全省的大奖啊,这次的十万奖金易总决定全额捐赠给我们镇里的旧房改造基金,易总还特意拨出几十万物资,先给几个少民村的娃娃们每人配两套上学的新衣!” 听到这,许晨光正色道:“那很好,感谢易总。” 旁边一直管对接企业的老邹和易大鹏早就很熟悉了,此时还拍马屁的问方不方便跟着易大鹏他们做次大的宣传,易大鹏同他打趣道:“你又给我添麻烦,我做这些事难道是第一次嘛,有什么好宣传的?” 老邹眉间的皱纹都快挤成褶子了:“哎呀,您是我们关山第一善人,这送奖的队伍这么热闹,不上新闻都不行,我去拿摄像机去。” 说完,老邹就小跑着往办公室去了,许晨光和易大鹏眼神碰了碰,他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宣战味道,此时他还是没说话,对这种宣告存在的态度没有反应,默默绕过欢乐的人群,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许晨光心里明白,易大鹏的反击已经开始。 就在他沉思间,办公室的门再次响起。 第二十章 瑀瑀独行 同昨晚一样,不等他去开门,一个短发圆脸的妹子从门后钻了出来——吉淼淼又过来了,许晨光都不用问,知道是她也为门外这声势浩大的送奖队伍而来。 吉淼淼不像昨晚那样,进来就开口直接怼,但她今天更恐怖,居然手上提着一卷报纸,进门就大步流星直冲许晨光面门,这一下让这位纪检出身的干部惊出一身冷汗:坏事了,这种气势汹汹、手里卷着报纸冲过来的场景他只在香港电影里看过,下一秒来人就会从报纸卷里抽出一把砍刀出来! 没想到这里民风如此彪悍,这姑娘今天就要当场行凶!? 就在许晨光举手要挡的当口,吉淼淼却没从报纸卷里抽出什么寒光闪闪的开山刀,而是“啪”的一声,把那份报纸往他面前一拍! “你自己看。” 见这姑娘一脸郑重,许晨光赶紧抽回被吓出的七魂三魄,拿起这份报纸,这是一份《南吉日报》,在纸媒迅速衰弱的今天,这种日报现在基本就是“机关刊物”,上面几乎都是整版整版的大政方针、文件精神,没别的什么内容,几乎去除了商业性,只剩满纸的政治意义:市府大院里有什么动态、上层有什么想法,下一步是什么政策……基本都会在这份报纸上显现出来。 许晨光打开报纸,很快就注意到吉淼淼红笔圈注的一篇报道,看到题目的瞬间,他神情微变,也马上明白了今天易大鹏如此张扬的缘由。 那是一篇题为《骄傲!我市精准扶贫先进民营企业载誉归来》的报道,开头简单明了: 3月4日上午,我省2019年“百企帮百乡”精准扶贫行动先进民营企业的表彰大会在南吉市举行。我市共有三家企业获得荣誉,分别是墨庄锻压机床有限责任公司、南吉市柳树镇望湖矿业集团、关山镇伊尔康集团。 3月5日晚,我市召开座谈会,欢迎参加表彰大会的我市精准扶贫先进民营企业代表载誉归来,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并向全市扶贫战线上的广大劳动群众表示亲切的问候。同时关山镇伊尔康集团董事长易大鹏等获奖代表分在座谈会上发言,和大家分享了自己立足本土,根植乡镇的扶贫经验。易大鹏表示,将珍惜精准扶贫先进民营企业的荣誉,保持本色,扎根关山,大力弘扬扶贫精神,在迈向全面脱贫的伟大征程上始终坚定的站在故乡本土的角度立场上…… 在这份报纸上看到关山镇几个字,许晨光的脸色沉了下去,易大鹏这番座谈会上的宣言,等于是借着这次表彰的东风,把他自己集团的前途命运和整个关山镇绑定到了一块,标榜他易大鹏已经成为了关山镇的名片与骄傲,是整个镇的支柱,更是对许晨光昨晚拿出的新扶贫资金计划书的强势反击 人家是关山的“模范企业家”,做了这么多好事,为关山镇呕心沥血,可谓是“关山岳飞”——大善人,大慈善家一个。而你一个才来第二天的副书记就想把人家拿下,你许晨光要是真动了人家,那你算什么? “关山秦桧”? 许晨光神情阴沉,他知道易大鹏会反击,但没想到会反击的如此快狠有力。 “许书记,我知道你可能以前很优秀,在州里工作的层次也不一样,但基层有基层的做法,很多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使你是领导,想推一件工作也要尊重当地的实际情况。” 吉淼淼说这些话时,许晨光双手交握在腹部,低头不语,吉淼淼见这死脑壳有开窍的迹象,她又接着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许晨光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们镇在被定为省里挂牌的深度贫困镇之后,扶贫考核的模式就不一样了么?” “是“积分制”加“定项制”么?我知道。” 吉淼淼撮了一下牙花:“对,现在是全面脱贫的攻坚阶段,扶贫建档和扶贫资料不是考核的必须项了,而“积分制”加“定项制”指的是年终考核将在“就业人口”、“危房改造”几项硬核数据完成的基础上,对群众满意度和项目落实、硬件建设几方面进行考核,这里面“就业人口”是最基本、最必须的要求,而我们镇去年这一项的考核分数是最高的,靠的就是伊尔康集团解决的3000多名就业人口,可你现在的……资金计划里把人家公司完全撇开,要是伊尔康堵气不接纳我们关山的劳动力,转而放开招工的户籍限制,从外面招人的话,那这原本的几千人就业问题怎么办?” 许晨光看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反问了一句:“那这样说,你们去年的考核成绩很好吗?” “你……”吉淼淼眉毛倒竖,谁都知道去年关山被挂牌成深度贫困镇,许晨光这波反讽让她胸口一堵,差点又要吵起来,但想起这人的死硬脾气,只能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别和这种新手书记一般见识。 “伊尔康集团不只是解决了就业人口这一项,镇里很多工作几乎都离不开他们集体的支持,大到修路建房,小到组织一届篮球赛都要靠他们拿赞助发奖金……” 听到这里,许晨光眼皮往上一抬,少见的露出一丝锋利:“我知道啊,连你们去年过节的一点礼品水果、粽子月饼,都是他们集团赞助的,拿人手软,机关里取暖费都是他们解决的吧?” 吉淼淼一时语塞,去年镇上确实没钱,年底有段时间办公室里连电烤炉都用不起,更没发什么别的钱,就逢年过节一点月饼、粽子之类的小礼物,再就是年底发了几桶粮油,几袋大米,虽然没明说,但她也隐隐猜到与伊尔康集团有关。 乡镇一级的财政不容易,特别是关山这样的贫困镇,加上现在上面三令五申,把以往的各种违规福利补贴都砍掉了,机关干部和工作人员忙碌一年,到手就那四五万块钱死工资,难免心生不满,所以伊尔康的这点“小恩小惠”就显得格外“珍贵”,也让镇机关上上下下都对这个集团产生依赖,昨天许晨光宣布那份剔除了伊尔康集团的资金计划后,才会遭到那样的反对声浪。 而吉淼淼毕竟还年轻,脸皮浅,此时被许晨光揭开关山过去的这点“老底”后,她语气也变得有些局促:“我……这些是广发叔决定的,我们下面的也确实没办法,去年扶贫考核不过关,年底的综治奖和绩效都没了,你总不能让这些人过年都没米下锅吧。” 说到这时,许晨光点点头,关山这点情况根本都够不上“违纪”,只是一点小小的擦边球而已,他也不想在这纠结,很快回到正题上:“以前负责扶贫的陈书记没有提出过自己的计划书吗?” 听到许晨光提起自己最尊敬的前任副书记,吉淼淼马上点头道:“以前的计划基本都是下面起草,再按广发叔意见修订的,陈叔他基本没什么意见。”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后,许晨光脸上有一丝异样的笑容,对面的吉淼淼顿时觉得自己这样说好像贬低了老陈一般,又马上补充了几句:“但陈叔很少坐在办公室里发号施令,他的扶贫都是扎扎实实在路上的,亲力亲为的带着我们去浇水泥,修公路,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下到田里乡间,替乡亲们糊墙纸,修屋檐,甚至砍柴挑水,大家都很喜欢他……” 许晨光打断她的感慨:“陈书记多大年纪了?” 吉淼淼一时纳闷,马上又脱口而出:“五十多了,怎么?人家陈叔虽然瘦,身体还是很好的,做事完全可以当一个壮年劳动力用。” 说这话时,她眼睛瞟了瞟眼前许晨光,这人虽然年轻,但那脸、手白白净净,肩膀单薄,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的样子,下乡估计挑不动一担水,有什么用!?人家陈叔一个可以顶两个你这样的,哼,还问人家年龄? 许晨光完全没在意眼前吉淼淼打量的眼神,他笑了笑:“一个人埋头做也永远只是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 吉淼淼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许晨光喃喃自语般:“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噢,没什么,你还有事吗?” 见对方下逐客令,吉淼淼只得告辞,临走前,她还是又一次好心提醒道:“这年后马上要开工了,不管你的计划有多厉害,关山现在还离不开他易大鹏,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她带上门出去了,留房间里寂静无声。 ………… 月色如钩,铁皮柜前的许晨光已经来来回回好几个小时,翻开一本本台账,许晨光也不由感叹这位前任确实是个实干家:老陈以前的扶贫台账做的详尽,卡档齐全,这几十个厚重的大档案盒里装满老陈对关山的付出与责任,他甚至都可以想象一个五十岁的老书记,在乡间地头,一户户走下来,积累了沉甸甸的数据和经验,对许晨光的交接是受益匪浅。 承载了这份前人的辛劳,许晨光有些触动,心里已经渐渐清晰了下一步的计划。 从思路中抬头,他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是晚上十点,手机里吉妈妈都发了几条信息过来,有告诉他留了饭菜的,有催他爱惜身体的,让许晨光心里一阵悸动,突然想起自己的妈妈。 发了会呆后,他动了动发酸的身子,简单收拾一下,就关上办公室的灯,走出大院,回头才发现整栋楼已经全暗了,自己应该是最后一个下班的,这样也对,刚来是要有这态度,他趁着月色往借住的吉淼淼家里走去,镇上的日子关门关的早,这个点街上已经看不到开门的店家,许晨光瑀瑀独行着。 而他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几个黑影正不远不近的跟着。 第二十一章 关山旧日 关山自古就是苦寒地,当地的风气也一直原始蛮横,毕竟多年以前,这里的少民还是奴隶社会,大致分两个阶层,奴隶主叫做“黑彝”、奴隶叫做“白彝”。 当时那样的原始社会没有司法介入的空间,出了事,当地人都是听族长和称作“德古”的长者调解,再谈不拢,就“打冤家”,也就是“血亲复仇”的一种形式:双方家族各派几十人,刀砍枪打,相互间杀的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最后仇恨越打越深。 但这“打冤家”也只是黑彝贵族之间的争斗方式,而白彝是按物品算的,打死了可能赔头牛就过去了。 所以黑彝贵族间有一句老话,叫做“黄牛是黄牛,水牛是水牛”,说的就是这种泾渭分明的隔阂。 近代以来,除了黑彝、白彝,少民又多了五个等级划分:兹莫、诺、曲诺、阿加和呷西,另外还有各种家支族谱,族群间的关系更显复杂……但不管怎么样,随着新时代来临,推翻了万恶的奴隶制,这些都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桶,只是在某些黑暗阴沉的夜里、在一些迂腐陈旧的人心里,这些“关山旧日”才依旧投射出暗淡的剪影,给这片土地带来挥之不去的伤痛。 而今晚就是这些血腥的“关山旧日”卷土重来之时。 其实许晨光来的时候就有心理准备,知道关山有时并不是那么讲理的地方,也不是一个适合走夜路的地方,而不久后,他将有切身体会。 此时,只要走过前面那关山唯一的南溪农村商业银行,再转过一个街角,许晨光就可以看到吉淼淼家为自己留的那盏夜灯了,可他只觉得后颈一阵惊栗,一股熟悉的被监视感传来,脖子上已泛起点点鸡皮疙瘩,再稍微低头侧脸,许晨光就发现身后不远处,有几个黑影不远不近的跟着。 他瞬间反应过来,这是有“舌头”咬上自己了。 许晨光心里不由苦笑:呵,就算离开监委,还是要过这种被人跟踪的日子啊。 虽然没看到具体人物,但多年的纪委工作经验让他只是略一犹豫,就瞬间就冷静下来,心理想过几种应对方法,而等他再抬起脚步,却不同于以往的快速甩开动作,许晨光并没急着躲开这些不怀好意的跟踪者,反而是放慢了脚步,等着那几个人靠近。 可他越这样,身后那几人反而回避起来,只是远远的望着。 “真他娘的怂啊。” 许晨光察觉到几人并没靠近,他嘴角微动,干脆停下脚步,就站在南溪农村商业银行招牌灯下,背靠紧锁的银行大门,掏出手机,做出一副正接打电话的架势,竟不打算走了。 而不远处盯着他的那几个黑影,此时见状,在犹豫片刻后,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开始朝他走了过来。 十米,七米,三米…… 借着电话掩护,许晨光很快看清楚了跟踪者,这是三名城郊县乡常见的小镇青年,上身是老旧的皮外套,下穿沾灰的工装裤,头发油腻,满脸横肉,嚼着槟榔,目光看似游离却又锁紧自己,神情一看就不是善人。 许晨光心里有数了。 这几个人明显演技不行,等走近了,目光和动作都有些僵硬,一个为头的壮汉在与许晨光错身时,故意一挺肩,往他那一靠,想撞个肩膀,却被许晨光一个侧身就多了过去。 那壮汉这一肩膀靠过来,却没想到会落空,他转过头,一脸错愕,却又不能不找点事来挑,干脆撕破脸的一指许晨光:“你他妈没长眼睛啊?” 许晨光正一手拿着电话,此时被人一指,倒也很快反应过来,马上就点头道歉:“对不起,不好意思。” 那壮汉本就存心挑事,这下更是不依不饶,上来就一把将许晨光推在灯箱上,推的这位新任副书记一个趔趄。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妈的……” 三人顿时将许晨光围住,其中壮汉已经轮圆手臂,就要一拳打来,许晨光却像是没看到一般,连手都没抬起格挡,这一拳挨下来,估计得皮开肉绽! 许晨光眼睛都已经闭上,正要迎接眼前挥起的铁拳,却没想到两束强光直照脸上,现场四人都怔住了,又听见几声尖锐的鸣笛,转头看见一辆两厢小车冲四人疾驰而来,停在众人面前。 “停手!” 不等车门打开,一声呼喊便从车上传来,接着,那惹事的三人完全没想到一个娇小的女人飞快下车,居然冲过来,拦在他们和差点就要惨遭痛扁的许晨光中间,而许晨光一听到那声尖叫,就知道来人是谁。 只见来人短发圆脸,正是关山镇的女干部吉淼淼。 “你们干什么?打我们的副书记?想清楚啊!这是犯法的啊!” 吉淼淼张开手臂,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挡在许晨光面前,先是用普通话警告了一遍,接着又怕这三人听不懂,换做关山方言又讲了一遍,她整个人虽然紧张,但此时也有一股正气凛然的无畏模样,倒是被她护住的许晨光神情有些异样,不仅没对此时出头的吉淼淼有所感动,反而是一脸无语和惋惜。 “不用你管,你走你的就是了,我没事!”被挡在身后的许晨光还想叫吉淼淼先走,可没想这姑娘倒很讲义气,此时说什么也不肯走开,硬生生的在三人面前护住他。 而挑事的三名男子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倒也反应过来,既然收了钱,还是要把事办完,他们先是试着凶狠的吓唬了吉淼淼几句,让她滚开,说今天只找身后这男的麻烦,别多管闲事,可这看似娇小的姑娘却仍是不依不饶,毫无动作,那领头的壮汉一下就不耐烦了,上去伸手就要把吉淼淼给拎开。 “你给我……哎!呀,呀啊啊……” 可就在这人一把抓上吉淼淼肩膀的时候,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许晨光看不清吉淼淼具体怎么动作,只见她反扣住那人的手,接着肩膀一扭,脚一搂,刚刚还气焰凶悍的壮汉就已经四仰八叉的摔在旁边地上了,整个人摔的够呛,看样子手还扭到了,在那痛的直叫唤。 “你~” 同伙的两人都懵住了,还没来得及扶起壮汉,就看见更为惊异的一幕:只见眼前那圆脸姑娘此时半蹲着身子,双腿微曲,双手高举着张开成一个“大”字,表情凶恶,嘴里呼呼的怪叫,还不时的用双手拍打胸口,这动作直如奥运会上的蒙古摔跤手,又像电视里互相挑衅的相扑运动员,连许晨光的眼睛都看直了…… 这吉淼淼居然是个练家子!? “来啊!姐姐我是火把节女子组摔跤第一名!你们谁先上!” 被吉淼淼这样一吓唬,另外的两人完全懵了,片刻后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赶紧一把扯起地上的壮汉,三个人逃命一样的跑走了。 “呼~还好……还好,你没事吧?” 吉淼淼一抹额头上的汗珠,转过头来,许晨光此时的表情比刚刚那三人还惊悚,好久才反应过来:“我……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你以为我想来啊!还不是我妈看我一个人回家了,问怎么没带你,逼着我开车回镇政府找你,结果在这里遇上了。” 听到这,许晨光慢慢安抚好情绪,点点头:“噢,谢谢你。” “刚刚这些人你认识吗?太坏了吧,明显的找你麻烦的。” 许晨光摇了摇头,一脸无所谓的道:“算了,别管了,估计是哪里的小混混吧。” 吉淼淼望着那些人逃跑的方向,脸上满是愤怒:“这能算了?这明显是冲着你来的!今天是你运气好,要是盯上你的话……哎呀,你先别走啊!” 被这摔跤高手一把扯住,原本扭头就走的许晨光一脸无奈:“这人都走了?在这干嘛?追上去?” “不是……你起码也得报警啊!这明显是有预谋找你麻烦的,你就这样算了?再说,你一个乡镇副书记,要是被人打了传出去,那不得天大的事去了!” 许晨光嗤笑一下:“副书记挨打怎么了?我在纪委的时候,被打击报复都是家常便饭了,还有人要买我手脚,这种威胁根本都排不上号,小孩子家家打闹的玩意。” 见他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吉淼淼更急了,但她也是这一下反应过来,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秘密一样,神情猛然一变,右手握拳在左手手掌上一拍:“我知道了!肯定是易大鹏他们!绝对的!这人太嚣张了吧!你断了他的扶贫政策倾斜,他就派人来堵你!?黑社会啊!太嚣张了!我马上给王书记打电话!” 吉淼淼掏出手机就准备给王广发汇报这里情况,可还没拨号就被许晨光一把夺了过去。 “你……你干什么?我跟你讲,易大鹏这人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他们人多势众,你千万不能麻痹大意,我现在就送你去派出所做笔录!” 面对这姑娘的关心,许晨光却只是白了她一眼:“我知道,但这没一点证据的,就说是人家指使的?总之,你别管了,我没事!” 第二十二章 沙马阿措 “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哼,随便你吧!” 吉淼淼被许晨光的冷漠态度给气到了,扭头就上了车,本想就甩他一个人继续走回去,可想起老妈的叮嘱,只能摇下车窗,等许晨光上车,好在这人虽然死硬,但这次还是老实的跟了过来。 许晨光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见吉淼淼小嘴嘟起的样子都能挂个小油壶,便有些示好的转移话题:“你刚刚那下挺厉害的,看不出啊,还会点功夫。” “哼,我那不是功夫,是摔跤,我在关山从小打架就厉害,后来大一点就搞民族摔跤,别说,我水平一直不错,我以前的武馆教练还以为我能进省里专业队,可我后面练伤了,没办法走职业竞技这条路,只能靠摔跤特长混了个体育生,读大学去了,毕业又考回本地的公务员。” 说这些时,吉淼淼眉毛轻轻一挑,语调都带着一点自豪,许晨光却大为震动,转头仔细看了看旁边这圆脸女孩的身材,他这才发现虽然离开专业队这么久了,吉淼淼身上的训练痕迹还是很明显,隔着衣服,依然能从凹凸有致的起伏间看出她健美的身形:肩胛固锁,手臂上肌肉线条有力,大腿紧绷,胸腹部…… “哎呀!” 看得正入神的许晨光被吉淼淼狠狠一拍,痛的他瞬间叫出声。 “你看哪里啊!” 许晨光忍住眼泪,抬头面对满脸彤红,略带嗔怒的吉淼淼,才明白自己刚刚目光是有点尴尬,赶紧解释道:“我是听你这么一说,突然想起这确实是条扶贫思路,就想看看你这练得怎么样……” “你那自己眼睛光溜溜的盯着……是想正事的样子么!你……你还好意思说是在想怎么扶贫……” “啊,我的错,我的错!” 许晨光赶紧移开目光,他这左边肩膀被这姑娘一拍,就像是要散架一般,不愧是以前搞专业的,没想到今天没被那三个人揍,反而是被这救场的吉淼淼给弄伤了,真是事事难预料,也难怪刚刚那大个子被她一把摔倒,这姑娘还真是个“习武之人”。 “对了,以前教你的那武馆还在开么?” 听到这个问题,吉淼淼眼神暗淡下去:“早被关了,以前关山伢子狠、坏、偷东西在外面出名,但因为穷,所以特别能又能吃苦,开始有人到我们挑学艺练功的苗子,后面慢慢的越来越多,就有人在街上开武馆,挑练武、搞体育的,练好后总比种土豆强,一时间武馆都人满为患,别说,那些年里还真培养出不少干武行、搞体育的人才,算是关山孩子们的一条出路,后面还出了个全运会的银牌,引起全国报道,但也就是这次出名后,这些个武馆一下被曝光,好多外面乱七八糟的人说这些孩子是被辍学的,武馆就是骗钱的什么之类的话,加上武馆学生也确实有群聚打架等问题,后面舆论越来越大,市里就派了人过来检查……” 听到这,许晨光皱了皱眉:“后面市里就干脆直接下文,把武馆全部关了?” 南吉市只是个县级市,特别怕这种舆情风暴,而且又涉及孩子教育问题和少民问题,十分敏感,宁愿一刀切也比出问题好,这样直接关了,倒也是情理之中的结局……但没想到吉淼淼却摇了摇头。 “那也不是直接就关了,市里当时是有了关所以武馆的想法,可当时武馆的赞助商很厉害,市里不敢动,直到那位赞助商进去后才全部叫停的。” “那些武馆学生呢?” 吉淼淼叹了口气:“不都老样子,回去大部分也没念书,不是种土豆就是吸粉,也就现在这样。” 许晨光知道她说的“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想起那麻阿黎和大娣小娣,三姐妹没吃没穿,家里就一个只想着要她们帮着运毒的爸爸和一个只想着拿人头换补助的艾滋病奶奶,这在关山可不是个例,有一大批这种境况甚至更惨的孩子。关山扶贫,关键在孩子,孩子有未来,扶贫才有根,许晨光并不想只做点“表面文章”,干一两年就拍屁股走人,他是想真真切切的给关山留一条造血的“根”。 如果关山有人再站出来给这些孩子一条出路就好了。 想到这,许晨光问道:“那个武馆的赞助商进去是什么意思?现在人在哪呢?” “进去就是被抓了呗,那个赞助商叫沙马阿措,是一名彝族企业家,本来做的很大的生意,却被人举报,说偷税漏税加上一些事……” “沙马阿措?是“沙马案”的那个头目!?” 听到这个名字,许晨光一下叫了起来,吉淼淼也点了点头,因为这沙马阿措可不只是在关山有名,而是过去在整个南溪民族州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南吉曾经的招牌,是全国少有的民族企业家! 关山虽然穷,但矿产资源特别丰富,特别是瓷泥土富集,保有储量全省第一,这位“沙马阿措”当时就是靠瓷泥发家,那时的关山,每天都看到一车车的瓷泥土装车运往江西的景德、高安等地,沙马阿措作为有名的瓷泥大王,资产早就上亿了,当年的关山首富,甚至是关山有史以来的彝族首富。 可惜后面因为判刑人进去了,公司也没了主心骨,加上整个南吉都划入了旅游百强县,瓷泥矿都停了,这位风云人物也就慢慢消失在关山旧日的硝烟中,只有诺大的名声依旧在外,还有那一座座挖空了半壁的矿山。 许晨光作为南吉人,知道沙马阿措不奇怪,吉淼淼点了点头:“对,就是沙马案的主犯,不管外面怎么讲,单他对关山人来说,还是很不错的,那时修路,装路灯,开民族学校,开武馆,他在关山投了不知道多少钱,当地人说起他都是竖大拇指,而且他的案子里面也很复杂……” 说到这里时,吉淼淼警惕的看了窗外几眼,才继续道:“反正当地人都讲,虽然自古以来关山的少民和我们汉人就有点斗,但没有那时那么凶,都说是易大鹏他们这些人挑起的,因为他们就一直想弄瓷泥土生意,可各方面都争不赢沙马阿措,就想了几个阴招……”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许晨光没有表态,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当年“沙马案”爆出来的时候,他才在州纪委上班不久,“沙马案”是全省轰动的大案,确实也有些影影绰绰的风声,但这本就是涉及敏感话题,很快就判了,后面也就没了什么声响。 “哎,我都记得他那时经常来武馆看我们这些娃娃,我考起南湘师范大学体育学院的时候,他还来武馆给我包了红包……” 想起旧日,吉淼淼一脸的感叹,许晨光沉默片刻后,突然开口:“说起来这沙马阿措应该快出来了,就在这几天。” 吉淼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啊!这么快?不过也对哦,他进去也有好些年了,镇上好多以前受过他恩惠的都说要去接他出狱……” 许晨光此时也半眯着眼睛,喃喃道:“确实要去接他。” ………… 这一晚上许晨光躺在床上左右都睡不着,天没亮就一个人起身出门去了,等吉淼淼早上来敲他门,准备送他上班时,才发现人已经出发了。 后面吉淼淼才在镇里听说许晨光今天去市里汇报工作,她还在暗想这看来斯文的新书记会不会是被昨天晚上的事吓到了,去市里告状诉苦去了,到了下午,还没见许晨光回,她便认定这种猜想:没想到这家伙只是嘴硬,一遇到事就想跑了。 可虽然这短短几天相处时不是斗嘴就是吵闹,但突然不见了人了,她竟有些莫名的空落。 第二天的清早,天色还只是熹微,吉淼淼就被一个电话吵醒,是综治办的主任老苗,她还迷迷糊糊的,电话里老苗就喊的天崩地裂:“淼淼啊!还没出门吧?千万别来单位啊!” 吉淼淼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什么叫千万别去单位上班?还有这好事? “苗叔,你说什么啊?补休放假了?” 老苗那边声音嘈杂,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吉淼淼只能含糊的听到几个字:“出大事了,反正你今天别来单位,广发书记说了,女同志先千万不要出门!” 吉淼淼还想问,那边老苗的手机像是掉地上一般,砰砰几下后发出一声锐响后就挂了,搞得她一时耳鸣。 什么鬼?怎么搞的世界末日一样?还是发疫情了? 吉淼淼刚准备看群里有没有通知,这时她听到院子外一片嘈杂,赶紧起床来到大门口,顿时被眼前景象吓住了。 只见街上密麻麻的一大片黑影,仔细一看,原来是聚集了几百号人,都正往镇政府方向涌去,这些人高举横幅,甚至还有几台三轮车扛着大喇叭,高昂的声音传遍全镇! 第二十三章 绝地 这些人里有少民有汉族,年纪从18岁到50岁都有,以女人为主,各个满脸浚黑,一看就是关山镇下面村里来的山民,不少人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家什,听扩音器的喊话声,重复放的也是要上班,要开工的事,而吉淼淼此时心里一动,赶紧掏出手机,看一眼屏保上的日期…… 坏了,今天是3月7号,是送关山打工的村民去扶贫车间的日子! 吉淼淼对这场景,这些人也算熟悉,这是每年送到易大鹏那伊尔康扶贫车间去的几千号务工人员,以往这时的场面都是红旗招展、彩带铺地,锣鼓喧天。大家欢天喜地由几台镇上的包车接着,送到厂区宿舍,可今年给许晨光这么一闹,取消了伊尔康的扶贫政策倾斜,估计是惹恼了易大鹏,人家不收关山的员工了,这到了用工上班的时节,这一下没了饭碗的几千号人不就找上镇机关了嘛! 这可是群体性事件啊,放关山那就是天塌了啊! 伊尔康这几年一直为镇上提供扶贫岗位,很多招工岗位只招关山镇的人,而且不像外面招工对民族、性别、年纪要求那么高,而关山这些村民,找工作特别难,本来就懒、瘦、没文化,加上当地“毒害”流行,外面都不太敢找这里的人,特别是那些摊了个坏名声的少民,出去几乎都找不到工作,只有伊尔康这里还提供一份流水线缝衣服的差事,虽然也是镇上拿政策换来的岗位,这几年也算是解决了一大问题,即使这扶贫岗给的工资不高,也算是个糊口的饭碗。 但现在许晨光把这最后的饭碗砸了,这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吉淼淼责任心重,虽然刚刚镇里打电话让自己这些女干部别去上班,但她还是忍不住打开门就往镇上跑,却被妈妈一把拉住:“你现在出去干什么?!没看到闹事嘛!不要命了!?” 关山的少民可不是善茬,平时干瘦干瘦的,有点事就敢拿刀拼命!这些人闹起来,真会出大事! 这样一想,吉淼淼此时只能冷静下来,而她手机这时恰好响起,她一看屏幕,是镇委书记王广发打过来的,刚接通,却没想到这位平时弥勒佛一样的人物,此时竟劈头就一声吼来:“许晨光在哪!?” “许……许书记?我怎么知道?” 吉淼淼被吼的一懵,还以为是这位乡镇一把手打错电话了,没想那边以往从来没吼过她的王广发仍是咆哮如雷:“你怎么不知道?!他是扶贫主任,你是副主任,他还天天坐你车,不是和你一块儿的?他现在在哪?之前有没有和你交接什么?总之,他再不出来,这就要出大事了。” “书记,我真不知道他在哪啊,这样,如果我联系上他,马上让他给你打电话,你看行吗?” “必须马上告诉我啊!妈的,这惹事的找不到,连这派出所的也打不通电话……” 王广发在一路气咧咧的抱怨中挂了电话,语气中满是不耐,吉淼淼越想越不是味,怎么王书记把自己当做许晨光那边的人了?就因为之前坐过自己两次车?要是让这些人知道现在这家伙就住在自己家里,那还不闹翻去? 吉淼淼也没空细想这些细节,她赶紧拨起许晨光的电话,不出所料的在通话中,她又赶紧给扶贫办的信息员小宫打了个电话,本想问问情况,结果得知了一个关键消息,除了她之外的机关干部都在往关山中心小学集合,开紧急会议,估计是研究应急对策的。 “怎么没通知我啊?” 小宫在那边语气有些支吾:“姐,新书记一来就坐你的车,借你的车……现在大家都以为你是人家许书记的“嫡系部队”,谁还敢通知你啊?” 一大早就被王书记怼了一通,吉淼淼本就觉得莫名其妙,现在听到这敢情好,不让自己参会原来不是什么担心自己有危险,是把自己当“内奸”排除出去了,此时她更是一阵火大:“那……那现场呢?谁管?” “王书记派蔡书记和综治办的老苗去现场了,你就别管了。” 果然,这王广发遇到事就知道往后躲,这时候躲到学校去开什么紧急应对会,吉淼淼是好气又好笑,但她马上就一把抓起钥匙,和老妈说了一句,也不管同不同意,就一脚油门上往中心小学的方向开去了。 吉淼淼边开车边小声暗骂:“姓许的家伙这时候还不现身!?这时躲市里去有什么用!出了群体性事件没人能担得起责!” ………… 而此时所有人正在疯狂找寻的许晨光却并没有躲在南吉,他一大早就开车回了关山镇,此刻他正把车停在全镇唯一的南溪农村商业银行门口,透过vip室的落地玻璃窗,可以清晰的看见易大鹏正坐在vip室里和行长谈笑风生,许晨光不用想都知道现在面对扶贫政策全砍的伊尔康,正急需从各家银行找贷款,确保自己的资金链不会断裂,易大鹏此时也只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而易大鹏的那辆霸道更是各位打眼,这时就停在银行正门,车漆通亮,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许晨光看了一眼,便发动引擎,他的这辆suv就这样径直撞向了那辆霸道! “滋啦~”一声锐响,坐在vip室里原本和行长扯的唾沫横飞、满脸得意的易大鹏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一辆suv撞上自己的爱车侧面,对方车头瞬间把霸道的车门刮出一条浅痕,而反光镜哗啦一下就被撞掉,只靠里面的线管半掉不掉的耷拉在那。 “卧槽!” 易大鹏几乎是跳着冲出来,刚准备上去就给这不长眼的肇事司机一个耳光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对方下车的居然是他心心念念最想收拾的那个人。 只见许晨光揣着一脸微笑,从驾驶位下来,而他第一句话就是:“不好意思,我刚刚踩错油门了,向你道歉,多少钱?我赔。” “赔你妈!” 易大鹏上去就是一脚踹向许晨光胸口,这一脚把许晨光差点踹飞,这位副书记被踹的后背重重的撞在车门上,双手扶住胸口,整个人瘫倒在地,几乎要昏过去。 “你他妈的,我今天没去找你,你还敢来找我了!?” 易大鹏不依不饶,指着许晨光骂道,其实他心底还真怕自己刚刚这一脚把人踹出事来,好在许晨光慢慢扶着车门站起,而他嘴角竟然是一丝冷笑。 “你要找我?找我干什么?” 看到这人还是一脸不服输的表情,易大鹏也是恼怒起来:“尼玛的,你说干什么?真以为自己有个芝麻官当就不得了了?我告诉你,你在关山一天,我就收拾你一天!” “嘿嘿,怎么收拾?你说清楚?你以为我怕你?” 见到许晨光灵顽不灵,易大鹏怒极反笑:“我看你就是欠收拾!那天晚上没收拾到你就不得了是吧?以为自己有本事了?我告诉你,我以后看你一次要你一条腿,不然你还真以为我是吃素的,也不打听打听我这些年……” 面对威胁,许晨光却一反常态的不急不恼,反而一脸平静的问:“噢,这位同志,我没明白你意思,我今天只是不小心刮了你的车,你刚刚打我干什么?为什么还恐吓我?你刚刚那话又是什么意思?你要买凶杀我?你想干什么?” 同志?易大鹏被许晨光此时莫名客气的语气给搞糊涂了,这人是不是给自己踢傻了?怎么在这说胡话? 不对!这人肯定在计划什么,刚刚可能就是在诱导自己说话,难道他录音了!? 易大鹏这些年能把生意做大,也不是没头脑的人,此时许晨光的异常举动让他顿时警惕起来,当即没再出声,而这时许晨光面露冷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再把手机屏幕展示在易大鹏面前……果然,上面黑色背景下的计数秒表显示:已经录了好几分钟的音了。 “你个杂……” 易大鹏顿时醒悟过来,刚刚这孙子一直在诱使自己攻击威胁他,就是为了阴自己! 这下急火攻心,易大鹏脸上横肉挤成好几道褶子,刚刚动手踹了人,加上一时激动,说了不少不理智的威胁话语,都被这小子录进去了,眼下没别的办法,他心里一横,干脆合身上去,一把就把许晨光的手机抢了过来,用力的摔在地上! 许晨光像是料到他的动作一般,并无反抗,任由易大鹏用力将他的手机摔的粉碎,甚至袖手看着易大鹏狠狠的踩上几脚,把整个手机碾成一滩齑粉。 “让你录,让你录!” 确保许晨光的手机已经彻底丧失功能后,易大鹏狞笑起来:“你还有什么招,这下你录啊!等下我还要踩死你!” 许晨光却双手抱臂的看着易大鹏:“噢,你以为摔了手机就可以了?忘了和你说了,我刚刚开的是实时录音,已经按了发送键,现在你威胁攻击我的录音文件已经传到网上去了。” “你是真想找死啊!”易大鹏一愣,没想到还是被算计了,此时血液上涌,双目鲜红,恨不得上去把许晨光给撕了。 而许晨光只是面无表情的说:“你来,易总,你前几天安排的人不行啊,都没能收拾到我,今天摔我一个手机就想吓到我?手机我再买就是了,我也不缺钱,易总,我不像你,今天谈的怎么样?借到贷款了吗?我到市里也打听了一下,听说你把全市能借的银行都借遍了,要不要我借点给你啊?” 说完,他还真从钱包里掏出两张零钱,往易大鹏的面前一抛,两张纸币慢悠悠的飞起落下,而易大鹏这小山的汉子被这挑衅性的举动彻底激怒,发出一声暴喝,伏身前冲,一心只想撕碎许晨光! 第二十四章 反击 易大鹏比许晨光高一个头,体重更是快两倍,这一下扑上来就真是宛如天倾,许晨光就看到眼前一黑,刚下意识的抬手要挡,却发现前面被踢了那一脚后,整个人胸口剧痛,已经使不上力,这下还真没力气阻挡……但就在这险要时刻,旁边有人暴喝一声。 “住手啊!” 接着尖锐的笛声响起,竟是一辆警车到了。 易大鹏一愣,轮圆的右手停在半空,旁边一名尖瘦短须的民警跑过来,刚刚就是他出声阻挡。 “别动手啊!什么情况?” 易大鹏眼眶通红,大气喘个不停,脑子里一片燥热,虽然隐隐意识到中了计,但整个人脑海里仍是只想狠狠的抽眼前的许晨光一顿,忍不住就想当着警察的面掐死他。 而像是看穿了他一般,原本应该庆幸逃过一劫的许晨光,此时却毫无劫后余生的后怕,反而是阴沉着脸,嘴角微挑,笑道:“有本事动手啊,呵,你现在还赔的起嘛?要不要把你的破车抵了?” “你!” 易大鹏心头一紧,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只觉得眼眶一红,顿时什么也听不进去,就这样当着警察的面,重重的扼住了许晨光的喉咙…… ………… 关山镇派出所的询问室里,白墙上黑底红字的数字钟无声的走着,许晨光坐在生硬的木座椅上,左手按住左腹,另一手又扶着这只手,忍着剧痛做完了笔录,在问话民警搞完去找领导的当口,许晨光突然有些感慨。 来关山镇才几天,镇政府自己的办公室都没去过几次,倒是这派出所已经来了两回了,第一天就被吉淼淼当作人贩子指证,在留置室关了一晚,今天这还没一星期,又因为这事进了派出所,看来真是和这里“有缘”。 呵,真是孽缘。 许晨光暗笑了一下,这时门口一暗,刚刚那名短须干瘦的民警走了进来,许晨光对他已经挺熟悉了,关山镇派出所副所长侯明,看起来有30好几的样子,实际才27岁,天天熬夜熬的眼眶深凹,面容蜡黄,他这个年纪在市区所或者机关,一般还是小萝卜头——办案主力,但在严重缺编的乡镇所,搞个副所长倒也正常,毕竟在乡镇所,年轻副所长就是办案主力。 “受伤怎么样?要不要派车送你去市里检查?” 在知晓许晨光的身份后,侯明的态度就远比第一次见面时客气许多,那时不管许晨光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这看起来西装革履的职场精英会是过来扶贫的副书记,其实现在也差不多,总觉得许晨光不靠谱,随时就要调走似的。 毕竟关山环境这么难,前面几任分管扶贫的副书记,就没一任能安稳着陆的。 这不,现在这小子才来没几天就被打了,刚刚要不是自己冲上去扯开,说不定就被伊尔康老总会生生掐死。 许晨光惨笑一下:“伤估计有点重,可能肋骨裂了两根,够的上轻伤,但检查就不用了。” 听到这,侯明啧了一下:“轻伤那不是能够刑了吗?这你……你自己也是懂法律的,怎么不去检查一下?走个伤鉴?” 许晨光明白侯明的意思,够上轻伤的话,这个案子可以按故意伤害罪的刑案走程序,那就不是拘留几天、赔点小钱就能了结的事。 但即使对易大鹏已经恨之入骨,许晨光还是忍住痛,咳嗽两声后道:“咳咳……检查就先不搞,我没时间,还有几个要紧事要办,另外,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就是把现在的情况和对方讲清楚,然后告诉他,我可以调解。” 侯明微微一愣,许晨光这主动要求调解的态度让他有些奇怪,易大鹏是关山的名人,横行霸道惯了,他们派出所早就想收拾收拾这首富的横行气焰,今天刚好是个机会,这案子也十分清晰:许晨光无意间刮撞易大鹏车辆,本来是个事故,结果易大鹏动怒伤人,还当着警察的面动手,证据清晰,听说这位许书记手里还有被威胁的录音,现在伤的这么重,完全可以整个刑案嘛。 但他马上又明白了许晨光的意思,心想这新书记估计是看易大鹏有钱,想趁机多要点赔偿,宁愿放过易大鹏。 呵,这乡镇干部这么穷吗?自治州监委下来的也缺钱?也难怪,他们现在连政法专项补助都没有,工资比我还低…… 乱想了一会,侯明就答应了许晨光的要求:“我明白了,情况我会和他讲清楚,后果也会让他明白,等下你再自己和他谈谈?” 许晨光微微一笑:“好的。” ………… 这位侯副所长还算够意思,和许晨光这边说完,那边就把易大鹏从问话治安案件当事人的“询问室”带到了讯问刑案嫌疑人的“讯问室”里去,久经江湖的易大鹏当然明白这变化是什么意思,当即脸色就变了,这是把自己当刑案打击了? 然后他还没想明白,又是被侯明一通施压,隔着墙壁,许晨光开始还能隐隐听到易大鹏的咆哮反击,但到后面,被这位干练的副所长一吓一喝,易大鹏的吼声也渐渐没了,隔了一会儿,侯明就走过来。 “可以了,对方已经认清事实,态度转变很多,你可以过去谈了。” 许晨光点头感谢,心里明白:这“黑脸”唱完了,该自己这唱“白脸”的登场了。 他扶着腰慢慢起身,来到留置室,易大鹏已经被带过来等他。 虽然刚刚被侯明做了许久的工作,但这位关山强人看到许晨光的那一瞬,马上站起身,一副还想冲上来的模样。 “干哈干哈?真想送看守所了是吧?” 侯明一瞪眼,意识到理亏的易大鹏只能憋屈的坐回去,但眼神里还满是恨意,。 许晨光倒是冷脸不说话的坐到了易大鹏面前,双方相对而坐,渐渐的,此时的气氛已不复在银行门口时的火爆,毕竟派出所这可是最能让人“心态平和”的地方。 “事情已经讲清楚了,也没什么好争的,毕竟银行监控拍的清清楚楚,人家许书记现在过来,就是想给你个机会,这事能在这里解决最好,不然按刑案走……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易大鹏听到这,顿时想到一点,难怪许晨光要在银行前挑事,上次派去的三个打手也说是在银行前面堵了他……这是故意选的,就因为这农商银行可能是镇上少有的几个有完备监控的地方…… 这小子真是算准了这点! 他鼻子里嗤了一声,心里万般不服,在关山横行这么多年,没想到载在了这个刚来的小小副书记手上! 可即使再不服,但此时在铁证面前,在形势面前,在强力机关面前,易大鹏也只能低头,他毕竟还是个商人,要是这点形势都看不懂,那这些年就真是白混了。 “你说吧,要我赔多少钱?” 易大鹏用他自己几乎都听不清的声音递来服软的意思,侯明也松了口气,让这位关山首富低头也不是容易的事,他刚刚也费了好一番功夫,看来现在能有个好开头,就很有希望达成调解。 许晨光冷冷一笑。 “我不要钱。” “你……”以为这孙子是存心要把自己送进去,易大鹏一下急了,站起身就要发火,却见许晨光竖起一根手指。 “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就是你继续按去年的标准提供扶贫岗位……” 听到这个条件,易大鹏就腾的一下就变了脸:“你他么什么意思?你现在是不给我任何政策,几乎要逼死我,然后还要我给你们镇里的扶贫帮忙?呵呵,你想的倒他么的美!” “我没有针对你们伊尔康,我只是改变以往对你们伊尔康定向投入的模式,改为设置了一个准入评价体系,欢迎所有企业加入我们关山的建设中来,而你们伊尔康只要符合我的标准,我也欢迎你们继续加入我们今年的脱贫计划。” 听许晨光这样一说,易大鹏是想起他那份所谓的新《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书》里,不仅剔除了所有对伊尔康的定向支持,而且设置了相当苛刻的条件,一改以往只对伊尔康的“喷洒”宽泛式政策倾斜,搞得像是“滴灌”一样,按他这个扶贫倾斜政策,如果想要享受以往那样的贷款优惠和资金补贴,扶贫参与企业要拿出的以往几倍的投入、多担当几倍的风险。 傻子才会去! 易大鹏是越想越气:可恶,这人没来的时候,整个关山都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予求予取,才几天时间,关山就被他变成这副模样! “你那个计划,我们伊尔康接受不了,我们只能退出关山……” “那可以,我们今天的事就按程序走吧,我可以告诉你,我干了这么多年纪委,你这样恐吓、殴打国家公务人员、横行乡里……最近扫黑除恶知不知道?” 易大鹏话说了一半,就看见许晨光嘴角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轻飘飘的吐出这“扫黑除恶”几个字, 这轻轻几个字落在易大鹏心里头,却如大山压来一般,半响说不出话。 心里只是一寒:现在这扫黑这么严,摊上就……这人笑起来比瞪眼更可怖,一笑就准备来真格的了。 “别,别上纲上线,我还没说完呢,可以谈,可以谈。” 许晨光笑了笑,刚准备开口,可不等他答话,旁边侯明电话就响了起来,是王广发打过来的,已经有几个未接来电了,侯明之前忙着出这个警,才发现手机调静音都没注意。 侯明当着两人的面接起电话来:“哟,书记,不好意思,刚刚在出警,有什么指示……” 那边王广发的吼声却连旁边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候啊!今天你值班吗?出事了!我们镇机关都被堵了!” “堵了?” 侯明一愣,听了半响才知道关山镇上已经翻天了一般,他看了看眼前的伊尔康老总一眼,又看了看面前的许晨光,脸色顿时灰白。 奶奶的,这两人哪是打架,这已经是要捅破天了! 第二十五章 登场 “怎么了?” 许晨光敏锐的从侯明脸上读出了异样。 “出事了,镇政府被堵了,伊尔康的人闹事。” 这位副所长都没时间和他详细解释,粗略说了几句,瞪了易大鹏一眼,就急匆匆的带人赶往镇政府处置去了,留下一脸阴沉许晨光和满脸得意的易大鹏相对而坐。 许晨光心里一阵惊异,但脸上仍是一片平静,在转过几个念头后,他先打破沉默。 “这事是你做的?” “哎!书记,您没证据可别含血喷人啊!这事和我没一点关系!你乱说我一样会告你诽谤!” 在同样知道外面已然大乱后,易大鹏却是另一副神情,他像是放心了一般,顿时神情自若起来,他原本还怕那些人听不懂话,担心“这把火”点不起来,或者烧到自己,没想到稍微“挑动”一下,居然真就把矛头转向了镇里,这让他心头一喜,知道现在攻守形势逆转,镇上估计都焦头烂额的处理群体事件去了,这许晨光的脑袋估计也得疼几天,而这些人如果不求自己解决问题的话,整个关山都要被问责! 想到这,他嘴角按耐不住的笑了起来。 易大鹏嘴角抽动的奸笑让许晨光直想上去打他,但他明白此时一定要更冷静,更沉得住气。 “你什么意思?想进去了?” “我没什么意思啊,许大书记,你说我打你,我认,就是不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事噢,镇上好像不太……太平吧?” 此时形势逆转,原本已经服软的易大鹏态度一变,知道那些没班上的山民就是他最重的筹码,哪里还像之前那样由着许晨光出价。 面对易大鹏赤裸裸的挑衅,许晨光啧的一下,摇着头撮了撮牙花子,有那么一瞬露出了凶狠的目光,但随即他又怒极反笑,低头咬咬牙,神情十分压抑。 “可以,你放心,我绝对把你送进去,就不知道判刑后你的政协身份还能不能保得住。” “哎哎!书记,你千万别替我担心!我也不是第一天在关山混了,说白了,进去就进去呗,大不了就是判缓刑嘛,我就不信还能枪毙我不成?再说了,您这么大一个“书记”,挨我的打,说出去,也不知道是谁丢脸哦?” 这话说的许晨光只想动手,当即就想起身走人,不调解了,把这丫的送进去,全力争取个实刑! 但他还是忍住了,这么多年在纪委,受的明枪暗箭多了去,易大鹏这点道行算什么?他性子早不复年轻时代莽撞血性,此时定了定神,反问。 “你进去了,你公司怎么办?” “嘿……”易大鹏先是扯起嘴角笑了笑,虽然心里一虚,但还是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我进去就进去呗,公司有人管的,再说了,我公司倒了的话,先急的说不定是你许书记呢!” 这话里满是威胁,意思是仗着那几千岗位在手里,易大鹏就有和镇上拍板的资格。 “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嘛?你知道我现在代表的是谁吗?真当自己可以对政府发狠话了?你真是不怕死?煽动群众闹事、故意伤害、涉黑……你有几条命?” “哎,书记,你还别想着往我身上套帽子,这些闹事的山民又不是我的员工,又没签合同的,凭什么说是我指示的?涉黑我就更冤枉了,我可是省里、州里、市里都数次表扬的劳模、典范!至于早上那点误会……我可以出钱,我们还能谈嘛。” 此时话已经说透了,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看着易大鹏满脸故作的镇静,许晨光知道凭着早上的那点伤和证据来逼迫易大鹏还是差了一点点,就差那一点点……就能攻破这位关山首富的心理防线,就能在合理代价下给关山几千人抢回工作岗位……可惜! 许晨光咬了咬牙,在这逼命的“决死时分”,他想到了自己留的那张“底牌”! 一张能够撬动易大鹏,压死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虽然他并不想用。 但此时他只能站起身,慢慢走近这半山高的汉子。 “你……你做什么?” 易大鹏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许晨光本就有些发怵,不知道他这时走过来想做什么,虽然体型悬殊,但这人莫名强大的威压让他不由的向后躲去。 没想到,许晨光只是站在他身旁,伏低身子,悄声说了一句:“易总,我其实知道你的一个秘密……” ………… 一辆小车疾驰驶入关山镇中心小学的大门,门卫看了看吉淼淼的工作证后,就耸耸肩,指了指对面教务楼三楼,意思是“他们躲在那呢”。 吉淼淼收回证件,风风火火的小跑进那个大教室,一推开门,只见里面烟雾缭绕,烟气浓重的像是化不开的墨,直到这位扶贫办副主任推门带起的一阵风才稍稍吹开,看清会议桌前的那张张苦瓜脸。 “欸……你怎么来了?” 关山镇机关几十号人都被王广发拉到了镇上这间唯一的小学会议室里,名义上是“事件处置指挥部”,但一群人坐了一早上了也没讨论出一个具体方案来,正是头疼的时候,此时突然门被拉开,首座的王广发一愣,没想到居然是吉淼淼这“许晨光的嫡系部队”找过来了。 “书记!你们在这干什么?我过来时镇上的路都堵了,车都走不通了!” 被单独撇开的吉淼淼本就心里窝火,加上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此时竟然就站在门口,当着众人的面质问起王广发来,台上的矮胖子被她这样一问,倒是有些支吾:“我,我们在这开紧急会议,就是在……在商讨怎么处理这件事啊!现场已经派人去了,再说了,你……你刚刚那是什么态度?这是对领导说话的语气?有没有组织纪律性了?” 这姑娘此时倒不卑不亢:“我……我只知道现在我们急需给外面群众一个有力的说法,而第一步就应该是请主管领导到群众的面前去,只有这样才能服众,才能安抚人心……” 被吉淼淼惹恼的王广发脸色越发难看,当即拍桌子打断她道:“你什么意思?你在教我做事?那你坐这个位置来?真的是啦!现在年轻人怎么这么没礼貌?!我问你,我安排你的工作你办了没有?许晨光找到没有?” 被这样一问,吉淼淼倒也有些噎住了:“我……我打了他电话,他没接,再说了,我怎么……” 就她说这话时,却发现眼前会议室的众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眼神突然全变得奇怪起来,现场莫名安静,连原先近乎咆哮的王广发,都定定的望向她,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般。 “我怎么知道去哪找他……” 吉淼淼一边呓语般的吐完想说的话,一边顺着众人的目光回头……她看见了一个难怪会引起场所有人惊异目光的身影:只见许晨光此时正默默出现在她的身后! 接着,这个男人绕过目瞪口呆的吉淼淼,在全场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王广发身旁的位置。 “你……你……” “许……许书记……” 许晨光这众人眼中酿成今天这场群体事件的“罪魁祸首”,突然的出现,让现场一片异样的安静,有太多人、太多问题想问眼前这位行事古怪的副书记,在这濒临崩溃的异样氛围下,反而让众人不知怎么开口,只剩一张张空空张阖的嘴和一双双瞪大的眼睛。 最后还是喜出望外、感叹担责之人总算出现的王广发在按耐住心底激动后,冷着脸打破沉默,当头就问道:“许晨光,你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吗?!你这几天去哪了?现在需要你向组织提供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把手这样态度的一问,下面原本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感叹抱怨都顿时收声,知道此时王广发必须要表明强硬的态度,这可是决定接下来关山镇格局的关键时分。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都等着许晨光低头认错,做出检讨。 可他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径直走到会议室正中位置,也不顾别人的目光,竟是对坐在王广发身旁的党建办公室的副主任李姐,缓缓开口:“我是坐……” “啊?” 一片惊讶声中,李姐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许晨光毕竟是副书记,按道理是要坐在书记身边的——正是她现在坐的位置。 李姐原名叫李素红,也是关山的老资历了,之前她因为有求于易大鹏,本就对造成今日“祸端”的许晨光不太服气,今天开会坐位子时就故意占了许晨光副书记的位置,本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杀了回来。 “噢……哦哦,你,你坐吧。” 李素红虽然心里有气,但看到面色不善的许晨光,此时也赶紧让出位置,许晨光倒也不客气,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大刺刺的坐在王广发身边,脸上毫无被问责的惊慌失措,反而是一脸淡定,不露悲喜。 “许晨光……” 王广发还想发难,许晨光双眉一抬,反问道:“王书记要我解释什么?” 第二十六章 惊世骇俗 “当然是今天的群体性事件啊!你……你是现在还不知道吗?整个关山都快被你闹翻了!现在我们大院……” 谁知,许晨光居然轻笑一下:“现在那边没有任何异常啊。” “你……你说什么?” “我说那边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人群已经散了。” 这句话一出,整个会议室一片错愕,前面不还是水泄不通的?怎么可能这一下就…… 特别是就在许晨光前面一会儿赶过来的吉淼淼,十分钟前她还看到路上堵的水泄不通,喊声震天,谁有本事让上千号人就这样散了!? “我……”王广发刚想说点什么,这边像是印证许晨光话语一般,负责现场处置的副书记蔡援军打电话来了,他只能先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蔡援军按耐不住激动:“书记,向你汇报一个好情况,刚刚现场出现变化,聚集的群众纷纷散了!” “你确定!?啊……好好,要的,你再看看。” 听到真的散了,王广发也是一阵惊喜,再三要现场人员确认情况,而整个会场都屏息等着他的指令,这边一挂电话,王广发神情一松,立马宣布了危机解除的消息,这下现场气氛像是松了压力阀,原本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泄,吉淼淼也安心的出了口气,台下甚至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这个大危机总算过去了。 虽然许晨光的脸色还是深沉难窥,但众人都猜到刚刚这危机解除是他的功劳,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用什么办法解决了这逼命的困境,但眼下再没人敢小觑这位新人副书记。 只是在片刻轻松后,台下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却是刚刚被许晨光“换了位置“的李素红。 今天这场事件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提心吊胆,担心出大事,有些人反而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有煽风点火的心态在里面,而李素红就是这种。 她原本求易大鹏替她解决侄女工作的事,结果许晨光一来就和伊尔康集体打的不可开交。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侄女的事看着就要黄了,没想到今天这群体事件一来,闹得事满城风雨,而许晨光也是几天看不到人影,她正幸灾乐祸,期盼着因为这事把这副书记送走,没想到现在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平息了? 她怎么能满意? 此时她立马站了出来,冲着许晨光发难。 “许书记!今天大家都在这,我想反映几个情况。” 许晨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另外几名领导见不是冲自己来的,也不想找事,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李素红也不等领导准许她发言,就径自说了下去:“……自从你来了之后,我们关山镇就没怎么太平过,我想问问,为什么你非要否定我们之前的扶贫工作,硬要把人家伊尔康集体排除在外?你难道不知道今天的风波就是因为这件事而起的吗?我们想听你解释一下,说说我们到底要怎么样做?不然我们担心以后像这样的事会层出不穷!” 李素红这句话说的很重,什么叫“否定之前的扶贫工作”?都知道现场就他许晨光一个新来干部,这是要把他和整个班子对立起来。 许晨光也听出了她话里的危险暗示,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又看到一人跳了出来。 马上,同样和伊尔康集体交情匪浅的扶贫专干老邹也出声附和:“对对,李姐的话有道理,今天这样的风波可不是小事,要真出了严重后果,群体事件这可是会对班子一票否决的!” 面对两人的质问,许晨光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台下还有许多同样带着疑问的关山干部,在这种围攻之下,一个个见招拆招是斗不赢他们的,只能剑出锋芒,从根本上给他们也来个“定性”。 于是,许晨光微笑反问道:“看来伊尔康集团和我们有些干部的关系非常好啊。” 这话一出,算是给两人来了个釜底抽薪,被揭穿后李素红老脸一红,倒是更为老辣的老邹回了一句:“许副书记,我希望你正面回答——为什么要针对伊尔康集团?” 现场已到了针尖对麦芒的时分。 许晨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 “既然大家有这个疑问,今天人也齐,那好,我等下会就这个问题专项汇报,也借这个机会把下一步工作的计划和思路向大家汇报一下,也解释一下你们的疑问。” 接着,许晨光转向吉淼淼这边:“吉副主任,你可以帮我去向学校借个投影仪遥控器来么?” 说完许晨光指了指这间会议室桌上的投影仪,而被当众点名的吉淼淼嘴上应着,心里却在连声抱怨:怎么又叫我啊!你就不认识别人了么!这大家本就以为我和你很熟,这下我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短发姑娘嘟着嘴出去了,等了一会,吉淼淼拿过来一个遥控器,许晨光按开关降下屏幕,打开了学校的投影仪,从口袋里掏出一根优盘插上。 屏幕上显出一个大大的标题——《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 众人心里一动,知道这是许晨光新做的那个版本,接着许晨光一按,开始播放下一页ptt,这次是一个硕大空泛的标题:当前关山扶贫产业发展中存在的主要问题。 看到这,下面一阵嘈杂,有人甚至直接笑出声来:“就这?念念文件就想说服我们?” 但很快这些人就笑不出来了,许晨光嘴角微扯:“这个标题可能有点太空泛,我就直接点说吧。” 接着,他拇指微动,连上手机蓝牙的投影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个新的副标题:我们为什么不需要伊尔康这样的企业。 “噢~” 下面吉淼淼这些人都没想到他竟然大刺刺的把这个问题摆上台了,更不知道他准备如何说服众人,如果没有伊尔康,这些年关山连最基本的扶贫指标都达不到,而现在全面脱贫的压力下,别的乡镇都在疯狂招商引资,拉企业扶贫的当口,关山居然说要把自己当基本盘给扔了? 你许晨光是家里有万贯家财?还是自家有一个上市公司啊? 接着,一个表格出现在画面中,有眼尖的看到这个表格就愣住了:“这……这不是伊尔康集团的人力资源图嘛。” 许晨光指着第一行数据开始讲解:“我们看下啊,大家总在说伊尔康解决了3000个扶贫就业岗位,而去年的实际数据……在伊尔康集团就业的关山籍人口为是2987人,其中,女性占比87.4%,总就业人数中18岁-30岁的比例为43.1%,而30-40岁的比例为21.7%,40岁以上的……” 许晨光就着数据在上面侃侃而谈,下面议论声也渐渐小了下去,小宫更是低头问旁边的吉淼淼:“不是说他没搞过扶贫,不懂这些嘛?” 吉淼淼啧了一下,心里也是纳闷,许晨光以数据说话,远比她想象中的专业,讲解了一段后,许晨光敲了敲桌面,众人知道是到了要下关键结论的时候。 “……伊尔康集团所谓的3000个扶贫就业岗位中,安置的“四残”人员占生产人员总数不到1%,而其就业人口中,绝大部分都是有基本读写能力的年轻女性劳动力,但伊尔康的平均薪酬甚至都没有达到我们市的最低工资标准,和工作强度相比,更是没有体现其价值,这代表伊尔康集团吸纳了我们关山的半数以上的优质劳动力,却没有提供相应的福利待遇,而这批人换到省内任何地方和企业,都一样具有就业能力,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第一个结论……” 说到这里时,许晨光顿了顿。 “伊尔康集团并不是在提供扶贫岗位,相反,而是一个富士康一样的“血肉工厂”。 第一点已经如此惊世骇俗,霎时间全场一片寂静,没人想起反驳,许晨光便继续往下面走。 “第二点,我们再来看看伊尔康集团去年的财报和今年的项目投资计划,我们可以看到资产负债表和利润表的勾稽关系……” 许晨光没有用空话套话来讲解,相反,而是像一名技术官员一样,字字都是数据。 “……如上,我们可以看到伊尔康现在正在疯狂扩张的当口,我听说他们在南吉的新厂房早已经破土动工,今年内就准备整体搬迁到南吉的“轻纺工业园”去,但他们的扩张企划中没有我们关山镇的位置,我们只是他们的一个“输血工具”。看看这些年我们给的融资和税收优惠政策,换来的是什么?接下来还要跟他们走么?以我们镇政府背书,继续为他们提供免费的公司债、税收优惠?” 此时,许晨光抬高音量。 “所以,这是我们第二个不需要伊尔康的理由,伊尔康是一个无意扎根乡土,也不知感恩的企业,我们镇全面脱贫的产业依靠也不能是这样一个满目扩张、毫无希望、不知回报的企业。” 第二十七章 卷土重来 这番话掷地有声,许晨光目光环视全场,原本还提出质疑的那些人此时都压低了头,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此时,他抿了抿嘴,按下ppt的下一页……一个令在场不少人感到背脊一凉的标题出现在屏幕上:“加强扶贫领域监督执纪问责,避免扶贫领域违规风险”。 这行字一打出来,下面是一片唏嘘哗然,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是波澜起伏。 纪检问题没有小问题,轻则通报、处分,重则开除、追究刑事责任,特别是在场众人都知道许晨光是州纪检下来驻乡的支援干部,一看到他此时提这个,都担心会不会是真要深挖伊尔康和镇上这些年的旧事…… 毕竟伊尔康几乎是镇上唯一的大企业,易大鹏本就是江湖豪客,吃的也是这碗饭,加上关山镇这样基础薄弱、财政贫瘠的乡镇,这些年很多地方也都是仰仗他的支持,别的不说,镇机关大楼的捐赠名单上还清清楚楚写着易大鹏几个字,平时的小恩小惠就更多了,过节的几车水果,过年的几车衣物,总还是要给机关职工们发的吧,加上在场不少人都受过伊尔康集团都“帮衬”,没有伊尔康,可以说关山镇机关这些年的运转都会出问题。 可今天许晨光却提及到这个敏感话题,难道是真要把关山的这点旧底子掀出来!? 同时,不同于之前几个标题下详细的表格数据,这个标题页下面却是空空如也,只有这个震撼人心的标题大字,在此时的会议室屏幕上闪着蓝光。 许晨光等了片刻,才慢慢开口:“今年是全国脱贫攻坚决战决胜的大考之年,也是最后的关键时刻,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响鼓重锤。大家必须提高政治站位,增强政治意识,深刻把握打赢脱贫攻坚收官之战的重大意义、面临形势和重大部署,深刻把握持续推进全面脱贫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重要要求,深刻把握深化专项治理的极端重要性,进一步聚焦重点,精准监督,统筹兼顾,持续深化拓展群众身边腐败和作风问题整治,以作风攻坚保障脱贫攻坚……” 如果之前还算是气氛紧张,此时会议室就真是气氛凝固,不少人别说再挑事,此时他们说大气都不敢出,连旁边王广发都一脸严肃的端坐不动,众人都是“法相庄严”,生怕被人看出心虚,眼睛都死死盯着台上,等许晨光露出藏在虚招下的“真家伙”。 可许晨光在讲了一番没有实际指向的场面话后,却并没有点任何人的名,也没提具体哪件事,甚至连伊尔康几个字都没提,只是在结尾后,用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补充道:“……我虽然才到我们关山没几天,但在履职前,也对我们镇的情况进行一番了解和考察,我认为我们镇在扶贫领域和部分企业的交往中……有比较大的风险隐患,希望大家好好思考一下。” 虽然都知道许晨光口中说的“部分企业”指的是伊尔康,可不同于他之前点名道姓的批评和划清界线,涉及到纪检这块敏感话题时,在“靴子”彻底落地、有任何正式通报出来前,他没有点出任何的人和企业,也没有指出任何具体举措。 但就是如此,可以看见下面人都已经明白了许晨光的语义,全场一片寂静。 只是,就在这看似许晨光大局已定的当口,下面的“老熟人”李素红又站了起来,她一个党建办公室的副主任,看似是个“官儿”,实际上只是个做事的“虚帽子”,因为李素红只是个事业编,在编制的“天堑”面前,她这些年没什么进步,也没什么实权,易大鹏之前都没怎么搭理过她,所以之前也没什么牵扯,刚刚许晨光说的这些“扶贫领域反腐”的事,对她而言,根本没什么思想负担,加上近日她奋力想和人家伊尔康“拉上牵扯”,此时便跳了出来。 “许书记,虽然你说点这些都有道理,但毕竟伊尔康是支撑了我们镇这些年扶贫工作的关键企业,也是我们镇上唯一有实力替我们扛下这么重的扶贫指标的企业,你这说不要就不要了,这缺口还是实实在在摆在这都,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噢,对,我们还想问下,这外面那些要去伊尔康上班的人,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对,对,今天这事好险啊,万一再来一次,那不得了啊……” “我们也想知道许书记是怎么解决的!” 李素红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今天外面那群聚堵门的事还是不明不白的结束了,许晨光一直还没给个解释,马上又转话题,绕了回来,而被她这样一带,另外几人也想到这点,都纷纷向许晨光发问。 听到这,许晨光竟只是低头笑了笑,便淡然回答道:“怎么解决的啊……其实很简单,我找易大鹏谈了谈,他愿意在我们新的资金分配政策下,提供和去年一样的扶贫岗位,所以刚刚那些闹事的人在知道这个消息后,都老老实实的散了,准备继续上班去了。” 许晨光这番话引起一阵低呼,连吉淼淼都瞬间变了脸色,心里直想: 这怎么可能?!易大鹏那种人怎么可能被几句话就说服,还什么“在我们新的资金分配政策下,提供和去年一样的扶贫岗位”?他们伊尔康图什么?被这许晨光卖了还替他数钱?! 虽然不少了解伊尔康的干部都在纷纷摇头,直呼不可能,但许晨光并不想多作解释,他今天怎么让易大鹏低头的,他自己心里清楚,没必要向这些人说明,而李素红等人还仍不死心,不停询问具体细节,但许晨光只是笑笑,没有答话。 “书记,这事有点……神奇了,但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还是相信了,但是有一点啊,不管你是用什么办法让易大鹏低头,但凭我们本地人的了解,他那种人是根本不能相信的,那可不是大城市里那种正经商人,我们担心你……被骗了,万一他只是假装让步呢?万一今后他又出尔反尔,不肯提供岗位了呢?” 台下的扶贫办干事老邹对易大鹏比较了解,见许晨光说的如此轻描淡写,打心里就不相信易大鹏会被这“毛头小子”几句话就给说服,认定了许晨光肯定是用了什么手段,但他认为这事不管许晨光是怎么处理的,都不是长久之计,毕竟这些年易大鹏在关山就没吃过亏。 说到这,许晨光竟也难得的点点头,认可了老邹的说法。 “对,确实,伊尔康集团现在答应的事并不是那么牢靠,对于这“失而复得”的三千个岗位,我们也不能太乐观,也许过段时间就会被他用别的办法抹去,所以,也正因为如此,我想提下面第四点……” 许晨光心里也明白,今天逼着易大鹏接受了自己苛刻的条件,并不代表他心服口服,这样的狠人今天看似服软,明天也可能就卷土重来,所以即使现在平息了这场难题,下一步还是必须得做。 这时,只见投影屏幕上出现一行新的标题:“下一步的工作方向和扶贫企业考察。” “请大家看看,我们为什么要一个新的扶贫计划,就是因为依靠伊尔康集团这样的业务单一、市场固化的传统纺织企业,并不是我们镇全面脱贫的最佳途径,甚至是一碗毒药。” 许晨光指向下面的一行行详细数据:“大家可以看看,我们关山镇这些稍有名气和实力的企业和个体经营者,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伊尔康集团的关联企业、家族企业,我来关山前就听过一句话:关山做生意,要看易老爷的脸色,可见,我们关山镇的方方面面来说,已经近乎被伊尔康集团给垄断,一般人在关山做生意,每个行业里都要面对伊尔康集团的围攻,吃饭的“关云东饭店”,是易大鹏姨父开的,汽车站里,全是易大鹏的包车线路,看看全镇,没哪个行业他们不涉足的,甚至别说普通人,连以前一些有实力的企业家,不都被他们给挤走了?” 许晨光话说到这,下面有人已经想到他是什么意思:这已经明显是指之前沙马阿措和易大鹏两人斗得不可开交的事。 那时的沙马阿措实力强横,特别是借着全国瓷泥市场的火爆行情,远远超过还在发展期的伊尔康集团,但随着伊尔康的慢慢成长,两方开始在不少行业开始了直接竞争,最后,沙马阿措那迷雾重重的案子一发,随着董事长沙马阿措的入狱,整个集团随之急转直下,才让关山首富的位置挪到了易大鹏脚下。 现在坊间还有不少传闻说沙马阿措是中了易大鹏的阴招才进去的,不然不会是如今这番局面,而沙马阿措的公司的业务在那之后,也全面退出关山镇,一个全省闻名的少民企业家就这样陨落,确实令人惋惜。 想到这,许晨光定了定神,朗声道:“所以,我希望今年,我们镇干部在扶贫同时,也扶植起一批真正有乡土情节,真正对关山有益的好企业,同时,我还想宣布一个大事……” 第二十八章 岗位 说到这,许晨光像是自嘲一般的低头笑了笑:“我们市比较看重就业扶贫,到关山这些天,一说不要伊尔康,大家都担心没了那三千就业岗位,但如果说,我能为我们镇再创造至少四千个就业岗位的话……” 听到许晨光嘴里四千这个数字,众人都以为这只是他“夸下的海口”。 吉淼淼都愣住了 “四千?开玩笑吧!就算把南吉市产业园整个搬过来都没这么多岗位,就我们关山这个镇能拉四千岗位!?” 但许晨光却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他此时没有说话,而是郑重的发问。 “如果真有四千个新增岗位的话,大家还有意见吗?” 而台下吉淼淼更是举起了手,直接发问:“许书记,你说的这些个岗位是在我们本地?还是说拉出去到沿海城市和其他省份搞劳务输出?您可能不知道,现在劳务输出不好搞,特别是我们关山……” 可吉淼淼还没说完,许晨光就立马回答道:“我说的这些个就业岗位就在我们关山……噢,当然,有些厂区在南吉市里,但也不远。” 什么?就在本地!? 这下台下就真炸了锅,不少人都以为他是异想天开,怎么可能在关山创造这么多就业岗位出来,这起码得拉个富仕康、byd这种级别的巨头企业才有可能,可从来没听说过会有这样的巨头企业投资关山这种深度贫困镇啊! 此时他身旁的王广发都侧过头来,投来询问的眼神:这小子是不是疯了,四千个就业岗位?在关山? 许晨光没有回应众人都疑问,他此时竟大刺刺的掏出手机,当着众人的面拨打了一个电话。 在无数人的疑问中,只听他对着电话那边说了几句话。 “嗯嗯,差不多了,您方便的话,可以上来了。” 许晨光挂完电话,也不解释,只是转头看向门口,像是通知什么人过来了一般,众人都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知道来的会是哪路神仙,能带来四千个岗位? 而门外此时也真传来了低沉的脚步,这来人的脚步声有些奇怪,不像是正常脚步声,总是在一脚落地后接着一个“磴”的声音,一脚重一脚硬的,而没多久,就看到这人的真面目。 只见这间会议室的门缓缓打开,先进来的是一个铁拐棍,原来这许晨光等的竟然是个残疾人? 接着,在拐棍后面,一张坚毅沉重却又令众人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门口。 不少人捂住了嘴,瞪圆了眼睛,连吉淼淼都低声惊叹。 来人居然就是关山镇的上任首富、全省闻名的少民企业家——沙马阿措! 沙马阿措身量比众人印象中的矮小了不少,可能也是强势的曾经在心里上投影了巨大的印象,此时看来,眼前这黝黑瘸腿的中年人只是个“十万关山”里常见的一名“山民”。 但即使判了刑、入了狱、又失去了关山的一切根基,眼前这瘸子的腰,仍是笔直! 沙马阿措进来后,目光环视一圈,却没和任何人说话,只是同许晨光双目对视后,略一点头,边径直走向会议室的主座,而会议室里不少人条件反射一般,见到沙马阿措来了,下意识的就站立起身,连王广发都让开了位置,给这位余威不减的“大人物”让开了主座。 只见这位全省着名的前少民企业家来到主席位前,拿过话筒,用沙哑别扭的普通话说道。 “大家好,我是沙马阿措。” 就是这短短的一亮相,众人心里都有了一个离奇的猜想:难道许晨光说的这“四千岗位”就是准备靠他?这沙马阿措的大观集团早就不在关山了啊,难道……这次要回来了!? 像是验证众人猜想一般,许晨光接过话筒,宣布道:“我们大观集团的沙马阿措董事长已经初步决定,将再次回归我们关山镇,同时布局六大产业,新建三个厂区,这样,我们大观集团也将在今年内,逐步吸纳我们关山的几千名就业人口,以我们大观集团的企业优势,助力脱贫“造血”,为我们关山全面脱贫贡献巨大力量!” ………… 坐在书记办公室的大靠椅上,王广发都脑袋还在嗡嗡发疼,刚刚在关山中心小学的那场会,令他现在还回不过神来,他低着头不停揉着太阳穴,一方面是还没想好怎么同面前端坐的许晨光谈,一方面也是实在不想看到这个人。 这小子,还真不是一般人啊。 在许晨光宣布大观集团将回归关山镇的时候,不止是在场的一般干部感到无比惊讶,连他这个一把手的乡镇书记也是第一次知晓这个消息,王广发脑海里有太多的疑问。 沙马阿措这种大人物最近出狱的消息他知道,但许晨光是什么时候和沙马阿措搭上线的?是许晨光请假回市里汇报的这两天?那沙马阿措怎么会答应许晨光返回关山这个“伤心地”?噢,对了,肯定是许晨光答应他赶走伊尔康集团,那这之后,沙马阿措真要花大价钱投资关山?还要建三个厂区?真能解决四千个就业岗位?那伊尔康之后会不会报复?……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王广发脑袋里,自从许晨光来了后,他甚至怀疑关山还是不是他熟悉的关山,不然怎么会突然间就有了这么翻天覆地的巨变,感觉都脱离了自己的把控,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小看了这个没有任何基层实务经验的“毛头小子”。 喉间里泛出一丝苦涩,王广发眯眼看了眼前一脸平静的新任副书记。 许晨光这小子是真让他意外…… 不过,今天许晨光还是替他解决了堵门闹访的大难题,早上那场风波,围堵的人群把镇政府的铁门推开了,冲进了办公室,他的书记办公室更是首当其冲,刚回来时里面是一片杂乱,在让工勤人员先收拾了这个屋子后,王广发将许晨光请了进来,找他单独谈话,也是想探探这位深不可测的新书记到底还有什么后招。 “晨光啊,辛苦了啊,这一下子就把大观集团拉了回来,你费了不少力吧?让我都很惊讶啊,可你这个之前怎么不向我通个气呢?搞得我这措手不及的……到底什么情况?” 沉思良久后,王广发先开了口,语气放缓,还特意叫的比较亲切,但那句“让他很惊讶”给许晨光一个明确信号:他之前动作都没有向这位一把手汇报,是自发的行动,不管是从组织纪律上,还是事项程序上,这么大的事不像主官汇报,都是许晨光的错误。 而且王广发这样讲,还有一个隐藏含义:如果这事以后搞砸了,王广发也能借口自己不知情,避开风险担责。 没想到,许晨光却没有点头认错,反而像是没听出王广发言语之意一般,露出一副无辜表情:“书记,我怎么没向你通气了,我早就表达了啊。” 听到这,王广发一愣,心想你许晨光是什么意思?想蒙混过关? 心里气的牙痒痒,这位胖书记脸上还是笑眯眯的:“没有吧?我记得你没有说过啊,这么大的事,说过我会记得的。” 他确信自己没记错,许晨光从头就没提过要拉回大观集团的事,可眼前这年轻副书记一脸惊讶道:“我是没当面说过,但是我提过啊,就在我那份新做的《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里面第六项第五行,写的清清楚楚:……就业扶贫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扶贫方式,在在脱贫攻坚中,我们要发扬民营企业的优势,引入大型企业,发展本土企业,拉拢有力企业,通过产业扶贫帮扶方式,积极推动贫困地区因地制宜培育主导产业,促进贫困地区实现稳定脱贫。” 许晨光念了一段,王广发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知道是被这小子给糊弄了。 “你这……” “书记,你看,我当时就说了,要“引入大型企业,发展本土企业,拉拢有力企业”,这大观集团是我们关山出去的大企业,也是有强力企业,更何况沙马阿措是全国闻名的少民企业家,也一心想回归我们关山镇,这不是写的清清楚楚么?” “好好,不讲这个了。” 王广发不想和许晨光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坐直了身子,上次的党委会上,许晨光提出这个新的《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替代他那个扶植伊尔康的方案时,他就想反对,但王广发毕竟是老江湖,在关山纵横这么多年,那天看到市委副书记赵贤才那么看重许晨光,知道这人背景不简单,正面否定不是上策,就想干脆借力打力,由着这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自己扑腾,反正他这新的《年度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发出来,自然有人反对,所以当时在党委会上就没拦他,后面也确实如王广发预料一般,许晨光这些天遇到了难以想象的阻力,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这小子最后都熬了过来。 现在,只有靠市里否了他的方案了。 第二十九章 呈批件 想到这,王广发用手敲了敲额头,用惋惜的口吻道:“你这个计划表……我们上次乡镇的会上虽然过了,但那是因为我们镇都班子一直以来比较讲政治,加上你又是新来的干部,都不想驳你的脸,但现在来看,你这个计划啊,实际上还是有很多粗糙和值得商榷的地方,加上这突然说不给具体方向的扶贫政策了,还要把大观集团给拉回来……啧,我总觉得有点不靠谱啊,你了解人家么?沙马阿措那可是白彝的出身,思维和我们不一样,而且又坐过牢,你怎么能就轻易相信了呢?” 听王广发的口吻,许晨光知道他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便没说话,静待这位关山的老书记下一步意见。 看许晨光半响不表态,王广发心里也有些发虚,眼前这年轻人总是给他深藏不露的感觉,不知道在想什么,此时干脆把话挑明了:“这事太大了,搞不好就是关系到镇上几千人的饭碗……要不我们再合计合计?你那个计划书先撤回来,我们从头考虑一下?” 许晨光此时开口道:“关于大观集团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大观集团虽然不如之前了,但体量在那,背景调查我也做了,资产很优质,比伊尔康这样单一的传统纺织行业强多了,至于沙马阿措个人……书记,前两天我向您请假去市里,其实也是为了见他,和他一番细聊下来,我发现这个人虽然是少民,但觉悟非常高,也有很强的乡土观念,他出狱后的打算就是要回关山来发展,一方面是熟悉这边的情况,毕竟起家的地方,他有信心利用好这边的资源,另一方面,他也是为了建设家乡,也是为了回馈百姓,想为关山做一些有益的事,而现在,有了我们的政策支持,他回归的路线时间表大大提前了。如果没有我主动找上门,他可能还要在外面发展、整合几年,现在既然趁着全面脱贫的东风,他当然愿意马上就回归乡土,建设家乡。” 这番话许晨光说的诚恳,但王广发此时只是半眯着眼,阴测测的说了一句:“啧……这你是答应了沙马阿措,说把易大鹏挤走,他才肯来的吧?不然就凭他和易大鹏的这恩怨情仇,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 这话既直接又危险,许晨光只能微笑着,没有正面答话。 “总之,之前在中心小学那,我已经分析的很清楚了,希望您相信我,大观集团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是比伊尔康更好的产业支撑,我们扶贫必须要依靠这样的大企业、大集团。” 听到这里,王广发腾的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对着许晨光道:“虽然你这样说,但我还是觉得直接把计划报到市里不太妥,毕竟牵涉太大了,这几千人就业岗位的事可不是小事,涉及老百姓的方方面面,我们搞得这么突然,这么大动作,市委赵书记很可能也不会太满意,要是打回来,我们镇之后的工作可就不好开展了。” 王广发话里有话,这今早出这么大的事,早就往市里报了,当时市里就要求迅速处置,马上回报,虽然自己也挨了几下骂,可估计到时倒查起来,知道是许晨光这番大动作造成伊尔康职工群聚,那还是会对这位才来几天就搞得鸡飞狗跳的副书记有看法,有今天的前车之鉴,市里估计是不会同意这份新计划的,到时还是得把伊尔康请回来。 想到这,王广发心情稍微平缓,可没想到,许晨光此时突然开口:“这点王书记不用担心,我上次在市里的时候,刚好有机会碰到赵书记,当时就提了这个构想,赵书记当场就表示支持,我早些的时候,就把正式文件发了过去,估计很快就会下批复。” “啊!你说赵书记支持?!” 王广发猛的转过头,一脸惊诧的连问几句:“这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赵书记还会同意你这个大胆的计划?怎么可能!你年轻人一直在机关,都没在地方党委搞过,完全不懂现在上面的想法,如今维稳压力这么大,搞不好就是一票否决的,还怎么可能……喂,怎么了?怎么进来都不敲门!” 就在对许晨光一顿狂喷的当口,办公室的门打开,一名办公室干部走过来,见王广发被突然打断后心情不好的样子,这位办公室的年轻干部赶紧道歉,说自己敲了门,可能是里面没听到……王广发不耐烦的问到底什么事,这位年轻干部送上来一个文件夹板,说是有份文件上面签发下来请他查收,王广发心里一动,一边接一边问是什么文件? “好像是我们这边报过去的扶贫资金计划的吧,我也打印出来,附在后面了。” 王广发拿过来一看,果然真是许晨光发过去的那份文件,上面的呈批栏里已经有市里领导的批示,赵贤才的同意两字写的是笔意端飞,看的王广发都一下愣住了。 怎么可能就批了呢!?这么大的事,市里都不考虑后果吗? 他仔细看了一遍,抬头又看见许晨光的那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不由心头火起:肯定是这小子背地找赵贤才做了工作,不然不可能这种已经出事的情况下还敢搞这么大动作,这赵贤才也真是的,年轻气盛,出事了看他怎么收场!这两个年轻干部真是胆大包天,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虽然腹诽归腹诽,王广发此时更坚定的相信许晨光这“空降派”绝对有强大的背景资源,不然哪敢这么恣意妄为,绕过自己找上赵贤才做工作,这才几天就蹦的这么高,看你之后怎么摔下来! 心里骂归骂,但此时木已成舟,市里决定已经下来的情况下,王广发只好服从指示,此时他眼珠子转了转,马上就换上一副笑脸,假装惊喜道:“哟,还真批了!哎呀,我开始还挺担心你这计划过不了市里那关啊,现在过了就是好事,好事!对了,伊尔康那边还愿意和去年一样,招关山人去车间?噢,哦,那就好,现在是好上加好,这马上大观集团又过来提供四千个岗位,我们关山今年的扶贫工作在你许书记来了之后,那是有相当大的进步啊!” “这都是在王书记您的领导下,都是为我们关山完成全面脱贫的任务积极想办法而已……” 王广发如此会转弯,许晨光自然也要懂事,马上顺着王广发都话说了几句,接下来就是不咸不淡都扯了几句“来关山还习惯吗?”“这里工作还顺利吗?”之类的场面话,很快到了中午一点多,因为今天早上的闹事,镇机关食堂中午都开不上饭,大伙集体到旁边的小饭馆解决,此时王广发和许晨光也过去吃饭,到了饭店,里面镇机关全体已经坐了三桌,菜都上齐了,就等两位正副书记到场了。 今天这一天的波谲云诡,王广发也碰了几次钉子,此时脸上是阴晴不定,刚坐下,旁边坐着的老邹此时就殷勤的替他舀汤装饭,伺候的十分到位。 体制内开会、吃饭的座位都有大学问,疏密、朝向、座次那都是要按级别、规矩、亲疏来坐的,领导和领导坐一桌,公务员编的和公务员编坐一桌,工勤岗位、劳动派遣的坐一桌,泾渭分明,像许晨光和王广发坐的这桌基本都是小官,唯一一名例外就是老邹。 按道理,扶贫办的扶贫专干老邹并不应该坐这桌,这桌最小的也是扶贫办副主任吉淼淼,但老邹算是一个例外情况,他在关山工作多年,最开始只是王广发都司机,后面03年机制改革,转了事业编,才到了扶贫办,可谓是老江湖中的老江湖,而他又一贯和领导走的比较近,遇到事都十分灵活,王广发去哪都喜欢带着他,所以此时坐王广发旁边倒也十分正常。 而对比起来,风风火火的女汉子吉淼淼在领导来之前就饿的不行,吃了一小碗白饭,此时见王广发来了也不知道为领导夹菜盛饭的,在王广发眼里就十分幼稚。 加上今天本来就一路碰钉子,心里十分窝火,此时面前坐的又是吉淼淼、旁边左侧又坐着许晨光,哪个都让他不舒服,特别是上午吉淼淼冲进会议室时的态度,这姑娘怎么回事,来了个许晨光就转性了,还敢顶撞自己了? 喝了一碗汤后,王广发抿了抿嘴,突然开口道:“老陈最近去疗养,上次给他打电话,他心里还是解不开疙瘩啊,说这突然一下离开我们,哎,还习惯不了,还在问我最近镇上情况如何,仍然在关心我们的扶贫工作,说起来,老陈真是个好同志啊,去年任劳任怨的,工作尽心尽责……” 饭桌上莫名提起前任扶贫副书记,在场的大家都有点奇怪,都面面相觑,只有许晨光低着头吃饭,像是没听到一般,双耳不闻外事。 而旁边老邹也瞬间反应过来,马上顺着王广发的话,狠狠的拍起了前任老陈的马屁,夸老陈是身先士卒,尽心尽责,永远是深入第一线,说的那叫一个可歌可泣,表情十分做作。 第三十章 出头 王广发和老邹马上就一唱一和,当着现任副书记的面夸前任副书记工作做得好,还突出一个作风扎实,这些话让旁人也慢慢回过味来,只有傻乎乎的吉淼淼还听不出意思,也附和着感叹了几句,说以前老陈带着她下乡、亲自为群众建草房,杀猪草,一天到晚忙都不停,一些特困户看到老陈比看到亲儿子还亲,大家都很感激他。 “是啊,群众路线是我们组织的法宝,必须坚持,现在有些年轻同志身上,我就看不到这股劲,总是天天办公桌前坐着,喜欢纸上谈兵,发号施令,要么就是天天去市里瞎逛,没脚踏实地的进村看看,哎,这是个大问题啊!” 王广发这番话意思就很明显了,这喜欢“纸上谈兵”的年轻同志,还天天往市里跑,那不就是说许晨光么?而且这话往小了说是作风问题,可往大了说是路线问题,要是一个“不踏实、不紧跟群众的帽子”扣实了,那以后对许晨光可是大大不利。 所以这番指向意味强烈的批评连吉淼淼都总算听出味,一桌人都一下闷声不说话,倒是许晨光面无表情的舀汤吃菜,对那些有意无意的窥视目光完全无视。 王广发话说的重,同桌吃饭的关山干部都知道里面有玄机,一般人都没敢接话,这桌也只有老邹腆着脸跟着附和了几句,就着话题,说一些以前王广发搞群众工作的往事,拍一些陈年马屁,大家都默默听者,而作为以前的老司机,王广发对老邹也很满意,此时也当众表扬道:“老邹啊,你这个也是老同志了,工作还这么尽心尽责,不容易啊,我看你前几天发那朋友圈,晚上十一点了,还在忙贫困户建卡建档的事,白天就跑基层,晚上就回来忙数据录入,可以啊,你这个工作资历和水平都在这,能力也强,要不下一步调整,给你多压压担子?你搞个扶贫办副主任怎么样?” 这话一出,全场皆惊,连隔壁桌的都停下筷子,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这可是爆炸新闻啊,王广发当面点老邹调整的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何况现在的扶贫办副主任吉淼淼就坐在跟前,听得清清楚楚,整个人一下懵在原地,瞪圆了眼不知道怎么自己该做什么,只能委屈的低下头,默不作声。 而老邹更是喜从天降,做梦都没想到会被一把手当众点名表态,说要提拔自己,但他毕竟年纪阅历在那,又在基层混了这么久,当即表示书记抬爱了,自己能力还不够,工作上尽职尽责做好本分…… “哎,你就别谦虚了,论经验,论资历,论态度,在扶贫这块没几个比你做的更好了……”王广发说的一脸乐呵,半响后才反应过来一般,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吉淼淼,像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一般,补充道:“……噢,淼淼啊,我这话不是对你有意见啊,只是就事论事,去年的成绩来看,我们关山扶贫办的任务完成的很不好,老陈也是因为这个担了责的,但同时,你也是现在的副主任,你也有你的责任,你说是不是?” 吉淼淼这么大,还没受过多少这样的委屈,她又责任心强,想到自己这几年日日夜夜的干扶贫,结果在领导这里还没有认可,眼珠子瞬间晶莹起来,一串泪珠挂在那,但现在这么多人看着,她心里一股倔劲上来,咬咬牙,偏不在这些人面前哭。 “我……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书记批评就是了。” 听出吉淼淼话语中的一丝火气,王广发心里笑了笑,这丫头早上当着众人面驳自己的面子,刚好借着机会想批评两句。 “淼淼啊,你是女同志,按道理不应该说太重的话,但你回想一下,这去年提拔你当这个副主任后,我们关山的扶贫是什么情况?你自己工作到位没有?下面的基数摸清楚没有?你还是本地人啊,怎么……这个工作一直没起色呢?是态度还是能力有欠缺啊,我看应该……” “书记,我看吉主任的工作挺到位的。” 就在王广发正准备下结论的时候,旁边久未说话许晨光突然开口打断道:“……我最近把我们关山这几年的扶贫台账都清了一遍,我注意到一个细节,绝大部分台账的录入人一栏都是我们吉主任,同时,这些台账都质量和数据都比其余几人录入的要好一些,你像那危房统计台账,只有我们吉主任做的部分是每栋楼都配了图片的,而且,我平时在工作群里只看到吉主任每天都有工作反馈,下乡有打卡,外勤有留痕,每天几乎都是晚上九十点才忙完,我看来,吉主任的能力和态度都很优异。” 被呛了一脸的王广发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没想到前面的明刺暗讽许晨光都毫无反应,现在一提到吉淼淼身上,他居然这么激动,还当面反驳自己,让场面顿时尴尬起来,而吉淼淼却心里一暖,她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是许晨光站出来,为自己说了两句公道话。 而且,也只有许晨光在刚刚是一口一个“吉主任”,女干部在基层不好做、特别是乡镇的年轻女干部更不好做,基层每天面对的都是三教九流,外面是群众,里面是老同事,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怎么让这些老江湖服你?有些都能当你的爹了,平时说话根本没人听,甚至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好人了,哪里还奢望有人替自己说话。 而许晨光不只是站出来替吉淼淼说话,此时更是转过头,语气有些认真的对王广发说道:“王书记,我提个意见,像组织人事的话题,我觉得放在这种场合上来讲不太合适,而且,这又没走程序的事,当着人家吉主任的面说要替她的位置,这更有点……给人“一言堂”的感觉了,不符合我们的组织纪律。” 这番话许晨光说的大义凛然,严禁“一言堂”是当下全省在换届工作会上提出的重要纪律,也是必须遵守的底线,特别是对人事这块,上面三令五申,坚决不能搞“封官许愿”,像王广发这样的“土干部”,在关山经营多年,呼风唤雨惯了,肚子里没货,又不注重政治学习,脑子里没有这根弦,此时被许晨光抓住小辫子,是怼的大气不敢出,赶紧干咳两声,找了个理由糊了过去。 “咳咳……我,我只是一个初步构想,到时肯定要按组织程序走的,哎呀,这马上要到春种了,农机苗木这块工作怎么样了……” 王广发马上转过头问农技站的站长去了,众人也知道此时气氛尴尬,纷纷像是要忘了刚刚一幕般,各种吃饭说话,将不和谐的场景掩了过去。 这顿饭吃的都不太开心,王广发等人早早离座,吉淼淼心情复杂,吃的很慢,而对面的许晨光今天不知怎么,也一口口小鸡啄米一样,神情十分难受,加上刚刚他和王广发明面化的斗争,此时都没人敢和他搭话,很快这小饭馆里就只剩下他和吉淼淼两人。 “你……刚刚谢谢你。” 吉淼淼想了许久,一番小心斟酌后,总算是鼓起勇气开口打破沉默,可许晨光面色阴沉,像是没听到一般,抿着嘴不答话。 “其实你没必要为我说话的,我知道我一个女干部,在关山又没想去谋什么前途,他们要换就换我呗,就是刚刚那样说我态度不好,我就有点不舒服了,我这几年为了方便下乡,甚至都没穿过高跟鞋,他们凭什么……喂,你怎么不说话啊!?” 吉淼淼这火爆脾气,难得这样同一个人摊开心扉的表达心绪,这可以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面前这许晨光面对自己这“难得的温柔”不说话就算了,还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这是什么意思?!这家伙果然还是那个讨厌鬼! 被人无视的感觉十分不爽,这种情绪混杂着自己的恼羞,让吉淼淼越想越气,腾的一下起身,就坐到许晨光身旁,右手在他肩膀上一拍…… “啊!” 只听许晨光一声痛呼,刚刚吉淼淼这一下竟直接把这男人给拍地上去了! 坏了,这……这没打坏吧? 吉淼淼哪晓得许晨光这么弱不禁风的,本只是开个玩笑,可这没使劲的一掌怎么就把人给打趴了呢!? 她赶紧把许晨光扶起来,这才发现这刚刚还一脸正气怼王广发的男人,此时已是面色发白,嘴唇紧咬,脸上满是冷汗,背上也全都湿透。 “你……你这怎么了?” 许晨光强忍着痛,一手抓着吉淼淼的肩膀:“你……你赶紧送我去医院。” ………… 关山镇的卫生院里,许晨光正躺在发着霉味的老旧木架病床上,他胸口敷着纱布,手上挂着点滴,膏药味充斥了整个房间,而吉淼淼正抓着值班医生朱肖生不厌其烦的详细问着。 说是值班医生,其实关山镇卫生院坐班的就这一个医生。 第三十一章 幕后 朱肖生外号“朱兽医”,肥头大耳的,吉淼淼和他很熟,此时正一手从药剂柜里翻出几盒泛黄的西药,塞到吉淼淼手里:“他这个属于单处闭合性肋骨骨折,要痛几天,我已经帮他包扎固定了,但还是要预防感染,你这个要他记得擦药,过几天再过来复查。” 吉淼淼从小就在这里看病,对这朱兽医的技术相当清楚,知道他实际水平就真兽医水平,此时接过药盒,看到这快过保质期的药,面带狐疑的问:“朱兽医啊,这到底靠不靠谱?如果不靠谱就别耽误人家,到时把病拖严重了。” 朱兽医没好气的回答:“你要是不放心你男朋友,那你送南吉市里大医院去!” “欸~谁说是我男朋友了!” 吉淼淼赌气回了回嘴,就扶着许晨光回车上,把许晨光扶到后座时,她不小心碰了一下伤口,疼的许晨光是呲牙咧嘴。 吓得她赶紧又把他扶好,连连道歉,还反复看自己的右手:“这……这我难道一下这么厉害了?不能够啊,我就轻轻一下,难道我居然无意中会了“劈空掌”? 许晨光白了她一眼:“跟你没关系,是我早上被人踢了一脚,当时还没这么疼,这下午突然就疼的厉害了。” “啊!谁打的?!” 吉淼淼赶紧追问,但话一出口,她就明白过来:“是不是上次那几个人?这易大鹏胆子这么大了,居然还敢指示人动手?!走,这次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带你去派出所了,再去做鉴定,把这人抓起来!” 她说到做到,马上就发动汽车,看着就要往派出所去,却被许晨光从后面一把拦住:“咳……不是,不是……哎,总之,你别管,就当不知道就是了……” “那怎么行?肯定是易大鹏搞得,这人都一次两次的欺负上门了,你怎么还能忍的下去……” “我说了你别管!” 许晨光少见的发了怒,双眉倒竖,一脸严肃,吉淼淼只好冷静下来,答应了他要求,车子停在路边。 “你相信我,我不是会忍声吞气的人,更不是怕事的人,我不让你去报警,不去做这些,总有我的理由,你……” 正说话间,许晨光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神情顿时郑重起来,马上让吉淼淼关掉车里的收音机,同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吉淼淼按照指示做了,刚好奇许晨光这是接了谁电话,怎么这么严肃,就听见他那边拿起手机的第一句就是:“啊,赵书记好,有什么指示……” 赵书记?哪个赵书记?吉淼淼心里一动,突然反应过来,难道是赵贤才给他打电话了! ………… 这个电话确实是赵贤才打过来的,许晨光早就在等这个电话,那份新的《扶贫资金项目安排计划》在市里过的比他预料的还要顺利,甚至有些顺利的过头了…… 在他先一步的问候后,那边却仍是一片沉默,许晨光心里越发低沉,领导同下级讲电话如果讲公事,一般都是开宗明义,直接讲指示,但如果想这样先不说话,而是在确认对方态度后再开口,那要么是在等一个解释,准备批评人,要么讲的就不是公事。 果然,过了几秒,赵贤才略带调侃的语气道:“许晨光啊,刚刚王广发给我打了两个电话,就是谈你这个计划和大观集团的事,说除了你以外的整个班子都不太赞同这样把伊尔康赶出关山,觉得太急太突然,容易引起事端……” “唔……” 许晨光心里微微触动,果然是说这个事,现在找自己谈这个,难道是赵贤才想改变主意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赵贤才又笑了笑:“可是……我没有同意他们的观点,我说还是要他们支持你工作,这一块是你负责的,你的意见和计划很重要……” 同样都是年轻干部,可许晨光和赵贤才的级别是天差地别,同时,两人的作风也完全不同。可能是一路春风得意,赵贤才说话做事总带着一点隐隐的优越感和玩世不恭的轻浮感,在下级面前用词讲话也有些轻佻,带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况味,又像是爱炫耀玩具的小孩,用词用句有些爱开玩笑,总给人不太认真、游戏江湖的错觉,而一直在基层打拼的许晨光反而沉稳的多,如非必要从不轻易表态,整个人深藏不露,深井一般喜怒不形于色。 在赵贤才近乎邀功一般的玩笑试探面前,许晨光只是简短的回答道。 “唔,谢谢赵书记。” 似乎也是对许晨光冷淡的回答不太满意,赵贤才像是提醒他一样,强调道:“你这次的事啊,是我在市委会上签字通过的,明白了吗?” “嗯,明白。” 许晨光不冷不淡的回答,让这些年习惯了热情谄媚的赵贤才有些不太习惯,虽然知道这许晨光在州纪委的时候就是一个“怪人”,但此时赵贤才还是有些啼笑皆非的感受。 这小子,不会是真不长眼吧? 电话里陷入几秒的尴尬,但却又没有挂断,最后还是赵贤才主动打破沉默的问道:“看去年的报告,我们关山镇五万多常住居民里,其中就有一万多靠救助过日子,一千多户居民住在危房里,一半的村还没通车,一半的居民家里没有电灯,去年的人均gdp是不到……对吧?” 许晨光回答:“是的。” “一千多户的危房要改造……” 那边赵贤才反复揣摩着这个数字,良久后,他轻笑道:“呵,这个数字好像还不够大噢?” ………… 如果许晨光没开免提,让吉淼淼听到这位南吉市的副书记居然还嫌下面贫困县的危房不够多的话,估计会让这姑娘的三观顿时颠倒,当场震掉下巴! 作为一名市委领导,居然嫌危房还不够多?说这种话,让旁人听到绝对只会觉得匪夷所思,而许晨光却仍是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这令人意外的一句话般。 电话那头的赵贤才还在用调侃的语气继续说道:“许书记以前在纪委的时候就是名人啊,在州纪委这么多年,一直连个副主任都不是,每年考核都只是称职,而大家对你的民主互评都是最差的……” 被揭了痛处的许晨光脸上也有过一瞬的冰冷,但仍是木头一般拿着话筒,电话那头的赵贤才像是开够了玩笑一般,才轻笑一下,继续说:“可偏偏每年你手里办过的案子都是最多的,交给你的任务,从来就没有出过错,也从来不抱怨,不懈怠……许书记,你还真是一个埋头做事的人才啊,我也是看中了你这一点,才把你派到关山的,就是希望你发扬风格,继续这种不折不扣,坚决执行任务的精神,你明白了没?” 许晨光阴沉着脸,缓缓道:“明白。” 那边赵贤才听到这,才缓缓说道:“那好,要记得我交代给你的任务……我不想再看到关山还是这副模样,这些危房不能停留在这个数字,我不想到明年这个时候,还有一大半的人要住在这,你记住,这里的人都必须移走!” 许晨光点了点头:“好。” ………… 收了电话,吉淼淼觉得许晨光的神情明显有了变化,多了一份冰冷与距离,她也不好多问,只是发动汽车,往市里的方向开去,可还没驶上主干道,就听见后面许晨光喊她掉头。 “我……我看你伤的还挺重,想着要不送你去市里的三甲医院,毕竟比这镇上的卫生院要好多了,你这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剧烈活动的,怎么能……” 许晨光少见的不耐烦道:“不用你管这些,你现在送我去镇机关,我还有事做。” “什么事不能明天?这都下午五点了,你还加什么班啊?” 许晨光没好气的回答:“让你去就去,别啰嗦了。” 听到这,吉淼淼只能赌气,往镇上开去,一边在心里暗骂:“让你逞强,让你逞强,累死你最好!” 虽然心里生气,但她整个人情绪还是很开心的,镇上的土路依旧灰扑扑的,良久也看不到一个电线杆,街边的小孩还有一半没几件厚衣服,脏兮兮的在垃圾堆里翻找玩耍,一切还是这么破旧、贫穷,可这一切马上就会改变了,身后的这个男人已经把大观集团拉了回来,还有伊尔康的三千岗位,只要有工作,只要有钱,就会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吉淼淼也干了几年的扶贫了,她深知只有就业扶贫才是真扶贫,只有给人活路,才是真造血,可是老陈带着她吭哧吭哧的在村里乡头埋头干了这么久,结果根本拉不到好的企业,更创造不了什么就业岗位,但是这个男人一来……一切就完全不一样了。 今年关山一定能全面脱贫。 吉淼淼心里充满信心。 想到这,她不由从后视镜里看了许晨光一眼,这个臭脸的男人此刻突然也没那么讨厌了,只要他不开口,对,不开口就还是好样的,吉淼淼甚至觉得只要他那些刀子一样的话不要朝自己说,那也不错,吉淼淼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想了一路,车子就已经驶入了大院。 第三十二章 劳动纠纷 许晨光一下车,就直奔办公室,吉淼淼怕他摔了,想扶他一把都没赶上,只远远看见有个人影在门口等着,拄着一根长铁拐杖,竟然是现在整个关山的大靠山——沙马阿措。 原来是约了企业老总谈事啊,难怪这么急,吉淼淼扫了一眼,就回自己办公室去了,不知怎的,这案桌上堆积如山的扶贫材料、档案,现在整理起来却远没有先前劳累了,甚至连原本枯燥乏味的扶贫基数录入都变得有了乐趣。 这……就是希望给人的改变吧。 不知怎的,想到马上就要好起来的关山,吉淼淼嘴角不觉露出了笑容,对面办公桌的信息员小宫看到她这副模样,问道:“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谈恋爱了?” “哪有——” 吉淼淼眯着眼摆摆手,嘴上却笑得合不拢嘴。 “欸——我就是觉得啊,今年我们关山说不定真能全面脱贫!” ………… 在许晨光的办公室里,两个“受伤”的男人相对而坐,神情都是一样严肃,身上却各自伤残,让气氛有种莫名的好笑与古怪。 “不好意思,这个办公室我也才来了没几次,我自己都还不知道哪里有茶……” 沙马阿措长的就一副典型的彝族人模样,颧骨高耸,脸色黑浚,双目如鹰。他摆摆手示意这些个边角小事不值一提,他今天过来,主要还是好好谈谈下一步的工作接洽。 “我出来后,已经先去州里跑过一次了,现在准备去市里,我不喜欢说话咯嚤(彝族话,意思拐弯抹角),我直接说了,岗位和厂区我马上就破土动工,人员先期可以往南吉的厂里去,我这次回关山不做小事,我要做大事。你们要帮我把停工的瓷泥矿重新开工。” 原本翻着边角柜找茶叶水杯的许晨光听到这,默默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直视沙马阿措道:“关山的瓷泥停工这么多年,都是州里的统一部署,现在这边都是国家百强旅游县的划区里,你也知道南吉把这边的百里关山下一步都要准备纳入到南吉莨山湿地公园的范围,到时还要申请4a级景区,我一个小小的乡镇书记,哪有这么大本事……” 沙马阿措却没听他解释,双眉紧紧盯着许晨光:“那天我出狱,接我的那么多人里面,就你一个生面孔,按道理,我不应该和你说一句话的,可为什么当时我让你上了车,就是因为你说能帮我让关山的瓷泥矿复工,所以我才答应你回来到关山建新厂,帮这里的汉苗子脱贫,现在你又说办不到?什么意思?我们彝族不像你们汉苗子,我们说过的话如果实现不了,那就叫……” 面对沙马阿措越发冷峻的语气,许晨光嘴角含笑,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狠话。 “我说我办不到,但不代表别人办不到,这样,你去南吉,我陪你去。” 沙马阿措斜眼望着他:“你也去南吉干什么?” 许晨光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带你去市委找领导。” ………… 接下来的几天,许晨光又消失了,估计又去市里跑赞助、跑政策去了,每次吉淼淼回到家,看到许晨光借住的那间房间总是敞开着门,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加上她妈妈也总在问那新书记去哪了,让她心里空落落的。 而平时在机关食堂吃饭时,王广发总是有意无意的提起许晨光几句,明里暗里的讽刺道:“还是州里下来的干部厉害,天天知道往市里跑,你们这些人啊,天天闷在这山里,有什么用咯。” 但即使王广发说话带酸,关山镇上的变化却已然开始,大观集团的新厂选址已经开始,招聘关山籍员工的事也在进行,在大观集团设在关山正街上的招商办门口,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流,倒是每次经过的易大鹏看的都牙痒痒。 这沙马阿措出狱,最为难受的就是这位关山的现任首富,从这许晨光来之后,关山在这短短半个月时间里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先是以他伊尔康为中心的产业扶贫政策都一刀切的砍了,害的他贷款成本陡增,到处都贷不到钱,资金链差点断裂,现在又看着最大大死对头——沙马阿措大张旗鼓的杀了回来,他怎么会开心? 这天,他正在自家厂区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生闷气,想着下步出路,眼前二分厂的人事经理却过来汇报,易大鹏本就情绪不佳,听了几句当即抄过案上一个瓷泥摆件,朝那人事经理头上砸了过去。 “你吗的是不是傻?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要向我汇报?!你有什么用?!煞笔东西!” 易大鹏气咧咧的骂了一路,而那人事经理也只能捂着头不住道歉,他刚刚进来汇报的事本来是一件小事,就分厂的一个小姑娘前段时间不肯上夜班,他想逼着安排,结果这姑娘突然就提离职,他开始没当一回事,骂了一通就要赶人滚,结果这姑娘当时没说话当走了,可没想过段时间后,一封南吉市社会保障局劳保大队的函件下来,居然要这边做出赔偿,甚至还要停工整顿,这人事经理才知道那姑娘不好对付,居然偷偷留了证据去申请了劳动仲裁,而且说话说的特别厉害,这经理招架不住,就上来汇报了。 “老板……这个按仲裁结果,我们可能要赔几万块钱……而且劳保那边说我们用工环境也被投诉了,那姑娘手里还有证据,搞不好要我们停业……” “这开年没多久就停业!?我这一年单子还做不做了!你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我……我踏马真想抽死你!” 易大鹏气的牙都要咬碎,他又骂了一通后,才喘着粗气的问:“那姑娘哪里人?怎么这么嚣张?还仲裁?凭什么?” “老板……这小姑娘就关山的,好像还是个白彝,但她人挺厉害的,手段也阴,在我们这上两年班,手脚也不干净,一直在搞些偷拍什么的,收集了不少我们的内部资料……” “你个废物?这丫头多大?” “年纪也不大,年纪才19岁好像,可是手段挺黑,证据挺全的,搞明的我们真搞不赢……” 听到这,易大鹏瞪了这人事经理一眼:“19岁的丫头片子都能欺负你?他吗的真是活狗身上去了,搞明的搞不赢,你不知道搞阴的?你不知道带人跟一跟她,看她住哪里,家里什么情况?晚上带几人上去砸门、泼油漆,再敢找事,就把人带后山“收拾收拾”,怎么这个还要我来教?” 那人事经理面有难色道:“不是,老板,这些个我也在做了,那小姑娘家里也摸清楚了,一家五口人,下面有两个妹妹,母亲早走了,父亲是毒贩被抓起来了,在桐油坪老家有个奶奶,也是个毒瘾子……” “那这个简单啦,一家毒鬼,就她一个小姑娘能顶什么事?晚上跟她回去吓唬吓唬就可以了……” “老板……问题就在这里,我早就派人跟她了,想看她现在住哪,准备动手,可是你不知道,她住的这个地方不能动手……” 听到这,易大鹏怒极反笑:“呵,你……我真恨不得把你给埋了,他吗的,这关山还有我不敢动的地方?” 那人事经理双眉低耸,嘴角下弯:“那地方真不能动,这姑娘现在住……住在镇政府的宿舍楼里。” “什么!?” 易大鹏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是说她家里没别人了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啊,而且有一点很奇怪的是……你猜她住的是谁的宿舍?哎呀!” 易大鹏又拿过一串盘核桃,往这爱卖关子的人事经理头上砸去。 在挨了瓷实的一核桃后,这人事经理捂着头道:“我说,我说,您绝对想不到,她居然住在那姓许的宿舍里!” “许……?许晨光!?” “对!想不到吧!我也是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听说是姓许的看着丫头可怜,就把房间让给她们了。” “让?” 易大鹏神情顿时变了,他嚯的一下站起身,踱步良久,他突然眼睛一动,又连问了几个问题后,猛的一拍手! “快,马上联系这小姑娘,让她到我办公室来,就说……我这边要给她赔钱。” “赔?老板,这……” 刚刚一路被骂废物的人事经理摸着头,一脸惊讶的望向面前的易大鹏,这不是说要收拾这白彝姑娘么,怎么突然就要赔钱了?这到底谁是废物啊? 看着手下这一脸呆相,易大鹏没好气的给他又踹了一脚:“愣什么?快去办……” 这人事经理刚忙不迭的踏出办公室的门,却又被易大鹏叫了回来。 “对了,这丫头片子叫什么名字?” 那人事经理想了一下,回答道。 “好像……是叫麻阿黎。” ………… 麻阿黎一脸冷漠的走进易大鹏的房间时,就开始不动声色的观察这间奢华的办公室里的布置:桌上的花瓶可以用来砸人,窗户开在二楼,有事可以跳下去逃跑,书桌上的砚台看起来很沉,应该可以在头上开个口子,桌上的那沓红色的人民币……啊?钱? 看到桌上那几捆现金的瞬间,麻阿黎愣住了。 难道这易大鹏真要向自己赔钱? 第三十三章 同盟 在伊尔康干了这么久,她很清楚这位关山首富的德行,虽然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此时她也只是冷眼扫过,就不再露出任何情绪。 这位19岁的小女孩,一路在成人的刀枪丛林里长大,早不是会轻易上钩的雏鸟了。 “小妹妹,坐吧,你是叫麻阿黎对吧?” 易大鹏堆起满脸的横肉,此刻笑得比哭还难看,一边让麻阿黎坐下,一边招呼人给她倒茶。 麻阿黎只是掂着凳子的边角坐下,脖颈紧绷,神情严肃,虽然心里不免有些紧张,但她脸上还是强忍着不露任何情绪。 见麻阿黎许久没有反应,易大鹏只好自顾自问道:“我也看了你的资料,你在我们伊尔康也工作有两年了,一直在流水线,这次怎么突然想辞职了?还是有什么打算吗?” 说到这,麻阿黎抬起头,总算开口道:“呵,去哪里都比留在你们这好,你们这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进你们厂的前半年都不签合同,后面要签也有半年实习期,绝大部分都过不了这个所谓实习期就把人辞退,还有,即使后面有市里的领导下来检查,逼着你们给我们签正式合同,你们突击签的部分合同,那也没按规定签,也不买保险,我还知道,你们有些出货是不交税的,怎么?我们不想做了,想辞职都不行么?” 见这姑娘开口,易大鹏总算确定不是个哑巴,麻阿黎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只是常规操作,听起来毫无心理负担,反而笑道:“啧……你先别激动,这今天请你来我也是想解决问题,你对咱们公司的这些误会……” “什么叫误会?我收集了很多证据,劳动仲裁也肯定是我赢,你有什么好说的?但是你可以放心,我做这些,没有告诉任何人,整个线头班就我一个要辞职,你们不需要担心我会引起别人跟堆,现在只要你们安静的赔我钱,我自然会悄悄离开,可是,要是你们想用什么手段,那不好意思,我绝对会带别人一起把这些事抖出来!” 麻阿黎说这些时,神情熟练,眼神冷酷,目光定定的望向桌上的那些钱,态度十分明白,易大鹏一时都有些愣住了,他甚至有一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对付一个十九岁的小丫头,怎么说话这么老练?居然面对实力、阅历都远胜于她的大人面前,还知道“恩威并施”?一方面表明态度,彰显威慑,一方面又留有余地,没把话说死,甚至都差点要说服易大鹏了。 但他毕竟是老江湖,马上叼起根烟,指了指麻阿黎的鼻子:“你以为我怕劳动仲裁啊?实话跟你说了,这我开了这么多年厂子,你在我面前就是一只小蚂蚁,我捏死你完似的,再说了,你以为你赢了那什么狗屁仲裁就能拿钱啊?拿钱要多久?就算拿了钱你能安心?你家里几个人?你住哪我不知道?” 这番威胁后,麻阿黎只是冷冷的不说话,她在乎的是口袋里的手机,那里正开着录音。 但她不知道易大鹏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此时见她样子不对,马上示意旁边的人事经理上去,一把就从麻阿黎的口袋里搜出了正录音的手机。 “你还我!” 麻阿黎刚咬着牙要扑上去,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完全想象不到,只见易大鹏接过搜出来的麻阿黎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录音界面,一下按掉就还给了她,中间毫无迟疑。 “呵,这破手机还给你,你要录就录,我今天叫你过来,也不是为了找你谈这赔钱的事,你那工资才多少钱?就算赔偿金给你能有多少?我问你,你家里下面有两个妹妹吧?你想供她们读下去吗?想不想以后给她们也有读大学的学费?想不想给她们也能吃点好的?想不想给你自己也换个能用的手机?” 麻阿黎手里的这个手机还是很久之前父亲打牌赢了钱后,心情好给她换的老手机,用了好几年了,屏幕早就碎的快用不了了,屏幕也大片的漏光,里面也早就没有话费,上次去手机店铺想卖了,人家只肯收五十块钱,她才作罢。 她才十九岁,她也想有电视里明星们捧着的新手机,想吃镇上唯一的那家汉堡,想给两个妹妹换点衣服,想……易大鹏麻阿黎的眼神中读出了妥协,他点了点头笑道:“这就对嘛,你也是个明白人,这你和我们斗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想给你提供一个赚大钱的机会……” 但易大鹏说到“赚大钱的机会”时,那丑恶的语气和面容让麻阿黎瞬间想起她那人渣一般的父亲,她马上警觉的摇了摇头:“犯法的事我不会做的!我也不会沾任何毒……” 易大鹏顿时明白,这姑娘是彝族出身,从小就生活在那样恶劣的毒害环境中,连学校里就有大部分的时间是在上毒害防治课程,此时误会了他的意思,赶紧一拍手:“谁说要你去搞那些了?我是正经生意人!我也不沾毒的!” 不沾毒,还能赚大钱? 麻阿黎少有的露出疑惑的目光,而易大鹏笑了笑,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这关山镇新来的那个许书记和你说什么关系?” “浒书记?哪个浒?” 易大鹏知道她这样的白彝汉语不可能流利,马上补充道:“就是把房子让给你住的那个人,你现在不是住在镇政府么?那寝室应该是那副书记的,他却莫名其妙的让你住了,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亲戚吗?” 听到说的是自己的“房东”,麻阿黎一下反应过来:“不是,我和他没关系。” 听到这回答,易大鹏反而有些懵了,没关系?没关系怎么许晨光才来几天,就把他在关山唯一的宿舍给让给这三姐妹了?不可能啊!总有什么吧!? 反复问了几遍后,易大鹏确认麻阿黎说的是实话,但他还是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这许晨光也不像是什么脑袋不灵光的人啊,那么精明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就莫名的把寝室都让出来?还对她们几个姑娘这么好?难道……易大鹏此时仔细看了看眼前这小姑娘,虽然这麻阿黎才二十不到的年纪,但山里的姑娘本就天姿秀丽,而麻阿黎更是出类拔萃,小小的脸蛋儿,一双眸子亮的吓人,不沾一点风尘,虽然皮肤是俊黑俊黑的,却泛着莹莹光泽,十足的美人胚。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许晨光好这口嘛! 易大鹏以己度人,马上有了些龌蹉的猜想,他试探的问了问麻阿黎有没有和许晨光更多的接触,可惜得到的仍是否定答案。 “他就是我房东啊,我们住进去后,他都从来都没来过,我都没见过他几面。” 虽然麻阿黎矢口否认,但易大鹏已经认定了许晨光的目的,这小子肯定是想“金屋藏娇”,现在虽然不动手,但也是为以后进一步做准备,不错啊,这家伙看起来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狗日地,背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到这,易大鹏拿过一沓包扎好的现金,甩到麻阿黎的面前:“这样,这是五千块钱,你先拿着,只要你听我的话,以后每办成一件事,我都给你拿五千块!” 麻阿黎哪里拥有过这样大的一笔财富!?虽然以前看过那毒贩父亲凑过毒资,但那也是远远的看过一眼,也知道那是不义之财,并没有太多感觉,可此时当纸币沉甸甸的触感摸在手心时,麻阿黎心里一阵激灵。 这钱都足够她和两个妹妹好好的挨到过年了吧! 心里一阵狂喜,但麻阿黎脸上还是克制,她冷静的想了想,马上回答道:“这钱不是你给我的,本就是我的赔偿金!” 易大鹏懒得和她夹缠,摆了摆手:“随便你怎么想,但我之后安排你的事必须要做!明白没有?否则不止没钱,我还会把这钱拿回来,到时你和你那两个妹妹在关山都得给我小心一点!” 麻阿黎心里涌过一阵不详的预感,她反问:“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我说了违法的我不会做的。” 易大鹏吐出一口烟气,似笑非笑的说:“其实是一件小事,也不违法,我就是要你替我盯住一个人,有什么情况都告诉我,同时,我看你也是聪明人,你也要替我想想办法,怎么把那个人赶出我们关山。” 麻阿黎有些奇怪,这些事听起来似乎也不难,但这报酬居然如此丰厚,一次五千? “谁?” 易大鹏咬着牙喊出了那个让他这些天如芒在刺的名字:“许晨光,就是你的“房东”。 “他!?他是好人啊,怎么……” 麻阿黎的脸色瞬时暗淡下去,易大鹏就怕这姑娘感情用事,不肯去对付这个让房子给她的恩人,赶紧补充道:“我也不是要把他怎么样,你要做的很简单,我知道马上镇政府要招聘几个聘用人员,你去求许晨光,让他先把你招进去,这一步先去试,如果做成你进去后就先盯住他,后面有情况再说,你也不要觉得他那人对你好就怎么样,他其实……” 就当易大鹏还想着怎么劝慰这姑娘放下那点纠结时,此时麻阿黎却抬起头来,那寒丸一般的眼珠里,满是杀气。 “可以,但一次五千太少了,你以后每个月给我五千,而且要是能让这个人调走或者开除,你一次给我十万。” 易大鹏听到这番话,轮到他傻眼了,但半响过后,他指了指眼前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抚掌大笑道:“好!一言为定!” 第三十四章 风雨欲来 许晨光这天在办公室里,正忙着审核大观集团的推荐材料,突然看到手机不停响了起来,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应该是一直有消息进来,但考虑到今天是星期一,工作信息多是很正常的事,他便只略一犹豫,就没再理会,按了一下静音键就过去了,这时,门外有人敲门,他应了一声,一个短发圆脸的女孩走了进来,正是吉淼淼,开口就问他怎么都不回手机。 这些天跑市里跑的多,回关山回到少,可每次回到借住的吉淼淼家时,吉妈妈亲切的像是亲妈一样,加菜就不说了,连卧室被褥都特意换了新的,还一直说要替他收拾一个新房间出来,搞得许晨光都有些不好意思,从南吉给老人带了个按摩仪,又带了些特产,让吉妈妈笑得更是合不拢嘴,看这样子估计得长期住下去了。 可住在人家家里,许晨光反而和人家姑娘更注意保持距离,如非必要他都不会去找吉淼淼说话,此时见这姑娘进来,他还有些诧异。 “哦,刚刚是你微信找我?在忙呢。” 吉淼淼没管这小事,而是睁大眼睛,一脸急切的问:“今天那个通报是你要求发的?” “哪个通报?” “就上次关于会议纪律的处分通报。” 许晨光一下想了起来,在他刚来关山的第二天,就提议开了一个全镇所有干部都要参加的党委扩大会,当时他对无故缺席的几个村干部做出了严厉批评,还让办公室主任老侯登记在册,准备看后续处理。没想到这些个“地头蛇”是真没把他这个年轻副书记当作一回事,当时没来的七个村支书居然齐刷刷都没理他,既不检讨也不表态,完全是不当一回事,许晨光便在会上提出要对这些个不听镇上指示的村支书进行处罚,王广发也同意了,今天早上就把通报发了出来,七个人统一的党内警告处分。 党内警告处分听起来好像不厉害,实际上也确实只是党内最轻的纪律处分,算是对犯错误党员的一种告诫,可再轻的纪律处分也是纪律处分,这可是要开党委会才能定,下了就要进档案的,对体制内的人来说,因为缺席会议这样的一件事就挨了这样一个上材料的处分,又在关山这样管理比较松散的乡镇里,确实会感到有些惊奇。 而许晨光坦然点了点头:“对,没错,是我要求的。” 一听到这,吉淼淼捏紧拳头,脸上露出一副替他惋惜的表情:“这……这些人都是老油条,平时下有个什么事也经常这样,我们镇上是有些不爽,但这人家毕竟是的本地干部啊,你这才刚来几天,就把矛盾公开化了,后面怎么开展工作?” 许晨光一愣,他完全没想到吉淼淼考虑的居然是这个,便抛出一句:“这不立规矩,工作更不好开展”就埋头看材料,明显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 “你……”吉淼淼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刚想开口怼他,却又想起这人毕竟才从市直机关下来,根本不知道基层状况,所以原本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用她最“温柔”的语气说道:“呃,许书记,我向你提个建议,我知道你是想立威,可你不知道之前的几届班子都被这些本地村干部弄得多惨,包括王广发他这个一把手,一样不敢轻易得罪他们这些本地干部,他们手可黑了,又齐心……” 说到这,许晨光抬起头冷笑一下:“说到这些基层的苍蝇,我在纪委这么些年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知道有些地方的村干部,对上面拨下来修路的水泥都要划一半修自家的前坪;到要选村干部的时候,就每家一桶油、一袋大米,小半边猪肉;等当上村支书后,回头就敢收每家每户的水电折损费,这些人,我太了解了,无非就是整我的黑材料、搞不实举报那套嘛,让他们来,你有句话说对了,我这新来的干部,干干净净,让他们去查,查的越实越好!” 许晨光说到后面明显也是有了一点情绪,吉淼淼突然想起他这纪检部门下来的人,对这种打击报复的事估计是太熟悉了,也有些敏感,所以才有刹那间的情绪上头。 见人家都这样说,吉淼淼也不好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而后几天里,还真和她预料的一样,上次几名村支书开会缺席被通报的事在关山引起一阵波澜,许晨光也被上面打了几个问询电话,说是果然有一些针对他的举报,可都是空穴来风,也没后续,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可是不久后,在全南溪民族自治州的一次全面脱贫推进会上,州里的领导点了南吉市关山镇的名,说是有村民举报去年建档立卡的扶贫户中有不符合标准的人被选上,关山镇干部里还有腐败的现象,这引起了从南溪自治州到南吉市领导的高度重视,上面很快要派专项调查组下来,而风声传到关山,顿时一片风声鹤唳,王广发连夜开会商量处置对策。 这天夜里,在王广发的书记办公室,门紧紧闭着,里面整个关山镇的党委班子已经开了几个小时的会了,可拉扯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形成一个有效决议,最后王广发无奈之下,就留下许晨光,让其他班子成员先出去,准备和许晨光面对面谈一谈,想想办法。 大门打开,一股浓烟散去,被拉来作陪的老蔡等人像是得到大赦一般,赶紧溜之大吉,这扶贫本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现在还有人打黑枪,搞不好就要垫背,他们这些人可不想沾上一点关系。 这别人举报的是去年建卡立档中的问题,原本与许晨光无关,会上他也再三提过了,可王广发还是把他留下,就是不想让他轻易脱身。 “书记,这之前的事……你硬是要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只能说上面要怎么查就怎么查,反正我相信我们关山干部是经得起考验的,也是……” 王广发皱着眉摆摆手:“好了好了,这里没外人,你也别说这些场面话了,这调查组下来是要“抽刀见血”,就算你没问题,可人家不查到点什么,怎么体现人家的工作能力?再说了,这建卡立档的可不是几十上百户的,那是上千户!你能保证每个都天衣无缝,毫无问题么?再说了,这去年的事今年再翻出来,得有多大变数,有些贫困户他就借着这次机会来威胁你怎么办?” 许晨光见王广发脸上通红,明显是有点急了,他笑了笑:“这事得请老陈回来,把去年的账好好整整,再说了,我这接手才不到一个月,总和我没关系吧?” “怎么和你没关系!?我跟你说,要不是你和个楞头青一样,一来就硬要整顿那几个村支书,人家会下黑手嘛?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都听下面有人说了,这村里的干部偷偷怂恿他们举报,不然今年的建档立卡就立不上,以前立上的都过不了审核,你啊你,我说你什么好呢,还是太年轻了啊!一来什么情况都搞不清的就要整这么大动作,这下好了,砸到自己脚了吧?!” 说到后面,王广发语气越发激动,一脸替许晨光感到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他面前的年轻副书记却嘴角微扯,一副困惑的表情道:“王书记把这事说的全是我一个人做的似的,咦……可我没记错的话,那次决定也是上了党委会,您也点了头同意的啊,怎么现在全推到我一个人头上了呢?” 听到这,王广发一下被噎住了,张目结舌的半响说不出话,手指了一会许晨光后又只能放下去。 当时他会同意对七个村支书的警告处分,也是看到这些本地的村干部横行多年,一直想找机会收拾,另一方面也是知道这些人不好对付,之后肯定会反击,他也乐得看许晨光碰个大钉子,好隔岸观火,可没想到这些不长进的东西,从许晨光的身上翻不出什么问题,就开始乱找把柄,也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居然狗急跳墙,找了个去年的名义,这下好了,算是引火烧身。 “我哪推到你身上了呢?这你不是分管扶贫嘛?再说了,这调查组下来要是没处理好,我们整个班子都要挨处分,哪个能走的掉?总之……你先赶紧动起来,有什么办法就用什么办法,不能看着调查组进来乱查,不然到时没事也变有事了。” 王广发这说的也是实话,现在不早点解决这个危机,许晨光下面几个布置和计划也没办法推进,他沉思片刻,抬起头说:“我听说去年具体管建卡立档的是我们扶贫办的信息员老邹,现在还是先把他叫过来吧,听听他汇报,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听到要叫老邹,王广发愣了一下,那是他正儿八经的“嫡系部队”,许晨光现在要问老邹是什么意思?他本想拒绝,可现在事态紧急,调查组马上就要下来,兵临城下之际,也不可能替老邹开脱了,只能连夜将老邹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叫到了办公室里。 老邹全民叫邹水人,关山的老人了,一直跟着王广发,江湖经验丰富,对人算和气,脾气也挺好,可当睡眼惺忪的老邹听到这事居然这么严重了时,当着许晨光和王广发的面就拍起了桌子。 “我要是有问题,你……你们枪毙了我都行!” 第三十五章 下村 原名邹水人的老邹这一拍桌子,把王广发和许晨光都惊住了,特别是王广发,当即就安抚道:“老邹,你这个急什么?你没问题就没人可以动你,这难道还不相信我嘛?人家许书记也只是初步的询问,注意你的态度。” 被王广发一带,老邹马上转向许晨光这边,一脸恼怒道:“我在关山这么多年,一直干干净净,这扶贫建档立卡户的事,说是我负责,其实都是干些信息归总上报的事,大部分还是村里定的,再由洪宇下去考察审核,我最多也就做个表,其实没见过这一个贫困户,怎么?这担责任的时候就想起我了?” 邹水人此时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没做事的样子,让许晨光只觉得啼笑皆非,想来也是,体制内有时就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平时遇到立功受奖、报考核的时候,材料里恨不得把什么事都说成是自己做的,沾边的全写进自己的汇报里,可遇到这种问责追责的时候,就急着撇清关系,说什么都不是自己做的了。 许晨光心里只感到可笑,这扶贫办就这么几号人,分工方案中清清楚楚的写作由专干邹水人负责具体的贫困户建档立卡事项,现在问他却又矢口否认。 但刚刚其提到的一个名字引起了许晨光的注意,洪宇?这人自从他到关山报到后,就从来没见过,难道是有事请了长假?还是身体不舒服,在休养?怎么从来就没见过? 想到这,许晨光问邹水人:“洪宇是谁?” 老邹听到许晨光问起,眼神有点闪烁,语气也放缓了起来,有点支支吾吾道:“洪宇是我们扶贫办的信息员,是前年招聘的镇级社会公益岗信息员,经常驻村工作,去年的建档立卡户核对其实都是他做的。不信你可以看系统记录,审核落款都是他,就是他这人基本上天天驻村,来镇上都少,但人……挺负责的。” 老邹支支吾吾的态度引起了许晨光的警觉,这人他从来没见过,加上老邹强调的负责两个字,让他更感到奇怪。心里暗想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推给别人? 就在许晨光准备开口间,他手机响了起来,这凌晨两点多来电,让在场几人都有些诧异,许晨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神情顿时凝固,居然是州监委同事打过来的,他心里一阵不安,马上接起来:“谭主任,这么晚有什么指示呀……” 老邹此时和王广发也屏息等候着这电话打完,而许晨光点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挂完电话后,他也是低着头半响不说话,旁边王广发心叫不好,州纪委打过来的,难道是和关山有关。 “许书记,怎么了?不会是……” 而不走运的是,最差的那个预感灵验了,只见许晨光咬了咬牙,低沉回答道:“王书记……出大事了,刚刚监委那边的同事通知我,说最近有一起事故,牵涉到我们关山去年建档立卡户的事,可能要合着之前的局部一并调查,问我什么情况,我当然说不知道了,可是……” 王广发双目圆睁,想问具体情况,可旁边老邹在场,许晨光并不好在这说,只能让老邹赶紧回去好好核查,到时出个情况说明。 老邹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忙不迭的就要出门,而许晨光在身后喊住他。 “对了,既然是洪宇实际负责的,那给他打电话,让他尽快赶回来,明早到我办公室汇报具体情况。” 可邹水人却面有难色道:“许书记,这个可能比较难办,他这人喜欢到处走,经常去一些没信号的地方,比较难联系,要不晚点我让他过来?” 许晨光一愣,这关山虽然是全市最大的镇,可也没大到找不到人的地步,他直接拿出手机,问了邹水人洪宇的号码,自己就打了过去。 没想到,还真和邹水人说的一样,这人电话那边显示的是已经关机。 吃空饷、工作脱岗!? 纪委待久了的许晨光脸色一沉,当即想到了这洪宇很可能是这种情况,在乡镇里,这些个光领钱不上班的现象自14年全国清查后,早就已经全面整顿了,没想到在关山又碰到了这个情况。 “他最后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 见许晨光神色不善,老邹此时也不好替洪宇隐瞒,只能如实说道:“他前段时间到镇上来过,听他说这马上就要进行今年的建档立卡和贫困户审核,要进行一些准备,他好像是在金水村搞现场调查去了……” “调查,调查,电话都不接,人都找不到,有这么个调查法嘛!?” 许晨光少有的动了怒,震慑了眼前的老邹,吓得他都不敢再说话,只见许晨光最后放下一句狠话:“这你也别联系他了,你自己赶紧搞你自己那块倒查的事,呵,人家洪宇这么大的干部,我得自己去见他。” 说完气话,王广发也点了点头,意思由许晨光看着办,现在问题都不在于下面这两个家伙,关键是刚刚许晨光接到的那个电话,到底是什么事牵涉到关山的扶贫建档立卡,他急着让老邹先出去,好问问许晨光情况。 老邹点点头,慌忙出了办公室,王广发快步把门带上,回头就问许晨光刚刚到底什么情况。 而许晨光一脸凝重:“书记,最近在龙首山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 第二天是周末,一大早,许晨光就准备开车往金水村去,出门前,他特意换了一身便服,见他这副打扮,同在洗漱间漱口的吉淼淼好奇的问他是不是要回市里,他却一摇头,说今天要去金水村下乡。 “对了,我们扶贫办是不是有个叫洪宇的人?” 想起身边还有一位扶贫办的副书记,许晨光灵机一动,马上问道。 “咕咕……咳咳咳!”吉淼淼本在漱口,突然听许晨光提起这个,一口水差点咽下去。 “有啊!怎么突然问这个?这人你见过?” 许晨光冷笑一下:“我没见到,就是想见所以才问你啊,这之前的扶贫建档立卡是不是都是他负责的?” “对啊,之前建档立卡都是个村里报上来,他再去下面核对,他这人……啧。” 吉淼淼撮了撮牙花子,也露出了之前邹水人的那副意犹未尽的表情,看着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摆了摆手,示意不说了。 许晨光此时却认真道:“这人是不是经常不上班?人是哪里的?” 吉淼淼有些困惑道:“不上班?也不是吧,反正我在这一年都难得看到他几次,也不是说他人不上班……就是他这人有个爱好……” 许晨光神情越发严肃,示意吉淼淼说下去。 犹豫了片刻要不要说后,吉淼淼还是坦然道:“他这人最大的爱好是画画,最佩服的画家是关山的本土画家李自强,他对这个挺痴迷的,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一来就坦诚说会报我们关山的这个扶贫办信息员的社会公益岗就是为了能下乡采集素材,好写生画画,所以才不远几百公里的跑到我们这里当信息员,对了,他其实都是隔壁龙首市的人,都不是南溪州的,听说就是因为画画痴迷,连老婆都离他远去,现在孤家寡人的,每天就在村里到处游走,到处画画,按他说法,要用这辈子画完这“百里关山”。 原来如此! 许晨光洗了把脸,这些总算搞清楚昨晚邹水人那没说出口的半截话了,原来这洪宇说个“画疯子”。 “所以他为了画画,才到我们关山搞这扶贫信息员,呵,这工作看来还挺适合他的啊,五险一金都给他交了,工资也按时发,他反正没事就到处画画就行了。” 听出许晨光言语中的怒气,吉淼淼脸色有些尴尬道:“其实也不怪他,我们镇这信息员工资到手才1700多,你说在现在这社会,能做什么?还各种要求,各种限制的,这些年又要攻扶贫,工作压力也大,招的年轻人也干不常久,前年镇里加村级信息员一共招了17个人,到今年,17个人里面走了16个!正儿八经的事少钱少离家远的岗位,除了稳定以外毫无好处,怎么留的住人?所以老陈那时才答应他,让他自由工作时间,喜欢下村就天天下村,反正大部分费用也没得报销,而且这洪宇做事也算行的了,几个村的情况也摸的清楚。” 许晨光想了一会,语气还是不善:“这工资低是社保人事局的事,不可能工资低就不做事了吧?再说,呵,你以为他工资低,人家说不定在村里有额外收入呢?” 听到这,吉淼淼一激灵,她也隐隐知道镇上最近好像被市里和州里的纪检部门盯上了,但没想到会是洪宇这里出问题。 “什么额外收入?” 现在关于洪宇脱岗、在建档立卡中收取好处费这事还八字没一撇,他自己都没调查清楚,许晨光也不好和她透露,含糊了几句就出去了,他开自己的车就往金水村去。 金水村临近国道,是关山几个地理条件不错的村子之一,而且这个村水系丰富,临河临江,上次金水村的第一书记李德东想请他吃饭时,他就注意到了,这个村的旅游资源是最好的,而且有许多村民已经开了农家乐、鱼排之类的,一到周末,就有南吉市里点车往这边开来,都是进村休闲的,这么好的条件,居然还戴了个“贫困村”的帽子,属实不应该,许晨光越想越气,这一切都和乡里村里不作为的干部们有关。 他来金水村,没给李德东打电话,而是又拨了昨晚找邹水人要的洪宇电话,所幸今天电话响了半响后,居然接通了,一个沙哑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喂?” 许晨光没想和他绕圈子,径自说:“我是新任的关山镇副书记许晨光,你是洪宇嘛?你现在位置在哪?我……” “喔喔!许书记你好,我是洪宇,我在金江水库这里……” 可他还没说完,那边的背景音开始嘈杂起来,洪宇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这个你等一下,我这边有点事要忙,我先挂了!” 许晨光才刚想问洪宇的具体位置,那边就已经急匆匆的挂了电话,让他都少有的一脸懵。 “这人……真是太奇怪了。” 虽然心里不爽,许晨光脚下还是轻踩油门,往金江水库开去,他有太多疑问要问这个小小的信息员。 到了地方,才发现金江水库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一座大坝拔地而起,将小半个金江拦腰折断,滚滚江流汇聚到一座大水库里,这里是大半个关山的灌溉水源地,也是关山最大的人工景点,此时风淡云轻,春意盎然的时候,水坝岸边是整整齐齐一排排野钓的人,许晨光停下车,慢慢在岸边走着,同时一路观察这一路的陌生面孔,心里暗想。 “这洪宇还挺会享受生活啊,只是不知道等开除了他,没了这舒服日子,他还会不会有这么闲情雅致?” 第三十六章 洪宇 在绕着大坝走了半圈后,许晨光注意到堤坝下面小岸边有一堆小孩,正围着一个夹着画板的男人闹腾,许晨光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才发现这些个小孩年纪都不大,才几岁样子,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和鸟窝状的头发,就知道是本地的穷小孩,和堤坝上那些精致露营的城里孩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这些孩子脸上的快乐倒毫不逊色,此时正围着那个夹画板的男人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许晨光走进一看,见每个小孩手上举着的都是一滩河泥捏的小雕塑,看他们脸色乌七八黑的样子,可见这滩泥巴捏的也很有意思,而更有意思的是那个夹画板的中年男人,正选了一个小孩捏的“雪人”,就在画板上用笔几下勾勒出形状,惹得一片叫好。 “唉唉,别抢,别抢,你们再去找河泥,捏好了拿过来给我看,哪个捏的更好我就画哪个的。” 一声令下,十几个小孩轰然散开,纷纷激动刨起岸边的河泥,许晨光突然有些感慨,城里的小孩天天看小猪佩奇玩泥巴,而这些小孩只能自己玩泥巴,却玩的那么开心。 而那个蓬头垢面的“画家”,对着那个小心托着“雪人”的小孩比了比,就开始画人物相,连身后站着个许晨光都没有发觉。 他一边话,旁边有小孩围了过来,要他鉴赏泥塑“宝物”,那画家便转过头,居然一本正经的评价起来,讲的还是些作画之中的“造型”术语,几个小孩听得也是认真,马上又按他的指导回去挖泥巴,倒真像是大自然中的一场写生造型课。 等他画完了,就抽出那张画纸,替举着泥塑的小孩包好,送到小孩手里,那小孩也视若珍宝的接过来,千恩万谢后小心翼翼的回去了,而其余小孩们就用羡慕的眼光看着,像是得到了什么大画家的作品一样,许晨光就这样看了很久,忍不住出声问:“你这是在自己画画,还是教他们画画?” 那画家听到询问,回头看了许晨光一眼,就像是习惯了这种质疑一般,转过头去:“寓教于乐,懂不懂。” “你这为什么不直接发两支笔,几张纸给这些小孩,由他们自己画?” 那人有点不耐烦道:“我这就这么些画纸,笔也就这么几只,发给他们一下就糟蹋了,再说了,我又没钱,也不找他们收钱,这免费替他们画已经够意思了,而且,这画画第一步是学造型,他们这些小孩用泥巴造型免费又自然,和那些画室里用石膏是一个效果,现在这样多好,不用花那冤枉钱。” 许晨光笑了笑,又问:“你这画画水平怎么样?那些小孩拿回去有用吗?” 这画家回头有瞥了一眼许晨光,看了看许晨光的手,那双手粗短白皙,明显不是画画的手,确认这人应该不会画画后,他直接开口怼道:“我水平好不好不关你的事!总之人家小孩喜欢就可以了,你在这问什么问?” 此时,一些小孩也开始帮腔,围着许晨光说这位画家的水平高的很,拿回去摆着特别好看,要他别多管闲事。 许晨光被围攻了一番后,只能举手投降,但他还是定定的站在这画家身后,让这画家感到很不爽,便回过头来斜着眼问:“啧,你这人是干什么的?你要玩到别的地方玩,别打扰我好不好?” 被怼了一脸的许晨光不由好笑道:“我是过来上班的。” “你上班也该有个上班的样子吧?!你这到处乱走算什么?走走走,别在这打扰我!” “欸嗳……哎哎,好好,我走,别动手啊。” 说完,那画家起身就要把许晨光驱散开,被推着走了几米的许晨光只能无奈的笑了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拨打起洪宇的电话,果然,那画家的手机也同时响了起来,他拿出兜里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来电,又看了看眼前举着手机笑着的许晨光,他顿时明白过来。 “你……你是新来的许书记?” “对,我是许晨光。” 面对愣着的洪宇,许晨光环顾四周,说道:“要不你收拾收拾,换个地方聊聊?” ………… 洪宇的画板画架带了一堆,上面还满是泥泞,临上车时,许晨光只能面带犹豫的按了后备箱垫按钮,洪宇一脸不好意思的把东西放在了他崭新的车后备箱里,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就打算往后座坐去,却被许晨光叫到了前面副驾驶的位置坐好。 车子一路往金水村走,车里一片寂静,许晨光半响也没说话,洪宇更是尴尬,两人就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往前慢慢开,最后还是洪宇按耐不住,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许……许书记,第一次见面,我先向您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洪宇,也是我们扶贫办的信息员……” “89年的,隔壁龙首市的,离异,还没生小孩,对吧,我了解。” 见许晨光居然来之前就对自己做了功课,这让洪宇更感到不解,可他也不好意思问为什么这应该是大忙人的扶贫副书记会特意下来找自己,但他只能默默等着,看着副书记到底卖的什么药。 总算,在长久的沉默后,许晨光终于开口,说的却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哎,听说你们龙首有个我们西怀省唯一的一个民族大学?” “对对,叫西怀民族学院,前年刚升的本,我们关山都有人考起过那里。” 听到这,许晨光点了点头,又开始讲道:“我最近听别人说,讲那民族学院里最近出了个事故,说是有个学生,喝了酒开个小车,在学校里横冲直撞,还撞死了一个女学生。” “啊?噢,有这事?那挺可惜的,后来呢?” 许晨光漫不经心的说:“这开车的学生当场就被控制了,就按醉驾走程序呗,现在应该在看守所吧。” “噢,哦哦。” 洪宇点了点头,他也不明白许晨光讲这个故事的意义,还在等后面的反转,可许晨光半响又不说话,这故事难道就是个普通的校园内事故?那这突然对自己提起有什么意义? 等了好久,许晨光却没再次开口,而是把车突然停到路边的一家房子前,这是一栋南方常见的农家小别墅,三层楼高,应该是10年后建的,样式比较新颖,粉墙红瓦,造型新颖,还有拱门和落地窗,不像关山常见的那些土胚房,显得鹤立鸡群。 许晨光指了指这家屋子,说:“那个撞死人的学生好像就是住在这。” ………… 听到这里,洪宇脸色一变,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明显能听出许晨光语气中的温怒,果然,这位副书记声音一冷,继续说道:“这个撞死人的学生也是我们关山出去的,说起来,我们关山每年能考上大学的娃儿不多,这个算是优秀的了,但有点奇怪的事,在交警找学校做材料的时候,这个能在大学期间就喝酒开小车的学生,居然是一名每年拿着奖学金、还减免了不少学费的建档立卡户。” 听到这里时,洪宇脸色一怔,他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了许晨光为何这么生气。 “许书记,这个,我……我……” 许晨光依旧冷冷的口吻:“这个故事是州监委的同事和我说的,我当时听完后就只回复了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这个真……” 不给洪宇求情的时间,许晨光就自顾自的说道:“我当时就向州纪委的同事保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后面几个字,许晨光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如果身旁的洪宇问心有愧的话,此时应该吓破了胆,可这人却只是张着嘴,半响才说出道:“书记,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 没想到这人居然事到临头还在装傻,许晨光怒极反笑道:“洪宇,去年的建档立卡户不是你负责的嘛?你告诉我,为什么这样的家庭也能评上我们镇的贫困户?” 说完,许晨光一手指着车窗外这栋别墅的院落一角,那里有个被刻意用花盆植物挡住的立牌,那是金水村特困扶持对象的铭牌,因为建档立卡贫困户本就是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在已有工作基础上,按照县为单位、规模控制、分级负责、精准识别、动态管理的原则,对每个贫困户建档立卡,建设的全国扶贫信息网络系统。按规定,每家建档立卡户都要摆上这个牌子。 而此时,这家能住小别墅,大学生能开上小汽车的家庭明显不符合贫困户的标准,这也是许晨光为什么要带洪宇来这里的原因。 可洪宇还是一脸懵逼的回答:“这我真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那金水村在内的全镇贫困户审核是不是你做的现场调查?” “这个……我就,我就……” 洪宇脸色一下难看起来,许晨光抓着他衣领,双目圆睁:“我跟你讲,这事可大可小,现在和我讲清楚你还有一线生机,要是等调查组下来,呵呵,我告诉你,贪污受贿可是能判刑的!” 第三十七章 陋室 “咳咳,书记,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建档立卡户牵涉这么广,每定一个贫困户都是要按照户主申请、村民小组提名、村民代表评议和票决、村委会审查、乡政府审核、县扶贫办复核、县人民政府审批的程序进行的。我一个小小信息员,我……我能做什么?” 许晨光一手扯住洪宇的衣领,让他呼吸都一下急促起来,半响没办法出气,好在最后许晨光一把将他重重放下,后背一下摔在靠背上,才缓过一口气。 “说起来你对这块程序很熟悉嘛,可建档立卡户的名单由村里定了报上来后,镇里下去审核的其实就你一个,而县里更是走个程序就批了,你怎么不能做什么?我看你权力大的很。” 洪宇摸了摸脖颈,一脸无奈道:“我权力大?哈哈,许书记,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这么评价我的,我要真是这样,我还真感谢你。” “难道不是么?” “书记,你知道以前这镇上复核的程序上什么?看一遍材料,从中抽几个打电话问问情况就盖章了,你知道这每年镇上要复核的建档立卡户有多少么?我告诉你,去年是4753户,这涉及到多少人?是我一个人能跑的完的么?再说了,我就算对一些人的材料提出了质疑,我又能怎么样?” 这些话提醒了许晨光,如果这洪宇真是像他之前说的那样,最多也就是失职,并不一定就涉及到里面造假。 想到这,许晨光语气一沉,眼神中闪烁异常光芒的问道。 “你平时和邹水人关系怎么样?” “老邹?” 被许晨光一问,洪宇一下也明白过来,这扶贫办负责建档立卡户审核的就他和老邹两个人,老邹是名义上负责具体审核的,但实际工作室推给了资历更浅,更愿意埋头在村里的洪宇负责,所以才有了现在这局面。 许晨光在监委干了这么久,最擅长的就是运用“囚徒困境”,此时故意在言语中提及老邹,也是给洪宇一个机会,如果他手上有老邹在中间谋利的信息或者证据,加上刚刚被许晨光一逼,此时很有可能就一把吐了出来。 可失望的是洪宇抬头道:“我和老邹的关系一般,没说过什么话,其实我和整个关山镇机关里的同事关系都一般……但我并不清楚老邹在里面有没有动作,我之前是有查出过一些不符合建档立卡户都候选人,都退回给了村里。” 见洪宇态度诚恳,许晨光一时也无话可说,虽然监委出身,可此时身份不同,他手中没有任何权力,不能留置,不能调查,唯一的办法就是运用以往的经验进行施压,盘旋,希望从中找到破绽。 可洪宇脸上仍是一脸真诚。 许晨光心里一时也没了方向,此时临近中午,他突然灵机一动,说道:“你请我吃个饭吧。” ………… 吃饭? 这位副书记居然找到自己这个穷的叮当响的聘用岗信息员请吃饭? 洪宇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但也只能点头答应,他就往前一指,指向一个乡村土菜馆,说要不就这里? 许晨光却摇了摇头:“我这段时间肠胃都不太舒服,还是受不了关山这边的辛辣口味,你不是龙首市的嘛?你们那边做山笋不是特别有一手嘛?我今天就想吃你的手艺,你别告诉我你不会做饭吧?” “这……我这做倒是会做,就是我那地方条件……” 许晨光从洪宇为难的神情中,看出他所窘迫的所在,他一个工资两千不到的公益岗信息员,在关山又是外人,长期住的的地方估计条件也好不到哪去,一个大男人也没办法收拾,突然一名镇上副书记要去家里吃饭,确实有些尴尬。 但许晨光却是定了心一般,发动汽车,手向前一比,做出了一个请带路的手势:“叨扰了。” 洪宇只能硬着头皮,让许晨光往前开去。 在关山两年,洪宇几乎踏遍了这“百里关山”,精神上的富足无法带来物质上的充裕,加上他还要买绘画材料,这一来一去就几乎掏尽了他的家底,所幸关山乡村里房租十分便宜,两三百月租就能租下一间破旧民房,安放他那艺术家的身躯。 但即使有了心里准备,真到了洪宇的“出租房”时,许晨光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这条件,只比麻阿黎那茅草屋略好一点。 只见一间半废弃的农居里,一根顶柱撑起半榻的房梁,屋里到处都是一股怪味,难以言语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扑的许晨光眼睛都睁不开。 “这什么味?” 洪宇抢先打开那被虫咬的快烂了的木门:“书记,见谅见谅,我这里太破了,老鼠又多,以前睡觉还被咬过耳朵,把我咬怕了,就到处撒了驱鼠药,加上那边房梁都是“开天窗”的,又怕有蛇进来,所以还洒了雄黄粉,所以味道有些呛,要不您在外面等我拿点钱,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许晨光摆了摆手,他本就是特意来看一看洪宇的住所的,他早就查过,洪宇名下无房产,也没有什么固定住处,龙首市的老家还是父母名下的房子,而每个人的住处,一点陈设、一点家具、摆放的方位风水、装修的风格开销都深刻反映了这个人的思想和状况,这是许晨光无数次搜查监察对象得出的经验,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洪宇这种情况。 这完全就是一个流浪汉的“天桥洞”嘛!根本都谈不上什么家具摆设、风水品位,只能证明这人已经完全脱离了物质享受的欲望! 这样的人会有贪污受贿的可能吗? 许晨光硬着头皮,往里走了走,看到那团洪宇的破铺盖旁,摆着的是成摞的画作草稿,还有一排笔架和画板,看到这许晨光心里一沉:这人心思是都用在画画上了,对信息员这份工作完全是失职的,如果这样…… 就当他神情越发严厉的时候,眉间一动,角落里的几大本笔记本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等洪宇同意,他便绕过一地的雄黄粉末,径自走向那角落,拿起来就要翻开…… “书记,那是……” 洪宇见许晨光上手,神情明显有些变化,刚想说话,许晨光已经翻开了一页,这本笔记本打开是满满的标注和数字。 “这是……” 洪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毕竟是驻村的信息员嘛,本职工作肯定要管的,可镇上没钱给我配笔记本电脑,录系统都要回办公室,一来一去要大半天,所以我就想用这原始办法来记,之前的陈老书记就带我做笔记,一天走一个组,走一个组就记几页,这日积月累的,就记了蛮多。” “你……” 许晨光仔细翻了翻,每本笔记本还真像洪宇说的那样,确实是把每个村的具体情况用这种形式记录下来,他一时有些怔住了,开始还以为这样没人监督的情形下,这洪宇只是一个脱岗耍滑的失职信息员而已,可现在看来,他做的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书记,你别站着,坐着看吧,我出去砍两节竹子,我这也没别的菜,给你搞个竹筒饭还是可以的。” 说完,洪宇就抽过来一个黑乎乎的半烂小竹凳,放在许晨光身边,又举起一根长竹子,从房梁上挑下一节腊肠,手先是在那节腊肠的中段比了比,似乎又觉得舍不得,缩回到了三分之一节的位置,后面看到许晨光注意到这边,他才咬咬牙,还是将腊肠取了一半截。 “书记,你等一下,我去借点米,马上就搞,你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这手龙首竹筒腊肉饭绝对正宗。” 许晨光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一时有些感慨,便问:“你这连米都没有?如果我今天没有来,你准备吃什么?” 洪宇有点不好意思的擦擦脸,指了指铺盖头的一个塑料袋,许晨光这才注意到里面黑糊糊的两坨事物,那是已经干瘪发黄的芥菜窝头。 没想到这人真这么穷,许晨光心里不忍,刚想叫住他,这时外面有几声稚嫩的童声响起。 “画家!大画家!我屋娘让我给你送壶杨梅酒来了!” 洪宇脸上一喜,赶紧走出去,许晨光跟着出来一看,正是之前他送画的那个小孩,此时举着一壶矿泉水瓶装的淡橘色事物,向这破落房子奔来。 “画家,我家里也就半壶了,我娘要我给你灌了一瓶送过来,说你画我画的好,下次你可以帮我画下我娘不?” 洪宇咧开嘴笑了笑,点了点头,也没多推辞,就收下了,小孩欢天喜地的回去,许晨光有些触动,站在原地没怎么动,这时洪宇开口笑骂道:“这娃叫胡三瓜,他屋父亲小时就吸毒死了,家里就他娘,客气的很,家里也是真没钱,靠她娘到处打工过日子,就住在村口那槐树底下,这小伙子虽然也没书读了,但脑子灵活,我还想以后真有机会,推荐他去镇上学修车。” 许晨光笑着问道:“怎么不让他和你学画画?” 洪宇傻笑道:“嗐,画画这东西,吃不上饭,我害自己不害别人。” 第三十八章 报名 “害……害人?” 许晨光愣了一下,突然笑出声来。 “哈,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洪宇也跟着干笑了两声,从旁边竹林扯过一根初春青竹,这时的竹子清嫩多汁,用来做竹筒饭虽然要多烤段时间,但饭出来特别香甜,他当即用柴刀砍下两节竹筒,到兰溪边装进些山溪水,又把大米和糯米洗了洗,拈起点盐巴,合着腊肉塞进去,然后升起火堆,放在其中烤熟,等听到噼啪的爆响,竹筒表层就已烧的焦黑,洪宇一乐:“饭熟了”。 劈开竹筒,里面一股热腾腾的清香混着热气翻腾,许晨光突然想起吉淼淼妈妈拿清茶和米饭同蒸的“茶饭”也有这股香味,等热气散开,只见米饭被竹膜所包,色泽诱人,一看就香软可口,有香竹之清香和米饭之芬芳。许晨光接过半截竹筒饭,烤得焦黑的竹筒还有点烫手,但此时正好用来做碗,眼前这便是有名的“龙首竹筒饭”。 尝一口,里面香糯爽滑,异香扑鼻,特别那肥而不腻的土腊肉混着竹香,一口下去,许晨光直说不出别的话来,脑子里只有一句。 “好吃!” 洪宇笑着,又劈了两节竹筒,用来当杯子,倒了两杯胡三瓜送来的杨梅酒,递了过来,许晨光喝酒极少,但这酒一递到手边,看着其中淡琥珀色混着的杨梅清香,他居然第一次忘了拒绝。 许晨光尝了一口,入口就是酵香甜美的杨梅果味,中段泛上来的是清新的酸涩感,而最后一段回味却又有点点苦涩中的回甘, 这竹筒饭和杨梅酒都是山里的天然特产,丰美的难以想象,他喉间余味无穷,这顿饭居然是他这段时间吃过的最好一顿。 回味无穷的吃完这顿,再看了他那破烂的“天桥洞”,他再面对洪宇,情绪就有些不一样了,虽然还不能完全排除掉这人的嫌疑,但不管是他的住处,他的生活,还是他的坦然,许晨光都不太相信他会是那个利用建档立卡从中谋利的人,他站起身来,邀请洪宇陪他走一走,介绍一下这金水村。 ………… 留在镇上的吉淼淼,早上回了办公室,就一如往常的发现许晨光不在了,等中午吃饭时,又发现镇里的气氛不对,许多站所的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还不时望向她们扶贫办的几个人,像是有什么情况一样,而等吉淼淼回了办公室,就看到八卦的小宫早早的凑过来,还神秘兮兮的关了她办公室的门,一副有大事要谈的模样。 吉淼淼和她很熟,白了一眼:“有屁快放,等下我要眯一下,下午几个表要交呢。” 小宫看她一脸平常,顿时眼珠子鼓起,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大姐!你这定力真行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 “再说一次大姐看我不揍你!?叫姐就行,别大,谢谢!” 小宫此时拉住吉淼淼的手,又撇过她的头,定定的看着她眼睛几秒:“你还真不是装的啊?” “装什么啊?” 吉淼淼一下甩开小宫的手,眯着眼往后趟在靠椅上,准备午睡,而小宫这下是完全确认这姑娘是真不知道这事了。 “你不知道现在州纪委已经点名我们关山了嘛!上次那个醉驾的案子已经上州纪委的官网了,马上要出通报!” “什么!?许晨光又怎么了?” 吉淼淼一下坐起身,她听到州纪委的名字,本能的反应到是不是许晨光有关。 “哎呀,和许书记没关系,这是州纪委自己查的,哦不,也不是查,就是最近有个新闻,说龙首民族学院有个学生在学校里醉驾撞了人,结果查出居然是我们关山的建档立卡户!” “啊!” 吉淼淼一上班就在扶贫办,当然知道这事的严重性。 “是不是真的!?是我们关山的!?确定!?” “百分比!这都上新闻了,就是金水村的,那学生好像是叫周磊!” “我去!” 吉淼淼也一下慌了,她赶紧打开电脑,从扶贫建档系统中查到这个学生,果然,还真是关山镇金水村的,明明白白的写着属于建档立卡的贫困人员,享受补贴和各类优惠,学费也是减免的,可这样的人居然读大学就能开着小车在学校里横冲直撞,还撞人?还醉驾?” “那被撞的人怎么样了?” 吉淼淼急道 小宫一下也被她紧张的样子带动起来:“听说是死了……” 吉淼淼揉了揉头发,这下完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彻底倒查,前段时间才说有人举报关山这边的建档立卡户推荐中有黑幕,这马上就出这么大的事,恰好在风口上,这估计得有不少人脱帽子。 小宫看她一脸急切的样子,不由问道:“这建档立卡又不是我们俩搞得,你也太紧张了吧……” 吉淼淼白了她一眼:“这扶贫是今年全镇工作之首!搞不好就要一票否决的,特别是现在多事之秋,加上这上面的压力下来,我们……” 她说到这时,“我们许书记”几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她这下才反应过来,说起来也对,她和小宫虽然也是扶贫办的,但没分管建档立卡户的推荐审核,不会追她们的责任,而就算整个扶贫办受累,也不能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悸。 难道……自己是在替那个嘴贱都家伙心急? 见小宫还望着自己,吉淼淼忙掩饰一下情绪,补充道:“我们……这个到时估计会被连累,加起班来就,对,这个加起班就麻烦了,我下周还想休假去市里一趟,看看我老弟,这到时怕影响休假。” “哦哦,也对喔,还是你想的周到。” 好在大线条的小宫完全没注意到吉淼淼的神情变化,还在惋惜自己的休假也可能受影响时,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咚咚两声,敲得虽然轻,但挺急促。 “进来。” 吉淼淼整理一下表情,此时门框轻响,推门而入的居然是一名少民少女,黑红皮肤,一身普通打扮,小宫脸色一怔,总觉得这人看起来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而吉淼淼却脸色一变,这不是上次和许晨光接回来的麻阿黎嘛! “你是……” 小宫还想问是谁的时候,吉淼淼微笑着喊了一声:“欸,阿黎,你进来坐吧,有什么事啊?” “阿黎?你认识?” 小宫低声问道,吉淼淼用手挡住嘴,轻轻回答:“就是我们许书记借寝室的那个贫困小孩。” “噢!”小宫这下也想了起来,这女孩子在院子里经常出现,她之前还以为是厨房那边新请的帮工,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占了许晨光寝室的人。 小宫此时也马上用好奇的目光看向来人,仔细打量起来,没想到这小姑娘是真挺水灵的,而且见人一点都不慌,此时自然的拿着一张纸走进来。 “你好,我看到院子大门口贴着招公益岗的公告,刚刚问了别的办公室的,说到这里找几位年轻的美女报名,我就想过来报个名……” ………… 镇机关说起来有几十个站、所、办公室,各类部门五花八门,实际上大部分都是一套人马,几块牌子,特别是关山这样的贫困镇,人手永远不会足,特别是老同志多的情况下,基本上能往年轻人头上推的活,都推了过来,像这次的公益岗招聘的事,就是办公室主任老侯推给吉淼淼的。 这些年,老侯只要遇到和电脑有关的事,都借口自己不懂打字,看显示器就头晕,还有什么电器过敏症、对静电不舒服之类的理由,简直是一台精密的静电仪器,吉淼淼都习惯了老侯那些匪夷所思的借口了,虽然一到晚上无人时候,透过玻璃窗,有时能看到那老侯同志对着电脑玩纸牌接龙。 “噢,哦,哦,好吧,我明白了,你先过来填个表吧。” 几个语气词后,吉淼淼飞快的明白了缘由,点了点头,同麻阿黎说道。 这姑娘却比她想象的还要干练,此时递上那张拿在手里的纸:“我填好了,你看下。” “噢……” 吉淼淼接过来那张报名表一看,这次的公益岗其实是综合办用人,和扶贫办关系不大,招的也是综合岗,说白了就是打杂的,要求也不是太高,待遇就更差了,和洪宇他们那种信息员差不多,1900左右,交四险没任何金,更别说有什么编制了,无非就是一个糊口的位置。 但这样的工作,在关山也是挺抢手的,所以报名的也不少,特别是网上报名的,据说还有一些,吉淼淼看了看麻阿黎填的个人事项里,上面学历那栏写着高中辍学,让她眉毛一撇:“你这个可能有点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噢,我们这个要求是最低学历高中毕业的,你这……” 没想到麻阿黎早有准备,她又指了指这张报名表下面一行小字:“你们说的少民可以放宽要求,我应该是符合的。” “这个……” 吉淼淼犹豫起来,不知怎么的,从那天晚上同许晨光接麻阿黎到镇上后,她就对这姑娘有种莫名的情绪,说讨厌算不上,说敌视也不可能,就是有种说不出的……不喜欢吧。 第三十九章 视察 虽然不喜欢归不喜欢,但理智与责任还是压过了吉淼淼的小心思,看了这表上其他事项没有问题,她点点头:“既然这样,那好,我先收下了,但现在王书记去市里,估计这个镇上批要几天,加上还要传到南吉市去,估计消息要一两个月才会下来,到时没来面试考核通知的话,估计就没戏了。” 像是察觉到吉淼淼的情绪,麻阿黎听完后也没有应答,甚至没有任何表示,冷着脸转过身去,就离开了,这异样功利的情绪连小宫都有点忍不住:“她这人怎么这样,就这样走了?都不说一句?太没礼貌了吧,看来她们这些人真是从小的教育就……” 她话还没说完,门猛的一下又被推开,只见麻阿黎又转回来,眼神冷冷的瞧着二人,气氛顿时陷入冷寂的尴尬中,小宫张着嘴不知道刚刚的话被她听进去多少,僵住的脸上大气都不敢出,倒是吉淼淼抬起头,小声问道。 “还……还有什么事吗?” “许晨光去哪里了?” 没想到麻阿黎居然问起那个家伙,吉淼淼心里奇怪,可她也不清楚这位副书记的去向,旁边的小宫却突然反应过来,讪讪说道:“……听说好像是去金水村下村了。” “他电话多少?” 电话?没想到这姑娘住在人家宿舍里,居然连人家电话都没有? “他电话是……” “谢谢!” 得到答案的麻阿黎重重的回了一句谢谢,转身带上门离去了,只是最后的重音任谁都听得出她不满的情绪。 而这次等了好几秒,确认这姑娘真的走远后,两人才讪讪对视。 “真走了嘛……这人怎么感觉这么奇怪啊,你不觉得说话做事都让人背后发凉么?这也太瘆人了吧……” 吉淼淼比小宫来的早,对这边的少民了解的多些,轻轻摇头道:“没办法,这姑娘背后经历的苦难估计不是你我能想象,还是少说两句吧。” “噢。” 吉淼淼又想起刚刚小宫说的,忙问:“对了,你刚刚说许晨光去村里了?” “是啊,你不知道么?早上王司机和我说的,说看见他开自己车出去,还签了个外勤单,现在这外面的事闹得,人人都盯着我们扶贫办呢,再说他去金水村也正常啊,那撞人都就金水村的,他去也应该。” 吉淼淼心里默念金水村几个字,心里为洪宇感到默哀,这去年建档立卡都是他的系统录的,这事怎么都脱不了干系。 小宫也想到了这一块,头往左一歪,神情古怪道:“哎,就是不知道这几天会怎么查,不过也是的,平时除了办事,没什么村民往我们院子里来找领导,可去年建档立卡的时候……” 这话让吉淼淼也想起去年的审核建档立卡的那几天,镇上确实比以往热闹,毕竟这建档立卡可以免了高中学杂费不说,家里有上大学的还能免学费,甚至每个月卡上还发生活费,平时的补助就更别说了,而且关山人最关心的危房改造据说也是建档立卡户优先,争个头破血流也很正常。 明白小宫话里的暗示,吉淼淼只能叹口气,让她在这个关键节点别乱说,她自己的心思又飘到正在金水村的许晨光身上去了。 不知道他正在干嘛呢? ………… 但吉淼淼再怎么也想不到许晨光此时正在猪圈里踩着猪屎一路趔趔趄趄的走着。 这位一直衣着精洁的副书记正被洪宇带着在看金水村的养殖场,他此时真后悔自己穿错了衣服,之前没怎么下村还不觉得,此时才知道自己这西装革履的一套在村里就是傻x中的傻x,这脚下是踩着松松垮垮的泥泞路,四周围绕的是几乎不能呼吸的恶臭,许晨光简直觉得这一身回去都得直接扔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洗一个月的澡都洗不干净了。 看出来许晨光的窘迫,连带路的洪宇都回头问道:“书记,要不我们先出去?这边环境是太恶劣了,让他们养殖户给你汇报一下算了?免得你活受罪。” 可许晨光只是用力的捂住口鼻,手仍是往前指了指,意思是继续走下去……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看清楚这基层的实际。 “19头、20头……” 许晨光硬生生的跟着洪宇,就这样一路数过了整个猪圈,出门大喘了几口气,顾不上洗手擦鞋,又钻进了旁边的羊圈里数羊去了。 等带着一身羊屎蛋味的“正装精英”模样的许晨光从另一个门出来,他简直是想把这身行头都给当场烧了。 “书记,给。” 洪宇递上一块毛巾让许晨光擦擦脸,可看了那比抹布好不到哪去的毛巾,许晨光婉拒了,他能冲着水龙头,用力的洗了几遍后,才缓过一口气。 “你们这羊和猪的数是对上了,可后续呢?出栏后的销售渠道,到时的市场价,检疫这块,有什么问题没有?” 几名黑瘦瘦的金水村养殖户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位一来就干翻了伊尔康集团的新书记,开始只是看个稀奇,没想到更稀奇的是这穿的笔挺的像电视里男演员的新书记,居然还硬要跟着他们进猪圈,看来真是个实诚人,此时这些养殖户便都收起了怀疑,和许晨光说起来实话:“就是销售有问题咯,外面的供销公司只肯签100斤以上的肥育猪,另外两个品种的瘦育猪要看当时情况,估计难喊价,这现在饲料价格飞升!一斤玉米要到一块四毛钱一斤,这喂几个月下来,猪肉现在是十八块一斤多市价,再过几个月估计还要降!我们怕是越养越亏!” 许晨光一边左脚趁右脚鞋上的泥,一边耐心听完,点了点头:“对,现在受贸易战影响,玉米价格飞涨,所以我建议你们换饲料,我之前问过市里,现在南吉大规模养殖场的都准备换搞蛋白的精料和添加剂,不喂这些粗料了,建议你们也考虑一下,而且,我还建议不搞这种普通品种的肥育猪,搞点黑猪、槐猪、莆田黑猪、武夷黑猪、福安花猪之类高附加值的猪苗来,毕竟我们这里是山区,有特色养殖的优势,别人一看这青山绿水的,就自然觉得是生态猪,不然,我们还是养这些市场附加值低的普通种猪的话,人家为什么不走那些运输条件好的大养殖场进呢?那规模养殖的,成本便宜多了!” 几名养殖户听了都啧啧称奇,这书记不是城里来的么,怎么还懂养猪!? 此时,都纷纷点头:“对对,我们这就是成本高,养起来费力不讨好,都只能压价卖周边,远了更划不来。” “对吧,我们这要有我们的品牌就好。” “对对!”几个人向这位书记竖起了大拇指:“如果有我们自己的品牌,价格就能卖上去了,养点品牌猪,价格可以翻倍!” “是吧,到时我们名字就可以叫,唔,我想想,关山黑猪,不,黑猪太多了,关山花猪,也不会,宁乡的太出名了,那……” 许晨光当即想了几个名字,但都觉得不太适合,众人都跟着冥思苦想,突然,许晨光没由头的笑了起来,众人莫名其妙的互相看着,谁都不知道许晨光是突然想起刚来第二天在桐油坪被野猪撵着到处跑的丑事,只见他微笑道:“就叫关山猪吧!” “哎呀,这个好!简单明了!” 众人都觉得不错,许晨光还给了几个建议,说马上全面脱贫的配套政策铺开,搞品牌猪的事可以趁一波东风,起码报销点考察费,这样,几名养殖户当即就决定和村里干部商量一下,到时出去看看。 “书记,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就是了。” 这次视察接近尾声,一名养殖户见许晨光这么好说话,此时壮着胆子问道:“书记啊,我看你白白净净的,也不像是吃过苦的人,你怎么还懂这些养殖户的事咧?” 许晨光笑了笑:“都是学习,学习,像书本学,像专家学,像你们学嘛。” 洪宇看着许晨光这和养殖户们在一起时,完全没了之前的精英架子,让他都是一愣,心里是一阵由衷佩服。 两人告别了养殖场,又转向不远处的油菜花基地和花卉园,洪宇继续充当着这趟下村路的向导。 很快从中午走到了下午,下午到了晚上,这看完了金水村的各个产业,送走了村民,今天许晨光说的“走一走”,也算是走完了,现在走在村口的田埂上,又只剩下许晨光和洪宇两个人,此时天色渐渐晦暗,前路都看不太清,许晨光的脸色也在暮色中渐渐暗淡,看不清真容。 许晨光突然说停一下,说两句话,而洪宇猛然意识到,这是要“宣判”怎么处置自己的时候了。 “洪宇,问你一个问题,我今天这一下午走下来,看你对金水村挺熟悉的,工作做的挺好啊。” 许晨光的话说的虽然是表扬,但语气却又恢复了他惯常的云里雾里,让洪宇不免有些紧张。 “我……毕竟是驻村嘛,总要多走多看,所以还是有些了解的。” 面对洪宇谦虚的回答,许晨光却没客气,突然问道:“那这个金水村都走完了,这之前你怎么又说去年建档立卡的时候,不可能走完几千户审核对象了呢?” 第四十章 第二顿饭 听许晨光这样一说,洪宇整个人愣了半响,他才想起这刚刚自己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前面才说走不完这几千户审核对象,这马上又显得这么了解金水村,是不是太逞能了? 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书记,我和你汇报下当时情况,其实,每年中央给省里的文件,是要求七月底的时候报每个省的建档立卡户数据,而省里面下通知到市、州就变成了六月底,等南溪州通知到下面区、县、市的时候,又变成了五月底报数据,等南吉市通知到我们乡镇的时候,呵,老邹就让我在四月底的时候给他把下面的建档立卡户审完。四月底啊!他通知我的时候已经是4月25号,还有几天时间给我?我能干什么?” 洪宇越说越激动,这一级级层层加码的故事在基层是屡见不鲜,对于“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的乡镇基层公务员来说,倒不算意外,许晨光一直在州纪委,对此却感受没那么深,此时听洪宇这样一说,他醒悟了般点点头,没再问下去。 “好吧,那我先就这样吧。” 暮色西沉,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饭店。 洪宇顺着许晨光的手势望去,那是路边的一家做石锅鸡的土菜馆,一看天色,也到了下午饭点的时候,他瞬间反应过来:“那……我们去那吃个便饭?” 许晨光对他也没任何客气,点头说好,两人便一前一后的往那边走去,洪宇心里暗想这今天两顿饭下来,自己可得是大出血了,接下来几天得啃窝窝头……可路到半途,许晨光突然一笑:“这顿饭先说好,我请你吃。” ………… 金水村的这家石锅鸡味道很一般,远没有之前洪宇做的那竹筒饭好吃,许晨光吃了几口没吃了,可眼前的洪宇还是一口接一口的把饭菜往嘴里送,咀嚼动作也很机械,像是没有任何品鉴的欲望,只是不断多填点肚子,担心明天就没饭吃了一样。 许晨光想起他那烂房子和窘迫的近况,心里一时不忍,想劝他慢点吃时,电话响了起来,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喂?” 他接通来,那边说一个陌生的女声,语气平淡,不带感情。 “是许晨光吗?” “呃……对,哪位?” “我是麻阿黎。” 麻阿黎?许晨光一愣,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又有一丝隐隐的印象,总觉得哪里听过,这麻姓又是明显的关山彝族姓氏,这自己才来不到一个月,认识的关山彝族就那么几个人,他想了几秒,瞬间反应过来。 “你是……大娣小娣的姐姐!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许晨光心里划过那个冷面小女孩的模样,心里跟着猜想:这女孩打电话过来,难道是宿舍有什么问题吗? 可没想到那边居然是说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你在金水村吧?我也到了,请我吃饭吧。” “你……你在哪?几个人?” “一个人,就在村支部的马路边等你。” 许晨光一愣,完全不知道这姑娘葫芦里面卖什么药,但特意来找自己,估计还是有事,现在又正好在吃饭,听那边麻阿黎报了个位置,离这里不远,他便让老板娘又打包了一份饭菜,而洪宇见他这样,知道他有事,也不耽误,马上起身结帐,才发现许晨光早就先结了。 “书记,那你有事就先忙……我走了。” 许晨光笑着拍了拍洪宇的肩膀:“你先回去吧。” 虽然眼前这位副书记笑得开朗,早不是上午刚过来时的阴郁,但洪宇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最后会怎么倒查,而对自己的处理结果又会是如何,如果让自己离开了这百里关山,那接下来要怎么生活。 想到这,洪宇站在门口就向许晨光承认起错误来:“书记,我……我认识到错误了,这次建档立卡户的事,是我审核不严,虽然我没有谋利,但是我还是有疏忽的,没有把好关,才让不符合标准的人建了档立了卡,评上了不该评上的贫困户……” 听洪宇说了一通,许晨光只是眯着眼笑着不答话,等他说完后,才慢悠悠答道:“现在这事查肯定是要查,但监委一直有个原则,叫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所以,对于能够痛改前非,吸取教训的同志一直是有挽回的余地的,特别是对那些主动交代,主动退赃……” 许晨光话还没说完,洪宇就急了:“书记,我真没收钱,真的!我敢发誓!” 许晨光摆了摆手:“我不是说你收了钱,这不是我来查的,到时监委下来,查银行记录,查大数据,有没有收钱总有痕迹,总会水落石出,我意思是告诉你政策,总之,能主动退赃的,我知道处理起来是绝对不一样的。” “可我……” 洪宇还想说,许晨光制止了他,让他先回去,只是神情意味深长、高深莫测,给了他巨大的心理压力。 等洪宇心神不宁的一走,许晨光就驱车往麻阿黎约见的地方,suv的车灯划破黑夜,照向前方,到了金水村的村支部大楼前,一个小女孩真蹲在路边的台阶上。 ………… 吉淼淼这一整天都感到心神不属的,这中午听说了州纪委要下来督察的事,整个人都心慌意乱,不知道是为整个扶贫办担心还是为许晨光担心。 到下午时分,正对着电脑发呆,一个人影在门口一晃,定神一看,居然是老邹提着一份材料走了进来。 “哟,吉美女在忙什么呢?” 老邹和吉淼淼老同事了,玩笑开的挺多,吉淼淼一笑:“没干嘛,倒是你拿个文件过来?找领导签字?王书记不在噢,去市里了。” “嗐,他我还不知道?早给他打了电话了,我过来是找我们许大书记的。” 见老邹提到许晨光时,故意加了个怪腔怪调的大字,吉淼淼就知道他是对这新任副书记有不满,便笑笑回答:“许书记也不在,他去金水村了。” “哦,什么时候走的?” 老邹一下关注起来,人也坐到了吉淼淼面前的座椅上。 “上午就走了。” 吉淼淼知道老邹现在是被调查的重点对象,刚犹豫要不要问金水村那个建档立卡户事故的事,就听见老邹居然大刺刺的主动提起道:“噢,我知道了,肯定是去查那个事故去了。” 没想到正主居然自己提起这事来,吉淼淼一下也来了兴趣,就问到底什么情况,老邹就这手上的材料说:“嗨,不就是昨晚我们许书记接了电话,说州纪委要下来调查建档立卡户的事,把我临时叫过去,问了一通,还让我出情况说明,今天我自查完了,老子完全没问题,现在交报告来了。” “那事故到底什么情况?现在别的站所也在到处打听我们扶贫办的事。” “听许大书记说,那周磊在学校好像是出了事故,撞死了人,现在州纪委正在倒查,可我也要金水村的李德东今天去周磊家里想问情况,人家大门紧锁的,家里人早不在关山了。” “不会去龙首市处理事故去了吧?” 老邹脸上一暗:“可能吧……反正我没问题,我问心无愧,有什么让他找那洪宇去,别什么都想往我身上栽……” 邹水人在吉淼淼办公室发了一通脾气,故意在吉淼淼面诉了一通苦,又把那份“完全无罪”的情况说明留在办公室,便气冲冲的离去了,而此时他口中那个“许大书记”,正在金水村这边,正看着眼前的麻阿黎埋头吃饭。 许晨光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这样吃的狼吞虎咽,毫不伪装,也毫无做作,想起以前在南吉,一起吃饭的那些女孩子们不是先拍十分钟照片又、自拍个十分钟、再修个十分钟图,不整完活都不会动筷,好不容易动筷子了,那也是轻轻夹几下就说吃饱了,马上又赶下一场去了,可这来到关山,今天在短短一小时间,他已经看到两个人在自己面前这样风卷残云的吃东西,他突然久违的意识到:食不果腹真不是一个遥远的词语。 等麻阿黎吃完,许晨光才递上纸巾,这今天才从养殖场出来,在车上已经喷了几轮清新剂了,可身上还有股怪味,许晨光所以特意离麻阿黎远了一点,可现在他才发现,这姑娘毫不在意他身上的味道,吃完饭反而越靠越近,径直走到面前说:“我报了你们乡镇的公益岗,我要上。” 许晨光愣了半天,想了半响后,才听明白她的意思,这最近乡镇招公益岗的事他倒是听说过,也不是什么好的职位,就那点钱,平时报名都没人,这姑娘怎么…… 许晨光最奇怪的是自己明明都和这姑娘不熟,就之前帮了她一次,这怎么反倒像是欠了她一样,什么都找上自己了?再说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啊。 “我……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这个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般来说,要三轮程序,首先,是个人报名,要符合……” 第四十一章 盯住 许晨光解释了一道,可这姑娘像是没听进去一样,仍是在寒风中,倔着个脸:“我想去,我现在已经没在伊尔康了,我身上也已经没有钱了,还有两个妹妹,我不知道怎么办,镇上别的工作也不要我们,只能找你了。” 许晨光苦笑一下,什么叫“只能找你”?这个理由有点太牵强了吧。他有点不太理解这女孩的脑回路,可突然听到伊尔康几个字,他心里又有一丝的愧疚,先入为主的想到是因为自己之前的风波,让麻阿黎也成了伊尔康辞退大军中的一员。 确实,如果不是自己来关山重新搞扶贫资金分配,现在伊尔康说不定也是越做愈强,这女孩的工作也说不定能保住。 想到这,许晨光犹豫起来,这人就是有这种奇怪的补偿心理和惯性思维,越是帮了这姑娘一次后,他反而觉得有一种“负责到底”的心理,此时被她找过来,只觉得还想帮她,难怪都说这人是越帮越想帮,此时让他拒绝,反而有些说不出口。 “你是不是把我的能力想的太大了,这个招聘虽然不是什么正规考试,但我也没有决定权,最多帮你推荐一下……” 话一出口,许晨光就有点后悔,这话在麻阿黎听来,是不是就以为自己答应了? 果然,在听到这点的客气后,麻阿黎的眼睛一亮,整个人神色都开心了很多。 许晨光有些不敢看她,这姑娘有种矛盾的错位感,明明才19岁,说话做事却又毫无客套,总是简单直接的正中要害,明明那么可怜,偏偏行事又那么强势,连在易大鹏面前都没这么头疼。 此时已是三月天,在关山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又是夜风如刀的时候,许晨光特意从车上拿下一件大衣,全身包裹在厚厚的毛呢外套中,而眼前的麻阿黎装扮却早已如春,身上就一件老旧单薄的运动外套,下面一条老旧的牛仔裤,许晨光开始还以为这姑娘是身体好,习惯了这里的寒冷,当他看到麻阿黎那紧紧并拢,瑟瑟发抖的双腿后,他心里不忍道:“你要不到我车上坐下?这里太冷了?” 本以为这从不会客气的姑娘不会拒绝,却没想到她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村支部大楼:“这大庭广众的,你一个副书记,我上你的车不太好,再说,我就过来和你讲这个事,下班车等下就来了,我马上就回镇上了。” 许晨光没想到她还懂这点人情世故,刚想劝几句,摇摇头还是算了,可此时初春寒风吹的脸上生生发疼,许晨光看着这姑娘都被冻的粗糙干裂的嘴唇,还显稚气的双眉都凝上了一层冰霜,他心里一乱,便把外套的毛呢大衣脱下来,径直披到了麻阿黎身上。 “啊?” 麻阿黎一愣,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居然直接就把衣服披上来了,刚想拒绝,可毛呢大衣厚重温热的暖流一下把她包裹,瞬间就让人有些离不开这份关心。 许晨光自己都有些想不通怎么突然就这样,此时神色也有些尴尬,但还是嘴硬着说:“算了,我等下车上还有外套,这看你年纪轻轻的穿这么点,等下还要赶车回去,这衣服就先借你了。” 麻阿黎嘴唇微张,想说话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她这些年风吹雨打,四处打工时,受尽了冷落和攻击,睡过公园天桥,多的是掀被赶走的经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披上外套,令她整个人都愣住了,可她多年受苦,都不太会说谢谢两字,这份情绪在胸口翻腾了半响后,才脱口一句道:“有……有什么我要做的?” 看着她圆睁的漂亮大眼睛,许晨光苦笑一下,心想这姑娘是不是以为别人对她的好都是有目的的,摆摆手:“没有咧,你……” 他刚开口,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麻阿黎家里父母早不在了,奶奶又是这情况,剩下三姐妹相依为命,就算在民族村,估计也是比较困难的家庭了,可怎么这姑娘还在到处打工呢?按道理也该评上建档立卡户啊? 想到这,许晨光赶紧问道:“对了,你们家是村里的建档立卡户吗?”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麻阿黎摇了摇头,神情满是疑惑,许晨光以为她没搞清楚是什么东西,又追问:“就是门口插块牌子,上面写着精准帮扶对象……就是,就是家里每个月都发钱的、读书也不要钱的那种家庭。” 麻阿黎一下明白过来,她点点头道:“就是“卡子户”嘛!就是一个红本本,拿了后就有发钱的那种吧?我们村里必须花钱才评的上的。” 这下许晨光严肃起来。麻阿黎说的“卡子户”应该是她们这些少数民族村里对建档立卡户的别称,听麻阿黎这样一讲,看来这建档立卡户参评过程中的腐败现象不是金水村独有的,像她们这种宗族观念严重,又封闭的少民村里,也确实会更为常见。 “你把情况和我讲讲,你们村里是怎么收钱法?交钱给谁?要多少钱?” “我们村都是给族长去交,再由族长和村组去走程序,最后报镇上,办下来大概几千一个,我家里这情况,当然没钱去办……” 许晨光一边听,一边记,果然还是要下来调查,这今天一下就挖出几个有价值的信息。 此时远方灯光闪烁,是金水村往镇上的最后一班车来了,麻阿黎没时间细讲少民村那边怎么“搞”建档立卡户的黑幕,许晨光让她先上车,到时再把她所了解的建档立卡户中的黑幕细节写好,发信息给自己。 “辛苦你了,到时我再和你联系,估计这事真得求你。” 麻阿黎点点头站上车门,却又回头看着许晨光,两人见面不多,此时的分别有些奇异多尴尬与温馨,许晨光勉力笑了笑,挥挥手告别,麻阿黎的手抬了抬,看起来还不习惯有人送别,直到这姑娘的车远走,她才微微抬起手,慢慢找座位坐下,拢紧了身上的大衣,静静闭上眼,享受这份难得的关心。 而许晨光回到车上,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天下来,整个事已经初步有了眉目,在建档立卡户参评中的弊端确实存在,而金水村这边的关键点是洪宇,这位画家是不是参与其中?要是参与是怎么交易的?这今天自己一番引蛇出洞后,如果之前有问题,应该会有动作,他应该会担心监委查通话记录,很可能会和同伙当面商谈…… 多年的监委经验,让许晨光的思路异常清醒,这今天留在金水村,也就是为了去探查洪宇接下来的动静,相信他应该是听进去那番“退赃从轻”的言论。 而问题是老邹那边也要核查,现在民族村那边也有了线索,这么多地方要去跑,许晨光只感到分身乏术。 就这时,电话又响起了,是吉淼淼打过来的,许晨光一接起,那边居然是吉淼淼妈妈的声音:“小许啊,在哪呢?给你留了高粱饼子在锅里,还熬了骨头汤……” 许晨光心里一暖,没想到一个人独在异地,居然也能体会这份家人的关心,他赶紧感谢一番,说自己今晚在外出差,一下赶不回。 “我说你要多问问,总是……” 电话那边听到这,吉妈妈关心了两句后就把电话转给了吉淼淼,中间还夹杂了几句对女儿的低声抱怨,许晨光憋着笑听着,等吉淼淼把电话接过,这姑娘却不像她那客气温润的妈妈,开口就是谈公事。 “许书记,有事给你汇报一下,今天下午老邹来找你,我说你不在,他就留了一份情况说明在我这,让我到时转给你。” 许晨光心里一沉,果然来了,他赶紧问上面是怎么写的。 “我看上面没写什么啊,老邹反正在我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态度就是咬定自己没问题,绝对经得起考验云云,还说到时要是没问题,还要组织还他一个公道什么的。” 许晨光沉声听着,这老邹,还真是有问题,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他马上就跳起来,还跳的这么高,反而显得有鬼。 可自己现在想去查也没时间,许晨光想了想,问:“对了,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听到这里,吉淼淼当然是先试着答应下来,说不违反原则就可以,可接下来许晨光的话,却让她完全愣住了。 “当然不违反原则,就是这事会比较麻烦,老邹是在你面前强调自己没问题是吧?可我这边的调查和线索都显示老邹反而是最有嫌疑的那个,这样,你能不能帮我盯一下老邹?” “盯?” 吉淼淼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词,她又没搞过政法,更没搞过纪检,突然和她说盯这个字,她只能联想到各种动作片、谍战片里的场景。 “我……喂,虽然我会点民族摔跤,可我也只是个女孩子啊!你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许晨光那电话这边赔笑道:“我也知道这有点冒昧,可是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刚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情况,按道理,这调查初期,情报贫乏,调查方又有着信息不对称的优势,而对于被调查对象,如果其中有利益团伙,那这是他们最紧张、最敏感的时候,不管是销账、转移、隐藏、还是重新分配,他们都应该会有一些举动,所以我想请你帮我盯一下。不需要很危险的事,就是守在他们门口,看着就行。” 第四十二章 合作 “喂,你这说的这么简单,我到底该怎么做啊?” 许晨光也有些难办,让吉淼淼这样的女孩替自己出面,他只能安慰道:“这样,你知道老邹他家在哪吧?你就把车停他家门口远点的地方,坐自己车里,替我看着就行,有什么人进出,或者他自己去哪里了也告诉我一下,如果没有,我再去查他最近的通话记录。” 吉淼淼很想拒绝,可在许晨光面前,却说不出那个不字,居然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又交代了几句后,许晨光就收了线,吉淼淼忐忑了一番后,收拾了一下,便开车去往老邹的门口,她按许晨光指示的那样,把车停在远处,自己坐在车上观望着,可老邹的院子门一晚上都没什么动静,她等了一段,才发现这活远不像电视里看起来那么轻松,盯久了就放困,不盯着又怕错过,实在难熬,她后悔没带个耳机来,就能一边看着音乐一边守,在迷迷糊糊间,吉淼淼竟然在车上睡了过去。 “咚咚咚”,几声低沉重响将她惊醒,下意识的猛然从座位上坐起,只见窗外一个人影正俯身看着车内,吉淼淼七魂被吓走了六魂,差点就要尖叫起来,等仔细看了看那张脸,更是让她害怕,站在车外居然就是盯梢对象——老邹! “邹……邹哥,我……” 吉淼淼吓了慌了神,整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老邹却是一脸疑惑的问道:“你怎么睡这里啊?车上不能这样睡啊,很危险的,容易憋气。” “噢,哦哦,我刚刚开累了,找个地方就睡了,没注意,谢谢老哥啊!” 吉淼淼赶紧一把扯过安全带,就发动车子,赶紧驶离了老邹门口,到家了还心慌的不行,才发现都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她感到一阵后怕,没想到这第一个晚上就睡了过去,还被抓个正着,明天跟许晨光报告的话,肯定又要挨骂! 第二天一早,吉淼淼就昏昏沉沉的到了单位,所幸老邹像是没察觉什么异样,还是笑呵呵的在办公室到处游手好闲的混着,到处和人抱怨自己的无辜被查,但吉淼淼是再也不敢去盯什么梢了,那专业人干专业的事,自己不是那政法口的,就是干不来这事。 但她还是想着怎么交差,既然许晨光是已经怀疑到老邹身上,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尽早查实老邹身上的疑点,说起来老邹确实也有些古怪,在关山也这么多年了,听他说,最开始工资都只有230.5块,后面好不容易涨到现在的两千出头,对他来说都已经是欢天喜地了,这点钱对于外面人来说,可能就是一点糊口的生计,可老邹这人就很奇怪,明明工资不高,家里也没别的收入,但吉淼淼知道他家却培养了一名美术生,还送到了省里的美术学院,这事在关山还引起了轰动,可别人只觉得他老邹有本事,倒是在外面读过书的吉淼淼一直觉得奇怪,这美术生是最花钱的了,培训、画材哪个不要烧钱?他老邹家里就这点工资收入,怎么够烧? 可这点疑问吉淼淼一直放在心里,那时也没往深处想,这次的事情一闹大,加上许晨光的推测,让她心里也瞬间起了疑,可眼下盯是没办法盯了,得想别的办法查出来。 带着这个想法,吉淼淼开始在办公室电脑里四处翻找着老邹的信息,她虽然没做过这块的调查,可和老邹相处了这么些日子,了解比旁人要深的多,她印象中老邹好像就没别的什么不良爱好,村镇里的人常围在宗祠和小面馆那边打牌,老邹从来不去,跳舞、唱歌、甚至事火把节之类的大活动,老邹看起来也是意兴寥寥,远不如这些小年轻积极,如果不是有组织或者安保安排,他说去都不愿意去的人。 吉淼淼想了一大痛,脑海里却毫无头绪,正巧旁边小宫路过,她顺手抓过小宫肩膀:“你说老邹他平时喜欢干什么?” 看着吉淼淼痴痴的样子,小宫一下愣住了,反问:“你怎么了?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哎呀,我就是最近觉得老邹有点奇怪,想了解他有哪些嗜好,平时钱花在哪里。” 小宫眼睛一撇:“我看是你有点奇怪吧!?莫名其妙的问老邹干嘛?” 可打趣归打趣,小宫还是补充了一句道:“他啊……不就偶尔钓钓鱼嘛?去年还闹着要把党建活动安排成去那个什么渔场,还想搞什么钓鱼比赛。”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吉淼淼整个人一怔,突然抓住了这个关键细节,老邹好像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钓鱼,而且他又很奇怪的一点事,根本不像一般的山民,到处野钓,反而是专门喜欢去一个金水村的渔钓山庄那钓鱼。 旁边几个人都有提过,当时连吉淼淼也听过几句关于老邹钓鱼的风凉话,说老邹这人脑子不清白,这关山山里这么多野塘子、这么多野泡子,哪里不能下钩子?非得像城里人一样,去那围好的渔场干什么?而且那渔场还特别贵,他这是钱多不烧心里慌么?臭讲究! 这个渔场山庄叫什么名字去了?吉淼淼一下就是想不起来,但她已经隐隐意识到,这个地方肯定和老邹有关,就是这该死的名字,得赶紧想起来! 她开始回想相关细节,记得老邹喜欢自己去都算了,还喜欢叫别人也去那玩,甚至还撺掇王广发,要把镇里的党建活动改成去那个渔场搞,惹得不少人不乐意了,就没搞成,可当时好像还抓着小宫做了个计划方案……方案,对,电脑里应该还留着! 她赶紧打卡电脑,搜索起历年的党建活动方案,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去年的党建计划,她打开一看,很快就看到那个名字——白鹭岸水上休闲山庄! 吉淼淼一下就站起身,赶紧拿了外套,就往外走,一脸疑惑的小宫在后面喊住她,问去干嘛? 她笑着一摆头:“下村去!” ………… 白鹭岸水上休闲山庄说是山庄,其实就是一个沿岸的农家乐,这样的小店子在金水村到处可见,反正这农村自住房又不要租金,这渔湖都是自家承包的,要么就是野外公共的,不圈白不圈,经营起来没任何成本,来的每一个人都是赚的纯利润,所以在村边的休闲广告牌子树的到处都是。 根据方案上的地址,吉淼淼转了几圈才找到这家白鹭岸水上休闲山庄,要沿着马蹄湖往西走几百米,算是不太好找的地方,吉淼淼开着自己的车,她来金水村来的不算少,可这里还是第一次独自过来调查,保险起见,为防止遇到熟人,她还是架上墨镜,看起来就是过来休闲娱乐的普通城里人。 这家渔场比吉淼淼想象中的生意还要差,她在门口等了半小时,还是没看到人进去过,一块生锈的铁牌子指引下,一栋二十多年前建的老旧自建房就是这个山庄的正门,也没有现在流行的灯带、白墙等装饰,连那“白鹭岸水上休闲山庄”几个字都是老土的红漆字,歪歪扭扭的写在广告上。 吉淼淼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地方怎么就能那么吸引老邹呢?这地方看起来真不怎么样啊。 又等了一会,吉淼淼下了车,开始往里走,在门口敲了许久,才有一个胖大娘过来,说这山庄平时白天就她一个人看着。 “你这里面大不大?” 吉淼淼戴着墨镜,尽量藏住自己的关山口音,用着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打了招呼,好在这胖大妈似乎也没什么兴趣揽客,更看不上吉淼淼这样的单客,陪着她简单看了一圈,就回到院子里,洗着桶子里的鱼网,头都没怎么抬。 “你这生意看起来一般嚯?” “我们这白天生意是一般,但是下午会好些。” “你这就你一个人能忙的过来?” 那大娘看都不看吉淼淼一一眼:“前面开钓位的就我一个,后面本来还有厨师,你要是现场做鱼,他就能过来帮忙,但今天他有事没在,需要可以打电话。” 吉淼淼不动声色的将这渔场看了仔细,这样子,平时生意肯定也好不到哪去,她随口问了句这边开钓位多少钱,没想到这大娘开口就吓住了她。 “开个钓位580一次,鱼漂另外算,看你要什么鱼漂……” 吉淼淼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价格是别的地方的好几倍了。 “你这……怎么这么贵啊?” 那大娘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中似乎还有些不屑:“我们这就这价格,你可以开个贵宾卡,能存钱打折,那就280一天。” “这也太贵了吧……怎么可能有人来?” 这话有些激怒这看场大娘,此时一把放下水桶,站起身就朝着吉淼淼吼起来:“你这丫头片子的,说话注意点,什么叫没人来?没人我们这渔场能开这么多年吗?自己消费不起就别乱问!呃~真是的。” 如果不是为了调查情况,吉淼淼那火爆脾气当场就要发作,眼下她咬着牙,逼着自己装出微笑表情:“姐,你误会了,我今天过来不是消费的,我是过来合作的!” 第四十三章 误打误撞 “合作?什么合作?” 这大娘看了吉淼淼一眼,这一个独身女子,戴个墨镜跑过来,还什么都不清楚就喊着要合作,怎么看都让人可疑,马上就把她往外赶,吉淼淼被推了几下,瞬间有点懵,墨镜都被推掉地上,还来不及捡起来,却听见这大娘在看清她真容后,猛的一声喊。 “哎呀,吉主任!?” “伪装”被看穿的吉淼淼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想起自己这在关山也这么多年了,群众认识自己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伪装调查的事毫无意外的又黄了。她心里还在懊悔这政法系统的活就是难干,盯人睡着了被人看穿,这想伪装一下搞搞暗访也被人识破,真是干啥啥不行。 “我……我就走……” 一脸尴尬的吉淼淼刚回头准备逃离这个伤心地,没想到这大娘认出她后反而一脸笑的拉住她:“走什么啊!?吉主任过来是给我们面子啊!这渔场其实就是我开的,你等下啊,我再打电话给我们家当家的,让他赶紧过来,中午就在我们这吃个便饭呗!” “吃……吃饭?” 吉淼淼还没反应过来,那大娘已经打起一个号码来,开口就说镇政府的吉主任过来了,让对方赶紧回来,收了线后又急忙把吉淼淼往里面请,搬来凳子,倒了茶水,一下特别热情。 吉淼淼还没搞清楚这是什么回事,大娘就进里屋拿了个红包出来,塞到吉淼淼的手里。 “这……这我绝对不能接!” “哎呀,说我们唐突了,过年也没去您那坐坐,这现在向你拜个晚年!” 吉淼淼赶紧推辞掉,可这大娘态度极为客气,硬是往她手里塞,逼着她用了几份摔跤手法,才把红包甩开。 “说了我不能收,怎么这……”她刚想问这人什么意思,哪有见面就塞钱的,可此时灵机一动,突然想到自己刚刚为了找点线索,谎称是来谈“合作”的,可这大娘估计是见自己一个外地人,肯定不想谈,结果墨镜一掉,发现认识自己,可认识自己她怎么就变这么客气了? “啊,哦哦……吉主任肯定是嫌我们这红包少了,怪我怪我,晚点再让当家的和你细谈,你放心,看怎么合作!” 吉淼淼这时听到对方一口一个“吉主任”,看来知道自己是扶贫办,那就完全是因为自己这扶贫办的身份,可为什么她们要这么讨好扶贫办的自己?难道是…… 一个大胆的猜测此时在吉淼淼的脑海中浮起,她瞬间反应过来,干脆借着这次机会,收敛起脸上的懵懂和疑问,学着许晨光梗着喉咙,冷着脸,抛出一个诱导性的问题。 “去年的生意怎么样?” “托几位领导的福,勉勉强强吧。” 吉淼淼听完也不吭声,又问。 “老邹……最近来你这没?” “老邹啊?”大娘见吉淼淼提起这茬时神情严肃,看来是有情绪的,她顿时以为吉淼淼她们几个是分赃不均,有了意见,又不好透露别人的事,马上装傻道:“老邹是谁啊?” 吉淼淼板起脸:“别在我面前装啊,你不认识?这生意还想不想做了?我来不是找你们麻烦的,我说来谈合作的。” 这几句话下来,大娘的神情顿时明白过来,知道眼前这人是啥都知道,她只能赔上笑脸:“哎呀,老邹最近是来的少,我们也心里急,可这不马上又要搞了嘛,还是仰仗你们帮忙……” “又要搞了”?“仰仗”?“帮忙”?这几个词让吉淼淼背后一身冷汗,她知道自己已经误打误撞下触及到了这个黑幕的核心,继续说道:“知道就好,这现在“合作”还来得及,但主要看你们是什么个态度,去年给老邹又是什么价钱?” “总共就5000一个啊!你这边拿四成,村里四成,你看怎么样?” 大娘自然而然的说出这句话,完全没看出吉淼淼那一愣之下,其实心里早已是波涛汹涌。 她还以为吉淼淼是不满意这个数,又补充道:“金水村这边都是这个价,毕竟材料大部分都是村里做嘛,我这边收个辛苦费,也都是跑腿帮忙的小钱,您看要是不满意,我再帮你和村里商量一下?还是等我老公过来再细谈?” 吉淼淼心绪浮动,嘴唇发白,她在关山已经干了这么些年,几乎一来就在扶贫岗上,现在告诉她,这些她日日夜夜、忧心夙夜换来的材料、指标,结果就是被这些人明码标价的挂出来卖,让她一下根本接受不了。 只能强自咬住发颤的嘴唇,喉咙挤出几个字:“你们这钱是什么时候到位?” 听到这个问题,大娘笑了起来,像是嘲笑这扶贫办的副主任都不懂行情一样。 “肯定是先拿钱啊,建档立卡都搞完再给钱,这些人哪还会给啊?不过你放心,要是没搞成还要给人家退的,也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们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万无一失的!你放心合作就是!” 听到建档立卡几个字,吉淼淼一身热血算是彻底凉了,果然,这些人眼里,什么都能用了交易,这条从村组开始选评,村里推荐、镇里复核的全过程,都已经被渗透了,至于南吉市里,那基本都不会再看材料,打印出来给领导签了就了事,所以这五千块基本上都能搞定。 真是无法无天! 吉淼淼按耐心里情绪,咬着牙问:“那老邹呢?怎么分?” 在这些人眼里,吉淼淼和老邹是一路人,过来谈合作,肯定就是要分一杯羹的,所以才会把事情讲的这么明了。 “这领导你们自己考虑嘛,哎呀,这老邹,之前没和你们安排嘛?也……来来,吃个柚子。” 这大娘后知后觉,最后才听出吉淼淼的不满,知道老邹那个抠门精肯定是独吞了不少,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赶紧换个话题。 没想到吉淼淼还不依不饶,又接着问:“我想问个问题,去年老邹在你们这做了多少生意?” “啊?这个,这个我不是很方便说呃。” 大娘眉头一挑,知道这人是查账来了,估计是想知道去年的行情价,她正犹豫要不要说实话时,吉淼淼双眉一皱,脸色相当不好看。 “你搞清楚啊!我们最近来了管扶贫的新书记,你这个要明白,这关山现在已经不是老邹一个人能定这些个建档立卡户的时候了,有什么,现在不和我说的话,到时你们那边递过来的资料一个都过不了!” “领导,我这……真是不清楚啊,我老公管账的。” “你是觉得我说话没用是吧?我告诉你,那易大鹏都被我们新书记给收拾的服服帖帖了,你真以为还是以前你们几个和老邹就能定建档立卡户的时候了?如果你现在还不肯和我讲,那以后我告诉你,金水村递过来的材料,我们一定会严厉审核,不让你们有任何机会!” 吉淼淼跟着许晨光的这段时间,不知不觉中也学了些装腔作势的本领,这几句狠话抛出,马上转头就走,这大娘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她其实是这里渔场的女主人,对这里面的套路相当清楚,她们这事,就是先收那些想办建档立卡户的钱,再把材料递到村里,同时联系镇里负责审核的扶贫办工作人员,从中中介,抽取提成,这一趟下来五千块钱一个,他们落到手里也有个八百一千,数量一大起来,一年多收入也很可观。 “哎呀,吉主任,你怎么这么急啊,我和你说实话,去年金水村办成都建档立卡户就百来户,其中找我们都有四十多个,办成的也才三十个样子,真的不多。” 吉淼淼心里暗惊,这金水村三分之一的人都是找她们办的,按她们的说法,这三十多个办下来,五千一个,那就是十多万啊! 在关山,这一年收十多万的黑钱已经是非常恐怖的数字了,这还只是一个村,别的那些村呢?不都要从老邹这里过?他一个事业编的扶贫专干一年居然能捞如此多黑钱,实在是超出吉淼淼的想象。 每个四成,金水村三十个的话,那也是六万!还有别的那些村,保守估计,老邹这去年捞了起码几十万! 吉淼淼的世界瞬间崩塌,她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事居然这么无耻,在冠冕堂皇的外表下,居然是如此丑恶的灵魂,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个人渣在一个屋檐下工作了这么久! 一股恶心反胃的冲动席卷腹部,但吉淼淼还是强撑起严肃的样子,转过身对那大娘说:“这口说无凭的,这你有记账没?能不能给我看看,不然我就回去翻档案去了!” 听到说要看账,大娘警惕起来:“哎,这个有点太,啧,今天老板也不在,要不下次?你可以百分白的相信我,绝对是靠得住的,老邹他都和我们合作很久了。” 吉淼淼不听她的解释,只是冷冷道:“反正你给我个凭证,不然我怎么知道每年是哪个数、万一你坑我怎么办?” 第四十四章 紧急会议 被吉淼淼的气势震住后,这大妈也有点懵了,她本来想给老公打个电话,要问下当家人的意见,而吉淼淼见这人本来要上钩,此时可不能前功尽弃,便决定赌一把,抛下一句“这点小事都做不了主”,便作势又要走。 见吉淼淼如此强势,这女老板担心得罪这位副主任,只能一咬牙:“你要看,那就给你看一下吧。” 说完便转身进去了,没多久,就拿出一个包装厚实的画册般的大部头。 “你自己看吧,都在上面,你自己数数,看我有没有骗你。” 吉淼淼接过那沉沉的大部头,只见这金线装潢的封面上写着贵宾册几个烫金字,她一愣,问这是什么? 这女老板一下翻开来:“这是我们的会员记录,每个办建档立卡的都要加我们的vip,交那5000块钱,而且你放心,我们这手续都是全套配齐,每个都有发票的,甚至能报销!” 果然,只见这本会员册里面,全是各个金水村的贫困户,都是钻石会员,会费五千一位! 吉淼淼焕然大悟,原来这渔场老板就是以这会员费的名义收到“中介费”,这“篮子”提的真有水平,就算纪委坐着来查也查不出什么问题来,合理合格,人家低保户怎么了?就不能有点私人爱好? 也难怪这金水村和老邹等人和这老板夫妇沆瀣一气,干这等无本万利的买卖!吉淼淼心里冒火,自己和老陈这些年脚踩泥、头顶雨的在村里没日没夜的苦干,就想把关山的苦根挖出来,可转头这些人却就借着扶贫的名义大肆敛财,这自己和无数人多年的付出,不就白白付诸流水了么! 不,甚至不是付诸流水,而是被这些人引到自己的那点私田里去了。 可恶,硕鼠! 吉淼淼正想着要怎么引开这女老板,却听到外面一台摩托车进了院子,女老板说了一句当家的回来了,便迎了出去,这房里就吉淼淼一个人,这大好机会下,她赶紧对着贵宾册拍了几张照片,刚收完手机,那两人便回到了屋里。 这李老板面容黑瘦,见到吉淼淼愣了一下,而吉淼淼也觉得这人眼熟,去年扶贫时就看到这人经常往镇里跑,好像是金水村一组的村组会计。 平时这李会计到了镇上都是一副老实木纳的模样,这回卸下伪装,要谈“合作分成”,神情还不习惯,半天不敢直入正题,只是劝吉淼淼先坐坐,马上就要吃饭,还说晚点给老邹打电话,让他也过来。 听到这,吉淼淼一下反应过来,此时正是脱身的好借口,她略一沉默,就马上装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 “你们还请了老邹?我前面和你老婆说了,这现在也不是他老邹管建档立卡了,凡事找我就行了,你们还把他拉进来干什么?” 见这位“财神爷”突然发怒,两人也有些措手不及,那男的搓着手说:“是老邹之前说他还管这块啊?我以为他都是和你们谈好了的……” “谈个屁!” 吉淼淼一边甩脸子,一边往外面走,两人留不住她,只能赶紧一路跟上,连连挽留她坐下来吃饭。 “不吃了!听到老邹就不舒服,独吞了这么多年!我跟你们讲啊,这事以后都是我和许书记定的,我还要回去考虑一下,但是今天我来过的事,你们绝对不能和老邹讲,听到没有!” 两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吉淼淼又强调了一遍,这两人想到眼前这位女主任毕竟是正儿八经的领导,何况背后还站在那位州里来的许书记,只能连连低头,表示明白。 吉淼淼说完,赶紧上了车,也不管窗外一路送别的两人,便飞似的往镇里开,等后视镜里的“白鹭岸水上休闲山庄”几个红漆字看不见了,她才重重的出了一口气。 呼~得赶紧给许晨光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惊天消息,这样想着时,她手机竟然正响了起来,一看,果然正是许晨光,两人看来想到一块去了。 “许书记,我有个事要讲,非常……” 吉淼淼还没开口,却就被电话那头的许晨光给打断:“下午三点,开个紧急会议,赶紧过来!” ………… 下午三点一十,镇书记办公室里,里面是已经等着的王广发和纪委委员刘海生,下面坐着的是扶贫办的吉淼淼、小宫、邹水人三个,在许晨光到来前,里面的气氛倒是一片和谐,隔着办公室门都能听到里面老邹和王广发开玩笑的声音,几个关山的老人还凑在一起讨论着市里的人事八卦,虽然他们得到的消息是许晨光有大事要宣布,还要带着金水村的驻村信息员洪宇过来,但心里都没觉得和自己会有关。 邹水人一边殷勤的泡着茶,替几位领导续水看杯,王广发甚至特意让他靠着自己坐,一方面是好服务全场,一方面也是一种地位体现。而扶贫办的副主任吉淼淼却冷着脸坐在沙发的最边处,不发一言,神情平淡。 这次的会,是许晨光建议召开的,可这过了这么久,这发起人却还迟迟未到,让王广发讲了几句闲话,说这许书记还是有派头的,要人等,心里想着的实要不是许晨光说会把洪宇从村里带回来,估计是准备当众杀洪宇“这只鸡”给下面人看,这事关纪检,王广发一把手必须在场,不然他都准备散场子了,这许晨光不就是有点市里的关系?可他就没有?摆什么谱嘛! 连下面邹水人都在阴阳怪气的开玩笑:“我们许书记上次借缺会的事,处分了好几个村组书记,威风还是威风咧。” 王广发也讥讽道:“那不是,我看他这个副书记的官还是做小了,那架势,有我们市委赵书记的感觉了。” 可这茶喝了两轮了,人还是没到,他越想越气,刚准备再打电话问人到哪了?是不是不开了?这时,门外轻响,接着一个人拉开门,许晨光扫了里面一眼后,侧身走了进来。 见主心骨到了,吉淼淼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绷着的脸瞬间松懈,不自觉的挂上了微笑,整个人都马上松弛下来,有种得到依靠的安心感觉。 可许晨光还没来得及看她一眼,而是拉出身后一个人,这人头发蓬乱,身上灰尘朴朴,尖瘦黝黑的脸上挂着几缕乱糟糟的长胡须,一副野人模样,不正是驻村扶贫信息员洪宇! “哟,我们洪大画家来了?” 老邹见到洪宇,马上笑着招呼,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并不是那么友好,而洪宇神色尴尬,他太久没回镇里了,又是这样突然的公众场合,加上直面几位领导,整个人都有些木纳。 “几位让我们好等啊,赶紧开会吧。” 王广发说完,嘴一努旁边的位置,许晨光坐了过去,而此时房里到座位已经坐满,洪宇此时手足无措的站在中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环顾四周后,只能挨着吉淼淼坐到沙发的扶手边上落下半个屁股,而吉淼淼刚想问他要不要去隔壁搬条凳子来时,就听见王广发下巴一抬,点着洪宇说:“洪宇啊,这会应该是专门为了你开的吧,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被点了名的洪宇赶紧一下站起身,像是军训被点名一样,立正回答:“报告,我……我不太知道。” 王广发冷笑一下:“呵呵,你还不知道?这镇里出这么大的事了,你还不知道?我问你,去年的建档立卡主要是你具体审查的吧?” 洪宇看了一眼坐在王广发右手边的老邹,这位老油子此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他只能如实答道:“确实是我具体操作的,可是……” 他还没说完,王广发就不耐烦的打断道:“你就说扶贫系统里都录入人是不是你的名字?每个建档立卡户是不是你下村里去看的?” “我也没办法看全部的……” 听到洪宇还不承认,王广发啧了一下牙花子,脸一撇,气愤的一指洪宇道:“你啊你……还狡辩什么?如果你是这个态度,那我觉得这个会没必要开了!老刘啊,你们纪检组这边直接下处分吧!我也不想给这个坦白的机会了!” 不通人情世故的洪宇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此时见众人都是针对自己而来,心里就算千般话想说,也只能梗着喉咙喘着粗气,满腹委屈想茶壶里的饺子,怎么也倒不出来。 这时,倒是旁边的许晨光对着他说了一句:“你就照实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没关系,向组织要坦白,自然会有结论的。” 许晨光这番话,既安慰了洪宇,也缓和了办公室的气氛,但语句里隐隐透出的对洪宇那份照顾,使得场面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洪宇也像吃了定心丸,深呼吸一口,定定回答:“对,系统是我录的,村也是我下的。” 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加上许晨光刚刚到反应,让王广发一下对事态发展有了兴趣,他干脆斜着身子往桌边一靠,对着许晨光半开玩笑的说:“噢,这几天我们许书记一直在跑调查,也是我们许书记分管扶贫这一块的,这件事他最有发言权,这样,让我们先听听许书记的看法和意见怎么样?” 第四十五章 唇枪舌剑 被点名的许晨光点了点头,他望向的却不是正孤立无助的洪宇,却是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吉淼淼,两人四目瞬间相对,但吉淼淼的目光在触到许晨光的眼神时,立马躲了下去。 她还没下定决心。 虽然在开会之前,吉淼淼给许晨光打了电话,说自己虽然没盯住老邹,却在金水村发现了关键证据,当时她正想说起金水村的发现时,却被许晨光打断,后面再像提及时,语气里就有过一丝的犹豫和彷徨。 她突然想起以前自己作为关山出去的姑娘,刚考上关山的岗位回到家乡时,却少有家乡的亲切感,满是大城市与深度贫困镇所带来的强烈落差,这里没有爱马仕、kfc、大商场、甚至连她最喜欢的正规健身房都没有,漫眼望去,只有贫瘠的土地和愚昧的乡民。 吉淼淼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陷入深深的后悔中,如果没看过光明,她可能不会害怕黑暗。如果她没走出去过,她可能还不会有这么深刻的落差感,这里的人和事与外面那精彩世界像是两个不同次元的存在,特别是突然从一名大学生变成了家乡的乡镇公务员,突然被丢入成人社会的吉淼淼根本不适应这样的生活。 而那个时候,是老邹帮助她融入进了这个机关里,油滑好玩的老邹会每天对她笑脸相迎,会在她值班时替她留饭,开她玩笑逗她开心,那时的老邹完全是一个老大哥的形象,可现在,吉淼淼却突然知道了这个人是扶贫办的大蛀虫,这种荒缪的反差感让她恶心难受。 而且,她也知道老邹家里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读艺术生的女儿在转,如果自己这次站出来指证他,这位老大哥会怎么样?会不会抓起来?那他又要如何面对家里?是不是自己这样就破坏了一个原本辛福美满的家庭。 当时吉淼淼猛然想起这一点,就一下愣住了,电话里许晨光问了几遍还没反应过来,她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开口,可那电话对面的许晨光像是听出她的犹豫,当时只是让她自己好好考虑,有什么情况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而现在,吉淼淼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将今天发现的那一切说出来。 眼前的形势却不等人。 此时,会议室里,许晨光见吉淼淼神情仍是空洞,并没有什么表示,他心里一沉,难道这姑娘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现在手边却仍是没有足够份量的证据,该怎么让老邹承认真相呢?如果他不承认,接下来的调查组进驻的话……许晨光正愣神间,王广发哼了一声,又提醒道:“许书记看来没有话说?那我……” “不,我刚好有很多情况要汇报。” 许晨光咬了咬牙,形势逼人,只能先咬牙上了。 “呃……这样,大家都知道的情况,但我还是重新讲一下目前的舆情和影响,之前,市监委和市扶贫办的同志,收到一些匿名举报,称我们关山镇在去年的建档立卡户推选过程中,部分干部存在渎职等问题,后来,正当我们准备开展调查时,又得知在龙首山民族学院的一起交通事故中,一名学生醉酒驾车撞上了同校的一名女生,这个事故与我们关山最大的关系在于,这个驾驶人居然是我们金水村的一名建档立卡户,是一名学费免除的贫困生!这样的一名“贫困生”居然在学校里开着车,还驾车撞人?那我们这扶贫对象是怎么选的?这是当时州纪委领导的原话,于是,现在是我们南溪州监委已经注意到这个事件,我得到的消息是即将对我们关山镇去年的建档立卡工作进行专项核查。” 许晨光复述这些情况时,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连王广发都撑着座椅扶手,手掌挡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整个关山都不好看,这短短的一瞬,众人都感到大厦将倾的危机感。 气氛压抑,许晨光继续说:“好在,这件事目前在社会上还没有形成舆情,到今天为止,还没有看到大量的讨论与炒作的迹象,州纪委也给了我们自查自纠的机会,现在调查组虽然有传言已经在准备,但毕竟还没有下来,这是我们党组自我检讨、自我纠正的关键时间,我们必须尽快给上级一个妥当的答复,该处理的人员一定要处理到位,该纠正的建档立卡中的乱象,也必须纠正!这是我的态度。” 不愧是监委下来的干部,许晨光这番话说的条理清楚、又抓住重点,而且三言两语间已经将现在的紧迫形势说的明明白白,更是将他自己的立场和决心说的铿锵有力,王广发也不住点头,附和说的确要尽快处置到位,必须快刀斩乱麻,在上面下来人之前,自己给个处置意见,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减轻对关山这个集体的伤害。 王广发说这些时,许晨光心里不住暗想,这在场的就自己是刚来的干部,大家都会有影响,但影响最大的还是他这位一把手,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要是处置的好,关山党组先自己把问题查清楚摆上去,应该最多就记过处分,但如果没处置好,等上面下来人了,他王广发的位置保不保得住还是个大问题。 果然,王广发此时说到后面,难得的动了真怒,他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胖乎乎的拳头一下击在桌上:“……所以,这件事必须要抓住真凶,把这个处理到位!我在这宣布,不管涉及到哪个村、哪个干部,不管谁来打招呼,我都不会客气,必须一撸到底!不然我们整个关山都得受影响!” 说完这话后,王广发竖着眉头看着站在正中的洪宇,他这番怒火都是有的放矢,现在的形势已经很明显了,具体负责去年建档立卡的洪宇涉嫌渎职,理应受到最严重的处分,就算开除都应该,这番话就是说给洪宇听的。 而许晨光要的也就是王广发的这番表态,此时他接着说:“那好,我们书记已经进行了表态,我就汇报一下我这段时间调查的情况。” 说到这时,他转向洪宇:“洪宇,你作为负责驻村的扶贫信息员,却痴迷绘画创作,极少到单位报到,信息反馈不及时……” 听到这里,洪宇辩解道:“书记,我是喜欢画画,可我没有耽误工作啊,我都是业余时间画的,而且我通过画画也能了解不少信息……” “别说了!我现在处罚的不是你画画的事,是你沟通不畅,经常找不到人,以及审核不严的事。” 许晨光瞪了洪宇一眼后,这位扶贫信息员立马呐呐闭嘴,由着许晨光往下说。 “……去年的建档立卡户,实际工作大部分都是洪宇负责的,其中出现“贫困户开车撞人”那样的偏差,他有把关不严的责任,所以我的处置意见是……” 说到这里时,许晨光慢慢加重了语气,脸上是一片冰霜,现场众人都竖起了耳朵,都知道这位新书记可不是什么善茬,是连易大鹏都被他一手赶走的狠角色,知道洪宇这下肯定完了,而老邹更是不敢抬头,心里在暗自为这个替罪羊感到惋惜,又感到一丝后怕。 许晨光只顿了一下,便说出了他的结论:“洪宇因为把关不严,理应记过处分,同时罚扣部分年终考核奖金。” “什么!?” 这个处罚意见一出口,几个人都抬起头来面面相觑,老邹更是一下愣住了。 就这?! 他洪宇一个公益岗的信息员,又没编制的,记过处分对他来说毫无影响,因为他本身就没有晋升这块的渠道和途径,记过没有什么意义,只是荣誉上不好看而已,至于罚扣年终奖,呵,关山这种深度贫困乡镇哪有什么年终奖?去年的那点文明奖都罚扣了,这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怎么罚? 众人心里都划过一个念头:连处罚也太轻了吧! 连洪宇本人都愣住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许晨光居然是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这样放过自己了?难道……他还没说话,旁边就有人提了反对意见,是纪检组长老刘,他是去年才过来的干部,就比许晨光早几个月,平时因为岗位性质,出来露面都少,也沉默寡言的,王广发等关山本地领导都忌惮这位老成持重的驻乡镇纪检组长。 “许书记,我不是质疑你的意见啊,我是提一个问题,你这样的处置……上面会同意吗?是不是太轻了一点,可以说说你的理由吗?” 许晨光点了点头:“我这两天都在金水村,刚刚也是一路带着洪宇回来的,你们肯定也猜不到我昨晚睡在哪里?” “睡在哪?” 大家都被许晨光的这个问题搞懵了,他却笑了起来,竟然扬起手,绕着办公室走了一圈。 “你们有没有闻到我身上的味道?”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才反应过来。 “好臭!” 第四十六章 结论 吉淼淼都被眼前这男人的举动搞懵了,她实在不明白这一向衣着精细的许晨光怎么搞这莫名的举动,只见他又回到位置上,略带抱歉的说道:“那是因为我昨天晚上睡在猪圈里。” “啊?” 众人只觉得脑海里一懵,完全没明白他刚刚说的话,更不相信他这样一个公子哥一般的人物会去睡猪圈?! 现在关山最穷的白彝都很少睡猪圈里,怎么他这么一个州监委下来的领导居然跑那里去了? 王广发更是一下乐了起来:“许晨光啊,你这个是不是开玩笑啊?还是对我这个老哥哥有意见啊?嫌我寝室没安排到位!?给我把老侯叫过来,怎么能让我们得许书记睡猪圈呢?传出去不就是笑话嘛!” 他这样一说,整个办公室都笑了起来,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纪检组刘海生都露出微笑,只有吉淼淼和洪宇两个人没笑,吉淼淼是一脸疑惑的表情,而洪宇却是紧抿着嘴,脸上满是愧疚。 此时众人越笑越大声,许晨光居然也不觉得恼,他甚至还符合着笑了起来,半响后他才慢慢说道:“这昨晚我睡猪圈可是事出有因,这几天为了调查这次建档立卡户中的舞弊行为,我到金水村找了我们信息员洪宇询问,也跟着他跑了一天,看他给那些贫困户小孩教画,也看着他跑养殖户传授技术,走访基层情况,说实话,我感慨挺多啊,我们关山的困难群众不容易,但我们的基层干部也不容易!” 许晨光说到后面几句时,便没人笑了,王广发和老邹都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思,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知道他这个时候居然还替这马上要挨处分的洪宇背书是什么意思。 难道这人还没看清形势?这洪宇是板上钉钉要捱大处分、甚至开除的,他一个许晨光能保的下来? 而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海生,继续发问:“许书记,我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你刚刚说的洪宇教小孩画画、教群众致富技术的事和目前发现的建档立卡中徇私舞弊现象并不冲突,我们组织里这么多干部前天还在大谈廉政教育,第二天就落马的,这洪宇做的还是他的平常工作,不能代表他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听到这,许晨光点了点头:“对!我们组织评价一名干部,看的不只是他平时工作上的纪律作风、行事能力,也要看个人生活中的道德品格和私人交际。” 刘海生点了点头,示意许晨光继续说下去。 只见许晨光此时面向众人,坦然介绍道:“昨天,我就看到了我们洪宇同志平时里的生活作风。” 听到这,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谁猪圈和洪宇有什么关系,等着看他解释,许晨光又站起身来,走到洪宇身边,问他:“你上个月工资多少?” 洪宇被这问题给问懵了,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上个月扣了公积金和保险后大概是1771.5元。” 听到这,下面老邹等人抱臂冷笑,这又能代表什么?要比工资低么?那都是一个乡镇的,不都是这一点钱?有什么好说的? 许晨光却点点头,有转向众人:“大家都听到了,这一千多块钱,在现在算得上高收入么?算不上吧,我们洪宇同志还是龙山人,离家几百公里……” 说到这时,旁边王广发忍不住呛了一嘴:“许书记啊,你可能刚来,还不太了解,当时洪宇来的时候,还是我找他谈的话,他那时就表明了,来我们这不是为了这点钱,人家是为了画完那“百里关山”,是有艺术追求滴!说钱太俗了!” 说完,王广发扬手摆了摆,众人又跟着笑了起来,许晨光也低头冷笑,然后抬头道。 “的确,他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关山的大好风景,他都不会留在我们这关山下面的各个贫困村,可我问一句,除了他愿意去,我们关山又有哪位同志愿意天天向他这样下村?你们又知道他平时下村是什么样的条件吗?我告诉你们,他只能租别人村民都不要的破房子,在里面自己生火做饭,洗澡只能到河塘里去洗,连个充电都要找人借插头,你们住在镇上统一兴建的宿舍楼里,你们扪心自问,你们会愿意替他去这样风餐露宿吗?” 说到这,在座的没人说话了,许晨光环视一圈,继续说道:“昨晚,洪宇他陪我走完了金水村的养殖场后,我其实没回镇上,我当时偷偷跟着他,到他住的那破房子外等着,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在建档立卡中牟取私利,就是想着这他刚刚被打草惊蛇,这如果有动作,那晚上肯定会联系他的那些同伙,现在他也知道纪委在查,那轻易也不会电话联系,要么见面商谈对策,要么就转移账款,回去找关系,我当时想了各种情况,早上过去谈话时,态度也很生硬,就是想逼他露出马脚,可你们知道这一晚上,我看到什么了?” 许晨光说到这里时,明显是有了一点感触,语气也越发上扬。而原本袖手听着的老邹,此时心里猛然一跳,他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这监委喜欢用这打草惊蛇后盯梢的套路,现在都对洪宇用上了,那昨晚吉淼淼莫名出现在自己家门口,是不是也是…… 他心里这样一想,马上转头看了那坐在沙发尾端的小姑娘一眼,吉淼淼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而同样听着的关山镇纪检组组长刘海生心里也是一动,关于这次的案子,纪检组这边也早就开始行动,目前主要是对各村的村组进行调查,确实也发现了一些线索,但还没有发现和镇机关里有具体关联,特别是对于这洪宇,他们这边也没有任何突破,但许晨光这一手打草惊蛇、围城打援,确实漂亮,不愧是州纪委下来的精英。 站在办公室正中的许晨光,此时见没人接话,他便自问自答道:“上半夜,我其实什么都没看到!” 听到他卖了个关子后,居然是什么也没看到,几个人又笑了起来,但许晨光马上严肃说道:“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没动静,而另一方面,是因为太冷了,这山里就是比外面冷多了,我昨晚还是把车停在不远处,坐在车里等的,可因为没开空调,坐在车上根本就是在不停搓手,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而就在我冻的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看到洪宇那间破屋里的灯亮了。” ………… 许晨光说话富有感染力,几个人瞬间就带入到他描绘的场景中去了,听他讲到昨晚蹲守洪宇的家门口时,看到半夜灯亮,众人一下来了兴致,都想知道这人初春寒夜里半夜爬起床干什么去了。 “……我当时一看他房里灯亮了,一下就警惕起来,接着我就看到他披着个破大衣,拿着手电筒出了门。和你们一样,我看到这洪宇半夜起来,又不是上厕所,也觉得这人肯定有问题,说不定就是出去找同伙接头商量对策去了,就慢慢下车跟着他,结果没想到,他居然把我带到之前看过的那金水村的养殖场去了。” 这大晚上的去养殖场? 众人都愣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要这样做,难道是收的黑钱都埋在那? “到了养殖场,你们绝对想不到他干什么”,许晨光拍了拍洪宇的肩膀,继续说:“他找了一个猪圈里的干草堆里,往里面就是一躺,我就在外面盯着,看了好半响,见他真睡着了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是跑猪圈睡觉来着!” 洪宇此时也不好意思的抬起头:“我……我也是没办法,这天气太冷了,我租的那破屋子四面通风,别的季节还好,这季节真的睡不了觉,经常冻的根本睡不着,只有那猪圈里,养牲口的地方温度高,反正我这人也不讲究,冷天实在不行的时候,我就跑那睡觉去了。” 听到这,旁人都不知该说什么,许晨光有些感慨的说道:“事实就是如此,昨晚我见他半响没动静,我就进去把他摇醒,单刀直入的问他这晚上到这干嘛来着,他就和我说了刚刚这个缘由。我也是没想到啊,我们基层干部的条件差到了这个地步,不过,好笑的是,昨晚我自己也冻的没处可去,就陪着他在猪圈体验了一次生活。” 说完这段,许晨光自嘲的笑了笑,旁人却都笑不出来,关山的生活困难,但大家都没想到连自己的同事都这么艰难,连老邹此时都有那么一点觉得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像洪宇这样奋战在第一线的同志。 最后,许晨光下了结论:“所以,同志们,这样一个生活清贫,在最艰苦一线吃了这么多苦头的同志,又没有任何关于他直接牟利证据的同志,我们稍微从轻一点处罚,有问题吗?” 说这话时,他缓缓望向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刚刚提问的刘海生。被他这番话语打动,连铁面无私的刘组长此时都默然点头,没再质疑许晨光关于对洪宇处分的意见了。 第四十七章 决胜时刻 此时见刘海生都点了头,关于洪宇的决定已经达成共识,王广发也不好再说什么,他用指节敲了敲桌子:“那既然都这样看,我们就把情况和意见往上面报,问题是现在乡镇这块只到洪宇这里打止是没错,但报这么轻,上面会不会打回来噢?” 老刘也担忧道:“确实,现在挖出来的情节还太少,只报个通报批评和罚扣奖金上去,上面肯定不会罢休……” 两人在讨论这点时,许晨光却仍站在原地,在片刻的沉默后,他突然开口打断两人的话:“王书记、刘组长,我还没汇报完呢,这事没说就到洪宇这里打止啊。” ………… 许晨光这话一出,全场皆惊,王广发更是一下愣住了,他知道许晨光不是善茬,这一来关山短短不到一个月,已经掀起了大风大雨,现在又说不到洪宇这里打止,他什么意思啊?还想查谁啊? “许晨光啊,你刚刚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还有情况?这你说话还是要注意点啊,毕竟现在你的身份不是州纪委的办案人,你是我们关山的副书记,要注意团结,不能乱怀疑我们同志啊。” 王广发面色微愠,语气中已经有了些不满,但许晨光只是坦然道:“明白,王书记,就是因为我现在身份转变,为了我们关山的干部队伍清廉安定,我才必须汇报一下最近了解的一些情况。” “你这……” 说完这几句,许晨光也不管王广发同不同意他继续说下去,转头朝向正缩着脖子,夹着背脊的老邹:“我想讨论下对我们扶贫办邹水人的处理意见!” 许晨光在办公室里抛出了这个“重型炸弹”,居然当场指着下面干部就说要处理,这在一向安稳不动的关山机关里是从未有过的一幕,连早有准备的吉淼淼都心里一惊,没想到许晨光居然以这种戏剧化的形式将矛盾暴露出来。 而老邹不愧是老油条,此时被当场点名后,反而坦然抬头,露出一脸无辜的神情:“许书记……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这我犯什么事啦?怎么对着我来了?噢,对,这个建档立卡户确实是我负责,可实际操作还是人家洪宇啊,再说我又不是什么领导,又不用负“领导责任”,你这……” 面对老邹的辩解,许晨光面露微笑,他不急不躁,由着他把理由说完后才开口:“老邹,我当然不是要追究你的领导责任……我是要追究你的直接责任!” “我有什么直接责任?你这人说话真是的,不能含血喷人啊。” “是不是含血喷人,等你听完就知道了,”许晨光低头笑了笑,然后转向众人道:“我最近调查后,才知道我们这边办一个建档立卡户的价格比南吉市里还要高,听一些群众举报,我们关山去年办建档立卡户,一户要好几千,少民更多了,还要族长去交,再由族长和村组去走程序,最后报镇上,而最后镇上审核的,虽然是洪宇具体负责,可他和我讲了,对于一些材料有问题的,他都打了回去,可过段时间后,他又从系统里发现之前打回去的那部分人,还是用他的账户录了进来,之后他也查过,知道他扶贫建档系统账户密码的人只有你——邹水人!” 此时许晨光眼神一冷,双眉倒竖,断然一喝,吓得老邹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可他马上反驳道:“你说这些,我听都没听明白……再说了,你那时都没来,你懂啥啊懂。” “呵,我不懂?洪宇,你自己说吧,当时什么情况。” 许晨光冷冷一瞥,让一直低头纠结的洪宇把真相说出来。 “之前……去年建档立卡户搞得特别急,当时镇里方案下来时都已经是四月底了,系统里突然一下上报了几千户建档立卡户材料,我要全部下村走完根本不可能,特别这只有办公室的电脑可以录,我就只能两头跑,后来,邹哥他……他主动说我太辛苦,要我告诉他扶贫建档的账号密码,他晚上没事就帮我录系统,我当时很感谢他,就给了他账号,可材料还是很多,我尽量看材料审核为主,但有些人都材料也太假了,我一看就有问题,系统里就打了回去,然后再下村去核,可过了一段,等我从村里回来,我又从系统里看到了这些被打回去的人也过了审核,当时我就问邹哥,他说是他录的……” 洪宇还没说完,邹水人就重重的拍了下桌子:“你他么的,许晨光是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冤枉我!我……我电脑都不会用的人,你冤枉我?” “邹水人!我警告你,不要放肆!让他讲完!” 许晨光赶紧喝止老邹,鼓励洪宇继续讲下去。 “邹哥……这我如果说了一句假话我天打雷劈!你会不会电脑你心里清楚,再说了,你去查查去年那些扶贫建档系统里的数据录入时间,那不都是我下村的时候?按那上面的时间戳,我当时都不在镇里,不是你录的还有谁?我密码只给过你。” “我……我那是好心问一句,我又没……” 老邹是一下气急败坏,他支吾了半天,没想到好的理由,只能硬着嘴强撑道:“你给没给谁你自己才清楚,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王书记,我也要向您汇报!我是绝对无辜的啊!都是这个腐败分子冤枉我!他自己不知道联合谁,偷偷把不符合条件的对象录了进来,还冤枉我!” 王广发作为主官,此时见老邹求助,也出来打圆场:“老邹啊,你这个也不要急,到底什么情况总会查清的,别人是冤枉不到你头上的,如果按你说的,人家洪宇真时间没录的话,又不是你的话,那你们扶贫办还有谁能有钥匙呢?” 众人心里也清楚,扶贫办就这几个人,许晨光、吉淼淼、邹水人、洪宇,还有一个刚来没多久的小宫,去年那时候小宫还没来,别的站所也没扶贫办办公室钥匙,按王广发这说法,不是他就是吉淼淼,这是把祸水东引,暗示是洪宇和吉淼淼两人有关系。 全场目光顿时聚集在吉淼淼身上,而原本一直魂不守舍的吉淼淼此时也反应过来,刚想开口,就看见许晨光居然挡在他之前回答道:“唔,刚刚王书记的说法确实是个问题,昨晚洪宇和我说起这件事时,我也考虑过会不会是扶贫办别的同志,可我最近恰好把我们扶贫办这几年的资料台账都复习过一遍,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小宫还没来,而我们吉淼淼同志正被抽到市里搞创文去了,抽了整整一个月,差旅费报告我都看到了。” 被许晨光这一提醒,众人一下又反应过来,想起去年好像是有段时间没看到吉淼淼,那去年动过电脑能录扶贫建档户的就只剩下洪宇和老邹,而老邹更是冷汗直流,没想到这许晨光居然能把工作做到这个份上,实在不能小看。 现场又陷入沉默,此时敏感的局面让每个人都不敢乱说话,等着这场紧急会议决出胜负,而王广发沉思片刻,为了挽回这场面,只能开口道:“现在这两个人是各执一词,但小吉她们肯定是无关的,既然说不清谁是真的,干脆就去查那些个明显不符合要求却建上档立了卡的贫困户嘛!不要我们自己的干部在这吵来吵去,也不好看嘛!” 王广发这一说,众人都觉得有道理,确实查外人比查自己的干部所引发的矛盾要小的多,都称赞王书记的主意好,可许晨光只是心里冷笑,都说送钱办事,送钱办事,纪委这些年工作下来,他很清楚这最容易出问题的是那些个送了钱不办事的人,这是最容易引起受贿行贿两方内斗的局面,甚至大部分的举报都是由此而来。相反,像这样收了钱又办了事的是最难查的,两方已经是一个稳定的关系,这些人花了钱办下来了贫困户的指标,那怎么会轻易的供出老邹?难道不怕取消自己的资格吗? 这王广发看似和稀泥,实际还是拉的偏架。 可现在局面不稳,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情况下,众人都倾向于按王广发说的,搁置争议,从扶贫对象入手调查,可等那时候,老邹这些人都有了提防,再查就更难的。 必须在这里决胜负! 许晨光暗自做了决断,就在刘海生也附和着说要纪检组下一步在各村里开展调查的时候,许晨光朗声说道:“等一下,其实我这边有证据。” 这会已经是一波三折,但许晨光说出他有证据的那刻起,老邹才真正觉得天塌了,脸色也瞬间变得灰白,只听见心脏扑通扑通的像打雷一样。 而许晨光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他其实一点底都没有,他所谓的那个“证据”,其实就是麻阿黎的证词,既然有一个了解内情的人在这,如果把她请过来,是不是就能攻破老邹对心理防线? 昨晚,许晨光请她吃饭的时候,当时她就提到过关山这些办建档立卡户的内幕,现在只要她过来作证,说不定就能一锤定音! 想到这,许晨光当着众人的面,拨通了麻阿黎的电话。 第四十八章 等候处理 所幸这姑娘接电话还是挺快,许晨光压低声音,问:“你现在在哪?方便来镇里一下不?昨天你和我讲的那些个情况我希望你能当面和镇上讲出来。” 麻阿黎那边却半响没开口,许晨光还以为是不是挂断了,拿开手机看了看,见还在通话中,他又补充道:“这个算是帮我的忙,也算是帮你自己的忙,毕竟你也不想只有那些交过钱的人才能评上吧?” 说完这句,电话那头麻阿黎才突然回答:“我就在镇上,但是你要答应让我到镇上来上班。” 上班?许晨光一愣,过了几秒才想起昨天麻阿黎找上来,要自己推荐她上那个公益岗的事,这几天忙的不可开交,本来都忘了的,此时提起,许晨光只能暗自感叹:这姑娘还真会选时候! 他咬了咬牙,他最不喜欢就是这样被人逼迫了,但如今也没办法,只能点头答应道:“好,我保证推荐你,你现在过来吧,到二楼左边这个书记办公室来。” 挂完电话,周围都是各异的目光,众人见识过他之前的手段,不知道他这次又是叫谁过来,难道是举报的贫困户? 许晨光只能抱手请众人等一会,“证据”马上就来,果然没一会,办公室门外响起敲门声,接着一个小姑娘走了进来。 众人看到麻阿黎的一瞬,脸上各是不同反应,像老邹几人没见过她的,都是一脸疑问,而吉淼淼认出麻阿黎的那一刻,却是整个人愣在原地。 怎么把她叫来了? 见到麻阿黎到了,许晨光脸上一喜,打了个招呼,当即就把她引到众人面前。 “这位姑娘是我们桐油坪彝族村的麻阿黎小姑娘,她家里三姐妹,她是大姐,下面还有两个几岁的小妹妹,母亲早走了,父亲去年年底的时候涉毒被抓了,奶奶也是吸毒人员,现在全家就靠她一个人养活,三姐妹现在吃饭都是大问题,就这样的家庭,在我们关山也不常见吧?” 许晨光这番话说的直接,又是这样被当众揭开伤疤,麻阿黎低着头,手指在不停打转,而周围老刘等人也都不住点头,这条件在关山也算差的了。 “可就是这样的家庭,去年都没评上建档立卡户!为什么,她说她们村里,每个建档立卡户都是族长和村里定的,都必须交钱,交多交少看关系,至少要几千块!你们不相信的话,让她自己说!” 许晨光说完便朝麻阿黎一点头,示意她把知道的情况都讲出来,麻阿黎愣了一下,便呐呐开口:“确实是这样的,我去年找过我们族长,当时他就说我爸在外面赚了大钱,像我这种,要过村组这块,就必须八千,我当时觉得,要是能立个“本子户”,以后两个妹妹读书就有办法了,也愿意想办法去凑这八千,可我问之后到镇上时怎么办,族长他们说那也没关系,他可以带我去找邹主任……” 说到这时,许晨光目光定定的望向老邹,而旁边吉淼淼等人也是颇有感触,都等着看众矢之的的邹水人反应。 被当众围观的老邹嚯的一下站起身:“这……这你们不能什么都赖上我啊!就凭他许晨光几句话和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疯丫头!?” 许晨光冷笑一下:“这可不是只有几句话,她的情况你们大可去查,有一句假话可以追我责,而且,她这个和族长之间谈话的过程也是有微信记录的,那邹主任几个字可是清清楚楚,我们扶贫办好像除了你以外,没有别的“邹主任”了吧?” 老邹被当众揭穿,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怒极反笑,他一指许晨光和麻阿黎:“哈!哈哈!我明白了,许书记,你这一来果然就是要清理门户啊,许书记,从你上次清算他们伊尔康公司的时候起,你是不是就因为我顶撞了你几次,所以想动我了?你说实话,这事你布局多久了?想整我多久了?” 邹水人的话越到后面越高亢,整个人脸血红,梗着脖子冲许晨光叫嚷起来:“你来,你有本事你来弄我!弄不死我,我就和你拼命!” 场面一乱,镇一把手王广发也坐不住了,他摆摆手先安抚了老邹:“你先别激动,这事说的清的,这就算有微信记录也没事,这只是人家互相之间的微信记录!组织会查明真相的!你不要乱说话了!” 被王广发一吼,邹水人这下才冷静下来,他突然明白许晨光手上也没什么硬扎证据,说来说去就那个桐油坪的彝族族长提了他一嘴,这又不能说明什么,自己现在可不能中计! 可这许晨光还真厉害,这今天几下差点就要把自己逼上绝境,干脆先走人,等私下再找老王想办法了结! 想到这,老邹干脆借着火气,一下摔了凳子,指着许晨光逼过来就说:“好!你既然想整我,我就等着!看你凭别人几句莫名其妙的微信记录怎么定我都罪!你要是整不了我,问告诉你,我先向镇上反映你……你这个飞扬跋扈,欺负同志、诬陷同志、陷害同志的事!镇上不能对付你的话,我就去市里告!市里还不行,我就去州里告!州里不行我去省里!总有能对付你的吧?我还就不信邪了!” 老邹发了一通脾气,满脸怒气喷了许晨光一脸,看样子就要甩门出去,许晨光面上冷笑,心里其实也在打鼓,这自己手里的证据都打完了,可毕竟没一锤定音的实证,这下不仅没镇住老邹,反而激怒他,但是却又没办法定责量刑,现在是骑虎难下,这一手反而有些失策了。 而就在老邹甩了一通脸子,无人敢拦,就要摔门出去的当口,一直坐着没说话的吉淼淼却一下站了起来,她脸上一脸痛苦的说道:“王书记,刘书记,我要向你们汇报一个情况,我手里有关于邹水人同志的违法证据……” ………… 这下兔起鹘落,没人想到在这时居然是吉淼淼出头,邹水人都愣了,没想到居然是这姑娘指证自己,而王广发即使有心平息这场乱局,也只能先听完吉淼淼手里到底是什么证据。 “吉主任,你说。” “我……我今天也去了金水村调查走访,我发现了这些违规建档立卡户都是通过一家叫做白鹭水上休闲山庄的渔场转的黑钱,我找那老板已经证实,我们扶贫办的老……邹水人他一直这这家渔场的老板合作,由这家渔场的李老板出面,从村里物色对象,然后没人收取五千块钱,号称能搞定建档立卡的事,再通过渔场做账,从中牟利……” 吉淼淼才说了几句,老邹就站不住脚了,整个身子都开始抖了起来,他靠着门边,强撑起样子,对着吉淼淼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你……你这也是空口无凭啊,你有什么证据?” 吉淼淼回头定定的看着他,看着这个几年前还是那样可爱可亲的老大哥,不知何时,却变成这副模样。 她只能忍着心里的颤抖,举起了手机屏幕:“我上午已经从渔场老板那拿到了他们的贵宾名单,基本与金水村的部分建档立卡户吻合,刘组长,你们纪检监察组只要查一查,肯定能查出问题。” 众人此时看着她手机,上面赫然就是上午在白鹭水上休闲山庄拍下的关键照片,刘海生倒吸一口冷气,当即招呼纪检组的马上提取吉淼淼手里的照片,立刻就要前往金水村,询问那家渔场,这边,刘海生在看过那几张照片后,也严厉的转向邹水人。 “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邹整个人瘫在地上:“我……我说,我说,这从头到尾都不是我主动搞的,都是那些人找上我都,我……我也很无辜啊。” 这句话一出,算是给这次漫长的会议定了性,王广发和刘海生顿时明白老邹这是要招了,许晨光也当即松了一口气,但此事事关重大,王广发赶紧止住老邹的嘴:“你……你等下。” 然后转向众人道:“这事已经差不多清楚了,这样,除了我们班子几个领导外,其余人都先散了!” 周围吉淼淼等人一听,知道是这老邹的认罪牵涉太深,现在必须降低影响,自己这些个普通干部得离场,留给班子讨论处理的时间。 众人也很懂事,当即就要起身离开,可吉淼淼等人还没走出门,王广发又把人都叫了回来,又强调了几句,刚刚在这会上听到的事绝对不能外传,在组织下正式通报前必须保持缄默。大家都在单位干了这么久,知道这样敏感话题必须保密,都点了点头,各自散了开来,麻阿黎也没有留下的意义,随着众人出去,王广发办公室的门再次紧闭,这下里面就只剩许晨光、王广发、刘海生以及等候处置的邹水人四人。 “你吗的!” 王广发把门一甩,当即就指着老邹开骂起来。 “你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你这些年干什么吃的?活狗肚子身上去了?你搞这些钱干什么?扶贫的钱能搞么?整个关山最蠢的猪都没你蠢,你是野猪精投胎的是吧……” 王广发滔滔不绝的骂了十几分钟,垃圾桶都踢飞了,老邹脸上也被甩了好几份文件,只能低着头老实的挨着唾沫星子,最后是王广发急得脸成了猪肝色,慌忙从办公室书桌里掏出一盒降压药,就着茶叶水喝下后,才缓过一口气。 “我跟你讲,你个傻x东西,你真是让我血压都快压不住了我……” 第四十九章 汇报 邹水人此时小心翼翼的替王广发从办公室抽屉里拿出一个血压仪,熟练的替他戴上,开始量起血压,许晨光冷眼旁观着,而王广发的脸色在老邹都悉心照料下慢慢恢复,他竖着双眉又骂了两句,老邹的脖子都快埋地上去了才罢休。 “我跟你讲,现在马上把钱都退了!一分不少的退还!如果以后再敢做这种事,那我第一个把你踢出去!” 在一番总结性发言后,王广发转向许晨光这边:“好了,许书记,我让他先把收的钱先退了,再到纪检组这边做个材料,把问题都主动交代了,到时再给他记个过,如果今后再有这种事,你告诉我,到时直接开除!” 许晨光听完王广发这番话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在州监委的时候,他也遇到过许多求情的,但大部分都说的很委婉,向王广发这般大动作、大阵仗,还是头一个,他心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在蕴量,甚至有些想笑,呵,这人,难道就不知道羞耻吗? “书记,我没听懂意思。” 王广发啜了一下牙花子:“啧~我意思是要严肃处理这样的违纪行为,让老邹他先把钱退了,再把问题说清楚,然后给个处分,以后的工作就辛苦你盯着他了……” 许晨光晃了晃脑袋,他甚至凑近了身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意思是不开除邹水人吗?” 被点破了王广发脸上闪过一瞬的尴尬,他做了这么些年一把手,少有人这样当面质疑自己,此时很不习惯,一撅嘴道:“老邹虽然这次做了蠢事,但毕竟在我们关山辛勤工作了这么多年,老同志了,人也快退休了,如果这下开除,他以后家庭怎么办?再说了,今年扶贫办压力这么大,马上面临着全面脱贫任务的展开,现在又没人来,晨光啊,这把老邹开了,到时少人的是你啊!” 王广发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此时摆明不想把事情扩大化,想在一定范围内解决,而许晨光定了定神,严肃道:“书记,扶贫办这边的工作最重要是得到下面关山的几万百姓的支持,邹水人他们团伙在关山这些年不是第一次这样操作了,可以说是流毒无穷,下面群众都已经默认要建档立卡就必须花钱,这已经从源头上把我们关山干部的形象给毁掉了,如果说这次邹水人不处理,那会让老百姓对我们工作就不会支持,也不会信任,相比起少个把人,我更想做的事扭转我们关山干部的形象,也是为了我们关山各项工作展开做的铺垫。” 许晨光说完,又补充道:“而且,就算把老邹开了,他的工作完全可以让洪宇接手,我相信洪宇的责任心绝对能胜任。” 见许晨光态度这么坚决,王广发也不好为老邹强出头,他只能对着许晨光甩一冷眼,然后转向旁边的纪检组长老刘。 “刘组长,你看下这个事怎么处理?我也不是要保他邹水人一个人,我是为了我们关山的这些个干部着想!你看这几年因为扶贫任务完成的问题,我们关山在市里的印象本就不好,这个时候再出队伍问题……那怎么得了!到时对我们整个班子都会有影响,你说是不是,我看啊,就先让老邹把钱主动退了,再看如何处理。” 刘海生年近五十,是部队转业干部,老早就下了地方,先是在关山搞人武部长,按道理这么些年早就该提拔了,可因为性格问题,过于耿直,这么久才提了个纪检组长,入了乡党委,总算是得了个芝麻官,但这个年纪基本也看到头了。 此时他沉吟一下,转头问老邹:“你这几年到底收了多少钱?” 这个问题邹水人早就在脑海里反复准备了许久,他也不知道现在纪委掌握了多少情况,特别又是第一次询问,想着就报少一点:“不……不多,才几万块,我一分没花,马上就退回去……” “你……就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搞的自己这么难看!?你真是……” 听到这个数字,王广发又指着邹水人骂了起来,老刘也没答话,反而转向在场的许晨光,问他态度。 “你怎么看?许书记?” 许晨光冷笑一下:“这先不说他之前的态度符不符合主动交代的情况,光是这数额,我相信就与你们查实的会有相当大的出入,我态度很坚决,老邹必须开除……” 王广发听到这,马上一瞪眼:“许书记!我前面就提醒过你,必须转变思维,不能老站在监委办案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你现在把老邹逼上绝路开除了,之后工作怎么办?他毕竟还是你扶贫办的人啊!你要考虑,这以后在关山,还有人敢为你做事吗?” 王广发这番话传到许晨光耳里,突然让他有些似曾相识的恍惚。 是啊,多少年了,这句“别把人逼上绝路”听过多少次了?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但把这些人“逼上绝路”的是自己吗?难道不是他们忽视纪律、无视法律、自作自受的踏出那一步?难道追求公平正义也是有错的? 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胸中翻滚,之前在州监委的那些岁月在许晨光的脑海里搅动,他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才抬起头对王广发一字一句的说。 “王书记,你可能误会了,我刚刚还没说完,我不是说只开除,我的意思是这个案子,关于邹水人他违纪违法的线索和情形,我们还要移交司法机关,由相关部门办理处置。” ………… 初春风寒,冻杀个人,关山的山风更是冷,吹的百里山林间,春草都簌簌藏在石头下,一点绿都不敢发,此时窗外还有点点夕阳余晖,照进这间屋子里时却毫无温度,此时王广发的办公室就像落入冰窖了一般,让人发颤。 此时王广发的脸色都变得铁青,而邹水人更是整个人瘫在地上,他根本还没做好要进局子的心理准备,在之前的会上,他以为最坏最坏的结局也就是自己被开除走人,但从来没想到会严重到要移送司法的地步。 “许……许书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给你磕头!” 吓破了胆的邹水人说完就真要往冻的邦硬的水泥地上磕下去,却被当过兵的刘海生一把拽起。 许晨光说完话后就一直沉着脸,也没直视王广发那满是怒火的眼神。 “真要这样?那我作为一把手不同意,我们组织讲究的是那个,那个惩前……什么后去了,不能把自己干部逼上绝路。” 许晨光也不愿再争执,这场会已经开的旷日持久,争夺了几个来回,他的精力也快消耗殆尽,只能低声说道:“我保留我的意见,这次必须开除并移交司法机关,如果我们党委有分歧,那我只能向上级汇报。” “你……” 被刺了一下的王广发抬起手指着许晨光,他脸顿时又红了,这下血压升的比之前还高,但他没心思管这些,只说一甩手,发怒道:“那好,你不是要汇报嘛?!你现在打电话,给你的赵书记打电话!你打,听领导怎么安排!” 王广发的意思很明显,现在你许晨光连一把手的话都不听了,那你敢当面越级汇报,以后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被将了一军的许晨光,居然真没在乎这王广发明摆着的威胁,他还真拿出电话来。 “那我真打了,这事本就应该向分管我们关山镇的赵书记汇报,决定也不是我们做的。” “你……” 王广发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许晨光按下了拨号键。 “晨光啊,什么事啊?”电话那头的赵贤才语气很平静,似乎刚下班。 “赵书记,有件事向您汇报,我现在正和我们王书记在一起,开的外音……” 为显示光明磊落,许晨光特意放的外音,他先是把情况向那边的赵贤才汇报了一遍,又把自己喝王广发在处理意见上的矛盾也说了一遍,王广发在旁边吹胡子瞪眼,但也挑不出许晨光有偏袒性的问题。 “噢,这么个事啊,就一个扶贫专干?这种小事你们乡镇党委都不能达成一致嘛?” 许晨光在这边点了点头:“对,王书记的态度坚决,想降低影响,不愿扩大处置,但我认为这次是一个机会,是一个好好整顿我们关山扶贫特困户评选机制的机会,这马上又要开始今年的建档立卡了,如果我们不创造一个公平的选拔的环境,老百姓会戳我们脊梁骨的。” 王广发见许晨光越说那边赵贤才越赞同,忍不住在旁说道:“许晨光,你让我也和赵书记说下……” 赵贤才听到王广发的声音,笑着让许晨光把电话转递给王广发,这位关山一把手拿着许晨光的电话也抱怨了一通现在工作难做,群众难服务的事,态度还是要扶住关山群众,先要扶住关山干部,毕竟事也是靠这些人做的,要是寒了心…… 赵贤才听了一段后,有些不耐烦了,径直打断了王广发道:“王书记,你先别讲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许晨光的意思我也听到了,这个事啊……” 电话那头赵贤才啧了一下后,做出了决定。 “……既然州里也在查,这你们关山的事又做的这么难看,我看啊,你们还是按程序办,该开除开除,该移交的移交吧。” 第五十章 尘埃落定 赵贤才的话此时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作为关山的分管领导,他的意见也等于是最终决定,当开除和移交几个字传到老邹耳里时,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此时怎么也站不起来,而王广发也面如死灰,一脸说不出的灰败神情。 “书记,求你救我……” 老邹最后只能抓住王广发这最后一根稻草,可上级态度如此明显,王广发也只能阴沉着脸说:“老邹,没办法了,现在只能赶紧交代问题,主动上缴赃物,老刘,剩下的交给你了,按规定,我们就回避了。” 刘海生应了一句,招呼了几个人进来,将一摊烂泥一般的老邹架到纪检组办公室去了,办公室里就只剩下许晨光和王广发两人,刚刚一番硝烟四起的争执后,许晨光此时也不知怎么面对王广发,只能额头轻点了一下,就转身退出了办公室,而王广发只当没看见,许晨光还没关好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啪”的一声,一摞文件夹被这位一把手推到了地上。 见惯了这些敌对与冷眼的许晨光,此时心里却不像以往在监委时那么无动于衷,他脑海里竟然反复回忆起先前的点点,王广发的敌意、老邹都仇恨、刘海生的质疑,这些情绪在他心里掀起了点点涟漪,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奇怪,奇怪这以往根本不在乎的“办案中的杂音”,怎么此刻却让他心里有些许的失落和苦楚。 难道是自己已经转变了定位,以往不管被调查对象如何咆哮、如何发誓赌咒,甚至拿头撞向留置室里软包好的墙壁、桌椅,他都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被调查对象的错误与后悔都与自己无关,可现在到了关山,把自身放进了这个集体之中后,许晨光才第一次意识到:噢,今天被带走的这个人,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来了,他所坐的那个办公桌,今后就会移走或者换人,而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带着这种失落情绪,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在走廊路过其他站所的办公室时,才发现里面人都一堆堆凑在一起闲聊,脸上都洋溢着古怪的兴奋感,当自己经过时,又匆忙将这种情绪压抑下去,许晨光知道这是每个单位在讨论处分时的常用的场景,“兔死狐悲”这些词并不适合用在体制内,更多时候,一些人的倒下是其余大部分人最好的谈资与话题,更是带来莫名满足的兴奋剂。 路过吉淼淼办公室时,他停下了脚步,他意外的看到这姑娘居然趴在桌子上,将脸埋在手臂里,虽然没出声,但许晨光能通过她肩膀的微微抽搐知道这位摔跤好手居然正在无声哭泣,他抬起手,本想拍一拍吉淼淼都肩膀,安慰两句,或者陪她到院子里走走,放松一下心情,毕竟这今天的会上,若不是她最后拿出那份关键的收钱名单,这事不可能解决的如此干脆,可当许晨光伸出手,放在她肩膀上方几厘米处时,他犹豫了片刻,却又把手缩了回来,转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许晨光突然觉得没必要做这些,毕竟自己和这姑娘无亲无故,也没有太深的牵绊,在监委的那些年,他也是这样一个人独自战斗过来的,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呢,他苦笑一下,走出来大楼,独自在院子里散步。 关山镇机关的院子是大楼建完一年多之后才围起来的,当时虽然有伊尔康的赞助,可建完主体楼后后面的宿舍,资金和材料都没了,只有后面慢慢拨钱,磨磨蹭蹭才把国旗杆、水泥坪才建起来,而这红砖围墙更是最后才围起来,所以显得整个院子的颜色都不是很搭,混杂一块,说不上什么审美,倒也有了一处天圆地方的空地,下班后经常看到干部、家属在院子里散步,连镇上老百姓都喜欢过来走走,要不是保安拦着,晚上非的成为一处广场舞胜地不可。 这些天下来,许晨光第一次在这绕着围墙走走,他也没胃口吃饭,只想发泄一下此刻莫名郁结的情绪。 而这份工作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刚走了几步,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是赵贤才打过来的,他赶紧收起走到墙角僻静处接了起来。 “赵书记,下午的事有点突兀,没提前向你汇报,还当众直接打过来,对不起了。” 那边赵贤才哼了一声:“呵,没想到你这人不像传闻中那么不懂人情,不懂变通啊!?这还会逼着我做决定了,怎么以前你们监委的还叫你“疯子”呢?” 听到这个久违的外号,许晨光脸上一冷,没有回答。 那边像是也从这份沉默中闻到了许晨光的情绪,赵贤才过了几秒后,继续说道:“也罢,如果说你需要我支持,这开除几个腐败分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 说到这里时,赵贤才加重了语气:“……你别忘了今年的“核心任务”是什么。” 许晨光心里一紧,赵贤才的语气阴冷,像是一条蛇缠住了他。 “我明白,我会完成你安排的任务。” “那就好。” 听出赵贤才有挂电话的意思,许晨光又补充了一句道:“对了,书记,我还有个请求,这次我们关山镇招聘公益岗的外聘人员,我想推荐一个人。” “唔?” 许晨光把之前麻阿黎拜托他的事和赵贤才说了,特意强调这姑娘能力强,很聪明,自己也是有亏欠于她,才想推荐一下,像这样的公益岗外聘人员,工资低,待遇差,又不存在什么编制,招聘起来难度大,所以大部分都是推荐为主,所以许晨光才贸然开口。 虽然许晨光解释了不少,但赵贤才还是满腹疑问:“这个姑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对完成我交代给你的任务有帮助?” “和这些无关,只是我欠了一份人情,在不违法原则、规定的情况下,推荐一下而已。” “那好吧,到时名单过来后,我会和管外聘工勤人员的说一声。”赵贤才回答的倒挺爽快, “感谢!” 许晨光还没谢完,这边赵贤才就像是喃喃自语道:“啧~你这最近的要求有点多啊,你记住,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好完成你的“工作”,我才这么支持,如果年底我没看到我要的结果,那……你明白的吧?” “明白。” “那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赵贤才就挂掉了电话,许晨光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 接下来的几天,关山被老邹被市纪委带走留置的这颗“重型炸弹”轰的面目全非,这件事在整个关山彻底开了锅,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几个村的村组干部,据说也是涉及到这条通过扶贫名额推选牟利的“产业链”,而之后又有断断续续的的消息传来,什么“白鹭水上休闲中心”被封、涉案金额超百万、几个村支书互相揭发撕咬,老邹一夜白头之类的消息传回来,真真假假也搞不清楚。 倒是许晨光难得的过了一段轻松日子,这些天各个村组里的本土干部已经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之前的这些扶贫弊端牵涉到自己,也没想到这事居然闹得这么大,老邹这样的老关山干部都被移交司法机关了,可见这届班子特别是这个从州纪委下来的书记手段非常,狠辣之极,都没心思也没胆量找许晨光麻烦了,之前那因为开会迟到的事现在看来完全的小事一桩,碰到这位许书记,挨个通报批评都是小事,不然你看易大鹏和老邹是什么下场?! 得到空前威望的许晨光自己还蒙在鼓里,这天早上,才在食堂吃完早饭,到办公室门口一看,已经有人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前等他,这人一脸邋遢、不修边幅的长发长须,不是驻村信息员洪宇是谁? “哟,你这人来这么早?吃过早餐没?” 洪宇害羞的点点头,同时拉开裤兜,里面鼓囊囊的装满了几个大包子,不用想都知道是这小子带回去的中饭,他难得回一次镇上,来一次就得装满。 许晨光将他迎进了屋子,关门后,先低声问道:“纪检组那边问完了?你没事了吧?” 洪宇点了点头,神情认真的十分可爱,甚至有点过于慎重。 之前受这场风波影响,他作为当事人之一,被南吉市纪委带去问了好几天的话,材料都写了几万字,最近才出来,就先到许晨光这里汇报。 “没事了,纪委那边查了我都流水和各种情况,我没有问题,但因为工作疏忽,还是按你之前提上去的意见,挨了个处分,估计年底那点文明奖又没了。” 许晨光笑了笑:“没有好!不然怎么让你长记性,这扶贫录入的关键工作能随便?怎么?你还怨我啊?” 洪宇赶紧摆手:“不不不,要不是书记你为我据理力争,我估计都被邹水人他们坑死了,而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现在抓进去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第五十一章 新同事 “知道就好!我算是把你从看守所门口捞回来了!不要以为自己在乡镇只是一个小小的信息员就能掉以轻心,任何地方、任何系统都是复杂的,以后对这份工作得更加严谨,你手里掌握的也是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权利。” “我记住了!”洪宇用力的点点头。 见这人还有长点记性,许晨光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过份材料开始审,一边看似漫不经心的对洪宇说:“以后还有件事,关于邹水人留下的烂摊子,你也要接起来,他的工作,你也要兼好,明白了么?” “明……白。” 这番变故后,洪宇此时最信任最佩服的人莫过于眼前的许晨光了,但他还是提了一个小小的疑问:“对了……书记,那我一人身兼两职的话,不是要村里和镇上两边跑?那下面村里扶贫信息的事……” 许晨光知道他会担心这个,头也不抬的说:“信息还是你管,但以后下村的事可以少一些了,我们扶贫办最近应该会加人,你原本的工作可以减半,几个民族村就由新来的负责,你以后下村的频率也要少起来,住回村里吧,下面条件也太苦了,睡猪圈也不是个事啊。”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这位副书记对自己的关心溢于言表,这一下就让自己减轻了许多压力,但洪宇突然想到一个难题,他脸上有些支吾,想了半响还是说道:“……书记,可还有一个小问题,我那个答应了几个少民的孩子,教他们学画画,这以后不跑山里的话,去给他们上课的机会也没了,要不,这把的工作还是我兼着吧,反正我这人累不死,也没个家庭牵绊,能教点孩子也是好事。” 许晨光就等他这句,知道这人还是喜欢教画画的,那时教孩子们造型时的表情是做不得伪的,他抬起头,手下笔一顿,指着洪宇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小子还是想“害”那些娃儿,当时还说教画画没前途……我看你教的挺有乐趣啊,这画画“害”了你自己不说,还准备“害”我们关山的娃儿吧?看来我们全面脱贫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就是你个家伙了。” 洪宇也被许晨光的玩笑逗乐了,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说起来,关山娃儿不像城里娃,没电游、游乐场、补习班这些东西,连手机都是个稀罕物,抓把泥,拿跟树枝都能画一整天,能教娃儿画画他自己也开心,也只有这些个娃儿没嘲笑过他这个“画疯子”。 两人笑了一会,许晨光收回了表情:“这样,我早就想过了,既然你有这特长,有这能力,关山娃儿们也不容易,我准备就在镇上文化站搞个绘画培训教室,免费为关山娃儿提供绘画课程,场地就在文化活动中心那弄,材料画板什么的,镇上这点钱也还是拿的出的,同时等搞好后,也能顺着搞搞画展、美术欣赏等活动,让宣传那边也好好出几期信息,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色彩关山、童真梦想”之类的,总之,你好好准备……洪大画家。” 听到这里,洪宇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整个人像瞬间急冻一般,再无动作,连许晨光都吓了一跳,这小子别突然太幸福,出什么事了吧,过了几秒钟后,只见洪宇那双瞪大的眼眶下滚落两颗泪珠,他整个人瞬间像崩塌的冰山一般,哭了起来。 “许……许书记,我谢谢你,我真的太谢谢你了,呜~呜,我这辈子,就认定你来,我们关山的娃儿也会谢谢你的……” 许晨光摆摆手,示意这个肉麻的家伙赶紧出去,他等下还有很多事要做,洪宇抹了一把鼻涕,千恩万谢后出去了,临走前,他又随口问了一句:“对了,我们扶贫办新来的同志什么时候到位?叫什么?我什么时候和他交接?” 许晨光神色微变,回答道:“她已经到了,就在以前老邹的办公室,名字叫……” “麻阿黎” ………… 吉淼淼这些天情绪特别不好,自从上次紧急会议上指证老邹后,她总感觉有种莫名的负罪感,指证这位同事多年,私下关系不错的老大哥,让她整个人浑浑噩噩的,甚至连自己的生理周期都打乱了,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精神不振,什么心思都没有。 特别是昨天下班时,看着市纪委的人过来清走了老邹办公室桌椅里的一切事物,还把他用过的电脑查封,硬盘带走,而王广发的办公室门外,一名五十多的妇女领着一位年轻姑娘跪在门口求情,两个人哭的天昏地暗,吉淼淼知道那是老邹的老婆孩子,现在家里顶梁柱倒了,这个家也差不多没了,才逼着两个女家属跑到单位来为老邹求情,而王广发这人精知道被人堵了办公室的门,早就偷偷溜了出去,说是去市里开会去了,这两母子就又把整个镇机关的办公室给敲了个遍,直到最后纪检组长老刘忍不住,叫人将两人“请”了出去,当时还惊动了派出所,搞得场面十分难看,也十分悲哀,这种犯错误后,自己身陷囹圄,家里人无依无靠之下只能到单位来闹的样子,实在可悲,特别是以往那些个同事,此时各种指指点点,并无同情,让那凄凉的场面给吉淼淼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吉淼淼也在不断问自己:如果那天自己不指证老邹,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就在吉淼淼发呆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抬头,一张天然标致的脸映入了她的眼帘。 “邹水人的座位是哪个位置?” 这个声音吉淼淼十分熟悉,这张脸吉淼淼也十分熟悉,这个人就是那个感觉古怪的白彝姑娘——麻阿黎。 “啊……啊?” 刚刚被打断内疚迤想的吉淼淼根本没听清楚麻阿黎刚刚的话,露出一脸懵圈的神情,这少民少女又重复了一遍,她这会是更懵了,老邹办公桌关她什么事? “许书记说我以后坐那个位置,就在那办公,对了,这个个人信息表填好了是交给你吧。” 吉淼淼看着这姑娘手上的表格,这才猛然意识到最近调到扶贫办来的人居然就是她!? 意思是最近招的那个公益岗综合服务岗位的人就是这姑娘? 在片刻诧异后,吉淼淼瞬间反应过来,这姑娘先是住进了许晨光的宿舍,又来到扶贫办工作?这背后显然都是许晨光的手笔。 那家伙,这是什么意思?就是看人家困难,这样太到位了吧!妹妹读书问题、三人居住问题、现在连就业问题也一并解决了,真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家啊! 吉淼淼心情一下更糟了,她自己都不明白这种情绪来自何处,只是一指对面办公室那个已经被清空了的书桌:“喏,就是那,但是他东西最近都搬完了,估计要封存调查,你暂时没电脑用,哦,对了,你知道怎么用电脑嘛?” 面对这略显挑衅的问题,麻阿黎眼角微翻,也没回话,径直把信息表放在吉淼淼的桌子上,两人做同事的第一天,火药味就开始显现起来。 麻阿黎也没再搭理吉淼淼,而是转向旁边小宫:“我要搬宿舍的话是找谁?” 听到这,旁边的吉淼淼愣了一下便问:“你要搬宿舍?” 麻阿黎抬头看了她一眼:“对,找谁?” “找办公室主任老侯吧,他办公室在203,走廊最里面那个。” 麻阿黎听完就转身走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小宫更是一脸张大嘴,十分激动的问:“她……怎么是她啊!这人从来不讲谢谢的,居然调到我们扶贫办来了?这以后怎么工作啊?” 吉淼淼也脸上不佳:“怎么办,凉拌呗,你别问我,找我们的许大书记去,问他这大好人为什么什么人都捡回来,往我们扶贫办塞。” 而更晚一点,吉淼淼就知道另一个让她不太开心的消息,这是吉妈妈打电话过来说的,说今天下午的时候,那位许书记居然把行李清理好,然后硬要给她付房租,被拒绝后,他又硬塞了个新手机给她,说自己这段时间打扰了,要搬回宿舍去了。 “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啊?怎么这住的好端端要搬走啊?这才住了一个月啊,我跟你讲,小淼啊,我是知道你那臭脾气的!别的人我不管,这个小许是我看中了的,你别犯驴脾气!这个女婿我是要的,赶紧给我去向人道歉去!” 吉淼淼在这边简直要疯:“妈~什么叫我和他吵架?我……我这几天都没和他说过话!再说了,什么叫我给他道歉,他自己这做的事,我还不想说他呢!” “总之,人家小许年纪合适,稳重,条件也好,配你足够了,你在关山什么时候见过这条件的!?你先去问问人家,为什么突然搬走,实在不行服软道歉,这女追男,一层纱!” “哎呀,我……我和他道歉?疯了吧他!想屁吃!还我追他,追个屁!我不追,你要追你追!” 第五十二章 找项目 说完,吉淼淼就气呼呼的挂了电话,旁边小宫听到她刚刚说的几句话,挤眉弄眼的凑过来:“姐,追谁呢?这么生气?处对象啦?” 吉淼淼用手肘将她轻轻顶开:“处什么处,我妈更年期呢,天天催着我找那个许……” 小宫一下激动起来:“许什么!?许书记?” 吉淼淼下意识说了个“许”字,猛然意识到差点失言,赶紧圆了回来:“许……需要结婚的、适婚的对象,对,就这个适婚人群!要我多接触这些需要结婚的,我烦死了都。” “你这解释的也太生硬了吧!我明明听到一个许字,说实话,你是不是和我们许书记有什么关系啊?不然他怎么一来就……” “有你个头!”吉淼淼脸红着给小宫敲了一下:“我可警告你,我这手功夫还在呢,打你三个小宫还是不在话下的。” 见这位摔跤好手恼羞成怒,小宫只能连连点头,表示再也不敢乱开玩笑了,恰好这时,许晨光到外面茶水间给水杯续水,路过吉淼淼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顺便过来打了个招呼。 “你等下到我办公室来,有事安排。” 说曹操曹操到,吉淼淼脸上有些莫名慌乱,她点了点头,许晨光便转身离去,刚走出几步,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又补充道:“对了,我还有个手机充电插头忘在你家里,你回去帮我找下。” “啊?唔唔……” 吉淼淼脸上瞬间爆红,旁边小宫一下都有些呆了,刚刚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内容!? 许晨光倒没多想什么,径直走了,只剩下捂住嘴的小宫和只想找个地钻下去的吉淼淼。 “我跟你说,他刚刚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只是借住了一段时间,根本……” “啊!居然还住了一段……” 越解释越糊涂的吉淼淼跺了跺脚,只觉得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反正,不是你想的那种。” 小宫强强憋住笑:“嘻嘻,我想的哪种啊?好咯,我知道了,我这人嘴很严的,你同居的事,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放心,我可不想被杀人灭口。” “什么同居啊?!我……呃,气死我了,不和你说了。” 抓狂的吉淼淼只能赶紧逃离了这尴尬之地,抓了个笔记本就去了许晨光的办公室,敲了敲门,一进去刚憋着脸想问他什么意思,还没开口,就被许晨光一句话给堵住了。 “你们去年的扶贫招商台账在哪?我找了好久怎么没找到?” 谈到工资,吉淼淼脑海里的绮想被冲散:“招商?什么招商?” 许晨光合上正在翻开的一本厚实台账:“呵,我的姐,你们难道都不搞招商的吗?” “对啊!这关我们什么事?” 吉淼淼呐呐的点了点,没错,她印象里这招商引资不都是市里招商局、投资促进局之类管的事嘛,难道她们这个小小的乡镇扶贫办还要管这? 许晨光仔细的看了看吉淼淼的圆脸蛋儿上睁大的双眼,确认她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他不由扼腕道:“这不找项目、不找产业的怎么脱贫?难道靠等吗?” 吉淼淼也一下有了脾气,略带火气道:“这产业和项目不是有“一对一”帮扶对象带来嘛,再说了,以前都是伊尔康领着路走的,哪里需要我们自己出去找项目?这我们一个乡镇多扶贫办又能决定什么?” “你……” 许晨光想批评她,但又说不出口,他不由叹了口气,难怪之前关山扶贫考核成绩总是倒数,这天天窝在山里,等着帮扶对象和那个不靠谱的易大鹏,怎么能出成绩? “好,这之前没搞的事我就不说了,毕竟那是以前的事了,我就说现在,春天都过了一半了,今年的关键就在这一两个月能不能拉到好项目了,我的想法是派两名扶贫办的干部领着几个村的第一书记出去,到市里、省里、甚至是外省去调查走访、发动关系,结合人脉,总的关键是十六个字:干部带头、发动群众,结合实际,立足本镇……” 许晨光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吉淼淼却如听天书,作为扶贫办副主任,招商扶贫这个词的确是在扶贫推进会上听过、学习过,也在一些文件里看过其他地方的先进典型,但这是关山!全省着名的深度贫困镇!古代马匪都不来、茶帮都不过的“久寒之地”,除了易大鹏、沙马阿措几个本地起来的老板,谁会在这投资?听着就不现实! “唔……你怎么看的?” 见吉淼淼半响没反应,许晨光停下问道,结果这姑娘也不客气,开口就是搞不懂、搞不定,不现实,气的他脸上瞬间变色。 “你还没出去就说搞不定,那国家养我们干什么?” “不是我不愿意,问题是我根本不懂怎么招商引资啊,从来没接触过,我们机关里估计也没人接触过,再说了,我们拿什么引?现在这矿也封了,人也没人,环境就这样,又不产什么作物,名声更是差,还怎么招商?” 许晨光一瞪眼:“这些问题确实是有,我也知道,但难道有问题我们就不搞了?再说了,这都是可以解决的嘛,你们不会没关系,我已经联系了市投资促进局的朋友,到我们关山来统一培训,到时所有的扶贫办同志都参加,村组干部也参加,封闭式培训,统一考试,人人都要过的。” 听到这,吉淼淼愣住了,培训?还考试?居然有种回到学校的错觉。 “笑什么笑,这在市里哪个岗位不要培训上岗?我看我们关山的同志是自己把自己给封闭了,对了,关山这些个村的第一书记必须要来,村支书~啧,算了,不强行要求了。” 吉淼淼看许晨光这犹豫表情,估计也是被这些本地村干部给弄烦了,想他刚来时,那呼风唤雨的样子,连续干掉几个大刺头,现在也知道累了,能不招惹也不招惹了?没想到这人也有服软的一天哈,想到这,她笑道:“别啊,许书记,村干部也必须来啊,不能怂啊,你现在也知道这些地头蛇的厉害了吧。” 许晨光看她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哼了一下道:“你以为我是被那些人斗怕了?我告诉你,昨天市纪委通知我,现在我们关山有3名村干部被市纪委留置调查,4个已经立案,接下来这些个村组干部全都要到市里过一遍!我这次不叫他们培训,是知道他们想来也来不齐了!” 许晨光这样一说,吉淼淼也一下被镇住了,虽然自己和眼前这男人算是相处了一段时间,也是整个关山里关系算是最近的一个了,可即使能偶尔开开玩笑,她还是看不透他的想法,也始终有种微妙的距离感,这是关山其他干部身上所没有的,许晨光这个人始终像是笼罩在云雾之中,不见全爪全肢。 这样看不透的人最可怕! 吉淼淼心里微微发凉,突然想起一个事,说道:“对了,今天早上,院子门口还有群众过来点鞭炮,送锦旗的,直接送到了刘海生他们纪检组门口,说能抓这些个腐败分子,他们也很开心,说关山以后建档立卡这块总算是能透明办事,不用送钱了。” 说起上次整治建档立卡的事,许晨光也有些感慨,抬头道:“那就好,我们做这些,不就是让老百姓办事不用找人,不用送钱么,现在村里那些不太老实的干部应该也老实了,这样最好,扫清了屋子,我接下来才好开门迎客——推进扶贫计划。” 吉淼淼说到这,想起一点来,有些埋怨的说:“唯一不太舒服的就是,那锦旗上写的都是他们纪检组这里好那里好,而那些老百姓看到我们扶贫办的人,都是骂人的话,好像是觉得这以前的坏事都是我们扶贫办做的,好事全是他们纪检组查的,我当时还想说几句,这事要不是你许书记,能翻过来么?” 听到这,许晨光笑了一下:“很正常,他们外面人看不到里面运行的脉络,别计较了,再说我们这里出了一个被抓的邹水人,不被质疑才奇怪呢,最重要的是,这次我们自己查完了,州里也满意了,没派调查组下来,我们有段安生日子,可以把重心放到接下来的找项目上,不然等调查组驻进来,呵呵,你看吧,那每天就是问话写材料,还想做正事?日子都过不下去的。” 说到调查组,许晨光仰头看向虚空,想起以为翻箱倒柜查人的日子,现在想起,确实挺有感触。 “对了,还有两个工作要交给你,第一个,招商培训的事你负责一下,第二个,一培训完就由你先带几名第一书记去考察第一批项目。” 听到这,吉淼淼愣住了:“第一个没问题,但第二个……我这还什么都不懂,让我带队出去?你自己不更适合么?” 许晨光摇了摇头:“我这段时间要跑市里,很忙,还是你去,没关系的,培训完就懂了,这我相信你。” 第五十三章 与虎谋皮 相信?吉淼淼没想到有生之日居然会从许晨光嘴里听到这几个字,她一下愣住,没想到这杀伐决绝的许晨光嘴里听到这个词,还是对自己说的…… 这人会有“信任”这种感情么?! 她心里一暖,但随即摇了摇头,“许书记,真不是我谦虚,但总感觉现在能力还不足以……” “别啰嗦了,我这都忙着跑别的项目,不然我肯定自己去了。” “好吧……我尽力,但是没搞好你千万别怪我。”吉淼淼有些忐忑的点了点头,最后又问:“这次培训考试的话,考什么内容啊……” 许晨光从书桌上掏出一沓书,递给吉淼淼:“喏,就这些吧,我都就借给你了,提前预习一下。” 吉淼淼接过一看,不得了,厚厚一沓全是些《招商兵法》、《曼昆经济学概论》、《当代中国经济改革历程》、《县委书记经济账》、《会计学基础》、《商务礼仪》之类的书,随便翻开两本,里面密密麻麻已经做了不少笔记,吉淼淼都看呆了,都说这监委下来的领导什么都不懂,可一来关山就掀起这满山新气象的人,背地里不知道下了多少功夫。 “这些是大概书单,到时投资促进局的同志会把详细目录带过来到,我已经提前看过了,考试内容的话,啧……主要还是围绕着营商环境、产业链招商、产业招商地图、产业转移、承接产业转移的主要模式、商务礼仪这些个概念来讲,东西虽多,但也是我们干部走出去进行产业扶贫所必须的基础知识,到时你们都得认真学,反正背都得给我背下来。” 吉淼淼嘴巴张大,哪里想到当个乡镇公务员还要学这些个高大上的经济学知识,刚想叹个气,就被许晨光给一眼瞪了回来,只能背着厚重的参考书出了许晨光办公室。 当她背着这一堆回到办公室时,小宫正在教新来的麻阿黎怎么用复印件,两人正尴尬着,撞见吉淼淼这模样,总算解脱了般,赶紧问许晨光叫她过去是怎么回事。吉淼淼心里叫苦,把刚刚被安排的事情说了一遍,小宫捂着嘴惊呼:“这里又不是什么部委,怎么还要搞招商这些?也太离谱了吧,吉姐,辛苦你了。” 吉淼淼冷笑一下道:“什么叫辛苦我了,你以为你逃的掉啊!等着和我一起考试吧!” “不会吧?还要考试!” “更离谱的还在后面呢,培训完,我们就要出去搞第一批招商引资!许书记可是把这看做重头戏呢,到时还要给每个人下军令状!” 听到这,小宫捂脸叹息,而旁边麻阿黎默不作声的按着复印机开关,将一切记在脑海。 ………… 麻阿黎办完入职手续,在许晨光的特意嘱咐下,老侯给她安排了一间自己的宿舍,这下她总算能从许晨光的寝室里搬了出来,关山镇地域广大、八卦江湖却只有这么小,之前许晨光一直没住在宿舍楼里时,大家都以为这姑娘三姐妹是他的什么远房亲戚,所以才住在他宿舍里,等现在这丫头入了职,更坐实了这点猜想,有人说是许晨光的表妹,又说是他小姨子,还有说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妹的,连冷脸少语的臭脾气都像,总之说什么的都有,麻阿黎也从不解释,任由这层传闻散开,久而久之,关山镇机关里的人都不敢得罪这看似瘦弱的小姑娘,知道她是这位“空降派”新书记的人。 收拾好自己的新宿舍,大娣小娣又到院子里去玩跳房子了,麻阿黎总算有时间缓口气,今天第一天上班只是熟悉下环境,做点复印打印、送文件盖章的简单事,远比以前在车间里轻松的多,现在又能住进自己的宿舍,食堂有饭卡可以刷,这辈子第一次有种落定的安稳感,看着这白墙地板的宿舍,对于城里人来说也行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员工宿舍,对她来说却是这些年第一次有自己的“家”。 回头看见那搭在床上的长风衣,她满是伤痕的心里第一次暖和起来。 这是上次在金水村找许晨光时,那人给她披上的,她回来后就仔仔细细的洗了一遍,关山镇机关的宿舍里没有洗衣机,这姑娘难得的花钱买了小镇商店里最贵的洗衣剂,又用手使劲搓了好几遍,初春的冷水刺的她手生疼,却毫无怨言,好不容易等衣服干了,今天想当面还给许晨光,随便感谢他推荐自己得到了这份小小的关山镇公益聘用岗的文职工作。 她轻轻带好门,穿过走廊往先前住过一个院的许晨光房间走去,下午搬离时没见到他,此时见门口已经开了门,门口地上都摆着行李箱子,麻阿黎有点紧张的走过去,没想到却没看到许晨光,只看到那办公室侯主任正指挥两个年轻人搬着许晨光的行李。 “那个,许书记在吗?” 侯主任回头,看到是这古怪的白彝姑娘来了,嘴角一扯,略显古怪的问:“没在呢,他去市里出差了,我们帮他搬下行李,怎么?你不知道?找他有事?” 麻阿黎没想到许晨光不在,一下有些失落,但还是假装成随口答道:“我过来还他衣服。” 老侯目光扫向这姑娘怀里的风衣,一下愣住了,这衣服一看就挺贵,可怎么皱巴巴的?接过来一看,便惊呼道:“你不会把这衣服水洗了吧!?我看看,咦,这还是“londonfog”——伦敦雾的啊!好几千、甚至上万啊,怎么能水洗呢?这不废了嘛!” 麻阿黎一下被吓住了,她没想到自己好心办坏事,更没想到这风衣这么贵!慌神下拿回这件许晨光的衣服,转头就跑回了自己的宿舍,留下老侯诧异的目光。 躲回房间里,麻阿黎抱着许晨光的这件风衣趴在床上哭了起来,不只是哭自己无意间搞坏了这件衣服,更是为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而哭,她今天本来挺开心的,能有份正式的工作,能堂堂正正的留在关山镇上,结果才一件衣服,就将她打回原形。 她还没哭多久,久违的电话铃声响起,她这电话没几个通讯录号码,还以为是许晨光打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止住了眼泪弹起身,结果拿来一看,竟是易大鹏打过来的。 麻阿黎心里一凉,她当然还知道这人渣打过来是干什么,她还记得和易大鹏的那个约定,也记得自己来这里最初的目的:看住许晨光一个月五千,如果能把他搞走或者开除,一次性给十万! “恭喜啊,听说你今天入职了,可以啊,效率这么高。” 电话那头易大鹏的声音里满是笑声,听来却令人彻骨发寒。 麻阿黎这边瞬间恢复了以往冰冷的面孔,也不答话,那边的易大鹏也明白这姑娘的臭脾气,不再寒暄,直接问道:“你这现在又近了一步,我们之间的“合同”没忘了吧?这个月我可是已经“投了资”的,有什么对得起这些“投资”的消息没?” 麻阿黎心里一紧,确实,对她来说,如何赚钱才是大事,不然就凭自己这份工资才1600多的工作,怎么养活下面两个妹妹? 她略沉默一下,便回忆起今天办公室的种种细节:那台复印机的型号、去王广发办公室签字时这位一把手正在玩的欢乐斗地主、小宫手机里男朋友的照片、吉淼淼捧着的那沓书……种种信息纷至沓来,她只是略一停顿,便回答道:“最近扶贫办好像要开展培训。” “培训……呵,这种消息有什么用?值得我花五千块一个月!?我……”易大鹏刚想开骂,麻阿黎又补充道:“接下来好像还要出去拉项目,许晨光还说这是今年的关键重点。” 听到这,易大鹏额头青筋一突:“项目?什么项目?” “产业扶贫项目,听说去的人还挺多,村里也要派人出去考察。” “他们不是拉了沙马阿措的大观集集团了吗?噢……也是,那些山里的老鼻子少民,和羊一样蠢,做了这么些年牢出来,还能懂什么?估计也是不靠谱,唔,不过这个事说起来还有点意思,刚好我可以操作一下,嘿嘿,他许晨光可以暗度陈仓的阴我,我难道就不能给他下点猛药么……哈,让他拉项目,我给他送个大的来!” 易大鹏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主意,自顾自的在那边念叨了两句后,又叮嘱麻阿黎这边继续看着,有什么情况马上汇报,便挂了电话。 电话一断,麻阿黎就厌恶的把手机扔远,与易大鹏的“合作”,对她来说既是缓兵之计又是迫不得已下的选择,本来是想找机会拿回属于自己的赔偿金,结果没想到这人另有打算,一心想在许晨光身边安插个眼线,开价十分豪迈,麻阿黎便虚与委蛇的答应下来,顺便狮子大开口,要了个不错的条件,可真按计划开始走了,她心里的纠结与彷徨便开始蔓延,怎么能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些钱? 第五十四章 瞌睡送枕头 怎么为两个妹妹留下学费?这些事会不会有罪?麻阿黎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拧紧了一般,越想越窒息。好在这次给易大鹏的“消息”不是什么机密,也没什么危害,她安慰自己没有关系,可心烦之下,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件皱巴巴的名贵大衣,别样的情绪仍在蔓延。 ………… 之后几天,许晨光的产业扶贫培训班如期举行,关山镇机关上上下下都没想到,这在爆出那么大的一番危机之后,迎来的不是市里的专项调查组,却是招商促进局的产业扶贫专项讲师团,这半个月里,关山镇扶贫办的干部和村里的各位第一书记,到晚上都要齐刷刷的坐在镇机关的会议室里,像学生上晚自习一般,老老实实的上产业扶贫招商培训的课程,不只是点到记名,考勤打分,最后还有一场闭卷考核!让这些扶贫干部们是颇有怨言,毕竟平时工作就挺多事了,这晚上居然还要“重回课堂”?怎么想都有点不理解。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面上都不敢质疑,毕竟这事经过许晨光一番宣传运作,已经不是一个关山镇的事了,他在市里汇报的时候,顺便就将这里的产业培训班的工作信息汇报给了分管的市委领导,新来的赵贤才赵书记恰好需要履职后的新亮点,当即拍板关山镇的“扶贫培训班”是“第一站,更是样板站”,“要在整个南吉市的几个贫困乡镇都开展这样的培训活动,把产业扶贫工作立体化、全面化、要落地深耕”,现在这关山招商还没启动,相关的宣传报道已经搞得花团锦簇,热火朝天,无形中,关山的扶贫声势已经快了其他乡镇一步,也扭转了些许以往的坏印象。 许晨光来关山的这一个多月,大刀阔斧的动作下,不仅收拾了易大鹏这样的乡霸企业家,又把邹水人和一些本土村干部在建档立卡中的灰色产业链给连根拔起,声望一时无前,这上培训班的扶贫干部连迟到都不敢,知道这是这位新书记的“关键工程”,这位州监委下来的副书记,可不是开玩笑的,刀刀都要见血!搞不好就是挨处分,再重点就得进局子! 在这种压力下,这次培训班的考核成绩相当优秀,整个关山的近二十名扶贫干部,全部通过考核,吉淼淼更是拿了最高分,结业仪式上,一把手王广发出于对许晨光的情绪,并未出席,而正在市里忙项目的许晨光,急匆匆的赶回关山进行讲话,他先是好好表扬了众人的态度和牺牲,可画风一转,他居然马上又说这次的考核只是笔试部分,接下来还要进行产业扶贫的实操考核,让这些扶贫干部是刚刚松一口气后,接着又是一身冷汗。 “同志们,今年是全面脱贫的攻坚决胜之年,其意义不言而喻,你们也清楚,文件都已经下成雨了,省里、州里、市里,各级都在催,都在问进展,都在忙推进,场面话我就不念了,但文件里面的要求,我还是希望大家明白,我们这次的产业扶贫培训班,也是得到了市里的认可的,也是往州里报了材料的,但,培训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关键是如何学以致用,大家要发挥自身的全部潜能,抓准目标,调整方向,立足实际的去抓产业扶贫,每个村都是一个考核单元!全面脱贫的时间表就是我们的考核时间!项目的扶贫人数、脱贫质量、返贫控制就是大家的分数!同志们,让我们奋力拼搏,朝全面脱贫的目标奋勇前进!” 吉淼淼还是第一次看到许晨光这样大篇幅的讲话,第一个鼓起掌来,可台下的第一书记们掌声稀拉,脸上都没什么光彩,各个低着头不说话,散会后,许晨光急着回市里继续跑项目,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剩下的扶贫干部们各种鸟兽散,神情都不轻松,而走廊上,和吉淼淼熟悉的金水村第一书记李德东更是凑过来嘀咕:“哎,什么产业扶贫,我看就是逼我们出去拉资金,拉人头,我李德东要是有这本事,早创业去了,在这山窝窝里面混什么混啊我,还什么“发挥全部潜能”,这不是逼我“上梁山”么,这许书记,真是够狠。” 吉淼淼白了他一眼:“人家狠归狠,逼归逼,但逼你也是为了老百姓才逼你啊,再说了,你当时不是说被村里的本地干部们压着喘不过气么,人家许书记马上就把整个关山的村干部都收拾了,这下你还有什么理由?再说了,你李大局长可是水利局这样的好单位下来的,总有几个下游企业和资源可以拉吧?你还愁?我才是不知道怎么办呢?” 听到吉淼淼的抱怨,李德东嘿嘿笑了笑,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神情:“你愁什么?大家都知道你可是人家许书记的嫡系部队呢,他看到你不得怜香惜玉?不得……哎呀!” 李德东还没说完,就挨了几下粉拳,吉淼淼没好气的说:“你别说了,还嫡系部队?我看是冤家才是!他说自己最近要忙着去市里跑项目,这马上要开始的第一次考察让我带队,我除了懂几手摔跤,我还懂什么啊我?真是愁死我了。” 吉淼淼说的都是心里话,许晨光任务下的又急又重,这她还没一点头绪,就要带队,连往哪个方向走、去看什么项目都还不知道,此时她眼珠一转,突然想到旁边李德东说不定有资源,马上就问道:“李书记,你那边有什么推荐没?水产养殖什么都可以啊,推荐一下嘛!” 这些年,响应号召,各地的第一书记、扶贫干部大都是从各部门抽过来的骨干,像李德东就来自南吉市水利局,许晨光来自州纪委,这样的干部下到基层,都自带了一些原单位的资源和渠道,也是扶贫工作上层设计中本就考虑的有利点。 而李德东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想法,想通过原单位搞一些环保材料生产之类项目,拉到自己管的金水村去,可在吉淼淼面前,他就装出一副窘迫憨厚的样子:“我的姑奶奶,您还是我们扶贫办副主任呢,您都没办法,我还能有什么?再说了,我那是水利局,又不是水产局,我就一个负责扳大坝开关的苦力工。” 李德东说的可怜,心里暗想:嘿嘿,那许晨光不是好惹的主,玩这手考核竞争就是逼着各位扶贫干部都掏空家底,要是今年没拉到项目,没把村里带起来的话,我能不能回局里还是个问题,我就这点东西,我还管你个少奶奶? 天真的吉淼淼完全没想到眼前的李德东已经在开始竞争了,她愁着脸摆摆手,难得理会眼前这个苦瓜脸,自己冥思苦想起来,回到家里,问起老妈,老太太也只关心怎么把她给嫁出去,至于自己这对复杂社会并无太多经验的女儿,该怎么招商引资,她是毫不关心。 就这样迷迷糊糊想了一晚,第二天起床,吉淼淼感觉自己睡了和没睡一样,昨晚梦里都是稀奇古怪的清明梦,去了这里又去了那里,迷幻乱梦下毫无头绪,加上今天就要报初步考察方案,吉淼淼更是心急,可头脑里转来转去的还是以前大学时的那点创业思维,上班路上看着镇上这些稀稀拉拉的商铺,幻想开几个奶茶店、蛋糕坊能解决问题就好。 到了办公室,和小宫两人开始忙日常工作,坐在相对而坐的两个工位里,手上不停,嘴上也时不时的聊两句,小宫抱怨着麻阿黎古怪的性格,吉淼淼就在问着各种创业项目,一早上飞逝而过。 中午休息过后,刚打开办公室门准备上班,突然一个脑袋探了进来,吉淼淼一眼认出是跳马村的第一书记柳成展,这人年纪三十多,为人十分谦和,但颇为显老,平时来镇上来的不多,吉淼淼一看他提着个文件袋,就知道应该是为了刚布置的产业扶贫任务而来。 “哟,柳书记,有什么事吗?” 柳成展负责的跳马村比较偏僻,但扶贫成绩却是这些年最好的,因为易大鹏的伊尔康车间落址主要就在他那,村上和成深铁路线隔得很近,交通挺好,加上伊尔康这几年的帮扶下,是关山少有的几个扶贫考核能合格的行政村。 但伊尔康已成过往云烟,许晨光一来就将原本整个“隶属于”伊尔康集团的扶贫就业体系给拆了,现在的关系更是势同水火,缺了伊尔康这样的公司,跳马村今年的脱贫考核指标压力巨大。 在吉淼淼面前,柳成展笑得咧开了嘴:“我过来是想问问这扶贫考察组的事,想问这产业扶贫的考察项目定了没有?” 眼前这柳成展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听到这“扶贫考察组”几个字,吉淼淼就开始头疼起来,她虽然负责带队,可现在是毫无头绪,她自己都不知道去哪考察,这柳书记还想来她这找项目? 第五十五章 考察团 她只能回答道:“和您实话实说,我也还没头绪呢,都不知道怎么办,您还是先回去吧,到时有了办法我再通知你。” 没想到柳成展却一摆手:“不不不,吉主任,我过来不是找你要项目的,相反,我是有个想法想和你汇报!” ………… 这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正是时候,吉淼淼脸上一喜,当即把柳成展迎了进来。 “哎呀,柳书记有什么新想法嘛,赶紧说下,我们扶贫办也正愁不知道去哪找呢。” 柳成展笑了笑:“也不是新想法……这个其实已经在搞了……” 听到这,吉淼淼脸上都笑容僵住了,她一下坐直了身子,拉开距离,问:“这,不会是还找伊尔康吧?不是和他们都闹翻了吗?我听说易大鹏现在对我们镇机关意见特别大呢,还到市里到处挑刺告我们,说我们打压他们的营商环境,如果是和伊尔康有关,那可不行欸。” 柳成展动了动眉毛,眼神闪烁了一下:“啊?那不是呢,和伊尔康没有任何关系,是另外的一个项目,吉主任,你听过光伏产业没有?” “光伏?” 吉淼淼除了在新闻里听过几次,就完全没有印象了,甚至以为那是什么高科技武器,完全不知道柳成展提这个干什么。 “啊呀,其实这个就是太阳能发电!这是个有几万亿市场前景的大产业呢!我们国家都推了好几年了!全国都在搞,政府花了大价钱补贴的,清洁能源!” 吉淼淼皱着眉听了几句,问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柳成展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文件,递到吉淼淼手里,双眉一挑:“当然有关系了,这产业虽然是高科技,但现在产业渠道已经很成熟了,有很多大光伏企业在推“入户光伏”!就是在居民屋顶上摆太阳能光伏板,发电给农村居民用!这个国家有补贴,企业有支持,银行也能贷款,老百姓只要在签了合同,在家里摆上几块,不仅能用上免费的清洁电,还能每个月坐在屋里数钱!好几百一个月呢,这一年下来就是几千,那不就轻轻松松达成“年收入4000块”这个我们脱贫攻坚的硬指标了吗?!要是我们整个镇都装上这光伏板,这全镇任务不就完成了吗!?那我们今年还急什么?” 吉淼淼听得糊涂,但后面这“脱贫攻坚硬指标”几个字一下抓住了她的注意力,赶紧让柳成展仔细讲讲到底怎么个操作法。 “这样啊,具体来讲,就是企业和我们农户签订合同,到银行申请享受补贴的专项贷款,再免费在每个农居屋顶上建一个光伏电站,其实就是摆太阳能板,这就是有补贴的“户用光伏”,然后这个电站白天发的电供农户自家使用,用不完的电就并网卖给国家电网。卖的钱每个月结帐,同时公司收到国家补贴后再一分不落的退给农户,我们农户全程不用投一分钱。” 吉淼淼被他绕的有点晕,但前面提到的贷款两个字还是刺激到了她的神经,忙问:“那既然这农户不用投钱,何必要去银行贷款呢?贷款的钱又去哪了呢?” 柳成展回答:“这贷款的就是光伏电站的成本啊,但是不用担心,这种是国家推广扶持的,低息贷款,只要有电站在,每个月的电费就能抵扣还款,农户自己全程不用掏钱的,而这个电站是农户借款后,租赁的公司电站,由公司负责建设、维护,十年后这个电站还完款了,就属于该农户,这也是合同里写的清清楚楚的。” 说完,他指了指吉淼淼手里的一份文件:“你看,这是国家能源局发布的“分布式光伏重大利好政策”——《关于报送整县(市、区)屋顶分布式光伏开发试点方案的通知》。这文件里大力支持分布式光伏市场的开拓,还说要“拟在全国组织开展整县(市、区)屋顶分布式光伏开发试点工作。其中要求党政机关建筑屋顶总面积可安装光伏发电比例不低于50%,学校、医院、村委会等公共建筑不低于40%,工商业厂房屋顶不低于30%,农村居民屋顶不低于20%”。你想想,要是该试点政策正式落地的话,将对整个光伏行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国分布式光伏呈现怎样的市场潜力?” 看着这份来路不明的所谓“重大文件”,吉淼淼心里还是有些狐疑,但柳成展又替她翻开另外一份,那是一张广告海报,指着上面说道:“喏,现在我们跳马村已经有十几户农户在弄了,就是和这个东信光伏科技公司合作,整个过程由他们推动,介绍项目、接洽银行、安装光伏电站,包括后面的维修养护、补贴申请、分账转钱都是他们负责,农户全程不需要任何动作,每个月就有至少四百多块钱进账!这还只是冷天,等夏天到了,电站全功率吸收太阳能,估计收入能破千!” 吉淼淼被这番美好宏图给说动了,她低头看了看上面这张东信光伏科技公司的海报,突然注意到这海报上的代言人其貌不扬,居然还是个光头,哪家公司的广告会选个这形象的代言人?可吉淼淼又觉得这人看起来很熟悉,仔细看下面介绍,写着“科技推动人——罗启功”。 “这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啊?” 柳成展笑道:“这人你都不认识!?大网红啊!搞直播卖货的,以前也创业,搞得什么小家电公司去了,年轻人喜欢,挺有名的。” 吉淼淼一下想起这人是谁,激动起来:“哦哦哦!叫什么“工匠小洗衣机”!对,就是那个经常上电视的!不过不是都倒闭了嘛?怎么他来这代言了啊,这人都破产了还代言?吉利嘛?” “人家现在比做洗衣机那会更出名了都,直播间一晚上动不动破千万,顶流网红,人家公司肯定有考虑不,噢,对,我来这就是想和你说这事,我已经和他们公司联系了,说想过去看一看,这刚好你也没选好项目嘛,就想着要不我们考察组就先去这东信光伏看下?” “这个确实也没什么别的好项目,先看这个也可以……” 吉淼淼有些动心,加上柳成展又特意强调轻轻松松完成“4000人均收入”这个脱贫硬指标的事,还说这个项目最大的好处,在于落地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扶持,关山镇这边根本不需要配套政策,只需要领着村里干部看了后去推广就行,这就是省了好大的功夫和资源,这样一想,简直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让吉淼淼忍不住给许晨光打了个电话。 “你等下,我和许书记商量一下。” 她走到一边,捂着话筒,心情有些莫名的愉悦,一是想到有了考察目标,二是想到按刚刚柳成展的说法,这公司的模式经营下来,这几年全面脱贫的任务也瞬间没那么艰难了,这压头的大事就能随着遍布关山的一块块太阳能板就解决了,许晨光那家伙肯定也会十分开心…… 正想着间,电话已经接通了。 “怎么?” 许晨光的口吻仍是平平淡淡,不带起伏,甚至有些冷清,只是背景音里比较嘈杂,像是在外面。 “书记,我有个好消息向你汇报……” 吉淼淼却有些激动,她把先前柳成展和她描绘的美好画卷照原样画符的和许晨光说了一通,那边许晨光听了一通后,却并没有那么激动,他第一句话就呛住了这个一腔热血的圆脸姑娘。 “你算错了吧,按你刚刚那说法,这每个月结余电力转卖后的钱也是每户400,不是人均400,哪有说一个这项目就能达成4000年收入的脱贫硬指标呢?” “噢,哦,我刚刚有点激动,忘了这茬了。” 吉淼淼像是老师面前做错事的学生,说话支支吾吾:“我也是看这项目没有什么落地难度,又不难推广,还不用我们出政策跑银行,甚至都不需要经过市里,好像挺好的,就想着向你汇报一下。” 许晨光那边杂音又起:“啧~我现在在州安监局这边有事,这样吧,你那边看着办,可以先去看看,但有一点,这种涉及贷款的一定要慎之又慎!必须调查清楚,排除掉金融风险后才能推,我们做的每个决定,关系的可是上万户关山群众的切身利益。” 许晨光强调几句后,便挂了电话,吉淼淼还没说告别就挂了,直骂这家伙真是冰做的吧,不近人情。 “怎样?” 她转过身,身后柳成展已经在迫切的等着答复,吉淼淼笑着点头:“没问题了,我们考察就先去这一家!” ………… 东信光伏科技公司在南吉市所属的南溪民族自治州设了办事处,就设在州府安楠市,在报请王广发同意后,派了吉淼淼为首的一行十几人的考察队伍,准备这天过去看看这项能决定关山整个今年脱贫进程的大项目。 安楠市距南吉市两百多公里,火车能到,再看了两天一夜的行程,差旅费不算太多,加上这又是牵扯扶贫的事,吃一堑长一智的王广发不想多管,提了几个要求后便在外派单上签字同意了。 吉淼淼第一次带团,却是里面除了小宫以外年纪最小的一个,去的又是安楠这样的着名旅游城市,心里自然有些激动,坐在火车上,窗外景色飞逝,天气晴好,她简直有着旅游度假的幸福感。 回头看这行人,大部分没急事的第一书记都跟着来了,扶贫办四个人里,她和小宫也来了,留在镇里的就只剩那个整天阴沉沉的麻阿黎,而许晨光一直就在南吉,好些天没看到人了。 想起许晨光,吉淼淼突然一下大叫起来,吓得旁边自拍的小宫都吓了一跳,吉淼淼是猛然想起之前,这位顶头上司叫她查清这项目有没有什么金融风险,她都忘了这回事了! 小宫疑惑问道:“怎么了?” 吉淼淼摇了摇她的肩膀:“出大事了!这我都忘了要核查这项目背景,这现在在火车上的,要查金融风险怎么查?” 小宫被她一下摇懵了,随口答道:“那要么……白度一下?” 这答案真是出人意料的……简单方便。 但吉淼淼此时也只能赶紧掏出手机,搜索起这东信光伏科技公司和这光伏电站,所幸,这行业看起来倒像是真的,白度起来的关键字都是正面了,往后翻了两页也没负面消息,吉淼淼又稍微放下心来。 这一路心情畅快,火车也随着两个小姑娘的心情开的飞快,很快就到了州府安楠市,不愧是国家着名旅游城市,连火车站也设计的不一样,几个极具民族特色的水司楼拔地而起,整个火车站都建的美轮美奂,飞檐斗拱、巧夺天工,引得众人感慨连连,怎么人家这旅游城市连个火车站都比南吉最漂亮的风雨桥还要恢宏一些。 “我跟他们公司联系了,他们车已经到了,就在南出站口那里,举着牌子等呢。” 最开始联系的柳成展自然成了此行的“联络官”,吉淼淼和小宫两姑娘家家挽着手走在前面,后面几名李德东这样的扶贫干部,也是走的轻松惬意,这在关山几年难得出一次差,又是安楠这样的旅游城市,心情格外放松,带薪来景点城市出差就是爽! 出站后,两辆奔驰商务车停在候车处,而几个举着牌子的东信公司工作人员客气的接到了众人,坐在这奔驰—威驰车上,小宫掐着吉淼淼的手臂激动道:“奔驰耶!我第一次坐!” 吉淼淼笑着骂了她一句没见识,心里其实想的这也是自己第一次做这样的高档车。 身后座位的李德东却伸过头来说:“这车我们水利局里也有一辆,其实不贵,国产的,二三十万就能买。” “二三十万还不算贵?” 三人刚聊起这话题,前面副驾驶的柳成展转过头来:“对了,吉主任,还有个好消息忘了说,他们公司刚好这周在安楠有宣传活动,公司代言人罗启功也在我们办事处噢,等下就是他来为各位讲解!” 听到这,吉淼淼笑道:“他又不是什么明星,我又不是冲他来的。” “哈,我看你上次提起,还以为你喜欢罗启功呢!特意请他们公司安排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间,车子很快到了市中心cbd位置,车子停在一座大楼前厅拱门处,众人陆续下车,看着眼前玻璃幕墙、光彩夺目的高楼大厦,吉淼淼一行人突然有种“进城了”的莫名感觉,只怕自己今天打扮的太过正规正矩,别被人看做大妈旅行团就好。 “走,大家记得我们代表的是关山镇机关啊,注意一下啊。” 吉淼淼毕竟是学竞技体育的,这个时候头一抬,气质一下就出来了,领着一行人进了大楼,这东信公司的场面是真不错,一个小小办事处居然都包下了21楼整整一层,电梯一停,身穿靓丽制服的前台接住一行人,往里引了几步,就到了一个诺大的展厅。 这展厅占了大半层的空间,足足好几百平方,落地玻璃窗前,是几个大展台,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光伏太阳能板、能源设备、电组基站、正中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东信光伏科技集团公司的宣传视频,吉淼淼扫了一眼屏幕,里面出镜的正是一位能源局什么科室的领导,正对着镜头讲解光伏行业的旷阔前景,画面右上角是一家权威媒体的水印,而过了一会儿,画面一转,又是一名白头发白胡须的外国老头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光伏能源带来的“第四次能源革命”,那字幕上打出的姓名身份更是吓人,赫然是瑞士诺贝尔奖得主,老外名字一大串,吉淼淼还没记住,就看到画面接着一转,已经是罗启功那个光头对着众人,用他特有的嗓音为这东信光伏科技公司鼓吹呐喊。 小宫凑近吉淼淼,小声笑道:“嘿,这罗启功头还真亮啊!说话语速也真快,像是念绕口令一样。” 吉淼淼也笑道:“那当然了,人家当网红的,口条是吃饭的家伙,上次我还看到一则趣闻,说他是全国赚钱最多的几个光头之一呢。” “哈,还有这无聊统计……” 两姑娘正笑着间,却没注意身后柳成展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吉淼淼等人一回头,当即愣住了,没想到真看到电视里的人走出来了——这东信科技的代言人罗启功就站在她们身后! “咳咳,大家好,我是罗启功。” 可能是听到了吉淼淼和小宫先前的调侃,罗启功此时的笑容都有点不太自然,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一扬手,就有那种主持人登台的范儿。 “哦哦,你好,你好,我们是南吉市关山镇的产业扶贫考察团的。” 吉淼淼先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握了握手,旁边李德东几人更是如梦初醒,天天在关山那穷乡僻壤,哪里能见到这样活着的大网红啊,纷纷激动的上去握手,小宫更是拿出手机,作势就要自拍。 在一一握手寒暄后,罗启功熟稔的进入宣讲节奏,他本人比电视上看起来要更憔悴,但长年累月的直播下,整个流程已经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存在,只见他领着众人一一看了一遍展台的各项设备,介绍了他们东信光伏科技公司的产值和发展趋势,用的词都是以亿记,听的众人是连连点头,接着,他走到一个巨型的地球模型前,画风一转,又扯了一通“碳中和”、“全球碳交易”、“未来气候趋势”的话题,再三突出了光伏能源是人类的救世正途。唯一的资源救星,那架势,完全是胸怀宇宙、指点寰宇。 可惜,罗启功没注意到是,今天来的这批人不是市里领导、也不是上市企业,刚刚这些“国际趋势”、“人类命运”的宏观主题无法调动来人的兴趣,而领头的圆脸女孩举手问道:“罗……老师吧,我就想问几个现实问题,这你们这光伏电站,能给我们关山镇的村民保本么?还有,这合同有没有范本,我们能看下么?” 提到这些个核心问题,负责站台的罗启功有些愣了,他赶紧叫了几个下面公司的工作人员过来,让他们和吉淼淼这边对接,他自己就下去休息了,吉淼淼一行人被几名工作人员引着,到了旁边的一个会议室里,开展正式的推进会谈,坐在红木桌椅的正中,长条形的大会议桌看来比南吉市政府的会议桌还要高档,从来都是坐在角落记会议纪要的吉淼淼,还是第一次坐在主座上,让她有些恍若梦境。 “吉主任,我们想先问下你们这次来,大概能安装多少户农居住房的光伏电站?” 这个提问让吉淼淼清醒过来:“我们镇有五万多户居民,刨除不适合的草屋和老屋的话,应该也有近一万户可以安装……” “唔,这个是没关系的,我们不一定要安装到屋顶的,水泥坪、谷仓、甚至猪圈都可以,只要有电表接入的地方。” “那应该有近两万户可以安装。” 听到这个数字,对面的负责人嘴角一笑,眼神闪过一丝狡黠。 第五十六章 签字 “这里面有多少户有把握能加入我们公司的光伏入户计划?” 面对对方问题,吉淼淼想了一下,便回答:“我们镇的居民成分比较复杂,但我们几个村组还是有力的,搞得好的话,应该有一半多能做通工作,起码有一万户左右。” 听到这个数字,东信光伏的这位营销经理的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喜悦。 “那这个事越多越好,我和您再详细介绍一下,对于您这样的大批量的客户,我们对于推荐者是有分层次的“转户费”的,就是您这边推荐的每一户,每个月所结余的电费转卖后,悔提5%到20%给您!大概推荐一百户是10%,到一千户就是15%,一万户就能到最高的20%,就是说你如果推荐了一万户安装了我们公司的光伏电站,那每个月这一万户中,每一户结余转卖给国电的钱中,都会抽转卖的20%给您,想下,如果一万户的话,平均400一个月的话,您手里可以拿到400万!” “这么多!?” 吉淼淼一下都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事还能赚这么多钱,一个月400万的话,那光每年的介绍就能拿到……4000万!天哪,这是什么概念?这么赚钱的嘛!? 当然,一般人也没办法介绍如此多户,吉淼淼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苦笑着摆摆手:“经理,我们是镇里的干部,本来就是为了扶贫考察来的,不可能去赚这个钱,我们村还是不搞这个模式了,这钱希望能全部返给我们农户。” 听到这,经理怪笑了一下,眼前这乡镇干部还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主动说不要提成的人,但这世上就没有不爱钱的人,他马上又压低声音,示意道:“其实如果是嫌分成太慢的话,等银行贷款到手后,我们这边在安装光伏电站的成本中也可以抵消部分,算是给您的“推荐礼”,每户价格我们也好商量。” “推荐礼?什么?”吉淼淼愣了一下,又从对方眼神中明白了意思,不就是感谢费的意思嘛,这外面人做生意怎么口口声声讲的都是提成啊,她还是摇了摇头:“那也不用,我们乡镇这边一分钱都不会拿的,只希望贵公司最好能把成本降下来……” 见这姑娘油盐不进,经理笑了笑,如果真是这蠢人也有蠢人的好。 他点点头:“那好,我们谈谈具体的合作细节吧。” ………… 留守扶贫办的麻阿黎已经开始习惯这边的生活,即使只是关山镇的一个小小公益岗,却已经给她难以想象的安全感,有着独立卫生间的宿舍、有吃饭不怎么用花钱的食堂、是三姐妹这些年来少有的温饱时刻,如果不是工资低了一点,对她来说,这里已经是天堂。 所以麻阿黎工作的也很卖力,虽然不善言辞,也不知道对这些人该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不说话,但麻阿黎还是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态度,每天的工作都投入全部身心去学,甚至每天自己拿个小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各个扶贫系统的账号,每台电脑的开机密码,如何使用打印机扫描的步骤,即使今天整个扶贫办就她一个人在岗,她也自发的看着挂网的材料文件,学着如何融入这个新的世界。 可手机还是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后,是一个让她瞬间心烦的电话,马上手指一滑,挂断了。 可这电话像是着魔了一般,接下来打个没停,麻阿黎心里一沉,本想再挂断,可内心里仅存的那点犹豫让她接通起来。 果然,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她那毒瘾深重、已无人性的奶奶打过来的。 在被许晨光从桐油坪的家里带出来后,麻阿黎家里只有那个60多岁奶奶留在那猪圈一般的茅草房里,这老人已经病入膏肓,有一分钱都会想方设法的去买“白货”,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比家徒四壁还惨,而老人对三姐妹也毫无感情,甚至几次试图故意让三姐妹染上毒瘾,就是因为艾滋补助是以人头的形式计算的,多一个人就能多一份钱,所以这三姐妹等于是从老人那逃了出来。 但吉淼淼也不是没管老人的死活,每个月所有补助的存折在老人那里,老人毒瘾虽然重,骨头瘦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折,但神志还算清醒,行动也方便,生活能自理,加上村里时不时的给老人送点土豆山货,可以说只要不作死,完全能自己养活自己。 但她所求的可不只是养活,这老人眼里想的只是如何搞钱,为了要钱,她已经几次借邻居的电话给麻阿黎打过来了,平时都是两句说不好就争吵起来挂断了,但今天打的特别疯狂,麻阿黎毕竟还是担心老人独居之下别有什么事,便接了起来。 “阿衣啊、阿衣啊!(白彝对孙女的称呼)”电话那边老人喊的急切,麻阿黎却拿着电话半响没说话,好不容易才冷冷回了一句“什么事快说”。 “我跟你讲啊,这边有个事啊,要你过来办,拿身份证来,有钱以后每个月……” 麻阿黎本以为老人又是要钱来着,没想到却嘀嘀咕咕的说着办什么事,要她拿身份证回去办,还说以后每个月有钱,从她这个奶奶嘴里说出来的话,她说不用听都知道不靠谱,当即没怎么理会,马上就直接拒绝了,而她奶奶马上又是一通方言骂了过来。 “侬纳噶光伏不搞,送钱噶不接,噶脑壳怕是石头砸了布。” 麻阿黎心里早已如死灰,直接挂断了,可老人嘴里的两个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刚刚听老人好像提到了光伏两个字,她仔细回忆了一下,没错,说的就是要她搞光伏的事,这不就是吉主任她们去看到那东西么? 怎么这“光伏”都找到她那个老家桐油坪少民村去了? 对麻阿黎来说,这世界上最穷最坏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老家,在她的印象中,会主动找到她那个鸟屎都不拉的山窝窝里去的,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要么是骗、要么是毒,只有毒品这些个事物才会蔓延到那种荒芜困苦的少民村落,而听到连她奶奶都知道了这“光伏”,麻阿黎下意识的就认为这“光伏”肯定有问题。 如果有问题的话,那吉主任她们这趟会不会…… 麻阿黎本来不想多管闲事,扶贫办就这么几号人,她、吉淼淼、小宫,还有就是许晨光,三个女人一台戏,从小就在歧视中长大的她当然能读出另外两个女人那若有若无的疏远,特别是那小宫,明明也比自己没大几岁,可说话做事也拿腔拿调,吉淼淼对自己也有些古怪,虽然明面上没什么,但总隐隐有些冰冷的感觉,她们两这次去看这个光伏,就算有什么问题又怎么样呢?反正与自己无关。 想到,麻阿黎也没再去细想这事了。 但很快,电话又追了过来,她看都没看,以为还是奶奶拿着邻居的电话让她去办什么“光伏”,本想直接挂断,可扫了一眼上面的号码后,她的心一沉,即使不愿意,也还接了起来。 这次是易大鹏打过来的。 这个欠她钱又利用她的关山首富,电话接通后,就提了一个问题:“你们那个考察团去安楠了嘛?” 麻阿黎语气冷淡的嗯了一下。 “哪些人去的?” “除了我和许书记,另外两个去的,好像还有几个村里的干部吧。” “出发前提到什么没有?她们对这次考察的项目意向怎么样?” 麻阿黎想了想。 “还行,看她们情绪挺好的,已经在做光伏项目的后续入村布置了。” 听到这,电话那头的易大鹏忍不住笑出声来,也不再答话便挂了。 放下电话,麻阿黎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心思活络的她从刚刚易大鹏的语气和态度中,就已经读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况味,这人会这么重视考察团的动向,那肯定是有别的目的,加上之前易大鹏已经从她嘴里知道现在扶贫办苦于寻找扶贫产业和项目,还十分关注扶贫办这边有没有启动什么项目,绝对不可能是出于什么好心,那从他的角度出发…… 这“光伏”铁板钉钉的肯定有问题! 再加上那天麻阿黎也看到了那柳成展神神秘秘跑过来的样子,心里顿时明白的一半,这“光伏”说不定就是易大鹏搞的鬼! 本来冷淡性子的她,此时也忐忑起来,毕竟这消息就是从自己这里漏出去的,说起来源头还在这,而且自己又收了易大鹏的钱,怎么也不应该坏他的事。 可当麻阿黎想起许晨光的那件大衣时,突然醒悟道:如果这事真有什么问题的话,最伤心的可能还是他…… 她脸沉了下去,纠结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给许晨光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那边的声音十分嘈杂,其中还夹杂话筒音响的声音,许晨光是压低着喉咙问她什么事?他现在正在开会,有事赶紧说。 听到这久违的声音,麻阿黎心里莫名有些发颤,到了扶贫办这些天,她还没和许晨光正面说过话,他好像特别忙,没多久就天天往市里跑了,这还是第一次说上话。 “许书记,我有事想和你说,你……你上次借给我的衣服我不小心洗坏了,多少钱,我给你赔。” 不知怎的,听到许晨光的声音后,麻阿黎有些失魂落魄,都不知道怎么开口,竟鬼使神差的提起了上次那件衣服的事。 “啊?噢,没事,这小事,我有事先挂了。” “许书记,我还有一件事……” 麻阿黎还没说完,那边就挂了电话,让她都没时间提起“光伏”的事,她回过神来,对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 ………… 许晨光此时正跟着赵贤才在自治州开“南溪民族自治州扶贫专项推进会”,学习邻省的扶贫经验,汇报扶贫进展,这时突然接到这个少民姑娘的电话,让许晨光都有些愣了,本来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居然支吾半天,就是说把他那件大衣洗坏了,让他不禁莞尔。 此时手边传来咚咚轻响,回头说赵贤才不动声色的提醒他听会,许晨光只得赶紧坐直声板,认真听着上面自治州领导的部署。 可他刚准备翻开笔记本,口袋里一阵振动传来,居然又有电话进来,他本想关掉,可一看居然是吉淼淼她们的项目考察团打过来的,担心那边有什么问题,赶紧挂了个静音,向旁边赵贤才请了个假,赶紧快步走出会议室。 “啧~我在开会,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急躁的许晨光,电话那头的吉淼淼声音就显得很轻松。 “啊?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许书记,我们现在正在这东信光伏科技公司这里,现在看了整个项目流程,也谈了很久的话,我们看来,这个项目挺不错的,特别高科技,又不需要投入,也适合我们关山镇这样的山区,我算了一下,如果我们能拉进一万户居民……” 许晨光没时间听她报数据,直接打断道:“我这边特别忙,你有什么事直接说重点。” “噢。喔,我就说想说项目我们这边看的差不多了,人家正拉着我们签合同呢,想向您请示一下,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也过来看一眼,可以直接签了,刚好马上就推动光伏电站安装,可以赶在夏天前投入使用,那样我们镇一下就能完成大半的脱贫硬指标。” 许晨光听了一下,反问道:“你这怎么没一点政治敏感性呢,这向王书记汇报没有?再说了我也没时间,你们可以请王书记过去看看,他直接拍板就行了嘛。” 吉淼淼原本兴高采烈的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这个项目的广阔前景和巨大意义,结果一连被怼,让她心情一下失落起来。 “我前面就和王书记打过电话汇报了,他和你一样,说这扶贫的事由你全权拍板,他一概不管……” 许晨光怔住了,上次老邹的事件后,他就隐隐感到和王广发有些不太对付,但他没想到王广发还有这么大的情绪,甚至来这招,此时只能沉声说道:“既然这样的话,啧~没办法,我现在又在这开推进会,明天晚上还要全州的扶贫专职副书记进行述职……那我上午的会散会后联系你们,我直接到那公司那里签合同,签完合同就赶回会场,时间很紧,具体的项目你们看准吧,我就不过问了,明天到了就直接签,签完就走。” “好好,书记辛苦了,这边我们也看准了,没什么问题,明天直接过来签就是了,这事落地后,我估计我们镇能解决一半的扶贫硬指标!” “你们看准就好。” 许晨光说完就挂了电话,急匆匆的转身回到了会场里。 ………… 刚刚和许晨光通完话的吉淼淼,这下也松了口气,这事已经是落了一大半了,就等明天许晨光过来签合同,把消息转达众人后,一行人也松了一口气,听到说明天签合同,公司这边也很高兴,主动提出为考察团安排住宿,吉淼淼本想拒绝,怕差旅费超标,结果人家说在这边的临江仙大酒店有协议价,很便宜,不会超标,又是超五星大酒店,住起来环境要好一些,大家难得出来,又是为人民服务,也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嘛。 吉淼淼正犹豫间,这边的李德东等人一听到居然能住临江仙这样的超高档酒店,一下子纷纷怂恿吉淼淼答应下来,甚至说超出部分大家可以自己补,不然这难得出来一趟,总不会还要去住宾馆吧?对他们关山镇的干部来说,这辈子能有几次住超五星级的机会啊!?反正人家说是协议价没超标嘛! 被众人一裹挟,脸皮薄的吉淼淼只能默认了东信公司的安排,一行人又坐上先前的那两辆奔驰商务车,送到了弥江边上的临江仙国际大酒店。 这酒店算是安楠市的地标性建筑,一行人之前在外环线上就远远看见那栋玻璃尖塔,李德东眼睛发光的说这酒店是全州最高的建筑物,能住一次是他这辈子的十大愿望之一! 东信集团的人带着考察团办好入住,一行人就赶紧去了各自房间,吉淼淼推开门,迎面是无敌视野的超大江景,踩在柔软的难以置信的地毯上,闻着鼻尖的香薰芬芳,她第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公主”的生活上什么样的,而同住一间的小宫更是从头到尾的尖叫就没停过,全程手机不停自拍,吉淼淼都看到她就着这酒店布置和江景。连发四条朋友圈了。 吉淼淼赶紧提醒她:“别发朋友圈了,这出差呢!想找死啊!住这么好的酒店照片发朋友圈里,被人截图了说你到处在玩怎么办?” “噢,对!赶紧把单位的都屏蔽了!” 小宫马上点头,一番复杂操作后,好不容易设置了部分可见,吉淼淼看着她摆弄,真是近乎无语,但她自己也忍不住自拍了两张,想着过段时间也发个朋友圈,炫耀一下下。 中午的午饭也是东信光伏科技公司安排的,说是酒店送的自助餐,可吉淼淼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助餐有螃蟹和龙虾的,虽然也不算特别大,但对于她来说,这顿饭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奢华了。 午饭后,众人各自活动,晚饭又被公司安排了江上吃鱼,也说不贵,可吃完后的坐船夜游弥江坐的那游轮看起来就顶的上这一天的伙食费,但令人陶醉的江景就在眼前,众人也纷纷放开了手脚,难得的“享受生活”,带队的吉淼淼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大酒店的床软的让人陷下去,吉淼淼一夜无梦,早上起来,李德东还在问能不能晚点退房,被她给“一票否决”了,这昨天的规格已经超了这么多了,今天还想赖在这?不是找死嘛,赶紧去东信公司办事处那等许晨光,签了合同回关山了。 一行人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临江仙国际大酒店,坐着公司的车回到了昨天的办事处时,吉淼淼发现一行人此时都对这东信公司的财力和能量深信不疑了,加上昨天住的这么奢,现在让他们说不签的话都说不出了。 “请问签字的那位领导什么时候来?” 昨天那经理客客气气问道,吉淼淼看了看时间:“快了,他直接赶过来的,应该不用多久了。” “喔喔,那就好,我们这边合同已经准备好了。” 说完,那经理附上一份用牛皮文件夹装潢的合同,吉淼淼看了一眼,这是一份《关山镇光伏产业战略合作协议》,说是协议,其实就是让关山镇机关以单位的名义,对东信光伏科技公司在关山之后的推广进行背书承诺,同时在各项推进中进行合作,并给予支持。 昨天的时候,东信公司这边已经对吉淼淼进行了详细的的讲解和说明了,他们和关山镇拟订的这份协议里,还包含了一个“对赌”条款,里面强制要求关山镇的居民光伏电站安装起数要达到8000户以上,否则将有相关的违约惩罚,同时还要求关山镇各个村组在镇扶贫办的统一调配下,配合东信公司做好“光伏入户”,等于是全镇在签完这份协议后,就必须同这东信光伏公司绑定在一起了,光伏入户就成了全镇的一项关键工作。 在这间东信公司办事处的会议室里,合同就摆在吉淼淼面前,旁边甚至都备好了一支金笔,而罗启功作为公司代言人,也坐到了椅子对面,正面无表情望着前方,以肉身为公司站台,众人都在等许晨光的到来,按这位吉主任的说法,这次的合作已经得到了许晨光的首肯,过来就能立马签字,合作马上开始。 正当众人等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吉淼淼都手机响了起来,整个会议室的目光瞬间被她吸引,只听她捂着话筒点了点头:“对,都到了,就在等你了,公司那边负责人也在……对。21楼,直接上来就是了。” 众人心里一松,总算到了,这次考察马上就能圆满结束。 许晨光已经在乘电梯上楼,吉淼淼这边就领着一行人起身到电梯口那去等着,刚走到电梯口,就听见“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许晨光冷着脸走了出来,吉淼淼刚笑着迎上去,却注意到他背后居然跟着另外几名不认识的身着运动装、同样冷着脸的人! 而其中一名身着皮衣的劲装男子,绕过许晨光,走到罗启功等公司负责人面前,亮出一个证件,指着全场喝道。 “都别动!你们公司涉嫌诈骗!查封了!” 第五十七章 抓网红 这波澜骤起的一瞬令全场人都惊呆了,而吉淼淼她们考察团的众人脸上挂着比东信光伏公司员工还要震惊的神色,在她们还没反应过来之时,那名负责洽谈的东信经理已经在指挥手下赶紧砸刚刚演示用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了。 “都别动啊!全部给我蹲下,抱头!不准动电脑啊!这是真家伙啊!再砸电脑就上铐了哈!” 带队的民警反应迅速,迅速掏出警械,几个人分组控制好东信集体的众人,而吉淼淼她们也被这场面吓得聚在一团,紧紧靠拢,生怕被抓了过去。 在一番鸡飞狗跳的混乱中,大部分都东信员工被控制住,蹲在墙角,双手抱头,手机全部没收,不准抬头,另外还有几名东信员工趁着刚刚的混乱中纷纷逃散,躲进这层楼的其余房间,但也被迅速抓获。 而领着警察过来的许晨光,此时面色青冷,将考察团的成员一一点出,免得被波及其中,吉淼淼更是懵了,一下抓住许晨光的手问这到底什么回事? 许晨光压低声音,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了句:“具体回去再说,那合同没签吧?” “没……没。” 许晨光嗯了一声,又转过身去和带队的民警低声说了两句,便折回来领着关山镇考察团的先撤到楼下,等具体还需要什么再说。 在一片混乱中,吉淼淼紧紧跟着前面许晨光的身影,她哪里见过这阵仗,太吓人了,身子还不由自主的发抖,许晨光按了按电梯,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去,问那队长一个奇怪的问题:“罗启功呢?” “罗启功?没看到啊!” 众人这才发现这东信集团的代言人在突然闪击抓捕的过程中不知道逃哪里去了,这层楼电梯和安全通道第一时间就堵住了,也没地方可以逃出去了,那肯定就在这层里。 这其余几个房间也搜查了一圈,还是没看到人,许晨光却意外的对这网红代言人十分感兴趣,叮嘱民警一定要找到,正四处查看时,一名挂着两拐肩章的年轻民警过来汇报。 “唐队,这女厕所还躲了几个……我不太好进去……” 那带队民警恶狠狠的盯了这新警一眼:“你……女厕所就不敢进了?我真是恨不得抽你……这里面就是女儿国,你都得进去拿人!” 唐队一路骂骂咧咧的领着几个人过去,踢开女厕所的门,里面真还躲了几个女员工,被哭哭啼啼的带了出去,许晨光这时注意到一个里间的门仍是反锁,他敲了敲,毫无动静,冷笑一下到:“罗大网红,还挺能躲啊,你躲这里面干嘛?出来吧。” 喊了几声,里面没有反应,许晨光拿出手机,大声说:“罗启功,现在出来还有的商量,等我们踹门了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再说了,你这被当场抓捕的消息传出去,你这以后还能做直播声音么?” 听到这,里面总算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只见这女厕所里间的门被打开,里面是一脸苦相的光头网红罗启功。 “各位领导,各位警官,这和我无关啊,我就是代言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哈。” 许晨光和那唐队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一扯,同时伸手抓去:“这无不无关到时再说,出来吧你。” ………… 在安楠市公安局主楼17层的反诈中心里,吉淼淼一行人简单的录了一下询问笔录,就出来了,一行人惊魂未定,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奇葩事,居然刚刚目睹了一场真枪实弹的大抓捕,刚刚做材料的警察听说她们这群人是关山的扶贫干部,都捂着嘴偷笑,哪有这样找项目的,找项目居然找到骗子窝里去了! 可这个时候了,吉淼淼还是一头雾水:这怎么就骗子窝了?这公司难道是假的?可看那展厅,看那场面,不是挺气派的么,还有连那罗启功都代言的……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出了高新分局的一楼电梯,就看到许晨光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他一脸复杂眼神的看着众人,嘴角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吉淼淼也脸庞一红,刚想说什么就被许晨光一句话怼的不敢开口。 “你们可以啊!让你们找扶贫项目,一找就找贼窝里去了。” “许书记,我们现在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啊,这东信公司真是骗子?” 许晨光冷笑一下,当场给众人讲解起这所谓“东信光伏科技有限公司”的整个套路: 这东信光伏科技有限公司,在南溪自治州到处诈骗,已经骗了好几千户农居了,用的这个套路也很阴险,说是光伏科技公司,其实就是一种金融诈骗! 这东信公司其实是联合一个国内的大型光伏设备品牌方,以贴牌合作的名义进行推广。 它在老百姓的屋顶上安的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太阳能电池板,也是所谓的“光伏电站”,但问题在于,它和老百姓的合作方式是租赁模式,这种租赁模式套路太深了。别看企业宣传上是租赁农村百姓的房顶。但实际上,合同文本里写的是:农家租赁他们的设备。也就是说,在签完合同的一瞬间,甲方乙方的角色就对调了。按照反诈中心这边的说法来讲,这就是企业将经营风险转移给老百姓的一种操作。 具体是怎么转移的呢? 如果屋顶上的设备损坏,甭管谁弄坏的,都是乙方老百姓自己背锅,得自己负责维修,否则就要承当违约责任,而且这责任一担就是20年,有问题自己想办法,或者高价请东信公司这边维修。 同时,这设备点养护责任也一并推给了老百姓,不管是脏了或坏了,还是故障升级了,同样要高价请东信这边过来上门养护,而要是不能“持续有效的运转合同规定的相应天数,便视同违约”,这又是一个合同陷阱。 而最恐怖的一点在于,绝大部分农户都是被这些所谓的光伏企业忽悠着去银行办理了专项的“能源贷”,这贷款一贷就是十几二十万,钱直接划拨给了东信公司,老百姓就只请回来一个需要“天天供着的发电祖宗”。 这祖宗,发电效能远没有宣传的那么高,受海拔、气候、阳面背面各种因素影响,很难达到其宣传的发电量,而就算有些关照条件好的地方,每个月电网结余下那几百块钱,老百姓刚拿到手里,可但凡没服务好房顶上这尊“发电祖宗\",影响发电,叫了养护或者维修,两相抵扣下,马上就直接从老百姓的账上扣钱。 随便看看这条款: ……乙方如果耽误30天正常发电,扣掉你一个季度的收益 ……乙方如果未按照约定进行养护,造成设备损坏,将抵扣后取消收益权限…… 这合同里面是一环套一环,而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通过每户签合同的农户,直接从银行那套出现金后就跑路走人!只给老百姓留下一个用不了多久的太阳能电池板,和银行里的十几二十的贷款! 这些所谓的“光伏公司”却完全是皮包公司的搞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全国都是“办事处”,全国都没一个真正的厂区和研发中心,说白了,就是找设备厂贴牌子,下面搞营销,拉人头的诈骗公司! “我刚刚问了他们办案民警,人家盯了好久这个东信了,可这些人平时总看不到人,都躲在暗处搞营销,都是临了有事才冒出来,西装革履的做样子,租个场地搞展示,连刚刚那cbd的展厅都只租了几天,有事马上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露面,你们厉害啊,人家公安找不到的骗子窝,结果让你们一找项目就找准了,真不错啊。” 虽然明明知道许晨光说的是反话,但吉淼淼还是尴尬的笑了笑、 “我们这也不是急着想完成脱贫硬指标嘛,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一个骗子公司……这也算是我们立功了吧?有没有锦旗啊?” 许晨光这一下是真被气乐了,抬手就在吉淼淼都额头上轻敲两下:“还锦旗~锦旗!我跟你们说,这差一点你们就闯大祸了,这要是真给我们关山的上万户居民搞了这个,那爆雷那天,全部都吃不了兜着走!开除都是轻的,那是渎职、失职!” 吉淼淼这下也后怕起来,这东信公司从一户居民这可以骗十万,这一万户就是……十个亿!乖乖~难怪昨天开口对吉淼淼她们就是说要给几百万的提成,这人家一笔下来要骗十个亿! 这天下真没免费的好事,开始这边还信誓旦旦的说不需要老百姓投一分钱,每个月只有分红,原来实际上人家瞄准的是这老百姓这从银行里套出来的十几二十万贷款! “真的对不起,许书记,是我太……太蠢太好骗了,听到说有这样不需投入的脱贫项目,还能解决这么多扶贫硬指标,就一下太激动了。” 许晨光瞥了一眼自我检讨的吉淼淼,他没再说什么,也不好再批评这姑娘,毕竟如果不是自己时间有限,没有好好把关,也不会酿成今天的乌龙,好在赶到及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身后李德东问道:“对了,许书记你不是在开会吗?怎么一下就看穿这骗局了,还和这边公安联系上、直接带着过来了?” 许晨光沉声回答:“这说来也是运气好,本来我是没发现这项目有问题的,也是有人提醒,说这次的光伏项目不对,我就拜托州公安局的同学问了一下,才发现居然是这么大的事,便马上联系这边反诈中心,联合当地警方,一举端了这个团伙了。” 说到这,许晨光抬头向之前蒙在鼓里的众人说:“这我没有提前和各位透气,也是警方这边要求的,怕走漏风声,大家受惊了,也请理解一下。” 众人今天也是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之下,都说要下午就回关山,许晨光却摆了摆手:“我们既然出来了,就多看点项目。” 项目?哪还有项目? 听到许晨光这番话,一行人都有些懵了,特别是吉淼淼,这次出来就没有什么备选方案,就直扑这东信光伏来了,现在哪还有项目可以看? “许书记,你是不是约好了啊?我们去看哪?” 被问到的许晨光倒还真点了点头,他回头一指17楼的反诈中心:“就在那里。” 吉淼淼这下是张大了嘴,完全不明白许晨光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就在那里”?!这公安局难道还有扶贫项目了?! ………… 经历了早上的惊魂时刻,吉淼淼心情还未平息下来,就又被许晨光带到了这公安局的反诈中心,眼前这州监委下来的男人好像对这还挺熟悉,老练的领着她找了个空的等候室坐着,闭目养神,也不说话,让吉淼淼是心里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又在卖什么药。 她此时最后悔的就是刚刚没有随大部队去休息,而是被许晨光拉到这公安局来找什么项目,这地方,能有什么项目…… 这等候室就是两个铁沙发,一个空桌子,墙上一块电子时钟,简陋、冰冷。吉淼淼是越呆心里越发慌,甚至幻想是不是自己的行为已经构成违法犯罪了?!这许晨光是抓着自己来领赏金来着?! 就在她越想越离谱之时,这间等候室的门口进来两个人,居然是刚刚那唐队长领着一个光头走了进来,吉淼淼看到这光头就是一愣:这不是着名带货网红罗启功嘛!不是抓着了嘛!? “喂,人给你带过来了,只给十分钟,快点,下面去看守所的班车等着他发车呢!我还想今天给全部送进去呢!” 那警察看来和许晨光十分熟悉,招呼打的很随意,而许晨光此时也睁开眼,笑着对他一点头,两人间默契的递了一个表情,那唐队就走了出去,现在这等候室里就罗启功和许晨光、吉淼淼三人。 刚刚在那边做了整整几个小时材料的罗启功此时神情已经完全不复电视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样子了。 进来后听到刚刚那句“去看守所的班车等着自己发车”,就抱头蹲了下去,这下被许晨光喊了几声后,才抬起头。 “罗大明星,你这……怎么和视频里看起不像啊?” 罗启功强憋出个笑来:“那直播间都得开滤镜,我也被滤了进去。” “噢。” 许晨光点了点头:“你这以前不是科技公司ceo嘛?去乌镇开互联网大会的人物,怎么沦落到搞直播带货了?” 提起以前的光辉往事,罗启功咧嘴干笑一下:“这不是公司没办成,亏了嘛。” 这罗启功以前的经历吉淼淼也听过,于是问:“新闻上说你欠了很多钱,好几千万?” 这问题罗启功不太好意思回答,只谁五官挤在一团,抬起手比了个2字。 “两千五……这么多?” 吉淼淼刚圆张大了嘴,就听见罗启功这边不好意思的补充道。 “不是,是两个亿……” 这下,这位工资3700多块钱都乡镇公务员一下崩溃了,乖乖,她自己感觉欠别人几百块都天天惦记着,这人欠了两个亿怎么活的下去啊?这些有钱人的世界对吉淼淼来说太过神奇,她却不知道这世上的大部分都有钱人都是靠欠银行钱发财的。 而许晨光听到这,眼神里一下更认真了。 “所以我才直播带货嘛,我和你们讲,现在我已经还了一个亿了,只要我再坚持坚持,午相信我明年绝对能还清这些钱。” “直播这么赚钱!?” “那当然,现在的风口我跟你们讲,是mcn时代的……” 见这位女干部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罗启功脸上也有瞬间的神采焕发,可还不等他开始指点互联网江湖,许晨光就低声打断道:“你别说什么mcn了,你先想想今晚进了看守所,该怎么和铺头打招呼,有没有现金买毛巾肥皂吧……” 听到许晨光的话,罗启功就差一下哭出声来:“这位领导,我是无辜的啊,我就是一个打广告的,我哪知道他们说诈骗啊,这总不会抓我吧?没道理的事啊!” 罗启功的脸上满是惊惧,虽然做过这么多直播,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代言产品出这么大的问题,还居然涉嫌诈骗,但他此时还是辩解道:“同志,我也是懂法的,这我也是懂《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和《广告法》的,这两部明明规定,代言合同不属于聘用关系,我也不是他们团伙的人,我有我自己的营销团队,我们一天要接好几单生意,一年起码几百家,其中不可能我每家都去查个底朝天吧?我也没那本事啊!再说了,这么多明星搞代言,其中也有翻车的吧?要是一有事就抓我们这些代言的,那不是全国的明星都抓完了啊!” 听到罗启功的辩解,许晨光笑了笑:“哟,看不出还真懂啊,也是,这你出场费这么贵,也应该在这块多了解了解,可你提到这《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和《广告法》,难到你不知道这其中也规定“广告代言人在广告中对商品、服务作推荐、证明,应当依据事实,符合有关法律、行政法规规定,并不得为其未使用过的商品或者未接受过的服务作推荐、证明。代言人明知或者应知广告虚假仍作推荐的,应当与广告主承担连带责任……”这条你难道不知道吗?” 听到这,罗启功的脸僵了一下,他拍了拍脸,又看了看面前许晨光的衣着打扮,虽然也是便衣,但气质和一般警察不太一样,法条也没看到这么熟啊,他疑惑问道:“领导……冒昧问下,您是检察院还是公安……?” 许晨光不给他转换话题的机会:“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跟你讲,一知道你是这“东信光伏”的代言人时,我就盯上你了,这两条法律里明明规定了“明知或者应知广告虚假仍作推荐的,应当与广告主承担连带责任”、“不得为其未使用过的商品或者未接受过的服务作推荐、证明。”这你不是都符合其中规定嘛?抓你还有问题?” 罗启功这下还真是被眼前许晨光的气势给吓住了,他愣了半响,但脑子飞转,很快回忆起之前早就各方培训后的说辞。 “领导,这我两条都不符合啊,这我是绝对不知道这是家诈骗公司的!” 许晨光真想拿出以前在监委时的问话技巧和战术来攻关,但他也知道这样能欠几个亿的老狐狸,那都不是能被轻易唬住的主,之前老唐那边也跟他透过气了,安楠市公安局这边对罗启功的笔录中,他也是咬死对东信公司的诈骗和广告虚假毫不知情,不论他是不是真不知情,起码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证这一点,所以从“明知虚假”这条来说,只能“疑罪从无”。 “那还有一点呢:不得为其未使用过的商品或者未接受过的服务作推荐、证明。这条你总符合吧?这光伏产品又不是别的什么日用品、衣服鞋子之类的,能随便用,你总不会说你家里还装了吧?” 没想到,说到这里时,罗启功居然笑了起来:“领导,这你还真说对了,我这人有个习惯,你看我代言的产品,那在直播间里我都是要亲自吃一吃、试一试的,我还真就注意验证这个代言产品的真实性,不然哪有这么多人看我直播嘛!关于这个光伏电站,那不好意思,我家里还真装了,合同现在就在我的兜里!我今天本来要给旁边这位女干部演示的时候拿出来,所以就带着。” 罗启功一边说,还真一边从裤兜里翻出一张合同,上面是一张东信光伏公司的制式合同,乙方那栏还真清清楚楚的写着罗启功的名字,只是他贷不了款,是直接给的电站安装的十八万全款。 太狠了,这代言费估计好几百万,其中就先掏出这十八万做了个样子。 这下想说他“为其未使用过的商品或者未接受过的服务作推荐、证明”也行不通了。 许晨光这下是真被他给气到了,没想到这大网红还真不是盖的,身后团队早就对各种法律风险算的一清二楚。 第五十八章 坐劳斯莱斯的乡镇干部 许晨光仔细点看了那份合同,最后只能怒极反笑:“不错啊,罗大明星,真是有备而来啊,这每个直播产品你能都试了,我也真算你厉害。” 罗启功猥琐一笑:“那没办法啊,做一行爱一行嘛,我不瞒你说,别说代言这种光伏电站了,我纸尿片、卫生巾都代言过,那实在不行也得试一试嘛。” 许晨光笑着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旁边的吉淼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许晨光要抓着这罗启功来问话,但明显现在的局势已经倒向了这位大明星一边,许晨光说的一直没有击中这人的要害,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距离前面那唐队说的十分钟时限已经所剩无几了,再拖下去,不管许晨光想做什么,这罗启功都得走人了。 两人笑了一段后,罗启功抬起头,突然又问道:“对了,这位领导,你还没说过你是做哪一行的呢?还有,我们国家警察问话,也得先出示证件什么的吧,你这上来就抓着我问……是不是不合规矩啊?” 听到这,吉淼淼也是一愣,对啊,这许晨光现在也不是监委的人了,抓着这罗启功问什么呢?这下被人当场揭穿,可怎么收场!? 而许晨光只是叹了口气,往后一靠,神情十分放松:“噢,我没抓着你问啊,就有缘遇上了,随便聊聊,正常聊天而已,我和这位女同志都是关山镇的乡镇干部。” 乡镇干部? 乡镇干部抓着我问什么?! 罗启功还以为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但仔细看了看眼前两人,还真不是一般警察和检察官的样子,那他们找自己干嘛?这不逗乐么! “你们二位真不是警察?” “真不是,就刚好碰到,找你聊聊天,了解一下现在直播行业情况。” 听到这,罗启功丢下一个看白痴的表情,就准备起身离开,而吉淼淼这下完全是被搞糊涂了,这前面还听许晨光说上来找项目,这不是上来找白眼嘛。 就在罗启功就要走出办公室门口之前,许晨光在身后喊住了他:“对了,以后在法庭上,可能还会见面的,到时可能就没办法这样聊天了。” 听到法庭两个字,被弄怕了的罗启功赶紧转了回来,问许晨光什么意思。 “我这说法可能也不全面,也不是我们两再见面,是这样,我们是南吉市关山镇的乡镇干部,我们下面有个跳马村,里面有十几名农户都因为你的代言,签了东信公司的合同,现在东信公司已经被查了,马上就会面临违约,到时如果申请诉讼的话,到时法庭上可能会再见到你。。” 罗启功眼睛一眯,神情严肃道:“什么诉讼?你们乡镇有受害人?那也不能找我啊?前面不是和你们说的很清楚了嘛,这我虽然是这代言人,但我也是受害者啊,我也不清楚这代言的产品有问题啊,找我干什么?你这乡镇干部怎么听不懂人话啊,这你还是要加强这个法律学习啊,不能说这个、这个乡镇干部就不懂法、不学法了啊。” 被罗启功又怼了的许晨光此时只是呵呵一笑:“您说的有道理,我们乡镇干部是要学法,但我这块就不劳您费心了,但懂法这块……噢,忘了告诉你了,我是从我们州监委调职到关山镇专职扶贫的,说起懂法,我可能比你更懂一点。至于你刚刚说的这些个问题,我觉得你遗漏了一点……” 罗启功眼睛睁圆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位居然还是一名监察官,又听他这笃定的样子,心里一沉,连问:“你说我遗留了什么?” 许晨光慢悠悠说道:“之前说的《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和《广告法》里面规定的“广告代言人在广告中对商品、服务作推荐、证明,应当依据事实,符合有关法律、行政法规规定,并不得为其未使用过的商品或者未接受过的服务作推荐、证明。代言人明知或者应知广告虚假仍作推荐的,应当与广告主承担连带责任”这条里面,“应知”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你清楚吗?” 被许晨光这一说,罗启功怔住了,他继续解释道:“来,我今天向你普下法,“应知”就是一种法律义务,是指“任何公民在进行某一行为时,都应对自己行为的性质及后果有一定的判断”,用人话来解释,也就是说你罗启功作为代言人,你代言了这么久,家里都已经安装了这光伏电站,你还说不清楚这被代言产品是不是涉及诈骗,谁信啊?再说了,你作为代言人,也有义务要去查验所代言产品,这家公司有没有出过事,是不是正规,工商总局网站上都能查询到吧,你说你不知情,谁信啊?再说了,你现在就空口白牙的说你完全不知晓里面的这些情况,手上却还揣着人家几百万上千万的代言费,你放法庭上去和法官说,你觉得一句你不知情就能逃脱法律的惩罚么?再说了,这你代言时的场面可谓是盛况空前啊,这东信公司的宣传海报、打的广告上面可都是你的照片,昨天我们这位吉主任也是和你见的面,当时一见你这创业明星,她还激动的拍了几张合影,这都是证据啊,大家都是看你的代言才过来的,你现在就两句话想撇清关系?“明知或应知”,这“应知”两个字可不是开玩笑。” 说完这番话后,许晨光还特意让吉淼淼把昨天的自拍合影发了出来,罗启功一下被吓住了,光头上可见的几道汗珠直流而下,吉淼淼兴奋的只想拍手,这监委出来的政法干部就是不一样,说起法来头头是道,一下就把这原先还气焰嚣张的罗启功给镇住了。 见对方一时说不出话来,许晨光开始露出真实目的来,脸色由先前的冷笑转为“和煦”的关怀,只见他站起身,走到罗启功面前,拍了拍他肩膀:“罗大明星,我们是关山镇的干部,我们自己的村民现在被骗,公司被查,我们当然要为我们镇的人民群众出头,这你能理解吧?这先不说你在这刑事案子里多少责任,到时我们这被东信公司骗了的村民们一激动,到法院去对你提起民事诉讼,这“着名互联网创业明星卷入光伏诈骗案”的新闻也挺有传播力吧?到时对你这刚起色的直播事业,也有影响吧?” 许晨光语气温柔,说的内容可不“温柔”,罗启功马上不住点头,态度马上180度急转,整个人不住背弓点头:“是,是,真的不好意思,对于你们乡镇居民的遭遇,我真不知情,但我一定第一时间就和这东信公司解约,同时积极推进协助相关部门取证,协助维权……” 这话一听就是这老滑头的律师、法务教的,听起来花团锦簇,十分真诚,可实际上毫无意义,根本没具体举措,许晨光听完后,也不激动,直接磨了磨牙,说道:“那我们这关山的老百姓可不是好欺负的,毕竟是全省的深度贫困乡镇,生活困难,很多人都等不起这公司的官司打完,再说了,这公司很可能账上也没钱赔了,到时工作不好做,可能还要告你……” 听到这,罗启功只能忍痛说道:“那我明白了,关于你们乡镇的这些受害者,这样,我回去调查一下,看看总数多少,我能力范围内能先代为援助一点……” 罗启功这个“援助”两个词用的谨慎,如果说成“代赔”的话,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但许晨光要的就是这个表态,此时点了点头,又说:“这肯定要,但另外一方面,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 罗启功疑惑抬了抬头,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们乡镇是山区,拥有丰富的特色农产品、珍稀的特产资源,关山腊肉你也听说过吧?” “嗯嗯。”罗启功点了点头,但人更疑惑了。 “对啊,我们乡镇按道理资源都这么好,产品也有特色,老百姓也辛苦,可产品偏偏一直打不开销路,我想了想,还是这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端着金碗没饭吃!所以啊,我就不想走以前的扶贫老路,想着怎么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实施电商扶贫工程,现在我们这已经向市里汇报了,同意了电商扶贫的总体战略,也批了电商基地示范区的牌子,可我们乡镇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对这块也不懂,平台搭建不起来,所以……” 听到这,罗启功瞬间明白了眼前这监委干部的意思,乖乖,这今天绕了一整圈,原来是找自己谈项目啊。 这罗启功虽然滑头,清楚这从零开始搭建一个直播基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他对这关山镇也毫无了解,平时的话,绝不可能答应许晨光的请求,可今天就不是“平时”,现在这自己还在公安局的反诈中心里呢,外面全是警察,眼前这人还是个“前监察官”,前面还口口声声要把自己送上法庭,此时哪里敢说个“不”字? “噢,哦,我明白您意思了,关于这一块,确实是我的专长,可这位现在还不了解贵……乡镇的情况,我只能说尽力、我尽力。” 许晨光用力的拍了拍罗启功的肩膀,凑近他说:“那绝对要尽力!这可不是开玩笑,情况还不熟悉这点好解决啊!今天我们就出发,到我们乡镇实地考察!” “啊?今天就能出发?不是说还要去看守……”罗启功一听许晨光的话,一下喜出望外,自己难道没事了?但又不敢多说,生怕对方又想起这茬,把自己真关了进去。 就在这时,门边转出一个双手抱臂的身影,正是前面带队查封东信公司的唐队,只见这三十出头、留着短须的干练警官一脸严肃的说道:“罗启功,这今天不用送你去看守所了,前面是我说错了,拘留证上没你名字,你可以跟着这许书记去考察,到时万一需要你协助,那我们再通知你。” 这罗启功一下大喜过望,顿时兴奋起来,但他突然又想起刚刚许晨光说村里那些东信公司的受害者要起诉他的话,此时又转头问道:“那你们乡镇那边装了电站的居民,能不能请您这边做做工作,先不要急……我说了可以先期援助一下。” 许晨光笑了笑:“你信我,这只要你答应帮我们镇搭建这电商平台,建起好这电商基地,只要你为我们镇的脱贫道路铺好了路,这我们镇的老百姓可以不追究你之前代言东信科技的事!” “那好,我绝对帮忙到底,一定合作到位。” 这下心里的石头落地,罗启功拍胸脯保证道。 许晨光笑的更开心了:“那我先说好一个情况噢,我们这边是深度贫困乡镇,给不了你在外面那么高的费用,价格这块得给最低价。” “好商量,好商量,我们以前也和政府合作过,这块我们也了解,绝对最低价。” “那就好,这其实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办成了,我们关山几万群众是不会忘记你的!” 罗启功点点头,又和许晨光握了握手,这时正面看着眼前这位外形俊朗的乡镇领导,他心里一阵佩服,忙问对方该怎么称呼,具体什么职务。 关键的电商引路人问题解决后,许晨光也一脸阳光道:“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南吉市关山镇的专职扶贫副书记——许晨光,以后多多指教!” ………… 这位唐队长一直将三人送到了市局门口,下电梯时,罗启功走在前面,吉淼淼无意间看到身后许晨光和这唐队两人挤眉弄眼的开起玩笑,这位唐队长轻轻的给这平时高冷少语的许晨光踹了一脚,低声说了句“今天算你欠我的啊”,而这位许书记又一脸赔笑的凑过去给他肩膀捶了一下,两人这番打闹的样子,可见关系非同一般,更坐实了吉淼淼都猜想:先前反诈中心那一幕,就是为了让这罗启功入局关山电商平台做的一场半真半假的“戏”。 站在市局门口,那唐队向三人告别:“好,我就送你们到这里,啧,罗启功啊,你以后选代言也注意甄别啊,别让我以后再抓到你替这种公司站台了啊,那有问题我一定给挖出来!” 罗启功赶紧保证道:“警官,我也是受害者啊,我这马上就解除合同,以后一定严审核合作对象!合作时积极监督,保证不出问题!” 那唐队点了点头,又冲许晨光一指,两人眼神交流一番后,就挥手告别,剩三人留着原地。 这危机初步解除,罗启功问两人:“这今天就去考察?关山大概多远啊?” 许晨光点了点头:“趁热打铁嘛,这现在就去,不算太远,一个多小时高铁再加几个小时汽车吧,我现在开始订票,还能晚上到。” 罗启功却摆了摆手:“高铁别订了,我们开车去吧,我给我助理打个电话,让他把我车开来。” 许晨光瞪他一眼:“这我们出行都是有标准的,火车才能报销,高铁转长途汽车是最快的,再说去我们那汽车都是盘山路,要慢的多,何必全程开车呢?” 罗启功不好意思的挤了挤眉毛:“我这个可能必须开车,我不是还欠银行一个亿么……我限高,坐不了高铁。” 听到这,许晨光噢了一声,没办法,只能由着罗启功打了电话给他助理,可没想到的是,过了十多分钟,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辆劳斯莱斯。 看着车头那“欢庆女神”的铮亮立标,许晨光眼睛都瞪圆了,转过头问:“这什么意思啊?你不是限高么?这高铁不能坐,劳斯莱斯就能开了?” 罗启功笑起来像没了眼睛的猫:“这车也不是我的啊,是朋友的,借我开开而已啦,限高也没说不准我坐豪车啦,法律上没问题的,来,各位,请吧。” 吉淼淼在看到那劳斯莱斯的第一眼起,整个人都懵了,此时还要坐这车去镇上?想到就惊呼这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刺激,上午才目睹了“抓捕现场”,吓了一跳后,没想到下午居然人生第一次的要坐这豪车? 她一下激动的心发颤,还是先回头看了一眼许晨光,只见这位本就冷面的副书记对这此时的情况也有些放懵,对着罗启功手一指,眉毛一皱,嘬了一下牙花子说:“啧~我说你们这些资本家啊,怎么就这么无耻,玩这些文字套路……” 罗启功憨笑着受着批评,许晨光想到之后还要仰仗这位直播大佬,还是将后面几句话憋了回去,再看了看这困窘的现状,只能忍着不适应,和吉淼淼上了这台豪车。 罗启功也算是客气,请两人坐了后排,自己倒像秘书一样,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吉淼淼第一次上这豪车,没想到居然是四座的,后排中间不坐人不贯通,上去后刚想往里面挪才发现过不去。自己又害的许晨光绕了一整圈去了另一侧才能上车。 等两人尴尴尬尬的坐好,罗启功示意助理出发,吉淼淼看了看传说中的“星空顶”,手上又发觉所触及的地方不是真皮就是实木,整个人全程都是一种“哇塞”的情绪中,想着要是小宫她今天来了,估计上车能自拍到下车。 “你也通知他们另外那些人回去吧,到时等我们到了,晚上开个碰头会。” 被旁边座的许晨光一提醒,吉淼淼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完成了布置,此时她突然想到几个疑惑,就凑过去低声问许晨光:“我们坐这么好的车回去,好不好影响不好啊。” 许晨光唔了一声,点头道:“知道就好,到时快到了,我们还是换我们自己的车进镇里。” 吉淼淼点了点头,这点觉悟她还是有的,又想起先前许晨光在反诈中心对罗启功说的话,又问:“那既然开这车都影响不好,那我们今天放了这罗启功,会不会更影响不好啊?” 听到这姑娘的幼稚问题,许晨光笑了笑:“什么叫“我们放了”?这事本来就与我们无关。” 吉淼淼一下惊讶道:“那你之前说的那么严重?” “那只是给他一点心里压力,本来这案子和他就没什么关系,之前我就了解到确实没有实证指向他知晓这东信公司诈骗的事,我说那些,是为了拉他帮我们做项目。” “啊!?那你说的那么逼真,我刚刚都被吓到了,以为他这代言的也要担责,还担心放他出来还会不会有问题……没想到你“骗人”这么厉害。” 许晨光苦笑一下:“不逼真怎么行,你以为我以前在监委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人?对付那些人,光靠这一身正气、铁面无私就有用了吗?很多时候,老好人是办不了事的,做什么都得有方法,心理战术也是问话的手段之一。” 吉淼淼心里油然升起一丝崇拜,此时想起先前许晨光和那带队民警之间的亲切交流,恍然道:“那你和那警官认识?前面那警官也是帮你在施加压力?” 许晨光往后靠了靠,放松了一下脖子:“老唐是我南政读书时的同寝室友,恰好他负责这个案子,这次多靠他帮忙,不然怎么请的动眼前这位大网红啊。” 吉淼淼“哦”了一声,许晨光没和她再说什么,拉高声音,问起前面的罗启功来:“罗总,你这个日子还可以啊,开的是劳斯莱斯,住的肯定也不差吧?住哪里呢?还在首都?” 前面罗启功苦笑一下,双手合十拜托道:“许书记,你叫我小罗就行,现在千万别叫我罗总,我之前的财产大部分都抵押了,该变卖、拍卖的也卖了,身上真没什么钱……” 许晨光嗤笑一声:“别来,你这种资本家套路还是多的,开的是“朋友”的车,住的肯定也是“朋友”的房子,对吧?大平层还是别墅?” 罗启功本来不想回答,被许晨光又问了几声,只能不好意思的饶了饶头:“呃……这个真是朋友的,人家看我可怜收留我而已,也不大,就首都的一个三室两厅吧。” 啧啧啧,许晨光听完后摇了摇头,只感叹时代真的不同了,光靠埋头苦干已经不是创造财富最优的方式了,像罗启功这样破产的企业家都还有如此多的手段逃避监管,过的比绝大多数人要好,可以想象另外那些富人穷奢极欲的日子。 他心里有些不公带来的失落和空虚,但很快就更坚定了一个念头,一定要让这些人把聪明才智用到正途上,把这些逃避监管、快速致富的套路与手法转用到如何帮助关山群众脱贫致富的阳光大道上来。 第五十九章 签约 不过要说这豪车真是不一般,他说不出味道的奢华,只觉得坐着浑身都觉得不适应,毕竟在监委这么久,天然的对奢华这个词就有种内心里的抵触。 但前面罗启功的嘴一直没停,从南聊到北,回到这架车里后,他仿佛就找回来自信,大言炎炎的聊起他现在直播的身价,什么坑位费就是5万起步,但效果也很突出,观看人数都是百万起,他说今年的直播,一场下来成交营收破百万是常态。 吉淼淼听到这,下意识的问道:“那你这坑位费5万?是什么意思?你卖货代言就是5万一年?” 罗启功笑了笑:“美女,我意思是我这一场的坑位费是5万,一场噢,怎么可能是一年。” “一场多久?” 吉淼淼很少看直播,对这些名词毫无概念。 “一场就是一场啊,我们公司小场3.4个小时,大场5.6个小时。” “啊!几个小时就赚五万!?你这不是抢钱吗!?” 听到这价格,吉淼淼差点跳起来,而前面罗启功笑了笑,说了个她不敢相信的事实。 “这还不是包场的坑位费噢,一般一场也不止一件卖品,要搭起来算的,总之,我直播一天的费用那起码得几十万。” 吉淼淼都圆眼睁的通亮,她没想到这直播一天就能赚自己好几年的工资,眼前这大网红居然这么赚钱?那自己这每天吭哧吭哧的费力工作,还比不上人家对着镜头吆喝几声,这实在是超出她的想象。 吉淼淼紧张的一把抓住许晨光的手臂,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同时一脸苦相的低声说:“你听到没!几十万……那我们乡镇的那些农产品要卖多少才请的起眼前这罗启功一天?又哪里能给得了这么高的费用!?” 许晨光按下她的手:“别急,我说的又不是请他亲自出面直播,主要是看中他的思维和团队,复制他的模式,请他推动一下而已,不会有这么贵的。” 听到这一说,吉淼淼心思又稍微放松了一点。 有来客,可能要麻烦一下,先前吉淼淼给她打电话时,她还没这么热情,这下看到许晨光的拜托,一下是激情澎湃,十分周到的安排罗启功和他助理坐下,自己进去张罗了好大一桌关山土菜。 面对这一桌丰盛佳肴,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罗启功倒也是别有风味,十分受用,之前对许晨光说的那些“特产丰饶、农产珍惜”的话还不相信,这一下筷子,当瘦肉脆嫩,肉质香鲜的一块肉片放到嘴里时,他那张大脸瞬间都僵住了。 “怎么这么好吃!姐,这菜叫什么?” 吉妈妈笑着介绍道:“这叫“坨坨肉”,外面吃不到的,拿牛肉现场片了过我们的山泉水,然后马上捞出来,加山笋山蒜,拌着吃”! “太厉害了。” 他就着饭美肉嫩,不柴不腻的骨头饭、再夹上几坨苦甜爽口、回味无穷的苦荞粑粑,整个人吃的面红耳赤,一顿饭吃的宾主聚欢。 “许书记,我走南闯北,也吃过不少民族菜了,可从来没有你们这么正宗,你们怎么就从来没想过把它推出去呢?这可比那些大城市里挂牌子的所谓民族连锁餐厅要实在多了啊。” 许晨光笑了笑:“其实我第一天来,吃到我们这位吉主任家里的饭菜后,我就想过这一点了,可是有个问题,你发现没有,大城市里不管是商场还是连锁加盟的那些餐厅、企业,都是以火锅、烤肉为主,我之前来这边履职前,还特意研究过,像现在的实体餐饮经济中,炒菜已经越来越少了。基本都是像火锅、烤肉、寿司这样的几乎不需要后厨动火的“原料包料理”,完全不需要厨艺,只要确保食材底料渠道供应的稳定、对后厨进行简单的加工培训就可以了,成本也相当低,不依靠大师傅。反观这样的民族菜,做法不统一,又是炒菜为主,培养、雇佣一个大师傅就千难万难,而且难以成体系铺开,更没法达到那种加盟店式的固定产出效率和稳定的菜品品控,自然难以推出去啊” 听到这,对消费者市场十分敏感的罗启功也点头附和道:“对对对,你从品控、渠道、人力这块来考虑是相当正确的,但你还漏了一点,现在老百姓出去吃图什么?只是为了吃口饭?在家里不便宜省钱的多,我觉得啊,更重要的还是想吃点不一样的,你想想啊,中国人的舌头是最敏感的,五千年饮食文化,全世界就没这么挑剔的舌头,总是吃那几大菜系早就把人的舌头养刁了,我认为,你们这里的特色菜虽然推出去确实有很多困难,但最重要的是你们这是真正的“特色”啊!哪里都复制不了的“特色”!很能吸引年轻人的!再说了现在人出去吃饭,那都是为了聚会、社交,都是为了过节或者谈事,谁还只为了吃饭而吃饭啊?你们这菜,就刚刚我看大姐做的坨坨肉,啧~那手法,牛肉一下就片个骨头架出来,放外面,搞个全开放厨房,或者玻璃罩着,这换日本叫什么?坨坨肉之神!米其林三星!人均消费一千起步!” 这番话把吉淼淼逗的是红光满面,许晨光也点了点头:“确实,你这样讲,我们关山很多民族菜都可以推出去搞特色餐饮,但物流、冷冻、还有做法都是问题,那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们吉妈妈这手艺的。” 罗启功吃的畅快,筷子都来不及放,一摸脑袋:“老弟啊,你这就过于担心了,时代不同了,现在物流四通八达!再不行搞冷链嘛!而且这民族菜要推出去,肯定也要改良的,按现在餐饮业的搞法搞,简化、流水线化!搞个模式出来,再请几位设计大师把门店装修标准统一一下,突出民族特色,再招一批我们关山的民族姑娘到店里工作,那民族服装一穿,啧啧,绝对能火!再搞加盟,再搞运营……” 罗启功这顿饭吃了一半,这肚子里已经有满打的主意了,说的许晨光都心动起来,之前他确实想过要推一些餐饮行业的产业扶贫项目,可考虑到总总问题,就放弃了,听罗启功这一番话,这事有搞头。 “对吧!你放心,这别人不投,我都要投,这电商基地一边做,我就一边研究下关山菜的路子。” 看着眼前的这位大网红,许晨光点点头:“拜托了。” ………… 吃完饭,罗启功不说休息,就要去现场看,许晨光这才发现这位大网红真是互联网行业里出来的精英,这连轴转起来,连他自己都自愧不如,马上就召集先前考察团的众人开会,他还打了个电话给王广发汇报了一下,本来这位一把手因为上次的事件就对许晨光有些微词,加上对这些“直播”、“网红”有着天然的鄙视,当时就想拒绝,可没想许晨光将市里关于成立“关山镇电商基地示范区”的事说了后,他也不好反对,挥手让许晨光自己看着办。 得到首肯后,许晨光也加足马力,当晚和罗启功等人就关山的现实情况分析了一番,同时对众人讲解这些天他跑出来的成果,也就是市里给的电商扶贫政策。 根据市里安排,关山的电商扶贫基地将全面负责本地农产品网上归集销售、物流配送服务,同时还有代理日常快消品销售、网络营销等相关工作,而电商政策宣传、技术支持、培训孵化、产品对接、品牌建设等电商基础服务更不在话下, 配套的还联系了科技站,一同及时发布就业信息、农技专业培训、商品代卖、生活缴费、话费充值等方便快捷的日常便民服务。 按文件说法,这个电商基地,就是要实现村民们以后购物不出村、销售不出村、生活不出村、金融不出村、创业不出村、取件不出村,让农业经济“连上互联网”,冲刺全面脱贫,迈向乡村振兴。 许晨光描绘的这番电商基地的蓝图可谓是宏图远大,罗启功在台下不止一次的鼓掌,他早上在反诈中心,还对这许晨光的话半信半疑,可现在文件在手,蓝图在墙,他说真相信了眼前这年轻人是铁了心要在这山里干一番事业来。 夜里开完会,一行人白天就跑现场,几天下来,罗启功对关山的这个电商基地已经胸有成竹,在最后一天里,他表态要和关山镇签订扶贫战略合作协议,他将亲自出面,代表关山同一线的这些电商销售平台牵线搭桥,将这些个平台与关山的生产者联结起来。同时,在今年内会全力支持基地这边开展电商知识和技能培训,培养10名以上农村青年电商高端人才,培养一批电商直播带货、订单仓库管理、物流配送包装等就业岗位人才。实现每个贫困村至少有1名电商扶贫高级人才,有完整的电商工作产业链。 同时他的团队会全程支持贫困村青年、妇女、残疾人依托电子商务就业创业,帮电商基地做起来,按协议中说的,扶上马送一程。 真到了签订协议的这天,关山镇难得的请了舞狮队,还升了两个大红气球,下面挂了几条彩幅,到场的领导也多,许晨光特意请了南吉市的几位领导过来,为全自治州第一个电商基地剪彩,这样重要的场合,王广发也不得不露面,憨笑着站在中间,听着赵贤才不住夸赞他电商扶贫做得好,现在几大平台上已经能搜的到“关山”标签的特色产品,做事做在前面就是不一样,这个基地做得好,说不定以后要到全州推广! 看着花团锦簇的现场,主席台上人头攒动,领导的发言透过立式音响矩阵传遍全镇,下面是人山人海,不少山民听说今天有什么大日子,还以为是赶集,都纷纷涌到镇上,看了一场大热闹。 而真正的推动者许晨光甚至都没有站到主席台上的资格,连边角立着拍照的资格都没有,他抱臂在台下前排看着这场面,心里其实也明白,这电商基地才迈出第一步,虽然是关键的一步,但现在整个的宣传尺度和节奏已经不是自己能把控的住的了,看台上赵贤才他们的发言,听刚刚讲话的用词,这电商基地在以后一段时间内,将会是整个关山的名片,也是他许晨光必须做好的招牌。 “啊,今天真是不一样啊了啊,我都不记得这上次这么多市领导来关山镇上什么时候的事去了。” 正沉思间,许晨光身边一个声音响起,是吉淼淼凑了过来,她看着台上少见热闹场景,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去年那个还被全省点名批评的深度贫困县。 许晨光面无表情:“这才哪到哪呢,刚刚起步而已,今天才签协议,基地都是空架子,人也没什么到位,后面还有一堆事呢。” 吉淼淼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这才开始啊,可问题是你看这场面,好像这已经卖了几百万货了一样,真是一分实力,十分的架子,就根本只是文件上好看而已嘛!又还没正式开始。” 许晨光皱了皱,低声答道:“不要觉得不舒服,场面搞起来是好事。这是先立了个标杆,就算还只是个架子,毕竟这单位里看的就是这谁能把架子搭起来,吹起来,这有了架子才能往里面填充骨肉,毕竟以后全自治州提起电商扶贫基地,第一个就想到我们关山了嘛。” “那倒也是。” 吉淼淼听到这,脸上也透出微微自豪,她又看了看台上容光焕发的王广发,捅了捅许晨光的胳膊:“那你看我们老王,前几天和他汇报今天的签约仪式的时候,他还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这下出了个大脸了,看他那笑得~啧啧啧,我是很久没看到他这样和领导站一块了。” 许晨光笑了笑,不置一词。 吉淼淼看他毫无反应,挤了挤眉毛:“啧,你这人怎么也不生气啊?这明明是你拉来的项目,怎么现在表功没上台,你也没意见?” “我该有什么意见?” “怎么没呢,你就不觉得被抢功了?” “呵呵……”许晨光转过身,懒得理会她。 吉淼淼哎呀一声,还在想这看似不沾人间烟火的冷面书记,是不是真没点凡夫俗念的时候,台上一声礼炮响,正式签约的时候到了。 罗启功今天一身红色唐装,倒也衬他那副胖乎乎的福气长相,只见他光头都像抹了发油,一脸郑重的在一张红布覆盖的长桌上俯身签字,然后和王广发两人,一人手持一份协议,面对台下上千名观众,展开那近一米长的巨幅协议书,再交换握手,整个仪式颇为庄重。 吉淼淼突然想起一事,又凑过来问道:“对了,之前那十几户和东信科技签了协议,贷了款买光伏电站的跳马村村民,那钱……” 许晨光瞥了她一眼:“那钱当然收不回来,我听我同学说,东信公司被查后,账上资金早断了,一分钱都赔不出。” “啊~那他们东信就没一点资产嘛?” “你还想等他们厂资拍卖?呵,早就几家银行轮候等着了。” “那怎么办?” 许晨光抬头看着台上:“罗启功这人还行,那天在那里答应我们的,也都做到了,跳马那十几户被骗的,他都先垫了一点,目前没那么急了,以后总有办法的。” 听到这,吉淼淼心里总算放心一点,拍着胸脯感叹:“哎,哎,这就好,没事就好。” “呵,你还好意思提,差点就要带着我们全镇人都跳进东信的大坑里,我看到时真把全镇上万户都推进去的话,看你怎么办。” 吉淼淼脸刷一下红了起来,脸上挂着尴尬的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也不想的,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一个骗局……” 她连连道歉,见许晨光不再提及后才停下来,此时,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许书记,这你那天……到底是谁提醒你的啊?” 被突然问及的许晨光,此时眉头一拧,他没有回答,而是目光转向台上一抹倩影,那是正捧着锦球、披着彩条,穿着一身艳丽迎宾服的少女——麻阿黎 ………… 今天是全镇的大日子,麻阿黎也被抽着去负责现场礼仪迎宾的工作,这辈子第一次穿上这身红黄相间的迎宾服,她看着那直到腰间的开叉,心里是十分不适,只觉得这城里人搞庆典的衣服怎么这么怪,等到市里请来的化妆老师要给她画眉毛时,她更是往后面躲了几下才画上,这辈子第一次化妆居然是在这情形下,实在古怪莫名。 但她好不容易的被抓着画完后,照到镜子的那刹那,她却又被镜子里的一切给惊呆了,这里面那是自己么!?原来自己点上这颜色后……这么好看! 此时站在台上,她心思澎湃,因为第一次搞这种礼仪,完全不适应,动作又僵硬,麻阿黎被安排就站在台上,负责捧这彩带锦球,什么都不用动,就这样木头一般的站了一个多小时,她正想动一动的时候,目光恰好与台下的一双眼睛相遇,那双眼睛的主人只是一瞬,就马上把头移开来去,回头和另一个圆脸女孩说话去了。 而这原本只是普通的一下,麻阿黎的心思却有瞬间有些出神,她想起不久前,她最终犹豫不住,再次打电话给许晨光的那个时候。 在考察团刚去安楠市考察东信科技公司的那天早上,她本想给许晨光打个电话提醒一下,却被许晨光挂了电话,而之后,她度过了一个煎熬的上午,直到中午时分,看到外面正在一滩泥水中玩耍的两个妹妹后,大娣小娣身上穿着的还是那第一次见面时,许晨光送来的衣服。 她想了一下,还是决定给这个她原本要陷害来换取那十万块钱的男人打了第二通电话。 这通电话她说的很快,面对语气疑惑的许晨光,她直接就说怀疑这次考察的光伏项目有问题。 听到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后,电话那边的许晨光沉默了几秒,才突然反问她为什么这样说。 当时麻阿黎瞬间就懵了,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哪里产生的怀疑,这总不可能坦白自己和易大鹏之间的联系吧,要是让许晨光知道她收了钱来负责做这些,那以后怎么面对他? 在沉默几秒后,麻阿黎只能撒谎说自己有个亲戚在跳马村,那边说好像有些问题。 好在许晨光似乎对这个回答没有起疑,嗯了几声,就挂了电话,之后的事情还是等考察团一行人和罗启功一同回来后才听说的,她才知道中间发生了考察团最后关头没有签字,许晨光和警察突然出现,接着就是东信公司被查、罗启功同意帮助电商基地筹建等一系列事。 而接下来几天许晨光也因为忙于跑电商基地的事,也没再和她碰过面,直到今天这一场热热闹闹仪式,人潮汹涌,却大都是看客,舞台依旧属于那少部分人。 仪式在一番热闹的发言后很快结束,领导们拍完合影,各自握了手后就往市里赶回去了,罗启功团队除了留下几名负责运营、联系的团队工作人员后,他也走了,许晨光等人忙着各种欢送领导,根本看不到人,麻阿黎自己和小宫等礼仪队成员到后台卸了妆,此时她又褪去脸上的色彩,回复到此时的天然素净,望着镜子里这张熟悉的清冷面孔,麻阿黎心里像空了一块,有种莫名的失落。 而这个时候,她放在抽屉里的破旧手机发出嗡嗡的振动声,接着又是一个铃声响了起来,那是一个她最不愿接到的电话——易大鹏打过来的。 她下意识的把抽屉盒子往里重重一推,就不想接到这个电话,可那边还是闹个不停,无奈之下,她只能面对现实。 按下通话,那边的声音这次却没有以往的戾气或者低吼,反而是一阵无声的静默,几秒之后,那边才传来一个阴冷的声音。 “你和许晨光说了什么?” 第六十章 挂牛头 这个声音让麻阿黎瞬间一冷,突然意识到身上这件礼仪服薄的挡不住任何冰霜,她抿了抿嘴,在片刻的失神后,强自镇定道:“什么说了什么?我没和他说话啊。” 电话那头陷入更长的沉默,像是在等待麻阿黎的失误,但她控制的很好,连一丝惊慌的气息都没有吐露,半响过后,易大鹏才嘬了嘬牙花子:“那不是你……还有谁呢?那是谁让他发现的呢?” “嗯?” 麻阿黎的冷静让她没有被这位关山首富诈出破绽,半响后,易大鹏失去了耐心,径直转入了正题:“算了,现在那姓许的搞得什么电商基地,有人报名了吗?” “好像有吧,经常有人来这边问情况。” “那东西,是什么门槛?交多少钱办?” 麻阿黎现在也在扶贫办做文员,对这块有些了解,便回答道:“不需要钱,这边电商基地都是免费入驻,扶贫办这边会安排人对接,免费培训,甚至帮助上平台,搭渠道……” “艹!” 听到说没有门槛,易大鹏在电话那头粗暴打断她:“这姓许的做事真他么乱来,这关山现在没一点规矩,这样搞,这什么人都能做生意了?!” 麻阿黎没有吱声,任着易大鹏在那边骂了一堆话,之后,易大鹏又问道:“那今年的扶贫户建档立卡什么时候开始搞?” “马上就要开始了。” 说完这句话,麻阿黎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这易大鹏不会放过许晨光,去年的建档立卡刚出了那么大一通事,这今年的他一定会做手脚,心里顿时一紧张,马上补充两句,生怕他又找上自己。 “……但是这今年还不是我负责的。” 易大鹏嘿嘿一笑:“我知道,洪宇嘛,那傻小子,只知道画画的呆子,到时看吧,哈哈。” 麻阿黎实在忍受不了,就准备挂电话:“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没想易大鹏听出她语气中的不耐,最后抛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姓许的有什么事记得和我说,还有,啧,你也多和他接近一下,这十万块我可等着拿给你呢。” 挂完电话,麻阿黎长出了一口冷气,她双手环抱,心里一阵后怕,易大鹏前面那话明显是先诈一下,估计是看到许晨光他们没有中东信光伏的骗,就想挖出谁提醒的,上来就是施压,也幸亏自己咬的很死,硬是没露出马脚,这才蒙混过去。 可之后呢?万一还有这样的事呢? 麻阿黎心里担忧起来,她想给易大鹏打回去,说那十万块她不要了,之间的协议作废,可伊尔康之前还欠着自己那么多赔偿金,再说了,这也拿回一部分了,现在放弃? 麻阿黎纠结了一番,还是放回了电话,她看了一眼时钟,依旧下午五点了,今天是周五,食堂没做饭,要自己动手,她得赶紧回去,准备为两妹妹烤几个艾草糍粑。 她换回自己那件黑噗噗的破旧外套,站了起来,刚走出换衣间,门外却是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在等着。 只见许晨光穿着那件被她洗坏的风衣,神情低沉,看不出情绪。 “走吧,请你吃个饭。” ………… 以往的关山镇,最冷清的时候就是阳春四月天,温煦的阳光下面,照不到几个活人,这时间家里能动的大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那些毒鬼,白天都在睡大觉,很少出来,外面灰扑扑的街道上,就没几家开着的门面和店铺,只有些灰头土脸的小孩在垃圾堆里翻腾,和一些老人在马路牙子上嗮太阳。 但今年不同,沙马阿措回来后,大观集团的几个厂区都在火热开工中,正街上开始有大货车装着建材、设备轰隆驶过,加上扶贫办的告示,现在电商基地那里也开始有人在门口张望,电商人才培训班也马上就要开班,镇上一夜之间突然多了不少开门的门面和新开的店铺,连吉妈妈都在说,今年的门面租金都翻了一番,好多人闻到了新的风向,都准备好摩拳擦掌的跟着镇政府往前冲一冲,赶一赶,好好赚一年钱。 关山镇今年这个四月倒像是真正的四月了, 在这家新开的汉堡店里,许晨光领着吉淼淼坐下,虽然只是个乡下“土汉堡”店,但麻阿黎还是好奇的望着墙上贴着的广告照片,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不知道这里是吃什么的。 许晨光看了她一眼:“第一次吃汉堡?” 麻阿黎点了点头:“以前在外面打工时,看过这种店子,但没进来过,觉得吃不起,太贵了。” “你之前在哪里打工?” “挺远的地方,沿海那边,当时也是黑中介推荐过去的,在一个厂里面,是专门做那种什么首班首班的厂里,反正就是给小娃娃缝手套,挺费力,又被扣钱,就回来了。” 许晨光听了一下,说道:“噢,那是手办吧。” “对,就是这个词!” 麻阿黎点了点头:“那小娃娃怎么卖那么贵?当时我们流水线班长说做坏一个要赔一百多,我这手又粗糙的,总扎不准针,生怕做坏,就回来了。” 许晨光听完沉默一下。 “回来也好,那东西也就是小娃娃,别当回事。” “嗯。” 两人沉默起来,许晨光看她对这这乡镇土汉堡的菜单很感兴趣,上面总共就三个套餐都看了好久,似乎是不想浪费这难得一顿的机会,他心里划过一丝不忍,起身叫老板每样都来了一份。 听到说每样都来一份,麻阿黎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许晨光看在眼里,只越发觉得可怜。 在南吉市里的话,这样的店子他从来不来的,可在这姑娘眼里,却是一顿难得的大餐。 甚至麻阿黎都少有的主动说了句:“谢谢。” 听到这句话,许晨光都迟疑了一下,他印象里这姑娘冷的像冬天里的山岩,居然还开口说谢谢,他微笑一下:“不用,我还要谢谢你呢,上次不是你提醒我,这次可能就出大事了,那吉主任她们差点被东信光伏骗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麻阿黎点了点头,许晨光看着她,又说道:“所以得感谢你,不然真把那种项目带回来,关山破产的就不知道多少户了,我也脱不了干系。” 这几句是他的心里话,如果那天麻阿黎没给他再打电话,他也不会注意到东信光伏居然是这样一个诈骗公司,但他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连自己和吉淼淼都未能识破的骗局,眼前这二十不到的彝族小姑娘怎么就一下看出问题了呢?她说她有个跳马村的亲戚被骗,可许晨光后面特意查了查跳马村的信息,那是一个汉族村,里面没有一个少民,怎么可能有她的什么亲戚。 她为什么要撒谎? 带着这样的念头,许晨光仔细看着她的表情,注意着她的细节,只见麻阿黎原本摆弄着衣服拉链扣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突然低声说了句。 “对不起……” ………… 许晨光一愣,他才刚说了两句,都没开始问那些疑点,眼前的彝族姑娘怎么就没头没脑的说了这样一句话,刚想要问什么事都时候,没想到麻阿黎指了指他衣服:“我把你衣服洗坏了,对不起。” 许晨光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这件大衣,才想起上次在金水村给她披上的事,当即笑道:“噢,这个啊,没事的,有点缩水起皱而已,没什么影响。” “可是,我听办公室侯主任说你这件衣服得好几千上万,说是什么外国牌子……” 许晨光这下明白,原来这姑娘是担心这个,当下便笑道:“不是咧,地摊买的假货,几百块钱,穿几年了,也不值钱了,你别放在心上。” “噢。” 麻阿黎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几百块也很贵,下次我赔你吧。” 许晨光本想拒绝,但看着姑娘眼神坚定,毫不迟疑,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份尊严和态度,他便改变主意:“那好吧。” 几份快餐很快就送了过来,虽然是乡下的杂牌快餐,但看样子还是可以的,麻阿黎从小就没人教过她如何端庄、优雅的吃东西,上来就拿过油纸包着的汉堡,径直一口咬下去,咬的一嘴纸屑,许晨光赶紧拦住她,她还一脸疑惑,不知道怎么了。 许晨光笑了笑,递过纸巾让她擦了擦嘴边的碎纸屑,又把手上的汉堡包装打开,掀开面包,挤上番茄酱,然后再合上,同时做了个往嘴里送的姿势。 麻阿黎也学着许晨光的样子,这下在吃了第一口后,整个人的眼神都变了,然后马上接着吃了两口,像是担心以后吃不到一样,许晨光看着她吃东西的模样,有些感慨,可以想象饥饿在这姑娘的人生中留下过多么深刻的印记。 明明很喜欢吃这快餐,但在风卷残云般的吃完那个汉堡后,这姑娘却停下手上的动作,明明桌上有这三份套餐,麻阿黎却只是紧紧的盯着,许晨光替她撕开一盒薯条推到面前,她又将其盖上,让人十分奇怪。 “你吃啊,还有这么多。” 许晨光问了几遍,麻阿黎还是无动于衷,最后他才反应过来,想起大娣小娣那两个小丫头,恍然问道:“你……是不是准备给两个娃儿带回去的?” 麻阿黎低下头,无声默认了这一点。 许晨光轻叹了口气。 “这样,我走时再点两份,你都带过去,别冷了,你先把桌上的吃完好嘛?” 麻阿黎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见这个男人眼里满是真诚,她这才解开心里的负担,开心的吃了起来。 看着眼前姑娘柔弱可怜的样子,许晨光心里不由的升起一丝难以言说的伤感。 他往后靠了靠,开口道:“以后你饿了,想吃点什么,都来找我就是了,我在关山一天,我就保你一口热饭,不管什么时候,你想出来吃点东西,随时找我就是了,这点我还是做的到。” 这样突然的一句话,让原本低头咀嚼着手里食物的麻阿黎愣了一下,虽然许晨光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明显能感到这姑娘的肩膀微微颤抖了几下,半响后,她才低着头缓缓问道:“那你能在关山呆多久?” 许晨光仰头看了看窗外。 “谁知道呢?” ………… 接下来这些天,许晨光忙的不可开交,一面是电商扶贫基地的进度推进,一方面是马上要铺开来的今年贫困户建档立卡的工作,上次出了邹水人等一行人在其中徇私谋利的事件之后,今年的贫困建档工作就特别被动,一方面是要清查去年不合要求却评上了的贫困户,一方面又要推进今年的新贫困户选拔,许晨光是恨不得这一天变成48个小时出来,好让时间更经用一点,而洪宇就几乎是没看到停下过脚步,整个人就一直埋头在下面村里收卡收表,吉淼淼和小宫也被抽来负责审核材料,连麻阿黎这个刚入职没一个月的新人也忙的连轴转,整个扶贫办的灯就没在凌晨十二点之前熄过。 但即使这样赶,距离将今年建档立卡统计名单上报南吉市扶贫办的截止日不到半个月了,好在洪宇那边的工作做的快,各个村的名单已经报上来了,许晨光今年和去年不一样,在出了老邹那档子事后,这次他准备将乡镇这一级的复核落到实处,也就是不仅仅是看材料,还要下去实地走访,或者上门谈话,目标是尽量面对面的谈完这几千户建档立卡名单。 这个想法一在扶贫办内部讨论时,就受到了吉淼淼的强烈反对,毕竟这工程量巨大,要凭扶贫办这几号人走完这么多户,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也是往年难以落实对建档立卡户实质性复核的重要原因,以往都是看一遍材料,审核下村支部公章盖没盖、村组讨论记录有没有等等,再电脑里对一遍就可以了,甚至以往老邹都没这么审核过,基本就按村里的材料直接报了,哪里像许晨光这样要求的,要一个个面对面的复核。 但许晨光也一句话就把她给怼了回去,这去年会出这么大的问题就是因为没落实实质性审核,今年必须将这一条落实到位,所以整个扶贫办才加班加点的忙着前期材料的报送,就是为了后面留一个月时间来搞面对面复核,可赶急赶忙,还是拖后了进度,等下面材料收全,已经到了四月中,月底就要报南吉市了。 这天早上,昨晚2点多才回寝室的许晨光,八点又准时往办公室赶,他只来得及揣两个馒头放兜里,准备等下便审材料边吃,结果一到办公室门口,整个人怔住了。 诡异的一幕出现在他面前。 只见他办公室的门口挂着一个干枯牛头骨,这已经彻底白骨化的头骨上,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正对着他。 许晨光不是没面对过打击报复,在监委时候,那信封寄刀片、门口泼油漆、夜里砸砖头的事他说经历多了,但这样诡异到近乎巫术的场面他还是第一次遇见,在片刻的惊诧后,他冷静下来,刚准备叫门卫问下昨夜有没有异常时,身后一声尖叫划破了走廊的宁静。 没被牛头吓到的许晨光倒是被这声尖叫吓得够呛,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回过头,才看到吉淼淼指着这个牛头:“这……这是什么啊?” 许晨光拍了拍胸口,缓过一口气,白了她一眼道:“你们办公室门口有没?” 吉淼淼回头看了看走廊,整个镇政府一楼就许晨光这门口挂了这事物,看来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 “那这你们关山,挂这个代表什么意思?” 吉淼淼摇了摇头,木然道:“我没听说过啊?” 这时,不远处另一个瘦小的身影走了过来,走近一看,居然是一天到晚阴沉沉说不出几句话的麻阿黎,而在看过这个牛头后,她愣了一下,便向许晨光解释道:“这……这是我们族打冤家前的仪式,挂牛头就代表你得罪了人家,要么是侮辱要么是欠债,这是向你挑战的意思。” “打冤家?” 许晨光一脸疑惑,麻阿黎继续解释道:“打冤家也就是你们汉人那种很多人决斗的打架,我们这边家支观念重,很看重尊重和德行,如果说感觉对方家族不尊重自己,就可以用这种形式宣战,挂牛头,砍旗子都是这个意思,然后双方家族再约好时间地点,各派几十人,拿武器互相砍杀,这个可以打很久的,父亲死了儿子打,甚至一代代杀下去,最后杀到一方认输道歉为止。” 听完解释,许晨光真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你们民族的人,为什么对我搞这个?” “这个不只是对内部,以前打仗时候,也对别的人挂过这个,还有,到这一步那都是很严重了,你是不是得罪过我们族的什么人?是侮辱了对方?还是欠了钱?” 许晨光苦笑起来,他开始还以为是易大鹏找人吓唬他,搞这个下三烂的手段,可想了想不对,易大鹏也是汉人,没必要搞这些,再说了,听麻阿黎讲,挂这个也是邀战的意思,也不是冲着恐吓而来。 他没好气的摆了摆手,无奈说道:“你们族的人,我就认识你一个。” 可不等麻阿黎回答,许晨光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哦!不对!还有一个,我还认识你们族一个人。” 吉淼淼此时也想起来,大观集团的董事长、前关山首富——沙马阿措,他不就是许晨光费尽心思请回来的嘛!难道是他?可他不是和许晨光关系挺好的嘛,怎么会? 麻阿黎还没明白到问题的严重性,问道:“那你是不是侮辱了他?还是欠了他的钱?” 许晨光苦笑着摆了摆手,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是欠了他,但不是欠钱……” 说完,他将这牛头取了下来收起,接着叮嘱两个女孩别和任何人讲起刚刚这一幕,便独自进办公室,锁好门,独自沉思了一会后,往南吉打了个电话。 许晨光这个电话是直接打给赵贤才的,他算了一下时间,这个时间段正是县委领导早上看完简报、又在上午九点例会之前的时间,一般都是利用这个档口处理一些预约好的见面、接听指示、向上汇报的时间段。 电话那边很快就通了,许晨光在简单汇报了最近的几项工作后,突然话锋一转,直接提出一个敏感请求:希望这位南吉市副书记协调一下,解封关山镇的瓷泥矿产停采禁令,推动关山镇的瓷泥矿产再次开采。 但电话里赵贤才的回答也很直接:“许晨光啊,这个当时我就明确表明了态度,这件事难度很大,现在环保也是一票否决项目,市里很难做这个表态。” 许晨光微微有些发急:“书记,我之前就向您汇报过,环评我们这边早就做了,也和沙马阿措向您当面解释了,结合之前的专家意见,都认为现在所诊断出的矿山生态问题,经对我们方案的经济、技术、环境可行性分析后,我们关山的瓷泥矿山在采取科学合理的生态保护修复措施后,不影响矿区局部生态系统的生态功能,矿山是可以再次开采的,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许晨光难得这么紧张,这件事是他扶贫计划的重中之重,当时为了请动刚刚出狱的沙马阿措回关山投资,他承诺将推动被中止的关山瓷泥矿产开发,让停摆了几年之久的瓷泥矿重新运转起来,虽然那时在沙马阿措面前,他话说的有些满,但这段时间,他说实实在在为了这件事跑遍了南吉市和南溪州,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是为了对沙马阿措不食言,但目前看来,推动关山瓷泥矿产再次开发的希望仍是不大。 也难怪沙马阿措现在对许晨光产生了怀疑,认为他欠了自己一个公道和说法。 现在牛头都已经挂到办公室门口了,先不说沙马阿措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光是他当时说好的四千个就业岗位,以及那么多的扶贫项目,那都是看在这瓷泥矿再次开发的条件上才答应的,要是这件事没办下来,许晨光毫不怀疑大观集团的扶贫项目会马上停工。 那今年的脱贫目标是不可能完成了! 第六十一章 墨菲定律 可不管许晨光多急,那边赵贤才的语气还是和缓的如同阮水上的浮冰,平静剔透,看不出起伏,实际一触,却又冰冷刺痛,拒人于千里之外。 “许晨光啊,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意义,现在南吉作为国家旅游百强县已经是既定事实了,这和自然资源部的规定相绑定的,全国旅游百强县的金子招牌来的这么不容易,怎么还能动矿去破坏旅游资源呢?!别争了,说了不能开发就不能开发了,这也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 “不是,书记,我知道这是自然资源部的铁规,但是,我们关山的那几座矿产,其实有很大一部分都不属于我们南吉市旅游区的划地里,完全能够以“区域勘订”的形式到自治州这边走程序,再……” “许晨光!” 赵贤才罕见的动了怒,他一拔高语气,许晨光就停住没再说下去,赵贤才接下来的语气更是冰冷:“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个关键问题啊?我派你到关山去干什么的?你最重要的“工作”是什么?!” 许晨光心里一抖,他猛然回想起赴任前赵贤才找他单独谈话的场景,语气一低,回答道:“我……我明白,所以危房这块我没有推进,现在也没到动迁的时候……” 听到这州纪委出名的“愣子”没忘记自己的话,赵贤才语气总算缓和了一些:“记得就好,你可别搞错了最重要的方向,我之前一直帮你擦屁股,那都是看在你还听话的份上,你可别搞错了位置,可不是我欠你的!” 说完,赵贤才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许晨光眼里透出一股少有的失落,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现在市里不赞成关山的瓷泥矿重新开矿的事,那许晨光之前答应沙马阿措的条件就完全实现不了,这情形下,还不知道这作风强硬的前首富会做出什么事来,外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现首富易大鹏虎视眈眈,此刻就是许晨光到关山后的至暗时刻。 但麻烦远比他想象中来的要快,许晨光上午刚和赵贤才这边不欢而散,下午吉淼淼就急忙忙的跑过来汇报:“许书记,市里把我们的统计表打回来了,还把我们今年的建档立卡户指标卡下来了!” “什么!?” 许晨光一下站起来,这事非同小可,贫困户建档立卡是关山扶贫的头等大事,这涉及到对每个村的贫困村民精准定位,扶贫到人,也是每年关山居民最看重的日子,毕竟只要评上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那接下来就能享受一系列补贴,先不说每个月的补贴钱,光是涉及到子女读书、就业补助、危房改造补助等等就相当重要,可以说,评上建档立卡户就瞬间不一样了,天天在家里不做事都比一般打工的强,所以去年才那么多人花钱找老邹他们,就是为了评上这个。 而“受益”于“全省深度贫困乡镇”这一称号,同时也随着国家对脱贫资金的投入,整个关山的建档立卡户指标在南吉一直不算少,每年都有近五千个指标,几乎覆盖了关山近四分之一的居民家庭。 但吉淼淼此时传来一个噩耗,她拿出市里回传来的那份文件,指着上面的审批表说:“书记,市里扶贫办的还给我打电话,说我们关山去年建档立卡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领导很不满意,刚刚还发了脾气,说要我们削减20%的建档立卡户指标,不能报这么多!” 许晨光心里一紧,顿时反应过来,这就是刚刚惹恼了赵贤才的下场。 吉淼淼这边还在着急,扯着许晨光的袖子问:“书记,怎么办啊?这可不能少啊,我们现在村里的都收上来了,都是按去年的名额报的,现在说其中要削减五分之一的人,这可削不了啊,到时村里肯定会闹事的!你不是和赵书记很熟嘛,你向他汇报一下,把我们这实际困难说一下,再说去年的事现在也处理了啊,老邹他们该抓的也抓了,这怎么能算到我们今年头上呢?” 许晨光面色严峻,吉淼淼都话在他耳边含含糊糊,这姑娘根本不知道其中内情,他哪里和赵贤才有什么私人关系,赵贤才之前完全是冲着自己听话、需要自己这样一个人来推动他心里的目标大业才一直帮的自己。这上午自己一下太急了,让赵贤才警觉了,这是故意设个坎来提醒自己,到底是谁听谁的话呢! “没有用的,这本来扶贫就是他分管的,这个削减的事也是他定的,我左右不了他,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 “怎么会?你试一下嘛,你看你这一路他都是挺支持你的啊,说要改扶贫资金分配方案就改了,说要建电商基地就建了,这争取一下,能不能不削减这20%的名额,不然我们镇别说后面的事来,光闹起来这一年就没得消停。” 许晨光苦笑一下,那之前赵贤才帮的是他么?帮的都是赵贤才自己!改扶贫资金分配方案,最后是把易大鹏赶走了,对赵贤才来说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危房动迁就好,建电商基地,又不要什么钱,大部分都是罗启功他们的技术投资,而且往上面报也好看,这怎么会反对? “别说了,等下开个会,叫村组的第一书记都过来,把这消息传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 许晨光一说完,整个人一脸疲惫的后倒在靠椅上,吉淼淼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心神交瘁的模样,一下都有些懵了,从在中巴车上的相遇开始,她眼里的许晨光都是一脸冷峻严肃却又高深莫测,像冰山一样永远探不到他的底,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局面都能力挽狂澜,一击制胜,甚至让她有种错觉,这个男人做任何事永远都留着一个后手,所以才给她强烈的安全感,只要他出手了,这事就一定能摆平。 但今天的许晨光不是以往的样子了,目光涣散、脸色灰败,眼神中也没了那份胜劵在握的霸气。 吉淼淼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可还是开不了口,只能默默带上门,出去通知各村村组开会去了。 而等门一关上,许晨光就下意识的往抽屉里掏烟,今天他内外交困,使得那早两年就戒掉了的烟瘾又重新犯了起来,可等他掏了几下都没有后,才发现这里早不是自己那监委的办公室里,这陌生的关山,陌生的办公室,在失去了赵贤才这个强援后,他第一次感觉到…… “这山里还真是冷啊。” ………… 经过这两个月来的洗礼,下面村组早就认识到这位许书记的强势,开会通知一发下去,各村的第一书记们马上就按约定时间来的整整齐齐,而大家却都没发现坐在中间的许晨光脸上没了以为的镇定自若,脸上挂满了愁容,而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众人大跌眼镜。 “要少五分之一!?怎么可能!?这几年都没少过指标啊!” “对啊,这我们都是按去年的名额报的,这村组会都开了,每家都走访了的,现在说少哪家都不合适啊!都是吭哧吭哧花了这么多功夫才做好的材料,今年材料又要的这么严,结果说整完了却报不上?那搁谁都不会同意啊!” 十几个第一书记第一时间就提出来反对,特别是几个民族村的,听到说今年要剔除这么多人,直言这会出大问题,汉族村还只是闹一闹,那几个少民村,嘿嘿,人家不会闹,直接动家伙! “同志们,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是市里定下来的,刚刚下的批示,我们确实在去年出了问题,人家市里说起来也有理由啊,这改不了的。” 面对这窘境,吉淼淼一直没停下过嘴皮子,全忙着解释去了,可她口水讲干也没用,市里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削,而村里的态度更坚决,不能削,削了就会出事。 金水村的李德东此时就说:“吉主任,这有句老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你们没有提前告诉我们,如果你早点说今年会是这个情况,我们也不会收这么多材料,签这么多字了,早点和村里的说清楚,大家也好接受一点,可现在这么多人材料也报了,程序也走了一半了,你和人家说不行,没这么多名额,你让我们怎么说?再说了,这到时报谁不报谁,谁来定?这时候淘汰谁都会有脾气,唔,反正这事我干不了。” “对对对!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这个时候淘汰谁都有意见,我们村里干不了,还是请镇上来定吧!” 说到这个地步,下面村组的这些干部就想着把矛盾上交,吉淼淼都要气哭了,这乡镇作为夹心层就是这点太苦,上面市里不讲实际困难的压任务,下面这些基层村组的就甩锅不肯动,结果就乡镇的芝麻官被夹在中间,两头添堵。 而且这个会村干部浩浩荡荡十几号人,扶贫办就她们四个在现场,今天的许晨光明显不在状态,而小宫和那个麻阿黎这个时候也不说话,现在就自己顶在前面,吉淼淼真的是欲哭无泪。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镇上怎么来定嘛?这几千户建档立卡……” “算了。” 就在吉淼淼叫天不应的时候,身旁一个声音响起,还是许晨光站了出来。 “好,你们不肯定,可以,那我们镇里复核的时候来淘汰,你们回去就通知,明天上午开始,我们就在扶贫办这里现场复核建档立卡户,到时按村轮流过来,村干部负责现场秩序维持,同时,村组再派两人协助我们。” 听到许晨光发话了,各村的第一书记权衡了一番后,觉得这个方案可行,虽然村里一样要出人出力,但最后淘汰复核的决定是镇上下的,即使有意见也不会找到自己头上来,这总归是把“锅”甩出去了。 于是,各村都同意了这个方案,村里的第一书记们很快散了,许晨光接下来留扶贫办的几个人接着开会,讨论了一番明天开始的复核方案,现场如何布置,材料如何审核,几分钟一个流程等等问题。 虽然敲定了一个大概脉络,但吉淼淼还是觉得头疼,当即就抱怨这个方案不解决实际问题,只是把程序做的复杂透明了一些,但同样要淘汰这么多报名的建档立卡户,到时还是会出问题。 许晨光沉声说:“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反正我们本来就要搞面对面的实质性复核,这样刚好和选拔淘汰放到一起,加上之前剔除的去年那部分花了钱不合规的建档立卡户,还是有机会完成20%的削减目标的,明天就把洪宇叫回来,早上就开始审,争取多刷几个不合要求的。” “可是,这根本就是画蛇添足啊,这去年那部分前面就剔除了,就是因为剔除了这部分人,结果今年还是有人被淘汰的话,这些人心里难免就怀疑是不是又有暗箱操作,还更容易引起矛盾来!” 被吉淼淼都话怼住,许晨光本能的想反驳,可转念一想,人家说的确实是这么回事,叹了口气,只能沉默起来。 而下面的小宫和麻阿黎也没有别的好主意,吉淼淼抱怨了一番后,发现这事到最后还是得这样办,只能尽力把明天的程序走的更完整一些,好看一些,希望能安抚到那些淘汰的贫困户,剩下就只能祈求风平浪静,平稳度过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等候审核的贫困户,在镇政府的门口排起了长队,许晨光让扶贫办几人提前上岗,用来进行建档立卡复核的两间办公室七点就开始进行审核,里面长桌前坐着扶贫办吉淼淼或许晨光、旁边还有村组的干部配合审资料、提问申报的贫困户,几分钟一户,一天下来,倒也审了几百来户,也卡下来几十户不符合标准的申报对象,算是接近任务。 虽然累人,扶贫办几个人倒也心里安稳多了,这第一天还算风平浪静,审核没过的那些确实都不符合要求,或者是相比起来条件比较好的,情况也比较能接受,就看后面几天的情况了。 可第三天一早,就当许晨光打着哈欠准备迎接新一轮的人潮时,突然门口一暗,这一下进来了好几号让,许晨光当下就觉得不对,仔细看此时进来的这些人,都是昨天被淘汰的那部分人,他心里一愣,这昨天都安抚的好好的,怎么今天一早就围过来了?难道这些人想了一晚上,越想越气,就找上来了?那也没这么凑巧,都一下围上来吧? 他心里暗叫不好,一丝不详划过,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的情绪跌落谷底,只见一个熟悉又厌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大胖子排众而出,和许晨光死对头的伊尔康老总易大鹏走到了面前。 许晨光脸上一暗,马上讽刺道:“哟,这不是易总嘛,怎么不盯着生意,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您再怎么也不会经营,也不会这么快就破产了吧?” 易大鹏满脸横肉一抖,笑得有恃无恐:“哈,托你鸿福,我们集团生意还行,不说蒸蒸日上,起码顶得住,没什么问题,倒是您许书记呢……啧,我听说你们今年出了蛮多事啊,这我们关山的老爷们胃口挺大啊,建档立卡要几千块才能立上,怎么,你们这些干部就这样拿着国家的钱谋私利啊!?” 这胖子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显是有备而来,许晨光吞了口口水,昂首回答道:“这个你说错了,得确是有极个别的几个人窜谋起来在建档立卡中谋私利,但那是去年的事来,今年我们就是要提高这审核中的透明度,所以才公开公正的进行面对面复核,你可以放心,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们关山今年的每一位建档立卡户都是符合要求,公开透明的!” 许晨光这番话说的洪亮有力,也是说给房间里的另外那些申请对象听的,可易大鹏摆了摆手:“少来了,你的人格我太清楚了,啧啧啧……也不怎么样……” 听到这,许晨光厉声喝道:“易总,我看在你过往对我们扶贫工作的支持上,还在给你面子,希望你别在这捣乱生事,更别恶意辱骂诋毁我们工作人员,妨碍我们工作,我们这可全程有摄像头录音录像的!” 许晨光说完一指架在这间办公室中间的录像机,易大鹏看着那闪着红点的摄像头,冷笑一下:“你吓不到我的,谁说我在妨碍你们工作?我可是正当履行我的监督权利!” “监督?有你这样领着人围到我们办公室里来监督的吗?我们尊重每位人民群众的监督权,但监督权的实施要在符合规定的条件下……” 许晨光还没说完,就听见易大鹏喋喋笑了起来:“谁说我是人民群众了?我履行的可不是人民群众的监督权。” “你……” 许晨光刚想发问,突然脑袋一翁,猛然想起一件事来。 此时,易大鹏竟然自顾自的到会议桌这边扯过一把椅子,搬到了许晨光的对面,翘着二郎腿的坐好,神情倨傲的一扫。 “我可是政协委员,同时也是我们关山镇的人民监督员,我现在履行我的职务和权利,我代表这些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关山镇居民们向你们提出抗议!现在要求你们解释为什么给这些参评贫困户建档立卡不予通过的理由!” ………… 墨菲定律真是没错,人都是怕什么来什么,许晨光刚祈祷今天继续风平浪静,别出问题,结果这马上就睡狂风骤雨,还掀起了一堵巨浪! 易大鹏凭着他的身份,领着昨天被刷下去的部分人来到扶贫办闹事,这有人一闹起来,整个场面就失控了,马上昨天被淘汰的就跟着闹了起来,更可气的是不知道谁泄露了消息,现在关于关山镇今年建档立卡指标少了五分之一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村民们都争先恐后的围着扶贫办,都担心自己被淘汰,而已经被淘汰的那些人,更是不满,都想借机把问题炒大,让复核工作重新开始,博一个再评一次的机会。 场面已经乱了,许晨光试着站出来喊了好久的话,可是现在没有人相信他,任他说的再怎么真挚,再怎么掏心掏肺,这些人都目标都很明确:自己都不想成为被淘汰的那个,村里过了材料的,在镇里必须全部评上。 许晨光后背都湿透了,脸上冷汗就没停过,吉淼淼和洪宇等人也站出来试着解释,但仍是毫无作用,人群围满了整个镇机关院子,甚至堵到了院外马路上,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担心爆发群体性事件,许晨光只得请派出所出来,同时自己和村干部再三做工作,保证很快会给一个答复,这才将人潮渐渐驱散,而最后离开的易大鹏更是露出胜利者的架势,右手食指嚣张的指了指许晨光的鼻子,意思是看他最后怎么收场。 许晨光脸色阴沉,这下易大鹏是彻底占着上风,即使都挑衅到脸上了,他也只能忍着,毫无办法。 等人一散完,他就抓着吉淼淼等人赶紧开个紧急会议,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关好门,吉淼淼就气狠狠的抛下一句话:“这易大鹏怎么知道我们被削了建档立卡名额的!?这昨天开会也没别人啊?他这一闹,把我们靠复核削人数的计划就给泡汤了,这下外面都知道我们没那么多名额,更难再削人了,即使那些本就不符合条件的人,这下想削都削不了了。” 许晨光心里也很气愤,这内部消息走漏的也太快了,他们昨天开会的内容,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关山,这也太不正常了! “是有问题,不然不会这么快泄露消息,这也太诡异了。” “对吧!昨天开会也没请他易大鹏啊,这今天一早上居然就已经串联好人,堵上门了!” 正当几个人抱怨之时,麻阿黎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她枯瘦的小手捏紧了手心。 第六十二章 陈党育 但众人此时都没心情留意这点小小的动作,许晨光脸色阴沉,牙关轻咬,手指不停在桌上轻敲着,完全不复平时的沉着冷静,昨天忙了那么久,以为能稳步把慢慢把不符合的人员给清出来,结果今天易大鹏一来,就功亏一篑,特别是,现在这情形,开了头后,想再慢慢清已经不可能了。 吉淼淼体育生出身,脸上情绪更是明显,此时更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下也停不下来,倒是洪宇还在不停假设,想着办法。 “要不还是压到村里吧,既然现在情况已经挑明了,就让每个村压出20%的名额出来……” 他刚开口,吉淼淼就摇了摇头:“现在没用了,都知道是镇上在复核,被挤出来的那部分一样会找到镇上来,再说了,村组那些人也不会那么听话,现在躲都躲不及。” 小宫一脸茫然的拿笔撑着脸,说道:“那能不能干脆就摊牌,说这事也不是我们的问题呀,和老百姓谈一谈嘛。” 这话一出,吉淼淼就甩了个白眼给她:“哪有那么好谈?人家认得你嘛?这有啥事的,靠脸去谈啊?” 小宫被抢白了一顿,不甘心的反驳道:“那之前很多次被围了,出问题了,那我看陈书记都是自己去谈的啊,一样能谈的好啊。” 吉淼淼想也不想的回答:“那是人家老陈和村里关系好,谁都认得,这现在他许晨光认得谁啊……” 这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许晨光就在跟前,她说前任书记这样那样,那许晨光会怎么想?意思是他现在和村里关系不好,所以才搞不定么? 果然,被她话一带,许晨光的脸上神色更难看了,他摆了摆手:“算了,你们先下班吧,今天也闹了一天了,明天再看怎么办吧,都守在这也不是个事。” 被他一说,其余几人陆续散了,人人心事重重,眼神都不好看,吉淼淼走在最后,想了想还是绕回来:“许书记,我刚刚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想……” 许晨光挥了挥手:“好,别说了,我明白,啧,你们对我有些意见,但你们不懂得……算了算了。” 看着许晨光摇头的样子,吉淼淼反而不走了,问他:“什么叫我们不懂?我……我刚刚只是说快了一点嘛,这你也确实没往村里走啊,这有说错么?” 许晨光不想和她夹缠,他脑海里还在想赵贤才那边怎么处理,这分管上级对自己有了看法,那是相当危险的信号,这以后每一步都将难上加难。 “我不想和你争,你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问题根本就不出在这,你们要是觉得天天往村里跑会有用就有用吧。” 原本还担心自己说错话,心有愧疚的吉淼淼这下听到刚刚许晨光的语气,她误以为是冲着她和老陈以前的那套做法来的,当即就不开心了。 “哎!你这样说,我反而就不乐意了,什么叫往村里跑就没用了?我和你讲,许晨光同志,你最大的问题从第一天我就发现了,还是那种精英主意思维,这是错误的,我们关山以前的扶贫都是靠一点一滴走出来的,那之前老陈带着我们可是把整个关山都走遍了的,那才是做工作,像你这样不是坐办公室就是跑市里,我看啊,犯了脱离群众的问题!” 许晨光本就心烦,此时被听错话的吉淼淼一怼,情绪也上来了,他冷笑一下,反驳道:“那看来你们以前扶贫做的蛮好嘛,成绩很好嘛?我是精英思维,我是脱离群众,但你们以前那套扶贫方法根本就是脱离现实!?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以为是以前那个担担水、挑挑土,做做好事就能完成脱贫考核的年代嘛?做梦,现在考核指标都是实打实的东西,创收多少?产业岗位多少?就业多少?返贫率多少?那是你们那样靠自己一脚土一脚泥的事嘛?市场化思维、商品经济时代了,姐姐!” 被许晨光这一番嘲讽,吉淼淼怒气上头,当下就拔高了语气:“那我们做的事也有我们的价值啊,你没看到往国道的那条石子路是怎么修的?那都是老陈带着我们几个一筐一筐自己动手修的啊,起码老陈做的事人家念他的好啊,去哪个村里都有人认识啊,你现在下去又有多少人认识你呢?” 这两天没日没夜忙碌,加上今天又被围了大半天,几个人是又苦又累,心里都憋着火气,这下刚好发泄出来,又提到这事,许晨光嗤了一声:“我是不认识下面的村民,我是往下面跑的少,你们是实干派,自己动手,为老百姓添砖加瓦的做事,但我想问问你们,你们几个人能把全关山的路修完么?能创造就业岗位?能拉人过来投资么?你们这些老好人的做法能解决什么问题?有什么用!?” “你……” 被许晨光直击痛处的吉淼淼脸憋的通红,想反驳却又不好下口,最后只得就着今天的场面说道:“那,那你这样又如何?你今天也上去讲话了,谁又听你的了?” 许晨光啜了几下牙花子,低下头叹气,他也不是铁人,这几天下来已经濒临崩溃,此时连和继续讽刺吉淼淼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嘴角一咧,无力道:“好,行,你厉害,你们来吧,我都行。” 说完,他便颓然坐倒在凳子上,木然的看向虚空。 吉淼淼见他这样,哼了一声,便离开了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的灯亮到了很晚,但许晨光还是没想到接下来的办法,最后凌晨两点多,他才木然的站起身,回到宿舍去洗漱休息,明天是周六,按道理是休息日,可这今年建档立卡的事没解决,他就一日不能安心,再说了,易大鹏也不会放过他,现在他气势正强,明天肯定会带着人炮制今天的场面,要让许晨光彻底下不了台来。 但再怎么难,也是明天的事来,许晨光干脆不去想,调好闹钟,疲惫的躺下去,几乎瞬间就进入了黑甜梦想。 第二天早上,叫醒他的却不是闹钟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喊话器。 许晨光猛然坐起,窗外日头已高,早过了闹钟的时间,看来是这段时间太累了,闹钟都没有叫起自己,拿过手机一看,许晨光心里一惊,现在已经十点多了! 可手机屏幕上,却没有未接来电。 什么情况?这今天不可能不闹事啊?这怎么没人找自己? 许晨光心里一阵诧异,这太不正常了,这几天清早,他电话就有好几个打进来了,不可能不找他,仔细听,这外面也是人声嘈杂,易大鹏明显也和昨天一样,并没有因为是周末就放过自己,现在镇机关大院里早就围满人了,但却没有昨日那一阵阵的吵闹叫喊,今天显得格外有秩序。 难道是自己做梦吗? 许晨光拿过毛巾,拧开水龙头,水流淌下来,手掌上依旧有清凉感,没做梦啊! 此时,外面扩音器里的声音正在讲话,说的正是建档立卡的事,他仔细一听,是一个他没听过的沙哑声音,这既不是王广发、也不是任何一位他认识到镇领导,那是谁?居然能稳住下面这几百张嘴不乱吵,居然能让他们如此听话老实? 许晨光赶紧换了衣服,小跑着下来,此时只见镇机关的前坪人头攒动,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挤到前面,只见一个老干部模样的人正站在国旗台上,手里拿着扩音器,满是褶皱的脸挤成一团,像是要把喉咙里最后的声音挤出来一样,那沙哑的方言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整片地方。 许晨光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人,可这人怎么在帮自己说话?讲的都是镇里的困难和这次建档立卡的情况,说的也都是些大白话,但看周围人敬仰的眼神,他心里隐隐猜到了答案。 此时,这老干部也讲到了最后的关键处:“……老乡们!我们关山人做事都是凭良心,我前面也说了这么多了,大家都回去,村里都会重新评选,绝对公平的选,你们哪个不放心、或者觉得受了委屈的,都来找我老陈!我替你们做主!” 听到这,许晨光眼睛一亮,果然,这人是自己的上任——前关山扶贫副书记老陈! 可他怎么来了?还主动来帮自己? 许晨光来不及思考这些,就被下面的声浪所掩盖,老陈这话说完,下面想沸腾了的锅,有人点头、有人叫好,甚至还有人鼓掌的,气氛完全不像昨天那么压抑、激动。 许晨光心情都顿时好了起来,看这场面,这事有的救! 可他才放心了不到一分钟,不远处一个打雷一般的声音响起,他对这个就太熟悉了,一个铁塔般的横肉胖子站了出来,指着老陈说道:“老陈!你别在这起高调了!这一下子要削五分之一的名额,这你怎么保证大家都能公平?你说有问题找你,这话我易大鹏都不敢乱放!你老陈家里多少钱?你凭什么保证?” 面对这易大鹏的恐吓,老陈此时毫不畏惧,他像烈士雕塑般尖瘦的颧骨高耸,双眉倒竖,指着易大鹏就吼道:“凭什么?就凭我陈党育的名字!就凭我在这里这么多年,没做过一件亏心事!这句话我甩的起!你问问大家,我陈党育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我吐口吐沫砸个坑!” “老陈还是实在!” “我只信老陈!” 这番话一出口,下面又是哗啦啦一片喝彩,几乎所有人都同意老陈的说法,还有人反指着易大鹏说他做了多少亏心事,还在这里掺合干什么?被老陈这股气势一震,易大鹏也只得灰溜溜的退了回去,从人群消失不见了。 “我老陈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是那句话,有问题,大家来找我,随时打我电话,我现在有时间,能为大家做一点是一点,好了,我就说到这,大家都散了吧,回各自村里,该补的补资料,该说的说,我恭候大家电话。” 在场的老百姓们得了老陈的话,就像是得到了保证书一样,都纷纷散了开来,还有一些人围着老陈,握着他的手感慨唏嘘,闲话聊天,人群慢慢散去,许晨光才发现吉淼淼就在后面陪着老陈,神情是少有的恬静。 许晨光悄悄凑了过去,走到吉淼淼身后,由衷感叹了一句:“哎,这是我错了,我收回昨天的话。” 吉淼淼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看起来从不服输的许晨光居然也会有认错的这一天,脸色也由惊讶转为得意。 “哼,知道就好,不要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关山的干部,我们也是实实在在做了很多事的,刚刚我们陈叔已经和大家说好了,各村回去重新掌握情况,再重新分配,各村组自己讨论,到时再把削减后的名单报上来。” 下去重新报啊…… 许晨光怎么也没想到,这昨天还看似无法解决的最大难题,居然就用这最原始简单的这方法解决了,更没想到这些关山的老百姓们,会这么听老陈的话,这么信服他的人品,刚刚这一幕所展露出来的个人威望更是令他叹为观止,但他也瞬间想到,这些都像老陈刚刚说的,这些是他经年累月、在一点一滴的为群众服务的过程中积攒下来的,这才是真正的群众路线。 许晨光嘴角一弯,难得的露出阳光笑容:“对对,老陈真是厉害,我真的服了,这才是老同志的风采。” “哼~” 旁边吉淼淼这下嘴翘的更高了,认识许晨光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认输投降,这瞬间的成就感爆棚。 可许晨光话锋一转,又眨了眨眼说:“哎,可是啊,这有些同志跟着陈老这么久,怎么也没学到个一招半式的,昨天上去讲话,也和我一样没人听到哦?” 吉淼淼脸一撇,马上意识到这是在笑自己呢,当下就几粉拳招呼在许晨光肩膀上:“你这人怎么……” 就在两人打闹时,老陈那边也脱身了,往许晨光这边直直走来,许晨光脸色也瞬间收敛,主动伸出手去。 “陈书……陈主席,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感激不尽!” 陈党育因为去年扶贫指标没完成的事,被调岗到了乡人大,领了个闲职,之前一直在外地疗养,而且其实连主席都不是,等于是被贬了,许晨光也是后面才反应过来,出于客气,喊了一声陈主席。 “别别,我纠正你两个错误啊,第一,我不是什么主席,人大的办事员而已,第二,你不需要感谢我,我们都是关山的干部,为关山群众做事是我都本分,不存在什么感谢。” 见人家如此客气,还不领功,许晨光更是不好意思了,连连感谢了几句,老陈倒也没争,只是嘴角含笑、眯着眼仔细看他。 半响后,他才开口道:“许书记不错啊,年轻有为,我之前就听说了,这几个月做了很多事,产业有了,岗位也有了,做了很多我以前想做没做成的事,不错不错,后浪推前浪啊。” “哪有,都是您之前的底子打的好!” “没有,我们老人了,很多事有心无力,还是要你们年轻人去推。” “不不,陈叔你一点都不老。” “你别安慰了,我明白的。” 说到这,陈党育又有些伤感的看了看扶贫办办公室的位置:“其实我之前被降职后,也有些不太理解,总觉得自己掏心掏肺的做了这么多,结果却……” 许晨光赶紧安慰他道:“陈叔,这不怪你。” 陈党育摆了摆手:“不,别人说不怪我可以,但你不能说。” 许晨光一愣,还没明白他这话意思,就听见陈党育说道:“你不一样,你接的是我的位置,你明白这个岗位是有多难的,扶贫这件事业本就是我们这最有价值的事业,我之前确实没做好,这是事实,不要再安慰我了。” 许晨光这下也不好接,倒是陈党育按了按他肩膀:“所以,正因为我们这个位置责任重大,当听到说是你这样的年轻干部,又没搞过基层扶贫的过来支援后,我当时是有些担心的,好在这几个月,我听很多人说起你做的这些事,我也看到你做的这些成绩后,我觉得组织没有看错,你确实有这个能力,好好干吧,有什么用的到我的地方,你随时叫我就是。” 在一番坦诚话语后,老陈挥手告别,看着他背影,就和村里任何一名普通百姓一样,微驼的背,长期下村搞坏的膝盖,还有那朴素的气质,平凡中透着坚韧。 许晨光目送老陈远去后,才和吉淼淼回到了办公室,今天老陈这天降神兵般的出现,总算是解了燃眉之急,许晨光心里稍安,又叮嘱各村第一书记一定要做好准备,千万不能再出现任何问题,借着老陈余威尚在,赶紧快刀斩乱麻的将问题解决。 意思传达下去了,窗外也没了围堵的群众,许晨光总算透了口气,他起身来的吉淼淼办公室,这姑娘果然也还在加班。 “干嘛?” “没什么啊,过来看看你,顺便问下这请老陈是你的主意吧?我只想说……” 许晨光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吉淼淼转过头,准备翻起白眼时,才慢悠悠说道:“干的漂亮!” “呵,不知道谁昨天还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好人”,说我们不能把全关山的路修完、不能创造就业岗位、还有不能拉人过来投资……” 今天已经被打脸了的许晨光,这下心情很好,马上道歉:“姐姐!我错了!” “叫谁姐呢!?我有这么老嘛~!” 许晨光含笑道:“主要您这关山多年的工作经验在这,资历老、资历老……” 吉淼淼白了他一眼,一副“打死你”都表情。 然后,她叹了口气:“其实,这陈老都不是我请的。” “啊?” 许晨光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他一觉醒来,老陈都已经在忙活了,他之前又不认识,这里也就吉淼淼和老陈熟悉,不是她还有谁。 “老陈是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 “对,我早上也是没睡好,很早就听到下面有人在聚集,就想早点下楼来劝散,可等我下来时,老陈已经在同大家做工作了,他之前腰不好,这次调整后就一直在龙首那边疗养嘛,这几天才刚回,听小宫说,他还是以前的老习惯,没事就到我们办公室外面转转,这两天的风波也看在眼里,于是今早就自发的过来替我们做工作了,也亏他出面,不然啊,这事我们已经根本解决不了了。” 许晨光本以为老陈是看在吉淼淼都情份上出手的,此时听她一讲,这完全是一片公心,不由觉得老陈真是一名真正的党员,一般老干部哪里会这样不求回报的替后任出面解决问题?还拿的是自己的信誉做赌注,这样豁出去的做事,他又没有任何利益可图,而且换别的一些心胸狭窄的人,看到接手的后任出糗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有这么高尚的情操。 许晨光感触涌上心头,这一课对他的教训太大了,之前的他一直因循着过去州监委的做事方法来处理关山的事。 想的还是如何调配资源、如何借助势力、如何对付敌人的思维模式在处理关山扶贫的问题,甚至已经陷入了“唯上”的错误中,总以为只有运用资源、借助强势领导才能迅速推进工作,还对这些基层干部的扎实作风嗤之以鼻,觉得光靠一脚泥一脚土的解决不了大问题,结果现在真遇到问题了,没有了群众的支持了,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吉主任,我有个请求。” 被许晨光突然认真的样子吓到了,吉淼淼一皱眉:“干嘛,突然这么严肃。” 许晨光笑了笑,自己刚刚想的太入神了。 “没什么,就是想请你带我走走,去以前老陈他走过的、看过的、帮助过的那些地方看看,我想重走这老同志的光荣路,真正的向你们学习,向“老关山”们学习,我也要做一个“老关山”,这次给我的教训太大了,我真要好好改造自己!” 第六十三章 直播 吉淼淼看着他这格外真诚的样子,一下都有些懵,这许晨光怎么了?这突然变了个人一样,还说要什么“重走光荣路”? 但看他这样子,是真要把自己的精英架子给抛掉,吉淼淼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我们今天就能去,下去看看也好,但是有一点,你先把你这身衣服换了,还有这大头皮鞋的,不换鞋走不了农村土路。” 许晨光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对,不换鞋走不了农村路!” ………… 许晨光来关山这么些日子,之前下了几次村都是急忙忙的带着任务的去,难得像今天这样穿着运动鞋、带着轻松心情的考察走访,连天气都来的特别多好,少有的阳光明媚无风无雨。 吉淼淼领着许晨光,走访了几个深度贫困村,过几天,又往百里关山的深处走去,把几个少民村也走遍了,这几天下来,许晨光对关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看清之前在办公室所看不到的景色。 回来后,许晨光深深感到之前工作中存在着不少浮于形式、不落实地的问题,回来后好好思考了一遍,把电商扶贫的仓储点、分销点都进行了调整布置,也对几个民族村的供水管建设问题进行了推进、又派出了符合关山实际的菌类养殖考察团,之后的工作中,许晨光比之前要脚踏实地的多,脸上笑容也渐渐多了,连小宫、洪宇他们都觉得现在的许书记比两个多月前那是有人味多了。 这天下午,上班前的几分钟,小宫正在对着手机自拍,吉淼淼趴在桌上眯午觉,许晨光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叫醒吉淼淼,叮嘱她要尽快把村里新报上来的建档立卡户名单收集起来,吉淼淼噢了一声,迷糊着眼点了点头,而许晨光却没急着回去,这时恰好看见小宫正准备发朋友圈,他竟然难得的点了点小宫的肩膀,主动聊了个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小宫啊,我提个建议。” 小宫一愣,这么久了,许晨光主动找她的机会少的可怜,此时提前,她还以为有什么工作安排,马上坐直:“有什么吩咐嘛?” “不是吩咐,你上午是不是发了个朋友圈啊?” 小宫一愣神,点了点头,她上午无意间看到一个有意思的视频,是一条通人性的小狗居然在踢足球,视频里那小狗还推着足球过了防守它的人,把球带到了球门里,就像真的会踢球一样,小宫看到后顿时就乐了,她把视频转发到朋友圈,顺便配了个标题:“国足见了要流泪,狗都能进球” “对啊,这……怎么了吗?” 许晨光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我建议你还是把这条朋友圈删了。” “为什么啊?” 小宫更奇怪了,这又不涉及什么敏感内容的,就发一个小狗爱踢球的朋友圈而已,有什么关系? 没想到许晨光笑了笑,也不答话,她十分不解,连问了几次,最后抓着许晨光问到底为什么不能发,只见他最后才解释道。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小细节?我们镇纪检组刘组长在部队就喜欢踢球,这到了我们镇,没事也喜欢到关山小学过两把球瘾,你发的这朋友圈给刘组长看到了怎么办?人家会不会觉得你在暗示他?” 听到许晨光的解释,小宫整个人都傻眼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层暗示在里面,她完全没有想过,许晨光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小宫望着他背影,转头问旁边的吉淼淼:“哦靠,这也太夸张了吧,这监委出来的还管别人怎么发朋友圈?哪有人会那样联想啊?” 比她早上几年班的吉淼淼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这你就不懂了,这你看全镇干部除了你,哪个平时在朋友圈发这些无关工作的内容?不都是官方转发的那些东西,要么就是加班加到多晚,多辛苦之类的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就怕有些人多心了,所以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什么都不发,三天可见,干干净净。” “可是会有这么多无聊的人么?这我就发个狗狗的视频而已,哪有人会这么想啊?” 吉淼淼笑道:“那这种无聊的人多了去了,以前隔壁盘石乡有个书记叫夏树人,也是喜欢打乒乓球,结果那里有个刚考过来的年轻人,也是开玩笑一样的在他们单位的微信群里发了个猴子打乒乓球的动图,结果没多久,那年轻人就被丢到最远的村里驻村去了,这很多时候,在单位,多做少说总不是错的。” “啊,真有这事!?” 小宫一下都不敢相信真有领导会注意这种猜想,此时回过味来,还是点开朋友圈,将上午发的给删掉,一边删,一边说:“真是讨厌,这单位里拿这点工资,做什么都不自在,发个朋友圈都没自由。” 看着她操作,吉淼淼说:“你知足吧,人家许书记提醒你完全是好意,这一般领导哪里会把话点这么透,大部分人都偷着乐,等着看你出糗。” “嗯,不然我也许就得罪刘书记了。” “对吧,到时你得罪了都不知道。” 接着,吉淼淼又有些感触道:“唉,不过真神奇哈,我们许书记现在居然会主动和你说这个?还提醒你这些单位里的细节?这换之前的那个他,三天闷不出两句话的人,完全不一样了哈,你有感觉没有?” 被她这样一说,小宫也抬起头:“对哦,我总觉得他最近要亲切多了,比之前那冷面样子,还是变化挺大的。” 吉淼淼点了点头:“是吧,我总觉得他现在体贴人是体贴人,但这他是不是也有什么隐情在里面。” ………… 此时刚提醒完小宫别不经意间得罪领导的许晨光,却正头疼于没有人提醒他,上次和赵贤才电话里闹了不愉快之后,许晨光去市里就很难再见到赵书记了,每次过去想当面汇报,不是扑了个空,就是有事忙不过来,不肯见,让他连解释道机会都没有。 而且现在最麻烦的情况是沙马阿措的大观集团,之前是因为他答应了推动关山的瓷泥矿再次开采的条件后,人家才肯重回关山,大力投资,可现在刚对赵贤才提了几次,就已经惹恼了市里领导,这瓷泥矿想开看来说难如登天了,可要是对沙马阿措失了言,这找自己挂牛头、打冤家都是小事,怕的是沙马阿措一气之下就停工了,说好的扶贫产业不搞了,那许晨光才是真正完蛋。 所以,许晨光心里也很急,想着怎么想办法缓和关系,推动瓷泥矿开采,先要解决第一步:怎么找机会见上赵贤才的面。 许晨光正准备再去市里“打人桩”——在领导办公室门口苦等,却没想到这时窗外一阵嘈杂人声传来,他抬起头望去,只见原来是罗启功他们公司的“直播达人”培训班正开课中,这现在的流量经济真是看不懂了,只见镇机关的广场中,一堆人正对着手机支架或拿着云台开始直播培训,看来今天是户外培训的课程。 这时院子里的吵声惊动了旁边的门卫室,镇机关的保安走出喊道:“你们这上课就上课,怎么吵到外面来了呢?这本来是上班时间,赶紧进去!” 而领头的直播老师回过头,就说:“会议室里你们单位有人开会,我们就出来搞下户外直播,这是你们许书记答应了但。” 罗启功他们公司在电商基地留了几名负责培训的老师,但因为电商扶贫基地还在建设中,所以在许晨光大力推进下,就把电商主播培训班教室设在了镇机关的一个小会议室里,平时没用时就借用一下,镇机关这边要开会时就撤出来搞户外直播培训,这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听到说是许晨光答应了的,看起来枯瘦到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保安老赵还是没同意,摆了摆手说:“那许书记同意,可我们王书记没同意啊,刚刚还给我打了电话的,这你们吵到人家正常办公秩序了,这我也没办法的,你们赶紧停下来!” 听到这里,直播培训班的群众都停了直播,手足无措停在那,不知道怎么办,而刚刚正看到了这一幕的许晨光脸上也不太好看,听刚刚老赵的意思,王广发已经是明显对自己有了情绪,对自己把这直播培训班放在镇机关院子里开的事颇有微词。 许晨光进退两难,上面得罪了赵书记,下面王广发也不待见,这短短几个月,就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局面中。 连眼前的保安老赵都不给他面子,就要把他点过头要搞的“直播培训班”给轰出去。 这一刻,许晨光眼前出现了难以形容的一幕,关山镇机关的院子里,高举着手机支架的直播群众与穿着灰扑扑的老旧保安制服的老赵,迥异光影的交错,新旧思维的对决,政府楼前的群众,代表秩序的保安,这场面莫名的荒诞可笑、居然有一种油画般的宿命感。 许晨光愣住了,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想通了什么。 于是也走了出去。 “你们赶紧出去,这办公场所,你们还在这跳大神的,看着就……” 保安老赵正想赶人时,见许晨光此时走了出来,后面几句话顿时收了回去,而许晨光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没提这回事,笑着同直播培训班的学员们挥了挥手:“大家好,你们课上的怎么样了?” “许书记好!” “您今天上班啊?” 见到许晨光,这些正摩拳擦掌准备搞直播卖货的居民们笑得特别开心,因为没有这位刚来的年轻领导,她们就没有这一站化的服务:免费的直播课程,便宜的物流仓储,甚至包括上平台、铺网站,整个扶贫办电商基地,完全是为这些老百姓提供了保姆式的直播运营。 许晨光笑了笑:“这工作日我不上班干什么啊?这话说的。” 一个玩笑引来满堂哄笑,气氛一下轻松起来。 保安老赵此时却有些为难,他也不想得罪这位州里下来的副书记,凑过来低声解释道:“许书记,这她们直播也不是我不准,她们之前在那小会议室里搞我没有意见,可现在在外面搞……王书记给我打了几个电话,不准这样,你看我也难做。” 许晨光摆了摆手:“理解理解,我出来就是说这个的。” “感谢了!”老赵抱了抱拳,许晨光抬头对众人道:“今天天气好,外面风和日丽,阳春三月天的,我们干脆搞搞户外直播,我也像大家学习一下,我们都去外面田里走走、搞踏青直播怎么样?” 听到这许书记也要加入直播培训班,一行人高兴还来不及,许晨光也不自己一个人来,他又把吉淼淼和小宫叫过来,还要求她们换了便服,越漂亮越好。 被叫来的吉淼淼一头雾水,什么叫换衣服?还要越漂亮越好?她当即就眉头一皱:“许书记,我们还在上班诶~你这最近下村是不是下的上瘾了啊,这天天去?还要我换衣服?” 许晨光眉心舒展的一笑:“这你手头的工作忙完了嘛,现在又没有急事,那有什么关系的,天气这么好,我们也下去直播,这也是上班嘛。” “直播?!” 吉淼淼简直觉得眼前这男人是不是疯了,这政府工作人员直播?直播什么? “对,就直播,我之前就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镇这么多好山好水的,来旅游的这么少,我后面看到罗启功他们团队的课程后,我一下明白了许多,我们的宣传工作做的太死太僵,从来就不是效果导向,而是责任导向,压力导向,做工作都是做给上面看的,平时发的那些宣传信息、上的那些新闻素材,都是一些毫无流量、毫无亮点的内容,根本就没考虑过老百姓喜欢看什么,所以我想改变一下,来吧,路上跟你再详细解释,和小宫换衣服去吧。” 吉淼淼胳膊拧不过大腿,她和小宫只能依言换了一套衣服,陪着许晨光和直播培训班的这些个人往镇上走,没想到这一走,就开启了她的“主播生涯”。 很久以后,吉淼淼还会记得那个金色阳光下,她被莫名拉去直播的下午。 当天下午,在跟着罗启功的培训班上了一课后,许晨光当即就开通了直播账号,同时把吉淼淼和小宫推了出来,下午三个人对着镜头就开始了第一场直播。 这第一场直播时,三个人都还很害羞,都不知道对着镜头讲些什么,小宫和吉淼淼半天不敢露脸,许晨光还好一点,第一个出镜,毕竟政法大学出身,能干瘪瘪的介绍几下风景,讲几句片汤话,但看着直播间一直留存在个位数的直播人数,他心里却一直叫苦,这上直播的心情比上法庭还沉重。 但转机很快出现,等他强拉着一身长裙的吉淼淼出镜后,他看到直播间的观看人数跳了一下。 “欸……啊啊啊!有十个人看了,对,对,你别笑啊,讲话啊,随便讲什么!” 人数好不容易破个位数的直播间在吉淼淼长裙作用下,直接人数来到十位数,接着,马上又在小宫的靓丽妆容下,很快来到了百位数。 “可以、可以,继续保持。” 许晨光兴奋的让小宫继续介绍关山的情况,可随着直播内容的匮乏,直播间人数就停留在百位数上没动弹了。 “淼淼,快点想等下直播什么啊!马上换你了!” 许晨光焦急的招呼吉淼淼,这第一场直播,他想试下到底有没有戏。 “直播什么啊?这大突然的,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晨光也很急,三个人轮着来试了试,女性出镜效果很明显,但还达不到他的期望目标,特别是三个人第一场直播,生嫩的不行,都不知道直播什么。 “哎呀,随便,什么内容都行,你自己想想你擅长什么,快点,马上要换你了!” “我……我,真是要急死了!我擅长什么呀我!?我到底……” 吉淼淼平时咋咋呼呼,看起来挺外向的一姑娘,此时面对镜头,却害羞的不行,此时又被许晨光这样一逼,只得强撑着出镜,她突然灵感一闪,想到自己最擅长的是什么了。 “我明白了!我来吧!” 吉淼淼一准备好,小宫就把镜头交给了她。 一接过镜头,吉淼淼却对着许晨光一招手“许书记你也过来一下。” “啊?”许晨光一脸懵的跟着过来,就听见吉淼淼对着镜头一抱拳。 “在下关山镇火把节女子摔跤手吉淼淼,现在给大家表演个民族摔跤的把式——“过山刀”! 接着许晨光就只感到肩膀一扯,身子一飞,整个世界顿时天旋地转…… ………… 许晨光的肩膀差点脱臼,接下来几天都不能用力,整个人摔得七荤八素,但神奇的也是从吉淼淼直播摔跤开始,他们这直播间的观看人数瞬间突破一万,之后一直维持在千位数,对于第一次直播来说,这成绩已经相当惊人了。 只是这是拿许晨光的肩膀换来的。 而从那天的户外培训之后,许晨光竟然将直播培训作为了扶贫办的“重点工作”,给吉淼淼和小宫还下了直播任务,要求两人没事就苦练口条和普通话,以后关山的直播将要常态化。 从此,在许晨光的大力推动下,几个人的直播能力节节提高,不久后,关山镇扶贫办的搞直播就成了一个亮点工程。 同时,众多的质疑声也一下冒了出来,有说许晨光不务正业的,有说搞直播是为了作秀、搞政绩的,几乎说什么的都有,但没人能搞懂这个直播和扶贫会有什么关系。 但时间慢慢给出了答案。 一个月后,在关山这样闭塞贫穷的小镇上,在落后荒芜的田地上,竟然出现了极具反差的一幕,仿佛一夜之间,出现了一大批举着手机的户外主播,要么对着镜头介绍风景,有的介绍特产,还有搞怪的、做运动的、拍养鸭的、拍酿酒的,而其中最为神奇的一幕,还是堂堂关山镇副书记居然在各大平台上以真实身份开起了一个直播间。 在各大平台里,这个直播间十分特殊,只见镜头里出现的事一个相貌俊朗、风采奕奕的年轻副书记,正领着众多网友跟着镜头参访关山的青山绿水,时而带着网友们下塘捉虾、时而探秘青梅酒是不是真是用脚踩曲,还有对着镜头大谈关山腊肉如何独树一帜、风味超群,或者对着镜头大卖关山的蜜甜地瓜,有时,这个直播间还会出现两个靓丽的女主播,更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这个直播间也渐渐成了关山的一块招牌。 这时开始,随着关山镇电商交易的金额和许晨光直播间里的人数开始稳步上升,对于直播的质疑就渐渐少了下去,特别是当许晨光的“书记直播间”被省里的电视台采编看中,邀访的请求从省里发到了南溪民族自治州、又从州里递到了县级市南吉、最后当南吉市宣传部通知到关山镇的时候,整个镇机关都沸腾了。 省里卫视频道的“民生面对面”栏目第一次找到了关山镇,居然就是要采访这“书记直播间”的造就者许晨光! 面对这份意外的殊荣,许晨光也有些诧异,他的“书记直播间”也才开通不到半个月,居然一下吸引到了省里的目光,更重要的是联系他的采编说,这次的采访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邀请了南吉市分管扶贫的赵贤才书记一同出镜,探讨电商扶贫、直播经济对全面脱贫的实际意义…… 后面那些话许晨光听的不太真切了,他心里只是在不停默念一点:赵贤才也要受访,他总算误打误撞间有了一次和赵贤才面对面的机会! 第六十四章 礼物 “好的,感谢感谢你们的认可,我一定准时来。” “好的,到时还请你们这边做一点准备,过几天,我们会派人过来拍一些现场素材,可能要拍一些镜头,需要一些配合工作。” “没问题,随时恭候,好,再见。” 刚挂完卫视采编的电话,许晨光就兴奋的一挥拳,这个消息太好了,简直是千载难逢,他已经想到到时和赵贤才见了面,该怎么汇报、做工作,必须得趁着这次机会,把沙马阿措瓷泥矿的事给定下来,不然整个关山的扶贫产业园建设都会受拖延。 正兴奋间,他忘了身后正在进行的镇上工作例会,还是办公室老侯出来叫了他一下,才回过神,返回来会议室里, 这时正是一把手王广发讲话的最后一部分,这胖书记斜了一眼刚从外面进来的许晨光,嘴角轻撇一下,露出一丝不满意的神情,就继续讲了下去:“……刚刚布置的几项任务,一定要落实到人,宣传这款,市里宣传部还在要我们党建画廊的照片,小英那边跟进一下,我们镇已经很久没有宣传信息了,这个信息必须要上,这两个月的宣传指标都没有完成,做什么都瞎呼隆眼的怎么行……” 王广发说完,就准备宣布散会,而此时许晨光却举了下手:“书记,我有个事还要和大家讲一下,刚刚省里卫视来电话了,说要派人过来做一些采访,要拍一些镜头,到时可能要一些准备……” 他这话刚出口,王广发就眯着眼问:“省里卫视频道下来采访?采访我们镇?采访什么?” 许晨光点了点头:“对,主要还是采访电商扶贫基地的事,到时可能会上“民生面对面”栏目吧。” 他已经刻意不提谁上这栏目的事来,可下面老侯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一脸茫然但问道:“这采访是采访谁啊?” 许晨光没办法,只能略显尴尬的低头道:“刚刚通知的是我和赵书记到时可能会去卫视的直播间介绍一下我们镇的电商扶贫吧。” 听到这,王广发瞬间一脸不悦,这“民生面对面”是卫视黄金档的时政类招牌节目了,能上的都是省里的大人物,而他别说这样规格的栏目了,就是市里的新闻电视,他都是在17年旱情的时候,才露过一次脸,这许晨光才来多久啊,居然就能直接上省级媒体! “呵,倒是来就来吧,配合就配合吧,我们许书记这可是长大脸啊。” 说完,王广发看也不看许晨光反应,就起身离开,他这一动,会场就瞬间散了,只留许晨光一个人坐在那,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空荡的会议室,略一停留,就起身往门外走去。 ………… 最近关山掀起的直播浪潮以扶贫办为中心不断扩散,许晨光的“书记直播间”更是一举打响了名号,这样下来,吉淼淼和小宫经常就忙着直播间的事,有意无意间就把很多别的工作压到了不善言辞的麻阿黎身上,加上许晨光忙着到处盯项目,经常整个扶贫办就只剩这个少民姑娘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着。 这天上午,麻阿黎正对着屏幕报文件,电话响起,她只是扫了一眼,就脸色一变,警觉的抬头看向四周,同时悄然起身,将这间办公室的门给轻轻带上,那是一个熟悉的号码,正是易大鹏打过来的。 “在办公室吧?” 电话那头的易大鹏语气冰冷粗暴,麻阿黎沉着脸,嗯了一声。 “你这就知道嗯嗯嗯?算了,不和你计较……我问你,许晨光出去了吧?” 听到这,麻阿黎心里微动,易大鹏一问起许晨光来,那绝对没有好事,她犹豫片刻,迟迟没有回答。 “啧~你这嗯都不会嗯了?你是不想赚钱了?” 麻阿黎心里一冷,只能答道:“半个小时前样子出去了。” “呵,还知道说话啊,你这每个月拿几千块的“劳务费”,也该有点用吧,别让我总是提醒你,你那十万块的事。” 听到十万块这个词麻阿黎心里就一阵烦闷,“有什么快说。” 电话那边易大鹏笑了笑:“这样,晚点会有个人送东西过来,是拿给许晨光的,你做一件事,替他收了。” “东西?”麻阿黎心里一愣,马上下意识回答:“这不好吧,我能替他收?他会同意?再说了,收了有什么用?我放哪?” “让你收就收!你到时记住一定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他,然后打开录音,他也会同意让你收的!你记住要把录音给记下来,毕竟你是他同事,替他收了也很正常,重要的是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易大鹏语气强硬,麻阿黎只能答应下来:“然后呢?” “你们镇机关有摄像头吧?你到时记得一点,拿到那东西后,要到摄像头下面去,要让摄像头拍到你收到那东西的样子,再把里面东西晃一晃,然后塞回袋子里,等许晨光来就拿给他!” “这到底什么东西?” 麻阿黎不解问道,那边易大鹏却没有理她:“这你不用管,反正你记得在摄像头下面晃一下就可以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而麻阿黎愣了半响,还没明白这易大鹏到葫芦里卖什么药,还说那时要给许晨光打电话,同时还录音,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麻阿黎疑惑不解的时候,门外敲门声响起,她慢慢过去,一打开门,真像易大鹏所说的,有个人抱着一袋子竹筒站在门口,眼睛往里面张望。 “许晨光许书记在吗?” “不在,他出去了。” 麻阿黎刚回答完,这人就一直向她使着眼色,明显就是易大鹏安排的那个人。 “喔喔,这样,我跳马村的,今天是过来找许书记帮忙做直播推广的,先前就和他约好了的,这个是我们村的竹筒饭,要拿给他,你能帮我带给他吗?” 麻阿黎还没答应,这人又朝自己眨了眨眼,她只是面无表情的回答这要给许书记打个电话。 说完,她就拨通起许晨光的电话来,拨话时,她还一边瞅着那袋子竹筒饭来,翠绿的竹节盖里,应该已经装满了糯米、芸豆、腊肉等食材,看起来并无异常,可她不知怎么的,就是不想让许晨光接下这东西。 电话很快打通了,“许书记,这里有个跳马村的人说要拿竹筒饭给你,我看你不在……” 麻阿黎还没说完,那边许晨光居然就一口答应下来。 “喔喔,我知道,前面就和他打过电话,我现在在外面有事,你帮我收一下放你办公室吧,我晚点拿寝室放冰箱里去。” “噢,哦,但是……” 麻阿黎还想说几句,那边许晨光的声音十分忙碌,很快就挂了电话,她只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人见麻阿黎打完电话,就冲她意味深长的一笑,然后把东西放在她手里,便离开了,而提着这袋竹筒饭的麻阿黎,拿出一节竹筒看了看,然后抬头望向上方,那里是一个亮着红点的摄像头正对着自己,想起先前易大鹏说的话,无奈之下,她只能收下了放到了办公室桌上。 ………… 去大观集团的路上,跳马村的第一书记柳成展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先是拍了一番马屁,说他的这个“书记直播间”是开了关山哦不整个南吉的先河,还说他英明神武,神勇非凡,许晨光听的心里奇怪,让他直入正题,这位第一书记才支支吾吾说他们村有个扶贫产品正在快餐化、方便化,已经做了样品出来了,也想上直播,就找到了许晨光这里。 “那挺好啊,说说看是什么产品?” “不知道许书记您吃过没有,是我们跳马的特长,竹筒八宝饭!这个我们研究过,想作为一个旅游亮点,或者是快餐食品搞推销,目前已经进行过开发,有样品出来了,想请您帮忙推广。” 听到说竹筒饭,许晨光又想起在洪宇那里吃过的那顿竹筒腊肉饭,此时泛起当时的回味,他马上就答应下来:“没问题!你到时联系我就是。” “好的、好的,我让我们这的村民给你送样本过去,许书记到时记得这个不能放外面的,估计要放冰箱保存。” “好,我现在在外面,你让他放扶贫办吧,我寝室有个小冰箱,我晚点去拿了先放里面,明天直播再拿出来。” 许晨光没多想就挂了电话,没多久,一个自称是跳马村村民的人就给他打了电话,说“你要的东西已经送过来了,请许书记收下。” 许晨光一愣,本想问什么叫“我要的东西”,不是你们要我帮着推广的嘛? 但他正忙着开车,没空啰嗦,点头道:“好了,你先放扶贫办,我等下去拿。” 那人也没别话,马上就挂了,而没多久,麻阿黎又给许晨光打了电话过来,让他是有些哭笑不得,这今天怎么了,各个都找自己,电话没停。 麻阿黎说的也是同一个事,有人找过来给他送东西,许晨光想也没想的要她收了,自己到时再去拿,说完就挂电话,他一边挂还一边奇怪,这今天几个电话怎么这么急,没看到自己正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嘛。 第六十五章 竹筒饭 他驱车一路疾驰,最后在一大片工地前停了下来,这里是大观集团设在金山村的产业园,这正在建的就是一个巨大顶棚的食品车间,按沙马阿措之前的规划,这个食品车间装配好以后,一天能包装起上百吨货,半个南吉的食品密封、过塑都能在这进行,不管关山以后做真空食品还是别的包装食品,这里都能负担全部产能。 许晨光把车停好,就往工地项目部走,他知道今天是结算日,沙马阿措肯定就在这里,但他还没进门,就见旁边猛的一下围聚起不少工人,把许晨光团团围在中间。 “大家辛苦了,我是……” “知道你是谁嘛,姓许滴官官嘛。” 许晨光还没说完,就看见为首一名缠着黑色头布的少民工人指着许晨光就朝旁边人开腔道:“就是这个当官的,骗我们说会开瓷泥矿,把我们骗回关山来的!害的“头马”在这里亏了上千万了,就是他!” 许晨光看此时围过来的都是穿黑葛布衣的彝族工人,有几个衣领上还绣着南风鸟,就知道这批人都是沙马阿措的族人和骨干,而另外那些汉族工人只是远远望着,当即就笑着说:“不是的,我没有骗大家,重开瓷泥矿的事还在运作,问题是在于市里领导的意见还不统一,我还在做工作……” “做工作、做工作……你做了多久的工作来?我问你,我们这些人回关山都有两个月了吧,这现在都快六月了,天都热了,你还在做工作?那就算你把工作做通,那开矿不到年底去了?我们还要不要吃饭了?现在我们老板在这里把身家都投进来了,也招你们汉人工,就为了能重新开矿,你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见工人越说越上头,许晨光还挨了两把推搡,但脸上只能勉强笑着,高声喊道:“我……我今天来找你们沙马老板就是为了谈这次开矿的事!” 听到他说是来谈开矿的事,这围着的众人就像是浇了水的热锅,一下散了开来。 为首那少民工人不情愿的喊了声:“老板在楼上。” “谢谢兄弟。” 许晨光抱了抱拳,往项目部二楼走去,踩着悬空的木架梯,来到这板房二楼,沙马阿措正坐直了腰,铁着脸等他。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破口大骂,许晨光只见这位历尽风雨的少民企业家,此时手一抬,示意他坐到中间位置上去,同时手往腰里一抽……只见寒光一闪,一把短刀被抽了出来。 见到沙马阿措拔刀,许晨光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赶紧高举双手:“沙马老板,我……我不是来打冤家的,我说来谈事的!” 听到他这样说,沙马阿措也不答话,他就把短刀往案板上一插,只听“锵”的一声,短刀直入木三分,许晨光脸上汗都下来了。 “牛头都已经挂了,还有什么好谈了,直接开打吧。” 许晨光心里一惊,赶紧挤出一脸笑来:“老总,打不了,我打什么打,你们这么多人,随便就捏死我来。” 沙马阿措把黑布搭子一脱:“你敢一个人来,那也是汉人里的男子汉了,我一个人和你打!” 看着他这一身铁打似的肌肉,许晨光是哭笑不得:“你一个人我也打不过……不,我就没想和你打。” “不打,你来干什么?” “谈开矿的事啊!” 听到这,沙马阿措脸上的肌肉第一次松懈下来。 “什么时候能开?” 许晨光只能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那你!” 见这位少民族长又要起身,许晨光苦笑一下,赶紧解释:“我是说目前还不知道,但马上有个机会,我会去想办法,到时能和市领导见上面,到时会做工作,争取把矿给开了。” 听到又是这些说辞,沙马阿措脸上一冷:“你们汉人的这些“争取争取”、“做工作”之类的话,我是不会再信了,我也不想再和你去南吉了,我现在只要求看到重开瓷泥矿的文件,看不到,我就会停工,再找你解决把骗我的事。” 沙马阿措话不多,意思却很明确,言语中的威胁意思溢于言表,在这少民企业家面前,许晨光只觉得背脊湿透,一字一句都不敢说错。 “好,要的,我不说那些虚词,我会拿重新开矿的文件过来,但我需要时间,只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时间,就这一两个月,我保证一定给你把文件拿到,就放到你办公室里!” “没有两个月……” 沙马阿措竖起一根手指:“……最多一个月。” 许晨光皱了皱眉头,只能硬生生答应下来:“好,一个月就一个月,我保证这一个月内做到。” 沙马阿措也不再答话,闭上了眼睛,双手抱臂交叉放在腋下,这是他们族对敌人的“驱客令”。 许晨光知趣的站起身,走了出去,在众多工人充满敌意的围观下回到车里,发动引擎,开始往回开。 路上,他心里在暗自叫苦,现在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他了解沙马阿措这样性格的人,说到的事一定会做到,如果一个月内没有给他重开的文件的话,大观集团目前的项目会全面停工,那现在招了岗位会全部遣散,而关山今年全面脱贫的最大助力也将烟消云散,所以,下次和赵贤才见面时要争取能说服他…… 想到这,许晨光摇了摇头。 不,是必须要说服他。 ………… 回到镇机关大院,许晨光急着去办公室翻大观集团的资料和文件,想着怎么准备到时和赵贤才汇报时的内容,经过麻阿黎她们办公室时,他看到桌上的那些个包装好的竹筒饭样品,便过去提起,同时向埋头的麻阿黎打了个招呼。 “这是跳马村先前送过来的?” 麻阿黎不知怎么,此时看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看似有些欲言又止,许晨光本想问几句,但时间紧急,加上这姑娘本就是冷淡的性子,他也没再说什么,就提着竹筒往里走,没成想麻阿黎在身后叫住了他。 “许书记。” 许晨光回过头,愣了一下。 “有事吗?” 这姑娘抿了抿嘴,却又低声说道:“没什么……这确实是先前送过来的。” “噢。” 许晨光点了点头,却见麻阿黎没有转头,而是欲言又止的看着自己,他又等了一下:“还有事吗?” “没事没事。” 麻阿黎露出微微惊慌的模样,却又极快的转身离开,许晨光只觉得莫名其妙,就把东西提回办公室里了,忙到晚上时分,他伸了伸懒腰,准备回寝室,关门时又想起这袋子竹筒饭样品放这里肯定会坏,便又将这袋竹筒提回了宿舍,放进他房间里的小冰箱中。 第二天一早,他到食堂吃完饭就去了办公室,忙了一上午,到中午时分,随便吃了两口饭,就开始下午的工作,同时还要准备晚上的直播,他便跑到吉淼淼和小宫办公室,商量起晚上直播的切入点和提纲。 “我觉得这次的直播重点还是在于如何把我们竹筒饭的清香味给提现出来,同时又要突出它的紧实包装。” “我提个问题,那这要不要现场生个火,当场烤着做样品?” “那肯定要啊,就是这火要是……” 许晨光正说话间,却突然看到吉淼淼的脸色一变,整个人突然站了起来,目光看着他的身后,他觉得奇怪,一回头,却发现镇里的纪检组组长刘海生一脸严峻的走了进来。 许晨光心里一下泛起一阵疙瘩,这平时刘海生虽然严厉,但神情架势还不是这般杀气浓重的样子,他心里暗叫不好,这纪检组这般兴师动众的上门可不是好事,特别还是如此神情,难道是来带吉淼淼他们的? “刘组长,这是……?” 许晨光强撑起微笑,和刘海生打了个招呼,同时脑袋飞转,这之前老邹被抓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怎么又纪检组上门了?现在可还是建档立卡的关键审批期,不会又出事了吧? 他身后两姑娘神情也很紧张,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都下意识的站起身,望着许晨光这边,毕竟主任在这,她们还稍微心安。 刘海生进来后也不答话,侧身转向门口方向,这位镇纪检组长竟只是带路的,许晨光这才注意到老刘的身后,又有两人跟着走了进来。 来人一男一女,男的方阔脸,浓密胡须,身量不高,四十来岁样子,而女人三十来岁样子,身材高挑,面色清冷,头发严谨的盘在脑后,眉毛修的尖细,一看就让人觉得“这人很厉害”。 麻阿黎和小宫两人看见来人还只是紧张和奇怪,而许晨光脸上却是绷不住的惊诧。 这两人他都认识,是南吉市市长热线办公室的莫明玉和洪胜男。 这市长热线管理办公室看起来只是个管电话的机构,实际上却很复杂,不仅要负责“”服务热线的话务工作和热线政务公开和热线栏目的信息更新、维护,还要配合相关部门做好网上舆情督查督办工作,遇到群众直接反映的重大问题,他们在督办相关部门的同时,还会自己下来调查情况,再向相关部门直接沟通,权利远比一般人了解的大,甚至可以与市领导单线汇报,简直就是市领导的“化身”。 而这两人更不一般,号称市府的“铁血双煞”,许晨光之前在州里的时候就和他们打过交道,之前都是南吉市检的干部,后面两反转隶后就被抽调到了热线办公室,专门负责线索核查,市长热线中遇到群众反映的重大案件线索,需要核实调查的情况下都是这两人登场。 许晨光心叫不好,不知道吉淼淼她们怎么惹上这两人,这两人在之前两反系统内都是赫赫有名的高手,许晨光还记得14年配合南吉市检办住建委的案子,就是和这两人配合,那对象才进去被问了两次,回来就在自己小区里跳了,死前还交代了所有问题,这两人是真正的高手。 “呃、莫哥、洪姐!好久不见!怎么两位亲自过来了?来也不说一声,哈哈。” 此时躲也没办法躲了,许晨光只能硬着头皮向来人打了个招呼,同时伸出手去,希望能为吉淼淼她们问问情况,想办法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争取个宽大处理。 可没想到的是,这“铁血双煞”竟无视许晨光伸过来的手,莫明玉冷着脸对许晨光道:“许晨光,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第六十六章 搜查 许晨光只觉得浑身血液一冷,这场面他经历过无数次了,只是从来他才是那个说“和我走一趟”的人,此时角色倒转,让他只觉得莫名迷幻,眼前的一切有种不真实的体验。 他脸色一沉,半响没有反应,等莫明玉说了第二声后,他才认识到这是真的, 自己居然也有被调查带走的这天?!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为什么要带我们许书记走?你们是干什么的?” 在场的吉淼淼和小宫远比许晨光还要震惊,两个人都愣了半响,没看清楚这进来的人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大事不好,但本能的想护住自己的顶头上司。 旁边刘海生凑过来对许晨光低声道:“这里人多,配合一下,别搞得不好看了。” “没事,我去一下,你们继续,晚上的直播准备一下。” 许晨光点点头,他转过身安抚了六神无主的两姑娘,就和老刘他们出去了,一行人没把他自己带到车上,也没进镇机关的纪检谈话室,而是往宿舍楼走去,一行四人神情严峻,走动时,刘海生、莫明玉、洪胜男三人成品字形站位,将许晨光夹在中间,到了他宿舍门口时,老刘一伸手,做了个要许晨光开门的手势。 “许书记,麻烦开下你宿舍的门。” 许晨光眼光后瞟,他注意到身后的洪胜男已经无声打开了胸前口袋上夹着的记录笔,那个小巧的拍摄工具是办案单位最近才新配发的摄像仪器,许晨光心里微动:这就拍上了?难道自己寝室有什么? 在州监多年,这样的场面看的太多,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让许晨光格外冷静,但经验也提醒到他自己:太过冷静反而会引起怀疑,此时应该要有适当的申辩。 “我不明白?我寝室到底有什么?” 刘海生对他说:“你是州监委派过来的干部,程序你很清楚,现在既然要你自己打开宿舍房门那就请你配合。” 许晨光微微一笑:“就是因为我知道程序,我想问到底我是怎么了?我被正式立案了?还是进行正式搜查了?如果是的话,请各位出示相关文书。” 这话一出口,面前的三人脸上闪过一丝难色,许晨光被举报的事情是有切实的初步线索的,所以热线办公室的值班主任在请示领导后第一时间通报了相关纪检部门,同时委派得力的“铁血双煞”下到关山进行初核,但鉴于许晨光特殊的身份,又加上线索还不完整,还不够立案,所以也不存在所谓的搜查文书。 “许晨光,你不要觉得你是州监委派下来的干部就能对抗组织了啊!你要记得你自己现在的身份!你已经是关山镇的扶贫副书记,组织关系也转过来了,市里对你是有管辖权的,而且,你想想,我们来之前会不跟州监委通气么?你还不明白这现在的局面嘛?我劝你抛弃幻想、配合调查!” 洪胜男声音尖利,是这口业务里少有的的女干部,年纪也有三十四、五了,但款资历却比许晨光小的多,在18年的全州政法干部培训班上,她还是许晨光的学生,当时的洪胜男还是从检察院刚转过来的转隶干部,许晨光已经在州监委的岗位上工作多年,她的“纪律审查谈话技巧”课还是许晨光上的,这些个话术他这个“师傅”难道还不熟悉? 此时听到洪胜男避开重点,口口声声讲的都是虚的,无非是想暗示对自己的审查是已经与州监委通过气的,但目前情形下,肯定还是没有正式立案,不然她们早就拿出来了! 许晨光瞬间下了一个判断:自己是被举报诬陷了,对方有初步线索,但没有实物证据,同时,自己肯定还没有被正式立案,情况还比较安全! 想到这,许晨光心情稳定了许多,他仰起头:“洪姐,你这话说的,我本来就很配合,不然凭你们现在毫无任何文书材料的情况下,我是不会和你说一句的,但我现在积极的回答问题,也是想和你们一起查清事实,还我一个清白,我想问一下,到底为什么突然对我调查了?是哪个方面的问题?” 许晨光话说的活络,但洪胜男和莫明玉也不是省油的灯,神色寡淡的洪胜男一撇眉毛,吊三角眼往下一拉,严肃道:“许晨光,你别来这套话了,你觉得我们现在会透露对你的调查内容吗?总之,你心里没鬼的话请配合我们,打开门。” 面对威胁,许晨光好不退让:“我配合啊,只要你们拿搜查证来。” 镇机关宿舍的这道薄薄木门,走廊风一吹就咿咿呀呀的乱响,又不挡风又不挡声的,许晨光毫不怀疑老刘要是用点力就能一把撞开,或者他一句话就能让办公室侯主任把备用钥匙送上来,可此时在四人面前,没有许晨光的点头,却如同铜墙铁壁一般不可逾越,因为实施搜查就应当有搜查证,没有文书在场,就算是一道纸门也难已撼动。 这就“规则”与“法”的力量。 面对油盐不进的许晨光,莫明玉和洪胜男也开始有了一些情绪,此时走廊里已经有镇机关的家属和干部听到响动,探出脑袋看热闹,刘海生脸上也不太好看,这驻镇纪检组长加上市委派过来的两名精英,居然连许晨光的宿舍门都进不去,这实在有失脸面。 面对这尴尬处境,老刘还是放缓了语气,凑近低声说道:“许晨光,你配合一下,我和你说实话,是有人通过市长热线举报你,说你有违纪行为,相关证据就在宿舍里,所以他们市长热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才过来核查的,再说了,现在还没有联系纪委出搜查证,就是给你机会向组织坦白,你别把问题搞复杂了。” 老刘这话印证了许晨光的猜想,果然是被诬告了,但看现在的情形,对方也没有硬扎证据,才会先来“投石问路”,自己要是太过强硬,反而显得是心里有鬼了,还是把门打开为好,再说许晨光自己也确信宿舍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物。 想到这,许晨光倒也正色道:“好,既然大家都是内部人,我也绝对配合,现在我在你们没有搜查证的情形下主动打开宿舍房门配合检查,请洪主任记录在案。” 被许晨光点名,洪胜男只能冷着脸点了点头,许晨光这才掏出一片老旧钥匙,打开这薄薄木门。 一进屋,市纪委的三人就大吃一惊,只见许晨光这间宿舍里杂乱不堪,到处都是堆叠如山的书籍和资料,看起来就像是台风卷过的图书馆一般,地上都是翻动的书本和笔记,粗略一扫,各种类型的书都有:经济的、政治的、乡土生态的、mba管理课程的,基本都是行政管理相关的工具书,可见这位监委下来的扶贫书记,为了这份事业是付出了多少日日夜夜。 这番乱局面前,许晨光面目含笑,他自己宿舍谁还能比他清楚?能有什么违禁物品?还是有赃款赃物?再说了,这自己在州纪委这么多年,恨自己的人能从街头排到街尾,要是自己真不干净,早就进去好几年了,在那种情形下,自己的一丝一毫都被无限放大,怎么还会有任何问题? “不好意思,我这全是书,其余一点衣服、就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里面也全是课程、资料,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你们需要也可以打开。” “这倒不需要……” 在一脸光明磊落的许晨光面前,洪胜男和莫明玉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却突然锁定在角落的一台冰箱上。 顺着两人目光看到冰箱,许晨光随口解释道:“这是镇上几个领导宿舍里配的,之前就有,我们扶贫办加班比较多,我经常吃不上热饭,就在里面放点面包、速冻食品什么……” 许晨光话还没说完,突然脑海里想起一件事来,这自己最近没什么异常,唯一就是昨天那袋跳马村送来做展示样品的竹筒饭,当时为了保质就放到冰箱里了,这昨天才刚放进去,今天纪委就找上门,难道里面有东西!?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许晨光脸上也有微微变化,后面的话都噎了一下,而此时洪胜男和莫明玉马上就抓住了他这点异常,神色一喜,马上绕过满地书籍,上去拉开那冰箱门,果然里面那袋黑色塑料袋装着的竹筒饭就在里面! 这两人的举动也反衬了许晨光的猜想,他暗叫不好,看来这问题真就出在这袋子竹筒饭里!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几个念头,这竹筒饭本就是中空的,里面要是塞了点银行卡、黄金、玉器甚至是现金之类事物,那自己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难道昨天这送来的竹筒饭就是一个圈套?! 许晨光顿时醒悟,但为时已晚,洪胜男和莫明玉像是发现了至宝一般,两人飞快动作起来,洪胜男从口袋抽出摄像笔,将笔头的摄像头对准了正在逐一倒开每个竹筒从里面翻找赃物证据,而旁边的莫明玉,就等着录下翻出关键证据的一瞬。 查赃拿人,这许晨光要是真被当场翻出赃物,就哪里都说不清楚了。 可等莫明玉将所有竹筒饭都倒出来,却只看见翻倒出一地的糯米红豆,就是没找到所料想的黄金、银行卡来,这让两人一脸恼火,同时回头喝道:“许晨光,你把东西藏哪了!?” 第六十七章 翻天 被几束目光狠狠盯住的许晨光一愣,一脸无辜道:“什么东西?” “你知道什么东西!” 被逼的无可奈何的许晨光干脆笑出声来:“我真不知道我知道什么东西,两位,如果说没有搜到证的话,能不能报个“查无”算了?我晚上还要为跳马村直播的,噢对了,这翻出来的竹筒饭还请倒回去,这是人家跳马村的扶贫试验产品,效果好的话是要量产上线的,这你们也太不尊重我们的工作了。” 莫明玉和洪胜男对视一眼,许晨光如此淡定的样子,让他们认定赃物一定是被许晨光藏了起来,眼下干脆让刘海生又叫了几个人过来帮忙,看能不能翻出那件关键物证。 可惜几个人将许晨光这间不大的宿舍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洗手间盖板、床板下都翻遍了,仍是一无所获,洪胜男铁着脸问:“你们这宿舍楼道监控在哪?!赶紧看看他把赃物转移到哪去了!” 刘海生是市纪委驻关山镇的纪检组长,即使他这样的老资历,但作为派驻机构的人在“铁血双煞”这样的市直骨干面前,显得有些单薄,此时也被坏脾气的洪胜男吼的一愣一愣的,只能低声回答。 “我们这没有楼道口的监控,只有机关楼那边有。” 一般的政府家属楼和宿舍楼,一般不会在楼道口设监控,毕竟都是内部住宅,风吹草动如果都一清二楚的话那机关家属还怎么生活? 洪胜男一皱眉:“那就赶紧去看机关那边的!把足迹调出来,这小小一个关山镇,我不信这东西还能藏到哪去!?” 许晨光心里清楚,洪胜男这话说这么大声,就是说给自己听到,他也不表态,由着两人在这虚张声势。 洪胜男和莫明玉这边安排好人手监控,那边又转向许晨光:“可以,既然你决定什么都不表态了,那我们直接往下走程序吧。” ………… 关山镇的纪检谈话室十分老旧,之前是二楼最里间的仓库,一走进去,还有股浓重的霉味,许晨光坐在后靠都没有的板凳上,望着眼前面目严峻的三人,只觉得这场面有点可笑。 “哎,这我们关山的谈话室好像不符合启用标准吧,别说软包、隔音了,这凳子都是个散架的,我真怕谈一半我人摔下去,那你们也脱不了责任吧?” 莫明玉白了许晨光一眼:“别讲废话了,你要是觉得关山这条件差,我们可以到市里去谈。” 许晨光摆摆手笑道:“那算了,“走读”太辛苦了,就这吧,早点搞完我也早点回去工作。” 他的轻松态度更刺激了眼前的两人,洪胜男干脆把笔记本电脑合上,直接对许晨光摊牌道:“许晨光,你这个态度只会对自己更不利,汤杨你认得吧?你同届的吧?早就是州主任了,资历也老吧?办过4.12专案,省里一直在想调他过去,算是比你厉害吧?但我告诉你,昨晚他在市留置点里痛哭流涕,痛陈自己的堕落,将这些年所有通风报信、跑风漏气的事都吐出来了!现在案卷已经封了,马上移送司法!连他都逃不了,你这点道行,还想翻天了?” 听到汤杨的名字,许晨光浑身一怔,这确实是他的同届师兄,也是同一批进的纪委,也曾在一个业务室待过两年,更搭档过不少案子,为人和能力他都很清楚,前段时间是听说他好像出事了,但没想到居然案子都已经办完了!? 察觉出许晨光脸上的神情变化,洪胜男笑道:“汤杨他也和你一样,不,比你还猖狂,他在宣读留置后,居然就往床上一躺,开口就是“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许晨光哑然失笑,这倒像是汤杨会做出来的事。 “可惜啊。” 一旁的莫明玉故作惋惜的摇了摇头:“越是你和他这样的内部人士,反而越容易小看我们,既然已经对你们这样的老手立案了,那我们肯定是有准备了的,像汤杨就是零口供办的,昨天让他在移送材料上签字时,你是没看到他那眼泪,啧啧啧……。” 这两人一唱一和,确实让许晨光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但略一调整,他便反驳道:“别装了,我和他有一样的点吗?我这是立案了吗?大家都是熟人,我规规矩矩、干干净净,心里没有负担,也不需要你们零口供,我只希望到时等查清后,两位能出个通告,还我都清白和名誉。” 见许晨光还是我行我素的样子,洪胜男只能多下猛药,继续说道汤杨的细节:“可以,如果你真是清白的,那我们肯定会还你名誉,可问题你自己心里真相信这套吗?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汤杨做的也不赖,他把整个环节都想好了,只收现金,而且埋的也深,居然是把钱放到一个远房亲戚那,等需要的时候再去拿,连他的银行账上都干干净净的,但这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被挖出来了!” 听到这,许晨光脸上一沉,纪检部门做事其实不像电视里演的那么戏剧化,有那么多阴差阳错、勘察实验的,更多的还是问话找突破口,再通过搜查、调取等手法。都从外围入手,更重要的事从行贿人入手,才能穿针引线,查出问题。 而对不同的行贿人,有不同的做法,行贿人有工作的?那从工作单位入手,先找单位领导,再询问、函告……几板斧就会招了。 行贿人没有单位,是开公司的?那最好,先从你企业、公司查起。现在的环境下,只有做企业、公司的,多多少少都会存在一些问题。像什么抽逃注册资金、偷漏税、虚假发票等等,基本没一个干净的,办实业的还有环保上的问题,搞金融的,那就是证监会的材料问题,不管做哪行,总有破绽露出来,平时可能没有人管,但一旦面对办案单位,一旦没有如实陈述,这些都会将成为巨大的问题。 所以当洪胜男说零口供办了汤杨的时候,许晨光相信她完全说的是实话。 而此时,洪胜男继续对许晨光施压:“你呀你,其实做的比汤杨还是聪明些,现在你直播搞的不错嘛?每个村找你要花多少钱?这建档立卡一个户多少?听说去年你们关山的价格是五千一个?现在什么行情?” 听到洪胜男的话,许晨光只觉得好笑:“洪主任,听你这样一说,如果你们是怀疑我在建档立卡里收了钱?那我反而放心了,因为我知道这一点上没人能诬告我!你们的工作做的真不到位,我希望你们以后再找我谈话前能多做一点功课,我们关山镇今年的建档立卡工作是完全公开透明的,还请了我们之前德高望重的老书记陈党育进行监督,整个关山上下你可以去问问,今年的建档立卡全程有备档,全程程序可溯源、可倒查,百姓评价都很高。” 许晨光的反驳让洪胜男有些语噎,她本只是投石问路,但许晨光此时自信态度让她都有些怀疑,只能换了个方向继续试探:“看来许书记是有准备了嘛,当然,我们也知道你这样的高手,不会犯蠢,收的物件挺小的吧?黄金还是银行卡?哦不,你这样谨慎的人,一定不会要银行卡,肯定是现金或者黄金,对吧?” 面对猜测,许晨光只是苦笑摇头,继续否认:“你们亲手查了的,什么都没有。” “噢,我们现在查不到就能证明你之前没隐藏了?呵,还是你觉得这小物件的,你藏起来就找不到了?你这人真有点意思,以为自己干了这么多年监委,真以为自己就天衣无缝了?就没想过自己早就露出了破绽?” 听到这,虽然眼前洪胜男的语气越发高亢、话也说的越来越明,许晨光反而放下心来,知道这已经进入自己的节奏。 “什么破绽?我倒真不知道?”许晨光侧头表示倾听。 久攻不下的两人此时也没了办法,正当三人大眼瞪小眼时,外面纪检组的工作人员进来,附耳在莫明玉耳边说了什么,同时递上来一个优盘,许晨光瞬间明白,这里面应该就是这几天镇机关的监控视频。 难道真有什么? 而此时,莫明玉和洪胜男优盘到手,胜券在握下,脸上顿时放松,干脆掏出手机,一边说一边播放起一段音频文件。 “可以,我们也不掖着了,你自己先听听自己的话吧。” 随着播放开始,许晨光眉头慢慢收紧,这是一段电话录音,开始说一个男子声音——“你要的东西已经送过来了,请许书记收下。” 接着,马上又传出许晨光自己的回答:“好了,你先放扶贫办,我等下去拿。” 许晨光仔细听完,一脸疑惑的抬起头:“这又有什么问题?当时是跳马村村民拿竹筒饭给我,要我直播展示,有问题吗?” “你别急嘛,这音频录音倒没什么,但后面还有有意思的,这样,你过来看看这个视频吧。” 莫明玉这样说着,便把那优盘插入笔记本上,然后选中一个视频,点开来后,倒转过这台笔记本电脑,指着上面的一段画面道:“现在收礼的视频就在你面前,你自己看看后再解释吧。” 第六十八章 监控 许晨光睁大眼睛,播放器里是对着扶贫办办公室的监控画面,镜头中麻阿黎正从一名男子手中接过那袋竹筒饭样品,而她清秀的脸庞正抬起头,像是无意间看了一眼摄像头,但又马上低下去,同时,右手顺势就从里面翻出一样事物,那东西是小小一张卡片,虽然办公室的监控摄像头画面不够清楚,但一般人还是很容易就看出那是一张银行卡。 许晨光心里一阵猛跳,这张藏在竹筒饭里的银行卡他这是第一次看到,但接下来的一幕更让他完全失态。 只见麻阿黎拿出这张银行卡,只是马上看了一眼后就将卡片塞了回去,而接下来她就将这袋竹筒饭放到了办公室的角落,直到许晨光过来将其提走! “这我根本就没看到这张银行卡!我……我完全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一个东西!” 面对眼前双手抱胸,一脸冷笑的两名市长热线办公室的干部,许晨光近乎是低吼出来,来关山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失控,之前在州监委工作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有意无意的请饭局、送东西的情况,但那都是明刀明枪的来,许晨光当即就拒绝了,遇到一些硬塞东西或者偷送东西的,他发现后就第一时间给送到管内部的“纪检监察干部监督室”了,可这银行卡他说百分比确定没有见到过! “别演了,许书记,大家都是内部人士,何必呢?能不能别浪费这些个功夫,轻松点撂了,别到时大家都难看。” “我真没见这张银行卡!我以我都党性保证!绝对没有任何一句假话!” “呵呵,你这还有没有党性都是个问题,你还用来保证?许书记,这也太跌份了吧?再说了,我们都还没说是银行卡呢,你怎么就主动说是银行卡了?啊?这是不是露出马脚了啊?” 被莫明玉这通话怼下来,许晨光反而冷静下来,自己刚刚确实罕见的失去了冷静,说话太急了,完全忘了在这些人面前赌咒发誓都是毫无意义的。 想起以前审查对象、进行谈话的时候,许多腐败分子也是拼了命的赌咒发誓,当时的自己还只觉得这些人可笑幼稚,在审查人员面前不讲证据讲赌咒,谁会信? 那时看到其中很多州里的实权干部,平时气宇轩昂、颐指气使的,工作中也是人精一样,说话办事,条理清楚,张弛有度的,到了谈话室里,面对铁证如山的时候,却也是一泻千里,说话磕巴、身上也早没了那股子英气,当时还不理解,真当自己换了位置后,站在被谈话者的角度时,才理解面对组织、面对法律、面对审查,这股压力真不是轻易能抗住的。 许晨光深呼吸了一下,拼命冷静了下来,他重新抬起头,开始准备反击。 “莫主任,这正常人都能看清是一张银行卡,靠这个就定罪?” 莫明玉冷哼一声:“可以,你这是不到黄河不落泪、不见棺材不死心啊,你知道啥银行卡的确实定不了你的罪,但不用我提醒你吧,但你的态度可是决定了这次问题的定性!” 面对施压,许晨光毅然抬头,直视对方:“不需要你提醒,我一直是配合调查、查清事实的态度。” “呵,那我问你这视频里的银行卡被你藏哪去了?” 许晨光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真没看到过这张卡。” “啧,你这人怎么……!”莫明玉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往椅背一靠,单手叉腰,整个人已经被许晨光给激怒了。 洪胜男也有了情绪,指着许晨光:“刚刚我们都在你寝室,那袋子竹筒饭里也没有银行卡,那袋子中间也没别人动过吧?不是你动的还有谁?” 这个问题许晨光也觉得奇怪,确实这从麻阿黎将银行卡塞回袋子中到他提走,这中间一个多小时,那袋子就在摄像头下放着,中间没任何人动过,许晨光自己回来后就将那袋子提到了办公室,全程也没出去过,最后就是回宿舍放冰箱里,这袋子他可以确信只有自己接触过。 “我也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我昨天一晚上都很忙,根本没仔细看那袋子里面有什么,完全是没打开过,就直接放冰箱里了,所以今天你们翻找里面时,我还觉得奇怪,不知道你们在找什么。” 听到许晨光完全不知情的辩解,“铁血双煞”自然是嗤之以鼻,洪胜男更是重重的在键盘上敲了几下,表示已经将刚刚许晨光的回答记录在谈话笔录中。 “许晨光,我们看在都曾经是一个系统的份子上再提醒你一次,你完全没必要死撑,现在交出来为时还不晚,你也完全可以有更好的借口,先不说组织信不信,但起码你的态度还是很明确了嘛!组织上讲究的是惩前毖后,对于能主动交代问题,主动退赃的同志是怎么处置的,相信不用我们说,我可以答应你,现在你拿出来,我们也一定会按照主动投案、主动退赃的情形来处理,希望你能把握这珍贵的机会!” 洪胜男这番话越到后面语气越和缓,连旁边刘海生也帮着做工作,劝许晨光早点讲清问题,把那张银行卡拿出来,别再负隅顽抗。但许晨光只觉哭笑不得,这卡他从头到尾都没见过,让他从哪里拿出来? 他苦笑着咀嚼着“主动交代、主动退赃”这几个字,上次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对老邹说的,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要面对这几个字的一天。 “各位,我是真没有看到这张卡!这张卡要真在我手里,我绝对第一时间就交代了,问题是我现在没得啊,我总没办法凭空变出这张卡出来吧?还有,我一直想问,这卡里面到底有多少钱?这钱是谁塞进去陷害我的?你们有调查过那个送竹筒饭来的跳马村村民了嘛?他这属于诬告陷害了啊!” 听到许晨光不承认之下,居然还敢反问,莫明玉一拍桌子:“你这是避重就轻!你先交代你自己的问题!收的卡先拿出来!再交代搞这些事有多久了?你自己是怎么索贿的?” 虽然还不知道这银行卡里到底有多少钱,但许晨光已经从眼前几人的态度中意识到这场针对自己的诬告来向很明确,会让莫明玉如此跳脚的话,这次举报的就是给自己送卡的那方。 在刚看到视频时的那股激愤消散过后,许晨光开始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既然这卡是通过竹筒饭送的,那当时联系自己搞这次直播的柳成展也有问题,对了!之前那次项目引进差点被骗的事件中,最先提出要去考察东信光伏也是他!所幸那次马上就被识破,还没有造成大的危机,但后面在和吉淼淼复盘时,许晨光怀疑过他,只是最近太忙碌,加上也没有别的证据,所以也迟迟没有深挖,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设局陷害自己! 这次的局远比上次设计的巧妙,居然搞了一出贼喊捉贼,让人来假意贿赂自己,然后又向市长热线举报自己索贿,可以预想那银行卡里的钱财应该也不多,估计还达不到行贿罪的标准,对他们推出来的那个行贿人估计没太大影响,只是刚好能用党的纪律收拾自己。 许晨光越想越仔细,可他隐隐又发现一个关键点:麻阿黎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恰好”的翻到那张银行卡?而且恰好的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那难道是确认摄像头的角度位置?好抓拍到这藏在袋子里的“赃物”? 这个念头才一升起,许晨光就浑身一冷,这个猜想太可怕了,麻阿黎是他来关山的第二天就从桐油坪的家中接过来的,不仅仅是帮她摆脱了那个悲惨的家庭,还给她们三姐妹提供住处,后面甚至帮她找工作,请她吃饭,可她居然帮着跳马村的那些人陷害自己!? 这些年许晨光见识过太多的人性阴暗面,但没有哪一次有这般切肤之痛,毕竟之前那些人的卑鄙无耻、忘恩负义都与自己无关,但这姑娘可是自己亲手从她那个地狱般晦暗无关的境地中一步步拯救出来的,在许晨光的潜意识里,这姑娘对自己不说感恩戴德、满怀感激,至少不会陷害自己吧,可现实给他难忘的一课,没想到麻阿黎那神女般看似空灵无害的面孔下,居然暗藏了这样以怨报德的真面目? 许晨光咬了咬牙关,不管怎么样,等下次见了面,他一定要抓着麻阿黎的肩头,让她直视自己眼睛,讲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陷害自己! 或者现在就应该指出这些疑点,让面前这些人赶紧去调查这几个人! 思路一理清,许晨光就怒极反笑道:“索贿?搞这些多久了?看来这诬告自己的人布置的很全面嘛,贼喊捉贼,可是几位,这一切,难道你们就没想过有些太过巧合了嘛?” 第六十九章 举报? 许晨光这番话说的理直气壮,对面三人一下也有些懵,等洪胜男反应过来后,马上就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这几个人都是串通起来害你的?你办公室的那姑娘也是故意把银行卡放到摄像头下的?” 这个时候许晨光只要说一个“是”字,再把分析说一遍,他相信市里的这两位就会把目标重新聚焦到麻阿黎身上去,自己也能少一些压力,可当话到嘴边时,许晨光还是没说出怀疑麻阿黎的话来,而是含糊的回答道:“……没有,她应该不是故意的……” 听到许晨光略显犹豫的回答,洪胜男笑了起来:“怎么?这个时候你还在想着保住别人?你就不认为这姑娘对着摄像头拿出银行卡来是故意陷害你的?这不就是你刚刚说的“太巧合了”?你有什么怀疑的就说出来嘛!难道你以为你还有退路?!” 这明显的挑衅,为了的是让许晨光把知道的东西都吐出来,说起来也奇怪,明明心里已经认定麻阿黎在这次的诬告中绝对有问题,但许晨光就是说不出她也参与了的猜想。 可能心底还是对她还是怀抱着最后一丝信任吧。 “没有,都说了,这姑娘我很了解,是十分老实的姑娘。” “老实?那她怎么都看到了银行卡又放了回去?许晨光啊,我也最后提醒你一点,现在你的处境十分危险,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现在可不是你去替别人背黑锅的时候,如果有同伙就早点说出来,别想隐瞒,如果不是同伙,那就是知情人,而且这姑娘当时有个看摄像头的镜头,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么?难道不想问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么?” 许晨光摇了摇头,虽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面对此时如此明显的挑拨,他还是没有松口。 “我说了,这姑娘很老实的,家里条件也不好,当时看到那银行卡,可能误以为是我的东西,就塞了回去,这也没问题吧?” 看出许晨光的目光闪烁,莫明玉故意旁敲侧击道:“呵,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们到时再问这姑娘吧,没想到啊,许书记,你这人还挺仗义啊,可惜,你的这种感情,别人可感受不到噢,等我们问那姑娘时,看看人家会不会像你这边仗义,把问题都往自己身上揽……” “可以,我反正问心无愧。” 许晨光昂扬抬头,毫无畏惧。 看着眼前许晨光那莫名坚定的眼神,对面的三人都觉得心里一堵,从把他带离到现在的谈话,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可在这州监委的老油条身上仍是毫无突破,不管是突击搜查还是摆证据、讲政策,许晨光就是毫不松口,这让“铁血双煞”也有些烦闷,此时窗外月上树梢,时间已经很晚了,旁边一直没出声的刘海生也刻意的看了好几下手表,无声提示这谈话早就过了时限规定。 被这一筹莫展的局面让两人也不愿再这么和许晨光耗下去,两人凑在一起碰了下头,低语了几句,然后又交代了刘海生一番,便让他出去了,接着,便回头对许晨光说道:“这样,今天也不和你再磨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是继续这样负隅顽抗?还是坦白问题,我们再给你一天时间,如果明天你还是现在这个态度,那就得请你和我们回市里去“蹲点”了,那代表什么,相信不用我们多说,走吧,今晚你估计也睡不着,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完,两人便起身拉开谈话室的门,示意许晨光今天的问询已经结束,回去休息准备明天的问话,许晨光在座位上呆坐了几秒,刚刚洪胜男说的“蹲点”是监委的惯用语,和“走读”这样还没有正式留置的问话是相反的意思,“蹲点”的全称是“到留置点进行留置”,那就代表整个案子已经掌握了相当充分的证据,也代表就不是他们这市长热线办公室的来处理了,将要移交相关纪检部门正式进入程序了。 许晨光明白,一旦进入“蹲点”,他就没见过还能全身而退的调查对象。 明天可能就要决定自己往后的命运。 想到这,他乏力的站起身,在两人冰冷的目光下向外走去,此刻短暂的轻松也无法消解即将“留置”所带来的压力,他步履略显沉重的走出谈话室,突然浑身一怔,一双眼睛紧紧盯住眼前走廊上迎面走来的身影。 那是先前离开的刘海生带着麻阿黎正往谈话室这边走来! 许晨光快走两步,冲到麻阿黎跟前,神情复杂的脸上一半是疑问,一半是被背叛后的痛苦,他想开口问这姑娘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知道什么,可麻阿黎只是低着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就要檫肩而过。 “你、你为什么……” 许晨光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一把拉住麻阿黎,不让她离开。 “许晨光!放手!” 可他还来不及得到答案,旁边的刘海生就一把将他拖开,同时麻阿黎低着头走进了谈话室。 从头到尾,她就没有正眼瞧过许晨光惊诧质问的脸,低垂的刘海挡住了麻阿黎的神情,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谈话室渐渐关上的大门后,而许晨光最后看到的只是谈话室里莫明玉和洪胜男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马上意识到,他们这特意选在他离开的时候将麻阿黎带过来,就是让他明白:现在人证物证俱在,如果麻阿黎还是共犯,这晚上又说不定还会透露些什么出来,时间对许晨光来说越来越急了。 这就是“囚徒困境”。 但他只能咬了咬牙,往前迈开步走去。 ………… 回到宿舍里,许晨光以为自己这寝室刚刚经受了一场空袭。 之前带许晨光离开时,虽然一无所获,但莫明玉还是安排了人继续搜查他的寝室,现在看来,这搜查是相当的“彻底”——字面意义上的彻底。 许晨光看到连几处地板的石膏缝都被扣了出来,洗手间盖板被翻开,连席梦思床垫里的弹簧都被仔细查过,那袋竹筒饭早就被搜走了,他看着眼前杂乱的一切,默然的坐在一沓被页页翻开的书上。 许晨光只能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也省的自己去再翻一遍了,这样都没翻到那银行卡的话,那自己就没有产生失忆,这卡说从头到尾没到过自己手上。 可是那视频到底怎么回事?又明明看到了那张卡就在那袋子里?看情形,明天说不定真会把自己给留置了,那怎么办? 许晨光此时只觉得喉咙发痒,莫名后悔戒烟戒的早了,想着要是此时有一根就太好了,这种穷途末路的时候就应该犒劳自己一下。 想到这,他手在口袋里掏了掏,却没掏出烟来,而是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中检索起来。 在这个关键时刻,时间珍贵,许晨光知道自己必须要赶紧联系上级,汇报情况。 虽然现在是关山的副书记,可他在关山几乎就等于是孤家寡人,刚出了个邹水人的事,现在市里查上门,王广发肯定不想惹祸上身,再说了,这位一把手对自己的厌恶几乎溢于言表,找他汇报等于说自讨没趣。 那这样一想,许晨光就只能找原单位领导了,所以,他决定给自己在州监委的顶头上司谭魏明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许晨光想都不用想,这个时候,工作狂谭魏明一定正在和审查对象谈话,扮演的就是刚刚那莫明玉他们的角色。 许晨光打通电话后,那边却一直没有声音,像是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等着许晨光先开口一样。 “主任,我是许晨光。” 谭魏明是州监察委第三纪检监察室的主任,电话里他的声音毫无起伏,毫无平仄,像是机器发出的声音一般:“我知道。” “是这样,我有个情况汇报一下,今天南吉市市长热线办公室的莫明玉和……” 许晨光知道他的脾气,自己不说缘由他也是不会开口的,他清咳一声,开口就要汇报今天被市纪委调查的情况,可刚开了个口,就被谭魏明拦了下来。 “你别说了,这事我知道,早上他们汇报时就表示:对于你的调查,他们是有线索的。所以我们这边也向领导汇报后,领导的意思也很明确,你现在既然已经下派到关山镇了,那按程序,按关系,我们也不能干预当地的工作,所以关于你今天的事,你什么也别说,说了我也不会听,我就当没有接到这个电话。” 虽然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谭魏明说出这番撇清关系的话时,许晨光的心口还是明显抽了一下,微微发疼。 这就是现实抽打在脸上的疼痛。 许晨光苦笑一下:“那好吧,打扰了。” 接着,还不等他说再见,那边的谭魏明就挂断了电话。 许晨光坐在一地狼籍的宿舍地板上,木然的准备等着明日宣判的来临。 ………… 日光满满高照起来,许晨光也从一地书籍中坐起,昨晚,他一夜未眠,想着的还是如何面对今天的劫难,而且昨晚的一切还只是预演,最关键的是今天是否会被留置。 第七十章 兄弟 想到“留置”的时候,许晨光在心底打了个寒颤。 以前没监委的时候,那时留置还不叫留置,叫双规,一提到这两个字,端的是让一众腐败分子提心吊胆、夜不能寐。 以前一打开电视,反腐片里的男主角都是一脸义正言辞的举着一本证件,对着反派坏人大喝“双规”,反派就一脸屁滚尿流的怕了,再镜头一转,什么都吐了出来,“双规”的威力可见一斑。 那时坊间还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双规”的时候,什么台灯照眼睛几天不准睡觉、什么几个人轮流熬,熬的人架不住招了的……把一项简单的措施说的和什么一样,许晨光每次听到这些传闻都嗤之以鼻。 其实,不管是“双规”、还是“留置”,都是在法律法规引领下的一项措施,实际工作中,别说那些传闻中的“软刑罚”,“被调查对象”的生活状况绝对比办案人还要来的舒服,留置点的空调都是24小时开着,执法记录仪也是时刻对着,别说动手了,办案人员连语气严厉一点都怕犯错误。 但即使如此,可听到“留置”、“双规”几个字,还是令许多人心惊胆颤。 因为这代表的是整个案子已经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阶段。 许晨光以前问话时候,看着留置室里的那些个对象,明明留置室里温度适宜,环境也还行,睡的床铺也干净整洁,可不管被调查对象有多么累,这第一天进去的那个夜里,就没见过几个睡得着的,都是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在软包桌椅上呆呆坐到天亮。 而此刻,许晨光也有些体会到这种情绪了。 他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窗外初夏的光线由金丝连成片,最后再如幕布照亮整个房间,时间来到八点,按惯例,昨晚“铁血双煞”经过一系列问话工作,应该已经掌握了相当多的信息,应该很快就会有电话进来,通知自己今天是“走读”还是去留置点“驻点”。 可许晨光等了半响,却没接到市里的通知,等到的却是南溪州打过来的电话。 来电的是许晨光州监委原科室的同事黄勇,这黄勇和他是一届入职,与他关系还行,算是原单位里少数几个能说上几句的人,相比许晨光的生冷强硬、专精业务的性格,这人天生就是乐天八卦、左右逢源的性子,朋友也遍天下,当初提拔的也比许晨光快,很早就当了科室副主任,可这人因为性格上去,也因为性格下来了,在一次省委派的重大专案中,出现了违纪情况,就被撸去了职务,又回到了许晨光他们科室,只是作风微微收敛,但本性难改,还是乐衷于四处挖掘案件消息,八卦传闻。 看到这人的来电,许晨光心底顿时浮出一阵反感,他已经猜到黄勇打过来的目的,肯定是自己被调查的事传回来原单位,这些人便打过来探听消息,问问情况。 换别人可能还不好这样直接打电话问情况的,但放在这黄勇身上,那是再正常不过。 果然,在几句寒暄之后,黄勇就神神秘秘的问道:“晨光啊,最近听到一点风声,小老弟觉得不太放心,就特意打个电话过来问问……你没什么事吧?” 这话说的委婉,但许晨光也没心思和他掰扯,当即回道:“没事没事,我马上要上班了,下次聊啊。” “别啊,等下,我这今天也是有事和你说。” 没想到这黄勇居然还有正事,许晨光耐着性子:“好,你说。” 那边黄勇舔了舔嘴唇:“昨晚你是不是给我们“老大”打了电话?他今天还很关心你,特意又问了一下市里情况,知道情形不太好,刚刚就和我说了,我这不就一下给你打过来了嘛!” 听到这样一说,许晨光顿时心里一阵疑惑,这和谭魏明的电话是昨晚的事,当时想着的毕竟这关难过,怕影响原单位,就和老谭打了个电话汇报情况,当时老谭的态度还十分生冷,没说两句就挂了,可今天早上听黄勇的口气,这人家还是放在心上的,这自己可能不好出面,就通过黄勇这个传声筒给自己传来过来。 果然,黄勇马上讲起了谭魏明从市里了解到的情况。 “我和你讲,这次关于你的案子,市里十分重视,昨天上午收到举报,中午就问了我们的意见,说要对你马上初查,当时老魏还很懵,我们自己科室的都知道你为人嘛,都相信这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可市里那边的态度很坚决,说是已经掌握了相当充分的证据,特别是那个举报这块,那叫一个“原汤化原食”啊,你明白意思没?” 黄勇说的这个是监委内部常用的一个比喻,许晨光顿时明白意思,这黄勇是和自己透底来了,看来诬告自己的就是始作俑者——那个送银行卡的人! 这也马上对上了他之前的猜想,果然,这跳马村肯定有问题。 “我明白了,感谢大家关心。” 黄勇难得听到许晨光这么情真意切的感谢,之前这愣子在科室的时候,那叫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眼睛里根本就容不下一点沙子,案子办的又严又死,经常因为业务问题与同事发生争执,哪里会有如此客气“感谢大家”的一天。 看来这在基层慢慢也有了些人味了嘛。 “噢,这先不说感谢,还有一点,昨天我们老魏晚上和市里还在沟通,想为你在州监委的一贯表现和以前的生活作风做个担保,可市里的态度……唔,有些怪,反正当时连老谭的话都不是太想听,而且,还有一些风声传过来,说你这次得罪的可不是一般的金佛。” 这话说的许晨光心里一沉,得罪了“金佛”?难怪这次的事情来的是又急又快,看来自己已经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等着敲打自己呢。 “我明白了。” 许晨光的态度让黄勇也有些急了:“明白就好,你自己想想怎么处理关系吧。” “感谢提醒。” 两人云山雾罩的说了这么几句后,黄勇匆匆说了几句劝许晨光“好好配合,认真检讨”的话后就准备挂了,临挂了前,他又一拍脑门:“忘了,昨晚老谭还找了市里那边,这案子应该会稍微缓一点了,你自己抓紧处理吧。” 说完就挂了电话,而此时,许晨光从来没有这样感谢过黄勇和原单位,他刚刚其实还是在转达许晨光的老领导谭魏明的话,给了不少信息,还透露州监委也在向市里做工作,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令许晨光无比感动。 果然,很快莫明玉的电话也来了,昨晚老谭的工作看来起到了效果,这边通知许晨光今天不用谈话了,也没提留置的事,这让许晨光松了一口气。 “今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边暂时没安排谈话,但如果你想到什么、或者有什么问题要汇报的、有什么物品要上缴的还请抓住机会,好了,就这样吧。” 莫明玉说完就准备挂电话,却没想,许晨光居然真一下喊住了他。 “莫主任。我还真有干事要汇报。” 听到许晨光这话,莫明玉以为昨天的工作有效果了,他想通要交代问题了,赶紧回答道:“好,你讲就是了!” 许晨光犹豫片刻,却没像莫明玉他们期待的那样主动“坦白”,而是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今天是周末,我又不值班,看能不能让我回南吉市里一趟?我家里还有些事。” 听到许晨光这迟疑的语气,莫明玉顿时想到这小子是不是被吓到了,准备赶紧去销账?要去把那藏起来的银行卡给处理掉?但现在这案子又没立案,又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强留也留不住,在犹豫片刻后,他便回答:“好,可以。” 许晨光点了点头:“万分感谢!” ………… 南吉市是南溪州下的县级市,地处中部,又是山区,经济也一直一般,除了旅游业以外没什么亮点,所以,市里对“亮点工程”、“绿城项目”之类的市容装扮十分看中,曾经花了几亿让全市主干道和商业街的墙屋外立面和招牌、窗台等进行统一粉刷装修,为了的就是整个城市的“外表上”好看一点。 所有,在南吉市,远离主干道的那些个老小区,里面的设施陈旧、路堵巷窄,与南吉这座全国百强旅游县的名号相去甚远。 而许晨光的家就在这南瓷厂破旧的老小区里。 他每个周末都争取回家一趟,不然隔个一两个月没回去的话,小区所辖派出所又要给他打电话来了。 而这次即使正在被调查之中,许晨光也必须回去一趟,因为这次的特别恐怖,几天前,电话那边110接警中心的接警员用温柔女声给他打了电话:“你好,是许晨光吗?是这样,有群众反映你家屋内有异常的恶臭气味,有人怀疑是尸臭,我们想向你询问一些情况……” 第七十一章 家庭 听到“尸臭”两个字,许晨光当时就差点骂人了,哪有这样乱说的,这“群众”讲话也太不负责了,报警也不是这样报到吧!但回过头,他只能对接警中心的妹子简单回复一句,就说家里好久没丢垃圾了,有点味道,马上就收拾。 挂完他就拨通一个手机号,果然,和惯常的一样,还是关机的,他没办法,只能打开笔记本电脑,找到一个网络游戏图标,进了账号后,在好友栏里搜索到一个叫“无意义”的玩家id,亮着的头像显示这id正游戏在线,他便发了一条游戏内消息:你赶紧把家里垃圾清理一下,别人都报警了! 信息发过去好几分钟,还是没有回应,许晨光便干脆不停敲击键盘,对这个id喊话,这番骚扰下,那个id总算回了一句“收到了”,他才罢休。 可过了几天,许晨光正被这次市长热线办公室的调查搞的焦头烂额的时候,又有110转警过来,说还是有股味道,民警上门又没人应答,说再不处理就准备破门了,许晨光这才没办法,说自己今天就会回家,到时请派出所这边民警一起上门,保证只是垃圾没清理而已。 挂完电话,许晨光疲惫的靠着靠椅上,眼前往南吉的归途显得特别坎坷。 ………… 南瓷厂的全称是“南吉市一瓷器厂”,是南吉市的老国企,曾经借着关山这边丰沃的瓷泥矿,也算是国内前十的瓷泥厂,甚至还能和江西那边扳扳手腕,可随着时代推移,这瓷器厂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十几年前就改制了,许晨光母亲就在那时下岗回家,而他从小就是在这厂区里生长,那里广场曾经是晒纸盒的大坪,这边的榕树曾经是厂区小孩的游乐场,这破旧的老小区里的一切一切,都是他的过去。 现在原本的厂区车间都整体变卖,现在都是开发商的栋栋高楼,只是曾经的家属房太密集,拆下来的单价太高,就一直没动,成了一堆堆高楼中的“矮子”,而以前从幼儿园到电影院都不用花钱的工人们,在改制后就变成了无依无靠的下岗工人,变成了城市贫民,与这老旧灰暗的家属楼相依为命。 许晨光的suv缓缓在狭窄的巷道里穿行,转了几圈才在垃圾堆旁找到一个可以堪堪停车的位置,停好车,他提着几个袋子,里面是顺手买的米油,好不容易来到自家的家属楼前,门口已经有两名派出所的社区警等着了。 “警官好,我就是之前打了电话说我家里有臭味,通知我过来处理的。” “喔喔,305就是你家啊?” 出警的社区警意外的挺年轻,自称姓余,看了看许晨光这大包小包的样子,还主动上来帮忙提东西。 “对对,是我家,警官,我真没问题,就是家里人不注意卫生,垃圾丢的晚。” 这余警官疑惑的看了许晨光一眼:“我查了记录,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报警都好几次了,我都出过两次,那次好像也是因为剩菜一个月没清,家里味道冲天,你这家里人也太厉害了吧,哎,我记得也不是什么动不得的老年人啊,好像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住在家里,怎么这么不注意啊?” 许晨光赔礼式的笑了笑:“那是我哥,特别懒,不好意思啊。” 说话间,三人已经爬上三楼,还没进屋,就闻到一股恶臭充斥在这老旧的单元楼道口里,许晨光捂着鼻子来到一间老式的铁栅门前,他都懒得敲门,反正这个时候他哥肯定在里屋打游戏,也听不到,径直开了铁栅门锁,又开了里面木门,只见这杂乱的老式二居室内,地上摆满了一堆堆的垃圾和杂物,几乎无法站脚,同时那股恶臭铺面而来,许晨光几乎就要窒息。 许晨光赶紧拨拉了几下,才划出一道堪堪能过人的路来。那年轻的余警官往里走了走,看了看屋里情况,确实就是太脏、太久没清理了,但也没什么异常,接着又让许晨光打开一间里屋的门,里面一推开,直接这间卧室里也和外屋一般脏乱,一个长头发、啦擦胡子的男人正聚精会神的对着电脑打游戏,他太过投入,甚至连屋里来了两名警察都没发现。 许晨光对着这人喊了一声:“哥,哥!”,这人才慢慢回头,看了进屋的三人一眼,又漠然搞的转了回去,继续屏幕上的拼杀。 这尴尬的场景让许晨光很不好意思,旁边的那余警官倒很理解:“这就是你哥?” “对对对。” 许晨光无奈的点了点头,这痴迷游戏的宅男正是他的哥哥许俊光。 “同志,同志,你这个游戏停一下。” 另一名民警对着一直没说话许俊光拍了拍,他不耐烦的回了下头,瞪了民警一眼,然后居然又转过去,继续玩着游戏。 “那……哎,你这也……”被无视了但民警拔高了语气,眼看就要发作,许晨光赶紧掏出证件,一边赔罪道:“警察同志,不好意思,我这哥一直就这样,对外面没什么反应,我也是单位的……抱歉,抱歉,放心,这屋里我来搞卫生,不会再让人投诉了,不好意思啊!” “你这家里也太乱了,这怎么能住人呢?,打游戏也要注意个人卫生啊。” 见许晨光态度诚恳,家里确实也没什么异常,两名警官也没再纠结,当场又叮嘱了两句,在回复了指挥中心后,便走出门去。 而许晨光望着家里这堆积如山的垃圾后,叹了口气,便开始清理起来,这一搞卫生,就从白天忙到了晚上,在足足丢了几十趟垃圾后,这个家里总算是收拾出了个大概,许晨光身上都累的脱掉了外套和里面衬衣,就留了一件内搭,这都跑出了一身大汗,他总算靠在老旧翻皮的沙发上歇一下。 而在他清理的这几个小时里,里屋的许俊光就一直没回过一下头,甚至没说过一句话,除了手上不停的动作,就像是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的僵尸,而这么多年下来,许晨光也知道了哥哥的性子,全程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清扫着,争取尽量搞干净些,别再让味道飘出去,至少让将来的报警尽量延后一些。 接着,许晨光将提过来的米油放进厨房,他也知道自己这哥哥的习惯,实在没东西吃了才会动火,所以又从车子后备箱又搬下来几箱泡面,放到客厅里,同里面喊了一句:“我买了几箱方便面,你这吃完也记得扔一下,别再让邻居报警有异味了。” 而毫无意外的是,里屋的许俊光仍是毫无反应。 许晨光叹了口气,即使电脑前的哥哥这副模样,很多年前,他还是自己的骄傲。 许俊光、许晨光两兄弟年纪差的不大,许晨光父亲在他出生后没多久就因病去世了,母亲很早就开始守寡,许晨光从小就没见过父亲,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倒很早就当起了家,从小就带着他在厂区捡废纸废铁的赚钱,两兄弟和母亲算是相依为命的熬到成年,两人也算争气,一前一后的都考上了省内不错的大学——南溪政法大学,都学的法律系,可是许俊光毕业后,一直没考过司考,公务员也一直没考上,出外上班也不顺心,工作劳累之下,开始打游戏,结果没几年,许晨光还没毕业就通过了司考,应届又考上了公务员,这下许俊光便彻底变了,游戏开始越打越凶,最后干脆不上班了,天天窝在家里打游戏,甚至把母亲都气的生了病,一来一去,许晨光忙于工作没法照顾,只能让母亲住进了养老院,这边许俊光也乐于没人约束,游戏越打越入迷,干脆直接连楼都不下了。 “还有啊,冰箱里有水果,你也吃一点,看你那脸色,白的透明了……” 平时在吉淼淼等人面前句句怼人的许晨光,此时却只有无奈之下的妥协,语气和缓的劝着里面毫无反应的哥哥。 “对了,我等下去看下妈,今天养老院那边又说她好像最近又腰痛了,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我带点药过去,你有什么要和她说的没?” 听到母亲的事,一直没任何反应的许俊光此时总算开了口,他头也没回的说了一句。 “她一直有结石,又喜欢乱吃中药,迷信阿胶和田七打的粉子,你让她最近别吃了。” “噢,好,那我走了。” 许晨光应了一声,便起身准备离开。 而听到他要走,里屋的许俊光也没回应,又变回了沉默,许晨光也习惯了这冷寂的氛围,这个家对他来说,之前就住的少,一年下来,在这里的日子一个月都不到。 回到车上,他就往南吉市夕阳康养老院开去,这是一家私人养老院,在南吉城郊,条件很不错,环境清幽,但是也太安静了,母亲几次抱怨太无聊,想出来但是又身体不好,没人照顾,便只能继续在这住着。 这里的收费也高,许晨光每个月的工资有近小半是投在这里去了,加上那边还有个不省心的老哥,许晨光这么些年下来,光是负担家庭就已经精疲力尽,更别说存钱买房了,对他来说,家庭的沉重的压在身上,前路晦暗的如同此时的血色黄昏。 第七十二章 酒局 南吉市夕阳康养老院离市区有几十分钟距离,许晨光开到时天色已黑,这是每天老年人吃完饭后散步看新闻的时间,他知道母亲这时肯定在棋牌室打字牌,这个爱好还是他强烈要求的,对于走动都不变的老人来说,这是弥足珍贵的脑力活动,也是避免大脑退化的最好武器。 许晨光轻车熟路的来到棋牌室,可找了一圈没看到母亲,找护士打听了一下,护士站值班的护士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头也不抬,就说老人最近打牌都少了,天天在房里玩手机,劝都劝不住。 找到老年公寓楼,敲开一间独立公寓的门,母亲果然躺在床上盯着手机看着,许晨光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还以为老人看的是啥,没想到居然是熟悉的背景音乐,正是他在关山搞的那个“书记直播间”。 小小的画面中,小宫正对着镜头领着观众到田里夹蛤蟆,他这几天因为被调查的事根本没心思管直播,没想到小宫她们倒也主动,自己排好了直播内容,逗的老人对着屏幕一阵乐。 许晨光轻轻咳嗽一下,老人回过头来,一见是小儿子来了,整个人脸上的皱纹都乐了起来,许晨光一边把带来的东西放下,一边问她看什么呢。 老人只把手机往身后藏,直说没什么没什么,许晨光笑了笑,开始给她削苹果,问她最近吃饭怎么样,晚上睡得好么。 许晨光母亲叹了口气,说还不就那样,倒是一连再问许晨光最近工作怎么样,去关山镇那里难不难? “还行吧,挺偏挺安静的地方,就是太远了,回来不方便,假又少,来看你的机会少,我都想调回来了。” “上班就是最重要的!怎么能嫌地方远就想动呢?单位有单位的考虑,那都像你这样嫌远就不去了,那工作怎么搞?” 许晨光无奈笑了笑,他知道母亲这种几十年的老工人,最看重的就是认真负责的品质,加上家里又是这种情况,就更看重许晨光这份工作了,每次来看她,都被催着走,生怕多呆一分钟都会影响许晨光工作了一样。 “好好,我不调,我不调。” “晓得就好,你现在有这份工作不容易,家里都靠你一个人,辛苦你了,你工作没别的难题吧?” 许晨光没直接答话,倒是把手上苹果削好后,又切成小块,装到旁边的碗里,拿了根叉子给老人喂着吃。 “没别的事,你别担心我工作,你知道的,我能有什么事呢。” “好好,我管好我自己,不问你工作……” 老人接过苹果,想了一下,又问道:“你这次回来,去家里看了没……” 听到老人犹豫的语气,许晨光就知道她是想问哥哥许俊光一个人在家怎么样,许晨光眼神暗淡了片刻,也没看她眼睛,就回答道:“他还好啊,不就那样,没什么事。” “和你说话了没?” 老人的语气有些急切,许晨光知道她是担心许俊光一个人憋在屋里别出什么精神问题,许晨光点了点头:“说话了,还劝你别乱吃药,让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早点去看呢。” 听到这,老人开心点笑了起来,许晨光附合着笑了笑。 陪老人坐了一会后,他起身把老人的乱七八糟的中药收了起来,劝她别乱买中药,一边骂这养老院,抱怨这里也真是的,收费标准已经不便宜了,还故意在院里推销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中药和保健品,把每个老人的医保都刷的干干净净。 “好好,我不买了,你别再说了,要是别人听到有意见的。” 许晨光不怕被养老院的听到,又抱怨了一通,接着要老人准备明天和他一起医院检查身体,看结石怎么样了,却没想到老人死活不同意,这他只能暂时罢休。 “我不去,这根本没什么事的,你要我去医院,那你让你媳妇来,我只要媳妇接我去我就去。” 古话说老小老小,老人是越老越孩子气,母亲这番玩笑话也是为了逼他找到解决个人问题,这些年不是工作忙的不可开交,就是家里这一摊子事逼到头上,让许晨光毫无精力去考虑这些,加上家里这情况,无形中也给了他巨大的压力与负担。 “啧,哎,我这哪有时间找女朋友啊,你也别催了,缘分到了自然会来。” “还缘分缘分,你都三十几了!这家里还没带过人来,我怕我到走那天都看不到了噢!” 老人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一把抓住他手臂:“诶!对了,你这单位上有合适的女性没?以前在政法口说没女同事倒说得过去,这你现在在基层了吧,总有好的噻?” 想到镇里那几个女性,许晨光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有合适的啊?这都是工作上的同事,也不会往那边想不。” “怎么就不能往这想了?你爸当年就是我同事啊!他那时还是脱水车间的普工,我还是化验室的,不一样在一起了,这你不要觉得不合适,不找你怎么知道?” 老妈都这样说了,许晨光也没办法,只能敷衍了母亲几句,答应会再试试,这时他手机响了,一看居然是怎么也没想到的王广发打过来的,他马上想到是这次调查的事,便赶紧起身出去接通。 “书记……” 许晨光不知道王广发这时打过来是什么意思,还担心会不会是那边已经有了对自己的处理意见,要宣布留置还是什么,正担心时,没想到王广发的语气却格外亲切。 “晨光啊,你在南吉吧?” “对,早上向你请示过的……” “哎呀,我知道,我也在南吉市里,这样,你在哪里啊?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许晨光纳闷起来,这王广发来南吉了?怎么还找自己吃饭?下意识就婉言拒绝了。 “书记,我这比较远,要么还是下次……” “远什么远的,你这人,太不够意思了咯!过来过来,这今天又没外人,我们俩老兄弟好好聊聊天。” 许晨光心里苦笑,这来关山才几个月啊?就老兄弟了?再说了,这你王广发不也想自己走嘛?这时候装自己人了? “书记,我真的有事……” 许晨光还想推掉,可王广发那股子关山本地干部的蛮劲上来,竟直接下命令般,逼着许晨光必须过来。 “不讲规矩了是不?看不起老哥这小小的乡镇一把手了?我就想找你好好聊聊天,怎么就这么难咧?” 听到聊天两个字,许晨光猛然意思到王广发是有事要当面说,加上这实在也推不掉,只能答应下来,王广发见他转口,一下情绪又起来了,连连催他早点过来,说位置马上就发过来。 许晨光苦笑着答应好才挂了电话,回头和母亲一说单位领导找他,老人马上就赶他走了,许晨光只能把老人的东西又整了整,说下次再来看她,才一步几回头的走了出去。 刚回到车上,王广发的地址就发了过来,在南吉市的一个别墅区,许晨光仔细看了看地址,看名字估计是家私房菜馆,一下也搞不懂王广发怎么突然跑南吉来了,还要请他吃饭?但既来之则安之,他发动汽车,灯光撕开夜幕,往前驶去。 ………… 这家私房菜馆所在的别墅区就在市政府院子后面,估摸着这里吃饭的有不少单位上的人,或者是过来办事的老板,许晨光一看这店里古色古香的中式装修和布置,就知道这里消费估摸着不会太便宜,他在服务员的引领下,从二楼的一处不显眼的玄关中错进去,进来一个小包间,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一桌人,正喝的面红耳赤,搂着背说着酒话。 一脸枣红的王广发是许晨光在这里唯一认识到人,他一见许晨光来了,顿时举着酒杯站了起来,向众人介绍道:“哟,我们许书记来了!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关山的副书记——许晨光,许大书记~” 被王广发一介绍,旁人都一下围了过来,马上就是几句“事业有成”、“年轻有为”的恭维话。 “晨光啊,你这从哪里来的啊?这也太久了吧,我们就没等你了,先喝起来了!” “抱歉,抱歉,刚从城郊回来” 许晨光敷衍着笑了笑,看这些人唯王广发马首是瞻的态度,这估摸着都是他小圈子里的人。 果然,王广发马上又向许晨光介绍了一遍,原来这里的大部分都是在南吉的关山籍老乡,大部分都是做生意的老板,还有几位是市里各单位里的关山人,果然都是王广发圈子里的。 许晨光来的虽迟,这些人看着王广发的面上,倒也没给许晨光劝酒,王广发就借着酒劲,拉着他坐在旁边的位置上,同时对众人说有点事要谈,这些人都是人精,一见状,就都是差不多了,各自就散了。 包厢里瞬间只留这王广发和许晨光两人,到能讲话的时候了,王广发就一边喷着酒气,一边给许晨光倒了一杯酒。 “兄弟啊,今天找你过来,老哥哥是真想劝你几句话。” 第七十三章 抉择 包厢里就剩下他和许晨光两人,此时王广发语气也越发放松,一指许晨光道。 “老弟你第一天过来,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物,我们关山肯定留不住你这样的大佛,估计你今年内就能高升……” 这话许晨光都没法接,只能支吾了几声,但王广发借着酒劲,一边继续说:“但老哥说句醉话,这现在时间虽然不久,但你的扶贫成绩已经很突出了!那直播在市里开会的时候被提了几次,现在几乎一讲我们关山,就离不开你那个电商什么什么……” 见王广发捂着头接不下话,许晨光无奈提醒道:“是电商平台……” “对对!就是这个,我讲实话,以前其他部门的干部来扶贫的也不少,啧,但怎么说呢,术业有专攻吧,一般其他垂直部门的都不太行,不懂基层实际啊,既不懂经济,也不懂组织……特别是政法口的干部,那以前来的多了,都没什么用,讲话就是读法条,做个什么卵事都给你翻个三令五申的,安排个任务下去,得了,光会给你唱反调,开口“这个不符合规定”,闭口“有违法治精神”去了,什么都做不成。” 许晨光点了点头,政法口的干部大都是垂直管辖,工作中全是执法、司法的内容,加上追责压力大,很多时候将立足点都放在法条法规的条条框框上,忽略了实际落地中的问题与困境,在基层实务上是普遍放不开手脚。 “但你不一样啊,老弟!你这一来,喔嚯!就搞了几件大事,开始我还不太看好你搞得这些,但现在看来,你才是对的啊!老弟,来,敬你一杯!” 说到这,王广发又递过一杯酒来,许晨光挡了几下,但架不住这位江湖老手的一再劝导,只能意思性喝了一口,辛辣的白酒从喉咙烧到胃里,他只觉得小腹一下都热了起来。 看到许晨光给面子,喝了一口,王广发脸上也笑了起来,接下来几句又是吹捧他的话语,许晨光麻木听着,等着他亮出最后底牌的那一刻。 果然,王广发双颊一红,扯着许晨光胳膊就喊:“老弟,这我说句真心话,你可别介意,说错了就当哥哥说了醉话……” 王广发今晚喝的不少,但许晨光在关山这短短几个月也已经听说过这位一把手的酒量,号称是“白酒一斤多、啤酒随便喝”,知道他此时神志清醒的很,说醉话只是彼此留个台阶,许晨光苦笑一下,马上答应:“没事,书记你但说无妨。” 王广发点了点头:“那我说了,老弟啊,你这次的事,我明白,你其实心里也委屈,这你在州监委的时候,面对都是些什么样的干部?现在这市长热线办公室的小鱼小虾,接几个举报电话,一看到有张卡找不到的就赖你头上,这不是找事来了嘛?” 许晨光心里有准备,知道聊的会是这事,他答的也很小心:“这在哪个山头唱哪出嘛,我理解,自己问心无愧就能接受一切调查。” 许晨光说的坚定,王广发却摆了摆手:“好了,这里也没外人,我明白你在关山其实呆的也不是那么开心,这里苦寒地方,离市里也远,说实话,这扶贫工作也是万人嫌的差事,你这么好的专业素养,搁在这里也太可惜了……” 这些年碰酒碰的极少,许晨光酒量本就不行,这下酒劲上头,肚子里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腹肠往上走,身上开始发汗,但同时说话也直接来一些:“王书记,你有什么就请直说,没关系的。” 王广发定了定眼神,看许晨光神情认真,他也不想绕弯子了,身子往后一仰,手指在桌上一点:“你这次的事,市里那边有领导对你的态度很不满意,现在都在考虑要不要留置,立案可能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你自己就是监委过来的,也明白现在的关键性吧,我都想法就是,要么你干脆就打个报告,主动回原单位,或者别的地方也行,市里也会考虑你的意见,这个扶贫副书记的苦差事就先别搞了,也没意思……” 许晨光听完后,半响没答话,心里只暗叹这王广发绕了半天,总算露出了真实意图,原来是让自己主动辞去职务,换一个平安落地来着。 他这次从州里下来,虽然只是扶贫专职副书记,但也是解决了副科实职,而现在王广发的意思,就是希望许晨光主动辞去职务,早点回原单位,这事就到此为止。 “这是您的意思?还是……?” 许晨光想了一会儿,才慢慢用一个问题代替了回答,他也是想套出王广发的背后到底还有哪些人?这是这位关山一把手自己的想法?还是说有了他人的授意? 许晨光甚至就怀疑这直接是市里的“惊弓计”——说不定莫明玉和洪胜男那边是实在查不出什么切实证据了,就故意放出风来引自己主动请辞,也算是挽回了场面。 但王广发还是城府深沉,眨了眨眼,没正面回答许晨光的反问,而是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只说这我们关山才出了一个老邹,可不能再出问题啦!这也是对许晨光好之类的车轱辘话。 于是许晨光坐直了身子,正色道:“王书记,我理解你的一片好意,但可是我不能答应。” 听到许晨光坚决的回答,王广发一下坐直了身子:“怎么了?!这挺好的啊,如果你不放心市里那边在你辞去职务后还会不会找你,这我可以担保,绝对不会……” 许晨光摆了摆手,止住了王广发的“好意”。 “不是追不追究的问题,是我本身就没有问题,这我既然是干干净净的来我们关山,我当然也是希望能干干净净的走,这是没办法商量的。” 见到许晨光如此笃定的眼神,王广发叹了口气:“老弟啊,这人不能认死理,这干事业哪有这么多考虑的?这也是没办法嘛,一句老话怎么说去了,形式人墙什么都……” “是形势比人强。” “噢,对对,就这个理,你也明白嘛,那就不纠结了,回去好好想想,到时给我个电话啊……” 王广发说完,拍拍许晨光的肩,换一般人这架势估计就被说动了,可许晨光只是一摆手,居然马上就回答道:“书记,不用考虑了,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这个事我不会答应,我也会配合市里的调查,我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没问题那就没问题,没有什么中间的弯弯绕绕。” 听到许晨光这一脸坚定的语气,王广发的脸都变了,没想到关于这小子的传闻都是真的,还真是一个好话歹话都分不出的铁头鬼! “那好,我也不说了!” 磨了这么久,居然还是这态度,王广发也不想和许晨光掰扯了,他起身拿过一边的手包,夹在腋下,然后起身走人,脸上看也不看许晨光一眼,完全是一副无话可说的态度,许晨光也附合着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包厢。 走廊上,王广发步伐飞快,完全不管身后的许晨光,也不回头,明显是撕破脸的态度,两人就这样来到楼下,站在门口,许晨光一边叫代驾,一边问王广发要不要送,这位胖书记也不理许晨光,只是招招手,一辆奥迪就驶了过来,看来他之前的那群朋友还在外面候着,等下还有别的活动。 上车后,王广发只把车窗摇下半截,许晨光看出最后有话要和自己说,过去两步,王广发微微侧着脸,也不正眼瞧人,还是一脸盛气凌人的样子:“许晨光,我该说的也说了,这别的我也不想重复,但我可以最后告诉你一点,这也不是我个人的态度,对于你这几个月到关山的工作和表现,班子里的其他成员也向我反映过,都是对你有看法的,再说了,这次的事情,对关山是有影响的,提出这个意见,其实是在综合考虑过后最稳妥做法,但你既然这个态度,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王广发这话说的已经是交底了,许晨光也是一愣,没想到会说的这么明显,但他沉思片刻后,还是马上回复道:“书记,这我工作确实有没做好的地方,作风也比较激进,如果有得罪的地方,我向您道歉,也向组织表示认同,但关于这次调查的事,请原谅我没办法这么轻轻带过,这样离开。” “那好,我也不说了。” 王广发见状,直接撇过头去,按下车窗按钮,车窗慢慢升起,明显无话可说了,但在车子发动,就要驶离之时,他居然又按下一段车窗,冲许晨光最后说了一句:“还有一点,我还是告诉你一声,对你的这个处理意见,也不只是我们关山班子的意见,明白了吗?话也就说到这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王广发再也不看许晨光,只是一抬下巴,这台奥迪便向前驶去,留下站在夜色中的许晨光。 ………… 等王广发一走,许晨光愣了一会,又拿出手机,第一件事居然是先将前面叫的代驾给取消了,这里停车一晚上估计才二十,从这里叫个代驾开回南瓷厂家属区,估计得上八十块,这一来一去就多了大几十,还不如把车停在这,明天早上坐个公交过来开车。 现在家里到处用钱,哪里能不精打细算。 第七十四章 夜奔 夏日晚风如幕,许晨光只喝了一杯酒,脚步却有些虚浮,头也有些昏沉,也亏得这杯酒,让他原本干堵的情绪得到了一个倾泻口,小腹处的那团火焰渐渐烧到额头,一阵刺痛之下,心里那股恶气也随之一吐。 听刚刚王广发的意思,想换掉自己的还不止是关山的几个人,还有上面的人对自己不满意。 而这个人也不难猜,许晨光嘴角浮上一层苦笑。 还能有谁呢?不就是前几天才和自己闹翻了的那位赵书记吧。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内,这位强推自己履职的“实力派”领导,居然反而成了自己最大的阻力,这结果多少有些黑色幽默。 许晨光不由叹了口气。 这基层做事如推磨,想推一斤石,要出百斤力,他是有这心理准备的,可还是低估了在关山这样的深度贫困镇做事的难度,要突破目前的现状,居然要面临上上下下如此多的掣肘与阻力。 甚至弄得自己现在这般身陷困境,就算下一步留置、被拘都毫不奇怪,许晨光已经做好了濒临绝境的准备。 他摇了摇头,这时又想到刚刚王广发的建议:要不就这样撒手算了,回州监委起码还有个安生日子可以过,这在基层和这些人在泥塘里斗个什么劲呢? 正感慨间,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居然是吉淼淼,他盯着手机犹豫了半天,想着要不要接听,最后才慢慢按下通话键,那边吉淼淼都声音比他还急,扯着嗓子在喊。 “许书记,你在哪呢?!” 许晨光回答:“我休假了还能在哪……在家里啊。” “不是,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家里?你家在哪呢?南吉?” “对啊。” “那你赶快回来!” 电话那头吉淼淼这般不容置疑的语气把许晨光都给弄懵了:“什么叫我赶快回来?有事么?” “你什么事还用我说?这人家都把刀架脖子上了,你还给人扯淡呢?你到底在哪!?马上回来!” 许晨光反应过来,这姑娘估计也是听说了自己被查的事,毕竟这几天市长热线办公室的莫明玉和洪胜男动作那么大,带着人浩浩荡荡的把自己办公室搜了,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自己去问的话,估计现在整个关山都传开了自己被调查的事,都以为自己要进去了。 许晨光苦笑一下:“这你知道就行了,嚷嚷什么呢?再说现在已经这情况了,我回去又有什么用?我难得回一次家,让我安静两天吧……” 面对许晨光这当事人近乎放弃的态度,吉淼淼却显得特别激动:“不行!你赶紧过来,我有要紧事和你说。” “你就在电话里说。” “不行,万一你这电话被监听了呢?” 许晨光简直要被这姑娘给气笑了:“还监听?我这小芝麻官的,你以为谁都有资格被监听啊?技侦手段全南溪州都没几个人有资格批,你这是电视看多了吧,赶紧说,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说完,许晨光就作势要挂电话,那边吉淼淼这才急了起来:“唉唉……你先别挂,我真是有急事说,反正不能在电话里说,你在哪,赶紧过来,见面谈。” “我喝了点酒,开不了车,今天都回不了。” 吉淼淼没想到还有这情况,当即就主动道:“那你发位置,我过来接你!” ………… 许晨光叫了代驾,把车停到了南瓷厂的家属楼下,在车上迷迷糊糊躺了一顿,再醒来时,就听到电话声响起,不用看都知道是接他的吉淼淼到了。 他一手扶着疼得撕裂般的头,一边晕晕乎乎的往那辆熟悉的小车走去。 吉淼淼一边按下车门锁,让许晨光上车,一边探出头去,看了看这四周环境,整个人都是懵的。 “你就住在这?” 吉淼淼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她看到许晨光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这家伙气质特别装,还总一身名牌,所以想象中这家伙也必须是住在市中心几百平的大平层,或者是城郊的独栋大别墅里,不然怎么配的上这臭屁冷傲的样子? 可现在居然告诉她,这家伙就住在这么破旧的老公房里? 这家属楼不止是外墙斑驳脱裂,地上也是黑漆漆的看不清原貌,楼道里隐隐有股难闻的恶臭味,墙上也尽是些皮癣类的广告贴纸。 这小区,给她都不想住! 但许晨光却只是一点头,轻描淡写的“唔”了一声,就承认了。 “你这么有钱,监委的工资又不低,怎么不买个房……” 许晨光虽然喝了酒,但头脑眯了一会后清醒了许多,此时一翻眼皮:“你不是有要紧事嘛?说正事,我住哪都是小事。” “喔喔……好吧,我等下再说吧,就是你这次被调查的事,这事太气人了,我都怕这里太窄了,等下说的一生气撞上了。” 见吉淼淼这番义愤填膺的样子,许晨光是莫名无语,却又感到一丝感动,他也不再问了,等吉淼淼都这俩小车驶出小巷,走上国道,这姑娘总算是出了一口气,带着一份义愤填膺的说道:“好了,我和你讲,你这次完全是被人坑了!” 听到吉淼淼这一开口,许晨光就接话道:“坑?噢,我知道,跳马村是有问题……” 没想到吉淼淼还不等他说完,就是一打断道:“我说的不是跳马村啊,我说的是那个女的,真的太恶心了……” 听到吉淼淼都口吻,许晨光愣了一下就想到了麻阿黎的身影,当即解释道:“也不是她的事,我……” “你别说,这次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刘组长人还是好的,他把情况都和我们说了!” 国道上车流如梭,吉淼淼这俩小车在星河流光般的灯光中穿行,许晨光看着都捏了一把汗,但这姑娘又一副“比你更懂你”的架势,是好气又好笑,加上许晨光又不敢刺激她,只能由着她讲下去。 “他和你们把视频的事都讲了?” “对!” 吉淼淼点了点头,但看到许晨光的怀疑目光,又马上解释道:“哦,但你放心,刘组长毕竟是驻我们关山的纪检组长,也是班子成员,再怎么也会照顾你一点的,而且他心里也清楚你的为人,所以把有情况都和我们讲透了。” 许晨光苦笑一下,这案子还在调查,再怎么讲透能怎么透? 夜色中,吉淼淼的车开的很快,脸上也满是气愤,甚至比许晨光还激动,现在更是口口声声说真相气人,让他是更为疑惑。 “好吧,既然你说你都知道了,那你到底这么晚急着接我回去是什么事?” 没想到吉淼淼竟然脚上一踩油门,一咬牙说道:“还能有什么事?回去抓真凶出来,还你清白!” 许晨光一下迷糊了,这真凶是谁?他这整个事件中的当事人怎么都不知道? “谁?真凶?” “对!你是被蒙在鼓里了,我们已经查清楚了,这次的事就是麻阿黎弄得!” 听到这,许晨光整个人都僵住了,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摆手道:“不是她,不是她,不关她的事。” “怎么不关了?” 这视频刘组长也给我们看了,还找我们问了话,这那张银行卡,明显是在她手上!当时就她一个人知道在哪,说不定就是她偷走的,当时摄像头那么模糊,谁知道她放回去了没有?! 这个说法其实许晨光也想过,但很快就否定了,此时也回答道:“不不,那监控视频我说一帧一帧看过的,我很确定她把银行卡放回去了,再说,刘组长也找她问了话了吧,她是怎么解释的?” 听到这,吉淼淼哼了一声:“她当然是直接否认了,和刘组长他们说当时还以为这是你安排跳马村送过来的,她不敢动,马上就放回去了,但我觉得肯定不会这么简单,她这种家庭,一定是事后又偷偷把卡偷出来了,嫁祸到你头上!” 许晨光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不会的,先不说她家庭对她的影响,单说她偷出来这点就不可能,那视频很完整,她把那卡放回去后,那袋子竹筒饭就放在镜头下,直到我过来接过去前,都没有任何人碰过,她偷不了。” 听到许晨光的回答,吉淼淼却冷笑一下:“你怎么知道她偷不了,说不定她就是知道有摄像头才放回去的,就等你拿走后放到办公室里再偷,反正你办公室里没监控。” 面对吉淼淼都猜测,许晨光笑了一下:“你这说法就有点勉强了,我当时拿到后很快就放寝室去了,她又没钥匙,怎么偷?再说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要是真有这手活,家里也轮不到今天这般地步。” 说到这,吉淼淼脸色变了,整个人阴沉着脸,冷不丁的说道:“你怎么知道她没这“手艺”?我跟你讲,你这人就是喜欢挂着臭脸,实际上心比谁都软,你看她乖乖巧巧的一个小女孩样子就以为真那么老实了?我告诉你,她之前还真就是做这个的!” 这句话一出,许晨光整个人都呆住了,连连转头看向吉淼淼,只见这姑娘一边开车,一边从旁边置物箱里翻出一件事物递给了许晨光。 “你自己看看吧,这是她以前的犯罪记录。” 第七十五章 对质 眼前这张白底黑字的a4纸许晨光十分熟悉,这份违法犯罪记录上清清楚楚写着一行字——经核查,截止2020年6月14日,发现居民麻阿黎有犯罪记录,记录如下:2018年12月4日,麻阿黎因故意盗窃被行政拘留十五日…… 看着这张违法记录,许晨光沉默了半响,旁边吉淼淼还在打抱不平:“我就说嘛,这谢谢都不会说的人,又没受过什么教育,在外面打了这么一下子工就回来了,不可能是什么老实人,家里条件虽然差,可这也不是她搞这些名堂的理由啊,你还袒护她,这是被人家卖了还替人家数钱!” 被吉淼淼一通数落,许晨光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眼前这份违法犯罪证明是派出所开的,除了违法服刑的记录外,连一般的违法行政罚款、拘留等轻微违法都会记录下来,许晨光夹好这张纸,放回来吉淼淼都座位上,叹了口气说:“这上面也只是写着行政拘留嘛,证明还没到盗窃罪立案的标准,那也不是太大的事,不能证明什么的,再说了,就算她真坐过牢,犯了盗窃罪,那也只是该按我们公益岗的招录规章辞退而已,这也不能证明这次的卡就是她拿的。” 吉淼淼见他这个时候还在为那个少民丫头说话,狠狠的瞪了许晨光一眼:“这怎么就没关系啦?她这也是有前科的啊!这次也是她过了手,既然不在你手里,那肯定就是她拿了啊!” 许晨光苦笑一下,没什么心情和吉淼淼解释国内审判定罪中没有“品格证据”这一说,只能摆手道:“没有证据就不能瞎说,我还是愿意相信她的。” 听到许晨光还不开窍,吉淼淼这下是真急了,她猛的把车头一摆,将车停到路边,许晨光都被颠了一下重的,头都差点撞到车前挡上。 “怎么了!?” 许晨光还没大声说什么,这边吉淼淼竟先吼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办公室的几个人为了帮你,都想尽了办法,我求了刘海生那么久,他才肯吐露了这些情况,可你现在还执迷不悟,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们?这事明明就是那个白彝做的,你还在袒护她?那我们这些人又算什么?” 吉淼淼开始语调很高,到后面又慢慢降了下去,最后甚至有些憋屈的呜咽声,许晨光看她这个样子,也感受到了那股情谊,一下说不出话来,半响才忍不住给她肩膀轻轻拍了两下。 温热的手掌拍在吉淼淼圆润的肩头,她一下躲开,捂着脸说:“拍什么拍!你这种人就应该被那些少民女的给勾走!哼!现在还不知悔改,看等下洪宇他们问出话来,你才明白!” “问话?” 许晨光一愣,马上着急问道:“你们还去找麻阿黎了?” 看到这男的这么紧张,吉淼淼马上一瞪眼:“对啊,现在她都诬告到你头上了,我们作为同事也应该搞清楚情况啊,现在洪宇和小宫应该去找她对质了,等下说不定就承认了。” “哎呀!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太影响团结了!再说,人家又没做错什么……欸!” “你……你还在替她担心?!” 许晨光这下是真急了,他不理会吉淼淼的嗔怒,一拍大腿,往前一指:“别说了,赶紧回去吧,我们直接去麻阿黎那!” ………… 在往关山的羊肠小路上,吉淼淼的这俩小车在极速飞驰,此时天色已暗,即使开了远关灯,在这寂静乡道上也照不到太远处,所幸这姑娘对这路驾轻就熟,倒也是有惊无险,很快就能看清镇上的点点灯光。 自从听到洪宇和小宫他们去围堵麻阿黎后,许晨光的脸色就不太好看,眉头锁的很紧,吉淼淼都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闷头一路开车,等两人一脚油门将小车冲进镇机关的院子后,许晨光第一个下了车,就往寝室楼快步走去。 他飞快的走上四楼,远远在走廊里就听到一声女性的尖叫,正是从麻阿黎的宿舍处传过来的,他和吉淼淼相觑一眼,两人都是一惊。 这可别动手了啊! 许晨光加快脚步,两步并做三步的上了楼,麻阿黎的宿舍门正是打开着,里面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间或夹杂着洪宇的怒斥声,他心叫不好:这听起来小宫已经动手了! 等他和吉淼淼前后脚冲到门口,里面的一幕倒吓到了他,只见哪里是什么小宫和洪宇两人围攻麻阿黎,倒是麻阿黎正一手扯着小宫的头发,摁着她半跪在地上,这边另一只手抄起一张板凳,正指着洪宇的鼻子,一脸杀气腾腾的冲着众人,身后是她的两个妹妹大娣小娣,麻阿黎像是被激怒的困兽,鼻子哼哧哼哧的喘着气,又像是护崽的母豹,原本俏丽灵秀的面孔上又添上一分野性。 “麻阿黎!先松开小宫头发!” 急忙赶到的许晨光赶紧一声吼,这下破解了僵持的局面,麻阿黎原本拽着小宫头发的手应声松开,原本气势汹汹的小宫这下像被斗败了的斗鸡,披头散发的退出了麻阿黎的宿舍,旁边洪宇见状也后退几步,而这少民姑娘的警戒依旧,另一只手仍是举着板凳指着众人。 许晨光见事态已经失控,赶紧一把让把事搞乱的洪宇和小宫退开,表示要单独和麻阿黎谈谈。 “你……你还谈什么?” 吉淼淼还想拦住许晨光,却被他一瞪眼:“你也回去,别在这添乱!” 看到许晨光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吉淼淼忍不住提醒道:“你别忘了自己还是重点调查对象!让她赶紧把卡拿出来!” 许晨光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是摆了摆手,然后自顾自走进麻阿黎的宿舍,回手将门带上,留下被拦在门外的三人。 进了屋里,麻阿黎倒是松了一口气,额头上噗呲落下两颗豆大的汗珠,可见先前她也是被逼到五路可退的境地了,这时独自面对许晨光,倒是让她松懈不少,身后的两个妹妹也对眼前这大叔十分熟悉,亲呢的凑过来,想从许晨光口袋里翻东西吃。 “没呢,今天走太急了,没把你们两个带,下次吧,带你们吃披萨好不好?“ “披上是什么?” 许晨光笑了笑,给两小家伙画了个大饼的形状,逗的两小丫头迫不及待的明天就要吃。 “好好,明天我们就先去镇上找,看那家快餐店有没有。” “好好好!我还要买薯条!” 好不容易哄好两个小的,许晨光望向正坐在床头不知道想些什么都麻阿黎,这时她的目光也正投来,两人四目相对,这一瞬话语太多,许晨光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口。 是啊,这短短几天时间,才搞完电商基地的开幕没多久,突然一下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本以为扶贫办的工作随着直播事业的展开就要步入快车道,没想现在自己却成了“重点对象”。 想到这,许晨光无奈的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这副自嘲的模样看在麻阿黎的眼里,却成了对她的讽刺,让这自尊心极强的姑娘一下坐直了身子,开口就问:“你也是怀疑那银行卡在我身上?” 这个“也”字,让许晨光猜到了先前小宫和洪宇两人上门说的内容,估计这两愣子真和吉淼淼说的一样,都为自己打抱不平来了,可偏偏搞错了方式方法,越是逼这白彝姑娘越是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从此刻麻阿黎的警戒态度中,许晨光看到的只是敌意。 但他却没有否认麻阿黎的问题,他点了点头。 “对,我知道那银行卡是在你这……” 这句话彻底打破了麻阿黎先前的期望,甚至比先前被那两人质问时还要心痛,她原本还以为这个男人会和那些人不一样,没想到居然也是这么看待自己!? 她脸上瞬间一冷,随即“腾”的一下站起身,指着许晨光说:“好!那没什么好说的,你出去吧,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随着她的指令,许晨光慢慢站起来,脸上满是疲惫与无奈,他慢慢挪动身子,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是的,我是猜测在你这,但这份猜测我没和任何人说过,包括和市里那边。” 听到他这样一说,麻阿黎的脸色闪过一丝诧异,神情也缓和了一些,由着许晨光慢慢往下讲。 接下来,许晨光脑海里闪过刚刚吉淼淼一路的叮嘱和劝诫,让他要麻阿黎把那张卡拿出来,他也知道那姑娘也完全是为了自己好,但许晨光却没像吉淼淼要求的那样,这时,他缓缓和麻阿黎说道:“那张卡应该是一张默认密码或者写着密码的银行卡,里面金额应该是在受贿罪的立案标准之上,估计大概有3万以上,这笔钱不算少,但是事情发生这么久了,如果你还没取过的话,我劝你还是别去取钱,那很可能只是一个陷阱,里面的钱要么被冻结了,要么就被挂失了。” 第七十六章 拦车 听到这,麻阿黎的目光动了两下,许晨光都看在眼里,但接下来他所说的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说道:“……但如果,这钱你已经取出来了的话,那就先别动了,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拿着这些钱赶紧走吧,别在这里多呆了,这笔钱可能没多少,但也足够你做点小生意,实在不行存起来给两个娃儿读书也行,但以后就别再做这种事了。” 说完,他不顾眼前圆睁着眼的麻阿黎,站起身来就要转身离开,身后的麻阿黎微张着嘴,想问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而许晨光转过身,头也没回的补充了一句:“对了,之前你搬出我宿舍时给我的钥匙是另配的吧?我仔细看过了,和原版的有些许不同,但你放心,这事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这句话将麻阿黎整个人都镇住了,她之前从许晨光宿舍搬出来时,的确偷偷将钥匙另配了一把,可她自己都没弄清这般到底为什么,只是鬼使神差的做了这一切,初衷只是想找机会进许晨光房间,替他收拾一下、报答收留自己三姐妹的恩情而已,当时也没想过哪把是原配的哪把是后配,就随便选了一把还了回去,还以为许晨光没发觉,可没想到这人早就知道了,而现在也没有揭发自己的意思,也没有逼自己去自首,甚至还劝自己早点离开,他为什么这么单纯! 麻阿黎只觉得鼻子一酸,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维护她,即使在明知可能被欺骗的情况下,还放弃了自己的清白来保护她们三姐妹,这份情谊令她整个人都感到莫名心酸。 “好了,你好自为之吧。” 许晨光说完便出了门,她张开嘴,在身后想喊住许晨光,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心情复杂的由着他离去,接着吉淼淼等人也散了,这间宿舍里,她呆呆坐回床头,脑海里还满是先前那一幕。 而出了宿舍楼的许晨光脸色却仍是沉重,身边的吉淼淼还在追问他麻阿黎到底承认了没有,但他却一言不发,急得吉淼淼跳脚扼腕,直问他接下来的调查怎么办?!而许晨光也心乱如麻,他既然选择了让这姑娘离去,这接下来的狂风暴雨就只有自己独自承受。 而这份疾风骤雨比他想象的来得还快,这天下午,他就接到了市长热线办公室的洪胜男电话,通知他明天开始,正式到市纪委进行“走读”,也就是到纪检机关接受正式问询,这也标志着正式调查的开始,宣布了这次的事件正式升级,许晨光眉头一皱,他已经猜到肯定是举报人那边的“初步证据”已经送到了市里,市纪委这边已经有领导拍了板,这个案子已经正式立案。 许晨光心里涌上一丝绝望,刚刚在混乱与忐忑中度过了周末的他在绝望过后,却是感到难以抵御的疲惫,也许这个电话让他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此时他干脆不去想这些,只是闷头倒在床上,居然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叫醒他的果然是洪胜男和莫明玉,两人这次是正式带他去市里接受问询的,上来就递上了一份正式文书,也没有和许晨光再多说废话,两人一左一右的夹着他就往楼下走,这天是工作日,又正是上班时分,几乎整个镇机关的人都看到了两人将许晨光带上车,而许晨光也面色灰败,全程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像是被提走的嫌疑人,只是他最后还是强撑着肩膀,脸上满是冷肃。 许晨光下楼时,作为关山镇一把手的王广发就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位前一段时间还意气风发的副书记被如此带走,他脸上毫无要去阻拦挽留的意思,甚至还带着一丝得意,许晨光瞥了他一眼,脸上也划过一丝复杂。 他想起前天晚上王广发在南吉说过的话,这个事的由来都不止是关山,那就更不会有人站出来保他。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接下来的流程许晨光也很清楚,虽然还没正式留置,但他接下来每天都要在留置点的问询室里度过,上午准点过去谈话写材料,晚上看情形再放回家,第二天周而复始,直到崩溃后吐出一切,那滋味他自己说再熟悉不过。 他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南吉市这边没有什么坚实的重要证据指向,再挨过后面几天的问询,就能还自己一个清白。 可惜一上车,前排副驾驶座的洪胜男就笑脸盈盈的回过头对他说:“许晨光啊,这有个坏消息可以先提前给你透一下,这边举报人已经将具体的银行水单和查号记录发过来了,这两天就有查号记录,就在南吉查的!你不错啊,这个时候了还不忘看下卡里有多少钱?难怪要回南吉,原来是打算取钱去了?现在银行那边监控视频还没传过来,等下午到了,到时你也该交代了吧。” 这话一出口,许晨光心里一愣,银行卡查号记录?意思是这几天有人动过这张卡?这人绝对不是自己,那会是谁?还在南吉查的? 他大脑飞转,同时赶紧辩解道:“这我昨天就从南吉回来了,绝对不是我动的卡,再说也不在我身上,等你们下午把银行视频拿到就明白了。” 可惜他的辩解对二人不起作用,莫明玉笑道:“谁说是昨天查的卡了?这你太不淡定啦吧,这我们也相信你不会蠢到自己露着个脸去查卡,肯定是委托别人,至少做点伪装去的,但只要有记录,这事马上就能查清,你也别说了,在车上好好想想,等下早点交代才是正途。” 两人说完就不再看许晨光,车子缓缓启动,在镇机关院子里的十几双眼皮子下向大门驶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一辆面包车正往镇机关院子开进来,两车在门口恰好对上,带着许晨光的这台帕萨特往左边打方向,要让过这台面包车,可这车却也往右一斜,竟然堵住门口,不让市里的车驶离,莫明玉一皱眉,察觉到来者不善。 莫明玉和洪胜男两人对视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许晨光,不约而同的担心不会是这小子要来硬的,赶叫人来“截”市机关的车!? 敢强行对抗组织!?那这次事件就完全升级了!性质恶劣百倍千倍! 可两人一回头,却看见许晨光脸上也是一脸疑惑,才发觉这车可能真不是他安排的,而莫明玉仔细看了看这堵门的面包车,居然挂着的是南as3487的车牌! 南as开头的车牌都是州委机关的车,这居然是州里有人来了!? 正疑惑间,只见对面面包车上下来两个男人,往这边走过来,莫明玉摇下车窗,才发现来的两人居然也挂着一张白底的监委工作证,而且这两人他还挺眼熟!只是震惊中一下想不起来是谁。 “你好,我们是州监委的工作人员。” 州里的!?难怪也挂着工作证。 莫明玉和洪胜男两人顿时一惊,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下来的两个男人,只见一高一胖,胖的年纪稍大,头发微秃,神情冷漠,全程只站着后面看着,由着那另一名高瘦的男人上前交流,明显是什么领导,而那高瘦的男人脸上带着一丝浮佻嘲弄的轻笑,一边说话还一边探头往车里张望,看到后座的许晨光时双眼突然一放光。 “哈!你已经在车上了啊!这来的凑巧啊!” 而更为震惊的是坐在后排被紧紧看住的许晨光,他一见窗外的两人,脸上满是惊讶:“勇哥!谭……谭主任!?你们怎么来了!” 被许晨光这一喊,莫明玉也想起眼前两人是谁来着,这高瘦的年轻人好像是叫黄勇,是州监委第三纪检监察室的,而那身后铁着脸、年纪大点的是第三纪检监察室的主任谭魏明。 这两人就是许晨光在州纪委的前同事! “哎呀呀,你说我们怎么来了,还不就是你的事嘛!” 黄勇脸上一笑,又转向半响说不出话的市纪委二人:“你好,同志,是这样,关于你们上报的许晨光同志的违法违纪线索,我们南溪州纪委这边了解了新的情况,需要和你们对接一下!” ………… 在王广发的办公室里,此时是第一次聚满了从州里、市里再到镇上三个级层的干部,只见许晨光作为核心当事人,正站在办公室的正中间等着接受下一步的处理,而来自州纪委的谭魏明和黄勇正站着他身后,神情严肃的望向对面的市长信箱办公室的莫明玉和洪胜男两位“铁血双煞”。倒是作为办公室主人的王广发这下在诸位“领导”面前毫无存在感,只能沦落到替双方盏茶倒水的地步。 “哎呀,几位领导,我们关山穷乡僻壤,没什么好茶,这点节前小青桔还是好不容易留的,将就一下啦。” 王广发看出此时办公室里剑拔弩张的氛围,他一个镇书记在上头州里、市里的干部面前也不不好多说,只是老实添水。 而他殷勤的泡好茶递上后,谭魏明只是手指轻点桌面,表示感谢,全程眼睛都不看他一眼。 只是直直看着前方。 还是市里的两人忍不住了,洪胜男眉头一挤,先问道:“谭主任,这我们之前就向你们沟通过情况,也上报过相关线索,不知道现在这突然把我们拦下来……是有了什么重大情况了呢?” 这刚刚州纪委将市里的车说拦就拦下来,还要找了个办公室说话,让她本来就不太舒服,这下语气也有些尖锐,加上女同志尖利的嗓音,显得有些当场发怒的意味了。 第七十七章 对峙 谭魏明瞥了她一眼,神色波澜不惊,没有正面回答,倒是对坐在正中的许晨光说道:“我们先和市里这边谈一下,你到隔壁回避一下。” 许晨光点头应诺,就起身出门,洪胜男看了他一眼,担心这么让他出去会不会跑了,便用眼神示意莫明玉叫个人去跟着许晨光,可她的这点动作被谭魏明看在眼里,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笑意。 “放心,他人就在这,我担保他不会走的。” 被揭穿了的洪胜男脸上顿时不太好看,但也没再多说,毕竟人家单位领导就在这,再纠结这些细节倒显得自己不够大气了,也影响两个单位的关系。 等许晨光出门,谭魏明轻咳了一声后开口:“今天过来是想看看这个案子的情况,也确实有一些新的情况,但主要还是尊重你们的工作,先听听你们的报告吧。” 这下反客为主,让洪胜男脸色更难看,她皱了下眉,回答道:“噢,这次打往我们市长热线的举报电话还是有比较完整佐证材料,现在我们也已经查实了几个关键材料的真实性,首先是举报人提供的许晨光相关索贿录音,这是之前就向你们汇报过的,关于这份材料的真实性这块我们也请技术部门鉴定了,没有剪辑痕迹。” 洪胜男说的这份录音就是之前许晨光接到的那名送竹筒饭的跳马村村民的通话记录,里面对方说了一句“你要的东西已经送过来了,请许书记收下。”而许晨光的回答也很自然的做出了肯定回答,接下来就有了视频里那张银行卡的事。 “唔,这份材料我们知道,但主语不清晰,也没体现索贿情节,许晨光说的可能只是另外的意思,这录音没什么证明力。” 听到谭魏明的意见,洪胜男有些不服输般,又从档案袋里拿出另一份材料。 “这是举报人的问话材料,里面写明了许晨光这段时间借着建档立卡,找他们村进行索贿的事实。” 州纪委的黄勇和谭魏明倒是第一次看到这份材料,想必这举报人就是当时和许晨光通话的那村民,后面送那袋竹筒饭过来的可能也是他。 两人将材料飞快的翻了几遍,这份材料倒写的具体,也点明了许晨光索贿的情节,但毕竟只是一面之词,黄勇将材料推回到洪胜男面前:“这份材料说的可靠吗?你们核实了吗?有证据链了吗?如果真的如这里所说,那许晨光就不止是违反纪律了,但如果这些都没有,这份材料就只是某些人用来故意构陷、诬告我们干部的伪证,那这也构成犯罪,非同小可啊。” 被黄勇的严正态度所慑,洪胜男吞了口口水,回答道:“我们已经有比较多的佐证,也有不少的证人证言材料,这份举报人的材料还是比较可信的。” 洪胜男说到最后时,眼睛却一直盯着谭魏明的脸,担心这位实权主任表露出厌恶或者敌视的情绪,毕竟现在面对的是州里的实权部门,要是引起冲突,那影响的就是两级单位间的关系了。 即使许晨光已经下派,但毕竟编制还在州监委,现在洪胜男和莫明玉查的可是“州里的人”,这件事还是得看看州里的脸色。 所幸谭魏明一直就是这渊渟岳峙、波澜不惊的气质,难得看到他古井微澜的一面,此时脸上也毫无动静,由着洪胜男说完,才不急不慢的提出问题:“那现在许晨光自己的态度是怎么样的?” 谈到这洪胜男脸上有些难堪,她还没开口,旁边的莫明玉就回答道:“许晨光作为被举报人,他的态度是不够配合的,对于被举报的内容是全部否认,而且现在还不肯吐出那张视频里出现的银行卡下落,而根据举报人的陈述,他说应了许晨光的要求,在里面打了5万多的钱款,而且设好了初始密码,方便他随时取出的。” 听到这,谭魏明眼睛一亮:“那这笔钱他取出来没有呢?” 莫明玉搓了搓手:“我们查询银行记录,目前没有,但该卡前天下午的时候,在南吉有柜台机上的插拔和查询记录,刚好许晨光那天也在南吉,可以初步判断是他去柜台机上核对查询了钱款,只要等银行将当天的插卡记录发过来后,我们就能确定……” 黄勇这边性子就比谭魏明急躁的多,一摆手打断道:“那意思现在就是没确定嘛!” 被打断的莫明玉略带不满的撇了黄勇一眼,心想论年纪我比你大,论资历我比你深,论职务我比你高,你一个犯过错误的小子也配这样和我说话?不就是在州里大机关嘛,下次有机会下来搞案子,看我给不给你面子。 心里一阵不悦的莫明玉撇过黄勇,自顾自同谭魏明说道。 “……目前证据来说,我们也可以初步确信,这张银行卡就在许晨光手里。” “好。” 谭魏明要的就是他这个“确信”两字,他一努鼻子,旁边黄勇马上就出门将许晨光又叫了进来,另外几人都不知道他这是如何用意,只见许晨光进来后,谭魏明就当着他的面说:“刚刚市里的同志报告了目前了解的情况和证据,我们在这也开个现场会。” 说完,他转向许晨光:“现在,我当面问你几句,第一个,你到底索贿没有?第二个,那张银行卡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虽然就简单两个问题,但从谭魏明口中说出和之前许晨光面对市里“铁血双煞”时的感受完全不同,之前面对莫明玉和洪胜男时,虽然对方态度严厉,语气夸张,说的后果也很严重,但许晨光远不如现在这般紧张,同事多年,他深深知道眼前这位看似和蔼,实则深渊难测的顶头上司手段有多么厉害。 他吸了一口气,缓了几秒后抬起头,一字一顿的对谭魏明说道:“我绝对没有索贿,那张银行卡我也没有见过,也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见在自家单位面前,许晨光还是这般灵顽不灵,洪胜男厉声道:“许晨光,你这可是面对你们谭主任啊,你自己想清楚啊,现在佐证的证据可不止是一项两项了啊。” 许晨光也不理她,继续一字一顿的正色道:“……而且,我认为这次的“放卡”事件属于诬告,是冲我个人来的,背后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打击报复。” 听到许晨光话里话外都是针对自己的意思,洪胜男这下更怒了,一指他就说:“你现在还这般态度!?我告诉你,等那边银行把你的插拔记录拿过来,你就……” 洪胜男正要发火,旁边的莫明玉手肘给她手臂轻轻一碰,她一回头,正看见一脸古怪的莫明玉正把手机递了过来,示意她看手机屏幕,而洪胜男仔细看了几眼,瞬间神情发生剧烈变化。 “这……这不是!?” 洪胜男脸上从愠怒变成了惊疑,然后又从惊疑变为了恼怒和沮丧的混合,神情一瞬三变,十分古怪。 “怎么了?”黄勇在对面看到市里二人的神情变化,也觉得奇怪,出声问道,可没想到对面二人半响说不出话来,只是仔细看着屏幕,又不时抬头冲自己这边打量几眼。 旁边一直不动声色的谭魏明总算露出微笑:“他们心心念念的银行监控视频到了,可是没想到取钱的却不是许晨光。” 此时,被点破的洪胜男举起手机,对着眼前的谭魏明仔细看了几眼,确认了这个前天在南吉动过那张银行卡的人就是眼前的州纪委主任后,她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怎……怎么会是谭主任你拿了那张卡!?” 这番变故下来,在场众人都是脸上剧变,连许晨光都没想到那张卡居然出现在谭魏明手上?他也不顾自己此时被怀疑的身份,凑上去看莫明玉的手机,里面正是银行传过来的一段监控视频,只见在一家南吉的一家农商银行里,一个身材矮胖又颇有官威的男人正同银行的工作人员核对着什么,手上拿着的一张小小事物,毫无疑问正是引起了这番变故的银行卡! 谭魏明此时也不解释,他径直站起身,从夹着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证物袋装着的事物,放在桌上。 那张用来向许晨光“行贿”的银行卡此时赫然出现! “这张卡是前天早上通过快递被寄到了我们单位,当时我们就进行了核对,我自己去银行问的工作人员,确认就是你们市里一直在追查的所谓“行贿银行卡”。 听到这,洪胜男顿时醒悟,难怪那天这张卡的插拔和查款记录会在南吉市的农商银行出现,原来是他们州纪委的人在查这张卡! “可……这卡是谁寄给你们的?” 莫明玉疑惑的问道,谭魏明拍了拍身旁许晨光的肩膀:“呵,这你们之前调查的没有错,这张用来诬告我们许晨光同志的卡确实是被他本人收到了,但他在看到这张卡后,第一时间选择的不是隐匿起来,也不是自己取出其中的钱款,反而是寄到了我们州纪委上缴,这已经证明他绝对是没有问题的。” 第七十八章 真相 听到这,许晨光心里是一阵迷糊,这话他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什么叫“自己把卡寄到了州纪委上缴”!?可这卡他千真万确但没见过啊,这事完全一点印象都没有啊!总不能自己做完这些后失忆了吧! “主任,我……” 许晨光刚想澄清,对面的洪胜男却比他还紧张,连问谭魏明:“这卡你们怎么确定是他主动上缴的?” 谭魏明笑了笑:“这之前的寄件人就是留的他的号码,写的是他的名字,再说了,之前你们不是说了嘛,这卡肯定在他手上,这现在寄给我们的,不就是他本人嘛!” “可是……那他既然要上缴,怎么不直接给我们市里,或者给镇纪检组也行嘛?” 旁边黄勇此时冷哼一下:“给你们?这这几天你们没找到所谓的“赃物”,就已经把我们许晨光同志看做腐败分子要立案了,要是把卡给你们,呵,那他还有机会解释?你们不把他给……” “黄勇!” 就在这大嘴巴把矛盾就要挑明的档口,谭魏明瞪他一眼,马上将他话头给止住,而对面洪胜男和莫明玉二人此时已经一脸难看,这案子办到最后,居然是这么大一个乌龙,查错了对象不说,还被州监委的领导当面甩出证据,来了个釜底抽薪,实在是异常难堪。 “谭主任,这个卡是什么时候寄出来的?是不是在被举报后……” 洪胜男还不愿就此认输,继续垂死挣扎,想说这突然冒出的银行卡是许晨光在被调查后迫于压力才吐出来的,可谭魏明只是一抬头,就打消了她的怀疑。 “这卡前天就到州纪委了,这关山镇只有一个快递点,寄东西到安楠再快也要两天时间,我们也向快递那边核实了,运单是第二天一早就寄出去了,也就是说许晨光他回到宿舍一看到这张卡,当晚就做出了决定,第二天一早就把卡寄了出来,从程序上来说,他这属于“收到他人赠予的非法礼物的24小时内上缴纪检部门”,完全合规合法。” “那……那他为什么不向当地的关山镇纪检组上交呢?这就在一层楼里,几步远就能……” 洪胜男说到这,一脸疑惑的望向就坐在她面前的许晨光,她想从这位几天被搞的疲惫交加的副书记脸上读出答案,但许晨光只是一脸沉默的坐在那,倒是旁边谭魏明替他解释道:“虽然许晨光他抽调扶贫,但人还是我们州监委的人,从组织关系上讲,对于工作中遇到的这些礼金,向原单位上交也是有道理的,而且……” 谭魏明语气一顿,旁边黄勇就一脸讥讽的撇了撇嘴,带着一股别有意味的语气替他补充道:“可能他也对当地的政治生态也不够了解信任吧,考虑到一些地方的“山头主义”思想倾向,他还是更愿意向我们上交。” “那他这……” 洪胜男还想说点什么,旁边的搭档莫明玉拦下她来:“好了,这既然银行卡已经出来了,而且州纪委的同志也证明了他是24小时内上交的,那这次的举报电话就明显是诬告,我们也会向市里汇报,这次对许晨光同志的调查就到这吧,接下来我们也一定会对诬告我们同志的那些恶意举报者进行调查,还许晨光同志一个清清白白。” 莫明玉这几年还没出过这么大的糗,虽然这案子来的蹊跷,此时细细品来,从举报到推动、再到中间的误会都有许多刻意的痕迹,但最为关键的行贿银行卡的出现,在核实了确实是那张存了五万块的默认密码银行卡后,让市长热线办公室的两人此时也没有在坚持的理由,便当即宣布了许晨光这次是不实举报,莫明玉的话也基本就宣告了此事算是告一段落,虽然后续还有工作,但此时许晨光已经是安全的了。 而当事人许晨光只觉得浑身骨头一松,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般松懈了下来,后背一下就挨到了椅子靠背上,同时心里一股委屈油然而生,之前还战战兢兢的想着如何面的危局,这下困境一过,心里千斤重担已经放下,这几天被调查、被排挤下挨的冷眼、受的训斥此刻都化作委屈和感慨洪水般袭来,让他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红,那令他窒息的巨大压力,此时只化作一声低头长叹。 他的这番表情动作都看在一旁的谭魏明眼里,办过这么多内查案子后,纪委的办案老人都有些经验:那些脱离险境后就马上按耐不住兴奋,叫嚣着要给自己澄清翻案的被调查者,那可能反而是有问题,只是没查实,所以才有种赌徒侥胜般的兴奋感,而越是像许晨光这般满脸憋屈表情的被调查者,才是真正的清白人,只是还没摆脱被调查的那股巨大压力,心里满满的只有委屈。 “各位领导,真是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一个变故在里面,这真是……呃,许书记,这几天的调查多有得罪啊,都是为了工作,还希望你理解。” 洪胜男顿时换上另一副面孔,向许晨光和州纪委的谭魏明和黄勇打了个圆场,许晨光也没搭话,面对洪胜男的道歉,他脸上还是一副木然,呆坐原处,好久后才站起身,所有人见他突然动作起来,目光都在他身上聚集,等着这位当事人下一步动作,可他没说什么话,也没动作,竟是在站了几秒后,突然问道:“那还有事吗?” 莫明玉赶紧答话:“没事了,这几天打扰你正常工作了。” 许晨光也不应话,径直出了门,留下一屋子的沉默。 ………… 2018年全国的一审刑事案件有119.8万件,其中只有517名公诉案件被告人和302名自诉案件被告人无罪,无罪率在万分之七左右,且相比过去,有逐渐下降的趋势,基本上可以说一个案子进了程序,立了案、移了诉,这个人基本就逃不脱刑罚了,甚至判无罪的几率都低于了一个人意外死亡的几率。 换到纪委这边来看,内调的情况也差不多,纪委如果盯上一名对象,只要开始立案走程序,那已经是铺垫了相当充分的先期调查,掌握了相当可靠的证据在手,有极大把握才会启动程序,只有极少数人能避免刑罚。 而许晨光此时就是这个极少数之一。 这件事前前后后才折腾了几天时间,此时坐回到办公桌前,许晨光还一脸愣愣的,手上既无动作,眼神也未曾移开过桌上的文件夹,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一般,毫无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狂喜,心里有的只是莫名的荒芜和空虚。 他在监委这么多年,虽然也受过打击报复,但还没有被拉入这般田地,今天若不是谭魏明和黄勇的意外出现,他已经被市里的带走,不出意外现在已经开始在留置点进行问话了。 过去那么大案要案都没有绊倒自己,可在关山这样的基层乡镇,差一点就要因为这小小的银行卡就被带走留置,难道基层扶贫甚至比以往纪检口的大风大浪还要波谲云诡。 而且说到底,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在许晨光木然神游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他没有心思应答,那边等了几秒,又推开一条缝隙,一双大眼睛向里面张望了两下,见到他果然回来了,眼神里满是欣喜,一个圆脸短发的姑娘一下闪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身影。 这正是吉淼淼和小宫、洪宇这些扶贫办的同事,出于对许晨光的关心,看到这边有结果了,就第一时间就凑了过来。 “书记,你……” 三人支支吾吾样子,看来也是听说了一些情况,凑过来想问问话,可许晨光不等她们开口,当即就低下头,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问,不要说了。 “先出去吧,我现在没力气讲话。” “可是……” “好了好了,让书记休息下,我们先走吧。” 吉淼淼还想说什么,旁边洪宇见许晨光神色不对,推着两个姑娘出去了,临走还不忘带了一下门,可许晨光刚扶着额头闭目反思,还没轻松一刻,办公室的门这下又被推开,他刚想发作,抬头才看到是谭魏明走了进来。 见到这位刚刚“救下”自己的老上司,许晨光一下站起身来,张开嘴想感谢,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谭魏明也了解他这性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许晨光整个人便又坐了回去。 谭魏明拉开他面前的座位,坐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复杂的思绪,沉默片刻后,许晨光还是准备先开口说话,他脑袋里除了大难过后的恍惚,更多的是对整个事件的疑惑,这明明那张卡是被麻阿黎偷走了,可为什么又幸运的出现在谭魏明的手上,还说是自己交到州纪委去的?可明明自己才是第一次见到这张卡啊!这一切实在是太古怪了。 “主任,我这次……” 许晨光刚刚开口,没想到就被眼前这位州监委的科室主任打断,他一指许晨光道:“你这次做的很好。” “很好……?” 许晨光一愣,谭魏明却一脸神秘的笑了笑,说:“你的目的算达到了吧?这几天下来,背后是谁在对付你,你应该也搞清楚了吧?不过你也真是不够意思,这我们都是自己几个老同事了,最开始布局的时候怎么不和我们先透下气?担心我们会说漏嘴?” 第七十九章 误会 许晨光更疑惑了,布局?谁布局?布什么局? “主任,我不太明白……” 谭魏明摇了摇手:“这里没外人,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明显破绽肯定是你故意卖的吧?你最开始一看到那张卡就想好了要上交给我们,才故意等他们这些人找上门来?查半天查不到后,等他们气急败坏下,才让我们出面给你澄清,这一系列动作,设计挺不错的嘛。” 许晨光这下从谭魏明的嘴里,算是隐隐约约搞明白情况,看来谭魏明他们州纪委这边也以为是自己把卡寄过去上交的,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布局,为了引出背后对付自己的那些个势力,才等了这么久,直到今天的关键时候才站了出来,给自己进行澄清,怕的就是打草惊蛇。 “不过你也确实挺难的,这案子最开始——在前天晚上莫明玉他们给我打电话时,我就感到奇怪,才一点线索由头,他们市里就巴拉巴拉的要找你谈话,还要当场立案?说是什么重大风险隐患,还说你们这关山镇前不久才发的扶贫领域的腐败窝案,担心二次发案的影响,我也没办法,只能让他们先查了。” 谭魏明说话点了点桌子,将当初那晚的情况完全吐了出来,许晨光此时一回想,这次风波的操纵者还真是用心险恶,前一天偷偷塞的银行卡,这第二天马上就联系市长热线举报诬告,就是为了赶在自己“转移赃物”前来个现场“查赃拿人”,要不是那张卡突然消失,又突然被寄到了自己“老东家”州纪委的手里,许晨光此时已经被当场搜出赃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那自己此时很可能已经被留置立案了! 许晨光咬了咬牙,太阳穴一鼓一鼓的,一阵后怕袭上心头,如果没有这寄卡的人救了自己!那自己这辈子说不定就毁在这了! 见许晨光半响没说话,神色有点古怪难测,谭魏明还暗暗赞叹这老下属在基层历练后心性沉稳了不少。他凑近一点,低声道:“不过现在没事了,你也是的,这一手留的太险了吧?提前和我们说下也好啊,这万一快递在路上出了点事,我们这边没收到这张卡,等他们真把你带过去正式立案的话,怎么办?” 许晨光神色变了几变,才呐呐吐出几个字:“我还是相信清者自清,相信组织会还我清白的。” 见许晨光答的官方,谭魏明笑了笑,也没继续追问,他抬头看了看这间许晨光这间副书记办公室,小小十余平的办公室里,配套的还算好,桌椅铁柜,都还算全,只是一眼就看出有好些年岁了,显得陈旧发黄。 只是谭魏明这特殊工作性质下,看过太多的贫困乡镇的办公楼,关山镇得这栋机关大院竟还算是贫困镇里机关楼搞得差的了,以他的经历来说,很多国家级贫困乡镇的机关楼反而修的十分豪华,毕竟转移支付、拨款补贴那么多,转个弯,就先用来修办公楼的情况也屡见不鲜。 “你这环境一般啊,看来,在这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啊。” 谭魏明一语双关的点了点,许晨光叹了口气:“关山镇毕竟底子就这样,来之前我就明白情况会比较复杂,感谢你这次的帮忙,谢谢老单位的同事。” 许晨光语气真挚,这次如果没有州里的介入,估计他也确实难过关,谭魏明点了点头:“客气的话就不讲了,你自己以后也注意点吧,这能帮你一次是一次,自己还是要小心。” “我会的,感谢!” 谭魏明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州里了。” 许晨光忙起身送他出去,到了院子,才发现莫明玉、洪胜男她们已经走了,谭魏明和早早等着的王广发等镇领导握了握手,示意不用多送便上了车,黄勇冲许晨光挤了挤眼,这辆挂着南as牌的面包车就这样驶离了看似回归沉静的关山镇。 ………… 市里和州里的人走后,王广发假惺惺的凑了上来,将许晨光拉到一边散步聊天,两人围着大院走了几圈,王广发先是看似亲切的安慰许晨光,问他到底怎么一回事,许晨光只是语义含糊的带了过去,王广发见状,就一脸仗义的拍胸脯保证,说他这次受委屈了,后续影响乡镇这边会来澄清,要他放下包袱,好好工作。 许晨光点点头,心里想着的是这位一把手真是个聪明人,此时见势头扭转,他也态度急转,之前他还不是这个态度,那时在南吉市里,还逼着许晨光承认错误,主动离开,这下见背后有州里老单位的站出来撑腰了,就完全不提之前劝退的事了。 在关山待了这么些日子,许晨光也不再像刚来时那般生硬,面对王广发的油滑,他只是一笑了之。 回到扶贫办办公室,许晨光一进门,整个气氛都为之一顿,原本平静的氛围瞬间松动,吉淼淼和洪宇顿时凑了过来,一脸欣喜的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没事了,许晨光却不答话,只是径直看向临近走廊的那个空座。 “她人呢?” 面对这个问题,吉淼淼只是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何刚刚逃过一劫的许晨光第一件事居然是去找这个差点害死他的小丫头……还这样着急? 旁边同样疑惑的小宫此时说道:“她……她辞职了……” 听到这里,许晨光浑身一怔,回过头,眼睛圆瞪:“辞职了!?什么时候辞的?” “就……就前面一下子,刚交的报告,我们还没递到王书记那里去呢。” 说完,小宫拿过一张粗糙对折的a4纸,许晨光一把拿过来,打开一看,确实是一张常见的辞职表格。 “她去哪里了!?收东西没有?” “这我们哪里知道?就刚刚一下子的事。” “你们怎么不问清楚!” 被许晨光少见的急切神情搞懵了的小宫随口嘟喃了两句:“这我们哪里会想到问她?平时就没什么话说的人,这辞职了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再说了,她走就走嘛,这上次不是她乱收东西才害的你被举报嘛,怎么还能来我们乡镇上班……” 小宫刚说两句,就察觉不对,身旁吉淼淼重重的拉了她一下才反应过来,迎头就对上许晨光一双圆睁的怒眼,她赶紧呐呐收口,心里却抱怨这书记真是好坏不分,人家吉淼淼这么担心他,他却毫无反应,倒是对这差点害死他的白彝丫头莫名关心。 许晨光也不答话,他收好麻阿黎的那封辞职报告,塞进自己口袋,就快步走出办公室,找到宿舍楼这边,麻阿黎的宿舍门已经锁好,敲了几下里面都没人,此时电话响起,原来是洪宇见许晨光如此着急,就问了院子门卫,说看见那姑娘带着两个娃娃出去了,好像是往小镇正街上去了。 这现在才中午时分,这去桐油坪的车还早,东西又没收,估计是找地方吃饭去了,许晨光心念一想,顿时知道在哪里,马上发足狂奔。 此时,关山镇的正街上,许晨光一身正装奔跑的样子与这静溢的环境格格不入,引来不少诧异目光,卷起阵阵飞尘,在阳光中飞旋如同金光,而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这个姑娘,问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在关山镇那个土快餐店门口,许晨光透着橱窗玻璃,看到了里面坐着的麻阿黎和大娣小娣,三姐妹此时正相对而坐,两个小丫头正玩着拍手背的游戏,而麻阿黎眼神忧愁,看向窗外,正巧与许晨光四目相对。 她嘴唇微颌,惊讶的看着许晨光走进了这间店,坐在她面前,许晨光喘了口气,定定的看着她,两人眼神复杂,太多话要说,此时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倒是旁边大娣小娣凑过来问书记叔叔怎么过来了? 许晨光笑着摸了摸两丫头的头,认识这两小丫头也有几个月了,想比刚送她们两来关山时,大娣小娣的状态明显好多了,这段时间住在镇机关的宿舍楼里,房间有热水,头顶有片瓦,白天能上课,总算过上了正常孩子的日子,两丫头的神志,完全不是之前那副麻木无神的样子,此时趴在他背后正笑嘻嘻的绕他痒痒。 许晨光将两个小丫头放好,这边止住一脸欲言又止的麻阿黎,点好套餐,最后才回过头来,像是久别重逢的一对兄妹般,温和的看着她,拿出那张折起来的辞职报告放在桌上。 看着这封报告,麻阿黎有些难过的呐呐开口:“那天她们来找我,说是我陷害你,我真的没有,但……” 她想解释,但刚说了几个字就被许晨光拦下。 “这个我帮你拿回来了,自己收好吧。” 接着,许晨光将这封辞职报告递到麻阿黎面前:“你没有做错什么,辞职干什么呢?” 麻阿黎默默收下这份报告,攥在手心,想起易大鹏对她的那些威胁话语,眼前又浮起一片阴影,这次贸然辞职也是她不想再做这违心事,半响才开口道:“这个……其实……” 第八十章 年轻人 许晨光以为她只是被吉淼淼吓到了,不等她说完就自顾自劝说起来:“你两个妹妹要在镇上读书,能有个稳定的工作照顾她们两挺好了,别乱想辞职的事了,去别的地方还能像这样照顾大娣小娣读书?” 麻阿黎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去哪。” “那就是了,别再乱想,好好在这,如果你在扶贫办因为同事关系什么的有心里压力,那我和王书记提一下,让你换个岗位也行……” 听到要把她调离扶贫办,麻阿黎反而一下急了:“别,就在这挺好的,没什么压力,吉姐她们对我也没有恶意,就是一点误会而已。” 既然她主动要求,许晨光想了想也没说什么了,这时点的餐上来了,两个小丫头赶紧抓了上去,麻阿黎管着两个小妹,忙的手忙脚乱,而许晨光没一点动作,他眼神始终虚虚的浮在那盒薯条上,心里反反覆覆想着的都是如何询问这姑娘关于那张银行卡的事,想问她为什么会想起将那张卡寄到州里?想问她为什么不和自己提前解释?这些天被这件事扰的神思不属,无数次想抓着麻阿黎的肩膀问出这些话来,可当正主就在眼前时,许晨光却说不出这些话,他口干舌燥,仰头叹了口气。 过了几秒后,他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句话微弱的许晨光自己都听不太见的两个字,却像是传到了对面的麻阿黎心里,她像是若有所悟的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丝丝光亮。 ………… 七月是全面脱贫攻坚阶段,也是最重要的销售期,这些天许晨光的电商基地每天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根据原本的规划,关山的电商扶贫基地要全面担负起本地农产品网上归集销售、物流配送服务,日常快消品销售、网络营销等全套支持,讲白了就是“一条龙”服务,这原本已经很到位了,但许晨光现在在扶贫办做的更多,他直接要求扶贫办联合罗启功他们的电商公司,在原本的服务项目中加入了“直播公司全流程上门培训服务”,不仅仅是在电商扶贫基地手把手的教,扶贫办的工作人员还联合村里,带着大包小包的设备,送教上门! 许晨光等于是直接挨家挨户的将直播设备连同教程全部送上门来,而且许晨光不设门槛、不设条件,所有关山镇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里,只要有意愿,能动弹,那就能搞电商,搞直播,就怕你不学,不怕教不会! 而随着电商服务的慢慢推动,关山镇的直播创业者越来越多,一批网络销售人才都跟着起来,之前的物流仓储点还只有镇上唯一的一家金东,现在已经零零碎碎推广到了全镇,而且其余的物流品牌也进驻关山,这些快递点的设立就是关山直播搞起来的一大实证。 这天许晨光还在电商扶贫基地为即将来临的“民生面对面”专访拍些镜头素材,这是一次难得的和赵贤才见面的机会,这一个多月来,因为零零散散的各种矛盾,他和赵贤才已经彻底断了联系,可沙马阿措的瓷泥厂仍是急切需要这位强势领导的支持,否则那瓷泥矿的再开采计划就是痴人说梦。 就在许晨光领着宣传专干挨个介绍孵化基地的各项设施,正站在一排直播间外讲解时,外面一阵嘈杂声响起,许晨光回过头,只见一名灰头土脸的男子正爬过基地的矮墙,就这样大摇大摆的翻进了扶贫基地里来。 许晨光一脸木然的望着眼前男子,这人光天化日之下翻墙进来,可自己这扶贫基地本就对外开放,他这一出实在古怪。 “你是?” 许晨光喊住慌不择路的男子,这人一抬头,却没理会许晨光,而是看到这边直播间的一排门打开着,居然就堂而皇之的冲进一间直播间,找了一个空着的三脚架摄像头,慌忙扯过一副耳机带上,居然假模假样的做起正在直播的动作来。 “啊,你这是……” “借你这里躲一下啊!别吱声,敢吱声我就和你拼命!分分钟叫车兄弟来铲平你!” 这人不等许晨光说完,就是对着他一呲牙,同时一脸凶相的做了个别吱声的手势,许晨光被他这模样逗乐了,这一脸灰土点,这样子不是乞丐就是逃犯,居然还敢威胁自己? “不是,你这……” 许晨光还想再问,却听见外面一串脚步声响起,接着回头一看,居然是镇上派出所的刘宇所长,正带着一行人往这边过来了。 “刚刚看到往里面翻了啊……哎!许书记,又在搞直播啊!” 许晨光一转头,和刘宇打了个照面,同时心里瞬间明白这小子是在干什么了的,原来真是逃犯来着! 他笑着一回头,刚准备不动声色的用眼神往里面一瞟,表示他们找的那人就在里面,这边就看见里面躲着的那小子猛的一冲出来,往外一窜!而派出所众人没想到居然就躲在这!他们一愣,让这家伙跑出了十几米远了,眼看就要从电商基地夺门而出! “别跑了!站哒!” 派出所这行人里,大部分都是老弱的治安协防队员,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同志,哪里追的上这小子,这刚喊完人家都已经到门口了,再一转弯外面就是一片苞谷地,那进去就看不见人了,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人影正从门外拐角里转出来,这刹那间,众人只看出这是一位姑娘,又正堵在那“逃犯”的逃跑路线上,派出所的刘所长心里一慌,担心这亡命之徒做出什么蠢事来,要是挟持或者伤害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姑娘就完了! 想到这,他赶紧提醒那姑娘道:“妹子!快让开!有危险!” 可与此同时,他身后的许晨光却看清了那姑娘的真容,居然同时冲那姑娘喊了一声:“别下重手!别打死人了!” “打死人?”派出所的刘所长一愣神,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许书记是叫谁别下重手!?可他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眼那逃犯正与那姑娘檫肩而过的瞬间,那“逃犯”顿时止住了身形,此时刘所长只觉得眼前一晃,看见那两个人的身影一交错,心里一惊,暗叫不好,那妹子真被挟持了?! 可下一秒的画面让他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只见那“逃犯”被那姑娘一架,脚一抬,就猛然高高“飞起”!整个人不知怎的就被重重的甩飞出去,摔在地上不住呻吟起来。 “吉主任,让你别下重手里!” 许晨光赶紧赶过去,一脸责怪的刚刚那出手的姑娘,而刘所长张大嘴巴的走近后,才看清来人,原来这出手的是镇政府扶贫办的吉淼淼副主任! 这丫头在火把节拿了好几次民族摔跤项目的冠军,整个关山都知道她的威名,以前刘宇还以为她这点摔跤手法只是点花活儿,没想到这大男人也就是一下摔出去了! “哎呀!吉冠军就是吉冠军!这水平太牛了!” 刘宇冲吉淼淼竖起来大拇指,心里暗想难怪这姑娘一直没嫁出去,有这本事,哪个男的敢娶她? “还行吧,刘所,这帮你抓逃犯,我也有奖励吧?” 吉淼淼也是第一次见义勇为,脸上满是得意,可刘宇一愣神,赶紧摆手道:“逃犯?什么逃犯?不不不,这人还不知道是不是逃犯,只是先前躲在南边林子里偷猕猴桃,被果农发现了,叫我们过来,才把他赶到这来的。” 听说还不确定是不是逃犯,吉淼淼一下也慌了,这刚刚那下手法摔得是比较狠,这可千万别把人给摔出事了啊! 她赶紧过去,所幸这人虽然消瘦,但身子骨还算扎实,唉哟叫唤了两声后又爬了起来,只是现在被众人团团围着,想逃也逃不了了。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怎么跑我们这里偷猕猴桃来着?” 这小子抬起头来,模样普普通通,尖尖瘦瘦的三角脸,神情十分灵范,此时还不屑道:“我就是路过的,口干了想摘两个猕猴桃吃,怎么,犯法啊?” 刘宇是关山的老所长了,见他还不配合,点着他头说:“摘别人猕猴桃吃不给钱啊?再说了,这我们喊你就站住啊,你跑什么!?” “你们追我,我当然要跑咯!我还想问你们追我干什么咧!” 见这人灵顽不灵、一脸嘴硬的样子,刘宇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他也不废话,拿出警务通,让他报身份证号码。 可这人居然连身份证也不肯报,一撇头道:“身份证……我不记得。” “不报身份证?!那也没问题的,现在科技很发达啦!来,抬头!” 刘宇拿出警务通,对着这人的脸就扫了起来,很快,通过人脸识别,这人的信息一下就弹了出来。 “噢,陈琦啊,龙首的啊……” 看着屏幕上的信息,刘宇脸上满是疑惑:“……啧,喂,陈琦,你这也没什么违法记录啊,为什么不肯报身份证?你是来关山干什么?” “我说了我没犯法!” 第八十一章 留置室 被几个治安协防员一左一右扯住衣领的陈琦脸上还很不服气,他一边嘟喃着自己没犯法你们没权利这样对我,一边挣扎着要起身,刘宇乐呵着让人松了手,这人确实不对劲,但系统里还没看到什么问题,既没有挂网点通缉记录、也没有前科违法,连个酒驾记录都没有,倒还真像是有个什么大问题的样子。 “陈琦啊,我问你,你是龙首的,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我……我过来玩不可以吗?” 陈琦回答的飞快,刘宇看他意识清醒,回答的也很利索,精神也没问题,就是这身衣服和常见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发黑邋遢,一看就是一路睡桥洞、睡公园睡过来的,过来玩?哪有这样过来玩的?而且这人言辞闪烁,眼神躲避,看起来就不像说的真话。 以防万一,还是先带回派出所问问情况再说。 正准备带走这人时,旁边看热闹的许晨光瞥了一眼他裤子,笑道:“朋友,你这过来玩,怎么还尿裤子了?” 听到这样一说,吉淼淼赶紧不好意思的撇过头去,而其余人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这陈琦裤子下面还真湿了一大片,他红着脸站起身来,从兜里翻了两下,掏出几团渣子,原来是前面几个揣在兜里的猕猴桃,刚刚冲突中被摔烂了,汁水四溢下,搞的这般狼狈,众人一下都笑了起来。 虽然别的违法暂时还没有发现,但这偷猕猴桃的事还是抓了现行的,刘宇决定将人带回所里好好盘问,问许晨光这边刚刚这陈琦冲进扶贫基地躲藏时有没有搞坏什么东西,许晨光让人进去看了一圈,这家伙刚刚冲出来时还真扯坏了一对耳麦和撞坏了一个背景灯灯架,损失的具体价格还要查了后再说,刘宇说到时请许晨光核实好报过来,一起找这小子索赔,许晨光虽然不太抱希望,但也点点头,一行人就这样散了。 这点小插曲后,许晨光和吉淼淼转头继续忙自己书记直播间的事,晚点罗启功还要过来,帮忙做场主播孵化方面的培训,等忙了一段,这边人也到了,许晨光就坐在后排听着罗启功的讲课,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他赶紧捂着电话出去,没想到竟是刚刚的刘所长打过来的。 “许书记,向你汇报一下,这人已经承认了。” 承认?谁承认什么? 许晨光一懵,但还是马上回道:“别说汇报咯!刘老哥,谁承认什么了啊?这什么跟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啊?” “就前面那个陈琦啊!我还以为这小子畏畏缩缩的犯了什么大案子呢!还以为抓了条“大鱼”来着,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就是在外面做瓷砖生意亏了钱,欠了上千万的外债,这走投无路了,就误打误撞跑我们关山这边来了,没什么别的问题。” 听到说这人欠了上千万,许晨光脑海里第一反应就是不太相信,这小子才多大年纪?能欠这么多? 这时刘宇又说:“我看他身上也身无分文了,赔那几个猕猴桃的钱都没有,估计要他陪你们那扶贫基地的设备也难,你看……” 许晨光听明白这刘所长意思,本来也没几个钱,就说不用赔了,让这人走算了,刘宇点点头,说:“明白了,好,那就这样吧,这小子身背这么大的债,估计也走投无路,我还怕他做什么傻事咧,晚点把他送救助站去。” “嗯嗯,好。” 许晨光这边支吾两声,就准备收线,那边刘宇也有点不好意思:“噢,你在忙吧?打扰了,我这个电话也是这小子硬让我打的,他开始要我告诉他你的号码,还说这钱他记着,以后会还……啊呀,啰嗦了,你忙吧,再见。” 刘宇说完就挂了电话,许晨光这听完却愣了一下,刚刚那陈琦落魄潦倒的样子他很清楚,可这人居然也是亏过这么大一笔钱的主?这也有点夸张了吧?而且还说要还自己这点小钱? 许晨光想了半响,总觉得这事有点意思,这外面做生意最难的莫过于融资,能亏上千万的也是有本事的主,起码是当过大老板的,像那罗启功就是欠了好几个亿的“大网红”,欠到全国闻名,生意反而越做越大了,而这人还这么年轻,总有他翻身的机会,而且听刚刚刘宇说,他都混这样了还要记账还钱?这点就证明这人应该还是有水平的。 这样的人在关山十分罕见,手底下动过上千万的许晨光就认识一个易大鹏和沙马阿措,他略一犹豫,还是觉得应该去派出所看看这小子,问问他的生意经,如果有可能,让他给关山这些做微小电商的讲讲自己的失败经,替大家避避坑,毕竟现在扶贫真正缺的,就是思维扶贫、技术扶贫、意识扶贫。 许晨光说动便动,这边和罗启功打了个招呼,就来到关山镇派出所,重回熟悉的“故地”,他又不住想到了来关山的第一晚,自己也睡在这报纸糊墙、窗户漏风的留置室里,他还有些忍不住的心里唏嘘了一番。 此时这留置室里的陈琦就比他那时的情况好的多了,这小子坐在留置室里,一边吃着泡面,一边对着眼前的刘宇侃侃而谈,说的唾沫横飞,许晨光进来也不停,继续讲他当年的生意经。 “我跟你们讲……那我后面刚毕业如果不是把生意铺的太快,后面断了资金链,我能把陶瓷生意做到整个南溪州!我那时刚毕业,三个月内就能做到月入十万,第一年就能赚百万……” “吹吧你~” “警官,你不信嘛?!你可以问之前龙首南城建材市场的,问那些做陶瓷的,就报我名字~!” 正盯人的刘宇呲了一下嘴,这人明显属于吹牛逼了,不过说起来,这样能说的嫌疑人关山倒不多,在关山有很多“走白面”“卖人口”之类的大案子,但那些毒枭人贩都是机警纳言,很少有这么能说的家伙,此时问起来倒也有意思,就由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我问你,你做啥能刚毕业就月入十万?这龙首我还不知道?比我们南吉能有多少好?我工资现在才4100,你告诉我,我现在也去搞这个了!” 陈琦嘿嘿一笑:“刘警官,我还真没骗你,还有一点,我那是快五年前了,我就是做销售!跑业务,就是帮老板卖陶瓷卖出年入百万。” 听到这陈琦号称五年前就能年入百万,刘宇心里一躁,干脆不耐烦打断:“呵,这龙首南城建材市场我又不是没去过!我老婆就是龙首那边的!那建材市场里都是卖陶瓷的,一排排几十家门面,怎么~个个都年入百万啊!?这钱有捡啊?” “哎,你相信我,我和你说啊,这肯定不是每个都能赚钱啵!但我还是有点小窍门的,我跑销售,从来不是守着门店等客人上门,我都是跑!而且我不跑市场饱和度高的地方,像你们南吉市这边也出陶瓷的,我就不跑,我跑州里,跑外省都跑,这里开什么陶瓷会、那里开外贸会的,我都去,而且我跑销售不是空手上门,也不是就带个表格、资料什么的,我都是自己拍宣传片!” “还整宣传片呢?” 旁边许晨光也来了兴致,干脆坐下仔细听了起来。 “对,不止是宣传片,我还搞ppt,带样品上门,搞私人订制!我跑的都不是那些低端小店,我都是直接往大商场、大展会走,我和你们讲,我三个月就拿销冠,第一年真就过了百万。” “后来呢?” 陈琦眨了眨眼,嘴角嘬了一下,像是还在回味当时的美好生活:“后面我就觉得赚少了。” 这还嫌少!? 听到这许晨光都是一愣,眼前的陈琦此时衣衫褴褛,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头发一缕缕的贴着脑门,油腻腻的让人直泛恶心,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临近点捂着鼻子都没用。 就这样一个人现在居然大言不惭的说年入百万还赚少了!? 旁边刘宇先笑了起来,许晨光也只觉得这话滑稽,但还是问他怎么就“赚少了”? “你看啊,这我一般一个月就会谈成一个大单子,过几个月结款后,老板能赚两百万的话,他只给我十几万的提成,这我看来,这企业一大半的利润都是我创造的,可大头却都给这老板拿去了,我只是一点残羹剩饭!” 虽然陈琦此时的态度仍是无比狂妄,但许晨光已经收起先前那股怀疑了,听他这样一说,确实也有道理,按分成比例讲,这几个点的单子是不够多。 “我有一个信念!我是农村的苦娃娃,小时候得大病抢救活来、大了一点读书赶夜路摔山沟里,不晓得多少次都没死,最后熬到读大学,那是拿学费藏在内裤里跑出去读的大学,这一路太难了,所以我不想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我认为我这样苦过的人生注定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 留置室里的灯光晦暗,眼前泡面汤水都已经放凉,但这陈琦的眼睛却像是发光一般,语气也越发高亢。 “所以我就想自己开店,我就靠自己的流水和之前的人脉去融资,加上自己的积蓄,七七八八的凑了几百万,而且我的想法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好,所以我直接签了龙首最好的品牌!最好位置的门面!最好的装修!” 第八十二章 陈琦 说到这些时,即使是现在落魄潦倒的陈琦,他脸上还是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兴奋,倒是旁边许晨光听出一丝疑虑,按陈琦的说法,他那时也才毕业三四年,居然就搞这么大的投入,而且是近乎毫无退路的冲锋,万一出了什么,那他…… “后来呢?” 果然,听到这,只见陈琦话锋一转,脸色马上就难看起来:“后来……哎,生意铺大之后,行业形势有了变化,而且这大环境一下就不一样,加上自己投入太大,同行倾轧,开始还能支撑,后面就逐步恶化,再慢慢就熬不下去了……最后只能关门大吉,龙首我也呆不下去了,只能开始四处考察,寻找能够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但勾勒出一段盲目扩张所引起的老板消亡史,十分常见而又令人唏嘘的,而陈琦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清了,旁边众人也是一阵感叹,半分钟都没有人说话, 陈琦叹了口气,找刘宇讨了根烟,年过四十的刘所长给他点上,看着他暗淡的脸色映出一点火光,整个留置室里也瞬间沉静下来。 “小伙子,你还年轻,也别多想,会有机会东山再起的,噢,对了,你说你欠了那么多钱,难道别人没起诉过你?你自己又想过怎么办没有?” 陈琦吐出一口烟圈:“起诉?当然起诉过,只是现在我确实没办法,只能先欠着,所以前面你们问我身份证我也不好意思讲实话,但等我找到新项目后就一定全部还给他们,我从小就是苦娃娃,从龙首的乡村里走出来的,也是出名的穷地方,噢,当然,还是没你们关山这么出名咯……” “呵,那我谢谢你啊!” 被突然提及的关山众人脑海里都瞬间闪过这句“问候”,没想到这小子都混成这副模样了,居然潜意识里还觉得龙首还不如关山穷,可见关山的苦确实全省出名。 但陈琦丝毫没有察觉众人的异样目光,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但龙首确实也挺苦的,我那时读大学的学费都是村里一家一户的磕头才借下来的,等我工作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村里修了一条土路,我从来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我如果能找到重新振作的机会,我绝对会还清欠的所有钱,包括今天给你们带来的损失。” “几个猕猴桃,不值钱的,我们这里什么果树都少,就是这个多,漫山遍野,野猕猴桃都吃不完,几乎不要钱,批外面去才一块一斤。” 倒是陈琦还是一脸坚持道:“刘所长,你放心,我不赖账,等我一有钱就还了……欸!刚刚您说你们这边猕猴桃这么便宜?我记得龙首那边超市里都要好几块一斤呢,还都是生果,这么居然这么便宜,而且这果子又好加工,做果汁果脯原材料的话……” 陈琦果然商人思维,才想了几秒,马上就抬起头来:“刘所!我有个想法,能不能问下我们这边有做猕猴桃的饮料吗?” “猕猴桃的饮料?” 陈琦点点头,又补充道:“不止是饮料啦,罐头、果脯什么的都行,有做这个的嘛?” “那没有哦,我们关山的都是当生果原料卖出去,这投饮料厂要钱的,没人做这个。” “那这个每年的产量又有多少?品种呢?我看刚刚我偷的那几颗都是黄心的,甜也挺甜,果期应该……” 这商人就是商人,时刻不忘生意,看到什么就自然的想到考量核算,倒是旁边刘宇被他问的有点不耐烦了:“你问我这些干什么,我又不做生意的。” “不是,哥,能不能借我点钱,我想创业做生意啊,我觉得我们关山的猕猴桃很有市场啊……” 听到他这一说,旁边众人都笑了起来,刘宇更是一指他道:“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想借钱做生意?你脑袋没事吧?年轻人,不管你到底说的是不是真的亏过那么多钱,当过那么大的老板,我倒希望你只是一个说话吹牛的小年轻,听我的,早点做完材料,我给你凑点路费,回去算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见陈琦突然要借钱做猕猴桃生意,还一脸莫名执着,刘宇更不太相信这人的话了,以为他只是还想骗钱,就想早点让他在笔录上签字,别在这耽误时间,早点送走算了:“你就别说这个了,不管你说的那欠了一千万的是真是假,倒是我们许书记这边被你扯坏的设备怕是要点钱,但我们许书记这宽宏大量,你好好说两句,也别再提什么借钱,承认错误,早点回家吧。” 刘宇说完这句,瞟了一眼旁边的许晨光,意思是替他把之前电话里的意思都说了,担心他别有意见,可没想到这位副书记只是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半响没有回话,过了几秒后才抬起头,问了个古怪的问题:“你那个破产的公司之前是不是叫豪达生活家居馆?” 陈琦一愣,但马上就点了点头:“对啊,没错。” 许晨光点点头,他拿手机屏幕给旁边刘宇看了一眼,上面是一篇判决书,是在裁判文书网站上查到的,果然像这陈琦之前讲的一样,他确实欠了上千万的外债。 看到这个数字,刘宇是叹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这小子说的悲催经历只是吹牛,可没想到居然是真欠了一千万!这一千万啊!自己工资一年不吃不喝才几万块,想要存到一千万,那自己得干一百多年,这辈子不够下辈子接着干,居然就让他这几下就给亏完了,自己如果欠了这么一大笔钱,估计早就想不开做傻事了,可这小子现在居然还好意思说要借钱重新创业!? “算了算了,你赶紧在这笔录上签个字,我就送你去救济站吧,别再说借钱了,我看你这样子是永远也翻不了身了……” 被拒绝了但陈琦眼神暗淡起来,他点了点头,手在笔录上开始签字,倒是旁边的许晨光突然问了一句:“你借钱想怎么做?” 陈琦抬起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位年轻副书记,只觉得他气质和旁边这些人都不太一样,感觉不像是关山本地人,他刚刚提到钱财时,有种莫名的淡然态度,对,这人肯定不是关山的,感觉完全不像! “我借了钱就去跑市场,调查附近的猕猴桃产区、气候、产量,再计算物流成本,再跑展会,跑大公司,去跑订单……” 刘宇听了几句,就打断他道:“你这跑了干什么?你不是说做果汁、罐头嘛,可你有生产线吗?这没生产线你跑个屁订单啊!” 被质疑的陈琦不羞不恼,反而认真道:“警官,这你就不懂了,只要有订单,我就能马上借条生产线,搞贴牌生产,实在不行我就按件数付装配费,甚至租或者贷款上设备都行,只要有订单,肯定有厂家肯合作的……” 刘宇还是一脸不太相信的表情:“这不管是猕猴桃果汁还是罐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早二三十年前就烂大街的东西,你这做出来有什么用?再说现在多少饮料品类了?你这个杂牌果汁,谁会喝啊。” 陈琦还是不依不饶:“我和你们说,现在人生活观念完全不一样了,都是倡导健康饮食,减肥饮食,只要能保证产品质量,找准细分市场,再利用好低成本优势,一定有戏!而且,我不会做单一的猕猴桃汁,我肯定要找出我们关山猕猴桃的优势点,找我们当地的文化名人、找传说故事,找文化附加值,目标肯定是要进行差异化竞争,找准营销点,再借助直播经济……” 陈琦最后那“直播经济”几个字吸引了许晨光,他眼睛一亮,现在关山搞直播的越来越多,渠道、平台、物流都搭建好了,借助政策扶持和罗启功的团队,流量也在蹭蹭蹭上涨,但现在反而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卖品,缺少流量变现的方式,所以许晨光一直最忧心的就是这个问题。 现在扶贫电商基地的乡村主播大部分都是挂了点自家的农产品在卖,要么一点腊肉、山枣、或者就是艾草糍粑、窝窝头,没有一个真正能有品牌效应,能长期运输、真空包装,食用场景方便快捷、场合全面的快消产品,更别说考虑文化附加值、背景故事、减肥功效什么的了。 所以在很多关山让看来,这个电商扶贫基地好是好,可就是一直说雷声大、雨点小、许多来直播的关山人完全是觉得新颖好玩,都没真觉得能带来效应,想着的就是卖的东西补贴家用,搞点户外内容,与人交流,别一个人闷在家里无聊,反正设备、场地大都是免费的,加上还有专门人来教怎么操作、怎么直播,连副书记天天都在这玩,那不比跳广场舞有意思? 可许晨光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帮助关山人脱贫致富,他脑袋里每天嗡嗡想着的就是能有真正造出个关山镇的拳头产品!真正能让这些山里的直播播主有卖的出的好东西来上架! 有好产品才有的卖,有的卖才能赚钱,而只有赚了钱才能脱贫! 这就是许晨光现在的当务之急。 第八十三章 带头人 所以当这个流浪汉一样的陈琦出现时,他都想来看一看,问一问:万一真是有个有本事的呢? 他太需要这样一位能带头致富的扶贫带头人。 而他看中的“带头人”正是眼前这位“流浪汉”。 就在刘所长一脸嘲笑的听完陈琦的叙述后,便催促着眼前这脏汉子起身,准备带他去救助站时,旁边许晨光冷不丁的问道:“你如果要重新创业,准备借多少钱?” 听到这,陈琦站住了脚步。 “我要重新起步的话……起码得一万!” 当他用手指比出一个“一”字时,旁边的刘所长简直要笑疯了:“哈哈,前面说五千,现在想借一万!?对你这种人,我最多掏个几十块钱打发你坐绿皮火车回龙首老家,还想骗一万!?到底你傻还是我们傻?呵呵。” 旁边许晨光却没理会这位老所长的辛辣笑容,他径直冲陈琦说道:“两千!我借你两千,这周刚好在南溪有民族特色产品展销会,你拿这这钱去跑一跑,只要能拿到订单回关山来,租生产线、包装、上网购平台所有后续生产这块的事,我给你出面担保!” 许晨光这话真让旁边的刘所长傻眼了,这位副书记不会是个傻的吧!居然真要借钱给这个“乞丐”!? “成交!” 而旁边陈琦明显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虽然只有两千块钱,就只能收拾收拾自己一下、做点宣传册、搞份ppt而已,但他有信心去抓住这东山再起的渺茫机会。 许晨光当即掏出钱包,点了两千钱递给了陈琦,这一身邋遢旧衣的“乞丐”接过这笔钱后却不是第一时间揣进口袋里,还认真的数了数,那态度不卑不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般,真像是把这钱当作启动资金了,而旁边刘所长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离奇的一幕。 这真是一个真敢要!一个真敢借啊! 拿了这笔钱后,陈琦就准备起身离开,他说自己会先在关山做几天“市场调查”、等摸清楚情况后,再做宣传材料,然后再去民族特产展销会找订单,许晨光点点头,也粗略介绍了这边的扶贫政策,只要有订单来,能起步,后续关山的电商扶贫基地还能提供小额的扶贫创业贷款,还有电商补助等一系列扶持政策。 陈琦点点头,转身便出了派出所,全程都没说一个谢字,等人一走,旁边刘所长就拉住许晨光惊讶道:“你钱是大风刮来的啊?你认识他才不到半天,这一看就满嘴跑火车的人,打发出去就算了,你还真借他这两千块啊?你还真信了他说的什么“东山再起”了?” 许晨光笑着点了点头:“对,这人我愿意相信一下,你想想,做生意就是一个“信”字,只要他真是手头运作过上千万资金的老板,即使大部分都是借的,那也是他的本事,别人愿意去相信他,证明他有自己的信誉和闪光点,现在虽然他落魄了,但我相信他还是想抓住任何一个机会的,现在我们关山扶贫基地就缺少这样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有过成功经验的人,我愿意拿这两千块钱去赌一赌。” 虽然许晨光说出了自己的道理,但旁边的刘宇只是不住摇头,心里暗想这扶贫副书记真是一天到晚想着这两个字,把自己脑袋都给烧糊涂了。 ………… 很快,许晨光大手一挥,几句话就掏出两千块钱给素未相识的“流浪汉”的事就在人少口杂的关山传开了,众人暗地里都笑这位扶贫副书记不愧是城里来的,“人傻钱多”,而一些人也在不怀好意的讲,说他这是手头有大笔的扶贫资金没地方用了,只能“乱撒网乱播种”,只要借着扶贫创业的名义去找他要钱,就能随便拨个几千上万的下来。 在这般传言下,还真有一些镇上村里的懒汉找到了扶贫办来,开口就是自己要搞“大棚蔬菜”、“畜牧养殖”没钱启动,找许晨光要钱,这些理由编的粗糙,一问起来根本什么准备都没有,完全不符合审批条件,当即就被拒绝了,还有些人甚至连个理由都不编,进门就嚷嚷着:“这里不是扶贫办嘛?我没钱,赶紧拿钱把我!” 这股乱象持续了几天,在扶贫办众人的一次次拒绝和解释后总算没人再上门直接要钱了,而镇上又有人说之前那个流浪汉是许晨光的什么亲戚,过来说故意演戏的,那两千块是扶贫账户里的钱,许晨光众目睽睽下拿出来的是公家里的钱,等之后到了没人处,这人又转过身偷偷将那两千块返给了许晨光,两个人就这样“洗钱”…… 关山千年穷苦,山民们眼界狭隘,出现这些离奇古怪的乡言乡语倒也理解,也才有了这么多胡乱的嚼舌根和猜测,但统一的是:没人觉得那个从这位副书记手上拿了那两千块的“流浪汉”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可不久后,整个关山镇的人都没想到自己居然看错了! 拿了钱走的陈琦居然真回到了关山镇。 这天上午,许晨光正从村里考察完大棚建设的事,一回到扶贫办办公室,就听到吉淼淼喊他说有人找,他一抬头,就看见旁边座位上一名年轻小伙子弹起了身。 “许书记!” 许晨光仔细看了这人几眼,只见他穿着一身看上去就很廉价的正装西服,提着个旧皮包,短发瘦脸的,虽然身上灰尘扑扑,眼角满是风霜,但这人腰杆笔直,精神奕奕,许晨光半响没认出来,直到对方主动介绍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人就是之前拿了他钱出去的陈琦! “噢,陈琦啊,你回来了!怎么样,民族特产展销会那边什么情况?” 看着眼前已经收拾过的陈琦,许晨光心里一阵满意,这两千块钱换现在也不多,哪里够什么创业起步,最多让他买套便宜正装,剪个头发,收拾一下去见人就不错了,有个谈事情的前提条件就不错了,而现在看他脸上表情,这小子看来是有了收获。 可没想到的是陈琦却摇了摇头:“民族特产展销会那边我都没去,他门那里进展就要5000的登记费,这还是不搭台的,要搭台得好几万,我哪里有这钱。” 听到这,许晨光心里一凉,果然自己还是想的太乐观了,现在做生意这么难,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架起场子卖东西的。 “那你现在过来是……” 想到这,他心底一沉,以为陈琦又是过来要钱的,语气马上就有些失落,正想着怎么拒绝时,没想到这曾经千万身价的“老板”展眉笑道:“虽然展销会没进的去,但我找到了别的出路!谈了个大好机会!” “噢?这是?” 陈琦拿出皮包里的一沓打印的广告册,还有一瓶玻璃包装的绿油油的液体,许晨光仔细一看,其中液体青绿黏稠,中间还有点点黑籽,而这玻璃瓶外没有任何标志,明显还是试喝装。这就是陈琦要卖的猕猴桃汁的样品? 果然,陈琦点点头道:“书记,这是我出发前拿您给的那两千块,在我们关山准备的猕猴桃样品,百分百的纯果汁,这我们关山的猕猴桃汁可是好东西,我就不信卖不出去,这成本我核算过,走纯果汁的高端路线的话,一瓶下来得4块6毛左右,我当时准备几十罐,叮叮当当的带好就出了门,然后见展销会进不去,我就想到一个点子——去南溪跑那些早餐店、夜宵摊,我就找他们软磨硬泡,说能不能先试着卖一点,我只要五块的成本价,他们挂十块都行。结果有几家店铺试了一下,我们这猕猴桃汁相当畅销好喝,特别是夜宵摊,清甜解渴,有几家摊子当即就给我打了款,让我以后正式供起货来。我这就回来准备正式办手续,找生产线,搞出个自己品牌来!” 许晨光见他说的激动,也替他感到兴奋,接过他手里的宣传册一看,这小子不愧是做营销起家,这简单的宣传册上广告词却用的突出鲜明:关山奇异果汁、大自然的味道。 再仔细看那下面密密麻麻的功效宣传,吹得也是神乎其神,什么“奇异果的钙含量是葡萄柚的2.6倍、苹果的17倍、香蕉的4倍,维生素c的含量是柳橙的2倍,营养价值远超过其他水果……对男性来说,奇异果含有精氨酸,能促使血液循环顺畅,增进性能力。对中老年人来说,几乎不含脂肪的奇异果所含的丰富果胶及维生素e,可降低胆固醇,养护心脏健康。对青少年和儿童来说,奇异果所含的精氨酸等氨基酸,能强化脑功能及促进生长激素的分泌。对女性来说,奇异果是最合适的减肥食品。因为它虽然营养丰富却热量极低,其特有的膳食纤维不但能够促进消化吸收,还可以令人产生饱腹感。因此,奇异果是减肥与兼顾营养的最佳选择。尤其是我们关山镇的“黄金奇异果”,营养成分更胜其他品种,其纤维素含量和水果纤维含量都很丰富,能增加分解脂肪酸素的速度,避免过剩脂肪堆集……“ 第八十四章 探店 许晨光放下手中的册子,又看了看那瓶果汁“原型”,他皱着眉问:“你这说的神乎其神了都,有这么多功效嘛?你要是搞虚假宣传,那我们镇上可是不会支持你的。” 陈琦一拍手道:“许书记,绝对没骗你,你们这里的奇异果真是有这些个功效!这猕猴桃国际上是出名都适合成汁果种,这些个功效都是国外认证了都,不信你还可以看我找的这些竞品资料,你看看国外和国内的,哪里做猕猴桃汁的条件都没我们这关山镇的好,这国外品种好的价格贵,山东那边价格便宜点的出汁率低,甜度也比不上我们,而且我听说我们关山有自己的包装厂,整个工艺在镇上就能流转完,成本也不高,总之,我这都调查一圈了,这事有搞头的!” 听陈琦讲的起劲,许晨光看着手中黏稠深绿的玻璃瓶,他点点头:“这样就好,那你今天过来有什么事嘛?” “我想找您帮个忙……” “你说,能帮我都会帮,但是找我借钱可没有了。”许晨光笑了笑,知道这小子是最需要钱的时候,自己最近手头也紧,上次已经是个例外了,再拨不出一分钱,只得赶紧先把他要说的话堵住。 “嗐!书记,我不找你借钱,我过来投资!” “投资?” 许晨光看着他上身这件不太合身白衬衣,明显的地摊货,目光下移,再看了看他那双灰扑扑的皮鞋,上面已经磨开了裂,一眼就是火车站几十块钱买的那种最低档。 即使像陈琦说的这事有搞头,可就凭他现在这样子,居然说要来投资? 这里唯一对他有信心的许晨光此时也不免笑了起来:“老弟,你这现在当务之急是花最小的成本把生产线建起来,不管是租还是借,先把你谈好的那几家生意做起来,这才是一条最要紧的路,现在说什么投资……天方夜谭了吧?” 没想到即使一身窘困,陈琦眼睛里依旧有着大老板的霸气,他一挥手:“许书记,做生意的事你不懂!这小打小闹永远起不来的,要搞就得一次性拉到位,这个有项目就必须吃头彩,做第一个开路者,不然等我慢慢铺好线,这同类竞品满地飞了,差异化竞争的优势也没了!我现在已经做好了企划,就等你这边帮忙铺路了。” 许晨光一愣:“铺路?什么铺路?” “你之前答应我的啊,不是能提供扶贫创业贷款嘛?还有电商补助等,我这边的第一批产品就准备直接平台和实体同步发售!” 听到这,许晨光眼睛睁的通圆,他之前说帮他做这些都是在打开销量,起步之后,想着最快也得好几个月,没想到这小子才几天时间,产品线都没半点影子,居然就巴巴的过来说要上电商!? 他本想直接拒绝,但看到陈琦眼神火热,还在一脸兴奋的介绍自己的“失败经”。 “这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势”,必须要一鼓作气,而且我们这种快消品,只要没上规模化,那赚钱周期就肯定是递减的,必须要快准狠!要在市场反应过来之前就登陆!要……” 看着他意兴端飞的样子,许晨光不觉中下了个决定。 即使他这个企划看起来完全是天方夜谭,一口气吃个大饼,但许晨光就觉得这小子能成功,这股子破釜沉舟的狂劲和那毒辣狠厉的眼光,那是自己这种体制内的人所没有但。只要有一个方向,再大的杆杆这陈琦都敢去翘! “那好,既然你自己有信心,那我这边没问题了,你去我们吉主任这边填那个扶贫项目审批表吧,农商银行那边我们也会帮你推动,当然,具体企划能不能过,还是看你自己本事!” 陈琦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就抓紧许晨光手握了握,马上笑嘻嘻的凑到旁边一脸懵的吉淼淼那去领表了,旁边洪宇凑过来,低声问他怎么这么冲动,这项目企划都没研究透就点头答应?万一这小子又赔了怎么办?再说了他在外面还欠了那么多钱呢,能翻的了身么?这事怎么越看越不靠谱啊? 许晨光却摇了摇头:“就是因为他亏过大钱,才明白这做生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这个猕猴桃的项目我完全不担心。再说了……” 眼前一身便宜货的陈琦此时兴奋的像个刚签了千万合同的大老板,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许晨光的审视目光。 “……我看中的是他这个人,这种真正懂商业运营的人,才是我们关山最急缺的!” ………… 在南吉市正中心的中金亿商场内,一家装修独特的餐饮店正引来营业的第一天,这家店没有选择富丽堂皇的大理石饰板和无影灯,反而是别出心裁的用仿真石板和到处裸露的石梁、红砖,营造出一副野村小店的独特氛围来,而在门口一排排的花篮簇拥下,门头一个大大的横匾上写着“正宗关山土匪菜”几个字。 这就是罗启功和许晨光提过的把关山本地菜现代化运营的首次尝试,也是在南吉的第一家店。 罗启功自从上次被许晨光带着吃过了一次关山菜之后,就对这富有少民特色的当地菜系产生了极大兴趣,便主动提出要把关山菜做成现代化的餐饮品牌,走出关山,走出南吉,甚至走向全国。 虽然只是一个纯商业的行为,但许晨光却带着关山镇扶贫办一行人来了这开业现场,同时还领着电商扶贫基地的好几位主播过来,来了个现场“探店”。 一脸笑容可掬的罗启功此时一手搂着许晨光的肩膀,一边忙着对着各种镜头介绍店面,只能抽空找机会侧头向旁边的这位副书记小声感谢道:“许书记,你这也太客气了,我这小生意一个,又这么远,你还亲自赶过来,太感谢了!” “哪里哪里,这毕竟也是我们关山菜走出去的第一步嘛!我们作为本地干部,必须过来捧个场嘛。” 虽然许晨光说的诚恳,但这位还在“限高”中的罗大网红仍是不敢怠慢:“书记,这你来就来,还带这么多人来帮我做推广,我就怕我这小门小户的负担不起这么多推荐费,只能先给部分费用了……” 他还没说完,就被许晨光抬手止住了话头。 “这次过来,说我们电商扶贫基地的一次活动,不用你掏钱!你放心吧!管好饭就行,你这可是打着我们关山菜的招牌,可别砸了咯!” “你放心,这个我们之前试菜就试了一个月,都是改良好的特色菜,书记您等一下,我马上让你们给你留一桌。” 罗启功说完当即抬手招呼一名服务员过来,要安排里面备一桌,许晨光却看着外面这排长队的客流,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你这新店开张的,我们怎么能搞特殊,先就着顾客们吧。” 听他发话,罗启功也没法,只能陪着他在外面等着,好不容易过了饭点,店子里的才留出一桌空位来,关山镇一行人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热闹蒸腾的场景,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再外地吃上一口关山镇的本地菜。 “来了,先试下这个“土匪腊肉”,这是个主打菜,以后估计每天要卖上百份!” 解放前,关山是整个南溪民族自治州土匪最猖獗的地方,当地丛林密布,山险水难,环境恶劣。特别是少民众多。便出现了极具代表性的“土匪美食”文化,从土匪鸭、到土匪杆菌等等,不胜枚举。而“土匪腊肉”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菜肴。 许晨光夹过一块色泽金黄的腊肉,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轻轻咬上一口,却发现口味没有印象中的那么重,倒是咸香适口,回味甘鲜。 “啧~” 许晨光一吱舌,旁边罗启功就笑着解释道:“还可以吧?我这个改良了做法,都是腊肉先氽烫一遍,将多余的盐味煮出,然后捞出来,合着蒜姜蒜汤汁煮一道,这其实还有点西北坛子肉的工序在里面,不上那么正宗,但绝对很适合市场。” 许晨光眨巴了一下嘴,他本就是南吉市人,口味没有关山那么重,最开始吃关山菜特别新鲜刺激,但久了也容易味觉麻痹,而且全国各地饮食习惯不一样,很多地方不嗜辣、不吃辣,而关山菜因为本地物产和气候以及历史影响,一味的往鲜辣过瘾上走了,所以一直传不太远。 但罗启功这样一改,虽然没关山本地那么正宗,但也没那么辛辣麻口了,更符合全国各地食客的口味,也更容易走出去。 “嗯,挺不错了,蛮好蛮好!” 许晨光一边吃,一边点头,不时问起罗启功的品牌计划和布局安排。 “我准备先只搞几家自营店,把顾客反馈和市场调查做细了后,把菜品固定,流程进一步规范化,精细化,同时在全渠道进行品牌轰炸,把我们“关山土匪菜”的牌子打响,打好,接下来再研究加盟模式,花别人的钱开我们的店……” 第八十五章 私车公用 “品牌加盟……是吗?” 许晨光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罗启功倒是眉头一抬,打了个响指道:“品牌加盟那是老掉牙的叫法了,现在都叫资本运营、商业模式创新!” 许晨光看罗启功说的眉飞色舞,对这块不了解的事物他也没多评价,由着罗启功眉飞色舞的吹了一通,等罗启功说的差不多,许晨光就开始了自己的算盘,他先站起来说了一通场面话:“罗总,不管是电商扶贫基地还是现在你搞得关山菜品牌化的事,都是对我们关山镇全体居民的好事,我代表关山的困难群众感谢你!” 他刚站起身,罗启功就附合着也站起来,领着全桌人都端起了饮料和茶杯:“许书记客气了,有你这样的领导,关山群众有福啊。” “罗总啊,你这把我捧太高了。” “没有,绝对没有,许书记,这我也是和各级单位打过不少交道的人,但真正肯主动为老百姓找项目、跑投资的人不多,我看人准,你是真正干实事的干部,” 说完他就十分熟练的抬了抬手,号召在座的都以茶代酒向许晨光敬了一杯,见气氛如此到位,许晨光也不好推迟,笑着接了一杯,他也趁着这时,俯身凑近罗启功:“罗总,还有个不情之请,就是我们这关山菜现在已经开始在您手里走出了面向全国的第一步,能不能请您接下来帮个忙,你这个连锁餐饮集团以后的用工,还有之后的运作和加盟中,都优先考虑我们关山的群众?多招我们关山的厨师啊、服务员啊,之类的,哪怕跟着你开店也行啊,你这毕竟是打着我们关山的招牌嘛,这我们还没收你“加盟费”呢,哈哈。” 知道许晨光这不远百里的跑过来,肯定不只是庆祝自己开新店,果然还是为了往自己这塞就业指标来着,罗启功笑了笑,心里默默说了句这许书记真不简单,但一想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便点了点头。 “哎,说实话,我这才第一家店开业,说餐饮集团还早的很,但于公,确实像你说的,打的是我们关山的招牌,招人也应该照顾我们关山群众,于私来说,这你我也是“不抓不相识”,朋友一场……这个要求,没问题,以后我们餐饮子公司用工这块都优先考虑我们关山的应聘对象!” 目的达到,许晨光笑着敬了罗启功一杯茶,回头吃了两口饭,他抬表一看,见时间差不多了,就站起身向罗启功告辞,说有事要先走了。 “怎么?这么快就走了?”罗启功一把扯住许晨光袖子:“这你难得出来一趟,就走哪去呢?下午不到我们公司坐坐喝喝茶?” 许晨光拱了拱手:“真去不了了,我还有三个多小时就要赶到省卫视台去,今天要录节目,这都是紧赶着到您这吃顿饭……” 见许晨光说的认真,罗启功也不好硬拦,只能看着他起身:“哟,真有事啊?这是要上什么节目呢?” 许晨光一边招呼吉淼淼她们赶紧吃完准备出发,一边向罗启功略带歉意的说道:“民生面对面,嗐,也不是采访我,主要是采访我们关山的电商扶贫基地,噢对,这说起来也有你的功劳,到时看有机会我也会替你们公司提两句。” 听到这,罗启功笑了笑:“那就麻烦了。” “应该的。” 说完许晨光转身就准备走,可身后罗启功突然想起什么来,又一把拍了拍他肩膀。 “噢,对了,这“民生面对面”是不是那个什么“安娜”主持的节目!?” “民生面对面”是南溪卫视的主打时政类节目,主持人“安娜”之前是娱乐台的主持人,最开始全国主持人流行取英文名,特别是叠词名,到处都是什么yoyo、潇潇、麦客之类的艺名,那时“安娜”做娱乐板块主持时的艺名就叫“anna”,这后面不让用了后,就改了个谐音,叫“安娜”了。 “对,好像是这个主持人,怎么了?” 听到这,罗启功脸上微微一变,眼神闪烁了几下,那张胖脸上浮上一层猪肝色,但话还是说的挺小心:“咳咳……我想了想,许老弟,这个我帮扶你们电视扶贫基地的事还是别在这节目上提就了,我一个“限高户”,让那些我还欠了钱但投资人知道我这又到处得瑟的,那还不分分钟追过来,您好意我心领了……” 许晨光看他一提到这安娜的名字就一脸发虚,当下就猜到肯定有什么故事,笑着回绝道:“怎么?这安娜有什么问题嘛?怎么能不提您呢,这我们电商扶贫基地有一半可以归功与你啊。” “没……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太张扬了不太好……” “别,您这努力创业,加油还债又不是什么丑事,有什么好怕的?现在老赖这么多,真正还钱的凤毛麟角,像你这样还能东山再起、恪守信义的老总必须提,还要好好宣扬!” 见许晨光不依不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坚持要在节目中提自己,罗启功只得苦着脸说了实话,原来这“安娜”能从一个娱乐台的女主持转型到卫视的当家主持人,个人能力可见一斑,特别是她的主持风格十分犀利,“民生面对面”这个节目就是靠着大胆敢言、真实犀利的风格得到了全州观众的认可,更是在全国“问政类”节目频频遇冷的当下,逆势上扬,成为州卫视的扛鼎栏目,甚至有一位副市长就曾经在这档节目中被安娜问道当众满额冷汗,半响下不来台,其表现甚至影响了之后的政途,没多久就因为成绩不佳被拿下了。 “我和你讲,这节目真的狠,那可是真正的全国直播啊!不开玩笑的,要是说错话丢脸丢到全国的!我之前做电商平台的时候,就是被她请过来做了一次采访,结果现场说着说着,突然拿出几个老百姓的采访素材,说我卖假货!这我哪里想到她会这样搞,完全不按稿子来,当场说错了两句话,结果导致股价受影响,平台被调查,后面我破产估计也有她那次采访的部分因素在里面……” 听罗启功说完伤心事,许晨光拍了拍他肩膀:“那你们那平台到底有没有卖假货呢?” “这有些店家出现纰漏完全是没办法规避的事,我们平台已经尽力监管了,而且我也强调要抓好管理了,可哪里知道她这么狠,硬是把几个卖了假货的都找到了……你别说,当时我后面还召集了公关部一起研究过,怀疑她是不是受竞争对手委托来弄我们平台呐?后面发现啊,上她这节目的就没几个不脱层皮的,她不是针对我这一个受访对象,她是针对所有人!真的,我都怀疑她心理有问题的……唉,不说之前的事了,我就是给你提个醒,这个女人啊~不简单,而且是全国直播,你必须小心咯!” 听罗启功说的郑重,许晨光点了点头,却说出了一句让罗启功摸不着头脑的话来:“我明白,我就怕她不厉害。” “啊~?” 罗启功似懂非懂的愣了一下,许晨光也笑了笑,没继续往下说,挥挥手让他别送了,自己领着一行人离开,留下罗启功站在原地,半响后,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一拍脑袋:“噢!搞半天,这小子今天不是专门来捧我的场啊!敢情是路过我这蹭饭来着!” ………… 从南吉市往南溪州卫视台赶去的路上,许晨光开的是自己的车,他这小小的乡镇副书记,还完全还没到配车的级别,而且又是在关山镇这种地方,只能私车公用,回去连油费都报销不了。 其实镇里还有台防疫站的老宝来和综合执法中队的执法皮卡车,镇机关的出差都默认是开这两台车,不然靠那四千不到的工资,差旅油费都烧不起。 但今天许晨光没照惯例办,不是因为他州监委的政法编工资高,而是考虑时间紧,镇上那两台车都年老失修的破车,开起来叮叮框框,担心赶不上这次的采访。 毕竟那位南吉市委副书记赵贤才也是要到场的。 想到那张金丝眼镜下的俊朗面孔,许晨光心里不由一沉,他比这里所有人都明白那位年轻有为的赵书记可不是好相于的主,曾经旁人都以为他背后的“靠山”就是这位强势副书记,可许晨光自己才明白现在最大的“难题”反而就在其身上。 之前他几次汇报请求以“区域勘订”的形式将关山镇被错划到“南吉旅游生态保护区”的部分瓷泥矿择出来,以达到重新开采的目的,这也是当初能将沙马阿措的大观集团重新引回到关山来投资的关键筹码,可是赵贤才却不曾松口,两人也因为这件事上的分歧而产生矛盾,之后许晨光也开始不受待见,甚至被人举报……而现在,虽然那次竹筒饭的事已经解决,可如果再不能重新打开关山的瓷泥矿,大观集团必定会撤资,而许晨光之前所做的一切也将付之东流。 第八十六章 采访 想到这,许晨光就一阵头疼,沙马阿措的耐心并不比普通爱喝酒斗狠的白彝们好,之前不见瓷泥重开,已经嚷嚷着要撤资了,甚至连“牛头”都挂上了,这是要和自己不死不休的架势,上次好说歹说才又给了一个月宽限,本来想绕过赵贤才往州里报请重新区域勘定的材料,结果被上次“竹筒饭”的事一搅,现在根本来不及了,只能找到办法让赵贤才点头,赶在这个月底前把重开瓷泥矿的事定下来。 这也是他急着往州里赶的缘由,一切就看这次的采访了。 可路上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手机一响,是留在镇里的洪宇来的电话。 “许书记,出事了!” 许晨光听的洪宇语气发颤,整个人也是一怔,心道不好,镇上肯定有了新情况,当即挥手招呼前面开车的吉淼淼赶紧把车减速靠边。 许晨光强自镇定:“你说,什么情况?” “大观集团的工地都停了!金山村的产业园都没人了,沙马阿措玩的狠,项目指挥部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搬空了,现在他们本族的员工都和他走了,可还有一大批汉族工人的工钱都没结,而且,听说沙马阿措临走前让这些人去找你要钱,现在一大帮子人都在镇上乱窜,到处找你人呢!” 大观集团停工的事许晨光早有准备,毕竟之前沙马阿措就下了“最后通牒”,只给了许晨光一个月的宽限时间,来办瓷泥矿重新开矿的事。现在一个月过去了,这事还没一点头绪,沙马阿措这样的少民企业家,那骨子里还是有股“蛮劲”的,用当地话讲,叫“玩得好可以为你杀头点地、骗了他就要你杀头点地”,现在把人全撤走也不奇怪。 可让那些欠了钱的工人找许晨光要钱,这就有点让人啼笑皆非了。 许晨光现在是“虱子多了不痒”,心头一涩,反而苦笑道:“找我?我……我凭什么还要发这个钱啊。” 那边洪宇也有些为难,还是只能把镇上听来的原话传给许晨光:“书记,我是听他们讲,说沙马阿措把责任全推到你身上来了,沙马阿措说这次回关山就是被你骗的,现在项目没项目,让这些汉族工人找你要钱。这话我也知道没道理,可毕竟沙马阿措他有人有势,这些工人得罪不起,就只敢来找我们麻烦,好像说要你出来,还说现在都夏天了,耽误了他们出去打工找厂子的时间,要先赔工钱,再给补偿……” “这……这不是扯嘛……” 许晨光还想反驳,可嘴张了张,却想起和洪宇解释再多也没用,哑然失神了半响后,才叹了口气:“唉,算了,我知道了。” “书记,这我看镇上那些工人们已经聚起来了,听他们这架势,如果你不出来,他们就把镇机关院子堵了……” 听到这又要堵镇政府大门,许晨光心里又是一阵疲惫,他头疼的闭了上眼,有些无力的说道:“我现在还在去州卫视的路上,这马上就要采访了,我……” 洪宇也知道许晨光现在正是关键时候,可真堵了门,这边也担不起,他只能为难的问道:“书记,要么你还是先回来一趟?这边要是又来个群体性事件……” 这时旁边的吉淼淼见许晨光脸上发白,也小声在旁边问道:“要不要我掉头?这里赶回去四个小时样子。” 电话那边说洪宇的追问,这边是吉淼淼的关切,而正处于漩涡中心的许晨光只是仰头想了片刻,最后却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手往前一指,既是对电话那头的洪宇,也是对开车的吉淼淼下达了指示。 “还是先去电视台吧,今天这里采访没做好,这我在关山也没以后了。” “可是……”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发出质疑,许晨光摆摆手:“没事,沙马阿措那边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现在赶回关山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空口无凭的站在那些工人面前也不能把他们劝回去,想解决问题,我反而必须去采访现场!” 洪宇和吉淼淼都愣住了,许晨光也没时间向他们两解释,他只是让洪宇先注意情绪,稳住关山那边的情况,同时赶紧向王广发汇报,实在不行就按群体性事件处置预案逐级上报,按流程处置。 电话那头的洪宇接到指示,心里一阵暗自猜测,想的是他许晨光反正在距关山几百公里的广播中心这边,镇上自有领导在管,这按流程走对许晨光来说,反而是再合理有利不过了。 他想了想,问道:“可王书记那风格……你懂的,倒是估计还是会推到你头上……” 许晨光也没想把这“锅”全抛给镇上,他不等洪宇说完,就补充道:“我还会给沙马阿措打电话,请他再宽限两天,一定尽快完成他的诉求和约定。” 听到这,电话那头的洪宇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按许晨光指示去找王广发了。 而许晨光一指前面,吉淼淼也心里上下忐忑的发动汽车,继续往广播中心开去,一边留心听许晨光正拨打的一通电话。 吉淼淼余光瞄到许晨光手举着电话抬了半响,才接通,那边正是这事的关键人物——大观集团董事长沙马阿措电话那头沙马阿措的语气十分不耐烦,当头就问许晨光什么事,似乎听到不是关于重新开矿的话题,就分分钟会挂断电话。 许晨光只能抱着歉意的说:“我听说你们大观集团的产业园区有些变化……” 他话没说一半,这边沙马阿措就不耐烦的打断道:“我没兴趣和你聊这些,为什么停工你心里清楚,你也不要找我,我现在和你无话可说……” 说完,沙马阿措就要挂断,许晨光赶紧一把将岌岌可危的谈话拉了回来。 “不是……我现在就在帮你办重新开矿的事!你让那些个工人去堵我的话,那这边不就影响的说你的事嘛!” 许晨光这话让沙马阿措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恶狠狠的回道:“你在办我的事!?哈,姓许的,你别他妈耍我了,我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厅级干部在我面前都不敢骗我,你算老几?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在忙什么,你天天领着那几个姑娘丫头的钻在那什么“直播基地”里搞直播,今天还要去州里搞什么直播采访,哪里管过我这开矿的事!?你以为能骗过我?!” “不不!你搞错了,我今天来这个采访就是为了你才来的!” “呵,为了我去受采访?” 沙马阿措没想到这人被当面拆穿了还能如此明说瞎话,嗤笑一声就要挂电话,那边许晨光却又一次喊住他:“对!就是为了你才来的,你想啊,这次和我一起受采访的还有谁?” “谁?” “赵贤才!赵书记!我这次就是奔他而来的!我之前约他他都不肯见我,但这次你相信我,我一定让他改主意,我们关山瓷泥矿一定能重开!你再给我几天时间,让你下面那些工人先别闹,闹起来我就要赶回去处理,对你的事会有影响!” 许晨光这番话让沙马阿措糊涂了,可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最后给许晨光一个机会。 “那好,就像你说的,再给你一天时间,明天如果瓷泥矿重开的事再没突破,我保证,堵门的就不只是汉人工人了,我亲自带人上门找你要说法去!” …………南溪州广播电视中心的“h”型的双联大厦就在眼前,许晨光在楼下仰视了一眼,这里他还真不是第一次来,站着这高耸大厦的玻璃幕墙前,脑海里升腾起些许过去在州里工作的回忆,没想到今天会以受访者的姿态到场。前面停车时,他还特意看了看停车场有没有南as开头的车,果然一无所获,看来赵贤才这样的大领导果然不会来的那么准时。 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马上到约定的采访时间了,他略一定神,往前大步走去,身后一贯“女汉子”味十足的吉淼淼这下倒是有些怯懦,低着头缩着背的跟在许晨光身后,大气都不敢出,看着这副手还没进直播间就满头细汗,许晨光轻笑一下,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湿纸巾递了过去,吉淼淼感谢着收下,摸了摸额头的汗珠,一边紧张问道:“主任,这节目我听说还是现场直播!?” 许晨光扫过一眼大厅中立着的大厦平面图,找到直播间位置,一边回头说:“对,这“民生面对面”是全网同步直播的,电台广播也同频播放,经常现场接听观众来电,真实、犀利,这都是她们节目的特色了。” 听到这,吉淼淼更慌了:“那万一等下她们不对稿来怎么办?这说错话了不就出大糗了么。” 听到这,许晨光定定看了她一眼:“这几年工作中,你有做错事吗?” 吉淼淼不知道他问这个干什么,有些支吾道:“小错肯定有的,大纰漏……” 许晨光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有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有没有违背底线?” 吉淼淼一跺脚:“那肯定没有啊,我做事你还不知道?虽然不算机灵,但都是恪守本职……” 许晨光打了个响指,止住她的表态:“那就得了,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就正常说就是了!” 第八十七章 唇枪舌剑 许晨光话虽然说的满,安慰吉淼淼是一套一套的,但真进了南溪州广播电视中心大厅,等他自己被高照灯一打,镜头一照时,他就只听见心底咯噔一下,后背顿时挺直,肩膀也不自觉的僵硬如木,甚至紧张的隐隐想上厕所,刚要开口,就看到玻璃窗后道导播竖起手指,开始倒数: 三、 二、 一! 摄像机红点一亮,眼前端庄大气的主持人安娜就开始念开场白。 “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今天的“民生面对面”,我是安娜……” “当今社会中,直播已经是年轻人群的不可或缺的生活方式,而扶贫这项与直播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如今却已经和直播结合出丰硕的成果,在我们南吉市关山镇,就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通过在公益直播中普及传播各种家乡美景、当地特产,在促进扶贫、促进地区发展的同时,也有效地通过直播这一形式打响了关山招牌,为当地公益事业发展做出来贡献,今天我们就有幸请到当地的着名“直播书记”许晨光同志!有请他为大家讲解关山的扶贫新举措——直播扶贫!” 随着安娜豁然拔高的尾音,许晨光面前机位的摄像头光圈一阵收缩对焦,他知道这是马上要切一个自己面部特写的镜头,想到此时自己即将出现在无数人眼前,即使已经做过多场直播的他还无法适应这般正式的上镜时刻,脑海顿时有些发懵,但不等他后悔,摄像头里红点一亮,许晨光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大家好,我是关山镇专职扶贫副书记许晨光……” ………… 节目推进的很快,许晨光逼着自己迅速适应这一切,先前电视台的化妆师给他扑了一脸粉,让他的脸在镜头前不会油亮反光,但此时他额头已经细密密沁出一层细汗,好在之前平台直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让他迅速冷静下来,慢慢跟上了主持人安娜的节奏,按着预先沟通过的讲稿,有惊无险的进行下去,他的语调呼吸也慢慢缓和下来,渐渐回到一个正常的频率,甚至有闲暇注意一下身旁主座的空位,那里是预先给赵贤才的位置,但这位市委领导毫无意外的公务繁忙,在节目开始前就说会晚到一些,这边节目组也习惯了领导们的节奏,按照预先准备的第二套方案往前进行着,对他们来说也是见怪不怪了,甚至赵贤才不来对他们还是一件好事,毕竟高级领导出场,规矩就会更多,话题的边际和节目的后期也会麻烦一下。 可对许晨光来说,这才是最大的麻烦,他来这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和赵贤才见上一面,可要是这次人家不来了,那这次上节目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他愣神时,旁边安娜看似语气缓和的问道:“根据平台数据显示,用户对于观看扶贫直播时,有75.7%用户是为了加强自身公益参与感,37%的用户是为了了解直播间的特色产品,只有11.1%的用户是为了了解更多贫困帮扶渠道,而真正购买率是只有7.1%左右,许书记,你赞同这个数据吗?” “啊……噢,哦哦,我觉得这个说法……有一定道理。” 许晨光心思还在旁边赵贤才的空位上,没太注意刚刚的数字,但直播最关键的就是流畅、不露怯,他含糊的答了一句,没想到安娜要的就是他的肯定,话锋一转,马上接着问道:“那许书记,既然你也认可这个数据,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扶贫直播对绝大部分人而言,更多的是一种参与感的体现,而对于贫困户的帮扶,并没有那么大的实际意义?” “这个我只能说……”许晨光隐隐觉得不对,可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面前这位南溪州着名主持人就开始了乘胜追击。 “是这样,对于我们关山镇的扶贫直播,在得到诸多赞誉的同时,也有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存在,有些人就认为这是一种“政治作秀”,甚至有人觉得这是一种哗众取宠的投机行为……” 投机!? 听到这敏感的几个字,许晨光脑海一麻,整个人瞬间警醒起来,这几个问题都是之前沟通时没有的问题,完全是这安娜的即兴发挥,而且,政治投机这几个字在体制内本就是禁忌词,难怪说上这安娜的“民生面对面”节目要脱一层皮,这可是在全州有着莫大收视率的节目,此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要是自己接下来的回答不能服众,甚至只要自己表现出迟疑和不自信,不够得体大方,那一些领导说不定就会对自己有了看法和意见。 这甚至可以说是决定自己接下来政治生命的时刻! 许晨光浑身一紧,只思索了几秒,马上打断了安娜的质疑。 “我不认可这种说法。” 安娜在州电视台这么久,见过一时火爆的节目不少,但能一直火爆的节目却只有自己这档“民生面对面”,靠的就是这档节目的宣传词:真实、真诚、真相。 而她也真正做到了这几个字,靠的就是对各种人物刨根究底的询问、采访,在不经意间问出最犀利的问题。而上过这档节目的各级领导也很多,许多市领导、甚至州领导在这直播间里也被问到面红耳赤,甚至下不来台,她本以为眼前的许晨光也会和往常一样被她牵着鼻子走,被她连珠炮一样的发问而败下阵来,却没想到这位基层干部居然马上就镇定下来,立马反问。 “我想问你去我们关山镇实地看了没有?” “我们节目组目前还没有……” 安娜一愣,许晨光却不给她机会,马上说道:“这样,那我想邀请您去我们关山看看直播扶贫的实效,我在这就简单说个例子,在我们开展直播之前,我们关山镇的山木耳是五块多钱一斤都没人买,大片大片的烂在山里,连山里的狐狸、貂子都不爱吃这东西,因为太多了,又涩又土,可在今年的618大促中,我们“书记直播间”的山木耳仅仅上架三个小时就卖出了二十多万销售额!现在你去各种网购平台上搜,我们关山山木耳已经卖到了31块的价格,这不就是我们直播扶贫的实效嘛!再说了,我们现在关山正在推进电商扶贫基地已经是全市的“示范性扶贫产业园”,已经全面负责本地农产品网上归集销售、物流配送服务,同时还有代理日常快消品销售、网络营销等相关工作,更包括了电商政策宣传、技术支持、培训孵化、产品对接、品牌建设等电商基础服务,我们的电商基地,已经初步实现了村民们购物不出村、销售不出村、生活不出村、金融不出村、创业不出村、取件不出村,让农业经济“连上了互联网”,现在直接创造的直接就业人口就有近千人,接下来我们还要扩大规模,裂变孵化,以电商扶贫这一新路径,迈向乡村振兴的宏伟蓝图!” 许晨光这一番话是要数据有数据,要实证有实证,要规划有规划,说的安娜只能不住点头,应声附合。 “的确,我们关山镇的电商基地确实在我们州都打响了名气,但……” 许晨光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只略一停顿,马上就接着说道:“而且,对于你前面那番数据,我有不同的看法。” “那数据是平台提供的,我们也……” 许晨光微微一笑:“我手里也有一份去年天咪的直播综合数据,这样,请导播切一下画面,吉主任,请你介绍一下。” 被突然点名的吉淼淼猛的一抬头,略带结巴的指向了背后的大屏幕:“……根据这份公开数据显示,96%直播商品购买率仅有10%,全网仅有2%商品购买率超过50%……” “对!” 许晨光接着这位紧张女助手的话继续往下说:“这个数据是第三方软件通过抽样抓取全网3000万下单商品模型计算后,得出的结论,而且,即使是在那全网仅有2%的超过50%购买率的商品里,排最高的那件购买率超过了130%,这说明什么?这表示在该商品上架后的短短5分钟的时间内,其实际订单数已经远远超过了在线观看人数!这显然是不合理的!这就是直播界常见的刷单!而这在整个行业,绝不是少数,但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话题,我提到这个,只是想说明我们扶贫直播7.1%的购买率,并不算差,甚至考虑我们诸多白手起家、并无经验的“贫困户主播”,这个数据完全算得上优秀!” 安娜哪里想得到这位看似年轻的基层小领导,居然有这么强的应变能力和业务素养,分分钟就将她辛苦准备的论点打掉,此时只能附合着鼓起掌来,转变画风,扭头就是一脸灿烂的替关山扶贫电商基地鼓劲加油,而许晨光脸上镇定自若,背后却也湿了一片,心里直呼好险!要是没多准备几组数据,今天这怕是下不来台! 第八十八章 鸭血粉丝汤 采访很快推进了一半,一眨眼就做了近半个小时的节目,可许晨光却只觉得度日如年,这半小时比半年还长,他一边和想找切入口整点猛料的安娜周旋,一边用余光盯着出入口,等着那位市委赵书记莅临演播室,他才有机会干正事。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许晨光越发觉得机会渺茫,只想怎么在结束后找机会去市委碰碰运气时,突然他看到原本守在演播间门口指挥的副编导猛然跑进调度室,隔着玻璃窗许晨光看到那副编导小声招呼了一声,接着就看见调度室里节目组的人顿时扫过一阵无声的慌乱,然后这边沟通直播间的指挥屏上打出几个字来:“嘉宾进位” 许晨光心里一抖,顿时想到:这是赵贤才来了?! 这时安娜也接收到了讯息,她只是微微一扫,脸上笑容依旧,马上自然而然的结束了当前的话题:“好的,关于我们扶贫直播的话题先到这,让我们休息一下,马上回来。” 这句话一说完,摄像镜头上的红点马上变为绿灯,许晨光知道这是信号已经下线,频道切进广告的标识,他身旁的安娜也马上起身,脸上笑容盈盈望向直播间门口,此时一行人拥着一个气质儒雅,戴金丝眼镜的男子走进直播间。 来人正是赵贤才。 “赵书记好” “书记好。” 赵贤才早已习惯这种场合,虽被簇拥,却步履不停,眼睛扫过围绕自己的人群,转瞬间都按轻疏远近、职位级别给了相应的注意。 他走到直播间最中的座椅旁,同笑脸灿烂的安娜轻轻握了握手,眼神再扫过全场,连边角的吉淼淼都感到了他目光的略一停留,让这位小小的扶贫办副主任心里都瞬间爆发出一阵惊喜:赵书记刚刚都看到我了! 而他唯一视若无睹的,只有就在他右侧的许晨光。 即使已经察觉到赵贤才的冷淡,但礼仪还是要做到位,更何况现在关山镇的瓷泥矿想要重开,更需要这位市委的分管副书记点头,许晨光只能陪上笑脸,主动向赵贤才伸出手:“赵书记好。” 可即使这只手近在咫尺,赵贤才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扶了扶眼角的眼镜架,对着另一方向的主持人安娜说:“可以开始了吗?” “好的,书记,马上开始。” 虽然只是一瞬,但对人情世故极为敏感的安娜已经看出来这位书记对许晨光的情绪,她只是略微迟疑,便向调度室比了个开始的手势,那边马上开始读数,几秒后,红灯亮起,信号切回了直播间。 “今天我们民生面对面栏目的主题是“打造‘扶贫春风里,南部希望城’,由新媒体、新经济、新发展推动我们南溪州大步迈向全面脱贫的新时代”,今天的直播我们非常荣幸邀请到南吉市市委副书赵贤才来到我们的现场,欢迎赵书记向大家介绍关山镇打造“电商扶贫基地”,奋战全面脱贫攻坚阶段的有关情况。” “直播间里的网友们,大家好,首先,我谨代表南吉市委对所有关注、关心、支持和我们南吉市全面脱贫攻坚工作的观众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同时,我也向奋战在全面脱贫第一线的干部群众表示敬意,近年来,我们南吉市全面贯彻……” 赵贤才这个级别的领导,即使在直播间这样的场合,说的也是四平八稳,许晨光耐着性子听着,时不时附合两句,想插点话进去又被旁边的安娜带开,只能脸上挂着笑容,在旁边和吉淼淼一同做人肉背景。 看着墙上数字钟的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许晨光脸上挂着笑容,心里却在滴血,这次的“民生面对面”采访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但重要的从来不是这采访能带来什么,而是为了有这样一个可以和赵贤才面对面的机会! 所以为什么许晨光不远几百公里,连镇上都乱成那样子了,他都不管不顾的来赶赴这次采访,就是为了能找机会当着全国观众的面,试着和赵贤才提一提关山镇“区域勘订”的事,为了将之前大观集团因为错划到“南吉市旅游保护区”的部分瓷泥矿重新解封,这是决定关山几千就业岗位的头等大事! 关山镇几万常住人口,能解决这批就业,就能至少挽救上万个家庭!今年是全面小康、全民脱贫的决胜年,决胜就决胜在这里!在此刻! 想到这,许晨光额头又淌下一串汗珠,连脸上扑的粉被汗水划开一条浅浅痕迹都没时间去管,他眼睛紧紧盯着眼前和主持安娜流畅对答的赵贤才,心里是五味陈杂。 本来这位年轻的市委领导是他赴任关山的最大助力,却也因为这“区域勘订”的事撕破脸皮,现在赵贤才直接都不给他见面的机会了,逼着他只能想尽办法,只能剑走偏锋,找这种公众场合演一出“逼宫”戏了! 毕竟这位俊朗飞扬的年轻领导眼里,最在乎的并不是那多少岗位,甚至也并不在乎是否能全面脱贫,只要…… 许晨光心里五味陈杂,眼前赵贤才却风淡云轻的和安娜聊着关山镇的特产。 “安娜,我看你做了这么久的节目了,对我们南溪州的风俗人情应该都滚瓜烂熟了吧?” 美女主持人眉眼一笑,接话道:“那当然,全州的事尽管问,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我不问你那么多,我就问你知不知道我们南吉最出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什么?” “那我还真不知道。” 赵贤才一抬金丝眼镜边:“那我用一句诗告诉你,床前明月光——” “——鸭血粉丝汤!” 安娜被他一带,马上接住了这句在南吉市流传极广的玩笑诗,这诗一看就是出自吃货之口,倒也从另外一方面印证了南吉血鸭的出名程度,不愧是南吉最出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提到血鸭,旁边许晨光都瞬间觉得舌口生津,南吉血鸭的最大特点是辣:刚拔完掏空了但鲜嫩鸭子,热油一爆;酒、姜、葱、八角等调料加一通;最重要是南吉的彝干椒,选最红最尖的朝天椒,切好一和,一通爆炒;最后快熟时,再将灵魂鸭血满锅泼上,温热的鸭血顿时把整锅菜炒成别致的红黑色,就那扑鼻而来的辣味鲜味,仿佛是一锅烈酒,那外地人大凡第一次领略血鸭,都不敢下筷,好不容易被主人劝着夹上一口,顿时就觉得吞下一团火,舌头便不是自己的了,但等体验了那股辣、鲜,又想着再来第二口,不知不觉就吃了个见底,即使以后走遍万水千山,都忘不了这南吉的一口血鸭。 “我们关山镇的鸭血现在也成了“互联网+产品”,在我们关山镇的扶贫基地,销量最好的除了腊肉,就是我们的成品的关山血鸭。” “做熟的血鸭还能寄?时间长了不会坏了吧?”安娜按剧本装出一脸吃惊的模样。 “我们用速冻真空再加冰袋专业包装,至少保鲜3天,镇上快递点全覆盖,当天包装当天发货,南吉市里当天就到,远的地方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最远我们都发到广东去了” “哇,我们关山血鸭驰名国内,那我们南溪人有福了,以后出门在外一个快递,也能吃到家乡招牌菜,新时代的电商扶贫实在是太厉害,这真是让我们的家乡特产“触网生财”,希望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赶紧下单支持!” 看着赵贤才和安娜一唱一和,把早些准备的讲话稿都能说出现场问答的范儿,许晨光也由衷佩服这位市委领导的功底,但他心里也更急了,赵贤才的话稿是之前他和节目组就对过的,里面像“速冻血鸭”这些个例子还是他提出来加进去的,他也知道等赵贤才说完这下面这段,接着马上就是安娜的收尾词了,离节目录完只有两段词的时间了!争取将关山镇被错划到“南吉旅游生态保护区”的部分瓷泥矿择出来的机会已经越来越渺茫了! “发展电商,让农产品和珍稀特产从田间种植、到合作社加工包装、到跨地网上销售、到城市餐桌、到海外市场,搭上‘高速公路’;加速形成生产基地化、绿色化、标准化,大幅提升附加值,还拉动了相关基础设施建设。我们关山镇的居民们就可以在多个环节中寻求脱贫致富途径,不只是电商扶贫,还包括仓储物流、生产包装、培训教育等一系列配套衍生就业机会,只要我们坚持产业扶贫、就业扶贫……” 赵贤才顺着稿子往下面讲,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许晨光一脸严峻,这位从赵贤才进场开始就被一直冷落的基层干部,此时牙关轻咬,就等着旁边的市领导说出产业扶贫、就业扶贫这几个字! 只见他凑近面前的麦克风,插上一句话:“书记,说到产业扶贫……” 机会一纵即逝,许晨光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刻,刚开了口,却突然发现一个雷人事实,他的话语居然毫无回响,他眼前的无线麦克风已经被导播厅给下线了! 第八十九章 破釜沉舟 许晨光心里一凉,整个人愣在那儿,他原本的计划就是等着直播这样一个万众瞩目、无可回避的场合,找上赵贤才,来个破釜沉舟,当面问出“区域勘定”的事。所以连镇上大观集团闹成那样都没去管,就是为了和赵贤才当面说上话,可现在“釜”已经破了、“舟”也沉了,结果现在才发现,人家根本就听不到他声音! 许晨光背后唰的一下爆出一身冷汗,即使这密不透风的直播间里,他也感到一阵刺骨的沁凉,但这也让他迅速反应过来,对了,肯定是导播间里的导演们知道等赵贤才说完这一段,接下来就是主持人安娜的收尾词了,自己这边连镜头都收了,根本就没想过要给自己说话的机会,顺手就把这边的麦给关了! 想到这,许晨光当即就对着导播间的玻璃幕墙连比了几个手势,要把麦克风重新打开,可人家目光都在镜头前的赵贤才身上,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许晨光心里一急,就准备站起身到导播间里去,可身子还没动,倒是旁边一个无线麦克风推到了他面前。 他惊讶转头,却是旁边吉淼淼见他焦急样子,大概猜到了他在找麦,就把她自己的麦克风送了过来。 想来这姑娘的存在感比许晨光还低,导播间里根本就忘了这号嘉宾,也就忘了关她的麦,这下正好给了许晨光一个机会。 他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就凑近话筒,清了清喉咙,而此时旁边赵贤才的发言刚好到达尾声,这位市领导用极有韵律的排比句说着:“……乡村振兴战略下,农村产业要丰富化、多元化、新工业化,让数字成为新农资,手机成为新农具,直播成为新农活,让广大群众的思维方式得以转变,创新意识大大激发,让我们的电商扶贫不只是走向共同富裕的阳关道,更是为世界减贫事业提供了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 赵贤才说完,旁边的安娜也鼓起掌来,顺着气氛的顶点来讲收尾词:“赵书记讲的太好了,感谢我们的赵书记,感谢我们的“中国智慧与中国方案”!好了,这次我们的直播……” 就在导播间的导演已经把手放在切信号的按钮上,这次直播看着就要顺利结束时,旁边一个沉稳的声音突然说道:“对,我们赵书记提到数字化的乡村振兴新方案得确给我们关山带来了新气象……” 这突然插入的画外音让在场几人都是一愣,连导播组一时都没找到声源在哪,过了几秒才反应是旁边嘉宾座的许晨光莫名其妙的开口了,让他们一下有点烦躁。 这小子是不是第一次上节目啊?这面前的台本都没看嘛?不知道他的台词都说完了吗?凑什么热闹?咦?怎么他能说话?前面不是把他的麦关了嘛? 场外被许晨光的突然发言打乱,场内的气氛也略显尴尬,但既然有嘉宾说话,导播组只能把切了一个中景的摄像头,把许晨光重新囊括进直播画面里,同时,导演组也示意让安娜提醒一下这个“没有直播经验”的基层干部,早点收口,别浪费时间。 经验丰富的主持人安娜早就会意,一边隐蔽的给许晨光递过去“收口”的眼神,一边圆场道:“啊对,今天还要感谢我们关山镇的几位基层干部,感谢你们的辛勤工作,最后……” 就在她即将讲出结束词的当口,那个看起来冒失的乡镇副书记居然还没会过意了,又一次把话题抢了过去! “……我还想提一点,关山镇今年以来在上下各级领导的关怀下取得来可喜的成绩,这不只是因为各级组织统筹有力,政策有力,更重要的是我们关山群众那颗向往脱贫致富的心,群众有期盼,组织有动力,上下齐心,方法得当,才有今天的进步,而从方法上,是我们在产业扶贫这块的强势发力,最是关键!” 许晨光对着镜头毫不怯场,硬生生把即将结束的直播拉了回来,对面的安娜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眼神却要喷出火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乡里干部是不是没出过脸?想出风头想疯了吧! 就在她对着许晨光疯狂使眼色的档口,这位“乡里干部”却像没看见一样,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安娜被许晨光的激动神情给搞蒙了,她下意识的察觉到不妙,感觉这“乡里干部”的脱稿发挥有些失控的意味,可许晨光说的毕竟都是无比正确的套话,要是现在硬生生拦下来,反而可能是直播事故…… 而就在她犹豫的这一瞬,许晨光突然转过头来,手一抬,对着赵贤才拔高了音量:“这里,我们关山镇脱贫路上还有一件大喜事可以宣布!” 喜事!? 安娜和吉淼淼都懵了,这台本上哪有这一段啊?导播组也愣住了,直冲着许晨光挥手,示意他别乱说话,而只有一脸沉静的赵贤才像是猜到了什么,眼神顿时一冷。 原本在这场直播里已经“完美谢幕”的他却无法避免的被许晨光抬到台面上。 “……那就是我们南吉市市政府已经在研究关山镇部分瓷泥矿区“区域重勘”的事了!可以预见,等我们关山镇的瓷泥矿产业解封,们能马上解决一大批的就业问题,同时也将带动我们南吉相关产业重获活力,对整个产业上下游都将是一记“强心针”! 许晨光话一出,整个现场直播间里是一片寂静,连安娜原本紧皱的眉头瞬间上抬,变成一脸惊诧莫名的表情!关山镇的瓷泥矿要解封? 怎么可能!?这人是不是疯了!? 关山镇的瓷泥矿在南溪州可是一个不得了的话题啊!甚至是个禁忌的话题! 因为“瓷泥”这两个字在关山的意义非同一般,在之前,“关山也不是如今这般深不见底的窘迫模样,曾经这里有着全省第一、全国前三、甚至是亚洲前列的瓷泥富矿,百里关山”代表的不仅仅是那一片无边的奇峰俊岭,外地人、甚至外国人听到关山这个地名,首先想到的是那无边无垠的雪白瓷泥土。 瓷泥矿是陶瓷品的原料,之前关山镇的大半个镇都是围绕着那些雪白的矿土谋日子,当时的关山山民,想脱贫其实也不难,再没出路脱了衣服挑起根铁铲,进了矿区就能混口饭吃,可以说瓷泥矿养活了关山上万口人,关山大大小小几十座矿山更是关系了世界瓷器的价格! 但时代进步,几年前刮起的“环保风暴”和南吉市申报“全国旅游百强县”的事改变了这一切,当时在“旅游百强县”的区域划分中,将整个关山镇的瓷泥矿都划进了“关山国家森林公园”的范围,这样按政策,就强行关掉了几乎所有瓷泥矿,也等于关掉了整个关山镇无数家庭的生活来源!这样一来就捅了马蜂窝,关山本身的民族环境,还有沙马阿措那群靠着瓷泥矿才发家的一堆本土老板,可以想见当时的情况有多复杂,连许晨光都知道当时做出关矿的决定,是付出了多少代价,甚至是流了血的! 可毕竟大势所趋,南吉市走旅游强县的政策不能变,关山的矿还是关了,甚至还导致了当年的全国瓷器价格出现了大幅波动,连相关的家装、建材市场都有起伏,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但影响最深的还是关山本地的山民们,沙马阿措这样的首富出走,贫困户们也缺了一条生计之路,之后也有人想过重新开矿,也提出过不该全部封绝,更有几届领导对当时关山镇的区域勘定提出了异议,可同许晨光一样,一纸报告递上去就没有了下文,而矿老板也试着发动矿工们去闹过,只是抓了一批人,最后还是难以撼动政策。 久而久之,这事就成了关山人心里的刺和遗憾,甚至连瓷泥这两个字在关山镇几乎都成了禁语,毕竟失去是整整一个产业链,是许多人的生计饭碗,提起只会让人懊恼后悔。 但此时,这小小的“乡里干部”居然在这场当众直播中堂而皇之的说要重开关山镇的瓷泥矿!? 许晨光说完,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总是吐出了心里憋着的石头,而周围是一片寂静,整个现场直播间有几秒都只能听到他的呼气声,连吉淼淼都一脸的不可置信,她怎么都没想到许晨光说关山的瓷泥矿居然有重开的机会?甚至市里居然已经在研究相关问题了!? 导播间里的导演组也觉得这小小的乡镇副书记要么是说嗨了,要么是脑袋短路!这关山镇现在可是国家自然资源保护区,还是旅游百强县,这是红线杆杆的不能开矿! 而此时坐在主宾位的赵贤才不动声色的撇了撇下巴,只有他知道许晨光脑袋没有短路,这位年轻有为的市委副书记心里涌上一股复杂万分的情绪,眼前这给自己带来巨大麻烦的乡镇干部,原本是他亲手从市监委要过来,本来想当作自己手里的“利器”,只是没想到啊,这姓许的确实锋利,但没想到会先伤了自己! 第九十章 得罪 许晨光语出惊人,整个现场直播间内一片恍惚,而屏幕前的无数群众却是喜出望外,特别是正在看直播的关山镇民们,直播室聊天栏上很快刷起一阵弹幕。 “真的要开瓷泥矿了!?” “我那破厂有救了!” “南吉的伢子们赶快去关山镇包山头啊,这要是真的,发财机会来了!” 直播间的瞬间多出十几条弹幕,这个消息正在迅速扩散,安娜看出形势不对,赶紧强行转移话题:“许书记,这个话题我们就先聊到这,赵书记已经做了相关指示,让我们携手……” 但许晨光没给她岔开的机会,径直说道:“我相信屏幕前的观众们肯定很关心政策何时落实,我在这可以告诉大家的是,之前我们就将区域勘定的总体方案上报市委了,当时赵书记已经答应上会研究,相信很快就会落地。” 听到许晨光说出“上会研究”几个字,安娜也一下征住了,“上会”毫无疑问指的是党委会,听这位乡镇副书记的意思,难道还真有这回事? 想到这,她下意识看了身旁的赵贤才,才发现这位市领导的眼神越发冷澈,许晨光的话已经将他逼到墙角,特别是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里,不管怎么回答,都会引起歧义,而最重要的是许晨光说的还都是真的,关山镇之前确实有上报过申请区域勘定的材料,赵贤才当时的态度就很明显,说了时机不成熟,要考虑考虑,换别人早听出其中不满的情绪了,可许晨光这人当时却和二杆子一样,打回一次又报一次,硬生生的汇报了好几次,甚至还跑办公室门口守着,惹得赵贤才实在无奈,才答应说会向党委会反映,也是推脱一下而已,可没想到许晨光居然把这事放到直播间来说。 赵贤才下意识的推了推眼镜框,他之前还以为许晨光盯着区域勘定不放,只是死愣性子犯了,一脑门子钻进关山脱贫这个任务里去,不通人情世故而已。区域勘定这事根本就不是对错的问题,要说关山镇的这些瓷泥矿关错了,影响了经济效益,那确实是实情,全州都知道,可问题是纠这个错要改多少文件?要驳多少人的脸?是不是会否定南吉“旅游强县”的路线?这可是大问题。 再说了,现在说不该一刀切,要重新勘定,逐步放开,虽然也合情合理。可这单位里的事就不是看合不合理,更多的是看一个趋利避害,虽然他赵贤才一个管矿务和扶贫的南吉副书记,不说一定能办下这件事,起码起个步,往州里提个案没有问题,可关键是对他个人不会带来任何好处,只会浪费和消耗宝贵的政治资源。 可现在直播间里的弹幕已经成片成片的刷了起来,导播间那边都拦住了好几通想连线的电话,现在许多人都在问关山镇重开瓷泥矿是不是真的,刚刚许晨光这几句话点燃了无数人的致富梦,也给无数人一个希望,不管这事是不是真的,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希望它是真的,而这种民意,已经带来了一场巨大的风暴。 赵贤才就是这个被围在风暴中心的人,左右为难,怎么回答都不是,可现在却又由不得不回答,这么多人还等着由他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诶……这个话题我们还是放在别的场合聊吧,今天主要还是谈直播扶贫的话题……”负责控场的主持人安娜见情况不对,还想着怎么缓和局面,这时突然见旁边的赵贤才豁然起身,面对如此局面,他居然选择直接离席! 这一下最先反映过来的是导播室,直接啪的一下,镜头对准了脸上也露出慌乱神色的安娜,只框住她一个人出镜,避开站起身了赵贤才,而采访过无数领导、专家的主持人安娜好不容易控住语气,对着镜头含糊说了句结束词,直播间就匆匆关掉了,而等信号一断,主编导就领着一群人猛的一下冲出导播室,连着踩着高跟鞋的安娜赶紧快步跟上豁然离席的赵书记。 市领导在自己节目拂袖而去,这可是天大的事! 一行人又不敢喊住赵贤才,只能低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学生,跟着领导往外走,一脸阴沉不定的赵贤才也不li理身后这群人,只是不回头的走向电梯间,那里早有陪同人员按好了电梯。 见领导都要到电梯口了,电视台这群人又不好跟领导挤一个电梯间,总编导只得赶紧小声喊了声书记,所幸赵贤才停了停脚步,总算回了身,总编导一脸苦笑的刚要解释两句,赵贤才却只是竖起手掌,示意什么都不用说,同几人握了握手,算是简单告了个别。 这时身后一串脚步响起,明白出事了的许晨光和吉淼淼也赶了过来,许晨光嘴唇微张,刚要说话,赵贤才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转过头,进了电梯间,电梯门缓缓闭上,只留给许晨光一个冰凉的背影和身旁一群人的冷眼。 接着,电视台的人再看都不看两人一眼,就纷纷散去,这时再神经大条的吉淼淼也知道这刚刚许晨光这是捅了个大篓子,她有些紧张的望向许晨光。 “许书记,我们这次是不是闯了祸啊?” 许晨光苦笑一下:“是我闯了大祸,与你无关。” 听到这话,吉淼淼心里一下不知道是该轻松还是叹息,她本想问这事是不是假的,可看这情形,就算是真的也不能再这个时候由许晨光说出来,便改口问:“那……这事你为什么要乱说啊?连我这几年都从来没听说过会重新开矿,你这信口开河的,人家领导肯定有想法啊!” 这种事许晨光怎么会不明白,这就是他要的效果,这就是他的背水之战,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下也不回答,算是默认。 “你这样……我的天呐,连我都知道乱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领导会收拾你的,许书记你这么厉害的人你难道不知道?” 旁边吉淼淼还在替他着急,许晨光最后叹了口气,出人意料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 许晨光没看吉淼淼,反而微微抬起头,像是喃喃自语道:“但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 事情发酵的远比吉淼淼想象的还要快,从演播大厦出来,两人刚走到车边,王广发的电话就追过来了,直接先打的吉淼淼,劈头盖脸的先骂了一通,吉淼淼脸色顿时涨红,声音骂的又大,许晨光在旁边都听得清清楚楚,王广发在电话那边对着这位小小的扶贫办副主任就是一顿咆哮,骂她“不讲政治”、“没有起码的智商”、“回去就赶紧滚蛋”!训得吉淼淼是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要不是旁边杵着个人,她当即就蹲下来先哭一顿了。 好不容易王广发骂累了,甩下一句“不长眼、搞不清吃谁家米的东西”就挂了电话,吉淼淼捂着脸愣在原地,许晨光都是第一次看到这姑娘这副样子,刚想安慰两句,这时他电话也响了起来,上面也是王广发打过来的,许晨光微一皱眉,知道自己这“始作俑者”更是躲不过这一顿。 按下通话键,那边王广发却没有预想中的破口大骂,只是冷冷说道:“刚刚市里给我打电话了,问我情况,我说我完全不清楚,这完全是你的个人行为,你之前没有和我们任何人通过气,这也确实是实话,对吧?” 王广发最后的问句语调压的很低,语气紧绷,又带着一点期待,期待许晨光这次也能和他之前一样,光明坦荡,一人做事一人当。 果然,许晨光的回答没让他失望。 “对,这次确实是我个人的行为,与我们关山镇班子无关。” 听到这,王广发长舒了一口气,最关键的一点说清楚了,之后许晨光怎么处理都与他无关,他便带着些许松快点语气,说道:“噢,那就好,还有,市里让你尽早过去谈话,你毕竟也是借调过来的干部,具体安排……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他也不等许晨光回答,就径直挂了电话。全程不到一分钟,但许晨光却明白老王的这番不露一丝凶狠的话,却远比刚刚对吉淼淼的破口大骂还要麻烦,刚刚王广发但意思很明显,就是让许晨光把他们择出去了,今天这场直播事故不管捅了多大的篓子,都与关山镇班子无关,而王广发作为一把手,代表的也是关山镇班子的态度。 许晨光暗叹一口气,也怪不得这些人这么怕,躲自己躲这么远,毕竟这次的麻烦太大了,整个关山没人敢和自己扯上关系,自己的政治前途就已经已经显而易见的走到底了,分分钟可能就会被免职,谁又会和一个马上要被踢出去的人多说话呢? 毕竟这样当众“逼宫”一位市委副书记,别说关山,整个南吉市估计也没第二个了。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天塌了般的压力袭来时,许晨光还是有些绷不住,他阴沉着脸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旁边“同是天涯被训人”的吉淼淼也沮丧的坐进车里。 “王书记怎么说?” 好不容易收拾好情绪的吉淼淼望向旁边的许晨光,这位她印象中永远是胸有成竹的英气男子此时也一脸沉重,甚至都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翻出手机竟然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吉淼淼以为他是打电话向市领导检讨,却听许晨光只是低沉的同那边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你刚刚那是打给?”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吉淼淼忍不住问道,许晨光眼望远处,却没正面回答吉淼淼的问题。 “吉主任,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啊?你说。” 吉淼淼不知道他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全程都是云里雾里,却见许晨光转过头看着她,神情比之前还要凝重。 “我希望你答应我,即使我走了,这次区域勘定的事,你也要替我推动下去。” 第九十一章 区域勘定 许晨光的严峻表情让吉淼淼觉得是又可怜又好笑,这重新开矿的事市里说了都不算,要州里往省里提报告才有机会,连赵贤才都只能起个步,她自己才一个小小的扶贫办副主任,级别都没有,让自己来推动这么大的一项工程?这怎么可能! 再说了,你许晨光自己也搞不定,我今天还为了你白挨了一顿狠训呢,现在说这些有意义嘛? 吉淼淼吧唧了下嘴,刚想拒绝,就见许晨光解释道:“我知道这事不是我们基层干部能定下来的……” “你知道还……” 许晨光摆了摆手:“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定不了,但基层群众能行,今天的直播已经把风放出去了,这个事在老百姓心里已经有个初步印象,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接下来大观集团那边也会去市里情愿,开始会有更多的人去想去问去做,民意会一天天起来,我相信组织不会忽视这份民意,我们关山重新开始区域勘定是迟早的事,而最重要的……是因为这件事本就是正确。” 说这些时,许晨光眼神笃定,明明说的是一件宛如天方夜谭的事,他的语气里却有种莫名的自信,让吉淼淼不由的也信了几分,她点了点头:“那既然如此,还需要我做什么?” “我记得你师傅现在好像去人大了?” “对……” 许晨光突然的一句话让吉淼淼一愣,许晨光问的是因脱贫不力被调职的前任扶贫副书记,也是她的师傅,可这个时候提陈叔干嘛?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坐直声惊讶道:“你不会是想……你疯了?你想搞串联?你想让人大去提案!?” 许晨光眼神定定道:“我现在是什么也管不了了,这也许就是一种疯吧……但只要能让关山瓷泥矿重开,只要能留住大观集团,能搞到就业岗位,能让关山的老百姓脱贫,我什么都愿意!” “可是,你这样让陈叔那边去找人提案,先不说陈叔肯不肯,单是你这个举动,万一被人查到,不,这种事肯定会被查出来,你一个镇领导,不按组织程序办,那后果……” 吉淼淼原本以为许晨光成熟稳重,一举一动都有深意,对体制内的规则和界限要比自己清晰的多,可现在才发现这人几乎就是个疯子,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 更疯的事许晨光此时还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反而抿嘴笑了笑:“那我现在怎么样?刚刚王广发已经让我去市里主动交代了,刚刚这场直播课不是一般的播出事故,往小了说是没有政治敏感性,不讲规矩,往大了说是居心叵测,挑战组织决议,诋毁市州决议,赵书记此时应该已经在准备免我的职了吧。” “这么严重!?” 听到免职这个词,吉淼淼下意识的一捂嘴,她知道许晨光这回又闯了大祸,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他本来就是州里的干部,过来任专职扶贫副书记也是为了个人发展,现在把他这个副书记免了的话,他回去还有位置?更别说以后的路了,这几年都难翻身。 “其实免职都算好的,你是不了解我们这赵书记……好了,不说了,你替我联系一下陈叔,材料在我办公室,我先往市里去。” “陈叔我给他打电话……”吉淼淼嗯了一声,却发现许晨光还直直盯着她,眼神略显凝重,她以为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这下总算是知道紧张了,刚想安慰两句,可还没开口,就听许晨光皱了皱眉:“那你还不下车?我这边马上要去一个地方。” “啊?你不回去?” 吉淼淼这才发现这家伙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刚刚那凝重表情居然是赶自己下车!他要直接开这台车去市委说明情况,和自己这里就要分道扬镳! “哦……哦。” 吉淼淼万般不情愿的开门下去,许晨光也不看她,一脚油门就蹿出车位,留下气的要跺脚的吉淼淼,心里痛骂这狂妄自大的家伙这次也是活该,一边又气咧咧的拿出手机,拨通了关山镇人大副主任老陈的号码。 ………… 一栋崭新的大厦就在眼前,傍晚斜阳的余晖折射在玻璃幕墙,显得格外耀眼,许晨光把车停在社会车位里,熄了火,人靠在座椅上,眼神虚虚的望向前方,这一路急驰,可到了楼下了,反而半天没下车,从来没抽过烟的他突然想来一根,他突然明白了那些人的感受:一根烟并不能带来什么,也不会解决焦虑,但能有那么一会儿,能让人脑袋放空,给自己一个缓冲,一个能抛开一切、弥足珍贵的缓冲。 许晨光此时就太需要这个缓冲了,太多的思绪和忧虑正疯狂的涌入他脑子里,王广发之前的电话,毫无意外的与他今天“自杀行为”做了切割,他在直播上逼着市委副书记表态重开瓷泥矿的事太过震撼,估计在关山全镇都已经传开了,人人都在窃喜,这事对那些老百姓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人人都经历过以前疯狂开矿的时代,知道只要矿山一开,关山人就总有口饭吃,之前只是被压着不敢去想、去做,知道敢去市里闹开矿的事,那都没得好果子吃,可今天有一个“傻子”替他们把这件之前不敢想的事给做了,还是一位镇领导!当着全国观众的面说关山镇的瓷泥矿可以重开了!这下哪个不开心?! 除了这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傻子——许晨光。 想到这,许晨光没由的无声苦笑了一下,是啊,自己真是个傻子,居然贸然拿自己的前程换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嗡嗡”的声音响起,是他调成静音的手机在响,许晨光从车旁扶手掏出来,斜睨了一眼就挂断了,上面已经有几十个电话,有镇里相熟的干部同僚,有市里认识的同事,有合作紧密的罗启功,还有一些之前电商基地时认识的小个体户,甚至还有之前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前首富”易大鹏。 许晨光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听说了之前直播间里散出来的消息,都想找自己确认关山镇重新进行区域勘定、瓷泥矿重开的事是不是真的,毕竟这事一旦敲定,关山那些原本只能用来种土豆、猕猴桃的“荒山野地”在一瞬间就变成了炙手可热的“金山银山”! 只要早一步确定消息,这些人就能提早布局,抢占矿位,今天的贫困户说不定明日就能瞬间翻身成百万富翁! 也难怪易大鹏这种嗅觉灵敏的家伙会放下之前的成见,给自己连打了三个电话,在这种人眼里,只要能确认消息,提早拿到开采证,之前那点小恩怨算什么?!在成百上千万的利益面前,那点斗争、那点恩怨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 但许晨光一个电话都不想回,他无力的把手机放在一边,他有点累了,抬起头叹了口气,这里面没有人是真正关心自己的前途如何,也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都是奔着他的“卖命钱”而来。 此时屏幕一亮,许晨光余光一扫,这个电话有些意外,居然是麻阿黎打过来的,他略一犹豫,接通起来,那边的“临时工”小姑娘半响没说话,他等了几秒,刚准备挂的时候,才听见麻阿黎嗫嚅道:“你……还好吗?” 许晨光一怔,他没想到这姑娘居然先问的是他自己,回道:“嗯,还好……你怎么想的问这个?” 他有些奇怪,对这不谙人事的黑彝小丫头来说,刚刚那场直播间里的复杂斗法是她看不懂的“天书”,那她怎么会突然打这个电话。 这时麻阿黎压低了声音,吐出了真相:“刚刚我看见王书记在办公室大发雷霆,把杯子都摔了,一直在发你的脾气,好像你这边出什么事,我就打电话过来问下……” “噢,这样啊……难怪。” 听到王广发在那边一路骂娘,许晨光嘴角不自觉嗤笑了一下,这自己刚把天捅破,作为关山一把手的老王估计也躲不了,得跟着挨点“雷霆霹雳”,想到王广发此时那张涨红的猪肝大脸,许晨光居然有丝莫名的快意。 这应该是今天唯一的一点好消息了。 但很快,麻阿黎的紧张语气打破了这份难得的轻松。 “我还听说……很多人都在讲……” 这丫头在电话那头的心情估计很不好受,此时话都说的有些结巴,许晨光苦笑着帮她把话接圆了:“是不是说我马上要挨处分,甚至要被免职。” 听到许晨光亲口说出这两个字,麻阿黎紧张追问道:“嗯……这不是真的吧?” “怎么说呢,确实是真的,但也不一定不是件好事……” 许晨光还没说完,就听见电话那头有一声轻微的呜咽,他心里划过一丝念头:这姑娘难道哭了? “那……那有什么我能做的?”麻阿黎果然带着一丝哭腔问道。 许晨光无奈安慰道:“唉,这不关你的事,你自己安心工作,好好带两个妹妹就好。” “可是……”麻阿黎还想再说,许晨光此时看到屏幕一亮,一个他久等了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浑身一激灵,抛下句“我有事了,你别乱想”就马上结束了这边的纠缠,按下了转接键,此时一个沙哑难听的声音传了过来。 “许书记,你真是言而有信。” 第九十二章 越级汇报? 许晨光眼睛一亮,电话那头正是他这番辛苦后最大的得益者——大观集团董事长:沙马阿措。 沙马阿措是罕见的少民企业家,也是整个关山镇最有号召力的彝族领袖,许晨光这一路在关山的改革顺风顺水,最大的关键就是从一开始把“首富”易大鹏踢了出去,迎回了这位民族企业家,所以才能抓住关山镇的少民群体这一“关键少数”,这一路不管是建档立卡、还是搞全州第一家电商基地、大观集团的产业园,各项工作的推进都没有遇到少民们的阻碍,而这在关山镇这样复杂的少民地区,对许晨光这样毫无根基的外来干部来说,那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成绩了。 而为了引进这只“金凤凰”,许晨光也是下了血本,甚至今天不惜彻底得罪曾经提携过自己的赵贤才! 他这次不惜得罪自己的“背景资源”赵贤才,也要让关山镇的瓷泥重开,就是为了实现之前对这位少民强人的诺言,许晨光也知道自己做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艰难抉择,此时也不觉的感到有些头疼,只希望这次豪赌能够成功,能压在自己被免职前推动关山镇的区域勘定落地。 许晨光苦笑一下:“现在你总相信我说的话吧,你那边的人撤走了嘛?” 沙马阿措嘿嘿冷笑道:“你放心,我们彝人那不像你们,我们是言而有信的,今天既然你在直播上都说了要开矿,我也不会拖你的后牛腿,我保证这段时间不会再有闹事的了。” “那就好。” 许晨光揉了揉眉间,继续道:“但我还有个要求。” 沙马阿措听到这话就起了戒备,早料到这许书记不是好应对的主,但没想到会这个节骨眼上提要求,但细想一下倒也正常,以他多年经商的经验,知道这求人办事不容易,花了代价办不成是常态,花了代价能办成就是顶级品德,而这重开瓷泥矿的事虽然是之前说好的,但都是公对公的谈,他许晨光自己要不到一分钱好处,也没提过任何要求,当时沙马阿措还以为这人不一般,结果现在刚有了点风声,他就马上打来电话提要求,说到底,这许晨光最后也还是一个俗人…… 想到这,沙马阿措低声说道:“你放心,规矩我懂,有什么面谈……” 可许晨光没等沙马阿措说完,就径直打断道:“你误会了,这个要求可不是为了我。” 沙马阿措奇道:“不为了你自己?那是为了谁?” 许晨光笑了笑:“当然是为了我们关山镇。” ………… 打完和沙马阿措的电话,许晨光又在车里坐了一会,很快又一个电话响了起来,他不用看,就猜到是关山镇纪委书记刘海生打过来的,老刘以前和他还算关系不错,几次事件中都替许晨光说过话,今天老刘语气却很生硬,接通后没有任何客套,劈头盖脑就问许晨光在哪里。 许晨光看着窗外平整光洁的玻璃幕墙,停顿了两秒回答道:“我在安楠。” 听到许晨光淡然的态度,刘海生有点起情绪:“我知道你今天去州府安楠上节目去了,我是问你具体位置!” “州政府楼下。” 这个答案明显出乎刘海生的预料,州政府楼下?!刘海生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州政府?许晨光去那干什么?之前电话是让他回南吉市向市领导汇报,难道他知道自己给赵贤才找了那么大的麻烦,现在发现兜不住了,就想直接找州领导!?他这是疯了!? 而且,他本身就是州里下来的干部,这是找老领导来保自己了?如果只是保他自己还好,可万一这人狗急跳墙,到州领导那边乱讲什么坏话怎么办!?想到这,刘海生先是断然喝道。 “许晨光!” 此时老刘的后背已泛起一片冷汗,不管许晨光是不是在州里有人没人,也不管他到州里是反省检讨还是乱咬什么,只要这事闹到州里就不是开玩笑的了,先不说许晨光会不会乱讲什么,单是一名州里下派的扶贫干部上来告状,那州领导都会对市里有看法和意见,更别说这许晨光背后说不定还连着什么“天线”。 关山镇纪委书记刘海生很想骂人,但又马上意识到这小子不是常人,做事不按常理出牌,再刺激他真就会出大事,于是按耐性子,强自缓和了语气,试着安抚道:“你……有什么想法,先和我们班子成员沟通一下嘛,再说了,这事也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们去市里汇报汇报,在直播间说错了话也不是太大的事对吧……你先别乱找人,现在这事还没报上去,要是捅到州里就麻烦了,你说是吧?” 刘海生说的苦口婆心,完全不复先前的强势态度,许晨光却看似语气茫然的回答道:“麻烦?什么麻烦?我到州里有什么麻烦?” “你惹得麻烦还不小嘛!?你在直播间里乱答应什么?现在赵书记……唉,先不提这个,总之,你先别冲动,不管做什么,都先等我们到了再说好不!” 许晨光却仍是淡然的语气:“噢,你说刚刚直播的事啊,那个晚点我会去市里说明情况,但我现在是真有工作要汇报,好,没什么指示我这边就先挂了。” 不等老刘喊住,许晨光就径直挂断电话,而他这一挂断,让此时几百公里外的半个关山镇班子都一片忐忑。 刘海生打电话时正往南吉市里赶,他坐在镇领导用来通勤的大众速腾车后排,车上同行的还有镇一把手王广发,他一挂完电话,整个脸都僵住了,前排副驾驶座上的王广发听到情况不对,赶紧扭过头来:“这么了!?他没去南吉?!” “他现在还在安楠……他说他在州政府楼下!” 王广发脸色也是一变,顿时大叫道:“他去那里干什么!不是通知他去市里说明情况吗?” 刘海生也一脸紧张:“我也不知道,他就说先到州里汇报工作,晚点再去市里说明情况。” “他……” 王广发本能的要掏出手机给许晨光打电话,但拨过去是一片忙音,他急得额头上的汗珠都冒了半边脸,这小子实在太能作了,刚刚才得罪了市里赵贤才,这马上又要到州里去作妖?要是真闯出祸来,他王广发作为一岗双责的主官领导也跑不掉! “马上和市里汇报,看哪个现在有谁在州府办公楼?不管是哪个部门的,都请求人家配合一下,赶紧拦住他!他这人天马行空的,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事来!” 王广发一边指令,一边赶紧往市里打电话,心里还在不停骂娘,生怕晚一步就让许晨光跑到州领导办公室里乱说什么去了,好在问了一圈下来,南吉市民委正有两名同志在州政府大楼里报材料,刚刚已经委托他们去把许晨光拦下来。 这边王广发刚请求市里值班领导给民族事务委员会的两名同志打了电话,那边民委的干部一下也知道了事态紧急,赶紧出来寻找,刚来到电梯间按下电梯,恰好对面电梯门豁然洞开,一位州里的干部到层出来后,里面露出一名面容沉静的年轻人,那不是许晨光是谁! 认出许晨光的二人赶紧转身冲进那台上行电梯里,一边按住电梯门,一边对许晨光的照片再三确认。 “请问你是关山镇副书记许晨光吗?” 许晨光虽不认识二人,但看到对方手机里自己的照片,顿时了然这是市里安排来拦住自己的,但他也不否认,只是点头:“对,是我。” 见就在州府办公楼撞见了“目标人物”,这民委的两人也有些激动,马上就请许晨光出来,可许晨光没有理会,只是沉静的对峙着,民委的两人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不免有些紧张,言语间还比较客气,但许晨光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出电梯跟他们往下面去。 “许书记,我们是接到市里指示,必须让你回去的,也别为难我们,有什么我们按程序走可以吗?” 许晨光也不应答,而是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这时一名民委的干事扫了一眼电梯间的按钮,他才发现这位南吉市都有名气的“直播书记”这下要去的竟然是八楼!那是州领导所在的办公层,那像之前电话里说的,这人真是要去州领导那里“越级汇报”?! “许……许书记,你先冷静啊,我们接到的指示也只是请您和我们回南吉市说明一下情况,现在还没有别的事,你千万别乱来啊。” 两名民委的工作人员此时也有些发慌,倒是许晨光不急不慢的说道:“我之前说了,州里的工作搞完我就会去市里解释,但我现在还有约,请不要拦我。” 两人还想劝阻,却被许晨光突然一把,瞬间往外推出了电梯门,然后马上按着关门键上去了,民委的两人见实在拦不住,只能赶紧给王广发打电话,同时向市里汇报,对着电话慌忙叫道:“这下整个事态瞬间变严重了,他应该是越级汇报去了!” 第九十三章 不情之请 听到说许晨光要去越级汇报,王广发头发都立起来了,他拿着电话就拨通了赵贤才的电话,紧忙把当前情况先汇报了,电话那头的赵贤才听到许晨光搞出这么大的事居然第一时间不是想着来检讨,反而往州里去越级汇报,一下都有些不敢相信,沉吟片刻,赵贤才只是说知道了,然后挂断电话,却没急着向州里询问情况,也没让人再去拦许晨光,而是把管宣传的汪部长叫进了办公室,臭骂一顿:这许晨光接受“民生面对面”栏目直播采访是谁批准的?有没有经过南吉市里同意?!这次直播过程你们市里有没有对流程?有没有把关?上面许晨光说的那些空穴来风的话谁负责?!谁让许晨光说关山镇的瓷泥矿要解封的?你们宣传口是怎么管的?一个政务直播都管不好?由着一名基层干部在全国人民面前说假新闻?!散布谣言!? 赵贤才很少发这么大的火,用力拍了拍桌案,连桌上的文件夹都被震掉,文件散落一地,宣传部长汪小飞连大气都不敢出,一边蹲下来捡拾文件,一边道歉,心里却在想:这“民生面对面”是州里的节目,采访选人也是州里一级级定下来的,自己这小小的县级市宣传部部长能怎么“把关”?再说了,你赵贤才自己不也是上了节目的嘛!这在镜头前被许晨光几句话带偏了方向,下不来台就找我出气? 但赵贤才眼里,汪部长只是不停承认错误,做出深刻检讨,快五十的人了,头低的比桌案都低。 “好了,你现在做一个事,赶紧去查一查,看这次“区域勘定”的事到底是许晨光信口开河,还是州卫视里有人作祟?还有,把之前这几年“重新开矿”相关的舆情分析写个材料报过来,看到底有多少人在背后使力。” 汪部长点了点头,退了出去,赵贤才又给王广发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王广发急得不行,都有些乱了分寸,开口就问赵贤才情况怎么样? 赵贤才也不理他,反而语气阴沉问道:“王书记,许晨光这几个月的表现怎么样?” 王广发一愣:表现?这个时候都火烧眉毛了,还问什么平常表现干什么? 他想了想,这个时候问许晨光的表现?那是要准备拿下他了?可这许晨光又是这位赵书记亲手带到关山镇来的,难道就这么放弃?王广发大圆脑袋里脑汁飞搅,思绪急转,可还是把不准对面这位市领导的意思,只能模拟两可的回答:“能力还可以吧,做出了一些成绩,但是作风比较激进毛糙,部分群众那边有一些意见,但电商基地的事确实也……” 听到电商两个字,刚刚在直播间被摆了一道的赵贤才心头涌上一层不悦,径直打断道:“王书记!我现在说的不是什么电商的事,我要你仔细想想,这许晨光到了关山几个月,你们关山的班子对他已经有一定的认识了吧?关山这几个月零零碎碎出这么多事,连市长热线办公室都接到过对于这名同志的举报,他到底是作风毛糙,还是有别的什么问题?你们还没有一个把握吗?” 听到赵贤才又提起上次闹得惊动州里的“竹筒饭事件”,王广发一下明白过来,忙不迭的点头:“是是!我们班子也一直对许晨光同志各方面的情况进行了初步考核,一直觉得许晨光同志还是政法口待久了,工作方式方法并不太适合乡镇基层工作……” 听到这,赵贤才马上接话道:“对!有情况你们就要及时反映嘛!我是点对点分管我们关山镇的市领导,你们这些情况不向我反映,我怎么能把握呢?!再说了,我们关山镇的扶贫攻坚任务是全市最重的,你们要有责任意识啊!这不能等到班子成员出问题了才想起扯袖子啊!” “对对!我们班子成员在这块工作上是有滞后,那……对于许晨光同志,您的意见是?” 好的下属是不用领导说,自动把事办了,而一般的下属是领导说了,麻溜的的把事办了,而不好的下属是有些事领导不想说,他却要逼着领导说,说完还不一定办的下来,而此刻,王广发明显就是这个让赵贤才不太满意的下属。 赵贤才推了推眼镜片,压着情绪说道:“我意见是不适合就要换,总不能在我们的扶贫攻坚阶段,让这样一位不适合的同志担任专职扶贫副书记这种重要的位置吧?再说了,我们也要对许晨光同志负责嘛!把他调回原单位,对他个人应该也是一件好事。好了,不说了,你们镇班子回去研究研究,报个意见上来吧。” 说完,也不等王广发回答,赵贤才就挂断电话,那头的王广发心里一阵唏嘘,刚刚这番话,代表着已经是图穷匕见的场合了,虽然和预料的差不多,但真听到这位亲手把许晨光带到关山镇的赵书记说出这些话,他还是感到后脖发冷,旁边的纪检书记刘海生心直口快,看到王广发脸色不对,忙问市里是什么意见,王广发只是叹了口气,道:“还能什么意见?许晨光这下总算是天王老子头上动了土,自己作到底了,下个月我们估计就见不到他咯。” 虽然一路惹事,但许晨光这一路的付出刘海生还是看到了,此时听到这个结果,也有些说不出话来,倒是没想到一直和许晨光不对付的王广发,突然有些感慨的说道:“说起来,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物。” 而赵贤才这边,在忙完这一切后,他才不疾不徐的把电话打到了州里的州长秘书那儿,当确认了陈州长正在接见基层干部时,赵贤才的脸色才略微有些绷不住。 “陈州长接见的干部是我们关山镇的许晨光同志吗?” 那边的秘书点了点头:“对,好像是有一位姓许的镇副书记,现在正在里面汇报。” 赵贤才心里疑惑:一位?难道还有人? 忙问:“陈州长接见的还有其他人?” “对啊,这边不是民族商会和你们关山镇的几位代表组成的扶贫攻坚代表团嘛?” 听到这里,赵贤才这下愣住了,但他毕竟在体制内浸淫许久,一下反应过来,难怪陈州长会接见许晨光,还带着关山镇的几位代表,打的是汇报扶贫工作的名义!玩的是让自己投鼠忌器的把戏! ………… 南溪州州长陈炜国的办公室侧门打开是一个小会议室,陈炜国坐在长椭圆会议桌的主位,对面的许晨光一行好几人正依次坐开,而正中的位置并不是许晨光,而是曾经的南溪州人大代表、彝族企业家沙马阿措,这次临时接待也几乎是他一手促成的。 虽然在牢狱中蹉跎了数年时光,但沙马阿措毕竟是曾经南吉的风云人物,此时面对一州首脑,也丝毫不怯场,对着话筒侃侃而谈,将他麾下的大观集团这近半年来在关山镇的投资建厂的情况介绍了一遍,接着又请身旁的民族商会的各位企业家依次发言,谈起接下来的布局发展,会场气氛十分和谐。 这次的接见十分紧促,陈炜国本来都不准备接见,听到说民族商会的几位要人突然来访,谈的又是压头的扶贫攻坚,才让秘书推掉了一个接待晚宴,抽出这半小时来会见沙马阿措等人,进会议室时,看到还有一位镇里的扶贫干部也陪同过来时,还觉得有些奇怪,南吉市也没汇报过这人要来的情况,怎么就径直过来了?而且陈炜国总觉得这位基层扶贫干部有点眼熟,可总对不上号,直到听到他自我介绍是州监委到关山镇挂职的专职副书记,陈炜国才一下想起来。 “噢,是我们州里出去的那位网红书记嘛!你们关山镇的电商基地很不错,我看过材料,有想法,有实效,挺好。” 陈炜国的这两句话,让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的许晨光略微放下心来,赶紧笑着感谢:“谢谢州长肯定,没有州里的大力支持,我们的电商扶贫基地也不会有今天……” 许晨光简略的介绍了一番电商扶贫基地当前的运行情况,介绍电商扶贫基地还处于初创阶段,在坚持经营管理、技术服务、品牌创建和社会营销方面付出了艰辛和努力。今年二季度一来,已经实现收入29.62万元,解决就业两百余人,实现本镇人均增收300元。但规模还不够大,下一步还要向集约化、专业化、规范化经营,为全面脱贫攻坚提供强大助力。 这番话说的严谨,陈炜国脸上含笑,点了点头,作为主官领导,他最后说了几点意见,主要是什么“产教融合”、“人才培养”、“区域经营”之类大差不差的方向性意见,说白了就是些虚话套话,毕竟这次的会见太过突然,陈炜国也没做准备,只能当场脱稿说几句,但对面的许晨光一行人还是一脸认真的做着笔记,等陈炜国说到希望关山镇电商基地越办越好后,一行人礼仪性的鼓了鼓掌,这次平淡无奇的会见眼看就要结束。 “好了,下次有机会我会去关山镇看一看,同志们辛苦了。” 陈炜国微笑着起身,他等会还要去机场接省里的领导,时间紧迫,专车已经在楼下待命了,他同众人稍微握了握手就准备离开,对面的沙马阿措等人赶紧上去准备送领导出门,可就在陈炜国打完招呼准备转身的当口,身后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陈州长,我有个不情之请。” 第九十四章 算总账 “请说。”陈炜国涵养很好,即使面对的只是一名基层镇书记,也让对方把话说完。 “陈书记您说要去我们关山看看,我想请您看看我们关山的特色。” 特色?陈炜国有点发愣,他在南溪州任职近十年,别说小小的关山镇,整个南溪民族自治州还有他不熟悉的地方?再说了,关山镇作为省里挂牌督办的重点贫困镇,他自然也多多少少去过好几次了,那里除了血鸭、腊肉、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特色? “哦哦,好的,到时请您带路……”陈炜国这下只想敷衍过去,早点赶往机场,没想到许晨光还没说完,竟接着说道:“这次邀请您去我们关山可能还真不一样,我想请您坐火车过去。” “坐火车?” 陈炜国还没明白意思,身后的州府办副主任已经侧过身来打断道:“这位同志,你可能不太了解,州长视察是有明确的路线和安全规定的,你……” 许晨光笑了笑:“我当然知道,我也是州里出去挂职的干部。” 听到这,那副主任脸上泛起一阵疑惑,他仔细看了几眼,才将眼前肤色黝黑,头发枯槁的许晨光认出来:“噢,你是之前监委下去的许……许什么来着?许晨光!对,许晨光!” 在关山工作的半年,许晨光早褪去了之前的那股儿“精英范”,此时的他一身简单的衬衣长裤,面色灰暗,一眼过去就是南溪州常见的乡镇干部模样,但他眼神中那股子深沉有力的劲却让这位副主任印象深刻,瞬间认出这位曾经也在一栋楼办公的“州里干部”。 “请您相信我,我们也是想请您看看关山镇真正的样子。” 许晨光还想争取一下,但旁边的副主任定了神,还是拒绝道:“既然你是州里下去的干部,那你更应该知道坐火车这个……” “你说的是做南浮线到关山去?” 出人意料的事陈炜国倒回过头问了一句,他说的南浮线是指南溪到浮云的火车段,这也是深成线的组成部分,关山镇在这条线有个站点,那也几乎是关山人出远门唯一的交通方式。 “对!我想请您感受下关山群众真实的生活,离开材料和汇报,亲自下去走一走,看一看,可以吗?” 这番话说出来时,许晨光自己都是一阵发懵,对陈炜国这样的厅级领导、地方主官说什么要他“离开材料和汇报”?这话什么意思?难道种讽刺人家领导平时靠材料和汇报才能工作?说这话完全是疯了!估计陈炜国自己都懵了,从来没见过一个下属居然敢凑上来对自己说这种话。 换作以前的许晨光,估计也不敢这样说,这话说的好像陈炜国以前就没见过基层群众真实的生活,生活在真空里一样,换一些强势、没那么好说话的领导,像赵贤才那样的,估计早就轰人走了,甚至还记恨了这位小小的乡镇干部,按住许晨光,让他一辈子出不了头。 但此刻的许晨光完全能豁出去,他反正已经得罪了赵贤才,半个身子已经悬在悬崖上,此时疯狂的举动就是彻底的松手一跳,虽然找死,但说不定还能博一条生路。 赌一赌这位陈州长是一位真正心系民生、想做实事的领导。 “许晨光,你别这样和州长讲话,你一个乡镇干部怎么能……”旁边的沙马阿措见场面僵住,看到陈炜国也一脸惊讶,心叫不好,刚想找个台阶让许晨光下,没想到陈炜国一抬手,脸色一变,居然笑了起来。 “好,就这样定了,就按我们乡镇领导说的办,客随主便嘛!到了关山我这个州长也要听“地主”的话啊,哈哈,到时我们就坐火车过去,具体时间再定!今天我还要接几位贵宾,就不多说了,我们关山见!” 说完,陈炜国就在一行人的簇拥下离开了会议室,走后许久,许晨光还怔怔愣住原地,等沙马阿措送完了领导折回来时,给他肩膀上一拍,许晨光竟像被人卸了力一样瘫在桌上,不是被沙马阿措撑住,这一下就要坐在地上。 “你刚刚同人家州长说的这些话干什么?你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你让我带你来找州长,没说要请人家视察啊!还要人家坐那烂不拉几的南浮线去,你想干什么?” 沙马阿措的话在耳边,许晨光此时也听不清晰,只是像刚刚经过一场生死考验般全身脱力。嘴上还在喃喃着自语道:“这下关山有救了。” ………… 这周二是南吉市召开党委扩大会的日子,赵贤才面色深沉的来到会场,会还没开,班子成员都在休息室闭目养神、或者看着手机信息,彼此没有什么交流,而一些中层干部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年轻的会务人员上下奔走,忙的不可开交,而赵贤才没有休息,也没有聊天,只是一个人走到窗台前,心里正默默复盘。 上次那让自己出糗的直播事件已经是前天的事了,关于关山镇要搞“区域勘定”、“重开瓷泥矿”的新闻通过那场直播不胫而走,现在市长热线每天都接到了关山群众的咨询,问什么时候可以办矿证、拆矿区封条,连关山镇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躁动和希望,人人都知道只要矿一开,很快就会产生好些个百万老板、千万富翁,而就算拿不到矿证的一般人,也能包车搞运输、合伙建分拣厂房,就是干仓库,搞饭店,大家都有条发财路走,这让关山这些个穷惯了的山民们怎么不热血沸腾。 但这些打到市长热线的电话、在市政网站上的留言,赵贤才都指示统一答复:“该说法并不属实,目前关山镇的瓷泥矿产并没有恢复开采的消息。” 这一瓢瓢冷水浇下去却浇不灭老百姓的期待,就算这样回复,咨询电话还是不减反增,甚至有人在网上把省里批准重新开矿的虚假文件都传出来了,吓得市里一核对,发现是后期p的图才稍稍安心,虽然造谣的网民已经得到处理,但声势已经起来,整个事件都昭示着有人在专门散布消息,这让赵贤才脸色更加深沉。 那天许晨光去州里的事,后面零零碎碎的得到消息,只听说是跟着沙马阿措那帮子民族商会的人去和陈州长开了一次座谈会,半小时内就结束了,内容还没打听到,但毫无疑问许晨光那天去州里,为的就是让沙马阿措带他见陈炜国,这点赵贤才倒不奇怪,沙马阿措之前就是靠瓷泥矿起家,这时想重走旧路,和许晨光沆瀣一气,把他引荐给陈州长也很正常,可他许晨光费尽心机的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难道他以为他和陈州长见了面,?聊了两句就有“护身符”了?关山镇和南吉市两级班子会由着他继续兴风作浪? 想到这,赵贤才轻咬了一下牙关,心里暗骂了一句: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时会场响起会议进场的音乐,赵贤才收拾心绪,转过身来,门口已经有不少人站着等他们几位班子领导进场,赵贤才是第四位入场的班子领导,坐在摆好名牌的主席台上,他抬头看了一眼下面第一排靠左的宣传部周部长,对方微微朝他一额首,给了一个“明白”的眼色。 赵贤才面容沉静的移开目光,他之前就安排好了,等会议开始,当几位部门负责人汇报工作的时候,宣传部周部长就会把之前许晨光在直播间大放厥词的事作为一次舆情事故来做检讨,也算是一种“另类汇报”,而现在赵贤才面前,还摆着一份关山镇班子对许晨光的工作情况和个人表现的专项汇报,里面对这名行事乖张、作风奇诡的乡镇副书记是一阵痛批,然后按议程,赵贤才就会把对许晨光的工作调整意见摆上台面,不出意外的话,党委会上就会通过对他的调整意见,至于是送回州里还是另外挂职那就不一定了,但不管怎样,只要把这个刺头调离关山,一切就都迎刃而解。 虽然许晨光是州里下来挂职的干部,但只要用人的镇、市两级都反映了问题,就算他和陈州长说上了话,那又怎么样? 一样能把他一脚踢回去! 想到这,赵贤才扶了扶眼镜框,眼镜片下是一双幽沉的目光。 而此时在几百公里外的关山镇,也正进行着另一场“党委会”,在,许晨光面前是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的王广发和刘海生,这场针对他的乡镇班子会议已经进行了一半,如果说赵贤才他们市里的会是暗流涌动的平静海面,那这场乡镇党委会就是一锅火炉上沸腾的开水,其中的不满与分歧早就撕破面皮的摆上台面了。 “许晨光!现在说让你自我检讨,不是让你做自我表功,你现在扯这些开矿的好处有什么用!?这是你能定的?!我现在说让你对上次采访时的直播事故做检讨!让你对自己不讲规矩、不讲政治的行为做剖析!” 王广发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前天许晨光捅出那么大的篓子,他作为关山镇一把手,当时吓得跳起来就往市里跑,可这位惹祸的祖宗自己倒好,像是没事人一样,居然还溜达去了州府,据说还找了州领导汇报,可把小半个南吉机关都吓得不轻,当晚王广发就连着去市里向不同的领导做了五次检讨和汇报,好在后面也没什么进一步动静,看来州里也没人保他,王广发这才放心的把情况报给了市里,这边也准备在会上好好的和许晨光算算总账。 第九十五章 变故迭出 “王书记,我不明白,什么叫我不讲政治、不讲规矩?我只是按指示接受采访而已,又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按指示接受采访!?那你提什么重新开矿的事!?对着镜头说这些大话!欺骗组织!欺骗群众!现在造成多大的影响你知不知道?省里都问了几次了,是谁指示你这样乱说的?你这是对组织不忠诚不老实知不知道!?”王广发又是一拍桌子,但许晨光面色不变,还是一副听不懂的模样。 “指示?什么指示?重开矿区的事本来我就往上面报过区域勘定的材料啊,这是明明白白送到赵书记办公室去了的,我也向赵书记汇报了好几次,他自己说会上报党委会讨论,这我在镜头前说的也是这些内容,哪里是什么欺骗组织?这些你完全可以像赵书记核实嘛!” “你……” 王广发被许晨光混不吝的态度一怼,倒一下噎住了,许晨光说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实话,他确实报送过区域勘定的材料,也几次找赵贤才汇报过相关情况,可赵贤才根本就不想理他,当时说的要上会讨论也完全是敷衍一下的客套回答而已,许晨光自己肯定也明白,可他居然把这种客套当作了他肆意妄为的理由! 王广发一咬牙:“许晨光,你别以为就你聪明,你那点小花招别人看不穿嘛?你不就是想把赵书记推出来替你站台,让你那点小心机得逞?” “书记,这话我就不赞同了,您说了这么多,可关键在我唯一的小心思就是让我们关山镇的瓷泥矿重开,如果真能让瓷泥矿重开,那对大家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请您告诉我。” 王广发也是老关山了,当年靠山吃山的日子他怎么会不记得?虽然此刻肚子满是怒气,可许晨光的问题却也回答不了,因为他深深明白:瓷泥矿一开就等于扶贫指标完成一半了! 单从关山角度看,要真是能搞区域勘定,把关山镇划出南吉市旅游区的范围,当然是一件好事,可这事根本就走不通,先不说省里的文件肯不肯改,光是州里陈炜国喊出的“五年内打造百亿旅游产值”的宣言还在震人发聩!怎么可能为了你一个垫底的关山小镇来变更这一基本政策!?当年流了多少血、砸了多少人的饭碗才好不容易把矿山关了,拿到了全国旅游百强县的牌子,今天你许晨光有多大的面子?能让整个南溪州为你转? 看到这位一直与自己不合的一把手此时恼怒的模样,许晨光有些莫名的快意,他不再和王广发兜圈子,扯回正事来:“好,既然王书记也默认我们争取区域勘定的方案是对的,那回到另一项扶贫重点来,现在我们来讨论怎么继续推进电商扶贫基地……” 见许晨光灵顽不灵,王广发气极反笑,他手一指:“嗤……你还要讨论这个?我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你知道现在市里正在开什么会吗?!” 今天这会开出了关山镇这些年少见的火药味,两人这一路吵来,镇班子的其他成员一直没有出声,也不方便出声,可此时王广发的话让旁边的刘海生都猛然挺直了腰杆,眼睛瞟向王广发,心里暗道:难道市里今天在开班子会议,那不是就要讨论怎么把许晨光拿下来?! 这话一出,会议室顿时寂静下来,连王广发看效果达到,也不多说,只是抱臂冷笑,身子往后一靠,准备看许晨光能不能听懂,听懂后会不会意识到这将是他在关山的最后一次说话。 “我知道市里在开党委会。”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许晨光竟然毫无所动一般,径直吐出了王广发捏在手里的那张王牌,神情淡然,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一样。 “呵,你知不知道你之前行为的性质有多恶劣?我告诉你,今天市里党委会上就会讨论关于你的去留,你现在还在这嚣张的什么劲儿?” 这话一出,等于是明码叫牌了,许晨光脸色也阴沉起来,没直接答话,王广发见目的达到,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继续补充道:“关于你这半年的工作情况我们也如实向市里汇报了,看赵书记的意思,关山你就不要想再留了,我是你的话,我建议你早点联系州里,看你原单位有没有地方接纳,不然的话,像你这样被市里开会讨论拿下的扶贫干部,回去估计都很难安排啊。” 王广发说到后面,尾音上扬,语调中都按耐不住的兴奋起来,许晨光在关山的这个月,从客观上来讲,工作搞的确实热火朝天,一下子把易大鹏扫地出门,一下子引入大观集团,又一下子搞电商基地,出了好大的名头,州里都知道关山有个出名的扶贫副书记,领导下来视察、开现场会,左一句右一句点的也是许晨光的名,却没多少人注意到自己这个一把手。更何况许晨光做事出格,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根本没把自己的主官放在眼里,两人间早就积怨已久。 想到这里,王广发颇有些吃了口气的快意,这当他想欣赏许晨光听到这一“噩耗”后的惊惧神色时,却看到眼前这个神情冷淡的男人,居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哦。” 王广发以为他只是强自镇定,虚张声势,撇着嘴道:“嗯?你就没什么想法?我也是好心提醒你一下啊,这事基本已经定了,你别强撑了,找到想后路才是正经事啊,别以为自己原路来就能原路回到,现在扶贫干部不好当,任务没完成的能降级回去都……” “我知道了,谢谢,等结果下来再说吧。”许晨光还是脸色不动,语气平静。 “呵……年轻人!” 王广发本想再多说两句,可这时他手机响了起来,便不再搭理许晨光,拿起手机,听了两句,脸上突然一喜,便故意大声说道:“噢!市里会开完了是吧!结果怎么样!?” 这下全场都知道这是市里传消息的来着,几乎都竖起耳朵,王广发也面色得意,等着听到预料中的那个答案,可下一秒他脸色一变,顿时僵在那里,愣了两秒后才不住追问:“不不,怎么可能没有讨论他的问题呢!?这明明材料都报上去了啊?这……啊!?真的!?” 王广发又点了几下头才挂断电话,这下挂断,他脸上挤出一片猪肝色,神情十分复杂,紧绷着脸望向眼前一脸轻松的许晨光,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可以啊。” 这下变化来的太快,场面兔起鹘落的,其它人根本摸不清头脑,但从王广发的脸色和语气可以看出,这市里根本就没讨论把许晨光调离的事,王广发刚刚那股子得意劲全落空了!这位扶贫副书记还会在他跟前好好待着。 “这到底怎么了?市里开会结果怎么样?”旁边的刘海生忍不住问道,王广发头也不回,神情古怪的看着许晨光说道:“这州里来的干部就是不一样!不知道用什么手法,反正会上没讨论他的问题……算了,这都不重要了,现在我们镇马上要面临一个首要工作——州长陈炜国同志下周要来我们这里视察脱贫进度!” ………… 此时在南吉市委办公楼,赵贤才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怔怔出神,虽然在市一级干部里他年纪较轻,但履历却一点不虚,经历也全,不完全是那种一帆风顺、毫无迟滞的“空降派”领导,相反,赵贤才经历过太多的明枪暗箭、暗流涌动,但他却从来没开过这样的班子会。 回想刚刚那一幕,他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当时会议刚开始,正按议程往下面走时,还没轮到他布置的宣传部周部长汇报工作,赵贤才随手翻开手边的会程简报,却赫然发现难以相信的一幕:在会议讨论事项中,居然加上了“陈炜国同志视察关山镇的迎检流程”! 赵贤才当时脑海一懵,关山镇扶贫这么些年,是年年扶不上,年年出洋相,去年甚至出现了省里的考察组到了关山镇路口就掉头的稀奇事,这也是这些年上上下下领导们对关山镇脱贫工作不满意的一个侧影,所以别说州长陈炜国了,连南吉市的市领导们都难得下到关山看一看,这些年去关山看过的最大领导估计也就他赵贤才了。 可如今居然说陈炜国要到关山去视察!?还就在下一周? 赵贤才脑海里瞬间想起之前许晨光去州里汇报工作的事,当时不是说和民族商会的去了州长办公室嘛?难道是哪时谈好的视察?对,肯定是那时候了! 赵贤才也没时间细想了,现在这番变故迭出,之前的方案必须要变,既然许晨光有这能力去撬动陈州长,那关于他调离的问题讨论必须马上停止! 赵贤才想到这里,马上往下面使了一个眼色。 第九十六章 幺蛾子 赵贤才这个眼神给的阴沉,配合上他轻微的摇头,下面宣传部的周部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下意识张开嘴,又看见赵贤才手腕一翻,以极少的幅度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跟随他多年的周部长这下明白了,赶紧点头,知道什么都不要说。 接下来的会程按部就班,直到南吉市一把手吴垡书记提到州里陈炜国下周视察的准备工作时,特意点了几次关山镇名字,言语间竟然有几分肯定,对那位“着名”的扶贫专职副书记许晨光也是用了句“可圈可点”的评价,让旁座一脸阴鹫的赵贤才眉毛一跳,差点就绷不住脸。 这前几天赵贤才刚在许晨光那里吃了个大亏,这边吴垡的就对他一番肯定,这意思也太明显了吧? 赵贤才心里翻腾一番,几下脸色才缓过来,他年轻有为,三十出头就到了高位,涵养还是有的,这下一番自我检讨,才发现自己来南吉这不长的时间里,锋芒有些太过了,吴垡平时不动声色的,没想到这下也对自己有了意见。 “……好了,我意见就是要全力做好此次扶贫迎检工作,任务都布置下去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请谈一谈。” 吴垡说完这番话,等了几秒,看到没人讨论,就身子往前一倾就要起身,这时赵贤才清了清喉咙,全场一下都等着这位分管扶贫的副书记意见,吴垡便又坐了回去。 “刚刚吴书记布置的已经很周全了,我就在这提一个小小的想法,这方案里写着的州领导一行人视察电商扶贫基地,还要看大观集团的产业园,但据我所知,当前这两项扶贫重点项目都还只是初创阶段,特别是大观集团产业园,之前还大部分都是一片荒地,复工还是最近的事,这州里领导下去能看什么?我建议要不要还是事先做点准备,就是产业园多加点绿化,多围点围栏也是好的嘛,特别是关山当地少民多,真见了州里大领导,怕出乱子,到时我们还是要在沿线布置一些“精神面貌好”的群众,,到时问话时也能多说几句好话,这样更让领导安心,也更体现我们南吉市扶贫成绩嘛。” 赵贤才这话一出,附合声就响了起来,他说的要在州里领导视察的沿线布置一些“精神面貌好”的群众,说白了就是从乡镇、市里抽人来做“群演”,给领导作秀! 这话不好听,但在基层却又常见,即使吴垡有些犹豫,但一想到陈炜国这位州书记雷厉风行的风格,要是这次视察真出了问题,让领导有了看法,那才是大事! 想到这,吴垡一点头:“那好,到时准备还是做充分点,贤才同志分管扶贫工作的,这段时间还要请你多费心了,具体你来安排吧。” ………… 接下来的这一周,许晨光虽然暂时躲过了调离的风险,但也忙的不可开交,迎检是基层最头疼的任务,特别是关山这样几年难得下来一位大领导的苦寒地,这下一来就是州书记,怎么不让人抓狂,连之前常看不到人的王广发这下也急成了热锅蚂蚁,每天抓着头,眼镜盯着各项布置,生怕在这位州长面前出问题。 而市里相关部门也忙的满头窜,好不容易等到预订的视察日期,吴垡带着在家的几位领导浩浩荡荡一行人守在南吉西高速出口等着,可左等右等,都早过了预定到达的时间,吴垡这才坐不住,连问赵贤才这是什么情况。 “州长,我这边也不太清楚啊,我之前安排人去问州办那边,也说联系不上,神神秘秘的。” 吴垡脸色一沉,州里领导来视察,中途失了踪影,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赶紧指示赵贤才迅速联系,可问了一圈,还是联系不上,电话都打到州委秘书长那去了,回复都是不清楚,这让吴垡爆出一头冷汗,只能自己给陈炜国打了个电话,好在电话在几次忙音后,总算接通了。 “炜国州长,我是吴垡,向您汇报,我们南吉市委都在期盼着您的指示,现在已经在高速出口等候,想问您现在……” 那边陈炜国接起电话就先一阵爽朗笑声:“吴垡同志,你刚刚给我打了几个电话,不好意思我这边信号不太好,您在高速路口等我?那大可不必,我这直接到关山的。” 听到陈炜国说直接去关山,吴垡额头汗都下来了,这位州领导不按常理出牌啊,这到下面乡镇,经过县级市都不停车看看,难道对南吉市工作有了意见?再说了,这一路高速也安排人注意发现了,怎么这神不知鬼不觉的就直接下了口子,转上往关山的国道了? 吴垡疑惑也只是一瞬,马上堆笑道:“哦哦,您直接往关山的?那我们赶紧也过去……” “不必急嘛,我这边到罗嗦桥还要一段时间,你们走国道慢慢来。” 罗嗦桥?那不是关山旁边的一个民族景点,都过了关山镇了,陈炜国怎么会绕到那去了?吴垡一阵疑惑,此时听到话筒里居然传出几声鸭叫,他这才发现陈炜国那边声音嘈杂,像是在农贸市场里一样,加上匡匡的震动声,他瞬间反应过来,这罗嗦桥原本是个铁路小站,陈炜国居然是坐往关山镇唯一的一趟硬座火车去的! “州长,您这是在火车上?哎呀,那条件,您这也太辛苦……” 吴垡的话说道一半,就被那边都风声打断,估计陈炜国的火车是又进了隧道,吴垡挂了电话,转头就迅速变脸,对着赵贤才低吼道:“什么情况!州长他坐着南浮线去的关山,你们居然不知道!?” 听到说州长居然好好的高速不走,坐着火车去关山,下面人都一下愣住了,连赵贤才也顿时失语,半响才支吾出一句:“那……那就麻烦了,这我们视察沿途好不容易准备好,怎么偏偏选择坐那东西,这关山的火车是给人坐的嘛?那是给动物坐的!” 赵贤才话才出口,被吴垡立马瞪了一眼,瞬间反应过来这话有歧义,赶紧闭嘴,可他这话也没说错,这关山镇唯一通的这列火车,还真是动物坐的多,完全就是一辆移动的“农贸市场”! 这不是什么魔幻故事,而是关山镇的现状,没办法,乡镇太穷了,作为唯一便宜方便的出行方式,许多关山人都把这列成深副线当作运输农贸产品的运输车,而这列全程五百公里的5173\/6574次列车,来回一趟要近十二个小时,沿途停靠17个站。几乎将整个南溪州的几大山区和民族定居点都串联了起来,而在这些交通不便的山区,这列铁轨通车几十年来,就一直几乎是当地彝族人连接世界的唯一途径。 所以这里别说看到赶着黑山羊、牵着弯水牛的彝族羊倌、牛倌、背着鸭篓子、鸡篓子的彝族赶山人,在不太严的前几年,车上卖蛇、卖野味的也不少,完全就是车厢上的贸易站。 在这趟列车上,一登车,满满的一车臭烘烘的牲畜味就往鼻孔里钻,闭上眼听到的都是哼哼赫赫的动物声,一般人还真受不了这个环境。 这还是治安转好的现在,再往前些年岁,一句“火车好坐、关山难过”响彻大江南北,一般人还真不敢上这趟车,就算一行人结伴上了车,遇到关山沿途的一排站点,那几乎是没人敢开车窗,火车还没停住,站台上就满满的一群彝胞等着,一看到开了的窗口就从车外伸手进来抢你东西,你敢拦说不定就有把明晃晃的彝族牛角刀刺过来,甚至看到有带着贵重物品的“肥牛”,那些人就直接翻窗户上车明抢,整个一个人间地狱。 可现在这位陈州长,居然坐这样这列关山“落后的疮疤”去视察扶贫成效!? 吴垡气的七窍生烟,当众对赵贤才一甩冷脸:“你还知道这车上动物比人都多,那你还让州长坐这车过去!?你这迎检工作室怎么做的?出了差错我看你怎么负责!” 甩下这番狠话,吴垡就转身进了专车,也不等身后众人,直接招呼司机最快速度往罗嗦桥站赶去接州长的站,赵贤才站在原地,一脸掩饰不住的恼怒,旁人大气都不敢出,这也太突然了,不知道怎么办。 “还愣住干什么!最快速度去接站!” 赵贤才气恼的一吼,众人才反应过来,南吉市机关各部门的头头脑脑纷纷钻进自己车里,跟着市委四号车往关山镇赶去。 路上赵贤才电话响起,居然是关山镇书记王广发打过来的,言语间满是奉承:“赵书记,我们镇里的已经准备好了,正在路口等着,请问领导们什么时候到啊?” “等等等?你们等什么等!?做一点事都做不好?州长都没开车来!你们都没搞清楚!?” 赵贤才正出不了气,少见的对王广发大骂了一通,电话那边都王广发也被骂的一脸懵,却也不敢多说一句,只不停点头道歉。 赵贤才出了口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对了,许晨光在哪里?” “他……他说先出发去接州长了,怎么,他没在南吉市等嘛?” 听到这,赵贤才心里一道闪电划过:难道这幺蛾子又是许晨光搞的鬼!? 第九十七章 独一份 想到这,赵贤才嘴唇都气的微微发颤:“赶紧电话打给许晨光!问他在哪!” 王广发心里也是一慌,听赵贤才口气就知道肯定这次又是许晨光闯的祸,他也不敢多问,只不住点头:“好好……请赵书记放心,没想到这同志又搞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动!我一定马上严厉批评!” 王广发刚准备落实,电话那头的赵贤才却又喊住他。 “等下……唔,算了,先别打电话了,你们还是赶紧往阿嗦桥接站去,批评什么的之后再说。” “哦,噢,好的。”王广发虽然不知道赵贤才为何又改了主意,但立马表态服从。 赵贤才也不解释,挂完电话就钻进专车,指示司机风急火燎的往火车站赶,他脸色阴沉,心里却掀起一阵狂风巨浪:如果这次真是许晨光让州领导改变的行程,那是不是代表许晨光对整个关山镇的影响力已经远超了自己的想象,那自己下一步的“移寨进城”是不是必须得考虑这个“反骨仔”的影响力?那是不是意味着必须改变对他的态度? 想到这,赵贤才又是一阵懊恼,当初自己选中许晨光就是看在他背景简单,没有他人的影响,没想到啊,这一会儿就和陈炜国搭上线了…… ………… 而就在在整个南吉市都为了陈炜国的行踪慌乱不停的当口,此时这位州长正饶有兴致的坐在绿皮火车的脱漆生锈的硬座位上,眯着眼喝了一口眼前并无包装的玻璃罐饮品,旁边的秘书看着那罐来历不明的深绿黏糊的液体,嗓子眼都要蹦出来了。 这姓许的乡镇干部胆子也太大了吧,上次突然邀请陈州长坐火车来视察都算了,居然上车就拿出这罐没检验、没商标的东西请领导喝!?要是州长真出了安全问题,那一大串人都得挨处分! 而没想到这陈州长胆子也大,一听说是当地正在全力打造的本土品牌饮料,居然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喝,此时,见他喉咙咕哝两下,眼睛竟然一下睁开,把这样品饮料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几遍,嘴里啧啧称奇。 “哎~!怎么这么好喝,真的没添加剂!” 旁边的乡镇干部许晨光笑着伸直了腰:“州长,我们关山干部骗谁都不敢骗您啊,真没有,百分百纯天然的猕猴桃汁!代糖、甜味剂都不加!” “啧……那可以啊,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饮料了!” 见陈炜国对样品猕猴桃汁很满意,许晨光笑的更灿烂了:“州长,向您汇报,不是我吹牛,我们关山的猕猴桃那是全球独一份!07年那时的国家质检总局就定了标了——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见许晨光说的洪亮自信,陈炜国也笑了起来:“我发现你个娃娃干部年纪看起来不大,口气倒挺大哈,国家地理标志产品我知道,带那个标的特产我们南溪州有十几个,黄靖的甲鱼、泸蒲的白虾,不都是的嘛,不算太稀奇,你说你这个猕猴桃全球独一份……是不是牛皮吹太大了哈?” 陈炜国面露微笑,语气调侃,旁边众人等他一说完,都附合着笑了起来,整个车厢都回荡着爽朗的气氛,许晨光也不怯场,挺直腰微笑道:“州长同志,我真没骗您,这我们关山镇的位置比较特殊,都说“十万关山九万红,还有一万黄翯翯(彝族语,褐色的意思)”,说的就是我们这里的土都是酸土,捏起来黏巴巴,这从古至今就长不出别的好东西,以前彝族老巫都说关山是天神要绝人,不给饭吃,不然也不会给这么烂的土,种什么死什么,最多种点土豆、山箍子,让大家穷这么多年,还说这是“穷土”,但现在我们做了研究,这里的土不是什么“穷土”,而是……” 许晨光还没说出答案,对面的州长陈炜国居然一竖手掌,打断他道:“我知道,这里土是酸性土,含硒!” “对!陈州长您太厉害了,南溪州的一切您都晓得,风土人情都记在心里啊。” 没想到州长对小小的关山都如此熟悉,许晨光发至肺腑的鼓了下掌,陈炜国止住他的动作:“好了,你个小同志别拍马屁了,继续说,看看怎么个全球独一份法。” “嗯,正因为我们关山的土壤都是富硒的酸土,也属于含微生物发酵带、植物群落里的亚麻酸带,加上高山环境、独特气候、适宜纬度,那都是全球最适合种猕猴桃的条件!所以我们这里产的猕猴桃,那和外面的口感还真就完全不一样!酸甜可口,皮薄肉厚!州长同志,我保证您在哪里都吃不到这样的猕猴桃。” 陈炜国听许晨光说了一通,略微一思索,也点了点头:“唔,你说的不错,关山的猕猴桃一直在州内还是很有名气的,可惜你们关山的山太高,路太窄,猕猴桃又容易损坏,这么好的产品出不去啊。这个问题你们怎么办?” 陈炜国说完,又叹了口气,又晃了晃眼前的玻璃瓶,里面的青绿浓稠的果汁正随着玻璃壁摇晃,还出现了“挂壁”效果,看来真是百分百纯果汁。 面对州长的询问,许晨光却没急着回答,只是含笑望着陈炜国手里的玻璃瓶,这位州长突然一下反应过来,知道许晨光早就给出了他的答案——那就是手中的猕猴桃汁,用特产猕猴桃做罐装产品、加工品来提高附加值,避免运输风险,提高利润,打造特色品牌,简单实用的,这就是能让“土特产走出去”的好方式。 “啧,可以啊,小同志,你这个是“给我一个眼神,让我自己领会?”这从来只有我给别人打哑谜,这下没想到让你打了个好哑迷啊。” 许晨光笑着道歉:“不敢,我只是觉得这种方式能让州长您更好的感受到我们关山扶贫战略,用实际的产品力让您亲身体验。” 陈炜国笑着指了指许晨光:“你啊……叫许晨光是吧,挺有意思的年轻扶贫干部啊,你再继续讲讲这猕猴桃汁吧。” 许晨光也不怯场,借着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和前期工作都如实托出,当听到说现在大观集团已经投资了两条生产线一条罐装线,甚至关山自己的包装厂厂房即将吊棚马上建完的时候,陈炜国脸上的神色越发开朗。 他原先在州里被许晨光邀约来看看时,还以为这小子只是胆子大,想法奇特一点,想借着自己视察的“大旗”找市里要投入和资源,可现在到了火车上,听他这样一讲,没想到他竟然已经把投资拉到了,生产线和包装厂都建了起来了。找自己也不是为了要扶贫资金,这同志在关山这样的穷苦地里做到自力更生,而不是在那苦不迭的叫穷要钱,已经是陈炜国所认识的基层干部里的极少数了。 而等陈炜国听到许晨光说现在关山镇的猕猴桃汁正在进行品牌预热、下一步就要依托镇上的电商基地,在各家电商平台上全面铺开时,这位州长的下巴更是不自主的张大了许多。 “……州长,我们现在猕猴桃汁走的是保健和减脂的宣传路线,我们的受众画像为消费能力最强的都市精英女性,目标是高净值人群,同时,我们的品牌运营团队和直播团队已经搭建完成,分销模式正在摸索,而盈利点在……” 当许晨光讲到这些商业名词时,陈炜国忍不住又打断他道:“等下,听你这说法,你这准备打造的都不只是个乡镇品牌的规模啦?你们关山镇……啧,有这么强大的资源和投入放在这一个产品里吗?这钱谁出啊?你们镇能运作这么复杂的模式吗?我记得没错的话,你们还是全省的重点贫困镇啊!” 许晨光要的就是陈炜国的这番询问,他定了定神,自信回答道:“报告州长,我们关山镇虽然目前还未摘牌,但我们已经有人力,有团队来运作电商品牌了,现在我们的电商基地“运营总教官”是请的那位着名的企业家——罗启功,我们的电商扶贫基地已经培养了一批乡镇电商人,加上我们的关山的好山好水,我们的好种好苗,让我们得产品有得天独厚的产品力,再加上我们国家给的好政策,我们这个品牌我可以说,放在全国都是第一等,只要运营得当,绝对是爆款!等下您就能看到我们电商扶贫基地,还请您多指导!” 此时汽笛一响,许晨光和陈炜国所乘坐的这辆绿皮火车正穿出隧道,前路豁然开朗,明亮的晨曦光亮瞬间铺满这节同关山一般老旧的车厢,陈炜国眼前的年轻人脸上洋溢着一股他许久未见的奋发英气,甚至许晨光眼中的那股自信让陈炜国不觉也有些热血起来,他缓了一缓,点头道。 “唔,看到你这样的基层干部,对于你说的这些内容,我这下信了,我觉得你们关山真要是能做好这个品牌,做大你们的电商基地,那除了你所说的好山好水、好政策、好团队,我觉得还有关键的一点……” 说到这,陈炜国顿了一下,缓缓举起右手,五指捏成一个拳头,像是抓住了一束璀璨阳光:“就是你身上这股“山里人霸得蛮”的精神,我很喜欢你身上这股关山干部的精神,干事业,需要你这样的精神。” 第九十八章 讲实话 “谢谢州长……” 饶是许晨光胆性大,可他监委多年,习惯了对上不卑不亢,反而不习惯如此受领导的表扬,一时间竟有种受宠若惊之感,话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倒是陈炜国话头一转,反问起许晨光今年猕猴桃汁预计能出多少罐?产业产值能到多少?现在预订量有多少? 这一串具体而细微的问题吧许晨光问懵了,猕猴桃汁这事说实话,也只是个在投项目,现在厂区虽然建了一半,品牌推广也在做,但具体销量、产值这块许晨光还真没个底,甚至这事能不能成,现在全关山都没做过一个彻底完整的市场调查,这项目能到这一地步,完全就是那个“诈骗犯”般的陈琦片面之词,再加上许晨光自己的判断,而后面大观集团的这些投资,也是沙马阿措当作对许晨光不断推动“重开瓷泥矿”的回报,那位少民大佬也根本不太在意这点小小投资,也没考虑过风险。 想到这,许晨光陡然一惊,背后也是爆出一身细汗。 是啊,要是这猕猴桃汁推上市场后销量没打开,品牌没立起来,那现在的两条生产线怎么办?!现在的这些个投资怎么办? 毕竟许晨光只是专职扶贫副书记,兼了个扶贫办主任,做生意不是他的本业,现在关山的这点商业运作、品牌管理的成绩还是最近一路恶补一路摸索的成果,但不管是之前的电商扶贫还是大观产业园这块,都有专业团队在负责,电商有罗启功那个大网红在把关,大观集团更是沙马阿措自己的事,都不用许晨光具体负责,只有这猕猴桃汁的项目,现在陈琦是全国到处的跑业务去了,现在关山对这块负责的,就只有许晨光一个人,在别人看来,成败与否,那都是许晨光自己一个人的事。 而且,这可不比自己投钱做生意,亏赚都是自己个人承担,这里还牵扯到全关山的扶贫进度,牵扯到扶贫资金投入,责任比天大,要是失败了,许晨光只觉得比自己破产还要不得了! 看出许晨光的迟疑,陈炜国心里也打了个突,他没想到眼前这不寻常理的年轻扶贫干部做事也不踏实,难道又是个花架子!? “那我再换个问题,现在我们关山镇的猕猴桃产量多少?种植模式是什么?能不能满足今后的” 面对陈炜国的连续发问,许晨光脸色越发难看,可他也再不迟疑,干脆把底抖了出来:“州长,向您汇报,我先向您道歉,您提到这些个问题,我之前都没想的这么细,只有一个大概的品牌推广计划和方向,就急忙催动着项目上马了,这些问题我都会尽快落实。” 听到许晨光诚恳的回答,陈炜国紧绷的神情松懈了一点,接下来又问了些许晨光对关山以猕猴桃汁为代表的电商扶贫将来详细规划和想法,包括目前的电商基地现状和困难。这些个问题,许晨光一些答的上来,一些答不上来,但他都没有隐瞒,如实说了。 “小许啊,我看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干实事的干部,这电商扶贫的资料我看过,都说是你拉起来的项目,但你今天要和我说真话,讲困难,有什么问题直接讲就是了。” 听到陈炜国把话题转回到电商扶贫上来,许晨光心里又是一突,关山镇的电商扶贫从头到尾都算是他的“手笔”,从找到罗启功,到拉来政策支持,电商基地可谓是在许晨光的手上从无到有,他开始来关山赴任前,就详细做了功课,当时就想明白了一点:在网上购物,质量不是消费者选择商品的必要条件,因为大家都看不到。这就涉及到了营销和宣传,而这恰恰是贫困地区的百姓所不具备的。所以那么多乡村电商商家在繁荣了电商市场之后,败在了“流量之争上”,明明有质量有竞争力的原生产品,就是卖不出去,反为了他人做了嫁衣。直到电商浪潮过后,无数乡村直播商家倒闭后,贫困地区的居民才逐步明白了电商的本质,就是以低价为最大优势。而在当今的社会,还有比贫困地区的人工更便宜的地方了吗?在那里有便宜的劳动力,有便宜的原材料,这也是许晨光敢在直播扶贫这一日益红火的赛道上奋起直追的最大底牌:依托关山镇的便宜的劳动力,便宜的原材料,有民族特色的产品,加上引进的专业直播团队,体系完善的产业园区,扶持出一个真正有效的电商路途,对那些跟风做电商,但是又没想清楚的“乡镇直播”同行们一个降维打击! 也成为关山这半年来扶贫线上的最大“亮点”,但这个“亮点”目前还只是“亮点”,原因就在于虽然电商看起来热火朝天,也实际解决了部分就业人口,但核心问题还是很凸现,关山镇的地理环境恶劣,产品特色挖掘不够,乡镇居民起点太差,绝大多数居民对于电商一窍不通,虽然许晨光费尽心力的拉来罗启功的专业团队,也依托基地平台开展免费培训业务,可受困于当地居民的薄弱基础,覆盖面有限。而且许晨光一开始的设想就是“农产品和消费者的直击对接,打造关山特色的乡镇品牌”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不是那么美好。首先现在电商扶贫已经不是新鲜事物了,全国前百的挂牌督办贫困乡镇,几乎镇镇都在搞电商,乡乡都在玩直播,同类竞品的数量十分惊人,要想让你的产品被人看见,难度就很大。更何况而关山的彝族特色和山野特色并没有形成品牌效应,特点还需要进一步深挖,而当许晨光逐步解决了品牌、团队、产品等问题后,才发现关山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这个“山”字上面。 关山千重,飞鸟难越。 这百里关山,至今未通高速公路,全镇进出只有靠绕行几十里到阿嗦桥坐这南浮线的“绿皮火车”,要么就是在山里绕那千转百回的盘山乡道,那灰土路的乡道,大部分都是年久失修的搓板路,会个车都千难万难,何况这“物流至上”的电商行业? 也就是因为这高昂的交通成本,许晨光的电商扶贫蓝图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而这条蜿蜒土路,也限制住了关山镇百年来的发展与希望。 “修路”两个字就在许晨光嘴边,他今天这样费尽心思的请这位陈州长坐这趟折腾逼仄的绿皮火车,也就是为了引出关山这恶劣的交通环境,可毕竟这两字看起来简简单单,背后一动工,那就不是几百万上千万打得住的,现在“区域勘定、重开瓷泥矿”的事都还八字没一撇,自己这小小的乡镇扶贫副书记,副科干部,怎么敢轻易的要求州领导在这里投入那么大的资金呢? 看出许晨光的犹豫,陈炜国又鼓励起他来:“我好不容易过来一趟,也不是看几个花团锦簇的“盆景”、看几个你们摆好的“样板间”就走的,如果那样蜻蜓点水的走一走,那我也没必要答应你坐这趟火车了,从州里直接走高速到南吉市过一过,再到临近的几个点转一下,再到镇里开个会不就可以了嘛,何必如此劳师动众呢?” 听到陈炜国说到这,许晨光心里一紧,知道自己真没看错人,眼前这位领导是干实事的领导,和这样的领导可以讲实话! 他咬了咬牙,润了润喉咙,就要说出请州领导考虑修路、重开瓷泥矿的关键请求时,突然听到这辆老旧火车的汽笛响了两声,提醒阿嗦桥站到了。 “州长,到站了,市里迎检的干部们已经在下面列队了。” 秘书凑过来,提醒了陈炜国两句,这位州领导点了点头,起身整了整衣服,准备下车,许晨光也只能识相的闭住嘴,呐呐跟在后面。 火车还未停稳,隔着车窗就能看到市乡两级漫长的迎检队伍,陈炜国一下车,吴垡为首的市领导便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丝毫没看出先前这一路疯狂奔波。 一行人寒暄了两句,便按既定流程请州长上车往视察点去,许晨光属于乡镇接待团队的一员,可今天他闹出的这场“大风波”让赵贤才到王广发都没几个人给他好脸,要不是碍于州长陈炜国还在场,估计赵贤才吃了他的心都有了。 王广发更是抓到机会,就拎着许晨光到一边,压低声音吼道:“你怎么一天不闯祸不行啊?这州长坐火车来关山的事是你弄的吧?你到底什么意思?这市里吴书记都被你给绕进去了,白白在高速口子那等了几小时,结果被你小子耍了!这要是没赶上接领导,后果你负得起嘛!?” 许晨光被王广发急头白脸的训了一顿,刚想解释,就听见前面围绕着陈炜国的人群间有轻微的异动。 一个不大却威严的声音压住了全场——只见众星拱月的州长陈炜国正回头四处张望,口中还在问道:“刚刚的那位小许同志呢?在哪去了?” 第九十九章 悬崖村 王广发黑着脸抬着手,刚准备指着许晨光接着训,这时他突然发觉情况不对,怎么所有人都看向自己这边?连陈州长都带着笑朝许晨光走过来?他圆头大脸上的小眼睛一转,马上意识到这小子不知怎么攀上了陈州长这颗大树,瞬间变脸一笑,蒲扇大手拍了拍还没反应过来的许晨光,瞬间立正,朝陈炜国递上一张笑脸。 “州长您好!” 陈炜国目光只是浮光掠影的扫过他,就聚集到旁边的许晨光脸上。 “小许啊,你不是还要带我看看你的直播基地吗?你这个主人家,不带带路?” 被陈州长当众点名的许晨光这下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许晨光也瞬间反应过来,明白陈炜国这是要自己陪同这次视察!? “噢,哦,州长,我来带路,您请。” 许晨光也不谦让,顶着身后赵贤才、王广发等人的复杂目光,就抢到陈炜国身边,开始介绍,陈炜国就这样由着许晨光一路指引,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关山镇电商扶贫基地看去,领头的陈州长步履轻松,神情愉悦,只是今天这场面确实不像平素里位级深严的考察活动。 只见走在最前的陈炜国身后,紧跟着他的却不是南吉市的领导,竟然是小小关山镇的扶贫副书记许晨光,连南吉市一把手吴垡书记都只是跟在陈炜国的右侧——“屈居第三”,这让一旁急着抓拍领导视察动态的工作人员抓破了脑袋,不知道这不合规矩的照片怎么拍、拍了能不能发,只感慨今天陈州长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再加上陈炜国这次出人意料火车进山,倒也带来了一股不同寻常、不墨守成规的新风。 “州长您看,这边是我们物流货仓,现在已经在建第二期了,那边原本是我们的乡镇机关文娱室,现在改成了我们的“主播课堂”,由罗启功团队的专门讲师过来授课……” 许晨光一边走,一边介绍,陈炜国神情虽然满意,但少有起伏,只在听到“罗启功”几个字时,脚下一顿,眼神一亮:“是那个搞手机的罗启功?” “对,就是他,现在他们团队在直播领域算是国内一线,团队能力强,各大平台都有渠道,打他牌子的直播间,一小时人流量就能上百万!” 听到许晨光自信满满的介绍,陈炜国却咋了下舌:“那这团队肯定很贵吧?我们关山镇负担的起这种规模的团队吗?” 州领导的这番问话可不好回答,确实从体量上看,关山一个国家级贫困镇,这许晨光却不知从哪里搞来了这么顶尖的直播团队,分分钟百万上下,关山镇怎么可能出的起这个钱! 见到陈炜国语气微变,许晨光流畅的介绍这下也瞬间停滞,身后王广发和赵贤才心里都是一动,虽然今天这州领导视察总体上不能出大差错,但看到今天这大出风头的许晨光要吃瘪,两人还是说不出的快意。 只是他们两没想到许晨光竟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只见许晨光脸上的错愕只是一瞬,马上回答道:“报告州长,我们和罗启功团队的协作合同是公益性质的,他们团队在我们关山镇的大部分投入都是采取技术入股的性质,不按直播场次收费,也不存在大的费用,完全可以负担。” 听到这,陈炜国点了点头,表示满意,许晨光心里也松口气,幸亏罗启功当时是因为“光伏诈骗”代言人的身份被抓着了,自己才“连哄带威胁”的把他们团队给拿下的,不然哪可能以这么便宜的价格引进这么个国内顶尖的团队。 虽然陈炜国不知内情,但听到这位扶贫副书记能以“小钱办大事”,他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接下来的视察却就没那么一帆风顺了。 陈炜国真不同于平日里那些下来走马观花的看几个“盆景”,踩几个点,拍好视察照片就找地方吃土菜去了的领导。陈炜国今天看的慢,问的细,一路过来既不接见市里让镇上准备好的“扶贫先进村民代表”,也不看市里先前准备好的合作公社和种植基地,只是让许晨光领路,点明要去最穷最苦的少民村,要看到关山镇的真情况、真问题。 这可苦了跟在身后的市里和镇上的其他干部,要知道陈州长这几年是第一次下来到关山视察,现在又是“全面脱贫攻坚年”过了一半的关键节点,这个时候下来看扶贫进程,那是要看到成绩的!要是关山镇这个时候在州长面前“漏了底”,那在场的干部从镇里到市里,那是没一个能有好果子吃的。 所以,之前的市里迎检布置会就开成了“演员培训班”,特意选好的几名“村民代表”通宵背稿,好应对陈州长到时的谈话,赵贤才还让王广发报了几个前几年就建好的产业扶贫项目点,这几天南吉市上上下下忙着给这几个“视察点”做一番精心布置,规整园区,完备设备,就是为了让领导看到关山镇的成绩,可现在陈炜国却手一挥,说不去看了。 “现在我们看完了你们关山的电商扶贫基地,接下来那些合作公司之类的就不看了,没意思,都是些“样板间”,小许啊,你还有什么推荐的地方没有?” 听到陈州长说不看这些准备好的视察点,赵贤才这下慌了,也不管这是许晨光拉来的项目,上前就抢着介绍道:“我们这里今年扶贫攻坚还有一大亮点,就是引进了我们省着名的民族企业——大观集团,现在我们关山镇有一片大观集团的产业园已经接近完工,还想请州长指导指导。” 听到赵贤才说要请陈炜国去看沙马阿措的产业园,许晨光也点头附合:“对,大观集团的产业园是我们今年的重点扶贫工程,按计划能解决几千的就业岗位,是关键项目。” 可没想到陈炜国还是笑着摆了摆手:“沙马阿措啊,老熟人了,州里的明星老板,天天见,没意思,再说当时要建这个产业园时,我就看了你们报上来的资料,项目批复意见还是我签的字,我知道他们集团的风格,今天时间紧,这就不去了,再说了,沙马阿措就是关山人,这也不是你们引进,是迎回嘛。” “是,是,州长您看,我们跳马村有个新建的苹果种植园……” 陈炜国打断赵贤才的话,一扬手:“我听说你们这里还有“悬崖村”啊,今天别的我都不想看,就想看看你们这的悬崖村,看看那里的老百姓生活的怎么样!” ………… 悬崖村又叫麻风村,是上世纪60年代,发麻风时,当地把400多名麻风病人集中在这里隔离治疗,经过岁月流转,这里遗留下来的六十五户近两百多名村民,与世隔绝般的居住这海拔近千米的悬崖山顶,这是全国唯一一个未通公路的建制村,进出村庄靠的是十几段附岩生长的藤条,和一根已经锈迹斑斑的铁索,上山整个过程就像非洲纪录片里在岩壁上飞檐走壁的岩羊,攀着藤条铁索,在完全无保护的情况下在万丈悬崖间攀行,一失手就是摔下崖壁,每年都听到村里有人摔死的消息。 而现在,州里视察的车队在绕了几小时的山路后,总算来到了山下,此地已经没了前路,一行人下了车,站在平地往上遥望,远远望不到尽头,突岩迭起,白壁如峰,云层笼罩着嶙峋高耸的山峦,城里人许晨光看着都觉得脚发软,更别说还要爬上去了。 这时他只觉得小腿被人恶作剧的轻轻一磕,许晨光脚一软,差点摔了下去,好不容易站起身,刚想发脾气,回头看见是吉淼淼这个神经大条的姑娘站在身后偷笑。 许晨光白了她一眼,明显没有开玩笑的兴趣,可这姑娘还捂着嘴笑道:“我看你看这山看的起劲,就逗你一下,没想到你这城里干部身子这么弱啊?” 许晨光懒得理她,给她头轻敲一下,反问:“悬崖村爬上去要多久?” 吉淼淼一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爬过。” 许晨光没想到土生土长的吉淼淼都没上去过,一脸诧异:“你都没爬过?” “当然啊,全关山也没多少人上过山,这掉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山上面基本上是隔绝的,山上都没几个人听得懂普通话,都要讲彝语。” 听到这,许晨光心里暗暗惭愧,自己到关山这么半年,心思大部分都放在几个重点项目上去了,想着的是怎么拉项目、创就业,之前对这悬崖村也只是听说过,但也没来实地考察看过,知道关山苦,可没想到还有这么苦的地方,但人家陈州长都还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心心念念跑过来,点明要看这里,这还是人家领导有胸怀啊,那么远都记挂着这里。 但眼下赵贤才和吴垡却没心情像许晨光这样发感慨,陈炜国到了山脚下,说什么也要上山,还要亲身进悬崖村看一看,两位市领导怎么劝也劝不住,这边赶紧叫王广发想办法,可猪头大脸的王广发绞尽不多脑汁,也只能两手一拍:这里几十年都是一条道,除了爬上去,没法! 第一百章 现场工作会 这下算是遇到难题了,州长站在山脚,却上不了心心念念的“悬崖村”,赵贤才赶紧让王广发给悬崖村的干部打电话,王广发也只能苦着脸猛的向各位领导道歉:“州……州长、吴书记、赵书记,这悬崖村全名叫沙尔列村,是少民村,虽然之前选了书记,但平时村里为头的还是“德古”,这山上面又没信号……电话打不通的。” “德古”在彝语中意为德高望重的人,也叫“家支头人”,相当于每个家族的族长,外面的彝族可能慢慢已经看不到这样古老的家支制度,但这大山里的彝族村里,家支头人还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村里的大小事物还是有他们来定。 听到说村里干部也联系不上,陈炜国脸色一下铁青,不管旁人劝阻,甩开身后浩浩荡荡的随从,踩着山径小路就要往“悬崖村”开始登,可他毕竟年岁大了,脚步跟不上,陈炜国还没够到最前的一根藤条,他就脚下一滑,要不是旁边秘书搀着,这一下就要从山路上摔下来。 吓得身边人慌忙喊道:“啊呀,州长,别爬了,您这受伤的话,我们担不起啊!” 陈炜国揉了两下脚,还是不服输的抬头盯着山顶,说着气话:“担不起不用你们担!我摔下来不追究你们责任。” 旁边人这才醒悟说错话了,全都呐呐不敢出声,陈炜国也一下情绪上头,拿出手机就要给州主席打电话,一边拨一边说气话:“你们放心,我现在就和组织汇报,提前给你们免责。” “州长……” 旁边人刚想劝阻,陈炜国已经把电话贴在耳边,可他马上又放下了电话,神情有些古怪又有些恼怒:“你们这怎么连信号都没有!” “领导,我们这是这样,真没信号” 王广发这下有些幸灾乐祸了,想着这州领导还不信自己的话,可被旁边吴垡一瞪,笑在嘴边马上又憋了回去。 打不通电话,又上不了悬崖村的陈州长情绪越发明显,他让吴垡介绍一下悬崖村的情况,不熟悉情况的吴垡停顿了几秒,就让王广发这地方主官过来汇报,王广发的憋红了脸,想了想,介绍了几句简要情况,陈炜国面色阴沉,又问他几个详细问题:村里现在居民多少?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多少?学龄儿童多少?这些个问题王广发一句也答不出,急得在那不住点头,豆大汗珠啪啪掉在地上。 陈炜国上山没路,问本地干部相关情况也不清楚,这趟悬崖村之行让陈炜国很不满意,整个视察算是出了个大篓子,一挥手让王广发不用说了,扭头就要上车,旁边赵贤才跟上去低声向旁边州办的秘书询问,说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先请领导回镇上吃晚饭? 没想到陈炜国刚听到,脸色就一沉,直接对着吴垡等南吉领导说道:“现在太阳还在头上呢!你们就想着吃饭下班了?你们南吉的干部就是这工作态度?!” 这下雷霆骤雨,吴垡等南吉领导大气都不敢出,陈炜国又是一挥手:“全部给我回镇上,开现场工作会!晚饭就在工作会现场吃!” ………… 关山镇的办公楼才建几年,但山区湿气重,会议室四周蒙墙的墙纸已经剥落了大块,露出里面棕黑色的斑点霉块,整个房间透着些许霉味,直往鼻孔钻,打开窗也作用不大,但众人却没人敢多说一句,眼前难得来一次的州长陈炜国脸色已经郁沉的十分明显,谁都不敢触这个霉头,镇上机关食堂急急忙忙准备了几十份饭菜,也整齐的码在门外,没人敢这时再提一个吃字。 “吴书记,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到南吉工作多久了?” 陈炜国开口第一句话,就朝左侧最近的南吉市书记吴垡问去,看来火力是冲着这位县级市一把手去的。 吴垡面色沉凝:“报告州长,我到南吉市任职是18年11月,有几年了。” “那好,我问你,这悬崖村是不是你们南吉市的辖区?你到南吉这几年,你有没有上去过?” 这问题打了吴垡一个措手不及,他心里嘀咕这南吉一个县级市下面上百个建制村,还有民族村、遗留的自然村,哪有时间全部走完,再说走完就能把工作做到位了? 但他表面还是一副检讨模样:“报告州长,我确实没有上去过,工作繁忙,责任重,我忽略了对这样突出贫困村的关注。” 陈炜国点了点头:“唔,吴垡同志是一把手,工作繁忙,我理解,那分管负责南吉扶贫工作的赵贤才同志呢?噢……你是今年任职的吧?你到南吉时间不长,那也可以有理由,对吧?” 被点名的赵贤才,听出陈炜国语气中隐含的怒气,此时也没了脱责的窃喜,他低头道歉:“州长,我也要检讨,我工作不细致,对沙尔列村情况也不够了解。” 赵贤才的态度,让陈炜国没有表态,他最后把头转向座位下首的王广发:“那王镇长,您在关山多少年了?不短了吧?不会你都没上过悬崖村吧?” “上过,上过,领导,上面的村牌都是我带人上去竖起来的呢,嘿嘿。” 王广发心虚的想,上次爬悬崖村,还是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这关山的人,谁没事会拿自己生命去开玩笑,那陡壁峤崖是开玩笑的嘛?这些年进村路上摔死的可有好几个了。 听完王广发的回答,陈炜国鼻腔里哼了一声,他又问:“那我们王镇长,我想问下这今年脱贫攻坚,包不包括我们悬崖村的老百姓呢?” 这倒难住王广发了,他原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整个悬崖村人口不多,基本上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生活了这么些年,就算省里的脱贫攻坚普查小组过来,估计也就是到镇上看看台账,做做问访,难道省里领导还会亲自爬悬崖上山?所以王广发根本没考虑这个问题,但现在领导既然在问了,他只能强打起精神回答:“报告领导,包括,当然包括。” 然而,就是这句话,让陈炜国重重的敲了敲桌子。 “你们还知道全面脱贫的含义啊!?还知道这悬崖村上的人民群众也是算在国家全面脱贫的计划内的啊!王镇长,那我问你,连我代表州委,代表州政府,到了你们关山镇,想上悬崖村都上不了,你告诉我,你们这些干部又怎么上山做扶贫工作!?我问你,你们这些年为悬崖村又做了什么工作!?” 陈炜国音量不大,声音沙哑,但此时却字字如雷霆万钧,劈的在场的一众干部是大气不敢出,吴垡更是一脸铁青,作为南吉市领导,这每句话也等于说批在他头上,想到这次整个接待都乱的一塌糊涂,他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准备等陈炜国走了之后好好追究关山镇这摊烂班子的责。 见震慑效果达到了,陈炜国等了几秒,放缓了语气,开始讲轻话。 “同志们,我们全面脱贫工作,最重要的是“全面”两个字,我们不能抓大失小,不能落下任何一名困难群众,我相信你们重点项目做的很好,电商扶贫、产业扶贫走在了全州、乃至全省的前列,但用彝族百姓的一句老话——“打灯抬头眼前黑”,我们不能只想着把产业做大,却忘了最角落的困难群众……” 陈炜国说了几段话,情绪渐渐起来,讲的问题都切中实际,直指要点,对关山镇今年以来的成绩有提点,但更多的还是提到下半年关键脱贫的工作安排,话也不像先前那么重了,可即便如此,今天的现场会,已经远不是赵贤才他们预想的效果,但此时只能硬着头皮等陈州长发完指示,再想怎么处理接下来的难题,这时陈炜国一抬头,右手指节在桌上一顿,最后做总结性的问道:“最后,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同志,今年关山镇全面脱贫的任务,你们有没有信心完成!?”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问题,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应该只有一个肯定的回答,可关山镇的基础毕竟摆在这,这么多年的历史问题摆在这,这么复杂的民族关系摆在这,可以说问题和困难比那百里关山更绵延更高耸,这现实的巨大压力沉甸甸的压在众人心头,让陈炜国等了几秒,却只等到后排一点稀稀拉拉的回答,一点都不齐整。 陈炜国眉头一皱,刚想发脾气,这时会议室门被突然打开,一个粗短身子的乡镇干部几乎是“滚”进了会场,他站定身子,脸上一片紧张,鼓溜溜的眼珠子飞快绕了会场一圈,一下锁定了上首的陈炜国,见州里主要领导在场,他却不急着说话,而是冲着门外大喊:“州长在这里,你们这些鬼赶紧过来啊!”。 许晨光一愣,瞬间认出这“不速之客”是金水村的扶贫第一书记李德水,这人在他刚来关山时还天天找上门来,要求换岗位,后来发现许晨光铁面无私后,就没怎么出现了,平时工作也是马马虎虎,并不是那么得力,怎么趁这个时候跑会场来捣什么乱? 突然冒出的李德水瞬间吸引了众人目光,王广发刚想让他出去,这时门外又跟着进来好几号人,仔细一看,居然都是村里的扶贫第一书记,而这些人手里都拿着东西,冲到会场里就齐声喊道:“我们要求向陈州长汇报工作!” 第一百零一章 重逾千钧 “老李啊,别在这瞎添乱,有什么等散会后,你们找我说!” 王广发这下也急了起来,知道这些人凑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话,搞不好就是大事,赶紧起身招呼镇机关的工作人员,就要赶人走,可涌进现场的十余名第一书记竟是一动不动,反而跟着李德水高呼着要向省里反映真实情况。 “王镇长,让他们说下吧。” 陈炜国看来对这些突然冲出来的第一书记们很感兴趣,挥手让王广发退开,李德水看到州长如此支持,更仰起头,递上一张报告:“感谢州长!我们关山镇十一名第一书记就一个要求:让我们回原单位!” 原单位? 陈炜国愣了一下,从这些面容焦苦的扶贫第一线的干部们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沓报告,飞快的扫了一眼,虽然格式不同,但上面的意思都很明白,这些关山镇最基础的扶贫干部——驻村第一书记们都要申请调回原单位! 第一书记是扶贫工作的“特色制度”,按文件上来说指的是“从各级机关里选择出一批优秀的年轻干部、后备干部,或者从国有企业、事业单位里,将优秀人员和以往因年龄原因从领导岗位上调整下来、尚未退休的干部中选派到软弱涣散村、贫困村担任党组织负责人的党员。” 而实际上,就是从机关里抽年轻人,国企事业单位里抽退二线的老同志,到各村去专门做扶贫工作,一届任期一般为两年一轮,但关山镇的这批第一书记,普遍都“超标”了,像金水村的第一数据李德水,他都要快满三年了,可就是因为关山的扶贫干部难工作,镇里市里实在抽不到人过来接班,加上去年扶贫指标也没完成,市里就下了个文件,要求他们这批人的扶贫工作延期,就把他们这批人给耽误了,加上今年又是全面脱贫决胜年,决胜压倒一切,没人来也必须顶上,所以李德水这批人就只能留在这搞扶贫攻坚。 但这样人是留下来了,心却没留下,像李德水他是司法局抽过来的干部,在司法局有司法补贴,工资比一般公务员高,工作也比现在这关山扶贫要轻松,更别说离家几百里,回去一趟就差不多要一整天了,现在在这里搞第一书记,要钱没钱,要政治待遇没政治待遇,连年底的司法补贴都没了,最可怕的事现在看,这关山镇的全面脱贫遥遥无期,要是再和去年一样,没完成脱贫目标,那又要延期的话,这人怎么受得了? “州长,我叫李德水,我是市司法局抽过来的干部,可现在我也在这里呆了快三年了,有家回不去,要待遇没得待遇,家里儿子又不认我,陈州长,求您可怜可怜我们这批第一书记,体谅一下我们的个人困难,放我们回原单位吧!” 随着李德水的大声请求,另外十名第一书记也跟着叫起苦来,都要求调回原单位,甚至后面有人喊出不调回就辞职的口号,让会场一下十分热闹。 但说回来,领头的李德水打定主意唱苦情戏,低头耸肩,声音沙哑,眼泪看着就要往下掉,这快四十多大男人,用这样可怜的语气低头求情,让许晨光都有点看不过去,李德水他是了解的,这位司法局下来的扶贫第一书记,他来关山没多久,李德水就找到他,说要请他吃饭,想的是换负责的贫困村,那时李德水就一心想动了,只是没想到今天趁着陈炜国在场,“拦了州长的轿子”。 虽然眼前是这群人的“喊冤”已经将关山镇的问题暴露的彻底,但陈炜国毕竟身份在这,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倒是旁边赵贤才扶了扶眼镜,问道:“李德水书记,你口口声声说你有家回不去,那我问你,为什么别的村的第一书记都轮岗了,就你们关山镇的第一书记没有轮岗?是我们组织针对你们了?还是给你们穿小鞋了?” 赵贤才的话阴阴沉沉,语气古怪,此时却正中要害,旁边王广发马上附合道:“州长,我向您解释一下,他们这些人,是因为去年关山镇脱贫目标没完成,被省里问责,才被留了下来的,完全是他们工作不到位,任务不压实导致的,怪不得别人……” 王广发的话还没说完,旁边李德水就一下起了瓢,他心里一想:市里的赵贤才我得罪不起,你一个小小镇长我怕你个蛋子。 当即,就站起身指着王广发骂了起来:“姓王的,我还没说你这个镇长、书记扶贫干的怎么样,你倒还挑起我们的刺来了?我们带着老百姓搞大棚、铺路石的时候,你在嘎么子去了?和易大鹏他们那些老板喝大酒喝的舒服吧?就算你这么大一个领导不做实事,那你搞搞协调、做做统筹也要搞好吧,可你奶奶的,当初我们一行十几名第一书记到关山来,你怎么分配扶贫对象村的?完全凭你的个人喜好!你说我名字里有个水字,就和这金水村什么“水德渊源”,就把我一个龙山人硬是分到最西面去了,你好意思说我们工作不力!?我……我检举你一个党员干部!居然信鬼神!搞迷信……” 众目睽睽之下,王广发这下也惹毛了,翻起眼皮就对吼了起来:“什么叫我搞迷信,我那是讲究一个风土人情,再说了,谁……谁说我和老板喝酒了?谁看到了?没证据别在这含血喷人!像你这样不讲规矩、不讲纪律的干部,就不应该轮岗,必须在基层多接受接受锻炼……” “你奶奶的……” 李德水这下火急,抄起旁边的板凳就要去砸王广发,幸亏被旁边的派出所刘所长给拦下来,这下事情失控,南吉市一把手吴垡再也无法忍受,让工作人员全都进来,将“拦州长轿子”的十一位第一书记都“请”了出去。 这下会议室才算安静下来,可经历刚刚那闹剧般的一幕,吴垡知道今天这次视察已经是彻底的出搞砸了,他已经在做会后向州委全面检讨的准备,而此时等无关人等重新清出去后,陈炜国的面色也彻底阴沉了下来,这次应邀下来看关山的情况,开始他还是比较满意,特别看到许晨光这样的年轻干部正在推动的几项重点项目,可后面情况一再失控,现在整个关山可以说是班子软弱涣散、基层队伍出现巨大问题,还有各级干部居然对悬崖村这样的攻坚难点连基本情况都不了解不熟悉,这让他十分不满。 想到这,陈炜国重重的哼了一声,眼看不满情绪已经浓郁的快要溢出,在场众人情绪也随之绷紧,无人敢出一声。 倒是陈州长怒极反笑,右侧嘴角一扯,奚落道:“好啊,好啊,没想到我看过了这么多地方的扶贫成绩,就你们南吉市关山镇给我看了一场“大戏”,太精彩了。” 这话一出,吴垡等人的头不自觉的又埋下去了点。 “难怪前面问你们这些人对今年全面脱贫的任务有没有信心时都回答的稀稀拉拉,现在看来,这真不怪你们没信心,工作做成这番鬼样,换我也没脸面说能完成。” 陈炜国憋着口气,想批评,但看到这些人的样子,都懒得说出口,他想了想,干脆直接点了问题:“我看啊,你们这关山镇的领导班子有很大的问题!” 听到这,王广发的脸更青了,州领导点名说关山班子“有很大的问题”,这几乎就等于给他道政治生涯划上了句号,而没想到的是,陈炜国的锋芒不止于此,他眉头一挤,眼神也不看旁边的吴垡、赵贤才,用轻飘飘的语气抛下一句重逾千钧的狠话。 “而且,不只是你们关山镇的班子在扶贫工作上有问题,我看啊,你们南吉市的某些领导在扶贫攻坚上面,是不是也没带好头呢?” 听到这,吴垡毕竟是一把手,年岁经验在这里,虽然被州领导当众狠批,但他神情不变,马上眼珠一转,肚子里就打起了检讨的腹稿。 而他旁边的年轻副手就明显没他这么沉的住气,赵贤才还是第一次被州领导当众批评,情绪一下就反映到了脸上,脸色是青一块白一块,瞬间就有点挂不住的尴尬,此时他眼神睁大,嘴唇微阖,看起来就要忍不住和领导当场辩解起来。 “陈州长,我……” 陈炜国官场多年,最讨厌的就是批人的时候对方回嘴,此时赵贤才还没说完,他双眉猛的一皱,涮的一拂手,把赵贤才嘴边的话给堵回去,同时脸一黑,马上就站起身,准备甩袖子离场,彻底不管这滩鸟人,眼不见心不烦。 州领导当众甩袖子走人,对于南吉市众人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吴垡见机极快,马上跟上去就要道歉,而赵贤才此时见领导脸甩的彻底,知道触了领导眉头,更是汗如雨下,全场其他众人更是不敢抬头多说一句。 只有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州长,请您等下,我也有事想汇报一下!” 第一百零二章 峰回路转 这声音本来不大,但此时正是陈炜国拂袖走人,无人吭声的节点,显得特别刺耳,清清楚楚的传到在场的干部耳里,特别是坐在近处的赵贤才,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恼怒:关山的这些人都是没长眼的吗?不会看人眼色?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叫嚣着要汇报?真不讲一点政治规矩? 可当他看到那喊住陈炜国的居然是许晨光时,赵贤才心里一惊,顿时涌上一股不安的预感。 陈炜国此时也闻声停下了脚步,一回头,发现居然是前面自己多加赞许过的关山镇扶贫副书记许晨光,他略一皱眉,还是给了这位他欣赏的年轻干部两句话的时间。 “陈州长,这次视察,您看到的还不是我们关山镇扶贫工作的全部,我们还有很多情况想向您,向上级汇报,这里有我们前任扶贫副书记陈党育准备的材料,请您给我几分钟,我想简略汇报一下。” 许晨光说完拿出几本厚厚的资料,赵贤才隔的几米,没看清具体是什么东西,可当他听到许晨光说这是因为扶贫不力挨了处分被调离的陈党育给的材料时,赵贤才心里的那股不安变成了惊恐,他深深知道许晨光现下和自己已经是势同水火,加上一个本就心怀怨恨的陈党育,这两人现在凑在一块,那这下肯定是整了一批“黑材料”,许晨光喊住陈炜国,不就是要冲自己,冲着王广发这些之前得罪过他的人,要来放个“重磅炸弹”! 赵贤才心叫不好,不管许晨光想汇报什么,现在都得赶紧拦下来,可他还没动作,对面的陈炜国已经点头道:“可以,你说吧。” 大事去矣,赵贤才心里顿时只有这个念头。 而让赵贤才没想到的是,许晨光又没头没脑的反问道:“报告州长,我能不能讲实话?” 实话?一个乡镇干部居然问州领导能不能讲实话?这是什么意思? 陈炜国被许晨光这不按常理的汇报搞懵了,今天这次的视察,从开始到现在就没一件事是正常的,陈炜国倒也开始习惯这些“不按常理”,他压下心中不悦,挥手道:“我下来看扶贫实况,肯定是要你们说真话,说实话的,你赶紧说就是了!” 得到领导点头,许晨光神情一凛:“州长,我们关山镇的扶贫工作没办法已经几乎没办法开展了,如果按现在这情况下去,我们今年全面脱贫的目标几乎不可能完成。” 许晨光的话才刚出口,对面的吴垡就断然喝道:“许晨光,你说什么!?” 而陈炜国也冷哼一声:“你知道你刚刚说的话有什么后果么?我告诉你,全面脱贫是必须完成的硬性任务!你们关山再苦再累也必须完成!这是不能讲条件的!不能讨价还价的!就凭你刚刚这句话,我就能给你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这下许晨光是捅了马蜂窝了,作为乡镇专职扶贫副书记,却在州长面前说关山镇今年全面脱贫“不可能完成”,这是远超在场所有人想象的大篓子。 而这居然就被许晨光飘飘然说出口了!? 连一旁已经饱经批评的王广发都呆住了,他今天挨得批评,相比许晨光刚刚这犯下的错误,那是根本就不值一提。 而赵贤才此时也觉得许晨光是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居然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他此时也忍不住出声劝阻道:“许晨光,你搞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州里抽过来专职负责扶贫工作的乡镇副书记!在关山镇扶贫这一块,可以说你就是领头人!如果你都说关山镇扶贫工作搞不下去的话!那我们干部群众还怎么干扶贫工作!?” 此时已成为众矢之的的许晨光,脸上却毫无畏惧神色,他略一仰头:“各位领导,我开始就向陈州长请示了能不能说实话,因为我要讲的就是当前情况下,我们全面脱贫的目标很难完成的问题根源与原因!我想实事求是的将我们现在扶贫工作的最大问题讲出来。” 许晨光定了定神,举起手里的这几本材料:“报告州长,这是我的前任——也就是关山镇上任负责扶贫工作的副书记陈党育同志的工作日记,以及部分工作记录,这里我给您挑重点念一下,首先,陈党育同志去年,就收到了十七位扶贫干部的辞职信!这里面还有一名是扶贫站站长!” “你意思是说你们关山镇去年扶贫线有17人辞职?” “对,确实有这么多。” “怎么有这么多!?你们关山镇工作是怎么搞的?” 听到这,陈炜国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扭头看了看旁边的王广发,一张圆脸挤出一丝苦笑的的镇长只能点了点头,表示确实有这么个情况。 许晨光接着说:“基层责任重、压力大,让某些扶贫干部有厌战情绪,不愿久留。这是很多地方的普遍现象吧?但为什么只有我们关山镇出现这样成批次、成规模的大范围辞职呢?这难道就是我们关山镇班子工作没做好吗?我想也不能完全怪到我们班子头上吧?再说了,各位领导,这在我之前负责扶贫工作的陈党育同志作风怎么样?大家只要在关山镇干工作的,那肯定都清楚吧?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关山黄牛”,一个人挑出几公里山路,自己爬上爬下装了几十根灯柱的老同志,他连每月工资都是到账就换米油分给贫困户的好干部,陈党育同志的工作作风和态度,这点我相信没人有异议吧?” 听到许晨光这样说,除了在场的州领导,其余市里干部和关山的干部都不约而同的微微点头或者默认,比较老陈关山苦熬了这么久,一点一滴还是留在大家心里的,特别是今年年初也因为扶贫而处分,很多人还是愤愤不平的。 见自己的话得到认可,许晨光接着往下说:“那既然有这样的干部,为什么我们工作还是没有进展?为什么我还说现在扶贫任务很难完成?我认为,这里面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我们的整个扶贫工作流程和体系有问题!” 陈炜国没想到这年轻人会扯到扶贫流程和体系上来,忍不住反问:“那你说的这个有问题的扶贫工作流程和体系是州里的问题呢?还是市里的问题?当然,我看你这意思,肯定不是你们关山镇有问题啊,哈哈。” 州长的这番调侃,让现场的紧张气氛消解了不少,赵贤才等人附合着笑了两声,而南吉市一把手的吴垡更是不断拿眼神示意许晨光,可对面的年轻乡镇干部并没给回应,她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小许啊,你注意摆正自己位置,别乱讲话!什么流程、体系问题的,你们自己工作没干好就没干好!被再说昏头话了!” 即使被几番示意,许晨光还是出人意料的回答道:“报告州长,我说的这个流程和体系问题,既有州里的,也有市里的,甚至还有省里的。” 听到这年轻人居然没退缩,还扯到省里,陈炜国轻笑了一下,而许晨光不等陈炜国再次发问,站直身子继续说道:“现在老陈的工作日记记录的情况,大家应该也认可吧?我现在就念一念里面提到给当时几位扶贫干部做思想工作时的情况。” “2019年3月15日,刚认命没两个月的扶贫工作站站长吴光找我打报告,说工作干不下去了,要辞职去沿海打工,我问他具体原因,他说刚到扶贫工作站时觉得工作光荣,后来发现想法太理想化。上级部门什么事情都扔给乡镇,个个都急要,做得不好或不及时就被通报。我劝他说再忍忍,他说‘5+2’‘白+黑’,元旦跨年都在加班,加到开始怀疑人生。工资才两千不到,又是公益岗,还不如出去闯闯,我无话可说,只能如实向王书记汇报……” “今天到金水村看养猪场二期的进度,结果发现信息员小童在门口放鞭炮,我过去问,原来是他的辞职报告批下来了,我还客气说一句以后多回来看看,没想到小伙子直接黑脸了,直接甩脸走人了”。 “唉,今天李德水又找我说回去的事了,他说再不让他走,他就学之前跳马村出事的老徐,犯错误都要走,不然这每天醒来一睁眼就是十几项报表、五大台账等着自己……” 许晨光念了几篇,台下一片鸦雀无声,只是不知何时门外也挤过来一些镇机关的工作人员看热闹,吉淼淼和麻阿黎也在其中,都随着许晨光的话不住点头,而会场内,吴垡、赵贤才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而陈炜国也陷入沉思中, “各位领导,我刚刚只是随机抽了几篇反映我们当前扶贫工作实际情况的日记念,但相信大家也都听明白了,基层扶贫工作各项政策太多了,我们所有的任务几乎都来自省里,而州里,市里只是把任务分派下来,千头万绪一根针,绝大部分人都在布置、研究,而真正做事的只有基层。我们压力能不大吗?” 第一百零三章 实事求是 许晨光说的都是实情,甚至都不只是扶贫工作,这上上下下哪项工作不都是基层落实?乡镇就这几十号人,对接的部门却有非常多,日常工作都十分饱和,现在这扶贫攻坚决胜年,扶贫线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事实如此并不代表此时提起就适合,许晨光说的虽有道理,但人家州领导下来不只是想听你倒苦水、说困难的,此时坐在许晨光旁边的王广发从桌子底下使劲拽了拽他的衣袖,但这小子置若罔闻,王广发只能压低嗓音,苦着脸打断他道:“许大书记啊,我求你别再说了,这今天已经捅了不少篓子了,你再说这“天”都要被你给捅破了……” “王书记,你别拦我,就是要给我处分,我都要把话说完,我不相信说出真实情况,就是犯错误,今天我就要捅破这层皮!” 接着许晨光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是仰头对着陈炜国继续说道:“陈州长,我们关山的扶贫工作现在还不只是内容繁重、考核压力大、问责风险高。更重要的还是没有政治待遇,调动不了扶贫干部的积极性,特别是对事业编的同志来说,你看,前些年事业单位参公改革后,我们南吉市现在的县级市直事业单位只剩下五六家了,事业编制的同志,可选择空间很窄,于是很大部分都充实到各地的扶贫线里去了,不是乡镇扶贫工作站就是村里挂第一书记,你看我们关山镇刚刚那十一位提交调职申请的扶贫第一书记,里面只有一位是公务员编!其余都是事业编!可见现在我们的扶贫线队伍,大部分主力都是靠他们事业编的同志撑起来。可同时,按相关规定,县级直属单位事业人员不能提拔进乡镇领导班子。那这靠着大批事业编同志才好不容易凑起的扶贫队伍,人家却没了盼头,在下面村里干两年、三年、甚至一辈子都提拔不了的话,那人家的积极性不是受打击了?哪个不想结束扶贫,早点调回去抱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舒服多了?可是都调走的话,谁又来充实扶贫一线呢?” 许晨光说的这番话真实、深刻,而且实实在在反映了当下扶贫工作中的一个最关键问题——干部队伍问题,陈炜国开始听时还是侧身站着、皱着眉头听,可听到后面,陈炜国也大受震撼,这其中的问题与矛盾是非常巨大的!可他在州府,之前还不完全知道基层面临这如此困境! 听到后面时,陈炜国已经坐回了位置上,神情凝重而又认真的听着许晨光的反映,听完他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现在队伍的问题已经比较严重了!难怪之前听到有些扶贫干部一下村就犯错误被退回原单位,原来其中有这么些道理!” 见州长认可,许晨光的底气足了许多,他继续说道:“所以这里面还有个驳论,乡镇扶贫岗位其实州里、市里是给了不少位置的,是有政策倾斜的,各级领导也很重视,按理说人应该不会少,可我们现在乡镇扶贫线缺编却缺的很严重,特别是领导岗位,连我们扶贫工作站的站长都迟迟没人到位,为什么?一句话——“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因为这些领导岗位县直单位事业编的同志报不了,而市里的公务员、参公人员通过乡镇来干扶贫的积极性不高。我来的时候,我们扶贫办的副主任吉淼淼还和我说,整个关山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有公务员编愿意来关山镇搞扶贫副科职,她现在还以为我要么是一个傻子,要么就是在原单位得到了承诺,过来镀个金就要走的空降派。” 说到这,许晨光也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整个会场少有的洋溢出轻松的氛围。站在门口旁观的吉淼淼更是捂着嘴笑了起来,她当时还真以为许晨光肯定是有大背景,干一下提了级别就走,或者是脑子不正常,不然哪个正常的州直单位的公务员会主动想跑关山来搞扶贫? 听到这,陈炜国也忍不住露出微笑,但很快他就回想起之前在龙山调研时发现的一个现象。在龙山这样和南吉极其相似的县级市中,干部选拔调整的推荐名单一报上来,结果整个龙山在乡镇副科岗位上竟空出三十几个名额,其中却只有不到十个岗位有合适人选,其余位子居然出现了没有推荐对象的情况!当时陈炜国就让州组织部门进行专题研判,可组织部门汇报上来的缘由写的比较空泛,陈炜国忙起来就没跟进了,没想到此时眼前这位年轻的乡镇干部居然把基层干部任免中存在的实际问题的说的这么深刻具体。” 山中有凤凰啊! 陈炜国不由的内心感慨了一句,他这样的实干派领导,并不惮于看到基层工作中的不足与错误,他先前恼怒的是整个关山镇对这些问题的浑浑噩噩与不知所措,从悬崖村开始,关山镇工作中暴露的问题就一项接着一项,陈炜国当时并未翻脸,直到最后看见李德水带头冲进会场来“拦轿告情”时,他才没法忍着怒气——几乎整个关山镇的第一书记都想走了,可见这个乡镇的问题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而这个班子却没看到任何的反馈与举措,这才让他刚才气的当场拂袖走人。 还好,现在看来,关山镇还是有明白人的。 “小许啊,说的好,你刚刚说的这些问题,让我是豁然开朗啊!这才是我今天不远几百公里跑过来想看到的基层的实际问题!说的是鞭辟入里啊,把务虚太多的问题和干部队伍都问题都讲透了,很好!这样,小许,你再做项工作,把你刚刚反映的问题和意见,梳理一下,形成一份材料,你再与市里相关部门也对接一下,由市里拿个初步建议,形成工作方案,再往州里报上来!” 听到陈炜国让他走正式途径反映基层扶贫的真实情况,许晨光当时就知道自己这次唐突冒昧的“直接汇报”算是“平稳落地”了,可他还是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担心,甚至有些懊恼愤怒。 如果只是是“梳理一下”、“形成材料”、再“报给上级”,这样的材料就算做的再详实、再细致,那也只是几张纸而已!等到陈炜国回到州里,又过了这么一段时间,工作繁忙的州长那时还会记得这件事吗?还有兴趣看这样一个乡镇基层干部的“碎碎叨叨”?这样等材料报上去要多久才能有反馈?全州那么多关山这样的贫困乡镇,又要等多久才能等到领导们去研究问题、颁布命令,最后解决实际问题? 而且万一最后只是“以文件落实文件”,发一份意见或者工作方案,要求下面及时整改,再汇报收集,形成又一份“台账”或者“工作记录”?那不是今天就白汇报了吗? 想到为了减轻这些务虚的文书工作,鼓起勇气、冒着被处分的风险向州长反映情况,结果最后可能还是这样的结局,许晨光就只觉得被抽去了肩上的骨头,一下子泄了气,只能疲惫的答应下来,但他还是用重重语气强调:一定会反映第一线客观实际的情况。 这下,陈炜国又转向一旁的南吉市委领导:“吴垡、贤才啊,你们也要虚心纳谏,对于他们基层反映的情况,要仔细研究,好好想想对策方案。” 两位南吉的市领导也当场表态,一定会深刻剖析关山镇的扶贫难题,好好整改。 陈炜国点点头,回过头来,此时他才注意到此时在场都另外那些关山镇干部,关山镇的队伍老龄化严重,其中大部分都是面容黝黑的山里人模样,很多一辈子都没见过州长这样的“大领导”,这下许多没参会的村镇干部都聚集在会场外,挤在门口,挤在窗前,甚至先前那些被“请出去”的第一书记,此时都绕了回来,都在等他这位大领导会有什么指示,看陈炜国能够为这千年困苦的关山带来什么。 那一双双黑峻峻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一股莫名强烈的压力突的向陈炜国袭来,他心里一颤,明白这里的干部群众都等着自己给他们一个当场的答复呢! 这也是自己这个位置所带来的责任。 此时,按常理来说,情况已经听完了,工作也已经布置了,态度也表示了,陈炜国也已经站起身,接下来就应该要挥手微笑,向在场的干部群众说两句结束语就要告辞了,可这股压力让他却迟迟说不出那些早就熟稔不过的场面话,因为从场外干部群众的眼里,他读出了这些人要的并不是那样的“场面话”。 关山人需要的是解决的途径与切实的承诺。 陈炜国站在原地,却迟迟没有告别,而是沉默思考着,在酝酿了几秒后,他突然抬手,向在场所有人朗声道:“同志们,看到大家的眼神都很期待,我接下来和大家交流几个想法。” 听到说“想法”,在场的干部们都有些愣住了,特别是赵贤才几个反应快点的,这个时候提到具体“想法”?难道陈炜国要现场解决问题? 第一百零四章 真正的现场会 许晨光此时也疑惑起来,他与陈炜国接触不深,满打满算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虽然早上在进山的火车上有过一次详谈,但也只能了解一点皮毛,特别对方这样的大领导,但许晨光本能的想,这样身居高位的一把手,早就渊渟岳峙,波澜不惊,凡事都不形于色,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着关山这些基层干部做什么具体的表态吧? 但他没想到的是,陈炜国是被他刚刚那番话给打动了,现在面对眼前众人的期待,让这位州长难得的感性了一把。 “首先,我第一个想法是“要为干事者撑腰、让干事者无忧” 最近啊,中办发出《关于解决形式主义突出问题为基层减负的通知》,明确提出将今年作为“基层减负年”,明确提出要削减基层无谓的形式主义负担,省里也在组织学习,部署落实,在我看来,也只有让基层扶贫干部们解脱这些形式主义的束缚,才能真正轻装上阵,将时间精力用到脱贫实事上。我相信这也是符合人民群众所期待的,回去,我就要组织相关部门,研究如何切实解决困扰基层的形式主义问题,尽快将减负落到实处,减少大家的后顾之忧,在此,我可以承诺一句,今后非必要的表格不要报,非必要的台账不检查!我会向州府相关部门提出明确要求,让他们多共享数据,少重复填表,杜绝多头重复向基层派任务要表格、全力避免”文山会海“的形式主义做法。” 陈炜国怕意思说的不够清楚,特意还开了个玩笑:“这话我是认真的,以后,不管是市里的、还是州里的找你们要重复上报的材料,你们都可以理直气壮的回绝掉!如果他们还要那些重复的数据,你们就让他们自己下到基层来核!就说这话是我陈炜国说的!” 这话说完,现场在场的关山干部都笑了起来,而在笑声过后,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不同以往整齐划一的例行鼓掌,这自发而出的掌声杂乱错落,却又充满澎湃生机,陈炜国也有些触动了,他吸了口气,继续说着接下来的安排。 “然后,我的我第一个想法是在给在场的诸位基层扶贫干部减负、鼓劲的同时,要“为担当者担当、让有为者有位” 之前,许晨光同志讲了我们事业编的扶贫主力军们没有晋升空间、没有积极性的问题,但我认为,这个问题其实不成立,这话怎么说呢?因为中央早就看到了。早在2014年,中央就推出县以下机关建立公务员职务与职级并行制度。今年3月,中办又印发《公务员职务与职级并行规定》。其中就明确提出:改革公务员职务设置办法,建立职级序列,畅通职级晋升通道,拓展职级晋升空间,促进公务员立足本职安心工作,加强专业化建设,激励公务员干事创业、担当作为。” 这其实就已经给了我们很大的政策空间,完全可以以这个文件来给当前事业编干部的在扶贫干部的任用上给予松绑,只是要以这个文件来推动事业编制人员的改革,仍需要一个逐步推动道过程。” 陈炜国的这一段开头,吊起了在场干部们的胃口,可听到最后还是一句“需要一个逐步推动到过程。”时,又浇灭了众人的希望,在很多人眼里,搞来搞去还是一句继续等待的空话嘛。 “州长,能不能给个准信,就说我们这些抽过来满两年的扶贫第一书记可不可以回原单位!?” 不知何时绕回来的李德水,此时带头叫了个板。 “对!能不能先把我们放回去?我们不要任用提拔,也不想进乡镇班子,只要能让我们回原单位就行!” 配合着李德水,一群苦兮兮的第一书记纷纷在门外喊了起来,赵贤才让人制止都制止不住,这下让陈炜国的场面一下难看起来,但他毕竟一州之长,只见他略一思索后,只是扬了扬手,嘈杂的会场就安静下来。 “大家都想要一个明确的答复,那我就给大家一个明确的答复,关于在场要求回原单位的第一书记,全部允许调回,同时,我会建议南吉市委重新安排抽调新的第一书记!” 李德水为首的十一名第一书记一下喜出望外,做梦都没想到这事就这样容易的定了?就这么爽快放自己回去了?当他们面面相觑的从彼此脸上确定了刚刚没有听错,州长在几秒钟前是说了这番承诺后,这下沸水洒进热油锅,整个会场一下沸腾起来,一群人手拍的发狠。这下总算是如他们愿了,有了这位一州之长的当众承诺,这事就等于是定下来了,想到总算可以回原单位,离开这呆了两年多的穷山窝窝,李德水激动的差点哭出声来。 “但是……” 陈炜国突然的转折让他们的掌声按下了暂停键,李德水等人脸上的笑也瞬间凝固。 不会这又有什么意外吧?难道州长这样的大领导也觉得答应的太过爽快?又要加条件!? 果然,还是不能太过轻信领导的承诺! 就在李德水等人的心情来了个180度转弯时,陈炜国说出来接下来让他们更瞠目结舌的话。 只见这位州长脸上一笑:“你们走了的话,那就不要后悔哦?前面我就说了,我们州里会研究改革基层职务设置办法,建立职级序列,畅通职级晋升通道,特别是在脱贫攻坚的关键期,要适度加大对基层扶贫干部提拔、任用方面的倾斜。响应我们基层干部的呼吁,对于在脱贫攻坚战中脱颖而出的优秀人才,在职务提拔、职称评定、待遇提升等方面,将应给予特殊关爱,鼓励其继续奋战在基层一线;对长期坚守在扶贫一线的第一书记、扶贫工作队员和扶贫工作站干部等,可不受年龄、身份、学历、级别等因素影响,给予破格提拔使用!” 陈炜国把众人说的一愣一愣的,见大伙一下没有反应,他笑着一挥手,笑道:“讲白话!就是今年下半年的领导岗位选拔马上要开始了,这次考察,让我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要真正倾斜基层,我在这里可以答应大家,这接下来的岗位提拔,将是一次扶贫战线的火线提拔!要全面倾向我们的扶贫干部,为扶贫攻坚加油助力!各位非公务员编制的基层同志,只要符合相关的条件,一视同仁!一样可以提拔任用!特别是在全州的乡镇班子里,要重点任用我们在脱贫攻坚战中脱颖而出的优秀扶贫干部!下次提拔,事业编的同志们一样能进乡镇领导班子!” 平地里一声惊雷,差点把李德水他们给弄懵了,这可是南溪州有史以来第一次明确了非公务员编也能进乡镇领导班子啊!整个南溪目前各乡镇班子里普遍存在人员老化,青黄不接,缩编严重的情况,要是像刚刚陈州长答应的那样,非公务员编的基层干部也能进乡镇班子?!那等于是一下给全州的事业编扶贫干部打开了一道全新的大门!捅破了个人发展的天花板! “陈州长,我刚刚没听错吧?您……真的让我们也有机会进乡镇领导班子?” 李德水这下被激动冲昏头,也不管这时向人家州长提问合不合适,径直问了起来,旁边吴垡、赵贤才等市里领导也侧身看着陈炜国,想看这位一项务实沉稳的州领导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魄力来敲定这样石破天惊的一项关键政策。 “对,你没听错,你们放心,回去我就会在州委班子上正式提议,这这件事我也早有酝酿,也不是一时的想法,你们不用担心!” 听到州长的再三肯定,李德水这下喜不自禁起来,但他很快又强收起笑容,不好意思的道:“那州长,我……我不走了,我向您收回前面的请求,这我在关山扶贫攻坚这么多年!怎么能在关键时候当逃兵呢!?对,我这个……这个心系我们金水村的困难群众,不把全面脱贫贯彻到底,那我绝不放手!嘿……前面越级汇报的事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就当我没说,这个第一书记我还愿意当,嘿嘿。” 李德水这略显猥琐的笑容惹得旁边人都笑了起来,前面还带着一群人过了“拦州长的轿子”,哭爹喊娘的打报告要回市里原单位去,现在一听说他们这些事业编的扶贫干部也能提拔,有成绩的还要优先提拔,这一下态度就来了个彻底的掉头,打死都不肯离开关山了。 “李书记啊,你刚刚不是还口口声声一定要回去啊?这一下看到提拔的机会了,就打死都不走了?太现形啦吧?哈哈。” 面对旁边人的调侃,李德水回头瞪了一眼:“你懂什么,乱讲话,我是……我是今天听到我们陈州长这一番话说的是那个高瞻远瞩、发人深省!我们基层干部就应该响应号召,好好留在关山,留在基层干一番事业!” 第一百零五章 让有为者有位 李德水现在这番大义凛然的样子和之前的态度形成巨大反差,又惹得众人一阵哄笑,但倒也不怪他变脸变得太快,这陈炜国的“新政策”要是下来的话,整个州里空缺的乡镇职位有几百个,远的不说,就关山镇还空了几个副科的乡镇领导职务,这下原本毫无晋升空间的事业编扶贫干部,一下就看到了广阔的前景,怎么还会想调回去? 再说了,都已经辛苦这么久了,现在马上有新政策下来了就走?那不是白辛苦了嘛?起码要等下半年的提拔竞聘搞完,等确定没机会再走! 这下先前还气势汹汹想要调走的第一书记们除个别外都留了下来,王广发一下也傻了眼,原本以为关山镇会在自己手里散架,结果没想到,居然峰回路转下,全都留了下来。而且看个个摩拳擦掌的势头,估计这些村干部接下来为了提拔,会死命的冲一冲,这真是意外之喜了。 陈炜国又看了一眼屋外,此时这边热闹的场面几乎把整个镇机关的干部都吸引过来了,连麻阿黎她们公益岗的聘用人员也好奇的凑了过来,想看看这平时见不到的州领导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不是也长了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看到外围人越围越多,陈炜国兴致也起来了,他干脆把之前另一个酝酿中的想法也抛了出来:“而且,这还不是全部,我认为要健全激励政策机制,不仅针对我们在编在位的同志,对于很多扶贫,出台吸引基层扶贫人才的专门办法。可以根据我们南溪州扶贫任务特别繁重、工作压力特别巨大的现实情况调剂政策,我有一个设想——我们要去省里做工作,请求建立专门的待遇保障机制,尤其要对事业编制的扶贫干部、公益岗位中表现特别优异的聘用人员,争取要在公务员招录中给予照顾和倾斜,让他们看到未来发展希望。” 听到连麻阿黎她们这些聘用人员都有更好的招录机会,这让全场气氛瞬间被点燃,陈炜国此时也得意的环视一圈,这位身材不怎么伟岸的州领导在众人眼里的形象却异常的高大,这样的魄力和态度,让原本死水一潭的关山镇干部心思都活络起来,连李德水这些万年老油条现在都对他敬佩不已,又一阵掌声自发的响了起来,甚至不少激动的基层干部开始高喊感谢州长,许晨光甚至听到有几名彝族村干部唱起他听不懂的彝族歌曲,但看人家开心投入的样子,应该是赞扬陈炜国的好政策。 等鼓掌停了一段,陈炜国有些感慨的说道:“大家都知道扶贫工作是个苦差事,也熬人,但换个角度,这也是积功德的好事,是一件“良心活”,但既然讲良心,在实际利益上就有些滞后和损害,工作成绩就有赖于广大扶贫干部的倾情奉献和艰辛付出,可付出久了看不到回报?这种不平等就造成了我们关山镇当前扶贫工作的困境。既然我们发现了困境,那就一定要解决它,所以我和大家谈了刚刚的那些想法和打算,也是想为我们的基层扶贫干部做好机制保障、畅通其上升空间,但同时,我也希望大家能切实了解脱贫攻坚的意义,明白投身脱贫攻坚事业的价值,积极担当作为,确保今年完成我们的扶贫任务,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谢谢大家。” 陈炜国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整个气氛随之扭转,这次的视察也到了尾声,离开时,整个关山镇干部群众都少见的送起了州委的专车,一直到镇门口才舍不得的离开。 ………… 陈炜国回去没再坐耗时的火车,在州委的考斯特上,他少见的邀请吴垡、赵贤才等市领导上车谈工作,而最出人意料的是,他还让许晨光作为基层扶贫干部代表也上车同行,这份特别的关注让赵贤才心情十分复杂。 车上,劳累了一天的陈炜国,此时也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吴垡和赵贤才对视一眼,知趣的等在一旁,没敢先说话,可坐在稍远处的许晨光却没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趁着陈炜国今天看似不错的情绪,把自己豁出去来向州长提要求:“州长,我们今天还有个关键问题想向您汇报,我们关山镇现在还没通高速公路;普通国省干线公路也只到镇口,全镇大部分建制村都还没有通公路,客车通车率更低。这落后的交通运输条件一方面让老百姓出行不便,一方面更是仍然是制约着我们关山发展的最大瓶颈,特别是现在镇里的电商扶贫基地对物流的要求是逐步增加,而且像大观产业园、猕猴桃工厂,都是迫切需要我们关山能打破交通这一最大的限制条件,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接下来我们的扶贫工作还是一难再难。” 听到许晨光的话,陈炜国没直接回答,而是像没听见一般继续闭目沉思,而南吉市市委书记吴垡虽然对许晨光有些欣赏,可见他此时太过唐突求成,打扰领导休息,狠狠瞪了他一眼,提醒他别再多嘴,至于旁边赵贤才本来对许晨光上车有些不满,可没想到居然许晨光还提修路的事,心里只感慨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前面几次冲撞领导没得罪陈炜国已经算运气好了,现在这是把陈州长当作榣财树了,像修路这种大事,陈炜国怎么可能听你一个小小的乡镇副书记的要求就答应下来嘛! 可接下来让赵贤才跌破眼镜的一幕发生了,陈炜国虽未睁开眼,但闭目中轻轻点了点头,说:“你还落了一个地方——悬崖村,你们悬崖村那里的问题也要一起解决。” “噢,对对,感谢州长提醒。” 许晨光这下欣喜若狂,他原本还担心自己贸贸然提这么个要求会被直接否决,甚至挨骂,但没想到陈炜国居然直接就一口答应下来,甚至看态度,他还有更高的要求。 而此时更为震惊的是旁边的吴垡和赵贤才两人,吴垡也是惊喜起来,作为南吉这样的县级市一把手,但县级市的财政要投入到关山这样体量和规模的道路建设中去,那也完全是杯水车薪,只有通过州里申请、省里立项,才有可能对关山这崇山陡崖的山区大镇来次真正的脱胎换骨。 “只要能让关山的十几个建制村都通上硬化路,通上客车,那我们的产业扶贫也能再上一个台阶!” 许晨光这下少见的激动起来,来关山半年多,今天是他最开心的一天,陈炜国不仅带来了优厚的政策倾斜,稳定了关山的干部队伍,现在更是真金白银的在考虑改变关山镇千疮百孔的乡村道路,这可是这些天最好的消息了。 他甚至在考虑悬崖村如果盘山公路的建设费用太高的话,能否可以用登山步道的形式先将闭塞的悬崖村打通,而此时,陈炜国也睁开眼,看向旁边的吴垡和赵贤才道:“对于关山镇这样的贫困乡镇的乡村道路建设,你们市里有什么看法?” 被州长点名,吴垡定了定神,先是讲了一番当前南吉市下辖贫困乡镇的总体情况,又顺着陈炜国的话突出了关山镇这被省里挂牌督办的贫困镇的交通环境全市最差,然后表态市里一定全力配合做好关山镇的道路建设,让领导放心。 吴垡的回答四平八稳,陈炜国听完没有太多的神情流露,他接着又转向一旁的赵贤才,让这位分管全市扶贫工作的市委副书记也讲两句,可没想到,赵贤才开口就是一段严词反对。 “州长,我是分管全市扶贫工作的,在我看来,我们南吉市都百姓群众真是遇到了最好的时代,有好政策,有好干部,特别是有像陈州长您这样的干部,更是全州百姓的福气,但这里有些意见我不得不补充两句,就给关山镇的所有建制村修硬化路这件事来说,我持反对意见。” “哦?” 听到赵贤才居然明确表示反对,陈炜国也愣了一下神,旁边吴垡更是对这位副手有些看不透,而只有对面的许晨光隐约猜到了什么。 赵贤才此时情绪也十分紧张,毕竟对一位州领导的意见表示反对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可为了他心中的蓝图,此时他不得不咬牙顶上:“州长,我反对的理由有很多,其中先说关键的两点,第一,就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将宝贵的扶贫专项资金投入到关山镇的道路建设中来,是一件投入与回报相当不符的事,可以说,甚至是一种对国有资产的巨大浪费,我举个例子,在大观集团产业园旁边,是金岭民族村的金龙组,整个组都在金岭山的山窝窝里,这个组其实人口很少,只有7户人家,而在这硕果仅存的7户人家中,甚至实际上只有3户是有人,其中有4户都是假的!” 第一百零六章 使命 “假的?”陈炜国这下加重了语气,赵贤才不急不慢的解释道:“对,就是假的,因为这4户只有房子还留在山里,而实际人早搬城里去了,户口房子留在这,但早就没人住了,平时也联系不上,为的就是骗贫苦山区补贴!” 说到这时,赵贤才见陈炜国的神情严肃起来,他赶紧又补充道:“当然,说骗也有点勉强,因为这几户全家大部分都是大观集团的职工,虽然长期住城里的,孩子也早在城里买了房子,回来祭祖就回来住两天,一年就住那几天,但这样也不算犯法,只是很难去取消他们的贫困补贴,毕竟没办法天天守着他们,但这种模式确实占了国家的便宜。可是,您知道当时为了给这总共只有三户居民的居民组修路,市里整整花了六百多万!才一路劈山开石,把一条三米宽的崭新水泥路修到了这山窝窝里面。” 听到这,吴垡也叹了口气,明显这事他也有印象,而赵贤才还在继续补充道:“可州长您知道吗?当时是这留在里面的三户居民,死活要求我们给他们修的公路到户,不然就以阻碍大观产业园建设施工来要挟,可等这条路修好后,这三户人家居然也集体搬走了,到城里打工去了!于是这条花了整整六百万的路只有这个组的七户人家每年祭祖、春节时才会回来走一走,过一过车,平时就完全是巨大的浪费!” 听到这里,陈炜国的神情也明显有了触动,他点了点头,示意赵贤才继续往下说。 “还有,我为什么反对大规模修路,除了这个巨大投入与回报不符的问题外,这里还涉及到当地民族关系与稳定” 听到这个敏感词,陈炜国的脸色有了轻微变化,旁边许晨光心里也紧张起来,可以看出陈炜国已经对原本对态度产生了动摇。 陈炜国神色严肃起来:“贤才啊,如果真有民族问题那可要慎重啊,但是我不太理解,为什么现在要给全镇修路,按理说也是为全镇百姓服务的,又不分汉族还是少民,怎么还会牵涉到这一块上去了呢?” 赵贤才要的就是陈炜国的紧张态度,他回答道:“关山镇您知道,这里的民族环境很复杂,如果现在要大张旗鼓的搞修路施工,那其中要是遇到占彝族林耕地、占宅基地等问题怎么办?要知道,部分少民可是很固执的……我在这可以给大家举一个例子:之前跳马村通电的时候,当时国电部门下来,给村里把电都给连上,让千百年来打煤油灯、烧篝火的村民们第一次用上了电灯、电器,这原本是一件好事是不是?可通电第二天,镇上电力所就被跳马村的一位彝族老乡挂了牛头,这位老乡披着丧服的过来找电力所麻烦,他说,这供电线路从人家家里过都是立的电线杆,听人家讲走的是三相四线,可偏偏只有他们家,却是光溜一根电缆送到户,这可不得了,会害的他一辈子打光棍!还影响了他家风水!非要也改成立电线杆,走三相四线。” “噢?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就他家属电缆?” “国电的工作人员当时也没搞懂,后来去实地一看,原来他家是座落在山脊下的一块坪里,比另外几户都要低,上下落差有几十米,立电线杆难度大,只能通过放根电缆下去,这样就方便快捷的解决他家的供电问题,可这彝族老乡不认可啊,他觉得这影响了他家的风水,他已经打了四十年光棍了,现在这光溜溜的电缆放下来,寓意他要一辈子打光棍,这玉皇老子来了也不行!必须要改。否则就要投诉要上访,不改,按规章办事吧,就怕这彝族老乡要死要活,说他家就被这根电缆断了香火,特别这断香火放关山这里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万一他要寻死,不管是国电部门还是当地村委,都担不起责任,而且就算不寻死,弄出个信访事件在这里,当地也没人有安宁日子过,最后村委只能让电力所向市里协调,从市里排高吊过来,千辛万苦的改规划,立高杆电杆,这一下,直接加了3根电杆,才把这彝族老乡家的供电线路从电缆从三相四线改成电缆。” 说到这里,赵贤才也苦笑起来:“领导,关山就是这样,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只要一有动工,这些附近的山民就会冒出来,这甚至不是什么个案,还有些不找理由,就直接拦路要钱,就算你明明是为了他们好,是给他们修路的,但在这些人眼里,只要送上门的,那就是一块肉,总要千方百计的咬上一口,特别是少民地区,这些乱七八糟费用还真不会少,到时一动工,肯定还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困难出现,毕竟这些人……” 听到赵贤才话越讲越偏,马上要引到民族区别上去了,一旁的吴垡马上打断他道:“啧,赵书记,注意你的身份,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讲!” “不好意思,我下次注意。”被点醒的赵贤才这才想起现在是在州长面前谈工作困难,赶紧收口:“……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我个人意见是不要现在搞大规模施工,容易引起阻工等矛盾,而且在关山这环境下,修路难度太大了,希望领导慎重考虑。” 吴垡此时也点了点头:“刚刚贤才同志的话也提醒我了,确实我们要考虑这些个客观实际的困难。” 看到两位市领导此时的态度,陈炜国的态度也波动起来,他再次靠上椅背,继续闭目养神,考斯特在山路中颠簸穿行,时走时停,遇到会车时就得一番折腾,让这趟回程之旅显得也别有波折。 半响过后,陈炜国慢悠悠的睁开眼,把问题抛向了一旁的许晨光。 “小许啊,刚刚吴书记和赵书记提的问题都非常好,你是地方干部,也了解情况,你说说你的看法。” 从赵贤才开始反对之时起,许晨光就焦急起来,这位“老对手”把困难点的很准,特别是一下点中了“影响民族稳定”这种死穴上,让原本都快定下来的关山交通环境改善方案濒临推翻,如果这下不能缓解陈炜国的担忧,那修路的事就等于是泡汤了。 关键就在自己接下来的话了。 想到这,许晨光深吸口气道:“扶贫攻坚,关键还是产业扶贫,让困难群众有自发造血的能力。我记得我小时候起就知道一句老话——要想富先修路,这点道理老百姓也懂,我翻阅我们省乃至全国的扶贫史,没有哪里的贫困村脱贫致富不是从修路开始的,我也没看到哪里都贫困村是因为举债修路而返贫的,我相信,扶贫修路这件事不只是要算眼前的经济账,还要把当地带来的经济的发展和当地扶贫项目开发增加的收益算进去。毕竟村里有钱的,回来办企业了,搞荒地开发了,承包山林果田的,开养鸡场、养猪场的,那这些项目可都是要花钱的要雇佣当地村民的啊,这样是不是就带来了就业?是不是就开始有了产业?以我们今年千辛万苦引回的大观集团为例,现在大观产业园一立项,我们关山当地餐馆什么是不是一下就坐满人了?当地的建材店铺是不是热闹起来了?建材市场是不是突然就冒了出来?我们再看看当地那些建材老板,他们的小门面是不是变大了?我就观察到从今年年初到现在,现在每天镇上公路过的大货车是过去的好几倍,镇上也开始看到有老百姓的小汽车了,这是不是就是产业扶贫的效果?只要有路了,我相信关山只会更好,整个乡村才会有发展。 所以,我一直认为扶贫工作给贫困人口钱,给吃的是最糟糕也是最没办法的办法,最合理最好的扶贫就是搞好当地交通基建,搞活当地经济,通过整体的经济发展,提高居民文化素质,从而根本上改变贫穷,才能真正全面脱贫。 而至于刚刚赵书记提到的那些困难,我认可,我也了解,但我也不怕,因为我们关山镇扶贫干部们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有信心有把握去克服这些将会遇到的困难,我们天天说扶贫攻坚、扶贫攻坚,攻的不就是这个‘坚’?” 这番话许晨光是一口气说完的,说之前他还担心会不会得罪市领导,可说到后面动情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管他呢,能把修路的机会拿到手再说。 所以当他说完时,整个人都像虚脱一般,不敢去看几位领导的反应。 “好!” 出人意料的是陈炜国用一声干净利落的好字给这次讨论划上句话,他眼神露出肯定的望向许晨光,当即就同意了许晨光的提议。 “刚刚我们关山镇的基层同志已经表态了,那我还是倾向于基层的意见,这路得修!项目得立,虽然会有困难,但同志们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身份,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第一百零七章 尘埃落定 “感谢州长,我们关山干部一定不辱使命!” 许晨光也激动起来,吴垡见陈炜国已经拿定主意,此时也转而附合点头,答应市里会全力配合,一定让关山镇全部十几个建制村达到“村村通”的标准,同时他还强调会把悬崖村作为重点项目推进,保证尽快让悬崖村换新貌。 “对,吴垡同志啊,再苦再远,那也是我们南溪州的村落啊,再穷再苦,那也是我们关山的群众啊,不能再让这些悬崖村的老百姓再“与世隔绝”了,我给你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再来看,希望到时能让我登上悬崖村,看一看这全国唯一“与世隔绝”的建制村。” 吴垡有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答应下来,又对几个关键的落实问题向陈炜国请示,包括资金来源、国家立项等问题,而三人讨论的时候,只有赵贤才神情有些不自然,隐隐有些不悦。 这台南as牌的考斯特已经驶入了南吉市的联络线,等下就会直接驶入市府大院,将陈炜国等一行人送到内部宾馆,许晨光知道这次汇报马上就要结束,他心里还惴惴不安的想着最后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关于恢复关山镇瓷泥矿开采的请示,这也是他邀请陈炜国过来的这趟视察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只要能推动重新对关山镇的矿产“区域勘定”,划出“国家百强旅游区”的红线,那整个关山的产业扶贫能再上两三个台阶。 想到这,他喉咙不自主的动了动,措辞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为了这件事,他布局了太久,从到关山的第一天起,瓷泥矿和大观集团的产业园就是他产业扶贫中最重要的支柱,甚至为了这件事,和赵贤才也是“反目成仇”,几次都争的险象环生。 而现在,只要陈炜国一点头,这许晨光扶贫路线图中最重要的一步就算是落定了,可要是陈炜国不同意,那这半年的心血和付出,也就崩塌大半。 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赵贤才这时也转过头来,两人目光无意间交锋而过,许晨光看着眼前阴鹫难测的赵贤才,一下下了决心。 豁出去了!如果失去这次向州长直接汇报的机会,这事就彻底黄了。 “州长,我还有个关于关山镇的情况想向您汇报。” 陈炜国此时已经相当疲惫,他整个身子都放松着后躺在考斯特宽大的座椅里,这位年过五十的州长勉力睁开眼睛:“噢?还有什么,你说吧。” “是这样,我们关山镇还有个情况,是关于瓷泥矿的事……” “许晨光!别……” 听到许晨光果然提到这几个字,对面的赵贤才眼神一下锐利起来,马上就插嘴想要打断,可旁边陈炜国一摆手,示意让许晨光说完。 许晨光定了定神,朗声说道:“早些年前的时候,南吉市为了竞选全国旅游百强县,上报的区域勘定范围划得太大了,导致国土资源部那边错把我们整个关山镇都包进了南吉市旅游区的范围,这样就造成一个麻烦的问题,按照对国家级自然旅游风景区的相关要求,我们关山镇范围内对环境只要有影响的矿产挖掘、开采等产业都得一刀切的关停,这几年来,就打断了我们关山镇之前最重要的一项支柱产业——瓷泥矿开采,当时整个产业链一下就没了,几千从事相关工作的老百姓没了饭碗,而我们关山镇的基础条件太差,也没办法发掘旅游资源,结果我们坐拥亚洲前三的瓷泥富矿区却不能采,南吉市最后建设的旅游景区又没包括我们,导致耽误到了现在。我的想法是请求上面的相关部门,推动国家国土资源部门对南吉市自然旅游资源保护区重新进行“区域勘定”,让当地的矿产重新利用起来,把关山这最大的一个自然资源优势给利用起来,帮助老百姓今年实现全面脱贫。” 许晨光说完后,陈炜国半响没有答复,仍是眯着眼像是闭目养神,又像是睡着了一般,但他也不敢打扰,只能耐心等待州长的回复。 “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像你说的要是让瓷泥矿重开的话,关山镇整个矿产产业能提供多少岗位?产值又有多少?收益将怎么用?” 在许久的沉默后,陈炜国反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好在许晨光早有准备:“按照之前的资料来看,因为今年已经年中了,等重新勘定搞完,预计最快也要两个多月,那第一批矿证下来都要到秋末了,但是分拣厂、洗水车间可以早点投建,再把那些仓储、运输的岗位都加上……乐观的说,我们今年冬天就能够提供一千多的工作岗位!之后等明年开春,可以到大几千!基本能覆盖我们关山的建档立卡贫困户!而且还将带来巨大的产值和收益,这些钱怎么用,那还要看上面的决定,当然我作为基层扶贫干部,还是希望到时能分出部分,成立专项资金,投入到我们关山本地的扶贫建设中来……” 许晨光说到后面时,声音不由自主的小了一些,毕竟收益怎么用那不管自己的事,所以说的也很心虚,而陈炜国听着听着竟然笑了起来,许晨光搞不清楚陈炜国笑什么,心里一慌,还以为自己说的太过简单幼稚,把州长给逗乐了。 可陈炜国轻轻笑了两声后,就转向旁边的吴垡:“吴垡同志,你刚刚还和我唱苦情戏,说市里财政不容乐观,对扶贫道路建设这块怕支持不够,呵,这现在钱不是来了么?” 吴垡一愣,但他反应极快,马上意识到陈炜国这是同意了许晨光的设想,要去南吉市对到时瓷泥矿重开后带来的巨大收益做好二次分配,要用来支持关山镇的交通环境改善。 “州长您放心,这肯定会规划好,按指示落实。” 而许晨光此时还如坠梦中,他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对关山镇的脱贫蓝图中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落定,这下陈炜国已经答应了对关山镇的瓷泥矿区重新进行“区域勘定”,接下来只要瓷泥矿重开,关山脱贫事业就有了最大一步进展! “谢……谢谢州长,我真的……” 许晨光此时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之前的种种,为了重开瓷泥矿的事,几次都差点被人拉下马,好在守得云开见明月,今天算是尘埃落定了,想到这些,他言语间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哽咽。 陈炜国笑了笑:“小许啊,你不用谢谢我,这事其实我也早就知道了,你们上次不是在那“民生面对面”节目里就提到这件事吗?我早就知道了,现在州长信箱里面还有一堆同样要求重开瓷泥矿的群众意见,这既然已经说大众的呼声了,我们领导干部当然要做出反应,这事没问题,州里同意推动,你们好好整理资料,到时我拿着资料和你们一起去省里汇报。” ………… 等一行人将陈州长送到市委的内部宾馆休息,今天对关山镇的视察算是正式告一段落,明天陈炜国还要在市里考察其他项目,但那已经与许晨光无关,站在宾馆大厅前门的台阶上,他难得的长出了一口气,身后是一群市领导正等候在大堂里面,估计有人还在想抓住州长下来的宝贵机会想好好当面汇报一下,这些事对许晨光来说都很遥远,他解开衣领的一颗纽扣,市里的晚夏热风吹在身上有些闷热,这个时候许晨光才有空闲感受到这些细枝末节,他突然有些怀念关山清凉的山区夜风。 正想着今晚怎么回关山时,不远处一台熟悉的小车驶进了市府大院,停在许晨光面前,车窗摇下,果然是他那有些嘈杂却又可靠的扶贫办副主任——吉淼淼。 这风风火火的山里姑娘一停好车,就冲着许晨光连按了几下喇叭,许晨光赶紧上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州领导就在楼上,你小声点哈。” “怕什么,我又不怕他。” 吉淼淼一边说,一边替许晨光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我跟你讲这里开回关山可要几百公里,油钱几百块可是没得报销的!” 许晨光露出会心的微笑就准备上车:“好了好了,报销,报销,我私人给你报销。” “这还差不多。” 许晨光刚低头就要坐进这台两厢小车时,身后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回头竟是赵贤才。 “许晨光,有时间聊一下?” 这位市委副书记居然主动找到许晨光,头一撇,示意到旁边市府的小花园散步讲两句,刚说完,赵贤才也不管许晨光答不答应,自顾自就往那边走过去,而许晨光脸上一沉,只略一迟疑,就让吉淼淼先在这里等他,返身跟上了这位市委领导的脚步。 夜早就深了,市府的花坛草木修剪的勤快,稀疏的枝丫挡不住清亮的月光,赵贤才和许晨光两人沿着网球场旁的小径一前一后的缓步走着,许晨光自始至终与这位曾经敬重的领导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这对同行者来说,已经是一个生疏陌生的距离。 第一百零八章 白眼狼 新修南吉市市府大楼光亮高耸,黑夜里像蹲伏的巨兽,又像远处巍峨的群山,听说这栋新政府大楼早几年前就建好了,但之前准备搬迁时刚好遇到央视密集报道南溪州贫困现状,州里统一不准新建大楼、连新迁都不行,就拖延到了今年才准搬,算是让市机关跟着一起“全面脱贫”。 在绕着网球场走到第三圈时,赵贤才突然停住了脚步,总算开了口。 “许书记,以前我总搞不懂一个问题,像你这样眼光开阔,思维敏捷,不管是业务能力还是待人接物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年轻干部,按道理在任何单位都应该是做事的主力,培养的重点对象,可为什么在监委的时候,却没领导重用你,当时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但现在,我算是搞明白了。” 这话里的讽刺味来的浓烈,许晨光明白赵贤才的意思,面无表情的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呵,没想到啊,我这些年,提拔用过的人也不算少了,但看走眼的就你一个啊,许书记,我想问你,这过河拆桥几个字的典故怎么解?” 许晨光脸色微微一冷:“赵书记,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请直说,时间不早了,别耽误你休息。” 赵贤才没想到许晨光现在居然敢直接回嘴,怒极反笑道:“许晨光,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在州里到处挑扶贫副书记的选拔对象时,挑中你时,你们监委就有领导提醒过我,说你这人是白眼狼,我当时还想,反正我又不图你回报,只要你给我把这次的工作按计划推下去就行了,越是六亲不认越好,可你啊,太让我失望了,我真没想到你到了关山之后,脑子里完全没有一点提携的香火情,现在处处和我作对?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背后有人指使的?要不你和我说说?呵?” 赵贤才这话的语气轻佻,但许晨光倒是神情一正,如实回答:“赵书记,这您可以绝对放心,我许晨光真的只是就事论事,心里想的只是怎么把关山的扶贫搞上去,没有任何别的心思,绝对也没有任何人对我有什么授意,我心里就只有眼前这份工作,在工作时如果有什么得罪了您的地方,那我真的向您道歉,我只是对事不对人,没有任何针对您的意思。” 许晨光说话时,赵贤才的眼神紧紧盯着他上下打量,在确认确实如此后,赵贤才鼻腔里闷重的哼了一声:“呵,我相信你这种臭脾气,除了我这不长眼的,也没什么人敢用你。” 这话让许晨光不好怎么接,但里面暗藏的那点拉拢的意思他还是听出来了,果然,赵贤才接下来又“怀旧”起来:“许晨光啊,我想起那时候你在监委,我第一次找到你谈话的时候,你和我怎么说的?说你是个简单的人,只想着怎么做事,不会抬头看路,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求不辜负组织、不辜负人民?呵,现在看来,真是讽刺啊,许晨光,我看你不只是会“看路”,你还很会“找路子”啊,呵呵。” “赵书记,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想起这段时间一件件接踵而至的麻烦,赵贤才有点恼怒道:“这你到关山半年多,折腾的还不够吗!?还要我指出你做的那些好事?引回沙马阿措那种流氓企业家什么的我就不说了,重开瓷泥矿这种麻烦事你为什么这么上心?你不知道关山开矿就会死人?!到底沙马阿措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去替他们这些本地老板重新办矿业?还有,你现在又想方设法的修路是为了什么?这里面你又有什么好处?” 赵贤才毕竟也才三十出头的年轻领导,再怎么有城府也架不住年轻气盛,加上和许晨光针锋相对的斗了这么久,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今天有机会和这白眼狼面对面对峙,一下就全发泄了出来,被连着一番数落的许晨光脸色也不好看,冷脸回答:“赵书记一口一句“好处”,这是市府领导该说的话么?还是说您心里平日里考量的就全是这些“好处”?” 被许晨光拿住言语瑕疵的赵贤才一下被堵的开不了口,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只能冷笑道:“不错啊,许晨光,你有资格教训市领导了?我怎么说话也要听你指示了?哦,也对,现在你攀上州领导了,当然不同往日了,怎么?刚刚我说错话了,你也要向州领导汇报去?” 许晨光当然知道赵贤才嘴里的“州领导”指的是陈炜国,对于他之前绕过南吉市直接找上陈州长的事,赵贤才估计还火大的狠,可那时已经是到了斗的最激烈的时候了,许晨光分分钟就可能会被调离的关口,他根本没心思管这些越级汇报的“小问题”。 “我没有这个意思,赵书记,我只是……只是想说,我从来就没有在关山的扶贫工作中谋取过任何自己的私利,更没想过要通过重开瓷泥矿的事来找他们这些矿老板谋取好处,我完完全全是站在过往的数据分析上考虑这些问题,我是真正测算过后得出的结论——关山镇的扶贫需要这样真正的关键产业支撑,只有这样才能让老百姓富起来……” 听到“富起来”几个字,赵贤才神情变得格外恼怒,他打断许晨光道:“你懂什么叫富起来?我就问你,这重开瓷泥矿后,镇上会死多少人你想过没有?以前关山这地方围绕着争矿、开山可是经常见血的,再说了,这瓷泥虽然不同于一般的深埋矿,但动矿就怕安全生产事故,到时出了事你担的起嘛?”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许晨光针锋相对,亳不退让道:“我当然知道开矿就会有利益纠纷,但现在不同以往,现在关山的基层治理能力和法治环境早不是以前那种近乎“蛮荒”的环境了,我们镇上有信心能控制住,当然只要开矿,总会有安全生产责任事故的风险,但是只要镇里做好防范和指导,这都能把风险降低的,再说了,就算有风险,那也是镇委和安监部门担了,赵书记您大可放心,再怎么对您的影响也不会太大……说到这,我才是有一个疑问,您为什么这么反对重新开矿?重新修路?这么怕老百姓富起来?” 被说中要害的赵贤才脸色黑的难看,他移开了眼神,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月光透下一地婆娑树影,映照在赵贤才脸上忽明忽暗。 南吉市比关山镇气温高几度,但也是山区县级市,此时夜风一吹,许晨光背后一阵沁凉,他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的话语似乎也有些重了,两人就这么相对沉默了几秒,最后还是赵贤才打破了沉默。 “我为什么反对你做的这些事?这最开始让你去关山的时候,我就找你谈过了吧?我当时就已经把一切都摊开告诉你了,这现在你还要反过来质问我?” 许晨光一愣,他想起半年多以前,自己还在监委的时候,赵贤才确实找上自己谈过几次话,当时就在赵贤才的办公室里,这位年轻的市领导和自己吐露了所有的想法,那是一副关于关山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大变局,当时意气风发的赵贤才还没有现在这般阴鹫难测,指着那副规划图说这将改变关山的整个历史,还问自己愿不愿意成为这宏伟愿景中关键的一步棋。 这不过短短半年,两人却已经形如陌路,许晨光不免感慨起来:“我知道,您还是想着那个“头号工程”?可是,我到了关山之后,我看到的和您所说的完全不一样,我不认为异地……” “别在这里说!” 赵贤才飞快的打断许晨光差点脱口而出的几个字,他机警的看了看四周,夜深月重,两人这块区域只听见几声虫鸣,并没有另外一双耳朵。赵贤才又压低声音:“我告诉你,这事现在还是悬而未决,在正式开始之前不能和另外任何人讲起,不然整个南吉都没有清净日子过了!如果是你我口里传出去,你想想后果会多严重!?” 即使如今与赵贤才争的火热,但许晨光还是明白这件事确实在落地之前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毕竟牵扯太广,上万人的人生命运都可能不同,而且这事目前也只是一个想法和规划而已,上上下下没看到任何动静,八字没一撇的事,传出去可就会出大麻烦,追究起来就不只是调离、免职而已了! 见许晨光知趣的没再提起,赵贤才算是轻松了口气,他有些复杂的打量着这位半年下来就像是换了人般的“前”监委干部,原本笔直坚挺的西装制服换成了适合朴素简单的短袖衬衫,脚上也不再是光亮皮鞋,而是一双一看就上山下河过许多次的运动鞋,特别是那张原本英朗白皙、线条分明的俊脸,此时也晒得不成样子,乍一眼看去,倒和山里长大的山民并无分别了。 赵贤才突然想到:这小子是真把关山当家了。 第一百零九章 扶人还是扶地 “许晨光,我最后劝你一句,我做的事自然有我的深意,希望你不要再横加阻拦,否则我会动用一切资源和方法对付你,明白了吗?” 赵贤才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许晨光的肩膀上用力的点了几下,在他记忆中,这么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直白的近乎幼稚的方式威胁一个人,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他甚至觉得今天这一幕对于他一贯的做事准则来说实在是难堪可笑。 但此时赵贤才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已经听到省里隐约的风声了,只要再过段时间,“风暴”就会刮到关山的群山峻岭之间。 许晨光并不知道赵贤才此时的想法,他只是眼神定定的回答道:“赵书记,我只能说我现在是关山镇的专职扶贫副书记,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关山镇的困难群众,我没想过阻拦你做任何事,我做的一切都无愧于心,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动摇,但只要你一样是从关山群众的角度出发,我相信我们之间不存在如何矛盾与问题,我相信朴素的关山群众也会理解你。” 这番四平八稳的回答居然让赵贤才忍不住笑了起来,许晨光被他笑的头皮有些发麻,忍不住反问道:“你笑什么?赵书记。” 赵贤才又看了看他认真的眼神,这下笑得更大声了。 许晨光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平时高深莫测的市领导笑得这样直白,好半响后,赵贤才才停下笑声,他意味深长的说道:“许晨光,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朴素?你觉得关山这些人朴素?哈哈,我只能说没想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幼稚,当然,这反而让我明白你这样的人,背后确实是没人指使了,我只希望,你记住我的话,在关键时候别来拦我的路,至于你和你的“朴素群众”……哈哈,随你怎么样吧。” “我说错了么?我看到的关山是许多未曾走出深山、连红绿灯都不认识的老百姓,看到的是许多不识字、不会说汉语的孩子,看到的还有那些人畜混居、一家人凑不出一条裤子的贫困家庭,这些人不朴实么?我想做的是让这些人过上真正人该有的生活,这我做错了吗?这我说错了什么呢?” 许晨光今天第一次语气有些冲,他可以忍受赵贤才对他个人的批评和职责,甚至骂他白眼狼也无所谓,反正监委时他就因为恪守原则而受过许多白眼,但他忍受不了自己的信念和梦想受到嘲笑,此时忍不住的直接怼了回去。 赵贤才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嘴角含笑着说道:“许晨光你还是太肤浅了,你真以为这些人是什么“朴素善良”的小绵羊?我告诉你,这些人穷了几千年,身上自然有他们的“穷根”,不是你在这修修路、建建厂、搞搞直播就能解决的,想让这些一只脚几乎还踏在奴隶社会的关山人一转眼变成现代人,那只有按我说的去做,你等着吧,小子,时间会告诉你谁对谁错的。” 这番话许晨光听在耳里,听不进心里,他想反驳,但嘴角抽了抽,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倒是赵贤才冷笑一下,最后用一句话给这次的谈话做了个总结。 “许晨光,我最后送你一句话,关山要扶贫,你先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扶的是人?还是扶的这地?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 在坐着吉淼淼的两厢小车驶出市政府的时候,许晨光心里还在不断回想今天的一切,这此时来看,这一天算是来的圆满,不只是顺利完成了陈州长的接待任务,还找到机会汇报了几个关键项目,陈炜国也是给劲,不管是基层务虚过多的问题、还是事业编干部晋升空间的问题,都在发现问题时就一并给解决了,这一下算是喜出望外,而今天回南吉的车上又汇报了重开瓷泥矿和修路的事,这两件规划中的头等大事也出乎意料的全部答应了,这简直是最好的结果。 但许晨光此时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不知怎么,他脑袋里还在不停回想刚刚赵贤才抛出的那个问题,到底什么叫“扶的是人?还是扶的这地?”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 而他身边开车的吉淼淼此时心情也起起伏伏,车子驶入外环大道,这样宽阔笔直的马路吉淼淼反而开的有些不习惯,她看了看窗外黑的发浓的夜色,用几乎就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了一句:“这么晚了,还开回去吗?” 许晨光心思完全没在她身上,此时只是呐呐的沉思在刚刚和领导的一番谈话中,吉淼淼见他毫无反应,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又问了两句,许晨光却还是含含混混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吉淼淼一下有点忍不住,她担心是不是自己意思没说清楚,最后只能有点生气的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到底是现在回去还是住一晚?怎么不说话!?” “啊?什么什么意思?”许晨光一愣。 “我问你要不要开房睡一晚!” 这下吉淼淼的话总算清清楚楚的传到这呆子耳朵里,可她话一出口的瞬间一张圆脸瞬间涨红,许晨光也一下被她吓到,整个人一下坐直了身子。 “唉哎哎!前面前面……” 吉淼淼心思一乱,方向盘都差点把不住,看着笔直的马路突然一个右转就差点冲花坛上面去,还是许晨光几声提醒下才扭回了方向盘!堪堪躲过一场车祸。 惊魂未定的两人把车停到路边,隔了十几秒才回过神来,吉淼淼一脸恼羞,憋了半天,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自己先前的话语不是那个意思,而正巧许晨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了一句。 “你刚刚说的那个,我不是……” “好了,别说了!我刚刚……反正我说错了,不是那个意思,还有我警告你啊,刚刚发生的一切你不准告诉任何人!” 许晨光还有些摸不清头脑:“你是说刚刚差点撞车的事?还是你说要去开房的……” 在他话才出口的瞬间,一个“小砂锅”般大的拳头已经伸到了他面前,旁边这位靠着民族摔跤读大学的专业体育生此时展现出难以想象的压迫感。 “我说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准告诉任何人!” 许晨光这下明白了这姑娘的杀气不是开玩笑的,他苦笑一下,马上点头表示答应,等了好几秒,看到吉淼淼脸色缓了缓,他才慢慢开口:“我明白你刚刚不是那个意思了,现在是比较晚了,但我精力还行,就别在南吉休息了,直接回关山吧,我来开车。” 刚刚差点撞上去的吉淼淼此时也不好拒绝,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置,许晨光调了调驾驶座的桌椅位置,开始往关山开回去。 路上两人因为先前的尴尬而陷入沉默,这俩两厢小车从南吉联络线宽阔的沥青八车道慢慢开到了532省道的水泥四车道,接着慢慢的又开到邻乡公路的硬化土路两车道,等前面慢慢又变成一条蜿蜒起伏没有标识的土路时,许晨光知道已经进入了关山山区了。 这样的夜里开山路确实危险,许晨光聚精会神的开着车灯前方,心里一阵阵感慨:关山的路实在太烂了。 他不自觉的又想起之前赵贤才说的那些话,到底这关山要扶的是人?还是扶的这地?这个问题确实有那么些意味在里面。 但一看到眼前这条千百年来关山老百姓与外界沟通的“唯一”土路,许晨光又觉得不管是扶人还扶地,先修路总不会错。 想到这,他的情绪又好了一些,看了看旁边主动来接自己的吉淼淼此时还不说话,便试着打破沉默道:“对了,吉主任,今天我听到有些市领导评价关山的部分群众身上有“穷根”,他觉得关山的问题不在于修多少路,建多少车间,在于解决这根“穷根”,你在关山这么些年,你觉得有这么个东西没?” 之前因为尴尬而憋了一路没怎么说话的吉淼淼,好不容易等来了许晨光的“破冰”,结果没想到居然问的还是扶贫,她气不打一处来,随口回答:“不就是“懒”呗。” “懒?” 许晨光一下来了兴致,要吉淼淼举例说一下,虽然他这工作了半年了,对关山了解已经很深了,但这半年大部分时间还是放在了拉项目、跑工程、搞直播上面,关注的还是怎么把扶贫产业搭起来,具体的关山群众,特别是少民群众接触的不够多,对于关山的那股“懒”劲也只是听说,并没见到实例。 吉淼淼白了他一眼,像是许晨光问的是一个常识性的傻问题一样。 “这样,我就简单问你一句,你去过我们镇机关旁边的那些小店子,什么文具店、小超市的买过东西没有?” 许晨光想了片刻就点了点头:“当然买过啊,毛巾、牙刷什么的都买过。” “那我问你,你有没有注意到你买的那些东西上面有些爱心标志、或者一个手掌握着的飞鸽标志什么的?” 第一百一十章 穷根 许晨光还有些不解道:“对啊,有些上面有,我那个脸盆上面就有个手捧飞鸽的小标志,我以为是关山这边特有的标志,联名款还是爱心扶贫工厂做的?怎么?有什么问题?” “什么联名款,我告诉你,那些都是别的地方捐赠过来的物资被关山人倒卖的!他们这些人懒,卖东西都不想走远,就在山下卖给这些小超市。” 许晨光有些瞠目结舌,他记得自己那个脸盆就是很便宜很常见的塑料脸盆,成本几块钱一个,山里买个十几块钱大不了了,这东西都有人倒卖!? 看到许晨光这震惊样子,吉淼淼忍不住继续讲道:“我在扶贫办工作有几年了,我接待过的各种各样的“爱心小队”、“扶贫志愿者”估计有上百次了,我虽然是本地人,但我说实话,很多当地人做的事我是看不起的,就比如我刚上班的时候对接一个爱心小组时发生的事情,那个组去的是虎溪村麻黎安屯,屯里一共35户极困,19户特困,其余基本也都是贫困户。 当时接到小组了,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来的关山很好奇,开口要先去看孩子,我就带他们去虎溪村小学,那个小学其实就只有一个老师,一个班,一个年级,所有一年级到毕业班都混在一个教室里上同一堂课,而这堂课就是反反复复的教孩子,简单的加减乘除和汉语拼音,但就是这样简单的内容,很多孩子直到毕业都没学会。而且,这个小学旁边就是猪圈,甚至可以说是隔了一半的猪圈才有了这么个教室,这些孩子就混在这臭烘烘的地方背着拼音表,那爱心小组带队的是市里一个干部,当时看到啥这么个情况,马上就把我拉到一边,说这环境太差了,根本没办法拍照,我当时心想这已经是关山比较好的学校了,毕竟头上有片瓦,旁边猪圈虽然臭但是暖和,冬天还能开堂,不像跳马等几个村,那边的小学连个有屋顶的教室都没有,孩子们到冬天就必须停课,不然会冻死人!” 吉淼淼说的这个情况许晨光倒比较清楚,他知道关山十几个村却总共就五个小学,而其中这些个“小学”虽然叫这个名字,而实际教学内容和质量连城里郊区的幼儿园都比不上,只有镇上的关山镇中心小学质量稍微好一点,但也杯水车薪,没办法覆盖整个乡镇几万人的教育需求。 许晨光神情有些严肃起来,示意麻阿黎继续讲下去。 “后面我就说这已经是环境好的嘞,他们开始还不信,我给他们看了别的那些个照片才接受,那个小组还说要拍几张孩子们升旗的照片,我直接告诉他们,这学校以前唯一的一根旗杆刚装上升了一次旗,第二天就被人偷走了。” 许晨光从吉淼淼忿忿不平的语气里看得出她当时激动的情绪,过了几秒,她还是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些人虽然名堂多是多一点,但有点好,带的东西也多,当场就给教室里的孩子们一人一个送去小书包,男孩子是那种蓝色的带几根背带的,女孩子是那种粉色的公主图案的,还都是牌子货,一看就知道不便宜,孩子们都乐疯了,那队长看到这情况,当场还让队友把车开进来,要给他们带些家里用的东西,等车到了,我看到那队长一包包把东西从后备箱翻出来,孩子们书包里,顿时都装了不锈钢的水壶、热水瓶、双层保温饭盒、孩子吗一个个叮叮哐哐的开开心心的背回家,年纪小背不动的,这些爱心小队的就送到家里去,顺便家访。” 说到这里时,吉淼淼陷入了沉默,脸上是少有的复杂表情:“我那时才上班,也是离开关山好几年了才回来,当时虽然也很难,但看到那些爱心人士,看到孩子们开心的样子,我起码觉得这一切还有救,还有个盼头……” “但是,很快我就失望了,那些好看的品牌书包,那些好看、光亮的生活用品……全没了……被那些孩子们的家长互相之间当赌注赌掉了,或者直接就拿到山下店铺里卖掉了,孩子们还是没有书包、没有纸笔、捡石头、炭块在地上做题目,如果不是因为学校管两顿饭,这些家长早就不准他们来上课,逼着出去放羊了割猪草了。” 吉淼淼越说声音越低沉,许晨光也感觉到她那股难以言说的无助与愤怒。 “再后来,我再接待这些爱心小组时,我就要去他们在援助物资上加印“爱心物资”、“捐赠物品”等标志与字号,或者是机构收集援助的话,就直接加盖“爱心红十字会”等机构标志,可这些仍然没用,那些家长,那些人照样会毫无廉耻的把这些给孩子们的物资拿去赌掉、卖掉。 到最后,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就是请这下爱心小组或者机构再进山的时候,千叮万嘱的提醒他们,要捐赠就不能买超过十块的东西,反正只能买最便宜的那种手削铅笔,帆布书袋、塑料脸盆……总之是那种量大价格特别便宜,不好用来做赌注或者变卖的东西,只有这样,才能尽量让孩子们拿到手里。” 说到这里时,许晨光沉默了许久,他已经明白宿舍里那个脸盆上的标志是什么意思,没想到连这种便宜的塑料脸盆这些人也要变卖,他心里涌起一阵懊悔,懊悔今天陪陈州长视察的时候,忘了反映关山镇的教育问题,但他很快就下定了另一种决心,就是自己在关山的这段时间,无论如何要让关山的孩子们的学校焕然一新。 “说这些其实挺没意思的,真的,这些年我接待了这么多扶贫爱心小组,但说实话,除了那种单位固定要求的,基本来了一次之后不会来第二次,因为这里和他们想象中那种纯朴自然、美好风光的山区生活完全对不上,看到的反而是太多阴暗面,特别是那种开着大越野车,穿着名牌衣服,带着墨镜跑过来的,就没有见过来第二次的。越有钱的人越觉得有落差,这里真的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我之前也不想跟你说这些,觉得都是自己家乡的丑事没必要告诉太多外人,但现在看得出来,许书记,你是真心想为我们关山人做点事的,我才和你说这些。” 许晨光一边开车,一边看着窗外黑夜中飞逝而过的树影和远处的群山,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到关山半年了,他自以为已经掏心掏肺的为关山老百姓拼了这么久,可有时多了解一点,又觉得自己在大山面前还是一个新来的游客。 “我懂这种感觉,也谢谢你信任我,和我讲这些。” 吉淼淼此时的倦意也慢慢没有了,她也坐直身子,继续道:“你问关山的“穷根”在哪,我就觉得在这些人身上的懒字,特别是那些少民,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见得多了,以前没觉得什么,出去读大学后,才慢慢发觉自己的家乡不对劲,如今在扶贫办也工作了几年,我有时思考这个问题,关键可能还是在这个环境上面,我看啊,关山的那些少民,很多都还是以前奴隶社会的影子,现在很多地方都还在按“家支制度”过日子,以前的黑彝,现摇头一变,变成了村长,大家还是按家支生活,衣食住行、祭祀礼法、甚至是哪个小孩读书那个放羊这种事都是德古定,以前有什么事要找德古,现在还是找德古……那句话怎么说,关山镇的奴隶制度还在这些少民的身上。” 听到这里,许晨光心里跳了一下,之前赵贤才刚说过差不多的话,说的是“一只脚几乎还踏在奴隶社会的关山人”,那位赵书记是不是看到的就是这个问题。 吉淼淼没看出许晨光脸色的变化,继续说道:“今天既然你问了,那我就把我这些年看到的说透,现在让你设身处地的想象一下:你如果出生在关山,是个黑彝贵族的后代,虽然现在没有这个概念了,但你起码还是有一点势力的,家里总有村长、德古这样的族老,或者就是沙马阿措那样出去闯的老板,在关山你就再怎么样也是可以过的下去的,家里有几十上百头羊、猪不愁吃穿的那种,但如果你是白彝、或者阿加和呷西(奴隶)的后代,那生活轨迹就是固定的,你怎么样发奋也当不了族老、德古,大事你定不了,好事你摊不上,过一天混一天多舒服,何必努力奋斗?多少年前要给黑彝贵族们干活,那出力是没办法,不然动不动砍手砍脚,做人祠,但现在呢?老爷们只有火把节、彝族春节这些大事时会使唤你,平时你什么都不用做,还有我们这些扶贫的人送吃送喝,多美!根本不用想任何事,实在没钱了,一群人跑村里闹一闹,村里不给钱就跑我们镇上来,总会有人出面给钱吧?多好。” 吉淼淼说的这些许晨光也似曾见过,只是一般都让村里过来把人领走了,遇到人多闹得凶的,还有沙马阿措出面协调,所以他还没亲身感受过这“风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月夜 而此刻听来,许晨光心思有些发寒,是啊,在关山这半年,中间也去了不知多少次沙马阿措的大观产业园,他每次去,都发现那里满地满眼的都是汉族工人,彝族工人少的多了,更多的还是跟在沙马阿措后面同出同行,说的不好听一点,彝族就是沙马阿措的随从,只有汉族才是真正打工做事的。 许晨光也向沙马阿措问过这个问题,这位关山出来的首富对这一切十分习惯:“彝族都是懒腿子,叫他们喝酒可以,做事不行,招工还是主要靠汉族同胞,踏实,耐劳。” 连沙马阿措这样一位民族企业家都这样看待本族的弊端,可想而知这彝人们在本地的口碑差到了什么地步。 许晨光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关山这旧有的家支制度把贫穷的彝族群众禁锢在过去的社会结构里,把他们困在社会底层无法翻身,让他们从骨子里认定自己一辈子都无法通过努力改变人生;而另一方面,我们的扶贫工作又让他们的生活实现了基本的温饱,让他们满足于这样的底层生活,可是未走出深山的人生让他们根本就无从窥探更高层次的人生是怎样的,眼睛看不出这深山,手边又有我们千辛万苦送上来的扶贫物资,让他们觉得现在这样永远混下去是常态,扶贫就变成了越扶越贫?” 吉淼淼眨巴了几下眼睛,她没想到许晨光这么快就把她看到的现象其中本质给归纳了出来 “对,你到关山来之后喝了几次酒?你没发现关山人普遍都非常能喝嘛?” 许晨光一抬头:“关山人能喝我倒是知道,镇机关里上班时间都能看到一些本地干部一脸通红的坐办公室躺着,我自己倒是喝的不多。” 吉淼淼吐了下舌头:“那是因为你毕竟是监委下来的干部啊,再加上你一来就那么气势十足的搞改革,一看就油盐不进的样子,谁敢找你喝酒?” “油盐不进?” 许晨光一皱眉,吉淼淼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吐了吐舌头:“哎呀,反正不是我说的……好了,不扯远了,反正我认识的关山人基本都是酒鬼,特别是少民,简直是就不离手,对于他们这些没什么钱的人,酒就是他们最简单易得的快乐来源,特别现在因为扶贫,他们的生活不愁温饱,喝酒就是他们每天的正事,反正提个酒瓶子围着火炉一坐就是一天,喝醉了就裹上察尔瓦(彝族斗篷),找个屋檐躺下睡一觉,这种环境下,这些酒鬼怎么找工作?我看他们大脑都被酒精给灌傻了,所以这些人不戒酒是没办法工作的。” 吉淼淼说到这时,心头浮过一片阴影,她父亲虽然不是少民,但也随关山的风气嗜酒如命,几年前一次喝酒后,在山路上摔下陡崖,就这样没了。 “还有毒……” 她一愣神,发现许晨光低声说着什么,再三追问,许晨光才冷着脸说道:“你可能不了解,你去看我们南溪省的涉毒类的悬赏通缉,就从最高的开始看,那赏金从高到低排序,前五名全是关山的毒贩,以前我不了解,总觉得这边是因为太穷了才这么多人铤而走险。可干了这半年多扶贫后,我才明白这边的毒害泛滥不是因为没钱,反而是因为没以前那么穷了,现在这些人不工作也有扶贫补助拿到手,手里有闲钱了,这些人就发现了比喝酒更疯狂的快乐方式——毒……” 夜里的山路,月光稀疏,对面偶尔交错的车影把许晨光脸上映照着阴晴各半,吉淼淼也沉默起来,关山的毒害她太了解了,这毒根太过深重,当地相关部门早就想遍了办法,省里也早就将关山定为禁毒决战省级攻坚点,全镇早就挂满了各类双语禁毒横幅、每根电线杆上都张贴了禁毒警示宣传标语、到处都有禁毒宣传手册发放点,小学里更是从一年级就开始讲禁毒,每年春夏打工季节,关山镇都会联合派出所搞务工人员送行会,其实也是禁毒教育宣传,教育引导外出务工人员自觉抵制毒品诱惑,树立防毒意识,提高拒毒能力,会后全体务工人员举行歃血盟誓,杀鸡、喝血酒并起誓“远离毒品,珍爱生命”,可谓是办法想尽,现在关山的物流都不像别的地方,所有物流点都强行配备x光检验机,所有关山人拿包裹,那就和过安检一样,号称是“三个确保”(确保寄运物品“先验收、后封箱”,确保寄收实名制,确保邮件快件通过x光机安检…… “你说的很对,反正我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在公厕里遇到过吸毒的人了。还有毒瘾犯了,守在镇小学门口,问学生要钱的,还有提着彝族刀蹲在银行前面守取钱人的。而且……还有个情况你可能都不知道,我们关山的少民里面,艾滋病比率达到百分之十以上,这还是好些年前的公开数据……” 这些情况有些是许晨光第一次听说,有些是之前就有了解,这些日子也知道这情景不是他个人能够改变的,但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关山人就继续沉沦在这样地狱的景象里轮回。 此时,狭小的山道里,对面迎来一束灯光,有车过来了,这单车道会车不方便,许晨光主动让到一旁的针叶树下,给对方先过,同时摇下车窗,透一口气。 月光澄明空灵,让他突然想起一双眼睛,一双寒星般的眼睛,那是麻阿黎的眼睛,他又想起大娣小娣,想起她们那病到那种地步还想着让孙女们也染病,这样就能多一份补贴的奶奶。 想到这,许晨光咬了咬牙:“这些都不是最终的根,最根本的还是教育,只有通过教育,才能让这些人融入社会,让他们学会普通话,学会写字,知道世界不只是这山里的样子,知道外面还有更大的城市,安全的社会,让他们有期待,再教会他们加减乘除,学会红灯停绿灯行,学会不能盗窃、不能抢劫否则就要蹲监狱,学会基本社会规则,让他们能够正常融入社会并找到工作。这样就起码就少一份悲剧,长久下去,这样就不再会发生你说的那种学校旗杆只升过一次红旗就被偷的事,只要我们想办法提高升学率,就能让他们远离这些酒赌毒的原生家庭,对,教育!还是只有教育,才能让这些人社会化,这就是教育的职能。” 一念通,百念通,许晨光一激动没注意把牙咬的太用力,这下竟不小心蹦坏点牙瓷,啪的一声把他自己倒吓一跳,旁边吉淼淼看他这刚刚还一脸严峻的表情顿时崩塌,一下笑出声来。许晨光也给自己逗乐了,难得的露出笑容。 “哎呀,你居然会真的笑额?” 许晨光被吉淼淼大惊小怪的一指,反问道:“怎么?我以前没笑过?” 吉淼淼挑了挑眉道:“倒也不是没笑,但那都是假笑,像那些对领导的客气的笑,开会时有脾气时的冷笑,还有,搞直播时的公式笑容……” 吉淼淼念了几句,突然发现自己平时对许晨光的观察也太细致了吧,这一下不小心露了底,要是给这个家伙听出来就太糗了,赶紧摆摆手结束话题:“哎呀就这样吧,反正你不是真笑。” 没想许晨光倒莫名来了兴致:“那什么叫真笑?” 吉淼淼歪头看了看他,虽然天天在一个科室,可这时她才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男人,这半年下来,许晨光早已不复刚来时的容光焕发,皮肤也黝黑深沉了不少,只觉得眼窝子都陷进去了许多,褪去了城里人的那股精致,倒更像一位关山的本地干部了,而那双剑眉间虽然透着一股深重点疲惫,但一提到正事时,眉宇间又会突然透出那股英朗俊逸的风采。 “嗯?” 看了几秒,吉淼淼才反应过来,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真笑……反正我读书时候,辅导员说露出八颗牙齿以上的才是真笑,低于这个数的都是假的。” “这样?” 她随意一说,没想到这木头人还真跟着做了起来。 直接许晨光拍了拍僵直的脸颊,努力咧开嘴,勉为其难的笑了一下,吉淼淼噗嗤一下,捂着嘴说:“你这笑比哭还难看。” 许晨光瞪了她一眼:“你都说我直播时是公式笑容,我这不改不行啊。” “算了算了,你还是别改了,直播时有直播员,你继续摆好架势就好,不然进房间的游客都全被你吓跑了。” “啧……” 两人笑闹了一会,对面车也过来,月光也亮了,两人继续往前开,漫漫山路,要不是今天吉淼淼来接,许晨光肯定得明天下午才能赶回来,想到这姑娘居然为自己大晚上的跑这么远,许晨光再怎么冷硬的心此时也有些感动。 “对了,还是挺谢谢你的,这大晚上的过来接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讨媳妇 许晨光这话说的肺腑,眼神真挚,倒是对面的吉淼淼有些不好意思,撇过头说没什么关系,许晨光也没多想,车往里走,在绕过长长一段幽暗逼仄的山径后,车子钻出矮林,眼前忽的一阔,山里星高天远,脚下沟壑蜿蜒,而远处已经能看见关山的点点灯火。 见总算回来了,许晨光莫名安下心来,心里竟隐约有种回家的温热,这半年来,南吉的那个家回的太少,这穷山密林间让他呕心沥血的小小乡镇,更让许晨光有归属感,此下归途到站,脚下不觉加重了油门,一下驶进了镇里。 此时天边也已蒙蒙亮,两人正想着早早回机关,许晨光驶过路口的派出所,前面已经能看到镇机关的院子,可他突然一刹车,旁边的吉淼淼头猛的一点,哎呦一声差点撞仪表台上。 “怎么了!?” 许晨光一回头,却没看她:“不对。” 吉淼淼这气不打一处来,刚刚和这家伙的那点亲切氛围顿时消散。 “什么不对?是你不对吧!这车怎么开的!” 许晨光没理她,竟方向盘一转,掉了个头把车又倒回了关山镇派出所门口。 “你看派出所里面,是不是围了人?” “哪儿……” 吉淼淼跟着他目光看去,蒙蒙晨曦里,关山镇派出所老旧的大门处确实围坐着一群黑黝黝的身影,把整个派出所都给围住,熟悉的刘所长正扯着喉咙和这些人争辩着什么。 “哦,好像是的哦,哎,你干嘛?别过去了吧,关山围派出所的事不少见,猜都猜的到肯定是少民在闹,这你也要管?你管不过来的,人家少民只听族长的,王广发说话都没用,你过去干啥?” 许晨光没答话,径直走了过去,吉淼淼只能跟着过去。对面的刘所正说的口干舌燥,突然见大清早的这位副镇长居然来派出所,一时诧异,而对面围着的那群人见来了一名领导模样的干部,也自然围了过来,开口竟说的是普通话。 “你是领导!?” 许晨光没答话,先看了看围着闹事的这批人,他看这些人穿的不像山里人,普通话说的也溜,竟是一群外地人,有些疑惑的点点头:“我是这里的副镇长,你们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 刘所长心里正苦于没地方抛出这烫手山芋,没想到这平地冒出的许晨光竟自己接了过去,恰时的闭上了嘴,心里暗笑不已:这许晨光真是个愣头干部,刚好推给他! 而这些外地人正苦于没地方说话,此时喜出望外,七嘴八舌的凑过来。 “来的正好!我们是过来报警的。” “我们被诈骗了!被骗了四十万!你们关山镇派出所还不肯接案!包庇诈骗犯!” 诈骗?四十万? 许晨光略一疑惑,又看了看一脸苦笑的刘宇,便知道这事来的复杂,不是那么好搞定的,他又问:“你们当事人是谁?” 一位领头的老人一拍胸脯:“我就是当事人,事就是个讨媳妇被骗的事!” 许晨光一打量眼前老人,这老同志虽然腰杆挺的直,可一看满脸沟壑,这没七十也有六十了,这还讨媳妇? “取……取媳妇?您?到底什么事?” “哎呀,就是你们关山人用讨媳妇做幌子骗钱,说好了给四十万彩礼,还保证能生,还保证生男娃儿,结果那媳妇到了我们家,住了没两个月就跑了!这不是要人来了嘛!” 虽然老人说的是普通话但口音重,许晨光听了半响才听清楚。 见这事还挺复杂,便先让这批人选出一位代表,到派出所接待室里去说。 自称当事人的老人听到这,就招呼跟来的人在外面等,抬头就往派出所里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事回过头,一把从人群里拧出一个模样有些憨直的男子,一脚踹在那男子腿上:“你也跟着过来!”一边拉着男子也进了接待室。 见许晨光等人一愣,老人转头解释:“这是我娃儿,媳妇也是替他找的,他人有点傻,不会说话!” 听到这里,许晨光有了个大概了解,事情也和他猜的差不多,老人姓安,一家子是西南某省人,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却性子有点耿,条件也差,年过四十还没找媳妇。老人在南吉打工时听说关山这边讨媳妇不看男方条件,只要给彩礼就嫁,而且少民媳妇特别听话,男方在家里说一不二,就动了这块心思,来关山找人介绍了一位彝族姑娘,双方谈好四十万彩礼,给完就可以领人走,还保证能生娃,生不了可以过来退钱,老人便开开心心的交了彩礼,办了婚礼,把媳妇领了回去,可接到家里才两个月,这人一下就不见了,老人心想不好,这是被人诈了!肯定是跑回关山来了,想到自己白掏的几十万,那是老人一生的积蓄,老人咽不下这人财两空的气,也不管这关山彝族在外面的狠名声,便好不容易凑齐亲朋好友几个男人,浩浩荡荡跑关山要人来了。 “领导,您是镇长,您比派出所所长官大吧?这您要做主啊!我们昨天就到关山来了,找我那媳妇家里没找到人,估计是全躲起来了,我就到你们派出所来查我那媳妇位置,他们这派出所不给我查就算了,我说被诈骗了,要立案,他们也不肯!领导啊,我一辈子都积蓄都在这媳妇身上了,这现在是人没了,钱也没了,那我也不活了,我明天就拉根白绫,挂你们镇大楼上做个吊死鬼,我说到做得到的啊!” 老人说的激动,许晨光只能先好言劝住,他心里也不住苦笑,这老人口口声声要自己做主,让派出所立案,可这关山镇派出所的刘所虽然没兼任副镇长,但人家也和自己一样是副科职领导,而且人家公安和自己也没管辖关系,自己过来完全是一番好心,看能解决什么问题而已,这现在却看起来摊上了麻烦事。 他望向旁边的正主所长刘宇,刘宇也一脸穆然,看不出变化,由着这些人围着许晨光闹了一圈,才对这位年轻副镇长使了个脸色,示意他出来说话。 许晨光跟着刘宇到了一旁,避开安家人,才开口道:“刘所,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难处,但这要真是诈骗,那案值都几十万了,不立案不合规矩吧?” 听到这直接的“质问”,刘宇心里一阵无语,但他只是定定的看了许晨光一阵,才缓缓说:“许书记,在关山你是镇班子成员,我叫你一声书记,但论年纪,你比我年轻,我叫你一声老弟可以吧?” 许晨光听到这里,知道刘宇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话,但还是点头称是,刘宇于是继续说:“老弟,今天你只是路过,但愿意过来出头,说实话,我很感谢了,但这关山镇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知道关山镇的女的出去做什么最多吗?” 许晨光露出疑惑的目光,随口猜了纺织女工、电子厂流水线等几个常见的去处,结果刘宇只是摇了摇头,接着他掉了根烟,斜瞥了许晨光一眼,嘴角扯出一个怪笑。 “说白了吧,关山出去的女的,那做小姐的最多。” “你……”许晨光被这答案一冲,头脑里顿时想到吉淼淼、麻阿黎那几位熟悉的关山女孩,心里一股愤怒暴起,当下就对刘宇怒目而视:“你也是关山的所长,你这话太难听了吧?这是你该说的话?!我认识很多关山的女孩,她们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你这不是侮辱人嘛!” 刘宇见他还是城里人思维,轻笑一声:“呵,你还是来的时间太短了,这里出去的女孩子,一问都是说在电子厂打打工,可现在沿海经济情况不好,哪有这么多厂招工?再说了,这些女孩出去,别人厂里一听说是关山来的少民,躲都来不及呢,都知道这边少民大部分手脚不干净,甚至汉语都不会讲,想留在外面,不就只能包装培训一下,然后送去按摩、洗脚、桑拿、酒吧这些灰色产业?现在南吉就有很多人就专门介绍这种生意,而这些女孩在这些场所混着混着就发现还是直接……” 许晨光没让刘宇说完,一指他鼻子:“你不要再说了!你对关山的女性太不尊重了!” “我说的只是事实,我告诉你,这些女孩子最后还是会回关山,因为她们户口本都被家里人扣着,再说少民家族都特别重男轻女,女孩子就是赚钱工具,敢在外面不回家,那就会带人过去抓回来。而到了年纪的姑娘,也不会管个人愿不愿意,都会把彩礼明码标价的挂出去,然后把人嫁出去,这些姑娘有些不愿意或者在外面有路子的,经常就跑了,到时娘家人就过来找,但一般人在关山哪斗得过凶蛮的少民啊?找过来一般就是挨顿打,彩礼也没得退,到时只能灰溜溜的回去,而等那姑娘躲了一阵,说不定又回娘家来了,这些少民又再把这姑娘嫁出去再收一遍彩礼,嘿,这安家人找的这个媳妇,我估计就是这个情况!” 第一百一十三章 虎跳村 刘宇这番话说的这位年轻副镇长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刘宇看出许晨光的情绪,顿了顿后继续说:“你也别嫌我话说的难听,我是关山本地人,我说这些我舒服?可这就是实情!” 许晨光听的一愣,他本想直接骂人,但转头仔细一想,刘宇说的这番话虽然不好听,但某种程度上讲也是实情,他在南溪州工作的时候,就听说过一些,知道关山女孩在外面的名声确实不好。 虽然神色明显有些回转,但他还是反驳道:“刘所,就算有这可能性,你也不能就不管不顾了吧?就按你这说法,彩礼几十万,案值这么大,够诈骗够的上吧?你们能不调查?不立案?” 刘宇被围了半夜,本就心里有气,这下又被许晨光一通质问,情绪一下上头了。 “这安家人昨晚就找到镇上,之前谈买媳妇的时候,对方彝族是租的镇上的房子,接亲也是在镇上接的,就没带他们去过山里老家,估计那时就存了这坏心思。现在人去楼空了,这安家凑了这么多人又怎么样?到了关山还是两眼一抹黑,连他那亲家的进山路都摸不清,这就堵我们派出所来了,我能怎么办?我到哪里找他那媳妇娘家人?再说了,就算我进山找到了,你觉得我这派出所几号人,能做什么?还不是只能陪着刚刚外面那安家老爷子唠两句,再不行,就只能往你们衙门大老爷那里送咯,报维稳办和司法所咯。” “你这事就不管了?人家来报警你不按程序受理?”许晨光听出刘宇语气中的讽刺之意,语气有点发冲。 刘宇只嘿嘿一笑:“程序?既然你和我讲程序,那我问你我怎么管?这又不是案件,往小了说这是经济纠纷,往大了说算是民族 矛盾,再说州里早下文了,涉及群体事件,都要报当地政府,这你刚好来了,我这就算给你报告了啊。” 说完,也不管许晨光接不接话,刘宇直接就回到接待室,对着安家人一通招呼,说这事现在属于经济纠纷,派出所管不了,要钱要到镇司法所和维稳办去! 这下正在外面安抚众人情绪的吉淼淼一下愣住了,她没想到两个人到里面谈怎么谈出个这结果来,原以为许晨光最多就是替派出所接待一下,联系一下处理,这怎么把事全揽头上来了? 而安家人听出这所长的态度,一下都不知所措,又拿眼瞅了瞅跟着刘所长前后脚出来许晨光,此时这位年轻副镇长倒也来了情绪,心想管就管,在州监*委干了这么些年,这么简单的一个小案子都弄不完?一招手真让安家人跟着他往镇里去。 见镇领导都这样说,安家人又抱着要回钱的希望往镇司法所走,许晨光在前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折回来,隔着几米对刘宇说:“刘所,不管这事到底是诈骗还是纠纷,我一定会管下去,还有,我还想告诉你一句话。” 刘宇挑着眼角,看着眼前的许晨光,一言不发,神情冷漠。 许晨光一字一句说道:“等今年我们镇全面扶贫的任务完成之后,我会证明,关山的女子,也不是你口中说的那么下贱!” ………… 关山有句老话:关山唠口(山口里)冒好人,汉人狼,彝人虎。 可见当地彪悍的民风早有说法。而安家人此时进了“虎狼之地”,一众人拥着许晨光往镇司法所去,虽然人数众多,难免也神情紧张。 看着几名安家男人后腰处鼓囔囔的,明显带着防身武器,吉淼淼头皮发麻,知道这又是个麻烦事,路上她略带埋怨的问许晨光怎么和刘宇闹的不愉快,还接了这么一摊子麻烦,许晨光沉着脸没答话,他没想对吉淼淼说出刘宇口中那些个对关山女子的不堪评价,倒是吉淼淼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自顾自说道:“肯定是刘宇他故意推给你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他这人也当了这么久所长了,却因为镇上通不过对他的投票,没让他任镇里的副镇长,所以有情绪!哎,关山的汉族干部不好当是常识啊,但这也不能怪你啊,发脾气发你身上干什么嘛。” 吉淼淼打抱不平的讲了一通刘宇的故事,说他因为之前做事太过强硬,得罪了不少本地的少民,这些少民大部分都很团结,通过各种手段,一到镇机关领导换届就闹事,搞的刘宇一直没兼上镇里的副镇长,影响前途,这才对涉及少民的纠纷特别敏感,不愿意多挑事。 许晨光不置可否的听了一路,他心里想的倒不是刘宇对自己的态度,而是先前他嘴里的那番话,虽然自己先前怼了回去,可刘宇那句“关山出去做小姐的最多”还是让许晨光心里一阵酸楚,这些日子他也亲眼目睹了当地太多的人间惨剧,近的就有麻阿黎和大娣小娣三姐妹,关山女姓千百年来的苦楚血泪已经深深涔入这里的一草一木,许晨光没办法坐视不理。 这一切最根源的还是一个穷字! 许晨光暗叹了口气,要改变这一切,还是要靠扶贫,但更要扶起当地女性的自信自尊,扶起当地的教育和法制…… 一边想,一边找到了镇司法所,所里一个年轻的调解员一见许晨光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过来,头都大了,再一听是这事,更是难上加难,支支吾吾说了半天,又查了那安家媳妇的娘家人电话,当面拨了几次,果然打不通,调解员只能一摊手表示:这现在对方人都找不到,还是只能先请安家人回去,到时联系上再协调云云。 听出话里面的推诿意思,安老头当下就不肯了,许晨光也不废话,直接要联系司法所所长,可眼前的调解员说所长去市里开会了,今天不一定会回,许晨光没法,旁边的安家人又嚷着要继续找领导,许晨光愁着脸想了一会,一拍手,找调解员要了亲家媳妇的实际住址,准备自己进山去找。 见眼前的副书记总算有要走的意思,调解员赶紧把查到的地址写好递过来,一旁的吉淼淼却先一把抢过,拿过来一看。 “虎跳村?那是镇里最远的村?都到龙山了。” 许晨光也是眉头一皱,虎跳是关山最远的村,也是几个民族村里面情况最复杂的,那里的黑彝最多,宗族势力最强,早些年间,那里还有抓娃子的传统——就是抓过路的汉人当奴隶,前些年还有过报道,那个村里人下山看到落单的路人,就背后一棍子敲晕,装麻布袋里背上山当奴隶,抓到小孩就放猪圈养大,那边买个奴隶可能只要几千块钱,甚至十几年前还出过人命,上过央视的说法节目,搞的附近龙山的几个汉族村都迁走了,现在龙山的小孩从小到大都被家里大人吓唬:“再不听话!就让黑彝来把你抓走!” 虽然现在“抓娃子“的事已经极少听闻,但许晨光看到虎跳村几个字,还是心里一打鼓,安家人也看出他的为难,一群人嚷嚷着要是许晨光不肯去,那就把地址给他们,他们自己找过去要说法。 “都别动,我答应你们帮你们处理就会帮你们处理,你觉得你们这么一大帮子人过去人家会见你们吗?” 许晨光拦下安家人,说明白原因,安老头这下也觉得有道理,自己这么多人,还没进村估计就打草惊蛇了,而许晨光心里想的却是这安家人虽然也不少,可在虎跳村那地方,再多几倍人也斗不过本地彝人,再说了,万一有个不懂事的说岔了话,打起来还更麻烦,不如自己先去探探路,牵个线搭个桥。 说好了后,许晨光让安家人在司法所等着,就找吉淼淼借车钥匙准备过去,吉淼淼一愣神:“你现在就一个人去?那里很远的,开过去随便也要两个多小时!你昨天忙了一天,起码休息下再走吧。” 许晨光看了看晨曦,天已经完全亮了,摇头说:“没事,天亮了好开些,我吃个早餐就过去。” 两人便到镇机关吃早饭,顺便从食堂给安家人买了几袋包子准备带过去,吃东西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看了许晨光一眼后,默默坐在隔壁桌,吉淼淼眼睛一扫,心里一阵不悦,那身影正是扶贫办的公益岗员工麻阿黎。 几次事件下来,吉淼淼对这名面容俏丽的少民同事的芥蒂越发深了,特别是她总隐约感觉这姑娘和许晨光之间有点什么,比如现在食堂里,明明这姑娘平时都是一个人找个角落坐好,可偏偏只要许晨光一出现,她又总是默默的坐他旁边去了。 而今天,更让吉淼淼不爽的是许晨光一看到麻阿黎一来,竟也马上端起餐盘,坐到麻阿黎身旁搭话去了。 许晨光一走近,麻阿黎神色明显有些紧张慌乱,没想到许晨光一坐下,只是问她对虎跳村熟不熟悉,去没去过?听到肯定的答案后,这位扶贫办主任眼睛一亮:“那好,今天你没别的重要事,就陪我去一趟虎跳村!” 麻阿黎还没来得及答应,旁边吉淼淼倒是一下跳了起来:“我也去过虎跳村啊!我陪你去!” 第一百一十四章 语塞 吉淼淼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化成现在这个样子,许晨光在后排呼呼大睡,她在前面开着车,旁边是气氛无比尴尬的麻阿黎,两个彼此早有芥蒂的姑娘互相没说一句话,吉淼淼更是连右边反光镜都不想去看,闷头往前开着车。 主要是之前自己太急了,听到许晨光要这个白彝陪着去虎跳村,就急吼吼的也说要来,没想到许晨光倒也一口答应,这下也不用借车了,直接连司机都省了,昨天忙了一通宵的他也不是铁人,上车倒头就睡,搞的吉淼淼和麻阿黎两个在这大眼瞪大眼,两人除了必要的指路,没再说过一句话。 好在去虎跳村的这一路路况稀烂,吉淼淼倒也没时间细想恩怨,全神贯注抓着方向盘,一路有惊无险的倒也到了村口。 “前面往右拐,跟着草印子走就可以了,注意等下下坡进村后别按喇叭。” 麻阿黎的声音低沉清幽,吉淼淼随口嗯了一句回应,心想这都到门口了,还有啥好指路的,再说这进村为什么就不能按喇叭? 这位副主任心里就把她的话当回事,车子驶进村后,刚好就是一个下坡弯道,又看不清来车方向,吉淼淼下意识的按了下喇叭,旁边麻阿黎脸色瞬间一变,哎呀惊叫一声。 吉淼淼刚想说她大惊小怪,这时突然之间,旁边草丛里乌压压的冒出十几只家鸡,竟然不躲不避,冲着车底下钻! 饶是吉淼淼反应很快了,还是一下没刹住,车子颠簸几下,明显是压死了几只,吉淼淼一下惊慌失措,这还是她第一次撞到活的东西,慌的尖叫了几声,连后排许晨光也被颠了几下狠的,猛然坐起来,连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撞到东西了。” 看着惊慌失措的吉淼淼,许晨光脑袋一麻,连问:“撞到……人了?!” “不不,应该是鸡,村里的鸡!” 听到这,许晨光赶紧下车看,好在这些鸡像是习惯了钻车底,这下就右前轮压住一只黄母鸡,另外压瘸了两只,鸡群被车一吓,倒也奇怪,也不散开,只是咯咯围着这辆下车叫着。 许晨光见状,赶紧先安抚两姑娘,回头刚想问这鸡是谁家的,就看见旁边几名肤色黝黑的彝族同胞围了过来要钱。 山里开车最怕遇到这种事,撞鸡压狗赔钱是少不了,就怕狮子大张口,许晨光和彝胞们比划了半天,可是彝话难学,许晨光这半年只能听懂简单几个字,这下对方急起来,完全夹杂不清,好在冷静下来的麻阿黎过来替他用彝语谈赔偿,见这车上居然也有彝人,对方脸色变了变,但手上动作还是不停,不时摆手不时摇头,明显还是要钱,许晨光倒也自认倒霉,愿意出钱,就怕这人家地盘上被讹笔大的,这时说了一会,只见对方竖起一根手指,许晨光心里一动:一百?这鸡也太贵了吧,南吉市里才多少一只? 但想到自己这次本就是进来办事的,不好得罪人,咬牙一百就一百吧,忙拍了拍麻阿黎的肩膀点头说:“一百块就一百块吧,我给钱早点走吧。” 没想到麻阿黎清丽的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解释道:“什么一百,他们要一千!一只鸡一千!” 许晨光一愣,没想到真遇上讹人的了,但他性子还算沉静,脸上不动,心里想办法,后面从车里出来的吉淼淼听到这,倒忍不住了,竖着眉就喊到:“你们这还有没有道理了?哪有这么贵的鸡?珍珠鸡也就百来块钱,这不是明抢……” 不等吉淼淼说完,许晨光赶紧拉开这个惹事精,然后示意麻阿黎能不能谈便宜点,好在这姑娘虽然是黑彝,但毕竟也是彝胞,看在麻阿黎的面子上,最后要钱的伸出五个手指头——赔了五百算完。 离开后,吉淼淼不敢再开车了,只是坐在副驾驶气愤的胡咧咧,许晨光闷着脸开车没说话,麻阿黎忍不住怼了她一句:“不是让你别按喇叭了吗?” 吉淼淼愣了一下,便回怼道:“你又不会开车你懂什么?这下坡弯道当然要按喇叭啦,这难道是我的错?” 麻阿黎冷哼一声:“这边人养鸡喂食的时候放的都是用喇叭声,久而久之,这鸡听到汽车喇叭就会冲过来,不懂这点的外地人路过时一按喇叭,很容易就会撞死几只,然后这些人就出来围着要钱,讹你一笔,再把鸡捡回去吃了,今天还算运气好,撞的只是鸡,要是撞到羊和狗,那没个上万你别想走。” 听到这里,吉淼淼也吓到了,她虽然是关山人,但从小妈妈就教她看到彝胞多远点,平时来这种民族村也不多,没想到还有这套路。 见到这平时总是一脸骄傲的副主任露出害怕的表情,麻阿黎一阵暗笑,干脆再吓吓她:“还有呢,如果你不小心撞到他们人,那你更没完,这辈子都粘上你不放!” “好了,你别说啦。”吉淼淼一想到那群彝胞围着自己的场景就害怕,更让麻阿黎开心不已,这时许晨光挥挥手,打断两人的对话。 “到地方了。” ………… 来关山这么久了,但很多时候,许晨光还是会被山民们困窘难挨的居住环境和颓废的生活方式所震惊,在虎跳村深处一段晦暗阴潮的山崖下,沿着山壁凿开个十来见方的山洞,门口围着几块破三合板,这就是那安家媳妇的娘家。 这一路所幸带着麻阿黎,连问带指的找到了地方,这家门口地席上睡着两个中年人,酒瓶子摆了一地,落脚都没空地,许晨光几人掂着脚尖走近,叫醒对方,又等了好几分钟,这娘家人才从宿醉中清醒,好不容易听懂了许晨光他们的来意,也只是一摆手,示意他们也不知道这安家媳妇在哪里,但好在总算弄清了这姑娘的彝族名字,叫沙尔尔红。 “那她现在在哪呢?没回家吗?” 听到许晨光话,那娘家人反倒是觉得奇怪的瞪起眼睛。 麻阿黎这时解释道:“彝族没有回娘家这个概念的,女孩子嫁出本地去汉族地方,那就是彻底没关系了,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一辈子都不会回娘家。” 许晨光知道她意思,但心里想的是这家人的表情会不会是装的,又问了几遍,还张头往里打量了几番,确实也没见到有女性的身影,也只能作罢。 他又试探着说了下现在沙尔尔红找不到了,安家人的诉求是想退还彩礼钱。可许晨光还没说完,沙尔尔红的娘家人就一下从酒醉中豁然清醒过来,站起身就对着许晨光喷了好几十句话,还一边回头找东西,作势要打人。 这下许晨光也不用麻阿黎解释,知道这不是要退彩礼钱的态度,只能拉着两姑娘赶紧离开。 这一路折腾折腾,最后还是扑了个空。 回去路上,许晨光果然接到了镇里电话,那边安家人已经等不住,要围镇机关院子了,许晨光脑袋发胀,昨天一晚没睡,今天又遇到这么个事,现在人又没找到,等下又是一脑袋包。 “这找人找不到,也不能怪我们啊,这少民女的都鬼精鬼精的,想法又复杂,到处乱跑,做的又大多不是什么正当行业……”吉淼淼叹口气,意有所指的埋怨了几句,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往旁边麻阿黎身上飘,见对方没反应,接着她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你说这叫沙尔尔红的,她会不会在外面也是做那什么行业的啊?” “那什么行业?”许晨光情绪不佳,头也没抬的回问一声。 吉淼淼却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仍是朝着麻阿黎若有若无的暗讽道:“就是酒吧、ktv、洗脚按摩那些啊,关山的少民女子出去不大都是做这些……” 说这些时,麻阿黎虽然年轻,但也明显能感觉出吉淼淼话语中的敌意,但她早已习惯了这样冷冽敌对的环境,神情毫无触动,可她没想到的是,这里另外一个人此时却爆发了。 “谁给你讲她们就是做这些的!?” 许晨光少见对吉淼淼低吼了一句,吓得她后面的话给吞了回去,整个车里一片异样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许晨光也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他长舒一口气,冷静下来。 “不好意思,我刚刚有点反应大了,我是一下子没控制情绪,我……” 许晨光说到这里,语气都有点发颤,简单的两句话竟然少见的结巴了,他停顿下来,捂了捂嘴,才继续说:“……我是觉得,我到这里来,我就把我当一个关山人,我尊重这里的山,尊重这里的人,特别是这里的姑娘,我看到的,像二位,都是很优秀的女性,我很不喜欢别人诋毁这里的姑娘,因为我觉得这里的环境本来就很艰苦,女孩们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却又像赚钱工具一样的活着,什么也选择不了,没有人生,没有幸福,好一点的,还能出去打个工,见一见外面的天,命不好的就是像商品一样嫁出去,甚至十几岁就嫁出去,一辈子挨打、做事、生娃,太没意思了,这样的环境下,还要去诋毁她们,说她们出去只能从事特殊行业,那我……我接受不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对错 许晨光神情随语气暗淡下去,吉淼淼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车内的气氛这时就差凝出霜了,可没想到,整个过程看在眼里没说话的麻阿黎,这时突然开口。 “那姑娘如果以前打过工的话,我可能知道哪里能找到她。” 许晨光一愣神,回过头看向这个平日十分沉默,几乎从不主动说话的白彝妹子:“你知道?” “对,这边出去打工的少民,不会信汉人,只信同族,基本都是找“舌头”,也就是你们说的中介,而关山在外面出名的彝族“舌头”就那几个人,我以前出去也是找他们介绍的厂子,这沙尔尔红如果出去,肯定也是找他们出去的,离开这些人,一般少民连手机上买车票都不会。” 听到这,许晨光眼睛一亮,当下就一把方向:“那好,我们现在就去找这些家伙!” ………… 一行人说到做到,许晨光一边往回开,一边让麻阿黎想办法联系其中几个,看能不能找到这沙尔尔红,才问到第二个中介,那边就有了消息。 麻阿黎虽然看起来单纯,但这个时候和那些中介贩子打起交道来时却格外狡黠,她先谎称自己也是找工作的年轻姑娘,问最近有没有适合的工种,能去的地方,然后等对方回答确定后,再问对方认不认识一个叫沙尔尔红的,说自己是她的家人,有事找她,而这个巴哥,开始听到麻阿黎找工作还很热情,结果听到问人来着,当下就警觉起来,话没听完就说不认识这女的,马上就要挂电话。 “巴哥,我还没说这沙尔尔红是“惹搭”(男孩)还是“里扎”(美女),你怎么就说是里扎呢?你认识她是不是?我是真有急事找她,我是她的妹妹,唉,哎……”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有事挂了……” 麻阿黎开的免提,一旁的许晨光和吉淼淼听到对方要挂电话,一下也急了起来,许晨光干脆一把抢过电话,低沉说道。 “你先别挂,我这边是南吉市禁毒支队的,你实话告诉你,你电话已经被定位了,这我们只是找那个女的问点事,反正和你无关,你自己别惹祸上身!先老实配合,不然马上抓你进去” 许晨光声音压的低沉,语气也十分到位,最重要的是对面的“巴哥”听到对方自称是禁毒支队的,当场就慌了,他作为本地的混子,当然知道关山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全省的禁 毒重点工作县,特别这两年省公安厅直接在关山设了个直管禁 毒工作站,在关山的“社会人”都怕沾上“毒”这个字,生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弄进去,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对方如果是假的,那也就是少一笔介绍费,可如果对方是真的,那自己说不定就稀里糊涂的进去来! “干部!干部!我是良民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就是这女的说要去沿海打工,找我介绍厂子,我哪知道和你们工作有关系……” 许晨光见对方果然中计,他厉声一喝:“沙尔尔红现在在哪里!?” “她就在阿嗦桥火车站这边的友友宾馆,我本来下午就要送她去南边……哦不,不是我送,我只是介绍工作的,是……是这个毒枭利用我跑路,我才是受害者啊!” 听到这先前还语气桀骜的黑中介头头,此时口气一转,居然委屈巴巴的说自己是受害者,只想赶紧撇清干系,许晨光好不容易憋住笑,继续稳住对方,一边踩着油门,小车掉头往阿嗦桥火车站赶去。 阿嗦桥火车站离关山也有二十多里路,许晨光等人赶到时已是下午,好不容易在火车站旁找到友友宾馆所在的偏僻小巷,许晨光领着两个姑娘一边打巴哥电话,一边就往楼上宾馆冲。 可电话刚响一声,对方就挂断了,许晨光心里一慌:不好,不会被耍了吧? 这时旁边“窣窣“两声,从墙角隐蔽处露出一个精瘦的男子,这人手上拿着手机,对着许晨光使眼色,示意他隐蔽起来,见对方毫无反应,才不得不钻出来,一脸责怪道。 “哎呀,这毒枭就在楼上,特警在哪呢?你们就几个人?你……你不是许书记吗?和我联系的就是你?噢……你其实就是禁毒支队的卧底是吧?” 说完,这巴哥还在往后面不停张望,神情又猥琐又好笑,他还真把这沙尔尔红当做什么大毒枭了,还以为许晨光这是带着特警来围剿毒贩来了。 许晨光懒得搭理他,直接问了人在哪个房间后,就往楼上跑,俩姑娘也跟着上去,只剩那巴哥呐呐的站在后头:“大哥,我这……算不算见义勇为?” ………… 沙尔尔红真人远比许晨光想象的还要小,他敲开房门,开门的是一名干瘦黝黑的小姑娘,许晨光第一时间还以为走错房间了,这明明只是一个未成年啊,有没有十八岁啊?直到身后的麻阿黎用彝语和姑娘交流起来,许晨光才确认是找对人了。 关山的孩子普遍营养不良,发育迟缓,这他很清楚,可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看起来和市里初中生差不多大的孩子,已经嫁为人妇了,还是被几方人马寻找的“诈骗犯”,让他有些不一样的感慨。 麻阿黎交流了一阵,沙尔尔红神情逐渐激动起来,许晨光虽然听不懂彝语,但从两人的表情可以看出,肯定是说到安家人过来要带她回去的事。 见两人情绪越发紧张,沙尔尔红直接转头拿起一个塑料袋装的行李就要夺门而去,还在许晨光一把拉住,没想到这姑娘直接低头就一口咬过来,许晨光心里一慌,突然想起这关山居高不下的艾滋病患病率,手一松,这下虽然自己躲了过去,却也让沙尔尔红一下从身边溜了过去。 许晨光心道不好,刚一回头,就听见本已跑掉的沙尔尔红一声惊呼,整个人已经被吉淼淼给凌空抱了起来。 “呀~” 吉淼淼练了多年民族跤,摔同级对手玩一样,何况是怎么一个干瘦干瘦的小姑娘,此时更是一个熊抱把沙尔尔红拦腰抱起,整个人双脚乱蹬,却又无计可施,被抓在原处,只能张嘴用彝语一通乱骂。 麻阿黎此时也凑过来,忙着和许晨光解释沙尔尔红激动的缘由:“许哥,她……她说我们是魔鬼,她就是打死也不回去!” 许晨光这下也为难起来,他之前只是想把人找到,可现在真找到人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办了,想来想去,只能让吉淼淼把人先稳住,他这边联系镇上,把人接回去再搞调解。 好不容易等人来接走,又打发了总算明白过来的巴哥,许晨光总算松了口气,只是在把沙尔尔红送上车时,突然看到那黑鸦雀一样的姑娘,一双寒星一般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自己。 那眼神里的火焰一下烫到了许晨光。 她在……恨?! 恨自己把她从南下逃离的火车前拦下来? 许晨光以前不是没看过这种眼神,在监 察委的时候,他无数次见过这眼神,那些监 察对象里也不乏放话“冤枉我,我回头弄死你”的狠人,甚至和那些押往监 察驻点的腐败分子动过手,但许晨光未曾怕过,因为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对的,是正义的,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但现在呢? 自己把这个逃离家庭的姑娘找回来,是对的吗? 回镇上的路上,两天没怎么合眼的许晨光心里却一阵彷徨,明明吉淼淼主动拿过方向盘,让他在副驾躺一下,他却只觉得心里莫名忐忑,憋了一路,他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说,她这下回去会怎么样?” “怎么样?” 吉淼淼一边看着路,随口回答道:“还不就是继续跑咯,这跑关山来找媳妇又不是什么稀奇事,那经常看得到,这些外人根本不懂彝族女的,他们就以为这媳妇买回去就是一锤子买卖,可人家根本就没诚信这概念,能学会用钱,那都是近些年的事了,找这彝族女的,那就和去越南买媳妇一样……。” “好了好了,别说了,你自己也是姑娘家家的,开口买媳妇买媳妇的,听起来不奇怪嘛。” 见吉淼淼越说越离谱,许晨光忍不住打断道。 “好好好,我不说了,但我跟你讲,这彝妹子,真的……啧” 吉淼淼虽然后面的话没开口,但那牙花子一撮,眼睛往后排的麻阿黎一瞟,许晨光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只能闷声转过头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许晨光总觉得吉淼淼对麻阿黎有股子特别强烈的敌意,言语间时不时夹枪夹棒的,有时甚至明晃晃的怼过来,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好在麻阿黎对这一切仿佛早就安之若素,基本不回嘴,只是在那低头出神,只有偶尔感受许晨光投来的目光时,才会抬头默默相对,就算是一种回应。 但这次不太一样,这从来不主动说话的麻阿黎,突然在后排轻声道:“许哥,你知道前面沙尔尔红还和我说什么了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调解” “唔?” 许晨光一回头,看见麻阿黎少有的咬紧了后槽牙,脸色十分难看。 “她说早知道还不如死了算了。” 听到这,许晨光眼神也有些尴尬,他知道那姑娘临走时的眼神里全是恨意,他也没想过能得到原谅,但没想到沙尔尔红会说的这么严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答。 “许哥,你知道我们彝族姑娘逃嫁被抓回来会怎么样吗?” 许晨光摇了摇头,麻阿黎继续说:“逃嫁的,如果男方是汉族,很多是打一顿,关房里,慢慢训而已,但如果男方是关山彝族的话,那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打肯定是天天打,还要上链子关狗棚的,而且按以前的规矩,就算被打死也活该。” 听到这,许晨光忍不住问道:“如果双方离婚呢?女方不能回娘家?” 麻阿黎叹口气道:“回肯定能回,可是关山哪有什么所谓的娘家,对这些人来说,女儿收了钱嫁出去了,还自己回来,那就是赚二道钱的好机会,自然会把女儿藏起锁好等着再卖一次,那也只是当做一种商品买卖而已。” 听到麻阿黎的话,许晨光脸色越发阴沉,旁边的吉淼淼这时也插话道。 “所以啊,关山的彝族女的,最不愿嫁的就是本族男的,关山彝族男的,不管黑彝白彝都是又懒又凶,天天没几个清醒的小时,醒了叫女的端水做饭,打老婆都不算什么,打残的都经常听说,在这些少民眼里,女的娶回来就和他家买的牛羊一样,鞭打脚踢都很正常,要杀要剐都是应该。” 吉淼淼这次说完,麻阿黎少有的主动接话道:“……所以我从小就告诉大娣小娣,以后一定要读书,多读书,怎么样也不要留在这里,我也不会让她们嫁给本族,只要能出去,越远越好,我之前出去打工,也是想着只要能出去就行,别的什么都不管了。” 许晨光听着两人一句接一句的控诉,一路阴沉无话。 回到镇机关,他把车停好,却没回宿舍休息,反而往调解室走去,吉淼淼一愣,问他干嘛,他头也不回道:“我想通了一个问题,也许我做错了一件事。” 吉淼淼和麻阿黎隐约猜到什么,她俩也跟着许晨光向前走去。 ………… 关山镇政府的人民调解室和别的乡镇机关不一样,别的地方调解室就是普通的办公室,猪肝色的制式座椅一摆,看不出任何区别,关山镇的调解室却搞的和法庭的旁听席一样,又像监狱的会见室,两排人头高的木栅栏分割出三片区域,中间一个主持区,两边用栅栏分成两个区域,分别站着调解双方,栅栏还上着锁,设置十分独特,不像是调解,倒像是斗兽场了。许晨光这半年来,也明白了这是因为本地民风彪悍,特别是涉及到少民的纠纷,特别容易调着调着就动起手来,不这样隔开,根本没办法坐着说两句话。 此时调解室内,正是这般情况,安家人和沙尔尔红的娘家人正隔着栅栏对骂,双方言语不通,彝语和汉话齐飞,却也吵得汹涌,根本不存在沟通的空间,而沙尔尔红已经被扇了一个耳光,正被安家人按在旁边地上,抱膝哭泣。 主持调解的镇司法所所长吴宁正一脑门子包,他是老滑头了,早上听手下调解员说有这么个烫手山芋,就借口去市里开会递材料,躲了一阵,可没想到这次安家人来势汹汹,一家人十几个,许晨光一走就把镇政府给围了,逼得王广发把吴宁给找出来,严令他必须尽快解决。 好在吴宁还没搞懂什么情况的时候,许晨光这边已经把沙尔尔红给找到了,被带到了调解现场,可场面还是难以收拾,这沙尔尔红一到现场就被安家人抢了过去,现在双方正围绕着沙尔尔红争论,安家人见媳妇既然找到了,就执意要带人走,安老头毕竟知道自己儿子的斤两,不买媳妇的话,这辈子估计抱不到孙子。 而沙尔尔红家人却恼火镇政府的人没事找事,本来沙尔尔红跑出来了,只要回家躲一阵,到时又能再找人嫁一次,又能收一遍彩礼,结果现在镇政府的人把女儿又推到安家人面前,这下赚两笔钱的好事泡汤了,便叫嚷着要么把人留下,要么就找镇政府麻烦。 吴宁身材矮小,此时站在中间根本没人听他说话,前面刚把沙尔尔红带进屋,就被沙尔尔红家人给抢过去了,安家人见状差点打起来,好在还是派出所来了几个人,将双方分开,但刘所长也不想掺合这事,交代两句就撤了,现在双方对着眼叫骂着,随时可能又打起来。 这事最麻烦的还在于涉及这么大笔钱,不像平时那点牛撅狗跑、鸡毛蒜皮的小事,涉及这几十万彩礼纠纷,又牵扯到少民,哪里能善罢甘休?这司法所和镇机关在一个院子,以往这时候十分空闲,一堆人跑过来聊天扯淡,今天都知道有个烫手山芋在这,外面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吴宁是叫苦不迭,心里直骂派出所不管事,这种事都送过来。 “各位,我看你们这调解也调解不好,实在不行还是去派出所报个案,再去法院……” 吴所长刚想顺水推舟,把人推出去,结果门外居然来了脚步声,仔细一看,来的人神情冰冷,身后跟着两个小姑娘,正是许晨光一行。 “许书记,你……” 许晨光却没时间搭理一头雾水的吴宁,上来先是对着争吵的双方打了个招呼,马上就把目光锁定到了抱膝痛哭的沙尔尔红身上。 “哎呀,领导,你来了就对了,我们这媳妇找到了,当然就应该让我们带走啊,这……”安家老头见替他把人找回来的许晨光到了,这下眼睛一亮,赶紧附上去,许晨光却不理不答,只是径直走向沙尔尔红。 “沙尔尔红,请你出来下。” 见许晨光有带人走的意思,生怕又跑了媳妇的安家老头赶紧横身拦住:“许书记,这是我们家人,就算你是恩人,那你也不能随便乱带走啊。” “这人家是你们家媳妇,又不是你们奴隶,去哪要你们管?” 许晨光本不想和他啰嗦,可此时安家人一下围了上来,对面沙尔尔红娘家人也拍起了栅栏,现场顿时有了失控的风险,明显人这下是带不走了,许晨光眼睛里闪过一瞬恼怒的神色,干脆站定身子朗声说道:“那好,既然你们都不准人家姑娘走,我就站在这里问了,沙尔尔红,我问你,现在安家人要带你走,而你娘家人要你留在关山,你自己怎么想的?” 沙尔尔红长的不算漂亮,在彝族人里也算黑瘦的,加上这些日子东躲西藏,整个人此时又饿又累,蓬头垢面的,倒真像古时被绑的女奴。她本来只是蜷缩在地上,等候对自己的处置,此时却突然被许晨光问起,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只是木然的抬起头来,不知所措。 许晨光知道这姑娘已经被吓懵了,当即环顾四周一眼,抬起头,音量压住在场众人:“你放心,你就大胆的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用考虑其他人,我们政府会保护你。” 听到政府两个字,周围原本围攻的安家人和娘家人此时才停下来争吵,等着看这位副书记有什么名堂,而许晨光连续说了几遍,沙尔尔红才张了张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说道:“我……我想走。” “走?还想走哪去!?我们……” 安家人刚想反驳,就被许晨光勒了一眼,收回了后面的狠话。 此时,许晨光转过头来,柔声对沙尔尔红道:“走也可以啊,你说说你想去什么地方,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问到了沙尔尔红的盲区,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决定自己去哪,也没想过自己想做什么,十几年活下来,小时放牛养羊,大了就像那牛羊一样被父母卖到外地,她从来没有过怎么去过自己的日子,而嫁到安家之后,守着那个傻子老公,也只是换到了另一个羊圈,成为另一个人手里的木偶,而之前的逃离也只是纯粹想离开安家人,离开关山而已,而至于去哪,也都是听那黑中介巴哥安排,只要能出去打工谋生就可以了。 可此时这个年轻的副书记居然问自己想做什么? 这问题太奇怪了! 随着许晨光的问询,这间调解室的目光第一次都放在了沙尔尔红身上,人们也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被双方争夺的姑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物品”,气氛此时变得异样静谧和古怪,见沙尔尔红没有反应,吴宁干笑了两句,接话道:“许书记啊,这你问她也没用,关山彝女脑壳都是木的,都不太听得懂话,要老公父母“调着”(指挥)才晓得说话的……” “你住口!” 一向深沉少话的许晨光此时却难得的露出凶相,他狠狠瞪了吴宁一眼,也让旁边的调解双方不敢开腔。 第一百一十七章 搜山难救 “沙尔尔红,你就大胆的说,说你接下来想去哪,想做什么?你想和你老公家回去可以回去,如果你是想打工,我们扶贫办有专门的对口扶贫岗给你选,想去外地就去外地,想留在关山就留在关山工作,都可以的。” 安家人听到这镇领导居然让沙尔尔红留下打工,一下愣住了:“那怎么成,这必须回去的……” 此时砰的一声,在场众人都一惊,只见许晨光一巴掌重重的拍在调解室的木栅栏上,他咬着后槽牙,鼓着眼,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沙尔尔红是嫁给你家了,但也不是你家的奴隶,她想去哪不是你们哪个人能决定的!” “我自己家的媳妇不能带走!?真金白银买过来的!” 安家老头还想争,这时许晨光一挥手:“你以为搁这买卖人口呢?我告诉你,要尊重人家姑娘的自主选择!人家不愿意可以选择离婚!” 听到这两个字,沙尔尔红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听说过嫁给汉人的婚可以离,但只觉得那是遥远的天方夜谭,因为在彝族传统文化中,妻子要绝对服从丈夫的命令,只有男人可以休妻,女人不能提出离婚。彝族女人一生的任务就是干活加生儿子,就像男人的家畜、物品。这让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这离婚的权力,今天才第一次确认了这件事,何况还是从这位镇书记的嘴里说出。 “沙尔尔红,我现在问你,你不用怕,有什么都可以说,你如果想离婚也可以现在讲出来!” 许晨光此时干脆转向沙尔尔红,这姑娘咬了咬下嘴唇,用不熟练的汉语问:“真的……可以?” “只要你想,为什么不可以?” 听到许晨光的再三确认,沙尔尔红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想离婚,我不想去他们家了。” “你……你是我们家儿媳妇,你老公都不要了!?” 沙尔尔红看了看安家人群中自己那略显呆痴的丈夫,眼神中满是惊惧:“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们走,他……他也不是正常的,回去他每天晚上都掐我、打我……” “你还要不要脸了?!你……” 安老头举起手上去就要扇沙尔尔红,却被许晨光一把拦住,他身后的吉淼淼等人也这下护过来,不给安家人用强的机会。 许晨光一指安家人:“别再动手了啊!我警告你们,这里是讲理的地方!” 安家老头看了一眼对面虎视眈眈的沙尔尔红娘家人,也只能平和下来,但他还是不愿白白看着媳妇这样跑了,试着和沙尔尔红谈了半天,最后发现这姑娘心意已决,一定要离婚,他又被许晨光带到一旁做了许久的思想工作,最后只能放弃。 安家人见木已成舟,媳妇是打死也不肯再回去的了,加上他本来就知道自己这儿子脑子有问题,就没想过他能守住媳妇,本来想守着沙尔尔红等生了孙子再说,可现在闹成这样,到关山又四处碰壁,只能退而求其次,抛出这趟关山之行的次要目标——要回那四十万彩礼钱。 “你……你们这是合伙欺负人啊,那……那你们不还我媳妇就算了,但我只要求把那四十万彩礼钱给我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不然这婚,我是不准我儿子离的!“ 安家人和沙尔尔家人语言不通,等刚好在场的麻阿黎将安家人的意思传过去,对面的沙尔尔家人这下立马不干了。 原本许晨光这一来,沙尔尔红跟不跟安家人回去,她娘家人倒无所谓,反正女儿已经卖出去了,钱也到手了,当然最好是留下来,这样之后又能再找人嫁出去,还能收第二次彩礼钱,所以之前怎么闹,沙尔尔红娘家人也不掺合,可现在对方居然要退这彩礼钱!?这怎么可能,一群彝人当场闹腾起来,乌压压的张着嘴闹,一边用力摇晃着栅栏,说不好就要打人。 沙尔尔红这娘家人一通叽里呱啦的彝语下来,许晨光不用翻译,都知道对方的意思肯定是不肯把那四十万吐出来。他也不急,来之前就想过会有这情况,只见他一挥手,径直对身后的麻阿黎说道:“这沙尔尔家人这个态度的话,那你就告诉他们,这安家人也退让了,这彩礼钱退出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钱要是不退,他们家的建档立卡户全部取消,一个不留!” 听到这,麻阿黎也是一惊,这彝人吃救济已经是他们最重要的生活来源,甚至成了他们意识中天经地义的“本分”,前面几届分管扶贫的领导,都没哪一个敢说取消彝人的建档立卡户指标,可许晨光这下一拍桌子,硬要她把话翻译过去。 果然,等麻阿黎把意思传达完,对面的沙尔尔红娘家人已经是闹翻天了,指着许晨光就用彝语一通狂喷,这下连麻阿黎听懂都费劲,许晨光冷笑一下,挥手让她不要翻译,看对面的架势,不用想都知道是骂自己的脏话。 “没关系,你不用翻译,我知道他们意思,反正我不是你们口中的“州里下来的空降派”嘛,那我今天就当个 “关系户”了!你就告诉他们,这我就要收拾这些贪得无厌,懒惰无垠的东西,你就说我是州里的人,在这再工作一段时间就回去了,就算今天取消他们的指标我也不怕报复,他们再怎么威胁我都没用,有本事到州里来找我麻烦,我就不信这关山是一点法律底线都不讲了!?” 麻阿黎如实把话传过去,对面沙尔尔红娘家人听到这,倒也一下懵了,其中几个清醒一点的愣了一下,想起好像是之前听说镇里换了一个州里下来的新副书记,手段十分厉害,这现在许晨光这样站出来,让他们把人对上了。才知道这下也踢到了铁板,但此时他们居然也开始讲起了规矩,张手比划着要麻阿黎反问眼前这态度强硬的汉人干部,他们沙尔尔家却是穷的一干二净,凭什么取消他们的贫困户指标? 许晨光听完,一叉腰:“还问我凭什么?你们收了这四十万的彩礼钱!有凭有据的!一家子拿了这么一大笔非税收入,还贫困啥啊!?符合哪个文件?符合哪个硬杆杆了?就告诉他们,这彩礼不退不行!不退就取消贫困户,而且今天就要退出来!” 许晨光的坚决,这下震住了还想着怎么卖二道彩礼的沙尔尔家人,他们本来还以为这汉人干部和之前那些本地人一样,都因为怕事,所以凡事都让着他们这些彝人,可没想今天居然遇到一个硬骨头。 再几番僵持下,见许晨光丝毫不肯退让,看来是来真的了,沙尔尔家人这边也算松口,答应退一部分彩礼,安家人听到这,也喜上眉梢,可仔细一听,对方只愿意退一半彩礼钱,当下就摆手拒绝,但这双方此时都总算有了个明确方向,一个愿意退,一个愿意离,就是谈比例的问题,倒也能坐下来好好谈了。 到了这具体谈条件的时候,许晨光总算能坐旁边歇一口气,由着双方自己去谈,倒是旁边麻阿黎和吉淼淼两人上上下下的帮着翻译、解释,忙的不亦乐乎。 “一半太少了!我这当时进山请客就花了两万多,这四十万彩礼是我一辈子的积蓄!” 安家这边就是领头的安老头态度强硬,他明显还没意识到眼前对方这些少民愿意退彩礼,已经是多大的让步,而在吉淼淼看来,能让彝人退彩礼,这已经是她闻所未闻的事了,忙劝着安家人这边见好就收,先能拿多少拿多少,不然到时候人财两空,可就哭都没地方哭了。 “安大伯,这钱真不少了,我也是镇上扶贫办的工作人员,你信我就听我说个例子。” 可见安家人执迷不悟,她也着急起来,吉淼淼干脆把安家老头拉开,神秘兮兮的说起一个之前的传言。 “老伯,你知道我们这边隔着金江水就是西昌咯?那边的彝人和这边是同根同族,习俗这些都差不多,那边有个卫星发射中心,你听说过没有?” 安家老头点点头:“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哪个不晓得咯。” 吉淼淼继续说:“那我就告诉你,我们这边的彝族和那边一样,都有抢亲的风俗,十几年前,有个来这里卫星基地执行发射任务的女工程师,刚来这山里觉得新鲜,就在基地外出门逛了一下,想拍拍风景,结果就被当地的彝人掳上山当媳妇去了,当时这事闹的特别大,部队都出动了,到处搜山想解救,结果根本找不到,那十万关山山连山,山洼洼少说几万个,躲哪里都没办法找。” 听到这,安家老头明显也紧张起来,佝起身仔细听吉淼淼往下说。 “过了几年,那个女工程师最终还是自己跑出来了,还是生了俩娃后,没给她带项链了才有机会,可人在里面关那么久,都差点疯了,你想想,这才过去多少年的事?现在你这来关山,虽然没能拿回全部彩礼,但至少你家儿子也结过一次婚了吧,而且现在也有个说法,愿意退一半已经很不错了,能拿回多少算多少好咯,不然这一大家族的,把你媳妇又藏起来,你到哪里去找?就算找到了,按这里的“风俗人情”,你能带的走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走出去 吉淼淼说这些话时,神情半是感叹半是劝吓的,模样十分有趣,旁边的许晨光也不由自主的听了进去,可这故事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些意思,听到后面却突然觉得毛骨悚然,更别说对面的安家老头了,被吉淼淼这样一吓,他也不由心里犯嘀咕,如今能拿回一半的钱,确实也是最好的选择。 安家老头这样一想,便也松了口气,吉淼淼又转过头去和沙尔尔家人做工作,那边又加了一些,总算谈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数,接下来怎么具体离婚,怎么还彩礼,许晨光就没在管了,他走出门时,那沙尔尔红跟出来,抓着他的手用彝语讲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便跑了回去。 “她说啥?” 许晨光愣着头问旁边的麻阿黎,这姑娘笑了一下,好看的眼睛弯成一道银月:“她说合洛瓦子的草,不需要春雨来滋润;日哈罗摩的兽,猎狗奈何不了它。” “这……啥意思?说我是兽?还在骂我?” 麻阿黎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不是,这是表达她的态度,也是感谢你的意思。“ 许晨光无奈耸了耸肩:“好吧。“ 回到扶贫办堆满了档案表格的办公室,许晨光刚坐下,就听到有人敲门,接着一个小圆脸从门后露了出去,吉淼淼正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快餐盒,有点尴尬又有些害羞道:“你这连轴转了两天了,昨天没怎么吃东西,这食堂又没开门,刚刚我回家,我妈听说你也没吃,就让我从家里帮你带了点过来。” 许晨光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吉淼淼便开心的把那袋温热的饭菜放在桌上,许晨光平淡的感谢了一句,就埋头坐了回去,不知道在想什么,吉淼淼本想搭两句话,可这眼前这不知感恩的家伙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十分放空,好像把自己看做了空气。 吉淼淼顿时心生不爽,出门前老妈还千叮万嘱,要她把握机会,多在这家伙面前表现表现,关心一下,别错过这么个好男人,当时她虽然嘴上反驳,心里还是决定照做,可现下这讨厌的家伙脑袋里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总是让人猜不透。 呵,不识好人心,等下噎死你算了! 吉淼淼生气的想了想,就准备关门出去,可手刚握上门把手,就被身后久未开口的许晨光叫住。 吉淼淼心头一喜,还以为这不通人情的呆货总算知道自己的一点苦心,结果回过头,许晨光又纠结了几秒,摆摆手示意没事:“呃……算了,没事,你去吧。” 这人怕是傻的吧! 吉淼淼气的就要一跺脚,可身后的许晨光却又忍不住喊住她,一脸烦躁不安的支吾了一会,一副想问什么又不好问的表情,吉淼淼一脸奇怪的看着他,突然,他莫名的站起身,走到圆脸姑娘面前,憋了几秒,才忍不住问道。 “你前面说的那个例子,是你自己编的吧?” 吉淼淼瞪大眼睛,摇了摇头,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就是你前面说的那个西昌卫星基地的那个被掳上山的女工程师,真的有这么回事?连部队都没把人找回来?” 吉淼淼没想到许晨光这么认真的样子,就是为了问这件事,她点了点头:“对啊,这个事整个南溪都知道的,西昌又不远,而且这边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本来就这样啊。” 听到这,许晨光像是泄了口气,默默无语的坐了回去,吉淼淼有点奇怪的问他怎么了,许晨光却摇了摇头,只是问了一个古怪的话题。 “你说要改变这个局面,我们能做什么?” “什么局面?” 许晨光望着吉淼淼,却没直接回答,而是举起手指,指向眼前一脸懵懂的关山姑娘,手在她面前停顿着,指着一张瞪大眼睛的圆脸 “我?我怎么了?” 吉淼淼以为这副镇长是不是脑袋忙糊涂了,还是对自己工作有意见,怎么说来说去扯到自己身上了,刚想质问,却见许晨光又补充道。 “对,就是你们这些关山姑娘的问题,怎么保护你们的权益,怎么改变我们关山现在这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传统,怎么保障你们的自由和生活,当然,也不只是你们受这些落后的宗族传统禁锢,还有那么多孩子,还有教育问题,等等等等……” 许晨光像是总算说出了自己心里憋了好久的话,洋洋洒洒的往下讲了许多。 “说真的,我来关山之前,我做了很多准备,我考虑了很多,你也看到了,不管是电商基地还是大观集团,我可以自豪的说,我在就业这块是花了功夫,也达成了自己的想法的,今年我们的扶贫岗位不说翻几倍,翻番随便有吧?” 吉淼淼点了点头,许晨光来关山的这大半年,成绩有目共睹,不说日新月异,至少在就业扶贫这块,他完全可以打满分。 说到这里,许晨光也点了点桌子,神情有些激动。 “对吧,这我还是有信心,可最近这几个事,让我又有了些思考,就算现在我们能把就业拉上去,可是这关山人还是关山人啊,这些人骨子里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姑娘女娃儿的被锁在家里,像牛羊一样活着,孩子们读到小学五六年级就算是有文化了,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学着喝大酒耍纸牌,愿意打工的都少,那我们做的这些,还是改变不了她们,改变不了关山,他们中大部分人还是从来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世界也不了解他们,没人关注,没人拯救,就像前天陈炜国州长来视察时,指名要看那悬崖村,结果我们都没办法上去,连一州之长都没办法打通这关山向外的路,那我们……” 许晨光说到这里时,明显带了点情绪,他眉头锁成一个大大的“川”字,眼角又向上飞拱,眼神中满是忧愤。 “走出去,还是要走出去!但要想靠关山人自觉,那太难了,还是要想办法让外面人进来,让外面的人愿意来了解这里,感受这里的美好,同时又看到这里的落后,让更多的人来这里,对……” 吉淼淼看着他自言自语了几句,刚想安慰几句,要他别太着急,可许晨光却一下抬起头,神情猛的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 “对对对,有了!完全可以嘛!对,就这样办,那旅游这条线的业务也打通了!” 许晨光面露喜色,甚至激动了拍了拍手,吉淼淼也被他情绪感染,隐约感到眼前这个男人就在刚刚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刚想问两句,许晨光却一下开口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 “火把节快到了吧?” 吉淼淼不知道这个与“走出去”有什么关系,但还是点头说了一句关山的老格言:“嗯咯,关山老话叫“年终就要过年,月底要火把节”,还有一个月样子就是火把节了。” 许晨光点点头,神情飞扬:“那好,那火把节我们搞个大事!” ………… 彝族史诗中,这世界诞生之初,天地原本混作一团,天神恩梯古兹见世界晦暗无光,便让两个力大无比的“利达”(勇士)将天地分开,将天地分别赐予两位利达居住,而天上那个勇士叫斯惹阿比,地上那个叫阿体拉巴,两人都有神勇无匹的力气。 分开天地之后,两人却开始谁都不服谁,都觉得自己的功劳大,于是便决定以一场摔跤比赛分出胜负,可是到了约定的这天,阿体拉巴有急事要外出,出门时,他请母亲做一盘铁饼招待斯惹阿比。而斯惹阿比坐在桌上,看到阿体拉巴既然以铁饼为饭食,觉得他力气一定很大,便吓得赶紧离开了。而阿体拉巴回来后,听母亲说斯惹阿比刚刚出门离去,便追了上去,要和他进行摔跤比赛,结果斯惹阿比被摔死了。天神恩梯古兹知道了此事,大为震怒,派了大批蝗虫、螟虫来吃地上的庄稼。 于是阿体拉巴便在旧历六月二十四那一晚,从关山上砍来许多松树枝、野蒿枝扎成火把,率领人们点燃起来,到田里去烧虫。从此,彝族人民便把这天定为火把节。 这也是彝族最隆重、最盛大、场面最壮观、参与人数最多、最富有浓郁民族特征的节日,更是全族人民的盛典。 在关山彝族中,火把节被称为“都则”,意为“祭火”,仪式要持续三天,都在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至二十七日举行,届时,关山各村寨都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祭天地、祭火、祭祖先、驱除邪恶,祈求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同时,期间还要有斗牛、斗羊、斗鸡、赛马、摔跤、歌舞表演,热闹非凡。 而今年的六月二十四一大早,在南吉市蜿蜒狭小的国道上,一行三辆考斯特组成的车队,正向关山方向驶去。 而车上,正坐着南吉市市委副书记赵贤才,他神情略为紧绷,正紧紧关注着眼前的另一台南a开头的考斯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国际旅游选美节 差不多一个多月前的时候,赵贤才也是这样心思忐忑的走在这条路上,那次是许晨光越级汇报,突然请动了州长陈炜国到关山视察,他们南吉市委一行人急急忙忙去阿嗦桥火车站“接驾”。今天,同样也是接的州长陈炜国的驾,同样也是许晨光搞出来的事,这小子居然把千年来的关山镇传统火把节硬生生的换了一个新名字——中国南吉?关山彝族旅游选美节! 想到许晨光这个名字,赵贤才就下意识的一阵头疼,他额头青筋鼓起,心里对这爱捅娄子的小小镇书记是一阵腹诽。 呵,取个洋气名字就以为不得了?不就是搞选美嘛,现在哪里还搞些个老掉牙的项目?以前从星城选美开始,国内许多城市是搞过一阵选美的风,确实也能带动一些旅游人气和城市形象,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现在还把那些个彝人丫头翻出来走过场,来几支民族舞蹈,那有什么稀奇的? 恐怕很多西部落后地区的旅游局都不屑于搞这项目了,这小子还以为选美是现代时髦的玩意儿? 再说了,百里关山,千年老林,这关山彝族选美的传统早已有近千年的历史,赵贤才看通稿、报道都不知道听看过多少次了,以前的关山彝族选美都没有统一固定的时间和地点,只要是火把节、赶集这样等人员集结场合,都可能会举行,甚至婚丧嫁娶都来一段。形式上也很简单,就是族里的少女们换上节日盛装,带上银饰,再撑上一把黄布油伞,呼朋引伴的来到人群集结的地方,在人群中穿梭展示自己,来几个“呼恰”(旋转裙摆的彝族舞蹈动作)就算是参赛了,其间,周围人们对她们评头论足的欣赏一下,出众漂亮的会得到一句“索玛”(花名)的称赞,也就这样了,这选美也没什么奖励,姑娘们得到的无非就是口口相传的一点美名而已。 粗陋、简单,随意,这都是赵贤才对关山传统选美的第一印象,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他就不信许晨光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可他自己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州长陈炜国信了,这位南溪州的主要领导,居然在短短三个月内,第二次来到关山视察参访,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这里参观主持这什么国际旅游选美节的开幕仪式,这在以往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而且,这次从南溪州过来考察的阵容比上次还要豪华! 前面这两辆南溪州委的考斯特上,坐着州长陈炜国,还坐着两位州常委,七位州委委员,还有更多的正处级或者副处级领导。 而这边南吉市委押后的考斯特上,不管是赵贤才,还是车上的其他人,甚至包括市 委书记吴垡脸上,此时都是一个表情:凝重,压抑,陷入深沉的自我担忧与怀疑中无法自拔。 毕竟,对于顶头上司来自己的辖区视察、参加活动,地方班子必然是又忧又喜。“喜”的是这是一个最好展示政绩和亮点工程的机会。人都是视觉动物,材料再好看,数据再详实,汇报再精彩,都远不如让领导实地看一次的印象深刻。 可“忧”的是现在看的可不是什么发达地区、亮点工程,来看的可是省里挂牌、万年垫底的重点扶贫乡镇——关山镇,硬件条件先不讲,光是提前让当地政法部门守住重点人群就费了老大劲了,还有那些不消停的少民……赵贤才一想就头疼,这稍不留神,陈炜国看到的,就不是你的政绩,而是斑斑劣迹!要真是那样,这位州主要领导或许只是在关键时刻的简单的一句话,甚至是一个不满意的眼神,他赵贤才的帽子可能就没了。 还好,这次陈炜国是奔着火把节的噱头,受许晨光邀请而来的,出席这种剪彩、开幕类活动,领导一般是蜻蜓点水,情绪也比较好,希望能安稳度过吧。 赵贤才这样安慰了一下自己,逼着自己放松了一下情绪,他看着眼前那辆南a牌的考斯特,突然萌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明年,快的话就是今年年底了,说不定自己就能坐上前面那辆州委的专车,坐在那辆车上,自己看到的风景是不是不一样? 想到这,赵贤才又深思起来。 今年是关键的党 委换届年,陈炜国在南溪州经营了这么久,他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本土派”,可他这些年来,干部却动的很少,下面的各级班子虽有小调整,却一直没有预想中的“大动作”,可以说全州干部都目光,特别是那些在陈炜国身边的干部,全部盯着几年这次换届,所以自去年底以来,整个南溪州早就风起云涌,虽然现在上上下下对干部管的严了,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的“跑动”了,但至少趁热打铁、临阵磨枪的道理还是人人都懂的,开年一来,许多干部都抖擞起精神,奋力表现,就为了博个好前程,所以这个时候陈炜国的一举一动都格外引人关注。 这一次,陈炜国突然跑关山来,与这次换届有关吗?若是有关,南吉市将会是怎样一个局面? 还是说,这陈炜国难道是特意为了一个小小的乡镇副书记来站台背书?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许晨光这小子到底什么背景?他和陈炜国到底什么关系? ………… 而此时,赵贤才正心心念念想着今年是党 委换届年的时候,许晨光正站在“扶贫攻坚决战决胜年”的标语横幅下,望着上面的“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战脱贫攻坚之年”口号怔怔出神。 这时一个焦急的声音从远处就开始喊起,人随着声音由远及近的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许书记,他们的巨幕已经架好了,就是不肯试线!刚刚市里打电话过来,说州长他们都已经过了南吉了!到我们这里也就是两个多小时了!现在巨幕还不开到话,演员还不实景走位排练下的话,等下会出大事的!” 来的人是扶贫办的信息专员洪宇,这次的《中国南吉?关山彝族国际旅游选美节》项目筹备组严重缺人,虽然名字取得大气,还带了国际两个字,但筹备项目组是真正的乡镇草台班子,就是镇机关几号人,再加外面拉过来的团队,作为主要倡导者的许晨光,自然把扶贫办的人都调了进去,才算把这事办的七七八八。 “过南吉了?唔,好” 许晨光点了点头,一脸平静的样子,洪宇却急了起来:“你别就是一个好字啊!这人家舞美团队说了,这项目款到目前为止,连个基本的前期费用都没看到,这现在不给人家当场结头款,人家可就撤了啊!” 洪宇急得声音发颤,许晨光却也很无奈,他当然知道现在事态紧急,这次的选美旅游节,他想方设法、托罗启功的关系,请了最好的团队,做了一场盛大的开幕舞台表演。这次的团队果然很专业,来了快半个月了,扎实的在彝寨进行采风,搜集、整理出一大批民俗文化表演素材,还从村里挖掘了不少民间艺人,据说口号是要把真正的彝族文化请出山寨、请上舞台,让隐匿深山、濒临失传的关山民俗文化和民间技艺重新呈现于世界面前。采完风,人家团队就马不停蹄的在镇上搞排演和实验,好家伙,连排练都引得围观人流水泄不通、络绎不绝,镇文化广场每晚都上演了一场场民族音乐舞蹈与现代科技的声、光、电相结合碰撞 的大戏,让关山群众扎扎实实欣赏了一个星期的原汁原味彝族文化大餐。 而人家这么大一个团队、这么多号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拿到一分钱!都是被许晨光扯着罗启功的名号,忽悠过来的,自己垫钱过来准备的! “你别不说话啊,这人家说了,现在立刻马上要结前期费用,不然罢演了!” 许晨光苦笑一下,只能叹气道:“不是我不肯给啊,我也急啊,这还不是你们王书记卡着嘛,算了,我还是再去他办公室看看。” 说完,许晨光只能无奈的往王广发办公室走去,来到二楼里面朝南的一间挂着书记办公室的朱红大门前,许晨光试着敲了敲门,果然没有人应答。 他也不啰嗦,径直用力一扭,自己推门进去,里面正翘着腿刷抖音的王广发被他举动一吓,腿马上放回了地上。 “你……你这一点规矩都不讲?就这么门都不敲的进来?” 许晨光没时间和他废话,他拿出手里的一份文件夹,不动声色的双手放到王广发面前,脸上有些压抑不住的情绪:“书记,请您审核签字,现在人家开幕式团队很急,头款都没给,自己垫钱在我们这准备这么久,是应该先结个头款了。” 王广发斜眼看了看许晨光,鼻子都不朝他这一边:“嗬……这项目多少钱啊?数字你念一念。” 许晨光低头说:“前期费用不高,主要是搭台人工和设备,人家舞蹈演员的演出费都没算进去呢,就十三万多……” 可不等许晨光说完,王广发用力把面前的文件夹往桌上一甩,砰的一声重响,许晨光整个人都往后微微躲了一下。 王广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也知道是十三万啊!这么大一笔钱,你我可以想结就结啊?你第一天上班啊?现在公务项目费用怎么结的要我教啊!?这种属于“三重一大”项目!必须上党 委会研究!” 第一百二十章 软肋 眼前的王广发,还在试图用声音与动作证明自己的权威,许晨光却只觉得有些发懵,也有些无奈,州里的车队已经在路上,现在王广发还在和自己置这个气,这人这些年的日子都白活了?脑袋里只有君君臣臣那一套? 虽然觉得可笑,但王广发的理由找的恰到好处,关山镇这样的一个基层乡镇,按照南吉市的《进一步规范政府性投资项目决策和立项防范政府债务风险的管理办法》,超出万元以上的项目立项是要上党 委会研究。可现在箭在弦上,各方嘉宾都已经快到门口了,哪里能找齐班子开党 委会? 要不是自己手边没这么多钱,许晨光真恨不的先把这钱自己出了。 “书记,您说的对,这笔开支是属于重大项目,是要上党 委会研究,可是您是不是忘了?早一个月前,我就把相关问题和情况向您汇报了,请示意见,是您迟迟不肯给出明确答复,我才迫不得已,让人家团队先进场的。” “你……” 王广发被将了一军,脸色十分难看,他干脆转过头去,吭哧着不理许晨光。 许晨光口袋里的电话此时也振动起来,他不用看都知道是现场那边催他答复的,他咬了咬牙,不准备和王广发绕圈子,径直说到:“王书记,我再次恳求您,先把这前期费用的审批件批了,后面您觉得我工作没做好,要批评要骂都行,再到党 委会上补个会议记录也可以,再说这国际旅游选美节的方案您也是点了头的,这现在人家陈州长已经在路上了,这次的活动可是必须搞成了,您也不希望我们关山在陈州长面前出什么情况吧?” 这许晨光不提陈炜国还好,一提陈炜国,王广发更加来气了,不等许晨光说完,他便梗着脖子回呛:“你少来拿陈炜国压我!他……” 可王广发说了陈炜国几个字后,又猛的意识到直称领导名讳好像不太对,后面的狠话只能勉强自己咽了回去。 “你啊你,许晨光,我和你讲,你少在这里狐假虎威的,这次你拿陈炜国的名号,搞什么旅游选美节,镇里、市里都对你很大意见了!我告诉你,你这样不讲规矩,不讲政治的搞法,总有收拾你的一天!“ 王广发说到后面几乎是咬牙切齿,他现在还清晰的记着这次的国际旅游节项目是怎么来的,上次陈炜国才下来视察后,许晨光突然发疯一样,请了一堆专家在镇里研究论证,然后就拿了个什么国际旅游选美节的方案跑到自己办公室,说要批示。 一向和他不对付的王广发当然没有同意,直言这个项目太大、镇里做不来,市里也不会同意,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当时许晨光居然直接就耍出一张底牌,按他说法,这项目是上次在州长视察期间就已经开始酝酿的,而且他也已经直接向陈炜国做过汇报了,说邀请领导今年火把节的时候来关山看看,而陈州长当时就已经答应下来,现在这领导已经点头,今年的火把节不搞成国际旅游节也不行了! 于是,这次的《中国南吉?关山彝族国际旅游节》便这样在关山镇委班子上被许晨光强行通过了,等方案报到南吉市委,赵贤才在党 委讨论会上是当场对许晨光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拍了桌子骂了娘,可现在人家州长已经同意下来出席,这事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只能赶鸭子上架的筹备起来。 而现在,王广发回想起这其中的一波三折,还有些恨的牙痒痒,所以即使大的方案上他签了字,现在这些小的项目款项支付上,他可没想让许晨光这么舒坦,就借故卡了几下,果然逼得许晨光现在急得火烧眉毛。 “王书记,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狐假虎威,我都是站在我们关山扶贫工作的角度上做这一切,您想想,我们关山的火把节办了上千年了,从文化资源的角度看,毫不夸张的可以称得上是一座瑰宝,不管是文化留存度还是营销性,都符合现代人的猎奇、极具旅游价值,可是这些年,我们的火把节又名气吗?吸引人来了吗?起到了文化扶贫的效果吗?说到火把节,在南吉可能还有点名气,可在州里呢?知道的有多少?过来旅游消费的有多少?更本说放到全国的大背景下来,我们的文化、风土人情、彝族的千年历史,从来都是无声无息。” 许晨光的长篇大论,此时在王广发听来,毫无意义,他甚至连表情都不想掩饰,嗤之以鼻的态度跃然脸上。 许晨光没办法,逼着自己冷静一下,决定还是用王广发听得懂的话来说:“王书记,那好,您实在不同意的话,我现在就通知现场那边,这次的舞美不上了,开幕式也不搞了,大不了在州长面前出个丑吧,反正我是监委派驻的,市里打板子打不到我头上,但我还是想提醒您一句,今年是扶贫攻坚决战决胜年,同时也是党 委换届年,您可能觉得反正也不想升了,就留在关山当个一把手挺好了,也不用求谁,但我请你别忘了,您不升不难,可这次的国际旅游节要是办砸了,市里那位赵贤才赵书记不一定会让你好过,让你挪一挪,动一动,那也很正常吧?所以还是请您高抬贵手,早点审批了吧?” 听到这,王广发只觉得头皮一凉,整个人顿时坐直了身子,许晨光说的确实是这么回事,要是这事办太难看了,陈炜国发起火来,自己说不定也挨板子,免职不说,就算是让自己离开老家调任别的地方,这日子也过不下去。 王广发努了努嘴,心里也明白这事虽然不想让许晨光办的舒服,但也不能不给他办。 想到这,他阴沉着脸,一指眼前面目可憎的年轻副书记:“你这是逼我了是吧?你以为我怕你?大不了一起搞砸嘛,我反正年纪大了,我怕什么,什么事嘛,年轻人做事这么急,这么……” 王广发口气虽硬,但手上已经有了服软的动作,去拿签字笔,明显是准备松口了,许晨光含笑不语,由着他发了几句脾气,见王广发拿着笔悬在审批件的签名栏上,眼看就要下笔。 他的手却又停住了。 王广发像是犹豫了一下,反而放下笔,而是从旁边抽屉里掏出一份材料,递到许晨光面前。 “诺,这里有份工作自述材料,把你这次搞国际旅游节的工作情况罗列了一下,你也看看,是不是这么一回事,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就也在上面签个名,算是一个工作记录吧。” 许晨光接过这份材料,他开始还纳闷王广发这样外表蛮狠、做事粗放的粗人,怎么突然要搞工作记录?可等他往下看,额头青筋一阵阵鼓起。 按里面的说法,这大半年来,许晨光不服从组织意图,不讲政治,不讲规矩,多次冲撞领导,特别是这里面将这次国际旅游节的立项过程写的格外详细,说许晨光大包大揽,强行上马项目,越级汇报,造成信息回流,犯了机关工作的大忌。 这哪里是什么工作记录,这完全就是一份自我检讨书和认罪书! 许晨光飞速看完整个材料,抬头望着王广发,半响没有说话,好不容易才控制情绪道:“这份材料是什么意思?这里面大部分都是虚构的内容,我不承认这里面的错误。” “那随你哦,你不承认,我也不签字啊,大不了免了我嘛,调我走嘛,但你呢?你就没事?你回州里去还有好位置?” 面对眼前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的镇书记,许晨光心里第一次觉得自己一直低估了这位外表简单的顶头上司,自己太操之过急,急于求成,许多工作没有和他衔接协调好,导致现在如此被动,陷入两难境地。 如果签字认可这份工作记录,那自己就是不讲规矩,不服安排,越级汇报,而且如果后续这事还造成是没严重后果,这里的内容完全能给自己挨个处分。 可如果不签字,现在王广发就能卡着前期结款,让整个开幕式都黄掉,这次的国际旅游节就算是功亏一篑了。 怎么选都是难 许晨光只犹豫了几秒,便拿起王广发的笔,在那份材料上签好了名字,递到了王广发的面前:“书记,我签了,现在到你了。” 见许晨光总算服软,王广发难得的扳回一城,他也没多话,就在审批件上签了字,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许晨光也不多话,马上拿着审批件小跑着往现场赶去,同时急急的给镇出纳打电话,让他赶紧给人家团队放款。 人家团队也没食言,前期款项一到便马上有条不紊的准备起来,许晨光喘着气来到现场,见现场开幕式已经准备好,他总算略微放心,目光投向远方,等候州领导的来临。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现场 ………… 关山镇这些年来,少有领导下来巡视,毕竟穷山恶水的名声在外,最近两年,全面脱贫的任务下来,作为全省扶贫工作的挂牌单位,重点攻坚“对象”,来的领导明显多了很多,但那都是带着任务来的,一般都是点到即止,看看几个“扶贫盆景”就走了,一般也不会特意停留,可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的来为火把节剪彩开幕的,可谓是近十年来头一遭,更是让下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重视的程度,是无与伦比的,就像王广发虽然对这事极不赞同,但此时听到领导嘉宾们已经在路上了,也赶紧跑到现场,上蹿下跳的指挥布置起来。。 一般来说,现在的上级视察,都是由办公部门预先圈定行程的目的和范围,给下面做好准备的时间。一般来说,州领导下来,基层早就对好了台本:领导见什么人,该人说些什么话,领导要同谁握手,与谁合影,都是有个流程表的,而每个被随机采访的“群众”,昨晚就背了一通宵的台词。这种事已经是一种潜规则了,毕竟很多上级领导也知道这是走过场,也怕出乱子,甚至许多领导下去之前,自己都要先对台本严格审查,敲定流程。 但这样还算好的,毕竟有准备,下面也不慌,最怕的反而是今天这种不打招呼的,陈炜国这次下来之前,没有和南吉市这边通过气,什么安排也没做,也没没有任何指示,急得吴垡和赵贤才等班子成员抓耳捞腮,不知道这位州长老爷这趟来看关山的国际旅游节,到底还有什么心思? 急上心头的赵贤才只能给王广发打电话,让他问问许晨光这次州长过来剪彩出席,到底有哪些想法和要求,别到时出大篓子。 自从上次在市委谈话后,赵贤才就避免了与许晨光的直线联系,一方面是想到这个名字就头疼,一方面也是回归正常的上下级联系原则,表达对许晨光的冷漠态度。 得到指令的王广发倒是听话的跑来问许晨光, 手里拿着一张市里传来的陈炜国日程表, 只是上面陈炜国的目的地是关山镇,备注栏写了一句出席中国南吉?关山彝族旅游选美节,其余什么都没有。 “你看下,到底怎么个日程安排?” 许晨光拿过这张日程表,扫了一眼,也没想出什么来,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王广发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这菩萨是你请过来的,国际旅游节也是你要办的,这现在到底人家要看什么,想看什么,你不知道?!” 看到王广发的急眼样子,许晨光心里一阵莫名暗爽,但他还是面无表情的继续回答:“之前州长走的时候不是说过嘛,下次还要过来看看,我们当时送他走的时候,不都说欢迎他来嘛,所以这次办国际旅游节,我就想着顺口说一句,客气一下……” 听到这小子居然说只是“客气一下”,王广发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的爷啊,你这次真是玩大了!我看你这一个月来忙上忙下的,还以为你有什么计划安排,结果你真的就是和人家领导“客气一下”?这是能开玩笑的!?” 凶了两句后,王广发还想和之前在办公室一样发脾,可突然想起现在是有求于人,语调便转了个弯,试着和许晨光商量着来讲:“许晨光啊,我告诉你啊,今年的情况这么敏感,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安排的,还是和我们说,我也好和市里汇报,你也知道,这今年马上要调干部了,州长他们动一下那都是牵扯到无数人的帽子的!你别在这大事上犯糊涂啊,要是到时搞的很多人挨了处分,影响了前途,人家可会记你的仇啊,我这也是为你好啊,提醒你一下,到底有什么,直接说!” 可任凭王广发怎么劝,许晨光只是微笑回答:“我也真是不知道,我天天也守着我们关山这一亩三分地的,我哪里知道什么州长的想法,我看啊,我们还是扎扎实实把手头的旅游节办好就是了。” 接下来,任凭王广发急得发狂,许晨光也只是微笑应对,让这位镇书记只能气急走人,忙着安排接待去了,等他走后,许晨光拿起王广发落下的的行程表,他只是扫了一眼,就看出上面人员安排里却大有玄机,他毕竟是州里过来的干部,这份名单他一下便看懂了,他甚至能分辨出里面哪些是陈炜国钦点的,哪些是两办安排的,其中钦点的有政研室主任吴婷,农业局长成松,旅游局局长陈俊,此外,陈炜国还点了几位县领导,分别有漓凉县委书记郑砚华、东泉市委 书记曾平,但这份名单最奇怪的是,其中甚至还有许多基层干部,像同为扶贫重点乡镇的龙山市三王庄镇、白壁镇的镇书记,这也难怪王广发他们这些人看不出其中名堂,而天天琢磨着这件事的许晨光却一眼就看懂了陈炜国的心思。 这里都是扶贫线的干部! 这次陈炜国来关山,出席这次的旅游选美节都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借着这次契机,验收关山镇的扶贫成果,好的就推广,坏的就打板子!谁都不提前打招呼! ………… 事情也如许晨光预料的一样,陈炜国一行先到了南吉市,却连市区都没有进,出了高速公路后,直接绕国道往关山镇而来。 陈炜国最不喜欢就是下级搞排场,兴师动众的高速公路口迎接仪式,赵贤才、吴垡等人,也是在南吉往关山的联络线路口前等到了陈炜国,可没想到州里的车队看到前面市里的迎接车队,还带着开道警车,阵容十分豪华,却连停都没停,而是一脚油门就驶了过去,赵贤才顿时心叫不好,这州领导从南吉过特意没停,也没有下车,甚至没有把赵贤才和吴垡这些市领导叫上来同坐一台车。那肯定是对这样兴师动众的安排不满意,他和吴垡只能赶紧上车,往关山赶去,路上才急急忙忙的给王广发打了个电话,想问点消息,可许晨光却一言不发,这让赵贤才是吃了个憋,让赵贤才的怒火更甚。 连旁边的吴垡脸上都有些不悦,他也关注着关山这边的消息,结果却仍是毫无音讯,这让市里的领导都认为一定是许晨光和陈炜国私下说了什么,才令陈炜国如此兴师动众。心里有些恨许晨光勒,你在关山扯大旗搞大事,可也要有点底吧,关山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火把节也不是第一天搞了,以往那村头集市、乡镇歌舞的水平的话,能有啥看头?你今天把陈州长书记弄来,要是还和以前一样,看你许晨光如何收场? 赵贤才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车队还没开进关山,到镇门口时,远远就听见轰隆隆的阵阵声响,听旁边的民委会的同志介绍,这是关山特有的“排炮”,比一般烟花爆竹响的多,几乎就是没弹的土炮,但这几年没什么钱,很久没放了,赵贤才又疑惑的贴近车窗,从几里外就能看到满天飞舞的飘带和气球,整个山镇此时已经装扮的彩旗招展,山峦璀璨。 而进了关山镇,赵贤才更大吃一惊,他第一次在关山镇的正街这里遇到堵路! 关山镇正式建镇的时候,那时县里拨了好些水泥建材,结果山路修不上去,又不想浪费,就把镇街给修的宽敞许多,按六车道修的,在当时算是一大特色,这些年关山镇本来就交通不便,往来车辆稀少,这条路一天没通几台车,就以往瓷泥矿火爆的时候,走走大车,平时都是门可罗雀,老百姓把这条正街当广场一样,散步、嗮谷,就是从来没堵过路。 但今天这条平日没车过的正街却堵了,各地牌照的小车、客车混杂着满街的人流,往里面迤逦而行,街边儿童玩耍穿梭,热门摊位人头攒动,少年少女们在千年木楼前打卡合影,迤水河边的浮桥上人流爆满……红红火火的节日盛景向赵贤才展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充满生机、蓬勃向上的关山。 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才多久没来,关山什么时候这么火了!? 好在应该是知道今天有领导来,有大活动,市公安局早就布置了支援,路面有不少维持秩序的警力,在警车开道下,这一行考斯特车队倒还顺畅到了旅游节的活动现场。 陈炜国一下车,脸色就显得红润生动,明显心情不错,让赵贤才放了心,他赶紧和吴垡等市领导簇拥着州领导们往会场走去,路上陈炜国指着这一片热闹喜庆的氛围,给了高度评价。 “这一路来,我看到关山的国道上车来车往,刚刚我们会车就会了好几次,这以往可不常见啊!这就是经济向好的标志嘛!特别我还注意到,这其中还有许多不同物流公司的车,这也是往关山镇来的?” 陈炜国虽然知道答案,但他还是愿意给下属一个表现的机会,市委 书记吴垡赶紧接口道:“对,这是往我们关山电商物流园的车,我们现在电商基地一天的吞吐量已经十分巨大,车辆进出几十台次,我们也与许多平台签订了物流协议,都是为了乡村电商压低运费!”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关山秀 陈炜国点点头:“你们做的好嘛!这运输量上来了,你们的国道扩通还有村路硬化这一块大怎么样了?” 吴垡早就准备了资料,此刻应声而答:“报告州长,您上次作出指示后,施工方案就开始在做了,现在已经进料了,国道硬化改造也已经开始!” 陈炜国明显心情大好,他又表扬了当前关山大一个个变化,路面上的摊位多了,老百姓也愿意到镇上消费了,外地的旅游客流更是暴增,这放过去真是难以想象,陈炜国甚至亲切的拍了拍吴垡的肩膀:“关山这样基础弱,底子薄的乡镇,是我们今年攻坚工作的重点,我以前来的不多,也是因为每次来看到大情况都是一样,群众大生活没有大的变化,倒是接待大花样层出不穷,这代表我们当地干部的工作是不到位的,很多心思都花在了怎么应付上级上面去了,但这次我很欣喜的看到你们有不一样大动作,这就是你们该做的嘛,我们州里的下来,又不是没手没脚不会自己走,要你们接待干什么?好好把自己工作干好比什么都强!” 领导批示在眼前,吴垡只是不住点头,这倒也解释了先前陈炜国为什么在南吉路口都没下车的缘由,好在这许晨光提前把工作布置的不错,今天在陈炜国面前南吉市的领导们算是开了个好头。 “走!时间差不多,看看你们这次的旅游节到底有哪些新意!” ………… 作为这次国际旅游节的最大推手,许晨光从早上就没停过,甚至喝水大机会都没有,他正站在主持台核对最后的主持词时,听到一阵人群骚动,不用抬头,他都知道是陈炜国一行人已经到了。 相比起他木讷,旁边的镇书记王广发要懂事的多,早早就出发迎领导的队列去了,而许晨光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却又低头仔细看看无线麦等设备,忙着自己的工作,甚至陈炜国一行都快到跟前了,他都没有上去打个招呼大意思,反而是后退几步,到一旁去了,这次他刻意的远离聚光灯,与上次陈炜国来时的出尽风头大相径庭。 这也是他的性格,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功成之时悄然而退,这种性格在体制内吃亏不少,却是他一直坚持的原则。 随着一声炮响,彩带横飞,一排白鸽翩然放飞,整个仪式热闹开始。 ………… 站在台下,许晨光正关注着仪式的进程,此时镇办公室主任老谢过来请他入座,第一排是州领导和市里处级干部,第二排是市里其他领导还有部分嘉宾,第三排就主要是嘉宾和镇领导了,许晨光本不想就坐,但此时他离舞台很近,电视台摄影和直播里很容易入镜,傻傻杵在那更耽误事,他便往第三排找自己座位去,可找了一圈,居然没在第三排找到自己的位置。 许晨光这次抬头环顾四周才发现,贴着他名字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的最右边,那里是镇和村干部坐的大地方。 位置排错了? 他脑袋一过,回头正对上老谢窥视的眼神,但一见他回头,老谢很快就把头撇过去了,他心里顿时会意:这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国内开会的会场安排中,最累的就是会场布置和摆名牌,毕竟几千年传统讲究的就是一个尊卑有序,许晨光不长大政治生涯里,看到因为座次不合规矩,排低了顺序就甩袖走领导都不只一两次。 而今天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明显就是有人要故意压低自己的位置了,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恶心自己一下?还是为了让陈炜国他们看不到自己? 许晨光都不想去想这些个无聊问题,他随意的坐到最边上,看着自己这一手安排大开幕式,舞台上大巨大音响正播放着陈炜国的讲话,天空中两个热气球拉起了标有中国关山国际旅游选美节的彩字横幅,虽然热闹的现场与陈炜国一板一眼的讲话不太搭调,但好在这位州长很懂得入乡随俗,看菜下饭,今天的话稿讲的很精炼,几分钟内就结束了,马上上场的就是许晨光花了大价钱、大心思请来的表演团队,表演好一番功夫编排下的《关山秀》 关山火把千年历史,彝族文化中也有丰富的民俗隗宝,这些年不是没人想挖掘其中的商业与文化价值,可翻来覆去搞得都是特色手工品、土特产、民族菜几个老花样。 没有人想过从文化角度和项目角度来入手,用更声情并茂大方式让旅游客们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更情景化大项目彰显这份文化韵味。 彝族毕竟几千年文化史,随便翻开两页都让人新鲜猎奇。 如果有一档节目能够展示这种文化? 特别这节目要是免费的话,怎么不吸引人? 而今天许晨光就想做到这一切。 随着舞台巨幕缓缓打开,一声彝族特有“大呐”开了场,接着便是将人带入蛮荒之境的鼓舞团,洋溢着充沛的民族气息,冲入舞台。 瞬间将现场几千名观众拉进那个蛮荒的时代中…… “哇,没想到这个舞台还真不一样啊!我在这里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鼓舞!” 不知什么时候,吉淼淼坐到了许晨光身边,这位镇扶贫办副主任,今天却少见的穿起了修身的长裙皮靴,趁的她大俏丽身段十分凸显。 许晨光愣了一下,他虽然一直很不关注身边的异性,但他今天就是瞎子也能看出这位天天见面的前体育生有些不一样。 “你化妆了?” 许晨光的随口一问,却让吉淼淼顿时紧张起来,她举在唇边的水杯差点掉在地上,整个人肩膀猛的绷直,眼睛一点都不敢看身边的年轻副书记。 “咳咳……这……” 许晨光看出她的窘迫,也没再问,换了一个话题道:“鼓舞只是开场,等下还有爬楼,哭嫁,再接着还请了几个民族歌手,会有外景演出……” “呜。” 吉淼淼赶紧用应答掩饰自己的心虚,许晨光撇过头,没再多说,专心关注着台上大节目进程,没想到旁边的圆脸姑娘见他这下不理人,反而更加紧张。 “那你在关山这么久,以前听过火把节没有?” 许晨光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随口答道:“这今天要办节目啊,我能不研究?资料总还是看过不知多少了。” “那你知道火把节搞几天吗?有那些活动?” “不就是选美、歌舞、斗牛、再就是篝火晚会咯,我没时间扣那么细,这次我们搞的国际旅游节的时候,我不就说了,重点不是火把节,而是国际和选美两个字,只有与通俗流行文化接轨,才能把民族的传起来,这你开会都睡觉去了?” 此时被训的吉淼淼心里反而放下心来。 “那你是没怎么懂民俗嘛” “你……” 许晨光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可他没注意的是,就在他不经意的当口,吉淼淼悄悄往他的口袋中放进去一个小小的东西 ………… “关山秀”办的十分成功,这场融合了室内和室外两个部分演出的舞台项目,是关山人从来没有想象过大表演形式,这场许晨光请罗启功找来的专业团队果然不负众望,从舞蹈编排、舞美呈现、威压引入、魔术植入等方面给彝族文化的表现形式扩展了前所未有的极致体验。 连陈炜国都赞不绝口,他看过无数的晚会活动,但今天在关山的这场表演,是真心实意的鼓掌叫好。甚至陈炜国在演出完后,还特意到后台,一一同演员们握手致谢,还不停的指示吴垡他们,要把这场“关山秀”带到南吉,带到全省,走向世界。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你们关山如果不挖掘自己独有的文化价值,旅游价值,坐等靠要,那什么时候能自己站起来,真正做到全面脱贫?我看今天这场开幕式就很好,给你们的国际旅游节开了个好头,给你的旅游扶贫思路也开了个好头,等下你们要好好对接旅游局和文化这块的同志,怎么把宣传搞好,怎么把舞台搬出去,让全世界都好好看看,我们关山镇不是一提起就只是又穷又偏的地方嘛!我们也是有自己的璀璨文化和民俗的嘛!” “是是是,州长指示的高屋建瓴,又切中要害,我们一定会借着这次国际旅游节的东风,把这场“关山秀”推动到全国,让这成为我们关山的一张美丽名片!” 吴垡的保证说的振振有词,旁边王广发也不时符合几句,陈炜国明显十分满意,他又看似突然的问了一个问题:“这次的活动做的很不错,你们具体负责的是哪位同志啊?哪个部门啊?” 这话问的猝不及防,吴垡虽然是南吉市委 书记,但这次的方案他最开始也不太关注,由着赵贤才安排分管的,这时被突然问起,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第一百二十三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没想到旁边的赵贤才此时却接话道:“这次活动主要还是我们关山的班子工作做的扎实,特别是以我们广发书记这位主要领导,率先垂范,身先士卒。” 赵贤才说完,一边把身边的王广发往前一推,刚好推到陈炜国面前,陈炜国点了点头,顺势握住了这位乡镇书记的手:“好啊,希望你们基层班子能好好打造这块新名片,把我们关山的扶贫工作和旅游兴业结合起来!不错不错。” 被州长一把点名表扬,原本一脸不知所措的王广发,顿时醒悟过来,忙应声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落实领导指示,好好把工作落实到位。 这场开幕式便在这喜庆的氛围中落幕了,州里的参观团等下还要到镇上和市里、镇上的班子开座谈会,一行人未在现场多逗留,径直往镇机关去,赵贤才一直注意着陈炜国的神情,这位州长却从头到尾并没有提过许晨光,让他和王广发安下心来,王广发甚至让老谢通知许晨光在现场做好接下来活动的组织,自己倒和市里的人陪着州长往机关去了。 等老谢找到许晨光时,他自己根本也没有在陈炜国面前露脸的想法,这次与上次视察不同,当时请陈炜国来,说那些话,都是为了出奇制胜,给这位原本并不了解关山工作的州长一个了解实情的机会,但今天的任务其实从陈炜国站上开幕式起,其实就已经结束了。 ………… 夜幕来临,这次国际旅游节的重头戏却才刚刚开始,在关山镇文化广场,早就摆好了圆周型的十数个篝火,舞台彩灯映照出斑斓的氛围,许晨光正和组委会忙着接下来的选美大赛。 晚8点整,万众瞩目的选美比赛准时拉开序幕,低沉悠远的彝语歌声中,舞美们身着华美的传统服饰,手举火把缓缓步入舞台,霎时间,焰火同时升起,一株株火树银花将这座古镇映成了靓丽不夜天,舞台中间,点燃了这次选美比赛的开幕式,主持人缓缓登场,连一旁的许晨光都忍不住感叹道:“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台上请来的州电视台的主持人,也正身着节日盛装,对着十余个镜头介绍着:“今天我正欢聚在全省彝族传统文化集聚的中国南吉?关山彝族旅游选美节。这块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孕育了我们省千百年来最原生态、最完整的彝族聚集群——关山彝族人民,在几千年的岁月风雨中,关山的彝族人民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创造了悠久的历史和古老而灿烂的文化。这里的彝族文化丰富多彩,是彝族文化的集中典范。彝族选美,是中国彝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关山彝族的历史上,彝族美女的传说甚多。最经典的是带领彝人用火把烧死蝗虫灾害的英雄恒铁拉巴的初恋情人——天下第一美女尼扎阿芝。传说中彝族英雄支格阿尔的母亲蒲莫聂依,是彝族美女的偶像。还有诸如布阿史甘维、兹兹尼扎、甘莫阿妞等,都是扬名天下的美女。新中国成立以后,关山彝族美女更是层出不穷,年年的火把节都推选出了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的美女。彝族人千百年来对美好的向往和追求都凝结在这灿烂的一夜,这是彝族人的美,来自对祖先与自然的相守,来自对历史的传承和溯源,对生活、生命的传颂和礼赞。接下来让我们请这一朵朵美丽的索玛……” 随着主持人的上翘的尾音,接下来是一场令观众们印象深刻的亮相。美丽动人的彝族姑娘,身着彝族盛装踏歌而来,在火光中熠熠登场,而舞台正中的巨幕正和海内外的无数频道、媒体一起,直播着这场盛会。 今天的选美比赛不同以往那样油纸伞一撑,人群里走一圈的“原生态“选美,今天的活动许晨光是参照了流行的真人秀和t台秀模式,选手们不仅要分别进行了彝汉双语的自我介绍和精彩的才艺表演。甚至台前幕后都有镜头跟拍,整个活动过程都事无巨细的以最精彩的方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许晨光站的位置比较近,他倒不是为了看美女,而是关注着现场的一切变化,其实不用王广发指示,他也不想去机关那边陪州领导开什么座谈会,露什么脸,今天他的心思全放在眼前的舞台上。 随着精彩的角逐不断进行,选手一个个闪眼登场,许晨光此时都觉得有些应接不暇了,他来关山这么些日子,今天才发现关山的美女真不是盖的,此时居然有些看花了眼。 正当他少有的沉醉在这最纯粹的魅力中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在一旁响起:“好久不见,没想到许书记你也是爱美之人啊,都要站这么近看?“ 许晨光循声回头,才发现先前台上那亮眼的主持人不知是何时已经来到自己的身边,他有些古怪的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位州里请来的美女主持人,不知道为何会主动和自己搭话? “你好,你是……“ 这主持人个头本就高挑,此时高跟鞋一踩,比许晨光还略微高一点,见这呆木头一样的副书记居然没认出自己,这位美女主持人笑得头上的彝族银饰都咯咯直晃。 “不会吧,许书记这么不记得人?我今天化个妆你就不认识了?“ 这位美女主持人得理不饶人,见许晨光面露窘迫,更是调笑起来,笑弯了眼睛。 许晨光对人不算眼盲,但有一个坏习惯,就是对美女眼盲,或者说对女性眼盲,因为一些原因,这些年来,他早就没有与女性发展关系的想法,在他眼里,女人男人都是一个样,可因为女人总是不断修饰,想记住真容,远比男人要复杂的多。 但许晨光还是从这美女主持人咄咄逼人的口吻中,听出了她的声音。 “哦,你是州电视台的安娜美女,你好。” 眼前的主持人正是上次在卫视的王牌节目“民生面对面”中与许晨光唇枪舌剑打过擂台的安娜,当时为了逼赵贤才在区域勘定上松口,许晨光特意上了这个节目,结果中间出了不少意外,他也和这位看似美艳,却十分厉害的着名主持人一番激烈争执,差点结下愁怨。 想起以前的事,许晨光一下脸色就冷淡起来,安娜今天的情绪却格外高昂,她笑着对许晨光说:“怎么?许大书记,您看到我不开心吗?“ 在这位全州乃至全省都炙手可热的大美女面前,男人的讨好、奉承是她最习惯的态度,她也习惯运用自己的外貌和口才机变,在这样的场合中游刃有余,可面前这位曾经被她称为“乡镇干部”的男人,脸上却毫无她意料中的讨好,甚至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还行吧。” “还行?” 安娜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这男的今天与上次的表现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那个在镜头前唇枪舌剑、机变万方,能逼着赵贤才下不来台的乡镇书记,此刻却真像个木头一样,完全没有开口的欲望。 就这样尴尬的站了一会儿,许晨光这种莫名的冷淡态度却反而激起了安娜的竞争欲,她本来只是想打个招呼就走的,结果这男的居然不理自己? 那我更要让你留下深刻一点的印象! “你觉得今天台上哪位选手最漂亮?” 安娜试着找个话题,要是换别的男人来接话,肯定就顺水推舟的说一句“我觉得你最漂亮”之类的赞美,可许晨光还是冷冷回答了两个字:“都行。” “啧……” 安娜有点无语了,她又开口:“你知不知道彝族姑娘和我们汉人长的都不太一样?” 听到彝族的话题,许晨光有了兴致,转头问为什么,安娜有些显摆的笑了笑:“你看啊,彝族人和藏族人的长相一样,都很特殊,她们的那种美,不是靠换换服装就能扮出来的。” 听到她这样一说,许晨光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主持人和台上的那些索玛,确实,正如安娜所说,虽然她今天穿的也是彝族的盛装,头戴的也是彝族的服饰,但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明显的区别,她的脸型相比台上的彝族美女,要圆润小巧一些,是典型的汉人美女,而许晨光回忆起熟悉的麻阿黎她们,再看看台上这些选手,就能发现彝族美女的骨相和汉族女性都不太一样。关山这些彝族的女性脸型都相比起来要长一些,大部分都拥有高鼻深目,面部的曲度也十分锋利,而且肤色偏深,结合看来有种野性健康的魅力。 倒有些西亚和中东人种的感觉。 许晨光点了点头:“是噢,她们彝族女孩的脸型要突出一些,线条十分明显,倒有点异域风采,可为什么同是中国人,但彝族姑娘却能美得如此与众不同?特别是关山彝族的女孩,更是能一眼辨认得出所属民族?”” 第一百二十四章 金索玛 “还是民族血统的问题吧,她们的民族血统中有一些不一样的基因,具体我也不说清,就像新 疆姑娘一样,那不也是有一股异域风情么。” 许晨光点点头,安娜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有些好笑的说:“许书记,您是上班下班都这么认真么?” “也不是,我这现在还在上班呢。” 安娜对着这无趣的男人有些无语,她苦笑着说:“看来对于那你平日里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咯,说实话,上次采访你,是我这些年少有的失手,台里都定性成播出事故,我今天看到你,本来是想兴师问罪的,可看来对你来说,那次的事情却仿佛不值一提?” 许晨光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上次“民生面对面”时,自己在节目里让赵贤才下不了台,还间接影响了她的事,但许晨光此时仍是毫无愧意:“你希望我说什么?对不起?道歉?也许在结果的角度出发,我是应该向你道歉,但从目的上来讲,我无法认同自己的错误。” 安娜定定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许晨光脸上还是那股毫无隐瞒的坦然,她之前憋的那些怨言和话语,此时对着这张坦诚无愧的脸,一下也说不出来,只是看了下台上:“呀,马上到第三轮了,我要上去了,下次见吧。” 说完安娜便回到了舞台,而许晨光还没回头,便听到舞台四周传来一阵阵欢呼和口哨,他把目光放回台上,赫然发现引起这阵阵骚动的居然是一名选手的登场,引发了这场骚动。 一个娇小的身影正俏丽丽的站在舞台的正中央,这姑娘身穿一身华美隆盛、色彩丰富的察尔瓦(披衫),足足绣了十七层不同的花纹彩条,可偏偏是这样色彩斑斓,花色繁复的衣裳却也掩盖不住她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孔,只见在层层叠叠的色彩上,是一双动人心魄的空灵双眸,那双眼睛像两颗让人无法抗拒的亮星,吸引了所有的目光,连她头上那沉重雪亮的白银头饰,都无法抢过那双美目的引力,再衬上那翘薄的嘴,灵巧的鼻,这一切都那么的恰到好处。 在场众人心里突然都只同时想到一个词:天仙! 许晨光此时也被镇住了,他眼睛也被这姑娘给深深吸引,他只觉得这姑娘十分熟悉,似乎就是自己很熟悉得一个人,而更为奇怪的事,这姑娘此时虽然在最众星捧月的选美舞台上,她的目光……居然像是也正看向自己,不曾偏移。 她是? 许晨光站的有些远了,加上今天的选手都是盛装出席,面容进行了精心的修饰,不仔细看根本很难把舞台上的身姿与生活中的日常形象对应起来,就在许晨光觉得脸上一阵火热,想要移开目光的时候,他脑袋里突然轰然一下,想起这天仙一般的人物是谁了! 这……她居然是麻阿黎! 对,那双眼睛,正是那个许晨光自己一点点扶助起来的彝族苦命丫头,大娣小娣的姐姐。 答案揭晓,许晨光反而倒不以为奇,第一眼见到这姑娘时,他就惊艳于这姑娘清丽脱俗的面容,只是后面日常中太多繁杂工作,根本就没再把这点事放在心上,可没想到她居然今天也参加选美比赛了。 而此时舞台上,麻阿黎正绕过三个“呼恰”(旋转身姿的展示动作),身上的彩裳如流水飞舞,台下顿时呼声如涛,连主持人安娜都忍不住赞叹道:“哎呀,我们的37号选手很有关注度啊,得到了最大的掌声,看来今天的金索玛奖(第一名)很可能花落到这位选手身上啊!” 看到此时热闹的舞台,狂热的氛围,麻阿黎第一次得到如此多的关注与掌声,许晨光脑海里却突然想起之前眼中看到的那个可怜孤独,刚刚成年就被迫背井离乡为两个妹妹的生存打工赚钱的可怜姑娘,那时怎么会想到麻阿黎也有如此华丽幸福的时刻。 想到这,许晨光心里顿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一种成就感,又混杂着点点异样的失落,觉得现在盛装下的麻阿黎,和自己有了一些古怪的距离,他想了想,漠然转过身,走出这热闹的秀场外。 而他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后,舞台上的麻阿黎仿佛也像失了魂一样,急匆匆的做完了展示,便不管回场的路线,居然在众人目光下径直跳下了舞台,往许晨光离开的方向奔去。 ………… 彝族的民族圣物是鹰,特别是金鹰,以金鹰命名的事物比比皆是,摔跤获胜的冠军勇士被称作金鹰,最高的山峰被称作金鹰,在关山镇背靠的山脚处,便是一座金鹰坡,那里是俯视关山全景最好的位置。 许晨光此时正走在金鹰坡的坡顶,他今天负责整个国际旅游节的现场指挥和组织,等下更要注意晚点的篝火盛会,按关山的传统,今天肯定是小孩子大放孔明灯的时候,到时漫山遍野飞舞的孔明灯和宇宙星火交相辉映,加上拔空而起的焰火,会将这整片天映成一片绝美画卷,许晨光其实也想禁掉放孔明灯这件事,可惜民俗难改,加上人手不够,根本也没办法改变,想来想去,只有自己早点找个好位置,莫名盯守一下,防范哪里起了山火,早点处置。 之前在州监 委这些年,都是办公室为主,少有活动的机会,加上日日熬夜,许晨光身体差的很多,眼睛早早浮出一片黑眼圈,那是肝病的前兆。但到关山这些日子,虽然同样忙碌,但上山下山的,天天在田野间调查回访,反而身体比之前好得多,此时爬这陡坡,也只是微微喘气,倒也没那么废力了。 许晨光攀上一颗矮枝,来到金鹰坡的坡顶,这里是一块小小的坪地,刚好能俯视整个关山的夜景,此时长空高照,月朗星稀,天上已经飞起点点灯火,像是天地混为一片,星火共映,画面是他难以言说的美景。 这竟然是这一年来,许晨光少有的放空时刻,他望着脚下这片土地,神思却飞扬起来,他总算有这么片刻,不用去想接下来的扶贫产值达标率,不用为了几个项目立项和王广发争的面红耳赤,不用去担心今年攻坚决战的进度表,此刻在这天地中,他独自而立,整个人精神为之一爽。 他突然有种想大喊一声的冲动,对着脚下的万丈深空,对着头顶无限宙宇,把这大半年来的困苦、逼仄、怒气都发泄出来,可当深吸一口后,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孩子气了,这一口气发出去,又能怎样,于是在长长呼出一口气后苦笑起来。 就在他沉浸在这难得的独处时光中时,身后啪挞两声,将他从静谧中惊醒,许晨光猛的一回头,他听到有东西跟着自己上来了! 一股电流顿时传过整个身体,许晨光绷紧了后背,死死盯着来处那黑洞洞的虚空,一阵轻轻窸窸窣窣的窜动声混杂着小石块滚落的异动,都代表着有什么活的东西上来了。 不好,难道是野猪!? 关山野猪可是泛滥成灾的!大野猪育崽的时候碰到了,即使是成年人也是有生命危险的! 许晨光冷汗都淌下来了,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也不敢动,脑子却在飞速运转,拼命回想着之前听山里人说的遇到野猪怎么救命逃生的办法,身子蹦做一团,随时准备逃离。 可让他想不到的事,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串亮闪闪的事物,月光下,一轮同样雪亮的弯月居然出现在他身前不远处,许晨光愣住了,接着那“月轮”慢慢走近,月轮原来是一头闪亮的彝族银饰,而刚刚那窸窸窣窣的声响正是这银头饰上吊坠们碰撞的声音。 一身彩裳的麻阿黎出现在他面前。 即使是一贯沉着冷静的许晨光此时也猛地大 抽一口气:“呼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什么东西跟上来了,生怕是什么野猪之类的……” 麻阿黎脸上神情紧绷,却没理会许晨光此时都惊魂未定,她绷着一张俏脸,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你刚刚为什么就走了?” “走?” 许晨光想起她刚刚在台上艳压群芳的一幕,顿时明白过来,顺口解释:“我今天要组织整个会场啊,到处看一看,不就走了。” 麻阿黎明显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她翘起嘴角:“你……你难道都不关心接下来的比赛?” 许晨光被她问的有点莫名其妙:“我关心啊,当然关心啊,接下来不就是献花和颁奖嘛,流程都演练几次了,应该没问题的,人家今天来的主持人也是州里的大明星,水平没问题的,肯定不会出问题。” 麻阿黎俏脸被他气的生生发硬:“我不是说活动怎么样,我是说你难道就不想看看我……谁最后得金索玛?” 许晨光愣了一下,他顿时明白麻阿黎的意思,他也不是不懂男女间的感情,很多时候,他的木纳是一种距离感的保持和一种无声的拒绝。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言告白 “唔,那最后是谁得了金索玛?” 许晨光顺口一问,麻阿黎的眼泪却随即掉了下来,许晨光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姑娘哭,顿时慌了手脚,忙问怎么了,而麻阿黎却只是哭着没答话,许晨光没想到这平日里生铁一样的女孩,居然也有如此柔弱的一面。 “我……我刚刚没比完,就下来了,我也不知道谁是金索玛,反正……也不会是我。” 听到麻阿黎说自己还没比完就下来,许晨光也是一阵惋惜,刚刚那场面,这姑娘只要把环节走完,妥妥的第一名,拿了金索玛奖不只是有奖金和证书,到时还要去市里、州里上节目的,按麻阿黎这外在条件,说不定以后当网红,当明星也有可能。 许晨光叹口气,也刚想问她为什么放弃了,可随即看着这姑娘急匆匆的样子,又这个时候爬到这种地方来,他也明白了麻阿黎肯定是为了找自己。 何苦呢…… 许晨光想了一想,只能安慰她道:“没事的,你长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以后金索玛也肯定是你,再说了,现在你也是我们扶贫账号的当家主播了,粉丝也有几万了,不可惜的。” 麻阿黎听了许晨光的话,心情好了一些,可脸上还是笑不出来,她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睛里有些出神又有些哀怨。 她突然问道:“他们都说你是什么镀金干部,我不知道汉语里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金子做的么?” 许晨光听到这,对这汉语懂得不多的白彝丫头笑了起来,随口道:“这些人乱讲的,镀金这个词在汉语里就是把金子敷在什么东西的表面的意思,但他们说我镀金,也不是说我是金子做的,只是一种引申含义和比喻,意思说我是来关山做做样子,挂个职,只是为了之后的进步。” 麻阿黎睁着眼睛,两弯寒丸似的眼睛被泪水哭花的眼妆一衬,倒有些她平日里少有的娇弱,让人可怜。 “那做做样子、挂个职又是什么意思?” 许晨光无奈又说:“哎呀,意思很简单,就是说我是在这不认真搞工作,到时等一段时间,就要走了的意思。” 听到这里,麻阿黎猛地抬头:“对!他们也是说了走这个字,你真的会走吗?” 许晨光被她问的也愣住了,他自己还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从组织规则和扶贫安排的角度出发,扶贫挂职的政策规定一般也就是两三年,快的一年多都有,政策上是不会给太长的,但是从现在基层实际出发,又很难做到到点走人,像李德水他们这些第一书记很多都是三年以上了,所有上次在陈炜国面前他们才当场反映情况,就是想早点回去。 可上次被他们这一闹,陈炜国当场就拍了板,意思是现在扶贫工作都是自愿主动,看个人积极性,不会再故意卡人留人,到点都可以按时走,而且不像李德水他们这些县里过来支援的干部,许晨光自己是州管干部,编都在州里,根本也不存在被南吉市和乡镇这边卡的情况,所以到点走人几乎是肯定的。 这样一算,许晨光是春节刚出节的时候来支援的,本来就是因为关山的特殊情况,中间调过来的,比第一批本就晚了许多,但全面扶贫攻坚也就是今年结束,加上来之前,州监 委的领导也找他谈话说的就是一年,所以按理来说,今年年底完成全面脱贫的攻坚目标后,许晨光应该就要回州里了。 那也就是小半年的时间了。 想到这,许晨光突然有些感慨,一方面是感慨时间之快,一方面却又是感慨时间之少,居然在关山的日子已经只有短短几个月了,等完成自己的任务,就要和这片土地告别,他心里竟然有些难以言说的不舍。 许晨光苦笑着摇了摇头:嗬,如果让闹着要回原单位的李德水他们知道自己,居然此时因为要离开扶贫点而伤感,这些人一定会笑着骂自己脑袋有问题吧。 “你笑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看到许晨光半天不回答这个关键问题,还一脸莫名傻笑,麻阿黎此时急得快又哭出来了,许晨光轻咳了一声:“咳咳,其实他们说的也有些对的地方,我到时应该是要走的。” “你真的要走!?去哪里?” 麻阿黎的眼泪此时真又流下来了,许晨光本想用手去搽,但伸出一半又觉得不好,手停在半空:“我本来就是选派的扶贫干部,等今年全面脱贫完成了,我就要回原单位去了。” “你原单位?你要回州里!?” 麻阿黎急着抓住他的手,今天刚做的美甲掐进许晨光的肉里,让他一下生疼,忙抽出手说:“对啊,今年是攻坚年,等你们彝族同胞们都过上好日子了,我当然要走了。” 听到这,麻阿黎圆睁着眼睛说:“怎么会都过上好日子!?不会的,你走不了的!” 许晨光笑了笑:“你也是我们扶贫站的人,你也知道现在的考核标准是相对的,这个全面是总“一收入、两不愁、三保障”“一”就是一个收入。按国家收入标准是2010年的不变价农民人均年收入2300元,按照物价等指数,到去年底现价是3218元,今年为4000元左右。这个现在我们镇的建档立卡户只要其中一人有工作的,基本都达标了。“二”就是不愁吃、不愁穿。目前我们关山也已经做到。三”就是“三保障”。一是义务教育有保障。二是基本医疗有保障。目前我们关山镇的所有建制村都已有卫生室和村医,能够保障贫困人口有地方看病、看得上病。而且,我们关山的建档立卡户都落实了基本医疗保险、大病保险和医疗救助三项制度……” 许晨光说的头头是道,这些都是他半年来的工作成绩,按现在的进度,全面脱贫在年底应该很有希望,麻阿黎却越听越急,她径直打断他道:“不是的!没有全部!不是全面脱贫!反正今年就是不行!” 许晨光被她的胡搅蛮缠给逗笑了,他问她为什么不是全部,麻阿黎急起来,干脆直接回答:“那……总之,关山全面脱贫不了!我……对,我家就没脱贫啊!我就是最后一个啊!你反正没完成任务,你也别想走。” 许晨光反问她:“你现在也是公益岗工作人员了,一个月就有两千多块钱,你年收入早符合脱贫标准了,大娣小娣也都在免费上学,你奶奶也有医保,你怎么没脱贫?” 听到许晨光拿工作说事,麻阿黎急了起来,她喊道:“我有工作就脱贫了?那我明天就辞职!我就没收入了,那我总没脱贫吧!对!我……我现在就去辞职!” 许晨光本以为她开玩笑,可看她这么急,这么认真的样子,想起这姑娘脑子里几乎就没开玩笑这回事,赶紧一把拉住她,使劲劝住。 麻阿黎的脸妆此时完全哭花了,整个人都像是被一件巨大的事给吓住,让许晨光好一顿哄才平息下来,最后还是带着哭腔说反正今年全面脱贫实现不了,就算实现了,她也要返贫回去,总之就是不让许晨光完成任务,不让他走。 而为什么不让他走,许晨光自己不用问,其实也明白。 只是今天,许晨光还是极少看到这姑娘小女孩性子的一面,平日里对其他人都是冷冷清清,半天说不出几个字,非必要看不出神情波动的样子,这来扶贫站也有几个月了,镇里都还有人没和她说过话,乃至于镇机关里很多人都以为这姑娘要么是哑巴,要么就是精神不太正常。 可只有许晨光知道这姑娘是从小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奶奶毒瘾深重,甚至为了一点补贴,想让她们三姐妹患上艾 滋,父亲进了戒毒所,母亲早不见,两个妹妹都指着她生活,这样一个刚成年的女孩,怎么可能对这个世界有好脸色。 也因为这一点,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许晨光就想方设法的帮着她,甚至当时她逼着许晨光要搞定这个公益岗时,许晨光也工作以来的第一次违规,想方设法的把她招进了扶贫站的公益岗。 可随着时间流逝,许晨光也明显能感觉出这姑娘对自己态度的逐步变化,每日里只有和自己在一起时,才能感觉她整个人都松弛,而也只有和自己在一起时,她的语气和情绪还会好起来,而今天为了自己,她甚至连比赛都这样轻易的放弃,此时又哭着求自己不要离开关山,她的那份情愫已经没办法掩饰,这让许晨光心里也十分纠结。 他不可能接受这姑娘,更没想过在关山留下什么感情,特别还是这种工作上的关系。 可明明应该直接拒绝,可现在又还没有完全挑明这份情愫,而同时许晨光也自己也问自己,真要拒绝的话,自己能忍心开口? 第一百二十六章 香囊 想到这,许晨光只能少见的编了个理由:“我也不一定会走,如果今年扶贫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农村工作也还有大空间,说不定会让我留下来继续任职。” 听到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麻阿黎总算稍微安心,她又缠着许晨光问大概会留多久,问的十分详细,许晨光被问的心虚了,干脆一扭头,不去看她,反问大娣小娣最近怎么样? 麻阿黎一个人在关山带两个才几岁的妹妹,条件确实艰苦,好在两个女娃算听话,关山也没那么讲究,白天上课有爱心餐,晚上有镇机关的食堂,三个女娃的吃饭解决了,再加上麻阿黎有机关宿舍,也不用像之前一样,要占着许晨光的寝室住了。 说到这里,这姑娘又感激的点了点头,手也不知不觉中攀上了许晨光的衣角,又往上面靠,他本想抽开,但此时又怕伤害她,便由着麻阿黎靠近,此时两人距离十分贴近,这姑娘双眼含着眼泪水汪汪的望着许晨光,像是期待着什么,又在犹豫着什么,让许晨光都竟有些脸红。 “你别靠这么近……” 许晨光刚想把她轻轻推开,却见麻阿黎右手往他衣兜里一掏,竟一把掏出个小小的事物,他只觉得奇怪,这姑娘怎么直接往自己身上拿东西?麻阿黎却不解释,只是把那事物仔细一看,居然是个小巧的黑色香包。 香包又叫香囊、香袋、荷包,因形似荷花或内有香料,是关山常见的事物。 彝族姑娘每逢节日都有缝香包、戴香囊的习俗,,,都会由绣娘们绣制这样一个香包,它的图纹有很多,也有很多造型,但佩戴香囊颇有讲究。老年人为了防病健身,一般喜欢戴梅花、菊花、桃子、苹果、荷花、背娃娃等形状的,象征着鸟语花香,万事如意,幸福安康。小孩喜欢的是飞禽走兽类的,如虎头、豹子、猴子公鸡等,不但有避邪驱瘟之意,而且有襟头点缀之风。佩戴香囊颇有讲究。老年人为了防病健身,一般喜欢戴梅花、菊花、桃子、苹果、荷花、背娃娃等形状的,象征着鸟语花香,万事如意,幸福安康。小孩喜欢的是飞禽走兽类的,如虎头、豹子、猴子公鸡等,不但有避邪驱瘟之意,而且有襟头点缀之风。 许晨光这样的男子,在关山也几乎人人佩戴香包,有防蚊驱虫、镇邪避灾的效用,只是男子佩戴的香囊花纹会显得大气、简单一些,像这个从许晨光口袋里翻出来的黑色香包,上面用五色彩线绣了一只金鹰,黑色囊体上还有几座远山背景,显得大气好看,此时被麻阿黎拿在手里,里面香味扑鼻,显然是精心缝制的上等香囊。 这电光火石的一下,把许晨光都搞蒙了,他刚想问怎么了,却看到麻阿黎倒真像是抢到了什么重要事物一样,开心点转身跑下山去,许晨光本想追问她这么看重这东西干什么,可又怕追急了天黑路滑,让她摔跤,便远远的跟着往下走。 路上他还觉得奇怪,这香囊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更不知道怎么会在自己口袋里,可想了一圈都没点头绪,但这东西再怎么细致,也不会太贵,无非是个小玩意儿,他便干脆不去想,下了山后也没再去找麻阿黎,而是往现场赶去。 接下来的几天,火把节的活动依旧日日爆满,最火爆的还是最后一天的压轴大戏:斗牛。 到了这天,关山方圆百里的人们都赶往镇郊的斗牛场,把这个原本不大的场地围的水泄不通,连四周树上都挂满了好动擅长爬的少年儿童,而天上,好几架无人机嗡嗡飞旋,许晨光站着现场维持秩序,他都不免抹了一头热汗,这诺大的场地里,真是当得起一句人山人海,层层叠叠,真是风都刮不进来! 而场内,一声洪亮的牛角号响起,两头南溪特产的黑领公牛怒目圆睁,在随着木栅栏一开,两头巨兽猛的踩起一阵烟尘,相向而去,连地面都随着两头熊牛的脚步而震动,许晨光在现场负责安全,他背向场内,眼睛盯着观众台上的人群,正防备骚动踩踏,但听到一声沉闷的轰响,他不用回头都知道两头牛撞上了! 乖乖,这两头牛撞在一起的声音就像两台小车相撞!难怪这比赛如此刺激,如此吸引人! 许晨光也忍不住回头看向比赛,正听见一声低吼,两对特意削尖的牛角猛然相持。旁边的观众加油助威,四周观众呐喊助威,牛得到刺激和鼓励,犟性大发,时而边疆猛攻,时而力敌相峙,时而血花飞溅,时而伺机反攻。胜利的牛头颈披红戴花,由主人牵着绕场一周,由此身价倍增。 刺激的比赛下来,在场的观众都出了一暴瀑的汗,许晨光也觉得心跳加速, 此时正要开始第二场,他正准备安排人去叫树上的小孩们下来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许书记,你亲自维持秩序啊!?” 许晨光一回头,吉淼淼此时正凑过来,这姑娘今天放假,许晨光本来没安排她做什么,没想到自己不放心,又跑了过来,他咧嘴一笑:“呵,我亲自做的事多了去了,没办法,手下同志要休假,我只能自己顶上去。” 被点名的吉淼淼本来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被许晨光这样一说,俏脸急红了:“我……我说了我可以不休啊,你这边要帮忙随时叫我啊。” 许晨光摆了摆手:“算了,我是看你也难得遇到火把节放假,再说了,这次还有摔跤比赛,还以为你要去,特意放你的假,可这次你这位关山着名的民族跤高手,怎么没参加?” 吉淼淼现在最不喜欢的就被提到自己过去体育生的事,女娃儿年纪大了,自然知道怕丑,吉淼淼毕竟现在又没走职业体育的路子,而火把节的女子摔跤冠军,她十几岁的时候就拿过来,现在还让她在外面这么多人面前穿那摔跤服,被人围观着去摔爬滚打,她可不愿意了。 更何况,现在许晨光来了,她最后悔的就是之前在他面前留下太多凶悍能打的印象,现在脑子里想着的都是怎么在他面前改变形象。 此时被许晨光问起,她随口找个理由解释了,两人在热闹的场内不咸不淡的讲了两句,吉淼淼却脸色总是看起来有些异常,憋了许久后,她总算忍不住,问许晨光一个古怪的问题:“你来关山这么久,你买过香囊么?” 许晨光被她问的有些发懵,继上次麻阿黎莫名其妙的从他这里抢过一个香囊后,怎么又遇到一个姑娘来找他问香囊的事,他摇了摇头,表示没买过。 “唔,那你平时用香囊吗?” 许晨光又摇了摇头,吉淼淼明显神情有点紧张起来,她仔细看着许晨光的眼睛,仿佛他刚刚都回答有什么问题一样,她最后忍不住问道:“那如果我送你一个香囊,你会用么?” 许晨光被她问的有些发懵,刚想说自己从来不用这些东西,却意外看见旁边的人群此时自然分开,像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过来了一样,而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那个方向,许晨光和吉淼淼也看过去,才发现排众而出的是一名盛装打扮的熟悉身影。 麻阿黎此时正穿着那天选美比赛的那件彩裳,在众人目光中迤逦而来,她身旁的彝汉男子看到她,都像看到女神一般,自然的把路让开,她今天和之前唯一不同的是,头上的厚重银饰换成了一个漂亮的头巾,而她腰间,正挂着一个精致的黑色香囊。 许晨光看到麻阿黎往两人这边过来,顿时感到身旁吉淼淼的神情都变了几下,气氛也尴尬起来,许晨光干脆远远喊了一声,麻阿黎开心的加快脚步,小跑过来:“你电话打不通,王书记让我叫你过去,好像有事找你。” 许晨光看了看手机:“哦,给我打了几个电话,刚刚太吵了,我都没注意,他找我?好吧,我过去一下、” 说完,便要和麻阿黎往外走,可吉淼淼此时眼尖,突然在麻阿黎腰间看到一个熟悉的事物,顿时脸色发白,她直接一把抓住麻阿黎的手,厉声质问。 “你……你这东西怎么来的?” 麻阿黎被她突然的一抓,人也懵了一下,再顺着她的手指的地方看去,吉淼淼此时正一脸恼怒的指着她腰间的一个黑色香囊。 许晨光此时也看清了那香囊,彩线绣的金鹰,黑色的远山花纹,正是麻阿黎从他身上“抢”走到那个香囊。 “你干什么!?” 麻阿黎此时也反应过来,神情一冷,就甩开手。 “我问你这个香包从哪里偷来的!?” 许晨光印象中,吉淼淼还是第一次如此生气,而且是对着这样一个小小的香包,他也是一头雾水,但此时还是站出来打圆场。 “都别争了,这个香囊是我送给她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摊牌 可没想到他这样一说,吉淼淼脸色更加难看,她直接狠狠瞪了许晨光一眼,牙关一咬,径直转头就走。 许晨光这下更懵了,他上去一把拉住她:“到底什么情况?你发什么脾气?” 吉淼淼一指麻阿黎腰上的香包:“这东西在你心里就这么不重要么?” 许晨光更蒙了,吉淼淼把这个香包送他的时候,他还没怎么多想,之前被麻阿黎抢走时也没太在意,可现在这姑娘的架势,这东西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明白……” 吉淼淼红着眼甩开他的手:“你不明白你还送给她?你在关山这么久了,这边的习俗你会不懂?” 说完,她也没二话,径直穿出人群,许晨光本想去追,可这边王广发又要开会,他无奈之下,只能跟着麻阿黎往镇机关大院而去。 一路上他本想和麻阿黎问个究竟,为什么要从自己身上抢走那香包,可这事情太多太急,终是没能说出口,到了镇书记办公室,许晨光推开门进去,却见王广发没坐在他那正中的红木椅上,而是乖巧的站在一旁,把位置让给了一位许晨光熟悉不过的市领导——副书记赵贤才。 见到许晨光来了,王广发也不多话,自己居然走出门去,把办公室留给赵贤才,意思是让这位市领导来找许晨光单独谈话,许晨光心里猛地一疙瘩,顿时察觉今天这次谈话肯定意义重大。 赵贤才年纪虽轻,但此时样子也比半年前显得疲倦出老了许多,此时正午的太阳披在他身上,像是给他披上一身金光,隐约显出一丝端正伟大的滋味,许晨光也没主动答话,甚至连起码的问好都没有,毕竟在上次市政府那次关于“扶人还是扶地”的谈话后,他和赵贤才的矛盾算是彻底铺开,此时再讲什么也没有意义。 而赵贤才也不急着开口,他悠悠的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端起茶杯吹开表面热气,眼神丝毫没放在许晨光身上,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就等着他先开口。 时间过去了半分钟,这紧绷感并未断绝,许晨光干脆也不站着了,他直接拉开赵贤才对面的座椅,不请自坐,这半年来,两人直接从最开始的扶持信任到如今明里暗里的交锋,早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也就没有示好、示弱的必要。 见许晨光如此态度,赵贤才微微摇了摇头,又像是自嘲,又像是惋惜的先开了口:“这次陈州长回去的时候,找我和吴书记谈了话,他说这次来关山,他感到很开心,这一路上上看到关山的路上车来车往,镇上也有了生气,泥矿车一台台进出,打工的彝族人在大观集团厂区门口排队入场,悬崖村的天梯钢材已经往里面在运,各种电商平台的车往里走,猕猴桃已经投入市场了,十分满意,他对你评价很高,要我们好好支持你工作,今年一定把关山摘帽,树立起全省扶贫的示范典型。” 这番话从赵贤才的嘴里说出来,许晨光是万万没想到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直以来,这位市委副书记都是最反对他在关山镇的所作所为,一直把他视为最大的阻碍,他往前又坐了坐,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男人,想从赵贤才脸上挖掘出讥讽和嘲弄的神情,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没有。 这位副书记刚刚是真心实意的在肯定自己的成绩。 许晨光愣了一会,半响后才回答:“感谢州长认可,感谢赵书记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们关山班子会认真把工作做好,戒骄戒躁,砥砺前行。” 可许晨光刚说完,赵贤才嘴角一扯,竟毫不掩饰的轻笑了一声。 “没必要,许晨光,现在不是让你做汇报,你和我之间,没必要说这些个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今天过来找你,也不只是为了听你两句表态,我是过来想问你一个关键问题,找你要一个态度。” 许晨光见赵贤才神情严肃起来,他已经隐隐猜到赵贤才要说什么,说来说去,他和赵贤才还是扶人和扶地的分歧。 “书记,请问。” 可赵贤才看着他眼睛,竟然直接问道:“你是不是什么事都一定要与我为难?” 许晨光准备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一名高级干部如此直接的说这样社会气息浓厚的话语,他也浅笑一下:“书记,这样讲我就不明白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是乡镇的基层书记,您是我领导,我肯定听你指示,再说了,我来关山前,那也是你找我几次谈话选的将,你算得上是我来关山的引路人,我为什么要和你为难。” 听到这,赵贤才脸色缓和了一些,他刚点头想说点什么,可许晨光又接着说到:“我既然听从组织和您的安排到关山来搞扶贫,那我做工作的唯一原则就是对关山人民有利,对百姓有贡献,对扶贫有帮助,此外,我没有任何别的目的,更不存在与哪位领导干部起冲突,要为难之类的。” 听到这里,赵贤才的脸色略微暗淡下去,他手点了点桌子:“那好,你觉得什么是对关山群众好的事?什么是能让扶贫目标实现的事?” 这个问题,许晨光早有自己的答案,他仰起头,第一次直视赵贤才眼睛:“我认为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对关山百姓有利的事情,就是对扶贫有帮助的事情,我来关山后,直接引入了有民族情节、本地资源丰厚的大观集团,直接创造就业岗位上千个,然后是电商扶贫基地,开始打造关山品牌化之路,然后再是猕猴桃汁生产线,再是区域勘定,让关山瓷泥矿再次开采,而更别说这次的关山国际旅游节,也是让关山的旅游品牌走向全省、乃至全国,这昨天旅游局那边还在联系我们,要开通两条新的旅游线路……” 这些成绩,是许晨光看得见、摸得着、做出来的现实成绩,也是他这大半年辛苦的结晶,此时他对着赵贤才是脱口而出,神情十分自豪,可面前的这位市领导,听了一半就径直打断他:“这些事,你不要说了,我就问你,这半年你带动了多少赤贫人口脱贫?” 许晨光想了一下,回答:“这一切工作,都起码直接带动上万人脱贫,我们还……” “到底多少!?我要一个准确数字。” 现在体制内什么工作都喜欢搞量化,指标化,领导喜欢看的简单直接的数字结果,让所有工作都能简单的呈现在面前。 这样的初衷是好的,可现实运行中,却变成了另一种唯数据论,唯结果论,不管什么工作,领导都是喜欢盯着表格图纸来布置,特别一些喜欢摆架子,耍个性的年轻干部,常常把一句“我不管过程,我只要结果”挂在嘴边,让下面人疲于奔命。 而且,这样动不动就要数字的风气对领导来说还有一个好处,现在领导如果对手底下哪个人有意见,都喜欢突击询问某项数字,某个指标,如果答不上来,就可以借机发飙、借机狠批:你看吧,问你一个简单的材料情况都不清楚,批你也是活该! 而此刻许晨光就面临这个情况,这突然问现在脱贫人数多少,明显是故意刁难,答不上来就要发飙,可没想到许晨光只是略微一征,就开口答道:“截止今天7月14日,我镇国家贫困线下人口为人,贫困户4524户,比同期减少了人,所以说,这半年我们的工作带动了上万人脱贫。” 赵贤才听到这时,整个人愣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翻开眼前的一份之前递上来的汇报材料,看看里面上报数字,别被这小子懵了,可当他核对数字无误后,他也没想到许晨光竟然真把全镇的扶贫人口的资料都背在心里,实时掌握在脑中。 被当场打脸的赵贤才有些恼怒,他把资料用力一合:“许晨光,你别以为你背的出数字就得意了,你自己既然知道具体人数,那我问你,现在虽然脱贫了上万人,但关山可是有几万人口的,现在扔在贫困线下的那一万四千多老百姓怎么办!?你这还有几个月时间,你能保证完成全面脱贫的目标么!?” 许晨光没想到赵贤才居然来这木生硬的批评,这自己已经将情况说的清清楚楚,他居然还不肯放过,但此时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能回答:“报告书记,我们关山镇的扶贫工作一直是摆在头等地位的,也是班子付出了无数心血,今年的任务重,目标紧,但从目前的结果上来看,我们已经王晨了这过去几年来都没有完成的巨大成绩,我认为,只要我们关山镇上上下下,齐心协力,一定能以优异的成绩……” 许晨光话绕了半天,他其实也不敢在赵贤才面前打包票能绝对完成全面脱贫的攻坚目标,可赵贤才没给他敷衍了事的机会,他拍了拍眼前的资料:“许晨光,你就别跟我再绕圈子了我就问你,你到底能不能在这几个月把剩下的这一万多贫困人口给都脱贫了!?” 这话如果换扶贫站任何一个人来听,恐怕都当场就要发作,关山镇去年还是全省的挂牌督办单位,过去几年的脱贫人口还比不上这半年的人数,说句突飞猛进,日新月异毫不为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底牌 但现在赵贤才居然还抓着他挑刺、扣帽子? 许晨光也有些情绪,脸色没那么冷静,但他还是定了定神,回答道:“报告赵书记,我只能实事求是的讲,关山的工作确实比较难做,我们已经全力铺在重点工作和方向上了,我们的就业扶贫指标一直说全州第一,而且您看增长率,接下来的文化指数也会随着这次的国际旅游节……” 没想到赵贤才还是不依不饶,右手指关节用力的在桌上敲了敲:“你听不懂话还是?我问你到底能不能保证这就接下来的几个月,完成这一万多人的全面脱贫目标!” 许晨光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蛮横的领导,他在监 委工作的时候,也有些重要对象比较难突破,但监 委办事,在谈话之前,基本就查实了,证据也搜的七七八八,该打的外围也都打完了,等于请谈话对象过来给个最后自白、交代问题的机会而已,这样沉稳、干练的工作风格,早已深深的刻进了许晨光的骨髓里,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逼着下军令状的情况。 此时,过往的无数经验在提醒着他,做事,一定要尽全力,说话,一定要留余地。 “报告书记,我只能说我很有信心,我有大概率的把握去完成扶贫目标,但保证完成之类的军令状,不是我的风格,也违背实事求是的原则,关山毕竟有它的特殊性……” 可赵贤才此时却一摆手,他又一次打断许晨光道:“好了!你自己承认就好,其余的也不用说了!” 得到许晨光的退让后,赵贤才态度越发激动,他咄咄逼人道: “那我问你,你干了这么久的扶贫了,你告诉我,今年作为全面脱贫决战决胜年的目标是什么?是不是必须完成全面脱贫!?你现在还有一万多贫困人口搞不定?你还怎么完成这个硬指标?” 许晨光听出赵贤才的意思,这是要借之前自己的话来压服自己,他反驳道:“ “中央的全面表诉应该是“到2020年稳定实现农村贫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农村贫困人口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房安全有保障;同时实现贫困地区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长幅度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基本公共服务主要领域指标接近全国平均水平。”这里面对于全面脱贫,是有一个总体的目标和规范的,但并不是那么生硬,我对我们关山接下来这一万多贫困人口脱贫工作,我是有信心的,只是难以保证到完全无遗漏,您刚刚的理解,是有些机械的……“ 刚刚赵贤才的态度和话语其实都很没有道理,但往往现实中,说服人的都不是道理,而是地位。 此时便是赵贤才彰显地位的时刻。 “你别说了!许晨光,你发现你这人是不是死脑筋啊?你在监 委也是这个风格吗?说话一定要辩赢别人?现在就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既然知道自己的工作方法不能保证全面脱贫的攻坚决胜目标!那你就放下你的态度,不要再刚愎自用,不讲组织原则,私自主张的乱作为,胡作为!你的这些胡乱举动,给国家和人民利益造成了巨大损失你知道么!” 赵贤才从刚刚一开始谈话起,就在给许晨光找帽子,现在扣上的这几顶帽子已经相当严重了,可最严重的是这乱作为,胡作为的帽子,许晨光这下按耐不住,只能赶紧反驳道:“赵书记,如果你要这样讲,那我必须好好辩驳一下了,我想请问,我哪项工作是“给国家和人民利益造成了巨大损失!”这个指控可太严重了!” 许晨光的仰头反击,让赵贤才怒极反笑起来。 他也没急着争执,而是手指向窗外,今天虽然是火把节的最后一天,但关山镇反而迎来了这几年最为热闹的一刻,此时从镇机关办公室窗外看去,镇大门处,人流络绎不绝,车辆川流不息,远处隐隐传来摔跤比赛的鼓声、助威声,关山热闹的像是要把整个大地给掀翻。 但赵贤才的脸是冷冷的。 “你这次把原本民众们自发组织的火把节,硬生生的营销成了什么国际旅游选美节,你搞得这些个项目,你说下,到底花了多少钱!?“ 听到这,许晨光心里一沉,他在监 委工作这么久,很明白经济问题是当前干部落马的最大问题,可经济问题并不是单纯的贪污腐败,还包含了许多重复建设、投资、滥用职权,好大喜功等问题,赵贤才现在直截了当的把这事摆在台面上,这已经是要下死手的意思。 但好在许晨光早有准备,此时他沉默片刻,便回答:“关山镇这次的国际旅游节,不是我一个人排板的,我是按程序,做计划,做方案,然后像班子汇报,上会讨论后才通过的……” 说到这,他还停顿了一下:“……我记得没错的话,赵书记,这次我们的国际旅游节的方案,还是向市里也汇报过的,您也是在审批件上签过字的。而且,我可以以我的人格和一切来保证,这次的活动从立项到落地,我没有在里面谋取过一分钱都利益,而这次关山的所有团队招揽、项目建设、实施落地,也都是在合规合法的框架内进行的,完全符合市场价格,而且,其带来的实际受益和未来的文化受益,早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料。” 许晨光说的诚恳,赵贤才却没想放过他,而是手一抬,指着他冷笑起来:“许晨光,我还没说你有什么问题呢,你说这么一大堆,是不是心虚啊?我就讲一点啊,这个我们关山是重点贫困乡镇,就一个关键矛盾,乡镇自己的财政情况是很不乐观的,你在这里的挂职也是“插班生”,中间进来的,这批到年底搞完就要走,那你何必花这么多钱,搞这么多事呢?是不是为了你自己的业绩?想搞点面子工程?” “不是的,我完全没有任何为自己出风头的想法,这次的国际旅游节的成绩有目共睹,我……” 许晨光立刻反驳,说到关键处,他停了一下,便又说到:“而且,您也可以看到,州里对这次的国际旅游节是很满意的,从立项之前,我就向陈州长汇报了想法和情况,陈州长他也是很赞同的,您也可以看到,当天陈州长带了这么大的团队过来……” “好了!” 许晨光不提陈炜国还好,一提陈炜国,赵贤才就又想着这小子越级汇报,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事风格,没想到刚刚洋洋洒洒谈了这么久,许晨光还是灵顽不灵,居然又把陈炜国搬出来了,真把州长当靠山了?! 赵贤才已经看出,怎么敲打这小子也没用,他一挥手,也不想再绕圈子了,他在此刻决定掀开最后的底牌,给许晨光一个最后的机会。 “我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等下说的话,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代表了市里的态度,我只说一次,希望你能虚心好好听进去……” 赵贤才的口吻变得异常温和,居然透露着善意,许晨光心里一动,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条件了。 “我其实要求很简单,就是要完成今年全面脱贫的工作目标,你的方法在前期,是取得了一定效果,也带来了一定的就业岗位,我们班子也看到了你的努力……” 听到赵贤才居然开始表扬自己,许晨光心里却丝毫没有喜悦的情绪,他明白这是典型的先扬后抑,在体制内,“但是”前面的话毫无意义。 果然,赵贤才语气开始转折。 “但是,之前已经问过你了,你对完成接下来的工作任务,实现全面脱贫并没有把握与信心,这点与州里的计划,省里的安排,乃至全国的步调都不一致,我们市里的班子是坚决要完成这个目标的。那既然你的方式无法实现决战决胜的目标,那我希望,你作为关山镇的专职扶贫副书记,从现在开始,服从市里的决定,按我的方法来进行最后扶贫攻坚阶段的决战决胜!” 许晨光心里隐隐感到不对,但他只能问道:“请问,赵书记您的办法是?” 只见赵贤才脸色郑重道:“易地扶贫搬迁!“ 所谓“易地扶贫搬迁“,指的是按照中央决策部署,2015年11月,国家发展改革委、扶贫办等部门启动实施新时期易地扶贫搬迁工程,计划在“十三五”时期,对生活在“一方水土养活不了一方人”地区的约1000万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实施易地扶贫搬迁,通过“挪穷窝、换穷业”,帮助他们“拔穷根”,实现搬得出、稳得住、能脱贫、可致富。 四年来,南溪州的易地扶贫搬迁工作按照“中央统筹、省负总责、市县抓落实”的机制,已经在坚持政策供给与监督考核两手抓,搬迁安置与脱贫发展相结合,统筹解决了人往哪里搬、钱从哪里筹、地在哪里划、房屋如何建、收入如何增、生态如何护、新村区如何管等具体问题,从赵贤才的话讲,叫为打赢脱贫攻坚战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易地扶贫搬迁 赵贤才的话让许晨光惊住了,久久的没有说话,而刚刚吐露出这个改变了关山数万人命运的重大决定后,赵贤才也脸色有些沉重,他干脆拿过茶壶,少见的主动给许晨光倒了一杯茶。 县级市的副书记给小小的乡镇扶贫副书记倒茶,这传到外面去,不知道又得给许晨光增添多少传奇色彩和逸闻逸事,更让人把他的背景传的玄之又玄。 只是眼前现实中的这杯茶,因为放的久了,早已微凉。 “这事,我派你来关山之前,就推心置腹的和你讲过,要你一切按我的计划走,保你这次选派顺风顺水,回去还能提半级,我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你呢?尽给我捣乱去了,把心思都放在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旁门左道上,拍拍视频啊,搞搞直播啊,现在又搞什么旅游节,你做的这些,我不管有没有效果,但都影响了我的布置,搞得现在陈炜国都被你蒙了心眼,一副要在关山长久搞下去架势,我告诉你!你们这样就算搞十年,搞一百年!关山这些人的穷根都拔不掉!他们还是现在这副死样子,这里永远都脱不了贫,只有彻底的离开这里,搬出去!彻底的移风易俗!才能拯救这些彝人!” 赵贤才总算说出了心里话,这些日子和许晨光的明争暗斗,已经耗空了他的耐心,陈炜国对许晨光的认可更让他压力倍增,特别是这次国际旅游节之后,他明白再不出手,关山的扶贫路线就真要被许晨光给带偏了,所以才干脆豁出去,找过来跟许晨光最后推心置腹的谈一次。 “你在关山这么久了,这些人身上的那根穷根,你还没发现么?再说了,你来之前,你怎么说的?说一定配合我把关山工作搞好,你就是这样坏我的事的!?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把你放到关山来!?你觉得你一个州里的干部,在南吉无根无靠的,那么多想趁着扶贫选派来解决级别的人里面为什么偏偏选中你!?” 赵贤才说到最后,语气越发激动,几乎是当头棒喝,能在三十出头坐到这个位置的人总归不简单,这番痛斥之下,许晨光只觉得头脑充血,往事一幕幕回忆起来。 确实,就像赵贤才所说,当时来之前,他就吐露了自己的扶贫规划,当时赵贤才对许晨光就将关山镇的扶贫前景彻底的分析了一遍,无论是民族构成、风俗习惯、当地基础、人文地理、交通干线等角度,关山都是问题重重,陈珂重碍,难以根治。 所以,当时赵贤才对许晨光的任职前谈话,其中只有一个最重要的指导要求,就是配合自己,等时机到的时候,做好异地扶贫搬迁工作,让这几万名关山群众,安安心心、顺顺当当的搬到新的宜居安置点,从新开始建制村,从新开始新生活。 而关山镇的这让人头疼,本无救路的两万多贫困人口、几千建档立卡贫困户,也会在纸面上和数据报表中,随着搬迁到新安置点,一笔勾销。 关山镇的全面脱贫将在一夜之间完成! 当然,这种全面脱贫,更多的是根据相关的考核方案得出的一种数据结果,而实际上的效用就难说了。 当时的许晨光,还是即将赴任的选派干部,他对扶贫工作的理解和认识远没有现在这么深刻,既然市书记都这样要求,他也就答应下来。 可来到了关山之后,在这土坑山窝里睡了这大半年后,看到了这里最真实的一切。 许晨光想通了,他觉得这里的群众并不是无药可救,他们的穷根也不是拔不出来,只要有办法,只要改变他们的观念,只要自己带着扶贫干部们真情实意的付出,所以,他在关山日日夜夜、废寝忘食,不管是引进大观集团、清理建档立卡户,搞电商基地,现在又做猕猴桃汁、搞旅游节,都是觉得能够在关山把扶贫工作做好,在关山就能救这些人。‘ 而且,当时易地扶贫搬迁这项政策,在别的地方的试点并不成功,全国推广的难度很大,早先也毫无动静和苗头,许晨光便也认为这件事就和许多政策一样,落不下地,不用担心,便继续脚踏实地的投入到关山本地的扶贫计划中去了。 可没想到,今天赵贤才一语惊破天!居然通知自己“易地扶贫搬迁的“就要来了!? 许晨光从回忆中惊醒。 他第一反应却不是急着反对,而是猛然抬头看向窗户,好在窗户紧闭,窗外也没人经过,刚刚这关于易地扶贫搬迁的谈话内容应该没被人听去。 但许晨光还是不放心,他站起身又到窗前张望了一下,确认门窗锁好,保证了这次谈话的隐秘性后,他才稍微放心。 这还是他到关山来第一次这么紧张,也是第一次显得如此谨慎,甚至谨慎的让外人觉得有些过分紧张了。 当此刻在场的两人却很清楚,这种谨慎乃至显得隐秘的举动,对于易地扶贫搬迁这项巨大复杂的工程来说,毫不为过。 毕竟这事关关山镇几万人的祖宗组宅、文化根基、和安身之所啊!要是传出去只言片语,关山立马就会大翻天,酿出巨大的风波来。 许晨光想想都觉得吓人,那些彝人平时让他们登个记、立个档都艰难的很,如果现在告诉他们:你们马上要搬家了啊,这市里给你们安排了新地方,你们安安心心搬过去啊…… 看不把说这话的人狗脑袋打掉! 所以这半年来,许晨光就算和赵贤才闹得再凶,他都没提这件事,有时文件里和上级会议精神里透漏出一些要准备易地扶贫搬迁的风声时,已经让一些敏感的人感到危险,生怕彝胞闹事堵路,现在这事真要来了?! 那怎么办?! 赵贤才从许晨光的脸色中看出了巨大的情绪波动,他便把茶杯往许晨光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一边柔声说:“我们也知道易地扶贫搬迁的工作难度大,不好开展工作,但这是我们达成全面脱贫目标的唯一办法,关山的底子太差了,你已经做的不错了,可只要对这里实际情况了解一点都,都知道你搞的这些事都是杯水车薪,抱薪救火,对于这些彝人来说,留在这里,永远都是守着猪圈、羊棚,靠着吃扶贫款过日子,只会成天喝酒、打牌,其余什么都不会了,喔对,他们还会打媳妇、卖女儿骗嫁妆,呵,我差点都忘了这点……“ 听到这,许晨光按耐不住,总算开口道:“但是,就算你让他们全部都搬到新安置点去了,他们就不会喝酒、打牌、靠着吃扶贫款过日子了?他们就会学会尊重女性了?” 赵贤才被许晨光的突然发问一下逼得哑口无言,他咳嗽两声,才反驳:“那新安置点的交通和规划总好一些吧,也算打破了他们的生活圈了吧,再说了,我也不想管这些人打不打媳妇,我想说的关键点是……” 说到这,赵贤才用力的敲了敲桌子:“只要能完成全面搬迁,今年全面脱贫决战决胜年的任务——我们就能一夜完成!” 许晨光明白了,这话已经彻底摊牌了,明上的暗下的,许晨光一下都串了起来,他也知道今年是全面脱贫决战决胜年,全面脱贫的政治任务必须完成,这事关每位一把手的官帽,而且,如果这事办的漂亮,不仅仅是能不脱帽,还能戴新帽。 何况,今年可是要大调干部的党 委换届年。 许晨光心里不由的生出一丝悲凉,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计,却少有人为他人计,更何况为上万素不相识的百姓计。 但他又感到一丝的感动,赵贤才愿意此刻对自己说这番话,而不是事后以一个下文件或者命令的方式来安排自己做,代表这位老对手还是对自己有认可的,有欣赏的,愿意坐下来推心置腹的讲一遍,给自己一个看清未来大势,主动承认过往错误,回到“易地扶贫搬迁”的“正确扶贫道路”上来。 许晨光相信,只要自己点一点头,保证接下来不再捣乱,不再搞这些电商啊、修路啊、卖猕猴桃之类的事,赵贤才绝对不会再打压自己,也不会再过的这么艰辛。 自己也能安稳的把这接下来的小半年平安过渡,倒是易地扶贫搬迁完成,考评方案上关山镇瞬间满分,皆大欢喜。 可是,许晨光还是觉得这样不对,对老百姓不对,关山人他已经很了解了,是绝对不愿意离开故土的,要他们搬离这百里关山,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而且,就像前面说的,真搬出去了,就能好了吗?这下就能改变了? 于是,他犹豫起来。 赵贤才像是看出来许晨光的犹豫,他干脆再挑明一点,用手拿过一壶茶杯,看了看茶叶,笑着说:“哎呀,这水都冷了,不好意思,我换个新茶。” 一边说,他一边又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你自己以后有什么想法?现在可以放心大胆的说,我就在这里,我说话还是可以的,我帮你安排。” 第一百三十章 决定 许晨光怎么会不明白他意思,顿时沉默起来,赵贤才也难得的露出和煦笑容,他把添好的热茶往许晨光面前一推。 “这半年搞完,只要扶贫易地搬迁顺顺利利,我保证,你回去马上就能提级,到时监 委科室主任,一下跳正科,不是挺好的嘛。” 赵贤才说的极具诱惑,许晨光这么多年,在州里都没解决副科实职,还是赵贤才把他选过来在乡镇才好不容易来解决,现在人家又答应他这半年只要老实完成任务,就能给他解决正科,这可是许晨光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但此刻他却面无所动。 赵贤才紧紧盯着他眼睛,看了几眼,像是想从这个外冷内热的同龄人眼里看出什么,他见许晨光不为所动,便又开口,换了一个条件。 “喔,也是,监委这地方,你比我清楚,你也在里面呆这么久了,那日子确实也不好过,一年大半年不是守办案点,就是出差,而且现在专门的职务序列津贴还没下来,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发展也受限,想脱坑也很难,还得罪人,你何必回去?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样,这今年市里的班子也会大动,我……” 赵贤才说到这里时,明显是想起什么搞笑的事情,嘴上虽没动,眼角却洋溢起志得意满的笑意,他右手轻轻握拳,在沙发扶手上往下一敲:“许晨光啊,虽然我们俩这半年有了一些隔阂,但我相信你是理解我的,就像我理解你一样,你也是我最开始从州里要过来的,我可以说,整个南溪州没人比我更知晓你的才干,这样,如果说,我是说如果,你还相信我的话,你等着吧,等我这次……你干脆来市里,到时你的事,我来安排!” 赵贤才说到这里,仰头往后舒服躺进沙发靠背之中,脸上神色复杂,像是满意,又像是正提前畅想着不远的图景,更多的还是一股难以言喻的自信,从旁人来看,这就是所谓的领导魄力。 许晨光虽然在州里工作方式生硬,人缘不好,但不傻,他早听出了赵贤才的意思,这次换届,市里早就传出呼声,说赵贤才从年纪、经验、履历、和素质来看,就是下一步的南吉市长,而许晨光知道,现在体制内的干部调整和安排,早就不像以前那么随机和充满变数,一届班子换届的时候,哪个副市长挂职、哪个副书记调任,哪个管边边角角,哪个负责职权部门,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十分复杂,等于是已经将下一届班子都排好序了,而赵贤才按他的目前的趋势来说,今年年底之后,他应该不会是市长。 而是直接任南吉市 委书记。 许晨光吞了口口水,现在等于是下一届的南吉市主要领导向自己发出了邀请,只要他现在点点头,按赵贤才的意思把接下来的扶贫易地搬迁推下去,自己就算是跟对人了,那在南吉的未来可谓是前途无量,这甚至比前面开出那升半级的条件还要好。 眼前的热茶蒸出氤氲的雾气,让对面的赵贤才都有些看不真切,许晨光低着头看着里面那张脸,这关山半年的风霜雨雪,让自己竟生出了不少白发,银银散散的夹在两鬓,来关山后,他很少仔细打量自己,只觉得这张脸已经超出了实际的年岁。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年纪大了。 是到了该想前途的时候了,在体制外,有所谓的35岁门槛的说法,仿佛只要过了节点,人就瞬间变质,跳槽只能步步向下,人也再无发展和潜力,但其实在体制内,这道门槛更为关键,更为致命,只要35岁之前还没有什么一官半职,在提倡干部年轻化的今天,那是基本这辈子就这样交代了,许晨光低着头,他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些,因为他本就没有资源,没有机会,30出头了,一直连副科都没解决,那这辈子早就注定了一辈子科员,即使这次到关山任副书记,算是勉强解决副科,他也不觉得自己到再过几年能过正科的槛,比较自己在州里一直就毫无资源、毫无机会。 但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 只要自己点点头。 许晨光想了很久,他最后还是伸手将面前的热茶往赵贤才那边推了回去。 “赵书记,谢谢你的认可,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以我自己的方式干好自己的工作,我任关山的副书记时,我当时就说了我一定尽心尽力,对得起关山人民,现在我也还是这句话,我认为太过仓促的易地扶贫搬迁,并不能改变关山的实际问题,只有系统性的推动就业扶贫、产业扶贫,打好基础,修路架灯,把教育做好,把形象修复,关山才会好起来……” 许晨光说这些话时,赵贤才少有的冷静听着,他没有打断许晨光的长篇大论,他甚至嘴角抽动了几下,最后竟然笑了起来。 满含深意的笑。 在等许晨光说完自己的想法,决定坚守自己的原则后,赵贤才最后只问了一句:“你想清楚了?一定要和市里的班子,和你周围的同志斗到底?” 许晨光无奈的叹了口气:“赵书记,我之前就说了,我不与任何人斗,也不与任何人报团,我就是一个干事的人,你让我来关山扶贫,我就想把关山扶好,帮这里的老百姓脱贫,至于选择哪种方法,我自然是选择能真正给老百姓带来好处的那种,易地扶贫搬迁政策早出来了,我也有了解,但我觉得像隔壁龙山那样不因地制宜,一刀切的强行搬迁,在关山是行不通的,更不会给关山人民带来好处。” 赵贤才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对这最后的话不予置评,他只是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许晨光在原地沉默坐着,看着赵贤才就这样一言不发、满脸怒气的走了出去,而门外早等着的王广发他们赶紧凑了过去,将市领导恭送上车。 等王广发折回来时,许晨光还坐在原地,神情也十分沉重。 这位关山镇一把手,一进门就指着许晨光要张嘴开骂,可估计是想到现在局势如此关键,逼急了这眼前的麻烦人物,把这小子的倔劲逼出来更没好处,他只能吭哧吭哧的喘着粗气,忍住心头怒火,问:“你刚刚……是不是又和人家赵书记顶牛了?他让你搞易地扶贫搬迁,你答应没有?” 许晨光沉默的摇了摇头,意思十分明白。 王广发头一麻,这下没忍住,指着许晨光问:“你是不是疯了!?这次这么好的机会,总算能扶贫摘帽的机会,你都不同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许晨光无奈说:“按现在的易地扶贫搬迁政策,我们关山镇是全镇都要搬迁,定居点肯定也不在旧址了,你想想,离开这百里关山,这些关山的山民能干什么?离开这瓷泥矿,离开这好不容易建起的产业园和电商基地,他们到安置点又能干什么?让他们重新找工作?还是进城打工?他们能到南吉做什么?” “你……你不要总是说人家,你自己呢?我就问你,你现在又和人家赵书记顶牛,人家下半年是铁定要提拔的,到时你怎么办?你要是没完成攻扶贫坚决胜的目标,这可是政治任务啊,到时不只是免了你,给个处分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许晨光怎么不知道这事事关重大,他难得的对王广发点了点头:“所以,王书记,我更要完成全面脱贫的任务嘛,更应该坚定我们产业扶贫、就业扶贫的方向,我真的不认为这样一刀切、一古脑的把关山这几万人迁出去就能瞬间解决问题,当然,从考核上来讲,可能是能一夜脱贫,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啊,而且,先不论这难度多大,就算我们想尽办法,哄着关山人都搬出来,这接下来还有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到底吃什么?靠什么活?” 王广发此时也坐回他的位置上,埋头坑着声不说话,他毕竟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干部,对关山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赵贤才的那个方案他也不是不了解,真的相比起许晨光说的,他也认为现在这样产业扶贫的搞法才是对的,才是真正真正能根除穷根的办法。 而且,这半年来,虽然天天和许晨光不对付,但他还是也能感受到关山镇这日新月异的变化,看着人民群众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看着产业园上下班的人流,看着路上一辆辆满载的货车,他也第一次觉得只要再坚持一下,关山绝对能通过这条正路实现扶贫摘帽。 但人都要考虑自己,他没办法像许晨光这样做到完全不顾自己,他这次不说提拔,起码不想离开关山,不想背发配他乡,更不想背着扶贫任务不达标的巨大负担,挨什么处分,他只想继续守着关山,好好的舒舒服服的当自己的一把手。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家属上门 犹豫过后,王广发还是低声说:“算了吧,胳膊扭不过大腿,上面要这样搞,那就这样搞吧。” 许晨光本想再挣扎一下,可他看到王广发眼角的红丝,便止住了嘴,他第一次体谅这位关山的一把手。 王广发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窗边,外头阳光晴好,热闹的人群仍沉浸在旅游节的气氛中,远处不时传来喧闹和爆竹声,这位在关山浸营了大半辈子的老书记,此刻神情也有些落寞。 “这我年轻的时候,天天被彝民欺负,那时打心眼里咬着牙要考出去,后面可没想到好不容易读了中专,结果人家一分配,看你是关山本地人,这地方又没人愿意来,就又把你丢关山来了。当时我那个气的呀,就差和那龟孙子拼命了,那时关山是什么日子?夜里都不敢出门,每天机关里也是吃土豆,当时很多人还笑我,说我这读书考出去的怎么又回来了?怎么吃公粮的还是和他们一个坑里吃土豆?当时我真是气的一个月睡不着觉,几次差点就南下打工去了。” 在关山这半年,许晨光还是第一次听王广发这样推心置腹的讲话,他原本和这胖书记早就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说话,但此时,居然耐着性子听他说了下去。 “唉……所以说人就是犯贱,这以前千方百计就是想要逃离这里,去南吉,去大城市,去沿海,结果现在在这里待了这几十年,反而又习惯了这里天天吃土豆的生活,我啊……也是搞不懂自己咯,算了,不多说以前了,现在既然市里的决定已经定了,那我也不反对,我还是贯彻执行就是了,但是你……” 王广发说到这里时声音低了几度,也不看许晨光道:“你这鬼崽子反正一直都看我不惯,也不听我的,你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也没办法管你。” 许晨光听到这句话,顿时明白了王广发的意思,这是放手让自己去闹,反正他掺和的意思!虽然有些冷漠,但对于这位一直与自己不对付的老关山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好的,谢谢书记,我明白了。” 许晨光转身就要离去,王广发想到不妥,又在后面叫住了他:“你先别急啊,你这火急火燎的性子,真是的,你到底明白了没有?” 许晨光有点愣住的点了点头。 王广发一瞪眼:“你明白个蛋你明白,我反正再提醒你一点,这现在人家赵书记只和我们提了易地扶贫搬迁的事,你就算想争取什么,也必须在合理合规的范围内争取,绝对不能捅娄子,不能搞得满城风雨,别事情还没办,结果把风声乱漏出去了!到时彝民们闹起事来,那就是捅破天的大事!那我是不会给你背锅的!明白没有?” ………… 回到扶贫办办公室,许晨光一进门就感到气氛的异常,干事小宫一见到他就和见鬼了一样,神经兮兮的跑开了,他刚坐下,信息专员洪宇就凑到门前,犹豫了半天,一脸有话想说憋不出的样子,许晨光一问,他又推说没什么事跑了出去,察觉不对劲后的许晨光站起身看了一圈,才发现吉淼淼和麻阿黎都没看到人。 这怎么回事?整个办公室都怪怪的,难道这些人已经知道要搞易地扶贫搬迁了? 许晨光心道不好,这么大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落定就传出消息的话,容易引发群体事件,到时还是自己的责任,他赶紧一把拦住躲在其他部门办公室的洪宇,叫进屋里问他到底怎么了。 “唉……啊?有什么了吗?我不明白书记你意思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看着这原本就不会骗人的洪宇此刻还没问话,就一脸紧张的说不知道,许晨光只觉得好笑:“我还没问你什么事,你就说不知道,你觉得我要问什么?” 洪宇苦笑着说:“反正今天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书记,你就饶过我吧!” 说完,他便做了个双手告饶的姿势,准备走人,许晨光却没打算放过他。 “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你们听到什么风声了!?” 洪宇面对许晨光的逼迫,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但又马上摇了摇头:“老大,这都不用听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不就是那点事么……” 许晨光一愣神,找上门来?谁找上门来? 他又想起今天赵贤才特意到关山来找自己谈话的事,估计是被这些鬼崽子看到了,才有了猜测。 如果让易地扶贫搬迁的事从扶贫办走漏风声,接下来许晨光大半年什么都不用做了,直接开始灭火算了。 “你们到底听到什么?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看到许晨光这样紧张,洪宇也有些无奈:“书记啊,其实……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啊,大家平时也都看出来了,她们两个人都对你有意思很正常嘛,您长的也挺帅气的,又没结婚,多接触两个也可以理解嘛,我们都明白,您放心,绝对不会放外面去讲,你其实现在应该赶紧去解决这个问题,别纠结我们知不知道了……” 许晨光被洪宇的话给完全搞懵了,什么结不结婚的?什么两个人都对自己有意思?这难道这些人根本不是因为知道了易地扶贫搬迁的事才神情古怪?那他们说的看出来的是什么? 许晨光刚想询问,却看到洪宇紧张的望向一边:“她……人家又来了,许书记,你还是先操心这件事吧,赶紧解决去吧。” 说完,洪宇就一溜跑了,许晨光转过头,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向自己走来:吉淼淼的妈妈——李菊。 许晨光一脸疑惑的迎上去:“您好,有什么事吗?吉淼淼她今天休息,找她吗?” 没想到吉母却一脸古怪的盯着这曾经借住在家里的年轻副书记。 “不,我今天过来是特意找你的。” 找我?许晨光更觉得奇怪,他刚来关山时,承蒙吉淼淼妈妈照顾,在人家家里借住过一段时间,还吃过不少吉母的手艺,可之后联系就很少了,虽然吉淼淼经常带些家里烘制的腊肉、扒蒜之类的过来,还经常邀请许晨光过去吃饭,可他后面一忙起来,哪还有时间去,至于送到那些东西,许晨光也都一一从南吉带了些相应价值的礼物作为回礼了。 他和吉妈妈之间根本就没什么事可以说啊,怎么今天人家还找过来了?甚至特意点名道姓的找自己? 这时,旁边几间办公室的人都听到动静,悄悄关注起来,许晨光感觉影响不好,便把吉母迎进了自己办公室,一进门,吉淼淼妈妈就径直坐下,神情十分奇怪,远不如平时来的情切自然,许晨光也一脸纳闷的坐到对面。 “许书记,我刚刚过来找了你两次了,可每次都没看到你人,他们又说你在镇里,你……这是躲着我呢?” 许晨光这下稍微明白先前洪宇他们说的意思了,原来他们奇奇怪怪的样子就是因为之前吉母找上门的事啊,看来和吉淼淼有关,许晨光赶紧回答:“没呐,阿姨,这我怎么可能躲你呢?!我刚刚是有事去了,市里有领导下来,我在谈话。” 李菊对许晨光的回答不予置评,她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说:“好吧,反正你现在肯见我就行,我也没别的意思,山里人,都是直来直往的,今天我们家自己找上来,已经是丢了面子的了,我现在也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 吉母虽然说是直来直往,但这些话许晨光是一句也没听懂,他不明白眼前这位下属母亲为什么如此郑重,他只能似懂非懂的点了下头,示意李菊继续往下说。 李菊深吸一口,面露痛苦的问:“你到底和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许晨光一愣神,随即回答:“当然是同事关系啊,吉淼淼是我们扶贫办的副主任,她……唉阿姨,你先别急着走啊,有什么你可以说啊!哎,阿姨!” 许晨光刚说这一句话,吉淼淼母亲便脸色一沉,随即便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一样,许晨光有些无语,这阿姨脾气怎么比吉淼淼还大,两个人不愧是母女,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他虽然无奈,但现在还是必须上去拦住人家,有什么先把话说清楚,而且看吉淼淼母亲这个样子,估计吉淼淼现在有什么事。 于是许晨光上去好不容易将正要开门的吉淼淼母亲拉住,她却一指许晨光鼻尖:“许书记,我对你的第一印象是相当好的,我觉得你这样一名年轻干部,愿意来关山搞扶贫,证明这个人胚子还不坏,人品可以,我又看你蛮有礼貌,那时在我家里,也是阿姨长阿姨短的喊着,但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你这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不愿意其实也可以拒绝嘛!我女娃又不是嫁不出去!可是你这样接了东西又转送出去,实在太过分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形势急转 许晨光想了一会,总算略微明白了吉母的意思。 他有些无奈的反问:“阿姨,您说的我接了东西又转送出去……是不是指的那个香囊?” 李菊听到这里,瞥了许晨光一眼:“你也知道啊?关山的规矩,女娃子在火把节送亲手做的礼物,那就是表白的意思……哎哟,本来这些个话是不应该我来说,搞起我好像天天怕嫁不出女一样,但你这做的也太过分了,你这接了我家女娃的东西,结果又把东西给人家,那你是什么意思?” 许晨光这下想起,忙解释道:“阿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根本没想过这和我们镇上的风俗会有什么关联,我就以为是朋友之间互相送点小东西,真没往那方面想,而且,那个香囊,我也不是送给别人,是另外有姑娘从我手里抢过去的。” 没想到许晨光这样一解释,吉母却更加生气:“对啊!我就猜到你这人死脸皮,估计是被那彝族女娃抢去了,但这样更严重啊,关山的火把节,彝汉的文化习俗完全不一样!汉族娃娃们互送礼物,是表达心意和定情的意思,她们彝族娃娃,那互相抢夺信物才是表达心意和定情的意思,特别是女抢男,那基本就是求亲了的意思,你还要怎么解释?你还拿我女娃的东西给那个白彝女的,那不是羞辱我女嘛!” 许晨光这下更懵了,他没想到关山火把节还有这么多奇风异俗,之前抢婚、丢梆子选媳妇之类的奇闻异事他倒听说过,知道,只是没想到连这小小的礼物都不能随便乱接。 想到这,他不由苦笑起来:“阿姨,我是真不知道,不知者无罪,我对吉淼淼她一直说很尊重的,在工作上也非常信赖她,现在你说我羞辱,我真的不认同,而且,那香囊真不是我故意被抢走的,我……” 许晨光说的诚恳,李菊仔细看着他眼睛,试图找出其中的真情实感,许晨光又费力哄了一段之后,吉淼淼母亲的情绪总算是稳定下来,她还是略带脾气的埋怨道:“你在关山也这么久了,你难道还没搞懂这边的情况嘛!?这里彝民们连抢婚都当真的,那白彝女娃这已经是盯上你了,你可要小心啊!” 看着吉淼淼母亲这般严肃的神情,许晨光反而只觉得有些好笑,他没直接回答,吉妈妈却又接着提醒他:“彝族丫头可取不得!你别被那女的迷了心智!彝族女的第一个嫁妆贵,第二个没文化,第三个家里很复杂的,动不动就有宗族的人出头,你这压不住的!” 许晨光苦笑着敷衍两句,说自己和麻阿黎更是不可能的,完全是同事而已,吉淼淼母亲又说:“那你和阿姨说实话,你觉得我们家淼淼到底怎么样!?你不要再说什么同事啊,工作之类的!你就和我说实话,我和你讲,我们淼淼在家里特别听话,特别乖,她性子又好又温柔,做事又积极……” 李菊不等许晨光回答,就开始一路数起吉淼淼的优点,许晨光是越听越憋不住笑,特别说到温柔两个字的时候,他忍不住打断了李菊,还是认真的回答:“阿姨,我真的没想过个人问题,现在在关山这大半年,我很感谢您和淼淼,但我现在完全没有心思放在自己心上,至于淼淼和那位彝族姑娘,我都是把她们当同事看待,我也完全没有超出这份关系的想法,您今天过来,我意思明白了,不管怎么样,是我自己出了纰漏,让吉淼淼误会了,我有时间会自己向她解释和道歉,您还是告诉我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李菊听到许晨光说的认真,只能失望的说吉淼淼在家里生闷气,许晨光本想去解释,想来想去,这样直接上门反而尴尬,还不如过几天再说,给两人留个空间。 好不容易送走吉淼淼母亲后,整个扶贫办都洋溢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许晨光很想把人员集中,开个短会,把这件乌龙事件解释一下,却没想到小宫这时抱着文件夹跑过来告诉他,市旅游局那两条旅游专线的批复下来了,市局那边没有同意,旅游专线没有通过。 许晨光惊讶的接过扫描件,上面市旅游局分管副局长明明确确写着“因条件不成熟,该方案暂且搁置”的答复,他有些无法理解,这事还是之前州旅游局的陈俊明和陈炜国来参加旅游节后,在座谈会上拍的板,这两条专线明显契合陈炜国把关山秀做成一块名片的倡议,这现在几天不到,怎么市旅游局居然敢违背州里的指示精神? 许晨光隐隐感到不对,他还是先给市里打电话询问了一遍,结果市局这边回答的很含糊,但意思很明显,这是市里领导的指示,许晨光当场就有些生气,难道这州长都点头说好的工作方向,市里都可以不执行!?可对方说的倒也在理:在哪个山头唱什么歌,这人家有市领导不满意这个搞法,他们也没办法。 说完,便挂了电话,许晨光还想再打过去质问,可这边一个熟悉的号码又打了过来,居然是沙马阿措打过来的。 这位关山的着名彝族企业家,电话里语气十分古怪,开口就问许晨光到底什么意思? 许晨光一愣,反问是不是出事了? 沙马阿措反问:“你还问我?为什么明明省里刚批下来的区域勘定的事,刚重新审了一批矿证,这才开几天,怎么又刚刚通知说要全面收回了!?” 瓷泥矿是许晨光产业扶贫中的定海神针,是关键支柱,也是他来关山前就谋划好的重要一步,之前几次和赵贤才斗的你死我活,也都是为了这重开瓷泥矿的事,毕竟只要矿山一开,整条产业链将带动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和人力岗位,瞬间就能提供几千扶贫专岗,解决关键问题。 上次许晨光好不容易才说服了陈炜国同意重新开矿,也陪着在省里跑了小半个月,才从新进行了区域勘定,现在关山镇的大部分矿点已经移出了旅游区的红线范围,完全是合理合法,可怎么省里又来卡证了? 许晨光一下急了起来,他对沙马阿措问你在哪里,沙马阿措说就在矿上,许晨光刚准备过去,可没想到沙马阿措让他别动,他马上就过来。 在等候这位关山扶贫带头人的过程中,许晨光仔细思索了一遍现在的情况,如果按刚刚接到的情况来看,省里已经在准备部署接下来扶贫搬迁的工作了,所以之前好不容易松的口子,很可能又一次关上,而市里这边根本都不用想,问题肯定就在赵贤才他们身上,市里作为今年关山镇扶贫攻坚压力最大的直接上级,赵贤才已经代表市里班子,表明了要全力支持扶贫易地搬迁的举措,自然不会再陪着许晨光把资源投在这即将全员撤出的关山。 稍微一想,许晨光就觉得这事来的太快太狠,虽然现在还没有正式下文,但相关的风雨雷电已经岌岌可见,省里已经在筹备整个的大方案,现在易地搬迁关键时期,关山的相关政策,肯定是要迅速冻结,而市里也是跟着省里的步调走的,那现在省、市两级的形势也已经很明显了。 唯一态度还不明确的只有州里,而许晨光的希望只在一个人身上——州长陈炜国! 之前的两次接触,许晨光对陈炜国的印象极好,知道这是一位少见的实干派领导,更是有着高远的目光和谋划,也只有他在现在这个危急时刻,可能会听取自己的意见,中断现在易地扶贫搬迁的进程。 但许晨光心里完全没底,他和陈炜国说起来几乎只有一面之缘,只在上一次的关山视察中,有机会和这位实权领导好好的汇报了一次,其中在火车上,在座谈会上,许晨光相信自己给陈炜国是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而且是好印象,可这也完全不足以支撑现在如此山雨欲来的复杂局面,更谈不上让陈炜国去抗拒这滔滔大势。 但这也是许晨光唯一的依靠,他只能奋力一搏! 想到这,许晨光心情只感到一片晦暗,这时,电话又响起来,是沙马阿措打过来的,许晨光有些奇怪,这才过去几分钟,怎么又有什么要说,可没想到接过电话,刚问沙马阿措到哪了,那边这位彝族领袖却语气异常低沉:“刚刚市里经侦支队的过来,有事要我过去配合调查。” 这个消息把许晨光直接给镇住了,他情急之中反问:“你……你现在有没有事!?方便说什么原因吗?” 那边沙马阿措的声音也显得疑惑:“我也不知道,刚来的,什么情况也没讲。” “你可是民族商会的代表!他们不能没有理由带人!” 沙马阿措本想回答,可那边一阵响动传来,明显手机被人夺去,然后许晨光又拨回去,没想到是关山镇派出所所长刘宇接的电话,许晨光见刘宇在配合市支队带人,他还是希望对方顾念这沙马阿措的身份,别搞错情况了,没想到刘宇只是冷哼一声:“许书记,你先管好自己吧,人家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带人,这次是市里点了头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找人 刘宇在“市里”两个字上面加重了语气,许晨光顿时明白这次的根本缘由在赵贤才身上,他“腾”的一下站起身往门外走,他准备去州里找陈炜国汇报,可刚迈开步,他又停住了,现在他根本都搞不清沙马阿措到底是以什么名义被带走,也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想法,贸然去找陈炜国汇报,只会适得其反,他在房间里踱步了好些圈,也试着问了一些大观集团的员工情况,可现在整个关山仍是不知道怎么这位少民企业家为什么会被带走。 很快,在许晨光冥思苦想解决办法的当口,沙马阿措被带走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关山镇,这小小的乡镇的明星人物,本就引人注目,加上牵连这么多的上下游企业、这么多人的工作,很快镇机关门口就有人探头探脑的张望,三三两两的老人都围着这边闲逛,想从这一方小院里挖出新闻来,连本来在忙罐头厂项目的陈琦都跑过来问出什么事了。 许晨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尽力安抚躁动的人心,安慰说现在什么结论都没有,大家安心手边的事,很快就好。 但沙马阿措毕竟是关山少民中的领袖人物,在关山少民中拥有无比重大的影响力,加上他本就才出来不久,原本关山的产业园刚建好,正要带着大观集团大展鸿图的当口,居然就这样被带走了,怎么不让人心浮动。 接下来几天,更多的信息逐步拼凑起事件的全貌,沙马阿措正是在去找许晨光的路上被带走,加上最近瓷泥矿批证的事又被一拖再拖,原本摩拳擦掌正要起飞的大小矿老板、进场的设备商,准备开工的矿工们都一下停住了脚步,入山的大车也极速消去,整个乡镇又陷入原本的死静,许晨光好不容易带动的投资商们,此刻又只能将目光一开。 当地最大、最本土的少数民族老板都做不下去,那谁还敢来开矿、投资!? 许晨光这几天也忙的焦头烂额,他去南吉跑了几圈,赵贤才早不肯见他了,无奈之下,赵贤才只能转回关山,愁眉苦脸的走进镇机关大门,正思索如何,正看见罗启功那台显眼的宾利正停在门口,许晨光正疑惑间,正看到罗启功从王广发办公室出来。 “怎么了?” 许晨光凑上去询问,关山镇的电商扶贫基地完全是靠这位商界大佬一手撑起,可人家平日里没事根本不会来关山,更不会来之前不和他打招呼,毕竟人家最近正兼着几家公司的业务,哪里有时间管这小小的直播电商基地。 罗启功却眼神闪烁,神色间对许晨光竟然有些回避。 许晨光把他拉到一边僻静处,罗启功才面露难色的说到:“你到底出什么事了?前几天南吉那边有领导授意,让我停了关山这边的业务,终止和你们的合作,昨天你们王书记又打电话给我,让我过来签订终止合约的协议书,还说你出事了,不准我联系你,今天我不就过来了。” “我出事了?” 许晨光心里一动,瞬即明白过来,这还是赵贤才他们搞得鬼!为的就是在正式的易地扶贫搬迁计划公布前“扫清障碍”,把许晨光这半年来辛苦打造的所有成绩全部毁去。 “我明白了!你协议还没签吧?” 许晨光脸色铁青,罗启功说刚刚终止合作的协议已经谈好,现在他的顾问律师正在走审查流程,这不就出来刚好碰见了。 听到这,许晨光情绪稍缓,他拍了拍罗启功手背:“这样,你先别签,你直接回去,我会想办法让合作继续。” 罗启功挤了挤眼:“你让我拖一下倒是没问题,可是我怕拖不了太久,这传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让我完全撤出关山,不然以后南吉的业务别想进来……我这在南吉也还是有挺多生意的,这我可没办法啊。” 许晨光咬了咬牙:“没让你拖很久,我会尽快解决这问题。” 罗启功看着眼前这合作了大半年的消瘦镇干部,扶了扶镜框:“那好吧,看在我们感情份上,我这次先找理由走了,可下次人家要还是逼着我终止合作,那我就没办法咯。” 许晨光点了点头,现在关山的电商扶贫基地是最关键的产业扶贫点,关系上千人的生计,他不会让赵贤才这么轻易的毁去。 看到眼前这位半年前还意气风发的扶贫书记,此刻脸上已是锐气消减,面容消瘦,整个人都像是脱了圈皮肉,罗启功自己倒是又胖了不少,他这半年来生意蒸蒸日上,逐步走出困境,早就不在意这尽贴钱不获利的扶贫项目了,这次王广发让他过来签终止协议,原本还开开心心的过来以为能脱身了,可又被许晨光给强留住了。 但他又不免感慨道:“哎呀,你啊你,看你这样子,我都觉得扶贫真不是人干的活,看你实在熬不住,那就停了呗,何必把自己搭进去?” 许晨光看着眼前满脸油光的胖子,摇了摇头:“停?怎么停,现在关山上万人都等着大观产业园和你们电商扶贫基地过日子,我们要是停了,他们吃啥?” 这个“我们”两字让罗启功噎住了,他本想反驳什么叫我们,可想到眼前这位年轻副书记认真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只能讪讪笑了笑,便招呼司机赶紧离开了这鬼地方,过了没几分钟,被罗启功丢下殿后的顾问律师也冲了出来,追着那辆豪车去了,王广发疑惑跟出来,恰好和许晨光目光相对,瞬间明白是这小子拦住罗启功,也没多话,回身摔了门。 许晨光有些疲累坐在镇机关的国旗台边,他知道这下电商扶贫基地算是暂时保住了,可眼下拖得了一时,可之后呢怎么办呢?现在赵贤才的做法明显就是釜底抽薪,要把他这半年来做的一切给毁掉,只有这样堵住关山人的脱贫希望,才能在正式宣布异地搬迁的计划的那天,确保不会遇到太多阻力,让方案顺利完成。 眼下沙马阿措被带走,瓷泥矿批不下来,罗启功他们的电商扶贫基地也被盯上,下一步估计就是陈琦他们的猕猴桃罐头厂了,许晨光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这几天连轴转下来,早不够用了,整个人只想好好睡一觉,此时,一个俏生生的影子从墙角转出来,是扶贫办的信息员麻阿黎。 上次错过了火把节选美比赛冠军的白彝姑娘,此时脸上虽依然带着山里人的青涩,却也因自信笼上了一层光芒,许晨光知道上次虽然没拿到名次,但麻阿黎的名气已经打出去了,现在门口时不时蹲着几个彝族小伙,都是慕名而来,想守着这位关山第一美女,看有没有搭讪的机会。 麻阿黎这时虽然装作偶遇,但她紧绷的肩膀早就出卖自己,略显尴尬的走近许晨光,想开口说话,许晨光却刚好的低下头,像是没看见她一般,躲过交汇的眼神。 看到许晨光明显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麻阿黎只能失望的走开了。 一个人坐着的许晨光虽然避开了麻阿黎,心里却仍是莫名烦躁。 上次火把节的风波过后,吉淼淼虽然回来上班,但明显态度有了变化,尽量避开自己,现在还没和自己说过话,见面时气氛也各位尴尬。这让本就是多事之秋的许晨光心浮气躁,关键时候连个可以商量的副手都没得,哪里还有心情搭理这姑娘。 他心里想着的还是怎么把沙马阿措的情况摸清楚,思来想去,只能直接去找关山镇派出所的刘所长了,上次南吉市经侦支队的人是请他配合的,总会知道点细节吧! 想到这,许晨光便往派出所去,到了后,值班的小民警一看他来了,忙说不知道刘所去哪里,许晨光也不理他,径直往所长办公室去,推开没人,便绕到后面的新宿舍楼,一边找一边拨打刘宇电话,果然,在二楼里间的一间宿舍里听到电话铃声,一推门,便将准备翻窗躲走的刘宇堵个正着。 “许书记,你刚刚打我电话啊?哦,有事吗?” 许晨光没想和他兜圈子,单刀直入的问道:“你知道什么叫“两少一宽”政策吗?” 在关山干了这么多年所长,刘宇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叫“两少一宽”? 这份(中发[1984]5号)的规定要求对少民等几个方面的犯罪分子,“凡属县以上代表人物要捕办的,应当报省有关政法部门审批;省以上代表人物要捕办的,应当报中央有关政法部门审批”,在处理上一般从宽,被简称为“两少一宽”或“两少,从宽”。 但这时,刘宇还是装傻:“你是州监 委的高材生,我们山里的老民警,不懂这个,也没听过这个。” 许晨光开始有了些情绪:“那最近各级下发的保护营商环境的文件规定,你总学过了吧?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还是一起在会上学习的,怎么,刘所长这白学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堵领导 刘宇见绕不过,干脆便站直身:“许书记,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只是负责配合的,人家说奉了市里的指示过来的,文书也有,你要我怎么做?!” 许晨光一直和这位刘所长不太对付,来关山的第一天,就被抓进了这派出所里,之后相处的也磕磕绊绊,但他很清楚基层警察的为难,这时硬要求刘宇为了一个关山的黑彝企业家出头,也不实际。 想到这,许晨光缓了缓语气:“那好,能告诉我沙马阿措是什么理由被带走的吗?” 听到这样幼稚的问题,刘宇冷哼一声:“许书记,你这是钓鱼呢?你是监 委的干部,办案流程不可能不清楚吧?这人家上级部门办的大案,我能透露具体情况?” 许晨光当然知道规矩,可现在对方根本就不按规矩出手,他才会逼于无奈的找到刘宇,眼下对方什么都不肯透露,他也毫无办法。 此刻,他只能无奈道:“我也是学法的,沙马阿措这样的民营企业家,随时都可能被三个罪框住:职务侵占、挪用资金、虚开发票,但我在来关山前、在引入沙马阿措的同时,我早就已经暗中查过他们大观集团的情况了,在南吉,不,甚至整个南溪州,他们的大观集团都是少数几个干干净净的守法企业,想用这三个罪框是框不住他们的,只能是诬告……” 听到这里,刘宇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许晨光站起身,他没急着继续说,反而是在刘宇这间新修的宿舍楼里转了两圈。 指着这刚交付没两个月的新宿舍:“刘所,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我关山镇派出所的宿舍楼也是大观集团赞助修建的吧?今年上半年人家回关山后,就帮着把镇机关的两栋楼外墙翻新,道路水泥硬化,看各位民警还在住土楼,一栋楼下来就一个卫生间,人家还主动帮你们派出所修了这栋楼,现在各个都是独立寝室,空调、电视、洗衣机都是人家配的,我没说错吧?” 许晨光这番话正戳中刘宇的痛处,这也是他不想见这位副书记的缘由,毕竟沙马阿措对关山,对他们派出所,都算的上有恩的,此刻被指着鼻子质问,他也只能默认下来。 “我们派出所……不像市区所,镇里本身是国家贫困镇,哪里有钱搞基建,公粮吃不饱……不就只能吃杂粮。” 许晨光没再继续从这个话题上逼他,只是继续说:“是的,拨划里没这个经费,实际上又必须解决这些问题,我们不都是这样,刘所,现在按规矩来说,确实我不该问,可实际上,我又必须把沙马阿措救出来,不然关山这么多群主也靠着他吃饭。我也知道你的为难,这样,你能不能就帮我一个忙,就告诉我沙马阿措到底是什么经济问题?” 被许晨光这样一激,刘宇拍了拍桌子:“好吧,我就告诉你,但你绝对不能说是我透给你的!” 许晨光用力点了点头,他从刘宇的神情中看出这事果然是个连环套,目的就是冲自己来的,才会如此紧张。 刘宇叹口气:“其实他们市里的人过来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大观集团毕竟在关山也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知根知底了,沙马阿措这个人真和一般的黑彝不太一样,他办事虽然也有股匪气,但他懂规矩,讲法律,特别今年坐牢出来后……” 见这位刘所长讲起话来一套一套,许晨光有点等不及,忙提醒他讲重点,刘宇翻了翻眼皮,这讲是你要讲的,这嫌我慢的还是你。 “总之,我是听说有人举报,他们大观集团啊,涉嫌这个金融诈骗,和南溪城市银行暴雷有关联,利用这普惠式金融下农村的机会,搞非法集资,把钱圈走了!” 听到这,许晨光先是一惊,这南溪城市银行暴雷的事他早就知道,现在全省都在忙这去了,可他略一深思,又问:“不对啊,我知道大观集团的财务情况的,这次扶贫合作前,我就摸了底的,他们公司经营状况很好,根本也没有什么利用普惠金融下农村搞诈骗,这我们镇自己的三农专项补贴都没用完呢,关山的老百姓要搞农业,哪里又需要通过他们大观集团融资,这事绝对是个幌子,对了,我在问个细节,那这次是问话,还是上强制措施了?” 刘宇摇了摇头:“反正当时找我带路时,说的是问话,到最后把人带走,我也没看到上强制措施,应该是问话吧。” 听到刘宇这样一讲,许晨光心里便有了些底了,按他的了解,大观集团根本没有和南溪城市银行合伙诈骗的动机,沙马阿措更是基本都搞得实业,哪里会这样180度转行? 离开后,许晨光也是第一步赶到了沙马阿措公司,这里更古怪的是,大观集团的会计一个都没被带走,许晨光这下心里更有底了,哪有经侦办案不先带会计的?!这明显还是冲着沙马阿措这个人来的! 让大观集团的会计把底账一对,许晨光很快摸清楚了情况,沙马阿措旗下的13家公司,只有一家在南吉的酒类营销公司与南溪城市银行有借贷关系,根本就不是什么利用普惠式金融下农村的机会,搞非法集资,那完全是带人的借口。 只是为了把这位关山着名的强势扶贫带头人给控住了,给许晨光制造点压力。 这次啊,还是冲自己来的! 这个时候,能够反映情况,可能把沙马阿措救出来的就只有州长陈炜国了! 想到便做,许晨光出了大观集团的门,就往州里打电话,他上次是直接留了陈炜国微信的,对方也说了有工作上的问题,欢迎随时来电,许晨光当时也没觉得陈炜国是客气,之后请他来参加国际旅游节的时候,也是直接打的电话,当时陈炜国态度很好,马上就接了,甚至当场就答应下来。 可现在电话铃声响了几轮了,陈炜国那边还是无人接听,许晨光心里知道不对劲,他继续试着拨打陈炜国秘书的电话,一般来说,向领导汇报,肯定是先问身边人的,而且当大领导秘书的,基本就没不在线的时候,可今天没想到的是,陈炜国的秘书小周接到他的来电,还不等许晨光说完,便说不方便转达,马上就要挂断电话。 许晨光有点懵了,陈炜国之前远不是这个态度,他又问能不能和州长见一面,当面汇报一下情况,可人家秘书又说了,陈州长最近很忙,没有时间,而且要见也得逐级请示。 吃了闭门羹的许晨光,一下却没想放弃,既然电话约不到,他干脆直接开车往州里去,到了州府的门口,凭着以前的证件和通行证,他顺利的来到行政楼前,现在是下午四点,他提前问了以前同事,打听到陈州长正在三楼开视频会,他耐心的等在三楼的过道口,半小时后,听到视频会议中心的掌声响起,他知道总算是散会了。 稀里哗啦的一片响动,陈炜国在簇拥下走了出来,许晨光赶紧迎上去,这位几次在关山见到时都是和蔼可亲的陈州长,此时身上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他看到许晨光的一瞬间,脸色划过一丝惊讶,接着便又瞬即回复平常,视若无睹的就要走过。 虽然只是一瞬,但许晨光已经从陈炜国的眼神里读出了回避与拒绝的意思,再看人家的脚步,根本就没有一丝停留的意思,正常的下级看到领导如此态度,自然知道这不是一个汇报的好时机,不会去触他霉头。 但许晨光又能躲到哪去。 他只能继续迎上去。 “陈州长您好,我是关山镇的扶贫副书记许晨光,我……” 陈炜国也没想到这年轻人冷静的外表下还是这么直接莽撞,他只能略一停住脚步:“我知道,许晨光同志,上次国际旅游节没看到你,很遗憾啊。” 许晨光没给陈炜国岔开话题的机会,他干脆直接堵在陈炜国的去路上:“州长,我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汇报,这关系到关山上万困难群众的生计问题,请您给我一点时间。” 陈炜国还没说话,他身边就有下属看到情况不对,想过来将许晨光请开,可许晨光神情坚定,一退不退,一下场面就尴尬起来。陈炜国叹了口气,只能抬手看了看时间:“我晚上要和省文联的同志吃饭,我只能给你五分钟。” 许晨光一点头:“五分钟够了。” 见状,陈炜国一摆手,先行走近小会议室,许晨光便跟着进去,这里只有秘书、州长和他三人,他清了清喉咙,决定单刀直入道:“州长,我这次来,主要是汇报我们镇的扶贫支柱——大观集团董事长、南吉市民族商会会长沙马阿措被带走的事,您知道最高 检近期发声,对涉民营企业家刑事案件羁押的,是要“每案必查、每案必审”的,而这个案子里,我怀疑有严重的渎职情节,首先沙马阿措的大观集团,其财务状况…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说服人的是身份 许晨光本来练了好几遍内容,可陈炜国根本没给他说完的机会,手一抬,径直打断他道:“许镇长,你刚刚说的这些都是你们南吉市委的工作内容,也都是关于案件侦办的内容,这我没办法给出意见,更不会插手南吉市委的工作,你也是州监 委出去的同志,不会这点都忘了吧?” 许晨光心叫不好,自己还是太急了,忘了陈述这一切与关山扶贫工作的关系,而且还犯了大忌,陈炜国的态度已经说明了问题,他赶忙补充道:“州长,我可能说的太快了,忘了汇报前因后果,这次的事件不是一起单独的滥用职权的问题,而是我担心现在有一股势力,正在阻扰我们关山镇的扶贫工作进程,正针对我们这半年来的主要工作方向,您知道的,我们关山今年全面脱贫的重要支柱就在于产业扶贫,我们的大观产业园、电商扶贫基地、还有猕猴桃罐头厂等一系列产业链,都是我们的重要支柱,可现在他们不只是针对少数民族企业家沙马阿措采取手段,更是……” “好了,许晨光同志,请你注意!你说的这些没,是很严重的指控了,特别是你说的这些个势力,甚至可能涉及到滥用职权,所以我想提醒你,在你说这些之前,你有证据吗?” 不耐烦听许晨光长篇大论,陈炜国又一次打断了他的发言,许晨光愣了一下,他虽然明明知道沙马阿措是被冤枉的,但现在既没有证据,也不了解完全的情况,根本没办法证明。 见许晨光眼神回避,老于世故的陈炜国等的就是他这一瞬的迟疑,此时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许晨光同志,你这次来州里,我知道你也是辛苦了,你把心思好好放在镇里的工作上,好好工作,我相信你说的这些问题,南吉市委的领导们自然会考虑,这次就先讲到这吧。” 陈炜国说完就往外走去,已经表明了送客的态度,许晨光瞬即知道了这次贸然的汇报,果然只起到了反效果,可他还是不甘心,陈炜国之前几次接触下来,给他都是十分亲切、实事求是的印象,可这次为什么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甚至不给自己讲完话的机会。 州长的手已经搭在门把上,许晨光本应该听话知趣的离开,不再纠结沙马阿措的去向,默默接受这个后果,可此时他突然想起来关山的第一天,想起大娣小娣,想起麻阿黎,想起这半年里付出一切的百里关山。 他还是在背后叫住了陈炜国。 “州长,您是不是已经知道要搞易地扶贫搬迁的消息了?” 被喊住了的陈炜国动作明显的停顿了一下,他慢慢回过头,眼神里满是复杂的神色。 许晨光见状,明白自己的猜想没有错,他干脆直接挑明了说:“州长,关于易地扶贫搬迁工程,我是实地一线的扶贫干部,我是有充分的实地经验的,在我看来,在关山实行那种一刀切的易地扶贫搬迁计划,是行不通的!是会遇到相当大的的阻力的! 关山汉人的那些“安土重迁”、“叶落归根”、“传宗接代”思想咱们先不讲了,我就说一点,关山那些彝胞们,他们可是要“世代守灵”的,你上次也听到有的关山老人因为给自己家扯的是一根电缆线,不同于一般的三相四电,就说坏了自家风水,导致自己打光棍,所以阻碍道路施工的故事,现在全镇的工作已经很难开展了,这现在您说要让他们全部搬走,您觉得他们会愿意吗?到时他们联合本家同姓人一起抵触,甚至人家少民直接一个族都来反抗,这怎么实施的下去?而且人家不愿搬既不违法又不犯罪,我们这能怎么办? 而且,我也认为这样粗暴直接的搬迁,并不能真正给关山镇的老百姓带来脱贫致富,反而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政绩工程。” 这次汇报之后,许晨光知道自己应该没有下次当面和陈炜国如此说话的计划了,他干脆豁出去,直接把想说的都说了出来。 “……再说了,我们先不说搬迁工程的工作量与遇到的阻力,就说搬了后的话,我了解的模式,就是离开关山后,在南吉附近找条件好的地方重新选地,重新建制嘛,可是关山现在老龄化这样严重,让那些上了年纪而且没有一技之长的山民们去了市里了靠什么生活?关山那些普通话都说不清的彝胞们去哪里才能找到一份工作?现在在关山,虽然条件还不是那么好,这些让可以种庄稼、挖山货,就算随便种点土豆也可以维持生活,因为关山就是农民的饭碗!只要不离开关山,这些人永远饿不死,而且现在我们的产业扶贫搞这么好,脱贫指日可待!但现在这样一味的拆除原来的老房子,不让回关山的话,到时这些从没出过山的彝胞们可能连基本的生存都成了一个问题,这还是扶贫吗,这是与扶贫背道而驰!” 许晨光说到后面时,情绪激动起来,语气十分急促,他没有注意到陈炜国的整个脸色都已经变得铁青,正紧紧的盯着他,也没急着出去,而是耐心的等他讲完,才冷冷回答道:“许晨光,我提醒你一句,你是组织的干部,你要讲政治的,你现在说的话是在公开质疑国家大政方向!?” 陈炜国的话声音不大,可语句中蕴含的威吓之意及其浓厚,许晨光瞬间冷静下来,知道绝对不能在关键问题上犯错误,他赶忙辩解道。 “不是,我只是认为关山这样的贫困山区还是采取就地扶贫、乡村振兴战略这种方法比较科学……” 陈炜国冷哼一句:“你和我讲科学?!呵,你们关山扶贫扶了多少年了?脱贫了嘛?你们达到效果了吗!?” 许晨光本想回一句,那是自己来之前的情况,今年一定不一样,可现实是陈炜国讲的确实也是事实,只见这位州长干脆转过身,重新回到许晨光面前,继续说:“你刚刚的说法,就是让我们战略性放弃关山这样的偏远乡镇!?让关山的老百姓继续像几千年来的一样靠山吃山!?继续过着这样困苦的日子,让不愿意搬迁的百姓自生自灭。是不是!?” 来之前,许晨光虽然预想过很多可能,也猜到了陈炜国已经收到了易地扶贫搬迁的部署方案,甚至已经在实施布置了,可他还是觉得像这样一位作风稳重又十分亲民爱民的领导会不一样,起码之前在关山的几次接触下来,他看到陈炜国对自己的态度都是十分友好和乐于倾听的,远比赵贤才那些市里的干部还要和蔼可亲,群众面前一点架子都没有,可他完全没想到今天在州政府大楼里,眼前的陈炜国如此的强势逼人! 许晨光也很懊悔自己刚才的陈述,把话题论点给立歪了,弄成现在这样一个非此即彼的地步,更给了陈炜国一个曲解自己立场,从政治角度上彻底打垮自己的机会。 “州长,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有我们坚持产业扶贫,才能拔除贫困山民身上的穷根,只有教育扶贫,才能扶贫扶智,才能让下一代走出去,所以……” 可即使许晨光很有想法和道理,但说服人都从来不是道理,而是地位。 陈炜国得势不饶人,他无视许晨光的回答,继续说道:“好了,你别说了,我就告诉你,国家精准扶贫战略绝不是一句空话!你记住,国家今年全面脱贫的决心不会改变!不管是南溪州,还是南吉市,我们严格落实国家扶贫战略,完成国家全面脱贫攻坚决胜目标的态度不会改变!你们关山镇的基层干部,必须坚决服从上级的统一部署安排!不要讲什么困难,要讲政治!讲服从!要切实对群众做好政策解释工作,做好宣讲工作,扫清一切障碍,配合做好接下来的……相关扶贫政策落实!” 说到后面时,陈炜国就差把“易地扶贫搬迁”几个字说出口了,他可能想到这么大的方案计划所带来的巨大影响,硬生生的还是用“相关扶贫政策”几个字给代了过去。 而许晨光听到陈炜国的这番话后,也明白了这位州长此时为何一改先去那么支持自己的态度,先前不管是当众发言、还是邀请他来为国际旅游节剪彩开幕,都亳不推迟,那是因为当时的陈炜国,也是和自己一样,想通过就地扶贫的方式给关山带来新气象,可现在此一时彼一时,上面的政策决议下来,他们也只能服从,也是为了确保今年的全面脱贫目标顺利完成,这才是压倒一切的最大要求。 所以,陈炜国的前后态度才会出现如此巨大变化,想到这,许晨光也明白自己怎么也说服不了这位州长了,他只能沉默下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紧急会议 “好了,你回去吧,好好配合工作!” 陈炜国最后看了许晨光一眼,便回头走出会议室,许晨光失落走出州政府大楼,南溪的秋夜来的特别的早,此时虽然才六点多,抬头已是满天暗幕,许晨光回头再看了一眼这威武雄阔的市府大楼,灰蒙蒙的一层细雾将这新建大楼笼了进去,他才发现自己已离开这里太久,久的已经不属于这里。 回到关山,许晨光脚步还没停,电话却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可传来的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这边罗启功上次逃脱了一次签字,现在人家已经将终止合作的协议书给他直接寄了过去,而陈琦这边的猕猴桃罐头的二线厂房,正在盖大梁上顶棚的关口,却莫名的因为土地性质的事,给相关部门给叫停了,硬说他这农村集体土地性质,不能做工业用地,许晨光当时就在电话里骂了起来,说这用于兴办乡镇企业的农村集体土地上建厂房怎么不符合政策了?!这《土地管理法》四十三条规定的清清楚楚的! 那边陈琦叹了口气说:“许书记,您别背法条了,您还没明白嘛,这人家就是挑刺来的,我就算是按工业用地走的出让,人家一样有话讲,到时就是消防或者环保问题了。我打电话给你也不是就这个土地性质的事,我是觉得奇怪,之前我看我们关山的领导挺亲民的,上面扶贫政策挺好的啊,执行的也很到位,怎么现在这马上第二条生产线就要建好了,厂子眼看就要开始铺市场,走销量了,却就开始被人整了?您指点一下,看我这到底是哪里没做到位?得罪谁了?” 听到这,许晨光也沉默起来,关山这大半年下来,他早不是过去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机关姥爷”了,他在关山实实在在的把扶贫这一线的工作做下来,知道老百姓面对的这些问题时的无奈,他此时只能略带愧疚的说:“陈总,我明白,这次的问题其实很复杂,不在你身上,你……唉,算了,都是我的问题,你这边先稳着,我尽快想办法。” 这回答听的陈琦也是一头雾水,他没想到许晨光居然把这个问题给揽过去,刚想多问几句,那边许晨光却又收了线。 许晨光不想太多解释,他挂了电话,心里的情绪憋的就要爆炸,他干脆走出镇机关,漫无目的的随意走去,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上次与麻阿黎见面的地方。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站在金鹰岭的灰败山色中,许晨光又一次俯瞰了这整座关山镇,小道长街、灰墙土瓦,此时在夕阳霞光的映照中熠熠生辉。而小镇的背后,是钟林毓秀、磅礴大气的百里关山,在这庞然山体的映衬下,小镇直如一个小小的襁褓,而那源出山林,绕镇而过的青溪水就像一条脐带,将这两者连接在一起,难以分离。 他征征的看了许久,直到夜幕西垂,关山头上的星河以一个城市人难以想象的清晰通透的样子跃出时,许晨光才再一次反应过来,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一般,猛然转过身,往山下走去,再也没再回头。 ………… 关山镇扶贫办开会开的很少,相比其他的基层扶贫组织,许晨光算是把时间都放在了找项目、下乡调研的路上,蒙头在办公室整材料的时间很少,但今天他却破天荒的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虽然主题定的是四季度全面脱贫工作推进会,但因为关山镇的人本来就少,别的科室所几乎都挂了扶贫攻坚的任务,许晨光要求扶贫线的人都到齐,这下几乎让大半个镇机关的人都来了,加上各村的班子成员,镇机关的会议室一下就坐不下了,许晨光便干脆把会场移到了户外,就站在电商扶贫基地的大广场上讲,这里本来是物流公司收发仓储快递的地方,空间大的很,来上百人都没事。 许晨光站着扶贫基地的台子上,眼前是无数疑惑的目光,都知道刚搞完国际旅游节,还以为这位爱折腾的副书记忙着消化旅游节带来的人气和资源,没想到却又来什么新点子了。 而许晨光却半响没开口,等的下面人都有些不太耐烦了,他却一反常态的仍在梦游一般,眼神无光,征征出神,也不宣布会议开始,也不开口说话。 市里的正规会议,都是提前准备好流程计划、摆好会标会签,主持人开场后依次发言,但在关山,面对这些平均文化不到初中的村干部时,这一套流程行不通,最简单有效的就是拿个喇叭开大会,看谁嗓门大、官大,谁就说上话,但今天许晨光明显也不是这一路数,在犹豫了许久,下面都渐渐传来质疑声后,他才慢慢开口。 “各位,我今天过来,也没别的什么事,也不讲官话,也不念文件,就是就最近的一些情况,和大家说说心里话。” 许晨光总算开口,但只要他开口,下面便安静下来,毕竟大家这大半年来跟着这位年轻副书记,是实实在在富了起来,村里的人只要肯动,都能找到事做,有点想法的,也摩拳擦掌的准备搞瓷泥矿,就是再没本事的,现在有工作的人多了,建档立卡户的指标也多了起来,也之前好申请了,也比之前公平了,不怕分不均了。村路村灯也开始修了,怎么都比之前好过多了,大家都传说这位州里下来的年轻干部有着通天背景,不然怎么连瓷泥矿重开这么大的事到他手里都能搞定,许晨光所做的一切看到了前途和希望,前路也渐渐明朗起来。 而没有人知道,许晨光此时心里正天人交战,在漫长的痛苦纠结后,他才下定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决心。 “我来关山之前,市里有位领导让我多读县志,多读史书,特别是关山的历史,我看到我们关山千百年来,在传记上往往都没什么好话,说的都是“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这样的话,意思是说我们关山人大部分都是蛮子,说我们额头上刻着花纹,走路时两脚的脚趾相向,还不吃熟食,吃生肉,那时我还不服气,觉得这评价太低了,就又翻遍了州委政策研究室的材料,总算翻到近百年间时,才看到一些有作为的官员到了关山后,开始有了“土改地变”“移风易俗”“文教始兴”之类的论述评语,才有了变化,可也觉得这些个评价没什么特别多,不就是搞教育,改风俗嘛,我想我来了也能做到。” 说到这里时,许晨光笑了笑,摸了摸鼻子,像是想起来关山前那踌躇满志,自以为部署充分的自己,他继续讲:“但如今在关山工作了也大半年了,我才觉得县志、史书那短短几个“移风易俗”“文教始兴”几个字的背后是倾注了多少的心血,是多么的伟大! 真的,我是一名专职扶贫副书记,我一直和我们扶贫办的同志们讲:作为一个扶贫干部,首要的第一点,就是要抱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态度来干我们扶贫工作,我相信我们关山扶贫办的同志们,也都是这样贯彻落实的。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站在关山的角度出发,不管是我们搞的电商扶贫基地,搞猕猴桃汁工厂,包括我们推动的瓷泥矿重新开矿和国际旅游节,也都是为了振兴我们关山的实业,打造我们的形象。 但是,我们的工作,并不是所有人都“领情”的!我们很多时候,都是自以为是为我们关山群众们好,但是站着群众们的角度,却很多时候压根不会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像我们搞的瓷泥矿重开,就有不少人反对,他们觉得自己没钱没力气,看着别人发财就很不舒服,所以也去市里州里举报,想重新封矿,这我也理解……” 许晨光虽然说的是白话,但下面的扶贫干部却感觉听不太明白意思,也没搞懂他想说什么,而且今天他的讲话却远不如平日里那么精准有力,逻辑严密,反而像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这番云里雾里的话下来,不少人犯了嘀咕,下面渐渐有了杂音。 许晨光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我说这些呢,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我们的工作一直是不太被理解的,上面的要求很严厉,雷厉风行的,有时还不是那么多实际,而我们面对的基层老百姓呢,又不理解我们的难处,我们扶贫干部夹在中间,很难办,很难做。而且大家也明白,我们关山的人口一直是在流失的,就最近这几十年的数据来看,这种流失也是在加速的,而且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偏远、贫困、没有发展潜力和特色资源、又留不住年轻人的贫困自然村肯定是要合并之后消失的。 所以现在上面有些领导觉得,既然如此,都知道我们关山的许多自然村最终要消失,那现在继续大搞修路修桥、大搞开矿,搞基建、拉电线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完全是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像南吉市电网去年的报告,耗费了三百多万,跨过几座山仅仅只是为了悬崖村那十几户人供电值得吗?为什么不整个新农村将贫困乡村的人合并起来统一规划呢?所以,这次我听到一个消息,就是……” 第一百三十七章 暴风骤雨 许晨光说到这里时,下面的人神情麻木,还不知道他接下来将要掀起多么可怕的一场暴风骤雨,而原本姗姗来迟、站在最后排的王广发,却是神情顿时一动,心里暗叫不好! 这场所谓的四季度扶贫推进会,按道理,作为镇书记的王广发可来可不来,来代表的是重视,是对许晨光的站台。可他和许晨光貌合神离是整个镇机关都心知肚明的事,两个人甚至早就几次冲突中撕破了脸皮,所以他根本没必要来替这位一直我行我素、惯不听话的副书记撑场子,来参会支持他工作。 今天早上,听到许晨光突然要紧急召开这次会议,王广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没太当一回事,可他坐在办公室的大皮椅上时,却总是心神不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关山要搞易地扶贫搬迁的事他也知道了,现在大政方针已经定了,再在这二亩地上折腾也没什么含义,许晨光就算开一万次会也解决不了这个安排,那他费什么劲?可王广发思前想后,总算不放心,干脆还是过来看一眼,看看到底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于是刚到现场的他,就赫然看到这一幕,他越听越不对劲,直到听出许晨光接下来要说的很可能就是将“易地扶贫搬迁”这件事,要是把这件事公布于众的话,那现在整个关山就会翻了去! 王广发一反应过来,赶紧快跑起来,想要上台阻止许晨光接下来的话,现在整个关山知道即将整体搬迁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即使是陈炜国,也在这事落定前不敢直接提起,就是知道关山这地方情况复杂,贸然说起集体搬迁的事,肯定会招来巨浪般的反对声音,只有等方案落地,安置点定好,样板房建起了,再带着几个村骨干和彝族族长们看过样板房了,一起开个大会,统一思想后,商定好说服计划后,才敢将消息透出来,不然这事贸然说出,那肯定是会出大事的! 而且是群体性大事件! 可王广发的年老体胖,还没跑出两步,刚喊了个“别”字,就听见许晨光说道。 “……现在全国很多地方都在推进易地扶贫搬迁工作,就是将大家都迁出原住地,在交通便宜、资源丰富的地方建安置点,我们关山现在也有这样的说法,可能要集体成建制的迁出我们关山镇,然后到新安置点定居。” 许晨光的声音不算小,他这话说完,下面一瞬间并没有太多反应,许多人只是茫然的抬起头,还在消化他言语中这难以想象的重大信息。 过了几秒,才有人反应过来,一脸莫名的问:“啥?是哪些村搬?” 许晨光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他也明白自己刚刚说的话和接下来要说的话,将把“天”捅开一个窟窿。 只见他一字一顿的回答啊:“是……所有人都要搬,整个关山。” 这次,他的话清清楚楚的传到前面大部分人耳里,后面没听清的人,也抓住前排的人问了起来,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难以想象这么重大的一件事会发生在这个看起来如此普通的早上。 “书记,你意思是国家要我们离开这关山!?” 许晨光点了点头:“对,虽然只是一点消息,但省里州里,还有市里已经有领导在准备了,这件事应该很快就要落地,文件就会下发。” “不可能!” 一声暴喝从后排响起,不知道是在说这事不可能是真的还是他不可能搬走,但很快,接着雷鸣般的呼喊席卷了整个会场,这一声呼喊也汇聚到了这震撼的画面中。 “我们怎么可能搬走咧!我娘老子都八十多了,动不了了!” “你们要走你们走!这我出去事都找不到做,在家饿死啊!?” “原来上面在准备这么大的事,难怪最近没批矿下来了!就是想逼我们走啊!” “这事搞不下来咯!我们民族村那些彝胞要是晓得这事了,那都会背起镰刀去闹事了!” 无数声音夹杂着疑问蜂拥而来,许晨光神情木然的站在那儿,他亲眼看着自己点燃的火花燃成火焰,最后点燃一场巨大的火药库。 关山人在这片土地生存了数千年,如今想用一纸文件一道命令让这数万人离开故土,这听起来就十分疯狂,会场很快失控了,许晨光接下来讲了几句“现在乡村扶贫基层工作任重而道远,需要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上面有上面人的考虑”之类的话,可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大家都是异口同声的问他同一个问题:真的要搬么? 许晨光只能咬牙点头,表示这事应该是真的,风声早已经起来了。 “大家可以看看最近镇上的那些脱贫带头人的境遇,大观集团的沙马阿措已经被带走了,我们的电商扶贫基地与罗启功团队的合作合同也要终止,而镇里的猕猴桃罐头厂也因为土地性质问题被停工了,大家思考一下,如果这事不是真的,那为什么要冲着我们的扶贫工程来?” 许晨光接下来的话没说透,但大家心里都很明白:搞这些,不就是为了到时好逼大家离开关山嘛! “难怪大观集团的产业园最近也停工了!我们村里都好多人回家耍了!” “还不是为了杀鸡儆猴,到时好让大家没退路,不搬也脱不了贫。” “这是釜底抽薪啊,高明手段啊!” “你们谁要搬谁搬,我反正不搬!我祖宗十几代都在这,到时这里拆了、山封了,供祖都找不到路!” 议论声又一次响起,现场的气氛十分沸腾,王广发见状不妙,赶紧转头悄悄溜走,有几个后排看到这位一把手的扶贫干部,刚想问他这事到底是真是假,却被他甩手摆脱了,这下更加重了大家的担忧。 许晨光这时见消息已经透出去了,他还是继续说了几句“大家安心做好本职的事,尽职尽责,不要太担心,上级都有上级的考虑和安排”之类的场面话,这时已经没人听得进去了,在场的虽然大部分都是扶贫干部和村干部,但大家也是关山人,也是这次搬迁的对象,这时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未来与前程,都急着和家里打电话,或者往市里、州里询问,想搞清楚关山是否真要迎来这“改天换日”的一刻。 在这一片混乱中,许晨光悄然离场,他明白自己点燃的这场爆炸,很快将震动整个南吉,乃至南溪州,甚至全省。 而事实与他猜想的不错,在当天,关山镇可能将引来全镇异地搬迁安置的消息就传遍了这百里关山,每一栋土屋瓦房里,每一条小巷街口,人们或接头交耳,或大声斥骂,讨论的都是即将要搬离这祖祖辈辈生存之地的消息。不同的是汉民们各有想法,特别是家里年轻人多读、见过外面世界的,对这个消息不怒反笑,十分赞同,愿意搬走,对他们来说,关山只是一个贫瘠、脏乱、自己还格格不入的故土而已,他们讨论的多是这次的安置点会在哪里,即使这次的定居点不能定在南吉市区,他们也愿意到周边的小镇定居,而家里年轻人少,老人多的汉人家庭,就不太愿意搬离关山了,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何必换地方从头开始建新家呢,特别是有田有地的老人,更不愿意离开关山,到时去了陌生的安置点,连饭都不知道从哪里来。 总之,关山汉民中,赞成的有一小半,不赞成的一大半。而在关山彝族中,则是一边倒的坚决反对。 当晚,关山彝族的几位族长、兹莫开了一连夜的会,火把的昏暗光芒刺不透祠堂里浓厚的烟雾,长老们面色暗沉的抽着水烟筒,外面上千彝人都在等里面的决议,在第七声鸡鸣之后,族长们走出来祠堂,用沙哑的声音宣布一个决议:莫管汗噶(汉人)怎么讲,我们关山老彝世代守灵,永世守山,如果硬要我们搬,我们就跟祖擀帖去、随母织布去(拼命)! ………… 而南吉市委也在第三天以意想不到的形式得知了关山的情况,这天早上六点多,赵贤才正躺在市委宿舍的简易床上,他昨晚连着开了几场工作会,凌晨三点才睡,这才不到四个小时,可他突然眼睛猛然睁开,他在梦中隐隐听到大地震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地震了! 赵贤才下意识的翻身下床,第一反应就是找鞋跑下楼。 可当他跑到市委宿舍楼下时,他才发现并不是地震,而是更让他难以置信的一幕——只见市委大院门口,是一大片黑色的人影,他定睛一看,只见这些人身穿“族褆”、头裹青布,正是数以千计的关山彝人! 而这些彝胞们都手持竹杖,有序整齐的敲击着地面,此时仿佛大地都随着颤动。 赵贤才整个人都怔住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大事不好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疯丫头 ………… 而风暴眼的正中心——关山镇的情况更不好过,王广发在当天就知道会出大事,早就收拾好东西躲出关山,不见人影了,而镇机关的大门在当天就被人团团围住,许晨光带人轮番守在门口解释、安抚,才止住了烦乱不安的人群,避免了关山镇机关被一哄之下,整个打砸掉。 关山镇派出所这天也紧锁大门,不敢贸然出去,街上都是来来往往、心里惶恐无处发泄的人群,关山这下晚上没多少人睡得安稳,毕竟现在这异地搬迁安置的消息传出来,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将迎来怎么样的未来。 但这也并不全是坏消息,许晨光很快就接到了沙马阿措的电话,这位被带走配合调查,消失近一个星期的致富带头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早上给他报了个平安。 沙马阿措情绪还算稳定,他说被经侦支队的带走后,也没给他上强制措施,就是把他拉到一个全是软包的酒店房间里问话,开始还东一句西一句,想挖他身上的问题,后面见他油盐不进,就开始吓他,拿一些似是而非的材料在他眼前晃悠,还说有人已经把他点出来了,这今年在关山的扶贫工程里赚了多少人家都掌握的清清楚楚,还不吐出实情,这次起码十年以上! 好在沙马阿措毕竟是二进宫,经验很丰富,支撑了下来。 “辛亏民族商会那边一直在想办法,加上这次我们族里找到市里、州里,不然再让我在里面呆几天,我怕他们说我烧了圆明园我都会认了。” 许晨光知道在他说出易地扶贫搬迁消息的第二天,关山彝族就开始做出反应,开始为沙马阿措到政府门口聚众喊冤,如此团结的少民们给市里、州里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压力,很快本就没有问题的沙马阿措就被放了出来。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沙马阿措便问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 “还有,这次我出来,也是因为最近出了个大事——听说我们关山都要搬离了,到南吉郊区建个安置点,这事是真的吗?” 沙马阿措声音低沉,许晨光电话里没有否认。 “对,消息是有的。” “市里传出来的?还是州里?” 许晨光苦笑一下:“反正我现在见不到陈州长了,看情况是全省一盘棋,你说呢?” 这个答案的冲击力太强,连沙马阿措都愣了许久,在沉默过后,他啐了口吐沫:“这事真操蛋,搬了又有什么用!?关山彝人们不会答应的。” 许晨光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是上面的意思也很鲜明,一定会搞的,好在最近关山的这些剧烈反应,让他们也退让了一步,我知道的不只是你出来了,现在陈琦他们的猕猴桃罐头厂又可以继续开工了,我们之前的扶贫工程还可以继续做下去了。” 许晨光说的确实是实情,在关山镇集体搬迁的消息传出后,现在南吉、南溪州都焦头烂额的到处扑火,根本没心思和他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拉扯,这也让许晨光看到了继续就地扶贫的希望。 说到这,沙马阿措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许晨光要他好好休息,他回答现在这情况这么可能休息,便挂了电话。 ………… 没办法休息的不止是沙马阿措他们,在关山周边,还有一位企业家也没办法休息。 易大鹏坐在自己意尔康集团的办公室里,正听着下属汇报近期关山的情况,当听到关山整个因为易地扶贫搬迁的消息闹翻天,沙马阿措也因为彝民施压而被放出来的消息后,他一把将手边的茶杯摔得粉碎。 “他 妈的!” 光是“沙马阿措”这四个字便让他火冒三丈,这次的举报材料是他精心准备的,虽然纯属捏造,但捏造的有模有样,自从被许晨光戏剧性的从关山赶走后,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报复这两个让他失去关山的扶贫项目的罪魁祸首。 易大鹏也不是第一次对沙马阿措玩这些手段了,只是之前捏造的材料大部分石沉大海,但是不知怎么,这次的材料寄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南吉市里的积极反馈,当天就邀请他到市里汇报,可在发现他手里没有什么实证后,这位市领导难掩脸上的失落。 “就这些数据和猜想?没有一点实证?” 面对这位平日难以接触的市领导,易大鹏用粗短的手指饶了饶头,脸上满是难堪的神色:“呃……我手里还有一份交易线索和几份村民的谈话材料,但那个交易是大观集团子公司的,走的也是正常的放贷……” 见他如此不堪大用,这位市领导用俯视的目光盯着他,半响没说话,易大鹏越盯越心虚,就在他都准备放弃的当口,这位市领导开口道:“那好吧,你回去再好好整理下资料,还有……你的想法可以大胆点,有些事情只要有线索就可以了嘛!” 易大鹏听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忙不迭的点了点头,回来后就以大观集团连同南溪城市银行搞金融诈骗,骗取扶贫资金的耸人标题重新整了一份举报材料,送到了市里。 没想到这次的效果十分夸张,在易大鹏寄出材料的当天,沙马阿措就被带走“配合调查”了,这让他十分激动,知道沙马阿措这是惹上不好惹的大人物了。 可没想到的是,这位大人物也没让他开心多久,易大鹏前几天接到了关山镇要整体扶贫搬迁的消息,当时他还十分兴奋,觉得这是他重回关山的最好契机,就算没办法达到之前的规模,承接部分安置点的建设装修任务那也是一块大肥肉! 就在他摩拳擦掌、畅想未来之时,却没想到开闸大水冲烂了渔网,沸腾的彝民们把市府、州府都围了,上千彝胞喊着不肯搬迁、就地扶贫的口号,这样敏感的事件一下惊动了全省,为了平息争议,第一件事就是把沙马阿措这样的领头人物给放了出来,易大鹏辛辛苦苦整的材料,又扑了一场空。 “玛德,我就不信你有九条命!” 知道短时间里动不了沙马阿措后,易大鹏又把目光移到了另一个恨之入骨的目标上,他打通了一个很少拨通的隐秘号码,那边传来一个冷淡的女声。 “什么事?有话快说。” 接电话的人周边声音嘈杂,她正处在关山镇机关里,正奋力隔着镇机关铁门,试图和外面的群众做工作,此时吃力的接起电话,清丽的脸上满是不悦。 这个人正是麻阿黎。 “哟,在忙啊,这么不耐烦啊?” 易大鹏之前就和麻阿黎有的“合作”,麻阿黎曾经在意尔康的纺织厂上过两年班,结果在那逼仄难捱的环境下辛苦两年,最后裁退时连离职补偿金都没拿到,当时麻阿黎就找上门要易大鹏赔钱,结果一番争斗下来,这位前关山首富发现了这姑娘的聪明和机灵,他又听说了当时许晨光对这姑娘的照顾,就心生一计,让她想办法去了扶贫办,潜伏在许晨光身边,为自己收集可以扳倒许晨光的证据,同时也伺机陷害,这才有了之前“竹筒饭事件”,许晨光也差点被陷害扳倒。 而对麻阿黎来说,开始对许晨光下黑手时,她只是有些不忍,但那时对她来说,这是迫不得已下的选择,本来是想找机会拿回属于自己的赔偿金,而且易大鹏当时还答应,只要能把许晨光收拾掉,就给她十万元巨款,如此豪迈的开价,麻阿黎便虚与委蛇的答应下来,可后面真按计划开始走时,她心里的纠结与彷徨便开始蔓延,再往后,随着与许晨光的接触越深,她更是早没想过那笔巨款,甚至也没打算拿回那本属于自己的赔偿金,只要能守在许晨光身边就可以了,所以之后易大鹏再联系她,让她找黑料、搞陷害时,都被她推脱掉,乃至直接拒绝。 今天这个时候,她更对这个电话感到反胃,但为了一点拿回钱的希望,还是接了起来。 “有什么直接说,我有事呢。” “呵,能有什么事?你那1600块的工资算什么?你忘了只要能把姓许的杂碎扳倒,我就给你十万元,那才是大钱!够你买房了都!” 听到这姑娘冷淡的语气,易大鹏心里一阵不爽,但他此时也没别的渠道可用,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找这姑娘,看有什么办法。 见麻阿黎没吭声,易大鹏继续说:“不绕圈子了,我现在有个任务给你,我听说这次易地搬迁的消息是那姓许的放出来的,现在上面对他是恨之入骨,十分不待见,你替我去留意一下,找找线索,就说他是故意把这事放出来的,为的就是破坏关山的团结,找找有没有人愿意作证什么的,明白吗?证人证言都行,最好在找点实物证据……” 讲到这,易大鹏又想到现在许晨光已经处于悬崖之上,要是为了这点消息,掏十万划不来,他又补充道:“……但是啊,我跟你讲,这孙子现在是鼓破万人锤,随时可能就被人收拾了,那这不能算在你头上啊!那不能这么简单就给你十万,这不符合我们的约定啊,你这一笔只能拿个五千……不,三千吧,算买个消息,这不算少了。” 就在易大鹏纠结这笔报酬怎么算的时候,那边一直沉默的麻阿黎突然开口:“你别说了,再多的钱,我也不会陷害许书记了,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 拿着手机愣在原地的易大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再打过去,发现人家已经把自己拉黑了,他整个人都懵了,这姑娘之前虽然有些不耐烦,但也还算是能沟通的,也提供了些资料,可越到后面态度却越发冷淡,现在居然直接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这丫头疯了!?她自己在意尔康的工资、赔偿金不要了?那扳倒许晨光的十万酬劳也不要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会议主题 易大鹏还是在关山第一次看到有人拒绝这么大一笔钱,而且还是这样一个穷丫头,一股无名火从他便便大腹处烧起来,他站起身松了松皮带,拳打脚踢的又摔了一些摆件,才让自己稍微冷静下来。 这丫头不对劲! 绝对不对劲! 易大鹏查过麻阿黎的底细,他对着姑娘很了解,他对所有自己手底下的棋子都很了解。 在他看来,关山人穷,都是要钱不要命的贱骨头,特别这样的丫头在关山都属于最穷的那种,也是最好掌控的那种,给点小钱,给点小小的希望,就能拴着往前冲的那种贱骨头,何况他之前也断断续续给了麻阿黎几千块的好处费,画的还是十万的大饼,这姑娘没理由不听话啊!? 可她今天居然挣脱了这缰绳!? 易大鹏咬了咬后槽牙,这事太颠覆他的三观了,他想不通这姑娘为什么会背叛自己,站到许晨光那边,呵,还说什么 “再多的钱,也不会陷害许书记”,这姑娘是不是傻!?那许晨光能给她多少钱?不就是一份在镇政府月薪1600块的临时工工作嘛! 啧!难道!? 易大鹏猛然一下想到一个可能。 脸上突然升起一阵猥琐的笑来。 一个答案在他心里浮现。 这姑娘是不是喜欢上那个杂碎了!? 那姓许的说不定也喜欢这白彝贱丫头! 对!肯定是这样,这姑娘当时没地方住,还是那姓许的把宿舍让给她!后面还给她安排工作!后续很可能在接触中还发生了什么! 易大鹏顿时兴奋起来,他懊恼自己这么晚才发现这个关键信息!这两个贱人之间有一腿!那是最好的攻击理由,对,这现在干部抓生活作风抓这么严,这许晨光还有为彝族丫头违规聘用公益岗的情况,这要是落实了,肯定就是最大的杀招! 他赶紧捡起电话,给手下打过去:“喂!在哪,有件事安排你,镇扶贫办有个叫麻阿黎的聘用人员,她和那个姓许的有一腿,你赶紧找人赶紧打听一下……啧,你是不是傻,不是要你拍照什么的,你把那些个流言收集起来就可以了嘛,这些当干部的,不就怕这种花边新闻,什么?搜不到?搜不到你不会编啊,蠢成猪样……” ………… 王广发躲了几天,好不容易小心的打开手机,瞬间冒出99+的未接来电,他仔细看了看,绝大部分都是关山打过来的,都被他无视掉了,就在这时,他眼睛一眯,心里一沉,果然在未接来电中看到了赵贤才的号码。 市里果然也在找自己! 下面人找不找无所谓,但是顶头上司的电话还是必须回,王广发苦着脸回拨了过去,还正提心吊胆的准备怎么解释自己这几天的消失时,那边赵贤才却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你现在到市府来!” 赵贤才低沉如铁的嗓音吓了王广发一跳,这位市领导的语气里明显透出按耐不住的怒火,说完这句话就挂掉了电话,王广发心里一阵发怵,从赵书记的语气中,他听到了自己官帽落地的声音,他早料到许晨光这一弄,不但是许晨光的帽子估计保不住,自己的也够悬,但此时他别无选择,只能赶紧又关好手机,找车赶往市里。 赶到市政府时,门口还稀稀落落的守着一群彝胞,王广发见状不妙,赶紧让的士司机绕到侧门,溜进了南吉市府的院子。 找到三楼赵贤才的办公室,才知道赵贤才此时正在小会议室开关于关山这次群体事件的处置工作会,正等着他这个关山一把手,要他赶紧过去。 王广发小跑着赶到四楼小会议室,胆战心惊的推开门,里面上座正坐着赵贤才和市里相关的几个部门领导,下面坐着的竟然是洪宇、吉淼淼等几名关山镇扶贫办的同志,旁边还有老刘等关山镇镇班子的成员。 王广发眼睛扫了一圈下来,发现这里面唯独少了许晨光。 见这位关山镇的主官迟迟到场,赵贤才白了一眼,一脸嫌弃的让他坐下,接着继续开始会议讨论,王广发听了一段,才知道这会一方面是事件处置会,同时竟然也是易地扶贫搬迁工作的部署会! “《方案》已经下发到各级了,方案的核心精神是要积极稳妥方针,坚持与新型城镇化相结合,对居住在“一方水土养不起一方人”地方的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实施易地搬迁,我们政府也会加大投入力度,将投融资模式与组织方式相结合,对搬迁成效要严格监督考核,当然,还有一系列的后续扶持政策,我们要努力做到搬得出、稳得住、有事做、能致富,确保搬迁对象尽快脱贫,从根本上解决生计问题。从2015年底以来,易地扶贫搬迁就已经作为精准扶贫的重要组成部分纳入中央的规划之中了,这将是一场改变近千万人命运的“大迁徙”,这是我们南吉各级当前最重要的工作!” 赵贤才说的情绪飞扬,脸上虽有隐忧,但此时在众人面前,他还是拿出来领导该有的姿态,而这次关山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他却还是如此斩钉截铁的态度,让下面人更是意想不到,只有老油条王广发顿时醒悟:看来是有大领导已经敲定这个方案了,现在不是下面闹一闹就能阻止的了。 果然,这时关山镇的“画痴”洪宇问了个傻问题,说关山镇群众现在反应很大,这件事根本推不下来,还问能不能请组织重新考虑一下。 王广发心里骂道:这傻小子!这是国家政策,哪里有他质疑的份!找骂了这是! 果然,听到质疑后,赵贤才脸色一沉,但还是压着火气说道: “你们关山的情况我了解,不就是一些干部不讲原则,不讲政治,煽动群众闹事嘛,这点波折对于我们的事业来说很正常,这全国都在做的事,为什么我们关山不能做到!?大家不要觉得难,我举一个数据,截止到去年年底,全国已有920万贫困搬迁群众实现脱贫,到今年年底,按计划,剩余的40万贫困搬迁群众也要完成相关退出工作,同志们,我们南吉市南溪州开展这项工作最晚的了,我们关山镇的几万群众就是划进了这40万的贫困搬迁群众里的!这可是好事!不是坏事!按统计数据,全国易地扶贫搬迁建档立卡贫困户人均纯收入可是从2016年的4221元提高到去年的9313元了,年均增幅30.2%!国家发展改革委于最近对各地“十三五”易地扶贫搬迁工作成效组织开展了全面评估核查,根据报道,核查组共随机入户走访搬迁群众2333户9445人,结果表明,搬迁群众住房质量安全验收率达100%!子女就学条件改善率达99%!就医条件改善率达99.87!“两不愁三保障”实现率达100%,搬迁群众满意度达100%!总的看,易地扶贫搬迁是对关山这样的重点贫困乡镇全面脱贫的最好办法!只要我们努力推进,不折不扣的推进!关山这几万易地搬迁贫困人口全部脱贫,那可谓是——胜券在握!” 赵贤才这番话在情在理,有数据有论点,根本没办法反驳,洪宇见状也退了回去,不敢再说话,见统一了思想,赵贤才继续说道:“好了,关于易地扶贫搬迁方案的事,就不要讨论了,这事好做得做,不好做也得做!这是和全面扶贫攻坚同等重要的政治任务!谁完不成就处理谁!不只是一撸到底,更要追究其政治责任!” 这番话斩钉截铁,算是定了调了,王广发来之前,还以为这次事情闹下来,市里会推迟、甚至取消易地扶贫搬迁的方案,可没想到许晨光把这事一公布,市里干脆就直接跟着摊牌了,直接把方案落地了,看来这次上面的决心非同小可。 关山这次恐怕要见血咯。 正当王广发神思遐想时,赵贤才一点名,将他魂又抽了回来。 “王广发!” “……到!” 赵贤才眼角扫了他一眼,说:“你是关山的一把手,这次信息泄露,造成群体事件的情况,你了不了解!?” 王广发苦着脸点了点头,刚想开口认错,却发现赵贤才没给他开口道机会,当即接着说:“你既然了解,那我问你,关键问题在哪里!?” 赵贤才这番话虽然音量不大,但语气阴沉,简直如寒刃般扫过王广发脖颈,他只觉得背后一凉,知道这位市领导是要“借人头”了。 “我……” 王广发眼睛一闭,心里知道自己这作为关山一把手,这次肯定是要挨最重的板子,这人家领导“借人头”,借的肯定就是自己的“人头”,刚准备挺直脖子等着处分,却没想到赵贤才话锋一转,居然寒刃在他脖子上绕颈一周,偏向他处去了。 “我看啊,关键问题是在某些直接责任人身上——在我们关山的专职扶贫副书记身上!根据消息,就是这位同志在大会上大放厥词,不按照汇报组织条例,不汇报、不请示,在大庭广众下大肆宣传自己的无端猜想!提前引发舆情!造成了我们现在工作的被动!” 王广发这下才意识到为什么这次的会议没要许晨光来,原来这次不仅是异地搬迁安置方案的部署会,更是对他许晨光的处置讨论会! 他就是这次会议的最大主题! 第一百四十章 冰河暗流 “当然,大家都知道他对名字,这里我们讨论的就是,关于对这位同志的处置问题,王书记,你作为关山镇一把手,你来说说你的想法吧。” 王广发又一次被点将,这次他学乖了,知道赵贤才想要的是什么,总算不再畏畏缩缩,放开喉咙接话道:“我认为,许晨光啊……对,大家都知道吧,这位许书记在这次在关山群众中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让我们的工作这么被动,他的责任肯定是跑不脱的,但是有个情况啊,他毕竟是州里派出的干部……这个我们现在能对他进行什么样的纪律处分?这个我们镇一级班子有没有这个权力?是不是还是要通过他们州里面原单位?” 王广发平日里咋咋呼呼,和许晨光也不对付,但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却足见他的油滑,既按赵贤才的意思把许晨光推了出来,又扯出了州属干部这个问题,把烫手山芋抛了出去,也算是对许晨光有交代了。 而台下很多人虽然心里明白这会是针对许晨光来的,但这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事此刻在会上被点名道姓地指出来,还是有些不太舒服。特别是吉淼淼,作为扶贫办副主任的她这次也被叫来开会,虽然上次国际旅游节因为香袋的事,和许晨光许久没说话,但此时见这么多人对他磨刀霍霍,心里还是替他打抱不平,恨不得为他站出来讲两句话。 毕竟听王广发的意思,这次事件下来,许晨光挨个纪律处分看来是跑不了,想到那么兢兢业业,全身心地扑在关山扶贫事业上的一个人,却要迎来这样的结局,吉淼淼心里一阵不忍。 可没想到的是赵贤才眼一眯,打断道:“这次不是普通纪律处分的事!这位同志已经对我们关山镇的扶贫攻坚事业造成了严重障碍!我现在希望大家讨论的是不是要对这位同志进行严肃的责任追究,考虑是不是将他调离扶贫岗位。” 赵贤才的话音量不大,却如霹雳闪电,在众人耳边回荡。 连一向和许晨光不对付的王广发也觉得这位市领导太急躁了,这事情现在虽然出了几天了,但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关山彝胞们这次算文明了的,没打没砸,无非是堵了堵门而已嘛,你市政府的门一年到头不经常被人堵?这么急着就要弄走许晨光,太显眼了。 这事做得不好看啊。 可不等王广发感叹完,赵贤才的目光又落到了他身上:“怎么?大家觉得不对吗?这样一位破坏我们扶贫攻坚事业的同志还要留在我们的关键位置上?而且,我可以说,这位同志不是第一天这样做了,来,先请我们关山班子的一把手讲讲许晨光平日里的现实表现吧。” 再次被点将的王广发只能硬着头皮发言道:“呃……赵书记刚刚的话提醒了我,许晨光同志是有许多考虑不周全,乱作为的地方,平日里抓扶贫这块工作也是布置得少,下去得多,一年经常看不到人,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下乡上去了……” 之前虽然矛盾丛丛,但这次许晨光毕竟是为了阻止易地扶贫搬迁,为老关山人出头而出的事,王广发这老关山人还是承这份情的,所以说了许晨光大半年坏话的他,此时难得的公正一次,替这位不省心的副手说了几句公道话,可赵贤才听了几句,就听出其中的岔味,赶紧打断道:“王书记,现在不是开民主生活会,不是让你不痛不痒地讲两句,我现在是要严肃的和你讨论许晨光他不作为、乱作为的问题,对了,就拿之前那国际旅游节的事来说吧……呵,你们那小小的一个关山镇,却拉这么大的名头,还搞什么国际旅游节?我听说这个事也是许晨光他硬要搞的吧?这种“三重一大”项目没有上党委会,是严重违反程序的行为!这就是一个政治问题……” 王广发没想到赵贤才居然连这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此时拿出来发难可是最好不过了,赵贤才批评了一段,又望向他这边,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王广发明白,他这下只要顺着市领导的话点个头,就能坐实许晨光目无组织,毫无纪律观念的问题,接下来摘帽调离,也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但王广发迟疑了片刻,他低头小声回答道:“报告赵书记,这次可能您记错了,关于国际旅游节这个项目,许晨光还是和我沟通过的,也是上了党委会讨论过的……” 会前,赵贤才已经连续两天没怎么合眼了,被关山人闹得整个人无法入睡,可时来运转,今天上午州里全面部署落实易地扶贫搬迁方案通过了,在得到上级的授意后,他十分激动,大方向定了,没有被最近的风波将方向带偏移! 那就刚好准备趁着这次机会把宣布易地扶贫搬迁方案和处理许晨光两件事一起办了,所以他才急吼吼地召开这次南吉、关山的两级联席会议,本来他以为这大半年来,王广发被许晨光抢尽了风头,两个人的明争暗斗已经放到了台面上,这下有机会对许晨光落井下石,像王广发这样的老油条肯定不会放过。 但他没想到王广发虽然讨厌许晨光,但他毕竟是一个关山人!一个扎根故土、不愿离开家乡的老关山人! “好了!王广发你别说了!你这今天说的和之前我掌握得怎么不太一样啊!?你这老同志了,可不要对组织不老实啊!” 赵贤才厌恶地瞥了王广发一眼,打断了他的讲话,同时又从桌上拿起一份材料。 被当众批评的王广发马上收口,可他余光瞟到那份材料时,心里一动,只觉得那材料十分眼熟。 赵贤才冷笑一下,对他道:“眼熟吧,这份工作记录还是你拿给我的,这是你们关山这次搞国际旅游节的工作记录,按里面的说法,这大半年来,许晨光不服从组织意图,不讲政治,不讲规矩,多次冲撞领导,特别是这里面将这次国际旅游节的立项过程中大包大揽,强行上马项目,越级汇报,造成信息回流等等问题,上面还有许晨光的签名!” 王广发脑子里一鸣,马上想起这份材料是什么了,那是他在关山国际旅游节开幕那天,借着批项目前期费用的机会,逼着许晨光签下来的工作记录,当时这份材料就是在赵贤才的授意下准备的,等着机会让许晨光签字,好认了这些事,当天签完王广发就给赵贤才了,他都忘了这件事了。 没想到居然就是赵贤才为了今天准备的。 “大家可以看看,这位同志好大喜功,作风蛮狠,特立独行的搞这样的政绩工程,我在这建议,大家可以好好讨论下,到底应不应该对其进行严肃纪律处分,同时调离我们扶贫一线。” 赵贤才没想到王广发居然这时“反了”,让场面差点失控,幸亏自己拿出了这份工作记录,不然这次就让许晨光又逃过去了。 眼下“广发银行”不堪大用,赵贤才把目光又投向在场的其他关山班子成员,他看向关山纪检监察组的组长老刘。 “啊,刘组长,请你用你们纪检部门的专业角度,说说看许晨光这是什么样的行为,应该有什么样的处理意见吧?” 老刘与许晨光共事的这大半年,见面并不太多,但一见面就没好事,不是许晨光斗别人,就是别人斗许晨光,让他这几个月操的心比以往几年还多,但他本身对许晨光没有太多的看法,只觉得这个年轻干部有冲劲,有深度,虽然看起来深沉冷漠,心里却好像有一团火,做人做事的出发点,还是为了老百姓。 想到这,老刘清了清喉咙,说:“许晨光同志这样大包大揽,违反程序的做法,确实造成了严重后果,我听说他这次搞国际旅游节,还是先和州里汇报,等陈州长拍了板子,才从镇里逐级走审批程序的,这是典型的越级汇报,信息回流!” 听到这,赵贤才心里叫了声好,脸上也浮现出笑意,用眼神示意老刘继续往下讲。 可老刘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他的意料:“许晨光这样越级汇报的做法,就属于失职失责,我在这提一个我们隔壁龙山的案例:龙山市金河区平河彝族乡的专职扶贫副书记王玉梅就是这样的情况,去年,王玉梅在没有向金河区脱贫攻坚领导小组汇报的情况下,私自联系相关对口扶贫单位,修建了蒲梯村的连户路项目,而且这个项目验收时,发现部分路段的宽度和厚度不符合建设标准,最后还要全面整改。今年4月,王玉梅就因为这个失职失责、越级汇报的问题受到党内警告处分。所以,我建议,对许晨光这次的问题,也给予党内警告处分。” 老刘这一说完,吉淼淼一下就放心多了,党内警告不是什么太严重的处分,起码不影响许晨光的职级,更不会把人调走,可赵贤才听完却是脸色一黑,整个人顿时就要发作。 他按下火气,问老刘:“然后呢?” 老刘假装不明白地睁大眼睛:“赵书记,您说什么然后?” 赵贤才咬了咬牙:“就一个警告?这就是你的观点?” 他现在无比后悔刚刚把这老糊涂捧太高了,还说什么纪检干部的专业观点,结果这关山的班子不知道怎么回事,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居然都和许晨光的关系变这么好了!? “你……” 赵贤才还想说什么,却一下开不了口,他这时才发现手边没有趁手的理由和论点来把碍事的许晨光调走,特别是连个帮衬讲话的人都没有,就在他恼火的当口,眼前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赵贤才本不想理会,但上面的号码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易大鹏打过来的电话。 第一百四十一章 风雨前站 赵贤才犹豫了片刻,便皱眉拿起电话,可他听了一句,眉间就舒展开,人也起身到会场外仔细接电话去了。 站在走廊的僻静处,他原本以为,易大鹏只能整点偷鸡摸狗的小材料,派不上大用,可今天这个被许晨光赶出关山的前首富,开口就是“大新闻”。 “赵书记,许晨光那孙子有作风问题!” 赵贤才一下就来了精神,这边正想着怎么给许晨光弄走,正愁找不到理由,这真是刚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虽然很激动,但赵贤才态度不能太明显,他咳嗽一声:“说话注意点,对我们的基层干部不要乱称呼,你刚刚说什么?作风问题?我要提醒你一点,这是很重的指控!你说话要负责的!要有证据!” “是是是,是我粗人一个,说话没个把门的,证据这块我正收集呢,具体情况我先向您汇报,关山扶贫办有个叫麻阿黎的白彝小姑娘,是关山扶贫办的公益岗聘用人员,她和许晨光应该是有特殊关系,她来关山就是……” 麻阿黎? 听到这个名字,赵贤才突然想起上半年招公益岗的时候,确实向他提过要求,想要请赵贤才帮忙推荐一个人,当时他还觉得奇怪,这小子居然也有求人办私事的时候,当时还仔细看了下简历,好像就是这个名字,简历上没什么特别多,就是照片看起来好像挺清秀的一个小姑娘,条件还不太好,学历没有、技能没有,都不太符合条件,但赵贤才当时还要靠许晨光去推动准备异地搬迁的事,两人还是一条战线,所以就答应下来。 市领导的一句话,让这原本条件不太符合的姑娘拿到了这个公益岗。 可现在隐情揭开,居然是因为这种关系! 好你个许晨光,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想起来了!这个姑娘我有印象,确实很奇怪,当时这许晨光莫名其妙地找到我,说要把她安排一个公益岗。” “对吧!他们俩绝对有一腿!许晨光那么冷血冷心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帮一个白彝丫头呢!明显有问题!领导,我还反映一个情况,他们俩的这种关系,应该有这么久了!关山镇机关的应该都知道!那姑娘当时没地方住,住的还是许晨光的机关宿舍!” 住机关宿舍!同居!? 那这性质就更严重了! 赵贤才一掌拍在玻璃上,这位市领导这下是真生气了,之前和许晨光不对付,那更多的还是工作理念上的分歧,扶贫路线上的矛盾,对于他的能力和品格,赵贤才还是认可的,但现在易大鹏反映的情况来看,这个小子很可能还存在以权谋私的可能! 可以呀,许晨光,让你来关山扶贫,你先找起老婆来了! “好,我知道了。” 赵贤才在心底恨恨地骂了一句,然后就挂了电话,回到会场时,他的脸色更加难看,台下吉淼淼等人估计又有什么坏消息传来,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点名, 可赵贤才环顾一周,最后把目光竟偏偏锁定在与许晨光平日走得最近的吉淼淼身上。 “我刚刚接到一个线索,我问一下,你们关山镇扶贫办是不是有一位叫做麻阿黎的少民姑娘?” 吉淼淼看这位市领导盯着自己,心叫不好,还以为准备找自己出气,可没想到居然是问麻阿黎的。 “呃……对,是有这个女孩子。” “她是今年上半年那批公益岗进来的吧?平日里工作表现怎么样?” 这下全场人都愣住了,麻阿黎平日里性格孤僻,和所有人都没什么话,她们这种公益岗的更谈不上什么特别工作表现,大部分就是正常上下班,收发文件,填表登记而已,怎么这位市领导居然亲自过问这样一位聘用人员? “还……行吧,话不太多的一个人。” 赵贤才看了看众人的反应,便直接说道:“有群众反映许晨光有生活作风问题,和这个姑娘有亲密关系,甚至为她以权谋私,是有这个情况吗?” 这句话说完,全场一片死寂,王广发、老刘等人都是一阵愕然,关山镇班子里,许晨光作为一个外来者,工作作风粗暴,甚至在扶贫事业上独断专行,确实不太受欢迎,但要说他作风有问题,那两人还是不太赞同的,毕竟这大半年相处下来,许晨光完全是一门心思扑在扶贫上,所有人都看得到,工作成绩也是历历在目,上次竹筒饭事件已经证明是一场误会了,平日也没看到他和女同志接触,怎么会有生活作风问题!? 见所有人都没反应,赵贤才也猜到了这个状况,便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同事一场,这种事不好说,那我就问一个实际问题,他许晨光之前是不是把自己的宿舍给那姑娘住了?平日里有没有对她特别照顾?” 问到这里时,赵贤才环顾一周,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只有吉淼淼神情恍惚,似乎受到极大的精神触动,他干脆一点这位关山扶贫办的“二把手”。 “吉主任,你是扶贫办副主任,你和许晨光接触最多,你来讲讲看,我之前说的是不是有这个情况?” 赵贤才哪里知道,吉淼淼此时整个人像是被冰水浸透,灵魂已经被赵贤才刚刚那句话所牵走,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在盘旋:许晨光真的和那丫头在一起了!?甚至他俩的事都已经惊动市里的领导了!? 上次抢香囊的事发生后,吉淼淼在家里生了几天气,后面没办法才回去上班,即使在关山,她也躲着许晨光不见面,两人便进入一种莫名其妙的冷战状态。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那天起,事情急转直下,易地扶贫搬迁的风声传下来,许晨光哪有心思去想这些“小事”,对他来说,今年的扶贫攻坚才是最紧要的任务,扶贫办里哪个女同志有意见了,哪个女同志对自己有什么想法,那根本无关紧要。 而吉淼淼却在等,她在等着许晨光的一个道歉,至少是一个说法,实在不行,就算他走过来说实际喜欢的是那个彝族丫头也行,总不能像没事发生一样,就这样过去了!? 可没想到的是,她等到底不是许晨光的解释,反而是赵贤才这下石破天惊的一问。 “啊……啊,赵书记,你问我啊?” 如梦初醒的吉淼淼这时才惊醒过来,不知道怎么应对。 “呵呵,这里没有别的吉主任吧?现在请你正面回答一下,许晨光对你们扶贫办的这个姑娘是不是有这种特别的关心?” 像是见吉淼淼神情犹豫,像是想到什么,赵贤才心里一动,知道问对人了,这下特意加重语气提醒:“吉主任,请你记住,现在我是代表组织正式询问,请你不要隐瞒,想到什么直接说就是了,还有,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一定的线索,不然也不会放到会上来讨论,希望你能实话实说。如果你想帮许晨光的话,也只有把他的问题讲清楚讲透,组织才能帮他,希望你能明白。” 见赵贤才说的郑重,吉淼淼一下彻底慌了,脑海里飞速回忆起关于麻阿黎和许晨光在一起的场景,之前的种种画面在不断回放,麻阿黎对许晨光的异样态度,许晨光的各种照顾,还有那个她亲手所做,却被麻阿黎抢去的香囊…… 一股异样的情绪在她心头蔓延,在片刻犹豫后,吉淼淼点了点头:“唔,确实那女孩子和许书记在一起时的气氛有些……暧昧。” 赵贤才不太满意这个回答,继续追问:“什么叫暧昧,你再回答一下,许晨光之前是不是把宿舍都让给她住了?” 吉淼淼点了点头:“确实之前有过一段时间,许晨光把宿舍让给了这姑娘,但是那……” “对!那就可以了嘛!” 赵贤才要的就是这个答案,不等她说完,便一敲桌子:“我们还了解到,这姑娘的学历和条件其实都不太符合我们关山镇公益岗的要求嘛,她能来,也是许晨光他强烈要求的,这里面是不是存在以权谋私?是不是也有违纪情况在里面呢!?” 王广发等人被赵贤才的情绪一带,知道这次是冲着许晨光来的,顿时大气也不敢出,赵贤才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双手一按,站起身道:“那好,这事已经很明显了,等下我会向吴垡书记汇报许晨光他以权谋私、违法组织规则等这一系列情况,到时我会建议对他先停职调查!” ………… 关山镇扶贫办,电脑前的许晨光,已经看到了南吉市政府首页上挂出了《关于落实推进全市易地扶贫搬迁工作方案的通知》,他面色阴沉的看完了这个挂网材料,顿时明白自己先前的破釜沉舟,反而已经推动了方案的正式落地。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也因为之前许晨光的公布,这次方案下来,引起的波涛比之前反而少一些,各方都憋着劲想办法呢,正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一百四十二章 辞职 桌上,许晨光的手机又“嗡嗡”响了起来,他扫了一眼,还是王广发打过来的,他不用接都知道,应该是说易地扶贫搬迁方案公布的事,前几天闹得那么凶,关山一片惊涛骇浪的时候,这位镇书记却躲了起来,让许晨光心里一阵不悦,没想到这下反而急着找起自己来,便不太想接。 电话响了几下就没想了,这时,洪宇急着跑了进来,一脸紧张地说:“许哥,王书记和刘书记他们过来了!” 许晨光一愣,没想到王广发见电话不通,竟直接找过来了,而且找过来的居然还有纪检书记刘海生?这让他心里浮现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自己这次闯的大祸,至少会挨个处分,便下意识等着这一刻,但他没想到的是之前和自己冷战好一段时间的吉淼淼居然也跟着过来。 先踏进来的纪检书记刘海生,神情严厉地走在最前,身后是镇纪检的两名工作人员,王广发走在之后,神情复杂,而最后进来的是一脸歉意的吉淼淼。 “怎么了?” 许晨光还是一脸平静地询问对自己的处置,刘海生沉声回答:“许晨光,你的问题你应该很清楚,按道理应该先找你个别谈话的,但上级领导已经有了明确指示,直接下了文,你也是监委出来的干部,我们也不绕圈子了,还是直接给你宣布吧……” 许晨光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已经猜到这次的处理意见是市里给出来的,可当刘海生宣布对他涉嫌违纪违法,现停职接受审查时,他情绪还是有些绷不住了。 “违纪违法!这到底是给我扣了个多大的帽子!我到底做了什么了我?就算要停职,也起码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我们关山的纪检部门做事就可以这么胡来的吗?没有证据、没有调查、没有立案,就直接宣布免职?你们的工作这么不到位?” 被一番质疑的刘海生面色难看,他回头看了看王广发一眼,后者叹了口气,上前安抚道:“许晨光,这次组织是掌握了初步证据才做出的决定,请你注意你的态度,也不要有情绪,你这一年来对关山的贡献有目共睹,我们也都知道,我作为你的老领导,也是建议你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和赵书记他们沟通一下,解释一下,把自己的问题讲清楚……” 听到王广发已经开始称呼为自己的老领导了,许晨光哑然失笑:“我没有情绪,我只是觉得疑惑,我会有什么违法违纪的证据?我这一年来所做的一切有目共睹,我从来没有任何踩线的行为,你们说我态度不好、工作作风有问题、甚至说我没有纪律也行,但是怎么能扯到违法犯罪上去?这点实在是……呵呵,太好笑了。” 面对许晨光的疑问,王广发沉着脸没回答,倒是身后的吉淼淼此时站出来的,她脸上居然划过点点泪痕,啜泣着说道:“许书记,对不起,这个全都怪我……之前赵书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异常,还说不能对组织说谎,我不小心说出来……” 许晨光一愣,不知道这姑娘到底说的什么意思,旁边的王广发此时叹口气说道:“许晨光,现在有人举报你的生活作风问题,说你和你们扶贫办的那个叫麻阿黎的黑彝妹子有……那种关系,还说你为了让麻阿黎拿到那个扶贫公益岗,在上半年的公益岗招录过程中有……违规的情况……” 原来如此! 许晨光脑海里一道雷电劈过,瞬间想起之前麻阿黎找到自己时,让自己给她想办法招录进公益岗的那件事,当时一方面是看她可怜,另一方面也是当时急需她站出来为建档立卡的事作证,没想到居然当时就埋下来祸根。 这下,许晨光也明白了吉淼淼这突然哭的是什么,估计也是有人找她谈了话,问了自己和麻阿黎日常工作中有什么异样,这傻姑娘估计是晕了脑袋,被人下套,说了点什么。 没想到对方为了扳倒自己,居然用了这么卑劣的招数,连这点陈年旧事都翻出来借题发挥,他怒极反笑,回答道:“王书记,上半年招聘的是公益岗聘用人员,那招录简章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是要优先关山籍的困难群众,那姑娘是学历上有差距,但是也符合优先条件啊,于情于理也不存在什么违规啊!再说了,我和那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刘海生此时质问:“清清白白?那你为什么要把宿舍让给人家住!” 许晨光这下更是无语了,他径直反问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做过调查了解?那姑娘什么家庭背景你们知道吗?她父亲在戒毒所,母亲失踪,奶奶患病,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三姐妹无依无靠,我是专职扶贫的副书记,我到关山来的第一天,就是替市里将她两个妹妹护送到关山来的,她的情况我很了解,我只是在能力范围内把原本属于自己的宿舍让出来给她们三姐妹住了一段时间而已,这到底错在哪儿?” 听到许晨光的解释,刘海生不耐烦地一挥手:“那你的说法和我们了解的情况不太一致,反正市里的意见已经在这里,你停职的决定也出来了,这我们只能服从组织的决定,请你先停职、配合调查。” “那我不能接受,难道……” 这时许晨光手机又响了起来,在此时显得特别刺耳,许晨光刚准备关掉,可拿起一看,居然是养老院打过来的,他心里一惊,这正是母亲所住的养老院! 他心叫不好,这里的费用是绑定自己的工资卡的,之前每个月都是自动扣款,养老院几乎没打过自己电话,可这下……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也不管旁边这些人了,慌不迭的接通起来。 “你好,是许先生吗?我们这里是夕阳康养老院,你母亲出了点事,需要你立即过来一趟……” “什么事情!?你直接讲!我妈怎么样了?”许晨光少见的暴躁起来,对方这个时候还在讲不到重点实在让他怒不可遏。 对方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回答:“呃,老人家摔了一跤,现在正要送往南吉中心医院,目前看胯骨已经摔断了,人现在还是清醒的。” 许晨光心里一痛,赶紧问了地址,挂了电话就准备马上过去,这边吉淼淼和王广发看他如此着急,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老刘见他要走,还是一把拦住道:“许晨光,你有事可以等下去,但是你还是先和我们做个简单材料,把几个关键情况说明一下,毕竟市里领导很关注你的事,而且也要向州里汇报情况……” 许晨光此时脑海里满是母亲的样子,急得收拾时钱包都落在桌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停职不停职。 这下被拦住,他没好气的说:“非要现在问?” 刘海生强硬的点了点头:“我说了领导很关注你的事,现在停职也只是第一步,后面还要调查核实的,你不配合的话,我们怎么调查呢?还是请你配合一下,做个询问材料吧。” 许晨光冷哼一声,直接一甩手:“不用问了,你们说停职就停职吧,有本事就零口供把我办了,反正我今天走定了,辞职我都要走!” 王广发见事态一发不好收拾,赶紧过来打圆场:“许晨光,你别意气用事,这事情完全可以讲的清楚嘛,而且你的问题也不复杂,把你的情况说清楚了,再把那姑娘清退了,这不就结了嘛!何必闹到什么辞职的话都说出来了,别冲动!” 许晨光看了一眼眼前的几人,他却神情很坚定:“我知道从我来关山的第一天起,很多人就想赶我走,我很清楚,我只是觉得自己既然是一名扶贫干部,那就该把这件事业当成最大的任务,这半年来,我为关山做了多少已经不用说了,现在既然已经停我的职,下步就是免职了吧?那好,既然你们要赶我走,那好,恭喜你们,你们成功了,我再也不会回关山了,现在我家里出了急事,我现在是走定了的,你们可以趁机就地免我的职,你们不免我的职,那我大不了就辞职!” 说完,他就大步往外走去,刘海生和王广发这下更不敢阻挡,到门口时,许晨光回过头,像是想起什么来,补充道:“最后,王书记,我就提一个要求,你们不要清退麻阿黎,对你们来说,这个公益岗只是份薪水微薄的工作,对她来说却是她们三姐妹的生命线,这次事件中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算在我身上,只希望可以放过那个可怜姑娘。” 说完,也不等回答,许晨光便不看任何人的走出来关山。 ………… 驶上南吉宽阔平整的沥青路,两旁的高楼大厦间是高耸的城市天际线,秋日暖阳下,许晨光只觉得这现代城市中一切都有些陌生,他太久没有回家了,虽然每次回南吉,可都是忙于公事,不是跑汇报就是找项目、拉投资,他已经想不起上次这样单纯的为自己的事回家是什么时候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眼前人 前面接到电话时,老人已经被养老院的救护车送到了医院,他直接去医院找她,电话里医生说老人这次摔得严重,胯骨粉碎性骨折,大腿骨折,加上年龄在这,没办法做手术,家属要做好长期照顾的准备。 听到这,许晨光心里一沉,但很快又阔然开朗,赡养父母是人之根本,反正现在已经停职,也不需要再回关山,干脆到时就正式辞职算了,先好好把老人照顾好,过了今年看情况怎么样,等能请看护了就请看护,自己再出去当律师算了。 对于常人来说,辞去一个体制内工作上难以想象的抉择,但对从小就经历了许多疾苦的许晨光来说,相比以前年少时吃过的苦,受过的颠沛流离,这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毕竟有这么多年的监委经历,加上早就过了司考,法律底子还在,出去执业养活自己问题不大,甚至收入很快就能高于这每个月几千块钱的死工资,原本在体制内坚持,就是因为一腔情怀支撑着,可今天,这份情怀也已经被彻底打碎,对于这份工作,他已经没有任何留念。 就这样一路盘算和思索着,许晨光找到了南吉中心医院的急诊室,到了才发现老人已经不在急诊,而是被转移到了骨科住院楼,等电梯时,他心里觉得奇怪,这医生难道服务态度这么好,帮着把住院手续已经办了?等他急忙推开病房门时,却看到母亲已经在病床上躺好,打了止痛针睡了过去,身旁陪床的是一个许晨光熟悉而又奇怪的身影,正削着苹果,细心照顾着老人。 熟悉是因为这人正是许晨光的亲哥哥——许俊光。 奇怪是因为许俊光已经有一整年没出过门了,许晨光都没想到能看到他出门像正常人一样办理手续、照顾老人。 许俊光以前成绩很好,也是南溪大学法律系毕业,可自从毕业后,连着几年司考失利、公务员也没考上后,就一直在家里不出来,亲戚问起来,许晨光和母亲也只能说他在家里看书备考,那时候,司考还是百分之七的通过率,考不上很正常,公务员考试也是一年比一年难,但许俊光还是年复一年的考,年复一年的名落孙山。 这事情对他刺激很大,后来年纪大了,也放弃考试这路了,但心灰意冷,也不出来工作,索性在家里窝着,打打游戏再不出来。 现在这一窝,就是好几年。 这些年下来,同龄人工作了,他呆在家里准备考试,同龄人娶妻生子了,他楼都不下,更别说去接触女孩子,也不愿意去找份事做,甚至把许母都气病了,好在许晨光后面也毕业了,顺利过了司考,考了公务员,家里有个顶梁柱,便每个月养着他,同时还要照顾养老院的母亲。 而这段时间天天守在关山,许晨光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自己这个亲哥哥了,之前每个月还回去一两天,给家里买点生蔬水果,清理下房间,最近这连着州里下来视察的、又是办国际旅游节什么的,就算在南吉也是跑领导,哪有时间回家,都是每月按时给许俊光打笔生活费,再偶尔打电话确认人没什么事,就过去了。 这下猛然见到,才发现许俊光比之前又胖了一圈,一坐下,脖子都绕出三层褶子,但是人又特别的白,是那种久久不见阳光、病态的白,加上整个人那副呆滞麻木的样子,并不太正常,旁边换输液瓶的护士们都有些异样的眼神,离这大白胖子远远的,生怕是什么精神病,突然暴起伤人。 而许俊光像是毫无所觉一般,默默削着自己的苹果,许晨光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抬头看一眼,也没有任何表示,接下来继续埋头在手上的那连成一线的果皮上。 许晨光知道,如果不是出这个事,自己这哥哥是几乎一整年都不会出一次门、下一次楼的。今天他会站出来,已经令人惊喜了,许晨光也没多话,自己跑去护士站问了情况,补交了费用,再开了铺折叠床,准备陪护。 提着折叠床回到病房,许晨光刚把折叠床铺开,准备眯一下等母亲醒来,却看到许俊光粗短的手指正指着那张床。 许晨光一愣,没明白哥哥意思,问了几句,许俊光才用久未使用的声带沙哑的发声道:“窄了。” “窄?” 许晨光回头看了半晌,才明白许俊光说的是这折叠床对于他这快两百斤的大胖子来说太窄了,可他有些奇怪,这折叠床是准备自己陪护的,可难道哥哥意思是他要来睡这陪护床? “不是,这个床我睡刚好,你等下没事就回去休息吧,我来守着妈。” 许俊光听了后,手指了指病床上的许母,说出一句让许晨光完全没有想到的话:“我来陪妈,我也是儿子……要尽本分。” 许晨光怎么也想不到许俊光会主动站出来揽下这份辛苦,他早和哥哥没怎么交流了,潜意识里已经把其当做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对象。 可今天许俊光却说要尽为人子的本分。 这一刻让许晨光眼眶有些红了,想了片刻,他知道自己拗不过这哥哥,便同意下来,说两个人轮流照看,他又去护士站开了铺折叠床,两张床合起来,许俊光躺上去试了试,正刚刚好。 没一会,许母止痛针效果过了,痛醒了过来,许晨光赶紧上去,许母看着懂事的二儿子回来了,开心过后,脸上便又焦急起来,忙问他不是很忙吗,怎么请假了?自己没什么大事,让许晨光快回去工作,别让领导有意见。 看着面色蜡黄的母亲,许晨光心里一阵酸楚,他不好说自己已经被停职,只能说自己还好,请了年休假,刚好回来陪陪老人。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许晨光和许俊光两兄弟鞍前马后的照料,把母亲抱上抱下,这里检查那里排队的,还要替老人擦洗身子、端屎把尿,好不容易老人骨折引发的炎症消退,人也渐渐恢复,晚上不用止痛药也能睡着了,精神一天天好起来,就是天天喊着出院,让许晨光回去上班,逼着许晨光只能每天耐着心思解释,硬是等老人伤好了许多,才肯答应出院。 接下来怎么照顾许母又成了一个难题。 老人最怕骨折摔伤,摔了就动弹不得,许晨光本想请个陪护,把母亲送回养老院,但沉默少语许俊光居然拒绝了这个想法,说没必要请陪护,外面人总是不放心的,他反正没事做,干脆就把母亲接回家,由他来照顾。 许晨光本想拒绝,但这些天观察下来,哥哥比自己照顾的还好一些,胖大的身子动作却十分轻柔细致,而且现在自己已经停职,接下来可能还要辞职去做律师,刚执业肯定没什么收入,现在家里就靠自己一个人养家,再请个陪护确实不太负担的起,想到这许晨光也只能答应让许俊光照顾母亲。 出院这天,两兄弟把母亲接上车,回到,许晨光刚把车停在巷子口,巷口已经有好几双异样的目光看过来,南瓷厂的旧家属楼住的本都是以前南瓷厂里的同事,各家的小孩都是看着长大的,左邻右舍的都知根知底,许俊光这样子后,一直有邻居对他冷嘲热讽的,两兄弟原本都不理会,有次闹得凶了,有社会混子晚上无事消遣,就拿石头扔许家玻璃,久不出门的许俊光这下暴怒起来,拿菜刀冲下楼,吓得那些混子屁滚尿流。 之后大家都怕了这孤僻的大白胖子,虽然还是眼神异样,但也不再敢当面对他说三道四。 而许晨光工作后回家少,后面才从别人口里知道这件事,他当时也没多话,只是黑着脸听完,阴沉地说了一句“我哥做得对”。 其实,他一直是知道许俊光是这院子另一个种的“别人家的孩子”,但凡哪个家长觉得自己孩子不行,一想到许俊光,立刻觉得自己孩子又行了。 许俊光在这院子的一代人里,一直是这么一个垫底的存在,不知多少白眼、冷落。 这让许晨光都一直为哥哥愤愤不平,性格也一度格外阴沉、执拗,执着地要考出去,干好工作,为许家挣一点面子。 但今天,许晨光看着哥哥轻手轻脚地抱起母亲,小心翼翼地走在楼道里,瘦小佝偻的母亲此时在高大的许俊光怀里,反而像个小小的孩子,他突然觉得眼皮有点红,不知不觉中想起一句话——“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对父母来说,那个最没出息的孩子可能才是此生专门来做你的孩子,报前世之恩的。 ………… 在家又待了几天,这段日子许晨光难得的没去想任何工作上的事,关山那边倒是来了几个电话,他接都没接,他现在什么事都不想去考虑,只考虑怎么照顾好眼前人、眼前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回关山 这天上午,许晨光从菜市场买了柴鱼回来,正准备上楼给母亲熬汤,却发现一个人早在楼道口等着自己,圆盘脸蛋,齐耳短发,正是吉淼淼。 许晨光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微微有些诧异,但很快想起之前吉淼淼就来过他家,这时找过来倒也正常,而吉淼淼一见到他起,神情就更为激动,直接淌下两滴眼泪。 “许书记,对不起……” 许晨光明白这姑娘还在为之前的事耿耿于怀,他笑了笑:“没事的,都过去了。” 看到眼前男人的笑容,吉淼淼原本阴郁了许久的心情总算舒达开来,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埋怨道:“那你为什么之前都不接我电话?” “我也很忙呢。” 吉淼淼问他忙什么,许晨光抬了抬手里的鱼。 “你有事吗?要不中午到我家吃个饭?” 吉淼淼哪有心情说这些小事,反问:“你难道不关心现在关山的情况吗!?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市里就开始做易地扶贫搬迁的总动员,当时在动员现场,就被人砸了台子,赵贤才都挨了拳脚,当场打伤好几个人!市领导的车都被掀翻了!还抓了几十个人!现在关山乱成一片,镇机关都被砸了!我们现在都不敢单独出去,这搬迁方案根本就是点燃了炸药,现在关山都快要严管了,但市里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是不松口,甚至已经在建安置点了,听说承包商里面就有易大鹏的意尔康集团……” 吉淼淼急切地诉说着当前的情况,许晨光却神情冷淡的听着,良久后才轻描淡写地回答:“嗯,猜到了。” “你就这几个字?你不在乎关山了?” 许晨光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那天你也在现场,我都被停职了,现在还要我怎么样?” 吉淼淼抿了抿嘴:“我们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啊!他们就是因为知道你在的话,更不可能同意这个什么鸟搬迁计划,所以才弄走你的,大家也都替你打抱不平!你的事后面也没人提了呀,后面也没说给你处分,也没人有空管这些事了呀?!你怎么就不能回来呢?难道你就这样接受他们对你的污蔑和冤枉?” 许晨光看着这个幼稚到竟有些可爱的傻姑娘,只能笑了笑:“你也工作这么久了,组织决定的停职处分是简简单单的就能推翻的吗?你觉得我应该当做没事一样回去上班就可以了?” 被怼了一通的吉淼淼闭了嘴,她也明白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重,在憋了良久后,她只能蹦出一句:“那你就这样接受了吗?” 她原本是想激起许晨光的斗志,像以往一样逆转困境,却没想这个危局面前从来没认怂过的男人,此时却点了点头:“我为什么不接受?现在还有什么意义?而且就算他们最终不免我都职,我也已经决定辞职了,我家里还有人需要我照顾,也需要我留在南吉当律师,赚更多的钱,我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那何必继续去搅那滩浑水。” 许晨光的话让吉淼淼哑口无言,她原本以为上次许晨光是被王广发和刘海生逼着才说了辞职的气话,却没想到他却是真已经做了决定,而且这个选择看起来也更合理更正确。 站着他对角度,似乎这样才是更好的选择。 吉淼淼又有些想哭,她思索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说服许晨光留下的理由,只能讪讪说道:“那你工作就是为了钱吗?难道在关山这么久,对你来说就没有什么意义?” 她的质问下,许晨光没有立即说话,让吉淼淼都有点后怕自己是不是话说重了,没想到过了一会,许晨光竟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仰头想了想,在关山的那些画面如飞鸟般划过,想起洪宇的“画家班”,想起直播基地孵化的乡村网红,想起漫山的猕猴桃,想起国际旅游节上麻阿黎,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还想起自己的哥哥许俊光。 接着,他郑重道: “其实,刚开始让我来的时候,我是准备了很多的,也研究了很多功课,我当时也觉得关山人穷了这么多年,穷在人的思维和生活习惯上,就是我们之前聊过的“穷根”问题,觉得这些人本性就是这样,有钱了就买酒喝,肚子饿了就挖土豆,女儿大了就骗彩礼,人病了就要补助,但这一年下来,我发现这里面,还是有部分人是想工作的,想赚钱的,也是能学会汉话,能看懂红绿灯的,特别那些孩子,如果他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他们也是想读书,想出去的,所以,你问我在这的日子有没有意义——我想说最大的意义是我看到了人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有条件,只要有机会,而我很庆幸,在关山,我也或多或少的改变了一部分人的命运。” 这番话说到了吉淼淼的心里,她带着哭腔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许晨光微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不说了,我还要上去做饭,你们留下来的好好干吧,我估计目前这情况下,强行搞易地扶贫搬迁肯定推不动,最后的攻坚阶段还是需要你们从本地扶贫入手,从产业扶贫入手,你是副主任,我走后估计你要临时担起这个重担,加油吧。” 说完,许晨光便不回头的往楼上走去,在身后,吉淼淼整个人死咬着牙,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忍不住,追上许晨光,在楼梯上拦住他。 “你既然都想的这么明白,你自己来负责啊!你明明知道我这么笨,做不好的!你回来好不好……对了,你从来是这样,总是不声不响的就计划好一切,这次你也是想好了对不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后招?是不是有什么杀手锏?到时再华丽的回关山,是不是!?” 吉淼淼越说越急,许晨光只能苦笑;“我不是什么电视剧男主角,现实生活里哪有这样的事,我也没有必要这样啊,好了,我现在挺好的,以后欢迎你们来南吉找我,我请关山的老同事们吃饭,就这样吧,你不一起吃饭的话我就先上去了。” 说完,许晨光微笑着挥了挥手,便消失在拐角处。 ………… 吉淼淼走后的几天,许晨光嘴上说不在乎,但心思却总是有些不宁,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哥哥照顾的挺好,老人唯一不好的就是每天念叨,逼着许晨光快回去上班,生怕这段长假影响他工作。 被催得烦不胜烦的许晨光只能准备正式提辞职,再拖下去估计自己被停职的事都要穿帮,也得赶紧准备简历找律所了,但他整理时才发现自己的法律资格从业证和许多证件、行李放在关山的宿舍中,上次回来时走的太急,什么都没带,想来想去,还是得回一次关山,最后收拾一次行李。 于是这天夜里,许晨光一个人开着车往关山驶去,他特意选这个时间点,就是为了不让别人知道,静静的来,静静的走,关山这两个字,已经成了他对一块心病。 初冬的夜,月色清凉,离关山越近,越多的回忆越向脑海里涌来,或喜或悲,或哀或笑,许晨光的心思也随着过往上下起伏,等已经可以远远看见那片沉默巨兽般的山岭时,那股情绪已经翻腾的有些难以忍受。 许晨光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音乐,试着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可当转过一个山头,清亮月光下,看到那依山傍溪的一座座夯土黑瓦时。 他知道关山镇,又回来了。 按压住心底的情绪,许晨光把车悄然开进了院里,回到熟悉的宿舍,这间房间里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的一样,他已经最快的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装好行李,最后再看了一眼房间,便走了出去。 下楼时,许晨光依旧很小心,只是莫名发现一楼的灯亮了,他心里暗叫不好,果然,看到车旁有一个最不想遇见的人正等着自己。 那正是导致自己被停职的白彝女孩——麻阿黎。 许晨光也曾想过如今这一幕,来关山这一年,从第一天起,就与这女孩的命运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同情过、怀疑过、帮助过、也拒绝过这姑娘,现在五味陈杂,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只能走过去,轻声说了一句“嗨,你怎么在这?” 麻阿黎明显就没他这么会掩饰情绪,此刻鼻子一抽,嘴角一抿,下一秒,竟上来将许晨光给紧紧抱住。 黑彝少女的青春气息瞬间钻进他对鼻腔,他这下给搞懵了,但很快反应过来,还是将其轻轻推开,这下两人相顾无言,但许晨光从她那微凉的手可以猜到,这姑娘应该是守着自己出现已经很久。 许久,还是麻阿黎打破了沉默,轻声说出三个字:“对不起。” 许晨光笑了起来,回答:“怎么了你们?前几天吉淼淼也说对不起我,你们约好了的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拥抱 “不走?” 麻阿黎的汉语已经说的很流利,但她的语言习惯还是像彝语一样,缺少主谓宾的概念。 而许晨光还是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是劝自己留下的意思,苦笑着摆了摆手。 谁知道麻阿黎又从口袋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许晨光只是扫了一眼,脸色却猛的一变,那张纸赫然是麻阿黎的辞职报告。 “你干什么?!”他一下急了起来,一下语气都有些发颤,上前一把拉住麻阿黎的手:“走,我陪你去找王广发,你不能辞职!你家里怎么办,你怎么急头急脑的,什么都搞不清楚就辞职?” 麻阿黎这次却没那么听话,一把挣脱开来,站在那红着眼久不说话,许晨光心叫不好,打开手机电筒仔细看了看那辞职报告,上面已经盖了镇里的印,王广发也签了同意,这姑娘是已经辞掉了才告诉自己的。 许晨光很久没这么难受了,此时他脸颊微微抽搐,整个人愣在原地,缓了许久,才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麻阿黎看他这么难受,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他们也找我谈话了,调查之前我招聘进来时的情况,还说因为这事,你都停职了,要我好好交代……但是你放心,我一知道你离开关山是为了我,我当时就什么都不肯说,马上就说我辞职,换你回来……” 许晨光这下更是无法言说心里的情绪,他恼怒的锤了几下旁边的道旁树,连呲了几下嘴,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我当时走到时候,就提了一个请求,要他们不要影响你工作,把你留下来,可怎么你自己这么不懂事,急着走干什么呀?那你现在准备做什么?” “没关系的。” 麻阿黎强撑起笑容:“现在悬崖村那边的磨市中心小学正缺老师,我虽然水平不太好,但我会汉语,又能讲彝语,他们校长找了我,说我正合适过去当代课老师,我准备过几天就过去。” 许晨光一下想起来,悬崖村作为全国唯一一个没通路的建制村,也是有几个学龄儿童的,之前虽然挂在磨市村中心小学读书,但考虑到悬崖村的孩子靠着绳索上下课不方便,几乎是由着他们旷课辍学,上次陈炜国来视察过之后,为改善悬崖村的出行路,南吉市计划在陡峭的地方架设钢管,修建由上千级钢梯组成的上山路。 悬崖村搭起了“钢管桥”,当时许晨光也是决策者之一,招标最初,因为施工难度大,整个南溪州都没有施工队敢承接,最后还是关山镇班子决定,采取村民自建的方式,由村民将重400吨的2000根钢管,一步步背上山。 当时许晨光的电商直播基地也直播了这次修路。视频中,一个小伙把几根1米长的钢管绑成一捆,背到身上,拽着原本有的藤条,在狭窄的悬崖小路上艰难行走。还一边和全国的观众打招呼:“各位亲人,今天就是用这些钢管来替换藤梯路,大家猜我一趟来回要多久?要是半小时上个山东话,麻烦刷点礼物,谢谢。” 这条平台上的视频,当天就获得了几百万万播放量。“点赞,好样的”“不容易啊,千万要注意安全啊”“感谢你推广关山,让更多人知道”…… 当时许晨光就很激动,他也没想到电商扶贫直播基地不止能卖货,更难能可贵的还能宣传关山大家平时看不到的一面,还能得到这些积极正面的反馈,让每个人的声音,跨越这百里关山。 不觉中,月亮划过了后半空,想到之前的点滴,许晨光嘴角不自觉的弯起一道弧线,良久才想起自己都已经离开了,眼前冰冷的现实将他拽回。 “哦,那也挺好,可是那边也很苦,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到时都会搬迁,等悬崖村搬下山,到时就方便了。” 搞清楚了麻阿黎的这个决定,许晨光没有之前那么抗拒。 “你还认为会搬迁?” “怎么?被拦住了?” 许晨光一愣,这是全国各地都在推进的大事,特别又是赵贤才这样强势的领导在推进,即使关山镇有它的特殊性,但是单靠少民们去闹腾,也是挡不住的,自己的下场已经说明了这一切。 可麻阿黎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觉得胆战心惊。 “差点出人命了!怎么不停!” “什么情况?” “前几天镇里工作组下来到各村去入户登记意向、丈量尺寸,几个汉寨倒只是闹了一下,可去到虎跳村那几个民族村的时候,还没下车就被宗族的人拦下来打了一顿,后面镇里马上联系派出所带人去救,混乱中一个村民摔残了,现在还在icu里,现在丈量的事也停了,下步也没个具体说法咧呢……” 许晨光叹了口气:“我来的时候,看到到处都已经挂着‘扶贫春风里,南部希望城’的异地搬迁项目横幅了,我还以为这事都是这么大领导推的,应该已经办成了,果然还是顶不住关山的当地情况。” “所以,大家还是喜欢许书记你在的时候,都觉得你的法子才是对的,能真正过好去。” 许晨光苦笑一下,赵贤才一直心心念念的认为扶贫扶的是人不是地,觉得只要把人都迁出这贫瘠难返的土地,重建一个交通便宜、环境优越的新关山就能一劳永逸,而他开始也这样觉得,可等许晨光在关山扎根工作了这么些日子后,他才认识到,这千万年来的关山水土才造就了这关山人,两者根本是无法分割的整体,就算强行扯开,那几千年的民族风俗、文化宗法构成的灵魂也遥遥牵着每一个关山人的根。 不过说这些也没用了,自己已与这的一切再无瓜葛,和赵贤才谁对谁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不觉又想的远了,许晨光自叹般笑了笑:“我已经辞职了,别书记书记的叫了。” 麻阿黎亲耳听到许晨光这话,心里更是难过,说到沉重的现实,两人都沉默起来,良久,麻阿黎才开口道:“那你以后会回来看看嘛?” 许晨光知道她的意思,本想径直答应下来,可深处一想,却又发觉自己对着这片土地也难以释怀,回来?那更多的是没能尽全力的不甘和歉意。 只能回答:“不知道。” 听到这,麻阿黎再也忍不住,她眼泪唰的留下来:“我要向你坦白,你抓我吧,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许晨光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麻阿黎就竹筒倒豆子,把易大鹏之前和她合谋的事全说出来。 她头压的很低,语速飞快,从为了拿回补偿金,按易大鹏的计划找许晨光帮忙招录进镇机关开始,到后面几次提供消息,害了许晨光,虽然中间弯弯绕绕,但最后许晨光还是大致听明白了这一切。 原来自己身边最大的叛徒居然是这个自己一直珍重、帮助的姑娘! 说到最后,麻阿黎已经泪如滂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整个人抱膝蹲在地上,再也不敢看许晨光一眼:“对不起……对不起,我开始只是为了拿回自己的补偿金,他承诺只要把你弄走就给我十万,可我从来没想过真去要那十万,后面我也没再和他联系,现在只要你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晨光哥。” 关山的深秋,朗月高悬,白光万尺。 许晨光仰头想了一下,他眉间的竖纹皱了皱,又复归平缓。 他蹲下去将麻阿黎扶起,轻轻擦了擦这姑娘脸颊遍布的泪痕。 “你今天真的不一样呢,平时憋了很久了吧,我还以为你们关山的彝妹子都是山里的铁石头做的,不会哭、不会笑呢,挺好,说出来挺好。” “我……” 麻阿黎征征看着他,还没说话,许晨光就安抚道:“没事了,没关系了,你那补偿金,我会想办法帮你拿回来,还有,两个妹妹的住校,我到时帮你联系关山中心小学,让他们安排,虽然人走茶凉,这点事我还是没问题的……” 许晨光还没说完,麻阿黎一下抱住他,浑身颤抖道:“卡沙沙(彝语谢谢),卡沙沙……” ………… 回去的路上,麻阿黎执意要送,许晨光不好拒绝,就说开车最后在镇里绕一圈,最后看一眼这大好关山。 可车刚驶出镇机关大门,许晨光就敏感的发现不对,这深夜里,路边竟零零散散的亮起点点火光,仔细看去,却是一户户人家举着火把,正往路边汇聚,像是等着什么,看到这边镇机关有小车驶出,便向着这边聚集。 许晨光一边开车一边问:“今天是什么节日么?火把节不是过了?库斯(彝族新年)还早啊?” 麻阿黎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抿嘴强笑了几下,没说话。 而那些举着火把的关山人,见到了许晨光的车,一下都激动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呼喊,许晨光有些疑惑,也放慢了车速。 第一百四十六章 秘密 再往前驶出百来米,火把越来越多,举着火把的关山人站着路边,一个个都把目光投向这边,许晨光这下离得近了,人们口中呼喊着,好像是自己的名字。 他摇下车窗,才听清楚了这一声声呼喊,泪水已然满面。 “许书记!” “谢谢你,许书记!” “关山人永远感谢你!” “别走啊,许书记!” 许晨光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群众自发地在路旁等着自己,他一边挥手一边往前慢慢开,在镇口处拐角时,车灯前映照出一个巨幅标语:“许晨光,谢谢你!” 许晨光再也把持不住,他吸了口气,拉下手刹,走下车,想着最后好好和送别的人们告别,恰好对面迎上赶来的吉淼淼等人。 “许书记……” 许晨光强忍着眼泪,一一同围过来的群众握手,这里面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有走访过的建档立卡户,有他亲手颁过奖的“养猪能手”,有机关门口开小饭馆的老板,都是一个个因为他这近一年的付出而富起来的人,一张张脸上都满是不舍,握手的最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张圆脸蛋。 吉淼淼脸上也哭了,她带着哭腔,嘴里重复着一个问题。 “许书记,你不走好不好?” 许晨光只觉得喉咙里被噎住,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红着眼不住的说谢谢谢谢。 却没想到,吉淼淼的话渐渐成了众人的心声,无数个声音异口同声的喊着,要许晨光留下来。 许晨光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他泪流满面,最后蹲下身,哭了一会,才重新站起来。 “好,我不走了,我和我们关山同在!” ………… 第二天,许晨光被众人留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关山,更是在机关里掀起一阵巨浪,而巨浪中心的王广发,却是意外的没说话,也没同以往一样与许晨光唱反调,反倒紧急召开班子会议,给了许晨光一个记过处分,这事引起了市里的高度重视,立即有领导来过问情况,没想到万年“不粘锅”的王广发,居然难得的硬气了一回,电话也不接,而是直接让办公室回了一个说明材料过去,就打发了。 “……其未正确履行职责的行为违犯了党的纪律。依据《问责条例》《纪律处分条例》等有关规定,已给予许晨光同志记过党纪处分。对其作出纪律处分后,按照相关规定,停职检查决定自行终止。期间,许晨光同志作了深刻检讨,并主动服从安排,积极投身扶贫工作一线……” 而在扶贫办办公室里,吉淼淼一边打印,一边念着这个说明材料,一脸疑惑的对许晨光道:“这明明都知道你是为了大家才停职的,怎么最后还是给了你一个记过处分啊?这老王也太过分了吧?都没考虑你的牺牲?” 许晨光却笑了笑,指了指材料:“你没仔细看么?这反而是老王这一年来难得的好事,我本来是停职状态,都准备过来递辞职了,他这给我一个处分,我之前的停职检查就自动结束,我才能算是复职,能做事了。” “噢!原来如此。” 吉淼淼恍然大悟,许晨光转身问她车钥匙带了没有,吉淼淼点了点头,又问去哪? 许晨光却一笑:“去一个“故人”那里!” ………… 车往南吉开,却又没进城,绕到城郊一处工地。 吉淼淼对这地越看越熟悉,这不是关山镇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的所在嘛!她之前在动员会上就知道这,也和工作组来过,知道这里是南吉市专门拨出来的一块地,离南吉很近,交通也算便宜,就是现在还一片荒地,到处都是打桩铺路的工程车,场面十分荒芜,这就算是以后“关山镇”的所在了,这里也是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建设的指挥部。 这里有许晨光什么“故人”?,而她怎么也没想到许晨光所说的故人,居然指的是易大鹏! 这位被许晨光赶出关山的“前首富”,此时正借着易地扶贫搬迁的“东风”,“杀回来”了,赵贤才把关山镇异地搬迁安置点的部分工程给了他,乐的这个胖子上蹿下跳的,每天都扑在安置点建筑现场指挥部,拿着图纸挥斥方遒,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还有见到许晨光的一天。 听到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找过来时,易大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许晨光找过来,他整个人跳了起来,脑海里瞬即就闪过当初自己被收拾的画面,下意识的就要挥手说不见,可他眼珠子一转,突然醒悟现在局势逆转了!这孙子不是停职了嘛?还怕他干什么!现在老子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赵书记面前的红人!这不给他点教训看看?! 于是,一半好奇心,一半报复心的驱使下,易大鹏答应了见一见这“丧家犬”,等他到项目部时,却发现许晨光居然已经大刺刺的坐在他的“老板沙发”上等他了。 易大鹏脸色瞬即阴沉下来,他想起大半年前,自己第一次去许晨光办公室的时候,也是这样先坐在许晨光的副书记沙发上等,给当时初来乍到的新书记一个“下马威”,没想到今天居然被还了同样一招。 对我来同一招!? 易大鹏很快镇定下来先是黑着脸,指桑骂槐的把接待的手下训了一顿,说怎么让什么人都进自己办公室?然后也不理许晨光,径直往对座的沙发上一倚一靠,神情十分跋扈,惊的旁边的吉淼淼不知道该站还是坐。 身材矮胖的前关山首富叼起根烟,斜眼看向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许晨光。 “许……小许啊,呵,别介意这样叫啊,不是听说你被停职了嘛?叫你书记好像不太适合,现在怎么称呼我也不知道,这按年龄,我也比你大,叫声小许没问题吧?” 面对这明显的挑衅,许晨光只是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您可能在这荒郊野外的,没注意到最新的消息,我现在已经恢复职务了。” 听到这,易大鹏心里一动,没想到许晨光这咸鱼居然这么快就翻身了,但他脸上没太大变化:“呵呵,那就恕我孤陋寡闻了,那不知道许书记今天过来有什么指示啊?” 许晨光没想和他绕圈子,单刀直入道:“易总你也不想看到我,我也就不废话了,今天过来是给你提个醒,帮你省几十上百万。” 听到这里,易大鹏乐了起来,他每次和许晨光见面虽然都吃了亏,但眼前小子总能给他不一样的新花样,这次也不意外,明明之前自己才被扫地出门,现在居然来提醒自己了。 易大鹏笑了笑,一脸不信的由着许晨光往下说。 “我知道易总你现在承接的是关山镇安置点的工程,但我建议你现在停下来,因为这事现在还不一定,你们现在接公家活的,都是自己垫资进场,到时易地扶贫搬迁的事黄了的话,我怕你前期这“三通”的钱都收不回。” 听到这小子居然说的是这事,易大鹏整个乐起来了,先不说自己这是赵贤才亲自点将的重点项目,光是易地扶贫搬迁的事,现在全国都在推的热火朝天,他许晨光多大的脸,国家的大政方针也能说停就停了? 说到这,易大鹏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许晨光,我看你是烧糊涂了还是在关山给那些蛮子给下了蛊?之前听说你强出头被停了职,我还觉得你是脑子不清白,现在我觉得你真是被“师婆娘”下了术,我劝你自己还是请个“苏尼”去看看,别在这说胡话。” 被怼的许晨光却没在意,而是笑着回道:“我是不是被下了术,不劳你操心,我只是过来提醒你,尽早停工,要是你不停,那是你的损失,我还有点事,要去市里一趟,再见。” 说到这,许晨光便站起身,一边往外走,易大鹏有点懵,他突然想到什么,追上去,问道:“许晨光,你到底玩什么花样,你准备去哪?你想干什么?” 许晨光回过头,今天第一次变了脸色,愠怒道:“我玩花样?到底谁玩花样心里清楚!沙马阿措的不实举报是你弄的吧?之前对我的栽赃陷害也是你整的吧?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是看在你过去对关山镇还是有过贡献的面子上,没和你计较而已!你现在还有脸问我玩什么花样?” 易大鹏被许晨光挤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下没敢再吭声,后面才支吾着说根本不知道许晨光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许晨光只是手一指,盯着他眼睛道:“既然你问我去哪,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现在去市税务局,我有一条关于关山镇着名企业家涉嫌偷税漏税的线索想要举报。” 听到这,易大鹏整个人都蒙了,赶紧一把拉住许晨光,满脸堆笑的说:“许书记,你这个玩笑就开大了吧,你这……哈,这个是举报谁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复职 许晨光没急着回答,只是用眼光扫了易大鹏过于激动而紧握住他肩膀的手,这位前首富便马上乖乖松开,还不住道歉起来,说自己前面态度不算好,有什么请多担待。 眼前易大鹏的样子,让许晨光想起很久之前,在关山镇派出所时对他下过的“最后通牒”,当时许晨光也是刚到关山不久,想把伊尔康这个盘踞消耗了关山大量扶贫资源,却没多少扶贫反馈的“血汗工厂”剔出去,当时易大鹏也是费尽手段,招数使劲,和他斗得十分凶横,最后还是许晨光用了易大鹏的一个“秘密”才迫使他退让,没想到,今天又要再拿出这个“秘密”。 “举报谁,谁心里清楚,我也不想多说,我就顺便再聊个天,就当普个法吧,你说啊,在某个国家级贫困乡镇,有这么一家纺织企业,多年作为扶贫支柱企业,享尽了优惠政策和倾斜资金,当地的人力成本低,生产成本也少,可是啊,这个企业却每年亏损,亏得一塌糊涂,账本上看不到盈余,企业增值税税负异常偏低,公司自开业以来长期零申报。但是咧,这个企业账本上却大量存在“会务费”“材料一批”“咨询费”“服务费”“培训费”等无证据链的关键词,开票项目与实际经营范围严重不符异常,还大量存在现金交易,而不通过对公账户交易。甚至还有几个下属企业没有车辆却开了巨额的加油费,而就是这么一家企业,连给员工的最低社保都不肯缴纳,而企业的高层管理人员拿着高工资却按最低基数缴纳社保……” 许晨光一边说,易大鹏的冷汗就一直冒,到最后,这位关山前首富再也按捺不住,一抱拳,直接求饶道:“许书记,您别说了,这个事那天在派出所不就和您解释了嘛,确实小企业没办法,这样,您就说现在要我怎么办?” 见效果达到,许晨光笑了笑:“很简单,我之前就说了,你停工,这事就算过去了。” 易大鹏面有难色道:“您不是不知道,这次安置点的工程,是赵书记点名叫我来的,您和他说神仙打架,我一个做工程地夹在中间,这我不敢得罪你,但是也不敢得罪他啊……” 许晨光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你难,但你有人家关山的老百姓难?再说了,现在我还是好声好语的和你讲,到时人家彝民过来砸了你的工地,看你怎么办?” 听到这,易大鹏有了主意,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您说的有道理,那这样,我就先停几天,就是因为这个……这个工人阻工嘛!” 许晨光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话,招呼全程看懵逼到吉淼淼走人,这位扶贫办副主任知道许晨光厉害,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厉害到这个程度,短短一段话,就让这之前还桀骜不驯的易大鹏瞬间变了脸色。 易大鹏一路将两人送到车边,许晨光上车后,摇下车窗,最后提了个事。 “对了,我们关山镇之前有个公益岗姑娘,叫麻阿黎,你认识吧?” 易大鹏没想到许晨光还知道这茬,此时只能装傻:“呃……不太熟悉这个名字,您有事吗?” 许晨光知道他在装傻,一指易大鹏道:“我也不想说太多,就一点,人家以前在你们公司上班,被你们不当辞退了,你们还欠人家补偿金和工资,现在给人家小姑娘结了。” 听到原来是这事,易大鹏哪里敢不答应,马上就点头下来。 事情解决,许晨光扬长而去,出了这安置点项目部,吉淼淼握着方向盘,一脸疑惑地问现在还去不去南吉,许晨光靠在座椅上,摇了摇头,长出了一口气。 “不用去了。” 刚刚这番兔起鹘落,看得她眼花缭乱,但又隐隐听明白了许晨光是拿着易大鹏公司的问题要挟了他,才得到这个结局,便问许晨光调查了多久?才抓到伊尔康集团的把柄。 没想到许晨光只是笑了笑:“我哪有调查,我来关山之前,虽然就打算要对付易大鹏,但我根本没时间核查他的底细,我只是粗粗看了一下他们公司的财报,加上我在监委这些年的工作经验,还有一点法律常识,就猜到他们伊尔康肯定有这些问题,便诈了他一下,没想到这胖子也是心虚,当时就承认了,我就把这个“秘密”作为王牌,用来对付他了,没想到还成功了两次。” 听到这,吉淼淼更是惊叹于许晨光的艺高人胆大,但她又有些担心许晨光这样会不会违规,便问他为这样做会不会有风险?既然知道了伊尔康的这些问题,为什么不真正的去举报。 许晨光叹了口气:“你对查处偷税漏税有误解,以为这事有这么简单么?从法制角度来看,处罚的作用是威慑,是为了让人不敢犯罪,然后再是通过完善监管技术让人无法犯罪,最后是健全举报监督体系让犯罪成本增加,让人不敢、不想、不能犯罪。 但单独从偷税漏税来看,这块其实法制上有欠缺的。 首先是刑法上处罚失效。现在逃税罪的刑事处罚由金额比例规定加设了五年内首犯不罚。从刑事处罚上使得大多数逃税发现后补钱就行了。所以很多企业家逃税不一定被查,被查也不一定能查出问题,查出问题不一定能查出全部问题,最后就算查出全部问题也可以通过补缴免于刑事处罚,你看那女明星几个亿补缴了不也没事了么。 所以,这事其实挺常见的,也因为这个,我才敢去诈他易大鹏。 但是我手里确实没有证据,我只能提供线索,可是税务部门愿不愿意去动伊尔康也是个问题,特别现在南吉经济形势这么不好,全面脱贫压力这么大的情况,是不会去涸泽而渔的,而且,说句夸张点的话,伊尔康的这些手段其实也是常态,如果每个企业都拿显微镜去找茬,大部分企业都得死掉,企业都死了谁给你缴税? 回到伊尔康来说,他现在这个玩法也很初级,也就是企业夸大成本,降低收入。也不敢搞太多猫腻……人家税务部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何必自找没趣。 况且,现在企业的税负又不算低,但是经济形势又不太好,企业利润空间小,变着法的避税也正常。南溪州这今年的企业死了多少?关山能出一个伊尔康也不容易,我和他又没血海深仇!没必要往死里逼呀。” 说完这些,吉淼淼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又问现在安置点停工了,下一步该做什么? 许晨光看了看窗外的天,说:“哪里都别去,等电话吧。” “电话?谁的电话?” 许晨光想了想:“陈州长的电话。” ………… 吉淼淼还真没想到,许晨光说的话应验的这么快,在车上,许晨光接到市委办的电话,让他去易地扶贫搬迁工作现场会。 即使没开外音,吉淼淼也听到了话筒那头市委办主任那不满的语气,看来这次领导一如既往的对许晨光很生气,之前他恢复职务时,市里已经有了意见,所以连关山的易地扶贫搬迁工作会也从来不通知专管扶贫的许晨光参加,可今天这边安置点一停工,便立即猜到是他的手笔,急吼吼的催着许晨光过去说明情况。 但许晨光神情却十分平静,他和吉淼淼驱车赶到设在南吉市委的工作会现场,说是关山镇的易地扶贫搬迁现场会,会址却设在离关山几百公里的南吉市,这也是因为关山的反对声太大,现场开会那是自找苦吃,都不说会开不开得下去,能不挨打就不错了。 到了会场,果然是场“鸿门宴”,许晨光进去时全场就一片安静,台上居然是陈炜国坐镇主持,吴垡、赵贤才等市领导陪同,台下各部门头头脑脑,不敢吭声,全场目光都集中在姗姗来迟的许晨光身上。 许晨光一脸无畏的走入会场。 “我们许书记来了哈,好久不见,听说你停职了一段时间,有什么想法没有?” 许晨光一坐下,陈炜国便一边摆弄手里的钢笔,一边好整以暇的姿态问了这样绵里藏针的一句,这话是直接对着许晨光问的,语气十分复杂,有调侃、有威胁、又有一点劝慰的意思,就如陈炜国对这位曾经十分欣赏的乡镇干部的情绪一样。 许晨光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说话的机会,他没有畏惧,选择了单刀直入。 “报告州长,这段时间我不在,但我还是了解了部分情况的,我还是坚持我之前的看法,就关山镇的全面脱贫工作来说,我认为现在的易地扶贫搬迁计划根本行不通。” 许晨光如此直白的话语让全场又是一惊,都知道他许晨光已经因为这事挨了处分,停了职,却没想到居然还不服软! 陈炜国也早就知道许晨光复职的消息,可他一直在观察,也想着看他有没有服软,结果没想到今天等来的却是安置点异常停工的消息,这怎么不让这位州里的主要领导感到恼怒!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万恒集团 所以现在才把他叫到了现场工作会来,没想到这小子还是如此硬气!? 这下在场好多人都担心陈炜国会拍案而起。此时的陈炜国,完全有拍案而起的理由。只不过,一位州里的二把手一旦为了一名乡镇干部彻底翻脸,显得这位二把手不够大气,也显得这个州里的政治生态,不够清明。陈炜国确实够冷静,在许晨光说完之后,会场上有一小段时间的沉寂,倒是赵贤才站出来替领导接话道:“陈州长问你是关心你,可你还是这个态度?那我太失望了,在我看来,这易地扶贫搬迁最大的困难不是别的,就是你——许晨光!” 被当场定了性的许晨光,却没有畏惧,抬起头道:“赵书记这话无凭无据,在我看来,我只是拆穿了易地扶贫搬迁推进不下去的事实而已,具体原因各位领导最近也看到了,关山的风土人情、宗族势力、千年文化,都决定了异地搬迁的不可行性,这难道硬要闹出人命你们才能接受事实吗?” 许晨光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扣心,全场又是一片寂静,台下的执行干部心底是同意许晨光的说法的,但这事来的太大,太高,根本没办法改变,也只有许晨光这样的“胆大包天”的人敢站出来螳臂当车。 这片沉默过后,还是赵贤才站出来反驳:“你什么意思?威胁组织?” 许晨光不理他扣的帽子,此时一字一句道:“我从来都是绝对服从安排,积极工作的,我只是有不同的意见而已,今天,我也不是过来阻扰组织工作,相反,我是过来解决扶贫搬迁问题的。” 这话一出,不止赵贤才被堵住嘴,陈炜国也来了兴致。 “你什么意思?” 许晨光坦然道:“《易地扶贫搬迁政策解读》、《易地扶贫搬迁工作指引》的文件各位深读了没有?其中关于搬迁工作要求并不是“一刀切”的,特别提到“各级政府部门要不断创新资金筹措方式,引入地方政府债务资金和开发性、政策性金融资金等方式,拉动企业、社会团体的支持……运用多重手段,鼓励开展“企业包县、整体脱贫”的社会扶贫新模式。通过“基金兜底、产业引血、教育治本”,短中长兼顾,构建起可持续脱贫的长效机制……” 许晨光念了一段,陈炜国神色越发疑惑,他打断道:“你直话直说,到底有什么想法?” “我想的是引入企业支持,通过签署扶贫协议的方式,固化企业支持,当然,这不是让企业做简单的捐赠。而以企业带来产业,以产业来带动地区发展,比如发挥我们关山镇的少数民族旅游、文化资源,不需要异地搬迁,就可以选在金溪江边的小镇原址,把老镇建设成一座旅游小镇,挖掘富藏的旅游资源,把关山作为旅游产业扶贫的一个重要载体,最后撬动南吉的全域旅游事业,充分发挥我们旅游扶贫的效应!” 说到后面,许晨光语气越发高亢:“我们之前搞的关山国际旅游节,已经验证了这个模式的可行性,在座的几位领导也看过了关山的旅游潜力,而且,这个模式完全可以就地扶贫,以新建小镇的形式,改善当地群众的生存环境,也不会像当前易地扶贫搬迁这样阻力重重,现在西南地区已经有很多企业对口协作、兴建旅游小镇的成功案例了,完全是一举多得,这样我们年底全面脱贫的任务也能顺利实现。” 许晨光这番话,让现场众人一下陷入思索,陈炜国也为他描绘的蓝图不住点头,赵贤才此时跳出来反驳道:“许晨光,你说的企业扶贫,就地扶贫,我们也不是没想过,你知道这些企业进来是干什么的吗?他们都是白白撒钱的慈善家嘛?人家都是为了拿地!以扶贫项目为交换条件,要求从州里或者市里好的地段低价拿地,拿不到地就不愿意扶贫!我们之前就和万恒集团接触过,人家态度很明确,想要扶贫合作,可以!要么换取省里其他地区用地指标或者南吉市里优良地段的折价竞标!“ 这个情况,其实也在许晨光意料之内,他仰头道:“我知道企业也是有条件的,但我想问下,那现在关山异地搬迁的安置点,难道就不占市里的地了?难道这样全拿国家的钱来搞搬迁就更好了?难道现在你们有信心年底前能说服关山心甘情愿的搬过去?” 被怼住的赵贤才,一下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道:“那,那人家企业也不好说话啊,我之前也跑了几次,本来有点眉目,可现在这样一闹,人家听说关山镇是这情况,给政策人家也不愿意来了,还能怎么办?你有本事,你去说服试下?” 赵贤才原本只是揶揄,没想到许晨光点了点头,居然真答应了。 “请各位领导给我点时间,我愿意去跑项目,找企业,把扶贫合作协议签下来。” 许晨光这话等于是立了军令状,赵贤才听完,第一个笑了起来。 “我跑了这么久,都没松口,你许大书记这么大本事?” 在场众人都知道现在跑项目是最难的事,一般没自带资源的根本跑不下来,特别还是要给关山建一座新旅游小镇这样的大项目,除非那公司是许晨光自己家开的,不然几乎没可能。 但没想到的是,在这一片质疑中,陈炜国问道:“你要多久时间?” 许晨光听到这位州长问话,当即心里一喜,面上沉着道:“半个月……半个月应该够定好框架了。” 陈炜国摇了摇头;“太久了,我最多给你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内,起码要达成明确的合作意向!” 许晨光略一犹豫,便重重点了点头。 陈炜国见状,也拍了板:“还有其他意见没有?其他同志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散会。” 陈炜国宣布散会的声音显得有点大,大家都看得出来,他还是有点情绪的,他心里也焦急,现在关山的易地扶贫搬迁已经到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搬,搬不动,硬搬肯定死人,不搬,这全面脱贫难以完成。 所以,这时许晨光站出来提出要求跑大企业,牵扶贫协作,建旅游小镇,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实际,但也是一个机会。 毕竟,他许晨光就是这么一个总是出人意料的人物。 会后,许晨光站在原地,其余人都看出陈炜国还有话要对他说,便都渐渐散去,最后,陈炜国走下主席台,来到许晨光面前,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也没提别的,在他肩上拍了一拍。 这一掌不重,但也重逾千钧。 许晨光心里一热,明白陈炜国这是将整个关山的担子压在他身上了。 ………… 企业家从来不是慈善家。许晨光明白这个道理,但没想到这个道理居然这么残酷。 在陈炜国拍板定调后,赵贤才倒也十分配合,说刚好后天王恒集团老总马晓天要来南溪州考察并座谈,议程中就有扶贫合作的事,到时带许晨光过去。 到了这天,许晨光跟赵贤才早早到市府等候,等待途中,赵贤才和许晨光聊起万恒集团,两人难得的达成共识:在南溪州所能选择的企业中,只有万恒集团这样涵盖商业、文化、地产、金融四大产业领域,地产项目遍布全国,年收入上千亿的超大集团有这个实力和能量,来达成关山旅游小镇这样的大项目。 所以,今天的座谈事关重大,许晨光也做了十分的准备,神情少有的露出一丝紧张。 看到这位老对手此时少见坐立不安,赵贤才轻笑一声:“呵,我之前也找机会向万恒集团接触过,可连他们下面一个副总裁都见不上,投资意愿也不强,你今天运气不错,刚好遇到机会了,起码能和马晓天见个面,我提醒你,你千万别乱说话,人家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商业领袖,真正大佬,得罪了,陈州长都保不了你。” 许晨光当然知道马晓天的份量,他没回话,低头看了看表,心想这也太晚到了吧。 马晓天的到来比之前通报的晚了几个小时,对于这样的大人物,行程有变化倒十分正常,许晨光一行人在苦等了半天后,总算得到了车队即将抵达的消息,赶紧在楼下等待迎接。 随着近十辆车的车队到达市府正门,许晨光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商界大佬的排场。 马晓天这一来,省里派出三辆考斯特,警卫局派了一辆警用开道车,新闻单位,电视台派出了两辆车,架势比省里领导下来还大。 车队刚进南吉市区,几乎整个南吉市班子就在迎宾楼楼下等着了。 许晨光站在迎宾队伍的最边上,随着车门打开,他远远看到马晓天的真人比电视上来的瘦小的多,但那气场却磅礴的难以想象。 南吉市一把手吴垡率先上去握手欢迎,马晓天却显得兴趣缺缺,他面无表情的同众多领导握了握手,便按流程的往座谈的大会议室走。 到了会场,许晨光发现市里安排的不够周到,马晓天的排场太大,随行人数就十几二十个,占了半个会场,搞的市里没什么级别的领导都退出来,让出位置,按道理许晨光这样的基层干部在里面级别最低,早就该出来,可他心一横,今天本就是奔着关山的事来的,也不管座次,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径直坐下。 第一百四十九章 接触 座谈会开始的很快,马晓天不知道是不是路途疲惫、连接周转的累了,整个人斜倚在主座上,微微闭目听会,神情十分放松,甚至有点不太把南吉市的领导们当回事,会议很快谈到了扶贫合作的话题上,主持会议的市长话题一转,介绍了旁边的赵贤才:“下面,请我们分管扶贫协作的赵副书记和马董事长介绍一下我们南吉的扶贫工作情况。” 全场几个摄像头很快转向赵贤才,这位年轻有为的市领导此时竟也紧张起来,吞了吞口水,开始说话:“呃……尊敬的马董事长,您好,容我介绍一下我们南吉的相关情况,呃,是这样……” 这一席话,赵贤才说的磕磕绊绊,但大致意思说的还是挺清楚,先是感谢了马晓天他们万恒集团多年扶贫事业的投入,然后介绍了一下南吉市的扶贫现状和困境,接着表达了希望与万恒集团合作的期望,最后落脚于文旅小镇的项目上。 马晓天一直半眯着眼听着,不时点点头,赵贤才看到对方今天的态度算是支持,心里也略微有了些底,就继续往下说。 “呃……我们希望,万恒集团接下来能全力支持我们的关山镇旅游小镇开发项目,帮助我们关山镇几万居民实现居住、就学、就医等条件的显着改善,我们也会不断强化后续扶持,但也希望万恒集团能够后续通过在周边地区建设“扶贫车间”“扶贫基地”、组织劳务输出等方式,帮助小镇群众就近务工就业,确保人们逐步致富……” “等等……” 赵贤才话没说完,就被马晓天给打断了,这位商界领袖几乎是今天第一次睁开眼。 “这位领导同志,你前面说的是这个什么镇旅游项目开发,我以为是个什么文旅项目,我觉得挺好,能合作,还有蛮多想法的,可后面怎么越听越有点不对劲呢?你这口口声声都是我们当地居民的居住、就学、就医的事,那还要建什么“扶贫车间”,那这就不是一个文旅项目啦!这就是一个扶贫安置点的搞法啦!这主要还是你们政府的工作吧,那我们现在把这些任务压到我们万恒头上,那不是我们万恒越俎代庖了嘛?!哈哈!” 马晓天说这话时,脸上毫无笑意,全场气氛也瞬间降到冰点,到最后时他才干笑两声,这时周围人才配合了笑了几声,缓解了一丝紧张气氛。 赵贤才脸上却十分难看,他赶紧翻了翻手边准备的资料,磕磕巴巴的念起来:“呃……马董事长,可能我前面解释的不够到位,这里确实是个文旅项目,也是个扶贫合作项目,我们的想法是请万恒集团充分发挥品牌优势、资源优势、团队优势,加大在我们南吉的投资布局力度,主要通过我们关山的文旅文创和小镇建设项目,建成更多文旅新名片、文化新高地、城市新地标……帮助我们南溪打造彝族特色文化的全景式集中展示地,塑造“关山?彝族风情小镇”的旅游品牌……” 这许晨光替他准备的资料还没念完,马晓天又一次打断他道:“你别念那些虚头巴脑的,我是真二八经的农民孩子出生,农村的事我比你懂,材料我也看了,什么旅游风情小镇,关山那地方穷山僻水的,谁会去嘛!我就问两个关键问题,第一个,这地方我们做肯定是亏损的,问题是需要我们亏多少?第二个,能不能给支持政策,我们在南溪还有几个项目正在谈,能不能一并把条件谈了!” 马晓天的话掷地有声,赵贤才一下觉得心口都被人掐住一般,这等于是图穷匕见了,人家说的很直白,态度和之前接触的也一样,就是要其他地区用地指标或者南吉市里优良地段的折价竞标指标,说白了,就是这边真金白银的掏钱扶贫,那边背过手换政策低价拿地。 “呃,这个其他地区项目的条件,恐怕我们做不了主,毕竟我们是州里统一调配,而就南吉来说,向您前面提到的要连同这次关山镇扶贫项目一起谈了,恐怕这点没办法实现,我们还是希望能一码归一码,这次的扶贫项目还是单独立项,不牵扯别的合作……” 这话等于是委婉拒绝了马晓天用扶贫项目换低价拿地的想法,马晓天也瞬间听明白了赵贤才的意思,当下冷哼一声,脸色十分不好看,眼看就要发作。 赵贤才也看出马晓天的态度变化,知道这事等于是黄了,但他只能把问题先回答完;“呃……,至于您前面说的投资额,我们……”赵贤才第一次感到如此大的威压,他手背都在沁汗,舌干语噎之际,余光瞄到了旁边的许晨光,灵机一动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关山镇的镇书记,请他为您解释一下相关的情况。” 被点名的许晨光心叫正好,他接过话筒,马晓天此时看都没看他。 “马董你好,是这样,我们关山镇的专职扶贫副书记,我们关山镇的民族旅游小镇项目,目前测算的大概投资应该是15亿左右,这里面包括……” 许晨光虽然早有准备,但此时面对如此地位的大佬,也显得有些局促,但好在他渐渐放开,把情况介绍起来,但马晓天此时也没给他好脸色,不等说完也直接打断道:“你也别说了,说来说去什么国际旅游节,什么民族文化遗产,我只听明白了三个字……” 马晓天说到这,将手一比。 “打秋风!” 这下全场人都笑了起来,马晓天更是得意的继续嘲讽:“对吧,大家也都是明白人,这你们不就是要我们扶贫投入嘛!那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干什么呢?脱裤子放屁嘛!钱,我们有!我们也愿意出,但不是你们这个搞法,建什么小镇咯?我干脆拿出十个亿,你们给老百姓分了,个个落到手里,那不实实在在?” 这话说的直接干脆,粗听起来好像又有几分道理,马晓天更得意起来,继续往下说:“这钱又不多,我们万恒搞个什么政策,少做几个广告,节约一点就出来嘛!我们不是没钱,但不是这么个搞法,你们扶贫不能搞直接点?我这人说话很直的啊,你们现在这样搞,建这建那的,有什么用?到最后只肥了搞工程的,这钱干脆直接发到手,我还省的辛苦,开那么多会!” 这话说完,随行的万恒集团的人个个脸色骄傲,神情得意,对面南吉市的各级领导们面如灰土,被马晓天这样当面嘲讽,连吴垡脸上都快挂不住了,牙关咬的铁紧,又不好反驳。 “马董,你这话说的,也太看不起国家了吧?” 没想到这时,倒是级别最低的许晨光站出来,厉声反驳道。 马晓天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乡镇干部居然敢顶回来,这下也仔细打量起许晨光来。 许晨光挺直腰杆,不惧这位商界领袖投来的目光:“马董,您刚刚说我们是“打秋风”来着,还说对于万恒集团来说,这十个亿不是什么大事,指责我们扶贫方向是错误的,那我想告诉您,我们国家、各级政府这些年在关山镇扶贫事业上投入了多少,您知道么?” 这下许晨光把全场给镇住后,才缓缓举起一个手指:“我告诉大家,这些年,国家在关山镇扶贫累计投入就达到了一百多个亿!我们国家对扶贫事业的支持是倾力而为!我们国家对穷困地区的支持与感情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深厚,这也是任何企业和个人相比不了的,我们扶贫干部也不需要向任何人“打秋风”!” 许晨光这话说得马晓天第一次坐直了身子,正眼看向眼前的乡镇干部,他原本并没把今天的座谈会放在眼里,但此时才发觉自己小看了这些扶贫干部。 “当然,今天我们是以平等的姿态来寻求合作,更是希望能够达到互利互惠的结果,还请马董事长多了解一下我们关山镇的旅游资源,看到我们彝族少民文化的丰富内涵、我们期盼着与万恒集团深化合作,期待我们企业方发挥品牌、运营等方面优势……” 接下来的会谈步入正轨,虽然许晨光说的论理兼具、情理融合,方案也演示的十分精美动人,但始终没有触及到马晓天的核心需求,他也没有当即表态,态度依旧冰冷,吴垡、赵贤才等人也看出这事果然还是太难,估计还是要黄。 座谈结束后,马晓天也没留下参加晚宴,径直赶往州里去了,走之前,唯一的动作是让行政秘书留意了一下许晨光这个人,看来先去的介绍与演示给他还是留下来一些印象,但关山文旅小镇的事眼见的没什么希望了。 吴垡、赵贤才第一时间就接受了这个结果,特别赵贤才早就试过了多次,被拒绝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许晨光却无法接受,他回到镇里,又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复盘了一遍,绞尽脑汁的思考着翻盘的机会。 第一百五十章 最后一战 这晚到了快凌晨,见这边办公室还亮着灯,吉淼淼轻推开门,看到许晨光还在一遍一遍地准备着ppt,她奇怪问道不是今天就座谈了嘛?结果怎么样? 许晨光不爽地把今天的情况讲了一遍,这结果倒也没有出乎吉淼淼预料,都知道在没有其他政策优惠的情况下,让人家企业一下掏近十个亿,确实不太现实,但许晨光仍在不住演练,思考,吉淼淼看着他发直的目光,生怕他走火入魔。 “你自己别太大压力了,人家想的没那么复杂,就简单一个你情我愿的事,现在人家不愿意,那也没办法了不……” 吉淼淼一边说,一边替许晨光倒热水,这位扶贫书记却突然像是触电了一般,突然一把抓住吉淼淼的手! “对!他的核心需求是什么!?是舍不得出这十个亿?不,马晓天几次说了万恒集团不缺钱,那就不是钱的事,那到底是什么……我知道了,是这个!” 吉淼淼被他捏得疼了,一甩手挣脱出来,许晨光却浑不知一样,转头就重新改ppt去了,一边改,一边激动的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明天你陪我去一趟!” 吉淼淼揉着胳膊问他去哪里,许晨光定定地回答道:“去万恒那里,去找马晓天!” ………… 又一次从关山往外赶,吉淼淼都快习惯了这种每天跑项目出差的日子,许晨光继续在副驾驶上呼呼大睡,她都不知道这人昨晚忙到了几点,又是一早就叫起自己往龙山赶去,说是已经通过州里问了马晓天的行程,今天这位商界大佬会去龙山县考察,中间说不定有机会见上面。 吉淼淼一路开到龙山,这时许晨光也被一个电话叫醒,他神色郑重地接过电话,挂完时却一脸兴奋道:“刚刚赵书记打电话来了,我们约上了!马晓天现在在龙山考察,等下中午会回万恒酒店午休,我们有十分钟的介绍时间!” “真的啊!?” 吉淼淼也随着许晨光的情绪激动起来,她也知道对于这样的大人物能抽出十分钟已经很难得,两人到了万恒酒店,在大堂等了一会,许晨光接到一个电话,那边介绍是马晓天的行政秘书,告知他现在可以上去了。 两人到了酒店29楼的贵宾室外,又做了一道安检,才总算又见到了这位全国工商联会的副会长,马晓天此时正靠在一个沙发椅上小憩,看到许晨光的那一瞬,他坐起身来,居然笑了一下。 “早上听说你们南吉有人还想见面,我当时没什么时间,可听说是昨天和我争论的那个乡镇干部要来,我倒有点兴趣,来吧,许……许晨光,对吧,给你十分钟,你试试看还有什么能说服我的。” 许晨光看到这位马晓天私下说话还是这么直接,他也笑了起来,一边迅速将带来ppt投影好,一边抓紧时间介绍起来。 “马董,第一个主题——关山文旅小镇为什么值得投资。” 他按下遥控,投影幕布上显示出一张高空俯拍的全景图,热闹的人流充斥着画面的每一寸,其中民族服装的当地人与现代着装的旅游客流形成巨大的反差。 “这是我们两个月前“关山国际旅游节”的现场实况,我们关山当天客流量达到了二十多万人次,我们的当天全镇旅游收入到达1.68亿,我们……” 许晨光结合国际旅游节的盛况,将关山的旅游资源着力介绍了一番,投影幕布上画面流转,斗牛、选美、印象关山等活动场景的照片轮番而过,马晓天不置可否地听了一段,并未表态。 “……南吉——关山——龙山已经是一条全省热门的旅行线路了,这里拥有全国最大的瀑布群温泉,也有全省唯一的彝族文化旅游景点,这里也有百里关山的奇峰逸景,总之,关山镇是全省最具潜力的文旅资源和民族文化集聚地,如果你要做文旅小镇,在我们省,关山肯定是首选。” “哦,还有呢?” 旁边的吉淼淼这时都紧张起来,她看出刚刚这短短一段介绍,明显没能打动马晓天,他只是抬了抬嘴,示意许晨光往下讲。 许晨光按下一张图片,屏幕上是一个问句:为什么万恒集团需要投资关山。 看到这个标题,马晓天笑了笑,但随着许晨光不动声色地介绍,他脸上的笑容很快变得严肃起来。 “首先,关山文化扶贫的ip价值与万恒集团的宣传需求相吻合。 万恒集团一直在打造具有感恩文化、反馈社会的企业形象,我们关山文旅小镇的项目,恰好切合这一宣传需求,我们关山镇文旅项目一旦启动,很快就能为万恒集团提供健康的企业形象,现在我们镇有建档立卡户过万余,今年全面脱贫在即,此时投资关山,很快就能在这扶贫冲刺的关键一步中,得到最终的红利,我就说一个数字,今年以来,我们关山共接待省内外各级领导到小镇扶贫考察调研100余次、3000多余人次;有国内600多家新闻媒体进行报道,发稿近万篇,网络相关稿件2.2万篇,覆盖人群超过10亿;我们还有自己的电商扶贫基地,孵化网络达人、直播红人几百位,其社交媒体粉丝总量过亿,这么大的宣传价值,您可以看实实在在看得到。” 马晓天点了点头,确实从企业形象来说,投资关山有其独特的宣传价值。 “再者,关山风情旅游小镇是座能够给万恒集团带来盈利的旅游扶贫产业模式。” 许晨光继续往下翻,画面显示出一张新的图片,而最吸引马晓天注意的,是那画面中居中放大的“盈利”两字。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不管是“企业包县扶贫”还是最近的“支持旅游致富”等模式,都从来是亏本生意,马晓天也没想过有“盈利”的可能,全国这么多扶贫项目,其中企业作为投入方,几乎都是按政治任务的模式顶上去的,哪里想过还能从扶贫的盈利?最多是通过指标交换、别处拿地的形式,得到回报,要么就是“花钱买吆喝”,博个名气。 但这位乡镇干部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这南溪州的偏远小镇能够给万恒集团带来盈利? 像是看穿了马晓天的疑惑,许晨光马上讲解道:“首先,我们的旅游资源已经为马总介绍过了,但是我们的市场前景还没向您汇报,您可以看到,根据我们团队的测算,等项目启动,我们的资源整合后,将拥有非常灿烂的前景,目前可以马上落地的就有许多优质的主题旅游项目,像我们一年一度的国际旅游节、国际选美大赛、库斯节、火把节、春耕大典、火花节、斗牛大赛等。这些优质项目已经基本落地了,也已经打响了关山在全国范围的名气。据南吉市旅游局的数据,截至今年11月初,关山在国际旅游节的加持下,共接待游客300多万人次,与同期相比增长600%以上。小镇单日接待人流量最高达5.63万人次,仅国际旅游节期间小镇接待的游客就超50万人次。” 说到这里时,许晨光敲了敲屏幕,加重了语气:“这一切,都是在还没有引入资本运营,文旅小镇建设的前提下,可以试想等我们与贵公司的文旅小镇项目启动,来年这个数字必将翻番,那时才真正释放出关山镇的旅游潜力,在那个时候,这里将会是全省……不,乃至全国的文旅明星县城,而这样巨大的品牌价值和无形资产现在就摆在马总您的面前!” 许晨光说完后,眼睛直直地盯向马晓天,这是这位商界大佬在南溪这几天第一次被镇住,他不由自主地随着许晨光的数据在脑海中简单的测算了一下,按刚刚的演示,万恒集团帮扶关山镇建设文旅小镇,按现在的模式,明年的旅客实现600万人次问题不大,按流量来算,届时全镇旅游收入过五亿没问题,确实在三年左右就能实现盈利! 想到这,马晓天不由地心动起来,但商海沉浮这么些年,他早不是被一场演示就能轻易说服的程度,马晓天按耐住心底的思绪起伏,眉头一皱,瞬间又恢复成了那个睥睨天下的万恒集团董事长兼创始人。 他手指在桌上重重点了点,喉咙里咳嗽两声,像殿前会议中预备总结的国王。 “说完了?就这些?都是理论上的空中阁楼而已嘛。” 被他难以想象的威压逼迫下,吉淼淼心里一紧,知道刚刚那样精彩的演示都没能说服这位商界巨鳄,她也知道这次演示事关重大,必须拿下万恒集团的扶持,关山才有机会就地脱贫,不然就还是得在易地扶贫搬迁的困境中冲突矛盾,所以吉淼淼也想说点什么来辩解,可一抬头看见那狮子一样威武的马晓天,她就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迎了上去。 “不止呢,刚刚我说的确实只是这次合作能够为万恒集团带来理论上的受益,现在,我想说出最关键的合作理由——这次我们关山的文旅小镇项目,能够为马总您个人带来的立竿见影的巨大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