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城(全2册)》 楔子 野川市,一座县级古城,静卧里下河洼地,是名副其实的水乡。全市像一只硕大的渔网,河汊如绳,农舍临风,风车傍水,水荇绿藻。野川人于此世代劳作,躬腰耕地,撒网捕鱼。荡楫怕鸥惊,垂竿待鱼食,劳作一日的野川男人于葳蕤蒲草间惬意地点根烟。芦荻摇曳,天空金黄。河上,少女棹轻舟,歌声逐流水。 沧浪河是野川市最大河流,宽百米,东西横贯野川,清流急湍,大浪激涌。市区有两座大桥凌空飞越南北,东为沧浪大桥,西为城南大桥,并驾齐驱。沧浪河本来普通,因屈原赋吟名诗一首,声名远播,闻名遐迩。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我足。 此沧浪是否彼沧浪?已无从考查。趋炎附势也罢,附庸风雅也罢,沧浪亭应运而生。亭子坐落沧浪南岸,介于二桥正中,南为城南中学,北隔沧浪与市区相望,精致小巧,红木雕栋,镏金铜瓦,飞檐翘角,斗拱画梁,名诗篆刻其墙,成为城郊一景。夏遮阳,冬避风,秋至躲雨寒,春日凭栏眺。河面帆舟点点,驳船蜿蜒,水波浩渺。亭旁有水上餐厅,精雕细刻,是豺哥审时度势投资六十万购船搭建,舱口对联引人入胜:“游湖观景赏秀色,登船品味尝水鲜。”横批:“闲情雅趣。”河里鱼虾跳跃,青蟹成群,资源丰富,得天独厚,加上环境优美,自然生意火爆,财源滚滚。 二〇〇七年大年初一,“当, 当,当……”市中心钟楼庄重敲响十二下。洪卫、薛青、于一建、田菲菲钻进水上餐厅,开了空调房,面前是一桌生猛水鲜。薛青剥只红彤彤大闸蟹,顿时鲜味扑鼻,满屋飘香。她举起杯:“来,为于一建、洪卫飞黄腾达干杯。” 年前,于一建升任市公安局副局长。洪卫升任市教育局办公室主任,他忘不了杜局长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话:“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好好干,未来是你们的!” 洪卫感慨万千:“岁月的车轮碾过春夏秋冬,碾过童年少年青年,碾过理想梦想幻想。为我们四十岁干杯!” “猪年四十,大吉大利。都说四十不惑,其实处处是惑:诱惑,迷惑,困惑。”于一建剥只虾塞进口中。他的面前整齐排放着一只只完整的虾壳,这是他的吃虾绝技。 “男人是天,男人是地,有了男人顶天立地, 家要靠你支撑呢。你可千万别诱惑,迷惑,困惑。”田菲菲递只大蟹放到于一建碟中。 “哼,打情骂俏!爱情是江,爱情是海,有了爱情翻江倒海。”薛青不甘示弱,递只大蟹给洪卫。 “我家菲菲是标准的贤妻良母,现代女人都是‘嫌’妻‘娘’母呢。男人是老虎,女人是武松,男人是武松,女人是武松他娘,始终要压你一头。”于一建喜滋滋抿口酒。 “德行。”薛青笑骂一句。 “嫉妒。”田菲菲回敬一句。 “哎,你们的关系也该瓜熟蒂落 了吧?”于一建关切地问。 “什么瓜熟蒂落,最多随风飘摇。”薛青叹口气,刮了洪卫一眼,“攘外必须安内,我不会轻举妄动。” “爱情不过是一对男女滋生的火花,于这世界有些狭隘。范日升把他女朋友带回野川工作,绝对超出爱情范畴。”洪卫若有所思,“亲情是风,亲情是雨,有了亲情遮风挡雨。” “知识分子都是酸皮疙瘩。不要整天吟诗赋曲,把人生搞得高深莫测。”豺哥端只酒杯推门而入,“人生苦短,活得越简单越好,学猪吃得吧嗒吧嗒,睡得喷香喷香。生命是父母给的,心情是自己给的,珍惜父母给的生命,给自己一个好心情。想想袁元、章燕,还有什么不满足!” 大家笑容顿逝,黯然神伤。“走,出去敬袁元和章燕。”洪卫斟满小杯,身先士卒。大家轮流斟满酒杯,依序而出。他们站到船头,端杯而眺,沧浪亭正西二百米处就是袁元和章燕的墓,两墓并列,肃穆庄严。众人脸色严峻,目光凝滞,然后弯腰把酒倒到船头,薛青眼中闪着莹莹泪花。 鞭炮隆隆,由远至近,震动大家的耳膜。下雪了,雪花如絮。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到屋顶,落到伞上,落到路上,落到水中,落到身上……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花迅速遮掩了他们的头、肩、身。他们成了雪人,面墓而立,一动不动,任由杂乱的思绪如飘飞的雪花,沸沸扬扬,飘向无边无垠浩瀚苍茫的天宇,飘向无知无畏苦涩懵懂的青春…… 第一章 汽车颠簸了一下,冲出车站。洪卫回头一瞥,浓浓依恋之情在心头扩散开,别了,家乡!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十八岁青春冲出朦胧幼稚,冲出贫困野川,冲向省城。第一次出门,心儿如欢快的小鸟,扑展翅翼,腾空而去。车窗外一边郁郁葱葱,高枝触檐,一边湖光粼粼,水波荡漾,真的是山明水秀。五个小时,洪卫倦意全无,一直兴趣盎然地欣赏秀丽景色,看惯了家乡的小桥流水,他的心境豁然开朗。猛然,他张大嘴巴,身子挺直,汽车爬上了南京长江大桥!父亲和洪卫同时躬腰起立,双目巡睃,目不暇接。大桥巍峨,钢筋铁臂,气势磅礴。道路宽阔,川流不息,铁路蜿蜒,火车轰鸣。长江如带,浩如烟海,美轮美奂。父子俩和一车乘客目不转睛,啧啧称奇。汽车下了桥,进了繁华市区,街道两旁,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汽车穿梭,人来人往,车厢内发出惊呼声。 客车拐进中央门汽车站,洪卫随父亲下了车。他们身背席被,手提包褛,淹没在熙熙攘攘的客流中。热浪扑面,滚滚袭来,父子俩有些头昏脑涨,分不清东南西北。许久,他们才心定神宁,在车站广场寻找到师范大学专用接待车。父子俩爬上大卡车,放了行李,心情总算轻松。专车满载新生和家长,轰轰隆隆驶上繁华街道。路旁,店铺密排,商场邻连,更有绿树成阴,落英缤纷。街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鼓楼广场,花团锦簇,姹紫嫣红。洪卫贪婪地欣赏着省城的繁花似锦,更羡慕大城市人的那分镇定自若,器宇轩昂的派头。 当“师范大学”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扑入眼帘,洪卫的眼睛有些湿润,四年的大学生活就要在这儿度过,宾至如归的感觉弥漫全身。专车缓缓驶入大门,他静静地注视美丽的校园。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座座小楼,楼角飞兀,雕檐玲珑,回廊相连,错落有致。校园绿化不错,杉木翠绿葱郁,亭亭玉立,草坪绿毯,芳草萋萋。墙角下碧绿闪光的野草在微风吹拂下摇摇曳曳,美丽的小野花瑟瑟点缀其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醒目标语增添了校区文化氛围。他的目光投向操场,烈日炎炎,同学们在球场上生龙活虎,你争我抢,一股青春的活力在洪卫体内升腾,欲罢不能。 汽车停在男生宿舍前,洪卫下车先到历史系教室报到。班主任黄老师非常年轻,今年研究生刚刚毕业,短发,圆脸,一袭长裙,显得活泼精干。洪卫领了宿舍钥匙便回去。宿舍居于校园西侧,男女宿舍以食堂为界,一分为二,男居北,女居南,泾渭分明。父亲和洪卫提了行李,直奔最北边四号楼,“咚咚”爬上楼去,在四层楼道拐向最东。他们推开401室,里面摆放着四张高低床,可住八人,一矮个同学正埋头扎蚊帐。 “你好。”洪卫主动招呼。 “你们好。”同学抬起头,憨笑在圆圆的脸上风起云涌,眼睛眯成一条线。 双方互相介绍。同学叫徐根喜,来自江苏北方,口音较重,嘴里似乎压着石头,就像他们喜欢的煎饼卷大葱。而洪卫的语速犹如机关枪横扫,“嗒嗒嗒”一个连梭,同学却莫名其妙,不明就里。每张床位都贴有姓名,洪卫的床位为近门西侧下铺,徐根喜正好在他的东边。父子两人忙碌开,摊席,铺毯,掏出蚊帐。 “请你把兀子递给我。”洪卫抓着蚊帐向同学求援。 徐根喜的目光投向他,疑惑不解。 “兀——子。”洪卫放慢语速,努力咬文嚼字,并指指他的脚边。 徐根喜恍然大悟,点点头,坐到床上,脱下袜子,奇怪地递给他:“给。” 洪卫扭过头,凝视他光光的脚丫,愣了愣,不由低头大笑,笑声颤颤。父亲从床上探出头,禁不住也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惶惑中,徐根喜弄清原委,也忍不住笑了。他举起凳子不服气地大喊:“这叫凳子,不叫兀子!” 安顿好宿舍,父子俩上街玩,爬中山陵,游雨花台,玄武湖泛舟,夫子庙赏月……父亲神清气爽,瘦削的脸庞充满阳光。十二年前母亲病逝,留下一屁股债,父亲当爹做娘,节衣缩食,一边还债,一边供养洪卫兄妹俩。儿子高考中举,不仅为洪家光宗耀祖,更像一注无与伦比的强心针,让父亲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腰板挺直了,苍白的脸庞居然有了一抹血色。深夜十二点,父子俩才尽兴而归,洗漱上床。美中不足的是,父亲内衣口袋的十元钱不翼而飞,他气愤地咒骂小偷。宿舍同学齐全,大家精力旺盛,毫无睡意,在黑暗中相互介绍,趣谈风土人情,畅谈希望未来。父亲在街上喝了点酒,面色潮红,口吐酒气,与各位同学唠叨得没完没了。洪卫理解父亲,这些年的生活磨难让他沉默寡语,以至木讷。如今,望子成龙成为现实,父亲的语言潜能激活,滔滔不绝。同学终于鼾声四起,阵阵倦意袭来,洪卫眼皮相粘。父亲的话如催眠曲,昏昏沉沉中他进入梦乡。 一大早,洪卫把父亲送出 学校大门。父亲牵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好好学,为妹妹树个好榜样。出门在外,生活要学会自理。人心叵测,处处小心……”父亲如更年期的女人,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他松开儿子的手,瘦小的身躯渐渐汇入人流中,瘦骨嶙峋的背影定格在洪卫脑海里。晨风中,父亲花白的头发飘舞翻飞,如鲜艳的旗帜,飘扬在洪卫心里,他拼命地向远处挥舞着手臂,温热的泪水湿润了眼眶。 大学生活正式开始,展现在面前的是全新的感觉。摆脱了中学生活的沉闷沉重,洪卫倍觉自由和轻松,一周转瞬即逝。 周末,同学吃完晚饭结伴外出,洪卫推却他们的邀请,慵懒地躺在床上看书。不知过了多久,清脆的敲门声唤醒他的思维,他穿了拖鞋去开门。 “洪卫!”于一建站在门口,欣喜地盯着他。 “虾仔!”洪卫惊喜地喊着绰号,对他胸部就是一拳,猛扑上去,紧紧拥抱。 于一建猝不及防,差点摔倒,洪卫把他拽进宿舍。于一建考上了江苏公安大学,两人却没来得及联系。只是洪卫想不通,他身材单薄,弱不禁风,怎么会报考公安学校。 两人坐在床沿亲热地交谈。于一建突然话锋一转:“咦,薛青也在你们学校,我们找她去。” 洪卫熄了灯,关了门,两人出去。洪卫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他知道她和自己同校,却没勇气联系。中学同班六年,他和于一建一样,与薛青都未讲过几句话。两人按图索骥,摸到大一中文系女生宿舍,止步216室,“咚咚”敲门。门开,洪卫眼前一亮,一幅个性鲜明的女生宿舍图呈现在眼前,张张床上挂着精致的玩具:狗熊、洋娃娃、风铃……床上堆着厚厚的书,墙上贴着俊男靓女的画。两张桌子上堆着瓜子、花生、水果,四五个女生围桌而坐,两眼放光,嘴唇翻飞,洪卫猛然想起家乡农村猪舍里嗷嗷争食的可爱小猪。薛青独自坐在床沿打毛线,口里咀嚼着东西。他终于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她:瓜子脸,刷把头,亮亮的眸,挺挺的鼻,白白的牙,翘翘的颚。他惊叹不已,她是名副其实的校花啊,自己从没敢正眼瞧过她。 “薛青。”洪卫鼓足勇气轻轻喊,心如擂鼓。 “薛青!”于一建不满地瞟了瞟他,对着宿舍大喊。 薛青抬头缓缓站起来,仔细端详门口两位男生,眼里突然闪出明亮的色彩,如雨后天宇,喜悦如绚烂的彩虹划过。 “洪卫!于一建!”她激动地招呼两人进来,小手一挥,女同学哗的四散开来,让座,收拾桌子。 薛青身穿淡红碎格连衣裙,显得轻盈而妩媚。她用两只瓷缸倒了开水,递到他们面前。 “谢谢。”洪卫接过瓷缸,目光无意中接触到她鼓鼓的胸,如遭雷击,眼光忽地闪开,连忙低下头,脸上隐隐发烧。 “薛青,给谁打毛线呢?”于一建没话找话。 “我宝宝啊。”薛青顺势坐到床沿,床沿摊着一块长方形毛巾。 “啊,你有宝宝啦?”女同学张口结舌,齐刷刷看她。 “哎,我有两个宝宝呢。”薛青自豪地挺挺胸。 女同学的眼睛瞪得滚圆。 洪卫突然笑了:“在我们家乡,宝宝就是弟弟妹妹呢。薛青同学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绝对作风正派,你们不要胡思乱想哦。虽然她没有亲弟亲妹,但还有表弟表妹啊。” 宿舍内立即爆发出热烈的笑声。薛青猛然醒悟,面若桃花,像一只火红的番茄。她羞恼地握起拳头,对着女同学一顿乱捶。笑声荡漾,冲破男女生固有的心灵篱笆,薛青、洪卫和于一建谈古叙今,陶醉于美好的陈年往事中。 伴随八十年代钟声,洪卫考入野川县第一中学,那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一中招生不多,能考上的都是全县尖子生,学生都踌躇满志,走路昂首挺胸。只是大家家境贫寒,衣着简陋,没补丁的衣服几乎没有。洪卫夏天只有一件白衬衫,秋天只一件粗布黑色夹克,周末换洗,周一再穿。放眼全班,新衣甚少,只有薛青穿的确良衬衫,她贵为公主,父亲是县组织部部长,生活优越。初一下学期,她率先穿上时髦的“喇叭裤”,名副其实的喇叭——上窄下宽,她拖着肥大的裤管在教室里扫来扫去,所到之处,地面清洁。因为成绩突出,父亲奖励她一辆颇具特色的自行车,铃不响,其他皆响。这可是全校为数不多的自行车!每天,薛青骑车上学,“嘎吱嘎吱”,像一辆坦克,同学纷纷侧身躲避。 洪卫与薛青同桌,却心照不宣,并无话语,脸色冷漠,故作矜持。期中考试,他写错一题,却忘了带橡皮,抓耳挠腮,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一块洁白的橡皮静静地躺在他的面前。他凝神屏气,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发现监考老师威严俯瞰,薛青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地答卷,教室里一片沙沙答题声。时间飞逝,他心急如焚,心如扑兔。监考老师提示考试时间还 剩十分钟,他终于失去耐心,飞快出手,手指敏捷如啄木鸟,准确啄住橡皮。橡皮如挫,粗重地在他的试卷上挫出两个小洞。洪卫手忙脚乱把橡皮抛出去,橡皮落在薛青试卷上,“啪”的一声脆响。她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移开橡皮,继续答卷。洪卫坐在第一排,他的行为被同学尽收眼底。他很快成为名人,下课,隔壁班的男生趴在窗口,目如手电,照得他如坐针毡。洪卫有些惭愧,这种惭愧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丢了男生的脸,在男同学面前英雄气短。 一中学生智力超群,对课本知识驾轻就熟,学习竞争并不激烈。课后,他们精力旺盛,无处可泄,业余生活清汤寡水,洪卫迷上了捣康乐棋。县城棋盘不多,往往隐藏在小巷深处,于一建带洪卫七转八拐,找只空盘,书包一放,旗杆翻飞,棋子悠然入洞,大呼小叫,喜形于色。洪卫也爱读书,每天放学后都到邮电局转转。因为新华书店虽然琳琅满目,却都是连环画,邮电局却有报刊杂志,虽不多,但有不少适合中小学生的读物,《少年文艺》、《儿童时代》最受欢迎。此外,还有上海的《少年报》、北京的《中国少年报》也吸引眼球。郑渊洁、王安忆成为青少年喜爱的作家。不过,文化市场鱼目混珠,各种摊头小报应运而生,涉“黑”沾“黄”,暴力加色情,迎合青少年口味。小报每篇题目触目惊心,内容却不过多细节渲染,轻描淡写,蜻蜓点水,文化部门也无从下手,五分钱一张,供不应求。 于一建父亲是县城最早的小报贩子,同学争先恐后到他的小书摊前,掏出硬币换成小报,边走边津津有味地读。同学们看得热火朝天,但不外传。洪卫兴致勃勃央求于一建带一张看看,于一建左右为难,因为父亲从不允许他染指。经不住好朋友哀求,于一建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决定冒险一试。 第二天,洪卫满怀希望在教室翘首以盼,却看到于一建垂头丧气背着书包进来,左脸有块淤青。事后得知,于一建偷报时被父亲当场抓获,将他一顿暴捶。洪卫自感内疚,花三毛钱请他吃了碗馄饨。洪卫终于看到小报,是花三分钱转买的同学旧报。于一建觉得欠下洪卫一份人情,时刻想补偿他。一天下午放学,两人按惯例结伴回家。在街道拐角处,于一建拽了拽洪卫衣角,对他挤了挤眼睛,警惕地扫射四周,鬼鬼祟祟从书包内掏出一个厚厚纸包,小心翼翼掀开外面报纸,露出一本手稿,字如蚂蚁密密麻麻。 “这是到海南做生意的人带回的,全县只几本,精彩着呢。千万千万不能让大人知道,千万千万别丢失!”于一建压低声音,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嗯。”洪卫郑重其事接过手抄本,一瞟题目:《少女的心》,不禁热血上涌,浑身燥热,谨慎地放进书包,与于一建分手。洪卫吃完晚饭,做完作业,哄妹妹睡下,便回自己房间,关紧门,熄了灯,钻进被窝。他静耳聆听,杂音全无,便掏出手电筒,被窝里顿时明亮起来,一个人沉浸在暧昧的世界里。这是一篇自传体小说,讲述一名少女与表哥如火如荼的初恋,居然有几段赤裸裸性描写。洪卫用被子蒙着头,一鼓作气看完,顿觉双眼肿胀,头昏脑沉,关了手电,抱头闭眼休憩。一夜,洪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小说细致入微的情节幻成影像在他脑海中放映,男欢女爱的镜头至锱至铢,触手可及,一股暖流弥漫全身,情迷意乱,幸福的浪花在他体内澎湃奔涌,撞击突破……第二天,他把手抄本悄悄还给于一建,双方会心一笑。 一周后,班主任接二连三找学生谈话,同学们轮流从办公室鱼贯而出,噤若寒蝉。于一建也被叫去,回教室时他对洪卫一瞥,意味深长。又过一周,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检查手抄本问题,校领导正襟危坐主席台,操场上黑压压一片。校长慷慨激昂,大发雷霆,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呼吁学生主动上交手抄本,肃清流毒,洁身自好,自尊自爱。最后是代表发言,老师代表上台,家长代表上台,学生代表上台。 洪卫突然呆住了:六名学生代表中唯一的女生竟然是薛青,师生的目光立刻罩住她。薛青沉着冷静走上台,娓娓道来,侃侃而谈,叙述了自己看手抄本的经过,反省了思想上的意志薄弱,呼吁全校同学远离手抄本,远离不健康书籍,志存高远,奋发有为,促进身心发展,做一名合格中学生。“哗哗哗”,掌声如潮,似迅捷台风,全献给薛青,为她的真诚和坦率。 三人谈古访今,说到趣处其乐无穷,笑声连连。 “那时情窦初开,情有可原。”于一建为大家开脱。 “我们不过是好奇,你却是一颗多情的种子,算得上爱情专家。”薛青不无嘲讽,“菲菲可是我的姐妹,你要善始善终,善待她哦。” “放心,菲菲是我的初恋,希望也是我的唯一,我会珍惜。她进了补习班,准备来年一搏。” 女生宿舍断电熄灯,洪卫和于一建依依不舍告别。 第二章 大学与中学有天壤之别,中学是一件耐脏的棉袄,厚实而沉重;大学是一件鲜亮的西服,精神而轻松。中学是十年寒窗的长跑,高三是面壁苦读的冲刺,十年呕心沥血,全部浓缩在七月普通而又不普通的三天。七月骄阳,点燃了拳拳家长的希望,点燃了莘莘学子的希望。为这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三天,同学们体会了废寝忘食和夜以继日的内涵,领略了尖嘴猴腮和骨瘦如柴的意境。进了大学,一个个像花儿一样滋润,脸色滋润,皮肤滋润,心情滋润。洪卫觉得周身每个毛孔都洗涤过一般,去污除尘,心情松弛。大学生活轻松自在,虽然白天仍要上课,但少了中学生活“寒夜读书忘却眠,锦衾香烬炉无烟”的艰辛,每天可以从容起床洗漱,吃早饭,慢悠悠踩着铃声进课堂。大学教材中不少知识与中学重复,但更多的是崭新课程,《伦理学》、《心理学》等如野外新鲜的空气,充实了同学们的思维。大学与中学老师风格迥异,中学老师恨不能把知识变成琼浆,把时间浓缩成漏斗,灌入学生的脑中。大学老师则少了高考的压力,视野开阔,活灵活现,尽力打开学生眼界,把知识变成风筝,把时间变成空气,蓝天白云,风和日丽,让学生尽情放飞。洪卫追逐风筝,胸怀宽阔,心境怡然,像一只饥饿的鲸鱼,徜徉书海,尽情吮吸。他喜欢图书馆,喜欢安静的氛围,喜欢轻轻的翻书声,大家蹑手蹑脚,悄悄耳语,甚怕破坏这里的安谧。 南京,六朝古都,人杰地灵,博大精深的文化与瑰丽秀美的景色相交相触,震撼他的魂魄,陶冶他的情操。站在繁华的新街口,身披现代气息,俨然是洋气的都市青年。本来他有一百元生活费,取了十元给父亲作路费,交了十元学杂费,还买了不少日常用品:水瓶、脸盆、毛巾、牙膏、牙刷、拖鞋,又买了些菜票,最后遵从父亲的嘱咐买了块钟山牌手表,还剩二十元。好在吃饭不愁,师范生每月有三十斤饭票补贴,或许是国家为鼓励有为青年报考师范的缘故。 师范大学食堂宽敞明亮,窗明几净,墙壁上有一副鲜红对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当思物力维艰。”几十张长方形饭桌整齐排列,用螺丝固定,两边是长凳,一桌可坐六人。关系融洽的同学常常成双成对,或三五成群,围坐一起,叽叽喳喳,胡吹乱侃。打饭打菜的窗口有十来个,开饭铃响,每个窗口都笔直地排着队伍,或长或短,大家拿着盆勺,虔诚地等待队伍最前面的同学笑盈盈捧盆离去,然后队伍中每一只脚都同步前移,目光前移,崇拜地望着窗口。每个窗口内都有一名头带厨帽身穿工作服的厨师,白色的装束平添一分威风。他们接过盆钵,熟练地用木铲切一块饭团,然后挥舞长长的菜勺,驾轻就熟地盛、挖、挑,银光闪闪,一气呵成,像老到的乐队指挥。食堂菜肴丰富,营养夯实,讲究色香味搭配。洪卫常常怀念中学时代的“神仙汤”,其实是“酱油汤”——倒些酱油,放些盐,滴几滴香油,冲水,“神仙汤”便香味扑鼻,咂咂喝几口,心满意足。现在看菜盆内色彩斑斓,闻香气扑鼻,几毛钱便可大快朵颐。 两个月一晃而过,洪卫的业余生活简单而充实,看书,打球,下棋。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千里走单骑,力挽狂澜,国人振奋,全国掀起波澜壮阔的围棋热潮。黑白世界中,同学们杀声四起,天昏地暗。洪卫不喜欢围棋,他觉得对阵双方赤膊上阵,过于血腥,对“四国大战”倒情有独钟,五人娱乐,互不知底,增加了情趣。司令、军长冲锋陷阵,勇往直前,三军听命,前赴后继,地雷严阵以待,炸弹舍身成仁,人仰马翻,棋盘上一片烽火狼烟,鬼哭狼嚎,同学们杀得性起,酣畅淋漓。洪卫一米七八的身高在球场上也如鱼得水,他的运动潜能得以发挥。 师范大学大一历史班有两个,洪卫当选为一班班长。他与薛青交往日益增多,不禁为她而自豪。是金子就会发光,薛青就是一块金子,她的光芒不由自主放射出来,良好的家教,使她在同学中显得出类拔萃。薛青的出色,不仅在于她的外貌出众,玲珑有致的身材亭亭玉立,更在于她的才貌双全,秀外慧中。她写得一手好字,纤纤玉骨,娟秀遒劲;她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婉丽清脆,美妙歌喉,余韵绕梁;她写得一手好文章,笔锋细腻,文采飞扬,中学时代就有文章见诸报刊。她是一朵生长在水乡的出水荷花,冰清玉洁,飘香校园。男同学目光毒辣地罩住她,女同学也前呼后拥沾些多情的目光。高年级男同学眼明手快,用信笺包裹热烈的爱意,纷纷投给她。薛青不是那些思家偷哭的小女生,她的老练表现得大方得体,所有男生含情脉脉的情书如泥牛入海,但她对所有男生都春风沐浴,让人无从发作,只能忍气吞声而又充满憧憬。她当 选本班团支部书记。洪卫为她骄傲,两人视为知己,常常结伴而行,学习,游玩,聚餐,惹来若干嫉妒的目光,也传出一些风言风语。其实,洪卫在她面前深感自卑,巨大的家境落差令他望而却步,何况自己的面庞也不能用英俊形容,还有几个青春痘。而且他骨子里喜欢那种文静温和的传统女性,他喜欢月亮,而她则是太阳,刺得他目眩头晕。另外,母亲早逝在他童年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他的心灵永远铭刻母亲脸色苍白静躺长卧的镜头。他自幼缺乏母爱,体味了更多的生活苦难,因而骨子里喜欢大一点的姐姐型恋人,关心他疼爱他。洪卫知道自己的择偶观与众不同,因不符合社会潮流大众心理,便深埋在心,不露言语。他一心一意把薛青当同学,当妹妹,当年父亲带母亲四处外出求医,他与妹妹则相依为命,虽然他只比薛青大两个月。 吃完晚饭,薛青到洪卫宿舍玩,口无遮拦地告诉他,两个非洲留学生约她和同学晚上看电影,在新街口等她们。 “呸,黄鼠狼给鸡拜年!”洪卫一个激灵,脑海里浮现出黑人留学生黑乎乎的脸庞,两眼一瞪,“你答应了?” “嗯。到中国留学的黑人,要么家财万贯,要么家世显赫,我想见识一下呀。” “见识你个头!女孩子,稳重一点,别被人骗了!”他挥起桌上一本书,落到她的头上,“啪”的一声脆响。他过去一直对黑人心存亲切,历史上亚非人民是一家,感官上黑人厚唇尽显憨厚,但师范大学有十多名黑人留学生,他耳闻目睹了他们的耀武扬威,心中固有的好感荡然无存。 “不去不去不去了,世上男人都是骗子,就你最纯!”薛青猛然抢过书向空中一扬,抬腿就是一脚,书划出优美的弧度飞出窗外。她面如番茄,挥舞双手冲出室外,又猛地回头,使劲甩门,“咚”的关上,墙壁颤动,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地震了,地震了!”徐根喜高喊。 “这个假小子。”洪卫摇头苦笑。他想起中学时的一件事,有一次薛青迟到,她踢门长驱直入,班主任在讲台上目瞪口呆。 洪卫开始留意校园里的留学生,他们来自欧洲和非洲,互相交往也像身上的颜色——黑白分明,白人与白人结伴,黑人与黑人搭伙。黑人都很强壮,但行为较为轻狂,洪卫分析他们长期遭白人歧视,只有在黄人面前招摇过市,显摆威风了。到食堂吃饭,又一次与黑人留学生擦肩而过,徐根喜好奇地扭头指着他们对洪卫大喊:“咦,黑子,黑子!” “黑子”突然回头瞪眼:“你说什么?” “妈呀,他懂中国话呀!”洪卫拉了徐根喜溜之大吉。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洪卫终于与黑人留学生正面交锋,揭开人生新的篇章。 元旦,灯笼高悬,横幅醒目。同学大多回家过节,校园寂寥,宿舍冷静,洪卫百无聊赖,上街闲逛。顺着大街,他逢店则进,逢路则走,看琳琅满目的商品,赏天高云淡的景色。傍晚,他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便乘1路公交车到夫子庙。夫子庙建筑宏伟,孔庙、学宫、贡院三足鼎立,泮池月弯,阁楼飞角,廊连殿回,翘角龙脊,名震十里秦淮。书肆、茶馆、店铺、客栈、酒楼应运而生,游人如织,繁花似锦,令人眼花缭乱。逛完地下商场,他饥肚如瘪,便去寻找小吃。夫子庙小吃名闻天下,味溢四海,品种各异,色味俱全。一味一摊,摊位相连:大糕、油煎干子、雪菜鸡血、鸭血粉丝、铁板烧、桂花八宝粥、北方羊肉汤、芝麻汤圆、锅贴、馄饨、豆腐花、糖葫芦、黄桥烧饼、戚记麻团……面条有清汤面、干炒面、青椒面、青菜面、雪菜面、排骨面、牛肉面、羊肉面、鸡蛋面、鸡腿面……洪卫目不暇接,叹为观止,最后要了碗水饺,耐心等待。残阳如血,落霞映辉,他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寒风一吹,泛起阵阵凉意,浑身劳累后的热气逐渐冷却。他静坐桌边,眯缝双眼,听锅里煮沸的水声,鼻翼翕动,闻水饺浓香。他听到了揭锅盖的声音,睁开眼睛,看老板娘在雾气腾腾中盛饺。一碗喷香的水饺冒着缕缕热气端到桌前,他从箸筒中拔出筷,从盘中取只勺,端过碗。 “来三碗水饺。”生硬的中国话显现异国情调。 洪卫扭头,是三名高大的黑人留学生,像三堵高墙,让他陷入阴影,暖意顿失。他低头用勺舀了一个水饺递向嘴边,水饺在空中受到阻击,他的手腕被一只强壮有力的黑手按住,黑手把他的手腕使劲一扳,水饺从勺中滑到碗里。一碗水饺飞快地被另一只黑手端到桌子的另一端,一名黑人留学生心安理得坐下来,取了勺,双手捧碗,黑着脸,准备吃水饺。洪卫热血上涌,飞快地伸出双手,从 黑人面前又端过碗。突然,两只黑手从身后伸出来,有力地按住洪卫的双肩,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拎起,人凳分离。洪卫脑袋嗡嗡作响,双手无助地在空中乱抓,却什么也抓不住,双脚乱踢,却怎么也收不住。“咚”,他随着巨大惯性被甩出去,重重摔倒在地,膝盖钻心般疼痛,右掌落地,渗出殷殷血痕。 “哈哈哈……”三名黑人仰天大笑。 “见鬼。”洪卫咬牙切齿,脑门冲血,顽强撑起身。 “太猖狂了!”旁边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 洪卫抬头,隔壁桌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清澈见底,眸如游鱼,鱼翔浅底,波光潋滟,他觉得那是深不可测的磁场,一下子就被吸进去!他看到了女孩一张不施粉黛的脸,椭圆的脸庞温柔的闪耀着阳光,如瀑长发将她映衬得娇艳妩媚,楚楚动人。女孩关切的目光如一缕春风,温暖了他的心,他内心的怒火忽然平息,揉搓酸痛的膝盖,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她感激一笑。一个“黑塔”抓住那碗水饺若无其事地吃,另两个“黑塔”鄙夷地瞥了洪卫一眼,得意洋洋抖着腿。他扭过脸,感知了周围复杂的目光,或同情,或怜悯。他感到一种耻辱,不是自己个人的耻辱,而是一个中国人的耻辱。三个“黑塔”全神贯注地谈笑风生,全然忘却他的存在。洪卫爬起来,到附近买了瓶啤酒,拎着啤酒像拎着手榴弹,视死如归地迈向水饺摊。大地成了舞台,他成了舞台的主角,所有目光变成聚光灯,齐刷刷射向他,裹住他。黑人肆无忌惮地“叽叽咕咕”,如下水道“咕咕”的冒水声。洪卫笑了,他的笑容如平静的海面,内心却浪涛汹涌,手中的啤酒瓶成了一面旗帜,旗帜在空中一扬,锐利地划出风声,沉重地砸向中间那个高昂的头颅。“嘣”,酒瓶迸裂,犹如春雷炸响,黑人应声倒地,鲜红的液体伴随啤酒泡沫四处飞溅。 “好!”喝彩声铿锵有力,荡气回肠。周围的中国人都眉飞色舞,兴奋地鼓起掌。 另两个黑人弹簧般从凳上弹起,暴跳如雷,凶神恶煞般四顾回盼。一个黑人弯腰搀扶地上同伴,另一个气势汹汹扑向洪卫。洪卫像子弹壳一样飞出去,胸有成竹地昂着头,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他回头对女孩匆匆一瞥,他看见了女孩灿烂的笑容,顿时充满了力量和激情,不由振臂呼喊。一个黑人拉开大步追赶,洪卫流星赶月般左冲右突,黑人与他忽即忽离,却难以接近。他的头发根根竖起,像愤怒的刺猬,转眼就冲出千米。刚拐过墙角,一个女孩扶着车临风而待,清纯的目光注视他。 “上车!”女孩拉住他的胳膊,快捷地把车递给他,又塞了张纸条。 洪卫欲言又止,他听见了后面急促的脚步声。 “快!”女孩奋力一推,洪卫来不及多想飞身上车,眨眼骑出老远。 自行车并不崭新,却耐骑好使,车轮飞旋,他觉得耳边呼呼生风。他终于冲进校园,兴奋不已,大口大口喘着气。整幢宿舍楼没几个学生,他到食堂来回两趟,把宿舍八只水瓶全部灌满,拎了四瓶开水到盥洗室。大学的盥洗室与众不同,里面是厕所,外面是洗漱间,齐腰高的水槽上整齐排列着水龙头,只一拧,便哗哗喷出清水。漱嘴,洗脸,洗澡,洗衣服,一水多用,甚至活动完,美美喝几口清凉的水,沁心沁肺。洪卫顾不得外面数九寒天,把自己脱得精光,毛孔全竖起来,然后用脸盆接水,掺上开水,从头而浇,再接水,再掺水,再浇,嘴角汗水的咸味渐淡,全身每个毛孔都热气腾腾。回忆刚才,他恍若梦中,自己无意中当了一回英雄,不是一般的英雄,应该是民族英雄。中国人抗击过欧洲的英国、法国,抗击过美洲的美国,抗击过亚洲的日本、越南、印度。中国与非洲始终是阶级兄弟、政治盟友,不经意间抗击非洲人的历史居然由自己完成。他不禁豪情万丈壮志凌云,这是惊天一击历史一击,想起中国人满足的笑靥,顿时觉得自己的形象无比高大起来。他为自己的行为自豪,也为同胞无声的援助而自豪,他想起那个女孩,那个美丽的女孩,那个美丽而恬静的女孩,那个美丽恬静而勇敢的女孩,全身热血沸腾。他用热水把自己浸泡了个够,把水瓶和脸盆扔进宿舍,把自己扔进被窝,抓过纸条认真看。纸条上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女孩的形象牢牢占据了他的心房,温暖如春。他想起雨花台烈士群雕,巍峨屹立,气贯长虹。女孩,素昧平生的女孩,为了帮助自己摆脱困境,居然把自行车丢给自己,多么善良的女孩!女孩像一枝玫瑰,在洪卫心里盛开,花香沁脾,久驱不散。他心神不宁,思绪万千,在默默思念中昏昏睡去。 夜里,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中,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 第三章 洪卫昏睡到第二天晌午,温暖的阳光斜斜地射进宿舍,虽然照耀不到他的身体,他还是感到特别温馨。阳光真好,有了阳光,人们的生活充满光明,有了阳光,人们阴暗的心灵也被点燃。他觉得口干舌燥,头昏沉沉的,因为年轻气盛,昨天忘乎所以在盥洗室洗澡,终于寒气袭骨感冒了。宿舍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有气无力,无聊地看阳光中飞舞的灰尘,虽然宿舍干净,但空气中的灰尘在阳光照射下一目了然。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孩清纯的笑容,两人素昧平生,却在偶然时间偶然地点偶然相识,这绝对是一种缘分,毫无理由毫无先兆又实实在在。他突然想起纸条,便努力寻找,纸条却不翼而飞,但他并不失望,因为纸条上的号码早就烂熟于心。他匆匆穿好衣服,急急到学校小卖部,忐忑不安地拨电话,“嘟—嘟—嘟—”,电流接通,他欣喜若狂。很快,他就心灰意冷,电话相通,却无人接听。他又持续拨打了半个小时,还是空洞的“嘟嘟”声,内心沸腾的希望变成冰点,不禁失望而归。下午,他又迫不及待去打电话,再次体会了失望的感觉。晚上,他简单泡了碗方便面,扒了两口就上床,满脑子都是女孩的倩影,第一次对一个异性充满渴望和思念,不可抗拒。难道这就是一见钟情?他快乐而痛苦,清晰而迷茫,头痛欲裂,闭上眼努力驱赶她的形象,却无能为力,钻进被窝轻轻叹气。 第三天,电话终于接通。一刹那,洪卫的心也接上电流,火树银花,电闪雷鸣,心儿如鼓,语言凝固。 “谁?请问是谁?”银铃般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深深击中他柔软的心。 “我……”他语言短路。 “你是……夫子庙?”女孩的笑声像钢琴上蹦出的美妙音符,聪慧的女孩!他记不清说了什么,吞吞吐吐,没有了行云流水,仿佛行走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他们相约,晚上在五台山体育馆交接自行车。手忙脚乱中,他挂了电话,高举双手“呼”地冲出去,畅快地大吼一声。新的一年,万物萌青,他感到了自己人生春意阑珊。 “喂,同学,电话费!”小卖部老板面无表情在后面喊叫。 洪卫面红耳赤,转身付账,连声道歉。 下午,同学陆续返校。洪卫没去打球,而是早早到浴室洗澡,他觉得前天在盥洗室的冲浴并不透彻,便把自己深埋进浴池,只露出头,用温度和湿度包裹自己,密不透风。热气腾腾中,他把头依在浴池上,闭了眼,享受舒筋酥骨的畅爽,这是透心透肺的爽,脱胎换骨的爽!好一会,他的脸上渗出密密的汗水,干脆把头埋进热烘烘的水中。 吃过晚饭,洪卫漱了口,梳了头,借同学刮须刀收拾了脸面,又把旧皮鞋擦得锃亮,换了件新些的夹克衫,安静地依被看书。他漫不经心地手捧《窗外》打发时间,那是琼瑶的初恋。他一向不爱看言情小说,觉得琼瑶的儿女情长过于悲伤。同学开始打牌,双打跑得跑,最流行的一种。 他对了钟山表,早早出发,骑车到五台山体育馆西门时,提早了半小时。他支了车,耐心等待,搓着手,移动脚步,借以驱寒。夜幕遮盖天宇,寒风凛冽,行人稀疏,三三两两,全缩着脖。幽暗的路灯照着狭狭的水泥马路,水泥马路弯弯曲曲,他无聊地数着行人,数着路灯,数着路旁明亮的窗口。时间悄悄流逝,他不断抬腕看表,“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是定时炸弹,撞击他的耳膜,撞击他的心膜。“咚咚”,“咚咚”,脚步声在地面震响,他的心似乎飞出去,一次次兴奋,却一次次失望。 “笃”,“笃”,“笃”,节奏紧凑,如擂鼓点。洪卫的心提到嗓子眼,放目远眺,影影绰绰中有一团鲜红身影由远渐近,像花仙子,伴随玄妙的脚步音乐飘然而至。近了,近了,是她!高挑的身材,如瀑长发在腰部扭着优雅的波浪,白围巾,红大衣,黑马靴,他想起费翔激情演绎的《冬天里的一把火》,火团移来,他双颊发烫,全身燃烧。女孩戛然而止,嫣然一笑,她的笑并不放开,如古代仕女,闭月羞花,点到为止,却妙不可言。 “你好!”他有些不知所措,声音颤抖。 女孩抿嘴低头,默默无语,两人进体育馆,洪卫推车锁好。他和女孩并肩而行,她身上的香水味幽幽袭来,让他思绪纷飞,心猿意马。五台山体育馆呈长方形,南北长,东西宽,看台呈椭圆环绕,气势磅礴,巍峨瑰丽,竣工不久,名闻全国。他们坐到主席台蓝色塑料椅上,头上巨大的遮阳篷凌空展翅,眼前椭圆跑道尽收眼底,四角高耸的投影柱直插苍穹。 繁星点点,皓月当空,风吹草动,树影婆娑。他扭头静静注视她,她的亮眸一闪,羞怯地躲开去。 “谢谢你。”洪卫真诚地说。 “为什么要谢呢?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会鼎力相助,同仇敌忾啊!” “可以知道你的芳名吗?” “寒雪,大家都叫我雪儿。”她的眼睛在朦胧的灯光下泛着亮点,像天上的月亮,“你呢?” “我叫洪卫,师范大学历史系一年级学生。你的名字真美!”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不怕我骑车冲进茫茫人海一去不回吗?” 雪儿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若有若无,似蒙娜丽莎:“我会找到你,你的胸前挂着校徽啊!我最崇拜老师了,我爸妈都是老师呢。” 他的心灵猛然一震,多么细腻的女孩。 “你真勇敢!”雪儿崇敬地一瞥。 “我一直对黑皮肤的人怀有真诚的亲近感,但他们让我大失所望。”洪卫受宠若惊地低下头,惋惜叹气。 “每一片森林都有形形色色的鸟,每一堆人群都千姿百态。”雪儿语气平静,“其实黑人留学生我也接触过,并非都这么夜郎自大,不可一世,有的为人友善,很有绅士风度呢。这三个只是黑人中的一小撮,丢他们自己的脸。” “你一定属羊!” “你怎么知道?” “你温驯如羊啊!” “那你呢?” “也是啊,我的姓名可有时代烙印。” “那我可是姐姐,大年初一出生!” “我是清明节出生,鬼怪投胎。” 雪儿“咯咯”笑弯了腰,清脆的笑声飘荡在夜空。 他们的交谈犹如火车驶上正轨,风驰电掣,隆隆而去。洪卫低沉讲述了困顿的家境:积劳成疾撒手人寰的母亲、呕心沥血老态毕现的父亲、成熟懂事好学上进的妹妹。雪儿温和地盯着他,眼里泪花闪烁,他的内心热流涌动,多么善良的女孩!洪卫也知道了雪儿的大概,父母是江苏师范学校老师,哥哥是报社记者,自己中专毕业,分配在省棉织公司任会计。 时光静逝,偌大的五台山体育馆只剩他们两个,雪儿不停地看表。 “时间不早,我送你回去。”洪卫虽然意犹未尽,但还是理智地站起来。 “谢谢你。”雪儿起立,脸上始终挂着笑意,“我家住在雨花区,平时寄宿单位,周末才回家。” 洪卫推着车,两人并肩款款而行。寒风肆虐,他的内心却温暖如春。一条弯曲的小路蜿蜒向南,没几百米便到了她的公司。寒雪在大门十多米外站住,洪卫把车塞进她的手中。 “我们……还能见面吗?”他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问。 “能啊!”雪儿调皮地昂着头。 “周末请你看电影,好吗?”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嗯。”雪儿含笑点点头,扭头推车而去。 洪卫欣喜若狂,畅快地呼口长气,撒开两腿向学校飞奔。学校大门紧闭,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一拉,一个燕子翻身,跳进学校。回到宿舍,他倒了开水洗脸烫脚,悄悄钻进被子裹紧,把头埋进里面,一会儿便有了暖意,脑海闪现出雪儿的倩影。雪儿,让人惦念牵挂的雪儿,让人神魂颠倒的雪儿,让人愿意一同看电影的雪儿!思绪飞旋,他的记忆飞回童年。 七十年代末,最主要最时髦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因为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贫乏,看电影成为人们享受生活切实可行的活动,围绕银幕喜怒哀乐是人们宣泄精力的最佳方法,特别是漆黑的场合最适合青年人谈情说爱,耳鬓厮磨。农村的露天影院老少皆宜,往往人山人海,城市影院则凤毛麟角,供不应求。一些头脑活络的人在郊区租间稍大的房,挂张银幕便是影院,因价廉物美而生意火爆。最让洪卫难忘的是,父亲带他们兄妹到南郊甸垛村看电影。父亲骑着自行车——车前大杠坐着洪妍,车后坐着洪卫——驶过城南大桥,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向东。到了甸垛,父亲花二毛钱买了三张票,爷仨进了简易影院看彩色故事片《梁山伯与祝英台》。演员扮相俊俏秀丽,唱腔圆润饱满,故事跌宕起伏,结局精彩绝伦,经典音乐如咽如泣,对观众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洪卫深陷其中,回味无穷,脑海里全是梁祝化蝶的画面。 后来学校组织学生包场看电影,每次五分钱,都是《女驸马》、《天仙配》、《牛郎织女》等戏曲片。后来,新华电影院放映《红楼梦》,场面空前绝后。当时两毛一张票,两小时一场,电影院自早至晚连轴转,仍供不应求,场场爆满。购票窗口人头攒动,前呼后拥,狭小窗口成了你争我夺的阵地,有伸进膀臂拔不出来的,有递了钱票被别人拿走的,捶首跺脚,混乱不堪。更有好色之徒,浑水摸鱼,左搂右摸,年轻女性被挤得动弹不得,又不甘束手就擒,满脸通红,大呼小叫。电影院只得派工作人员维持秩序,让大家排队购票。凌晨三四点,不少农民在窗口排队翘首以盼,盛况空前。洪卫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省吃俭用,连看三场,电影拍得确实精彩,演员漂亮,画面漂亮,情节漂亮。他本来想到班上炫耀一番,不料与同学一比,不免垂头丧气,哑口无言,看得最多的同学连看七场!中国电影铺天盖地,摧枯拉朽,《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等战争影片粉墨登场,唱响爱国主义旋律,令人耳目一新。进入八十年代,武打片闪亮登场,如滚滚洪流,势不可挡,《少林寺》一炮走红。电视连续剧《武松》的走红,使武松扮影者祝延平名声大振,妇孺皆知。影员于承惠从《少年寺》剧组杀进《武松》剧组,两部影片让他英名远播。中央电视台又热播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推波助澜,全国 掀起一阵武术热潮。野川县城未能幸免,大街小巷几乎家家配置了吊环、哑铃,路边院落的树上随意挂一只沙袋,几个光头青少年光着上身,暴露着根根排骨,口里振振有词:“哈哈,哈哈。”卖力地捣着沙袋,沙袋晃动,沙子纷飞,一个个捣得满手血迹斑斑。 父亲对洪卫要求甚严,他不敢乱捣拳击,只有悄悄计算好日子去抢购《武术健身》和《武林》,两本杂志非常畅销,他常常课后看得如痴如醉。他迷上了飞刀,买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课桌里,因不敢带回家,中午早早到班上,和几个志趣相投的同学对着后门苦练。加里森敢死队队员神出鬼没出神入化的刀法令他们走火入魔,神魂颠倒。后门被刺得千疮百孔,自上而下全是麻麻点点,惨不忍睹。有一天中午,洪卫借口做作业,又提早到班苦练飞刀绝技。他全神贯注瞄准,一刀飞出,后门突然推开,田菲菲进来。她的右腿刚刚迈进,他大惊失色:“不好,退回去!”说时迟,那时快,刀不偏不倚飞向她的右小腿,她“哇”的一声惊叫,触电般甩了书包蹲下来,抱腿痛哭。他的脑袋“嗡”地轰鸣,飞快跑过去,发现水果刀虽没刺上去,但她的腿上破了一个口,鲜血流出。洪父被带到老师办公室,田父田母厉声呵斥,语言变成了炮弹。洪父低眉顺眼,低声下气,连连认错,田父田母不依不饶,双方僵持不下。“啪”,父亲抡起巴掌,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重重甩上洪卫的嘴巴,他的嘴角渗出鲜血。田父田母这才作罢,教育了洪卫一通。洪父带田菲菲到医院上药,包扎,还买了新鲜水果,事态终于平息,风平浪静。洪卫回家挨了一顿揍,父亲动用了新式武器——鞋底,扒了他的裤子,结实的鞋底“噼噼啪啪”,将他细白粉嫩的屁股抽得条条杠杠,青青紫紫。洪卫倒是坚强,强忍疼痛,一声不吭,妹妹洪妍捂着脸,哭得像个泪人。洪卫不再练飞刀,中央电视台不再播放《加里森敢死队》。 飞刀事件中,洪卫并不是最炫目的明星,如果洪卫能称明星,于一建便是巨星。他的调皮捣蛋闻名全校,劣迹斑斑,如数家珍,高年级同学都自愧弗如,甘拜下风。他的惊世骇俗之作便是在初二化学实验课后,在同桌章燕凳上滴硫酸,硫酸冲破她的薄裙短裤防线,直刺嫩肤,臀部露出手指大的洞。章燕火烧火燎地跳起来,捂住灼红的皮肤,疼痛难忍,羞愧难当。于一建被父亲揍趴在地,像只甲鱼,连连磕头求饶,因伤势较重,三天后才上学。只是他记性不足,好了伤疤忘了痛,言语上保证改正,行为上依然如故。于一建凌驾习武之风,终于做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他到商店买折叠水果刀,只几公分长,问店主锋利不锋利,想找件硬物试一试。此时来了位青年买香烟,见于一建纠缠不休,等得不耐烦,便训了他一句:“几分钱的东西还喋喋不休,你烦不烦?”于一建扭头看青年的打扮像一只花蝴蝶:身穿花格衬衫,腿穿喇叭裤,脚登尖头皮鞋,尖嘴猴腮的脸上架一副蛤蟆变色镜,外国商标还没舍得撕,这是时下青年人最时髦的打扮。于一建看不惯便瞪他,他看于一建身材瘦小,还一脸的不服气,便居高临下斜视,骂骂咧咧地挑衅。于一建二话不说,拔刀对准他放在柜台上的左手就是一刀。青年惨叫一声,脸色煞白,左手“咕咕”流出血,惊恐万分望着于一建,哆嗦着说不出话。于一建抹抹刀尖,擦去血迹,轻轻吹了吹,满意地说:“不错,不错。”当警察把于一建带至派出所时,他诚恳地说:“叔叔,我试一试刀锋利不锋利的,现在可以回家做作业了吧?”唬得警察像看大猩猩一样看他,目光里满是稀奇。最后,是父亲和校长从派出所把他带回家,父亲破天荒没有碰他一根手指,并且金盆洗手,从此不卖地摊小报。 周末上午,洪卫到新街口光明影院买了两张电影票,然后打了电话。天刚擦黑,他精心打扮一番,到雪儿公司的巷口等。雪儿飘然而来,她优雅地跨车而下,让洪卫骑车带她。路上,人来车往,彩灯闪烁,嘈杂声汇成气势浩大的交响乐。寒风吹拂,洪卫双腿有力,车轮飞转,穿梭于繁华城市,怦然心动。到影院,雪儿买了一袋傻子瓜子,一袋橄榄,他掏钱付账。她轻轻推开他的手:“你们学生没收入,还是我来。”说完,掏出精致的粉红色钱包,拉了链,取了钱,付了账。暖乎乎的热流涌满洪卫的胸腔,那一刻,爱情张开翅膀,钻进他的胸,牢牢啄住他柔软的心。他爱上了她,她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白雪公主!灯光熄灭,黑漆漆影院内坐满观众,悠扬音乐中大家“噼噼啪啪”嗑瓜子,清脆声音此起彼伏,别有情趣。雪儿的香水味若云若雾,若隐若现,他有些心不在焉。电影开始放映,是法国喜剧片《虎口脱险》,构思精巧,妙趣横生,她很快被故事情节打动,凝眸专注。影片过半,影院里笑声阵阵,洪卫却不知所云。她捧着瓜子袋,他托着橄榄袋,两人边看边吃,默契地互相递袋给对方。他是第一次吃橄榄,吃了肉吐掉核,她亮晶晶的眼睛瞄向他,脸慢慢凑过来,悄悄说:“核里有甜水呢,咬了吃。”他从袋里掏出一只橄榄,吃了肉,用舌尖把橄榄核顺好,卡在上下牙槽间,轻轻一咬,清泉甘流溢出,芳香满津,他感到了生活的芬芳和甜蜜。 第四章 市场经济大潮席卷全国,汹涌澎湃,“下海”成了最绿的浮萍,承载中国人发财致富的美梦。茶馆,候车亭,理发店,澡堂,厕所,办公室………只要有两个中国人以上的地方就会有交流,而大家仿佛同时失语,交流词汇只剩下有限的几个:下海,经商,赚钱。洪卫嗅到了浓郁的商业气息,市民或推辆小车,挂些叮叮当当的小玩意,或在街头巷尾铺纸摊布,摆些零头碎脑,在隆冬腊月中蜷缩脖子。围巾、皮带、手套、皮夹、袜子、领带,品种不多,数量有限,每天也就赚个十来元。不过细细一算不禁让人瞠目结舌,第二职业收入轻轻松松就超过工资,魅力无穷,活力十足。 洪卫难得见到薛青。她似乎是个经商天才,不知从哪进了一批牛仔裤,足有二十条,没一个时辰就被抢购一空。她乘胜追击,找同学做帮手再批一百条,只两天又全部套到同学腿上。洪卫暗自佩服薛青独到的商业目光,牛仔裤结实,耐脏,挺拔,符合大学生健康青春的形象,不少同学求之若渴,她又将生意做到其他学校。起初女同学有些保守,扭扭捏捏,不敢张扬,薛青自做模特,青春逼人,神采飞扬,女式牛仔裤一售而空。薛青循序渐进,又进了一批牛仔褂,大获成功。校园内牛仔成风,成为一道亮丽景色,男生威武阳刚,倜傥潇洒,女生英姿飒飒,青春的线条毕现无遗,韵味无穷。她做起老板,身后毕恭毕敬跟着一群男女生,心甘情愿提包拎袋,往返于高校,穿梭宿舍楼,爬上爬下,为她推销冬季日用品,销路顺畅。薛青容光焕发,脸上每一个毛孔都成了一叶花瓣,在冬日温和的阳光下盛开。 洪卫没时间帮她,他陶醉爱恋,如夏日淙淙泉水,清澈莹莹,透凉晶碧;如冬日烘烘火炉,赤火炎炎,暖意盎然。 洪卫忘不了那晚,散了电影,两人默默推车步行,步履沉重。路灯将两人身影凌乱地投放在地上,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长忽短,一如他的心。雪儿不时瞟他,他心乱如麻,失却了往日的妙语连珠,思维和语言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分手时雪儿微笑挥手,定定立在风中,就像一尊雕塑,定格在他脑中,屹立在他心中,高耸入云。 洪卫一夜未眠。 第二天,宿舍同学相约爬紫金山,他借病推托,大家一拥而上,把他按在床上乱拳饱捶。他低声下气一个劲讨饶,大家这才满腹狐疑放他一马。七名同学背着包,齐声共吼:“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呼啸而去。 洪卫立即关了门,坐到床上,垫高枕头,取了笔,铺了纸,情由心生,笔随情移,以笔为枪,喷射着汩汩情思,波滚浪卷—— 雪儿: 我从深邃的历史走来,又走向一段更深邃的历史。前一段是英雄美女,金戈铁马,江山辈出的历史;后一段是心和灵绞痛,骨和髓搏杀的历史。我有千言万语,我想豪言壮语,我怕胡言乱语,我便无言无语…… 雪儿,我的心如岩浆翻涌,有三个字欲喷薄而出!我努力克制,却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就让这三个字幻成满天彩霞,绚烂我爱情的黎明! 雪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成千上万,无休无止……我的爱像田野荒草,我的爱像山巅岩石,我的爱像钱塘浪潮,我的爱像智利海啸…… 雪儿,我来自水乡小城,小城临水而卧,四面环河,如水上浮萍,水乡哺育了我,滋润了我。水乡是清贫的,我来自清贫水乡一个清贫之家,家庭的清贫,源于母亲长年累月的疾患。妹妹一出生就没尝过母亲的乳汁,全依赖粗米稀饭。记忆中,母亲形容枯槁,脸色惨白,瘦小身躯整日静静躺在床上,床头全是药瓶药罐,浓重的药味弥漫全家。我慢慢长大,却不知母亲身患何病,只能无助祈祷她延年益寿。母亲曾两次穿好寿衣,等待寿终正寝,却奇迹般起死回生。父亲身体更瘦,皱纹更深,成了一根老树干。我六岁那年,母亲终于撒手人寰,我和妹妹扑在她的身上哭成泪人,父亲却眼神空洞,满含迷茫。爷爷奶奶早逝,送走母亲,父亲没了话语,用每月十多元的工资艰难拉扯我们兄妹。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债台高筑,已欠外债两千元,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贫困中度过的。前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父亲累死累活当牛做马,白天上班晚上打工,外债刚刚还清,全家生活才渐有起色。父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严格要求我们兄妹俩。经历了生活的磨难,我体恤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学习刻苦,孝敬父亲,关爱妹妹。小学时,我年年稳居全年级第一,父亲扬眉吐气,为我而自豪。每次开家长会,他都腰板挺直,笑容满面,早早坐到第一排。五年级下学期,全校召开师生大会,全体老师和学生搬凳排队到操场,几张课桌铺上毯子拼成主席台,校长亲自主持会议,作了简短的动员报告后,请我父亲上台发言。父亲走上主席台时,台下哄堂大笑,他的屁股上补着一大块颜色不吻合的补丁!父亲也笑了,脸上皱纹绽开,像一把纸扇。他尴尬地解释:“对不起,我正在车间上班,刚刚请假出来,还没来得及换。”台下又是一片哄笑。父亲恢复了平静,镇定自若,自豪地讲述如何培养子女成才的故事,浅显易懂,得心应手。他也是初中毕业,没打腹稿,一口气就是两小时,笑声阵阵,掌声雷动,我为父亲而骄傲。那一年,我以全校第一名考上县一中。父亲的期待激励我们,父亲的关怀温暖我们兄妹茁壮成长…… 雪儿,你美丽动人,更有一颗善良的心!遇到你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最大的快乐,最大的幸福!我不懂爱情,终于理解了爱情!爱情就是日不思食,夜不思眠!雪儿,你让我日不思食,夜不思眠!你在我心中萌芽,生长,扎根!现在,我满脑子都是你!是 你!是你!!还是你!!! 雪儿,我认识了歌德,理解了他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认识了普希金,理解了他的决斗情场,殒身喋血;我认识了马克思,理解了他的多情奔放,绝世奇恋…… 雪儿,想为你做一回维特,天天享受甜蜜的烦恼;想为你拔枪奋击,击一朵美丽的爱情之花;想为你勇敢追逐,成就一对亡命鸳鸯…… 雪儿,母亲离我而去,你就做我最亲最亲的姐姐吧。雪儿,我爱你!从此在热烈的盼望中等待,等待你给我的欢欣鼓舞。从此,在忐忑不安中等待,等待你决定我是否生不如死的裁决!焦急中,我在默默期盼…… 爱你的卫 写完,他筋疲力尽,双手捂住滚烫的脸,伏在被上休息一会便起床。他迫不及待到学校附近的邮局,买了挂号信封,一丝不苟填好,又认真数了数稿纸,一共十二张,认真复查了两遍内容,觉得万无一失才交给营业员,如释重负。这时,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于是买了两袋方便面回宿舍。 阳光与月光交相辉映,日子又翻过一页。洪卫如坐针毡,表面上在同学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内心翻江倒海。他几次课间到小卖部,目不转睛盯着电话,犹豫不决。薛青倒是常来宿舍坐坐,仍然说说笑笑,上次的不快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洪卫越来越觉得她像一朵花,应该是菜花,因为徐根喜越来越像蜜蜂。徐根喜并不高大,却体壮如牛,大概是从小帮助父母栽秧收割农作物锻炼之故。虽然他皮肤稍黑,但肌肉是肌肉,骨头是骨头,除脸大些外,身材匀称,比例协调,体积不大,密度不小。他的性格和身体一样实在,洪卫喜欢他的实在,爱憎分明,敢作敢为,是一个标准的北方汉子。洪卫早就看出苗头,薛青一到,他的眼里仿佛充了电,目光霎时明亮起来,宿舍的日光灯也黯然失色。徐根喜开始购买零食,都是薛青喜爱的无花果、山楂条、话梅之类,平时并不轻易展示,谨慎地锁到箱里,薛青一到,他便殷勤地取出。同时,他笨拙的嘴巴也成了机关枪,“哗哗哗”便是一梭子,出口成章,笑话接二连三蹦出来,俨然是幽默大师。那次,她吃着话梅,歪头听徐根喜讲一个传统笑话:一个秃子,一个癞子,一个鼻涕虫,三人比耐力。秃子头痒难耐便说梦见一个怪兽,头上长了两只角,他竖起两只手做尖角状乘机挠痒。癞子不动声色,说如果看到怪兽他会逃跑,故意摆动手臂作逃跑状借机挠痒。鼻涕虫故作糊涂,说如果看见怪兽他会射击,抬手做瞄准装顺水推舟擦鼻涕。徐根喜边讲边模仿,惟妙惟肖,“啪”,薛青没忍住,一块话梅肉喷到徐根喜的鼻尖,犹如一朵菊花。薛青笑岔了气,洪卫笑疼了肚,大家前俯后仰,乐不可支,徐根喜脸色涨红,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薛青来得更勤,她喜欢徐根喜的零食。他隔三岔五还请她喝茶喝咖啡,偶尔还请她吃晚饭。洪卫觉得她有点过分,因为他知道徐根喜已经节衣缩食,每天省了一顿早饭。 洪卫终于逮住机会,严肃地对她说:“你不觉得你有必要认真考虑一下到我们宿舍的频率吗?” 薛青一怔,恍然大悟,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考虑什么?不吃白不吃,不玩白不玩,同学交往贵在真诚,随意最好。” “你随意人家可当了真。”洪卫对她的态度很不满意,“有些事还得一是一,二是二,含糊不得!” 其实他很同情徐根喜,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又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徐根喜像一只手电筒,凝聚了自身的全部热能照射着薛青。但洪卫觉得薛青是雅致的洋酒,徐根喜则是粗放的瓷缸,不伦不类,并不配套。洪卫不便多说,他有自己的洋酒,正在考虑如何把自己变成一只精巧的酒盅,等待洋酒轻轻斟满。 薛青并不理会洪卫的劝告,她一向独来独往,做事自有主见,她有自己的选择。在她的记忆深处,永远珍藏着同学袁元的身影。 袁元和薛青小学同班,初中分在隔壁班,他的脸蛋胖乎乎的,笑起来双眼就眯成一条缝。两人打小邻居,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双方父母本是世交,常常拿两人取笑。初三时,学校文艺汇演,袁元妈指导儿子与薛青编排了舞蹈《白毛女》除夕逼债那一段,她是县文化馆馆长,曾在省歌舞团工作,驾轻就熟。袁元自然演黄世仁,绸褂瓜帽,扮相逼真,表演自然,神形兼备,因母亲言传身教,他的表演才华一览无遗。薛青扮演喜儿,花格布褂,长辫垂腰,俊俏朴实,与他的表演珠联璧合。《白毛女》大获成功,在县市各级比赛中一路高歌猛进,过关斩将,连连折桂。他们成了名人,被视为校园才子佳人,两人也心有灵犀,心旌摇荡。袁元其貌不扬,但学习出众,在全年级名列前茅,与他在一起,薛青感到无比开心。升高二前的暑假,他们相约游泳。沧浪北岸,于一建、田菲菲、洪卫和薛青从城南大桥东侧河岸下水,袁元怕水,在岸上观望。洪卫和于一建中流击水,比赛过河,薛青和田菲菲在岸边狗刨。忽然,薛青发出一声惊呼,袁元和田菲菲循声望去,薛青的救生衣在漏水,“咕咕咕”冒出一串串气泡,她惊恐万分,来不及说话便沉下去,露出双手在水面乱划。田菲菲声嘶力竭向远处的洪卫和于一建高喊:“救命!”双手向薛青伸过去,泪水滂沱。洪卫和于一建已游过对岸,听见她的呼救,见势不妙,如两艘快艇,飞速回游。袁元大惊失色,对田菲菲大喊:“别乱动,我来!”来不及脱t恤衫,便直挺挺跳下河,溅起一片浪花。薛青全身淹没,只露着一缕黑发,漂离岸边,在水中荡漾。袁元在水中吃力地站起来,向她冲过去,河水淹没他的腰、胸、脖,他漂浮在水中,顺势一把抓住薛青的头发,她猛然挣扎,袁 元跌倒水中。田菲菲惊呆了,嘴唇哆嗦,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薛青苍白的脸露出了水面——是袁元憋在水中把她顶了上来。田菲菲纵身一跃,一把拽住薛青,紧紧拥抱,向后一仰,两人扑倒在水中。她们在水中终于站稳,回头高喊袁元。袁元的手臂在空中一划,水面泛起阵阵浪花,一会便归于沉寂。洪卫和于一建游了过来,他们在水中反复摸索,一无所获。 “袁元——” “袁元——” 四人泪流满面,凄凉地高喊。长空悲戚,沧浪呜咽。 第二天上午,袁元被捞上来,脸色青紫,牙根紧咬,双手上举,身体僵硬,父母当场昏厥…… 省民政厅授予袁元“烈士”称号,墓冢建在沧浪南岸,临河而望,以示纪念。袁元之死如一把锋刃,深深在薛青心上扎下永不磨灭的伤痕。 薛青怀念袁元,洪卫惦念雪儿。一天,两天,三天……八天过去了,一切风平浪静,雪儿无影无踪。洪卫知道,信件最快一天最慢两天就能收到,面对她的沉默,他内心如绞,翘首以盼变成失望之至,失恋的滋味沉重包裹他。虽然他还没恋爱,但他实实在在体味着失恋的痛苦,如千千万万只蚂蚁吞噬他的心。上课,下课,看书,吃饭,睡觉……洪卫整天萎靡不振。太阳还在燃烧,地球还在旋转,月亮还在环绕地球,生态平衡,阴阳相接,人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何必庸人自扰?他努力说服自己。 第十二天的晚上,洪卫去图书馆查阅俄史。徐根喜踮着脚尖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快,一个女孩……在宿舍等你!” “谁呀?”洪卫抬头。 “不认识。”徐根喜“嚇嚇”喘着粗气。 “是去骗你东西吃的吧?”洪卫边开玩笑边收书。 “不是,高个,披肩发,很漂亮。”徐根喜低声比划,“一个南京口音的女孩!” “雪儿!”洪卫惊呼起来。图书馆里所有的目光射向他,他自知失态,歉意地笑笑,向众人挥挥手臂,冲出去。 是雪儿,她没忘记自己。真的是雪儿吗,为什么她从自己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这么多天。洪卫猜测着,满腹狐疑,思想激烈斗争。短短几百米,他的思绪却穿越千山万水,万水千壑。他推开宿舍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他床上,身穿白色大衣,裹白色围巾,雍容大方,笑容如花。他惊讶地张大嘴巴,脚下如钉,是雪儿! “你好。”雪儿站起来,羞怯地招呼。 “雪儿……”他的笑容有些僵硬。灯光耀眼,她的面庞水清玉洁,仿佛镀上一层神圣的光芒。 “请人家坐下呀。”徐根喜捣了捣洪卫的臂膀。 “坐,请坐。”他回过神。 雪儿又坐到床上。洪卫耳根发烫,连忙把书丢到床上,喜不自禁地搓着手,取了茶缸,到卫生间认真洗了洗,从抽屉里摸出茉莉茶叶,冲了半缸开水,递给她:“暖暖手。” 她接过茶缸,轻轻说声“谢谢”,他搬只凳子坐到她对面。宿舍里的同学与雪儿热情招呼,隔壁宿舍的同学也三三两两过来,不约而同捧只空杯找开水。洪卫识破他们的伎俩,暗暗好笑,这是男同学惯用的手段,只要男生宿舍有漂亮女孩来玩,开水常常不够。同学们围着雪儿没话找话,洪卫插不上话,她礼貌地与他们答话,文静而和气。 “去去去,别喧宾夺主。”徐根喜下了逐客令,赶鸭子般赶同学。大家嘻嘻哈哈与雪儿道别,不情愿地出去,徐根喜走在最后,调皮地对两人吐了吐舌头,“啪”地关了门。宿舍里只剩下洪卫和雪儿,他的心频“突突”加快。 “你们宿舍真干净,没我想象的乱。”她静静抿口茶,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明亮的目光看着他,“你同学真热情,你们人际关系真好。” 洪卫喜欢她的微笑,自然而不做作,沁心沁肺。但他不知道雪儿的目的,所以无法应对,只有微笑点头,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我出去学习了十天,因为是临时通知,非常仓促,没来得及告诉你。对不起!”雪儿突然低下头,“下午刚刚回来。” 他突然有一种雾拨云开的感觉,内心阴霾烟消云散,激动地抬起头。 “给你。”雪儿从包里摸出一封信,迅速塞进他手中,头一低,立即起身告辞。 “怎么……不再玩一会?”洪卫接过信,深感意外。 “太累了,我想早点休息。”雪儿闪着明亮的眼,瞟了瞟信。 “我送送你。”他直起身。 “不用,我骑车快。”她摇摆着双手,尽力劝阻。 洪卫把她送出宿舍,只好在门口停下。雪儿嫣然一笑,转过身,优雅地踩着步伐,翩翩而去。他怔怔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转身进宿舍,关了门,小心翼翼撕开信封,露出一张信纸。信纸中间夹着一张照片,是妩媚的雪儿站在办公室门口拍的,她的笑容灿烂而自然,背景是豪华气派的金陵饭店。突然,他瞥见照片反面有一行娟秀的字,令他心灵为之一震:“她能给你带来幸福吗?”洪卫猛地展开信,只一页,寥寥数语,简洁明了: 洪卫: 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的真诚深深打动了我,认识你真的很开心!只是你美化了我,让我惭愧。送你一张照片,这是我第一次送给男孩哦,希望她能给你带来快乐……时时等候你的电话。 知名不具 洪卫左拳紧握,振臂欢呼,目光落在照片上,温和而炽热。他举起照片“叭”地亲了一口,双颊微红,脸色发烫。他听到了出窍灵魂的呻吟,他看到了幸福生活的召唤。 第五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旧桃换新符。大学第一个春节与以往总有些不同,特别是说了半年的普通话,回到家乡一时难以改口,说家乡话不再顺畅。短短半年,野川变化巨大,旧城拆迁改造工作如火如荼,市区北门两大街道英武路、长安路一片碎砖瓦砾,机器声,号子声,砸锤声,墙倒声,声势浩大,尘土飞扬,劳动场面壮观。洪卫喜欢这份热闹,没事就上街观看,感受着时代的变迁和飞跃,感受着生活的美好和幸福。他也没什么亲戚,无忧无虑,拜亲访友,每天与薛青、于一建、田菲菲结成死党,在街上招摇过市,串联同学。 田菲菲不再复读,县工商银行从落榜生中按高考成绩择优招工,她直接成了银行职工。她和于一建的恋情公开,卿卿我我,但遭到父母强烈反对,因为田父贵为县工商局长,始终认为于家与自家门不当户不对。于一建大年初一到田家拜年,田父田母与他促膝长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痛陈两人结合的弊端,劝说两人分手。他不为所动,信誓旦旦表明了信心和决心。田父沉着脸,敲着桌子:“作为小菲的同学,田家欢迎你。作为小菲的男朋友,田家没你的门!”于一建灰头灰脸回家,唉声叹气。倒是田菲菲对他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让他的春节过得还有点喜气。 大年初二,四人买了礼品去拜谒袁元的墓地。他们相视无语,泪眼蒙眬,薛青的泪水簌簌而下。 洪卫寒假最有意义的是参加了豺哥的婚礼,完成了人生第一个伴郎角色。他们同居旧式四合小院,青砖青瓦,古朴陈旧,共有三户人家,大门左侧是洪卫家,隔壁是洋姐家,大门右侧是豺哥家。豺哥父母皆为普通工人,一生贫穷,唯一引以为荣的是生了四个儿子,分别为他们取名豺、狼、虎、豹,四弟兄个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颇有男子汉气概,倒是遂了父母心愿,支撑了门面。不过吃饭时,弟兄四个也是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看得父母脸若霜打,腰若折枝,愁云满面。老大豺下了岗,狼虎豹则连下岗机会都没寻到。弟兄四个早早辍学,没一个上过高中,虽不算文盲,但比文盲也好不到哪里。洋姐大名姚洋洋,贵为独女,父母端的是铁饭碗,拿的是稳工资,视其为掌上明珠。洋姐是县造纸厂化验员,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气扑鼻,一向瞧不起豺狼虎豹,看他们如狼似虎的眼神,总是不屑地报之以白多黑少的眼色。豺哥是长子,精力旺盛,尤其喜欢洋姐鼓鼓的胸。闲则生非,毕竟到了思春的年龄,他的眼里充满豺狼的贪婪,只要洋姐进入视野,眼睛便成了雷达。洋姐自然不是省油的灯,粗言秽语,指桑骂槐。豺哥不吃这一套,我行我素,照看不误。她恼羞成怒,骂上门去,他不急不恼,乘机表露心迹,想娶她做老婆。洋姐面如彩霞,大骂流氓。豺哥反唇相讥:“你们女人应该珍惜美好年华,及时享受爱情,何必孤芳自赏?最后还不都是双腿一蹬,便宜了蛆子?”洋姐哭声震天,泪眼汪汪,豺哥则仰天长啸,豪爽大笑。姚父从家里冲出来,浑身哆嗦,搬起天井里的水泥井盖,恶狠狠砸向豺哥右腿,口里高呼:“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砰!”豺哥抱着右腿跌倒在地,哀号打滚。豺哥被送进医院,成了瘸子,姚父被送进派出所,判了两年,两家反目为仇。豺哥获得民事赔偿1000元,但对洋姐仍然痴心不改,发誓一定要娶到她。洋姐对他恨之入骨,还之白眼。 改革浪潮席卷大江南北,豺狼虎豹也投身改革大潮中。国家为了鼓励青年自谋职业,银行可以提供贷款,豺哥瘸着腿在人生道路上颠簸,贷款2000元,加上赔款1000元,全部投资服装生意,成为全县第一批服装个体户。那时服装销路畅通,只一年,他就成为远近闻名的万元户;几年后,他就成了闻名遐迩的“豺百万”,手上四枚粗壮的戒指金光闪闪。在商海摸爬滚打,历经风雨,豺哥成熟起来,他关心希望工程,捐学助学;关心福利事业,探望敬老院孤寡老人;关心家乡建设,捐款十多万。“豺百万”成了全县鼎鼎大名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双丰收的风云人物,县领导以他为荣,与他称兄道弟。不久,他被选为县政协委员,在县中心购买了高档商品房,算是筑巢引凤。更让大家大跌眼镜的是,豺哥心想事成,在洪卫父子斡旋下,他提着大包小包与父亲一同到洋姐家求婚。豺哥的财力征服了洋姐,也征服了她父母。他出手阔绰,为她父母买了一套市区新开发的商品房,118平方米,两家冰释前嫌,欢天喜地。豺哥和洋姐速战速决,选择正月初六黄道吉日,喜结连理。 婚礼场面超级豪华,在市中心香格里拉酒楼摆了六十桌,让人叹为观止——当时普通百姓摆个十几桌就派头十足。婚礼的排场还表现在县四套班子领导几乎倾巢出动,为他捧场。豺哥身穿黑西装,黑皮鞋,内衬白衬衫红领带,左胸佩戴大红花和新郎彩绢,愈发显出英俊潇洒,神采飞扬,连走路姿势都瘸得可爱。洋姐本来就气质高雅,被化妆师精描细抹,配上高档真丝白婚纱,惊为天人。县广播站两位当红主播亲自操刀为他们主持婚礼,副县长证婚,县文化馆著名乡土歌手悉数亮相。酒店里音乐缭绕,歌声嘹亮,笑语欢声,沸反盈天,酒店门口人头攒动,行人驻足。 洪卫考上大学,豺哥非常佩服,认为他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为小小四合院增光添彩,不仅是洪家的光荣,更是四合院的光荣。豺哥挑选洪卫为伴郎,为他买了一套黑色西装,既是报酬,也是为自己婚礼撑台面。娶到洋姐,豺哥感到心满意足,功德圆满,因此端个酒杯四处出击,不断敬酒。新郎敬酒一般是以白开水代替,大家心照不宣 ,点到为止。但他喝的是真酒,尽管每桌只敬一盅,尽管他是海量,还是喝得语无伦次,脸上被酒精烧成一团火。豺哥烂醉如泥,歪倒在椅子上,鼾声如雷,洋姐手足无措,骂声不休。洪卫把豺哥往背上一甩,驮出酒店,让妹妹洪妍喊了辆的士,把他丢上车。车停,洪卫又把他从车上背下来,然后一步步爬向新房。洋姐开了门,众人簇拥进去,大家眼前一亮:新房装潢考究,墙壁乳白,吊灯耀眼,彩电,冰箱,洗衣机,音响,错落有致,漆黑家具,排列有序。进了房间,大家“哇”地惊呼,目光怔怔盯在墙上:一分,二分,一毛,二毛,还有五毛,一元的钱币,花花绿绿,贴满房间所有的墙面,一寸不剩。众人看房间像一个宫殿,羡慕不已。洪妍啧啧赞叹:“太美了,太美了!”洪卫把豺哥扶到床上,洋姐六神无主,蹙眉轻骂,为他宽衣解带。 “噗”,一股热流从豺哥口中喷出,正好射到洋姐的脖子里。豺哥抓着床沿,一浪高一浪地吐,嘴里还含混不清,念念有词:“钱,钱,钱是个好……东……西,老子有……钱,谁敢……瞧……瞧不起……我……” 洋姐从脖子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肉元,捂着脸抖抖地哭,起先哭声如溪,潺潺涓涓,后来哭声如瀑,轰轰滔滔。 开学,返校,洪卫还沉浸在豺哥婚礼的豪华和新房的出位中。他有些自卑,春节前几天,洪卫寄了张卡片给雪儿,祝她生日快乐,春节快乐。二十天不见,他渴望见雪儿的念头如野草疯长,等见了面又无话可说。他与雪儿并不每天相见,她与他约好每周周二、周五在五台山体育馆见面两次。雪儿生活很有规律,周末回家,周一上班,平时住在单位宿舍。 洪卫心有不甘,多次哀求:“不能每周多见一次吗?” “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新鲜。距离产生美!”雪儿温和地笑,“也怕影响你学习呢,那我不就成了罪魁祸首?” “那为什么就二、五?你是南京人,骂我们是‘二五’啊。” “二五就二五,每个恋爱中的人都‘二五’。”雪儿抿嘴而笑。 洪卫没辙,只好默认。不过每次见面,都是洪卫侃侃而谈,雪儿静静地听。两颗心相近了,但身体始终保持距离,偶尔一碰便像弹簧分开。到了一定的时间,雪儿总是聪明地看表。洪卫总是意犹未尽:“不早了,回吧!” 有一次,洪卫正说得兴起,雪儿突然一哆嗦。 “冷吗?” “嗯,冷!” “那就回吧。”洪卫怕她挨冻,就起身。 雪儿不吭声,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站起来,随他出体育馆。她是只胆小的耗子,总是提心吊胆怕被同事看见,远远地离单位门口就告别。 徐根喜的步伐倒是加快,托腮沉思,咬文嚼字了几晚,给薛青炮制了情意绵绵的情书,请洪卫转交。洪卫有心推辞,却开不了口,只好硬着头皮把情书送给她,回来时心情也如沉甸甸的情书。第二天中午在食堂,洪卫被薛青一把拦住,她发出一阵冷笑,阴森森地盯着他。他缩头转身,想溜之大吉,被她拽住:“本小姐婚姻大事全由本人做主,谢谢你的成人之美。念你初犯,罚刮鼻一个,今后不得多管闲事!”话未完,她的右手一勾,快如闪电,洪卫鼻梁上立即有了蚂蚁啃骨头的感觉。同学们望着他们吃吃地笑,他面孔灼热,一低头,落荒而逃。 回到宿舍,徐根喜梨膏糖般缠上来:“怎么样?” “自己去问!自己的事自己处理,你不是小孩,应该有能力处理好。”洪卫没好气地摸了摸鼻梁,鼻梁上似乎还有麻酥的感觉。 “问就问!男子汉大丈夫,敢写还不敢问?”徐根喜脖子一粗,扭头夺门而出。 洪卫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他早就蹿出门外老远。洪卫跑出宿舍,徐根喜早拐了楼梯下去,他有些慌张,担心出什么事,便追上去。他在女生宿舍门口简单登记好,直奔楼上,薛青宿舍门半掩半遮,里面有高亢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徐根喜正急切地对薛青表白:“为什么我对你的真情就得不到回报呢?” “我只把你当朋友啊,你没必要对我有真情,真的。”薛青坐在床上,头也不抬地捧着一本书,“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啊,做朋友不是挺好吗?” “不,朋友是朋友,恋人是恋人,不能鱼目混珠。我不苛求你一定答应做我女朋友,但你也得与我交往一段时间再定夺啊。我不会放弃!”徐根喜额头青筋一爆一爆的。 “我为什么要与你交往?不要自作多情哦。”薛青白了他一眼。 “冷静一下呵。”几个女同学轮番劝说。 徐根喜不依不饶:“遇到一个可心的人千载难逢,我不会轻易放弃。虽然我不一定成功,但我会努力争取成功!” 宿舍里乱成了一锅粥,女同学不断劝解,薛青脸色涨红,徐根喜唾沫飞溅。洪卫后悔替他传递情书,觉得是自己点燃的火种,想尽快平息。 “根喜,她们要午睡,晚上再说吧。”洪卫死拉硬拽地把他拖出去,顺便带了门。 徐根喜倚着走廊白墙往后靠,洪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出女生宿舍楼。 阳光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徐根喜冷着脸,眼睛忽眨忽眨闪着火光,他突然抬起脚,一块碎砖飞出去。“啪!”一楼女生宿舍的一扇窗子发出脆响。 “谁?” “哪个缺德鬼?”女生探出脸,声音尖锐,嘈嘈杂杂。 “快跑!”洪卫抓着徐根喜的手,狼奔豕突。 他们冲进宿舍,气喘吁吁。 “算了。”洪卫把徐根喜按到床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没算!”徐根喜头一昂,“你是班长,下午跟你请假半天,继续给她写信!” “你疯啦?我没这权力,不好准假,你去找班主任。” “去就去!”徐根喜的语气劈开洪卫的话尾,像只小老虎冲出去。 没半个时辰,他冷着脸回宿舍,一声不吭,坐下来摊纸写信。 “亏你学的历史。其实任何美丽的背后都存在缺陷,薛青只不过对你展示了最美的一面。”洪卫耐心开导,“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中,沉鱼西施是个小耳朵,落雁王昭君是个大脚,闭月貂蝉是个狐臭,羞花杨玉环是个肥婆。国色天香尚且如此,何况薛青?她挺喜欢耍小性子呢……” “请你不要损害她的形象!她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好坏与你何干?” 上课时间快到,洪卫喊他到教室。他耷拉脑袋,回答嗡声嗡气:“跟黄老师请过假了。”洪卫觉得事态严重,叹口气去上课,一路思考如何收场。 下课,打球,洗澡,今天是周五,法定的约会日。洪卫拾掇一番,到体育馆西门等,雪儿骑车而来,他有些奇怪。她下了车,他疑惑地接过来,是辆半新的蓝色男式车。 “我到旧车市场买的,才五十元,送给你,上街方便些。” 他知道她每月工资不足一百元,内心浪涛翻滚。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滑腻如脂,柔若无骨,这是他第一次抚摸女孩的手! “进去吧。”她羞涩地抽出手。 他推车进体育馆,锁好车,右手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她温驯地任由他握。他本以为自己的手清秀纤细,与雪儿一比,才知道自己的手是花生壳,蜡黄而粗糙,她的手如芋头籽,白嫩而滑润。清风明月,春寒料峭,空气中却有了些春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但实实在在有了甜蜜的味道。灯柱下,他们不说话,四目相对,她的眼里反射着月光,如清澈见底的涓涓小流。雪儿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融化了他的窘促和不安,一股热流在他的体内冲动,涌动,澎动,他情不自禁拥抱住她。她的身子一颤,向后一退,后面是坚实的灯柱,无处可遁,整个扑进他的怀抱。他的双手牢牢箍住她,她的芬芳弥漫他的鼻孔,沁心沁肺;她的柔软迷醉他坚强的心,酥筋酥骨;她结实丰满的胸如家乡小船上的帆,让他长风破浪,直挂沧海,激流涌动,思绪飞鼓……洪卫搂着雪儿,双手绞进她齐腰的秀发。他的身体沸腾燃烧,腮贴着腮,她的腮滚烫炽热,她埋下头,娇羞地躲。他的双手顺着长发攀上来,紧紧托住她的脸,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火焰,使劲摆着头,挣扎,呻吟。他的双手如结实的夹板,固定住她的脸,他低下头狠狠啄住了她的唇。雪儿的唇好似一朵绽开的荷花,清新爽口,吐纷绽芳。洪卫全身哆嗦,尽情吮吸,幸福的暖流肆虐奔涌。他想起小时候喝奶,双手扣住母亲的乳房,手舞足蹈,他想起死去的母亲,潸然泪下。雪儿幻成了母亲,他尽情享受温暖的母爱。他冰凉的泪水落到她的脸上,她放弃了抵抗,闭上眼,低声啜泣。 洪卫充分享受着女性之爱,这是父爱永远无法比拟的。父爱就像暴风骤雨,气势恢宏,淋漓尽致;女性的爱则是春风吹柳,柳枝拂面,暖洋洋,痒舒舒。他的泪是幸福的泪,他想她的泪也一定是幸福的。这是他的初吻,他要让自己的初吻缠缠绵绵,至善至美,随兴所至,随心所欲,与心爱的女孩共达幸福的彼岸。他的泪水不断流到她的脸上,她睁开眼,不再咽泣,平静地任由他亲吻。他吻光了她唇上的热气,她的唇冰凉冰凉……洪卫抬起头,满足地叹口气,怜爱地搂着雪儿。目光如水,月光如镜,月亮如银盘托住天宇,茫茫穹际闪烁几点飘忽的微茫,闪闪烁烁似星似灯。小草无语,树木无语,却有情侣的低语。微风拂叶,春虫唱鸣,丝丝温暖涌进洪卫的心。 “对不起,我有些……激动。”他突然想起刚才的失态,不禁脸红心跳,惴惴不安。 她静静抬起目光,他也仰目而眺。星月被一片精灵而调皮的云遮住了,云儿徜徉,月儿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云儿飘走的瞬间,大地一片银光普照。洪卫搂抱着雪儿,无声地享受这大自然的静谧。 他们早早回去,她始终低头不语,他既幸福又内疚。 学校大门早已关闭,洪卫扶着自行车有些懊丧。终于等来一个夜行的男青年,想必也是约会归来,在他的帮助下,洪卫爬上门坐上去,用脚钩住门框,俯身接车。男青年把车举给他,他连声感谢,把车托过门顶,一手抓门,一手拎车,努力把车接近地面。 “不许动!”寂静的夜晚,吼声如雷,黑暗中两束眩亮强烈的光线罩住他。 洪卫大吃一惊,从门上仓促跳下,站立不稳,车摔在地上,人跌在车上,一股剧痛从脚心蹿上来,自行车后轮在空中飞旋。 两名保安从阴影中冲出来,语气稍有缓和:“哦,是学生。哪个系的?” 洪卫疼得龇牙咧嘴,艰难地从口袋内掏出学生证:“历史系一年级的。喊什么喊,想闹出人命!” “你还有理。最近我市出了大案,校方领导还不是对你们学生负责!”保安一脸严肃,“你还违反校纪,深夜才归。” 洪卫一声不吭,这些天确实草木皆兵。一名武警战士值勤时遇害,步枪被夺。各单位严阵以待,加强警戒。洪卫跌得不轻,两名保安不再追究,一个推车,一个搀扶,送他回宿舍。 第六章 第二天上午,徐根喜借口身体不适,到教师宿舍楼向黄老师又请了半天假。昨天写了一下午,又到图书馆查阅了一晚的资料,今天再接再厉,长篇累牍,洋洋洒洒,足足写了四千字。他旁征博引,引典论据,情意绵绵,海枯石烂,自是落叶狂飞,心迹显露无遗。徐根喜看准时间,提早半小时从宿舍冲出,如龙卷风一般冲至中文系教学楼下。放学铃响,中文系同学零零散散下楼来。俊男靓女中,他一眼望见薛青,穿着橘黄色羊毛衫,迈着优雅步姿,抬头挺胸,丰满胸部一跳一跳,就像藏着一对活泼的小兔。他两眼发直,大喜过望,她和同学谈笑风生走过来。徐根喜紧握情书,咽了几口唾液,激动地冲上去拦住她,眼里放射热烈的光芒:“薛青!” “你好,有事吗?”薛青点头招呼,脚下生风,并未停步。 “给你,我写的……”徐根喜递上厚厚的情书。 “对不起,你自己看吧,我没时间。”薛青打断他,用手一挡,厚实的信封掉在地上,翻了两个跟斗。 “嘻嘻。”有窃笑声,声音虽小,却分外刺耳。徐根喜耳根发烧,弯下腰,捡起信封,起身又追上去。 “薛青,你有权利拒绝我的爱,但没权利污辱我的人格!你有权利边说边走,但没权利对一个朋友这么不礼貌。” 她恼怒地停下来,认真盯着他,他的脸上满是不屈不挠。她倒有些不知所措,悄悄拽拽同伴衣角。 一个大眼滚圆的女同学横到他面前,双手叉腰,怒目而视:“请你自尊自重自爱,不要再纠缠!送你一个评语:自不量力的癞蛤蟆!” “你再说一遍!”徐根喜额头青筋暴动,拳头攥紧。 “癞——蛤——蟆!”女同学一字一顿,不屑一顾。 “哈哈哈……”同学们驻足观望,爆发出笑声。 “啪!啪!” 他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两道闪电,给了女同学两个响亮的耳光。她一个趔趋,差点摔倒,两腮立刻通红,不由捂着脸哭起来。 “徐根喜,你心胸狭窄,欺负女生,算什么男人!”薛青跺着脚,上前抓住他的胸,猛力一推。 中文系的男生冲了上去,围住徐根喜。他像一只威风凛凛的雄鸡,昂着头,眼角闪耀着鄙夷的目光:“我是男人!头可断,血可流,男人尊严不能丢!这事与你们无关。如果你们非要多管闲事,今天只有一个结局——鱼死网破!” 他的傲慢激怒了中文系男生,他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徐根喜头一低,双拳握紧,在空中乱舞。没一会,在七八名男生夹击下,他双手抱头,毫无招架之力,两眼被打成熊猫眼,鼻青脸肿。路边冲过来四五名北方同学,他们不认识徐根喜,但是听到了他的口音。北方人一向耿直,抱团,见他腹背受敌,“呼啦”围上来,以徐根喜为圆心,形成一个保护圈,怒视着刚才动手的同学。一个高个黑脸的男生手一指:“我们北方人一向豪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绝不刁滑。他的求爱方式即使不对,也不能这样羞辱他,你们欺人太甚!” “高佬,你是我们中文系的兄长,大家一向敬重你。是他先欺负我们的小师妹,你应该主持公道,伸张正义!” “别废话,这位小师妹出言不逊在先,不只伤了他,也伤了我们男人的自尊,更伤了我们北方人的自尊。我们北方人就是癞蛤蟆?你们南方人以多欺少,算什么男人,都是孬种!”高佬声如洪钟。 “死一边去,充什么大佬,不要给你斧头就是李逵。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老子看不顺眼一样扁!” “怕你是孬种。北方人都是铮铮铁骨的好汉,宁死不屈,上!” 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如一锅乱粥。男生咆哮,女生惊叫,骂声,喊声,哭声,混而为一,跌的跌,滚的滚,场面有些失控。危急关头,中文系各班班干同心协力,团结协作,组织同学将双方拉开。只五分钟,双方鸣金收兵,战斗结束,双方互有胜负。徐根喜和另两名男生伤得较重,嘴角渗血,血流不止。毕竟都是同学,雷声大,雨点小,虚张声势,砸中身体的拳头很少。受伤者各负其责,就近到医院处理。 晚上,学生处闻知此事,立即大张旗鼓展开调查,出乎意料,中文系全体同学都守口如瓶。学生处老师只从其他系同学那儿得到点信息,一鳞半爪。他们找到薛青和那位圆眼女生,见两人死不承认,便语重心长教育她们:“我们的方针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瞒瞒藏藏。我们学校是百年老校,学风好,校风正,闻名全省。打架斗殴行为严重损害了学校形象,损害大学生形象,必须坚决打击!” 圆眼女生眼睛更圆:“维护校风校纪,责无旁贷。我们不会隐瞒真相,但也不会无中生有,胡编乱造,没有就是没有。中文系同学一向循规蹈矩,违反校规校纪的事与我们无关。”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师满脸严肃。 薛青柳杏圆瞪,咄咄逼人:“全校这么多系,干吗偏偏找我们?说我们中文系同学打架,有证据吗?你们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要以理服人!” “不要强词夺理!”对方恼羞成怒。 “你们用词不够准确,不是强词夺理,应该是理直气壮,理屈才会词穷!”薛青反唇相讥。其他女同学唇枪舌剑,伶牙俐齿,气得一向铜牙铁嘴的学生处干部干生闷气。 翌日,正是星期天,于一建早早带田菲菲到师范大学喊洪卫和薛青爬紫金山,他们乘11路公交车到山脚。晴空万里,春和景明,四人欢呼雀跃。紫金山,苍翠峭拔,俯瞰南京,如飘然仙女 ,脉脉含情,凝眸不语。薛青早就忘记昨天的不快,一路欢快地唱歌。昨晚,徐根喜怕学校排查,躲到其他学校老乡那儿,洪卫不知道事情经过,故作不知,绝口不提。四人进了山林,林木耸翠,紫烟笼罩。洪卫、薛青在前,于一建牵着田菲菲殿后。小道皆为泥路,山势不陡,四人弯腰攀登。洪卫脱了外衣,横扎在腰间,埋头爬行,手脚并用。偶尔遇到陡坡,洪卫爬上去,犹豫着,探身向下伸出手,薛青伸手一跃,洪卫便把她拽上来。四人终于登顶而呼,大汗淋漓。他们盘石而坐,掏出健力宝饮料,迎风畅饮,稍后身凉心定。阳光照耀,峭壁生辉,群山嵯峨黛绿,树木蓊郁阴翳,湛蓝的天空,白云飘飘悠悠,多么美丽的淡墨山水画! 他们从天文台下山,一路唱着歌,歌声荡漾,心儿飘荡,陶醉于自然的清新雅趣之中。 他们从半山腰进了中山陵。中山陵位于紫金山南麓,依山而筑,墓地高瞻远瞩,呈警钟图案,孙中山先生灵柩于一九二六年六月一日奉安于此。进入墓室,顶呈西式穹隆状,室内圆形,四壁用妃色人造石贴面,地面为白色大理石。墓室中央是安葬孙中山灵柩的大理石,四周围一圈精致的白色大理石栏杆。孙中山先生的汉白玉卧像安放正中,卧像身穿中山装,神态安详,面容慈祥。墓内鸦雀无声,令人肃然起敬,洪卫的脑海里蹦出泰戈尔的诗句:“愿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出了墓地,眼前豁然开朗,两边群山苍翠,青翠欲滴。向下,台阶逶迤,亭阁重檐飞角,广场辽阔,游人如蚁。四人恢复笑容,薛青建议大家比比数台阶,他们呼啸而下,口中念念有词。到底,于一建与田菲菲认定392级,洪卫与薛青认定393级,双方争执不下,各执一词。最后请教陵园工作人员,洪卫和薛青投降认输,于一建和田菲菲击掌相庆,拍照留念。薛青嘴一噘,鼻孔一哼。临别,四人仰望中山陵,“拔地通天之势,擎手捧日之姿”,高山仰止之情顿生。 回校前,洪卫才知道昨天争斗之实。他和薛青把于一建、田菲菲带至食堂小炒部,便回宿舍叫徐根喜。他掀开被,见徐根喜蜷缩着,以手遮脸,便移开他的手,他的脸上青紫,双眼圈青,煞是“漂亮”。 “噗嗤”,洪卫忍俊不禁。他发自肺腑佩服中文系男生,妙手作丹,造就徐根喜如此逼真而可爱的熊猫眼。 “走, 到食堂吃饭。”洪卫抚摸他的眼睛,爱不释手。 “不去,丢脸!”他扭过头。 “丢啥脸?男子汉大丈夫,不偷不抢不骗不拐。为爱情,点石成金,由人变熊猫,由普通变国宝,光荣!”洪卫强拉硬拽,“还有薛青和两个老乡。” 徐根喜一骨碌翻身而起:“不骗我?” “骗你是小狗。”洪卫逮着机会,成了啰嗦的婆婆,“兄弟,劈柴不照纹,累死劈柴人。慢工出细活,爱情也要讲究策略,所谓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爱情最讲真诚,以真诚打动对方,攻心为上。由量变引起质变,速战速决固然更好,但记住欲速则不达。既要四面埋伏,又要网开一面,防止困兽犹斗……” 徐根喜三下两下穿好衣服,随洪卫出去。暮色沉重,一路,他还是不自觉地抬手遮掩眼睛。 “你好!”于一建起身招呼,故作镇静。 不过,薛青和田菲菲好奇的目光在他眼上轻轻一滑,还是哑然失笑。田菲菲低头偷笑,薛青转身咬着唇笑,那一刻,她原谅了他。 “你们好。”徐根喜不认识田菲菲,不自然地讪笑。 “坐吧。”洪卫招呼大家。众人落座,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啤酒,大家都没喝过,匀了喝。一股浓浓的怪味直刺洪卫鼻孔,像泔水的味道。 “什么啤酒?屁酒!倒有些臊味。”于一建嘟哝着,把一大杯啤酒灌入口中,冰凉,刺喉。 “啤酒又不是菲菲,哪能顺你的意!”薛青调侃。 “哎,她真是一个好女孩,情感细腻,温柔体贴,处处都有女人味呢。”于一建得意洋洋,“不过,真的要感谢《劲松》与《幽兰》!” “‘劲松’,敬你一杯。”薛青对洪卫意味深长地一笑。 “敬你,‘幽兰’。”洪卫端起啤酒,笑了。 徐根喜望着他们,莫名其妙。 中考过后,大家又一同考入一中。学生似乎就是为考试而生存,他们的目标单一而专一:考大学。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单词、公式、课文、习题……眼花缭乱,闻鸡起舞,同学们的眼镜上圈圈旋转,镜片厚实。到高三,根据个人兴趣爱好,洪卫、于一建、田菲菲、薛青、章燕殊途同归,都分到文科班,洪卫是班长,薛青是团支部书记,章燕任班级学习委员。文科班最大特点就是阴盛阳衰,全班65名学生,女生40名,男生25名,一直被理科班同学嘲讽。不过,文科班学生被公认为是才子佳人,特别是全年级的美女全聚集文科班,恨得理科班男生咬牙切齿,看见文科班男生就会有摩拳擦掌的冲动。好在文科班男生文质彬彬,只喜爱舞文弄墨,对理科班男生的挑衅装聋作哑,忍气吞声,倒也相安无事。文科班表面风平浪静,但风平浪静下其实是激流暗涌。班上美女如云,男生大饱眼福,正值身体发育,情窦初开之时,他们多了份多愁善感,开始蠢蠢欲动。投石问路的,暗度陈仓的,破釜沉舟的……花样翻新,不胜枚举。班主任谢老师是个中年男人,早有防范,排座位时谨小慎微,男生与男生同桌,女生与女生同座。 正是高考前关键一年,同学们埋头苦读,全神贯注,铆足了劲以待来年一搏。谢老师喜形于色,摇头晃脑,希望大家集中精力 ,毕其功于一役。当薛青把男生写的情书上交,谢老师勃然大怒,一拳把讲台砸了个洞。毕竟他教语文,思维敏捷,思索良久,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为了消耗同学们过剩的精力,同时激发大家的写作热情,他号召全班同学在教室后墙开辟了作文园地。女生捷足先登,办起《幽兰》,蓝纸围成长方形一块,取“幽幽兰草香”之意。男生不甘示弱,办起了《劲松》,取“松柏逆劲傲严寒”之意,边边框框用绿纸围剿,倒是与松树吻合。《幽兰》人多势众,薛青领衔,章燕辅佐,田菲菲等一帮干将摇旗呐喊。薛青不仅才气逼人,而且外貌出众,某著名导演筹拍台湾某名著,看中她与女主角形神兼似的气质,评价她“浑然天成,精雕玉琢”,力邀其加盟。因为父母担心影响她的学业,担心并不纯洁的影视圈污染了她,所以强烈反对,最后只好作罢。章燕貌不惊人,但绝对是才女,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作文文采飞扬,醉心《幽兰》,每期必上,散文、诗歌、评论、样样拿手。《劲松》人孤势单,洪卫独木难支,于一建打抱不平,大旗一挥,上窜下跳,哄吓诈骗,从男同学手中骗取几篇稿件,勉强维持。谢老师是个老练的心理学家,绝不因循守旧,善于激发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好胜心。课上,他故意摇头摆尾点评女生或男生的某篇佳作,极尽煽情点火之能事,引得异性同学醋意大发,力争写出一篇超过对手的文章。男女生暗暗较劲,谢老师不露声色,喜在心头。 谢老师讲一篇抗日战争时期的课本,课后布置了续写。洪卫灵感大发,匠心独运,写成小说,作文本一下用了二十多页。谢老师拍案叫绝,作文课上,他抑扬顿挫朗读这篇作文,男同学感到了扬眉吐气,掌声如暴风骤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于一建双手拍红。女同学以手挡脸窃窃偷笑,但故意流露出一种不屑。 第二天,章燕的文章《红旗到底能扛多久》让男同学气得目瞪口呆: “红旗到底能扛多久?这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引发的问题。一九二七年,南昌起义打响中国革命第一枪,秋收起义,广州起义,枪声隆隆,烽火连绵。国民党大举反扑,后来居上,先烈的鲜血染红了井冈大地,乌云密布,红旗到底能扛多久的问题应运而生。 红旗到底能扛多久?这是问题的两个方面。于国民党,他们荷枪实弹,严阵以待,妄图扼杀新生革命根据地。在他们的眼里,革命的红旗将倒,红旗飘飘,将成布条。于共产党,一些人贪生怕死,悲观失望,他们担心红旗不能扛多久。毛泽东同志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痛斥悲观论调!红旗到底能扛多久?不是国民党说了算,尽管他们得意忘形。红旗到底能扛多久?不是胆小怕事者说了算,他们应抖擞精神,坚信红旗永远飘扬! 今天谢老师读同学大作,让人耳目一新。不过女同学不必气馁,看幽兰吐香,花儿怒放,姐妹们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红旗到底能扛多久?不在语气的高低,不在字数的长短,而在稿件的数量和质量。一切柏儿,松儿,不必放在心上。 放学后,男同学悄悄到《幽兰》偷看,大家群情激奋,斗志昂扬,浑身充满力量。当晚,洪卫、于一建二炮齐鸣,于一建写了《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洪卫写了《将革命进行到底》: “看《幽兰》吐艳:红旗到底能扛多久?二十年代毛泽东同志斩钉截铁地回答:革命红旗永不倒! 井冈山根据地,血雨腥风,白色皑皑。五次反‘围剿’,敌强我弱,步步为营,爬雪山,过草地,革命征程路漫漫,黄泉路上渡难关。撒开两手,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各个击破,杀得敌人落花流水,丢盔弃甲。革命统一战线无坚不摧,抗日烽火点燃祖国大地。胜利号角刚刚吹响,蒋匪大兵压境,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我自岿然不动。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三大战役,炮火绵绵,敌人晕头转向,望风披靡。朱总司令一声令下:将革命进行到底!长江天堑,万帆竞舟,如万箭齐发,秋风扫落叶。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长江天堑变成革命的宽阔大道,长风破浪,凯歌高奏。 劲松是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劲松是男子汉,不必婆婆妈妈!将革命进行到底,任你鸟语花香。将革命进行到底,劲松笑傲疆场! 宜将剩勇追穷寇,将革命进行到底!” 双方唇枪舌剑,兵不血刃,起初是人海战术,后来变成盯人战术。于一建自告奋勇,专盯文风婉约的田菲菲,洪卫专盯作风泼辣的薛青和章燕。其他各自为战,争先恐后。整整两周,大家绞尽脑汁,咬文嚼字,搜肠刮肚,寻找犀利之词。 谢老师发觉苗头不对。班会课上,他轻描淡写地说:“同学们,这一段时间你们议论文水平提高得不慢啊!” 教室里传出会心的笑声。有同学动摇了,脸上的僵硬松动,绽开笑容。 “习武之人不得以拳服人,弄文之人也不得出口伤人。好语一句暖三冬,恶语相向寒三伏呵……”谢老师锐利的目光刺得大家低头无语。 洪卫、薛青身为班干,首先检讨了自己急功近利,沽名钓誉的不良习气。同学们纷纷引火烧身,检讨了自身不足,《幽兰》、《劲松》停刊,大家全神贯注奋战高考。 于一建与田菲菲甜蜜初恋。 洪卫从沉浸的思绪中醒来,静静笑了。 “什么让你美滋滋的?”田菲菲疑惑地盯着他。 “‘劲松’、‘幽兰’啊,你们的红娘呢。” “真的很纯很美的时光,可惜短了点。”薛青回味无穷,“章燕成了全县文科状元,考到了上海,真是个才女啊!约好来南京玩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第七章 洪卫觉得自己是斗败的武士,丢盔弃甲,丧魂失魄,雪儿的身影充满心灵。到教室上课,到食堂吃饭,到图书馆自习,到球场打球……虽然一如既往,却度日如年。好不容易挨到周二,他有一种冲破黎明前黑暗的感觉,想起甜蜜的初吻,一股暖流荡漾全身。食堂还没开门,他就捧了碗盆倚门等待,门开,他像子弹壳一样飞进去。 洪卫匆匆扒完晚饭,飞快回宿舍,仔细收拾了一下自己,缓缓走出学校,走向五台山体育馆。太阳早已落山,只有暗白的光线淡淡包裹着世界。正是下班时间,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他从五台山体育馆南门进去。南门其实是正门,从高大的室内体育馆旁边穿过,球场上,仍有矫健的身影依依不舍地争着球,伴随着激烈的呐喊。没一会他便到西门,准确地说,西门正面朝南,一条小道陡陡曲曲,由南蜿蜒而至,从门前向西北延伸。他不时看表,秒表的滴答声敲击着心扉,在忐忑中等待,在等待中渴望,在渴望中焦灼,心和秒表形成共振。小路偏僻,绝无多余的人,偶有几个身影,转眼在水泥路上敲着结实有力的节拍过去,那是附近居民回家。小路躲藏了都市的繁华,就像西装革履里穿着的旧马甲,显露着都市的朴实和简洁,显露着都市的安宁和静谧,让人浮躁的心境一下子安静。 夜幕完全拉合,灯光成了夜的眼,画龙点睛成了它的最高境界。远处,金陵饭店灯火辉煌,璀璨夺目。体育馆内,溜冰场上音乐高亢,气氛炽热。七点,约定的时间,雪儿的身影并没有出现。洪卫有些心灰意冷,渴望的眼在探照,恨不能把前面的路照如白昼。雪儿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他喜欢听她的脚步声,脆脆的,如莲儿绽开。雪儿会忘记吗?不会,他坚定地否定。恋爱中的男女不会遗忘这神圣的日子,相反,恋爱中的男女就像飞蛾,约会就是双方飞奔爱情之光的强劲冲刺,前赴后继,万死不辞,何况雪儿心如发丝,不可能遗忘。时光悄然流逝,洪卫焦躁不安,手表的滴答声如同石子在心上划出的摩擦。他有些担心,她病了?或者发生什么意外了?焦虑变成一只正在充气的皮球,慢慢在心里膨胀,他感到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不会的,雪儿那么聪明伶俐,睿智精灵,不会轻易出事,一定会平平安安,他在心里暗暗为自己鼓气。溜冰场开张不久,位于体育馆南侧,凹在坡下,喧闹炫耀,他无聊地踱进门呆呆向东远眺。溜冰场灯光,一群一群的少男少女,穿着冰鞋,无忧无虑地在旱冰上纵横驰骋:或张开两臂,如大鹏展翅;或双手背后,如小鱼戏水;或两手随摆,如双揖击流……也有个别初学者,躬身如虾,小心探身,稍稍滑出不远,“叭”,一个大仰叉,又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洪卫不敢再看,怕雪儿见不到自己,急忙退到门外。溜冰场的大广播播放着最新流行歌曲《故乡的云》,费翔浑厚的嗓音穿透夜空,飘向天宇。他有些嫉妒,春节联欢晚会上,费翔所唱两首歌曲《故乡的云》、《冬天里的一把火》立刻风靡全国,家喻户晓。青春少女顶礼膜拜的偶像情人横空出世:身材高大威武,混血儿面孔摄魂夺魄,一个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深入人心。他有些沮丧,费翔是大众情人,自己只有一个恋人,也弄得食不甘味,夜不成眠。爱情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痛苦,现在,洪卫就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找不到解脱的边缘。他把一个个可能的理由都筛了个遍,还是茫然一片,理不出头绪。突然,他想起了上周五雪儿的泪水,心仿佛被狠蜇了一下。是自己的粗暴伤害了她吗?他的思路突然有了光亮,只是觉得自己的思路像一只漏斗,心也随之沉下去。 已是深夜,溜冰场上的大喇叭变成哑巴,音讯全无,洪卫百无聊赖,身上有了凉意。体育馆内只剩一两对痴迷的恋人,门外路上,空荡寂寞,灯火点点,单调地将灯杆投射路中,洪卫的身影平躺路边,黑魆魆,阴森森。 雪儿,你在哪里?雪儿,你为什么失约?如果有事,也该给自己一个说明啊。洪卫顺着小路走到她的公司,宽阔的铁门牢牢把守。他真想翻过去,但不敢,雪儿不准他到单位找她,他相信这是女孩的羞涩。站在门外,看公司内模模糊糊,树影只剩下一片 黑团团。他又担心她忽然从其他路径过来,不敢久留,连忙返回,体育馆西门口仍旧空荡。洪卫一会儿到雪儿单位,一会儿到体育馆,在小路上折折返返,来来回回。露水侵袭着他,他浑身冰凉,还要忍受饥饿的煎熬,又不敢回校,担心她冷不丁从哪儿冒出来。他解开衣扣,将衣摆收紧,把自己像粽子一样裹起。时间不断流逝,他不断失望,呆呆看着天空,看启明星升起,看天边泛白。他的身体凝固了,连同对雪儿的思念。 上课,洪卫浑身无力,觉得鼻塞脑涨,瞌睡渐渐袭来。揉眼,掐穴,捶头,他顽强抵挡一阵,终于败下阵来,两手抚桌,头埋臂中,沉沉睡去。 他觉得有东西在头上搓揉,眼一睁,心理学老师和蔼地站在身边,宽厚的大手盖着他:“今天怎么无精打采?哟,眼睛这么红,当心身体,不舒服就回宿舍休息吧!” 洪卫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是班长,老师自然不会怀疑。他连忙抬头挺胸看黑板。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七缠八绕的心。坚持到下课,他冲进小卖部打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传来男人的声音:“找谁?” “寒雪!请问寒雪在吗?” “你哪儿?” “师范大学。”洪卫握着话筒紧张而期待。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好像有女声。 “对不起,她不在。”男人的声音嗡声嗡气。 “请问,她上哪儿了?”洪卫战战兢兢。 “出差了!” “啪!”搁电话的声音清脆有力,他的心为之一震。 洪卫急忙找到生活委员,生活委员家里有事,昨天才返校。他讨了班级信箱钥匙,感觉一定有雪儿的信。果然,开了班级信箱,雪儿娟秀的笔迹映入眼帘。他做贼似的揣了信,破天荒向黄老师请了假,一路溜回宿舍,“砰”地关了门,双脚三蹬两蹬甩了鞋,扑到床上,撕开信封,掏了信,贪婪地展开。信只有两页: 卫: 请允许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谢谢命运的垂青,让我们彼此相识,让我经历了美好的初恋,虽然短暂却刻骨铭心……卫,因为传统的家教,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爱上一个男孩。因为生长在学校的缘故,我最喜欢老师,喜欢老师的博学,喜欢老师的儒雅,喜欢老师的书卷气,就想找个老师做我的爱人……命运让我认识了你,我终于如愿以偿。你不仅是个老师,更有男孩身上难得见到的骨气和勇气!我对爱情充满了向往和憧憬,不可遏制。父母看我乐不可支,都怀疑上了我…… 可你让我大失所望,你那晚的霸道,粗鲁地夺走了我神圣的初吻!我毫无防备,毫无反抗,毫无尊严……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所以,我原谅了你。我也不后悔,不后悔将我的初吻献给一个真心爱我的男孩! 卫,我是一个传统的女孩,打小父母就教育我淑女风范,温柔贤惠。我一直认为,爱情就是坦诚相待,心心相印,即使是肌肤相亲,也要互相尊重,不是强取豪夺……你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男朋友,就让我做你的姐姐吧…… 卫,谢谢你给我的真爱!谢谢你给我永生难忘的美好时光! 一人在外,请多保重。周二就别去体育馆了…… 雪儿 洪卫躺在床上,呆若木鸡,突然理解了徐根喜。他仔细看了看邮戳,周日就可收到信的,白白在五台山体育馆冻了一夜。他头痛欲裂,五脏俱焚,觉得心抽空了,血流光了,全身成了一具空壳。他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了鞋,坐到桌边,取出笔,摊开稿纸,笔尖匆匆掠过,心中的感情风起云涌: 雪儿: 看了你的信,如雷轰顶!我沉浸在无比的悲伤之中,难以自拔……今天才收到你的信!昨天,我在五台山体育馆等你一宿,挨至天明,一夜相思,冻成冰棍! 雪姐,真诚地说声抱歉,那晚我伤害了你!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但绝对不是故意的侵犯!当我拥抱着你,不仅拥抱着一个芬芳的柔软之躯,更拥抱着一个笃实的爱情!我吻了你,那是我真情的流露,情不自禁!雪儿,这是我 的初吻,无征无兆,无头无绪,但弥足珍贵!我倾情而吻,我竭力而吻,我不只是在吻你,而是在吻我的爱情,吻我逝去的母爱……雪姐,十多年不流泪了,那晚我泪雨纷飞……我找到了爱情,找到了梦寐以求的爱情!茫茫人海,我抓住了你,便是抓住了一只救生圈,安全感油然而生。雪姐,心爱的雪姐,让我柔肠寸断的雪姐,你就是我的梦中女神!这一生我将抱你漂流,万水千山,永不分离。 雪姐,原谅我这个不懂事的弟弟!我不是故意污辱你,而是真心喜欢你!千万千万千千万万别把我当成流氓……如果我伤害了你,就请你原谅我,以后我会尊重你,保护你,宠爱你,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 雪儿,雪姐,答应我,不要不要离开我!我要用我的真诚表达我的愧疚和懊悔,我要用我的真诚挽回我失去的爱情。从周五开始,从我们约会的时间开始,在我们约会的地点每天等你,我将虔诚以盼,望眼欲穿,赤胆忠心,等待天明……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永远等着你……直至等到你的倩影…… 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洪卫立即到邮局,用信封包好信,塞进墨绿色信筒。吃完饭,他到浴室泡了个透澡,到校医务室买了药片,吃了药,上床休息。 他在殷切期盼中等来周五。天刚擦黑,他加了件毛线衣,买了包饼干,走到体育馆西门。溜冰场灯火通明,“嚓嚓嚓”滑冰声不绝于耳,划着青春的活力。路上,行人寥寥,雪儿仍然没有来,他心境平静,不去多想,觉得在体育馆枯坐一夜才能表达自己的真诚。 漫漫长夜,他吃光了饼干,意志坚如磐石:以真诚为利剑,扬眉出鞘,博得雪儿芳心。 第二天是周六,洪卫犹豫不决,今天雪儿应该回家。但他很快否定了内心的动摇,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他双眼红肿,中午小歇了一会。下午只两节课,一下课,洪卫便回宿舍睡觉,养精蓄锐。闹钟将他闹醒,他到食堂吃了半斤米饭,简单洗漱一番,仍旧添加了衣服,准备了一袋花生米作干粮。天黑,他准时到体育馆西门。虽然有些疲惫不堪,但他终于掂量出雪儿在自己心中目的分量,离开雪儿,仿佛离开空气和水,他艰于呼吸,难于生存,一定要让雪儿失而复得!洪卫踌躇,雪儿是否收到了信,担心今晚又会功亏一篑。他轻轻叹口气,懂得了煎熬的滋味,他成了鸡蛋,在沸腾中上浮下沉,等待成熟。 溜冰场的灯火熄灭,喇叭也偃旗息鼓。洪卫坐到看台上,静静嚼花生米。五香花生,香味撩人,只是没有胃口。他抬起头,天上繁星密布,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颗普通的流星,渺小而无助。 吃光了花生米,阵阵倦意袭来。他双手托腮,闭目小憩。 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移来,迟缓而沉重。洪卫早已麻木,不再胡乱猜测。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他感到一双目光静静注视他。洪卫猛一回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上方迎风而立。 “雪儿?雪儿!”洪卫惊喜地大叫,站起来。 雪儿静立,凝眸不语。她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如一尊女神,不怒自威。 “雪姐,真的是你!”他有些哽咽,满腹委屈霎时涌上心头,快速向上跑去,“让我想得好苦!昨天等了你一个通宵……” “我知道……”雪儿亮着眸,似笑非笑,“下次还敢不敢乱来?” “不敢了!雪姐,请你原谅,我错了,以后一定听你的……”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像个犯错的孩子。 “别叫我姐,我不喜欢……”她突然笑了,她的笑无声无息,却威力无穷,如排山倒海的波浪,他转眼即被吞噬。 “哦。”洪卫鼓起勇气,一把抓住她的双手,“雪儿,我想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我,好吗……” “嗯。”雪儿的热气喷到他脸上,她的芬芳熏烤得他心乱意迷。 四手相牵,四目凝望,谁也不说话。月儿如剑,心儿如镜。洪卫有一种开怀畅饮的惬意和满足,他品味着爱情,爱不释手。这惬意和满足鼓鼓地塞满他的心扉,心满意足,情由心飞。 第八章 大一一闪而过,大二接踵而至。看新生稚气未脱,洪卫有了成熟的感觉,脸儿圆了,皮儿白了,个儿高了,腰儿粗了,心儿宽了,但见到三、四年级的学兄学姐,还是有些羞涩。师范大学学风严谨,学习气氛浓郁,同学们上课,下课,自习,业余时间大多在教室和图书馆。 新学期,学校又增加了一个少数民族班,学员共三十人,二十名男生十名女生,都是抽调出来的优秀青年,年龄约二十四五岁,在学校各个角落都能见到他们矫健的身影。让洪卫印象最深的是,女同学大多身材魁梧,两腮泛出潮红。本来他与少数民族班同学没什么接触,但元旦前夕发生了一场纠纷,将他们联系起来。 那是一个傍晚,又到了吃晚饭时间,洪卫与徐根喜到食堂排队打饭。一个黑脸粗辫的少数民族高个女子排在队伍前面,她足有一米七多,憨厚的笑容平静温和,脸上散布着淡淡的雀斑。一个尖嘴猴腮、鬓毛较长的少数民族男同学抓着碗盆欢快地跑过来,用手指撩逗她。“粗辫子”微微一笑,走出队列,把碗盆递给后面同学,右手搭上“毛猴”的左肩,他嘻嘻哈哈向后退缩。她向前一个纵跃,左手也搭上他的右肩,气运丹田,双臂一甩,瘦小的“毛猴”在空中像只沙袋飞舞起来。 “好!”众人一片喝彩。洪卫微笑着投去赞许一瞥。 “毛猴”不好意思地一吐舌头,头一低,顺势插进“粗辫子”前面。 “不许插队!”后面同学叫嚷起来。 “就插!怎么啦?”“毛猴”探出身,回头怒视,眉毛一挑。 “噢噢——”后面同学起哄。 “看你个猴样,还敢撒野?”徐根喜突然瞥见薛青在另一个队伍里关注这边,便勇敢地冲上去,一把抓住他。 “算了,算了,我叫金玛,他叫扎桑,我是他们的班长。”“粗辫子”友好地一笑,伸出右手拦住徐根喜,扭头对扎桑说,“你出去吧,把饭盒给我,我替你打。”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去就不出去!插队是不对,但你们想仗势欺人,没门。你们这是民族歧视,是大民族主义!”扎桑脖子粗壮,红色在他脸上漫延开来。 “谢谢你的抬举,上升到民族高度了。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各民族共同繁荣是我们处理民族关系的基本原则,我们不应该有大民族主义,但也坚决反对地方民族主义。”徐根喜的左手还是拽住了扎桑的衣服,“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民族团结没有关系。就不准插队,你给我出来!” 扎桑突然朝徐根喜的脑袋挥拳一击,他捂住头,只觉得眼前金星四射。徐根喜不禁火冒三丈,随手把饭盒砸到他的头上,猛地冲上去蹲下身,抱住他的双腿用力一抬,扎桑那麻秆似的身体立即失去重心,向后砸下去。徐根喜迅速骑上去,呈武松打虎之势,拳头擂得“咚咚”作响。 又有几个历史系的同学上前助阵,扎桑在地上挥拳踢脚,无奈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金玛急忙拉架,无奈势孤力单,洪卫也冲上去劝解。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伴随着激烈高昂的叫骂声,洪卫却听不懂,有些担心。果然,十多名少数民族同学杀将过来,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挥舞饭盒,有两个还手持木棍……洪卫感受到了这个少数民族的历史——那是崇山峻岭中跋山涉水的粗犷历史,像风,像雨,如雷,如电,似火,似冰,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洪卫感到大事不妙,拉着徐根喜大喊:“快跑。”说时迟,那时快,扎桑死死抱住徐根喜,他的双手像两根结实的绳索,死死缠住他的腰。徐根喜心慌意乱,想垂死挣扎,无奈徒劳,他终于领教了少数民族人的坚韧和顽强。历史系的其他同学一哄而散,逃之夭夭。少数民族同学龙卷风一样卷过来,徐根喜成了旋风中的枯草败叶,七零八落,上下翻飞。洪卫向金玛亮明身份,向她求援,希望阻止事态的恶化。金玛几声叱喝,几个少数民族同学回头望了望她,乖乖就范,耳提顺命。等保卫科同志赶来,徐根喜蜷缩在洪卫怀里,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像瘟猪一样直哼哼。他没想到暴风骤雨般的拳头一瞬间落到自己的头上,如捅了马蜂窝,铺天盖地,遮天蔽日。少数民族同学聪明,打人不伤脸,徐根喜脸上毫毛未损,却全身散了架。 金玛与洪卫被带到学生处,事关民族友谊,学校领导高度重视。学生处处长一拳砸在桌上,茶杯“嗵”地蹦起,又“啪”地落下。 “我们师范大学一向校纪严格,你们目无校纪,居然发生这么严重的打架事件!这是群架,是校园暴力,是文盲所为,是流氓行为!这有损民族团结,必须坚决查处,严惩不贷!” 系主任来了,班主任来了,同学来了,进进出出,一个个脸色严峻,缄默不语。 洪卫与金玛在学生处百般辩解,尽力化干戈为玉帛,费尽口舌,学生处领导才松动口气,决定改日再查。众人纷纷离去,洪卫与金玛最后走出学生处。 “对不起。”洪卫诚恳地说,“ 是我们先动的手。” “不,我知道我们这个民族的血脉里喷着火。”她害羞一笑。 华灯点点,因为是周末,校园里很少见到行人。饥饿唤醒了他们麻木的神经,两人便到校门口吃鸭血粉丝。金玛谈兴甚浓,话语如岩石,洪卫感觉到了她性格中的果敢和豪爽。她家姐妹两人,父母双双去世,是自治州政府和乡亲们鼎力扶持,供她上了中学和大学,入了党,提了干。洪卫心灵为之一震,与她相比,自己幸福得多。 “我要报答家乡,报答乡亲。我的家乡还很落后,乡亲们还很贫穷,我是人民培养起来的青年干部,我要努力学习,回报社会,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各族人民是一家,今天发生这样的事,真的很遗憾……兄弟之间,何必相煎太急!”金玛的眼睛红了,“叭嗒”,两颗晶莹的泪珠滴到桌上。她双手支桌,捂住脸,不断抽泣。 “你不必自责,你已经尽了力,是你阻止了殴斗,谢谢你。”洪卫默默注视她。他突然想起临终前目光满含期盼的母亲,想起腰躬背曲的父亲,想起求学不倦的妹妹,想起寄予厚望的雪儿,内疚之情油然而生。自己浪费了多少宝贵时间啊,他在心里暗暗自责。 “我们这个民族自尊心特别强。没有国家的繁荣富强,没有兄弟民族的相濡以沫,我们就是高山雪原上一棵孤草,没有坚强的生命力!今天,同学们手足相残,令我痛心疾首。” “你多虑了,牙舌尚且相争。不温不火,其实缺少激情,礼谦恭让,其实明近暗疏。兄弟喜怒自然,骂骂咧咧,打打闹闹方显真情。”洪卫边吃边劝。 吃完,金玛泪眼婆娑:“带我去看看那位同学好吗?” 他们买了一袋红糖,一袋蜜枣,一袋饼干。洪卫掏钱,金玛死活不肯,他只好作罢,便找了个借口退掉蜜枣。 回到宿舍,洪卫推开门,满屋子同学正对徐根喜嘘寒问暖,大家的目光“刷”地射过来,罩住金玛。她拎了糖和饼干,对大家微笑点头,大家点头致意。 “英雄,兄弟佩服。进了大学,我终于看到了打架,你居然是主角!人家金玛姐看你来了。”洪卫回头指了指金玛。 白色纱布紧紧缠绕徐根喜的右臂,他的右臂吊在脖上,洪卫想起《红灯记》里的王连举。徐根喜倚坐床头,连忙撑起身,冲金玛点头,笑容爬上他的脸庞,只是笑容如垂死的蚯蚓,挣扎一下便僵硬。 大家让开,金玛坐到床沿,轻轻摸摸徐根喜的胳膊:“疼吗?”然后她站起来,用嘴轻轻咬开糖袋,从桌上拿只瓷缸倒了糖,冲了开水,热气从瓷缸中缓缓升起。她慢慢吹,热气一圈圈升腾,她递给徐根喜。 “金玛姐,对不起,下午我有些冲动。”徐根喜喝了糖水,热气弥漫全身,低下头,“回去跟那位兄弟打声招呼。” “都是兄弟姐妹,不打不相识。”金玛开导他。 洪卫暗笑:自己与黑人打,徐根喜与藏人打,真算男人!他对他突然有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大家正在互劝互慰,批评与自我批评,薛青突然站在门外喊洪卫。他出门一看,惊喜万分,还有于一建和一个高个女孩。他看看女孩,觉得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她身材高挑,气质高雅,身穿红大衣,风度翩翩。洪卫慌张地收回目光,脑海里飞速旋转自己的记忆,疑惑地转向薛青。 薛青不满地叹气:“男生都是贱骨头,见了美女就七魂出窍。” “洪卫,我是章燕。”女孩肩挎背包,对他文气一笑,两个酒窝形成漩涡。 “章燕?”洪卫吃惊不小,热切地伸出双手,又缩回,不自觉地搓了搓。分别才不到一年,物是人非,变化万千,大上海的时尚气息在她身上一目了然。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女状元。”洪卫热情地把他们迎进来,对一屋子人作了介绍。 宿舍里热闹非凡。徐根喜精神振奋,推开众人,挺直了身子。他们安慰了徐根喜,与金玛海阔天空地聊。章燕大谈自己的宏远志向,踌躇满志,志存高远,活力四射,听得一帮男生鸦雀无声,像一群虔诚的长颈鹿。深夜,大家依依惜别,章燕随薛青回去,于一建与洪卫同宿。 第二天,晴空万里,蓝天碧云,洪卫、薛青、于一建陪章燕游玩。金陵古城,十朝都会,龙盘虎踞,风景秀丽,令人流连忘返。 傍晚,他们腰酸腿痛,筋疲力尽,便找了家烧烤店,章燕一定要吃南京盐水鸭。一盘盐水鸭端上来,章燕一改淑女形象,两眼放光,把盐水鸭端到自己面前:“你们天天可以过瘾,我可难得过来,别跟我抢哦,让我一次吃个够!” 洪卫最爱吃盐水鸭,但今天没有动筷。南京盐水鸭,肥而不腻,喷香扑鼻,还有与众不同的咸香,令人不能满足。章燕左一筷,右一筷,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满嘴油滋滋。大家都不吃,齐刷刷望她,她双手油污,满嘴油腻。 “看什么?怪不好意思。”章燕嘴里塞得满满的,说话含混 不清。她装模作样,拿腔作势,双手故意遮住脸,两眼却亮亮地从指缝往外看。 “不准看,不准看!”于一建一本正经指挥大家转过脸,自己也把脸转过去。 “我——们——都——不——看!”大家异口同声。 “噗——”章燕嘴里的盐水鸭一下喷出,弄得自己双脚全是油水。她站起来,捂住嘴,弯下腰,笑得花枝乱颤,面若番茄。大家不约而同转过身来,个个腰若米虾,脸如熟蟹。章燕直不起腰来,脸上笑容僵硬。薛青发觉苗头不对,对她后背就是几拳,“咚咚咚”,章燕这才哼哼哈哈缓过气。 吃饱,打嗝,咂嘴。章燕心满意足,摇头晃脑:“赏金陵美景,品同学友情,吃南京盐水鸭,今生死而无憾。” “噗——”薛青喷出一口清水,众人大笑。 章燕要返校上课,他们等33路车送她到火车站。33路缓缓而来,几十人蜂拥而上,堵在车门口,翘首以盼,车上乘客艰难地挤下车。售票员拍着车门焦急万分:“先下后上!先下后上!” 章燕有些灰心:“等下一辆吧。” “下一辆或许比这辆还挤,今天是礼拜天。”洪卫见怪不怪,“于一建,让她们跟在我们后面,二龙抢珠。” “好。”于一建竖起大拇指向他致意,又向后招招手,“跟紧。” 章燕跟上于一建,薛青跟上洪卫。他们心照不宣,两人同时从不同方向贴着车身挤向车门。挤车是他们的强项,在长期挤车实践中总结了不少实战经验,从正面挤车,事倍功半,有力使不上,最好角度应该是车门两侧,四两拨千斤,事半功倍。果然,他们很快抓住车门内沿,一用力,中间的旅客被挤得冒出去,骂声连天。他们顺势扒上车门,章燕,薛青也顺利登上车。车门在一片叫骂声中关上,没挤上车的乘客拍打着车门,发泄不满。车厢成了一只闷罐头,男女老幼挤成一团,你拥我,我挨你,动弹不得。 汽车启动,一晃一颤,车内才有一点点空隙。大家有的抓着扶手,有的夹在人丛中,干脆什么都不扶。他们四人身体相挨,洪卫紧贴薛青,有些不好意思,用力转了半个身,无聊地看窗外景色。突然,章燕轻轻拍拍洪卫的膀臂,努努嘴。洪卫望去,章燕旁边站着一位农村妇女,她胸前夹着矮小的儿子。一个文质彬彬的男青年胸部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双手抄过她的腰,手臂如蛇,缠住她,双手印在她丰满胸上揉搓,闭着眼,身体像打摆子似的摩擦。妇女红着脸,向后翘臀力拱,男青年使劲前挺,脸色潮红。 “你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章燕义愤填膺,伸手敲击男青年的肩。 男青年正沉浸在欢愉遐想中,陡然一惊,睁眼抬头,见众人目不转睛盯他,赶忙缩回手,扶住妇女的肩,轻轻干咳两声。 “你刚才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章燕抬高了腔调,怒杏圆瞪,不依不饶。 “你说我刚才把手放在什么地方?”男青年蛮横地回视章燕。 妇女感激地瞥瞥章燕,敲敲她的肩:“算了,算了。” 洪卫也劝她息事宁人,不想惹事。 “不行!”章燕正气凛然,“他欺负人家妇女,把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耍流氓!” “日你妈,你高得不得了!”男青年怒火万丈,“我流氓?我流什么给你了?我跟你忙什么了?” “你个臭流氓……”章燕满脸绯红,无言以对。 于一建一把抓住男青年的胳膊,使劲一拧,他发出杀猪般号叫。洪卫也伸手一击,他退缩着:“你们人多势众,仗势欺人。” 正好到火车站,车上人全涌下来。 “把他送派出所,他耍流氓!”章燕呼喊着。 于一建和洪卫抓住男青年,众人逼视。男青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送派出所?我偷了?拐了?骗了?说我耍流氓,有证据吗?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兴师动众,侵犯了我的人身权利,我要控告你们!” 于一建飞起一脚,男青年跌倒在地,伏在地上假装哼哼。于一建松开手,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便衣,要不还真不能下手。 “算了,每天公交车都有这种事,我们叫他们‘老点’,专点人家女同志屁股。”于一建劝章燕。 章燕不满地瞟了瞟他。薛青走到妇女面前,看她的胸上下起伏:“大姐,遇到坏人一定要喊啊!” “喊什么?丢死人呐。俺是山东人,对象在南京打工,过来看看他。哎,就算给我对象摸的吧,有啥法呢?” 众人窃笑,章燕绷着脸。孩子怯怯地仰头望着母亲,双手紧紧地拽着她的大腿。 “小朋友,去买水果吃。”章燕掏出十元钱塞在孩子的手中,扭头向火车站走去。 “谢谢阿姨!”妇女举起儿子的手在空中摇晃,目光随章燕的身影前移,直至消失。 大家随章燕进火车站。她像一只梅花鹿,甩着长腿,一蹦一蹦,隐进茫茫人流中。 第九章 春节如期而至,辞旧迎新,鞭炮隆隆,硝烟在空中飞舞,浓郁的气味弥漫,直刺人的鼻孔。春暖花开,气象万千,时代在飞跃,社会在发展,改革开放深入人心,祖国大地焕然一新。人们的衣着变了,由旧变新,由灰暗变鲜亮,人靠衣服马靠鞍,人们的精神面貌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人们的外貌也变了,脸儿绽出光彩。洪卫寄了张音乐贺卡给雪儿,祝她大年初一生日快乐,还抄了一段朋友寄给他的祝福语: 瑞雪积丰门,闲阳照景深, 又到换岁时,围炉思故人。 笑斟一杯酒,遥举香可闻, 祝汝身康泰,永保快乐心。 洪卫每天就是陪几个老同学串亲访友,洪妍整天像个跟屁虫。妹妹上了高中,出落得像水仙花一般了,他疼爱她,让她跟着一起玩,她对哥哥的大学生活处处好奇,问这问那。 “考上大学,自己去感受。”洪卫激励她。 “卖什么关子?拽什么拽?到时候我也考你们大学。”洪妍小嘴一噘,煞是可爱。 初十,洪卫就返校报到。大学生活应该是自由的,但大多数同学并不随意挥霍时间。他感受着大学的学习氛围,努力充实自己,上课认真聆听教师的讲授,下午打球,晚上到图书馆看书,看专业资料,看课外专题,看小说杂志,波澜不惊,井然有序。他感受到了三、四年级学兄学姐的拼劲,考研成了他们的明确目标,孜孜不倦,争分夺秒。 洪卫沉浸在爱情中,雪儿成为他生命中的维纳斯女神。一有闲暇,她就飞进他脑中,没有轻歌曼舞,只有文静的微笑,滋润着他的心灵,他闭目沉思,幸福而满足。每周二、五,他准时到体育馆。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与雪儿相依相偎,执手相牵,非常开心。爱情就是一种思念,让你零乱飘飞的思绪有个航向;爱情就是一种寄托,让孤独幽寂的心情有个归宿;爱情就是一团火焰,让你冰凉的身体燃烧,如野火春风。唯一遗憾的是雪儿周末回家,洪卫想陪她过星期日的计划难得实现。他也试探过要到她家玩,她荡漾的笑容如轻柔的气球,让他捉摸不定,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大学生活丰富而充实,校园里有学生影院。每个周末,学校还有舞会,各系各班自己组织,开个大教室,摆上简单音响,灯光摇曳中,男女同学手搀手,翩翩起舞。不过洪卫思想不够开化,他还没从中学时代男女不讲话习惯中完全摆脱,对男女搂抱起舞心存芥蒂,隐隐有些反感,但不说出口。作为班干,他自然有义务为同学组织舞会,丰富业余生活,放松身心,陶冶情操,增进友情,增进青春期男女接触机会,或许能开放爱情之花呢。他喜欢静坐舞厅某个角落,看同学跳,听音乐飞扬,只是没人唱歌。薛青是个舞林高手,快四、慢四、快三、慢三,驾轻就熟,游刃有余。只要她在场,男同学精力充沛,乐此不疲。薛青更是精力旺盛,在男同学万般宠爱中跳到曲终人散,像只旋转不停的陀螺。洪卫觉得自己是个另类,每次都一直坐到结束,显得不伦不类,与气氛格格不入。 洪卫有很多爱好,除运动外,他喜欢看书,还喜欢写写。最擅长杂文,他的观点鲜明,视角犀利,颇有特色。也写些小小说,散文诗歌,常常投给校报,挣些稿费和名气。他成了校报通讯员,针对校园内寻物启事满天飞舞的现象,他写了篇杂文《归来吧,归来哟》,因切中时弊,荣获年度一等奖。洪卫也被评为校报优秀通讯员。 薛青越发忙碌。她是校报编辑抢手的作者,她的朦胧爱情诗迷倒一大片少男少女。学校文娱联欢,她的拿手绝活是舞蹈《白毛女》:“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她的演出古朴自然,原汁原味,韵味无穷。多少“大春”在台下脉脉含情,双眼喷火。一年一度的“校园十佳歌手”大奖赛上,“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她的一曲《橄榄树》大获全胜,“校园十佳歌手”称号唾手可得。学生会改选,在文娱部部长职位争夺中,她轻装上阵,对手不战而溃,她胜得轻松。娴熟的普通话使得“校园广播之声”主持人成了她的另一头衔。她好运亨通,父亲又升任副县长,她也更加自信从容,成了校花。她的出类拔萃与众不同,既有脱凡超俗的典雅,又有雅俗共赏的野性。她的周围簇拥着形形色色的男同学,甚至有不怀好意的讪笑。送贺卡,请吃,邀玩,洪卫大沾其光。薛青来者不拒,有送必收,有请必到。洪卫郑重其事劝过她几次,她理直气壮,心安理得。不过,贵重礼品她坚决不收,一副功得圆满的知足感,头昂得像骄傲的小公主。 徐根喜有些紧张。上次打架,学校为严肃校纪,惩前戒后,双方各打十板,给他和扎桑各记过一次,另有五名同学给予警告处分。他对学校并不耿耿于怀,只对薛青牢骚满腹。他听从洪卫的劝告,由大刀阔斧变为细水长流,希望滴水穿石,慢慢打动薛青。但她似乎变得老奸巨猾,不给他任何独处的机会,让他颜面尽失,大光其火,只是火不能外燃,只能内烧,弄得他五脏俱焚,心如刀绞。而她周围围满了面孔不一目的同一的男生,像一批批蝗虫。尤其是体育系三年级的美男子彭方盯上薛青后,徐根喜毛骨悚然,知道形势岌岌可危。彭方父母都是外交官,他养尊处优,优势明显。果然,形势急转直下,薛青居然与彭方有了交往的趋势。徐根喜沉不住气,决定不能坐以待毙,又天天到薛青宿舍玩,只是难得遇到她,其他室友又冷若冰霜。他又到图书馆抄抄摘摘,博古引今,炮制一封封火辣辣的情书。情书连续送到薛青手上,她忍无可忍,写了一张纸条,请圆眼女生交给他。徐根喜迫不及待展开,纸条上只八个娟秀的大字:“我有男友,好自为之。” 八个大字像八块方砖,砸得他晕头转向,万念俱灰,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约洪卫到食堂小炒部喝酒,要了瓶白酒。洪卫不准,便换了三瓶三泰啤酒,洪卫一瓶,他两瓶。徐根喜情绪低落,洪卫边喝边劝,谈人生,谈理想,谈爱情。一瓶下肚,徐根喜的怨气随啤酒泡沫上涌翻滚,终于喷射而出:“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爱一个人好难!中学时代,我只埋头苦读,专心致志,为的是光宗耀祖,跃出农门,改变自己的命运。那时懵懵懂懂,什么都不开窍。上了大学,才知道天地如此辽阔,世界如此美好。才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奥妙。过去,虽然也有过对女同学的好感,但一直以为那是不健康的心理,拼命压制自己,现在到了释放的时候。我终于遇到了心目中的白雪公主。真诚地谢谢你,让我在纯洁浪漫时节邂逅了薛青,我的生命从此有了亮色。我有自知之明,她是天鹅,我确实是癞蛤蟆!不错,蛤蟆虽丑,不及青蛙。但青蛙胸无大志,坐井观天,永无出头之日。至少蛤蟆有梦,没有梦想就没有现实,虽然梦想未必成为现实。蛤蟆未必能吃到天鹅肉,但不去梦想永远吃不到。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或许一不小心癞蛤蟆还真能咬一口天鹅肉呢!不过你放心,我理智犹存,不会瞎来,今天来之不易,我会珍惜。我已打了两次架,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父母含辛茹苦培养了我,不能对不起他们……” 洪卫突然对徐根喜有了一份敬佩,这份敬佩把对他的旧印象冲击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两人吃吃谈谈,时光悄然流逝,食堂师傅们不耐烦地看他们。洪卫扭头一扫,不知不觉中,食堂只剩他们两人。他们喝尽酒,扒完饭,喝光汤,回宿舍。徐根喜红了脸,一路慷慨激昂,愈发容光焕发。突然,徐根喜停下脚步,笑容消失,目光凝固:薛青和彭方亲密无间,说说笑笑迎面走来。薛青看见了他们,小鸟依人般向他们挥手,洪卫也扬手招呼。 徐根喜脸色倏变,严词责问:“薛青,这么晚了,到哪里去?!” “ 回宿舍!”薛青没好气地走过去,瞪他一眼。 “关你什么事?神经病!”彭方轻蔑地斜视。 徐根喜双目喷火,双拳紧握。 “走吧。”洪卫死死拉住他,拖向宿舍。 徐根喜的脸色变成猪肝,昂着头,咬着牙,双眼死死盯住远去的两人。回到宿舍,他心烦意乱,溜溜达达转着圈。他取了茶杯,从桌下拎出水瓶,哆哆嗦嗦揭瓶盖。 “我来。”洪卫恻隐之心顿生,趋步上前。徐根喜闷头一推,洪卫差点摔倒,不满地瞟了瞟他,便坐到床上不惹他。 徐根喜倒水,终于没控制住自己的手,突然“啊”的一声惊叫,开水烫着了他。他忙放下水瓶,右手托着左手,冲出宿舍,奔进盥洗室,扭开自来水龙头,把左手放在水柱下冲,嘴里嘘着寒气对手吹。洪卫跟进来,捧起他的左手,他的左手像胡萝卜。 “痛吗?”洪卫抚摸着他的伤处轻轻问。 徐根喜目光游离,不吭声。 “痛吗?”洪卫锲而不舍,追问一句。 “痛,心里痛!爱情没了,还在乎这点小痛!”徐根喜木然冲着手:“你忙去,让我一个人待会。” 洪卫瞟了他一眼,回宿舍。他躺到床上,看《丑陋的中国人》,津津有味。他喜欢柏杨,喜欢柏杨的诚实和尖锐,他的观点犀利,思想深刻,很合大众的胃口。“欧洲人喜欢打桥牌,便于沟通;日本人喜欢下围棋,有全局观念;中国人喜欢打麻将,各自为政。”多么精妙的语言,洪卫拍案叫绝。他忽然想起了徐根喜,便收起书,翻身下床,去盥洗室看,空空如也,于是又回去继续看书。 “洪卫,徐根喜在薛青宿舍楼下发酒疯呢,快去看看!”同学冲进来,大声喊。 洪卫随同学到女生宿舍楼前。一团人影中,徐根喜双手高举,如展开的翅膀,仰脸高呼:“薛——青——,我——想——你!” “薛——青——,我——想——你!” 声嘶力竭,情真意切,如咆如啸,神情悲戚。他的眼里居然泪光莹莹,洪卫有些感动。有光亮的女生宿舍窗口,全都伸出鸭颈般的脖,兴奋地看西洋景。 “嗷——嗷——嗷——”夜空下,有男同学起哄,像狼一样号叫。 “徐根喜,回去!”洪卫和同学冲上去,抱住他。 “别管我!别管我……”他像只发情的公牛,蹦着跳着,乱拱乱踢。他很快挣脱他们,踉跄地扑向宿舍窗户,执著地仰面喊叫: “薛——青——” “薛——青——” 突然,他的喉头一涌,立即低头弯腰,“哇哇”地吐。一股污浊难闻的味道发散开来,附近同学全捂起鼻子。洪卫和同学正在劝他,一阵急促脚步奔沓而至,学校保卫科人员冲过来,老鹰抓小鸡般拎起徐根喜,他手舞足蹈,乱蹦乱踢。五六个大汉包围他,钳住他的头,钳住他的手,钳住他的脚,他成了一段木头,无声无息被抬起来。洪卫想帮他,却有心无力,只能跟在他们身后进了保卫科。 徐根喜屡次触犯校纪校规,系领导责令家长把他领回家反省。徐父背了满满一麻袋家乡特产,风尘仆仆乘火车到南京。他走进宿舍,洪卫觉得他就像一棵枯树:矮小身材如树桩,浓密皱纹像树皮,稀疏灰白头发如冬天的枯枝落叶。徐根喜从床上翻爬起来,眼里满含恐惧。父亲湿润了双眼,伸出粗茧如蔓藤的手,抚摸住儿子渐埋渐深的头,重重叹口气,然后拉了他出去。一上午,父子俩跑了该跑的地方,找了该找的人,把一袋特产分得精光,最后回到宿舍向大家告别。徐父连声抱歉,说特产带少了请多包涵,下次一定补上。 徐根喜被父亲带走,宿舍里显出空荡,洪卫觉得心理上有些失落。他觉得自己应负连带责任,如果那天不放任他喝两瓶啤酒,或许事情不会如此糟糕。不过他也知道,出事是迟早的事,实际是防不胜防。 薛青有些尴尬,甚至不知所措,没想到事情越发不可收拾。她想到当初洪卫的劝诫,自己掉以轻心,没有重视,让徐根喜有了得寸进尺的信心和机会,是自己害了他!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憨厚的笑容,这笑容突然让她有了温暖的感觉。她觉得不能再拖泥带水,于是立即作出决定,与彭方正式确立恋爱关系。 彭方喜出望外,“徐根喜事件”曾让他处境维艰,现在倒帮了他,他觉得尘埃落定。站在近水楼台,他草木皆兵,决心做一只蜘蛛,用自己千丝万缕的爱恋把她团团缠住。薛青有些窒息,她渴望生活中有些缝隙,自由呼吸,享受生命的空间。彭方自有彭方的算盘,噼噼啪啪,精打细算,旗帜鲜明地表明薛青是自己的领地,他人不得觊觎。不过,彭方有些失望,除徐根喜,还有李根喜杨根喜王根喜吴根喜……一个个虎视眈眈,蓄势待发。他们没把彭方放在眼里,我行我素,对薛青大献殷勤。彭方怒火中烧,又不便发作,只得强作欢颜,显露男人的宽宏大度。他像赤道附近的暖流,用满腔炽热浸泡着薛青。他佩服这些同学的勇气,有些坐卧不安。同学自有他们的优势,要么成绩拔尖,要么家境显赫,要么相貌出众,当然,有的兼而有之。彭方惊诧莫名的是徐根喜貌不惊人,一穷二白,是一只标标准准的癞蛤蟆,于他,女同学都是天鹅。偏偏他狗胆包天,色胆包天,挑了薛青这只盛气凌人,壮志凌云,凌空展翅的美丽天鹅,令彭方郁闷。不过彭方没把同学的威胁看得过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和魅力。但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威慑力,这股威慑力来自青年作家范天。范天才思敏捷,才华横溢,近几年推出好几本卖座的都市言情长篇小说,轰动文坛,声名鹊起。他的作品构思大胆,思想前位,以情节出位深受千千万万少男少女的青睐。实践出真知,彭方始终认为他的小说源于他的生活,他一定是位多愁善感,广播情种的花花公子,否则他写不出如此优美而略带忧郁色彩的爱情故事。范天是中文系讲师,任薛青的班主任,年近而立,清风道骨,飘逸的长发映衬出浑身的俊逸儒雅。薛青隔三差五虚心向范老师请教,崇拜的目光令彭方醋海翻波。彭方见多识广,对薛青围追堵截,死缠滥打,但绝不粗鲁莽撞,而是以柔克刚,点滴入微。 一个星期天,彭方请了朋友到家里吃饭。他骑着嘉陵90摩托车,带着薛青回家,她温顺地搂着他厚实的背,耳边呼呼生风。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温暖的阳光照射大街,全世界都暖洋洋的。摩托车是身份的象征,街上很少,彭方挺着腰,目光炯炯,拉大油门,摩托车风驰电掣,行人侧目。薛青有些害怕,双手死死箍住他,丰满而柔软的胸部点着他的后背,他心驰神往,内心的岩浆突兀喷发…… 沿着中央路北骑,接近汽车站时,他们拐进一幢公寓。爬上三楼,彭方轻轻敲门,一中年妇女开了门,对薛青莞尔一笑。薛青眼前一亮:客厅宽敞整洁,迎面是一台25英寸大彩电,左右各一只大音响,彩电对面墙角是黑色真皮沙发,前面茶几上摆放一部黑色电话机,她暗暗咂舌。虽然薛青的父亲是副县长,但家里摆设与之相比也是相形见绌。不算电视是黑白的,电话在全县也没几只。从厨房飘出袅袅香味,变成馋虫,钻进她的鼻孔,她感觉有些饿。中年妇女穿着整洁,围着锅煎炒烹烧,热情地冲薛青一笑,她看到一台洗衣机静卧角隅。 “我家保姆。”彭方介绍。 “你还要请保姆?” “爸妈常年在国外工作,请保姆主要照顾我生活。” 他领她参观,进了父母卧室,翻出相册给她看。薛青细心地一页页翻,崇拜的目光舍不得离开。他笑了,笑容饱含自豪和骄傲。 朋友们陆陆续续到来,有体育系同学,也有他中学校友 ,济济一堂,正好十人。中年女人一碗碗端上菜,色彩鲜艳,香味浓郁,热气腾腾。彭方最后端上生日蛋糕,寿桃点缀其中,鲜红欲滴,薛青惊讶地瞪大眼。 “今天是我的生日。”彭方笑了,嘴角微翘。 “对不起。”薛青有些措手不及,“我没有准备礼物呀!”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带一张嘴足矣。”彭方在众人闹哄声中插上二十一支生日蜡烛。 “彭方,许个愿!”朋友们哄闹道,大家七手八脚地点燃了蜡烛。 他听话地闭上眼,面对蛋糕,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睁开眼,在众人欢呼声中,深吸一口气,把嘴巴变成圆,奋力吹向蛋糕,蜡烛全部熄灭,飘出缕缕白烟。 “哦——”大家鼓起掌。薛青双手拍红,如同她的双腮。 除薛青外还有两位女孩。男孩开了白酒,女孩开了啤酒,大家互不熟悉,不免拘谨。大家浅浅地抿酒,三个女孩文雅地搛菜,文静地塞进嘴里,文气地咀嚼,连脸上的笑容都文绉绉的。 “彭方,刚才许了什么愿?”朋友戏谑。 他的目光温和地罩住薛青:“感谢上苍,感谢缘分,赐给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我会珍惜!” 薛青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绞相融,大家都喝彩鼓掌。 她的情绪受到感染,倒了啤酒,换成白酒,举起满满一小盅站起来:“彭方,今天我准备不足,没有带礼物。但我还有一份真诚和一份热情,祝你生日快乐!” 她一仰脖,小盅滴酒不剩。 “女中豪杰!”男孩们竖起大拇指,又给她斟满。彭方阻止,却无能为力,她成为男孩们的靶子,他们笑着,一盅接一盅敬。薛青机灵聪慧,不敢陷入他们的车轮战,而是四两拨千斤,一杯酒往往赚他们几杯。她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喝酒天赋,此前从未喝过白酒,对自己酒量一无所知,今天才知道自己是个酒中仙子,只知道喝,却不知道麻辣的滋味。难得的是,她只喝一杯便面如桃花,更增加了隐蔽性,如“二战”初期的德国潜艇,战无不胜,威力无穷。薛青喝到八两,突然精神振奋,酒瘾大发。彭方瞠目结舌,坚决抢了她的杯,他不知道她酒量的深浅,怕伤了她的身子,更怕六个兄弟雪上加霜,烂醉如泥。他的六个兄弟,有的伏在桌上如扒鸭,有的头靠椅背像瘟鸡,有的蜷缩闭眼似醉虾……两个女孩摇着自己的男朋友低声埋怨,他们早没了风度,耷拉脑袋。 彭方,薛青和两个女孩扶了他们下楼,打的送他们回去。桌上,一片杯盘狼藉,中年女人洗了碗筷杯,把家里拾掇得清清爽爽也回去了。薛青有些困,彭方送她到父母卧室,自己也回房间歇息。 一觉醒来,薛青有些渴。窗外一片漆黑,密密麻麻的雨点敲打窗户,又到了大雨季节,大雨疾来疾去,无踪可循,像个顽皮的孩子。她的目光在屋里搜寻,突然发现自己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并且感觉周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孤独和胆怯同时攫住她的心,她猛然坐起,双手抓着被子大呼小叫:“彭方——,彭方——” 彭方如惊弓之鸟,慌然地跑进房间,开了灯。薛青用被裹了全身,瑟瑟发抖。他坐到床沿,抓了她的手。她的心踏实起来,用脚蹬了被,探出上身,斜靠枕头。他迷恋地望着她,她的脸娇美动人,橘黄色毛线衣遮掩不住她胸部精美绝伦的曲线。他贪婪地注视她,轻轻搂住她的肩,她的脸上飞上一片云彩,他滚热的唇压上了她的唇。两人默默无语,温柔的目光拉成一条直线,相拥相吻,如痴如醉,青春的活力在体内奔涌不息……窗外,大雨磅礴,电闪雷鸣,室内,如胶似漆,电光火石。彭方的手突然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她的内衣,她浑身一哆嗦,双手迅速组成一把钳子,想撬开他冰凉的手。她突然感到了自己力量的微不足道,积蓄了全身力量都无济于事,她恐惧地体验了不堪一击的含义。他像一座弹药库,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都蕴含巨大的能量,喷射出无穷的青春之火……在嘶哑的哀求和怒骂中,她被炸得粉身碎骨,撕心裂肺…… 一切风平浪静。薛青披头散发,捂住脸伤心哭泣。床单上鲜血点点斑斑,如玫瑰绽艳,朵朵盛开。彭方汗流浃背,胸脯剧烈起伏,如刚刚跋山涉水的勇士。 “对不起,我有点冲动。”他俯下身,爱怜地抚摸她的秀发,“我是男生,我会对你负责!” “滚开!”她突然翻身,抬起右脚对他下身猛力一踹。 “哎哟……”他一声惨叫,捂着胯下蹲到地上。 “流氓!畜生!混蛋!你害了我,你害了我一生!你这个恶贯满盈的东西!应该千刀万剐!!”她艰难地坐起穿衣,恨恨地瞪着他,泪水如断闸的洪流。 “对不起……”彭方龇牙咧嘴,疼痛难忍。 “对不起?轻飘飘三个字就能抹掉一切伤害?你害了我一生啊!我要告你,你这个十恶不赦的流氓!”她叉着腿,吃力地移向门外。她突然回过头,气势汹汹冲过来,“叭叭叭叭” 左右开弓,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脸上。他没有躲让,双颊通红通红。 薛青踉踉跄跄冲出门,冲下楼梯,冲进雨帘,羞辱的泪水混同雨水“哗啦哗啦”流到身上,淌到地上,滴到心上。她找到附近的派出所,站在对面大树下,看派出所内灯火通明。雨水倾盆而下,瓢泼大雨如根根水柱,连接了天和地,铺天盖地,砸出缕缕水雾,世界沉浸在顶天立地的水帘之中。街上,看不到行人,全躲到水帘之外,暴雨非常壮观!只是大家都有些叶公好龙,喜欢雨景,却不喜欢淋雨。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仿佛做了个噩梦,尚未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噩梦中,她失去了少女最为珍贵的贞操,她的贞操被一个男人野蛮无耻地剥夺,他是强盗的行径!她想起初看《少女的心》时,为那些温馨浪漫的情节所感动,她觉得男女之事神圣而美好,今天,她却觉得了龌龊和恶心。她想,对女人来说,两者区别其实很简单:前者心甘情愿,音和曲谐;后者强取豪夺,格格不入。 彭方冲了过来,在她的头上撑开雨伞。薛青用力一扯,雨伞滑落雨中。 “对不起,我知道今天伤害了你,千言万语都难以表达我现在的懊悔!”彭方非常激动,“你想报案,我绝不阻止,我愿意为今天的行为承担一切责任!但是,这样做就能挽回已发生的一切吗?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会对你负责!我伤害了你,但你不能再伤害自己,赶快回屋,要不会生病的。” “收起你假惺惺的嘴脸!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面兽心的东西!禽兽!禽兽——”薛青恶毒地咒骂,身体像只筛子。 “别意气用事,想想报案的后果,最多两败俱伤,于我难逃刑罚,于你声名远播。只是对一个女孩来说,这种声名未必值得。” “你在威胁我?!”薛青怒不可遏。 “不是威胁。”彭方叹口气,“是劝导。” 她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树要皮,人要脸,女人的名声胜过一切。她想起中国一句古语: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人一口唾沫,可以化金蚀骨,社会舆论的力量让她心有余悸。 “别闹了,回去吧。”他胆怯地拉她。 “滚开,收起你肮脏的爪子!”她扭头冲进雨中,奔向疾驰而来的公交车,突然回头大喊,“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彭方木然立在雨中,任雨水肆虐妄为。 薛青回到宿舍,取了一套干净衣服,到学校浴室洗澡。她用肥皂把自己严严密密抹了两遍,对着淋蓬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冲洗。 泡沫飞溅,泪水纵横…… 第十章 薛青变了,是天翻地覆的变。一向骄横跋扈的公主,突然变得沉默寡语,就像一只高音喇叭突然断了线,令人啧啧称奇而又不明就里,让人如坠云雾。不过,她和彭方情断义绝,使人略略猜知一二,却又不便刨根问底,大家都把疑问闷在肚里。 薛青病了一场,虽然只是偶感风寒,却从此郁郁寡欢。彭方的急流勇退,振奋了男同学的精神,鼓舞了男同学的士气,激发了男同学的信心。不过,她真的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对所有情书都置之不理,对所有殷情都毫无兴趣,男同学顿觉索然无味,兴致全无。她仍然沉浸在无休无止的后悔中,后悔自己的单纯,应该吃好就走,不给他机会的,即使不走也不该睡在他家床上啊,即使睡在他家床上也不该让他进去,即使让他进去也不该使他心存非分之想……无休无止的自责缠绕着她,压迫她喘不过气来,沉重的自责变成沉重的戒备——对男孩的戒备,对男人的戒备。她收敛起对异性的饱满热情,把自己变成一只水瓶,对男人只露一丝丝热气,即使是对范天老师亦然。薛青偶尔找洪卫玩,对他倒有安全感。他发觉她情绪不对,问她,她却避而不谈,推说身体不适,他不便再问。 薛青找了两份家教,一个小学生,一个中学生,晚上到人家家里辅导,每周一个一、三、五,一个二、四、六,每次两小时,把自己的业余闲暇填满填实。 洪卫的生活按部就班,雪儿自学本科,每周二、五约会地点挪到他的宿舍。他辅导政治历史,属于专业对口,教起来得心应手。 徐根喜回学校了,是父亲亲自送回来的。他向系领导、班主任递交了深刻的检讨书。鉴于他态度诚恳,系领导研究决定放他一马,给他一次改邪归正的机会,但不得再犯,不然,轻则勒令退学,重则开除。徐根喜像鸡子啄食,频频点头。父亲回家前,左拜托右拜托把儿子交给洪卫和同学。这次,为表诚意,他带了一袋家乡土特产,算是弥补上次欠下的人情。周日,徐父回去,徐根喜送至火车站。 这天,洪卫一直在图书馆看书写作。傍晚,他吃完饭回宿舍,同学正在用扑克牌算命。他们都是无神论者,图的是个新鲜好玩,并不当真。徐根喜一个人蒙头大睡,洪卫掀起被角关切地问:“吃了吗?” “吃了。” 洪卫觉得他的声音不对,一摸他的额头,有些发烧。 “怎么回事?”洪卫追根究底。 “没事,有点感冒,吃了药。” 洪卫帮他掖好被,又到图书馆看书。他觉得好笑,徐根喜和薛青不约而同变得文质彬彬,苦瓜揪脸,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俩还真有些般配。 周二晚上,雪儿又来“学习”。同学按惯例打了招呼,纷纷开溜,宿舍只剩他们俩。她掏出两份《扬子时报》给他看:“洪卫,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洪卫接过昨天的《扬子时报》,雪儿指给他看通讯《好青年,你在哪里?》: 昨天下午,一男青年在玄武湖勇救落水母子后,悄然离开,被救女子及家人委托本报寻找救命恩人。 星期日下午三点,玄武湖风和日丽,水波涟涟。一潘姓少妇带三岁儿子划船,小朋友戏水,不慎滑落湖中,年轻母亲救儿心切,也掉入水中。危急关头,一青年飞奔而至,来不及脱衣脱鞋,一个鱼跃扎进湖中,奋力捞起小男孩,又一把抓住少妇头发,连抱带拖把母子两人送至船边。工作人员及时赶来救助,母子两人安然无恙。男青年筋疲力尽,见母子平安,悄悄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 日前,母子家人寻至本报,请求本报帮助寻找见义勇为的好青年。该青年中等身材,结实,脸色微黑,望知情者速转告本报。 好青年,你在哪里? “弘扬中华美德,人人有责,时势造英雄啊。”洪卫有感而发。 “不要夸夸其谈,再看看今天的《扬子时报》。” 洪卫凑上去,雪儿指给他看“读者反映栏”: 昨天,本报《好青年,你在哪里?》一文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读者纷纷致电本报,盛赞好青年见义勇为之举,表示要好好向他学习。不少读者还提供了相关线索:男青年全身湿漉,目标明显,乘3路车到终点,跑进了师范大学校园,估计是该校学生,望知情者速电告本报编辑部。 “别是徐根喜!”洪卫自言自语,不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两人议论一会便进入正题,他认真“辅导”了她两个小时,不由口干舌燥。他们便到“流连咖啡屋”喝咖啡,他居然有点喜欢咖啡的味道,更喜欢这种幽雅的环境。走出咖啡屋,两人携手漫步,观街景,赏月色,微风轻荡,心旷神怡。 第二天上午,洪卫正常上课,教室内一片安静,黄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课。突然,教室外锣鼓喧天,声音嘈杂,师生的目光不约而同射出去。一群记者在校领导带领下来到教室门口,校长满面春风,喊出黄老师,窃窃私语。黄老师脸上的笑容像石块砸出的涟漪,她扭头扫了扫教室,洪亮地大叫:“徐根喜,玄武湖救人英雄原来是你!做了好事不留名啊,出来!” 同学们愕然地盯着徐根喜。突然,教室里一下掀起滔天巨浪。 “呆人呆福,英雄被你做了!” “鸡窝里飞出金凤凰,我们班也有活雷锋了。” “……” 男同学一个个离开座位,把身体变成厚实的沙包,一包包砸向坐着的徐根喜。徐根喜跌倒在地,呼吸急促,脸色酱红,呼爹唤娘。女同学双手击桌,齐声高呼: “英——雄——” “英——雄——” 教室内笑声朗朗,几乎掀翻屋梁。记者进教室“啪”“啪”“啪”拍照,一大帮人在外耐心等候。校领导脸上挂不住,对黄老师不满地嘟哝。黄老师这才乖巧地合上笑口,叱喝了大家。男同学嬉笑着回座位,徐根喜如释重负,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外走,额头汗珠滚滚。一出教室,他就被团团围住。被救母子举着一面锦旗,上书八个大字:“见义勇为,时代骄子。” 徐根喜害羞地接过锦旗,连声致谢,闪光灯“嚓嚓”闪耀,掌声顿起。校长跨步向前,右手抚摸着他的头:“不错,为学校争了光,为全体大学生争了光!” 他红了脸,两手拎着锦旗不知所措。电视台摄像机对准他,悄无声息地拍摄。 一位老人挤上前,掏出一只鼓鼓的信封:“我是小孩外公,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你们大学生上学不容易,这点生活费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无论如何请收下!” “不行,不行,每个有道德有良知的人都会这么做,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是我应该做的,钱我肯定不收!”徐根喜收了锦旗,腾出手,推开厚厚信封,直往后躲。 老人急促不安,脸红脖粗,干脆把信封往他口袋塞,他坚持不收。信封在他们手上推来推去,无从着落。 “老人家,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同学救人行为可敬可佩,可歌可泣,为学校声誉添砖加瓦,如果收了报酬,救人行为就变了质,毁了他的形象,也毁了学校的形象,敬请谅解。”校长态度谦恭,言辞恳切,接过信封退还给老人。 老人抓着信封,无可奈何叹气。 “向徐根喜同学学习!向徐根喜同学致敬!”洪卫突然振臂欢呼。 “向徐根喜同学学习!向徐根喜同学致敬!”口号铺天盖地,同学们的脸上全是动人的笑容。 徐根喜的照片上了报纸,头版头条,身影在电视屏幕上同样光彩照人。他像一颗明星,冉冉升起在师范大学上空,升起在省城上空,成为全省青年的学习楷模,璀璨夺目。省城各大院校纷纷邀请他作专场报告,所到之处,掌声雷动,欢欣鼓舞。徐根喜本来不善言辞,锻炼了一个月,居然口齿伶俐,应付自如。 洪卫私底下嗔怪徐根喜不够朋友,隐藏至深。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我是受过处分的人,怕被记者捅出去丢大伙的脸,丢学校的脸!”他抓头苦笑,“这次其实是个运气,送父亲走后无聊,就到玄武湖散心,碰巧母子俩在旁边落水,顺便跳下去拉了他们。” “打架处分,活该,救人表扬,应该,一码归一码。”洪卫总结道。 为表彰徐根喜见义勇为的行为,学校出了布告,主要决定如下: 一、 撤销徐根喜同学的记过处分。 二、 奖励徐根喜同学人民币500元。 三、 号召全校师生向徐根喜同学学习。 徐根喜成了英雄,老师喜爱,同学仰慕,迅速蹿红校园。扎桑和金玛带了一帮少数民族同学吆三喝四邀请他喝酒,徐根喜喊了洪卫,众人到食堂小炒部坐定,逐一介绍。 扎桑斟满一杯白酒,双手合十敬徐根喜:“汉藏友好,兄弟团结,你我真的是不打不相识,缘分啦。来,为你我兄弟之缘干杯!” 徐根喜陪他喝了点酒,一股热辣辣的味道直刺喉咙。 “根喜弟,苟富贵,勿相忘。你行侠仗义,救人于水,弘扬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条汉子,为兄佩服。只是你鸡犬升天,身价倍增,全忘了水深火热中的兄长。”扎桑又给他斟满一杯,“一枝独秀不是春,春色满园方为景。下次发现有人掉到河里赶紧来喊我,为兄身上还有一个记过处分呢。” “这有何难?喝了酒我们就到长江大桥。我跳,你救,成全你。”徐根喜思维敏捷,惹来大笑。 少数民族汉子都是海量,四处挑战,热情似火。金玛和洪卫文雅地喝着谈着,徐根喜已有些头重脚轻,不肯再喝。 “咋?瞧不起弟兄们?”扎桑拍拍胸脯,脸如猴臀。 “不是,酒后乱性,喝多了怕又跟弟兄们打架。”徐根喜诚惶诚恐。 一片哄堂大笑。酒精刺激下,大家妙语连珠,熟不拘礼。 徐根喜倒了一小杯酒站起来:“兄弟姐妹们,我敬大家一杯。” “找个理由,不然不喝!”扎桑脱了衣服,一脚踩蹬,斗志昂扬。 徐根喜收敛笑容,神色庄重:“我来自贫困的北方农村。我们那儿还很落后,真的养鸡为花钱,养猪为过年,养牛为耕田,一个字概括:穷。不瞒大家,为供我上学,父母负担沉重,累死累活,而我浑浑噩噩,成天鬼混。大学时光过半,我是早上起床挨死,上课迷糊装死,晚上娱乐等死,考试考砸整死,今天喝酒,是名副其实的醉生梦死。这些天日日思索,夜夜失眠,学习从不刻苦,本领没学一样,架倒打了两次。见义勇为不过是撞了好运,白白捡了个便宜,捞了不少虚名,落得名利双收。其实自己最清楚,我是不孝之子,愧对父母养育之恩啊。我提议:全体起立,为我们含辛茹苦的父母干一杯!” “呼啦”,八九个人全部站立。洪卫的心一阵酸痛,他“咕咕”倒了白酒,双眼灼红:“为我们的父母干一杯!” 金玛脸色凝重,少数民族一干兄弟昂首挺胸,如雪山青松,手里的酒杯铿锵作响。 “为我们的阿爸阿妈干一杯!”扎桑吼着嗓子,一饮而尽,“徐兄弟讲出我们的心里话,痛快。再不努力我们就禽兽不如!” 八九只杯子相击,八九只手臂挥舞,八九张面孔灿若桃花,八九颗心儿激情跳荡……。 救人事件日渐平淡,个人生活趋于平稳,居然有女同学主动约徐根喜看电影、散步、跳舞。他像换了一个人,对什么都索然无味,拒绝多,接受少,即使约会,也心不在焉。他倒有了男人的深沉,酷似日本影星高仓健。薛青倒是常来,对他刮目相看,还请他吃过晚饭,他却礼貌婉拒了。薛青突然觉得过去对他苛刻了点,为表歉意和诚意,主动提出与徐根喜宿舍结成友好宿舍。洪卫是室长,点头应允,喜得同宿舍男生眉开眼笑,这正是他们一直梦寐以求的,只有徐根喜闷闷不乐。友好宿舍的结盟,犹如兄弟结拜,大学时髦男女宿舍结对,一旦结对,宛如兄妹。多少男生对薛青宿舍望眼欲穿,她们不为所动,如今倒主动提出,大家大喜过望。两个宿舍同学聚了两次餐,结伴外游,欢声笑语,青春飞扬。 洪卫看不懂徐根喜了,聚会时他沉默寡语,对薛青冷若冰霜,对其他女同学忽即忽离,倒是圆眼女同学主动与他开玩笑,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洪卫也看不懂薛青了,那个走路一直雄赳赳气昂昂,全身青春颤动的骄傲公主无影无踪,她多了份文静,他倒喜欢。但是,她匆匆忙忙回了趟家,回来后便面容憔悴,脸庞消瘦,难得看到她的身影。她像一只割了喉的知了,心事重重,哑口无言。友好宿舍的男同学便想安慰她,委托洪卫去探望。 吃完晚饭,洪卫便到她宿舍。敲门,一女同学开了门,微笑着把他迎进去。薛青坐在床上,胸前抱本书,目光游离,呆呆地想心思。 “薛青。”洪卫突然心生暗怜。 “嗯?你什么时候来的?坐。”她收回思绪,随手放下书,欠了欠身,把头搁到床架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怎么愁眉苦脸?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有事不能跟我们说吗?众人拾柴火焰高哦,宿舍里的弟兄正愁没机会博得你们美人一笑呢。”洪卫嬉皮笑脸。 “你以为你们宿舍是仙人洞?你们都能仙人指路?”薛青心不在焉,一句话噎得洪卫愣在那儿。 薛青像一团软绵绵的烂泥,瘫在床上。洪卫勃然大怒:“你的青春活力呢?怎么像老态龙钟的老太婆?起来!我情愿你是小儿麻痹症,也不希望你是老年痴呆症!” “关你什么事!你是我家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看不惯就别看,回你的仙人洞!”薛青猛然坐直,咬牙切齿地瞪他。 洪卫被呛得目瞪口呆。 “走就走!不论你经历了什么,我都不喜欢软骨头!喜怒无常……”洪卫瞟了她一眼,气呼呼扭头出去。 “洪同学,别生气,这些天她心情奇差……”圆眼女同学在走廊拦住他,“她只是哭,问她她又不说。你们是老乡,到底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他莫名其妙。 薛青捂住脸,把自己深深埋进被窝里。 洪卫觉得薛青有些不可理喻,不再到宿舍找她,她也不再过来玩。在他眼里,徐根喜只是一条脑筋急转弯,灵光乍现,豁然开朗;薛青则是一道复杂的难题,让人坠云坠雾,百思不得其解。他没有过多生气,很快就谅解了她,把她的发火理解为妹妹对哥哥的撒娇,心里的怨气立刻烟消云散。周末,他组织两个宿舍同学聚餐,然后,十六个人参加了学生会在学校礼堂组织的舞会。薛青没了跳舞的兴致,洪卫陪她闲聊。其他同学钻进炫目的灯光,在曼妙音乐中抬臂扭腰,摆臀迈腿,尽兴而归。虽然汗水涔涔,却舒筋酥骨,气顺神爽,大家睡意全无,干脆买了蜡烛,鬼鬼祟祟溜进宿舍,遮严了窗,打牌到通宵。 日子匆匆忙忙而平平淡淡,父亲又来信,看信写信成了洪卫的一种业余享受。父亲的话不多,细致的关心,中肯的提醒,殷切的希望,如沐春风,信如小舟,摇荡浓浓亲情,他感到温暖。不过信的末尾让他心神不宁:“薛青家出了大事!你要多关心关心她。” 大事?什么大事?父亲模棱两可。信件上触目惊心的感叹号,仿佛变成沉锤,重重砸在他的心上。洪卫有些后悔,如果她家果真出事,自己当初的言语就是伤口撒盐。正好天气转暖,他准备把换下的衣服送回家。周六,他请假回去,当年的四合院早已灰飞烟灭,变成一幢幢高楼居民区,他急切回到新家,听父亲讲了事情的真相。果然,薛青家出了事,而且出的是大事。大街小巷,人人乐道,街头巷尾,津津有味。因添油加醋撒了味精,她家的“大事”居然比黄色段子还色彩斑斓,比离奇故事还变幻莫测。小小县城传得沸沸扬扬,情节支离破碎,富有神话色彩。 薛副县长四十有八,方面大耳,浓眉大眼,高大伟岸,真是官相十足,正值年富力强,前程似锦。他家住旧式将军楼,隔壁是一对青年夫妇,结婚五年尚未生育。丈夫印小庆祖传印家手艺,成为一名兽医,长年在农村忙碌奔波,收入颇丰,但很少归家。他不仅是独生子女,而且父母是中年得子,自然对他宠爱有加。妻子玲玲雪白粉嫩,偏爱浓妆,脸上白粉如墙上石灰,口红涂得双唇似鸡血欲滴,眼眶描得像被丈夫揍青的。印小庆疼她,不让她上班,她便无聊,到薛副县长家串门成了家常便饭,打打岔,攀攀高枝,也是情理之中。薛副县长的夫人姓杨,是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常常加班。一来二去,玲玲耐不住寂寞,不想耽误了青春,便红杏出墙,成了一只苍蝇。薛副县长意志不够坚强,终于成了一只裂缝的蛋,玲玲贪婪地吮吸,滋润得更加水灵水秀,风情万种。傍上副县长,她有了云深不知处的感觉,辨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天高地厚,对丈夫不免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印小庆虽然年龄不大,但毕竟是老江湖,见多识广,已是瞧出端倪,故意不 动声色,一如往常。一次出差,他偷偷提早回家,潜伏门口。那是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手握手术刀,踹开自家房门,拉开电灯,杀气腾腾。床上是两团绞杀的裸体,如煮熟的两条藕,相粘相连。两条“藕”惊叫着竖起,又滚到地上,齐刷刷跪倒,瑟瑟发抖。印小庆血冲脑门,两眼如锅炉里的炭球,灼灼射向玲玲。她像拔了毛的小鸡,双手抚肩,满脸通红。印小庆羞愧难当,“啪”地甩出一掌,她惊叫着,像燕子一样飞出去,“咚”的撞到墙角,嘴角殷殷流出血来。她用手轻摸,两颗牙齿从牙床脱落,轻轻一吐,晶莹的牙齿滑落手中。 “小印,看在我平时待你……不薄,你……饶……我……一回。”薛副县长赤裸全身,屈膝躬腰,满面绯红,头上滚出汗珠。 “呸!你对我一家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连对我老婆都滴水不漏!”一口浓痰飞到薛副县长脸上,挂上鼻尖,像冬天的冻冻丁。看他和自己老婆一样嫩如豆腐的身体,印小庆想吐,“平时我敬重你,把你当个人物,你却道貌岸然,像个正人君子,原来人模狗样,低级下作,可耻!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真是色鬼投胎,饥不择食,连动物都不如……” 薛副县长终于镇定下来,挥臂擦了鼻上的痰,恐惧地盯着眼前的刀,低声哀求:“小印,事情……已经……发生,千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他好商量……” “放你娘的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搞了我老婆,还叫我息事宁人,亏你想得出!”印小庆脸庞扭曲,牙齿咬得咯咯响,低头缀泣,深深的耻辱写在脸上。他抓件衣服甩给玲玲,手里的刀寒光闪闪,“婊子,不要脸!” 薛副县长跪在地上有些吃不消,挪挪膝盖,伸出右手,想取件衣服遮身。 “老实点!”印小庆的刀刃按在他的脖上,他感到一股凉气。 “小印,有事好商量。”薛副县长恢复了常态,“私了吧,我给你钱,你开个价。要不我帮你安排个正式工作……” “你狗眼看人低,拨错了算盘!我一不要钱,二不要工作,只要你身败名裂,仕途终结!”印小庆一声冷笑,手中的刀刃逼得更紧。 他的话语犹如利刃,呼呼生风,一剑封喉,准确击中薛副县长的软肋。薛副县长虚汗淋淋,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他不愁钱,不愁权,最怕的就是丑事公开,一旦外传,这些年日积月累的奋斗将会前功尽弃,到时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会闹出家庭地震,最后贻笑大方。他支撑不住,像一堆白花花的豆腐瘫在地上。恍恍惚惚中,印小庆持刀威逼他们说出苟合次数。玲玲被逼无奈,随口说出两次,薛副县长顺竿爬坡,也承认两次。印小庆提出了一条方案,让薛副县长老婆杨医生陪他也睡两次,大家就算扯平。薛副县长哪里肯依,顽强抵抗。无奈,印小庆眼里杀气闪烁,利刀相逼,薛副县长担心他熟练地划下来,只能明哲保身地妥协。印小庆写了协议签了名,薛副县长也哆哆嗦嗦签了名。印小庆工工整整折好协议,塞进上衣口袋,拍了拍,扫了一眼狼狈不堪的两个人,痛哭流涕出去。 薛副县长说不出的沮丧,穿了衣服,回家点了烟坐在沙发上等妻子。子夜时分,杨医生下班,他丢了烟头,给她打了洗脸水,又打了洗脚水。杨医生来不及感动,才把脚放进脚盆,他突然像根木棍折成两段,“扑通”跪到地上。她惊骇得踩翻脚盆,水湿了一地,焦急地责问,他又不吭声。杨医生大光其火:“你再不说,我就不管你!” 他目光呆滞,只好硬着头皮讲清原委。她如雷轰顶,呆坐一旁,一言不发,突然低头大骂:“畜生啊!” “只有你才能救我,我不答应,他会杀了我!你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报偿……” 杨医生恨铁不成钢,又憎恨印小庆乘人之危。丈夫苦苦哀求,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她是个传统女性,很爱面子,知道事情闹大对丈夫意味着什么,对家庭意味着什么,不希望满城风雨,权衡利弊,只好双眼噙泪,点头答应:“畜生,我用人格换你的前途和狗命啊!” 第二天晚上,四人按协议来到印小庆家,在里面锁了大门,薛副县长和玲玲坐在客厅里,印小庆和杨医生进了卧室。印小庆锁了房门,吃了两颗动物的催情药,剥光自己衣服,催促杨医生上床。 “小印,我年龄比你大,我们可是邻居啊!”杨医生闭了眼躺到床上,喘着气,双手护胸,只想早点完事。 “你男人年龄也比我老婆大,他们也是邻居啊,怎么没考虑到我的感受!”印小庆扒开她的双手,急吼吼地扒光她的衣服,她瘦弱的身躯一览无遗。她转过脸,耻辱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印小庆像开足马达的机器,轰轰隆隆,吼声如雷。他把全部的愤怒发泄给杨医生,她搓衣板的身躯在他强壮有力的挤压下似乎要爆裂,脸色苍白,痛苦呻吟,她成了一张照片,紧紧压在台板下。他发情了,兽欲如火山爆发,成了一只烧红双眼的魔鬼,在崇山峻岭中肆虐奔纵,张牙舞爪。他成了一只变形金刚,毫无顾忌地折磨她,花样翻新地凌辱她。她凄厉的喊叫穿过门缝,如针尖刺进薛副县长的耳中,刺进他的心里。 薛副县长点根烟,故作镇静。玲玲颤颤巍巍地抓住他的手,他用力一甩,她哀婉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终于坐卧不安,起来去推门,擂着门吼叫。印小庆毫不理睬,只是让她发出更加凄厉的哀嚎,玲玲吓得捂住耳朵…… 终于,杨医生力气耗尽,音调削弱,只剩下轻微的抽泣。印小庆开门出来,薛副县长站在房门口愤怒地瞪他。印小庆藐视地斜他一眼,以胜利者的姿态笑了,他的笑像冬天森林里的风,寒冷而阴森,令薛副县长毛骨悚然。印小庆进了卫生间,玲玲开了门低声哭。 薛副县长大步跨进房门,妻子像一根光光的木段,僵硬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无声无息,下身殷殷地淌血。两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他草草用床单给妻子擦了擦,用衣服包裹她,轻轻把她抱回家。她突然咬住他的手腕,他疼痛难忍,却一声不吭,紧紧咬住嘴唇,鲜血从嘴角渗出。他后悔不迭,深深震撼于妻子的大仁大德,精心伺候,以减轻自己良心的折磨。 杨医生忍辱负重,只求早点结束这场噩梦般的游戏。过了几天,薛副县长又带杨医生到印小庆家。 印小庆一脸冷峻:“回去,把你女儿带过来!” “畜生!”薛副县长忍无可忍,双目怒视,攥紧了拳头。 “谢谢抬举。其实我们是同类,都搞了别人的老婆。”印小庆挥了挥手里的手术刀,眼里闪着刀一样的寒光,“不同的是,你老牛啃鲜草,我嫩牛嚼枯叶。我是哑巴吃黄连,只有让你家青青陪我睡一次,我的心理才会平衡。” “畜生,你还是人吗!”玲玲涨红了脸,痛斥道。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 “回去,回去,叫你女儿赶快回来,别夜长梦多,我可没什么耐心!”印小庆挥刀咆哮,像一只疯狗。 “不要得寸进尺。别白日做梦,休想!”薛副县长生硬地丢下一句,领着妻子回家。 夫妻抱头痛哭。第二天,他派秘书到省城找到薛青,让她处处小心,防止印小庆狗急跳墙。薛青莫名其妙,点头应允。当晚,夫妻俩又找到印小庆,苦苦哀求,好言相劝,希望事情和平解决。印小庆却充耳不闻,毫不理睬,还闯进薛家通牒了几次。夫妻俩铁了心,绝不让他伤害女儿,尽管他以刀相逼,两人誓死不从。 印小庆愤怒了,转身到公安机关控告薛副县长勾引他老婆,强烈要求严惩。只是,印小庆有去无回,薛副县长与玲玲的行为属于通奸,违德不违法,印小庆与杨医生的行为属于强奸,性质恶劣,违反刑法。 洪卫第二天就返校,脑海里满是薛青哀伤的眼神。他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扉页端端正正抄上俄国诗人普希金的诗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自己, 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他到她宿舍,她正躺在床上看琼瑶小说。他双手把书捧给她,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去。她打开扉页,突然抬起头,怔怔地盯住他,双眼慢慢噙满泪水:“谢谢你……” 洪卫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第十一章 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洪卫二十周岁生日到了,正好是周日。他积极筹措,认真准备,计划邀请几个朋友欢度。他也常常暗自埋怨父母,居然造物弄人,在四月五日清明节这天把自己降临到人间,想想有些聊斋的味道。在他的记忆中,上小学和初中时,每到清明节,老师就带他们去县烈士纪念馆瞻仰革命烈士。烈士馆里,苍松挺立,翠柏浓郁,他们戴着红领巾,高举少先队队旗,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列队默哀,敬献花圈,演讲朗诵,呼喊口号,然后进大厅瞻仰烈士遗像。同学们神情严肃,心情凝重,他每次都觉得是在干一件非常神圣,非常圣洁的大事,凝神屏气,大气不出。一张张黑白的烈士画像,密密麻麻布满大厅墙壁,他一张张看,看他们的音容笑貌,看他们的事迹介绍,想到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与自己阴阳相隔,脑海里浮现出课本上的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便觉得烈士馆大厅里阴风嗖嗖,寒气袭骨。不过,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怕老师责骂自己对烈士的不恭不敬,看一会便急急溜出大厅。每次祭扫完毕,老师都会布置作文《踏着烈士的足迹》什么的,年级不同,老师不同,布置的作文题目也不同,但大同小异。每次写作文,他都会无比虔诚地低头望一眼胸前的红领巾。老师说,鲜艳的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是五星红旗的一角,他顿时文思泉涌,下笔有神。 父亲说,洪卫是早上八点钟太阳升起的时候降生的,那时候正是祭祖高峰,纸灰飞舞,烟雾弥漫。不过,大家又说,清明出生的人都是“精算鬼”,意为非常聪明。他其实不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出生的人都会有成千上万,人的智力也有高低之分,不可能由生日决定。简言之,生日就是一个人出生的日子,是人们对生命的一种纪念,是对过去的一种回忆,是对未来的一种寄托。所以在他眼中,生日不过是一个普通符号,并无特别内涵。 为了庆祝二十周岁生日,洪卫约了金玛、扎桑、薛青、于一建、徐根喜一同游玩,雪儿破天荒骗了父母没回家。 一早,他们来到玄武湖。春光明媚,金蕊怒放,岸堤柳浪莺语,玄武湖水浩渺烟波,湖中有环、樱、菱、梁、翠五洲,十里柳堤翠洲最为出色,唐代韦庄有诗赞美: 江雨霏霏江草齐,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粼粼波光吸引他们,七人租了三条游船。洪卫与雪儿一条船,另两条拉过来,薛青喊了金玛,又主动喊了徐根喜。 徐根喜诚惶诚恐:“我还是跟扎桑他们一条船吧。” “别,三个哥们太挤,就让我和警察一道吧,有安全感。”扎桑一挤眼。 “对,我和金玛姐跟你同船也有安全感,万一船翻,再成全你表演一回英雄救美。”薛青平静地说。 “男人的勇气哪里去了?”金玛刺了一句。 “哎,这世道真的太不公平。”扎桑盯着他们叹气,“我想与美女同舟,却没机会,有人有机会,又不珍惜,还要逼上梁山。苍天啊,求求你,给我们公平吧!” 大家轰然大笑,徐根喜只好上了薛青和金玛的船。 晨风微凉,轻轻吹拂湖面。他们挥舞木桨,左划右挡,三只小船并不相距太远,在宽阔湖面劈开层层浪皱,轻捷向前。于一建举只海鸥照相机,“嚓嚓”拍照,不亦乐乎。湖水清澈,船儿飘荡,欢声笑语,心儿摇曳。两只鸭子浮在水面,相依相偎,“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想到春天,洪卫的心里全是温暖。 “洪卫,你箱子里那么多书,借几本我看看。”雪儿闪着亮亮的眼。两人坐在船中,一左一右划着桨。 “好啊,我最喜欢买书。只是我们志趣不同,我的书你未必喜欢。” “你可以到图书馆借给我看呀!”雪儿调皮地昂起头。 “他不借,我借。”扎桑亮了嗓子,装腔作势,“求求你,给我机会……” “别不正经!”金玛笑着低骂一句,转过头,“雪儿,你喜欢谁写的书?” 雪儿突然抬高嗓音:“给大家猜一个谜语,打一个我最喜欢的作家名。” “快出谜面,我可是猜谜高手。”薛青兴趣盎然。大家期盼地看雪儿。 “叫花子荡秋千。”雪儿给出谜面,“我最喜欢她的作品。” “什么破谜语?叫花子哪有什么心事玩秋千?不合逻辑。”于一建一知半解地摇摇头。 “别打岔,你是武人,文化涵养是你弱项,情有可原。”洪卫刺激了一句。 众人笑,然后苦思冥想。 “我猜出来了!”薛青一挥手,“琼(穷)——瑶(摇)!” “琼瑶?谜语是有点意思呢。”金玛点头。 大家乐了,话题引到流行文学上。 “当代文坛,琼瑶小说风起云涌,呈摧枯拉朽之势。可我觉得她的小说不过是为天性浪漫的少男少女,特别是为小女生制造一种浪漫温馨的氛围罢了,情节大同小异:先是一见钟情,接着缠绵热恋,吊起女孩们的胃口,最后乌云压顶,一方非病即死,看得小女生泪眼汪汪。也就奇怪,大家竟然百看不厌!”薛青评论道。 金玛也感慨万千:“也就是骗骗幼稚的小女孩!” “能让一部分读者为她的作品神魂颠倒,她肯定是一个成功的作家。”洪卫佩服琼瑶的才华,“虽有严沁、岑凯伦的爱情小说分庭抗衡,终难抵挡她小说的磅礴气势。” “琼瑶小说有什么可看?还是武打小说带劲。”扎桑说。 “温馨的画面浪漫啊,我喜欢。”雪儿说,“武打小说,打打杀杀,过于血腥,我讨厌。” “再浪漫的爱情也不能脱 离现实。知道吗,琼瑶第一个丈夫也是个作家,婚前浪漫甜蜜,卿卿我我,婚后各居一室自顾写作,饭也没人烧,衣也没有洗,落得个草草收场,劳燕分飞。”徐根喜说。 “啊,有这事?”雪儿瞪大了双眼。 “爱情是虚幻的云朵,需要色彩描绘。但爱情更是实在的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般般不离它。”于一建边说边“咔嚓”拍照。 女同学迷恋琼瑶,男同学迷恋金庸、梁羽生、古龙。武打小说中,一个个仙风道骨,身怀绝技,活灵活现,江湖血雨腥风,让男同学痴迷陶醉。洪卫不喜欢儿女情长,也不喜欢打打杀杀,对名人传记历史纪实情有独钟,尤其偏爱“十年浩劫”方面的书籍。他突然感到小船在湖上旋转,抬头一看,雪儿正双手托腮,怔怔地盯着他,若有所思。 “洪卫,你要努力考研,为我,一定要留在南京啊!”雪儿水汪汪的眼睛扑闪扑闪。 “嗯。”他的腮帮突鼓,转过脸。 雪儿讲了她哥嫂的故事。哥哥是《雨花台》杂志的记者,身高一米八五,体格健壮。嫂子是宜兴人,身高一米五五,从师范大学毕业,分配至江苏师范学校任教。婚后,两人常常争吵,主要原因就是哥哥走路昂首阔步,嫂子个小跟不上,常常在他后面一路小跑。雪儿讲到这儿“咯咯”笑,清脆的笑声感染了大家。大家开始比赛划船,木桨翻飞,浪花飞溅。洪卫逐渐适应了桨的水性,控制船的能力大为提高。徐根喜在船中央,低头划桨,金玛和薛青分坐船头船尾,三人同心协力,冲在最前,薛青有些闷闷不乐。 “徐根喜,失败是成功之母,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拿出你划船的勇气,继续追薛青呢。”于一建鼓励他。 “别拿我开涮。人贵有自知之明,能和她同舟共渡,我就心满意足。”徐根喜气喘吁吁。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你是名人,怕是薛青倒追你。”金玛打趣道。 “真的,我觉得现在的男人花花肠子太多,像徐根喜这样的可靠男人太少太少。”薛青幽幽地说,“喂,跟我搞家教吧,充实生活,挣点生活费,还可锻炼自己的能力呢。” “谢谢,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徐根喜点头致谢。 “抓住机会啊,薛青抛出了绣球,你可要接好。”扎桑乐哈哈大笑。突然他脚下一晃,一个跟斗摔进船舱,湖面上洒下一串串笑声。 “薛青,你是赚钱的主,给你提供一个重要信息。艺术学院美术系正在招收模特,你身材特棒,我有朋友在艺术学院,要不要为你引见引见?”于一建问。 “别人为艺术献身,我无权干涉,但我不会脱了衣服让人画!”薛青一脸的不屑,“钱固然重要,人格更重要。” “大大咧咧表面前卫的薛青,实质上是保守派呢。”洪卫赞叹。 三条船连在一起,大家边说边笑。徐根喜试探着用木桨探向湖底,却够不着,便运足力气,向湖底一戮,木桨像剑一样刺向湖底。大家耐心等待,木桨久久没浮上来。洪卫、扎桑在船底一阵乱捣,木桨无影无踪。 他们连忙划至出口处,翻了小船寻找,仍不见木桨的踪影。薛青付了划船费,又赔了五元钱。 “倒霉,倒霉。”徐根喜一跺脚。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洪卫劝慰他,“人生莫不如此。” 他们乘公交车去爬紫金山。 “为什么叫紫金山呢?”金玛问。 洪卫学的历史,自然难不住他:“南京最负盛名当属钟山,又称金陵山。相传东晋时,人们常见紫金色云彩缭绕山顶,后又称紫金山。” “想不到山清水秀中,还蕴含着丰厚的历史!”金玛啧啧称奇。 正是中午,林木蓊郁,碧如翠螺,洪卫选择了一条与上次不同的小径爬。扎桑照顾金玛,徐根喜照顾薛青,洪卫照顾雪儿,于一建背着干粮,小心翼翼跟在最后,手脚并用,累得气喘吁吁。 终于爬上山顶,他们坐在石块上喝饮料吃面包。举目远眺,一山拔江而起,危矶如削,青山含黛,花木繁盛,云霞缭绕,层林尽染。吃饱喝足,他们又另寻僻道下山,欢笑着,奔跑着,充满活力。路边突然出现铁丝网,他们顺着网走,前面却又岔开了几条道,大家面面相觑,一时迷了路。 “看,铁丝网有个洞。”于一建征求大家意见,“钻不钻?”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这么大的洞肯定是游人扒出来的,前进。”薛青当机立断。 大家按序而入,一个个钻进铁丝网。道路崎岖而陡峭,都是树叶铺道,根本看不到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随惯性一路冲下去。终于看到一排平房,大家如释重负,胜利地欢呼。 “站住!”一声怒喝把他们吓了一跳,几名荷枪实弹的战士围上来,“这里是军事禁区,不准动!” 大家噤若寒蝉,愣住了,雪儿的眼里闪过恐惧。洪卫恍然大悟,误闯军事禁区了,不免有些奇怪,从来没听说过这儿有军事禁区啊,不禁后悔不该胡乱选择路线。 于一建掏出公安学校的证件:“对不起,我们是游玩的大学生,迷了路,误闯了进来。” 其他同学也连忙掏出学生证表明身份。一名军官模样的人认真查阅了众人的证件,仔细打量了他们一会,便挥手放行:“下次游玩要当心啊!” 误闯军事禁区,让他们吓出了一身冷汗。走出禁区,大家轻松吐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腰疼背痛,腿酸体乏。雪儿笑盈盈邀请大家吃盐水鸭,众人一下子精神焕发,拍手欢呼。他们到新街口附近找了家小店,薛青又买了块生日蛋糕。他们大碗喝啤酒,大块吃盐水鸭,大口吃蛋糕,大声说笑。啤酒滋润了洪卫,盐水鸭充实了洪卫 ,欢乐的气愤陶醉了洪卫,生日蛋糕的蜡烛点燃了洪卫。他们洋溢着欢乐的笑容,送上真诚的祝福,他感到二十岁生日过得非常开心。有这么多朋友相伴,有雪儿相伴,他感到生命的充实和温馨。 外面突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大家挥手与洪卫、雪儿告别。洪卫买了把小花伞,高高把伞举在空中,如盛开的鲜艳蘑菇。雪儿抓住他的手臂,两人漫步街头,款款而行,他感到无比的温馨。她突然收起伞,他疑惑地看她。 “这雨丝好舒服,浪费了可惜。”雪儿张开双手,仰起脸,闭上眼,满足地笑了。 洪卫知晓了她的心思,一手抓住伞,一手挽住她的腰,两人完全淋在雨中。凉凉的雨丝,柔柔地亲吻他们的皮肤。她拉着他的手欢快地奔跑,一路,清脆的笑声洒在细密的雨丝中,随着微风飘荡。无数的行人奔跑着,疑惑地看他们,看他们手中的伞。他们在雨中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杰作,风调雨顺,她的黑发沾了晶莹的雨水,光泽透亮。 分手时,雪儿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皮带:“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每天系着它,系着我们的爱情,睹物思人,记住我,永远记住我!” 洪卫接过皮带,紧紧握住雪儿的手,轻轻捧起,吻了吻。她抽回手,从包里掏出手绢,细心地擦干他脸上的雨水,妩媚一笑,向他招招手,隐进密密的雨丝中。 今晚无月。雪儿便是朗朗的月,他的心里升起一片明亮。 薛青的口袋里突然多了一张袁元的一寸照片,那是他送她的初三毕业照。她思念袁元,思念那至纯至美的朦胧情思,纯洁的情思刚刚萌芽,他的青春便为她枯萎。她想起奔流不息的沧浪之水,想起那温和而友善的笑容,想起他最后双手高擎的身姿。他的双手永远高耸在她心中,铸造了一座不朽的丰碑。夜深人静,她为他哭泣,他的音容笑貌,不经意间就飘进她的脑海。她便有一种彻心彻肺的痛,至骨至髓的苦,痛和苦细水长流,幻成岁月的刀,深深扎进她的血和灵,血儿流滴,灵儿战栗……薛青惯有的思维在动摇,彭方是优秀的,他却霸王硬上弓,夺走了自己的贞操。父亲是优秀的,他却招蜂引蝶,葬送了一家的欢乐。他们都是优秀的,优秀的男人却未必可以托付终生。她突然想到了徐根喜,心里竟然有一丝甜蜜和安逸,他的形象在她心中逐渐明朗,愈发清晰。是的,他不风度翩翩,也没有显赫的家境,就是一个普通的贫穷大学生,但他有一颗纯朴而善良的心,有一份执著的责任感,这是其他男孩最缺少的。但她知道,他不会再主动找自己。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当初他追自己觉得是个累赘,现在不追了,自己心里倒充满了空荡荡的感觉。 薛青和同学合作,成立了大学生家教中心,她为徐根喜找了两份家教,确保他生活基本自理。他们有时一路来一路去,他成了她的得力干将,为她排忧解难,牵线搭桥,沟通家长和大学生的关系。其实,她也感知了他对自己的爱护,同时感知了他急流勇退的想法,也许,打架事件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有时,她瞟向他,他的目光就黯淡下去,他的胆怯令她有了安全感。虽然周围不缺少男同学火辣辣的目光,但她封闭了自己的情感世界,自愿体会着一种安安静静的孤独。她决定不再去找白马王子,只想找一棵可以依赖的大树。徐根喜就是这样的大树,可以为她遮风挡雨,避暑纳凉。她是个果断的人,决定丢弃自尊和矜持,立即去找他,也算是对他过去所作所为的补偿。 那晚,他们做完家教,一起吃了砂锅,全身暖意洋洋。到学校门口,薛青漫不经心喊徐根喜到五台山体育馆散步,他一脸愕然,又一脸茫然。他们坐在看台遥望天空,薛青看他憨厚而平静的脸色,勇气倍增。 “徐根喜,谢谢你这些天来对我的帮助。” “不用谢,我们是朋友啊。” “为表谢意,我想帮你介绍个女朋友。”她的眸子在月光下闪光。 “谁?别拿我开心。”他一脸纯洁,声音仿佛从鼻孔哼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突然心如止水。 他急切地转过脸,目光骤然明亮,凝视她许久,长长吐口气,耷拉下眼皮:“谢谢你,薛青,别逗我。说真的,你是我们男孩的梦中情人,谁做你的男朋友都是世上最幸福的男孩。我真诚地希望你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男朋友,祝愿你快乐,幸福。但做你男朋友也是一种压力,金配金,银配银,起码也要与你郎才女貌。当初我还暗中为自己鼓气,其实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我们真的……不配!你那个圆眼同学的评价恰如其分:我就是一只癞蛤蟆。” “那你还想吃天鹅肉吗?”她的嘴角突然喷出笑,幸好夜色遮掩了她。 “其实,我常常干伤害自己的傻事,蠢事,笨事,窝囊事……我无德无能,即使与你恋爱,既不能给你快乐,自己也得不到快乐,那又何必呢?强扭的瓜不甜。”他又叹口气,“爱一个人,就要给她快乐……” 一股暖流穿过她的全身。她的右手突然伸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我有些傻,常常不懂得珍惜美好的东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你的女朋友,好吗?我要求不高,只需要你那颗真诚而纯朴的心,只要你对我好,我就会非常快乐而幸福……” 她的话像一颗炮弹,震得他神志不清,呆头呆脑。许久,他才回过神:“薛青,别耍我!” “真的,你有一颗善良的心,我喜欢……”她害羞地低下头。 他的左手借助黑暗的掩护,抖抖索索翻过来,顺势抓住她的手。一股巨大的幸福撞击他,他的心也在颤抖。两手相牵,默默无语,凉风习习,繁星点点。流灯溢彩将夜空点缀得灿若花园,美景如诗如画,令人如痴如醉。 月亮娇羞地躲进云层。 第十二章 大学,是生命长空中一道绚丽的彩虹,照耀人生,点缀青春,赤橙黄绿,灼灼其华。每个年级自有每个年级的特点,大一是块宝,自怜自爱,飘飘然中浑然不觉。大二是根草,随风飘摇,跟着感觉走,抓住梦的手。大三是座桥,懒则懒,勤则勤,或浑浑噩噩,或勤勤勉勉,同学水平两极分化。大四是颗药,前途未卜,绞尽脑汁,愁眉苦脸,苦不堪言。 洪卫的彩虹只剩半道,恍恍惚惚中,他上了大三这座桥,志存高远,奋力冲刺。为了留南京,他定下考研目标,每天勤学苦读,晚上与孤灯相伴。 徐根喜抽起烟,烟雾缭绕中,他惬意地吸一口,满足地长长吐出来。洪卫劝诫他,他却轻描淡写:“家长给的,这些人有权有势,烟抽不掉。” “薛青不反对吗?”洪卫奇怪。 “她支持呢,她认为不抽烟的男人不是男人,抽烟的男人才更有味道!”徐根喜挤眉弄眼。 “什么逻辑?”洪卫瞟了他一眼,“千万别养虎为患,耗财伤身。” 徐根喜我行我素,隔三差五也分几支给同学。他烟瘾很大,常常买些大前门、大运河的抽,偶尔也买包牡丹,总是省了抽,一包一元三毛哩。“一云二贵三中华,黄果树下牡丹花”,云烟、贵烟、黄果树与中华、牡丹齐名,他身上总带盒牡丹,悄悄把其他香烟放进去。洪卫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并不戳穿他,毕竟牡丹是身份的象征,不仅价格贵,关键是紧俏,凭票供应。 但这难不倒洪卫,田菲菲父亲是县工商局局长,弄条香烟并不困难。过了几天,吃完中饭,同学回宿舍正准备午睡,他漫不经心取出一条牡丹烟。大家目瞪口呆,肃然起敬,突然“呼啦”围上来,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扒出了一包,撕了烟口,一支支分,当八个人手里都夹了支烟,大家争先恐后为他点火。八个人叼着香烟,排着整齐的队伍到其他宿舍串门,羡慕得其他同学双目喷火。等一条牡丹从洪卫手里化成袅袅白烟后,他对香烟有了严重依赖,即使上课,总觉得口里含着一支,一节课下来,烟瘾难耐,痛苦异常,才明白该戒烟了。戒烟的滋味特别难受,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告成功,深深体会了香烟的魔力,不敢再染指。 每个月,除学校发的饭菜票外,父亲体谅洪卫身边有了雪儿,给他寄一百元,这种生活费在校园属中上等。江南地区的同学家境富有,生活费略高。每个月,女生一般只花四十元左右,她们处事谨慎,在学校附近的银行办张存折,每次取十元,买牙膏牙刷和普通的雪花膏。 因有了友谊宿舍女生的支持——她们饭票反正用不完——洪卫宿舍的同学发的粮票节余下来,总闲着。安徽一帮女人鼻子灵,等同学吃完晚饭回宿舍,她们便背只大包在宿舍走廊高声吆喝:“花生米——花生米——”然后一个个敲宿舍门,推销商品。喊花生米,并非只有花生米,还有大学生日用品:领带、袜子、短裤……过去是计划经济,皇帝女儿不愁嫁,现在搞活市场,带着女儿找婆家。她们也就二十来岁,来自农村,却收拾得清清爽爽,思维灵敏,口齿伶俐,十足的生意精。男同学经不起她们的花言巧语,又闲则无聊,便换些生活用品打发时间。三斤五斤粮票可换些袜子、手套,领带稍贵,每条换八斤左右。有的同学不换,借机闹个口头腐化,寻个乐。 “换什么?” “什么都换。” “那个换吗?”男同学一指人家丰满的胸。 “换啊。”女人毫无戒备,看了看胸前的袜子。 “一双多少?” “一双二斤。” “一双才二斤啊……”大家便坏笑。 “是哩,我们很便宜的。” 于是宿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讪笑,鬼哭狼嚎。她们也跟着笑,纯纯的,傻傻的。 洪卫喜欢吃零食,喜欢看书时摆一袋无花果,一条条掏,塞进嘴里,酸酸的,甜甜的。他也喜欢吃花生米,脆脆的,香香的。他的粮票大多换了花生米,有时下晚自习,回宿舍,嘴里淡得慌,便拆包榨菜,看着书,喝着茶,一根根嚼光脆脆的榨菜,最后举起榨菜袋,斜着把里面的水倒进口中,咸咸的,辣辣的,别有滋味。 中秋之夜,月光皎洁,丹桂飘香,宿舍同学全溜出去。今天是周末,在这团圆的日子,洪卫不想看书,晚饭也懒得吃,一个人呆呆坐在宿舍看窗口洒进的月光,想父亲,想逝去的母亲,想妹妹,想雪儿,淡淡的忧伤包裹着他……母亲远飘天国,父亲、妹妹遥不可及,雪儿虽和自己同一座城市,但要回家陪父母享受天伦之乐,只剩下自己,孤苦伶仃。连薛青也与徐根喜热恋,让他惊讶于世事无常,人情莫测,不禁思绪游离,无边无际。 “笃,笃,笃”,一阵节奏分明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他屏耳凝听,突然心律骤快,热血上涌。是雪儿,一定是雪儿。他熟悉她的背影,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脚步……他从凳上蹦起来,连忙打开门。真的是雪儿!她笑盈盈望着他,他也怔怔望着她,倒忘了让她进来。她身穿一套白色连衣裙,白色丝袜,白色凉鞋,映衬着洁白的皮肤,简直就是一个纯洁无瑕的精灵。 “发什么呆,不欢迎我?”雪儿羞涩一笑。 他猛然醒悟,侧身让她进来,然后关了门:“今天不是二、五啊!” “今天是中秋节,你倒像个‘二五’。”她俏皮地眨下眼,从包里取出两只纸包打开。一只纸包里是两只月饼,另一只纸包露出长方形铝制饭盒,“快吃吧,这是我妈最拿手的鸡块烧菱米。” “你告诉家里了?”洪卫接过饭盒,热乎乎的饭盒温暖到他的心里。 雪儿狡黠一笑:“我骗他们说加班。” “中秋还加班?说谎都不会!”他扒开盖,一半是饭,一半是压得严严实实的菱米和香喷喷的鸡块,“你都盛来了吧?这么多,一起吃。” “他们要吃再烧,你可是难得吃。”她坏坏地眨了眨眼,更显妩媚,“吃吧,我吃过了。”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闻着鸡块的浓香,难以下 咽。 “一个人不好意思?好,我陪你吃。”她坐下来,用筷子夹块厚实鸡肉,塞进他的嘴中。 洪卫为她倒了杯水,又挑了块鸡肉举到她嘴边。雪儿微微张口,咬住鸡块,轻轻滑进嘴里,慢慢嚼。他大口大口扒着饭,边吃边快乐地望她。见她咽了下去,他又挑一块鸡肉举到她嘴边。她摇摇头,接过筷子,把夹着的鸡块塞进他嘴里:“我减肥,别让我前功尽弃哦。” 洪卫心头一热。两人共喝着一杯水,合用着一双筷。在雪儿静静注视下,他吃光了最后一口饭。两人又分吃了月饼,她拿着饭盒筷子出去洗。 他们手挽手出去,乘3路车到玄武湖赏月。湖内,游人如潮,晓风明月,鹊桥飞渡,湖月共明,天地同辉。他们走过小桥,柳枝轻筛月影,星湖水波潋滟,一轮银盘倒映水中。欣赏中秋美景,品味独特的人文意境,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突然,洪卫听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有时间带你到泰山光明顶看日出,那儿离我家不远。泰山观日出,绝对比游湖赏月更带劲。” 他驻足四顾,发现徐根喜与薛青在湖边石椅上并肩而坐,卿卿我我,窃窃私语。 他捅了捅雪儿,她转过脸,会心一笑,拉了拉他,两人疾步离开。 “我还是觉得,他们一个是洋酒,一个是瓷缸,不配套。”洪卫的心无缘无故沉重起来。 “噢,你还会打比方?那我们俩分别是什么?”雪儿闪着明亮的眼睛。 “我也是一只大瓷缸,你就是精致的咖啡,虽然香味诱人,我喝得越多,苦味就越重。”他重重叹口气。 “呵呵,我真的没有让你感觉到甘甜?”她的手用力一捏,嘴唇一翘,“爱情的实质就是心心相印。外在的、物质的东西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要像衣服合身,鞋子合脚,饭菜合口,不一定昂贵,但一定要舒服。” “就这么简单?”他笑了。 “要那么复杂干吗,越简单越好。越单纯的爱情越美好,就像薛青和徐根喜,他们没有任何功利思想,一定会很开心。” 他们一路说着,不觉来到动物园门口,路灯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两条彩色巨龙横卧草坪上,栩栩如生,生龙活虎。四周是五颜六色的鲜花,粉红的,淡紫的,橘黄的,洁白的……色彩交映,疏密相间,最醒目的要数美人蕉,绿叶相衬,红得令人心醉。游人们团团围坐草坪,静静欣赏明月,享受天伦之乐。 洪卫拉了雪儿,在湖边找块大石头坐下。朗朗的夜空,亮亮的湖面,水天相连,他的心里也一片明亮。看雪儿开心的笑容,他突然恶作剧地给她讲故事,讲家乡女人投河自杀。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她们的披头散发,面孔狰狞恐怖,不动声色中添油加醋,仿佛僵尸还魂,妖魔重生。她不敢看水,揪住他的衣服,吓得钻进了他的怀中。他如愿以偿地抱住她,得意地笑。 回到宿舍,大家正全神贯注在“四国大战”,黑红黄绿四色棋子,代表作战四方。四人鏖战,一人裁判,徐根喜也在观战。一局终了,洪卫斗志昂扬脱了衣服上阵,和徐根喜配合。小小棋盘,金戈铁马,烽火狼烟,他们士气高昂,珠联璧合,势不可当。 熄灯时间到,桌角已稳稳站了四支蜡烛,宿舍窗子全部遮上了床单,火苗照射着大家亢奋的脸。 洪卫与徐根喜一路过关斩将,十战十捷。其他同学轮番上阵,摩拳擦掌,欲报仇雪耻,却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 “见鬼!中什么邪了?”同学不服气地叫嚷。 “爱情的力量战无不胜!”徐根喜挥起拳头在空中舞动,洪卫与他相视一笑。 四支蜡烛趴掉了三支,只一支苟延残喘,冒出缕缕白烟,有气无力地摇曳。大家并未尽兴,唉声叹气。 “弟兄们,撤!”洪卫一声令下,八人手脚麻利地跳上床,钻进被窝。蜡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散发着呛鼻的气味。没一会,宿舍里鼾声如雷,此起彼伏。 窗外,天空泛出鱼肚白。 最近,洪卫福星高照,吉运高悬。评比奖学金,他获得二等奖。学校篮球联赛,他凭借并不规范的“三分球”动作,高抛低砸,精准的命中有如神助,帮助历史系勇夺桂冠。爱情的道路上,他更是风风火火,春风得意马蹄疾。 星期天下午,洪卫想上新街口买书,他换了套咖啡色西服,与同学道别。徐根喜他们在宿舍打牌,与他挥手告别:“玩得开心。” 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他决定不骑车,顺着小巷向市中心走。小巷有小巷的古朴,大街有大街的繁华。一路走下去,他领略着都市的繁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店铺密布,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招牌星罗棋布,高悬街道两旁。省城人的精神面貌让他佩服不已,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浑身洋溢着一股大城市的气概,这气概绝非暂时心血来潮的外在装饰,而是长期潜移默化的内在修炼。大城市的人,处处体现的是一种精神和朝气,自信是他们最大的优势。环境影响人,不像家乡人处处流露出土气。家乡出美女,闻名遐迩,只是家乡的美女少了份灵气,少了份精致。走在大街上,看美女一个个脸蛋漂亮,却塌肩哈背,步态迟缓,是侵入骨髓的畏首畏尾,美感荡然无存。 家乡与省城天壤之别。不说省城摩天高楼,家乡低矮瓦房,单论街道,也不可同日而语。省城的街,宽阔平坦,两旁林木葱郁,绿意盎然。家乡的街,两旁散落着几棵光秃秃的枯树,街道狭窄,街面坑坑洼洼,下雨天一踩,泥点喷溅一身。欣赏着省城的繁华繁茂繁荣,憧憬着家乡的壮美壮观壮大,洪卫边走边看,边看边想。行人对他侧目微笑,他礼貌地回笑。洪卫站在热热闹闹的新街口,恍若洋气了许多。不断有人冲他笑,他也频频回笑,却感到奇怪,今天的人怎么如此文明礼貌。 洪卫来到光明影院,朝里面看海报。一个时髦女郎走过来,亮了亮手里的票:“看电影吗?” “多少钱一张?”洪卫无聊,知道是自己最喜欢的战争片,有心看一下。 “三 十元!”女郎诡笑,眨眨眼。 “三十元?”他惊诧地看女郎,她手里只有两张电影票,全身没带任何包饰。 “看你蛮帅的,包你满意。”女郎环顾四周无人,凑上来捣捣他的腰,飞着媚眼。 他恍然大悟,脸上隐隐发烧,疾疾飞逃。他听说过这儿有陪看女郎,在漆黑影院,让心怀不轨的男人吃些豆腐。 “哈哈!”有人对他大笑。 他觉得气氛不对,低头观察自己,觉得没有异常,又向前走。 “神经病!”一个小伙子对他嗤之以鼻,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 他莫名其妙盯着众人,一名戴眼镜的文静女孩笑笑指指他的后背。他背过手自上而下摸,却没感到异样,干脆脱了西装看,不禁面红耳赤:西装后面下摆夹着一只黑色铁夹。自己居然夹着铁夹招摇过市了这么久,还自作多情与人微笑致意!他急急逃开,觉得满大街的人都在对他冷嘲热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定是徐根喜!他想到刚出门时徐根喜怪怪的坏笑。堂堂一个大学生,今天是洋相百出,颜面尽失。他暗暗自责,责怪自己的粗心,持续不断的鸿运烟消云散,持续良久的愉快心情一扫而光。 洪卫想逃离此地,正好过来一辆公交车,便漫无目的随人流挤上去。车门一关,他突然后悔自己挤进了一只闷罐车,你挤我拥,夹在人丛中,无处可靠。突然一个急刹车,他的身体像沙袋甩向前面,双手本能前伸,左手毫无阻挡伸进了前面一个青年的上衣口袋。青年反映机敏,未等他作出任何反应,一把按住他的手:“干什么?” “对不起,我……没干什么。”洪卫口气哆嗦,发觉对方与自己年龄相仿。 “没干什么你把手伸到我口袋干什么?”青年死死抓住他的手,大声呵斥。 “惯性……”洪卫不知如何解释。 “惯性?怎么惯到人家口袋里了?”一旁的同伙触电般移开与洪卫紧挨着的身子,“他身上硬邦邦的,有凶器!” “车上有小偷!司机师傅,请你开到派出所。”青年大叫,手攥得更紧。 “我不是小偷……”洪卫百口难辩。乘客的目光像探照灯,让他睁不开眼。他的双手全被抓住,动弹不得,他不想反抗,听之任之。一车的人像看猴子耍把戏,让他无地自容。 公交车停在派出所门口。几个青年抓住洪卫,兴奋地簇拥他下车,老远就大呼小叫:“警察同志,我们在车上抓住一个小偷,他口袋里边有凶器!” 警察听说有凶器,“呼啦”冲出三五名,吵吵嚷嚷:“有凶器?一定是惯犯!” “警察同志,不是惯犯,是惯性!”洪卫急于表白。 “还狡辩?”几个青年喋喋不休诉说着洪卫的作案细节,又从他口袋里摸出铁夹子,义愤填膺。 派出所长把玩着夹子,老鹰般的眼睛盯住他,意味深长:“这可是独特的作案工具,你一定是个老手了。老老实实交代吧!” 洪卫哭笑不得,见到警察,他的心踏实下来。青年们松开了手,他突然笑了,他的笑容让大家疑惑不解,每个人都一本正经地盯住他。洪卫解释了情况,又掏出学生证。 “噢,原来是误会。”众人兴趣全无,索然无味。 青年不依不饶,为那只铁夹子。铁夹子成了疑问的焦点,洪卫费尽口舌,难以服众。所长郑重其事,把电话打到师范大学,几经周折,才慎重地放了他。所长送他出派出所,拍拍他的肩,友好地说:“兄弟,别怪我们兴师动众。以后出门,少带些独门武器!” 洪卫无精打采往回走,在派出所消耗了两个多时辰,夕阳落山,刺得他睁不开眼。来到新华书店,他草草挑了两本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纪实小说《赌海沉浮》、《丐帮沉浮记》,便回学校。 到校门口,他口干舌燥。看到西瓜摊,咽了一下口水,便上前。 “怎么卖?”他问。 “一斤二毛三分。”中年男人抬头看他。 “客气点,一元四斤。” “不行,一斤二毛三分!” “就便宜一点吧,一元四斤。” “不卖,一斤二毛三分,想买还计较价钱!” “你不卖,我还不买呢!”见摊主不松口,他扭头就走。 突然,身后传来摊主的喊叫:“小兄弟,你成心拿我开涮呢!” 洪卫猛然醒悟:自己神智错乱,居然把价格砍高了,摊主还砍得神乎其神,两个二五!他回过头,与摊主相视而笑。 都是铁夹子惹的祸!不是铁夹子,不会遭人耻笑。不被人耻笑,就不会上公交车。不上公交车,就不会被带到派出所。不带到派出所,就不会晕头转向,买西瓜也不会砍价。 洪卫走进宿舍,脸色阴沉。大家正在玩扑克。 “徐根喜,你干的好事!”洪卫把铁夹子“啪”地拍到桌上。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 “今天回头率不低吧?看你,葡萄眼瞪成西瓜眼,快能吃人了。”徐根喜扭头对他做了个鬼脸,又低头战斗。 提到西瓜,洪卫的火气“腾腾”燃烧起来,气恼地握起拳:“小子,我揍你!” “揍我?来啊,我配合你,送给你揍。”徐根喜猛地扭过头,嘻嘻哈哈。 洪卫猝不及防,来不及反应,徐根喜的眼球猛地撞上他的拳头。 “啊!”他一声惨叫,捂住左眼,弓身站起,扑到床上,疼痛难忍,滚来滚去,呜呜哭起来,“洪卫,你小子心毒手辣!我们兄弟一场,算我瞎了眼,我眼睛真的瞎啦,什么都看不见……” 鲜血顺着徐根喜指缝流下来。洪卫的心提到嗓子眼,双手抱着他的肩:“对不起……你别吓我……你干吗把眼睛凑上来?” 徐根喜用力挣脱他,害怕地喊叫。大家七手八脚把徐根喜送进附近医院,洪卫去喊薛青。 “怎么回事?”薛青追问洪卫。 “哎……”他双手揪住头发,痛苦不堪,“好运到头了。” 第十三章 万幸的是,徐根喜脸上的血不是来自眼内,而是来自眼袋,被洪卫拳头摩擦,弄伤了表皮渗出的血,众人虚惊一场。洪卫非常自责,虽是无意,毕竟自己是主犯。他百思不得其解,徐根喜的眼睛怎么总是容易受伤?他买了麦乳精和蜂蜜看望徐根喜,徐根喜却怀恨在心,认为他过于毒辣,开个玩笑就想破自己的相,不再理睬他。 “对不起。”后悔和后怕让洪卫词汇匮乏,大脑一片茫然,只剩下干巴巴的三个字。薛青和洪卫陪徐根喜吊了水,领他回宿舍休息。洪卫精心照顾他,百般讨好他,他置若罔闻,爱理不理,向黄老师请了两天假。 下午开始厄运连连,洪卫满怀委屈。本来是徐根喜不对,给他的西装加了只铁夹,让他洋相百出。阴错阳差,因为他的拳头让徐根喜眼睛出了血,他似乎倒变得蛮不讲理,只能低声下气,理全被徐根喜占了去。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下课,洪卫到小卖部给雪儿打电话,诉说误伤徐根喜的郁闷。中午,雪儿到宿舍看徐根喜,他的眼睛红肿得像一只桃子,脸上的肌肉不断颤动。 “对不起。”雪儿心疼地道歉,她掏出洁白的手帕,轻轻揉擦他红肿的眼,柔滑的手帕像一叶小舟,轻轻滑进他的心河。他的眼窝有痒丝丝的感觉。 “雪儿,谢谢你。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做你的男朋友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徐根喜睁开一条缝,像危峰兀立中的一线天射出的微茫阳光,“可惜你认错了人。你和我犯了同样一个错误,从主观出发,凭印象办事,我们都把他当成知心朋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却经不起考验,狗急跳墙,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够了,你怎么像只疯狗?”洪卫压抑着怒火,“你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少说点。”薛青制止徐根喜。 “偏说。退一万步讲,即使是我的错,他也不该以牙还牙,存小人之心,行小人之为,通过下三滥手段算计我!”徐根喜暴跳如雷,咬牙切齿,“于无声处听惊雷,细微之处显真情。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不会宽容大量,必定是心胸狭窄的人,不足与谋。雪儿,你好自为之,三思而行,这种人不能托付终身!” 洪卫不再辩解,目光阴森森射向他。 雪儿脸色突变。她右手一捋长发,轻轻一甩,在空中整齐地划出优雅的波浪,冷着脸与徐根喜、薛青点头告别。洪卫送她,到宿舍楼梯口,她礼貌地站住:“谢谢你。请回吧。” 洪卫一愣,雪儿的脸上僵僵的,如冬天的冰块。他感到了一种透心彻骨的寒冷,脚步如钉,粘在原地,呆呆的,像个傻子。 “对了,顺便告诉你,我明晚有事,就不来了。”她刚走两步,突然止步回眸。不待回答,她扭着柔软的腰肢,双腿划出美妙的步姿,款款而去,乌亮的长发荡着秋千,甩出妙不可言的韵律。 洪卫内心的委屈如火山喷发,岩浆奔涌,炙热翻滚…… 薛青频繁地跑来跑去,对徐根喜嘘寒问暖,对洪卫百般解释。洪卫懒得理她,总是借故避开,她理解他,理解他的心乱如麻,理解他对徐根喜的憎恨,不去斤斤计较。洪卫又买了些营养品,还丢了三十元给他,他收起钱放进裤兜,心安理得,没有任何表示,一脸平静。洪卫觉得世界有些压抑。 第二天是周二,洪卫吃完晚饭收拾宿舍,扫了地,顺了鞋,收了桌,整了床,洗了杯,未雨绸缪。他估计雪儿不会来,但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份期盼。这期盼隐隐约约,如飘飘悠悠的小火苗,给他希望,给他信心。人生不能没有这种期盼,离开期盼,人生将是一片黑暗。 洪卫忙忙碌碌,头上渗出密密汗珠。徐根喜发出阵阵冷笑,洪卫觉得分外刺耳。他拿了本考研的书看,他有男人的自尊,不会啥都不干地傻等雪儿。自尊其实与自卑是孪生,自卑才会生出自尊,自尊实质就是自卑,是自卑在心灵深处的升华和蔓延。雪儿,我们的距离不只是平面地图上数百里之遥,而是全方位的立体差距。你是彩色屏幕,我是黑白照片;你是水墨画,我是素描图;你是绚丽的公园,我是单色的田埂;你是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你是繁华都市的白雪公主,我是偏僻水乡的一叶孤舟,驶不进你的心灵,就让它在孤独中搁浅。 他轻轻翻动书页,却看不进一个字,想起与雪儿的点点滴滴,心如刀绞。雪儿,你怎能如此狠心?我们这么久的感情竟抵不住别人的几句胡说八道?爱情就是心心相印,信任就是前提,没有信任,爱情就失去水分,如同没有水分的甘蔗,怎么能咀嚼出甜蜜?洪卫孤坐苦想,耳朵耸立,静静捕捉走廊细微的声音。薛青坐在徐根喜床边,陪他说笑。洪卫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孤独和忧伤成了主旋律。 同学陆续下晚自习,洪卫收了书,早早上床。他知道雪儿不会再来,想起她的好,心儿绞痛,如狂风中的风筝,上下飞舞,却无踏实的依靠。他又有些委屈,委屈的泪水却不能放任自流,只能悄悄咽回心房,随血液奔腾翻涌,澎湃全身。爱情就是开心,他想起雪儿的话。不开心的爱情还有什么价值?那就把不开心的爱情抛到九霄云外,让它飞逝;抛到五湖四海,让它流失;抛到冰天雪地,让它凝固。洪卫突然吸口气,仿佛要把不开心的爱情吞噬。他动用了全部的味觉嗅觉知觉感觉,舔着痛苦,闻着痛苦,嚼着痛苦,痛苦粉身碎骨,游离于他的身,他的肺,他的肝,他的心,游离于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每一串思绪……雪儿,为这点小事就放弃爱情,未免小题大做,爱情的根基未免有些浅薄…… 洪卫照常上课,下课,玩球,休息。只是考研动力不足,考研书籍束之高阁。因这个月额外开支,他拒绝了一切同学聚餐,也不再吃零食,买些萝卜干,喝免费菜汤,艰苦地生活。 周末,于一建带着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同学来玩,说是一同上街实习的,顺便过来蹭饭。薛青在食堂小炒部请他们,也喊了洪卫。因洪卫的缘故,徐根喜没去。 女同学与于一建并排而坐,虽举止正常,薛青却觉得分外刺眼,便拿眼瞟于一建:“田菲菲现在可好?你小子艳福不浅,找了个女朋友温柔无比,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呢。” “是哩,我见过。”女同学吃吃地笑,“人家长得帅,有女人缘啊。” 于一建干咳几声:“别拿我取笑,我可是中学同学眼中的‘虾仔’,缺少男人气魄呢。” 洪卫想笑,不过他仔细打量了于一建,发现他肩膀宽阔,天庭饱满,目光威严,英气逼人,当年的“虾仔”无影无踪,还真的是个威猛的帅哥呢。 “于一建,给我们介绍介绍,你 是如何培养自己的男人气魄的?”洪卫打趣道。 “军营是男子汉最好的兵工厂,到军营,潜移默化中你不知不觉就成为男人。就像刚刚使用的五四式子弹壳,一枪毙命,威力无比。上次残杀领导的钢铁厂青工押赴刑场,只一颗打入他脑中,就炸得他脑浆迸裂。男人就要这样,别婆婆妈妈。”于一建自豪地说,“看我们女同学,也有了女兵的味道,一般女生是学不来的。” “你可别端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薛青又刺他一眼。 “人家于一建专一呢。女同学对他暗送秋波,他从来是视而不见,很伤别人的心。”女同学豪爽地喝着啤酒,脸上笑嘻嘻的。 “别,别损我,也别夸我。我是一名警察,我的形象代表帽檐上的国徽呢。”于一建转移话题问雪儿的情况。 洪卫脸色阴沉,闷头喝酒。薛青讲了徐根喜,讲了雪儿,然后责问洪卫:“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与女孩子较什么劲?有错,低头认罪,无错,也要低头认罪。女人图的就是虚荣,为什么不给我们女人的虚荣提供一个台阶呢?都一个月了,你们的爱情该寿终正寝了吧?”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洪卫想解释。 “是你想得复杂。”于一建打断他,“其实,任何事情,你把它想得简单,它就简单,你把它想得复杂,它就复杂。” 洪卫幽幽地扫了扫他们,便讲了铁夹子的故事,以及铁夹子引来的故事。三人笑得前俯后仰,女同学的脸涨得通红,盯着洪卫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洪卫。”薛青捂着肚子,“你让我得到了快乐,其实徐根喜告状,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但你把他眼睛打得出血,总得自圆其说吧?” “真的不是故意的!”洪卫脖上青筋暴暴的,站起来挥舞着手,似乎要把心中全部的怒火和委屈一扫而光,“我握紧拳,还没决定打还是不打,打脑袋还是打脖子,真打还是假打,他突然回头跟我配合,我来不及缩手,他的眼睛把我的手都撞得生疼,所有倒霉事都找上我!”洪卫愤怒地猛喝了一大口啤酒,激动地坐下来。 “你怎么不早说?”薛青瞪他,“我们一直对你有意见呢。” 于一建感到了事态的严重:“薛青,我们是同学,更是朋友。洪卫的为人大家知根知底,你向徐根喜解释一下,最好再找一下雪儿,解铃还需系铃人,他们误会了洪卫,伤害了洪卫的自尊哩。” “人还是要走点弯路。想当年,我是骄傲的漂亮小公主,父母疼我,老师宠我,同学让我,朋友迁就我。我是县长的千金,也属高干子女,身边全是歌功颂德和甜言蜜语,我生活在一帆风顺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果要说烦恼,就是周围只有恭维,没有知心朋友。如果要说痛苦,就是不知道贫困的滋味。现在家丑外扬,父亲下台,墙倒众人推。上次回家,我不敢在大街上走,怕遇见熟人,怕别人的白眼和讥笑。父亲的行为,损坏了党员的形象,损坏了自己的形象,损害了母亲的形象,损害了我的形象……父亲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我恨他,我愿把世界上所有的仇恨都送给他,假如能挽回一切损失的话。父亲毁了自己,毁了母亲,毁了我们一家的幸福。社会是一个大染缸,我们初涉社会,还没来得及欣赏自己的纯洁无瑕,就被浇得满身污秽。社会太复杂,我真的没有安全感……我知道你们一定都认为我与徐根喜的恋爱是种冲动。大家都认为徐根喜配不上我,可他能给我安全感啊。他朴实,不花哨,这样的男人太少太少……” 薛青发表着长篇大论。大家不想阻止她,静静听她倾诉,让她发泄内心的愤懑。她用嘴套了瓶啤酒,仰头“咕咕咕……”一口气喝光,抹一抹鲜润的唇:“痛快!” 大家吃惊地盯着她,她的话坝打开,一如奔流不息的浪花。她又叫了几个菜,洪卫想阻止,她拿眼瞪他,“今天我请客,你们只管吃。” 大家陪薛青喝着啤酒,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也许压抑过久的缘故,她的话坝难以断流。不过,她还算清醒,与彭方之事只字未提。那一晚的伤害让她陡然长大。父亲又让她走向成熟。以前,她是一张白纸,洁白无瑕,现在滴上了墨水,她觉得自己污秽不堪。对人生,她有了更深的理解,更深的感悟,泪水哗哗直下。 薛青一瓶接一瓶地开着啤酒。她的面前摆了八只空酒瓶,三个人目瞪口呆。 “薛青,我和于一建都是平民百姓子弟,自小就吃你没吃过的苦,走你没走过的弯路。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一条金光大道,一路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其实,有昼就有夜,有晴就有阴,你不能只享受阳光,还要经受电闪雷鸣,雷雨交加,你的人生才会更加完美。”洪卫劝说道。 薛青喝着啤酒,大家阻止,她哪里肯依?洪卫惊讶于她的酒量。但他不明白,她杨柳细腰,怎么容得下那么多液体?不算酒精,即使是水,也需要很大容量的木桶啊!她酒性大发,一瓶接一瓶喝着。 “于一建,你是光荣的人民警察。在我心目中,你是法律的代表,正义的化身,道德的示范,你千万不能步我父亲后尘,让我对男人没有一点希望!”她严肃地对于一建说。 “薛青,你多虑了。”于一建瞥了瞥女同学,伸出衣袖擦擦脸上的汗。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别怪我对你不信任,因为,见异思迁是男人的通病,别生在福中不知福。”薛青站起来,瞟了瞟女同学,指着于一建大声嚷嚷,“田菲菲是我们的好姐妹,如果你对不起她,别怪我翻脸无情!” 她又开了瓶啤酒,一仰脖,“咕咕咕”喝了个底朝天。 “喝多了,喝多了。”洪卫见于一建与女同学脸色尴尬,阻止她。 薛青的脸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熊熊燃烧。她歪歪扭扭地去付账。 饭桌下,整整齐齐排着啤酒瓶。洪卫细细数,一共喝了十八瓶,他和于一建及女同学喝了六瓶,薛青一个人喝了十二瓶。 于一建和女同学回校,洪卫送薛青回宿舍。 洪卫告别薛青回宿舍。薛青感到胸闷,一个人到洗手间扒了喉咙,污水脏物翻江倒海般喷射出来,酒气熏天。她拧了水龙头,把自己一顿洗漱。圆眼同学不放心,去看了她,也被酒气熏得吐起来。 这一夜,薛青睡得安稳而喷香。 洪卫喜欢一个人独处。他常常躲在空旷的教室,或安静的宿舍,捧本书学习或思考。他也喜欢舞会的氛围,不过常常是身不由己,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挑选一个角落坐下,静静听音乐,静静看跳舞。几个小时,他静坐不动,甚至不上厕所,他惊叹于自己的耐心。在激越奔放或轻柔悠扬的音乐中,他如沐春风, 浮躁的心态得到平息,孤寂的心房得到充实,空洞的心灵得到升华。 徐根喜主动喊了洪卫,他一愣,知道肯定是薛青做了工作,两人冰释前嫌。徐根喜翻开他的床单,露出三十元钱,还有一张小纸条。 “是你上次给我的,第二天我就还给了你,兄弟,我不欠你的。”徐根喜一字一板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害得我这些日子一直体验着长征生活。” “活该,纸条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 洪卫接过纸条,乐不可支。上面写着:“三十元还你,自己拿去!” 洪卫变得深沉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成熟的标志。雪儿无缘无故与自己赌气,他有些埋怨她的娇气和傲气。他自小养成了倔强的性格,宁折不弯。你高傲,我骄傲,你盛气凌人,我年轻气盛。他知道这样不好,却又改变不了自己。 不过,一想到雪儿平时的好,他的心里又升起一股柔柔的感觉。一个多月了,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雪儿甜美的笑容和婀娜的身姿。思念如蚂蚁啃骨,酥酥的,麻麻的,痛痛的。他又常常自责,自责没有主动找一下她,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他发觉了自己的年轻,处理问题不够圆滑老练。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大男子主义。他有些恨她,恨她的无情;又有些想她,想她的多情。恨爱交加,难以自拔。 吃完晚饭,洪卫决定到图书馆查阅资料。图书馆里整齐摆放着长方形桌子,每张桌子中间用木板隔开,连着两端的宽。木板正反两面安装了四只日光灯,每只灯管下静坐一人,大家互不干扰,安心做自己的事。他居然有些烦,看书看不下去,便抬头看灯。白色的灯管发出柔和的光,隐隐有些“嘶嘶”的声音。他的眼睛有些花,便低头闭眼,用手轻轻揉搓,直到酸痛的感觉弥漫眼窝。左边空座有了放书的声音,他睁开眼,转头看,是一个长相一般的女生。她迎着他的目光莞尔一笑,便开灯,灯管却不亮,像一个调皮的小朋友,眨来眨去,始终不肯睁开眼。女生用手捂,用笔敲,手忙脚乱。洪卫掏出钥匙,撕下一张稿纸,包住钥匙端头,用手捏在纸上,把钥匙准确塞进灯管顶端的小洞。他常遇到这种情况,钥匙是最好的武器,虽然不懂其中的奥妙,却屡试不爽。“嗤——”火苗一闪,洪卫手臂一麻,猛然缩回,淡淡的烟雾从洞中冒出,灯光全部熄灭,图书馆里发出一片惊呼声:“哦——”图书馆里顿时一片黑暗,一会儿,亮起隐隐灼灼的光,有手电,有打火机,有火柴。借助微弱的光线,同学们陆陆续续收拾书本,迅速撤离。洪卫不好意思地对女生笑了笑,呆呆望着插在灯管里的钥匙,心有余悸,不敢去拔。 “对不起。”女生内疚地望着洪卫,怯怯地说。她伸手果敢地拔出钥匙递给他,“谢谢你。” 他接过钥匙,摸了摸头,笑了笑,收起书本,向她招招手,转身随人流出去。女生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直至消失。 霉运当道,洪卫暗自沮丧。本想助人为乐,却阴错阳差,帮了倒忙,弄得全校同学像无头苍蝇,四处寻找光亮。一部分同学去了教室,大部分同学回了宿舍。各幢宿舍楼热闹非凡,走廊里盘旋着激昂的歌声,跑调的歌喉像敲坏的破鼓。 洪卫无精打采回到宿舍。除徐根喜,同学们全回来。大家肆无忌惮地咒骂今晚的罪魁祸首。他不敢吭声,怕他们知道真相,把自己暴捶成扁鱼。 大家摆开阵势,摊开“四国大战”棋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洪卫当仁不让地坐下来。 “咚——”门被撞开,徐根喜气喘吁吁冲进来,一把抓住洪卫:“快,雪儿在体育馆等你!” 洪卫对他翻翻白眼,不理他。一只白嫩的手伸过来,揪住他的耳朵一拧:“没出息的东西!跟他们玩能给你生儿育女?赶快去体育馆。” 洪卫龇牙咧嘴扭过头来,是薛青。大家哄堂大笑。 洪卫站起来,两个同学争先恐后抢他空出的位置。他感激一笑,飞身冲出宿舍,下了楼,箭一般飞向体育馆。 只几分钟,他就冲到雪儿面前,大汗淋漓。路灯下,她穿着墨绿色连衣裙,亭亭玉立,如出水莲花。她双手相绞,自然地垂在腹部,脸上挂着淡淡的忧郁。 “雪儿……”他的眼神不自然地从她脸上飘过。 她转了目光,恬静地望着路面。 “雪儿,记得我们分别了多少天吗?”洪卫异常激动,咬了咬嘴唇。 “我记性不好。在我们分别的日子,我每天取一张扑克牌,今天正好凑够一副。”雪儿不知从哪儿摸出扑克,“给你,做个纪念吧,记住我们分别了五十四天!” 洪卫笑了,为雪儿的幽默。他接过扑克:“这牌我会好好珍惜,只我们俩玩。因为,它凝聚了我们爱情的痛苦,爱情的快乐,弥足珍贵,他人不能染指。” “痛苦?你还知道痛苦?你知道什么叫在水一方,望穿秋水吗?”雪儿突然捶了他几拳,眼里滚出泪水,“你是男生,你不主动,倒让我们女孩主动?天下没这个理!” 洪卫抓住她的粉拳,握在手里,牵着她进了体育馆。他们寻找了一片阴影,四目注视。虽然看不到彼此的眼眸,却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溜冰场激越的摩擦声穿破耳膜,高亢的音乐击破他们的心膜。雪儿的双臂插进他的腋下,如一根轻柔的蔓藤缠绕他的腰际。她的脸贴着他的胸,柔发飘垂,如春堤柳条。一股浓郁的芬芳充塞他的鼻息。他扳过她的脸,像啄木鸟一样啄下去。 雪儿闭了眼,温顺地仰着脸。洪卫的唇盖上她的眼,盖上她的鼻,盖上她的耳,盖上她的颈,盖上她的颊,盖上她的唇……他像作风严谨的考古人员,唇是工具,雪儿的脸便是价值连城的古董。洪卫贪婪地丈量尺寸,计算体积,揣摩比例。她的脸庞成了一段深不可测的历史,经纬相交,阴阳衍生…… 洪卫热吻着雪儿,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吃芋头。锅里盛了水,把芋头洗净倒进去,煮熟,捞起来,一只只剥光了皮,蘸盐而吃,嫩嫩的,香香的,他突然就有了吃芋头籽的感觉。雪儿的脸就是一只鲜嫩无比,芳香无限的芋头籽。 “雪儿……说好……不离开……为什么要折磨……我……” “不是薛青……徐根喜……找我……还……不理你……” “雪儿……相信……我……我一定……为你……努力……我已被……列为入党……积极分子……” “为我……好……好……奋斗……” “嗯……” 他们诉说着,亲吻着,四片唇儿不忍分离。舌儿醉了,心儿醉了,洪卫激情澎湃,汗如雨下…… 第十四章 星期六,雪儿随洪卫回野川。他们下车已是夜晚,县城沉浸在零碎的灯光中,如繁星点点。洪卫推开门,父亲和妹妹正在吃晚饭,四只眼睛愣愣地盯着他们。 “这是雪儿……”洪卫还在努力遣词造句,雪儿早把真诚的笑容送给了父女俩。她没好意思喊出称呼,欲言又止,从包内掏出几盒糕点,洪父开心地接过来。她又拿出一套黄色连衣裙递给洪妍,洪妍两眼放光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然后拉着雪儿“姐姐,姐姐”亲切地叫,她立即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父亲满脸的皱纹全部绽开,步态轻盈地出去。一会儿,拎了几袋香喷喷的熏烧回来,还喊了豺哥作陪。一家人亲亲融融,和和美美地开怀畅饮,举杯相庆,浓浓的亲情立即包裹了雪儿。豺哥天南海北,妙语连珠,一杯接一杯,他的豪爽深深感染了她。 豺哥东倒西歪回去。洪妍领雪儿回房间休息,洪妍抱着雪儿,姐姐长姐姐短,亲热个没完,弄得她一夜没睡好。 第二天,洪卫带雪儿上街,天空湛蓝,白云悠悠。他们在城区看小砖碎瓦,体会古朴的风土人情,雪儿处处感到新鲜和好奇。洪卫又带她从城南码头乘渡船过沧浪河,两人付了二毛钱。艄公一扬竹篙,小船如离弦之箭,射向对岸的甸垛村。雪儿站立不稳,惊慌失措地抓住洪卫。洪卫镇定地立在船舱中,揽着雪儿。河水悠悠,船儿劈波,河水清涟,蒲草摇曳,雪儿心情松弛,惊奇地欣赏“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美妙景色。他们上了岸,站在宽阔的大路上,极目远眺,田野广袤,阡陌纵横,稻浪滚滚,金色灿灿。田埂上,树木葱郁,芦苇飘絮。绿色包裹金色,金色点缀绿色。麻雀叽叽喳喳,欢快地飞来飞去。远处的农民忙忙碌碌,期待着最后的收获。 “太美了!”雪儿笑了。眼中,物态自然,意向空灵,情景交融,意境和谐,令她陶醉其中。 “美吗?等我毕业了,跟我回来。我们就在这河边定居,生儿育女,打鱼捕虾,多么诗情画意,温馨浪漫啊。”洪卫心潮汹涌,脉脉注视雪儿的眼睛。 “嗯。”雪儿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 雪儿在野川只待了两宿,匆匆而别,留下美好印象。 大学生恋爱有章可循。大一东张西望,大二来来往往,大三熙熙攘攘,大四告老还乡。沉浸爱情中的男男女女极少考虑后果。进了大学,摆脱高考的禁锢,身体熟了,目光活了,心儿圆了,一个个如出壳的小鸡,蹒跚奔向爱情,爱情成了老母鸡。大学校园的恋爱千姿百态。玩世不恭者,摘果填腹;顺其自然者,借鸡下蛋;爱慕虚荣者,赶鸭上架。恋爱也成了同学能力的一个重要标志,大家趋之若鹜。单身的男同学形影相吊,只有晚自习后熄了灯,才在黑暗中肆无忌惮谈论女同学,画饼充饥,填补空虚的心灵。 洪卫全神贯注,为考研奋力冲刺,绝不沉湎于卿卿我我之中。 又是隆冬季节,雪儿给洪卫买了手套和围巾,他顿觉暖意盈盈。但他平时不用,只约会时才戴。他和大多数男生一样,浪子好穿单,衣服能少则少,图的只是方便。一到冬季,洪卫两只手变成了发酵的开花馒头,冻疮密密麻麻,挤满手背,像高低错落的碉堡。他耐不住痒,手一抓,便呈现出坑坑洼洼,血迹斑斑,于是,双手成了千疮百孔的战场。搽擦形形色色冻疮膏,效果甚微,只有静待漫漫冬天的逝去。与女生宿舍一人一瓶相比,男生宿舍的水瓶一直做的是减法。大一,损失的水瓶还偶有补充。大二,大家对爆裂的瓶声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大一结束,洪卫宿舍还剩五只水瓶。大二结束,还剩洪卫的一只水瓶硕果仅存。因担心全军覆没,孤零零藏在桌底,成了丧偶的寡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懒人自有懒人的活法。洪卫和大家一样,习惯于冷水。冷水洗脸洗脚,冷水洗衣洗碗,打完球就着水龙头“哗啦啦”喝个够。即使在冬天,大家也习惯了冷水洗漱。冬天到浴室,用热水洗完澡,洪卫还会到莲蓬头下,开了冷水“哗啦啦”冲个痛快。令他惊奇的是,手上的冻疮销声匿迹。冷水真是灵丹妙药,洪卫感激自己的懒惰了。 寒假,徐根喜邀请薛青到家里玩, 她正愁眉苦脸不愿回家,于是顺水推舟一口应承。 薛青精心挑选了一套藏青蓝西装,送给徐根喜作春节礼物,他欣喜若狂,却舍不得穿。徐父徐母见儿子带回一个洋气的准媳妇,貌若天仙,嘴儿笑得合不拢,眼睛笑成一条缝。杀鸡,捉鱼,挑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热情提在手里,荤素搭配。只一袋烟工夫,妇孺皆知。徐家川流不息,大家串个门,认个亲,图个热闹。薛青成了一尊菩萨,被亲朋好友轮流供着。大舅、二舅、三舅、大姨妈、二姨妈、三姨妈、大伯、二伯、三伯、大妈、二妈、三妈……吵吵囔囔,争先恐后,以请到她为荣。薛青并无胃口,只能入乡随俗,留恋于北方农村人朴实的亲情中,乐不思蜀。农村人自有农村人的热情,一家带一天,早上是荷包蛋,清汤寡水,中晚两餐并不丰富,有鱼有肉便算盛情。不过,每顿都是济济一堂,如过年一般。虽无礼花彩炮,却有实实在在的浓郁亲情,像他们锅里的粥,融洽而黏稠。她喜欢这份放松,没有市侩,没有算计,无拘无束,胸襟坦荡,即使是争吵,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管大炮弹小。唯一令她不爽的是,洗澡麻烦。她便挑了全天气温最高的时刻——下午两点,找一个小房间,摆一只大木桶,用开水把房间冲出热气腾腾,然后剥光了像一只虾,瑟瑟缩着脖,钻进桶中,三下五除二匆匆抹一下身,烫一下疲惫的神经,迅速跳出木桶,擦干身子,裹件大衣,钻进炕好的被窝,美美睡一觉。自然,房门是锁好的,不会让任何人进来。如果不是徐根喜喊她应付亲戚的饭局,她真想沉湎梦乡,不愿出来。亲戚们仍在前赴后继款待她,没完没了的应酬让她心生厌烦,奇怪徐家亲戚如此众多,不由自主想起计划生育的好处来。离春节只有两天,他们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薛青让徐根喜领着到村委会打电话,她家里刚安装了电话。电流相通,传来父亲苍老的“喂——”,只一个字,却饱经沧桑,如千里隧道奔驰的隆隆火车。她轻轻搁了电话。虽然父女两人没有过节,她却对父亲怀有深仇大恨,从骨子里鄙视他,仇视他,不愿搭理他。父亲的高大形象在她心中轰然倒塌,越发卑微猥琐,小小的电话机犹如千斤压顶,她心律紊乱,头痛欲裂。半小时后,薛青又按下一串串数字,仿佛数着自己一个个心跳。数字欢跳,心儿骤跳,她怕电流的尽头又是尴尬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嘟——嘟——嘟——”焦急中等待,难堪中期待,电波相接。 “喂,哪位?”是中年女人亲切而清脆的声音。 薛青大脑混浊,语言滞塞。 “请问是哪位?”母亲的声音空蒙而遥远。 “妈,我是青儿。”薛青终于控制不住眼泪。 “青儿,寒假学校还忙什么?爸妈想你,大后天就是春节,快回家啊!” 亲情如镖,镖镖刺心。思念潮涌,泪花闪烁。 “妈,明天我回去!” “爸妈等你……” 薛青匆匆搁了电话,泪流满面,当即决定,明天一大早动身。 吃完晚饭,她向徐家亲朋好友一一告别。夜深人静,两人漫步村头小道。远处,群山连亘,怪石嶙峋,山壁陡峭,孤峰兀立。天上飘下雨丝,淡如雾,薄如纱,烟雨冥冥。 “回去吧,天冷。”徐根喜缩着头,爱怜地瞟瞟她。 薛青并不回答,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而行。小路弯弯曲曲,凄风苦雨,树叶沙沙作响。她围着围巾,戴着手套,把自己裹成一只大熊猫。徐根喜再次追她回去,她忽然无限感伤起来。回忆,充斥她的心灵,令她沉闷,窒息,不吐不快。她终于扒开心灵的伤口,讲起父亲。父亲,就是她伤口汩汩流淌的鲜血。她双肩颤动,低声咽泣。 徐根喜默默搂住她的肩:“我会珍惜你,保护你!” “在你家的这些日子,我非常开心而幸福。我现在最缺乏的就是安全感,你家并不富足,却亲情融融,深深感染了我。我非常留恋这美好的时光,等毕业了就随你回家,做个教书育人的普通教师,做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女人,与你白头偕老。” 徐根喜呆呆望着她,眼里 涌满炙热的泪水:“别骗我……” “真的,爱情总是互补的。我一直过着富康的生活,所以不会计较你家的清贫,未来还要靠我们自己去奋斗。”薛青感慨万千,“我曾经萎靡不振,洪卫的痛骂让我如醍醐灌顶。生活就像自然,有寒有暖,有晴有阴。今晚,虽然我冻得发抖,但我感知了生活的真实。我知道了阴雨霏霏不过是自然现象中的一种……” 薛青思绪如风,语言如雨,激情如山。徐根喜沉浸在她制造的悠远意境中,不能自拔。 她忽然伏在他的肩上,号啕大哭。徐根喜不知所措,只能用手不断为她擦泪。 “对不起,有一件事我一直隐瞒了你!”她沉思良久,还是下定决心,“我觉得爱情应以诚为本。面对你纯洁的目光,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虚伪!徐根喜,我问你,我讲出真相,你能接受吗?” “好,我是男人啊。没关系,只要你说真话。”徐根喜大度地笑了。 “请你原谅我。我不是处女了……我的贞操被狗叼走了……” 他猛地推开她,惊骇得倒吸了几口凉气,双目圆瞪。 薛青回忆起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 “你应该告他!你应该去告他!你不能便宜那个畜生了吗?”徐根喜手舞足蹈,顿足捶胸,“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揪着头发,“噼噼啪啪”自虐般扇着自己的耳光。他抓起路边一块石头,吼叫着砸向远方,“扑通”,远处响起沉闷声。他双手扳住她的双肩,猛烈地摇动:“你为什么要到他家!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忍气吞声……” 他的话像急急的雨点,砸到她心里,凉凉的。 薛青知道,男人注重女人这道膜。但他的剧烈反应还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倒冷静下来。 “对不起,我没能为你保护好贞操。”薛青悲由心生。 “其实,也不完全是你的错。”徐根喜情绪平复下来,“彭方这家伙不是人,一定是他处心积虑,蓄谋已久的大阴谋,我要告他!”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那天不是预谋……求你,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你还为他辩护,那你就是心甘情愿!”徐根喜语气冷峻,“你告他,我就原谅你,你不告他,我就不原谅你。何去何从,你考虑考虑。” 徐根喜说完,扭头就走,留下薛青孑然孤影。 “轰——”一声炸雷,在她头顶轰开。她害怕地尖叫起来,呼喊着他的名字,跌跌撞撞追上去…… 薛青在西房间一夜未眠,她隐约听到东房间徐根喜低低地哭泣声。天亮,已是腊月二十九。徐根喜背着大包小包的特产,送她到县城汽车站。汽车启动,薛青的脸贴着车窗玻璃,她看到了他红肿的眼。一股酸楚的浪花涌上她的心头,她转过脸,潸然泪下。 薛青回到家,父母亲热地迎上去。父亲一如往常,想玩个老鹰抓小鸡的游戏。突然,一向乖顺的女儿变成了一只美洲虎,张扬舞爪的一声大吼。父亲目光呆滞,脸色僵硬,张开的双手悬在空中,如断了线的木偶。薛青草草吃了晚饭,对父亲一声不吭,与母亲打了声招呼,便去洗澡。她怕遇见熟人,一路低着头。洗完澡,她借着夜色掩护逃回家,溜回卧室,上床看书。母亲深夜敲开她的门,叫她早点休息,她不为所动。母亲便与她促膝长谈,教育女儿尊重父母,子不嫌母丑,女不嫌父丑,让她谅解父亲。薛青木然地点着头,心里却不肯真的原谅他。 父亲整天躲在房间看书,避免与她照面。薛青整天躲在房间看电视,洪卫,于一建喊她出去玩,她自觉无脸见人,托词婉拒。 春节,一家三口死气沉沉,味同嚼蜡。初二,薛青提了水果,祭扫袁元之墓。几棵青松翠柏,平添肃穆幽静。墓呈圆形,长方形墓碑新建,上书四个大字:袁元之墓。笔锋如剑,遒劲有力,系县委书记亲笔所写。墓前摆放两只花圈,色彩艳丽,意境深远。袁元之墓,已成为全县青少年德育教育基地。薛青取出苹果、梨、橘子,均匀地摆放墓前。 薛青驻足凝视,目光似水,思绪翻飞,泪光莹莹…… 第十五章 春回大地,气象万千。 薛青与徐根喜分手。不过,是薛青哭哭啼啼从徐根喜宿舍冲出来,他倒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大家便看不懂。 没多久,学校又发生一起暴力事件。体育系四年级学生彭方,被三名男生用口袋罩住头,一顿乱棒乱拳,彭方当场昏厥。保卫科稍稍调查,便断定是熟人所为:彭方每天下午放学后,到体育室锻炼,七点准时离开,作案者显然熟知彭方的行踪。又因地点偏僻,行人稀少,加上夜色掩护,此时作案,成功概率极大,显然是精心策划。不过,彭方平时为人豪爽,并不与人树敌。想来想去,便想到薛青。如果是她所为,他会心甘情愿,忍气吞声。但三个男生背后袭击,让他颜面丢尽,估计与薛青无关,想来想去,百思不解。 薛青得到消息,直奔徐根喜宿舍,气势汹汹质问他,事发之时,他在哪里?洪卫莫名其妙,不知薛青为何如此大动肝火。他立即证明,当时自己和徐根喜在宿舍看书,彭方挨打,与他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她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两眼疑惑地看徐根喜,两腮一鼓一鼓。 保卫科的调查,最后也不了了之。 洪卫如上紧发条的闹钟,争分夺秒,马不停蹄,没时间多管闲事。薛青不再来宿舍,问徐根喜,一股空气从他的鼻孔喷出,急促而粗重,如同茫茫大海中一艘巨轮拉响的汽笛。洪卫察觉了一些苗头,不由悲喜交加。悲的是,薛青屡屡受挫,让他忧心忡忡。喜的是,他一直认为,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薛青与徐根喜不属同类。潜意识中,他渴望薛青有个美好的归宿,虽然对徐根喜来说有些残酷。洪卫在校园也曾遇到过她,却行色匆匆,又有同伴相陪,不便打扰。他想到宿舍找她,却风云突变,过去轻而易举的事,变得遥不可及。 省城高校,连续发生几起恶性暴力事件。白天上课期间,歹徒闯进女生宿舍,连续抢劫强奸。一时,各高校剑拔弩张,草木皆兵,一个个亡羊补牢。师范大学加强了学校门卫管理,闲杂人员不得进入校园。宿舍管理严防死守,如临大敌。男生宿舍层层设卡,左盘右问,不厌其烦地登记。女生宿舍成了军事禁区,男性一律不得入内。即便是路途遥遥的父亲到学校看女儿,也被拒之门外,在宿舍外等。从安全角度出发,大家自然理解。于是,女生宿舍下,年龄不一,外貌不一,口音不一的男性,仰头长呼短叫的镜头屡见不鲜。特别是晚上,男同学吆五喝六地围着女生宿舍,大呼小叫喊着女朋友的名,成为校园独特一景。被唤女生自豪地奔至窗口,探出脸庞,炫耀地挥手呼应,一脸陶醉。洪卫对友好宿舍望洋兴叹,只能在食堂与薛青偶遇。每每谈及敏感话题,她便声东击西,左顾右盼,避而不谈。洪卫便顺水推舟,不狗拿耗子,落得清闲。洪卫与薛青难得一遇,与徐根喜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除上课吃饭睡觉,与他至多下几盘“四国大战”。徐根喜新换了一个人,他铆足劲埋头于图书馆,各种考研资料堆积如山,把他的床上床下塞得凌乱而狭窄。 日子平淡而平静,宿舍里一大半同学忙着考研。 清明,天穹阴沉,正是洪卫的生日。“诗仙遗草三千首,林下荒坟几百年。”幽幽绿意葱茏,悠悠香絮氤氲,融融感怀哀伤,浓浓亲情祭奠。 历史系党支部大会,在雨花台烈士群像前召开,举行新党员入党宣誓仪式。烈士群雕,慷慨激昂,视死如归。周围树木繁茂,翠林成阴,绿草茵茵,肃穆清幽。系党支部田书记主持支部大会,洪卫和新老党员盘腿端坐草坪。草坪如洗,清新碧绿,几只鲜艳的花圈,闪耀着五彩缤纷。几束鲜花摆放雕像前,娇艳欲滴,馥郁芬芳。 大家认真聆听田书记的讲话。宣誓仪式开始,两名老党员在前面高擎着夺 目的党旗,洪卫随十多名党员起立,排成两排,右手紧握。解书记洪亮地领誓,洪卫高擎右拳,抑扬顿挫地宣誓: 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拥护党的纲领, 遵守党的章程, 履行党员义务, 执行党的的决定, 严守党的纪律, 保守党的秘密, 对党忠诚, 积极工作, 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 永不叛党。 党旗耀目,誓词铿锵,洪卫思绪飞越,热血沸腾。今天是清明,瞻仰烈士风采,继承革命遗志。今天又是自己的生日,是生命中一个不可磨灭的纪念日子,他终于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从此,生日又有新的寓意,生命又有新的亮色。他不再是毛头小伙,已成长为一名较为成熟的党员。走到雕像前,他代表全体新党员发言,感情饱满,思路严密,抒发情怀,激励自我,决心在人生道路上昂首阔步,勇往直前。掌声四起,有老师的,有同学的,还有围观群众的。他豪情万丈,风起云涌,觉得自己的形象巍然耸立,与烈士群像浑然一体。 回到学校,洪卫兴奋难抑。当晚,他伏在图书馆桌上,文思泉涌,奋笔疾书,《献给党的生日》一挥而就: 历史凝固在七一, 七一,一个光彩夺目的日子, 七一,党的生日。 你短短的一天, 却拥有长长的记忆; 你平凡的日子, 却拥有辉煌的历史。 漫漫历史长河中, 一个稍纵即逝的时刻, 在日历上刻骨铭心。 一九二一年, 画舫里的会议还在继续。 路漫漫其修远, 你唤起了多少上下求索的仁人志士, “枪杆子下出政权”—— 八一,成为人民军队的生日。 “为了新中国冲啊!” 英雄的呐喊在耳畔响起, 多少好儿女前赴后继, 烈士的鲜血浸透旗帜! 二十八年弹指一挥, 饱含多少甘苦、向往和寻觅。 风雨中的苦甜, 在五星红旗飘扬中鲜艳。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十一,成为新中国的生日。 政通人和,百业俱兴, “两弹一星”惊天动地,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绿大江南北, 综合国力日新月异, 民族自尊空前凝聚。 国歌一遍遍响彻地球, 圣火一次次映照五星。 七一,党的生日。 你不只是一种纪念, 更是对历史庄重的宣誓! 你是播种太阳的日子, 红色遍撒祖国大地。 你用镰刀收割粮食, 田野唱起希望的歌儿; 你用锤子打造钢铁, 机器震动明天的希冀; 于是, 镰刀和锤子成为你坚强的堡垒。 七一,一个燃烧火焰的日子, 七一,焰火照耀大地。 你是中国文明的大使, 你是建设祖国的匠师, 你是未来的明灯, 你是世纪的旗帜。 你是我们的生日, 敬礼,七一, 我们是你的明天! 用青春点燃生日的蜡烛, 用热血澎湃热烈的氛围, 用真情为你唱一首美丽的歌—— 唱支山歌给党听! 洪卫工工整整抄好,正好晚十点。回到宿舍,却兴奋异常,毫无睡意。其他同学在棋盘鏖战,只有徐根喜坐在床上,静静看书。 “走,陪我吃夜宵。”洪卫仍沉浸在无比的兴奋和遐想中,脑海里仍飘扬着鲜艳的党旗。 “太晚了,不去。”徐根喜瓮声瓮气地回答,有些震耳。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洪卫掀开他的被,他像一只癞皮狗,死命向后赖。洪卫伸开双手,放嘴边一吹,齐刷刷伸向他的脚板。他抵挡不住,笑翻在床,缴械投降,乖乖就范,无可奈何爬起来。他们到校门口吃砂锅。砂锅比锅小,比碗大,烧时当锅,吃时当碗。他们吃着鸡大腿、粉丝和菠菜,大汗淋淋,畅快淋漓。 吃好回校。在校门口,一对母女向他们问路。中年妇女背一只鼓鼓囊囊的布袋,女孩约十五六岁,背一只书包。母女俩风尘仆仆,焦虑万分。一问,果然是晚上才下的火车,找不着地址,迷了路。 洪卫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自己的妹妹,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你们走亲戚?”徐根喜问,“天这么晚了,当心安全哦。” “是,亲戚答应我娃,帮助转学来南京的。下了火车,找了两个多小时了。”中年妇女沮丧万分,手里攥了张纸条。 “帮帮她们吧,挺可怜的。”徐根喜轻轻说。 洪卫点头,感动地握了握他的手,接过纸条,发现地址模糊不清,见母女俩一脸焦灼,便决定帮她们找。他们确定了大致方位,想把母女俩分成两组,自己与徐根喜分别与她们配对,以增加成功的概率。中年女人紧攥女儿胳膊,紧张得瞪圆了眼:“为什么要分开?” 洪卫立刻理解了中年女人,理解了她的护犊情深。他想帮她背口袋,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笑容极不自在:“亲戚的一点土特产,不劳你们大驾。” 徐根喜捅捅洪卫,无奈地笑了。两人一心一意帮她们找。他们照着纸条,走一路,问一路。中年女人来过一次,是三年前的事,记得在四楼,他们沿居民楼爬上爬下。漆黑的楼梯消耗了他们的体力,吞噬了他们的希望,步履迟缓,神智麻木。夜深人寂,他们心急如焚,行人寂寥,寻找更加艰难。偶尔,他们遇到单行的女人或男人,疾步趋前,想询问一番。女人不理不睬,恐惧地跑步而逃,空荡的街道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男人大胆些,胡乱应付几句,借口离开。失望充斥心灵,他们围着一幢幢大楼乱转。洪卫不断开启中年女人的记忆,当他们又爬上一幢大楼,女人的灵感豁然开朗,她欣喜若狂地扑上去,“咚咚咚”敲门。 亲戚打开门,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吃惊地看门外的四人,知道真相,异常感动,邀请洪卫和徐根喜进屋坐。他们欣慰地笑了,摇了摇头,手在空中奋力一挥,冲下楼梯。 “谢谢两位哥哥——”楼上传来女孩的声音。 洪卫抬腕看表,已是凌晨四点。他为过了一个充实的生日而开心,为做了一件好事而自豪。做一件好事不容易,做一辈子好事更不容易,他深切体会了做好事的辛苦和辛酸。想起雷锋,崇敬之情在他心中冉冉升起。 回到宿舍,天色微白。他们精疲力竭,脚跟生疼。 “洪卫,我头昏眼花。”徐根喜使劲揉着眼。 “让你受累了,休息一会就好。”洪卫开灯,两人洗脚,上床。 “啪”,徐根喜熄灯。“啪”,他一个跟头栽倒。 “怎么啦?怎么啦?”洪卫急切地从床上翻下来,扶起他。 “没事,累的。”徐根喜有气无力地爬上床。 第十六章 洪卫四处出击,像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寻扑徐志耕的纪实小说《南京大屠杀》。他喜欢历史,喜欢中国所有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实小说。五十年前,日本为了打击中国的民族士气,报复中国军队对他们的抵御抗击,实施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1937年12月13日,铁流滚滚,刺刀霍霍。穷凶极恶的日军在绵绵烽火中,端举着机枪,喷射着通红的火焰,三十万南京市民和放下武器的军人涂炭生灵。中国大地,风火狼烟,血雨腥风。日军疯狂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恶贯满盈,罪行滔天。南京大屠杀震惊世界。 南京大屠杀,是中华民族的国耻,成为每个中国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南京城上空阴霾不散的历史乌云。正值南京大屠杀50周年,“牢记历史,莫忘国耻”宣传活动如火如荼,喧嚣尘上。洪卫作为历史系学生,又有一份独特的视角。他们参观了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雨花台烈士陵园,以及曾经血流成河的燕子矶…… 《南京大屠杀》的出版,弥补了文学史上的空白,资料翔实,生动丰富。它吸引了不同年龄的人,激发了他们对那段历史的兴趣,深受读者喜爱,市场上异常走俏。洪卫终于在新华书店的一个角落,发现了最后一本,如获至宝。他喜欢穿梭于历史的隧道,体会国仇家恨,以史明志,激发爱国热情。 数月稍纵即逝,校领导经过慎重考虑,一致决定,在校园内开展“各族人民心连心”系列主题活动。围绕少数民族同学的特长,开展了丰富多彩的活动,寓教于乐。顿时,校园内欢声笑语,气氛活跃:拔河比赛先声夺人,唱歌比赛引人入胜,各种联欢此起彼伏。少数民族同学节奏明快的踢踏舞在校园刮起一股旋风,人人群仿效之,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都会看到男男女女像抽风一样甩着腿,踏着脚。 最后一项活动是女子篮球比赛。比赛宗旨明确: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突出政治性,强调娱乐性,注重稳定性。少数民族班女同学人高马大,体格强健,平时一直坚持运动。金玛和另两个女同学还是地区篮球队队员,参加区区的校级比赛,自是小菜一碟,十名女同学人人能战。倒是汉族女队员挑选颇费周折,让领导大伤脑筋。全校爱好篮球的女同学寥寥无几,即使有,也几乎是体育系女生。校领导深思熟虑,觉得体育系女同学争强好胜,脾气火暴,怕一旦比起来,真刀实枪,伤了双方感情,有违活动宗旨,便把权力下放到学生会。学生会主要领导都是大三大四学生,他们一碰头一商量,觉得体育系女生不上场,胜负已定,毫无悬念,干脆撇开胜负,增加娱乐性。大家绞尽脑汁,决定为了吸引眼球,全部挑选学校最漂亮的女生应战。不论级高级低,不论龄大龄小,不论个高个矮,不论体强体弱,标准只有一个:漂亮即可。哪里是挑选篮球队员,分明是选举“校花”。漂亮女生早入大家眼球,这项工作驾轻就熟,没一个时辰,十名队员名单出炉,大多是音乐系、美术系系花,薛青轻松入选,她身为学生会文娱部长,理所当然担任汉族女子篮球队队长。金玛身为少数民族班班长,顺理成章担任少数民族女子篮球队队长。美术系男生精心设计了比赛海报,海报构图夸张,色彩鲜亮,散布于校园前门,后门,食堂,宿舍。宣传工作紧锣密鼓,组织工作有条不紊,准备工作按部就班。 比赛定在“五四”青年节下午三点,地点为学校水泥篮球场。现场气氛热烈,人头攒动,歌声嘹亮。女生不多,男生一个个望眼欲穿,篮球场被围得水泄不通,仿佛是观看国家队比赛似的。 薛青委托洪卫担任汉族拉拉队队长,他组织了身体强壮,喉咙粗犷的男同学站在观众最内圈。徐根喜他们还准备了几面旗帜,在空中挥舞,四名男生高举着两张白底红字的横幅,一幅是“各族人民是一家”,一幅是“汉族魔女所向披靡”。扎桑是少数民族拉拉队队长,头扎红带,手握棒槌,面前摆着一面大鼓,威风凛凛。 比赛哨响,欢声震天,掌 声雷动,双方队员入场,看台上像油锅洒了盐。少数民族队员身材魁伟,体格健硕,粗胳膊粗腿,队员身穿黑汗衫黑短裤黑球鞋,配上黑黑的皮肤,就像强壮的藏獒。汉族队员腰肢纤细,雪白粉嫩,精致的脸蛋闪着妩媚,细胳膊细腿,身穿白汗衫白短裤白球鞋,配上雪白的肌肤,就像柔弱的小白猫。双方黑白分明,强弱分明,分明是黑獒与白猫之争,令人忍俊不禁。她们呼喊着口号,列队握手致意,薛青与金玛还亲热拥抱了一下。 双方队员站好位置,薛青与金玛弯腰屈膝,摆好争球架势。“嘀——”一声哨响,薛青像青蛙一样蹦了蹦,还没等她完全展开,金玛高高跃起一拨,球轻松地飘到少数民族同学手中。汉族队员全部扑上去围抢,持球队员急中生智把球回传给金玛,金玛巧妙地空中接力,顺势拍球疾进。薛青伸手一扑,金玛像只漂亮的小鹿,轻盈一闪,杀奔篮下,跨,跳,投,三步上篮,一气呵成。 “啪”,进了!球场外响起热烈的掌声,扎桑敲起大鼓,仰头嗷嗷大叫。 薛青收不住脚,像一只美丽的燕子,张手如翅,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扑通”,趴到地上。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汉族同学齐声高歌,笑声回荡在球场。 薛青跌得不轻,一动不动趴着,双手遮脸,看不出表情。场上的四名汉族队员冲向薛青,抱的抱,抬的抬,撬的撬。薛青红着眼,巍巍颤颤站起来。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吼声穿空,引得掌声一片。 汉族队员开球,薛青后场接球,双手抱球疾奔。 “嘀——”,裁判双手绕圈,示意走步。薛青不懂,径直溜到篮下,没命地投球。大家看着薛青哈哈大笑,她张着手,东张西望,莫名其妙。 少数民族队员发球,金玛接球,五名汉族队员饿狼般围上去抱住她,唬得金玛松开球。“嘀——”裁判手一指,情不自禁地也笑了。球场外,又是笑声一片。少数民族队员连得十八分。观众终于看出端倪:汉族女同学没有一个会打球。薛青接球,她从未碰过篮球,尝试着拍球前进。她使劲一拍,球蹦得老高,她伸开双手去接,球没接稳,像泥鳅一样滑出她的手心。少数民族队员乘虚而入,一个偷袭,又是两分。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对裁判招招手,裁判一溜小跑过去。干部就着他的耳朵嘀咕几句,裁判心领神会,频频点头。比赛成了趣味篮球,汉族美女全是球盲,根本就没碰过球似的,球都逮不住。篮球成了灵巧的小老鼠,一白遮百丑,她们都是可爱的小白猫,可惜,漂亮此时失去了它固有的价值。篮球在她们眼前飞来飞去,跳来蹦去,她们干着急。有了裁判的宽容,她们便胆大妄为起来。从后场一发球,一个队员接过球,搂在怀里,像搂着心爱的宝贝,冲过中线,冲至篮下,对手毫不阻拦,畅通无阻。篮下自有威猛的少数民族队员虎视眈眈,伸手轻轻一勾,球便利落地到了人家手中。汉族队员蜂拥而上,抱腿的抱腿,拽胳膊的拽胳膊,一名女生悬吊在少数民族队员的膀臂上,干脆双腿夹住她的腰。少数民族队员哭笑不得,僵持中,薛青伸出手来,嫩嫩的手指像一支利矛,直接刺进她的胳肢窝。“噗”,少数民族队员忍耐不住,全身松软,六个人倒成一团。球慢悠悠滚出场外,没人去捡。汉族队员全坐到地上,少数民族队员全笑成一团,哪里还直得起腰。场外,笑声掀起巨大的声浪,覆盖了球场。一批又一批的同学被笑声吸引,全跑过来。上半场结束,比分牌显示着60∶0! “喔喔喔……”扎桑带着少数民族同学欢呼雀跃,鼓声喧天。 中场休息,少数民族队员悠闲地坐着,喝着饮料。男同学殷勤地抓着几把扇子,对她们呼呼扇风。汉族队员一个个瘫坐在篮下,像捞出水面的鱼,张着嘴吐着气,漂亮的脸上惨不忍睹,臂上腿上青青紫紫,全无美女的风范。洪卫领着一帮男同学给她们送汽水,她们有气无力地喝着。四周围着 一帮男同学,比比划划做着教练,你一句,我一句,像一锅翻滚的粥。还有男同学伸颈引目,在人圈外如热锅上蚂蚁,挤不进身,插不上话,抓耳挠腮。 “嘀——”下半场开始。少数民族队员作了精心部署,队员前后场分工明确,两人在前场,三人在中场,后场不设防。球在手上,不等你过来争抢,转手就传。球在空中像美丽的蝴蝶,汉族队员仰头张望,望球兴叹。球到汉族队员手上,她们长驱直入,抱到篮下,少数民族队员静立一旁,不动声色。汉族队员全溜到篮下,憋红了脸,轮番投球。有的双手高举乱砸,像砍柴似的;有的单手前掷,像炸碉堡似的;有的双手捧着抛球,像端马桶似的。少数民族女同学看她们投,并不阻拦,球就是不进。薛青憋红了脸,双手把球举在眼前,闭了只眼,左右瞄准,用力砸出去。球飞出美丽的弧线,没碰到篮筐,兀自飞出界外。“通”,她站立不稳,身子随惯性抛出去,又跌倒在地,泪水在眼眶直打转。 大家都在揉肚子,人人脸上洋溢着无拘无束的笑。场外闹翻了天,少数民族男同学手挽手肩并肩,跳起欢快的“踢踏舞”。“啪啪”“嗒嗒”“啪啪”“嗒嗒”。脚板蹬地,腿尖翻飞,清脆有力,节奏明快。大家的视线全转过去,欢快地鼓起掌来,洪卫有些眼花缭乱,感慨万千。几个简单的动作让他们演绎得惟妙惟肖,激情四射。越是民族的,越是大众的,民族的东西,别具特色,他佩服少数民族文化和少数民族人民的豪气来。裁判的哨声又将大家注意力吸引,看台上掀起人浪,没有音乐,却歌声嘹亮,《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国歌》,《地道战》……悠扬的歌声冲破人群,飞向天宇。 “嘀——”,终场哨响。 102∶0! 看台上响起嘹亮的《国际歌》,人浪翻滚,群情激奋。少数民族同学跟洪卫取了一幅标语,又加了一幅,凑成新的标语:“各族人民是一家,比赛不分高和下。” 徐根喜悄悄把“靡”字撕掉了“非”,标语变成“汉族魔女所向披麻!”他激动地挥动标语,口中念念有词。突然,他双腿哆嗦,“扑通”跌倒在地。球场上有些混乱,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洪卫送他到学校医务室。值班医务人员望闻问切,没发现异常,开了几片头痛药,让他回去休息。 徐根喜还没从篮球比赛的兴奋中冷静下来,却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对劲。下午放学回到宿舍,他感到光线阴暗,便开灯。他的手刚触摸到开关,竟一头栽倒。听到呼喊,同学们冲进去,把他扶上床。洪卫呼唤着他,他双眼紧闭,嘴唇泛白。洪卫手忙脚乱抱起他,把他扶到自己背上,疾步奔向校门口医院,同学们紧紧跟在后面。他们冲进医院,挂了急诊,洪卫大汗淋淋。 医生简单检查询问了一下,脸上立刻像刷了层浆糊,眉头紧锁:“先做个ct。” 洪卫与同学的视线相触,仅几秒:“医生,我们是学生,没钱。先开点药好吗。” “救死扶伤是我的天职,我只对我的病人负责。他是我的病人,我要对他的病情负责,医药费不是我考虑的范畴!”医生冷着脸。 “医生,谢谢你的关心,不用麻烦。可能看书看多的缘故,休息几天就好了。”徐根喜听出苗头,知道做一次ct花费上百,暗暗责怪他的小题大做。 “好吧,先开点药给你,多休息休息。”医生目光灼灼,“再发生类似情况,千万别省钱,叫他们陪你上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洪卫翻遍口袋,掏光所有的钱,其他同学也搜遍口袋,凑够钱。大家扶徐根喜回学校,洪卫去取药。 “同学,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无论如何,你一定带信给他家长,陪他去医院认真检查一次。”医生喊住他,目光如剑,似有万道寒光闪烁,那是特有的经验丰富的职业目光。 洪卫被他刺得不寒而栗,竟然有些毛骨悚然。他机械地点点头,轻轻说:“谢谢。” 第十七章 回到宿舍,洪卫像细心的家长,打了晚饭给徐根喜,看他吃光,替他洗了盆勺,逼他吃了药,让他早点休息,徐根喜温顺地上床。其他同学都到图书馆晚自习,洪卫不放心,不敢出去,静静捧本书也上床。徐根喜轻微的鼾声悠悠忽忽,在寂静的宿舍悠扬着旋律,飘飘荡荡穿进洪卫耳膜,拽走他并不专一的精力,神游的思绪寻找驻足的支点。他放下书,默默地看徐根喜,他闭着眼,脸色微黑,神态安详,洪卫努力寻找他脸上的破绽,却大失所望。徐根喜的脸,就是一只饱满的向日葵,富态而充实。柔和的灯光均匀撒在他的脸上,洪卫不由自主想起灿烂的阳光。不会的,徐根喜一定不会有事,洪卫暗暗为自己打气。但他知道,自己的鼓劲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徐根喜这些日子接二连三栽倒绝非偶然。他相信医生的表情绝非空穴来风,想到医生的话,他突然跃身下床,坐到徐根喜床边。他的右手抚摸着徐根喜的头发,短促,坚硬,令人想起外刚内柔的刺猬。一股毫无来由的悲伤涌上洪卫心头,洪卫的手慢慢穿过他昂扬的发丛,摸索到他的耳,他的鬓,他的颊,他的脸粗糙而真实,洪卫觉得自己的手冰凉而冷酷。 徐根喜缓缓睁开眼,目光不像他的头发,居然全是软弱无力的神情,让人怜爱顿生。洪卫对他绽开笑,如灯光一般温暖。 “谢谢你。”他的手软软放到洪卫手上,显得弱不禁风。 “为什么要谢呢,我们是兄弟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同窗共学与洞房花烛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弟兄不言谢。” 徐根喜躲闪了目光,重重叹口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兄弟情深,也许该曲终人散了。” 洪卫惊骇地瞪他:“别胡思乱想,不许胡说八道!” “我有预感。”徐根喜突然怔怔盯住他的眼睛,“其实你不用安慰我。医生跟你说了什么?要不你不会心事重重,晚自习也不去。” “你……多虑了。”洪卫一个激灵。 “不是多虑,是敏感!求生是人的本能。”徐根喜松了手,转过脸,“以前听英雄人物临死不屈,视死如归的故事,常常豪情万丈,觉得天经地义。激情四射中,仿佛自己成了黄继光、董存瑞、杨根思、刘胡兰……甚至恶毒地咒骂自己生不逢时,没有成就英雄壮举的机会,好像一切死亡全不在话下。其实,人本质上就是脆弱的动物!面对死亡,人,常常选择逃避。我理解了历史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叛徒,面对敌人的辣椒水,老虎凳,红烙铁,甚至亮闪闪的铡刀,黑洞洞的枪口,能不明哲保身,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绝对是英雄!毕竟,生命只有一次,叛变投生,不过是人性弱点的真实表演。” “想不到堂堂的救人英雄,居然如此英雄气短,说出这般没出息的话来。”洪卫伸出大拇指,开玩笑地指向地面,“今后我要鄙视你哦。” “鄙视就鄙视吧,鄙视总比死亡好。那天救人,风平浪静,又是女人和孩子,我才会奋不顾身游向母子俩,何况近旁还有一只游船。假如那天换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在深不可测的水面上呼救,我未必有胆量去救。万一被他一把紧紧抱住,那岂不是成了冤魂怨鬼?”徐根喜笑了,只是这笑意稍纵即逝,“不瞒你说,我到图书馆查阅了好几天医药书籍,感觉不行……” “瞎说,掌嘴。”洪卫举起巴掌,轻轻落到他的脸上,“没事的,就是一般的头疼脑痛。但千万别掉以轻心,以免养虎为患。” “说真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最对不起的就是父母。”徐根喜仰了头,眼光迷离,“他们含辛茹苦养育了我,培养了我,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 “真的要撕嘴了!”洪卫不由分说,两手紧紧捏住他的两腮,用力一挤。他的嘴变成可爱的鸭嘴,尖尖的,翘翘的。 “好,不说,不说……”徐根喜含混不清地摇头讨饶。 “请假回家,好好检查一下。”洪卫松开手。 徐根喜突然想起什么,下了床,开了箱,掏出厚厚一摞信,用手掂掂,又找了包火柴,蹲下来,优雅地一划。火柴头跳着火苗,闪着蓝光,忽忽悠悠。他用手捏着信角,火苗顺着对角慢慢爬上来,信在他的手中慢慢化为灰烬。一封接一封的信在他手中不断燎进火团,在地上变形消失,热量迅速蔓延开来,塞满了整个宿舍。洪卫静静看他,完全站在了热烘烘的空气中,徐根喜鼻尖滴着汗水。 “哪来这么多情书?”洪卫不解。 “我们喜欢用情书交流,哪怕天天粘在一起。情书是不可代替的爱情桥梁。” “那为什么要分手呢?”洪卫不无遗憾。 “可能我的思想太封建了,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徐根喜眼中的冷漠与火光形成强烈对比。热烈的火光照映下,他的眼睛慢慢射出热烈的光芒,“为什么我是个保守的人呢?还是新时代的大学生呢。唉,我还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只有其名,没有其实,还没有真正品尝过女人的滋味呢。” 火苗张开残忍的嘴,伸吐贪婪的舌,吞噬着信封,纸笺,来者不拒,连同洪卫的思绪。火苗终于熄灭了,空气中飞舞着灰屑,灰屑上下翻舞,飘荡,落上他们的头,他们的脸,他们的手,最后,他们的心也灰蒙蒙的,灰屑显示着空气中的干燥和烦躁。 “为什么要烧呢?爱情毕竟是美好的。”洪卫惋惜。 “就让它埋葬在热烈的火焰中吧。这是我的初恋,是我至纯至美的初恋!”徐根喜呆呆蹲着,拨弄纸屑, “洪卫,其实我觉得你与薛青倒是般配的一对。” “你烧昏了头!”洪卫斥骂,“我有雪儿呀。” “雪儿是一碗凉粉,薛青是一碗辣酱面,口味不同,都适合你。”徐根喜取了扫帚,“婚姻的残酷就在于,每个人只能与一个人结婚。事实上,茫茫人海,总会有许许多多适合你的异性。记住我的话:你与薛青是般配的一对,我不会看错。” 洪卫想驳斥,却无言以对。他接过扫帚,弯腰帮徐根喜收拾。洪卫懒得寻找理由,他不想伤害薛青,哪怕一丝一毫。他至今不明白,薛青的两次恋爱为何如此轻易夭折。想到薛青忧伤的眼神,一股怒气冲开洪卫的口腔,变成坚硬的语气:“你和彭方到底怎么回事?” “不要把我和他相提并论,我是人,他是兽!”徐根喜猛地一挥手,手舞生风,灰屑在空中沸沸扬扬,“洪卫,我们是弟兄。不怕你告发,是我找人修理了彭方。再向你透露一个细节:三个同学是我外校的老乡。”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太过分了!”洪卫挥舞扫帚,愤怒咆哮,“往轻了说,你这是违反校纪校规,往重了说,你这是触犯国家法律,真是屡教不改,你已经够到开除了,上次我还给你做了假证。请你给我一个惩罚彭方的理由!” “我不过分,他是恶有恶报,咎由自取!我没有理由……”徐根喜嘟哝着软下口气,“洪卫,我马上回家检查身体,你要好好照顾薛青,她真的挺苦。” “怎么像临终遗言?振作精神,一切都会好起来,早点休息吧。” “不知怎么回事,双眼皮颠三倒四地跳,冥冥之中好像给我暗示什么……”徐根喜愁眉不展。 洪卫笑笑,拍拍他的肩。两人不说话,收拾了宿舍,便上床,互不干扰。 徐根喜请了假回家,一天、两天、三天……一周转瞬即逝。他像一只断线的氢气球,销声匿迹,音讯全无。 洪卫惴惴不安,心上仿佛压了块石头,焦躁不安。十天后,黄老师向大家宣布了噩耗:徐根喜被确诊为骨癌。噩耗犹如惊雷,震得同学们耳膜穿孔,大脑出现真空。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同学都惊呆了,不愿相信这个事实。癌症意味着死亡,死亡是如此触手可及,洪卫顿觉头颅被砸开一个洞,仿佛西伯利亚冷气团长驱直入,头皮发麻,阴森森的冷气立刻浸骨浸髓,热量挥发,身体冷却凝固,变成一根冰棍,牙齿“咯咯”打颤。 “老师,我们为他捐款!”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教室的空气。 大家想起徐根喜的好,他的憨厚朴实,他的耿直爽快,他的行侠仗义,甚至他的专一痴情……全像水面泛出的泡泡,在同学心田泛起层层涟漪。几个女生终于哭出声,她们的抽抽泣泣变成畅快的号啕大哭,像拉响的火车汽笛,引出车厢的轰轰隆隆。女生的悲悲泣泣引得男生也泪眼蒙眬,徐根喜的同桌伏在桌上抖着肩哭。 洪卫忍耐不住,忽地从座位站起来,红着眼,虎着脸,大步流星向外走。 黄老师锐利的目光罩着他,大家疑惑的目光也罩着他。 “看什么看?到宿舍拿钱,为徐根喜捐款!”洪卫回头一瞪眼,一挥手。他像战场上的先锋,同学们都变成冲锋陷阵的战士,一个个跟着冲出教室,有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还没下课呢……”黄老师焦躁不安地自言自语。只一分钟,教室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教室闷热得令人窒息,只剩下嘶嘶作响的空气。 半小时不到,洪卫将一书包人民币倒在讲台上,凌乱地堆成一座小山。大家七手八脚地整理:壹圆,貳圆,伍圆,拾圆,共一千三百六十七元。黄老师也掏出五十元。 “老师,太多了……”洪卫推辞。 “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黄老师悲哀地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徐根喜家一贫如洗,钱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我们发动全校师生捐款去……” 同学们情绪高昂,像上涨的潮汐,一浪紧似一浪,一浪奔向一浪,一浪盖过一浪。浪涛奔出教室,分成几股潮流,汇向中文系团委,汇向数学系团委,汇向英语系团委,汇向政治系团委,汇向物理系团委,汇向化学系团委,汇向体育系团委,汇向音乐系团委……洪卫引领几名同学,到小卖部购买了花花绿绿的纸张,然后到宿舍划划裁裁,先写了几张感人肺腑的《爱的倡议》,做了几只捐款箱,又写了几张标语:“为生命呐喊,为同学捐款。”“捧一份爱心,献一份真情。”“病魔无情,人间有情。”洪卫找了北方同学,找了少数民族同学,找了外国留学生,还打了雪儿的电话,犹豫片刻,又到教室找薛青。洪卫盯着她,平静地告诉她关于徐根喜的情况。薛青站在教室外,她的嘴角有了些隐隐约约的笑意,忽然她嘴角的笑意逐渐颤抖。她扭过脸,掏出洁白的手帕,手帕绣着一朵美丽的鲜花,被她粗暴地揉在手心,塞进嘴里,洁白整齐的牙咬着手帕,泪水轻轻淌下来。 中午放学,全校师生猛然发现校园所有醒目处多了些色彩,色彩上的文字又多了分凝重。正是吃饭时间,食堂大门上贴着一幅鲜红的倡议书,开头标语引得师生驻足围观:“昔日见义勇为,今日病魔缠身。”大家长吁短叹,哀叹人生不公,便四下张望寻找捐款箱。大门两侧各摆放一张桌,每桌各摆放一只红纸糊成的捐款箱,洪卫、薛青在左,金玛、扎桑在右,还有几个同学声嘶力竭讲着,喊着,吼着。同学们一圈圈围上来,询问是不是那个救人的同学。他们感叹世事无常,咒骂好人没得好报,把张张零 钱塞进捐款箱细长的缝口。 骄阳似火,毒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照耀大地,照在屋上,照在树上,照在人们身上。洪卫皮肤灼痛,脸上渗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汗衫湿透。大家都一样,仿佛在蒸笼里,金玛和薛青的衬衫也如水洗一般,粘在身上,优美的曲线一览无遗。她们顾不了这么多,尽情呼喊,手脚麻利地收钱。 方桌如战场,交锋着理智和情感,物质与精神,伦理与道德。嘴唇翻飞,手臂翻飞。同学们掏钱的掏钱,借钱的借钱,到宿舍取钱的取钱。 “同学们,让我们献一份爱心,节省一甁汽水,一份荤菜,一根冰棒,一本书,来挽救一个鲜活的生命吧……”扎桑沙哑着喉咙喊道。 雪儿站在圈外,感动地望着他们,转身买了汽水和面包挤进去。洪卫和大家只对她点点头,接过东西又放到桌上。雪儿拉开坤包掏出雪白的手帕,擦擦洪卫的额头,然后想从薛青手中接过捐款箱:“你歇会吧。” “谢谢,没事。”薛青轻轻摇摇头拒绝,又满怀激情继续演讲。 同学陆陆续续出来,食堂空无一人,他们才鸣鼓收兵。饥饿如狼似虎,抓挠他们。路上,他们一手抓汽水,一手抓面包,狼吞虎咽,雪儿捧着两只捐款箱。回到宿舍,大家把捐款箱撕开,一统计,捐款超过一万元,众人感到无比欣慰。洪卫感动不已,师范生大多家境贫困,实在不容易。 徐父到宿舍取儿子的东西。巨大的变故将他彻底击垮,结实的汉子变成一根小草,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同学全围上去,嘘寒问暖。洪卫觉得有些虚情假意,儿子的绝症有如泰山压顶,哪有心思听别人的纸上谈兵。徐父还是纯朴地向同学们的关心表示衷心感谢。他背着大包小包出校门,洪卫带着几个同学想送他到火车站,他死活不依,不愿麻烦大家,洪卫只好作罢。徐父瘦小的身子骨深陷在巨大的包袱中,仿佛驼满杂物的骆驼,没入茫茫人流。 他们再接再厉,发动全校师生又连续捐了两天,一共收到捐款四万六千五百三十一元。橙橙绿绿的钞票,是沉沉甸甸的爱;层层叠叠的捐款,是诚诚恳恳的心。许多同学节衣缩食,上演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洪卫受大家委托,送钱去徐根喜家。薛青自告奋勇,要求陪他去,得到学校领导同意。他们到银行换了整钱,第二天凌晨就乘上火车。下火车,转汽车,坐三轮车,颠得两人头痛欲裂,洪卫晕车严重,有些虚脱。 傍晚,两人推开徐根喜家的院门。只有徐根喜奶奶孤坐院中,蜷曲着腰,双手抱了拐杖,双目空洞地盯着地面,混浊的目光如倒映泥塘的月光,只露出一点点幽光。 庭院宽阔,呈长方形,半环着三间正房。庭院里有猪圈,茅房,几只鸡低头轻轻啄食,随意拉着屎。庭院里还有一棵生命力很强的枣树,薛青却看不到活力。堂屋的门半掩半闭,只是人去屋空。薛青看熟悉的景致,物是人非,失落不已。 “奶奶。”薛青亲热地喊,没有反应。她又连喊几声,奶奶迟疑地转过脸。 “青青……喜子,喜子,青青看你来了。”奶奶的眼里放了一下光,像点燃火柴的一刹那,一瞬间又消失。她一把抓住薛青,喃喃自语,突然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薛青扶起奶奶,她带他们进屋。屋内摆着一张大桌,桌旁围着四只高低迥异,长短不一的大凳,其余空旷,有一股凄凉的味道。薛青走进徐根喜的卧室,还是那样简陋。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蓦地,床头拽住了她的视线——那儿摆着一套西装,是她给他买的那一套藏青蓝西装。西装四角展方,一尘不染,她捧起西装,泪如泉涌。 徐根喜随父母到上海治病,是亲朋好友筹集的资金。闻讯赶来的大伯自然对他们的雪中送炭感激不已,拉着洪卫的手千谢万谢。亲戚们喜爱薛青,他们并不知道她和徐根喜已经分手,仍把她当亲人,把她当成一种寄托,一种对生活实实在在的寄托,这寄托并不虚幻,就在眼前。晚上,亲戚们又是杀鸡宰鹅地认真款待,大家全无兴致,胃口全无。草草吃完晚饭,薛青拉上洪卫去散步。青蛙鸣鸣,萤虫点点,傍晚的风清凉而舒适。还是那条弯弯曲曲的路,只是时过境迁,薛青的心也随着路儿弯弯曲曲。群峰环视,奇山兀立。短短数月,大家就面临生死考验。踏着小路,踏着昨天的记忆,美好的烙印沉淀,他们的心情不再平静,痛苦更加沉重。 六月中旬,洪卫考了英语四级。天气莫名其妙地酷热,如架在火炉上的铁锅,空气仿佛都在燃烧,每天最高温度都在四十度左右。男人们赤膊,肩上搭块湿漉漉的毛巾。女人打把小花伞,遮藏着身子,在烈日下疾跑。路上的柏油晒得油光闪亮,狗儿爬在路边吐舌头,知了烦躁地叫,新闻媒体破天荒报道了热死人的消息。火葬场异常忙碌起来,因为天气炎热,家有不幸的亲属担心亲人尸体腐化发臭,不敢摆放。洪卫心惊胆战,不敢到操场打球。 省城各大院校全部提早半个月放了暑假,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洪卫回家,天天躲在房间里看书,不敢出去晒太阳。 八月底,徐根喜的死讯传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洪卫还是觉得跌进了冰窟窿,牙齿打颤,手脚发麻,浑身冰凉。想到同窗三年好友如今阴阳相隔,与徐根喜第一次的相遇还历历在目,泪水夺眶而出。沉思良久,他还是给薛青打了电话,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 “薛青……” “对不起,洪卫。请你理解我的心情……”电话挂断,话筒中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一如他混沌的思绪。 第十八章 进入大四,洪卫通过了英语四级。三年的大学经历,使他对人生有了更深的感悟。看同学娴熟地旋转魔方,他觉得人生就是千变万化的魔方,虽然他不能运用自如,但也感知了一些奥妙,尽管他对这些奥妙束手无策。徐根喜的死对他产生强烈的冲击,他觉得自己有了成熟的味道,考虑问题更加周到。成熟,其实就是全面地思考和冷静地处理,不大起大伏,心境自凉,心态平和,不偏执偏见,考虑完善,方法周到,他们这个年龄正是冲动的年龄。徐根喜床上空荡荡,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大家都不愿去触动那张床,好像会打扰他的宁静,惊扰他的灵魂。洪卫常常凝视那张空床,悲戚而忧伤。一个鲜活的生命飘然而去,无声无息。生命是如此脆弱,残酷的是,父母却要承担巨大的悲伤。希望中的死亡更具杀伤力,他不知道徐父徐母如何抵御这致命杀伤。401室同学不再大声喧哗,即使是外室同学到401室,也习惯于蹑手蹑脚,轻言轻语,潜意识中,大家觉得徐根喜还活着。洪卫懂得了珍惜的深刻内涵,珍惜生命,珍惜爱情,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他废寝忘食地学习,为雪儿,为自己,为雪儿和自己美丽的爱情。 吃完晚饭,洪卫习惯地看报栏。突然,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江苏日报》社会新闻版,一张熟悉的彩色大幅照片让他心生亲切,是家乡野川英武路街头即景:街道宽阔,车水马龙, 崭新商品房拔地而起,鳞次栉比,俨然就是一座现代化城市,下有配套标题:野川撤县设市。洪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家乡天翻地覆,让他自豪无比。 没几天,于一建突然带田菲菲在宿舍楼下等洪卫。洪卫兴高采烈,紧紧握住于一建的手,便要带他们去找薛青一块吃饭。于一建微笑着阻止,洪卫疑惑地望田菲菲,她羞红了脸低下头。他们等同学吃得差不多,才到食堂去。洪卫觉得他们一定有事,便借几只瓷盆,去买啤酒,又被于一建拒绝。三人打了一斤饭,买了几份菜:红烧肉,番茄炒鸡蛋,三只大狮子头,青菜汤,还买了三瓶酸牛奶,每瓶三毛钱。洪卫最喜欢饭后喝一瓶酸奶,酸奶是奇怪的食品,第一次喝觉得怪味冲鼻,只喝了两口就放弃,后来居然一发不可收,对酸奶有了一份偏爱。他们吃着喝着谈着。 洪卫看于一建和田菲菲心事重重,联想到今天的反常,疑惑丛生:“今天不像威猛果敢的警察,倒像做贼心虚的歹徒。别吞吞吐吐,坦白从宽,老实交代。” “洪卫。”于一建突然羞于启口,低下头,降低音量,“下午能不能让雪儿带田菲菲去一趟医院?我们不曾有措施……” 洪卫扭头一看,田菲菲的脸如秋天枫叶,红盛似火。他猛然醒悟,诡异一笑,会心地点点头。于一建挠挠头,不无遗憾:“缺少经验啊。” “知足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偶像。”洪卫拍拍他的头,羡慕不已。 吃好,洪卫向黄老师请了假,他们便到雪儿单位。雪儿正在宿舍静静看书,她开了门,见到他们大吃一惊。她含笑地瞪洪卫:“犯规了吧?” 洪卫悄悄辩护:“不是我的错,人家快瓜熟蒂落了,打你办公室电话又没人接,总不能干着急吧,只能先斩后奏。正好让我参观一下你的闺房。” 雪儿不理他的油腔滑调,到办公室打了两个电话,便亲热地搂着田菲菲,带他们到表姐工作的医院。表姐带田菲菲进手术室做引产手术,他们在外面等,雪儿早准备好红糖。 田菲菲被表姐搀扶出来,脸色苍白,步履维艰,于一建愧疚地上前扶他。表姐领他们到值班室,于一建搀田菲菲躺到值班室床上,雪儿为她垫高枕头,冲了红糖水,用勺一口一口喂,温柔的目光洒向田菲菲,脸色荡漾着温和的笑。田菲菲喝了糖水,轻轻望着雪儿,雪儿坐到床沿。田菲菲突然握住她的手:“雪儿,你真好!” 洪卫与于一建相视一笑,自豪地抬头看雪儿。歇了两个时辰,于一建带田菲菲回去,两人千谢万谢。 正好是周二,洪卫和雪儿在食堂吃完晚饭,便到体育馆散步。他们两手相牵,十指相扣,每人抓一根雪糕,到溜冰场外看溜冰。一对对热恋的男女换了鞋,三三两两的伙伴大呼小叫上了旱冰场,凉风习习,吹拂他们的头发。灯光照耀下,他们携手奔驰,活力迸射,如野鹤扑翅,轻松自如,看得洪卫激情澎湃。 “我们去溜冰,好吗?”洪卫渴求的目光罩住雪儿。 “你溜吧,我不喜欢。”她抿嘴一笑。 “懒鬼。”洪卫轻轻地刮她的鼻子,便租了一双溜冰鞋,换好,他觉得自己高大起来。溜冰场内都是青年人,都讲着南京话。看他们神采飞扬变换身势,潇洒奔放,洪卫渴望在冰道上也划出风采。他脚下轻轻一动,身子便失去重心,“啪”地摔倒,雪儿笑弯了腰。他慢慢爬起来,急切抓住溜冰场边的铁栏杆,像一只癞蛤蟆,弓着身,小心翼翼挪动滑轮,寻找脚下的感觉。洪卫在场内一个接一个摔着,雪儿在场外一圈接一圈转着,两人轻松而快乐。终于,经过不断的摸索,他终于有了感觉,冰道上的无拘无束令他精神振奋。广播里播放着港台歌曲,溜冰场“嚓嚓”的滑冰声伴随悠扬的乐曲,迸发热烈的激情。洪卫心旷神怡,思绪迷离,仿佛整个溜冰场成了一个人的世界,自己就是主宰。突然,他脚底一滑,“啪”,一个结实的背摔,身子爬不起来,骨头几乎散架。雪儿咯咯大笑,花枝乱颤。 洪卫送雪儿回宿舍,一起进去,门卫望着他,对雪儿意味深长地笑。她低着头,抿着嘴,害羞地向门卫打声招呼,老鼠似的溜进去。宿舍只一排,共四间,坐落在公司西北山坡,黑灯瞎火,同事好像都回家了。雪儿开了门,一股淡雅的香气悠然飘来,沁心沁肺。她开了灯,女生宿舍的雅致一览无遗。床上,床褥整洁;台桌上,化妆品罗列有致;墙上,玲珑精巧的小狗熊憨态可掬。她关了门,两人坐到床沿,他顺势搂了她的肩,谈笑风生。她剥了橘子,扒下一瓣塞进他的嘴中,酸酸甜甜的感觉立即充满他的口腔。 雪儿忽然笑出声,从他手中挣脱。 “笑什么?”洪卫斜斜看她。 “笑你同学。他们偷吃禁果,胆大妄为。”她摇头继续笑,笑声清脆明快,脸上浮出一片红晕,在灯光下分外妩媚。 洪卫傻傻地看,看她明亮的眼、翘挺的鼻、圆润的唇、乌黑的发、白皙的肤和文静的笑,不禁心旌摇荡,想到于一建与田菲菲,热血上涌。今晚是天赐良机,雪儿把自己带进宿舍, 莫不是暗示什么?他望着她美丽的脸庞,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燃烧起来,欲火难耐,鼻孔喷着粗气。他猛地一扳,雪儿躺到了床上,他乘机压上去,喘息粗重:“雪儿,我们相爱也快满三年。就让我们大胆一次,人生有许多幸福……让我们也偷尝一次禁果,品味另类幸福……”他的手哆哆嗦嗦解开她胸部第一颗纽扣,手指滑向第二颗,他的心也紧张得哆哆嗦嗦。 “干什么?起来!”雪儿突然收敛笑容,厉声叱喝。 他惊诧于她如剑的目光,这目光深深刺伤了他的自尊,他的自尊支离破碎。他渴求的目光盯着她,她冷若冰霜,眼睛像寒冷的冰窟窿,他浑身冰凉,撑臂支身,悻悻而起。 “对不起,洪卫。”雪儿坐起身,理理衣服,顺顺头发,然后温柔地抱住他的膀臂,“世界上的幸福千千万万,每一种幸福都韵味无穷,我现在抱着你就非常幸福。但有些幸福是不可以预支的,我期待着把最美好的幸福留待新婚之夜……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的爱人是个随便的女孩吧,原谅我……” 洪卫讪讪地仰起头,脸上写满了失望:“我知道,你不信任我。” “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任何事情都要有度,过犹不及。因为,我想和你结婚,所以才会慎重对待……如果我们把美好的东西提前享受,生活中不是缺少一种期待了吗?婚姻如甘蔗,嚼完甜汁,只剩残渣。我是传统女孩,还不想失去理智,千万千万请你原谅。”雪儿微笑着把头搁在他的肩上。 “按照你的逻辑,于一建和田菲菲将来的婚姻就毫无幸福可言?不必托词。”他用力掰了她的手。 “各人的观念不同,你不能把别人的生活强加给我。”雪儿有些尴尬,“我不是个随便的女孩,你也不希望吧。” “时间不早,我该走了。”洪卫起身。 “不开心啦?不许走。”她拽住他的衣服,撒着娇。 “开心啊,真的太晚。”洪卫挣脱她,挤出笑容,头也不回,隐进浓浓夜色之中。 雪儿笑容渐逝,脸色僵硬。 只隔一天,洪卫就收到雪儿的信,她的信潦草却厚重。他不用看也知道信的内容,但还是拆开看完。时过境迁,他早就心境平和,她的真诚深深打动了他。他开始后悔,后悔前晚的冲动和无礼,一种叫敬重的感觉突兀而出。雪儿,你就是一尘不染的雪花,光润洁白,晶莹剔透。洪卫暗暗感叹命运对自己的偏袒,让自己认识了纯洁无瑕的雪儿。他立即出去打电话,电流相接,心流相通,一切不快烟消云散。 国庆节,洪卫他们都没回家,约好等章燕。章燕回了家,回校时停留南京,洪卫、薛青与于一建陪她。南京是美丽的,她像变幻多端的万花筒,每个角度都五彩缤纷。国庆节的南京张灯结彩,花团锦簇,更是气象万千。章燕流连于湖光山色,陶醉于欢声笑语,像一只欢快的小鹿,美丽轻盈的身姿生机勃勃。 中午,洪卫与于一建到食堂打饭打菜,薛青陪章燕出去买西瓜。 章燕像充盈的气球,蹦来蹦去,一天的劳累没影响她体力似的。薛青则疲态尽现,跟在章燕后面,像根拖把,脚跟步步粘地。她们出了学校大门,拐到街角,七八个瓜摊排列有序,每个瓜摊都拉着一只帆布棚。放眼望去,中间瓜摊最大,她们一路挑过去。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身体圆润,大脸如盘,丰胸似球,壮腰成桶,粗腿赛柱,薛青暗暗窃笑。胖女人穿着大筒短裤,脚登拖鞋,肉乎乎麻团似的手摇着蒲扇,看见两个女孩过来,笑容顺着满脸肥肉挤向眼睛,眼睛变成一条线。 “看两个姑娘如花似玉,要西瓜吗?我的瓜汁多籽少,是美容绝佳保健品。吃一口水灵水灵,吃一个滋润漂亮。卖西瓜喽,甜得掉牙,脆得省力,二毛五一斤,好便宜哦。” 章燕、薛青曲了膝盖,蹲身拍瓜:“人家才二毛呢,便宜点。” “缸不比盆,人不比人,一分钱一分货,我的瓜好,保证脆甜。” “人家西瓜也不赖啊,凭什么你的西瓜比人家好?都是绿皮红瓤,别无二致,便宜点卖吧。” “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贪小便宜吃大亏。” “……” 双方唇枪舌剑,讨价还价,你推我挡,价格并没谈拢。 “让价就买,不让就算。”章燕喊了薛青,“走,到其他瓜摊看看。” “走?哪里走!”胖女人突然挺直身,胸部两个大“西瓜”剧烈颤动,一个箭步拉住她们,“费了这么多口舌,弄得老娘口干舌燥,不买就别想走!” “怎么,今天是社会主义新中国,还想强买强卖?没门!”章燕涨红脸,薛青拉也拉不住。 “有种!”胖女人恶狠狠地瞪她,扭头高声呼喊,七八个男人“呼啦啦”从帆布棚中钻出来,有的手上还握着扑克。男人们有的身穿背心,有的赤裸上身,闪着光泽。章燕,薛青一下子就陷入他们的包围。 “干什么?”薛青没见过这架势,心慌意乱。她们想推出一条路,男人们邪笑着堵住她们,她们成了瓮中之鳖。第一次被这么多男人拥挤着,他们身上的汗臭熏得她们想吐,尤其是古铜色皮肤令她们胆寒。 “不许耍流氓!”章燕斜着眼角,嘴角上翘,脸色煞白,求助的目光四处巡视。 “今天就是要耍流氓!”胖女人双手叉腰,站在圈外得意洋洋,“买不买西瓜?” “爱买不买是我的权利。不买,不买,就是不买!”章燕对她怒目而 视,“噗”,对地吐口唾沫。 “日你妈,还敢嘴硬,与老娘作对,死路一条。不买我的西瓜,就让大家饱饱眼福,看看你的‘西瓜’。”胖女人发疯般冲进男人围成的圈中,随手一推薛青,薛青领教了胖女人的威力,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冲出去。男人们淫笑着将她隔开,组成一道坚实的墙,紧紧禁锢了章燕。胖女人饿虎扑食抓住章燕,肆无忌惮地用力撕扯她的衬衫。章燕突然发现她的企图,恐惧地尖叫,双手紧紧护住自己,左冲右突。 “哈哈哈哈”,男人们淫笑起来。薛青在外围焦急万分高喊章燕的姓名,男人们堵住她,高的、矮的、壮的、瘦的、俊的、丑的,像一堵乱七八糟的瓷砖贴成的碉堡,章燕在内,薛青在外,两人高声呼救,凄厉苍凉,前后呼应,却不得靠近。 “快去喊洪卫和于一建……”章燕绝望地喊道。 “坚持住,我就回来——”薛青回过神,无奈地向章燕挥了挥手,哭叫着跑开,耳边呼呼生风。突然,她脚下一滑,高跟凉鞋断了底。她干脆脱了两只凉鞋拎在手里,只穿着丝袜跑。路人侧目,她顾不了那么多,惊惶失措,冲向学校。 街上,激烈拉扯中,章燕终于冲出人群,如野兔般冲向师范大学。“啪。”她突然跌倒。胖女人凶神恶煞追上来,揪着她的头发往地上按,撕扯她的衣服。路人不断聚拢,一会儿就围观了上百人。 “住手,太不像话!”围观群众发怒了,一名青年男子冲上去阻拦。 “日你妈,多管闲事,活得不耐烦了?”那群男人挥舞着开瓜刀,杀将过来,大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章燕顽强站起来,紧紧摁住衣服,白衬衫已被撕掉两个纽扣,露出黑色胸罩。她拼命跑,脚上只剩一只鞋。 “哈哈哈,脱光她,脱光她!”那群男人高声号叫。 一个高个男人追上去,伸手一拖,章燕的胳膊就到了他手中。她哭喊着挣扎,男人把她交给胖女人,胖女人冷笑着,挥舞着肥胖的大手,丧心病狂地扯她的裙子和胸罩。章燕像一条垂死的泥鳅,在胖女人狠命的揪掐中挣扎,嘶叫,双手死死护住。终于,章燕的胸罩被扯断,左胸露出精致的乳房,嫩乳如腐,肤若凝脂,颤动着韵律,饱满而激情四射,圣洁的乳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章燕悲痛欲绝。 “哇……”那群男人发出野兽般的欢呼。 “哦……”人群中爆发出惊呼,好奇,愤怒,兴奋,像炒了锅花生、瓜子、蚕豆,阳光下,什么眼神都有。 “呃呃呃,脱光她,脱光她!”那群男人兴奋地欢呼。高个男人死死盯着章燕美丽的胸,贪婪地咂嘴舔舌,满足而惬意。 章燕头发凌乱,双眼通红,满脸泪痕,狼狈地护着胸。胖女人一只手继续扯她的衬衫,一只手又伸向她的裙。章燕瞄准机会,低头对那只肥手狠命一口,胖女人一声惨叫。章燕乘机脱身,没命地跑,双手盖胸,一帮男女紧紧追赶。一位好心大姐掩护她钻进居民楼,带她躲进自家,章燕关上门,惊魂未定,浑身筛糠。 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嘈杂而上,又响起沉重的敲门声,章燕如惊弓之鸟:“大姐,她们追上来了,我怕……” “不怕,不怕。”大姐扶她进卧室,拿一套外衣给她换,便出去观察动静。她关紧卧室,换好衣服,伏在床上哭,耳朵凝神静听外面。许久,一群粗重的脚步声奔上楼来,停在门口。章燕从床上翻身而起,四周一扫,并无躲藏之地,惊叫着躲在门后,紧贴着墙,瑟瑟发抖。 “章燕,章燕……”是洪卫、薛青和于一建的声音。卧室打开,章燕颤抖着伤心地哭,薛青哭喊着扑向她,两人紧紧搂成一团。门外站着几个警察。 “怎么弄得这么不可收拾?”洪卫责备地看着薛青,心乱如麻,她低了头哭。 他们被带进派出所。 那位大姐也来了,对章燕掏出证件:“我是《扬子时报》记者,今天下班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朗朗乾坤,岂容罪恶!刚才打电话向报社领导汇报,领导告诉我,只一会工夫,围观群众的电话便打爆。这种暴行居然发生在省城大街上,道德败坏,法律难容,影响恶劣,民愤极大!请你配合我的工作。我不能帮你做得更多,但我会为弘扬社会正气尽一分微薄之力!” 大姐一脸浩然正气,目光炯炯中透着威严。大家义愤填膺,抒发愤慨和激情。章燕打电话跟学校请了假,她没说出真相,推说家里有事。 第二天下午,《扬子时报》一售而空,头版头条刊登了通讯《阳光下的暴行》,在社会各界引起强烈反响。报社热线电话爆棚,强烈呼吁:严惩凶手,弘扬正气,惩恶除邪,并向受侮女孩表示慰问。 两天后,章燕带着心灵的创伤回到上海,行凶暴徒全部刑事拘留。此案由于反响较大,审判过程进行了全省电视实况转播。庭审开始,原告席上不是章燕,而是她的代理人。 下午,洪卫叫上薛青,早早守在电视机前,同学们神情严肃守着系里的彩电。庭审开始,被告人被押上被告席,胖女人、高男人……洪卫认真地数了数,一共九人,不过他们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一个个神情沮丧,苦瓜皱脸,目光呆滞,躬背弯腰。 “好,好!”薛青欢呼起来。 “一副熊样,那天的猖狂上哪里去了!”同学们解气地鼓起掌。 辨审过程中,被告席上丑态百出,胖女人、高男人相互推诿,极尽狡辩,百般抵赖,争相减轻自己的罪行,一干男人卑微地哭丧着脸。 审判长开始宣判,大家屏息静听。当“无期徒刑”穿进胖女人的耳膜,她惊愕地瞪大小眼,低头痛哭。洪卫激动地长舒一口气,与薛青相视一笑,薛青眼泪滚然而下。高个男人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左右两名警察扶住他。 其他七名被告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二至十年不等,一个个垂头丧气,形如瘟猪。洪卫不由自主想到章燕,他看到了薛青眼中涌动的泪光。 第十九章 洪卫如满弓之箭,蓄势待发。他沉浸于历史的烽火硝烟,渴望把自己熏陶成攻无不克,无坚不摧的勇士,在考研战场勇往直前,凯歌高奏。他感觉有些乱,经历风风雨雨——准确地说是别人的风风雨雨——浑身有些湿漉漉的感觉,并不清爽舒帖。他突然留恋校园,常常吃完晚饭,一个人徜徉在美丽的校园中,溜达溜达,舒筋活骨。虽是早冬,却寒风刺骨,树叶飘零,但不能遮掩校园的玲珑秀丽。洪卫流连于小桥流水,假山奇石,欣赏檐牙飞角,殿宇亭阁,门坊廊瓦,顿觉清新纳涵,书香气扑面而来。 平安夜——圣诞节的前夜——洪卫并不知晓今晚为什么叫平安夜,但他知道今晚是周末,同学们肯定不会浪费。果然,吃完晚饭,同宿舍同学陆陆续续出去,参加形形色色的聚会,毕竟是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平安夜。洪卫没出去,他有他的平安夜,今晚一定非常充实,因为有雪儿。他静静等待,等待雪儿给自己带来一个惊喜,他不知道雪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昨晚约会时一再强调今晚有重大活动,却不露痕迹,让自己遐想了一天。只是他不知道“重大”的确切含义,心存忐忑又无可奈何。天刚擦黑,楼道响起清脆的脚步声,雪儿款款而来。洪卫开了门,眼前不禁一亮:雪儿轻描淡粉,身穿黑色风衣,越发衬托出身材的修长,显得娇媚动人。他深深被她的美丽打动,痴痴地看着。雪儿嫣然一笑,走到桌边取只茶缸,朝手心倒点水,把水抹到洪卫头上,细细顺平了几根翘起的头发。 她的郑重其事令洪卫紧张起来,斜了眼不住瞟她:“别吓我,今晚到底有什么活动?” 雪儿抿嘴而笑:“我爸妈要见你,跟我去吃晚饭。” 洪卫像被雷电击中,双腿哆嗦:“你爸妈肯见我?别骗我……我抖……” “那你就早点休息,我一个人去。”雪儿憋着笑转身。 “别丢下我,我一个人更怕……”他立即熄了灯,关了门,乖顺地跟她走。 雪儿丢给他一个媚眼,洪卫的骨头都酥软。他一边走,一边唠叨,责怪她给自己一个猝不及防,她不答话,只是文静地笑。他们拐进学校东南角教师公寓,爬上三楼,洪卫吃惊不已。 雪儿轻轻敲门,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 “华校长?!”洪卫目瞪口呆,眼睛接近滚圆。华校长可是大名鼎鼎的教育家,声名远播。 华校长亲热地拉住洪卫,连声招呼,他顺势走进去,雪儿回头关了门。洪卫扫扫客厅,装潢并不考究,素雅清淡,墙上挂着几幅文人字画墨宝,书架上摆放密密叠叠的书籍,显示主人文雅的习性和渊博的学识。还有两位长辈从沙发上站起来,微笑着望他。 “华校长好!” 洪卫拘谨地向他鞠了个躬。 “不必拘礼,请坐。” 华校长拉住洪卫的手,把他带到两位长辈面前,“来来来,过来见见白校长和李老师。” 白校长?洪卫大吃一惊,雪儿从没提及过啊,他们就是她的父母了。他一直以为他们就是普通教师呢,难怪与华校长如此熟悉。 “伯父伯母好!”洪卫恭恭敬敬鞠了个躬。他不敢细瞅,只是匆匆一瞥,感觉伯父鹤发童颜,儒雅稳重,伯母端庄贤淑,慈眉善目。一看脸型,他差点笑出声:雪儿的脸就像从他们脸上剥下来一般。一家三口笑容可掬,洪卫被他们温暖的笑容深深感染。 “好,好。”伯父频频点头,拉洪卫坐到沙发上。 “不错,不错。”伯母也亲切地坐到他身旁。 洪卫嗔怪地瞪了瞪雪儿,她的脸上飞起彩霞,乖巧地坐到母亲身边。 “小洪,不要责怪雪儿,她也是被我们逼上梁山。纸包不住火,青年人谈恋爱更藏不住,因为幸福总是写在脸上。我们一家可是讨论了好几天,今天难得都休息,聚一次不容易。我们给她下了死命令,要么大家见一面,要么你们一刀两断。她怎舍得呀。”伯父仰头大笑。 “白校长,大家长作风,大家长作风啊。”华校长哈哈大笑,“小洪,这是江苏师范学校的白校长,一把手呢。我们可是老同事老邻居了,以前两家一起住南京市政府大院,每天都要杀两盘,喝两杯,不东倒西歪绝不罢休,现在没时间喽。今天是沾了小洪的光,我们哥俩可要一醉方休。” 谈笑间,华夫人把香气扑鼻的酒菜摆满一桌,互相谦让中,大家围席而坐。在热烈氛围中,洪卫紧张的心情逐渐松弛。 “白校长,小洪是个好青年,还是党员呢,雪儿独具慧眼啊。” 华校长举杯相庆。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万事万物都是联系的,雪儿是我的好女儿,一般男孩她看不上。”伯父自豪地举杯,一饮而尽。 伯母喜滋滋盯着洪卫,不断夹菜给他,想起母亲,他的心头涌起无 比的温暖。他不住地看身旁的雪儿,她忍着笑假装不理。他的心里翻江倒海,雪儿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不贪图虚荣,父亲做校长的事一直隐瞒,他的心里暖烘烘的。 “小洪,你们野川我去过呢,一中赵校长和我是省委党校的同学。当年我们一个宿舍,交情甚笃,也像与华校长这样兄弟情深呢。”白校长拉开家常。 “一中赵校长可是我们野川教育界德高望重的学术泰斗!”洪卫倍感亲切。 “唉,赵校长热情似火,为人爽快,就是酒量不大。有天晚上喝得他洋相百出,差点把皮鞋当尿壶了,真是斯文扫地。”白校长回味无穷,“只是野川还比较贫困啊,我看赵校长家平时都难得吃肉。” 洪卫点头。在野川,最时髦的问候语就是:“吃了吗?”在单位,在街上,在浴室,甚至在厕所,熟人相见,都是自然而然地问:“吃了吗?”对方也是自然地回答:“吃了。”毫无做作,民以食为天啊。其实,大家并非真的关心对方吃没吃,只是一种礼节。 “穷不可怕,你们可以去奋斗。我们相信雪儿的眼光,也相信你,对你没过高要求,但你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南京,生活毕竟不是空中楼阁,只要留在南京,就是扫大街也成。”伯母慈祥的目光扫过洪卫,像一股春风。 “伯父伯母,我会努力,争取考研成功。”洪卫信心百倍。 “好,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华校长一杯杯敬酒。 “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千万不能麻痹大意,越靠近成功越要冷静,不要掉以轻心。”伯父轻轻抿了口酒。 “考研失败也不要紧,请华校长网开一面,公私兼顾,给小洪一个留校指标。多年交情,这个忙不会不帮吧!”伯母笑盈盈地看着华校长,似笑非笑。 “我可是铁面无私的包公,青年人的前途要靠自己去奋斗。”华校长笑眯眯地看着洪卫。 洪卫包围在温馨的氛围中,一股股暖流涌向他。他喜欢这种温馨,一杯杯敬酒,喝得满头大汗,陶醉于浓浓亲情之中。 晚宴结束,与几位长辈告别,洪卫带雪儿参加了历史系的圣诞晚会。火树银花,光彩夺目,两个漂亮的圣诞老人立在路边,栩栩如生。现代大学生思维活跃,视野开阔,圣诞节很快被大家接受,并越来越受青睐。圣诞晚会设在大教室,灯管加了彩纸,柔和的光线立时璀璨,优美的音乐像春天的杨柳,温柔地拂着大家的心。大家拍手,唱歌,跳舞,美妙的韵律颤动着热忱,大家热情高涨。洪卫只静静地看,但还是被热烈的气氛感染,解开毛线衣领口的纽扣。 第二天大早,洪卫还沉浸在梦乡,同学火急火燎掀开他的被,一股凉气卷袭而来,他猛然惊醒。 “江海大学出事了,黑人打伤了我们中国人,快去支援啊!” 洪卫的神志尚未完全清醒,未来得及问,同学早一溜烟跑了。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汇向楼梯,渐渐远去。洪卫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动,动作迅速有力,穿衣,伸裤,套袜,跳下床,简单洗漱,便冲出宿舍下楼。 一批批同学往学校门口涌。洪卫汇入人流中,出了师范大学后门,向西二百米,便到江海大学。江海大学门口,人山人海,路口水泄不通,两辆卡车正面堵着校门,许许多多警察神情严肃,忙忙碌碌,场面壮观。洪卫不费吹灰之力便弄清原委:昨晚圣诞之夜,江海大学两名黑人留学生,欲带两名南京女孩到宿舍欢度圣诞,被学校保卫人员当场拒绝。两年前曾发生类似事情,中国女孩喝得烂醉如泥。前车之鉴,保卫人员慎之又慎。两名黑人留学生坚持带女孩进去,保卫人员坚决阻拦。身强力壮的留学生恼羞成怒,向八名保卫人员滥施淫威,大打出手,挥舞木棒,拳脚相加,保卫人员猝不及防,当场倒下几个。其余保卫人员不想还手,怕引起国际纠纷,只能义正词严向留学生提出警告。两名黑人倒是手脚麻利,穷凶极恶,招招阴险致命,犹豫间,八名保卫人员全变成残砖碎瓦,散落一地。保卫科长和一名年长的保卫人员当场休克,人事不省,至今还躺在医院。 洪卫想起夫子庙被黑人袭击,对黑人留学生与生俱来的亲近感荡然无存。一股热气从头到脚包裹他,令他血液沸腾,力量膨胀。他仿佛听到了激烈的心跳和骨头剧烈的“嚓嚓”摩擦声,不由自主握紧拳。 “黑人还在不在学校?” 他问旁边的同学。 “在,他们插翅难飞!江海大学前后全被包围,后门也有两辆汽车堵着。这些黑人太猖狂,以前出过事,学校自然要防微杜渐……” 洪卫来不及听完,像一只凶猛的鳄鱼,钻进人海,穿向目标。虽有警察把守,他还是顺利混进校园。洪卫找到留学生楼。留学生楼位居校园北边,地居高 坡,门北窗南。楼下有二百多人,主要是各校学生,南京市民极少。有的静观热闹,但绝大数都在振臂高呼。留学生楼安静得像一个哑巴。同学们神态镇定,意志坚强,一遍又一遍呼喊,脸上充满虔诚和倔强。寒风吹拂着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冻得像红扑扑的苹果。口号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终于,两个体格高大的身影从黑洞洞的宿舍楼道钻出来,同学们眼睛放出光芒,口号更加高亢。 洪卫挺挺身子,挥舞手臂,越发卖力地高喊。两名黑人缓缓走过来,不急不躁,像老谋深算的高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们阴着本来就阴森的脸,黑着本来就黑暗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地逼过来,一字一板,节奏分明。洪卫突然看到了他们手里的砖,一人一块。大家也看到了砖,是普通的青砖。洪卫顿觉不妙,大家顿觉不妙。两名黑人蹙眉瞪眼,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突然变成两只勇猛的猎豹,踩着辽阔步点,张扬着霸气和匪气,嘴里“哇哇”喊叫,绷紧结实的腰板,迈着粗壮的大腿,高高举起砖,风驰电掣奔过来。洪卫巍然屹立,热血上涌,扫视四周,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砖,怒目相向。同学声音突然小下去,脸色骤变,如天上的云朵,本来洁白飘飘,一会便阴云密布。“呼。”不知是谁带的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个作鸟兽散,只几秒,偌大的旷地只剩下洪卫形单影吊,他有些心寒。两个黑人张牙舞爪扑过来,洪卫看清了他们脸上的眉毛,他们的表情一览无遗。他扬起砖块,想吓退他们,两个黑人毫无畏惧,也同时扬起了砖。洪卫大吃一惊,体会到了势单力薄,孤掌难鸣的窘境,突然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两名黑人边奔跑边做投掷状,洪卫立即砸了砖块,两名黑人本能一闪,砖块贴着他们的身子飞过。洪卫一个急转身,撒开双腿就跑,仿佛百米大赛。风“呼呼”刮着他的耳朵,他知道必须摆脱他们的视野。身后传来低沉的怒吼,像野猪咆哮。他终于看到了最近一幢大楼,同时听到了两块砖在空中飞砸过来的呼啸。他迅疾拐弯躲避,几乎是同时,两块青砖像炮弹一样贴着他的后脑飞过去,落到老远,在地上又蹦了几十米。 洪卫后怕地倚墙喘息。同学全躲在这儿,他愤怒地盯着他们,也骂自己刚才那么窝囊。“弟兄们,争口气,杀回去!”一个结实的矮个同学涨红了脸,鼓动大家。“对,杀回去!”附和着他的话,许多同学捡了砖,攥了棍棒,跃跃欲试。洪卫感到了一股气势,立马精神抖擞。他走出墙角,手一挥,大家跟在身后,雄赳赳,气昂昂,亢奋地呐喊。两个黑人肩并肩,双手抄在胸前,傲然挺立在寒风中,对着他们虎视眈眈,头颅高昂,满脸是鄙夷。从留学生楼又冲出十多名赤手空拳的黑人,天地突然一片阴暗,洪卫有了乌云压顶的感觉,“上!”洪卫手一招,身先士卒,阔步向前。 距离缩近,大家都看到了对方怒视的目光和各种长短不一的武器。洪卫的心“怦怦”直跳,他感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悲壮。“住手!大家住手!”从身后传来吆喝,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权威。洪卫扭头,一名军官领着十多名武警排着整齐的队伍,“一二一”跑步过来。“回去,都回去!”军官跑到洪卫面前,目光炯炯,器宇轩昂,“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亚非人民手拉手,昂首阔步齐步走。请大家相信党,相信政府,我们已经向有关大使馆通报了肇事留学生的名单,党和政府有能力处理昨天的事件。昨天的事件只是偶发行为,并非故意谋划,希望大家保持高风亮节,不要激化事态,让亲者痛,仇者快。一切对中国人亲密友善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一切对中国人心怀鬼胎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对朋友,我们相敬如宾,像春天一般温暖;对敌人,我们严惩不贷,像秋风扫落叶。” 军官的脸上闪耀着刚毅和果敢,军官威严地扫了扫黑人。他的气势威慑了黑人留学生,他们目光散乱,队伍松懈。洪卫感到了踏实,想到这样的国际纠纷终究不是自己的能力所左右,相信政府会运筹帷幄,剑定乾坤,想到自己是一名预备党员,不应该添乱激化矛盾,他便大声对军官说:“我们相信政府,请尽快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军官笑了,双腿并拢,“啪”地向洪卫敬了个礼:“遵命。” 洪卫笑了,同学笑了。军官向大家挥挥手:“同学们,相信我们,请回吧。” 人群开始回流,大家抛了手上的武器,也抛了心中的疙瘩,洪卫仍好奇地看黑人。 军官严肃地转身,向黑人留学生走过去,目光咄咄逼人:“跟我来!” 声音不大,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穿透力。军官身后跟着武警,武警身后跟着几名干部模样的人。黑人在军官逼视下败下阵来,悄悄嘀咕一会,便乖乖跟着进了留学生楼。 “日你妈!”洪卫兴奋地大吼。 第二十章 十二月底,洪卫作考研最后冲刺。“圣诞节事件”并未尘埃落定,他不再过问,因为没几天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 终于等来翘首以盼的这一天,洪卫踌躇满志进考场。监考老师发着试卷,他脑海里浮现出雪儿的笑容,浮现出雪儿父母慈爱的脸庞,浮现出父亲和妹妹期待的目光,紧张的心情松弛,忐忑的思绪平静,思维敏捷,从容作答,试卷如河,试题如舟,举笔如桨…… 考完最后一门,写完最后一笔,洪卫像大病一场突然痊愈,有种脱胎换骨的轻松。这轻松实实在在占据他的胸膛,如云如雾,让他飘若欲仙,有种腾云驾雾的满足。走出考场,雪儿笑靥如花迎上来。洪卫顾不得别人的目光,握住她细腻柔滑的手,亢奋地摇晃,她疼得龇牙咧嘴。 除夕转眼即至,隆隆的鞭炮连绵不断,绚烂礼花炸开瑰丽夜空。这是大学阶段最后一个春节,大年初一,洪卫仍与同学出去拜年,只是这种礼节性仪式已失去童年的乐趣。小时候,过年是洪卫心中最渴望最神圣的一件事,如学生巴望双百,运动员巴望金牌,工人巴望劳模,农民巴望丰收……过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双百、金牌、劳模、丰收……因为只有过年,父亲才会舍得给他们兄妹买新衣服,买些糖果、云片糕、果子。除夕夜有了鱼和肉,年夜饭便特别丰盛起来,一家三口欢聚一堂,欢声笑语,有滋有味。然后妹妹取了新衣服,放在床头,早早坐到床上,剥会儿瓜子和蚕豆,才心满意足睡去。翌日大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跟父亲拜年:“爸爸好!”兄妹俩响亮地喊,不甘落后。自然,付出总会有回报,两人各得到一只红包:每人一毛钱。父亲用崭新的红纸精心包好了,他们兴高采烈。然后穿新衣,吃早茶,一人拎一只小塑料袋,到邻居家拜年。喊一声爷爷好奶奶好伯伯好婶婶好叔叔好阿姨好哥哥好姐姐好……遇到小朋友,便像滚雪球,齐刷刷排好队,挨家挨户跑,认识的不认识的,喊一声,大人便抓一把东西给你,关系一般的抓把蚕豆,关系好的或条件好些的抓把瓜子,再客气的就是抓把花生,分几颗牛奶糖,那就是相当客气。大人们的手不少是张开的虚团,看着鼓鼓的,其实松开没多少。不过没人计较,小朋友图的是乐趣,偶尔小袋里有了一毛钱或二毛钱,便立即回家向父亲炫耀。父亲取了钱,再包上红纸,还给包钱人家的小孩。 拜完年已是晌午,小朋友结伴上街,街上必定是锣鼓喧天,沸反盈天。郊区农民开着拖拉机带亲捎友,上街望舞龙。春节舞龙是水乡一大特色,条件好的乡村出一支舞龙的队伍,一般十多人,个个矫健如飞,训练有素。彩龙十多米,舞起来呼呼生风,上下翻腾,煞是精彩。小朋友看得眼睛发直,一路追着看。舞龙其实是娱乐,但一个个还是争强好胜,争风吃醋,卖弄舞技,有些狮王争霸的味道。这样开心的日子延续到初五,家家爆竹不省,一放就震耳欲聋。新年便算过去,大家各忙各的,小朋友便索然无味,耐心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吃完晚饭,洪卫带着妹妹打着灯笼,满街乱窜,叫着喊着,到处是闪烁的明亮灯笼。十六夜更是小朋友的节日,剥糍粑,跳火把。小朋友如鱼得水,满大街疯,在公路边点个小火堆,拍红了巴掌在火堆上跳来跳去,边跳边唱: 十六夜,剥糍粑; 糍粑粘,买块田; 田不耕,买根针; 针不弯,买个雁; 雁不飞,买个龟; 龟不爬,买个蛇; 蛇不游,买个牛; 牛没角,买个桌; 桌没腿,好吃打你嘴。 回忆过去,洪卫感到一种失落。小时候,每过一个新年,就是向成熟迈进一步;现在,每过一个新年,就是向衰老迈进一步,他感到了岁月的无情。 开学,洪卫一边在附中实习,一边等待考研成绩揭晓。 元宵节,他和雪儿到夫子庙看灯。明月秦淮别有意境,六朝烟水,夜桥灯火,水郭帆樯,雕栏玉砌。来燕桥,孔庙,江南贡院,奎星阁,文德桥……名胜古迹黯然失色,旖旎灯火喧宾夺主。华灯绽放,灯光逶迤,红黄绿蓝紫五彩缤纷,或璀璨,或明丽,或妖艳,五光十色。灯绝对是灯,佳丽风月,灯火点缀。灯绝对不是灯,活灵活现:憨头憨脑的猪婆,玲珑剔透的灯笼,富丽堂皇的房屋,游鱼戏水的涧溪……处处是飞禽走兽,山猎海游,自然界的奇珍异物都成了灯的艺术品。处处是灯火,处处是明亮,夫子庙成了摇曳的世界。 洪卫和雪儿本来是并肩而行,人流如洪,他们很快被冲开。他奋力相搏,终于紧紧攥住她的手,她也紧紧搂着他的腰。两人不敢大意,一边赏灯,一边吃力地走着。他伸开左手,左推右挡,为她护航,他们成了相连的小舟,在人海中随波逐流。洪卫干脆搂着雪儿的右肩,不再主动迈步,任人流冲刷。 秦淮河里,五颜六色倒映,天水璀璨一片。人头攒动,汗流浃背。等他们想挤公交车回去,猛然发现公交车来回穿梭,每辆都密不透风。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挤上车,如蒸了一次桑拿。 送 完雪儿,洪卫回宿舍用仅有的一瓶热水洗了个澡,才神清气爽。 洪卫分外珍惜这半年时光。他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处处充满渴望,没事就骑着旧车上街闲逛。敝帚自珍,他觉得大学时光就像跟别人借的东西,用了三年半,早已产生感情,却只剩半年就要归还,不免难舍难分。听说“圣诞节事件”有了结局,他非到江海大学打听不可。得知两名黑人留学生被遣送回国,三名黑人留学生受到处分,并向中国人道了歉。洪卫拍手称快,觉得大长中国人的志气,值得扬眉吐气。以后在路上遇见黑人留学生,也觉得他们友善得多,不知是黑人接受了教训,改变了形象,还是他的心理作用。 时光一秒秒转,日子一天天过。薛青好些日子不过来玩,她在忙分配。洪卫一身轻松,如愿以偿,考研成绩高出分数线三十多分,他迫不及待把这一喜讯告诉了雪儿。没几天,他终于等来复试通知,心空升起灿烂的礼花,绚丽夺目,凌空震宇,他的面前一片光明。读研,努力分配南京,与雪儿比翼双飞,喜结连理,生儿育女。他为自己勾勒出一幅美好的图画,这图画安乐祥和,天伦共享,意境悠悠,充满唯美。洪卫想到父亲,一股敬爱之情喷泉如涌,透心透肺。父亲,我会带你到省城生活,然后把妹妹也带来,处理掉旧房,奋斗几年,在南京购买新房,从此,一家人的生活脱胎换骨,做真正的都市人。怀着美好向往,洪卫心境开阔,思路悠远。他也写写小说和诗歌,用文字编织喜怒哀乐,放飞心灵的孤寂,充实灵魂的空虚。 进入三月,春寒乍暖,洪卫进行了考研复试,因准备充分,他对答如流,轻松自如。考完,他信心百倍,考研像座山,他终于搬掉了身上这座沉重的山。星期天,洪卫一下午就泡在篮球场,直到全身湿透,精力耗尽。他草草吃了晚饭,回宿舍跟管理员借了只木桶,又跟其他宿舍借了几瓶开水,把木桶倒得满满的,宿舍里水雾缭绕。他痛痛快快脱个精光,抖动着健壮的青春胴体,坐进木桶,背朝宿舍门快捷地洗。宿舍外人来人往,洪卫并不理会。此时是吃饭时间,不会有女生。即使有人来玩,男生粗鲁地推,女生总会文雅地敲几下,所以他放心地洗。脚步阵阵,有人推开宿舍门。 “吃好啦。”洪卫头也不回地招呼。 “啊!”他的身后响起一声清脆的惊叫, “啪”,门被重重地关上。 “薛青?”洪卫一扭头,面孔发烧,隐约看到了她惊恐的脸。 “洪卫,你个流氓!”薛青站在宿舍外面红耳赤地骂。 “你怎么不敲门?” “我到你宿舍什么时候敲过门?” 洪卫暗暗责怪自己的疏忽。薛青过于熟悉,从不敲门,他偏偏忘了。他手忙脚乱套好衣服,光着脚丫,急急打开门。 她阴沉着脸,怒视他:“还党员呢,洗澡都不关门,你的文明哪里去了?” “凶什么凶?我把后背都袒露给你,算是赤胆忠心吧?”他讪笑着,“进来。” “进什么进,我今天脸丢大了。这是对你的惩罚,让你长个记性。”薛青鼓着腮帮,扬手揪住他湿漉漉的头发,使劲一拉,踩着步点骄傲地扭头就走,胸部一颠一颠。她看到了男同学对她嘻笑,脸上余红未消。 剧烈的疼痛锥了洪卫的头,火辣辣的滋味让他感知了薛青的愤怒。他捂着头嘘着寒气跑进宿舍,慌乱地套了袜和鞋,追出去。洪卫在宿舍外追上她,连声致歉,她自然不会记他的仇。两人往草坪走,边走边聊。 原来,薛青找了家省城报社,领导对她很满意,双方一拍即合。她非常开心,只是她的热情很快遭到迎头棒喝。棒喝来自父母,父母爱女心切,舍不得她留省城。薛青回了趟家,与父母唇枪舌剑,据理力争。父母泰山压顶,一通暴风骤雨般攻击,她梨花带雨,缴械投降。刚才她本想找洪卫诉说委屈,却遭遇他洗澡的尴尬,非常懊恼。好在上了大四,大家脸皮变厚,两人也是铁哥们,彼此心照不宣,不放在心上。 “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吧,谁让你是他们掌上明珠。他们不会舍得你孤身在外,飘若浮萍。”洪卫劝解。 “人各有志,志在四方。”薛青心里还在挣扎。 “他们爱你,也需要你。养儿防老,养女防倒,膝下无子无女,哪有天伦之乐。” “唉,人为什么要长大呢?还是做个无忧无虑的小朋友最好。” “亏你学过哲学,矛盾都有其特殊性啊。人生每一步都继往开来,又各具特色。小朋友有小朋友的乐趣,大人有大人的快乐。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因为有了痛苦就停滞不前,不敢成长。” “不要给我上党课,听不懂。”她不满地叫嚷。 走着谈着,不觉天色渐暗,他们便坐到草坪上聊。这儿视野开阔,晚风拂面,虫吱鸟鸣,草青花香,春天的清新气息非常好闻。好久未遇,他们谈兴甚浓。两人用回忆的线串起中学大学,用思念的情勾起亲朋好友,用感悟的心体会童年少年。他们突然沉默,回忆的浪尖涌出两个模糊而清晰的面孔,是袁元 和徐根喜。洪卫嗟吁,薛青叹息,天穹浩瀚,群星闪烁,他们数着天上星星,思绪万千。 “袁元、徐根喜成了流星,他们在天上划着光痕,光痕熄灭,他们便灭。”薛青无限感伤。 “哪颗星星是我们呢?”洪卫仰头寻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也许我最好的归宿就是家乡。我恨父母,他们却给了我生命。生命无价,青春无价。人是感情动物,就听他们一次,做一回孝顺女儿,算是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吧。” “我也非常矛盾。我很想为雪儿留在南京,开始全新的生活。但我也彷徨,怕工作难寻,怕父亲以后不适应,怕妹妹无人照顾……” “洪卫,我很羡慕你。雪儿是个细心的女孩,她会帮你解决后顾之忧。”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每件事都有利有弊,我还羡慕你父母对你无微不至的关爱呢。” 他们惶惑,为分配而惶惑,为亲情而惶惑,为前途而惶惑。他们的心绪一如夜空,虽有光亮,却灰蒙一片,自己把握不住自己。 夜幕降临,夜色如烟如云,如雾如霭。洪卫突然思念父亲和妹妹,这种思念像野草一样,疯狂而不可遏制。他的思绪游离魂魄,隐入沉沉夜空……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感应,第二天上午,他就收到妹妹一封电报,不由心头一沉。只有重大事情才会发电报,恐惧攫住他的心。他悄悄躲到教学楼外树丛中,心里“咚咚”直跳,急切地撕开外封,展开电报,只五个字:“父车祸速归。” 晴天霹雷,魂飞魄散。 五个字,字字千钧,如五颗威力巨大的炮弹,炸得他灵魂出窍,神志不清。车祸?什么车祸?什么程度的车祸?他的脑中一片混浊。他闭了眼,什么都不想,稍稍平息了心情。他立即到小卖部给豺哥打电话,豺哥吞吞吐吐让他速归。问及父亲,豺哥含糊其辞让他放心,他听出了豺哥语气中的焦虑万分。好久,洪卫才缓过神,思绪全飞到父亲身上。他心急如焚,给雪儿打个电话,匆匆告别,又去请了假,来不及取东西,两手空空到车站。他晕车,但心里惦记父亲,却没呕吐的欲望。车子在公路上颠簸弯曲,他暗暗叹气。人生如坐车,不知要颠多少坡,拐多少弯,而且往往身不由已。命运便是司机,虽然自己可以制定目标,方向盘却不在手中,命运常常弄人。 下车,天已擦黑,洪卫急冲冲往人民医院赶。当他找到父亲病房,悲伤的情绪立即弥漫全身。父亲吊着腿,满脸缠着纱布,妹妹红肿着双眼和豺哥忙来忙去。 “爸。”洪卫扑过去,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冰凉,丝毫没有反应,他鼻头一酸。 “哥。”洪妍一张口,泪水哗哗直下。 洪卫与大家匆匆招呼,呆呆地望着父亲,不知所措。 豺哥喊洪卫到医院门口小饭店吃晚饭,他才弄清原委。昨晚九点,烟雨蒙蒙,父亲从豺哥的店里下班,穿越马路时,被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撞翻。父亲当即人事不省,汽车乘着夜幕逃之夭夭。目击者只看到汽车像庞然大物横冲过来,只顾尖叫,忘了看车牌——事实上也看不清车牌。一会儿,警车长鸣,救护车骤响。豺哥赶到医院,安排了病房,垫付了医药费。洪父双腿粉碎性骨折,头随惯性摔到水泥马路上,造成脑震荡。豺哥连夜请专家做了手术,洪父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谢谢你,豺哥。”洪卫端起啤酒敬他,“钱,我会想方设法还你。” “别跟我谈钱,钱算什么,钱是狗屎,命才金贵。什么谢不谢?兄弟情深,不要见外。”豺哥一仰而尽。昨晚熬了整夜的缘故,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密密麻麻像交错的蜘蛛网。但疲惫不能掩饰他的气派,大背发,一身名牌,手握大哥大,手上戒指金光闪闪。洪卫知道他大发了,经营餐饮娱乐一条龙。 “豺哥,好羡慕你,你是名副其实的富翁啊。” “你的思维落伍喽。万元不是户,十万才起步,百万千万才算富,我的目标是千万富翁。其实,人是欲壑难填的动物,永远不会满足。”豺哥双目放光。 “豺哥,你就是我的目标。”洪卫毫无胃口,“我一定会挣钱还你。” “你安心读书,不要胡思乱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其实你豺哥也不是处处春风得意,心中的苦恼也只有自己慢慢咀嚼。你嫂子给我生了个丫头片子,我正闹离婚呢。” 洪卫愕然:“嫂子不是挺好吗?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豺哥摇摇头,摆摆手:“不谈不谈。对了,我给你爸找了个保姆,是我农村远房亲戚,姓张,我叫她张姨,为人忠厚本分,心地非常善良。你们兄妹只管安心读书吧,家里的一切由我来处理。” “豺哥……”洪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回到病房,洪卫认真观察张姨,她面目慈善,皮肤白皙,不像来自农村,正手脚麻利地忙碌着。洪卫真诚地道了谢,张姨微微一笑,轻轻摇摇头。 洪卫在家待了三天,到派出所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便拜托了豺哥,心情沉重地返校。 第二十一章 洪卫进入实习关键时期,他匆匆赶回省城。 他的身影出现在宿舍,同学吃惊地瞪他。他面容消瘦憔悴,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衣衫脏污邋遢。短短几天,那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洪卫无影无踪,倒像个稀奇的外星人,引得大家放心不下,围上来问寒问暖。他们知道他的性格,从他的外貌轻而易举就推断他家出了什么变故。洪卫被同学深切的关心打动,看着一张张亲切的脸,立即决定隐瞒实情,不让大家为他操心。他突然笑了,轻描淡写找个借口掩饰过去。等大家放心散开,他收拾衣服到浴室洗了澡,早早上床,却睡不着,便找了颗晕车药代替安眠药,倒水服下。这一夜,他睡得非常安稳。 第二天是星期日,也是洪卫的生日,一个普通而不普通的清明节。普通就在于它不过是宇宙周而复始中的平凡一天,不普通就在于它是洪卫大学生活最后一个生日。雪儿约好为他过生日,他答应了她,但说好不准买礼物,她也只好答应。 又是阴雨绵绵,似乎这样才能增加清明节的凄凉。洪卫挎了包,塞些水和糕点,早早到五台山等雪儿。当她走近他,满脸的阳光瞬间消失,伸出手爱怜地抚摸他的脸:“怎么了,这么瘦?洪伯伯……没事吧?看你,这么疲惫,要学会照顾自己。” 她伸出一双娇嫩的手,从他的肩头取下挎包,背到自己肩上。 洪卫心灵为之一颤,笑容爬上脸庞:“没事,缺少睡眠,补一下就行。今天一切听从你的指挥,到哪儿玩?” “别骗我啊,没事就好。”雪儿一脸纯洁,“要玩就要玩别人不玩,才能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乐趣。我们去捡雨花石,好吗?” “好啊,烟雨蒙蒙中捡雨花石,多么诗情画意又意义深远的生日。”他为她的天真浪漫所感染。他无从知晓她的主意是深谋远虑还是心血来潮,悄悄决定,调整脸上的表情,掩盖内心的痛苦,忘却一切烦恼,陪雪儿痛痛快快地玩,让她开开心心过一天。他重新夺了包背到肩上,两人相视一笑。 他们乘公交车到雨花台。雨花台烈士纪念馆刚刚竣工,主要增设了资料翔实的展览大厅和巍然冲天的纪念碑,中间池塘碧清,视野开阔。展览大厅和纪念碑遥遥相对,大气磅礴。他们走到纪念碑下,极目远眺,雨丝如发,天空阴沉,一如洪卫的心情。雪儿如欢快的百灵,时而双手张开,仰脸等雨,时而对他喋喋不休诉说,兴奋异常。他们歇了会,便从纪念碑东坡而下,下面是烈士群雕像。洪卫突然大失所望,近在咫尺,中间却隔了一道两米宽的沟,深约两米。雪儿突然拍掌欢叫起来,洪卫循声望去,原来不知是谁搁了块树段,宽仅二十公分。 “过来,我们就从这儿过去。”她惊喜地一指。 “雨天湿滑,危险,还是绕道吧。”他掂量掂量,不想冒险。 “不嘛,我从没走过独木桥,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独木桥啊。今天,就要你搀着我从这儿过,不准偷懒。”她的眼睛明亮闪烁。 洪卫很少见过雪儿如此撒娇,撒娇的雪儿如此妩媚。如果不是父亲像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心头,他真想把她抱起,在空中旋转成飞碟。他犹豫一会,伸出手紧紧抓住她,低声提醒:“一定要小心啊。” “噢。”雪儿乖巧地回答。 他们手搀手跨上树段,眼睛扫描脚下,如履薄冰,两只空手张开,如扬起的翅膀。挪到中间,雪儿终于控制不住,为两人木偶般滑稽动作笑起来,全身颤动。洪卫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随之抖动,连同他的心。两人成了摇摇欲坠的房屋,岌岌可危。洪卫顽强地挺住,把全身的力气凝聚到手上,紧紧抓住她,不敢松懈,手心全是汗。雪儿脸色倏变,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嘴唇哆嗦,吓得说不出话。他稳住身,瞄准机会,迅速在木段上踩了几步,猛力一拉,跳到路上。雪儿跌跌撞撞踩到踏实的路面,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四目相接,雪儿给了他一拳,两人哈哈大笑。 在山坡没找着漂亮的雨花石。他们吃了些东西,喝了点水,雪儿带他到菊花台。洪卫不认识路,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有老老实实跟着她。两人歪歪扭扭向郊区走了很远,才到目的地。菊花台,埋藏着皖南事变中被叛徒杀害的新四军政委项英、政治部主任袁国平、副参谋长周子昆等烈士。水泥墓地棱角分明,巍然凝重,静静掩隐于青松翠柏之中。洪卫远眺,天地辽阔,微风轻拂,沙沙作响。 “真是理想的葬身之地,可惜我没这福气。”洪卫郁郁寡欢。 “人生的许多幸福你都没来得及享受,怎么倒想到死,没出息。” “其实,生死不过一线。”想到母亲和父亲,洪卫神情黯伤。 “怎么,不开心啦?答应我,让我陪你过一个愉快的生日,好吗?”雪儿善解人意地挽着他,“我答应不给你买生日礼物,但想亲手捡一块漂亮的雨花石送你做纪念,我们南京的石头闻名全国呢。” 洪卫点头。南京因六朝时守卫建康军督临江用石头垒就军事阵地,石头与“城北一十里,周围三里, 高十七丈的四望山相接”,又名石头城,李白更有“石头巍巍如虎踞,凌波欲向沧江去”名句,南京石头的出名最数雨花石。“雨花石是花形的石,是石质的花,凝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孕万物之风采,质美、形美、纹美、色美、呈象美、意境美,是一种天然花玛瑙。”雨花石经过磨光加工,镶些典句名画,身价陡增。因物美价廉,冰清玉洁,晶莹透彻,成市场俏货,记载南京的历史和荣耀,成为南京一种独特的人文景象。 他们到河边泥地里翻找雨花石。雪儿喜欢它的纯朴,它们埋藏泥地,静卧溪底,默默无闻,却让人振奋。他们精心翻找,细心寻觅,双手在泥水中耕耘。雪儿每翻到一块小巧玲珑的石头,就大呼小叫,两眼放光。菊花台地处偏僻,树木繁茂,野草杂生,天高地远中,只有他们两个。雨丝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像个顽皮的孩子,他们也像两个顽皮的孩子,手成了泥手,裤角沾满泥土,鞋子陷进烂泥。他们的手在地上翻飞挑拣,如觅食的鸡,头上脸上湿漉漉的。雪儿全神贯注地翻找,脚下是一小堆挑选好的石块。 “硕果累累了,回去吧。”洪卫喊。 雪儿笑笑,并不回答,目光坚定而虔诚,双手继续在沟溪里翻。洪卫有些累了,洗了手站起来,掏出饮料喝几口,怜爱的目光扫向雪儿。她的长发卷到胸前,随风轻柔地飘动,她的柔美的身体轻扭慢移,婀娜多姿。他眼睛发痴,思维发散,仰头喝饮料,眼睛却舍不得离开雪儿,瓶口对准鼻孔倒下去。他的鼻孔成了辣椒罐,饮料从鼻孔喷出来,他剧烈咳嗽,眼泪呛出。 雪儿从专心致志中清醒,扭头关切地问:“怎么啦?” “没事,呛了……一口。”洪卫摆摆手。 雪儿兴奋地举手高喊:“我找到一块漂亮的雨花石!” 洪卫过去,接过雨花石,其实不过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白底红纹,比拳头略小,精巧玲珑,色彩艳丽,光滑圆润,成鹅蛋状。他赞叹道:“雨花石分为绝品,珍品,精品,佳品,观之爽心悦目,赏之意安体泰,可惜难寻,这块果真漂亮。” 雪儿笑着看他:“找一块漂亮的雨花石不容易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天遂人愿吧。这就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虽然普通,却不普通。” “哪儿不普通?”洪卫反问。 “历史啊,雨花石的历史,还有今天的历史。”雪儿歪着头,接过雨花石,掏出手帕,反复揩擦。 洪卫佩服她的聪颖,情不自禁搂住她。他的心剧烈跳动,他听到了她的心跳,那是她的心语,柔柔的,一如她悦耳的声音,她的心在与自己共振。 “洪卫,这块雨花石质朴而美丽,形状如心,它代表我最真挚的祝福:生日快乐!”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接过雨花石,紧紧握住,连同她的手。 “不要离开我,一定要留在南京!”雪儿温柔地抱住他的肩,热气呼到他的脸上。 他的脑海里闪出父亲悲痛欲绝的神情,悲哀弥漫了他的胸腔。 “看着我。”雪儿拨正他的目光,“不要离开我!” “嗯。”洪卫心烦意乱,眼光迷离。 “优柔寡断,不够坚决。”雪儿不满地盯住他的眼睛。 “嗯。”洪卫郑重地点头。 雪儿笑了,洪卫也笑了,却有一股咖啡的味道。他们就这样默默拥抱,任风儿吹起头发,任雨丝浸润心灵。 傍晚,雪儿带洪卫回家,她家在江苏师范学校内,距雨花台不远。他是第一次到她家,仓促不安,她一手拎着雨花石,一手牵着他。 跨进雪儿的家,洪卫感到一种踏实。虽然是校长的家,却不特殊,低矮的平房,平凡的装修。 “怎么像两个摸鱼鬼子,逃荒的吧。”白校长笑盈盈迎出来。 雪儿一吐舌头,带洪卫溜进去。 雪儿的父亲、哥嫂都在,济济一堂,客厅显出了狭窄。雪儿母亲从厨房出来,身上扎着围裙,手里抓着勺,优雅的笑容难掩家庭主妇的形象。伯父取了两双暖和的拖鞋,哥哥泡了杯热茶,嫂子端了热气腾腾的脸盆,映入洪卫眼帘的全是荡漾的笑脸,他沉浸在温暖的海洋中,让浓烈的亲情包裹着。他换了鞋,洗了脸,喝了茶,全身发热。一家人围着他,谈天说地,他的拘束一扫而光。雪儿的小侄子摇摇摆摆转着圈,像可爱的唐老鸭。洪卫深受感染,看哥嫂一高一矮,相得益彰,想起雪儿讲过他们走路的故事,便在心底偷笑。 一家人围桌而坐,雪儿端上生日蛋糕。洪卫过了一个温馨的生日,泪花在眼眶闪烁。泪光朦胧中,他礼貌地一杯杯敬酒。欢声笑语中,他醉了,迷迷糊糊中,感受着快乐和温暖,忘掉了一切烦闷和苦恼。 吃完晚饭,洪卫告辞,伯父和雪儿送他到公交车站。车停,伯父握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小洪,未来属于你们。” 洪卫点头,转身跳上车,望着父女俩的身影,心里沉甸甸的。 星期天,洪卫回了趟家。豺哥打电话告诉他,洪妍准备放弃高考,他心急如焚。 父亲花去三万元,虽然生命无虞,却瘫痪在床。肇事司机杳无音讯,沉重的医药费只能自背。父亲为兄妹所存的一点积蓄杯水车薪,剩下的全是豺哥仗义垫付。洪卫在电话中对他感激涕零,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动,只会反复说一句:“豺哥,每一笔钱我都会还你。” “还什么还。哥的钱不是偷鸡摸狗弄来的,每张钞票都沾满滴滴汗水,但哥心甘情愿为你家花。马有失足,人有落难,谁一辈子都不会顺风顺水,你们一家不容易!这辈子哥没读几本书,最崇拜有知识的人了。你们集中精力放心学习,家里的事有哥照应,只是将来发达了别忘了哥就行。” 洪卫静静听,他知道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他痛恨命运的不公,让父亲身残却让肇事者逃匿。他又庆幸命运的垂青,让他遇见豺哥。在这世界上,有钱的人未必讲义气,讲义气的人未必有钱。洪卫是幸运的,豺哥既讲义气又有钱,没有义气他不会帮,没有钱他不能帮。 父亲被接回家休养,张姨照顾周到,体贴入微。本来是临时性的,她却被洪家特殊家境感动,主动提出帮下去,父亲摇头拒绝。张姨是个明白人,明确表示,她不缺钱,是真心实意帮助他家。她的义举感动得大家热泪盈眶,洪妍哭成泪人,觉得张姨就是高悬在她家屋顶的一轮太阳,自己只是一片阴影,与她相比自己太渺小。她与洪家素昧平生尚能出手相助,自己作为女儿却不能为父亲尽些孝道,眼睁睁看父亲成了残废,无能为力。父亲躺在床上无助地垂泪,责骂自己眼大无光与汽车相撞,连累了子女,连累了豺哥和张姨。他击打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唉声叹气,失去生活勇气。洪妍突然想起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决定辍学照顾父亲。 正是高考冲刺最关键的时候,洪妍果真不上学。父亲望女成凤,哭着哀求,她却无动于衷。 父亲拒绝治疗,洪卫赶回家。 “爸,我们爱你,你要安心养病,你会站起来的。”洪卫的语言是苍白的。他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紧贴着高耸的颧骨,空洞的眼睛突然滚下泪珠。 解铃还需系铃人,洪卫当即找到了洪妍。在他眼里,妹妹是幼稚的,需要自己的照顾。猛然,洪卫觉得妹妹长大了,她不仅亭亭玉立,脸上居然有了沉稳的表情,他大吃一惊。 “洪妍,高考在即,你要争分夺秒才对。考上大学,你才对得起自己的十年寒窗,才对得起哥哥的殷勤期望,才对得起父亲的养育之恩!”洪卫大发雷霆。 “哥,你忙去吧,好好读研,为雪姐姐。爸暂时有我和张姨照顾,我大学不上了,早点儿工作。”洪妍躲开视线。 他的脑袋“嗡”的炸开,目光直直地看着妹妹,觉得她真的长大了。他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逞什么能,你一定要考大学,其他不用你考虑!” 洪妍没见过哥发这么大火,抿了抿嘴唇:“哥,我知道你的痛苦。你读研吧,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雪姐姐值得你去付出,她是位难得的好嫂子。” 洪卫沉默了,内心翻江倒海。他恨那个道德败坏的司机,见死不救,逃避了法律。他恨命运的不公,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彷徨,迷惑,煎熬,头痛欲裂。 “在我们家还轮不到你。论性别,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力量比你大;论身高,我比你高,天塌下来,有我顶;论经济实力,我马上毕业工作,你还没有挣钱的资本。”洪卫勃然大怒。 豺哥、张姨轮番劝说洪妍,那一晚,洪家电灯亮到凌晨。 洪妍终于屈服,不情愿地捡起书包,哭哭啼啼冲出去。洪卫走进父亲卧室,父亲闭着眼,唉声叹气。 “爸,想开些,我马上毕业了,一切会好起来。”洪卫安慰了几句,回卧室休息,蒙头睡了两小时,就赶回省城。 到南京已是下午两点。他在街上转了转,便到省政府礼堂看《红高粱》首映式,是学校宣传处发的电影票。影片以红色为底色,血红的画面,血肉横飞的场景,野性的爱情,刻骨的国仇,编织成一幅壮丽壮观的轴卷。洪卫热血沸腾,电影拍得太美了。女主角巩俐天生丽质,表演淳朴自然,就像雪儿,好看的笑容活脱脱就是雪儿的翻版。现在,自己正处于一个非常时期,是自己一个人的战争,他感到周身洋溢着一股殒身喋血,粉身碎骨的冲动。自己是男人,男人应该有男人的责任心,应该成为家庭的一根栋梁,支撑起一家全部的困难苦难灾难,像“我爷爷”那样奋勇向前,向前!走出影院,洪卫的耳畔还回响着激昂的旋律:“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头……” 晚上,洪卫把自己孤零零关在教室。他摊开稿纸,默默呼唤雪儿的名字,思念奔涌宣泄。他叙述了父亲的伤残,妹妹的学业和自己的决定。钢笔如刀,仿佛在剥离自己的皮肉和灵魂。“吱吱”,他听到了皮肉分离的哭泣,灵魂泣血,血迹斑斑。 第二十二章 吃完晚饭,洪卫收拾一下宿舍,捧本书静静等待雪儿。同学都到图书馆看书,一阵阵脚步声汇向楼梯口,宿舍楼安静下来。洪卫百无聊赖,书看不进去,闭了眼,躺到床上,双手交叉仰托着头,两脚套着鞋摆在床外,什么都不想,听空气嘶嘶作响。走廊上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嗒—嗒,嗒—嗒。”沉缓而滞重,是雪儿。他的耳朵竖起来,他听出了她内心的烦躁和不安,她的步点比往日拖沓而冗长,雪儿,对不起。洪卫内疚不已,是自己连累了她,虽然自己也一样的心烦意躁。他睁开眼,跃起身,轻轻叹口气。他突然不想束手就擒,决定最后与命运一搏,换一下角度,从雪儿入手。 开门,雪儿面门而立,两人默默对视。她身穿雪青色连衣裙,高雅而明艳,手中拎一只塑料袋。洪卫让她进来,关了门。雪儿把袋内东西取出来,放到桌上,是两瓶麦乳精。洪卫倒杯绿豆汤递给她,是从食堂打的免费降温饮料,清凉而清甜。她坐到床上,喝口绿豆汤,眼神飘忽不定,他坐到她身边。 窗外,黑暗笼罩大地,大地寂静,只有远处建筑工地偶尔传来或隐或现的施工声。 “喝吧,啊。”洪卫爱怜地催她。 雪儿轻轻喝一口,递给他:“你喝吧。” “我喝过了,食堂多呢,我灌了满满一水瓶,不要钱。”洪卫轻轻一挡,“你喝。” “学校真好,挺关心你们。”她随手把茶杯摆到旁边桌上,猛地抓住他的手,眼睛湿润,“对不起,我太粗心,居然不知道你父亲……你瘦多了……气色太差,多保重。麦乳精慢慢冲了喝,要加强营养。” “雪儿,你真好,认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和幸福。”他心头一热。 她的眼里有了泪光,低下头,咽咽缀泣。 “雪儿,我们不要分开!”洪卫揉搓着她的手,眼里突然燃烧着火焰,“跟我回家,我会照顾你一生。” 她赶紧避开他的目光,害怕自己被点燃。她摇摇头:“我愿意尽力帮助你,减轻你的痛苦,但爸妈不会同意。” “幸福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要优柔寡断,跟父母生活是暂时的,跟爱人生活才是永远的。要不再等我两年,等父亲身体好转,我再考研。” “你太幼稚……”雪儿的泪眼绽开笑意,头倚到他肩上,像只温驯的小绵羊,“谢谢你对我的爱。不论结果怎样,我不会后悔与你相识……人生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就该心满意足,我非常满足。只是父母思想传统保守,我也承袭了他们的血脉。我渴望幸福,不求泣天泣地,只求生活平淡而平静。洪卫,相信我,我再努力一下,如果无缘,那就只能责怪上天的不公。” 语言成了心灵的桥梁,现实则是绳索,两颗心在桥梁两头被拉拽得近乎窒息。失却了往日的口齿伶俐,语言只剩下干枯的音节,痛苦咬噬着两颗激情澎湃而孤独无援的心。他们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的北极,凛冽寒风肆虐,饥饿群熊咆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脑中白茫茫一片……他们彼此紧握对方的手,仿佛紧抓着对方的心,心在流泪,泪水模糊他们的意念意识意志……雪儿一直在哭,洪卫强咽下泪水,他的泪为母亲流干,不再轻易地流,自己不再是一个软弱无力的男孩,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男儿有泪不轻弹。那就用坚强掩饰内心的虚弱,用平静掩盖内心的波澜,用笑容掩遮内心的悲伤,用信念掩护内心的绝望,男人有男人的尊严。 “让我们风雨同舟。”洪卫的脸上突然绽开灿烂的笑容。 雪儿埋了脸,把头深深扎进他的胸部,泪水打湿他的胸襟。她的身体成了一只抖动不停的筛子,不断撞击他的心,双手成了缠藤:“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他也紧紧搂住她的腰,用她的长发缠住自己的手,甚怕失去她似的。他渴望自己变成乳胶,黏连她;变成绳索,捆绑她;变成大山,压住她;变成大海,淹没她;变成火焰,融化她……可他什么都不是,她就要离开。 走廊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同学下晚自习。洪卫无力地松开雪儿,送她回去。 夜色沉沉,路灯阴暗,他们相搂相拥,一路无语。 “再见!”他把她送到公司门口,突然苍凉地说。他扭头迈腿,觉得无比轻松。 “洪卫,洪卫——”身后传来雪儿凄凉的喊叫,在寂静的夜晚异常醒目。 他停下脚步,她挽了他的手臂:“我送送你。” 到学校门口,洪卫不放心,又回送雪儿。两个大门为点,一条大路为线,他们就这样往返执著,心儿迷乱……夜深人静,洪卫不肯她再送。夜色朦胧,月儿如舟,雪儿低泣而去。 他们的约会不再按照固有的频率。周一,一吃完晚饭,洪卫洗漱完毕,早早到体育馆等雪儿。他对今天的约会深深地期待,他对雪儿和盘托出目前困境,让她周末回家征询父母意见了。他觉得自己就是屠宰场上一只四肢捆成一团的猪,等待她挥起父母交给她的血淋淋的屠刀。他胆怯又有些渴盼,渴盼雪儿挥起父母交给他的刀砍去绳索,重获新生。夕阳残血,他觉得刺眼,索性坐到看台,斜眼看穿行而往的人影,数着人数,统计着男女比例,计算着老人小孩的频率,无聊地打发时间。 夜幕渐渐降临,远处高层建筑流灯溢彩,夜晚的南京城华灯绽放,披红挂绿,如娇羞的少女,尽展迷人风采,身姿妖娆,曼罗玲珑,妙不可言。溜冰场的灯光射向天空,“嚓,嚓”的滑冰声像石头相击的火花,广播里响起流行歌曲《白兰鸽》 ,音调甜美,旋律悠扬,洪卫陶醉其中,渐渐入神。 雪儿的手在他凌乱的头发上拍了三下,他才猛然醒悟。他一把逮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问:“他们怎么说?” 灯光下,雪儿呆立不动,凝眉皱额。洪卫探知了结果,悲哀上涌,她的手冰凉冰凉。 “走,溜冰去。”他拉着她到溜冰场。她不肯进去,他只好租了一双旱冰鞋。上次他已学会溜冰,跟头跌得很少,所以放心大胆地冲进场内。洪卫什么都不想,把脑海变成纯净的天空,虽没有蓝天白云,也没有阴霾笼罩。不料,今天像中了邪,溜冰鞋像跟他作对,一会儿就划出一个角度,“啪”一个后仰,“啪”一个侧翻,他的身体与地面不断接触,不断撞击,仿佛是个摔跤运动员。他不觉得疼,站起来,对冰场外的雪儿笑笑。她默默注视他,心如止水,脸色如同刚刚涂刷的白墙,苍白而板结,刺眼的光线下,白得凄然。 玩了两个小时,洪卫大汗淋淋,浑身透着舒畅。他换了鞋出来,雪儿抢先付了钱。 “今天跌得不少,疼吗?”她关切地问,掏出手帕为他擦脸。 “奇怪,我不会溜时,跟头跌得很少,会溜了,倒摔得起劲。”他自我解嘲。 “正常啊,你不会时便小心翼翼,自然少跌。等你以为会了,便随心所欲,忘乎所以,不跌才怪,人生莫不如此。”她平静地说。 “你倒成了哲学家,可惜对牛弹琴,我愁眉苦脸还来不及,哪有资格得意忘形。不过,得意忘形虽然是一种幼稚的生活态度,但毕竟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满足和陶醉。如果把得意忘形与望梅止渴两种生活状态让我挑选,我宁可选择得意忘形,先享受再说。”洪卫突然对严峻的现实悲观起来。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他感知了她昨晚和父母较量的结果。 两人走出体育馆,到流连咖啡屋喝咖啡。柔和的光线营造出浪漫氛围,对对情侣脉脉含情,品味着温馨。雪儿漫不经心一口一口抿着,洪卫感到了一种苦涩。《走过咖啡屋》的旋律悠扬飘荡在他们的耳畔,有些凄婉。 他们从咖啡屋出来,漫无目的顺着马路走。从咖啡屋到清凉山,从清凉山到汉中门,从汉中门到凤凰西街。凉风习习,他们手挽手,心事重重。凤凰西街临近郊区,路径狭小,环境安谧,两人缓缓而行,洪卫真想就这样走下去。路上行人稀少,雪儿的沉默让他有些压抑,尽管他知晓了结局,还是渴望了解昨天的战况,希望在还原的战况中寻找重新获胜的蛛丝马迹。 月亮隐入云层,天幕漆黑,清脆的脚步声在夜空轻轻回荡。 “洪卫,你一定要留南京。”雪儿低着头,声音像被风儿刮过。 “为什么不能善始善终?”洪卫咽口唾液,轻轻叹气,气从鼻孔穿出,融入清新的空气。 师范生按惯例,哪儿来哪儿去。考研倒是根救命稻草,他曾想抱着过江,但这根稻草他只能放弃。为了父亲,他只能回去,那就意味着他坚持了三年的初恋将前功尽弃。 洪卫的额头似要爆裂,他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把满腔怒气压在心中,怒气却像气泡不断冒出来:“三年的感情刻骨铭心,三年的付出真的就要竹篮打水?你为什么不能为我付出一回!” “理想是一种浪漫,现实是一种无奈……你如果真心爱我,就应该为我做出牺牲。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父亲会好起来的,你不能因为暂时的困难就放弃我们的爱情。” 他突然发现她失去了往日的温柔,心在隐隐作痛。他轻轻松开她的手,自顾自向前走。 雪儿停了脚步,怔怔看他。她突然追上去,双手挽住他的手臂,轻轻哭出声:“对不起,刚才我有些激动,有点口不择言。其实我是不想放弃我们的爱情,原谅我……我希望你父亲早日康复,也希望你孝敬,但更希望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要我丢下父亲,我良心上不忍,他养育了我,我不能过河拆桥啊。”洪卫突然转身,目光炯炯,“雪儿,跟我回野川,我一定对你好一辈子!” “你是孝子,我也是孝女,父母养育了我,我也不能丢下他们呀……自小我就是个乖乖女,从来没有违背过他们。何况野川与南京各方面条件相差巨大,如果我们两人颠倒一下就好,我父母也许会同意……”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走到路的尽头,便返回。洪卫送雪儿到公司门口,两人停下来,双目凝视。 “雪儿,再给我两年时间。”他心有不甘,绝望地盯着她。 “对不起,洪卫,我是个普通的女孩,只想过普通人的平静日子,我没有能力左右局势。要么你读研究生,要么我们……分手。”雪儿难过地低头。 分手,她提出了分手,这是她家人的最后通牒。他的心猛然遭受一击。 “好吧,长痛不如短痛,再见。”洪卫大失所望,忧伤的目光闪耀着光芒。他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与雪儿相见,想到三年的情意绵绵,内心如绞,分手在所难免,尽管他不承认。他镇定地对雪儿笑笑,伸出手。 她慢慢伸出手,他们的手相碰,只是并没相握。她突然哭出声,扭头掩面冲进公司传达室。洪卫凝视她远去的身影,形如雕塑。好久,他呼口气,感到无比轻松,转过身,甩着臂,阔步向前,泪水纷飞。 距离毕业没几天,洪卫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有人说,初恋因为得不到方显珍贵,他的观点大相径庭。他认为,每一个初恋中的男女,都献出了自己的骨和髓,心和 灵,至真至美至善至纯,不杂丝儿尘渣,因为真挚,所以珍贵。初恋的夭折——洪卫非常清醒已成定局——给他造成巨大创伤,难以言述。如火山喷发,焦骨遍野;如海啸咆哮,瘟疫肆虐;如冰川撞沉泰坦尼克,惊涛骇浪;如日本鬼子枪挑心脏,鲜血淋淋……人生就是一道错综复杂的算术题,因果联系,层层推进,逻辑推理,千头万绪……家庭变故,初恋失败,如两颗原子弹,炸得洪卫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洪卫想到了两次穿越时空的惊天爆炸,广岛、长崎上空,两团蘑菇云腾空而起,两座城市夷为平地,几十万人涂炭生灵,日本武士道精神土崩瓦解,第二次世界大战胜负分明。他感到了原子弹的无穷威力,泪在飞,血在滴,肉在切,心在碎…… 系党支部召开了支部大会,洪卫预备期满转为正式党员。薛青成为预备党员,向他报喜,他向她祝福,却没有一点兴奋。他的心早被失恋这只绞肉机绞成肉泥,开始沉默。有的人痛苦用烟迷糊自己,有的人痛苦用酒麻醉自己,有的人痛苦用哭释放自己,有的人痛苦用闹宣泄自己……洪卫痛苦时喜欢用沉默压抑自己,沉默是他抵御痛苦的绝方良药,痛苦和沉默成正比,沉默的深度就是痛苦的深度。他想起“深沉”这个时髦的词儿,夸奖女人最好的词语是美丽,赞赏男人最美的词语是成熟。男人之所以成熟,就是因为经历太多的痛苦,在沉默中咀嚼痛苦,在沉默中消化痛苦,如高仓健的沉默寡语,男人的成熟境界高远。 洪卫收到雪儿的信,他理解她,也怨恨她。爱之深,恨之切,爱和恨成正比,爱的深度就是恨的深度。他决定不再找她,也不再写信,用洗衣粉反复清洗了红色雨花石,用洁白手帕细致地包好,小心压到箱底。洪卫的心汩汩流血,雪儿便是深戳其中的矛。就让她成为生命中一根生机盎然的草,一朵芬芳四溢的花,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绿在心中,香在心中,立在心中……他感到无比的空虚。人不能没有精神寄托,现在,支撑他的爱情支柱轰然倒塌,读研成为不朽的遗憾。人们对遥不可及的成功并不过分注重,对唾手可得的成功不能摘取就会产生一种切肤之痛。洪卫深有体会,因为,初恋的成功曾经触手可及。 吃完晚饭,洪卫找出换洗衣服放在床上,迅速脱掉衣服,只穿着短裤,拿了肥皂毛巾脸盆,冲进盥洗室冲澡。他扭开水龙头,把脸盆放满,高高举过头顶,慢慢倾斜角度,清凉水流哗哗冲下来,从头到脚冲个透。他又把脸盆放满,扭小水流,用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擦了遍,用双手在全身抓,把自己抓得全身泡沫,头、脸、脖、臂、胸、背、腿、脚到处都是白色,高举脸盆倾倒而下。他不断加满脸盆,不断冲下,终于理解了形容大雨为什么用“倾盆”,倾盆浇下的那个爽,清新清凉清澈。真想把短裤脱掉,又怕万一冒出一位女同学。他捡起毛巾,冲进宿舍,干净利落地脱掉短裤,痛痛快快擦干全身,换上短裤,开门到盥洗室取回脸盆肥皂。他神清气爽躺上床,舒舒服服地看一本关于反思历史的书。洪卫喜欢书,尤其喜欢历史书。晚饭时分,他依依不舍抓着书,边看边啃面包。他想起“五四”运动,想起“一二·九”运动,大学生朝气蓬勃,始终是社会活动的先锋。他没经历过“十年浩劫”,但他的姓名与这段历史息息相关,洪卫便是“红卫”的谐音,父亲给他起的姓名具有鲜明时代特征,历史烙印深刻。历史给洪卫以警醒。对当下的思考,只能从历史书中努力寻找它的来龙去脉。他像面对一只烫手山芋,不敢贸然下口,只有轻拍,轻吹,轻舔,试图发散它的热度,慢慢去咬,细细去嚼。 夏天的南京是个火城。薛青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推门而入,头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洪卫,外面那么热闹,难得你有如此的闲情逸致。走,到鼓楼广场去玩,别在宿舍憋出病。” “薛青,这些天死哪去了,还以为你从人间蒸发了呢。”他惊喜地放下书,从床上直起身,“在宿舍聊聊吧,走路太累。”薛青恼了,上前拉他。洪卫架不住她连哄带劝,起床拎了照相机随她出去。他正好孤独,其实每个人都害怕孤独。他们没骑车,一路走过去。 “怎么闷闷不乐?”薛青瞥了他一眼。 “我和雪儿……分手了。”洪卫一肚子委屈。 薛青一震,停下来逼视他:“为什么?为什么!” 在别人面前,洪卫是一道坚固的壁墙,在薛青面前,他成了一堆烂泥。言语如浪,汩汩滔滔,怨气冲天,毕显无遗:“我恨她。” “别怨雪儿……你们男孩喜欢惊天动地的爱情,我们女孩喜欢四平八稳的婚姻。如果是我,或许不会这么轻易向父母投降,但我终究还不是俯首称臣?大千世界,有几个女人能够成为强者?女人的名字终究是弱者……”她安慰了他家的不幸,为他和雪儿无奈的劳燕分飞惋惜,真诚而实在。 洪卫的心里突然无比舒坦,为薛青的话深深感动,对雪儿的憎恨也轻淡许多。洪卫静静听她叙说。奇怪,她过去的任性刁蛮消失,分明就是一位多愁善感的淑女,抒发的是喋喋不休的悔恨和无穷无尽的反思。他喜欢她悦耳动听的普通话,但只有在台下才会静静欣赏她优美的嗓音和她美滋滋紧抱鲜红获奖证书的优雅动作。平时说话,他倒难得悠闲地专心欣赏她的嗓音。今天,他觉得她的声音美轮美奂,如百鸟归林,妙不可言。薛青的话语抑扬顿挫,修长睫毛忽闪忽闪,湿润的大眼更显妩媚动人。洪卫呆若木鸡,听不清她的话,觉得她像一朵月季,洁白,幽香,有一份独特的自然美,爱怜之情顿生。 第二十三章 因为大学时光所剩无几,洪卫不愿意最后阶段还让心灵承载沉甸甸负荷。他计算着日子,从生活委员处讨了钥匙,连续几天守着信箱,等待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又不想让别人知道。当洪卫从信箱取出通知书时,他的心在痉挛,不由弯下腰。一股力量在他眼里盘旋,眼泪差点喷溅,不由闭了眼,抿着唇,深深呼吸。许久,他睁开眼,悄悄来到操场,四顾无人,撕开信封,取出通知书。薄薄纸笺力沉千钧压在他的心头,“录取”二字黑团团撞击他的眼球。天道酬勤,“录取”是一杆大公无私的秤,是对他孜孜不倦态度的认可,也是对他出类拔萃能力的认可。洪卫骄傲的目光定格在“录取”上,久违的踌躇满志突兀而出,信心爆棚的感觉如约而至,宾至如归,温暖而温馨。只是,温暖的感觉稍纵即逝。恍恍惚惚中,“录取”如两枚威力无穷的手榴弹,连环双响,顷刻间,炸得他四分五裂,魂飞魄散。志当存高远,人生高高的标杆一跃而过,却摔得结实,摔得窝囊。父亲,妹妹,雪儿,三个清晰的身影扑面而至,晃来晃去,相交相叠,在脑海里幻成三只凶猛的大鹰,盘旋,冲击,再盘旋,再冲击……亲情无价,爱情无价,亲情与爱情却不能兼得,人世间没有比这更残酷的选择。洪卫头痛欲裂,血管破裂,浓烈血腥味弥漫……他收敛一切思绪,关闭一切情感,把录取通知书揣进t恤衫口袋,到教室上课。 整个下午,他坐在课堂萎靡不振,昏沉沉的感觉一直占据他的神经。下课,离吃晚饭还有半小时,同学们到宿舍胡吹神侃,消磨时间。洪卫把书甩到床上,径直出了宿舍,又出了学校,从清凉山向西,到大路折南,从汉中门拐向凤凰西街。不知不觉,他走上了和雪儿最后一次散步的路线。严格地说,他已经走出城区,狭窄而幽静的小路,少了喧闹的市区景致,多了熟悉的乡间韵味。 小路尽头是条小河,河水粼粼,夏蝉唱晚,洪卫站在河边,心潮澎湃。一位农民大爷撑着小船,看轻波荡漾,眉头尽展,额角皱纹如波。河里,群鹅戏水,悠闲滑游,嘎嘎叫唤,憨态可掬,每一只都养得羽毛丰满,肥嘟嘟笃实实。大爷轻挑竹篙,与白鹅嬉闹,浪花飞溅,人鹅互应,笑声漂浮在水面。 洪卫深受感染,情不自禁赞叹:“大爷,你家的鹅养得好啊。” 大爷撑船慢悠悠靠岸,边系缆绳边回答:“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养鹅也有诀窍啊。” “大爷,养鹅还有诀窍?能不能告诉我,回去也逮一趟鹅养养。” “哈哈,小伙子,拿大爷开心呢。看你文质彬彬,白白净净,哪是养鹅的命。不过,不是自吹自擂,方圆数十里,大爷的鹅最是膘肥体壮。其实我哪有什么诀窍,只是比别人多用了点心罢了。别人把鹅当鹅养,我把鹅当儿子养,哪有养不好的道理。” “噢?这倒新鲜。”洪卫兴趣盎然,“为什么当儿子?如果当老子岂不更加健硕?” “从古至今,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每个人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培养子女似乎天经地义,家家对子女百般宠爱,精心呵护。一旦长大成人,又有几个子女孝敬父母,履行赡养义务?如果当老子养,鹅怕长成骨架了。” “大爷,话怕不能这么说。孝敬父母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当儿子当老子养应该一样。” “小伙子,你还年轻,没有发言权。我有五个儿子,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费尽心机,耗干心血。现在他们翅膀硬了,一个个另立门户,成家立业,混得人模狗样。可怜我们老两口,浑身是病,无钱治疗;房子破漏,无瓦翻盖;孤苦伶仃,无人问津……五个儿子互相推诿,没有一个肯接受。唉,什么养儿防老,白养了,还不如鹅让我快乐呢。我这一大把年纪还在养鹅,并非闲情雅趣,实在是生活所迫,逼的。”大爷叹气,刀刻般的皱纹一目了然,“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才报爹娘恩。小伙子,当爹当娘不容易,好好孝顺啊。孝顺不是父母死后哭哭啼啼,隆葬厚埋,让父母老有所乐,安享晚年才是真正的孝顺。不孝之子,禽兽不如啊……” 洪卫语塞,父亲瘦弱的身影在脑海摇曳。大爷吆五喝六,群鹅笨拙地爬上岸,嘎嘎叫唤,簇拥着他摇摇摆摆渐渐远去。他怔怔望着大爷远去的背影,默默无语。 洪卫坚定了回去的决心,痛苦沉渣泛起。 回到学校,他体会着同学们的焦灼不安。大四,是人生十字路口,一步之差,千里之谬。大四,是人生一枚重要棋子,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大四苦滋滋, 奔东又奔西。 全为一张嘴, 累得流鼻涕。 同学们为分配绞尽脑汁,为工作火烧火燎,为生计焦头烂额。每个人都动用全身细胞,动用一切社会关系,为自己争取较为理想的单位。大学临近尾声,各人命运基本心中有数,大部分同学定向分配,哪里来哪里去。过分关注分配的则是一对对恋人,如热锅上的蚂蚁。 十对早恋八对黄, 还有两对在彷徨。 早知今日泪汪汪, 男女当初隔堵墙。 其实,即使隔堵墙,多情男女也会奋不顾身,翻墙而过,或者把墙掏个洞,甚至把墙一推了之。爱情的力量势不可当,哪里有男女,哪里就有丘比特无坚不摧的利箭。只是,洪卫同病相怜,看校园角落抱头痛哭的恋人,心如刀绞。 四年大学生活即将结束,一种叫“留念”的情愫酸楚地充满他的胸腔。洪卫打开相册,挑拣了一张还算潇洒的黑白半身照,翻出一寸底片,到照相馆翻洗了五十张,赠与四年来相处融洽的老师和同学。他买了本毕业纪念册,每本10元,16k大小。毕业纪念册设计精妙,黄色绸缎封面,印制师范大学校门。纪念册内有十多张师范大学不同角度的照片,扉页印制学校校训,主页印制留言者姓名、性别、年龄、爱好、人生格言、留言栏目……每页都有名人名言,左上角还有一寸照片大小的窗口。主页色彩或青,或蓝,或绿,或黄……但绝不艳丽,素雅大方。他爱不释手,喜不自禁,暗暗佩服设计者的匠心独运,这本纪念册绝对是人生驿站的一座精巧纪念碑。洪卫首先恭恭敬敬请大一至大四的历届老师留言,老师并不知道他放弃读研,都激励他奋发图强,大展宏图。他希望多留些纪念,四处请人留言,也替别人留言。他的留言与众不同,并不刻意歌功颂德,但求情真意切。或三言两语,言简意赅;或洋洋洒洒,有的放矢。有时也会配一首情意绵绵的小诗,努力适合每个同学特点。他请别人写,别人请他写,大家陶醉于词语的精雕细凿中。洪卫每天都捧着纪念册——不是自己的就是同学的——希望用留言挽留苟延残喘的大学时光,借以麻醉敏感的心灵,转移内心的锥痛。没几天,他厚厚的毕业纪念册就被写满。吃完晚饭,他躺在床上细细读,读每句话,读每个字,认真咀嚼,品尝个中滋味。那是一个馥香浓郁的花园,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因翻旧的缘故,纪念册比崭新的高出一截。 鲜红的毕业证书分发各人手中,洪卫嗅着 它的清香,居然有些泪眼蒙眬,他嗅到了分别的味道。班上开了联欢会,其实是告别会,同学们唱歌,演小品,做游戏,谈感想,女同学眼睛红了。晚上聚餐,洪卫与大部分男同学酩酊大醉,一个个勾肩搭背,风度尽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胡话连篇。 第二天,洪卫一直睡到日上竿头,被豺哥叫醒。豺哥到南京办事,顺便用小车接他回家。洪卫拆了帐子,裹了被子,叠了毯子,卷了席子,收了盆子……找了只大包,能带的全带走,连同零头碎脑一股脑儿塞进去。他最珍惜的是一只棕色大皮箱,皮箱见证了他四年的阅读生活。大学几年,他买了不少书,陆陆续续带回家,锁着的还有满满一箱,主要是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纪实小说和大量人物传记。他深情凝视那只箱子,心情沉重地与豺哥抬上车。豺哥走了,小车喷出一缕白烟。 洪卫没上豺哥的车,他觉得一身轻松。能带的全带走,只剩下自己。他可以走,却没走。大学生活正式结束,他对大学生活依依不舍,对南京依依不舍,对校园依依不舍,对老师依依不舍,对同学依依不舍,对宿舍依依不舍……四年的生活历历在目,难舍难分。现实与历史只一步之遥,他知道只要跨出南京,大学生活立即成为历史,崭新的生活就会成为现实。他还想在这段历史中多呆一会,满足一下无休无止的牵挂。 中午,洪卫叫上薛青,为金玛、扎桑送行。他们是三年制进修,正好毕业。到食堂小炒部,洪卫打几份菜,薛青买了两瓶洋河大曲,他瞪大眼,责怪她:“你想灌死我们?”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后一次了。”薛青眼一红,摊开四只瓷盆,均匀地倒酒,然后一一端给大家,“大学几年,人生大起大落,相识是我们的缘。来,为永远的友谊,一醉方休。” 金玛、扎桑性格豪爽,酒量不低。大家强忍分别的痛,说着,笑着,闹着。薛青敬着大家,大口大口地喝,心情沉重。洪卫领教过她的酒量,自然不敢轻视,但并不藏量,很快脸色红润。薛青把目标对准扎桑,他毫无惧色,宁死不屈,碗顶碗地喝。两瓶见底,大家醉态毕现。薛青面若桃花,金玛面颊微红,扎桑还嚷着喝酒。 “拿酒来。”薛青手一招,食堂服务员又拿一瓶,过来放在桌上。 “客气,客气。”扎桑做个鬼脸,开了酒瓶均匀倒好。 四人开怀畅饮。一个少数民族班男同学飞奔而来,对金玛叽叽咕咕说一通。金玛碗筷一丢,起身拉起扎桑就跑,风风火火丢下一句:“等一会过来。” 洪卫和薛青莫名其妙。她气鼓鼓嘀咕:“喝酒都不能尽兴。” 洪卫不放心地追上去。路上,他听清原委,少数民族班一位女同学与一名上海籍的男同学热恋两年,现在即将分配回去,两人悲痛欲绝。女同学伤心过度,把左手摆在桌上,掏出水果刀,在空中高高扬起。水果刀划出美丽弧线,戳穿左手,鲜血汩汩冒出,刀成了葫芦串,左手紧紧粘在桌上。男同学拔出刀,抱着女朋友痛哭流涕,迅速背她到学校附近医院。金玛他们赶至医院,女同学左手已经包扎好,男朋友抱着她,神色忧伤。金玛轻言柔语安慰,扎桑唉声叹气,洪卫黯然注视,双目悲哀。 “无爱一身轻。情为何物?情为烈火,惹火烧身,自作自受……”回到食堂,金玛咕咕喝口酒,喃喃自语。薛青悄悄捅了捅她,她猛然醒悟,瞟瞟洪卫,见他目光呆滞,自责地一吐舌头,不吭声。 下午,洪卫和薛青为金玛、扎桑送行,他们背着大包小包到火车站。金玛掏出两颗子弹壳分别递给洪卫、薛青:“军训时,我偷偷捡回了五颗步枪子弹壳。送两颗给你们,留个纪念吧。” 洪卫与扎桑搂在一起,薛青和金玛搂成一团。检票开始,洪卫、薛青攥紧锃亮的子弹壳,向金玛、扎桑频频挥手。薛青泪流满面。 “二十年后再见!”金玛突然回头大喊,眼里噙满泪水。 “二十年后再见!”扎桑回头大吼,两眼通红。 他们的身影淹没在茫茫人海中,无影无踪。洪卫扭转头,拉了拉薛青,把她送到中央门汽车站。薛青走了,洪卫默默无语,虽然知道还会见面,心中还是涌起强烈的失落感。 他立即赶回学校,想最后一次送送本班同学。他帮他们扛包背包,一路说个不停,努力珍惜昨日的友谊。汽车站——学校,学校——火车站,他在三点间穿梭,力量充沛,乐此不疲。每送走一批,内心就痛苦一次;每送走一批,内心就空洞一次。别了,相交相融的同学。别了,刻骨铭心的历史。汽车站,火车站,满目是身背大包手拎小包的大学生,像逃荒的难民,斯文扫地,风度皆失。男同学双手如箍,身体相拥,满面笑容,掩饰眼角的悲伤。女同学却控制不住内心的脆弱,掩面哭泣,难舍难分。别了,同学。别了,大学。别了,青春。嘹亮的喇叭声,雄浑的汽笛声,急促的脚步声,嘈杂的喧哗声,低沉的告别声,悲伤的哭泣声……一幅荡气回肠而惊心动魄的告别图!每个人都明白,分别可能就是永别。大家挤出笑容互喊着姓名,挥舞着孤独的手臂,车轮滚动,扬起满天灰尘。岁月无情,岁月将像蒙蒙灰尘,掩盖今天的离别。 送走最后一批同学,洪卫茫然四顾,虽置身繁华省城,却感到异常孤独。天不是自己的,地不是自己的,车辆不是自己的,房屋不是自己的……行色匆匆的路人也是陌生的。他漫无目的坐上公交车,从城北到城南,从城东到城西,贪婪地搜寻着南京每个角落。他要最后一次看看南京,看看这片繁华而亲切的土地,寻觅自己四年大学时光成长的足迹。他仔细搜索每个角落,欣赏每个风景,羡慕地看大街上神态迥异的面孔,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啊。明天,他就要告别这座城市,他也曾拥有这座城市四年的户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南京,成为他心目中的第二故乡,留下他魂缠梦绕的初恋,成为他生命不可或缺的历史。 他来到夫子庙,要了碗鸭血粉丝。灯火斑斓,香味扑鼻,他努力回忆与雪儿的初次相识。鸭血粉丝有些辣,他呛了两口,咳嗽起来。 他一路游玩,中山陵、雨花台、玄武湖、新街口……慢慢咀嚼,细细品味。他进了五台山体育馆,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看空荡荡的跑道,听溜冰场喧闹的嘈杂声。只是物是人非,路灯下只有自己苍凉孑然的身影。大喇叭正在播放千百惠的《走过咖啡屋》:“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禁不住慢下了脚步……”字字如齿,句句如锯,心如齿锯,鲜血滴滴。他又绕体育场漫步数圈,与雪儿相依相偎恍若昨天。走出体育馆,他留恋地穿过流连咖啡屋。最后,他扒上公交车,上了南京长江大桥。大桥宽阔,足可以并排行驶四辆卡车,横亘长江天堑,巍峨雄伟。大桥两侧灯光逶迤,如两条巨龙横卧,威武雄壮,点缀夜空明丽华艳。两头桥头堡,三面红旗光彩夺目,劈空昂扬。繁星闪烁,凉风习习,吹乱他的头发,吹乱他的心绪。他顺着大桥右侧人行道踱步,远眺长江,一艘巨轮扫射着灯光,在江中艰难跋涉。夜空迷蒙而辽阔,长江汹涌而苍茫,在大桥灯火照映下,天地合一,水天相连。他成了 浩瀚天宇中一个渺小的点,生命如江,浪浪相涌,奔流不息。他激情澎湃,从t恤衫口袋掏出录研通知书,双手成了碾米机,通知书一会儿碾成碎片。他向空中一扬,碎片飘飘洒洒,迎风漫舞,像洁白的雪花,融化在夜空,无声飘落到江中。他的痛楚也跌到江里,溅起一片冰凉的浪花。洪卫走过长江,到了江北桥头,又折回头,仍顺着右侧行走,边走边看,边看边思。人生有许许多多的桥,或高或低,或长或短,或宽或窄,或直或曲,他迷茫困惑,不知未来要经过多少座桥梁。走过大桥,他回头挥手:“再见,大桥。再见,南京。” 走回宿舍已是黎明。宿舍大楼人去楼空,走廊上到处是丢弃的杂物:废纸,旧衣,坏盆,破瓶……像刚刚激战过的战场。洪卫成了最后一名留守者,他简单洗了脸洗了脚,哈欠连连,只想睡觉,床上只剩钢圈,没有任何被毯。只有徐根喜床上有床垫,洪卫毫不犹豫,躺上徐根喜的床。他没有任何害怕,想着徐根喜的音容笑貌,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睡了两小时,洪卫起床洗漱,准备回家。突然,走廊响起清晰而熟悉的脚步声: “嗒,嗒。” “嗒,嗒。” 清脆的脚步声如春雷炸响,洪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竖耳静听,这绝对不是幻觉,是她,真的是她,千真万确是她!他急促打开门,雪儿飘然而至,站在宿舍门口。洪卫措手不及,心跳如鼓,没想到离开南京前还能见到雪儿。雪儿身穿一套黑色紧身衣,将她的皮肤映托得更加白皙,凸凹有致的身材更加生动,她的脸庞却消瘦了一圈。 “雪儿!”洪卫惊喜万分,“你怎么知道……我在?” “我不知道,只是……想你。”雪儿走进宿舍,突然泪流满面,涓涓细流逐渐化成滂沱大雨,身体剧烈抖动,“洪卫,我想你,真的好想你……别丢下我……我怕……” 她突然扑进他的怀中。她纤柔润滑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她雪白粉嫩的脸紧紧贴住他的脸,她温暖丰满的胸紧紧靠着他的胸。 “雪儿,真的是你吗?”洪卫呼吸急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是我,真的是我!洪卫,长这么大,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雪儿双眼通红,“打小,我就是乖乖女,从不惹人生气。可我知道,我深深伤害了你,这种伤害无与伦比,永远无法弥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没有帮助你,却伤口撒盐……请你原谅我,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今天我过来,思想斗争了几天,没想到真的会遇到你……洪卫,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雪儿,我理解你,我不怪你。你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只是你人生驿站的匆匆过客。你可以离开我,但不可能离开父母。毕竟,他们是你生命的根……” “洪卫,洪卫,洪卫!你能最后亲我一次吗?”雪儿哀求的目光让他动容。 他的唇轻轻落到她的唇上。她突然抱住他的头,伸出柔滑的舌,绞住他的舌,使劲吮吸。洪卫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的舌卷进了漩涡,身不由己,在漩涡中翻滚,挣扎,煎熬,他的舌渐渐疼痛,很快失去知觉……她的双手挪到他的身后,紧紧掐进他的厚背。他感到一股剧痛,双手箍住雪儿,闻着她的芬芳,热血上涌。他浑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到手指,雪儿痛苦地皱起眉头。两个热烫烫的身体颤抖着,四片嘴唇像风雨中的树叶,冰凉,润湿,战栗。两颗心熔化了……无声无息中,他们听到了彼此的心跳。 “洪卫,我们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雪儿泪眼蒙眬,绝望地问。 洪卫挣脱她的吻,闭上眼,不吭声,沉重地叹气。雪儿轻抿嘴唇,抽泣着,内疚地望着洪卫:“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这句话我说才对。是我没本事留在南京……”洪卫摇摇头,“雪儿,我爱你,下辈子还爱你……” “洪卫,以前我讨厌你把我当姐。现在我愿意,喊我一声姐。”雪儿突然笑了,凄婉的笑容深深感染了他。 “姐姐!”他深情地凝视着她的眼眸。 “再喊一声。”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洪卫埋下头,扎进她的怀中。雪儿温暖的胸脯成了暖洋洋的草原,尖挺的乳房便是太阳。他成了一只乖顺的绵羊,尽情享受,说不出的惬意。 雪儿的双手捧住他的头:“洪卫,对不起,姐姐没照顾好你!姐姐愧疚终生……” “不,姐姐……”那一刻,他彻底地原谅了她,心中的恨烟消云散。 雪儿突然松开洪卫的头。她交叉双手,掀了上衣,向上扬起,上衣便脱掉,露出雪白的皮肤。雪儿上身只剩一只黑色胸罩,肤如羊脂,曲线优美。呈现在洪卫面前的是一个健康,美丽,充满青春活力的半裸体。 “雪儿,你干什么……”洪卫目瞪口呆。这是他第一次看女孩的身体,不禁被女孩巧夺天工的身材惊呆了,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 雪儿纤细的手指弯到身后,解开胸罩扣。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无息滑落,弹性十足的乳房若隐若现。 “雪儿,你……” “洪卫,我要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你!今天遇到你是天意,我要完成我的夙愿……” “雪儿,穿上衣服!”洪卫猛然惊醒,大声呵斥。他的双手掰住她的手,她的手一抖,从胸罩带上滑落。 洪卫替她穿好上衣,抚摸着她的长发:“雪儿,你真傻!我爱你,爱你出众的身材,爱你高雅的气质,爱你善良的心灵。当初,我想拥有你美丽的身体,是因为希望与你携手相牵,白头偕老。但是命运弄人,我们注定无缘。既然无缘,我不会再有杂念,怎能玷污你的身子?” “洪卫,我愿意。我愿意把纯洁的身子给你,报答你对我的爱情……” “雪儿,人是动物,人有七情六欲。但人是高等动物,不能学动物低级下流。我们的初恋纯洁无瑕,就让这份纯洁陪伴我们一生!在我心中,你永远美丽,一尘不染,让我把你的美丽永留心中……” 雪儿的脸深深埋在洪卫的怀中,泪水打湿他的胸襟。他们相拥相搂,不忍分离…… 雪儿送洪卫到车站。热浪翻滚,人潮如涌,汽车轰鸣,噪音嘈杂。两人手牵手,默默对视。开始检票,雪儿凭借正宗南京话,博得检票员同情,放她送行。他们争分夺秒,贪婪地牵手,渴望多待一会。司机按响喇叭追洪卫,洪卫躲开她的视线,用力甩开她的手,雪儿的泪水哗哗直下。洪卫上车,雪儿痴望,不顾众人目光,任泪水纵横驰骋。汽车启动,雪儿突然追着车,挥动手臂,大声叫喊:“洪卫!洪卫!洪卫……” 汽车喷着尾气,扬起灰尘,冲出车站。雪儿孤独呆立,手臂定格,她长发散乱,在风中飞舞。汽车拐了弯,雪儿的身影消失。洪卫扭过脸,闭了眼,一股热流冲出眼角。别了,大学!别了,南京!别了,雪儿!洪卫竭力控制,牙齿猛力一咬,一阵剧痛。他的舌尖滑过一股咸味,鲜血顺着嘴角滴下来,一滴,两滴,三滴……滴到肩上,滴到腿上,滴到心上…… 第二十四章 洪父病情日趋稳定,除双腿瘫痪,其他一切恢复正常,心境开始平静。多亏张姨,她体恤洪家困境,不仅没拿工资,还时常取出零花钱接济,感动得洪父热泪盈眶。张姨凭借自己的勤劳,把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风生水起,每天帮洪父按摩双腿,俨然是家庭主妇。她也凭借自己的善良,赢得洪家上下拥戴,获得邻居交口称赞。洪妍收到了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洪卫毕业工作,洪家也算双喜临门。豺哥买了几百元炮仗,“噼噼啪啪”,隆隆震天,沉闷的洪家沉浸在烟雾缭绕中,喜气洋洋。张姨自掏腰包,精心张罗了一桌丰盛酒席,为洪妍庆祝。洪妍举杯敬酒,哽咽难语……那晚,洪父烂醉如泥,沉睡得像个婴儿。 父亲耗光了家里全部积蓄,豺哥还捐助了两万多元,洪卫感激不尽,把豺哥当恩人。豺哥对洪家恩重如山,点滴入微。洪卫对分配不去多想,任由市教育局安排。倒是豺哥当成大事,瘸瘸拐拐,上下协调,牵线搭桥,很快帮他铺好路子,全市中学任他挑选。市一中是省重点,豺哥极力推荐。洪卫考虑良久,觉得自己毕业于一中,同事大多是自己的老师,同时一中人才济济,不利于自身发展。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洪卫和盘托出真实想法。豺哥拍拍他的肩,豪爽地支持。最后,他的分配意向初步确定到城南中学。城南中学位于市区南郊,隔沧浪河与城区遥遥相望。城南大桥横跨沧浪河,过大桥东折便是电视台,电视台东侧便是城南中学。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于一建分配到市城南派出所,位于城南大桥北端,坐落路东。薛青凭借父亲的老面子,分配到市电视台。电视台刚刚成立,求贤若渴,广播电视局毕台长兼任电视台台长,是薛父的老部下,自然顺水推舟,公私兼顾,三位老同学成了邻居,皆大欢喜。只是袁元之墓近在咫尺,增加了一丝人生的悲凉。 城南中学隶属城区,坐落市郊,也是一所市属名校。一条环城公路将沧浪河与学校紧密相连,学校东侧阡陌纵横,田野交错。南侧是清澈小河,河对岸树木蓊郁,农田飘香,空气清新,视野开阔。洪卫到学校正式报到,好奇的目光在校园内四处搜寻。学校大门朝西,距环城公路约百米,大门前是一条宽阔的石子路,呈东西向,夹在电视台和学校之间。一进学校大门,便看见正面教室雪白墙壁上鲜红的标语: 校训:正实。 校风:勤学,多思,求实,守纪。 教风:严格,精炼,和谐,创新。 学风:奋发,刻苦,致用,活泼。 校园不大,只二十来亩。西部是操场,弧形跑道周长二百米,跑道内新建了一个篮球场,说是篮球场,其实不过是加了一对篮球架。操场西南角有单杠、双杠、跳远沙坑,西侧还浇了几张水泥乒乓球桌。校园东部是教室,由南至北共五幢瓦房,每幢四个教室。东侧是教师办公室,由南至北依次为校长室、教导处、语文办公室、数学办公室、英语办公室、理化生办公室、政史地音体美办公室。图书室、卫生室、体育室较为简陋,位于北侧。罗校长和几个教师的家在校园东北角,西北角是学生宿舍,教师宿舍位于校园南侧河边。洪卫对学校外貌大致有所了解,兴奋莫名,由学生而老师,身份的转变使他责任感顿生。 不过,忧郁常常蒙蔽他的眼睛,心头仿佛压抑着一块石头,他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努力回避与南京有关的话题,新闻也不敢看,怕勾起痛苦的回忆。 开学,罗校长召开大会,会上介绍了五位新分配的老师。轮到洪卫,罗校长满眼放光,声音洪亮:“洪卫,毕业于师范大学,党员!”台下响起“哗哗”的掌声,热烈的光芒笼罩住他。毕竟,师范大学在师范学校中出类拔萃,自然为他增色不少,又是党员,弥足珍贵,不能不让人羡慕。 没几天,洪卫熟悉了学校状况。城南中学是完中,全校共十八个班级,近百名教师。从初一至高三年级都是三轨制,按学生入学基础分一、二、三班,一班学生基础最好,二班其次,三班较差。洪卫任高一(1)班班主任,他受宠若惊,对罗校长顿时肃然起敬。自己刚刚工作,初出茅庐,罗校长就对他委以重任,洪卫萌发出“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一定要干得有模有样,为学校争光,为校长争脸,为自己争气。他对罗校长多了分好奇,悄悄了解他。罗校长是响水人,名校政治系毕业,分配至野川已工作三十个年头。当年因普通话不够标准,口齿含混不清,常把响水说成“香嘴”。“香嘴”在野川是“亲嘴”之意,大家便拿他开心,明目张胆喊他“罗香嘴”。当然,这只局限于同 他年龄相仿,志同道合的老朋友,下属和晚辈断然不敢。不过,岁月沧桑,生活磨炼,罗校长现在已能把响水说得滴溜滑润,字正腔圆。他的一口野川话原汁原味,足可乱真,年轻人望尘莫及。妻子在野川土生土长,子女全在城区工作,如果不刨根问底,没人会想到罗校长原籍并非本地。 做了班主任,捧着一长串学生名单,看着一个个稚气未脱的脸庞,洪卫豪情万丈。讲台便是舞台,他理解着“立三尺之地,耀万丈光芒”的内涵,体会着师道尊严的自豪。洪卫忙得不亦乐乎,报到,发书,排座,讲纪律,鼓士气……为了熟悉学生,洪卫便拿了名单点,每点一个名,同学便站起来,他迅速记一记学生的脸。突然,他喉咙卡了壳,目光发直。名单上出现了一个姓名:毕晟。他不认识“晟”,似曾相识,又似是而非,却没把握读出来。百密一疏,洪卫暗暗责备自己工作不够细致,后悔点名前竟然没看一下名单。他的思绪飞速旋转,思考如何尽快弥补这个纰漏,不能让学生看出端倪,以免降低自己的威信。他迅速跳过“毕晟”,继续点名。点完,洪卫抬头:“各位同学,刚才还有谁没点到,请站起来。” 从教室最后一排站起一名男生,高个,皮肤白净,眼神明亮,嘴角微翘,洪卫立即觉出了他的与众不同。 “同学,你叫什么?”洪卫面带微笑。 “毕晟(sheng)!”同学响亮地回答。 “不错,刚劲有力,学习上也要必胜哦。”洪卫右手剪了个v,同学哄堂大笑。 课后,洪卫翻了新华字典,查了一下“晟”字,弄清了读音和含义。这件小事对他触动颇大,他感到教师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必须一丝不苟。他又查了一下毕晟的中考成绩,发现他是全班最后一名,只够进三班。洪卫立即到校长室,找到罗校长,坦述自己的观点,认为分好班差班不符合教育规律,不利于青少年身心健康发展。罗校长站起身,拍拍他的肩,洪卫顺势坐下来。 “小洪,你的观点很有道理。但事物自有它的特殊性,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物尽其材,人尽其用,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平均分班,固然有其优点,却不能因材施教,对学生有不利的一面。再说,教师教学水平参差不齐,师资力量不可能均衡,我只能好钢用在刀刃上。” 罗校长的点拨三言两语,但着实令洪卫耳目一新。实践是镜,他觉得自己的理论知识过于空洞抽象。洪卫突然想起什么:“那毕晟怎么不分到三班?” “学校并非人间仙境,我也吃五谷杂粮,食人间烟火,不是脱胎换骨的神仙。毕晟父亲是市广电局局长兼电视台台长,学校的宣传还指望他呢。社会复杂,复杂呀,你还有许多社会知识需要不断进修。”罗校长抓抓头皮,硬硬的短发在手指中颤动,“小洪,你年轻有为,好好干,别给我丢脸。我们学校虽然不算一流,但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文科成绩向来不错。我们城南中学,靠老教师守家,靠中年教师当家,靠青年教师发家呢。未来,属于你们啊。” 从校长室出来,洪卫备受鼓舞。他发觉了自己的幼稚,以为自己毕业于名校,教高一学生绰绰有余,才知道事实与想象大相径庭。他开始明白,教师职业任重道远,需要踏踏实实的勤奋。 洪卫非常喜欢校园气氛。早上,书声琅琅,清新悦耳;课间,同学蹦蹦跳跳,活泼可爱。上课铃响,学生一窝蜂涌进教室,校园静谧,老师捧着课本和粉笔盒,迈着潇洒步伐进教室。洪卫努力投入到工作中,关爱学生,很快赢得学生喜爱,与学生打成一片,对学生工作的每个细节都不敢掉以轻心。 学校宿舍不多,寄宿师生很少,但也有十多名男教师住校,他们家在农村。洪卫因有早读和晚自习,申请了宿舍,常住学校,周末回家,四年寄宿生活让他习以为常。洪卫与高一(3)班班主任丁得平同宿一室,丁得平来自农村,也刚刚分配,教高一(1)、高一(3)数学,与洪卫彼此合作,不知不觉中拉近了距离。教师的宿舍生活与学生的宿舍生活不可同日而语,学校也有食堂,住校老师都是快乐的单身汉,到食堂打了饭菜,端个饭盒在七八间教师宿舍乱窜。宿舍便是大伙的家,常常是两个教师边吃边下象棋,其他人围成一圈,自动分成两派,指手画脚,争吵不休。大家也买了炭炉电炉、锅碗铲勺、油盐酱醋,居家过日,有滋有味。晚自习下,大家便凑一桌,打两圈八十分,或下几盘棋,生活轻松自如,优哉游哉。周末,大伙凑个份子,喝酒聚个热闹,充分体验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乐趣。 不过,洪卫最怕晚上。宿舍南边也有围墙与小河相隔,却倒的倒,塌的塌。蚊多,鼠多,蛇多,令人望而生畏。最让人厌恶的是老鼠,它们鼠头鼠脑从河里爬上来,翻过围墙,窜进宿舍,整夜都在搜寻食物,让人不得安宁。他对老鼠一向深恶痛绝,他的床头有一只旧柜,刚从家里搬过来,有两只抽屉,常放些饼干、书本之类,睡前边看边吃。抽屉成为老鼠攻击目标,稍一疏忽,它们便占山为王。洪卫怒火万丈,决定设计捉鼠。睡前,他将床边抽屉拉开一条小缝,里面放只面包。果然,一只硕鼠鬼鬼祟祟钻进去,尽情享受。洪卫大气不出,悄悄伸出右手,掀了蚊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关了抽屉,老鼠成了瓮中之鳖。“叫你猖狂!”洪卫松口气,决定天亮后采用火刑,就地正法,以解心头之恨。老鼠急了,在抽屉中四处寻找出路,抽屉中响起撕咬声,是老鼠自救想啃出一条通道。洪卫心烦意乱,伸手“啪啪”敲抽屉,老鼠安静下来。他刚睡着,老鼠继续咬噬,他再敲,它又安静。老鼠与洪卫斗智斗勇,你来我往,他真想就此放弃,拉开抽屉,给它一条生路。但转念一想,抓一只老鼠并不容易,不能前功尽弃,放虎归山。于是宿舍里响起有节奏的声音,一会撕咬,一会敲击。 “喵——喵——”洪卫急中生智,学起猫叫。 “深更半夜发什么神经,你跟老鼠较什么劲。它是大老粗,没文化,不懂五讲四美三热爱。你喝过墨水,应该懂得文明礼貌,不要跟老鼠一般见识。它要咬就咬,这是人家的自由,以后慢慢会习惯。”丁得平被吵醒,数落了他几句,又沉沉睡去。 洪卫被一顿教育,忍气吞声,缩手不敲,老鼠随心所欲咬个痛快。 “咬吧。天亮,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悲惨的一只老鼠。”他咬牙切齿。 内外交困,两只蚊子钻进蚊帐,在洪卫脸上叮来叮去。它们配合默契,像游击战专家,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洪卫怒从心生,张开两只巴掌,左右开弓,“噼啪”,“噼啪”,煽得脸上麻麻的,拍得肚上辣辣的。终于拍死一只,他有力地把它碾得粉碎。剩下的一只还在垂死挣扎,它顽强地向他发起进攻,弄得洪卫左推右挡,手足无措。蚊子钻进他的脖子,他懒得拍,使用下巴夹,居然无声无息。洪卫打开灯,听不到“嗡嗡”声,用手一摸,蚊子吃得血鼓鼓,飞不动,被他的下巴夹死了。洪卫总结出打蚊子的最佳方式,让它吸血吸个够,等它飞不动,便会束手待毙,只剩举手之劳。到凌晨,老鼠还在啃咬,他真佩服它的毅力。想想天亮还要上课,一夜没睡好,便有些愤怒,用手指捅抽屉。只是他的运气不好,手指捅进一个小洞,正是老鼠逃命通道。它正探头探脑,以为是美味佳肴,毫不客气咬一口。 “啊!”洪卫一声惊叫,忙拉开抽屉。 “呼——”老鼠慌不择路,落荒而逃。 洪卫坐起来,打开灯。“蛇!”他一声惊叫,倒吸一口凉气。门檐上,悬吊着一条一米多长的花蛇!花蛇受了惊吓,忽然摔下来,缩成一团。丁得平听到喊叫,起身跳下床,拿起长凳冲过去,“啪”地砸向它。蛇一扭身,顺着门洞窜出去,凳子只碰到它的尾巴。 “唉——”丁得平懊恼地叹息。 “不能再睡,哪是宿舍,成动物园了。”洪卫举起右手,食指被老鼠咬出血,不由害怕,“别弄个鼠疫或者狂犬病。” “去擦些药水。”丁得平叫起洪卫,两人穿了汗衫,到隔壁叫醒高一(1)英语老师殷勤,他有医务室钥匙。殷勤也算老教师,深夜被叫醒很不爽,正待发火,见洪卫紧捏着右手食指,问清原委,便带他们到医务室,给他搽了红药水,清洗了一下,让他放心。 洪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第二天,洪卫找了罗校长,罗校长立即召集人马整修围墙。短短两天,围墙便加工加固,连成一堵高大结实的墙。各宿舍又查缺补漏,勾缝补洞,杜绝一切安全隐患,大家晚上终于能安稳入睡。 周末,为庆祝宿舍围墙翻新之喜,殷勤建议晚上聚餐庆祝。为筹集资金,打扑克“跑得快”,关一张一分钱。洪卫叫了丁得平,殷勤叫了同宿舍的全彪——他同殷勤一同分配,任高一(2)班主任,兼教高一(1)语文——四人鏖战两小时,洪卫输了两块九,殷勤输了五块二,全彪输了七块一,丁得平输了十六块。丁得平满脸通红,细密的汗珠跟他的青春痘一样多。结账,丁得平连声告饶,只掏了十块,被三人按在床上一顿暴捶。然后,大家欢天喜地买菜买酒,喝得热热闹闹。 第二十五章 为了加强地区新闻事业建设,市领导决定,在《野川报》发行量稳步发展壮大的基础上,积极发展电视事业,一座百米高的电视塔高耸入云。广播电视局领导计划组建本地节目,主要成立了新闻部、专题部、广告部。新闻部负责捕捉全市重大时事要闻,拍摄生活中的喜闻乐见,同一新闻播放两天,每天播放两次。专题部寻找重大题材,拍摄专题片,每集五分钟,周三首播,周五复播。广告部负责宣传产品,为观众的亲朋好友点播歌曲,同时设有滚动字幕,进行各种形式的广告,借以筹集资金。市电视台初具规模,所播节目引起市民强烈好奇和反响,特别是普通群众也能时常在电视中亮相,市民啧啧称奇,相互转告。 青春靓丽的薛青是正宗大学本科毕业,深得毕台长青睐,成为新闻部编辑,独当一面。她珍惜机会,忘却烦恼,一心扑在事业上,努力制作好节目。 为壮大电视事业,市电视台广泛招聘节目主持人。一时帅哥靓妹趋之若鹜,毛遂自荐的,开后门托关系的,电视台门庭若市。毕台长中文bb机像台旋转的机器,没有休息的时刻,“嘀嘀”声仿佛是汽车喇叭声,他的双腿成了汽车轮。毕台长左右逢源,应接不暇,乐得眉开眼笑。初试,复试,终选,毕台长邀请了省电视台著名主持人流火、风帆担当评委,毕台长的笑容如雨后彩虹,转瞬即逝。筛选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选手整体素质与他的要求相距甚远,最后勉强留了三名试用,一男二女,毕台长脸色阴沉。不怪毕台长小题大做,现在全市学苏南赶苏南,热火朝天,经济建设大潮浪涛汹涌。城南大桥两边的口号代表了市领导坚强的信心和决心:“让世界了解野川,让野川走向世界。” 市领导真抓实干,齐抓共管,各行各业齐头并进,旧城改造如火如荼,交通修建迫在眉睫。要想富,先修路,市领导大张旗鼓,要求村村通公路,乡乡通汽车。自然,为适应形势需要,毕台长很想提升电视台品位。播音员的档次,就是电视台的档次;电视台的档次,就是毕台长的档次。毕台长忧心忡忡,一方面拜托流火、风帆留意身边优秀人才,一方面到周围邻县寻找,总是失望而归。因为,没档次的不够品位,有档次的不愿屈就,小潭养不了大鱼。主持人的脸面,就是电视台的脸面,毕台长是个要脸面的人。他觉得这三名主持过于土气,土气,是外形、气质、内涵的综合体现,绝非一朝一夕量的积累,而是长期日积月累质的提升。土气和洋气并非用语言可以概括得清晰,也不能通过化妆可以改变,而是一种侵入骨髓的内蕴,甚至是修练十年、二十年才能达到的境界,是先天环境和后天教育结合的必然。水乡的小桥流水,增加了人的古朴纯真,却培养不了洋气——一种高贵而高雅的洋气。新闻开播一个月,三名主持轮番上阵,却反响平平,观众议论纷纷。毕台长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四面八方的压力,兀自烦恼,在烟雾缭绕中麻痹自己的神经。忽然,他灵光乍现,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美丽的身影,挥之不去,渐渐清晰。 毕台长做事一向电闪雷鸣,从不拖沓冗长,立即到新闻部编辑室。薛青凝神定气,伏案疾书,旁若无人。她美丽的脸庞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愈发增加动感和活力。他看得呆了,有些心猿意马,目光像被钩子勾住。一名下属迎面跟他打招呼,他恢过神,干咳了两声。 “毕台长。”薛青醒悟,慌忙起立,双手垂放,脸色微红。 “不用客气,坐,坐。”他拍拍她的肩。 薛青的脸色越发红润,拘谨地坐下来。毕台长紧挨着薛青坐下,与她随便拉呱,她感到了他的平易近人,好感顿生,但还有点拘束。最后,他亲切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小薛,你父亲是我的老领导,我在他手下曾经有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我很敬重他。你是他女 儿,我会把你当侄女培养。我在台上一天,就会照顾你一天,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现在台里缺少优秀主持人,走,跟我去试试镜头,看能不能为叔叔长脸。” 薛青的脸成了鲜艳的牡丹。她真诚地说:“毕台长,谢谢你。” “不要把我当领导,就把我当叔叔吧。”他微笑着摆摆手,带她去试镜。 化妆,上镜。镜头前的薛青,端庄大方,光彩照人,语态沉稳,吐字清晰。毕台长眉毛弯成杨柳,眼眸明亮如珠,试镜结果出乎意料,令他大喜过望,连声叫好。 薛青开始试播,南京的四年锤炼,让她受益匪浅。她应付自如,主持风格具有大家风范,野川新闻深入人心。虽然电视尚未普及,但还是好评如潮,赞誉不断,野川电视节目收视率节节上升,毕台长心花怒放。薛青以健康阳光、朝气蓬勃的形象打动市民,看过野川新闻的人,心底无不烙印了她秀丽的形象。 薛青如鱼得水,更加从容自信,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她渐渐形成独特的职业习惯,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充满好奇。她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对工作热情饱满,因为工作的忙碌,她的业余时间更加短促。她不是喜欢沉闷的人,一有空闲,便到城南中学串门,自然,师生为她的到来欢呼雀跃。她是一朵鲜花,青年教师像嗡嗡的蜜蜂,她的出现让洪卫办公室人满为患,热闹非凡。下课,学生拍着巴掌,做着鬼脸,说着怪话,冲洪卫“哦哦”欢呼,闹得他满脸涨红。 薛青常常到袁元墓地看看,静静伫立。现在倒是形影不离,却是阴阳两隔,令她感慨万千。 一个阴天,薛青吃完中饭,便到台里准备晚上的节目,老远见大桥下围着一团人,人群中传来吆喝声。她突发好奇,停下自行车,锁好,钻进人群。 两名壮汉正在表演,一个壮汉吹哨助威,另一个壮汉头扎红色绷带,赤裸上身,突兀的肌肉显示他的强壮,下穿黑色长裤,双手抱拳:“各位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姐,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本人行走江湖,浪迹天涯,喜好舞拳弄棒,最爱结交天下好汉。今天本人三生有幸,认识各位是我的荣幸。下面本人以武会友,给大家表演一套硬气功,班门弄斧,算是向各位献丑,希望大家多多赐教。” 他扎紧黑色腰带,蹲开马步,手掌前摆,气运丹田,张大嘴巴,振振有词:“哈,哈哈。下面我给大家表演祖传绝技——手指钻砖,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希望大家不吝赐教。” 壮汉弯腰捡起一块红色砖头,上面有一个整齐的洞眼:“这是我上午表演的痕迹,绝对货真价实。各位朋友,我马上表演手指钻砖,大家看好,切莫离开。我开始钻了,我一只手指就可将砖头钻透,没有水分,绝对是真功夫。” 大家引颈伸脖,望穿秋水。薛青的胃口也被吊起来,目光钻进了那个砖孔,后悔没带摄像机。观众渐拥渐多,全被吆喝声吸引,人群围成一个大圆。壮汉拍得胸脯咚咚响,语言急促高亢,像飞流瀑布,砖块在他手中翻来覆去。 “各位朋友,请你们聚精会神,我开始表演钻砖了!”壮汉高举红砖,双目四扫,观众踮起脚跟。他突然放下砖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红包,“朋友,钻砖之前我先介绍一下本人传家之宝——速效灵,希望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给我个面子。本人行走江湖,难免腿断骨折,速效灵便是本人祖传跌打损伤药,兼治头痛感冒,灵丹妙药,秘方独特。一切跌打损伤,关节炎,腰酸腿痛,肢体麻木,肩周炎,坐骨神经痛,包治包好,药到病除……” 便有两三个农民询问,大家将信将疑。一个青年突然嘴里哼哼,一瘸一拐挤进人群:“大哥,救救我。求求你卖点药给我,我刚骑车摔断腿,疼痛难忍……” “ 好。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万一治不好,别怪我吹牛。治不好,请告诉我。治好了,请告诉你的亲朋好友,算是给我做一回广告。”壮汉递包药给他,“可内服,也可外敷。有效付钱,无效白送。” “大哥,病急乱投医,死马也当活马医。”青年吃力地卷起裤管,露出血淋淋小腿,众人倒吸口凉气,唏嘘不已。 壮汉打开纸包,取出药片,磨平压碎,倒入手掌,轻轻涂抹在青年腿上,慢慢揉搓。青年脸色渐渐柔和,哼声渐小,没几分钟,青年居然健步如飞,众人喝彩。 “好药,好药啊!多少钱一包?” 青年由衷赞叹,放下裤管,掏出钱包。 “价钱不是问题,能治好你的腿伤,我就心满意足。我们初次见面,交个朋友,打个六折,十八元一包。”壮汉爽快地说。 “给我五包,就算一百元。”青年不甘示弱。 “好,冲你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但有钱也别乱花,根据你腿上的伤情,再有两包就够了,不必浪费。” “你卖药我付钱,买药是我的自由,这药我信!”青年递上十张大团结,抢了五包。 “理归理,法归法,找你十元。”壮汉抽一张大团结给青年。 “找什么找,瞧不起我?”青年坚辞不受,抓药扬长而去。 壮汉对着人群高喊:“祖传治痛药,绝对呱呱叫;一用就起效,人人都叫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数量有限,欲购从速,无效退款。” 人群开始骚动,大家眼睛发亮,一拥而上,你争我夺。壮汉一会儿就卖掉二十包,不禁眉飞色舞,眯着眼数钱。一旁吹哨的汉子跑过来,继续吹着哨,招招手,把买药的群众聚聚拢:“大家赶快服药,我们免费供水,无效退款。” 十来个人快速取水服药。 薛青恍然大悟,欲言又止,哑然失笑。 “嘀——”汉子又吹响哨,“我们这药有个特点,服下出汗,效果更好。大家听我口令,顺着大路向东跑十分钟,记住,一定要喊口号。二十分钟后返回原地,如果无效,保证退款!” 十来个人整齐排好队,像参加长跑比赛。 “ 嘀 ——”哨子一响,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哗啦啦像泼出去的水。 “一二一。” “一二一。” 众人呼喊口号,向城南中学方向跑去。两名壮汉收拾东西,从容撤退,在远处与瘸腿青年会合。 “噢——”众人惊呼,发觉上了当,无趣地一哄而散。 远处,十来个人还在虔诚地向东奔跑,整齐呼喊着口号。 戏终人散,薛青懊恼地回到办公室。想到刚才滑稽的一幕,顿觉好笑。骗子自有骗子的高明,被骗者的智商显得如此低弱。忽然,她透过窗玻璃,发现楼梯拐角处贴了张美女画,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找了张白纸,用图钉齐美女脖子钉好,遮住她的身子,然后回办公室,关门,把窗子贴上报纸,挖了个小洞。她躲在洞后,偷偷监视楼梯口,她要体会骗人的乐趣。 同事陆陆续续上班。上至领导,下至小职员,每个人都看到了美女画上的那张白纸,然后东张西望,四顾无人,偷偷摸摸掀开那张白纸。每个人都看到了白纸后面是一张普通的画像,每个人都会心一笑,摇摇头走开。一下午,薛青办公室的门始终关闭,窗户报纸上掏了许多小洞,每个小洞上都闪烁一只明亮的眼睛。美女画上的白纸终于被撕掉,办公室爆发出哄堂大笑。 薛青花枝乱颤,泪水四溢。这是快乐的泪,幸福的泪,激动的泪。她为今天导演的骗局成功欣喜若狂,很久没这么快乐了。她体验着骗人的乐趣,体会到生活中的快乐无处不在。 生活真的美好,薛青心头的阴云烟消云散。 第二十六章 洪卫庆幸大学时光没有虚度,坎坷经历充实了他的人生,博览群书丰富了他的内涵。潜移默化中,他的教学水平有了提高,不仅仅表现在宽度,更表现在深度,古今贯通,入木三分。洪卫热爱教育事业,对学生严格要求,但绝不苛求。高一(1)班班风民主,气氛活跃。“上课是师生,下课是朋友。”他的班级宣言一经宣布,立即得到全班同学拥护。课上,学生专心致志,踊跃发言。课后,他也被光芒笼罩,教室外所到之处,学生欢呼声响成一片。学生常常到他宿舍玩,买零食悄悄放进他办公室的抽屉。能与学生打成一片,洪卫成就感油然而生。没几个月,他就逐渐适应了班主任工作,顺风顺水。 亲朋好友陆续为洪卫介绍对象。他还没从痛苦中完全自拔,不愿过早陷入爱情泥坑,总是婉拒,希望成家之前集中精力先立业。经历了初恋失败,品尝了失恋痛苦,他对恋爱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努力在工作中与同事和睦相处,与学生融洽交流,寻找新的快乐。 令洪卫自豪的是,尽管大多数学生走读,农村学生不多,高一(1)班班风端正,同学学习刻苦,最令他得意的两个门生是本班正副班长。班长裴鹏家境贫寒,寄住学校,学习成绩稳居年级第一。穷人孩子早当家,裴鹏能力出众,把一大帮感觉良好的城里同学管得服服帖帖,滴溜溜围着乱转。副班长方静身材高挑,足有一米七,虽然不是很漂亮,但明眸酷齿,唇红齿白,十足一个洋娃娃,煞是可爱。人如其名,方静文静内秀,成绩名列前茅,班级管理中与裴鹏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深得同学喜爱。 期中考试,高一(1)班成绩较为突出,把二、三班甩出一大截,裴鹏、方静分列年级第一、第二。罗校长满意,家长满意,洪卫也满意。不过,洪卫的满意有所保留,只能说基本满意。基本满意就是不完全满意,因为毕晟期中成绩名列年级榜尾,没一门及格,大红灯笼高高挂,刺得洪卫眼疼。如果说他的学习成绩令洪卫头痛,那么他的学习态度则令洪卫心酸。他对学习毫无兴趣,整天嘴上挂着零食,眼睛瞟着女生。不过,洪卫暂时没有精力过问毕晟,他的问题还不是首要问题,摆在洪卫面前的首要问题是方静的问题。 开学第一天,她就被社会上的小痞子盯上。他们跟踪她,传递纸条,运用各种手段纠缠她,欲强行结交朋友。方静讨厌之至,厉声叱喝,他们却若无其事,死皮赖脸,像贪得无厌的蚂蟥。方静本想忍气吞声,发现他们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只好报告老师。第二天下午,六个油头粉面的小痞子叼着烟,又在学校门口等她。洪卫冲过去劝说,一语不和,双方大打出手,绞成一团。跟在后面的同事同仇敌忾,冲锋陷阵,呼啦啦把小痞子包成水饺,打得他们头破血流,哭爹喊娘,最后全变成秋风横扫的落叶,高喊救命,抱头鼠窜。师生振臂欢呼,仿佛当年人民解放军攻占了南京总统府,个个兴奋得满脸通红。洪卫嘴唇破裂,鲜血滴流,方静淌着泪连声呼喊老师,手足无措。他安慰了方静,告诫她处处小心,他知道这些家伙不会善罢甘休,每天安排同学和她一路来一路去,防止发生意外。 洪卫的猜测是对的,这些小混混咽不下这口气。但他只猜对了一半,因为他们的目标不再是方静,而是他自己。上次挨揍,他们遭受皮肉之痛,又丢尽脸面,他们把仇恨归结到洪卫身上,伺机报复。周末,他们终于逮到机会。洪卫孤身骑车回家,刚到大桥下,五名小青年前后包夹,一哄而上,抽出木棍将他和自行车一同砸倒。剧烈疼痛把洪卫从迷迷糊糊中惊醒,他迅速判断出袭击的性质,敏捷翻身而起,抓着车杠在空中抡起圈。两个家伙乱了步伐,跌倒在地,自行车飞出老远,把地上砸个大坑。拳头和棍棒雨点般落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洪卫像一头凶猛的狮子,拳打脚踢,左冲右突,嘴里发出低沉的怒吼。好汉不敌双拳,他很快发现寡不敌众,没一会就身处劣势,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他立即改变战术,双目喷火,冷静选准一个为首分子,紧紧掐住他的脖子,不再躲挡四面八方砸来的拳棍。洪卫全身每个部位都成了裸露的靶子,“咚咚”声清脆响亮,行人侧目惊呼,有学生在哭喊。洪卫不去理会身前身后的拳棍——也没有能力去理会——一门心思把全身力气凝聚到十个手指上。那家伙咽喉红肿,脸色惨白,躺在地上双手徒劳地抓住洪卫的手,两脚乱蹬,口里呜呜出不了声。洪卫的气势震撼了他们,他们停下进攻,手忙脚乱解救同伙。洪卫顽强地把指尖掐进他的脖子,小混混们努力掰他的手腕,双方僵持不下。学生及时喊来了城南中学的老师,师生像山洪暴发,滚滚而来。大家一拥而上,丁得平挥起一拳,一个家伙栽倒在地,爬不起来。有两个想逃,被师生拽住踩到脚下,伏在地上直哼,还有两个也被师生打得跪地求饶。接到群众报警,于一建和同事赶到现场,将五个家伙逮到派出所。洪卫多处负伤,被送至人民医院检查,幸好只是皮外伤。 闻讯赶来的薛青见洪卫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责怪他:“好汉不吃眼前亏,怎么不学会保护自己!” “我是男人,男人就应该宁死不屈。”洪卫微笑着昂起头。 “谬论,不敢苟同,生命和健康才是第一位。”薛青跟随他的同事,送他回家。 洪卫一战成名,赢得全校师生尊重。 罗校长对他刮目相看,遇到他眼睛就笑成一条缝。方静对洪老师更有了一份特殊的敬重,晶莹的目光闪烁炽热的光芒。自然,她也名声大震,但倾慕的目光只能远远注视她。五个小痞子因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扰乱社会秩序,被行政拘留。为警戒校外不法分子的骚扰,公安机关的布告贴到学校大门上。社会闲杂人员纷纷避开城南中学,不敢到学校越雷池一步。 洪卫是个知足常乐的人,生活贫困而充实。他每月工资一百出头,寄五十元给妹妹,剩余要负担全家开销,还要给父亲买营养品,每次都入不敷出。他曾想挤出点工资发给张姨,却力不从心,不免深怀内疚。不过张姨心地善良,从不要洪家工资,倒拿自己的积蓄贴补洪家,洪卫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母爱。在张姨精心护理下,父亲双腿居然有了一点点感觉。长期朝暮相处,洪卫觉得父亲与张姨之间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那是一种患难与共中形成的相濡以沫的感觉。 洪卫中午回家吃饭,其他时间难得回家,不想过多干扰父亲的空间。他理解了贫困的意义,在学校省吃俭用,至多买些书和生活用品。过惯了苦日子,他成了乐观主义者,业余时间打打球,看看书,吹吹牛,玩玩牌,活得有滋有味。晚上,洪卫喜欢躺在床上看书,他习惯了右肩朝外侧着左肩看。突然有一天,丁得平惊讶地说:“洪卫,你左肩高右肩低哩。”洪卫对镜细看,左肩比右肩真的高了好几公分。晚上睡觉,他赶快换到床的另一头,睡前看书也改成左肩朝外侧着右肩看。坚持了一个多月,双肩终于齐高,不过又要注意下一轮双肩的平衡。他觉得世界的颜色便是心灵的颜色,在奋发向上的人眼里,世界一定是明亮的;在悲观消沉的人眼里,世界一定是灰暗的。他每时每刻都希望看到一个明亮的世界。 洪卫把雨花石认真存放在宿舍抽屉里。夜深人静,他常打开崭新手帕,取出雨花石仔细抚摩,想雪儿,想徐根喜,想金玛,想扎桑,想黄老师……想在南京的日日夜夜,想在南京熟悉的每个人。他是个怀旧的人,经历过的事交往过的人,牢牢占据他的心房,难以忘却。怀旧的人都是感情丰富的人,思念如千年老树的根藤,密密麻麻蔓延到他的血管、毛孔、骨髓……洪卫不敢看电视,南京的每个画面都能勾起他心灵的锥痛。他理智地压抑自己的思念,没给雪儿写过信。长痛不如短痛,就让初恋永驻心灵,在思念中慢慢回味吧。 学校男女教师比例不平衡。未婚女教师只有一名,不过正筹备嫁妆,等待春节热热闹闹嫁出去。未婚男教师倒有十三人,罗校长戏称是少林十三“棍僧”,自然是光棍的“棍”,也包括洪卫。十三“棍”僧大多住学校宿舍,有几个农村教师年奔三十,爱情道路未现曙光,真是猴急猴急。回到家乡,告别学生时代,洪卫发现爱情都是现实的。选择爱情其实就是选择工作、地位、家境,具体说其实就是选择收入、房产、物质条件。郎才女貌也好,门当户对也罢,所谓爱情实质与菜市场讨价还价大同小异,一分钱一分货。洪卫无聊,翻开词典查找,发现爱情是指男女相爱的感情,婚姻是指因结婚而产生的夫妻关系。生活中的爱情其实不应叫爱情,准确地说,生活中的爱情应该叫婚姻才对。中国人常常只为传宗接代,将一对对素不相识男女牵进洞房,徒生“婚姻是爱情坟墓”的感慨。洪卫并不赞同这句话,他认为爱情的最高境界就是婚姻,有了爱情,婚姻不会成为坟墓。婚姻之所以成为坟墓,就是因为缺少爱情,中国式婚姻与之不谋而合。那些打光棍的教师,并非找不到对象,常常高不成低不就,苛求寻找理想的婚姻往往错失良机。当然,城乡差别是巨大的,城市和农村就是两座深不可测而近在咫尺的山峰,可望而不可即,家在农村也使他们信心受挫。洪卫还小,年龄就是优势,大家也拿薛青跟他开心。提到薛青,洪卫心里涌动阵阵暖意,但他觉得她是高不可攀的白雪公主,两家条件相距甚远,便心灰意冷。 吃完晚饭,洪卫听殷勤他们讲故事。父母为殷勤早早订了娃娃亲,那时候双方还是光屁股,不知情为何物。稍大,他才知道有了婆娘,双方羞于接触,再也没有讲过话。考上大学,他自然想悔婚,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陈世美”的恶名铺天盖地,差点将他辱死;女方亲属将粪便泼洒他家,差点将他臭死;长辈的拳头没头没脑,差点将他砸死……一直闹了几年,在罗校长帮助下,殷勤终于解除婚约,损失了几千元,脱了几层皮,却一身轻松。不过他找对象并不容易,因为家境并不富裕,父母为了解决他的婚姻,种了几亩地,还承包了鱼塘。五年工作的历史,就是五年寻找对象的历史。在红娘穿针引线下,殷勤像一只辛勤的蜜蜂,在花丛中忙碌穿梭,见面,约会,交流,分手,循环往复,殊途同归。他被爱情之箭射得体无完肤,对女人滋生出莫名恐惧,只要有人介绍对象,他就心率加快,虚汗直淌,自己总结为“恋爱恐惧症”。全彪说,女人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殷勤觉得这本书里全是生字僻字冷字,甚至是繁体文文言文甲骨文,修辞手法眼花缭乱:比喻排比夸张拟人反问设问借代对偶……头昏脑涨,心力憔悴。只要看见适龄女性,他便草木皆兵,如临大敌,消极情绪也影响了全彪他们。 宿舍成了大家躲避烦恼的娱乐场,下棋,打扑克,自然躲着罗校长,玩时有人 在宿舍外放风。扑克玩腻了,开始打麻将,五番起胡,幺头平胡缺一独吊瞎洞自摸门净各算一番;大吊车一条龙混一色对对胡各算两番;清一色算三番,两分钱起算,最多一角六分。洪卫是个新手,本来只会跌倒胡,在殷勤指导下,水平突飞猛进,只是算番还要伸出手指慢慢比划。洪卫对殷勤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叫崇拜,他对智力游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下棋、打球、玩扑克无一不精,喝酒战无不胜,号称“麻神”,尤其是麻将,更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有一次洪卫在打,殷勤在后观望,洪卫抓有一组牌:二万五万八万,他便犹豫着抓住二万和八万,考虑怎么出手。殷勤沉不住气,倾身伸手从牌队中摸了五万打出去:“笨蛋,边中边,打中间。”气得洪卫停牌与他理论,结果引发了一场麻坛大论战。一桌四人,观望四人,自成两派,七对一,殷勤孤军奋战,舌战群儒,七人群起攻之,咄咄逼人。 殷勤心平气和,推开众人,像教练在桌上示范开来:“二万五万八万三张在手,大家按常规留五万,觉得中间牌好上张,其实不然。打二万剩五万八万,抓到三万至九万上张,计七张牌有用,打八万同理。但打五万,剩一万八万,抓一万至四万、六万至九万上张,计八张牌有用。有理不在声高,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请问,是你们的打法合理,还是我的打法科学?” 大家呆呆望着桌上,无言以对,自认为一贯正确,却经不住他一摆。丁得平一把抓住殷勤的手:“高手!喝酒是‘麻神’,麻将也是‘麻神’,双麻相加,成‘麻鬼’了,你的牌技真的神出鬼没。” 从此,“麻鬼”大名远播。麻将千姿百态,绝不雷同,其乐无穷。在工作中,洪卫与师生打成一片,得心应手。工作之余,每当痛苦的记忆涌上心头,他就借牌消愁。麻将确实是消磨时光的工艺品,也是放松身心的麻醉剂。熟能生巧,加上殷勤不厌其烦地点拨,洪卫也成了麻坛高手。 第一学期很快结束。上午发放成绩报告单,布置寒假作业,下午开始正式放假。为了祝贺半年来各方面平平安安,大家在宿舍碰头喝酒。吃完饭,殷勤又组织大家打麻将,赢输不上腰包,筹资购买晚上酒菜。 挑好风头,洪卫坐东,全彪坐南,丁得平坐西,殷勤坐北。砌好牌,洪卫猛力一掷骺子,摇头晃脑:“东风万里红旗飘,阶级敌人在磨刀。” 全彪不甘示落:“南风习习迎朝阳,斩钉截铁不投降。” 丁得平摩拳擦掌:“西风劲舞邪压正,精神抖擞一身轻。” 殷勤豪情万丈:“北风呼啸哗啦啦,屁滚尿流全拿下!” 四人斗智斗勇,鏖战了三将十二圈。结束,四人骑自行车到大桥下小饭店,点了菜,喝干三瓶酒。闹到九点,一个个脸红,舌卷,腿飘,四人骑车回校。 全彪突然高喊:“有情况。” 一名女青年快速骑车超过他们。路灯昏暗,她躬着背,双腿像装了弹簧,自行车就像摩托车。 “逗逗她。”殷勤手在空中一扬,“全彪跟我向前,洪卫和丁得平断后。” 殷勤和全彪坏笑着追上去,冲到女青年前面,两人各自伸出一只手,互相搭肩,慢悠悠骑。女青年胆怯地四下扫视,发现路上只他们五个,除了路,就是河流和田野。 “上。”丁得平大手一挥,洪卫正在犹豫,被他左手一把拽住,不由自主追上去。洪卫的头昏沉沉,已做不了自己的主。 女青年像一只惊慌失措的老鼠,东躲西藏。四个男人酒气熏天,成了四只虎视眈眈的猫,他们装模作样,尽情戏弄。鼠快猫挡,鼠慢猫逐,前后夹击,歪歪扭扭,四人忍住笑。老鼠想突破猫的包围,闪展腾挪,却像钻进一只口袋。 “哦哦——”殷勤、全彪兴奋地高喊。 “哦哦——”丁得平鹦鹉学舌。 女青年花容失色,低声哀求,洪卫于心不忍,准备撤退。不料,女青年玩的是缓兵之计,他们正好骑到了她的村子甸垛村边。她停下车,放心大胆喊起来:“来人啦,有流氓——” 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分外刺耳。从村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有粗壮的吆喝声。四人扭头骑车就逃,如丧家之犬,酒也清醒了大半。 后面传来女青年愤怒的诅咒:“淹死的!一枪打十八个眼子!” 回到宿舍,惊魂未定。洪卫扭住殷勤:“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怎么罚你?” 殷勤连声讨饶:“我愿将功赎罪,烧鱼汤给你们喝。” “好,不得食言。”三人异口同声。 殷勤不知从哪找了张渔网,四人悄悄溜到学校南墙外侧鱼塘边。殷勤潇洒地抛出渔网,渔网在空中像一朵菊花散开落下去。一会,四人把网拖上来,居然有五条一斤左右的白鲢。殷勤捡了两条给洪卫,另三条又倒进河里。 “干什么?”众人不解。 “我们是教师,不是职业小偷,为人师表,也要讲点职业道德嘛,两条够了。” “婊子!”全彪咬牙切齿。 “什么意思?”殷勤疑惑不解。 “说你喜欢立牌坊。”洪卫拎着鱼弯腰冲进学校,身后传来笑骂。 只半小时,宿舍里热气腾腾,满锅飘香,四人凑到锅前美美地闻。 第二十七章 春暖花开,繁花似锦。春天,水乡的田野别具特色,城南中学附近成了花的海洋。花是妆,春天妖娆起来;花是衣,春天艳丽起来;花是火,春天燃烧起来。水乡的花,色彩斑斓,万紫千红。一丛丛紫白相间的蚕豆花素雅高贵,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令人想起梁祝奇恋;一簇簇清清爽爽的麻菜花清秀雅致,令人想起嫦娥奔月;一团团金灿灿的油菜花更是一望无际,大气磅礴,如油墨,如雕刻,如素描,如刺绣,如水彩,如喷塑……黄得撼人魂魄,黄得千古绝唱,浑然天成,相映成辉,令人想起帝王皇族的权贵和威严。烟花三月下扬州,菜花四月上野川。野川大地,菜花浓描重抹,增添了无穷无尽的诗情画意。 五一节,洪卫到师范大学看望妹妹。走进母校,倍感亲切,徜徉校园,物是人非,淡淡的忧伤包裹着他。 洪妍在学校春风得意,男同学对她众星拱月,大献殷勤。适逢费翔在五台山体育馆专场演出,男同学邀请洪妍观看音乐会,洪卫沾了一回光,不过,十元一张的门票让他心疼不已。 音乐会在室内体育馆举行,馆里座无虚席,气氛热烈,灯光迷幻,炫耀灿烂。洪卫对费翔一向好感,他是少男少女的偶像,是台湾刮来的一股旋风,横扫大陆歌坛,迷倒千千万万妇孺老少。费翔又唱又跳,挺拔伟岸的身材活力四射,浅蓝色眼睛像幽深的海洋,魅力射人。《冬天里的一把火》、《故乡的云》……一首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在大厅回荡,余音绕梁。观众眼中闪烁兴奋的光芒,掌声经久不息。洪卫脑海浮现出当年端坐看台,静听溜冰场大喇叭中费翔浑厚声音的情景,时过境迁,心头别有滋味。两小时演出,费翔满面春风,善始善终,蹦着喊着,台下女声尖叫连连,献花者络绎不绝。洪卫明白了歌坛上费翔能够长盛不衰的原因,除出众的嗓音和外貌,还有那份对歌唱事业的认真执著,以及对观众的热爱尊重。体育馆的灯光亮如白昼,照耀费翔高大的身影,光彩照人。他向观众挥舞手臂,闪耀着迷人笑容,观众欢呼呐喊,依依不舍。 洪卫沉浸在激情澎湃中,心情难以平静,在体育馆门口与妹妹分手。他来到室外体育场,顺着跑道默默转了两圈,情不自禁出了西门向南走。还是那条狭窄的小道,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小道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一丝一毫改变;陌生的是分别仅仅数月,小道永远不属于自己,成为一段刻骨铭心,历史中永恒的道具。他心情沉重,步履沉重,双脚突然定格在一扇铁门前——那是雪儿单位的铁门——铁门紧闭,闪烁阴森森寒光。洪卫抬头,目光移过冰凉铁板,远眺坡上宿舍,灯光朦胧,看不清是不是来自雪儿的那间,心儿突然狂跳。灯光如刀,细细割着洪卫的情丝;灯光如网,牢牢缠着洪卫的爱恋;灯光如绳,紧紧牵着洪卫的思念……他希望灯光幻成云雾,好让自己腾云驾雾飘过去;他希望灯光变成翅膀,好让自己凌空展翅飞过去。雪儿,我的初恋!你睡了吗?你的睡姿一定安详,呼吸均匀。你入梦了吗?你的梦中一定有我,情节动人。洪卫胡思乱想,双脚麻木。月亮躲入云层,星星收敛锋芒,天空乌黑。夜空飘起细雨,细雨蒙蒙,沾湿他的头发,沾湿他的思绪,沾湿他的心田。“轰隆——”远处传来雷声,洪卫缩了缩脖子,漫步回到体育馆,躲到主席台下,坐在塑料椅上,这儿正是避风避雨的好地方。雨丝变成雨柱,倾盆而下,电闪雷鸣,震耳欲聋。他耐心等待雨停,雨却成心作对,以恢宏气势砸向世界,裹着风,噼噼啪啪,势不可当。风旋转着,呼啸着,肆虐妄为,刮得雨柱东倒西歪。洪卫脑子里全是雪儿,他感到奇怪,时光的流水没有愈合失恋的创伤,也没有冲淡失恋的痛苦。失恋倒像是陈年老酒,时间越长,味道越浓。他低头轻嗅,仿佛嗅到了昔日雪儿的芬芳。他抓起一颗石子抛向雨中,石子无声无息。明亮的闪电将夜空的黑暗劈得干干净净,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雨下了一夜,洪卫坐了一夜,抄着手臂端坐看台,冷静欣赏独特的雨景夜色。 回到野川,洪卫感到孤独——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的心灵像一只漂浮在沙漠半空的气球,无依无靠,漫无目标。豺哥又为洪卫介绍了个女朋友,是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不容他答复,豺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别再跟我推三阻四,我已被你拒绝了三回,就你是美男子!一个萝卜一个坑,找对象是迟早的事,迟找不如早找,早找还多些选择余地。哥为你的初恋惋惜,雪儿真的可遇不可求。但人不能总是生活在阴影中,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定要向前看。怎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不能因噎废食。女孩叫灵儿,是我朋友的女儿,各方面条件不错,其他人我还舍不得介绍呢。今天是周末,晚上到我家见个面。我已答应人家,你必须到位,否则,你我兄弟情断义绝。” 豺哥走了,满脸严肃。洪卫思索良久,觉得不能拂了豺哥美意,细细回味豺哥的话,感觉言之有理。他在揣摩,灵儿的名字倒悦耳,她长得什么样呢? 晚上,洪卫如约 而至,灵儿还未到。洪卫心不在焉陪洋姐闲扯,想想此行目的,心情不免紧张起来。没一会,豺哥的大嗓门从楼梯口传过来,洪卫起身迎接。豺哥粗壮的身体挤进来,身后跟着女孩,她一定是灵儿。洪卫眼前不由一亮,灵儿身材修长,面容姣好。洪卫点头招呼,她对他甜甜一笑。豺哥指着洪卫向她介绍:“这是我兄弟,才华横溢,党员,研究生考上了,没去。”灵儿的目光一亮。洋姐招呼大家坐下,泡了龙井,融洽地交谈。洪卫通过交谈得知,灵儿和自己同龄,中学毕业于城南中学,高考考进了医学院,也是去年分配。洪卫本是抱着应付态度而来,见灵儿外貌出众,条件优越,颇有诚意,也就心情松弛,逐渐进入角色。第一次见面,双方互有好感,颇为投缘。 在豺哥策划下,第二天,洪卫与灵儿开始单独约会。他们去看电影,洪卫买了票,买了瓜子,进电影院。影片是南斯拉夫战争片《桥》,讲述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故事。影片构思精巧,情节曲折,场面壮观,甚合洪卫口味,他看得津津有味。灵儿学的理科,对历史知之甚少,好奇地问这问那。他对答如流,侃侃而谈,从影片环境中跳出,给她讲解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背景,头头是道,听得灵儿不再看银幕,只把视线盯到他脸上。他从她纯净的目光中读出了爱慕,自信心大增,居然有了心动的感觉。他对她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她是一个性格活泼,优越感甚强的女孩。 灵儿主动出击,频频与洪卫约会,几乎每天都与他见面,惹得他春心萌动,竟然有了一丝甜蜜的感觉。近水楼台,灵儿下班喜欢到城南中学玩。只是薛青与她在洪卫办公室碰了一次面后,脸色阴沉,不再到学校。 十二棍僧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妒心大发。当然,每次灵儿的身影出现在校园,不论是办公室还是宿舍,他们热情洋溢,神采飞扬,围得灵儿密不透风,洪卫根本插不上话。 事后,灵儿激动地说:“你人际关系真好,同事太热情了。” 洪卫终于忍无可忍。在又一次送走灵儿后,他赶回宿舍把他们一通臭骂:“一群重色轻友的东西。她是我女朋友啊,我一句话都插不上,你们像一群疯狗!”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薛青多好,凭什么甩人家?我们都要为她鸣不平。大家够意思了,如果不是兄弟,为了薛青我们也不会理睬她。再说,我们对你女朋友冷若冰霜也丢你脸。”全彪反唇相讥,“我们有言在先,十三棍僧相识是缘,在城南中学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先背叛脱离组织就予以经济处罚,请弟兄们生猛海鲜撮一顿。” “我举双手赞同。我们是同类项,谁也不能搞特殊,打光棍,我们一同打;谈恋爱,我们一起谈。”丁得平略一沉思,话锋一转,“洪卫,把薛青介绍给我,好吗?” “革命队伍中的意志薄弱者!战争年代一定是甫志高。”殷勤不屑地撇撇嘴,“也不撒泡尿照照,就凭你标准的武大郎身材,还痴人做梦想薛青?怕是摔跤跌得雪青。” 众人哄堂大笑。丁得平尴尬地追打殷勤,被洪卫拦住:“既然是弟兄,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也给你介绍一个,你有什么要求?” “我选女朋友要求不高,只两个小小条件。”丁得平两眼闪着明亮,“第一,她一定要漂亮;第二,她一定要温柔……” “呸!呸!呸!”众人对他大啐。 “呸!呸!呸!”全彪也啐了他几口,“我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你这么厚颜无耻的。还要求不高,做梦去!根据你的要求,逮只小花猫回家为你生个猫崽。” “理想是人生指路明灯,没有理想的人胸无大志,人生不能没有理想。这是我的理想……”丁得平擦干脸上唾沫星子,委屈不已。 “理想的精髓就在于‘理’,理就是理智、道理、理由,理想是踏踏实实根植于土壤的鲜花,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理想是实实在在的,不是梦想痴想幻想妄想。”殷勤一副老大作派,摸摸丁得平的平头,“小子,你还嫩点。长了几根毛,就以为自己是一片森林了。” 丁得平伸手打掉他的手,一甩头,脖上青筋爆出来:“我一定要找个出众的女朋友,让你们大开眼界。实践出真知!” “对,实践也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拭目以待,祝二位好运!”全彪笑笑,挥手告别,大家纷纷回宿舍。 洪卫自觉运气不错,因为他遇到了豺哥,感到自己简直是鸿运当道。豺哥帮他家遮风挡雨,帮他找工作,找对象,他不知如何报答豺哥。授人玫瑰,手有余香;收人玫瑰,便是对授人玫瑰者的最好感激。洪卫决定认真恋爱,以了却父亲和豺哥对自己婚姻问题的心愿。经历了三年初恋,洪卫释放了全部的能量,对爱情似乎已没有了激情奔放。如果初恋是排山倒海的激流,那他的爱情只剩涓涓细流了。他平静的与灵儿交往,不求轰轰烈烈,只希望在人生地平线上,浅浅挖出一泉甘霖,平静 品尝婚姻的清甜。一个月相处,洪卫和灵儿彼此愉快而满足,不用拐弯抹角,直奔主题,倒也干脆。 灵儿要到洪卫家玩。周末,洪卫买了菜,喊了薛青、于一建和田菲菲,于一建仍被田菲菲父母排斥,心里烦恼。到洪卫家,大家在房门口与洪父打了招呼。洪父躺在床上,直起身,满脸皱纹舒展成朵朵菊花。张姨忙得不亦乐乎,鼻尖渗出密密汗珠,很快就弄出一桌菜,大家围席而坐,开怀畅饮。 洪卫敬于一建和田菲菲,无比羡慕。于一建一仰脖,干了酒,脸色微红:“洪卫,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不值得你羡慕。唉,小城市人太市侩,小市民习气太重,哪是嫁女儿,是卖女儿,物质欲望太强。” “本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灵儿甜甜一笑。 洪卫感到刺耳,于一建脸色大变,薛青见机行事,赶紧转移话题。她心里酸酸的,想到在彭方家羞于启齿的一幕,心沉如石。如果没有那一天多好,她的爱情一定也会甜蜜幸福。想到徐根喜获知真相时的剧烈反应,她觉得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在爱情道路上,自己永远抬不起头。 吃好,大家告辞。洪卫带灵儿到自己房间玩,他凄楚地告诉灵儿那个刻骨铭心的雨夜,告诉她自己目前的家境。灵儿无语,站起来认真扫视他家简陋的摆设,到房门口静静看张姨喂卧床不起的洪父吃饭,眼睛有些湿润。许久,她握住他的手,轻轻说:“洪卫,你真苦!”灵儿的手柔软而温暖,他的心也柔软而温暖。为这句话,洪卫决定与她厮守终生。 洪卫的理想成为梦想,他与她厮守终生的希望破灭。灵儿像一颗流星,划着光亮,转瞬即逝,在他心头灼下一道深深伤痕。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擦肩而过,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来找他,洪卫百思不解。 过了三天,豺哥开着红色桑塔纳到学校。他推开宿舍,洪卫正在看书。 洪卫起身迎接,倒杯白开水给豺哥。他想,豺哥一定是为灵儿而来。 果然,豺哥没接杯子,亮开嗓门,开门见山:“你怎么这么傻?对女人,千万不要讲真话。” “既然恋爱,真诚为贵,心诚则灵嘛。”洪卫突然开窍,似乎明白了什么。 “真诚顶个屁用。屁还有臭味,真诚能得到什么?你就不该带她到家去,应该扬长避短。唉,也怪我,出差前没给你提个醒。” “只能说她爱的是财不是我,不值得我爱。” “幼稚,幼稚,你身上书生气太浓。世上哪个女人不贪财?说起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果鸡狗没有实惠,女人凭什么嫁给你?女人都是实际的,找个男人等于二次就业,肯定会一步到位,不图荣华富贵图什么?我不是有钱,那死婆娘会嫁我这个瘸子?给我生个丫头片子,甩都甩不掉。平时跟她拿一分钱,眼睛瞪得像二筒;取钱让她存,眼睛笑得像二条。女人,都是方孔兄的私生子。” “不怪灵儿,我们无缘吧。”洪卫忍住笑。 “你太单纯。对女人要存点心眼,等瓜熟蒂落说也不迟啊。” “我不骗人,我穷,但人穷志不穷。爱情就以感情为基础,骗到的爱情也不牢靠。” “爱情就以物质为基础。物质决定意识,有了物质,才能产生爱情。” 洪卫不再争辩,他感激豺哥,感激他的肺腑之言。 他送豺哥出校门。豺哥上车,车屁股喷着白烟冲出去,他盯着扎眼的车牌号“8888”发愣。 这次短暂之恋,让洪卫伤口撒盐。丁得平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恭喜你,重新回到人民的怀抱。” 洪卫苦笑,一门心思埋头工作。郑板桥是野川市的骄傲,适逢郑板桥诞辰297周年,为宣传野川,市里大张旗鼓开展郑板桥艺术节。为扩大影响,组委会组织全市文博知识大奖赛,题目登在《野川报》上。洪卫无聊,一一浏览,觉得大部分题目会做,便决定参赛。都是文史方面的题,他查阅资料,求助同事,题目一条条迎刃而解。最后只剩最难的猜谜题,是全国知名谜语专家所出。那几天,洪卫的脑海里旋转着谜面,抓耳挠腮,茶饭不香。他找了全彪和几位语文老师,集思广益,苦思冥想了几天几夜,居然全部猜出。成绩揭晓,洪卫一飞冲天,名列榜首。授奖大会上,洪卫发了言,毕台长亲自将获奖证书和奖品——一本厚厚的大辞海授给他。洪卫欣喜若狂,为意外的成绩和梦寐以求的辞海。报社记者和电视台记者争先恐后抢新闻,薛青把话筒对准他。洪卫上课口若悬河,面对摄像镜头,居然思维脱轨,语言功能顿失,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他自责地捶捶脑袋,摇摇头。 “没事,晕镜头呢,好多领导也这样。”薛青安慰他。 在大家启发帮助下,洪卫勉强完成讲话,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云。因报纸、电视的报道,洪卫成了名人,罗校长乐不可支,学生对他充满崇敬。方静的目光中闪烁着崇拜,崇拜如灯,在洪卫面前,她整个人都明亮起来。 第二十八章 在学校中,班级就是一部机器,学生则是一个个零件。经过一年磨合,高一(1)班成为一部运行良好的机器。洪卫把班级管理得井井有条,班风端正,学风浓郁,领导满意,家长满意,学生满意,自己也满意。他对绝大部分学生比较放心,因为毕晟的缘故,他对本班又不完全放心。毕晟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会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让洪卫忧心忡忡。 丁得平告了毕晟一状,大发雷霆。丁得平泻肚子,急急奔进厕所,脱了裤子蹲下来,猛然发现忘记带手纸,只好干蹲着焦急等人。正好下课,学生蜂拥而至,毕晟也上厕所。丁得平像抓到救命稻草,掏出宿舍钥匙给他,让他去拿手纸,毕晟接过钥匙呼啸而去。上课,厕所里只剩下丁得平,臭气熏得他头昏脑涨。时间慢慢流逝,他蹲得双腿发麻,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不禁火冒三丈,只有不断变换姿势让两腿轮流休息。关键时刻,来了位同事,总算帮他解了围。丁得平匆匆系好裤子,怒气冲冲回宿舍找毕晟。到宿舍门口,木门紧闭,他听到里面有轻微声音,便悄悄凑到窗户向里面细瞅。里面的情景让他气炸了肺:毕晟正仰着头,双手捧着他的蜂蜜瓶向嘴里倒,吃得津津有味。“毕晟!”丁得平怒不可遏敲门。毕晟听到喊叫,稍稍愣了一下,放下瓶子,开门“呼”地跑掉。丁得平看到了他嘴角亮晶晶的蜜,咬着牙,愤怒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扭头推门进去。他捧起瓶,心疼不已,蜂蜜只剩一点点。不怪丁得平心疼,他平时舍不得吃,每天最多挖一小勺,用水冲成一杯,慢慢品尝,今天却被毕晟吃掉足足半瓶。 洪卫找毕晟到办公室谈话。丁得平的眼睛瞪得像牛眼,毕晟觉得他的眼像鳄鱼的大口。 “你怎么随便偷吃丁老师的蜂蜜?”洪卫声色俱厉。 “洪老师,这是天大的冤枉。所谓偷,是指不让主人知道,宿舍钥匙可是丁老师亲手交给我的,怎么能算偷呢?”毕晟委屈地摊开双手,牢骚满腹,“再说,如果我到你们宿舍玩,丁老师舍不得把蜂蜜给我吃吗?因为我知道丁老师会这么做,所以才会吃他的蜂蜜。熟不拘礼方显我们高一(1)班师生关系亲密无间啊。” “不要嬉皮笑脸。”洪卫真想抽他两巴掌。 丁得平语塞,不知如何应答,腮帮一鼓一鼓,像青蛙。最后,他终于憋出一句话:“算你狠,下次千万别落到我手里。” 洪卫不好追究他了,再追究倒显得教师的小肚鸡肠。只几分钟,事情就解决。确切地说,是毕晟凭借自己的能言善辩将事情摆平,心底不禁沾沾自喜。没几天,他又犯事,只是这次不再那么幸运,他的聪明才智没起作用,油腔滑调倒让他吃了苦头。 当方静红着脸把几封情书交给洪卫,他仔细阅读,被情书中的大胆表白弄得面红耳赤。洪卫发现情书出自一人手笔,落款是毕晟。 “花花公子!”洪卫勃然大怒,脑中蹦出这个词,牙齿咬得咯咯响,转身问她,“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回了几封信让他别骚扰,他又不听……贼心不死,得寸进尺……他还在学校门口等我呢……”方静抽泣起来,眼睛红了。 “你先回家。”洪卫起身送她出学校。 毕晟正在翘首以盼,看见方静,两眼放光,趋步上前,正待招呼,突然看见洪卫跟在后面,尴尬地停下来,喊声:“老师好。”方静冷若冰霜,趁机昂头而过。洪卫上去一把揪住毕晟的耳朵:“跟我走。”他吃惊地望洪卫,使劲挣脱他的手,捂着通红的耳朵,乖乖跟着走。 “进来。”洪卫停步,严厉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进宿舍。他低头跟进来。 “哦,你倒是常客。”丁得平正在煮面条,抬头瞟了他一眼,“不过今天可没蜂蜜招待你。” 毕晟没心思理会丁得平的奚落,忐忑不安猜测洪卫的用意。虽然他估计与方静有关,但仍心存侥幸。直到洪卫从口袋里掏出情书,往桌上一拍,他才低下头。 洪卫看他身材高拔,与自己比肩,怒火腾腾冒出来:“你倒是发育早熟,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学习不思进取,整天不务正业,精力滥用,怎么对得起父母和老师?” “老师,你言重了。哪个少男不怀春?如果我不想这些倒不正常,毕竟我长大成人。”毕晟抬头,眼角斜着洪卫,“我不就表达一下真实想法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说,面对美女你能不动心?你不也和薛记者眉来眼去,看到她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嘴?” “强词夺理。你能和我相提并论?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是大人,你是未成年人;我有恋爱权利,你有学习义务……你才多大,没有资格谈恋爱。你这样做不但作践自己,还会糟蹋方静的前程。” “方静迟早会恋爱,我怕肥水流了外人田嘛。”毕晟似笑非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 “啪。啪。”丁得平忍无可忍,奔上前来对毕晟脑袋瓜挥手就是两巴掌,“叫你狂,叫你狂!” 毕晟捂着头,瞪大眼:“老师怎么打人?你这是公报私仇,我要抗议,我要报告校长。” “揍的就是你,我是替父母揍你这个不肖之子,随你到哪个衙门兴风作浪。别说是校长,你就是告到党中央、国务院,我照揍不误。”丁得平挽起衣袖。 “算了,丁老师。”洪卫伸手拦住他,“我知道你恨铁不成钢,先让他回去反思反思。” “如果是我班学生,早让家长带回去。”丁得平缩回手臂,又去下面条。 “嗯,是要请家长。”洪卫试探性地瞟毕晟。 毕晟有些害怕,连声告饶:“洪老师,你青年时代没犯过错?不能把我一棍子打死。我知道错了,起码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啊。” 洪卫考虑他挨了揍,便给他一个台阶,让他回去写检查。毕晟突然慷慨激昂,真诚表达了懊悔之意。走到宿舍门口,他回头怒视了丁得平一眼,疾步而去。 “心急喝不了热汤,教育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每个学生都是可塑之材,我们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和风细雨,不能暴风骤雨。”洪卫劝丁得平。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班毕晟只有一个,我们班毕晟数不胜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怕早散了骨头架。教育需要耐心,但也要因材施教,对这种不思进取的学生就要动之以拳,晓之以腿,或许效果更加明显。” 两人盛了面条,边吃边聊,探讨教育之道。 毕晟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上课时把前桌女生辫子绑到椅柄上。下课,女生起立,头发把椅子拽得悬空,猛然惊叫,疼得龇牙咧嘴,泪水直流。洪卫找他,他又起誓立据,保证改正,却坚决照犯。洪卫终于请家长,这是高一(1)班的第一次。洪卫一五一十把毕晟的表现如实告诉毕台长,毕台长怒发冲冠,对儿子大发雷霆,毕晟弓腰低头,脸和胸成了锐角。毕台长要 求洪老师对儿子严加管教,不得松懈,俨然是领导。洪卫对他的傲慢略有反感,觉得他有些角色错位,但对他教育儿子的态度还算满意。毕晟大概回家受了教育,表现有所进步,洪卫暗自高兴。 白驹越隙,高一(1)变成高二(1)。不知不觉,洪卫工作一年多,边学边干,逐步适应了由学生到教师的角色转换。罗校长对他非常器重,学校一些零头碎脑工作也让他承担。3月12日植树节,罗校长带领全校党员干部在校园植树,三人一组,他把洪卫安排到自己一组。挖坑,栽苗,填土,浇水,个个汗流浃背。栽好,罗校长挥汗如雨,微笑着看洪卫和树苗,一语双关:“小树苗,快快茁壮成长啊。” 洪卫比学生大七岁,漫漫人生,七年不过弹指一挥。社会发展,七年变化却是至锱至铢,天壤之别。学生们物质条件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吃的,穿的,住的,玩的,用的,无一不变,校园内排排自行车就表明了学生生活水平的极大提高。男女同学关系不再拘谨,虽不像同性之间无拘无束,也绝非洪卫学生时代那样互不通话,楚汉分明。因到高二下学期,师生开足马力,鼓足干劲。 没多久,高二(1)班终于出了一件大事,在全校掀起轩然大波,洪卫防不胜防。 上完早读,学校高音喇叭响起雄壮的进行曲。全校同学疾步跑进操场,一千多名同学按指定位置站好。前排直平举,后排前平举,立正,稍息,立正……喇叭换成轻快明捷的乐曲,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敲击同学们耳膜。伸臂,踢腿,弯腰,扭臀……音乐轻松活泼,上千名学生整齐做着广播操。洪卫站在本班队伍前,背着手,严肃注视着同学们。班长裴鹏站在队伍前面领操,动作规范,节奏有力,神情专注,满脸憨厚。洪卫爱怜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心底升起一股暖流。突然,洪卫的眼前出现一幕惊心动魄的画面,他惊呆了:裴鹏做夸腰动作,直起身,裤带从腰间断落,掉到地上,裤子滑落下来!裴鹏没穿短裤,光光的屁股裸露在一千多名师生面前,在黝黑的皮肤映衬下,如初升的太阳,在操场升起夺目的光芒!一切只发生在一秒内,一切无可挽回,洪卫瞠目结舌。上千双眼睛如上千只探照灯,牢牢罩住裴鹏。操场成了喧闹的海洋,每个学生都成了一朵嘈杂的浪花,惊涛骇浪,浪浪撞击。“噢——”男同学不由自主欢呼,或同情,或兴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女生惊叫着,捂住脸,转过身,脸上泛起红晕。裴鹏低下头,他看到了自己裸露的下身,像遭受雷击,呆若木鸡,大脑一片空白……后面的笑声骂声喊声潮水般涌来,他成了水上浮萍,恍恍惚惚。 “裴鹏。”洪卫冲了上去。 “裴鹏。”毕晟冲了上去。 “裴鹏。”高二(1)班男同学冲了上去。 众人在裴鹏四周围成了一道密不透缝的墙。他们手牵手,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周围射来的目光,尽力保护裴鹏,保护他弱不禁风的尊严,尽量减少他心灵的伤害。裴鹏回过神,唰,脸色抹红,如夕阳涂染,如赤漆喷洒,如鲜血迸溅,如牡丹绽放,如火焰燃烧……他双手提裤,按着裤腰,像一头发怒的野牛,横冲直撞,低头乱拱,人墙露出一道缺口。“呜——”裴鹏的身影快似闪电,疾如矢箭,穿越人群,哭泣着奔向宿舍。泪水如雨,哭声如雷,似嚎似吟,悲呛沉鸣……音乐欢快,女声嘹亮,所有学生都停下来,不再做广播操。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裴鹏的背影,表情复杂。裴鹏像一股寒风,闪进宿舍,“啪”地关了门。 一切是那样突然,短短一分钟,一个荒诞而真实的故事就发生了。 “裴鹏——”毕晟和几个同学大呼小叫,跟着冲向宿舍。洪卫的目光射向地面,他捡起裴鹏丢下的裤带,仔细端详。准确地说,这是一条黑色塑料裤带,制作粗糙,价格绝对不会超过一元。严格地说,这条裤带已不能再算裤带,磨损严重,表皮成了鱼鳞,断裂了八九处,用黑线缝得细细密密,成了一只垃圾堆捡出的古董。这是裴鹏用的裤带,裴鹏居然穿不起短裤!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洪卫为自己的失责而内疚,难过地抓着裤带走向学生宿舍。宿舍前围满师生,里面反锁。 “裴鹏。”毕晟和同学焦急地拍门喊叫,里面鸦雀无声。 “裴鹏。”洪卫透过门缝连续呼喊,也毫无反应。 “妥善处理,不得发生意外。”罗校长过来了,眉头紧皱。 “叮铃铃……”急促的上课铃声骤然响起,同学们一哄而散,纷纷奔回教室,操场上冷冷静静。洪卫叫住毕晟和几个男同学,决定强行撞开宿舍。 “咚。咚。咚!”他们齐心协力撞门冲进去。裴鹏蜷缩在床上,双眼紧闭,裤子松懈,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农药味。 “不好,裴鹏喝了农药。”洪卫看到了地上的空药瓶,大惊失色——学生宿舍常常为驱赶蚊子备有农药——扑上去,心疼地俯下身,紧紧抱住他,“快,送医院!” “老师,我们来。”毕晟弯腰托住裴鹏的腰,其他同学找了根裤带帮他扎紧裤子。 毕晟飞快背上裴鹏,疾步奔向校外,两个同学托住他的臀。泪水无声地从裴鹏眼里滚出,挂在腮帮上,洪卫掏出手帕边跑边擦干他脸上的泪水。洪卫经历过贫穷,却没经历过裴鹏的贫穷。短裤是一个人尊严的最后一道防线,裴鹏居然没有短裤,连这道防线都没条件设置,何等悲哀,何等悲壮! 同学们一路狂奔,轮流背起裴鹏,把他送进人民医院急诊室,个个大汗淋淋,衣服湿透。洪卫缴费挂号,医生按部就班,各就各位。两小时后,裴鹏脱离生命危险,医生脸上渗出密密汗珠。洪卫悬着的心放下来,立即打电话向罗校长汇报。根据罗校长指示,洪卫为裴鹏安排了一张床位住院观察,直至痊愈。毕晟回来,拎只塑料袋,打开,是新买的两套内衣、一套外衣,还有一条崭新的皮带。 “哪来的钱?”洪卫瞪眼。 “老师,这是我平时积攒的零花钱,请你放心。”毕晟掏出衣服,在同学帮助下为裴鹏换上。 洪卫认识了一个全新的毕晟。毕晟还是以前的毕晟,只不过自己没有发现他的另一面。洪卫猛然醒悟,骏马能历险,犁田不若牛;坚车能载重,渡河不若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点,每个学生都是一只万花筒,每个角度都有它独特的本色。每个学生又是一只变幻莫测的魔方,只有调准角度,才会呈现绚丽多姿的底色。洪卫为平素忽视学生学习以外的东西而自责。虽然自己只大几岁,但他应该就是学生的家长,班级就是一个温暖的家,让每个学生都能享受家庭的温暖,而不是把班级当客栈,把学生当匆匆过客。他体会了教师的光荣和崇高,也体会了教师的神圣和责任。 洪卫让学生回去上课,独自陪护裴鹏,轻轻问他的家境,他沉默不语。 “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今天发生的只是人生旅程 中一个小小意外,不必太在意。”洪卫坐在床沿安慰他。 “老师。”裴鹏突然低头,双手掩面,“树有皮,人有脸。今天我丢掉了全部的脸面,丢弃了全部的尊严!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一个没有脸面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简直生不如死,我没脸活下去……” “贫穷不是你的错,我也是穷人出身,关键是我们如何改变贫穷。如果我们不能改变自己的贫穷,那才是最大的耻辱,真正无脸见人……”洪卫见他情绪激动,给他讲历史,讲现实,耐心开导。 在医院住了一晚,师生纷纷探望裴鹏。他情绪不够平稳,坚决要求出院,死活不肯上课,一定要退学。洪卫向罗校长汇报后,决定送他回家,先缓和他的情绪,顺便摸清他的家境。 汽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停在路边。两人下车,又步行了半小时才拐进一个小村庄,这儿已与邻市搭界。走近裴鹏家,洪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低矮的草房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趴在泥地上,墙是泥墙,坑坑洼洼。洪卫推开门——芦苇秆扎成的门没锁,开门见山,迎面就是一张床——床腿是断砖残石,上铺一张木板。床旁有一张低矮方凳,凳上摆两只碗,两双筷。还有一个房间,应该是裴鹏的,只一张床,其余家徒四壁。一股浓重馊味冲鼻而来,呛得洪卫头昏脑涨。这就是裴鹏的家,两张“床”便是最贵重家具。洪卫环视良久,心潮汹涌,不禁深深被裴家的贫穷震惊了。 “家里人呢?”洪卫问。 裴鹏的眼里涌出悲哀,他断断续续叙述了家境。裴鹏上初二时,奶奶夜里用火不慎,房屋成了一团火球。不幸的是,一家三口仍沉睡梦乡。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终于惊醒四周乡邻。乡亲们哭天抢地,企图用木桶把火浇灭,却发现是徒劳。乡亲们冒死从烈火中把裴鹏父母抢救出来,火苗熄灭,乡亲们喉咙也已沙哑。房屋化为废墟,奶奶变成木炭。母亲奄奄一息,抢救未果。裴鹏上学住宿,躲过一劫。父亲从鬼门关捡回一命,残疾了,只能下河摸鱼捕虾,供他上学。 洪卫的泪水脱眶而出,转过脸,悄悄擦干泪。他一直认为自己活得艰辛,裴鹏比他活得更艰辛。他感慨万千,教师不应该只是教书匠的代名词,一个优秀的教师应该是知识渊博的传授者,还应该是经验丰富的心理学家、情感专家,应该是运筹帷幄的教育家,否则会误人子弟。洪卫深切体会到了自身的浅薄。 傍晚,裴父弓着背提着鱼篓回家,脸上的疤痕狰狞恐怖,让洪卫心惊肉跳。得知洪卫是老师,他急切地放下鱼篓,惶惑不安搓着手,猥琐着身,对洪卫大献热情,便要出去准备晚饭,被洪卫坚决阻止。他就倒了鱼篓里的鱼虾,准备晚餐。裴鹏借了碗筷,以凳代桌,搬到门外。三人围着凳,洪卫坐了趴趴凳,裴鹏父子干脆蹲着吃。洪卫捧着热乎乎米饭,看着香喷喷鱼虾,不忍下筷,他吃的是裴鹏的生活费和学费啊。 吃完饭,洪卫用水冲了澡。夏天的蚊子猖獗而凌厉,洪卫到小店买两盒蚊香,与裴鹏挤一张床。裴鹏找两张报纸糊了窗,关了门,在床下支一只空酒瓶,架一盘蚊香点燃,房间里便弥漫起浓浓烟香,蚊子熏得纷纷坠落,洪卫却觉得闷。两人坐在床上聊,他把裴鹏当弟弟,启发他,开导他。他知道裴鹏前途远大,不希望他前功尽弃。洪卫讲母亲,讲父亲,讲妹妹,讲雪儿,沉浸在无限思念中,心里阵阵锥痛。 裴鹏全神贯注地听,洪卫的真诚感动了他,一滴泪水“叭嗒”掉到床上:“老师,你和雪姐姐心心相印,恩恩爱爱,怎么忍心分手?考上研究生不容易,放弃多可惜!” “裴鹏,这个世界有许许多多不公平。命运让我让你经历贫穷,经历磨难,其实是一种恩赐。人生苦短,不言放弃。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世界又是公平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们都是穷人出身,人穷不能志短。” “老师,妈妈临终前抓住我的手,叮嘱我用功学习……”裴鹏双眼噙满泪水,“我永远忘不了妈妈临死前期盼的眼神……我一直记住妈妈的话,学习从来不敢松懈。” “你是个好学生。如果你妈在天有灵,一定会非常欣慰。冲你妈的期望,你也不能放弃。” “嗯,老师,我听你的,不弃学了。”裴鹏突然瞪眼,吞吞吐吐,“老师,请你帮我一个忙,给我换一下学习环境,帮我调一所学校好吗?” “人有千困,世有万难,事事有矛盾,时时有矛盾,不要幻想世外桃源,人要学会勇敢面对。一有挫折就绕道而行,最后将一事无成。这次不是你的错,是贫穷给我们开的黑色幽默。所以要努力学习,尽快改变贫穷落后的命运。” 雄鸡高鸣,天空泛白。洪卫匆匆吃了早饭,与裴父告别,准备回校。裴鹏送他到大路上等农公车,车到,洪卫掏出五十元硬塞给裴鹏,然后招招手,“我在学校等你啊,早点回校。” 洪卫心情难以平静,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一闪而过。下车,他直奔市教育局,查阅了本市中小学特困生档案。他的心灵遭受了一次巨大撞击,灵魂出窍:父母双亡的、父母双病的、父母残疾的……贫困让孩子们面临失学,一个念头更加强烈。他马不停蹄回校,心急如焚找到罗校长,滔滔不绝讲了自己的打算。 “爱心基金会?这个想法不错。全国希望工程已开启两年,资助了大量贫困生,积善行德,功德无量。政教处周主任与爱人两地分居,正忙于调动,你先牵头,筹措酝酿一下。”罗校长掏出五十元,“这钱就算基金会启动资金吧。” 罗校长的支持,让洪卫欣喜若狂,他觉得希望工程应该落实到实处。有了罗校长这把尚方宝剑,洪卫立即找了殷勤、全彪、丁得平等同事,联系各位班主任,拟成立“爱心基金会”, 真抓实干,筹措资金,尽力帮助本市贫困孩子。筹款倡议书像一块巨石,在校园掀起层层波浪。师生们踊跃捐款,只三天,筹措基金达一万三千元。洪卫向罗校长汇报,得到充分肯定和支持,信心倍增。然后让各位班主任组织学生申请特困补助,寻找资助对象。只几天,雪花般的申请表让洪卫头皮发麻,一万三千元不过杯水车薪。他想到了社会力量,就找到薛青,找到毕台长。新闻部连续几天报道了城南中学“爱心基金会”筹办情况,呼吁全社会群策群力,众人拾柴火焰高,将野川市希望工程烧得更加火旺。洪卫五千字通讯《托起希望》在《野川报》头版头条发表,材料充分,数据翔实,令人触目惊心。校长室的电话被打爆,洪卫办公室成了闹市,基金会银行账户款额节节上升。豺哥找了洪卫,打了五万元到账户上,无异于雪中送炭。只一周,爱心基金就突破十万元大关。 薛青父亲现任市关工委主任,发挥余热。他率队到城南中学,热烈祝贺“爱心基金会”工作取得优异成绩。关工委召开现场研讨会,以点带面,点面结合,推动了全市希望工程轰轰烈烈地展开。 第二十九章 按规定,薛青作为师范类大学生,毕业后只能走上讲台,传道授业解惑,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但父亲居然扬眉吐气把她弄出教育系统,全市独一无二,还分配到自己喜欢的电视台,这可是石破天惊的新闻,轰动野川,毕竟教师是清苦职业,有光辉没实惠。薛青除了五体投地的佩服,还有对父亲护犊情深的感激涕零。因为父亲早就失却往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呼风唤雨的潇洒成为他昨日美好的记忆。她清楚父亲为她四处拜庙烧香,低声下气求菩萨拜神仙,这可是他当年最讨厌的活,可他做了,而且成功。薛青脑海里常常浮现父亲满脸倦容的神态,心弦轻拨,暖意洋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薛青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母把她的婚姻大事摆上议事日程。按理,薛青才貌出众,找对象轻而易举,根本不用父母殚尽竭虑,但父母自有父母的考虑。事实上,薛青没有毕业,就成为众多媒婆关注的焦点。毕业工作,媒婆穿梭,薛家门庭若市,门槛踩得发烫。只是介绍的都是干部、富家子弟,父母深谋远虑,对这些候选者一概漠然。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父亲做过领导,觉得干部富家子弟总有些纨绔味道,浮而不实,心底有种本能的排斥,倒希望女儿找一个好学上进,笃实本分的平民百姓子弟。他知道女儿与洪卫是好朋友,却不知他们好到什么程度。他了解洪卫,对洪家情况也知根知底,其实蛮满意,所以到城南中学现场调研时,特地约洪卫周日到家吃饭。当然,他隐瞒了周日是自己生日的事实。 周日是个晴天,洪卫骑车从学校进城。一路上阳光明媚,卧桥凌波,涓水晓堤,柳絮随风。他欣赏着小城古朴古色,陶醉于晨露曦霭,心境怡然,满面春风。两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映入眼帘,他凝神而视,是父亲和张姨。父亲坐着轮椅,张姨推着他款款而行,温暖的阳光照射他们欢快的脸庞,两人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纯真。 “爸,姨。”洪卫放慢车速,缓缓下车。 “小卫,回家,姨烧早饭给你吃。”张姨亲切地说。 “不啦,到薛青家吃呢。”洪卫站在路边陪他们聊。父亲眉头舒展,慈爱的目光笼罩他。洪卫讲了一些耳闻目睹的趣事,三人谈笑风生,时而开怀大笑,惹得路人侧目而视。 父亲是快乐的,发自肺腑。洪卫为他的快乐感到欣慰,放心的告辞。 于一健、田菲菲已到,正在静候洪卫,薛父薛母带四个青年到附近的养和园。养和园是野川老牌茶馆,每天生意兴隆,人声嘈杂。喝茶是野川独特的人文风景,可谓全国独一无二,其他地方的喝茶文化只能望其项背。喝茶,并非只简单地干喝茶水,而是如同酒席,只不过酒杯换成茶杯。野川人有两大爱好,早上“皮包水”——喝茶,晚上“水包皮”——洗澡。汪汪水乡,到处是水,不仅滋润得水乡女子水灵水仙,闻名全国,而且与水有关的生产生活活动丰富多彩,野川人与水形影不离。不说农村水上运输兴旺发达,放眼市区,茶馆浴室星罗棋布,大街小巷,交织成一只巨大棋盘,充塞每一条街巷。野川茶馆忙碌异常,天一麻麻亮,馆主就起床点炉,蒸笼浇水,一会准备就绪,便有顾客临门,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七点左右,上些档次的茶馆便熙熙攘攘,高朋满座,一批批客人失望而归,只能到街头巷尾的小茶馆寻找空座。喝茶吃干丝——把百页切成细丝,用开水烫,用手勒,挤干水,放盘子里。烫些大蒜,切成短短条形,连同生姜丝、花生米等浇头一同倒入盘中,挖勺白糖,舀点香油,倒些酱油,用筷一搅拌,滑腻上口,香甜诱人的干丝便制作完成。品味清香的热茶,咀嚼爽口的干丝,相识或不相识人侃侃而谈,好不惬意。请朋友喝茶,客气的还煮干丝,摆冷盘,喝茶喝酒皆可。煮干丝即把百页配上佐菜调料,一同倒进锅里煮熟。冷盘品种丰富:红枣、黄瓜、香藕、生姜、花生米、蒜头、蘑菇、牛肉、香肚、叉烧……点心花色多样:肉包、菜包、豆沙包、糖包、馒头、花卷、烧卖……还有油汤油水的面条,味香汁浓。 大蒜百页开水烫, 大腿一跷心儿荡; 天南地北吹不够, 嘴儿嚼得油汪汪。 喝茶比喝酒随意放松,少了些拘束,又价廉物美,成为市民交流答谢的最佳方式,尤为受到青睐。特别是孤独老人,捧只茶杯,烫一份干丝,喝一口,搛一筷,有滋有味嚼几下,东南西北扯些闲话,磨磨蹭蹭混个上午,图个热闹,寻个充 实。 六个人吃得大汗淋淋,饱嗝不断。洪卫陶醉于热热闹闹的氛围中,感觉暖意盎然,禁不住眉飞色舞。他喜欢茶馆的热闹,这份热闹是无拘无束释放能量营造的真实流露,绝非装腔作势的蓄意拼凑,在这里,每个人的身心都完完全全放松。吃完,大家兵分两路,薛家父母到菜市场买菜,薛青带洪卫、于一健、田菲菲回家。 四人打八十分,楚汉分明,洪卫配薛青,于一建配田菲菲。薛青早有准备,不仅扑克崭新,还买了不少水果、瓜子、话梅。薛青情绪极为高涨,每一张牌都让她声嘶力竭——出错一张牌,懊悔不已;出对一张牌,欣喜若狂。尖叫成为她的唯一发泄方式,宽敞的客厅里时时飘荡她高昂的分贝,没有停息,因为,她不是出错牌就是出对牌。 “薛青同志,请你关小音量,注意保护公共环境。”于一建板着脸,郑重其事地教训她。 “我的地盘我做主,气死你。”薛青并不买账,对他翻了个白眼,“警察同志,请你不要滥用职权,乱扣大帽。即使是噪音,我至多污染了自己的家,没有祸国殃民,算不上违法行为。” “你这个警察也太没出息,女人的尖叫就能使你方寸大乱?如果遇到女流氓,岂不晕头转向,束手待毙?”田菲菲剜了他一眼。 “别跟我提女流氓。工作了一年多,枯燥无味,一直遗憾没碰到。告诉我,哪里有女流氓?让我见识见识,看看我的意志够不够坚强,能不能经受住考验。”于一建嬉皮笑脸。 “我告诉你,千万别外泄。”洪卫歪过头,故作神秘状,“女厕所!” “精典。”薛青甩了牌,伏到桌上,笑得直不起腰。 “通俗。”田菲菲捣了洪卫一拳,面若朝霞。 “叛徒。你是男人队伍中名副其实的败类,禁不起女色诱惑,公然向同一条壕沟里面的阶级弟兄举起屠刀。呸,鄙视你!”于一建不屑一顾。 牌桌上唇枪舌剑,枪林弹雨。 薛青父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洪卫一甩牌:“帮忙去。”于一建和田菲菲立马甩掉牌,站起身,直奔厨房,倒了鱼、肉、蔬菜,热火朝天忙碌开。 桌边只剩薛青,抓着牌猴急猴跳,双手砸桌,双脚跺地:“不准走。赖皮,赖皮!” 一桌菜做好,众人围席而坐。薛青端上生日蛋糕,三人吃惊地瞪大眼,面面相觑。 “死丫头,就是不听话。不让你买,你偏买,让人家难堪。”母亲嗔怪道。 “这是我们四个晚辈合买的,祝爸爸生日快乐!”薛青对三人挤眉弄眼,轻轻揭开盒盖,一只鲜润的奶酪寿桃栩栩如生。 “薛伯伯,请你许个愿。”洪卫点燃蜡烛,郑重地说。 “祝薛青、洪卫工作再接再厉,生活快马加鞭。祝于一建、田菲菲心心相印,喜结良缘。”薛父起立,闭目,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言毕,睁眼,弯腰,嘴唇尖成圆形,“呼呼”吹风,蜡烛一支支熄灭,升起缕缕白烟。 “祝爸爸生日快乐!” “祝伯伯生日快乐!” 桌上响起热烈的掌声。薛父坐下,大家有些迫不及待,香喷喷的菜热气腾腾。男士小酒盅,女士大茶杯,薛母一一分发。薛青噘起嘴,母亲换给她一只小酒盅,她才脸色转晴,得意地昂起头。 众人开怀畅饮,觥筹交错中,一片欢声笑语。于一建、田菲菲却愁眉不展。 “小于,小田,你们青年人应该朝气蓬勃,怎么死气沉沉,闷闷不乐?”薛父关切地问。 于一建内心的委屈顿时喷薄而出,满脸涨得通红,竹筒倒豆般噼噼啪啪说个痛快。原来,田菲菲父母仍然强烈反对她与于一建交往,并下了最后通牒,让她快刀斩乱麻,要么与父母一刀两断,和于一建远走高飞;要么与于一建一刀两断,与父母共享天伦。 “为什么不能两全其美呢?”于一建异常激动,“不就嫌我家父母地位低贱,门不当户不对吗?卖书不丢人,诚实劳动,合法经营,勤俭持家,不偷不拿。劳动致富,劳动人民最光荣。再说,父母成天与书打交道,耳濡目染,好歹也算知识分子吧,我也算书香子弟。” 洪卫“噗嗤”笑出声。 “严肃点。”薛青捶了一下他,自己却忍俊不禁。 “菲菲,我们苦恋六年。不说比翼鸟,不说并蒂莲,也不说天涯海角,海枯石烂,太酸!我是男人,威武不屈;我是警察,铁骨铮铮。头可断,血可 流,忠贞爱情绝不丢。你要挺直腰,坐稳身。如若相逼甚急,大不了演一出现代梁祝,变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周游中国,周游世界……” “啊,好浪漫的爱情故事,太感人了!菲菲,我嫉妒你。”薛青夸张地双手抚胸。 田菲菲怔怔地盯住于一建,眼睛湿润。洪卫不笑,他想起雪儿,暗暗佩服田菲菲的勇气可嘉,也羡慕于一建有她这样的女朋友。 “年轻人,火气盛。心平气和,心静自凉,多与长辈沟通沟通,最重要的还是争取他们的谅解和支持。明天我与薛青爸去做做田局长工作,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好事多磨啊。”薛母劝解道。 “爸,你一定要帮帮他们,好吗?”薛青摇晃父亲胳膊,撒着娇。 众人目光转向薛父,他点燃一根红塔山,抽一口,长长呼口气,喷出一串烟雾:“终身大事,不可儿戏。父母用意,情有可原;儿女情长,也可理解。但绝非鱼死网破,你死我活。还是要互相体恤,不必大动干戈,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他们贵为父母,仗势欺人,棒打鸳鸯,家都不让进,怎么计议!”于一建坐不住,站起来,双目圆瞪,双拳紧握,似要随时搏斗。洪卫拉拉他,他不情愿地坐下,从鼻孔轻轻哼了哼。 “好,我给大家讲一个戒烟的故事。”薛父若有所思。 “爸,你去年戒了一年,却经不住诱惑,又死灰复燃。”薛青不满地白了他一眼,“还好意思吹,别丢人现眼。” “别打岔,你不懂。给我们启发大呢。”薛父绘声绘色讲起来,“前年春节,薛青妈痛痛快快声讨我,说我抽烟伤了身子耗了钱财,强迫我戒烟,我自然不服。她玩了一招欲擒故纵术,允许我抽烟,但有一个附加条件:我每抽一包必须向她汇报一次。为了说服我,她煞费苦心,我每抽一包,她就拿出一包烟钱存起来。去年春节,正好整整一年,她正式向我摊牌,搬出鼓囊囊一大包零钱,全是十元、五元、一元、五角、二角、一角的纸币硬币,只说了一句:‘这就是你一年从鼻孔冒掉的钱!’我望着堆成一座小山的钱,伤心得食不甘味,后悔不该如此浪费。于是,我痛下决心,从去年大年初一正式开始戒烟。今年春节,又是整整一年,我跟薛青妈说:‘我戒了一年烟,把我节约的钱拿给我看看。’她却说:‘哪有余钱?平时不注意就花了。’气得我七窍生烟。我抽烟还能节余那么多钱,不抽烟倒一分钱没余,你们说,戒烟还有意义吗?” “有意思。”洪卫啧啧称奇。 “难怪妈不反对你了。”薛青大感兴趣。 “他倒有理了。”薛母哭笑不得。 “其实,任何事情无所谓对,无所谓错,角度不同,判断不同。小于,小田,心急喝不了热汤,一口吃不成胖子,遇到挫折一定要沉着冷静。我和田局长关系不错,私交甚笃,工作嘛我来帮助做。” “谢谢薛伯伯。”于一建、田菲菲异口同声。 “不用谢,做什么事都要按部就班。”薛父笑眯眯望着大家,“今天先为我庆祝生日。” “对,为爸爸生日干杯。”薛青精神抖擞举起杯。 “干杯。”洪卫、于一建、田菲菲一同举杯畅饮。 “小洪,个人问题进展如何?不要因为工作影响终身大事啊。”薛母热切给他搛菜,关切地问。 “没有。我爸的身体人人尽知,凭我家条件,怕是一辈子打光棍。”洪卫苦笑。 “小洪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天涯何处无芳草。”薛父眯着一双笑眼,“小洪,我给你介绍一个,薛青怎么样?标准的靓妹,男人一见,眼睛一亮(靓)啊。” “对,近水楼台。”于一建拍手欢呼。 “好,郎才女貌。”田菲菲连声附和。 “撕嘴。”薛青满脸绯红,像一只熟透的番茄。她双手紧紧抓住田菲菲的两腮,用力一扯,田菲菲的脸变成一张漫画。田菲菲伸开两手,对准薛青胳肢窝一掏,薛青成了一条泥鳅,一扭身,松开手。 “我们是哥们,最好的哥们。”洪卫脸有些烫。他的眼光滑过薛青美丽的脸庞,她的目光羞怯投过来,四目相视,迅捷闪开,如受惊的老鼠。洪卫的心里居然涌出甜丝丝感觉。 “对,我们只是哥们,铁哥们。”薛青张开双手,张牙舞爪在空中乱舞,“不——准——乱——说——” 喊声震天,笑声连连,快乐冲破屋子,冲向浩瀚天宇。 第三十章 裴鹏回来了,他是趁着夜色偷偷溜进校园的,校园寂静,师生正上晚自习。他找了个借口在家待了半个月,虽然引起父亲怀疑,但他一向循规蹈矩,总算蒙混过关。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回城南中学,毕竟野川只有麻雀窝大,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想隐藏什么是不切实际的。何况他也深深爱上了高二(1)班这个集体,与大家朝夕相处一年多,融洽而快乐。洪卫送裴鹏进教室,大家友好地与他点点头,然后埋头写作业。师生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表情,裴鹏自己倒惊讶,头脑中的重重顾虑烟消云散。他当然不会知道,几天前罗校长特地召开全校教师大会,专门讲了这个问题,要求各班主任和任课教师教育本班学生,对裴鹏不得嘲笑鄙视,也不得安慰劝导,以一颗平常心对待,就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让他无拘无束,在校园里没有另类的感觉。各班老师高度重视,措施有力,顺利完成了任务,学生的表现恰到好处。洪卫开始关心本班每一位同学,尤其关心裴鹏,为他申请了爱心基金,资助他完成学业。要求全班同学在学习、生活上互相帮助,团结互助风气在高二(1)蔚然成风。 为方便年级工作交流,办公室改为按年级而分。洪卫觉得这种组合更加科学合理,他与“棍僧”们交往频频,水乳交融,配合默契,工作得心应手。第二节课下,洪卫回办公室,放下书,洗手擦干,泡杯茶,坐下批改作业。 丁得平牢骚满腹:“你们一班学生整齐,班风良好,羡煞我。哪像我们三班学生,一个个歪瓜裂枣,每天打得我的手生疼。” “对学生一定要有爱心。上级明文规定,不能体罚学生,这是一条高压线,千万小心哦。”全彪批改着日记,头也不抬。 “棒打出孝子。别看学生人高马大,其实心智幼稚,要严格管理,不能掉以轻心。蛇有蛇路,鳖有鳖道,也算因材施教吧。”丁得平摇头晃脑。 “严格管理是指思想上重视,制度上规范,行动上落实,并非让你体罚学生。学生心智虽然幼稚,但日益成熟。我爱我的学生,投桃报李,他们也会爱我。”洪卫真诚地说。 “别说,洪卫,这儿有一份爱的佐证,写得不错。”全彪手里举着一本日记。 办公室同事全抬起头,明亮的目光齐齐射过来。殷勤歪过身子接过日记,大声朗读: 今天早上上学,我看见两个小贩又如往常,占领了学校大门过道,两只摊上摆满热乎乎肉包。宽阔大道变成狭窄小道,师生一个个小心翼翼,很是拥挤。班主任洪老师推着车缓慢进校,尽管他非常谨慎,还是撞到了一个摊上,两只肉包滚到地下。摊主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瞪起三角眼,要洪老师赔肉包。洪老师息事宁人,赔了摊主两元钱,然后进校。摊主见洪老师走远,拾起两只肉包,用手掸了掸,吹了吹,又摆到摊上卖起来。 这些小贩,实在可恶。平时霸占学校大门路道,影响师生进出,今天还让洪老师赔偿,简直是敲诈,我气炸了肺。洪老师平时待我们不错,我要为他出口恶气。我悄悄从书包里摸出风油精,双手涂满,然后到“瘦猴”摊位浑水摸鱼,挨个把肉包摸个遍,又悄悄告诉了大家。“肉包上有风油精!”同学争相转告,结果隔壁摊位早早销售一空,“瘦猴”摊上的肉包一个没卖掉。他莫名其妙,呆若木鸡。哈哈,我为洪老师报了仇。 “聪明绝顶,谁干的?”众人围上来,“毕晟?看不出来,平时吊而郎当,还有些责任感。不过也正常,只有他才想得出这种鬼主意。” 听着大家的议论,洪卫心头一热。前天晚上难得睡在家里,昨天就碰到这种事。 “校门口的摊贩该整治了,猖狂得令人发指。每天一下课,学生冲向学校大门口,隔着大门空隙购买食品。他们也没卫生许可证,学生哪天弄个食物中毒可就后悔莫及。罗校长平时住在学校,一叶遮目啊,我们早点告诉他。” “焊个实心门,坚决堵死购物渠道。禁止学生购买,谁买罚谁,让小贩饿死。” “扩大学校小卖部规模,薄利多销,方便学生,也为教工谋点福利,一举两得。” “……” 上课铃响,激烈的讨论戛然而止。洪卫上班做练习,方静兼任历史课代表,她把试卷分发给同学。同学们埋头奋笔疾书,教室里响起一片“沙沙”声。洪卫目光如风,轻轻掠过同学们青春的脸。听着“沙沙”声,他突然想起上小学时,学校养蚕勤工俭学的往事。野川东郊有一条大圩,两边坡上全是桑树,校长为丰富学生业余生活,组织全校学生到东大圩采集桑叶。同学们爬上树,边摘桑叶边吃桑椹,欢声笑语,其乐无穷。桑椹是一种枣,蚕豆般大小,呈紫红色,味道清甜,挂满桑树。同学们摘满大包小包的桑叶,吃得嘴唇紫红,排着整齐队伍,唱着嘹亮的歌,高高兴兴回学校。洪卫把桑叶倒进大匾,蚕儿蠕动柔软的身体,咬啮着桑叶,发出“沙沙”声。蚕儿每脱一次壳就成长一次,不断脱壳不断成长,成长的过程叫变态变化。人儿如蚕,也要经历各种磨难,脱几层皮。人生经历磨难的过程,就是蚕儿脱壳的过程,就是不断成长的过程。洪卫目光扫过全班:裴鹏、方静……他的目光停留在每个同学脸上,最后落到毕晟脸上。他毛绒绒胡须下,喉结突出,却目光松散,心不在焉,钢笔趴在桌上。洪卫知道试卷绝对不是毕晟纵横驰骋的战场,不禁叹气。突然,毕晟低头从口袋掏出一张小纸条,悄悄展开,又揉成一团,然后迅速抓笔在试卷上写。 洪卫走过去,目光逼视,敲敲桌子,张开手掌。毕晟有些紧张:“洪……老师,我没……作弊。” “拿来。”洪卫语气加重,同学们目光齐射过来。 毕晟并不心甘情愿地掏出口袋中的小纸团,放在桌上,共四个。洪卫慢慢打开,四个小纸团变成四张小纸条,分别写着一个字母:a、b、c、d,他的泪水差点笑出来。毕晟正在做选择题,他把自己的成绩全部交给了运气,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洪卫想劈头盖脸骂他一通,但想起日记,决定放他一马。知恩图报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他觉得欠毕晟一个人情,反正他也没作弊,就还个顺水人情吧。 “学习要刻苦啊。”洪卫轻描淡写拍拍他的头,一把抓起纸条走过去。 毕晟诚惶诚恐。他知道洪老师最痛恨学生学习不思进取,以为一定会遭到一顿暴风骤雨的痛骂,没想到洪老师只轻轻丢下这一句。毕晟自然不知内幕,他不会想到是自己的日记帮他躲过一劫,其实是他对洪老师的仗义之举解救了自己。 方静每天都到办公室,低着头,红着脸,请教历史问题。洪卫欣赏她勤奋钻研的精神,每次都尽心尽力,为她解疑排难。洪卫还是感到了有些不对劲,上课时,她对他总是目不转睛,眼珠如葡萄,定定不动,火辣辣眼神让他惊恐莫名,他预感会发生什么。她又一次到办公室请教问题,他耐心讲解,她目光呆板,满脸绯红。临走,方静慌张地丢下一封折叠得方方正正的信,踩着凌乱碎步疾逃。洪卫四顾无人,拆开信,是一份情书,看完,不由面红耳赤,胸脯起伏。信中,虽无赤裸裸的海誓山盟,但每个字都喷发出一个纯洁少女情窦初开的真情。她对他的尊敬发自肺腑,对他的崇拜顶礼膜拜,她喜欢他!他感受到了她的脉搏,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他又有了初恋的感觉,惶惑而甜蜜。 回到宿舍,洪卫躺在床上,双手托头,任思绪飞旋。方静是美丽的——青春就是一种美——尽管稚气未脱,但她含苞欲放,迟早是一朵鲜艳无比的花,娇嫩欲滴,芬芳无比。洪卫喜欢方静,喜欢她的上进,喜欢她的单纯,喜欢她脸红的感觉……如果她是同事,她真的是不错的选择。可她是学生,这种喜欢只是老师对学生单纯的喜欢。她与自己年龄相差较大,还要高考,大学还得四年。自己需要的是一个马上可以结婚,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现实的妻子。洪卫经历了浪漫的初恋,他的情感如一片烧焦的土地,不想再经受失败,害怕再次被爱的热焰炙烤得体无完肤。何况,方静应该集中精力努力学习,她前程远大,不能顾此失彼。他不想耽误她,也不想伤害她的自尊,希望找她好好谈一谈,但实在想不出合适场所。办公室、教室人多嘴杂,断然不可。宿舍更不行,最近农村中学连续出事,农村男教师找对象难,有的干脆靠船下篙,与女学生恋爱,宿舍成了约会最佳场所,孤男寡女难免干柴烈火。为了防微杜渐,学校已经明文规定,女学生不得进入男教师宿舍。到校外谈话,更会画蛇添足,引起诸多误解,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洪卫思前想后,心烦意乱,从床上跃起。他找了笔和纸,关了宿舍门,坐下来苦思冥想,字斟句酌,艰难写了一封信。晚自习下,洪卫喊方静,她的眼里放射出热烈的光芒。他赶紧低头避开她的目光,生怕自己被点燃,悄悄掏出信塞给她,努力挤出一抹笑意,便迅捷闪开。方静牢牢抓着信,如获至宝,小心塞进书包底,目光在黑暗中随洪卫的身影远行。 第二天大早,洪卫一进教室就瞟了瞟方静的座位,她的座位空着。他心急如焚,表面却不动声色。毕晟的座位也空着,毕台长来请假,说儿子感冒了。早读课下,方静仍然没有来。望着她的空座,复杂情愫紧紧缠绕了洪卫,他陷入深深自责中,昨天应该找她好好谈一谈的。他绞尽脑汁回想了信中的每一句措辞,觉得并无不妥。他先是由衷赞美了她,感谢她对自己的信任,然后指出她处于人生关键时期,不能掉以轻心,要全力冲刺高考,鼓励她美好的爱情需要美好的前程衬托。只是有一个事实千真万确:信中,他婉拒了她。也许她脆弱的心灵经受不起打击。洪卫暗暗后悔,对待这些心理生理尚未完全成熟的小女孩,自己缺乏经验,远不够老练,她们人小鬼大,怪自己轻视了。他打了电话到方静家,是她父亲接的,平静地说女儿上学去了,询问出了什么事。他吞吞吐吐说她上午没来,赶忙搁了电话。走出校长室,他心事重重,再也没有笑容。中午他布置同学去寻找她,自己关在宿舍闷头胡思乱想,也没吃饭。洪卫清楚,方静的失踪十之八九与自己有关,别人却不知。 下午,方静仍未上学。父母焦灼不安到学校,向洪卫打听,最近几天是否发现方静有何异常。洪卫低声说没有,惴惴不安的表情弄得方静父母倒不好意思,连声劝慰他,表示此事与班主任无关,他们不会追究,让他不要紧张。晚上,方静仍未出现,父母报了案。方静是个非常乖巧的女孩,上学——放学,外出——回家,丝丝入扣,合拍衔接,即使偶尔耽搁,也会有充足的理由,从未出过差池。方静一天未归绝非正常,亲朋好友搜遍全城,外地亲戚也逐个打电话,反馈回来的消息让大家大失所望。家里像炸开了锅,她可是全家掌上明珠。父亲是普通干部,母亲是小学教师,但爷爷奶奶在野川也算高干,外公外婆是知识分子,真的是书香世家。方静是全家人的心肝宝贝,她的失踪掀起惊涛骇浪。洪卫的耳朵成了问讯处,全是关于方静的。洪卫不厌其烦反复叙述:昨天一切正常,没有发现任何反常现象,今早她才失踪,他本能地隐瞒了和她之间的事。人嘴两块皮,他怕闹得沸沸扬扬,毁了方静的名声,毁了自己的清白。洪卫发动全班同学到全城细细搜索,一个个无功而返。 方静失踪了一天一夜,野川被搜了个天翻地覆。家人一夜未眠,担心她遇到不测,母亲哭肿双眼。洪卫一夜未眠,方静的身影如一只秤砣,沉重压在他的心上。深夜他才上床,辗转反侧,却找不到入眠的途径,真希望昏沉沉睡过去,直到方静平安归来。担心困扰着他,他又翻身起床,心存侥幸,骑车满大街转,渴望突然遇见方静。洪卫知道这是梦想,估计她一定躲在哪个角落,不肯示人。天亮,他想向罗校长坦白一切,但一想到后果,就不寒而栗。如果大家知道方静失踪与他有关,他就百口难辩。虽说有方静的情书,但别人也会说是他主动的,勾引女学生的罪名足可以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学校名誉也会受损,罗校长也会受到牵连。他最担心写给方静的信落 到别人手中,那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洪卫心里暗暗痛骂方静,一个文文静静学习拔尖的女生,怎么会如此愚蠢,不知轻重?幸好,没人知道这件事。但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就成了罪人,良心将受到谴责。傻丫头,你在哪里?他真想逮住她责骂一顿。 一上午,洪卫都昏昏沉沉。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像经纬交错的地球仪,又不敢打盹,怕方静冷不丁冒出来。她的家人哭天抢地,但不曾把火烧到学校,因为方静是在上学路上失踪的,要么离家出走,要么被坏人陷害。但父母猛然想起女儿上学时,背着书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当时也没介意,现在倒是个疑点。他们立即赶到学校打听,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洪卫心虚地说没有。父母嘟哝着,奇怪,她上学自行车都没骑。 中午,洪卫扛不住,睡了一小会。他很快醒来,满头大汗,身体成了一块烧饼,在床上烙来烙去。他肯定方静失踪与自己有关,千思万想,决定下午找罗校长讲清原委,顺藤摸瓜,早日找到她。 洪卫红着眼上第一节课。只十分钟,警车长鸣,由远渐近,全校师生探头探脑,观望究竟。两辆警车冲进学校大门,从操场岔开道,冲向高二(1)教室,一左一右停住,两辆车上同时冲下三名威武的警察。同学们的目光一下罩住洪卫,他的心揪起来,一定是为方静而来!他不禁毛骨悚然,难道是方静遇害,从书包里发现线索,警察直奔自己而来?短短十几秒,洪卫思绪翻涌,目光定格在窗外,后窗警察站住向教室张望,前窗警察冲了进来。洪卫镇定自若,冷静望着警察,心头涌现出一股视死如归的悲壮。警察没有理会洪卫,径直扑向教室后面,毕晟被扑在桌上。“干什么?干什么……”毕晟顽强反抗,两名警察扭着他的手臂,按着他的头,毕晟动弹不得,脸贴在桌上,痛苦挣扎。一会儿,毕晟便脸如死灰,血色全无,他被架着,推出教室。 “老师, 救救我!”毕晟绝望地瞥一眼洪卫,激动地大喊,“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一切如此突然,全班同学如坠云雾踩在悬崖边,惊恐地张大嘴巴,瞪大眼睛,却又茫然不解。警察把毕晟推上警车,两辆警车响着警笛,呼啸而去。洪卫冲出教室,追到校门口,愣愣地看着警车扭了屁股。一只手轻轻拍拍洪卫的肩,他扭头一看是罗校长。 “罗校长,怎么回事?”洪卫疑惑的目光盯着他,心惊胆战。 “小洪,出事了,出大事了,方静被毕晟杀了!想不到这小子色胆包天,心毒手辣……我怎么向家长交代,向社会交代……”罗校长点上一根烟,他的手直哆嗦,“我们学校出名了,臭名远扬……我这个校长也做到头。唉,晚节不保啊,不能流芳百世,却要遗臭万年了。你呀,没给我挣脸……” 罗校长的目光狠狠盯了洪卫一眼,摇摇头,重重叹口气,在众人视线中凄然离去。罗校长的目光仿佛一道闪电,击得他神智错乱,灵魂出壳。他惊呆了,毕晟杀了方静?那天毕晟确实有作案时间,但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杀的方静?在哪?用的什么手段?班上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作为班主任,自己难逃其责。千头万绪在他脑中绞成一团乱麻,越缠越紧,他感到窒息。 同事围上来打探情况,洪卫这才注意到,操场上站满老师和学生,指手画脚,议论纷纷。他推开众人,铁青着脸,低头疾步回宿舍,关上门,把自己掼到床上,用被子蒙了脸。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方静美丽的身影,眼角湿润。 中午,丁得平打了饭菜端给洪卫,他一口未吃。同事到宿舍看望他,却无言以对。全彪理解他的心情,帮他安排好课,他昏睡了一下午。 天刚擦黑,宿舍门“咚”地撞开,丁得平大呼小叫冲进来,掀了他的被子:“洪卫,起床,方静回来了!” 洪卫没脱衣,翻身而起,眼睛瞪得滚圆。 “是真的!”丁得平喜形于色,揪了揪他的耳朵,拉住他冲出宿舍,到办公室。 “洪老师,我回来了。”方静低着头,声音若蚊。 洪卫如梦初醒。他盯住她怒不可遏,大声咆哮:“你死哪去了?让大家担惊受怕!” 方静双手绞在胸前,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快,跟我去救毕晟!”洪卫一声命令,扭头带她去派出所。丁得平赶忙去报告罗校长。 一路上洪卫弄清了真相。原来,方静看了洪卫信后,心情郁闷,一冲动,乘车到南京闲逛了一趟,在旅馆住了一宿,今天回来。 派出所里人满为患,真相大白。母亲抱住方静痛哭流涕,责问她为何一声不吭。她只说学习烦闷,出去散散心,别的一概缄默。一家人不再追问,欢天喜地前呼后拥回家。面对警察,毕台长大发雷霆:“我儿子怎么会杀人?你们乱抓无辜,我要控告你们,追究你们的法律责任!”警察却让他回家教育儿子,怪他自己惹火烧身,怨不得别人。众人不解,一再追问,警察讲清事情来龙去脉。方静失踪当晚,毕晟恶作剧,装出一副心神不宁,惊慌失措的样子,悄悄告诉同桌好朋友凡小虎,说自己上午杀了方静,让他保密,并反复叮嘱,一旦泄露就会死路一条。凡小虎知道他追过方静,遭到拒绝,一直怀恨在心,又被他的表演迷惑,信以为真。毕竟事关人命,夜里凡小虎心惊肉跳睡不着,犹豫再三,还是把父亲从床上叫醒,告诉了毕晟杀人的事。凡父是一名老党员,拍案而起。为防止打草惊蛇,凡父第二天报了案。 “蠢货,蠢货!”毕台长眉头紧锁,右手一扬,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毕晟左颊,他的左脸立即留下五根粗红的“黄瓜”。 毕晟被父亲带回家教育。乘父母不备,他坐了辆三轮车到教室,悄悄观察,凡小虎正在安静晚自习。毕晟像一股旋风冲进去,一把拽起凡小虎,一个擒拿,右肩一转,使劲一摔,凡小虎像一只实心麻袋重重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晟哥,饶小人一命……”凡小虎瘫在地上瑟瑟发抖。 第三十一章 政教处周主任调走,罗校长郑重找了洪卫,想让他顶替周主任,态度真诚,言辞恳切,目光泛着温柔的光辉。洪卫脸色僵硬,情绪紧张:“罗校长,我才疏学浅,恐难胜此重任,还是请你重新考虑……何况,我太年轻,别人也不服。”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小洪,你是党员,要勇挑重担,不懂就学嘛。教学工作是学校中心工作,德育工作是学校工作之首,不能掉以轻心,麻痹不得。”罗校长拍拍他的肩,“不必谦虚。你工作时间虽然不长,但成绩有目共睹,你先顶上来,这是学校办公会成员一致研究决定的。年轻人,好好干,过几天把你的任职报告再上报教育局局长室。” 洪卫还想推辞,罗校长脸色阴沉下来。他觉得再不答应就是装腔作势,不给罗校长面子,一股豪情弥漫全身,在胸中汹涌澎湃:“罗校长,谢谢你的信任!我先赶鸭上架试试,你要多多指导啊。” 在罗校长慈爱的目光中,他出了校长室,绕到后面的办公室,这就是政教处了。政教处较为狭窄,可摆两张桌,不过只有洪卫一人。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到本班叫了几名男生悄悄帮自己搬了办公桌。 洪卫做了政教处代主任,毫无先兆,大家吃惊不已。虽没正式任命,但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各种复杂的表情包围着他。他体会到了羡慕和祝贺,不免有些开心。但他也体会到了一种嫉妒,嫉妒是阳光下的水面,表面温暖,暗藏冰凉。短短两天,原本友好的同事关系也渐渐感觉疏远,他有些气闷,对喜从天降多了层感悟。 一周匆匆而过。劳累了一天,洪卫疲惫地坐在办公室休息,静待下班。全彪双手叉腰堵在政教处门口,凶神恶煞地大喊:“洪卫,你小子官运亨通,人生道路上把弟兄们拉下了一截。苟富贵,勿相忘,请客。” 他的身后威武地站着殷勤和丁得平。 “全彪,你参加全市语文教学大赛,轻松拿了第一,要请客也应该是你先来。”洪卫据理力争,“教学是教师吃饭的手艺,有了这门手艺,教师走遍天下都不会饿肚子。其他都是虚的。” “别跟我摆理论谱,听不懂。比赛得奖是快餐,升官发财才是长期代伙。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一定要请,否则别想出这道门!”全彪双手撑着门框,虎视眈眈。 “全彪可是铁公鸡,想从他身上拔毛,没门。”殷勤推开全彪进来,“洪卫,今天周末,你就吃点亏吧,弟兄们有福同享啊。” “是啊,弟兄们希望度过一个愉快的周末,如果指望全彪就得下辈子了。洪卫,你就积善行德,成全大家的美好愿望吧。”丁得平赶紧帮腔。 “好吧,好吧。”洪卫架不住劝,虽然手头很紧,还是爽快地挥挥手。 “哦哦哦。”众人欢呼。全彪抱着洪卫,“叭”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留下一汪湿渍渍的口水。 洪卫出资,大家分头行动,买了菜和三瓶酒。四人回宿舍,喜滋滋搬了桌,一会儿摆满。菜并不丰盛,但大家喝得开开心心,吃得有滋有味。 “祝洪主任大展宏图,飞黄腾达。”三人隆重站起来,目光凝重,双手托碗,颇有一股江湖意味。洪卫连忙站起来,碰杯,仰头,饮尽。 “高处不胜寒啊。”洪卫坐下,摇头叹息,“大家现在好像对我有意见似的,看我都是斜着眼。” “正常啊,你资历太浅,才工作一年多就撞了官运,本来你与大家平起平坐,现在变得高山仰止了。大家自然低头,免得眼酸心酸,眼不见心不烦。”殷勤搛块肥肉,嚼得津津有味,浓浓肉汁流出来。 “看你小子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拔剑出鞘,是个人精。说,搭上了哪个菩萨?”全彪神秘地问。 “菩萨?什么菩萨?”洪卫莫名其妙。 “别假正经。找的什么后台?”丁得平小眼一挤,眯成一条缝,“跟弟兄们透露透露,保证不抢你碗里的饭。现在这世道,后面没菩萨还想香火兴旺?” “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我是一介平民百姓子弟,没有任何后台,真的。”洪卫急了。 “那你给罗校长进贡了多少?”全彪磨着手指作数钱状,嘴凑到洪卫耳边,一股热气熏得他耳根发痒,“别再耍滑,老实交代。” “职务还没批呢,只是代。真的没后台,也没送……你们把这个世界想得太阴暗……”洪卫非常感谢罗校长,自己一没背景二没送礼,不知怎么会被罗校长看中。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美丽得炫目,却不知如何得到的,他有些受宠若惊。 “不讲真话,灌你白酒,比辣椒水档次高多了,还敢迷糊弟兄们。”洪卫的话立即被打断,四只空酒杯排放整齐,又一杯杯倒满,依次倒进他的口中,呛得他直咳嗽。 “别闹了,我们做教师本来就辛苦,没什么社会地位,何必窝里斗。我让大家看一张明信片,朋友寄的。”洪卫打开抽屉,取了一张明信片,“概括我们教师生活的,挺有意思。” 全彪接过明信片,翻了背面,上面写得密密麻麻。他抑扬顿挫读起来: 投身教育英勇无畏, 西装革履貌似高贵, 其实生活极其琐碎。 为了生计吃苦受累, 鞍前马 后终日疲惫。 家长投诉照死定罪, 点头哈腰就差下跪。 日不能歇夜不能寐, 校长一叫立即到位。 一年到头吃苦受罪, 劳动法规统统作废。 身心憔悴暗自流泪, 屁大点事反复开会, 迎接检查让人崩溃。 工资不高自己交税, 走亲访友还得破费。 抛家舍业愧对长辈, 身在其中方知其味。 教师哪有社会地位? 疯疯傻傻自我陶醉! “高,实在是高。作者一定是同行,描述非常精辟。”丁得平赞不绝口。 “别念了,触动我们伤心的灵魂。”殷勤摸索抽屉,突然掏出两本画册,“诗是虚的,这儿有美女呢,这才是实的,快来欣赏啊。” 全彪,丁得平伸长脖子,见是一本《人物绘画》,一本《人体摄影》,全是真人秀。 “洪卫,你真是个风流才子,当之无愧,原来还可以这样金屋藏娇。”全彪不无讥讽。 “瞎想什么呢,教美术的乔老师请我妹妹买的,今天刚收到。”洪卫辩解。 “掩耳盗铃。” “此地无银三百两。” 众人起哄,争相抢看,洪卫就关了宿舍门。三人瞪眼如牛,津津有味看美女。柔和的光线照耀青春酮体,或正面,或侧影,或背部;或直立,或曲屈。模特外貌优秀,神态优雅,曲线优美。三人凝神屏气,如鉴金赏宝的古董家;又如围着一堆骨头,耸身吐舌的狼狗。丁得平面红耳赤,呼吸急促。 “洪卫,你最喜欢哪一张?”全彪抬头瞟了瞟。 “我的观点与众不同。艺术家说,人体是世界上最美的。但我觉得不论人体有多美,一丝不挂未必完美,不如遮点布挡点纱,还有一种朦胧的意境。我喜欢这几张比基尼,朦胧美。”洪卫凑上前,指着比基尼美女说。 “哈哈,比基尼——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啊。”殷勤舔着唇。 “流氓。”丁得平低声骂一句。 “你乳臭未干,胎毛未脱,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殷勤收起画册,“来,喝酒,喝酒,不能引诱青少年犯罪。今天给你们上一堂爱情知识课。” “呸。讲身体是动物,讲爱情才是人物。”丁得平不服。 大家笑着坐下来。 “别打岔,实践出真知。”全彪阻止丁得平,“殷勤,我们洗耳恭听。” “爱情是雅的,身体是俗的,婚姻就是雅俗共赏,传宗接代靠的就是俗——俗不可耐的俗。女人就是一座坚固碉堡,攻克女人就是一场战争,讲究兵法策略的……” “不就是王婆教唆西门庆的那一套,十个过程嘛。”洪卫打断殷勤。 “错,那只是前奏,别人讲过的我不重复。女人的身体自上而下有五道防线……”殷勤停顿下来,故弄玄虚。 “哪五道?”丁得平兴趣盎然。 “谈情说爱只是手段,你的目的就是不断攻克女人一道道的防线。第一道是手,第二道是腰,第三道是唇,第四道是胸,每五道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喽……” “高手。你攻克过几道?”全彪笑眯眯问。 “至多四道吧,要不早就生儿育女了。”殷勤遗憾不已。 “未必,第五道未必是洞房花烛……” 喝酒,笑闹,一个个满脸猴臀。 “女人,让人魂缠梦绕的女人!” 殷勤感慨万千,“我不能再拖,在我们村,跟我同岁的都做爸爸了,而我也要找孩子他妈了。” “上次张老师、单老师不是给你介绍对象了吗?”洪卫问。 “是,一个是医院护士,一个是厂里会计,我该抓紧收网了。”殷勤犹豫不决,“我也不知该选择谁。” “全彪,你也抓紧点。听说刚刚认识了一个女孩,条件不错,透露一下。”丁得平说。 “人生无恒。我运气好,她也是中学老师,而且很漂亮,父母为她买了套房子……” “别吹牛!”殷勤打断他,“你还没我帅,运气会那么好?” “真的。她姓全,父母就想找个姓全的女婿,以免断了香火。姓全的全国又有几个?被我撞了大运。” “喝酒,喝酒。”众人抱住全彪,把酒瓶口对准他的嘴,“你家祖坟葬得不错,让你撞桃花运。” “咕咕。”全彪喝了两口,呛了一下,脸色变成猪肝。 “人生会有若干的欲望,食欲、名欲、色欲、财欲、权欲……经常有人一本正经,标榜自己无欲无求,其实都是虚伪。人有欲望正常,关键是取之有道,争之有度,不能利欲熏心。”洪卫插话,“不怕大家笑话,我最欣赏阿q,每次吃了亏,自我解嘲来一句:妈妈的,儿子打老子,然后一切释怀。大家都瞧不起阿q,其实阿q真的了不起。生活中,人们常常为了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甚至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长工资,发奖金,评先进,提职务……寸土必争,寸利不让,弄得草木皆兵,人际关系紧张。一旦失利,则郁郁寡欢,情绪低落,悲观失望,伤心伤肺,伤肝伤脾,实在得不偿失。还是阿 q聪明,精神胜利法绝对是人生至高境界,大俗便是大雅。阿q值得我们大家学习,退一步海阔天空。” “别说,细想还真有道理。” 众人正在议论,吵闹,有人敲门。洪卫开了门,是薛青,她刚下班,大家起身热烈欢迎。走进宿舍,她的目光落在桌上,不由眉头直皱:“不够朋友,喝酒也不叫我,估计你们周末就在闹。” “哪敢打扰大明星。” 殷勤搬张凳子,用衣袖擦了擦,端到桌子旁,“请坐,请坐。” 洪卫添了碗筷杯,又开了一瓶酒,为她斟满:“为薛主持每天的光彩照人干杯。” “好,也为愉快的周末干杯。”薛青一连干了几杯。 “洪卫官场得意,情场形势也不错,羡慕煞我们。”丁得平醋海翻波,连连敬酒。 薛青也是个闹主,开怀畅饮。一瓶酒又分到五人肚中,丁得平翻江倒海,到外吐了一通。全彪躺到床上抱被直哼。殷勤海阔天空地吹,若无其事。洪卫头痛欲裂,抱头支桌,薛青松勒粉拳,轻轻为他敲捶。 “洪卫,不早了,你送送薛主持,我来收拾残局。” 殷勤指指桌,又指指丁得平和全彪。 薛青便告辞,洪卫送她回家。走在路上,月光皎洁,寒风呼啸。洪卫喜欢这夜,喜欢这风,在这安静的夜晚,寒风最适合自己滚烫的脸,虽然有些刺人,却感到非常舒服, “薛青,与章燕有没有联系?现在也不跟我通信,失踪了似的。” “ 跟我也是,上个月我还写信对她臭骂呢。昨天她来信了,向我解释研究生功课紧,另外与男朋友打得火热,请我原谅,还委托我向你们问好。” “难怪。其实不用道歉,毕竟不是学生时代,大家都有自己的事。章燕的路不顺,现在是苦尽甘来,真的为她高兴。” “人,生来似乎就是受苦的命。你也不错,政教主任唾手可得,前途光明,真为你高兴。” “献丑,我不过是代主任。我觉得运气特好,碰到罗校长这样的领导,终生受益。只不过我怕干不好,丢罗校长的脸。” “你是个聪明人,只要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就会功德圆满,上次创办爱心基金会不就很成功?” “思想政治工作不好做。中国的教育是典型的三点式教育,家庭——社会——学校,三点成面,点面结合,学校教育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说实话,学校教育的功效并不立竿见影,有时老师的一百句话都不抵录像厅一秒钟的镜头。” “正常啊。我想,空洞说教永远没有说服力,这也是我们新闻工作者必须正视的问题。” “是的。我觉得现在的学生,从宏观上需要科学思想武装他们的灵魂;从微观上又需要针对他们的心理对症下药。我想利用办公室兼办一个心灵小屋,咨询解答学生切实的心理问题。中学阶段,正是在人生十字路口孤独彷徨的时期,同学们的心理问题千变万化。裴鹏,方静,甚至毕晟,每个人都需要或大或小的心理治疗。” “好啊,好啊,点子不错,我可以帮你,做个业余辅导员。” “真的?谢谢你,薛青。你在学生心目中具有巨大杀伤力,如果你能出马一定马到成功,事半功倍。”洪卫激动不已,“知道吗,你的形象深入人心,电视里确实光华四射。” “主持人当然得注意形象。不过主要是台里化妆师的功劳,我是坐享其成。” “女人素面朝天是一种自然美,朴素美,但化妆可以遮丑盖缺。不过好像你们女性尤其青睐浓妆,脸上一个个涂得像个青面獠牙的鬼……” “咯咯咯。”薛青笑弯了腰。 夜色包裹两个青春的身体,路灯将身影投印在地上,两人说说笑笑。与洪卫一起,薛青真的很快活,她知道父母的心事,心底也曾涌动甜蜜的期待。可她突然想起初恋,想起那个雷电交加,撕心裂肺的夜晚。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丑陋的过去,她觉得女性失去贞操是丑陋的,尽管不是自己的错,尽管当时身不由己。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考验洪卫,想给他介绍女朋友,如果他同意,说明自己就是自作多情。 “洪卫,毕台长拜托我找你,无论如何向你道个歉,上次毕晟的举动惊吓了你们,明天晚上他请你吃饭。” “不用。这是我应尽的责职,不必客气。” “一定要去啊,明晚还有一个重头戏。我想把毕台长最疼爱的侄女——毕嫣介绍给你做女朋友,我们台当红新主持,包你满意。” “别拿我开涮,人家大名鼎鼎的毕主持怎么会看上我?我只是个没出息的普通教师,何况我家的条件……别浪费时间了。”洪卫心情沉重,欲言又止。 “事物是对立统一的。社会低层的女孩看重物质条件,你对她们没吸引力。倒是文化档次较高的女孩反而欣赏你的才华。机不可失,一定要去啊。”薛青冷静地说。 洪卫扭头看看她,一丝失望爬上心头,他喜欢她,却非常自卑。她给自己介绍女朋友,说明她只把自己当一般朋友。洪卫低下头,觉得不必再为爱所累,心里的爱已薄如稀汤,只要能填饱肚就行:“好,明天我一定去。谢谢你,谢谢毕台长。” “不用谢。”薛青轻轻叹口气,缄默不语。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晚上,毕台长在喜盈门酒楼安排了一间包厢。洪卫如约而至,最后一个走进去。毕台长和薛青站起来迎接,并向各位介绍。 洪卫一一点头向大家招呼。桌上还有两位中年人,男的衣冠楚楚,女的雍容端庄,满脸微笑望着他。薛青身旁是一个女孩,洪卫不敢直视,只飞快地一扫,不禁怦然心动! “坐,洪老师。”毕台长招呼道。 洪卫坐到薛青另一边。 “这是我师妹毕嫣,这是我同学洪卫。”薛青扭头左右介绍。 气氛起先有些拘谨。毕台长不断为儿子敬酒,薛青推波助澜,洪卫逐渐放松。 毕嫣只安静了几分钟,活泼的天性暴露无遗,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余音绕梁,洪卫终于大胆地观察了她的面庞。她脸上的器官并不精致,椭圆脸,单眼皮,眼不大,鼻不高,凑合在一起却非常和谐。她的皮肤白皙光洁,笑靥如花,一头不断甩动的短发尤显精练,他觉得她有一种出尘脱俗的魅力。毕嫣站起来不断敬酒,她个不高,但身材精致,活力四射。 洪卫心态轻松,想到父亲,便不抱奢望,只礼貌应酬。大家谈笑风生,文雅交流,文明喝酒。毕台长恨铁不成钢,谈到毕晟,唉声叹气。 “将门出虎子啊。”毕嫣调皮地端起饮料,“叔叔,明天的社会是创新的社会,为你有这样一位智力超群思维开拓的儿子,侄女敬你一杯。” 毕台长哭笑不得,陪她喝一口,突然板了脸:“小嫣,要敬叔叔的酒回家敬去,不要冲淡今晚的主题。今天叔叔摆的是谢师酒,为你弟弟向洪老师多敬几杯啊,他可费心不少。” “是,遵命。”毕嫣调皮地端起饮料,不断敬洪卫,“洪老师,弟弟顽劣成性,不学无术,给你增加不少麻烦,请多多包涵。希望对我弟弟严加管教,不要手下留情,拜托了。” “谢谢各位盛情。你们太客气,教书育人是我们教师应尽的义务,一定尽力。”洪卫爽快地喝。 “小洪,不错。在电视上见过几次,前程远大哟。”毕父毕母喜笑颜开,频频点头。 “洪老师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大学时就迷倒一大片靓妹,如今一只脚又踏上仕途,春风得意呢。”薛青在一旁煽风点火。 洪卫觉得她夸大其词,脸腮如火,不满地瞟她。气氛如火,目光如火,热气腾腾,他周身热燥起来,脱了外衣,露出深红色开丝米线衣。 晚宴结束,六人分成三组分道扬镳,毕父毕母回家,毕台长送薛青,洪卫与毕嫣散步。 “晚上小心点,最近社会治安不好。”父母突然回头叮嘱毕嫣。 “嗯。”毕嫣点点头,和洪卫融入夜色中。她笑着抱怨父母杞人忧天,不该对社会治安失去信心。洪卫和毕嫣理解他们,一周内野川市连续发生两件刑事案件:周二下午,一伙小青年买了水果不给钱,扬长而去,市总工会德高望重的成主席正好路过,怒斥他们,被小青年一顿围殴,打伤住院。周四晚上,一伙小青年喝完酒,借酒壮胆,比赛看谁拦的车漂亮。一辆辆造型华美,色彩亮丽的车被拦在路边,他们大呼小叫,特别猖狂。适逢省公安厅的一辆车路过本市,也未逃此劫。司机大喊:“我们是省公安厅的……”话未说完,被他们劈头盖脸连续几拳打翻在地:“拦的就是你们的车,把我们怎的……”两件事轰动全城,闹得沸沸扬扬,市民人心惶惶,市领导震怒。公安干警重拳出击,将两伙歹徒全部捉拿归案。 “晚上我是有些怕呢。”毕嫣斜了洪卫一眼。 “没事,有我。”他淡定地说,然后带她去看电影。 群星闪烁,灯火逶迤。薛青跟着毕台长慢慢走,毕台长过了城南大桥,接着向东拐。 “毕台长,这么晚回台里有事吗?”薛青闪着大眼疑惑地问。灯光下,她的脸庞越发迷人。 “唉,做男人太累。男人就是一部永不停歇的吊车,每时每刻都承载沉重的压力,晚上做梦也在冲锋陷阵。今天难得的闲情雅致,更难得与美人散步聊天,真是人生的幸福。”毕台长醉眼迷离,脸色通红,经过电视台大门,径直向东。 “毕台长,外边冷,回台里制作节目吧?”薛青驻足。 “算了,工作不在这一时。今晚喝多了,不想浪费良宵美景,走一会吧。”他自顾自向前,头也不回,“小薛,工作一年多,对我评价如何?” “欣赏,事业有成,成熟稳重。”薛青迟疑一下跟上去,怯怯地说,“你是个成熟的男人,我挺崇拜你。还望毕台长多多提携啊。” “别客气,我和你爸是多年的老朋友。”毕台长目不斜视,眼观前方,右手突然搭上她的肩。他的手像一块碎石,在薛青心湖溅起一片浪花。她斜视着他的手,他的手又成了一块巨石,如千斤压坠,她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别人看我仕途得意,其实内心的凄凉无人体会。聪明的女人嫁富贵男人做靠山,聪明的男人投权威岳父做靠山。我是农民的儿子,为了前途,心甘情愿走了一个聪明男人的路,仰仗岳父的权势,才爬上今天的局长位置。老婆自小娇生惯养,在家里一向居功自傲,盛气凌人,对我颐指气使,最擅长河东狮吼,闻不到她身上一点点的女人味。我的家不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而是《三个男人的故事》,没有浪漫的温馨,只有雄性的阳刚……”毕台长的冤屈找到了突破口,像一列火车在崇山峻岭中纵横驰骋,穿越隧道,隆隆而逝。 薛青静静听着,右肩晃了晃,他缩回手:“小薛,你才是女人中的精品,才貌双全。” 薛青是何等的精灵鬼怪,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面对男人的赞誉,她固然心花怒放,何况是顶头上司——一个成功男人的金口玉言。但他毕竟是一个中年男人,最重要的是一个已婚男人,是别人屋顶的一片瓦,即使是金的,哪怕金光闪闪,光芒万丈,也不会取下来盖自己的屋。 “毕 台长,命运是公平的,谁让你其他方面太杰出?当然用不算完美的婚姻给你平衡一下,这才是真实的人生。”薛青笑了。 毕台长一阵讪笑,黑暗遮掩了一切。不知不觉,他们走到甸垛村,村子与学校相隔大片大片的农田。一辆汽车扫射而来,薛青转过脸,她看清了村口的石碑。 “毕台长,回吧,让熟人看见不好。”她闪着明亮的眼睛轻轻说。 他在黑暗中瞟瞟她,只好转身,两人沿原路返回。路上鲜有车辆,只有他们两个孤独的身影。 “小薛,好好干,我会帮你。”毕台长用力拍拍她的肩。 薛青一扭身闪开:“谢谢毕台长。不过我始终觉得一个人还得靠自己,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金子总会发光。” “是吗?幼稚,太幼稚!哈哈哈……”毕台长阴森森的笑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令人毛骨悚然。他掏出手帕,擦拭笑出的泪水。 “难道不是吗?内因是事物发展的根据,外因只是条件,外因通过内因才起作用。”薛青慢下脚步,注视着他,倔强地昂着头,“你能成为男人中的精品,主要还是你的主观努力啊。” “哲学学得不错,可惜是纸上谈兵。你不缺聪明,最缺的是生活阅历,后者往往比前者更重要。一个好汉三个帮,荷花好看还须绿叶扶持,我能混到今天人模人样,全仗了岳父,没有他我屁都不是!”毕台长边走边挥舞手臂,情绪亢奋,“不错,是金子确实能发光,但必须有个前提:别人用你。即使是块金子,如果摆在阴暗角落,只能莹光点点;如果埋到地下,则是一片黑暗。金子发光程度并非取决于金子的成色,而是决定于领导对你的重视程度。让你大放异彩,你就大放异彩;让你发一点光,你就发一点光;让你发不了光,你就发不了光。发光的都是金子吗?大错特错,有不少发光的还是玻璃呢。那些平庸的人就是玻璃,因为有了阳光的照射,倒折射出光芒,金子未必比玻璃亮呢。不必拐弯抹角,我就是你的阳光,你要发光还得依靠我。” “太深奥,不懂。”薛青低头微笑,“还请毕台长多多栽培。只是我悟性不高,想讨教一个问题:你们做领导的最喜欢哪一种下属?不要保守,让我也有进步的机会。” “标准不一,因人而异。但有一种人处处讨巧,深受各种领导青睐,他们的最大特点就是:听话。因为,面对听话的下属,领导才能最大限度显示自己的尊严,才能保证自己的指示得到最充分的贯彻落实。当然,听话的下属也不吃亏,他们会得到许许多多实惠……”毕台长眼神暧昧,言语意味深长,“小薛,你不是悟性高低的问题,而是大智若愚,聪明绝顶。关键是要早日成熟,少些书卷气,尽快适应这个社会,才不辜负自己的优秀。” 她仔细咀嚼他的话,陷入沉思。 毕台长的大哥大响起来,他掏出方砖一般大小的大哥大停在路边接听。一阵嘀嘀咕咕,毕台长神情严肃地招呼薛青:“快,你快到人民医院,有一条大新闻。”他加速疾走,她趋步紧跟。没一会,电视台采访车飞速而至,薛青开门跳上去,同事取了摄像机坐等。采访车风驰电掣飞向人民医院,人民医院在城南大桥西南,位于电视台正西。车在医院大门口一停下,他们跳下去,直奔急诊室。急诊室外,围观者甚众,大家议论纷纷,几名警察绷着脸维持秩序。薛青推开众人进去,同事扛着摄像机紧跟。一名男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上缠满绷带,血迹斑斑。床边站着一个女人悲伤哭泣,一对双胞胎姐弟跪在地上,凄厉高喊爸爸。薛青突然瞥见于一建,他低垂头颅默默注视床上男子,眼里噙满泪花。薛青与于一建打了招呼,开始工作,很快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晚上,五名青年在西门大酒店吃饭。酒足饭饱,他们说说笑笑出去,一青年在酒店门口不慎与人相撞,双方发生争执。对方也是一帮青年,仗着人多势众,寻了棍棒,把五名青年包围殴打,惨叫声不绝于耳。于一建表哥杨乾是西门大酒店职工,认得吃饭的一伙青年,听到打骂声冲出来,好心相劝,尽力阻止。双方推推搡搡,打打扯扯,顺着大马路向南继续纠缠不清。杨乾耐心劝说对方,都是野川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理应互谅互让,何必拳脚相向呢。对方恼羞成怒,叫他不要狗拿耗子,向他猛击。杨乾跌倒了又爬起来,额头鲜血直流,但他不愿轻易放弃,身子横在队伍中间,仍然试图分开双方。雨点般拳头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被砸成麻花,太阳穴受到重击,仍眯着眼坚持。到城南派出所附近,杨乾终于软绵绵倒下去,送到医院,呼吸停止。 急诊室里哭声震天。于一建咬牙切齿,双目圆瞪:“太猖狂!”薛青仔细打量杨乾强壮的身体,他的身体躺在床上被子女拉扯,毫无反应。她的眼泪流下来,为于一建,也为他表哥,迅速与同事展开采访。 “我认识,是个好人呢。”一个老大爷满眼含泪,“记者同志,我是他邻居,你们要好好报道他呀,平时经常照顾我们,他真是个好人。唉,好人不长久啊……” 接二连三的采访让薛青的心灵为之战栗。在杨家,杨乾就是一根顶梁柱,妻子没有工作,一对儿女才上小学二年级。他的骤然离去,使杨家轰然倒塌,家不成家,娘仨举步维艰。薛青痛下决心,一定要通过新闻报道帮助摇摇欲坠的杨家!从另一个角度,薛青心中又升起一种责任,她觉得不能孤立地看待这件事。一周来的三件刑事案件有其必然性,一部分青少年道德沦丧,法制观念淡薄。她希望杨乾之死能唤起全市人民的正义之感,弘扬社会正气,打击歪风邪气。 薛青满怀激情,饱含热泪,一篇篇报道如一颗颗重磅炮弹。《杨乾,一个响亮的名字》、《青年之死的思索》、《法治与德治》……小城轰动了,地动山摇。大街小巷,浴室茶馆,只要有人群,杨乾就会成为议论的主题。市民愤怒了,大家呼唤法制,谴责邪恶,为杨乾之死鸣冤。全市上下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以德治国,以法 治国”大讨论。公安机关配合舆论媒体,在全市掀起“冬季严厉打击各种刑事犯罪分子”的攻势,摧枯拉朽,锐不可当。漏网犯罪分子抱头鼠窜,如丧家之犬。小痞子也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社会治安日益好转,电视台报道功不可没,毕台长受到市领导表扬。自然,毕台长将市领导的笑容通过自己丰富的表情呈现给薛青,她无暇顾及领导的鼓励,和同事精心策划,夜以继日组织新闻稿件,红润的面庞日渐消瘦。她的工作得到了全市人民的认可,得到领导的认可,得到同事的认可,她欣慰而自豪。她与于一建进行了沟通,希望对杨乾一家有实质性帮助,盼望上级部门能给杨乾弄个“烈士”、“见义勇为积极分子”之类的荣誉称号。可她失望之极,杨乾不过是在拉架过程中被打致死,且与一方熟悉,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他见义勇为,充其量只能说明他心地善良,为帮助朋友惹火烧身,被害致死。他死得冤枉,形象不算高大,但他的死绝对震撼了人们麻木不仁的心灵。 火化那天,哀乐低鸣,悲泣悠幽。许多市民自发送来花圈,加入送葬队伍。一缕青烟,袅袅升天,杨乾——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青年化为灰烬。杨乾没有成为英雄,但他的姓名成为全市人民脑海中一道抹不去的记忆,十年,二十年,甚至几十年。 于一建和薛青找到洪卫,希望他启用“爱心基金会”资金帮助杨乾一对儿女。洪卫觉得责无旁贷,深感意义重大,请示了罗校长,便和薛青到杨乾子女所在的花园小学摸底调查。校长接待了洪卫,听清他的来意后非常感谢,并告诉他,全校师生为姐弟俩捐了款,帮他们共渡难关,不少市民也捐了钱物,本校退休教师倪一朋挂钩长期资助姐弟俩。倪一朋?洪卫耳熟能详:全市名气响亮的小学生书法培训班老师。 薛青来了兴致,打听详情,询问倪老师怎么会想到资助姐弟俩。校长告诉他们,倪一朋一向乐施好善,利用寒暑假办小学生书法培训班,就是为多赚点钱资助贫困孩子。薛青的职业敏感令她顿生好奇,她要了倪一朋家庭住址,和洪卫前去拜访。 倪一朋的家位于老城区中心,一幢四层旧式筒楼里。洪卫与薛青钻进阴暗的楼道,爬上楼顶,停在一扇门前,门上隐隐约约贴着一副对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薛青轻轻敲门,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开门,堵在门口,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薛青细细打量他:高高的个子,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身穿一套旧中山装,脚登一双泛白黄球鞋。 “您是倪一朋老师?我们找您的。”洪卫笑盈盈招呼,作了自我介绍。 “请进,请进。”倪一朋让开道,两人挤进屋子。严格地说,屋子只能算房间,十多个平方,一张床,一只书柜,空间所剩无几。两人坐到床上,房间立时拥挤不堪。薛青提起杨乾,倪一朋摇头叹息,情绪激动:“死得可惜啊,拉架拉掉了性命,天理难容,还是那些人文化素质低啊!他们只图打架快活,却不问别人死活——一个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的生命啊。人家还有老婆孩子,是家里的生活支柱,就被那些人残忍地折断了。唉,最近发生在城区的三次青少年违法犯罪,归根到底都跟他们缺少文化有关。”老人举起衣袖擦眼角。 “所以,你就想资助两个孩子?”薛青的职业习惯让她开始刨根问底。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个人的茁壮成长,取决于受教育程度;一个国家的兴旺发达,根在教育。一个人可以不吃鱼不吃肉,但绝对不能不念书。教书时,看到许多孩子因家境贫寒被迫辍学,我就心疼。十多年前,我收入不高,但还是力所能及资助一些贫困孩子,看到他们重返校园,我就特别开心,特别满足,特别有成就感。现在物价上涨,我有些力不从心,只能办些书法培训班,一方面指导孩子写好字,一方面多赚些钱资助几个贫困学生。” 薛青觉得大有文章可做。一个多小时交谈,他们知道了老人在十多年时间内居然资助了一百多名孩子!洪卫大为感动,为老人持之以恒的善举。受到他资助的孩子,有本地的,有外地的,其中,有十多名考上了大学。今年,他还同时资助着十三名不同地域不同年级的孩子。 “倪老师,您十多年来共资助了孩子们多少钱?”薛青激动地问。 倪一朋捧出一只纸盒,翻着厚厚一摞汇款票根:“大概近十万吧,这儿汇出去的就有四万啰。不瞒你们,我每天无聊时就翻出票根,真的觉得自己在干一件有意义的事,值得。唉,老啰,不中用了,没钱,要不可以资助更多的孩子啊。” 洪卫和薛青翻着新旧不一的汇款存根,双眼模糊。薛青抬头注视着貌不惊人的老人:“倪老师,明天我来采访你。” 倪一朋摇摇手:“啊,你是记者?助人为乐凭的是真诚,如果让你们宣传报道就违背我的本意。我有三个子女,早就成家立业。老伴死得早,我前年退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写写字看看书,悠闲清淡地生活。其实,我的思想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高尚,资助孩子也充实了我的生活,自己也能延年益寿呢。” 薛青与洪卫反复做工作,老人意志坚定,坚决不同意报道。洪卫便讲了“爱心基金会”的来龙去脉。 “倪老师,独木难支,资助贫困的孩子需要我们全社会共同努力。宣传你就可以呼吁更多的人向你学习,为希望工程添砖加瓦,造福千秋万代。如果那样,不是更符合你的心意,起到更大的作用吗?” 经过反复劝说,老人动心了:“真的能达到这种效果?我省吃俭用这么多年,也资助不了更多的孩子啊。” 第二天,薛青带了名摄像记者,采访报道了倪一朋。新闻播出,立即在全市引起强烈反响,市民纷纷打电话,写信询问资助之事。薛青的通讯《一块希望工程的砖》在《扬子时报》、《野川报》发表,反响强烈。城南中学“爱心基金会”账户上又增添了三万多元,洪卫激情难抑。全市希望工程如雨后春笋,生机勃勃。 第三十三章 洪卫找了方静。他一直想找她认真谈一次,苦于没有合适机会,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但上次事件对他震动很大,她又我行我素,身影仍然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搅得他心神不宁。洪卫下决心喊方静到了办公室,只他们两个,她双手垂立,最大限度埋着头。 “方静同学,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太傻,海市蜃楼固然美丽,却是虚幻的……”洪卫笑着说。 “吧嗒吧嗒”。她的泪水滴下来,越涌越多,渐渐变成断闸之流。 “老师,我错了……我不该给你写信,不该不辞而别,让你们担心……我知道,在你们心目中我不再是好学生,我太冲动,真的很后悔……”她抽抽泣泣,脸上成了瀑布。 洪卫静静望着她,掏出手帕递过去:“你多虑了,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好学生,我相信你。你很优秀,学习拔尖,性格单纯,可惜,我不能,因为我是老师,你是学生,职业道德约束我。如果我放任自己,就会影响你的学业,耽误你的前程,不仅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父母,对不起罗校长,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教师这个神圣称呼……总之十恶不赦,应该立即枪毙!我是洪家独子,现在父亲下肢瘫痪,他想儿媳想疯了,其实是想孙子想疯了!你太小,等你到法定年龄我父亲怕早就气得老年痴呆,嘴角歪歪,口水淌淌,我怎么对不起他二十多年养育之恩啊。” 方静破涕为笑。她举手遮脸,遮住笑容,许久,才放下手,抬起头。 “方静,你是大人了,考虑问题应该更加成熟。上次你离家出走,全家人为你提心吊胆,全校老师同学为你担惊受怕。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要五马分尸?起码也要遭雷电劈顶。人具有社会性,每个人一举一动都牵一发而动全身,与周围息息相关。” 洪卫的话语像涓涓溪流,流淌到方静的心田,清清凉凉,干净透彻,她为自己不理智行为懊恼不已:“老师,对不起……我错了。” 他想象着警察从天而降,包围高二(1)班的场面,震惊校园,震动全市,全由自己引起。想到方静大名远播,精神恍惚,神经衰弱,这些日子甚至有些厌学,怕见老师和同学,对他多了份依赖。他感到非常内疚:“方静,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必耿耿于怀,患得患失。其实这件事未必是坏事,或许它是人生一笔宝贵财富,千金难买。当你回忆中学时代,你一定会为有这么一段丰富经历而自豪。假如碰巧高考作文是《最难忘的一件事》,你一定才思敏捷,下笔有神,高分十拿九稳。青春是多彩的,不必刻意涂抹颜色,轻轻松松,快快活活,尽情释放青春的绚丽多姿……” 洪卫不想增加她的压力,娓娓而谈,循循善诱。她僵硬的肌肉有所松动,头颅微抬,眼睛明亮地瞟着他。其他老师下课回来,洪卫结束谈话,让方静去上课。 看着她渐去的背影,他又想到毕晟。毕晟沉稳了很多,当时被警察抓到派出所他魂飞魄散。那晚,他溜到学校揍了凡小虎,被洪卫送回家,饱受了一顿重捶。毕台长像一头狂怒的雄狮,两眼通红,张牙舞爪,对儿子拳打脚踢,“嗷嗷”号叫。毕晟蜷缩在墙角,双手护头,哭爹喊娘,成了一只坐以待毙的沙包。亲戚把他从父亲手里救下来时,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已经休克,被送到人民医院抢救。毕晟在家休息了几天,回到学校,洪卫按惯例喊他到办公室谈话。他自知闯下大祸,耷拉着脑袋,像一棵被雷电击断的树苗。洪卫看到他满脸条条杠杠的伤痕,千言万语变成简洁的三言两语。他表扬了毕晟体格健壮,推荐他到校篮球队打球,告诉他到篮球队报到事宜,便让他走。毕晟抬头吃惊地盯住洪卫,愕然张大嘴巴。洪卫摆摆手:“去吧,好好练,为学校争光。”毕晟抿嘴,身体突然像弓一样弯下去,又抬起来,双目圆瞪:“洪老师,再不争气我就不是人!看我以后的表现……”他一扭头,窜出办公室。 毕晟果真换了一个人,篮球场上生龙活虎,篮球场外中规中矩,学习刻苦,进步明显。洪卫感慨万千,对毕晟的变化居然有些不适应。 洪卫办公室门上挂着“政教处”、“爱心基金会”、“心灵小屋”三块木牌,他的办公室开始热闹。同学们冲着“心灵小屋”而来,把洪卫当成良师益友,倾心抒说内心秘密。起先高中同学三三两两试探而来,后来初中同学也慕名前往。洪卫像一个大哥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努力解答大家的疑问。洪卫眼里是孩子们繁杂交错的世界,孩子们的世界千奇百怪,孩子们的心灵单纯而复杂:单亲家庭形成的偏执,对异性同学的好感,学习落后的自卑,面对代沟的困惑,考试作弊后的阴影,同学关系紧张的压力……不一而足,不胜枚举。同学们把内心的隐私袒露在洪卫面前,无遮无掩,他感谢同学们的信任。他本来开设“心灵小屋”,只为解决少数同学心理问题,结果歪打正着,同学们蜂拥而至。洪卫感受到同学们心灵上的沉重枷锁,自己也感到心头沉甸甸。还好,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万事万物皆有其规律。洪卫经历过坎坷,从自身感受出发,语言化春雨,润物细无声,尽力抚慰同学们的心灵。他知道,语 言其实并非灵丹妙药,但他努力发挥语言的功效,不夸大其词,不空洞无物,而是从同学们角度贴近实际地分析,给他们以启迪和帮助。洪卫对每个同学都态度诚恳,有的放矢,因而同学们都喜欢向他倾诉。不过他知道,凭一己之力,想解决全校学生的心理问题,无异于白日做梦。在学校办公会上,他建议各班班主任加强对本班学生心理疏导,罗校长点头首肯。洪卫体会到了教师的神圣和伟大,教师不是普通的教书匠,还应该是学生心理疾病的大夫,是学生心灵枷锁的钥匙。在其位,谋其职,他并不喜欢教师职业。高考前夕填报志愿,他颇伤了许多脑细胞。因考虑家境困难,才选择了有补贴的师范大学。他觉得凭自己的能力做教师一定会轻松自如,工作实践中,才明白教育工作者吃的是良心饭,想做一名合格教师并不易。教育工作千头万绪,教育也是生产,如工人织布,如农民种田,如科学家发明……唯一区别在于他们的产品是毫无生命的物质,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教师生产的产品却是鲜活的人才,有思想,有个性,性格迥异。教师真的是革命的老黄牛,吃的是草,挤的是奶。备课笔记上的横格,便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每天耕种沉冗的希望和遥远的向往。课堂是河,讲台是舟,黑板擦是桨,指引学生奋楫前行。一摞摞作业堆积,打上勾勾叉叉,如愚公移山,乐此不疲。试卷摊呈,每一个鲜红分数便是一个心血的烙印,为每一个高分而欣喜若狂,为每一个低分而垂头丧气,神经兮兮,癫癫狂狂。 洪卫觉得对学生必须进行正面教育,用阳光照耀他们心头的阴暗。深思熟虑,他请示罗校长,想组织一台“雷锋、赖宁在身边”主题文艺演出,由学生自编自演,通过文艺形式讴歌校园好人好事,鞭挞校园不文明行为,罗校长点头应允。洪卫立即发出通知,在校园掀起轩然大波,学生热情高涨,出乎他的意料。短短二十天,他领着一帮青年教师对节目筛选了几次。同学们的节目让洪卫大开眼界,构思新颖,表演独特,虽稚气未脱,想象力创造力还是让他惊诧万分。节目原定在操场上表演,为了取得最佳效果,洪卫联系了市文化馆,并请了文化馆四名工作人员伴奏,每人二十元报酬,节目自然锦上添花。三月五日,毛泽东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号召纪念日,文娱演出在文化馆举行。因有了专业音响和乐队,文娱演出高潮迭起,精彩纷呈。相声、演唱、小品、魔术、乐器演奏、舞蹈、小合唱……台上同学聚精会神,台下同学全神贯注,每一个节目都会引起本班同学欢声雷动,每一个节目都会得到热烈欢呼,掌声阵阵,笑声连连,经久不息。有同学冲上舞台找到洪卫,强烈要求加演,他乐滋滋应允。又有老师同学冲上来即兴表演,气氛浓烈,激情飞扬。罗校长双手交叉胸前,满意地咧开嘴巴。 洪卫组织文娱活动一炮打响,工作渐入佳境,生活也有声有色,和毕嫣关系顺风顺水。但他觉得自己的心理也有疾病,爱过,伤过,痛过,对爱情不再热情似火,如匆匆过客,倦慵而懒漫。看见一对对亲密无间的恋人携手相牵,洪卫心中腾起一团思念之火,将思绪化为灰烬,什么都不想。他像一只温驯的肥猫,懒洋洋趴在角落,眯缝着眼,冷面相视,绝无冲动。毕嫣是一团火,她是不少男孩的进攻目标,她的一次微笑都能让他们魂不附体,回味无穷。洪卫是一盆水,他的冷静甚至冷漠反而激发了她的好奇,她要燃烧,她要把他烧开,煮沸,然后蒸发。 宿舍成了洪卫与毕嫣约会的最佳场所,每次丁得平都主动回避,为他们提供方便。周末,两人又一次约会,坐在床上聊。她终于逮住机会,眼里射着一束火光:“是我哪儿做得不好吗?让你冷若冰霜。” “没有,你很好啊。”洪卫慌乱地躲开她的目光。 “那你为啥像温开水,一点没有激情?”毕嫣不依不饶。 洪卫不说话,微微抬头,看日光灯管。日光灯照射着他的眼,一会儿便成了色盲。 “心中有痛?”毕嫣抓住他的手,目光直视,声音轻柔,“能讲给我听听吗?” 真是个聪明的女孩!洪卫迎着她的目光,被她急切的真诚融化。他便讲起初恋,讲起雪儿,声音平缓而低沉,脑海浮想联翩,语气饱经沧桑,好像艰难跋涉在暴风雨中,饥寒交迫,无依无靠,心里落满冰凉的雨水,溅起一曲哀婉的《二泉映月》。毕嫣托着下巴,虔诚地听。她的脸上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更替,他浑然不觉。 “得不到的都是美丽的,初恋总是得不到。”毕嫣怅然若失。 “不,初恋时双方付出的是真情,所以初恋才会最美。”洪卫扭头,突然瞥见她眼中的泪光,连声道歉,“对不起,我这人……只顾自己的感受,忽视了你的感受……” “不,你是有情有义的男人……”毕嫣轻轻翻过手掌。 洪卫抓住她的手,细细揉搓,激情奔涌,她的手洁润如玉。她脸色潮红,娇喘急促,猛力扑进他的怀中,双手如钳,紧紧搂住他的腰。洪卫身体的每个毛孔都燃烧起来,噼噼啪啪,不可遏制。毕嫣咬住他的唇,两人倾情相拥,双舌如焰。他的手刺进她的衣服,感触到 她皮肤的细腻光滑,双手如剑,犀利地在她身上乱舞乱戳。 “灯光,刺眼……” 毕嫣的声音随全身颤动,洪卫起身熄了灯。 黑暗中,两人缠缠绵绵,大汗淋淋。 “坏蛋。”毕嫣突然低骂,伸出手指在他脖上用力一划,“不要对不起我……我要给你留个纪念!” 洪卫感到钻心般疼痛,不禁呻吟了一下。他摸摸脖子,清晰触摸到了一条长杠杠,恼怒地抓到她的手,一个个指尖试探,终于逮到她小拇指尖尖的指甲:“漂漂亮亮的女孩为什么要留长指甲?” “你们男人不懂。曲则直,枉则全,洼则盈,敝则新,万事万物相对相克。明朝嘉靖年间,倭寇猖獗,鸡犬不宁,沿海妇女扎发髻,插发钗,发钗既可美容,又可防身。今天女孩都爱留长指甲,既为了美观,也是为了与男朋友争吵时准备的常规武器,你可要当心。” 洪卫笑了,轻柔地搂着她的脖,两人相抱相拥,窃窃私语。 洪卫待在学校时间愈来愈少,下班后的身影全交给毕嫣。她是市电视台当红主播,晚上值班,他每天接她。 毕母是个慈祥的人,怕洪卫约会回去太晚,便为他在自己家铺了一张床。毕嫣家是私房,有五六间之多。 毕父有些不开心:“还没成家,当心舆论。” “怕什么,成了亲换了心。女婿如半子,我喜欢。” 于是,每周六,洪卫都在她家过夜。第二天早晨,他还在睡,毕母叫醒他,端只脸盆,拿了牙刷,挤上牙膏,让他嗽了口,递条毛巾,洗了脸,让他坐起来,披上衣服,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放只方凳,垫张报纸,让他吐骨头。吃好,再递条毛巾,让他洗了脸再睡。洪卫有些难为情:“阿姨,你太客气,别这样,我受用不起。” “我没儿子,就做我儿子吧。好好待小嫣。”毕母微笑离去。 于是,每次都是鸡汤,鱼汤,骨头汤,花样翻新,香气袭人,久违的母爱令洪卫找到家的温暖。他觉得应该感恩戴德,便不再胡思乱想,心满意足,一心一意谈恋爱。 春暖花开,杨柳随风。 “十三棍僧”土崩瓦解,行动诡秘。大缘聚少离多,忙碌异常。全彪、殷勤也陶醉爱情蜜罐中。 “五一”放假,洪卫陪毕嫣到南京游玩了两天,故地重游,别有滋味。他决定忘却过去,开始崭新生活。三日回校上班,洪卫到信箱取报纸信件,一张明信片滑落,洪卫捡起细看: 殷勤: 劳动节快乐!祝你劳动节对女士更献殷勤,继续脚踩两只船(我们是中学同学,有幸同时与你恋爱,想不到吧!)游戏人生,为学校争光,为教师添彩。 知无不言 收信人一栏写着:城南中学政教处转殷勤收。 洪卫犹豫良久,决定找殷勤。他不在办公室,洪卫出去找,见他从校长室出来,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洪卫递上明信片。 殷勤目光痴呆,唉声叹气,举起手中三张明信片。洪卫接过一看,内容相同,只有收信人一栏“政教处”分别改成“校长室”、“教导处”、“总务处”。 “你也太贪得无厌,胆大妄为了吧?有的老师一个对象都谈不到,你一谈就俩。怪不得别人,这两个女孩挺智慧的。”洪卫批评道。 “怪我吗?失败太多,对胜利自然充满渴望。我不过是求胜心切,希望增加一点保险系数。刚刚接触一个月,怎么知道她们中谁与我更合适?两人的手我一个都没碰过,能算道德败坏吗!最毒妇人心,泼我臭水,这一招好阴险。倒霉,她们居然互相认识。奇怪,她们彼此怎么知道的呢……”殷勤咬牙切齿。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机会我陪你找她们好好解释一下。” “我一定会找她们!”殷勤气愤难抑,粗气急喘。 洪卫便让殷勤帮助自己组织“五四青年节”活动。上个月,洪卫与校团委一班人苦思冥想,突然想到高中部有不少学生年满十八岁,他们思维豁然开朗,欲组织一次别开生面的十八岁成人宣誓仪式,增强他们的成人意识,强化思想政治教育。殷勤书法出色,洪卫让他大显身手,抄写宣誓词。 四日,阳光灿烂,天空澄碧。洪卫组织全校年满十八岁的青年学生在操场举行成人宣誓仪式,队伍整齐,师生严肃。罗校长作动员报告,师生代表发言,最后由洪卫领誓。两名青年教师高举国旗,二百多名学生右手紧握,脸色严峻,紧跟洪卫,一字一板宣誓: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十八岁成年之际,面对国旗,庄严宣誓: 我立志成为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社会主义公民;遵守宪法和法律,热爱社会主义祖国,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正确行使公民权利,积极履行公民的义务,自觉遵守社会公德;服务他人,奉献社会,崇尚科学,追求真知,完善人格,强健体魄;为中华民族的富强、民主和文明,艰难创业,奋斗终生! 誓言铿锵,整齐嘹亮,吼声如雷,直插云霄。罗校长满意地笑了。 第三十四章 五月中旬,天空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沮丧着脸,继而哭哭啼啼,手舞足蹈。阴云密布,雨丝淅淅沥沥,电闪雷鸣。天空漏了,瓢泼大雨,倾盆大雨,磅礴大雨…… 野川处于里下河洼地,里下河是一只锅,野川便是锅底。五月底,全市出现水灾,部分农田淹没,城区周围居民家里进水,抗洪抢险成了全市人民的头等大事。罗校长接二连三参加市里抗洪救灾会议,学校成立了青年突击队,严阵以待,洪卫名列其中。看电视,听广播,读报纸,灾情日益严重。全市人民焦灼不安,全校师生坐卧不安,洪卫密切关注新闻报道。 一九九一年六月,淮河、长江支流滁河、洞庭湖的澧水和安徽的水阳江都发生了特大洪水,太湖水位超过一九五四年的历史最高水位。截至六月底,全国有十八个省市区遭受洪涝灾害。受灾耕地面积一点三亿亩,倒塌房屋六十五万间,各项经济损失总和达一百六十亿元。此次雨期提前,降雨量大而集中,洪水来势猛,持续时间长。淮河流域和长江中下游地区,从五月下旬至七月中旬长时间、大范围连降暴雨,降雨量最高地方比常年多二到五倍,致使江、河、湖、水库的水位猛涨,形成洪水和大面积内涝。淮河发生了建国以来仅次于一九五四年的大洪水,七月中旬,太湖水位比一九五四年最高水位还高零点一四米,滁河接连两次发生有资料记载以来的最大洪水。松花江也出现了建国以来仅次于一九五七年的大洪水,水灾发生在夏粮收获和秋粮播种季节,造成两季作物减收,重灾区过分集中。安徽、江苏两省受灾人口占两省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七十,农作物受灾面积占播种面积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工业,特别是乡镇企业损失严重。从全国来看,长江干流、黄河、珠江、海河、辽河等未发生大洪灾,所以灾害是局部的。由于洪水发生在人口密集、经济发达地区,所以造成了严重的损失。洪灾发生后,国务院先后拨款二十二亿元人民币和十四亿公斤粮食用于救灾,并制定了对灾区人民的优惠政策。 “天公不公,国家不幸啊。”罗校长整天捧着只小收音机,走到哪听到哪,听到哪骂到哪,提心吊胆,仰骂苍天。野川,是全国农业大市,去年粮食总产量名列全国第二,棉花总产量名列全国第七,现在全市三分之一淹没水中。洪卫骑车,在环城公路极目远眺,一片汪洋,树木栽在水中,房屋砌在水中,只公路在洪水中顽强露出本色,水位与路面近在咫尺,伸手可及。市区部分房屋坐落水中,他的眼里充满茫茫一片白色,脑海里也一片茫然苍白,挥之不去。洪卫突然想起意大利的威尼斯,水即城,城即水,水在城里,城在水中,水便是城市的精华和灵魂。只是威尼斯令他肃然起敬,野川令他胆战心惊。他只从电影里看过这恐怖场面,水,成了城市累赘。城南中学办公室、教室、宿舍全部浸泡水中,学生全部停课,令人触目惊心。如此严重水灾百年未遇,仅一九五四年发生过,当年野川人心惶惶,市政府领导人民众志成城,竭力抗灾,但仍有大量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外出乞讨。前车之鉴,后事之师,野川人民神经高度集中,严防死守,防止历史悲剧重演。罗校长每天赤着脚卷着裤筒,像一名农村基层干部,带领青年突击队队员,忧心忡忡巡视校园,对存有安全隐患的房屋一一排查,不厌其烦布置抗灾事宜。师生全部撤出校园,只有罗校长和青年突击队队员昼夜值班,踩着漫过膝盖的深水,像螃蟹一样斜身前行,溅起白花花水浪。 为力保学校安全,洪卫整日和同事待在单位,除大眼瞪小眼看洪水,倒显得无所事事。毕嫣忙得焦头烂额,穿梭抗灾第一线,火气尽现,喉咙沙哑。洪卫配了只数字bb机,电视台也为毕嫣配了只中文bb机,两人虽不能直接通话,但一串串奥妙无穷的数字让他们心领神会,心有灵犀,每天陶醉于对方的甜言蜜语。两天不见了,洪卫有点惦念,“嘀嘀”,bb机响起来。洪卫从裤腰带上拔出bb机,查看显示屏:540。于是,他满面春风,立即用校长室电话通过通讯台给毕嫣发了条中文留言:我也思念你。洪卫幸福洋溢,一股温暖在心底弥漫开来,就像这大水,他的周身沉浸在快乐中。 学校南边鱼塘已淹,找不到任何痕迹,全市成了一个大鱼塘。所有鱼塘承包人都双目灼灼,两眼红肿,他们用 世界上最恶毒最下流的语言,咒骂喜怒无常的天公,无可奈何地望着水位慢慢上涨,然后亡羊补牢,撒开渔网,尽量多捞点鱼——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鱼已无从知晓也不必知晓——到市场卖。其实,卖与送并无多大区别,因为鱼市供过于求,且远大于求,鱼价低廉得令人难以置信。全市人民一心一意到市场,在鱼摊前与摊主砍价削价,随心所欲买几斤,甚至几十斤,回家熬了鱼汤美美喝。喝腻了,又灵活地变换花样,早上煮汤,中午红烧,晚上油煎,再添个夜宵,弄个清蒸,早晚鱼打滚,以至见到鱼就会反胃。吃鱼不抵取鱼乐,白天,洪卫便和同事抓鱼。捕鱼不需任何工具,常常选一个教室,或办公室,或宿舍,堵上前后门,大家弯下腰,用脚踩,用手摸,一条条斤把左右的鱼便会跳跃翻滚,垂死挣扎。人和鱼开始斗智斗勇,人欢浪涌,大家大呼小叫,追逐鱼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自然,鱼儿筋疲力尽,束手就擒,直至被一网打尽。 晚上,青年突击队队员轮流值班,四人一组,值班必须在校园巡视,随时待命,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冲锋陷阵,保卫校园。洪卫自然与殷勤、全彪、丁得平一组,他们打着手电在校园巡视几圈。罗校长和住在校内的老师早已撤离,校园一片宁静。四人找间教室,搬几张学桌拼成一张大桌,盘腿而坐,掏出扑克,玩“跑得快”。桌边摆着一张张小纸条,上面分别写着“土匪”、“流氓”、“地痞”、“疯狗”、“笨猫”、“蠢猪”……密密麻麻几十张,还有一瓶浆糊。四人坐在桌上打牌,脚下是静静的洪水,倒也情趣盎然,意境深远。凌晨,几十张纸条变成四人脸上的挂历,大家都成了白面妖怪。丁得平脸上最多,除眼睛暴露,其他部位层层叠叠,倒像圣诞老人,却有些怪异。随着呼吸轻重缓急,鼓起一阵阵风,纸条飘飘扬扬,哗哗有声。全部贴完,他们把脸上纸条撕下来,稍稍休息,准备第二轮战斗。肚饿,洪卫便涉水取食物,他提了水瓶和救灾食品——美国的苹果和日本的饼干过来,大家两眼放光,像狼一样扑上去。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不是洪水泛滥,我们怎么能吃到美国苹果,日本饼干?怕是有钱难买呢。”全彪迫不及待抓起一只苹果,掀起衣角擦了擦,塞进嘴里猛咬一口,嚼几下,不由皱起眉,手一扬,苹果划出一道弧线,溅起一片水花,“呸,太难吃……” 殷勤、丁得平瞥一眼全彪,赶忙扔掉苹果,转身撕了饼干盒,抽出几片,放进嘴里。殷勤眉头紧锁,低头“噗”地吐到水里。丁得平“呸呸呸”连啐几口,破口大骂:“江山难改,本性难易,我们怕是上了美国鬼子、日本鬼子的当。他们真的是救灾来了,不好吃的全送来,什么玩意啊,也太小瞧我们中国人。” “别太讲究,人家国际援助,够意思了。或许好的都被吃掉,剩下的就只有这些歪瓜裂枣。”洪卫肚饿,啃了一个苹果,味道还算甜,只是小了点,苹果皮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他又拿了黑呼呼的饼干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饥不择食,将就将就吧。”全彪无奈地啃起苹果。殷勤、丁得平倒了开水,抓着苹果、面包,狼吞虎咽。吃饱,大家身上又有了暖气,继续投入战斗,天明,四个人脸上找不到空白,一个个变成白骨精。 雨水肆虐,洪水暴涨。野川的天空已看不到太阳,野川人的心情和天空一样阴沉。灾情严重,洪水穷凶极恶,吞没良田,吞没公路,吞没房屋,吞没野川人的笑容……城南中学青年突击队充分发挥先锋闯将作用,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与洪水比速度,终于在学校完全浸泡洪水前把东西全部搬空。洪水漫过头顶,城南中学只剩教室屋顶有气无力趴在水面。学生停课,各行各业工作秩序混乱。 灾情牵动着党中央、国务院领导的心。李鹏总理得知里下河地区灾情严重时,十分焦虑地对省委、省政府和南京军区的领导同志说:“里下河地势低洼,下起暴雨来不得了,必须尽快采取果断措施,确保受灾群众的生命安全。”并决定亲临灾区视察灾情,慰问灾区人民。“李鹏总理来野川看我们啦!”全市人民奔走相告,拍手相庆,党和政府没有忘记我们!群情激奋,大快人心。 七月二日,阳光灿烂,蓝天碧云,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全市人民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 ,街上张灯结彩,旌旗飘扬,巷道干干净净,标语醒目。虽然灾情严重,野川人民还是千方百计营造气氛,热烈欢迎李总理的到来。这可是解放以来国家领导人首次到野川,专程看望大家。准确地说,这是国家领导人第二次到野川。三十年前刘少奇主席曾来过,但他只是奔赴盐城顺便路过,并没停留。这次,李总理虽然日理万机,却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专程前来探望大家,何等荣耀,何等感人。每个人都像打了一剂强心针,大家欢欣鼓舞,怀着渴望的心情期待李总理,每颗渴望的心都激动无比。老人们又回忆起一九五四年的水灾,那时国家百废待举,经济不发达,市政府抗灾害能力较差,面对水灾,大家束手无策,不少野川人被迫流落他乡。这次水灾,市领导身先士卒,动员一切社会力量自救。全市人民同仇敌忾,风雨同舟,集中所有抗洪工具,与天斗,与地斗,与水斗,信心百倍。 洪卫一夜兴奋,一大早就醒来。他等不及喝毕母精心熬制的鲜汤,背了青岛六型照相机,隔了房门喊毕嫣,她不去,他便匆匆告别。大街上,市民喧闹,沸反盈天,像过节一样。洪卫四处打听李总理的行踪,一小时后终于如愿以偿:李总理将乘直升飞机抵达本市,降落于南郊旧公路与新环城公路交汇点。那儿地势开阔,过去是枪毙死刑犯的场所,现在是南北交通要道。洪卫骑车出发,从城南大桥向南,目标相距不远,只十分钟路程。有人呼喊着向南骑,但人数并不多。洪卫又呼了毕嫣,叫她同去。她阻止他,说去了南郊也看不见总理,到时安全措施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根本进不去,不如在城区大街守株待兔,事半功倍。洪卫觉得街上人多,不利拍照,自然选择李总理下飞机的地方。到目的地,约有百人仰望天宇,翘首以盼。 九点,众人仰着脸指指点点,欢声雷动:“来了,来了!” 洪卫抬头,直升飞机闪着银白色光泽,发出震耳欲聋吼叫,在上空盘旋一会,徐徐降落。群众欢呼着围上去,几辆小轿车飞驰而入。望着黑压压人群,洪卫便停下来,他觉得此时人群里面一定保安密集,森严壁垒,便支了车,掏出相机。几辆银灰色小轿车鱼贯而来,他想拍几张照片,却有些犹豫,不知拍照是否妥当。正在迟疑,中间一辆轿车匀速而来。洪卫惊呆了:车窗打开,李鹏总理挥舞草帽,红扑扑脸膛上留印着日照的痕迹,满脸微笑,慈祥地向群众挥手致意。李总理,是李总理!他距离自己不足一米,刚从眼前一晃而过!洪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若梦境。他想举起照相机,手臂却沉如千钧;他想跨上车,腿脚却重若巨石。他的身子僵硬,一时动弹不得。 “李总理,李总理!” “我看见李总理了!我看见李总理了!” 人群骚动,惊喜不已。 “李总理,李总理看望我们灾区人民来了!”一个老人哽咽着,右手还在空中挥动,两行清泪滚落而下。 人群随着车队向城区移动。洪卫冷静了一会,也骑车追上去,进城后,才发现李总理根本就没进市区,群众仍拭目以待。 “李总理上哪里去了?” “李总理向哪个方向了?” 大家互相探寻,焦急等待,抓着欢迎标语垂头丧气。终于,洪卫得到准确消息,有人看见车队从城南大桥向东了。他便到城南大桥下等,这是进城出城必经之地,李总理肯定会经过这儿。临近中午,几辆小轿车由城南中学方向开过来,洪卫激动地趋步上前。车窗关闭,看不清车内,他没看见李总理,但知道李总理就在车内。轿车拐向南郊。 “李总理要走了吗?怎么不进城吃午饭?”洪卫揣摩着,打听着,大家纷纷摇头。 终于有消息传来,李总理马不停蹄,立即赶赴无锡视察灾情。“哦……”众人脸上写满遗憾。一会儿,直升飞机像一只大鹰飞上天空,银光闪闪,在空中盘旋了一会,昂着头刺向远方。 大家呼喊着,向空中招手。 洪卫的眼睛湿润了。正是吃饭时间,李总理在他牵肠挂肚的灾区忙碌了两小时,没休息片刻,又到其他灾区现场指导工作了。洪卫突然仰起脸,扬起手,对着阳光,对着空中呼喊:“李总理,我们灾区人民忘不了你——” 呐喊悠悠,回声连连。 第三十五章 吃完晚饭,全市人民端坐电视机前,耐心等待《新闻联播》。七点,标志性音乐悠扬激荡,电视屏幕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迎风招展,天安门城楼庄严肃穆。大家凝神定气,目光汇聚视屏。李鹏总理,终于看见李总理!画面中,李总理率领省市领导亲临野川市甸垛村,大家恍然大悟,难怪上午在市区扑了空。 洪卫颇为亲切,甸垛村可是城南中学的邻居啊,他想起那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在四人围追堵截下惊慌失措的甸垛女孩。听罗校长介绍,甸垛风俗别具一格。全国人民大年初一合家团聚,喜气洋洋,唯有甸垛锅不热瓢不响,冷冷静静,形同往常。原来,甸垛古是荒野,第一代先人流落到此,乞讨为生。春节,左村右舍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过大年,甸垛人饥寒交迫,忍气吞声,捂耳枕席而卧。第二天,他们无意挖出一罐银圆,欣喜若狂,打酒买肉,彻夜狂欢。如今,甸垛世代繁衍,人丁兴旺,经济繁荣,移风易俗,但大年初二吃年夜饭的风俗代代相传,至今未变,世人称奇,引起民俗学家浓厚兴趣。 甸垛灾情极其严重,全村陷入汪汪水泽,寒光低大野,冷意压边城。所有村民无家可归,只好寻找岸堤搭棚成居,或以船为室。茫茫水域,数十条水泥船排列有序,铁链牵扣,网箔塑料搭起船篷,气势壮观,颇有梁山水泊风范。李总理站在桥头,察看地图,远眺田野,与省市领导窃窃私语,神情凝重。他走进农民的“家”,村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争相目睹李总理风采,这可是顶了天的中央领导,一时噤若寒蝉。甸垛人平时见个乡长就觉得高不可攀,低头哈腰还要忍受白眼,乡长脸上像贴了牛屎饼,干巴巴,硬邦邦,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甸垛人领教了满瓶不动半瓶摇的内涵,李总理笑容可掬,与村民亲切握手,总理可是比乡长大得无法形容的官!一只只手颤巍巍伸向李总理,惶惑而兴奋。他上了船,声音低沉,询问灾况,体恤民情,慰问灾民,指导抗洪救灾,布置灾后生产自救工作,与村民打成一片。大家心头的紧张不安逐渐消散,畅所欲言,与李总理拉起家常。村支书给李总理扇着蒲扇,表达水乡人最真挚最朴素的热爱之情,并详细汇报甸垛受灾救灾抗灾情况。李总理在水乡野川两小时,忙忙碌碌,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却一口水未喝,一口饭未吃,又奔赴其他灾区。 有了党中央国务院的亲切关怀,有了省市政府的坚强领导,全市人民坚定了抗灾信心和决心。 晴朗天空变得阴涩晦暗,像一个悲痛欲绝的怨妇,雨水就是泪水,哗哗如注,无休无止,灾区水位节节抬升。七月十三日,长江干流南京站最高潮位达九点六九米。七月十四日,太湖流域水位高达四点八一米,在警戒水位三点五米以上持续一百零一天。七月十七日,洪泽湖蒋坝最高水位达十四点零六米。 洪卫见不到毕嫣的影,几次到她家未遇。她风风火火,日夜穿梭于抗洪第一线,常常披星戴月,现场主持,采稿编辑,跟踪报道,及时发回资料,鼓励全市人民面对洪水绝不退缩,忙得天昏地暗,累得筋疲力尽。洪卫偶尔在毕家等到她,她只点个头,有气无力朝椅上一躺,眯缝着眼,垂了头和手,再无说话的兴致。洪卫不再打搅她,每天发几条温馨的信息,表达对她的关心。 野川灾情严重,形势岌岌可危,广大农村一片汪洋,城区仅一点七平方公里没有进水。野川成了名副其实的水乡,全市一百五十万人口,有三分之一撤离家园。在农村,一家人挑些贵重物品,背了衣服,随便选块高地,搭个简易木棚成居。城区,未淹的公共场所全变成避难所,特别是几所市中心学校。学校做灾民营最合适,课桌为床,许许多多课桌组成一张大床,男男女女混杂而居,过起热热闹闹的集体生活。仿佛一夜间,未受洪水威胁的公共场所全部人满为患。 农村危急!城区危急! 七月十五日,洪卫到市气象台查询资料,发现水位已达三点三五米,比一九五四年三点零八米高出零点二七米。抗洪是无声的战斗,野川成了波澜壮阔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枪林弹雨,却有战争时期特有的残酷性,危机感,令人窒息。人是高等动物,却又是奇怪的动物,平时人模狗样,危险时动物本性却一览无遗。洪卫感触颇深,中国人的人际关系一如野川田野里的瓜藤,和平时期千丝万缕,相绞相缠,难以理顺,一旦遇到天灾人祸,矛盾就迎刃而解。历史证明,每当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中国人最是精诚团结。白色洪流中,野川人水乳交融,过去的隔阂也被洪水冲开,心灵在顷刻间融成湖泊,融成河流,融成江海,彼此交汇,空前团结,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抗洪抢险中。 一卡车一卡车的救灾物资从全国各地运载而来,主 要是衣服和食物。带着全国人民体温的衣服有些旧,甚至有些破,城区市民哈哈一笑,不屑一顾。在外地人眼里,野川真的成了水深火热的灾区,其实,他们低估了野川人的生活水平,低估了野川人不屈不挠的精神状态。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野川人心态平和,甚至有一种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洪水洗劫全市,几乎家家都有损失,损失各有不同。城区灾情较轻,农村则灾区面积广阔,房屋沉浸水中,农田被淹,水乡河网密布,资源辽阔,农民承包水面养蟹养鱼养虾养珍珠,现在一切化为乌有,泪水化成滔滔不绝的雨水。好在野川人意志无比坚强,他们很快恢复常态,化悲痛为力量,积极投身抗灾自救工作中。老态龙钟的老人回忆起民国二十年的那场洪水,连连摇头。当时尸横遍野,民不聊生,涂炭生灵,瘟疫横行,面对滔滔洪水,成千上万灾民一筹莫展,被迫拖儿携女,流浪各地。此次大水,灾情超过历史上的历次。但有了党中央国务院的亲切关怀和鼎力支持,特别是李鹏总理亲临灾区,给全市人民以莫大鼓舞,振奋人心。 青年突击队结束其历史使命,自动解散。洪卫搬出学校,住回家,有时也住到毕嫣家,他和她家都未进水,倒是避灾好场所。罗校长带洪卫依次到城南中学教师家慰问,根据受灾程度,罗校长决定先到农村教师家。只是两天之中,他们才找到三家,因为大水茫茫,只好知难而退。幸好,不少教师家居城区,洪卫拎着凉鞋,卷着裤脚,跟着姿势相同的罗校长,像一对田间劳动的父子。两人一会儿趟进水中,一会儿踩着硬地,高一脚、低一脚,穿梭于市区东南西北,给每个教师带去学校领导的关心和温暖。教师拉着罗校长的手,看罗校长的提鞋和卷裤,满怀感激,一句句安慰的话语就是雪中送炭。大家争相挽留罗校长吃饭,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看同事频频敬罗校长,洪卫想起唐太宗时期魏征的话:“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他理解了罗校长的德高望重,关爱下属是领导树立威信的捷径。他的坚韧也深深感动了洪卫,居然不顾年事已高,每天穿梭大街小巷,一个教师一个教师家跑,洪卫寸步不离。 晌午,天空阴沉,隐隐约约传来低沉的雷声。洪卫陪罗校长到尤家堂慰问最后一批老师,他们小心翼翼踩着水,水位漫过胯部,大腿成了晃动的浮萍。bb机“嘀嘀”尖叫起来,洪卫一只手提鞋,一只手摘了bb机低头看:119。他的心仿佛掉进水中,有些冰凉。这是毕嫣的信息,119是他俩的约定暗号,表示十万火急!他立即跟罗校长打声招呼,原路返回,到公用电话亭给毕嫣回电。她的声音传过来,触电般颤抖:“出大事了,西大圩决堤!我先过去啦……”“啪”,她匆匆搁了电话。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西大圩可是一道致命屏障,一旦失守,洪水滔滔,泰山压顶,全城将会不保!洪卫呆呆放下电话,付了话费。 “西大圩决堤了!”洪卫悲哀地看着店主,掏出bb机丢到桌上,“我是城南中学教师,想借你自行车用用,bb机押给你。” “真的决堤了吗?真的?”店主举起bb机细细端详,然后一指门口的自行车,“快去快回啊。” “谢谢。”洪卫双手推着车把向前一冲,然后随惯性纵身一跃,坐上座垫,踩着凉鞋向西猛蹬。 西大圩决堤的消息并没散开,显然是怕引起市民不必要的恐慌。人们奇怪地看着一辆辆小车驶向西郊,几辆大卡车满载解放军战士急促向西飞驰。“是预备役。”有认识的喊。洪卫把力量全部挤压到脚板上,拼命蹬,汗水湿润了他的脸庞,湿透他的身体,他埋着头,弓着腰,踩得车轮飞旋,速比摩托。西大圩决堤,后果不堪设想。但他知道,西大圩一直是全市抗洪战略要塞,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市政府不会毫无防范,他的心里又踏实起来。但他还是放心不下,因为毕嫣在那儿。洪卫奇怪,他觉得她的一切和自己不可分割,血肉相连,精神贯通。她是自己什么人呢?他搜肠刮肚,努力在浩瀚无垠的语言宝库中寻找一个恰当的名词给她定位。女朋友?对象?爱人?未婚妻……他不能准确把握自己的思绪,不想随意下结论。他知道,自己把爱情全部献给了雪儿,这对毕嫣并不公平。他也竭力想对毕嫣重燃大学时光如火激情,但他失败了,激情不再,仿佛患上爱情麻木症。其实他对她满怀感激:自己出身贫寒,家境一般,可以说相当一般,甚至低于普通市民家境。她却家境优越,养尊处优,开朗活泼,电视台当红主持的身份更是让她显得出类拔萃,镀上一层金光。严格说,两人并不门当户对,找到她做女朋友是自己一生的幸运。他有时不相信现实,恍若梦境:和雪儿缠缠绵绵三年多,清清白白;和毕嫣平平淡 淡交往数月,却有老夫老妻的沧桑和感慨。他对她没有初恋时的那份冲动,却把她当成生命的一部分,一份独特的情愫油然而生——只有对父亲对妹妹才会有的那份情愫。 洪卫赶至现场,跳下车,简单一锁,拔了钥匙,冲向决堤处。眼前场景令他心惊肉跳:西大圩上麻包层层叠叠,绵延十里,洪水惊涛拍岸,水位浸透麻包,人声鼎沸,场面壮观。西大圩决了一个大口,约二十米,两辆卡车停在缺口中央,水波汹涌,气势如虹,突破圩堤,冲向圩下。战士们手挽手组成一道绿色长城,护着卡车,水流湍急,“长城”摇摇欲坠。一批又一批的人呼喊着冲上去,肩上扛着沙包,手里抱着沙包,前赴后继,视死如归。穿军服的,穿汗衫的,穿背心的,打赤膊的……臂肘挽紧臂肘,口号嘹亮,队伍后面又是人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前面队伍中,每个人都是一块坚韧的土,顽强抵挡着如注水流。后面人群里,每个人都是一个勇敢的将,冷静堆砌着坚固屏障。 “同志们,加油啊,坚持就是胜利,顶住!”一个中年男人挥舞着手臂,吼声如雷,扛袋沙包,奋勇前冲。 洪卫扭头一瞧,是市长,他惊奇地扫视左右,居然有许多市领导。 “薛叔叔。”洪卫突然惊呼,他看到了薛青父亲高大的身影站在队伍中,昂着头颅,挺着胸膛,顽强抵挡急流。洪卫勇敢地冲进队伍,清凉的水流让他浑身一激灵。薛父坚毅地对他点头一笑,松开一只手让他进来,挽起他的手臂。洪卫趁机插进去,用手臂把自己粘进队伍中。身后,是奔奔忙忙的人群,还有不少女同胞,扔着大包小包,沙包很快堆成结实的墙。 “一二三,坚如山。人定胜天!” “人心齐,泰山移。战无不胜!” “……” 战士们呼喊口号,口号雄壮激越,与水流呼应。洪卫也扯着嗓子喊起来,虽不能振臂,但绝对是发自肺腑,竭尽全力,与周围共振。水其实并不温驯,洪卫感觉到了千斤压顶,胸腔发闷,手臂酸麻,两腿发软。水流一股股向他们撞击,队伍成了蛇形,一会儿这儿凹下去,一会儿那儿凸出来。 “爸爸,洪卫。” “薛叔叔,洪卫。” 洪卫抬头,一只摄像机镜头对准了他们,毕嫣和薛青冲他们喊。薛父和洪卫对她们微微一笑,艰难地挺直身子。毕嫣深情地对洪卫一瞥,然后与薛青开始录制节目,洪卫心头一热。 “薛叔叔,顶住。”洪卫侧脸微笑,他听到了自己牙齿的颤音。 “小洪,我不行了……”洪卫右臂松懈,薛父像一颗松开的螺丝向后滚去,魁伟身躯砸向后面的麻包堆。水花飞溅,形成漩涡,薛父无力地沉进水中。 “薛叔叔!”洪卫松开左臂,一个扑跃,扎进水中,双臂乱舞,终于摸到薛父壮实的身躯,拼命拉拽,把他的头捧出水面。洪卫呛了两口水,满脸通红。 “薛主任——” “老薛——” “爸爸——” 队伍没有散乱,又有一批人冲进水中,队伍力量更加强大,根基更加牢固,堤坝终于加固竣工,洪水成强弩之末,低下穷凶极恶的头。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洪卫和大家齐心协力把薛父扶上岸,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爸爸!”薛青飞奔而来,紧攥话筒,泪水滴落。 “薛叔叔。”毕嫣轻轻摇晃他的手臂。 “没事,吃了点力,休息一下就好。”老薛闭眼摇摇头。 “快,送医院!”市长口气不容置疑。 一辆小车开过来,洪卫将他背上车,直奔人民医院。确实是劳累导致虚脱,挂了几瓶水,薛父脸色开始红润。又有十多名同志送进医院,紧急抢救。 西大圩保卫成功,洪卫欣慰不已。 晚上,市电视台配发专题报道:《欲与天公试比高》,报道了西大圩决堤,市领导身先士卒,解放军战士英勇无畏,人民群众自发参加,打了一场漂亮的战役,保住大堤,保住城区,避免了家毁人亡的悲剧。广大市民猛然醒悟,方知获救经过,于无声处听惊雷,不免心惊胆战。他们立即买了水果,提了红糖糕点,到人民医院探望抗灾受伤的领导、战士和群众。 西大圩保卫战则是全市抗洪抢险的转折点,老天爷或许是被全市人民的坚贞不屈所吓倒,收敛暴虐雨水,露出明媚阳光。 上级领导精心部署,全市人民共同奋斗,野川洪水水位节节败退。八月初,水位完全恢复正常,城南中学从洪水中解放。艳阳高照,大水溃败,全市人民斗志昂扬,纷纷投入到重建家园的工作中。洪卫回家收拾了房间,把衣服等物件取出曝晒,连同自己阴沉了数月的心情。 第三十六章 暑假过后,学校又热闹非凡。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水,大家更加热爱生活,备加珍惜拥有的一切。洪卫踩着高凳,取下教室门口高二(1)的木牌,换上高三(1)的木牌,觉得手上沉甸甸的。虽然离高考还有十个月,他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高三一年至关重要。某种意义上说,高三就是决定学生生死存亡的一年,学生就是战士,教师就是军官,教师的任务是教会他们扛枪杀敌的本领。班主任则是最高长官,统筹协调,运筹帷幄。高考是一场战役,十年寒窗,毕其功于一役,一战定生死,人生前程泾渭分明。当今社会,诚信缺失,五十年代人帮人,六十年代人整人,七十年代人骗人,八十年代人躲人。如此社会环境,高考日益显示其独特魅力。虽然高考存在很多偶然性,也自有其微瑕,但瑕不掩瑜,它以其较高的公平性,赢得强大社会凝聚力和公众诚信力。不论出身高贵平凡,不论家境富裕贫贱,不论身高外貌智力……其他条件忽略不计,按学论优,高考成绩定胜负。高考,是光宗耀祖的灯笼,是改朝换代的黄袍,千军万马浩浩荡荡,争先恐后。高考,也是青少年人生道路上一座桥梁,错过绕过,前程便会大相径庭。洪卫小心翼翼呵护学生,虽没结婚,却觉得学生如同自己的孩子,爱生如子。他觉得这是班主任甚至是任课老师的通病,似乎每个老师对自己的学生都有护犊情结。洪卫警觉地关注本班学生,小心观察同学的蛛丝马迹。裴鹏、方静期末考试双双退步,分别退至第三第四。洪卫分头找他们谈话,他像一个破案专家,抽丝剥茧,层层推进,耐心开导,他们缄默寡语,点头称是。洪卫有滋有味做班主任,精心经营爱心基金会,与学生相约心灵小屋,忙得风生水起。 殷勤因祸得福。“明信片事件”后,他硬是缠着洪卫找了两个女孩,向她们解释原委并诚挚道歉,说明自己不是道德败坏,而是不知如何选择,为了增加成功概率,才脚踩两只船。临走,他向两位女孩弯腰鞠躬,为表诚意,角度为锐角。在工厂工作的女孩当即“咯咯”笑弯了腰,抬起头,挥挥手:“原谅你了。”在人民医院做护士的女孩为他的真诚打动,眉毛颤动,目光温柔。 几天后,洪卫收到明信片,是两个女孩寄来的: 殷勤: 对不起,上次发生点误会,误解了你,让你名誉受损。通过接触,发现你其实是一个正派正直的青年,能成为你的好朋友吗? 收信栏仍然写着:城南中学政教处转殷勤收。 罗校长捏着明信片走进办公室,丢到殷勤桌上,笑逐颜开:“搞什么鬼?” 洪卫拿起明信片,内容与寄给自己的一模一样。殷勤模棱两可解释了一下,为自己作了开脱。内容相同的明信片还寄到教务处、总务处。把玩四张明信片,殷勤斜着头啧啧称叹:“这两个女孩倒是巾帼英雄,爽快,够朋友。” 为表谢意,殷勤请她们吃晚饭,洪卫作陪。晚饭档次并不高,是在人民医院门口的小饭店,护士阻止了殷勤的盛情,简单点了几个菜。大家喝点酒和饮料,相谈甚欢。殷勤像喝了兴奋剂,眉飞色舞,侃侃而谈,时而中文,时而英语。他像一只热浪袭袭的火炉,周身洋溢着火焰,护士被点燃了,成了鞭炮。桌上,护士与殷勤成了话剧主角,洪卫和工厂女孩看出端倪,有心成全,自做绿叶,在一旁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终于,护士抛却羞涩,与殷勤眉来眼去,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洪卫干脆拉了身旁女孩,提早撤退。殷勤对他挥挥手,心不在焉地说:“好,好。”爱理不理。气得洪卫咬牙切齿,七窍生烟,在心底直骂:“重色轻友的东西。” 友谊是同性的情投意合,爱情是异性的相濡以沫;友谊是醇香的清茶,爱情是浓厚的烈酒;友谊是急促的短跑冲刺,爱情是平稳的耐久长跑;友谊是暂时的情感相牵,爱情是永远的生活依靠……面对爱情,友谊撞得鼻青脸肿。洪卫的爱情如银鹰展翅,稀薄空气难成阻力;殷勤的爱情似火车轰鸣,窗外景色一闪而逝;全彪的爱情若汽车飞驰,全姓便是高速公路。丁得平的爱情是一张白纸,因为年轻,他并不着急。疏远了友谊,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中,满腔热情释放青春和活力。因为工作复杂,千头万绪,洪卫让他搬进政教处,协助自己。丁得平个不高,虎背熊腰,全身肌肉如饱满的玉米,一块挤一块,密布而坚硬。每天下班,他就回宿舍锻炼,从体育组借了只一百五十斤的杠铃,“吭哧吭哧”举上个把钟头。 英雄自有用武时,所谓一物降一物。高三(3)班学生中考成绩较差,学习劲头不足,精力旺盛,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丁得平怒发冲冠,因地制宜,自创了一套组合功夫。或以书当板,砸得学生头颅咚咚直响;或用手做钳,撕得学生耳朵通红;或弯中指为凿,啪啪敲头……名曰:无产阶级专政。确实,在他的高压政策下,高三(3)班基本稳定,罗校长比较满意。罗校长对他早就明确指示,对学生学习尽力而为,不作任何要求,没有任何指标,只要班级不出事就行。丁得平非常感谢领导英明远见, 体察民情,体恤下属,这样的要求虽然有一定难度,但还是符合实际。他用武力维护了班级安定,沾沾自喜,更加坚信自己手段的合理性。洪卫常常劝导他,善待学生,不要违背教育规律,任意体罚学生。 丁得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振振有词:“打是亲,骂是爱。靠船下篙就是教育规律的体现,放任自流就是对他们不负责任,这是恨铁不成钢啊。” 洪卫含笑不语,平和的目光射向他:“丁得平,你们班有个学生叫严程远吧?他找我做过心理咨询。” “是吗?一定是向你告黑状吧。我是揪过他头发,扇过他脑瓜,踢过他屁股。这小子犟头投胎,不服管教,揍他一次总把头昂得老高,眼珠都快弹出来。我告诉他父母,他们多次拜托我放心地打。桑树欲直从小扶,这小子不打不行,他父母倒是有远见。” “哪有父母拜托别人打儿子的道理?不要太天真,不过是人家谦恭之词,希望你严加管教。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要理解他们的良苦用心,千万掌握火候。得民心者得天下,大至国家,小至班级,异曲同工。陶行之说,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教师要用爱心感化学生,用人格魅力感染学生,征服学生。何况,一味强硬未必取得预期效果,以柔克刚不失为一种聪明谋略。大同小比,坚硬的牙齿一磕就断,柔软的舌头从来不断……” “大道理人人会讲,你教差班试试。我们班这帮学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亚似花果山的一群毛猴。”丁得平捧着课本往外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盯了洪卫一眼,似笑非笑,“不要做了干部就高高在上,脱离群众,犯官僚主义错误哦。” 洪卫的脸有些发烧,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离去,沉思良久,感慨万千。角色的转换让弟兄心态位移,处处敏感,弄得倒有些生分。他想找个机会好好与丁得平谈谈,于公于私都有必要。 下课,丁得平回办公室,后面跟着严程远,一直低着头。丁得平突然把书往桌上一摔,双目圆瞪,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小小年纪,本事不小,居然胆大妄为,敢与老师顶嘴!说,上课为什么讲话?” “上课我没讲话,也从来不讲话。这是对我的污蔑,有本事你拿出证据来。”严程远抬起头,抖抖肩,轻蔑地从鼻孔喷出一股气。 “你还抵赖?我亲眼看到你在讲,这就是证据。”丁得平指着他的鼻子,暴跳如雷。 “没讲就没讲,你诬赖我。”严程远表情平静,梗着勃,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诬赖你?你哪像学生,完全就是个流氓。”丁得平伸出右手,掐住他的脖子,只一扭,严程远的头就被压到桌上。 “你算什么老师,老欺负学生,我不服!”严程远双手抓住他的手,拼命挣扎。情急之下,他挥起一拳,砸在丁得平脸上,“啪”,清脆而响亮。 丁得平如暴怒的雄狮,勒着严程远的脖,把他挤到墙上,挥起左拳,对着他的脸就是两拳:“叫你还手,叫你还手!”严程远的头撞到墙上,发出冬瓜般沉闷的声音。 “丁得平,冷静点。”洪卫冲过来,奋力掰开两人,横在中间。 严程远眼里流着泪水,嘴角淌着鲜血,脸上涨得通红,脖子粗壮,呼吸粗重起来。他扫视四周,抓起桌上热水瓶向丁得平使劲砸过去,洪卫奋力一挡,“啪”,水瓶爆裂,水银泻地,开水溢开来,冒着蒸蒸热气。 “呜呜……”严程远泪流满面,红着眼,向办公室外冲去。 “滚!”丁得平一声怒吼。 “严程远。”洪卫一把抓了空,他像一只凶猛的猎豹,撒开双腿,一会便无影无踪。 “有种就别回来!”丁得平挥舞双手,高声咆哮。 “冷静,冷静,不要冲动。”洪卫拍拍丁得平的肩,蹲身收拾残局。 “气死我了,这样的学生没教头,上课明明讲话还不承认!”丁得平转身拖把椅子坐下来,脸色铁青,左手抚摸脸颊,脸颊灼热,嘴角渗血。 “做教师一定要有涵养,如果没有涵养,会天天气死。如果学生个个循规蹈矩,思想高尚,学习进步,教师这个职业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洪卫打扫好地面,坐下来,与丁得平肩并肩,掏出手帕,递给他。 丁得平接过手帕,摆到桌上,顺手撕张白纸,擦干嘴角,揉成一团,向空中扔去。纸团划出优美弧线,准确掉进墙角的簸箕里。 洪卫陪丁得平聊了会,安慰他,丁得平心思重重,摇头叹息。洪卫便不吭声,两人沉默不语,各怀心思。洪卫不放心,严程远的影子在脑海晃晃悠悠,驱之不去。他知道严程远对丁老师的武力行为早就心存芥蒂,反抗是迟早的事。上课铃响,洪卫到高三(3)教室查点严程远,同学说,刚才他拎了书包哭着出校门了,大家没拦住。洪卫立即把情况告诉了丁得平,他不以为然:“这个犟头,冷静一会就好。其实他学习也不错,就是平时言行不够规范,喜欢小动小摸,嘴上又装了一把枪,死不饶人,明天得找他好好谈谈。 ” 晚自习,严程远没来,丁得平开始坐卧不安。他找了两个与严程远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去他家看看。直到晚自习结束,两个同学仍未回来,他的心头涌出一丝不祥之兆。 子夜,“咚咚”敲门声将洪卫、丁得平惊醒。丁得平开了灯,洪卫穿着拖鞋开门,是门卫。门卫急切地说:“洪主任,严程远还没回家,家长来找丁老师了解情况。” 门卫话未完,两位中年男女从他身后闪出来。严父搓着手,惶恐不安,严母愁容满面:“丁老师,我家程远晚饭没回家吃,现在也没回家,还从来没有过呢。我们两口子找遍亲戚家,没找着,他一直很乖啊,奇怪……” “请进,请进。”洪卫一惊,侧身让他们进宿舍。他仔细观察家长,发现他们满脸皱纹,两人都有五十多岁,严程远不像是他们的儿子。 丁得平套了裤子,搬了凳让座,他们站着未动。 “丁老师,听同学说,是你下午教育了他,然后他就失踪了!我们知道你工作认真负责,把儿子交给你我们也放心,可他从学校走丢的,求求你,帮我们找找吧。”严母胸脯剧烈起伏,眼眶盈满泪水,“我们是中年得子,三十八岁才养了他。他们严家祖传擅长养姑娘,三户就合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们可要帮帮我。” 丁得平想驳斥几句,看严父苦着脸,沉默寡语,便也不出声。想到严程远没回家,他有些后怕,毕竟是与自己正面冲突引发的后果。 “别着急,或许他睡到同学家,明天就回来。我们现在去找找看,估计不会跑太远。”洪卫宽慰着严父严母,好说歹说把他们劝走。洪卫立即穿衣起床,拉上懊恼不已的丁得平,骑上自行车到大街转悠。录像厅,桌球馆,游戏室,汽车站,轮船码头……他们绕城而觅,只要是公共场所,都细细搜寻,最后大失所望。深更半夜,他们又到了高三(3)班部分同学的家,仍不见他的踪影。天亮,他们脸色苍白,垂头丧气回学校。 三天转眼即逝。 罗校长刚进办公室,严父严母搀着老态龙钟的老奶奶闯进来。老太太个不高,精瘦,头发花白,脸上皮肤像糨糊粘连,生硬而层叠,走路颤颤巍巍,一看就知道起码八十岁向上。老太太拉着腔调,吓了他一跳:“校长,还我孙子!远儿,我的乖乖……” 洪卫听到嘈杂声,知道严程远家长缠上学校,他理解他们,明白了严程远在严家的地位。丁得平也感到事态严重,他想主动向罗校长坦白,寻求对策,却无法接近他。他并不怕承担责任,只是为严程远担心,担心他发生什么意外。丁得平没想到严父严母都是五十多岁的人,居然还有如此衰老的奶奶。他无限后悔,可惜已来不及,当前首要任务是面对现实,尽快找回严程远。 一大帮人拥进校长室。罗校长正襟危坐,满脸严肃。丁得平简单叙述了事情经过,尽量轻描淡写。严程远父母双目垂泪,静坐一旁,扶着老太太。老太太成了主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边哭边说,边说边唱,边唱边拍,双手如戏台上的乐器,敲击出刺耳的音符。几个老师站在校长室外,随时待命,气氛凝重。罗校长瞟了丁得平几眼,对家长表态:“这件事是个偶然,我是一校之长,全部责任由我承担。你们先回去,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寻找,请家长配合。” “孙子在学校丢失的,找不到你们要赔……”老太太裹紧衣服,埋在沙发里瘪着嘴说。 罗校长主持召开了学校办公会,畅所欲言,分析形势。严程远与老师发生争执,估计是离家出走。虽然双方都动了手,但主要责任还是丁得平,他年轻气盛,先动的手。严程远走时骑一辆旧自行车,背一只大书包,身上只有几元零花钱——向亲戚朋友同学调查未发现借钱现象——估计不会走远。罗校长号召校领导、中层干部以学校大局为重,以学生利益为重,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回严程远。 “同志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金无足金,人无完人。小丁同志工作两年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大家有目共睹。杜荀鹤有诗云: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事物的发展总是经历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由不完善到比较完善的过程,人的成长概莫能外。我们要努力帮助青年同志尽快成长!”罗校长有力地挥动胳膊,像挥动的一面旗帜。 全校中层以上干部纷纷行动。晚上,两人一组,或骑车,或步行,穿梭大街小道,流连城区市郊,探头探脑,东张西望。 罗校长严肃地批评了丁得平,做事冲动,毛手毛脚,体罚学生是错误行为,于情不忍,于理不通,于法不容,让他接受教训,为人师表。丁得平唯唯诺诺,低头认错,满脸通红。罗校长交给洪卫一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服侍好老太太,管好她的吃,管好她的住,每天盒饭招待,校长室成了旅馆,沙发为床,被子自备,老太太有备而来。 白驹越隙,半个月匆匆而逝。学校鸡犬不宁,丁得平停职反省。 严程远,你在哪里? 第三十七章 罗校长与洪卫办公室互换。罗校长到政教处办公,洪卫到校长室办公,不仅要做好本职工作,还要照顾陪伴好严程远奶奶,安排她的吃住用行,丝毫不敢大意,上厕所都亲自搀扶。还要日夜忍受她无休无止的啼哭,喋喋不休的唠叨,肆无忌惮的谩骂,洪卫心力憔悴,精神几近崩溃。一天,两天,三天……严程远音讯全无,父母思儿心切,学校成了他们寻子办公室,早来晚走,准时准点,老太太则长驻学校,足不出门。 事态进展半个月,市教育局介入。严家父母到教育局上访,欲讨说法,杜局长感到问题严重,委派中教科吴科长到城南中学调查处理此事。丁得平忧心忡忡,知道自己扇打学生耳光的行为就像自动跳高架,可高可矮,升降自如。往矮里说是爱岗敬业,严格要求学生,只是方法欠妥;往高里说是体罚学生,违背教育规律,职业道德缺失。学校处于风口浪尖,社会舆论甚嚣尘上,大家都养儿育女,自然同情严家。罗校长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审时度势,果断责令丁得平停职检查,在家反省。其实是保护他,避免他面对严家亲属和上级领导时的尴尬,也是为了缓和他的心理压力。罗校长确实生气,但罗校长没有过多埋怨,他觉得这是年轻教师成长道路上必须经过的沟坎,迈得越多,成熟越快。他安排洪卫配合吴科长调查事情前因后果,私下对洪卫透露了个人看法:这件事有其偶然性,丁得平也得到了应有的教育,青年人每成长一步都要付出代价,应该想方设法保护他,所有砸板由我来挡。洪卫心头一热,遇到一个知人善任,关爱下属的领导绝对是一个人巨大的幸福。 丁得平的工作临时被其他老师代替。洪卫到高三(3)上历史课,严肃地告诉学生:“教育局领导近日到我校调查丁得平老师,可能要对他进行处分,大家想想丁老师平时工作咋样?希望全班同学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从安定团结大局出发,维护学校荣誉,维护班级荣誉。高考在即,同学们应集中精力,勤奋学习,报效祖国和人民,报答家长和老师。” 教室里一片安静,同学们一下感到问题的严重,扑闪着眼睛注视洪老师。 中教科吴科长到城南中学取证,他到政教处遇了罗校长,洪卫到高三(3)班调查。他让班长给每位同学发一张教育局专用信笺,简单作了说明,让同学将平时对丁老师、严程远的了解简明扼要写成书面材料。大家心知肚明,埋头一丝不苟写。收齐,洪卫仔细看,每一份材料都写了丁老师爱校如家,爱生如子,没一个同学揭发丁老师体罚学生,严程远则成了忠厚老实的典型,大家一致认为,这次冲突绝对是特殊环境下的偶然爆发,高三(3)班始终是团结友爱的大家庭。洪卫飞快翻阅材料,心头突然一热:多么可爱的学生。他也以见证人身份写了份材料,对当时双方激烈的冲突情节进行稀释。洪卫把详尽的材料交给吴科长,然后与罗校长悄悄统一了认识,一要尽最大努力找回严程远,二要尽最大努力保护丁得平。手心手背都是肉,毕竟两人都是城南中学大家庭中的一员。 短短半个月,丁得平被内疚折磨得形容槁枯,苹果脸变成香蕉,眼如煮虾,血丝密布,胡须日益茂盛繁衍,白净面皮黑魅许多,没了往日的光泽,腰有些弯,衣有些松,明显衰老许多。他健壮的身体曾自诩为坦克,轰轰隆隆,咚咚震地,如今变成拖拉机,松松垮垮,有气无力。丁得平在家百无聊赖,白天上街寻找严程远,借以减轻心理压力,也可打发光阴。虽然明知他不太可能在本市,仍要上街转悠,借机让自己的良心得到解脱。 严家父母报了警,并把儿子照片贴遍大街小巷。城南中学高三学生离家出走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皆知,只是版本颇多,众说纷纭。但有一个细节成为所有版本中的焦点,对学校极为不利:严程远是被老师打走的。严奶奶也改变战术,不再守株待兔,白天带儿子儿媳上街,晚上回学校休息。老太太在市政府大门口向来来往往的人哭诉,控诉丁得平违背师德打跑孙子的行径。儿媳在一旁配音伴哭,两个女人的哭声,一个如长号,奔放而激越;一个如短笛,缠绵而婉约。严父垂泪陪伴左右,时而搀母低语,时而搂妻宽慰,心里惦记儿子,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五味俱全。洪卫向于一建求助,于一建身穿 警服,到市政府大门口百般劝说。他们哪里肯听,还伸出胳膊怒吼:“刀不砍在自己身上不疼,有种把我们抓走。”于一建倒没了主意,一时无计可施。市民止步观望,纷纷劝说安慰。中老年妇女更是同情心顿生,为人父母,感受相近,她们陪伴着淌两滴眼泪,表示道义上的援助。 市长打电话给杜局长,大发雷霆。杜局长打电话给罗校长,口气强硬,要求他们把寻找严程远作为工作重中之重,鼎力而为,不惜代价,消除隐患,缩小影响。 罗校长接了电话,脸色阴沉,面对一屋子下属牢骚满腹:“哪家父母不打孩子?学生只靠说教就能成才?我不信!青年时代我也没少打学生。不过,任何事情都要有度,不出事都是合理的,出事就是无理的。”他布置总务主任买了八只超长手电筒,顾名思义,超长手电筒比普通手电筒大而长,三块大电池挤在一起,才会把灯泡发出的光芒推向前方,自然光强距远。晚上,校领导班子八名成员人手一只,两人一组,四处出击,洪卫和罗校长一组。 城南中学领导班子中,洪卫最年轻。最近,他忙得焦头烂额,既要管理毕业班,又要上课;既要负责学校德育工作,又要随时服侍严程远亲属;晚上还要出去寻找严程远。他成了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睡眠严重不足,耳边整天轰鸣。他安顿好严奶奶,已是晚上十一点,罗校长喊他。校园寂静,两人握着手电筒出去。罗校长体格结实,但从不骑车,喜欢步行。毕竟他是五十大几的人,洪卫还是隐隐有些担心,虽然罗校长自己并不介意。 “罗校长,严程远肯定不在野川,我们还有寻找的必要吗?”洪卫打着哈欠,疑惑不解。 罗校长摇摇头,自顾自向前走:“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许多时候都会身不由己,就像深更半夜我们还要在黑暗中做幽灵。即使严程远在野川,会站在大路边等我们?这不过是一种策略,于己,对得起良心;于人,得到宽心。皆大欢喜,只是苦了一点自己。” 生姜还是老的辣,洪卫暗暗佩服。 秋夜,繁星点点,明月照耀,灿烂星空,微风轻拂,让人触景生情,遐想翩翩。两人无暇顾及美夜美景,更无闲情逸致欣赏,脸色冷峻,心情沉重,倒有“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的意境。 他们在夜色中寻找了两小时,自然是竹篮打水,一无所获。凌晨两点,八人在学校传达室碰了头,简单交流了一下寻找情况,各自分手回家。 一个月转瞬即逝,城南中学处在风口浪尖,寻找工作毫无进展。一个月对一个人来说不过是人生一瞬,但对城南中学的领导和老师来说则是让人神经错乱的一个月。进了校园,随时随地会听到严程远亲属的哀号,让人心烦意乱,教学秩序不得安宁。出了校园,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遇到任何人,都会不厌其烦打听严程远近况。严程远,成了一根卡在城南中学全体教师喉中的鱼刺,欲吞不能,欲吐不行,大家都快被憋死。对严程远家人来说,这是撕心裂肺的一个月,度日如年,痛失娇子乖孙,生不如死。对丁得平来说,这是苦不堪言的一个月,社会舆论坚如磐石,砸得他鼻青脸肿,面目全非。他不敢面对严家亲属,不敢面对同事,不敢面对所有的人。一个月改变了许多,他尽力躲避,不敢住校,不敢回家,悄悄住在城区一个远房亲戚家,默默等待事态平息。 罗校长到教育局,向杜局长诚恳地检讨了自己管理不力,给局领导工作带来被动,请求处分。杜局长起身让座,泡杯龙井茶双手递给他:“罗校长,你是教育前辈,不必自责。不谦虚地说,我们都是教育内行,这种事防不胜防,不要太放在心上,摊到谁谁倒霉吧。但一定要亡羊补牢,防微杜渐,不能重复错误。现在当前之急是找到那名学生,找到万事大吉,找不到你我都难逃其咎,不好向社会交代,这不是一个处分就能够解决的事啊。” 罗校长回校,把杜局长的话转告洪卫,让他组织青年教师到周边更大范围的市县寻找。 “罗校长,周边市县早就跑遍,这是大海捞针啊。”洪卫说话不敢用力,连续劳累,嘴唇上冒出火泡。 “尽力而为吧。”罗校长头也不抬,软弱无力地挥挥手。 毕嫣常常见不到洪卫,有些 不放心,到学校找了好几次。洪卫虽没有激情,但已把她当成自己正式的女朋友,因劳累的缘故,更没有了热情洋溢。面对他的不冷不热,毕嫣双手叉腰,怨气冲天:“婚姻按男女双方条件可分为三种:郎才女貌式,馒头搭糕式,鲜花插粪式。按世俗眼光,第一种应该最理想,男女旗鼓相当,爱情自然甜美。其实不然,最后一种才会最幸福美满。鲜花插在牛粪上,牛粪因鲜花而芬芳,鲜花因牛粪更鲜艳,一举两得。我倒喜欢这一种……” “对不起,这些日子太累,有时间一定多陪你。”面对责备,他有气无力。 “没事,你休息吧。”她平静地丢下几盒药,转身告辞。 洪卫觉得,教师吃的是良心饭,每天八节课,轻轻松松就能应付。如果想成为一名认真负责的教师,各种工作应接不暇,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正值非常时期,洪卫觉得少生了只脑袋,少长了双手,恨不能找张大床,两眼一闭,两腿一伸,舒舒服服睡几天。他知道冷落了毕嫣,却又分身无术,苦不堪言。她不再找他,他感到问题严重,寻找机会到她家,却一次未遇。经过巧妙侦察,洪卫发现毕嫣一下夜班就陪一帮男同事到工人俱乐部跳舞,有两个是她家邻居。他跟踪追击,躲在阴暗角落耐心观察,虽未发现异常,自尊心却受到极大伤害:强劲的音乐,炫目的光线,迷离的氛围,她被别的男孩搂着跳舞,而她像个十足的假小子,疯疯癫癫,拍拍打打,玩得不亦乐乎。洪卫讨厌这气氛,讨厌眼前的景象,叹口气,悄悄离开。 洪卫更加憔悴,不再主动呼毕嫣的bb机,偶尔收到她的信息就回一下。他把全部精力一分为二,一半投入到高三教学工作中,担心误人子弟;一半对付严程远亲属。又是一个月匆匆而逝,严程远像断线的风筝,无声无息,父母和奶奶成天待在校长室,耷拉脑袋,面无表情,痴呆一般。 突然有一天,洪卫像往常一样到校长室安排老太太吃早饭,却发现校长室空空如也,沙发上的被子也无影无踪。一连两天,严家亲属都未到校,洪卫居然无聊起来。他感到奇怪,向罗校长作了汇报,揣摩他们下一步动向。罗校长吩咐洪卫,密切注视,千万小心,防止事态恶化。 周末,洪卫下班后悄悄摸到严家,大门虚掩。洪卫敲门,严父开门,愕然地张大嘴巴,眼珠凝固:“洪主任……” 洪卫微笑点头,向屋内张望,一家人正在吃晚饭。他突然瞥见了埋头吃饭的严程远,大吃一惊,猛地冲进去一拍他的双肩:“严程远,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两个月了,你把我们大伙想得好苦。” 洪卫两手抱住他的头,一顿乱摸,喜出望外。 “洪老师。”严程远的头发立即成了乱鸡窝,脸上飞上彩霞。他抬起头,目光与洪卫目光相撞,眼球如足球,像踢到墙壁,立即弹回。洪卫细细端详,发现他皮肤黝黑,脸庞瘦削。 “洪主任,他昨天才回,洗了澡,一直睡到现在,头睡扁了。”严母尴尬地站起来,“吃完晚饭我想到学校告诉你们的。来,吃个便饭,这些天把你也累得够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洪卫摆摆手,不揭穿他们,“严程远,明天好好休息一下,周一到学校上课,大家都很想你。” 一家人不停地感谢。 出了严家,洪卫身心放松,兴奋不已,觉得今天是意外收获,严程远居然回来。他立即给罗校长打了电话,罗校长激动得声音颤抖。洪卫回家看望父亲,父亲居然支着拐杖颠拐了几步,简直是奇迹。那一刻,洪卫激动地上前抱了抱张姨的肩:“姨,谢谢你。”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张姨突然意识到什么,羞红了脸,低下头。 吃完晚饭,洪卫到浴室把自己埋进热水池中。他又把头埋进水里,屏住呼吸直至憋不住,才露出脸。他全身放松,躺到擦背凳上,好好享受了擦背。在毛巾的有力搓擦下,他青春的躯体得到洗涤,身心轻松。晚上,他睡了一个踏踏实实的觉,一夜无梦。 周日,洪卫在毕嫣家待了一天。毕母买了许多菜,庆祝离家学生平安归来,也庆祝他脱离苦海。晚上,同事又喊毕嫣跳舞,她征询的目光投向他,他摇头拒绝。两人便搀手上街散步。 第三十八章 严程远回家,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学校手中。师生奔走相告,笑逐言开,传递着喜讯,笼罩在城南中学上空长达两月之久的阴霾烟消云散。 严程远老老实实向洪卫汇报了出走经过。那天,他与丁得平发生冲突后,取了书包骑车冲出学校,心绪难平,漫无目的。一冲动,卖了自行车,换了二十元,搭上最后一班客车到邹县。在汽车站候车室坐了一宿,第二天又乘车到邻省永州,他知道永州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前沿,尤以小商品市场名播遐迩。下车,他已花光了所有钱,饥肠辘辘,头昏眼花,选个角落蹲下来,抱着书包埋下头,昏昏欲睡。一对中年男女走过来,嘘寒问暖,给他买了食品和水。有奶便是娘,有饭就是爹,吃饱喝足,他便随人家上了车。车子七绕八拐,把他带到郊区一块工地。老板老鹰般目光把他的大块头啄个够,从鼻孔哼了哼算是收了他,同时也收了他的书包。严程远走投无路,只得入乡随俗,每天提浆和泥搬砖,苦干十小时以上,累得眼冒金星,走路打飘,常常倒头便睡,有时嘴里还嚼着饭。累死累活一个月,他思乡心切,讨要工钱回家,挨了一顿臭骂,分文未得。看着宿舍门口两条大狼狗伸吐猩红舌头,“呼哧呼哧”喘气,只能胆怯地放弃。又坚持了一个月,他实在难以忍受恋家之苦,再次讨要工钱未果。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他投了掺老鼠药的肉,毒死两条大狼狗,连夜逃离,一路乞讨回了家。到家,身上仍穿着那套旧衣服,分不清黑白,污臭不堪。弄清了严程远两个月来的情况,洪卫向罗校长作了汇报。 严父严母找到罗校长,商量儿子的复课问题。罗校长脸色僵硬如搓板,口气生硬如石头:“你们的儿子目前不适宜上课,最适合他的地方是你们的家,让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冷静冷静。作为一名高三学生,理应珍惜时光,埋头苦读,迎接人生最重要的考试。他却胆大妄为,擅自离家出走。弄得我们兴师动众,人心惶惶,扰乱了学校秩序,损害了学校形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万一他旧病复发,再次离家出走,我们也防不胜防,到时后悔莫及啊。” 他们垂头丧气回家,求学校的事,自然得夹起尾巴做人。再说,儿子的出走确实让学校背负了沉重的黑锅,作为家长知道理亏,只有乞求校领导开恩。 学校立即向教育局汇报了严程远归来的情况。局长室经过研究讨论,城南中学青年教师丁得平体罚学生,导致学生离家出走,给予行政记大过一次。并迅速行文,予以全市通报,以一儆百,敲山震虎。 罗校长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仍让丁得平继续担任高三(3)班班主任。因这次事件,丁得平接受了教训,改变了教育方法,善待每一位学生,受到同学欢迎,但纪律也有所松懈。在学生眼里,丁老师受处分全因教育大家所致,良苦用心应该理解,对丁老师不免心生愧疚。双方有了相敬如宾的意味,师生融洽,班风明显好转。虽然三班同学学习基础一般,但丁得平仍给大家确立了高考目标。他鼓励大家志存高远,一个人目标越高,动力越大,要求全班同学心态放松,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不要错失良机,后悔终生。丁老师的话像一团跳跃的小火苗,全班学生的情绪一下被点燃,噼噼啪啪燃烧起来。罗校长当初把班级交给他时,明白无误告诉他,对学生的学习不必苛求,稳定大局是当务之急,不出大事就算大功告成。丁得平严格的手段正是罗校长指导思想的反映,实践出真知,他终于领悟,武力不是万能的,武力征服不了学生心高气傲的头颅。严程远参加高考已不现实,父母软磨硬泡,与学校达成协议,让他在家停课反省两周,到高二留级。 罗校长召开全体教师大会,重申爱岗敬业,为人师表,遵守职业道德的重要性。要求每个教师从现在做起,从自己做起,从小事做起,点滴入微,潜移默化,树立教师良好形象。上梁不正下梁歪,学校思想政治工作从教师队伍抓起,只有拥有一支素质高、作风好、行为正的教师队伍,才能对学生进行大张旗鼓地政治思想教育,才能有起色,见成效,出成果。 罗校长日益感觉到,思想政治工作在学校中的地位举足轻重。经学校办公会研究决定,向教育局打了申请报告,推荐洪卫同志担任城南中学政教处主任。十二月中旬,局长室的批复文件下发到各个学校,洪卫正式成为年轻有为的学校中层干部。 “十三棍僧”起哄,洪卫请客。灯光明耀,酒醇菜香,觥筹交错中,他感到了人生的美好。当然,他也闻到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那是同事心有不甘的隐隐嫉妒。他理解大家,毕竟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就走上领导岗位,虽然权不大,却是人生进步的一个台阶,让人虎视眈眈。 第二天,殷勤神秘兮兮找到洪卫:“大家知道我们是兄弟,拜托我向你摸底,你到底有什么背景,谁帮的呀?” “没有。”洪卫怔怔看着他的笑脸,板着脸,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你到底送了多少礼?让我也参考参考。”殷勤挤眉弄眼,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神情。 “没有!”洪卫音量陡高,怒目圆瞪。 “什么兄弟,狗屁。” 殷勤收敛笑容,与他对视几秒,喷出一丝冷笑,气呼呼转身而去。 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又迅速弥漫全身,洪卫咬咬牙,腮帮突鼓。他觉得殷勤侮辱了罗校长,也侮辱了自己,同时因遭受大家的误解而悲哀。冷静下来,他突然对罗校长肃然起敬,一种叫庄重的情愫包裹了他,密不透风。是啊,教育系统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每前进一步无异于爬雪山过草地,自己一没靠山,二没送礼,就顺风顺水提拔为中层干部,而且是在人才济济的市区学校,凭的什么?他扪心自问,百般思索理由。论资历,自己头重脚轻根底浅;论能力,寸有所长,尺有所短,自己并不能腾云驾雾。忽然,他心惊肉跳,面红耳赤,终于找到了提拔的根源,罗校长便是全部理由。他想起“恩重如山”这句成语,知遇之恩,提携之恩,罗校长就是自己的恩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决定对罗校长表示感谢。但怎么感谢,如何表示,却一窍不通。晚上,他到毕嫣家征 询她父母的意见。 正是周末,洪卫腼腆地透露了提拔之实,一家人为他鼓掌欢呼,骨子里,毕家把他当成了家庭中的一员。毕母身手不凡,以海军陆战队员的敏捷,玩魔术一般,一会就弄了一桌五颜六色的菜。毕父敞开大衣,如绿林好汉,豪爽地开了瓶郎酒,咕咕倒满两只玻璃杯。毕嫣兴奋地分了碗筷,乖巧地坐下来。 “饿肚忌酒。来,填一下肚,刚出锅的油饼。”毕母手托报纸,两只油饼静卧报中,黄澄澄,香喷喷。 “谢谢阿姨。”洪卫欠身取了一只递给毕嫣。 “年龄不大,老糊涂了。这种饼能吃?”毕父劈手夺过洪卫手中的饼摔进报中,目光如炬,“报纸有铅,铅中有毒,报纸包油饼,岂不是要两个孩子的命!” “两个孩子身体健康,青春活泼,疼爱还来不及。被你一说,我倒成了杀人犯。”毕母委屈地卷了报纸,狠狠瞪丈夫一眼,“怎么活得这么小心?罢,罢,罢,为了证明本人绝无杀人之心,亲自倒了……” “你这人,真的是老太婆,婆婆妈妈的,做事一向走极端,不是右倾就是左倾。浪费可耻,不要糟蹋粮食,你吃掉。”毕父语速平缓,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吃,我吃。”毕母息事宁人,取了饼,细嚼慢咽。 毕父瞟一眼老婆,安心地与洪卫把酒言欢,你来我往。两人说说谈谈,很快满脸通红。 “小洪,来日方长,前程似景啊,为你的提拔干杯。”毕父一仰脖,喝了一大口,欣赏地看他。 “干脆双喜临门,与小嫣早点成亲,爱情事业双丰收吧。”毕母满目吟笑。 毕嫣娇羞地噘起嘴,捣了母亲一拳。 “父亲身体不好,家里条件不允许……”洪卫欲言又止,夹颗花生米细细嚼。 “要什么条件?不要你家花一分钱。到我家来,给我们当儿子。”毕父一碰酒杯,叮当作响。 “招女婿啊?洪卫哪肯屈就,小庙难容大菩萨啊。不过,这倒是考验他的好方法。”毕嫣满面红光,斜着眼。 洪卫吃惊地抬头,见爷仨含笑望着自己,便没往心里想,以为开玩笑。他不愿涉及敏感话题,岔开去,请教如何感谢罗校长。 “我们都是社会中的一分子,每个人都不能离开别人的帮助,感恩是对别人最大的尊重。礼轻礼重次要,关键是不能对别人的帮助麻木不仁,时时要有一颗感恩的心。”毕父脸色严峻,嘴里嚼得“嘎巴嘎巴”。 洪卫点头称是。吃好,回校,他在路上小店买了两条红塔山香烟,用报纸包好,塞进黑色塑料袋,上下左右细瞅,见没破绽,才放心地往学校赶。进校,他如轻捷的老鼠,耸耳巡目,蹑手蹑脚,悄悄躲开光线,拎着香烟在黑暗中穿行。到罗校长家,大门透着隐隐约约的光。他忐忑不安,鬼鬼祟祟伸头缩脑,四顾无人,“啪啪”敲门,门开。 “罗校长。”洪卫背着手,恭恭敬敬。 “小洪。”罗校长赶紧侧身,“进来,进来。” 洪卫用身体挡住香烟,驾轻就熟,一溜小跑进客厅,把香烟摆在桌上:“罗校长,你对我的关心我们一家感激不尽。” “这是干什么?带回,带回。”罗校长这才注意到,冷了脸,“我看到的是你的工作,不图这个。别把社会上那一套带进来,让事情变了味。” “谢谢罗校长,再多的礼物也不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一点小意思,略表心意。”他突然毕恭毕敬向罗校长鞠了个躬,这才感到心里踏实。 “小洪,你太客气,你的工作有目共睹。关心青年成长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义务,你不必有什么想法。来,坐会儿,喝杯茶。”罗校长招呼着泡茶。 “啊,不了,我还有点事。”洪卫连忙摆手,泥鳅般滑出客厅,连跨带溜穿过庭院,冲出大门。 “慢点,慢点,这个小洪……”罗校长拎着黑袋子嘀咕着追到门口,他早就窜出几十米。 “好好干啊!”罗校长在后面大声呼喊。 洪卫不敢回答,耳边呼呼生风。第一次送礼,真不习惯,害怕别人看见,害怕罗校长把烟退给自己。丁得平出去了,一排宿舍鸦雀无声。他一溜烟钻进宿舍,开了灯,关了门,如释重负,长长吐口气,坐到自己床上,心跳剧烈。蓦地,他瞥见桌上有张贺卡,便起身取过来打开,娟秀的字体扑面映入眼帘:“老师,恭喜你升官,祝愿你快乐!”不看落款,洪卫认识这是方静的字,字如其人,他默默沉思。 下午,裴鹏溜到洪卫办公室,一脸的纯真,低头凑到他耳边,郑重地说:“洪老师,祝贺你!”转身就跑。 最后一节课,他走进教室,同学们鼓掌欢呼,起哄发糖,毕晟巴掌拍得最响。多么可爱的学生!洪卫非常感动,会心地笑了。 洪卫调整思路,把工作重心转移到高考,他要对这帮可爱的孩子负责。教室后面黑板报洗干擦净,彩色粉笔勾画的八个大字熠熠生辉:“复习迎考,创造辉煌!”右上角还有一排小字,高考倒计时:201天。全班就像一个乐队,洪卫觉得自己就是指挥,他要用高考这根指挥棒,调动学生全部潜能和激情,演奏华丽乐章,高山流水,弦乐和鸣。高考是赛场,学生是运动员,老师是教练。虽然经济有些紧张,洪卫自掏腰包,请任课老师涮了顿羊肉火锅,拜托各位倾力相助。高考比的就是分数,洪卫和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地理五位老师加大复习力度,以考代练。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考了批改,批了讲解,枯燥无味,机械重复。老师讲答案,学生背答案,考试考答案,一切围绕高考。老师指导学生浪遏飞舟于题海,博闻强记,为高考增添获胜的砝码。洪卫对这种高考模式心存疑虑,但他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只能顺其自然,落入俗套。高考制度演变于科举制度,科举考试始于公元六百零五年隋炀帝时期,历经唐宋元明清,纵横一千三百年,至一九零五年光绪年间废止,根深蒂固,自成模式。高考源于建国之后,历经坎坷,否极泰来,渐入正轨。自己是个凡人,并无商鞅王安石孝文帝废旧革 新之雄心和壮举,他有自知之明。 春节,梅开春烂漫,竹报平安岁,千门挂红灯,灯光迎佳节。 一大早,洪卫到毕嫣家拜年,毕母给他包了一百元压岁钱,中午留他吃了饭。晚上,洪卫带毕嫣回家吃饭,洪父给她包了一只红包,内有二百元,是洪卫早就准备好的。吃完,两人上街观看礼花。携手漫步,穿行于古朴小巷,家家大门紧闭,麻将声“噼噼啪啪”不绝于耳。洪卫忍俊不禁:“真的呢,十亿人口八亿赌,还有两亿扭屁股。对不起了,今天没让你到舞厅尽兴。” “这句话至少暴露了你两个缺点:一、思想陈旧保守,跟不上时代步伐。二、心胸狭窄,缺少男子汉的宽宏大量。”毕嫣面挂微笑,“其实男男女女牵牵手,跳跳舞正常不过。如果你真的信任我,就不会计较我和朋友上舞厅。” 洪卫哑口无言。他理解她的心境,但并不苟同。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了分歧,他们的思想差异源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她没错,自己也没错。他不反驳,不想破坏今天的美好氛围。 “走,上大桥。”洪卫搂了她的腰,脸上绽放笑容。 他们相依相偎,缓缓走上城南大桥。桥上,灯火通明,璀璨逶迤;桥下,碧波荡漾,波光粼粼。远眺市区,彩灯如珠,满目映辉;极目城郊,电视塔高耸入云,溢光流彩。天空升起礼花,撒满如菊的绚烂,撒满漫天的喜庆。野川如水上彩城,说不出的娇媚妩媚艳媚。 “美不胜收。”毕嫣如痴如醉,眼眸明亮。 洪卫环搂她的右肩,惊诧于眼前的美色,贪婪欣赏,默不作声。她扭转头,轻捅他的胸部,他猛然醒悟,扭头微笑,四目凝视,情意绵绵。灯光照映,眼眸闪耀色彩斑斓的光芒。 “人们总是刻意追求生活中的美丽,其实美丽常常隐藏于平常之间,只是大家平时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在夜空肆无忌惮遨游。 “是啊,生活是平凡的,其实处处是美丽的。”她打了个寒战,柔软的身躯悄悄靠向他,“洪卫,我好想现在结婚,过平凡而美丽的日子,生个胖乎乎的儿子或乖巧可爱的女儿。” “不害臊。”他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我们还小,过早成家会影响工作,条件也不具备。” “条件是相对的。”她突然正面对他,严肃地说,“跟你商量件事,好吗?” 洪卫被她的神情吓着,思绪飞速旋转,揣摩她的思路。她呼吸粗重,凝目探询,目光如锥:“爸妈舍不得我出嫁,将来你能到我家吗?” 洪卫松开右臂,抚栏凭眺,思维如脱缰野马。是暂时寄居她家,还是倒插门?他仿佛是战场上决斗的士兵,脑乱如麻,不敢确定。对方亮出了兵器,自己只看到寒光闪烁,却分不清兵器种类,又不甘心束手就擒。 “我们的孩子姓……洪,还是姓……毕?”他转过脸,谨慎地遣词造句。要摸清对方底牌,只能向对手逼近,让她亮出兵器,才能知己知彼,从容迎敌。 “其实无所谓。”她顺势挽住他的手臂,撒起娇,“你家还有妹妹嘛。” 洪卫的自尊骤然受到一击,不禁热血上涌,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周身突兀奔腾,寻求爆发。他知道自己没有条件准备新房,但不想寄人篱下。如果她家是想招女婿,更不用犹豫,他是传统之人,不可能接受。母系氏族过渡到父系氏族已有几十万年历史,这是由男女在社会生产生活中的地位决定。传宗接代,人丁兴旺,子女传承父姓天经地义。 “说话呀。”毕嫣捅捅他,“给个痛快话。” 洪卫进退两难。面对她热切的目光,他轻启朱唇,慢条斯理,据理力争:“中国曾经是个封建大国,封建社会‘三纲五常’历史悠远,影响巨大。‘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固然有其糟粕,但至今还有其市场,中国的传统家庭中,丈夫还是主体。我们要承认现实,再说,我妹妹也会出嫁啊。” “明白了,你说得有道理,可‘五常’也讲‘仁义理智信’啊。你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何必拘囿于封建思想?上你家上我家不是一样吗?” “那你为何不嫁到我家呀,性质不同。” “经济决定政治,你有娶我的本钱吗?房子呢?家具呢?家用电器呢……归根到底还是钱!你一无所有,而我家已准备好了一切。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许多东西是约定俗成的。只要你点头,一切结婚费用都由我家支付。” 洪卫突然觉得自己的自尊被刺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毕嫣的提议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但他不会同意。这些年,生活的艰辛培养了他倔强而敏感的性格。瞬间,男人的血性在胸中奔涌,他为自己无力筹备结婚费用而悲哀。他什么都没说,心如止水,平静地仰视夜空。 “不开心啦?”毕嫣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让我回家征求一下爸的意见。”洪卫有气无力揉了揉眼睛,“其实,住不住你家并不重要。只是请你照顾我的面子,别再和男同事到舞厅,我不喜欢女朋友让人家搂着。” “又来了。这是我的自由,你没权利管我!”她厌烦地扭过头。 “今晚风大,回吧。”他欲言又止,轻轻叹口气。 她怔怔地瞟了瞟他,默不作声。两人原路返回,空旷的街上只有他们两个孤独的身影。到她家门口,他谢绝了她的挽留,客气地挥手告别。 毕嫣呆呆注视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洪卫拐进小巷,从裤袋摸出一只大大泡泡糖,撕了红色包装纸,将长方形糖块扔进口中。大大泡泡糖二毛钱一块,可以吹出乒乓球大小的泡泡,物美价廉,风靡市场,深受青少年喜爱,他无聊时最喜欢剥一块塞进嘴里。突然,他皱起眉头,感觉味道不纯,且泡泡吹不起来。他停下脚步,又摸出一块相同泡泡糖,仔细观察,猛然发现,第二个“大”字右上角还有一个空心的点,原来是“大犬”泡泡糖,真的可以以假乱真了。他不由佩服这些奸商的精明,居然让自己上当受骗。 “去你妈!”洪卫手一扬,泡泡糖在黑暗中飞向空中,无声无息。 第三十九章 新学期伊始,洪卫新官上任,雷厉风行,强化德育教育,努力创建良好的校园学习氛围。他首先建议罗校长拆换了学校大门,改成实心铁门。上课铃响,电动实心门隆隆作响,校内校外相隔,阻止了学生课间购买食物,一下断了校门口小商小贩财路。他们骂骂咧咧,无可奈何,像被拆除蜂窝的马蜂,嗡嗡一飞而空,校门口一下清爽起来。洪卫认为,学校一定要围绕教学中心工作,把德育工作放在首位。教人教心,浇花浇根。以科学的理论武装人,以正确的舆论引导人,以高尚的精神塑造人,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德育工作不拉长调,不吹大号,脚踏实地,理论联系实际,高起点,低角度,将德育工作寓于学生言行举止中,点滴入微,潜移默化。他请示了罗校长,经学校办公会研究决定,通过了城南中学学生文明行为“十不准”:不准上网吧;不准谈恋爱;不准吸烟喝酒;不准乱抛杂物;不准穿奇装异服;不准染发留长发;不准打架斗殴;不准说脏话粗话;不准损坏公物;不准在校园内骑车。为学生定规矩,让学生改陋习,规范学生的言行,说文明话,干文明事,做文明人,培养他们的文明习惯。洪卫像一只旋转的陀螺,教室——办公室——校门口,三点一线。早中晚,他往校门口一站,昂首挺胸,双手后背,双目凝视,满面严肃,像一个门神,密切注视学生。言必行,禁必止。课间,他巡视校园,检查监督,还在校门口设立一只举报箱,将老师检查与学生检举相结合,学校风气焕然一新。 洪卫工作顺顺当当,恋爱却开始磕磕绊绊。他很少睡在毕嫣家,因为他与她较上了劲。他们争论的焦点不是将来结婚住不住毕嫣家,她和父母还算开通,并不强求他。他们争执的话题仍然是毕嫣与同事跳舞的事情。高三进入冲刺阶段,洪卫成了冲锋陷阵的战士,斗志昂扬却累得气喘吁吁。偶尔与毕嫣约会,他总是尽量绕开那个敏感话题,保持温情脉脉,争取有一个愉快的心情。但毕嫣是顽强的,每次约会她都见缝插针,把话题引向跳舞。她认为恋爱双方应该互相尊重,不能小肚鸡肠,干涉对方的个人爱好,自己与异性好友唱歌跳舞纯属正常,并不过分。洪卫闷闷不乐,认为她应该从自己角度考虑,把他当恋人,既然恋爱了就要尊重他,别再和其他男性搂搂抱抱。一提到敏感话题,两人针锋相对,毫不退却,犹如拔河,咬紧牙,铆足劲。最后,他们身心疲惫,心力憔悴,不断减少约会次数。 心烦意乱中,洪卫收到于一建和田菲菲五一结婚的请柬。 之前,田父田母一直强烈反对女儿的选择,对她三番五次开导,苦口婆心劝说,她我行我素,无动于衷。春节,父母对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与于一建一刀两断,回归父母温暖的怀抱;要么与父母一刀两断,与于一建远走高飞。田菲菲当即失声痛哭,泪流满面。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问题的关键是,谁是鱼,谁是熊掌。如果父母是鱼,于一建就是熊掌;如果于一建是鱼,父母就是熊掌。父母和于一建在她脑中刀光剑影,你死我活地格杀,场面血腥而残酷。残酷就在于,双方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亲人,决斗中却必须鱼死网破。她没有轻易放弃,还是尽最大努力,争取鱼和熊掌兼得。她一方面请出德高望重的长辈游说,一方面亲自向父母表露心迹,希望用真情打动他们。于一建父母也拎了大包小包到田菲菲家沟通,田父田母见阻拦不住,倒也干脆,一言不发,直接把礼包全部扔出去,“啪”地关门。于父于母笑容凝固,呆立巷头,脸色阴暗。于父怒气冲冲,拍得胸脯咚咚作响:“猖狂什么,你以为做局长就了不起,我于某好歹也是一条好汉!”于母则挽袖跺脚,摆开架势,龇牙咧嘴,准备泼妇骂街。邻居围拥过来,好言相劝,百般安慰。于父叹口气,拉了拉妻子,两人弯腰从地上捡起四分五裂的礼包,悻悻而归。黔驴技穷,田菲菲倒冷静下来。父母却变本加厉,为她介绍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孩,大学本科,工作优越,家境富裕,逼她就范。经过激烈思想斗争,她觉得父母是鱼,自己迟早要离开他们;而于一建是熊掌,只有与他才会白头偕老,厮守终身,与他生活感到充实而踏实。她几经挣扎,心冷如铁,决定净身出户,除了衣服,什么也没拿。父母悲愤地甩了门,震得墙壁巍巍颤动,震得女儿飕飕颤抖。那一刻,田菲菲没有流泪,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她想到了“私奔”这个词,想到奥尔城第一美人燕妮抛弃荣华富贵,冲破父母重重阻力,追随贫困的马克思,颠沛流离,成就千古绝唱的爱情和事业,胸中不禁风起云涌,豪情万丈。她径直把衣服拎到于一建家,在他床上加了只枕头,开始居家过日。于家父母感动异常,觉得是鸡窝里飞进金凤凰,立即倾其所有,在市区挑了一套百十平米的商品房,精心装潢。 于一建结婚,邀请了洪卫和毕嫣。洪卫真心实意祝福他们,自掏一百,借毕嫣一百,送了二百元贺包。指着请柬,他给毕嫣讲于一建和田菲菲的故事,情真意切,希望他们的故事打动她,让她明白专一的含义。毕嫣反唇相讥,认为自己跳舞与不专一有本质差别,他对她的不信任是一种侮辱。洪卫沉默,在婚姻上,他对爱情没有了过高的要求,不求轰轰烈烈,只求平平淡淡,能找到毕嫣这种条件,应该心满意足。 城南派出所位于城郊结合部,治安形势复杂,管辖范围广,于一建虽是个小警察,却忙得晕头转向。田菲菲大为不满,婚事迫在眉睫,他却无暇顾及。婚礼前一天晚上,适逢全市开 展“春雷禁赌大扫荡”活动。派出所人手不够,于一建看所长脸色难堪,主动请缨参战。于一建丢下一屋子贺喜的亲戚,想速战速决。不料,他冲进一聚赌人家突击检查,却发现房间壁橱后,一胖女人高高撅着肥硕滚圆的屁股卡在墙洞里,一动不动,因为太胖,没钻过去。于一建和同事把她拽出来,发现了一个洞,也钻过去,又发现了另外三名脸色煞白的男女赌友。他们把房主和赌客带至派出所,审问处理至凌晨。回到家,田菲菲锁了房门,并不理睬,他连声讨饶,才发现客厅沙发上早准备好枕被。 于一建一拳砸向沙发,恶毒地咒骂胖女人:“他妈的,长得像猪也就算了,偏偏智商也像猪。钻不过去就别钻,我们不至于怀疑你一个人赌博。既暴露了朋友,又影响了我的终身大事,简直是蠢猪……” 第二天是“五一”节,日丽神州彩风舞,霞临华夏喜事多。于一建和田菲菲的婚礼在阳光大酒店举行。婚礼并不隆重,只十桌,甚至有些悲壮的意味,因为宾客全是男方亲朋好友,女方一个亲戚也没来。 洪卫为田菲菲鸣不平,他把自己和薛青当着田菲菲家亲戚,一定要为他们的婚礼添光加彩。洪卫做伴郎,薛青做伴娘,洪卫请毕嫣做主持。本来婚礼有些沉闷低调,因毕嫣、薛青的参加,蓬荜生辉。市电视台两位当红主持的捧场,使得宾客伸头引颈,如饥饿的鸭鹅望见提食而来的主人,新娘的风采黯然失色。尽管毕嫣和薛青故意简装淡妆,想烘云托月,可她们的面孔就是名片,她们的姓名、身影,甚至一举一动,就是这座小城经典的名片,素雅更是别具一格的风格。她们比不了央视、省视大牌主持,但大牌与老百姓相距甚远,可望不可即。薛青与毕嫣才是老百姓身边的明星,触手可即,亲切而真实。她们不想喧宾夺主,却已经喧宾夺主,她们不可能不喧宾夺主,她们就像阳光,照耀在阳光大酒店。 阳光大酒店算不上豪华,至多是中低档酒店,十桌分两排铺满客厅。有一桌分外醒目,他们身着警服,威风凛凛,是于一建同事。城南派出所保持一贯的优良传统,只要哪家有红白喜事,大伙行动一致,上至所长下至普通警察,一个不拉全部到位。贺礼也不用烦,直接从工资中各扣五十元,统一由所长处理。 新人入场,鞭炮齐鸣。宴席开始,毕嫣主持,警察整齐鼓掌,配合默契。其他亲朋好友拍得巴掌通红,小朋友不断尖叫,大家兴奋得满面放光。电视中的明星居然在生活中为他们主持,并且有两个,水涨船高,婚礼的档次陡然提升。 婚礼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毕嫣、薛青轮流主持,大家一边品味美味佳肴,一边欣赏丰富多彩的节目,婚礼成了联欢晚会。于一建与田菲菲唱了《娜鲁湾的情歌》、《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薛青唱了《溜溜的她》、《三百六十里路》;毕嫣唱了《你潇洒我漂亮》、《我只在乎你》……洪卫也唱了《粉红色的回忆》、《只要你过得比我好》,感情细腻,情意绵绵。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选择这两首歌,脑海里突然闪现雪儿的倩影。毕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若有所思。婚礼高潮迭起,亲朋好友争先恐后抓起麦克风,你追我赶,港台流行歌曲从他们嘴中轻盈滑出。虽然音色变调,有的如癞蛤蟆,天籁声破;有的如老鸦,天生嘶哑。但全都脸红脖粗,像擂起了破鼓,婚礼超乎寻常的热闹。薛青身为伴娘,自然是取闹对象,她的海量加上身份,闹得男宾客人仰马翻,洋相百出。 全市最红的两位主持一同主持婚礼还是首次,十足为于一建和田菲菲长了脸。阳光大酒店位临大街,大门口密密麻麻堵满人,窗口人头叠叠。毕嫣、薛青轮番上阵,充分发挥主持人的睿智,触景生情,妙语连珠,充分发挥宾客主体作用,调动了大家积极性。歌声是气氛的调节器,歌声飞扬,婚礼妙趣横生,乐得于一建父母合不拢嘴,“咯吱咯吱”笑岔了气。 婚礼结束,众人到于一建家闹新房。于母掏出两只红包递给薛青和毕嫣,她们摇头拒绝。急得于母围着她们乱转圈:“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为了让新郎、新娘早点休息,大家玩了一会便告辞。薛青和毕嫣回台里,顺便准备明天的节目,洪卫陪她们。台里新招聘了一名女主持,减轻了薛青工作量,她的主要精力不是主持,而是专心做编辑,电视台缺少这方面人才。 他们懒洋洋坐在椅上,东倒西歪,疯了一晚,都有些累。 “于一建和田菲菲真幸福。”洪卫感慨万千。 “其实幸福掌握在每个人手中,关键看你能不能把握。”薛青瞟了瞟洪卫和毕嫣。 “我很羡慕于一建。毕嫣,你能不能学学田菲菲,再温柔一些,为男朋友作点让步?”洪卫喝了不少酒,双眼灼红。 “我是普通女子,比不得田菲菲的惊世骇俗。就像你也是普通男子,没有与时俱进的胆量和勇气。”毕嫣话里有话,稳守反击。 “爱情也好,婚姻也罢,双方必须有所让步,你们要好好把握。婚姻上的寸土必争无异于自相残杀,必然两败俱伤。”薛青面若桃花,严词忠告。 “爱情是自私的,作为男人,谁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女朋友经常让其他男人搂着,也不符合国情。”洪卫瞪了瞪眼。 “亏你还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思想太封建。”毕嫣眉毛一挑,“女人不是男人的私有财产!” “可也不能太大方!”洪卫火气上蹿。 “宰相肚里能撑船,男孩应该是宰相。” 薛青见火药味呛人,赶快泼水,“你们知足吧,我还是孤身一人呢,想找个人吵架都没有。也好,做个快乐的单身女孩,其乐无穷。” “薛青,你也别尾巴翘上天,还是要珍惜机会。”洪卫借坡下驴,转移话题。 “是啊是啊,姐姐周围可是众星捧月,不要挑花眼啰。”毕嫣起身倒了三杯开水。 “错,我是高处不胜寒。表面上我身边不乏护花使者,可他们至多双目对我发发光,表现出言情小说中脉脉含情的意境,我一扫视,全吓得惊慌失措。唉,中国男人的阳性在逐步退化!现代男孩,最缺乏的是勇气。我喜欢男孩大胆追求我,可现实生活中还没发现,他们好像对自己缺乏信心,其实我不高傲。” “我大伯不是为你介绍了好几位干部子弟吗?他们可是阳性十足。”毕嫣挤眉弄眼。 “什么阳性十足?至多是刚愎自用,再加点油腔滑调,我不喜欢。虽然干部子弟未必就是纨绔子弟,但我认识的几个并不例外,不能不让我存有偏见。在我眼中,家庭条件不是主要的,只希望找个真心爱我的男孩,只要他勇敢追我,条件差点没关系,我养得起。”薛青喝口水,叹口气。 “对,薛青最喜欢吃油煎臭豆腐干,明天我介绍个煎臭豆腐干的小伙追你,天天为你煎臭豆腐干,让你吃个满嘴喷臭,流氓不敢近你……”洪卫话没完,薛青忍笑不住,口里的水像喷泉一样喷出去,毕嫣躲闪不及,头发湿漉一片。毕嫣扑上去,两个女孩扭成一团。 闹够,薛青收敛笑容,一本正经:“我也不是虚无的浪漫主义者。现在是市场经济,人民币不是万能的,但没有人民币是万万不能的,婚姻离不开人民币。我是一名党员,我热爱人民,但更热爱人民币;我热爱世界,但更热爱世界杯。人民币让我踏实,世界杯让我充实,但世界杯离不开人民币。前者是物质基础,后者是精神享受。我觉得婚姻既要有物质作基础,又要有精神作享受,谁都不能免俗。” 大家讨论着物质和精神的辩证关系,气氛热烈。 办公室门开,一股酒气弥漫而入,毕台长哼着小曲闪进。三人起立恭敬招呼,毕台长摆手请坐。大家说笑一会,毕台长问了毕晟的学习情况,又关心了洪卫和毕嫣几句,就让他们早点回去休息。三人起身准备走,毕台长突然叫住薛青:“小薛,我还有工作要与你谈。” 洪卫和毕嫣先走,薛青望着他们的背影无奈地坐下。毕台长等他们下楼,关上门。薛青为毕台长泡杯茶,坐下。他突然绕到她身后,双手抚住她的肩。薛青的心剧烈跳动,身体一动不动,斜着眼,努力使自己镇静。 “小薛,新闻部翁主任马上退休,组织上准备提拔一名年轻同志顶替他。目前考察对象有三个,你也是其中之一。综合考察,你们旗鼓相当,各有千秋。另两名男同志年富力强,工作经验比你稍强,但我觉得你不错!” 薛青心率骤快,呼吸急促。升职是一个人事业成功的重要标志,她不由想到上次毕台长的“金子玻璃论”。一个人能力再强,没有机遇是不行的,现在机遇突然降临,她居然有一种紧抓不放的冲动。她转过脸来,声音有些颤抖:“毕台长,请您……多多关照。” 薛青满面桃花,身上香气袭人,毕台长有些情不自禁:“我会尽力……”他低下头,贴住她的脸,双臂绕过她的腰,双手相绞,像绳子一样缠住她的腹部。透过衬衫,他的手感到她滚烫的柔软的躯体,感到了青春的火热。他双手上移,滑到她的胸前,准确停在高耸的胸部。她高耸的胸部像喷发的火山,激发他奔涌的激情,双手如筛,轻轻摩擦。毕台长呼吸粗重,神情专注,薛青恼羞交加,嘴唇哆嗦,说不出话。空气仿佛凝固,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他把她和椅子一同抱住,抱得那么紧,双手变成两把锋利的匕首,匕尖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她的乳房差点被刺进胸腔,她感到了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想声嘶力竭地大喊。她突然想到新闻部主任的空缺,便咬咬牙,忍气吞声。她感到了来自胸部的剧痛,使劲扭了扭身子,一丝悲哀爬上心头:女人因曼妙的乳房而美丽,又因它的美丽常常成为男性攻击的首选目标!他的热气喷到她的脸上,酒气熏得她差点反胃。 “毕台长,放开我……”薛青的声音柔弱而发颤。 “小薛,我喜欢你……”他的动作突然粗野,双手伸进她的裤腰,拔出衬衫,冰凉的手像蛇一样游进她的内衣。 “毕台长,你喝多了!”薛青突然大喝一声。 他的手猛然缩回。她乘机站起来,怒目圆瞪,双腮隐隐发烧。 “小薛,对不起,我喝多了,多了……”毕台长不好意思抹抹头发,整了整衣服。 “不早了,我该回去。”薛青板着脸,顺了顺衣服,向外走。 “小薛,再聊会?”毕台长拉着她的手,不忍放下。 “以后有的是时间。”她突然挤出一丝笑意,轻轻甩开他的手,“毕台长,还请您在工作上多多照顾哦。” “那是,那是。”毕台长讪笑着,用手擦擦额上的汗,“我送送你。” “不用,谢谢。”薛青拉开门,跌跌撞撞冲出去。 夜色中,她冲到袁元墓前,静静伫立,轻轻缀泣。皓月当空,繁星点点,高高的墓碑阴森森指向天空。沧浪河倒映着城市的华灯,水流轻筛碎光,仿佛是袁元明亮的眼睛。 薛青双手掩面,泪如雨下:“袁元……” 第四十章 洪卫与毕嫣像两个赌气的小孩,仍然为了毕嫣跳舞这件小事互不相让。双方僵持,洪卫不再到毕嫣家,气得毕父大骂妻子:“都是你宠惯的结果,还把鸡汤鱼汤端到床上呢。”毕母泪眼汪汪。洪卫与毕嫣如断线的风筝,他常常取出红色雨花石,仔细端详,久久不语。 洪卫忘我地工作,对学生严格管理,借以冲淡内心的烦恼。他与门口小商小贩斗智斗勇,他们像精通游击战的专家,学生上学放学,便推着小摊到校门口做些零碎生意;上课,则收了摊另寻出路。为彻底治理学校门口脏乱差,洪卫组织班主任三令五申,禁止学生在校门口购买任何商品,与评选先进班级挂钩,一票否决。小贩们眼睁睁看学生来来往往,小摊上的东西却无人问津。他们千方百计弄清原委,不由对洪卫怀恨在心。周末,他们溜进学校,把一条长长的死蛇缠绕到洪卫自行车龙头上。洪卫忙到天黑才下班,筋疲力尽,准备回家看父亲。他开了车锁,抓住车龙头,却觉得手上腻津津的。仔细一瞧,原来左手抓着蛇头,右手抓着蛇尾,吓得他毛孔竖挺,灵魂出窍,自行车被摔得老远。不过,他非常开心,学校门口终于干干净净,尽管肥腻腻的死蛇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很长一段时间。 洪卫工作重心转移到高三(1)班。教室后面黑板上,醒目的是高考倒计时:20天。他如履薄冰,急迫感,责任感,焦虑感袭卷而来,像一只巨网,缠绕他,裹紧他,令他喘息沉重。毕竟带的是第一届毕业班,他心里无底,全身心扑上去,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同学们一个个像端着刺刀的战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令洪卫想起自己当年的高考时刻。裴鹏和方静的学习成绩又恢复从前,在全年级稳居前三。洪卫买了营养品,送到宿舍,裴鹏语言凝滞:“洪老师,谢谢你……”洪卫抚摸他的头,轻轻拍了拍,满意地笑了。 全班只毕晟嬉皮笑脸,心不在焉。其他同学认真复习,他更是嘻嘻哈哈,撩轻摸重,终于被同学告到洪卫那儿。洪卫是敏感的,班上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他草木皆兵,心惊胆战。尤其是影响学生高考的不良苗头,必须坚决打击,防微杜渐,扼杀于萌芽状态之中。于公,对事业负责,教书育人;于私,对自己负责,事关前途。学生高考成绩与教师利益紧密相连,考好了,教师名利双收;考差了,则会名誉扫地。虽然没谁强行制定这条规章制度,但绝对是不争的潜规则。何况,洪卫是有上进心的男人,既要对自己负责,更要对学生负责。他思前想后,找了毕晟,不希望班上有任何不利于稳定的蛛丝马迹。毕晟晃着肩,摇进办公室。 “毕晟,最近几次模拟考试进步不小啊,应该表扬。” “哪里,该表扬的是老师。是你们复习有针对性,才有我们学生的不断进步。” “你也别骄傲,听说你学习浮而不实,还故意影响别人。”洪卫神情严峻,直捣黄龙府,“大敌当前,你扰乱军心,该当何罪?” “姐夫,这么严肃?好歹我是你舅老爷呀。”毕晟的右手拍了拍他的肩。 “谁是你姐夫?现在我是老师,严肃点!”洪卫一甩他的手,大喝一声。毕晟缩回手,脸色僵硬。洪卫看他胆怯的样子,又可怜又可气。活该,谁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洪卫不想责怪他,毕竟他不知道自己与他堂姐的关系已冰封尘盖,何况他还是小孩。洪卫生气的是他的漫不经心,油腔滑调。高考在即,他居然有闲心故意逗别人玩。 “没有影响。我的经验是,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我看他们一味死学,便教他们劳逸结合,是帮他们提高学习效率呢。” “还狡辩。你有你的道法,他有他的魔方,各人学习方法不同。鲁迅先生说,浪费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高考关系到每一位同学的前途,某种意义上说,高考关系到每一位同学的生死存亡,不准再对同学胡搅蛮缠。”洪卫语气缓和下来,“离高考没几天,你为什么还不能集中精力?临死也要抱佛脚啊。” “我抱了,尽力而为。洪老师,你放心……”毕晟嘟哝着。 “我能对你放心吗?”洪卫突然起身关了门,回头逼视,指着他的胸部严厉地说,“把t恤掀起来!” “洪老师……”毕晟紧张地按住t恤,恐惧地瞪大眼,眸如怯鼠。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上次招飞体检我就听到风声,虽然你一再哀求别人不说。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洪卫目光炯炯,“你老老实实让我证实一下,我保证替你保密。否则,我立即打电话 给你父亲。” “洪老师,千万保密,父母知道还不把我打死。”毕晟犹豫片刻,抬起双手,掀起t恤。 毕晟的胸部是蓝色文身。没有诡异的图案,只有两个扑克牌大小的字,触目惊心:方静。 “你像学生吗,就是一个黑社会。喜欢女生可以用这种方式吗?简直是对方静极大的侮辱,也是自己永远抹不去的污点。暑假洗掉!”虽然早有思想准备,洪卫还是怒不可遏,右拳如锤,猛力砸下去,啪,桌子连同桌上物品剧烈颤抖,桌面凹下去一块。 “洪老师,我知道错了,当时有点冲动……”毕晟放下t恤,背着手,低着头,一只脚尖在地上点来点去,“但我只是默默喜欢方静,没有骚扰过她。高考过后我会妥善处理,请老师手下留情,千万保密。” 洪卫生着闷气,低头思索。薛青突然推门进来,洪卫与她点头招呼。 “十年寒窗,要善始善终。既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别人负责。”洪卫不咸不淡教育了毕晟两句,挥挥手。 “谢谢老师。” 毕晟一吐舌头,溜出去。 “哟,功夫挺深,火气挺大,别让爱情影响工作哦。”薛青坐下来,瞟了瞟破裂的桌面,“与毕嫣多久不联系了?” “一个月了吧。”洪卫垂头丧气。 “是不是一切无可挽回?说实话,想她吗?”薛青的目光锁上他的目光。 “说不想是假话,说想心里又喷火。”洪卫移开视线,认真地说,“其实我觉得与她真的有一种亲情,就像一家人。” “毕嫣现在情绪特别低落,已经影响到工作。洪卫,我约她今晚与你见面,再努力一把。退一步海阔天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是男人,主动一点,一定要抓住机遇啊。” “谢谢你。”洪卫由衷地点点头。 吃完晚饭,洪卫到班上转了转,便到学校东侧草垛场上见毕嫣。草垛场南临小河,北靠公路,草堆朵朵,其实是青年男女约会的好地方。洪卫穿了t恤和西装短裤,脚登凉鞋,在场上百无聊赖地转悠。田野里,蛙鸣虫吱,稻浪滚滚;公路上,车辆穿梭,笛响灯明;夜空中,凉风习习,月明星稀。他孤零零漫步垛场,放任思绪游荡。 两个身影从公路上下来,洪卫迎上去。 “洪卫,交给你了。”薛青把毕嫣向前一推,扭头招招手,“好好谈谈啊!” 薛青款款而去。路灯下,毕嫣绞着双手,仰着脸,眼睛明亮。洪卫大吃一惊,一个月未见,毕嫣脱壳换魂,脸庞瘦削,气色疲惫,眼圈呈青,饱满结实的身躯收水般衬托出衣服的空荡。 “毕嫣,你瘦了。”洪卫激动地搂着她的肩。 毕嫣肩膀一抬,手臂一推,他的手滑落,尴尬地扬在空中。她慢慢向河边走去,轻盈如风,洪卫不紧不慢跟着。脚步声沙沙作响,两人默默无语。 “叫我来,有事吗?”毕嫣打破沉默,抬头轻轻问。 洪卫惊愕。他的大脑飞速旋转,突然灵光一现:一定是薛青的计谋,为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一股怜爱之情喷涌而出,他疾步趋前挡住她,张开健壮的臂膀,牢牢抱住她:“毕嫣,我想你……”她润滑的皮肤馨香扑鼻,温热的躯体不断颤动。 “请你自重,放开。”毕嫣使劲扭着脸。 “毕嫣,别闹了,我们和好如初吧。”洪卫喷着热气,将她的身体与自己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放开我!”她的身躯拼命扭曲挣扎,双手猛力推击,“你别搞错了,我们现在只是普通朋友。有话快说,我可没有耐性。” 洪卫悻悻松开手,心情沮丧,但还是作最后努力:“我们不是小孩,别闹了。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别和那帮男孩搅在一起……” “怎么一点没有新意?表面看跳舞是一件小事,其实关系到个人尊严,所以我不会屈服!”她昂着头,翘着下巴,目光像一支冷箭。洪卫如掉进冰窟,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全冰凉透彻,瑟瑟发抖,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喉头却筑了坝,言语凝滞。他厌恶她的嚣张,更不会屈服,他把薛青的忠告忘得一干二净。他知道,一切结束了,彻彻底底。 “回吧。”洪卫轻柔的话语飘荡在轻柔的风中,无声无息。 毕嫣微微一颤,吃惊地看他。她的目光包含热烈如火如焰,包含迷茫如云如雾,包含无奈如风如雨……洪卫被她的目光深深震撼了,地动山摇,火山海啸……她的目光成了磁场,洪卫担心就快被融化。他迅捷移开 视线,迈开双腿。身后,他听到她的脚步,沉重而缓慢;他听到她的啜泣,低沉而清脆。脚步扰乱他的思绪,凌乱的思绪横冲直撞。啜泣扰乱他的心灵,麻木的心灵空蒙混浊,如漆黑的夜。 “再见。”洪卫伸出手。 “再见。”毕嫣的笑容并不灿烂,如她的泪眼,模糊而悲切。她没有接他的手。 两个黑影融入黑暗中,分道扬镳。黑暗包裹了他们…… 洪卫不敢相信与毕嫣分手的事实,恍若梦境。他抛弃一切杂念,全身心投入高考前的工作,指导学生填写报考志愿,心理疏导,情绪降压,鼓劲加油…… 七月炎热,七月飞火,七月热烈。七月,千家万户充满期望,家长充满渴望,希望变成熊熊火焰,如天上的太阳。 距高考还有三天,学生停课自由复习,老师到校指导。洪卫身在曹营心在汉,坐在办公室,并不能安静看书,一直惦记教室里的学生。大部分同学在家看书,教室没几个人,只裴鹏、方静几个尖子生。洪卫深感责任重大,如热锅上的蚂蚁,过一会就到教室转悠,心口像堵了只塞。 罗校长阴郁着脸进政教处,洪卫疑惑地站起来:“罗校长。” “小洪,裴鹏家出事。刚才他家亲戚打电话,说他父亲在堤岸上摔伤,伤势严重,人事不省,已送人民医院。你代表学校,也代表班主任,一定要妥善处理此事……” 洪卫头脑嗡嗡轰鸣。裴鹏可是学校一号种子,“国宝”级选手,千万别出纰漏。他假装若无其事到班上转了转,裴鹏正埋头苦读,专注的目光静静凝视历史书,仿佛开着照明灯的矿工,努力开采矿藏。 洪卫不忍打扰他,悄悄撤离,立即骑车到人民医院。裴父刚做完手术,被几个身着白大褂的人缓缓推出手术室,乡亲们七手八脚把他推进病房,抬上病床。裴父短小的身躯平躺着,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毫无知觉。洪卫大汗淋淋挤进去,自我介绍一番。他很快弄清原委,裴父抓鱼时不慎落水,恰巧砸在水中的大石块上,内脏破裂,当即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洪老师,让裴鹏见一下父亲吧,他们父子可是相依为命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乡亲们焦急不堪,红着眼,唏嘘不已,“唉,高考,就是高考惹的祸。如果不是望子成龙心切,想给儿子多挣几块钱生活费,他才不会加班加点,累得掉到河里。” 洪卫脑袋肿胀,思维飞旋。父亲垂危,儿子见面,于情,丝丝入扣,于理,合乎逻辑。可他要高考啊。高考,是人生一场残酷的战斗,裴鹏正常发挥,肯定是重点大学。对于过去,他是跃过农门,光宗耀祖;对于未来,他是踌躇满志,前程似锦。吃得十年寒窗苦,化作南柯一梦悲。大敌当前,切忌动摇军心,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断送裴鹏面前的金光大道。 “还是不要告诉他吧。”洪卫出言谨慎。他讲了裴鹏的学习,讲了高考的意义,讲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讲了裴鹏节衣缩食,挑灯夜战的困苦,讲了他做广播操掉裤露臀的窘境……洪卫双眼湿润。 “还是不说吧。”乡亲们全低下头,两眼通红。 “千万保密。杜绝一切可能,绝对不能让他知道真相。”洪卫千叮咛万嘱咐,并与大家密谋了详细对策,商量了每一个细节。 洪卫回校,心情复杂地回办公室。他想到了自己当年的高考,仿佛闻到了刺刀肉搏,肌肉烤煳的味道。中午,洪卫到裴鹏宿舍,他坐在床上看书。 “多休息,别累着。坚持就是胜利,有什么困难吗?”洪卫坐到床沿。 “洪老师。”裴鹏连忙放下书,笑容爬上脸庞每一个角落,“谢谢老师关心,不累,等考好,睡个三天三夜。没困难,父亲说今天送钱给我的,估计下午就到,他说陪我一直考完呢。瞎子磨刀望见亮,十多年艰辛终于熬到头了。” 洪卫心头一颤,裴父一定是为儿子攒钱跌伤的。他不动声色,从衬衫口袋掏出五十元:“裴鹏,这是你父亲带给你的生活费。” 裴鹏接过钱,疑惑地问:“父亲呢?他说陪我的呀。” “你父亲托人早上送到学校的。他思前想后,决定不来了,说天热,不与你挤一床,怕影响你学习。他让我转告你,这么多年都坚持下来,不在乎这几天,以免因小失大。他让你好好考,为裴家增光,在家等你金榜题名的好消息呢!” “洪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裴鹏攥紧钱,抬起头,猛力挥了挥拳头,“父亲,我不会给你丢脸!” 第四十一章 七月六日,洪卫协助罗校长组织布置高考考场。城南中学进行搬家式大扫除,所有教室除两个用来做考务处,其余都做考场。每个考场精心布置,统一规划,统一格式,地面清洁,窗明几净。三十张方桌整齐排列,多一张则多,少一张则少,每张座位贴上准考证号,按顺序呈s型排列。考场外,体育老师用白色沙粉划出“禁区”字样。下午,横幅悬挂,彩旗飘扬,考生家长携带子女察看考场。 七月七日,在台历上与平时毫无二致。不过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它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空气中弥漫着与众不同的紧张气味。一大早,公路上交警林立,交通严格管制,禁鸣示意牌随处可见,每个学校门口更是戒备森严。 城南中学大门口,七八名公安干警散布两旁。供电局110抢修车呼啸而来,停在操场,以备急用。卫生局下派的两名医生带着氧气袋、医疗器械和药品蹲点医务室。天气炙热,大块大块的冰运进校园,洪卫组织青年教师抬放在考场外。罗校长在校园统筹协调,布置安排。一名公安干警随两名教务处老师上了出租车,去领高考试卷。校门口陆陆续续围了不少家长和学生。 距开考还有一小时,洪卫做为班主任,到市新生中学送考。新生中学是全市文科重点,位于市区城北,与城南中学南北对峙,遥相呼应。学校大门外门庭若市,水泄不通,密密麻麻挤满了考生、家长和老师。大门上挂着横幅:“沉着冷静,争创佳绩。”距开考还有四十分钟,洪卫佩戴送考证,在公安人员、保卫人员、工作人员密切监视下走进学校大门。正对大门,巍然高耸的旗杆上,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招展。旗杆下是雪白的宣传墙,鲜红的大字跃入眼帘:“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一旁教学大楼上,一条巨大彩绸条幅凌空而下:“创建诚信考风,争做文明考生,遵守考场纪律。” 虽然是早上,洪卫感到热气翻腾,全身汗湿湿的。工作人员吃力地抬着冰块进考场,冰块硕大而雪白。太阳璀璨放着光芒,照耀着学生和家长,大家的脸上汗珠细密。考生进校,手持身份证和准考证鱼贯而入,工作人员围成狭窄通道,一丝不苟检查。洪卫站在工作人员身后,对照手中的学生名单,一一打勾。点好名,他伸出手背擦擦满头大汗,四处找学生说笑,帮他们减压。考生进了考场,校园顿时安静。学校大门关闭,门上扒满了家长的手,一个个翘首以盼,神情专注。 第一场考语文,两个半小时。洪卫静坐送考室,托腮沉思,心事重重,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学生的身影:裴鹏,方静,毕晟……他的头脑成了屏幕,全班六十名同学全部过了个遍。他们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深深定格在他的记忆中,刻骨铭心。三年前,他们是弱不禁风的小鸡崽,自己则是老母鸡,张开丰厚的翼羽温暖他们,保护他们。现在,他们羽毛渐丰,翅膀渐硬,抖落一身脆弱,展翅欲飞。高考就是分水岭,从此,六十名同学各奔东西,前程大相径庭。从此,高三(1)土崩析离,一个大家庭四分五裂,洪卫心头涌起淡淡的忧伤。 “洪卫。”一声呼喊将他从沉思中惊醒。他抬起头,见全彪正挤眉弄眼向他招手。洪卫疾步出去,全彪凑到耳边告诉他,今年语文卷不难。原来,他鬼鬼祟祟溜进考场匆匆浏览了试卷,监考老师是他中学同学。“你太胆大!”洪卫埋怨了几句,迫不及待了解到作文是材料写作,全彪常训练的那种。两人非常开心,在操场边闲聊。 校门外,家长安静地等待,或站,或蹲,或坐,双目凝视校园,望穿秋水的意境在他们脸上一览无遗。结束铃响亮地鸣叫,家长们像充气的皮球,全蹦起来,围至大门口。 下午考完地理,第一天考试就结束,同学们喜笑颜开,信心爆棚。洪卫并不兴奋,他知道文科和理科不同,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试卷深浅并无统一标准。理科做不起来只能望题兴叹,考生自知。文科考生则龙飞凤舞,妙笔生花,自我感觉良好,其实是囫囵吞枣,预测与实际成绩往往误差较大。 吃完晚饭,学校黑灯瞎火,四人闲得无聊,心里空荡荡的。殷勤手作痒,要玩麻将,洪卫不答应。殷勤急了:“连续几个月不休息,难得今天轻闲,闲也是闲,过过瘾吧。” 全彪、丁得平也兴致勃勃,缠着洪卫非玩不可。洪卫便带他们到学生宿舍巡视,裴鹏和同学都在安静看书。全彪连拉带拽把洪卫拖到一边:“这些学生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再加火也于事无补,最多烤枯。我们不必瞎操心,回吧。” 洪卫便跟他们回宿舍。四人关了门,开了风扇,脱了t恤,选了风,坐了位,洗了牌。洪卫开口:“各位兄弟,现在高考,赌博有点不合时宜。今天不赌钱,就赌明天的晚饭吧,同意就玩,不同意就散。” “就明天的晚饭!”大家一致同意,鼓掌通过。丁得平取了笔和纸,记各人胡的番数,定好十二圈,每四圈为一将,共三将。 洪卫这些日子始终疲惫不堪,终于有机会放松,但他还是有些慢热。第一将萎靡不振,第二将有如神助,第三将大获全胜。丁得平输了晚饭不服气,拍了桌,青了脸,指着洪卫一顿臭骂:“你小子不仗义,第一将做朋友,第二将下毒手,第三将卷场走,名副其实的麻坛妖魔……” 第二天考了数学、历史,大部分同学心中基本有数。洪卫一个个找学生谈话,打听了解他们的考试状况,同学们轻松的表情多多少少让他心情安逸,神经松弛。晚上,丁得平、殷勤、全彪分工明确,各负其责,去买酒菜。洪卫躺在宿舍里大腿跷二腿,安闲地看电视,是丁得平家淘汰的旧电视,凯歌牌,黑白的,十四寸。 三人唱着《春天的故事》回来,歌声激越嘹亮。洪卫听出了野狼归林的兴奋,也深切体会了悠悠狼嚎的空蒙境界,精神为之一振,肚子“叽叽咕咕”闹欢开。搬好桌凳,摆好碗筷,倒好酒菜,四人围桌而坐,边吃边看新闻联播。 “小时候家里穷,一点点学费都要借,吃肉简直是一种高不可攀的奢望。哪像现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家常便饭。”殷勤嚼着肥肉,浓汁溢出嘴角,“改革开放立竿见影,国泰民安,不服不行。弟兄们,为今天的幸福生活干一杯。” “干杯!”四人大呼小叫,杯子当当作响。杯子不是小酒杯,而是大茶杯。 四人眉飞色舞,谈笑风生,喝着,吃着,看着,谈着,青春的激情几乎将宿舍掀翻。 “快看,香港回归指日可待!邓小平真了不起。”丁得平突然指着屏幕里的香港镜头,由衷赞叹,“香港回归,邓小平功不可抹。他面对的可是撒切尔夫人,举世闻名的‘铁娘子’。” 大家兴趣盎然,视线转移到电视画面,正在播放关于香港回归的新闻,众人的话题集中到香港问题上。洪卫想起一篇报道,不禁哑然失笑,便向大家讲述了这篇报道。八十年代初期,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中英领导会晤,磋商香港问题,引起全世界高度瞩目。英国保守党首相撒切尔夫人在政坛素有“铁娘子”之称,作风泼辣,敢作敢为,以手腕强硬著称。而她的对手邓小平一向性格刚烈,宁折不弯,被毛泽东称为“钢铁公司”。两块“钢铁”相碰,铿锵激撞,没有任何客套,直捣主题,火花四射。“铁娘子”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地阐述了八十年来在英国政府领导下,香港政通人和,经济突飞猛进,飞速成为一颗璀璨东方明珠的事实,挖空心思地提出,承认香港主权归中国所有,希望让英国继续管理,以保持香港的稳定繁荣。“钢铁公司”据理力争,有礼有节,予以迎头痛击。他思路清晰地表达了香港问题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每个人都要尊重历史,主权问题是国家之间的原则问题,没有任何商量余地,香港必须回归!会晤结束,撒切尔夫人心情凝重,沮丧万分,走出人民大会堂,“啪嗵”一个趔趋,跌倒在台阶上。第二天,世界各大报刊头版头条刊登重磅新闻:“铁娘子在钢铁公司面前倒下了。” “高,实在是高。”众人欢欣鼓舞,举杯相庆。 “邓小平不是凡人呢,他的‘一国两制’构想横空出世,石破天惊,连撒切尔夫人都认为是天才的设想。”殷勤津津乐道,“看来,政治需要强硬,伟大人物莫不刚强。” “哈哈,你是马后炮啦。早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先秦七子著书立说,成家立派。韩非子作为法家开山鼻祖,独具慧眼,英明果断地提出中央集权,备受各朝各代统治者推崇,封建专制有其理论依据呢。”洪卫接过话题,“两千年封建专制的传统,培养了中国人摇头摆尾的奴性。上至一个区域,下至一个单位,一个家庭,大搞独裁,‘一言堂’盛行,家长制作风横行霸道……” “就是,就是。副职和正职职务只一步之遥,权力却天壤之别。在独特的政治氛围下,哪怕麻雀大的单位,‘一把手’都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耀武扬威,派头十足,中国人早就习以为常。”全彪夹块菜放进嘴里,清脆地嚼,“孔子的儒家学说宣扬‘仁’、‘爱’,又有几个领导记在心上?” “孔子强调仁爱,就是劝诫统治者对劳动人民慈悲为怀,本意也是维护统治阶级的政权。”洪卫呷口酒。 “为官之道,理应恩威并施,得民心者得天下,聪明的领导应牢记孔子为政思想。可惜,现在的领导一个个得意忘形,只记得自己是仕途上活蹦乱跳的青蛙,全然忘却过去也曾是留着尾巴的小蝌蚪。”殷勤叹口气,“洪卫,你当了官,为弟兄们长了脸,将来不论官至何位,都别忘了今天的讨论。” “当官有许多运气的成分,并不代表我比大家强。”洪卫起立,恭敬举杯,“逆耳良言,我敬弟兄们一杯。” “好,为洪卫清醒的头脑干杯。”大家站立,爽快地喝。 吃好,洪卫又到学生宿舍转了转,嘱咐学生当心身体,早点休息,然后骑车到人民医院。 裴父度过危险期,正躺在病床上等洪卫,其实是等裴鹏的消息,因为洪卫每天都会来。洪卫蹑手蹑脚进病房,裴父睁着眼,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洪卫点头招呼,微笑着坐到床上,俯下身轻言轻语:“裴鹏考得不错,你安心休养。”裴父的手脚不能动弹,他静静盯着洪卫,眼角突然渗出泪。泪水变成丝线,顺着面颊滴到床上,床单渗出一团湿渍。 “明天,明天考好我就带裴鹏来看你。”洪卫取了毛巾为他擦干泪水,陪他闲聊一会,便告辞。 最后一天,考完英语和政治,洪卫站在新生中学门口等裴鹏 。裴鹏跑过来,汗津津的脸上掩饰不住喜悦:“洪老师。” “发挥不错吧?”洪卫一目了然,喜滋滋把手搭上裴鹏的头,为他的考试顺利而高兴,“走,跟我到人民医院去探望一个朋友。” 裴鹏满脸狐疑,随洪卫走出人群。洪卫骑车带他到人民医院,下车,锁车,走到病房门口。裴鹏犀利的目光扫视进去,突然,他的目光被盯在父亲脸上,吃惊地瞪大眼,张大嘴,表情凝固。他像一道闪电,冲到床前,蹲下身,急切地抓住父亲的膀臂,泪水簌簌而下:“爸爸!” 父亲的脸上荡漾起笑意,如河水涟漪,温暖的目光照耀儿子的脸,闪烁慈爱的光芒。裴鹏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眼睛像失修的水龙头,泪水哗哗直下。乡亲们扶起裴鹏,一五一十把内幕全告诉了他。裴鹏泪如雨下,扭转头,端端正正向洪卫深鞠一躬:“谢谢你,洪老师。” 洪卫拍拍他的肩:“刀在石上磨,人在世上练。千锤成利器,百练变纯钢。暴雨过后天更晴,一切都会好起来。” 晚上,洪卫请裴鹏在医院门口小饭店吃饭,两人边吃边谈,直至凌晨。 放暑假,洪卫一身轻松。父亲与张姨找他谈话,父亲劝告他,自家家境一般,条件好的姑娘找不起,就降低标准吧。洪卫点头应允,他对婚姻不再情乱意迷,顺其自然吧,随波逐流,听之任之。张姨便为他介绍了自家表侄女,在造纸厂工作。 隔天晚上,张姨带了对方母女上门相亲。大家一阵寒暄,洪卫倒了冷饮,张姨端上西瓜,大家围桌而坐。洪卫悄悄瞟了瞟女孩,她虽无国色天香,倒也眉清目秀,明眸皓齿,五官端正,身材纤美。女孩大方地看洪卫,他羞涩地低下头,慌乱地移开视线。张姨打开话题,热情地套着近乎。女孩母亲像个高明的古董商,敲敲打打,琢琢磨磨,有意无意中了解了洪卫的生辰八字、身高体重、工作年限、待遇收入……似乎要他把拆成七零八落的零件,一一加以鉴别,排除赝品的可能。洪卫不胜其烦,脸色晴转多云。她又站起来仔仔细细把洪家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彻。洪父坐在床上向她打招呼,她便抄着双手嘘寒问暖,关心地询问洪父病情,洪父如实作答。洪卫坐卧不安,精明的女人让他望而生畏。终于,母女微笑着起立告别,洪卫如释重负。 一连几天,张姨满怀希望地等待,母女却杳如黄鹤,一去不返。张姨满脸涨得通红:“什么东西,女儿不就是个工人,还要挑三捡四!鸡蛋不破不立,脸皮不撕不破,这种亲戚不认也罢。”洪卫谢了张姨,又劝慰了几句,她才心态平和。洪卫虽然一脸平静,对爱情却心灰意懒。 洪卫过了个清闲的暑假,没事就看看书,写写文章,发表了几篇杂文,结交了许多笔友。《江苏青年》举办“青年明片”大奖赛,洪卫突然灵感乍现,结合人生实际,一团思维的火花瞬间迸发:“对待优点要用近视镜,对待缺点要用显微镜;对待成绩要用哈哈镜,对待错误要用放大镜;对待过去要用反光镜,对待前途要用望远镜。”他立即寄出去参赛。没多久,杂志社给他寄了本杂志,他翻开“青年明片”一栏,明片下还有他的工作单位及姓名。洪卫又收到不少笔友来信,称此“明片”有点意思。于是,洪卫不断写信,寄信,收信;又不断再写信,再寄信,再收信,不厌其烦。虽枯燥无味,仍苦中取乐,其乐无穷。 高考成绩揭晓,裴鹏考上南京大学。薛青闻风而动,率先报道,矮子摸鱼摸虾培养了一个南大儿子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市。各类记者蜂拥而至,裴鹏逆境成才的故事成了家长教育子女的最好典范。裴家家境之困在电视镜头中昭然若揭,震动当地乡村领导。各级领导紧急磋商,决定为裴家建造三间瓦房,作为对父子的褒奖。乡政府出资,村民义务出工,短短一周,崭新瓦房拔地而起。社会各界前赴后继,捐款捐物,新一轮报道铺天盖地。洪卫从新闻报道中获知真相,暗暗为裴鹏高兴。 开学前,裴鹏和父亲拎了两条大鲤鱼,专程到洪卫家致谢。洪卫请张姨烧了鱼,买了卤菜,强行挽留裴家父子吃晚饭,还逼他们喝了酒。席间,洪卫告诉父子两人,经过学校领导商量,爱心基金会将捐助裴鹏上完四年大学。父子俩当即泪如泉涌,裴鹏“咚”地跪下,向洪卫连磕三个响头。一桌人哭哭笑笑,为裴家苦尽甘来欣慰,最后全喝得东倒西歪。 方静考上了师范大学中文系,洪卫倍感亲切。当初方静征求意见时,是他鼎力推荐,她考上了他的母校,洪卫也算如愿以偿。亲朋好友为方静在电视台点了歌,方静父母在市锦绣饭店邀请了亲朋好友,摆了十几桌大肆庆贺,罗校长、洪卫和任课老师悉数参加。音乐绕梁,歌声欢快,一家人乐不可支,方静打扮一新,灯光照射下显得特别动人。洪卫身临其境,深受感染,频频举杯,四处出击,最后飘飘欲仙。 城南中学大获全胜。两个补习班考了六十名本科;高三(1)班考了二十名本科,另有十多名同学过了大专分数线;全彪的二班考了五名本科;丁得平的三班考了一名本科。城南中学高考成绩仅次于市一中,轰动全市。 城南中学沉浸在普天同庆的欢乐中。学校庆贺,家长庆贺,罗校长整日沉湎于酒海,流连忘返。洪卫在欢天喜地中忘却了一切烦恼。 第四十二章 高考一结束,城南中学就机器隆隆,灰飞烟灭。最北一排的教室被推倒,顶塌墙倒,一群建筑工人在尘土飞扬中挥汗如雨,奔来奔去。没几天,五个教室夷为平地,打桩压土,奠基根脚。工地上,骄阳似火,人欢机鸣,一幅热闹纷呈的忙碌图。罗校长雄心万丈,筹资七十多万,欲建一幢教学大楼。他清醒地认识到,要提高学校档次,硬件一定要跟上,虽然他知道在任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万丈高楼平地起,罗校长高瞻远瞩,希望从自己做起,通过和后任共同努力,把城南中学打造成全市品牌学校。他戴着草帽,双手插腰,嘴里叼着烟,望着热气腾腾的工地,激情豪迈。他仿佛是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便是冲锋号,数十名工人犹如千军万马,场面壮观。罗校长的嘴角不经意地流露一丝笑意,眼角皱纹舒展成美丽的菊花。他猛吸一口烟,长长吁出一口气,烟头火光闪耀。 教学大楼的建筑有条不紊,学校实验室、音乐室、体育室临时腾空做教室。 因高考成绩突出,城南中学高一招了四个班。两个理科补习班更是生源滚滚,全市高考理科落榜生全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校领导研究决定,按高考成绩取其精华,择优录取,分数低的则千方百计找关系寻路子。罗校长抵挡不住,开学前后失踪了三天,得罪了不少人,只招了两个班。两个补习班教室密不透风,桌子和凳子挤满教室,每个位置座无虚席,一个班一百零八人,一个班一百零九人。下课,同学们尽量不上厕所,因为教室的人行道实在狭窄,下座位过于麻烦。 洪卫不再担任班主任。考虑到他的实际工作量,罗校长减轻了他的负担,只让他教高一四个班历史。罗校长其实也有私心,减轻洪卫的工作量就是减轻自己的工作量,毕竟他年富力强,头脑灵活,又能吃苦,是自己得力的左膀右臂。全彪成了高一(1)班班主任,丁得平成了高一(3)班班主任,洪卫和殷勤仍然与他们搭班。 洪卫工作按部就班,生活有条不紊,日子静静流逝。他突然收到金玛的来信,是寄到他家里的。从张姨手中接过信,洪卫眼睛湿润,在南京的陈年往事一幕幕闪现脑海,内心的惊涛波澜难以平息。他凝神定气,撕开信封,贪婪地读了三遍。流年似水,金玛现在担任县民族中学的副校长,扎桑分配在县教育局工作,他们两县相距三百里。看完信,记忆闸门一下打开,温暖的回忆汩汩滔滔,川流不息。吃完晚饭,洪卫回学校,丁得平值班,他关了宿舍门,摊开纸,端起笔,给金玛回信。等丁得平下班回来,洪卫仍激情难抑,洋洋洒洒写了十二页。 第二天上午,洪卫在办公室准备寄信,外面突然响起惊叫声:“失火啦!失火啦!” 洪卫毛孔竖立,连忙奔出办公室,目光在校园搜索,却没看见火光,师生正在上课。几名老师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洪卫循指而看,发现学校东面的天空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他奔进办公室,搬张凳子出来,靠着围墙扒上去远眺,原来是甸垛村民房失火,火光冲天,黑烟笼罩。洪卫听到村里人声嘈杂,看到公路上奔跑着一群群惊慌失措的人。他跳下凳,大喊一声:“救火去!”推了车冲出学校,向甸垛村飞骑,身后跟着几个年轻教师。 消防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呼啸着擦过他们身边,冲向村子。他们骑到村口,120救护车迎面驶来,迅疾飞向人民医院。洪卫冲到村中心事发地点,一群拎桶抓盆的村民围着火舌大呼小叫,焦急万分,有的脸色焦黑,有的浑身浇湿。两杆水枪喷出猛烈的水柱射向张狂上跃的火舌,火舌凌空翻卷,在水柱凌厉攻击下垂头丧气,最后有气无力地喘息,只剩下摇摇曳曳的火苗。房屋屋顶被火舌添透,只剩下断壁残垣,墙上焦煳煳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焦烟味。一名妇女号啕大哭,一名男孩惊恐地缩在她怀里抖瑟。洪卫一打听,原来妇女是房主,小男孩是她儿子,刚才在家玩火不慎,引燃住房,一切化为灰烬。薛青和一名摄像记者也赶来,来不及与洪卫交谈,只仓促地点点头,就开始认真采访。妇女的父母和弟妹赶来,一家人抱头痛哭。 晚上,市电视台播出新闻《玩火不慎,惹火烧房》,告诫广大市民安全防火用火。从新闻中,洪卫注意到被120救护车送至医院的伤者是女房主的表弟,住她家隔壁,第一个冲至现场,救出小外甥,边呼救边拎水救火,脸上被大面积烧伤。虽然镜头一闪而过,新闻叙述轻描淡写,洪卫的心灵还是为之一震。面对烈焰能临危不惧,面对他人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敢奋不顾身的人,不论身份多么卑微,他的行为都是高尚的,形象都是高大的,值得大家尊敬和学习。洪卫是《野川报》特约通讯员,决定去采访。 洪卫买了水果,骑车到人民医院,在烧伤科找到那位表弟。他的脸上缠满白色纱布,只露出眼和嘴。洪卫捧着水果,向他表达了敬意,亲朋好友哭丧着脸接过水果,表示感谢。洪卫详细询问了情况,表弟叫孙大明,现年二十三岁,父亲早逝,母子相依为命。当时他正在家淘米,准备烧饭,听到小朋友哭喊,忙冲出家门,发现表姐家失火,浓烟呛人,火苗渐高,冲进火海救出外甥,又回家取了只木桶,提水救火。一团火苗舔了他的左脸,他疼痛难忍,跌倒在地,被乡邻救出。经初步诊断,孙大明面部毁容,但家徒四壁,家人四处借款,明天到省城大医院治疗。表姐对孙大明心存感激,却被一把火烧得精光,有心无力,只能默默垂泪。 “疼吗?”洪卫抓住孙大明的手,亲切地问。 “嗯。”他从鼻孔轻轻哼了哼,艰难点点头。 洪卫告辞,他决定帮帮孙大明。回校,他连夜赶写了一篇通讯《火海英雄》,寄给《扬子时报》和《野川报》。第三天,《野川报》头版头条发表,虽然只一千五百字,却在全市引起强烈反响。隔日,《扬子时报》又予以发表,引起乡政府、村委会高度重视,积极组织资金,乡亲乡邻也踊跃捐款,不少热心人也参加到资 助活动中。洪卫密切注视事态动向,静待事态发展。他了解到孙大明烧伤程度较深,第一次手术倒是成功,却效果轻微,要做好几次。家人寄希望于连续做几次手术,又捉襟见肘。洪卫又写了篇通讯《英雄泪》,报道了孙大明见义勇为却无力治疗的窘境。薛青也继续关注,不断电视报道,社会上掀起捐款热。洪卫率先发动师生为他捐款六千多元,亲自带队,选派学生代表送至他家。孙母是一个普通农民,接过捐款千恩万谢,孙大明舅舅——表姐的父亲——王老汉更是感激涕零,他也发动子女先后凑了五千元给外甥。捧着钱,他眉头紧锁,阴云密布,心存愧疚:“大明,对不起啊!”这两笔钱解了孙大明燃眉之急,助他做了第二次手术。 过了两周,王老汉突然到学校找洪卫。他眉头舒展,满面春风,爽朗的笑声在办公室嗡嗡震动。洪卫吃惊地盯着他,疑惑不解。自从女儿家遭不测,外甥不幸烧伤,他们一家愁云密布,何曾见过如此肆无忌惮的笑容。 “洪主任,晚上到我家喝酒,中奖了,中大奖了!”王老汉大手一挥,指着备课的丁得平嚷嚷,“这位老师,去啊,一同去啊。” “噢,中奖?恭喜恭喜啊。”洪卫和丁得平起立祝贺,兴致勃勃询问。 原来,在婆家兄弟姐妹资助下,王老汉大女儿重建家园。按当地风俗,清晨上梁时,一名木匠一名瓦匠骑着房梁敲着斧头高喊:“东边日出喜洋洋,恭喜老板砌华房。”然后抛一些粽子、馒头、糕和硬币,围观乡邻上下呼应,喝着彩,争先恐后抢东西,图个热闹。亲朋好友一定要给房主“挂红”,买些蜡烛、金花,在房梁挂上鲜艳的布料,以示祛邪除凶,图个吉祥彩头。特别是火灾,属于大凶大恶,更要燃放鞭炮,祝愿大富大贵,图个顺遂。 大女儿新房上梁的前一天,王老汉决定上街买礼物挂红。适逢小女儿准备国庆结婚,欲陪男朋友进城购买服装,王老汉掏出二十元给她:“替我给你姐扯些布料买些鞭炮蜡烛,多贴少补。”小女儿接过钱,与男朋友搭上二哥“嘟嘟卡”进城。二哥开“嘟嘟卡”载客为生,此车由三轮车改装,装只发动机,搭个铁棚,摆两张长凳,适合在城乡之间大道行驶。二哥把妹妹和准妹婿送到市中心,便回头忙自己的生意。 大街两旁商店林立,门庭若市,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未婚小两口在市中心转悠,看得眼花缭乱,头昏脑涨。全市最大的三个商场商业大厦、精品商城、大兴商场全集中于此。正是全市商业最为景气时期,商业兴旺发达,商品琳琅满目。各大商场大打广告牌,每个大商场门口都悬挂宣传标语,构思独特,匠心独运。各大商场一方面商品推陈出新,一方面手段出奇制胜,大玩购物抽奖活动,凭购物发票领奖券,定期开奖,刺激消费促进销售。走进商业大厦,门口挂一横幅:“购物天堂处处有,商业大厦最风流。”他们上了楼,挑了两套衣服,一套咖啡色男西装,一套红色连衣裙,换了一大把奖券。走进精品商城,大门口也有一条横幅:“不要东西南北走,精品商城样样有。”他们穿梭于打扮精致的营业员之间,买了枕头、被褥、鞋子等零头碎脑,也换了不少奖券。最后,他们决定逛一逛,为父亲买东西。两人不约而同走向大兴商场,豪华门庭横幅醒目:“走进大兴之门,好运伴我而行。”小两口读着横幅,觉得创意不错,消费者就想图个好运。 小女儿为父亲扯了红色被面、布料、蜡烛,外加大小鞭炮,计二十元九角六分。小女儿递上二十一元钱,年轻的女营业员开了发票,东找西寻,却找不到四分零钱,抱歉地说:“对不起,暂时没零钱,请你们稍候。” 小女儿等不及,便摇摇手:“不用找了,没事。” 营业员嫣然一笑:“那就对不起啦。我们商场正在开展购物抽奖活动,二十元发票换一张奖券,你们到门口去兑换吧。” “才一张,没那么好运气。”小女儿笑了,“发票你留着,我们不要了。” “一定要换的。看你们喜气洋洋,吉人吉相,或许中个头彩,奖金五万呢。” 小两口听得喜滋滋,接过发票,道了谢,便到门口换了张奖券。他们到街上又玩了一个时辰,二哥按约好的时间来接。 吃完中饭,张老汉从小女儿手上接过东西,还了一元钱,顺便拿了奖券。 过几天,各大商场同时开奖。小女儿进城买电器,在商业大厦、精品商城门口,她掏出一叠奖券,对着一排排获奖号码细细对,恨不能把所有获奖号码全镶进眼珠,最后失望之至,连五等奖都没碰着。“没这个命。”小女儿笑着撕了厚厚的奖券,朝空中一甩,飘飘扬扬。来到大兴商场门口,她见对奖牌前拥挤不堪,想起父亲的一张奖券,图个好玩,便借别人纸笔记下获奖号码。 吃完晚饭,小女儿掏出获奖号码,让父亲拿奖券。“穷人命贱,没那福气。”王老汉笑着摸口袋,突然想起奖券被自己随手丢了。在女儿逼迫下,他从墙角簸箕翻出皱皱的纸片。灯光下,小女儿捧着脏兮兮的奖券,眼里突然射出灯泡般光芒,声音像遭了雷击:“爸,一等奖!一等奖……大奖……” 王老汉一阵眩晕。他一把抢过奖券和对奖号码,眯着眼仔仔细细对,突然跌坐在藤椅上。 当晚,王老汉叫儿子用“嘟嘟卡”送他到大兴商场门口,他对小女儿手抄号码不放心。大兴商场大门紧闭,防盗门拉得紧紧的,门口只有炒粟子的小贩和纳凉的市民。父子俩瞪大眼也没找着对奖牌,败兴而归。王老汉辗转反复,一夜无眠。天刚麻麻亮,他就去敲儿子门,儿子眯缝着眼牢骚满腹:“发什么神经,人家商场没开门呢。是你的奖逃不掉,不是你的奖再忙活也没用。”便打着哈欠转身进房继续睡。王老汉就瞪着眼,抱着膝,坐在儿子家客厅耐心等。日上竿头,儿子被王老汉缠得没办法,只好起床。 父子俩进城,大兴商场开门。王老汉捧着奖券对号码 ,果真一等奖,果真五万元!喜从天降,五万元可是巨奖,王老汉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想象五万元堆得老高的样子,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儿子见他发愣,不断掐他。王老汉醒过神,舌头通了电似的:“中了,中了!”攥紧奖券冲到兑奖处,高喊领奖。 “身份证。”工作人员接过奖券,目光如炬,大手一伸。 “什呢?有奖券还不够?要身份证干什么……”王老汉软磨硬泡,工作人员不为所动。 “爸,不急,大奖是板上钉钉,跑不掉。”儿子劝慰父亲。 他们便回家取身份证。王家大门上立即换了副崭新对联:举目看花花满目,出门见喜喜迎门。门口挂上串串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连绵不绝,喜气盈盈,震动全村。屁大的工夫,王老汉得大奖的消息风一样传遍屁大的村庄。 “请客呀,请客呀!”贺喜的,凑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王老汉家里家外挤满了人,不少人捧着鞭炮欢笑而来,鞭炮隆隆,传遍甸垛。 “请客,请客。今天晚上大家都来喝一杯!”王老汉立即跟邻居借了两千元,布置本家后生兵分几路,进城打酒买肉的,下田挑割蔬菜的,借桌凳借锅碗的,请客排座的……家里则支锅安灶,安排妇女烧水煮饭,抹锅烧菜。王老汉则统领全局,俨然是运筹帷幄的元帅。 王老汉专程邀请了洪卫和薛青,他们爽快地答应。晚上,洪卫洗了澡,骑车带薛青到甸垛村。一进村口,他们就被喜庆气氛感染,全是忙碌而欢快的人群,灯火明亮,仿佛过年一般。 晚上,沾亲带故的,非亲非故的,青壮汉子,妇孺老人,全村男女老少全部参加了王家喜庆宴席。酒桌散布在村民家,足足排了三十桌。菜不丰盛,乡里人习惯的六大碗,鱼肉加蔬菜,酒也不高档,普通大麦烧。洪卫和薛青坐在主桌,目睹了乡里人的豪爽和坦诚。女人小孩埋头吃菜,吃饱了就离开,只一个小时,桌上剩下的全是男人。男人爱喝酒,喝的哪是酒,分明是水,一碗碗往口里倒,眉头不皱。这一顿足足吃了三小时,全村男人没几个能踏实回家,有趴桌上的,有躺地下的,最后全歪歪扭扭被搀扶回家,路口巷子全是吐的鱼肉酒香,乐得全村狗儿汪汪欢叫,吃得摇头摆尾。王老汉家“小黑”吃醉了,追着马寡妇家小母狗全村乱窜。小母狗急中生智,狗急跳墙,跃过一堵矮墙,落荒而逃。“小黑”头重脚轻,跳了两跳,跌滚在地,凄然惨叫。 夜深人静,洪卫和薛青从孙大明家告辞,准备到王老汉家告别,却听到了剧烈的争吵。两人迅速进去,看到一屋子的人神情肃穆,王老汉没了下午的容光焕发,脸色僵硬,一言不发。所有的人都看见了他们,礼貌地打着招呼。王老汉从沙发上站起来让坐,洪卫和薛青坐下来,冷静望着怒气冲冲的人群。 “唉,洪主任,薛记者,不怕家丑外扬,全是大奖惹的祸!”王老汉气急败坏,回头瞪着子女,“奖金还没到手,请客就花了两千多,现在又一个个邀功请赏了。告诉你们,中奖是一个跟头跌到运气上,碰巧。奖金是天上掉的,路上捡的,纯属意外收获。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见者有份,不要勾心斗角!” “爸,坚决杜绝大锅饭,反对平均主义。要按劳分配,论功行赏啊。”小女儿笑容冷却,一脸严峻,“俗话说:春回大地春光好,喜到人间喜气盈。因为有了我这双准新娘的喜手,才能锦上添花喜中巨奖。五万元要记我首功,没我,巨奖怕是空中楼阁,水中之月。” “呸,什么喜手?本末倒置,极尽狡辩。只要是手,拿到那张奖券就中大奖。”二儿子挤进来,怒目相向,“俗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此次中奖,关键是我的‘嘟嘟卡’速度恰到好处,早一秒则早,晚一秒则晚。那张奖券被别人领走,谁还敢在这耀武扬威?爸,分配奖金你要为我做主!” 王老汉脸色铁青,“呼哧呼哧”喘气如拉风箱。洪卫站起来,准备劝说几句,王老汉大女儿突然冲上前来,“扑通”跪到地上,颤着下巴,呜呜哭泣,说不出话。 “大姐,起来,有话好说。”薛青艰难扶起她,脸上涨得通红。 大女儿抬头,扫视人群,双目喷火:“过去,我们王家虽然贫困,但姐弟三人一向相处融洽,从未面红耳赤,高言低语。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却经不住利益诱惑,闹得父子父女反目,兄弟姐妹成仇,实在得不偿失。一个家庭,和为贵,裂则衰;单则易折,众则难摧。如果这样,大奖不中也罢。” 满屋子鸦雀无声,弟弟妹妹低下头。王老汉满意地望着大女儿,激动地问:“闺女,你看大奖怎么处理?” 大女儿抬抬下巴,泪水簌簌而下:“刚才听了弟妹叙述,确实言之有理。不错,弟弟开车功不可没,妹妹喜手功高震主。但世界是联系的,万事万物莫不因果联系,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妹妹领取的奖券因何而来?是为爸代买东西而得,爸会无缘无故买东西?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此次大奖,归根结底源于我家房屋失火!如果我家房子不失火,爸就不会买东西。如果爸不买东西,二弟高技不高,小妹喜手不喜。大奖的幸福其实是建立在我家失火的痛苦之上的呀……” “拿你当大梁,原来是烧火棒。”弟妹听出弦外之音,插腰开骂。 王老汉跌坐在凳上,双目呆滞,脸呈猪肝色。儿子女儿战成一团,女婿媳妇斗得激烈,大人吵,小孩哭,屋里像煮沸的粥锅。热浪翻卷,酒气熏天,洪卫、薛青左劝右拉,在众人推来搡去中汗流浃背。 “滚!”王老汉突然一声怒喝。众人噤若寒蝉,安静下来,齐刷刷看他。 “畜生!不学杨柳随风摆,要学青松立山冈。比比大明兄弟,你们丢不丢人?他救人救火等钱救急,你们还有脸在这争财夺利!”王老汉抬起头,涕泪横流,“我宣布,明天领取五万元奖金,除偿还今晚的费用,全给大明整容!” 第四十三章 十一月底,洪卫到省委党校学习。老师都是专家,学识渊博,才思敏捷,天地入胸意,授课生风雷。洪卫顿觉视野开阔,耳目一新,感到受益匪浅。只是同学都是外地人,晚上成帮结伙上街欣赏南京夜景,他却害怕触景生情勾起深入骨髓的锥痛,常常一个人静卧宿舍,体会夜读的乐趣。学习结束前两天,薛青突然找到洪卫,说是到南京出差,他大喜过望。两人觉得机会难得,决定结伴到黄山旅游。洪卫立即付诸行动,向老师请了最后两天假。 第二天,洪卫吃了两颗晕车药,与薛青坐上八点至黄山的早班车。窗外寒风飕飕,窗玻璃随着车颤而震动。两人兴奋不已,他们对黄山早就充满渴望。黄山位于风景秀丽的皖南,为中国十大风景名胜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他们向往黄山奇峰崔嵬,怪石峻峭,云海流光,温泉氤氲的天下四绝;向往山顶琼楼玉宇,仙山琼阁的意境;向往徐霞客“赏黄山天下无山”的情怀。洪卫觉得好笑,听人说,世界上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a型——干什么都风风火火,乘车也会早早待在候车室;一类是b型,干什么都慢条斯理,乘车也会恰到好处踩着车点姗姗来迟。洪卫确认自己和薛青百分之百属于a型,常常担心b型人万一堵在路上怎么办。他们想到做到,一切突如其来,毫无计划,只简单问了车次,起个大早,背只青岛六型相机到车站,打票上车。药性开始发作,洪卫知道晕车药实际上是镇静剂,他开始犯困打盹,一会儿便进入梦乡,薛青却精神十足。 下午,汽车进入安徽境内,洪卫从睡梦中被薛青推醒。窗外沸沸扬扬下起鹅毛大雪,瑞雪纷飞,晶莹如珠,世界裹了一层银白,他们贪婪欣赏着雪花。汽车进入黄山地区,山脚下,一座座村庄就是一片白色石灰的世界,每一座房子都是平顶白墙,一座山村就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乌蒙天空下,漫天飞雪,遮天蔽日,白雪掩映山村,好一幅美丽别致的白色水墨画。见惯了青砖青瓦,他们不由怦然心动,为大自然天然造化所惊叹。 “我们真是傻瓜,怎么天寒地冻跑出来看黄山?云海和温泉可惜看不到了,其他季节才是观赏的最佳时机啊。”洪卫惋惜。 “事物只有缺憾才能完美,因为留有余地才能游刃有余,起码下次到黄山,你不至于无所事事。再说,有失必有得,我们能看他人不看,玩他人不玩,也算有所收获。黄山的银妆素裹别有韵味,又有几个人能够领略其中的奥妙。”薛青话语高亢,神态自豪,深深感染了他。 傍晚,汽车停在汤口镇,他们安顿在黄山宾馆。两人简单吃点晚饭,便到宾馆附近散步,雪光映衬,宛若白昼。黄山宾馆是三星级宾馆,三面环山,峭壁千仞,拔地擎天。洪卫赞不绝口,山峰威武雄浑,峰峦叠障,意境幽雅。 “薛青,毕嫣还好吗?”洪卫突然吞吞吐吐。 “她调走了。”薛青意味深长扭头瞥他一眼,“火急火燎,只几天工夫,同事都惊讶万分,我们都没心理准备。” 她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扎在洪卫心上。他心灵绞痛,迫不及待想知道毕嫣调到哪儿,想知道她为何抛弃红火的事业远走客乡,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他终于没有问。夜幕低垂,月出星隐,光风霁月,寒冷的风吹着他们的脸,洪卫翻起大衣衣领,缩了缩脖子。 “毕嫣其实很受伤,她在躲避生活,躲避过去。你们太顶真,若干年后,也许你们会后悔。我们青春,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我们青春,初生牛犊不怕虎。但青春是一把双刃剑,也许,我们都需要成熟。”薛青戴着手套,两手互相搓擦。 “人,永远不会成熟,因为成熟是至高无上的境界,永无止境。但我们可以努力,不断接近成熟。其实,每个人成长的过程,就是不断完善成熟的过程。”洪卫深有感触。 “别庸人自扰了,给自己一个美好的心情。”薛青笑了。 他们早早回去休息。 第二天,吃完早饭,他们买了一卷柯达胶卷上山。一路上,黄山绚丽的景色尽收眼底,美不胜收。到入口处,他们乘索道上山,索道在空中摇来晃去。洪卫眩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站在人群中欲吐,却找不到一点空隙,憋得满脸通红。薛青赶忙从背包内翻出一只小塑料袋递给他。洪卫一把抓过袋子,低头吐起来,吐尽,顿觉轻松。下了索道,两人踏上山道,洪卫扔了脏袋。眼前的景色令他们惊魂颤魄,叹为观止:悬崖峭壁,峥嵘崔嵬,奇峰拔峭,深壑幽谷。黄山是大自然精致的作品,巧夺天工,天然巧成。黄山披一层雪毯,如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清新纯洁,雅致含韵。 “真美!”薛青欣赏着景致,变换角度拍摄。 “走吧,黄山处处是景,可惜雪天路滑,好多景观封山了。据说,黄山森林的猴子最有趣味,游客却看不到,只有黄山人才能见到。”洪卫遗憾地告诉她。他昨天研究了黄山的历史,主动担任起导游,一路走一路介绍:黄山,又名黟山,唐天宝六年,唐明皇根据轩辕黄帝在此炼丹羽化升天的传说,敕改黟山为黄山。黄山实际崇山峻岭,绵延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现划入黄山风景区的一百五十四平方公里,是“五百里黄山”的精髓,黄山七十二峰,峰峰有景,错落有致。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是三大主峰,直插天穹,凌云浩宇。 两人小心攀登,尽情拍照,欣赏松柏雪图,陶醉于雪光山色中。他们的手牵到一起,自然而然。路滑,她抓紧他,他也抓紧她。洪卫的心头升起温暖,如雪山上空的阳光。 他们来到山腰,呈现在面前的是满目的连心锁。路边,根根链条叮当作响,微风吹拂,连心锁摇荡。一对对恋人齐心协力锁着连心锁,代表永结同心,心心相印,两把锁交叉锁在链条上,然后虔诚地把钥匙抛到链条下面的峡谷中,含情脉脉,相搂相拥。洪卫羡慕不已,放目远望,碧空如洗,丽日临空,黄山冰凝雪积,像一名害羞含黛的少女。他深深震撼于 眼前景致,心头涌起一股冲动,立即到旁边小店买了两把锁:“难得到黄山,留个纪念吧。” 薛青的目光突然无比温柔,默默凝视洪卫。两人相视一笑,弯腰配合。两锁相扣,锁上链条,他们同时扬手,两把钥匙飞向峡谷,无影无踪。薛青双手合圆,套着嘴唇对着深山峡谷吼叫,声音在山谷回荡。 “生活需要浪漫,没有浪漫的生活死气沉沉。”薛青的目光投向远方,“但我觉得,生活是真实的,不要过分沉湎于浪漫。许多人在这装模作样锁了连心锁,信誓旦旦地海誓山盟,回家就离了婚。爱情不在于形式,更应该注重实质。” “人的心情往往受环境影响。黄山是美丽的,又是多情的,在这美丽多情的世界浪漫一回也值。”洪卫言由心衷,感慨万千。 “是啊,黄山是美丽的,成为人们精神寄托的理想场所,既是热爱生活者的天堂,也是悲观失望者的地狱。”薛青转过脸,认真地说,“上大学时,听黄山同学说,全国每年都有不少心灰意冷的人到此自杀呢,一个个摔得身首异处,惨不忍睹。不少人尸骨无全,家人只能哭哭啼啼雇当地人寻找,寻找尸体有的是按斤论两算呢。” 洪卫惊讶地张开嘴巴。凄婉的故事,让他对黄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雄峰巍峨,逶迤连绵,他望着群峰走神,心灵被黄山的博大和壮丽所融化。薛青在山道跳跳蹦蹦,叽叽喳喳。 洪卫搀着她的手,思绪纷乱,实实在在感受到一个女孩不可抗拒的魅力。她不像一个花枝招展的城市女孩,分明就是黄山山顶的一枝野花,吐污纳新,雅趣别致,不杂丝儿尘滓。 回到野川,适逢市宣传部、广电局、团市委等机构联合开展评选“十佳青年”活动。此活动两年评选一次,经基层推荐,上级充分酝酿讨论,确定最终候选人,由市民评选出本市三十五周岁以下各行各业的精英代表。罗校长拿了张推荐表,让洪卫报名参加。洪卫斟酌良久,觉得自己不过做了点本职工作,资历尚浅,“十佳”应该是全市最优秀的十名青年,自己还有差距,决定放弃报名。《野川报》、市电视台公布了最后二十名“十佳青年”候选人,洪卫双目扫描,发现薛青和孙大明榜上有名。正好是周末,洪卫叫了薛青,在宿舍请她吃晚饭,殷勤、全彪、丁得平各自喊了女朋友也参加。丁得平谈的是护士,较为害羞,其他两位则落落大方。两张方桌拼成大桌,洪卫端上一只大电锅,倒了水,放了油盐,插了电源。丁得平摆上碗筷碟子,分了调料。殷勤准备了羊肉、鲤鱼、杂烩、粉丝、蔬菜。全彪先倒了一些荤菜,盖了锅。八人围桌而坐,谈东论西,宿舍里升起腾腾热气,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洪卫打开锅盖,锅里“嘟嘟”冒着水泡泡,大家倒了蔬菜,手里的筷子像支支利箭射进锅里,锅里翻起阵阵浪花,脸上笑容灿烂。 “祝贺薛青当选‘十佳青年’候选人,预祝薛青勇夺‘十佳’称号。”洪卫举杯相庆,一个个将杯子碰得叮当作响。 “谢谢,谢谢大家捧场。”薛青爽快地一饮而尽,两眼放光,“我最感谢单位领导,特别是毕台长。没有他的鼎力相助,我就不会入围候选人。” “外因不过是条件,你的成绩有目共睹,大名如雷贯耳,市民耳熟能详啊。”大家又是一阵喧闹。经过认真分析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薛青当选当之无愧,并且十拿九稳,属板上钉钉,关键是第几名的问题。 “当选‘十佳’要请客啊。”宿舍再次掀起热潮,薛青的面容鲜艳如花。 吃好,三对恋人纷纷告辞,洪卫喊薛青到孙大明家。他们惦念孙大明,便到小卖部买了蜂蜜和麦片,不骑车,顺着路走。 他们进了村子,家家关门闭户。洪卫敲了村口王老汉家的门,王老汉开了门,喜出望外,拉他们进屋。 “时间不早,不打扰了,陪我们去看看孙大明。”洪卫说明来意。 王老汉连连点头,关了门,随他们到孙大明家,“啪啪”敲门。孙母开了门,轻快叫了声“哥”,看见洪卫、薛青,深感意外:“洪主任,薛记者,请进,快请进。” 三人进了庭院,孙母“啪”地关紧门,脚跟不着地疾奔内屋:“大明,洪主任,薛记者看你来了。” 内屋传来“唏唏嗦嗦”的声音,接着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孙大明出来,热切地打着招呼。洪卫和薛青抬头,看见了他的脸,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他的左脸仿佛是烧焦的枯树皮,伤痕累累,黑黝黝,条杠杠,伤疤像条条小蚯蚓,爬满左额。虽然他故意留着长发,却遮挡不住面目狰狞和丑陋,令人毛骨悚然。薛青还是新闻报道时看过他的脸,那时他刚刚烧伤被送进人民医院,脸上一片黑乎乎,看不清,现在倒看得真切。尽管有了心理准备,薛青还是“啊”地倒吸口凉气,猛然意识到失态,忙尴尬地招呼借以掩饰。洪卫看过,前两次在医院,沙布缠绕,上次在他家看过活生生的脸。一股怜爱之情涌上洪卫心头,他细细打量孙大明的左耳,新鲜红润,显然是整容安装的人造耳。 “洪主任,薛记者。”孙大明迎上前来,紧紧握住洪卫的手,向薛青点头致意。洪卫递上营养品,孙大明连声致谢,请他们坐。 王老汉擦了擦凳子,洪卫和薛青坐下来。那一刻,洪卫的目光充满温暖:“大明,好些了吗?” “整了两次容,效果不错。马上再做一次手术,谢谢舅舅的钱。”孙大明感激一瞥。 洪卫知道,王老汉领了奖金,除偿还了那晚酒席二千多元,其余四万七千多全给了大明。结果,众叛亲离,三个子女不再与王老汉来往,小女儿结婚后甚至没按风俗回门。孙大明左右为难,欲退钱希望平息事态,遭到王老汉痛骂。 “大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我外甥,救了我外孙,若论感激,应该是我们一家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完。”王老汉伸手抹了抹眼睛,“唉,再多的钱也挽不回你的健康和容貌。苦了细伢,还没找媳妇呢 ,本来就穷,现在是雪上加霜……” “舅,你不必耿耿于怀。亲帮亲,邻帮邻,哪家失火我都会去救,何况外甥虽小,也是条命呢,怎能见死不救。”孙大明憨憨地笑了。 “细伢啊,你心太善!可惜,有人还恩将仇报。”王老汉转过脸,两颗浑浊泪珠滚落而下。 “大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洪卫见机行事,转移话题,报告了孙大明和薛青入围“十佳青年”候选人的喜讯,“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莲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大明兄弟前途光明呢,善有善报啊。” “真的?我家大明有出息了。”王老汉破涕为笑。 孙母一杯杯端上茶,喜不自禁。 “大明稳操胜券,肯定一飞冲天。”薛青笑容灿烂,“我是滥竽充数,不能相提并论的。” “谦受益,满招损。看来,薛记者得道高深,领悟了谦虚真谛。”洪卫信心十足,“你们二位众望所归,想名落孙山都难。” “薛记者大名鼎鼎,光彩照人,冠军非你莫属。”孙大明望着薛青点头。 “好,薛记者和大明比翼双飞,双喜临门。”王老汉嘿嘿一笑,洪卫和薛青相视一笑,终于忍俊不禁,为他的辞不达意。 “舅……”孙大明嗔怪地瞟他一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们聊了两个小时便告辞。路上,洪卫与薛青灵光一闪,决定到她办公室。两人才思敏捷,边说边写,连夜合写了篇通讯《英雄,穿越火海》,精心加工润色后,立即传真给《扬子时报》。 没几天,《扬子时报》二版以整版发表,在全省引起强烈反响。这篇通讯也得到意外收获,孙大明的事迹深深感动了一位在南京打工的贵州姑娘。她反复默读数千字通讯,热泪盈眶,心潮难平,立即辞了工作,提只小包坐车赶到孙大明家,主动要求照顾他。母子两人惊讶万分,仔细打量她。姑娘虽不天生丽质,但模样端庄,身材匀称,有一种劳动人民后代特有的健康美。孙大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惴惴不安,却又欣喜若狂。 姑娘在孙大明家住下,精心照顾他,两人日久生情。孙大明做了第三次手术,伤痕变淡。 “十佳青年”评选揭晓,孙大明第一,薛青第二。“五四”青年节上午,在市政府礼堂举行了隆重的授奖活动。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套班子领导端坐主席台,台上布置华丽,鲜花锦簇。团市委书记主持,各级电视台、报社记者架起摄像机,举着照相机。“十佳青年”身佩彩带,端坐台下第一排,青春焕发,光彩炫目。洪卫作为基层德育工作者,也出席了会议。 上百名天真烂漫的少先队员挥舞着鲜花,高呼着“祝贺!祝贺!”从两旁过道潮水般涌向主席台,献花献辞,表彰大会拉开帷幕。团市委书记首先向全市青年表示节日的热烈祝贺,向关心青年成长的德高望重的市领导表示衷心感谢。他高度评价了“十佳青年”的评选意义,宣读了“十佳青年”名单,宣布授奖仪式开始。台下荧光闪烁,掌声雷动。孙大明一马当先,薛青其次,其他八名青年紧随其后,鱼贯而出。市委书记亲自为孙大明颁奖,孙大明接过获奖证书和奖品,郑重向他鞠了一躬。市长为薛青颁奖,其余领导依次为大家颁奖。“十佳青年”一起转身面对台下,高举获奖证书和奖品,昂首挺胸,面带微笑,接受记者拍摄。只有孙大明微微侧着脸,尽量遮掩脸颊的伤痕。大家走下台,孙大明代表“十佳青年”发言,他是初中毕业,发言稿事先征求过洪卫的意见,洪卫帮他重新写了一遍。孙大明如羞怯的学生,站在主席台上,双手捧稿,轻抖如筛。他努力控制手势,却无能为力,双手像控制不住的楫桨。他咽口唾沫,低下头,缓慢地读。孙大明真诚地感谢各级领导的关心,感谢广大市民的信任,感谢乡邻无微不至的帮助,感谢所有对他物质精神援助过的人们。他表示,救火救人的行为只是自己做人的本能和责任的体现,并不想沽名钓誉。决心不辜负全市人民的信任和期望,在今后漫长人生道路上,正视烧伤的现实,身残志不残,自强不息,勇敢面对,以崇高理想激励自己,热爱生活,热爱社会,热爱他人,用一颗爱心回报大家的爱心。孙大明的发言朴实自然,赢得一阵又一阵掌声。掌声献给英雄,掌声其实是献给他的救人救火的英雄壮举。市委书记总结发言,在全市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中,以孙大明为代表的“十佳青年”爱岗敬业,诚实守信,开拓进取,勇于奉献,在平凡岗位干出不平凡业绩,促进全市经济发展,促进全市精神文明建设,号召全市青年向“十佳青年”学习,并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他们表示崇高敬意。 授奖大会结束,“五四”庆祝活动掀起高潮,团市委在市政府招待所为孙大明举办隆重婚礼。洪卫任伴郎,薛青任伴娘兼主持,市长证婚。孙大明双喜临门,喜悦而拘谨。与会代表主要是共青团干部,他们充分发挥战斗力强的特点,敢闹,能闹,气氛活跃。孙大明西装革履,佩戴新郎胸花,身披彩带,愈发精神威武。新娘身穿红色旗袍,佩戴胸花,脸部和发型因化妆师精心修描,愈发妩媚动人。 婚礼宴席就是授奖大会工作餐,十多桌酒菜档次并不高,但市领导证婚,在孙家算开天辟地。领导祝辞,嘉宾祝福,为孙家撑足脸面。婚礼高潮迭起,节目精彩纷呈,热闹非凡。孙大明夫妇满面春风,笑靥如花,不停向各级领导敬酒。招待所音响效果奇佳,大家一展歌喉,尽情演唱。记者来回穿梭,汗流浃背,调整焦距,抓拍精彩瞬间,顾不得吃饭。 各系统各单位同行互相敬酒,表达着豪爽和兴奋。大家不断到主桌敬新郎新娘,广电局领导也同坐一桌,毕台长、洪卫和薛青自然沾光。薛青不断向毕台长敬酒,表达感谢之情。毕台长醉意朦胧,满脸通红像初升的太阳,双目照射着阳光,抓住薛青的手不忍放下:“小薛,你要开怀……畅饮……” 第四十四章 薛青整天都要面对父母的唠叨。难怪,看女儿孑然一身,形单影只,父母自然着急。薛青却不急不躁,并无成双结对的迹象。母亲郑重地找她谈了几次,她嘻嘻哈哈,搂着母亲高声尖叫:“妈,凭你女儿才貌出众,百里挑一,还愁找不到婆家?有其母必有其女,不相信女儿,也要相信你自己。” “少溜须拍马。别跟我讲理想,我们这个年龄只注重现实。”母亲板着脸。 “好,过几天就给妈一个美好的现实。”薛青脚底抹油,轻快地冲出去,门外响起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母亲一把抓了空,追到门口,挥舞手臂直嚷嚷:“记住,给妈一个美好的现实!” 薛青没给母亲一个美好的现实,因为她感到的是一个并不美好的现实。她渴望琼瑶小说的那份浪漫温馨,尽管她并不完全认同小说中虚无缥缈的意境。她认为,一个人的生活环境相当重要,大城市人喜欢释放自己的生活空间,精彩地生活;小地方人自觉压缩自己的生活情趣,顽强地生存。大城市自有大城市的宏伟,小地方自有小地方的实在。大城市小地方的差别,归根到底是文化底蕴的差别。大城市人见多识广,小地方人自然无法望其项背,他们图的是清静安静和实际实惠。薛青感到压抑,除了工作,似乎找一个知心朋友都难上加难。朋友倒是不少,不过她觉得朋友只是酒桌上的邻座,工作中的同事,生活中的熟人,并无深交。即使交谈,无非是家长里短,不外乎是双方工作地位,收入待遇之类的话题,不会有深刻的心灵交流。虽然与洪卫算是好朋友,却有了性别之分,中间又增添了毕嫣的故事,薛青觉得与他有了距离。虽然有了黄山之行,这种距离有过缩短的趋势,一回到野川,一切又恢复原样。现在的年龄不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年龄,也不再有无拘无束的感觉,她忽然感到了苍凉的衰老和衰老的苍凉。衰老在她头脑一闪而过,她不寒而栗。面对父母的压力,面对亲朋好友的关心,薛青常常托腮沉思。是随便找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是像懒惰的农夫守株待兔,等待真命天子的出现?关键是,朗朗乾坤,茫茫人海,有缘不相识,无缘处处遇,真命天子未必在你结婚前闯入你的视野。婚外恋是中国人永远无法解决的一道社会难题,其中固然有乱伦男女的逢场作戏,但也有真情男女的相见恨晚。其实大多数人对爱情怀有强烈渴望,而中国人的婚姻往往是应付传宗接代的无奈之举,并无多少真情实感,婚后一旦遇到相知相爱的人,即使面对烈焰,也会飞蛾扑火,不计后果。 薛青身边不乏追求者,却没一个让她心尖起浪的主。年轻是一种本钱,但年轻必须以时间做成本。前两年她还能心波不惊,慢慢等待,时间可没有她这样的耐心。这两年年岁渐长,虽然她认为自己还很年轻,却经不住热心人的催促,耳朵起了厚茧,仿佛自己到了嫁不出去的地步。每参加一次同学朋友的婚礼,她的内心就受到一次强烈冲击,如地震一般。听到父母唠叨,她真想随便找一个男朋友,为自己为父母为所有关心自己的人,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只是放眼四望,周围的男孩太羞怯了,她喜欢男子汉,喜欢男孩像男人一样勇敢地追她。可他们不敢,只含蓄地表达自己,让她大失所望。当然,她欣赏的男人也有一个,就是毕台长。可惜他没有资格追求自己,他是有妻儿的人,虽然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和睦,薛青却不愿做第三者。她为毕台长的真诚感动,他甚至愿意为她离婚,让她差点缴械投降。但薛青并没失去理智,她承认毕台长有成熟男人的韵味,事业有成更是锦上添花。可一旦他离婚与自己结婚,便会身败名裂,何况老牛吃鲜草也会招人嫉恨。一个身败名裂的老男人谈何魅力?自然,薛青也不愿让人说三道四,她既不会破坏别人家庭,也不会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薛青不需要这份爱情,她觉得自己还没蹩脚到如此地步。所以她对这份“爱情”并不沾沾自喜,相反,因他是有家室的人,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她倒觉得他仗势欺人。面对毕台长的咄咄逼人,她分不清他是痴情之举还是好色之为。其实痴情和好色并无统一标准,她不敢把他想象成色狼,但她也厌恶这份“爱情”,不愿亵渎神圣的这两个字。她需要的是一份纯洁明净的爱情,相爱相融,如玻璃一般,哪怕对方一穷二白。薛青像一只小山羊,机警地躲避着毕台长的诱惑和步步紧逼。 薛青是个容易满足的人,她很快抛却一切烦恼,因为她收到了章燕来信。从母亲手中接过信的一刹那,她像一只欢快小兔,蹬着双脚,在地上蹦了几蹦。“啪”,她关了房门,躺到床上,甩了鞋,幸福而满足地看信。信有七页,她的目光贪婪地从第一页第一行起,一个字一个字地到第七页最后一行,每个字都是一颗火热的心跳,薛青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她反反复复地读,信终于看得滚瓜烂熟。四年未见,往事如烟,大学生活历历在目。后来薛青工作,章燕读研,起先两人还鸿雁纷飞,后来日渐稀疏,直至杳无音讯。她知道章燕有了男朋友便冷落大家,心底常常毒骂她,却又常常惦念她。薛青给她写信也 不回,偶尔回一封,至多三言两语,潦潦草草几个字稀稀拉拉散布纸上。物换星移,双方居然有三年未联系。章燕信中透露,去年研究生毕业,在上海外企工作一年,有些厌倦,准备到美国与男朋友结婚。结婚前准备回一趟家,找同学叙叙旧。那一刻,薛青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立即打电话把喜讯告诉了洪卫他们。 章燕一个人风尘仆仆回家乡,汽车到站时已经疏星淡月,万家灯火。她一跳下车,薛青、田菲菲尖叫着像袋鼠一样跳过去,三人疯子般搂成一团,“咯咯”闹着笑着,泪花闪烁。洪卫和于一建在一旁插不上话,灯光下,他们仔细打量她,明显有了生疏之感。章燕的头发烫成麻花,一套蓝色套裙高贵典雅,腿套肉色丝袜,脚穿低跟凉鞋,戴着黑镜,背着挎包,全无家乡女孩的土气,一个活脱脱上海女孩,洋气大方,举手投足都有大都市的派头。他们前呼后拥,把章燕送回家,母女相见,分外亲热。 薛青在饭店设宴招待章燕。一日难再晨,岁月不待人,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章燕睹物思人,睹人思情,鹦鹉学舌说着蹩脚野川话,吸着螺蛳,剥着龙虾,淑女风范荡然无存。因车途劳顿,章燕吃好就回家,大家让她早点休息。她洗了澡,吹着电风扇,爬上母亲的床,兴奋地聊到凌晨。 第二天,薛青上班,全权委托洪卫做代表陪伴章燕,他正享受暑假,自然义不容辞。洪卫陪章燕欣赏“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的古朴街景,游览碧波涟漪,水波浩渺的水乡景色。章燕循古寻今,逛店观铺,走亲访友,尽情吮吸家乡的空气。虽然烈日当空,骄阳似火,她却全然不顾太阳的毒辣,用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用目光扫描家乡的每一个风景。毕竟四年未归,她敝帚自珍,想到即将踏上大洋彼岸,笑容不遗余力地照耀每一个遇到的熟人。 晚上,章燕坚决不肯到饭店,希望到于一建、田菲菲家做客,享受一下家的温暖。洪卫和薛青带着章燕到于一建、田菲菲的新房门口,敲开门。于一建弯腰拎了三双干净拖鞋丢到门口,让他们换鞋。田菲菲围着白色围裙从厨房跑出来,细密汗水渗满脸庞。望着油光闪亮的地板,三人脱了凉鞋换拖鞋。 洪卫穿着拖鞋牢骚满腹:“最怕到你家,进门还要换鞋,麻烦。第一次到你家,猝不及防,穿了双破袜,让我丢脸,好不尴尬。再到你家玩,先要检查袜子破不破,受罪。” “田鸡要命蛇要饱,省了你的麻烦,就添了我的麻烦。地板拖洗可是力气活,你来干啊。”于一建话锋一转,“新生事物总要经受各种考验,坐马桶我至今还不习惯呢。” “中国人就喜欢找罪受。本来买房欢天喜地,图个安逸享受,结果先要扒墙掏洞装潢,弄得精疲力竭骨瘦如柴成了木乃伊;住上吧又要小心翼翼精心呵护成了保姆;客人来了还要防范脱鞋成了哨兵。大家脱了鞋进来,你家里没味道才怪,可不抵臭豆腐。”洪卫气恼地说道。 “苦中取乐,其乐无穷啊。”于一建打着哈哈。 一桌丰盛的菜飘香扑鼻。 “哇,贤妻良母啊。”章燕伸手从盘里抓块番茄津津有味地嚼。 “要吃就想到我们,平时把我们丢到南极洲。”薛青埋怨道。 “南极洲好啊,与企鹅为伍,企鹅多可爱。再说距离产生美,平时交往多反而不新鲜,没有神秘感。就像你们天天见面,哪有激情。如果那样,我怕一顿饭都混不到你们的。”章燕坐下来抓只螃蟹摆到面前,扒了通红的壳塞进嘴中,油汪汪的红膏油溢汁浓。 “洗手去。文明城市出文明,丢上海人的脸。”田菲菲一拍她的手,“啪”的脆响。 “泼妇啊。”章燕夸张地一吐舌头,溜进厨房。 大家取碗拿筷,围桌而坐。章燕扫了一桌菜,把螃蟹端到自己跟前,左右开弓,各取一只摆到自己盘中:“鲜,真鲜,特别鲜,在外吃不到这种鲜味。好久不吃,今天我包盘,你们另谋高就吧。” 大家笑起来,聚精会神看她啃螃蟹。洪卫猛然想起她在南京吃烤鸭的样子,心头一热:“慢点,一点淑女风范都没有。” “反正有老公,不愁出嫁,讲什么淑女风范?倒是你们教师要规范言行呢。社会上有流言:白衣天使黑心肠,人民教师是蚂蟥。文卫是一家,别狼狈为奸,败坏了白衣天使和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名声。”章燕白他一眼。 于一建扭过脸坏笑,薛青和田菲菲伏在桌沿,肩膀一颤一颤。洪卫脸上像烘了碳炉,面孔发烧,他最怕别人这样评价教师。意识是物质的反映,无风不起浪,身不正影就斜,少数教师言行不一确实损害教师的整体形象。他有气无力地说:“皮鞭伤肉,恶语伤心,不能以偏概全啊。” “一针见血,一剑封喉,一枪毙命。”于一建哈哈大笑,“淑女不淑,猛男不猛啊。” “兄弟姐妹,对不住啦,如有得罪,还望海涵。”章燕边啃螃蟹边扫洪卫。 桌上气氛热腾起来,大家举杯畅饮。四年不见,谈古叙旧,话题如盘中鱼肉,有滋有味。 “章燕,你不该有了男朋友忘了女朋友。色字头上一把刀,重色轻友的东西。”薛青严肃地说。 “正常啊,我要和男朋友相濡以沫,执手教子,白头偕老,与你们不过萍水相逢。虽说友情天长地久,终比不了爱情天荒地老。重色轻友是人的本性,唯有如此方显真实。如果我亲近了朋友疏远了恋人,那才大逆不道,有违人性。”章燕舌战群儒,淡定从容。 “不错,敢讲真话,确实把我们当姐妹。”薛青颔首。 “章燕一向自视甚高,居然为爱情所折腰,羡煞那位白马王子。他一定是位文能安邦定国,武能降龙伏虎的真男人。谈谈你的真命天子,鄙人洗耳恭听。”洪卫由衷赞叹,不禁好奇探问。 章燕的眼睛如日光灯管,发出柔和的光。她神情专注,表情平静,语气舒缓,像一个入木三分的画家,栩栩如生刻画了她的工作、生活和爱情。他们相恋五年,彼此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他是个志向远大,勤奋进取的人,考到美国攻读博士。她在上海工作一年,虽收入颇丰,却耐不住他的召唤,准备过去完婚,他为她在美国找了份工作。这次回来,她是专程向母亲告别,向朋友告别,告别家乡,告别单身生活。 “兄弟姐妹们,我已领了结婚证,明天就回上海,然后与上海男朋友直飞美国举办婚礼。婚礼早就订好,三天后举行,向我祝福吧。”章燕倒了饮料举起杯,眉宇间绽放着幸福的神色。 “啊,结婚?弄得我们措手不及……”薛青吃惊地张大嘴巴,瞪着章燕。 空气嘶嘶作响,淡淡的忧伤弥漫屋子。大家全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我结婚的喜讯让你们不开心?”章燕站起来,橙色杯子悬在空中。 “鸟往明处飞,人往高处去,鸟贵有翼,人贵有志。来,为章燕美好爱情干杯,为章燕美好前程干杯。”洪卫起立,举起啤酒。大家“呼啦”站起来,酒杯相撞,一饮而尽。 “你们俩都做了新娘,就剩我一个孤苦伶仃。”薛青失落地坐下,对章燕和田菲菲不满地说。 “洪卫也没做新郎啊。就地取材,干脆你们金童玉女自动组合吧。”章燕对洪卫眨眨眼。 于一建笑着,低头喷出嘴里的酒。田菲菲双手击桌,热烈欢呼。薛青满脸桃红,分不清害羞还是因为酒精作用。 洪卫勘满酒,主动出击:“乱点鸳鸯谱,罚酒。” 众人闹成一团,三名女同学与洪卫以酒相搏,洪卫求助地看于一建。于一建低头从衬衫口袋掏出一片药,放在右掌心,右掌一抬,朱唇微启,轻轻一抿,把药吞进肚中:“对不起,我有胃病,每天都吃药,喝酒帮不了你。你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勇敢地喝,喝出我们男人的风采,醉了有我为你做坚强后盾……” “呸,收起你那套鬼把戏。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吃的是胃药吗?那是维生素。你每天随身携带,不过是拒绝喝酒的挡箭牌。”洪卫给他倒满酒,“兄弟非常佩服你的职业道德。作为一名警察,你严格要求自己,处处以身作则,努力维护警察形象,为躲避喝酒,真是良苦用心。但今晚是个例外,你不是公众人物。为祝贺章燕新婚,也为她送行,你必须一醉方休。” “好玩。”章燕立即纠缠于一建,逼他喝酒。田菲菲想解救于一建,大家哪里肯依。 那一晚,众人尽兴而归。 第二天,旭日东升,霞光瑰丽。洪卫、薛青、于一建和田菲菲在袁元墓前等章燕,她捧着花圈坐着三轮车如约而至。章燕下车,神色肃穆,庄重地举着花圈,一步步走下公路,恭敬地献到袁元墓前。五人默默注视墓地,思绪纷飞。 “袁元,章燕看你来了。”薛青颤抖着声音,轻轻说。 “袁元,安息吧,我还会来看你。”章燕弯腰鞠躬,“再见……” 一辆小轿车由远至近,戛然而止。章燕就要回上海,老公在机场等她直飞美国举行婚礼,亲戚单位的小车至上海出差,顺便带她回去。章燕突然无限伤感地上公路,大家也心情沉重跟上去。 “活着就是幸福。珍惜生命,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章燕与大家一一握手,眼里涌出泪水,“我会想你们,我会回来看你们,再见。” “祝你新婚快乐。”大家变戏法似的纷纷掏出礼物。于一建夫妇送了两床被褥被单,洪卫送了一套高级紫砂茶具,薛青送了一只一米高的玩具娃娃。章燕抱着娃娃,拎着茶具,夹着被单,泪水夺眶而出。 “哭什么哭,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你说得对,活着就是幸福。擦干眼泪,快快乐乐到美国做新娘。”薛青抹了一下眼睛,高声埋怨。 章燕抬起头,泪眼绽放笑意。她把东西塞进车,也挤进去,转身向众人挥手致意:“拜托各位,替我常去看看我妈。” “一定,请放心。”大家挥舞着手臂高呼。 “一路顺风——” “再见——” 小轿车疾驰而去,众人羡慕的目光一直延伸很远很远。 第四十五章 人生波谲云诡,命运喜怒无常。命运毒如蛇蝎,灭绝人性地扼杀了章燕如花似玉的生命,连同花香醉人的爱情,以及一碧千里的前程。 章燕终于没来得及享受到美国做新娘的美妙和甜蜜,甚至没来得及到上海与夫君牵手一别。准确地说,小轿车刚出野川市,在邻县大运河畔意外发生车祸。迎面一辆大卡车前轮突然爆裂,失去控制,如丧心病狂的魔鬼,猛烈撞向小轿车。剧烈的撞击声发出刺耳的高昂分贝,惊天动地,震耳欲聋。卡车耷拉脑袋,惊险地趴在大运河边,像一只垂死的野兽,司机惊恐地瞪大眼,呆若木鸡。小轿车变成飞机,轰鸣着,斜斜插进河里,掀起飞溅的浪花,迅速沉下去。章燕美丽的生命溅起美丽的浪花,美丽的浪花无情地将她吞噬……车内四人全部遇难。悠悠大运河,历史悠久。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开凿了连接江淮的运河——邗沟,六百零五年至六百一十年,隋炀帝动用上百万民工,在古运河基础上开凿了大运河,全长四五千里,以洛阳为中心,北通涿郡,南达余杭,为世界上最早最长的大运河。千百年来,运河涓涓细流,水平如镜,“运漕商旅,往来不绝”,巩固了政治,繁荣了经济。但风平浪静中,它露出青面獠牙。下午,四具尸体打捞上来,都已经膨胀变形。 抵晚,章燕的尸体被运送回家,青春的胴体美好不再,头大如斗,面目恐怖,身体青紫,嘴唇乌黑。章燕静静躺在担架上,搁在堂屋。母亲跪在地上,呆呆望着女儿,双手颤抖,一遍遍抚摩她的脸庞。终于,母亲低下头,双目成了瀑布,泪水飞流直下,嘴里发出低沉哀鸣。突然,她浑身如筛,双目上插,直挺挺倒在邻居怀中,气若游丝,奄奄一息。 章家亲戚不多,章母稍稍清醒,立即请邻居打电话给薛青。薛青听到噩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证实。邻居搁了电话,薛青如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她哭哭啼啼,骑车疯狂赶至章家。一会,于一建、田菲菲、洪卫也泪流满面地赶来。因为刚刚开学,学校事务较多,洪卫正在学校值班。接到薛青电话,他浑身冰凉,手脚发麻,灵魂出壳,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立即向罗校长请了假。 他们几乎同时到达章燕家。看到章燕惨不忍睹的脸,薛青、田菲菲号啕大哭,同时扑向章燕,蹲下身,抱住她的身子剧烈摇晃,高声喊叫:“燕子!燕子!你醒醒啊,燕子……”哭声震天,令人动容。她们一向胆小如鼠,此刻却肆无忌惮,哭喊着,摇晃着,神情凄凉,悲痛欲绝……于一建咬着唇,两眼通红,泪水簌簌而下。一屋子的人,哭声一片。洪卫觉得有一股凉意从背部升起,仿佛被一把冰冷的战刀从后面劈开,呼啸的寒风趁虚而入,每个毛孔都处于冰天雪地。洪卫挺挺身,想表现出镇定自若,终于没控制住内心汹涌翻滚的悲哀,泪水夺眶而出,如断线珍珠。人生无常,早晨还在一起讲话的呀。他的双肩承载不了突如其来的打击,微微颤动。这是为章母痛失女儿而颤动,这是为章燕英年早逝而颤动,这是为章燕的幸福瞬间崩溃而颤动,这是为大家失去好姐妹而颤动……洪卫捂住脸,用力摩擦,不忍目睹章燕变形的脸和僵硬的身。他突然搂紧自己的双肩,却发现无能为力,他的双肩仍在为章家遭受的灭顶之灾而颤动。冥冥之中,章燕的话成为遗言,在耳边盘旋:“活着就是幸福。珍惜生命,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天。”只是一天未到,他们阴阳相隔,生死永别,一语成谶。 男性出去,女性为章燕擦洗美容。薛青和田菲菲到夜市买了一套白色连衣裙,一双白色长筒袜,一双白凉鞋,她们希望她走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薛青觉得色彩稍显悲凉,又买了枝粉红玫瑰。等她们回来,章燕全身洗干净,章母和薛青搬动她僵硬的身体,替她换好衣服,薛青用胸针把玫瑰别在她胸前。田菲菲小心为章燕脸上打了粉,薛青精绘细描,尽力掩饰她死前惨状,章燕重新恢复常态,如熟睡一般。 “章燕,你上午才说活着就是幸福,怎么就丢下我们一人独赴黄泉……”薛青和田菲菲喉咙沙哑,眼睛红肿,泪水干涸,轻轻抽泣。 洪卫和于一建帮忙搭建了临时灵堂,白纱黑幔,哀乐低旋,遗像肃穆,气氛凝重,低沉哭泣声回荡。凌晨,章燕男友及家人打的从上海赶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引得亲朋好友哭声如潮。男友泪光闪烁,顽强地伸出手,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燕子——”高大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冲向章燕,父母挺身死死阻止,怕他失去理智。 “章宅治丧,概不讣闻”,大门贴上白纸黑字。天边泛白,全城轰动,四个不同家庭因为相同原因同时举办丧事,在野川绝无仅有,市民获悉,莫不惊叹悲哀。章燕的故事在野川传播,一个花季少女馥芳的生命戛然而止,连同她令人倾羡的美国天堂之梦,市民为之扼腕叹息。人潮如涌,熟悉不熟悉的人捧束鲜花,举只花圈,掬一把泪水鞠三个躬,表达自己的同情之意。亲友穿梭,主要是小学中学同学。行人驻足,更多的是赤手空拳,扫几眼哀婉的目光。花圈排列,黑纱缠臂,哀乐荡气回肠。 隔天凌晨,亲友们坐满一辆大客车,到火葬场为章燕送葬。火葬场,生与死的分水岭,哭声震天,鞭炮连绵。在告别室,大家围着章燕遗体转着圈做最后告别。人群露出一道缝,章燕被缓缓推向火化室,男友搀扶章母,目光呆滞。薛青紧紧搂着田菲菲,梨花带雨,田菲菲抓着于一建的手,十指相扣。“哐”,大门合拢,章燕被推进去。众人突然痛哭失声,悲恸呼喊。洪卫的心猛然一抖,生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想起母亲,悲由心生。现在,章燕走了,无声无息,世间少了一颗鲜活的心脏,多了一堆暗淡的骨灰。记忆穿越 时空,章燕的点点滴滴入骨入髓……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培养了她,章燕便是母亲全部的希望和寄托。过去,章燕历经磨难,现今柳暗花明,却又阴错阳差,阴阳两分,对母亲的杀伤力无疑是致命的。那一刻,洪卫理解了生死离别的深刻内涵。 亲朋好友涌向室外,洪卫跟出去,所有的人都抬头望烟囱。烟囱上空,乌云密布,青烟袅袅,那是章燕的生命,章燕化成一缕青烟。 “燕子,回来——” “燕子,回来——” 几个妇女对着青烟虔诚地招手呼唤。这是野川风俗,据说这样可以唤回逝去亲人的灵魂。别了,章燕,一路走好。愿你变成一只轻盈的燕子,快乐地飞向天堂,永远永远……洪卫的心痉挛,泪水不自觉滑落。生分贵贱,死最公平,一切荣华富贵,美丽丑陋,荣誉地位皆变成一缕青烟。 “燕子——”薛青和田菲菲抱头痛哭。 袁元的墓旁增加了一座新墓,“章燕之墓”四个大字力拔山兮。两墓伫立,并驾齐驱,南临公路,北畔沧浪,与县城隔河相望,倒是安息的好去处。旧土新填,入土为安,只是袁元墓地埋了尸骨,章燕墓地埋了骨灰。此地隶属甸垛村,城区市民去世一般都到甸垛买墓地,只是在村东。是洪卫和薛青找了村支书,因孙大明缘故,彼此关系相熟相融。洪卫心酸地讲述了章燕的遭遇,转告了章母意见,介绍了章燕与袁元的同学关系,请求把两墓建到一块。因为两人都是在水中完成生死交替,临水建墓,意义深远。支书大为感动,当场拍板,一切手续短短两天便齐备,一周后,新墓拱土。洪卫和薛青每天上班都要默默注视墓地,想到章燕曾说过还会来看袁元的话,心情沉重,悲哀难抑。 洪卫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笑容消失,忘我地工作。同事理解他的心情,尽量不打扰他。 晚上,洪卫一个人在宿舍看书。突然,殷勤抓着一本书闯进来,把书举到他面前:“洪卫,这本书的封面到底是什么颜色?隔壁费老师与我看法不同。” “红色啊。”洪卫抬了抬眼皮,轻轻说。 “不会吧,应该是绿色。”殷勤瞪着他。 洪卫疑惑地丢下手上的书,接过他手里的书仔细看:“还是红色啊。” “绿色!” “红色!” 两人正在争论,全彪推门而入,他们请他做裁判。全彪接过书,仔细瞅了会,抬起头:“洪卫,怎么回事?明明是绿色。” 洪卫眯缝着眼,举手揉搓。日光灯管突然毫无理由地眨了眨,三人莫名其妙抬头。洪卫看看日光灯,心惊肉跳地摇摇头:“不好,鬼来了。” 话音刚落,“吱——”丁得平推门进来。三人突然怔住,你看我,我看你,宿舍里突然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殷勤、全彪前俯后仰,脸色涨得通红。洪卫看丁得平一脸茫然,哭笑不得:“真的见鬼了。” 丁得平被他们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非要刨根究底。全彪讲清原委,丁得平气得脸色铁青,破口大骂。闹完,洪卫捧着书问他封面颜色,丁得平白了他一眼:“绿色呀,弱智。” “噢,赢喽!”殷勤、全彪挥着手,心满意足回去。 “见鬼。”洪卫对镜细细观察自己的眼睛,摇头叹息。高考体检过,自己明明不是色盲,他怀疑是不是章燕去世给自己带来的不适。第二天,他到人民医院眼科认真检查了一遍,结果一切正常。洪卫心神不宁,百思不解,下定决心,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回到学校,洪卫不费吹灰之力便揭开谜底:城南中学共有三名教师眼睛色盲,他们居然就是殷勤、全彪、丁得平。这个结果虽然令他松了口气,但还是让他大吃一惊。工作四年,居然对三个朝夕相处的好朋友眼疾一无所知,不禁暗暗自责。 洪卫打电话把这个笑话告诉了薛青,逗她开心。她却心情沉重,笑不出来,脑海常常浮现章燕的身影。生命如纸,一捅即破,她为人类弱不禁风的生命而悲哀。薛青沉浸在失去姐妹的巨大悲痛中,与逝去的生命相比,过去的一切挫折更显微不足道。她性格大变,不爱说话,不知是深沉还是呆板,埋头于繁忙工作中。 中国申办二〇〇〇年奥运会进入关键时期,“开放的中国盼奥运”,标语布满大街小巷。改革开放的中国富强了,人民生活富裕了,东方巨人需要在国际舞台上加强与各国政治、经济、文化、体育交流。现代奥运会始于希腊,有近百年历史,它是一个豪华的世界平台。中国需要奥运,需要通过奥运展示国力,加强文化交流,促进经济发展。作为新闻工作者,薛青认为,申办奥运,人人有责。申办奥运成为全国人民当前的头等大事,人人盼奥运,家家盼奥运,每个炎黄子孙都责无旁贷,义不容辞。“奥运”成为饭店、浴室、理发店、厕所等一切公共场所人们的口头禅,开口奥运,闭口奥运。申奥成功已成为一个国家兴旺发达,一个民族无上光荣的重要标志。中国政府和人民投入巨大人力物力作最后一搏,形势严峻,因为一旦失败,而二〇〇四年奥运会极可能重回百年盛典的希腊,中国只能申办八年后的奥运。 申奥工作进入白热化阶段,五个城市展开角逐。中国北京、英国曼彻斯特、澳大利亚悉尼、德国柏林、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五虎相争,虎视眈眈。薛青认真研究一番,发现申办一九九六年奥运会失败的悉尼最是强劲,他们踌躇满志,志在必得。但薛青相信中国政府的组织能力,相信中国人民人心齐,泰山移的坚强决心。九月十四日,国务院副总理兼北京申办城市代表团名誉团长李岚清,在中南海接受法国《费加罗报》驻京记者采访时表 示,中国有近十二亿人口,在北京举办奥运会,是对奥林匹克精神的有效普及,是对发展奥林匹克运动的积极贡献,他对申办成功充满信心。九月十六日,李岚清飞抵蒙特卡洛,会见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一周内,北京申办城市代表团在蒙特卡洛先后举行了六次新闻发布会。五大城市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亮开手中利刃,刀光剑影。九月二十三日下午二时三十分,北京申办城市代表团在国际奥委会第一〇一次全会上做陈述报告。国际奥委会副主席何振梁主持,陈希同、楼大鹏、李岚清、邓亚萍先后发言,并放映了江泽民主席的讲话等录像片。四十五分钟的陈述报告赢得委员们热烈掌声,好评如潮。 薛青配合上级部门,录制了中国喜迎奥运的宣传片。她早早坐在电视机前,等待激动人心的那一刻,中央电视台和全国各地方台精心策划准备了丰富多彩的庆祝活动,文的,武的,雅的,俗的,正规的,民间的……全国人民信心百倍,北京申奥一定成功。全国人民严阵以待,期待申奥成功的那一刻!不一会,值班室里,电视机前围满同事。反正下班,大家都不回家,期待申奥实况转播,期待分享成功的喜悦。毕台长点根烟踱进来,大家尊敬地与他打着招呼。 九月二十四日凌晨,投票开始,薛青眼睛瞪得滚圆。第一轮,北京三十二票,悉尼三十票,伊斯坦布尔出局,大家鼓掌欢呼。第二轮,北京三十七票,悉尼三十票,柏林出局。“噢噢噢……”掌声更加热烈,欢呼更加高亢,北京优势更加明显。第三轮,北京四十票,悉尼三十七票,曼彻斯特出局,大家热血沸腾,心全提到嗓子眼。只剩最后一轮,刺刀见红,你死我活,几年心血在此一举,一投见分晓。委员们依次庄重地投出神圣一票。 大家凝神屏气,死死盯着屏幕。薛青双手合掌,手心渗出汗珠,紧张地站起来,思维飞旋。澳大利亚沦为英国殖民地已逾百年,源远流长。当年法国军队先于英国军队抵达这块大洋洲孤岛,法国士兵却因小失大,被岛上五彩斑斓的蝴蝶吸引,一路追寻下去,错失良机。英国军队后来居上,宣布澳大利亚据为己有,拣了个大便宜。历史不能改写,法国人后悔不迭。英国人借鸡下蛋,利用澳大利亚得天独厚的草场资源,大力发展毛纺织业。薛青提心吊胆,投曼彻斯特的票会不会转投给悉尼?她抬腕看表:二时三十分。萨马兰奇拿着投票结果走进路易二世体育场。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盯着电视中的萨马兰奇。 萨马兰奇发言,他讲的是英语,大家并不懂。突然,他的嘴里迸出“北京”二字,英语中的中国地名和汉语发音大同小异,他们听到了渴望的“北京”。 “北京,北京,北京!”薛青得意忘形,双手振臂一挥,然后抓住毕台长手臂抖动。掌声四起,伴随喝彩声。 快乐在他们脸上只停留了几秒,他们看到了屏幕上何振梁先生失落的眼神,感到大势不妙。果然,萨马兰奇又吐出一串英语,“悉尼”两字刚劲有力地冒出来。悉尼申奥城市代表团全体成员从座位弹跳起来,喜形于色,振臂欢呼,击掌相庆,热烈拥抱。北京申奥城市代表团成员沮丧的表情在画面上一闪,个个安静地坐着。懂英语的同事解释,原来萨马兰奇第一句话是感谢北京申奥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四轮投票,北京一路领先,却功亏一篑,悉尼只领先一轮,只有两票之差,恰恰是这一轮投票决定胜负。两票摧毁了在座的所有人的信心,包括薛青,她的担心变成现实。 值班室里响起轻重缓急的叹息声,毕台长“啪”地关了电视机,大手一挥:“大家辛苦了。走,吃夜宵去。” 大家垂头丧气,最需要一个公共场所发泄内火,排泄郁闷。正是凌晨,酒店关门,他们到人民医院前吃排档。排档有两家,其实是简易小饭店,晚上开张,大帐篷做屋,白天则收篷入库。两只帐篷内座无虚席,他们在露天外找桌坐好。 “为什么差两票呢?就两票啊,前功尽弃!”邻桌上一个汉子发着牢骚,慷慨激昂。 “哥们,发什么神经?别提啦,窝火。”另一桌客人不满了。 “关你鸟事!嘴长我脸上,说话是我的自由。”汉子“唰”地站起来,怒视那一桌,昂首挑衅。 “算啦,算啦。输也输了,再着急也无济于事。”双方朋友好说歹说劝阻着,汉子涨红脸,坐下来。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冰壶秋月,秋月如镜。远处商品房闪烁着灯光,如天上稀疏的星星。 今夜难眠,今夜无眠。每个人都是一座弹药库,每个人都能一触即发。 薛青远眺,怔怔地不说话。十多人分成两桌,大家情绪低落,耷拉着脑袋。毕台长取了几瓶白酒,男同事一个个斗起酒来。薛青大脑昏昏沉沉,没有胃口,味同嚼蜡。她看着男同事斗着狠,突然斗志昂扬,把大杯倒满酒,迅速投入战斗。薛青大口大口喝酒,浓烈的酒精点燃起内心的激情,她觉得周身燃烧。恍惚中,章燕的身影在脑海忽隐忽现,申奥失败又猛烈撞击她的心,薛青的内心一阵灼痛。 “干杯。”薛青醉意朦胧,晃着步,唬得男同事直吐舌。 “干杯。”毕台长春风满面,酒杯碰得“叮当”响。 薛青烂醉如泥,毕台长喊了两个下属把她送到电视台值班室。等同事告别,毕台长悄悄潜回值班室,摸到床边坐下。薛青毫无知觉,只均匀呼吸,身体上下起伏。毕台长的手成了一条蛇,慢慢爬进她细腻润滑的身体。她曼妙的身材富有弹性,充满活力,浓郁的体香直冲鼻孔……毕台长呼吸急促,血脉贲张,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薛青成了火焰中的木柴,噼噼啪啪…… 第四十六章 薛青被提拔为电视台新闻部主任,于一建获悉,打电话告诉了洪卫。洪卫立即到电视台,站在新闻部办公室门口就亮开嗓门:“薛青,祝贺你官运亨通,请客啊。” 薛青坐在办公桌前,抬起头,见是洪卫,便脸色冷峻,语气钢硬:“贺什么贺!要玩就进来,要贺你就走。” 洪卫定定愣在那里,走也不是,进也不是,笑容僵硬,一头雾水——薛青对他不会这样的呀。他看到了她憔悴的脸,硬着头皮进去说笑一会,便借故开溜。 洪卫悄悄关注起薛青来。薛青在单位昂首挺胸,脚上像按了弹簧,走路劲蹦劲蹦,做事行云流水,脸上却多了一份傲慢,别人评价她是少年得志,得意忘形。洪卫知道同事肯定是误解了她,薛青不是这种人。估计她是因为突然失去章燕,心情凝重,从悲痛中难以自拔。不过,薛青对洪卫居然爱理不理,让他百思不解。 殷勤和全彪相继结婚,洪卫有些孤独,日子平淡而寂寥。洪卫又多了份牵挂,妹妹洪妍大学毕业分配至新生中学,深受领导器重,毕竟师范大学是全省师范院校的龙头老大,毕业生凤毛麟角,供不应求。 黄昏,洪卫喜欢踱步环城公路,然后静立袁元、章燕墓前,双手抄胸,面对沧浪河,看小朋友嬉水游泳。秋风过耳,秋色宜人,残阳如血,倒映水波,粼粼闪耀赤彤,好似游动千百条红鲤。一艘艘驳船停靠岸边,犹如一座座浮动的房屋,大人们坐在船舷边,挂着赤脚,悠闲地欣赏水色。小朋友脱得精光,抓只救生圈,抖动臂膊,蹬着细腿,伏在水面,扑腾着水花,像可爱的青蛙。洪卫神色羡慕,思绪倒流。小时候,他常常跟小朋友到沧浪河游泳,大家排着整齐的队伍,顺着城南大桥栏杆走到桥中央,然后依次翻过栏杆,张开双臂,像凌空展翅的燕子,“扑通”跳进水中,溅起一片晶莹的浪花。那时候的沧浪河水,清澈碧绿,河底是柔软细沙,踩着板结滑腻的河沙,闭目呼吸,水面荡漾,轻柔地撞击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说不出的舒适。现在,水质脏污,呈现在面前的河水暗淡乌黑。一个小朋友深深扎个猛子,等露出头,脸上变得黑呼呼,水面黑色泛泛,一定是河底淤泥,周围响起善意的笑声。洪卫没了兴致,叹口气,回学校。 洪卫抬起头,仰望崭新的教学大楼,自豪感油然而生。教学大楼高四层,每层由东至西设四个大教室,西端为教师办公室,办公桌可摆十五张左右。因教学大楼依傍公路,城南中学格外醒目气派。当然,站在教学大楼俯瞰校园,洪卫的最大感受就是,学校低矮的平房更加破旧。 到校门口,正是上课时间,校园一片安静。走进传达室,丁得平、全彪正从信箱内取信取报,洪卫等他们一同回办公室。走出传达室,大家瞥见罗校长的自行车支在一旁,不免好奇地打量。这辆自行车是长征牌二八载重型,质量很好,只是年代久远,黑色大杠锈迹斑斑,分不出底色。车铃外盖遗失,只剩铃身,一打铃,只能发出混沌的“嚓嚓”声。座垫磨损,倒是换了新的,仿佛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乞丐烫着时髦发型,显得不伦不类。 “罗校长骑这车,有失身份呢。”全彪边走边评头论足。 “是的,老同志就喜欢艰苦奋斗。快成古董了,又舍不得丢,怕有几十斤重。”洪卫附和。 “重什么,我一只手可以举起来。”丁得平伸出粗壮手臂,握了握拳。 “吹牛不上税。”全彪不以为然,“这么笨重的车,不算分量,光解决单手平衡就成问题,以为你是铁臂阿童木啊。” “打赌,明天的早饭。”丁得平急于证明自己,伸出巴掌。 “赌就赌,谁怕谁。见者有份,洪卫做裁判。”全彪昂起头,伸出巴掌使劲煽向丁得平的巴掌,“啪”的脆响。 门卫也出来看热闹。丁得平到传达室找张报纸,仔细擦了擦大杠,右手紧紧握上去,回头看着全彪:“不准耍赖。”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全彪胸脯一挺。 “算了,别逞强,扭伤腰别伤腕不划算。”洪卫阻止,“兄弟之间的戏言不必顶真。”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头可断,血可流,言必行,行必果。”丁得平右手紧握大杠,半蹲着身,气运丹田,大吼一声:“呀——”手腕前翻,自行车朝前甩向空中,伴随一股风,丁得平双脚一蹬站起来,车轮朝上,车座朝下,在他手中摇晃。丁得平咬着牙,移动步伐,努力控制空中晃动的车。 “成功。”洪卫一挥臂。 “火车不是推,牛皮不是吹,力大为王还有谁!”丁 得平并未放下,炫耀地单臂擎车,上下举动,憋红脸节奏分明地喊,“哈!哈!哈!” 全彪吃惊地注视他,洪卫和门卫鼓掌祝贺。 “妈妈的,拿我车子当道具,表演杂技啊。”罗校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们身后,双手叉腰,怒目圆瞪。 “妈呀。”丁得平一声惊叫,心一抖,手一松,车子随惯性在空中翻个跟头,车轮砸到地上,重重弹跳了两下。他一推车,身子像子弹壳一样射出去。 “快跑。”洪卫一拉全彪,两人像野狗一样撒腿狂奔。 “兔崽子,比你们的妈跑得还快。”罗校长心疼地扶起车,骂骂咧咧,“上班时间不务正业,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三人奔进政教处,心惊胆战关了门,听外面动静,心有余悸。 好一会,丁得平郑重其事指着全彪,气喘呼呼地说:“明天,你一定要请客。因为今天我不但身体受累,精神还受到折磨……” “别走路摔跤怪地滑。”全彪大口大口喘着气。 “哈哈,铁公鸡身上拔毛,妄想。”洪卫斜着眼笑了。 第二天凌晨,晨雾弥漫,东方欲晓,校园里书声琅琅。教室里,老师抄臂巡视,学生埋头读书,清脆读书声透过窗户飞向天宇,学校气氛淋漓尽致得到展示。读书声就是学校的呼吸声,没有读书声,学校毫无生机和活力。早读课下,丁得平守在办公室,将全彪逮个正着。 正是吃早饭时间,老师三三两两出去。洪卫叫上殷勤,四人到电视台东侧小茶馆。丁得平选了一张桌,全彪挑了最里面一个座,四人坐好,烫了四份干丝,煮了一份干丝,叫了四碗面。喝茶,嚼干丝,吃面条,正好一节课时间。四人起身离开,洪卫走在第一个,掏出零钱准备结账。全彪走在最后,手里举着一张百元大钞直嚷嚷:“我来,我来。” 丁得平一把抓住洪卫的手,把他挤到一旁:“世上就你是好人?不要总把机会留给自己,今天就成全全彪一次吧。人家每次都雷声大雨点小,百元大钞从来花不掉。我证明,不是他的错,是你们每次急功近利表现自己。” “不掏钱是我的责任,花不掉是你们的责任。”全彪慢吞吞挤上前,趴着柜台递上一百元,眼睛骨碌碌盯着茶馆老板。老板从抽屉找了一大把零钱,全彪哭丧着脸,一五一十数。 “祝贺你,终于花掉了一百元!”殷勤拍拍全彪的肩,一脸坏笑。 “去。”全彪冷了脸,挥手推开他。 殷勤、丁得平哈哈大笑。洪卫心情沉重,笑不起来,决定找全彪谈谈,因为家长反映他索礼收礼现象严重。 回到政教处,洪卫把丁得平赶出去,关了门,与全彪促膝长谈。全彪百般抵赖,洪卫严肃地讲了董莹的事。董莹是全彪上届班上的一位女生,任劳动委员,父亲负责全市液化气供应工作。当时全市液化气供应紧张,市民怨声载道。全彪找她诉苦:“董莹,老师这些天没饭吃了。”董莹疑惑不解,全彪看她不明就里,只有直捣其墙:“能不能开个后门,让你爸给我弄点液化气?”董莹回去请求父亲帮帮老师的忙。父亲抓抓头皮,勉为其难:“现在全市液化气供应严重脱节,暂时帮不了忙。过几天吧,等紧张局面一缓解,我保证尽力,跟老师解释解释啊。”董莹上学后转告了父亲的话,全彪脸色阴沉下来。连续几天,董莹都被全老师在课堂上罚站,批评她组织卫生打扫不力,教室地面不干净,包干区未拖洗,门窗未擦净……不论董莹怎么努力,都难逃挨批命运,弄得她见到全老师就条件反射,浑身哆嗦,只得回家向父亲哭诉。父亲沉思良久,唉声叹气:“唉,现在的老师够狠。我不给他气,他就给你气,我服了你们老师……”并想方设法给全彪解决了两罐液化气。全老师接过董莹递过来的液化气票,眉开眼笑,立即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董莹慌忙推辞:“爸说,气是送给你的,不要钱。”全彪收好钱,笑容灿烂:“恭敬不如从命,谢谢,谢谢啦。”接连几天,董莹每天都受到全老师表扬,班级卫生工作长足进步,劳动委员功不可没。 “记不清了,你听谁说的?”全彪避开洪卫的目光,闪烁其词,“没有,没有此事吧……” “全彪,今天这里没有领导,都是兄弟。你是兄长,我有句忠告:为人师表,要严于律己啊。”洪卫语气诚恳,“对不起,请你不必介意做弟弟的不恭,我是肺腑之言。” “高调,绝对是高调。”全彪的目光罩住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靠山吃山,樵夫砍材;靠水吃水,渔民捕鱼。谁让我们是穷教师呢,教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家道人,也 要养家糊口啊。我们高尚不时尚,有光辉没实惠,教师发点学生小财名正言顺,天经地义。” “谬论。”洪卫的眉头弯成曲线,“按照你的逻辑,盗窃犯、抢劫犯、诈骗犯、贪污犯……一切经济犯罪分子都情有可原。因为他们也是生活所迫,也要养家糊口啊。” 全彪哑口无言,愣愣地看他。 “人人都有自己的欲望,眼睛朝前(钱)长,钞票人人想,关键是你要取之有道。王婆为了蝇头小利,牵线搭桥拉皮条,促成西门庆与潘金莲勾搭成奸。结果,她搬石砸脚,作茧自缚,没把金钱带入坟墓,金钱倒把她带入坟墓,所以,金钱未必是好东西。我们是光荣的人民教师,勤奋工作才能心安理得领取劳动报酬,才会无愧教师的神圣称号,无损教师的光辉形象。学生的家庭一般都不富裕,如果从学生头上搜刮民膏,论小,对不起良心;论大,有违社会公德,于心何忍?与过去头顶军帽歪斜,肩扛上刺步枪,刺刀挂着鸡子的国民党士兵有何区别?切记,教师吃的是良心饭,理应为人师表啊……”洪卫义正词严。 全彪点根烟,扑闪着眼尴尬地端坐静听。 丁得平推门进来:“两人嘀嘀咕咕什么,鬼鬼祟祟的。洪卫,不要欺人太甚。瞧人家全彪,早上请我们吃早饭,现在脸色还难看呢。” “走你的路,干你的事,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没大没小!”全彪黑着脸站起身,对丁得平一瞪眼,回办公室。 丁得平讨个没趣,朝他的背影吐吐舌头。 洪卫教高二年级四个班,平时倒也轻闲。但学校德育工作零碎而繁杂,他又是个工作顶真的人,所以也很充实。全国开展轰轰烈烈的爱国主义教育活动,主要是加强对青少年进行近现代史知识教育,激发他们的爱国热情。市教育系统开展了“莫忘国耻,振兴中华”文娱竞赛活动。文娱表演历来是城南中学的弱项,罗校长不抱任何希望,只给洪卫丢下一句话:“别弄个倒数第一就行,丢脸别丢太大呀。”洪卫观点却与众不同,他始终认为,干什么事都要志存高远,要么不搞,要搞就想得奖。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洪卫精心组织,层层筛选,最后选出几名能歌善舞的女同学。其中,舞跳得最好的是季蕾蕾同学,她母亲是原贵州省歌舞团演员,为爱情嫁到本市,在卫生系统工作。洪卫请季母组织策划,她自然驾轻就熟,熟能生巧,根据女同学特长,编排了两个舞蹈《北京的金山上》、《唱支山歌给党听》,边舞边唱,还设计了民族特色浓郁的表演服装。两个节目耳目一新,一路过关斩将,一举登顶,囊括冠亚军。教育局杜局长大吃一惊,对城南中学刮目相看,非要请罗校长在颁奖仪式上发言。罗校长毫无心理准备,大惊失色,挥手拒绝。本来他从不参加此类活动,是洪卫坚决邀请他光临,根本没想到本校节目会一鸣惊人。杜局长不依不饶,顽强地对他招手,罗校长硬着头皮走上主席台。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有些紧张,对着麦克风不知说什么好。会场一下安静,全部目光汇聚到他红润的脸上。罗校长舔湿嘴唇,运足气力,有些辞不达意:“各位领导好,各位同仁好。城南中学今天取得好成绩,纯属意外,值不得嫉妒的……”台下哄堂大笑,掌声经久不息。罗校长在热烈气氛中不知所云,但他今天长足了脸,兴奋得满脸发光。 活动结束,洪卫受到罗校长夸奖。洪卫很开心,不是因为受到表扬,而是生活又恢复平静,业余时间又增加。他不做班主任,晚上时间都属于自己,可以快乐地干自己的事,写作,看书,在稿纸中体味人生的乐趣。因为要竞聘职称,他认真查阅资料,撰写了不少学科论文,寄给全国历史专业报刊杂志。 洪卫没有寻找到爱情,却见证了父亲和张姨的爱情,两个老人的爱情其实一目了然。父亲在爱情的滋润下完全康复,双腿活动自如,只有些缓慢,创造了医学史上的一个奇迹。为这奇迹,洪卫支持他们。只是张姨在农村的子女坚决反对,认为母亲一把年纪还要嫁人,有损子女脸面,感到无地自容,挖空心思阻扰母亲出嫁。母亲却铁石心肠,觉得儿女成家立业,自己孤苦伶仃,结婚不过是重新挑选一种合适的生活。双方据理力争,唇枪舌剑,谁也说服不了谁。子女恼羞成怒,妄图用武力征服母亲,她的身上被打出一块块青斑,疼在身上,冷在心上。豺哥出面,以江湖老大气派摆平远房弟妹。张姨与子女断绝了关系,一心一意嫁入洪家。瓜熟蒂落,两位老人领了结婚证,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放了一串鞭炮,一家人喊豺哥吃顿饭,便算举行过婚礼。 洪妍住到家里,洪卫自觉搬到学校。 第四十七章 梅雨季节,淫雨霏霏,细雨如丝。天空露出裂痕,忽儿牛毛细雨,忽而倾盆大雨,世界成了雨的世界,雨成了世界的精灵。洪卫喜欢托腮凝视,凝视清凉雨丝中的纯净世界。他喜欢梅雨,喜欢雨的灵动,喜欢雨的清醇,喜欢梅雨无休无止的韧劲,喜欢雨丝营造的意境,他的心灵明净而活跃。只是梅雨像长了眼睛,每到上班下班时间,它就不期而至,如顽皮的孩子,浇你个全身透凉,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是无意还是故意。 洪卫的目光透过宿舍窗户,射向雨淋淋的天空,思绪湿漉漉沉重。他在渴望暑假,构思一次丰富多彩的旅游,计划过一个轻松而充实的暑假。人在任何环境下工作学习生活一段时间,都会产生厌倦感和压抑感,摆脱心灵疲惫的最佳方式便是旅游。蓝天,碧水,阳光,沙滩,甚至一树一木,一草一叶都能驱赶心绪的郁闷和烦躁。一有机会,洪卫就到大自然中享受太阳,沐浴阳光,呼吸清新空气,洗涤心灵的浮尘,减轻思绪的累赘。大学期间,他就节衣缩食,游玩了许多名胜古迹,山川河谷——花费便宜自然是第一条件——每到一地便挑一偏僻角落,用小刀刻上“洪卫到此一游”几个字,再刻上年月日。当然,他知道乱涂乱画属于不文明行为,所以他都是刻到毫不起眼,无损雅观的地方,并不希望让人看到。潜意识中,他是希望故地重游时能触景生情,给自己一个惊喜。 对照笔友通讯录,洪卫的目光仔细寻觅,寻找合适人选,寻找合适旅游地点。蓦地,他的目光闪耀出一团火花,最后聚焦到一个姓名上:刘云贵,贵州省望山县民族中学生物老师。洪卫喜欢爬山,天下山青黔半青,贵州的山苍茫峻峭,奇山兀立,却连绵不绝,又不加雕凿,自有一分独特的魅力。虽然少了名山大川的繁华,却有了名山大川嫉羡的宁静。宁静以致远,在宁静中体味大山的苍莽和雄浑,在宁静中触摸大山的血肉和骨髓,升华自己的情操和意志。而且,洪卫向往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渴望异地异域的绮丽风光,贵州倒是合适的地方。况且,刘云贵是老师,自有一份亲切感,无形中拉近心的距离。他喜爱写诗,他的诗有大山一般的浑厚。洪卫与他书信交往了一年半,彼此欣赏,颇为投缘。他与洪卫年龄相仿,布依族人,两人志趣相投,心领神会。望山县位于黔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更增添了一份神秘,刘云贵约他暑假去贵州旅游,洪卫正中下怀,苦苦等待暑假。 七月底,高考成绩揭晓。城南中学两个理科补习班捷报频传,大获全胜,高考超过本科分数线逾百人,名冠全市。罗校长心情松弛,这是他在任最后一年,马上就要退休。洪卫也松口气,整装待发,决定在结婚前最后一次旅游好好放松。 洪卫轻装上阵,背只挎包先到南京。他全身装备简陋,一件t恤,一条短裤,一双凉鞋。不过,他把一千元盘缠藏得严严实实,特地到小商品市场买了两条前有小兜袋的三角内裤,钱放进小兜袋,拉上拉链,外有西装短裤遮掩,一点不显山露水。挎包内装全部生活用品:牙膏,牙刷,毛巾,一套换洗的t恤短裤,一条备用长筒裤,一架照相机,一张微型全国地图,一小瓶晕车药。 南京没有直通贵阳的火车,洪卫买了至银潭的火车票。银潭是中国南北交通枢纽,四通八达,在密如蜘网的铁路图上是一个浓重的红点。以往旅游,洪卫喜欢夜行昼玩,这是他总结出的最经济实惠的旅游方式,晚上坐火车,既节约住宿费,又节约时间,确保白天精力充沛旅游。这次却是昼夜兼行,直奔贵阳,中途没有任何游玩计划。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时难,洪卫充分体会了车旅劳顿的艰辛,一路上的汗臭味直冲脑门。 傍晚到银潭。这是一座中等城市,洪卫立即排队购买了直达贵阳的火车票,只有凌晨一点的。他决定就地找个旅馆休息一下,走出购票厅,举目四望,火车站内三三两两散布拍粉擦脂的小姑娘。立即有个涂抹妖艳的小姑娘上来拉扯住宿,洪卫被缠得没法,只好跟在她身后,从火车站广场向东经过一排排旅馆,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巷子,钻进一家旅馆。柜台上只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一个穿黄军装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头顶光秃,亮如鸡蛋,周围头发茂盛。服务员笑盈盈站起来,洪卫掏出身份证,登记,取钥匙,上楼,开房,是一间小包房,只七八平方米。洪卫朝床上一躺,累得不想动,休息半小时,便到卫生间洗了凉水澡,没敢换衣服,怕洗后晒不干,然后下楼吃晚饭。楼下柜台旁有一简易厨房,洪卫买了碗饭,炒了份肉丝,烧了碗番茄蛋汤。 “黄军装”瞪着眼恶狠狠地说:“就吃这点?” 洪卫心里一惊,毛毛的。但他仍然笑嘻嘻:“坐一天的车,有些中暑,等会吃夜宵的。”他低下头,狼吞虎咽,眼角余光感觉到周围好几束目光如聚光灯罩着自己,厨师响亮地敲击着锅,示威似地。洪卫有些胆怯,后悔胡乱投宿,匆匆吃个半饱,起身慌慌张张付钱上楼去。他洗了脸,关了门,脱了鞋,关了灯,躺上床,闭了眼,大脑一片昏沉,似醒非醒,似睡非睡。 好一会,洪卫听见隔壁房门的“吱呀”声,然后“啪”地关了,他听见男女窃窃私语声。洪卫完全醒了,警觉地凝神屏息,两耳耸立。他听见解皮带的声音,然后是粗重的喘息声。洪卫觉得这个旅馆怪怪的,充满了神秘。突然,他瞥见小床上方有一束光亮透过来,肯定是一扇窗户。他蹑手蹑脚翻身而起,在黑暗中摸索到窗前,踮脚而视。他的眼睛如遭雷击,目光怔住:那个年轻服务员仰面躺在床上,头朝墙,腿朝外,下身赤裸。“黄军装”褪了裤,两脚着地,双手撑床,结实的臀部猛烈抖动,快活地吐着粗气,床“咯吱咯吱”晃动着节奏…… 洪卫跌坐在床上,发出“扑通”的响声。隔壁暧昧声此起彼伏,他心惊肉跳,面孔灼热,感到恶心。二十多年人生经历,这是他看到的最肮脏最龌龊的画面。男女之欢应该是神圣的,隐秘的,在公共场所苟合无异于野狗在大路上求欢,何况他们的年龄差距起码有二十岁。洪 卫闭上眼,一对男女在脑海中变成两只寡廉鲜耻的野狗。这种姿势也违反了洪卫头脑中传统的做ài模式,电影和书上也从未描述过,毫无美感而言,让他不由自主想起男盗女娼。 洪卫一刻也待不下去,这个旅馆不宜久留。他屏气静卧,怕惊动隔壁,仿佛是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终于,粗重的喘气声停止,然后是穿衣服的声音,最清楚的是皮带叮当声。隔壁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顺楼而下,一定是到卫生间。洪卫翻身起床,收了东西,拎了挎包,回头巡视一圈,开门出去。走到隔壁房间,他认真看一眼,原来是值班室,那个服务员端坐桌前,正对镜化妆。洪卫急急背包下楼,“黄军装”低头精神抖擞冲上来,脑门闪耀光芒,地面震得“咚咚”响。他对洪卫瞟一眼,大步流星跨上去,掀起一股风。洪卫低头下楼梯,听说外面社会治安不好,今天得到证实,一人孤身在外,还是提防点好。 “怎么走啦?”柜台上又坐了名服务员,疑惑地盯着他。 “不走,去买些东西。”洪卫故作镇静。走出旅馆,他长长舒口气,有种逃出狼窝的感觉。他回头看了看旅馆名,感到触目惊心:黑猫旅馆。 明月出天山,苍芒云海间,新月如钩。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树影婆娑,将夜景筛得斑驳陆离。夏天的夜晚是清凉的,只要有一丝风,便会清爽宜人,对对情侣携手散步,享受凉风。夏天的夜晚是闷热的,余暑未消,大地蒸热,火车站广场人满为患。有备而来的旅客带床席子,寻隙而摊。大多数旅客因陋就简,报纸、行李、衣服都成了席子。坐着的,躺着的,睁眼的,闭眼的,广场成了一张大床,旅客忍耐着闷热,期盼着凉风,悠闲地分享柔和的月色。洪卫第一次在火车站过夜,为安全起见,他找到民警值班室,坐到一旁水泥路上。 民警值班室只一小间亭子,敞着门,一个精干的中年民警正在喝酒,小桌上摆一碟花生米,一盘炒鸡蛋。洪卫抬腕看表,才九点多,便无聊地数着广场上的人,耐心等待时间流逝。 一个三十左右的男青年匆匆跑过来报案:他在旅馆吃了一碗饭,炒了两个普通的菜,算账给了二百元。 “民警同志,这绝对是敲诈,请你为我作主啊。”青年胸脯起伏,怒气冲冲。 “嗯,太不像话。”民警慢条斯理呷口酒,“去,你把旅馆老板叫来,我让他退钱给你。” “让我去叫老板?你不是开玩笑吧。”青年指着自己鼻子,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我去喊他们,岂不是送货上门?不被打死才怪。” “你看到啦,我们警力严重不足,就我一人值班,忙得饭还没吃。报案的人多啰,我又没三头六臂,你不叫谁叫。”民警夹只花生米丢到嘴中,“咯吱咯吱”嚼得喷香。 “算我倒霉,不要了。损失二百事小,丢了小命得不偿失。”青年恨恨地一甩包,扭头向广场密集人群走去,一会便消失。 洪卫饶有兴趣歪着头,看得津津有味。报案的人来去纷纷,都是告旅馆和票贩子的状,只是一个个愤懑而来,又愤懑而去。值班民警像见过大世面,轻重缓急,不急不躁,像一只沉稳的磨,磨去你的锐气,转得你晕头转向,让你不战而退,心甘情愿地忍气吞声。以前出去旅游,洪卫晚上主要在火车上,或者朋友安排住宿,今晚倒是让他长了见识,开了眼界,见了世面。 广场上终于惊天动地起来,有人打群架,前呼后拥,男呼女唤。冲在前面的举起了砖块,有一方挥起了刀,喊声如雷。 “出大事了,出人命了!”洪卫站起来,伸颈远眺流动的人群,向民警吼。 民警慢吞吞站起来,双手抄在后背踱出去,望了望,又转身回到原座。 “为什么不去制止?”洪卫急了。在他印象中,警察应该是训练有素,作风果敢,召之即战,战之即胜的角色。今天,他看到了警察的另一面,其实他也理解,警察也是人,良莠不齐,就像教师队伍,参差不齐。这个民警缺少雷厉风行的气概,像瓶温开水。 “放心,都是外地人,打不起来。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表面声势浩大,其实参与斗殴的只三四个,还有家眷,不过壮壮势,胀胀膘,都是胆小鬼。我每天耳闻目睹,见怪不怪,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几斤几两。”民警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收起杯子和碗筷。 洪卫将信将疑。果然,广场上两拨人马互相对吼几句,便偃旗息鼓。两支队伍像两条河流,渐渐支离破碎,变成水珠,融合在广场人流中。洪卫有些瞌睡,广场上安静下来。他想进候车室休息,却人声鼎沸,空气混浊,进进出出的人发出形形色色的嘈杂声,让他头晕。洪卫退回来,不敢睡,怕误了火车,到候车室外看了会“押花牌”。一个男子蹲在地上,手持三张扑克牌,其中一张是有人头像的老k,男子把三张牌给大家看,然后漫不经心把牌合在地上,让大家压注,挑中老k就算赢。洪卫暗笑,在野川,他小时候就见识过,懂得这套把戏的奥妙,表面三张牌随便分摆,其实功夫全在男子灵活的手指,即使你故意在老k牌后做上明显记号,他也能神不知鬼不觉把记号一丝不差移到其他牌上。通常他们有同伙,配合默契,表演逼真,让人上当受骗。洪卫看着一群人十元、二十元甚至五十元的钞票通过不同形式移到男子手中,摇头叹息。他转身仔细观察广场,发现旁边有一个水泥台。台上有一棵大树,树下人少,还有女性,觉得较为安全,便走过去到台上,在水泥台坐下。周围三三两两坐着等车的乘客,洪卫耷拉脑袋,闭目小憩,却不敢睡。一个壮汉坐到他身旁,他睁眼抬头。 “兄弟,到哪?”壮汉友善地一笑,递支烟给洪卫。 洪卫连忙摆手言谢。灯光下,他仔细观察壮汉:国子脸,浓眉如卧蚕,目光如火炬,神情刚毅,腰板挺直,身体强壮,一个标准的英雄形象。洪卫顿生好感,两人便聊起来。壮汉是浙江人,数年前在部队干过侦察兵,此次到湖南出差,买了凌晨两点的车票 。洪卫肃然起敬,睡意全无,谈兴甚浓。壮汉见多识广,谈吐不俗,两人惺惺相惜。子夜,他们饥肠辘辘,便到小饭店喝啤酒,壮汉抢先付账。两人又到原地,坐下继续聊,意犹未尽。灯火阑珊,游客穿梭,旅馆里淫秽的一幕又闪现在脑海。洪卫感慨万千:“我难得出门,社会治安有些混乱,真的需要整顿。” “一个国家就是一个大家庭,家务烦杂,正常啊。”壮汉温和一笑,“正是改革开放关键时期,打开了窗户,苍蝇自然飞进来。” 两人嘀嘀咕咕,谈古论今。一个矮小猥琐的青年慌慌张张上台来,怀里抱个包,东张西望,眼神闪烁,寻个角落蹲下,警惕地扫视。壮汉捅捅洪卫,两人的视线投向他。青年至多二十出头,长褂长裤,脏污不堪,瘦黑的脸庞,呆滞的眼神,佝偻着身子,双手紧紧搂抱着包,一看就是农村小伙,呆头呆脑。 壮汉见他鬼鬼祟祟,主动搭讪:“上哪儿去啊?” “福建,回……回家。”青年诚惶诚恐。 “你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壮汉猛然叱喝。 “没……没有。”青年一哆嗦,怀里小包抱得更紧。 “说,偷的什么!”壮汉冲过去,便去夺包。 “大哥,好大……大哥……”青年脸色苍白,拼死抢包。 壮汉松手,让他老实交代。他悄悄把壮汉和洪卫拖到一旁,费了好大劲,才让两人听明白。青年是福建人,来到江西帮人在建筑工地打小工,昨天无意挖到一罐银元,欣喜若狂,避开众人,一路狂奔逃出来。 “我要回……回家讨……讨婆娘。”小伙涎着脸,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白痴。”壮汉低声骂了句,悄悄对洪卫耳语,“银元市场价格不菲,我们占点小便宜,买几个玩玩?” 洪卫翻腕看表,还有不短时间,正好无聊,便点头应允。壮汉转身对青年说:“你想找婆娘,反正要卖了银元,不如卖几块给我们玩玩。” “你们别……别抢……抢我的。”青年抱着包不肯松手。 “谁抢你的。如果是真的,卖几个给我们做纪念。”壮汉好说歹说才说服青年。 他们便到一家旅馆,三人走进里间,青年小心关了门。 “别是假的吧?让我鉴定一下。”壮汉手一伸。 “你们别……别骗……骗我。”青年捂着包,不肯松手。 “光天化日,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人?”壮汉双目圆瞪。 “你们真不……不是骗子,看你面……面子,我拿一个给……给你们看……看看。”青年侧转身,拉开包链,右手伸进去掏一只银元出来。 壮汉一把抢过银元,用手指弹弹,鼓腮劲吹,举到耳边静听。他扭过脸,对洪卫使个眼色,激动地对他耳语:“真的。听,有风声,是真的,市场上每只六十元呢。我们买些玩玩,一转手就能赚,肯定不会吃亏。” 洪卫接过细瞅,银元图案清晰,色泽光鲜,属质清脆,手感不错。 “市场每块银元卖二十,卖些给我们吧,就按市价,每只二十元。”壮汉与青年商量。 “不卖,我要找……找婆……婆娘。”青年抓过银元,把包链拉了一点缝,塞进去,又拉好包。 “小兄弟,这包银元是你的意外收获,你要感谢天降洪福。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这是倒卖文物,国家查出是要杀头的。卖给我们呀,赚钱正好回家找婆娘。”壮汉虎起脸吓他。 青年脸色煞白,掏出银元乖乖就范。 壮汉掏钱买了二十只。洪卫觉得划算,也到卫生间取出钱,拿出四百元,买了二十只。 “还有什么宝贝没有?”壮汉穷追不舍,瞪目怒视。 “还有一……一只……金菩萨。”青年从上衣内袋抖抖嗦嗦掏出一只大拇指般大小的金黄色菩萨,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灯光照射下,色彩鲜艳。 壮汉接过金菩萨,仔细端详,然后对洪卫悄悄点头:“绝对是金的。我没钱了,花个三百元买下来。兄弟,赚大喽。” 洪卫犹豫不决,轻声低语:“我钱不多了,还要旅游,连回家车费都不够,至多只能出二百。” 壮汉便与青年讨价还价,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他。洪卫暗暗盘算,转手就能赚笔钱,补偿旅费也不错,回家先跟刘云贵借点。他咬咬牙,迅速与青年完成交易。 “撤。”壮汉对青年和洪卫千叮呤万嘱咐,“可不能乱说,私卖文物是违法犯罪行为,千万不能走漏风声!” 三人先后出去,然后四散分开,壮汉和青年消失在茫茫夜幕中。洪卫回到火车站广场,脑子有些乱,他在估算金菩萨和银元的价格,思考六百元成本到底能赚回多少。他佩服壮汉的足智多谋,焦急等待他的出现,向他请教如何出手金菩萨和银元的问题。时间悄然流逝,壮汉无影无踪。凌晨的风夹杂丝丝凉意,一股股地袭来,他大脑逐渐冷静,思维逐渐清晰,刚才一幕幕画面如影片,疑点丛生。他立即到路灯下,掏出银元仔细观察,银元图案模糊,色泽晦暗,毫无光感,这哪是在旅馆看到的银元?洪卫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冰冷。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他恍然大悟:他们是两个演技高超的骗子,表演天衣无缝,骗得他的信任,让他丧失警惕,最后用真银元做诱饵,让他死心塌地掉进骗局。 笨蛋。蠢货。白痴。 洪卫歹毒地咒骂自己,猛捶一下额头。一个堂堂的本科生,一个堂堂的党员,接受过高等正规教育,接受过党和人民的培养,居然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上当受骗,损失六百元。他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是天方夜谭。他立即四下寻找,那两人早不见踪迹。他想找那个旅馆,又忘了是哪一家。他想报案,却羞于启口。时间所剩无几,他抬腕看表,只有二十分钟。他进了候车厅,挤进涌动的队伍,检票上车。贪欲是被骗之源,他懊悔不已。 洪卫掏出菩萨,菩萨龇牙咧嘴,仿佛在嘲笑他。 第四十八章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悦耳的音符,滑出隆隆气势,抖动着强劲节奏,像一匹奔纵的野马,风驰电掣,越过平原,穿过山岭。呈现在洪卫眼前的是一片绿色世界,群峰苍莽,翁翁郁郁,林木峥嵘,山清水秀。只是路边有不少低矮茅草屋,显现山区经济的落后。大自然像澄明的海洋,火车像一条巨大鲸鱼,浓烈的白烟便是吐出的泡沫,自由自在,勇往直前。进入山区,大自然鬼斧神工,壁削崖峭,但山区人民英勇无畏,傍山筑路,穿山建隧,火车行驶在崇山峻岭中。 洪卫在车厢角落垫张报纸坐下来。车上乘客拥挤,大家头挨头,身靠身,找不到空隙。车厢是个大舞台,错综复杂,鱼目混珠。从野川出来两天,火车上每天都发生打架斗殴抢劫事件,不得安宁。在如此复杂形势下,有人开发商机,不断出售车座,一些旅客临下车把座位转卖,补偿了车费。洪卫发现,有的一家几口齐上阵,翻窗入车厢,专抢硬座,卖给旅客,居然生意兴隆。洪卫头晕,药性发作,吃不消火车颠簸,便花十元买了个靠窗的座。他不想惹事,抓着包,安稳地睡。乘车两天,他疲惫不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脸色阴暗,乘警机敏地查了他两次票。吃饭时间,洪卫发现许多旅客在脱鞋,原来他们的钱藏在袜子里,后跟处剪了一个洞,真是聪明的主意。一些女人穿着凉鞋,不断低头掏钱。 傍晚,火车到贵阳。洪卫下车,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绿色警服,警察威武地散布各个角落,他像吃了定心丸,感到无比踏实。走出车站,脚踏贵阳大地,洪卫思绪飞驰,兴奋不已。路旁,一张张桌子围满吃火锅的人,空气中弥漫浓烈的辣椒味,飘香刺鼻。洪卫有些不习惯,挤上公交车,向汽车站紧赶。到车站,他直奔问讯处,心里一凉,不免沮丧万分:至望山县的车次只有一班,是上午七点的,又要在贵阳多待一宿。他决定先找旅馆,刚出购票处,就有旅馆服务员拉客,他便跟她顺大街向西直走几百米,走进路边一家小旅馆。旅馆还算整洁,他花八元钱开了单间。离开野川前,洪卫请教过有旅游经验的人,知道这些地区社会治安有些乱。他们还特别告诫他,有人丢东西千万别搭理,否则就会掉进人家设置的陷阱。银潭之行,洪卫深有体会: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处处小心,觉得旅游倒多了一层麻烦。还好,单间在旅馆最里面,干净舒适,他很满意,便丢下包,上街吃饭。 走上大街,洪卫觉得贵阳和南京不同。南京是钟灵毓秀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像个贵妇;贵阳则是大气磅礴的关隘重镇,如同大家闺秀。两城经济差距一目了然,贵阳大街的建筑并不豪华,行人衣着朴实,神态平和。走至汽车站前,洪卫的目光猛然被吸引,大街两旁横向排开好几张长凳,各坐一名年龄各异的男子,几个打扮入时的妙龄女郎手握耳扒站立,全神贯注为客人掏耳朵。看着闭眼惬意享受的男人,洪卫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到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孩如此服务,可能是贵阳独特的文化吧。 洪卫吃了贵州特色的辣面,辣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淋。他理了发,洗了澡,身轻智爽,心旷神怡。洪卫回到旅馆,进房间,关紧门,甩了鞋,跃上床,很快鼾声如雷,进入梦乡。朦胧中有人敲门,洪卫惊醒,机警凝听。剧烈的敲门声如鼓如点,震动耳膜,似乎要把门砸倒。 “谁?”洪卫一跃而起,捏紧拳头。外面并不应答,急促的敲击声固执地无休无止,他火冒三丈,爬起来随手抓把椅子,猛地拉开门。 “查夜!”一个高大的警察站立面前,目光死死盯住洪卫手中的椅子,强壮的身体把门堵个结实,“干什么的?” “走亲戚。”洪卫恼火异常,却无可奈何,缓慢放下椅子。 警察走进来,洪卫把包打开,摸出身份证。警察接过身份证认真看了看,又检查了包里的东西,简单询问了洪卫,低头弯腰看床底,又把目光变成扫帚,上下左右把房间扫个遍,然后才离去。洪卫关了门,却怎么也睡不着,焦急万分。天快亮,他迷迷糊糊睡着。等他从睡梦中完全惊醒,离七点只差十分钟。洪卫滚身而起,穿衣,洗漱,收拾,吃药,像炮弹一样飞出去。客车启动一刹那,他拍马赶到,一个箭步蹦上去。 洪卫一觉睡到中午。他的座位靠近窗口,醒来便欣赏着窗外异域风景,浮想联翩。邻座是一名有双清纯大眼的女孩,在望山县民族中学上初二,苗族人,望山县是苗族布依族自治县。洪卫兴奋地向她打听刘云贵,问她认不认识刘老师?女孩满脸放光,告诉他刘云贵就是自己的生物老师,还告诉他学生都喜欢刘老师,得知洪卫千里迢迢看望尚未谋面的刘老师激动不已。知道女孩认识刘云贵,洪卫这些天来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分明感受到刘云贵的气息。 汽车进入望山境内,速度突然放慢。洪卫看到了少数民族壮观的赶集场景:大路上,田埂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清一色穿着蓝褂——在野川只有农村老太太才穿的颜色——背着篓,篓内装着商品和娃娃,赶往集市或离开集市,成群 结队,水泄不通。虽然脸色菜青显示出生活的艰辛,却不能阻止他们快乐地背着篓子赶集。虽然篓中并无丰富的商品,却不能阻止他们乐此不疲,享受精神的欢娱。集市是一片蓝色的海洋,天空下,海蓝涌动。 汽车终于冲出蓝色世界。洪卫依恋回头,感慨万千:“多么壮观的场面啊。” “我们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有大大集,十里八乡汇聚,虽无锣鼓喧天,却真的是人山人海,那才叫壮观呢。”女孩自豪地昂起头。 洪卫倦意全消,与女孩讲个不停。当她得知洪卫来自江苏,双目闪烁出火花,脸上充满崇拜之色:“江苏可富呢,你过来做生意的吧?我太向往你们江苏了!”显然,女孩没到过江苏,在她眼中,江苏一定富足得流油。洪卫摇头微笑,她对江苏的理解就像国人对美国的理解,明显夸大其词。女孩瞪大美丽的眼,对他爱屋及乌,热情有加。洪卫介绍家乡风土人情,肯定江苏腾飞的现实,但仍存在许多不足,并从历史的角度分析江苏和贵州经济文化的差异,女孩听得津津有味。 “嘎吱”,汽车突然一个急刹,全车人随惯性向前一冲。洪卫差点摔倒,他定睛一看,一根粗棍横在车前,几个农民双手抄胸悠闲地站着。司机愤怒地下车交涉:“你们每天都拦车,还有没有王法?” 几个农民并不搭理他。司机恼羞成怒,口腔成了机关枪,喷射着无尽的怒火。终于,领头的农民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婆婆妈妈,哪像个男人。我们辛辛苦苦修了这段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赚点养路费不算过分吧?老规矩,五元钱。” “放屁!国家的大马路宽敞整洁,还需你们画蛇添足?照你们的做法,是不是我铲块砖就能拦自行车?用砂纸擦一下铁轨就能拦火车?对长江洒点清洁剂就能拦巨轮?”司机挽起衣袖,露出粗壮的胳膊,面红脖粗,“你们这是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简直是车匪路霸!” “有理不在声高。我们是文明人,要说文明话,不要出口伤人。要做文明事,不要泼妇骂街,显得没有素质。”领头农民紧盯司机,不急不躁。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你们素质真高。”司机双手叉腰,昂起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不给,看你们咋的。” “树挪死,人挪活。不给就不放行。”农民们不再理会司机,任由他暴跳如雷。 司机骂得无趣,像斗败的公鸡,爬上车呆呆坐着生闷气。一会儿,客车后面又停了好几辆车,“嘀嘀”喇叭声追得洪卫心烦意乱。 “这种事情也没人管?”洪卫奇怪地问女孩。 “这帮人穷狠,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就是把他们抓起来还要管吃管住,他们求之不得。”女孩叹口气,“今天客车又要晚点了。” 夕阳余晖,轻抹大地,世界多了层柔和的光晕。时间静静流逝,后面的司机开始急促不安,大声咒骂。客车司机坐卧不安,不断看表,农民们则懒洋洋地散在路边,不紧不慢地聊天。客车司机万般无奈,掏出五元钱:“有种,算你们狠!” 农民漠然接过钱,不忘唠叨几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早给也是给,晚给也是给,反正是要给,不如爽快点。” 粗木竖起,司机不吭声,发动客车冲出去。洪卫伸头回头看,粗木放下,后一辆车又被拦住。 “土匪!恶霸!”洪卫摇摇头。 在顾客强烈要求下,客车停在一个小村寨旁,一车人蜂拥而下,女性直奔厕所,男性解了裤子在路边一字排开小便。洪卫腹部酸胀,又不好意思站在路边,便找个墙角做掩护。解好,他感到一阵轻松,刚提了裤子,一个老太太摇摇摆摆骂将过来:“你这人,怎么一点不文明!” 洪卫大吃一惊,四处一扫,确实干干净净。一直以为少数民族地区脏乱差,眼见为实。随地小便在汉族人眼里习以为常,居然让少数民族老太太大动干戈,他的脸上隐隐发烧,手忙脚乱系好裤,一低头,抱头鼠窜。 客车进站,天已擦黑。洪卫站起来,心跳骤快,目光巡视。女学生突然手一指,高声尖叫:“刘老师,那就是刘老师。” 洪卫循着她的手指望去,一个精神的小伙子孤零零站在车站内,目随车移。车停,他急切地跑过来,站到车门外,目光从下车乘客脸上一个个滑过去。是他,洪卫看过照片。洪卫紧随女生下车,女生亲切地喊了声刘老师,调皮地对洪卫一挤眼,挥挥手,像只百灵鸟轻盈离去。 “你好。”洪卫心头一热,伸出手。 “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观花。书和朋友是我人生最宝贵的财富,谢谢你来看我。”刘云贵紧紧握住他的手。 他们彼此在心里相互熟悉,四目凝视,微微一笑,并排出车站。刘云贵叫了辆三轮车,两人坐上去,在坡度较大的街上起伏穿行。没一会,三轮车停,他们上了一排只有二层的楼筒,他家在二楼中间。 吃完晚饭,刘云贵送洪卫到学校宿舍休息。望山县城在巍巍大山脚下,学校在山坡上。他们爬上 坡,进了民族中学。洪卫睡不着,他们便出去散步,边走边谈。刘父是布依族,在县税务局工作,母亲是苗族,家庭妇女。刘云贵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大弟在山区老家结婚,开了个日用小商店维持生计,下半年二弟上高三,小妹升高中,家庭负担较重。望山县经济落后,在贵州属于贫困县,但民族融和,乡风淳朴。除苗族、布依族,望山县还有不少少数民族人口,他们与汉族人民长期共同生活,团结互助,政治上平等,文化上交融,民族差异不再明显,语言和习俗日益汉族化。 第二天,刘云贵带洪卫游玩了县城每个角落。望山是个弹丸之地,没有工业,除烈士陵园,也没有人文景观。但望山依山傍水,没有河流湖泊,却是泉水淙淙,卵石圆润,别有意境。他们爬上山,雄浑的大山逶迤连绵,错落有致,悬崖绝壁,气吞山河。在大山面前,洪卫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踞山俯视,城似巴掌,人如蝼蚁,望山县不过是个小镇。 在山上游玩一天,洪卫筋疲力尽。晚上,刘云贵一家杀鸡款待他。刘父在桌上摆只碗,将鸡脖割破,拎着鸡,鲜红鸡血汩汩倒进碗中,泛起浓浓泡沫,粘粘的。丰盛的菜摆满一桌,鸡血端上桌中间,刘云贵用开水冲进鲜红的鸡血中,鸡血凝固,大半碗变成褐色血块,他用筷子搅匀,血水变成血块。刘云贵递给洪卫一把碗勺:“这是我们招待宾客的最尊贵菜肴,请你品尝。” 洪卫心底涌起阵阵温暖,他舀一勺鸡血放进嘴里,口腔立即充满一股腥烘烘味道。他悄悄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咽下去。一桌的菜,其实并不高档,素菜为主,最令他兴趣盎然的是牛肉,牛肉非常可口。 “吃吧,我们这儿牛肉特便宜,为你准备了五斤呢。猪肉就难吃到,也特贵。”刘云贵搁了筷,眯缝着眼望他,“明天,我带你到老家,让你见识真正的大山。” “好啊,好啊。”洪卫早就想看看他们的民族服装,听听他们的民族语言,却大失所望,他发现他们的生活完全与汉族融合。刘云贵告诉他,他们的民族语言几乎失传,没几个人会讲方言。 第二天,刘云贵带着二弟、妹妹和洪卫乘车回山区老家。他们请司机在一个叫桑郎的小山村停下,还从车顶卸下一只红色大塑料包,里面装着一些生活用品,是为他大弟的小卖部进的货。刘云贵大喊一声,大弟和弟媳出来。洪卫吃惊地瞪大眼:他的大弟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出来,旁边还有一个不大的小女孩,背篓里背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小女孩甜甜地对着刘云贵喊了声:“哥。”一家人亲亲热热进屋去,闹成一团。刘云贵为洪卫和弟弟、弟媳作了介绍,他们怯生生喊了声:“哥。”洪卫顿觉亲切,抱起胖呼呼的小男孩。小男孩才十个月,眉清目秀,圆脸大眼,光秃秃头颅油光闪亮,煞是可爱。洪卫突然伸出手,从自己头上一根根拔了三根头发,在小男孩头上摆成扇形,做了个“三毛”造型,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小男孩也傻呼呼拍手欢笑。二弟去做饭,小妹抱了侄女,大弟拿出麻将,刘云贵喊洪卫和弟媳坐下。洪卫奇怪,少数民族同胞也会麻将,而且规则大同小异。 吃完晚饭,刘云贵和洪卫出去散步。玉兔东升,月白风清,高山深涧,群山环抱。桑郎是典型的山村,苍翠挺拔,小溪潺潺,只一条大道通向一百里外的县城,距镇也有三十里。村民们平时不出去,过着清淡寡欲,与世无争的生活,全部生活就依赖一点点土地,一般每周到镇上一次,采购食物和生活用品。 洪卫探询的目光射向他:“你弟媳太小,稚气未脱呢。” “一言难尽。弟弟是小儿麻痹症,爸妈觉得对不起他,让他早早结婚。弟媳家穷,明年才二十岁呢。” “你们的世界实在闭塞,一定要想法走出大山。与世隔绝的世界永远不能致富。” “是,所以我要尽力帮弟妹考上大学。贫穷让人丧志不思进取,更容易导致愚昧。”刘云贵眼神明亮。 他给洪卫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后村一对男女青年情投意合,相爱相恋,却遭到女方父母强烈反对。父母希望女儿摇身变凤凰,摆脱穷山沟,飞向金窝窝。女儿百般哀求,收效甚微,父母无动于衷,脸色冷漠,女儿心冷如冰。黎明,这对痴情青年爬上山顶,用绳索把雷管和身体牢牢绑紧。随着惊天动地的爆炸,两人粉身碎骨,血肉横飞,殉情而死。早晨,一光棍汉到镇上买菜,见公路上有一块肉,捡起一摸,感觉非常新鲜,估计是肉贩子推车进镇无意掉落的,便放进背篓。向前走了一段,他又发现路边掉了一块肉,又弯腰捡起,便折转身回家。他把两块肉清洗,中午红烧吃了一部分,余下的腌制起来连续吃了几天。半个月后,殉情男女遗留在山顶的残尸被村民发现。女方父母大脑失常,神志不清,精神痴呆。男方父母精神崩溃,悲痛欲绝,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光棍汉恍然大悟,自己吃的原来是人肉。他如雷轰顶,大病一场,从此见了肉就吐。 “唉,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走向富裕?”刘云贵一脸严肃。 “会的,一定会。”洪卫心情沉重。 第四十九章 桑郎是宁静的,远离了世俗的凡尘浮躁,尔虞我诈。洪卫置身于晨雾弥漫之中,聆听鸟语蝉鸣,树叶沙沙,恍若世外桃源。桑郎的夜是幽静的,远离现代城市的人声鼎沸,车辆嘈杂,飘扬着大自然天籁之声,如沐清泉。洪卫美美地睡了两个夜晚,深刻体会了香甜梦乡的最高境界,不忍醒来。 回到望山县城,洪卫为自己一米七五的身高而自豪,走在街上,鹤立鸡群,但在刘云贵父亲面前,并无任何优势。刘父军人出身,体格健壮,腰板挺直,两人身高旗鼓相当。洪卫喜欢上了刘家所有人,他们憨厚纯朴,彬彬有礼,让洪卫过意不去。但他与刘家人并无过多交流,除刘云贵,他只与刘父偶有对话,刘父性格沉稳,犹如贵州的大山。 洪卫爱上贵州大山,尤其爱上贵州的水,晶莹碧绿,毫无污染。 下午,刘云贵到学校参加暑期学习。洪卫百无聊赖,成了一只无头苍蝇,在县城乱闯。望山县城实在太小,没一会便透透彻彻玩了遍,他便借辆自行车上山。望山县城不大,交通却四通八达。洪卫常常感动,贵州人用坚韧不拔的意志,在峰峦叠嶂中开辟了铁路和公路,阡陌纵横,如黑白纽带,飘逸在大自然胸膛前。贵州受昆明准静止锋影响,冷暖气团交汇,南下冷气团受云贵高原强劲阻击,与印度洋上空滚滚而来的暖气团遭遇,天气潮湿,常常云行雨施。不过,贵州绝少瓢泼大雨,更多斜风细雨,湿润了毒辣的阳光,天气并不觉得炎热。贵州的山是巍峨的,洪卫竭尽全力蹬着车想征服它,却气喘吁吁,力不从心。大山郁郁葱葱,坡度也不大,他却望而却步,惊叹于大自然的魔力。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只不过表明人在自然面前不屈不挠的一种精神状态,与人定胜天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在“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的大自然面前,人的生命极其渺小。人,至多是浩瀚无垠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圈点,是亘古不变中一条忽略不计的线段,是穿越时空中一团无声无息的空气……洪卫呼吸舒畅,目光明净,脑中浮现出家乡尘土飞扬,水流污浊的画面。如果说家乡的画面是彩色故事片,那么眼前画面就是黑白纪录片,虽然缺少一些人工雕琢的色彩,却绝对返璞归真,令人眷恋,依依不舍。洪卫骑车下山,准确地说是坐车下山,臀部压垫,双手握把,两脚踩杠,凭着惯性向下冲,耳边呼呼生风,景物一闪即逝。他大惊失色,担心成了孤山冤魂,连忙翻身下车,推车缓步而行。 山坡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悠闲坐在牛背上,嘴里叼根烟,双手提缰,随牛身缓慢移动。洪卫看他,少年洋洋自得地举起手中的烟,对洪卫咧开嘴:“要不要来两口?高级香烟,黄果树呢。” 洪卫的脑海里闪现出一连串勤奋好学的历史典故:囊萤映雪,悬梁刺股,凿壁偷光,闻鸡起舞,燃荻夜读……这些故事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人茁壮成长。他停下来瞪着少年:“为什么不上学?” “上学是为讨婆娘,放牛也能讨婆娘,最后还不都是子孙满堂?”少年惬意地吐出一串白圈,“再说,上学要花钱,放牛能赚钱呢。” “哪里来的香烟?”洪卫职业性地板起脸。 “父亲的,一包呢。”少年翘翘嘴角,扬扬手中的烟,吹着口哨慢慢悠悠离去。 洪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头隐隐作痛。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经济是教育的基础,教育的根本还在经济。听刘云贵说,为发展教育,望山县政府、乡政府每年都明码标价,奖励金榜题名的大学生。 他骑车来到水边,支了车,双手叉腰看别人游泳。望山的水,其实是山涧,水流从山上缓缓淌下来,并不湍急,穿过城区。水不深,清澈见底,水底全是石头,方方正正的大石块极少,更多的是圆圆滚滚的小鹅卵石,光滑的鹅卵石美丽圆润,如精致的鹅蛋。洪卫不禁想起与雪儿捡雨花石的情景,虽时过境迁,却历历在目。 男男女女在水中嬉戏,水浅齐膝,水深没肩。大人们或坐或站,用清润的水洗身,用凉爽的风吹心。小朋友或浮或游,像可爱的青蛙,扑腾出飞溅的水花。在大自然中,人们身心愉快,轻松释放透内透外的快乐。刘云贵下班,在水边找到洪卫,叉腰看他。洪卫脱了t恤和鞋袜,张开双臂,兴奋地跳进水中。水温暖而明澈,如温泉一般,荡漾他的心田,洪卫真想低头抿一口。他踩在鹅卵石上,说不出的舒畅,头仰在水面,吸一口气,双手垂在水里,眯缝着眼看温暖的阳光。河里,众人嬉娱;岸上,众人围观。山明水秀,阳光照耀水面,水流欢快地唱着歌流向下游。 阴历十五,布依族、苗族习俗吃年粑。刘云贵拎了糯米,带洪卫到粉店去磨。磨好粉,他们抬了粉回家,刘母做年粑,洪卫好奇地看。她搅拌碎肉,放上佐调,混入面粉中,再搅匀,用洗净的芭蕉叶随意一裹,最后放入蒸锅,盖上锅盖。洪卫觉得做年粑类似汉族的裹粽子,只是年粑没有粽子那样整齐结实美观,只把芭蕉叶一折, 粘住年粑即可。一家人盯住蒸锅翘首以盼,约一个时辰,刘母揭开锅盖捞出年粑,满屋飘香,众人欢呼。弟妹们一窝蜂拥上去,争先恐后伸出手,扯开芭蕉叶低头吃。刘云贵笑吟吟递块年粑给洪卫,他扒开年粑咬一口,顿觉清香沁人,滑腻嫩爽。 白驹越隙,一周转瞬即逝。洪卫陶醉于兄弟民族古色古香的民风,流连于雄壮的群山,品尝与刘云贵的友谊。每天大早,刘云贵为他送上饼和油条之类的早餐。中午和晚上素荤搭配,素菜以香菜为主,荤菜以牛肉为主。香菜和牛肉都是洪卫的喜爱,他体验着宾至如归的感觉。多食无味,洪卫胃口有些生腻,突然想吃鱼。野川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鱼并不稀罕,洪卫是吃鱼长大的。在望山,鱼却金贵,他像猫一样突然少了腥味,味口被吊起来。 洪卫终于忍耐不住对鱼的向往,起了个大早,喊刘云贵一同到菜市场去买鱼。菜市场在县城城东,面积较小,只两个教室大,并不繁盛,品种单调,芭蕉最多。洪卫情不自禁怀念起家乡的菜市场,特别怀念各式各样木桶铝皿中欢蹦乱跳的鱼:甲鱼、长鱼、毛鱼、鲫鱼、鲢鱼、桂鱼、角鱼、鲶鱼、扁鱼、黄鱼、鲳鳊鱼……品种齐全,风味各异。望梅止渴,他的嘴里充斥一股鱼腥味。洪卫眼前突然一亮:一根树枝串着三条鱼——确切地说,是三条小鱼,有一条已经部分腐烂。洪卫精神为之一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看到了鱼。他如获至宝,但并不急于求成,又把市场转了两遍,确信市场只这么三条鱼,便问价钱。对方开价五元,洪卫觉得三条小鱼加起来也不过三两重,且不新鲜,要求降价。对方死不松口:“我们这儿鱼少,很难捉的,一分不还。”洪卫虽觉不合算,但对鱼的向往战胜了不满,也没有听从刘云贵阻拦,果断买鱼回家。中午,他精心除鳞,剖腹去污,做了一碗红烧鱼,虽然有一条有些发臭,还是吃得有滋有味。 “鱼鹰。”刘云贵托腮含笑,目不转睛。 “是,我就是鱼鹰……”洪卫感受着周围的目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含糊其辞。 “明天带你去吃喜酒,我表弟结婚,他是苗族。” “真的?”洪卫抬起头,双目闪烁热烈的光芒。刘云贵的承诺让他满怀期待,他想看看苗族人的婚礼。 刘云贵表弟的婚礼倒是隆重,为寻找伴郎,新郎全家煞费苦心,洪卫大惑不解。刘云贵告诉他,苗族新人结婚,伴郎角色尤为重要。伴郎必须文韬武略,既要能说会道,又要随机应变,还要酒量过人。如果说婚礼是一部喜剧影片,伴郎就是煽风点火的男二号,新娘能否顺利入洞房,伴郎作用功不可抹。新娘至亲好友极尽刁难之能事,取闹伴郎,十面埋伏,四面楚歌,步步为营,以九为度:摆碗九只,取筷九双,喝酒九杯,唱歌九句……伴郎左右逢源,舌战群儒,既不能喧宾夺主,抢了新郎风头,又要烘云托月,突出主题,协助新郎顺利迎娶新娘。所以,如果选准合适伴郎,婚礼就成功一半。洪卫备觉新鲜,想不到伴郎地位如此显赫。 第二天,刘云贵带洪卫到表弟家。新郎家锣鼓喧天,张灯结彩,宾客兴高采烈。迎亲队伍回来,吹吹打打声中,鞭炮齐鸣,亲朋鼓掌欢呼,新郎新娘穿着鲜亮汉族服装下轿。他们相视一笑,两手紧握,昂首阔步,齐步迈向新房。 “噢——”众人欢庆雀跃,尽力煽情,紧跟着涌向新房。 “咦,我印象中的苗族婚礼好像不是这样,新郎新娘下轿后应该箭步如飞,谁先进新房谁做家长,据说是抢班夺权吧?”洪卫侧头探问。 “你说得不错,但那是老皇历。现代青年结婚,新郎新娘都会一起入洞房,这儿有一个好玩的故事呢。”刘云贵娓娓道来,“过去的苗族婚礼习俗是,下了轿,新郎新娘争先恐后奔向洞房,谁赢谁就是婚后家中的一把手,君临天下,发号施令。自然,女同志体力望尘莫及,所以只能在家做配角。前几年,有一对新人结婚。下了轿,新郎脚下生风,一鼓作气扑进洞房。他正洋洋得意呢,伴郎气急败坏跑进来告诉他,新娘小脚玉莲赶不过新郎,恼羞成怒回家了。新郎这才醒悟,又脚下生风,一鼓作气赶到丈母娘家赔礼道歉,直说得口干舌燥,唾沫飞溅,新娘才破涕为笑。从此,苗族婚礼习俗就变了,下轿后,新郎新娘手搀手,齐步走,同进新房。” 洪卫哈哈大笑。中午,洪卫参加了喜宴,宴席足足七十桌,让他瞠目结舌。在野川,没几万怕是挡不住呢。七十桌酒席分散在亲朋乡邻家,每桌八人,每桌六碗菜。洪卫不由自主想起家乡的“六大碗”,但眼前的“六大碗”显然不能与家乡的“六大碗”相提并论,主要是竹笋、腐干等素菜,荤菜只有一点肉丝。宾客们把酒言欢,就地取材,“酒瓶”是一只只精致的竹筒,里面装满醇酒。他们闹酒并不粗鲁,文质彬彬,循规蹈矩,却气氛热烈。洪卫与刘云贵匆匆扒了饭,早早离席,男人们还在文雅地斗酒,桌上碗里的菜没吃多少。 “你们 的结婚喜宴倒挺简朴。”洪卫悬着的心放下来。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们家乡的结婚彩礼昂贵吗?”刘云贵边走边好奇地问。 想到昂贵的彩礼,洪卫心灰意冷:“一般六七千,多的上万呢。” “不会吧?”刘云贵乌亮的眼睛对他一瞟,“我们这儿彩礼就一千左右。县城有户人家的女孩在北京工作,她和一个北京男孩恋爱了。去年,他们回望山订婚,男方给了女方父母三千元彩礼,引起全县轰动呢。” “三千就轰动?羡慕死你们这儿的男人。按这个标准,在我们野川怕日日暴雨,夜夜地震了。我们江苏,移风易俗成了古董,彩礼成了女孩的身价,互相攀比,爱情成了‘爱钱’了。” “钱多多用,钱少少用,知足常乐。我也算老教师了,每月工资还不到一百,比你还少三四十元,可我活得很开心。但是别人并不这样想,上个月评职称,我们一位同事因竞聘失败,把校长打伤了。我理解同事,中国人穷怕了,过不惯穷日子,为了点蝇头小利才会大打出手,甚至鸡鸣狗盗,杀人越货。” 两人边走边聊,渐渐走上人迹稀少的山路,欣赏周围的万木葱茏,枝繁叶茂。 第二天大早,刘云贵陪洪卫到黄果树瀑布游玩,虽然距望山只两小时路程,他却从未去过。分别在即,他决定到黄果树瀑布与洪卫合影留念,他知道,也许这就是他们的永别。汽车在宽敞平坦的一级公路奔驰,他们目光远眺,思绪飞扬。 站在黄果树瀑布面前,洪卫和刘云贵不禁肃然起敬。它就是一幅波澜壮阔的画轴,撼人魂魄,每个毛孔都为之战栗。黄果树瀑布其实是瀑布群,位于黔中丘原的镇宁、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千岩万壑,荆棘丛生,山高水长,由十八个风格迥异的瀑布组成。群峰巍峨,好似一个个俊朗少年,瀑布便是他们颈脖上亮丽的围巾。滴水滩瀑布落差三百五十米,水拍石击,蔚为壮观。冲天瀑布水花飞溅,雾气腾腾。油画上常见的黄果树瀑布为瀑布经典之作,走至附近,洪卫未见其景,先闻其声。等他们走至近前,立即被瀑布的恢宏气势所震撼。瀑布高七十四米,宽约三十米,仰面观瀑,如排山倒海,雷劈山崩,直扑犀牛潭,似万马奔腾,震耳欲聋,水雾缭绕,阳光照耀,闪现色彩缤纷。洪卫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仰视瀑布,双手垂立,暗自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瀑布周围的咯斯特溶洞,千姿百态,美不胜收。令洪卫意外的是,钟乳石林立,居然有暗河和地下瀑布。奇怪的是,黄果树瀑布可以从上下、前后、左右各个方位观赏,立体效果突出,意境深邃,引人遐想。他不禁想起明代徐霞客的赞叹:“捣珠崩玉,飞沫反涌如烟雾腾空,势甚雄厉;所谓珠帘钩不卷,匹练挂遥峰,俱不足以拟其壮也。”洪卫变换角度,不断按着快门。刘云贵变换着姿势,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傍晚,斜阳西照,彤云密布,他们便回县城。汽车疾驰,两人静坐无语,闭目养神。洪卫沉浸在黄果树瀑布独特的情景之中,难以自拔,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瀑布振聋发聩的轰鸣。 清晨,刘云贵喊洪卫起床,又塞了三百元给他。洪卫穿了t恤,套了长裤,找张报纸塞进后兜,简单洗漱,吃了几口早饭,向刘父刘母告别。天空阴阴,细雨绵绵,刘云贵送行。 “洪卫,什么时候再来贵州?”刘云贵故作镇静,喉细如蚊。 “会的。”洪卫的声音虚无缥缈,如风中的雨,“有机会到我们江苏去玩啊。” 望山汽车站是个小车站,候车室和购票处合二为一,只一间教室大小。购票处窗口没人,洪卫便凑上去买票。“呼啦”,身后五六名十四五岁的少年一拥而上,将洪卫夹在中间,装模作样买车票。洪卫不动声色,嘴角喷出一丝冷笑,左手掏钱购票,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向长裤后兜。他的右手夹住一个少年的手,少年的手里夹着那张报纸。其他少年“轰”地四散而逃,少年惊恐地望着洪卫。 洪卫收起钱票,一手抓住少年,一手从少年手中抽出报纸,又放回后兜:“告诉你,这张报纸为你们准备十多天了,就是为麻痹你们这些小偷。今天终于派上用场,有备无患啊。” “大哥,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是初犯,以后再不敢……”少年浑身发抖,双手作揖,不停哀求。 “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切切牢记:要走正道,千万不能走歪门邪道。”洪卫考虑乘车要紧,便教育了一番,松开手,少年如离弦之箭冲出去。 “钱没丢吧?”刘云贵冲过来,焦急万分。 “没事,未雨绸缪,提防着呢。”洪卫一拍屁股后面的裤兜,厚厚的报纸“哗哗”作响,“早就听说穷山恶水出扒手。” 洪卫上车,刘云贵突然双眼通红。车轮滚动,洪卫探出身,高高挥舞手臂。 刘云贵突然泪如泉涌,拼命挥舞手臂,在雨中凝固成一座雕塑:“洪卫,再见!” 第五十章 洪卫回到家,皮肤黝黑,面庞消瘦。他买了面包,关了宿舍门,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两夜。父亲和张姨不放心地到学校,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洪卫笑嘻嘻说,一切皆好,让他们放心。老两口狐疑大惑,坐在丁得平床上足足盘问了一个时辰。洪卫故作轻松,介绍了半个月来旅游的奇闻逸事,自然隐瞒了旅程中的艰险,父亲和张姨半信半疑回去。 没一会,罗校长笑吟吟抓着《扬子时报》推门进宿舍,扬起巴掌,“啪”,在洪卫屁股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好小子,上报纸了,为我们城南中学争了光。不错,不错。” “罗校长。”洪卫翻身而起,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报纸上。 《歹徒火车抢劫,青年见义勇为》。罗校长读完标题,递上报纸,露出赞许的目光。 “真的上了报纸?我可没有惊天动地的英雄壮举,只简单做了几个动作。”洪卫接过报纸,匆匆浏览一遍,只有豆腐大一块,“时势造英雄,碰巧啊。拔高了,拔高了。” 原来,洪卫回家途中,从银潭刚踏上至南京的火车,两名歹徒公然行凶,抢劫一名中年男子,男子紧紧捂着公文包死不松手。歹徒高高扬起啤酒瓶,狠狠砸下去,在男子头上炸得粉碎,啤酒泡沫四处飞溅。鲜血从男子头上淌下来,他昂着头,顽强护着包,两名歹徒拳打脚踢,男子体力渐渐不支,跌趴在地。车厢内的人惊恐万状,不知所措。洪卫热血沸腾,从包内掏出两把刀,双目圆瞪,射出愤怒的火焰,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双手紧握两把刀,如饿虎下山,大吼着扑向歹徒:“住手,抢劫犯!”歹徒恐惧地盯着洪卫手上闪亮的刀刃,被他的气势吓倒,只犹豫一会,就松开手,像兔子一样撒腿飞跑。洪卫紧追不舍,遇到乘警,立即报告了情况。在洪卫指认下,乘警齐心协力将歹徒擒获,在最短时间内与南京警方取得联系,记者闻风而动,采访发表了通讯。 城南中学全体教师在会议室进行为期一周的暑期培训。培训期间,罗校长在主席台上宣读了《扬子时报》上的报道,声情并茂表扬了洪卫见义勇为之举,并当场奖励五百元,大张旗鼓号召全校老师向他学习。台下,大部分同事尚不知情,先吃惊地注视洪卫,然后醒悟般地鼓掌欢呼,殷勤、全彪、丁得平最为起劲。 《野川报》记者率先采访报道了洪卫,洪卫名声大振,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敬佩不已。 获知真相,父亲吓得面容失色,跌坐在藤椅上,喘气急促,胸脯起伏急剧。张姨立即到学校喊回洪卫,父亲已心平气和,闭着眼养精蓄锐。 “爸。”洪卫轻轻呼唤,怜爱之情充满胸腔。 父亲缓慢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移来移去,喉咙里发出虚弱的气息:“卫儿,你是我们洪家的希望,干任何事都要谨小慎微,深思熟虑。钱钞被抢还能挣回来,生命只有一次。你不该冲动,洪家已失去了你妈,不能再失去你……” “爸,没事,我不是好好的吗?”洪卫突然热泪盈眶,“以后,我会小心。” 总算过了父亲这一关,洪卫如履薄冰,终于松口气。不过,挨了父亲一顿教育,想想言之有理,如果两个歹徒敢于还击,后果不堪设想。他不禁倒吸口凉气,全身冰冷。 受所长委托,于一建邀请洪卫到城南派出所作报告,遭到拒绝。于一建因牛皮哄哄答应了所长,死皮赖脸乞求他帮兄弟一把。洪卫不想撕破兄弟脸皮,只好赴约。根据所长要求,他现身说法,激发全所干警爱岗敬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祛邪除恶的责任感。台上,洪卫慷慨激昂,台下,干警群情激奋。薛青带着摄像记者,神情专注地采访,自然,也是于一建提供的新闻线索。两小时报告,台上台下互动,效果显著,乐得所长合不拢嘴,坚决留他和薛青吃饭。他们没有留下来,也没回去吃晚饭,而是一起开赴于一建家。毕竟,老同学很久没聚会,正好假公济私叙叙旧。况且,田菲菲生了可爱的女儿嘟嘟,刚刚出院回家,他想去探望母女两人。 田菲菲躺在床上休息,婆婆抱着孙女笑得乐呵呵,洪卫包了一百元红包塞进嘟嘟衣兜。薛青陪田菲菲聊天,洪卫陪于一建下楼买卤菜。在熏烧摊上,于一建买了烤鸭和猪头肉。摊主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壮汉,他剁了烤鸭和猪头肉,伸出一双肥硕而油腻的大 手,把烤鸭和猪头肉捧进塑料袋。洪卫暗自好笑,不论多讲究卫生的人,明明看到所买卤菜被脏手抓过,却熟视无睹,回家一倒便大快朵颐。而且,洪卫还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不论多精明的人,买卤菜从不讨价还价,任由摊主做主,也从不检查摊主是否短斤缺两。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摊主最后给每个熏烧袋都倒上卤汤,补充了分量,根本不必担心买主找上门。 他们拎了熟菜回家,取了碗碟倒好,四人围桌而坐。大家知道洪卫利用暑假旅游,羡慕不已,让他讲些奇闻逸事。洪卫边吃边讲一路趣闻,特别讲到银潭被骗,三人笑得前俯后仰。话题自然落到火车上的见义勇为行为,于一建突然疑惑地问:“洪卫,你如何有先见之明,包内藏了两把刀?车检非常严格,你怎么能蒙混过关,将刀带上车?” “哪里,歪打正着。”洪卫于是又讲了一个刀的故事。于一建忍俊不禁,薛青和田菲菲更是花枝乱颤。 从贵阳下银潭转车,洪卫买了夜里至南京的火车票。接受上次教训,他不敢住旅馆,便在车站外寻个僻静角落耐心等候。夜里十点,两个青年凑到他跟前,突然一左一右各拔出一把刀,明晃晃对准他的脖子:“朋友,要不要买刀?”洪卫的脖子动弹不得,顿觉寒气袭骨,不禁魂飞魄散,双腿发软,大脑一片空白。两个青年凶神恶煞地又问一句:“要不要买刀?”洪卫恢复了神智,知道虎落平阳,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朋友,我还剩三百元,从南京到家还有段距离,我留五十买票吃饭,其余全给你们。”两把刀有所松动,洪卫低头掏出钱,递给他们。一个青年接过钱,拍拍他的肩:“朋友,你很爽,我喜欢。但你误会了,我们不是抢劫,只是卖刀。”说完,伸手接过同伴的刀,把两把刀同时递给他。洪卫理智拒绝:“今天有幸结交两位朋友,刀我不会收的。”青年沉下脸:“朋友,重申一遍:我们真的不是抢劫。市场经济,最讲究的就是诚信,有诚走遍天下,无诚寸步难行。你付了钱,我们就要给刀,公平交易,天经地义。再不收别怪我们翻脸!”洪卫战战兢兢收下刀,两个青年微笑着对他点点头,背着包转身继续去卖刀。洪卫走到路灯下,低头看刀,发现是十多公分长的三角刮刀,最多值十元。想想两把刀花了二百五十元,觉得自己就是二百五,丢之可惜,便揣进口袋带上火车。 “想不到,物有所值,刀发挥了大作用呢。”洪卫自我解嘲,“英雄和烈士常常只一步之遥,我差点成了烈士。” “你成了烈士,我们一定把你也安葬在章燕和袁元墓旁,我会天天看到你们。”薛青突然眼圈通红。 于一建赶忙岔开话题,大家说笑到深夜,洪卫送薛青回家。 洪卫非常感激刘云贵的盛情招待,一回到野川,就汇寄了三百元给他,还想寄个礼物表示感谢。适逢豺哥到水晶之乡东海出差,洪卫请他购买了一条价值二百多元的水晶项链,直接寄给刘云贵。洪卫喜欢水晶,喜欢它的晶莹清亮,透明玲珑,喜欢它不加修饰的纯净,最欣赏左思对它“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的描述,希望和刘云贵的友谊纯洁无瑕。他没见到项链,但绝对相信豺哥的眼力。果然,刘云贵来信告诉他收到了汇款和水晶项链,非常感谢,并且表示特别喜欢这款项链,真挚邀请他下次再去贵州。下次?还有下次吗?洪卫无语。江苏——贵州,平原——高原,鱼米之乡——崇山峻岭,野川——望山,就是两个点。两点之间,天高路远,曲曲折折,转得晕头转向,兼有艰难险阻,令他不寒而栗。刘云贵最关心上高三的二弟,告诉洪卫,贵州教育质量不高,高考录取分数线要比江苏低一百多分,希望他力所能及帮助自己的弟弟。洪卫立即到新华书店,购买了十多本高考复习资料寄过去。 于一建与田菲菲的爱情结晶——女儿嘟嘟满月,准备请客。于父于母都是爱面子的人,做了爷爷奶奶,嘴唇像缺了一块,难以闭合。老两口前思后想,做好被驱逐的心理准备,抱着粉嫩嫩的孙女主动到亲家家里报喜。不料,田父田母抱过外孙女,柔情似水,眼里射出明亮的光芒,两张老脸贴到嘟嘟雪白粉嫩的脸上开心地摩擦。嘟嘟张嘴“哇哇”大哭,哭声嘹亮。田父田母开心大笑,取了一千元包给外孙女,又随亲家公亲家母到女儿家。田菲菲看见父母进来,毫无思 想准备,愣在堂屋里,眼珠凝固。母亲扑上去,一把抱住田菲菲,痛哭流涕,寸肠柔断。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两家人不进一家门,田家冰雪融化,爷仨抱头痛哭。 嘟嘟满月酒在饭店举行,田父一高兴,酒席摆了三十桌,高朋满座,喜笑颜开。洪卫、薛青与于一建、田菲菲坐在主桌,田菲菲抱着嘟嘟,爱怜的目光温暖如春。 “祝你们全家幸福快乐。”洪卫、薛青羡慕地举杯庆祝。 “我快乐,你快乐,他快乐,大家快乐。”于一建举杯感谢,“洪卫,祝你教师节快乐!” 洪卫这才想起今天是九月十日。大家一听,纷纷举杯祝贺,围着洪卫闹酒,他却稳坐钓鱼台,岿然不动。 于一建不满地责怪他:“大家祝你教师节快乐,言之有理,顺理成章,不过图个热闹,你怎么冷了兄弟姐妹的兴致。” “对不起各位。喝酒就喝酒,喝酒名目繁多,我愿意舍命陪君子,与大家尽兴。但如果各位以今天的教师节名义敬我,恕难从命。”洪卫毫不退缩。 “咦,今天怎么变成一头犟驴?好,说出言之凿凿的道理就放过你,否则,敬酒不吃吃罚酒!”薛青挑衅地看着他。 洪卫扫视大家,微微一笑:“各位,今天是教师节,承蒙大家抬举。其实节日分为两种,一是有某种特定纪念意义的,如一月一日元旦节、五月一日劳动节、七月一日建党节、八月一日建军节、十月一日国庆节……另一种则是提高人气的节日,如三月八日妇女节、九月十日教师节……教师节与妇女节大同小异,都是代表弱势群体的节日。当今社会,有妇女节,但没有男人节;有教师节,但没有工程师节、公务员节、企业家节、科学家节,更没有干部节……简而言之,朗朗乾坤,男人地位至高无上,工程师、公务员、企业家、科学家、各级干部……他们都是万众景仰,所以不需要设立专门的节日。之所以设立教师节、妇女节,是因为教师和妇女社会地位低下,提醒全社会共同关心教师和妇女的合法权益啊。总而言之,教师节和妇女节的设立,并不能证明教师和妇女地位的提高。恰恰相反,两个节日正是教师和妇女没有社会地位的佐证……” “牵强附会。”薛青打断他的话,反唇相讥,声情并茂,“以妇女为例,不说广大妇女在事业上一呼百应,‘女强人’比比皆是;也不说广大妇女在家庭里呼风唤雨,‘妻管炎’应运而生;单就社会普遍现象看,妇女地位一飞冲天,大有骑男人颈脖之趋。服装市场琳琅满目,男装款式单一,颜色非黑即灰,女装量身定做,品种齐全,色彩斑斓;市场购物,女人精于砍价,个个是谈判高手,成交价格让男人瞳孔放大;晚归女子在公路蹒跚,汽车疾驶而来,女子小手一招,媚眼一抛,十试九灵,换成男人欲搭顺风车,不被骂个狗血喷头就算万幸……” 桌上响起清脆的笑声。 “你们教师地位也不低啊,传道授业解惑,受人尊敬呢。‘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无上的光荣,至高的荣誉。”田菲菲甜甜一笑,“知足吧,元朝三教九流,教师排在最末,现在尊师重教蔚然成风,天壤之别啊。” “你们只看到现象却看不到本质。不错,昔日的臭老九变成香饽饽,但难登豪华宴席。说实话,我尊敬老师,却不喜欢做老师。老师磨破嘴,跑断腿,写光水,辛苦而辛酸,把老师比作蜡烛,恰如其分——不点不亮。老师收入不高也就认了,又天天骗我们叫嚷老师涨工资,我看就是一家用电器。”洪卫故作神秘,戛然而止。 “别卖关子,什么家用电器?”于一建迫不及待地问。 “空调!”洪卫谜底一亮,全桌的人喷饭。 薛青捧腹,笑得“咯吱咯吱”,好一会才稳住颤抖的双肩:“洪卫,非常佩服你的口才。向你透露一个信息:为提高全市青少年普通话水平,展示青少年才艺,挖掘青少年人才,我们电视台与团市委将联合开展全市青少年业余电视节目主持人大赛。欢迎报名,不要浪费了好口才哦。” “好,我一定报名。哎呀,今天有点越厨代庖,偏离主题了。来,让我们为小嘟嘟健康成长举杯畅饮。”洪卫及时收住奔放的思绪,突出主题。 “干杯。”大家举杯祝福,气氛热烈。眩目的灯光让洪卫有点头晕。 第五十一章 “五金杯”业余电视节目主持人大赛拉开帷幕,由宣传部和市电视台联合组织,五金电器公司赞助,提供全套奖品。奖品是活动档次的标签,彩电、冰箱、洗衣机标志着此次活动规格较高。薛青作为电视台新闻部主任,深受毕台长器重,是电视台实际联络人。比赛分预赛和决赛两个阶段,预赛取前十名,最后参加决赛。预赛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口试由电视台专家出题,薛青当仁不让担负重任。经过慎重考虑,她又推荐了洪卫出笔试试题。洪卫也属野川后起之秀,宣传部长耳熟能详,特别是洪卫上次获得全市文博知识大奖赛冠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部长同意了薛青的建议,专程给洪卫打电话,请他出份笔试试卷。洪卫有些受宠若惊,觉得这是上级领导对自己无比的信任,这种信任无坚不摧,攻无不克,变成巨大动力。作为一名历史教师,又参加过文博知识大奖赛,他驾轻就熟,精心挑选了文学知识题、历史知识题、时事政治题,结合本地实际又出了有关野川市地理、历史、政治方面的题目,试卷覆盖面广,内容充实,宣传部、电视台领导非常满意。市电视台、《野川报》对此次节目主持人大赛狂轰滥炸,宣传铺天盖地,报名者趋之若鹜,唯一遗憾是男选手报名不及女选手踊跃。相关领导希望基层适龄男性干部身先士卒,并号召各单位积极推荐男性选手,圆满完成主持人大赛。 薛青特地去找了洪卫,鼓励他勇于参与。洪卫连连摇头:“避嫌,避嫌。我出的试卷,自己怎么能去考呢?” “没事。这次比赛,报名的男女选手比例严重失调,让你去凑凑数,就算你拿了第一名也不给你彩电。”薛青说完,开心大笑。 薛青走后,洪卫细细分析了自己的优缺点,既有信心冲入决赛,又担心普通话影响最终名次。洪卫又找了全彪,觉得他学富五车,比自己更有能力冲顶。全彪身为语文老师,普通话字正腔圆,浑厚刚劲,口腔如隧道,串串语言如节节车厢,隆隆而出,极富穿透力,成为全市语文教学战线上一面鲜艳的旗帜。一个人的成功离不开天赋和勤奋,天赋和勤奋是飞向成功天堂的一对翅翼,缺一不可,天赋往往比勤奋更重要。全彪具有这对翅翼,因为他具有语言天赋。听说奖品是熊猫彩电,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两人都报了名,潜心迎接预赛。全彪口试不在话下,埋头广阅博读,对笔试严阵以待。洪卫恰恰相反,笔试小菜一碟,口试尤为关键,他精心准备了口试材料,还临阵磨枪,请薛青和全彪认真辅导,高度重视。洪卫出笔试试卷的事情一直保密,连全彪都被蒙在鼓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好几个选手托人悄悄找到他,希望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洪卫考虑到比赛的公正性,左右为难,最后只是告诉他们一些复习范围,没有泄题。朋友对他翻起白眼,洪卫一阵心寒,想起金鱼缸里漂浮的死鱼。 预赛在电视台阶梯会议室举行,二百多名选手济济一堂,斗志昂扬。第一场笔试,洪卫拿过试卷稍稍浏览,发现试题略有变动。估计是组织者考虑到笔试复习范围太广,选手参差不齐,良莠不分,降低了难度。试卷共二十五道判断题和二十五道单项选择题,每道二分。他犹豫不决,拿不准自己该考多少,虽然轻而易举就能考满分。洪卫暗暗后悔,不该答应薛青他们出笔试试卷,要不然就可以信马由缰,尽力而为,发挥最佳状态,考出最好成绩,他对自己的笔试一直充满信心。现在,试卷就像一只烫手山芋,欲吞不敢,欲吐不愿。考高了怕别人骂他监守自盗,假公济私;考低了怕不能进入决赛,功亏一篑,毕竟笔试成绩占总成绩的百分之四十呢。洪卫不敢掉以轻心,偷偷抬头用余光扫视,其他选手一丝不苟,埋头答卷,每一支笔都好像是一叶小舟,轻盈荡漾在题海中。薛青和其他几位工作人员监考,在人行道来回巡视,目光谨慎,考场内只听到清晰的“沙沙”书写声。洪卫咽口唾沫,凝神定气,低头作答,每道题都熟悉无比,每解答一道题就仿佛是从家里取一样东西那么简单。还剩最后五道选择题,洪卫决定放弃,每道二分,还有九十分。他掐指细算,思前想后,觉得九十整数仍有嫌疑,洪卫又在判断题中改错两道,估计八十六分应该在笔试中不会吃亏。 选手太多,口试分三天完成。口试要求每名选手朗诵一篇散文,再进行五分钟节目主持。洪卫朗诵了高尔基的散文《海燕》,抑扬顿挫,激情饱满,仿佛自己就是一只海燕,飞行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上空。洪卫主持节目内容是模仿一档谈话节目,结合德育工作中遇到的实际难题,阐述了青少年教育的现实问题。节目主题沉重,却构思精妙,举例诙谐幽默,深入浅出,点面结合,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各位评委频频点头。薛青热烈鼓掌,为他的出色发挥而兴奋。洪卫也异常开心,赛前他就希望用主持内容弥补普通话的缺陷,现在觉得如愿以偿。预赛结束,全彪发挥稳定,洪卫感觉良好,他们认为进入决赛应该没问题,开始 研究决赛环节才艺表演的选择。 预赛成绩公布,洪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他的名次不高不低不偏不倚,居然是第十一名!他出去吹了会凉风,便进电视台办公室查分数,薛青偷偷从抽屉里取出全部成绩表。洪卫手指按着成绩表滑动,目光敏锐。他的口试成绩只比第一名全彪少一分,差距不大,倒是笔试成绩令他啼笑皆非,进入决赛的前十名选手笔试成绩全部在九十分以上,全彪九十二,预赛总分第一,比洪卫多二点二分,洪卫只比第十名少零点二分。细细一算,只要笔试达到九十分,洪卫就可稳稳进入预赛前五名。 他叹口气,坐在薛青对面,细细讲述了考试内幕,薛青笑得直不起腰:“大意失荆州,阴沟翻船啊……” “能不能通融通融?”洪卫苦瓜揪脸,试探地问。 “做老师的也想作弊?人生或赢或输,赢得起,也要输得起。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用我开导,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啊。”薛青抄着手,笑容温暖,目光和煦。 闲聊一会,洪卫告辞。走出电视台,他懊恼不已,倚了草鞋戳了脚,如果不是自己出卷,笔试一定不会比全彪考得差。他又暗暗责怪自己书生气太重,既然上级领导默认自己参赛,就是自己出卷,也不必前怕狼后怕虎,如果少了些顾忌,也不至于名落孙山。洪卫如卡横喉,吞不下,吐不出,不禁仰天长叹。 洪卫一心一意帮全彪出谋划策,准备决赛。全彪想弄个单口相声或单人小品一鸣惊人,洪卫并不赞同:“才艺大比拼,应该扬长避短。出奇制胜固然可以制敌于死地,但时间仓促,节目未必拿得出手。近河莫枉费水,近山莫忘烧柴,稳妥起见,我建议你靠船下篙,就来个诗朗诵。我们群策群力,为你写首抒情诗,做到艺术性和思想性高度统一。诗朗诵是你的强项,评委心知肚明,分数肯定不会低。” “言之有理。”全彪如鸡子啄食,频频点头。 单人不成阵,独木不成林,洪卫请了薛青,几个人集中到全彪办公室,构思策划朗诵稿。他们思路清晰,以讴歌赞美人民教师为主题,以日常工作生活为主线,才思敏捷,半天就拿出初稿。经过两天润色修改,几易其稿,抒情诗《烛光的自豪》终于定稿,全彪试讲,效果奇佳。 决赛开始,选手一个个亮相,吹拉弹唱,各显神通。跳舞的,唱歌的,演小品的,玩魔术的,奏乐器的……毕竟是业余选手,要么准备不足,要么水平有限,节目都不够完美,得分不高。全彪最后出场,全场目光“唰”地罩住他。全彪目光坚定,神情刚毅,轻启双唇,如痴如醉,把对教育的热爱之情化成优美的语言,如淙淙泉水,冲击人们的耳膜,浸润了所有评委和观众的心。 全彪技压群雄,一举登顶。授奖仪式上,全彪面对摄像镜头,高高挥舞鲜红的获奖证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如愿捧到彩电,笑容灿烂。 比赛结束,全彪请薛青和同事到家里吃晚饭。因为全家距离电视台不远,洪卫和丁得平抬着彩电,殷勤一路喊着号子,全彪带路,薛青殿后,众人排着整齐的队伍,欢天喜地,一路招摇过市,路人羡慕地侧目。 全彪买了半只烤鸡,半斤熏烧肉,又买了花生米、豆腐干、海带、凉粉,拎了满满几大袋。 “铁公鸡!今天好歹中了台大彩电,招待客人如此简单,丢我的脸。邮电局同志在我家装电话,顺便留人家吃个饭。”老婆把大家迎进来,接过全彪手上的菜,细细一看,脱口就骂,说完便出去。 “买多了吃不掉。”全彪讪笑着进厨房泡茶。 大家憋住笑,坐下来,这才发现两名邮电局职工忙碌着。 “全彪,你快速奔小康了,装个电话三千呢,今天双喜临门啊。”薛青惊呼,“快将电话号码告诉我。” “别寒碜我,花这么多钱心疼。”全彪端了茶出来,报了电话号码,尾数是“808”。 “小子,号码不错,让人刮目相看了!”洪卫大呼小叫。 “为挑号码,找了若干朋友费了若干力气,却吃力不讨好。市场经济,图个吉利,‘8’通‘发’,‘808’——‘发连发’,琅琅上口,多么吉祥如意的号码。老婆却觉得8的形状酷似手铐,‘808’——两个手铐相连,死活不依。一物降一物,我只好兴师动众,请他父母出面才说服她。”全彪苦笑。 说笑间,全彪爱人拎了两瓶洋河大曲回来,后面跟着附近饭店的服务员,拎只菜桶,里面是几碗菜:青菜烧牛肉、大蒜炒肥肠,整鸡煲汤。正好电话装好,八人围成一桌,热热闹闹庆贺全彪旗开得胜,轻取业余节目主持人大赛冠军,顺便祝贺他家电话开通。 众人喝酒吃菜,谈笑风生。洪卫不吭声,专心致志吃螺蛳,这是全彪家的中餐菜。螺蛳一端上桌,洪卫就挪到跟前,眼明手快,用筷子夹一只放进嘴里 ,舌尖迅速调准螺蛳口,“叭”,一声脆响,肉壳分离。随着“叭”“叭”脆响,洪卫吃得津津有味,面前桌上堆满螺蛳壳,像一座小山,大家目瞪口呆看着他。 殷勤目不转睛,敬佩不已:“乖乖,我最怕吃螺蛳,吸得口干舌燥,嘴巴生疼。一只螺蛳起码吸七八次,还不一定吃到肉,只好用针挑。” “这是洪家祖传绝技,不必眼红。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荤,只好滥竽充数,把螺丝肉当猪肉,反正河里的螺蛳取之不尽,吃之不穷。不论什么螺蛳,我从来只吸一口,绝无第二口,因为第一口吸不出的肯定是吸不动的死螺。” “乖乖,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看得我们眼花缭乱。”薛青举杯,“敬洪状元一杯。” “不,改日敬我,今天敬全状元。”洪卫举杯。 “对,祝全彪骐骥一跃,马到成功,为兄弟姐妹长了脸。”丁得平吃人嘴软,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大家吃喝着,吵闹着。洪卫环顾装潢一新的家,一股温馨的感觉在心底涌动,突然萌发了结婚成家的冲动。 张姨做了继母,对洪卫终身大事焦急万分,苦口婆心劝说他不要挑肥拣瘦。豺哥几次找洪卫,向他力荐朋友家女儿,一位小学教师,虽然外貌并不特别出众,但五官端正,且能歌善舞。她家境优越,父母都是国家干部,要求男孩文化素质高,有住房即可。豺哥是世面上人,信息灵通,便力荐洪卫,不吝美言,女方一家较为满意。豺哥成人之美心切,又趁热打铁到学校找到洪卫。他对豺哥感激涕零,但也顾虑重重。茫茫人海,芸芸众生,男男女女相伴终生,其实有很多运气成分,缘分不过是运气的代名词。洪卫快乐地回忆,痛苦地咀嚼,深刻理解了痛快的内涵。痛快才是快乐的最高境界,在痛苦中快乐,在快乐中痛苦,痛苦与快乐相伴,痛苦的快乐让人牵肠挂肚,回味无穷,寒雪就是一个别有韵味的痛苦记忆。洪卫爱情的现实是痛苦的,在期待中慢慢等待,在等待中慢慢煎熬,在煎熬中慢慢失望,在失望中心灰意冷。他就像一个蒙着眼睛的勇敢武士,盲目挥舞着剑,而四周一片黑暗,什么目标都没有,结果不言而喻,最终力气消耗殆尽,累死疆场。人的命运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豺哥猛吸口烟,嘴唇卷成圆,有节奏地向外吐着烟圈,一个,两个,三个……烟圈散成白色喇叭形状,在空中弥漫开来。他在宿舍里来回走动,脚板一颠一颠,踩着崭新皮凉鞋,砸在地上清脆作响。 “豺哥,我不再苛求爱情,只想寻找一段安安稳稳的婚姻,帮帮我……”洪卫六神无主,低声哀求。 “兄弟,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放弃有时是最好的选择。”豺哥停下来,狠狠掐灭手中的烟,按着桌角仔细拧碎,“记住,婚姻是爱情的基础。” 豺哥目光如锥,四目相接,洪卫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豺哥的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他其实心知肚明,不过是借豺哥的嘴说服自己。他在宿舍抽屉里放了两样东西:一块红色心形雨花石,一只大肚咧嘴的菩萨。从贵州一回到野川,洪卫就心存侥幸,怀揣菩萨到金银店做了鉴定,结果在意料之中:属纯铜质。不过他觉得大肚菩萨做工精致,煞是可爱,没舍得扔,希望给自己带来好运。贵州之行其实也是人生的一种真实体验,开阔了眼界,丰富了阅历。 就快放寒假,洪卫埋头工作,上课,下课,上班,下班。丁得平那只旧电视起了大作用,虽不清晰,却充实了他们的业余生活。洪卫迷上了电视,一下班,就躺在床上泡在电视节目中。以前他并不喜欢看电视,一旦上瘾,什么节目都看,虽然只能收到三四个台。深更半夜,实在没什么好节目,就看新闻,直至每个台都礼貌地打出“再见”二字。洪卫喜欢上了江苏广播电视报,看每天节目预报,看每篇“豆腐块”。最近,江苏广播电视报推陈出新,搞了个小栏目:“点到为止”,点评社会各种现象。因畅所欲言,不拘一格,短小精悍,深受读者好评。春节将至,“点到为止”点评春节联欢晚会,洪卫兴致勃勃。春节联欢晚会创办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除夕之夜,全国人民一边吃着团圆大餐,一边欣赏春节联欢晚会这道辞旧迎新的精神大餐,成为中国人民喜迎新春的固定模式。春晚成为春节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每年在全国人民的期盼中紧锣密鼓举行。只是随着观众味口提高,人们对春晚要求日渐提高。洪卫苦思冥想,鸡年即将结束,狗年即将到来,突然灵感大发,写了一条点评,寄至广播电视报。没几天,“点到为止”头条发表,洪卫欣喜若狂。 除夕之夜,洪卫回家与父亲、张姨、妹妹吃了团圆饭,一家人早早围在电视机前翘首以盼联欢晚会。洪卫打开广播电视报,轻轻嗅了嗅,一股清香的油墨味钻进鼻翼。他翻到“点到为止”栏目,不无炫耀地大声朗读自己的点评:“鸡飞狗跳望望望(汪汪汪),盼着除夕喜洋洋。” 第五十二章 罗校长退居二线,改任学校党支部书记。从农村中学调来一位殷校长,五十挂零,个不高,精瘦精瘦,话不多,整天闷葫芦似的,目光却透着令人胆战的威严。殷勤像中了大奖,身体突然充电一般,头昂起来,腰挺起来,趾高气扬,走路时双肩摇摆,像摔跤比赛前的准备动作,姿势如螃蟹,晃得洪卫头晕。洪卫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不由联想到殷校长和他同一姓,猜测他们莫非是亲戚关系?果然,猜测得到验证,只一天,全校老师都获知一个真相:殷校长原来是殷勤亲叔,而且殷勤父亲只有弟兄两个。 晚上,四人在宿舍下面条吃,准备上晚自习。 洪卫忍不住对殷勤说:“行啊,你小子走狗屎运!发迹了别忘了弟兄们。”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皇帝宝座轮流坐,今后看我殷某人的。”殷勤乐不可支,胸脯拍得“咚咚”响,仿佛自己就是校长似的。 “别得意忘形,你已经到了稳重的年龄。”全彪嗤之以鼻,敲敲饭盆。 “呜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殷勤反唇相讥,“不像有些人,工作之余心甘情愿做个平凡的居家小男人。一有空就去市场买菜回家烧饭,还大谈特谈买菜的乐趣,炫耀每天买菜能浑水摸鱼,克扣军饷,攒包低档香烟钱,瞧那点出息。” “劳动最光荣,勤劳致富不丢脸。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全彪细嚼慢咽,眯缝着眼说话慢条斯理,“起码我能混点私房钱,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你的理想却是空中楼阁,别白日做梦。” 两人正在舌战,丁得平咽口面条,抬起头:“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你们知足吧。” 两人同时瞥了他一眼,不吭声,低头吃面喝汤。丁得平刚刚失恋,情绪低落,大家常常看到他夜晚孤身一人在校园踯躅。 洪卫喝完最后一口汤,拍拍他的肩:“天涯何处无芳草,千里姻缘一线牵。缘分未到,不必强求。” 丁得平嘴角挤出一丝苦笑:“道理也懂,只是暂时放不下。” 殷校长上任,罗校长组织中层以上领导在学校食堂为他举行欢迎晚宴。一大早,食堂师傅就上菜市场选购新鲜食物。不知哪位老师获悉,觉得心理不平衡,用黑板写了个通知挂在学校大门口:“为欢度周末,全体老师今晚到食堂会餐。”一小时后,洪卫得到消息,立即随门卫到校门口取下黑板。但这个通知很快就传遍学校,刚下班,不少老师陆陆续续进食堂,兴高采烈坐到两张大桌边。罗校长双手叉腰站在食堂门口,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洪卫闻讯,赶到食堂,见殷勤、全彪、丁得平大腿跷二腿,坐在桌旁谈笑。他心急如焚,板着脸向他们招手,他们见状,离开座位走过来。洪卫讲清原委,劝大家回去,他们哭笑不得,挥手告别。虽然老师们获知真相,全部回去,欢迎晚宴仍然笼罩了一层阴影,草草收场。 晚宴结束,殷校长示意洪卫留步,两人走在最后。洪卫忐忑不安,脚板在砖头地上砸出清脆的响声。 “洪主任,听说早上学校门口的通知是你写的?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殷校长转过头,面含微笑。 “殷校长,我与你无怨无仇,怎么可能呢!黑板是我取下来的,老师也是我喊走的……”洪卫仿佛遭到突然一击,双脚钉在原地,情绪激昂,脸色涨红,像个喋喋不休的怨妇,语言如喷泉,只是思维紊乱,不知所云。 灯光下,殷校长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大家对过笔迹了,最像你的呀。” “校长,真的不是我……”洪卫嘟哝着,委屈地摊开双手。 “不是你就好,不必解释,心知肚明吧。”殷校长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好好干,工作靠你们支持呢。” 与殷校长告别,洪卫到传达室,翻出写有通知的那块黑板,细细对照,不禁倒吸口凉气:笔迹与自己的几可乱真!他郁闷地叹口气,不知何人所为,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反正背定了黑锅,只能自认倒霉。 殷校长调至城南中学,洪卫的工作更加得心应手,德育工作不仅有声,而且有色,因为殷校长带来了一名美术教师莫怀文。莫老师知天命之年,通诗文,精书法,擅国画,最绝画猴。先父莫惟良,原为一中退休教师,四十余载教育生涯叱咤风云,肝胆沥尽,桃李芬芳,誉饮野川。他工丝竹琴韵,精诗画篆刻,画风独特,威震江淮。猴画用笔传神,泼墨灵动,猴脸逼真,猴毛疏密,景猴相衬,栩栩如生,人称“莫猴”。莫家猴画,物有所值,价格不菲,远销国外,唯数量有限,民间散落画作皆流至有头有脸人家,猴画成为野川人社会地位的象征。艺苑同行盛赞惟良老先生:惟妙惟肖金猴骨,良知良能老画师。 洪卫与莫老师朝夕相处,每天都请他写写画画。莫老师身材中等,言语不多,却幽默风趣,极易相处,洪卫很快与他成了忘年之交。莫怀文带洪卫回家,并取出家父遗作让他欣赏,告诉他一般不示众于人。洪卫大为感动,不仅赏画,而且赏诗,爱不释手。莫老题秋葵诗: 绩葛初成淡染黄, 已凉天气试新装。 牡丹谢却莲花落, 悒露淋风我自芳。 题杏花诗: 浅着胭脂染绛俏, 春风独许观芳曹。 鹧鸪声里催英落, 花雨缤纷总寂寥。 题桂花诗: 天香玉露清, 捣药鼠无声。 月里应难翦, 画中见精神。 洪卫又观赏了《涧猴图》、《嬉猴图》、《心有灵犀》等猴画,画 中之猴乖巧灵性,顾盼流连,纤毫毕露,神形兼备。洪卫大饱眼福,叹为观止,急切地说:“莫老师,你一定要抽空画一幅猴画给我!” “哎,家父遗作不多,不能赠赐。虽然我功底不及家父,但我尽力而为,等你结婚,我一定送你一套猴画。”莫老师小心翼翼收拾画作,抬头瞟他,“老大不小了,抓紧时间啊。” “为你的猴画,我一定尽快结婚。”洪卫信誓旦旦。 殷勤的地位果然不可同日而语。因教导主任年事已高,即将退休,教导处只剩一名副主任,殷勤调至教导处协助工作。人际关系就像天体系统,月亮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太阳转,地月系——太阳系——银河系——河外星系——天体系统。殷勤身后跟了一帮小兄弟,俨然有了老大风范。 洪卫够格参加中级职称——中学一级教师竞聘,请殷勤帮忙,殷勤自然义不容辞。过几天,洪卫问他,他有些吞吞吐吐:“二叔说,你刚进线,今年就让给……老教师吧。” “那我一点机会都没有?”洪卫沮丧不已。 “事在人为,凭你对学校所作贡献,应该还有希望。是不是上次写通知的事让二叔不开心?”殷勤慢慢启发他。 “冤枉啊,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洪卫的脑子仿佛是只啤酒瓶,盖子启开,委屈像白色泡沫“嘟嘟”冒出来。 “兄弟,我相信你,但二叔不相信你,我跟他解释他面无表情。”殷勤一脸严肃,“识时务者为俊杰。兄长再提醒你,以后少往罗校长办公室跑,社会经验你还欠缺哦。” “为什么?罗校长不是很欢迎殷校长的吗?” “一山不容二虎啊,我们见多了。”殷勤摇摇头,“党政分开其实不利于单位内部团结,我们野川市各中学校长和党支部书记有几个团结的?不是他们素质差,而是人事体制决定的,天下同理。” “一个人的行为应该遵循一定的社会准则,上有国家法律、道德制约,下有做人原则、良心规范。人与畜生不同,畜生尚能知恩图报,何况人是高等动物?我办事凭良心,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子弟,罗校长提拔了我,我现在感激他,将来感激他,永永远远感激他。感恩戴德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现在罗校长退居二线,我不能忘恩负义,更应该多到他办公室转转。”洪卫感慨万千。 “你非常善良,也非常幼稚。变色龙虽然为大家所不齿,但更能适应环境。是我,肯定会学会适应,起码会把一些行为变得更加隐蔽,学会保护自己是动物的本能。你是个聪明人,将来要依靠殷校长而不是罗校长,人总是生活在现实当中。” 洪卫点点头,承认殷勤的话有道理。但他是个纯净的人,希望自己生活得更加纯净,给人纯净,给己纯净。他张张嘴,想反驳,但想想他的出发点是为自己好,便忍下话头:“谢谢你的肺腑之言。我也发现你讲的都是事实,殷校长与罗校长之间即使有隔阂也是他们个人恩怨,与我无关。我尊敬罗校长,也尊敬殷校长,绝无任何派别门户之分。” “幼稚,幼稚,你会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价的!榆木脑袋,不开窍,别怪兄长没点拨你。”殷勤突然降低嗓音,“好多人为职称在忙活,竞争激烈呢。你为什么不行动,乘机与殷校长联络联络,转变他对你的看法?火你自己点,煽风是我的拿手好戏。” “哦。”洪卫沉思一会,试探般征求殷勤的意见,“两条红塔山行吗?” “书呆子,你太落伍了,现在送礼上千元都不算什么。这样吧,念你忠厚老实,也不勉为其难,就送四条红塔山吧。”殷勤笑着摇摇头,面授机宜,把殷校长家地址告诉他。 晚上,洪卫拎了四条红塔山,像老鼠似地到殷校长家,一路东张西望,提心吊胆,害怕遇见熟人。好不容易挨至殷校长家,他鼓足勇气敲开门。殷校长打开门,脸上不禁露出惊喜:“小洪?请进,请进。” 洪卫进去,把香烟放在桌上:“殷校长,以后请多多关照。” “这是干什么?拎走,拎走。”殷校长板下脸,一手拎烟,一手拽住他的胳膊,“小洪,好好干,香烟就免了。” 拉拉扯扯中,洪卫脸色僵硬,神情尴尬,一刻钟也不想待。他瞅准机会,接过香烟,丢在桌上,寻个空档夺门而逃:“殷校长,我有点事先走,以后还请多关照啊……” “这小孩。”殷校长追到门口,无奈地高喊:“路黑,小心点……” 洪卫送掉了香烟,如释重负。他并没想今年就能解决职称,只是希望能消除殷校长对自己的误会。果然,殷校长遇见他客气许多。生姜还是老的辣,洪卫暗自佩服殷勤的社会经验充足。不过,他觉得人生之路主要由自己去完成,手执教师鞭,其实是学得一门手意,业精于勤荒于嬉,努力钻研业务,提高教学本领才最为重要。洪卫心态平和,早上六点半到校,按部就班完成份内工作,忙碌而充实。 洪卫对评上职称充满信心。六名老师申报,局领导下放了四个名额,只淘汰两名,而六名候选者中有一名体育教师和一名美术教师。按程序,进档教师每人书面向学校领导提出申请,然后召开全体教师大会,申报者分别述职,教师投票,最后由学校领导和教师骨干组成的评审小组评议裁决。洪卫认真研究了每个细节,点滴入微,不敢掉以轻心。述职时,洪卫从塑料袋里掏出厚厚获奖证书,整齐摆在主席台上,台下掌声雷动,他信心爆棚地撇撇嘴角。六人述完职,殷校长面带微笑高声宣布:改革过去无计名投票方式,教师以教研组为单位集中投票,再由教研组长将投票结果向领导汇报,职称评审小组最后汇总。一团乌云飘过洪卫心头,山雨 欲来风满楼,他预感要发生什么,心尖浸润凉丝丝感觉。投票结束,洪卫惴惴不安想心事,飘忽不定的目光从殷校长脸上一闪而过,殷校长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如云如雾,深不可测。果然,选票揭晓,洪卫位列第五,名落孙山。他的大脑茫然一片,按正常程序,他今年应该稳操胜券的。第一年进档,他本来对职称并无强烈的渴求,竞争失败也可接受,只是这种方式不明不白,仿佛在黑暗中背后被猛刺一刀,鲜血淋淋。洪卫惊叹于殷校长的驾驭能力,只是不明白殷校长为何如此大动干戈,一反常态,采用分组讨论这种闻所未闻的方式。 评审结束,洪卫垂头丧气回宿舍。殷勤、全彪、丁得平静坐恭候,轮流劝慰他。洪卫笑容浮现,右手在空中一挥:“谢谢大家,没事。” 殷勤拍拍洪卫的肩,他平静地点头致意。殷勤磨磨蹭蹭,等全彪、丁得平出去,警惕地关了门,回转头,绷紧脸,严厉的目光逼视他:“你小子是聪明人,怎么会干弱智者才会干的蠢事?” “蠢事?什么蠢事?我不懂!”洪卫扬脖昂首,目光似火。 “你心知肚明!”殷勤一字一顿。 “我心不知肚不明!”洪卫直视,四目撞火。 “你怎么买了假烟?就省这点钱?” “不可能!”洪卫怒吼,“烟是从工商局批发部购买,田菲菲带我去的,绝对是真货。我家所有的香烟都是在那购买,从未买过假烟。” “就是假烟!二婶平时担心二叔身体,限制他抽烟,就把你送的烟卖给礼品回收店。人家都是火眼金睛,绝对的权威,我估计你上了批发部的当。” 洪卫想不到问题如此严峻,怒气冲冲到批发部质问。营业员死不承认,并诅咒发誓,洪卫一时真伪难辨,进退两难。经理走过来,面带微笑:“经营之道,诚实是最好的策略。我们批发部一直诚信天下,假一罚十,至今未有退货。如若不信,请将香烟带来当场检验,我们售出的每条烟都有标志。” 洪卫从批发部出来,途经豺哥家,停车进去玩。豺哥刚出差回来,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听到洪卫声音,一跃而起,让座,泡茶,两人在桌旁坐下。洪卫愁眉苦脸讲述了送香烟的事,以及职称竞争失败的情况。 “奸商。”豺哥一拍桌子,咬牙切齿,“你是无辜的,殷校长错怪了你。” 洪卫莫名其妙盯着他。豺哥道出其中原委:“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礼品回收店吃准市场,主要回收送礼的高档烟酒。鱼目混珠,正规回收店太少太少,因为靠赚取差价利润太少。一些黑心店主挖空心思想出高招,购买假烟假酒守株待兔,等干部或家属上门退卖礼品,假借进屋验货之机,偷梁换柱,狸猫换太子。干部或家属根本不会怀疑店主,肯定把怨恨记在送礼者头上。回收店主心毒手辣,损人利己,坐收渔翁之利。” “豺哥,你怎么知道?”洪卫头皮发麻,两眼亮成两只灯泡。 “大哥也是生意人,混迹江湖,不敢说市场行情明察秋毫,滴水不漏,起码也知道个十不离八。市场经济,信息就是利润,做生意贵在冷门投资,别人摸不清门道,浑水摸鱼,赚钱就会易如反掌。当初好几个朋友劝说我开礼品回收店,大哥良心未泯啊。巴掌大的县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不能也不愿赚这黑心钱!这哪是做生意,简直是抢劫,犯法呢。我有条原则:犯法的事坚决不干,迟早亏个底朝天。” “一个礼品回收店一年能赚多少钱,犯得着昧良心触法律?一辈子怕心神不宁。” “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利欲熏心啊。”豺哥捧起杯,轻轻吹开茶叶,呷口茶,“一家普通礼品回收店,只要有一个小房间,一年净赚六十万!” “六十……万?!”洪卫坐立不稳,差点栽倒,愤怒的目光凝视他,“为什么不去举报?你这是纵容别人违法犯罪!” “举报?有证据吗?何况他们赚的是不义之财,赚不到我们老百姓头上,我也痛恨贪官污吏哩。其实我也能沾点光,平时烟酒都是低价买他们的。礼品回收店固然扰乱了市场秩序,但一定程度上打击了腐败,缩小了贫富差距,也属杀富济贫吧?虽然方法有些下三烂,却充满了黑色智慧。” “豺哥,拉兄弟一把。带我到那家礼品回收店,帮我讨回公道,还我清白,向殷校长好有个交代。”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人家承认错误不等于自投罗网?想得美。” “殷校长不是要误会死我?以后走路怕全穿小鞋了。”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殷校长未必是你想象的这种人,以后有机会解释清楚。再说,一个人的成功主要还是靠自己,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个人终身大事。哥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是新苗小学教师,叫柳星。她从外地学习回来了,过些天见个面,” “柳……星?记住了。谢谢你,豺哥,我觉得有些累,想早点结婚……过了‘五四’青年节就安排我们见面吧。” “哎,这就对了,成家才能立业。”豺哥欣慰地笑了。 “五四”青年节,洪卫组织新团员在教室举行入团宣誓仪式。教室前挂着鲜艳的团旗,同学们胸佩团徽,右手举握,表情虔诚。全彪神情庄重地领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遵守团的章程, 执行团的决议, 履行团员义务, 严守团的纪律, 勤奋学习,积极工作, 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第五十三章 豺哥商业眼光独到,英明果敢投资四百多万,在市中心投资创建“一代公主”娱乐城,集餐饮、洗浴、休闲一条龙服务,成为全市服务业龙头老大。娱乐城位于商业大厦之旁,上下五楼,一到夜晚,灯光旖旎,音乐袅袅,大楼璀璨明艳,“一代公主”就像一位尊贵的公主,珠光宝气,花枝招展,呢喃燕语,轻歌曼舞。全城人抬头即视,好奇市民散步纳凉,拥至娱乐城前,看曼妙灯景,听美妙音乐,顾盼流连。 豺哥连续几天大摆宴席,祝贺的,捧场的,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宾客盈门,门庭若市。周末,洪卫叫了辆三轮车,买了一面绘有精致松鹤迎年图的镜框作为贺礼,送至一代公主娱乐城。豺哥非常开心,一定要留他吃晚饭,洪卫决定好好享受一下。他先到一楼洗澡,浴室装潢考究,乳白色墙壁润滑醒目,浴池大小各异,清水碧绿,热气弥漫,泡泡浴,芬兰浴,桑拿浴……蒸得洪卫大汗淋淋。淋沐浴一冲,浑身湿漉,服务员取了两条热毛巾把为他一擦,全身顿时有种脱胎换骨般的清爽。系好休闲服,洪卫到休闲大厅休息,大厅宽敞,四五十张红色沙发排列整齐,顾客悠闲地边喝茶边看镭射电影,几个身着统一旗袍,打扮妖艳的小姐大方地为他们服务。男浴室居然出现女性,他有些不习惯,心惊肉跳,头脑发晕。洪卫找了张沙发躺下,双脚跷到前面的配套方形皮凳上,一个小姐手端茶杯轻盈飘临,微笑着摆在旁边的茶几上。洪卫礼貌道了谢,小姐弯腰操着普通话柔声问他要不要到包厢按摩。他的眼前是突兀的胸部,如两只高耸的山峰,却不呆板,颤动着青春的活力。他脸庞灼热,心率骤频,不由扭过脸含混其词摇摇手。小姐转身离去,高跟鞋与地板摩擦出清脆的节奏。他转过脸偷偷看她的背影,她身材高挑,腰身柔韧,丰满的臀部裹紧旗袍,摆动着妙不可言的韵律……洪卫闭上眼,重重咽口唾沫,只躺了一会,便起身,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穿好衣服,他到二楼打了一会儿桌球和乒乓球,玩了一会儿游戏机,又到四楼歌舞厅听了一会儿歌,色彩斑斓中,音响效果奇佳,每个破嗓子在麦克风面前都成了歌唱家。五楼是旅馆,他意犹未尽转个够,站在豪华房间顿觉眩晕。小半天时间,他大开眼界,玩得乐不思蜀,直至豺哥喊他到三楼餐厅吃饭。 虽然开张没几天,三楼餐厅宾客盈门,生意火爆,服务员来回穿梭。豺哥在太平洋厅安排一桌招待朋友,这张圆桌可坐十四人。洪卫发现,除自己和豺哥外,其余十二人也是野川各界精英,因为大家都见过世面,所以熟不拘礼。天花板上喷出丝丝凉爽的风,那是中央空调在工作。豺哥开了三瓶郎酒,郎酒为酱香型,酒性猛,甚合男人的胃口。十四个人面前都摆了一只大玻璃杯和一只小玻璃酒盅,训练有素的服务小姐动作优雅地依次给他们斟酒,大家都手捂大杯,推三阻四,如临大敌。 “豺哥,酒能助兴,今天的酒怕是推销不掉。”洪卫担忧地说。 “兄弟,你太老实。喝酒是一门艺术,酒文化学问渊博,高深莫测。”豺哥接过服务员手中酒瓶,“先告诉你一条简单的定律,喝酒一般分为四个阶段:第一是少女阶段,严防死守;第二是少妇阶段,半推半就;第三是壮妇阶段,来者不拒;第四是寡妇阶段,主动出击。现在是少女阶段呢,酒自然难斟。” “豺哥,你是名副其实的营(淫)长啊,出口成章(脏)。”众人笑容绽放,纷纷放下捂着玻璃杯口的手。 “承蒙各位抬举,我这个‘营长’级别不高,因为我只是口头腐化。我的上级不是团长,而是我老婆——她可是标标准准的旅(女)长,管理严格呢。”豺哥又开了两瓶郎酒,呈顺时针方向把桌上十四只大杯全斟满。 大家笑嘻嘻用勺子把小酒盅舀满。洪卫惊奇发现,本来空空如也的小酒杯斟了酒后,杯底露出一个美丽少女的笑靥。 众人说笑。豺哥豪情万丈,满脸放光,不断向大家敬酒。朋友们轮流祝福,说着恭维的话,惹得他心花怒放。 “豺哥,‘一代公主’可是全市规模最大,档次最高,设备最齐,小姐最靓啊,歌舞厅、浴室小姐个个如花似玉!你小子果然有真知灼见,眼光长远,出手就是不同凡响。看你财源滚滚,嫉妒死弟兄……” “没听人家说:工人下岗,小姐上岗,痞子站岗,流氓擦痒。小姐吃的流氓的饭,我吃的是小姐的饭啊。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快一点。开放搞活,与时俱进,请各位弟兄以后多多捧场啊。”豺哥站立,哈着腰,双手托杯,恭恭敬敬地敬着众人。 “捧场是肯定的,就怕小姐把弟兄们拉下水,玷污了清白之身,毁了一世英名。” “宁在花下走,做鬼也风流。哈哈哈……” “色是身上衣,酒是肚中火,还是酒实惠。今天庆祝豺哥开张之喜,弟兄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啊。” “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干杯!” “……” 洪卫大吃一惊,桌上都是高人,斗诗斗酒,满腹经纶,唐诗宋词如数家珍。 酒席直接进入少妇阶段,羞羞答答。十来分钟后,你来我往,迅速进入壮妇阶段,十瓶酒一干二净。豺哥启开第十一瓶酒时,两个朋友顾不得斯文,成了“寡妇”,你争我抢,酒瓶成了手中玩具。当第十二只酒瓶见了底,三人倒在桌下,五人扶着墙摸进卫生间“哇哇”大吐。洪卫有自知之明,一直处于“少女”阶段,加上豺哥拼死保护,他才全身而退,没有与他们沦为同类。趁自己清醒,他及时保护了第十三瓶酒的瓶盖。看着朋友们一个个酒气熏天,头重脚轻,洪卫举起酒瓶,眯缝着眼看红色“郎”的商标。他觉得“郎”酒应该改成“狼”酒,喝得大家都变成了狼。 洪卫跟随豺哥,安排了大家洗浴,喝茶,休息,又一个个送走朋友。已是凌晨一点,两人并无睡意,一同进了一楼总经理室。经理室的豪华装饰令洪卫眼前一亮,他斜斜倚靠沙发上,懒散地张开手脚,一只脚支在地上,一只脚悬在空中。豺哥给洪卫泡了杯龙井,清香四溢,他惊叹于豺哥的精力旺盛和酒量惊人。豺哥今天至少喝了一瓶酒,仍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历经酒精考验,不愧是一条好汉。洪卫敬佩地注视他,豺哥点根烟,坐到办公椅上,脱了鞋,脚跷到办公桌上,惬意地吸口烟。 “豺哥,活到你这分上,值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钱是个好东西,钱可以提高你的生活品位,可以助你成就事业,没钱我怎么能讨到你嫂子?赚钱真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豺哥呷口茶,遗憾地说,“如果不是你嫂子给我生了个女娃,让我断了后,我的生活真的称得上功成名就,功德圆满。”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唯有缺憾才会真实。世界就是对立统一的世界,事事有矛盾,时时有矛盾,一个旧的矛盾解决又会产生新的矛盾,新旧事物之间绝没有哪怕是一瞬间的无矛盾状态。所以,我有文化没有钱,你有钱没有文化。”洪卫循循善诱,“儿子有儿子的乐趣,女儿有女儿的好处,不能一概而论。再说,当年为了追求嫂子,你是费尽心机,知足吧!” “女人,千万别美化她们!当初,你嫂子在我眼里就是天使的化身,为了她,我的腿也被打折,可还是百折不挠,心甘情愿追求她。现在,我终于知道一个真理:不论外表多么清纯,气质多么高雅的女人,即使她是仙女下凡,每天也要脱裤上厕所,每月也要来月经换短裤,甚至放屁比我们男人还响。”豺哥被自己的话惹笑了,“美女和金钱,人生不可或缺。人心不足蛇吞象,拥有再多的钱你也不会满足。当初成为万元户,又锦上添花讨了个漂亮老婆,令我欣喜若狂。现在,我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四处投资,终于成了人人羡慕的豺百万,又投资这座娱乐城,准备再接再厉,大干一场,赚更多的钱。其实,金钱对每个人来说既是财富,又是负担,生不带来,死 不带走,道理人人都懂,但大家还是乐此不疲。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洪卫猛然想起什么,轻轻问:“豺哥,娱乐城有色情服务吗?” “兄弟,别往哥脸上抹黑。好歹哥也是高中毕业,不是文盲,违法犯罪的事从来不干。我不过利用人们的猎奇心理,打打擦边球,陪舞啊,按摩啊,都是正规动作。当然,小姐能不能洁身自好,忍受各种诱惑,不是我的能力所左右。哥以前也是劳动人民出身,根红苗正,崇尚劳动,规矩做人,没什么不良爱好。结婚后,因为你嫂子生育未能让我如愿以偿,便和她闹了别扭。客观地说,起先不是我招蜂惹蝶,我不过是菜花,蜂啊,蝶啊,纷飞而至,也怪我个人意志不够坚强,还是被坏女人拉下水。其实我也清楚,不是我铁拐李形象多么讨女人喜欢,而是粗壮的腰包让她们眼馋。都是金钱惹的祸,男人最好别太有钱!不瞒兄弟,现在不论什么美女,脱光了躺在面前都难让哥兴奋,不就是一根剥了皮的大葱,没什么新鲜的。她们想的是我的钱,我对她们的身体已麻木。不过哥也想通了,这种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实在没意思。我决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浪子回头了。兄弟,你前程似锦,前途无量,千万别学哥哦!” 洪卫为豺哥的坦诚震惊了,突然感觉到了他满脸的沧桑。豺哥真的成熟了,成熟是多方面的:生理的,心理的,思想的,行为的……成熟又是相对的,承认自己的不成熟就是一种成熟。洪卫也感到了自身的不成熟,上次送礼就是一次不成熟的体验,人生处处是不成熟,人的一生就是由不成熟走向成熟的过程。 豺哥为洪卫的婚事心急如焚,他又跟洪卫谈起了柳星,劝告洪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抓住机遇,促成姻缘。洪卫迟疑一会,郑重地点点头。 中午,洪卫与柳星见了面,是在“一代公主”三楼吃的午饭。柳星相貌并不出色,但还算标致,身材倒出众,风度优雅。她并不多言,只缄默静听。豺哥巧舌如簧,滔滔不绝,一串串褒义词包装了洪卫,机关枪般喷扫,柳星抿嘴娇羞地笑,洪卫顿生好感。气氛融洽轻松,柳父柳母颌首致笑。柳父诚恳地说:“小洪,你个人素质不错,我们看重你的才华,对你很满意。财富可以去创造,物质的东西我们看得很淡。我家柳星从小娇生惯养,以后你们相处还请你多多宽容。” 柳父慈祥的笑容像一轮太阳,笼罩着洪卫,他感到周身温暖,当机立断,决定与柳星交往。 晚上,洪卫请柳星到文化馆看录像,他买了话梅和瓜子,领她进黑黢黢的放映厅。影片连放,是两部南斯拉夫战争片《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洪卫都看过两遍了。他天生喜欢战争片,从小看《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长大后对层出不穷的中国战争片情有独钟。战争片不仅制作规模宏大,影员表演逼真,而且记载了中国丰富多彩的历史,成为他们这一代人独特的精神美味。他喜欢历史,喜欢战争,喜欢各国战争片,百看不厌。他喜欢炮声隆隆、烽火连绵的场景;喜欢硝烟弥漫、枪林弹雨的气势;喜欢激昂的冲锋号、雄壮的呐喊声、熏如黑碳的面孔……充满革命英雄主义气概的血腥场面令他热血沸腾,血脉喷张。柳星并不爱看战争题材,洪卫给她讲历史,讲世界大战,讲希特勒的日尔曼民族,讲南斯拉夫人民和中国人民的宁死不屈英勇无畏的民族气节……柳星教语文,文史相通。在洪卫感染下,她面色涨红,或扼腕叹息,或大声叫好,淑女风范荡然无存。洪卫喜欢上了她的率真,明亮的目光在黑暗中不断瞟闪。他想起了与雪儿的第一次约会:看《虎口脱险》,吃橄榄的情景历历在目,一股酸酸的感觉泛上心头。 薛青升职后,毕台长居功自傲,得寸进尺,想保持与她的关系。她并不领情,对他冷若冰霜。本来自己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竞争这个职务大有希望,虽然薛青承认自己升职过程中毕台长功不可没,但她觉得是用自己的身子换来的,物有所值。她并不给他第二次机会,当初对他的骚扰还有所顾忌,不敢过分拒绝,因为有了申奥失败的那晚醉酒,被他乘虚而入,她觉得他手段下作,胜之不武,骨子里对他充满鄙夷。在毕台长面前,薛青成了一堵墙,公事公办,让他无机可乘。周围闺中密友大多成家,幸福地牵着蹒跚学步的儿子或女儿散步,即使有未婚的同龄女伴,也都名花有主,她却待字闺中,如荒山野岭中一枝玫瑰,孤傲地开放,令人望而却步。她喜欢下班后静静伫立章燕、袁元墓前,无声地与他们交流,凝视的目光便是无声的语言。 薛青终于出事,就在墓前。那晚,月移花影,月影婆娑,行人稀疏。下班,她像往常一样,踯躇墓前,被三个醉眼蒙眬的小青年盯上。 “小姐,蛮……正点的,多少钱?”他们淫笑着,勾肩搭背围上她。 薛青从沉思中清醒,猛然扭转头,横眉冷对,怒目圆瞪:“干什么!” “野玫瑰,蛮有个性!哥哥……喜欢。”三个家伙嬉皮笑脸,一个瘦高个一把拽住薛青的手,另一个矮胖子伸手摸她的脸,“走,哥哥等不及,速战……速决。” “流氓!”薛青甩掉瘦高个的手,“叭”结结实实给了矮胖子一个耳光。 “婊子,敢……打我?假正经。”矮胖子露出狰狞面目,冲上来扯她的裙,另两个也趋前拉扯。 “抓流氓!抓流氓……”薛青大惊失色,高声惊呼,凄厉的喊叫划破夜空。她边叫边拼命挣扎,双手张扬,手指弯曲,尖利的指甲变成犀利的枪矛,凶狠扎向他们的脸,他们被扎得“哇哇”大叫。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城南中学上晚自习的老师听到呼叫奔跑过来。三名小青年见势不妙,拔脚就跑。薛青抓住最矮的小个子膀臂,他死命挣脱,薛青又冲上去扯住他的t恤,他穿着拖鞋,动作笨拙,被她紧紧拽住。 丁得平最先赶到,路灯下,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薛青激愤扭曲的脸。她衣衫不整,连衣裙折皱,正拼命扯住一个小个青年,那家伙抱头挣扎,脸上有两道明显的血痕。 “交给我!”丁得平左手叉住他的脖子,抡起右拳,在空中奋力一划,沉重地砸向他。男青年惊恐地后退,还是被砸得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双手捂鼻,指缝间渗出鲜血。洪卫闻讯赶来,呼了于一建,大家齐心协力把小个子扭送城南派出所。一会儿,于一建赶过来,和同事对他进行了审问笔录。原来,小个子才二十出头,逃掉的两个是狐朋狗友,三人在人民医院门口吃完大排档,听说甸垛村这儿有暗娼,就想开阔一下眼界寻找一个快乐。路上,他们见薛青打扮入时站在路边阴暗处,就把她误会成了暗娼。 于一建把小个子交给同事处理,请大家吃大排档。走出派出所,丁得平他们婉言拒绝了邀请,回校上班,只有洪卫和薛青随他到大排档。三人点菜坐好,薛青阴沉着脸,心情沉重。 “别糟蹋了这张美丽的脸,多点灿烂的笑容!笑容就是精致的镀金,有了这层镀金,人的面容就会光彩夺目,再漂亮的面孔缺少这层镀金也会黯然失色。”于一建给她倒了杯啤酒。 薛青不吭声,端着啤酒杯在手上把玩。洪卫目不转睛盯住她修长的指甲,哑然失笑。 “笑什么?”薛青绷紧脸,白了他一眼。 “今天,你修长的指甲终于物尽其用,大放异彩,抓得那小子满脸开花。”洪卫举杯打趣道,“恭贺公主的指甲勇建奇功,敬公主一杯。” “别耍嘴皮!”薛青喝口酒,扭转头,咬着嘴角忍住笑,好一会才开口,“于一建,你们警察护国爱民,怎能容忍卖淫嫖娼现象在我们社会主义新中国死灰复燃?” “市场经济大潮汹涌澎湃,沉渣泛起纯属正常,因为市场具有自发性,在价值规律作用下,人们为了追求利润必然会产生违法乱纪现象,女人身体成了商品就不足为奇。有人说,和尚和妓女天造地合,前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后者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 “从哪儿听 来的奇谈怪论?别说,还挺精辟。”薛青终于憋不住,笑声清脆,“不过讲经济学你可是班门弄斧,我高考政治成绩八十多分呢,在全省也算名列前茅。” “哦,那你从经济学角度谈谈妓女成为商品的合理性,本人洗耳恭听。”洪卫饶有兴趣。 “商品是用来交换的劳动产品,具有使用价值和价值两个基本属性。人们购买商品就是购买它的使用价值,即满足人们某种需要的属性,这是商品的自然属性。商品之所以能够交换,是因为它具有价值,即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差别的人类劳动,这是商品的社会属性。商品的两个基本属性缺一不可,人们追求的物美价廉就是两个基本属性的反映。商品交换表面是物与物的交换,实质是人与人相互交换劳动的关系。”薛青煞有介事,突然冷笑一声,“妓女是用来交换的劳动产品,具有使用价值,能满足你们男人的兽欲。妓女具有价值,父母生育培养凝结了大量心血。温饱思淫欲,所以妓女作为一种特殊商品,将来大有市场呢,对你们男人来说可是个福音!” “未必,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福音。我们公安干警忠于职守,惩治腐败邪恶,义不容辞!”于一建咬牙切齿,“新城区向南开发,沧浪大桥正在筹建,连接野川和地级市的一级公路紧贴甸垛村,新汽车站建在甸垛村南。交通繁荣,商机无限,甸垛人处于市场经济风口浪尖,修车修表修电器的,卖米卖布卖水果的,骑摩托骑三轮骑电驴的,开茶馆开饭店开旅馆的……一些外地妇女浑水摸鱼,抓住‘鸡’遇,有的租房上街搞‘游击战’,有的居住旅馆内外勾结搞‘阵地战’,沆瀣一气,乌烟瘴气,流氓成气……影响极坏。野川一些年轻妇女趁火打劫,以色情为诱饵,哄吓诈骗,外地顾客屡屡上当受骗。上个月,一老头到我们所里报案,说他夜里住旅馆被抢。一调查,原来他是住宿时嫖娼,与小姐讨价还价,谈好价格,三下五除二脱得一丝不挂,小姐却把他衣兜里的钱一掏而空逃得无影无踪。老头怒火中烧,当即报案,被派出所罚款五百,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后悔不迭,偷鸡不成蚀了把米。一个标准的法盲,不知嫖娼属于违法行为!有不少小姐就是利用男人怕丑的心理无本万利,大发横财,知道男人一般不敢报案。现在大中城市汽车站附近旅馆,将这一招拉客手段发扬光大,让漂亮的服务员勾引顾客,有心术不正的好色之徒上了钩付了钱,小姐寻找一个借口躲起来,或若无其事继续到车站拉客,顾客欲火难耐,却忍气吞声,只能哑巴吃黄连。” 洪卫和薛青闻所未闻,倍觉新鲜而刺激。 “怎么不抓?”洪卫疑惑不解。 “捉奸捉双,捉娼捉光。不告不发,即使举报你也得证据有力,她穿着衣服你就无从下手。这些女人连衣服都不要,还在乎脸面?大不了与你吵个天翻地覆,耍耍无赖。”于一建突然扭转头,“薛青,这可是一条好玩的新闻题材,什么时候我们联手出击,坚决铲除这些黄色。” 薛青突然“啪”地把杯子猛力一摆:“于一建,你吊起了我的胃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走,兵贵神速,我们现在就深入敌后,摸清敌情,明天一网打尽!” “好,正合我意。”于一建兴趣盎然,“洪卫,让你见识见识社会的阴暗,不要整天空洞说教,要理论联系实际。” 洪卫低头看表,刚刚十点,便点头应允:“好。” 三人匆匆扒了饭,结了账。于一建回所里换掉了身上的警服,算是微服私访。月出东山,淡月孤星,和风拂面,金风送爽。三辆自行车轻快行驶,三个年轻人兴奋地交谈。 到了甸垛,他们在村外锁了自行车,三人徒步进村。甸垛村借城区改造的东风,成了南郊最风光的村子,光征用土地,每家就平均分款数万,人口多的家庭分款高达十多万。村民富裕了,腰板粗壮,底气充足,家家投资经商,热火朝天。小小甸垛,人气高涨,村脉旺盛,不免鱼目混珠,三教九流纳污其中。 于一建轻轻招手,洪卫和薛青紧紧跟在身后。他们没有惊动王老汉等熟人,只在仅有的三四条巷里转了转,发现每条巷里都站着几名浓妆艳抹的小姐。三人改变了队形,薛青变成领头羊,故意逼近小姐仔细端详。路灯下,她们并不慌张,双手前抄,毫不理会薛青惊奇的目光,悠闲地瞟着于一建和洪卫,有的悄悄抛媚眼,吹口哨。他们狼狈地撤出村子,于一建和洪卫喘着粗气。 “不行,我们只是走马观花,盲人摸象,囫囵吞枣,隔靴搔痒……只触及皮毛,未涉及内脏。”薛青心有不甘,忽然抬头明目,“洪卫,于一建是警察,做事多有不便,你就牺牲一次色相,帮我们搜集一下第一手资料吧。” “对,我们公安机关也要有的放矢,采取相应对策,苦于没有证据。洪卫,帮帮兄弟姐妹的忙,你就吃点亏,做一次卧底吧。”于一建耐心劝说。 洪卫摇摆双手,连连推辞:“对不起,我缺少丰富的战斗经验,没有任何卧底资本。再说,万一我意志薄弱,被她们拖下水不但说不清,还会毁了一世英名。” “有我作证啊,她们只要钱,有钱就可化险为夷。”于一建边说边推洪卫,“至于‘万一’这种担心根本不必。这儿的小姐又老又丑,不会让你有半点冲动的。” “不帮忙从此与你断交。”薛青恶狠狠地说。 洪卫抵挡一阵,被骂得焦头烂额,只好答应:“点到为止,不要离我太远啊。” “一定,一定。”两人兴奋地推他。 洪卫转身向巷里走,老远看见一个风骚的红衣女人站在路灯下,对这边张望。他的心剧烈跳动,回头看了看于一建和薛青投在地上的黑影,壮胆走去。女人脸上涂抹太重,分不清年龄,她吹了吹口哨,搔首弄姿,挤眉弄眼。 “多少……钱?”洪卫的声音有些颤抖。 “三十,跟我来。”女人伸出三根手指,扭头转身,向黑暗处走。 洪卫突然想起上大学时在南京新街口电影院门口的陪看女郎。他不安地问:“安全吗?” “安全,绝对安全,我自个租的房子。” 洪卫随她走,思考着如何收场,急切的问题显示出急于求成的心态:“你们这儿小姐多吗?都是哪儿来的?一天能做多少生意……” 女人突然停下来,瞪着他:“你是……警察?” “不不不,我只是……好奇。”洪卫调整了一下节奏,挤上笑容。 “父母生,自己长,减负担,自上岗,爱祖国,拥护党,葵花朵朵向太阳。经济搞活,勤劳致富,劳动最光荣!”女人闪进一扇大门,对他招招手,“进屋再说。” 洪卫借助她的臂力,顺势钻进大门,快速一扫,发现是一户普通农宅,大门内有几间小房子。他有些害怕,关上门:“安全吗?” “关不关都没事,我们到里面房间,外面有人站岗放哨呢。绝对安全,是我老公。” “你……老公?!”洪卫惊恐地叫起来,脸色煞白。他迅速拉开大门,老鼠一样窜出去。 “回来,没事!我老公保护我呢,胆小鬼……”身后传来女人的叫喊。 洪卫的脚步声惊醒了夜晚的宁静,他气喘吁吁跑出巷口,停下来,脸色苍白。于一建和薛青闪过身。 “怎么回事?”薛青紧张不已,不停看巷里。 “她老公……在呢。”洪卫边拖了两人离开,边讲了经过。 “跑什么跑?大惊小怪,害得我们以为发生了大地震。”于一建哈哈大笑,“这些男人心胸宽广呢,他们发挥老婆的资源优势,也叫开发新品种吧。” 于一建迅速向所领导作了汇报,又明察暗访了几天,大致弄清了甸垛色情业的情况。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城南派出所全体干警集体行动,进行了一次突击行动,抓捕了甸垛十多名卖淫嫖娼者,对三家旅馆人员进行了处罚。汽车站附近卖淫嫖娼者闻风而逃,色情活动偃旗息鼓,甸垛村终于风平浪静。 第五十四章 洪卫与柳星直奔主题,没有磕磕碰碰,也没有电闪雷鸣。两人交往你谦我让,倒像是一对好朋友,洪卫抛弃一切杂念,决定成家。没几天,双方家长碰了个头,让他们订婚。洪家付给柳家礼金一万元,为图吉利,加了六百,订婚礼金共计一万零六百元,与社会行情相比显得微不足道。柳父柳母不在乎礼金,但毕竟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防止被别人说三道四,双方约定对外宣称礼金四万。洪卫感激柳家对洪家的体恤,特别是她父母对结婚住房没有刻意提出要求,让他感恩戴德。按社会习俗,结婚都是男方购买新房,洪家根本没这个能力,决定临时在旧房收拾一间作新房。洪卫庆幸遇到了贵人,贵人就是豺哥和柳家父母,贵人相助,过去二十多年吃过的所有的苦也值得。人生是平衡的,苦甜应该相当,苦尽甘来。 为防止天气炎热,双方商定在六月底结婚。洪妍顾全大局,搬出房间给哥结婚,自己住到学校。张姨有先见之明,早早从家乡找了木匠瓦匠,为新房简单装潢。只一个月时间,房间焕然一新,吊了顶,安了灯,喷了墙,铺了地,洪卫没流一滴汗,张姨却瘦了近十斤。柳家父母将一万零六百元彩礼变成一台二十五寸索尼彩电,一台海尔冰箱,一台洗衣机和电风扇等嫁妆,父亲和张姨又东拼西凑,借钱买了一套深红色家具,日常用品全部换成崭新的:席梦思、被褥、毛毯、枕头、衣架、煤气灶、电饭锅、热水瓶、茶杯、痰盂、锅、铲、碗、筷、油、盐、酱、醋……洪卫陪柳星去了趟上海,自己配了套白衬衫黑裤子黑皮鞋作为结婚礼服,为柳星买了套白色婚纱,两人又花一千八百八十八元拍了一套结婚照。收到照片,洪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照片效果奇佳,两人比电影明星还漂亮。张姨把最大一幅挂到床头,左看右看,眼睛里跳着火苗。 莫老师履行诺言,送了四幅装裱好的戏猴图给洪卫。洪卫正好属猴,大喜过望,感激不尽,捧着精美的猴画爱不释手。他取了凳,在张姨配合下,认真挂在客厅,与结婚照交相映辉。 相识,相交,相恋,仅一个半月,选择良辰吉日,洪卫步入婚姻殿堂。 洪家宾客盈门,鞭炮震天,豺哥找了五辆小轿车,清洗一新,油光锃亮,披上彩带,插上鲜花,迎娶新娘。 晚上,洪卫与柳星在“一代公主”举行盛大婚礼,洪柳两家同时请客,三楼大厅和包厢张灯结彩,济济一堂。全彪担任男主持,于一建、田菲菲、殷勤负责接待客人,丁得平担任伴郎,洪妍担任伴娘,薛青负责摄像,客串女主持。 七点零八分,鞭炮齐鸣,音乐悠扬,大厅里突然安静,宾客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主席台。全彪浑然天成的声音穿透大厅,富有磁性:“各位领导,各位亲朋好友,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今夜星光灿烂,高朋满座;今夜洞房花烛,花好月圆。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是洪卫先生和柳星小姐百年好合,喜结良缘的大喜日子。喜糖喜酒办喜事,欢歌笑语迎新人。受双方父母委托,我非常荣幸地担任今晚婚宴的主持人,祝愿大家今天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希望今晚的喜宴能给你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在此我谨代表新郎新娘及双方父母,感谢各位来宾的光临,祝大家身体健康,合家幸福,事业有成,万事如意!下面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人入席,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把最诚挚的祝福献给这对新人!” 婚礼进行曲舒展而抒情,大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上穿白衬衫下穿黑裤的新郎轻轻搀着全身一袭白婚纱的新娘,脸上洋溢幸福的微笑,在伴郎伴娘簇拥下,他们缓缓走进大厅,穿过过道,走上主席台,两个天真可爱的花童紧跟身后卖力地喷着彩丝。做新娘的女人最美丽,柳星精描细涂,雪白的婚纱将她映衬得如同仙女一般。 “现在,请允许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今晚的这对新人。请看这位气度不凡、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他就是今晚的新郎洪卫先生,就职于城南中学。再看这位恬静娇美、秀外慧中的姑娘,她就是今晚的新娘柳星小姐,就职于新苗小学。他们相知,相识到相恋,今天走进神圣的婚姻殿堂,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也是我们野川教育系统的大喜和骄傲。他姓洪,她姓柳,洪流滚滚爱情春水向东流;他叫卫,她叫星,卫星环绕风流英雄显本色。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相亲相爱,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永浴爱河!请新人入座——” 洪卫和柳星入座主桌,紧挨主席台。 “今晚欢声笑语,今夜情意绵绵。所有的甜蜜都汇集在今天这个多情的夜晚,所有的祝福都汇集在今晚这个温馨的时刻,所有的歌声都在今晚为这对幸福的人儿歌唱。让我们斟满酒,举起杯,为这对新人幸福的今宵,为他们美好的明天干杯!喜宴正式开始,请大家开怀畅饮——” 宾客早就饿得咕咕叫,仿佛是百米跑道上摆好姿势的运动员,全彪的号召就是发令枪声。所有的客人抓起筷子,像标枪一样扎向自己喜爱的菜肴,豪放地大嚼。薛青抓着摄像机,奔东奔西,忙前忙后,寻找精彩镜头。豺哥和殷勤捕捉时机,活跃气氛,组织能歌善唱的客人上台献歌。裴鹏望着喜庆场面,笑容灿烂,他内定分配在南京市计委,这次特地赶回来向洪老师贺喜。方静实习结束,准备分配回母校城南中学任教政治,她怔怔地望着新郎新娘,若有所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新郎新娘被请上主席台。 全彪首先发难洪卫:“请问新郎,你觉得今晚新娘美吗?” 洪卫老老实实地说:“美。” 全彪加重语气:“你觉得新娘像什么一样美?” 洪卫脑筋一转:“像花儿一样 美。” 全彪乘胜追击:“很好,新娘确实像花儿一样美!但花儿需要施肥浇水,你觉得是早上浇,中午浇,还是晚上浇?” 洪卫恍然大悟,只好说:“都浇。” 全彪随机应变:“新郎好棒,护花心切。” 台下哄堂大笑,掌声阵阵。 全彪又对柳星发难:“请问新娘,你觉得新郎棒不棒?” 柳星羞涩低语:“棒。” 全彪勒紧拳头在空中挥舞:“你觉得他早上棒,中午棒,还是晚上最棒?” 台下开始起哄,所有的目光罩着新娘。 柳星突然昂起头,坚定地说:“今晚最棒!” 亲朋好友觉得像听相声,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裴鹏“咚咚咚”敲着桌面,洪妍含在嘴里的一口饮料没来得及咽,成了一道美丽的喷泉。听话听音,观戏观真,洪卫是个聪明人,他发现了今晚的婚礼其实早有预谋,每一个环节,每一句台词好像都精心设计过。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导演是谁,全彪又安排他和柳星喝交杯酒。宾客们在欢笑,他们的笑容灿烂;宾客们在鼓掌,他们的掌声热烈;宾客们在注视,他们的目光真诚。大家聚集酒店为他们新婚庆贺,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尽兴呢?柳星本想拒绝,洪卫对她悄悄耳语。豺哥搬了两张方凳,洪卫和柳星哆哆嗦嗦站上去,每人端了一小杯酒,互相挽着右臂,在众人欢呼声中喝下去。 宾客们蠢蠢欲动,表演节目丰富多彩。在众人起哄声中,裴鹏与方静联袂演唱《糊涂的爱》,声情并茂,只是略显紧张和羞涩。洪卫感叹岁月的魔幻,岁月可以催人衰老,也可以使人成熟。裴鹏身穿白色t恤,显得精神十足,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老练。方静穿一套红色连衣裙,虽然稚气未脱,却美艳动人。他们配合默契,相得益彰,洪卫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撮合他们的念头。薛青作为电视明星,少不得讲话唱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疲态毕现。她的出场带动了气氛,大家前赴后继上去演唱。豺哥吼着公鸭般嗓子高唱《红高粱》,只是调子找不到轨道,引得哄堂大笑。 掌声如潮中,迎来婚礼的高潮。洪父和张姨被请上主席台,传统的闹公公大戏即将上演,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和喜悦。全彪递给洪父一张大红纸,高声宣布:“喜公公热情飞扬,娶了儿媳快乐充满胸膛,坚决要求加入野川扒灰协会,下面请他宣读入会申请!” 台下骚动,笑声如浪,餐厅门口挤满了服务员,都仰着红扑扑的脸,两眼放光。全彪为洪父举着麦克风,他展开红纸,声音洪亮: 入会申请书 敬爱的扒协领导: 本人大名洪志武,今年刚刚五十五;身强力壮能跳舞,多次申请未如愿;扒灰协会美名播,不能加入面如土;今天爱子娶媳妇,豪情万丈心窜鼠;媳入洞房公公喘,扬剑出鞘志向远。资格具备条件妥,扒协会员算上我!算——上——我! 此致 革命敬礼! 申请人:洪志武 一九九五年六月二十八日 豺哥立即上台宣读批复: 批复 鉴于洪志武先生荣升喜公公,本人多次书面申请,强烈要求加入扒协,态度诚恳,爱媳心切。经专家严格审查,一致认为洪志武先生身体合格,其他条件具备,决定自今日起吸收他为光荣的扒灰协会会员。 特此批复。 野川市扒灰协会 掌声如雷,目光如炬,宾客们的视线全集中到主席台。全彪宣布:“热烈祝贺洪志武先生入会成功!请洪志武先生与儿媳柳星互换纪念品。” 殷勤捧了两只精致小盒分别送给洪父和柳星,两人互换,大家好奇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眼珠仿佛要突出来。全彪接过柳星手上的盒子,打开盒盖,取出一只硕大夸张的毛笔,高高举起,众人会心大笑。全彪又接过洪父手上的盒子,轻轻打开,取出一根长长的红腰带,优雅地一扬:“各位亲朋好友,我宣布,洪志武先生刚刚加入扒协,送给儿媳妇的第一个礼物是一支毛茸茸的毛笔,弥足珍贵,他希望用这支毛笔与儿媳共同书写洪家的未来!新娘柳星小姐送给公公的礼物是一根鲜红的腰带,更是价值连城!她向公公表明了愿意牺牲一切的孝心,向外人表达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信心和决心……” “哈哈哈……”炸开的笑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咚咚锵,咚咚锵……”锣鼓喧天,脚步嘈杂。豺哥和殷勤抓着一套道具奔过来,几名亲戚冲上前,三下五除二给洪父化了妆:戴上金翎官帽,穿上鲜艳绸袍,脸上抹了彩油。又为张姨戴了只纸制大“墨镜”,一只框糊上黑纸,一只框空缺,意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家四口排成整齐队伍在大厅游行,每人高举一只宽大的牌子,每只牌子上书两个大字。洪卫居首,高举“肃静”;张姨其次,高举“回避”;柳星第三,高举“开放”;洪父垫后,高举“搞活”。 “哐!”豺哥跟着队伍,敲一下锣,扯开破嗓高声喊叫:“平安无事喽——” 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宾客哪见过这么有趣的婚礼?他们仿佛在看小品,小品是在电视上,演员遥不可及。这次却在身边,演员伸手可及,且相互熟悉,倍感亲切。洪卫想不到自己的婚礼居然变成了一场文艺演出,虽然思想性和艺术性与春节联欢晚会相距甚远,却雅俗共赏,妙趣横生,体现了大众性、民族性、娱乐性。洪卫脸上隐隐发烧,不习惯自己的言行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但他又感到无比的自豪,因为婚礼越热闹越说明新郎家人气血旺,这是弟兄们在捧他的场。 洪卫害羞地行走在队伍前面,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大家鼓掌评头论足,笑逐颜开。 小朋友们跟着队伍追逐起哄,豺哥女儿小娅拉着洪卫衣服不丢手:“洪叔叔,告诉我,什么是扒灰?” 洪卫一怔,挥挥手:“小娅,一边玩去,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 小娅不依不饶,倔强地拽住他:“洪叔叔,就准你们大人扒灰,却不准我们小朋友知道扒灰,这不公平!告诉我,什么是扒灰,我也要扒灰!” 童语无忌,惹来一片哄堂大笑。豺哥板着脸趋步上前,递了道具给殷勤,左手拎起女儿,右手在她的屁股上“啪啪”两巴掌:“叫你问,叫你说!” 小娅“呜呜”哭起来,手舞足蹈地挣扎。薛青一把抱过小娅,怒视豺哥:“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不懂就问是小孩的天性,应该鼓励才对,怎么能随意扼杀他们的求知欲?扒灰这个问题太深奥,别说她不懂,我也一窍不通呢。快告诉我,什么是扒灰?怎么这么神秘!” 众人语塞,面面相觑。薛青缠着洪卫打破砂锅问到底,洪卫只好含混地解释几句,一会儿,薛青的脸便成了番茄。原来,过去锡匠铺有一名学徒,每次收工都偷偷扒点锡灰回家,积少成多卖点钱,终于被师傅发现,所以扒灰本意就是占便宜。而在野川广阔农村,农民喜欢支灶烧秸秆做饭,每隔一段时间,农民就要用扒灰棍掏空满满的灶洞,扒灰又暗喻男女关系。综合两层含义,扒灰慢慢发展为专指公公占儿媳妇便宜。 说笑间,洪父走上台庄严宣布:“你扒灰,他扒灰,就是我不会!从今天开始,柳星就是我的女儿,畜生才干那扒灰的事!” 热烈的掌声铺天盖地,大家早笑痛了肚子,全然忘却了桌上佳肴。城南中学三名临近产期的女教师,手搀手挺着大肚子,像三只大熊猫,合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吸引了大家的眼球,又掀起一个小高潮。 “这正是:笑声掌声欢呼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顺心。”全彪感慨万千,抑扬顿挫朗诵起自己为婚礼精心准备的诗歌《祝福》: 二十七年前 洪志武先生点燃了洪卫生命的火炬 见证了爱子人生 第一次啼哭 第一次倾诉 二十七年后 依然是洪志武先生全程策划和参与 才有了 今天的相聚 今天的延续 今天 洪卫将要点燃生命的圣火 满心欢喜充满梦想 接过父亲手中的枪 薪火相传满载希望 一个半月 他们相遇相识相知相恋相爱相融 如影随形又小心翼翼 因为他们深知 百名同行在暗暗羡慕 两千学子在悄悄关注 更有父亲一双严肃而深情的眼睛 在默默巡视 一丝一毫的进步 都让他欢欣鼓舞 多数的时候 他们并不相遇 约会时轻轻拉手 视线交叉 便是火车交汇 含情脉脉 激情隆隆 他们的结合 是中学和小学的有机接轨 是语文和历史的亲密交流 是智慧和美丽的水乳交融 是阳刚和温柔的深入浅出 爱是全心全意地付出 爱是奋不顾身地投入 相爱让勇士变成懦夫 相爱让羊羔变成猛虎 相爱让人从清醒变得糊涂 相爱让距离从正数变成负数 与一个好女孩结合 是栖息徜徉在宁静港湾的无比幸福 与一个好男人结合 是内心深处无以言表的巨大满足 有人说 遇上一个人要用一分钟的时间 喜欢一个人要用一小时的时间 爱上一个人要用一天的时间 创造一个人要用一晚的时间 幸福一个人要用一生的时间 新郎新娘会用真挚的爱 呵护他们全部的时间 有些人用嘴巴去爱 用嘴巴去感知爱的蜜度 有些人用身体去爱 用身体去感知爱的深度 有些人用心灵去爱 用心灵去感知爱的广度 而我们的洪卫老师 勇敢地使用了以上的全部 今天 我们在这里庆祝 一桩美满的婚姻 重要的不是它盛大的开幕 让人久久回味的 应该是它 坚持的长度和内容的深度 这只是开始 不是结尾 这只是序幕 不是高潮 让我们用掌声 向我们的新郎新娘 奉献上我们所有的嫉妒和祝福 向我们尊敬的扒灰公公 道一声辛苦 您的儿媳决不会把这份心意辜负 明天 新的希望将要喷薄而出 喜宴结束,《难忘今宵》的曲子在大厅经久不息,洪卫和柳星到大门口欢送客人,宾客依依不舍,回头张望。全彪浑厚的声音在大厅回荡: 春宵一刻值千金, 各自珍惜留其心。 今日有缘喜相逢, 难忘今宵一片情。 第五十五章 野川出了件大事,惊天动地,震动省公安厅。八月的某天夜晚,市棉织厂厂长值班,遭人杀害,右手断了三根手指,头顶被戳成血窟窿,现场血流如注,惨不忍睹。厂长军人出身,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为人豪爽正直,深得职工爱戴。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从连长变成厂长,他身先士卒,爱厂如家。市领导高度重视此案,公安局长亲自挂帅,限期破案。经过案情分析,大家一致推论:厂长值班偶遇歹徒盗窃,为保卫集体利益,与歹徒英勇搏斗,壮烈牺牲。厂长身材魁伟,身强力壮,肯定是多人作案。群众议论纷纷,深表敬佩和同情,家属强烈要求为他申报烈士称号。于一建和广大同事寻证据,觅线索,发动群众,认真排查,寻找蛛丝马迹。薛青率领新闻部同仁日夜奋战,亲临现场第一线报道,推波助澜。厂长遗体停放在一中一个教室里,群众简单布置了灵堂,自发送来花圈,瞻仰他的遗容。这起恶性案件引起社会强烈反响,舆论呼吁尽快破案,公安干警压力很大。家属要求申报烈士的愿望落空,案件不破,性质未定,什么要求都不能实现。洪卫也自发去看了厂长,哀乐低鸣,鲜花锦簇,馥芳流溢,厂长健壮的身体覆盖着被单,脸色安详,虽然双目紧闭,眉宇间仍显露威武英气。哀悼的人群换了一批又一批,大家的脸上充满尊敬,寄托无限哀思。妻子、子女、亲眷跪着哭着喊着,人们的泪水情不自禁滑落。 全市人民极其关注这起案件,案件却毫无进展。洪卫质询于一建,于一建却心力憔悴:“这伙作案者经验丰富,手法老到,现场居然没留下任何诸如指纹、脚印等有价值的线索,疑似惯犯。” 此案错综复杂,成为无头案。薛青倒是斗志旺盛,只是破不了案,再高的工作热情也是白搭。这些天野川新闻收视率确实上升,但案件没有进展,她有些闷闷不乐。 由于工作性质不同,洪卫的情绪受案件影响没有于一建、薛青大,忧伤被时间的流水渐渐稀释。小时候,洪卫常常随值班的父亲睡在厂里,厂里独特的气息就是机器隆隆,他耳闻嘈杂难以入梦,父亲却鼻鼾如雷,美梦香甜。洪卫非常奇怪,疑惑不解,现在大知大觉,大彻大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存的过程就是适应的过程。洪卫喜欢学校的气息,喜欢教室里学生琅琅的读书声,喜欢球场上同学敏捷的英姿,喜欢办公室内教师伏案疾书的背影,喜欢上课时学校的恬静,喜欢课间校园的喧嚣……殷校长见了洪卫仍然客客气气,只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殷校长不明就里,徒增误会,洪卫却多了分真相大白又不便解释的烦恼。 殷勤被提拔为教导处副主任,洪卫多多少少有些失落。结婚了,结婚意味着成人,他由男孩变成男人。成人宣誓不过是口头上的承诺,结婚才是真正意义的成人。成人的最大标志就是责任感:家庭责任感,工作责任感,社会责任感。洪卫严格要求自己,工作刻苦,不希望送礼事件成为事业的阴影。树大招风,城南中学理科补习班受到《江苏日报》点名批评,被迫停办。以后,学校要靠应届生去肉搏,生存压力陡增,因为一中把野川最好生源都占为己有。洪卫在其位谋其责,每组织一次活动都尽善尽美,绝不敷衍了事。国庆节,结合迎香港回归新闻热点,市委宣传部在全市开展板报设计大奖赛活动。洪卫分析,绝大多数单位肯定采用电脑设计的方式,效果固然不错,却千篇一律,毫无特色。他决定独辟蹊径,物尽其才,人尽其用,他手上还有莫老师这张王牌。洪卫迅速向他求助,莫老师一口应允。两人认真讨论,巧妙构思,立即请木匠按上级要求打制新黑板,手工上色上调,又精心组织稿件,紧扣主题,回顾历史,展望未来。莫老师妙笔生花,精描细绘,每一个字都打造成艺术作品,插图别具一格。整整半个月,两人呕心沥血,一幅主题为“迎香港回归,庆祖国昌盛”的板报制作完成,画面精美,格调高雅。洪卫如期把板报送至市委党校,一百多块板报整齐排放,五彩缤纷,精彩纷呈。十一月底,主题板报竞赛评选揭晓,全市一百二十家单位报送参赛板报,城南中学荣获冠军。 柳星升任六年级班主任,埋头工作,一丝不苟。洪卫安于现状,知足常乐,配合柳星采取了避孕措施。 绿柳舒眉辞旧岁,红桃开口贺新年。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两个春节匆匆而逝,洪卫焦灼地等待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生命,终于如愿以偿。柳星腹肚明显凸出,行动迟缓,脸上充满温暖,像平静的水面照耀一缕和煦的阳光。 洪父抱孙心切,乐不可支,每天都叫张姨到市场买些营养丰富的荤素。只是柳星没有妊娠反应,据说母亲怀她时同样如此,洪卫不知道她的预产期,只能疼爱地一遍遍抚摸她滚圆的肚子,痒得她身子扭曲如蚯蚓,“咯咯”大笑。他到新华书店购买了大量养儿育女的书籍,恶补为父之道。他又购买钙片、水果及各种营养品,恶补柳星的身子。她不喜欢腥荤,偏爱水果:西瓜、苹果、梨子、桃子、香蕉、橘子、菠萝……水果成了她的主食,吃得没了胃口。洪卫觉得生命是父母给的,但心情是自己给的,应该珍惜父母赐予的生命,给自己一个愉快的心情。洪卫焦急万分,强迫柳星吃饭吃肉,重点是喝汤:鸡汤、鱼汤、骨头汤……柳星肚儿如结实的皮球,洪卫精心呵护,一股浓浓的父爱从胸膛冉冉升起,荡气回肠。生命之伟大表现在可以孕育新的生命!洪卫渴望新的生命,渴望流淌自己血液的新的生命,新的生命拥有一个令人热血沸腾的名字:儿子或女儿! 洪卫一下班就回家,脑中全是未出生的孩子。不过他有些担心,自己清明节出生,别人灰飞烟灭中祭祀祖先,自己却庆祝生日,显得不伦不类。他不希望孩子也出生在这一天,但根据推算,却有这种可能。洪卫没陪柳星到医院检查,因为她吃得好玩得好心情好,没有任何不适,顺其自然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只是不知道孩子何时出生。洪卫作好打算,只要柳星有一点点不舒服,就带她到医院进行全方位检查。三月底,柳星健康快乐,没有丝毫反应。进入四月,群芳吐艳,桃李争春,柳星仍然没有动静。一日——二日——三日——四日,洪卫严密观察,一切风平浪静,他如释重负,长长叹口气,估计孩子的出生不会在清明节。 五日,菜花灿灿,野草青青。洪卫和父亲、妹妹去甸垛祭扫了母亲的墓,大家神色黯伤。洪家逐渐人丁兴旺,富裕发达,一家人却阴阳相隔。母亲埋在阴暗的泥土里,忍受寒冷和黑暗,享受不到人间天伦之乐,洪妍泪水滂沱。 回到家,一家人心情沉重,中饭没怎么吃。张姨猜晓大家的心事,便张罗一家人打麻将。父亲、张姨、洪妍、柳星四人围桌而坐。张姨边打牌边开着玩笑,一家人心情松弛,其乐融融。玩了四圈,柳星突然捂着肚子伏在桌上,疼痛难忍。大家丢下牌,嘘寒问暖,将她扶到床上休息。只一会,柳星便没事,洪卫换她,大家放心地继续打牌。他们打了一圈,柳星从床上翻身而起,积极要求参战。 “当心身子。”洪卫爱怜地回头瞟她一眼。 “没事。”柳星挤掉洪卫坐下来。 刚玩几牌,柳星突然捂着肚子呻吟。 “不好,怕是要生了。”张姨经验十足, 猛然推了牌,麻利地张罗起来。 洪卫扶柳星下楼,洪妍到大路上拦了辆的士。众人挤上车直奔人民医院,下车扶柳星径直进了妇产科。值班医生正好是洪卫中学女同学,她让护士把柳星推进产房认真检查了一番,确认即将分娩。因为产房没其他人,同学通情达理放洪卫进去陪柳星。张姨拎了大包小包东西紧随其后赶过来。 柳星躺在产床上,洪卫坐在床沿。她抓住他的手气喘吁吁:“你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不论儿子还是女儿,我都喜欢。生个女儿实惠,我们想啥吃啥。生个儿子图个名,以后只能有啥吃啥了。”洪卫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知道,生养孩子的女人是脆弱的,他希望自己把镇定和温暖传给柳星。 时间“滴滴答答”静静流逝,洪卫内心波涛汹涌,柳星右手紧紧握着他的手。她解了裤子斜躺在产床上,大汗淋淋,全身湿漉,不断地呻吟。洪卫抬腕紧张地看表,还有两小时就是六日,他故作镇静,满脸微笑,手掌有力一握:“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再坚持一会,孩子的生日就不是鬼节!” 张姨善解人意地换了洪卫,他抬臂挥汗,焦灼不安地踱出产房。岳父岳母坐在外面,他打了招呼,到医院门口吹凉风。儿子——女儿,女儿——儿子,他脑乱如麻,隐隐担心,在想象中构思即将出生孩子的形象……洪卫控制住情绪波动,走进医院,低头进产房。正对产房门的床上,一个女人脱光了下身叉着大腿,痛苦呻吟,洪卫的目光完全射向了她赤裸的下身。他突然一怔,立刻感觉到她不是柳星,她雪白的肢体一览无遗……该死,男性不能进产房的,他羞红了脸退出去,转身与护士迎面相撞,窘迫地低下头。 洪卫坐卧不安,手表的“滴答”声沉重地撞击心扉。同学一脸严峻地喊他,他的心本能一抖,木然起身进值班室。同学唠唠叨叨在讲述,他大脑一片空白,一句没听清。她又怨恨地重复了一遍,他终于听出大概:婴儿胎体过大,不能顺产,必须钳产,可能会给婴儿带来严重后果:毁容啊,甚至窒息而亡……洪卫听得毛骨悚然,犹豫一会,便抓起笔哆哆嗦嗦在承诺单上签上姓名。钳产会带来麻烦,但不钳产孩子不能出生只怕更麻烦,签字其实是必然选择。同学进了产房,洪卫虚弱地坐下来,岳父问话也没听到。 洪卫听到了柳星撕心裂肺的惨叫,他的身体仿佛也撕碎了,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哀号如强劲台风,震动他的耳膜。女性是伟大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女性的伟大首先表现在她们用自身的疼痛为世界换来了生命的繁衍。瓜熟蒂落,婴儿的啼哭清脆响亮,像黎明的雄鸡引吭高歌,洪卫跳起来,握紧拳,牙帮紧鼓。 洪妍跑出来,拽住洪卫的手,喜形于色:“哥,一切顺利。男孩,是男孩!” “儿子?是儿子!真的是儿子!!”洪卫甩掉妹妹的手,振臂高呼,“我有儿子了,我做爸爸啦!” 他激动不已,低头看表:二十三点半。将门出虎子,狗门出犬子,鬼门出鬼子啊。这个小坏蛋,终于还是赶上与自己同一天生日!洪卫紧紧握了握岳父的手,虽然生儿生女都一样,但真的生了儿子,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狂喜,毕竟,自己是传统的中国男人,传宗接代思想根深蒂固。洪卫手舞足蹈,脑中全是金色,仿佛礼花燃放,流光溢彩,光华四射。 洪卫终于看见儿子,一把抱过来,脸贴上他粉嘟嘟的小脸,一股柔柔的情愫迅速包裹了他。儿子,我最最亲爱的骨肉,洪家的血脉要靠你传承!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包裹中的儿子,儿子一惊,咧开小嘴“哇哇”大哭。洪卫幸福地眯缝双眼,细缝射出热烈的光芒。儿子双眼紧闭,脸蛋黝黑狭长,大概是钳子夹长的。他有些失望,儿子有些丑,但接过医生的体检单,他看到儿子的体重是四千五百克,整整九斤!洪卫得意地笑了,真是个胖小子呢。丑就丑吧,儿不嫌母丑,父不嫌子丑,只要是自己的骨肉,都是生命的结晶,一切缺点皆可包容。洪卫迅速为柳星办理了住院手续。 第二天上午,柳星脸色惨白,全身乏力,昨天生产时流血过多。洪卫焦急地喊医生,她们把柳星就近扶到一张钢丝床上,脱了她的内裤仔细检查。柳星雪白的下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洪卫欲言又止。见她们忙忙碌碌,并无任何异常表情,他便忍下来,也许她们见怪不怪,这样对待病人早就习以为常。一个男人站在病房门口,踮脚伸颈,眼睛直勾勾看柳星,目不转睛。 “没见过女人吗!”洪卫突然大发雷霆。 男人一缩脖,移开目光,侧身进病房。柳星需要输血,洪卫交了二百元,到血库领了一袋新鲜血液,护士给柳星输进去,她的脸色终于红润起来。 妻子转危为安,儿子又闹腾起来,整日啼哭。医生检查认为是缺钙,从出生第二天起,小家伙就可怜地打起吊针。连续一周,儿子的额头、手、脚被刺得密密麻麻,全身找不到一处完好无损的青筋能够扎针,洪卫心疼得想掉泪。柳星没奶水,洪卫便到商场买奶粉,只买三鹿这样的名牌,不敢亏待儿子。儿子饭量惊人,吸着奶嘴不肯丢,如饿鬼投胎,一袋奶粉只够两天。洪卫每天奔波,学校——医院,医院——学校,两点一线,家都成了省略号,思绪全被儿子缠绕。只是在病房,年轻的母亲们旁若无人掏出饱满的乳房喂奶,让他有些不适。张姨是个勤快而细心的人,她承担起照料柳星母子的重任。晚上,洪卫睡到柳星床上,张姨体谅洪卫辛劳,在床边摊席为铺,夜里起床给孩子端屎端尿,喂奶粉,服侍柳星。白天,张姨还要洗衣服洗尿布烧饭烧菜,胖胖的脸上充满快乐,双眼眯缝,像憨态可掬的弥勒佛。她似乎与生俱来就是操劳的命,一刻也闲不住,风风火火,如充满气的皮球,给洪家带来无限活力。 洪卫查字典,翻资料,寻古探今,想给儿子起一个响亮而寓意深刻的大名,却大失所望。浩瀚的中国文字千变万化,咬文嚼字,一时理不出头绪,摇头叹息。 “姓名不就是一个符号,何至于绞尽脑汁。”柳星不以为然。 “一个人一生就一个符号,虽说阿狗阿猫无所谓,可父母都是教师,儿子大名寒碜也丢我们的脸。”洪卫执著地苦思冥想。终于,他给儿子取名洪浩宇,望子成龙心切,祝他“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儿子属牛,又给他起了个小名溜溜,祝福儿子健康活泼。 柳星出院,亲戚、同事、朋友一个个到家里探望,把红包塞进溜溜兜中。薛青约了于一建夫妇又到洪家探望母子,她搂着孩子左亲右吻,爱不释手,眼光散发出母爱的光辉。 “别独霸江湖,让我们疼一疼可爱的小天使。”田菲菲伸出双手去抱。 薛青一扭头一转身,给了田菲菲一个后背:“要疼自家疼去!别贪得无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你是饥不择食啊。疼孩子就赶紧结婚,自己生一个,搂在怀里,想在心里,亲在嘴里,想怎么疼就怎么疼,多省心,也让我们做哥哥姐姐的了却心事。不能再东挑西拣了,将就将就,年龄不饶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年就结婚!”田菲菲口若悬河。 “薛青,连我家温柔的老婆都发火了,可见你是民愤极大!按 理,婚姻自由,父母都无权过问,何况我们这些朋友?但真正的朋友是肝胆相照,赤胆忠心的,不必套话假话大话。三十而立,必先立家,家是每个人生命的港湾,有了家,人生之舟才能起航,驶向成功的彼岸!” “人家是上阵父子兵,你们是上阵夫妻兵。听兄弟姐妹一席腑肺之言,我很感动。人心隔肚皮,朋友情最真。好,我答应你们,五一就结婚!”薛青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别五一,十一我们就满足。”洪卫撇撇嘴。 薛青正待张嘴,一股湿热的液体冲向她的腹部,溜溜尿尿了。 “妈呀!”薛青忘了手上是孩子,条件反射地甩出去。 洪卫眼明手快,趋步上前,在空中抱住儿子:“薛青,你嫉妒也不能心毒手辣,断我的根啊!” 众人大笑。薛青歉意地看着洪卫,连声说对不起。她低头看胸前衣服,湿漉一大片,温热的衣服贴着肚皮,冒着热气,一点也不舒服。薛青双手拎着衣服,与肚皮隔开,嘴里懊恼不已:“哎呀呀,哎呀呀,你个小东西……” “童尿金贵,童尿冲喜呢。”于一建笑了,“溜溜都对你不满了,谁让你至今仍孤家寡人。” “好,好,就结婚。”薛青抖动衣服,赌气一般。 谁也没把薛青的话放在心上,她却把五一节结婚的大红请柬送到洪卫手中。洪卫的目光如上了鱼的钓线,一会儿绷直,一会儿上下翻动:“你别赌气拿自己婚姻开玩笑。我们希望你早日结婚,但不是草率了事,要深思熟虑啊。” “这些年我耳闻目睹,也算看透想通了。婚姻追求的最高境界是心心相印,情投意合,双方相互呵护,相濡以沫,彼此成为对方生命的一部分,但可遇不可求。更多的则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换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一个效果,鞭炮一放,被窝一钻,没有激情,磕磕碰碰却平平稳稳过一辈子。至于同床异梦,针尖锋芒,甚至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情形不属我考虑范围。父母为我终身大事愁煞白发,他们居然有了老态龙钟的迹象,随便找个男朋友完成人生一个过程,了却父母多年夙愿吧。”薛青一脸沧桑。 洪卫便买了卤菜,让薛青喊男朋友过来,她却不愿意。 洪卫拿了几瓶啤酒。薛青手一挥:“换白酒,这是我单身生活中与你们最后一次喝酒,痛快点!” 洪卫拿了两瓶汾酒,开了一瓶,三人匀掉。田菲菲和嘟嘟坐下来,薛青抱着溜溜也坐下来,她端起酒杯:“钱钟书先生说,婚姻是围城。来,为我自投罗网,准备进围城与你们会师干杯。” 洪卫、于一建和薛青轮番敬酒。薛青夹了菜在嘴里咀嚼,然后俯下身,口对口喂到溜溜嘴里,小家伙欢笑着,慢慢嚼。 “阿姨,不卫生。”嘟嘟指着薛青说。 “嘟嘟,古怪精灵的,让阿姨惯惯。”薛青抱过嘟嘟,放到自己的腿上,“人家溜溜开心呢,与一个漂亮的阿姨亲吻,多么惬意幸福啊!” 薛青伸出一只手拍拍溜溜的脸颊,他欢笑着拍着双手,直向薛青扑过来。 “是个小色鬼啊。”柳星哭笑不得。 “是阿姨勾引小弟弟的。”嘟嘟挣脱薛青的怀抱站到地上,指着薛青气鼓鼓向众人告状。 众人喷饭。薛青抱着溜溜哭笑不得,柳星接过儿子。 “用词不准确,人小鬼大。”薛青突然恶作剧,起身转到嘟嘟身后,一把掀起她的裙子,露出粉色内裤,故作惊讶地说,“噢,里面还有短裤啊。” 嘟嘟立即回转头也要掀薛青的裙子,薛青大惊失色,捂住裙,吓得直跑。 “阿姨赖皮,阿姨赖皮。”嘟嘟在后面直追。大家笑倒一片。 “嘟嘟,别闹。”田菲菲笑出了眼泪,站起来抓住她,“你是小孩,掀一下裙不要紧,阿姨是大人,不能掀的。” “不行,大人小孩也要公平。她是女的,我也是女的,她掀我的裙,我也要掀她的裙。”嘟嘟跳着蹦着,不依不饶。 “嘟嘟,阿姨错了,下次再不敢。”薛青躲在墙角哀求,“这样好不好,阿姨陪你进房间让你掀,这儿还有几个男的呢。” “不行,不行,你掀我裙时他们也在,我要公平,就在这儿掀!”嘟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手一抹,糊了一脸。 “阿姨不好,阿姨认错,阿姨投降,阿姨给你钱买东西吃。”薛青喊田菲菲,“把我的包给我,我拿钱给嘟嘟……” “谁要你的臭钱!你以为有钱就了不起啊?我只要尊严不要钱!”嘟嘟哭闹着,拼死挣扎,想奔薛青,大家笑得直不起腰。 “变种!”洪卫看看田菲菲,怪异地眨眼。 田菲菲抱着嘟嘟千哄万哄,急得满头大汗,嘟嘟并不理睬。 “闹什么闹?反了你了,不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不行!”于一建跨出方凳,左手拎起嘟嘟,右手“噼噼啪啪”对准她的小屁股一顿猛扇。嘟嘟哭声骤然抬高,怒视薛青,胸脯剧烈起伏。 “喝酒,喝酒。”柳星招呼大家。张姨抱着溜溜,搀着嘟嘟进房间。 “妈呀,结什么婚?生个这样的小犟头没法过了。”薛青忧心忡忡坐下来。 “薛青,介绍一下你的男朋友,好歹让我们有个底啊。”田菲菲忍不住打听。 “没啥介绍的,他在市政府上班,他爸和我爸是老同事,家境优越,新房早就装潢好,说是筑巢引凤。我一直未同意,觉得他是干部子弟,整日注重穿着打扮。现在想想,婚姻就是一座通向人生终点的桥,外貌、地位、财产、权势就是桥边的景色,大家争先恐后寻找两旁景色宜人的桥,其实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婚姻不过是个过程,并非目的。每个人都不只属于自己,生命是父母给的,父母之命自有道理,就做一回孝顺女吧,他的父亲也算是政界要人,我就算高攀吧。” “政界要人?谁啊?”洪卫好奇地问。 “武锋。”薛青淡淡地吐出名字。 众人皆吃一惊,武锋可是市委副书记,如日中天,位列市委书记、市长之后,名副其实的三把手啊。 “凤攀高枝,可喜可贺。”于一建敬酒,“人生无常,我常常想起表哥杨乾和那位厂长。生活中,他们都是好人,在妻子眼里都是好丈夫,在子女眼里都是好父亲,在同事邻居眼里都是助人为乐的善人,却突然祸至天降,不明不白丢失了生命,最终连荣誉称号都没落下一个。” “是啊,还有袁元和章燕。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好死不如赖活,伟大的死不如平凡的生。让我们珍惜生命,珍惜今天,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洪卫一脸严肃。 “什么生啊死啊,太深奥,过好平平常常每一天。”田菲菲举起杯,“来,为我们今天的幸福干杯!为薛青的幸福干杯!” “干杯!”酒杯锵然相撞,众人仰脖一饮而尽。 五一节,山欢水笑风光好,人寿年丰喜事多;千山齐唱迎春曲,万水同吟幸福歌。薛青的结婚典礼在“一代公主”举行,气势宏伟,盛况空前。政界要人,文化名家,儒商巨贾,满目扫视,名流荟萃,群星闪烁。薛青雍容华贵,仪态万方,魅力四射,风头尽显。 第五十六章 四海皆春春不老,九州同乐乐无穷。薛青新房窗口的大红双喜依然鲜艳,大门对联依然醒目:“勤劳门第春光好,和睦人家幸福多。”中国人民迎来举世瞩目的大事:香港回归。龙腾虎跃,龙凤呈祥,全国人民喜气洋洋,欢欣鼓舞,庆祝香港回归活动丰富多彩。洪卫组织学生进行“迎香港回归”千人签字活动,五十米雪白巨幅绸缎摊放在学校操场上,大家一窝蜂拥上去蹲在地上,场面壮观。只半天,锦缎上红色标语周围密密麻麻写满全校师生签名,近看签名龙飞凤舞,远看如黑色蝴蝶。洪卫感动于师生的热情,感慨于百年沧桑,感想于香港独特的历史。他对这段历史烂熟于心,当年高考,历史试卷曾有一条问答题:香港如何被英国逐步占领?洪卫胸有成竹,条理分明,思路清晰。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第一次鸦片战争,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香港岛成为英国囊中之物;十九世纪五十年代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又与清政府签订《北京条约》,九龙惨遭瓜分;一八九八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昭示英国政府勃勃野心,强行租借“新界”。香港如一片桑叶,英国政府张开铜牙铁嘴,贪得无厌,左啃右嚼,“嘎嘎”蚕食……物换星移,星移斗转,岁月的流水冲刷历史的旧痕,香港回归指日可待:十天,九天,八天,七天……香港弹丸之地,成为敞亮的窗口,汇聚全世界目光,展示中国经济欣欣向荣,展示中国政治蒸蒸日上,展示中国国策高瞻远瞩,展示“一国两制”的构想成千秋万代的绝唱,韬光养晦,雄才伟略,高明政治家为之深深震撼。 六月三十日,中国军队进驻香港,回归的程序有条不紊。下晚自习,洪卫、殷勤、全彪、丁得平团聚宿舍,摆了酒菜,目不转睛围住电视。柔和的灯光下,大家满面春风,把酒言欢,怀着浓厚兴趣翘首以盼那激动人心的交接仪式。洪卫心情松弛,因为这次转播与上次申办奥运悲喜两重天,根本不用担心香港能不能交接,关键是如何交接。交接就是物归原主,这个“物”可不是一般的物,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东方明珠。归还的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个国家巍然不可侵犯的尊严!二十三时四十二分,交接仪式正式开始,香港会议展览中心灯火辉煌,欢声雷动。首先是仪仗队入场,队员们雄赳赳,气昂昂,动作刚劲,步伐整齐,激昂的礼号振聋发聩。中英双方代表登上主席台主礼台,中方代表是国家主席江泽民、国务院总理李鹏和香港特别行政区首任长官董建华等一行,英方代表是查尔斯王子、首相布莱尔、离任港督彭定康等一行。查尔斯王子讲完话,全体起立,所有来宾双手下垂,神情肃穆,微微翘首观望旗杆,英国国歌的旋律在大厅回荡,“米字旗”徐徐降落。七月一日零时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雄壮奏响,鲜艳的五星红旗和香港紫荆花区旗冉冉升起。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是中国人民刻骨铭心的时刻,这是永载历史史册的时刻,多少人泪雨纷飞……中国政府恢复对香港行使主权,历史定格在这一瞬间!电视机内,电视机外,掌声雷动,呼声震天。 “记住今天,一个不能忘却的日子!”丁得平的双手拍得通红,右拳紧握,膀臂上的肌肉如一块块坚硬的烙铁。 “这是中华民族的自豪!”全彪脱了t恤,在空中飞舞。 “嗷嗷,嗷嗷……”殷勤仰面高吼。宿舍里成了动物世界,大家赤裸上身,只穿了三角短裤,犬吠狼嚎。画面中,江泽民主席讲话,语气坚定,话锋有力,回顾过去,憧憬未来,对香港前途充满信心。洪卫被热烈气氛感染,双目潮湿。 “香港回归,大局已定,喝酒。”丁得平突然“啪”地关了电视,心事重重坐下来,举杯独饮。 “咦,丁得平,今天普天同庆,到处是美酒佳肴,欢声笑语,你怎么一反常态,与平时判若两人?刚才倒没注意你的表情。”全彪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啊。” “美酒照喝,心思照想。”洪卫抓过酒瓶给他斟酒,“你是高三班主任,高考迫在眉睫,箭在弦上,情绪千万不能波动,军心靠你稳定呢。” “高考大局已定,学生的学习成绩不会再有质的飞跃,这几天对他们主要做心理辅导。丁得平,怕是想婆娘了吧?我们四兄弟就你光棍一个,别憋出病来,尽快找个对象入洞房。不过,为兄警告你,‘马路天使’碰不得,万一弄出梅毒、淋病什么的可就后悔莫及!”殷勤突然凑到他耳边,降低语调,“对你们青年人我总不放心,还是未雨绸缪教你一招:如果对方有斑痕或有异味,即使她是仙女下凡,也要拒而远之。切记切记,好自为之。” “去去去。”丁得平满脸通红,埋头吃菜。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对人家童男子能这样引导?”全彪瞪目怒视,不无挖苦,“实践出真知,怕是你‘中标’多了,倒中出个‘专家’。” “绝对是污蔑。老婆学医,我是近水楼台,博读家里的医学书籍。加上男人对这方面特有的好奇心驱使,我只不过稍稍钻研了一下,属自学成才吧。”殷勤大言不惭,为自己辩护。 “正经人家,别学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洪卫拍拍丁得平的肩,“兄弟,羡慕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结婚后最后悔的是,看到满眼的美女却不敢痴心妄想。哎,我们野川水乡条件得天独厚,汪汪水泽滋润得女孩天生丽质,自然纯真,野川出美女天下闻名。以前我觉得野川美女徒有外表,驼背塌胸,缺少一种精神,像不会包装的 瓷娃娃。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家乡女孩眼界开阔,注重衣着打扮,更注重内秀外慧,气质高雅,美艳亮丽,不次于上海、南京女孩呢。我们四兄弟就剩你一人有权选择,好好珍惜,别挑花了眼哦。” “就因为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眼睛都长到头顶!我哪是选老婆,分明是选老母。”丁得平牢骚满腹,“妈妈的,香港都能回归,老婆还能找不着?实在不行,就从学生中选一个算了,物美价廉。” “你色胆包天,居然打起学生主意,有损教师职业道德,罚酒!” 吵吵囔囔中,他们喝到东方泛白,雄鸡高鸣…… 暑假,同事大多在家休息,洪卫却每天上班。城南中学并没放假,除繁杂的招生工作外,学校还组织了高三补课,以应付目前激烈的竞争。上班,下班,学校,家庭,一切按部就班。溜溜丢给父亲和张姨照管,柳星倒是不问,安闲地享受法定假日。 一天下午,洪卫下班回家,进屋闻到一股酸臭味。他嗅嗅鼻子,看见一个少年坐在桌边吃饭,一旁摆放着脏兮兮书包。少年瘦削的脸庞脏污不堪,黑色衬衫上有个大洞,像打开的一扇窗户,露着黑色后背。黄色长裤泛黑,卷着裤角,脚上耷拉一双黑不溜秋的拖鞋。张姨端坐桌旁,慈爱地瞅着少年,目光如水,泛着莹莹波光。一碗饭很快被他一扫而空,张姨伸手取过碗,起身又盛满。少年也不吃菜,埋头扒着碗沿,风卷残云。他连吃四碗,打着饱嗝,眨着嘴巴,伸了懒腰起立,扫视全屋,恭恭敬敬向张姨深鞠一躬,喉咙发出脆弱的声音:“谢谢。”便背上书包,扭头下楼,泛白的黄书包在腰间甩来甩去。张姨犹豫一会,追上去:“喂,等等……” “怎么回事?”洪卫疑狐地问父亲。 “讨饭的,你张姨想做善人呢。天下穷人帮得完吗?”父亲苦笑,抱起溜溜高高举起,“我有时间疼孙子呢,溜溜,叫爷爷。” 溜溜在空中咧开嘴,手舞足蹈。爷爷也咧开嘴,转着圈,尽情玩耍,突然一个趔趄,身子斜斜倒下去。跌倒的一刹那,他顽强地举着孙子,用自己的身体托住溜溜。洪卫和柳星大吃一惊,惊叫着冲上去,祖孙俩已跌倒在地。溜溜伏在爷爷柔软的胸脯上愣了愣,撑起身,拍着巴掌,击打爷爷的脸欢笑。柳星脸色骤变,一把抱起儿子,香吻如雨:“乖乖,宝宝不怕!乖,乖……” 洪卫扶起父亲,心急如焚:“爸,你没事吧?” 父亲慢慢站起来,揉搓大腿:“别大惊小怪,有孙子做精神支柱,跌不坏。” 他们松口气。 张姨回来,给洪妍打了电话。洪妍回家,张姨从厨房端出热腾腾的菜,一家人热热闹闹围成一桌。她盛了饭给柳星和洪妍,自己也盛一碗,抱了溜溜坐在腿上喂。洪卫取了两只小酒杯倒满,陪父亲慢慢喝酒,父亲清瘦而苍白的脸上渐渐红润。 “爸,养儿才知父娘恩。这么多年你当爹做妈,任劳任怨,辛辛苦苦把我们拉扯大,我敬你一杯!”洪卫毕恭毕敬站起来,双手举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他的脑中突然闪现毕业前在南京偶遇的养鹅老伯。八年转瞬即逝,老伯该白发苍髯,老态龙钟了,五个儿子是否幡然醒悟,知恩图报,将老两口接回家安享晚年,让他们老有所乐,老有所终? “不要讲不开心的事,现在的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知足常乐吧。当年我在野川化工厂工作,那可是全县最大的企业,职工有两千多人,上班下班真的是浩浩荡荡呢。每次走到厂门口,自豪感就像熊熊燃烧的大火充满我的胸膛。金饭碗银饭碗,不如手里的铁饭碗。那时的国营单位就是铁饭碗,砸不坏,摔不烂,月月拿工资,人人容光焕发。七十年代末,我厂产品供不应求,甚至漂洋过海,远销国外。野川化工厂被评为‘全国十佳小型化工企业’,成为同行业中一面飘扬的旗帜,成为一艘为全县输送财政收入的航空母舰。取经求宝的同行从全国四面八方涌来,络绎不绝,几乎踏翻厂区,严重影响了正常生产。厂长被迫抽调精兵强将,成立接待办公室,穷于应付,忙得焦头烂额。后来又抽调业务骨干,分赴大江南北,传经送宝,减缓了接待压力。厂长声名鹊起,一路官运亨通,仕途发迹,飙升邻县县委书记。世事难预料,怪事年年有,厂长一升迁,化工厂便一蹶不振,江河日下。新官上任,坐吃山空,大肆挥霍。又赶上计划经济转为市场经济,产品供过于求。那时我们厂的境况惨啊,整袋整袋尿素堆积如山,厂门口公路边全是尿素,绵延数百米,同事打趣说像坚固的古代城墙,阻挡了现代市场。我倒觉得像一座座阴森森的碉堡,厂门口成了丢盔弃甲的战场。工厂倒闭成为必然,上至领导下至职工全军覆没,难逃下岗命运。你豺哥那时年轻气盛,拿把杀猪刀冲进厂长办公室,脸色涨红如猪肝,咆哮如雷,直奔厂长。厂长风度尽失,面如死灰,身体如筛,瘫坐在地,裤裆冒出热气腾腾的尿臊味。豺哥被同事拦截,屠刀被夺,他像一只凶猛的狮子,以指为剑,痛斥厂长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丑行,用通俗的语言把厂长家祖宗八代女性亲眷全侮辱个遍。最后,终于如愿把厂长皮夹克撕破了——让他退皮(赔)哩。” “爸,好玩,接着讲。”洪妍饶有兴趣。 “爸,你们下岗时有什么真实感受?”洪卫追问。 “窝火啊,恨不得放把火把厂子烧光!国营企业怎么说倒闭就倒闭呢,天打雷劈啊,大家想不通。豺哥和几个 小青工买了一只大花圈挂在工厂大门上,两千人把厂门围得水泄不通,几百号人或蹲或站痛哭流涕,有的职工哭得死去活来,恨不能把厂子哭得死而复活。县委书记、县长亲临现场疏导,公安干警密切注视动向,严阵以待。唉,工厂倒闭,谁也想不通……”父亲喝着酒,忆苦思甜,“下岗让不少人生活变得更加艰辛。当年的行政科长年富力强,踌躇满志,现在在菜市场卖蔬菜呢。当年的副厂长靠后门爬上去,一无所长,现在蹬三轮,老婆也下岗,三个子女够他蹬断筋蹬断骨……不过话说回来,下岗也是机遇,下岗激发了人的潜能。狗急了跳墙,人急了扒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大浪淘沙,你豺哥要是不下岗,小富即安,做什么老板讨什么漂亮老婆开什么宝马!瞧他一呼百应,呼风唤雨的派头,他不是腿瘸,而是在抖啊。” 柳星“噗”地喷出饭,闪着亮晶晶的明眸。洪卫忍住笑:“豺哥可是商界奇才,他也吃了不少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你本事再大,不给你舞台也翻不了跟头,还是改革开放好啊,为大家提供了表演平台。再说,谁的生活尽是甜蜜?要学会苦中取乐。当年全厂两千多号人,我也算大名鼎鼎。当时厂里有三大酒鬼:‘大蚂蟥’——大黄,‘小蝌蚪’——小窦,还有‘一点红’——老洪,就是本人——你爸沾点酒鼻尖就红!那时苦啊,我们三人嗜酒如命,每天三顿,爸是借酒浇愁,早上也喝两杯。菜也简单,炒几颗蚕豆,滴点油,洒点盐,喝得昏天暗地。我们三人常常以酒会友,抓一把花生米,花一角钱买一碗猪脑便属奢侈,够我们三人喝一壶呢。大黄酒后与老丈人吵架,一怒之下上吊自杀,成了‘空军’;小窦酒后到河边喝水,一不小心扎下去,成了‘海军’;大家都劝我小心为妙,千万别成了‘陆军’。也巧,爸发生了车祸,戒酒几年,倒是因祸得福,躲过一劫。不过当年老同事‘老鹰’——老英前年冬天顶了我的位子,深夜酒气熏天回家上床,老婆气不过蹬了他一脚。第二天,老婆在床下发现了老英僵硬的尸体,当即昏死过去……‘老鹰’倒飞得快,抢在我前面成了‘陆军’,三位酒友终于凑成陆海空三军,一时成为笑谈。厂里老同事戏称这是‘第九(酒)纵队’,劝我早点去做总司令,爸坚决不干!少酒如良药,酗酒是毒品,大黄、小窦、老英驾酒成仙,却看不到今天的好日子,遗憾终生——是名副其实的终生啊!我们洪家苦尽甘来,爸不稀罕‘总司令’的虚职,决心接受教训,过几天实实在在的幸福日子——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儿孙绕膝,天伦之乐!” “爸绝处逢生,一定会老树开花,柳暗花明的。”洪妍感慨万千,“船到桥头自然直,人,要学会适应。在新生中学,向校长对我关爱有加,我心情愉快,工作劲头更足!” “人啊,几辈子活不到头,还是要向前看。看你们幸福的一家,儿子成龙,女儿成凤,当初老洪会想得到吗?”张姨羡慕地说。 “高考前夕,爸领我到野川名气最大的北门宋瞎子家算命。宋瞎子问了我的生辰八字,闭目掐指,念念有词,然后煞有介事地说:‘将来小姐一定吉星高照,金榜题名,是做先生的料。’大学毕业,我果然成为光荣的人民教师。爸觉得宋瞎子料事如神,满怀虔诚地带我登门感谢,买了许多礼物呢。”洪妍笑出声,“细细一想,女同学大学毕业,主要就是做教师做医生,而教师和医生统称先生,这个瞎子果然不呆,乐得我爸心甘情愿掏了不少冤枉钱。” 父亲“嘿嘿”笑了:“不就图个吉祥口彩嘛。” 一家人欢欢喜喜说笑着。夜深人静,溜溜睡熟,柳星抱他上床,洪妍告辞。桌边只剩三人,洪卫打着哈欠。张姨盯着他,犹豫半晌:“小卫,姨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洪卫抬头:“姨,有事您吩咐就是,什么商量不商量的。” “前天,我在街上遇到讨饭的乡下少年范日升,看他眉清目秀,又背个书包,不像讨饭的。姨看他蛮机灵,挺喜欢他,带他回来吃了几顿饭,下午你也看到了。我跟踪两天,发现他天天睡桥洞和街头,却书不离手,在路灯下孜孜不倦。与他聊过几次,知道他妈死得早,爸不争气,搭上年轻的美容院小姐,远走高飞,把他遗弃了。小日升人穷志不穷,志向远大,一边讨饭养活自己,一边用功读书。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看他孤苦伶仃的,我有心领他回家,资助他上学。小卫,你看姨的主意妥当……不妥当?”张姨惴惴不安地瞟洪卫。 “爸知道吗?”洪卫抬头看父亲。 “她是活菩萨,个个要帮。唉,为了我,子女与她反目成仇,她是我们洪家的恩人啦!我同意她再领养一个儿子。”父亲点点头。 “不算儿子,走一步算一步吧。这孩子挺可怜,我觉得他是棵好苗,定能成才,毁了可惜。好在我们老两口还能打工,收入马虎将就,积善行德吧。” 洪卫双眼湿润,不禁脱口而出:“姨,我支持你!明天我就找殷校长,让范日升开学插进我们学校,我给他找宿舍。” “洪家人心善,我们也算有缘,一见如故。”张姨抹着眼角往外走。 “外面黑灯暗火的,干什么?”父亲喊叫起来。 “我去告诉小日升好消息,我不放心他呢。”话未完,一顿急促的脚步声下了楼梯。 “活菩萨!”父亲的目光充满自豪,起身追出门,“等等我,我陪你去——” 第五十七章 旧城改造硝烟弥漫,速度突飞猛进。市政府搬迁到长途车站南边,沧浪大桥凌空架波,巍然傲立。城南中学向南隔河相望,一条东西交通要道车辆穿梭,东接市政府,西连开发区。为适应现代教育发展,殷校长与时俱进,大兴土木,推翻教学大楼南边低矮教室,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座现代化五层教学大楼拔地而起。 学校规模扩大,万象更新。教师搬进新办公室,全校三十多个班级也搬进新教室,全是新桌子,新凳子。学校粉刷一新,西墙补充修改了旧的教育理念,新校训为:思先于行,行胜于言。新的办学思想为:用教育情智,办情智教育。 洪卫惊奇地发现一个秘密:丁得平和殷勤、全彪合办了暑期补习班,地点在殷勤和全彪家。三人强强联手,语文、数学、英语属最佳组合,家长望子成龙心切,学生报名争先恐后,补习班成了香饽饽。为了提高效率,增加收入,他们把学生分成三批,早班,午班,晚班,三人见缝插针,配合默契,居然干得热火朝天,风生水起。洪卫难得见到丁得平,虽然他仍然住在宿舍,仍然担任高三班主任,却早出晚归,神出鬼没,一下课就无影无踪,至多晚上回宿舍匆匆冲个澡。洪卫还发现一个天大机密:晚自习后,丁得平居然鬼鬼祟祟带本班一名女生回宿舍补课,而且关系非同小可。洪卫悄悄观察几次,女学生身材修长,外貌中等,但皮肤白皙,一白遮百丑,倒也养眼。他觉得问题严重,决定找丁得平好好谈谈。 晚上,洪卫把丁得平堵在全彪家的“课堂”上,丁得平的目光像遭到风吹的烛光,飘忽游离,惊慌摇曳。全彪热情似火,疾步小跑,给洪卫让座,打开冰箱取出椰子汁递到他手上,又从厨房捧出一只圆滚滚的大西瓜,“咔嚓”切开,鲜红的瓜瓤蜜汁滴溢。洪卫微笑着,眯缝着眼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全彪沉重地阐述生活的艰辛、男人的责任和赚钱养家糊口的必要性,情真意切地剖析“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蕴涵的兄弟相煎的哲理,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豆粒般的汗珠滚落而下。洪卫无动于衷,冷静地听,安静地喝光两罐椰子汁,啃掉两大块西瓜。丁得平下课,洪卫与他一同告辞,全彪死皮赖脸拖着洪卫,直到他保证不告密。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星空万里,群星灿烂,凉风轻柔地吹拂,排排彩灯旖旎,天地合成一个黑暗而明亮的世界,两人漫步街头,欣赏美丽的夜景。 “兄弟,教师为人师表,千万不能见利忘义,见钱眼开,影响本职工作啊。”洪卫语重心长。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客观上,现在家长有忧患意识,重视对子女的教育,家教市场前景广阔。主观上,教师搞家教充实业余生活,增加了收入,提高了知名度,积极性高,家教现象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丁得平轻轻叹口气,“人的身体不是钢铸铁打,谁不想假期好好休息?男大当婚,父母经济并不宽裕,暑假搞搞家教弄些补贴,也是减轻父母负担吧。你没看殷勤、全彪两个家伙结婚时购房装潢轻松自如?工作这么多年,他们在野川家教行业叱咤风云,腰包鼓啦,家庭地位日趋提高。当然,赚钱也是赚的血汗钱,别人打麻将娱乐的时间,我们呕心沥血,绞尽脑汁,讲得口干舌燥,元气大伤,钱不是石子,往口袋数得并不轻松啊。收入倒实惠,每个学生至少二百元,一个假期能弄大几千,效益好的达到上万呢!” “早就耳闻殷勤、全彪辅导学生,以为是碍不过亲戚朋友的面子帮帮忙,哪想到声势这般浩大。家长怎会舍得如此破费?”洪卫吃惊不小。 “教育是长远投资,家长眼光宏远,知道今天的小小投资可以省下未来庞大的费用,一个个为子女比着掏钱。子女学习出色,希望通过家教锦上添花;子女成绩落后,希望通过家教雪中送炭。人生活在现实之中,你别太傻,我也为你介绍几个学生,创点外汇。” “人各有志,志在四方。我不想让人流言飞语,你们忙吧,别弄得太出格,影响学校声誉。”洪卫突然话锋一转,旁敲侧击,“但是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为人师表,要考虑后果,男老师是不能带女学生进宿舍的。” 丁得平沉默,好一会才叹口气:“你我弟兄,实不相瞒。她叫牛怡,成绩突出,性格温顺,就像一杯纯净的白开水。她对我非常崇拜,上课专心致志,弄得我每节课都眉飞色舞,激情飞扬,教学效率大为提高。课后她又经常找借口到我办公室,一来二往,我们就好上了……我知道师生恋是不道德的,可现在社会太市侩,男人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充满崇敬的爱情!请你千万替我保密。” “你们相差起码七八岁,一定要小心谨慎,妥善处理。损害教师形象事小,耽误人家高考前程事大,等高三毕业后再谈也不迟。” “我喜欢这种纯洁的感情,她像一枝茉莉,洁白,芬芳,淡淡的并不娇艳,却沁人心肺。洪卫,我喜欢她,喜欢这种纯真的爱情,在她面前,我感到自己是一个男人!” “你能肯定她对你不是学生对老师的那种单纯崇拜?你能肯定你的年龄耗得起?你能肯定你们把持得住自己不玩火自焚?你能肯定你们一定能成功?” “异性的崇拜绝对可以产生无坚不摧的爱情!我相信我们是爱情,她上学较晚,已近二十,属穷人孩子早当家的那种,特别善解人意,我心知肚明,非常满意。”丁得平欣慰地说,“美中不足的是,她是农村户口,但我相信她高考十拿九稳,跳出农门没有问题。” “抓住机遇,但一定要把握好度,最好现在是师生,将来为恋人。” “我会牢记教师的神圣职责,争取最佳效果。我在竭尽全力帮助她,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天遂人愿。其实,我也是穷人出身,后来父母承包了村里鱼塘,条件才渐渐好转。我三四岁时,父母砌新房,三间新房的屋脊,上面三四排是青瓦,下面数排是黄色秸秆草,‘大瓦房’引得乡亲乡邻交口称赞,羡慕不已。高考那年,父母又砌新房,砖砖瓦瓦,屋顶没一根稻草,周围十里八村哪个不双目喷火,垂涎欲滴?短短十年,天翻地覆,野川农村一片青砖绿瓦,草房还能寻到几间?城里更是推了鸽子笼,搬进商品房,楼上楼下,电视电话,万元户如雨后春笋,城乡差距正在缩小,想想户口真的没那么重要。洪卫,答应我,帮我保密啊!” “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人家年轻幼稚,不要玩弄她的感情,不要伤害她!” “好,一言为定,我一定珍惜。”丁得平的眼睛在灯光照射下熠熠发光。 丁得平如上紧发条的闹钟,时而校内,时而校外;时而全彪家,时而殷勤家,既要管理本班井井有条防止殷校长检查,又要抽空给牛怡补课。洪卫不忍心打扰他,只能悄悄打消让他帮范日升补课的念头。上完课,洪卫把范日升带至宿舍辅导,根据他的学习状况,还找了两名初二年级的老师帮他补课。晚上,洪卫故意到宿舍转转,他知道牛怡寄宿在学校,怕丁得平情不自禁做出出格的事情,他要保护牛怡,也是保护丁得平。他觉得丁得平带她到宿舍,属于胆大包天,冒学校之大不讳,简直头脑发热,这是学校三令五申明令禁止的行为啊。不过,从另一角度细想,江卫倒觉得牛怡是丁得平一个不错的选择,纯朴,干净,善良,尤其是她含羞的笑容,犹如莲叶上清新的露珠。他想到柳星,她自小娇生惯养,不会照顾儿子,更不用说照顾丈夫。洪卫惊奇地发现她非常懒惰,而且登峰造极——结婚两年半,她没洗过一次衣服,全是张姨代劳。他也说过几次,但柳星捂嘴抿笑,张姨心甘情愿,他只好屈服。他突然对丁得平有了莫名的嫉妒,他也喜欢农村女孩的朴实,对自己仅仅相识相恋一个半月就仓促结婚不免耿耿于怀。 范日升正式成为洪家一员。洪卫有了儿子,又多了一个弟弟,日子平淡而充实。 八月底,学生报到。洪卫准备找殷校长安排范日升到初三就读,丁得平却告诉他,听殷勤说,城南中学新调来了“一把手”。洪卫惊喜交加,惊的是学校稳步发展,怎么会无缘无故撤换殷校长?喜的是殷校长对自己一直有误会,新领导上任无疑是一个喜讯。洪卫到校长室观察,果然没看到殷校长,也没看到新校长,只有原来的一名副校长在不厌其烦地接待走马灯似的家长。他立即到教导处找殷勤打探“一把手”行踪,说明有急事,殷勤爽快地带他去找。他们来到传达室,一个中年男人勤快地分发着报纸和信件。殷勤一努嘴,“喏,就是他,以后取信找他。” “他?”洪卫疑惑地张大嘴巴。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中年男人的右臂是一只空荡荡的衣服袖筒。他恍然大悟,会心地笑了,原来是这么个“一把手”。 领导仍是殷校长,但为了躲避方方面面千头万绪的要求,暂时没上班。洪卫想方设法找到他,解决了范日升的就学问题。洪卫没有为他申请爱心基金,觉得他是自家成员,自己有能力有义务帮助他,不能以权谋私。洪卫喜欢上这个弟弟,他不仅学习刻苦,而且知书达理,倒是没给洪家增加任何麻烦。 升学率是学校的生命线,殷校长狠抓教学工作,每次考试——月考、期中考试、期末考试都统计成册,每个任课教师成绩都打印成表,各班的最高分、最低分、平均分,一目了然。成绩存档,作为教师表彰奖励的依据和评报职称的标杆。教师的积极性被激发出来,一个个废寝忘食,任劳任怨。洪卫同意学校做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教师吃的是良心饭,应该对得起自己的职业,不能只靠外界压力。他努力工作,每天认真教学,认真做好分管的行政工作。 溜溜一出生便体弱多病,张姨有些过分溺爱,特别操心,晚上带他睡。虽然进入炎夏,仍把他的身体裹成粽子一般,左一件衣服右一件衣服,稍一不慎脱两件,溜溜就会头痛脑热。溜溜体质不强,有时还无缘无故抽筋,老两口为此两次深夜掐住他的人中,送到人民医院急救。柳星扔下儿子倒是省心,没有母乳,溜溜喝奶粉也津津有味,抱着奶瓶拼命吮吸,满头大汗。溜溜长牙了,溜溜一摇一摆蹒跚学步了,溜溜会发音节了……儿子一天天长大,每一细微点滴的进步都令洪卫惊喜不已。只是溜溜自小跟爷爷奶奶过,倒不习惯与洪卫、柳星相处。小两口开始还偶尔图个新鲜,隔三差五抱儿子回去睡。溜溜却不买账,非要投送奶奶的怀抱,像条小鱼,在床上活蹦乱跳,一副鱼死网破的样。洪卫与柳星商量,决定不能姑息养奸,任他欲死欲活痛不欲生地哭,直到嗓子发哑,力气耗尽,几个回合,溜溜终于妥协投降。 晚上,小两口把儿子抱上床,一边一个把他夹在中间玩。溜溜在床上滚来爬去,像一只灵巧的小老鼠,乐得两个人哈哈大笑。洪卫发现,儿子从不尿床,大小便前必定要哭。溜溜一哭,洪卫就揭了痰盂盖,抱起儿子,分开他的双腿拉屎撒尿。闻着臊臭,一种成就感在洪卫胸腔油然而生,荡气回肠。有时,儿子哭后,洪卫也端不出屎尿,便泡些奶粉倒进奶瓶,扭上奶嘴,往溜溜嘴里一塞,哭声顿停。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满脸涨红,满头大汗,喝得有滋有味。儿子咿呀学语了,柳星不愧为语文教师,每天启蒙他“ba——ba”地崩着词,乐得洪卫 心花怒放,搂着儿子万般疼爱。只是,儿子每晚都要哭几次,每次一哭,嘴里便会清清楚楚地喊出:“爸——爸。”柳星臂肘朝他一捅:“叫你呢。”洪卫赶紧起来,手忙脚乱喂奶粉,端屎端尿,柳星却睡得香香沉沉,嘴角隐隐约约含有笑意。洪卫猛然醒悟,她让儿子喊爸爸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洪卫也一丝不苟教儿子读“ma——ma”,溜溜夜里又哭醒,嘹亮的哭声中,响起他清晰的叫声:“妈——妈。”洪卫一捅柳星:“叫你呢。”柳星怨气十足却又无可奈何地爬起来忙碌,弄得她对儿子的兴趣只剩白天,晚上全丢给张姨,不再争儿子睡。 七月飞火,洪卫投入繁忙的高考工作中。丁得平更是紧张,买了许许多多补品,因为牛怡参加了高考。第一天结束,牛怡发挥顺利,丁得平喜笑颜开,在宿舍准备了一桌好菜犒劳她。第二天,她仍然发挥顺利,他欣喜若狂,继续为她准备了一桌好菜。第三天上午结束,牛怡容光焕发,虽然下午还有一门,丁得平仿佛嗅到了胜利的味道——牛怡的胜利就是自己的胜利。吃饭时,他神采飞扬,取出两瓶啤酒提前祝贺。不怪丁得平沉不住气,他的压力难以言述。大家对男教师女学生之间的关系尤为敏感,丁得平是个藏不住事的人,两人的事早已在全校传得沸沸扬扬。牛怡并不知晓,殷校长高考前夕找丁得平郑重其事谈过话,劈头盖脸迎头痛骂,剖析问题的严重性,教育他收敛自己的言行,注意自己的形象,稳定班级,稳定学生军心,不得有任何差池,出了任何事都拿他是问!从校长室出来,丁得平的圆脸变成柿饼。这几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希望高考早点结束,牛怡的前五门功课正常发挥让他如释重负。她酒量尚可,经不住劝说,喝了半瓶,面泛红色。丁得平激动地说:“这是天意。你面若桃花,昭示你前程似锦,昭示我们的爱情一片光明。下午再接再厉,坚持就是胜利!” 丁得平急急忙忙去新生中学送考,嘱咐牛怡别回女生宿舍,教师宿舍安静,就在这儿睡一觉,养精蓄锐,打好高考最后一仗。她点点头,调好闹钟,丁得平关门出去。 开考二十分钟,丁得平bb机呼响。他低头一看,是洪卫从新苗小学考点发来的:“牛怡未到速查。”他大吃一惊,一溜小跑冲出新生中学大门,骑着自行车回学校。到城南中学大门口,牛怡惊慌失措冲出来,头发蓬乱。丁得平内心一凉,但故作镇静喊她上车。因为实行交通管制,没有出租车,他把自行车蹬得飞速旋转。到新苗小学考点,他们还是超过了高考规定的开考半小时内入场的时间,工作人员拒绝牛怡进入考场。牛怡泪如雨下,在众人同情目光中,扭头冲向大街…… 丁得平随牛怡回家,他早就登门拜访过,曾与牛父牛母慎重交谈,态度诚恳地表过态。牛怡躲到房间,唉声叹气,泪眼汪汪。丁得平红着双眼,背着手围着牛怡转着圈。他像一把没有子弹壳的手枪,瞄准目标却射不出火力。老实巴交的牛父牛母知晓了实情,张罗了晚饭,一家人闷头吃。牛怡父母早就知道两人关系,丁得平却瞒着自己的父母,想高考后跟父母谈。他希望她金榜题名,双喜临门便成了不可变更的事实,两家皆大欢喜。现在,双喜临门没有变成事实,双喜应该是一喜加一喜,因没了第一喜,第二喜就失去喜气,甚至变得渺茫起来。与一个农村户口的女孩恋爱,丢面子事小,将来子女户口随母。当初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跳出农门,如果让子女户口重落农村,让父母知道,简直是大逆不道。 吃完,丁得平找牛怡商量,让她复读,明年再考。她仿佛在漆黑的森林里遇到野狼,连连摆着双手:“你别逼我,我再也不考了。是你让我喝酒耽误了我的一生,你要负全责!” “该负的责任我自然承担。但你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为我们前程想想吧!”丁得平像咆哮的狮子,怒不可遏。 牛怡严词拒绝:“你太自私,别逼我!上了十多年学,每天坐得腰酸背痛,写得手腕麻木,背得头昏眼花,学得神经错乱……以为高考熬出头,谁料你得意忘形,毁了我的前程,我恨你!我实在学怕了……” “考吧。为了户口,你必须迎难而上!”丁得平的两眼像两挺机枪,枪筒喷射着火焰。 “你是跟城市户口结婚还是跟我结婚?户口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你们一家真的看重户口,花几千元给我买个城市户口就是!既然农村户口随意花钱就可以转变性质,户口还有实际意义吗?” “我怕爸妈不同意。” “你是男人,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双方针锋相对,分不出高下。丁得平灰心丧气,不但没说服她,而且倒有些被她说服,他决定向父母摊牌。回家后,丁得平吞吞吐吐说出心事。 “一定要让她重读!”父亲愤怒地敲着桌子,桌上的茶杯集体跳起舞。 丁得平一夜未眠。天一亮,他又马不停蹄赶到牛怡家,脸色阴暗,如多日晒不到太阳的墙面。听完他的叙述,牛怡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丁得平心有不甘:“牛怡,去复读吧。” “不,我就不复读,我现在就跟你结婚生子!”她咬着唇,坚定地说。 “不复读就分手!”丁得平板着脸,口气强硬。 “分手?我叫你分手!”牛怡迅速抓起桌上剪刀,咬牙切齿扑向丁得平,猛力向他的裤裆扎去。 “妈呀!”丁得平大惊失色,双手捂裆,如丧家之犬,夺门而逃。 牛怡挥舞剪刀,披头散发边追边喊:“人家家丁兴旺,我叫你们丁家断子绝孙!” 第五十八章 暑假,殷校长组织城南中学教师到北京旅游,群情激奋,丁得平最为积极。市教育局大刀阔斧整顿教师暑期办补习班问题,手段强硬,查获一个开除一个,丁得平不敢拿前途开玩笑,全彪也报名到北京。一股莫名的压抑感突然涌上洪卫心头,风起云涌,工作生活中的各种劳累沉渣泛起,他身心疲惫,迫切想出去散散心。殷校长上任后,自定政策,每年暑假组织教师轮流外出一次,观赏秀丽风光,放松紧张心情,恢复疲倦身体。北京,人文荟萃,人杰地灵,历史丰蕴,名胜古迹众多,洪卫向往已久,今年暑假不用补课,他立即报了名。最后,旅游者确定为十二人,老教师有莫怀文,年轻教师有方静。殷勤负责学校暑期高三补课,放弃了旅游机会。 一行十二人整装待发,主要是三四十岁中年教师,洪卫任领队。出发前,殷校长找洪卫认真谈话,强调了许多细节,突出纪律和安全是旅游重中之重,十二人高高兴兴出去,十二人平平安安归来。他交代洪卫,到了北京,离开北京,回到野川,都要给校长室打电话报平安。洪卫自觉责任重大,召集全体旅游人员到学校开会,强调外出注意事项。中午,十二人集体在食堂吃了饭,正准备走,莫怀文爱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赶来,一把拉住洪卫的手:“小洪,我本来不想让老莫去,他白活一世,除了学术交流到过一次扬州,从来没离开过野川。听说是你带队,我就对他网开一面,让他有生之年瞻仰一下伟大的首都,以免将来他翘辫子时心存缺憾,怀恨于我,死不瞑目!我把老莫就交给你啦……” 莫怀文一脸憨态,举起右手打着飞吻,众人笑弯了腰,洪卫郑重地点点头。 临晚,他们抵达南京,连夜转火车北上,旅途需要十多个小时,大家趁机呼呼大睡。只有莫怀文异常亢奋,开着小收音机,欣赏沿途景色,像小孩一样拍手叫好。 到北京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北京西站”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刺激着大家的神经,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把脸都凑到窗前。丁得平激动地透过窗户高声呼喊:“北京,首都,我来啦——” 下了火车,大家长长舒口气。洪卫仰天远眺,白云蓝天,空明澄碧。虽然西站附近并不繁华,与野川街景并无二致,但置身首都,心灵的震撼无与伦比。如果历史是茫茫无际的天宇,北京就是一块巨大的陨石,厚重的内涵让人难以无动于衷。大家走一路观一路,调动全部感觉器官,迅速增加对首都的感性认识。正是旅游旺季,北京的旅馆价格昂贵,他们早就摸清行情,在西站西边小巷找到不少单位招待所和私人旅馆,择优安置,十二人每晚共一百元就住下。此次集体活动计划周密,方案详尽,一切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大家安顿好住所,到附近街上转转,回宿舍打会扑克,早早休息。 第二天清晨,他们乘车到八达岭长城。当威武雄壮的长城展现在面前,一个个惊呼起来:“哇!”朝阳似火,大地镀上一片金色。远处群峰兀立,千岩竞秀,青翠欲滴,枝繁叶茂。长城像一条飘带,临空翻舞,恍若仙界。他们登上长城,不禁被眼前天然的水墨山水画吸引,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洪卫便给他们讲长城的历史。八达岭长城仅为长城中的一小段,此段长城修建于明朝,东起山海关,西到嘉峪关,连绵六千多公里。明朝中期,大将戚继光防守北方,为抵御北方瓦剌、鞑靼等游牧民族的侵扰,戚继光组织人员在长城上修建堡垒,作为存放物资和士兵的休息场所。聆听历史,对照现实,大家为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经历和文化而惊魂惊魄!他们一会儿拾级而上,一会儿蜿蜒而下,丁得平和方静跳跳蹦蹦冲在最前面。莫怀文戴着凉帽,拄着拐杖,汗流浃背,短袖衬衫湿漉漉粘在身上,洪卫紧紧搀着他,走在最后。一路欣赏如画景色,一路说笑逗乐,不知不觉到了好汉坡,三个鲜红的大字招引着大家。莫怀文甩掉洪卫的手,扭着屁股奔上去,摆好立正姿势大喊:“不到长城非好汉!”大家争先恐后挤上去,或独照,或合影,千姿百态。三个钟头,大家游遍八达岭长城,张着嘴,喘着粗气,像一只只“呱呱”叫唤的蛤蟆。正是中午,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他们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洪卫让全彪和丁得平打了十二份盒饭,每份十二元,打开来,只有几块肥肉和一点青菜。方静不禁怒气冲冲:“有没搞错?在野川,这种盒饭最多值五元!”洪卫强忍怨气,笑着安慰道:“我们现在身处北京,不是在野川,入乡随俗吧,风景区小商小贩的刀都很锋利。下次一定接受教训,再出来旅游时,挑几袋大米,从田里拔些新鲜蔬菜,到河里捉些鱼虾,背两只大铁锅,现煮现烧,不受这狗气。”大家会心一笑,打开饭盒,狼吞虎咽。 北京,市区辽远,街道繁华,远远超过南京。四朝古都,积累了一座座人文景观,令人叹为观止。故宫金碧辉煌,规模宏大;世界公园建筑逼真,活灵活现;圆明园荒凉凄然,大水法傲然矗立;十三陵构筑气派,古墓阴森;颐和园白塔屹立,画廊回旋,湖光粼粼……他们东西奔波,流连忘返,穿梭于这座历史古城,触摸它的经脉,探究它的灵魂。 最后,洪卫决定带大家游玩天安门。凌晨三点,晨曦微露,天空阴沉,他们起床乘公交车到天安门广场看升旗仪式。天安门广场不愧为世界第一广场,天地辽阔,十二人一踏进去顿觉自己的渺小,威猛的武警战士也显得肩狭身瘦。洪卫的目光射向巍魏庄严的天安门,不禁肃然起敬。天安门修建于明成祖时期,经历代皇帝修缮,成为进入紫禁城的通道,皇帝有重要诏令颁布,由太监在天安门城楼宣告天下。现在,天安门成为中国的心脏,正中是毛泽东巨幅画像,左右是两幅巨型标语:“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洪卫不由想起童年时期风靡全国的一首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神圣感油然而生。 广场上围着一圈人,人群中是闪亮的旗杆。这是一根普通的旗杆,也是一根特殊的旗杆,它是安插在祖国心脏上的一根金箍棒,力沉千钧,承载着中华民族的自豪和尊严。旗杆正对天安门城楼,一旁有一只牌子,记载每天的升旗时间,五星红旗升起的时间就是太阳升起的时间。升旗仪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不少游人摊张报纸铺只塑料袋在广场住宿一夜,等待观赏这一风景。今天乌云笼罩,看不清日出,天空露亮。突然,洪卫听到人群中响起一阵躁动:“来了,来了!”他抬头远望,雄壮的乐曲中,仪仗队队员步伐整齐,手臂摆动有力,护着国旗出了天安门,向旗杆走来。出旗,升旗,奏国歌,五星红旗冉冉升起,迎风飘扬。这是世界上最令人瞩目的升旗仪式,虽然只短短几分钟,却令中国人扬眉吐气,热血沸腾。洪卫无法表达内心的喜悦和自豪,虽然学校每周一也举行升旗仪式。升旗仪式结束,大家仍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中。 吃完早饭,他们依次参观了天安门周围景观:人民英雄纪念碑、历史博物馆、人民大会堂……最后来到毛主席纪念堂,瞻仰老人家遗容。大家把 包袱寄存到寄存处,收敛起笑容,在纪念堂前面的广场排队。极目四扫,洪卫的心灵震撼了:长方形广场上,两人一排的队伍自发组成长方形,绵延数百米,绕着广场边沿缓慢前进。队伍中,有肤色各异的国际友人,有鹤发躬腰的老人,也有天真烂漫的儿童,大家秩序井然,鸦雀无声,全脸色沉重。队伍像一条小溪缓缓流淌着,一会儿,他们的后面又拖了长长的尾巴,一个接一个的人加入瞻仰队伍。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纪念仪式,没有人组织,怀念对象是一个逝世了二十年的老人,毛主席的人格魅力绝对高山仰止!到门口,方静带头买了束鲜花,洪卫和几个同事也各买了一束带进去。水晶棺材南北摆放,人流分成两注从旁边擦过去,武警目光炯炯监视人群中的一举一动。洪卫夹在人流中,只来得及观看了一眼伟大领袖的遗容就被拥出门。他非常懊恼,心有不甘,这儿躺着一位曾经叱咤风云改变中国历史的伟人,自己却不能仔细观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请大家等了半小时,又去排队,重新瞻仰了一次毛主席遗容,这才心满意足。 雨丝濛濛,风雨如晦,大家意犹未尽,又登上天安门城楼。阴雨绵绵中,洪卫想起毛泽东一九四九年那庄严一吼,心动腿动,也想凭借历史的记忆,到毛主席挥手的地方潇洒地挥一挥并不宽大的手掌,以增加上课吹嘘的资本。“站住!”洪卫一惊,猛然收步,四处寻找声源,发现是穿着雨披挺立在风雨中的守卫战士,刚才以为是城楼石柱呢!他一吐舌头退回来,和大家一起挑选纪念品。十二人集体商量,每人花九十元买了只手表,橙红色,表中有“登天安门纪念”字样,统一购买,统一带上手腕,爱不释手。 最后一天,大家上街转悠,放松购物。洪卫怕麻烦,旅游从不购买商品,他觉得不能本末倒置,要玩得轻松开心。在王府井地下商场,在三四名女同事带动下,大家争相购物。洪卫听说北京皮衣便宜,无聊地捧件女式红色皮夹克抚摩,感觉它的质地。年轻的女营业员走上前来,花言巧语蛊惑他,洪卫意志坚定,微笑摇头。女营业员嬉皮笑脸拉住他不让走,火热的躯体贴住他。洪卫脸红心跳,急于脱身,假装询问价格,营业员开价一件一千元。洪卫故意刁难,还价三百五十元,以为她会知难而退,她却答应,追他成交。洪卫想想合算,就为柳星买下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给父亲、张姨、洪妍、范日升、小浩宇每人买了一样,或用,或吃,或玩。回到旅馆,每个人都是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如逃荒难民。 一周时间匆匆掠过,大家玩得乐不思蜀。洪卫突发奇想,从北京回南京途经泰山,征求大家意见愿不愿意自费顺便游玩一下?大家异口同声,振臂欢呼:“同意!” “让我一次玩个够——”莫怀文居然唱起来,声情并茂。 大家情绪饱满,玩兴甚浓,洪卫不动声色,却高兴异常。十二个人就是一个集体,大家平时未必交往,但在旅游过程中形成了坚强的凝聚力,像一个和睦的家庭,兄弟姐妹情深。傍晚,他们乘火车抵达山东泰安市,计划休息一晚,第二天游玩泰山。洪卫在火车站附近找了旅馆,让大家安放了包裹,一身轻松吃晚饭洗澡,到雷锋广场散步。雷锋广场就是泰安火车站广场,因雷锋曾在泰安工作生活而命名,高大洁白的雷锋雕像在广场上分外醒目。洪卫静静地欣赏雕像,这就是五十年代“好事做了一火车”的雷锋,这就是全国人民的学习榜样——一个矮小而高大的中国军人!洪卫感慨万千,在当代,最令世界人民尊敬景仰的两个中国人就是毛泽东和雷锋,短短几天,自己就与他们近距离接触,前者为后者题词更使他声名远播。广场是热闹的,到处是旅客,熙熙攘攘。抬头远眺,银河浩渺,繁星闪烁,泰山直插云宵,却触手可及。泰山山顶灯火通明,斑澜的灯火如跳跃的音符,组成静谧、安宁而温馨的乐章,又如天上飘落的星星。泰山的夜晚是妩媚的,夜晚的泰山如娇艳的新娘。大家交口称赞,贪婪欣赏,心儿荡漾,悠悠飞向繁灯似锦的山巅。 第二天,大家早早起了床,到雷锋广场吃早饭。山东煎饼闻名天下,不可不尝,妇女们把一块饼切成八小块,洪卫问每一大块多少钱,一个妇女回答三毛。大家喝着稀饭,吃着煎饼,谈笑风生。一结账,洪卫怒火万丈,妇女按每小块三毛,每大块二元四毛收费。 “说好一大块三毛,怎么出尔反尔!你们山东人一向行侠仗义,刚正耿直,丢山东人的脸呢。即使每小块三毛你也该说清楚啊……”大家围着妇女狂轰滥炸。她却稳如泰山,边做生意边应付自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洪卫冷静下来,劝慰大家,反正只吃了四块,不过十元钱的事,不必大惊小怪,败坏了旅游兴致。莫怀文捣着拐杖,双目喷火:“泱泱大国,礼仪之邦,伟大的文明全被你们这些鼠目寸光的人破坏!” “鼠目也好,人目也好,没钱发什么光?”妇女对他翻了翻白眼。 大家付了账,拖了气鼓鼓的莫怀文就走。一行十二人由岱宗坊上山,顺着大道向上爬。泰山没有黄山美丽,却也险峰林立,峻峭巍峨,山路蹒跚,溪流涓涓。他们速度不快,一路欣赏沿途秀丽风光。方静倒是矫健,其他三名女教师却步履沉缓,走走歇歇。洪卫明确分工,自己负责照顾莫怀文老师,他不仅年岁已高,而且素不出门,所以对他寸步不离。全彪、丁得平负责照顾其他七名中青年教师,方静充当联络员,有事及时沟通。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泰山山腰中天门。 中天门地势开阔,突兀而出,成宽广平面,把泰山景点一分为二。极目远眺,登山览胜,林幽壑美,峰势险峻,树木葱郁。抬头仰望,十八盘如狭长搓衣板历历在目,北边山顶,南天门隐约可见,泰山的壮丽扑面而来,真的如泰山压顶。大家休息调整,莫怀文坐在路边石阶上,额头汗珠滚滚而下,短袖白衬衫前后湿透,左手握杖,右手“叭叭”扇着刚买的纸扇,喘着粗气摇头叹息:“年岁不饶人啊。” 洪卫突然看到穿空而过的缆车,眼睛一亮:“莫老师,你乘不乘缆车上去?” 莫怀文点头称好。 洪卫又征求大家意见,大家都要爬上去:“一辈子只怕就爬这一回泰山,我们也想领略陡峭十八盘的意境呢。” 休息一会,全彪、丁得平带大家先向山顶攀登,洪卫与方静送莫怀文乘索道。索道口位于中天门西北角,几根缆绳凌空冲刺,犹如空中铁轨,两只缆车往返穿梭,忙忙碌碌,一趟十多人,每人三十元。莫怀文便去排队,洪卫跟他反复强调:“到了山上,就在索道口等我们,不见不散。” 一对中年男人抬着残疾车站在队伍外,车上是一位眉目慈善的老太太。莫怀文由衷伸出大拇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好啊,孝敬老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老母亲今年八十二了,常年丢给泰安的妹妹照顾。我们兄弟俩都在济南工作,平时忙,没机会孝敬老人。她最喜欢泰山,每年夏天我们弟兄都要请假回家,抬老人上山看看风光,每年 一次,整整十年啦。唉,老母亲风烛残年,我们做儿子的有愧啊。”长子摇头。 大家敬佩的目光“唰”地射向他们,赞不绝口。老母亲坐在车内,精神抖擞,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一辆缆车疾驶而来,队伍向前移动,莫怀文跨上缆车。一会儿,工作人员拦住大家,让两弟兄把母亲抬上去。残疾车抬进后,缆车只够再上一人,工作人员便与长子商量:“要不,请你们下去乘下一趟吧。” “好吧。”长子无奈应允,准备抬下老母亲。 “弟兄俩孝心可敬可佩!回一趟家乡不容易,我下去,让两位兄弟上来吧。”莫怀文突然笑盈盈开口。 大家互相礼让一番,莫怀文还是下去。“谢谢你。”工作人员和两个中年男人连声感谢。洪卫和方静遗憾地看着缆车徐徐滑向空中。 “你们去玩吧,我到山顶只要五分钟。”莫怀文挥挥手。 “我们等你上了缆车再走。”洪卫仍然坚持。 “对我还不放心?再说,社会主义朗朗乾坤,一小撮阶级敌人已经被消灭,天下太平,不会有事。上山吧,别耽误了你们青年人的雅兴,浪费大好时光。”莫怀文推他们。 洪卫抬头,一辆缆车滑行而下。他想想也有道理,缆车几分钟就到山顶,爬山却需要两小时,便点点头,和方静转身离开。洪卫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回头连续叮嘱几遍:“在山上索道口等我们呀。” 一股山风吹过来,洪卫和方静感到阵阵凉快。他们撒开两腿,奋力攀登,没半小时就追上队伍。他们上了十八盘,路窄阶陡,惊心动魄,一级级石阶人工凿成,地势险峻,有些坡度接近垂直。大家同心协力,相互搀扶,手脚并用,一鼓作气,两个小时终于爬上南天门。他们终于体会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意境,浮云蔽日,愁云惨雾,好似隆冬腊月,寒气袭骨。正是中午,俯瞰山下,雾气蒙蒙,深不可测,如坠仙境。先上山的游客大多裹着大衣,是从山顶租来的。洪卫与大家商量,遇到莫怀文就近租大衣吃饭,下午在山顶游玩,晚上住宿,明天凌晨到光明顶观日出,《泰山观日出》的文章曾让洪卫神思遐想。他让大家在路边等候,叫上全彪到索道口等莫怀文,却失望而归。他们回到原地,发动丁得平、方静四处搜寻,一无所获,莫怀文无影无踪。十二人倾巢出动,山顶面积很小,找遍饭店、旅馆和各个角落,莫怀文仍杳无音讯。洪卫内心如焚,浑身冰凉,暗自责备自己办事毛糙,当初应该把他送上缆车才对。他知道莫怀文胆小,绝不会乱跑,一个事实确信无疑:他肯定没上山。大家沉默寡语,不免垂头丧气,只能取消观日出的计划,下山寻找莫怀文。 “唉,上哪儿去了呢,让人担惊受怕的。”大家心情沉重,兴致全无,高一脚低一脚顺山而下。洪卫思绪迷离,心潮如涌,后悔不迭。登泰山并不是学校领导的旅游计划,而是自己私作主张,虽说大家同意,但他是领队,出了事自然负全责。他不是怕承担责任,而是觉得自己把莫怀文弄丢了,对不起殷校长,对不起莫老师爱人,她亲口拜托自己的呀。到中天门,他们又细细寻个遍,大失所望。他们决定兵分两路,大队人马原路下山,洪卫和方静绕道下山,洪卫左顾右盼,希望出现奇迹。到了山脚便是冯玉祥将军的墓,墓碑耸立,古柏参天,微风乍起,松柏哗哗作响,一如洪卫凌乱的心,他也没有闲情逸致凭吊追古了。 莫怀文没有回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夜幕降临,大家焦灼不安,胡乱吃点东西,心事重重洗完澡,商量怎么办。洪卫让大家休息,带着全彪、丁得平和方静漫无目的在街上寻找,遇派出所就报案,一连进了四个派出所,还打了110报警,110也备了案。四人有气无力在街上溜达,希望冷不丁从乌黑的巷里窜出莫怀文。夜深人静,喧闹的泰安渐渐安静,他们的内心却波澜跌宕。回到雷锋广场,举目眺望泰山,山顶五彩缤纷:红如玛瑙,黄如琉璃,绿如碧玉,蓝如湛海,亮如水晶……大家猜测莫怀文肯定在山上,洪卫希望这是事实。莫怀文只穿了衬衫、西装短裤和球鞋,赤手空拳,不知道身上有无零花钱。有教师建议打电话给殷校长报告实情。洪卫沉默片刻,轻轻叹口气:“明天再找找……” 长夜难眠。天刚放亮,大家翻身起床,都为莫怀文捏把汗。洪卫叫了丁得平,两人直奔泰山,在山脚下巧遇巡逻的警花,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从报上得知,这可是全国第一支上街巡逻的警花,英气逼人。洪卫急切地拦住警花报了警,她们轻盈跳下来,美丽地绽放笑容,安慰了他,认真记录。他们又火急火燎掏出票根,跟泰山工作人员说明情况,检票员通情达理放行。两人成了两只猎犬,埋头向前奔纵,只一小时就冲上中天门。他们首先到中天门派出所报了案,然后马不停蹄跑到中天门索道口,掏出一张张裁好的白纸条,写上相同内容,四处分发。游客们好奇地接过纸条,原来是寻人启事:“莫某,中学教师,男,57岁,身高1.68米,不胖不瘦,身穿短袖白衬衫,西装短裤,脚穿球鞋,手持拐杖,于昨天上午在中天门走失。望知情者转告速回火车站,同事焦急等候。” 他们分发着纸条,谦恭地拜托着上山的人们,喋喋不休如老太婆。大多数游客热心接过纸条,表示尽心尽力,见到合适对象一定带信,也有少数女游客并不情愿,不想节外生枝,扰乱旅游兴致。二十多张纸条很快分发完毕,他们又继续奔向南天门。两人一蹦一跳,像澳洲袋鼠,脸上渗满汗珠,汗水甩在路上,无声无息。 “小洪,小丁。”一阵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两人惊奇地停下来,抬起头,是莫怀文,他乐呵呵冲下来,“你们搞什么鬼?弄那么多寻人启事,我成了泰山名人了。” “老莫?老莫!”洪卫惊喜地冲上去。 “莫老师,你昨天上哪儿了?急死我们了!”丁得平抢在洪卫前面,一把抱起莫怀文,快乐地甩起来。 “放开我,下面是悬崖峭壁。救命——”莫怀文身体悬空,急得双脚乱蹬。 “你也知道害怕呀?昨天你可没少吓我们!”三人笑闹一会便下山,洪卫一路问清原委。原来,昨天缆车过来时突然刮起大风,莫怀文见缆车在空中飘摇,心生怯意,回身追大家,却人老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洪卫和同事在山上找不着他便下山,本来中天门与南天门只一条道,谁料阴阳差错,莫怀文在五老松处上了趟厕所,双方擦肩而过。 “昨天找不到你们,不敢瞎跑,只能住在山上,可看了西洋景!游客多,山上旅馆爆满,我刚住了下床,上床就来了一对新婚小夫妻。妈妈的,山东大汉,欺我人老面生,不把我放在眼里,把床抖了一夜,野牛似的,害我一夜没睡……” “你哪来的钱住旅馆?”丁得平刨根究底。 “藏在三角裤兜里呢。”莫怀文得意洋洋,“今天与上床小两口一道到光明顶看日出,像地平线蹦出的红皮球,美丽极了,真是不虚此行!妈妈的,那小子身体真棒,折腾了一夜,早上爬山还像只虎……” 第五十九章 莫怀文成了靶子,大家的拳头成了飞镖,直到他躬腰作揖求饶,答应画一幅《皮猴泰山观日出》送给大家才算躲过一劫。旅游难忘而开心,莫怀文回味无穷,不断叹息时间的飞逝。但是,最开心的不是他,而是方静,她与裴鹏确定了恋情,留在南京又玩了几天。 开学,方静任高一(3)班主任,洪卫成了她的伙计,范日升也成为他们班级中的一员。方静见到范日升就想到了昔日的裴鹏,理所当然让他做了班长。这些年,学校规模日益扩大,不但年轻教师潮水般分配愈涌愈多,而且城南中学也成为农村教师进城的跳板,拥挤不堪。青年教师一个个如纯洁饱满的莲蓬,方静则是娇艳的莲花,淡淡地开放,浓浓地芬芳。她不断地美丽,她的美丽多了层平静的雅致,更加吸引了年轻男教师的眼球,火热的心“怦怦”直跳,心乱如麻。方静有了裴鹏,面对异性热切的目光,笑靥如花,面目含黛,心如止水,温和的笑容如早晨的阳光,柔柔地照射。她并不高调,与裴鹏的恋情并不渲染,极少有人知道。她喜欢他的优秀和奋发,也理解他因为家境贫寒放弃了直读研究生的机会,认为他早日工作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虽然已经工作一年,做班主任毕竟是第一次。方静谦虚好学,努力钻研教育理论,诚恳地请教同事。她对洪卫尤其尊敬,有时间就到政教处讨教,毕竟他是昔日的班主任,多了层亲切。她聪慧灵气,在最短时间摸到了一些做班主任的门道,边学边干,渐入佳境。她对学生很有爱心,将心比心,高中学生社会经验较为丰富,成人意识增强,他们得到老师的关爱就会回报老师,甚至对这门学科也会兴趣大增。爱心还表现在公平,对学生的公平可以赢得学生的尊重和爱戴。当然,高中学生发育早熟,外表有款有型,但思想幼稚,头脑简单,切忌对学生称兄道弟,否则,刚则不恭,嘻则不敬,会降低老师的威信。方静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赵括纸上谈兵,慷慨激昂,长平一战,所率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被敌军扔进深坑活埋。她喜欢做,不喜欢说,反正有的是激情和斗志,强烈渴望能成为一名优秀教师。方静教政治,喜欢用哲学原理指导工作和生活,收获不浅。她深刻理解了为什么政治抽象空洞还能长期成为高考科目,政治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显而易见。 这些天,方静有些心烦意乱。班上有名男生叫丁建军,皮肤微黑,脸庞俊俏,眼睛明亮,上到政治课就走神。他的目光并不游离,恰恰相反,是对她一眨不眨的目不转睛,而且也不纯净如水,偏偏是混浊如油,黏乎乎,稠黏黏。她了解到他初中就在本校,便找他初三的班主任打听了情况,心里隐隐发毛。原来,丁建军调皮捣蛋让人头疼,因为他并不亲自赤膊上阵,而是在幕后出谋划策,煽风点火。即使他偶尔出手,也像踏雪无痕的绝世高手,不露痕迹。初二时,教英语的毛老师上课用英语跟同学打招呼:“g!”丁建军不动声色地回答:“good猫脸!”初三时,英语老师是个中年女教师,因得天花脸有麻点,她按惯例跟同学们打招呼:“g!”大家异口同声回答时,丁建军梗脖扯嗓:“good麻脸!”同学抿嘴而笑,女教师似乎发现端倪,四目搜寻,丁建军一本正经,装模作样东张西望。政治老师出了份中考模拟试卷,其中有一道时政题:哪个国家侵占了科威特?全班只有他的答案石破天惊:司洛克。 现在,方静观察出了丁建军眼神的异样,异样的目光如电线,火辣辣触得她常常断了思路。她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考虑良久,决定找他认真谈一谈。 丁建军漫不经心走进办公室,故作吃惊状:“老师,你——找我?” 方静思路突然断裂,目光位移,迅速躲开他的视线,有些措手不及。丁建军双手垂立,低下头,一脸严肃。 方静咬文嚼字,遣词造句:“最近上课……你好像精力……不够集中啊。” “没有啊,我可是全神贯注。”丁建军抬起头,无辜地辩解。 “你为什么总盯我,笔记都不记?” “方老师,你……真洋气,我……崇拜你!” “人小鬼大,你才多大的毛猴,知道什么是崇拜?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要集中精力认真学习哦。” “老师,认真学习是应该的,上课看你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是老师呢。”丁建军振振有词,“再说,谁也不能剥夺我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 “你没资格谈这个问题,精力应该放在学习上,乳臭未干!”方静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丁建军便不吭声,低了头任由她教育。方静讲得口干舌燥,挥挥手,让他回教室。他扭头转身离去,方静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次谈话效果甚微,丁建军依然我行我素。他的眼睛成了雷达,方静成了飞机,只要进入他的视力范围,他便凝神屏气,目光痴迷,情愫暧昧。方静情绪大受影响,走路,上课,她都感知了一双眼睛默默注视自己,这目光如芒刺背,浑身别扭。特别是上课,这特殊目光扰乱了她的思绪,她思维紊乱,词不达意,甚至语无伦次,复习时居然把“价值”和“价格”两个简单概念混淆颠倒,弄得学生哄堂大笑。方静一踏进教室就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同学们欣赏的目光似乎也变得茫然不解。她几近崩溃,觉得自己和丁建军一样,迫切需要看心理医生,并慎重向洪卫诉说了内心的烦恼 。 洪卫严肃地找了丁建军,娓娓道来,有理有节。丁建军一不倨傲,二不顶撞,静静聆听,无动于衷,一副刀枪不入,金刚不破之身的样。不论洪卫怎么启发开导,他毫无悔改之意,只是淡淡微笑,轻轻回上一句:“主任,我没错呀,上课不看老师看窗外吗?” “可你早读课应该看老师吗?课本才是你视线的终极目标。”洪卫反应敏捷,紧紧抓住要害。 打蛇打七寸,丁建军似乎被捏住七寸。他噤若寒蝉,洗耳恭听,低头,垂手,上翘的嘴角挂着不屈不挠的意味。洪卫知道,对待这样的学生没有立竿见影的方式,只有从长计议,持之以恒。教育了一会,洪卫便让他回去上课。 方静迫不及待地请了丁建军家长,想速战速决,以抛却心头沉甸甸的负荷。在办公室,她与丁父认真长谈,介绍了丁建军的怪异行为,希望他们夫妻对儿子多点关心。丁父脸色阴沉,勒拳猛力一捶桌子:“日他妈!我们夫妻下岗多年,为供他上学,节衣缩食,给别人打工累死累活,哪有闲情雅志陪伴他……” “俗话说,不怕不长,就怕不养,但孩子的成长不仅仅是身体的成长,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成长。教育是大事,做父母的不仅仅给子女提供物质营养,还要给他们提供精神营养,否则会营养不均,造成另一种营养不良。家长给子女的精神关心和慰藉是物质代替不了的,任何大事都从小事发展而来,任何小事都可能演变成大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方静与丁父恳谈了一上午,他不停点头像只啄木鸟。 中午放学,丁建军回家,父母满脸冷峻地坐等。双方刚一交手,丁建军就尽力狡辩,百般抵赖。父亲怒火中烧,血脉上涌,脸色成了紫茄,早就忘却方静对他的忠告,伸出铁块般的胳膊,一把拽住儿子的衣襟,左右开弓,钢板一样的巴掌扇出响亮的声音。丁建军的鼻孔鲜血直窜,像条小溪,很快流至下巴,流过脖子,流上胸襟。母亲尖叫着扑上来,抬手挡住丈夫举起的手。父亲双目圆瞪,松开手来,大吼一声:“滚!”丁建军低着头,一言不发,转身进厨房,在母亲帮助下洗净血迹,换了衣服。 下午,踏着上课铃声,丁建军冲进教室。他脸颊淤青,不自然地侧脸,躲避讲台下射来的目光。同学们望着他嬉笑,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方静捧着书本走上讲台,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她开始上课,却突然有些不适应:来自特定角落的那束特定目光消失了。她瞟了一眼丁建军,他的目光没有目标,空蒙而迷茫,犹如大海上的大雾,令她如坠云雾,又令她不寒而栗。 隔天下午第一节是政治课,方静捧着书本走进教室。 “起立!”范日升响亮地喊。 “同学们好!”方静目光平视。 “老师好!”同学们异口同声。 “请坐!”方静礼貌地点点头,习惯性伸出手。讲台上摆着一只白色正方体粉笔盒,她喜欢上课时手里捏一根粉笔,就像战士上战场带一杆步枪一样显得踏实。她面容祥和,平视着同学,语言清晰地讲着开场白,手往盒里伸,盒盖很紧,她便撕盒盖。猛然,方静爆发出一声惊叫:“妈呀!”一条蛇从盒里昂起头颅,冷不丁咬了她的右手一口,大拇指密密渗出鲜血。方静用左手捏着右手,三步并着两步,跳跨到教室门口,脸色煞白,泪水在眼眶内打着圈。 “蛇,蛇,打蛇呀!”教室里躁动不安,前排胆小的女生“呼啦啦”躲到教室后面,同学们乱成一团,你挤我撞。食指般粗壮的蛇拗着长长的三角头,压倒粉笔盒,在讲台上肆无忌惮爬行,“啪”地掉到地上,迅速游向门口。方静慌张躲闪,高跟鞋一扭,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大家不要惊慌!”范日升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讲台,弓腰,捏指,右手轻轻一提蛇尾,使劲抖动,蛇悬在空中顽强扭曲。范日升把蛇甩成圆锥形,蛇头终于垂头丧气,垂直向下不动弹。方静捏紧大拇指指根,毛骨悚然地望着蛇,泪水夺眶而出。 “方老师,这是水蛇,无毒,没关系。”范日升老到地安慰她。他把蛇拎出教室,扔到垃圾桶里,又回教室陪方老师到校医务室涂了药水。 方静向洪卫详细阐述了事情经过,哭哭啼啼:“洪老师,肯定是丁建军干的,请你帮我查清这件事。” 洪卫主持了高一(3)班班会。他首先平铺直叙了人生理想前途的主题,话锋突然一转,声色俱厉:“这次‘水蛇事件’性质相当严重,是城南中学二十年来的第一次,败坏了班风,破坏了校风,伤害了师生关系!各位同学,我们不知道是谁所为,如果是开心玩笑,那你闹得过火,触犯了良心。如果是居心叵测,那你思想龌龊,触犯了道德。如果损害了老师身心健康,那你行为恶劣,触犯了法律。如果想用这种行为证明自己是英雄好汉,那你现在就光明磊落地站起来,敢作敢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如果你主动认错,说明你有悔改的诚意;如果你心存侥幸,一旦被人揭发你就陷入被动。人犯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错误没有改正的勇气!” 教室里鸦雀无声。洪卫谆谆善诱,不断扫视全班,目光故意在丁建军脸上逗留,他居然泰然处之。方静采用了最笨拙也最实用的方法,要求每个同学写一张小纸条,提供有用信息。果然,有同学在纸条中揭发了放蛇的同学,一切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不过,令方静目瞪口呆的是,放蛇者不是丁建军,而是全班最不起眼的女生程青青。程青青来自农村,不 仅家境贫寒,而且个矮,身板,肤黑,脸大,一向沉默寡言,学习落后。她是最平凡的一名学生,就像河中滴水,多她不多,少她不少。这种胆大妄为之举竟然是她所为,全班同学莫不啧啧称奇。如果把全班同学按嫌疑大小排列,程青青一定位列最末,她的动机成为全班师生不解之谜。 晚自习,方静把程青青叫到办公室,严厉的目光逼视她,想冲垮她的心理防线。程青青则如一棵向日葵,弯着腰,硕大的脑袋耷拉着,毫无反应。方静突然心生怜悯和怜爱,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程青青却毫不理会,不屑地把目光斜视一旁。 “你以为不理睬老师就能推卸一切责任?我可以谅解你的恶作剧,但绝不谅解你现在的态度!”方静怒火蹿烧,口腔成了枪管,急促地喷发出一颗颗子弹壳,“你为什么把蛇放在讲台上?你凭什么对我刻骨仇恨?你有什么理由伤害老师,扰乱课堂秩序……” 程青青死不开口,额前的一缕头发散落而下,遮住一半眉眼,另一只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方静心中的怨气如岩浆喷发,希望程青青应答,哪怕回嘴,起码说明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现在,她不希望教育学生时,对方无声无息,她觉得这是学生对自己的一种藐视,这种藐视深深伤害了自己的自尊。方静口气更加严厉:“学生应该以学习为主!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怜父母含辛茹苦,体恤老师呕心沥血。你扪心自问,自己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了吗?学习没有进步,思想没有提高,今天的表现令我大失所望。你不仅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老师,也对不起自己!作为一名女生,应该文静文雅文明,平平静静,安安静静。那么粗的蛇你也忍心塞进那么小的粉笔盒?吓唬老师你也忍心用凶狠的蛇?这么粗俗下作的事居然是你的所为?令人难以置信!你的智商呢?你的情感呢?你的道德呢……” 程青青开始抽泣,双肩抖动,晶莹的泪花在眼里闪烁。“叭嗒”,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滑出眼眶,掉到办公桌上。 方静见不得学生的泪水,程青青的眼泪软化了她愤怒的心。她站起身,拍拍程青青的肩:“别哭了,先回去吧,给我深刻反省,认真写份检查,明早交给我。” 程青青抬头,默默瞥一眼方老师,慢慢转身出去,方静望着她的背影叹口气。 这是方静看程青青的最后一眼,当晚,她在郊区的家里喝了农药。父母发现时已是夜深人静,立即送至人民医院抢救。因中毒太深,医生回天无力,宣告死亡。 第二天早读课刚下,一阵嘹亮的哭声传进城南中学校园,三四十名农民模样的人浩浩荡荡涌进来,披麻戴孝,臂佩黑纱,凶神恶煞般。程青青父母走在最前,推着一辆板车,上载女儿的尸体。他们把板车推放到操场上,妇女围着板车号啕大哭,亲属展开一丈长的白纸横幅,上书漆黑大字:“惩治凶手,还我女儿!” 师生闻讯,深感震惊,蜂拥而至,窃窃私语。方静得知程青青死讯,如雷轰顶,大脑被炸得一片茫然。从亲友兴师动众分析,程青青之死与学校有关,昨晚是自己最后教育了她,夜里她就踏上不归路,难道自己就是“凶手”?但方静百思不解,自己并无出格言行,没有充分理由令她走上绝路啊。她心如刀绞,为学生的突然离去,也担心程青青自杀与自己有关,那样的话一辈子将会承受良心谴责。她踉踉跄跄冲进校长室,泪如泉涌,结结巴巴汇报了经过。洪卫、殷勤等老师也拥进来,校长室济济一堂,殷校长神情凝重,托腮沉思。上课铃响,殷校长起身:“解铃还需系铃人,刀山火海我都要闯。你们跟我走,见机行事吧。记住:千万不要激化矛盾!” 殷校长像个将军,威风凛凛走在前面,殷勤、洪卫紧随其后,还有十多名教师跟着,操场上的人群立即噪动起来。殷校长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板车前,低头看白布紧裹的程青青尸体,悲哀马上呈现在脸上。他挺起腰杆,大声对人群说:“我是校长,今天发生的事我很难过,有什么事坐下商量好吗?” “废话少说,交出班主任!”队伍中爆发出怒吼。 “我……就是。”方静怯生生从队伍中钻出来,挤到前面,“对不起……” “就是她!为青青报仇,给我打!”队伍如咆哮的洪水,很快将她淹没。程青青母亲一把缠住方静的长发拼命狠拽,方静惊叫着曲身如虾,程父红着双眼冲上前来“啪啪”甩了她两个耳光,她的脸庞立刻留下清晰掌印。方静“呜呜”地哭喊着,伸出细嫩的手指与程母争夺自己的头发。说时迟,那时快,洪卫反应灵敏地冲上来,努力解救方静,殷勤他们也上前劝阻。人群成了油锅,洪卫的脸上留下妇女深刻的抓痕,火辣辣地疼,身体成了麻袋,遭受四面八方的重击,“咚咚”闷响。洪卫劝说着,阻挡着,很快被摔到地上。他强忍疼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避免事态扩大。 “大家冷静!冷静——”殷校长双手挥舞,高声劝阻。没人听他高谈阔论,人群疯狂,愈战愈勇,老师们处境艰难,陷入重围。 “弟兄们,上!”丁得平突然带着十多名青年教师赶来。他从身后抓住一个狠毒行凶的男人,重重一拳将他砸倒,几个男人女人同时向丁得平扑过来。双方一场混战,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张牙舞爪,气势汹汹,擒拿格斗,摔跤柔道,全无招式,举拳就打,甩腿就踢。在教室上课的老师高瞻远瞩,从楼上飞奔而下增援,操场上人仰马翻,尘土飞扬,哭声震天。 第六十章 程家毕竟寡不敌众,又兼老弱病残居多,城南中学教师占尽东道主之利,如虎添翼,大获全胜,胜负的天平一目了然。阳有阳术,阴有阴招,程家女眷不甘失败,扬长避短,把农村妇女的泼辣发挥得淋漓尽致,采用了独门秘术。她们从校园翻出水桶、面盆、甚至茶缸,从厕所里捞出粪便,不必考虑抛物线的优美,也不必思考密度等细节,更不必掂量用力是否均匀的技巧,随心所欲地泼洒到视力范围里的各个角落。校园里顿时臭气熏天,师生落荒而逃,殷校长组织青年骨干尽力控制住局势。战斗仍在继续,只是零零散散,没有大规模肉搏,只有局部推搡对吐唾液。大家都精疲力竭,事态没有恶化。三辆110警车飞驰而来,在警察调解下,双方鸣鼓收兵,各有胜负。参加者大都挂了彩,洪卫两颊各有一道清晰的血印,从太阳穴划到下巴,左右对称,像历史书上的甲骨文。 城南派出所干警倾巢出动,因所长出差,由刚刚升任的副所长于一建指挥。于所长审时度势,镇定自若,迅速控制了校园内的混乱局面。一块白布紧紧包裹着程青青全身,几名妇女守着她的尸体哭闹不休,绝不退缩。于一建本来想强行把程家亲属赶走,但凉风使他头脑冷静,几经商量,决定现场办公,进行调解。程青青父母和几个有头有脸的亲属随于一建到校长室,殷校长带着洪卫、方静等几个当事人也进来。其他校领导分工协作,组织教师扫除污秽,清理环境;组织教师护送受伤人员到医院治疗;组织教师安抚师生,维持教学秩序;组织教师密切关注操场,防止事态变化。 校长室只半个教室大,一下拥进十多人,显得十分拥挤。殷校长坐到自己位置,教师代表分站身后。程父程母坐在大沙发上,亲属站在两旁。于一建和同事或坐或站,占了副校长位置,正好把校长室一分为二。于一建仔细打量了程家亲属,大多皮肤黝黑,面容粗俗,衣服陈旧,举止随便,心里有了底,在脑中迅速盘算战术。他摊开记录簿,神色严峻地扫视对方几眼:“学校是公共场所,你们聚众闹事,冲击学校的行为已经扰乱社会秩序,触犯国家法律,理应受到法律制裁!你们行凶打人、泼洒粪便的行为更是错上加错!我也是女儿的父亲,我理解你们家长。女儿正值豆蔻年华就仓促离世,家长心痛,老师心痛,我们也痛心疾首。但生死是无法改变的自然规律,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要节哀顺变,更要勇敢面对。家长和老师的矛盾不是敌我矛盾,只是人民内部矛盾,无事防止出事,有事就事论事,要分清子丑寅卯,辨别是非曲直,问清来龙去脉,避免激化矛盾。冲动是魔鬼,冲动利令智昏!千万不能凭一时之兴,否则就可能做出笨事傻事蠢事,害人害己,后悔莫及,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 “于所长,这是女儿遗书,请你过目,请公安同志为我们作主啊……”程父红着眼,从裤袋掏出折叠好的遗书,抖抖索索递给于一建。 于一建展开遗书,是两张作文稿纸,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帘: 爸爸妈妈: 女儿不孝,决定走了……刚才班主任方老师严厉批评了我,我万念俱灰,只有奔赴黄泉。那儿环境幽静,气氛安宁,我可以解脱人世间一切烦恼,好好安息了。 爸爸妈妈,女儿对不起你们,你们把我抚养成人,我却不能尽孝道了,虽然也想做个孝顺女儿。唉,活在世上真的一点没意思,我知道你们一直不喜欢我,想要个儿子,可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呢……打小学开始,我就一直生活在自卑之中,没有同学漂亮,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家里也没钱,我就是一只丑小鸭,处处活得不如意,没有人注意我。在这世界上,我就是一个多余的人,活着死了大家也不会在意,活着太累,一死百了…… 爸爸妈妈,有一件事我想为自己辩解,方老师严厉地教育了我,我不服气!是的,我不该把蛇放在粉笔盒里吓唬她,可她也没必要这么居高临下!凭什么她长得漂亮我长得丑陋?凭什么她做老师我做学生?凭什么她前呼后拥我孤苦伶仃……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老师和同学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对方老师恶作剧?其实不怕大家笑话,是为了丁建军。初中时我就喜欢上他,酷酷的表情真有男人味!可我痛苦地发现,他对我根本就不屑一顾,从没正眼看过我。我想他肯定有了心仪的女朋友,通过仔细观察,终于发现他居然对方老师情有独钟,上课的眼神像个花痴!但方老师自以为了不起,不懂得尊重别人的感情,竟然告了丁建军的状,让他挨了父母一顿皮肉之苦,我便偷偷为他报了仇!当时我看见方老师吓哭了,心里顿生愧疚之感。其实刚才在办公室时,我想对她说声对不起,却没有这个勇气,看她一脸神气地教训我,我更是怒火万丈,偷偷把“对不起”三个字咽进肚中。 爸爸妈妈,人活在世上就是忍受痛苦,我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现在,老师同学都知道蛇是我放的,我更无颜面对他们,也无颜面对整天忙忙碌碌的你们!女儿走了,轻轻松松,从此,我不再自卑,一切痛苦与我无缘。你们也能心安理得生个儿子,将来为你们养老送终…… 爸爸妈妈,保重!祝你们过得开开心心……永别了…… 女儿绝笔 “幼稚!”于一建惋惜地摇摇头,把遗书递给殷校长。殷校长看后递给洪卫,洪卫仔细看了看又递给方静。方静低头阅读,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别兔死狐悲假仁慈!”程母上前一把抢过女儿的遗书,小心揣进裤兜,凶恶地骂,“如果不是昨晚你跟我女儿乱嚼舌头,她也不会死,我真想嚼了你!”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骂她,只不过正常教育了几句……”方静不知怎么解释,因为已经死无对质。 “不用狡辩!你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还与男学生七牵八扯的呢,骚狐狸!还我女儿呀,还我女儿……”程母双手拍着大腿,倒在沙发上,闭目大哭,声如断弦的钢琴。 “方老师,你昨晚到底说了什么?有没有伤害程青青同学的自尊?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我们教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殷校长威严的目光射向方静。 方静低头哭泣,诅咒发誓。争论的焦点集中到方静与程青青最后的谈话,殷校长派人喊来了昨晚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的姚老师。姚老师义愤填膺,激动万分:“首先我郑重声明,今天所讲句句属实,绝不弄虚作假,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昨晚方老师知道了是程青青放的蛇,便找她到办公室,苦口婆心启发她引导她,程青青金口不开,一节课愣没说一个字!方老师非常生气,语气确实严厉,但我证明,她绝对没有骂程青青一句……” “你们是同事,当然合穿一条裤!你的证明等于放屁,放屁还有臭气,你的话一点味道也没有……”亲属反唇相讥,他们强烈反对姚老师出面做证。 “有理不在声高,不要出口伤人!好吧,如果你们认为我的证明毫无说服力,请你们拿出证据,法律不是捕风捉影,而是以事实为依据。”姚老师据理力争。 “我承认,作为一名初出茅庐的青年教师,我还欠缺很多经验,处理问题不够老到。”方静委屈得满脸涨得通红,“但我扪心自问,问心无愧,我以人格担保,自己昨晚肯定没有任何出格言行!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打了我两个耳光,我一定要付诸法律,控告你们侵犯我的人身权利!” “你个勾引男生的妖精!打你是轻的,我要把你生吞活咽,咬得粉身碎骨方解心头之恨!世界上的事物都讲究因果联系,为什么你一找她谈话她就自杀?没有你这个因,就没有她这个果。”程母起立,又蹦又跳。 “不错,从哲学角度看,因果联系有先行后续的关系,但还有引起和被引起的关系。我找程青青谈话是先行,程青青自杀是后续,但她的自杀不是我谈话引起的必然结果,所以不构成因果联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程青青自杀应该是她心理压抑,长期找不到突破口,便采取了极端做法。我们老师有责任,你们家长更有责任,如果非要分清责任大小,父母应该首当其冲!”方静转向于一建,“于所长,请你为我们伸张正义,还城南中学一个清白!” “少说点。”殷校长担心事态扩大,低声呵斥。 “殷校长,这儿是学校,不是娱乐场!过去常有家长到我们学校撒野,把老师当出气筒,打骂老师现象屡见不鲜。今天如果不是丁得平及时支援,我们怕早就成了烧饼。”洪卫气愤地抚摸了一下火辣的脸颊,“于所长,我们是老师,但我们也是普通的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人格和尊严,士可杀不可辱!从法律的角度讲,该我们承担的责任绝不推卸,坐牢枪毙,万死不辞。但我们不是圣人,不该我们承担的责任绝不惹火烧身!” 于一建不动声色,纹丝不动,殷校长抿着嘴,一声不吭。 “推卸责任?做梦!你们还我女儿……”程母暴跳如雷,老泪纵横。 “一命抵一命,大不了鱼死网破!”程家亲属咬牙发狠。 双方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啪!”于一建突然一拍桌子,逼视程家亲属,“废话少说!公说公理,婆说婆理,不要强词夺理!国有国法,我们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你们不必胡搅蛮缠,慎重商量一下,归根结底有什么要求?” 程父沉思良久,与亲属嘀嘀咕咕,转身言之凿凿:“我们只有两个要求:第一,惩办凶手,为女儿报仇。第二,学校赔偿十万元。” 于一建又扭过头:“殷校长,你的意见呢?” 殷校长点根烟,满足地吸一口,头倚在椅背懒洋洋思考一会,然后坐直身子,目光明亮地射向程家父母,掷地有声:“作为校长,我只讲三点意见:第一,程青青作为我校学生,发生这种意外我们真的很痛心,但情感代替不了理智,道德代替不了法律。第二,班主任方静老师一贯工作认真负责,昨晚找程青青到办公室谈话教育,事出有因,合情合理,她在履行一个教师正常的工作职责,并且经过查证,没有任何打骂行为。第三,从程青青遗书分析,她的自杀是由于长期心理压抑的结果,自杀行为又发生在家里,与老师的教育并无直接关系,学校没有任何责任,不但不会惩罚老师,而且不会赔偿一分钱!请你们好自为之,如有不服,请通过正当法律途径解决!” 校长室里一片安静。好一会,程家亲属才回过 神,骂骂咧咧。程父红肿双眼,挥舞臂膊扑向殷校长:“如果死的是你女儿看你还拿腔拿调,无动于衷!反正我女儿死了,我的命也不值钱,就跟你拼了!” 殷校长岿然不动,目光威严。两名警察阻拦程父,夹住他的双臂,使他动弹不得。程母神志恍惚,大喊“救命!”滚倒在地,昏厥不醒。 程家所在地的乡、村领导接到公安机关通报,紧急赶往城南中学,协助城南派出所干警耐心说服疏导。中午,于一建组织干警成功地把程青青尸体拉走。但程家亲属并不善罢甘休,连续几天都到学校静坐示威,要求经济赔偿。城南中学门庭若市,围观群众熙熙攘攘,薛青闻讯而动,带着部下抢拍新闻,被洪卫恶狠狠制止。殷校长第一天就向教育局领导作了汇报,局里委派两名中层领导亲临城南中学坐镇指导。于一建组织干警守株待兔,防止事态扩大,同时考虑到程家失女切肤之痛,不断忍气吞声地开导劝说。但程家亲属仗着死人为大,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地到城南中学寻衅滋事。于一建体恤程家困境,为息事宁人,与殷校长商量能不能补偿程家一些钱。殷校长断然摇头拒绝:“钱是小事,后果是大事。只要赔偿一分钱,事件性质就会天翻地覆,学校就意味着承担责任,万万不可!” 于一建终于痛下决心,果断采取措施,拘留了程家几名骨干亲属。因程青青尸体已经腐化,到第三天,于一建又强制程家父母将尸体火化,事态才稍稍平息。程家亲属销声匿迹,公安干警撤退,局领导也安心回机关,城南中学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星期日,洪卫结结实实睡了一个大白天。 周一下午,殷校长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要求每个人都认真记笔记。要看资格老不老,就看笔记本大与小,青年教师掏出宽大笔记本伏案疾书。殷校长结合程青青自杀事件,号召全体员工要关爱学生,不仅学习上关心,思想政治工作更要从严从细。最后,他突然脸色严峻,音量猛然提高:“程青青自杀,家长闹到学校,当着她父母的面,我否认了学校的责任,但这次事件果真与我们一点关系没有吗?不,不是有关系,而是有很大的关系!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我们的老师,工作作风再踏实一点,工作态度再细腻一点,也许这次自杀事件就能避免!这是用生命换来的教训啊,我们一定要牢记心中,防止重蹈覆辙。我们的教师,特别是青年教师,千万不要轻视这个职业。要热爱教育事业,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不断提高教育水平,否则就会误人子弟!我们常常比喻说,教师就像革命的老黄牛,吃的是青草,挤的是牛奶。可我们的一些青年教师,吃的是牛奶,有没有挤出青草,给教育事业增添一点绿色呢……”方静深深埋着头,胸脯剧烈起伏,她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射来的犀利目光,只恨无处可循,委屈的泪水“哗哗”直流。 散会后,殷校长留下洪卫悄悄布置:“程青青生前是我校学生,她家境困难,我们从道义角度资助她家一把!不过学校不好拿钱帮助程家,你们政教处和团委联合组织一次爱心捐款吧。” 洪卫点头赞同。第二天下午,洪卫带着团委书记,一同召开了简短的班主任会议,传达了殷校长指示,布置了捐款事宜。班主任迅速采取行动,布置落实时却遇到重重阻力。高中学生思维活跃,他们并不苟同捐款的意义:“自杀还能赚钱?明天我也为父母献一份孝心。”洪卫得到反馈信息,立即逐班细致地做学生思想工作。在班主任强行要求下,三天时间,全校师生勉强捐款一万五千元。殷校长又到会计室开了一万元,嘱咐洪卫认定是捐款,让他送至程家。洪卫和团委书记把两万五千元用报纸整整齐齐包装好,送到程家时,程父程母正沉浸在巨大悲痛中,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神情呆滞。洪卫代表全校师生,语言简洁地表达了一下关心,程家父母有气无力坐起身,浑浊的泪水奔涌而出。 一个月后,方静调至南京。城南中学全体老师都惊诧万分,因为方静只字未露,毫无先兆,且调动效率之高,大大出乎同事意料。方静办手续时,殷校长诚恳挽留,她沉默了足足一分钟才微笑开口:“谢谢校长的信任!男朋友在南京,调过去后生活会方便一些。”一切无可挽回,一切不用挽回,洪卫理解方静,不想干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轨迹,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裴鹏借了辆小车开回野川接方静。中午,方静请洪卫到家里吃饭,她父母弄了一桌美味佳肴。众人坐好,裴鹏高喊:“方叔,拿两瓶洗涤精来。” “洗涤精?吃饭要什么洗涤精?”洪卫不解。 “特殊洗涤精,专洗肠胃。”方父笑呵呵拎着两瓶郎酒摆到桌上,“酒肉穿肠过,不过是个过程。人生也是如此,快乐也罢,痛苦也罢,仅仅也是个过程,千万不要计较。” 洪卫恍然大悟,尽情畅饮“洗涤精”,评说社会纷繁,谈论人世轮回,淡淡的失落感涌上心头。酒足饭饱,裴鹏和方静上车,汽车启动,车尾喷出一缕白烟。 洪卫伤感地挥手祝福:“立定脚跟树起脊,展开眼界放平心。保重,一路顺风!” 方静探出车窗,挥手致意,晶莹的泪花点点闪烁:“爸爸、妈妈、洪老师,我会天天想你们……” 第六十一章 为稳定军心,洪卫接过高一(3)班主任重担,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工作更加忙碌。程青青走了,方老师走了,丁建军也转学走了,高一(3)班同学仿佛一夜间成熟,不再惹是生非,全变得循规蹈矩。但班级死气沉沉,气氛凝重,同学们的精神像绷紧的弦,洪卫担心稍有压力就会随时折断。他采用了更加宽松的管理方式,走进教室面带微笑,希望自己的笑容能减轻学生的心理负担。果然,通过两个月努力,初战告捷,效果明显,同学们抛却心头的阴影,恢复了久违的笑容。 洪卫开始集中精力抓学习,高一平行班已达六轨,高一(3)班学生中考成绩位居全年级中上等。应试教育已经落伍,新闻媒体狂轰滥炸,最时髦的是素质教育。大家对素质教育的理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洪卫也搞不太清楚。不过他的理解是,应该教育本质上就是“填鸭式”教育,学生是鸭,教师只要用知识把学生喂饱长重,在高考战场上比试哪只鸭斤两重,肉好吃难吃不必计较。而素质教育则洗心革面,不再一味死喂,而是把知识当粮食,均匀撒在地上,让“鸭”自己去寻觅,素质教育本质就是培养学生能力的教育。未来之争是人才之争,人才之争其实是综合能力之争,洪卫认可素质教育,应试教育确实培养出了不少高分低能的考试机器。不过,世界又是矛盾的,衡量学校和教师实绩,主要依据仍然是高考升学率。某种程度上,学校需要“考试机器”,教师需要“考试机器”,素质教育不可避免地烙印了应试教育的痕迹,因为应试教育立竿见影。应试教育立足现在,素质教育面向未来,现在总是比未来更加实际。 日子平淡而充实,丁得平与牛怡结婚。本来,牛怡离法定婚龄还差一岁,牛父牛母担心夜长梦多,偷偷托关系拜人情弄到结婚证明。丁得平年近三十,父母焦急万分,看牛怡唇红齿白,细皮嫩肉,虽有顾虑——毕竟将来孙子户口随母落户农村——但在众人走马灯般劝说下思想动摇。 “什么户口不户口,现在城里人下岗后倒以农村为根据地,喂猪,养鱼,种果树,城里人快没饭吃。农村人跑生意,找门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腰板挺了,腰身粗了,腰包鼓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都不稀奇。城里人有什么好拽?每月拿点死工资,喝西北风去!”丁父与其说是在安慰儿子,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父亲一锤定音,丁得平抛弃一切胡思乱想,断了让牛怡复读的念头,在双方父母资助下,在城南大桥北首沧浪公寓购买了新房,准备结婚。牛怡父母对丁得平的心事心知肚明,为了将来女儿不受委屈,他们从银行取出不菲的存款,尽其所有,资助女儿。丁得平虽对牛怡户口耿耿于怀,但对岳父岳母所作所为看在眼里,喜上眉梢。婚后,他算算自家没花几个毛钱,想想将来牛怡在家相夫教子,确实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关键是,从目前发展趋势分析,这个新家家长非己莫属,丁得平居然心满意足起来。 十一月中旬,洪妍被提拔为新生中学教导处副主任。元旦,洪妍幸福地披上婚纱,与大学同班男同学高奔喜结连理,他在一中工作。红梅献瑞迎新岁,喜鹊登枝报早春,洪家双喜临门,洪家人喜笑颜开。洪妍终于结束了寄宿生活,住进装潢一新的新房,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薛青生了个女儿,雪白粉嫩,小名果果。薛青父母真的把外孙女当成了开心果,整天抱在手上,乖乖长乖乖短,笑得合不拢嘴。薛母干脆在女儿家搭张床,寸步不离照顾薛青和果果,晚上常常抱果果睡,薛青小两口乐得清闲。只是薛青公公婆婆见是孙女,脸色僵硬,像刷了层浆糊。尤其是果果的奶奶,出身高贵,父亲曾任省交通厅厅长,儿子夏阳未随父亲武锋书记姓武,随母姓夏,足见夏家势力之大。如今,眼睁睁看夏家家谱有失传之虞,夏阳母亲唉声叹气,对薛青便有些言行方面的冷淡。顺水推舟,夏母给亲家公亲家母一个人情,让他们去照顾果果。 社会飞速发展,经济突飞猛进,人们的生活水平节节提高,美容院、休闲中心、保龄球馆、足疗房、卡拉ok厅、健身房、桌球室、游泳池……大街小巷,星罗棋布。人们身体上的每个部位都成为赚钱对象,无孔不入,每个毛孔似乎都闪耀铜元的光泽。浴室一夜间全变成休闲中心,洗澡成为请客和业务往来的最佳选择:坐浴、躺浴、淋浴、泡泡浴、蒸汽浴、桑拿浴、芬兰浴……五花八门;擦背、捏脚、摩脚、摩头、敲背——普背、泰背、日式背、缅甸背……花色翻样。澡资五元,到大厅休息,高矮肥瘦各式妖艳女子,像苍蝇般不厌其烦穿梭,围坐客人身边。“老板,敲背啊?”“老板,摩脚啊?”她们见缝插针寻找生意,洪卫不胜其烦,讨厌进大厅,不能安稳喝茶、闭眼休憩,休息厅成了骚扰厅。 洪卫花费八千元买了辆银灰色摩托车,捷达125型踏板式。一路疾驰,阳光照耀,光芒反射,路人侧目。他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工作繁忙,家离学校不近,自行车实在蹬不动。当然,他也有另一层想法,过去生活困难,现在也该享受一下,他并不把钱过分放在心上。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现在每月收入上千,除给溜溜的未来定期存款外,洪卫生活洒脱,花费大方。柳星也买了辆红色木兰,90型踏板式,小两口的日子有滋有味。周围不少人买了手机,薛青、殷勤率先把拷机换成了轻巧漂亮的手机,洪卫早就垂涎欲滴。他省吃俭用了几个月,余了二千多元私房钱,到市场买了一款摩托罗拉388型黑色翻盖手机,在腰间裤带别上手机袋,庄重地把款式新颖机身别致的手机塞进去,慎重地按上纽扣,得意地挺直腰板。他惊叹于科学的日新月异,佩服科学家的发明创造,信息工具成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日用品。洪卫咬咬牙,与柳星商量,花三千一百元又安装了电话。本来只有两千九百元,邮局工作人员自带了一款红色座机,样式陈旧,土土的,笨笨的,洪卫不喜欢,但装电话的职工硬要他加了二百元,说是邮局统一配置。洪卫知道这是违法行为,侵犯了消费者的自愿选择权,但也没有提出异议。装电话也是普通家庭一项重要建设,不必为了 区区二百元闹得不愉快,何况购买新话机也要花费,最多是座机颜色款式不同而已。 洪卫胯下骑着摩托,腰里别着摩托罗拉,好不威风。其实他也是想为自己换一下运气,虽然生活水平上了新台阶,但事业毫无起色,职务裹足不前。洪卫发现,与自己一同任职的其他兄弟学校的中层领导,几乎全部转岗,大多升任副校长,不少成了本单位主要领导。他一面做班主任,一面干零碎的德育工作,仍然早、中、晚巡视,协助校领导搞好行政工作。他觉得工作表面上得心应手,实质像骑着一辆车胎漏气的自行车,有劲使不上,最后自己也泄了气,常常呆呆看着学校铁门心灰意冷。这是全市所有学校中绝无仅有的一扇实心门,当初是他建议,罗校长的拍板绝非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实心门的作用有目共睹,洪卫自然感受最深,课间不用再为监视学生从门洞购买食物而鬼鬼祟祟,像个间谍。也不必再忍受门口小商小冷嘲热讽而东躲西藏,像只老鼠。上课铃响,实心门“哐当”震响,乌黑乌黑的铁门使人联想到看守所。市看守所一向大门朝西,老百姓口中的“门朝西”成为看守所的代名词,城南中学大门也恰巧朝西,自然令人会心一笑。洪卫却笑不出来,感到大门关在自己的心上,快乐被拒之门外。 豺哥过生日。下午下班,洪卫拎了盒生日蛋糕到“一代公主”。晚上,豺哥安排了一桌哥们“祝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个个喝得红头赤脸,如狼似虎地大呼小叫。洪卫不胜酒力,多亏了豺哥暗中相助才勉强支撑。最后,服务员端上河豚,大家没有丝毫犹豫,拿出“拼死吃河豚”的劲头,斗志昂扬,一双双筷子像箭一样射进河豚体内,河豚顷刻间身首分离,支离破碎。大家吃着河豚,吵得喉疼,喝得猴臀,最后也变成无精打采的河豚,摇摇晃晃到一楼浴室,脱得精光,“扑嗵”“扑嗵”滑进大浴池。一鸿清池,波光潋滟,雪白的身体漂浮在水中,泾渭分明。四个独立的浴池清澈见底,洪卫不忍下去,怕弄脏了水。豺哥拉着他跳进最小的池,两人倚池斜躺,露着头,埋着身,闭目享受,蒸气袅绕,如临仙境。 “洪卫,做政教主任五六年了吧?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原地踏步不是好事,明天哥帮你找一下分管教育的市委郑书记。” “豺哥,谢了,千万别!自己的路自己走,我可不想让人瞧不起。” “别自命清高,书生意气害死人,领导不熟悉怎么会提拔你?人总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适应这个世界是一种求生本能,也是一种生存能力,只靠自己单打独斗就幻想成功,无异于痴人做梦。听朋友说,你与殷校长始终保持距离啊?” “没有没有,殷校长安排的任务我总是尽心尽力去完成。不过,我确实不喜欢吹牛拍马,除了工作,和殷校长私下交往不多。”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一身臭毛病,自命不凡,自我陶醉,不为五斗米折腰,葬送的是自己的锦绣前程!人家不是讲吗,对领导要像吃烤山芋,又吹又拍又舔,谁不喜欢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人?围着领导转悠就是对领导忠心的具体表现,疏远领导无疑自寻死路。” “话也不能太绝对,一无所求的人为什么要依领导脸色行事?无欲则刚,我接受了这么多年的传统教育,根本不会在领导面前低声下气,我鄙夷一切围在领导身后的跟屁虫。” “所以,你至今得不到提拔,这就是现实。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真正做到一无所求?永远没有!任何人都有七情六欲,只不过有多有少,有强有弱,有些人知足常乐,有些人贪得无厌。即使知足常乐的人也离不开领导的关心,比如你们教师,职务啊,职称啊,岗位啊……哪一个饭碗不端在校长手里?其实反过来讲,夫妻都会同床异梦,真正对领导忠贞不二的又有几个?有时候,对领导弓背曲腰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哪怕你对领导心怀刻骨仇恨。” “我承认,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单位领导的作用举足轻重,甚至能决定他的一生,这绝非危言耸听。每个领导的性格喜好不同,某种程度上,能遇到一个关心体贴下属的领导,是一个人无与伦比的幸运和幸福!特别羡慕新生中学的老师,他们接二连三得到提拔。我工作不到十年,他们学校就培养了十多名不同级别的领导,有两名市属完中的一把手就是从他们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是啊,新生中学领导一向思想开明,知人善任。洪妍也提拔啦,真替她高兴,如果在你们学校论资排辈,她怕永远没戏。” “豺哥,我们是弟兄。”洪卫轻轻叹口气,“实不相瞒,洪妍与向校长的风言风语不少,我也分不清真伪。” “正常啊,任何人被提拔都会有流言蜚语,何况是一个漂亮女人,不必大惊小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漂亮女人凭借能力得到提拔,无可厚非,凭借姿色得到重用,也算发挥优势,扬长避短嘛。” “可她是我妹妹呀。我替她高兴,也为她担心……” “人不愁人,你倒是要担心自己。洪卫,听哥一次,现在这社会很现实。凭我的社会阅历,你要在教育系统出人头地,除了局领导一定要赏识你,殷校长的推荐至关重要,没有他的提携,你永无出头之日,上级领导也不好越俎代疱。聪明点,不管你采取什么手段,一定要让殷校长帮助你。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小团体,以一把手为圆心,周围是他的心腹。心腹又成为圆心,组成一个个小圆。大圆套小圆,环环相扣,你必须踏踏实实融入这些圆圆圈圈中。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谢谢豺哥肺腑之言。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内因是成功的关键,我不想走歪门邪道,依靠别人胜之不武。于一建之所以升任副所长,是因为他勤奋自勉,业绩突出,靠实力取胜。我之所以迟迟未得到提拔,主要还是火候未到,等真正成熟了,提拔也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事物的发展离不开外因。”豺哥诡异的目光射向他,“不怕刺激你敏感的神经,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故事:今年春节前两天,我到公安局某局长家拜年, 遇到于一建,他带的年货可谓丰盛!” “不会吧?”洪卫愕然地张大嘴巴,“你的生意有求于人情有可原,于一建有必要采取这种手段吗?” “你是不撞南山心不死,要好好恶补一下社会关系学这门功课啊!有些领导欲壑难填,数千上万元眼皮不抬。即使遇到刚正不阿的清官,烟酒也构不成行贿。礼多人不怪,尊重领导有百利无一弊,何乐而不为?于一建掌握了人生之道,将来一定飞黄腾达!记住哥今天的话,我还没喝醉,回去认真感悟感悟……”豺哥爬出浴池,用肥皂把浑身擦个遍,开了淋沐浴头,细密的清流把白色泡沫冲得干干净净。 洗完澡,洪卫翻看手机,已近半夜。他喝酒一般不开摩托车,便走出豪华大门,拒绝了豺哥的小车,踏进凛冽寒风中,借以挥发全身酒气。 月黑风高,星光迷茫。路上行人稀少,浑浊的路灯闪着幽暗的光泽,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梧桐树挺着孤独的身影,静静掩住满目的寂寥。洪卫伸着脖子,惬意地吹着凉风,脚步清脆地敲击地面,昂首前行。 一辆红色的士轻轻滑至他的身边,司机鸣哨缓驶。洪卫侧了侧脸,摇手拒绝,他一直不喜欢坐的士,只要坐进它的狭窄空间就会感到头晕胸闷。的士紧紧贴着他,不紧不慢,洪卫不禁心烦意乱,猛然止步驻足,扭头怒目圆瞪。 “洪老师,果然是你!”司机透过窗户惊喜地喊。 洪卫眯缝了眼,借车灯细细打量,青年司机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极具魅力。洪卫似曾相识,在脑海仔细搜索,却一时没反应过来。 “洪老师,我是毕晟。”司机兴奋不已,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上车暖和暖和,带你兜兜风。” “毕晟?毕晟!”洪卫惊喜异常,跨上车坐好,关了门,迫不及待地搂着他的肩,连珠炮似的发问,“毕晟,毕业后干什么去了?这些年还好吗?结婚了没有……” 意外重逢,他们欣喜万分。车子驶出市区,开上环城公路。眼前树影婆娑,水波粼粼,远处高楼林立,彩灯闪烁。 毕晟开着车,滔滔不绝:“洪老师,时光飞逝,毕业一晃六七年过去了……爸倒是给我找了份安稳工作,坐办公室,每月才几百元工资,而且特别闲得慌。我自个炒了自己鱿鱼,出来独闯。唉,真是试遍天下事,尝遍人间苦:倒过钢材,做过房产中介,批发过冷饮,贩卖过龙虾,开过休闲中心……最蹩脚时无所事事,身无分文,寒冷的冬天北风呼啸,我在街头哆嗦着身子卖假雪花膏:熬了猪油,加些凡士林和香精,用小塑料袋装好,烫好袋口,每袋一元,居然生意红火,路人争相购买。实践出真知,回头细想,这些都是权宜之计,还是开出租车好,给自己打工,每年缴些钱,每天收入稳定,海阔天高,天马行空,想上班就上班,想休息就休息,爽!” “别自我安慰了,如果想勤劳致富,没有哪种行业能够赚钱轻轻松松。干一行怨一行,开的士也很辛苦,没有早晚,风里来雨里去,天气越恶劣越要出车,风餐露宿,筋疲力尽,最主要的还是安全问题。” “是啊,的士价格不菲,流动性强,成为歹徒行凶抢劫的主要目标,一旦被他们盯上,司机往往难逃厄运。去年,我们野川就有一男一女两名司机被杀,的士失踪。特别是女司机,夜晚出车更是险情迭出,各种意外防不胜防。去年冬天,一名女司机送客人到六十里外的新窑镇,回来时虽然开着车,却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到家全身僵硬冰凉。丈夫为节约时间,脱了自己大衣胡乱一裹,直接把她扛到人民医院,总算保住一命。不过,至今整整一年,她再也没有开过一次车,也从来没有乘过一次车。我现在与女朋友轮流出车,她白天,我晚上,不过我也不通宵,至多凌晨两三点。赚钱养生命,我可不想为钱送了命,因为我也不富有,命只有一条。” “世界上没有一样工作轻松舒适。”洪卫感慨万千。他们相谈甚欢,互相交流,毕晟在洪卫眼里真的长大了。 车子开到北郊,车灯照耀下,阴暗公路边不时出现打扮妖娆的女子,洪卫好奇地探身观望。 “她们都是野鸡。我开休闲中心时,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就是赚这些妓女的钱。什么休闲,其实就是男欢女爱,说白了,就是男女苟合。别看平时那些有钱有权有地位的男人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到了休闲中心,衣服一脱,赤条条猴急猴急嘴啃手抠,跟畜生没两样。现在妓女分好几种:一流小姐住宾馆,守株待兔傍大款;二流小姐扭屁股,歌舞厅里展臀乳;三流小姐浴室躲,小背按摩大背做;四流小姐守马路,见了男人拼命拖。这些‘马路天使’就是最低级的,属于四流,不仅出卖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变成了下水道,男人什么脏水都往里倒,而且还常常忍受女人的咒骂和男人的欺负。前面王家村,有个弱智青年王二侉,有一次无聊在路边转悠,过来一个小姐对他招手:‘来呀来呀。’王大侉以为遇上桃花运,屁颠屁颠奔过去:‘来啦来啦。’他跟着小姐回出租屋,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摆好姿势,一阵枪林弹雨,风卷残云。干完事,他裤子一提就要走,小姐伸手要钱,他还莫名其妙:‘是你主动喊我,你情我愿啊。’小姐抓住他不放,看他流着口水涎着笑脸,便搜身,只摸出两元硬币。王二侉便买了瓶矿泉水,开了盖‘咕咕’喝两口,递给小姐算是补偿,小姐接过来,脸都气歪。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小姐学精了,先付账再行事。小姐赚钱最轻松,身子一仰,黄金万两;腿子一叉,钞票雨下。昨天我到邮局有事,看见一个颇有姿色的小姐发电报回家,好奇心驱使,我凑上前眼睛一瞟,发现电报上只六个字:钱多,人傻,速来。他妈的,当神圣事业了。” “卖淫嫖娼可是违法行为,千万涉足不得!”洪卫满脸严肃。 “知道。我没有能力阻止这种腐败,但尚未丧尽天良,所以我收手,不赚这黑心钱。” 洪卫陪毕晟拉了两小时客,聊得兴趣盎然,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奇怪自己没晕车。他们在市区转悠了无数遍,洪卫才依依不舍回家。 第六十二章 洪卫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称中国青年男女婚后有“七年之痒”。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来自不同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环境,性格爱好习惯大相径庭,不论怎么相识相知相爱,组织新的家庭总要经过漫长的磨合,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洪卫深有体会,感到了与柳星的疙疙瘩瘩,虽然不算火花四射,但绝对齿唇错绞,不能琴弦和鸣。在外人眼里,柳星应该是他不错的选择,家境优越,容貌端正,工作体面。在小小野川县城,寻到这样条件的媳妇,绝对是洪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过他自有他的苦恼,因为柳星条件优越,又是独生女,自小娇生惯养,所以他处处感受到了她的咄咄逼人。严格地说,她并不是故意盛气凌人,而是长期养尊处优形成的优越感悄无声息地渗透骨髓,又无拘无束地自然流露。柳星天性活泼,大大咧咧,笑声清脆,声如鸟鸣。洪卫不喜欢这种类型,他倒偏爱文静的女孩。她外向的性格不是他们婚姻的绊脚石,洪卫理解她,不会苛求。柳星致命的弱点是,她与中国传统的女性标准背道而驰,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更不会照顾人。不会烧饭不会洗衣还可将就,张姨也是一名手艺不错的炊事员,另外,洗衣服不但干净而且节约肥皂。但小两口的事张姨不好插手,洪卫的事只有自己解决:头疼脑热自己看,衣服自己买,遇到烦恼自己忍受…… 他也常常假借玩笑,奉劝柳星学点家务,毕竟一个小家庭自有存在发展的轨迹,不能永远依靠长辈。她心情不错时也会制定一系列计划,满脸凝重,像个淑女。偶尔冲动,真枪实弹干一回,不是红烧鱼变成黑烧鱼,就是洗好的衣服与清洗前难分伯仲。洪卫正待鼓励,她却自寻台阶:“我不是做家务的料,只能享清福。”从此水手不沾。 生活中的摩擦不时迸出火花,火花很快燃烧起熊熊火焰,两人凶狠地斗嘴。柳星顿觉孤立无援,便打电话搬来家兵,添油加醋一顿控诉。起先,柳父柳母心平气和数落洪卫,教育他不能以大欺小,要处处让她。洪卫鄙夷她这种做法,认为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小两口吵架不记仇,即使吵架也要关门落锁搞内战,不必兴师动众,惊动长辈。柳星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特别是知道他害怕这一招,愈发发扬光大,只要一开战,就大张旗鼓向父母哭诉。岳父岳母的忍耐毕竟有限,女儿三番五次求援让他们坚信女婿一直欺负女儿!柳父柳母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到洪家,劈头盖脸把洪卫一顿臭骂。父亲和张姨一边责怪洪卫,一边低声下气向亲家两口赔不是。他们更加趾高气扬,轮番训斥洪父:“子不教父之过,你儿子所作所为让我们大失所望,你要承担全部责任!”洪父唯唯诺诺,大气不出,笑脸相迎。张姨冷若冰霜,抱了溜溜进房间。 洪卫热血沸腾,污辱父亲是对自己极大的污辱!他忍气吞声向岳父岳母道歉,保证今后不会再与柳星斗嘴,想方设法把他们送走。洪卫觉得柳星不可理喻,无可救药,冷了面孔不再理睬她。柳星倒是雷阵雨,阴转多云,多云转晴,很快阳光照耀。她时常把玩遥控器,诚恳地批评洪卫:“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光明磊落,心胸辽阔,拿得起放得下,怎么小肚鸡肠,爱生闷气,成了矫情忧郁的林黛玉?夫妻吵架不记仇,别阴不阴,阳不阳,绷着脸孔不说话!是男人想说就说,想吵就吵,大发雷霆也好,狂怒咆哮也罢,我都能接受。最厌恶你们男人苦大仇深似地不吭声。这是对我们女同胞极不尊重的冷暴力,我强烈反对冷暴力!” 洪卫并不理会,要么在床上侧身看书,要么掏出摩托车钥匙出去到学校。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洪卫到家惜言如金,保持沉默,避免正面交火。柳星不依不饶,觉得洪卫缺少度量,故意找茬挑衅,“啪”,一只大碗摔碎在地,四分五裂,仿佛砸在他的心上。仓促结婚成为洪卫最懊悔的一件事,他对柳星充满成见,到家就变成哑巴,希望用沉默组织强大的防守反击体系,使自己变得刀枪不入。 女人是一种贪婪的动物,对男人的要求永无止境,住房啊,职位啊,收入啊……她们常常与女伴有意无意攀比丈夫,回家后对男人大发牢骚,发泄输给女伴后的不满,再优秀的男人也不能幸免。柳星不能免俗,望夫心切,虽然洪卫把沉默寡语作为独门暗器,她却坚韧不拔,以言语为枪矢,枪枪戳心,箭箭致命。洪卫洗耳恭听,她击中的确实是他的软肋,他没有反抗的资本。终于,他变得烦躁不安,牙根紧咬,额头青筋暴跳,因为柳星嘲笑他的职务至今裹足不前,希望他加油努力。柳星喋喋不休,冷嘲热讽,深深刺伤他脆弱的心。洪卫忍无可忍,反唇相讥。双方言当剑,语作棒,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柳星恼羞成怒,哭哭啼啼打电话给父母。柳父柳母立即打的找洪卫问罪:“我家女儿我们宠爱了二十多年,在家从没受过半点委屈,下嫁给你还受这狗气?一而再,再而三,你哪像个男人!今天,我们带女儿回家……” 洪父、张姨百般哀求,哪里阻挡得住。洪卫铁青着脸,注视柳家爷仨。柳星取只大包,在母亲帮助下打点行装,随父母回去。 洪家紧急召开家庭会议,认清严峻形势,责令洪卫带回柳星。晚上,洪卫态度诚恳地到柳家,低声下气检讨了自己的过错。经过岳父岳母狂风暴雨般教育,如愿以偿带回柳星。柳星发现了对付洪卫的绝招,不厌其烦上演《回娘家》的连续剧,一有矛盾,她就夹只包,塞几件衣服回家,然后又是洪卫接回。他厌倦了这种生活,痛定思痛,决定改变一下情形,不让这种事情继续发生。终于,柳星又一次拎包回家,洪卫把她堵在门口,脸红脖粗,劝告她不要一意孤行,扩大影响,破坏大家和小家的安定团结,恶化洪柳两家关系。柳星红着眼,强行冲下楼,开了车库欲取“木兰”。洪卫追上去,拽住她的胳膊低声哀求,她伸出指甲猛然在他脸上一划,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不禁松开手捂住脸。“哼!”柳星瞪他一眼,打开车库门,进去推车。洪卫热血上涌,“啪”地甩了她一巴掌,咬牙切齿地吼:“泼妇,我早就想收拾你!” 柳星一愣,泪水簌簌掉下来,“哇”的一声,扭头就跑。洪卫不知所措,锁好车库门,上楼回家。张姨抱着溜溜站在门口,关切地询问。他不吭声,冲进房间,躺到床上,用枕头捂住脸,心事重重思考如何收场。 没多久,“啪啪”的敲门声惊天动地,洪卫感觉大事不妙,耸耳静听。 “来了,来了。”父亲答应着开了门。 “小洪,小洪,出来!”岳父粗着嗓门喊。 洪卫硬着头皮出去。一道光线在他眼前一闪,岳母的巴掌在他两腮扇出两声脆响。他的脸上火辣发麻,怔怔地尚未醒过神,岳父气汹汹揪住他的衣领,骂骂咧咧:“我家宝贝女儿我们从没舍得动她一根手指,嫁给你是让你打的啊!”岳父双目喷火,愤怒的脸上扭曲变形,洪卫来不及解释,岳父的右拳沉重砸过来,他的眼前一片金星四射,身体随惯性向后踉踉跄跄,嘴角渗出血。 “这是怎么啦?大水冲了龙王庙!啧啧,有事好商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啊……”张姨丢下溜溜,拦在洪卫面前。 “离婚!离婚!”岳父岳母吼叫着,回头招呼女儿,“能拿走的全拿走!” 柳星冷了脸,穿过人群,进了房间,取只大包,结结实实塞满,旁若无人出去。洪父抓着溜溜双肩唉声叹气,张姨劝说着柳家爷仨,溜溜摆脱爷爷的双手,凄厉地哭喊:“妈——咪,妈——咪——”柳星头也不回,随父母扬长而去。张姨跟出去,一阵噪杂的脚步声下楼。 洪卫愣愣地站着,毫无反应。一会儿,他听到了熟悉的“木兰”发动 后“嘟嘟”而去的声音,他忍住快要流出的泪水,抱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儿子,缓缓进了房间。 父亲进来,拍拍他的肩头,抱过抽泣不已的溜溜到厨房洗脸。洪卫躺到沙发上,闭目休息,张姨抱着溜溜静悄悄进了房间,坐到一旁诚恳地说:“小卫,家和万事兴。整天吵吵嚷嚷,双方只能两败俱伤,大伤元气。两口子过日子,一定要以诚相待,用心交流。柳星耍小孩脾气不对,柳家父母目空一切,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对。成了亲换了心,他们没理由这样对待你!但是,我们洪家与柳家结亲算是高攀,柳家经济上没有苛刻我们,恩重如山,义薄云天,我们应该感恩戴德才对。你反省一下自己,与柳星相处有没有不妥?我知道你的臭脾气,故意不理睬她就是你的错,不必强调任何理由!我不想多说,你有自己的头脑。姨最后只说一句:生为洪家人,死为洪家鬼,不论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一边!” 张姨的一席话像一束温暖的阳光,和煦地照射洪卫的心胸,他周身暖洋洋。 洪卫思考了一夜,决定不去带柳星,他希望双方冷静一段时间。细细想想,其实他们并没有本质上的矛盾,只是性格的差异导致波澜迭起,甚至危及双方的感情。他终于明白,婚姻就是海平面,风平浪静下总有波涛汹涌,或许会火山喷发和海啸。他厌恶柳星的行为,觉得她不应该打电话向父母告状。他厌恶岳父岳母,认为他们的行为纵容了女儿,推波助澜,促进了事态的恶化。如果他们不是一味偏袒女儿,也不会激发自己的逆反心理,与柳星斗个不休。 忙碌了一周,开始放暑假。洪卫苦苦等待了一个月,柳星消息全无。殷校长组织教师到庐山旅游,洪卫抛弃一切烦恼,决定去旅游散心。罗校长正式退休,旅游由殷校长带队,共三十人。他们从长途车站租了辆客车,直达江西九江,转抵庐山脚下牯岭镇。安排好食宿,洪卫与殷勤上街转悠,买了份庐山地图回去研究。 庐山位于九江市南,北临长江,东濒鄱阳湖,故称“匡庐”,雅致明秀,风姿卓绝,是举世闻名的避暑胜地。相传殷周时期,有匡氏七兄弟上山修道,结庐为舍,后成仙而去,其所居之庐幻化为山,由此得名,自古享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盛誉。庐山区长约25公里,宽约20公里,顶峰汉阳峰海拔1474米,牯岭街1167米。一山飞峙大江边,庐山青峰翠嶂,千壑争流,丛林莽莽,云海滔滔,景点丰富。古人云:“山之骨在石,山之趣在水,山之态在树,山之精神在峭、在秀、在高。”庐山无一不有,无一不奇,无一不绝。庐山处于亚热带季风区,雨量充沛,气候温和宜人,盛夏季节是高悬于长江中下游“热海”中的“凉岛”。 连续数天,他们精神饱满,一边享受凉爽,一边兴致勃勃游览山川名胜:仙人洞、含鄱口、锦绣谷、九十九盘、白鹿洞、植物园、大小天池……洪卫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雄浑,奇特,险峻,秀丽;惊喜于庐山文化底蕴的得天独厚,庐山为历代文人墨客所景仰,撰写名诗佳句,流芳百世。李白赞美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白居易描写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苏东坡概括云雾:“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洪卫沉浸于千古绝唱的意境中,流连忘返。 “云雾茶,三叠泉,庐山茶泉两相宜,明天一定要游玩三叠泉啊。”丁得平踊跃建议。 “五老峰北嵯峨巅,龙泉三叠来自天。三叠泉被称为天下第一飞泉,不可错过。”全彪摇头晃脑,俨然是庐山导游。 “同意!”大家一呼百应。 第二天,殷校长身先士卒,大家紧跟其后。他们捧着地图,按图索骥,突然迷了路。前面杂草丛生,灌木林立,古松、瘦竹、蜘蛛网、马蜂窝……大家披荆斩棘,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修成“正果”,寻到台阶。台阶狭窄,陡峭,蜿蜒向下,却深不可测。台阶傍山而凿,另一边是沟谷深壑,只矮矮的铁链拦在台阶边。中老年教师心惊胆战,望而却步,殷校长叫了几顶轿子,把他们送下去。洪卫和其他教师艰难跋涉,小心翼翼弯腰探步,一个个筋疲力尽。终于,众人欢呼雀跃起来:“三叠泉——” 洪卫抬头仰望,瀑布落差约一百五十米左右,溅雷喷雪,喷珠泻玉,被石崖所分,好似三段,成三叠泉。上级如飘云拖练,中级如碎石摧冰,下级如玉龙走潭。他不禁想起古人诗赞:“九层峭壁划青空,三叠鸣泉飞暮雨。”“飞泉如玉帘,直下数千尺。新月如帘钩,遥遥挂空碧。”深深为它雷霆万钧,轰轰不绝的气势所震撼。 大家赤脚跳进三叠泉下的溪流,石润水清,二三十人嘻笑拍照,喧闹震天。殷勤悄悄拉上洪卫,找个僻静山坡脱裤撒尿。殷勤斜视三叠泉,兴奋地把尿抬高,自豪地说:“我这是一叠泉!”尿从他的体内冲出,在空中划出优美曲线,急速冲向山脚,洪卫情不自禁想起小时候玩的水枪。 最后一天,自由活动,大家都去购物。洪卫意犹未尽,独自一人到庐山电影院看电影,观众寥寥无几。这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影院,一年四季只放映一部影片《庐山恋》。洪卫中学时代就看过,印象深刻,由风靡中国影坛的“情侣搭档”郭凯敏、张瑜主影,庐山的美丽景色一览无遗。他震惊于庐山的美轮美奂,更陶醉于男女主人公失而复得的美丽爱情。看到男女主角奋不顾身跳进溪流激情拥抱,洪卫突然热泪盈眶。 洪卫擦干泪痕,走出影院,参观了中外名人的度假别墅群,然后又找到山坡下的“庐山会议”遗址。他神情庄重地参观了会议遗址,其实就是一座普通剧场,和野川电影院一模一样。但一九五九年的那次会议,却改变了整个中国的历史,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当时,毛泽东主席召开庐山会议,总结中国经济建设取得的成就。国防部长彭德怀铁骨铮铮,洋洋洒洒上书万言,据理力争,直言不讳指出浮夸盛行,经济萧条,结果被指控为“反党集团”分子,削职为民。民以食为天,四十年前,中国人还在为肚皮争得你死我活。现在,中国人解决了温饱,直奔小康,感情却出现危机。想到柳星,洪卫懊恼不已,千头万绪,不知所以,是像《庐山恋》那样花好月圆,还是像“庐山会议”那样恩断义绝? 离开学只剩一周,柳星回娘家整整两个月,依然无影无踪,一次未回洪家看过儿子。洪卫心灰意冷,畜生尚且护犊情深,何况是初为人母的少妇?他对柳星彻头彻尾地失望,一个不爱儿子的女人还有女人味吗?洪卫突然有了离婚的冲动,什么都不说,把痛苦深埋于心,在家逗逗儿子,到学校备备课,检查检查范日升的学习。在学校,范日升管他叫老师;在家里,范日升管他叫哥哥,绝不混淆。范日升早就融入洪家,尽管他与张姨、洪家亲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真的水乳交融,亲情融融。如果人生是一条河流,家就是避风遮雨的港湾,无论是德高望重的要人,还是风光无限的明星,白天不论怎么众星拱月,呼风唤雨,晚上也会和常人一样孤独地漂泊在这个港湾,一盏并不璀璨的灯光就是慰藉心灵的航标。家是每个人不可或缺的人生驿站,家里每个人都是屋顶上一片瓦,洪卫觉得这个家屋顶少了破了一片,暖意散尽,寒气袭骨。 美妙的手机铃声悠扬奏响,洪卫掏出手机,打开翻盖,瞥了瞥来电显示,是薛青,异常惊喜。他接了手机,薛青问他晚上有没有事,约他到板桥咖啡屋喝酒。洪卫心情郁闷,闲得无聊,正想找人聊天。便一口应允。 板 桥咖啡屋其实不是单纯的咖啡屋,而是集茶馆、面馆和饭馆的小型食品店。洪卫在小包厢找到薛青,只有她一个,桌上是点好的菜。他关上门,大感意外:“薛主任,不会就与我单独约会吧?” “就与你约会啊。我们工作至今十年了,还没单独约过会呢,今天就弥补一下人生的缺憾吧。”薛青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取出两瓶精装洋河大曲,开了一瓶,“咕咕”倒满两只高脚玻璃杯。 洪卫与她面对而坐,取过一只满杯:“你家白马王子夏阳呢?想灌醉我呀?美酒加美女,绝对不怀好意!别跟我玩美人计,我意志薄弱。” “别贫嘴!就你这胆量,给你十次机会也白搭。”薛青抿了一口酒,忧伤地说,“如果你是个勇敢的男子汉,十多年前就有机会,我们也早就儿女绕膝,幸福地享受天伦之乐了。” 洪卫突然耳根发烧,没料到薛青会说出这句话。见她一脸平静,便举起酒杯跟她碰了碰:“你也没暗示过我呀。唉,到嘴的肥肉丢了,为失去的肥肉干杯!” 吊扇在头顶“呜呜”刮着,两人兴致勃勃喝着酒,吃着菜,谈笑风生。薛青特别兴奋,洪卫深受感染。她突然从包里掏出一块红色手表:“对了,洪卫,谢谢你送给我这块表,是去年在天安门城楼买的吧?整整一年啦,居然还有用,只是每天误差三四分钟呢。” “你个乌鸦嘴!难怪我们同时买的十二块,陆陆续续坏了六块,都是被你说坏的。” “知足吧,旅游表一般是用于做纪念,能坚持一年已经是奇迹。不过我这一块也快寿终正寝,我感到了它的末日。” “我就奇怪,即使是块旅游表,毕竟也九十元一块,质量怎么这么差呢?罗校长八年前到日本考察,在地摊买了块电子表给孙女玩,折合人民币不过七八元,至今还分秒不差呢。” “中国人只图外表,不重质量,中看不中用;外国人注重质量,却漫不经心忽视包装。”薛青面若桃花,转着酒杯,若有所思,“中国人外国人的婚姻也是如此。” 洪卫猛然恢过神:“薛青,今天怎么想起来约我?”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请你别激动。中午,我查看了夏阳的手机,发现了你岳父家的号码,夏阳瞄上了柳星!”薛青盯住洪卫的眼睛,“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想柳星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人,他们未必会发生什么。但你要提高警惕,分居只能让夫妻关系雪上加霜,而且夏阳一向擅长釜底抽薪哦。” “他们到底到哪一步?”洪卫握紧了拳,“你早就发现了蛛丝马迹?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薛青双手捧杯,仰头慢慢喝了口酒:“他是个玩弄女性的高手,天生好色,乐此不疲。可惜我婚后才发现,后悔莫及。他仗着一张小白脸兼家境优越,在情场上呼风得风,唤雨得雨。我像个上甘岭战场的志愿军战士,顽强抵挡情敌,打垮一个又上来一个,打垮两个又上来两个,根本没机会喘息。手榴弹甩过了,机枪扫过了,刺刀戳过了,就差脱光衣服肉搏。现在的女人啦,脸皮厚得像钢板,我心力憔悴,心灰意冷……今天,我是检查他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才发现他把目标对准了柳星,谁知道他们交往了多久!” “你怎么不管住他?你一向作风泼辣,敢打敢冲啊!你怎么能容忍他在你眼皮底下拈花惹草,祸害其他姐妹!”洪卫开了另一瓶酒,“咕咕咕”给薛青斟满,自己也斟了半杯。 “洪卫,刚才一瓶你才喝了三两。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天一醉方休。”薛青举起酒瓶给他斟满。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 “浇树浇根,交友交心。” “……” 两人吟诗斗酒,不知不觉酒瓶见底,两张脸成了透熟的番茄。他们付了账,摇摇晃晃搀扶着出去,叫了辆三轮车,漫无目的指挥车夫上了环城公路。洪卫眼皮沉重,支撑着身子欣赏沿途夜景,薛青的头柔柔搁在他的肩上,闭目休憩。闻着她芬芳的发香,他一动不动,怕惊扰她的美梦,爱怜之情油然而生。三轮车停在新车站门口,周围都是阴森森的建筑工地,他叫醒她,搀扶着下车,并肩漫步。 “洪卫,真……高兴,今天能和你一起……散步。在我心中,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苦……难言,这些年……我的婚姻一直……不顺。”薛青硬着舌头,喷着酒香,身体突然一晃。 “我知道。”洪卫喝了六七两,有些头重脚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扶住她,双目凝光,“既然是……最好的朋友,就不用隐三遮四。薛青,告诉我,徐根喜当年……为什么……突然与你断交?” 薛青摇晃着柔软的身躯,依靠着洪卫,怔怔地望他,突然伏下头,双肩颤动,泪流满面,哭声如吟如嚎,在寂静的夜空分外刺耳。三三两两的人正在纳凉,远远注视,洪卫急忙把她搀进漆黑的工地,掏了几张餐巾纸递给她。薛青弯下腰,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讲了彭方,讲了毕台长,痛苦咬噬着心灵,泪雨滂沱……洪卫犹如万箭穿心,没想到她遭受过强暴!这是女人最大的耻辱啊,而且是两次,自己竟然浑然不知。 他鼓足勇气,猛然抱住她,一边为她擦拭着眼泪,一边自责地咆哮:“对不起,对不起!作为……好朋友,我没有保护好……你,也无能为……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这是我们女人的……隐私,当初你为……什么……不追我?要不……也不会发生这些……意外。”酒后吐真言,洪卫为她的话震惊不已。 “我哪……敢?”洪卫突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润滑细腻,却异常冰凉。 “胆……小鬼!”薛青哀怨地骂,“婚前,我有过……两个……男人,但只有……两次。新婚之夜,他发现我不是……处女,觉得自己吃了……大亏,非要我交代细节……不可。现在,他天天……乱七八糟,疯狂补偿……自己啊,其实婚前……他不知有过多少……女人。中国人真……怪,男人有这些事是……风流浪漫,天经……地义,女人则是……伤风……败俗,下流低作……” “别说了,薛青……”洪卫紧紧拥抱住她。她温热的躯体烧烤他的胸膛,曼妙的曲线令他热血沸腾,心儿“怦怦”直跳。闻着她的体香,洪卫有些冲动,双手捧起她的脸,急切地吻住她的唇,顿觉满口芳香,心率骤快。 “洪卫……别这样……”薛青软软地推他。 他像一只贪婪的狼狗,嘴里叼着一块喷香的骨头,尽情吮吸。“啊……”薛青兴奋地发出声音,双手箍住他的腰。 世界沉寂,时间沉寂,只有两颗火热的心在“噼噼啪啪”燃烧。 许久,薛青害羞地推开他:“洪卫,时间……不早,我们回……吧,要不我们会……出事,你要谅……解柳星,她本质不……坏,不过有点……小孩脾气,你是男人,不要斤……斤计较,要处处呵……护她,你也有……许多……缺点。早点……带她回家,别……夜长梦多,不可……收拾,明天就去……带她呀!” “嗯。”洪卫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凉风习习,热退暑消,他们渐渐清醒。 “洪卫,答应……我,今晚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啊!”薛青慎重嘱咐,“谁说出去谁……是小狗!” “嗯。”洪卫机械地点点头。突然,他感到腹部翻江倒海,一股力量冲上喉嗓,他弯腰低头,“哇哇”大吐起来。 第六十三章 柳星仍未回来。洪卫垂头丧气到“一代公主”,向豺哥大倒苦水,细细数落柳家的霸道。豺哥正好要招待几个有业务往来的朋友,简单劝慰几句,留他吃晚饭。席间,洪卫的脑海里不断跳跃柳星和薛青的身影,悲由心生,借酒浇愁,喝得醉眼蒙眬,烂醉如泥,一通狂吐,斜躺沙发,死猪一般。豺哥安排大家到一楼洗澡,朋友借酒发疯,大发雷霆:“吃惯了素菜,总要换换口味。天天洗素澡,倒了胃口,换个荤澡吧!”豺哥会心一笑,叫人扶洪卫上了自己的宝马。朋友的车也物尽其用,一支车队浩浩荡荡直奔郊区,停至“晶泉休闲浴城”前。大家下车进去洗澡,洗好,众人换了休闲服进大厅,洪卫歪歪斜斜跟在后面。 豺哥与老板嘀咕几句,老板轻轻招手,五六名满脸粉嘟嘟的小姐倾巢出动,扭摆腰肢各就各位。一个小姐拉着洪卫的手,娇滴滴地呼唤:“老板,敲背啊!” 朋友嗷嗷起哄。洪卫想到柳星,报复的意念强烈攫取他的心。“敲……就敲!”他一扬脖,在小姐搀扶下进包厢。包厢狭小阴暗,只一张床,小姐手一松,洪卫像根木桩砸下去。 “老板,怎么敲?”小姐娇嫩的手抚摩他的大腿,高耸的胸部压着他的膀臂,嘴里的热气呼到他的脸上,香水味刺激他的鼻孔。 “太累……按摩一下吧……”洪卫闭着眼,抑制住躁动的心,嘟哝一句,翻过身,伏在床上。 “小气鬼!”小姐坐直低骂,轻捶粉拳。洪卫呼呼大睡。 第二天傍晚,豺哥打电话告诉洪卫,下午去过柳家,与她父母认真交流过了,他们把洪卫一顿臭骂,但还是同意柳星回去,但必须要他亲自去接。洪卫立即到“一代公主”找到豺哥,想到昨晚的放纵,不禁低下头,眼神散乱。 “小子,到底年轻,接受新事物挺灵光的。”豺哥从沙发上站起,意味深长地笑。 “喝多了,请多包涵,保密啊!”洪卫被看得毛骨悚然,急忙抬头辩解,“我只敲了一个小背,没敢过分堕落,所以提前离开,没敢影响你朋友尽兴。” “哈哈,昨晚你们十个人洗澡,我可付了整整一千元哦。”豺哥笑意盈盈,老鹰般的目光紧紧啄住他的眼睛,“你的单子可是一百。” “一百?那可是嫖娼的价格!我对天起誓:绝对没有!”洪卫怒不可遏,脸色发青,后悔不迭,“这些小姐见利忘义,见我醉酒,乘人之危,乱扣屎盆,卑鄙!可耻!龌龊!明天一定去当面对质,还我清白!”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有你心里最清楚。其实就几十元的来去,逢场作戏而已,不必顶真,做没做都无所谓。”豺哥神情放松,右手搭上他的肩,“现在当务之急是带回柳星,家庭稳定才是根本。” 洪卫闷闷不乐,随豺哥上了车,悔不当初。到柳家,柳星已打点好行装,正静静等待。岳父岳母严厉地教训了一顿洪卫,他忍气吞声,态度诚恳,低头认罪。 洪卫带柳星回家,放了包袱,就到厨房帮张姨张罗晚饭,洪妍两口也赶来。一会儿,一桌美味喷香扑鼻。洪卫恭敬地请豺哥上坐,洪父、张姨喊了柳星入席,范日升抱了溜溜坐好,一家人济济一堂,大家心照不宣,不提不开心的事,快乐地喝酒吃菜。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吃啊。”张姨满面春风地招呼柳星,不断给她夹菜。 柳星脸色僵硬,像涂了层浆糊,机械地低头细嚼慢咽。溜溜好奇地侧脸望她,她便放下筷,拍着双手抱过溜溜逗乐。溜溜并不买账,陌生地推她,挣扎着要下来。 “叫妈咪,叫妈咪。”柳星双手紧箍,绝不松手。溜溜小嘴一咧,放开嗓子“哇哇”大哭,高举两只手,像螃蟹的大钳爪,对准她的脸毫不留情地抓扯挥舞,身子如绷满弦的弹弓欲射出去。 “妈呀!”柳星一声惊叫,迅疾避开脸,扬起右手,“叭叭”就是两巴掌。 溜溜弹性十足的小屁股顿时红彤彤,他仰脸大哭,眼泪鼻涕涂成一片,脸上成了鬼画符。 大家起先憋着表情,终于忍俊不禁,笑成一团。范日升取了毛巾给溜溜擦脸:“噢,宝宝不哭,噢,宝宝不哭。” “认生呢。”张姨离座抱过溜溜,耐心劝导,“她是你妈呀,叫妈咪。” 溜溜顽强地挣脱张姨,站到地上,停止哭泣,一摇一摆扭到柳星前,抬腿就是一脚:“他妈的!”话刚完,一股惯性使他收不起脚,“扑通”摔倒,躺在地上亮开嗓门使劲哭。大家全离开座位围上去,一个个笑弯了腰。洪妍抱起侄子,唱着民谣,摇晃着,柳星哭笑不得,有些尴尬。 “现在的孩子,一点没文明,将来怎么教育哦。”张姨笑得眼泪直打转。 大家重新坐好,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唉,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鬼怪精灵,什么事都无师自通。”豺哥忧心忡忡,“昨天女儿交了一张情书给我,是同班男同学写的,才小学五年级啊,开头就是‘亲爱的’,恶心得我差点吐。我结婚十多年都没用过这句话……” “恭喜恭喜,要做丈人了!幸好你女儿才上小学,上了中学怕要让你眼花缭乱呢。”洪妍幸灾乐祸叹口气,“现在的学生恋爱成风,一个个情窦初开,有的还爱得死去活来,惊天地泣鬼神呢。我们教师真的任重道远啊。” “作孽啊,全是电影电视惹的祸。戏不够爱来凑,油盐酱醋加味精,哪部电影电视没有谈情说爱男欢女爱?还不是为了增加收视率,增加收入?让小朋友误以为男女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恋爱,诱导学生啊。”洪父愤世嫉俗,“温饱思淫欲。还要奔小康呢,怕是小康思淫乱了。 ” “爸,思想开放点,别固步自封,裹足不前,你想让日升今后打光棍啊?”洪妍忍不住。 高奔笑而不语,憨厚的脸上满是欣赏。范日升羞涩地低下头。 “不怪洪伯牢骚满腹,现在色情是无孔不入。上学期我在新华书店给女儿买了本语文学习资料,有一道谜语题:女学生最怕什么动物?答案居然是‘色狼’!什么乱七八糟的。”豺哥气愤不已,“前几天,我被女儿语文老师叫到学校一顿教育。原来,老师给每个学生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爸爸》,女儿为了获得高分,自作聪明,偷梁换柱,最后交了一篇作文:《一个女人眼中的一个男人》。” 众人哄笑,范日升埋头弯腰,抿嘴偷笑。 “高!实在是高!”洪卫拍案叫绝,“其实现在的网吧才是罪魁祸首,如果影视录像启蒙诱导,那么网络则是推波助澜。网络是把双刃剑,掌握知识,传播信息,俯瞰天下,功不可没。但对心智稚嫩的青少年来说,网上色情犹如妖魔鬼怪,张牙舞爪,无坚不摧。” “网上会有什么色情?”洪父疑惑不解。 “未来的时代是信息时代,信息事业方兴未艾,前景广阔。我家有几台电脑,女儿常常带同学回家上网。看她们趣味盎然,周末甚至借口睡在我家,通宵达旦地玩,我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我上网查阅,不仅搜索到黄色网站,暴力游戏,而且确实认识了网络的神奇,qq更是男女谈情说爱的理想通道。即使遥距万水千山,跨洲隔洋,一见钟情的爱情喜剧层出不穷,日久生情的故事比比皆是。陌生男女毫无顾忌,畅所欲言,新鲜刺激,青少年网恋成洪水猛兽,势不可当。电影电视里的人都是假的,网络上的人才是真的。视频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不客气地说,连我与天南海北的美女聊天都上了瘾。”豺哥连连摇头,“唉,有谁能抵挡得住时髦的‘一夜情’诱惑?还有离奇的换妻游戏呢!” “怪就怪现在生活富裕了,大家精力旺盛,无处发泄,花花肠子自然多了。”张姨咬掉白色肥块,把瘦肉夹到溜溜嘴里。 “马上就国庆五十周年,国家强盛壮大,人民生活丰衣足食。今年搞国庆大典呢,我约了朋友到北京观赏,五十年才一次,举世瞩目,不能错过。”豺哥一脸向往。 “这几天我也要参加‘迎国庆,庆大典’知识抢答竞赛活动,我们预赛出线了。”洪卫颇为自豪。 全市“迎国庆,庆大典”知识竞赛活动轰轰烈烈地开展了一个月,每队三人,必须由本单位行政一把手带队,另有一名中层干部和一名普通群众组成,且至少有一名女性。经过层层筛选,城南中学队过五关斩六将,脱颖而出,进入最后决赛。国庆节前一天,决赛在市电视台阶梯会议室举行,六个队角逐,分别是电视台队、城南中学队、安阳镇队、统计局队、人民医院队、齿轮厂队。城南中学队由殷校长、洪卫和一名教政治的青年女老师组成,复习提纲上的二百道题个个背得滚瓜烂熟,他们胸有成竹,严阵以待。电视台队则由毕台长、薛青和一名男同志组成,洪卫和薛青相视一笑。各队领队抽签,电视台队抽到一号,城南中学队抽到六号,六个队各就各位,成扇形排在主席台上。所有参赛选手统一服装,白衬衫,红领带,黑裤,白袜,黑皮鞋,精神饱满,神情庄重。洪卫认真观察对手,仔细盘算,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似乎城南中学队已经稳操胜券。看台下坐满各级领导和各队拉拉队员,摄像机对准主席台,洪卫挺了挺腰板。 比赛开始。主持人首先宣布比赛规则,每队底分100分,责任领导为一号,中层干部为二号,普通职工为三号。第一轮是必答题,每队三号回答,六个队的三号都信心百倍,高奏凯歌,各加10分。第二轮是抢答题,共十题,每题10分,殷校长右手紧握抢答器,扭头嘱咐:“我负责抢题,你们负责答题。”洪卫和女教师点点头。此前预赛一直由洪卫负责按抢答器,他总结出主持人说完题后就要按下按钮,如果等主持人讲完“开始”再按,将会功败垂成,因为抢答器从按到响会有时间差。洪卫悄悄告诉殷校长自己的体会,殷校长冷静点头。抢答结束,殷校长颗粒无收,他拍打着抢答器,唉声叹气,懊恼地摇头。薛青却大出风头,她负责按本队抢答器,十题抢到五题,另五题被统计局抢到。本轮结束,电视台队和统计局队获得160分,城南中学队110分,与另三个队并列榜尾,洪卫懊恼不已。第三轮是必答题,由各队二号回答,洪卫轻而易举获得10分。第四轮是抢答题,洪卫跃跃欲试,想接过抢答器,但殷校长双手紧握,聚精会神盯着主持人,洪卫缩回手。主持人刚读完第一道试题,殷校长猛然一按抢答器,主持人一看显示器,高声喊叫:“六号。”殷校长和女教师兴奋地举起拳头,洪卫勒紧拳头,轻轻欢呼,起身准备答题。 主持人严肃地看了看洪卫,视线移向殷校长:“六号违例抢答,倒扣10分!” 台下哄堂大笑,三人收敛笑容,洪卫脸上阵阵发烧。第二题安阳镇队也违例抢答,倒扣10分。各队便小心翼翼起来,还是电视台队和统计局队一路领先,平分秋色。电视台队身为东道主,薛青每抢到一题,台下便掌声如潮,欢声雷动。第五轮仍然是必答题,由各队一号回答,人民医院队一号答错未能加分,其他各队顺利过关。第六轮是抢答题,电视台队与统计局队二龙抢珠,你追我赶,其他各队甘拜下风,望尘莫及,干瞪着眼,偶尔抢到一两题。薛青反应灵敏,才思敏捷,自抢自答,终于独占鳌头。洪卫不再奢望,双目迷茫,夺冠的美梦破碎。他想明白了,都是提纲上的题,六个队都在同一条 起跑线,历史老师并没任何优势,关键还是抢答,青年人毕竟反应敏捷。殷校长犹如刚刚跑完马拉松,垂头丧气,满头大汗,耷拉着脑袋,双手丢下抢答器,不服气地低囔:“见鬼,见鬼。” 最后一轮是风险题,一题定乾坤,不少内容是复习提纲范围之外的,分数和难度成正比,分别为20分题、30分题、50分题。电视台队首先挑选,毕台长谨小慎微,挑了一道20分题以确保冠军。薛青不愧为师范大学学生,轻松拿下20分,台上台下欢呼一片。其他四队也挑了20分题,统计局队、齿轮厂队各加20分,安阳镇队,人民医院队各扣20分,最后是城南中学队挑题。洪卫扫描各队成绩:电视台队250分,统计局队230分,齿轮厂队170分,人民医院队150分,安阳镇队140分,城南中学队120分。洪卫决定孤注一掷,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大不了最后一名。他低声征求了殷校长意见,直接要了50分题,台下一阵噪动。 主持人读题:“落后就要挨打,请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一百年内,有哪些帝国主义国家对中国进行过侵略?” 洪卫内心一阵狂喜,这是一条高考题,他辅导过学生。“唰”,他毫不犹豫站起来,举起麦克风,胸有成竹:“中国近代百年屈辱,帝国主义觊觎中国,一八四〇年—一八四二年鸦片战争;一八五六年—一八六〇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一八七四年中法战争;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侵略中国;如果算上对中国的危害,一九〇四年至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我们的口号是:不忘国耻,振兴中华!” “完全正确,加50分!”主持人大手一挥,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耶——”洪卫与殷校长、女教师击掌欢呼。因为此次比赛设定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城南中学队与齿轮厂队再加赛一题抢答题。 “殷校长,让我试试?”洪卫指指抢答器。 殷校长连忙抓过抢答器送到洪卫面前,嘴里熬粥似的“好”个不停。 洪卫没有浪费机会,干净利落地抢到答题权,右手一挥。女教师起立,轻启朱唇,口齿清晰,一锤定音。 “完全正确,加10分!” 城南中学队后来居上,荣获二等奖,殷校长脸上笑成了麻花,每个毛孔都绽放喜悦。虽然成绩还算过得去,不过因为洪卫是冲冠军而来,颇为沮丧。领完奖,他找到薛青表示祝贺,她淡淡一笑:“都是占了东道主的优势。” “你们在抢答器上动了手脚吧?我们三十道抢答题得了负10分。”洪卫目光咄咄,似笑非笑。 “没有,没有,别睡不着觉怪床歪!”薛青笑容顿失,“我们的冠军可是货真价实,名至实归,要怪就怪你们临阵磨枪,准备不充分。” 一旁的殷校长尴尬地笑:“这种抢答性质的比赛属于你们青年人的天下!我们老喽,手脚不灵活,从此要退出江湖。” 豺哥从北京回来,不放心洪卫和柳星,到他家看看,顺便找洪卫大摆龙门阵。洪卫简单买了菜:炸鸡、猪头肉、鹅爪、花生米、凉粉,拎了四瓶啤酒。 喝着啤酒,嚼着花生米,豺哥谈兴甚浓:“人啊,一定要知足常乐。此次坐飞机到北京一趟,感受很深,触动很大,看看今天的幸福生活,谁还记得哥二十年前下岗瘸腿的惨样?向前看,一切向前看!哥五音不全,但最喜欢听国歌,当哥遇到困难和挫折时,就想到国歌最后一句:前进,前进,前进,进!” “历史就是一条长河,不进则退,国家如此,人生如此。前两天,在电视上看国庆大典,四十四块方阵排山倒海,气吞万里,如惊涛骇浪,我的胸中风起云涌,自豪感充斥胸膛。这就是我们的祖国,虽然她曾经被欺凌侮辱,虽然曾经走过蜿蜒曲折,但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她坚强的步伐!我为我们祖国今天的强大而骄傲。”洪卫满脸肃穆。 “是啊,我们都是炎黄子孙,国荣民兴,国昌民富。我和朋友提早一天进入天安门广场,真是花团锦簇,人山人海,哪里进得去?夜里十二点,周围各交通要道全部戒严,我们是在天安门附近看的大典呢,虽然没有平时看得真切,但方阵表现出的气势摧枯拉朽,惊天动地。十七个徒步方队威风凛凛,二十五个车辆方队金戈铁马,十个空中梯队鹰击长空。方队战士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尽展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胜利之师的雄姿。方队武器设计精良,性能良好,火箭炮、加农炮、榴弹炮、地地导弹、中程导弹、远程地地核导弹、强击机、歼击轰炸机、武装直升机、攻击直升机、自行火炮、轮式牵引火炮……铁流滚滚,兵种齐全,革命化,现代化,昭然若揭。海、陆、空战士如下山猛虎,昂首阔步,每经过一地,便掀起惊涛狂澜。千年之交,百年更替,晚上的礼花把天安门点缀成一个立体花园……不瞒你说,我一直流着泪看完国庆大典,真不想回来。” “五十年,不过是历史长河中弹指一挥,每个人都会为祖国的强大而自豪。想当年,中国就是帝国主义列强之鱼肉,任人宰割,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挺直腰杆。爽啊,为中国的富强干杯!”洪卫举杯。 “干杯!”豺哥一饮而尽,一抹嘴唇,语重心长,“看了国庆大典,我对人生看得更开。面对浩浩荡荡气势如虹的游行队伍,每个人显得多么的渺小!人生不过几十年,不必为些鸡零狗碎庸人自扰,人生不如意常十之八九,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向前看啊。” 洪卫赞同地点点头。柳星低下头,一声不吭。 第六十四章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冬天不期而至。 天空阴沉,沉闷的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滚滚轰鸣。因为担心下雨,也为了减少寒风的力度,柳星没骑红色木兰。中午下班,她戴着手套,缩着脖,蹬着陈旧的凤凰自行车往家赶。大街上,树叶飘零,温度下降,行人稀疏,柳星自顾低头骑车,车前铁网篓里摆放着白色坤包。突然,自行车猛然一震,凝固了一般,立在原地,不能前行。柳星觉得后轮骤然急停,双脚软弱无力使不上劲,便用脚撑住地面,本能地回头看。一个矮小的身影老鼠般灵活地冲向车龙头,右手迅疾一划,坤包抓在他的手掌中。他的动作快如闪电,一切都在几秒钟内完成,柳星来不及反应,等她醒悟过来,他已像黄鼠狼般窜进街旁小巷,留下一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看着空荡荡的车篓,她慌慌张张下了车,脸色涨红,声音颤抖,对着巷子高声喊叫:“抓贼啊!抓贼啊——” 行人聚拢过来,两个青年义愤填膺追进巷子。大家蹲下身,手忙脚乱撕扯柳星自行车后轮里的蓝色布条,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是个小孩,身体精瘦精瘦,眼睛贼亮贼亮,在我眼皮底下明目张胆抢了包就跑,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训练有素呢。” “小王八蛋,聪明绝顶,胆量贼大,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公然行凶抢劫,手段新颖,出奇制胜啊。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不是丐帮帮主,就是江洋大盗,百年难遇的奇才!” 两个青年空手而归。大家七手八脚拽出蓝布条,足足有一米多长,柳星不明白布条是如何塞进车轮的。她暗自惊叹世道的日新月异,废弃的破布条也成为抢劫的新式武器,令人叹服。柳星身无分文,小灵通被劫,只好借了公用电话报警,又打了洪卫手机。 一会儿,110警车鸣笛而来。几名警察下车进行了调查了解,调查没有实质性内容,只不过简单向柳星询问了事情经过。大白天在大街上被抢了包,柳星委屈的泪水簌簌而下,想到包里还有五百多元钱和一只小灵通,她冲警察厉声呵斥:“你们这些警察是吃干饭的吗?一个小孩都敢白天抢劫,这是什么社会治安?怎么像兵荒马乱的旧社会啊!” “是啊,前天我妈上市场买菜,放在车篓里的钱包也是这样被抢。”一个男青年不满地发着牢骚。 “听人家说,在东门也发生过,好像都是小孩,好几个呢,不是本地的。”一个大妈插话。 一个高大的警察对柳星笑了笑,然后扫视着群情激奋的群众高声喊叫:“对不起大家,最近市区连续发生几起手法雷同的抢劫案,社会秩序遭到破坏,群众利益受到损失,闹得人心惶惶。但希望大家冷静理智一点,如果因为设立了警察这个职业,犯罪分子就能作鸟兽散,犯罪活动就会销声匿迹,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当然,我们决不推卸自己的责任,我们警察是人民的警察,头顶国徽,心系人民,人民警察的职责就是打恶除暴,保一方平安。大家请回吧,别堵塞交通。请你们放心,我们一定顺藤摸瓜,追根问底,查个水落石出,将歹徒绳之以法,给大家一个满意答复,请相信我们!” 大街上响起热烈的掌声,人群开始疏散,警察将柳星带回派出所记录备案。 洪卫和于一建赶到派出所。于一建思索良久,决定借助新闻媒体的力量破案,拨打了薛青的手机。薛青带着一名摄像记者匆匆赶来,立即和同事挑选角度,构思画面,采访柳星和警察。 于一建把薛青和洪卫拉到一旁低声介绍:“据查,这是一伙新疆人作的案,几个成年人操纵着几个小孩。每次作案都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大人幕后指挥,小孩冲锋陷阵。万一被抓,就让小孩装聋作哑,往往能蒙混过关。他们作恶多端,在邻县犯案累累,专挑骑自行车的女性下手。女同志一般钱物都放在包里,为图方便,顺便把包放在车前篓中。这伙人老谋深算,作案手段诡异,每每凯旋而归。因为他们行踪飘急不定,神出鬼没,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常常逃过公安的抓捕。最近,犯罪分子流窜我市,连续作案四起,估计他们暂时还会蜗居野川。上级领导已布置专人专治,办案同志已立下军令状,每天昼伏夜行,四处蹲点,争取早日把他们捉拿归案,一网打尽,安定社会秩序,稳定人心。” “这就好,这就好。”洪卫挥挥拳头,“这些成人罪犯丧尽天良,竟然教唆小孩违法犯法,为他们犯罪掩护垫背,抓到真该千刀万剐,决不手软!” “公安机关已掌握线索,破案指日可待,一有进展我就通知你们。”于一建握了握洪卫的手,对薛青点点头,转身挤进人群。 洪卫带柳星回家,范日升已去上晚自习。张姨给他们盛了饭,连声劝慰:“钱是身外之物,丢就丢了吧。身 体才至关重要,千万保重身体,气出病来得不偿失。” 柳星吃了一口饭,伤心地抓住筷子难以下咽:“我不是伤心钱,是伤心小灵通。用惯了的号码,领导、同事、家长、亲戚、朋友突然联系不上我,多别扭!” “打打小灵通看看有没有关机?”张姨突然灵感乍现。 洪卫掏出手机打过去,小灵通接通,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只是无人接听。他立即发了条信息过去:“小子,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执迷不悟只能是死路一条!” 洪卫边逗儿子边吃饭,还幻想对方能够回信。半小时过去,他的手机毫无动静,他便再次发了相同的信息过去。一会儿,他接到对方的回信:“滚你妈妈,我是你爸爸!” 洪卫气得七窍生烟,立即用电话打过去,小灵通变成了忙音。 “也不知道这些家伙怎么折磨我的小灵通呢?明天得停机。”柳星心事重重丢下筷子,到厨房倒了杯开水,捧在手上取暖。 溜溜扭动身子与洪卫嬉闹,突然撞到柳星,她本能地一缩手腕,开水不偏不倚全泼到他的左脸。溜溜的脸上立刻变得通红,他成了受惊的青蛙,双腿在地上剧烈蹦跳,“哇哇”放声大哭。一家人惊叫着冲上来,洪卫呼喊着抱住他,父亲、张姨到厨房接了凉水为他洗脸,柳星怒目圆瞪,厉声训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活得不耐烦了,找死啊!” 洪卫轻轻叹口气,抱溜溜出去,开了摩托车送他到人民医院。医生给溜溜开了烫伤药膏,洪卫帮他搽到伤口,心疼地嘘寒问暖。父亲和张姨也火急火燎赶到医院,溜溜抽抽泣泣哭得没了力气,左半边脸变成了深褐色,惨不忍睹。一家人陪溜溜到深夜,直到他安静地熟睡。 第二天中午,柳星到邮局办理了小灵通停机手续。洪卫耐心等待于一建的消息,担心那帮新疆人流窜其他县市。他坚信那伙歹徒只要不离开野川,迟早会成为警察的瓮中之鳖。 果然,一周后的某个下午,于一建打电话给洪卫,兴奋地告诉他那伙新疆小偷被抓。洪卫从学校请了假到城南派出所,叫了于一建赶到市治安大队,发现柳星遭窃的钱款被他们挥霍一空,只有部分财物退还。洪卫签了字,认领了小灵通,两人说说笑笑各开着一辆摩托车回去。路上,于一建手机铃响,他停下车掏出手机接听,洪卫停在一旁等。于一建眉毛舒展,脸上绽放出笑容,把手机贴着耳朵连声叫喊:“好!好!好……” “快,到你们学校后面的马路上,这下有好戏看了!”于一建收了手机,得意地对洪卫喊,脸上洋溢着热烈的光芒,脚一踩,摩托车启动,喷出一缕白烟。 “什么事?看把你高兴的。”洪卫启动车子与他并排而行。 “110接警,城管人员在城南中学后边马路执法检查车辆行驶,对违法人员有违法行为!可让我逮到机会。”于一建昂头冷笑。 洪卫心里“咯噔”一抖,他知道于一建与城管人员有过节。半年前,于一建身穿便衣骑摩托车到人民医院看望生病的父亲,在城南大桥下被一名胖墩墩的城管人员拦住。他严肃地向于一建敬个礼,要求检查。于一建看他满脸稚气,并不熟悉,便下车取出摩托车各种证件,手续完备,证件齐全。“小胖”认真检查完证件,公事公办地递还给于一建:“你没戴头盔,罚款五十元。”说完便掏发票。于一建赶紧掏出警官证打招呼:“对不起,今天忘了戴,我是城南派出所警察,能不能通融一下?”“小胖”仔细看完警官证,又还给他:“你身为警察,知法违法,不能通融!”于一建忍气吞声,又低声哀求几次。“小胖”一脸严峻,并不妥协,非要罚款不可,几名城管人员围上来帮腔。于一建势孤力单,大为光火:“城管公安虽不是一家,也算叔伯兄弟,都是执法为民,干吗自相残杀?不要盛气凌人!谁给你们这个执法权了,我就不罚。”“哼,你们公安平时一贯耀武扬威,我不吃这一套,今天就罚你!”“小胖”脸红脖粗,青筋暴跳,拔了摩托车钥匙,便往路边推车。“你敢!”于一建双手叉腰,目光咄咄。“小胖”并不理会,往路旁大卡车那边继续推。于一建一个箭步窜上去,右手抓住“小胖”的膊臂,只一拧,“小胖”松开手:“你们公安猖狂啥,我就不买账。想打架?今天就陪你玩两招。”“小胖”捋起袖管,伸出胳膊,冲上前去对于一建一推一搡。于一建脸色铁青,喘着粗气挥拳踢腿,用几个熟练的擒拿格斗动作连续把他摔了三个跟头。两个城管人员见势不妙,呼喊着“小胖”的大名一拥而上,于一建毫不畏惧,且战且退。城南派出所干警闻风而动,紧急驰援,双方十多人你推我搡,扭抱摔打,一团混战,如不共戴天的仇人。围观群众纷沓而至,人人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有人鼓掌欢呼:“ 大家快看哦,公安城管打架喽——”于一建住手环视,怕影响不好,连忙喝住同事,大手一挥:“算老子今天倒霉,车子不要了,我们撤!”“小胖”也挥了挥肥厚的手:“算他有种,把车子抬走。”城管人员把摩托车抬上卡车,于一建突然回转头,恶狠狠地瞪他们一眼,丢下一句狠话:“你们以后千万别落到我手上!”此事惊动了双方领导,公安局长大发雷霆:“谁给城管这么大权力?头盔不戴就罚款?这是我们交警大队的事!”城管主任将下属狠狠批评一通:“人家公开了公安身份,你们还要穷追猛打,有一名脸上还被你们开了花,摆什么方子?立即还车,下不为例!”公安局长亲自打电话给于一建,说服开导,让他去取车。于一建脖子一梗:“君子不吃嗟来之食。”最后是“小胖”亲自开着摩托车送到城南派出所,低声下气把车钥匙还给于一建,他却冷若冰霜,伏案疾书,并不理睬。“小胖”点头哈腰,敬烟赔笑,脸上渗出密密汗珠。还是所长老成持重,果断接过钥匙,为双方解了围。 于一建分管派出所辖区治安,今天终于逮到机会。他要假公济私,敲山震虎,杀杀城管人员的锐气。洪卫洞穿他的报复心理,紧张地劝说了几句。于一建面无表情,与洪卫挥手告别,到派出所乘警车出警。洪卫风驰电掣开着摩托车到学校后面,见路上围着一团人,几名城管人员被围在中间,动弹不得,旁边还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洪卫停好车,警车呼啸而来,于一建带着同事跳下车。 “怎么回事?”于一建满脸严肃,推开人群挤进去。 一名高大的城管人员满脸通红凑上前来,突然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直冲于一建鼻孔,他皱了皱眉头。“大高个”指着路旁一黑脸汉子,向于一建告状:“他违章开拖拉机进城,我们拦截,他居然狗胆包天,妄图突破冲出去。” “黑脸汉”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你不要恶人先告状,110是我打的!违章进城是我不对,你对吗?喝酒执法你已理亏三分,我争辩了几句,你就叫我咬你裤裆里那玩意儿!你那玩意儿是金的银的,还是欧洲进口的洋货?那是晚上留给你老婆的专供产品,不是在公共场合使用的社会物资!” “你执法犯法,自毁形象,大白天在公路上脱裤子让人家啃你那骚棍,玷污了身上这套制服。幸好你只有这把水枪,如果有一把真枪还不照掏不误,草菅人命?请公安同志一定要公正公平,有法可依,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人群骚动,群情亢奋。 “怎么啦?我姓周——周扒皮的周,不服告去,这就是我的工作作风!他要咬,我当然脱裤子成全他……”“大高个”强词夺理,气焰嚣张。 “你掏啊,嚼甘蔗可是我的强项,我一定把你那根玩意儿嚼得稀巴烂!”“黑脸汉”脸色气成煤球,人群像炸开了锅。 “不必废话,跟我到派出所处理,愿意作证的跟我走。”于一建阴沉着脸,把“大高个”和“黑脸汉”一同带上警车。 “我们愿意作证!”几个路人也上了车。 到派出所,大家下车进办公室,“大高个”对于一建点头微笑。于一建毫不理会,快刀斩乱麻,一会儿准备好一份份材料,让大家签了名,准备拘留“大高个”,城管人员一个个目瞪口呆。 “大高个”愤怒地瞪着于一建:“兄弟,公安城管是一家,低头不见抬头见,是不是高抬贵手,放条生路?” “这儿还轮不到你张狂!你不但酒后执法,而且执法手段庸俗下流,侵犯他人人格尊严,也损害了我们执法人员形象,扰乱了社会秩序,民愤极大,理应拘留!”于一建一拍桌子,钢笔滚到地上。 城管人员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所长在门口对于一建招手,他走出去跟进所长室。所长小心关了门,一个中年男人迎上来,伸出手。 “局长?”于一建大吃一惊。 “于所长,刚才城管史主任给我打电话,他不便直接过来,无论如何请我协调一下。我知道你性格倔强,所以亲自出马。”局长笑吟吟一把握住他的手,“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希望你不计前嫌,手下留情,退一步海阔天空啊,毕竟要照顾到兄弟单位的情谊。你看……” “局长,不是不给你面子,我是秉公执法,他确实够拘留。” “我知道。这名城管人员胆大妄为,影响极坏,史主任准备给他严厉的行政处分,并且以此为契机,全面整顿系统行风。不看僧面看佛面吧,给史主任一个面子。” “局长,一切行动听指挥。”于一建吩咐下属释放了“大高个”,心有不甘。 “大高个”和同事到副所长室向于一建致谢。于一建向他们挥挥手:“走吧,以后别再撞上我的枪口!” 第六十五章 二〇〇〇年,龙年。世纪交替,百年盛典,普天同庆,国人欢欣。洪卫盯着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直播现场,热血沸腾,随主持人高喊倒计时:“十、九、八……三、二、一!”零点钟声轰然敲响,鲜花烂漫,礼花斑斓,现场欢歌笑语,所有的人都振臂欢呼。炎黄子孙,龙的传人,龙腾虎跃,龙飞凤舞,二龙戏珠,蛟龙得水……历史跨进二十一世纪!生命飞扬,岁月如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沧海桑田,草木一秋,人间有情,岁月无情……领袖英雄也好,普通人民也罢,生生死死,千秋万代亘古不变。 洪卫关了电视,看妻儿酣然入梦,心潮澎湃,枕席难眠。他关了灯,思绪在黑暗中萤萤点点,穿越悠远的历史隧道,缠缠绵绵于现实的残酷中……今天是雪儿的生日,雪儿,你还好吗?生老病死是概莫能外的自然规律,人有生有死,最终难逃一劫。所谓长生不老之术不过是古代仙家的道听途说,如南柯一梦,唐僧肉、长生果只是贪生怕死者渴求苟延残喘的精神寄托。凡夫俗子不能逃脱自然规律的束缚,王侯将相、名人伟人也会化成一捧泥土,所谓“与日月同辉与大地同青”也是文人墨客的夸张修辞。母亲的面容影影绰绰浮现于脑海,他努力想看清母亲的脸,她却凄然一笑,悠悠飘然而去……袁元、章燕接踵而至……想到死去的亲人友人熟人,洪卫悲哀上涌。他们失去生命,失去灵魂,失去意识,在冰凉的世界忍受黑暗,忍受孤寂,忍受凄凉……想到难免一死,他突然伤心起来,殊途同归,自己只是比他们迟些时间。还有父亲、张姨、柳星、溜溜、洪妍、薛青、于一建、田菲菲……周围所有活着的亲人友人熟人都将前赴后继告别这个世界。虽然这个世界并不完美,洪卫突然对这个世界无比迷恋,他的眼角一片冰凉,用手一摸,居然全是湿漉漉的泪水。洪卫悄悄擦干眼角,不禁为自己的思想而羞愧,身为一名党员,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居然害怕死亡,他对自己的行为难以理解,甚至不可原谅。许久,他才为自己寻找到一条还算充分的理由: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惧怕死亡拒绝死亡也许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心理才稍稍平衡一些。洪卫进入胡思乱想的状态,从阴阳生死想到激情不再的婚姻,从激情不再的婚姻想到裹足不前的工作,失落感迅速漫成潮汐,淹没他的神志……凌晨,他意识模糊,思维紊乱,隐隐约约进入梦乡。 闹钟骤然响起,洪卫猛然惊醒,顿觉大脑昏沉,眼皮凝重。他干脆闭着眼,意识在头脑里静静流淌:再睡一会,再睡一会……手机突然唱响,他急促翻身而起,从被窝里钻出半个身子,抓过手机连续喊叫:“就到就到。”今天是大年初一,约好早早到岳父家拜年吃早饭的,柳星和溜溜早就去,自己想睡一会的,却睡过头,一看闹钟已经十点,难怪柳星埋怨。他“啪”地关了手机,手忙脚乱穿好衣服,简单洗嗽,向父亲和张姨拜了年,冲下楼梯推出摩托车,取出钥匙伸进锁眼,却扭不动,估计冻住了。他转身一路小跑奔上楼,冲进厨房拎瓶开水“嗵嗵嗵”奔下来,打开水瓶盖对着锁孔倒开水,一扭钥匙通了。等他送回水瓶下楼发动摩托车,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万竹竞鸣除旧岁,百花齐放听新莺。洪卫无暇顾及春节的喜庆,加大马力,全神贯注,向岳父家飞驰,摩托车龙头震得双臂发麻。他很快开到市中心十字广场,每个路口铁栅栏上都有红色标语,他早就烂熟于心,左边是:“看君行车走路,知君文明风度。”右边是:“十次事故九次快,还有一次不例外。”洪卫透过反光镜,看自己身后十米内并无行人和车辆,猛一拨车轮左转,摩托车拐向左边大街。突然,一名中年妇女从路边钻出来横穿公路,她并没左右观看,毫不犹豫,只一瞬间,洪卫的摩托车直愣愣向她撞过来。妇女发现了洪卫,惊慌失措,呆呆立在原地,横在路中央。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脑海里闪现出车毁人亡的惨烈场景,他知道这个速度撞上非死即伤,后果不堪设想。千钧一发之际,他果断地手脚并用,右脚猛踩刹车,左手猛扳车龙头,右手勒紧前刹,摩托车轰然砸倒,洪卫飞出去,沉重砸在路上。中年妇女一惊,鼠窜而逃,眨眼间闪进对面小巷。 父亲和张姨火速赶到,洪卫被送到人民医院,岳父一家人也闻讯赶来。洪卫一套新西服在肘部和膝盖部位磨破三个大洞,左臂骨折,上了石膏,绑了白沙布,吊在胸前。为了不影响大家的喜庆气氛,他坚持回家。洪妍带高奔回来拜年,老远欢笑高喊:“王连举!”王连举是《红灯记》里面的叛徒,也曾吊过臂膊。溜溜鹦鹉学舌,围着洪卫嘻嘻哈哈高喊:“王连举,王连举!” “去!”洪卫一吼,溜溜“呼”地逃出去。 洪卫觉得窝火,千禧年的第一天居然飞来横祸。严格地说应该是人祸,怪他麻痹大意,马失前蹄。两家人陪洪卫度过一个郁闷的春节,他预感这是新世纪新年不顺的兆头。 春暖花开。当菜花在城南中学四周漫地遍野盛开时,虽然田野不多,菜花还是从有限的土壤中破土而出,展示出并不娇艳却绝对纯真的灿烂来。洪卫站在教学大楼上,看鲜艳五星红旗迎风招展,看金黄色菜花随风荡漾,看远处高楼林立,公路蜿蜒,车辆穿梭,河流湍急,驳船奔波……城市突破乡村,乡村包裹城市,水陆相衬,城乡相缠,一座新型城市在水乡应运而生。想到自己童年时代,城南大桥以南一片农田交错,现在贫困变富裕,落后变文明,眼前的变化匪夷所思,令他不敢想象。 洪卫每天日出而作,像一只蝴蝶,穿梭飞舞在学校各项工作的花瓣上,少说多做。他的脸上每天挂着笑容,对领导,对同事,对学生,埋头苦干,努力忘却一切烦恼。只是家变成了冰箱,他的语言思维全部凝固,与柳星无话可说,又相敬如宾,防止发生冲突。 中午,洪妍买了熏烧到父亲家吃饭。她告诉洪卫,全市中学干部的提拔改变以往旧式伯乐相马为新式赛场选马,全部竞聘上岗,新生中学和城南中学都要进行干部班子调整。这个消息令洪卫无比振奋,如沐春风,他不放心地问:“真的?真的吗?” “千真万确,向校长让我竞聘副校长呢。”洪妍得意地抿嘴而笑,左手搂着侄子,“咯咯”的笑声分外悦耳,“溜溜,姑姑用纸给你折‘狮子盘球球’,要不要?” “我要,我要,我要。”溜溜迫不及待滑下凳子,跑进房间,撕了两张方格作业纸奔出来,“姑姑,我要‘狮子盘球球’。” “别折了吧,挺难的,折坏了溜溜会哭鼻子。” “折坏了不怪姑姑。姑姑快折,宝宝要玩‘狮子盘球球’。”溜溜双手举着纸,渴望地看洪妍。 “折坏了不怪姑?”洪妍斜着眼,一脸坏笑。 “不怪。 ”溜溜斩钉截铁,双手摇着她的手,“好姑姑,求求你,快折。” “别吊我孙子胃口了,可怜巴巴的。”父亲责怪地看洪妍,“快折,连我都想知道怎么折了。” “好吧,表演正式开始。”洪妍接过溜溜手上的纸,装模作样摊开来,然后整齐一折为二,四角相叠。大家聚精会神看她的手,溜溜好奇地咽口唾沫,双眼直勾勾盯着纸。 “这就是‘撕纸盘球球’。”洪妍突然双手撕了纸,在手里盘成一团,递给溜溜,“哈哈”大笑。 “死丫头,跟侄子还玩阴谋诡计。”张姨哭笑不得,笑着骂。 溜溜头一低,身子一转,屁股一扭一扭地进了房间。洪卫跟进去,溜溜坐在床上撅着嘴,一言不发。洪卫爱怜地抱住他,摸着儿子光洁的左边脸庞,庆幸上次没落下后遗症。他轻轻劝慰道:“溜溜,姑姑逗你玩呢。” 溜溜双手一推,身子一扭,挣脱洪卫,头转过去,继续生闷气。洪卫清晰地看见儿子眼里噙满了泪水,便大步跨出房门,厉声对洪妍叱喝:“你怎么当老师的?快去向我儿子道歉!” 洪妍三步两步进房间,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一把搂住溜溜:“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跟你爸一样会生气?拿去买东西吃。” 溜溜一把抓过钱,“哗哗”撕成碎片,双手一扬:“‘撕纸——盘球球’!”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柳星幸灾乐祸。大家被逗乐,一窝蜂拥上去安慰溜溜。 “好小子,活学活用,天才啊。姑今天高兴才逗你玩呢,等姑做了副校长带你上肯德基。”洪妍站在房门口,神采飞扬。 “你就这么自信?”洪卫神情淡定,目光从容。 “自信是人类进取的不竭动力,你也要珍惜这次机会,好好把握啊!” 洪卫内心翻江倒海,忐忑不安。他迫切地等待这种机会,现在机会呈现在眼前,自然没有放弃的理由。只是他不知道这种机会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还是实实在在的上天揽月的云梯。 第二天上班,洪卫表面不动声色,却故意与同事闲扯,旁敲侧击,但没有获得有价值的情报。洪卫找了殷勤,他们一直是好朋友,相信他会对自己坦诚布公,虽然从殷勤任教导处副主任以来,自己一直承受着一种无形压力。当洪卫吞吞吐吐把问题像牙膏似的挤出牙缝,殷勤的两只小眼睛像两只电筒,聚光全打在他的脸上。 “兄弟,给个痛快话,别玩深沉。”洪卫沉不住气。 殷勤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踱着步,凑到洪卫面前,伸出双手在他双肩一拍,意味深长地说:“别着急,明天下午开会,你会一目了然。”洪卫半信半疑,又不好意思打破砂锅问到底。从根本上说,他担心自己的内心被殷勤洞窥,毕竟,他把殷勤作为强大的竞争对手,还不会傻到让对手洞察自己烦躁的地步。洪卫决不喜形于色,努力掩饰自己的焦灼不安,耐心等待。 果然,隔天下午,殷校长召开全校教师大会,宣读了教育局关于学校副校级和中层干部竞聘上岗的决议。台下鸦雀无声,殷校长目光平静地扫视全场:“为加强学校领导班子力量,我校决定增设三个岗位:副校长一名,总务处主任一名,教导处副主任一名。”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低声讨论终于变成乱哄哄的嘈杂声,很快淹没全场。“安静!安静!安静!”殷校长透过麦克风连喊三声,才把台下杂音压下去。他又公布了每个岗位竞聘的条件,洪卫暗暗对照了副校长竞聘条件,完全合格,不禁热血上涌,思绪飞扬,殷校长讲的话一句听不进。 洪卫一门心思认真准备,构思述职报告,思考可能出现的答题。两天后,形势日趋明朗:总务处主任竞聘者一人,是原总务处副主任,显然板上钉钉,毫无悬念。教导处副主任竞聘者两人,是全彪和丁得平,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论资历,论实绩,全彪胜券在握。副校长竞聘者两人,洪卫和殷勤,旗鼓相当,势均力敌。洪卫觉得命运的残酷,四兄弟要舍弃友情和亲情,分两组搏杀,绝对地你死我活。细细分析,他和殷勤之争其实是最激烈的厮杀,尽管不情愿,却被推到风口浪尖。洪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分析了形势,熟悉了竞聘程序,对所有环节了如指掌,对竞聘充满信心。与殷勤中层副职相比,他觉得自己毕竟是中层正职,且任职时间长,资格老,组织活动影响大,成绩显著,本人名气略胜一筹。加上平时为人豪爽,忠厚笃实,教师测评不会吃亏。至于对评委的提问,他相信自己博学多才,巧舌如簧,一定会应付自如。他突然对殷勤充满了内疚,立即到教导处找到殷勤,诚恳地说:“人生无常,命运多舛,手足相残不是我们的错!我们相约:不论胜负,弟兄还是弟兄!” “唉,此次竞聘真刀实枪,幸好没几天就会水落石出。我们一言为定:弟兄肯定还是弟兄!”殷勤板着脸,叹口气,与洪卫击掌相约。 洪卫觉得敏感时期不便多言,挥手告辞。 晚上,丁得平喊洪卫到家里喝酒。两人心事重重,丁得平脸色难堪,没有笑容。吃完饭,丁得平又打电话喊了两名同事过来打麻将。洪卫担心现在抓赌紧查处严,有心推托。 “装什么正经!我们起码半年不玩了吧?教师不是机器,也要劳役结合,适当娱乐。”丁得平不满地瞪他,“再说,像我家这种商品房,大门一关,窗帘一拉,别说玩个小牌,就是杀人放火也不会惊动别人。” 洪卫怕扫了大家的兴,就坐下来,但坚持玩小一点。最后定了个每人二百元进花园的标准。 四人鏖战正酣,突然有人急促敲门。丁得平怒气冲冲,头也不抬地骂:“敲什么魂!” “谁呀?”牛怡依依不舍望着丁得平的牌,转身去开门,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啊!” 四人抬起头,不禁脸色煞白,目瞪口呆。几名警察凶猛地冲进来,高声叱喝: “不许动!” “把钱交出来!” “老实一点!” “……” 屋里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四人像待宰的羔羊,一动不动。除桌面上的八百元,每人口袋里的钱也被搜查一空,“赌资”超过两千。洪卫浑身冰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们乖乖地被押到附近的派出所,低头不语,束手待毙。 牛怡眼睁睁看四人被抓,吓得六神无主。病急乱投医,她立即打电话告诉了全彪。全彪慌忙打电话给于一建和殷勤,三人火速赶至派出所。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派出所已经通知了殷校长,他正阴沉着脸与所长沟通。众人终于得知真相,此次警察抓赌是得到别人的电话举报。因为于一建的求情,四人从轻处罚,不通知家属,每人罚款两千, 殷校长担保领人。殷校长签了字,恨铁不成钢地扫了四人一眼,唉声叹气地告辞。 回家的路上,丁得平痛哭流涕,向洪卫和同事不断道歉,表示愿意赔偿他们的损失。洪卫和同事于心不忍,反过来劝慰他,让他不必过分自责。冷静下来,大家咬牙切齿,激烈讨论起谁是举报人的问题。丁得平坚信自己与邻居相处融洽,两个同事诅咒发誓出来活动无人知晓。洪卫突然冒出一身冷汗:“知识分子的关系最复杂,会不会是因为后天的竞聘?”大家分析来分析去,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殷勤叹口气:“大家不要疑心重重,胡思乱想,这样说我和全彪疑点最大!但事实上我们根本不知道你们打牌,别伤了弟兄间的和气啊。”众人沉默,一路无语。 第二天下午,殷校长分别找丁得平和洪卫单独谈话。走进校长室,洪卫有些慌乱。殷校长客气地点头招呼,回头关了门:“请坐。” 洪卫有些受宠若惊,轻轻坐到沙发上,努力控制内心的不安。殷校长掏出香烟,递一支给他,他摇手谢绝。殷校长慢慢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含到嘴里,使劲抽一口,满脸严肃。 洪卫鼓足勇气,愧疚地检讨:“殷校长,对不起……” “小洪,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怎么干傻事啊?你平时工作踏实,吃苦耐劳,组织的活动为我们城南中学添砖加瓦,贴金镀银,成绩有目共睹,还是学校的教学骨干,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我很赏识你,局领导也很赏识你,本来明天的竞聘你希望很大。可惜啊,你没好好珍惜。”殷校长轻轻叹口气,“上午,校级领导班子经过认真讨论,认为你们昨天的赌博行为损害了党员干部形象,损害了学校形象,决定让你和小丁退出干部竞聘。当然,为了保护你们,就不再作其他处分了!小洪,你的处境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毕竟是组织作出的决定,我爱莫能助,请你们理解啊,我们会保密的。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你和小丁还年轻。年轻就是本钱,以后有的是机会,城南中学的未来属于你们……” 洪卫像突然掉进了冰窟窿,身体轻微一颤,全身冰凉。他听不清殷校长讲什么,懊悔如毒蛇般咬噬着心灵,神经也麻木。谈话结束,洪卫昏昏沉沉站起来,与殷校长打了个招呼。殷校长搂着他的肩,把他送出门:“小洪,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别灰心,好好干,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竞聘活动在会议室举行,一百多名教师济济一堂,洪卫和丁得平垂头丧气坐在台下。这是城南中学历史上的第一次,大家倍觉新鲜而好奇,气氛热烈。殷校长主持,他首先介绍了五位评委:教育局人事科长、中教科科长、三位兄弟学校副校长。为保证此次竞聘活动公正公平,纪监科正负科长负责全程监督。参加竞聘的同志首先作述职报告,然后回答评委提问,评委评分占总成绩的百分之六十,教师评分占百分之四十。因为三个职务只有三人竞争,所以一切顺利。但同事见洪卫和丁得平无缘无故退出,莫名其妙盯住他们,窃窃私语。两人手托下巴,深埋着头。 晚上,洪妍买了许多熟菜回娘家。她下午竞聘大获成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父亲、张姨异常开心,又关切地询问洪卫的竞聘情况。洪卫含糊其辞应答,简单吃了两口,以到学校探听竞聘情况为由,提早开溜。 洪卫躲到操场溜达,在黑暗中徘徊,心里也一片黑暗。如果竞聘失败也就罢了,偏偏是竞聘资格也被剥夺。他并不服气,觉得自己人缘关系还不错,居然在关键时刻挨了背后一箭,不免对教师表面的客套有了重新认识。他在心中细细盘算谁是可能的举报人,猜测,判断,又一个个推翻。他回顾了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觉得有些蹊跷,却又不知哪儿有猫腻。两千元事小,跟于一建借的,慢慢还。但身败名裂事大,因为赌博被抓到派出所,他觉得一辈子抬不起头。尽管大家答应保密,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知道真相的人不在少数。最重要的是,他前功尽弃,失去一次绝好机会,这么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洪卫头痛欲裂,自责牢牢攫取着心灵。 “洪卫!”殷勤从墙角钻出来,亲热地一拍他的肩。 “哦,殷校长,祝贺祝贺。”洪卫醋海泛波。 “别阳奉阴违,胜败乃兵家常事。过去我们是兄弟,以后我们还是兄弟。” “我是败军之将,但意志还算坚强,不用你安慰。” “我不是救世主,但真心希望你不要过分伤心。其实,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不管你信不信。你肯定对别人的举报耿耿于怀,以为这次落聘与打牌有直接关系,你大错特错,太天真幼稚了。我把你当兄弟,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当初你根本就不应该报名竞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偏你行,我就不行?” “不是,只是这次根本就不是你的机会。不能怨我,要怨只能怨你太缺乏社会经验!你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已经生儿育女,做事情前为什么不好好动一下脑筋呢?我只要稍稍点拨一下,你就会发现问题:为什么这次竞聘的岗位有教导处副主任,而没有政教处主任?事物有其必然性的。社会不是真空,别太书生气,这次不是我挡了你的道啊。” “那还有竞聘的必要吗?简直虚伪至极!”洪卫思路霍然开朗,大有上当受骗之感。 “竞聘上岗确实能有效防范任人唯亲,论资排辈的陋习,使能者上,庸者下。但任何事物都有其缺陷,不可能完善。如果一个工作顶真不怕得罪同事的人和一个工作敷衍只会做老好人的人竞争上岗,请问会出现什么结局?所以竞聘不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只能民主加集中。” 蝉鸣蛐唱,中庭月色,柔和的月光轻轻泻到操场,平添了一层亮色。洪卫目光迷乱,怔怔地看着殷勤,殷勤目光纯净,在月色下闪着亮点。洪卫沉重的心灵突然轻松,虽然竞聘失败,但为殷勤的真诚感动。他趋步上前,握住殷勤的手有力一握:“谢谢你,我们永远是兄弟。” 直到晚自习结束,教室灯光全部熄灭,洪卫才回家。到楼下,家里明亮的灯光温暖着他的心。他熄了火,放了车,上了楼,推了门。一大家人在等他。 “上了吗?”全家人围上来,渴求的目光包裹他。 “对不起,这次没戏了。”洪卫摇头苦笑。 “别开玩笑,真的吗?”父亲紧盯着他的眼。 “真的,没上。”洪卫躲闪着目光,叹口气。 “副校长哪这么容易就当上?我们洪家兄妹不错了。”张姨笑盈盈摸了摸他的头,“慢慢来,以后有的是机会。” “哥不如妹,丢人现眼!”柳星气恼地丢下一句,“啪”的一甩房门,进房间。 洪卫内心一震,心如刀绞。 第六十六章 教育局局长室批文下发,殷勤任副校长,全彪任教导处副主任。两人悄悄商量,决定请洪卫和丁得平两家吃饭。洪卫并无吃饭的兴致,但考虑到他们的心情,还是爽快地答应。丁得平却不断推辞,一方面情绪低落,一方面牛怡即将分娩,请客活动一拖再拖。牛怡住进安康医院,她肩负重任,承载着为丁家传宗接代的历史使命。丁得平心事重重,担心生个女儿,按农村风俗,自然是儿子才算正宗。丁得平父母早早进城,精心照料服侍儿媳,盼望抱个胖孙,实现一个普通农民正常的心愿,也算弥补一下儿媳是农村户口的缺憾。丁得平接受的是传统教育,望儿心切,神情紧张。洪卫理解他,毕竟朋友一场,密切关注牛怡最新动向,希望第一时间去望月子。 上午,牛怡分娩,丁得平请了假到医院。下午,他回校上课,全体老师都发现他神色黯伤,表情沮丧,不论谁问,一概沉默。大家预测到什么,不再打听,丁得平生女儿的消息不胫而走。晚上,洪卫约了殷勤、全彪到医院探望牛怡母女,每人准备了一只百元红包,一套女式婴儿服。他们摸到妇产科病房,不禁大吃一惊,呆立门口:牛怡头捂毛巾躺在床上,父母一左一右坐在床边照料,丁得平和自己的父母则站着,每人怀抱一个婴儿,大汗淋淋地举着奶瓶喂奶。 “丁得平,你唱的是哪出戏?”全彪疑惑不解。 “三位哥哥,兄弟掉进了火坑。”丁得平哭丧着脸,“牛怡生了儿子,一肚三个呢!” 殷勤、全彪、洪卫哭笑不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着手里拎的服装,尴尬不已。三人悄悄使了个眼色,含糊不清地对丁得平打个招呼,迅速撤离。他们经过简单商量,到夜市每人又购买了两套婴儿服,打开红包,各添了一百。全彪拎着衣服,骂骂咧咧:“妈妈的,他倒有本事,儿子一生就仨,还不违反计划生育。我们出个月子礼就花了三百多,真是杀人不见血!” 亲朋好友的人情再贵重,毕竟杯水车薪。想到深不可测的物质负担和遥遥无期的精神负担,丁得平父母到学校,在校长室长吁短叹,恳求领导从人道主义出发,给予儿子家必要的补助。殷校长召开办公会,掷地有声:“一肚三儿,乖乖,谁有这本事?这是丁得平的光荣,也是我们城南中学全体教师的光荣!他们不仅是丁得平的儿子,也是我们城南中学的儿子,我们一定要鼎力相助!”当他把补助一千元递给丁父丁母,夫妇俩诚恳地感谢,又恭请他给三个孙子起名。殷校长略加思索,一言九鼎:“三个孙子,人丁兴旺,家道发达,红红火火啊,就叫犇犇、焱焱、猋猋吧!”夫妇俩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离去。 洪卫不断消沉,干什么都无精打采,上班没有激情,回家后更是一吃一困,没有多余言语。赌博事件沉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心,他的眼前一片灰蒙,周围的世界似乎变得阴暗。遇到任何人他都惴惴不安,揣度别人是否知晓了他赌博的劣迹,无形的精神压力让他面容消瘦,神经衰弱。偶尔,他打个电话给薛青,喝喝茶,聊聊天,心情松弛。她平静地开导劝说,让他感动异常。自从上次他们的关系有了突破,洪卫不禁蠢蠢欲动,很想放纵一次。但真的和薛青在一起,他的内心又涌动一股神圣感,心底的龌龊烟消云散。想到赌博被抓,他觉得自己掉了身价,根本配不上她,担心她察觉真相遭她鄙夷。知道洪卫没提职,罗校长给他打了电话循循善诱:“名利不过是一件漂亮的衣裳,每个人穿上都会容光焕发,但名利只是身外之物,不必顶真。小洪,你是聪明人,我不必多费口舌。坦途无骏马,崎道多俊杰,沉住气啊!”“沉住气”就像打气筒发出的“呼呼”声,时时撞击洪卫的耳膜。想到这三个字,他的腰杆似乎又有了力量。 全彪春风得意,上课时抑扬顿挫,教室成了舞台,每节课他都像一个出色的话剧演员,极赋艺术感染力,课堂效果奇佳。殷勤收敛往日的锋芒,成熟稳重得多。牛怡休息了三个月,殷勤在春兰大酒店款待了洪卫、全彪、丁得平三家,殷、洪、全三家三三得九,加上丁得平夫妻正好一桌。桌上,全彪女儿最小,三个小朋友都能追逐打闹,丁得平家三胞胎儿子自然丢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柳星心里其实并不痛快,有心推辞,殷勤亲自上门把她从家里拽出来。殷勤夫妇不断敬洪卫和柳星,洪卫盛情难却,喝着茅台,面色泛热,左一杯右一杯,自觉头重脚轻,虚火上涌。殷勤喝得汗流滚滚,不禁脱了西服,扯了领带,话闸打开,滔滔不绝:“我们四兄弟相识有缘,虽比不上桃园三结义,但也算情投意合,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生有很多的偶然,但有更多的必然。邻居小王在环保局给局长开车,局长去年病逝,亲戚按老家风俗扎出漂亮纸房、纸车烧了为他送行。不知哪位突发异想,又在他纸车里扎个纸人,说是到阴间为他开车的司机。今年,局长一周年祭日那天,一向身强力壮,从不头疼感冒的小王毫无先兆地突患急病而死。我老婆三八妇女节过生日,装电话时,我为她挑选的号码尾号为‘38384’,意为三月八日出世,以此纪念她的生日。谁料,后四位数‘8384’无意成了‘不三不四’的谐音,成为朋友的笑柄。大家都说‘4’不吉利,上次邮局大派送,凡是电话号码尾数为‘4’的赠送bb机一部,我家因祸得福。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世有阴阳,人有悲欢,命运隐藏了太多的捉摸不定。我们四弟兄应该风雨同 舟,团结互助,不必计较一时的得失成败。如果殷校长不是我叔,副校长光环怎会落到我的头上?我有自知之明……” “殷校长,为你肺腑之言,兄弟敬你一杯。”全彪双手端杯,向前一举。 “别阴阳怪气!我们四人永远都是弟兄,别把社会上不良习气带进这个圈子。按年龄排序,我老大,你老二,洪卫老三,丁得平老四。”殷勤挺起身,“这儿没有校长,只有大哥。我们两兄长带个头,痛痛快快喝一杯。” “好,丁得平,我们老三、老四敬老大、老二。”洪卫“唰“地站起来。 四只杯子一碰,“当当”作响。大家把手一缩,一举,一倒,尽情干杯。 “其实这社会有太多的功利和势利,我们每个人的心灵都要保持纯净和冷静,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别人尊重你,你就是校长;别人不尊重你,你就什么都不是。中国封建社会漫长而强大,举世闻名——文景之治,光武中兴,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便是其中杰出的鼎盛时期。小时候家家贫穷,温饱成为人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哪位体重一百二十斤就是个大胖子,成为人人嫉妒的对象。现在生活富裕了,小康不再是黄粱美梦,每个人的身体都像发酵的馒头,就我这瘦长条往磅秤上一站也压了个一百三十来斤。吃腻了,玩累了,睡扁了,有些人又挖空心思争职务,抢荣誉,捞实惠,甚至不择手段。不错,社会地位是人生价值的重要标志,但要取之有道。虽然我未必敢说处处光明正大,但可以自豪地说,我从不背后放冷箭打黑枪,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问心无愧。”殷勤一抹嘴唇,喝着说着。 第三瓶茅台已喝了一半,四位妻子同时阻止。 洪卫抢过酒瓶倒满面前的酒杯:“今天难得弟兄团聚,让我们一次喝个够,一醉方休。” “老三,不必自虐,你不是自抛自弃的人啊。其实我心知肚明,弟兄四个,你能力最强,机会最多。即使现在,我依然坚信:你还是我们四人中潜能最大的!这次失去机会,确实委屈了你。老大敬你一杯,我干了你意思一下,对不起啦!”殷勤一把夺过酒瓶,倒满酒杯,仰脖喝完,嘴唇咬着杯沿,紧紧吸着,然后把酒杯在空中倒扣,果然干干净净,不剩半滴。 洪卫也站起来爽快地喝。殷勤拉住他的胳膊想阻止,他早喝光,也把空杯在空中倒扣,一点不剩。洪卫双眼通红,主动斟酒:“谢谢老大的鼓励。水到才能渠成,这次失败不怪别人,证明我还欠火候。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绔纨少伟男,今后我会加倍努力。” 柳星突然一把抢过酒瓶,给洪卫倒了半小杯,轻轻地说:“少喝点,啊?” 洪卫愣住了,他看到了她的目光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他的眼睛湿润了。 “志当存高远,有志者事竟成。老三,好样的,老四敬你一杯。”丁得平也凑热闹。 “洪卫,你的才能有目共睹。不过老二提醒你,你是不是有点清高,恃才傲物?你总是与领导保持距离,领导对你的忠心放心吗?他们还以为你自命不凡呢。以后多往校长室跑跑,汇报汇报,请示请示,又有何难?”全彪敞了领口,严肃地说。 “喝多了?就你嘴快,真把自己当领导!”全彪爱人端起酒杯敬各位,转移话题。 “不,老二是真心实意,算是对兄弟掏心窝,他说得对。”殷勤转向洪卫,“老三,你表里如一,耿直,正直,不吹牛拍马,弟兄们佩服。但你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现实就是现实,没有一个领导不喜欢忠心耿耿的部下!你对领导忽即忽离,领导怎么会赏识你,提拔你?言听计从的哈巴狗为大家所不齿,但事实是哈巴狗总会受到重用,它们摇头摆尾最让领导放心,尽管哈巴狗未必就言行一致。老三,清醒吧,你不做哈巴狗,有骨气!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做哈巴狗!问题是,每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领导的栽培,做哈巴狗却是政治上进步经济上实惠的捷径,也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啊!睁开眼看看,哪一级领导周围不是哈巴狗狂吠?不客气地说,每个实权在握的领导都是手段高明的驯狗师,不是他们驯狗有方,而是下属心甘情愿地配合。” “听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弟媳敬二位兄长一杯,拜托各位今后对洪卫多加开导开导啊。”柳星站起来,端起洪卫面前的空杯加满酒。 “男人打拼江山,真的不容易!”牛怡倒了饮料,“各位姐姐,我们四姐妹一起敬他们四弟兄,祝他们雄心壮志,百尺竿头!” 她的倡议得到三位女士一致赞同。瓶里的酒平分到大小不一的杯里,大家吵闹着喝光。殷勤东倒西歪,洪卫头痛欲裂,三个小朋友吵吵囔囔,房间里吵翻了天。 席散,大家便要离去,全彪红着脸阻止:“礼拜天我请客,一个都不少。饭店不实惠,就上我家吧,到时候上市场买菜烧给你们吃。” “你小子最会……过日子。”殷勤手一指,差点跌倒,急忙扶住桌沿,“老大建议你……手机赶快卖掉!打你手机,你从来不……不接,最多到……办公室回电话,办公室电话是……免费的,你小子真……真是铁算盘。最可气的是……每次用手机打我们,总是一打即按,叫我们回过去,唉,就你要省……手机……手机费,我们手机就不缴费?下不为例,否则别怪弟兄们翻脸……无情!” “现 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艰苦奋斗传统不能丢!”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全彪开了摩托车开溜。 周日,四家人浩浩荡荡汇聚全彪家。小朋友躲在房间看动画片,沙发上的水果和袋装小吃堆得老高。厨房内,鱼游虾蹦蚌张,鸡鸣蛙跳蟹爬,活脱脱一个小型动物世界。 “老大,上次骂得好!要不我们弟兄怎能大饱口福。”丁得平对殷勤竖起大拇指,突然眉头一皱,“在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我们弟兄今天过过瘾,女人烧饭,男人打牌,分工明确,好好享受。” “不行,打扑克可以,打麻将不许。扑克是娱乐,麻将是赌博。”全彪瞟了瞟正在瞪他的爱人,自我解嘲,“我们全家有条规矩:只准娱乐,不准赌博。一把手制定的规章制度,从没破过戒。” “算了,我还心有余悸。”洪卫低声说。 “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丁得平扭头招呼,“嫂子,娱乐就娱乐,拿两副扑克牌。” “不,拿四副。”洪卫吩咐道。 “打牌怎么要四副?我们烧饭去,你们娱乐吧。”全彪爱人从抽屉里摸出四副扑克放到桌上,转身进厨房。 “没劲,打扑克确实是等待饭局的最好方式,只是玩腻了。而且,打扑克至多是一场战斗,不够刺激,我不喜欢。还是麻将变幻多端,犹如疆场决胜,场面宏大,好似一场战争。”殷勤抽出扑克,不无遗憾。 “就是,扑克索然无味。”丁得平附和。 “嘘,弟兄们,别为难我。目前本人的副家长地位还未确保,别图一时痛快削职为民,到时怕是扑克都没得玩。”全彪朝厨房努努嘴。 “中国男人中的窝囊精品!”殷勤没好气地评价一句。 “丢弟兄们的脸!”丁得平火上烧油。 “别急,麻将与扑克都是娱乐工具,自有相通之处。”洪卫灵光一现,胸有成竹,“二战期间,德国偷袭苏联,苏联红军面对德军坦克长驱直入束手无策。后来,他们把拖拉机改装成坦克,开赴前线,居然也能滥竽充数,胡乱抵挡一阵。今天,我们就用扑克牌做一回拖拉机。” “改装!怎么改装?”全彪将信将疑。 洪卫便让他们把四副扑克牌按红桃、黑桃、梅花、方角分门归类,拣出四张大王四张小王。 “你小子聪明绝顶,难怪要四副牌,是不是早有图谋?”全彪问。 “不,开始只是偶然的灵感迸发,现在才思维清晰。”洪卫思路完全打开,扫视众人像个将军摆起扑克,“我们用扑克打麻将,狸猫换太子,暗度陈仓。具体地说,四副扑克牌,一到九去掉梅花,方块算条,红桃算筒,黑桃算万,一百零八张,主牌齐全。然后,大王算梅兰竹菊,小王算春夏秋冬,红桃10算东风,方块10算南风,梅花10算西风,黑桃10算北风,红桃j算红中,红桃q算发财,红桃k算白板,一百四十四张麻将牌一张不缺!” 洪卫拣出“麻将”,把多余的牌洗好收起来。三个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殷勤、全彪迫不及待各抢了一半洗起“麻将”,丁得平挥舞拳头气运丹田大吼一声:“洪卫万岁!”然后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狠命在脸上“叭”地一吻,洪卫的右腮留下一汪口水。 四人用扑克打起麻将,五十元进花园。每次扑克平均分成四堆,庄家首先扒牌,扒十四张,其他三家扒十三张,扒好再依次从最后一堆牌中补“花”。万事开头难,虽然四人对规则有些生疏,一小时后大家就熟能生巧,运用自如,玩得兴致勃勃。牌桌上,杀声震天,欢声笑语,惹得厨房里的四位女性频频伸头,如水盆里的甲鱼。一会儿,她们就走马观灯般移动脚步,到牌桌旁观战。 她们被他们的打法弄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柳星终于忍无可忍:“哪国打法?” “非洲打法,黄色人种一边去。”丁得平对她一挤眼,牛怡“嗵”地对他背部就是一拳。 “咦,打法倒跟麻将差不多。”殷勤爱人倒是看出点门道。 “扑克是扑克,麻将是麻将,有本质区别的。你别混淆视听,把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敌我矛盾。”殷勤阻止她的话头。 “别做贼心虚啊!”全彪爱人语调温柔,如悠扬乐曲。 男人们忍住笑,故意绷紧脸。 “有男人的地方就有战斗,这个世界被你们斗得乌烟瘴气,斗来斗去烦不烦啊?”牛怡开心地笑着,“丁得平,我对你要求不高,不求你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只求你身体健康,心情舒畅。就像今天这样,轻轻松松,开开心心享受生活。” “没出息!有你这样的老婆,何愁老公不胸无大志浑浑噩噩,沦为男人中的废品?”柳星双眸溢光,嘴角喷笑,“男人是马,不抽不会腾飞。” “你抽你家洪卫吧。我这儿自摸清一色对对胡了,辣头,每人二十元!”丁得平高举双手,学狮子大吼状,“老婆,亲我一下——” “噢,我家老公厉害!六十元买花生米吃到春节了。”牛怡欢快拍手。 洪卫突然严肃地说:“牛怡,你父母居心叵测,年纪轻轻就让我们喊你牛姨(怡),老了该改名叫你牛奶吧?” 众人喷笑。在欢乐的气氛中,洪卫心头的不快荡然无存。是啊,放弃心灵的负荷,开开心心享受生活!他悄悄瞟了瞟开怀大笑的牛怡。 第六十七章 洪妍升任新生中学副校长。批文刚下达,她立即打电话向父亲报喜。父亲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搁了电话,还是握着话筒喜极而泣。他脸上的皱纹如交错缠绕的电话线,随肌肉颤动而张弛,电话在手中瑟瑟抖索。张姨费力地从他手中拿过电话机,轻轻摆回原位,微笑着埋怨:“越活越小了,像个小孩哩。礼拜天带她吃个饭,庆贺庆贺!”他抬起臂膊擦着泪,含混不清地点头应答:“嗯,嗯……” 但洪妍做了副校长,却日复一日地忙碌开。父亲几次请她吃饭都爽约,等一家真正团聚已是几个月之后。星期日一大早,洪卫请洪妍一家吃早茶。这是标准的家宴,三个小家庭构成一个大家庭,范日升已逐渐融入,三三得九,一大家九口围桌而坐,亲情浓浓,暖意盎然。洪卫喜欢这种气氛,三代同堂,九口五姓,甚至没有血缘关系,却儿孙满堂,亲情融融,多么奇妙的家庭!亲情实在是个好东西,它像若隐若现的藕丝,连接着每个家庭成员,连接着亲人牵挂的思念。洪卫喜欢龙井,习惯并且依赖着它的清香浓郁。他用手指把龙井从精致的茶叶罐中夹出来,放进桌上每个人的茶杯里,开水一冲,香气扑鼻,沁心沁肺。大人们聊着天,品着茶,吃着干丝,闲情雅致。溜溜与表妹嘻嘻哈哈在桌下捉迷藏,童稚趣雅。 吃完早饭回家,父亲和张姨准备中饭。范日升到房间学习,顺便照顾两个看电视玩乐的小朋友。洪卫夫妇与洪妍夫妇在客厅玩起“炒地皮”,实际是新式“八十分”,带炒底牌。四个教师,三个教语文,个个铜牙铁嘴,口齿伶俐,洪卫落得清静。他取了酸奶,撕了封口,用勺子挖了吃。大家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忘了出牌。 洪妍惊讶地问:“你这是吃豆腐花还是冰淇淋?” 洪卫得意洋洋:“鄙人新发明,一改传统的吸管吸酸奶法,改为挖吃酸奶法。此法既体会到豆腐花的嫩,又享受到冰淇淋的甜,兼容并蓄,口味极佳,本人隆重向大家推荐此种吃法。” “创新!可惜我从不喝奶。”高奔眼皮一抬,又耷拉下来观看手中的牌。 “牛奶可是好东西,营养丰富,物美价廉。日本人喝牛奶强壮了体格,又有‘一瓶牛奶强壮了一个民族’之说,只是中国人没这个习惯。我就不喝鲜奶,淡而无味,腥味熏人,酸奶不错。”洪卫又挖了一勺,津津有味。 “我们新苗小学每个学生都订牛奶,坚持两年了,每学期一百元,据说还是政府行为呢。”柳星插话。 “是政府行为。市政府招商引资,上海老板邵佳亮投资几百万在市郊区购买了一块土地,饲养了奶牛,更新了设备。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召开了全市中小学校长会议,要求全市中小学生踊跃订购佳亮牛奶,增强学生体质,也支持佳亮企业,吸引外商投资,一箭双雕。”洪妍说。 “让学生喝牛奶我们也支持,都是独生子女,谁不心疼?只是冬天让学生喝凉奶我有意见,他们必须处理好这个技术问题。”柳星一针见血。 “全市订牛奶的学生成千上万,让学生冬天喝热奶确实增加工作量和成本,但也会提高市场占有率。企业追求效益,经营者必须高瞻远瞩,面面俱到。这不仅是他们牛奶企业必须解决的问题,也是我们做教师的应该思考的问题。教师的工作对象是学生,任重道远,教育是一项巨大工程,不能掉以轻心。”洪妍的话语颇有领导的韵味。 “今天休息,娱乐归娱乐,莫谈国事。开饭啦——”张姨双手在围裙上搓擦,高声喊叫。 牌桌立即变成饭桌,七碗八碟几乎将方桌堆满,香气扑鼻。两个小朋友咧着嘴,爬上凳子,乘人不备,一人抓一只鸡大腿,嬉笑着跳下去。“小馋猫!”张姨给他们的小屁股每人温柔地拍了一巴掌。“哦……”两个小家伙鸭子滑水般跑进房间,啃得满嘴油汪汪。 一家人吃着喝着,谈天说地,谈笑风生。“笃笃笃”,门外响起沉稳的敲门声。张姨打开门,一个打扮入时,雍容端庄的中年女人背着一只小包站在门口,戴着墨镜。她昂着头,冷冷地扫视屋内,一副目空一切的派头。 “请问……你找谁?”张姨突然被她的气势所震撼,紧张地问。 女人没有吱声,高傲地取下墨镜,微昂着下巴,阴森森的目光注视屋内,两只眼袋醒目地突着。 “嫂……子!”洪妍的臀部犹如沾上一团火,慌张地站起,急切地向门口奔过去,热情地伸出双手,嘴唇哆嗦,眼里充满恐惧,“嫂……子,进屋……坐。” 女人无动于衷,目光如箭,冷峻地刺向洪妍。洪妍尴尬地缩回手,脸上笑颜若花。 “我不是嫂子,应该是阿姨!”女人踩着锃亮的皮鞋进屋,“笃,笃,笃。”清脆的步点吸引了一屋人的目光。 洪妍赶忙转身介绍:“这是我们学校向校长的爱人……” “请坐!请坐!”洪卫站立,搬张凳子,热情招呼。大家全站起来,笑脸相迎。 “我今天不是来坐的,只是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防止你们深受蒙蔽,影响家庭和睦。”女人挤出一丝笑意,低头从挎包里掏出两张照片,在空中优雅地一扬,“这不是黄色照,更不是艺术照,虽然是裸体,其实是生活照!只不过两位主角当时激情正浓,忘乎所以,被人偷拍都毫无知觉。男主角是校长,女主角是下属。” 满屋的人惊愕地瞪大眼:照片上两个半裸男女相拥相抱,画面清晰。洪妍脸色大变,一个猛扑,冲上前来抢夺照片。女人迅疾缩手,洪妍扑了个空,身子随惯性摔到门上,“啪”的脆响。洪妍捂住脸,难过地依在墙上“呜呜”哭。高奔醒悟过来,趋步向前,一把夺过照片,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他的眼睛慢慢变红,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牙齿咬得“咯咯”响。高奔冲向门口,扬起巴掌,左右开弓,“叭叭”,洪妍娇 嫩的脸上留下两只通红的掌印,鼻孔滴血。高奔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喘着粗气,勒拳跺脚,在屋里团团乱转。“咚”,他突然一拳砸在桌上,两只玻璃杯子滚到地上,“叭”地摔成碎片。他的脸扭曲成变形金刚,双手揪着头发,照片在他手中揉成一团。他突然仰头大吼:“洪妍,你对不起我,我要离婚!” 大家恍然大悟,空气凝固一般。范日升和两个小朋友站在房门口,不知所措。 “抢夺别人的男人需要一点勇气,你的勇气哪里去了?”女人坐到沙发上,抄着双手,挺直腰板,斜视洪妍冷嘲热讽。 “不争气的东西,丢人。我当爹做妈,当牛做马,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图的是什么?还不图个家庭平安,家道发达!我们是普通人家,不比富人的心灵空虚,寻求刺激。儿大不由父,现在你们一个个有本事了,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们,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吧……”父亲寒心地捶了两下桌子,说不下去,抹了下眼睛,低头进房间,把范日升他们一拉,“啪”地关了门。 洪卫头昏脑涨,羞愧难当。柳星张大嘴巴,愕然地左顾右盼。张姨洗了毛巾为洪妍擦干血迹,又用干净棉花球塞进她的鼻孔,暂时止住血,然后扭过头:“这位校长夫人,俗话说,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何况家丑不可外扬,何必弄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呢?校长将来还要进步,千万别影响他的前程。弄得他身败名裂,在下属面前失去威信抬不起头来,让他今后怎么工作?再说,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啊。千万冷静,别冲动啊,这种事处理不好会闹出人命的。” 女人冷笑一声:“我是干部家庭出生,父母一向管教严格,我也是有身份的人,不会泼妇骂街。姓向的不是东西,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不是我为他四处铺路,哪有他今天的锦绣前程?他功成名就了,就过河拆桥,嫌我人老珠黄,不把我放在眼里。没几天就要退休,他却晚节不保,贪图美色。小洪,你也太有心计,我家老向一直循规蹈矩,不是你这个狐狸精勾引,他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一个小黄毛丫头何德何能,才工作几天就一路飙升副校长!明眼人一看便知,不怪同事怨声载道。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权力的欲望如此强烈,连我家干瘪瘦小的老头都看得上——我对他的外貌一向放心的啊——让我大跌眼镜,他的老花眼镜片像枪靶呢。实话告诉你,为了寻找蛛丝马迹,我大动干戈,高薪聘请了侦探公司职员。这两张照片就是侦探公司为我最新提供,家里照片多呢,我不过挑了两张最精彩的。其实我只想证明一个问题:我家老头这样长得像蜘蛛的丑八怪能不能达成权色交易?我承认输了,也总算明白,有的女人只要权,不要脸!” “洪妍,你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我虽然无权无势,但对你付出的感情绝对真挚。我们的爱情谈不上惊天动地,却是日积月累,水到渠成,你却背叛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男人最大的耻辱就是被女人戴绿帽,你还不如杀了我!”高奔愤怒地咆哮着,脸上的肌肉扭曲变形,两个拳头在空中漫无目地挥舞,却找不到发泄对象,只得有气无力垂下来,“我们……离婚……” “对不起,今天你们合家团聚,我是一名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扰乱了你们的兴致,破坏了你们的和睦,别怪我不识事务!其实,我也是一名受害者。当年姓向的也是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和脚踏实地才有今天。三十多年来,我相夫教子,勤俭持家,牺牲自己的事业,甘做绿叶,默默奉献,成全了老向,我的付出你们怎会理解!在这个世界上,对一个男人来说,最大的仇恨无外乎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对女人来说同样如此。我不希望老向三十多年的努力化为泡影,更不想毁了你们两个人的前程。小洪,我知道你不想喧宾夺主,与我抢班夺权,姓向的即使不能算歪瓜裂枣,起码也不是什么珍藏奇宝。青春价值连城,你还年轻,正是鲜花怒放的季节。我理解你,女人的每一点进步都很艰难,虽然说起来男女平等,其实这个社会还是男权作祟,何况男人有几个不偷腥猎艳?女人的成长往往要付出代价,‘潜规则’在各行各业约定俗成,在这方面,你们教育系统已算纯净的土地,毕竟教师队伍素质较高。当然,‘潜规则’本来与我风马牛不相及,可惜,你这井水犯了我的河水,污染了我的家庭,深深伤害了我,所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也是知识分子,今天我不想长篇大论,点到为止,希望你好自为之,告辞。”女人慢慢站起来,目光剜了洪妍一眼,理理衣服,双手向后捋了下头发,漠然向门外走去。 洪妍突然抬头,对女人小声喊:“嫂子,对不起……” 女人迟缓了一下脚步,毅然跨出去,楼道上响起远去的脚步声。张姨又张罗着喊大家吃饭,一家人胃口全无。洪卫草草扒了两口饭,食之无味。高奔斜靠在沙发上,半闭着眼,默默流泪,洪妍站着哭泣。 张姨收拾好桌子,拉过洪卫低声嘱咐:“你爸身体不好,我带他到公园散散心。长子如父,青年人的事还是你们青年人处理吧。” 洪卫心领神会点点头。张姨劝慰了高奔和洪妍两句,对柳星努努嘴,柳星与范日升带上两个小朋友出去。父亲走到门口,回头瞪了洪妍一眼,叹口气:“鸟大出林笼,天高任鸟飞,我管不了你们。不过还想忠告你们一句:我们是正派人家,行得正,走得直,千万不能走歪门邪道。” 张姨把洪父拽出去,回头带了门。老的小的全出去,只剩下洪卫、洪妍和高奔。安静充斥着空间,三人都不说话,屋内一下沉寂。洪卫起身泡了两杯茶,分别端给高奔和洪妍。洪卫瞟了瞟高奔,轻轻坐到沙发上,双手握住他的手,作为男人,他能够深刻理解高奔此刻的心情。洪卫的脑海里闪现出儿时妹妹纯净的眼睛,那是两鸿清澈见底的水波啊,可是现在……他的心隐隐作痛。 虽然听到风言风语,却没想到情节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他情愿妹妹做一个普通教师,而不是用身体做梯,达到提拔的目的,这是高家的耻辱,也是洪家的耻辱。洪卫看着妹妹梨花带雨,一脸憔悴,恻隐之心顿生。但他还是忍无可忍,一股怒气战胜怜悯,猛然一拍沙发:“洪妍,哥真想扇你几个耳光!养心莫若寡欲,提拔应该是人生的过程,是成功的一个表现,而不是人生的目的,怎能为了这个普通过程不择手段?如果你觉得自己的生活可以为所欲为,那就大错特错,因为,人不仅仅是独立的个体,还具有鲜明的社会性。所以,你不只是纯粹属于你自己,你还属于我们大家:你是洪卫的妹妹,是高奔的老婆,是父亲的女儿,是女儿的母亲,是学生的老师……你与周围的人密切联系,息息相关,难以分割。虽然每个人都具有动物一样的自然性,但人与动物有本质区别,动物只有本能,人却有道德规范法律约束。你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民教师,光荣而神圣,怎能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这与妓女别无二致!” 洪妍跌坐在椅上,咬着嘴唇低声抽泣。她突然抬起头,泪眼婆娑:“高奔,对不起!哥哥,对不起!我知道,千言万语都不能表达我的忏悔,我伤害了你们……高奔,求求你,把照片撕了好吗?我不是想销毁证据,看到那两张照片,我恶心得想吐……我一直在怀疑,那是我吗?事实胜于雄辩,那就是我,我堕落了,堕落成一个淫妇,而且无可救药……是的,我跟妓女没有差别。现在是市场经济,什么都是商品,人们购买商品就是购买它的使用价值,肚饿购食,身冷购衣。出卖商品则是为了得到价值,女人把自己变成商品就成了妓女,男人得到满足,妓女得到实惠,一举两得。我知道错了,我也知道任何辩解都会成为‘狡辩’的托词,可我还是想说……” “你还有理由为自己辩解?”洪卫打断她的话,目光炯炯。 “哥哥,清醒吧,三十而立,你的付出和得到成正比吗?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你武艺再高强,如果没人赏识,就是废物一个。在这世界上,每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领导的栽培,可是,又有几个领导能主动关心体恤下属?说得难听一点,大家还不是被领导利用?有了成绩全是他们的功劳,奖励一句就算受宠若惊。有了失误全是你的责任,领导一推了之,暴跳如雷地骂,而且工作越努力失误越多,倒是不做事的人永远没失误。领导觉得利用下属天经地义,根本不会主动考虑提拔你,除非提拔下属对他们有益。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不过是领导冠冕堂皇鼓励下属的托词,大家都在奋斗,但又有几个人能够得到提拔重用?所以我们考虑的不是领导提拔不提拔你的问题,而是考虑如何让领导提拔你的问题,所以‘朝中无人莫做官’才成为百姓子弟的哀叹。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并没有厚实的依靠,所以‘银弹’和‘肉弹’成为攻破领导堡垒的最佳武器,前者是老少皆宜的常规武器,后者是女人克敌制胜的法宝。中央三令五申严厉打击经济犯罪,为什么屡禁不止?为什么许多达官贵人纷纷落马?道理很简单,经济犯罪往往只有领导才能有机可乘,他们之所以能够贪污受贿,还不就是凭借手中的权力?这就是中国的国情。我承认,女人比男人更现实,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不能免俗。你们肯定会诅咒向校长的卑鄙阴险,甚至乘人之危,其实冤枉了他,是我主动的。但我们之间绝非简单的权色交易,而是他超群的能力、非凡的魄力、不可抵御的人格魅力征服了我!我想说,向校长是个遵循价值规律的人,起码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我认为他就是君子。在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男人,收了别人钱财,或占了女人身子,却没帮人家做事,那才是真正的卑鄙小人!你们男人常常咒骂台上的人以权谋私,贪财好色,假惺惺控诉申讨他们,常常以法律、道德、良心作为攻击的枪剑,很大程度上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在作祟,其实就是嫉妒的阴暗心理。如果换了这些喋喋不休的男人上台,或许他们会变本加厉,利欲熏心,色欲攻心,贪得无厌,色胆包天……” “你没有资格谈论我们男人!”高奔咬牙切齿。 “是的,我很肮脏,给你戴了‘绿帽’……但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是在见不得人的角落干的,别人并不知晓。如果别人不偷拍了我的见不得人的事,我在你眼里不还是一个纯洁的老婆吗?关键是要摆正你的心态。我们每个人表面上都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伪装得一本正经。可衣冠楚楚背后或许是沆瀣一气,人模人样背后或许是鸡零狗碎。从古至今,戴‘绿帽’是男人的奇耻大辱,可当今开放的社会,情欲横流,有哪个男人敢担保自己没戴过?最可恨的是,男人不喜欢自己戴‘绿帽’,却喜欢给别人戴‘绿帽’。男人戴了‘绿帽’,对老婆耿耿于怀,大打出手,恨不能将她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这绝对不公平!男人在外拈花惹草,招蜂引蝶才会让其他男人戴‘绿帽’,所以‘绿帽’不是女人赠送给男人的,而是男人赠送给男人的,具有强烈讽刺意味!”洪妍擦干眼泪,倔强地扬起下巴,“高奔,我对不起你,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了解我的家庭,我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寻欢作乐不是我的目的。人有志,竹有节,穷怕了,就想干出点名堂,既是为了给洪家光宗耀祖,也是为了提高高家的生活质量。只是这社会太过现实,任何目标的取得都要付出很多很多……高奔,时光不能倒流,发生的不能更改,我心存愧疚,但不会低声下气哀求。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是离婚,快刀斩乱麻,家产归你,女儿归我,我净身出户。二是请你原谅,既往不咎,忘掉过去,从头再来。何去何从,请慎重考虑……” 高奔双手捧起玻璃茶杯,“咕咕”一口气喝光。“呀——”他双手用力,杯子“咔嚓”裂碎,掉到地上,鲜血从大拇指缝汩汩流出来…… 第六十八章 高奔搬了生活用品到学校,不再回家。洪妍目光黯然,面容消瘦,隐隐的斑点悄悄爬出粉妆,美丽的脸庞覆盖淡淡的忧伤。她精神萎靡,心力憔悴,把女儿丢给父亲和张姨,埋头工作,努力忘却烦恼。 洪家多了层压抑的气氛。虽然张姨对孙子、外孙女左抱右搂,竭力用响亮的笑声把洪家充斥得明亮和明快,但父亲和洪卫的脸上还是像涂了层石膏,紧紧绷着。洪卫严肃地找洪妍谈了几次,让她斩断与向校长的情丝,与高奔好好过日子。洪妍认真地回答:“哥,你放心。皮不撕不破,人家都上门兴师问罪,我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不会再没脸没皮。再说,真正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婚外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婚外情还是寻求刺激,甚至别有用心,另有所图。我感谢向校长曾经给予我的帮助,他恩重如山,改变了我的一生。但我不会再为他舍身求玉,毕竟他没有能力再为我的升迁作贡献,我还不会傻到竹篮打水的地步。我也对得起他,陪他这么多年,用青春报答了他,算是两清了。至于高奔,我觉得感情不可强留,洋洋洒洒的长信早就寄给他,让时间的流水慢慢稀释他的痛苦吧。如果他心存芥蒂,即使破镜重圆也是同床异梦,所以离婚也是一种解脱。” 洪卫哑口无言,忍不住在心底埋怨妹妹过于现实。他一如既往地上班,心情平静,踏实工作,对人生感悟更深。人生真的有趣,每个人都是舞台上的一个主角,无论处于什么位置,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功成名就遭人妒忌,旗鼓相当遭人排挤,失魂落魄遭人鄙夷,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会风平浪静。洪卫突然释然,为自己曾经的消沉而羞愧,人是为自己而活,何必让别人的脸色左右自己。 教师节,鲜艳的祝福横幅高挂城南中学门口。上课铃响,洪卫走进教室,教室里掌声四起。“奥特曼,教师节快乐!”讲台下突然冒出一声高喊,大家哄堂大笑,掌声更加热烈。他心头一热,满脸微笑,向同学们挥手致意。洪卫知道每天在校园巡视,检查督促“校园十不准”落实情况,特别是上课前板着面孔站在校门口,全校同学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并且认为他长得像“爱迪”。他觉得奥特曼是地球卫士,与各种怪兽浴血奋战,是保卫家园的英雄,对这绰号颇为自豪。猛然,他的目光停留在讲台上,一排排大小各异、色彩斑斓的奥特曼玩具整齐站立,一个个威风凛凛。洪卫的目光滑过去:艾斯、泰罗、雷欧、赛文、杰克、迪迦、戴拿、盖亚…… “哈哈,校园卫士,不错。承蒙同学们抬举,我要对得起这个绰号,以后工作更要认真了。”洪卫会心地笑了。他扫视全班,同学们笑容如花,仿佛自己置身于芬芳花丛,沁肺透腑。 “爱迪!”同学们心照不宣,哄堂大笑。 一股温暖弥漫洪卫全身,他仔细端详“爱迪”奥特曼,寻找自己与他的共同点。他抬起头,温和的目光扫视教室,轻轻摆摆手,同学们的声音戛然而止,教室里安静下来。 “各位同学,谢谢大家。今天是教师节,非常感谢你们的礼物,奥特曼弥足珍贵,我好感动!感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好好珍惜这个光荣称呼,做一名真正的校园奥特曼,维护校园秩序,净化校园环境,关爱每一位学生!课后,我一定珍藏同学们的这份深情厚意,作为洪家传家宝,世世代代,永永远远传下去。” “噢……”同学们鼓掌欢呼。 “洪主任,希望你官运亨通,早日修成正果啊。”一个同学大胆地说。 “正果未必修成。倒是小时候吃过白果,长大了爱吃芒果和无花果,后来知道了刚果和雨果,现在喜欢水果,做事没有如果,不要不计后果,努力追求效果,生活中是个开心果,争取一个好结果。”洪卫坚定地一挥手,“你们的礼物是对我的鞭策,我一定快马加鞭,尽心尽职。但是我想对你们说,大家为什么喜欢奥特曼?因为奥特曼不仅本领高强,而且为了保护地球,敢于与妖魔鬼怪斗争,这种勇于舍身成仁的责任感深深震撼了我们的心灵!同学们,高考迫在眉睫,九个月时间稍纵即逝。希望大家向奥特曼学习,鼓足干劲,争分夺秒,勤勉自律,迎接高考,掌握本领,增强社会责任感,努力成为一名大有作为的有用之才。同学们,你们能做到吗?” “能——”同学们异口同声,震耳欲聋,笑声阵阵。 “好,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抓紧时间上课。”洪卫审时度势,借坡下驴。同学们“哗哗”取出试卷,认真聆听洪老师的讲解。这一节课气氛活跃,师生互动,效果显著。特别是讲到不定项选择题,有一道答案是“a、d”,同学们群情振奋,兴奋异常:“a——d,a——d,爱——迪!爱——迪!”他的眼睛湿润了。 洪卫深深爱上这群孩子,全身心投入班主任工作中。他多次与任课教师磋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齐抓共管,争取高考创造佳绩。柳星也教六年级毕业班,溜溜上了幼儿园,洪卫把他完全托付给父亲和张姨,张姨每天负责接送。洪卫和柳星把家当成了生活驿站,家成了两人名副其实的旅馆,吃住才回来。洪卫每天披星戴月,忙到深夜才回家,筋疲力尽,与柳星形同陌路,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回家倒头便睡。早上起床,他手忙脚乱,上厕所时,慌张之中,手机从套中滑出来,掉进坐便器,里面正好有些积尿,手机沉进去。他飞快蹲下身,一手提裤,一手去捞手机。手机不合时宜响起来,糟糕,有人打手机,洪卫叫苦不迭。果然,手机在尿中飞旋,“呜呜”鸣叫,让他想起日本影片《追捕》中高仓健架机掉进海中的情形。他眼明手快,迅捷捞起颤动的手机,满手满机的臊味直冲鼻孔,不由皱起眉头。手机无声无息,估计已经短路。洪卫不甘心地左拍右敲,又拨打电话,手机偃旗息鼓,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中午,他带着手机到市场,死马当作活马医,换了几个摊位,心灰意冷地丢进了垃圾桶。他又顺便到几个手机市场转了转,趁机花一千五百元换了只厦华蓝屏手机,银白色机体,翻盖,机型小巧轻盈,甚合他意。他立即回学校,到办公室,对着说明书摆弄了一下午。 下班后,洪卫到“一代公主”玩。豺哥又增设了网吧,他带洪卫进去,二十多台电脑用木板隔成一块块单间,生意相当火爆,每个单间都坐着人,甚至有的单间热烘烘挤满人。洪卫用目光仔细搜索,发现上网者清一色是青少年,有的戴着耳麦听音乐,有的玩游戏,有的看电影,有的视频聊天……一个个全神贯注,津津有味。洪卫大开眼界,啧啧称奇。 “人类在发展,科技在腾飞,一方屏幕,全视天下。”豺哥感慨万千。 “只是我们这一代人有些因循守旧,固执己见,难于接受新生事物。我对电脑一窍不通,毫无兴趣,还是喜欢看书,不像这些年轻人。”洪卫有些惭愧。 他取出崭新手机让豺哥欣赏,豺哥取了腰间手机 拨给他。洪卫大吃一惊,豺哥的手机号码尾数居然是“8888”,羡慕不已:“霸王号码,好贵哦。” “额外才加了一千元,不贵。”豺哥拨弄着手机,有些遗憾,“其实手机功能齐全,只是我们接受新事物能力较差,除了打电话,最多发发信息,其他功能一概浪费。” “是啊,这世界瞬息万变,我们都有些眼花缭乱,反应迟钝。”洪卫自我解嘲,“跟不上形势啰。” “英雄所见略同。”豺哥叹口气,“自从我开了网吧,周围旅馆生意兴隆,都是网友见面开房,不少才十五六岁呢。妈妈的,一个个早熟。” “你要积善行德,不能见利忘义啊,否则会误人子弟。” “唉,起先我也想凭良心吃饭,不允许未成年人进入,但生意一落千丈。后来发现网吧旁开了不少私人旅馆,生意异常火爆,我发现了无限商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网吧最好赚的就是学生的钱啊,如果把他们赶走,无疑自断绝路,赚钱就要赚黑心钱……” 豺哥留他吃晚饭,两人边喝边聊,相互劝慰,洪卫有些微醉。 “人生的不愉快太多,不必庸人自扰。真的要愁,怕一辈子都愁不完!”豺哥红了脸,牢骚满腹,“还是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最洒脱。” “人生如同……喝酒,虽然口感麻辣,头晕脑热,甚至吐得地动山摇,但一觉醒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一切不快也烟消……云散。”酒精在洪卫体内挥发,他感慨万千。 “对,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多大的事啊!”豺哥舌头有些僵硬。 洪卫手机骤响,打开一看,是全彪,便习惯性地等待全彪挂机再打过去。手机响个不停,全彪居然没有挂!洪卫怔怔地盯着手机,不相信地打开翻盖,粗头粗脑劈头就骂:“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喂,你小子今天怎么不省电话费……” 一阵严厉刺耳的高分贝很快从电波中席卷而来,像一股浪花把洪卫的话淹没了:“洪卫,快到人民医院!范日升在教室里大口大口吐血,我和丁得平正打的送他到医院。” 洪卫听到了话筒里传来的汽车嘈杂声,心不由一揪。但他还是心存侥幸,声音有些不连贯:“别开……玩笑。” “洪卫,没开玩笑!我是丁得平,快来呀,带些钱……” 洪卫赶紧告辞,冲出“一代公主”,边跑边给父亲和张姨打手机。打完,他发动摩托,冲向夜幕,身后传来豺哥急切的叫喊:“慢点……” 洪卫冲进急诊室,范日升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洪卫坐到床沿,双手握住他的手。全彪爱人跑前忙后,四处张罗。 “嫂子。”洪卫感激涕零,盯了她一眼,又扫了扫全彪和丁得平,“谢谢你们。” “犯什么文人酸气。救人要紧,我们是弟兄啊,见什么外?”全彪瞪了洪卫一眼,扭头与老婆嘀嘀咕咕商量。 一会儿,父亲和张姨也赶来。张姨冲上去,俯身抱住范日升的双肩,大颗泪珠滚落而下:“我的乖乖,怎的啦?” 检查,取药,挂水,范日升被送进病房。大家嘘寒问暖,洪卫到医院门口买了水果和营养品,抚摸着他的头劝慰一番。张姨哭哭啼啼回家,取了日用品:毛毯、酒精炉、水瓶、碗筷、油盐酱醋……夜深人静,父亲和张姨留下照顾范日升,大家便纷纷告辞。 第二天上午,张姨焦急万分地打电话告诉洪卫,范日升确诊为肺结核,是因为用功过度所致。她的话语夹杂哭腔,洪卫想象得到她的悲伤神色。张姨真是一个善良的女性,他对她由衷地尊敬。她的加入使洪家好运连连,风调雨顺,特别是腿部瘫痪的父亲能挺身行走,无异于奇迹再创,等同于死而复生。张姨的母爱犹如太阳,光芒四射,温暖如春,时时刻刻笼罩洪卫,让他处处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只要是张姨的言行,他都坚决支持和拥护。洪卫透过电话努力安慰张姨,她向他透露范日升不肯打针吃药,不愿配合治疗。洪卫一愣,安排好工作,请了一会儿假,匆匆赶至医院,推门进病房。 范日升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父亲和张姨伏在床边,围在他左右,耐心做工作。范日升沉默不语,任凭两人软磨硬泡,金口不开。洪卫过去俯身,轻轻呼唤弟弟,他的眼皮抖了抖,仍闭目不语。 “小升,哥看你来了。”张姨凑到他耳边轻轻呼喊。 范日升慢慢睁开眼,眼神空洞,目光浑浊。洪卫露出灿烂的笑,爱怜地抚摸他的脸。范日升轻启双唇,声音有气无力:“哥——” “为什么不想治病?”洪卫温和的笑容突然变成一束聚光,直射他的眼睛。范日升的目光在洪卫注视下东躲西藏,飘忽不定。 “为什么不治病!”洪卫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语气严厉。 范日升转过头,抿起嘴唇,泪水顺颊而下。张姨抓起他的手,深情催促:“小升,有话就说,别憋在肚里,啊?有病怎能不治,不治病怎能考大学?” “叔,姨,哥……”范日升闭上眼,“你们对我恩重如山,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不能再花你们的钱了……” “真是小孩啊,怎么这么傻!”父亲和张姨呼口气,哭笑不得。 “傻瓜,我们是一家人啊!”洪卫板起面孔,严肃地教育他,“我是哥哥,也是老师,你要听我的话呀。叔和姨平时对你有多好?你得了这个病,怪哥平时对你照顾不周,你不能意气用事。只有治好病,才能圆你的大学梦,不治病只能前功尽弃。想想叔和姨,想想哥和姐,想想所有关心你爱护你的人!像个男子汉,振作精神,老老实实治病,安安心心学习,踏踏实实迎考,以优异成绩报答帮助过你的人……” “哥,别说了,我错了。我治,我治……”在洪卫犀利的语言进攻下,范日升缴械投降,语气胆怯。 “这才是我的好弟弟。”洪卫露出笑意,搂住他的肩。 张姨抹了抹眼泪,欢天喜地去叫医生,病房里响起欢快的笑声。 范日升完全康复,进入高三冲刺阶段,厉兵秣马,放手一搏。范日升高考成为洪家头等大事,张姨接受了教训,想方设法变换美味菜肴,为他补充营养。洪卫对他严加管教,一边检查学习,一边督促休息,防止他用脑过度。 时光的流水慢慢稀释了高奔心头的怨气。冷静后,他设身处地从洪妍角度考虑了一下,又架不住同事的劝说,加上还深爱着洪妍,从心底逐渐原谅了她,并且主动搬回了家。洪妍并不多问,一家三口又恢复了宁静,尽管已不可能完全融洽。 二〇〇一年七月十三日,一个令中国人扬眉吐气的日子。洪卫溜到电视台值班室,和薛青及同事观看申奥实况转播。第二轮投票结束,北京就脱颖而出。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在世界贸易中心会场庄重宣布:北京,成为二〇〇八年奥运会主办城市! 获胜在情理之中,如此顺利却出乎大家意料。薛青热泪盈眶,情不自禁拉住洪卫的手。想起上次申奥失败,想起那晚的噩梦,她百感交集,泪水滑落而出。洪卫被她感染,热血沸腾。这是泱泱大国综合国力的体现,这是中国人民伟大的胜利。“新北京,新奥运”的口号深入人心。 星星闪烁,灯火连绵,城区的夜晚美丽而诱人。薛青挥手与同事告别,叫上洪卫到人民医院门口找了个角落吃大排档。她抿口啤酒,托着下巴,静静看洪卫喝酒。他的余光立即捕捉了她的表情,伸出厚实的右手插进她的头发。他的手指变成桨楫,轻轻在她发海中游弋,划出妙不可言的柔情蜜意和关心爱怜。薛青微笑着一甩头,他的大手如失重的石块,突然滚到空中。 “洪卫,现在心情还好吗?”她歪斜着头问。 “你听到什么啦?”他抬头反问。 “巴掌大的城市,见云就雾,见风就雨。想开点,没提拔也不必闷闷不乐。我的生活理念就是:尽力而为,顺其自然。一个人的发展离不开机遇,只要把自己本职工作做好就行,其余不必费尽心机。因为机遇可遇不可求,不是自己的能力所左右。” “薛青,你倒看得开。” “说实话,我们女人具有你们男人永远无法比拟的身体资源,物尽其用,优势显著。但我不会走歪门邪道,因为不值得。我不会用青春和美丽去换取美好的前程,虽然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洪妍应该向你学习……”洪卫叹口气。 “不!”薛青举起手阻止他的话头,“洪妍提拔为副校长,早就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什么难听的都有,似乎女人的提拔就一定附有桃色新闻。我不敢妄加断言洪妍一定与向校长狼狈为奸,也不敢肯定她就一定出污泥而不染。但我绝对理解她,不论她做了什么我都同情,因为男人都是好色之徒。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女人的进步肯定要付出代价!但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在事业上大展宏图?我不回避现实,桃色火箭攻无不克,但女人取得成功的方式多种多样,未必就要出卖身体。客观地说,女人的体力不如男人健壮,女人的胸怀不如男人宽广,女人的视野没有男人辽阔……但女人自有女人的优势,与男人相比,女人同样优秀,毫不逊色。我不能保证所有女人的手段都纯洁无瑕,但我能保证自己不会主动出卖灵魂!” “有你这样的老婆,做老公真的幸福……” “不,他并没有感到幸福,倒是整天疑神疑鬼的。看,这是吃中饭时他的拳头给我留下的杰作。”薛青突然转过左颊给洪卫看,一块青斑赫然在目。 “对女人动武的男人真不是东西!”洪卫愤愤不平,举手轻轻抚摸她的青斑。 “以己之长克敌之短是你们许多男人对付女人的最佳选择,体力上的优势最能显示男人的强大。”薛青大口大口喝着啤酒,轻轻叹气。 为了摆脱伤感的氛围,他们故意转移话题。薛青告诉洪卫,为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十周年,全国自上而下开展了丰富多彩的纪念庆祝活动,省级、市级、县级……如火如荼,盛况空前。野川市委宣传部、广电局联合开展了规模盛大的主题征文活动,她向他约稿,让他参赛。 深夜,满天星斗,凉风习习。两个人手搀手沿沧浪河散步,一路默默无语,薛青的手冰凉冰凉。她的手机响起,她轻轻抽回手,打开翻盖:“是他,查岗呢。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早点休息。” 分别,洪卫依依不舍:“薛青,保重。” 回到家,妻儿早已睡熟。洪卫激情澎湃,睡意顿无,不由摊开稿纸,诗兴大发。凌晨,诗歌《献给党的生日》一蹴而就: 鸦片麻木了,清朝晚秋 老态龙钟的帝国奏响挽歌 炮舰轰开了中国大门 硝烟熏黑了中国疆域 条约割去母亲的骨肉 血雨凄惨低吟 五千年文明的梦魇 闪烁列强贪婪的幽绿 惊醒炎黄子孙的不屈 林则徐嘘叹 太平天国抗争 康梁维新挣扎 衰败王朝病入膏肓 孙中山推翻几千年龙颜宝座 振我中华在呐喊 十月革命的炮响 马克思主义闪亮登场 浙江嘉兴南湖 摇动中国共产党的摇篮 从此 东方巨龙 飞舞崭新的希望 一九二一 中国历史永恒的记忆 一九二一 人民心中高耸的丰碑 南昌枪声的洗礼 井冈山烽火的连绵 八年抗战 三大战役 一九二一 导演中国历史的灿烂 听—— 天安门城楼 毛泽东的宣告石破天惊 剥削制度的改造 中国历史惊天动地 十一届三中全会号角 吹开经济腾飞的双翼 一国两制的构想 成千秋万代的绝唱 看—— 珍宝岛烈士的鲜血 染红中华民族的尊严 许海峰冷静一射 击碎东亚病夫的耻辱 大漠上空翻滚的蘑菇云 蒸发的是华夏的豪迈和自信 改革开放 撑起华夏新宇 市场经济 点缀东方明珠的璀璨 “三步走”的宏伟战略 描绘出春天美丽的故事 春天的故事 在义勇军进行曲中 回荡,回荡,回荡 我们唱着东方红 我们走进新时代 一九二一,二〇〇一 八十年风雨铺就的蹉跎 八十年业绩谱写的伟大 党啊,母亲 古国的风范您在继续 屈辱的昨天您在改变 江山一统您在努力 党啊,母亲 海纳百川是您的气概 有容乃大是您的胸怀 忍辱负重是您的品格 坚贞不屈是您的情怀 横眉冷对强权 笑迎天下邻朋 挽起十四亿双手臂 建设祖国未来的光明 党啊,母亲 您是巍峨的长城 延续着昨天的壮丽 您是咆哮的黄河 激荡着明天的豪情 历史作证 二十一世纪的明天 母亲 您,更加美丽 美丽—— 第六十九章 洪卫获得全市征文竞赛一等奖,大出风头,着实风光了一把。不过,他的获奖在洪家犹如夜空飞过一只蚊子,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因为范日升考上了师范大学,震动洪家,轰动亲邻。虽然录取范日升的师范大学不是名牌院校,但他从低声下气的乞丐变成昂首挺胸的大学生,创造了一个惊喜,造就了一个辉煌,成就了一个奇迹。洪家一扫阴霾,笑声盈盈,父亲腰杆挺直,容光焕发,张姨脚步轻盈,精神抖擞。洪卫在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春雨洗尘埃,一片清新好风景;东风送和煦,千株红艳最芬芳。” 范日升上大学前几天,张姨带他上街转悠,购置了两套新秋装,购买了皮箱和其他生活用品。范日升连连阻拦推托,张姨阴沉了脸,好一顿埋怨。洪家连续三天为范日升举办了隆重的欢庆仪式,张姨、洪卫、洪妍每人做一天东,一家人欢欢喜喜围席而坐,气氛就像满桌佳肴热气腾腾。这是真正的家宴,大家无拘无束,绝不彬彬有礼,眼睛像电闪,筷子像雨点,牙齿像钳剪,嚼得津津有味。最后一天的晚宴,除小朋友,所有的人都喝了点白酒,大家的脸上泛起潮红。父亲叮咛范日升出门在外,千万保重身体,张姨嘱咐他生活中应该注意的细节,洪卫和洪妍每人掏出一只千元红包。范日升死活不依,坚决推辞,红包成了火球,推来推去。洪卫面色涨红,怒目圆瞪,挥舞两只红包扯嗓吼叫:“这是哥姐的一片真情实意,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再推辞就是与我们洪家离心离德,一切亲情一笔勾销,从此我们弟兄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范日升接过钱,嘴唇哆嗦,泪水滂沱。突然,他冲出座位,“扑通”一声跪下,对准上座的两位老人连磕三个响头,呜咽着喊:“爸爸,妈妈,你们的恩情永世难忘,来生继续当牛做马报答你们……” “起来,起来。”张姨扶起范日升,搂抱着他的肩,眼睛眯成一条线,欢喜的泪水淌个不停。 父亲欲言又止,伤感地摆摆手。洪卫拍拍范日升的肩,沉重地点点头:“好弟弟,机会来之不易,好好珍惜,一定要学有所成,为我们洪家长脸。” “哎,被你们弄得生离死别的,肝肠寸断……”洪妍红了眼,“都过来,让我们一家尽情地大吃大喝,今晚一醉方休!” 天宇微曙,东方欲晓,一家人上床稍事休息。云开见日,艳阳高照,他们浩浩荡荡上附近茶馆。吃好,豺哥开着宝马过来,洪卫请他送范日升去上学。父亲和张姨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随范日升上了车。 “豺哥,谢谢你。”洪卫“啪”地关了门,挥挥手。 豺哥嘴角一撇,轻轻点了点头,脚踩油门,车子呼啸而去。 范日升走了,他的故事也不胫而走,传遍野川大街小巷,市民津津乐道。薛青兴趣盎然,职业的敏感触动她的神经,她不禁为张姨博大的胸怀所倾倒,迅速找洪卫采访,文思泉涌,洋洋洒洒赶写了通讯《情深母爱助乞丐金榜题名》。两天后《野川报》发表,一周后《扬子时报》发表,两周后《人民日报》发表。也该薛青鸿运当道,适逢全国范围内青少年失学现象日益严重,通讯一炮打响,意义深远,警醒全社会尊教重学,教育青少年“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的古训。张姨和范日升名声大振,张姨更是如日中天,成为各级记者追逐的对象。张姨不求回报,默默无闻资助素不相识的少年乞丐考上大学的故事,犹如一剂强心针,推动了全市教育事业的发展,她高风亮节的品质强烈震撼了人们的心灵。许多失学儿童少年找到充足理由,对父母振振有词,请求家长开恩,给自己求学机会。失学学生的家长对照张姨,自惭形秽,羞愧万分,纷纷让自己退学的孩子重返校园。全市掀起助学捐学活动的高潮,希望工程如火如荼,城南中学爱心基金会捐款如雪花般飞来,洪卫非常感动。杜局长带着一帮教育局副手捧着鲜花,敲锣打鼓将一面亮艳的锦旗送到洪家,上绣八个大字:“爱心助学,母爱似海。”龙飞凤舞,光彩夺目。杜局长亲手将锦旗捧给张姨,她紧张地接过,额头渗出密密汗珠。薛青带着同事不停拍摄,张姨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像个木偶,任由薛青摆布。最后安排了一个采访,薛青举着话筒让张姨讲话。平时能说会道的她,此刻却不知所措,喉咙似卡了壳,支支吾吾,哼哼哈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完成任务,脸上像蒸了桑拿。 野川淮剧团一直半死不活,濒临解散。团长偶然听到张姨的故事,因感动而行动,灵感乍现,精心组织人员编排了淮剧《理想》,在周围市县试演,大获成功,一鸣惊人。《理想》冲出江苏,在全国巡回演出,场场爆满,观众身临其境,热泪盈眶。在全国淮剧评比中,《理想》荣获一等奖,为江苏争了光,为野川添了彩,团长受到各级表彰,剧团财源滚滚,团员腰包充足。一个故事影响了许许多多的人,一个人物感动了千千万万颗善良的心,一个故事救活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淮剧团。感恩思源,在团员推举下,团长亲自拎了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到洪家,千恩万谢,恳求张姨收下,她却坚辞强拒。一个硬塞,一个硬挡,双方你来我往,拉拉扯扯,僵持不下,火药味浓烈。洪卫正好回家,连忙劝解,分开双方。 团长一抹额头的汗水,感激地说:“张姨,您是平凡的女性,又是伟大的女性。物质上,您培养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学生;精神上,您的侠肠柔骨更是感染了成千上万个中国人。我们淮剧团之所以死而复生,不是我们演得好,观众不是冲演技而来,而是冲女主角而去。吃水不忘挖井人,您就成全成全我们,给我们一次报恩的机会吧。要不,我们的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 张姨一摆手,摇摇头:“谢谢大家对我的抬举,如果说良心一辈子得不到安宁的话,我是首当其冲。社会给了我太多的荣誉:‘三八红旗手’、‘精神文明建设标兵’、‘光荣市民’……我所做的是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做的一点分内事,哪有资格头顶这么多光环?实在受之有愧啊。如果再收你们的钱,我的行为就变味发馊,有违初衷,哗众取宠了……” 团长百般劝说,张姨无动于衷,刀枪不入。他只好无可奈何地变换策略:“爱心捐学,人人有责。就捐给范日升吧,算我们淮剧团的一点心意,让你的爱心 延续下去。” “千万别。钱肯定不会收,小升我们能养活,不增加大伙的负担。你们剧团生存也不容易,还是留着以后关键时刻用吧。” 双方各执一词,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洪卫见张姨态度坚决,父亲在一旁抓耳挠腮,急得团团转,便灵机一动,动员团长把钱捐给学校爱心基金会。 团长几经努力,张姨死不松口。他反复权衡,决定把钱捐给城南中学爱心基金会,洪卫诚恳感谢。团长总算松了一口气:“终于如愿以偿为教育事业做了一件善事!” 虽然张姨成了名人,但洪家极为平静。受张姨影响,洪卫突然喜欢上了购买彩票,购一分运气,献一分爱心。孙大明在城南中学东面公路边开了家“光明彩票购买点”。洪卫每期花十元买五注体彩或福彩,每月花个百十元,心态平和,持之以恒,也算是帮助孙大明。洪卫觉得,购买彩票是普通百姓成为百万富翁最可靠也最现实的捷径,虽然中奖概率很小,毕竟触手可及。但他财运不佳,体彩所中最高奖仅为五元,倒是偶尔买了几期福利彩票,中了两次一百元。他觉得体彩注重排列,福彩注重组合,奥妙无穷,各有千秋,但还是觉得体彩更富刺激,大奖基本都在五百万以上。 孙大明在民政局领导帮助下,创办了这个彩票购买点,希望勤劳致富,养活自己。洪卫佩服他的自立自强精神,不但身体力行每期必购,而且经常鼓动殷勤、全彪、丁得平购买,隔三差五还带其他同事光临“光明彩票购买点”。自然,他知道大家不过是小打小闹,如鲤鱼戏水,翻不起什么浪花,豺哥才是真正的大鱼。豺哥一直是彩票购买爱好者,长期在市区定点购买,洪卫轻而易举把他引荐到孙大明处,每个月至少花费大几百。豺哥与众不同,只购体彩,每期按家人电话号码、生日编成固定号码五十注,守株待兔,痴心不改。 洪卫多次劝说:“豺哥,彩票中奖号码灵活多变,日新月异,没必要死守固定号码。” 豺哥置若罔闻,大手一挥,仿佛胸有成竹的将军:“我这五十注可是虔诚地点香,求神拜佛,精心挑选的吉祥号码。我是商人,对市场信息有一种天然的敏感,隐隐约约觉得大奖就在身边。我坚信,这五十注号码一定会中五百万大奖,坚持就是胜利!” 洪卫佩服他的财大气粗和信念坚定,对自己并不寄予多大希望。当然,他也非常窝火,周围邻居、朋友、同事接二连三中奖,他至多中过末奖,且非常艰难。特别有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更让他痛心疾首。洪卫有一次买彩票,殷勤、全彪和丁得平分别取了十元让他捎带,洪卫取出四十元让孙大明打了四张随机彩票。回学校,他自己抽了一张揣进衣兜,另三张分别给了丁得平他们。开奖,殷勤中五元,丁得平中三百元,全彪中八千元!洪卫掏出彩票,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五注三十五个数字,居然没有对中一个!他惊得目瞪口呆,觉得财神爷对自己太过苛刻,四张彩票,三张获奖,自己颗粒无收,八千元大奖也擦肩而过。全彪欣喜若狂,搂着洪卫感慨不已:“好人啊,百分之百的好人!” 殷勤和丁得平也一拥而上,掐得洪卫龇牙咧嘴。洪卫莫名其妙:“我把中奖彩票给了你们,够朋友啦……” 话未完,两人异口同声,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呸!怎么不把八千元彩票给我……” 洪卫推开众人,如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周末,洪卫刚刚洗完澡,于一建打电话给他:“喂,好久不联络了,今晚聚一聚,喊一下柳星。” 洪卫安排好儿子,喊柳星,她借口头疼予以推托。他一个人骑车到城南派出所喊于一建,锁好车,上二楼所长室。五六名男女表情各异地站着,所长室挤得满满的。原所长调走,于一建暂时代理所长,正在冲一中年男人大发雷霆:“女同志为争淋浴头吵架情有可原。可你一个大男人冲进女浴室帮忙既不合情,也不合法了。” 中年男人弯着腰,指手画脚,尽力辩解:“可我老婆在浴室内被打得呼喊救命,我不去救难道让别的男人去救?我老婆也是普通公民,所以,我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不但不应受谴责,反而应该受到表彰,全社会都应该提倡。” “恬不知耻!厚颜无耻!鲜寡廉耻!占了便宜还卖乖……”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气得脸色发青,“你看了我老婆,叫你老婆也脱光,让我也一饱眼福!” 一群男女叽叽喳喳,唇枪舌剑。男人的怒吼声,女人的哭泣声,乱成一团。洪卫听清了大概,冷眼旁观。 于一建瞥见了洪卫,扭头对中年男人一拍桌子:“呸!一群女人光裸全身在洗澡,你冲进去,等于一只狼冲进羊群!我有点事,小卢,小黄,你们处理一下,明天把结果向我汇报。” 两个青年警察应声入内,点头应允。于一建带洪卫出派出所,边走边揉腰:“哎,周末都不得安宁。警察与教师一样,天天感受着一个字——累!” “你小子怕是殚精竭虑,一门心事图发展,脑子动多了,怎能不累。”洪卫突然想起他送礼的事,不动声色刺了一句。 于一建也不知有没有听出话外之音,淡淡一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到于一建家,薛青与田菲菲正在烧菜。两人扎着围裙,一副心满意足的家庭主妇模样。厨房里香气缭绕,空气包裹着一丝甜蜜。洪卫兴高采烈,右手夹着钳子,从桌上的盘里夹了块猪头肉抛进嘴里,顿觉齿舌生香,嚼得满嘴油渍。 大家入座。空荡荡的屋内只有四个人,难得的清净。 “薛青,老公呢?”于一建问。 “他可是日理万机,忙呢。志不同,道不合,不是一个轨道,别提他,我们玩。”薛青举杯畅饮,“人进中年,正是尴尬的年龄,上有老,下有小,哪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平时难得遇到,今天聚会相当不易,要玩就玩个尽兴,弥补一下失去的青春,弄个通宵吧。” “岁月无情,那是针对我们。所谓半老徐娘,我才是名副其实。”田菲菲冷笑一声,“看你细皮嫩肉,顶多二十出头,哪有一点点中年痕迹?我恨不能掐死你!” 屋内飘荡轻盈的笑声。洪卫爱怜的目光飞速滑向薛青,快如闪电,至多在她脸上逗留了一秒,心里轻轻叹息 一声。薛青爽朗的笑声,如酒杯的撞击声,晶莹,剔透,清脆。于一建的手机响个不停,要么是下属请示工作,要么是朋友的问候和邀请。 洪卫皱起眉,厉声叱喝:“关掉,关掉,别扫了大家的兴!” 于一建歉意地对洪卫笑笑,把手机放到一旁:“老兄,我可是警察,不敢随便关机。犯罪分子不会按我的作息时间行事,万一延误战机,撤职查办事小,让歹徒漏网继续兴风作浪祸国殃民事大,也对不起我帽檐上的国徽啊。” 说话间,于一建手机再次响起。他敏捷地抓过电话,认真接听,眉头突然皱起。好一会,他收起手机向外走:“对不起,我必须立即到所里去,改日奉陪。菲菲,好好陪老同学喝啊。” “年龄越大,肩上的责任也越大,现在大家活得太沉重,还是大学时光无忧无虑,令人回味无穷啊。”薛青顿觉索然无味,轻轻叹口气,“于一建,我们不拖你后腿,你忙吧。吃好我们就回去,下次再聚。” 于一建抱歉地对洪卫和薛青招招手,匆匆赶至城南派出所。原来,所里新近分配了两名刚从警校毕业的小伙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工作非常认真负责。刚才在居民区例行巡查时,发现一楼有一户人家传出“哗哗”麻将声,便上前敲门。一个老头依依不舍离开麻将桌,头也不抬地开了门,低头嘱咐一句:“把门关好。”就急急走至桌边坐下继续鏖战。两个年轻警察乘虚而入,将四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一举抓获。他们玩的是五十元进花园,桌上二百元赌资被没收。两人要带他们到派出所处理,四个老头哭丧着脸,沮丧万分,要求与公安局长通电话,遭到小伙子们断然拒绝:“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管你们认识谁,我们公事公办,绝不徇情枉法!”四个老头规规矩矩到派出所,老老实实交代了身份。两个小伙子尴尬不已,原来,四个老头分别是野川市公安局前两任局长和政委!今天周末,四位老战友相约喝酒,玩玩小麻将娱乐一下,正好被逮个正着。 于一建自然认识四位老领导,态度谦恭地掏出香烟打招呼,退还了二百元,又亲自打的送他们回家,老领导的脸色才有所缓和。回到派出所,于一建肯定了两人的责任心,同时对他们的毛手毛脚给以忠告:“做我们警察这一行,没有工作热情肯定做不好,但只有工作热情也未必能做好。要胆大心细,多动脑筋。新时代的人民警察不是呆板的莽汉,要与时俱进,全面提高自身素质,真正做到智勇双全!” “是,是。”两个下属唯唯诺诺,心有余悸。 于一建做代所长时间不长,却感到身心疲惫,毕竟全所十多名民警管辖范围太广,在全市范围属工作量最大。星期三,他处理了几起纠纷,一直忙到深更半夜,腰酸背痛,却接到洪卫电话,请他到光明彩票购买点,有事请他帮忙。于一建疑惑地赶到彩票购买点,发现灯火明亮,豺哥与孙大明你推我搡,纠缠一团,争吵不休,洪卫在一旁劝个不停,黄豆般汗珠滚滚而下。 看到于一建,洪卫像看到救星,一五一十向他叙述原委。豺哥每期都让孙大明固定代打五十注体彩,风雨无阻,因为忙碌,常常过后付钱,两人习以为常。最近,豺哥出差,孙大明按惯例又帮他打印了号码,喜从天降,一组按电话号码编排的数字喜中五百万大奖!孙大明立即打电话向豺哥报喜,豺哥喜出望外,呆住了。他的五脏六腑犹如扔进高压锅,每一个细胞都膨胀出滋滋热气,这热气迅速把他的思绪蒸发溶化……彩票还在孙大明手里,凭票对奖,况且自己尚未付钱,孙大明完全可以将彩票占为己有。豺哥不相信一个人面对五百万大奖能心如止水,坐怀不乱。他立即赶回野川,忐忑不安地到光明彩票点取彩票。孙大明笑容可掬地把那张彩票递给豺哥,豺哥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惭愧,抓住他的手,憋红了脸冒出一句:“兄弟,了不起!”第二天,豺哥到省城体彩中心领取了税后奖金四百万,到银行开了张五十万元现金支票,乘天黑,请洪卫作陪送给孙大明,却遭到拒绝。无奈之下,洪卫请于一建出面帮助解决。 “大明兄弟,哥走南闯北,最看重的是一个‘义’字!你完全可以独吞这五百万,却舍财取义,让人敬佩。你敬哥一尺,哥敬你一丈,这五十万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必须收下!”豺哥举着支票强行塞给他。 “豺哥,感谢你长期以来对我的帮助,点滴入微,感恩不尽。我孙大明得到了大家太多太多的资助,彩票点的创办也是社会给予我的恩惠,我们一家三口才能丰衣足食,安然度日。为了回报社会,我坚持诚实劳动,合法经营,讲究诚信。诚信是做人的根本,也是经商的精髓所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封建社会尚且弘扬‘仁义礼知信’,社会主义不更应坚持诚信吗?”孙大明脸色涨红,坚决把支票挡回去,“豺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圣人,对金钱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我也要养家糊口啊。但父辈一直教育我,为人要诚实信用,诚信是天,诚信是地,有了诚信顶天立地。坚定不移地诚信,才能仰不愧于天,俯不负于地。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是我的不让,不是我的不要,请你成全我的诚实。再说,五百万我都没动心,何况区区五十万?” 在于一建和洪卫调解下,豺哥只得放弃自己的打算,特制了一面超大锦旗送给孙大明,悬挂彩票店铺正中,上书十四个刚劲大字:“心底无私天地宽,为国为民好运来。” 洪卫知道,孙大明一直对莫怀文老师的猴画推崇备至,向往已久,便请莫老师帮忙。莫怀文当即停下手中的事,呕心沥血为他画了两幅画,都是一只公猴、一只母猴、一只小猴幸福地在涧边林间玩耍嘻戏。第一幅画,公猴和母猴共举一张鲜艳彩票,一旁注解:“献一份爱心,买一份期待。”第二幅画,公猴和母猴抓着小猴后腿悠荡,小猴的两只前爪托着一张彩票。一旁注解:“彩票连接你我他,温暖幸福是一家。”画作匠心独运,构思奇巧,意味深长,意境悠远,主题突出。莫怀文又精心装裱一番,把两幅画并排贴在锦旗两旁。孙大明看得津津有味,乐不可支,连声感谢,掏钱付酬。莫怀文摇手拒绝,摇头晃脑:“你能面对巨款不动心,我怎能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动摇?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也,与大明兄弟共勉。” 第七十章 沧浪大桥飞架南北,巍峨屹立,沧浪大河碧水东流,水波浩渺。野川经济突飞猛进,市容市貌焕然一新,全体市民干劲冲天,热火朝天奔小康。洪卫同事唐文良豪情万丈,有感而发,笔下留有余地步,胸中养无限天机,赋诗一首,发表于《野川报》: 喜看野川新气象 党的政策大发扬 改革开放形势好 实现翻番赴小康 喜看野川新气象 科学技术在成长 高新产业跃台阶 现代文明奔时尚 喜看野川新气象 农村改革大变样 农林牧副整齐走 科学种田阔步上 喜看野川新气象 民营企业发展强 产品畅销国内外 干劲冲天建工厂 喜看野川新气象 条条大路多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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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玩的是个开心,吃的是个实惠,不会与你斤斤计较。”豺哥挠挠头发,“当然,本人也有私心作祟,全是大奖惹的祸,恶名在外,不敢在公共场合显摆了。哎,中了大奖,以为喜从天降,不料麻烦接踵而至,徒增烦恼。经薛大记者一抖底,我中大奖的消息不翼而飞,全市人民都知道了我家电话号码——就是那期特等奖号码呀。孙大明的事迹一曝光,我家电话发热发烫,几乎被打爆。要求我请客的,借钱的,全是想揩油沾光的。我这人,一向讲究义气,为人豪爽,最架不住别人怂恿抬举,于是天天大摆宴席,招待亲朋好友,一兄二弟三姐四妹,五叔六舅七姑八姨……只要是个脸熟,来者不拒,见者有份。吃有底,借无穷,上门借款的排成长队,不算三代以内的直系血亲旁系血亲,连十八代以内祖宗都挨不上边的闲人也编造种种借口,狮子大开口,少则几万,多则数十万。人越活越老,钱越用越少,金钱是有限的,用一分少一分,才两个月,四百万就剩一百万。如今,哥车子不敢开,电话不敢接,闹得亲朋好友与我反目成仇,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该清醒了,不能再行侠仗义,欲壑难填,欲望是无底洞。前几天还有两个不三不四的人拦我车子,拔出刀,图谋不轨。我急中生智,一番花言巧语骗他们放松了警惕,猛然发动车子绝尘而去,立即赶回家,以女儿名义把最后的一百万赶紧存到银行。” “哎,没中奖盼中奖,中了小奖盼大奖,中了大奖又乐极生悲,不中也罢。”薛青同情地看豺哥,“以前你就是富翁,怎么没这么多烦恼?” “那不同。买彩票中巨奖,是天上掉馅饼,大家潜意识里觉得这是意外收获,甚至觉得是不义之财,不沾白不沾,不分白不分啊。”豺哥唉声叹气。 “所以,勤劳致富最踏实,心安理得啊。”薛青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任何成功都需要自己的努力。” “薛青,马上升任工会主席了,副局级,祝贺你啊!”洪卫举起杯。 “你怎么知道?”薛青瞪大眼。 “芝麻大的野川,到处都是透风的墙,一有风吹草动,小城眨眼传遍。还有于一建,将来也是副局长的有力竞争者,前程远大呀。”豺哥羡慕不已。 “哦?豺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信息挺灵。薛记者,恭喜恭喜啊。”孙大明兴奋地敬酒。 “谢谢。没煮熟的鸭子,或许会飞了。”薛青满脸桃红,转过头,“洪卫,不必失落。其实我最清楚,我们三个老同学你教育,他公安,我新闻,各尽其职,工作勤勤恳恳,态度一丝不苟,无可挑剔。虽然我们的工作性质迥然不同,但责任心大同小异。不谦虚地说,在同龄人当中,我们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不说才识过人,起码勤奋不落后于别人,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不,与你和于一建相比,我差距明显。你们是瞎子磨刀望见亮,即将脱颖而出,而我一直原地踏足啊。”洪卫感慨万千,“我们这个年龄确实年富力强,是短暂人生最精华的部分。在单位,我们像一只狼,勇于进取,绝不退缩。在家里,我们像一只羊,孝敬父母,关爱子女。男人有别于女人,女人累了可以做一个标标准准的贤妻良母,躲在丈夫的怀抱里享受温暖。男人在社会上则时时把自己打扮成勇猛无比的武士,害怕落后遭人讥笑,硬着脖子,一副笑傲江湖的模样。其实,男人就像一只鼠,不仅上窜下跳,而且东躲西藏,提心吊胆对付四面八方的威胁,心力憔悴,不堪重负。” “我理解你们男人,男人其实比女人脆弱。从历史的角度看,母系氏族过渡到了父系氏族,男人在社会占据统治地位,女人的压力相对较小,在家相夫教子,工作上得过且过就行。社会价值的取向对男人是不公平的,男人比女人更需要抚慰。不过我觉得,一个人并不是为别人而活,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何必计较别人的眼神。” “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身为朋友,我们本可以正大光明吃个晚饭,却要鬼鬼祟祟在这郊外小店,身不由己啊。”豺哥摇头叹息,“人生就是雷池,一不小心就会炸得粉身碎骨。有时想想,人生真是多此一举,除了单调的吃喝拉撒睡,就是没完没了的累死累活,最后还是回归自然,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现在我很佩服那些自杀者了,眼一闭,腿一蹬,一了百了,他们勇气可嘉,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 “自杀需要勇气,生存更需要勇气。人生苦短,草木一秋,不论多么艰难,毕竟生命只有一次,还是要好好珍惜。”孙大明严肃地说,“我也常常困惑,论学问,我不如洪卫和薛青,论本领,我不如豺哥,像我们这种普通人该怎么活?三十而立,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不客气地说,奔四的年龄,人生之路过半,每天只不过重复一件简单的事:赚钱饱肚活下去。” “是的,微观上我们只是挣钱养家糊口,宏观上我们又都在为社会作贡献,每个人点点滴滴的汗水都渗透到国家飞跃发展的洪流中。所以,人生又是美好的,因为我们时时造福人类,人生因而烙印了丰富而深刻的内涵。来,为我们的明天干杯!”薛青举杯畅饮。 “命运对每个人不可能公平。我心态平和,积极工作,耐心等待机会,只是不知道机会何时青睐于我。”洪卫苦笑。 “客观地说,你做教师,接触面狭窄,影响了自身的发展。不像我和于一建,由于工作关系,接触了社会的方方面面,三教九流,熟门熟路,关键是接触领导机会大增。加上我公公的鼎力扶持,于一建岳父对他不遗余力的帮助,我们的进步顺理成章,驾轻就熟。作为女人,我并不想做什么女强人,只想安安稳稳工作,平平静静生活。对我们女人而言,周围诱惑实在太多,我时时提醒自己,努力做一个纯洁的女人,尽管保持纯洁对一个女人来说难乎其难。”薛青突然老于世故,“洪卫,低下你清高的头颅,一定要让你岳父主动关心帮助你,毕竟他在官场混迹多年,耳濡目染,不谈官场黑暗一清二楚,你们教育系统哪位领导与他不熟悉?不要七绕八拐,岳父倾情相助才是你出人头地的最佳捷径。” “可惜,我和柳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婚姻如死水一潭,不想狐假虎威了。爱情、事业是人生两大精神支柱,不怕大家发笑,我现在处于人生最低谷!”洪卫尴尬一笑,喝酒掩饰。 “人生总有缺憾,事业家庭两全其美的人毕竟凤毛麟角。婚姻也是我的一条残腿,‘花花公子’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称呼。现在家里添了一台电脑,招蜂惹蝶更是他的拿手好戏,网上美眉目不暇接。”薛青捧杯“咕咙”了一大口。 “你可要宏观调控,加强管理。”孙大明忧心忡忡注视她。 “现在是市场经济,过去的‘计划’不切实际,管得了他的身,管不了他的心,覆水难收啊。我是爱面子的人,过去常常关上房门吵啊打啊,结果两败俱伤。我也想通了,干脆听之任之,只有让他在广阔的‘性爱’天空展翅翱翔,我才会获得更多的心灵解脱。予人自由,予己方便。这时代,人的廉耻之心丢失,情欲横流,男人都猴急猴急争做别人的姐夫,‘包二奶’现象司空见惯,成为时代潮流,连公 路边卖水果卖花生米煎豆腐干的小商小贩都赶上时髦,争先恐后包了浴室的小姐做二奶呢。”薛青不无揶揄,“男人的压力确实巨大,找小姐放松情有可原啊。” “市场经济,什么都是商品,赶上买方市场,小姐供过于求,价钱微不足道。朋友到北方做焊工,每个月三百就能包二奶,那些小姐也就三十岁左右,来自贫困地区,不但同居,还帮你洗衣烧饭,真的很划算。”豺哥像个行家,“我好歹也算富翁,整天花天酒地,身边美女如云,公众场合的小姐从来不碰。但话又说回来,找情人成本太高,还是小姐物美价廉啊。现在,有头脑的男人都不找情人了,全找小姐。速战速决,天天秀色可餐,还能满足男人喜新厌旧的爱好,又没有任何后遗症,妙不可言!” “现在的男人猴精猴精,我终于找到了古猿进化论的又一重要佐证。”薛青温和的目光轻轻浮在他的脸上,“佩服豺哥不找小姐,但豺哥身边红颜知己一定无数,如鱼得水啊。” “薛大记者,别尖牙利齿,饶了我吧。我承认,我这人意志不够坚强,经不住美色诱惑,犯了不少生活错误。但事出有因,老婆给我生了个女儿,怪我封建思想意识浓厚,便想浑水摸鱼,暗度陈仓,生个胖小子,虽然我的情人不是个个如花似玉,学识渊博,起码与小姐大相径庭……”豺哥脸红了。 “不错,家外有家,如愿以偿了吗?别告诉我,我有个侄子今年已经五岁!”薛青调侃道。 “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违反国策的事我从来不干。倒是有女人愿意为我生儿子,不过狮子大开口。幸好我良心未泯,终于悬崖勒马,因为我发现,女人全是金钱的傀儡。”豺哥愤愤不平。 “你一叶障目,以偏概全,低估了我们女人。女人是现实的,有的女人爱才,你并不学富五斗;有的女人爱貌,你并不英俊潇洒;有的女人爱权,你并不一呼百应。你只有钱,钱是你的唯一优势,喜欢你的女人自然是喜欢你的钱,不必大惊小怪,女人不冲你的钱去倒奇怪。”薛青咄咄逼人。 洪卫赶紧缓和气氛:“豺哥,野花虽香终散去,原配妻子情最真。你打拼至今,也算成功人士,但嫂子功不可没,她的付出你最清楚,千万别违背社会公德。” “是是,我也年过不惑,早过了冲动的年龄。女儿是我的骨肉,是我生命的延续,从此不再胡思乱想。这次彩票中奖,我把最后一百万全给了女儿,算是表达真挚的父爱吧。” “为豺哥的觉醒干杯!” 孙大明的提议得到大家响应,四人举杯“当当”相撞,仰头畅饮。 “豺哥,这次中奖其实是你锲而不舍的结果,是对你长期购买彩票献爱心的一种回报。严格地说,购买彩票也是一种投资行为哦。”洪卫话锋突然一转,“现在市场险恶,商场如战场,赚钱真是步履维艰,哪像从前轻而易举。‘一代公主’生意还好吗?”洪卫问道。 “哎——”豺哥沉重叹口气,“不提也罢,一提心酸。不怕你们见笑,前两年还赚了点,这两年每况愈下,入不敷出,人员工资,水电费,来人到客招待费……成本昂贵,每天都在亏本经营,真是骑虎难下呀。现在到处都禁止未成人上网吧,未成人不进网吧,只有寥寥无几的成年人,我喝西北风去?‘一代公主’浴室饭店倒是有异性服务,却是点到为止,不符合客人一步到位的胃口。加上装潢成本大,收费标准高,生意门可罗雀,又经受不住周围浴室、旅馆的冲击。那些老板利令智昏,一百元就可以享受小姐由里到外的全套服务,我玩不起!‘一代公主’岌岌可危,各位兄弟姐妹赶快献计献策,我正在寻找信息,准备盘掉‘一代公主’,脱身而逃。” “市场是检验经济效益的金钥匙。市场是残酷的,谁赢得市场谁就赢得利益。”洪卫突然记起什么,“咦,我倒想起一个好主意。由于家长对教育的日益重视,农村学生大量拥进城市,我们城南中学不堪重负,学校宿舍远远不够。同学们就近租住在甸垛村村民家里,吃住一次性缴费,生意红火。但一些村民见利忘义,把学生当羔羊,活剥乱宰,弄得怨声载道,民愤极大。加上学生散居,不便于学校管理,不利于学生成长。我们学校南边是一条废河,甸垛村正在组织填土,如果把这块土地买下来,投资创办学生公寓,只要管理严格,价格公道,商机无限,一定会有利可图。” “好主意。”薛青拍手称快。 “真的是个好点子!”豺哥兴趣盎然,与大家饶有兴致地探讨起来。 吃好,已是晚上十点多。他们走出饭店,谈兴正浓,热烈讨论。突然,洪卫的目光定定地盯着路旁一对散步的男女,路灯昏浊的光线闪过他们的身影。 “洪——妍?”豺哥和薛青惊讶不已,异口同声。 孙大明顺着他们的目光移过去。路灯下,一对男女挨肩并行,穿过灯光,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男人是谁?”薛青轻轻问。 洪卫不吭声,轻轻叹口气,目光哀怨。 “那个男人是谁?”豺哥穷追不舍。 “是我们教育局杜局长……”洪卫有气无力。 “不要胡思乱想!”薛青严肃地说,“或许……他们今天搞活动……” 第七十一章 遥闻爆竹知更岁,偶见梅花觉已春。大年初一,虽然寒气尚未完全退尽,却碧空万里,艳阳高照,野川沐浴在一片明亮的希望中。清晨,红日高悬,沧浪大桥包裹了一层光辉,车辆稀疏,三三两两的行人打扮一新,以亲朋好友为单位,谈笑风生穿过大桥。 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由南至北沿着东边栏杆上大桥,东张西望,双目空洞,一副丧魂失魄的模样。走至大桥中央,他抬头留恋地远眺了一眼温暖的太阳,突然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翻过栏杆,紧闭眼睛,张着双手,“啊”地大吼一声,纵身一跃,像一段木棍插进水中,水面溅起一片浪花…… “有人跳河啦——”人们反应过来,惊恐万状,尖叫着,奔跑着,围拢到桥栏边。 中午,尸体被打捞上来,从口袋搜出一封遗书,揣在封闭的塑料袋里,显然有备而来。沧浪河水川流不息,又恢复了无声无息。岸边聚拢了围观群众,脸色冷峻,众说纷纭。于一建正式走马上任城南派出所所长,上窜下跳,忙前奔后,组织警力维持秩序,处置事宜,疏散人群,安抚民心。春节,春回大地,福满人间,贺新春开创新局面,辞旧岁洗尽旧尘埃,却闹出人命,冲淡了节日的喜庆,野川市民人心惶惶。 中年男子是洪卫表叔。父亲得悉,当即目瞪口呆,“扑通”栽倒在地,人事不省。张姨惊叫着扑上去,抱头抹胸掐人中,洪卫、柳星手忙脚乱揉臂搓腿,父亲好久才还魂回阳。洪家本就亲戚稀少,血脉不旺,表叔的自杀如晴天霹雳,震得全家魂飞魄散。洪家乌云笼罩,阴气飕飕,洪卫心惊肉跳,寒气袭骨,深刻体味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意境。 柳星陪伴溜溜,父亲、张姨、洪卫买了花圈去吊孝。洪卫从于一建处获得表叔遗书,仔细阅读,不禁悲由心生。表叔在机关工作,长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周围同事接二连三得到升迁,他辛苦半辈子,却默默无闻,原地踏步。表婶白眼相向,冷嘲热讽,表叔心理严重失衡,静夜沉思,心灰意冷,终于选择吉祥喜庆的春节一跳了之,一了百了。洪卫深刻理解了表叔临跳前那惊天一吼,那一吼其实是他四十多年来内心全部愤懑的最后爆发,是对人生所有失落的强烈发泄,是对死亡功德圆满抛却一切烦恼的满足呻吟。表婶瘫软在地,伤心欲绝,洪卫目光悲哀,泪水涟涟。 洪家在悲悲戚戚中度过春节。父亲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人生本就短暂,为何仓促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孤儿寡母今后怎么活?人有恒心万事成,人无恒心万事崩,人生虽苦,千万不要轻易放弃生命。人是高等动物,你可以放弃战胜困难的信心,却不能随便放弃自己的责任!” 咀嚼父亲的话语,体悟他的良苦用心,洪卫心潮难平。表叔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于他的脑海,心里沉甸甸的。教育形势紧锣密鼓,教育竞争日趣激烈,省与省,市与市,县与县,乡与乡,校与校……置身教育前线,洪卫深切感受着烽火硝烟,如临大敌,每天像一只旋转不休的陀螺,忙得头昏脑涨。在密不透风的工作中,他沉醉其中,抛却烦恼,无比充实。 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桃红柳绿中,洪家感受了春意盎然的暖意。 一个春光明媚的星期天,两辆奔驰小轿车停在洪家所在居民区,车身熠熠反光,惹来居民羡慕的目光。三对打扮入时的中青年夫妇,各自领着他们的子女下车,锁了车门,前呼后拥上楼,径直闯进门户大开的洪家。洪卫正陪伴溜溜玩耍,见一群陌生人进来,大吃一惊,疑狐的目光射过去:“请问……你们找谁?” 来人并不答话,笑呵呵地东张西望。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略小点的少年扯开嗓门急切地喊叫: “奶奶——” “外婆——” 父亲和张姨刚从市场回来,坐着小凳在厨房谈笑着择菜,听到外面吵吵囔囔,起身出去。站在厨房门口,张姨惊呆了,变成一尊雕塑,张大了唇,目光 仿佛被盯住一般,眼睛变成闸门,泪水细细地渗出点滴,然后汇成涓涓溪流,最后如洪水决堤,滔滔不绝,咆哮奔涌。 女孩和少年哭叫着冲上去,抱住张姨的腰: “奶奶——” “外婆——” 三个成年男女也脸色大变,扑上去抱住张姨痛哭流涕:“妈——” “乖乖,我的乖乖啊——”张姨突然醒悟,抱住女孩和少年,泪雨滂沱。 他们抱成一团,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洪卫和父亲呆呆看着,突然恍然大悟,这些都是张姨的晚辈啊。当年,三个子女强烈反对母亲再婚,张姨冲破重重阻力,只带了一套换身衣服,净身出户,嫁到洪家,子女便与她断绝了往来。日月如梭,十年转瞬即逝,张姨心冷如冰,与老家失去了全部联系,以为这辈子不会再与子女有任何瓜葛,虽然思念常常像蚂蚁一样咬噬心灵。最初的日子,她度日如年。特别是逢年过节,或者夜深人静,她常常以泪洗面。现在,岁月的流水冲淡了张姨心头的忧伤,她渐渐习以为常。但晚辈的突然出现,扰乱了她平静的心波……站在门口的媳妇女婿们也欣喜地抹着眼泪,眼睛通红,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望着眼前一幕,茫然不解。 分秒是石,十年是茫茫岁月中日积月累的一堵墙。隔阂了十年的亲情融会贯通,泪水淹没了彼此的怨恨,连接了双方的距离,冲跨了横亘心灵的障碍。 “别哭哭啼啼了,招待客人吧!”父亲被感染了,大喊几声。 张姨松开手,红着眼抽泣。烧水,泡茶,打蛋,烫干丝……洪家济济一堂,温馨弥漫。 中午,洪卫在“一代公主”安排了两桌。洪卫、洪妍两家,张姨三个子女三家,三五一十五,加上洪父和张姨,两大家共计十七口人。豺哥主动陪他们,他是张姨的远房侄子,当年是他把张姨介绍到洪家,应该算是红娘。十八个人围坐两桌,异常热闹,只是两大家互不熟悉,豺哥当仁不让成了桌长。张姨长子点了五粮液,豺哥让服务员取了几瓶,开了盖。能喝酒的每个人面前都摆只玻璃酒杯,豺哥巧舌如簧,妙语连珠,举着酒瓶把酒杯一只只斟满。豺哥斟酒技术高超,每只杯子波光摇曳,酒面与杯面齐平,欲溢不溢,恰到好处。六个精壮男子“啧啧”吸酒,然后端杯豪饮,你来我往,大人吼,小孩叫,好不热闹。一大杯喝光,洪卫面红头晕,脸上冒出密密的汗珠。豺哥又给每人加满一杯,洪卫连连推辞。 “怎么,看不起我们兄弟?喝!”张姨长子油汪汪的头发向后一甩,目光逼视。 洪卫硬着头皮松开手,让豺哥加了一杯,轻轻喝了一口,顿觉麻辣辣的。 酒热酣畅,豺哥站着剥了西服,伸出右手指着张姨三个子女:“各位弟妹,世界之大,苍天最高;家庭之大,父母最高。当年你们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你们拉扯大,让你们一个个腰缠万贯,衣锦还乡。等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时你们却恩将仇报,百般刁难,赶尽杀绝,与她断绝了关系!今天,你们做子女的一个个负荆请罪,给我罚酒,用你们的实际行动向母亲赔罪!” 洪卫赶紧对豺哥连连使眼色,豺哥毫不理会,神色严峻。 张姨长子牵着妹妹和弟弟的手,三人端着酒杯恭恭敬敬来到张姨面前:“妈,大哥所言极是,我们做子女的羞愧万分。当年我们三兄妹并肩战斗在外地的生意场上,摸爬翻滚,两个小孩丢给你照料。多亏你顾全大局,放弃应该享受的清闲,成全了我们事业兴旺,家庭富足。那时,我们三兄妹想法也很自私,好歹我们也是乡里出类拔萃的人物,乡领导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你却进城做保姆,好像我们做子女的不养你,或者养不起你似的,就觉得丢了我们的脸。后来你又再婚,我们更觉丢人现眼……其实我们一直惦念你,毕竟都是你的骨肉啊。唉,还是我们少不更事,没有设身处地为你着想!妈,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现在,你的事迹传遍全市,你的大名在家乡如雷 贯耳,乡邻们赞不绝口,我们做子女的脸上有光啊!养儿才报父娘恩,我们养了儿,却畜生不如!爸去世得早,妈,你遭委屈了,我们晚辈向你谢罪了!” “干了!”三人齐声大吼,仰起脖,小半杯酒一饮而尽。“扑通”,他们齐唰唰跪下去,震地有声。 “起来,起来。”洪父急促站起来,双手直摆,嘴唇哆嗦。 “洪伯伯,对不起,我们当年不是针对您,请您原谅!”三人跪着不动。 “儿呀,子不嫌母丑,母不怨儿逆啊!起来,快起来。”张姨起身,泪花闪烁,弯腰搀扶,“我进城不是图的钱,你们早就让我丰衣足食,其实是做惯了手脚闲不住啊。你们整天忙碌,哪有工夫陪我,我也想出来解解闷啊。正好碰到老洪一家遭难,我不忍心离开,有心助他们一臂之力。唉,也该我们有缘,老洪是好人,两个孩子都挺有出息的,我这辈子离不开洪家……” 豺哥、洪卫和大家一起劝说,兄妹三人起身回到原座。 “妈,你的幸福就是我们儿女的幸福,你生活快乐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儿媳和女婿连声祝福。 张姨长子举杯向洪卫、洪妍敬酒:“洪家弟妹,你们是文人,知书达理,我们是粗人,没喝过多少墨水。你们是城里的阳春白雪,我们是农村的下里巴人,请别见笑我们的粗俗。这些年艰苦创业,也积累了一些资产,我在乡里创办的兴达铸钢厂形成规模,在全国同类乡镇企业中名列前茅,声名远播。现在腰包鼓了,思想也逐渐成熟:人生有限,钱永远赚不完,该抽空孝敬孝敬长辈了。妈成了名人,报纸见名,电视见影,为什么?因为她心底无私,帮助素不相识的乞丐小弟弟考上大学。金钱有价,爱心无敌,对照自己,我们自惭形秽!今天,我们所有晚辈前来相认,就是为了弥补十年来的内疚,请接受我们的诚意。我很想见见上大学的弟弟,可惜他没放假。请给小弟弟捎句话:他以后的一切费用由大哥包了!我不是故作姿态,争功邀赏,也不是为了显摆经济实力,而是为了将爱心接力传递下去,用爱心老老实实赎罪……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常来常往哦。” “金钱好寻,亲情难觅。为幸福干杯!”豺哥欢呼,推波助澜。 “干杯!”大家举杯相击,泪光盈盈。 一大家子欢声笑语,开怀畅饮,喝酒叙旧。张姨圆圆的脸上绽出喜悦的光芒,眼睛又眯成一条线,搂住大孙女不愿松手:“翠翠,还记得小时候吗?夏天,奶奶摸着你的肚脐眼说,人家女孩只有眼睛上有双眼皮,我家孙女比她们俊,肚上还有双眼皮呢。” “记得,记得,为了露出肚上的‘双眼皮’,奶奶总是给我买短背心。”大孙女依偎奶奶,一指大表弟,“最有意思的是,晚上在村里的大桥上摊张席子,奶奶天天给我和小刚讲故事:孙悟空大闹天空啊,嫦娥奔月啊,猪八戒背媳妇啊……” “奶奶偏心,奶奶为什么不给我讲故事?”小孙子噘起嘴。 张姨一把搂过小孙子,抚摸着他的头颅:“不关我的事,那时还没你呢。你爸也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刚谈恋爱。奶奶进城前一个月,你爸到河里掏螃蟹,结果从洞里掏出一条长蛇。长蛇死命咬着你爸手指,他在河里大喊大叫,浪花飞溅。直到他奔跑上岸,蛇仍死不松口呢,你伯一刀把它砍成两段。幸好长蛇无毒,要不今天真怕没有你呢。” “爸,奶奶讲的是真是假?”小孙子扭头问父亲,半信半疑。 “是啊,从那以后爸再也不敢掏螃蟹。就是现在,见了酒桌上的螃蟹,爸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剥吃。”张姨幼子后怕地摇摇头。 笑声悠扬,飞出窗外。众人叙旧怀古,谈古论今,思路如隆隆火车,风驰电掣。酒席延续到下午四点才曲终人散,洪卫掏钱付账,豺哥歪着步伐,一把推开洪卫:“就你……有钱?待一边……去!今天……我做东,否则,别怪哥……翻脸……无情。” 第七十二章 亲情是沉睡的雄狮,一旦惊醒,骠悍凶猛,势不可当。这只雄狮张开血盆大口,咬得范日升父母撕心裂肺,抓得范日升鼻青脸肿,挠得张姨和洪家人伤痕累累。亲情与良心决斗,良心与道德决斗,道德与亲情决斗……犬牙交错,血迹斑斑。张姨宽厚仁慈,果断分析形势,大度地让了步。她无比欣慰范日升能够成为自家成员,如一脉之血,相通相流,永不分离。但她觉得,范日升与父母毕竟有骨肉之情,骨肉相离的感觉她深有体会,不愿让自己的经历在他身上重蹈覆辙。她苦口婆心,成功劝降了范日升,使他心安理得跟父母回了老家。临别,范日升向送行的洪家人一一道别,依依不舍。他的脚步踏上客车的一刹那,突然丢下厚重包裹,回头向张姨深深鞠了一躬:“妈,我会常回来,保重!”张姨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眼睛通红,她扬起右手,在空中定格一会,终于变成随风摇摆的杨柳……范日升一扭头,拎起包裹冲上车厢。汽车鸣笛,车轮旋转,驶出大家的视野。张姨一言不发,回到家便关了房门,房间里响起低沉的缀泣声,听得洪家人心里酸溜溜的。 洪卫感叹人生的多变,感慨命运的无常。当年,因为父亲的车祸,他舍弃了读研深造的机会,舍弃了芬芳醉人的初恋,舍弃了清纯如水的雪儿,舍弃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雪儿如一颗流星,划过他的心坎,滑过他的胸膛,他的心在燃烧,他的胸在焦灼,他的心在焦灼的胸腔中燃烧……为了父亲,为了妹妹,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庭,在失落中体会生活的艰辛。如今,洪家人丁兴旺,由三口变成八口,变成九口,变成十八口,变成二十口——洪家、张家、范家,三个家庭拧成一股绳,每个家庭成员都是拴在绳上的一只风筝,在浩瀚的人生苍穹中凌翅飞舞,却又遥相呼应,并不辽远。 洪卫与柳星相敬如宾,只是这种敬重多了份刻意的虚伪,显得彼此生疏。两人相安无事,各干各的事。柳星喜欢关上房门上网,洪卫喜欢静静看书,也喜欢与儿子打成一团。溜溜是个聪明的孩子,前两年,洪卫骑自行车带他兜风,一不小心,他的一只脚夹进车轮中,血流不止。洪卫立即带他到人民医院治疗,他却“哇哇”大哭,担心脚被锯掉,坚决不肯透视拍片。现在,溜溜上小学了,他成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男孩,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如夜空闪烁的星星。特别是他那扁扁的头颅,如翱游太空的神秘飞碟,激发了大家浓厚的兴趣,连陌生的奶奶、阿姨见了都要抚摸一番。大家抱着他爱不释手,他倒像个女孩,文静羞涩,在别人温暖的怀抱中安享静谧。溜溜受到大家宠爱,洪卫自然喜上眉梢,不过他终于发现儿子的缺陷:不合群,出不了趟。上幼儿园时,每天规规矩矩被张姨送去,又规规矩矩被领回。在园里,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小朋友乱蹦乱跳,每个老师都夸奖他是最守纪律的好孩子。不过在家里,他却是无法无天处处惹事的主,调皮活泼的性格一览无遗,他就是一个演技高超的滑稽演员,笑料百出,包袱成串。溜溜在外胆怯怕事,在家却成了大闹天空的孙悟空,弄得一地鸡毛,家里成了垃圾场。柳星看不下去,决定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把巴掌变成拍子,在他身上“噼噼啪啪”显示着威严。溜溜怒目相向,勇敢地挥舞着手臂扑向她。他的哭喊声引来爷爷,爷爷心疼地对柳星直囔:“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柳星终于没有品尝到胜利的滋味,而是体验到了四面楚歌。溜溜对她不屑一顾,只要她说一句,他便故意回两句,气得柳星破口大骂:“他妈的,你是谁养的?” 洪卫冷眼旁观,决定身先士卒,充分利用十多年思想政治工作实践的经验,打一场家庭思想政治工作保卫战。他雷霆万钧,重拳出击,软硬兼施,恩威并重,成效显著。溜溜终于怯怕洪卫,尽管对其他人仍然不买账。洪卫忧心忡忡,知道溜溜的性格是父亲和张姨过分溺爱的结果,便郑重其事向父亲提出自己的看法。父亲冷了脸,劈头盖脸对他一顿臭骂:“没出息,还与儿子争风吃醋!小时候不是我不宠你们,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们宠爱孙子有什么错?哪家老人对孙子不是宠爱有加?天经地义。你们不必杞人忧天,我不相信中国的未来会毁在我们老人身上!” 洪卫不想伤害老人对孙子的疼爱之心,更不能抹煞他们对溜溜的抚养之功,对老人的宠爱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但暗暗决定,尽量减少他们对孙子的负面影响。溜溜就近入了市东方小学,洪卫对他上学第一天的表现大失所望,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上午,柳星送溜溜上学,一直把他送到教室门口,正欲扭头转身,他却死命拉着她的衣襟直哭。她走一步他扯一步,她走两步他扯两步,正好班主任过来才给柳星解了围。班主任搀溜溜进教室,他泪眼汪汪,一步三回头,柳星埋头冲出校园。下午,柳星说什么也不肯送儿子上学,洪卫只好承担这个重任,胸有成竹,认为儿子肯定听自己的。因为第一节有课,他提早送溜溜,搀着儿子到教室门口,松开手让他进去。溜溜并不松手,洪卫使劲甩他,他把另一只小手又缠上来,紧紧抓住洪卫的腰带,“哇哇”大哭,家长和学生好奇地看他父子俩。洪卫窘迫不已,耐心教育儿子,收效甚微,他又虎起脸,大声训斥。溜溜毫不理会,只是紧紧抓住他,用哭声强烈挽留。洪卫抬腕看表,离上课时间不远,心急如焚,无计可施。他只好拖着儿子到教师办公室,找到年轻的班主任,好像抓住 了救命稻草,请求她带溜溜进教室。班主任微笑着一把拉住溜溜:“走,我们进教室上课,跟爸爸再见。” 溜溜甩开班主任的手,死命抓住洪卫,放声大哭。班主任脸色一沉,冲洪卫大发雷霆:“你们家长怎么教育孩子的?上午就这样。先带回家,教育好了再来上学!” 班主任冷若冰霜进教室,对洪卫置之不理。洪卫怒发冲冠,“啪啪”给了溜溜两巴掌,他仍然不松手。洪卫只好带他回城南中学,骑着摩托车给柳星打电话。柳星在最短时间内赶到城南中学,接走溜溜,洪卫才得以脱身,汗流浃背冲进教室,上课铃声恰好戛然而止。 洪卫对前途有些悲观失望,三十而立,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而立。家庭是一条腿,事业是一条腿,洪卫觉得自己这两条腿都软弱无力。在家里,一个儿子都管不好,难承家长之重任。在单位,十多年辛勤耕耘,最大困惑是,付出与得到并不成比例。韩愈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千里马,但起码是百里马,十里马,一定能奋鞭扬蹄。可惜,因为身边没有伯乐,自己得不到别人的赏识,所有的努力都成徒劳,而因为有了别人的赏识,周围许多不如自己的人倒一个个成了“千里马”。他对生命的感悟如履重负,气喘呼呼,透不过气。人生的压力往往不是别人赠与的,而是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他不愿在某种岗位上窝窝囊囊蛰伏,突然决定与其尴尴尬尬地活,不如爽爽快快地死,立即辞去政教处主任职务,无声地表示一种抗议。 洪卫写好辞职报告,措辞婉转,言辞恳切。他想集中精力争取做一名优秀教师,认认真真教书育人,老老实实培养儿子。到学校,他揣着辞职报告在校长室外徘徊,心神不宁。突然,他想到罗校长,觉得先听听他的意见,毕竟他的生活阅历更加丰富。洪卫便打电话给罗校长,他在电话那头沉思良久,然后沉稳地说:“小洪,国泰民安是我们一直追求的目标:监狱没犯人,医院没病人,床上没外人……但是,理想只是指路明灯,任重而道远。人生之路处处坎坷,你的路你自己选择,但你没权利选择躲藏和回避!我郑重忠告你一句: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希望你好自为之,三思后行。” 罗校长话不多,却力拔千钧。洪卫惊出一身冷汗,悄悄撕了辞职报告。 一切风平浪静。洪卫觉得教师就像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的骆驼,一边背负学生,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出卷,监考,阅卷……一边背负自己,为职称忙得焦头烂额:英语测试,普通话测试,计算机测试,撰写论文……名目繁多,花样翻新。市级,省级,国家级,按部就班,品种齐全。洪卫头昏脑涨,筋疲力尽,也从另外一个角度深刻理解了学生的艰辛。素质教育的大旗飘扬在教育界上空,学生负担的加重,引起全社会高度关注。为给学生减压,上级部门三令五申禁止学校周六、周日上课,文件刚一传达,殷校长第一个举手赞成。 殷校长濒临退休,对学生更有一种慈父般的关爱。城南中学成为全市第一个取消周末补课的学校,师生奔走相告,拍手称快。对学生的减压就是对教师的减压,洪卫神经松弛,精神欢娱。城南中学高举素质教育大旗,减少了学生课时,增加了学生兴趣小组的数量,理论联系实际,寓教于乐。学校校园文化气氛浓郁,开展活动有声有色,学生综合素质全面提高。在各级演讲、书法、文娱、知识竞赛活动中,城南中学选手四面开花,捷报频传。在全市各类素质教育会议上,殷校长常常端坐主席台,红光满面,满头银发熠熠生辉,发言深入浅出,言简意赅,博得台下掌声阵阵。各级新闻媒体聚焦城南中学,狂轰滥炸般的宣传报道引起省教育厅厅长的高度关注。厅长身为野川人,回了一趟家乡检查素质教育工作和减负工作,并专程前往城南中学调研。听了殷校长的经验介绍,又亲自考察一番,厅长的脸上笑笑的,大拇指竖得跷跷的,头点得跳跳的,立即安排省教育电视台记者采访了城南中学。厅长还配套发表了电视讲话,号召全省中小学积极推广城南中学经验,坚决减轻学生负担,把快乐还给孩子。坚决将应试教育的危害掐死,勒死,砸死,摔死,让素质教育大旗在教育改革的天空迎风招展。殷校长成了教育改革战线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光彩夺目。 好景不长,城南中学的风光只一年就寿终正寝。应试教育其实是“填鸭式”教育——教师以知识为食喂饱学生,以应付日益激烈的高考。而素质教育讲究学生能力的培养,变“喂食”为“找食”,教会学生如何去寻找食物,实质是提高他们的学习能力。素质教育的指导思想符合时代潮流,在实践面前却不堪一击,“找食”毕竟没有“喂食”直接,迅速,实效。高考成绩揭晓,全市十四所完中重新排名,“素质教育”的缺陷原形毕露,凡周末不上课的学校名次全部靠后,一直位列全市三甲的城南中学更是破天荒拿了个倒数第一。在全市教学工作会议上,殷校长坐在会场最后一排,像一只瘟鸡,始终耷拉脑袋,唉声叹气,白森森的头发像一块披麻戴孝的白布。交流发言时,他感慨不已:“升学率是学校的命根,成绩是学生的命根,时间则是学生提高成绩的命根,只要一天不取消高考制度,素质教育就是纸上谈兵!” “减负”成了一则童话,美丽却不现实。城南中学全体教师的紧箍咒又念起来,大家都明白,学校的生死存亡,不在于学生 素质的全面发展,关键还是学生高考升学率的提高。学生就是甘蔗,只有不断施压,才能榨出更多的甜汁,虽然违背了教育规律,但这确实是提高升学率的捷径。要想高考取得突出成绩,学校必须不断挖掘学生的时间,多听,多记,多学,多考……城南中学又恢复原样,殷校长没有料到自己晚节不保,不免心生壮志未酬之感。 岁月如刀,磨灭了人的斗志,洪卫在工作上不再雄心勃勃。他仍然与形形色色的学生打交道,耐心解开他们心灵各式各样的疙瘩。他发现学生的心理问题特别多,特别怪。有时候细细想想,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心理问题,学生如此,教师如此,只是大家不示众于人,而是把自己的内心隐藏很深。每次开导学生,洪卫都觉得是在开导自己,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有不少心理问题,长期压抑,忧郁常常挂在脸上,担心自己总有一天会全面爆发。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坐在办公室,默默回忆,特别是对第一届学生铭刻于心:裴鹏、方静、毕晟……一个个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没齿不忘,一股温暖从心底喷涌而出。人是怀旧的动物,人生的第一次都会在心田滤下美好的记忆。洪卫爱生如子,但他只对那一届学生印象最深,他们就像自己的孩子,每一个都能如数家珍。 在洪卫鼓励下,豺哥把“一代公主”低价盘出。经多方努力,他终于办好相关手续,斥巨资购买了城南中学南边的一块土地,在最短时间内,一幢四层大楼拔地而起。豺哥看中了这儿得天独厚的位置,不仅北靠学校,而且东邻汽车站,南临一级公路。加上三个弟弟下岗,东游西荡,父母去世,长子如父。豺哥召开了四弟兄大家庭会议,和盘托出自己的宏伟计划,让三个弟弟每人象征性各投资两万元,合伙大干一场。弟弟们感激涕零,弟媳们泪眼婆娑,弟兄四个执手相搀,齐声大吼:“干!” 繁华的公路边,以四兄弟姓名命名的“豺狼虎豹公寓”巍峨矗立,别具一格,吸引眼球。公寓一分为二,东西用木板隔开。东部四层楼开饭店旅馆,豺哥驾轻就熟,旅客穿梭,贾商云集,生意火爆。不过豺哥把主要精力放在大楼西部,一楼做学生食堂,二、三、四楼建成一个个小单间,二、三楼住男生,四楼住女生,每层单独管理,铁将军把关。每间宿舍摆两只高低床架,可住四名学生,另设十间雅室,只住两人。公寓准备投入营业,豺哥找到殷校长,说明来意。殷校长大喜过望,他一直受学生住宿问题困扰,寄宿生长期一盘散沙,疏于管理,问题不断。“豺狼虎豹公寓”的建立,一下解决了这个后顾之忧。 “以后,你们公寓就是我们城南中学学生公寓了。”殷校长大手一挥,一锤定音,“不过,农村学生大多家境贫寒,住宿费伙食费都别太苛刻哦。我们把学生交给你,一定要强化管理,出了事你我都不好向社会交代,向家长交代,千万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豺哥“咚咚”拍着胸脯:“校长放心,将心比心,学生求学不容易。孩子们的住宿费是我们的纯利润,所以伙食不会亏待他们!” 开学,学生报到,豺哥夫妻俩坐在城南中学大门口招收住宿生。学生家长自然求稳务实,希望子女住宿安全方便,他们有些不放心,举棋不定。狼虎豹三弟兄轮番上阵,亲自带家长和学生实地考察。家长仔细参观,发现公寓装潢考究,不仅安静整洁,而且气派威严,顾虑顿消,纷纷为子女登记住宿。短短两天,公寓就收满三百名学生。豺哥听从洪卫建议,借鉴甸垛村村民做法,把一学期宿餐费一次性收齐,价格接近村民最低价,深受学生拥护。 洪卫分管学生住宿,不觉与“豺狼虎豹公寓”结下不解之缘,公私兼顾,没事就到公寓转悠。经过观察,他觉得作为学生公寓,“豺狼虎豹”只是单纯的旅馆,似乎缺少点文化氛围。豺哥听了他的意见连连点头:“我们是弟兄,文化氛围由你来营造,一切全权委托啦。” 洪卫苦思冥想,巧妙构思,精心策划。在一楼门口设立标语:“学生公寓我的家,温馨舒适我爱她。”二楼楼道口设立“宿舍公约”,共十条,强调学生遵守法律和社会公德,遵守校纪校规,恭谦礼让,亲善融洽,团结友爱,和睦相处,服从管理,突出“城南中学十不准”,培养学生良好的生活习惯。二楼楼梯拐角处是毛泽东寄语:“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三楼楼梯拐角处是邓小平寄语:“为社会主义中国的前途而奋斗是当代青年的最崇高的使命和荣誉。”四楼楼梯拐角处是江泽民寄语:“青年是社会中最富有活力的部分,是我们事业的希望。二十一世纪是你们的世纪,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任,历史地落在你们的肩上。老一代牺牲奋斗取得的成果,需要你们去巩固和发展。老一代坚持革命斗争方向的英勇精神,需要你们去继承和发扬。社会主义祖国的美好未来,需要你们去创造。” 每层楼道雪白的墙壁上都贴上名人名言。所有宣传牌都到文印打字社运用电脑制作,挑选配套图案,色彩鲜艳,图文并茂。布置完备,洪卫请豺哥检阅。豺哥背着手,从一楼抖到四楼,再从四楼抖到一楼,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突然一把抱住洪卫后背,热气呼进他的耳朵:“谢谢你妙手回春,鸡窝变凤巢了。你的能力毋用置疑,哥再拜托你一件事,一定要帮哥把女儿培养成大学生啊!” 第七十三章 殷校长退居二线,改任学校党支部书记,洪妍调任城南中学校长。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人事安排如漫天雪花,立即在全市教育系统闹得沸沸扬扬,有关洪妍与杜局长的绯闻如洪水猛兽,凶猛猖獗。人们捕风捉影,津津乐道,然后意味深长相视一笑。洪妍家危机四伏,高奔承受不了社会压力,悄悄拎了衣服又住到学校。洪妍并不辩解,面无表情,把女儿丢给父亲和张姨,自己也不开伙,天天回娘家蹭饭。 新官上任,洪妍绞尽脑汁,思考如何打开工作局面,努力寻找突破口。她无聊地翻开城南中学校史,突然惊讶不已:城南中学居然是人文胜地,俊彦摇篮,人文景观富涵内蕴。野川,拥有四千多年的悠久历史,两千多平方公里的锦绣土地,一百六十多万的繁荣人口,文化璀璨,大地肥沃,雨水充沛,孕育了博大精深的灿烂文明,人文荟萃。清朝文学家、画家郑板桥从山东罢官归来,两袖清风,家道破落,立锥之地皆无。诗画密友李鱓,在自己居所旁筑起园林别墅让其落脚,重檐飞角,翠竹蕙兰,命名“拥绿园”,园落现在城南中学境内。板桥先生“萧萧笔写瑯玕竹,拥绿千竿画里存。”安宁静之心,抒淡泊之志,乾隆三十年拥绿而去。一九四七年春,毕业于黄埔军校第一期的国民党陆军中将冷欣先生荣归故里,安葬亡母,深感家乡野川教育落后,积极创办“念劬中学”,以感念母恩,造福桑梓,念劬中学即为城南中学前身。洪妍决定弘扬传统文化,振兴城南中学,请莫怀文老师起草提纲,理顺学校人文教育的脉络。 没几天,城南中学校园内,两副对联凌空飘扬。一副为:“念劬情深,一腔心血成就一代栋梁;拥绿林茂,满腹经纶绽放满园桃李。”另一副为:“万古传道业,育俊彦翥凤翔龙;百代人文地,崇儒雅啄玉铸金。” 妹妹后来居上,成为自己顶头上司。面对既成事实,洪卫一时难以置信,对流言蜚语真伪难辨。他想象不出洪妍与杜局长是何关系,虽然不愿刨根问底,却有如鱼鲠刺喉,不吐不快。忍耐了一周,洪卫终于在晚饭桌上逮着机会,与洪妍单独面对。洪卫默默望着她,她低下头,举高饭碗遮住脸,急急扒饭。 洪卫叹口气,轻轻咬了咬唇:“洪妍,实话实说,你年纪轻轻就官运亨通,成为全市最年轻的校长,让多少人嫉妒得眼红!哥为你的进步高兴,也为你的进步焦虑,你的成长轨迹让人生疑。你心知肚明,到底与杜局长有没有关系?哥奉劝你一句,做人要走得直行得正,千万别走歪门邪道。如果闹得家庭破裂,更是得不偿失!” 洪妍面无表情,静静扒口饭,抿着嘴细细嚼。她稳稳地咽下去,抬起头:“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你可以怀疑我与杜局长不清不白,凌驾他的权威登峰造极。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勤勤恳恳,凭借真才实学才出人头地。我与局长的关系真的那么重要吗?其实大家并非真心实意关心我,只不过为了满足自己猎奇心理罢了。我与杜局长不论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会怀疑,所以我根本不会解释,无论怎么解释都难自圆其说。不过以下两点肯定是事实:第一,杜局长帮了我,任何学校一把手都离不开教育局一把手的提拔。第二,我调到你们城南中学,除了殷校长退休位置空缺给我机会外,我也想过来帮帮你。” “自己的鞋子自己套,自己的道路自己走。我不要你扶持,也不希望你任人唯亲,授人话柄。”洪卫从鼻孔喷出一股气,又埋头吃饭。 “哥,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别故作清高!”洪妍愤愤不平,“我也知道,静时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但哥你才华横溢,有目共睹,我还是要为你打抱不平。我向杜局长多次举荐了你,他对你印象良好,已经答应帮你。” 洪卫放下筷子,脸从碗中抬起来,眼睛闪闪地盯着洪妍。霎时,千头万绪在他脑海缠绕,千滋百味在他胸膛回旋,千言万语在他喉咙翻涌。“咕噜”,他咽口唾沫,轻轻说:“洪妍,谢谢你。” “哥,我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啊。在这世界上,我们再不互相帮助,还能指望谁会帮你?”洪妍挤出笑容,眼角放射出温暖的光芒。 她眼角的光芒刺激了他的神经,炽热了他的心灵。他突然发现妹妹如此憔悴,美丽的脸上居然映现出不少斑斑点点,原本饱满水灵的脸庞显得松弛狭长。洪卫突然怜悯起妹妹,她的压力可想而知。女人生存真的不易,女人发展难上加难。他决定原谅洪妍,不论她做了什么,他都原谅她。 洪妍正式上任已接近冬季,虽然阻挡不住寒峭的北风,城南中学却有些热气腾腾的感觉。全市完中只有城南中学校长是女性,确切地说,城南中学校长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尤其是与局长的潜流故事更是被人津津乐道,引人遐想。洪妍是美丽的,她青春靓丽笑靥如花。洪妍是谦逊的,她语态轻柔声音悦耳。她就像一朵鲜艳的玫瑰,高贵,华丽,芬芳。没几天,城南中学的教师都喜欢上了她。只是在工作中,洪妍判若两人,失却往日的娇媚,脸色坚毅,行为坚定,语气坚决,令人肃然起敬,望而生畏。洪卫惊诧于妹妹的举止从容和谈吐老练,他想起最近报刊上流行的一个词语:“白骨精”——白领、骨干、精英,诙谐,生动,贴切。如果说城南中学是一个花园,那么洪妍就是一只轻盈的蝴蝶,飘逸灵动,活力四射,惹得花儿争艳,花枝颤动。城南中学生机勃勃,全校教师仿佛都年轻了几岁,他们被英气逼人、青春逼人的校长感染,走路挺拔有力,讲课洪亮刚劲,不自觉地适应她的节奏。 一朝天子一朝臣。殷校长时代,殷勤呼风唤雨,大权独揽。洪妍上任,殷勤仍是副校长,但明显失落,学校重大事宜洪妍都交给洪 卫处理。洪卫感觉不妥,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有越俎代疱之嫌,对殷勤顿生内疚之感,常常主动到校长室向殷校长汇报工作,弄得殷勤浑身直竖鸡皮疙瘩,听不是,不听也不是。洪卫仍一如既往对殷勤恭敬有加,彬彬有礼,惹得他火冒三丈。有一次,殷勤终于忍无可忍,“啪”地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顺势叉住他的脖子向下一压:“洪卫,你一向耿直正直,何时学得这么圆滑虚伪,俗不可耐?洪妍上大学时我就认识,她能在卧虎藏龙的教育系统一路飙升校长,而且只花了短短十年时间,我理解她这十年的千辛万苦和艰苦卓绝!我也体谅她的良苦用心,她在努力提携帮助你啊,我为你有这样的妹妹既骄傲又嫉妒!洪卫,我们是兄弟,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兄弟,兄弟要同甘苦共患难,更要经得起任何风吹浪打,当年我们可是同一条壕沟里面的战友!洪妍是你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她是我们的领导,我们要齐心协力,鼎力相助,处处维护她的威信。我会像你那样做好她的助手,支持她的工作。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你是一条蛟龙,给你天空,你就腾飞吧。” 洪卫抬起头,直起腰,双手紧紧握住殷勤的手,用力一拉:“兄弟……” 有了殷勤、洪卫一帮下属的抬轿,洪妍工作得心应手。有了洪妍的关照,洪卫如鱼得水,感到了周围热烈的目光。一撇一捺貌似简单的人,其实是一种复杂的动物。人离不开自己的腿,小时四条腿,大时两条腿,老时三条腿,人生之路靠形形色色的腿支撑。有些腿有形,有些腿无形,洪卫找到了洪妍这根结实的腿,心情潮起潮落。这些年,他适应了大同小异的眼神,风光时,周围目光如日,明亮而热烈奔放;失落时,周围目光如月,明晶却寒气袭人。市侩如虎,咬噬着人间真情,现在,他感到了雨过天晴后的彩虹灿烂。 雪里江山美,花间岁月新;春风春雨春色,新年新岁新景。春节,洪家喜气盈门,洪卫按惯例请朋友在家聚餐,正好借机感谢一下各位同仁对洪妍工作的帮助。他扒着手指细细一算,一桌坐不下。大年初五晚,洪卫干脆在饭店订了两桌酒席,邀请了父亲和张姨、洪妍和高奔——他是主动回来的,洪妍并没去带他。洪卫还请了殷勤、全彪、丁得平全家,自然还有于一建和田菲菲一家、薛青和夏阳一家,豺哥应酬太多请了假,八家人欢天喜地济济一堂。 小朋友埋头吃菜,风卷残云,吃一会便肚饱,欢笑着离桌互相追逐耍闹,酒席成了大人们的世界。酒是最好的液体化妆品,没一会,男同胞脸上便一个个放出动人的光彩。于一建的常规武器“胃药”被没收,脸上最为生动,像煮熟的螃蟹壳。薛青和洪妍算是女中豪杰,成为众矢之的。薛青升任市广播电视局工会主席,真正的副局级。洪妍升任校长,级别虽然不高,却实权在握,两人在小小的县城也算女中豪杰。洪妍酒量有限,还有托辞,薛青却躲不过去,扬脖硬挺。酒已不像酒,倒像冷开水,大家捂鼻尽兴往口腔内倒。幸好每人身后站一位家属,如警惕哨兵,观察敌情,随时提防敌人的进攻。 气氛热烈,喝酒的话题随心所欲,大家打起哑谜,猜起酒名。全彪伸出一根食指,向南一指:“什么酒?” 大家面面相觑。 “剑南春。”全彪得意地一扬下巴。 “那我也来一个。”殷勤眼珠一转,拔根头发往桌上一摆,“什么酒?” 众人一时没恢过神。 “茅(毛)台。”殷勤一拍桌子,大家哈哈大笑。 洪卫突然灵光一现,猛地直起身,“噔噔噔”跑到隔壁桌旁,双手捂住张姨的头,回头问:“什么酒?” 大家苦思冥想,迷茫的眼神射向洪卫,不得要领。 “五(捂)粮(娘)液啊!”洪卫公布谜底。 众人笑得前俯后仰。牛怡的笑容定格,脸色发紫,呼吸凝固。丁得平一掐她的人中,“噗!”她终于喷出笑,缓过气来。 “现代人啊,真可怜。物质生活丰富了,精神生活枯竭了,一个小乐子就差点让我老婆命归黄泉。不客气地说,我们教师的生活就是两点式:学校—家庭,家庭—学校,两点一线,单一,单调,单纯。而且是披星戴月,废寝忘食,想想与和尚有异曲同工之处。”丁得平牢骚满腹,“我们农村虽然贫穷,但再穷过年也放炮仗,火一点,炮仗一蹦,天空顿时五彩缤纷,如落日晚霞。哪像你们城市人,来个什么禁鸣令,少了鞭炮,过年还喜气个屁!” “是啊,我们在农村的童年多有趣。”殷勤打开话闸,“小伙伴们在石板搭成的码头抓鱼,不用任何鱼饵,抓一只淘米萝,从空中一扬,往水里鱼群一舀,淘米萝从不落空。那时我们最喜欢药水虾,从家里偷瓶‘敌杀死’,往水里倒一点点,只一会,硕大的水虾有气无力地跳蹦浮上来。大家用手一抓,皮一剥,往嘴里一塞,真的鲜嫩无比,也想不到会中毒了。” 夏阳也不甘落后:“城里的孩子也有自己的乐趣。小时候,我家住在县中医院后面,小伙伴常去垃圾场掏药具玩。最难忘的是两样,一是我们喜欢针筒,捡大的灌满水,然后抓住猫啊狗啊学医生打针,打得小动物嗷嗷大叫,大街小巷四处乱逃。二是我们喜欢吹橡皮套,大家一字排开,卯劲鼓腮比赛谁吹得大。妈的,现在才知道那玩意儿原来是避孕套。” “恶心……”柳星笑了。 全彪的兴致被勾起来:“要论玩,我与大家相比毫不逊色。有一次在场上与小伙伴捉迷藏,山鹊在草垛中躲起来,我们真的找不着。玩饿了,大家便掏出山芋准备烤了吃。我建议找个小草垛烧,火大,烤得透。大家便到场上最东头找了个孤单的小草垛,扔手榴弹般把山芋扔上草垛 顶,我点了火,草垛燃起熊熊大火,冒起浓烟,我们拍着吼着,草垛突然摇动。我们正纳闷,山鹊从草垛中奔出来,哭喊着呼叫救命,原来他躲在这儿呢,差点就成了烤山芋。” 众人笑成一团。洪妍担心地问:“他没伤着吧?” “伤倒没伤着,只是吓着了。山鹊一口咬定我是故意的,说我是学的日本鬼子:围山放火,熏出隐藏的八路军。我死不承认,百般解释。他不依不饶,见我就打,说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全彪苦笑着摇头,“这次春节回家,冤家路窄,我们在乡间小路狭路相逢。我在前面抱头窜鼠,狼奔豕突,山鹊跟在后面穷追猛赶。他发现没有获胜把握,便脱了皮鞋砸过来,我逃之夭夭躲过一劫。谁知,他并不善罢甘休,晚上闯到我家,非要我也钻一回草垛让他放把火不可。最后我只有请酒赔礼,才了结这三十年的恩怨。” 众人又笑得东倒西歪。 “来,喝酒,喝酒助兴。”洪卫提议。大家却兴趣转移,并不理会。 丁得平也回忆起童年:“农村趣事多。三十年前表哥结婚,我浑水摸鱼,偷了新房的马桶盖便跑。我在前面满村乱串,表哥表嫂在后面大呼小叫瞎追,村民在巷子两旁拍掌欢呼,呐喊助威。那场面,绝对不亚于今天的马拉松比赛,累得新郎新娘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我发现新娘脸色煞白,担心出事才停下来。表哥给了我一元钱,两包烟,还有一支钢笔呢。” “洪卫,还记得小学三年级时偷吃蚕豆的事吗?”于一建突然喜不自禁,“噗嗤”笑出来。 “资源共享,快说。”洪妍迫不及待。 “那是初春,天一黑,我俩就按计划钻进公路边的田里,匍匐在地,美滋滋剥吃蚕豆。蚕豆那个嫩啊,吃得我们满嘴生津,意犹未尽。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飞奔而来,一个男人边跑边喊:‘哪里逃!’我和于一建赶忙双手抱头趴在地上,面如土色,大气不出。男人站在田外大吼:‘出来,别躲躲藏藏,再不出来我砸死你!’我一吓,担心成为砖下之鬼,猛地站起来大喊:‘别砸,别砸!’我也听到了于一建的异口同声,他也站起来。那个男人吓了一跳,大吼一声:‘妈呀。’像兔子一样窜出去。我们莫名其妙,突然从田里‘嘎哦嘎哦’摇摆出一只白鹅……” “还有什么好玩的东东?快快快,今天真是过瘾!”薛青双手击桌,哈哈大笑,眼泪都淌出来。 记忆的流水轻轻漫过,快乐的浪花随波飞溅。大家七嘴八舌讲述过去的故事:有的调皮捣蛋,把铁钉钉在办公室凳上,被老师恼羞成怒暴打一顿;有的冬天与小伙伴钻进被窝里打牌,夜里蹬翻了铜炭炉被烧醒;有的在枯燥校园生活中自娱自乐,掏空圆珠笔芯和笔头钢珠,对着蜡烛吹出蓝色高温,烧黑板烧课桌烧书本…… “贫困有贫困的乐趣,富裕有富裕的烦恼。现在,国家富强了,人民富裕了,人们一门心思忙赚钱,生活反倒少了情趣。”张姨叹口气。 “当时我们穷啊,我正好开始处对象,总是挖空心思搞节约。与女朋友看电影,故意迟到三分钟,就为节省瓜子糖果钱。不怕大家笑话,逢年过节前,我总制造事端与女朋友闹点矛盾,过节后再主动向她道歉,就为节省节礼。”全彪斜视老婆,有些不好意思。 “经典猥琐的中国小男人!”老婆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可以理解。当时我外婆家贫寒,大舅与二舅弟兄俩只有一条半新的裤子,两人同时谈对象,约会时间只好错开。现在生活条件提高了,大舅为了弥补过去的苦难,每天大鱼大肉拼命狂吃,蔬菜从来目不斜视。唉,可怜他至今仍然像瘦猴,姓孙,大家都尊称他为‘孙悟空’。”丁得平说。 “你舅属于特例,不能以偏概全。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中国人偏瘦,‘东亚病夫’的戏称名副其实。现在,中国人的身体全发酵似地胀开来,男人的瓜子脸变成了向日葵,排骨胸变成了将军肚。女人倒是洋气了,蘑菇头变成了卷心菜,‘黄花脸’变成了‘石灰墙’,不过香蕉脸也变成了苹果,豆芽般的身材变成了冬瓜。”洪卫突然大发感慨,“我一直认为中国女人普遍偏瘦,丰满的女人才有精神。高二时,全校一致公认的校花秋红调到我们班,全班所有男生都对她一见钟情,那个美呀:嫩肤,短发,大眼,高鼻,凸凹分明的身材玲珑有致,娇羞一笑,多少少男为之魂飞魄散。真是天然去雕琢,清水出芙蓉,虽然衣服朴素,但在我们心中就是仙女。二十年过去了,我始终记住她的清纯天使形象。天遂人愿,去年国庆,秋高气爽,丹桂飘香,我陪朋友上了她的三轮车。我没认出她,是她喊了我,知道她就是秋红的那一刻,我目瞪口呆!只见她虎背熊腰,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皮肤黝黑,哪有当年一点点的美女风范?我坐在车上,从后背看她的身体犹如一座巨山,心中美好的记忆荡然无存。她居然沦落到下岗骑三轮车的地步……” “可惜了!”于一建、田菲菲夫唱妇和。 “中国人是生存,外国人是生活。吃好吃坏是量的区别,开心不开心是质的区别。”一直闷头不语的柳星突然插话。 “是啊,人生是短暂的,要学会享受生活。想到秋红我就难过……”薛青举杯,“来,为我们过去的痛苦干杯,为我们明天的快乐干杯。” 席散,一个个醉眼迷蒙,勾肩搭背。大街上,华灯绽放,行人寂寥。洪浩宇点燃一个大礼花,顿时万菊溢彩,天空绚烂。 “噢——”一群小朋友拍手大喊。 “噢——”一群大人对天长吼。 春回大地金铺路,福到人间喜盈门。欢乐飞上明亮的夜空,隐入茫茫天宇。 第七十四章 洪妍带洪卫到杜局长办公室谈了一次,双方印象良好。她决定带哥哥到杜局长家拜访。洪卫静静看着妹妹,摇头拒绝:“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走歪门邪道。” “哥,胸有凌云志,天高不可攀。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像他这种威风八面的将帅尚且能忍受别人胯下之辱,你又为何不能暂时忍辱负重呢?中国道家一向讲究以柔克刚,实践证明,言之有道,行之有效。当今社会,市场经济,人们早就习惯了礼尚往来。民风如此,你自然要入乡随俗,何必逆流而上,徒增阻力?你勤奋努力了,却裹步不前,必然另辟新径。虽说妹妹愿意为你鞍前马后,但你也要主动出击,不能坐失良机。人家杜局长有权有势,还在乎你上门送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拜访不过是表明你的诚意,有时态度决定一切!”洪妍双目湿润,“哥,小时候家里穷,一家人相濡以沫。现在的生活条件不可同日而语,更要注重生活的质量。妈走了,没有看到今天的好日子,但她肯定希望我们一天比一天过得好。我知道,社会上对我有不少闲言碎语。妹扪心自问,觉得对得起爸,对得起哥,对得起我们洪家。其实,谁会主动跳进污泥塘,染自己浑身脏黑?身不由己啊,还不是为这个家……” 洪妍低头擦泪。洪卫默默看着她,一股柔情涌上心头:“傻丫头,我听说杜局长为人正派,不收礼的呀。” “哥真是个书呆子,现在这世道有几个能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都习以为常了。再说,谁没个三朋四友,人情世故?” 洪卫还在犹豫,洪妍随嘴说了一段顺口溜: 世界真奇妙 有礼遍地跑 礼不分大小 送出才有效 礼分三六九 财色样样有 钞票如炸药 随时会引爆 攻关炸雕堡 烟酒最时髦 送礼送不出 前途难预测 送礼送得好 大路任你跑 洪卫耳目一新,大开眼界。在妹妹劝说下,他决定到杜局长家拜访。 第二天,天边泛白,朝霞微露。洪卫拎了两条中华香烟和四瓶五粮液,骑了摩托到杜局长家,洪妍正在楼下等。他停车锁好,随妹妹“咚咚”登上四楼,心里忐忑不安。洪妍按了门铃,杜局长开门,笑容可掬让他们进去。局长夫妇刚起床,兄妹俩并未久留,只客套了几句,丢下烟酒便告辞。杜局长推托一番,并不强求。 走出门外,洪妍扭转头,妩媚尽展,笑靥如花:“局长,拜托您了!” “没事,家里人,不要见外,一定尽力。”杜局长态度诚恳,语气平和。 走下楼梯,洪卫如释重负,不相信似的问洪妍:“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做得好做得差只是量的区别,做不做则是质的区别。有时候,你不做就难于登天,做了就是小菜一碟。”洪妍点点头,“我虽然还算年轻,但人生感悟颇深。杜局长常常开导我,人生没有翻不过的山,如果实在因为心理失落想不开,只要到三座大山去看一看,保管身心松弛,心理平衡。第一座山是井冈山,想想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第二座山是普陀山,想想宗教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教义,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第三座山是八宝山,想想一切荣华富贵不过是一捧灰烬,我们还有什么必要你争我夺?可惜啊,我们都是凡夫俗子。” 洪卫凝视洪妍,欣慰地笑了。他感到了她的成熟,不禁为有这样的妹妹而自豪。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金桂飘香,秋高气爽的季节,洪卫升任城南中学副校长。他爬到五楼楼顶,站在五星红旗下,仰望晴朗的天空,张开双臂,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要驱散心中的全部乌云和阴霾。杜局长退回了烟和酒,让他大为感动。和煦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想到杜局长,洪卫感到了无比温暖。 张姨利用星期日,召集自家儿女和洪家兄妹,策划了一次痛痛快快的庆祝活动。范日升提早两天赶回家,滔滔不绝地控诉了在外地“逢人渐觉乡音异,却恨莺声似故山”的孤独,大口大口嚼着张姨为他添做的红烧肉,幸福地咀嚼着洪家的快乐与和睦。 城南中学校址南扩数十米,围墙抵达豺狼虎豹公寓后身。在洪妍亲自指挥下,第四幢教学大楼全面竣工。新教学大楼位于校园南边教师宿舍原址,呈东西向,高五层,与原有三幢大楼平行对齐。新人新貌新气象,洪妍将北边三幢大楼重新装修,四幢大楼巍峨耸立,焕然一新,东侧层层紧连,连廊相通。正对学校大门,二层过道书写校风学风,三层过道书写校纪校训,四层过道书写一副对联:“教坛和煦同谱强市华章,学苑芬芳喜迎盛世嘉年。”旗杆竖立在五楼楼顶正中,白云蓝天,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洪妍上任后大刀阔斧,一手抓教学管理,一手抓学校硬件建设。如果说教学管理不易显山露水,那么硬件建 设则一目了然,会议室、图书室、医务室、语音室、音乐室、实验室、微机房……应有尽有,围墙、操场、厕所甚至篮球架、单杠、双杠、沙坑等体育设备更新完善,洪妍费尽心机完成了学校大门的改造,邀请专家博览众长,精心设计,花费二十万,大门焕然一新。洪妍还购置了大量教学必需品,每个教室都配备了彩电和幻灯投影装置。短短一年时间,城南中学气象万千,大家对洪妍刮目相看。杜局长常常坐着那辆尾号“1111”的专车,亲临城南中学视察指导,对她的工作赞许首肯。不过,望着面目全非的美丽校园,殷校长常常皱眉瞪目,痛心疾首:“唉,到底是年轻人啊,有了上顿忘了下顿,这些年苦心积攒的家底全给抖光了,以后怎么过啊……” 城南中学面积虽然有限,但规模扩大,结构完善,教师士气高涨,呈蒸蒸日上之势。全校已有六十多个班级,近四千名学生,教职员工突破二百人。野川市师范生分配颇为复杂,起先是一刀切,所有师范生大学毕业一律下乡,全部分至各乡镇学校,弄得怨声载道,师范生源骤减。后来教育局对症下药,改为城镇户口的回城,农村户口的回乡,一定程度缓解了矛盾。当然,农村孩子十年面壁苦读,考上师范本是跳出农门的一条捷径,却又转个大圈回到原地,不免内心凄凉,怨言满腹。近两年,随着经济搞活,学校和师范毕业生成为市场主体,分配变为双向选择,来自农村的师范生也可一步到位分进城区学校。城南中学过去划归农村,成为农村教师进城的跳板,现在属于城区,仍拥进不少农村师范生。农村中学教师信心大增,原以为这辈子就得扎根农村教育事业,没想到时来运转,毕竟城区学校工作条件优越,学生素质较好,容易出成绩。城区学校一方面接纳新毕业生,一方面招聘骨干教师,农村教师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纷纷投石问路,蜂拥入城。农村中学倒师资吃紧,乡下的校长苦不堪言。有两个农村中学校长坐镇教育局局长室,痛哭流涕,控诉本校教师流失现象严重,正常课务都难以维持。杜局长大发雷霆,下令人事科立即查办。人事科长本就猴瘦,现在真成了只瘦猴,爬上爬下,东奔西跑,终于平息事态。 城南中学师资队伍日新月异。随着老教师退休,老员工不多,大部分是近几年分配的毕业生。也有从农村调动过来的,有不少是原中学的校长主任,为了进城,心甘情愿成了普通教师。洪妍深知,一个学校的建设和发展,师资队伍力量是重中之重。她建立了学校竞争机制,由校长室聘任思想素质高、业务能力强的班主任,再由六十多名班主任聘任各学科教师,能者上,庸者下,弄得教师人人自危,增强了危机感和责任感。城南中学有一半以上教师在三十岁以下,洪妍狠抓青年教师“帮传带”活动,每名青年教师都配备一名年富力强的教学骨干结对,在业务上手把手指导他们。另外还加强了“一三五”工程的建设,每周一、三、五,青年教师必须到校晚办公,认真备课,努力钻研业务,不断提高教学水平。凡是全市高三统考,青年教师必须参加,并且指派中老年教师阅卷批改,鼓励表彰先进,督促批评落后。为了加强对教师的管理,学校在传达室配置指纹机,完善了考勤制度。在全校教师大会上,洪妍收敛笑容,满脸威严:“同志们,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工作任重而道远。往大了说,城南中学的兴衰关系到祖国的未来;往小了说,城南中学的兴衰关系到我们每个教师的饭碗。教师吃的是良心饭,我们一定要精诚团结,风雨同舟,把城南中学办成一所学生满意的学校,家长满意的学校,社会满意的学校。市场经济的社会,我们一定要有竞争意识、风险意识、危机意识,持之以恒,常抓不懈,脚踏实地,强化管理。管理出成绩,管理出效益,管理出未来。如果今天你不努力工作,意味着明天你就会努力地寻找工作。城南中学是一所历史悠久、文化源远的品牌名校,我们一定要继承传统,发扬光大,把城南中学创办成省四星级学校。同志们,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台上慷慨激昂,台下精神振奋。校长的鼓劲像一剂强心针,全体老师斗志昂扬。 洪妍提高了教师的课时费,激励教师的工作积极性。城南中学像一艘风帆劲鼓的船,长风破浪。洪妍手执方向盘,目光炯炯,神态镇定。殷勤和洪卫辅助左右,殷勤分管教学,洪卫分管后勤和德育。洪妍踌躇满志,她有一种打了场剧烈羽毛球全身湿透,又到淋沐浴下冲得干干净净后的快畅感。这种快畅是由上而下,由内而外的,每个毛孔的藏污纳垢都冲刷干净。本来她有不少顾虑,毕竟做一把手如同坐在火山口,只要有一点点爆发,就会冲入云宵,化为灰尘。她知道社会上的流言蜚语,理解其中除了中国人的猎奇心理外,还有对自己一飞冲天的嫉妒,所以小心翼翼工作,谨小慎微做人,不想给别人把柄。 “1111”静静驶进城南中学。洪妍当头,殷勤、洪卫一左一右跟在后面,热情迎上去。杜局长开门下车,威严的脸上绽出笑 意,老远伸出大手,在众人前护后拥下走进校长室。杜局长首先询问了一些学校工作,大家畅所欲言,献计献策,气氛融洽。杜局长总结性发了言,高度评价了洪妍上任一年来取得的成绩,希望她再接再厉,并表示一定会对城南中学的发展做力所能及的帮助,洪妍表示感谢。杜局长突然掏出一封信,眉头一皱,话锋一转:“你们一定要加强教师队伍的师德建设!全彪在你们教导处工作?他也做班主任?学生家长写信告到我这儿了,揭发他千方百计索礼收礼,民愤极大,影响极坏,你们要好好查处啊。” 洪妍心里一惊,连忙表态:“我们一定认真调查,如果确有其事,保证严惩不饶!” 为了感谢杜局长往日的帮助,中午,洪妍自掏腰包宴请了他。洪卫非常高兴,局长能接受洪妍宴请,说明他对城南中学的工作是肯定的,对洪妍是信任的,但同时也有些隐隐不安。很快,大家的脸上都有了红晕,洪妍接连敬酒,更是腮若桃花。为了感谢杜局长的知遇之恩,洪卫真诚地敬酒,灌得自己头重脚轻。 送别局长,洪妍、殷勤、洪卫一同回办公室休息。 下午,洪妍认真看了检举信,冷着脸找了全彪,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全主任,你是全市学科带头人,更是我们学校的顶梁柱,所以一直让你任教高三年级最好的班,并且担任班主任。你学识渊博,教学严谨,得到师生一致好评。某种程度上,你就是学校的一块金牌,为我们添了光加了彩,但你没有做到艺德双馨!你的行为不仅损害了自己的形象,而且损害了学校形象。于公,你对不起洪妍校长,于私,你对不起洪妍妹妹……” 全彪坐在沙发上,板着脸,埋着头。洪卫给洪妍泡杯浓茶,她瞟了一眼全彪,捧杯喝茶。 “洪校长,我错了,我知道教师应该为人师表。但现在是市场经济,家长对老师表示感谢也很正常。就像你家高老师所在的第一中学,学生家境较好,逢年过节,家长一出手就是上千元呢。” 洪妍哑口无言,默默注视全彪,惊叹于他的信息灵敏和准确。确实,一中是省属重点,高奔长期担任班主任,家长真舍得投资,有的一年送好几次,有钱有物。有一次,一个担任要职的家长送给高奔一箱原装中华香烟,整整五十条,价值两万呢!唬得他像捧着一团火,却没推得掉,愁眉苦脸守了香烟一夜。洪妍体谅家长的良苦用心,拜托老师对子女学习上关心,生活上照顾,甚至座位的安排都要过问。理解了家长的心情,她更觉得教师要对得起自己的职业道德。 “全彪,我们是弟兄。若干年前,我为‘液化气’跟你谈过,教师是个与众不同的职业,千万不能变相索取财物,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教师’这个神圣的称呼啊!” “洪卫,今天我不叫你校长,我们开诚布公地说,你敢捂住胸口说没给儿子老师送过礼?你和柳星没收过家长的礼?”全彪抬头,脸色涨红。 洪卫无语。从儿子上学起,逢年过节,他就给儿子的班主任送些烟酒等礼品。他的想法也很实在,觉得溜溜在人家班上,或多或少会增加老师的麻烦,只有给老师打过招呼,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意,心里才会踏实些。今年春节,洪卫买了三百元超市购物券送给儿子班主任,没几天,这张购物券居然又被家长送给柳星,因为上面有他匆忙中记下的一个电话号码,洪卫不会认错。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儿子班主任的女儿在新生中学上初三啊。他立即按图索骥去调查,原因非常简单,儿子班主任把购物券送给了自己女儿的班主任,而那位新生中学的初三班主任的儿子正好在柳星班上。真相大白,洪卫既好气又好笑,都是独生子女,可怜天下父母心。最哭笑不得的是柳星手机卡上已充值两千多元,全是家长的杰作,柳星在班上不得不大声疾呼,让孩子带信给家长,千万别再给她的手机充值。 “不要强词夺理!”洪妍突然声色俱厉,“端了教师这碗饭,你就得收敛个人欲望。我们都是普通人,任何人都不能游离这个社会,但人与人正常的交往不能成为你勒索家长的借口!” “全彪,你是学校中层,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要为广大教师特别是青年教师树立榜样啊。”殷勤循循善诱,“家长告到局里,丢的是我们大家的脸。” “三位校长,我还是想不通……”全彪一脸的不服气。 “全主任,回去认真写封深刻的检查!你们夫妻俩的收入还不够生活吗?”洪妍一拍桌子,双目圆瞪,“局里在等我们对你的处罚结果呢。你要以此为鉴,接受教训,不得重犯!” 全彪未料到洪妍变脸,灰头灰脸回到办公室。 第二天,洪妍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洪卫宣读了学校关于加强教师师德建设的决议,强调师德建设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最后,洪妍宣布:“根据校长室研究决定,由教导处副主任全彪同志全面负责学校教导处工作。因为精力有限,暂停他的班主任工作,由丁得平接任。” 第七十五章 洪妍思维活跃,能力突出,勇于开拓,不断进取,城南中学成了只扶摇直上的大鹏,在野川教育界的上空扑棱棱扇出脆响。薛青公私兼顾,常常安排下属扛着摄像机,到城南中学报道采风,为洪妍贴金镀银。有了她的鼎力相助,洪妍屡屡在电视中抛头露面,名声大震。加上洪妍青春靓丽,在老气横秋的校长队伍中鹤立鸡群,引起分管教育的征副市长注目。 征副市长是外地人,三十大几,精明强干,年轻有为。他是全省政坛冉冉升起的一颗明星,在野川举足轻重,前途不可限量。他对城南中学日益关注,在杜局长帮助下,洪妍有幸与征副市长相会,并当面汇报工作。她阳光的笑脸,独特的见解,犀利的语言,给征副市长留下深刻的印象,两人交往渐多。 城南中学校庆,应洪妍之邀,征副市长亲率教育局一干局长大驾光临,洪妍深刻理解了蓬荜生辉的内涵。蓝天辽阔,白云悠悠,操场上,彩旗飘扬,红幅高悬,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全校师生,笼罩着学校每个角落,人人脸上洋溢着欢乐。在雄壮的乐曲中,庆典活动开始,洪妍主持。她回顾了城南中学漫漫数十年来的曲折和进步,感谢各级领导持之以恒的关心,感谢社会各界真心实意的支持,感谢历任校长及前辈老师们鞠躬尽瘁的奉献……她激励学生珍惜时间,把握机遇,树立“今天我以学校为荣,明天学校以我为荣”的决心和信心。各类代表依次登台发言,杜局长热情饱满作了动员报告。最后,征副市长亮相,台下鸦雀无声。他高度赞扬了城南中学数十年来翻天覆地的发展,赞扬了全体教师爱岗敬业的事业心和孺牛俯首的工作作风,特别赞扬了洪校长上任两年来高瞻远瞩的教育理念及敢作敢为付诸实践的务实精神,使学校发生了巨大变化。征副市长激情饱满,声如洪钟,流利的普通话磁性十足,通过麦克风在操场上空回荡,更增添了一层立体效果。师生们自编自演了丰富多彩的节目,自娱自乐,台上台下融为一体。洪妍还邀请了部分城南中学毕业生,都是学业有成的社会名流。在薛青等文化界朋友协助下,庆祝活动规格高,影响大,一举成功,辐射力超过洪妍的预想。校庆活动的成功,某种程度上就是洪妍的成功,她的综合能力得到一次充分展示和证明。校庆结束,洪卫和洪妍喝得踉踉跄跄,各自回家,简单洗漱,关了手机蒙头大睡,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洪卫工作更加繁忙,每天劳累下来,全身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块。他对星期天最为畏惧,难得有个休息日,各种应酬应接不暇,让他疲于奔命,苦不堪言。他有心推辞,却常常黄不过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应付。为了保护自己,每每提早离席,即便是接待上级领导也是如此,弄得洪妍牢骚满腹。上次在朋友家度过热闹的周末,下了一楼他才发现手机丢在六楼朋友家。因为疲倦,他对六层楼梯特别恐惧,便张开双手,仰头吆喝朋友把手机从窗户对准草地丢下来。朋友眯着朦胧醉眼,把手机抛下去,却错过他的手掌,在水泥地上砸得粉碎。为了对付柳星可能的盘问,洪卫只好又买了一个相同的手机。 洪卫对应酬更加深恶痛绝。他觉得教师确实是蜡烛,照亮了学生,却照不到儿子,对儿子有了分独特的内疚,不论多忙,每天都要陪陪他。溜溜的乖巧伶俐深得大家喜爱,但柳星对他漠不关心,常常一下班就钻进卧室上网聊天。洪卫对网络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偶尔在柳星上网时,匆匆一瞥那些花花绿绿的qq头像,看到千奇百怪的qq网名就晕头转向。他惊叹于她对网络废寝忘食的痴迷,终于明白为何“慎对网络,拒绝网吧”的活动搞得如火如荼,学生进网吧却屡禁不止,网络确实魔力无穷。洪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学会上网,但至多看看新闻,对聊天和游戏这些高深莫测的技术不敢染指。倒是儿子像模像样起了个网名:“雨中的猪”,没事就把qq头像挂在网上,说是为了升级。洪卫不知道儿子这个网名有何内涵,也不懂什么是升级,觉得自己倒成了一头雨中的猪,被淋得脑袋进水,一头云雾。他不想探究网络对学生,甚至对柳星和儿子为何如此吸引,但懂得了网络既是精神食粮,可以充实知识,陶冶情操,丰富业余生活,同时又是精神鸦片,“黄色”泛滥,“黑色”涂鸦。面对网络这种新生事物,青少年明辨是非能力低下,去精取粗,去真存伪,对低级腐俗的东西兴趣盎然,因而他们如同品尝精神毒品,迷恋成疾。洪卫并不反对柳星上网,他尊重她的兴趣爱好,相信她的自控力,即使看到她在视频聊天也只淡淡一笑:“当心网络骗子。” 洪卫知道自己职务跃上了一个新台阶,目前不会发展,所以一方面努力辅助洪妍,一方面把主要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因为儿子成绩稳居全班前三名,但却是倒数。洪卫知道儿子上幼儿园时大家放松了对他学习的管理,当初估计凭自己和柳星的智商,儿子的学习成绩不会有太大问题,现实却让他焦急不堪。他发现儿子最大的缺陷是没有形成良好的学习习惯,便紧锣密鼓培养儿子学习兴趣,购买了大量书籍和试卷,一有空闲,就把儿子带到办公室恶补。二年级下学期,当儿子试卷上终于出现第一个满分时,洪卫带他到肯德基,让他美美吃了个够。儿子身体稍嫌单薄,洪卫陪他打乒乓球,还故意减少他身上的衣服,倒结实了许多。想想儿子小时候,张姨给他穿上左一层右一层的衣服,他被裹得密不透风却常常感冒。洪卫悟出一些门道,对孩子,千万不能溺爱,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 令洪卫欣慰的是,溜溜确实聪明。有一次,父子同看一部电视剧,里面讲述一个大款父亲因为工作繁忙,常常让朋友带钱给儿子,却没时间陪伴他。儿子终于逮住机会,拽住父亲的衣襟苦苦哀求:“爸,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陪我!”溜溜闪着明亮的大眼扭头对洪卫说:“唉,我的想法与这个小朋友正好相反。” 还有一次是星期天一大早,溜溜和邻居小强哥哥、小玉姐姐在楼下玩,小强和小玉突然发现远处地上躺着一张百元钞票。三人跑过去,溜溜捡起钱,带小强哥哥、小玉姐姐到小卖部,买了三元钱虾条和 薯片分了吃,让他们不要吱声。他把剩余的九十七元揣进裤兜带回家,居然守口如瓶,没告诉爷爷、奶奶和妈妈,一直等到洪卫晚上开会结束,神秘兮兮把他拖进卫生间。洪卫听完经过,为儿子的信任而感动,为儿子的机智而自豪,这种镇定自若的素质不是一般孩子具有的。当然,洪卫没有得意忘形,而是循循善诱,因势利导,既表扬了儿子的聪明,又教育他应该拾金不昧。虽然天色已晚,洪卫还是带着溜溜出去寻找失主,一问即知,原来是后楼王奶奶到小卖部打酱油丢失的。洪卫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送到王奶奶家,说明真相,王奶奶连声感谢。“不用谢,不用谢!”溜溜连连摇头摆手,跳跳蹦蹦下楼去。 洪卫便带溜溜到家门口的仙洋浴室洗澡。他已经习以为常,每天不论多忙,睡觉前喜欢泡一把。仙洋浴室属于高档普浴,没有小姐,可以悠闲躺在休闲大厅里喝茶看录像,浴资五元,价廉物美。因为是老主顾,擦背师傅对洪卫的服务热情周到,捶揉搓擦,把他拿捏得无比舒适。父子下了池,溜溜拍打水花自己玩乐。洪卫只浸泡五分钟便高喊擦背,身上其实不脏,不过借助擦背解除疲劳。 过来一位栾师傅,四十左右,体格健壮,洪卫喜欢他的力道。栾师傅手不停,嘴不闲:“做教师好啊,收入不但很高而且稳定。” 洪卫闭眼苦笑:“哪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别谦虚啦,从学费变化就可看出你们教师收入的飞速增长。”栾师傅亮着嗓门,声音在浓浓的雾气中震荡,“当年我们上学那会儿学费是什么标准?小学每学期只一两元,遇到家境贫寒的,老师分文不收,塞两本书到手上直接领你进教室。那时上大学才几个毛钱,微不足道。现在火箭上天了,学费也火箭般上扬,我儿子才小学四年级,每学期就三四百,高中生每学期更是上千元。乖乖,上个普通大学,四年学费就三四万,还没算生活费呢。择校费更是满天飞,连中学都论分收费,上个普通中学都上万,抽家长的筋剥家长的皮了,教师收入不涨才怪。” 洪卫连忙辩解:“教师的工资是财政拨款,学校收费并没分给我们……” “发奖金呗。”栾师傅不相信,紧了紧缠在右手上的毛巾,在洪卫光滑的身上有力地搓,“我说的是教育,不是说你,别见怪。科教兴国,教育强国,我懂。国家重视教育,家长重视教育,我也理解。教育投资我不反对,只是有些教育投资分摊到学生头上,我不服气!去年,市区野川镇中心小学筹建教学大楼,镇属各小学学生每人分摊六十元——其实是我们家长分担啊,真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不服气,四处告状,先写人民来信给儿子学校的校长。我找校长,他说是教育局的规定。我又到教育局找杜局长,他说是市政府宏观调控。我更不服气,你调控归调控,怎么不减轻学生负担,偏要增加家长压力呢?老婆身子骨脆弱,整天泡在药汤里,我是整天泡在浴池里,想方设法多擦几个背,每背三元呢。每天,我下班回家已是深夜,浑身散了架一般,却不能休息,还要替老婆按摩推拿。老婆常常泪流满面——她心疼我呀,更心疼钱,真的是吝钱如命,儿子这莫名其妙的六十元让她大动肝火。老婆那天叫上我,非要找市委书记论理不可,他是野川最大的官,不找他找谁,我血液沸腾……她拿了镰刀,我拿了铁锤,我们用报纸包好,借了辆三轮车,蹬到市政府。我和老婆相互搀扶着爬上楼,走进市委书记办公室。老婆撕了报纸,露了刀锤,秘书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沙发上,脸色煞白。书记还算镇定,挺胸端坐,一手握拳,一手举杯,双目灼灼,厉声怒喝:‘什么人?想干什么!’老婆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右手高举镰刀大吼:‘我是农民!’我立即双手把铁锤托进镰刀框里,双目怒瞪:‘我是工人,我们是——工农联盟!’锤子加镰刀,这是党旗的图案啊,我们夫妻两人豪情万丈!书记松开拳,放下杯,客气地招呼我们坐。秘书从惊慌失措中醒悟过来,起身招呼,我们不动。书记笑容满面站起来,径直走到我们面前,诚恳地请我们坐下说。我和老婆收起刀锤,坐下细说原委,家长里短,娓娓道来。老婆流着泪发泄内心的愤闷:‘对有钱人来说六十元不算什么,对我们穷人来说,六十元就是一周的生活费呢。别怪我们穷人斤斤计较,兴风作浪,一分钱就是缸里的米桌上的菜啊。’书记沉默良久,大倒苦水,叙述教育资金投入的不足,说明集资纯属无奈之举,请我们无论如何要理解他的苦衷。最后,他还从口袋掏出二百元硬塞给我,恳请我们不要再四处写信告状。唉,想想书记的日子也不容易。再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穷人其实是最好对付的了……” “难为书记了,教育这碗饭掺了沙子,咯牙咯舌啊。”洪卫闭目养神却听得全神贯注,“市场经济的大潮把教育抛向风口浪尖,学校成为市场竞争的主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浪淘沙,优胜劣汰。生源成为学校的生命,学校要努力提高教育品位,提高教学质量,强化硬件设施建设,强化安全管理……教育是一项系统工程,千丝万缕,千头万绪,事无巨细,全是大事,教师这碗饭不好吃。” “哪碗饭好吃?你我对换,你来搓背,我站讲台!”栾师傅不依不饶,铜牙铁齿,“沧海桑田,日新月异,教育形势不同了。以前上大学多难?一分压千人万人,半分差距决定一生前程,残酷却公正。现在倒好,市场经济把所有中学生都变成了大学生,不论考分多低,鲜艳的大学校徽照样在胸前光灿闪耀。以前大学生分配还能按质论价,一个个梁山排座次,比武服众,论功行赏。现在倒好,分配成了社会关系的比拼,名牌名校未必比得了名门望族,学识文化退居二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们的孩子将来想出人头地,怕是难于登天。” 洪卫觉得他的话有些偏激,但不想过分刺激他:“教育形势错综复杂,我们无能为力完全驾驭。但我们可以顺应时代潮流,把握机遇,努力培养子女成才。金钱如佳肴,至多使我们的胃口有了些享受;地位如金缕,至 多使我们外观有了些绚丽。只有子女才是贴身内衣,不论多么粗制滥造,总能使我们感到温暖,好好培养儿子吧。” “不愧是老师,你的话我爱听。你是文人,我是粗人,文人有文人的轨道,粗人有粗人的活法。我不会舞文弄墨,吟诗作画,也唱不出什么高调,只有每天埋头多擦几个背,多赚几个钱,尽力供儿子上学。至于到底有没有出息,全靠他自己的造化,将来养老送终全指望他呢。”栾师傅突然咂咂嘴,“话又说回来,人要知足常乐。小时候,我家只有一台小收音机,算是电子产品了。现在放眼四望,我家虽穷,但高档消费品早就进入寻常百姓家:彩电、冰箱、洗衣机、电话、空调、摩托车、音响、电脑……哎呀呀,好几万哩。家用小轿车都不稀奇,当年想都不敢想啊,小康啦!” “小康的过程,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二十年前,根据我国社会生产状况,国家制定了切实有效的‘三步走’战略:第一步,到一九九〇年解决人民温饱问题;第二步,到二〇〇〇年人民生活水平达到小康;第三步,到二〇五〇年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现在,中国人的温饱早就解决,大多数中国人奔上小康之路,国家昌盛,人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一起奔向富裕呢。” “定什么‘三步走’,真是画蛇添足。银行机器一转,崭新的钞票哗啦啦一出,中国人不就家家买上小汽车!” “人民币印多印少是由市场货币需求量决定的,不能随心所欲。印多了就会引起通货膨胀,纸币贬值,物价上涨,口袋里的钱不值钱,怕是一堆废纸了。” “哦,我不异想天开了,还是老老实实擦背吧。” 洪卫伏在案板上,栾师傅十只手指灵活地在他后背拿捏,又把手掌变成铁锤,猛力敲打。洪卫喜欢这暴风骤雨般的锤击,在猛烈敲击下,他感到透心透骨的舒畅。 暑假,范日升带女朋友回野川。范日升高了,壮了,站立在大家面前的分明是一个魁伟的男人。张姨像一只急速飞旋的陀螺,处处是她旋转不停的胖胖身体。 洪卫暗暗埋怨,天气越来越热。随着世界经济的迅猛发展,地球成了一只炕山芋,大气表层热浪翻滚。为了让范日升和女朋友体会宾至如归的感觉,洪卫与柳星商量,立即到商场买了台空调,一点五匹,傍晚就请人装进卧室。晚上,洪卫开了空调,在地砖上铺好凉席,一大家人喝得面红耳赤,收拾完备,全挤进房间,谈兴甚浓。夜深人静,范日升女朋友哈欠连天,倦意尽显。张姨招手喊范日升出去,压低语调问:“今晚你女朋友跟谁睡?” “跟我啊。”范日升若无其事,“最好开间旅馆给我们。” 张姨吃惊地瞪大眼,眼如铜板,光如闪电:“小升,你上大学怎么变坏啦?” “妈,你别大惊小怪,都什么年代了,现在可不是封建社会。”范日升不满地瞟了她一眼,“我可是大学校园里的优秀学子,每学期都拿奖学金,要不她也看不上我,她眼光高呢。虽然学校管理制度严格,但不少男同学常带女朋友回宿舍过夜,我们宿舍也是如此,大家见怪不怪,相安无事。为了省却麻烦,还有男同学干脆与女朋友在校外租房同居,我可从来没有过。” “你别骗我,我才不信!女大学生哪有这么不要脸的?”张姨愤愤不平,声音有些高。 “嘘——”范日升对房间努努嘴,“妈,你快成古董了,话说得太难听,要与时俱进啊。你年轻的时候,女人讲究三寸金莲,款款碎步,笑不露齿,闺秀风范。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女性讲究地位、尊严、权利和自由,有女同学换男朋友像甩抹布似的。夏天好多女生嫌热,宿舍门都不关,全露着紧身内衣呢。” “哎哟,丢死人了。时代再变,基本的道德规范不能不遵守啊!”张姨据理力争。 “妈,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世界变化快,社会的道德标准潜移默化发生了变化。我们学校旁就是附属小学,小学生都在蠢蠢欲动,情书漫天飞舞呢。你就别瞎操心,我们是真情实感,不是逢场作戏,一毕业就结婚,孝敬您!” 张姨哑口无言,眼睛骨碌碌盯着他,想想不放心,喊出洪卫商量。 洪卫看他满脸幸福地谈论女朋友,不禁心生醋意。洪卫想起雪儿,想起刻骨铭心的初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阵痛从内心如涟漪泛波,迅速漫遍全身。他认真看着弟弟,动情地说:“小升,要慎重啊。哥大学时也有过初恋,但由于分配的原因没有成功,初恋失败的感觉如同五马分尸。你要好自为之,毕竟人家是女孩,要对得起人家。” “哥,谢谢你的关心。时代不同了,你的悲剧不会在我身上重演。现在是市场经济,分配更有自主权。我们商量好了,毕业一定会分到一起。” 洪卫送范日升和女朋友到街上,找了家旅馆,为他们安排好住宿,心思重重回家。他踩着零碎的节奏,街道发出清脆的声音。突然,他听到路旁女厕所传出男女的窃窃私语,心生好奇,犹豫一会,闪进男厕所。洪卫浑身毛孔直竖。 “裙子都掀起来了,把短裤扒下一点,给我望一下,就一下!”一个稚嫩的男声在哀求。 “日子长呢,下次吧。”一个同样稚嫩的女声在拒绝。 “机会难得,不要小气噻……” “机会多呢,以后一定满足你……” 声音清清楚楚穿进洪卫耳膜,他热血上涌,大声咳嗽。隔壁一下安静,但安静至多只保持了两秒,相同的对话又清晰地传过来。洪卫听到了拉扯声,终于忍无可忍,“咚咚”跑过去,站在女厕所门口,双手背后。两个学生模样的少年纠缠在一起,昏暗的灯光照耀着他们愕然的表情和清秀的脸庞。 “这么晚了,回家去!”洪卫怒喝。 “关你什么事?神经病!”女孩从容地走出去,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么晚了,你也回家去!” 男孩飞快追上去,回头大骂一句:“神经病……”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洪卫呆若木鸡。 第七十六章 第二天晚上,洪妍在豪华的万家灯火设宴招待范日升和女朋友。洪卫带两人早早到二楼西施厅,一会儿,豺哥、薛青、于一建和田菲菲纷沓而至,高奔和柳星有事缺席。洪卫催促众人入座,洪妍边分烟边阻止:“再等一会,就到,就到了。”抬腕看了下表,急匆匆下楼去。 “还有谁啊,这么神秘?难怪不请爸和姨。”洪卫一头雾水。 洪妍领着客人走进大厅,大家的目光全被拽过去——是征副市长!豺哥从座位上弹起来,向前跨几步,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客人的右手:“征市长!” “征市长!”大家大吃一惊,“哗啦”站起来,毕恭毕敬。范日升和女朋友见状,也慌忙起立。 征副市长梳着大背头,身穿一套浅蓝细格西服,内配白衬衫,蓝色碎花点领带,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器宇轩昂,风度翩翩。他微笑着频频点头:“请坐,大家请坐。” 众人落座,征副市长坐了上首,豺哥和洪妍左右相伴。酒席开始,洪妍一一向征副市长介绍各位,大家小心翼翼敬着酒,说着客套话,气氛有些沉闷。洪妍冷了脸,扫视圆桌一圈:“今天是家宴,在座的都是一家人,征市长也不例外。进了家门说家话,请大家撕了面具,吃得开心,喝得开心,玩得开心。” “小洪的建议很好。今天我不是市长,就是你们的一个普通朋友。认识大家非常荣幸,我敬各位一杯!”征副市长举杯起立,豪爽地一仰脖。 气氛如菜盆里的热气,慢慢蒸腾,大家觥筹交错。豺哥毕竟见过世面,与市领导也常来常往,不拘礼节,和征副市长拉开话壳。征副市长势如长虹,谈兴甚健,不时与大家开着玩笑。 于一建敬酒,众人自然谈论起刚刚破获的两起案子。一是几年前市棉织厂厂长被杀案,流窜案犯重新作案时被抓获,交代了当时准备盗窃被厂长发觉遭杀人灭口。二是最近一名妖艳小姐伙同男朋友用计捆绑了一名青年的士司机,用胶带纸封口方式杀害了他。原因是她几天前的一个深夜下班乘载他的车,司机心怀不轨,开车至偏僻郊区强奸了她。 “祝贺你们成功破案!养一方水土,保一方平安是你们公安干警神圣职责,责任重大啊。”征副市长笑了笑,“听说你们公安局最近在砌公安大楼,老百姓都在调侃:‘嫖客打桩,小姐搞浆,赌徒粉墙,小偷装潢。’有这事吗?” “征市长,打击邪恶,保护平安,是我们公安部门的社会职责。对各类违法、犯罪分子的罚款罚金行为,是行政处罚和刑罚的必要手段,与公安大楼的建设没有直接关系。”于一建辩解。 “我非常清楚,今天的语气也才会轻描淡写,但老百姓不理解啊。所以,你们不仅要罚,而且要多作宣传。”征副市长把脸侧向薛青,“必要时请人家新闻单位助一臂之力,不要让老百姓误会我们,将工作阻力减少到最小。” “征市长,我代表新闻工作者敬你一杯,对我们的工作也要多多指导哦。”薛青站起来,举杯一饮而尽。 “请坐。”征副市长欠身喝了半杯,摆摆手,“你们电视台与《野川报》为我市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提供了有力平台,新闻造势贡献很大。而且电视台的新闻报道更加直接、迅速,老百姓喜闻乐见,影响更大,在讴歌先进,弘扬正义方面,成绩显著,有目共睹。不过,你们揭露批判阴暗方面的新闻稿件太少,缺少战斗性,可能是考虑到人情世故,怕得罪人吧?另外,听说有偿稿件还不少,千万要提高记者的素质哦。” “职业道德不只是新闻系统应该加强的问题,全社会各行各业职工都要爱岗敬业,诚实守信,办事公道,服务群众,奉献社会。”豺哥插话,“最近,市纪委、市妇联组织的廉政格言、警句征集活动意义深远,深得人心。” “是啊,我看了入围作品一百条,启发颇深。”征副市长满意地点点头,“我还记得其中两条呢。一条是:廉洁吃亏一阵子,自律安全一辈子;贪婪侥幸一阵子,坐牢后悔一辈子。另一条是:一旦掌权,两手莫伸,三餐检点,四季清醒,五色有主,六神安稳,七成业绩,八方称道,九(久)炼成钢,十分坚硬。” “好了好了,平时工作还不够繁忙?今天是家宴,不谈公事,联络感情为主。”洪妍夹了块蛇肉给征副市长,“征市长,你一个人在野川工作,平时日理万机,爱人又不在身边,要学会照顾自己哦。如果不嫌弃,生活不便的话,就到我家搭伙吧,做妹妹的一定亲自下厨。” “谢谢,谢谢。”征副市长满脸泛出红光。 大家尽情喝酒,尽兴吃菜,气氛融洽。晚宴结束,大家下楼,司机开了车来接。 “征市长,我送你回去。”洪妍边说边开了前门。 征副市长向大家挥 挥手,一低头钻进去。洪妍轻柔地关了门,又拉了后门钻进去,“啪”地关了门,透过窗户向众人挥手致意。汽车一抖,喷出一股尾气,“呼”地钻进昏暗灯光中。 “妈妈的,丫头片子,不简单,超过我们兄长了。”豺哥一抹头发,双手叉腰。 洪卫面无表情,目光平静,双眸倒映着满街灯红酒绿。 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不胫而走:年底,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将到野川演出。传闻很快得到证实,市民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这是全市人民的幸运,也是全市人民莫大的光荣,在全省范围内也只有过一次。虽然二十多年来,在野川市文化馆先后举办过刘晓庆、潘虹、彭丽媛、姜昆、李文华、潘长江、蔡明……等明星专场演出,但他们都属游兵散勇,不如“心连心”艺术团规格高,场面大,这次才是名副其实的明星荟萃,大牌云集。洪卫印象最深的是上小学时,刘晓庆专场演出,十元钱的门票让他刻骨铭心。当时,昂贵的门票没有吓住市民,大家趋之若鹜,争相一睹影后“小花”的风采。许多市民买不到票,爬上文化馆窗台,挤得密密麻麻。一名男子在窗台上眯缝着眼看到刘晓庆,情绪亢奋,得意忘形,不慎摔下窗台,当即人事不省,在全市引起轰动。后来传出两个版本:一是男子不治而亡;二是男子昏迷了两天两夜,几天后稍稍恢复,又乘车追到邻县看刘晓庆演出。 二十年转瞬即逝,时代变迁,今非昔比。家乡巨变,文化市场日益活跃,一个个歌坛名流、体育明星、演艺大腕鱼贯而入,上百元、几百元票价习以为常。但“心连心”艺术团的演出属于全国尖顶水平,这次专程慰问鱼米之乡的农民而来。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向上级有关部门表态一定保证演出成功,并且立即召开市委常委会,连夜讨论活动方案。第二天,职能部门在一中操场测绘描图,兴木搭台。公安部门、文化部门、教育部门、宣传部门……各行各业齐心协力,所有交通要道整治梳理,全市人民以饱满热情投入到轰轰烈烈的迎接活动中。 演出前两天,虽然主要明星未到,洪父仍天天到现场观看彩排。回到家,他眉飞色舞,却意犹未尽,每天给洪妍打电话索要观摩票。洪妍虽然答应,无奈工作繁忙,无暇顾及,等她想买票时猛然发现,此次观摩票紧张异常,尽管每张都在千元以上,还是被单位团体一购而空。中饭桌上,洪妍细说苦衷,父亲脸色铁青,红着眼对她下了最后通牒:“弄到票我们是父女,弄不到票从此一刀两断!”他的话语如石如钢,掷地有声。洪妍丢下饭碗,立即给征副市长打电话,得到应允。 洪妍兴奋地告诉了父亲,他满脸皱纹全部绽放开:“乖乖,这么多明星,也让我和你姨做一回追星族。去啊,快去取!” 晚上,张姨把两张红色的票递给丈夫。他接过来低头闻了闻,双手微微抖动:“好,好!拿酒来!” 洪父并排放好两只酒盅,开了酒瓶盖,把两只酒盅倒满,然后双手各捧一盅。他看着右手说:“老洪,明天是全市人民大喜的日子,‘心连心’艺术团代表党中央慰问你们野川人民来了,先干一杯!”然后用左手的杯一撞右手的杯,脖子一扬,抬起右手把酒倒进口中。他又端起右手空杯一碰左手的杯:“老洪,党的恩情不能忘,一定要喝得泪汪汪。”一扬脖,左手的杯也喝空。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左碰右敬,一会儿便喝得满面彩虹,双腿发飘,摇摇晃晃下楼去。 张姨安排柳星和溜溜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丈夫还没回来。她有些不放心,匆匆下楼找他。她在小区转了两圈没找着,便出了小区,往东边老城区搜寻。一个邻居迎面疾跑过来喊她,原来丈夫挤夹在前面两堵扇形旧墙之间,动弹不得。张姨随邻居跑过去,见丈夫边向夹缝中挤压,边“嗷嗷”喊叫。她哭笑不得,在邻居帮助下,猛力把他拽出来。 “发什么神经,出什么洋相!”张姨指着墙缝,疑惑不解,“那是死路,你挤进去干吗?” “我想……睡……觉,我家房……房门怎么变小……小了……”洪父耷拉着脑袋,倚着她的肩头昏睡过去。 “酗酒如饮毒,害人不浅!”张姨摇头叹息,把丈夫架回家。 第二天,乌云低沉,寒风嗖嗖,野川市容焕然一新,街道整洁清爽。全市实行交通管制,交警武警全部武装,英姿勃勃,层层布防,一中周围路口更是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演出时间定在下午两时,晌午,观众以方队为单位陆续统一乘车进场,每个方队由一名领导领队。教育系统副校长以上领导一人一票,洪妍、殷勤、洪卫被编入第八方队,由杜局长领队。洪父和张姨编入第四方队,由征副市长领队。省中附近,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不少市民站在千米之外的路口翘首以盼退票,冷风掀起他们的头发。 他们浑然不觉,无趣而无奈地抓着叠叠钞票,羡慕地看一车一车统一进场的观众,无助地跺脚,骂骂咧咧。各路方队步调整齐,秩序井然,下午一点前全部就位。 洪卫坐在一中操场上,寒意侵骨,不禁裹紧皮夹克。操场无比开阔,演出台在西,东边密密叠叠摆放着长方形矮凳,矮凳上坐满黑压压的观众,警察们严阵以待,警惕巡视。呈现在洪卫面前的是二百米长的观看方阵,一队队方阵造型有棱有角,大家挥舞彩旗,呼喊口号,气氛热烈,气势磅礴。舞台后侧旋转着巨大的风车模型,那是水乡农民特有的灌溉工具,虽然早已淘汰,却记载着野川一段难以磨灭的历史,记载着水乡风土人情,像一轮太阳,照射出水乡儿女的勤劳和智慧。整个舞台设计成一艘大船形状,“船”上风帆昂首,音乐似水似浪,波涛如鼓如擂,鲜红的“沧浪歌”主题凌空展翅,在苍白的空中光彩夺目。演出即将开始,台下前排的各级领导和劳模对号入座,成百上千只彩色荧光棍在挥舞,成百上千只喉咙在呐喊,五彩缤纷的旗帜在空中划出美妙的曲线,把现场汇聚成欢乐的海洋。 洪卫看到了于一建,看到了薛青,他们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薛青还调皮地向他挥了挥手,眨了眨眼。《老鼠爱大米》的音乐铃声响起,洪卫打开手机,是全彪。他问洪卫什么时候开始,全校几十个班级都做好准备,学生静坐教室等待电视实况转播,洪卫告诉他马上开始。他理解全彪,也理解学生,今天,广大市民一定迫不及待在家看电视,机会难得。市中心大楼上的大钟庄重地敲击了两下,音乐四起,主持人走上舞台。 “是朱军!” “还有周涛!” 人群沸腾了…… “水乡的朋友们,大家好!”主持人亲切的问候如一颗炸弹扔在人群中,掌声阵阵,沸反盈天。大腕们一个个登场亮相:彭丽媛、潘长江、句号、陈明……明星荟萃,星光灿烂,照耀得观众脸上放光,他们用最大的热情声嘶力竭地喊叫,巴掌拍得生疼生疼……歌唱家们用美妙的歌喉把广场震动了,这可是面对面,零距离表演!还有野川市离退休老同志演唱红军长征组歌,市少年宫小朋友演奏二胡,市优秀爱民支书沈正辉上台发言……这可是中央电视台在实况转播!看到那么多熟悉而普通的身影走上这神圣舞台,观众们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台上台下遥相呼应,互动连连。洪卫所坐的八区离舞台有一百多米远,演员的面庞并不清晰,他机械地随前面观众鼓掌而鼓掌,欢呼而欢呼。苍凉的天空黑云渐多,野风夹着寒冷吹向广场,洪卫暗自庆幸穿了几件羊毛衫。气温渐渐下降,有观众裹了黄色军大衣,有观众坐不住,站起来热身。终于,观众像海浪上漂浮的木棍,此起彼伏,难以平静。 “坐下!坐下!”警察四处制止。 周涛走上舞台,笑容可掬:“野川朋友们,我不仅知道你们这儿是鱼米之乡,而且知道大家一向遵守纪律。今天天气有些寒冷,但我想,野川朋友们一定会克服困难,维护会场秩序,配合我们圆满完成演出任务。大家说,对不对?” “对!”台下一呼百应。 演出继续,观众们拍着手,跺着脚,重新坐好。只是,“心连心”艺术团的温暖抵挡不住天气的寒峭,后面观众因为看不太清,借机直腰驱寒。最后面的观众也被迫起立活动,他们举着望远镜,跳跳蹦蹦。有观众实在坚持不住,便上厕所乘机运动一下,一时间,人来人往,秩序较乱。节目依然精彩,只是演出氛围有些变化。洪卫端坐在教育系统领导组成的第八方队,放眼望去,其他方团凌乱不堪,但第八方队仍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形,没有人走动。洪卫突然看到正前方第四方队中,父亲跺着脚哈着腰站起来,张姨也弯腰起立,脱了风衣披到父亲背上。两人嘀咕几句坐下去,洪卫的眼有些热。 周涛忍无可忍,埋怨台下观众不守纪律。洪卫笑了,她生气的样子一定非常可爱,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出了她声音中的火药味。他理解她,但更理解大家。今天的慰问演出并不完美,只具备了地利与人和,却缺少了天时,大家能够坚持两小时,纯属不易。 在欢快的歌舞声中,演出顺利结束。各个方队顷刻间支离破碎,人群化成人流,迅速流向大门,流出一中,流向大街,流向四面八方。 洪卫坚持在最后,第八方队依然不乱。《老鼠爱大米》的铃声骤响,他打开手机,语气突然急促,手哆嗦了一下,笑容凝固,脸色僵硬。 “我就到!”他匆匆与洪妍、殷勤告别,奔向大门口。 “洪……卫……”薛青呆立在大门口的墙角,泪流满面,无助地看着他,毫不理会周围异样的目光。 “薛青……”洪卫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冰凉。 第七十七章 薛父在家看“心连心”实况转播时心脏病突发,死在沙发上。邻居的电话像一股强电流,薛青如雷轰顶,难以置信。洪卫打的将她送回家,又打电话叫了于一建、田菲菲、洪妍……一会儿,夏阳和父母也赶来。大家忍着悲痛,迅速布置好灵堂。父亲的离去无声无息,且毫无先兆,令薛青痛不欲生。她戴孝跪在父亲遗体前,纵声大哭,哭声如波如涛,凄厉激荡。去年母亲病逝,她让父亲处理掉旧房,住到自己家,本想尽点孝道,却忙于工作,懒得与父亲交流。父亲的突然离世,让薛青猛然想起他平时的郁郁寡欢,愧疚之情在胸中汹涌澎湃。终于,她喉咙嘶哑,有气无力……洪妍和田菲菲泪眼婆娑,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洪卫抽空到附近的花圈店买了最漂亮的一只花圈,请店主贴上两张白色纸条,左边是“薛老伯千古”,右边是“侄洪卫敬挽”。手捧花圈,花圈簌簌作响。凉风吹过他的脸,脸和心一样冰凉,他为薛青忧伤悲哀。洪卫已一年多没见过薛老伯,虽然与薛青倒是常遇,却从未问过她的父亲。现在,薛父高大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洪卫脑海中,往事历历在目。想起他曾有纳己为婿的心意,温馨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洪卫心头,痛苦在内心翻江倒海,两行泪水顺颊而下。 哀乐低鸣,哭声悲戚。夏阳早早上床休息,洪卫和于一建、田菲菲陪伴薛青守了一夜。 送走父亲,薛青像被抽走了骨髓,脸色苍白,萎靡不振。她浑身的阳光消失,成了凄凉的月亮。大家理解她的孤独,每天轮流请她吃饭,陪她聊天,逗她开心。薛青对大伙的心事心知肚明,不想辜负大家的心意,也害怕孤寂,乐于和朋友一起。但她孤形吊影,决不带夏阳,大家不好勉强。洪卫开导她:“人家夏阳年轻有为,已升任市政府办公室主任。你们天造地合,郎才女貌,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要吹毛求疵啊。”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薛青突然双眼圆瞪。 洪卫慌忙扭头,不敢对视。 周末,洪卫请薛青。他踌躇良久,还是决定邀请柳星,却遭到她的拒绝:“对不起,你们是同学,尽管开心,我没兴趣。”呛得洪卫无言以对。 晚上,洪卫别出心裁,邀请大家到“肥牛火锅”。朋友相聚其实是寻求一种热闹的气氛,热气腾腾的火锅最适合这种氛围。洪卫、薛青、于一建、田菲菲、洪妍、殷勤、全彪、丁得平八个人围席而坐,喝着酒,谈笑风生。薛青突然发力斗酒,洪卫脱了羊毛衫,只穿一件衬衫,卷了衣袖,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样。 直至火锅店打烊,他们才酒终人散。洪卫结了账,穿了衣服出去,薛青在门外等候。两人都没骑车,歪歪斜斜迈着脚步,吹着凉风向南郊走。薛青一个趔趄,洪卫连忙扶住她。走上城南大桥,她轻启朱唇,醉态朦胧地唱起《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美丽的旋律在夜空中飞扬。 两人来到章燕、袁元墓前,静静伫立,沉默无语。薛青突然轻轻抽泣,洪卫扶住她的肩。 沧浪潺潺,波光粼粼,河水倒映皎洁的月光,银鳞闪闪。市区霓虹闪烁,色彩斑斓,高大的建筑披上了灯光,柔和的灯光似轻盈的婚纱。灯是夜的眼睛,有了灯的活灵活现,夜便有了生命和魂灵。 洪卫搀扶着薛青,头痛欲裂。她的发丝随意散落在他的肩上,一股淡雅的清香刺进他的鼻,渗进他的肺,搅乱他的心。洪卫轻轻闭了闭眼,深深吸一口气,越发喜欢与薛青待在一起。他觉得柳星就是一棵仙人掌,令人望而生畏。薛青则是一枝鲜艳的玫瑰,热烈而芬芳,他喜爱这玫瑰,更愿意把她看成一团火,甚至涌现出一种一同燃烧的渴望。但他毕竟胆怯,他是中国知识分子中的一员,这个群体具有一种独特的瞻前顾后的气质,这气质动摇他的意志,削弱他的勇气,阻碍他的行动。他担心伤害薛青,担心伤害柳星,担心伤害夏阳,担心伤害一切有关的人……薛青停止了哭泣,神色凝重。每年清明,他们都会相约前来扫墓,然后去探望二位已逝同学的父母。特别是章燕的母亲,年事已高,生活凄苦,最让他们牵肠挂肚。逢年过节,他们一定买些礼物去看望。两人静静看着墓冢,两座墓冢黑乎乎,不见轮廓,掩藏在青松翠柏之中,风吹松柏“哗哗”作响,与“哗哗”流水交相呼应。 “逝者如斯,不必沉湎往日的忧伤。让我们珍惜今天,今天才是真实而美好的。”洪卫拍拍薛青的肩。 薛青扭过头,猛然瞪着他。因为有了夜幕的掩护,这种“瞪”只可意会,不能明察,但洪卫分明感到了一股阴森森的威力,像掩藏在暗堡里的机枪,悄悄喷射出强大火力。 “为什么……这样看我?”洪卫探不到底,心里有种毛茸茸的感觉。 她收敛目光,轻轻抓住他的手:“我……冷。” 洪卫身体一颤,心里升起一团火苗。他的手反托住薛青的手,那是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皮肤光润而冰冷。 “走吧。”洪卫觉得自己俨然就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救世主,拉着她的手向西,不甘心地问,“刚才为什么那样瞪我?” “你觉得,你快乐吗?”薛青突然反问一句。 “如果你的身边总发生快乐的事,你就是快乐的;如果你的身边总发生不快乐的事,你就是不快乐的。但所谓快乐的事不快乐的事并无统一标准,根据心情而定。心情快乐,不快乐的事也是快乐的;心情不快乐,快乐的事也是不快乐的。”洪卫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快乐,那是因为你的内心积压了太多的不快乐。记住,忘掉不快乐的事,你就是快乐的。也希望,我能给你带来快乐!” “洪卫,我们都是奔四的人了,三十多年的阅历让我更成熟更理智。”薛青逼视着他,“现在,我才知道一个事实:你不是最优秀的男人,但却是最适合我的爱人!” 洪卫的耳朵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他停下来,歪斜着脑袋怔怔地盯着她。薛青用力掐了掐他的手背,他忽然醒悟,轻轻叹口气:“我们两个真是傻瓜……其实,人都是傻瓜!只有付出沉重代价,才会吸取教训,才会看清事物的真伪。可惜,晚了……” “不晚。”薛青对他瞥了一眼,抬头仰望天空。 两人携手漫步,踏上南郊的小路,夜深人静,偶有汽车的灯光在远处照射。 “薛青,我是男人,但一直在爱情上缺少一种叫 做勇敢的东西,使我失去了真正的爱情!我承认,我一直接受着传统的教育,缺少现代人应有的敢做敢为的胆识,怕伤害夏阳和柳星。” “你的心过于仁慈!”薛青停下来,面对洪卫,热气汇融,酒气混杂,“实践证明,过于仁慈的心往往会受到最严重的伤害!” “什么意思?”他的目光罩住她。 “我想,我讲得非常清楚。”薛青的声音不大,却力拔千钧,在寂静的夜晚,字字如刀,犀利地刺向他脆弱的心。 “你再讲一遍!”洪卫喘着粗气,伸出双手抓住她的双肩。 “你弄疼了我,不要激动。”她挣扎了一下,“夏阳和柳星早就相好。我无意中发现了他们的手机信息,故意不动声色,在qq留言中又发现蛛丝马迹。几个月前,我到邮局请朋友调出夏阳的手机话费单,猜想得到证实。不瞒你说,我当时万念俱灰,真恨不得杀了这个畜生,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给父亲送完葬,我又到邮局查询。他们简直肆无忌惮,变本加厉。洪卫,我知道男人最大的耻辱就是戴了绿帽,我也想隐瞒下去,免得增加你的痛苦,可我们是坦诚相待的好朋友啊。再说,蛋不破不立,鱼不破不烹,瓜不破不吃,事情总归要解决,痛苦是暂时的,幸福是长久的。唉,柳星单纯幼稚,上了当受了骗,还以为寻找到了爱情。寻欢作乐是夏阳的爱好,他是本性难移啊,柳星只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 石破天惊,天旋地转。洪卫的心仿佛夹在石层之中,疼痛而窒息。他感到了脖上的青筋在剧烈跳动:“会不会是你多愁善感,误会了他?” “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要盲目幻想。” 洪卫仍然固执己见,不愿相信。 “好吧,让你死个明白。”薛青咬牙切齿。 她搀了他跌跌撞撞跑到电视台,借着月光开了宿舍,打开灯。宿舍很小,只一张床,薛青弯腰从枕下摸出一米多长的电话单。洪卫一把夺过来,贪婪地看个够,心儿剧烈跳动。他看到了柳星熟悉的号码,电话单就像一块农田,柳星的号码如同播洒的种子,遍地播洒。 “我要离婚——”洪卫压低声音怒吼。 “我早就向夏阳郑重提出离婚。他痛哭流涕,知错认错,诅咒发誓,丑态百出。其实,我也不想扩大事态,但柳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薛青扑到他的怀里,泪水滚落而下,“洪卫,我要离婚。父亲去世,我很孤独,你就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我想和你共同生活,答应我……” “啪”。洪卫迫不及待关了灯,一把搂住薛青:“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薛青浑身颤抖。 黑暗中,洪卫仿佛进入迤逦山区,美肢如林,酥胸如峰,秀发如瀑,肌肤如水……薛青尽展山明水秀,婀娜多姿。洪卫贪婪地跋涉,陶醉茂密森林,徜徉淙淙泉水,流连忘返,大汗淋淋…… 雄鸡报晓,朝霞微露,洪卫回到家,柳星和溜溜睡得喷香。他简单洗漱,借窗户微弱的月光爬到儿子床上,脱了衣服,隔着儿子的身子躺下,怕冰凉的身体冻醒了他。许久,身上的凉气消散,他搂过儿子温暖的身体,抚摸儿子润滑的脸庞,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儿子,你是洪家家谱的传承,更是自己血肉的结晶和生命的延伸……洪卫擦了擦儿子额头滚淌的汗珠,搂过儿子温暖而喷香的身躯,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听到了柳星轻微的鼾声,一种揪起她狠揍一顿的冲动立即弥漫全身,男人最大的耻辱撕扯着他的心。但他终于没有冲动,冷静迅速占据上风。他知道,那样做不仅会打搅黎明的宁静,也会打碎家庭的安静,他情愿这是一场梦,不论受到何等伤害,毕竟醒来一切都是虚幻的。洪卫后悔自己的麻痹,疏忽了对柳星红杏出墙的防范,暗自责备对她的漠不关心,他觉得她并非水性杨花。但他想不通,即使她伤害自己也不该伤害薛青啊,天下男人并不缺。 仇恨和原谅两种情愫在他脑海中剧烈斗争,拉锯绞缠,互不相让,他干脆什么也不想。薛青的身影跃入他的脑海,他感到无比温暖。想到她的外表风光,内心孤寂,他的内心有一丝颤动,薛青成为他心头沉甸甸的痛。他与薛青的关系终于有了质的飞跃,完成了灵与肉的交融,合二为一,不由满足地呼出一口长气。从那一刻起,他的唇里有了她的芬芳,他的身上有了她的温暖,他的思念中有了她的担心和牵挂。尽管当时猛烈的动作中,夹杂着许多他对夏阳和柳星的报复,但更多的还是对薛青爱恋的爆发,甚至怀着一股失而复得的强烈快感。“离婚,我要离婚。”洪卫翻了个身,感到一阵轻松。迷迷糊糊中,他进入梦乡。 一股热气冲进洪卫的耳中。他被惊醒,映入眼帘的是儿子明亮的眼睛。溜溜伏着他的胸脯柔柔地呼喊:“爸爸,你的眼睛怎么这么红肿?” “没事。”洪卫心疼地搂了搂乖巧的儿子,掀了被,快速起床。 柳星对镜化妆,瞥了一眼洪卫。他熟视无睹,带儿子去吃早饭。今天是星期天,茶馆人满为患,洪卫带儿子到情满人家喝早茶,然后开摩托车兜风。虽然阳光明媚,却遮挡不住寒气。儿子一路揉搓着小手,“咯咯”笑个不停。儿子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他爱儿子,爱父亲,爱张姨……一切已经发生,一切无可挽回。一旦家庭破裂,就会给儿子的心灵造成巨大创伤,和睦的家庭也会闹得鸡犬不宁。洪卫的脑海中浮现灰飞烟灭的场景,内心跌宕起伏。寒气阴嗖嗖刺进他的肌肤,他逐渐冷静,悄悄打定主意,决定强忍内心的痛苦,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让家庭多安静些日子,让儿子多快乐几天吧。 洪卫不再理睬柳星,她也顺水推舟,懒得说话。如果没有儿子的尖叫脆笑,房间里死气沉沉,家就成了无声无息的坟墓。薛青成为洪卫最大的牵挂,他每天都给她发信息,偶尔还与她通一会儿话,嘘寒问暖。因为有了一次水乳交融的结合,他把她看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但他没有勇气去找她,毕竟作贼心虚,害怕东窗事发。因为两个家庭尚未解体,他是男人,爱一个人就要对她负责。洪卫知道薛青已经正式向夏阳提出离婚,他没有行动,而是察颜观色,静待事态发展,为儿子,为自己,寻找最合适的机会。 洪卫努力工作,借以转移注意力,脸上的笑容销声匿迹。洪妍关心地问他是否身体不舒服,他摇头。问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他又摇头。洪妍回家询问父 亲和张姨,没发现异常,倒弄得莫名其妙。 寒假前,洪妍荣获野川“十佳教师”光荣称号,并参加了“十佳教师”事迹巡回演讲报告团。杜局长历来重视师资队伍的师德建设,每年都在本系统大张旗鼓开展师德教育系列活动。尽管野川市高考成绩一向不错,但杜局长深知,优良的成绩离不开高素质的教师队伍,师德教育应常抓不懈,持之以恒。在师德建设动员大会上,杜局长邀请了征副市长作报告。征副市长语气严厉,雷霆万钧:“同志们,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育大计,本在教师。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教师肩负着传承人类文明和培育新人的历史重任。‘教师,不是学生头上的天空,而是学生脚下的大地;不是覆盖学生的网,而是为之导航的帆;不是过滤学生的筛子,而是激励学生的水泵;不是统治者、压迫者,而是奉献者、服务者。’为了党的教育事业,我们全市广大教师任劳任怨,呕心沥血,发挥了红烛和春蚕的作用,充分体现了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奉献精神!但是,在我市庞大的教师队伍中,鱼目混珠,良莠不分,仍有少数教师不讲师德,损害了教师形象,削弱了教育的主导力量,降低了教育质量。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希望我们教育系统全体党员干部身先士卒,以身作则,希望我们全体教师洁身自好,修身养性,自觉为人师表!” 杜局长代表市教育局党委公布了全市中小学教师师德‘十不准’: 1 不准进行营业性代伙代宿。 2 不准从事有偿家教。 3 不准私自外出兼课或校外办班。 4 不准体罚和变相体罚学生,严禁指责、训斥学生。 5 不准向学生推销教辅资料及其他商品。 6 不准索要或接受学生家长的礼金和吃请。 7 不准旷教或擅离教育教学岗位。 8 不准在课堂上拨打或接听手机。 9 不准酒后入课堂。 10 不准搞“生钱”交易。 杜局长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在教师队伍中,违背‘十不准’的大有人在。我们是灵魂的工程师,自身要行得正,端得稳。学习陶行之,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各校要以‘十不准’为标准对照排查每位教师,严防死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从师德入手,全面提高我市教育质量。对那些严重违反师德的教师,绝不姑息养奸,坚决清除!” “十佳教师”报告团成为此次师德教育活动的重要载体。报告团成员的事迹并不惊天动地,却实实在在,感人肺腑,他们用自己的事迹对师德作了最好的诠释,城乡巡回演讲场场爆满。野川电视台、《野川报》作了大量报道,反响热烈,杜局长决定增加演讲场次。 洪妍将学校工作临时交给洪卫主持,他忙得焦头烂额。这些天天气出奇的好,虽然温度不高,却阳光和煦,风和日丽。但洪卫的心情并不爽朗,一个推销建筑材料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像苍蝇一样盯着他,让他不胜其烦。他屡屡拒绝,她毫不气馁,几次捉住他,态度相当诚恳:“洪校长,你负责后勤,你家妹妹校长让我找你谈,无论如何帮个忙啊。现在不搞建筑并不代表以后不搞建筑,搞建筑就需要各种材料,其他学校跟我订了不少货呢。城南中学是个大学校,要不要货就在你一句话,给妹子我一个面子啊。你放心,生意场上的东西我懂,有情后补哦……” 她对洪卫大抛媚眼。他满脸臊红,口气严厉:“一切公私分明,我从不假公济私。该买的买,不该买的不买,不必讨价还价。我从不拿国家的财产做人情,也没这个权利!” 女推销员灰溜溜走了,洪卫耳根静净了两天。晚自习,他一个人静静在校长室伏案备课。 “洪校长!”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进来。门应声而开,一个身影关门闪进,一股浓烈的香水味迅速钻进洪卫的鼻孔。他皱了皱眉,抬起头,眼前不由一亮:女推销员发型卷烫有致,漂亮的脸庞精修细描,米色风衣把修长身材衬托得别有韵味。 “你怎么知道……我值班?”洪卫紧张地咽口唾液。 “做我们这一行,找人可是强项。”她走到沙发旁,解了风衣,露出一套浑黑打扮:黑色紧身衣,黑色羊毛衫,黑色皮草裙,黑色马靴,脖上银白色铂金项链闪闪发光。她妖媚地挺了挺鼓鼓的胸,目光射向他,热烈似火。 洪卫的目光像触了电,赶忙移开:“请坐。” 她掀了掀风衣,坐下来,双手抄胸,右腿上跷:“洪校长,全市教育系统像你这样的领导可不多,不仅风度翩翩,而且文武双全,结交你这样的朋友是我一生的荣幸呢!” “谢谢你的夸奖。只是我现在帮不了你,等学校搞建筑我一定尽力而为,好吗?”洪卫担心有同事闯进来,婉转地想早点把她打发走。 “有你这句话我心满意足,也算不虚此行吧。”她突然扬起下巴,目光暧昧,双手撩起裙子,露出红色三角短裤,满脸堆笑,“洪校长,你是聪明人,我们找个地方……耍耍?” 呈现在洪卫面前的是两条光洁的大腿,鲜红的三角短裤像辣椒一样刺激他的眼睛。他浑身一陡,情不自禁又咽口唾液,目光碰到她的目光,触电一般。他大步跨到门口,拉开门胆怯地观察了一会,扭头紧张地说:“对不起,你赶快走!” “洪校长,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保守?”推销员放下裙子站起来,闪着媚笑移到他的身后,关了门,双手搂住他健壮的腰,两只突兀的乳房如两团火球抵着他的后背。 洪卫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觉得背后那两只如足球一样圆鼓的东西就像两颗定时炸弹,不禁心烦意乱。他粗暴地拱了拱后背:“放开,被人看见!” “傻瓜,没人……”她的脸贴上他的背。 洪卫闻着她的芬芳,觉得身体躁动,热血沸腾,担心自己就要被熔化。他咬咬牙,拉开门,低声说:“请你自尊自重!” 声音并不洪亮,却掷地有声。推销员板了脸,尴尬地松开手,低头系好风衣。走出门,她回转身,嘲讽地瞪着他:“洪校长,都二十一世纪了,你们共产党人也要与时俱进。土八路,傻冒!”头发一甩,眼光剜了洪卫一下,转身而去。 洪卫呆立门口,面庞滚烫。 第七十八章 洪妍正常上班,洪卫轻松了许多。但吃完晚饭,他仍养成到学校的习惯,既是工作需要,也是避免面对柳星无言以对的尴尬。在校长室坐了一会,他便到各班巡视晚自习。校园内风平浪静,秩序井然。洪卫喜欢这种浓厚的校园氛围,老师静静伏在讲台备课批改作业,学生安静看书做作业,虽然没有书声琅琅,却有一番独特的意境。如果把早读比喻成激流奔涌的长江,气势恢弘,那么晚自习就是涓涓流淌的涧溪,平凡幽静,他都喜欢。月光皎洁,欣赏着校园美景,洪卫悠闲地拐出校门,向学生公寓走去。站在公寓前的马路上,极目远眺,公路两侧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市政府已搬迁至汽车站对面南首,这儿是未来的市中心,现代化建筑鳞次栉比。公路两旁是整齐排列的电线杆,精致灵巧的乳白色路灯连绵不绝,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小鸟,可爱之极,妩媚之极。洪卫贪婪地欣赏着美丽的夜景,一辆辆小轿车在身边疾驰而闪,偶有大卡车隆隆而过,夜晚的繁华折射出家乡的发展和繁荣。洪卫啧啧称奇,收回目光,向公寓迈步。“豺狼虎豹公寓”在溢彩旋流的灯光照映下,光彩夺目。遒劲大字两旁,豺哥别出心裁,居然请本地画家描绘了逼真的豺、狼、虎、豹四种动物,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洪卫暗自惊叹他非凡的经商智慧。 手机音乐骤然响起,洪卫打开翻盖看来电显示,是豺哥打来的。他关了机,加快步伐进公寓。豺哥的家在一楼,他推门而入。豺哥脸色铁青,右手托腮,蜷缩在沙发里。洋姐泪痕斑斑,坐在一旁。女儿小娅立在一边低头垂泪。 “豺哥,洋姐。”洪卫不明就里,小心招呼。 “洪卫兄弟,说曹操曹操到,请坐。”洋姐起身让座,到一旁泡茶。 “滚!”豺哥对女儿大喝一声。小娅战战兢兢瞥了瞥洪卫,躲进房间。 “豺哥一向沉着冷静,什么事需要这么大动肝火?”洪卫笑了,顺势坐到他的身边。 “兄弟,丢人!”豺哥搂过洪卫的肩,苦笑着拍了两下,“不瞒兄弟,哥差点做了外公……下午到人民医院请殷校长爱人检查了一下,宝宝都两个月了。明晚她值班,约好去做手术。唉,家门不幸,想不到养了这么个叛逆的女儿!丢脸丢到家了,麻烦。” 洪卫接过洋姐递来的茶杯,没有吭声。茶杯冒着热气,他轻轻吹着,悄悄观察洋姐。眼前的她倒是珠光宝气,可惜腰肢发福,当年的美女形象不复存在,这么多年来的养尊处优让她平添了一分半老徐娘的味道。她从裤兜掏出一盒避孕套,对洪卫一扬:“你看,你看,从她房间搜出来的,还锁在箱子里呢。倒是藏得严实,恶心死了!” “那怎么还会……出事?”洪卫疑惑不解。 “我问了,死丫头说他们只有一次没用这玩意儿。本来那次下晚自习,她没想做这事,那小子猴急猴急的。架不住他花言巧语,以为就一次也不会这么巧,真的弄巧成拙了。”洋姐涨红了脸,“啪”地把避孕套甩在桌上,“兄弟,你是校长,今天我可要兴师问罪!我女儿在你们学校才上高一,就被男生弄大了肚子,丢人现眼,你们学校有没有责任?班主任有没有责任?挨千刀的那个小子有没有责任?养不教父之过,他老子有没有责任……” “行了,行了,家丑不可外扬!我们做父母的都管不住,怪人家老师和家长,无异于隔靴搔痒,教育本来就不是万能的。也怪我们粗心大意,只顾埋头赚钱,没有抬头管教,疏忽了对女儿的管理,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赚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女儿。如果女儿不争气,赚更多的钱又有何意义?教训深刻,值得好好反思。”豺哥摇摇头,“兄弟,今天请你来是想拜托一件事,我们现在最想找到罪魁祸首,一定要他承担责任!但这死丫头嘴硬,撬不开,我们真想使用老虎凳辣椒水了。你是校长,又是她叔,做思想政治工作是你的拿手好戏,只有请你亲自出马,才能问她个水落石出。” “对,一定要让那小杂种负责到底!”洋姐咬牙切齿。 “现在的孩子,人小鬼大,我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怕要让你们所望。”洪卫沉默良久,起身到小娅房间前“咚咚”敲门。 房间打开,小娅泪流满面。洪卫进去,轻轻掩了门。眼前的小娅,遗传了母亲的优点,虽然稚气未脱,却出落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小娅,告诉叔,谁干的?”洪卫坐下来,目光灼灼。 “洪校长,洪老师,洪叔,求求你,别逼我!”小娅昂着头,喘着粗气,“一人做事一人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要牵扯别人!中学生偷食禁果确实不对,但这就是社会现实,你们无能为力,改变不了这个现状。我是有羞耻心的女孩,知道自己堕落了,在你们面前我感到抬不起头来,但事情已经发生,怪只怪我当时意志薄弱。父母口口声声让我交人,交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整天只想赚钱,平时有谁关心过我陪伴过我?” “小娅,你才十七岁,人生的道路还很漫长,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目标,一定要珍惜啊。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集中精力认真学习,平时你成绩不错,考大学应该十拿九稳。找对象是将来毕业工作的目标,何必急于求成。”洪卫明知自己语言苍白无力,还是硬着头皮遣词造句。 “叔,你的话我懂,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早恋不对,但他对我真的挺好,我们不是逢场作戏,是认真的。他父母也很喜欢我,对我很好,我们约好了将来一定结婚。” “你们离结婚年龄还早啊,就肯定没有任何变数?你太糊涂!如果说你们两个年轻幼稚还情有可原,那他的父母作为成年人做法就欠妥。他们应该积极处理,而不应听之任之,对你不负责任,这是他们极为自私的体现。你想一想,如果他们家是女儿,你是男孩,他们做父母的会这样吗?他们对你的好是建立在自私的基础上。如果他对你好,绝不会不计后果,心存侥幸,而应采取必要的防范措施。” 小娅低下头,洪卫因势利导,循循善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小娅终于举手投降:“叔,我知道错了!我辜负了老师,辜负了爸妈,也辜负了你,我以后保证跟他断绝来往。但求你让我爸妈不要再追问他是谁了,我只告诉你,他是我的同学,成绩也很好,但不会说出他的姓名,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对我以后会有负面影响的。” 洪卫还想套出男孩的身份,小娅死活不开口。洪卫无奈地叹口气:“好吧,叔尽力劝你爸妈不再追究他,但请你务必带信,让他集中精力认真学习,高考前不得纠缠你,否则,我一定千方百计将他捉拿归案。你也要保证,不得再有类似情况发生。” “叔,我答应你。”小娅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瞪得溜圆。 洪卫走 出小娅房间,将谈话结果如实转告豺哥洋姐。夫妻俩暴跳如雷,想冲进房间,非要女儿交出男孩不可。洪卫耐心劝说:“巧干能捕猛虎,蛮干难捉蚊子。到此为止吧,给孩子一些空间。教育子女也要学习孙子兵法,既要十面埋伏,也要网开一面,让他们有个退路。潮涨必有潮落时,潮水有定人无定,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帆风顺。小娅已经诚恳认错了,她不是坏学生,如果非要鱼死网破,后果不堪设想。再说,即使她交出男孩,至多在经济上让他家承担一些责任,你们也不在乎。万一撕破脸皮闹出僵局,对小娅今后学习生活有百害无一利,于事无补。” 豺哥洋姐终于被说服。 回家的路上,洪卫想起自己的初恋,想起与雪儿触手如触电的纯洁感觉,不禁暗自叹息。他感到世道变了,不知道是自己不适应这社会,还是这社会不适应自己。 第二天晚上,洪卫陪豺哥到人民医院妇产科。殷勤爱人在等候,她把小娅领进去悄悄做了流产手术。走出手术室,小娅脸色惨白。洋姐冲好了红糖水迎上去,眼睛一红,泪水滚落而下:“死丫头……” 洪卫未来得及抚慰豺哥和洋姐心灵的创伤,自己的心灵却遭受沉重打击,柳星向他提出离婚。洪卫大吃一惊,自尊一刹那间土崩瓦解,支离破碎。当初柳星上网聊天,他始终认为,网络是虚幻的,作为三十多岁的知识女性,她不过是无聊地寄托,不可能胡思乱想。再说,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对她充满信任。事实令他大跌眼镜,网络的虚幻变成现实,可怜兮兮的信心和信任粉身碎骨,他被击溃得体无完肤。洪卫渴望离婚,但希望由自己提出,现在让柳星占了先,出乎意料,觉得丢了面子。 吃完晚饭,洪卫进房间,坐到床上看书。柳星跟进来,对外瞥了一眼,关了门,掏出离婚协议书,递到他面前。洪卫面无表情,瞟了一眼协议书,凝思数秒,接过来顺手撕掉。 “洪卫,对不起,我们缘分已尽,离婚吧。”柳星看着他手上的碎纸片,坚决地说,“友好分手是最佳途径,否则,我们法庭上见!” “柳星,你误会了。我们夫妻一场,不必像学生做作业那样有板有眼。我同意离婚,条件只有一个:儿子归我,其他东西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洪卫一阵寒战,内心的一丝挂念荡然无存,脸上泛起微笑,“有时间叫我一声,我陪你到民政局。” 柳星一愣,目光滑过他的脸庞,在空中飘动。洪卫脸色平静,低头看书。 柳星怔怔地望着他,抿了抿嘴唇,叹口气:“对不起,洪卫,你一定发现了我的婚外情!我承认我对家庭缺乏责任感,对你们父子也缺乏关心,我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妻子。但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你对我又有多少关心?我理解你的工作繁忙,也理解一个男人在社会上打拼的艰辛,可你回到家对我不理不睬,这就是一种冷暴力!如果说家庭暴力是冲锋枪,在它扫射下家庭破裂,千疮百孔;那冷暴力就是匕首,无声无息,却锋利无比,一样致人于死地。我喜欢家庭中的烈火硝烟,证明我们活得真实,平凡的夫妻哪有不磕磕绊绊?我最讨厌死气沉沉的家庭气氛,形影相随却形同陌路,喘着热气却没有活力,近在咫尺却缺乏心灵体贴。最不能容忍的是,我每天上网聊天,你居然无动于衷!我多么希望你粗暴地干涉我,起码说明我在你心中还有一席之地。可你熟视无睹,内心风平浪静,我在你心目中只不过是行尸走肉……” “可你……”洪卫打断她。 “你别插话,平时我们缺少交流,今天请你给个面子,让我一次说个够!”柳星激动地张开双手摆了摆,“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喜欢成熟文静的女性,而我性格一向大大咧咧,做事粗心马虎,我承认不适合你。但天下之大,又有几对夫妻能真正珠联璧合,琴弦合奏?理想总包含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说实话,我和夏阳的交往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目的明确,水到渠成。当时,我在网上遇到他——事后得知,他是处心积虑,隐瞒了真实身份——开始,我把他看作大哥哥,心里的苦闷无处发泄,正好把他当成宣泄的窗口。他特别善解人意,常常耐心地听我大发牢骚,然后宽厚地劝慰开导我。后来,我不可遏止地对他有了依恋,一天不聊就会魂不附体。不可否认,夏阳在网上的表现非常出色,对我上网时间了如指掌,不论多忙都会抽空陪我。后来关系密切了,他在网上叫我老婆,我感到新奇刺激好玩,也叫他老公,我们便以老公老婆相称。网络的最大好处就是当面不敢讲不便讲的话可以随心所欲,他的确是个高手,对女性的心理洞察入木三分,世界上最优美最动听最肉麻的话被他演绎得美妙绝伦,出神入化。等我对他疯狂痴迷时,他冷不丁告诉我真相,我像中了鸦片毒瘾,思想进行了剧烈斗争,却欲罢不能……我也是人民教师,父母长期对我进行的是革命传统教育,我还不会沦落到为了刺激追求婚外情的地步,也没有卑鄙到寻欢作乐拆散他人家庭的程度,毕竟他是薛青的老公啊。千年修得同船渡,谁都不会轻易分道扬镳,我和你,夏阳和薛青,莫不如此。女人都是爱虚荣的,我也不例外,明知他的话虚情假意,就是爱听,这正是你的弱项……” “好了,请你不要再讲……”洪卫闭上眼,头倚到床沿。 “不,请你认真听一听,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我想告诉你,我不是不正经的女人!”柳星双手抄在胸前,“我们开始约会,但起先也只是陪他喝喝早茶,吃吃晚饭,偶尔陪他兜兜风。后来终于上舞厅,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相拥相舞,心儿完全贴近。” 洪卫突然睁开眼,心儿战栗:“五一节,你们终于相约外出游玩!” “你真聪明,可惜你的聪明有些迟钝。”柳星叹口气,“他多次约我出去旅游。架不住他的哀求,正好我也感到苦闷,便想出去散散心。所以请了一个女同事假扮外地姑妈,当你面打电话给我,声称我表弟结婚,邀请我去玩。我如愿以偿出去,其实我们去了浙西大峡谷。” 洪卫的心一揪,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懊恼,也为夫妻间盲目的信任而后悔。他恨恨地说:“你们于是上了床?” “男女相恋,旅游是最好的催化剂,初恋也好,婚外情也罢,大同小异。因为旅游,双方同吃同住,感情得到升华,加上人的身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轻松愉悦,激情容易爆发。晚上,我们开了旅馆,但绝对是两个房间,他失望地盯了我很久。我赶紧关了门上了床,他的手机信息发过来,说是睡不着,怕我孤独,陪我聊聊。我非常感动,沉浸在他温暖的关爱之中。子夜时分,他突然发信息说,刚才不小心把茶杯打翻,床全弄湿了。我披了衣服到隔壁,果然,他的床中央毯子湿漉漉的。他垂头丧气跟我说:‘这是天意 ,只有到你床上挤一挤了。’女人的怜悯在那一刻占据上风,我妥协了,但跟他约法三章:‘大家必须相安无事,不得有任何非分之想。’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就同床而眠。其实,不非分之想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托辞,男女同床,就是两根冰冷的木头也会自燃,变成一团熊熊火球的……” “蠢货。”洪卫牙根紧咬,腮帮鼓成突出的硬块,“床上的水显而易见是他泼上去的!” “恋爱中的女人确实是愚蠢的,甚至是白痴。即使是他故意所为,更说明他对我的确真心实意。何况那晚我答应他之前,他跟我承诺与薛青离婚的。” “你觉得伤害薛青有意义吗?你思考过拆散两个家庭是明智之举吗?你与夏阳结合真的能获得快乐和幸福吗?”洪卫大发雷霆,眼圈慢慢变红。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倒行逆施,是对社会道德的一种公然挑战。特别在小小的野川县城,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但我前思后想,中国人都在为别人的脸色而活,而不是为了自己的需要而活,所以中国夫妻感情平淡,生活无味。我知道,一旦离婚我会失去很多很多,但我希望活得真实,不想过多受到社会舆论的约束。我觉得与你在一起没有与夏阳在一起快乐,同样,你与我在一起也没有与薛青在一起快乐,我们四人为什么不重新排列组合呢?” 洪卫不吭声,心里沉甸甸的,抬腕看表,起身往外走,柳星沉默不语。到房门口,他突然扭头瞪目:“婚姻大事,不像语言那么简洁!” 到学校,洪卫给薛青打了电话,将刚才与柳星的对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薛青气得瑟瑟发抖。 搁了电话,薛青对电脑前的夏阳义无反顾重申离婚话题。 “你无聊不无聊啊?”夏阳抬头,嬉皮笑脸,“我已经重复了若干次:对不起,请原谅!难道你还要我下跪不成?” 薛青鄙夷一笑:“从结婚开始,这句口头禅哪年不被你嚼得烂熟?一个男人连一点信用都不讲,还算什么男人!” “好了,姑奶奶,别闹了,为什么总是得理不饶人!现代人讲究生活质量和品位,哪个男人没有属于自己的小小爱好?有的滥赌,有的吃喝,有的闲玩……只要不影响家庭,在许可的条件范围内,一切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女人为什么总要乘胜追击,赶尽杀绝呢?”夏阳振振有辞。 “屋里怎么臭不可闻?吃喝嫖赌就是讲究生活质量和品位,这就是你——一个国家干部的混账逻辑?坐着人模人样的位置,仗着一张标致的小白脸,玩弄女性,道德败坏,还让自己的老婆宽容放纵,真是穿得衣冠楚楚,做的衣冠禽兽,一副标准的流氓嘴脸!” “不要血口喷人!好歹你也是文化人,怎么泼妇骂街?我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家讲究民主,我不自私。当初就跟你讲过,我们各玩各的,你觉得不平衡,也去找情人啊,离什么婚?不怕人家笑掉大牙。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离婚,政治前途怕会寿终正寝,还有什么脸面和资格在社会上混?”夏阳恼羞成怒,唾液飞溅,青筋爆突。 “你只会欺骗柳星这种单纯女人,还要脸吗?当初我就是为了脸面,不敢与你撕破脸皮,每次吵架都是偷偷关紧大门,别人都以为我们是模范夫妻,从没红过脸。你在外招蜂引蝶,恬不知耻,还让老婆淫荡放浪,你的庐山真面目原形毕露。”薛青咬了咬嘴唇,痛下决心,“过去我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现在幡然醒悟,你这种人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次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我绝对不会再优柔寡断!” “好啊,我可以成全你,但你也要通情达理,我的精神损失费可是要赔偿的哟。我身价不菲,看在往日夫妻的情分,打个折,就算五十万吧,钱到办证,决不食言。否则,我就跟你耗下去,拖垮你,累死你!”夏阳露出狰狞面目,恶狠狠地说。 “无赖!地痞!土匪!流氓……我只要女儿,物质的东西全归你,我净身出户!”薛青咆哮着,像一头发狂的母狮,抓起桌上一只茶壶“啪”地砸到地上,溅起白色碎片,散落一地。 两个家庭成了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草棚,亲朋好友络绎不绝,百般游说。薛青与夏阳分床多日,因为公公婆婆始终疼爱,她不忍搬出。洪卫则成了地上的木桩,大家以语言为锤,上一锤下一锤,左一锤右一锤,他恨不能深埋地下,无地自容。父亲,张姨,岳父,岳母,豺哥,洋姐,洪妍,高奔,于一建,田菲菲,殷勤,全彪,丁得平……走马灯一般。洪卫仿佛在海滨浴场突然掉下短裤,众目睽睽之下遮挡不住全身的赤裸,羞愧,愤怒,屈辱,却又万般无奈地表示感谢。在中国,离婚是平民百姓的生活大忌,中国人习惯了劝合不劝离,哪怕明知痛苦的婚姻解体对双方当事人来说是一种解脱,明知当今社会离婚已习以为常,甚至明知离婚是社会文明程度提高的重要表现,人们还是要拿出一副真诚的姿态,劝说双方衣服是新的好,夫妻是原配的好,以表达自己的关心和祝福。长辈的絮絮叨叨,同事的牵牵挂挂,邻居的指指点点,令洪卫斗志全无,周围异样的目光让他感到心力憔悴,他真的想举手投降。一个身影常常跃入他的脑海,那是孤苦伶仃的薛青。想到与自己激情燃烧过的薛青,他浑身又充满力量,温暖而甜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敢与她见面,思念咬噬着彼此的心。 大年三十晚,洪卫吃完团圆饭,忍受不住思念的煎熬,打电话给薛青。他如约赶到办公室,孤独地抚腮沉思。一会儿,薛青闯门而入,四目相对,电闪雷鸣。洪卫大吃一惊,薛青脸庞瘦削,眼圈黯淡,他站起来。 “洪卫,我顶不住!”薛青扑向他,泪水滑然而出。 他从桌后冲出来,关了灯,紧紧抱住她,倚门热烈亲吻。 “别,这是学校……”她扭着头阻止。 洪卫的双手变成两条小鱼,游向她的腰,她的背,她的臂……他感觉到她的全身瘦下去,爱怜地闭上眼吻住她湿热的唇。她放弃抵抗,任由他吮吸,她嘴唇滑润如光洁的玛瑙,她舌心芬芳如吐馥的花蕊。他无休无止地吻着她,她的舌死死绞着他的舌,甜蜜的滋味充满他的口腔,又弥漫他的全身,最后,他的心灵全是甜蜜的味道……洪卫全身燥热,双手不安分地撕脱她的衣服:“薛青,我爱你,我想要你……” “不,还是把美好的时光留给我们幸福的未来,不要随意挥霍爱情的神圣!洪卫,答应我……我想通了,地位名誉不过是身上的衣服,扔就扔了吧,人不能为名利所累,人生还是轻装上阵的好……” “嗯……”含糊不清的话语从他们的唇缝中漏出,他们很快用唇把对方的唇缝堵上。炽热的白炽灯照耀丝丝作响的空气,办公室陷入一片安静…… 第七十九章 光阴荏苒,数月匆匆而逝。洪卫和柳星没有离婚,但家庭的硝烟并未尘埃落定,双方进入冷战状态,两人同时坚定了离婚的信念。只是他们不喜欢大张旗鼓呐喊冲杀,毕竟都是知识分子,在离婚战场上还是喜欢运用冷兵器,扬剑出鞘,剑锋铿锵,即使戳成血窟窿也要无声无息。他们相约,为了应付父母及亲戚朋友,暂时不提离婚,等薛青和夏阳解除婚姻就立即办理正式手续。 洪卫把主要精力投入教学。他觉得教育系统的干部不能放弃讲台,教学是教师的手艺,干部随时可以不做,教学任何时候不能放弃。洪卫教一个高三,全市第一次模拟考试考完,全体高三老师统一阅卷,洪卫和同行一起集中到民生中学认真批阅历史试卷。经过一天辛苦地忙碌,天黑终于拆封登分。教研室会把各校成绩分门别类,打印成册,包括最高分、高低分、平均分等,一目了然,以衡量各校教学质量,衡量各校教师教学水平。洪卫和一中一位老师配合登分,他登分,那位老师报学生姓名。新生中学的历史老师是个年轻女性,她站在洪卫身后拉长脖子,像只长颈鹿,紧张地盯着登分表。洪卫突然发现了她,知道她在监督自己,不禁笑着站起来:“来来来,我累了,请你帮我登会分。”女教师接过笔坐下来,全神贯注登记。洪卫踱出去,轻松地呼口气。 登分结束,洪卫指挥大家把历史试卷和登分表送至教研室领导,领回本校学生试卷。劳累一天,他有些累,和大家挥手告别,无精打采向校外走。 “小洪。”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划过,一只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 洪卫歪过脑袋,一个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他大吃一惊:“罗校长!” 罗校长拉了洪卫到家里喝酒,他客气地推辞。罗校长哪里肯放,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揪了他耳朵就拖。罗校长的家在民生中学内,准确地说,家不算家,或许称为宿舍更为准确。师母见到洪卫,发出一声尖叫,兴奋掩盖了眉眼的每个角落。一刻工夫,师母煎了香喷喷的花生米,炒了油滋滋的葱花鸡蛋,又买了两盘卤菜。罗校长开了一瓶五粮液,取了两只玻璃茶杯,“咕咕咕”斟满,端一杯给洪卫,自己取一杯。 “罗校长,酒……太好。”洪卫过意不去。 “君子花钱有道,我们爷俩遇一次不容易。” 两人谈古论今,说说笑笑喝酒。洪卫仔细端详罗校长,他的头发完全花白,虽然精神还算不错,但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饱经沧桑的年轮。近七十的人,芝麻一般的老人斑在他脸上疏散开来,点缀出岁月的无情。罗校长告诉洪卫,民生中学是一所投资数千万的私立学校,投资者是一个上海商人,他看中罗校长丰富的教学管理经验和广泛的教育人脉,聘请他担任校长,主持学校日常工作,年薪达十万。 “哎,一辈子吃教育饭,怕是离不开教育啰。一退休就你请他聘,到现在已年近古稀,还不服老,觉得自己像个小伙子。可惜,当年如雨后春笋般的私立学校现在举步为艰,大家都想在市场经济下赚教育的钱,却又不遵循教育的规律,或者说懂得教育的规律,却又把握不住市场。教育是一个特殊的行业,生产的不是冷冰冰的物,而是活生生的人。你投资再多,面积再大,校园装修再富丽堂皇,并不能决定学校在市场的立足。归根到底,教学质量才是学校的命根子,私立学校也不例外。教学质量不是一朝一夕,立竿见影的事,没有日积月累不能见成效。现在全社会都在重视教育,有些人口袋里有了钞票就想钻教育的空子,思路正确,方法欠妥。道有道行,行有行规,市场经济,谁违背了价值规律,谁就会碰得头破血流。我到民生中学三年,还算行家里手,知道入乡随俗,万丈高楼平地起,学校的大厦需要优秀教师和优秀学生支撑。但招聘优秀教师并非轻而易举,招到优秀学生更是难上加难,家长凭什么信任你私立学校?私立学校如逆水行舟,纷纷倒闭,我们民生中学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投资教育千万不能盲目!” “小洪,喝酒,吃菜。”师母又给他们斟酒,“不要宏观大论,夸夸其谈,教育大计不需你们杞人忧天。” “妇人之见,寸目鼠光。”罗校长解了外衣纽扣,不满地瞟她一眼。 “师母所言极是,今天难得相遇,还是谈些民生之道吧。”洪卫敬了杯酒,擦了擦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罗校长,你们一家还好吧?” “好,好。”罗校长的眼角眯成一条缝,“三个子女一个个成家立业,他们健康平安就是我们父母最大的幸福。我和你师母也不容易,做了一辈子清贫教师,能把子女拉扯大就非常满足。” 洪卫抬头环视了一下:“罗校长,子女大了,你们也该安享清福,换一套大些的房子啦。” “说到房子我就来气。二十年前老百姓购房还很新鲜,那时每平方才五六百元,一般买个四五十平方米的新房就是了不起的事,大儿子买新房也就花了两三万。水涨船高,十年前房价涨到每平方一千元,二女儿购买八十平方米的新房顶破了头也就花了八万。这几年,房价一天一个样,老百姓谈房色变。去年,小儿子看中了桃花湾一套商品房,环境幽雅,空气清新,阳光充足,结构精致,一百平方,要花二十万,请我赞助个十万八万。小王八蛋,他们兄妹三个年年像过家家似的:结婚,生育,购房,小孩上学……我成了取款机,一有点积蓄就被掏空,哪有那么多钱,就回绝了他。小儿子说什么‘花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在老婆怂恿下,他还是决定公积金贷款购房。看到小儿子一脸可怜相,我和你师母商量,手心手背都是肉,前两个帮了,最小的不能见死不救。我们劝他别意气用事,大家一起再省吃俭用一年,保证把一年收入全支持给他购房,他眉开眼笑答应了。前几天,儿子又去看了那款新房,回来后脸色铁青,原来房价像孙悟空翻跟斗,一下涨到三十万!短短一年,存款数额上涨速度不抵房价飞涨速度,一家人白干了一年,一年就损失了十万元。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十万元要存到猴年马月?我咬咬牙,把最后一点积蓄全支持给小儿子了,谁知道房价会不会像滚雪球一样滚下去?昨天拿到新房钥匙,全家人却笑不出来,金钥匙也不值三十万啊,还要装潢呢。” “中国人的生活水平突飞猛进。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青年人结婚讲究的三大件是缝纫机、手表、自行车;七八十年代三大件是彩电、冰箱、洗衣机;九十年代三大件是电话、空调、计算机;本世纪三大件则变成轿车、房子、旅游。乖乖,当年我们工作多年哪有钱买房,现在,中国人真的富裕了!” “是啊,小洪,在大城市买套住房没个百万怕是梦想,房价节节攀升确实证明老百姓手上有钱了。”罗校长端杯一抿,满足地咂下嘴,“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全依赖中国共产党的英明领导啊,不服不行。江总书记的‘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精辟凝练,中国共产党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根本上就是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啊。人,千万不能忘本!” 两人海阔天空,天南海北地聊,师母匆匆扒了两口饭,见插不上话便到房间看电视。 “教育这碗饭不好吃。”罗校长摇摇头,“高考就是指挥棒,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高考制度是隋唐科举制度的延续和发展,为社会选拔了大量有用人才,功不可没。但这些年来,高考科目朝三暮四,考试内容朝令夕改,让我们做教师的无所适从,大家怨声载道呢。”洪卫郁闷地说。 “任何事物都不会尽善尽美,高考考试科目不断变换,正说明上级领导致力于完善这项制度。于国,高考制度关系到国盛民昌,未来的竞争是人才的竞争;于民,高考制度关系到莘莘学子的前途,千家万户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领导如履薄冰,应该慎之又慎啊!”罗校长语重心长。 “我们那时的高考也分文理科,除语文数学外语必考外,文科考政治历史地理,理科考物理化学生物,每科六门,文理分录。一九九三年,文科不变,理科变成七门,多考一门政治。以后又变成‘三加二’模式,‘三’为语文数学外语,‘二’为政治历史地理任选两门,或为理科中的物理化学生物任选两门,这种模式一直坚持了八年。二〇〇二年,高考又进行改革,所有考生不分文理,每人都要考语文数学外语,再考一张大综合:政治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物为一卷,杂七杂八,像一锅大杂烩。前年又改为‘三加二’模式,‘二’为政治 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生物六门任选两门。这儿的‘二’固然可以激发学生兴趣,减轻学生负担,提高学生学习效率,但这种模式的最大弊端就是学生运气占了很大比重,每个考生‘二’的考卷深浅不一,难易不同,录取却以分数为唯一标准,显然漏洞百出,难以服众!”洪卫有些激动。 “‘三加二’模式的缺陷显而易见,如果你是教育厅长,你准备采取何种高考模式?你就能保证这种模式妙不可言,一定深受老百姓拥戴?”罗校长饶有兴趣。 “我还是喜欢我们那时的模式:高考分文理科,各考六门,文理分录。考生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保证了最起码的公平。” “嗯,言之有理。但你忽视了一个重要前提:过去是应试教育,现在是素质教育。高考模式应该体现国家教育的大政方针,大文科大理科的模式也有弊端。文科生轻视理科,理科生轻视文科,不利于学生全面素质的提高。素质教育的时代,理论上,教育专家旁征博引,引典论据,研究最理想的高考模式。实践中,大家摸着石头过河,各省各市花样翻新,五花八门。” “希望讨论时多找些战斗在教学一线的专家,理论联系实际,充分论证。如果从提高素质角度看,所有功课平时都要考。如果从减轻负担角度看,高考考语文数学外语三门就行。高考制度是我国目前比较公正的一项选拔制度,不论哪种模式,公平是首要标准。” “咦,别说,你刚才的高考模式倒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不仿向教育厅长推荐。我同意你的观点,既然高考制度是公正的,将来的高考模式一定要体现出公平。”罗校长举杯相击,“为了我们的教育事业,干杯!” “干杯。”洪卫一饮而尽,然后亮了亮空杯斟满,双手恭敬举起,“罗校长,你对我的帮助永生难忘,我再敬你一杯!” “不要只感谢别人,其实最应该感谢的还是自己。”罗校长仰脖饮尽,“小洪,荷花虽美还需绿叶扶持,人的一生不可能离开别人的帮助,但关键还在于内因。青年人的成长离不开领导和长辈的关心,扶持你是我应尽的义务,但你的努力才是第一位的。我提拔你是因为你勤奋踏实,让我觉得不提拔你就会非常内疚。” “罗校长,谢谢啦,我什么都懂。一个人不能做扶不起来的阿斗,但得到别人的搀扶其实相当重要!” “小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不要把希望只寄托在别人身上。听我一句忠告:人生需要自己去奋斗,也要有一个平和的心态。我知道你喜欢运动,你喜欢跑步,但跑不过刘翔;你喜欢打篮球,但打不过姚明。但你不会因为跑不过刘翔而放弃跑步,也不会因为打不过姚明而放弃篮球。世上有比追求成功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健康,比如和睦的家庭。”罗校长突然问,“对了,听说你和小柳的关系有些僵,现在咋样了?” 洪卫低头叹息。 “小洪,年轻的时候,我们条件比你们差得多,但那时照样很快乐,因为我们生活的期望值并不高。我和你师母没有激情四射,平时也磕磕碰碰,吵吵闹闹,但我们的日子朴实而温馨。” “我们倒是从不吵架。”洪卫有气无力地说。 “不吵架的夫妻要么是神仙,要么貌合神离,婚姻形同虚设。时代不同了,代沟是不争的事实,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论年龄,你和我儿子、女儿差不多大,你们应该有相似的地方。我常常教育子女,我们那时条件艰苦,没心思搞什么花花肠子,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温饱思淫欲,还美其名曰,注重生活质量。有时想想,人还是贫困点好,贫困生亲情,贫困生友情,大家能相濡以沫,相扶相搀。现在富裕了,大家忙着埋头挣钱,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倒相互冷漠起来。因为身体劳累,懒于交流,因为时间减少,疏于交流,人与人的心灵距离越拉越远。现在的夫妻双方,因为经济地位的提高,彼此缺少包容和忍让。夫妻两人,其实就是我们身上衣服的两边襟摆,敞着自然寒冷。”罗校长轻轻扣好纽扣,“看,只要举手之劳,双方主动付出那么一点点,就可以温暖全身。” 深更半夜,寥若晨星,洪卫从罗校长家出来。罗校长的话语始终萦绕在耳边,洪卫裹了裹衣服。 第八十章 洪卫电话太多,便想换手机号码,还自己一个安静。下午下班,他来到手机市场,徜徉流连,各种机体款色新颖,多姿多彩,令他眼花缭乱。如今,手机号码也成了身份的象征,他渴望购买吉祥号码的愿望未能实现,因为市场缺货。他非常后悔,去年,吉祥号码公开销售,尾号为“6666”的手机号叫卖六百元,尾号为“8888”的手机号叫卖一千元。当天,他一夜辗转反复,兴奋莫名,毕竟这种号码可遇不可求。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决定忍痛割爱,购买尾号四个“8”的幸运号。第二天上午,他到学校报了到,就揣钱去手机市场,“8888”却被人捷足先登。现在不会再有如此好运,四个尾号相同的号码不会进入市场。他终于找到尾号“222”的号码,不需要现金购买,卡值五十元,再充四百元电话费即可。洪卫不再犹豫,赶紧交了四百五十元,带着新手机卡,欢天喜地回家去。 回到家,洪卫进房间,柳星在批改作业,儿子在做作业。洪卫坐到床上,溜溜把作业本交给他检查,乘机伸出双手从他腰间摸出手机,跳上沙发,“啪啪啪”一顿乱按,欢叫着玩起游戏。洪卫捧着作业本,出神地望着儿子鲜嫩的脸庞。儿子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就像早晨的太阳,纯净明丽。每成功一次,溜溜便激动地大吼一声:“耶——”还调皮地伸出二指作“v”形状。洪卫内疚地移开目光,暗暗叹气,觉得亏欠儿子的太多太多,不论是学习上的关心,还是生活中的陪伴,都太少太少。现在又闹得家庭破裂,不能给儿子一个完整的爱。作为父亲,自己责无旁贷。吃完晚饭,柳星进房间备课。她不再上网,洪卫对她不闻不问,两人进入无声世界,互不干涉,互不通话,也谈不上同床异梦,因为洪卫早就与她分床而眠。家里没有了硝烟弥漫,多了些彬彬有礼,离婚的种子深埋在两人心底,只是彼此心照不宣。洪卫不知道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心情平静,耐心等待薛青的战报。 洪卫让父亲和张姨牵肠挂肚,心急如焚,洪妍却福星高照,前程似锦。 征副市长职务中的“副”字除掉,成为野川市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征市长年轻,活力四射;征市长活络,玲珑八面;征市长进取,开拓闯荡。征市长口碑极佳,仕途被大家一致看好。征市长仕途光明,给洪妍的前途也带来一片光明。 教育局退下来两位超龄副局长,洪妍即将升任副局长的小道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熟人耳中。父亲和张姨问她,她不置可否:“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手是功名。” 洪妍踌躇满志,奋蹄扬鞭,以校为家,就像一个工作狂。学校与沧浪河之间的环城公路渐渐变为支干道,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车辆一过,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城南中学师生和甸垛村村民怨气冲天,几年来接二连三向上级部门打报告,迟迟没有答复,悬而未决。适逢野川旧城改造,洪妍广纳众议,集思广益,郑重打了一份报告,亲自送到市长办公室,请求市委、市政府统筹全局,关爱老百姓民生,关心青少年健康成长,修造一条平坦安全、宽敞舒适、人文环保的公路。 没几天,一支修路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来,挖土、铺石、滚压、浇水泥……机器隆隆,热火朝天。一个月不到,一条宽敞的水泥马路展现在沧浪河畔。有人说,公路的修建是市委、市政府大刀阔斧创建文明城市坚定决心的体现。也有人说,公路的修建是洪妍政治腾飞的先兆,延伸了她的锦绣前程。洪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优势明显,各级领导都赏识她。不算教育系统女性干部较少,全市所有中学里,四十周岁以下的正职校长微乎其微。她是最年轻的一个校长,也是唯一的女性,浑身散发独特的芳香和妩媚。洪妍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天像开足马力的机器,为了城南中学的未来,找局长,找市长,马不停蹄。又一条小道消息满城飞传:市政府加快旧城改造步伐,准备将电视台南迁,城南中学东西两侧建筑全部拆除,拆迁面积并入城南中学,它将被打造成全市又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为增加学校气魄,准备改名为沧浪中学。 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为了城南中学的发展,洪妍以身作则,吃苦耐劳。她要求全体干部:明确一个目标,抱定一条信心,讲政治,讲大局,讲风格,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她要求全体教师:拧成一股绳,汇成一股劲,讲职责,讲效率,讲合作,风雨同舟,同舟共济。她还提高了全体教师的福利待遇,羡慕得兄弟学校同行妒火中烧,双目喷火。在洪妍领导下,大家士气高昂,干劲冲天。高考,城南中学再创佳绩,成为全市同类学校的龙头老大,仅次于一中。城南中学像一艘轻捷的机帆船,“呜呜”轰鸣,在水乡划出两道银白的水流。 夏阳熙熙,赤日炎炎,刚放暑假,城南中学热闹纷繁。成百上千的高一新生家长在招生教室前排成蜿蜒长龙,个个汗流浃背,挥汗 如雨,却耐心地顺着人流往前移动脚步。招生场面之火爆,出乎大家意料,引得市民争相围观,成了校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洪妍绕进对面大楼的教室,静静坐下,支撑下巴,眯缝双眼,满足地笑了。短短三天,城南中学招收新生就突破了市局下达的招生计划,但招生活动并未停止。第五天上午,杜局长打了洪妍手机:“洪校长,怎么挖别人的墙角啊?生源有限,好几个校长到我这儿告状,快招架不住啦。” 洪妍的眉毛立即弯成美丽的弧线,银铃般的笑声传过电路,冲出话筒,震得杜局长耳膜酥痒:“局长哎,冤枉啊,你可要为我做主哦!现在是市场经济,我们可是守株待兔,没有主动去抢别人的生源。” “小洪,你是聪明人,不要贪得无厌,匀点饭给别人吃啊。对你来讲,城南中学是你的利益;对我来讲,各个学校都是我的利益。请理解我的心情,不要让我为难!” “没有,没有。局长,我们昨天已经停止招生,一定支持你的工作。”洪妍的笑声更加清脆。 “哈哈,真——的——吗?”杜局长笑意微露,语调冗长。 “真的,我保证。”洪妍撒着娇。 “好啊,别骗我,小心我办你的事!”杜局长半真半假地搁了电话。 洪妍赶紧下令停止招生。排队的家长仿佛迎头浇了盆凉水,纷纷不满地责问。洪妍无奈地解释现有教室已不够用,也委婉地说明了兄弟学校招生任务不能完成,怪罪城南中学的实情。打发走家长,她心生不满,知道有些校长背后说三道四。她理解他们,毕竟招生困难,将使学校发展举步维艰。同时她也理解别人心中的那点嫉妒,他们都是野川教育界资历深厚,德高望重的校长,而自己不过初出茅庐,乳臭未干,就声名显赫,功高震主,遭点添油加醋的歪曲也在情理之中。 洪妍果断关上招生之门,但家长想方设法寻关系找门路,到校长室软磨硬泡。洪妍成了电灯泡,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成了飞蛾,成群结队向她扑来。她被迫换了手机卡,白天不敢上班,晚上不敢回家,无奈地体会垂帘听政的痛苦。学校工作暂由洪卫坐镇指挥,他理解妹妹东躲西藏的滋味,她的内心一定无比失落。生源即财源,生源是学校的生命,为了全市的教育大局,妹妹忍气吞声,忍辱负重。 开学,学校步入正常轨道,教学秩序井然,校园上空红旗飘扬,两千辆自行车排列有序,地面清洁。洪卫忘却烦恼,全身心投入工作中。 星期日早晨,洪妍看望父亲和张姨,洪卫留她吃午饭。菜刚端到桌上,洪妍接了个电话,笑容凝固,立即站起来,忧伤地对洪卫说:“丁得平打来的,高一(1)班蔡郁芹同学昨天下午抢救落水儿童牺牲了,家长到了学校,我们就去。” “蔡郁芹?我认识,那可是一个好学生。”洪卫如遭电击,内心一震,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身影。他随洪妍冲出去,父亲和张姨在后面喊什么也听不清。两人急匆匆赶到学校,丁得平和一名中年男人站在大门口等。中年男人并不高大,身躯弯曲,白色衬衫陈旧泛黄,衣角随意散在裤腰外,头发苍乱,坚硬的胡子散落在黝黑的脸上,憔悴尽显,神色悲伤。 “洪校长,这是蔡郁芹的父亲。”丁得平大步流星迎上来,扭头介绍身后的中年男人。 “请坐,慢慢说。”洪妍把大家领进传达室,倒杯水给蔡父。 “谢谢……”他颤抖着手接过杯子,呆愣一会,两行泪水滑落而出,沙哑的话语如沉重的水浪飞溅…… 蔡郁芹初中三年在城南中学度过,今年考入城南中学高中部。昨天下午两节课后,她向班主任请假回家取衣物。她的家位于市区北边的蔡家村,村临湍急的延邵河,延邵河南北贯通全市,与沧浪河十字垂直,河水奔腾不息,是全市重要的一条水上交通枢纽,河中央深达十米多,五百吨大船畅通无阻。由于是条四通八达的航运河,水流疾劲,即使是成年人水漫肩部也会被冲得直打漂。蔡郁芹走到村口大堤上,看到邻居家两个小朋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结伴在河边嬉水,便大声喊叫:“河里很深,水流很急,太危险,快上来。” 两个小朋友并不理睬,还对她泼水嬉闹。蔡郁芹正要再次劝说,他们突然向河中心滑去,一刹那,两人的身子淹入水中,河面上只剩下四只小手无助地在空中乱舞。蔡郁芹没有任何犹豫,“扑通”跃入水中,河面溅起轻盈的浪花。她一把够着男孩,猛力一拽他的膀臂,把他拉上岸边。蔡郁芹扭头一看,女孩已滑离岸边更远,急忙转过身,奋力向她游去,距岸边十米远处,蔡郁芹一个鱼跃扑入河底摸索,河面泛起片片浪花,便归于沉寂…… 惊魂未定的男孩哭泣着跑回村里喊来了大人。短短几分钟,上千名群众汇集到河边,上百名精壮男子跃入水中,村民们用各种工具在河里打捞,把延邵河搅拌得如同沸腾的 开水。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黑暗完全笼罩了延邵河,延邵河在乡亲们的手电照耀下呜咽哭泣。 “捞上来了吗?”洪妍双眼通红,“叭嗒”,两颗晶莹的泪珠掉下来。 “今天早上六点,女儿尸体离事发地点八百米远处浮上来,女孩尸体也找到……”中年男人双手掩面,悲怆不已,“唉,女儿走了,我的心也抽空了……我那口子心脏病复发,现在还在乡卫生院呢。芹儿,你可是答应爸一定考上大学的呀,怎么就丢下爸妈孤零零地走了呢……校长,我今天是厚着脸皮来退学费的,家境贫寒啊,这么多年,一直省吃俭用供女儿上学,以后她再也不用依靠我们了……” 大家的眼里泪花闪烁,为失去一个好学生而惋惜。洪妍立即打了电话叫来会计,现场办公退了蔡郁芹一千多元学杂费,又另外开了一千元作为补助送给蔡父,他连声感谢。洪卫给薛青打了电话,洪妍给殷勤打了电话,薛青带着一名摄像记者赶至城南中学,殷勤也赶来。洪妍叫了辆中巴,大家一起上去。进入市区,洪妍下车,自掏腰包,代表众人买了水果和其他营养品。 洪卫脑海里突然跳出二十多年前的一幕:洪妍想吃黄瓜,父亲给洪卫二角钱,让他带妹妹上街买。洪妍搀着哥哥的手,兴高采烈地甩着小辩,跳跳蹦蹦上街去。走至新华书店,洪卫经不起油墨清香的诱惑,脚步迈进去,贪婪地盯住花花绿绿的小人书,不肯离去。最后,他花光二角钱,买了两本最喜欢的战争题材的小人书,一本是《拔敌旗》,一本是《野火春风斗古城》。虽然洪妍在他的劝哄下隐瞒了真相,但她失望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他脑海里,二十多年挥之不去。 洪妍上车,洪卫双目湿润,扭过头去。 中巴停在村边路口,一行人下车。见到摄像机,乡亲们一拥而上,围着城里的记者哭诉着十五岁的郁芹平日的好,一个个泣不成声。薛青泪流满面,捧着笔记本记个不停。他们拍摄着,采访着,踏着小郁芹的足迹追忆她的英灵。被救的男孩拽着薛青的衣服不肯松开:“阿姨,郁芹姐是为救我们而死的啊……” 在村镇干部陪同下,洪妍一行乘坐汽艇在延邵河上疾驰,汽艇在英雄少年遗体浮出水面的荷花塘边回旋盘转。蔡父掰了几朵洁白的荷花抛向水面:“芹儿,你最喜欢荷花,常常在这儿游泳,爸今天送你一程……”洪卫、殷勤、丁得平也掰了荷花,默默撒向空中。洁白无瑕的荷花飘飘悠悠落在水面,很快被汽艇溅起的浪花吞噬,大家低头无语……摄像机默默拍摄着清涟的河水,河水荡漾,荷花芬芳。 “郁芹妹妹,一路走好!”薛青突然扬起右手,对着河水使劲挥舞,泣不成声,“袁元,一路……走好……” 大家异样的目光转向薛青。她注视着水面,全神贯注,秀发随风飞扬。 洪卫的泪水夺眶而出…… 当晚,通讯《永生延邵河》在市电视台“野川新闻”中播放,引起强烈反响。第二天,该报道又在省电视台播放,在全社会引起广泛反响。《江苏日报》、《扬子时报》等报刊新闻媒介连续报道,在全省范围内引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讨论:少年儿童应不应该舍己救人?一时,众说纷纭,两种观点针锋相对。洪卫冷静思考,觉得心头积压着沉重的话语,不吐不快,于是执笔摊稿,文思泉涌,《见义勇为未必舍己》一气呵成。三天后,文章在《扬子时报》发表,论点明确,论据充分,得到广大读者支持。文章首先强调了见义勇为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应该大力提倡助人为乐的行为,鞭策了面对别人的困难和危险麻木不仁,无动于衷的行为。但他笔锋一转,认为拔刀相助应见机行事,随机应变。结合这些年来野川水乡接连发生好几起学生下河救人而死的例子,他认为见义勇为的目的是为了保护他人生命和财产安全,而少年儿童学生体力心智尚未成熟,所以看到别人落水或遭遇歹徒持刀行凶时,不必直接救人,报110或喊大人即可。结尾还举袁元例子论证,当年他根本不会游泳,绝对不该盲目救人。要不,今天的中国一定会在某个重要领域,多一名出类拔萃的人才。 洪卫的言论在全校师生中也引起广泛争议。有些老师课后找到他直言不讳:“洪校长,你的话自有其道理,但这样教育学生是不是有矫枉过正之嫌?按照你的逻辑,我们又该怎样看待黄继光、董存瑞,甚至张华的英雄行为呢?” 洪卫据理力争,认为不同时代的世界观应该有其差别。薛青突然不理他,从他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疯狂地拨打她手机,她一概不接。到单位找她,她毫不理睬。洪卫百思不解,发了条信息给她:“为什么?!” 她回了条信息:“你觉得袁元救人行为是愚蠢的,那就按你的意见办!我已死二十年,早成孤魂野鬼。不必找我,否则必有血光之灾,上演最新聊斋。” 洪卫的心一沉。 第八十一章 洪卫眼前一亮——也可以说眼前一黑——校园里多了两名黑人青年。黑人是来自英国的一对情侣——他们出双入对,勾肩搭背,住在豺狼虎豹公寓,却不能肯定是否领了结婚证,称为夫妻似乎不妥——是洪妍委托豺哥物色的英语外教。洪卫见到他们,就会回忆起大学时光与黑人的恩恩怨怨。他不喜欢黑人,但他佩服妹妹的魄力,因为黑人身价并不昂贵,也开创了野川教育界引进外教的先例,极大提升了城南中学的品位。同时,他们生性活泼,英语口语标准,真正是有声有色,深受学生欢迎。洪妍交给负责后勤的洪卫一项政治任务,安排好黑人的饮食起居,让他们迅速融入城南中学这个大家庭中。洪卫勉为其难,为了城南中学教育大计,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当然,他有自知之明,要与“国际友人”交流,自己非常普通的普通话根本派不上用场,英语是最好的工具,殷勤成了最好的翻译。四人朝夕相处过程中,两名黑人年轻活泼,天性幽默,成了生活中的开心果,深深打动了洪卫,他居然喜欢上他们,沉淀在心底的那份对黑人固执的成见慢慢融化。只是黑人姓名太难记,洪卫干脆根据他们的译音,叫男的“色拉油”,叫女的“萝卜丝”。经过殷勤翻译,两个黑人手舞足蹈,乐不可支,欣然接受。周日,洪卫、殷勤带色拉油、萝卜丝到“一代公主”喝茶。刚进大门,两个黑影旋风般冲进去,洪卫大吃一惊。原来,“一代公主”老板为了招纳生意,找了名印度黑人现场做“印度飞饼”,色拉油、萝卜丝与他一见如故。三个浑身乌黑的人头碰头,举止亲密,言谈甚欢,顾客惊喜万分,啧啧称奇。 “干什么呢?”殷勤一脸疑惑。 “合并同类项啊。”洪卫笑了,“我们又多了名黑人朋友,就叫他‘飞饼’吧。” 洪卫多了三名黑人朋友,但最牵肠挂肚的还是薛青。因为对袁元救人行为的视角不同,洪卫感觉到了薛青冰冷的态度。他换位思考,冷静反省,以真挚的态度恳请她的原谅。薛青通情达理,宽宏大度,原谅了他,但约法三章,双方不再见面,而是集中精力办理离婚事宜,防止夜长梦多。洪卫口是心非地答应,却整天魂不附体,每天通过手机短信诉说衷肠。他掩盖了心头的忧伤,努力工作,每天都西装革履。他固执地偏爱西装,认为西装最能体现职业男性的精神风貌,最能体现男人的潇洒风度,最能体现教师的内涵风范。他到市场挑选了好几条款式新颖、色彩艳丽的领带,随时搭配烫得笔挺的西装。他在等待,等待薛青成为自己最亲密的异性伙伴。虽然每天彼此问候,却不能肌肤相亲,洪卫隐隐有些遗憾。 一个月转瞬即逝,日历翻到二〇〇五年十月十七日。下午,洪妍在校长室打开电视,准备收看“神舟六号”载人飞船回归转播实况,洪卫、殷勤端坐静待。洪卫手机突然响动,他开机接听,是薛青的声音。 “我离婚了。”她的语气淡淡的,“刚刚办了手续。” 洪卫欣喜若狂,却嘴唇哆嗦,一言未发。 薛青重复了一遍。 “他怎么会……轻易……同意?”洪卫声轻如蚊。 “我带着女儿净身出户,什么也没拿。为了身心解放,我宁可放弃物质需求,决不受制于人!” “到我办公室看电视吧。”他轻轻关了手机。 一会儿,薛青赶过来。大家彼此招呼一下,全神贯注看电视。“神舟六号”发射成功,世界瞩目,国人振奋,将中国宇航事业推上新的高度。四个人七嘴八舌回忆起“神舟五号”的发射。两年前,杨利伟经过层层选拔,从航空战士中脱颖而出,驾驶“神舟五号”遨游浩瀚太空,飞行二十一小时,环绕地球十四圈,总计六十万公里,开辟了我国宇航事业载人上天的崭新历史。科学是第一生产力,科技兴国,时不我待。费俊龙、聂海胜驾驶“神舟六号”呼啸茫茫浩宇,从十月十二日九时轰然升空,至十月十七日四时三十三分成功着落,共飞行一百一十五个多小时,经历七十六次日出日落,总计三百二十五万公里。“神舟六号”胜利返回,成功着陆。两名宇航员被工作人员搀出机舱,神态松弛,面带微笑。欢迎的人群簇拥而上,献上鲜花和掌声,热烈的欢呼响彻天宇,淹没了机场……大家盯着电视屏幕,热烈讨论,讴歌祖国的强大,感叹生活的美好,每一个画面都让他们感慨万千。 “小时候,一到夏天,我们小朋友喜欢在马路边摊张席子乘凉,听大人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明月高悬,大人们最喜欢讲嫦娥玉兔,吴刚锯树。说月亮上的阴影就是一棵大树,吴刚叔叔不顾日晒夜露,风吹雨淋,不遗余力锯树,树倒,天就塌下来。”薛青轻松地笑了,“大人们津津乐道,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还信以为真。在大人们指挥下,小朋友常常排着整齐的队伍,仰头齐声高呼:‘吴刚叔叔,不能锯!吴刚叔叔,不能锯!’滑稽极了。” “科学的足迹从微观踏向宏观,科学的轨迹从人间滑向宇宙。在科学面前,一切美丽的神话童话都揭开神秘面纱,一切宗教迷信都原形毕露。科技突飞猛进,时代飞跃跨越,我们城南中学不能裹步不前,也要顺应历史潮流,明确新方向,寻求新突破,面向未来,用科学引领教育!”洪妍目光明亮。 “是啊,小米加步枪的模式不能适应现代战争的需要,埋头苦干蛮干的方式不能适应未来教育的发展。教育需要苦干实干巧干,科技是巧干的前提和基础,是现代化教育的唯一出路,穿新鞋走老路的一套行不通,即使穿旧鞋也一定要走新路。”殷勤也感慨万千。 天黑,洪卫请大家吃晚饭,既是庆祝“神舟六号”飞行圆满成功,又是庆祝薛青离婚成功,当然,后一个理由他没说出口。他们就近找了家小饭店,气氛热烈。洪卫怜爱地望着薛青瘦削的脸庞,内心涌起阵阵冲动。他为中国的太空技术而自豪,为自己和薛青大器晚成的爱情而激动,心如温泉,热气蒸腾,心波荡漾。薛青就是他的“神舟六号”,他需要她的横空出世,在他人生太空中划出美丽的弧线。他愿追随她优美的轨迹,完成后半生的幸福共振。 吃完,洪妍和殷勤回学校值班,洪卫和薛青拐向南边大马路散步。突然,薛青接到台领导电话,让她速回电视台,有紧急任务。洪卫意犹未尽,依依不舍送她回去。到电视台门口,薛青情不自禁“啊”了一声,低头快速行走。原来,两个男人喷着酒气,叼着香烟,肆无忌惮地拎着裤子,分站两边“哗啦啦”小便。 “大惊小怪,没看过男人尿尿?”一个男人不满地嘟哝一句,扭头问洪卫,“喂,几点了?” 洪卫掏出手机认真看了看,抬头微笑着回答:“好几点了!” 两个男人愕然地盯着洪卫。洪卫向薛青挥挥手,冷了面孔,转身离去。他打开手机,给薛青发了一条短信:“青,想 你!” 一会儿,短促的音乐铃声骤然响起。洪卫翻开信息:“九九重阳望秋空,金菊红叶染秋风。宇宙飞船都能上天,还有什么不能成为现实?” 甜蜜的情愫迅速占领洪卫的每个毛孔,他在黑暗中幸福地笑了。他咀嚼着信息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变成一个个跳动的音符,洋溢着欢快的节奏。在洪卫印象中,过去的薛青是正午的太阳,璀璨夺目,灿烂耀眼。而现在的薛青更像一轮夕阳,西山如黛,残阳如血。虽然她依然鲜艳,却少了一份红红火火的炙热,多了一份实实在在的温暖。他更喜欢现在的薛青,平和而真实,引人遐想,让人渴望。猛然,他才想起自己的生命不再年轻,奔四的年龄切切实实写在他的脸上,他突然有种急于求成的冲动。他叹口气,知道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毕竟她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他了解薛青,她喜欢光明正大,不喜欢偷鸡摸狗。特别在感情上,她不喜欢鬼鬼祟祟的苟合,希望双方堂堂正正离婚,再堂堂正正结婚,名正言顺步入婚姻殿堂。 洪卫不再参加名目繁多的应酬,每晚早早回家,陪伴儿子。最近,柳星总是深更半夜才回家,洪卫并不查问,彼此互不干扰,倒也相安无事,同时相信时光的流水会冲淡来自亲朋好友的压力,过一段时间再离婚会逐渐让大家适应。他清楚柳星每晚都与夏阳约会,但从薛青透露的信息看,形势对柳星极为不利,夏阳并不真想离婚。面对他死皮赖脸的纠缠,薛青刀枪不入,意志坚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离婚。薛青离婚,一是对夏阳完全失望,心如死灰;二是想给柳星一个交代,即使明知柳星已经走火入魔,也要给她一个机会,或许夏阳能良心发现,浪子回头。不过,夏阳的花花公子本色暴露无遗,薛青认准他不会对任何一个女人付出真情,对女性的所有兴趣不过是他动物的本能,柳星只是他的一个普通猎物。离婚后,薛青联合洪卫幻想拯救柳星,劝说多次却屡屡碰壁。柳星态度坚决,坚持认为和夏阳是真正纯洁的爱情,而和洪卫之间已激情尽退,或者说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激情。洪卫铁青着脸,咒骂她脑子进水,不可救药。 柳星脸色阴沉,语言如凝固的冰块:“我的幸福我做主,你不必枉费心机,假惺惺充当救世主!你那点小肚鸡肠逃不出我的火眼金睛,夏阳让你戴了绿帽,你恼羞成怒,乘机假公济私打击报复罢。最后忠告一句:我上天入地与你无关,请你不要狗拿耗子!” 洪卫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她抽了几个响亮的耳光。她误解了自己,但他不会解释。他也是血气方刚的一条汉子,戴绿帽是男人最大的耻辱,他不会原谅她!他忍辱负重,却还受到她刻薄的挖苦,犹如万箭穿心。 “夏阳已经离婚,什么时候你们准备好,我们就去办理离婚手续。”洪卫万念俱灰,“我只要儿子,其他皆好商量。” “噢,夏阳已经离婚?他怎么没告诉我!”柳星惊喜地挥挥手,“放心,我不会与你争夺儿子,单身的女人最好嫁人。” 洪卫对她的一点点怜悯霎时天崩地裂。随她去吧,吃一堑,长一智,也许,撞得头破血流才会对她有所触动。 洪卫焦急万分等待柳星与自己离婚,其实是焦急万分等待与薛青喜结连理。但他很快等来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柳星用刀将夏阳刺伤!傍晚时分,于一建打来电话,用低沉的声音简单描述了事情经过,洪卫的大脑“嗡”地一片空白…… 好一会,洪卫才缓过神,一声不吭,急忙从学校赶到城南派出所。他的脚下像装了发电机,楼梯颤动。爬上二楼,他进了最里间的所长室,只有两个人。柳星蜷缩在椅上,脸色煞白,双眼红肿,泪水涟涟。于一建低头抽着烟,办公室里浓烟弥漫,充斥着呛人的味道。洪卫迟疑了一下,与于一建点头致意,面无表情地进去。柳星突然昂起头,对于一建大喊:“于所长,我持刀行凶,故意伤人,你惩罚我吧!” 于一建没有搭话,静静注视她。洪卫捡起桌上的南京香烟,掏出一根,叼到嘴里,又从桌上拿起打火机,双手抖动,火苗“咝咝”窜出来,却又熄灭。于一建接过打火机,只一按,温柔的蓝色火苗舔上洪卫叼着的烟嘴,烟丝露出红光。洪卫猛吸一口,烟呛进喉咙,他弯腰剧烈咳嗽。 “你们……好好谈谈。”于一建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各停留片刻,准备转身出去。 “于所长,你别走!今天我丢人丢光了老本,不需要别人怜悯和同情。你坐下,我没有什么话不敢公开!”柳星一昂头,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柳星,你就是太固执,太偏激,你好糊涂啊!你这是飞蛾扑火,自作自受,作茧自缚,咎由自取!”于一建控制不住怒火,一拍桌子,发出“咚”的震响。 “亲爱的,当所有的人都认为你向左时,我知道你一直向右。”洪卫瞟了瞟她,轻轻吐出一句。 柳星的心灵受到强烈一击,全身触电一般。她是语文老师,知道这是古希腊爱情故事中一句经典台词。她怔怔地把目光射向洪卫:“网络真的太虚伪了!我确实刚愎自用,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过你有没有反省自己,你冷若冰霜的态度推波助澜,事情才会偏离正轨,一发而不可收拾。女人天生是只礼花,厌恶死气沉沉的黑暗,宁可炸得粉碎,也要追求一回浪漫和热烈。” “你终于如愿以偿,轰轰烈烈了。”洪卫目光平静,掐了烟蒂。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非常精彩,以后怕没机会了。”柳星不顾两人的反应,语调突然激昂,“我和夏阳的关系瓜熟蒂落,以为终于找到了安稳的港湾,感觉心满意足。虽然我知道离婚在巴掌大的野川会掀起轩然大波,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孤注一掷,为了真实的幸福撕破虚伪的脸皮。随着交往的加深,我认清了他的‘色鬼’面目:宁在花下走,做鬼也风流。他身边的女人就像飞蝗,蜂拥而至,赶之不绝。因为他有权有势有财有貌,适合形形色色的女人。他习惯了怜香惜玉,把女人的身体当光洁的肥皂,两天不擦就痒得难受。只要是女人,他来者不拒,只要略有姿色,就不会过分计较她的职业和身份。面临绝境,我进退两难,既想抽身而出,又不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愧是老手,洞察了我的心思,不再隐藏欺瞒,公然与其他女人打得火热,其实也想故意气我,乘机甩了负担……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决定承认现实,为自己的幸福而战。我把自己变成一架轰炸机,对他的周围狂轰滥炸,防止各种各样的女人入侵,同时逼迫他离婚。夏阳终于离婚,但并非他的本意,而是薛青持之以恒的结果。虽然我鄙视他对薛青经济上的刁难,但我已经没有退路,心甘情愿陷入他的情网。女人,最重要的是需要一个归宿,至于归宿完不完美已经退居其次。但他并不想与我结婚,贪得无 厌,脚踩几只船,自由自在沉浸在女人温柔乡中,找出种种借口搪塞我拖延我糊弄我,我筋疲力尽却又使不上劲……” 洪卫和于一建不插话,静静注视她。 柳星停顿一下,叹了一口气,咬了咬唇:“我知道我的心灵伤痕累累,还担心神经错乱,终于忍无可忍,决定与他摊牌,做最后一搏。下午,还没到下班时间,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和渴望,打电话约他回家。他恬不知耻地说:‘想我啦?’便搁了电话。我买了十多公分长的水果刀放进坤包,骑车到他家,他已在门口等我。我一进去,他就关了门,回过头来就动手动脚。我大声叱喝,他沉下脸,撇下我自顾自上楼。我紧追不舍,直言不讳,问他打算怎么办。他到底久经沙场,老谋深算,嬉皮笑脸说:‘我们都不年轻,何必用婚姻捆绑住自己?要抓住青春的尾巴,珍惜光阴,及时行乐,先享受人生再说。过几年,等我们玩累了,再放两串鞭炮,领张结婚证,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哭了,张牙舞爪扑上去,用恶毒的语言痛骂:‘流氓!畜生!王八蛋!你欺骗我,玩弄我,应该千刀万剐……’他倒是镇静,敏捷地一挥手,把我重重摔倒在地。我疼痛难忍,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嘤嘤’地哭。他不慌不忙点了根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冷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也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欺骗你?如果你恪守妇道,再大的诱惑也能刀枪不入。玩弄你?我们是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你也玩弄了我的身体和感情,我丝毫没有占到任何便宜!我是堂堂的国家干部,不是你想象的人面兽心,看在你对我情真意切的面子上,我给你两条路选择:第一,我们结婚,但双方互相尊重,不得干涉对方的私生活。第二,你如果不能接受,我们友好分手,从此一刀两断,互不纠缠。何去何从,你自己定夺,别说我情断义绝啊。’他吐着烟圈,得意地斜视我。望着他那张漂亮的脸蛋,我全身被怒火燃烧成一团火球!我低头假装思考,悄悄伸手从背后的坤包内摸出水果刀,突然站起,扬刀对准他的裤裆寒光一闪,大吼一声:‘我要断你孽根,别再祸害我们女人!’他本能地一闪,惨叫一声,跌坐下来,双肘撑地,呈半仰卧状,右大腿流出鲜血。我的大脑失去一切意识,疯狂地举起刀,对准他的要害猛力一刺,他又本能地一挪,刀扎进他的左大腿,鲜血汩汩流出。我拔出刀,双手握柄,高高扬起。他已没了躲闪的力气,双手紧紧护住裆部,苦苦哀求:‘柳星,如果你觉得我伤害了你,请你原谅!如果你非刺我不可的话,无论如何请换个目标,给我保留一点男人的尊严和乐趣吧。男人如果没了这玩意儿,无异于太监,生不如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求求你了……’我突然醒悟,他真是一个畜生,念念不忘床笫之欢!我深深地后悔,开始怀疑自己的智商,怎么与这种动物交往这么久。他大腿部的裤筒染红了,我闻到血腥味,头脑发晕。长这么大,我连鸡鸭鹅鱼都没杀过,今天居然兽性大发,持刀杀人。虽然没有杀人的主观动机,却有杀人的客观行为。我跌坐在地,手上的刀从空中滑落下来,‘哐啷’脆响。‘救救我……’夏阳支撑不住躺下来,脸色惨白,胯下是一汪鲜血,还不断四溢。我完全清醒了,怜悯之情忽然充满胸膛,我是一个人民教师啊,怎么会杀人!我立即拨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给120,第二个给他父母,第三个给于一建。前两个电话是救夏阳,第三个电话是救自己。于所长,我打电话给你属于自首行为,请你公事公办,我绝无怨言。” “柳星,我们是朋友,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紧急关头打电话给我。但友谊归友谊,法律归法律,友谊代替不了法律。你动用凶器,故意伤害他人,已经触犯刑法,理应受到刑罚处罚。只是我想不通,你已过了年轻幼稚的年龄,为什么这么轻而易举上别人的当,又意气用事伤人身体?你违背了道德,触犯了法律,你不是天真,简直就是愚蠢!” 于一建喊了两个民警给柳星录口供,拉了洪卫出去。 “一建,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论柳星怎么对不起我,我都不忍心看她被判刑。我们是兄弟,求求你,一定要想方设法帮帮她,否则,她的前程就会毁于一旦!”洪卫低声哀求。 “她的性质非常严重。现在,决定柳星命运的有两个关键因素:一是夏阳的伤势。二是他家人的态度。你必须拿出十足的诚意,争取获得他父母的原谅。” 洪卫便给薛青打电话,告知实情,她在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 因为银行下班,洪卫回家跟父亲、张姨和邻居凑了五千元,用牛皮筋扎好,揣进棉袄衣兜,拉好拉链,赶到人民医院门口。薛青和于一建已经等候多时,他们一起进去探望夏阳。夏阳已进了手术室,夏父夏母在手术室外徘徊。 “爸,妈。”薛青迎上去,亲热地招呼。 “青青,不做媳妇就做女儿吧,爸妈想你……”夏母挽起她的膀臂,眼睛湿润。 “青青,不要租房了,带果果搬到我们那儿住吧,人老了,图个热闹。”夏父诚恳地说。 “爸,妈。”薛青握住两位老人的手,“不管什么时候,你们永远是我的爸妈。” 洪卫、于一建友好地上前打招呼。 “对不起,我为柳星的过激行为真诚向你们道歉!”洪卫掏出五千元递给夏父,“一切责任由我们承担,所有医药费由我们支付。” “小洪,千万别!你们之前一直是好朋友,现在闹得四分五裂,我们是恨铁不成钢啊!”夏父虽已离休,举手投足仍风度翩翩,“夏阳害了薛青,害了柳星,现在又害了自己。唉,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的错。过去处处为他铺路架桥,让他活得太顺,不免得意忘形,对他也是一个教训吧。我们提拔干部,都以德才兼备为标准。可惜,有些人上任后没有严格要求自己,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变成‘德财兼备’,‘德行’的‘德’,‘财产’的‘财’!” “大伯,钱您一定得收下,要不我们对不起良心。至于柳星,你们放心,该负什么法律责任就承担什么法律责任,绝不推卸。”洪卫把钱硬塞给夏父。 “小洪,我理解柳星,不怪她,是夏阳罪有应得,他害得你们两个家庭一个破裂崩溃,一个名存实亡!这次不是柳星害了他,而是柳星救了他。如果柳星不打120,他就可能失血过多一命呜呼。如果柳星不砍他,他不会悬崖勒马,迟早摔得粉身碎骨。柳星不仅救了他的命,而且救了他的灵魂,这钱无论如何不能收。”夏父把钱递回来。 双方你推我挡,钱在他们手上翻来覆去。 “别吵了,出来了!”于一建大喊。 大家的目光射向手术室,手术室门大开,夏阳盖着白色床单被缓缓推出来。 洪卫双目怒视,牙关紧咬,手上的钱被捏得变形。 第八十二章 因柳星惊世骇俗的刺杀举动,洪卫的生活滑出预想的轨道。柳星敢爱敢恨令他悲喜交加:悲的是她孤芳自赏,红杏出墙,不计后果;喜的是她幡然醒悟,反戈一击,坚决果断。她用独特的方式惩罚了夏阳,她的勇敢让洪卫震惊不已,感叹不已,佩服不已。柳星倒是爽快,不愿拖泥带水连累洪卫,干净利落地提出离婚。他倒有些英雄气短,先前的豪情万丈一落千丈,觉得此时离婚无异于落井下石,缺乏做人的基本道德,因此冷静拒绝。洪卫渴望离婚,但不是现在,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履行丈夫职责,帮助柳星平息风波,摆脱困境。他惊叹于事物的奇妙,感慨于冥冥世界的某些暗示。他对“丈夫”这个称呼的来源不明就里,但认为恰如其分,丈夫丈夫,一丈之内为夫,老婆超出自己的视野未必是夫,现代女性的感情世界丰富饱满,捉摸不透。 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按照大家良好的愿望发展。夏阳毫无生命之虞,两刀都偏离动脉一点点,双腿共缝了二十多针,医生称他命大福大。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因为事出有因,后果又不严重,兼有自首细节,柳星绝处逢生,罪行大为减轻。洪卫出面求情,言辞恳切,态度诚恳,恳求夏阳及其父母大人大量。于一建出面调解,希望双方礼让三先,化干戈为玉帛,劝导夏阳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闹翻于事无补,对双方有百害无一益。 夏父夏母通情达理,与于一建口径一致,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夏阳本来心存愧疚,又担心影响政治前途,父母在最短时间内做通了他的工作。因为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三方皆大欢喜,不告不发,夏家没有起诉柳星。夏父虽然退居二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余威犹存,与柳父众志成城,并肩作战,迅速处理好善后事宜,同时为夏阳和柳星向单位领导请了病假。 柳父柳母唉声叹气,把女儿强行带回家静养休息。柳星整日以泪洗面,胡思乱想,夜不成眠,下巴尖出。父母心急如焚,忧心忡忡,每晚强迫女儿睡前服两颗安眠药,她仍然不能入睡。父母把柳星带到医院认真检查,医生诊断她患上忧郁症,强调多管齐下,需要精神安抚,药物治疗,营养滋补。洪卫每天到市场买些鸡鱼拎到柳家,大家相互客气,例行公事一般。 洪卫非常感谢于一建,更感谢夏阳父母。事态平稳几天后,他用一个大信封装好一万元,送到人民医院夏阳的病房。病房是高干房,只两张床,夏阳躺在里面的一张床上。洪卫推门进去,四目相交,他表情复杂地点点头,夏阳则目光闪烁,胆怯地移开。洪卫陪夏父不咸不淡地聊了会,瞥一眼另一张床上的病人和亲属,悄悄把一万元塞进夏阳被窝,扭头出去,心里感到无比轻松。 “小洪,小洪。”夏父抓着信封追出来,在一楼走廊尽头拦住他。 “大伯,你千万收下,否则我们会内疚一辈子。”洪卫嘴角浮出一丝笑意,但肌肉有点僵硬。 “问题是,一旦收下你的钱,我们就会内疚一辈子。”夏父扯了扯洪卫,带到环境安静的西南角,“小洪,江山难改,本性难移,我对夏阳已经失去信心。现代社会日新月异,家长宁养‘飞墙走壁’,不养‘倚墙靠背’,希望子女能够迅速融入改革潮流中,心情可以理解。但我还是觉得子女应该本分一点好,夏阳是最好的佐证。如果他能安分守己,你们两家应该亲密无间,不会闹得现在我们操心,你们烦心,大家恶心,唉,怪我们当初对他太放纵太宠爱。不瞒你说,我们老两口真想与这不孝之子脱离父子关系!” “大伯,这事我也有很大的责任。虽然我也是受害者,但对柳星的打击是巨大的,可以说无与伦比,她已瘦得不成人形……” “别说了……柳星太单纯,上了这逆子的当,他那点花花道道也就能欺骗她们这些生活阅历单纯的女性。薛青也是受害者,她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还不是让他害得赤手空拳,住无立锥之地?我们舍不得她,视如己出,偏偏她又倔强,让我们奈何不得。给钱她不要,送房她不收,宁可租住在外,漂泊流浪,我们对不起薛家呀……可怜的孩子,上无父母,下无依靠,碰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只有母女俩相依为命,相濡以沫……” “大伯,谢谢你……”洪卫紧紧握住他的手,“钱你一定要收下,我们一家人才会良心平安。” “小洪,与你的家庭背景不同,我家属于名门望族。后来我成为接受党教育多年 的革命干部,担任市级领导年头不短,在野川应该也算高干。虽然我们成长轨迹不同,但我想跟你说,无论出身贫寒,还是出身高贵,无论是我们这些老年人,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无论是物质生活贫乏的过去,还是大鱼大肉吃腻的今天,大家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应该互相尊重,互相理解,互相帮助。中国有句俗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每个人都提防着别人,还怎么能接近他人的身体,融洽他人的感情,渗透他人的心灵?虽然我们这个社会还有许多阴暗和腐败,但是社会的主流充满阳光。现在有一个特别时髦的词语——和谐社会,其实一点不新鲜。说白了,还是用新碗装旧酒,就是强调每个人都富有爱心,善待他人,说穿了就是要求每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如果人人都献出一颗爱心,这世界何愁不和谐呢?”夏父举起信封,“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会收。不是我思想多么高尚,而是我家境厚实,虽然在任期两袖清风,但衣食无忧,还有点存款。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钱如废纸,对你们来说却能大派用场。” “大伯……” “别争了!”夏父突然绷起脸,把钱硬塞进洪卫手中,浓眉如剑,目光如炬,“快收下,买点营养品给柳星补补。收下,我还是你大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别怪我翻脸无情,六亲不认!” 洪卫心惊胆战,犹豫不决。 夏父拍拍他的肩:“小洪,我没有看错人,你有一颗善良的心,这世界最缺的就是这东西!拜托你,好好照顾柳星,也要好好关心薛青啊……” 洪卫回味着他的话,稍一愣神,他已经转过身,挺挺身子,向病房走去。洪卫注视着他高大的身影,看他满头银发在寒风中瑟瑟吹动,嗅嗅鼻子,仿佛闻到了一股春天的味道。洪卫说不清春天是什么味道,只觉得手上厚厚的信封如一片绿叶,在心头划过丝丝温暖。 柳星回娘家,洪家电脑闲置一旁,便宜了溜溜,他每天总要上网玩一会儿。但洪卫不敢掉以轻心,每天至多给儿子玩一小时电脑,就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学习一些现代技术。虽然每天只玩一小时,儿子却日积月累,口里蹦出不少新鲜词语:什么“强”啊,“顶”啊,“楼”啊,弄得洪卫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瞪着他。溜溜看着父亲,哈哈大笑,连声痛骂:“笨啊!笨死了!” 因为家庭变故,洪卫很少在外应酬,洪妍理解哥哥的处境,晚上总是主动和殷勤轮流到校。洪卫一下班就离校,有时去看看柳星,有时回家带溜溜到浴室洗澡。吃完晚饭,他就捧本书或者给薛青发信息,静静陪儿子做功课。洪卫有些头疼儿子的学习,溜溜没有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对他稍稍放松一段日子,他便会顺理成章地成绩下降。更让洪卫焦心的是,儿子功课的深度与自己小时候不可同日而语,不但许多语文题目自己一知半解,连最擅长的数学题也常常令他不知所措,答案并不能信手拈来。儿子英语一窍不通,翻开英语书,每个单词旁边都注着“音译汉字”,真像一本天书,让他哭笑不得。洪卫倒是宽宏大量,自己初一才学英语,每天起码一节课,现在儿子小学三年级就学英语,每周才两节课,居然他每次考试也能混个七八十分,也真难为他。洪卫花费了一周时间,终于教会儿子二十六个字母。 做完作业,儿子悠闲地玩电脑。洪卫泡杯茶,安闲地斜躺在床上,注视聚精会神的儿子,儿子的脸上闪耀着明亮的喜悦。洪卫突然对儿子充满羡慕和嫉妒,对电脑充满兴趣和向往,决定静下心来全心全意探究它的神秘和快乐。他立即报名参加半个月后的省级电脑考试,申报高级职称必须取得花花绿绿的各种合格证,电脑是必过的一关。连续一周的晚上,洪卫请丁得平全程陪同,到电脑培训中心手把手指导,直至把全部的操作题都练得熟能生巧。考试时,不大的考场安置了四排电脑,四名监考老师虎着脸不停地巡逻。洪卫如临大敌,紧张地打开题目。选择题共四十分,他走马观花浏览一遍,飞蛇走龙地把鼠标乱按一气。操作题共六十分,他把鼠标变成一把雅致的凿子,精雕细刻,一鼓作气。 洪卫开始对电脑感兴趣,每天喜欢上网看看新闻,查阅资料。儿子鼓励他上网交些朋友,为他申请了一个qq号。洪卫苦思冥想,起了个网名:“白面书生”,乐得儿子拍着桌子“哇哇”怪叫:“老爸,你太老土啦! 求求你,给我个面子,别太丢儿子的脸!” “那你给老爸起个网名。”洪卫歪了歪脑袋。 溜溜眼珠一转:“爸,网名既要新鲜又要突出个性。有了:‘孤独的狼’,绝对吸引别人眼球。” 在儿子点拨下,洪卫将信将疑,注册了网名“孤独的狼”。只一晚,便有若干网友加他为好友,等待验证。他打开资料仔细研究,发现对方全是女性网友,顿时感到无比新奇和刺激,他不分青红皂白,全部通过验证。只几天,他的qq好友便有了七十多位。看着色彩各异,表情丰富的头像,他的胸中涌起无限的成就感。不过他不喜欢聊天,简单与网友聊几句客套话便下线。洪卫发现儿子比自己更有电脑天赋,便突发奇想,诚恳地向他请教如何寻找同学录。溜溜俨然像个小老师,指手画脚,在键盘敲出一串串字母,迅速进入校友录。洪卫终于找到师范大学八五届历史班,眼睛圆瞪,心率骤快。在儿子指导下,洪卫迫不及待发了一个申请理由:“同学们,我是洪卫,想死你们了,快让我进来啊!”他惊喜于网络的神奇魅力,天地之大,浓缩一框,穿越时空,将友情亲情爱情串成厚重的历史,深刻放置每个人的心田,去咀嚼,去品味,去消化。他又按图索骥,找到当年的少数民族班,班主竟然是金玛!洪卫热血沸腾,反应敏捷地发出加为好友的请求。两天后,洪卫顺利进入大学历史班。三天后,洪卫以班级友人身份进入少数民族班。洪卫贪婪地阅读着留言,回忆熟悉的姓名,捕捉细微的信息,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让他神思遐想,倍感亲切,他的眼眶渐渐潮湿。突然,“怀念徐根喜!”五个粗黑的大字像五根钉子扎进他的眼窝,他的心灵遭到沉重一击,泪水夺眶而出……儿子吃惊地望着他,他呆呆望着电脑屏幕,脑海里闪现出徐根喜结结实实的身体和憨憨厚厚的笑容。过了好一会,洪卫才恢复神智。他擦干眼泪,文思泉涌,在两个班级的同学录上洋洋洒洒写下激情感言,并留下手机号码和qq号。没几天,洪卫就沉浸在相距十多年的友情中。同学们纷纷给他留言,发信息,打电话,追忆远去的青春,诉说近期的状况,谈论生活中的香甜苦辣,向他嘘寒问暖。友谊有时是水,时间愈长愈易干涸;友谊有时是酒,年代愈久愈香醇。在这世界上,两种友谊最为珍贵:战友的感情最深厚,同学的感情最纯洁。跨越近二十年的同学友谊像陈年老酿,很快醉倒洪卫。他昏天暗地,一有时间就泡在网上,与五湖四海的老同学互诉衷肠,美好的记忆弥足珍贵。他深刻理解了网络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独特魅力,也就深刻理解了男女老少对网络的专注痴迷。洪卫才思敏捷,伸出笨拙的右手中指,用并不熟练的“一指禅”“噼噼啪啪”敲击键盘,在同学录上留下一段段感情饱满的文字。文如心声,因为发自肺腑,他的每一句话都文采飞扬,他也更加神采飞扬。在qq长方形框中,洪卫任意表述自己的回忆和感想,任意宣泄自己的思考和情绪,游刃有余,信马由缰。在他的眼中,聊天框就是彼此的心窗,抖动的头像则是一颗颗火热的心。风流人物数当代,大好春光看今朝。令洪卫欣慰的是,有同学考上博士,出国深造;有同学辞职经商,财大气粗;有同学考上公务员,纵横政坛……更多的同学则成为大中学教师,教鞭挥洒自如,桃李芬芳天下,而且几乎每个同学都被提拔为单位领导。 金玛加入qq好友,故意隐瞒了身份与他谈天说地,头头是道,几天后终于忍不住暴露自己,与洪卫相认。他欣喜若狂,立即打开视频,看到了苍老而憔悴的金玛,不禁惊呆了,双眸凝固!他从她有些凹瘪的嘴唇看到了岁月无情,人生沧桑,感慨光阴穿梭对女人的毫不留情。洪卫低头打了三个字发过去:“金玛姐……” 他抬起头,看到了她的满脸阳光。 金玛低头打字,一会儿发过来:“洪卫,非常嫉妒岁月对你们男人的偏爱,你还是那么年轻!干吗愁眉苦脸,好像我们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似的。” 洪卫“扑哧”笑出声,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通过交谈,他得知她已经担任县教育局局长了。 “祝贺啊!”洪卫蜗牛爬路般打出一串汉字,“非常想念扎桑老友,速将他的近况和地址告诉我!” 视频中,金玛缓缓抬起头,然后平静地低头打字。两行黑字“滴滴”传过来:“对不起,我们早就失去联系,我也非常怀念他!” 第八十三章 山河增秀色,大地浴春晖。转眼就是狗年的春节,却没有“汪汪”犬吠,为了预防狂犬病,这些年狗都变成了丧家之犬,几乎被赶尽杀绝。人们燃起了鞭炮——公安机关顺应民心,准许春节期间燃放——城区的天空变成一口大锅,鞭炮齐鸣,仿佛炸开的蚕豆,“噼噼啪啪”的声音此起彼伏,为节日增添了浓烈的喜庆气氛。 大年初一,范日升带着生父生母和女朋友到野川过春节。下午,张姨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女塞满了三辆小轿车进城拜年。春节期间的酒店繁忙异常,洪卫在春节前一个月委托了颇有能量的学生家长,才在全市最豪华的喜来登大酒店预订了一间大包厢,里面可摆两张大圆桌。洪家、张家、范家三大家家庭成员,在春节之夜汇聚喜来登六楼,团成又一个大家庭,欢声笑语,热气腾腾。包厢里,摆放着一只一米多高的精美大钟,中间贴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走时发财。”洪卫扭过头,透过玻璃门窗,俯瞰欣赏全城。窗外,彩灯流荧,火树银花,整个城市沉浸在彩色海洋之中,美不胜收。他深深呼口气。 “今天是真正的家宴,团聚一次不容易,一个不少吧?”范日升伸出手指一个个点数,突然扭头问洪卫,“咦,哥,嫂子呢?” “是啊,弟媳呢?今天可是大团圆,一个不能少!”张姨大儿子掏出手机,“妈,快告诉我号码。” “噢,嫂子回家团圆了,今天她家也是高朋满座,外地亲戚回来了。”洪妍赶忙解围。 “是,是,不等,不等。”张姨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张罗着安排座位,拆了一箱五粮液。 众人遗憾地就座。洪卫一边酸楚地给大家斟酒,一边想薛青,心里沉甸甸的。他也真心实意邀请薛青母女俩一起过来吃团圆饭的,但被婉言谢绝。她说不喜欢引人注目,愿意陪伴女儿安安静静吃个年夜饭。他时时刻刻牵挂她们,想到喜气洋洋的节日,没有亲人相伴,冷冷静静的家里只有她们母女孤寂的身影,不禁悲由心生。 宴席是在热闹的氛围中开始的,没有铺垫,开门见山,大家直接闹起酒。一大家人边吃边聊,边聊边喝,边喝边闹。男人们成了角斗场上的武士,女人们鼓掌欢呼,呐喊助威。洪卫沉浸在亲情的巨大温暖中,忘乎所以地喝,很快就进入“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境界,头痛欲裂,目光迷离。大人们围着酒桌欢笑,小朋友们围着电视欢笑,溜溜挥舞着荧光棍,学着周杰伦“嘿嘿哈哈”地表演《双节棍》。 洪卫最后喝得烂醉如泥,被父亲和张姨扶回家。他到卫生间吐得天翻地覆,便回卧室昏沉沉睡过去。凌晨,他有些酒醒,开了瓶饮料“咕隆咕隆”灌下去,感到无比爽快。他听到另一张床上儿子均匀的鼾声,摸出手机看时间,突然发现了薛青祝福的信息。他立即打薛青的手机,对方却是关机的提示音。黑暗中,孤独的感觉重如千钧,沉重压抑着他的胸口。他懊恼地给她发了几条祝福的话语,最后发了一条信息:“想你!今晚陪你!” 下午,薛青把果果送到爷爷家,顺便向两位老人拜年。她了解夏阳父母复杂的心情:既希望他们破镜重圆,又明白这是痴人说梦,同时也害怕儿子耽误了薛青的幸福。与公公婆婆聊了会,薛青回家,在路上打洪卫的手机,让他到自己租住的屋里吃晚饭。洪卫体谅她的辛苦,希望到饭店吃,以省却麻烦。她却想体味居家过日子的温馨,坚持在家里吃。 洪卫立即骑摩托车到她租住的房子。房子在三楼,薛青开门让他进去。房屋面积不大,只八十个平方,却被薛青布置得古朴典雅,书香文气,洪卫非常喜欢。两人关了门,进了厨房。薛青围了白裙,开了煤气灶,取出年货,配好调料,烫鸡剖鱼。洪卫打下手,刷锅抹盆,择菜扫地。只一个时辰,满屋飘香,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鲜红的螃蟹、滴绿的炒茼蒿、白滋滋香喷喷的鸡汤、黄灿灿稠黏黏的甲鱼汤……薛青解了围裙,从柜中取出一瓶“今世缘”。洪卫摆好碗筷杯勺,斟了酒,惬意地坐下。他抬头招呼薛青,她正弯腰低头在抽屉里东挑西拣。 “干什么呢?过个年都不得安分。”洪卫不耐烦地埋怨。 “找盘碟片放放,增加点节日气氛啊。你喜欢什么片子?”薛青扭头问。 “那就来盘战争片吧。”洪卫迫切地说,“我喜欢硝烟弥漫的场景。” “你们男人就喜欢打打杀杀,我不喜欢!来盘爱情经典大片吧,《泰坦尼克》。”薛青抓了一张碟片,转身放进影碟机。她脱了外衣,露出紫色羊毛衫,高耸圆润的胸部轻轻颤动,活力四射,妙不可言。 “不错,我最喜欢它的主题曲,迷蒙,凄丽,哀婉,悲壮,就像你的胸怀。”洪卫心如惊兔,紧紧盯住她的胸,“太美了,简直是一件美轮美奂的艺术精品!” “去,讨厌!”薛青明亮的眼睛对他一闪,笑吟吟夹了几块鸡肉挑了整板甲鱼背壳放到他的碗中,“吃吧,平时不要太累着自己。” 洪卫心里一阵温暖,低头慢慢啃甲鱼壳和鸡块。两人默默喝酒,看碟片。薛青又给他的碗里盛满汤,温柔地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喝得滋滋有声,头上冒出热气,满足地笑了。 “薛青,你越来越像贤妻良母了。”洪卫脱了外衣,由衷赞叹。 “什么像不像,我本来就是!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我阅读过大量书籍,经历过大量事情,再不改变争强好胜的性格就太幼稚。生活中我们常常摔跤,就是因为我们总表现得非常强硬,其实,四两拨千斤不失为一种明智的生活态度。细细想想,人为什么一定要比出高低,争出胜负?活得快乐才是人生最高境界。”薛青突然收敛了笑容,指着电视屏幕,“你看,露丝和杰克,两个截然不同层次的人相遇了,因为彼此给对方带来了快乐,所以他们相爱了。” “哎呀,恶心死了。”洪卫看到杰克和露丝比赛吐唾沫的情节,直摇头。 “正常啊。每个人都是凡夫俗子,人能从并不高尚的活动中寻找到快乐,就是一种成功。”薛青突然奇怪地问,“《泰坦尼克》我百看不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露丝为什么不嫌弃杰克的贫穷,两人怎么能在最短的时间就能释放爱情的火焰?” “幸福从来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每个人的需求五花八门,缺什么就渴望什么。想吃东西了,说明肚饿;想吃某种食物了,说明缺少这种营养;有钱人常常买几百本书充实书柜,说明他缺少文化;有文化的人常常挖空心事寻找商机,说明他缺少金钱。杰克处于社会底层,自然对美丽高贵的露丝充满激情;露丝生于富贵,自然不会在乎杰克的贫穷。如果在中国,杰克就不会有如此美好的艳遇,因为中国女性大多不够富足,只对大腹便便腰缠万贯的富翁感兴趣。”洪卫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倒像个心理学家。可惜连自己的婚姻都没有经营好。”薛青不失时机嘲讽一句,“罚酒!” “罚就罚,又不是没罚过。”洪卫自顾自喝了一口,抬起清澈的目光,“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人们的生活富裕了,自然追求高质量的婚姻。偏偏大家拼死累活忙于养家糊口,懒得去维修保养自己的婚姻,婚姻自然会亮红灯。” “人生不过就是一条河,难免潮涨潮落。前几天我在路上遇到毕台长,现在头发也白了,眼睛也花了,当年的风度派头全无,就是一个蔫儿吧叽的小老头。他看到我时先是一愣,然后兴奋地陪我聊了好一会。”薛青突然对他眨了眨眼,举起杯“咕咙”喝了一大口,“毕台长告诉我,毕嫣在省电视台主持新板娱乐节目《男男女女》,据说反响相当不错,你有机会看看哦。你小子可是艳福不浅,与当红主持明星居然有过一腿,如果把细节写成一本书,那可是出大名发大财,真正出人头地了。” 一道雷电击中洪卫的心扉!记忆的沉渣泛起,毕嫣的音容笑貌清晰浮现于他的脑海,一股酸酸的味道涌上心头……洪卫咬了咬唇,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如流星在薛青脸上一闪,黯然掉到桌上。 “薛青,嫁给我,我一定会给你幸福!”洪卫热切地注视她的双眼,满脸真诚。 “可我不能……乘人之危。”薛青移开目光,“柳星也是受害者,我不忍心横刀夺爱。” “你不是乘人之危,更不是横刀夺爱,因为我和她情断义绝,无爱可言!” “我是一个柔弱的女人,需要一个坚实的爱情作为依靠。但柔弱的女人也有慈悯之心,别为难我!” “不,我明天就去离婚,今晚我们就结婚!” “不行,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一回正经女人!等你妥善处理好与柳星的关系,再来明媒正娶!” 两人不讲话,默默喝酒吃菜看碟片。屏幕上出现了经典画面:巨轮劈波斩浪,露丝站在船头闭眼仰脸,张开双手,杰克双手搂住她的腰,两人相依相偎,海风掀起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优美的音乐响起,《我心永恒》的旋律在海浪翻涌的大西洋上空飞扬回荡……薛青紧紧抓着杯筷,目不转睛,一动不动,眼眶噙满了泪水。洪卫深为感动,轻轻挪到她的身后,双手箍住她的腰,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她的脸颊滚烫。 薛青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后脖:“露丝真傻。如果是我,一定不会离开杰克,把他搂在怀里直至一同变成冰棍,最后溶进大海。” “不,活着多好,活着才会对得起杰克!”洪卫亲吻她的双手,声音哽咽。 “假如我是导演,一定不会这么残忍,让他们生离死别,阴阳相隔。” “艺术的美往往是一种缺憾的美。如果给他们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双双逃生,固然体现了人性化,却削弱了影片的魅力,强大的艺术震撼力不复存在。” “不,如果我是导演,会把荡气回肠的现实主义改成轻松幽默的浪漫主义,给他们安排一个凄婉而圆满的结局,双双葬生大海,然后变成一对鱼儿,披着美丽的水草向大海深处畅游,优美的《我心永恒》主题曲悠扬激荡……《泰坦尼克》一定成爱情千古绝唱,流芳百世,与梁祝化蝶比美!” 洪卫的双手滑上了她丰满的胸部,他的双手仿佛触摸着两颗地雷,全身颤动,一股热流从他的内心深处喷发而出。 “洪卫,我想……变成……一条鱼……”薛青瑟瑟发抖。 他猛地扳过薛青的脸,她的双眼泪水朦胧。他的嘴唇像豪华的泰坦尼克,威力无比地驶向她的嘴唇,两唇相吸,两舌相绞,犹如泰坦尼克号下的大西洋,波涛汹涌,飓风狂作。 光阴似箭,又是鸟语花香的季节,春光融融,百鸟鸣春。 洪卫羡慕着别人早九晚五的作息时间,早出晚归,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每过几天,他就带儿子去看一次柳星。在父母精心料理下,柳星病情明显好转,借助药物的帮助可以入睡,尽管睡眠质量不高,但毕竟有了进步。与夏阳的交往对她的打击不言而喻,生理的疾病可以治疗,心理的创伤却根深蒂固。柳星脸色阴暗,笑容消失,成了一具冰冷的衣服架,整天生活在冬天一般。为了彻底治愈她的身心顽痼,父亲为她请了一年的长假,一心一意静心休养,洪卫耐心等待她的痊愈。 这些天,洪妍突然心事重重,愁云密布,像丢了魂似的。洪卫悄悄观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猛然想起征市长即将升任邻市市委书记的小道消息。他很奇怪,别看老百姓平时埋头专注生计,对政治问题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和敏感,野川各行各业的人事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全市立马妇孺皆知。果然,传言不久得到证实,征市长没几天就将走马上任,洪妍预定周末为他送行。 送行仪式简单低调,洪妍选择了城区东北角一个不起眼的饭店,挑了间并不豪华但清洁雅致的包厢。作陪的有洪卫、薛青、于一建和豺哥,柳星特地换了一套鲜亮的绿色连衣裙。菜肴非常丰盛,但没有吸引六个人的胃口,大家各怀心思,兴致不高。尤其是洪妍,脸色阴郁,左一筷右一筷给征市长夹菜,自己却不吃。 “洪校长,友情宝贵,亲情无价。谢谢你这两年来对我各方面的关心照顾,我先饮为敬!”征市长双手举杯站起来,一仰脖倒进喉咙。 “谢谢征市长……”洪妍端杯起立,两串泪水像两挂瀑布冲下来。她重重一抿,酒杯见底,难过地坐下来抹眼泪。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征市长即将大展宏图,前途无量。看把我们洪妍激动的 ,为了征市长的仕途辉煌都热泪盈眶了!”薛青取了张餐巾纸为她擦了擦泪水,然后举起酒杯,“来,为洪妍的真诚干一杯!” “干杯!”玻璃杯脆响,各人心思迥异。 “洪校长,看你这么伤心,大家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征市长递上纸巾。 “不不不,征市长。”洪妍接过纸巾破涕为笑,“这是感动的泪!谢谢你对我……们学校的关心和帮助,没齿不忘!” “没齿才不会忘,你有牙齿自然就会忘了。”征市长开着玩笑,突然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看着洪妍,“人生短暂,人生的每一个片断都是一段历史,不论这段历史怎么稍纵即逝,都会在我们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野川是我生命中重要的驿站,感谢命运,感谢命运让我认识了你这个妹妹!跟我走吧,我会做一个合格的兄长,报答两年来你对我的关爱,随时照顾好你这个异性妹妹。相信我,我从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会亲自做你家人的工作。” “去吧,去吧,一家三口都跟征市长走,大树底下好乘凉啊。”豺哥拍手助威。 “征市长最好不走,我们一同沾光。”于一建敬酒。 大家笑着闹着,气氛逐渐轻松,他们为征市长饯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洪卫心里仿佛压着沉重的铅块,脸上的笑容像刷了层浆糊,生冷,僵硬。他怜悯妹妹,又感激妹妹,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也许自己至今还在原地踏步,阳光下的大路未必是近路,见不着太阳的小路可能倒是通往成功的捷径。洪卫大口喝酒,以缩短辣酒在口腔中的时间。 第三瓶五粮液见底,宴席刚好结束。征市长与众人握手告别,洪妍红着眼送他。 “唉,这个傻丫头。”豺哥望着远去的的士,感慨万千。 众人无语,大家分手。洪卫送薛青回家,两人搀着手缓缓步行。 “薛青,大浪淘沙,人生坎坷,我们走到这一步十分不易,好好珍惜啊。”洪卫捏了捏她的手,“等柳星完全康复,我们立即办理离婚手续。” “离婚证也好,结婚证也罢,不过是一纸形式,不必急于求成,等柳星身心完全恢复健康后再办不迟。妈生前心胸宽广,豁达乐观,常常教育我,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人不需要畏惧死亡!可妈身患绝症后,却对生命充满强烈渴望,对死亡表现出无比的恐惧,哀求我和爸想方设法挽救她的生命……妈垂死时对生命无以言表的向往深深震撼了我的心灵!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活着的人却并不能深切体会生命的珍贵!妈用生命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生命之课,我们不能辜负生命,要热爱生命,珍惜生命,享受生命!”薛青的左手紧紧抓住洪卫的右手,十指相扣,心心相印。 她的身子紧紧挨着他的肩,他感受着她的柔弱,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他们躲避着灯光,在阴影中踯躅前行。 征市长走了,洪妍没有跟随他到外地,确切地说,是洪妍没有做通高奔的思想工作。洪妍与高奔商量,为了将来的前途举家全迁,或者等征市长安兵扎营好再把他们调动过去。高奔异乎寻常的冷静,觉得工作熟门熟路,对学校对同事感情甚笃,不愿另起炉灶,自然,他的内心也有一份男人正常的防范心理。洪妍大发雷霆,高奔不为所动,意志坚定,提出两条方案供她选择:一是一家人在野川安安稳稳过日子;二是劳燕分飞,离婚后各奔前程。洪妍对他强硬的态度大吃一惊,立即搬出双方父母做家兵,以解燃眉之急。双方父母立场一致,态度坚决,都是站在高奔一边。洪妍成了孤家寡人,经过慎重考虑,她还是决定留在野川。 有关洪妍升任副局长的传言偃旗息鼓,她变得沉默寡语,工作积极性不高。洪卫理解她,常常亲自开导劝慰,又让薛青下班后陪伴劝解她。经过一段时间的自我调节,洪妍恢复了常态,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洪卫心里踏实了很多,每天认真工作,努力减轻妹妹的工作压力。 胡锦涛总书记提出了“八荣八耻”,成为全体公民的行为规范和准则。洪卫针对学生的现状,作了一次《践行社会主义荣辱观,做一名合格中学生》的主题报告,表述了“八荣八耻”的深刻内涵,阐明了“八荣八耻”的重要意义,从诚信入手,重申了“人无忠信,不可立于世”、“一诺千金,一言九鼎”的古训。他认为,诚实是社会之灵魂。在社会变革年代,在物欲面前,在喧嚣声中,坚持诚实,才能守住本分;坚持诚实,才能仰不愧于天,俯不负于地,才能心底坦然立于天地之间。要求全体师生以“八荣八耻”为尺度,记之于心,践之于行。他呼吁全校学生,牢固树立社会主义荣辱观,说文明话,干文明事,做文明人,以勤奋学习为荣,以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为耻;以上课听讲为荣,以抄袭作业考试作弊为耻;以文明礼貌为荣,以打架说脏话为耻;以外表端庄服装整洁为荣,以奇装异服发型怪异为耻;以尊敬老师为荣,以目空一切言行不礼貌为耻;以同学互助共同进步为荣,以男女生非正常交往为耻;以遵守学校规章制度为荣,以上网浪费青春为耻;以帮助父母干家务为荣,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为耻。知荣辱,树新风,促和谐,认认真真学习,实实在在做人,自尊,自爱,自强,自立。师生顿觉耳目一新,为洪卫的创意叫好。不少班主任找到洪卫,纷纷向他索要讲话稿。他到油印室复印了稿件,制作了宣传牌,推出自创的“八荣八耻”内容,在全校掀起推行“八荣”声讨“八耻”的活动高潮。 洪卫为了深化此次活动主题,开展了十八岁成人宣誓仪式。他发动音乐教师,在高中部各班教唱歌曲《十八岁的誓言》。百花齐放百鸟争鸣的季节,城南中学校园里飘荡着高亢嘹亮的歌声: 我们站立在地平线 以年轻的心跳 拍出新世纪的鼓点 热情的季节 在血脉中涌动 所有的理想都交给 每一次起航每一次考验 十八岁脊梁顶天立地 从现在燃起 十八岁 我们对五星红旗宣誓 忠于祖国 建设家乡 追求灿烂 奉献自己 第八十四章 清明,薛青请洪卫和洪浩宇吃早茶,庆祝他们父子的生日。吃完早饭,正是亲人祭祖的高峰,南来北往,行色匆匆,提着花篮,拎着水果。洪浩宇跟爷爷走了,洪卫和薛青精心挑选了两束鲜花,先去祭扫袁元和章燕的墓。 洪卫发现,清明已经成为中国人心目中仅次于春节的第二大节日,是中国人感古怀旧的平台,人们甚至跨越大江南北,不远千里奔赴家乡祭祖。 袁元父母和章燕母亲不约而同前来祭扫。已进耳顺之年的他们摊了纸,撩拨火势,口中念念有词,阴凉的早风吹拂他们的头发,倍感凄凉。洪卫和薛青向两个墓地各献了一束鲜花,陪伴三位老人聊天。老人们睹物思人,抓住他们的手不忍松开,忧伤地哭泣。洪卫怕老人伤心过度,拉了薛青与他们分道扬镳,去祭奠她的父母。一路坐着的士,薛青怀抱鲜花,若有所思,目光黯淡。的士直接开到墓场,墓场就在公路旁,位于甸垛村东头。他们下了车,放眼远望,一排排墓碑整齐林立,墓坟突兀触目。人们纷纷哀悼亲人,怀念亡友,有的还在墓前挂起墓旗,粗粗一看以为是国旗,令人叹为观止。突然,一个熟悉的遗像映入洪卫眼帘,他仔细一看,居然是倪一朋——那个节衣缩食捐学不休的退休教师。洪卫望着他温暖的笑容,恭恭敬敬向墓碑鞠了三躬。 洪卫发现了父亲、张姨、洪妍和洪浩宇,他们在祭扫母亲墓。他先到母亲墓前献束鲜花,又陪薛青去奠祭她的父母。父母合葬,只一块墓碑,薛青献上鲜花,又从洪卫的手中接过水果,挨排摆在地上。洪卫取了冥纸,用打火机点燃,薛青蹲下身,找了根细细的木棍拨弄着。火苗昂着头,贪婪地吞噬着冥纸,映衬着她苍白的脸。她并不言语,神情专注,细心地把一张张冥纸挑进火苗,直至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方都葬身火中,化为灰烬。洪卫静静站立,感受着这奇特景象,心潮澎湃。生,是死的黎明;死,是生的夜幕。一座座孤墓孑立,便是回归自然安静宁静肃静平静文静幽静的安乐祥和图。灰飞烟灭中,生死相隔两望。墓外人缅怀墓内人,倾羡他们远离世俗红尘的安宁安静安全安泰安稳安息,命若游丝,生死一线。死是一架天平,一切富贵贫瘠美丽丑陋荣誉丑闻皆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升天。人是高等奇特的动物,小时候四只腿,大了两只腿,老了三只腿。高等在于平时人模人样贵比动物,奇特在于有时鸡零狗碎贱如动物。回忆童年天真烂漫,掏蜜蜂掏知了掏麻雀掏出眉飞色舞;回忆少年调皮捣蛋,捣蛇洞捣钱墩捣康乐棋捣出神采飞扬。回忆青春,最是留念思念想念挂念惦念怀念,青涩幼稚而热情四溢。一束束鲜花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点缀墓群:红的明丽,黄的闪耀,蓝的璀璨,橙的妖艳……生死相缘,阴阳相连。洪卫突然豪情万丈,萌发太多感觉感受感叹感想感慨感动。好死不如赖活,伟大的死不如平凡的生,只有生,才有希望。人生只有三天:昨天,今天,明天。不必耿怀昨天的蹉跎,不必惶惑今天的失意,不必揣度明天的荆棘。珍惜生命,珍惜每天,快快乐乐唱着《真心英雄》,去追觅“万山中断飞银浪,一曲清溪卧彩虹”的意境。 一缕白烟缓缓散尽,洪卫扶起薛青。两人纵目远眺,无数墓碑前摆放着一束束鲜花:高贵的玫瑰,温馨的薰衣草,优雅的百合,浪漫的勿忘我,沁人的栀子花……娇艳欲滴,馥郁芬芳。墓地四周,金灿灿菜花漫沟遍野,无边无际,天和地都像铺上了一条黄色巨毯。洪卫心灵一阵悸动,菜花,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花,每年虽然只绽放那么一小段时间,却铺天盖地,为世界营造一片惊心动魄的金黄,何等壮观,何等磅礴!人,不就是一朵朵普通的菜花吗? “多美啊!”洪卫注视着薛青的眼睛,“我们一定要珍惜这美好的世界。” “嗯。”薛青深受感染,掏出纸巾擦了擦湿润的眼眶,坚定地对洪卫点点头。她笑了,她的笑灿烂如花。 洪卫觉得今天是过得最有意义的一个生日,对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至锱至铢,浸入骨髓。他的心情豁然开朗,心里开满了黄灿灿的菜花。 转眼就要中考高考,学校进入最关键时刻。初三高三学生潜心复习,认真准备,磨刀霍霍,以待一搏。老师既是辅导员,又是保育员,既是长辈,又是朋友,精心呵护每个学生,学生就是他们的作品,集三年心血之结晶,毕其功于一役。毕业班老师披星戴月,以校为家,作最后冲刺,不敢掉以轻心。 洪卫感受着紧张的学习氛围,调整了作息时间,早出晚归,把自己变成一只忙碌的篮球。学校——家庭,家庭——学校,两点一线,两端便是两只篮筐。周日,他也会带儿子去岳父家看望柳星。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两人彬彬有礼,过分的客套昭示了他们的生疏,名为家人,实为路人。柳星是位烈性女子,心甘情愿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全部责任,坚决要求离婚,不愿拖累洪卫。岳父岳母也与他促膝长谈,以情动人,泪雨纷飞,希望女儿女婿破镜重圆。洪卫心情沉重,毕竟结婚十年,没有爱情也有亲情,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很想帮助柳星摆脱目前的困境。但他知道,鸡飞蛋打是他们婚姻的必然结局,因为薛青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个重要部位,难以割舍。薛青——柳星,柳星——薛青,两人像拽着一根绷直的绳索,他的脖子套在中间,常常令他呼吸窒息,神智不清。 命运 是位法力高强的神秘大师,常常戏弄于人,在悄无声息中改变人的前程。几天后,这位神秘大师就给了洪卫一次惊喜,他的人生轨迹发生重大改变。 下午放学,洪卫骑摩托车回家,正准备拐上城南大桥,突然看见一对衣着破旧的老人,吃力地拖拽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双腿乱蹬,死命向后弓仰,绷脸撅嘴,眼睛回头瞪着水果摊,不愿向前,连声哀求:“我要吃水果,我要吃水果!” 洪卫在他们身旁刹车,熄了火,双脚踩地。小女孩悲哀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两位老人看看他,又唉声叹气转过脸,继续拖拉。小女孩终于“呜呜”哭出声,不情愿地蹦着跳着被拖向前,两位老人一脸的悲哀。 洪卫看出了大概,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因为贫穷买不起水果的滋味,心情沉重。那时候的于一建属于“富家子弟”,每天都带一个苹果或梨到学校吃,手上还常常抓一个橘子,那时候橘子较贵,同学们羡慕不已。于一建每次都把橘子嚼得汁液滴流,吃完还把橘子皮捏成扁扁两叠,出其不意对同学们的眼睛猛力一挤,然后哈哈大笑地跑掉。洪卫自然不能幸免,至今还一直记得那酸胀的感觉。虽然小时候吃不起橘子,但他早就立下宏伟志向:长大后一定赚好多好多的钱买好多好多的橘子,吃个肚圆嗝喷。 “小朋友,叔叔买水果给你吃!”洪卫敏捷地跳下车,撑起车架,拔下钥匙,跑过去。 两位老人和小女孩停下来,歪过头木然地看洪卫。洪卫搀起小女孩,两位老人犹豫着放开手,跟在后面走向路边水果摊。 “别怪爷爷奶奶狠心……只恨我们年老力衰,赚不到钱……”爷爷边走边叹息,有气无力。 洪卫买了苹果、橘子、香蕉,还买了小时候根本没见过的芒果、荔枝、金橘,拎了满满几大袋,小女孩两眼放光,扒着塑料袋欣喜不已。“好人,好人啦……”奶奶抹着眼泪,对洪卫鞠着躬,爷爷爱怜地搂着孙女的头。洪卫剥了根香蕉递给她,小女孩歪着头咀嚼着香甜的香蕉,满足地笑了。洪卫付了账,与他们闲谈,问清了原委。祖孙仨是甸垛村人,小女孩叫翠萍,父母五年前外出打工不幸遭遇车祸双双身亡。翠萍与爷爷奶奶相依为命,老两口靠拾荒捡垃圾把孙女拉扯大。近年来,于一建带着下属对甸垛村社会秩序大力整治,香头粉面的小姐闻风而逃,甸垛村村容整洁,乡风文明,经济繁荣,商业兴旺。凌驾创建省级文明城市的东风,村领导狠抓文明建设,废纸杂物无处可藏。虽邻近车站,老人拾荒常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全靠乡邻乡亲接济勉强度日。去年孙女上小学,多亏村干部的关心和乡亲们的接济。本学期,小翠萍升二年级,学杂费、牛奶费、周日兴趣小组费共计四百多元,老两口省吃俭用,东挪西凑才缴齐。谁知孙女今天突然馋瘾大发,要吃水果,老人身无分文,幸好洪卫帮助解了围。 一片湿漉漉的液体浸润了洪卫的眼圈。他理解穷人的难处,因为自己也是穷人出身。他的右手伸进西服左胸部口袋,他知道那里摆放着钱。小时候。洪卫尝够没钱的滋味,所以现在养成一个习惯,不论什么时候,身上都会揣放几百元。他摸索着掏空口袋,简单数了数钞票,共八百多元。他把一卷整钱零钞全部塞进小翠萍的口袋,又从西服下边两个口袋摸索出两个一元硬币,也塞到她的手中。洪卫笑容灿烂,仿佛刚刚完成一项重大壮举的勇士,昂头,转身,跨上摩托车。他扭过头,看到了爷爷抓出孙女口袋里的钱,向他挥手致意。摩托车“嘟嘟”发出震动,像一头威猛的狮子,“呼”地窜上大桥。 天色擦黑,急性子的居民开了家里的灯。洪卫均匀呼吸,目光密切注视前方,摩托车“突突”开到大桥中央。忽然,他听到斜后方隐隐约约传来吵闹声,接着是一声惊心动魄的呼喊:“抢劫啦,救命啊——” 洪卫猛地一个急刹车,所有行人都停下来。他不放心地扭头向东南眺望,目光突然凝固了,眼前出现惊人的一幕:几个不良青年挥舞着刀,围着祖孙仨拳打脚踢,在抢爷爷手中的钱。两个老人无助地拼死相争,高声呼叫:“抢劫啦,救命啊——” 附近的行人远远躲到一边,远处的行人义愤填膺,议论纷纷。洪卫热血上涌,狠命一扯手机套,抓出手机,拨通于一建怒吼:“城南大桥下有人抢劫,赶快出警!”他收了手机,双手一扳龙头,摩托车一个急转弯,“呜呜”轰鸣着冲出去。 爷爷年老力衰,支撑不住,手掌松开,一个歹徒飞速抢走钱。奶奶死死抱住那个歹徒不松手,歹徒恼羞成怒,穷凶极恶地朝她的胸部猛捅一刀。奶奶慢慢滑下去,躺倒在地,翠萍伏在她鲜血淋淋的身上放声大哭。 爷爷踉踉跄跄追了几步,痛哭失声:“抢劫啰,抢劫啰……” “站住!”洪卫双眼喷火,拉大油门,摩托车如脱缰野马奔驰而至。 四名歹徒撒开脚丫拼命向东逃窜。跑在最后的是个黄毛青年,身材高大,手挥匕首,气焰嚣张。歹徒企图拦截过往车辆,司机和骑车者觉察出他们的意图,避而远之。洪卫径直冲过去,“黄毛”转过身,洪卫清晰地看到了他狰狞的面孔。“黄毛”凶神恶煞般用匕首指着洪卫,声嘶力竭:“别过来,滚远一点!你敢过来,老子就要你的命,让你碎尸万段!” 洪卫听出了他的外地口音,不禁怒 发冲冠,昂着头,咬着牙,像角斗场上的勇士,摩托车便是利剑。利剑插在胯下,直刺歹徒,“黄毛”惊慌失措,扭头撒腿便跑。 “洪校长——”丁得平和莫怀文从东边喊。 “快拨110!快拨120!两边堵住!”洪卫对着东西两个方向大吼,然后停下摩托车撑好,奋不顾身冲上去。 “抓住他们,上啊——”丁得平挥舞着木棍带着一群人冲过来。 西边的群众也呐喊着围上去,洪卫心头一阵温暖。 四名歹徒如惊弓之鸟,一个个跳下公路,躲到袁元、章燕的墓碑后面,东张西望,困兽犹斗。 爷爷气喘吁吁追过来,指着“黄毛”大声囔囔:“你个畜生,把钱还我……” “别急,大爷,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洪卫拦住颤颤巍巍的老人,紧紧盯着持刀的“黄毛”,双方虎视眈眈。 “呜——呜——呜——”警车呼啸而来。于一建举着警棍,身先士卒跳下车,如猛虎下山,带着同事扑过去,洪卫毫不犹豫跟上。混乱中,洪卫抓住一名歹徒的肩,斜刺里却突然挥来一拳,重重击中他的面部,洪卫感到鼻头酸痛,咸咸的液体渗出嘴角。瞬间,洪卫弯曲的右腿变成直直的棍棒,沉沉踹向那名袭击者,歹徒应声倒地,发出一声惨叫。“黄毛”挥刀刺来,洪卫本能转身躲闪,臀部一阵剧痛。他来不及反应,左大腿根又中一刀,鲜血直流,跌倒在地。 “放下凶器!”于一建大吼一声,双手紧紧抓住“黄毛”持刀的右手腕,猛力一扳。“黄毛”摔倒在章燕墓上,“咚”的闷响,两名警察扑上去压住他。丁得平愤怒地冲上去对着他的背部飞起一脚:“他妈的!”“黄毛”疼得直哼哼,像一条待宰的猪。 “小洪!”莫怀文冲过来抱住他。 “洪卫——”薛青与扛着摄像机的同事飞奔而来。 “洪校长——”城南中学师生从南边围过来。豺哥一颠一簸冲在最前面,洪妍紧随其后。 四名歹徒束手就擒,群众拍手欢呼。 一辆桑塔纳冲过观望的人群疾驰而来,停在路边。司机探出头:“洪老师。” “毕晟。”洪卫大喜过望,“快,送奶奶到医院!” 毕晟下车开门。大家齐心协力,把奄奄一息的奶奶抬上车,爷爷和翠萍也痛哭着上车。毕晟“啪”的关了门,开车飞向人民医院。 洪卫脸色煞白,鲜血浸透裤子。“呜——呜——呜——”120车急驰而来。“哥,快上救护车,赶紧到医院!”洪妍抱住他的胳膊,泪水滚滚而下。豺哥、薛青也劝他,坚持送他上医院。 “朗朗乾坤,这伙歹徒太胆大妄为!”洪卫坚定地说,“于一建,这伙人心毒手辣,不像一般小混混……” “抓罪犯是我们公安的事。你今天表现不错,受了伤就要去医院。”于一建上了公路,大手一挥,洪亮的声音不容置疑。 “别逞能了。快,防止失血过多!”薛青二话不说,和众人一拥而上,把洪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呼啸而去。 四名歹徒双手被反剪成“喷气式”,一个个被押上公路。于一建指挥着大家,准备把歹徒全部押上警车。前三个深埋头颅,垂头丧气。“黄毛”押在最后,两名警察和几名群众吃力地抓着他。“黄毛”的目光毒如蛇信,狠狠射向于一建,两人对峙数秒。 于一建扬了扬眉毛,举着警棒威严地说:“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低头认罪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放兄弟一条生路,否则没你好果子吃!”“黄毛”阴森森的目光如寒光冷月,“挡我者死,阻我者亡。” 于一建一个箭步冲上去,顺手把警棍递给同事,迅速掏出手铐,铐上自己的左腕,一扬手,把手铐的另一端锁上黄毛的右腕,推开众人,把钥匙抛向同事。 “好,好!”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放了我!”“黄毛”摇晃着魁梧的身躯,双目喷火,抖动手腕,手铐清脆作响。 “老实点,走!”于一建低沉怒吼。 “黄毛”移动着脚步,脸上肌肉颤动,双目射出凶光。突然,他伸出左手抱住于一建,猛地向河边一推,于一建猝不及防,和“黄毛”一同向河里滚去。 “扑通!”沧浪河面溅起一团浪花,一团团淤泥沉渣泛起,两人在水里剧烈搏斗。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岸上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保持了几秒,人群骚动,嘈杂的脚步声一起聚向河边,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喊:“于所长!于所长——” 河面泛着浪花,几名警察跳进河里,又有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跳下去。十多名下水者包围了那团泛起的浪花,却束手无策,无从下手。 “于所长——,于所长——”大家的呼喊撕心裂肺。 “扑通!”“扑通!”又有十几名群众跳下去。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河面沉寂了,泛着小泡泡。孙大明拖着黑色渔网赶来了,迅速跳下公路。众人齐心协力撒了网,终于把于一建和“黄毛”拖上岸。两人声息全无,于一建脸色青紫,胸部被抓得鲜血淋淋。 “于所长——”孙大明大喊一声,潸然泪下。 110警车呼啸而来,120救护车呼啸而来…… 第八十五章 “黄毛”原来是身负三条人命的网上杀人通缉犯。他自幼浪迹江湖,藏污纳垢,坑蒙拐骗,阴险狡诈,多次从警方包围圈中逃脱,是公安部重点通缉对象。自从第一条人命案东窗事发,他便改头换面在全国流窜作案,一路劣迹斑斑。这次在邻县刚刚结识三个狐朋狗友,才下野川汽车站,正好看见洪卫送给小翠萍八百元。洪卫一离开,“黄毛”凶恶地拔出刀,虚张声势晃了晃,以为祖孙仨一定瑟瑟发抖,主动将钱拱手相让,不料,却遭到两个老人殊死反抗。“黄毛”顺手牵羊的愿望落空,还付出了生命——想在水底以惯用的赤手脱铐伎俩逃脱,却遭到于一建顽强阻挡——一个叱咤风云的江洋大盗,经历过大风大浪,却葬身野川水乡的一条普通河流——沧浪河,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野川轰动了,为家乡警民的英勇无畏。自豪充斥每个野川人的胸膛,许多市民双目湿润。人们自发购买鲜花和礼品到人民医院探望洪卫、奶奶和于一建,医院门口人潮如涌,里三层外三层,维持秩序的警察满头大汗。洪卫缝了四十二针,体会了一次金属与肉体相撞相绞的痛苦,体会了一次生死相依的滋味。奶奶心脏中刀,当晚过世,爷爷和小翠萍悲恸欲绝。甸垛村村委会主任和村民到医院探望了爷孙俩,捐款捐物,承诺解决爷孙俩今后一切生活困难,并给奶奶安排了一个隆重的送葬仪式。翠萍所在学校校长参加了奶奶的葬礼,决定免除小翠萍以后的一切学杂费,解决她的后顾之忧。于一建昏迷了三天三夜,经过医生锲而不舍的抢救,在好心人泪流满面地祈祷下,终于摆脱阎王爷召唤。当于一建发出第一声呻吟,田菲菲喜极而泣,不顾淑女风范,抱着爱人号啕大哭。病房内欢声雷动,病房外沸反盈天,全市市民奔走相告,为于一建死而复生真诚祝福。 淹死杀人通缉犯,抓获三名抢劫犯,此事层层上报,惊动省公安厅、国家公安部。省公安厅长仇亮事发一周后亲赴野川,到医院探望了于一建和洪卫,给于一建送的锦旗上绣十个大字:“公安的光荣,警察的骄傲。”给洪卫送的锦旗上绣八个大字:“草芥英雄,爱心无敌。”仇厅长慰问于一建、洪卫的画面上了电视,大快人心,令人振奋。薛青饱含热泪,在电脑前敲击了报告文学《生死涅槃》发至各大网站,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短短几天,点击率突破五百万,跟帖不计其数。稿件先后被数十家报刊杂志和网站转载,野川市成了一座英雄城市,沧浪河成了一条英雄河流,全国人民都在关心英雄的身体健康。 小翠萍天天去看望洪叔叔,她感激他的那八百元。八百元被“黄毛”抢去塞进口袋,结果在水里全被浸烂,失去了应有价值。但她得到了更多的八百元,今后的学习、生活也有了着落。她永远感激洪叔叔,每天都惦记他,放学后就去医院陪洪叔叔说说话。洪卫成了名人,除了小翠萍,领导、记者、市民、亲戚、朋友你来我往,鲜花把病房点缀得如同花店,礼品把病房装扮得像批发部。市委书记和教育局杜局长多次看望他,让他受宠若惊,特别是杜局长意味深长的鼓励,居然让他有些心潮澎湃。洪卫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偶然的一次爱心行动闹得全国闻名,有点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意思。有时他也想到董存瑞和黄继光,即使他们再勇敢,如果没有当时战斗受阻的特殊情境,也不能成就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壮举。何况,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比他们更加勇敢的人,因为没有碰到这种运气,便一辈子默默无闻。但他始终认为,运气固然重要,但并不是所有人面临险情都能挺身而出,舍身成仁。洪卫非常反感最近网上对历史英雄人物的恶搞:董存瑞上了排长的当,冲到碉堡下才发现炸药包正反两面都粘了胶,炸药包被粘到碉堡上,手被粘到炸药包上;黄继光冲到碉堡前绊到砖头上,胸脯正好扑到敌人的枪口上。他惊叹于网络作者丰富的想象力,惊叹于他们敢于反潮流的英勇气概,但对这种损害英雄形象的行为非常气愤。他坚信:董存瑞和黄继光的事迹,归根到底还是源于他们不怕牺牲的革命英雄主义。洪卫有时觉得有愧于翠萍,听着她稚嫩的声音,甚至不敢与她清澈的眼睛对视。他常常自责,如果不给她钱,奶奶就不会死,于一建也不会与烈士称谓仅一步之遥,自己也不会身中两刀,光滑的皮肤将会留下蚯蚓一样的斑痕,造成这些后果的“罪魁祸首”似乎就是自己。不过他扪心自问,自己的行为错了吗?他肯定地作了否定。他不断反问自己,如果今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还会出手相助吗?他肯定地作了回答。每个事物都有其两面性,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更不能因噎废食。 他们出院后,市公安局组织了一支“见义勇为事迹巡回报告团”,报告团成员有于一建、洪卫、翠萍、爷爷及毕晟等群众代表。在省政府礼堂,他们现身说法,作了一场《扬善铲恶,做时代公民》的报告,省电视台作了实况转播,在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 暑假,金玛邀请洪卫到西藏游玩,他热血沸腾,心花怒放。西藏,一直是他心中的旅游圣地,梦中的天堂净土,想不到这么快就能梦想成真。洪卫决定带儿子一起去,洪浩宇高兴地在床上连翻了几个跟斗。豺哥组织了壮行宴,薛青、洪妍、于一建和田菲菲为他们父子送行。 第二天,洪卫背只旅行帆布包,简单塞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放了身份证、银行卡、照相机,父子俩身穿短袖t恤西装短裤,脚登旅游鞋,轻装上路。晌午,豺哥送他们到南京,裴鹏、方静带着女儿在长江大桥北桥头堡下等,他们的家就在附近。两辆都是宝马,只是 一辆崭新,一辆陈旧,豺哥打了招呼,开着旧车回去。 “老师……”裴鹏、方静热泪盈眶。 时光飞逝,弹指一挥,近十年不见面。洪卫与裴鹏激动地紧紧拥抱,方静搂着溜溜爱不释手。 “灿灿,叫伯伯、哥哥。”裴鹏松开洪卫,拉了女儿到父子面前。 洪卫眼前一亮:灿灿皮肤白净,面孔圆润,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烁明亮的光泽,头扎蝴蝶结,身穿淡花连衣裙,活像一个洋娃娃。洪卫望着方静笑了,岁月似乎对她特别偏爱,她的脸上仍然光洁如玉,女儿的脸就是她的脸模翻版。 “伯伯,哥哥。”灿灿大方地喊,全无拘束。 溜溜倒是有些羞涩,搓着手怯生生望着她。大家一起上了崭新的宝马,洪卫坐到前排,方静带着溜溜和灿灿坐到后排,她亲热地搂着溜溜,低头说个不停。 “放手!你跟大朋友玩,我们小朋友玩。”灿灿掰开妈妈的手。她送了玩具和袋装食物给溜溜,两个小朋友一会儿便熟不拘礼,俨然是老朋友。 方静松开手,笑眯眯望着他们。 “洪老师,人世沧桑,当年的那个帅哥不见了,但你的身上又多了一股成熟男人的韵味。”裴鹏边开车边发出感慨。 “岁月如快刀,刀刀剁人老,不是成熟,是衰老啊。用成熟形容你倒是恰如其分!”洪卫扭头看裴鹏脸色红润,鲜艳的梦特娇t恤裹着将军肚,怎么也不能与当年那个黑瘦的少年相提并论,不由欣慰地笑了,“裴鹏,你父亲还好吗?” “三年前走了,绝症。”裴鹏的眼里闪过一丝酸楚,“父亲辛苦一辈子,本想把他带到省城享受晚年,他却整天闷闷不乐,从不出门。唉,过惯了乡村生活,怎么能适应都市的繁华呢?其实是我害了他,如果在老家生活,他一定会延年益寿。” “不必自责,你尽力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你就是父亲这条轨道的延伸,他不适应世界的飞速发展,你却游刃有余。父辈的理想就是望子成龙,从这点看,你成功了,你父亲也成功了,他应该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安息。”洪卫有些伤感,“南京,我的第二故乡。带我好好玩玩省城啊。” 裴鹏平稳地开着宝马,疾驰在南京大街小巷。烈日当空,洪卫感到头晕,摇下车窗,贪婪地吮吸着车外灼热的空气。一排排楼房稍纵即逝,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惊掠而过,一股真挚的热爱之情充满他的胸腔。这就是生活了四年的省城!这就是承载初恋锥痛的省城!这就是离别十年的省城!他曾有多次机会出差省城,却有意无意回避那份刻骨铭心又令他心有余悸的初恋。现实和历史恍若做梦,不过是睁眼闭眼细微之别。洪卫睁大眼睛搜索南京的现在,寻找自己的过去,在回忆中体会酸甜苦辣的人生百味。回忆是一个充满感情色彩的动作,鲜亮或灰暗由回忆的内容决定。老城区有些陈旧,每一个陈旧的景点都勾起他无与伦比的激动,这份激动夹杂着强烈的痛苦和强烈的甜蜜。老城区有了变化,长江大桥引桥向南横亘,穿越市区,与四处可见的立交桥遥相呼应,不少地方增加了地铁,显现现代城市的交通科技和节奏。城区周围更是天翻地覆,一座座高大建筑拔地而起,巍峨壮丽,奥体中心突兀峻峭。特别是城西凤凰西街,真的是鸡窝变凤巢,昔日的泥泞小路变成宽阔大道,小平房变成二三十层高的楼房。他的脑中浮现出那位放鸭大爷的身影,不由轻轻叹口气。在洪卫的记忆中,过去的南京城就是一个江南美女,清秀娟丽;现在的南京城则更像一个南京女孩,妩媚而赋有阳刚之气——他喜欢南京女孩独特的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风范。 在洪卫坚持下,他们中午到夫子庙品尝风味小吃。夫子庙的景区范围略有增加,其余倒没有多少变化。溜溜与灿灿吃得满头大汗,两个小肚子都成了两只小皮球。洪卫吃了碗鸭血粉丝,觉得味道鲜美,意犹未尽,又来了一碗,辣得满头大汗,舔着唇,惬意地呼气。他目光逡巡,内心涌起阵阵疼痛。物是人非,这儿曾是他的初恋诞生地,一如革命圣地延安,虽然没有层层叠嶂的宝塔,却有雪儿纯净的目光一如明灯照耀在心中。 下午,洪卫想游玩景点。为了节约时间,裴鹏开车从中山陵、玄武湖、雨花台前匆匆而过,大家简单在外围走马观花一番。然后他们到南京新增景点奥体中心、红山动物园、海洋馆玩了个够。流连于湖光山色,陶醉于欢声笑语,品尝着生猛海鲜,洪卫内心的痛儿如同蚕儿慢慢抽丝剥茧。 “洪老师,最后到你最想去的地方。”方静诡秘一笑。 “师范大学?!”洪卫惊喜万分。 裴鹏笑而不语,驱车在平坦公路上飞驰。宝马停在陌生的东郊,洪卫抬头,“师范大学”六个大字龙飞凤舞。怎么迁到这个偏僻的地方?他在心里嘀咕着,疑惑地随裴鹏下车。他们想进去看一看,却被门卫阻拦在校门口,正是暑假,门卫在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洪卫细说缘由,恳请门卫放行,让自己进母校转转。门卫感动了,通情达理地挥挥手,洪卫兴奋地冲进校园,裴鹏紧随其后。两人溜达一圈,虽然高楼屹立,景色不错,校园却有些小,远不及昔日母校的美丽,他惋惜地摇摇头。 “哈哈,这是紫金校区。走,带你到美丽的新校区看看。”裴鹏向门卫致谢,拉了洪卫上车。宝马继续向东飞驰。 “搞什么搞?弄得我晕头转向。”洪卫大惑不解。 “带你到新校区啊。”方静笑了,“洪老师,论身份你是我的老师,也 是我的师兄,我们可是师范大学校友啊。母校这些年发展迅速,日新月异,已经有三个校区了,现在带你去看看仙林校区。” 洪卫啧啧称奇。整整十七年了,母校变化之大,令人难以置信,又令他无比自豪。他如愿以偿进了新校园,方静搀了溜溜和灿灿跟在后面。呈现在洪卫面前的是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学校:草坪绿茵,建筑华丽,教学楼,图书楼,体育馆,雄浑林立,气势恢宏,操场宽敞,绿意盎然。 “妙不可言,美不胜收!”洪卫赞不绝口。 “最美的是学校三面临山,周围山林蓊郁,飞鸟翔集,生态和谐,天地合一。学习环境得天独厚,地造无双,现在的孩子,让我们羡煞了。”方静滔滔不绝。 洪卫抬头远眺,果然三面环山,景色怡人,空气清新,落霞如染,像世外桃源的仙境。 宝马终于停靠在师范大学老校区大门口。洪卫的脚一踩上地面,居然有了初恋的感觉,心儿如兔,心跳如鼓。裴鹏泊了车,方静搀了两个小朋友下来。裴鹏陪洪卫在前,方静带小朋友在后,一行五人进了校园。洪卫的目光在闪烁,每一个景点都让他触景生情。古朴的洋房,朴实的小路,简朴的宿舍,朴素的感情油然而生。操场,食堂,图书馆,草坪……一切自然而亲切,历史的记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最后,洪卫来到最北边一幢宿舍楼前,带裴鹏爬上四楼,直接转向东边。穿过幽暗的通道,洪卫来到最东头,转身面对一个宿舍,静静注视。401,多么亲切的号码,二十一年前,他在这里整整生活了四年!宿舍门紧闭,他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他轻轻抚摸着门面,把鼻子凑上去,深情嗅闻。虽然也有整修的痕迹,但分明就是那扇门,他闻到了二十年前的熟悉味道。他的双手摸到了一条缝隙,便弯腰眯缝左眼向里面细瞅,却什么也看不见。洪卫直起身,长久地注目,默默地,目光凝固一般。 两个小朋友有些累,方静开车先送他们到饭店。日薄西山,残阳嫣红,洪卫在母校流连忘返。裴鹏拍拍他的肩,指指自己的手腕,洪卫才依依不舍离开。两人出了大门,洪卫内心突然有一股冲动,右折,左拐,进了一条小巷,裴鹏不解地紧随其后。陈旧的小巷曲曲折折,一如洪卫心乱如麻的感觉,小巷人不多,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近了,近了,他接近了雪儿昔日的宿舍!雪儿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的全身仿佛燃烧起一团熊熊的火焰,担心自己马上化为灰烬。突然,洪卫双脚钉住一般,身体成了一段僵硬的木头,眼珠凝固:展现在面前的是几幢摩天大楼,昔日印象荡然无存,面目全非!他努力在记忆中寻找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周围都成了现代化的商品楼盘。他迫不及待地询问省纺织公司的下落,附近居民居然毫不知情。现实就像一盆凉水,浇灭了洪卫的希望。日月星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宇宙,雪儿真的似一颗流星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他重重叹口气。 裴鹏恍然大悟,明亮的目光温和地射向他:“老师,当年在我家,你曾经给我讲过初恋的故事,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不过,时过境迁,那时是你劝导我,现在我也想开导你,人,为什么要沉湎于初恋呢?初恋是一把双刃剑,不宜经常挂在心头,它虽然能抚慰心灵,也能伤害心灵啊。” “初恋是一首浪漫而伤感的歌,回味无穷。有人说,初恋是因为得不到方显珍贵。其实,初恋付出的是每个人的心和肺,血和泪,至真至纯,至善至美,不杂丝儿尘灰,弥足珍贵。忘掉初恋的人是无情无义的人,只记住初恋的人未必是有情有义的人。因为,初恋只是爱情的追求,婚姻才是爱情的结局,人不能总是生活在虚幻的初恋中。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在孤独的角落,小心扒开受伤的心灵,轻轻舔干上面的泪水,然后肩负家庭责任,笑容满面,在众人面前潇洒地前行。” “你是个明白人啊,我可以放心了。”裴鹏咧开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 洪卫对裴鹏点点头,往回走。他的话坝打开:“现代人感情特别丰富。不说成年人,一到情人节,男生满世界追寻昂贵的玫瑰。吃完烛光晚餐,一对对小情人就会依偎着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张扬着稚气未脱的表情,四目对视,电闪雷鸣,找个黑暗的地方啃得对方脸上口水淋淋。唉,‘情人’其实是个狭隘的概念,‘情’不能促狭地理解为爱情,还应该包括友情和亲情。实话实说,我对雪儿的感情已经不可能是爱情——薛青早就取代了她——而是浸入骨髓的亲情。这份亲情经过近二十年时光流水稀释,仍然坚如磐石,分量绝对不次于血缘融合的亲情。人进中年喜欢怀旧,怀旧的人都是血肉丰满的人。怀旧,可以洗涤心灵的浮躁,净化心灵的污秽,今天让我好好怀一次旧。” 他们谈论着,走进五台山体育馆。洪卫惊诧于体育馆和记忆中居然一模一样,二十年前的模糊印象在他眼前立即清晰而深刻。裴鹏站在一旁,洪卫静静坐到主席台高处,俯瞰全局,一切尽收眼底。体育馆设施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经过风吹日晒,更加衰老更加破落,在洪卫眼里定格成一张黑白照片。他的心情沉重起来,眼前有些灰蒙蒙的感觉,冷静的外表下喷发着炽热的岩浆。夜幕悄无声息遮盖了大地,他成了一尊雕塑,脸庞坚毅,神情专注,巍然不动。 优美的音乐骤然而起,是裴鹏的手机铃声。他接了电话,掩饰不住喜悦,连叫了洪卫三声,洪卫才猛然惊悟。 “老师,该吃晚饭了。”裴鹏语调高亢,“今晚让你怀旧个够!” 第八十六章 方静开车把他们接到皇冠宾馆。下了车,洪卫不禁感到一阵眩晕:皇冠宾馆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霓虹串成一条条色彩斑斓的珍珠项链,把宫殿点缀得晶莹剔透,高雅华贵。五只五角星整齐排列,熠熠夺目,在夜空闪耀摄魂摄魄的魅力。一名威武的保安站在门口,昂首,挺胸,双手垂直,两腿并拢,目光炯炯注视前方。洪卫觉得皇冠宾馆就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艘高级游艇,自己也成了一名身份高贵的顾客。身临其境,他受到感染,理了理t恤衫,又伸出右手梳了梳头发。走近大门,美妙音乐骤响,自动琉璃门轰然岔开,悠悠闪向两边。“先生,欢迎光临!”两名光彩照人的迎宾小姐笑容可掬,双手按在腹部,低头鞠躬。洪卫有些惶恐,悄悄瞥了瞥裴鹏。裴鹏右手握着精致公文包,甩着左手,昂首阔步迈进去。洪卫挺了挺腰,放松情绪,璀璨的灯光和考究的装潢照射着眼睛,令他满目生辉。 “先生,欢迎光临!” “先生,欢迎光临!” 一排排服饰统一的小姐布满宾馆各个角落,不断鞠躬致敬。洪卫倒有些拘束,不知该不该回礼。他们乘电梯升至八楼,进了聚仙厅包厢。包厢内除方静和两个小朋友,还有两名三十多岁模样的男女,一见洪卫,他们立即起身迎接,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 “老师,你还认识他们吗?”裴鹏笑盈盈问洪卫。 “洪老师!”男士迫不及待,激动地招呼。 洪卫紧紧盯着男士,看他身材高大,一副精明强干的模样,努力在记忆中搜肠刮肚,却意识模糊,愧疚地摇头。 “洪老师,我是严程远,那个离家出走,闹得满城风雨的调皮鬼啊!”男士一把握住他的双手,“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我们居然在南京见面!” “严程远,当年你可是大名鼎鼎啊!”洪卫终于在他脸上依稀辨别出若隐若现的熟悉表情,两眼发光,“好小子,这么高,这么壮了,简直大了两号!从你身上哪看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影子?分明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当年我们都是苗(苗条)族,现在变成满(丰满)族,正在向壮(强壮)族发展,我们对社会主义充满了信心!” 两人互相拽住对方的胳膊,亲热地说笑。方静走过来,不满地拍拍洪卫的肩:“喂喂喂,女士优先,怎么倒冷落了我姐姐。” 洪卫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把目光移到女士的脸上,似曾相识。女士个子不高,秀发烫卷,面部皮肤光洁,轻描淡黛,端庄淡笑,身穿一套白色连衣裙,脚登一双白色皮鞋,气质高雅,华贵大方。 “洪老师。”女士轻启朱唇,悦音爽耳,如啁啾啭鸣。 洪卫记忆的闸门訇然冲开,激流奔泻,浪花飞溅。他吃惊地半张嘴巴,眼里放射出热烈的光芒:“毕……嫣?毕嫣!” “你好,洪卫。”毕嫣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洪卫惴惴不安地接过她的手,她的手柔嫩光滑,软若无骨。洪卫惊诧于她的保养,岁月的风霜似乎特别偏袒她,在她身上不露痕迹。他感慨于命运的造化弄人,对裴鹏的安排啧啧称奇,自己从没向他透露过与毕嫣的关系,再说怎么轻而易举请到毕嫣也让他疑惑不解。 “老师,向你隆重推介:这位就是省电视台红遍大江南北的品牌栏目《男男女女》的毕主持!我们都是她的追星族,简称‘笔筒’。”方静突然惟妙惟肖地模仿《男男女女》主题词,“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走过风风雨雨,我们是一群快乐的男男女女,耶——” 裴鹏、灿灿同时围到方静两旁,向她歪着头,异口同声地喊。一家三口向前伸出双手,做出六个“v”形手势。众人忍俊不禁,开怀大笑。 大家落座,裴鹏拆了熊猫香烟,递一支给严程远。服务员在桌上摆上不同类型的酒和饮料,大家各取所需。方静给两个小朋友倒了诺丽果汁,给毕嫣和自己倒了法国卡斯特波尔多干红。严程远喜欢洋酒,自斟一杯法国人头马。裴鹏和洪卫习惯国酒,两人拆了一瓶雄鸡装五粮液紫光液。大家把酒言欢,心情难以平静。 “本人荣幸之至,居然有幸与我们的英雄同餐共酒。”毕嫣起身敬了洪卫一杯,“为了增加《男男女女》的人气,今天我郑重邀请你,一定要到我们栏目做一期嘉宾哦,千万给我这个面子啊。” “大主持,首先祝贺你事业有成!只是别拿我们普通老百姓开涮,万一我到你们节目现场丢人现眼,砸了你的场子,可就后悔莫及。《男男女女》栏目演绎的是什么内容啊?”洪卫听了大家刚才一番谈话,才知道此栏目影响广泛,深受观众喜爱,不禁充满好奇。 “叔叔,你真孤陋寡闻!”灿灿闪着明亮的眼,对洪卫一字一板地说。 “众怒难犯啊,罚酒!”大家闹将起来。 “我罚,我罚。”洪卫窘迫地躲避着众人目光,知道问了一个贻笑大方的问题,连忙喝酒认罪。在野川,他倒是听薛青和同事谈到《男男女女》,只是平常自己与电视绝缘,加上工作繁忙,家庭变故,根本无暇顾及。何况与毕嫣有过特殊的交往,他也不会观看,以免勾起痛苦的回忆。 “讲述百姓喜怒哀乐,叙说人生酸甜苦辣,探究男女甲乙丙丁,讨论婚姻赤橙黄绿。五花八门,包罗万象。”毕嫣为他解围,“有时间欢迎收看本栏节目,请多多指教,多多捧场。” “指教不敢,凑凑热闹胡说八道几句还可以。我觉得电视节目的成功,关键在于语言的成功。我喜欢看冯小宁导演的系列战争片,尤其喜欢《黄河绝恋》、《红河谷》、《紫日》等影片贯穿始终的同一段音乐,音节简洁,却节奏明快,旋律优美。虽然曲调不能说排山倒海,但音响效果却撼人魂魄,烘托了战争的残酷和悲壮。如果说影片是一团火,音乐就是一团风,火借风势,熊熊燃烧。电视节目与影片异曲同工,主持人的语言就是调动观众情愫的音乐。‘辞不可不修,说不可不善’,语言生动、精练、严谨、活泼,再赋予表演色彩的抑扬顿挫,就能提高观众兴趣,感染观众情绪,拨动观众心弦,增加节目收视率。”洪卫侃侃而谈,“本质上,你们主持人与我们教师吃的可是同一碗饭,靠的就是铜牙铁齿。” “真人不露相啊,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毕嫣由衷赞叹。 “洪老师,《男男女女》可是目前省内最火的娱乐节目,风头甚劲,其他省市电视台争相效仿呢。今天我们三生有幸,能邀请到闻名遐迩的毕主持。我建议:我们一同敬毕主持一杯,她是我们野川人的骄傲啊。”裴鹏举杯起立。 “对,为我们野川人的骄傲干杯!”严程远热烈响应。洪卫和方静端杯站立。 “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今天,我们野川人矫健的身影活跃在省城各行各业,我倍感自豪。来,为南京出类拔萃的野川人干杯!”毕嫣爽快地喝光,然后一指严程远,“今天非常感谢我们广告部的严经理,是他锲而不舍把我请来,让我有了这么一个温暖的聚会。” “不,首先应该感谢洪老师,是他大驾光临成全了这次聚会。其次应该感谢裴总的策划,他白手起家,纵横商海,是我事业上的榜样,生活中的兄长,我对裴总唯马首是瞻,今天总算不辱使命。再次应该感谢毕主持,我大学毕业分配省电视台工作至今,一直得到毕姐庇护,今晚又给我面子,没让我丢脸。”严程远见缝插针,就坡上驴。 “其实,最应该感谢野川水乡的那条沧浪河,是乡情将我们联结在一起,乡情难忘啊!”毕嫣动情地说,“现在,不论何时何地,我都永远牢记一点:我是一名野川人,我是一名喝沧浪河水长大的野川人!” “毕嫣,世事沧桑,十多年转瞬即逝,想不到我们还能在省城见面。谢谢你还记得我……”洪卫抿了抿嘴唇,突然扭头问,“裴总,我从没在你们面前提过毕主持,你怎么会心血来潮,给我们安排这样一个惊喜的会面?”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裴鹏得意地挤挤眼。 “哦,洪老师,你真的没在他们面前提过我?”毕嫣更加疑惑了,“裴总,别卖关子了,透露一下谁是‘二传嘴’,真的感谢他对我的关心。” “毕主持,不用感谢别人,要谢就谢你自己,因为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裴鹏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哈哈,玩笑开大了。裴总,别忘了,今天才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毕嫣哑然失笑。 “准确地说,是你告诉我们大家的,我可是你的忠实笔筒啊!”裴鹏收敛笑容,娓娓道来,“三年前,《男男女女》栏目刚刚开播没几天,在一次与嘉宾互动中,你讲述了自己在野川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历史。那一刻,你泪流满面的镜头深深震撼了我!我知道了你和我是老乡,知道了你那段恋爱故事中的男主角是一个历史老师!我想,《男男女女》三年来之所以长盛不衰,作为主持你功不可没。你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容易拉近与嘉宾的距离,能够换位思考。最关键的是,别人在用语言主持,你在用心灵主持,纵论人生,洞察情感,成功自然顺理成章。” “谢谢你,也谢谢广大观众对我的厚爱!节目,舟也,观众,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去观众,节目就将失去生机和活力,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毕嫣话锋一转,穷追不舍,“当年节目初办,我毕竟初出茅庐,情不自禁显出了稚嫩。不过,那一次偶然激情的迸发并没露根露底啊。” “很简单,你堂弟毕晟当年与我都是洪老师嫡系弟子啊,近年来他没少到我家做客,每次都炫耀你这个堂姐呢。因为你坦诚吐露了心迹,我略施小计,就从他口中获悉当年的洪老师居然就是你故事中的‘历史老师’,他还揭露了你们分手的内幕!”裴鹏惋惜不已,“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们分手的理由太微不足道,分道扬镳简直不可思议!” “年轻时,我们误解了爱情。年轻,让我们付出沉重代价。”毕嫣落落大方地转向洪卫,“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与我寸土必争吗?我一定不会再像当初那么幼稚,为点小事也会针锋相对,结果因小失大。如果我们用现在的心态对待那时的分歧,早就生儿育女,享受幸福的婚姻了。” “事物总是有得有失。如果那样,你也只能蜗居小城,埋没了才华,磨耗了青春,慢慢变成一个普通的瘪嘴老太太。”洪卫自我解嘲,“所以你要好好感谢我呢。” 众人会心大笑。 “年轻,意味着冲动,固执,狭隘。年轻时,每个人都干过傻事,蠢事,窝囊事。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思维也日渐成熟,可惜对过去已经难以改变。丁得平老师当年打了我,我满脑子都是报复他的念头,决定离家出走,出他的丑,丢他的脸,终于如愿以偿让他受了 处分。”严程远摇摇头,“现在做了父亲,我才深刻理解了‘打是亲,骂是爱’的丰富内涵,理解了丁老师的‘巴掌主义’源于他高度的教育责任感,理解了教师的良苦用心。工作后,我反思了自己离家出走的错误行为造成社会、学校、家庭的兴师动众,特别是对丁老师造成了无可挽回的伤害,后来写了一封信向他真诚致歉。今年春节回家,我特地到丁老师家拜年,给他的三个儿子各买了一把漂亮的玩具冲锋枪。嗬,三个小家伙恰巧穿着鲜亮的红军军服,端着我送的冲锋枪,神气极了,威风极了,可爱极了。丁老师在一旁傻笑,本来就小的眼睛变成一条线,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没长眼睛呢。” “一笑泯恩仇。人与人之间以和为贵,在这世界上,不需要打什么江山。”洪卫感慨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现在终于清醒啦。其实我也是教育自己,那次出走了一天,害得毕晟还被逮到派出所。”方静对洪卫瞟了瞟,不好意思地笑了。 “啊,逮我弟弟干啥?”毕嫣吃惊地大喊。 洪卫便讲了方静离家出走,毕晟跟同桌吹嘘是自己杀的,结果被同学父亲告发的故事。大家笑得前俯后仰,毕嫣笑出了眼泪:“有趣,真有趣……” 方静扭头逗溜溜:“喂,帅哥,这位漂亮的阿姨差点成了你的妈呢,叫她一声亲爱的妈咪!” “不,她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妈!”溜溜郑重其事地说,“如果阿姨和我爸结婚,就会生下另外一个小朋友,这世上就没有我这个帅哥啦,我应该庆幸才对。” 众人皆笑,毕嫣笑弯了腰。好一会,她下了座位,从后面抱住溜溜,脸贴着他的脸:“帅哥,阿姨好喜欢你。虽然我不能成为你的亲妈,但还有一个让你喊妈的机会,如果你听话,将来阿姨把女儿嫁给你!” 又是笑声一片。溜溜的脸成了一只熟透的番茄。 “阿姨,难怪爸妈不让我看你的节目,原来是少儿不宜啊,你对我们小朋友净会精神污染。”灿灿噘起嘴,扭头安慰溜溜,“哥哥,别计较阿姨,她在开玩笑呢。” “灿灿吃醋了!脸色像人家安倍晋三了。”毕嫣闹了个大红脸,突然瞥见电视正在播放安倍晋三严肃地准备竞选日本自民党总裁的新闻,顺嘴来了一句。 “安倍晋三我不认识,我只认识mp3。”灿灿喊了溜溜到一边玩去。 裴鹏轻轻叹息:“现在的孩子,思想实在复杂。小学,女生打男生;初中,男生打女生;高中,男生为女生打男生。” 大家深有同感,摇头嬉笑。毕嫣重新入座,聊起家常,叙说十来年的变化。通过交谈,洪卫了解了毕嫣的婚姻。当年毕嫣与洪卫进入冷战阶段,情绪相当低落。邻市电视台一位男同行因为工作关系,打了几个电话到野川电视台,碰巧都是她接的。两人一锤定“音”,擦出爱的火花,她迅速逃离般追随男朋友到了邻市。打拼五六年,夫妻双双调至省电视台,她做主持,老公做编辑。谈起岁月蹉跎,大家唏嘘不已,毕嫣一再追问洪卫的初恋故事。酒添情愁,倍感忧伤,洪卫幽幽讲了自己的初恋以及藕断丝连的伤感,大家为之动容。 “咦,毕嫣,你怎么对我的初恋这么感兴趣?”洪卫奇怪地问,突然急切地说,“有机会帮我找找寒雪啊,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洪卫,你当年的雪儿找过我。”毕嫣静静注视他的眼睛,语调平静。 “真的吗?”洪卫的心灵受到强烈震动,瞪大双眼,语气急促,“真的吗?” 大家全吃惊地瞪着毕嫣。 “其实都是沾了《男男女女》的光。去年春天,寒雪到电视台找我,说非常喜欢《男男女女》这个栏目,还说喜欢我的主持。尤其是她知道了我是野川人,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向我叙说了终生难忘的初恋,并且拜托我帮她寻找‘洪卫’。那语气,那神态就像你现在!我们两个同龄人一见如故,聊了一下午。我自然猜测到了那个‘洪卫’就是你,于是动员她过来做一期嘉宾。” “后来她上节目了吗?”洪卫关切地问。 “没有,可能顾虑重重吧。”毕嫣遗憾地说,“我本想把你的地址告诉她,但权衡利弊,优柔寡断。当她第二次从我办公室回去后,我下定决心下次一定把你的情况告诉她,但她再也没有找过我!”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方静焦急地问。 “没有,也怪我太忙,电话号码都没让她留下!”毕嫣后悔地摇头,然后认真地对洪卫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寒雪三十二岁才结婚,老公是一名中学历史老师,生了一个儿子。她曾经满足地告诉我,现在她的家庭非常幸福!” “哇,也是嫁给历史老师啊。洪老师,天下女人都为你痴迷,你真是情圣了。”方静语气调侃,只有洪卫听出其中的酸楚。 大家默默无语。洪卫觉得空调吹出的凉气侵袭了他的全身,透过毛孔,渗入心田。他觉得女人不可捉摸,自己似乎有女人缘,老婆却红杏出墙,极具讽刺意味。爱情令人真是琢磨不透。 晚宴结束,大家在宾馆门口握手告别。严程远开了车门,准备送毕嫣回去。毕嫣走上前来,与洪卫紧紧握手,她温暖柔嫩的小手还是与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保重!”毕嫣郑重地点点头。 “保重!”洪卫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怅然若失。 第八十七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洪卫闭着眼,头颅斜靠座椅,随奔驰的轿车轻微抖动,思绪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宴席气氛中,如梦如幻。寒雪,方静,毕嫣——三个与自己曾经如此接近的女性,居然在分别十多年后,又同时与自己如此接近!但她们终究是生命夜空中的流星,明亮但不会照耀夜空,只会对生命烧灼几道伤痕,明亮只是昙花一现,消失才是最终的永恒。他的脑海浮现出柳星和薛青的身影,她们的身影重重叠叠,令他眼花缭乱,头痛欲裂。 不知不觉,宝马穿过长江大桥,开向江北明发滨江新城。昏昏沉沉中,洪卫搀着睡意朦胧的儿子下了车,方静抱着熟睡的女儿引路,父子俩步履沉重地跟着她进了电梯,直接升到九楼。洪卫走进裴鹏的家,头脑里立即闪现出“豪华”二字。方静拉两个小朋友到卫生间洗澡,安排他们休息。裴鹏泊了车回来,倒了饮料给洪卫,领他上阳台。洪卫惊讶地瞪大眼:呈现在面前的居然是长江大桥北桥头堡,触手可及。北桥头堡灯火明艳,“三面红旗”和“工农兵”形象栩栩如生,鲜红无比。裴鹏告诉他,自己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外资企业工作,没几年就主动放弃每月几千元的高薪,辞职下海,开了家电脑微软开发公司,运气不错,效益可观。这儿属江北,位居大桥下,环境优美,视野开阔,空气清新,而且价格便宜,两年前购买的,一百五十个平方不过花了五十多万,加上装潢还不足一百万。他在新街口附近另外购买了一套面积相近的住房,加上装潢,超过了二百万。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你小子终于打肿脸充胖子了,让老师一辈子望尘莫及!”洪卫话锋一转,“今晚让你破费了,一桌吃掉五千元,我不仅心疼,而且非常过意不去……” “老师,你千万不要再说,我真的无地自容,就想找个地缝钻下去!你对我恩重如山,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区区五千元何足挂齿?过去我出身在一个贫困村庄,现在生活在繁华省城;过去我居住在四面通风的茅草房,现在乔迁进高楼大厦;过去我与父亲相依为命,现在拥有娇妻爱女;过去我长得黑黑瘦瘦,现在变得白白胖胖;过去我一贫如洗,现在潇洒地享受富人的滋润……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居然实现了!这一切源于你对我知识的培养,更源于你长期对我上学的资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没有你的帮助,哪有我的今天……”裴鹏声音哽咽。 “你别这么说,我不过尽了一个老师应尽的职责,换成任何一个教师都会这么做。其实你的成功根本上还是要感谢你自己,虽身处逆境,却自强不息,奋发图强。我还要感谢你呢,十多年了,你每年元旦都给我寄一张精美的贺卡,我真的非常非常知足!”洪卫爱抚地拍拍他的肩,“你确实应该感恩,但应该是对这个社会感恩,你的成长过程中凝结了乡邻、老师、同学无微不至的汗水和心血。特别是你的四年大学时光,支撑你学习生活的经济来源是爱心基金,而爱心基金来源于全社会方方面面的捐款,所以你不能忘本,一定要回报社会。” “老师,你说得对。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常常进行有意义的爱心捐助。” “商海无情,自己也要小心谨慎,好好把握机遇哦。” “谢谢老师提醒。我也有应急措施,就让方静做一名普通教师吧,旱涝保收,解决了我的后顾之忧,只是太累。” 他们伏着阳台,静静注视大桥。 “现在交通繁忙,长江大桥不自觉地肩负了中国经济建设的历史使命,不堪重负。虽然在它身旁建了二桥三桥,大大减轻了它的责任,但穷年累月,它还是伤痕累累。”裴鹏咂嘴。 “是啊,上午从大桥上经过,雾气蒙蒙中,发现它特别陈旧,就像一个气喘吁吁的老人!往事如烟,青春不再,青春随滚滚江水东流,滔滔不绝……”洪卫无比感伤。 星稀月明,凉风习习。两人兴致勃勃并肩长谈,缅古思今,心潮翻涌。要不是方静三番五次起床叫喊,他们一定会聊个通宵。 在裴鹏、方静强烈挽留下,洪卫又待了一天。裴鹏关了手机,一家三口带洪卫父子玩遍南京。七月流火,烈日当空,夏天的南京火辣而豪情,洪卫喜欢这样的热烈和奔放。“四周飞水黑,丰尺相峰青”。南京千姿百态,妖娆妩媚,夏天的绿色更是一道别致的景色。骄阳红日下,一片绿阴也能抚平一颗颗躁动的心,飘飞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酝酿金秋的硕果累累。 第二天,不顾裴鹏夫妇再次强烈挽留,洪卫坚决要带儿子走,因为他已经与金玛约好今天到西藏,他的心早飞越苍穹,飞向那神圣的青藏高原。早上,裴鹏一家送他们到机场,给父子俩买了飞机票,给溜溜买了许多礼物。两家人依依不舍拥抱告别,溜溜和灿灿手牵手,泪水涟涟。父子登机,各吃了一颗安定药,昏昏睡去。飞机翱翔蓝天。 下午,飞机抵达拉萨机场。起落架猛然撞击跑道,洪卫感到一阵眩晕,儿子软软倒在他的怀里,脸色煞白。下了飞机,呈现在洪卫面前的是蓝天白云、高原苍莽的塞外风光。他贪婪地深吸一口气,搂着儿子的肩出了机场,却浑身沉重,头痛欲裂。 “洪卫!洪卫——”一个高大的女人飞奔而来,兴奋地挥舞手臂,手上抓着洁白的哈达,随风飘扬。 “金玛?金玛姐!”洪卫笑了,眼睛湿润。他一手拎着礼物,一手扶着儿子,无力地停下来。 “洪卫,洪卫,终于见到你了!”金玛激动地冲过来,眼里噙满泪水,双手献上洁白的哈达。洪卫低头,金玛把哈达挂到他的脖上。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父子俩:“怎么才到?分别整整十七年了,想死你们了……” 她的头抵着洪卫的头,她的手抚住父子俩的背,她的力量不可抗拒,洪卫感到了疼痛。她流着泪,“咯咯”地笑着,爽朗的笑声深深感染了洪卫,泪水滑出。好一会,金玛才松开手。洪卫抬头,怔怔地盯着她,不敢相认。她脸色绛紫,皮肤粗糙,鱼尾纹明显地展现在眼角,青春的痕迹无影无踪,岁月的沧桑一览无遗。他感到时光对女人确实不够公平,不禁为金玛的过早衰老暗暗悲哀。 溜溜撅着嘴,皱着眉,委屈地盯着金玛,显然刚才被她弄疼了。 “哎哟,小朋友,你长得好帅哦!怎么无精打采?到了西藏不开心吗?让阿姨好好亲亲!”金玛热情不减当年,弯下腰在他的两腮“叭叭”各亲一口。 溜溜有气无力地叫了声:“阿姨好!” “好乖!”金玛拍拍溜溜的头直起腰,抢过洪卫肩上的包和手里的东西,招呼着向路边一辆吉普车走去,“走吧,我爱人在那边等我们呢。” 洪卫搀着儿子紧跟金玛身后,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远处一辆车前翘首以盼。走近,不用介绍,洪卫的手直接伸进了他宽大的巴掌中。他的巴掌如岩石般坚实厚重,他的脸色如大山般坚强刚毅,他的目光夹杂着笑容,如日照般坚定热烈。洪卫感到了一种踏实,疲惫一扫而光。 金玛带洪卫父子到饭店吃饭。洪卫简单吃了一点,便兴趣盎然要上街。溜溜恢复了体力,连声附和。他们上了吉普车,在拉萨市区缓慢穿梭。洪卫惊喜地注视异域风情,兴奋不已,溜溜则一路拍着巴掌,大呼小叫。透过车窗,金玛认真做起导游。虽然洪卫学的是历史,还是感到了自己的才疏学浅。公元七世纪中叶,吐蕃部族首领松赞干布在此创基立业。公元六百四十一年,松赞干布完成统一大业,迎娶文成公 主。人们把最初的寺庙,即现在的大昭寺命名为“惹萨”,又被译为“逻些”,后来逐步演变为“拉萨”。洪卫看到了拉萨河,拉萨河又称“蓝色欢乐之波”,从白雪皑皑的念青唐古拉山脉奔泻而下,喷珠吐玉,雪浪翻滚,穿越森林,趟越峡谷,在曲水地域象鼻湾注入雅鲁藏布江。拉萨古城就伫立在这条蔚蓝色的吉祥河畔,山水相依,生生不息。 “爸爸,好多好多的狗!”溜溜指着大街,欣喜地喊叫。 “那是藏獒,凶猛忠诚,像我们少数民族人民的性格呢,大家都喜欢。”金玛自豪不已,“在我们拉萨,不仅藏獒多,而且的士多,拉萨街道纵横,车水马龙,建筑旖旎,色彩绚丽。而且转经筒与电脑共存,历史与现代交融,传统与革新集聚,宗教与世俗相汇,文化奇特而神秘,成为中外游客神往的旅游圣地。” “是啊,所以我来了。此生到西藏一游,我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洪卫感慨万千。 他们参观了高耸入云、流光溢彩的布达拉宫,还有风格迥异、辉煌壮丽的大昭寺。面对大昭寺内长达近千米的藏式壁画《文成公主进藏图》和《大昭寺修建图》,洪卫被少数民族博大精深的历史所感染,心灵受到强烈震撼。走出大昭寺,他看到朝拜者们在门口磕首长拜,虔诚忠贞,许多僧人也在闭目端坐,唱经化缘。洪卫不禁心潮卷涌,掏出一张五十元钞票,细心抚平,把它弄得四角崭方,庄重投入红色化缘箱。拉萨是个精致的小城,他情不自禁想起清秀的江南小镇。江南小镇湖光粼粼,像婀娜水灵的少女,拉萨则雄峰连绵,像威武精悍的武士。 天色已晚,大家一致决定安营扎寨,欣赏拉萨的夜景。金玛安排洪卫下榻假日旅馆,他坚决不在旅馆吃饭,大家便上街吃风味小吃。溜溜活像一只小老虎,全没了高山反应后的疲惫和狼狈,硬缠着金玛的爱人开车带他兜风。金玛爱人是个宽厚而寡语的汉子,搂着溜溜上车,关了车门,奔驰而去。洪卫不想兜风,金玛带他进了大街旁边一家思念咖啡屋。咖啡屋不大,音乐轻轻飘荡,柔和的光线散射着暧昧的色彩,空气中弥漫浓郁的清香,两对情侣隐藏在两个角落,窃窃私语。洪卫惊喜不已,苍莽的青藏高原上,居然有如此闲情逸致、情调绵绵的休闲场所,颇感意外。两人选了一张小桌相对而坐,要了两杯咖啡,默默品味。突然,千百惠那熟悉而亲切的歌声从音箱中悠扬飘出: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 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 揭开了相悦的序幕 今天你不再是座上客 我也就恢复了孤独 不知什么缘故使我俩 由情侣变成了陌路 芳香的咖啡飘满小屋 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不知道何时再续前缘 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 我又走过这间咖啡屋 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屋里再也不见你和我 美丽的往事已模糊 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 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 揭开了相悦的序幕 今天你不再是座上客 我也就恢复了孤独 不知什么缘故使我俩 由情侣变成了陌路 芳香的咖啡飘满小屋 对你的情感依然如故 不知道何时再续前缘 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 我又走过这间咖啡屋 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屋里再也不见你和我 美丽的往事已模糊…… 洪卫惊呆了,抚杯凝思,思绪万千,淡淡的忧伤随音乐飘飘扬扬,悠悠荡荡。他的脑海浮现出雪儿的身影,雪儿的身影愈加清晰。南京——野川——西藏,三个人生的驿站,一串酸楚的记忆。他呷口咖啡,苦味在口腔里慢慢散发开来。 洪卫突然怔怔地看着金玛。幽暗的光线映衬她忧郁的脸色,她一只手握杯,一只手抓着杯里的勺,侧耳倾听,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金玛,金玛姐。”洪卫轻轻呼唤。 “咖啡,音乐,环境……可惜,物是人非。”金玛哀婉地扫描了整个咖啡屋,扭头问洪卫,“还记得扎桑吗?”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不是说,你们失去联系了吗?”洪卫想起无数次在网上问她的情景,不由好奇,“他现在在哪?你们联系上了吗?” “我知道他的地址,却无法联系。因为六年前,他死了。”金玛舀了勺咖啡举到唇边,轻轻汲进嘴中,“当时,他是我们县教育局的科长,到邻县教育局讨论有关合作事宜。那天是他儿子八岁生日,儿子纠缠他改日再去,他不想改变行程,临走前答应儿子一定赶回来陪他吹蜡烛。傍晚,扎桑完成工作,推掉朋友的晚宴邀请,急急忙忙一个人驾车往回赶。因为路途遥远,又劳累过度,吉普车在坑凹不平的公路上疾驶如飞,终于没躲过路上的一块挡道石子,车子被弹得飞起来,扎桑摔出窗外……后来的过往司机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是个男人,他是为家乡的教育事业鞠躬尽瘁的,是为儿子的生日献出了生命……” “我记得扎桑与你不是一个县的呀!”洪卫感到全身冰凉,眼睛湿润。 “他是我的第一个爱人,婚后调到我县的,我们的儿子今年上初三,女儿上初一了。”金玛的脸上居然闪出笑意,“从南京回藏工作后,他就用情书做导弹,对我狂轰滥炸,穷追猛打。我并没答应他,觉得他年龄小个子小,孩子气很重,缺少男人风度,多次直接写信拒绝了他。他倒迸发出男子汉气概,毫不畏缩,一如既往地勇敢追求我。四年后,我被他的一往情深有所感动。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他彻底征服了我。他父亲身患胃癌,他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痛苦,每天除繁忙的教学工作任务外,还要到医院服侍父亲,陪伴至天明。坚持了一年多,父亲终于没有抵挡住病魔,在医院去世。那天,他刚进教室上课,校长接到电话,立即到教室告知实情,让他回去。扎桑突然泪流满面,回头走上讲台,庄重地对学生说:‘同学们,我爸刚刚走了,我很难过!下面我们继续上课。’然后擦干眼泪,专心致志讲起课。校长流着泪,站在教室外一直等到下课……后来的书信交往中,他对我只字不提。我当时是副校长,在一次地区级会议中,我和他们校长相识,他告诉了我这个真实故事。那一刻,我刚强的心弦被拨动了,决定嫁给他,因为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值得托付终身!我把这个决定写信告诉了他,他欣喜若狂,约我到拉萨游玩,我们就在这家思念咖啡屋私定终身。” 洪卫猛然抬起头,目光“唰”地射向金玛。她静静喝着咖啡,脸色祥和,似乎叙述与己无关。 “金玛姐,你真坚强。” “悲哀沉沦于事无补,快乐地活着是对逝去的亲人最好的怀念!我运气不错,一生遇到了两个好男人,现在的爱人对我很好。他是我们的副县长,妻子前年病逝,也留下了两个子女。虽然四个子女负担过重,但一家六口其乐融融,让你们这些独生子女家庭眼红呢。”金玛笑了,淡淡的。 洪卫羡慕地望着她,静静的。街上突然锣鼓喧天,歌声嘹亮,洪卫好奇地扭头。 “走,跳舞去。”金玛拉起洪卫出去,“西藏被称为‘歌舞的海洋’, 我们少数民 族有许多浓烈民族特色的节日呢:雪顿节、藏历新年、燃灯节、去鬼节等,每一个节日都会有歌舞,歌舞是我们少数民族人的生命!” 街上五光十色,欢歌笑语。一群男女围成一个圈,两个少数民族汉子弹着吉他,其他人载歌载舞。金玛拉着洪卫的手跑过去,欢叫着直往队伍中钻,洪卫羞怯地想甩手脱逃。 “怎么,瞧不起我们少数民族人民?民族大融合啊,走!”金玛扭头一笑,有力地把他拖进队伍。 洪卫笨拙地跳起舞,立即有少数民族同胞欢快地围住他,他看着别人依葫芦画瓢,摆着臂,跺着脚。在欢乐的气氛中,他感受到了少数民族人民的似火热情。 金玛爱人搀着溜溜找到他们,溜溜像一只兔子奔纵进去,四个人陶醉于曼妙的歌舞中,不能自拔…… 第二天早上,金玛夫妇带洪卫父子俩回县城。一路上,吉普车平稳地行驶,洪卫父子扒着车窗玻璃,贪婪欣赏着西藏景色:崇山峻岭,沟壑纵横,高峰雄伟,巍峨瑰丽……极目远眺:蓝天、白云、雪山、草地、牦牛、藏羚羊……洪卫被大自然的杰作震惊了,心灵受到强烈震撼。溜溜时而拍手,时而跺脚,惊喜地喊叫不停。 县城在远处露出轮廓,吉普车停在路边,金玛带洪卫父子上山。她和爱人搀着溜溜走在前面,洪卫疑惑地跟在身后。走至山坡,他们停下,洪卫的目光突然凝固!半山腰,一座由石头和水泥堆砌的简易坟墓孤零零突出,分外醒目。墓前有一石碑,上刻四个大字:扎桑之墓。 扎桑的音容笑貌立即在洪卫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十七年后的相逢居然是阴阳相隔,他的心猛然锥痛。金玛黯然垂目,爱人紧紧搀着她。 溜溜抬头调皮地问:“爸爸,这是谁的墓啊?怎么建在山上?” “是二十年前和爸爸一同在南京上学的叔叔。来,向叔叔鞠三个躬。”洪卫拍拍儿子的肩。 “好的,多鞠几个躬就是。”溜溜一连鞠了十个躬,“一,二,三……十。” “叔叔一直关心家乡的发展,所以把他安葬在山腰,既让他安静地休息一会,也让他居高临下,时时看到我们少数民族的变化。”金玛双手搂住溜溜的肩。 太阳就像挂在头顶,阳光灿烂,远处,天地合一。这儿,远离了嘈音污染,尾气侵袭,人事纷扰,世俗市侩,纯净剔莹,洪卫的心灵得到净化。 “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宇指空间,宙指时间,宇之表无极,宙之端无穷。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在亘古蛮荒的大自然面前,人,显得多么渺小。”金玛感慨。 “是啊,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特点。”洪卫附和道,“童年是一部轻松的动画片,少年是一首欢快的校园歌曲,青年是一首激昂的抒情诗,中年是一段雄浑的交响曲,老年是一套轻柔的太极拳。” “呜——”山脚下,一列火车隆隆而过。 “看,那就是由西宁至拉萨的青藏铁路,全长1956千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是二〇〇一年六月开工建设,从今年7月1日正式通车,长1142千米,总投资330.9亿元,建设资金全部由中央财政承担。青藏铁路的建设是国家西部大开发的重要举措,也是对少数民族地区的关怀,为我们美丽的西藏插上腾飞的翅膀,充分展示了我们百万少数民族儿女的世纪风采啊。”金玛爱人非常自豪。 “今天的西藏还比较贫困,大山阻碍了我们发展的步伐。但我们信心百倍,西藏几十年的实践证明了一切!”金玛豪情满怀,“历史证明,内乱只能引起国家的动荡不安,一个国家只有安定团结才能走向富强!” “你说得对,有你们这样的少数民族同胞,西藏一定会富裕起来。”洪卫坚定地对金玛点点头,突然扭头大喊,“洪浩宇!” “到!”儿子俏皮地立正。 “浩宇,记住你的名字,你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个小点。记住今天,你是站在世界屋脊!” “噢!”儿子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伸出双手,仰天大喊,“西藏,我来啦——” 洪卫大为感动,与儿子一同喊叫:“西藏,我来啦——,西藏,我来啦——” 群峰呼应,回音不绝。四人伫立山腰,山风吹拂,乱发飞舞。强烈的阳光笼罩他们,为他们构幻出一层金光。 尾声 雪花是充满智慧的精灵,洪卫喜欢雪花,喜欢它洁白的轻盈,雪白世界充满了欢乐、欣喜、纯洁和高尚。远处,市电视台拆迁工地看不到碎砖瓦砾、残壁断垣,雪花恰到好处掩埋了它们,连同世界上的一切脏乱。虽然是短暂的,却让人心怀感激。 “柳星!”豺哥突然指着远处,神情惊讶。 大家的目光射过去,只见柳星打着一把红伞,慢悠悠由西向东走过来。她东张西望,不知是欣赏雪景,还是欣赏沧浪景色。柳星渐渐走近了,洪卫半年没有见过她,发现她清瘦很多,眼睛显大了。柳星突然发现了船头上的人,眼神如慌张的老鼠,飞快地闪开。船头的人怔怔望着她,不知所措。路人稀少,柳星脚步蹒跚,踩出一个个黑色的脚印,蜿蜒如龙。她走到了船边,低头疾步而过。 “柳星……”薛青犹豫一会,突然放声大喊,“柳星!” 柳星停下来,迟疑地转过脸,红色小伞在空中转了半个圈。 “柳星,春节快乐!”薛青露出笑容,挥起手臂,大声问候。 “柳星,春节快乐!”豺哥、于一建、田菲菲都热烈地叫喊。 柳星脸上绽开了笑容,挥了挥手向大家祝福:“春节……快乐!” 她的声音凄凉,孤苍,如河面上的雪花。她的身影闪过去,雪地上的足迹弯曲伸向远处。 洪卫的心一紧,注视着柳星瘦削的背影,突然大喊:“柳——星——,春——节——快——乐!” 柳星浑身一颤,猛地回头用力挥手,纤细的小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又转身坚定地向东远行。 “薛青,我们马上结婚!”洪卫深情脉脉。 “不,我不能破坏你的家庭!”薛青扭过脸。 “别争了,今天是春节,开心一点。”于一建挥手制止。 船舱中悠扬飘来优美的音乐,是野川市市歌《梦水乡》: 笑望海光月 轻扣板桥霜 微风摇曳竹影 我的梦里水乡 万亩荷塘绿 千岛菜花黄 荟萃江南秀色 我的甜美故乡 绿色野川扬帆远航 新崭崭的面貌 实在在的小康 奋举勤劳双手点燃朝霞 托出兴旺富强 “人不能两次翻进同一条河流”,赫拉克里特的名言在冥冥之中振聋发聩。 “瑞雪兆丰年啊。”豺哥双手叉腰,满脸欣喜。 雪花翩翩起舞,在沧浪河上空披起了飘逸的银纱。洪卫突然触到口袋中的硬块,他知道是雨花石,是雪儿送给他的那块雨花石,昨天从办公室里翻出来的。他掏出有些泛暗的雨花石,轻轻抚摸,仿佛是抚摸自己酸痛的心。洪卫叹口气,突然扬臂一掷,雨花石刺破雪幕,划过弧度,掉进水里,“啪”,在沧浪河面溅起一片水花,又无声无息。 沧浪之水,奔流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