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蜜史》 第1章 [古装迷情] 《东宫蜜史》作者:筠悠【完结+番外】 文案:传闻云水县是个被诅咒的地界,五年之内接连折损四任知县。第五任眼瞅就到,厨娘沈辞辞在心中祈求新来的大老爷能够长命百岁。 后来,她听见有人对着这位县尊大人祝祷千岁。 沈辞辞:?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市井生活 轻松 治愈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辞辞&郁南淮(叶徊) ┃ 配角:很多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县衙小厨娘和新任知县大有问题! 立意:春有百花夏有月,秋有凉风冬有雪。 第1章 到任 ==================== 嘉定十六年白露,云水县。 鸡鸣方起,县衙后厨就忙活开了,此时天还未大亮,后院只热闹这一处,偌大地方传的都是砧板和菜刀的碰撞。 这对柔荑生得极巧,咔嚓咔嚓几下,斩了葱段,拍蒜切姜。领头的厨娘穿件粉紫的窄袖衫,举动之间叠裙绽开,乌发简单地结了个髻,但眉目间的稚气可藏不住,这竟还是个小娘子。听见锅滚开,她忙将剁好的排骨送下去焯。 扭头又跟烧火的丫头说话:“翠儿,你们姨娘忧郁了好些天,送进去的饭菜动也不动,今早务必请她吃些,逝者已矣,总不能越过活人去。”她说着,幽幽地叹口气。 翠儿应了,低头抹眼泪,未料抹了半脸的烟灰:“谁说不是呢。回头我再劝劝她。”姨娘也是命苦,好容易熬出头跟着老爷到任上,偏出了这种没防备的事。日后扶灵回乡,不知怎么受那正房夫人的磋磨呢。小丫头越想越觉得没指望,变本加厉地抹起泪来,整张脸黑乎乎的。 小厨娘见状忍着笑:“对了,你们姨娘可有什么忌口没有?”她从前管的是官差们的灶上,前任厨娘撂挑子以后骤然接下照顾知县饮食的活计,对家眷的忌口喜好还不大能摸得清。 翠儿想了想:“姨娘不吃葱姜蒜和芫荽。” “不吃葱姜蒜和芫荽……”小厨娘扫过扑腾的汤锅,瞪大眼睛,“你怎么不早说!” “这几日人荒马乱的,我,我哪还能顾得上这些。”翠儿道。 时间紧任务重,厨娘也不好再说什么,赶紧摆摆手:“算了算了,我另做一份就是了。不过新的县尊大人今天就到,要是来不及,一会儿烦你去街上买了来。” 想了想又补充:“这钱我出。你也趁机给自己补点好的,别叫人看见。” “辞辞姐你真好!”翠儿破涕为笑。 “去洗把脸,可不许哭了!”沈辞辞也陪着她笑了一会子,半开玩笑道,“那你一定念着我的好,待你家姨娘心情好了,一定央她在大老爷们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偏爱管厨房的事,可不想失去这个美差……” 翠儿爽快地应承了此事。 沈辞辞摇摇头,捞了排骨,又去操心旁边的蒸锅。她掀开锅子看了一眼,盖好,心下又换了一重心事。 这位姨娘的夫主陈知县是死在任上的,上任不足两个月的光景,暴病而亡,身后嘱咐一句都没有,家眷如今愁云惨淡地滞留在衙门里。这县里近年来邪乎得很,也不知是哪里坏了风水,来来回回四任县主,无一例外都死在任上。第五任眼瞅就到,也不知…… 天幕上那层昏沉的鸦青色被日出赶到天边,翠羽啁啾,院子里渐渐有了人声,沈辞辞抽空去开东角门。翠儿欢欢喜喜出门去了。她在门口略站了站,透透气,正看着巷子最里那棵黄灿灿的银杏发呆呢,就听身后有人“阿辞阿辞”地唤。 沈辞辞于是转回来,笑吟吟地找见声音的源头:“俊生哥!”她小跑到皂衣衙役打扮的哥儿面前。 赵俊生看着她的笑脸,当下也受到感染,将那股子生分的劲头抛了,有些忐忑地挠挠头:“阿辞,你托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我,紧着回来告诉你。” “谢谢俊生哥!今晚我给伯父打酒喝!下酒菜也要准备起来……”沈辞辞也不急着问,美眸亮晶晶的想着怎么感谢。 沈赵两家住在一个院里,原本来往就多。赵俊生又是在衙门里当差,探消息自然比他们这些后院的灵便,她过去就总托他,就连眼下的这份差事也是人家帮忙牵的头。 “你先听我说。”赵俊生吞了吞口水,犹豫片刻,出声打断她。 沈辞辞一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极小声:“嗯,你说。” 赵俊生:“今天到任的县尊大人姓叶,的确是京城人士。”经过这几回古怪,朝廷终于注意到本县的异常,破天荒地外放了一位京官来此。 “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这回的准备没错!”沈辞辞听了喜不自胜,不免又问,“新知县什么时候能到城里?” “午后就到。” “谢谢俊生哥!你饿了吗?厨下有碗鸡汤面,我给你端来。” “阿辞太客气了。” 与此同时,云水县二十里之外的地界。 立秋以后的早上比不得伏天里,开始冷了,野风呼啸,周围树木沙沙地动。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经过官道,外围跟着六个骑马的随从,前前后后严丝合缝地守卫着东家。 “还有多远?”马车里面的人打开帘子,问赶车的人。他年纪极轻,身上那件翻不出花样的浅青色圆领袍也掩不住其人修皙清隽的气质。此时此刻,这个年轻人的眉目间有那么几分值得探究的不耐。 第2章 赶车的人摆摆手,挥下一鞭,懒洋洋道:“约莫二十里地,早着呢大人。” 车夫口中的大人正是今日到任的叶知县,叶徊。 叶知县重新坐回到马车里,闭目养神。 离开官道,马车颠簸地格外厉害。叶知县猛地睁开眼睛,盯着前方风吹开的缝隙看。半晌后,他掀开侧帘,朝密林的方向做了个勾手的手势。 紧接着,光天化日的,一群绿林好汉从中窜出来,喊杀声连成一片。真是咄咄怪事。 “大胆!竟敢拦截朝廷命官!”马车周围的护卫拔刀同他们对峙。 这群好汉不肯同他们废话,只管冲过来见人就砍。变故陡生,六个护卫被迫各自与人缠斗,有人敌不过摔下马去,有人策马追出老远。可怜马车这里失去护持,但闻“嗖嗖”破空,三支羽箭接连没入车與,受惊的马儿尖锐地嘶鸣,车夫忙不迭跳车跑走。 马车被人遗忘在小路中央。马车里的人动也未动。恰逢对面一黑衣人眼尖,决意捡这个便宜,他足尖轻点,掠过去制住即将脱离掌控的马匹。 马车驶离纷乱的现场,拐进一旁的密林里。 借着天然的掩护,马车里的人下车。 黑衣人退到一旁,拱手见礼。 接连四任知县死在任上,又都是暴毙,世间哪有这样的巧合?若是不能让世人相信这一切是有人蓄意所为,怎好替他们洗雪沉冤? 这才有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是为试水,试这云水县的深浅。 新任知县沉声继续吩咐:“记得我说的,一切证据指向凤凰山。” 这县里闹得最凶的土匪就出在凤凰山,他做了一县之主,必定先动这群渣滓。 “公子尽管放心。” “县衙的人也该来了,十一,带着你的人快些走。记得乔装进城,多多探听此地的消息。” “是!”十一领命而去。 辰时的日头总算暖和一些。赵俊生在厨下吃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还剩一口汤的时候,外头忽然乱起来。也不知在乱什么。 辞辞正要跑出去看一看,下值的周班头闯进来,拉了俊生就走:“还吃什么面呀,新来的知县在境内遭歹徒了!” 赵俊生一惊,不敢耽搁,同他去了。 衙门内外乱糟糟的,所有衙役,无论上值的下值的,通通抄家伙,由曹县尉领着往城外救人去,还有急公好义的百姓一起,壮足了声势。无论如何,这克知县的名声不能担。 沈辞辞在后厨里烟熏火燎半日,这时候也没了心情:“这都是什么事啊。”希望新来的知县老爷能平安度过这关啊,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这时候,底下人来问:“这宴席还做吗?” 沈辞辞:“做,怎么不做。”吃不吃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一回事。 挨到中午大太阳出来。曹县尉和众人在案发现场发现一个狼狈的年轻人,年轻人脸色苍白,伏在破败的马车上,垂着眼睛,胸口起伏。 曹县尉命人救起他,心急火燎地问话:“后生!你家主人呢?今日来本县赴任的叶明府呢!” 年轻人缓缓举起一只手:“我,我就是。” 新来的县尊居然是这么个文弱的年轻人。 -------------------- 第2章 风声 ==================== 叶知县被迎回了县衙。 县衙里为安置新知县忙得不可开交。晚些时候,沈辞辞交代完手上的营生,拎着食盒回了趟家,食盒里装的是几样赵家伯父伯母爱吃的酒菜。 她打心底里爱重这家人。 沈辞辞从前跟她娘住在这花枝巷,一进小院,两家人租住。三年前家里剩她一个,无助又冷清,亏得同院的赵家时常帮扶,十三岁的孤女才没被人随便欺负去。这三年来她忙自己的生计,常有不着家的时候。如今就更没有回去的必要了,县衙里方便,大老爷们有时候议事到很晚,夜宵是不能短的。 酽酒吃得人醺醺的,红着脸离开,走夜路也不觉得冷。 赵家伯母送她到巷口,拉着她的手还要嘱咐几句。 沈辞辞却不忍心她站在风口:“您快回去歇着吧。俊生哥不在家,晚上记得上好门。” “好姑娘,路上小心些,好好提着灯笼。下次跟俊生一起回来,晚了好叫他送你回去。” 沈辞辞赶紧应下,盯着她进了家门才肯动身。 县衙后门这条街上一贯门庭冷落,白日里也没什么人走动。回来后她还不觉得累,灌几口热水,趁着还未上门禁,到厨房包了剩菜剩饭去喂小雨点。 小雨点是一条松狮犬的名字,它在这条巷子里有些年月了,月前偶然见它肚子鼓鼓的,前几天果然见了小崽儿。 此时天还未黑透,月亮极浅淡的一弧。小雨点懒洋洋地躺在窝里眯着眼睛打哈欠,三只不同花色的小狗挤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它们面前的食盆像是有什么东西,应该是有人先她一步喂过了吧。也不知喂的是什么?沈辞辞举着灯笼蹲下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这,这不是她临走前吩咐人送给新任知县的小馄饨吗?沈辞辞心下且惊且疑。未几又怪自己疑心病发作,没准是人家吃剩下才拿来投食的呢,叶大人身边肯定也有爱犬之人……嗯,一定是这样!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返回去睡下。困惑半宿,翌日强撑着起来操持知县的早饭。 第3章 好在早饭极简单。不过将米粒在锅里滚开,牛肉切丁,咸蛋黄切碎,将这几样加在一起熬粥。一盘蒜蓉青菜,一盘虾皮炒豆腐,再配上本地特色的鱼鲊。 因为耿耿于怀昨夜的见闻,这回她留了心眼,挨到早饭时间过,借口买东西到巷子里查看。 亲见之下果然…… 狗的食盆里盛着满满当当的牛肉咸蛋黄粥,这一家四口乐呵呵地吃着,秋风过,一片银杏的叶子不识趣地落下来,被护食的小雨点一爪拍开。 场面极其安逸,辞辞看了想哭。新来的县尊大人是对她有意见么?她的手艺没有难吃到这种地步吧…… 为往后计,衙门里的这份差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反正眼下还没传出什么风声……沈辞辞定定神,决定还是先找赵家大哥商量商量。 赵俊生得了信儿,匆匆从前头赶来和她见一面。 沈辞辞细细对他说这些事。 “阿辞的怀疑,对,也不对。”赵俊生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有些话该叫他这妹子知道。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沈辞辞一头雾水。 赵俊生叹口气:“阿辞放宽心吧,这叶大人不止对你一个人有意见,他对所有人都有意见。” 沈辞辞果然一点就通:“他怀疑我们所有人?因为前几任县尊?” 赵俊生点点头:“他初来乍到,便遇上歹徒行凶这档子事,心中的想法只怕更坚定。” “王主簿被派去给已故的陈知县治丧,曹县尉被委去查昨日的案子,这些事情啊,够他们忙活一阵子了。”他说得已经够多了。 王主簿和曹县尉两位在本县供职多年,根基深厚,新任知县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使自己不被架空,倒是有些手段。不仅如此,他还占着上好的借口,光明正大地怀疑所有人,再顺理成章把各处都换成自己人……沈辞辞想通其中的关窍:“我明白了,谢谢俊生哥。” “阿辞,万一,实在不成……”赵俊生欲言又止,“总之,你要有准备。”新官上任三把火,还不知会烧到哪里呢。 沈辞辞知道他想说什么:“俊生哥放心。” “我该回去了,你万事小心。”赵俊生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也别强求。” 沈辞辞轻嗯一声,不知怎的就是很想哭。 她该回去准备午饭了。还是为着那句话,吃不吃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一回事。 鳗鱼蒸烂,拆肉去骨,捣碎后配以鸡汤和面,煮面一定用鸡汁、火腿汁和蘑菇汁。沈辞辞画蛇添足地卧两个荷包蛋在里面,又切几片牛肉,装小青菜,撒白芝麻,如此肆意地发挥,只当给小雨点一家改善伙食了。 期间翠儿来领姨娘的吃食,抓刚炸出来的小酥肉蘸辣子吃,一面吃一面做梦:“真想我们回乡的时候也带着辞辞姐,日日有口福想想就很幸福。若我是男儿身,一定娶你做老婆,让你每天变着法儿给我做好吃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许重样……” 沈辞辞笑着推她:“你们姨娘今天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吗?” 翠儿被辣得直哈气,眼睛红红的:“今天,好多了,肯动筷子了。” “谢天谢地。”沈辞辞听了也开怀,想了想,“等空了我去找她坐坐。”陈知县在时,姨娘好歹管着后院,也是个能说上话的,帮她出出主意也好啊。 翠儿:“只怕你不来。姨娘见到你啊怕是要开心死,谁叫她老爱夸你。” “喏,赶紧漱漱口,别叫人发现了,你们院里可还吃着素呢。”沈辞辞递给她一瓢水,佯装失望,“堂堂翠儿也说场面话,你们薛姨娘总共才见过我几回。” 翠儿端着吃食回去。沈辞辞把面和配菜装好,亲自送去前头。 守门的依然不准进,为首的叫什么十二的,笑吟吟地收下她的食盒。 沈辞辞转身就走。 衙门二堂鸣琴堂。 叶知县昨日赴任那样惨烈,今日竟也不肯闲着,开了公堂,接手了一桩民事纠纷。此刻退堂回来,只来得及喝口茶,官服都未褪。 十二轻手轻脚地把食盒放在桌上。 叶知县款款放下茶盅:“得喜楼的?” “衙门厨房的。”十二回答。 叶知县于是兴致缺缺,连眼神也不肯给:“哦,那放着吧。” 十二把食盒中的物事一样一样取出来,排在桌上,每样都拿银针一探再探,银针自始至终没有变黑的迹象。饭菜的香气立刻充满整个屋子。 被惊动的叶知县抬起眼皮:“厨房今日做的什么?” “一碗面。”十二说着,用力在空气嗅了又嗅,“真香啊,便是有毒我也吃。哪有毒、药这么香的……” “聒噪。”叶知县冷着脸,一甩袖,“出去。” 叶知县走到桌前。 乳白色的高汤卧着两个荷包蛋,几片绿油油的青菜上附着一粒粒白芝麻,再往下翻居然还藏着几片牛肉。这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他透过这碗面见到了从前的自己。 小的时候他体质弱,偏还挑嘴得很,称绿色的菜一律不配入口。母亲一向有贤名,怎能允许他这样偏颇,她难得在他生辰那天亲自下厨做了碗长寿面。里面放了他最讨厌的青菜。 不过青菜上撒了香喷喷的白芝麻,叫他吃下去好受些,这是告诫他不能有所偏好。底下还藏了鹿肉云腿之类,此为奖励他肯听进人的劝告。 第4章 为人君者,雨露均沾。 为人君者,虚心纳谏。 不知不觉已经十三年过去了。 他沉默地吃完了这碗外来的面,惊觉失态。所幸这种时候身边没有旁人。 不多时,十二进来送得喜楼备好的饭菜,扫见桌上的空碗,好干净的碗。 面呢?十二不敢问。 午后,沈辞辞去看小雨点一家。 狗的食盆空空如也。 “吃这么干净。”沈辞辞摸摸松狮的脑袋,同它说话,“鳗面好吃吗?” 小雨点躲开她,将头甩得飞快,喘着粗气吐舌头。它站起来,肚子瘪瘪的。三个小狗崽也跟着嗷呜嗷呜地叫,十分可怜。 不是吧!居然不够吃!沈辞辞瞪大眼睛,又好笑又疑惑。 -------------------- 第3章 取信 ==================== 前院几个杂役被打发的消息传来,沈辞辞再也坐不住了。 她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先去见见薛姨娘。薛姨娘见多识广的,心中一定有计较。只这单纯的叨扰却不好,她细细包了几样素点心,换身浅青色的衣裙往菡萏院来。天高云淡,不冷不热极舒适,翠儿搬了杌子在院门口对着太阳打络子玩,正好领她进去。 沈辞辞隔着一扇虚掩的门不住地朝里张望,心下乱如麻。 不多时,门打开。 翠儿小跑出来,脸上不知是尴尬还是歉意:“对不住啊辞辞姐,姨娘今天身上不大爽利,只能改日见了。”她说着,往辞辞手里塞过一个小物件,只说是姨娘给的。 沈辞辞不好再说什么,将点心递给翠儿,努力挤出一抹笑来:“别的东西倒也罢了,这些小意思请一定收下,姨娘口味淡,最近又不思饮食,吃这几样养一养胃吧。帮我问姨娘好。” 翠儿欢天喜地地收下。 离开菡萏院所在的这条小路,沈辞辞摊开手,端详手掌心躺着的银色小铃铛。她晃晃铃铛,听见它清凌凌的响动。 这是在告诉她,“解铃还须系铃人”么? 解铃还需系铃人…… 沈辞辞强打精神整饬好饭菜。 她要去见一见那位系铃人。 今日休沐,叶知县早早地退回三堂。 十二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个小姑娘,外表看起来,她文文弱弱的,一双怯生生的杏眼,就跟自己家里那个最小的妹妹似的。明明怕生得很,但是为了救一只别人家不要的小猫咪,硬着头皮去交涉,那模样真是可怜又可爱。 罢了罢了,他就替她走这一趟。 再出来果不其然还是要用上他临时想的托词:“大人现在有紧急公务要处理。沈姑娘先回去吧。” “没关系,我一下午都没事,我可以等,就在这儿等,不会……”她仰着脖子,声音带颤,“不会打扰你们的。” 十二清楚地看见她眼中的水雾。 沈辞辞理了理衣裳,待在原地低头掰手指头玩。除了这样,她再想不出该怎样缓解眼前的尴尬了,想到将要面临的困难,她在脑中将组织好的言语预演了一遍又一遍。 她在外侯了小半个时辰。从脚底下到台阶那里有三十一块条石,其中十五块带花纹的,十六块不带花纹的。偶尔偷偷抬头四下里望,台阶上的廊柱上有四根,廊柱上刻画的是云纹和海浪……好漫长的小半个时辰。 十二摇摇头,破例又进去传了一回话。 沈辞辞在心里暗暗夸奖了自个儿一回,翘首望着。 鸟儿鸣了一声,随后有嘎吱轻响带开门,十二走出来,微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姑娘,可以进去了。” 他说着,让出路来,无比庆幸自己这回总算不用绞尽脑汁想托词了。 从原先的位置走到这里需要二十三步。沈辞辞忐忑地跨过最后一道门槛。 系铃人,哦不,新来的叶知县背对她站着,穿件家常的绛色圆领袍子,站在那扇采光最好的窗子前,长身玉立,背影都被镀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光,宛若神祗。这位神仙一样的人物听到动静也没有回头的意思。 沈辞辞揉揉眼睛,在离他三尺的地方站定,盈盈下拜:“民女沈辞辞,见过县尊大人。” 叶知县的声音透着冷淡:“起来罢。” “民女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她偷眼打量,将请求两个字咬地格外郑重。 “大人若是应了,民女即刻起来。”她跪地笔直,打定主意要故技重施。 “呵。”接下来的一盏茶时间,除了这声冷清的呵,县尊大人他再无表示。 方才的把戏青天大老爷已经看破,耍赖皮做柔弱这招是走不通了。沈辞辞于是老老实实跪好,辩解也不曾有,只心情复杂地暗暗数人的脚步。 从第一扇窗走到最后一扇又踱回来县尊大人用了二十五步。脚步声停了,这人转到她面前,使一大片阴影覆下来,居高临下:“有些事情可一不可二。” “民女知错。”沈辞辞心中羞愤,哪里还敢抬头。 “起来罢。”挨到这一刻,叶大人终于肯发善心。 “谢大人!”沈辞辞一骨碌起身,忍着腿麻谢恩。 这回她看清了这个人的庐山真面目。天!活的名门贵公子!他可真好看呀!新来的县尊大人跟传闻中一样年轻。模样是她迄今见过最出挑的。可惜她太肤浅,再想不出什么美好的形容词。 第5章 这样肆无忌惮盯着人家的脸看,也太逾矩了,她赶紧移开目光,故作镇定地将视线随意投放,没过多久又没出息地转回来,自以为做得隐秘。 幸好叶知县一时没有同她计较的打算,他只是再度背过身去:“说说看。” ““民女,民女……”沈辞辞咬咬牙,道,“民女想继续留在衙门的后厨做事!” “哦?”叶徊转到椅上坐下,抿口茶,看着她的目光十足的审视,“你凭什么?”这话明明是十足的轻视意味,不知怎的,经由他口说出来居然让人觉得纯粹。他是真的在以能力决定她的去留。 “大人尽可以把我当做自己人。”沈辞辞闭上眼睛又飞快地睁开,挺起胸脯,一字一顿道,“今后送进来的饭菜,民女必定不会假手他人。每餐先替大人尝过,若是有毒有害,就让民女先死!” 这番直白而大胆,但也最有效,拥有直穿人心的力量。这话居然是从这么个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 “哦?还有呢?”更奇的是上首这位的态度。该有多硬的心肠才会不为所动。 “还有……”沈辞辞来来回回地想了一通,倏尔眼前一亮,“民女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此地的情况不敢夸口说面面俱到,但若是往后大人有需要,我必当尽一份心力!” “只是这些事情的话,外面有一大堆人争着抢着为本县效劳呢。”叶徊不咸不淡道。 “旁人不能做的事情但是我能够做,有,有这样的事情吗?”脑海里突然闪过什么,沈辞辞来不及抓住,控制不住的思绪随着紧张的心情开始到处乱飞:旁人不能做但是我能做,旁人不能做但是我能做,做…… 这么往下想着,她忽然拿手挡在自己胸口位置,脸色飞红,嘴里磕磕跘跘地默念:“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接下来她惊慌失措地看向本县父母官,头摇如拨浪鼓:“不行!大人,我也不能做!” 再怎么样她也只是个小姑娘,母亲走后又操了许多不必要的心,对事敏感,对人也提防,再正常不过了。 这女子该是误会了什么。叶徊被她气笑了,难得有了其他的表情:“不知所谓。” “趁本县失去耐心前,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不必了!”沈辞辞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不能自拔,“再怎么想,民女的答案还是只有一个。民女不愿意!” 若不是眼前这个人还算得用,他真的会使人将她远远丢出去。叶知县按耐性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辞辞“哦”了一声,再没有其它举动。 叶徊看着她:“你好像很失望。”鬼使神差地,他竟同她掰扯起这些个没用的事情来了。大约是没见过这么蠢的女子,一时觉得新奇? 沈辞辞随即流露一副洞悉一切的神情:“欲擒故纵谁不会啊,先这么说了,叫我放松警惕,再然后……”她猛地住了口。哎呀!怎么偏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呢! 听她胡言乱语一通,叶知县的脸色更难看了,不必说,他开始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了。 最后一次了。叶徊暂时抛开复杂的心情,决定再给此女一次机会:“听说你和菡萏院的翠儿走得很近?” 辞辞的思路还停留在自己假想的桃色故事里,闻言一脸惊悚:“什么?大,大人你还想要翠儿?” “你放肆!出去!” 沈辞辞愁了一路。这下完了。她的系铃人彻底厌弃她了。 十二目送她离开,进来看见自家公子阴沉的脸色,暗道不妙。 “你去,跟她说清楚。”叶徊咬牙切齿道,“说不清楚不必回来了。” 他们要推翻从前的案子,势必要从陈姓知县这头查起,只要能够证明陈知县这桩案子系谋杀,这个口子一开,后面三起再不必顾忌。 当日仵作验尸,证实陈知县确系病亡,死因乃是极仓促的“卒心痛”。卒然心痛,痛不得息,能够由强烈的情绪起伏引动,此症突然,因此生前数日之内未有延医问药的记录。 复验,却在死者的口腔里发现了大量用药痕迹。附子和乌头这两味药材过量能够引发心悸,做手脚的人该懂得一些药理。 这也就是说,有人料定他会重新查问前任知县的死因,刻意做了这样的布置。他的目的是什么,还有陈知县死前经历了什么……桩桩件件都值得深思。 薛姨娘作为此案的关键性人物,身边来来回回却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翠儿,实在不妥。 -------------------- 第4章 姨娘 ==================== 在已故陈知县尸身上发现异常后,叶知县隐而不发,为的就是叫那幕后之人着急、出错。 职责所在,十二不敢耽搁,转头就找到沈辞辞,明明白白与她说了县尊大人实际的打算。 “所以,大人是想让我跟菡萏院的薛姨娘多多走动?”听完始末的沈辞辞只觉得前途灰暗。 十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比较好奇你跟我家大人说了什么,他那副表情连我都是头一次见。” 沈辞辞干笑两声:“呵呵,秘密,秘密。” “什么秘密,连我都不能知道?”十二还要纠缠。 沈辞辞深吸一口气,故作严肃:“大人不让说自然有他的道理。” 陈知县溘然长逝,同行的薛姨娘悲痛万分茶饭不思,后来转性想必是从叶大人那里听到了亡夫之死的蹊跷,强打精神只等一个真相。至于那天不方便见面的缘由,沈辞辞大致猜得出,姨娘她这是害怕在人前漏了端倪,误了大事。 第6章 不过眼下有县尊大人的首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翠儿再来厨房的时候,沈辞辞递了一只绣栀子花的素净荷包给她,好吃好喝地哄她转交给姨娘。 荷包里藏有一枚银铃铛。 午后翠儿再来,一进门便兴冲冲道:“辞辞姐姨娘喊你去我们院里顽呢!” 沈辞辞整装与她同去菡萏院,一路上有说有笑不提。 立秋以后多云多雨,难得有天全须全尾大太阳的时候,翠儿引着辞辞进来时,姨娘正在院子里晒书。她的精神大不如前了,人也消瘦的厉害,但总归比前几天恨不得随了去的模样要好些。才子佳人红袖添香是件风雅事,形影相吊归的却是落寞乡,情到浓时的离别更苦……沈辞辞在心底叹了叹。 月前的一个夜间她路过后花园,陈大人从背后搂了姨娘念了句什么诗,姨娘红着脸捉住他的手,小声埋怨他不加件披风就出门。还有一次,陈大人随口说了句厨房的藕粉桂花糖糕味道好,姨娘紧着来学,说是怕老爷往后调了地方再吃不到……多么好的一对眷侣呀。 见到来人,姨娘停了手,挤出笑来招招手:“总算把辞辞盼来了。” “外子的书都在这里了,今日好容易有精神,天气也难得,晒一晒也好。”她说着,自己先忍不住红了眼睛。 辞辞同她见了礼:“拖了这许久才来看姨娘。对不住。” 姨娘按着她的手心儿:“好孩子,该是我对不住你。” 辞辞当然知道她所指何事,偏又不好点破,只道:“累姨娘挂念,我的罪过。” 一旁被冷落的翠儿便插话:“什么对不住什么罪过,两位只顾着打哑迷,考虑考虑我呗。” 姨娘扑哧笑了,手拿帕子指着她:“小丫头多嘴多舌,还不帮你奶奶把书翻个面儿,一会子还想不想吃饭啦?” “吃过了吃过了!”翠儿笑着跑开了。她在不远处捧起一本书细细拂了拂。 “也多亏了这女孩儿,有她在啊,我总能开怀些。”姨娘的目光追随着翠儿。 沈辞辞扶着姨娘,随之望过去,也受到触动:“能在姨娘跟前长大。咱们府里没人不羡慕翠儿的。” 姨娘微微扶着额头:“如此蠢笨的丫头,我是一万个不能放她去祸害别人的。” “翠儿还小。”沈辞辞笑着摇摇头。 “辞辞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撑起门户了呢。”这话说出口,姨娘自觉失言,“呦,你看我,光顾着说翠儿了。” 好在沈辞辞并不在意,她对眼前的美妇人的怜惜更多一些。生而为人各有各的难处,但总归绕不过共情二字。 接下来的时间里,姨娘趁机夸了她前些天送来的素点心,沈辞辞真就一门心思地替她默起方子来。直待到天色晚了,帮着收了书,她便顺势留在菡萏院,同翠儿一起歇在碧纱橱里,盖着被子和小姑娘说了小半夜的悄悄话。 姨娘今日得了两个可心儿的女孩儿在面前玩耍,连日来的苦闷心情稍缓,想要拉着人再叙叙,无奈困意席卷,她便服了安神汤早早地安置了。 菡萏院里落了灯,窗外黑漆漆,树梢轻轻动。还未过够夏天的知了只敢低低地抗议,不复从前的嚣张气焰。 及至后半夜,沈辞辞被渴醒了。她轻手轻脚地探出床帷,想要自己找口水喝。也就亲见了外间朱红镂窗上层叠的纱帘烧起来的情形。 纱帘被火吹得飞起。 火?沈辞辞揉了揉眼睛,瞬间没了懒散,举着烛台奔回去推醒翠儿。翠儿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怪她不看时辰搅扰自己的睡眠,当即就要重新睡回去。 “不许睡了!着火了!”沈辞辞急了,伸手去揪她的睡袍领子。 翠儿看她的神情不似作伪不免慌了:“真,真的啊?” 沈辞辞抿着嘴唇没再说话。那股焦糊的味道业已飘进来了。 二人胡乱披了衣裳跑到外间。火势已经蔓延到木质地板上面了。 “还好发现的早。”翠儿捂着心口,一脸的庆幸。她说着,熟门熟路地跑到水缸前连着舀了好几瓢水往火上浇,沈辞辞正想摸过去帮忙,艳丽的火舌一下子窜了老高,直逼翠儿眼前。 翠儿瞬间被刺得视线模糊,只来得及用单薄的手臂来挡。亏了她身后的沈辞辞眼疾手快,奋力把她拉到一边,总算是躲过了。 小丫头被拉着退了好几步,勉强站定,还想着要把手中的半瓢清水交代出去。沈辞辞赶紧制止她:“快别浇了,这水里被人做了手脚。” 说着,她在空气中嗅了嗅,继而用颤抖的声音肯定道:“水里,混了桐子油。” 突然着火……桐子油……再联想方才的情形,一切再明显不过了。 有人想让她们都死在这里。 “砰――”翠儿骇的将瓢甩出去老远。 前堂看样子是保不住了,两个女孩儿退回到内室,想着先要唤醒睡梦中的姨娘。 可奇怪的是,无论她们怎么唤,姨娘也没有睡意松动的迹象。这种时候,她居然睡得死死的。 翠儿急哭了:“怎么办呀!姨娘睡前喝过安神汤的!” “我看不止安神汤这么简单。”沈辞辞苦笑,从榻间扶起纹丝不动的姨娘,“来搭把手,趁大火还没烧过来,我们翻后窗出去。” 这间卧室的后窗连着一道月亮门,出去那条小路通往后花园。后花园每个晚上都有专门的护院巡逻,希望能惊动更多人吧。 第7章 叶知县睡下没多久就收到了菡萏院走水的消息。他披衣坐起,命人浓浓地点了一盏红果玫瑰花茶。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走水?” 十二打着哈欠:“属下勘察了现场,发现是有人利用自制的火弩行凶。” “抓到人了吗?” “人倒是抓着一个,只不过此人一口咬定是他与旁人打赌输了,输的人要在菡萏院的那棵梧桐树上栖身一整晚。”世间竟有如此无聊之人。十二有些哭笑不得。 这位仁兄是府里养马的小厮,当晚醉醺醺地藏在树上过夜,后来听到动静想跑,被护院的人按在了当场。这个时候出现在案发现场,自然免不了纵火嫌疑。 叶知县不置可否:“那么,跟他打赌的那个人想必是不见了。” 十二道:“属下追踪出去,那人的住处已经空了。他是府里运水的杂役,每日入夜里劳作,水里混桐油想必是他的作为。” “藏在树上的人自然也是他捎带进去的。事后属下亲上菡萏院外的一处制高点,凶器就是从那里射出来的。” 真正的凶手没有落网,叶知县点点头,便不再过问这两个丑角儿的事了。转了话头,问起菡萏院的一干女眷。 十二拱拱手:“大人放心,毫发未损。属下已经另辟了一处地方给她们安置。” 又庆幸道:“也亏沈姑娘发现的早。” 叶知县薄唇抿起:“既已知道这幕后之人是冲着薛氏来的,更要小心看护,别再出乱子。叫沈辞辞注意留心。” “借着此一事,府里存疑的杂役可再赶走一批。”叶徊略想了想,又道,“也别给人败坏陈大人遗孀名声的机会。” 今次故意放松警惕吸引凶徒的做法已经够逾越了。虽然没能完全证明这位薛氏的清白,但也不好叫这柔弱的妇人为风言风语中伤。 “是。”十二正想告退,忽然又想到什么,“大人,还有一件事。” “说。” “池塘里发现一具女尸,发现她时,此女面目已经被毁去了。” 叶知县便吩咐: “先查查府里有没有丢人吧。此女若是府中人,则必是内应。” “喏。” 沈辞辞一行被安置在南边的素兰院里。 姨娘未曾醒转。哄着翠儿睡下,辞辞一面替她二人守着,一面注意前头菡萏院的动静。万幸救火及时,前堂尽毁也只殃及后寝了一部分,得知书房没事,她在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若是陈大人的藏书也没能保住,那姨娘才真的是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天还未大亮之时,姨娘惊醒,汗湿寝衣。 辞辞点了灯,垫了迎枕扶她起身,斟酌着措辞,细细将发生了何事说与她听。 “怎么会……”姨娘口中喃喃着,待看清周围陌生的陈设,未几情绪激动地嚎哭,“是他!一定是他!他害了我姐姐,害了我夫君,如今又来害我!是他,是他……” “他?”沈辞辞愣住了。 -------------------- 第5章 双姝 ==================== 姨娘口中的故事曲折得很。 她本名薛念萍,小字安儿。 薛念萍生于兴隆六年,这是前朝末帝永承帝的年号。距今也不过四十一年的光景。 兴隆六年,永承帝使当世大巫殷其景占卜国运。 殷其景于宫中凤凰台冥想一夜,翌日憔悴而出,泣涕见君,曰:“今岁诞生双生儿,无论男女,皆为妖邪,若得姑息,将使帝国颓势。” 承帝拂袖而起,先将容贵妃所出的一对皇子摔下高楼。又使梅花卫执人丁册子,举国灭杀不祥的双生子女。一时之间,为官的为谋人钱财敲诈勒索,为民的公报私仇大行检举,趁机生事的小人层出不穷。 薛念萍和她的孪生姐姐薛萍儿便是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出生的。她家世代为官,父亲薛以道是当时的京兆尹,母亲王氏亦是出自簪缨世族。 王夫人知书识礼,为人颇有见识,怀妊六个月时察觉腹大异常,便知此胎将犯禁忌。她借着体弱安胎的由头深居简出,寻机发落了一批外来的耳目,暗地里再拿捏了稳婆……如此妥帖安排,只待一朝分娩。 生产之后,为了顾全两个女儿,她更是忍痛将她们其中一位远远送走。 薛姨娘很幸运地在父母膝下长大。过了十五年无忧无虑的松快日子。 她及笄那年,宣朝亡了。 昏聩、暴行、腐朽以及混乱将老祖宗传下来的山河社稷败坏了个遍。江河日下,落日西沉。 宣朝国祚四百八十二年。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秦氏天下正是亡于一对双生子之手。郁家兄弟自云州起兵,历时六载,投鞭断流,势不可挡。 新朝伊始。国号为华,改元锦初。 锦初元年,薛念萍二十一岁。父亲和舅舅连夜投奔了只身一隅的南宣小朝廷,她和母亲王夫人被充入掖庭,成了罪眷。家中落到这样的境地,更不敢上赶着认姐姐了。能少牵连一个是一个吧。 薛念萍以为姐姐会在远方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离乱多年,物是人非,我那时都不敢相信,强大如母亲也没能熬得过。”回忆真的是一件痛苦的差事。薛姨娘闭上眼睛,又挣扎着睁开。沈辞辞伸手替她揉了揉太阳穴。 薛姨娘歇了歇,继续道:“再有姐姐的消息,是在嘉定三年夏日的一个午后,报信儿的人带来个未满周岁的小姑娘,说是薛家元娘的女儿……” 第8章 高祖只做了五年皇帝便驾崩了,太子郁南淮那时才三岁,于是兄终弟及,高祖的同胞弟弟晋王爷继位,改元嘉定。彼时她被宫里赐给陈辅庭做妾,这才有了和外界通消息的机会。 “那,那个小姑娘呢?”翠儿忍不住问。 姨娘看了她一眼,别过头去:“她死了。” 翠儿闷闷地哦了一声,又想起什么:“那,那姨娘的姐姐呢!她在哪儿呢?” “她也不在了。”姨娘平静地带过这一笔,按在枕头上的指节却不由自主地蜷缩在一起,“我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姐姐的消息,是她的死讯。” 薛家元娘自幼长在乡下庄子里,王夫人自是不肯委屈她,锦衣玉食之外,想做什么想学什么都随她的心意。一来二去,将她养得天真烂漫。 及笄的那天晚上,薛萍儿救了一个重伤跌落院中的少年。非要说的话,这便是往后一切厄运的开头。 少年留下来养伤的这段时间,这对少男少女互生好感,随后便是私定终身。庄子里的忠仆拗不过大小姐,只得往回传了消息,可惜那时京城被重兵围困,那封书信没能抵达王夫人手上。 薛萍儿如愿嫁给了那少年,随他离开栖身十五年的庄子,来到了少年的家乡。 …… 世间之事若只有幸福美满一个结局便罢了。 薛姨娘流着眼泪:“什么浓情蜜意都是假的!原来那负心人家中早有妻室,对待姐姐时冷时热像待宠物,姐姐怀孕他也不管不问……” “负心人的族人不知从何处窥得了双生女的事情,说姐姐是不祥之人,烧死了姐姐。”喉咙里起了一阵恶心,她干呕了几下,险些喘不过气来,却仍强迫自己说下去,“打小跟在姐姐身边的丫鬟宁儿拼了命地逃出来,只来得及把孩子交给了我便咽了气。我却没能护好那孩子,一场风寒把她带走了……” “姨娘!”沈辞辞赶紧空掌替她拍了拍背,又抓过她颤抖的手,攥地紧紧的,温言哄她,“别说了,别说了。” “姨娘?”只听翠儿错愕道。 薛姨娘猛地抬起头,咳嗽两声,虚弱地摇摇头:“姨娘没事。” 又自顾自道:“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 沈辞辞见她渐渐平复下来,放了心,站起身:“姨娘肯定饿了,我去给你准备吃的。” “不着急。”姨娘拉住了她,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大约在五个月前,我收到消息,害死姐姐的那个负心人就藏身在云水县县衙。” “我报仇心切,一力撺掇夫君来此赴任,不想,竟害了他。”至此,薛姨娘泣不成声。 沈辞辞这便明白了,姨娘这是要她把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传给叶大人知道,也就郑重地点点头:“姨娘放心。” 午后,鸣琴堂。 叶知县很快便知悉了这些被时光掩埋的内情。他从浩繁的卷宗中抽身,连带看着那日冒犯他的沈辞辞都顺眼许多。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叶徊眉目间难得有几许柔和,示意她坐,“此次你做得不错。” “谢谢大人。”沈辞辞摇摇头,并不敢居功,“若是姨娘铁了心不说,怕是谁也不会想到这其中的曲折。” 叶徊搁下笔,少不得提点她:“那人来头极大,若是真在这间县衙,又隐藏了这些年,只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沈辞辞抬起头,瞪大眼睛:“难道是……” 早些时间听了姨娘的一番言辞,她的心中便隐隐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如今想来,更像是落到了实处。 “就是你想的那样。”叶知县冷笑,“放眼当今天下,还有哪家人会对双生儿误国一说深信不疑。” 除了失了国的前朝秦家人,不做他想。 如此一来,当年同薛萍儿相好的那位少年的身份就更值得追究了。遑论他在此地还有一定的根基。 叶徊心情极好,他预感自己来到云水县的第一条大鱼已经咬钩了。受到好心情的感染,他蓦地想起此前十一传回的消息。这沈辞辞确是清清白白的本地人无疑,差只差在父不详。她的母亲竟是沈氏清菏。 当今陛下还是晋王时,微服云水县遇见的女子就叫沈清菏。他留心问过十一,这沈氏一生未嫁人,平白多出一个女儿,没少被闲言碎语纠缠。 循着这条线索再往深了查,年月经历等记载果然都对得上。 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姑娘和他居然有这样一层联系……今上子嗣缘淡薄,十二年前夭了一对皇子,至今后宫嫔妃都无所出,一直念叨着想要有个娇娇软软的女儿。 这世间之事说来也真是巧。不过处在他们这样的位置上,巧合有时候并不一定是好事,对上这样大的希望,还是谨慎些好。 叶徊不再继续设想,转而看向下首左脚微微跨出去巴不得快些走人的少女:“午膳做的什么?” 辞辞目光躲闪着试探:“得喜楼还未送来。” 叶知县冷哼:“得喜楼若是日日都做得本县的生意,府里还储着你这位厨娘做什么。” “哦。”辞辞面露委屈,心里其实美滋滋。 谢天谢地!她的差事保住了! -------------------- 第6章 阴雨 ==================== 近日雨水多得叫人心烦。这场雨连着下了两个日夜,阴冷缠绵,洗刷天地。 第9章 昨夜,城外八风山上冲下来一具男尸,摔死的,面目尚可辨认。十二领着人去看过,这具尸首确确实实属于日前生事的运水小厮。至于那名面目模糊的被害女郎,这几日来,他带人细细核查府中各类女眷,无所斩获。 这便只能去外面找了。 然境内每年莫名失踪的女子不可胜数,仅凭尸首上零星的特征寻人,此举无异于大海捞针。十一愁云惨淡地盯着那一团从梳上薅下的乱发,严重怀疑自己下一刻就要秃头了。叶知县含笑听进去他的诉苦,索性分派他专管那些至今未破的民间少女失踪案,接触一个,介入一个。 眼见十一倒霉,十二便没能崩住,直接笑出声来。 叶知县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县衙的人事记载,从锦初元年至今的,逐一看过了?” 可见人真的不能幸灾乐祸。 十二哆哆嗦嗦地退下去,看样子已经做好了费眼睛的准备。须臾又转回来,隔着门通报:“大人,王主簿和曹县尉来了。” 门里的叶知县随手拿起桌案上一对砗磲镇纸,指尖摩挲它光洁细腻的纹理:“请进来。” 两个着靛色官袍的中年人少顷便至。温润文雅的那位是王主簿,瞧着孔武有力的那位是曹县尉。这两位是同龄,几乎同时期进的衙门,一文一武,配合久了,关系自然亲厚。既然都有事,今次索性一起来了。 叶知县吩咐人进来看坐奉茶。 曹县尉坐了,抢先说明来意:“下官此来,是为大人赴任之时遇袭一事。” “哦?王先生呢?”这人竟也不急着听后话儿,视线经过曹县尉落在一旁的王主簿身上。 王主簿便答:“已故陈县尊的丧仪已经过半,下官特来请教大人,何时好安排家眷扶灵回乡?” 叶徊沉吟片刻,似在权衡什么:“扶灵回乡的事情,怕是还要再等等。” “这是为何?”王主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怎料堂上的叶知县恍若未闻,居然在此时转了话头,向曹县尉道:“曹先生可是查出了什么?” 曹县尉面上现出一丝尴尬,但还是紧着回话:“回大人,下官已经查清,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的宵小乃是出自,出自凤凰山。” 叶知县好像并不意外,淡淡道:“凤凰山匪患闹了这些年,谁借他们的胆子挑衅官府,曹县尉身负一县治安之责,这么久了,就没拿出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这样直截了当地指摘可以说是非常不留情面了。本就没有什么情面可言。 “剿匪一事下官已在布置,稍后便可递上章程,请大人稍待。”曹县尉满脸通红地站起身,额上青筋爆出,也只到拱拱手的程度。 叶知县便不再说什么,只勉励他:“做得好的话是美谈,是政绩。做不好的话那便不只是失职了。本县初来乍到,对整顿民生之事心急了些,有些对事不对人,还请曹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曹县尉抹了把汗,连连道:“自然,自然。” 又向王主簿,歉意道:“本县忧心这积年的匪患,怠慢了王先生。”不知是不是存着故意,他加重了“积年”这两个字。在旁的曹县尉听的呼吸一滞。 王主簿脸上挂着不失礼貌的笑:“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左右都是县里的大事,下官也一同担着呢。” 叶知县微微一笑:“我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大人说要再等等。”王主簿连忙道。 “哦。”叶知县这便了然,耐心地同他解释起来,“关于陈知县之死,还有那么几处疑点尚不清晰,当然,这还只是次要的。前几日后院失火,惊扰了家眷,本官有意让她们修养一阵子再动身。” 王主簿点点头:“原来如此,大人思虑周详,学生惭愧。” 叶知县站起身,郑重道:“剿匪一事关系重大,如此,就全仰仗王主簿和曹县尉了。” “是,大人请放心。”王主簿和曹县尉连忙起身,对视一眼,互相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诧异。 这少年一介初来乍到的流官之身,做起事来半点余地都不留,对府衙之事有着惊人的掌控力,才来几天便摸透了情况。如今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竟也不怕他二人合谋了? 王曹二人告退,撑伞走进丝丝雨幕里。 曹县尉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之后不免要放狠话:“我观咱们这位县尊心思深沉,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是不服在他手底下,早知道那日去的迟些,叫他死在那群莫名其妙的土匪手下!” “曹兄慎言。”王主簿倒是面色如常,安慰他道,“方才你也感觉到了吧,县尊目前最想叫落实的就是剿匪一事。把这样的心头大事交托出来,何尝不是信重你我。” 曹县尉依然忿忿:“可这凤凰山盘踞多年,分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他那区区劫道之仇,要叫我们搭上多少心力!” “难啃也要啃呐。”王主簿叹了口气。 “全怪凤凰山上那群狗杂种拎不清,凭这群猪还想闷声做大事,我呸!” “欸。”王主簿急忙拉扯他,“曹兄莫恼了,今晚来寒舍,我请吃酒。” …… 这二人自廊道分开。雨越下越大。 沈辞辞一手提食盒一手撑伞,同他们擦肩而过。十二远远地瞧见是她,抢过来替她把食盒拎了,辞辞道了声谢,把伞收了,放在廊下。 第10章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叶徊正提笔写几个字。 门轻轻地嘎吱两声,叶知县抬起头,看见来人,又低下头去写字,起势收势快而稳:“方才见到王主簿和曹县尉了?” 辞辞点点头,又想到他在埋头办公,不得已又出声答了一次:“嗯,见到了。” 叶徊搁了笔,看向她:“你对这两个人怎么看?” 沈辞辞犹犹豫豫,偷偷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察看案前县尊大人的脸色:“可以说吗?民女实在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徊只管盯着她:“但说无妨。” 沈辞辞便大着胆子道:“这三年间,知县是来来回回换了五位,可这两位却跟铁打的似的一直坐副交椅,县里的民生与治下这样坏,是,是他们的过错!” “你说的不错。”叶徊倏然笑了,“忙你的去吧。” 沈辞辞着实松了口气,扭头轻手轻脚地开了食盒。片刻后,她出声提醒:“大人,好了。” “不急。”叶知县招招手,“你过来。” 辞辞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 “可识字?”叶知县问她。 沈辞辞实在摸不透他的作为,撇去苦恼,如实作答:“回大人,民女识字。但识得不多,勉强不会闹笑话的那种。” 叶徊让出一点位置:“那便替我磨墨。” 辞辞“哦”了一声,极利落地握住了那枚墨条,右手推着它缓缓在那方蟹壳青的澄泥砚中打圈儿。叶知县又换了封公文看。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墨条经过砚台,划出一阵极细碎的沙沙的响动。居然有点儿好听。 过了一会子,这人又道:“写个字给我看看。” 辞辞不敢推辞,从笔架上拾了支趁手的笔,蘸了墨,略想了想,从旁慢慢写了个“辞”字。只写了这一个字,她的手心都被汗给浸湿了。 叶徊扫见那个字,忽然生出些好奇:“你的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沈辞辞听了先是一笑,而后不答反问:“大人可知道负负得正吗?” 叶徊扯着唇角摇摇头:“《算学启蒙》有言,明乘除法,同名相乘得正,异名相乘得负。负负得正便是同名相乘的一种。” 小厨娘的目光难得幽远,带着怀念:“我娘总说我爹是不辞而别,给我起名叫辞辞,是希望负负得正,我爹总有一天能够回到她的身边。” 多么美好的愿望啊。负负得正当然是绝对的,却绝不适合用来衡量人心和时间。一个人的时间是最不可捉摸的东西,沈氏最终什么都没有等到。 叶徊没再接她的话茬,利落地揭过方才的插曲:“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 若是来日真要助她认回本家,到了那处处讲究的地方,这样平庸的字迹,怕只能徒添是非与口舌,麻烦。他这样想着,便嘱咐她:“从今天起每日临两张字帖。” “民女谨遵大人教诲。”沈辞辞低眉顺眼地应着,内心实则很想骂人。堂堂一个父母官居然管起一个小小厨娘的字迹,到底为什么。 抢在县尊大人问“可读过什么书”之前,沈辞辞借口回去练字赶紧溜了。她飞一般地从三堂转出来,匆匆忙忙地,伞也不肯带,仿佛身后有恶鬼追着。 好在雨势渐渐收住了。檐上滴水,长椅上湿答答的,坠着水珠的葡萄蔓爬满了整个长廊,赵俊生站在前方不远处,像是特意等在那里的。 辞辞猛地刹住脚步,用力挥挥手,眉眼间含着真真切切的笑容:“俊生哥!” 赵俊生快步走过去,对她点点头:“这几日事忙,还未恭喜阿辞。” “等到天晴,替我跟家里报个信,我得跟着曹县尉他们去凤凰山里剿匪,有段时间不能回了。别叫二老担心。”似乎是有急事,他匆匆交待,闪身而过。 “知道了!俊生哥万事小心!”辞辞赶紧叫他放心。 黄昏时候,雨总算停了,天色依旧阴沉,乌云上方笼了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居然是霞绯。 素兰院里。姨娘站在窗前望了半天,喃喃道:“明日必然是个大晴天。” “晴天好呀!”翠儿奔过来,倚着窗想要看出些名堂,未果,张口埋怨,“这些天又潮又湿,困在屋里都快发霉了!” 姨娘低头看着她的发旋儿,温柔地笑笑:“出去走走也好。” -------------------- 第7章 惹哭 ==================== 翌日果然是个大晴天。 素兰院里那棵极招眼的金桂自秋来攒了一树的繁花,每日开一些落一些,如今更被风雨打落一地。馥郁的香气混在霁日的清新里,过分的甜腻被中和,成为了恰到好处的舒适。 沈辞辞走进来的时候,翠儿正拖着大扫帚在树底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 薛姨娘坐在对面廊庑下,凝神对着太阳穿针,她郑重地穿了几回都没能得手,焦躁地想要歇一歇,抬头便扫见消极怠工的翠儿。 “快些扫!扫完才能出门玩!”她喊。 地下的翠儿答应一声,果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沈辞辞提步过来,瞥见姨娘手底下那一层鲜亮的香云纱,笑吟吟道:“姨娘又给翠儿做衣裳呢。”她说着,接过针线,轻轻巧巧地叫透明的丝线通过针眼儿,折了个对折,递回去。 姨娘接了,不免艳羡:“年轻就是好。” 第11章 辞辞笑笑:“我给姨娘说个穿针的好法子,保管您往后下手比我还快。” 姨娘果然感兴趣,拉着她坐下:“那我倒要好好听听,是什么样的法子?” 辞辞便说法子:“下次您做活时手边备一块黑色的布料,衬着黑布穿白线,真正是眼明手快。” 姨娘听了直夸妙绝:“果真是个好法子!” 又道:“前一阵子得了些好料子,改明儿量了尺寸,也给辞辞做一身新裙子。左右我也没有旁的事。”这最后一句,该是怕她推辞。 辞辞了然,退到姨娘身后,一下一下地给她舒活肩膀:“谢谢姨娘!姨娘想吃什么只管和我说!我可得投桃报李!” 姨娘没忍住笑了:“你这孩子呀……” 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用完朝食,薛姨娘领着辞辞和翠儿两个女孩儿上了马车,由专人护卫着往城外去了。 她们的去处是陈大人停灵的拂泉寺。按常理,家眷该一直伴在那儿的,无奈姨娘经历大悲大痛后身子总不见好,便只能请陈知县生前的书童代为守着。自己偶尔强撑着过来。 拂泉寺是盖来供县里官员家里停灵的,因此除了正日,并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可言。这里的僧人已连续做了二十九天的法事。 姨娘在殿内进了香,退到后头同住持叙话,嘱咐辞辞带着翠儿四下看看,不叫跑远。 沈辞辞领着翠儿跨出大雄宝殿,到台阶下面的池子边上喂锦鲤。因为是雨季,池水涨高许多,鱼儿大都躲在浮萍和碗莲叶底下。翠儿将手头的鱼食撒完了,转到池子背面的喷泉那里,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末了掏枚铜板投进去,得扑通一声。 辞辞被这入水的声音惊动了,扭头笑着问她许了什么愿。翠儿一脸神秘地摇摇头,坚决道:“不能说!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又不忘撺掇她:“辞辞姐也许一个吧。” “好吧。”沈辞辞依了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文钱,闭着眼睛,认认真真地许了个愿望。 愿,往后所愿皆能得偿。她可太贪心了。 “辞辞姐,你许了什么愿呀?”翠儿实在好奇。 “嘘,说出来可就不灵了。”辞辞眨眨眼睛,笑眯眯地说。 两个小姑娘笑做一团。 林荫遮挡,阳光不那么刺眼,喷泉哗啦啦地往外淌。辞辞揽着翠儿的肩膀,余光扫见薛姨娘从殿内走出来,于是扯了下翠儿的袖子。两个人止了笑。 哪知姨娘倒不介意,径直走过来:“我也要许一个。”她合着手念了几句,美眸垂下,样子虔诚极了。言毕铜钱入水,又是扑通一声。 翠儿不死心,追着问:“姨娘许了什么愿望?” 姨娘拿帕子掩了笑,老调重弹:“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三个人一起笑了一回。 小沙弥过来请她们到后头的禅房歇息。薛姨娘笑着点点头,对这小师父道了声谢。辞辞便想到,今夜要守灵,她们得在寺里住上一晚,给赵家送信儿的事只能挪到明早回城的时候了。 窗前花木繁茂,视野十分的好。姨娘回房又做针线,只不过她这回料理的是件深青色的男子外袍,是陈大人在时常穿的。袖口的地方脱线了,需要重新扎一圈。 辞辞在她下首教翠儿认几个简单的字,顺便垫着小桌上将叶大人吩咐的字帖艰难地往后练了半张。这一早上的时间极好打发。 姨娘有午睡的习惯,用完斋饭,看了会儿佛经便睏了。服侍她歇下,辞辞和翠儿到后山野了一回,采各色的秋华编花环玩。 秋风乍起吹动四野,这小小天地落英缤纷,难得惬意。不知怎的,辞辞总觉得她们正被什么人盯着,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她四下里看了又看,没发现有人在窥伺。 翠儿觉得奇怪:“辞辞姐你在找什么呢?” 辞辞忙低下头,猫着腰在草丛里胡乱拨了拨:“我刚刚掉了钗子,正找呢。” “有吗?”翠儿盯着她头上摇摇晃晃的珠翠,想看清究竟是少了哪一支。 辞辞哪里肯让她多说,赶紧对着空气搪塞:“算了算了,找不到了,我们回去吧。”因为紧张,她扯过翠儿便走,翠儿不及反应,提线木偶一样被她牵着,匆匆离了后山。 这寺里的后院仿的是江南人家的园林布局,有山有水,花木众多,曲径通幽,亭台错落。两个小姑娘七拐八拐地闪进高处的假山里。 周围环境黑漆漆的。翠儿回过神来,瞪着眼睛正想说什么,辞辞用手挡住她的嘴巴,拼命摇了摇头。翠儿眼中便带了惊惶。 外间蓦地响起一阵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的。 “那位女施主就住在最南边的禅房里。”是早间见过的那个小沙弥的声音! 辞辞知道,这些人是奉命赶来劫走薛姨娘的。 叶大人说过,菡萏院着火的当夜,府里池塘发现一具尸首,那是凶徒用来替换姨娘的。此人的目的绝不是害姨娘的性命。 现在跑出去通知姨娘是来不及了。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辞辞闭上眼睛,使劲搓了两下发烫的脸颊。怎么办……事到如今,也只有…… 她拆了自己的发髻,飞快挽成了妇人的发式,一面极小声地问翠儿:“翠,翠儿,你,怕吗?”她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翠儿白着脸色摇摇头,其实一直在打寒颤。 第12章 随后,翠儿扶着“姨娘”款款步出假山,好像是在远眺水上风景。 “女施主在这!”小沙弥眼尖,朝这边喊了一声。 那拨乌泱泱的人马立即转回来。 两个女眷撒腿就跑。 前方的路不好走。辞辞没命地跑啊跑,自己累极,还得顾着年纪小的:“别停,就这样跑,跑到,有人的地方,就,安全了……”也就没防备地给人套了麻袋。反抗当然是反抗不过的。 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沈辞辞心道,完了。 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眼睛酸,只想大哭一场。她想哭,也就那么做了,反正现在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听到她哭,扛麻袋的人略停了停手,片刻后又坚定不移地扛着她走。他的动作很麻利,像是做惯了这种事。 关她的这地方过分狭小,还时不时发生颠簸,辞辞听到了车轮转动和马儿嘶鸣的声音。这是在马车里,在她被囚禁的途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不动了,她又被扛着走。要锁住她的地方该到了。 麻袋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随着她的挣扎逐渐扭曲变形。她恍惚中听见门被推开,脚步声愈来愈近。 那人蹲下来解开了麻袋口子,辞辞还在哭。她少有这样软弱的时候,当然更没有经历过这样惊险的时候。恐惧和绝望狠狠冲击了她的神智。 她哭得稀里哗啦,逃避着不肯睁开眼睛。 “沈辞辞,睁开眼睛。”这声音听着莫名熟悉。 实在想知道这是谁。沈辞辞被迫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再然后,她看到了叶大人的脸。她揉了揉眼睛:“大,大人?” 叶徊:“是我。” 劫后余生的感觉太难能可贵了。不及深思,她一把扑过去抱住了对面的人。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打湿了他的衣裳。 叶徊身形一震,愣了愣,手抬起又放下,终究没有推开她:“对不住。”她的睫毛很长,如今湿漉漉地黏在一起。 “别哭。”他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今天的事是我思虑不周。” “大人,翠儿呢?”沈辞辞忍着抽泣,带着深重的鼻音问。 比刚才安分了许多啊。叶徊趁机将她的两肩送远一些,约莫隔了两拳的距离,但维持蹲的姿势,虚虚扶着她的上身:“直接送回她姨娘那里了。” 听到翠儿没事的消息,辞辞放了心,无所顾忌地宣泄情绪。越哭越起劲。 叶徊:“……” 他沉默片刻:“别哭了,本县给你涨月银。” 涨月银?想到自己苦心保住差事,今次还遇到这么惊险的事,居然只领微薄的月例银子。辞辞哭得更大声了。 叶徊咬咬牙:“再免了你今天的两张字帖。” 往后居然还要被刁难练字帖呜呜呜!辞辞继续哭。反正她已经好久没哭过了,今次索性哭个够本儿。 这女子怎么这么多眼泪!叶徊忍无可忍,扭头冲门外喊:“十一!滚进来!” 十一被十二推进来,手掌分开捂着脸,凄凄惨惨地叫了声“公子”。 叶徊看也不看他,站到一边:“道歉。” 十一放下手,一股脑的将能交待的都交待了:“对不住姑娘。今天那伙人假装凤凰山的匪类想要劫走陈大人的家眷,我受命暗中保护你们,不得已才能出手。出发前公子命我设法搅局,我,我就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代替他们劫人的法子……” 如此这般,在事后,凤凰山甩不脱这口大锅,那伙恶人也得不到姨娘,十一他们更不必暴露身份。 辞辞是个很好说话的姑娘,哭累了,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抓住了其中几个关键的字眼:“假装,凤凰山的匪类?”有了她起头,在场的人都自动忽略了方才的窘迫。 十一求助似的望向叶知县,得到他的允准才道:“剿匪一事是昨日才定下的,就算他们能够跟踪女眷出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手伸到家庙也是不可能的……如此紧锣密鼓地安排抢人,又借的是官匪冲突的由头,想来也只有衙门里的人办得到。” “事后这批人纷纷咬碎毒囊自尽了,典型的死士作风。” 如果说菡萏院那次是精心布置,那拂泉寺这回可不就是仓促行棋? 辞辞听了,首先是觉得庆幸:“这个人也太心急了。”若是他再等一等,便不会有人怀疑匪徒为报复劫人的真假了。 她顺便回想到:“他对陈大人出手时也是这样!” 前几任病亡的知县有在任一年或者六个月以上的,也只有这陈知县,上任不足两个月便过世了。两个月连在当地站稳脚跟都做不到,谈何掌握足够被人灭口的秘密?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所谓的模仿作案。叶徊不是没有怀疑过薛姨娘。 叶徊点点头:“你倒聪明。”她的眼睛红红的,像他小时候养过的小兔子。 -------------------- 徊哥:这个堂妹真难哄。 辞辞:谁是你堂妹。 第8章 潇潇 ==================== 他养的兔子足够机敏,希望她也一样。 她胡乱挽成的发式上结着两个对称的小髻,仿佛一对毛茸茸的精怪耳朵。叶徊避开她的眼睛,也不瞒她:“本县心中早已有了怀疑的人选。” 辞辞于是竖起耳朵:“谁,谁啊?” “这个你不必知道。”叶徊顿了顿,“知道了也是徒添烦恼。” 第13章 沈辞辞哦了哦,心头泛起一股浓浓的失望。 这时候,门户外的天悄悄黑了,连累这间屋子也显出黯淡。十二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手持火种探过去,融融的火苗滋溜一下钻进琉璃制罩子里,在视野亮堂的一瞬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微声响。 趁着之前光线昏暗,沈辞辞抬起胳膊,胡乱拿袖子抹了抹被泪水浸过的脸蛋。临出门前用心涂了脂粉,妆容花掉的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现下有了这几盏明灯,所作所为皆可落在旁人眼中。她仓促收回手,装作低头把玩衣角的样子。方才闹过一场,回过神来,整颗心便只容得下忐忑了。 小厨娘这副局促模样,叶徊看在眼里,沉默片刻,摇摇头,示意十一寻了块帕子给她。 辞辞道了谢,避到后边认认真真地拭面。她的声音轻轻巧巧地传到前头:“敢问大人,姨娘和翠儿还留在素兰院吗?” 绢纱屏风之后影影绰绰。叶徊背过身,负手道:“她们换了个住处,有人守着,安全得很。” 做戏就要做全套。为了坐实人被劫走的布置,薛姨娘主仆两个自然不能继续留在县衙之中。十一的法子虽然简单粗暴,但勉勉强强也算一条捷径。 那幕后之人如此紧张这位薛氏,正适合下一剂猛药,逼他露出马脚! 辞辞重新挽回少女髻,将耳环正了正,理了理衣裳。转头又想到:“那大人对民女可有安排?” 叶知县知道她在想什么:“薛氏那里有旁人照看。你要做的只是一切如旧,也要有点难过和焦急的样子。切不可叫人觉出不对。” 想了想,又补充:“无事不要出府去。” 三人同行,两位失踪,剩下的那一个么……只要是有心人,必定要从她这里入手的。既然留下这么个破绽,他自是能够在这府中护她周全。 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叶徊回过头。辞辞正从屏风后转出来:“民女记住了。” 须臾又想到什么,她面露难色,缓缓举起手:“有一件事,民女必须亲自去料理,须得,须得回家一趟……”她越说越小声。这明明不是无理的要求啊。 “往后弃了民女,称我便是。”胸中平白生出烦躁,叶徊看了她一眼,眼神掠过恨不得遁走的十一,“我叫十二跟着你。” 辞辞福了福身:“谢谢大人。” 县尊便下了逐客令:“你去吧。” 又向十二道:“早些回来。” 十二拱手称是,跨出门前拿手肘重重顶了十一一下,脸上写满得意。十一看见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觉得牙疼,想咬人。 七拐八拐转到后院,辞辞叫十二少待,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重新梳洗,换了身嫩鹅黄的衣裙。经过厨房的时候没忍住,进去包了一包肉骨头。 天色黑沉,东角门开着,十二正跟巷子里的狗玩。辞辞打着灯笼远远瞧过去,觉得被他摸脑袋的那只狗眼熟得很。赭色的短毛,躯干小而壮,再观那懒洋洋的做派,不是小雨点还是哪个。 她站在门口招手唤:“小雨点!” “小雨点”耳朵灵得很,飞快地扭动着甩开十二的手,撒腿奔过来,绕着她转圈圈,低低地吠。 十二手中空了,无奈拍拍手,站起身。 辞辞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引着它回到窝里,将骨头丢进食盆里。窝里的那三个崽崽正暖烘烘地挤在一起睡大觉,打着极细微的香甜呼噜。小雨点迈过去舔醒了最外围那只白色的。白崽儿睁开睡眼,不情愿地翻个身,又滚回去。 松狮生来憨态可爱,附近的人家不是没有动过收养的念头,只是小雨点生来放荡不羁爱自由,哪家都待不住,往往没一天就跑回来。像是认准了这巷子里。 “你叫它小雨点?”十二走过来,问。 “对呀。它的名字就叫小雨点。”辞辞觉得奇怪,停下手,微微抬头,“有什么问题吗?” “我还是觉得潇潇好听。”十二诚恳道。 辞辞一头雾水:“潇潇?” “潇潇暮雨的潇潇啊。”十二一脸的自豪,挑挑眉毛,“我们都管它叫潇潇来着。” 辞辞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哈哈哈这名字谁给起的哈哈哈……” 十二看着她的眼睛:“我家公子。” 辞辞不笑了,嘴角维持一个难看的弧度:“还挺好听的。”边说边鼓掌。掌声不连续且低沉。 十二完全不在意她的敷衍,眉飞色舞地追溯这个名字的来历:“遇见它的那天是个下雨天。潇潇暮雨洗清秋,多好的意境。” 那为什么不叫暮雨或者洗清秋呢?辞辞正想抬杠,又听得十二继续道:“公子说松狮古时就叫‘獢獢’,便取了这么个精妙的同音。” 得,这竟是有典故出处的。辞辞带着回忆感叹:“真巧!我第一次遇见它也是个下雨天。” “所以你给它取名叫小雨点?”十二静静地看着她,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洞悉了一切。 辞辞用力点点头:“那天雨下得小,所以它叫小雨点。” 十二:“……” 城东碧柳胡同花枝巷。 夜凉如水。辞辞叩开赵家的大门,被披着衣裳的赵伯母惊喜地迎进去。赵家伯父身体不好,早早就歇了。为了不惊动他老人家,也不叫外围的十二好等,她替赵俊生报了平安便回。 第14章 赵伯母送她出来,攥着她的手不舍得松开:“说好了,中秋节的时候可不许赖,你得回来陪我一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辞辞顺势趴在她的肩头,亲昵地环着她伯母:“那有什么!别说是一天,三天两天也是有空的!只怕您嫌我烦!” “傻话!伯母巴不得你一辈子待在咱们家!”门口那两盏灯笼微微弱弱的,风起时摇摇晃晃。 辞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中秋节见!” “欸,中秋节见!” …… 冷月银辉撒下,夜风卷起落叶。十二抱剑站在巷口,遥遥望见辞辞走回来,带着探究快步上前:“这么快就回来了?” 辞辞耸耸肩:“还不是为着体恤你。我可连茶水都没混上一口。” “沈姑娘口渴了?”十二语带关切。 辞辞:“不渴。” “那你喝茶做什么!” 辞辞惊了。喝茶难道不是多坐一会儿的意思吗?这个人居然连这样简单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天子脚下沾过仙气的也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能忍住心中那小小恶念头,煞有介事道:“十二小哥,您一定还没有心上人吧。” “那又怎样!”十二猛地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 沈辞辞神神秘秘,但笑不语。任凭回来的路上十二追问了她一路。最好他执着到夜里睡不着,那她才真正解气呢!这样的莽汉能讨到老婆才怪咧! 回去之后,辞辞一头扎进厨下为县尊大人准备宵夜。简单的鸡汤煮面,搭配几样爽口的小菜。因为时间还有富余,她还加了一道浓郁的糖蒸酥酪。叶大人是京城人士,想必爱吃。 做完这一切,她打着哈欠,用力甩了几下酸胀的胳膊,克服疲惫,将饭菜装了送到三堂。 书房里的光亮每夜都到这个时候。十二含怨接了她的食盒,招呼也不肯打,扭头走了。 辞辞望着他的背影,忍俊不禁。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回去歇息。一夜无梦。 同样的夜里,有人一夜无梦,有人一夜好梦,有人一夜梦魇,自然也有人一夜无眠。 本该万籁俱寂之时,城郊一处隐秘的宅院前,有人策马奔赴,扬起落叶和尘沙。 来人风尘仆仆,对着院中把酒望月的人跪下:“主上!城中传来消息,薛氏白日里为凤凰山的人所劫,官府的人也在找她……” 他还想说些什么,上首那人面无表情地打断他:“薛氏也是你叫的?嗯?”他是个俊美无俦的中年人,占尽了岁月的优待,骨子却刻薄冷漠,疯狂而嗜血。 来人顿时如坠冰窟:“属,属下,属下不是有意冒犯主母!”他说着,使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斩向自己的右手食指,断指飞出去的那一刻,他伏在地上痛苦地闷哼。 他的主上把玩着白玉酒壶,连这样的热闹也不屑看。问起凤凰山上的事。 断指的人忍着痛,强迫自己爬起来,把舌头捋直:“凤凰山的人指天誓地,一定称他们没有见过主母。之后属下们将山上翻了个遍,没有发现,会不会……”会不会他们根本没有把人带上山,而是藏在别处。 “一群乌合之众,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上位者听懂他的未尽之语,抬抬手,饶有兴致地笑笑,“这云水县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匪类吗?” “自然是没有的。”他的下属笃定道。 “主上”在此地经营这许多年,各大山寨悉数归附,这些人当中,没有哪个是敢越过他们行事的。 “呵,新来的知县胆敢藏了我的人。” “掘地三尺,把人给我找回来。” 一夜无眠的人可不止一个。 次日晨起,十二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来上值。叶大人接过大印盖在文书上,不经意间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许久才移开:“怎么回事?” 十二便将昨晚的遭遇细细同自家公子说了。 “姓沈那小丫头太坏了!”十二忿忿。 叶大人:“……” -------------------- 第9章 布局 ==================== “言行负佳,焉能佳人。”叶徊嗤笑一声移开眼睛,将拟好的书信递过去,“只因为这样便被分去心神,不值,不智。” 十二顾不得说什么,接过信笺折好拿火漆封了,在堆得最矮的那叠册子里翻了翻,找到要送往辰州府的公文,夹带进去。 叶知县收回目光,摩挲着手中细长的笔杆子:“县兵的情况可留意过了?” 十二忙道:“十一方才还跟属下说起此事。” 他放慢语速:“曹王二人和总管民兵的都保长沆瀣一气,克扣朝廷分派下来的钱粮还不够,这三人暗地里结交大小匪寇,同时吃着好几份孝敬。他们得了好处,便做主将本地县兵养得羸弱不堪,形同空设。每年匪帮抢进村庄大肆劫掠,他们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县兵出自农家,得不到原定补给的钱粮,青壮们便只守着自家的几亩地,农闲时还好,农忙时根本看不到人。”十二抬起头,斟酌着补充道,“眼下正是秋收的时候……” 叶徊倒是面色如常,他使笔尖蘸墨,提笔写了几个字:“本县从未想过要指望这些人。” 他的视线落在盛满清水的汝窑瓷笔洗上:“稍后你去见见这位都保长,借他的手召集县兵,要做的兴师动众一些。”墨笔一经过,清水便浑浊了。 第15章 这种时候,十二从不迟疑:“是。” “最晚到后日,都保长不必留着了。” “是。” 天朗气清。后院厨下。 处理完鲫鱼,沈辞辞净了手,将香菇木耳分别泡水,虾子去壳挑了虾线,顺着纹理撕了白菜,将去皮的落苏改刀成滚刀块,青瓜切片,豆腐切块,五花肉细细剁成肉馅,抓一把葱姜蒜。 香菇酿肉,白菜炒虾仁,木须肉,蒜香落苏条,豆腐鲫鱼汤。如此,中午这顿差不多齐活了。辞辞很早就发现,新来的县尊大人不喜那些个价格虚高的珍稀食材,偏好只在家常的菜肴,比以往的几任雇主都好打发。 离上膳还有一段时间。厨房安静下来,换外间吵吵嚷嚷的。早饭吃得少了,才到这个点儿就扛不住了。辞辞想了想,抓了两个鸡蛋打在碗里,放半勺盐,搅拌后浅浅地加了层温水,添几粒方才用剩下的虾仁,上锅蒸了吃。 这个过程中要把浮沫撇去,小火待半盏茶时间,这样做出来的炖蛋才嫩。辞辞寸步不离地守着锅,调一会儿要就的浇汁。 炖蛋躺在乳白的瓷盅里,上头裹着漂亮的虾仁,配合小葱和小米辣赏心悦目。辞辞没忘记替自己盛了碗米饭,她眯着眼睛抿了口筷子,心中感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时候有人找真的是煞风景。 “欸!就来!”辞辞赶着扒了口饭,含恨狠狠舀了一勺炖蛋吞下去,放下碗筷,退到后面理了理衣裳,跨出门去,“来的是谁?” “那人只说是帮俊生哥带话来的,喊你出去,有重要的事要托付。”后院照料花木的樱儿说。 “哦。多谢。”沈辞辞抬步走出去。 樱儿望着她的背影,揉揉眼睛,起了一阵的恍惚。她怎么觉得这沈辞辞又长高了呢?也不知她是吃什么长大的,打十五岁抽条了,人人夸盘靓条顺,同龄女孩儿里头最显眼的就是她。 “瞧着这么光鲜,难道做厨娘真的有油水可捞?”樱儿嘟囔一句,忍住猜测,摇头走开了。 来人等在银杏树下,看模样不知是哪家的小厮,见到有小女儿家急急忙忙奔出来,忙问可是沈姑娘么。 沈辞辞站定,打量他:“我就是。俊生哥叫你来的?” 来人:“他出事了,托我来见你。” 出事了……沈辞辞瞪大眼睛,拉着他,急急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这人便道他是城里福人医馆的伙计,赵俊生昨天夜里从山上滚下来,今晨被抬回来的,伤的还不轻,如今有性命之忧,云云。 “他发着烧,托我一定要找你来。要不是看他实在可怜,我才不白跑这一趟呢!”伙计撇嘴道。 沈辞辞闻言煞白了脸色,神思混乱间拿不准主意,咬咬牙:“我再怎么样也是个外人,得找赵家伯父伯母来!”她说着就要奔出去。 伙计忙喊:“俊生不叫他爹妈知道!” 沈辞辞猛地刹住脚步,极惨然地笑笑:“带路吧,我跟你去。多谢你。” 无边落木萧萧下,秋风比前几日更凉。心中记挂着垂危的人,沈家小娘子跟着这伙计走到巷口,将昨个儿叶大人的叮嘱尽抛在了脑后。 颈间一痛,天地好像黑了。 无人察觉。 厨房里。 真正的沈辞辞从炉后钻出来,她拍拍手,弯腰拍打裙上沾到的枯黄秸秆。 估摸着时辰,她寻机从厨房后门溜出来,环顾四下,走了条荒废的小道。目的地是县尊大人的三堂。 叶知县素来勤勉,这个时间必定是在书房里的。辞辞推开后窗翻进来,落地后将食盒小心地拎到手里,看着不远处桌案前的那人,有些心虚道:“大,大人。” 叶徊按向袖箭的手一松,改为拿手抵着额头,用修长的指节挡住蹙起的眉头:“那些人的手伸不到三堂,你可以不必这样鬼鬼祟祟的。” 辞辞脸红了:“是民女托大了。” “十一被带走了?”他放下手,将所读的书翻了一页,掀起不大不小的动静。 “多亏了十一小哥。”辞辞用力点点头,“谢谢大人未卜先知,做如此安排。”既然有人想要从她这里下手,那便放马过来吧,前提是,有十一这样的顶包侠在。 这么说着,她忆起十一女装扮做她的忸怩模样,再度忍笑。 “谢你自己吧。”叶徊扫了眼书页,抬起头,端得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昨天他绑了你一回,今次让他也尝尝这样的滋味,可解气了?”天地为证,他这是秉公处事,一点戏谑的意思都没有。 “解气了。”话一出口就后悔,她将头甩地飞快猛地后退,牵动发间蝴蝶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不不不,我,我没有生气!” 对面传来极轻浅的笑声。 辞辞默默走进用餐的隔间布置。收拾妥当,她托着着盥洗的铜盆恭恭敬敬地来相请。 叶徊便丢开邸报,走过来净了手,至桌台前坐下。走又走不得,辞辞忍着四分饱为他布菜,县尊大人也不拒绝,任由她拿公筷照顾,夹什么吃什么。看起来极好说话的样子。 他慢条斯理地用饭,不言语,全程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多余的杂音。 趁着这人埋头喝汤的工夫,沈辞辞飞快地吞了下口水。只能看不能吃真的是一种折磨,好在她肚子争气,没有发出什么奇怪无礼的声音。 第16章 两杯茶的时间,叶大人慢悠悠地歇了箸,辞辞便停了手,准备借着收拾碗筷的由头开溜。叶知县听到动静:“你做什么?” 辞辞被他吓得松了手,骨碟险些摔在地上:“我,我把碗筷,收拾出去,啊。” “放着吧,有人做。”叶徊看着她,心里又是另外一重想法。这女孩儿胆子可真小,不过问她一句,话都说不利索了。 辞辞低低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出来。鼓起勇气追问:“大人,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叶徊转到棋盘前跽坐,拿手探了探一旁的茶盏,放下:“十一完成任务之前,你都得留在这里。” 辞辞一点都不想知道十一的任务是什么:“我去给大人重新沏壶茶来。” “不必,这件事也有人做。”他将散落的棋子一枚接一枚装进棋篓里,显露出十足的耐心。无论黑白,皆在掌握。成竹在胸,逐一击破。 “左右无事,那我替大人整理整理书房?” 叶知县:“这件事也是别人的。” 辞辞没招儿了:“那我,我……” “去练字吧。”叶徊打断她,将两边的棋篓盖好,“今天的两张字帖你赖不掉的。” “哦。”之前那股不好的预感终于落到了实处。 须臾又不死心地折回来,面带难色:“民女不好露面,那这几日的吃住怎么办?” 叶徊难得不嫌她聒噪:“本县安排你宿在西厢房里。这两天的伙食已经交待给得喜楼了。可还有问题?” 辞辞还能说什么:“大人英明神武,什么都想到了。” 午后的日头卯足了劲地照耀,室内光线充足。叶大人的书架上收藏着初月贴的摹本,字体飘逸空灵,她越看越喜欢。正想拿起来,书架上方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你没有根基,该先从楷书。”他说着,从上层另取了字帖,递到她手里,“这金刚经就很适合你。” 于是整个下午,叶徊看书,辞辞在他旁边咬着笔杆子苦心孤诣地临摹金刚经。这帖子是小楷,一笔一划俱全,写起来极其克制,她习惯无章法地写大字,便觉得拘束。 “看得懂吗?”叶徊纠正完她握笔的手势,还不忘留心她的观感。 “天书一般。”辞辞哭丧着脸一通摇头。 金刚经是佛家的道理,看不懂也就罢了。只是不知她的根基在哪里,叶徊便问:“平日里可读过什么书?” 辞辞想了想,认真道:“古诗三百首。” 叶徊:“……”她倒是说得宽泛。 “会背几首?”他几乎从牙缝挤出这四个字。 辞辞哪里敢看他,只含糊道:“二十首。” 又疑心自己答得不对。她娘亲说过,世间男子最喜欢女子读《女诫》《女论语》这类的书,弄什么“女四书”的名目。下次她这样答罢。 叶大人有的是时间同她较真:“哪二十首?背来我听听。” 却见自己这位便宜堂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脸色苍白,眼眶红红的,像是忍了好久:“大人,我饿,我头晕。” 叶徊看清她的样子一愣,又好气又好笑:“这个时间得喜楼不会来人,我这里的点心和瓜果随你吃,权且垫一垫吧。” 辞辞如蒙大赦,以为躲过。 -------------------- 叶徊:有个文盲妹妹怎么办。 辞辞:谁是你妹妹! 第10章 别院 ===================== 门被重重地带上,随后传来落锁的声音。外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地上的十一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清四周,爬起来,缓缓运力将四肢放开一些,如此,女儿家的衣裳便紧紧贴在他身上,再没有一点余地。尤其领子这里勒得很,他不得已将衣襟扒开,透透气。缩骨功维持不了太久,但对着完全不熟悉沈女的人,他大可不必费心伪装。 外间还是大白天,囚禁他的这间小屋却只有高高小小的天窗,阳光悲悯地照进来,给予一份浅浅的光亮。十一靠坐在墙边,掰着手指头等着这扇门被再度打开。那幕后之人迫切地想要从第三个人口中得知薛氏的下落,相信不会叫他等太久。 到那时候,他将出演一个因害怕而崩溃的少女形象。“她”受了惊吓,泪流不止,甚至被迫着交待了薛氏的下落。 “薛氏,薛氏被县尊大人藏在,藏在城外。那座别院,去的话要经过大片大片的玉米地,我每次坐在马车里都能听到佃户们掰棒子的声音。在车上时他们就蒙住我的眼睛,但是我知道,别院建在湖泊上,因为,我坐船,会吐。” 少女的声音沙哑,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因为恐惧一直在抖,拼命回想对自己有利的一切:“院中有棵百年的枫树,火红火红的。到处,到处都是拒霜花。大人他不信任别人,只准我去照顾姨娘……” 这种形容的别院大都坐落在南郊,尽是些大户人家的产业,依山傍水,锦绣成堆,是夏天避暑的好去处,如今时节多闲置,找出一户藏匿的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 前来审问的两个小喽啰对视一眼,判断她不像是在说撒谎,瘦的那个摇摇头,先行回去复命。 另外的那个矮子趁机靠近被掳来的姑娘,借着微弱的光线居高临下地查看姑娘朦胧的脸,端详了片刻,他来回舔着厚厚的嘴唇,自喉咙里发出慎人的笑:“你这小娘子胆子小,模样儿但还挺俊。” 第17章 开天辟地第一直男十一直接招呼了他一脚。 那矮胖子没有防备,猛地被掀翻,摔在地上粗声粗气地哎呦哎哟,费力也起不来。十一立即动手揍得他满脸开花,末了朝脑袋给了一拳让这蠢物昏死过去,一脸嫌弃地将他的外袍扒了,彼此的身份便对了个儿。 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屋子,利落地将门上锁,挡着手看了眼天上的太阳,嘴角微微上扬。 身为最顶级的暗卫,他的任务可不仅仅只有这样。 于是在一日之内,凤凰寨排名前三的当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什么人摘了脑袋,血淋淋的首级被丢在议事的结义厅上,按座次陈列,浸染了平日里屁股下的虎皮。 可奇的是,这种惊心动魄的变故,山上的人心居然不乱。活着的人有条不紊地排查闯入者,同时还在筹划着什么大事。 始作俑者十一躲在被搜查过三回的密林里,将烹熟山鸡的火堆踩灭,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块馒头,边啃边道:“公子所料果然不错,土匪盘踞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这山上藏着的,其实是一支前朝的叛军。” 势大的凤凰寨如此,那么云水县境内的其他山寨自然免不了被收做傀儡的命运。这种程度的渗透,怎能不叫人心惊。 十一招来提前放上山的八哥儿,给山下递了消息。这些本就聪明的鸟儿经过训练,只会对特定的人吐露人语。潜邸之中的鸟儿生来最先掌握两句话:“公子所料不错”和“公子您再想想。” 这第二句,戏谑之言也。 县衙在黄昏时候收到消息。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信使出现在三堂。 曹县尉在书信中称:凤凰寨之人德行未泯,今逢大变,群龙无首,余下之人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此后受教化,永不再占山劫掠。招安之期就定在明日,请县尊大人卯时至山下,确认受降仪程…… “大人初临我县,便有如此政绩,着实该宣扬与民,重修百姓对官府的信任。”辞辞攥着这薄薄的一页纸磕磕绊绊地念完,恨不得立时逃离此地。 叶徊看着她,直截了当地评价:“这上面的字能够认得全。你倒不算无可救药。”可巧这时候,一只青色的八哥儿飞停在走廊里,遥遥冲着屋内“公子所料不错,公子所料不错……” 沈辞辞:“……” 叶知县的食指指节不轻不重地敲在案上,三声过后,这只聒噪的鸟儿便飞走了。辞辞哪里敢多问,便寻了别的话头:“凤凰寨愿意接受招安是好事,大人不高兴吗?” 哪知叶徊只肯吩咐她:“回去收拾你的东西。” “啊?”辞辞愣了愣。 “你不是想见姨娘和翠儿吗?”他的眉目依旧是淡淡的,似乎这副皮囊之下根本没有起伏。 辞辞却听出了其中的不耐烦:“那明日的招安……” 她听十二说起过,薛姨娘暂住的地方是在南郊,从城里寻过去要两个时辰,不算停留的时间,只这样的来回,也是赶不回来的。 “有十二在。” 十二走进来打包票:“公子放心!一切有我!” “我要曹县尉的活口。”他竟避也不避她。 秋风萧瑟,马车在黑夜中缓行。 这架马车的内部空间不大,沈辞辞占着角落的位置,偷眼瞧这位县尊大人。 他在正中的位置,手头一刻不离公文。身如玉树,一副不为外物所动的超然姿态。 眼睛不疼吗?察觉眼前光线暗了。辞辞忙用随身的小簪拨了拨灯芯。 “你觉得无聊?”他突然问。 “承蒙大人关照,民女不无聊。”她忙答话。 叶徊不理会她说的,把手中的公文递过来:“念给我听。” 辞辞像是接了块烫手山芋:“从头念?” “从头念。” “举子顾长思,而立之年,今逢母丧,家中守制,不出。”她谨慎地念完第一行,想看一看叶大人的反应。 岂料双目交汇,那人道:“继续。” 她便继续往下念:“举子赵方龄,二十二,年初赴春闱,不第。闭门读书,以待来日。” “举子刘之,刘之……”再往下果然遇到拦路虎。 一堆熟悉的字里忽然扫见个陌生的字。辞辞放慢语速,在心里揣度这个字该读什么:“刘之,刘之叉?刘之,刘之错!”啊啊啊到底是刘之叉还是刘之错啊!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叶徊咳嗽一声:“刘之爻。” “举子刘之爻,方及冠,嘉定十三年上京赴考,舞弊逐出,永不录用。长于诉讼,寄情乡野。” “举子李刘,三十二岁,官司缠身,体……” “李刈。”叶徊道。 “举子李刈,三十二岁,官司缠身,体弱多病,家道艰难。”往后几行再没有生僻字了。辞辞松了口气,继续念,“举人陈子行,四十一岁,置业田间,好佛理,常生出皈依之念。” “举子田今,六十六岁,久试不第,族学坐馆,德高望重。” …… “好了。”叶知县看了眼刻漏,终于叫停了她。 辞辞放下文书,一瞬间觉得喉咙里痒痒的,干涸得很,嘴皮子也疼。到跳下车的时候,风吹在脸上也疼。 弃车登舟,尽头便是南郊别院。夜色下湖波粼粼,掀起皱褶,湖风比寻常的风来头大,水面上便更冷了。这地方不建桥,又仅容柳叶一样的小舟通过。 第18章 冷风冷月下,小船儿慢悠悠地前行。辞辞哆哆嗦嗦地紧了紧衣裳,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对面的叶知县将腰背挺得笔直,闭着眼睛,仿若入定。 风好像小了些,但还是冷。 下了船,踏上小小的泊口,庄园的全貌就在眼前。辞辞提着灯抢过去叩门。未几门开了,薛姨娘和翠儿好整以暇地从门里走出来。 “辞辞姐!”翠儿扑过来一把抱住辞辞,辞辞回抱着她,眼睛却落在姨娘身上。姨娘面色红润,画着淡淡的妆容,整个人平和又生动,像是逢春的枯木,类从前陈知县在时的状态。想来是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薛姨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走下台阶,迎着叶知县:“民妇见过县尊。” 叶徊冲着她微微点头,抬步跨进门里,不肯多言,径直到早已准备好的偏房安置。 辞辞赶到厅上咕嘟咕嘟灌了两碗温开的茶水,又张罗着到厨下熬驱寒汤。翠儿天性喜热闹,执意要给她搭把手。 “……被那样带走,我快吓死了。见到姨娘还哭了小半日,姨娘只能求人买了一套糖娃娃哄我……”她絮絮叨叨前几天的事。 “我也吓死了,哭起来没完没了,第二天都不能见人了……”辞辞自然而然地想到当天的窘态,一阵的脸热。 驱寒汤熬好了,辞辞不敢忘记给叶大人送上一碗。 隔着一道门,里面的人道了谢:“就放在门口吧。” “夜里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 昨天迷迷糊糊写完,今天一看觉得有点崩,重新改过了。 第11章 对峙 ===================== “今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呢?”沈辞辞浮想联翩地回到房中。她捧着杯热茶独自坐了一会子,旋即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管了,听叶大人话里的意思,该是没什么妨碍。” 这时候,翠儿沐浴完走出来,胡乱裹件雪白的中衣,披散下来的发犹是湿淋淋的。辞辞看不过去,主动找了干帕子给她一下一下地擦着。一面擦一面吓唬她:“你年纪小不清楚,着了凉头疼可不是闹着玩的……” 翠儿偏着头享受她的侍候,有些得意忘形:“你才多大呀,和姨娘说一样的话。”辞辞将帕子里的水拧在地上,挪开脚,佯怒:“好啊!有些人平日里姐姐姐姐叫得勤快,不想竟是诓我的?” “对!就是诓你的!”好几日没见,翠儿哪里肯收敛,逮着机会就要同她嘻嘻哈哈。辞辞假模假样地挠她脸:“叫你诓我!诓我!还敢不敢……”翠儿抱头躲闪着,直喊姨娘救命。 里间的姨娘无奈笑笑:“时候不早了,快些去睡。明天有的是时间玩。”辞辞便灭了灯,叫屋里安静下来。 明天如何还是未知,但今夜注定不能太平。 天幕乌沉沉的。外围的拼杀还在继续。对峙的双方此刻皆不再保留。刀光剑影里没有绝对的赢家。 天亮之前,终于有人踏足了这间别院。来人外罩一件天青色的鹤纹氅,便是蓄着胡须也不显老态,他步履从容地穿越讧乱,直至站到渴盼面前。画皮之妖,最擅长伪做谪仙模样。 “萍娘啊。”他在心底叹了叹,似是在怀念。 卯时的天依旧是黑洞洞的。叶知县从县衙出发,前往凤凰山。他乘一顶青色的轿子,一路鸣锣开道,仪仗周全。 风声肆虐,徘徊不去。十二并其他几个年轻侍卫骑马护卫在侧。迎面逢一队来者不善的人马。 无数雀跃的火把将山谷照亮。为首那人是曹县尉。他的身后,借着剿匪由头调走的青壮衙役和落草的宵小们站在一处,手中弓箭大不敬地对着知县的出行。 十二打手势叫车驾停下,拍马上前:“曹县尉!你这是做什么!” “此处远离县城,消息来往慢些,县尊大人一时不察,中了土匪的毒计,说出去也能叫人信服。”曹县尉的眼中尽是狠厉与决绝,他阴恻恻地笑着,“毕竟强如凤凰寨,哪能那么容易就对付呢……” “姓叶的!你还是太年轻了!”他冲着轿子叫嚣,“原本我们相安无事便好,谁叫你要揪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放,这接下来,便看你有没有命查我的账!” “云水县克死的第五任县令,这个名头是你的了哈哈哈……”曹县尉冷声下令放箭。 顷刻之间,箭飞如雨。 箭簇碰壁滋出火星,发出刺耳的尖鸣。侍卫们见惯了风雨,挥剑打退一批又一批,风一样的纵马掠过,对面临时结成的人墙便泥沙似的散开了。 十二足尖轻点,使刀一路劈砍过去,专挑那些个无恶不作的匪贼喽啰下手。衙役们被迫做下这件事,家中还有父母亲眷守候,他自是不能伤害他们。 有几个胆大的贼人冲过来,一刀纵身来劈轿顶,几剑直直贯入轿中。电光石火之间,小轿破开,轿中之人飞身而出,踢翻一群贼子,提剑加入了战局。那绝不可能是叶知县本尊。 “娘的!中计了!”曹县尉吐了口唾沫,“发信号!快给埋伏在县衙门前的人发信号!叫他们闯进县衙,杀了叶徊!快去!” “撤!撤!”他慌急慌忙地在旁人的帮助下跨上马,调转马头,“往山上撤!”又吩咐下面一个书吏:“去叫李都保!叫他带兵来!” 书吏听罢颓然道:“县尉您忘了,都保长昨夜死了。” 第19章 曹县尉顾不得说什么,夹紧马腹,抢先回返。有命在的喽啰们跟着也跑了。衙役们看清了形式,哪里还肯再上贼船,此刻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穷寇莫追。反正山上他们也是回不去的。停了杀戮,十二擦着带血的刀刃:“哪个是周行富?哪个是赵俊生?”刃面重新焕发冷然的寒芒。 周班头和赵俊生便出列来,神色俱是紧张。十二看着他二人:“眼下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做是不做?” 这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做!全凭吩咐!”十二便吩咐他们带着人回去守县衙。 往回走的曹县尉很快便发现了异常。山上的人也在往下撤,场面乱哄哄的。再一抬头,从山顶到腰峰入目都是火光,真是要多不妙有多不妙。他心里忐忑着,猛见逃走的人里有熟人,赶紧扯住要溜走的山寨五大当家:“朴老弟,怎么回事?” 被叫做朴老弟的那人走脱不得,只得恨恨道:“不知是哪个龟孙儿借着风势四处点火,这天杀的火扑灭不了,把整座山都烧着了!”他说着挣扎开:“快跑吧哎呀!” 曹县尉制止他:“别跑了!前面是官府的人!” “你不就是官吗怎么还怕官?”有人忽然道。 曹县尉心中有苦说不出,暗悔自己听了王主簿那厮的挑唆,以至于按耐不住,迫不及待地联合凤凰山下了昏招。若是他再等些时候……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山脚下杵着乌泱泱的人,这些人可都是从山上下来的呢。从山上下来的……也许,也许来得及呢? 曹县尉猛地清醒过来,揪住另一个当家的:“你们山上这样多人!还怕干不过外面那几个?” 那当家急得跺跺脚:“别说了!这些都不是我们的人!”曹县尉愣住:“那,那是谁的人!” 这些多出来的自然是潜伏在此数年的前朝军队。 十一神出鬼没,在山上放了几把火,终于逼得原先化整为零的叛军彻底现了踪迹。 “我乃大宣龙武将军石天方!众将士听令,随我斩了这些华朝杂碎!” 听这武将报上名号,曹县尉更觉前途惨淡。这,这可是活生生的前朝余孽啊。现在开溜当然来不及了。 凤凰山下闹到这种地步的时候,十二正在接待远道而来的辰州驻军。 长久以来,王主簿和曹县尉如此作为,怕是少不了给上头的打点。云水县在官官相护下得以风平浪静,但若要是牵扯到敏感的事情上,辰州那帮人当然不会豁出脑袋来偏帮逆党。 辰州驻军刚刚在前线打了场胜仗,军威严整,士气高涨。对上这些个东躲西藏的亡国之徒。高下立见。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刻别院这边又是另一番景象。 辞辞起得早,到厨下整治早饭端到厅上。厅上已经有了人影。叶县尊和姨娘都在,姨娘像是哭了,手拿帕子垂着头。还有一个外来的什么人。 厅上的气氛很不一样。位这客人的气质看着有些眼熟。辞辞揉揉眼睛,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避开呢? 叶徊轻敲了敲桌沿,示意她站到他身后来。他揭开茶盖,施施然向着不速之客:“敢问阁下的名讳。” 对方微微一笑,低头从容地嗅了嗅茶香:“大宣太子的名讳,这天底下怕是无人不知。”前朝承帝的最后一任太子,该是叫秦仲安。 “可这天底下已然没有大宣了。”辞辞听得心惊。这叶大人竟也不怕激怒他。 那人浑不在意,抿了口茶,闭着眼睛似在品味:“大宣在每个大宣人的心里。” “如此说来,华朝的百姓心中念的都是华朝?” “华朝如今的贵胄也曾是大宣的百姓。” 叶徊信服地点点头:“天下分分合合,王朝有兴有衰,古往今来,这样的循环往复,几乎成了自然之理。”他站起身,走出一段距离,看着窗外,“此时此刻,藏在山中的秘密该尽数湮灭了。” “本就是老弱残兵,怎会不败。”宣太子低低地叹息。叶徊负手站着,叫人看不清神色:“我有些不明白,依先生的才智,完全可以护得这些人一生无虞,但就在方才,先生,放弃了他们。” “为国尽忠是他们的夙愿,这也是孤给予他们的成全。”辞辞注意到,宣太子的视线落在姨娘身上的时候,他的眸中才有温度。“他们拿责任与大义约束了我这样久,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叶徊慢慢踱回来:“先生费心做了五年的王主簿,委实辛苦了。” 这,这是,王主簿?原来一直以来都是王主簿,怪不得呢……辞辞瞪大了眼睛。 “王主簿名声太坏,不敢称辛苦。”他说着,径直走到姨娘面前,嘴唇噙着一抹笑,朝她伸出手,“跟我走吧,萍娘。” 被他这么一唤,薛姨娘结束呆滞,抬起头,冷淡道:“我不是萍娘。你的那位萍娘早就死了。” 宣太子紧紧盯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你说要带萍娘走,走去哪里?”她忍不住问。 “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我这些年受了许多算计,命不久矣,最后一段时间我想留给她。” 姨娘冷冷地笑:“那你死了之后呢?” “我死之前,会先杀掉她,然后我再去陪她,我们永远待在一处,只有我们两个。”宣太子面上的笑意更深。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辞辞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她的目光忙去搜寻叶大人。不知何时,他坐回了原位,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第20章 “……只有我们两个,多好。” “够了!你这疯子!”姨娘直起身子,拼尽力气甩了这人一巴掌,她颤抖地支着手掌,“萍娘她早就死了!死了!”辞辞堪堪稳住她的肩膀。 “萍娘喜欢别人了么?”宣太子恍若未闻。 姨娘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握了握辞辞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告诉我,你同我夫君说过什么。” “我跟他讲了我们从前的事。”这人轻描淡写,笑得讽刺。“起初他坚决不肯信,后来还不是起了怀疑。” “你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吗?我利用了你身边的那个小丫头,他原本就有心病,忧思过重,又自觉配不上你,一来二去,便气死过去了。” 姨娘流着眼泪,指着他:“你,利用翠儿?” “我说那个小丫头是我和你的女儿,你掩人耳目把她养在身边,你瞧瞧,年龄也对得上,如果我们真的有……”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姨娘大叫着从头上拔下簪子快准狠地刺了过去。 如果,如果我们真的有这么个女儿便好了……被刺中的人胸前猝不及防地绽开一朵血花,鲜血不间断地喷涌出来,无时无刻不再剥夺他的生机。 这人愣了愣,强撑着站着,舔了舔带血的嘴角,仍在笑:“死在你手里,也好。” “你愿意陪我去死吗?”他不死心地问。 “萍娘死了!死了!”姨娘捂着心口哭吼着,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秦仲安抬起手,想要接住她,却怎么也够不到。 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啊。倒下去之前,宣太子看向叶徊,动了动嘴巴。 他问的是,你是谁。 叶知县看清他的口型,走过来:“阁下不是派人查过么。” “我是武安侯府的二公子,姓叶名徊,平日里游手好闲,家里看不过,给我捐了个官做。”叶徊的笑意不达眼底,“不想,我竟真的干出名堂来了。” “你,不是……”宣太子泄了力气。 他至死都不肯瞑目。 那双眼睛狠狠攫住倒下去的薛姨娘,似乎是想把她也带走。这样的人,即便是死,也是地狱里的恶鬼。 叶徊蹲下来,替他闭上了眼睛。 -------------------- 第12章 遗孤 ===================== 薛姨娘缓缓醒来,沈辞辞扶着她回房歇下。再回来时,厅内已经收拾干净,也不见了叶知县。天光破晓,阴霾散开,方才发生的一切便蒸腾似晨露,再没有一丝痕迹可寻。 辞辞沿路找出来,拉了人问知县大人的去向。院中打扫的小厮告诉她,县尊方才命人套了马车,回衙门了。 想想也是,王主簿和曹县尉一并失德,一县之主是一定得回去主持大局的。叶大人这阵子怕是有的忙了。辞辞恍神了片刻,去厨房将粥热了热,紧着叫翠儿起床。 翠儿浑浑噩噩地把手伸进衣裳里,听了半天里间的动静:“姨娘今日怎么犯了懒?我去喊她起来……”她说着,踩着绣鞋就要过去。辞辞按住她的手,道姨娘昨夜没有睡好,需要补一补觉。 “姨娘特地吩咐过,不许你去打扰。” “那我也得再睡一会儿。”翠儿打着哈欠,重新拉过被子,侧身躺下。她背对着辞辞,耍赖道,“还是被窝暖和啊,傻子才肯离开呢。” 气得辞辞去拍她的被子:“随你的便。” “早饭已经热过一次了,再热可就不好吃了。”她丢下这句话,扭头走了。 不好吃了是句魔咒。翠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吃完早饭,辞辞便央翠儿领她逛逛园子。 夜里来得匆忙,如今才得到机会走走看看。这院子里风光无限。院中遍植的拒霜花大都是重瓣的“三醉芙蓉”,清晨开白花,午间染粉,傍晚变成深红色。一日之内三易其色,便得了这么个稀奇的名声。 上午闲暇,白花上了层淡淡的粉,午后再走过,这粉蔓延开来,远远望过去,倒像是谁乘兴泼了颜料在上头,潇洒写意,美不胜收。 辞辞之所以识货,全要仰赖从前花十文钱收来的《群芳荟萃》,她看不惯密密麻麻的字,却喜欢拿图来读。这本好书却还可以填颜色,买了实在值得。 姨娘连着三日不肯振作,辞辞看在眼里,只能变着法的先哄着翠儿,防她看出什么端倪。 挨到第四日,叶知县便来了。 恰逢姨娘精神头好一些了,辞辞和翠儿在花园里踢毽子,她在一旁晒太阳,翻书看。 辞辞眼尖,余光扫见叶大人,便把传过来的毽子抓在手里,不肯再动作。 “怎么不踢了?踢不过就不踢了?你可不许这样!”翠儿正在兴头上,从对面奔过来要纠缠她。 姨娘从书卷中抬起头,咳了两声:“翠儿。”翠儿收到提醒,注意到来人,也就默默地把脚收回来,站好。 辞辞上前:“大人。” “嗯。”叶知县应了一声,看了她一眼,道,“不必招呼本县,忙你的事去吧。” 辞辞心领神会,走回去拉翠儿:“我突然记起中午要烧一道板栗排骨,好翠儿随我去剥板栗,好不好?”怕打动不了小丫头,又道:“厨房的锅上还蒸着桂花糕。香喷喷的锅焦还等着拌肉末汁呢……” 翠儿兴高采烈地拖着她离开了。 第21章 两个女孩儿一离开,姨娘作势要站起来。 叶徊制止了她:“坐下回话吧。”园子里的人早被遣走了,这场对谈的内容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姨娘放下书,神情恍惚:“大人想问些什么。” “从头至尾,这世间只有一位萍娘,是也不是?”他这话说得隐晦。有心之人若是想隐瞒些什么,必然会照着他的话头蒙混下去。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大人的了。”姨娘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是。民妇根本没有什么双生姐姐。”从头到尾,跟秦仲安那种人扯上关系的只她一人。管不住心的是她,遍尝苦果的也是她。薛念萍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显得空洞,显得落寞。 “大人早就发现了?” 叶徊并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夫人很聪明,借当年承帝忌讳双生子的背景编造了这整个故事。在你的故事里,当年的知情人全都死了。你的说法无从验证,但很难有人会怀疑这段往事的真实性。” “这段说辞太完美了,完完全全地把你摘成了局外人。” 姨娘摇摇头:“可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入局了。” “夫人为何要费心编这样一故事?” “秦仲安到底是前朝旧人,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会带累我夫君身后的清名。”姨娘的眼中盛满厌恶。 叶徊听了一笑,咄咄逼人道:“是不想翠儿跟前朝余孽扯上关系吧。”他从来习惯一针见血。 “你……”姨娘劇然白了脸色,目光闪烁地望着眼前人,“你,大人说什么,民妇听不懂。”她紧紧地收拢手掌,指甲掐进肉里,刺痛感来迟一步。 “翠儿是你的亲生女儿。”叶徊了然地看着她。 “不,不是。不是!”姨娘还要挣扎,她无措地抱着头,想要往后退。往后却没有路了。她被迫回想起从前的许多事。 她在及笄之年遇到了此生爱恨纠缠的那个人,将一生当中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他,她曾抛下所有随他出走,也曾义无反顾狼狈逃离。到头来,镜花水月,红尘梦碎。 秦仲安的后院里储着形形色色的莺莺燕燕。他过去总对她说:“萍娘,你跟这些女人是不同的。”哪里不同呢?她们同困在这狭小的天地里,天明盼天黑,天黑盼天明。没什么不同。 他不止一次地说:“萍娘,你生来该做一朵菟丝花。”他把她当做禁脔,屡屡折辱她的骄傲。 他也曾面无表情地灌她喝下堕胎药:“萍娘,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为了我们的未来,他得离开。”他神情悲悯地看着她经历痛苦。 “萍娘想做皇后吗?”他活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被一群遗老遗少们逼着做不切实际的复国大梦。 好荒诞的梦。 …… 翠儿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不敢叫他知道。也就是那一年,她费尽心思逃离了这个男人的掌控。为了活下去,她隐姓埋名去给别的人家做奶娘,自家小囡在一旁饿得哇哇大哭,她流着眼泪哺乳……她遇到了陈辅庭。 陈辅庭把她从泥潭里拉了出来,她看出他的情意,便给他做妾,尽心尽力,温柔小意。叫外人以为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阴魂不散的秦仲安又来毁了她的美梦。 陈知县死于她的意难平。 就在前几天,她亲手结束了横跨半生的噩梦。 再没什么可回忆的了。她不得不回归现实。 现实真真切切摆在眼前。叶知县的言语不间断地涌入她的耳中:“秦仲安当年负你,如今更是因妒忌气死你夫君。新仇旧恨,你想报复,想彻底毁了秦仲安,但又不想牵连翠儿。” “陈知县死后,你将过量的药物灌入他的口中,这样突兀的举动,是为了使人察觉你夫君之死背后另有蹊跷,之后你再用一个真假掺半的故事把所有矛头指向秦仲安……”他今日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每个字连起来都是一段因果。 花园里的热风停了。姨娘痛苦地闭上眼睛,企图回想纰漏出在哪里。脑海里闪回无数过往,她在其中兜兜转转,突然之间像是抓住了什么:“是辞辞吗……” “不关沈辞辞的事。”叶徊皱着眉头,挑明原因,“怪就怪,你对翠儿太不一般了。”不像主仆,也不像一般的长辈对小辈。 “原来如此。”姨娘惨然地笑笑,踉跄着起身,美眸渐渐染上温柔,“这世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这世间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叶徊转身,往前行了几步,似在叹息:“可惜夫人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步。” 算漏了,一步?算漏……姨娘瞪大眼睛。 叶徊便提点她:“秦仲安为了大业藏身云水县县衙,夫人以为,这个消息是谁传递给你的呢?” “南宣小朝廷这些年东躲西藏苟延残喘,不思壮大,倒先钻营着窝里斗,难怪败落到如今的地步。”立场在前,他言尽于此。 姨娘听出了这话中的讥诮,也听出了暗藏的危机,眼中才现的温情立刻被惊惶所取代。宣太子再不济也是承的正统,他这一脉的分量,不言而喻。哪怕是女孩儿,那些个循着味道赶来的饿狼也不会放过。 “不能,不能叫他们知道……”她口中呢喃着。 这时节天气阴晴不定,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头便阴云掠阵。知县大人不知何时走的。 第22章 厨房里遍地都是好闻的烟火气。 翠儿嚼着锅焦,凑到辞辞身边看她分桂花糕。这糕主要是用糯米做的,喜欢的人觉得清香有嚼头,吃不惯的人只觉得黏牙挂肚。同样的,桂花做料,香气馥郁,有些人吃着清甜,有些人便觉得腻得紧。个人口味,在所难免。 有些人最近贪甜的,连喝茶水都要偷偷加白糖。辞辞在雪白的糕面上刷了层蜂蜜,最后撒了星星点点的干桂花,大功告成,她除了蔽膝,同时警告翠儿小心龋齿。 “姨娘又上辞辞姐的身了!”翠儿笑着找打。 辞辞如她所愿,追着她满屋子地跑。 闹腾之间,有人进来传达,县尊大人让送桂花糕。 辞辞心里一咯噔,嘀咕了一句“该来的躲不过”。她叫翠儿自己玩,用心泡了茶,颇为认命地端着茶点去了。 穹顶只阴了片刻。太阳忙不迭地出现了,强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但好在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辞辞心里清楚,知县大人此时传她,必定不是为了蹭桂花糕吃。 去后果然不出所料。 叶大人见到她便吩咐:“去将这三天的习字拿来。” 辞辞只得搁下茶点,返回房中去拿字帖。幸好这几日清闲,她有时候想起用那劳什子金刚经解闷子,几次三番,甚至往后五天的量都有了。 “潦草。想必是一味求快。”叶徊随手翻了几下,又特地抽出第二页,提笔将其中一个字圈了,“这个字太松散了。最不好。” 辞辞望过去,朱笔环住的赫然是个“声”字。 “下回不可如此了。凡事要先求稳,稳中才能求快。”他像个真正的教书匠,教起人来有板有眼的,“握笔的时候手还会抖吗?” 又没收到她的束脩,何必如此费心呢?真是搞不懂。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辞辞斟酌着答:“比原些好多了。” “可见天道酬勤。”他将字帖还给她,淡淡地做结。 县尊大人今日似乎松闲得很,有的是时间磋磨她。辞辞觉得奇怪,便问:“大人,衙门里已经恢复了?” “衙门里何曾乱过。”这人扫了她一眼。辞辞一噎,仓促间选了一句不出错的附和:“大人说得是。小女所知太浅了。” 叶知县看也不看她,顾着用赭红描梅花:“有件事需要你知道。”梅花灼灼,开在白纸上,便像是落在银装素裹里。雪里梅,娇艳无匹。 辞辞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薛氏不日就要回乡,想必接下来要打理的冗杂不会少,你便多帮着她一些,陈知县的事早日落定才好。”陈知县的事情结束,后头可还排着张知县李知县呢。 “是。” “你想学作画吗?”交代完毕,他突然没有首尾地提了这一句。 “啊?”辞辞愣住。 又想到自己从前对着《群芳荟萃》涂色,鬼使神差地答:“想的。”比起写字,画画是不是相对有趣一些呢? -------------------- 第13章 忠犬 ===================== 三日后,姨娘和翠儿启程家去,县尊大人派了人护送。辞辞自是不舍得,一直送到城外去,连夜做了几样小食给翠儿路上当零嘴儿。 翠儿哭着不肯走,姨娘来劝她也不免伤怀。 辞辞眼前一热,安慰别人也安慰自身:“总能再见的。”只要情分在,人与人的缘分便不可能断绝。姨娘看着她,也受到触动:“是啊,总能再见的。” 翠儿抓着她的手晃了晃:“我跟姨娘说好了,到时请你来京里玩,你可不许不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雨来得又疾又猛,俄顷,日头便光芒万丈地从云后现身,地面来不及由表及里,很快就干透了。这是一场云头雨。 辞辞从城外回来,到厨房往晨起剩下的胡葱圈里敲了个蛋,油预热,煎着吃。这样煎过形状规矩好看,不焦边,胡葱的辛香还能浸入。通常变白就是熟透了。 至两面金黄拿盘子装了,才咬一口。十一窜进来。“我也要一个。”他说着,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皱着眉头苦着脸,“我不吃胡葱。” 锅还热着,辞辞随手拾个鸡蛋打进去,油嗞嗞地响,蛋白和蛋黄肉眼可见的凝固。对于饿惨了的人来说,等待的过程十分难熬。十一咕嘟咕嘟地灌下一瓢凉水,空落落的肚里盛着水,造成虚张声势的饱腹感,他艰难地扶着肚子:要不,“还是做两个吧。”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辞辞应着,眨眼又破开一个蛋壳。 “你这里可还有别的吃的?”十一道了谢,目光在四下搜寻。 这得饿到什么地步啊……辞辞同情地望了他一眼,放下盘子,扭头去取了两块馒头给他。十一一手抓一个,大嚼特嚼,也不怕噎着,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股可怜劲儿,过去从未见他这么狼狈过。 县衙正值多事之秋,是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案子了吧。辞辞也不急着问他,先将另一头的白粥热了热,粥里加了盐,是最温养的,又备出一小盘下饭的鱼鲊。 “慢些,别噎着。”她摇摇头,返回去将荷包蛋翻了个儿面。软烂的白粥在锅里扑腾扑腾地翻滚,十一自己拿碗盛了来,把冷硬的馒头掰碎泡了。 待他垫得差不多了,辞辞才肯跟他搭话:“你这又是打哪儿遭了罪?” 第23章 十一摆摆手:“别提了,还不是池塘里那具女尸闹的。”辞辞听了觉得奇怪:“那件事不是已经清楚了么?” 秦仲安伏法后,当日便有人出来供认,那名女子的身份是宣太子的侍妾,因为跟姨娘相像才被收在身边,必要时候便被杀死用来李代桃僵。 “这件事揭过了,由此带出的少女失踪案可是有满满一箩筐,大人命我接触一个介入一个,都是些陈年悬案,哪有那么好料理的,晚些时候熬碗黑芝麻糊给我喝,最近老掉头发,我才二十岁哟……”十一终于找到倾诉对象,嘴边不停地倒豆子。 “这样啊。”辞辞听明白了,忍不住赞道,“这是好事啊。” 十一一脸悲愤地瞪着她。 辞辞不想叫他误会:“我的意思是,县尊大人能够顾念这些可怜的女子,是件好事。” 十一点点头,仿佛被夸的是他自己:“我家公子心怀天下,自然不会至黎民安危于不顾。” 你家公子不只心怀天下还好为人师呢。辞辞心道。不免又想起叶大人那日说要教她画画,结果只吩咐她每日练习白描、临摹名家。字帖之外又添新的负担。唉。 “说起失踪案,我向你打听一桩事。”吃饱喝足,十一忽然道。 辞辞忙问什么事。 十一:“巷子里的那条松狮,来了多久了?” 他说的是小雨点。辞辞想了想:“我来之后向管园林的樱儿打听过,大半年前的某一天它就在那里了,赶也赶不走,旁人也收养不得。” 紧着问:“怎么了吗?” 十一伸手挠着下巴,那里有了青黑的胡茬:“我知道它是谁家的狗了。”也不等她问:“你知道柳脉脉这个名字吗?” 辞辞红着脸,嗫嚅着:“是,是群芳馆的那个,柳脉脉吗?”群芳馆。顾名思义,群芳争艳,偎红倚翠,不是什么清白的去处。 脉脉姑娘是馆里的头牌,蝉联过三届花魁娘子,在坊间闲话里占有一定位置。关于她的风月段子层出不穷。流传最广的一个:这柳娘子不光生得桃花一样明艳,偏还富有才情慧眼识英雄,同一个一穷二白的童生小子定了情。后来这位文曲星果然做到了举人…… 如今这位举人老爷正因为她官司缠身就是了。 “我想起来了,柳姑娘失踪正是在大半年前。”辞辞努力回忆回忆,“后来她受尽凌虐的尸首在城外乱葬岗被发现。” 这件事传开来很是轰动,身为柳脉脉的情郎,那名李姓举子首先被疑上,受了当时的张知县传唤,张知县死后陈知县接手了此事,不过好像也没有下文。 辞辞:“她那位情郎叫李什么,李……” “李刈。”十一道。 “对对对!就是李刈!”不知怎的,辞辞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举子李刈原本大好前程,骤然被疑杀害藏匿心上人,时人传他是得势逞凶,名声算是毁了个彻底。此后他一蹶不振,酗酒度日,再不复从前的向上之心。 十一一阵叹息,“李刈也是可惜了。” 辞辞却道:“可惜?难道这桩案子跟他没关系吗?” 十一:“当然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辞辞听得云里雾里。十一便同她讲明:“我已查过了,柳脉脉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这衙门后的巷子里,她深夜来赴张知县的约,丢了人,那馆主不敢得罪父母官,便立意讹诈举人一笔回血。” “张知县心中有鬼,平日里又跟仗义执言的李刈不对付,便顺水推舟……” “后来的陈知县初来乍到,也不好上来就推翻前任的论断,此事便搁置了。” 辞辞听得一阵唏嘘。又想起小雨点来:“你说柳姑娘便是狗的主人?” 十一详述经过:“李刈昨日过府遇见了它。这小犬的脖子上一直带个银制的项圈,里侧隐隐有个“脉”字,我拿柳姑娘从前的衣裳试探,它竟还记得,抓着衣裳不放,泪流不止。” “若是把它带去给群芳馆那帮人,他们必定也认得它。” 辞辞听得眼热:“常言道狗通人性,居然真的有这种事情。” 那天和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衣香鬓影,逢场作戏,只是这一回,光彩照人的女子再没有跨出这道门来。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狗儿日复一日等在这里,期待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现,抱它在手里,陪它玩耍嬉闹,带它回家。 它没有家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乱象。有人命如草芥,有人高高在上,有人狐假虎威,有人为虎作伥……昏官欺压,刁民欺骗。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平事呢。 辞辞感慨:“事已至此,好在还了李举人的清白。”十一挑眉,不以为意:“大人要重用他,自然不能让他身上带着污点。” 是了,污点可以洗去,而伤痕永留。 打发完十一,辞辞突然很想去看看小雨点。这时候,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巷子里的银杏树被雨打湿,地面也湿答答的。小雨点躺在窝里呼呼大睡。 叶大人撑伞立在巷子里,也不知在为什么出神。看到她走过来:“来做什么?” 辞辞:“我来看小,潇潇。” “从十一那里知道的?” “嗯。”秋雨微微的冷。辞辞抱着臂,只踌躇了一瞬,“脉脉姑娘死后两个月,那张知县也去世了,人死如灯灭,大人要怎么追究呢?” 第24章 叶徊收了伞,大珠小珠顺着伞面滑下:“张知县去世了,还有曹县尉。” 辞辞这便明白了。张知县残暴,曹县尉跋扈,这二人能够共存,不是盟友,便是相互间捏着把柄呢。 曹县尉如今被关在县衙大牢里,历任五任知县的人物,怎可轻易叫他死了。 曹县尉在牢里关了三天,被人连吓带唬,手里真就有已故张知县的不少把柄,透露了不少可疑的线索。 张知县此人最好渔色,在任不满一年,这城中秦楼楚馆但凡有点名气的姑娘都是由他梳弄的,深夜召美这种荒唐事常有。烟花女子,命比纸薄。柳脉脉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曹县尉家中甚至藏着张姓知县各种重大节气节日的收送礼单。这种东西微妙得很,人活着是牵制,人死了就成了废纸一张,未料还有拿出来保命的一天。再有,张知县到任之初曾做主查前两任知县死因,后来却不了了之。为何不了了之,着实耐人寻味。 同时,这姓曹的还透露了一件诡事:张知县生前曾打着前线修城的旗号征调民伕数百人。后来,随着他的暴毙,这几百人不知所踪。 “陈知县在时,被民伕的家眷撞到跟前几回,便过问了此事,结果,结果前线根本没有这号人,这些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曹县尉回想道,“我当时听了觉得纳闷,心想这张士才莫不是会吃人……” 十二忍着笑,回头对十一,一本正经:“千万不要吃人,吃人会暴毙的。” 十一:“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张知县是邻县人,死后被族人领回去葬在祖坟。 十二当即动身前往邻县。 十一继续跟进他的少女失踪案。 -------------------- 第14章 存疑 ===================== 中秋节将至,夜间蟾宫一日比一日圆满。辞辞在厨下试制月饼。县尊大人这几日有事,不在衙门里坐镇,她便有了闲暇。 早上将各类馅料备好,咸蛋黄另外浇醋汁烤过去腥,擀面皮装内馅,从东穿巷葛师傅那儿买来的各种模子派上了用场。模子小巧,上面分布不同的吉祥话儿,炉子烤到一半香味发散出来,色泽渐金黄,比作天上明月。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说得就是此物。 月饼烤好,辞辞趁热吃了一块,红豆沙和咸蛋黄的搭配再不能更契合了。她心情极好,将做好的月饼晾凉,拿吉祥居选的精美盒子装了,若是叶大人派人出去走动或者分赐下属,这就是节礼。 大好韶光。 未料十二风尘仆仆地闯进门来,他扶着墙,一脸掩不住的狼狈不堪:“辞辞,给,给我口水喝。” 辞辞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捧回茶水递给他。十二一饮而尽,并不能尽兴,他捏着嗓子干呕,十分痛苦难耐的样子。 辞辞赶紧取了两碗鲜榨的酸梅汁来,忍痛放了三块冰:“十二小哥又是为什么弄成这样?” 十二狂饮冰镇酸梅,久旱逢甘霖,只觉得周身畅快了,方才恨恨道:“全赖张知县家那群不肖子孙!我呸!” 辞辞便知他是从邻县回来的。 十二赶去临川县,原本当日就能返回,却被生生拖了两日。其中缘故,说来也是一言难尽。 提出开棺验尸,张家人原本是极欢迎的。若族中的张知县当真是含冤死的,他们便可上达天听求一求公道,如若不是,便以打搅祖宗的名头讹眼前的官差一笔。 两百多年前,宣朝的中兴之主允帝收复西南,封帐下三将于此,张知县出身的临川张家便是当年耀眼的三姓之一。张家氏族百年前能够傲视西南,近代却败落得不像话,动这些歪歪斜斜的心思一点不奇怪。 可谁都没想到,棺椁重见天日后,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棺中那人不是张知县,甚至连性别也对不上。 棺中女子的尸身刚刚开始腐烂,穿戴不甚周整,被发覆面口塞糠。骤见此情此景,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恶寒,这是种流传甚广的极其阴毒的诅咒,为的是叫亡魂赴黄泉时不能被认出,不能陈诉冤情。 祖坟里供着个外人,还是一位身怀怨气极不详的女人。传将出去便是一桩丑事了。 “此事万万不能传到外面去,传出去像什么话,我张家几十代人的清名不能就这么毁了……”张家的几个老顽固当即老泪纵横,直说他们毁了祖坟风水和后辈气运,一干宗族子弟得了信,乌泱泱地拦在外围,不叫任何一个人走脱。 倒是没人顾得上关心那位本该躺在这里的张知县是死是活,如今又在哪里。 能花钱解决的问题不叫问题,十二出了血,又当场誓言,直等到夜里将这具女尸重新装敛,悄悄运回县衙,交给仵作验看。 仵作验尸,填写尸格。这名女子约莫十八九岁,怀妊不足两月,额角多磕碰但不致死,颈间那道血痕才是致命之处。她生前受到过囚禁和侮辱,被人仓促勒死,藏在张家的棺椁中月余。 “她是张士才养的外室。”十二道。 “那张知县到底……”辞辞听得心惊。 “他死没死,谁知道呢。”十二摆摆手,一脸疲惫。 “不论这人是生是死,有些消息是一定要往外放的。”叶大人走进来,也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角。 辞辞自觉同十二分开,殷勤地献上刚出炉的月饼,又忙着倒了碗酸梅汤来:“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25章 叶大人眼皮一抬接了,扫见月饼上的图案是一只生动的玉兔:“在你们说到张家祖坟风水的时候。” 十二不知道说什么好:“大人来得可真早哈哈哈……”辞辞亦干笑两声:“厨房这种地方,大人没道理进来的。” 叶知县攥着月饼:“不来怎么好听墙角呢。” 这个笑话可真冷。 只是县尊来都来了,辞辞便趁机请教些俗事:“眼看便是中秋,节中应酬不会少,这些月饼,大人瞧着够送人么?”她让了让,叫他看见那堆装好的礼盒。 叶徊收回目光,不咸不淡道:“此事不必你费心,仔细收好你的东西。”沈辞辞既是他的堂妹,日后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哪能有这样的谈资落在民间呢。 这人说完便走出去。 辞辞只觉自己被嫌弃了,愣在原地反思过,往后逢人便问月饼的口感。 …… 叶大人既然发了话,张知县其实未死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这说法甚嚣尘上,成了茶余饭后的热门。 与此同时,临川县有消息传来,张家人开宗祠,公开处置了张知县的遗孀玉氏,称她不守妇道,妒忌成性,如今更是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被判先出妇后沉塘。玉氏的娘家人极力争取,才得了归还本家的缓和。 云水县。 平平静静没几日,有人前来县衙告发自己的邻居,称邻居犯了杀人之罪,所杀还是朝廷命官。那位朝廷命官是谁,不言而喻。 公堂之上,瞿唐巷王员外的两个儿子押着一个颓唐醉酒的年轻人,迫他跪在地上,王员外指着地上的人道:“就是此人!此人狂悖,整日说他杀了张县尊,还曾信誓旦旦,说张知县不可能没有死……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草民想,他说得八成就是真的。” “请大人惩治此人,整肃谣言,还死者以安宁!” 这个趴在地上烂醉的年轻人就是李刈。 叶徊看着堂下,心中有数:“李刈功名在身,可以见到本县不跪。扶他起来。”规矩如此,王员外的两个儿子只能松开手,由一旁的衙役搀扶起这位李举人。 “我明明杀了张士才,张士才死了,他不该活着的,张士才这个狗贼活该,他死了他死了……”李刈摇摇晃晃,口中果然念念有词。王员外见状,顿时更添底气:“县尊大人请看!草民自是没有冤枉他!” 这时候,十二悄悄从后堂返回来,附在叶知县耳边告知他一些事情。半个时辰前,他受命走访瞿唐巷,从街坊四邻口中得知了这两家之间的龃龉。 两年前李举人家翻修了围墙,新建的墙面高出隔壁王家许多,王员外觉得这样挡住了自家的阳光和福泽,来来回回上李家争吵,还曾想拉了别家一起给李家人施加压力。两家人不睦至今,逮着点风吹草动就要上纲上线。 没有真凭实据,仅凭几句醉话就要断一个人的生死,未免太过草率。堂上的父母官不理原告:“先将李刈收押,等他酒醒再来问案。” 惊堂木落下:“退堂。” 李刈随后被带去后堂。 鸣琴堂。下午便有些冷了。 叶徊除了官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失了体面的这生,哪里还像个读书人。大好男儿为情所困,成何体统!他踱到窗前打开窗户。 衙门里不能长期缺席主簿和县尉,他正要抬举几个当地的举子进县衙,随后便出了这样的事。心里怎能不窝火。 十二默默退出去,到厨房要了碗醒酒汤。 醒酒汤还不容易。辞辞一面准备一面同十二闲聊:“李举人真的为了给脉脉姑娘报仇杀了张知县么?” 十二摇摇头:“张知县的尸首都没见到,反正我是不信的。李刈一个文弱的读书人,要办成这件事,难。” “也是。”辞辞说着,往扑腾的汤里撒了把白胡椒和醋,她浅浅地舀了勺汤试了试味道,酸辣刺激舌尖,吃了发汗,劲头很足。 “成了。”辞辞盛了醒酒汤,拿托盘端给十二。 十二接了,不敢耽搁地回到鸣琴堂,拎鸡仔儿似的提起李刈给他灌下去醒酒。李举人被呛得眼泪直流,眼神渐渐回归清明,瞪了眼前人片刻,又直挺挺地倒下去。 他闭上眼睛,自暴自弃道:“没什么好说的,是我杀了张士才。他不可能没有死。” “泼醒他。”叶徊负手站着,居高临下。 一大桶凉水浇下去的感觉很不好受,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战栗,逼着他清醒。李刈恍惚间看到了心上人。 三月三女儿节那天,桃花灼灼,柳脉脉穿一身翠色的衣裙,神仙妃子一样立于船头,外罩的幜衣随水而去,一声一声唤他“李郎”。同行的女伴笑她大胆,她也不在意。 他站在岸边的人群里,听她弹唱诗经郑风里的篇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比桃花明艳。 他心中宜室宜家的女子约莫就是这样。合乎心意的就是最好的,他想。于是他踏出去,去应和她的曲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李郎。”这声呼唤就在眼前。 李刈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终于从地上爬起来。 第26章 “为了给脉脉报仇,我杀了张士才。他是个混账,是这世上最该死的人。”他说。 叶徊看着他:“张士才向来深居简出,纵使出行也有卫士开道,你是如何杀的他?” 李刈:“我不知道。恩公说他死了。” 叶徊察觉出蹊跷:“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亲眼见到他死了?” “没有。”李刈摇摇头。 “那你见到他的尸首了吗?” “没有。” 叶徊无奈:“那你又凭什么说,是你杀死了他?” 李刈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冰冷的简直不像人:“我叫恩公杀了他。恩公说他死了,他便是死了。” 叶徊便道:“你口中的恩公是谁?” 李刈一脸警惕:“我不能说。” “张士才没有死。”叶徊叹了口气,“他的棺椁里另有其人,此事你该有所耳闻。”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十二身上。 十二放下手,接着道:“还有一个消息,日前那临川张家处置了张士才的遗孀玉氏。” “那玉氏生性好妒,迫害了怀孕的外室,居然胆大包天藏在张知县的冢中。破坏了祖坟,张家还能放她安然归家,你当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因为,玉氏承认自己移走了张士才的尸首,悔恨之余表示愿意还回来。随后张家大张旗鼓地办了场安灵仪式,此事才算完结。” “这样明显的欲盖弥彰你若是看不明白,便是枉为读书人了。”他这话说得极重。却有用。 李刈猛地惊醒。 他带着一脸地不可置信,口中自言自语:“恩公,骗我。骗我……”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句出自《诗经·郑风》 第15章 伪装 ===================== 李刈所谓的恩公,是从前参社时候遇见的。 当下学子们求取功名,除却寒窗苦读,交游一节也是重中之重,民间结社成风,便是应运而生。 “他叫沈余,是起社的东道之一,但看着,不像本地人。”李刈艰涩地开口,眼睛闭上又睁开,“除了社里活动,我没在其他场合见过他。” 李刈加入的昙社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名流雅士集,在各地都有分社,每月一会。会上人杰地灵,卧虎藏龙。大家品评文学,讨论时事,曲水流觞,沟通六艺……说不尽的热闹。 “他是个了不起的青年才俊,为人急公好义,做主排除了很多社员的麻烦,很得众人信重。”李刈出奇的清醒,强撑着坐起,笑容讽刺。 他回忆道:“脉脉死后,有次席间我喝得烂醉,显出十分苦闷的样子,他便请我过去坐坐,就是这一次,我对他说我要杀了张士才。” “他明明应了我,为什么!”他双目赤红,不甘与愤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须臾又恼上,极惨淡地笑道,“我那时也是恨昏了头,竟然将这样重要的事托付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叶徊却不理会这些,直言:“你答应了他什么?”有所求,有所应,礼尚往来,这才公平。 李刈便道:“我答应替他和辰州府的冯教谕牵线,还立下永不退社的誓言,承诺拉更多的同窗,甚至我的师长,入社。” “仅仅是这样?”叶徊冷哼一声。 这位沈余既有起社的能力,想结识一位府学的教谕,哪轮得到别人牵线搭头?再有,按道理,昙社名声在外,想要入社之人趋之若鹜,又何需如此大费周折。 李刈情知瞒不住,他如今受了重创,也不想瞒:“明年的春闱大考,他请我务必赶赴。” 春闱?闻言,叶徊思忖片刻,嘴角微微扯起,道:“故弄玄虚。”春闱一试关系重大,牵连甚广,不是区区几个微末的学子就能动得了手脚的。 想来这位沈余是个聪明人,之所以这么说了,是想让托他办事的人放心,不叫他们看出他真正的企图来。至于这其中究竟有何古怪,还是得看过才知道。 他若要去到这里,决计不能以父母官的身份。 昙社将会期定在每月望日。本月因为逢中秋,特地提前两天,改到十三日。可巧就在明日。 “……与会者必须携女伴前往,如此场面,所携之人自然不能粗鄙,所以我才,想尽办法与脉儿相识,她的见识甚至远在我之上,若她不是女子,必定出仕拜相,前途坦荡……”李刈深陷在回忆里。 “携女伴么。”叶知县揉了揉眉心,冷声令十二带李刈下去,又吩咐,“去把沈辞辞叫来。” “携女伴?”辞辞得了信,一头雾水地赶到三堂。叶徊点点头,目光经过她:“准备准备,明日随我去。” 辞辞难得踌躇着不敢应。昙社的风评风貌,她是有过耳闻的,紧张大过了仰慕和好奇,犹豫便占了上风。她垂下眼帘,想要遮过这一层情绪。 叶徊没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反应。 仓促之间,他自是来不及调剂别的人选。又想到沈辞辞今后的身份摆在那里,必得经些大场面,改一改她的局促之气才好。 他早就想过了,待到张士才的事情一了,便替她从京里请来两个教养嬷嬷……她的天赋其实不差,雕琢过,里头温和的玉色便显露出来。 叶徊这样想着,径直走过来,只看着她:“万事有我。你同我站在一起,便什么事都不会有。” 第27章 叶大人都如此说了。辞辞定了定心,道:“全凭大人吩咐!” 回去之后,她便着手准备。她左想右想,从箱底下翻出了去年生辰时做的一套衣裙。 天青色的衣裳,下裙便用月白,外罩一件靛蓝色绣竹叶纹的褙子,层层叠进的蓝赏心悦目,梳双髻用银红的缎带做结,文雅清蔚之中透着活泼自然。 这身花费极大的行头好容易穿出来,辞辞兴奋地举着镜子来回验看,直熬到亥时三刻才强迫自己睡下。 晨光熹微,空气中含隐隐的雾气。小娘子踩着霜气等在角门巷子里,她背着手,低头踢路上的石子玩。 叶知县今日一袭青灰色联珠圆领袍,腰间悬一枚朴实无华的藕荷色香药袋,面容也刻意做过修饰。 甫一踏出门,做如此打扮的小娘子映入眼中,这让他有一瞬的错愕。叶徊偏过头去,低沉地咳了一声。 辞辞听到动静抬头,惊喜道:“大人!”她看清他的假胡须,忍不住一笑。 叶徊面色如常:“这样很好。你准备得不错。” 这些时日走过来,辞辞总算得了他一句真情实意地夸奖,感慨之余,一路上殷勤又周到。 昙社的聚会从来设在城中万柳园。外客若有兴趣亦可入内观光,缴纳十两银子便能畅行无阻,进场后,待遇实同社中诸员。这是建社初期为了扩大影响定下的规矩,至今仍然有用。 时辰还早,但长街上车马辚辚,游人如织如遇盛大的节日一般。县尊大人兀自闭目养神,辞辞忍不住掀开一点侧帘,眨着眼睛前后顾盼。衣冠盈路,当真风流。 “你一直这样张望,可看出什么名堂了?”叶大人倏地抬眸。辞辞忙放下帘子,伸手抚平微皱的裙角,端正坐好:“大人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叶徊平静道:“这趟出来,你只管尽心地玩,不必拘着。只有一条,不能误了我的事。” 辞辞赶紧保证:“大人放心,我晓得。” 这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在万柳园前停下,引起一小撮人的侧目。 车夫搬来脚凳便退开,一位青衣的佳公子率先下来,随后是一位俏生生的小娘子探出头,公子伸出手,小娘子大大方方地扶着他的手跳下来。这样一对妙人儿,却瞧着眼生,也不知是哪家的哥儿姐儿。 可惜这两位没有做一刻的停留。旁观人等只得将视线投向旁的车驾。今天的热闹多着呢,何必拘泥于这一件。 万柳园本是私人宅邸,因精丽奇巧名噪一时,早些年建园子的家族没落了,这才被人买下来做结社的用途。 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榭中立着好些风姿绰约手不释卷的才子佳人。鱼儿躲在假山与荷叶下,湖边垂钓的人也是有的。 霞色洇出了千里万里,末了渲染出一轮红日。毕竟是在陌生的地方,辞辞跟在叶大人身后,并不敢乱看乱逛。叶徊见状更不好和她分开,时不时放慢脚步,同她解说场景。 纵使身在园中,这也是一对极惹眼的存在。 很快便有人过来搭话。 “兄台瞧着眼生,怎么称呼?”这是个爽朗外向的读书人,身后跟着位纤细貌美的妇人。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人拱拱手,先报了家门,“在下陈洛,本地人。” 又介绍身边人:“这位是拙荆。” “在下浮阳沈怀。”叶徊回礼,指着辞辞道,“这是舍妹。”辞辞连忙上前见礼。 “沈兄居然从浮阳来!”陈洛奇道。 辞辞心里暗暗发笑。浮阳隶属国朝疆域最北的明州府辖下,同辰州府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也难怪这人会有此叹。 叶徊笑笑:“舍妹年幼顽劣,探亲过此地,遇上贵社活动,一定央我带她出来见识见识。”他说着,眸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身侧。 辞辞福至心灵,即刻眉头一蹙抓着他的胳膊嗔怪了声“哥哥”。下一刻,她那便宜哥哥便不冷不淡地斥她:“出门在外,不许胡闹。” “妹妹”撇撇嘴,赌气撒开手,一脸羞愤地去望别处。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陈家夫人从一开始就在注意这女孩儿,见此情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打量。 “原来如此!”陈洛恍然大悟。 又道:“沈兄远道而来即是客,你我又一见如故,不如同去洗月亭小酌一杯?” 被称作沈兄的人面上现出为难:“小妹,你看……”辞辞于是又懂了。该放胡搅蛮缠的妹妹出场了。 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她酝酿了一息,张开双臂冲到叶县尊面前,气鼓鼓道:“哥哥你不准去!我要你陪我到前面去!” “你不听我的我就去告诉爹娘,就说你,就说你欺负我!叫你欺负我!混账!”她梗着脖子低低抽噎。 “够了!”她的哥哥面上现出几分尴尬,向主动邀约的两人道,“家妹不懂事,让二位见笑了。” 想了想,用颇为遗憾的口吻:“那就只能改日再约了。”萍水相逢,改日再约就是句客套话罢了。 这对夫妇阴沉着脸走了。 天光大亮,葱郁的竹影在墙壁上肆意地生长。四下再无人。辞辞偷偷摸摸地收回手,依旧参不透:“大人为何不愿与他们同去?” 叶徊却道:“你知道何为仙人跳吗?” 辞辞愣了愣:“知道。” “适才那两人就是仙人跳。”叶徊看着那两抹渐远的背影,嘲讽地似笑非笑,“这夫妇二人是惯犯,不过趁今日此处人多,专挑求告无门的外地人下手。” 第28章 “我不愿同他们浪费时间。” 这些个牛鬼蛇神,十二稍后会处理。 辞辞便顾着回想那二人的古怪。 “你方才,做得很好。”叶徊含笑望着她,她鬓角的碎发微微扬起,鲜活而有朝气。这真是个机灵聪敏的小娘子。他忽然觉得她不需要任何改变了。 如果可以,辞辞很想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 -------------------- 第16章 游赏 ===================== 她故作平静,询问接下来的去向。叶徊看着她,面上伪装的亲昵仍不去:“不是叫我陪你去前面么?嗯?” 辞辞不自在地垂下头。这人怎么还演上瘾了呢。 “方才闹过一场,园主人必定知晓了兄妹这层。”他微微错过身子,压低声音道,“仙人跳来得如此之快,怕是从一踏进这里,我们就被很多人盯上了。” 言下之意,竟是要她认真些。 周身渐渐有了稀稀拉拉的人影。 辞辞便不敢再懈怠,讨好着去拉她那哥哥的手,出口是软软的认错之语:“哥哥教训的是,小妹错了,不敢再犯……”还带着鼻音。 这位兄长前一刻失了脸面,哪里肯罢。 故而他有意避开她的拉扯,负手而立,冷淡道:“不过说你几句,便哭鼻子,可见不是真的悔悟。”话落便不等她,径自要走。 “妹妹”被气得不轻,跺跺脚,赶紧跟上去。 天朗气清,金风飒飒,吹动这满园的生机。往前走有专供茶点的小院,用浓家纯朴的篱笆围着,粉的紫的大牵牛花攀出来,院子里遍栽袅娜的茶花,一条浅浅的鹅卵石铺成的路径隐没其中。 这兄妹二人落座点了一样的清汤馄饨,乌龙茶配一碟绿豆饼和奶豆腐,又要去一碗醋泡花生。 “哥哥”的神色还是不豫。 辞辞慢腾腾地将勺子送到嘴里,想着这位叶大人一向重规矩,便也下意识地遵从食不言的教化。 和周围的热闹相比,这桌也忒冷清了。 吃完馄饨,辞辞默默给自己冲了解腻的青茶,又抓了县尊大人的空茶碗在手,先使滚水烫了,再安排茶水。茶叶沉沉浮浮,茶汤渐渐变成琥珀色。 茶泡好,她殷勤地奉上:“小妹方才不懂事,往后在外行事一定多多考虑。”她这样诚恳,叶徊却不接,眼神落在漆红的桌面上:“原谅你这回。下不为例。” 辞辞忙陪着笑脸将茶水送到他手边。 这时候,茶博士上前将空了的碗盏撤下去。 叶徊喝了口茶,抬眸问:“接下来想去哪里玩?” 辞辞不假思索:“哥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挑的。”模样极乖巧。 他凝视她:“你可不要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 踏出小院往前行几步,确有热闹可看。 一棵合抱粗的红颜枫下置着几张棋局。有风吹过,棋子岿然不动,火红飘落,绚烂非常。一旁亭上书曰:以棋会友。 原来此处收藏着历朝历代堆积的疑难棋局,其中精魂气魄历经沧桑而不散,时刻俨然以待。 当下,棋局前立着几个人,正喋喋地争论对错。 叶徊领着辞辞从他们身边走过。他选了一张空着的棋盘跽坐,端详其繁复的布局,片刻,施施然抬手。纵横捭阖,一路驰骋。这是一只翻云覆雨的手。 旗开得胜。 辞辞立在他身后,窥不见手谈的意趣,只能退而求其次,去留意周遭的吵闹声。直到有人经过他们。 “妙!妙啊!”那人立了半晌,未几拊掌大笑,“兄台可否再解一局?”黑白厮杀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最可窥人的心智。心若坚固,则,无往不利。 “可。”叶徊扯了扯唇。起身,移步。 一鼓作气。一盏茶后又解一局。他收回手。 树下喝彩连连。最初那人拱手道:“妙极!兄台破局的思路甚妙。”叶徊起身回礼,用一贯的波澜不惊:“不过仗着前人所遗,侥幸而已。” 那人哈哈大笑:“这便是妄自菲薄了。” “连破两局。兄台可留下姓名。” “沈怀。”他淡淡道,“从浮阳来。” “小妹,走吧。”他温声唤女伴离开。 顺着他的目光,大家这才注意到在场还有一位女郎。衣蓝的小娘子对着众人款款施了一礼,随兄长离开。 沈怀这个名字顷刻便传开来。据说这位沈兄随行着亲妹,也是一位难得的清丽佳人。这对兄妹来自遥远的浮阳,慕昙社之风而来。 临近午后天便回暖。阳光和煦而明媚,亭台楼榭,花树相间,耳边到处是鸟儿啼叫。 “在想什么?”离开纷繁的棋局一段路,辞辞落后了几步,叶徊停下来等她。面上并无不耐,反而带着探究。 辞辞偏过头去,拿手刮鼻尖:“我在想,那些个黑的白的,是不是特别有意思呢?”这是她一贯的小动作。 叶徊看着她:“没什么意思,不必深思。” “哦。” “若是想学,改日教你。” “不,不,不了吧。”辞辞脸上写满了拒绝。 叶徊也不在意:“那你可有什么想学的?” 我什么都不想学。辞辞心道。张口自动换成了冠冕堂皇:“我想先练好字迹。” “你倒务实。”叶大人怎会不知她的真实想法,此刻不欲与她计较罢了。 第29章 穿过繁花翠叶铺陈的层层锦绣,树木环绕一块空地,利箭铮鸣不绝于耳,视野所极原来是一处靶场。 叶徊领着辞辞走向空位,掂了掂手上的弓。将弓递给辞辞:“拉得开吗?”得辞辞一阵猛摇头。 “回去之后,送你把小弓。” 辞辞只当他是对妹妹说的:“谢谢哥哥!” 叶徊不再看她,端正身形,从容地拈弓架箭,瞄准,拉弦如满月。第一箭“嗖”地飞出去,这种关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取出三支羽箭。 三箭连发。后来的很快追上前一个,齐齐奔赴。 这叶大人瞧着清瘦,不想竟有如此神力!辞辞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前方不肯放,须臾又想到什么,解下帕子递过去。叶徊接过,略略拭了拭额头,将帕子抓在手里。落在旁人眼里自是一番兄妹情深的景象。 在场人等被这不寻常的动静吸引,纷纷赶到对面查看。 四箭正中红心! 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箭无虚发,无可挑剔。 有人遥遥冲这边招招手:“兄台参连技法出神入化!”又有人喊道:“可否留下姓名?” “沈怀。” 短短半日,沈怀这个名字传遍万柳园。 靶场掩映之后是马场。没有想象中的飞骑扬尘,因为园中多女眷,怕冲撞,所以一向有不准疾行的规矩。 辞辞看中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叶徊扶她上马,牵绳子绕场走了两圈。纵使加了鞍子马背上也还是颠簸,辞辞踩在脚蹬上,身形一晃一晃地,倒是不觉得害怕。 但叫县尊大人牵马这件事也太出格了……辞辞心虚地看别处:“谢谢哥哥。” 叶徊看得出来她喜欢骑马,便勉励道:“好好写字。今后便准你骑马。” 辞辞没有接话。她小心翼翼地下了马,壮着胆子摸了摸马儿脑袋。这匹小马可真温顺呀。 马场外围来了好多女孩儿。 为首的外罩绛红纱绢的女郎热情道:“沈姑娘!来跟我们一块玩吧!”又向叶徊打招呼:“沈公子!我们领令妹逛逛园子!” 毕竟是大才子沈怀的妹妹啊。 辞辞看了一眼叶大人。 叶徊鼓励她:“去吧。别玩太久。” 他目送辞辞被这一众女眷簇拥而去。稍后便有一批学子过来,也按这个意思请走了他。 女公子们分花拂柳而来,到湖边的兰溪亭坐下。 辞辞被人问了一路的问题,年龄喜好这类的她都认真答了,但被问到哥哥有没有娶妻的时候,她愣了愣:“哥哥这些年醉心学业。不曾成婚。” “那他订下亲事了么?” 辞辞想都不必想:“订下了。”像叶大人这样的,二十岁没有亲事上门也太扯了。 “想沈公子神仙一样的人物,未来嫂嫂必定极合心意吧。”总还有人不死心要接着打听。 辞辞正想用流利的官话编些什么,绛红衣裳的姑娘挡在她面前,眉毛一扬:“不许问了!谁若是想问,便自己去找沈家公子问个清楚!”她这话极有分量,给辞辞赚了片刻的清净。 怎料当中有个鹅黄衣裳的姑娘素来同这位不对付,冷不丁揶揄道:“看不出来,流珠喜欢新妹妹到这种地步。”辞辞望过去,这正是追着她问问题的那位。 阮流珠也不肯让,拿话呛她:“比不得某些人,上赶着认小姑子。” …… 辞辞假装听不懂她们话里的机锋,眺望风景。 亭中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别家姑娘不得已出面打圆场:“沈姑娘是客,你们把她晾在一边,又把礼数放在哪里?” 闻言,流珠小姐最先卸下怒容,向辞辞柔柔一笑:“姐妹们玩笑话,沈姑娘别见怪。” 打圆场的姑娘也凑过来:“沈姑娘喜欢玩什么?和我说一说。”鹅黄衣裳捧来一碟子点心:“沈姑娘尝一尝我们本地的鲜花饼吗?” 辞辞点点头,尝了一块。鲜花饼她从小吃到大,现下还要装作惊艳的样子,也是够累人的。于是她不点评鲜花饼,低头道:“随便玩什么,都可以。” 众人看出这位沈姑娘其实是个认生的闷性子。 只是如此一来,交情便止于逛园子了。来凑热闹的女孩家多多少少都带着失望。年纪大些的看在眼里,有意活络气氛,逛到中途便建议停下来玩一回捉迷藏。 辞辞的双眼被锦帕蒙着。她是客,最先来。粉面桃腮的女郎们笑嘻嘻地围着她来回地跑,溜的最远地躲到了高处的假山中。 辞辞胡乱摸索了一阵,凝神听动静,手往前一扑便捉住一位,很快便摸到了她胸前的金鸡心项链。这是人家存心让着她呢。 “这是流珠姐姐。”辞辞笑道。 “对啦对啦!沈姑娘真聪明。” 辞辞:“……” 首战告捷。女郎们便起哄叫她再捉一次。 这回捉到的姑娘同样佩戴鸡心项链,梳的却是坠马髻。辞辞想了想:“你是舒月姑娘。”是方才出面调停的姑娘。 少女们从不吝于捧她:“对啦对啦!沈姑娘观察得真仔细。” 这,这个游戏可太尴尬了。辞辞将蒙眼睛的布子往上提了提。再来一回她决定跑远些,最好谁也找不到。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假山,混沌中感到有人搭上她的胳膊。“沈姑娘小心,我带你去。”这是个陌生的女声。辞辞没有多想,道了谢,任由她搀着向前。 第30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 “停停吧,我们走了好久。”辞辞忍不住道。 无人应声。 辞辞赶紧摘开锦帕。 四下静悄悄,草木葱茏,没有人迹。她想快些找到回去的路,结果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显而易见地,她在这个地方迷路了。 那个人是在她最丧气的时候出现的。 -------------------- 刚更新发现收藏抽了。心态崩了。暴躁。 第17章 沈余 ===================== 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辞辞无比懊恼地坐在石阶上,烦躁地掐手边的狗尾巴草比划。 废旧的水廊建在高处,被枯黑的藤蔓纠缠。下面是荒废干涸的池塘,池塘上堆叠几块苔藓占夺的怪石,怪石绵延成小山。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辞辞循声望过去,有人拨开对面的灌木丛走出来。 此人着白衣,俊朗飘逸,眉目间一派浪漫,配得上谪仙之姿。蓦然对上这样一副好皮相,辞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在杂草侵蚀的台阶下站定。 辞辞站起来:“我,我找不到路了。” 这位奇道:“姑娘难道就不会原路折返?” “我是蒙着眼睛来的。”辞辞无奈地摊摊手。 “哦。”这声‘哦’拉了老长,似在玩味。 辞辞走到他面前,飞快地施了一礼:“烦公子带我出去吧。”好容易才盼来一个人影,她自是不肯放过,眼看就要过午后…… “不急。”这人看着她,“敢问姑娘芳名。” 辞辞怀揣心事,也不觉得唐突,道:“沈慈。” “慈悲的慈慈。”她别过头去,似在放眼周围。 “原来是辞辞啊。”那人轻笑两声,抬手就要摸她的脑袋。这便出格了。辞辞有所察觉,连着退了好几步,碰到残缺的地面,险些站不住。 白衣公子坦荡地收回手,目光转深邃:“姑娘别介意,在下家中有一妹妹,今次实在是出门久了,乍遇见与她同名同龄之人,觉得亲切。得罪了。” 辞辞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有缘。” “今日这样巧合的遭遇,想是上天体察我的思亲之苦。不若姑娘唤我一声哥哥,如何?”他面上的淡笑始终不去。 毕竟是有求于人,辞辞没怎么挣扎:“哥哥。” “哥哥带我出去吧。”她恳求道。 “好吧。那你可要跟紧哥哥。”那人张开折扇,扬了扬水墨蜿蜒,应了她。他举步踏上青石阶,在前引路。 同这人走出一段路,辞辞这才发现,此前阻她去路的那堵墙边其实有道宝瓶门,这出口被几截枯木虚掩。那会子她寻路心切,反倒忽略了这里。 穿过小门,是一间弃置的小院,这里头落户的尽是半人高的野花野草。草木深的地方阴气也重,难免会滋生蛇虫鼠蚁。 辞辞瞻前顾后道:“为什么选这条路?走你来时的那条路是不是好些?” 这人挑挑眉:“走这条路能跟辞辞相处得久些。”辞辞听了这样唐突的话简直想调头走掉,终归还是没骨气地忍住了。 “怕的话便牵着我。”他冲她递出手。 辞辞犹豫过后没有接,她提着裙摆往前淌,宁可自己小心一些。白衣公子笑笑,使扇拨开重重障碍。 这里仿佛被遗忘了,小院的大门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黯淡生尘。所幸隔着门已经可以听见人声。到了有人的地方便没什么可烦恼的了。 经人一推,这扇门发出极微弱的久违的嘎吱声,辞辞总疑心这个庞然大物下一刻就会轰然倒地。她道了谢,飞快地跨出门去。 呼吸到新鲜空气,自问有了底气。她负手转回来,冲着门里的人:“喂!” 那人站在离她不远处,甩甩袖子,听了只一笑:“不叫哥哥啦?” “我姓沈,单名一个余字。”他说。 “沈,余?”辞辞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她若是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此刻该苦恼叶大人不在当场了。 “往后再来看辞辞。辞辞可不要忘了我。”沈余冲她挥挥手,转身走回去。辞辞神色古怪地望着他的背影,只来得及纳罕一瞬。时候不早了,她和叶大人约在洗月亭会合,她得赶过去。 苍穹茫茫,浮云淡薄。园中的每一处场景都各有特色,问了路,很容易就能摸到地方。 洗月亭坐落在湖的中央,要穿过长长的木廊。辞辞踩着笔直的木板路,边走边摘去身上沾到的苍耳子。带刺的苍耳扎得人指腹疼。 瞧见她狼狈的模样,叶徊皱眉:“怎么回事?”辞辞如实说了自己的遭遇。闻言,叶大人的脸色变了变,“你确定帮你解围的人那叫沈余?” “他亲口对我说的,我确定。”辞辞不解,“是有什么不妥吗?” 叶徊:“回去再同你理论。” 又道:“弄成这副样子,不必在外逗留了,回府吧。”口气倒不像是责难,而是不甚熟稔的关怀。 “哦。”辞辞闻到了他身上微微的酒气,“哥哥的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 辞辞于是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叶徊才赴了一场虚与委蛇的士子宴,此刻有些醺醺然,他扶着栏杆,朝着对岸,想吹吹风醒一醒酒。 第31章 恰好这时候,阮流珠领着一众女郎一路寻过来。 秋风起,湖中的天地褶皱,也就化生出许多扭曲的云朵和树木。阮流珠快步上前,持着歉意看过辞辞:“抱歉沈姑娘,我一定查清楚是谁捉弄你的。” 又向她哥哥赔礼:“没能看顾好令妹,十分对不住。稍后我定给两位一个交待。” “若真是女孩儿间普通的玩闹便罢了。”叶徊负手瞧着对岸的熙熙攘攘,冷淡道。辞辞也不肯做声,躲在叶大人身旁,低头盯着脚上脏兮兮的绣鞋出神。 事已至此,也只能补救了。阮流珠便道:“公子容我带沈姑娘去更衣吧。” 叶徊回身挡住辞辞:“不必了。” 她也是好意,冷不丁被叶大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拒了,下不来台当然难堪。辞辞只能站出来,挤出笑脸:“我们待一会儿便走,不必麻烦阮姑娘了。” “两位如何走得这样急?此处到下午会更热闹的。”阮流珠讶道。 辞辞摇摇头:“已经出来的够久了……” “走吧。”叶徊却不容她多说。 落叶簌簌。这对兄妹风也似的走了,留女郎们在原地面面相觑。阮流珠望着那两个愈行愈远的身影苦笑:“这位沈公子倒真是一点情面不留。” 碧波上的洗月亭被远远抛在身后,行到没有旁人的鹅卵石小径,辞辞便自觉改了称呼:“大人走得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茂林修竹,竹海翻滚。叶徊停下来:“方才见你不大自在。” 竟是因为这样么?辞辞叹口气,眸光显黯淡:“他们不是诚心与我交朋友,我也不是诚心要与她们待在一处,各怀心思,怎么可能没有隔阂。” “一面之识,何必放在心上。” “哦。”辞辞应着,忍不住去盯被荆棘划破的裙角。裙摆的位置开了好大一条口子,显眼得很。她在发愁怎么补救。 被人看在眼里:“狼狈也且忍一忍,等下便回了。” “哦。” 日头减弱。沈家兄妹登车回程。 马车在熙来攘往的闹市穿行,中途在城中最有名的点心铺子前停了一刻,而后顺势出了城。 跟踪到城门口的几家人手只能就此停下。 马车里。 辞辞慢慢悠悠地咽下最后一口点心,暂时将损坏衣料的糟糕心情抛了:“大人是要回别院?” 叶大人合上公文,道:“换副车驾再回府。” 于是傍晚时分,一架护卫严密的马车缓缓驶进县衙后巷,等闲不能窥得。 马车停在东角门。跳下车,辞辞逃一样地冲回自己屋里,换过衣裳,重新洗漱。很快就有人来敲门传话,叫她今晚不必往厨房费心。 叶知县自衙署正门入鸣琴堂,随即有人上前替他更换便服,奉上热茶。几扇轩窗齐齐阖上。 十二才将施展仙人跳的夫妇二人缉拿归案,急急忙忙返回来面见自家公子。 叶徊抿了口茶,挨到半晌问了他一个问题:“月前十一去查问沈辞辞的身世,此事你可有印象?” 十二一脸莫名地点点头。 “她,订亲了吗?”却见叶大人神情严肃。 十二:“啊?” 县尊大人所以有此一问,全赖今日万柳园宴上那群儒生。趁着席间氛围融洽,什么人都来探问沈家小妹的亲事,他当时为免麻烦,便随口说订下了。 事后又想,沈辞辞若是在民间曾约定过亲事,于往后是桩大大的麻烦事。偏又不好当面问询她本人…… 十二只好认真回想:“属下记得是没有的。” “没有最好。”叶大人大大方方地将此事揭过,吩咐另外一件事,“明日一早,你记得找个画师来。” “是。” -------------------- 第18章 迷雾 ===================== 夜尽天明,再一晃就是辰时末了。 辞辞用过早饭便被召到三堂。叶县尊赐坐,令她回忆昨日见过的沈余的形象。 这沈余究竟犯了何种干系?心下虽然疑惑,但辞辞没有打算多问。迟早会清楚,何必急于这一时。 这是前一天发生的事,她没费多少功夫就调出了脑海中收藏的这个人的大致轮廓:“白衣,乌发,青簪,紫玉坠折扇,身量挺拔,及冠,额,约莫大人这么高吧……”边说边拿手比划。 紧接着,她闭上眼睛,努力接近那人的样貌:“他的眉眼生得十分好看,眉形秀长,是桃花眼,右眼角下藏一颗小小的泪痣,鼻梁高挺,薄唇,面容白皙,下巴,下巴微微翘起……” 意识到场合,她蓦地睁开眼,红着脸,干巴巴地做结:“他是,是个,美,美男子。” 这,这还是在形容疑犯吗?一旁的画师摇摇头,见上首的县尊没有表示,方才提笔施为。 画师作画的间隙,叶大人翻看她这些天的习字:“你倒是观察得细。”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辞辞早就低下头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浅淡的熏香袅袅无语,书房内只余翻页的沙沙微响。过了一会子,叶徊验完毕了,将那薄薄的几页压在光滑的砗磲纸镇下,不再端着姿态吓唬她:“功过相抵,罢了。” 辞辞闻言长舒一口气:“谢谢大人。” 叶徊点点头:“既来了,不要干坐着,找本书打发时间吧。”他指了指左手边罗列整齐的紫檀木书架。 第32章 辞辞只好近前来,亮晶晶的眸子上下梭巡,终于在右下角落挑出一册《南方草木状》。这本既是讲草木的,想必读起来浅显又有意思。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 草木状第一则:[……其茎解散如丝,以灰练之,可纺绩为絺綌,谓之蕉葛。虽脆而好,黄白不如葛赤色也……味似蒲萄,甜而脆……] 可以纺布还可以吃?这是什么?辞辞直愣愣地盯着这几行字,实在想象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植物。好奇心驱使,她苦恼着不肯揭过,执拗程度,仿佛要把这本被虫蛀过的古籍再戳出个洞来。 “这说的是香蕉。”叶徊走过来,点拨她。 “香蕉?”辞辞忍俊不禁,认为这是句玩笑话。黄白的描述倒是像,可这香蕉怎么能用来纺布呢?再者,香蕉的味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葡萄啊! 叶徊便同她释疑:“此书著成久远,沧海桑田,万物演变,自然不能以时下的状态看待。” 辞辞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硬着头皮接着往下看。丝丝缕缕的阳光从镂花窗棂照进来。叶徊错开视线,去顾自己的事。 两柱香的时间,画师描摹画像完毕。 叶徊接过,目光在纸上凝了片刻。 辞辞放下手头的书,凑过来,喃喃道:“像,像。”画上之人确实是个美男子,同她方才所形容的分毫不差。 叶大人于是唤来十二:“拿去给李刈辨认。” 县衙大牢里。 李刈见到画像,摇摇头:“我不认识此人。” 李刈居然不认识这个自称是沈余的人。 那么问题来了,李举人见过的,沈姑娘见过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沈余呢?十二赚了满腹的疑惑回去禀告。 画师告退后,辞辞也借口从鸣琴堂离开。 叶大人此刻得了结果,即嘱咐:“十二你记着,此后凡牵扯到沈余之事,只可暗访。” 仅凭李刈的一面之词,若是断定此人有罪,那才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万柳园之行,叫他看清了昙社沈余在士林当中的影响。这种情形下,若是对一位名士的怀疑轰轰烈烈摆在明面上,恐会引发外界不必要的动荡。这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真假沈余先且不论,眼下最该抓紧的,是张士才暗地里调动的那数百名伕的下落。”叶徊踱到窗下,看着秋风席卷,“一县之内骤然失踪百人,够耸人听闻的了。” 失踪百人,牵扯的人家便以户计。 十二也叹:“月亮一日比一日圆,可这些人家的团圆,又在哪里呢。” 中秋节的前一日,县尊大人敲定节前最后两件官司。 举子李刈无罪释放。 “仙人跳”者,依律,没收家产,两年牢狱。 -------------------- 第19章 中秋 ===================== 八月十五中秋节。 十二天不亮便守在前头,婉拒一应的拜访和礼物。叶大人在三堂坐镇,吩咐了府上多数人的节假,图个清净。 清晨,辞辞跟樱儿几个扎鲜花。择时下妍丽的花朵,桂花、菊花、木槿、芙蓉、月季……做成的花束拿细长的竹竿绑了,捉在手里玩过,末了悬在门上,风拂过,空气都是清爽香甜的。 厨房的案板上摆着满满一排兔子花糕。估摸着时辰,辞辞走回来,动手拆出蟹膏蟹黄,配火腿和胡萝卜丁炒了一碗米饭。秋高蟹肥,味极鲜美,搭配一道蘑菇三鲜汤最合适。 等到太阳完全升上来。辞辞装了月饼和水果拼盘请樱儿她们吃了,再返回去将早饭送到三堂。 书房里熏着龙脑冰片,馨香淡雅。窗户开着,叶大人正提笔写些什么,见到她来,搁下笔,道:“今日过节,免你一日的字帖。” “谢谢大人。”辞辞走过来,看清桌上摆着她上次读过的《南方草木状》。书是摊开的,上头多了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工整又显眼。 “大人先停停手,饭菜凉了不好。”她劝了一句。上首那人身形微动,终于起身,离开繁杂的书案。 辞辞趁势要退出去。 “等等。”将要踏出门时,他叫住了她。她只得转回来,多问一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叶大人指了指草木状:“你既喜欢,拿回去看。若还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辞辞收了书,飞快地行了一礼:“谢谢大人。” “不必客气。” 辞辞得了允准走回来,默默回房就着批注看了会儿书。有了批注,这书的字里行间便不再晦涩难懂,个中趣味也就慢慢显露出来。 草木状鹤草一则:[……其花曲尘色,浅紫蒂,叶如柳而短……女子藏之,谓之媚蝶,能致其夫怜爱。] 辞辞看了一笑,喃喃自语:“真有这么神奇的话,痴心女子都藏一支,这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伤心事了。” 却见叶大人在旁批:无稽之谈。旁人顾怜,焉能长久?若求长久,自重自爱方是。 辞辞忍不住脑补这人日常说教的语气。 …… 至于水葱一则:[花叶皆如鹿葱,花色有红、黄、紫三种……妇人怀妊,佩其花生男者即此花,非鹿葱也…… ] 下方用朱笔写着:鹿葱者,今日谓之夏水仙也,可见两者肖极。佩花生男,无稽之谈。 为何是无稽之谈呢?这回他倒是没能讲明。 第33章 转眼日头偏中。辞辞放下书,紧着去厨房做事。 茶叶熏鸡,需用瓜片。鲜菱角汤,温和滋补。松仁玉米,入口清甜。田螺酿肉,软炸芋条,竹筒蒸饭……今日种种,皆合时令。 午食送到鸣琴堂,安排好府上晚间拜月事宜,辞辞便收拾东西回家一趟。出发前,她牢牢记着赵家伯母的话,去前院寻了赵俊生一并回,却被人告知赵班头早一步走了。 是有什么急事吗?辞辞压下心头的疑问。 长街上比往日更添热闹,人们脸上洋溢着过节的松快。今夜宵禁解除,想必更加自在。 花枝巷。家家户户忙忙碌碌,节氛浓重。 赵家伯母一早便守在门口,翘首盼着,见到她来,顿时喜上眉梢。不免又有愠色:“俊生那小子越大越不知事,我已经骂过他了。往后他若是再不等你,便不叫他回来了……” “俊生哥想必是有急事。”辞辞道。 “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一回家便又往外跑,总在家里待不住,这可如何是好。”赵家伯母抱怨。 “想必是衙门里的事。今天过节,外头难免乱些。”辞辞赶紧宽慰她。赵家伯母拍拍她的手,开怀道:“要我说,还是女孩儿贴心。” 天气晴好,院子里铺晒着柿干,每个上头都已起了层浅浅的白霜,这是柿子内里的糖分出来了。 辞辞进了门,在赵家喝了杯茶,便回了自己家。家中这般干净整洁,想必是因为自己今日回来,赵家才来打扫过的。辞辞心头一暖,找出针线,坐在窗下对着太阳缝补衣裳。 需要补的是前天被勾坏的那一身蓝。 路上经过裁缝铺子时买了竹叶花样,现下用同色的丝线密密地缝上去,对上去大小居然也适合。不凑近看,便看不出破绽。 定好补子,辞辞拿剪刀裁了线,顺手绕了一匝,衣裳叠好收进箱笼。她走出来,看着天色收了柿饼,又去赵家的厨下做帮手。 赵家伯母正在厨房里炖鱼头,脏活累活不舍得叫她沾手,偏又拗不过她,只得叫她帮忙剥蒜。一剥剥一大碗,随时取用才方便。 辞辞常年在“食”这一行讨生计,麻利得很。 赵家伯母越看她越满意,捞出鱼头,噼里啪啦浇上热油,热油里裹着辛香的姜蒜和青红椒:“今天可都是辞辞爱吃的,晚上可不许少吃。” 她敛着眉:“你也太瘦了。” 辞辞笑着应她,一面又去收拾螃蟹,预备上锅蒸。厨房里各种食材的香气交织。做八宝鸭的时候,外间起了一阵敲门声。扫院子的赵家伯父去开门。 “也不知是谁来了。”赵家伯母嘀咕着,眼见锅里的水滚开了,也就顾不得其他了。 辞辞代替她出来看过,见到来人,扭头朝门里:“伯母,是俊生哥回来了。” 赵俊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紫衣的姑娘。紫衣姑娘落落大方,模样水灵,拿红绒绳绑着头发,该是比从前的翠儿大一点,才刚及笄。 辞辞看着锅。赵家伯母欣喜地走出来,目光在外来的姑娘身上停了停,讶道:“这是?” 赵俊生毫不避讳地牵出姑娘:“爹,娘,这是秋云。” “东穿巷葛师傅家的。”他看着父母的脸色,补充道。秋云姑娘半点不怯场,上前打招呼:“秋云见过伯父伯母。” 赵家伯父伯母对视一眼,面上惊疑不定,只能先点点头。 辞辞耳力好,将外间的动静听得清楚清楚。总算知道为什么她瞧着小姑娘眼熟了。她常年跟东穿巷做模子的葛师傅打交道,见过他家的女孩儿几次。这应该是葛家的二女儿。 赵俊生趁着今日带她来面见父母,出于什么意思不必人猜。 秋云姑娘性格外向,又被教养得极有眼力劲儿,纵使今天来得突兀,赵家伯父伯母也对她说不出重话来。哪怕她是来打破二老原本的合计的。 “姑娘先坐一坐吧。”赵家伯母扭头收了笑脸,冲自家儿子使了个眼色。赵俊生会意,跟着母亲走到一边。太阳含羞半露,乌云白云同处一片天空。天色有些阴沉。 “辞辞姐姐好呀。我来帮你。”葛家二姑娘径自走进厨房,四下里环顾,找她能够帮忙的地方。 “葛家二娘好呀。”辞辞正剥着石榴,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你是第一次登门,怎么能麻烦你呢。” “不麻烦不麻烦。一回生两回熟,早晚做得一家人。”葛秋云冲她眨眨眼睛。 辞辞笑笑,接受了这个明示。 锅热腾腾地往上扑白气,螃蟹成了,辞辞便去起锅,叫她剥石榴。 赵家伯母再回来厨房,眼睛有些红,不待辞辞问,她便说是外间刮风迷的。 一旁的葛家二娘将血红石榴籽一粒一粒捋在白瓷碗中,关切道:“伯母闭上眼睛咳一声,咳一声就不觉得迷了。” 赵家伯母对她笑笑,咳嗽一声:“多谢姑娘,这法子真管用。”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 -------------------- 这是补前天的。昨天的下午更。 第20章 夜游 ===================== 辞辞原以为这样的天气会下雨,结果并没有。秋后开始昼短夜长,天黑得一日比一日早,往后一日比一日冷。 太阳落山,薄夜升起。圆月朦朦胧胧地挂在树梢上。厨房里,辞辞麻利地将西瓜切成匀称的几瓣,和洗过的葡萄梨子莲蓬等摆在一处,糕点另外放一盘,除此之外,满桌的饭菜也要先祭过月光位。 第34章 月亮完全现身之时,在中庭燃香烛,供瓜果点心。还可取清水一盆,对着天空,奉月于水中。水中之月空明、圆满。却又虚幻。 千里共婵娟。 拜月之后推杯换盏,人们将要通宵达旦,巷子里总也静不下来。明月薄薄地拢了一层雾纱。赵家伯母自己吃着,还给小辈们夹菜,小辈们赶紧给她也夹,席间看上去无比融洽。谁都没有说话。 辞辞抿了口黄酒,想着至少暖一暖身,自喉咙里传来的辣意刺激她的两颊红扑扑的,舌头发麻。 饭后已经很晚了,赵俊生去送葛家二姑娘回家。葛秋云依依不舍地走了。辞辞和赵家伯母一同收拾碗筷。 云月清辉,院子里的灯笼随风闪烁着。 赵家伯母眼眶红红的:“辞辞,伯母对不住你。”她这话说得极突兀。一旁的赵家伯父听了,也顾着叹气。 辞辞收碟子的手一顿,扯唇笑道:“怎么会。”归根结底,那只是个不曾正式提起的默契,哪里谈得上辜负。 辞辞心里隐隐知道,这趟回来是要趁机商议婚事的。她还有一个月正式出三年的孝期,已经十六了,对嫁人一事也不排斥。能嫁个知根知底的人当然最好。 赵家二老都是明理之人,赵俊生既然心有所属,自然是要娶他喜欢的人的。否则,对辞辞也不好。只是这女孩儿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模样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好,又认定了这许多年,怎么可能轻易地放下。 帮着收拾完,辞辞便说要回县衙去。 “怎么不在家里住?”太晚了,又是团圆节,赵家伯母哪里肯放。辞辞便推说衙门晚上还有事,她只有这大半天的假期,必得回去。 巷子里亮堂堂的,二老在家门口目送辞辞离开。 赵家伯父在风里咳嗽几声,忍不住发火道:“我当初就不该听你的,早早订下哪里还有这后头的事!” 赵家伯母哭地厉害:“我是想到辞辞从小要强,没了娘亲就要我们养,她会受不了的……”她顾及着辞辞,不曾想问题会出现在儿子这里。她不明白,两个孩子一向要好,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赵家伯父走回门里,长吁短叹:“经过这件事,辞辞这孩子怕是要同我们生分了。”他的脊背早就弯了,一瞬间显出老态。 赵家伯母摇摇头:“不会的,她是个好孩子,比谁都明白道理。”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辞辞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 天幕之上五色焰火纷飞,比作坠落星子。长街两排花灯璀璨,酒楼林立,窗户开着,栏杆里堆满欢声笑语的人影。值此佳节,走到哪里都不冷清。 周围再多的繁华热闹她也无心去看。 却不是为这桩无疾而终的婚事。 她浑浑噩噩地往前,中间撞到过好多次行人。幸而今日过节,大家也不甚在意。不肯停下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城外。 城外护城河静静淌着,任由浮光跃金。河畔许多的男男女女在放河灯。一盏河灯一个愿望,这河里也就盛满了愿望。 辞辞吹着风,回想白天葛家二姑娘对她说过的话。没有旁人在场,葛秋云也不用再一味装乖扮巧。又或者说,她本就是极乖巧守礼的。 她说:“一个姑娘家常年混在衙门里,使了手段在县太爷面前得了脸,是个男人都瞧不上,又成何体统……”她用劝告的语气说着诛心的话。 她的意思未尝不是赵俊生的意思。打小的情分,有的人竟是这样看待她的。如此,怎能不心凉。 辞辞越想越觉得窝火。她孤零零地站在河边吹风,站累便蹲下来,缩成小小的小团,背影极落寞。 而这些,都被人看在眼里。 辞辞从不知道,这些时日,她只要离开县衙的范围,身边一直不缺人守着。 暗卫不能近身,只大概明白个中曲折,便传信说是沈小娘子被人截胡了亲事,现下在护城河边,看样子像是想不开。 县衙后堂。冷月银辉撒下,风动树梢卷枯叶。 “她倒是有出息。”灯火下,叶大人捏着信件,冷冷道。只为这么点事情就要寻死觅活,简直枉费他教她的心思。 “沈姑娘这样的,倒是看不出来,要不然属下去看看?”十二忍着笑和错愕,自告奋勇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辞辞很熟了,不想坐视她出事。 “备马,我亲自去。”叶徊随即道。 河风越吹越冷,脸上冰凉凉的,腿也有些麻了,辞辞紧了紧衣裳,慢腾腾地起身。在她的左手边方向,一名男子正脱了外衣给心上人披上,这二人举止亲昵。 非礼勿视。辞辞摸了摸鼻尖,决定避开。 “沈辞辞。” 熟悉的唤声突然窜进耳朵里。会这样冷淡地唤她全名的,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位了。 只有那位的话……她反应过来,猛地回头,果真扫见那人,他穿件月白的常服,隐隐有怒气。脚下险些一趔趄,辞辞艰难地张口:“大,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叶徊并不回答她,淡淡道:“夜不归宿,成何体统。”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什么人都来追究她的体统。辞辞低下头去:“今天晚上没有宵禁。” “没有宵禁又如何?”他看着她,“没有宵禁便可以四处乱走?”这回辞辞没再吭声,低眉顺眼地听着。越说越错,不如不说。 第35章 见到她这样的态度,他不由放缓语气:“今日若不是被我碰巧遇上,你准备何时回?” “外面太冷,稍后就回。”辞辞实话实说道。 她既这样说了,叶徊便揭过她那一时的想不开,转而交待她:“不要急着和人订亲。” “将来有一门好亲事在等着你。”他诚恳道。 “那就,借您吉言。”辞辞笑笑。出乎意料地,她的心情居然松快了许多。 波光粼粼,回清倒影。辞辞抬头看夜空,想着好好看看被自己一直忽略的团月。猝不及防地,无数盏被放飞的天灯点亮夜空,也顺势闯进她的眼眸。 真美啊。她在心中憧憬。 叶徊看清辞辞的神色,也抬起头,面上松动,问她:“想放灯?” 辞辞没有说话,只看着天上盛景。灯影错落,扶摇而上。天上孔明灯,河中荷花灯,到处都是愿望。愿望者,希望也。 叶徊于是吩咐人去买灯和纸笔。 随从从河滩的小贩那里买齐了东西。 辞辞欣然提笔写下“心想事成”。不得不说,临了这些天的字帖,效果还是有的。 余光扫见县尊大人正写:国泰民安,海清…… 国泰民安,海清河晏。 这种时候还不忘忧国忧民。辞辞受到触动,感慨道:“大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好官。” 叶徊检查她的字迹,道:“勉强能入眼。” 承载着心愿的祈福灯越飞越远。 天快亮了。 -------------------- 辞辞:等我找到好亲事再来挖坟大人说过的话,嘻嘻嘻。 第21章 官司 ===================== 拂晓时分,浅淡的圆月落在矮树上,红日缓缓攀升。 辞辞随着叶大人一道回城。 城门口王大娘的摊上早早就忙碌起来。辞辞吃着胡辣汤和煎包,额上起了层浅浅的汗,她默默地放下筷子,始觉得身上暖和起来了。 这时候,城门楼钟响传开,连着响了六下。 叶徊起身:“走吧。” 辞辞跟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走路。此时的街上比之晚间,热闹淡了一些,但总归还是比往常热闹。 他们在衙门后的巷子前分开。巷子里有落叶的动静,时不时传出几声狗吠。 “今日好好休息。没有传唤,不必往前来。”叶大人如此吩咐过,转身走了。 辞辞听了很是感激:“谢谢您!您一定能得偿所愿的!”她说着,没能忍住对着知县大人的背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这样的不尊重可不行,她飞快地扭过头去,揉着眼睛当做无事发生。 天光大亮。 回到房里,辞辞洗了把脸,开始补觉。这一觉直睡到晌午时分。睡足了浑身舒爽,唇齿间连喉咙里都是甜滋滋的。 “偶尔这样虚度半天,还挺有意思的。”她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起床。 心里痛快了,什么事情摆出来都是消遣。练字再不是件苦差事了。下笔之时,辞辞只觉得每笔每划都有灵感,写起来流畅极了。 她居然有点喜欢写字了。 练完字,她去到厨房,就着蜜饯和鲊肉用了碗茶泡饭,心满意足地返回来接着读草木状。 …… 叶大人远没有她这般悠闲。 此刻前堂正有一场官司。有一富户击鼓告状,称一樵夫盗自家宝物,樵夫坚称此物是自己的。双方争持不下,只得请出父母官裁决。 县尊大人升堂问案,江牙山海图在其身后,“明镜高悬”匾悬于顶上。公堂之上,庄严肃穆。 叶大人扫见堂下赃物,随即令紧闭县衙大门,不准闲杂人等旁听:“阮平,口口声声称此瓶是你家家传,可有证据?” “有的有的。”阮姓富户连忙道,“回县尊,草民家中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瓷瓶,同被盗这只是一对,今日也带着,大人看过,自会分明。” 叶徊便叫呈上来。 细细比对两只青瓷梅瓶,确系一对。更要紧的是,瓶底部的落款是前朝允帝灵通年间,如此做工,可称得上是当时的最高水准。两百多年前的老物件,难怪引起争端。 再看阮员外带来的那只,有磨损,带冷香,却是积年累月的家传。 叶大人目光幽深,命人收好梅瓶,惊堂木一拍,扫视堂下,语出惊人:“毁盗古时皇家陵寝是死罪,你们谁愿意认下。” 富户和樵夫面面相觑。 “两只瓶子虽是一对,但是一个地上一个地下,终究还是有区别的。从地底盗出的这只带一层沁色,又为愚昧之人蛮横搓洗,该是不久前才重见天日。本官只略通此道,若找行家验过,想必更清楚明白。”叶大人冷冷道。 他在宫中时,曾涉猎过一些前朝的隐秘记载:[冯懿儿好瓷,又好青色,远征而亡,允帝大恸,葬其于西南,命人秘密制出青瓷,归于墓中,改元思懿。思懿年间,瓷器着色之法传世。] 这便是这世上第一对青色瓷瓶的来历。 因为之后改元,灵通年间仅有一对青瓷。这等宫闱秘闻,外人不知,实属正常。 这位冯懿儿是前代赫赫有名的女将,也是允帝的红颜知己。她死在灵通三年,远征西南,中瘴毒而亡。在她死后一年,允帝亲率大军踏平南境,宣朝又一次一统。 冯懿儿曾遗言要落葬身死之处,允帝便提拔她帐下三位将领,命他们世代镇守西南,看护将军陵寝。 第36章 张士才便是出自这一脉的张家,张家从前显赫,如今已然没落。另外两姓是阮姓和殷姓。 而今堂下恰巧跪着一位阮员外,手中又持有家传的瓷瓶…… 毁盗前朝皇家陵寝是死罪…… 阮员外大惊失色,顾着否认:“此为樵夫之物!不,不关草民的事,当日樵夫来当,我,我私心想将家中宝物凑成一对,便,便撒谎……” 那樵夫也吓得屁滚尿流:“这东西也不是小人的,这是我砍柴时在山上捡的,小人不要了,不要了……” 叶大人便问樵夫:“你当日砍柴之地是在哪里?” “枕,枕霞山。”樵夫垂下头。 知县大人面色更寒:“本朝开国之日,枕霞山曾有瑞兽麒麟出没,山上一草一木皆受保护,朝廷严令禁止开采。尔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樵夫顿时昏死过去。 案件至此清楚明了。 所谓麒麟之说当然是伪造附会,但是彼时华朝初立,谁又会嫌祥瑞少呢。不仅如此,新朝要圈定这块地界的原因,也跟这位女将军冯懿儿有关。 冯懿儿死后,允帝除了赠她青瓷,更是不顾百官劝谏,将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传国玉玺予她。此事在传世史料当中均有记载。 史载:[帝赠冯帅皇帝之玺,言,“泱泱天下,朕与懿儿共享。”] 允帝之后,有皇帝以来的传国玉玺至此失落。 此后的两个百年,世间的有心人从未放弃找寻玉玺。 西南冯将军疑冢众多。民间传闻最广的说法,便是冯懿儿就葬在这枕霞山。然这枕霞山常年被云雾笼罩,面积又广,猛兽环伺,又有朝廷禁令在先,未尝有敢于犯险之人。 如今灵通年间的青瓷现世,是不是就意味着,冯懿儿的陵墓已经被人打开? 眼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失落百年的传国玉玺若是辗转为外人所得,大不利也。 前有宣太子隐身此地数年。 而后又有前任知县张士才诈死,动用数百民伕…… 思及此,叶知县从堂上走出,命阮员外起身:“将你家这只青瓷的来历详细说与本县,倘若当中有一句不实,今日之事不能善了。” 阮员外诚惶诚恐地说起一段家中流传的旧事。 “前朝灵通年间……” -------------------- 第22章 解开 ===================== “草民的祖上曾为女将军冯懿儿的副将。冯懿儿死后,更是被委以镇守西南,看护陵寝的重任。”阮员外不敢有所隐瞒。 这支阮家果然是出自允帝设下的三姓。确定了这一点,叶徊令他继续说下去。 “这对青瓷瓶是墓中随葬,先祖阮安恋慕冯将军,便借着便利偷偷将这梅瓶取出一只,藏匿起来。” “为何藏匿?”叶徊问。 “先祖听信传说,以为各执信物,来世便可重逢。却不想,百年后的子孙不肖,擅自拿来取用不说,居然敢于攀惹官司,致家族蒙羞。”阮平阮员外颤颤巍巍道。 诬告不过杖三十,毁盗陵寝者绞刑,这一点,再愚钝的人也掂量得清。 眼下没有旁人。叶徊冷哼一声,戳穿他:“说到不肖,你怕是还做了更出格的吧。” 三家既是钦定的守陵人,如今陵地位置疑似暴露,一定跟他们的后人脱不了干系。 没防备被人戳中要害,阮员外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再不敢抬头:“三年前,因为生意场上不顺利,我将载有冯将军陵墓位置的地图卖给了别人。” “那张地形图被分成了三份,由三家持有,草民心存侥幸,想着都过去了这么久,不可能有人凑齐。就算有幸凑齐了,轻易解开那当中的秘密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已经败露,这人哆哆嗦嗦,犹自强辩。 叶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一个心存侥幸,如今另外一只青瓷瓶现世,你又作何解释。” 阮员外半死不活道:“草民,草民无话可说。” 兵贵神速。叶徊速速扣下这阮姓老儿,传令十二带人到枕霞山一探究竟。 十二请来向导,趁着晴天雾散抓紧上山。 过午日头依旧。辞辞听说前头的事情了了,便做一碗银丝面,附带酱排骨和拌三丝,跑一趟鸣琴堂。 十二不在,门口新换上的守卫也能认得辞辞,便没有拦她。辞辞提着食盒穿过走廊,熟门熟路地前往书房,经过窗户时,隐约见到桌案那头以手撑颔闭目养神的人影。她规规矩矩地叫门。 知县大人听到动静,猛地睁开眼睛:“谁。” 辞辞压低声音:“大人,是我。” 叶徊揉了揉眉心:“进来。” 得了允准,辞辞便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打开食盒,着手布置。饭菜的香气散开来。叶徊坐直身子,看着她在不远处忙碌,说不清是喜是怒:“我不是说了今日不必往前来的么?” 辞辞抿着唇,干脆停下手:“大人今天用过饭么?”头一次自作主张行事,她的神情有些紧张。 叶大人是好官,对人也不错,这样的人,值得她尽心对待。眼巴巴地在侧门观望了大半天,没有发现得喜楼的人出入,她便急了,不吃饭怎么能行呢…… 叶徊原本就是随口一说,此刻被问得怔愣,偏又不好冷待她的关心:“许是今日事忙,竟不觉得饿了。” 第37章 辞辞将心放回肚子里,道了声“大人辛苦”。 安顿好一切,她便不再打搅,关好门退出来。 秋风过境,树叶早就开始凋落,走廊里密密匝匝的葡萄藤却还肆意地绿着,可惜今年只有零零散散地几颗结果,没人看得上,倒便宜了过路的鸟儿。 阳光正好,辞辞拎着空荡荡的食盒慢慢往回走。踏出走廊时,有人背着手站在刚整修过的池塘边,也不知站了多久。 看清人,辞辞顿住脚步。 “阿辞。”赵俊生回过头,面色凝重地唤她。 “昨天的事秋云对我承认了,她年纪小,胡乱说话,我替她向你道歉。”他走过来,开门见山道。 辞辞捏着食盒柄子,没有说话。 俊生知道她心里有气,也不介意她开不开口:“那不是我的意思。我听了气极了,同她大吵一架,又担心你误会,你,你不要误会……” 辞辞轻轻地“嗯”了一声。 “无论怎样,阿辞永远都是我妹妹。今后有事,也只管来找我,别同我生分。”他诚挚道。 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也就没有拿乔的理由了。这么多年的情分,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抹杀。辞辞认真地点点头:“谢谢俊生哥,我记得了。” 听到她说的,赵俊生眉目总算缓和了,随后告知一件重要的事体:“两家父母已经商定了,明日过文定礼。” “这么快?”辞辞微微吃惊。按照礼俗,文定礼是在婚礼的一个月前。一个月之后就成婚,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赵俊生料定她会有此一问,一条一条同她解释:“我早日成家,二老也能放心些。家中有人照料,总不至于太冷清。再者,岳父一个月后要带家人迁回老家,女儿嫁在这里,好时时看着宅子。” 辞辞便道:“那我有时间就回家帮忙。” 这下赵俊生全然放了心:“谢谢阿辞。” -------------------- 这章写的零碎,不太好看,所以就在这里断一下。 第23章 疑冢 ===================== 枕霞山。 向导是个手脚麻利的中年人,很多年前曾是这山里的猎户,如今在城里做着平淡的活计,还能认得清路。 赶上天晴的时候,山上雾色淡淡,登高远眺,隐约能窥见这山葱茏的不受制的全貌。 十二带着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挺进山里。唯一一条上山的小路被踩踏地厉害,矮草纷纷被挤进地底,横生的灌木枝节皆被铲除。不久前,这里应该走过大批的不速之客。 凡人过处,雀鸟惊起,扑扇着翅膀黑压压地涌到天上去。这些山里的小生灵最近时常见人,终于学会了害怕人。参天的树冠遮天蔽日,巨大的根系裸露。一队训练有素的好男儿持剑或者操弓穿过密林,防备突然出现的敌人和猛兽。 出了林子,十二令东西南北各自搜寻,一有发现,燃烟为讯。林子之外有一条清澈澄明的小溪,溪水哗啦哗啦地淌着,将此间石子打磨得光滑洁净,不远处还有一处喷溅的泉水,有鹿俯身喝水。 这庞大的陵墓既然已被打开,想必不再容易隐藏。没过多久,伴随一声炸响,山阴上空飞起紫色的烟雾。其他人立即前往。 进入墓室的洞口没有被封上。这块土地上白骨累累,带着积累的血气。新近几具残缺的肢体,该是被什么野兽啃食过的。 十二扬扬手,带一部分人深入,留向导和一批人在地上待命。他俯在洞口,眼力好的人擦亮火折子勉强能够望到底。 绳索系在腰间,十二纵身一跃,转眼落到实地,地面上积了层浅浅的水,是最近才渗进来的。他解下绳子,招呼后面的人下来。 甬路很长,顶上悬无数的夜明珠照亮这座地宫,细碎的光亮交织,在地下造出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因为不少人涉足的缘故,墓中的机括大都已经失效,十二他们没费多少力气就来到安放棺椁的正殿。 正殿大门上刻有婢女启门,此时此刻石门大开。殿内情形惨烈,一眼望过去,倒毙着十几具尸首。 那蛮横的张士才也死在了正殿里。 连日来想方设法追查的人居然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十二的心情有些微妙,他捏着鼻子查看此人的死状。张士才歪歪扭扭地倒在血泊中,致命伤在渗血的颅后,有人从背后袭击了他。 金玉棺中陈列一套女人衣冠,粗略看去,那是皇后才可飨的翟衣和凤冠。不远处有碑,碑上刻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十二来不及细看,只得吩咐人拓下来。 珍宝库当中没有玉玺的影子。也不知是不是被先前的闯入者拿走了?十二心乱如麻,一时却也没有办法验证,只得带人先回到地面上。 天已经大黑了不好下山,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歇在野外。留在地面上的人也没闲着,围着篝火,搭锅造饭,顺便押了批衣衫褴褛的平民在手里。这些人的脸上皆带凄恻,木然地被捆在一起。 十二回来见到,忙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留守的人答曰:“回大人,这群不明身份的人躲在暗处窥伺,被我们逮个正着。” 这种时候出现在此地的人,实在耐人寻味,如此,此行也不算一如所获。十二于是扬扬眉:“看紧了,等到天亮带回去审。”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月静谧地照在旷野。这队人马平平常常在深山中过了一夜,晨光初露时原路返回。 第38章 巳时,县衙二堂。 天光敞亮,鸟鸣悠长。知县大人喝口茶,凝着目光翻看此前拓下来的碑文。 十二将前因后果交付清楚,末了请罪:“属下办事不利,没能找到玉玺的踪迹,请公子责罚。” 叶徊摇摇头,将手中的几页纸片递给他:“所谓流传甚广的枕霞山大墓,实则也是疑冢。” 又是疑冢?怎么会……十二一愣,赶紧接过,只捡上头重要的看了。 [传国之玺关系重大,恐有怀璧其罪之虞。灵通三年冬至,朕为懿儿立此衣冠冢,仪制全照皇后尊荣,以全多年念想。发此丘者大逆不道,当凌迟弃市,株连九族……] [……此处暴露,则是张阮殷三家之过也。前人忠勇,后人不肖而坏其英名,必遭天谴。] 十二捂着心口,一路上紧绷的心情放开,开怀道:“幸而玉玺没有落到旁人手里,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外间刮起大风,呼呼作响想要闯进门户。叶徊凉薄地笑笑:“这位允皇帝也真是有趣,明明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玉玺在冯将军墓中。” “带回来的人可交待出什么?”他结束方才的话题。 “回县衙的路上,他们知道我们是官差,便一股脑把什么都交待了。”十二道。 原来这些人就是数月前为张士才劫持的民伕。 “他们被困在山上开道,妄图逃跑被杀了一批,还有人不幸遇到老虎。前天随张士才进入墓中的人,无一生还。余下的三十八人被喂了毒、药,再不敢生出逃跑的念头。”十二沉痛道。 叶大人听罢抿着唇,半晌道:“召岑医官,查清三十八人所中之毒,抓紧配出解药。抚恤罹难之人的家属。这段时间,善后事宜需要你多多费心。” “伤了人的老虎极易闯下山来,速速捉到处死。” 十二赶紧应下:“是。” 午后,因诬告被扣押一日夜的阮员外最终被放回,杖三十当然是免不了的。 衣着明艳的少女在县衙门口翘首望着,终于把人给盼到了,喜极而泣,急忙来迎。 侥幸脱离牢狱之灾的阮员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大庭广众之下就给了她一巴掌,伴随着骂骂咧咧:“我就不该听你的!小贱人!小娼妇!做什么怂恿我来告状!” 这巴掌响亮得很,打红了姑娘家半张脸,骂得又极难听。大庭广众之下,免不了被旁人指指点点。这世间居然还有这样当人家父亲的。 少女下意识地捂住脸,难以置信地喊了声“爹”,哭着跑开了。 这时如果辞辞在场,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方才那位是在万柳园有过一面之缘的阮流珠阮姑娘。 未几,樵夫捂着屁股哎呦哎呦地被赶出来。他因为昧下不义之财和私自进山活动被杖三十。 -------------------- 第24章 混乱 ===================== 今天前头发生的事,辞辞依稀知道一些。原告和被告都有罪是件奇事,带上贫富冲突更是一件上好的笑话,百姓私底下早就传遍了。 阮员外家中生意广布,每日开门就觉得面上无光,后来听从建议做了几件善事,便成了远近闻名的伪善。 那樵夫住在乡下,生平经历多了一项带倒富豪,少不了到处宣扬。 晚些时候,十二再来禀告。此案当中还有疑点。 据旁人回忆,事发当日,张士才挑选了二十人跟他下墓。十二勘察现场,无比确定,现场有十九具尸首。合理猜测,杀死张士才的人就混在那二十人之中,事后全身而退。这却还是次要的。 更重要的是民伕所中之毒的古怪。岑医官随身侍奉久了,如今终于派上用场,很快便查验出这三十八人中的乃是“月澜”。 中此毒者日常无碍,一经催动便浑身疼痛如凌迟,三次以上,毒发身亡。常被用作操纵胁迫一途。此前有过大规模的朝臣中毒事件,太医院顶着高压配出了解药。解毒倒不难。重点是这毒、药的来源。 “月澜”出自青檀教。 青檀教起于西南,存世两百余年,在民间拥有大量的信众,前朝时一度曾为国教,最后一位永承帝倚重的国师殷其景便是出自青檀教。永承帝后期不能临朝,殷其景从钦天监走出,杀伐决断,大权独揽。 权力的诱惑实在动人。曾经风光无两左右朝局的教派,怎么可能甘于平淡至被湮没。秦姓子孙要复辟,这些人也要复辟,没能走在一起还是因着权力。 这张士才居然敢于跟青檀教扯上瓜葛。 此人诈死在前,劫持百姓在后,这样明晃晃的行径,必定不是在为朝廷做事。十二被气笑了:“堂堂县主同见不得光的鼠辈勾结在一起,真不知道他图什么。” 须臾又反应过来:“属下失言。” “无妨。”叶徊一面笔走龙蛇,一面提点他,“你忘了,青檀教可是姓殷。”他原先不明白的,随着这味毒药都有解了。 殷……十二于是恍然大悟。张士才能够打开枕霞山大墓,除了自家及阮员外处购得的图纸,可还缺殷家那份。想必这就是青檀教许给他的好处。 殷其景使他凑齐地图,何尝不是在观望此事。杀他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预先混进去的教中人士。 而张士才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动用民伕,更是证明他背后的势力在这云水县立足未稳。 第39章 昏暗的天幕泛起微红的霞光。书房内上了灯。叶徊收了笔锋,抬眸:“开国以来,某些人躲在暗处生了不少事端,今次自然也不会越过玉玺的风声去。” “一县之主居然沾染青檀教,会不会……”十二斟酌道,“对当下,影响不好。”西南地界鱼龙混杂,仅这云水县就是各方角力,稍有不慎就会生出差池。 “张士才在民间的风评一向不佳,这时候宣布他站在对面的消息,对我们有利。如今最要紧的,是查清他背后之人。”叶大人顿了顿,将桌上写好的信笺递给十二,“将这封书信送给临川知县。” 信中所述原本是一桩张家家事,但是其中牵涉到人命,也就不再是小门小户的小打小闹了。 张士才诈死瞒着族中人,却告诉了他那久居深宅的正妻玉氏,托她照料年轻娇美还怀着身孕的外室。不想玉氏的弟弟觊觎这外室许久,以为姐夫死去,便做出强占之举。玉氏从来嫉妒,就此默认了弟弟的行为,等到人被磋磨死,这才慌了。 玉大奶奶原想将这具惨烈的女尸找个地方草草丢了,后来她受张士才指使装一具身形肖似的男尸入棺以掩人耳目,为着谨慎起见,玉氏暗地里利用这件事替弟弟遮掩下了伤天害理的罪过。她以为有夫君冲在前头遮掩,普天之下再没有比祖坟更安全的地方了。 再有就是,玉氏虽然肯让这外室葬在祖坟,但心头的愤恨却不肯消减,布下发覆面口塞糠的诅咒…… 此后张士才忙于为他人做嫁衣,也就渐渐失去了对家中的掌控,宗族里的一群老头子作妖,收拾残局又马马虎虎,这才使得诈死之局初露端倪。 张知县既已定罪,这件事情也该有个公论。 时间一恍过了两日。 临川县钱知县得了信,又惊又怒。惊的是张士才大胆,怒的是邻县县令指手画脚,明晃晃的干涉本县政务。转念又想,对方毕竟是武安侯的公子,又接连破获了两个大案要案,日后前途必定不差。思来想去,只得暂时忍下怨气,同师爷商议判了这桩证据确凿的案子。 玉氏流放。玉氏弟弟斩首示众。张家这代出了个反贼,自然也免不了抄杀流放。 云水县。连续好几个晴天。 十二领着人在山中四处搜寻,整整盘桓两日,终于借得虎归。虎皮送给了帮忙的猎户,虎骨拿来泡酒,虎肉他一定要送给辞辞。 “虎肉是酸甜口的,好吃的,吃了滋补。”他追到厨下,想哄着辞辞收下。 辞辞对吃过人的老虎硌应得很,坚决不肯领受,又想到虎肉是味中药,对症脾胃虚弱,还能强壮筋骨,便建议他送给城里的福人医馆,只当造福百姓。 十二同辞辞掰扯完,便与十一一道返回鸣琴堂复命。 十一这几日也没有闲着,顺藤摸瓜,查清张士才背后乃是对面的戎国人。此人善于钻营,收受外国人的巨额贿赂,却又存着赌徒心理,妄想将朝廷、青檀教与戎人三方玩弄于鼓掌之间,最终作死了自己。 经过他手,戎国人的细作已经成功渗透了云水城。 “殷其景一定是察觉了这一点,所以利用完张士才便杀了他。青檀教虽然悖逆,但还不至于沦落到相帮外族的地步。”叶徊淡淡道。 临川县。 张家的事情总算了了,钱知县还是咽不下被人冒犯的这口气,镇日是吃不好睡不好,找来师爷,痛陈云水县叶县令如何如何的不讲道理。 师爷听了捋着胡须笑笑:“那叶徊如此做事,大人心中有气,也在情理。学生有一计,可以平复郁气。” 钱知县忙问是何计策。 师爷便道:“听闻前几日,那叶徊使人猎杀一头的枕霞山猛虎,需知那山可是朝廷圈定的地界,县尊的舅舅是言官,可书信一封,说一说此事。” 钱知县听了觉得可行,遂照办。 只是等了又等,京里始终没有露出要处置这位叶知县的风声,钱知县心中如何的忐忑不提。 又过了一个月,朝廷忽然颁下令来,解除了枕霞山的封山禁令,让境内百姓可以遵照四时进山取予,还拨下款项令云水县重修被盗的前朝墓葬。 一群当世大儒上山来,多番论证,将一块写满字的石碑立在外头,当做警醒。 [……灵通三年冬至,朕为懿儿立此衣冠冢,仪制全照皇后尊荣,以全多年念想。发此丘者大逆不道,当凌迟弃市,株连九族,……此处暴露,则是张阮殷三家之过也。前人忠勇,后人不肖而坏其英名,必遭天谴。] 人们都说,那临川县的张家就是遭了报应。 -------------------- 殷其景就是说双生子不详的那位。 看前文发现一个重要情节点忘记铺,现在赶紧补上啊啊啊 第25章 荒唐 ===================== 中秋节后,县衙正常运转,沈辞辞的生活恢复了从前一样,大半时间都是在厨房里度过的。 葱姜蒜椒切碎拿小碗装在灶台边,排骨腌在清酱里。桂鱼去鱼骨保留鱼尾,加佐料,裹面粉。热油锅噼里啪啦地往上喷溅,辞辞捏着鱼尾下锅,定型后松开手,锅里沉浮的鱼肉渐渐被上金黄色。 松鼠鱼出锅摆盘,淋一层鲜红色酱汁。 “辞辞姑娘?” “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辞辞随口答应一声,没能及时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只得扭头去看…… 第40章 原来是许久不见的十一回来了。 这些日子不见十一,辞辞只知他是去外面调查一桩案子,却不知什么样的案子要花费十来日的工夫。 “十一回来了。”辞辞冲他笑笑。 “有吃的吗?”十一搓着手,贪恋厨下的暖和和香气。 老天爷连着几日捉弄人,今天过午还是冷,天气阴沉沉的,也不知这雨到底下不下。 “有!”辞辞到蒸锅上卸下一笼白菜肉馅包子,又从一旁温着的锅上盛出一碗粉条丸子汤来,撒胡椒面儿。 十一低头扒拉着汤,额上积了层细密的汗,他咬了口包子,只觉得通体舒畅,不能更惬意。 辞辞将醋碟子递过来,同他扯几句闲话。 十一侃侃而谈他跨境捉拿一采花贼的丰功伟绩。 “……那采花贼在城里害了好多姑娘,神出鬼没的,可谁叫他遇上了我呢,我循着他的踪迹一路追到辰州府去,终于在一间花楼拿了他归案……” “大人的意思是,不必等到霜降后了,如此恶贼,正适合拉出西角门直接砍了。”十一咽下最后一口包子。 辞辞信服地点点头,鹿眼亮晶晶:“大人说得对,正该这样!” 十一听得一阵纳罕:“从前怎么没看出你对我家公子这么推崇?”过去的小厨娘对公子的畏惧多一些,现在却不大不一样了。 “叶大人是好官,为人有才华又极重规矩,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受待见,百姓都愿意亲近这样的好官!”今时今日说起县尊大人的好处,辞辞毫无顾忌,一点不含蓄。 十一神色微妙地咳嗽一声:“嗯,首先,并没有人敢不待见他。” 辞辞:“……” 她将叶大人的午饭装了来。十一正好与她同路。 鸣琴堂。 书房里温暖如春。辞辞径自去小隔间摆饭。 叶大人放下卷宗,皱着眉头召来十一问话:“短短三年,本县怎么有这么多良家女子失踪。” 十一早就摸透了此中门道,赶紧回话,也不提前几任知县懒政:“妇女失踪案内情繁杂,属下只能先理出头绪,将手法相似的做并案处理。” “比如采花贼一案,有女子不堪受辱在外面自尽,从此失去下落,家人便来报案。而有的,则是因为失了名节被家人私下发落,再来谎报失踪……” “荒唐!”叶徊眉目一凛,“再有杀女全所谓声名的,以杀人罪论。” “还有一类……”十一犹犹豫豫,终于将那说不出口的说出口,“还有一类,则是倾慕采花贼其人,自愿随其远走的。这也太不像话了。” 县尊大人听得一愣,不由气笑了:“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 辞辞也在心中暗暗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十一道:“那采花贼生得一副好皮相,有些女子为色所迷,为之心折,色令智昏,也,也属正常。” “好一个色令智昏,皮相观人何其浅薄。”沉默片刻,叶大人道。 不远处的沈辞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然而预感这东西,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将饭菜摆好,准备退出,果然被想到什么的叶知县叫住。 室内香气淡淡,引人舒适。辞辞有些紧张地站在书案前。不久前,她就是站在这个地方描述沈余长相的。这么一联想,她就更紧张了。 辞辞直觉自己很快就会被叶大人当做为色所迷的典型教导天下迷途妇女。可是第一眼观皮相不是很正常么……她忐忑地等待发落。 岂料叶大人只是问她草木状看完了吗。 辞辞闻言松了口气,忙答看完了。 叶徊看着她,眸中带着浅浅笑意以及考量:“既看完了,回去写三百字的感想。” “我,我不会做文章。”辞辞下意识地想赖掉。 若真有那么容易赖掉就好了。 “文章既是阐述心中所想,会说话便会做文章,说真话便能做出好文章。没人要你费心去求什么锦绣华章,想到什么便写什么。”叶徊淡淡开口。 “是。”辞辞垂下眼帘,放下手,“大人可还有吩咐?” 叶大人从身后书架最偏僻的角落抽出一本书,掀开黑色的封皮,提笔在扉页上写了几个字。 辞辞大概望过去,他写的是:取其精华……后面还有四个什么字,去其…… “你可知何为精华去其糟粕?”叶大人搁下笔,等着她的回答。 辞辞想了想:“就好比眼前有一个开始腐败的苹果,削掉坏掉的部分,只吃好的那一部分?” 叶大人点点头,指指书册:“拿回去看,看完一样要有感想。” 辞辞只得接过这个烫手山芋,退出去。 十一看了整场的热闹,觉得好笑:“公子这是要培养一位女进士吗?” “过去是我疏忽了,既然要认祖归宗,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许她长歪了。”叶徊道。 “公子如此苦心,沈姑娘若是得知,必定感怀在心。” “不求她感怀在心,只求她不要色令智昏。” 十一:“?”他真的好奇沈辞辞做了什么。 叶大人却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之后调查失踪案,你可留意留意这城中多出的人。” 云水县位置复杂,每日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暗流涌动,青檀教之人和戎国细作隐于人群,有心伏藏,不是那么好找出来的。 第41章 “是。” 书房里重新提起正事。 三堂外。老天还是没有下雨的意思,只一味的阴天。辞辞停在走廊里,低头去看那是什么书。 《贤媛集》。顾名思义,这是一本记录古往今来世间贤良女子事迹的小书。辞辞轻轻一叹,暗道自己果然成了典型。 辞辞抓着书拐回后院,见两个官差正押着一个枷锁齐全模样潦倒的囚犯出西角门。衙门的西角门一般不开,开了就是做鬼门关的用途。 那死囚想必就是近年在城中流窜的采花大盗。 这样堕落上不了台面的人,生出再好的皮相也是枉然,因此辞辞半点不好奇他的长相,抬步就要往厨房里钻。 却见樱儿从厨房里冲过来,一脸怒容,手中抓一把烂菜叶子,转眼掷出老远:“再看!再看剜了你的眼睛!无耻淫贼!下辈子记得走畜牲道,你姑奶奶好找几头母猪给你配种!” 从前也不见樱儿这么骂人的,想必是气得狠了。 两个官差神情严肃地推搡着犯人出来,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得到报应,自然要游街广而告之的。 西角门重新阖上。 天气不好半点不妨碍巷子里的热闹。巷子里难得这么热闹,人们都等着看为祸一时的淫贼伏法呢! -------------------- 第26章 家去 ===================== 这天天黑得格外早。 这场热闹还没有结束,辞辞就得穿过巷子回家去,因为不久后赵俊生的婚事,她告了假,申请每晚回去住。 叶大人听到她的说法一愣,想问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他想问什么呢? 辞辞摇摇头,提着灯笼从东角门跨出来,街口有一对年迈的夫妇互相搀扶着,脚边堆叠的黄纸在夜色下窜起燃烧,告慰死去的亲人。 辞辞经过时,听到老婆婆含着眼泪说些什么。她快速走过,抬头便见到了多日不见的赵俊生。 赵俊生在她面前站定,天黑看不太清神色:“阿辞要回去怎么不跟我说?” 辞辞退了一步,晃着灯笼微微一笑:“俊生哥事情多,这点小事就算不说,回去总能见到的。” “你这趟既然是因着我的婚事,今后每晚回去,我来接送你。”他这样说,没有同她商量的意思。 辞辞到底没再说什么:“嗯。我们一同回去。”一直独自走夜路也不是办法,虽然叶大人就任以来,这城里的治安已经好太多了。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路。 花枝巷。巷子里静得很。 赵家伯母一早便在门口等着,定下婚期后,赵俊生每日不管多晚都要回来。乍一见到辞辞更是惊喜,只顾着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儿子倒不稀奇了。 赵家伯母牵着辞辞,心里头得意得很。她就知道,辞辞是个懂道理的好孩子,断断不会因此同他们生分!都怪那坏脾气的老头子,害她平白忧心了这些天! “天气越来越冷,辞辞该多穿几件,这手总是冰冰凉凉的可怎么好。”赵家伯母一面说叨,一面朝厅上喊,吩咐赵家伯父去装个汤婆子。 “已经多添了,再添过冬该发愁穿什么了,我每天活动量大,汗不知流多少,就不觉得冷了。” …… 赵俊生在她们身后慢慢走着,脚步也轻快许多。 到了厅上,辞辞喝了口热茶,捂着汤婆子同她伯母叙话,同亲近的人在一处,便有说不完的话。 今晚厅上多点了两盏灯。 赵家伯母手边的针线筐箩里多出几样红彤彤的剪纸,粗略看过去,有双喜字、雀登枝还有鸭子戏莲。辞辞看着筐里那把流利的铜剪刀,跃跃欲试,她却不会复杂的,只能剪对马团花和对猴团花。 “伯母的手太巧,我这样的就叫献丑了。”辞辞闭着眼睛将这片粗制滥造的团花展开,立刻就想丢开手。 “不错了。”赵家伯母见状哈哈大笑,“瞧你说的,伯母年岁摆在这里,若是再不如你,回头该叫人家在背后说小话儿了。” 赵家伯父到厨下热好了白粥,辞辞就着果脯和鱼鲊吃了一碗,开始写给各家的请帖,纸笔是她提前买好的。 她如今提笔写字流畅得很,平民之家的婚贴说来也简单,无非就是写明某某和某某将要合婚,婚礼日期,再加几句浅显的客套话。 赵家伯父走过来,将她写好的请帖拿起来,对在灯下看,笑呵呵道:“写请帖这事儿我还当得买齐东西托个先生,辞辞一来,倒解决了一桩麻烦。” 赵家伯母也凑过来,爱不释手:“辞辞这字儿写得真好,叫我怎么舍得往外送。”又盯着辞辞看了半晌,越看越喜欢:“有了书卷气,人也更灵秀了。” 辞辞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未免字迹飘,于是搁下笔。 这时候赵俊生走回来,也拿来请帖看。他扯着嘴角道:“火已经烧上了,等一等再回去,保管暖和。” 辞辞同他道了谢,接着写帖子。 待到要回去的时候,她抓了几十张大红帖在手里。这是要回去写了。赵家伯母赶紧拦了她:“夜里写字伤眼睛。不急这一时。” 辞辞笑着摇摇头:“时候还早,我睡不着,找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她伯母便不再拦着。赵俊生先送了两盏灯过去,好叫她屋里亮堂些。 辞辞回到自己屋里,断断续续又写了两张帖,哈欠眼泪便一起来了:“说是睡不着,这么快困了。”大概是这屋里太暖和了吧。她想。 第42章 眼皮打架太厉害了,她强撑着回卧室胡乱倒在铺上,没多久就睡着了。呼吸匀称,睡眠深沉。 花枝巷里,一直隐匿的暗卫扫见外围鬼鬼祟祟的人影,心生怀疑,急忙追出去。 有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从里侧翻出一床被子给床上的人盖上。那人安静地坐在床边看了辞辞许久,伸手揉揉她的脑袋,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辞辞再等一等,下次一定叫你见到哥哥。”他叹了口气,右眼角下的泪痣是何等的宛转风流。这一特征如果落在光天化日里,将无所遁形。 他替她除去头饰,散开头发,走到外间,吹灭一盏灯,拿起桌上的帖子看了又看,末了遗憾地笑笑:“我原以为,该是我教辞辞读书写字的。被人捷足先登,是我的不是。” 他缓缓磨墨,提起笔来,不计较时间,费心仿了辞辞的字体,将她未填完的帖子尽皆补上。补全之后,他倒了杯茶喝了,又护着灯盏回到里间,捧着本书随意翻看。室内光线昏暗,他也不怕伤了眼睛。 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睡着的人身上。 辞辞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中又迎来熟悉的感觉,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是梦罢?她昏昏沉沉,懒地睁开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又传来一阵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正从她身边离开。她翻了个身,不肯去管。 阴沉的天快亮了,同天黑没有什么分别。 没有月光,巷子里乌漆抹黑的。赵俊生焦灼地等在偏僻的胡同里,脸色不太好看。他紧紧攥着拳头,向着来人:“你,你怎么敢待这么久!” 来人无所顾忌,玩味地笑笑:“俊生是因为我不同意你和辞辞的婚事?所以意难平?” “我既娶了葛家姑娘,一定会好好待她的。”赵俊生一派坦荡,瞪着他,“可你又知不知道,阿辞为什么不愿意回家来!” “哦?愿闻其详。” 俊生被他这轻飘飘的态度激怒,一拳砸在墙上,什么疼痛也不顾了:“她从前总说,总觉得回家便有人盯着她,她害怕。我过去总安慰她是胡思乱想,如今她渐渐大了,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糊弄的。” 那人愣了愣,道:“原来如此。” 俊生又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认回辞辞?” “等那边的事情一了,我便来同她挑明。”这人顿了顿,“你知道的,我的事是个麻烦,辞辞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牵扯进来。” “现下待在叶徊身边,对她才是最安全的。” 俊生点点头,难得用上好语气:“万事有我,我在一日,便会看顾她一日。我毕竟看顾了她这些年……”他终究还是住了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徒添烦恼。 来人便要离开。 “等一等。”俊生叫住他,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但还是咬咬牙道,“万柳园的事情你做得太过了,叶知县如今疑上这件事,连从前看好的李刈都不用了。你,小心些。” “知道了。”他身后的天亮了。 天边总算有了一丝光亮。 辞辞按时从床上爬起来,才披衣裳,便扫见床下掉落一本书。这是,昨晚上看的?她揉了揉眼睛。 待穿戴齐整来到外间,惊见桌上的帖子也写完了。这十来张看过来确是她的笔迹无误。一点印象都没有,想必是最近忘性大,该吃核桃仁补一补。她自嘲地笑笑,扑了把脸叫自己清醒过来。 从窗户望出去,院子里只有厨房亮着灯,想必是赵家伯母正在忙早饭。 辞辞便走出来帮忙。 她走出来,院门开着,原来是赵俊生从街上买了油条和包子回来。 城门楼的钟声远远地传过五响,街上渐渐有了稀疏的人影,城门开启,一匹骏马飞驰而过,直奔县衙而去。 赵家伯母今晨做了一道她老家的花生汤,泡油条吃清甜酥香,配水煎包也别有风味。用完早饭,辞辞便和俊生一道回了衙门。 今天没出什么岔子,很轻松就能度过,白天在县衙做工,晚上家去帮衬赵家将要到来的喜事,往后几日,亦是如此。能够平淡却不枯燥,盖因衙门里多刑事,见闻也丰富。 衙门里前几天新到一位主簿,这主簿年纪也轻,姓方,称叶大人在京城时的故交。方主簿常年同各项繁冗打交道,很快熟悉了县中事务。 累积的庶务得人分担,县尊大人便能抽出空儿将视野投下辖下各处。此时值秋收,家家户户人丁齐全,正适合安排一次巡视乡里。 这日黄昏之前,辞辞照例将膳食装了送到三堂。 “今晚不要家去了。”叶大人抬头扫见她,趁机做吩咐。 这是嫌自己两头跑耽误衙门里的事了么?辞辞面上顿时染上紧张,张张口想说些什么。 “不必多想。”叶徊收回目光,“准备准备,后日随我出门。你对周边熟悉,大有用处。” 辞辞随即体会出县尊大人微服出巡的意思。叶大人准她假时一向爽快,这又涉及到公事,她不敢有异议,将心放了放:“是。” “这一趟要去好几日,回去好好准备。再回来时,准你两天假期。” “谢谢大人!”辞辞喜道。 旁的事情晚上赶也就罢了,只这采购一项必须得在白日里。有了这两天的空闲,她便能陪着赵家伯母一起置办婚礼的东西。 第43章 她从前觉得成婚这档子事顺其自然,如今更是放下得彻底,走一步看一步,随缘吧。 从三堂退出来,辞辞便到前头寻了赵俊生说话,趁机同他说了往后有几个晚上不能按说好的回家的事。 衙门的差事本就变动大,俊生自己都不一定能够守约,便也没有多问,只嘱咐她一定照顾好自个儿。 辞辞笑着应了。 -------------------- 第27章 古怪 ===================== 后日叶知县启程,辞辞自然随行,十一十二两个也都罕见地到齐了。四人从县城出发,先往西去了。 往西面对的是衡关镇,镇上先有东水和西水两个村落,因为靠近县上,这两个村子相对富裕一些,好多围墙齐整铁壁一样的院子。至于正儿八经的农家,赶上日头好,黄澄澄的玉米粒在各家敞开的院子里铺开,晒足了太阳,饱满又热闹。 约定在村口会合后,十一十二绕到屋后的小溪边饮马。辞辞在一处低矮的篱笆前停下,一眼望到院中的景象,笑着回头,压低声音道:“大人,今年的收成不错的。” 她身侧的叶大人微微点头,往前踱步。 通往村外的道路两旁隔几步便栽栾树,时下落叶变黄,每一截树梢都密密垂挂着紫红的果实,硕果累累,一簇又一簇,像是沾满喜庆的小灯笼。 村口有棵虬枝盘曲的百年老树,祈福用的红色布条系满枝头随风舞动,树洞里郑重地立着神龛,常年受村民的供奉。再往前走,竖一座简朴的木牌坊中规中矩写“西水村”字样。 马儿安静地垂着头被人牵出村子。 村子外有个供过路人歇脚的亭子,同样简朴得很。 见自家公子没有流露出口渴的意思,十一将另一只装满水的水囊递给辞辞,辞辞接了,转过身去仰头喝了几口水,重新收好别在腰间。 “循着路再往前是南田村,很轻松就能到的,赶了一早上的路,大人歇一歇吧。”她看了看周围说。 叶徊负手道:“也好。” 得了允准,辞辞便拐进亭子里借着石桌解开随身的包裹,这包裹里放的是她为这几日所做的准备。出来的时日还短,还不至于现在就吃那些费牙口的干粮。 她将裹成细长条的油纸包递给叶大人,而后又有一只裹成浑圆的油纸包,油纸细细地包了两层,油星半点儿没溢出来。 叶徊捉了一只包裹严实的细长条在手里,只看着她:“这是什么?” 辞辞微微一笑,却不肯直接回答:“大人吃吃看不就知道了?”见知县大人没再说什么,她便来招呼十一十二。 十二凑过来要了根细长条,自己拿匕首斩成两段,抓在手里褪一点油纸咬一口,了然道:“原来是饭团啊。” 他眯起眼睛,连着说了三个“好吃”。 被人这么一勾,后来的十一迫不及待撕开那份滚圆的食物尝了。似乎是尝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味道,他好一会儿才道:“好吃是好吃。只是这真的是芋泥吗!” “这是芋泥和肉炸的圆子,芋泥的口感细腻软绵,吃起来不费事。”辞辞笑眯眯地答。 “地瓜也可以这样吃,想必更香甜!”她说着,不由怀念起冬日里烤地瓜的香味。那滋味啊,分明像是糖炒栗子的香气,入口却是软糯的,令人错愕的。 秋风乍起,还未黄透的树叶沉闷地掉在地上,掷地有声,似在抗议。辞辞被这强有力的一声唤回了跨越一个季节的神智。 许是觉出自己方才的话多,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索性再多说几句:“饭团凉了才好吃,这里头裹的是咸蛋黄碎、笋丝还有青瓜丝,都是提前腌制好的,特别入味。我还撒了一些花生碎,应该……” “应该,还挺好吃的吧。”这话听着颇有些王婆卖瓜的意味,她猛然住了口。 “是挺好吃的。”这回说话的是叶大人。 辞辞冷不丁得了县尊大人一句夸奖,愣了愣才品出其中的不易,她定定道:“以后大人出门,我还这样做。” “都随你。”她听出他在笑。 略做修整之后,一行人便往南田村。 南田村的道路两旁栽的是桐树,泡桐花开在清明,应时节带一股甜蜜香,如今只顶着蒲扇大小的叶片随风招展,落叶铺在路上或落在沟渠里。 此前有雨下了一个日夜,晴天晾过的乡间小路上留下许多交错的车辙印痕,这种时候也不会飞起尘土。吃过人家的嘴短,十一牵着马,让辞辞过了一回骑马的瘾。 这女孩儿的胆子很小,身子只敢随着马儿的步调晃来晃去,完全不敢掌控与干预。叶徊看在眼里,眼中带了融融的笑意。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他发现了一桩怪事。 田间地头没有人,路上也不见人影。一路走来,没有人声,没有炊烟,偶尔几声鸡犬相闻才使整个村庄不至于沦入死寂。 这村子不对劲。 “大,大人,这……”辞辞不安地回过头。十一十二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他们显然也发现了此处的异常。 大多数人家的门户没有来得及上锁。打谷场晾晒的玉米先前被雨水灌过,所以今天的日头只能先将水汽烘干。种种迹象表明,这里的村民是突然离开的。出了什么事严重到他们要放弃今后的生计? 第44章 叶徊面色凝重,沉声吩咐:“挨家挨户地找,若是有人在,拿来见我。” 他原本想要往前,又生生顿住脚步,回过头来:“沈辞辞跟着我,不要动这里的任何东西。” 擅动就是添乱。辞辞点点头,依言同他寸步不离。眼下阳光明媚,她的后背却隐隐发凉。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 一个时辰之后,十一十二回来,言说这村子里的的确确一个人都没有。又说每家的屋子都有被翻动过的迹象。 辞辞兀的想起进村时遇到的车辙痕迹:“就在前两日,有人冒雨进过村子!”她笃定道。 十一道:“通常乱翻是为求财,来的人是土匪么?” 十二摇摇头:“土匪一贯残暴,若是出没,手法必定不会这么干净。又怎么会容人逃走。” “说得不错。”叶知县抿着唇,登上村中最高处的戏楼,戏楼两侧卧着的楼梯陡而高,辞辞提着裙子攀了好久才上来。廊柱上的红漆新近重刷过。登高远眺,映入眼帘的是层层叠叠的山峦。 “去那里看看。”他指的是南田村的后山。山上此刻隐隐有火光,轻烟高高窜起。 那便是有人了。 稍后十二便逮了人回来,顺便还问出了这一方村民的下落。只是再回来时他的面色十分的不好:“公子,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不不不,公子不能去!不能去!”他竟语无伦次。 叶徊看了他一眼,下了戏楼。 -------------------- 第28章 疫症 ===================== 十二说, 消失的村民都躲在后山的一处山洞里,情况看来不容乐观。至于是如何的不容乐观,如今却不好说。十一正在山上看住这群人。 躲?为何要躲?辞辞心头的怪异感怎么也压不住。 叶徊淡淡道:“带路。” 十二收敛神色应是。 南田村后山。 山是座小山, 这山上的一切都无所遁形。白云浮浮冉冉, 枝头悬着一枚又一枚红透的柿子。秋来草色枯黄, 新绿很快又覆盖上来,黄绿相间, 被人深一脚浅一脚挤兑地东倒西歪。一路走过去,方才暴露的火起的痕迹还在。 十二在漆黑的洞口前停下, 道:“就在这里。” 叶徊弯腰走进, 顺着凄惨昏黄的火光望过去, 山洞里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面上都带惊惶,但更多的是苍白或是蜡黄的病色, 这些人痛苦地躺着, 少数能站着的也都是病恹恹的。 他皱了皱眉头, 回身对辞辞道:“出去。” 沈辞辞点了点头, 依言退出去。心中的猜测立时被放大。 走出山洞,视野重归澄明, 她看着漫山的枯荣衰败, 忽然间想到什么,解开随身的荷包凑过去狠狠吸几口。这里头放着几味顶用的药材, 能祛病气。如此, 鼻尖不舒服的感觉终于散去。 叶大人怎么能以身犯险呢……她正低头绞着帕子, 一个陌生的声音闯入耳中。 “姑娘, 姑娘怎么来了这里?” 辞辞猛地抬头, 见到一个背着药篓的青年迎面而来, 她愣了愣:“呃,你,你是?” “小可姓刘,是这村里的大夫。” 辞辞笑笑:“原来是刘大夫。” …… 山洞里。 叶徊沉着脸色环顾:“谁是里正?”他问。 一个中年人颤颤巍巍地站出来:“回贵人,我是。”看这一行人的穿着气度,又肯管这种要命的闲事,必定不是凡品。 “发生疫情,为何不报与朝廷知道。” “朝廷若是知道,怕只有放火烧村一条路可走。”里正悲戚道。 “老朽活了这么多年,早就见惯了的,他们从前就是这样对待下游陈家村的,那村子,现在还是荒的,每家都绝了户啊……” “我们但凡在这儿的都想好了,若这病治不好,便掩住洞口,一把火烧了这里,怎么样也要给漂泊在外的南田村子孙留个干干净净的家!”白发苍苍的老人敲着竹竿抢白道,他说着,重重地咳嗽几声,胡须上沾染了血迹。 “爹!”里正忙赶过去,替他爹顺顺气。 叶徊:“疫情出现至今,可有人因此过世?” 里正:“最初发病的那人死了。其他染病的人断断续续地发冷发热,呕吐,最初我们以为是疟疾。到后来,整个村子的人都病了……” “尸体呢。” “早就烧成灰了。” “发现病症是在多久之前?” “四天之前。” 四天之前……短短四天,疫情蔓延地如此之快。叶徊垂下眼帘:“传信召岑医官来。” 十一领命而去。 辞辞带着刚刚认识的刘大夫走回来。 “这是村里的刘大夫。”她替他引荐。 见到有人去而复返,叶徊的脸色更加不好看。 “大,公子放心,我立刻就退出去!”事态紧急,她便什么不顾,直接抓起他的手将帕子和荷包塞过去。他的指尖泛凉,掌心生一层薄薄的茧。 送出东西后,辞辞烧红着张脸跑开了。 叶徊坦然地将帕子收回袖子里,只将荷包放在鼻端闻了闻,闻起来倒也好闻,令人安心的馥郁的药气瞬间包裹住了他。 只是对上相关人等,他的神色又要冷了几分:“旁人愚钝倒也罢了,你身为大夫,怎会不知这其中的严重性。瞒骗疫情知情不报,可想过后果?” 第45章 刘大夫正要答话,里正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贵人别怪小刘大夫,他是被小人和家父为难的那一个。” “这四天刘大夫不眠不休照顾村里,为了救人过了病,便拿自己试药,如今我们吃了他开的药才有起色……”他的脸上全是感恩与信赖。 叶徊抓住重点:“你是说有起色?” 里正:“是。小刘大夫的方子能治这病。” 既然能治,那么此事的妨害便可降到最低。叶徊微微宽心,免不了对眼前的刘大夫和颜悦色了几分,全当他是功过相抵:“山洞里狭隘,阴气又重,于养病无益,该各回各家去。” 刘大夫略扶了扶背后的竹篓,低眉顺眼道:“贵人说的极是。” 日昳之时,服了药好了许多的人便抬了病患下山,好生安顿。村中水井被吩咐暂时还不能取用,吃喝洗刷便挑来山上天然的山泉水。 回到村里,各家都在传丢了财物。不过命都差点没了,也就没什么人太在乎那些个身外之物了。 贵人一行被安置在村中一户姓王的人家。 这户人家两年前死了丈夫,孀居的妇人带着个十岁的小儿闭门读书,小儿争气,小小年纪过了童生试,家里宽敞又殷实。这家临走时锁了门户,损失倒不算重。 主妇避在寝房里养病,辞辞有心照料她,很快相熟起来。王家哥儿大病初愈,便在前头温书,叶徊见他勤勉,偶尔还指点几句。小秀才公对他的学问很是佩服。 到了哺时,辞辞便借了厨房生火造饭,不过热气腾腾地下几碗鸡汁面,将芋头肉圆子切小块当做浇头,炒一盘葱头鸡丝,一盘番茄炒蛋,又蒸了个蒜蓉丝瓜。 她将做好的饭菜摆到饭厅,盛出一部分端给这家的主妇,这一过去免不了又要闲聊几句。再回到前头时,缺了半边的月亮已经挂在天上了。天黑得又早了。 见到她来,唇红齿白的王家哥儿歇了箸,乖巧道:“姐姐长得好看,做饭也好吃。” “再过几年,我可以娶你吗?” 书上说娶妻当娶贤,王小郎觉得约莫就是眼前这样的。他虽然年纪小,但老成惯了,也隐约明白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辞辞捧着杯的手一颤,险些一口水喷出来。但她同王家主母谈得来,因此了解一些他家的苦处,便有心勉励:“这样好不好。等你考中状元,我们再来谈此事。” 王家哥儿眼睛亮了亮:“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等这位小朋友真的高中状元了,哪还会把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莫说是云和泥的区别,届时她必定已经嫁人了,她会嫁个怎样的人呢……辞辞浮想联翩,脸上又热。 叶徊在她回应“考中状元”的时候歇了箸,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她,神色莫名。 挨到饭后辞辞在厨下收拾,叶徊直接跨进来。月光也清清冷冷地照进来:“他不懂事说要娶你这种话,你又做什么答应他。” 辞辞却不在意道:“不过是些小孩子话,没人会当真的。” “可这小郎当了真。他年少聪敏,此生绝不会不中状元。”叶徊定定道,“恐怕状元及第的那一日,我便要将你许配给他了。” 辞辞心下一慌:“真,真的啊?” 观叶大人的神色不似作伪。 “我去找他说清楚。”辞辞急忙丢开手中的活计。 叶徊拦在她身前,轻笑:“一言为定?嗯?” 辞辞苦着脸,病急乱投医道:“我记得大人从前许过我一门好亲事。” “哦?嫁给状元郎居然不算好亲事么?” “可这,也太小了。我跟他娘几乎要做好姐妹了,不能这样。再者说了,我也,也配不上。” “配得上。”不想听她再妄自菲薄,叶徊收了手,“罢了,将心放回肚子里,日后闹起来,我替你摆平。” 辞辞转忧为喜:“谢谢大人!” 她吃了这个教训,自此把握和这小郎相处的尺度不提。 至晚间,岑医官来,先验过十一十二从村中各处提取的井水。 “公子容禀,这根本不是疫症,这些村民是中了毒。”岑医官拱手道。 有人投毒入水井,致使全村人都中了毒。虽然最先毒发的那具尸首已被火化,但中毒之人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 叶徊想起白天那位人五人六的刘大夫:“既不是疫症,那么解开疫症的人就有趣了。” 就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砸门的乱声,这乱声在深夜里分外突兀,令人心惊。 -------------------- 若干年后,王小郎高中状元。 王小郎:姐姐!现在我们可以商量嫁娶的事情啦! 某人将辞辞护在身后:不行。 第29章 真相 ===================== 几个醉汉在王家家门口闹事。 他们常来骚扰, 熟门熟路,嘴里飘各种污言秽语辱人名声。这家的门和院墙被加固了一次又一次,挡得住恶人一时。 王家是孤儿寡母, 又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看家护院, 落在旁人眼里就成了软弱可欺。门外这几个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无赖, 白天到城里玩耍,夜里大醉回来。这四天他们在外避风头, 被通知风险已解除了,便又喝醉了回来作妖。 之前丢失财物, 就有不少人怀疑是这几个趁乱所为。 第46章 更深寂寂, 月光清冷。乱声和呼啸的风声凑在一起。辞辞本想出来看看, 披着衣裳走到门口,透过穿堂望见前头朦胧的人影,终究不好再动作, 见风又冷, 打了个寒颤返回去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 这讧乱没有持续多久。 叶徊负手站在院子里:“将人带远一些, 不要吵着人。” 十一十二得了令, 足尖轻点跃过墙面,刀剑都不必动, 一手拽一个, 两人捆一次,遇上抵抗的就踢倒再捆, 不费吹灰之力把恶徒串成一串。把人丢到后山才肯亮出利器, 寒光冷刃照见这几个人可憎的面目。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十二冷冷一笑:“你们居然也知道害怕。” 十一用剑挑起一个人的下巴, 一脸嫌弃:“这么有本事, 有本事别尿裤子啊, 一股骚味……” …… 里正并不昏聩, 不动声色地安排他们住在此处,做法极其迂回隐晦,他想叫贵人替王家母子两个出头。却也歪打正着,叫叶徊想清一些事情。 叶大人返回前厅坐下,替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喝酒暖身。 至丑时,十一十二回来复命。那帮人不经吓,没怎么吓就把知道的全都招了。拣重要的听了,叶徊放下杯子:“去刘大夫家。” 泼皮们说,他们当中有一人曾撞见刘大夫对水井下毒,威胁说要张扬出去,刘大夫只能将计划全盘托出,又许下他们趁火打劫的好处。 这桩案子并不高明,所依赖的“人和”已被打破,前因后果再不难猜测。 夤夜。刘大夫在家中好整以暇地坐着,对昏暗的灯火看书,见到人来也不慌张,他放下书,若无其事地喝完盏中最后一口茶,又分出一个盏来,倒茶待客。茶水淌出若涓涓细流。 “贵人既来,喝杯茶吧。” 叶徊看也不看他,不想同他沾染一星半点:“刘淼,蓄意下毒,你认也不认。” 刘大夫点头又摇头:“人证物证俱在,不认怕是不行。” “身为大夫,不思治病救人反而害人,是何道理。” 刘大夫叹了口气:“我曾医死过人。” “哦?” “我是个孤儿,被乡亲们养大,十岁以后就在城里的福人医馆跟着师父学医。”刘大夫目光幽深,缓缓道来。 “三年前,我学成归来,一心想报答村里。接手的第一个病人,她是害急病死的,我根本来不及施救。那明明不是我医死的,人人都说是我医死的……” “村里都在传我学医不精,整整三年,没人肯找我看病……生老病死是最自然的道理,他们为什么就不懂呢。” 叶徊眼底现出一片晦暗,冷哼一声:“所以你就对全村人下毒,再出来扮演救世主?” “我的名声毁了,有了声名我才能继续治病救人。”刘大夫喃喃道。 “最初死的那人与你有何仇怨?” “他是我第一个病人的丈夫,就是他,强说我医死了人。我想让他也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他死前一直被当做疫病的源头,没有人不恨他……” 叶徊望过去,他的脸上毫无悔意。 “村中一直没人出来,时间久了,必定会叫外人觉出异样。泼皮们撞见你的行事,你却没有下手,想必是叫他们来来往往于村里村外,使人看不出端倪。” 刘大夫笑笑:“今日贵人不来,我当备一桌酒菜招待他们。染了疫病的人是要被烧掉的,没人会知道他们几个是中毒死的,甚至还会说,这是恶有恶报。” “而有陈家村的前车之鉴,村民必定会死守曾经染上疫症的秘密。”叶徊接着他说道,“若是没有外人参与进来,这还是真是个天衣无缝的设计。” “事到如今,这些再没用了。”负隅顽抗也是没有用的,他选择束手就擒。 “你还真是个可怜人。”叶徊转身离开。 …… 翌日辞辞起床到厨下烧早饭,从十二口中听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真相居然如此。辞辞瞪大眼睛,平复心情,将米下锅。米粒在锅中翻滚,最终熬制成粥。 空下来再想,一阵唏嘘。 一个人如果一直无法施展所长,真的会疯。 刘大夫和那帮为害村里的泼皮被押在里正家的柴房,只等县上的官差过来拿人。大夫此生是不能再医人了。不过想要泼皮不再作恶,衙门里的人怕是还要再费些工夫。 午后一行人告辞。 王家小郎执意送出来,他牵着辞辞的袖摆:“姐姐别忘记我们说过的,一言为定。” 辞辞眼皮一跳,想了想,还是决定同他说清楚,她目光灼灼,蹲下来摸摸他的脑袋:“我想我需要一次反悔的机会。” “姐姐这是不喜欢我了么?姐姐如何就变了心?”王家小郎几乎要哭了。 辞辞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王家的哥儿闷闷地嗯了一声,乖乖松开了她。 “你同他说了什么?”走在路上,十一忍不住问。走在前头的叶大人默默放慢了脚步。 辞辞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对他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是喜欢,这对他来说不公平。不公平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沈小娘子一本正经道。 喜欢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她不懂。想懂。 十一停下来,有些费解看着她:“你何苦对他讲这些大人的话。” 第47章 辞辞眨眨眼睛:“他希望我们把他当成大人啊。” “你说得不错。”一直沉默的叶大人忽然开口。 经过村中的打谷场时,有不少村民在活动,今天又是个大晴天,潮湿的粮食被重新晾晒。 只要活着,一切就还有希望。一旦走上绝路,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条干透的小径连接来时路与漫漫前途。道路两旁,留在枝头的梧桐叶随风簌簌地响。 “再往前走是哪里?”十二问。 “岳家村和陈家村。”辞辞看起来心情不错。 十一:“是那个因为瘟疫被一把火烧掉的陈家村吗?” 辞辞答是。 一行人从南田村出来走入岳家村。 临近深秋,农家的劳作已经进入尾声,放眼望去,田间地头一片空旷,过去用来引水的小渠已干涸了,玉米秸秆整整齐齐地堆在田埂上,待到干透拉回家去,剁碎喂牲畜或是冬天拿来生火都可以。 天高云淡,穹顶湛蓝。风儿温柔可意,轻轻吹拂,空中偶然飘过蒲公英的种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打破这一层宁静致远的是一阵凄厉的哭声。这哭声就在不远处,凄凄惨惨,引人探究。 走到近前,见一老妪伏在路边号啕大哭。老太太饱经风霜,衣服上补丁一个挨一个,瘦地一把骨头,身量比寻常的小儿还不如。 叶徊见状蹙了眉头。 辞辞快步走过来,蹲下去扶起老人,拍着她的背,安慰几句,细声细气地询问情况。年纪大的村人大都接触不到官话,她用的是辰州一带的方言。 老太太苦于没有地方诉说苦处。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瞧着像是个善解人意的,因此她也不觉得冒犯,倒豆子一样讲来。这人受了委屈,说出来总比长久地闷在心里要好。 听她讲家乡话倒还是头一回。叶大人站在辞辞身后不远处静静听着。 本地人说话语速快,执意叫外人听不懂似的,外来客勉强捉住几个熟悉的词汇就算是天赋卓绝了。这样排外的语言,经她的口说出来,偏软软糯糯裹着甜,像是红豆汤圆。 汤圆圆圆滚滚的躺在莹白的汤匙里,轻轻咬一口,它腹中细腻的红豆馅随即淌出来,像是积雪在枝头裹着娇艳的红梅。好在它是热腾腾的。 叶大人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 “公子在笑什么?”十一好奇道。 叶大人很快收敛神色:“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吃红豆汤圆了。”辞辞耳力极好,默默将他的这句念想拾进耳朵里。 老人家倾诉完,拍拍衣裳,拄着拐杖慢慢离开了。时候不早了,又快到饭时了,她得赶回去,不能叫亲儿子看出端倪来。 霞光万顷,远山绵延,金乌缓缓下坠,家家升起炊烟。炊烟袅袅上涌,将自己灰蒙蒙的颜色糅进绚烂的晚霞里。 辞辞回过头,冲叶大人笑笑,走回来将她了解到的事项说了。 老人家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工,半年见不着一次,老太太执意不肯离开乡下,她勤勤恳恳大半辈子,到老也闲不住,种着自家的地还不算,又从娘家侄子那里接过一块他家说好不要的荒地。荒地长满杂草,光每日来往拔草就耗费了不少心力。 好容易挨到杂草拔完,土地平整,娘家的侄子却又改变主意收回了土地,不肯叫她种了。地没有得着,反而因为劳累落下一身的毛病。如今到秋收,免不了要触景生情。家里的两个孩子都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冲动得很,她也不敢叫他们知道…… 听完前因后果,同行的四人气愤不已。 这混蛋侄子摆明了是拿老太太当免费劳力呢。只是口头约定无效,没有地契一类的文书证明,地该是谁的还是谁的。道义上说不过去,这世上不讲道义的人多了去了。 如此对待一位长辈,实在非人所为。 “大人,老人家真的只能吃下这个亏吗?”辞辞殷殷地望着叶县尊。她头一次听说这样没良心的事情,内心很是不平。 叶徊抬眸,同她目光交汇:“你去问问她那侄子叫什么,家住那里,知道得越详细越好。” 辞辞忙追过去喊住老太太,照叶大人所说的问了。 老太太觉得奇怪,看着她:“小娘子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我……”辞辞红着脸,“我,我将来说亲事想要避开他家!” “我是附近村子的。自然是要在附近找的!”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心情不知不觉松快许多:“婆婆看得出来,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罢了罢了,说与你听,你可得警醒这样的坏东西……” “我娘家姓王,住在下游的清河村,你去打听打听,村里只有一户姓王的人家……不过那村子富裕,别的人家还是很好的,你一定要考虑考虑……” 辞辞急于绕开这个话题:“清河村的梨子甜得很。” “小娘子识货。” “……葡萄也是又大又甜。” “对对对。” …… 直到返回来,辞辞的脸还是红的。风吹在脸上才好受些。 叶徊含笑望着她:“脸怎么这么红?” 辞辞摸摸脸颊:“天气太热,天气太热。” 十二指指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可还有风呢。” 辞辞无法:“我,我天生脸红,不防事的。” 第48章 是天生容易脸红吧。叶大人心道。 -------------------- 第30章 荒村 ===================== 夕阳西下, 村中追跑打闹的孩子被家人唤回去吃饭,四周安静下来。辞辞从包裹里取出干粮分给大家,胡饼和肉脯就着水咽了, 吃完继续赶路。 前方就是邻近村子谈之色变的陈家村。 陈家村在前朝末年毁于瘟疫, 荒芜了十来年, 火灾过后一片成为焦土,当地人宁肯绕远路, 也不肯主动去沾染晦气。 半倒塌的屋舍被某种带蔓疯长的植物紧紧束缚,当下它的叶子开始发黄发黑, 枯萎又萧瑟。随处可见的荆棘牢牢地把持道路, 荆条上开出浅黄的小花。酸枣结出一粒又一粒, 哪一处都带刺。野月季肆意生长,花朵连带枝叶匍匐在地上…… 此处重建怕是艰难。 十一十二取剑伐出一条路来。 “这个地方阴森森的。”天色晚了,视野昏暗, 恼人的乌鸦叫个不停飞来飞去, 辞辞提着裙子紧跟着, 踏过杂草缩着脖子道。 被她身后的叶大人听去了, 便问:“若我要你在此处将就一夜呢?” “大人说话自然是最有分量的。”辞辞哪里敢有异议。她从来分不清楚这一位的正经话和玩笑话。 叶徊哑然失笑。 十二回过头来,笑着安慰她:“放心好了。不会叫你在此处过夜的。我们赶一赶路, 到下一个村子投宿。” 辞辞瞬时松了口气, 谢过十二,又转回来:“谢谢大人。” 叶徊觉得费解:“你为何总是对我说谢谢?” “大人宽和, 对我多有照顾, 我当感激的。”辞辞眨眨眼睛。 叶徊收回目光:“不必见外。” “谢谢大人。” “嗯。” 这时候, 天彻底黑了, 乌鸦成群结队扑腾上了矮树。人从树下经过, 它们便受惊似的掠向天空。夜枭停在枝头, 只露出一对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攫住猎物,一击必杀。 月光没什么用处,十一十二擦亮火折子,在火光明灭中继续开路。 火光一起,前路逐渐变得清晰。 顺着火光望过去,前方有晃动的人影。 人影在移动。看身形,那应该是个女郎。 辞辞揉揉眼睛,虚虚指过去:“我,我没有看错吧。”她的声音带颤,因为想到了话本中常有的山中精魅。多数精魅都存着坏心,通常是先蛊惑人再害人…… “你没有看错。”叶徊出言稳住她,“别紧张,那是个活人。不必害怕。” 十一加快脚步,过去一探究竟。夜幕下孤身一人出现在这荒村里的,必定不寻常。 跟前这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红衣姑娘,难得没有起冲突,他顺利将人带来叶大人面前。 终于见到人,姑娘一改方才独行的冷静,垂着头哭哭啼啼,她发髻散乱,浑身上下都被荆棘划破,没一块好地方,好像还带着伤,费力才能站稳。 辞辞看着此情此景,觉得这像极了她从前客万柳园时的处境。不,比她在万柳园那日惨多了。 万柳园,万柳园…… 辞辞猛地想起了眼前这人是谁。 “流珠姐姐?”她讶了一声,随即又捂住嘴巴。 “你是……”阮流珠抬起头,惊喜道,“慈儿妹妹!”又扫见一旁的叶徊,心下更安定了:“沈家大哥也在啊。” 叶徊原本纳罕辞辞跟这女子认识,如今听到这句沈家大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记起了,这是在万柳园的牵扯。 十一十二面面相觑,不明觉厉。 “这位,是,是……”辞辞挠挠头,看了叶大人一眼。叶大人将手负在身后,冲她微微点头。 辞辞便道:“这位是新任县尊,叶徊叶大人。” 阮流珠是个聪明人,没再多问,赶紧拜见过:“民女眼拙,大人恕罪。” “无妨。”叶徊命她起身。 辞辞从包裹里取出件寻常穿的外衣递给阮小姐,又走过去扶她走这一段路。她身上软绵绵的,该是一路奔波耗尽了气力。 冷风呼啸而过,阮流珠裹紧衣裳,叹着气陈说自己的遭遇:“我前一阵子做错了事,父亲便将我送到了乡下庄子里,叫我好好反省……” “我心中苦闷,便出来散散心,不料凭空出现一伙贼人将我掳走。” “贼人将我和其他几个姑娘关在一起,稍后他们打晕了我,我醒来后就在这里,我……”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叶大人打断她。 他这话问得极冒犯,辞辞听了眉心一跳。又想到这可能牵出一桩重大的案子,又觉得问清楚了才好。她没有做声,将手上的人扶得更加稳当。 阮流珠摇摇头:“没有。” 叶大人看着她,语气冷硬:“何时出门,何时被掳。” “早上出门,走到半路就遇到了歹人,护卫全都死了……”她哭丧着脸,“我失踪了整整一天……”再如何她也只是个小姑娘,不可能不怵。 “依你所言,那里还有其他姑娘。” “是。”她答地坚定。 “你可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里?” “我,我当时被蒙着眼睛……” “掳走你的贼人可有什么特征?” “他们挥剑时,我不小心扫见,这些人的掌心纹一朵繁复的青色莲花,又或着,是,是昙花?”阮小娘子努力回想,美眸闪着泪花,不确定道。 第49章 青色莲花…… 十一十二闻言脸色变了变。无比确定她口中形容的是青檀教的印记。 凡青檀教教徒掌心必以青莲为记,所以青檀教又被叫做青莲教。青檀教鼎盛时期,掌心纹花甚至成为雅事,一度受到女郎们的推崇,对上风靡一时的“梅花妆”,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朝永承帝时,青檀掌教殷其景进言双生子误国引发混乱和民愤,大家避之不及,掌心纹花也就渐渐销声匿迹。及至新朝,哪里还有人敢附庸这种要命的风雅。此事寻常人不知,半点不奇怪。 叶徊神色如常:“你家庄子在哪里?” “就在前面清河村。”阮流珠低低抽泣。 “可巧我们同路,便送姐姐一程。”辞辞冲她一笑,安抚她,又找出食物和水给她用了。 阮流珠感激地看着辞辞:“还没请教姑娘的名字。”沈怀既是假名,沈慈想必也是。 “沈辞辞。”辞辞咳嗽两声。想到那天冒名在万柳园的作为,简直要犯起尴尬来。说好的一面之识萍水相逢呢。 “谢谢沈姑娘。” “阮姑娘不必客气。” 几人费了好多工夫才走出荒村。 下游清河村。夜深人静。 村里的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唯有最里的一进庄子灯火通明,留守的家人急得乱窜,奶妈和管家刚议定要遣人去通知城里的阮员外,就听到外面通传小姐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妈热泪盈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两声。“佛祖保佑,小姐没丢,没丢……” 小姐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位不同凡响的客人。为首那位居然是县尊大人。旁人不认得,管家却是认得的。 上回阮员外贪图古董前去击鼓告状,完了挨板子要人去接时,管家是见过这位新县尊的。还有新县尊到任那天遭了匪,他也凑热闹去救过人的。 管家过来见了礼,带着客人下去安置。 家人们刚好都在这正厅里。阮流珠坐下喝了口热茶,端着气势警告众人:“今日之事关乎我的名节,不许外传。” “嘴碎那是自寻死路。届时我爹知道你们将我看丢了,恐怕不会放过你们。”她幽幽道。 一群人赶紧赌咒发誓。 阮流珠放了心,退回房中仔细沐浴过,服安神汤睡下了。 辞辞也在客房歇下。 月落中庭,积水空明。 隔壁客房里,叶徊正听十一郑重地禀告事情。 今日之事,让十一想起了他手上一桩牵连甚广的失踪案。他翻来覆去地想过,总觉得这两者之间该有联系。 这案子说来话长,要追溯到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云水县陆续有女子卷入离奇的失踪案,被掳的女子总是失踪一段时间又出现,根本记不起自己的遭遇。她们当中有不少人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外人却不肯信,不少良家女孩儿因此毁了这一生。 叶徊没了睡意,起身踱到窗边,任由外间墨色跃入眸中:“哦?失踪的女子有何共同之处?” 他此前听十一说起过这件案子,那时十一抱怨说没有头绪,他便没有细问。这桩悬案时间跨度这样长,牵扯又广,十一不会冒冒然将它们划成一类。 “这些姑娘全是在重阳节出生的。”十一道。 “重阳节?” “属下这阵子总不见人,便是在户科班房整顿户籍,重点找寻重阳节出生的姑娘。” 叶徊沉默片刻:“往后敢于重阳节生辰的必定寥寥。” 十一点点头:“此事笼罩县里多年,当地人的应对法子无非是对外捏造孩子的出生日期,只在合婚时出示真正的生辰八字。除却特别偏远的地方,各乡各镇鲜见敢于重阳节生辰的姑娘。” “近年来案发越来越少,便没有人注意此案了。不想此事竟与青檀教有关。” “今日之事确有相似之处。”叶徊收回目光,“此时下结论还太早,明日叫沈辞辞探探这位阮小姐的口风。” “是。” -------------------- 第31章 口风 ===================== 风吹枝摇, 呼啸一夜。 挨到天光微亮,辞辞洗漱过,在房中听着外间的鸟叫用饭, 用完早饭她便往正厅来寻同伴。一路走到前头, 遇上的庄上婢仆各司其职, 秩序井然。 厅上冷清得很,她只见到了十一。日高三丈, 万物明朗。她打起帘子,十一正将茶碗放下, 顺便伸了个懒腰。辞辞便问起叶大人和十二的去向。 “公子带十二去拜访此地一位姓刘的举人。”十一看着她, 他的脸上总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此间还有事情未完,我们至少得再待一日。” “哦。”辞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十一又道:“公子走前吩咐你一件事情。” 辞辞忙问是什么事。 十一看了眼周围, 走过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啊?”辞辞听得一愣。 十一叹口气, 同她论起缘由:“县中过去总有重阳节出生的姑娘失踪, 此事你可知道?” “知道啊, 我就是重阳节生辰的,我就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还当它是谣传呢……”辞辞随口道。 “不是谣传。”闻此言, 十一的表情劇然变得很微妙。他艰难地张张口,脸上惯有的笑意也停住了, “沈辞辞, 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50章 十六年如一日将危险的生辰摆在明面上生活, 这样的人, 偏偏一点事都没有, 运气好过头了吧。 “普通人。”这是个熟人的质问, 辞辞还没觉出味儿来,扯着嘴角,笑眯眯地应对他。 十一:“……”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无力的烦闷来。 “怎么了吗?”辞辞总算察觉出气氛有异。 十一摆摆手,连着说了两个没什么。 他记起来了,他曾奉命查过沈辞辞的身世,掌握过她的生辰八字,但后来事忙就给忘了。罢了罢了,还是稍后报与公子知道,且看公子如何看待吧。十一无奈地想。 两个没什么,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了。到底是有什么呢?辞辞觉得今天的十一实在莫名其妙。 但无论如何,叶大人的吩咐轻忽不得。 “放心好了,我一定办好这件事。”她宽慰了十一一句,转身跨出厅堂,请人引她到阮家娘子房中。 阳光充裕,阮流珠发间简单地别一枚通草花,穿件石榴红的衣裳,正靠在席间凭几上翻书。下首杌子上坐着个小丫头,正慢腾腾地学绣花。见到她来,阮流珠忙腾出位置,笑着拉她坐了。 辞辞没有推辞,同她坐在一处,微笑间起了个话头:“姐姐正读什么书?” 阮流珠扬扬手中的书:“不过是本地的县志,只打发时间罢了。” 辞辞眼前一亮,道:“县志确实值得看。其中好多前人的事例,读来蛮有意思的。” 县志这门学问杂得很,天文地理地方风物各色人等无所不包。辞辞娘从前总讲这里头的故事哄她睡觉,她再不能更了解了。 想要了解一个地方,必要从当地的县志着手。 阮流珠拿簪子挠挠头,见这位有缘的妹妹流露出喜欢的意思,便一行一行地指着字同她一起看,“本朝锦初年间,本地有个姓李的乡绅……”她的声音清脆好听,将这一节娓娓道来。 “他女儿许给蒲家,蒲家儿子早死了,这家人动辄虐待责打新妇,他女儿受不得逃回了娘家,这贼却还要逼他女儿回去侍奉公婆……” 讲到此处,阮娘子话锋一转,横眉骂了句迂腐。 “后来呢?”辞辞捧着下巴听得如痴如醉。 “后来那女儿果然被磋磨死了。”阮流珠神色一黯。辞辞听了,也垂下眼帘,替这位三十几年前的李家小姐难过。 “底下有个解气一点的。”阮流珠拍拍她的手,将自己和他人带出丧气的情绪,“这说的是宣朝末年天下大乱,张氏女死了丈夫……” “宗族趁机欺负孤儿寡母,土匪乱兵也是接踵而至,张氏提刀吓退了土匪,也震慑了小人,保住了家产……” “高祖皇帝平定天下后,张氏的儿子做了县令,这也是位了不起的清官,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 辞辞赞许道:“这是位女英雄!” 阮流珠点点头:“这才称得上是巾帼!”说罢吩咐小丫头去传茶点,就着茶点往后共读几个前人故事,借着相谈甚欢,又要留人在此处用午食。 辞辞应了,拿捏着尺度,不肯露出一点拘谨来。 过了正午,辞辞估摸着叶大人回来的时辰,便说要退回去看看。阮流珠舍不得她,执着手一路送到院门外。院门外的藤月季红艳艳的爬在墙上,红花配绿叶,好不热闹。 日头暖洋洋的。辞辞没走出几步,又似想到什么,走回来郑重道:“本月重阳我做生日,姐姐肯来吗?” 阮流珠为人爽快,直接应下:“来,当然来!” “没几日便是正日子,请你请的仓促,实在不好意思。”辞辞抓着她雪白的腕子轻轻晃了晃,“姐姐的生辰是几时?我好提前有个准备。” “妹妹何须如此客套。”阮流珠亲昵地摇摇头,“我的生日早过了,是在三月三女儿节那天。” 辞辞奇道:“居然也是在节日里!” 阮流珠启唇一笑:“说了我们有缘。” 辞辞便道:“等到明年再与姐姐庆祝生日。”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与此同时,两里地之外的刘家。 刘举人正送巡视到此的叶县尊出门。他衣袂飘飘,青衫落拓,在这乡间做惯了风流才子。 叶大人跨出垂花门,拂袖而去。刘举人在他在身后恭敬地拜了三拜:“之爻三年前遭人构陷,没有被革除功名,全仰赖殿下的大恩。” 十二将剑一横,拦住他:“既如此,公子许你县尉之位,该接受才是!” 刘之爻再拜:“请恕在下不能领受。” “为何?”十二霍然拔出半截子剑,往这人脖子上招呼。 却听他道:“鄙人名声已污,实在不该带累殿下的清名。” “当真迂腐!”十二骂了声。 “这世间多的是迂腐之人。”这人在秋日的阳光中笑得惨淡。 “但愿你做个称职的乡野闲人,别忘记公子的托付。”十二冷哼一声,收剑入鞘,大步追上去。 刘举人在原地站了许久,召来家中老仆:“全伯,去打听打听村里那户姓王的人家……” …… 阮家庄子上。 辞辞走后,阮流珠返回屋里,喝了口茶继续翻看手边的云水县县志。她生来聪敏,能够迅速地接收各种繁杂的信息。 第51章 “这县志是挺有意思的。”她自言自语,心里轻快极了。 “咦?”翻看到某一页时,她的目光凝在某一处,停留了许久许久。 她匆匆折了个页,飞快地将书合上丢开手,单看神情像是遇到了毒蛇猛兽。 下首的小丫头听到动静望过去,瞧见自家娘子的手分明在抖:“姑娘怎么了?” “没事。”阮流珠抬头冲她笑笑。 窗子没关,一阵风吹进来,胡乱翻书。 有折痕的那一页被风摊开,上面赫然写着:[本县重阳节生女子应劫数,近年来,被掳者众。陷贼不死,还家,死于流言……此乃悬案。] 阮流珠再次合上书,镇定地关上窗。 外间起了一阵骚乱,原来是叶大人回来了。 公子既然回来了,十一自然要禀明沈辞辞生辰这一蹊跷。此事真的越想越觉得蹊跷,他不能不疑。 叶徊听了抬起眸:“这么说来,她的生辰便在本月。” 这件案子困扰他久了,如今是不是要有突破口了?十一心中一喜,拱手道:“公子心中可是已定下了计策?若是以辞辞姑娘为诱饵……” “你胡说什么。”叶大人皱着眉头打断他,冷声令他滚出去。 十一被撵出门,仍没领会自己错在哪里。 在脑袋还算灵光的十二看来,今天的好戏一出接着一出。 “大人,我已经探听过了,阮姑娘的生辰不在重阳节,而在上巳节。”辞辞进来回话。 叶徊抬头看她,显然没听进她方才说了什么:“你生辰的事情怎么不早说。” 这人的注视使人发慌,辞辞忽然间意识到什么,腿一软差点给他跪下:“大人,我并非,并非刻意隐瞒!” “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徊叹口气,“你就不想过生辰吗?” -------------------- 辞辞真的很擅长立“一言为定”这个旗帜。 第32章 回程 ===================== 你就不想过生辰吗? 辞辞听了一愣,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能无奈道:“生辰每年都过,不过是件小事。” 叶徊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你说得对。”他方才一定是发疯了才会注意到这种旁枝末节。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他道。 “大人没有别的吩咐, 吗?”辞辞低下头不敢看他。 “没有。” 辞辞松了口气, 退出去。 过午的日光变浅变淡。十一站在廊庑下, 盯着辞辞远去的背影出神。十二快步走过来,给他后脑勺一个爆栗。 “你疯了!干嘛打我!” “想清楚了吗?”十二幽幽地望着他。 “我该想清楚什么!”十一怒道。 “十六年都平安无事, 指望这回过个生日就能把贼人给引出来?你当沈辞辞是什么,天生的诱饵?”十二冷笑。 十一闻言一怔愣, 始觉自己是有点想当然了, 揉着脑袋若有所悟:“公子一向最讨厌急功近利之人了, 怪不得他会生气,是我心急了……” 十二双手交叠在胸前,半倚在墙上垂下眼眸:“方才那一下是替辞辞姑娘打的。” 十一回想自己之前的态度, 沉默一阵:“我寻个机会给她道歉。” 辞辞回去独自在房中待了小半日, 吃了一个脆生生的甜梨, 实在无聊, 又到阮小姐处借了纸笔,构思好久之前要写的草木状的感想。 偏这世间不凑巧的事常有。 她刚提笔写了几个字, 十二便来敲门, 隔着门说今日便要赶回去。辞辞没有多问,应了一声, 搁下笔, 紧着收拾东西。 车马安排妥当, 稳稳地停在庄子前。 阮流珠得了消息赶来, 拉着辞辞不肯松手:“妹妹怎么走的这样急?不如多住几日……” 辞辞回握, 两人牵着走出一段路:“今次实在是有事。姐姐回到城里, 我还来找你玩。你家是城里的大户,我能认得门的。” 阮流珠扑哧笑了:“那我们可说好了!” “说好了。” “走罢。”叶大人过来唤她启程。 “大人。”辞辞正想提醒他一件事,犹豫要不要说。 “放心吧,都安排妥当了。”叶大人目光微动,自是知道她在操心什么。 辞辞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下走回去上了马车。 原地。叶徊看了一旁的阮流珠一眼:“小姐此番遭遇,本县必定查清。但为安全计,还是及早回家为宜。” 阮流珠笑笑,福了福身:“民女谨遵大人吩咐。” 叶大人说罢,返回去上了马,十一十二护卫在左右。车夫扬鞭催马,马儿清鸣一声,马蹄扬起。一只肥麻雀原本歇在枯黄的树叶堆里,闻声惊起慌不择路地逃走了,于是树叶又簌簌地落了一次。 日薄西山,霞绯满天。 行动的马车将阮家的庄子远远地抛在后头,跨过村舍和田间,直至化为黑点消失在天边。 乡间小路弯弯绕绕多,比不得官道,纵使马不停蹄地赶路,回到城里也是在半夜。这期间,辞辞忍不住睡了过去。 她闭着眼睛,睫毛长长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贝齿,睡着了也在笑,不知是做了什么香甜的美梦,居然一点防备都没有。 叶徊看了一眼车内,面不改色地重新落下车帷,转头吩咐行程慢下来。 第52章 月亮隐在云后,天上也没有星星。这种时候,城门早关了,但是对人对事,破例开启不算什么难事。 马车最终停在衙门的后巷里。 “醒醒。要睡回去睡……”他掀开车帘。 “啊?”里头的人早已醒了,此刻正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辞辞下了马车,飞快地晃了两下脖子,嘶了两声,只觉得脖子好疼好疼。她叫开门,赶着到厨房煮一个鸡蛋揉一揉。 叶大人笑过一回,回前头了。 方主簿当下还候在前头,要向他禀告一些事情:比如境内发现了青檀教的踪迹,比如张知县的前一任李知县的下落,又比如京城刑部发回的死刑复核……这等大事,他总要亲自过问。 李姓知县如今归了青檀教,在教中有一定的话语权,张士才能够取得殷家人的地图靠的就是这位的斡旋。张士才上任之初曾查问前两任知县的死因,前任李知县诈死叛国,便是他瞒着曹县尉等人的机密。 新来的方主簿的外表极有欺骗性,看着散漫对事却严谨,说话做事极有条理。叶徊逐一听他说了,将重点定在围剿青檀教上。 照先前阮家小姐的说法,是青檀教掳了人,她亲眼见到还有其他人被掳走。他们早晚要揪出青檀余孽,她的话不过是让这一天提早到来而已。 至于辞辞想要提醒的那件事么。 清河村的王秀才近来觉得点儿背。 村里突然传出他们家不仁义的风言风语,说什么的人都有,听说有几个死对头已经准备要去县学检举他的作为了。寒窗苦读多年,县学的名额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为了贪点小便宜殃及功名可划不来。 因为什么事王秀才心里明镜儿一样,因此一进门就将自家婆娘骂了个没脸儿,哀叹自己娶了个蠢物儿。 他那婆娘也是个泼辣的,忙了一下午摆饭停当得了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哪里肯忍气吞声,当即掀桌子摔碗同这不事生产的男人打了一架。 碗、盘、碟、盏白花花地碎了一地。 “你但凡管管地里的活儿,我犯得着昧着良心算计一个老太太?整日尽读你的书,这么久了也不见读出朵花来,反倒真金白银地往外出!”婆娘把饭拍在他脸上,“依我看,我们家只供宏哥儿一个得了!宏哥儿比他老子聪明……” 王秀才躲得快,还趁机推了她一把:“你个妇道人家又说胡话!他老子还在县学里打转,哪里轮得着他来下场!” “蠢货!莫要误了我儿子的前程!”婆娘常年操持家务,下盘稳得很,推也推不动,冲到厨房拿了擀面杖要打他。 王秀才在那扼腕:“完了完了!女诫女德这样的好东西都进了狗肚子里了!” 婆娘将那一截擀面杖舞得虎虎生风,招呼在他身上:“奴家是个粗人,没读过这些风雅物儿!叫你作死,叫你作死!”她骂骂咧咧。 “我,我这就写休书!赶祸害回家去!哪来的回哪去!”文文弱弱的秀才公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反应过来转身欲跑,鞋底沾了油腻,脚下打滑摔出去,满脸的血。 宏哥儿从外面玩够了回来,见到家中的惨况,吓得哇哇大哭。他母亲忙丢了棍棒,揽他在怀里心肝心肝地哄着。王秀才哎呦哎呦在地上躺了半天,同院的兄弟看不过去,进来把人扶到床上,摇着头出去喊郎中。 王秀才在床上躺了两天,他婆娘要照顾地里和孩子,整日冷着脸灌他些冷汤冷饭,看废人一样看待他。这位王相公也不肯服软,费力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心里不知盘算了多少回休妻的打算。 挨到后日县学来人,说是奉命查看生员的操行。 得到消息的王秀才这才慌了,爬到地上给他婆娘磕头认错,好说歹说陈情利害,直说到会耽误儿子以后进学,他那老妻神情松动,翌日起早亲自挑一担粮食和一封银子到岳家村姑太太那儿。 岳家村那位老太太得了娘家侄子补偿的钱粮,心里舒坦了,此事才算完结。 叶大人后来同辞辞说起此事的后续,辞辞亦觉得十分解气。 入秋以来,外间一夜有一夜的变化。 回来的当天晚上,辞辞兵荒马乱地胡乱睡了一夜,心里一直记挂着叶大人那日说过的话,因此早起去厨房做了碗红豆汤圆来。 烂熟的红豆碾了用雪白的糯米裹着,三下两下用手搓成圆子,剩下的豆子足够熬出一锅浓稠的红豆汤来,她还往里头放了结合时令的鸡头米。寒露之时,天地间的露水开始凝结成霜,此时最宜滋补。 天才刚亮,樱儿正在院子里指挥人把花房里的花都搬出来,说话间呵出几口白气,冲到厨房里要了口水喝。厨下热气腾腾的,辞辞守着锅,一门心思地等待圆子浮上来。捞了圆子又调了个酸辣口的莴笋丝和红油木耳。 天彻底亮了。她将做好的早点装了送去三堂。 县尊大人难得没有在书案前辛劳,而在一旁设席悠闲地泡茶喝,见到她来,好整以暇地站起:“今日吃什么?” 辞辞手上动作不停,答是红豆汤圆,又忐忑道:“不知合不合大人的口味。” 叶大人听了一愣,须臾和她想到一处:“你有心了。”几乎在同时,他想起她那日站在田垄上说话的情形。她其实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真正的灵动活泼约莫就是那个样子。 第53章 他神情松动,又想起自己的承诺:“最近我总不在衙门里,若是想家去,便趁着这两日。” “谢谢大人!” “不必总将谢字挂在嘴边。”叶徊敛了面上的笑意,“你若非要说,我便叫你空欢喜一场。” “大人放心,我记得了,这就收回方才的谢谢。”辞辞赶紧道。 叶徊:“说过的话还能收回去?” “真的,收不回来了吗?”她壮着胆子反问。 叶徊轻笑一声,不再追究能不能收回去这个话题,问她:“脖子可还疼?” “不疼了。”她说着,下意识地动了动颈项。其实还有一点酸痛呢。 “真的不疼了?” “是有一点疼,蚊子叮似的。”叶大人今日春风般和煦地同她说了很多话,反常得很。辞辞忍不住提醒他道,“大人,汤圆凉了影响口感。” 叶徊坐下来,用瓷白的汤匙舀一个吃了,甜香与软糯随即散在唇齿间。真甜。他说。 -------------------- 第33章 全福 ===================== 得了叶大人的允准, 辞辞走出三堂便到前头跟赵俊生打过招呼。俊生听了她说的,笑着嘱咐她回家好好歇息,一定不要帮着忙前忙后。 “俊生哥这是拿我当外人了。”辞辞假装垮下脸。 “这是哪儿的话。好容易说句客套话还被当了真, 我看以后还是不要说得好。”俊生以为她真生气了, 忙想了个说法圆回场面。他一贯老成又稳重, 不爱跟人开玩笑,偶尔说起玩笑话来能叫人笑好几天。 辞辞被他逗乐了。又在心里庆幸, 她和赵家大哥之间有兄妹的名分就挺好的,再往前就不好说了。 前头人来人往。赵俊生看着她道:“照我说, 阿辞回去这两日也够了, 晚间就不要再回去了。我最近一段时间都在外头公干, 也是回不去的。” 辞辞点点头:“我原也是这样打算的。” 又多问一句:“这回出去是为着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桃河下游有个村子荒了十来年,方主簿命我们几个领着在册的乡兵去开荒。”俊生从小在衙门里当差, 自是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只对辞辞说得浅显罢了。 叶县尊整顿了吏治, 新来的方主簿便来抓民生与工事。眼下秋收结束, 各村各寨的乡勇赋闲,正该操练起来, 改一改这数年累积的怠惰习气。 “是陈家村吧。”辞辞福至心灵。 “就是那里。”俊生自嘲地笑笑, “所以我怕是等到成婚那天才得空了。” 辞辞宽慰他:“一切都有家里,俊生哥什么都不必管, 安安心心等着娶嫂子吧。” “欸。你去吧。” 辞辞挎着食盒走了, 回去着手收拾东西。 赵俊生却还不肯走, 直盯着她消失在拐角处。这时候, 一个油头粉面等着报案的公子哥儿过来同他勾肩搭背, 也不知在暗地里观望了多久。这是城里有名的泼皮二世祖。 “赵兄, 你这妹子可定亲了不曾?我还当你迟早要娶她呢。如今你不娶了,我是不是可以派媒人上门了,我们家纳妾……”这人笑得淫邪。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赵俊生听了火气上头,一把掀开他,踹在地上:“手脚不想断的话,就别打她的主意!你算什么东西!” 此时十一也正好路过,他本就对沈辞辞有愧,乍然听到有人胆敢编排她更是气闷,也赶过来送了几拳给这浪荡子。 “照照镜子看看你是什么货色!呸!死猪头!”十一恶声恶气地啐了他一口。 二世祖被家人扶起,案也不报了,认了一遍人脸慌不迭地跑了。 十一打完人,松松拳头神清气爽地走开了。 赵俊生站在原地,懊恼自己太冲动,又后怕给辞辞带来麻烦。转头扫见一旁捆成粽子一样凄凄惨惨的书生。这人他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此人从前是那二世祖的书童,自小就刻苦好学,很得二世祖他爹的喜欢。二世祖嫉妒惯了,考中秀才自立门户了也要时不时受他的折辱。 “谭秀才公,这回蔡霸王又给你安了什么罪名?” “蔡公子说我拐带他的小妾私奔,要坐实我奸夫的罪名。” “你就任由他这样无法无天下去?” “没有蔡家,就没有谭某的今日。”谭秀才道。 赵俊生叹口气,给人松了绑,又吩咐底下人往后再不许放那胡搅蛮缠的蔡公子进来。如今可不是前几任知县在的时候了,衙门内外规矩严整,容不得冒犯。 辞辞回了花枝巷。 赵家伯父正趁着天气暖和在院中劈柴禾。 赵家伯母原本因为操心婚事累着了,这几天咳个不停,许是见她回来心里开怀了,小半天没有再咳。辞辞取了枚从清河村带回来的梨子,熬一碗枇杷雪梨糖水给她伯母喝下,执意叫她卧床休养。再忙也不差这半日的。 怕她不听劝阻再费心劳神,辞辞就坐在床边一边翻花样一边守着她。 外面的太阳大了,有光照进来。赵家伯母睁开眼睛,见到她还坐在那里,心里安定又担忧:“辞辞你离远些,别回头过了病气给你。” “没事,我身子骨结实着呢,不会有事的。” “打嘴打嘴!这种绝对的话可不能说!”赵家伯母急地咳了两声。她素来忌讳这样的事情。 第54章 “哦哦。不能说不能说。”辞辞捂住嘴巴,同她伯母打商量。“不若这样,伯母把今天要做的事情分派给我,我就不能守在您跟前了。” “你这孩子,好容易回来,也这样闲不下来。” “我休息够了,就想活动活动。” 赵家伯母拗不过她,便叫她到巷口陈娘子家取那几床新打的棉花,还有龙凤呈祥、鹿鹤同春、千福图的被面枕面各一套。这几床被子辞辞再勤快也不能擅动,得她伯母专门找几个“全福”的长辈来做,图个喜气。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取完被面回来,辞辞便买来菜张罗午饭。 她蒸了三碗米饭在锅里,一海碗丰富的炖菜,一盘肉末落苏,再烧一道豆腐鲫鱼汤。做好之后先叫伯父来吃,再去端给她伯母,还拿来橘饼泡水哄她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等吃完饭洗刷完,她便照着伯母拟的“全福太太”名单到各家把人凑齐。人的皮相可能真的受心境影响,辞辞发现有福气的太太们俱是慈眉善目,看着就叫人心生亲近。 东家太太拉着她的手问她有没有说人家,西家太太要拉她去看看自己侄儿。辞辞害羞地摇摇头。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大家回忆往昔笑作一团。 还有巷尾的孙家太太,素来好给人相面,一双明亮的眼睛将她打量来打量去,又在她的额头比划过,最后下断言:“我瞧着你也是个有福气的,这竟是个贵不可言的命格!” 旁边的别家太太也来帮腔:“好孩子,你只管信她说的,她相的一向准的。” 当下无论做什么都图个好彩头。辞辞喜滋滋地说了句“承您吉言”。 她返回去将茶点备好,又照赵家伯母的说法,在朝南的房里薰了艾,撒盐和麸,请几位全福太太进去做被子。 她不能在场,便回自己家里,至少把住的地方收拾出来。 赵家这头起卧的地方。赵家伯母坐在床上,觉得口渴,唤厅上的男人倒口水给她喝。赵家伯父走进来将水捧给她喝了,就在床边坐下,陪妻子聊天解闷。 “辞辞是个好孩子。”赵家伯母道。 “是。”赵家伯父一贯寡言,静静地听她说的。 “只可惜两个孩子没缘分,但是想想呢……”她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她跟我们是有缘分的,多个女儿也不赖。辞辞打小儿就讨人喜欢。” “你说的是。” “秋云这孩子你也是见过的,模样不差,为人伶俐,最重要的是俊生喜欢……” “是。” “孩子大了难免有自己的想法,这些日子我瞧着辞辞和俊生也不像闹不合的样子,反倒是我们两个当人长辈的迟迟迈不过这个坎。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 “是。” “我知道你倔,别生气了啊,日子一天天临近了,别总板着脸,怪难看的。” “好。”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生气了就好。不慎偷听人壁角的辞辞松了口气,悄悄退出去。 日头西坠,如锦似火。 赵家伯母睡一觉精神好了,便下地来和辞辞一道送几位太太出门,在门口热热闹闹地闲聊好几句,这才肯返回来上好门。 辞辞拣了几句好玩的八卦在耳里,末了扶着人回来,她伯母推她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给她梳头。辞辞那一头乌发从来就好,细细密密在夕阳底下闪着光,此刻垂挂下来,柔软妥帖的像绸子一样。 她伯母拾了一缕在手里,蓦地透过时光感叹:“一转眼,辞辞都这么大了。” “记得你们搬来时,你才刚学会走,还没有这张桌子高。整日顺着石凳爬上爬下,我们总担心你摔下来磕着碰着。大人不在跟前的时候,就叫俊生守着你……” 辞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小时候皮得很。” “小孩子嘛,爱玩爱闹才正常。我反倒好奇那些沉静的,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怪得很。”她伯母趁机给她搽了一层头油,这是用茉莉花配茶油腌磨的,闻起来极香。 辞辞眯着眼睛在空气中嗅了两口,喜欢道:“伯母自己调得的膏子真香。改日教教我呗。” “这是咱们家代代相传的方子,当然得传给你。”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伯母!” “瞧你,嘴上也抹了蜜么。”她伯母笑得花枝乱颤,旋即目光温柔,又提起旁的事情,“明日我们上街,你又难得出来一次,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的说。” “欸。” “离你十六岁的生辰没几日了,生辰那日我看你是不好再回来了。”她伯母叹口气,将她长了的鬓角拢到脑后,依着发梢梳下来,拢在一起。 辞辞不好再动:“是这样。” “既然大了,大事上也该用点儿心,家里自然要给你相看好的,你若有了喜欢的,可别顾着害羞,一定得告诉我知道。别学那个讨人嫌的俊生,事情到了眼前才记得说与家里……”中秋节那天发生的事,她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能遇到自己喜欢的当然好,毕竟,是要就此过一辈子的,一辈子那么长,得慎重……” “您放心,我记下了。”辞辞静静地听她说的。 暮色氤氲,晚霞变幻。说话间,赵家伯母给她盘好头发,拿包银的簪子固定好。 第55章 辞辞忽然想到什么,扭过头来:“伯母?” “嗯?” “您听说过重阳节的传闻吗?”辞辞问。 她伯母脸色变了变:“怎么突然提起这种事?” “衙门里的人最近手上清闲,就想理一理从前的案子。我也是好奇,就随口问一问。”辞辞道。 “这样啊。”她伯母撂了梳子,摸摸她的脑袋,将自己所知的一股脑说了,“起先我当这是件再荒唐不过的传闻,直到后来身边有人遇到了……年轻时候的事了,跟你说说倒也无妨。” “伯母从前有个好友叫婧娘,婧娘比我小一岁,不幸生在重阳节,和传闻说的一样,她突然失踪又回来,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辞辞一眼望到了她眼中的哀伤与刺痛,也就读懂了此事的结局。 “……婧娘心气儿极高,受不得自己这样活得不明不白,没几天就投水了。那明明是个好姑娘……” “好在到如今,这等风耸人听闻的事几乎没有听过了。赵家伯母看着辞辞,须臾又笑,“起先你娘亲留着你的生日,我还同她吵过架呢。” 自家娘亲和伯母居然还会吵架?辞辞眼睛亮了亮,注意力全被吵架这件事吸引了,缠着她伯母要听详细的。 赵家伯母不慎说漏了嘴,此刻红着脸,摇摇头什么也不肯说。辞辞再问,她直接躲回了房里。 辞辞:“……” -------------------- 上一章修过了!建议重新看! 第34章 生病 ===================== 再抬头时,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外间再难以视物,也冷了许多。辞辞便也回房了, 回房枕腕写了几笔字, 洗漱过歇息。 一夜无梦。 翌日一早用完饭, 赵家伯父赶去盯着木匠打制新家具,辞辞收拾停当便跟着她伯母上街采买。街上早就车水马龙, 各种叫卖声,各种走动声, 隔着一条巷子都能听到。 巷子外围是零散的出早点的摊位, 馄饨煎到时候的焦香味老远就能闻得到, 几许油被热锅撺掇出的呲呲声,和着一旁炸撒子时的噼里啪啦,场面热闹极了。 辞辞买了只热乎乎的烤地瓜裹在手里。 赵家伯母见状笑她:“你这是拿它当汤婆子使唤了!” 辞辞赶紧低头咬上一口。这东西红皮黄瓤, 吃起来甜软, 半点不费牙口。 “好吃吗?”赵家伯母问。 辞辞又咬一口, 道:“好吃。” 赵家伯母摇摇头:“我却不爱吃它, 空有栗子的香气没有栗子的滋味,半点嚼头也没有。” 辞辞:“有栗子的香气再有栗子的滋味, 从此地瓜不叫地瓜, 也改叫栗子得了。” 逗得她伯母哈哈大笑。 想了想又道:“等下买几斤回来,炸做地瓜片。”地瓜片有嚼头, 也能存得住。 临河的好几家铺面这时候才开门, 赵家伯母领着辞辞过了桥, 先去李记布庄取之前订下的几匹衣裳料子。新娘子进门诚然仓促, 但该置办的一样不会少。 人来人往的布庄里。赵家伯母拽出一块蓝地的灰缬布在辞辞身前比划:“这块布扯了给你做衣裳, 越想越觉得合衬。” “谢谢伯母!”辞辞见到这块被药成银杏纹的料子, 心下也很喜欢,抓在手里,又从中拿了块殷红的料子出来,想着届时拿它做袄。 衣料包好拿到手,又绕到隔壁珠玉阁去寻头面首饰,给新妇填妆奁。辞辞帮着赵家伯母选了几样有吉祥寓意的钗簪,又配一对芙蓉石镯子送给将要过门的新娘子。 说起镯子……辞辞冷不丁扫见她伯母空了的右手腕,手腕间戴过镯子的圈痕犹在。那是块品相难得的祖母绿,好像还是祖传的宝贝,之前时时戴着的,眼下却不见了。 辞辞心下有了几分猜测,不着痕迹道:“新嫂子可真有福气。” “我这是爱屋及乌罢了,”赵家伯母笑着叹口气,“毕竟是要跟俊生过一辈子的人呐。我若是做错了,他们因此失了和气,倒是我的不是了。” 辞辞信服地点点头:“伯母说的是。” 两人出了珠玉阁,又转去芳馨斋买胭脂水粉,顺便在常记买了几包日常吃的点心,将正日那天要用到的点心果子订下。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按约定,家里要管请来的木匠一顿饭食。 辞辞心中藏着事,先将她伯母送回去,又赶到厨下将菜备齐,之后推说自己还没逛够,再次从花枝巷走出来。 她寻遍周边的几家当铺,兜兜转转,终于在离家最远的胡家铺子里发现了熟悉的物件。镯子果然被她伯母当掉了。辞辞想起伯母这些日子以来的云淡风轻,眼睛不禁红了一圈。 柜上对这东西还有印象。 前不久才当掉,眼下又来赎,来的还不是正主儿,掌柜吃准她心切,张口要价二十五两,说破天也只肯放低到二十两。 辞辞咬咬牙,说她愿意再加五两,请他先把东西留着,她过些日子再来赎。掌柜的答应了,提笔写个字据,当着她的面将这镯子收到后头。 辞辞放了心,从当铺走出来,到路边买了糖人上街。一对糖塑的蝴蝶在她手上比翼齐飞,堆叠的姜黄色在阳光下流转。大好晴天,长街熙攘,俨然一副太平风貌。 有些时候,变故不过一瞬间的事。 “驾!” 光天化日之下,一辆马车疾驰出现,撞倒无数行人,妄图掳了目标就跑。辞辞听出身后不对,但来不及反应,转眼就要落在马蹄下。 第56章 蝴蝶摔在地上。她闭上眼睛。心道完了。 心扑通扑通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膛。她等了又等,还是没有痛楚传来。再次睁开眼,惊觉自己完好无损地站在街边。辞辞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脸,又看了看周围。 好险…… 混乱之中,有人拉了她一把。 “去得喜楼。”一直跟随的暗卫在最后关头出现救下了她。过来看热闹的人群正在聚拢。那人没有同她多说,转身去制服惊马和歹人。 “啊?”沈辞辞一抬头,楼上正对着县尊大人常吃的酒楼招牌,内心奇异地安定了几分。 得喜楼里的人仿佛认识她,什么也不问,将她安置在三楼包厢里,置好茶水,匆匆去请县尊。 辞辞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喝了口茶,慢慢冷静下来。最近她的运道差了些,出门偏遇到这种事。幸好身边有人看着。当下她再驽钝也该知道了,此人受的是叶大人委派。 叶县尊来得很快,他穿件青色常服,身后跟着十一。联想到她生辰的缘故,两人的面色都十分不好。辞辞一五一十将详情对他们说了。 “放宽心,这帮人是不是冲着你来的也还未可知。”叶徊缓和了颜色,将一碟栗子糕摆在她面前。他记得她爱吃这点心。 “嗯。”辞辞吃不下去,但还是从中拿起一块,完成任务似的咬了一口,总觉得哪里不对味儿。 那名派在辞辞身边的暗卫动作极快,很快就将闹事的人带上来。这群人的确是冲着辞辞来的,却不是因着重阳节那档子事。 “他们是城西蔡家的人。”暗卫道,“蔡家的独子恋慕沈姑娘而不得,在家里吵吵嚷嚷,他母亲溺爱他,便立意要将姑娘绑来与儿子做妾。” 叶徊意味深长地看了辞辞一眼。 辞辞莫名其妙道:“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蔡公子!” “你不认得他,他却认得你。”十一冷笑,将之前在衙门里痛打姓蔡的一事说了。他后来特意寻人问过这户人家,错不了。 “想那蔡公子不是病了,是被我打轻了。”十一道。 辞辞松了口气,苦笑:“这还真是无妄之灾。”说是这样说,倒是不忘感谢十一为自己出头。 十一被她盯得有些难为情:“你别这样看着我。” 叶徊为人极其护短,从十一口中听闻整件腌臜事的经过,当即命人往蔡家,陈其纵奴逞凶、诽谤学子、强抢民女之事,从病榻前捉了那要死要活的蔡公子和他母亲,直接押进大牢候审。 吩咐完这一切,叶大人转回来温声问辞辞:“用过饭不曾?” 辞辞摇摇头,她的眉间舒展开,为充饥就着热牛乳吃了块栗子糕。入口清甜又面,这回的味道对了。隔着晴窗望出去,方才发生的变数已经没有痕迹可循了。 叶徊便叫上来几道菜,令她慢慢吃了,又吩咐十一送她回去,自己先一步离开了。 若不是临时出了这件事情,他此刻该已经见到了从南天关来的斥候。 十一护送辞辞到她家门口,看她进去才肯走。 …… 白天受了惊,夜里辞辞睡得十分不好。一会儿梦见自己正被一只凶神恶煞的豹子追,一会儿又梦见大厦倾颓自己被压在底下,一会儿又置身火刑架上……想跑或是想躲,身体动弹不得。 一晚上来来回回的梦魇,致使她的太阳穴突突地疼。明知是在梦中,偏还醒不过来。四肢百骸浸入恐惧里,手脚冰得吓人,被窝怎么也捂不热,这样睡下简直是场煎熬。 次日挣扎着起来,辞辞咳了几声,觉得嗓子又干又疼,临近冬天这种情况常有,她便没怎么在意,喝了几口水,强打精神回了县衙。路上又吹了冷风…… 午后樱儿进来喊她去看曼珠沙华开花时,她已经倒在床上烧得不省人事了。她的脸色异样的红。樱儿想推醒她,就见她牙关紧咬,浑身滚烫,惊呼过后忙奔出去请郎中。 府里的郎中来看过,说她是受了惊吓风邪趁机入体,因为难得病一次,所以症状比旁人又要重些,嘱咐每两个时辰灌她一副汤药。樱儿要回去做事,按药方把药抓齐,撇下一个机灵的小丫鬟照顾她。 指名要的点心迟迟不来,叶大人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水,水,水……”辞辞喝了药还不清醒,唯一的意识总来要水喝。 她又在做梦,梦见菡萏院着了火,她没能逃出来。梦见有那么一年大旱降临,水源枯竭,大地龟裂。转头又梦见自己被人抓了关起来,当了一辈子禁脔。 “别抓我!别抓我,别抓我呜呜呜……”她又在呓语。 房内一股子药味,冲鼻又憋闷。叶徊走进来,伸手去探她的额头,见烧还未褪。他皱着眉头,捏着她乱动的手腕:“你就这点胆子么?” 他说着,转到桌前倒了杯水慢慢喂给她。 辞辞如愿要到了水,总算能够安静一会。她的眼皮耷拉着,虽然终日睡着,整个人却是疲惫不堪。生病从来极损耗精气神。 小丫鬟从厨房端了药回来,见到有人在,那人还是堂堂的县尊大人,当下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进来。”叶徊听到动静,“大夫怎么说?” 小丫鬟如实答:“如今这种情况,只能先熬到烧退再另想办法。”她说着放下托盘,拿冷水给辞辞拭了拭额头。 第57章 “别用冷水,去地窖里领冰,拿巾子裹了给她敷着。” “是。” “她如今这样,能喝进去药么?”他问。 “我一点点喂,好歹能吃进去一些。” 叶大人重新走到榻前,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强硬地支起病人的身子。他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捏着她的下巴迫她张开嘴,看清她面上病态的红:“我扶着她,你来喂。” 怀中纤细的人此刻像个火炉一样。深褐色的药汁从她嘴角直淌到雪白的脖颈,很是刺眼。 “乖一点,吃了药才能好。”叶徊抿着唇,别好她的鬓角,用哄孩子的语气劝,“等到病好了,想做什么都随你。” 这种没什么距离的话听在耳里,小丫鬟拼尽全力才能使自己不再手抖。她低眉顺目,佯装看不见也听不见。 辞辞迷迷糊糊中艰难地吞咽。 大半碗药汤灌下去,叶徊拿帕子替她揩了揩嘴巴和脖子,他的动作轻柔,像羽毛拂过,轻如一场梦境。 “照顾好她。”他将人放回枕上,盖好被,带上可门, 房里的小丫鬟这才敢抬头,露出一副吃惊的呆相,连基本的福礼都忘了。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场风寒来势汹汹,辞辞断断续续地烧了两天一夜,退烧后也还睡了一整天才慢慢缓过来。 叶大人留了话,这段时间不许她沾手厨房的事。 能下地后她开始处理病中的各种事情,此前阮家来过人,听说她病了,留下礼物便走了。这一定是阮流珠从乡下回来了。辞辞提笔写了封回信,托采买的人送到她们家门房。 病了这一场,她的嗓子伤了,因为觉得发出的声音难听,所以轻易不肯开口讲话,只默默炖了好几回雪梨吃,盼能早日恢复。 稍微好些了,她便赶到前头谢恩。 几日不见,十一十二当她是个稀客。叶大人正翻一本书,听到她进来,抬起眸:“完全好了?” “好了。”她张了张口,下一刻又捂住嘴巴。 叶徊捕捉到她懊恼的样子,笑了一回,笑完又觉得自己对这好面子的姑娘太残忍:“我这里有瓶玫瑰枇杷露,拿去化水喝了,有大用。” 嗓子好了最重要,辞辞没有推脱:“谢谢大人。” “好好休息,莫要再着凉了。”他嘱咐她。 “是。”病还没好全,她不好在县尊大人跟前多待,趁机退出去,从十二手里接了枇杷露便走。 因为生了这场病,她倒成了府里最清闲的那一个,整日窝在房里看书或是描花样,早晚两顿都得人安排,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 人一无所寄托就容易胡思乱想。 在大风大浪面前,好好的人为什么这么脆弱呢?这回病得厉害,叫一向心态不错的辞辞生出挫败。 她总记起病中的那几个恐怖的梦。 若是菡萏院着火的时候她没有及时发现,是不是真要交待在里头?还有浮泉寺的那一回,她若真的被歹人掳走,之后又会落到哪种境地呢?前几日若无人相救她落在马蹄下……辞辞越想越觉得后怕。 她过去从没觉得县衙的差事存在这些凶险。 她在深夜里辗转反侧,终于动了请辞的心思。 -------------------- 有些话真的不能说…… 大纲真要顺一顺了,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因为改错别字伪更对不住 第35章 花市 ===================== 心思既定, 她便开始盘算如何向知县大人开口。叶大人近日来来去去忙碌得很,她不能在这种关头搅扰,便将此事搁在心头, 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又过了一日, 辞辞收到阮流珠的回信, 她此前去信说明了病愈的事情,对方便约她出去走走, 以排遣排遣心情。 阮小姐回信用的是张深桃色的花笺,纸上夹一朵干透的芙蓉, 行文间淡淡的香气, 依稀可见残存的秋意。左右无事, 出去走走也好。辞辞捏着信想了想,随即收拾一番至阮家门上。 她今日穿件天水碧的裙衫,是从前觉得腰际窄了压箱底的那件, 如今不死心翻出来, 居然正合适。 “果然瘦了。”辞辞一时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忧愁。 大约是阮流珠此前有过交待, 门房听到她的名姓便迎进来奉茶水, 又速速进去禀告。未几阮流珠被簇拥而来,直接带她跨出门, 来到玄武大街上。 玄武大街上坐落着这城里有名的花市。 今日太阳出来暖融融的, 各色花海竞相涌动,芬芳盈满街瞿。辞辞来得少, 此刻看什么都新奇, 左顾右盼之后又转回来:“流珠姐姐是要买花?” 叶大人没有唬她, 送出的玫瑰枇杷露果真有奇效, 她的嗓子恢复得不错, 偶尔的不适也只觉得喉咙里微微的痒。 阮流珠点点头, 执着她手:“眼下正是买花的好时候,移栽或是插瓶都合适。辞辞刚解了病祟,正该去这有生气的地方。”她说得极真诚。 花市上热闹非凡。阮家娘子先出手选了一盆小型的粉菊花,越看越合眼缘,无所顾忌地抱在怀里。辞辞凑热闹买了一株带好多花苞的腊梅,想着栽在院子里过几日好赏一回早梅,加三文钱报了地址叫店家送去。 “要我说,附着冰雪的梅花拿来插花才好看。”阮流珠随口一说,又指旁边一枝一枝剪开的栀子,“我要一支。这样精神的枝叶养在水里很快就能开花。” 第58章 辞辞又艳羡又崇拜:“姐姐还会插花?” 阮流珠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抽出右手理了理鬓角滑下来的碎发:“不过照着前人的《瓶花谱》依样画葫芦罢了。” 她这动作做得滑稽又艰难,辞辞笑着帮她重新理过。 花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好闻的花香。 不远处有个叫卖仙人掌的,一盆仙人掌顶头开出硕大的白花,像昙花。辞辞多看了几眼,忍不住走过去。不经意间扫见角落里贴着盆生长的植物,它好像玉石雕琢成的牡丹花。 这么一望,也就再难以移开眼了。 “店家,那是什么?”她指着最里头那几个小盆子,一脸惊艳。 “不知道,卖给我花的人随手给的。”小贩摇摇头,重新闭上眼睛。 “哦。”辞辞眼中盛着满满的失望。 “这是一种多肉,长在大漠深处,当地人都叫它玉霜花的。”熙熙攘攘人流中,阮流珠的声音传来。 辞辞猛地回头,听她接着说:“你瞧它那鼓鼓的叶片,是不是肉乎乎的?颜色又像不像玉石?” “是挺像的。”辞辞小心地凑近端详,“大漠里居然有这么奇特的物种,想必它只需要少量的水分吧。” “不错,它确实不需要太多的水,靠奋力扎根就能长的很好。”阮流珠也走过来,语气眷恋地看着这几盆玉霜花。 “养的好的话,叶尖会泛出一点粉红的。比如这一株。”她边说边指给她看。“这也难怪,眼下是深秋,这时候的多肉最好看……” 它肉乎乎的叶子真可爱呀,辞辞忍不住上手去摸。 “欸,别摸!会掉粉的!”阮流珠急忙制止她。 辞辞赶紧把手缩回来:“我还当它沾了尘土。” “不知者无罪。”阮流珠笑笑,“你再看它叶面上的粉末,像不像秋来地上结了一层霜?” “原来如此。真是一点不辜负玉霜花这个名字!”辞辞恍然大悟,实在喜欢,忙向店家问价。店家既然不重视,不妨都卖给她,她来爱护。 阮流珠闻言怔了怔,面上显出一瞬的错愕。她顿了顿,斟酌措辞:“辞辞,还是,不要了吧。” 辞辞:“啊?” 阮流珠便以玉霜花寿命短暂劝说她:“玉霜花离开大漠过了秋天就会死去,来年也不会再长出来,到时候徒添你伤心。” “哦。”辞辞站起来,遗憾地收回手,她叹口气,终于记得眼前这人解了她心心念念的疑惑,“流珠姐姐博学多才,连这种塞外之物也能认得。” “我家从前有个在边境做生意的长辈,因此听说过。” “这样啊。” 这二人并肩走了。 …… 逛完花市满载而归,阮流珠领着辞辞去附近的茶楼里吃点心,又邀她去家里坐坐,要教她摆弄花卉。辞辞看了看天色,婉拒了。 阮流珠便送她回来县衙。临走前,她忍不住多问一句:“本月十五万柳园,妹妹来吗?” 万柳园……沈辞辞想起那个诡异的园子和被叶大人怀疑的怪人沈余就浑身不自在,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妹妹既不来,那我也不去了,反正没什么意思。”阮流珠也不遗憾,似乎是理解她的苦处,“那就只能重阳节那天再聚了。重阳节见。” “重阳节见。” 回到县衙沈辞辞仍是无事可做。此刻还未到黄昏,她抱膝缩在床上,越想越后悔。那店家听去阮姑娘的说法会怎么对待好好的玉霜花呢?该将它们全都带回来的…… 她心情烦闷,强行练了一张字帖让自己平和下来,等到心境稳了,又循着记忆枕腕白描了一朵玉霜花。她捧着这张画纸看来看去,总觉得这当中少点儿什么。 玉霜花所以叫玉霜花,是因为它有着玉石一样的颜色。 她福至心灵,翻出颜料给叶片上了朦胧的翠色,叶尖抹一点胭脂。涂完已经是夜幕降临了。展开再看,她羞愤地捂住了眼睛,可也不舍得扔,就晾干了夹在她那一堆字帖里。 到了第二日叶大人忙中查问她的字帖,她着急将这几张纸卷了带到三堂书房。 “这是什么?”叶徊翻页的手一顿,缓缓抬起他矜贵的眸。纸上的颜色惨不忍睹,依稀可窥从前的线条脉络,约莫是什么奇怪的植物吧。 辞辞凑过来,不得已同他介绍玉霜花如何如何。 哪知叶大人听了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反应:“边境贸易是一早就禁了的,大漠之物为何出现在我朝境内?” 除了至关重要的盐铁和马匹几项,边境贸易原先是开设的。华朝初立之时局面复杂,内有前朝的遗老遗少和各路诸侯搅局,外有戎族人野心勃勃虎视眈眈,未免生出事端,高祖拿下辰州便停了边境贸易。 战乱年间当地百姓受外族滋扰久了,只要能制裁这些蛮子,没人在乎自己那点儿损失。 没想这么深的辞辞被他问得一愣,绞尽脑汁道:“许是从前就有人引进培育,南方草木志中就说,这类草本植物的来源最不好考证……” “你倒是会学以致用。” “此事我会查清楚。回去吧。”叶大人摆摆手,下了逐客令。 辞辞早就习惯了这位的喜怒无常,只得退出来。 甲胄在身的十二同她擦肩而过。 第59章 “公子,最晚明日,我们的人就能到达青檀教的总坛。”十二走进来汇报行事的进度。 叶徊命他起身:“殷其景当真不在了么?” “据被俘的教中核心供称,殷贼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重阳节之事渐渐平息也是在十年前。”叶徊淡淡道。 “您是说……” 尽管前院和后院分工不同。辞辞依然敏锐地觉出县衙眼下正酝酿什么事情。 她还没来得及深思就在当晚接到邻居的报信。家里出事了。 她犹豫了一瞬,匆匆离开县衙。 花枝巷的家门虚掩着,伯父和伯母都不在家。家中的哪一处都没有他们的身影。二老果然如报信人所说的那样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怎么能行呢?! 慌乱中,辞辞推开了自己亮着灯的房门。 房中有人。 不速之客一袭白衣,一如初见般风流恣意。她看清里面的情形,想要退出来。 “沈,沈余?” “原来辞辞记得我。”这人恶劣地挑眉,步步紧逼,“怎么样?辞辞想念我么?” “你,你你想怎么样!”辞辞想着往外跑,却挣脱不了这人的桎梏。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云淡风轻地同她讲话。 “不许闹了,带你去个地方。” “什,什么地方?救……”辞辞想大喊救命。 “我不想打晕你。所以乖乖跟我去吧。你不想再见到赵家二老?” -------------------- 辞辞:我还是辞职吧。 第36章 故事 ===================== “这家里的人呢?”辞辞冷着脸站在密道?不肯动。 “等事情结束你就能见到他们了。”沈余笑眯眯地说。这真是个擅长以皮相惑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等事情结束你就能见到他们了……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足够多了。也罢!辞辞咬咬牙, 甩开他的手踏足扭曲的石阶。 “放开!我自己能走!”她说。 “慢点儿走。”沈余恶趣味地说,“这底下有蛇。” 光线照不进来,地下又阴又冷, 还有一股难闻的尘土味。黑暗之中, 她好像真的听到了蛇吐信子的声音。辞辞的肩膀抖了抖, 几乎要哭出来:“骗,骗人的吧。” “你就不怕蛇误伤你吗?”她颤着声音问。 “蛇的视力很好, 又是经过训练的,它们能认人, 专咬小姑娘的脚脖子。” 听了他的说法, 辞辞打了两个寒战, 屏住呼吸,默默地退回来挨着他走。沈余轻笑一声,极为受用地提着微弱的灯盏带她穿过长长的通道。 地底行久, 久到辞辞生出一阵恍惚, 以为这只是一个荒唐的梦境。就算是噩梦也会醒的吧。比噩梦更可怕的是现实。她真实地陷在这里。 “好了, 我们到了。”这人偏要提醒她。 辞辞抬头。密道深处原来有一道门。 沈余推开门引她进来。入目是一间一览无余的房间。房间简陋, 但胜在整洁,灯火充裕, 视物清明。眼下辞辞却没有心情注意这些, 只冷冷问他带她来的目的。 沈余请她坐下:“辞辞想听睡前故事么?” 辞辞:“?” “不想。”她别过头去,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第一个故事……”可恨的人却不理会她说的, 扯着嘴角执意要讲什么故事。辞辞一阵气恼, 捂住耳朵不肯听。她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听什么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妖妃和国师。 妖妃和国师是一对同门师兄妹,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 互相恋慕。然过往烟云终究是敌不过世事无常。长大后的两人分道扬镳。 他们之中的师兄得到当朝皇帝的倚重, 被奉为国师, 王朝大事的卜筮泰半都是出自他手。师妹为着一桩师门的筹谋进宫做了皇帝的妃子,她宠冠后宫,因为蛊惑之能被世人骂作妖妃。王朝在这两个握有权柄的人手中晃晃悠悠地走向末路。 “有一年天灾人祸频发,国君命国师占卜吉凶,国师出于嫉妒设计害死了妖妃所出的双生子。” “他一直恨着师妹的背叛,这女子勾了他的魂魄,转身又去向别的男人邀宠。他以为失去孩子倚仗的妖妃能够就此回到他的身边……”当年过往如何便如何,他只是如实讲述,并不刻意动情。然风月之事自有其动情之处。 听到这里,辞辞放下手,渐渐觉出味儿来,她看着他,笃定道:“你口中的妖妃是容贵妃吧。” 她从前听薛姨娘说起过这位前朝的贵妃娘娘。妖妃既是容贵妃,那国师便是殷其景了。 她隐约记得,这位容贵妃失去亲子后并没有就此颓废。她更加卖力地将皇帝笼络在后宫,每日不动声色地给天子下毒。到昏君病重之时,太子年幼,外家又指望不上,权力尽归国师殷其景之手。 国师掌权之后大义灭亲,依照众人的请求赐死妖妃。如此收割人心,主张他称帝的人从朱雀门排到玄武门。可惜那时候郁家兄弟已经兵临城下,天下大局已定,旁人再怎么做也无济于事。 沈余不承认也不否认,抬起胳膊执壶倒了碗茶水:“你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妖妃死在了她师兄手上。”辞辞不假思索道。 沈余笑笑,递茶水给她:“妖妃并没有死。” 辞辞看了看,没接:“那她……” 第60章 “国师设下诈死之局将她囚禁在身边。城破之时,他们顺利出逃至一个没有纷扰的世外小岛上,在那里度过了一段日子。” 辞辞愣了愣:“这和我听到的说法有出入!” “更有出入还在后头么。”迎着她盼下文的神色,说故事的人顿了顿,也没怎么卖关子,“殷其景此人并无坐拥天下的野心。野心勃勃的其实是他身后的青檀教。” 他的目光凉薄,似嘲似讽,一丝不苟地还原整个故事的始末:“当然,国师最终没能和妖妃白首偕老。” “他那师妹是个走火入魔的,她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有她在一日,殷其景便不可能将心用在别处。”而今时过境迁,那段不为外人所知的陈年往事经人缓缓道来,“她趁心上人不备时杀死了自己,偏又给他留下了一线希望。” 不顾亲生子的仇恨已经说不过去了,一个人居然能将自己奉献到这种程度。疯子。辞辞觉得后背发冷:“什,什么希望?” “妖妃遗言说,她的下一世会投身在故国的云水县,又许下一个重阳节的所谓生辰八字,让国师照此寻找。重阳节是他们相遇的日子。这是个带有引诱意味的希望。”他直截了当道。 辞辞来不及思索他那下半句的意思,先好笑地质疑道:“这么荒谬又虚无缥缈的事情,居然会有人信?” “你还不明白吗?从心爱之人呼吸停止的那刻起,这个人就疯魔了。”沈余道。 这段风月处处透着血腥诡异。 辞辞瞬间又想哭又想笑。这就是多年来重阳节失踪案的真相么?因为某人留给某人一个荒唐的希望,无数女子失去了她们宝贵的性命。 “两个疯子!”她骂了一句,又不得不返回来问清楚,“那为什么后来,这样的事渐没有了?” “原因很简单。”他替她解惑,“十年前,那个疯子死了。” “死了?” 沈余指指自己,面上一派坦然:“我杀的。” “你到底是谁。” “我是青檀教扶植的新傀儡。” 辞辞盯着他,起了一阵的失神:“我看你不像傀儡,倒像是个尽职尽责的说书先生。” “辞辞眼光真好。” 辞辞在心里暗骂这人好不要脸。 “第二个故事呢?”她问。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听都听了,索性一次听个够本儿。接下来无论听到什么她都不觉得奇怪就是了。 “第二个故事么……” 第二个故事年代久远,故事的主人公是女将军和皇帝。总结起来不过要命的八个字: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皇帝生在王朝风雨飘摇之际,凭本事做的中兴之主。女将军自然是他麾下的战将,同这皇帝一起打过天下的。这两位是过命的交情,却也难逃猜疑与利用。 彼时太平初定,为使女将军卸甲,皇帝曾有意纳她为妃。女将军不从,称自己另有所爱,皇帝又是嫉妒又是恼恨,便酝酿着用毒毒死了女将军。 “一代巾帼就这样呕血死在了远征的路上。”沈余挑了挑灯,又去把玩茶盏,“女将军麾下有一名姓殷的副将,这是她约定的未婚夫。” “她那未婚夫察觉真相,迫于形势只能隐而不发。他暗地里创立教派,培养声势。其家族在此后的几百年光阴里愚弄、谋夺皇帝费心要维持的天下……” 殷家人创立的教派便是青檀教。 辞辞听懂了前后两个故事的联系,也大约明白,第二个故事对应的该是两百年前的冯懿儿和允帝。 前一阵子枕霞山大墓的案子她还有些印象。她沉默片刻:“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皇帝便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沈余摇摇头,留下一句未尽之语:“帝王心术远不止如此。”辞辞听够了故事里的阴谋诡计,好奇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青檀教不日就会被剿灭。我想把自己和青檀教摘干净,自然需要一个中人来替我传话。你是县尊身边的人,再合适不过了……” 这项说辞听来是可信的。辞辞打着哈欠带出眼泪:“还有第三个故事吗?” 这种情形下,讲故事的氛围给她一种他们二人其实相谈甚欢的感觉。骗骗自己也好。辞辞心道。 “有的。”沈余看着她的样子,眼中凝聚一点笑意,道,“不过,已经太晚了。” “好好休息。”他起身退了出去。 这人果然恶劣,果然败兴。辞辞缩到床角,抱膝将今晚的事情回想了一遍又一遍。 叶大人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她不见了吧,县衙的人会找来的,会找来的……她这样想着,在惊惧与期待中渐渐睡了过去。 中间她醒来一次,瞪着眼睛,浑浑噩噩地对着的墙壁发呆,白墙盯久了会见到黑影。这样的等待似乎遥遥无期,在这见鬼的地方,她根本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候。 好冷,好冷。 …… 万事俱备。知县大人坐镇在鸣琴堂听消息。 夜凉如水,晚风萧瑟。叶徊凭窗望外间的一地清辉,对月饮酒之余总觉得有哪处欠妥当,越想越觉得心神不宁,没由来觉得烦躁。 “传沈辞辞来。”他吩咐外面候着的人。 外面的人很快来回话:“回大人,沈姑娘不在府中。” “卑职看护不力,请公子责罚。” 第61章 随后赶来的暗卫跪下请罪。据他所说,沈辞辞在自己家中凭空消失了。 叶大人仰头饮尽杯中残酒。 “把人找到,自领三十棍。”他说。 -------------------- 抱歉今天晚了。去厨房给我妈帮忙,切菜时第一刀就切到了手,包扎过打字很费劲又冷又疼。已经被数落了一天 第37章 找来 ===================== 辞辞在这间房里胡乱睡了一晚, 期间有大半时间是清醒的。这种清醒令人身心俱疲。如果可以,她倒宁愿自己没心没肺地睡着。 长夜漫长,时间慢腾腾地流逝。周身是一片死寂。 门低低地吱呀一声, 打破沉静。 房间里的人浑身一激灵, 猛地抬头。 来的人自然是沈余。 “已经早上了呢。”他走进来, 扫见她涣散的眸子,这人止住笑意, “辞辞昨晚没有睡好?” 辞辞沉着脸没有搭理他。 “辞辞不愿同我说话,是否也不愿吃东西?”他的语气还是那么的讨人嫌, “当然, 叶知县不来, 你就算绝食也是没有用的。” 辞辞瞪着他:“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那辞辞想吃什么?” 辞辞奇道:“我还可以提要求?” “当然可以。” 辞辞心思一动,觉得这是个天赐的良机,又生怕他下一刻会改变主意:“我想吃得喜楼的栗子糕配牛乳, 还有红豆圆子!”她飞快地许愿。 “得喜楼是做什么的, 辞辞以为我不知道吗?”沈余幽幽地望着她, 早已看穿了一切。他假模假样地叹口气, “放心好了,咱们这位县尊大人耳聪目明, 便是没有你的提醒, 也能顺利寻到此处的。” 简单的洗漱过,他给她端来一碗面。面上丑丑地卧着个鸡蛋, 面条也是歪歪斜斜, 大的大小的小。色香味俱不全。 这样恐怖的厨艺怕是书院夫子教的吧。辞辞腹诽一句, 强迫自己忽略它的卖相, 闭着眼睛送进去一筷子:“难吃。”她毫不留情地点评道。 沈余也不恼, 他只是看着她:“第一次做, 望你担待。”他加重了‘担待’一词的语气,是想强迫她把这碗面条吃下去的意思。 对于这一点,辞辞心知肚明。但她就是不肯动。 “我吃饱了。”她放下筷子,搪塞道。 对面的人笑笑,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玩意儿诱哄她道:“喏,提前贺你的生辰。” 辞辞看着他手上那枚无比眼熟的祖母绿的镯子,脸色霎时变了:“这个东西怎么在你这里?” “辞辞不是想要吗?” “你监视我?” “要不要?”只要他的手一松,这东西就会摔在地上。他能轻而易举地摔掉伯母的念想。这人比县尊大人还要喜怒无常。 “放,放,放下。”辞辞反应了一下,“慢,慢着,方才那是,长寿面?” “是。”这人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你怎么知道我快要过生辰了?” “这就是我要同你说的第三个故事。”这种时候,他总算肯将手上的东西轻拿轻放。 “什么呀。”辞辞觉得莫名其妙。少女的声线酥软又婉转,似嗔似怒似抱怨。镯子落在视线里,她赶紧拿起来好好收在袖子里。这样做能令她心安。 “就在刚刚,我改变了主意。”沈余抬起幽深的眸子,云淡风轻道,“第三个故事你要自己去找。” “第三个故事与我有关?”辞辞下意识道。 “有关。” 得到肯定回答的辞辞心里一咯噔,这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并不简单。 “必须,与我有关?”她不死心地试探。 “除了你不会有旁人。”他出言将她的路堵死。 这下辞辞宁愿吃面也不想听他继续说了。 盯着她吃完面,沈余问她想不想出去透透气。在辞辞看来这是句废话,她根本没有决定去与不去的权利。 走出来时他想牵着她走,辞辞很有骨气地躲开了。 从阴冷又逼仄的地下拾级而上,上面是间阳光几乎照不进的屋子。特制的架子上摆满了乌压压的瓶瓶罐罐,每个罐子旁都立着一盏点燃的长明灯。无数微弱的火光聚拢在一处。 辞辞仰头看了一眼,迅速低下头去。 “最上头的是殷家先祖跟冯将军的骨灰,最下头的是前任掌教和前代贵妃的骨灰。”他毫无保留地指给她看,“你看,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在一个坛子里呢。” 就知道他不会这样好心的辞辞:“你一定要用这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口气说话吗?” 她忍着喉咙里的恶心:“我想回去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回去,自此拥有了漫长的独处时光。她的思绪很乱,到最后木然地坐在那里。门再一次被推动的时候她没有抬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辞辞。”那人用他独有的醇而清冽的嗓音唤她。 辞辞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里有她一直需要的叶大人的声音。那声音就在耳边回响,接近无奈,“你总是这样叫人不省心。” “不想回去了?” 这句再真实不过了。辞辞怔怔地抬头,见到来人只觉得恍惚。她胆大包天地用手去触碰他的面颊,随后一头扎进这人怀里,只顾着挨着他的肩膀哭。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哭。 第62章 青檀教总坛已被拿下,此地的沈余也已逃了。左右无事,叶徊垂下眼帘,虚虚揽着她,耐心地等她哭完:“别怕。别怕。” 理智告诉辞辞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怀抱。 怀中的人很快冷静下来,飞快地脱离:“大人。”她故作自然地取下腰间的帕子擦了擦脸,同时看清了他眼里交错的血丝。 叶徊收回手,站起身来指点她:“左边。” 辞辞忙去揩了揩左半边脸。 “还能走路吗?”他问。 辞辞摇了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嗯。” 她口是心非的模样叫人又好笑又心疼。叶徊叹了口气,解下披风把人裹上,打横带出去。于他而言,她瘦瘦小小的,很轻松就能抱起。 “啊!”辞辞反应不及,惊叫出声,当下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觉得失态又松开,耳边并两颊染上可疑的红晕。幸而地底昏暗,叫人看不清她的行状。 辞辞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经过外间时,他轻轻覆住她的眼睛,道:“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上下眼皮开始毫无顾忌地打架……她实在太累了。 天边的火烧云绚烂异常,枝头的树叶多数已经落光了。枯黄的叶子飘进池塘里,晃晃悠悠地随波逐流。难得有暄风吹拂,鸟雀叽叽喳喳地归巢。居然已经黄昏时候了。 重见天日后的辞辞察觉这里是万柳园的内部。想想也是,万柳园本就是沈余的地界。 登车离开时,叶徊发现,被他这么抱了一路,怀中的人不知何时睡着了。她闭着眼睛,羽睫湿湿嗒嗒地缠绕在一起,面上流淌至脖颈泪水的痕迹根本未干。 “脸怎么这样红?”他不放心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辞辞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经历了那样的一天一夜,这女孩儿听见人说话便打寒战。叶徊皱了皱眉头,轻轻拍着她哄小孩儿一样安抚道:“睡吧。我在。” 回答他的是一阵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回府后,叶徊将人安置在三堂的西厢房。 辞辞从前就住过这间屋子,因此这里不需要做太多的改动。昨夜听到她不见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过了,从今往后,他打算将人长久地护在羽翼下。 她是他认定的妹妹。 日月盈昃蕴含朝夕的变化,黄昏之后的暮色转深沉,半个白玉盘牢牢地挂在天上,风吹也不动。月白照朱户。 辞辞睡到半夜醒来,见到跟前有个相熟的小丫鬟守着,忙歉意地叫她下去休息,自己喝了碗安神汤继续睡。到次日一早醒来,精神养回来许多。 大事耽搁不得。她收拾妥当便去书房面见叶大人,将自己对上沈余的遭遇和盘托出。包括那人说她与第三个故事有关的事。辞辞心里清楚,因为事涉机密,她怕是不能够轻易离开县衙了。 叶徊正有许多难解的疑惑,此刻听了她说的豁然开朗,招招手请她过来坐下。 他从先前的两个故事里中获益良多。 容贵妃死前替殷其景选择了传闻中玉玺的出处作为落脚点,分明是对他寄予厚望。毕竟除了玉玺,云水县还有进可攻退可守的地势可以利用。这的的确确是一手好牌。 然而殷其景因她之死疯了,整日只知道追逐荒唐的希望。这便发生了重阳节的惨事。他若不疯,必定能够依据家族秘事洞悉玉玺的谎言。 冯懿儿的骨灰为证,可证得外界传得轰轰烈烈的将军墓并不存在。照此推断,玉玺怕是在允帝朝时就意外失落了,又恰巧同擅杀忠臣之事碰上,允皇帝为使朝纲稳固,生生捏造出这样一段浪漫而虚假的过往。 他先前就疑过,允帝竭尽所能留下史料,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玉玺的去向。如今看来,这该叫做此地有银三百两。百年来无数的野心家把手伸向玉玺,若是得知这样的弥天大谎,又是何等心情? 不过他并不打算对外公开此事。这样好的幌子合该留着钓鱼。 而沈余能够在十年前取代殷其景登上掌教的位置,又掌握青檀教如此多的秘辛,他的身份必定不寻常。 此人先是观望宣太子的下场,而后以李刈和张士才两枚棋子吸引他的注意,通过阮流珠透露青檀教掳人一事,再以沈辞辞作为中人……如此作为,说是为了实施金蝉脱壳之计倒也说的通。 思及此,他看了眼辞辞。见她眉头深锁,好似被什么事情给难住了,便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辞辞愁眉苦脸道,“第三个故事究竟是什么呢?” 叶徊却不许她多想:“该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多想无益。” “若是无事做,便替我磨墨。” “哦。” …… 天光破晓,外间传来几声呖呖的鸟叫。 叶徊想,他大约知道第三个故事的内容。 -------------------- 认妹一时爽,追妻火葬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38章 违约 ===================== 昨日十二带人突袭青檀教总坛, 除却解救被掳走的少女之外,还从抓获的贼人手里得到一份人员名单。 那份名单详列了教中多年来埋伏在外的暗桩底细。 名单之上,沈氏清菏赫然在列。 沈辞辞的母亲是青檀教中人。那么她敢于重阳节生辰, 以及家中藏密道的事情也就说的通了。沈余显然清楚这一层, 却没有来得及利用。 第63章 幸好这一点还没有被人利用。 叶徊乍然得知后又惊又怒, 回想和辞辞相处的点滴,终于授意抹去沈氏的名字誊抄一份, 又亲手毁掉原本的物证,做主将此事遮掩过去。未来这几日, 无论民间或是朝堂, 核实名单拿人便是。 这便是沈余口中所说的第三个故事吧? 廊下乱叫的鸟儿被赶走, 充裕的晨光透过窗格,叶徊执笔立在书案前,辞辞在一旁磨墨。叶大人笔走龙蛇地写了几个字, 一瞬间竟有了作画的雅兴。 画纸铺开, 悬腕描摹。着色之时, 他调的颜料恰到好处, 翡翠色与粉红各自鲜明,又融为一体。半刻钟后, 辞辞看着跃然纸上的玉霜花, 眼睛亮了亮。 “是这样的吧?”叶徊给上头加盖了一枚小巧的朱色钤印,那是小篆体的‘如意’字样。 辞辞凑过来看, 用尽这阵子的所学将他一通夸:“大人画的可真像。这花是长在纸上了吧?我好想摸摸它的叶子啊, 它的叶子好像在动……” 叶徊嘴角一弯:“既如此, 送给你了。” 辞辞小心翼翼地捧着画, 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谢谢大人!” “若是真的喜欢, 来年我准你养一大盆。” 养一大盆当然好, 只是……辞辞想了想,摇摇头:“我听说玉霜花离开大漠活不过秋天。” 县尊大人颇有意味地笑笑:“倘若大漠是我们的呢?” 辞辞:“啊?” “不懂便罢了。”他抬手洗笔,不肯再多说。 他说这话自然有依据。 大漠里的戎国人狼子野心,屡屡滋扰边境。最晚到明年开春,朝廷便计划正式对这蛮夷用兵了。在此之前,他要尽除西南各处的隐患,好为即将开拔的大军开道。 画完这幅玉霜花,叶大人随手翻开一本公文:“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法?” 辞辞停下转动墨条的手,抬起头,不明所以道:“今年和往年有什么不同吗?” 叶大人望着她:“你再好好想想。” 今年你遇到了我,他想这样说,却不知以何种立场。 “说起来……”辞辞果然是个悟性的,“今年有大人。能遇见大人是我的福气。” 叶大人面上笑意不去:“哦?怎么说?” “不止是我,全县的百姓都感怀大人的恩德,大人是个做实事的,名副其实的青天大老爷,铁面无私,断案如神,两袖清风……” 叶徊:“……”行吧。 …… 天上挂着太阳,府上四周有院墙阻挡进不来风,因此暖洋洋的,外面巷子里却是清冷清冷的。 准备完县尊的早饭,辞辞便要回家一趟。昨日被救时她就留心问过伯父伯母的事情,得到他们安然无恙的回答还不够,她总要亲自去看了才放心。 距离重阳节还有两日,樱儿搬了几品菊花在后院料理,辞辞走过去同她打了招呼,向她预订了一包干透的玫瑰。秋冬季气候干,府里人常喝玫瑰蜂蜜水。 今日风大,花枝巷里的那颗梧桐叶子落了一地。 家中没有异样。见她回来赵家伯母惊喜之余又觉得奇怪:“辞辞今日怎么又肯回来了?要我说,该常这样着家才好……”她拉着辞辞与她一起坐了。 “我前天有事回家一趟,见到家里没人不放心,今次特地抽空回来看看。”辞辞道。 被问到前天的去向,她伯母笑嘻嘻地答:“前天和你伯父去陈家村去看俊生。俊生黑了也瘦了,我们两口子险些没认出来……” 这便是实情了。辞辞陪着她笑了一回,也不好再提密道之类悬疑的事。 她略坐了坐便回了县衙。出门前,她悄悄将那枚祖母绿的镯子放在她伯母的针线筐里,然后快步走出去。 今日居然已经十五了。 因为同青檀教扯上关系,沈余被通缉,万柳园被封,证据确凿的情形下,附近几个州县的学子都忙着撇清干系。曾经一呼百应的昙社彻底散了。往后十五日再看不到才子佳人云集的景象。 午后辞辞正腌肉,有个脚快的小丫鬟到厨房传话说后巷有人找她,辞辞洗了洗手,开了东角门走出来。 来的这位熟人是阮家小姐。 阮流珠今日穿草灰配殷红的衣裳,上披一件娇俏的藕荷色披帛,见到她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身后两个家丁正押着什么人跪下。 辞辞认得那人。 他是赵家伯母典当镯子的那家当铺的掌柜。前几日她和店里约定到时间拿齐银子来赎,转头就见东西落到了沈余手里。开门做生意,哪有这样不讲信誉的……她原想下午空了去过问此事的。现在看来不用跑那一趟了。 至于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她是真的不懂。 “实在对不住妹妹,我没有约束好柜上的伙计。这人明明应承你了,转头就将东西卖给了别人……”不等她开口,阮流珠急急将前情陈了,“我是今天查账时才发现有这种事,又瞧见你的名字,心里更恨了。” “我如今将人带来了,怎么处置随你,莫要叫这贼坏了我们家的名声!”她说着,狠狠剜了地上的人一眼。 “原来这是姐姐的铺子,”辞辞被逗笑了,好久才接受这个事实,“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 “谁说不是呢。”秋风迎客,将黄灿灿的银杏铺撒在巷子里。阮流珠牵着她走出一段路,“这铺子我娘从前带过来的嫁妆,如今是我在管着……” 第64章 “东西我一定分文不取地替妹妹追回来。”她保证。 辞辞笑着理了理鬓角,做出一脸神秘同她卖个关子:“纵使姐姐再有神通,这东西也是追不回来的。” 阮流珠闻言一愣,笑容滞住:“妹妹这是何意?” “如今东西就在我手里。” “啊?” 辞辞这才肯附过来同她讲清楚:“先前那人是买来与我做生辰礼的。” “天下居然有这样的歪打正着!”阮流珠瞪大眼睛,“想来妹妹结了善缘,这样兜兜转转物归原主也蛮好。”她只当这是辞辞一位出手阔绰的熟人,全然不知辞辞心里将送礼的那人恨得要死。 “可不是,”辞辞看了眼身后,顺着她的话说了,“姐姐快叫你们家掌柜的起来吧。” 阮流珠冲那两个家丁使了个眼色,命他们将人放开,又当着辞辞的面摆出理儿来,直说得人唯唯诺诺赌咒发誓不敢再犯。辞辞瞧了全程,对她又是钦佩又是羡慕。人家不过比她长一岁,气势和才干这东西实在不能比。 老话儿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该和这样能够理家的好姑娘多亲近亲近,只学五分就够用了。 这桩事情解决了,辞辞陪她闲聊几句,送人到巷子口又返回来。算算腌肉也到时候了。她朝碗里撒了把粉面,拿手拌了拌,等着油热开。 不久樱儿走进来,问她讨鸡蛋饼吃:“小厨娘,总见你往外跑?你在外头养野猫了?” “哪儿的话。”辞辞白了她一眼,指了指中间那口锅,“我们家最近办喜事,我自然要回去的勤些。方才又是另外有事,见一个朋友罢了。” “什么朋友?姐儿还是哥儿?”这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辞辞老早就习惯了她的作风,也不怕告诉她:“城里卖粮食的阮家知道吗?他家的女儿。” “阮家小姐啊。”樱儿听了一笑,“这个我知道。” 管花木的这位稍微想了想,叹口气道:“她也是个苦命的。”这人讨厌得很,每次讲外头的事都要藏着掖着,就等着人上钩追着她问。 “说完才准吃!”辞辞多少年才交这么一个朋友,眼疾手快先劫持了鸡蛋饼,举着盘子求着她告诉。这招专治吊人胃口的坏蛋。 “我说,你这是求人的态度?”樱儿踮着脚,努力了还不够不到,只得妥协道,“我说!我说给你听还不行吗!” “阮家是这城里的富户。我跟你说,富人家的腌臜事才多呢……”她很快将她知道的都说了。 阮小姐的母亲在她小时就去了,半年后阮员外续娶了个不贤的女人。继母生了弟弟以后站住了脚儿,明面上捧着大姑娘,暗地里极尽苛待之能事。 阮平阮员外耳根子软,被吹了一年处心积虑的枕边风,终于认定原配生的闺女不成器,将人远远打发到乡下庄子里了。 “阮流珠在乡下待了有十年,半年前才被接回来。”樱儿摇摇头,拿手比划着,“她如今十七岁了,亲事还不知道要落到哪里……” 辞辞不笑了,将鸡蛋饼递过去:“我看她倒不像经过这些糟心事的。” “我正要说呢!”樱儿说到兴起顾不上,拍开她的手,“说来也奇怪,这位阮小姐从前明明是个懦弱的,这次回来居然脱胎换骨,掌家交际样样周全,生意场上的事也掌握的有声有色。” “她为人这样精明,她那继母和弟弟哪里够看,像个蠢物儿一样被她摆弄……想是这十年来吃了苦头生出的长进。” 辞辞听了沉默一阵,道:“原来如此。” “不过啊,她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有些人该不识相还是不识相。”樱儿说着,伴随两声冷笑。 “这又是怎么说?” “她那老子也实在一言难尽,一个月前,就在咱们县衙门口,你当我撞见什么?” “什么?” 樱儿便将阮平当众打女儿一事说了。 辞辞忽然觉得眼睛痒痒的。 她揉眼睛的工夫,樱儿拧了她一下,兔子撒欢一样地跑了:“这年头混口鸡蛋饼真不容易!” 辞辞破涕为笑,追着她喊:“当心吃了这顿没下顿!” “掌勺了不起啊!” 辞辞:“不好意思,掌勺就是了不起!” …… 当晚辞辞下了碗面条给叶大人当夜宵,配鸡枞油和小菜送到书房。书房里叶大人和方主簿等人正议事,她悄悄返回去将面过了凉水,一等就是好一阵子。 夜里风大,书房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艾片混着木犀的清香发散出来,清热解毒,温养祛邪。此法用在重阳前后最得宜。 方主簿畅谈近日来对驿道的管控,十二便来汇报在逃的沈余如何。这几日沿途关卡均发现有沈余的踪迹,此人改头换面,目标似乎是京城方向。 “天子脚下何等威严神圣,他这是自寻死路。”十二道。 叶徊想了想,道:“由他去,暗中盯着便是。如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 当初留下此人是为了方便探查其余孽的下落,现在看来这位果然同青檀教断地彻底。他曾煊赫一时,如今孤身进京,想做什么倒真令人好奇。 之后十一也来禀告,称他多方取证,证实五年前最先传出死讯的那位王知县确实是病亡在任上的。侍疾的家眷和当时的医者都愿意出来作证,这一点不必怀疑。 第65章 陈知县被害,张知县和他的上一任李知县系诈死叛逃,死去的四任知县当中只有这位王知县是寿终正寝。李知县“死”后,他那几个重要的家眷也相继“离世”。这样完备的死遁,合在一起就是蹊跷了。 夜已深了,交待完各自手上的要事,十一十二走出去,方主簿却还不肯走。 “卑职听闻,公子身边的沈姑娘也有涉案。”他慢悠悠地起身。 “谁同你说的?” “公子的表现同我说的。”方主簿狡黠地笑笑,又道,“传闻公子眼中最容不得沙子。今次看来,传闻有误。” 叶知县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你要小心。” 方主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 恭喜辞辞得到“初级彩虹屁资格证书” 叶大人只猜到故事的一半。 第39章 生辰 ===================== 生辰前夕, 辞辞在鸣琴堂外遇见了方主簿。廊下羊角灯摇摇曳曳,方主簿的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藏在青色袍袖下,看样子应是受了什么损伤。这是上官, 再如何她也要关切一句。 “大人这是怎么了?” 对方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神情复杂地退后一步:“本官昨日与县尊大人切磋拳脚, 不慎拉伤了筋骨,休息几日便好了。不妨事的。” “民女祝大人早日康复。”辞辞朝他施了一礼, 恭敬地同他错开了。乌云占满夜色,无星也无月, 她穿过长廊慢慢走回自己住的西厢。 新搬的西厢并不冷清, 没几日里头就堆满了她的东西。书房还未熄灯, 辞辞在窗前立了半晌,终于肯阖上钩窗去歇息。 次日辞辞特意多睡了一刻,起来穿一件簇新的蓝竹褙子, 底下套了平日里不常穿的石榴裙, 自己麻溜做一碗寿面吃了。她的每年生辰都是这样过的。 樱儿同她熟起来没多久, 去年送了她一盆薄荷, 今年居然大手笔地送了盆墨兰。墨兰高雅袅娜,挺拔的绿叶上已开了不少紫花。 “我可是特特养到今天开花拿来送你的。”樱儿揽着她的肩朝她邀功。辞辞笑着说往后鸡蛋饼管够, 这人便吵着口说无凭哄她立字据, 还要大张旗鼓请人来做见证。 后院几个相熟的小姐妹也各有礼物,都是自己缝的荷包手帕之类的心意。辞辞谢过她们, 承诺晚上带几道好菜与她们一起做生日。 等到午后和阮流珠约定出门登高的时间, 辞辞只远远地见到她身边的丫头小云。小云说她们家小姐临时有件急事, 只能先送礼物上门, 等过几日腾出手来再来致歉。 辞辞含笑收了礼物安慰人“正事要紧”, 抓一把果子请云儿吃了, 写了信托她给带回去。 礼物是一件银镂花包红玛瑙的簪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辞辞放在手上把玩了几下,躲到房里对着铜镜来回地比划,越看越喜爱。 不久身后响起一阵煞风景的敲门声,她不得不放下簪子赶来开门。来传话的是个眼熟的小厮,他站在门口不进来,只说是县尊大人有请。 听到叶大人有请,辞辞赶忙整整衣裳往书房这边来。 今日是个大晴天,书房里的窗户尽开着。听到人走进的动静,叶徊搁下手上的公函,招招手吩咐她往前来:“稍后随我出去。” “好。”辞辞忐忑地应了。哪里敢问去哪里做什么。 如此忐忑了一路,叶大人居然带她来了县上的马场。马场宽阔,在红日底下一眼望不到尽头,隔几步就有一片黄了的秋草。由人悉心照料的马儿低头吃草,偶尔扬蹄,引颈长嘶。 辞辞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骏马。 养马的小官很快牵出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来。小马驹难得能够出来溜达,低低地鸣了一声,模样欢快地围着人转圈圈。 “送给你的。”叶大人指着它说道,“它年纪小,性格温顺,你不必怕它。” “送给,我的?”辞辞愣了愣。 “起个名字?” “我,我,我可养不起。”辞辞几乎要哭出来了。喜欢归喜欢。这么好的一匹小马,回头养坏了可怎么得了? 叶大人闻言嗤地笑了:“今后它还待在这里。等你空了就来看它。如何?” 今天是一年过一次的生辰,收礼不拘是谁的。辞辞放下心来:“谢谢大人!” 辞辞给小马起名叫花糕。 重阳节要吃花糕,花糕的主要用料是枣,于是重阳节遇到的枣红色小马儿就叫做花糕。这大概是她给动物起名用的最迂回的一次心思。 有小雨点的前例在,出于礼貌,叶大人没问这个名字的来历。 接下来的时间里,辞辞顾着和花糕玩。 花糕还小,辞辞不忍心骑在它背上,便牵着绳子带它走了一段路。她才停下来,小马儿便来舔她的手,它的舌头滑溜溜的,辞辞痒得咯咯直笑。她摸了摸花糕的脑袋,承诺下次再来看它。 夕阳披锦一般,变幻多端。叶徊立在不远处瞧着她的笑脸。心道她的快乐这样简单,而简单的快乐又从来难得。 这之后他又带辞辞去了趟得喜楼,要了各色的茶点给她,又撇下她去隔壁的包厢和人谈事情。辞辞美滋滋地尝了几种点心,细细品味它们的方子,偷师成功。 叶徊再返回来时,外间的天像是墨池泄开来,辞辞枕着手臂在打盹,听到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第66章 “大人回来了?” “嗯。” 叶徊在她旁边坐下,辞辞恢复了精神,忙替他斟了一杯茶水。 “沈辞辞。”他忽然道。 “嗯?” “看那里。”他指着窗外。 辞辞依言看过去。几乎在同时,无数璀璨的花朵落在她眼里。这花纷纷扬扬,嘭嘭地响,圆满而又盛大。 楼下起了一阵阵快活的骚动,街上的人纷纷聚拢向一处,天幕之上花树盛开千万簇,转瞬又像星星滑落尘世间。美好的事物无论以怎样的姿态都是美的。 “咦?”辞辞欣喜过后又觉得奇怪,“往年的重阳节怎么没有烟火?” “因为往年没有我在。”旁边那人道。 辞辞倏地瞪大眼睛,似乎从中悟到了什么。 “送你的。”叶大人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物件,递过来,“我原先是打算依承诺送你把小弓,后来想想还是匕首合适。你随身带着吧。” 那是一柄缀着蓝色宝石,花纹考究的匕首。外界的喧哗扰人,辞辞没听清他说的话,晕晕乎乎地将那东西接过。 回府的路上她一直是晕乎乎的,脚好像踩在棉花上,走路轻飘飘的,也不敢怎么看人。回府之后又陪小姐妹们吃了酒,更添醺醺然。 夜深人静独自一人在房里,辞辞躺在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她红着脸将肩头的云被拿来盖在头上,在被子里偷偷地笑,一会儿又扯下来捏着被角光明正大地笑。如此反复…… 十六岁那年,辞辞过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生辰。 …… 重阳节后的第二天清晨。 县衙门前的鸣冤鼓被一个满脸是血的年轻人敲开,经过的衙役认出了此人,那是过去被蔡霸王欺压时常光顾的谭秀才。 “小可要状告城西的蔡家,蔡家胆大包天私通戎人……” 这日晨起,辞辞正拿装了水的盘子料理发芽的蒜头,思绪已经飞到过几天美滋滋地吃上了蒜苗炒肉,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只能中断了这层联想。她回过头,捉弄她的那位果不其然是樱儿。 这位正欲盖弥彰地摸手腕上的珠串玩,看样子心情不错。辞辞猜测她是捡着钱了,便如此问了。 樱儿好难得没有气急败坏:“你再猜猜?比捡了钱还叫我高兴!”她兴冲冲道。 辞辞想了想:“你弟弟读书又被先生夸了?” 樱儿摇摇头:“也不对。” “那一定是你娘给你说了吴家。” 这恨嫁的小妮子听了忙过来捂她的嘴,顶着个大红脸东张西望了一回,扭过头来害臊地跺了两下脚:“哎呀这更不对了!” 辞辞这便好奇起来,求她赶紧指点迷津。 樱儿唯恐她再说出订下吴家之类的惊人之语,便不再拿乔,痛痛快快地将事情说了。 城西的蔡家有个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平日里将欺男霸女的事情干了个遍,他那母亲又溺爱,这娘俩儿攒了积年累月的众怒,前不久成功把自己作到了牢里。杖责过还不算,缴了好大笔罪银才脱身。这才走出囹圄没几天,转眼又要二进宫。 辞辞自然知道是哪个蔡家,便笑着问是怎么作的。叶大人上任以来一贯重法度规矩,这家人几次三番撞到眼前,想必不能善了。 “你道这次是谁告了他?”樱儿嘀咕道,“要是旁人我都不见得这样高兴。” “谁?” “谭秀才呗。” 辞辞既听过城西蔡家的名声,对这位谭秀才也是有所耳闻的。 谭秀才从小做孤儿,五岁那年得了蔡老爷青眼到他家独子身边做书童,打小儿被不学无术的蔡公子欺负惯了的。后来考学,蔡公子名落孙山,他这书童却一举中了秀才。 而后得人周济搬出来,仍被蛮横的前东家当家奴看待,动辄打骂侮辱,秀才功名倒像是个摆设。旁人拿话劝他,他只道曾受过蔡家的恩惠不能不仁不义,多少人恨其不争也无济于事。 如今他居然出来告了蔡家…… “这倒是件稀罕事,难怪你高兴成这样。”辞辞道。 “可不是,好好的秀才公,今次终于立起来了!”樱儿说着拿手挡在她面前,“快别弄了,咱们去前头看看热闹。今天人多,晚了可就看不上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没有不喜欢看热闹的。辞辞洗了手,和樱儿手挽着手到公堂前堵着门听审。 -------------------- 第40章 避嫌 ===================== 叶大人在堂上那样严肃, 辞辞不敢挤到前头去,只肯躲在樱儿身后半遮半掩地听声儿。樱儿笑骂她怂,欠了欠身子给她留出一点点视线来。 今日叶知县方主簿俱到齐, 三班六房不敢怠慢。堂下谭秀才字字泣血, 言之凿凿握有蔡家人私通戎国人的证据。快班书吏将证据呈上, 方主簿看过后又传给叶知县。 叶知县丢出一支令箭,命人去传蔡家家主, 又传蔡家的掌柜、账房先生一干人等。 不久人被押来,公堂上对质。开门吃官司, 蔡家家主遇着谭秀才便骂白眼狼, 对他又踢又打。谭秀才也不还手, 只呆呆地任他打骂。堂门前群情激奋的百姓指指点点,几乎要冲上来打抱不平。 “公堂之上,成何体统!”叶知县拍惊堂木, 命衙役拉开这二人, “蔡平生, 这账本上所列交易是否属实?你确实曾私卖粮食铁器与戎人?” 第67章 云水县是边境小城, 与戎国人做生意,等同不顾自己和同胞的性命。眼下这种卖国之行被人戳脊梁骨还是轻的, 蔡家家主哪里肯认下:“回大人, 这是伪造!是诬告!是污蔑!” “草民若是真有意做此事情,何必蠢到将这些见不得光的条目列在账本上留下证据?” 叶知县便问原告:“谭秀才, 这账本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回大人, 这本账目是学生一笔一笔记下的。”谭秀才好久才开口, 他咳嗽一阵, 嘴角溢出一点血丝, “大人可拿蔡家的正经账本比对, 除却与戎国人的来往,其他名目必定对得上。” “蔡家每次往外运粮都不走驿路,专走一条贯穿内外的秘密小路,学生也能指认……” “好啊!你真是好……”蔡员外颤抖地指着谭秀才,白眼一翻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谭秀才对着他跪下,泣不成声。 叶知县便命人先将蔡家人羁押,遣人看住蔡府再查问相关证据的真假,转头又扫见堂门口人群那里露出一截子熟悉的衣袂。 谭秀才提供的两项证据很快得到验证。 铁证面前,蒋家人罪责难逃。自古十恶不赦,其中就有通敌叛国。知县大人当即将蔡府诸人收押,写表呈送京城以便定罪。 蔡公子到堂时骂骂咧咧,暗藏匕首刺向谭秀才,那谭生察觉后竟躲也不躲,生生受了他一下。幸得十二眼疾手快,拿石子击凶徒持刃的手,堪堪使得刀锋偏移,救下秀才公一命。 谭秀才颓然地坐在地上,以十恶不赦之人诛其九族的名义请求与蔡家人同罪同死。叶知县却不理他,只冷冷道:“当堂行凶,如何处置?” 下首刑房书吏回话:“回大人,当堂行凶,有未遂者,依律,当杖三十。” 叶知县便发下杖三十的令箭。 几个衙役上前按住蔡公子以行刑,他母亲抢过来死死扑在儿子身上,旁人拉也拉不开,梃杖便结结实实地落在这妇人身上。 叶知县见状又道:“阻挠行刑又当如何?” 书吏答曰:“阻挠行刑者,当杖二十。” “杖二十。”叶知县又掷一枚令箭。 衙役们奋力拖开两人,母子二人俱在堂上受刑。杖声和哭声连成一片,血气弥漫公堂。堂门口不少人嫌晦气已退开了,又有不少人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 叶徊顺着热闹望过去,那截熟悉的衣袂已然不见了。他的指节在案上微微点动,端正神色继续问案。 县衙之外。 天空用浅蓝色,日影绰约,风儿骀荡。衙门正对的那条街上,樱儿拉着辞辞跑了一路,捂着心口嘴里不停道:“吓死了吓死了……” 辞辞为着喘口气拨开她的手,道:“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县尊大人真是严格。”樱儿抱怨。 “你若保证不会犯错,又怎会怕他严格?”辞辞不以为意道。 樱儿推她:“我说,你怎么为外人说话?” 辞辞看着她,鬼使神差道:“县尊大人可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那是什么?”樱儿不解。 辞辞别过头去,声如蚊呐:“县尊大人是个好官。” “这么想想也是,这样的总比不作为要好。”樱儿觉得有理,想想又觉得自己可笑,“那蔡霸王一家是罪有应得,我又不会做错事,心虚个什么劲儿呢!” “是这样。”辞辞道。 两个女孩儿说了会儿话便回后头各自忙碌。一个时辰之后,辞辞得人传话今天要在二堂摆饭,知县大人还临时要了碗安神益气的补汤。 辞辞按规矩做了,提着食盒过三堂和迎宾厅往二堂来了。退思堂中没有旁人,叶大人官服未褪,正在条案前摆弄一副砗磲打磨成的棋子。 见到她来他便收了手,他抬起眸,眸中含星点笑意和温和:“方才吓着了?” 辞辞便知这是看见她了,摇摇头先将害怕这一层否了:“没有。” “先将安神汤喝了再与我说话。” 辞辞:“……” 辞辞不敢不从,将那碗甘草百合酸枣熬成的药膳一饮而尽。她抹了抹嘴,心道有的时候辩解是没有用的。 放下空了的汤盅她到桌前摆饭,只听身后叶大人道:“戎国人虎狼之心,每年秋冬南下劫掠,不知要伤我多少将士和百姓。” “这些人为了眼前的一点利益将屠戮同胞的刀送到敌人手上,若是轻饶,又对得起谁呢……” 他这是在同她解释方才堂上严厉的原因。辞辞原本就很认同知县大人的作为,停下手回头笑笑:“大人您做得对,正该如此。” 叶徊点点头,面上笑意愈深,又像是松了口气:“你知道便好。” “敢问大人,那位谭秀才会如何呢?”辞辞一直好奇着,趁气氛好忍不住便问了。 此人将事情捅出来毁了蔡家,转头又请求陪着蔡家人赴死,这样反复的行为实在叫人难以捉摸。 叶大人走过来,在她手边坐下,叹了口气:“他的命还是留着来日奔前程造福与民吧。” “此人从前能够忍受欺侮,只因欺侮加于自身。而蔡家走错了路,危害又岂在一家一姓之间?如此,他便不能忍了。” “只是赴死全恩情一节未免迂腐了。” 辞辞听了恍然大悟。 窗户没关,吱呀吱呀地动,有风吹进来。辞辞走过去关了窗,返回来又听叶大人说起另外一件事。 第68章 “这城中私通戎人的不会只有一个蔡家,其他商贾富户亦有嫌疑,比如城南的阮家,城东的王家……” 叶大人一面说着,一面观察辞辞的神色。他知道她与阮家小姐相熟,谨慎起见,还是提点一句得好。 城南的阮家……相处久了,闻弦歌而知雅意,辞辞听出这是要她懂得避嫌的意思,便道:“大人放心。” 对上大事,这点儿分寸她还是有的。但到底还是觉得心里微妙,不是滋味。究竟为何不是滋味,她倒说不太清了。 因为服了安神汤的缘故,从二堂转回来辞辞便哈欠连连,不得已只能回房里眯一会儿。好在白日里她睡眠浅,不会耽搁事情。 睡醒她冲了碗浓茶喝了才肯回厨下做事。 短短几日,城里又有几家人被揪出与戎人有染。 这几户人家几乎全族下狱,牢里腾不出位置,便就地看管起来。这些人被囚禁在家里,只等着罪名落定统一押往京城。 非常时期,辞辞开始整日往前头去,她又惊又怕,生怕听到熟人不好的消息。 自打得了知县大人委婉的提点,辞辞便时时注意自己的举动不叫人抓住话柄。这段时间阮流珠一次也没有找过她,双方之间仿佛存着某种默契似的。 这种默契叫辞辞又欣慰又难受。 因为心里头压着事情,这些日子以来辞辞过得马马虎虎,勉强能够使自己不犯错已经是天大的自制力了。借用樱儿的话说,这是攒了十六年的迷糊一朝被放出来了。 气的辞辞拿话堵她:“我不过是替你拿错了东西,至于这样遭数落么!” 樱儿回她:“我这哪里是数落你,我是在提醒你,寻常的错处熟人担待着也就罢了,当心些,千万别在当差时出岔子。” 辞辞不服气:“怎么会!”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辞辞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把明晃晃的错处撞到知县大人眼前来。 -------------------- 第41章 出错 ===================== 水满则溢。琥珀色的茶汤顺着碧瓷杯不住地往外淌, 条案上都是水,水珠滴滴答答,一股脑儿地滚落到地上。 滴答, 滴答—— 书房里议事的几人被这不大不小的动静吸引, 纷纷停了议论望过来, 不远处侍候茶水的人居然还未察觉。她低垂着眉眼,心思显然在别处。 “辞辞姑娘?”有人出声唤她。 “啊?”辞辞被唤回神智, 捉茶壶的手一松,哗啦一声, 好好的一把紫砂壶最终落得个支离破碎的下场。辞辞忙弯下腰去补救。 “行了, 你先出去吧。”叶大人摆摆手, 坐在那里看不清喜怒。 “是。”辞辞不敢再看人,羞愧地退出来。 书房里的议论继续。近日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商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全然没有把方才的那点小乱子放在心上。 萧瑟的秋风发了狠, 在窗外叫嚣个不停。 辞辞涨红的脸有些发烫, 不想回西厢, 就近在池塘边吹吹风, 透透气。池塘里的荷花繁盛了一个夏季,如今衰败了, 也可窥见旧时的热闹。遑论辞辞是见过它旧时面貌的。 那时这院子里住的还是陈知县和他的家眷薛姨娘。陈知县风度翩翩, 薛姨娘温柔貌美,这二人站在一处, 郎情妾意, 不能更合衬。 姨娘是个极喜欢摆弄荷花的, 莲蕊莲心莲蓬都能弄出名目和用途, 莲子做羹, 莲藕拿来烧排骨, 也常釆荷花骨朵拿来插瓶……经她这么一拾掇,满厅堂飘着清香。 阮家小姐也喜欢拿荷花插瓶,不过她爱选用枯荷,她总说枯荷才符合当下的时令,顺其自然和不违背是其韵味。 阮家小姐啊…… 想到这里,辞辞的眸子不由又黯了黯。她是个局外人,事情没有结论之前,纵有再多的担忧也是无济于事。 此刻书房里正巧在商量处置通敌商户的事情。 “如今城里人心惶惶,此事还是早日定夺为好。那些个小鱼小虾,震慑过就得了。”方主簿道。 “庭之说的有理。”叶徊点点头,“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方主簿拱拱手,不免又要问:“阮家的人怎么办?” 连日查问下来,这家的账目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各环节的经手人也都是无懈可击。但有的时候,完美往往就是最大的瑕疵。正因如此,县衙迟迟不能打消对阮家的怀疑。 “也一并放了吧。”叶知县抬起眸,负手走到窗边,“鱼儿就算被放回水里,也总会再次咬钩的。” 值深秋,廊下摆了一排精神奕奕的菊花,黄的紫的都有。他的视线由近及远,瞧见池塘边正立着一抹熟悉的身影。叶徊开窗的手一顿,未几又返回来坐下。 十一重新沏了茶来。 叶徊喝了口茶,忽然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也好。”方主簿站起身,笑眯眯道,“来了这云水城快一个多月了,我都没有正经逛过这里。” 又向十一十二:“你们中谁愿意当我的向导?” 十二匆匆起身,拱拱手:“属下突然想起前头还有事……”十一见状赶紧附和:“属下去帮十二处理事情。” 这二人溜得飞快,谁也不想沾上陪人闲逛的苦差事,尤其这人还是散漫惯了的方公子。 方主簿摇摇头,将最后一丝希望寄在叶知县这里:“不如公子屈尊引我出去走走?” 第69章 叶知县:“不可。” “为何?” “于礼不合。” 方主簿:“……”礼数这东西怕是这世间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方主簿等人离开的时候,辞辞正在小池塘边踢小石子解闷。小石子入水发出得噗通一声,惊起一弧又一弧的涟漪。 前不久这池子里的水才被抽干清过,从前养的的锦鲤早被捉完了,根本不会惊着鱼。辞辞一下又一下地踢着小石子,将这样的举动当成是排遣,玩起来忘乎所以。 她踢着石子往前,自己亦往前。石子骨碌碌地落到了水里激起波澜,她便又四下重新物色目标。池中的假山石上有块光洁的鹅卵石。她慢慢走过去伸手去够。玩闹就要尽兴,再难她也要它。 这些个有年月的钟乳石上生出的青苔滑溜溜的,成功叫她脚下一滑。滑下去之前,辞辞闭上了眼睛,做好了浑身湿透的准备。 掉下去也没事,她是会水的。只是会丢脸一些。这阵子她干了不少蠢事,丢脸的次数多了,也不怕再添这一次笑料。 不过啊,这时候水里肯定很凉,小日子快来了,到时候怕是要遭罪了,红糖水好难喝的……辞辞悲催地想着。 与此同时右手腕一痛,她被拉着打了个旋儿落入了什么人怀里。她被这人揽得紧紧的,在他怀里动弹不得。这是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 “胡闹!”他斥她,说着松开她一些。 这,这个声音是,是……辞辞身子抖了抖,艰难地睁开眼睛。风冷冷地吹在脸上,告诉她眼前这一切才不是梦境。 看清楚人的同时,她的双脚先比脑子快了一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跑得倒快。”叶徊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少女逃窜的背影,复又低头看了眼空了的手臂,走过来够到那枚鹅卵石抛进水里。 噗通—— 碧绿的池水于是生出褶皱。 辞辞跑出老远才恢复理智。路上遇到领着人在园中除草的樱儿,樱儿叫住她:“小厨娘,你脸怎么这么红?” 辞辞摸了摸右边的脸颊,喘了口气同她解释:“外面冷,炉子跟前太暖和了,一冷一热冲的。” 樱儿搓了搓手,呵出口白气:“确实冷,一会儿我躲去厨房跟你一块烤火。” “我去给你烙两个鸡蛋饼。”辞辞走地飞快。 “再冷也不必这样啊。后面有鬼在追么?”樱儿揉揉眼睛,一头雾水地嘀咕道。 …… 老话儿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话儿诚不欺我。 过午辞辞来三堂摆饭,忐忑了一路,期间想了无数的对策,没有一条切实有用。她想托十一十二将食盒递进去,门口却不见十一十二的影子。她想放下食盒就走,也要知县大人给她这个机会。 书房里的门窗严丝合缝地合着。 知县大人冷笑一声:“过来。” 辞辞放下食盒,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揣着明白装糊涂:“大人有何吩咐?” “你近日总是用心不专,想必也没有潜心习字。” 事已至此。辞辞垂下头,规规矩矩地听候处分。 叶大人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时人的文赋集子丢在她面前:“写满六篇才准离开。” “若是开小差,你要当心。”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节白玉戒尺,在她眼前晃了晃,末了放在案上。 戒尺戒尺,戒乃警戒,尺是尺度。学生若是逾矩,做老师便要有所惩戒。叶大人若是不做知县,想必会是个严厉的私塾先生。而今她是这间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 辞辞想不了那么多,认命地坐下来写字。她如今进步了一些,已经可以脱离字帖写字了。 书房里熏着好闻的香料,发散出来使人清醒。辞辞拿手按着书页,努力多记几个字再返回来执笔写下。如此写了一行,忽然觉得左手手背一凉,余光便扫到一枚光滑的砗磲纸镇,纸镇正妥帖地落在书页上。辞辞顺势移了移手,继续写字。 周身的脚步声走走停停。白玉戒尺曾松松垮垮地搭在她肩上,纠正她的坐姿。 “握笔要稳。”白玉戒尺轻轻落在她的右手手背上,轻的像是羽毛挠痒痒。 …… 叶大人选的赋文辞优美却不晦涩,往往读懂几句便能有所受益,文人墨客笔下的风光无限在笔尖流淌,辞辞觉得自己真正置身在山水之间。清净自然,悠游自在。 被压着写了半日的字,她的心居然真的安定下来。 外间晚霞占满天幕之时,辞辞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揉了揉酸疼的手腕。 叶徊走过来翻看她的成果,觉得满意了,便道:“阮家的嫌疑已经洗清。你可以不必忧虑。”他一早就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失了分寸。 辞辞猛地抬头,藏不住的惊喜。 她忧心了这样久,听到阮家的事情落定自然高兴,这便起身,冲面前的人福了福身:“谢谢大人告知。” “既然知道了,便将心思收一收。”叶徊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与谁做朋友我不管,只望你行事有分寸,不要沾染那些个可笑的江湖意气。” 辞辞不明所以,还是赶紧应“是”。 叶大人知道这话多半要被她当成是耳旁风,因此冷着脸遣她下去。只在稍后传来暗卫,交待手下人近日将这女孩儿看紧一点,尤其注意她和阮家人的交往。 第70章 从知县大人处得了确切的消息,辞辞心情极好地回了自己住的西厢。写了一个下午的字手腕疼,她用姜水仔细敷过,果然有所好转。 如今县里的各项事务落实起来都快。 第二日她便收到了阮家递出的消息。阮家娘子约她午后出去走走。 辞辞钦慕阮流珠其人,因爱她的聪慧与学识,当然肯同这样的人玩在一处,如今没有了顾忌,她便爽快地应了。 辞辞大概知道,叶大人主动同她说起阮家的事,是想她推出来表明态度的。所以她这样做是包含分寸的。 -------------------- 今天的更新会晚一点 第42章 做客 ===================== 今日的天气极给出行的人面子。秋日负暄, 太阳和煦地挂在天上,照在哪里都是暖洋洋的,无风也无寒冷。 午后辞辞早早到达了约定的地方。 她今日特地戴了阮家娘子送的生辰礼, 选来选去配了一件绯色的褙子, 下头系一条葱心儿绿的长裙。这是前年中她娘给做的, 当时特意做大了的,如今穿不能更合身。她娘总说年纪轻的最压的住红配绿, 总爱看她这样穿。 集灵寺前的香客来往不绝。辞辞到偏僻的地方整了整衣裳,再次回头时被人捂住了眼睛。丝丝缕缕的光亮从手指缝透进来。 辞辞笑了一声, 抬手碰了碰来人的手臂:“姐姐快别唬我了。知道你来了。” 这人于是松开手:“妹妹别见怪, 我不闹你就是了。”来的果然是阮流珠。几日不见, 她似乎清减了,雪肤花貌,通体不凡跟仙女儿似的。 见了面, 阮流珠顾着和她道生辰那日失约的歉。 辞辞便道:“不若今天咱们去登高, 补上重阳那日的。”阮家娘子听了一笑:“瞧你说的。我问你, 那么失去的今日该去哪一日找补?” “下一次呗。” 这二人相视一笑, 携手去逛寺前的庙会。庙会上人来人往,买卖应有尽有。四下嘈杂, 阮流珠只得附过来讲话:“想不到这里居然这样热闹!” 辞辞同她凑在一处:“这还只是菩萨诞辰, 逢年更热闹呢!”她只当她在乡下待得太久,回来后诸事又忙, 没怎么在这种地方耍过。 阮流珠正要问如何的热闹, 忽见人群潮水一样的往后退, 眼前还发生了几桩险象环生的踩踏。她赶紧拉着辞辞, 随波逐流先离开再说。 而后拉了人问了, 才知前头发生了命案。衙门里的人已经来了, 正着手驱散凶案现场的无关人等呢。 人命关天,无论什么都得往后排。计划赶不上变化。阮流珠遗憾了一瞬,便说时候还早,请辞辞到家里去。辞辞应了她,果然到阮家做客。 阮府。 主事的大小姐回府,便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呢。阮流珠解决了几样比较重要的,将其余人赶走,和辞辞一道在花厅玩耍。 她看出辞辞喜欢听县志里头的故事,特意带着她往后读了好几页,之后又讲插花的要领。 辞辞听得入迷,对这位阮家娘子越发的佩服。 二人相谈甚欢,没多久又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阮流珠皱了一回眉头,对着辞辞笑笑,找来人问怎么一回事。 她的贴身婢女小云出去看了看,返回来回话:“姑娘,是太太和照哥儿。”辞辞猜测,外面的应当是阮员外的填房太太和她所生的哥儿。 “我这里有客,请人到偏房等着。” “自家人谈事情,大姑娘若不是心里有鬼,何必背着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辞辞的心向着阮家娘子,便对这个泼辣又泛酸的声音没什么好感,只是她到底是个外人,现下也只能自觉退到后头去。 她正盯着屏风上的几尾火红的锦鲤出神间,一个妇人领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大姑娘叫人好找!” 阮流珠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太太不在自己院子里好好教养孩子,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来问你!你做什么要改动我院子里的月例银子!我是个苦命的就罢了,照哥儿好歹是你弟弟。你这样对待他,不怕遭天谴吗!”这妇人胡搅蛮缠,绞着帕子挤眼泪,几乎要坐到地上。 “太太久不掌家,哪里知道掌家的苦处。”阮流珠也不起身,幽幽地一叹,“再者说了,照哥儿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这些东西迟早归了他,我如今不过是替他节省着罢了……” 这话说得着实漂亮。辞辞捂着嘴偷笑。 “替他节省,说得倒好听!十七岁的老姑娘死乞白赖地不肯祸害别人家去,像什么样子!做母亲的今天就要管教你!”阮家太太冷笑一声,冲过来扬巴掌要教训名义上的女儿。 她的招式一味求凌厉,自己身上到处都是破绽,冷不防被人从膝盖上踢了一脚,毫无形象地摔在地上。把她那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你!你等着……”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这妇人爬起来,领着自个儿儿子落荒而逃。 辞辞过了一会儿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阮流珠看着她,叹了口气:“让妹妹看笑话了。”辞辞摇了摇头。 二人绝口不提方才的事,热络地再续此前的话题。阮流珠拿了一枝带花苞的梅枝插在瓶子里,又带出两朵盛开的菊花和芙蓉:“要我说,花木应时节而发才是最好的,那些个有违反的,噱头罢了。” 第71章 辞辞觉得她说的有理,笑着将手上的一截桂花枝递过去。自古还是带露的鲜花讨人喜欢。 …… 不久外头又传来吵闹。 阮流珠停下手,揉揉眉心:“又怎么了?”小云出去看过,回来道:“兰姨娘和芳姨娘几个来了。” “叫她们先回去,我稍后去她们院子里坐坐。”阮流珠摆摆手,又向辞辞道,“想必又是为着月例来的。” “银子给多少花多少,每月总要拿来填补娘家,我若不刹一刹这股不良的风气,外头赚的再多,也堵不住家里的窟窿越来越大……”她道。 当家才知当家的苦处。但这是人家的家事,辞辞没有立场接这话,只坐着听着。期间外头又有传话。一个小厮打起帘子不进来,只朝里喊:“老爷在书房,找大姑娘过去。” “知道了!就来!”阮流珠一面应着,一面起身,匆匆向辞辞道了歉,嘱咐小云照顾好客人。 辞辞并不觉得怠慢,坐在窗下翻一本花卉册子,等着人回来。才觉得视线黯淡了,眼前便多出了一盏灯。辞辞迎着光亮抬头:“谢谢小云姑娘。” “哪儿的话,您是小姐的朋友,”小云道,“我在姑娘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她交朋友呢。” …… 再回来时,阮流珠依旧笑盈盈的,只是右脸颊多出一道浅浅的红印。她不曾表露什么,辞辞也只当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和她玩了会儿秋千,又返回来捣碎凤仙花染指甲。 包着指甲什么也不能做,她们便坐着聊天。不聊家里的糟心事,只拣好玩的事情说来。辞辞讲了一个她娘从前说过的笑话。这个笑话每逢有人不开心她就拿出来讲。 “从前有一个人到别人家去做客,主人家新得了一包上好的茶叶,忙献宝似的拿出来待客。客人顾着说话,主人再三催促,客人便举起茶杯嘬了一口。主人忙问这茶如何……”讲到这里她习惯性地卖个关子,“你猜这人怎么说?” 阮流珠想了想:“他说,好茶?” “不对。” “那他一定是问这茶叶多少钱。” “也不对。” “那他说了什么?” “这茶烫嘴。” “这茶烫嘴哈哈哈……” 厅上主仆两个笑成一团。 笑话这样受欢迎。辞辞不得已又讲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个人学做菜……” 从前有个人学做菜,传她手艺的师傅告诉她,做菜最要紧的是分清主次。怎样分清主次呢?看菜名。哪一个东西列在前头,哪一样东西就放多,比如青椒炒肉丝,番茄炒蛋…… “这徒弟听后两眼放光,她很认真地说,师傅咱们今晚吃肉丝炒青椒吧。” 一道菜里的肉丝怎么也不可能多过青椒。 阮流珠笑岔了气,忙叫小云给她揉揉肚子,好久才缓过来,道:“我假装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小云也笑:“姑娘假装不知道是谁,那我也得假装不知道。” 几个笑话的工夫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天黑了辞辞便不能再待了。阮流珠亲自送她出门子,使自己的马车送她回去。 回到县衙后巷天彻底黑了。夜色下明月如银。 辞辞小心翼翼地打开东角门钻进来,没走几步就被前方传出的声音震慑住。这声音清冽好听,极容易分辨。 “为何晚归?”这人道。 “大,大人?”被他注视着,明明没有做错事,辞辞却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回大人,朋友见面多聊了几句,没注意时辰,因此晚了。”借着月光看清他的神色,她不敢再躲闪,站好回话。 “下不为例。”她的去向他自然是清楚的。叶徊抬抬手,示意她同他一起走。辞辞赶紧跟上来,同他保持不明显的前后距离。 夜风吹拂,外围的树梢来回晃动。辞辞原以为他们会这样沉默一路,岂料叶大人先寻了话题:“你今日经过了命案现场?” 辞辞反应了一阵儿:“您说的是集灵寺庙会上?我只是听说有此事,详情倒没有看到。” 叶大人“嗯”了一声,辞辞便等他的下文。 她等了很久同行的人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不言不语地走出一段路,仿佛之前从未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他越是这样,辞辞越是好奇。今日庙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之后她注意和人打听,终于明白叶大人为何对集灵寺一案讳莫如深。 案中发现的那具尸首形容太过可怖。 至于是如何的形容可怖,辞辞没再打听,她胆子小,怕被好奇心惊着。 -------------------- 第43章 命案 ===================== 夜已深了, 天河之上星星点点。叶徊从外面回来便召方主簿,查问庙会一案的进展。 方主簿被人仓促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拽过来,此刻打着哈欠, 眼睛勉勉强强睁开:“仵作验过了, 坠落死的。” “身份呢?” “那具尸首死前被挖去了面皮, 身上又什么都没有,想要找出他的身份怕是不容易啊。” 如果说凶手毁去此人面目是不想叫人看破他的身份。那么活着剥面皮, 还有剁掉手脚,则毫不掩饰是凌虐之举。城里骤然出了这等丧心病狂的恶徒, 未免发散出去造成恐慌, 该尽快查清此事。 “守钟楼的人可拿来问过了?” 第72章 “问过了。”方主簿有些清醒了, “那寺里的钟楼平日里没什么人上去,今日看守的小沙弥午睡,这位老兄就在众目睽睽下被推下去了……”而后现场混乱, 抢在县衙来人之前, 凶手怕是趁机逃了。 “我知道了。”叶徊道, “辛苦你了, 回去吧。” 外间的夜色浓稠的像是化不开的墨,这顽固的墨料一旦稀释开来便是清晨了。今天的太阳像个摆设, 天空浅淡近乎惨白, 天地间还有雾。 霜降前几日一天比一天冷,这样寒凉的时节, 正适宜将水晶脍做出来储着。每年这个时候, 城里几乎家家都氽猪皮和鸡肉做吃食。 樱儿进来的时候, 辞辞正将猪肉皮细细地切丝, 丢进锅里拿水滚煮。 “小厨娘, 做什么呢?” “猪皮冻呗。”辞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锅子, 顾着拿捞勺捞血沫。 “你瞧我今日有什么不同吗?”樱儿扬了扬衣袖,绕着灶台转了一圈儿,努力往她跟前凑。辞辞抬头看她一眼,见她心情不错,便道:“今天更美了。” “还有呢。你再仔细瞧瞧?” “我看见了,衣裳鞋袜都是新做的。” 辞辞说着将猪肉皮捞到一边,移到菜板前开始切猪肘肉和鸡肉。猪肘肉要切成象眼块,鸡肉要切成核桃块,一样要拿水氽了再上锅蒸。 樱儿随着她动,杨妃色的衣角在她眼前晃个不停,像个缠着大人要糖吃的小孩儿:“还有呢?你再仔细看看呀。” 辞辞拿手按着菜刀,端详了她片刻,道:“脸这么红。是遇到什么了么?” “我家和吴家定下了。”到了这个份上,樱儿终于不想叫人猜来猜去了,便附过来同她说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 “我就说嘛!”辞辞听了恍然大悟,活儿也不干了,顾着替人高兴,“原来是得偿所愿,怪不得你这样高兴。恭喜恭喜!” “什么叫得偿所愿,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樱儿红着脸纠正她。辞辞不住地笑:“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晚上有空帮我治一桌酒席么?我想请咱们院儿里头的一顿酒。”樱儿过来挽她的胳膊。 辞辞冲她一笑:“怎么可能没空。” 樱儿便要拿银子给她。 这些日子的交情摆在这里,辞辞哪里肯要她的:“拿回去吧,算我的。别同我这样生分。” 樱儿拦住她:“这怎么行!我的大日子凭什么叫你做东!”辞辞只能收了,笑着送她出门,返回来继续做自己的事。 水晶脍做好藏妥当,她便来主持县尊的早饭。时候还早,她悠悠地蒸了两屉猪肉馅包子,清亮亮地做出一碗丸子汤来,又捣蒜拍葱配齐蘸料。 天这样阴沉,三堂的书房里还用着灯火。县尊大人正坐着批文书,见到她来便站起身走了几步。 “外面冷么?”他问。 “不冷的。”辞辞笑着摇头,“许是因为我活动量大。” “近几日天冷了,在府里便罢了,少出去耍。” 辞辞郑重道:“大人说的我都记得了。” 叶大人便多说几句:“案上那本书,拿回去抄写。若是存了应付……” 若是存了应付你要当心……辞辞怎会不懂这位的未尽之语,一句“不会的”的脱口而出。 叶大人点点头,道她孺子可教。 辞辞至条案前,见到了前几日抄过的那本文赋集子,它旁边还储着那条通体雪白的白玉戒尺。联想到之前的事,她脸一热,拿了书便退出去。 叶徊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个妹妹真是件不错的事情。他记得十二也有个妹子,十二每次提起她,眼睛里头满满都是光。 “她胆小又胆大,纯良又狡黠……”十二是这样形容他那妹妹的。他过去对这类自相矛盾的说法嗤之以鼻,如今却发现,人真的可以这样复杂又简单。 复杂又简单,呵。他摇摇头,咳嗽一声,摸了摸嘴角,企图抚平它翘起弧度。未果。 “算了。”他轻笑出声,继续阅邸报。 …… 天幕上堆叠的愁云惨淡沉沉地压下来。走廊里的葡萄藤不知何时尽枯死了。池塘里的枯荷颤颤巍巍。万物沉浸在萧瑟阴沉的氛围。 转回到西厢,辞辞果然规规矩矩地抄了会儿书。她从前见到密密麻麻的字就觉得头晕想睡觉,如今哪里还见得到这晕症。这全是叶大人的功劳。 午后的天依旧阴着。 忙完县尊大人这边的事,辞辞便开始准备给樱儿庆贺的酒席。她一直记得上次在得喜楼吃到的那几样点心,自打儿回来一直心痒想仿着做,今次终于找到理由尝试。 黄昏时候下起了雨,房里生了火,小姐妹们围在一处推杯换盏。 席间不少女孩儿都已许下了人家,便借着酒意撺掇几个小辈儿展望今后,规定掷色儿输了的要说出自己想许怎样的人家。 辞辞今晚手气不好,费了好大的力气掷出两个一点。酒席间的规则不好违逆。她捧了杯重阳节酿的菊花酒喝了,酡红着脸色打了个酒嗝儿:“我想嫁一个爱管着我的。” “瞧一瞧看一看呦,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喜欢被人管着,被人管着有什么好哇……”大家哈哈大笑,哄笑在一处。 当晚回去睡下,辞辞做了一个梦:梦里叶大人端正严肃,正捉着她的手打她手板子,口中喃喃严师手下出高徒之类的话。 第73章 梦里的她被打了手板子,半点儿不伤心难过。 这到底算噩梦还是美梦呢?辞辞睡够了,反反复复回味这个梦。她披了衣裳坐起来,点了灯,鬼使神差地朝掌心打了两下。真的一点儿都不疼。 “我这是魔怔了吧。”辞辞看了看窗外,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自己很丢脸,翻身倒下蒙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万籁俱寂。今夜没有星星。 方主簿快步走进鸣琴堂的书房,兴冲冲道:“有线索了!”书房内的灯火因他的身形闪动甚至熄灭了一盏。 叶徊闻言旋即从繁杂的案牍中抽身:“讲。” “死者的四肢在寺院周边找到了。”方主簿收敛了喜色,心情复杂道,“他的手掌心清清楚楚有一枚青莲印记。” 这名死者居然是青檀教之人。至于是哪一方对他下的手,又为什么选中他下手,还有待查证。 沈余出走后青檀教并没有群龙无首,而是迅速由先前诈死的李知县掌握,他既没有离开云水县,证明这些人在此地的筹谋远没有结束。 叶大人沉吟一番:“传信,叫十一十二回来。” 如果他没有猜错,他们应该很快就能等到贼人的下一步动作。 昨夜喝了酒,今早起来便头疼。回想自己在席间说过的话,辞辞只觉得头更疼了。她又羞又气,一来二去揉乱了头发,看看天色又飞快地梳好。 今晨依旧有雾。辞辞推开门,从长廊走离开三堂,同早起的县尊大人打了个照面儿。 对方端详她的脸色:“脸怎么这样红?” 梦中人就在眼前。辞辞脸更红了,她微微侧过脸去:“昨夜喝了点儿酒。” 叶徊点点头,什么也没再说,目不斜视,同她错过了。 叶大人回到住处,立即将身上那件沾了血迹的青色外袍换下,重新换了件月白色的常服。 他方才去了关押要犯的地牢。 那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囚着一些或多或少有联系的人们,前宣太子秦仲安的部下、从前的曹县尉、青檀教的人、辰州府别有用心之人派出的耳目……今晨那里关进一个新捕获的戎族细作。 只要是人就会有交谈的欲望,而开口说话就有泄露秘密的可能。这里的犯人有任何的异常举动都会被记录在册,被放大、被分析。 新来的戎族细作企图以毒针偷袭某人,被他察觉取了狱卒的佩刀抹杀,细作脖颈间喷出的鲜血溅了他的衣裳。这个外族人被他割了喉咙,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最终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你们有话要同我说吗?”他问。 犯人们缩在角落里,面面相觑。叶徊于是走出来,吩咐人将这具外族人的尸首清理出去。 晨光熹微。外间的雾气渐渐散去。 换过衣裳,叶知县转到书房,稍后传来手下人:“告诉方庭之,集灵寺庙会坠亡一案,对外说成是□□作祟,叫他写个告示公布下去,广而告之。” 青檀教众最擅长妖言惑众大兴邪法,这样诡奇恶毒的事情算在他们身上,百姓之间自然警惕。 这是眼下最妥当的处理。事件拖久了会衍生出许多动摇人心的猜想。这些猜想明明站不住脚,却能以七分恐惧三分猎奇为养料,很快发展壮大,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手下人立即去传话。 -------------------- 一更 第44章 婚事 ===================== 花枝巷赵家近来的大事便是家里儿子和葛家小娘子的婚事。辞辞在婚礼的前两日被叫回了家里。 今天白天外面暖和。 辞辞进门的时候, 她伯母正在院中那块菜地里刨菊芋。菊芋这东西极有生命力,春时埋几块就能长出高高壮壮的一大片,到深秋顶头开黄色的小花, 一拔底下藏一窝, 再刨还能找见好多。洗净丢到咸菜坛子里或者炒了吃都成。 现在收回来正好, 等过两日霜打下来叶子凋零就不成了。根上带出来的就能吃好久,往后吃一点儿刨一点儿, 存在外头的不如藏在土里的新鲜。 辞辞喜欢切薄片炝油现拌了吃,这样做成的反倒不容易坏, 比泡在咸菜水里的好保存, 口感也更脆。边吃边渗透, 越放越好吃。 赵家伯母抱了一捆快枯了的菊芋杆子往外丢,辞辞走过来帮忙,请她歇一歇。 她伯母拦了她:“别, 你站着就好, 我也不肯做了, 回头叫俊生来弄。” 她说着, 真就将手头的物事随地儿放了,拍拍手从田里走出来。 这竟是个性情中人。辞辞见状笑了, 又问:“俊生哥回来了吗?” “快回来了吧。谁知道呢!”提起来她伯母就要发牢骚, “再不回来,这新郎倌儿让给别人做得了!” 辞辞付之一笑, 返回去打了盆水给她伯母洗手。她伯母过来洗净了手, 牵她回屋里头到炉边坐了, 隔着门喊她伯父烧水泡茶。 “怎么看着又瘦了?” 辞辞绝口不提从家里出来后病了一场:“大约是天冷犯懒, 懒得吃东西。” “瞧你。”她伯母摇了摇头, “天冷才应该多吃, 吃饱了浑身暖乎乎的,做什么都有干劲。” “是。” …… 中午这顿辞辞下了面,拿肉片和芋头做卤,还不忘调菊芋片吃。收拾过又和她伯母坐在一起聊天,聊了俊生的亲事,顺其自然又来说她的。 第74章 “十年前住隔壁的乔家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的。”炉边暖和,还有瓜子磕。辞辞太乐意陪她伯母追忆往昔了,“他们家从前老送枣子给我们吃。乔家婶子泡的酒枣的味道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又甜又糯,吃了醉人。” 看模样就知道她是真的馋人家的枣子。 “原来你都记得啊。”她伯母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又道,“记得你乔家哥哥吗?他比你大两岁,叫伯言。乔伯言。” “这个我也记得!”辞辞想了想,肯定道,“我记得他爱读书,从来不跟巷子里的孩子一块玩,大人都爱夸他文雅有才,长大有出息!有一次我把跳绳绑在门口那颗树上,另一头就绑着他,他捧着书坐凳子上替我撑了一下午。把我给美得呀……” “你啊你!”赵家伯母搂着她哈哈大笑,提起正经事情,“那你觉得这人怎么样啊?” “怎么样?”辞辞觉得奇怪,“他们家早搬走了,大了我倒没再见过了。” “他们家现在住在城西。”她伯母捉过她的手,“辞辞啊,你想见一见他吗?” 乔伯言也是因为三年孝期耽搁了婚事。赵家伯母去瞧过,这孩子为人不错,有学问又肯上进。最要紧的是他对辞辞有意,早先就曾托过媒人来家里。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辞辞再反应不过来也就太迟钝了。这其实是男女之间相看的意思。明白了这一层意思,她便低着头不肯继续往后说了。 赵家伯母一时搞不清楚她是害羞了还是不情愿了,只能巴巴地等着她重新表态。 辞辞没叫她失望,别扭了一会儿又重新钻回她伯母怀里:“伯母,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这话说得极小声,蚊子哼一样,但足够叫人听真切了。 姑娘大了,有心事了。有喜欢的人了。 “你说,有喜欢的人了?”她伯母愣了愣,随即又笑,“这,这是好事啊!” “是哪家的孩子?家住哪里?和你差几岁?我问你,他也喜欢你么……”她又哭又笑,极欣慰地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这一连串的问题辞辞实在不知道该从何答起。 这时外间忽然传出一阵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这突兀的动静简直像是辞辞的救星。 “什么声音?”辞辞想起身出去看看。 她伯母按住她:“不用说,是巷子里那条臭猫,小畜生一定又打碎我一只花盆。” “辞辞,老实答我的话。”她不容她转移话题,严肃道。 辞辞无法儿,只得道:“伯母等一等我,等我想清楚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她伯母听了叹口气,爱怜地揉着她的脑袋:“好孩子,放心吧,我这就替你回了乔家。” 辞辞破涕为笑:“伯母真好。” “只盼你早日请我见见你口中那人。” 屋里越来越热。辞辞红着脸跑出去,走到外面发现俊生回来了,他风尘仆仆,正弯腰收拾那一地的狼藉。外头果然损失了一只大花盆。 “俊生哥,你见到外头有猫乱窜吗?” “没见着。”俊生笑着摇摇头。 辞辞忙问他用过饭了不曾。 俊生说是路上已经买面吃过了,又瞧见她的脸色:“阿辞,脸怎么这么红?” 辞辞咳嗽一声:“屋里太暖和了。” 屋里随即传出她伯母开怀的笑声。 下午天儿渐冷了,真正需要挨着暖炉过冬。 辞辞这几日正来癸水,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不多久又嫌闷,穿好衣裳走出去,就在家门口闲逛。 今天的黄昏一片云彩都没有,从头到尾灰蒙蒙的,没有风树梢也不肯动,巷子里也没什么孩子玩耍。辞辞边走边看,胡乱晃到巷子的偏僻处。 前头有人。她下意识地止住脚步。 俊生哥和葛家小娘子正在一处。 葛家小娘子梳着简单的少女髻,踮脚抵在赵俊生身前,俊生伸手搂着她,一下一下地拍未婚妻的背。看得出来,他在安抚她。 两日之后的这个时候约莫就是大喜的日子了。按说新婚之前新妇与新郎倌儿是不能见面的。他们的感情这样好,居然一天也熬不住。 天快黑了。辞辞笑笑,慢慢走回去。 …… 两日之后的黄道吉日,花轿盈门,整条巷子里都是热闹。黄昏之时,新人行礼拜天地。 新郎倌儿在前头酬宾客,新娘子被簇拥着送入洞房,辞辞作为小姑子得到新房里陪新妇。新妇年方十五,娇娇小小地套着层叠的喜服,红衣潋滟,四合如意云肩坠着各色流苏垂挂下来。 她和葛家二姑娘此前只见过一面,闹得那样不愉快。往后的相处,辞辞私心求个面子上过得去,因此把她能想到的都做了。这样的日子哪能怠慢呢。 端饭菜回来,葛秋云隔着大红鸳鸯盖头同她说话:“辞辞姐,来家那天我做的不地道,对不住你。” 辞辞愣了愣,道:“没有的事。” 葛秋云在盖头底下沉默片刻,还要纠结此事:“你嘴上说没有,其实心里还记着呢。是不是?” “是,你说的没错。”她这样直来直去,辞辞也就直言了,“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就是觉着心里挺不舒服的。” “对不住。” “大喜的日子何必说这些。” 新妇道:“若是不就此说开了,恐怕往后你还怨着我。我娘常说,积怨积怨,越积越多……” 第75章 “说开了难道就不怨了吗?”辞辞说完又后悔,恨自己嘴快没分寸。 “你说得对。不可能不怨的。” “那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辞辞道,“往后咱们都不提就是了。” “哦。”葛秋云端正坐好,“我出门时哭花了妆,现在特别丑,你,能给我拿个帕子来吗?” 辞辞笑笑,说好。 -------------------- 第45章 灰心 ===================== 俊生因着新婚可以在家里多待两天, 辞辞第二天一早便要返回县衙。 辰时天色微明,扑面而来的冷使人清醒。临出门前她去赵家打招呼,屋内点着姜黄色的灯, 二老正喝新妇敬的媳妇茶。一饮媳妇茶, 富贵与荣华。 新妇脱离稚气盘做妇人头, 挨着丈夫坐,脸颊带两朵红晕, 明艳娇柔,桃羞杏让, 凭谁过来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见到她来忙起身, 呼作小姑。 辞辞赶紧还礼:“嫂嫂。” 赵家伯母见了面上笑意更深, 一定要拉辞辞落座:“辞辞这就要出门了?” “不能总耽搁县衙里的差事。”话虽如此,辞辞还是陪着坐了。 坐下来用碗蜜枣茶的工夫,天际露出微弱的鱼肚白。辞辞合上盖碗, 看了看天色:“真得出门了。” 她伯母只得放开她:“我叫俊生送一送你。” “如何使得。”辞辞摇摇头, “衙门里事情多, 俊生哥新婚燕尔, 好容易松闲几天,去了少不了被逮着去做事情。别因此怨上我。” “小丫头牙尖嘴利, 说不过你。” “伯母总不爱出门, 往后可叫新嫂嫂陪您多说说话,练练口才。选个好日子再与我一决高下。”辞辞站起来, 重新披好斗篷。 她伯母指着她:“你们瞧瞧这个坏丫头!” 在场的哈哈大笑。葛秋云笑趴在俊生怀里, 末了又觉得人前这样做不雅, 敛衣坐好只当没人看见呢。俊生怀抱一空, 放下手, 无奈地笑笑。 大家见到新妇这样面皮薄, 笑得更厉害了。 辞辞裹紧衣裳出了门子。回到县衙后巷天彻底亮了,略收拾收拾到厨房,做胡辣汤的食材才凑齐樱儿便走进来,倚在灶台前说话。 她神神秘秘道:“你走之后,衙门里发生一件大事……”辞辞果然抬起头:“好事坏事?” “于我们来说,不好不坏,私底下多个闲话罢了。”樱儿道。 私底下的闲话,那便是与县尊大人有关了。辞辞停下手头,同樱儿挨得近些,往她嘴里塞一枚从家拿的蜜饯:“快说快说,发生了什么?” 蜜饯甜滋滋的又有嚼劲,樱儿眯着眼睛十分受用,麻溜将那件轰动的大事说了。 辰州府前任知府冯道安老爷子现年七十有二,致仕以后就在云水县养老,他膝下孙女闺名叫瑞珠的,生得标致模样,如花似玉,其才情品貌在整个西南都排得上名号。 “这样的妙人儿偏偏走错了路,犯到那冷心冷面的叶县尊手上,彻彻底底丢了脸面……”樱儿说着叹口气,仿佛真的在为这素不相识的人惋惜。 冷心冷面的形容辞辞却不赞同。但她急于听后话,也就没有表露。冯小娘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她从前上香时远远地看过一眼,知道传言不假。 又纳罕,这样一位闺阁小姐,如何就同县尊大人扯在一起了?该不会…… 樱儿便将冯小娘子胆大包天买通府里下人、趁叶大人到她家做客时拦了人强行剖白心意一节说了。 “她自恃美貌,想着趁夜成了好事,又仗着家里渊源,不怕咱们大人不娶她过门。” 樱儿摇摇头:“县尊大人少年风华,公开露了几次面,恋慕他的姑娘多了去了,没见过这样大胆的,居然直接把手伸到县衙来……” 辞辞咳嗽两声:“那大人他,怎么反应的?” “大人直接叫人把这娇娥丢出去,凭那冯小娘子哭的梨花带雨。随后又清查身边的纰漏,拿杖子打坏了好些人……”樱儿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 “哦。”辞辞没听进去后半句,自然也就没有安慰人的相应心意。 “哦就完了?” “哦。” 气得樱儿推了她一把:“我素日就知道你是个冷心冷肺的,没意思的紧。” 樱儿走后,辞辞在原地愣了会儿,没多久就想到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寄托。冯娘子这样风头无两的大美人叶大人尚且看不上,不必想,她这样的,更没指望。 再者说了,县尊大人出身侯府,侯府偌大的门庭,她这样的民女,再上进几辈子也是摸不到的。 这样一想,不免又灰心丧气起来。 不能想不能想……她转到案板前撕白菜。 稍后三堂传话到,叫她今明两天不必到书房来,也不必费心整饬饭菜。辞辞猜测,叶大人肯定又有大事要做?承诺不去打扰,她便停了手,胡乱吃了早饭,到园子里找樱儿玩。 樱儿还生着她这个呆子的气呢,埋头修剪花叶,当没看见这个人在眼前晃似的。辞辞缠着她道歉,从海棠花前缠到月门前,缠了足有一刻钟。 如此这般。樱儿哪里还有气,正想随意找个台阶下,忽然看见月门一侧的早梅花:“瞧瞧,你的花开了。” 辞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几天前在花市买的腊梅果然开了。黄梅初绽,暗香袭来。 第76章 辞辞笑眯眯地道了谢,夸她照料的花木都好,还承诺今明两天想吃什么给做什么。樱儿正奇怪她打哪来的闲暇。辞辞便将传话的内容说与她听了。 樱儿便道:“我们小门小户的,鲍参翅肚不敢肖想,鸡鸭鱼肉总可以凑齐吧。”辞辞正想应下,又听她道:“只是我家新近摆过席儿,肚里现下也不缺这些,不如包顿扁食请我吃吧。” “想吃扁食还不容易,寻常也吃得。”辞辞笑,“想吃什么馅的?” “芥菜馅的。”这人想了想又道,“吃独食也不好,要不回头叫上其他人,大家一起帮着包几轮,热闹热闹。” 辞辞也觉得这个主意正,回去准备东西。 午后樱儿果然带着人来,大家一起擀面皮包扁食,在房里热气腾腾地吃了顿午饭。天寒地冻的,樱儿替自己斟了满满一大杯酒,又说饺子下酒越吃越有,撺掇其他人也喝。 其他人身上多多少少兼着事情,白日里是不能沾酒的。辞辞无事,便喝了半杯。下人房里热闹起来,一来二去,又说起昨夜冯家娘子那档子事上。 辞辞从她们的言语中拼齐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那冯家小娘子见了新来的县尊一次便念念不忘,发下一个非君不嫁的誓愿,恳请家中尊长寻机说和。 长辈爱小辈,这又是个值得欣赏的青年才俊,郎才女貌,成了便是一桩美谈。岂料那不解风情的县尊大人理也未理。 这才有了昨夜的下下策。瑞珠娘子风风火火地奔着煮熟饭的想头来,衣衫不整地被人丢出来。冯家丢了脸面,自此将家中女孩儿看住了,匆忙给配了人家,不许她再出门惹人闲话。 冯小娘子一颗芳心被碾得粉碎。 叶县尊从此也多了个豪门大户的仇家。 辞辞听罢只觉得肚里撑得慌,笑说原汤化原食,接连喝了两碗面汤。两碗面汤下了肚,胃里头果然熨帖。见她这样,樱儿也要一碗面汤。 辞辞起身去给她盛,又听见人说:“县尊大人从昨晚到今天都没有出门,可别是受了惊……”说话的是门房张大家的女孩儿兰兰。 “古时候有人不就是因为好看死的,那个典故叫什么来着?”又有女孩儿打趣道。 “看杀卫玠!” “对对对,就是这个卫玠!” 大家听了哄笑作一团。年纪大点儿的丫头出面制止,叫他们不要编排主人。想起县尊的威严,大伙儿便不笑了。 吃完扁食把人送走,辞辞便回了住处。外头冷,除了厨房的灶台前,再没有比被窝更舒适的地方了。她脱了鞋袜钻进被窝里,开始时,被窝里冰冰凉凉的,手脚也凉。 后来总算暖和了,她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 叶大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待她这样好,有没有可能……京城侯府的门庭这样高,伯母他们是断断不会同意她给人做妾的,薛姨娘…… 辞辞闭上眼睛又睁开。心道大不了将来等他娶妻生子,她便绞了头发出家当姑子去,也不知哪个庵里会收容她这样六根不净的…… 再往下想又觉得自己可笑,何苦把话说死,没准往后还会遇上别人呢,断绝红尘是不可能的,将来遇见个互相喜欢的人她必定要嫁的。 她对叶大人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 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外边黑蒙蒙的。辞辞披起衣裳走到窗前,书房亮着灯。叶大人一直没有出过房门,他在做什么?连饭也不肯吃。 到了后半夜,书房的灯还亮着。辞辞坐不住了,深吸一口气,提着灯笼出了门。 今晚的月亮一半隐没在乌云下,长长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书房重地,她以往能避则避,今晚逼不得已才来一看究竟。 十一十二居然都不在。 她推开门,条案前没人,棋盘前也没人。 “大人?大人?” 无人应声。 辞辞想了想,转向最里头那个小小的隔间,叶大人有时候会累了乏了就歇在此处。 书房外。月光惨淡。 十一从黑暗处走出来:“公子说了不见人。咱们就这样放她进去,能行吗?” 十二拿了坛酒来递给他:“放心吧。辞辞姑娘来劝,公子总能听进去一些的。” “但愿吧。”十一仰头喝了一大口,“生了病不吃药怎么能行呢。” 辞辞踏进里间果然寻见了人。 她走近。榻上的人紧紧闭着眼睛,呼吸粗重又紊乱,情况很糟。辞辞拿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好烫。”她飞快地抽回手,掩不住的担忧。 随后又奇怪,叶大人这样病着,身边居然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叶徊病了,连人近身都没察觉。 那胆大妄为的女子用了下作手段,他吃了没防备的苦果,在冰水里泡了半个晚上,后半夜发起烧来,浑身滚烫,头痛欲裂。偏使起性子来,不肯召医也不肯吃药。 叶徊叶大人,准确的说是太子郁南淮,他摒退人手,一个人半昏半醒地躺着,倏忽觉得自己回到了嘉定二年那个惨烈的冬天。 -------------------- 一更! 辞辞:爱情来去无踪就像是龙卷风。 第46章 回忆 ===================== 嘉定二年, 冬。 今冬的第二场雪到来,朔风刀割一样划在人脸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缓缓流动的湖水冰冷刺骨, 一点一点地吞噬他的生机。那种无力的窒息感, 他永生难忘。 第77章 那时他是一国储君, 刚刚出阁读书,一向严厉的母亲未免落人口实放松了对东宫的监管。再来, 这也是对他的考验。既然走上这条路,往后的明枪暗箭多着呢。 一日古板的太傅讲学, 他偷跑出来看湖里冰冻的锦鲤, 还好兴致地接了一朵雪花在手里。轻飘飘地呵出口气, 柔弱的雪花立刻化为水珠,带给掌心一丝冰凉。最不设防的时候,身后一股力量狠狠推了他一把。 沉下去的瞬间他看见了岸边一闪而过的蓝色身影。那是宫中最末等宫人的服饰。 当时他喝了好大一口寒凉的湖水, 以至于口鼻都被占满, 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落水后沉浮一阵才被循着踪迹赶来的侍卫发现救上岸。 被带回来后他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 烧得迷迷糊糊。母亲随即赶来, 抱着他哭了一场,絮絮叨叨诉说为人君为人子的责任叫他挺过来。 彼时他虽然病得昏沉, 但意识犹在, 受病痛折磨,又想着做母亲的儿子这样辛苦, 不如就此死了, 倒落得个干净。因此旁人灌药灌不进, 水一类也不肯喝。 他脸色灰败地躺着, 等待即将到来的解脱。到后来, 他甚至看见了半空中父亲的虚影, 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神情悲悯地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 大殿里吵吵闹闹的,无数人的血和泪唤回了他残存的神志。信佛的母亲将他身边的人杖责了个遍,言语威胁那帮太医院的老人,转身回来又怨父亲留下他们孤儿寡母面对恶狼忒无情。 半空中的父亲摇摇头,从他眼前消失了。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睛,朝母亲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那两鬓的霜白直直撞入他的眼眸。她不过二十九岁。 “药……”他清醒道。 母亲听到动静急急奔过来:“要,要什么?” “吃药,我吃……” “好,好!拿药来!拿药来!我儿我儿……”母亲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她险些失落的珍宝。他咳嗽了两声,艰难地回抱母亲,惊觉她比从前更加消瘦。对不起。他喃喃道。 他还在病中,宫里又传出紫华宫淑贵妃所出两位皇子相继夭折的消息。没过多久,外头又有消息,从来荣宠的舒贵妃疯疯癫癫地住进了冷宫。 打小儿亲近的叔父来看他。他看着这张和父亲相近的面容,在心底默默地哭了一场。短短几日,叔父的两鬓也落了霜,背脊居然也弯了。 做皇帝原来这样累吗?他突然有些后悔。随即又想起母亲。他怎么能够后悔。 母亲随后以祈福的名义搬进了佛堂里,凭他怎么闯怎么闹都见不到。 新年的时候,是最后一面。他什么也不顾地跑去。她已经病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他知道,母亲那是在哭。她舍不得他。 宫里的钟声肃穆地响了十四下,他将性子里带的活泼和跳脱尽数埋葬在那个冬天。难熬的冬天过去了,他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既然是母亲的希望,那他便这样活罢。人说天家亲情淡薄,他愿意为这淡薄的亲情活着。如今叔父和朝臣每每提起他来,都称他是出色的储君。 别离十三载,他从未偏离。他做得这样好,倘若母亲还在,她会开怀吗? “母,母亲……”周身忽冷忽热,床上的人似乎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梦境。 辞辞凑过去:“母什么?" 这人惊醒狠狠推了她一把。 “滚。”他说。 “大,大人?”凭他冷言冷语。她没有退。 “滚。”他又重复了一遍。 事已至此,辞辞哪里还看不明白。叶大人明明病了,却迟迟不愿请医问药,想必底下人拗不过他,远远地躲了出去。这病症来势汹汹,外力干涉尚且需要时日,哪里是硬扛就能过去的。他竟这样不肯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咬咬牙:“大人病了,无论如何,先请大夫过府!” 叶徊渐渐看清了眼前的人,虚弱地撑着额头,道:“出去。” “大人若是不允,我,我便长跪不起!大人若是觉得我碍眼,我便去门外跪着!”她倔强道。 事态紧急,暂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主意了。辞辞心道哪怕事后他要赶她离开她也认了。届时她离他远远地,也就不会对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人动心了。 “请大人速速就医!” “出去,咳,咳……”榻上的人不住地咳嗽,嘴角隐有血丝。他的嘴唇因病失了颜色且干裂着,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 辞辞站起身,流着泪决绝转身,道:“我这就去外面跪着!” “你,站住。”身后微弱的声音传来。 辞辞果然站住,喜极而泣。 “叫十二进来。”叶徊挥挥手,苍白的面容染上无奈。他再如何,也不会同亲近的人置气。 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 夜色浓重。辞辞走出来,果然见十一十二杵在门口。这二人围过来,冲她抱歉地笑笑。 辞辞紧着传达叶大人的意思,十二听了忙推了推十一,十一便说去请早就候着的岑医官。今晚辞辞若是不来,他们也会想办法请岑医官给公子诊治,哪怕事后因为违逆遭到惩处也在所不惜。 十一带着岑医官匆匆返回。 岑医官早就透过十一十二的述说推出了病情,入内诊断不过求个心安。 辞辞退到外间守着,得了方子便到小厨房煎了送来。小厨房里药香四溢,守在扑腾的药锅前,辞辞忽然想到:大人不肯就医,莫不是嫌药苦?她这么想着,抓了把蜜饯包在手帕里。 第78章 折腾了这么一场,东方已经透出了白光。县尊大人喝了水恢复了些精神,正与在场的几位说话。 “病了这场实在凶险,症候小如风寒也是拖不得的,公子往后断不可如此。”岑医官拱拱手,提着药箱离开了。 这时辞辞端着黑乎乎的苦药汁子走进来:“大人。该喝药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有多忐忑。叶大人讳疾忌医的模样太凶了。 叶徊穿一件雪色的中衣,伸手够到药碗,一饮而尽,末了将空碗朝向她:“可以了么?” 居然不是嫌药苦么?辞辞摸了摸袖子里没有送出去的蜜饯,带着空碗退出去。浑然不觉身后有道目光正追随她的背影。 县尊大人收回目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岑医官开的方子果然对症,他喝了药,睡一觉后发了汗,发热和头痛的症状逐渐减轻,体力也回复不少。 退热好比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兵贵神速。药每两个时辰喝一回,连喝四次之后,头疼脑热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辞辞尽职尽责,每两个时辰出现一次。药端到面前来,病人总是干净利落地饮尽,表现地非常配合。 不是嫌药苦又是为着什么呢?辞辞觉得纳闷。那碗药闻起来就很苦,她每次走出来都要往嘴里塞一颗蜜饯。 叶徊总见她在眼前晃,有次打趣道:“烦人精。” 辞辞沉默一阵:“大人若是觉得我烦,我回去就收拾东西离开。” 叶县尊听了皱眉头:“谁说要赶你走的?” 忽然想起病中的态度,只得承诺:“我不会赶你走的,不必胡思乱想。” “谢谢大人!”辞辞心里既开心又纠结。想想还是开心多一些。 …… 县尊大人这几日病着,辞辞便开始寻思食补。 可她对于药膳这方面的了解实在太少,偏府里的岑医官神龙见首不见尾,翻书又只能看个大概。思来想去,她去城里的福人医馆找坐堂的黄老师傅讨教。 一日她去买膏方,又是下午还是阴天,馆里冷冷清清的,这样才好缠住老师傅聊天。 正经话还没聊上几句,有个小厮打扮的人寻来,在柜台前扯了黄老师傅便要走:“您老快同我去吧,我们家老爷不好了!” 黄老大夫一大把年纪,瞪大眼睛瞧了这人半天愣是没瞧出什么名堂,只能开口问:“小兄弟,不知你们家老爷是?” “城南的阮老爷啊!” 一旁的辞辞眼皮一跳:“城南,哪个阮老爷?” 那小厮便拿看乡巴佬的眼光看她:“城南还有别的阮老爷么!阮平阮老爷你不认识么?” -------------------- 水逆还没过去吗呜呜呜。 被吞了字数气得我光速卸载小黑屋。 右手虎口被门挤了,一打字掌心就疼。我好惨。 第47章 读诗 ===================== 阮平阮老爷不好了? 辞辞闻言愣了愣, 却听那黄老大夫捋着胡须道:“我前天才去过府上,阮老爷就是寻常的伤风咳嗽,如何就不好了?小子夸大其词!” 小厮恼了, 气恼地跺了几下脚:“是不是夸大其词, 您老去看过不就知道了!” 老大夫这便收拾东西跟人走了。 天儿阴沉沉的, 为着不淋雨,辞辞拿了膏方便回。县尊病中, 减少了手上的正事,便常召她眼前来过学院夫子的瘾。 辞辞对于此事已经具备了平常心, 今次给他炖了川贝雪梨当做束脩。雪梨滋养肺部和嗓子。 “天冷存不住热气, 我来的路上已经耽搁了, 大人快趁热喝。”辞辞端着汤盅走过来。 “放下吧。”他如今的声音有些嘶哑,在辞辞听来倒像是被人拿羽毛在心上挠痒痒。一下又一下,轻轻柔柔, 撩动心弦。 辞辞不敢受蛊惑, 主动退开几步, 转到身后的书架上半掩饰地随手翻书看。叶大人喝甜水儿的工夫, 她趁机返回封皮看清手里这本书的名字。 《乐府诗集选》。 诗者可雅可俗,读来朗朗上口, 辞辞喜欢读诗, 便就此安然地翻看。 雨过天晴,充裕的阳光涌进来, 少女微微倚在木架前, 身后是浩瀚的书海。她扯唇或蹙眉, 跨越时间的洪流, 将自己融入或悲或喜的字里行间。 读诗使人共情。 叶徊偶然间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他征了怔, 忽然想起一句极契合的诗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的眼中盛着一汪秋水,清澈明亮。她的举动娇柔烂漫,莞尔而笑,心地多么善良。 “有美一人……”他鬼使神差道。 辞辞望过来:“大人方才说什么?我没能听清。” 这人咳嗽一声,遮掩了失态:“没什么。静心读你的书。” “哦。”辞辞于是低头翻书页。 不多时她鼓起勇气出声唤:“大人?” 条案前看书的叶大人抬眸:“何事?” “绿树始摇芳,芳生非一叶。何解?”她求教。 愿意问问题这是好事。叶徊笑笑,点拨她:“摇之一字,说明此时有风。芳者,香气也。” 得了提示这两句诗的意思便不难猜了。 春夏之交,温暖和煦,万物复苏,树木自然而然开始变绿。这时候微风吹过,满树便散发香气,散发香气可不是一片叶子的功劳。 第79章 辞辞眼睛亮了亮,这回果然读的通了:“谢谢大人教我!” 叶徊避开她那对明亮的眸子,言语鼓励:“不懂便问,这样很好。” 今日的县尊这样好说话。辞辞独自看了几页又来问:“大人,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何解?” “此为感慨人生之句,说的是光阴飞逝,转眼由少年至暮年。”这句其实浅显得很,他语调缓缓地同她解释。 “居然真的是这样。我还当我想错了呢。”辞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书房里的两人各做各的事,偶尔才有交谈。辞辞遇上新的问题当场就问,倒也方便。 “大人,这首诗的后头两句看不清了。” 叶徊喝了口茶:“将前两句念给我听。” “悽悽,悽悽复悽悽,嫁娶不须啼。”她的声音在抖。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叶大人不假思索道。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辞辞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害怕被看出端倪,她飞快地翻过了这一页,一颗心像被蜜浸过一样甜。 她执书的手微微颤抖。这一刻,她清醒地觉得自己卑鄙又坏心眼。后面的诗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捧着书本装腔作势。 女孩儿好久没再问问题,书房里渐渐安静下来,外间再如何的嘈杂,也影响不到这里一星半点。县尊大人素来喜静,今次却有些不习惯。 他揉了揉鼻子,轻咳了几声,用来打破氛围。 近日同这女孩儿待在一起,他积累了一些从前不肯要的细腻柔软心肠。总忍不住想,后面的诗句她都读的懂吗?怎么不肯问了?可是嫌他答的不周到么? “大人可是哪里不舒服?”辞辞的目光飞快地离开书本。她合上书页,朝条案这边走过来。 “沈辞辞,你可有小字?”他原本想问她,剩下的内容你都懂吗,话到嘴边却又住了口。想起他总是连名带姓的唤她,显得冷硬又不亲近。 辞辞却没怎么听清:“您说什么?” 县尊大人便又重复了一遍。 “小字?”辞辞摇摇头,走近,“无字。” 所谓小字,说通俗了其实就是乳名。辞辞的名字原就取得亲昵,自然不需要另外表示。 礼记有云:女子许嫁,笄而字。在时下讲究的人家家里,女子及笄后同男子及冠一般结合大名起小字,取得文雅又风致,在亲近的人之间使用。 叶大人望着她:“我便替你取一个吧。”兄长一类替自己的妹妹取字也是合乎规矩的,他的学问是百家大儒亲授的,必不会辱没她。 “辞,不受也,你当日说成是盼归之意,盼者,悬而望也……”他沉吟一番,看着她专注又带笑的明眸,忽而将脑海里那些繁丽深涩的词藻尽抛了,“盼盼,如何?” 辞辞尚不清楚是哪两个字:“什么?” “盼盼。”他提笔写下这两个字,随后又落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作为出处。 辞辞便念:“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大约是形容姑娘家笑起来很好看的意思吧。好亲近的说辞。叶大人给的,那便是最好的。她极乐意同他这样亲近。 “谢谢大人,今后我便用盼盼。”心头泛起隐秘的甜蜜,她转而又好奇,“大人字什么?” 叶徊顿了顿:“我字清濯。” 他名南淮。南淮,指的是江以南的淮水流域。当年父亲和叔父从云州起兵,克天险打下这一带时母亲生下他,父亲大喜,便拟此地为名以记。而后更是据此地一路高歌猛进。 既加冠,叔父替他拟“清濯”为字,意在荡涤天下,海清河晏。 “清濯。”前几天抄写的文赋集子里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辞辞忽然生出一股渎神的愧疚感。 所幸县尊大人至始至终都没有发觉她的小把戏。书房里的气氛十分融洽。 今日阳光明媚,不冷不热正和煦。方主簿风一般地推门进来,看清眼前的情形,玩味地笑笑,自行就坐:“打扰两位了。对不住。” 叶大人拿犀利的眼锋睨他:“有事?” “有事。有大事。”方主簿神神秘秘道。 辞辞听了正想退,叶大人示意她不必,令来人不许卖关子。 这人素不喜那些个你猜来我猜去的把戏,共事多年,方庭之自然熟知他的性情,因此飞快地交待了事情:“阮家家主阮平死了。” 阮平死了。辞辞听了心中惊涛骇浪,联想到今早在医馆的见闻,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叶徊无暇注意她的异状,问方主簿:“怎么死的?” “说是病故。阮家如今乱成了一团。”方主簿略想了想,“哦,坊间传出一种说法,这阮老爷突然暴毙,是中了冯懿儿墓里允皇帝留下的诅咒。” 前人忠勇后人不肖,必遭天谴。这是当初发掘出的那块石碑说的。天谴惩罚了那背信弃义的临川张家,现在果然轮到了阮家。枕霞山前朝大墓的事情过去没多久,大家伙儿的记忆都新鲜着呢,传出这种说法一点也不奇怪。 在场三个知道内情的人只觉得荒唐。允皇帝对那冯将军的情意都是假的,诅咒索命之说更是站不住脚。 叶徊趁机看了辞辞一眼,瞧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有话说?” 辞辞点点头,将在医馆遇见的如实说了。 第80章 听完她说的,叶大人方主簿面上俱染严肃。 城里近日失踪了几名匠人,他们分属各行各业,县衙刚查到阮家那里,这阮平便去世了。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么? 阮平的死一定另有内情。 之后叶大人和方主簿商谈事情,辞辞不便再听,退到厨下做几样点心返回来。 天晴之后,大块大块的云朵像是剔骨分开煨得雪白的鱼肉,齐齐整整地摆在苍穹上,苍穹也就成了天蓝色的瓷盘。 -------------------- 第48章 告状 ===================== 浮云瞬息万变, 渐渐染上绚丽的霞色。霞色消失,夜幕降临。 城南阮家。 天渐渐冷了,树梢光秃秃的, 几只乌鸦怪叫着在枝头停了片刻。阮府内外入眼尽是雪白, 灵堂内的哭声此起彼伏, 其间还夹杂几个妇人孩子的吵闹声。这吵闹声愈演愈烈,没个消停。 长长的灵幡被风吹动。太太田氏领着孩子伏在棺材上哭, 边哭边埋怨阮老爷去得早留下她们孤儿寡母任人欺凌。 府里的芳姨娘和兰姨娘起身时拌了几句嘴,正相互扯头发抓脸骂对方贱人。这两位都蓄着长长的指甲, 挨到皮肉就是一道深深的血痕, 美人破相血痕狰狞, 谁也没讨到好处。 “够了!”阮流珠一身素白跪在地上,面前的火盆雀跃地燃烧着,烟熏火燎, 她的眼眶红红的。 喝出这一声后她利落地起身, 抽出了腰间缠绕的软鞭在半空中挥舞几下。响亮的鞭声成功震慑住了人。惹人厌烦的吵闹停了停。 太太田氏瞪着眼睛拉着哭泣的孩子站到一旁。 柔柔弱弱的芳姨娘率先走过来, 捏着帕子嘤嘤地哭了两声:“大小姐, 平日里咱们就是一条心,如今老爷不在了, 你可一定要替你姨娘做主啊……” “大小姐!太太要将我们发卖出去, 这怎么能行呢?没见过别人家这么干的!”兰姨娘也不甘示弱,散着头发跌跌撞撞地跑来, “说什么从中择一个发卖, 分明就是, 就是想看我们闹起来这出戏!” 太太田氏闻言啐了她们两口:“老爷去世, 家里等着周转, 你们又没生养过, 还养着做什么!” 阮流珠抬起眸,收了鞭子:“太太何时对家里的周转感兴趣了?” “老爷死前将这个家交给我了!我是主母,怎么做不得两个贱人的主!。”田氏收了眼泪,洋洋得意,“姑娘素来不爱喊我做母亲,不喊就不喊吧,等过了孝期配户好人家,也算是对得起你了。” 她加重了好人家三个字的语气。 阮流珠面色更寒,她冷冷道:“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太太倒摆起当家的谱来了。” “什么不明不白!你这逆女胡说八道什么!”田氏冲过来要打她。 阮流珠一闪身,将这毒妇推到地上,毒妇倒地,碰翻了地上的火盆。火盆里的火星子溅落出来,点着了她的头发。田氏被烫得嗷嗷叫唤,抱着头满地打滚。 这出戏自然不缺看客。两个姨娘擦干眼泪,叉着腰围着她笑了一回,转眼又笑出眼泪。 看热闹的下人找来水把火浇灭。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味。照哥儿跑过来哭母亲。 这毕竟还是个孩子。阮流珠吩咐小云带他下去,又走出来查问证据搜集得如何了。 听到人证物证都已凑齐,她点点头:“先将人关到柴房去,等到天明送她见官!” 翌日天明时分。 阮家将田氏扭送到公堂上,罪名是谋杀亲夫。 叶大人升堂问案,公开带原告被告。他不必看都知道辞辞正躲在堂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 晨起有些冷,风从堂门口灌进来。 辞辞混在人群中紧紧盯着堂上的局势,见阮流珠带孝走出来,不卑不亢地呈送各项证据。她背脊挺得笔直,偏偏单薄的叫人心疼。 阮老爷所得之疾不致命,有福人医馆黄老大夫为证。病人乃是中毒死,仵作一验便知。毒、药来源可问药铺经手伙计。作案动机,亦有阮氏家族长老出面作证。 阮平此前曾表露过将阮家交到亲女手中的意愿,这田氏妇人担心什么都得不到,为了顺利谋取财产而起的杀心。 谋杀亲夫,按律当判凌迟。 证据确凿,被告田氏狼狈地被人押在地上,挣扎之余骂骂咧咧,贱蹄子孽种之语一刻不停地从她嘴里翻出来。 “掌嘴。”知县大人发下枚令箭。 两个衙役立即将这毒妇拖到一边行刑。惨叫声中,阮流珠上前施礼:“民女谢谢大人。” 叶徊看着她,面上看不出情绪:“本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 案件明了,诅咒之说自然破解。 知县大人退回二堂,作恶的田氏被押下去,阮流珠被家人簇拥着离开。临离开前,她似有所感,冲着散开的人群那处点点头。 天光借着云的缝隙渗透出来。辞辞慢腾腾地回了三堂。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正准备回房好好补上一觉。连着打了两个哈欠,扭头就见叶大人在廊下,她便走过来同他打招呼。 “大人。” 叶徊点点头,显然是瞥见了她的睡意:“去吧。” 辞辞冲他福了福身,回了西厢。天冷了,这院子里连鸟叫也没有了。 叶徊收回目光,身后响起十二疑惑的声音。 第81章 “公子本想向辞辞姑娘询问阮家小姐的为人,方才为何又不问了?” 叶知县淡淡道:“若是那人有心隐藏什么,问了也是无济于事,平白惹得她烦恼。何必。” 他不曾以县衙的机密大事相托,依她的性情也不肯轻易卷进这里头,这就够了。他不阻止她和阮流珠相交,不想叫她为难是一方面,更是不想打草惊蛇的意思。 “继续盯紧阮家的动作。”他转身回了书房。阮平死了,但阮家这艘巨船有了新的掌舵人,远没到沉下去的时候。 青檀教和潜伏在城里的戎人此前结下梁子是在枕霞山,青檀教中人随张士才下墓而后动手除了他。 张士才许久没有消息,戎人那方自然要找出他的下落,他们刚刚打入城中根基尚浅,因此只能另外想办法探听此事。这个探听的契机就是阮平与樵夫的古董纠纷。 匠人失踪一事,怀疑是戎族所为,阮家也在此案留下了痕迹。县衙准备传唤之时,阮平却在此时被妻房谋害。 还有之前的城中商户通敌一案。 戎人相关案件里到处都可见阮家人的影子。 这一点能够说明什么,不言而喻。 收回思绪,叶徊坐下来喝了口茶,只等着人来议事。他病了几日,除了阮家的麻烦还有别的事情积压在案头,遑论还有诸多突发的情况。 短短几日,城中又出现三起虐杀坠落案,凶手手段极其残忍,死者都是青檀教教徒。凶手作案地点随机,根本毫无规律可言。 不管杀的是谁,人心惶惶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必得先逮了人,止了这场杀戮。 “凶手这样仇恨青檀教,该不会是戎人?”十一猜测。十二在旁摇摇头:“不会。这种时候,戎人不会蠢到这样上赶着暴露自己。若他们真就蠢成这样就好了……” 方主簿也道:“张士才的死值得戎人这样报复,那才值得深思呢。真是怎么想也不通。” “凶手该是另有其人。”叶徊道,“青檀教之人神出鬼没,他是怎么锁定这些人行踪的,搞清楚这一点对我们很重要。” 几人定计,商量拿人。 -------------------- 第49章 因果 ===================== 秋冬季云水城多大风, 风将树叶吹离,还要来迷人的眼睛。辞辞本不想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但架不住樱儿常常来请, 只得“舍命”陪她出去。樱儿喜欢热闹, 又喊来了后院管浆洗事务的沛儿。 樱儿今日出来采买可以过冬的花木, 嫌一个人怪没意思的,一定要拉她们逛逛花市。 辞辞和沛儿也挺熟的, 见到这个阵仗便笑了,打趣儿说这是大小姐出门前呼后拥。沛儿也来帮腔, 说自己原本只是想让某人给捎个冻疮膏, 结果硬被逼着换衣裳出门, 真叫人生气。 樱儿听了打趣儿便推她们入东角门,“恭恭敬敬”请人回去。 都已经装扮好了,这样回去岂不浪费?辞辞和沛儿两个一齐撑着门, 笑着将她架起来带出好一段路。 樱儿踢着脚, 笑骂她们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小妖精。 “妖精就妖精吧, 只要能出门。”沛儿道。辞辞也来附和:“是是是, 我是妖精,专来迷惑你的。” 樱儿撇撇嘴, 重新站好, 道:“我可不受你们的迷惑!” “咦?那不是吴正丰!”沛儿忽然道。 吴正丰是樱儿未婚夫婿的名字。樱儿急忙朝她指的地方望过去。那处空空落落的一览无余,半个人影都没有, 哪里会有什么吴正丰。 情知受骗了, 樱儿又赶来娇羞着脸追打沛儿。沛儿被她撵得跑出老远, 边跑边道:“我今儿, 可算是, 知道了, 樱儿专受,一个人的迷惑哈哈哈哈……” 风有些停了,倒也不怎么冷。辞辞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上她们来到玄武大街上。 “咦?这街上人怎么这么少?”沛儿停下来,看着稀稀拉拉几个行人奇怪道。在她的印象里,玄武大街应该是条繁华的街道。 樱儿常出来走动,消息灵通,此刻洋洋得意地与她们解惑。 原来从集灵寺庙会命案开始,城中便多了一个以虐杀为乐的变态杀手。这桩耸人听闻的案子传得沸沸扬扬,如今没有几个人敢出门。当日县衙曾贴出布告来,称这是□□出没为祸世间的作为。 她讲着讲着,便要提被害人的尸首如何如何惨烈。辞辞一早就有所耳闻,趋利避害是本能,退到一旁捂着耳朵不肯听。沛儿胆子也小,身子抖了抖,伸手来捂樱儿的嘴巴。 说闲话的趣味在于听的人想听。樱儿见这两人兴致缺缺,便住了口,另起一个话题。 说话间花市就在眼前了。 这花市的内部倒还算热闹。辞辞上回来过这里,熟门熟路,下定决心要买回几株心爱的玉霜花时时看着。她边走边看,没寻见那个小贩也就黯然地不提此事了。 樱儿这趟出来买回好多东西,辞辞和沛儿手头也分担了好些。沛儿低头看一眼手里的水仙球,说回去也要种上一颗。 “种水仙还不简单,栽在水里放在窗下,天气暖的话两个月开花。”樱儿道。 辞辞被她说得心痒,也想种一颗出来,三人便约定回去一齐种了,比比谁的先开花。先开花的得说好的彩头。 从花市出来是赌坊和茶楼等,因为新近出了事情,免不了要萧条一阵。樱儿到路边腾出来手请吃糖葫芦,无意间在前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82章 她揉揉眼睛,拉了辞辞来看:“辞辞你看,那是不是县尊大人身边的侍卫?” 辞辞望过去。眼前那个行色匆匆的的确是十二。也不知他是做什么去了。 “哪一个?”沛儿也凑过来。 “脑袋灵光的那个。”樱儿道。 “哦。他啊。” 辞辞:“……” 她才知道原来大家是这样区分十一十二的,十二是脑袋灵光的那个,那么十一…… 日光浅淡,秋风过境带来冷意。 被人注意的十二无暇注意这边,他一门心思地赶路,预备寻个偏僻的地方当诱饵。连日来制造恐慌的歹人应该就在他身后的这几个人当中。 凶徒深恨青檀教之人,虽有特定的渠道选择杀害目标,但另外遇上掌心纹莲花的人想必也不会放过。所以这几日他和十一奉命在城中各处广撒网。 早在赌坊里他就被人盯上了。 十二若无其事地拐进无人的深巷。这里到处都是废弃的建筑,他在一堵挡路的烂墙前停下,捏着下巴似乎是在思索能不能翻过去。 一人身法形同鬼魅,手持钝器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 等到打晕这个意外撞上来的目标,他会用世间最残忍的手法折磨他,送他下地狱。这种事情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可以预见的,这将是一场完美的狩猎。黑影自信满满。 一、二、三……还有五步。十二嘴角噙着一抹笑,掠到墙上居高临下地亮出佩剑。剑光一闪,对方便敏捷地退到一旁,拉开架势。 “躲得倒快。”十二举剑便刺。 “你找死!”凶徒拿棍棒招呼。 二人就此缠斗在一处,进攻防守势均力敌,一时之间难解难分。 为免这层热闹引来人得速战速决,随后赶来的十一立即加入战局。双拳难敌四手,凶徒很快落了下风,为双剑所制。歹人被迫狼狈地伏在地上,一双眼睛狠狠地瞪视,发出愤怒的吼声。 “此人用的是军中的功夫。”十二将剑一横,“你到底是谁。” 十一加深了手上的力道,将剑狠狠地送进这桀骜之徒的脖颈:“押回去再说。” 十一十二押着什么人巷子里走出,辞辞等人远远地瞧见,便下意识地避开了。 “这人犯了什么事呢?”樱儿有些好奇。 “谁知道呢。模样凶神恶煞的,一看就不是好人!”沛儿道,“你记得啊,回去听到什么一定得告诉我。” 辞辞指指天上:“时候不早了,真该回了。” 黄昏之时,云水县县衙。 叶知县处理完杂事从前头来,和方主簿一起见到了连环虐杀案的案犯。 案犯是个中年人,出身行伍,力大无穷,若是对峙的时间长了,恐怕十二在他手中都讨不得好。 先前通敌的那批押解进京,县衙大牢里便显得空荡。好容易又来了客,狱卒便用冷言冷语招呼,又严厉又威风。 犯人见到关押的地方反倒收了戾气,一派平和地戴着枷锁对踏进这里的县官见礼:“我当是谁,原来是县尊大人设的套。叶知县您的套子,我钻的心甘情愿。” 叶徊抬起眸,眸光深深:“你这样的态度,倒让本县觉得无所适从了。” “县尊是位好官,小人不会与您为难。”犯人摇摇头,牵动锁链清脆地碰撞。 “哦?愿闻其详。” “我名项天衡,十年前曾在阙天关符大帅手下做斥候……”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人说话算话,将犯案的各项始末和盘托出。 这是一段很久以前的因种下的果。 项天衡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琼娘的,琼娘生在重阳节,不幸为歹人所掳,归家之后不堪闲言碎语跳崖自尽。 “我从军中回来不见琼娘,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发誓要找出害她的人。”项天衡平静道,“我借伤病退了伍,以便追查制造失踪案的贼人……” 一报还一报。青檀教制造了重阳节失踪案,害了他的心上人,他便要最狠最毒的手段报复这些渣滓。琼娘曾受流言所扰,他便叫此地住户因为血案发生惶惶不可终日。 “你是如何知道失踪案与青檀教有关的?”方主簿出面打断他的说法。由于一些原因,重阳节失踪案的真相还未来得及对外公布。 “我……”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叶知县笃定道,“最近什么人同你说了?” 项天衡沉默一阵:“我没见过恩公的真面目。” “你可以随意选择目标也是他给出的便利?” “是。” 叶徊道:“我知道了。” 方主簿略想了想,拍手道:“我也知道了。” 项天衡所谓的恩公一定就是那沈余。背弃青檀教还能够握有教中密辛的,除了此人,不做他想。 沈余下令除张士才在先,叛出青檀教在后,又胆敢掳走县衙的人,于各方所不容,被迫离开云水县。他想要彻底毁了青檀教,自然留下了布置。项天衡报仇心切,便成为了他的棋子。 项天衡案发,青檀教余孽必定藏不住。 如今看来,这步棋走得不可谓不精妙。 从牢房走出来,方主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也不知这沈余在此地还有多少布置。要我说,这样的人,杀了得了。” “现在杀了倒可惜,留着看戏。”叶徊笑笑,就着月色沿小路回了三堂。他今日兴致很好,对月饮了两杯。 第83章 天亮以后,县衙贴出安民布告,称连日来作案的犯人已经归案,又公开此案背后诸多内情。困扰本地多年的重阳节少女失踪案真相大白,轰动天下。 始作俑者青檀教彻底和□□划上了等号,臭名昭著地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里苟延残喘。根据项天衡的说法,随后公门的人果然找出一批暗藏的余党。 再一日却是阮平阮员外的头七。 夜间露水多,晨起霜落了一地。大清早,县衙迎来一名楚楚可怜的女客。 阮家娘子一身素衣登门求见,县尊大人拨冗在二堂见了她一面,还请来方主簿作陪。 “民女此来,是向大人请罪。” “哦?”叶知县不语,方主簿笑眯眯道,“姑娘犯了何事?” 阮流珠这便将详情如实说了:“民女愚钝,一时失察,致我父犯下大错。如今父亲去世,此事却不能不了了之。” 她深吸一口气,紧接着道:“民女已查实,父亲贪图好处,此前秘密向戎族输出了一批工匠。” 乍闻此言,上首叶知县和方主簿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方主簿更是直言:“糊涂!各行各业技艺精湛的匠人是我朝最宝贵的财富,怎可为外族人所用?”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谁都懂,可总有人拎不清绕不过利益二字。 “民女已将全部匠人追回,所幸未酿成大错。”阮流珠跪下,晶莹的泪水从她眼中淌出。她诚恳道,“阮家愿意将所得好处悉数充公,并缴罚金。死者为大,只求大人勿将这丑事传扬出去。” 叶县尊心肠冷硬没有表示,方主簿却见不得美人伤心流泪,抬手扶她起来:“姑娘快快请起。万事好商量,万事好商量。” -------------------- 第50章 话本 ===================== “谢谢大人。” 叶徊瞧着眼前楚楚动人的女子, 忽然道:“本县听闻,姑娘从小在乡间长大。” 阮家娘子不得父亲宠爱不是什么秘密,这一点只要稍稍打听就能知道。她之前因为继母的排挤在乡下庄子里生活了十年, 近半年才回到阮家。 前几日公堂上, 阮田氏招认行凶的动机, 是因为阮平承诺要将全部的家产留给这个女儿。 不过半年时间,这女子究竟凭什么打动她那铁石心肠的父亲? 阮流珠愣了愣, 明白过来县官在质疑什么,咬着唇, 为难道:“此事牵扯到我家一桩密辛。” “既然牵扯到案子, 那便不再有秘密。”叶知县冷淡道。 阮流珠犹豫了片刻, 只能苦笑着将实情说了:“家丑不可外扬,说给两位大人听倒也无妨。” “就在两个月前,父亲偶然发现, 田氏她和人, 和人……”她咬咬牙, 将这难以启齿的话尽交代了, “和人有奸情。父亲碍于颜面没有发作,却也就此怀疑照哥儿并非他的血脉。也就是因为这样, 田氏才失了掌家的权利……” “原来是这样。”方主簿挥挥手, 请她坐下。 阮流珠坐了,她抬起头, 眼中是一片坦荡:“民女方才所请……” “匠人已经追回, 未曾酿成大祸。如此, 通融一二也不是不可。”方主簿说着, 看了叶大人一眼。叶大人垂着眸, 像是默许了他的说法。 阮家娘子难掩激动, 鬓间素花摇摇欲坠:“民女替家父,替阮家,谢大人的宽容!” 方主簿温和地笑笑,漫不经心地拿指节轻敲桌子:“今日姑娘不来,本官也是要登门的。” 登门便是有事相求。阮流珠心领神会,从容起身:“阮家蒙受县衙如此大恩,自当任凭差遣。” “阮姑娘如此知情知趣,实在叫人喜欢。” 闻此言,叶徊冷哼一声,起身负手走出去。 这话说得实在轻佻,没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儿爱听,阮家娘子沉默着不肯应。方主簿也不在意,留下来细细同她说了接下来筹措商会之事。 经历了先前几次清洗,原先的云水商会已然散沙一般。如今通敌一事尘埃落定,为着民生计,该重新整顿。阮家在此地经营了百年,根基深厚。有这样底蕴的家族从中斡旋,往后行起事来会便宜许多。 “民女这便回去与族中长辈商议筹备事宜,过几日将条陈送来给大人过目。” 方主簿点点头,起身向眼前人行了一揖:“如此。全仰赖姑娘了。” 阮流珠哪里好坐着受礼,急忙还礼:“大人您太客气了。” 方主簿顺势扶了她一把,笑眯眯道:“你与府中的沈姑娘相熟,可要趁机见一见?” 阮流珠知道他口中的沈姑娘便是辞辞,略微思索后叹口气,遗憾道:“民女今日来是为请罪,若是顺道去见了朋友,落在有心人眼里,反而不美。”美人怎样都是风景,失落也有别样的美。 方主簿面上笑容愈深:“阮姑娘这样周到,难怪阮老爷要你来当家。” …… 与此同时,县衙后院。 晨起冻手冻脚,做活儿总不麻利。厨房里暖和。樱儿早上清闲,便躲来辞辞这里,顺便帮她排除一些简单的活计。她刚从前头过来,便同辞辞扯几句前头的事。 “你不是与那阮家小姐做朋友吗,如今她来了,你怎的,不去找她?”樱儿卖力地在灶下扇风。 辞辞笑着摇摇头,回过身来将米下了锅,拿勺搅开:“她此行又不是为我来的,我又何必去扰她的正事。想见什么时候不行,偏要赶今天的热闹。” 第84章 “你倒善解人意。”樱儿放下扇子,往炉膛里添秸秆,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手里有本书。” 外边正刮风,辞辞没太听清:“什么?” 樱儿拍拍手从地上起来:“我手里有本书,你回头帮我看看写的什么。簌簌她们几个总爱看,常聚在一起讨论,我好奇,就借来了。” “哦。好。那你记得拿给我看。”被她这么一说,辞辞也好奇上了。她这阵子被压着识文断字,有了长进后常替熟人写家书念家书。举手之劳,能帮则帮。能有今日,还要感谢叶大人。 叶大人……辞辞猛地摇头,将这人从她脑海里驱离。不能想不能想,想起来没完没了耽误做事情。 太阳完全出来外面也还是冷的。辞辞把早饭送去三堂,狠狠看几眼心心念念的叶大人解了相思,而后若无其事地退出来。 喜欢他的时日久了,她已经学会用平静的外表来掩饰并不平静的内心。 …… 辞辞返回来和樱儿一道看那书。 那是一册古旧的话本,书页质地粗糙得很,印刷的墨迹时清时不清,值不了几个钱。 辞辞大致翻了翻,书上说的是绝色狐仙与书生的故事。 狐仙喜欢上了一个年轻俊美的书生,化作凡人与之相好。书生寒窗苦读,家徒四壁,得知有姑娘肯下嫁大为感动,果然与狐仙成亲。 婚后二人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转眼到了三年一次的春闱,那书生远赴京城赶考,貌美的狐狸贤妻在家操劳…… “那书生远赴京城赴考。”辞辞翻了一页,“中了状元。” “中了状元,那狐仙岂不是状元郎夫人了?快说快说,她是不是得了朝廷的封?”樱儿坐在后花园的一处石阶上,拿手撑下巴,满心期待狐仙做诰命夫人的场景。 辞辞举起书来在阳光下努力辨认,随后摇头道:“书生被公主相中了,不日就要迎娶尊贵的公主。” “啊?”樱儿瞪大眼睛,骂了句负心人,“狐仙呢?狐仙怎么办!” “狐仙久候夫君不归,得知他中了状元,便千里迢迢到京城寻夫。”辞辞又翻掉一页,笑道,“也不算千里迢迢,她是狐仙,能够御风,也就半天的路程。” “然后呢?” “狐仙来到京城,看到,看到……看到自家和公主在一起!”她的脸涨得比滴血还红,闭着眼睛一连翻掉几页。 “这几页都是说书生和公主在一起的篇幅么?”樱儿见到她的动作,气鼓鼓道,“这对狗男女做了什么?” “他们整天待在一起,额,就是吃住,都在一起。公主,公主没多久就怀孕了!孩子是书生的!”辞辞支支吾吾道。她这会子心慌气短,说话时根本不敢看人,唯恐被发现端倪。 樱儿又愤愤地骂了句狗男女,便要听接下来发生什么。 辞辞松了口气。方才揭过的那五页都是详述书生和公主如何颠鸾倒凤的。她也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内容,心里慌得要死,哪里敢看。 她飞快地浏览完剩下的内容,总结起来说给樱儿听了。 狐仙看到书生和公主在一起,还怀了孩子,肺都要气炸了,当即从屋顶上冲下去质问。书生见到发妻,又看看怀里金枝玉叶的公主,狠下心肠拿了剑准备杀人灭口。 狐仙见此情景终于看清另一半的真面目,随即化出利爪把书生撕碎了,娇贵的公主吓晕过去,再醒来小产了,还成了一个只会傻笑流口水的傻子。因为公主的神志不清,状元郎遇害一事成了悬案。 狐仙返回家做起了贤良的寡妇,乡间无数优秀的男子向她求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狐仙寡妇没有答应再嫁。一日一位少年将军路过寡妇家向她讨口水喝。”辞辞一头雾水地合上书。 “然后呢?快讲快讲!”樱儿正听得入迷,抓起她的胳膊晃了晃。 辞辞摆摆手,无奈道:“到这里就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也好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狐仙敢爱敢恨,非弱质女流偏要扮作凡人来寻求真爱。这个故事听着离经叛道,但还挺有意思的。 “这本书一定还有下册!你坐着,我这就去找簌簌要!很快回来!”没等辞辞反应,樱儿已经小跑着离开了。 天上的浮云层层叠叠,像是新打的柔软的棉絮。地上的池塘被风搅动,光秃秃的树梢却吹无可吹,风便又来乱翻人搁在膝盖上的书。 书页哗哗啦啦地被打开,左右无事,辞辞便又低头瞄书。 这一回她看得极认真,身后传来脚步声她都没有发觉。 叶徊原是想在外头透透气就回书房,忽然扫见石阶上用功的身影便欣慰地往这边来了。 “看的什么书?这样认真。”他在她身边停下, 这个声音是……叶大人…… 辞辞猛地站起,背着手将方才看的书藏到身后。 凭她对这位叶大人的了解,他该是厌恶这类不着调的闲书的。辞辞心里很慌,想到书里那些个令人脸红心跳的描写,更慌了。 她有些心虚地退到台阶下面:“没,没什么。” 这番欲盖弥彰的举动在叶徊看来自然是可疑的,他挑挑眉:“拿出来吧。” 辞辞闭着眼睛,在心里计算能不能把这烫手的山芋丢进池塘里。大不了过后赔簌簌一本。她想。 第85章 她不动声色地抖了抖手,被人盯着力道小,未料从书里抖落出一张发黄的纸来。 风善解人意地把这张纸吹开来。 这张陈旧的黄纸展开。上面两个赤条条的人影交叠,正在……妖精打架。 图上的人大概就是这故事里的公主和书生。辞辞自暴自弃地猜测。 -------------------- 辞辞:我什么能结束单恋。 渣作者:等到火烧断了锁,鸡吃完了米…… 快了快了哈哈哈哈 第51章 教训 ===================== 气氛顿时变得冷凝了。似乎连嚣张的风声也偃旗息鼓, 周围长青的树木一动不动。 这种时候,再多的辩解也是苍白无力的。辞辞低着头,默默往后挪了挪, 挡住那张作恶的黄纸。 她手里藏的那东西, 叶徊并不陌生。 现在做主簿的方庭之从前为伴读时也是个不肯收敛的, 常常夹带各种风月话本入东宫,他曾好奇偷偷看过几次, 当中好故事也是有的,也有些侧重用那档子事吸引人的。时下民风开阔, 拘得太厉害倒显得太过。 这些消遣之物旁的人看了倒也无伤大雅。初初接触学问的小姑娘看了, 若就此移了心性, 实在划不来。他这样想着,不觉又严厉几分:“这种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落到这副田地, 辞辞哪里还敢再牵连别人, 忙说是自己胡乱买来的, 事前不知内容, 觉出端倪时已经晚了。 因她先前引起的脸红一直没有消下去,此刻看着倒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再者, 叶徊只肯管教约束眼前这一个, 无意叫她连累别人,招惹仇恨, 也就不再深究此物的来路。 “随我来。”他道。 辞辞便讪讪地随叶大人走回三堂书房。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好一段路, 到了书房里气氛也不曾有一丝的缓和。 扫洒之人皆被遣退。辞辞规矩矩地垂着头立在条案前, 忐忑地听候发落。 对面的叶大人瞧见她又红又白的脸色, 心中忽然起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伸手。” 被这样严肃的气势压迫着, 辞辞顺从地伸出手来, 顺便扫见了他手中那条洁白无瑕的戒尺,心道这回果然是逃不过。那把戒尺那样硬朗干脆,不必说,打人一定很疼。 “知道错了?”白玉戒尺在她掌心缓缓摩挲,带来冰凉又细腻的触感。 辞辞不敢抬头与之对视,紧盯着那把戒尺,极小声道:“知道了。” “错在哪里?”戒尺停了动静,沉沉闷闷地压在她手心上。 “不该,不该翻看那等,那等淫邪无用的物事。”她闭上眼睛,不再做任何辩解了。 压在手心里的戒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女孩儿的手臂倒抖得厉害。叶徊笑了一声,随即将那吓唬人的玩意儿丢到一旁:“别怕。我唬着你玩的。不会真的打你。” “只是。”他沉声道,“不可再有下次。” 辞辞暗暗松了口气。她自诩是个极要脸面的姑娘,今次若是被喜欢的人这样教训了,能不能维持从前的那样喜欢还未可知。现在这样就很好。 “再不会了。”她放下手,壮着胆子抬起头,同他作保证。 “你虽然诚恳,然今日之事实在恶劣,不可不罚。”辞辞竖起耳朵听后话,只见这人从身后的书架上翻出一本书来,递来给她,“拿回去背熟,后天早上我来考校你前半篇。你要当心。” 辞辞忙接了,顾不上看是什么内容,先答应了。 “还不将你手上的东西放下。” 辞辞忙将那害她担惊受怕的物事递了上去。想着过后再想办法赔簌簌一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叶徊将之捉起来翻看几页,将她晾了半晌,忽而发了善心:“可以了。你回去吧。” 辞辞如蒙大赦,却不敢表露,默默地退出来。呼吸到外头新鲜的空气,她才真正放松起来。 想起后续的麻烦,她匆匆回到樱儿处,怕引起小姐妹们的恐慌终究没敢吐露实情,只说是不慎把书掉进了池塘里。 樱儿没能如愿借到下一册,蔫蔫地着要她负起责任来。辞辞安慰了她几句,紧着回去做自己的事。 …… 午后三堂廊下,天冷使人清醒,辞辞躲着人想着吃透叶大人罚她的那本书:“……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今天这一下午好歹要把句子读通。她翻来覆去读那几句古文,十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精干的脸上写满疲惫:“快别读了,我现在看到书就烦。你念得我头疼。”他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辞辞正好有些力不从心,便从善如流地合上书,关切道:“你这是怎么了?” “好好的,大人突然叫我去清查城里的那些盗版书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赃物堆得满满当当,我为此忙了大半天,哪里还见得这些糟心的玩意儿。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引得这无妄之灾。”十一摆摆手,叫苦不迭。 辞辞听了同情起他的遭遇,又疑心此事或与自己有关,不好顺着往下说,只能心情复杂地道了声辛苦:“厨房里正炖着乌骨鸡汤,最能振奋精神,我去给你端来。” 诚恳坚强如十一,果然没能听出她这话中隐藏的歉疚,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迎着十一的充满感激的目光,辞辞心里头更愧疚了,忙收了用功的劲头去到厨下热鸡汤。有了这一层插曲,直到晚间回房她才有时间重新翻出书来读。 第86章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纷争辩讼,非礼不……”她很晚才熄了灯,躺在床上回想书上的内容,还没回想到一半就沉沉地放下了眼皮。 人在极度劳累的情况下最容易做梦。 辞辞很快便进入了一个混乱糅杂的梦境。 在这一层梦境里,她仿佛是一个隐藏着的旁观者。 梦中有一名女子,那女子一袭妖媚的衣装水蛇似的缠在一位公子身上,做各种轻佻的动作妄图勾引,她的钗环叮叮当当地碰撞,那位贵公子在这靡靡之中坐怀不乱,面无表情地掏出白玉戒尺来责打这女子的手掌心。 她下意识地将这位公子认作是叶大人。 被打了手板子的妖女却还不肯醒悟,她嗤嗤地笑着,越发放肆了。叶大人便要透过薄薄的纱裙神情冷峻地打她的屁股。“啊啊啊!”妖女惨叫着回过头来。 下一个瞬间,辞辞看清了她的面容。那妖女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不可能,我不是这样的……”她在睡梦中陡然惊醒,抬手擦了把冷汗,心有余悸。惊觉自己这是受了白日里看到的公主勾引书生那一节的影响。 再度睡着后她又落入了另一重更深的梦境里。 在这一重梦境里,辞辞是一户人家千娇万宠养大的小女儿,父母爱重她,总想叫她如世间男子一般多通文墨,便在家里储了一位儒雅渊博的教书先生。 这位教书先生千般好万般好,只一点太不通情理,总拿一把白玉戒尺在手里,时时端出惩罚人的架势。 梦里的辞辞爱慕教她读书的先生,一日终于鼓起勇气对授业恩师剖白心意。 那教书先生手拿戒尺冷冷地瞧着她:“我吩咐的书可背完了?” 那把沉甸甸的刑具眼看就要落下,辞辞慌忙抬起头,正对上叶大人那张染着寒霜的俊脸。 “大,大人?”她不住地后退。 叶大人催她做学问这样紧迫,居然直追到梦里来了。辞辞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从睡梦中脱身出来。 醒来后再不敢有一丝睡意,打了盆凉水回来,认命地起床背书。她这样用功,来年若能下场挣个功名回来,倒也罢了。 “……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她清醒地念,“礼也……” 磕磕绊绊地背着书,还要顾忌不要耽误正经的活计。卯时过半,她踏着朦朦胧胧的天色来到厨下。看着锅灶的间隙也要默背几句圣人的之乎者也。 樱儿连着两日见她如此,终于忍不住纳罕道:“我见你这两日礼来礼去,念的哪门子咒?” “紧箍咒。”辞辞随口回她。这样潜移默化不容置疑的管教法儿,可不就是紧箍咒。 樱儿听后摇摇头,做出一派惋惜的表情:“小厨娘怕是疯魔了。” 辞辞想起叶大人要考问她的期限,安慰人也安慰自己:“明日就不疯魔了。” 到了规定的期限,她果然将这半篇文字背熟了。想来叶大人清楚她的资质,点到为止,并不多为难。 …… 时下入冬天愈寒冷。夜间往外泼了水,晨起出门便要当心那层薄薄的冰。走廊里昨日被人洒水清洗过,今早走起来便滑溜溜的。攀附在廊柱上的葡萄藤尽枯死了。辞辞小心翼翼地穿过这处,径直到书房过今日的考验。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书房里传出叶大人声音。也不知是什么引动他这么大的火气。 辞辞原本极有把握,倏忽听了连着两个岂有此理,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外,想了想便又原路返回去了。 这通火虽然不是冲着她起的,但她来的不是时候,保不齐会被迁怒。最近天气干燥,大动肝火实在不好,该炖一碗平心静气的药膳来。辞辞边走边想。 以屋内几个人的道行自然听出方才外头有人。方主簿住了口,示意十一出去看看。 “不必。”叶大人叫住十一。似乎想到什么,他蹙起的眉目舒展了片刻,“是沈辞辞。” “辞辞姑娘?这时候她来做什么?”不止十二,在场几位皆好奇。 “来背书。”叶徊说着将笑意收敛了,“我们再来谈符正宏那个老匹夫……“ 符正宏是一员功勋卓著的开国元老,亦是现下的阙天关总兵。 符老将军镇守边关十数年,武功盖世劳苦功高,新近约莫是年老昏聩了,竟然上书朝廷要求与戎人和谈。 仗还未打便提和谈,这种程度的晚节不保,不怪引人惊怒。西南三关如同国之咽喉,重中之重,岂可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大战在即如此动摇军心,按律该斩! “听闻陛下已经下诏斥责过了。”方主簿叹口气,“事到如今,该速速派人查明阙天关的异状才是。” 罢免符正宏一人容易,撼动一整支根基深厚的符家军却难。而能引得一向正直的符将军如此,阙天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外人不知道的变故。 谈到关键,叶知县抬起眸:“我倒是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十二思索过,斟酌道:“公子说的是,正在牢里的那个人?” “不错。正是此人。” 前几日归案的项天衡曾在符将军手下做过斥候,对阙天关的地形再熟悉不过。派出去的人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至少该由这样的人带路。方主簿点点头,也觉得可行。 第87章 “这,此人身负数条命案,残忍嗜血,又同那沈余有过联系,如何可信!”十一无不担忧道。 十二与他看法不同:“他既肯伏诛,想必良心未泯,不是肆意杀生之辈。有我们的人跟着,也可做监视。” 这些顾虑没有了,十一便不好再言语了。 “若要对此地百姓有所交待,过几日来一出金蝉脱壳便是。”方主簿笑笑,拱手道,“若能戴罪立功,饶他一命也不是不可。公子爱才之心,庭之实在佩服。” 主位的叶县尊不理他的奉承,只道:“派两个机警些的随他去。” 在牢里待了数天叫人为难的项天衡这便有了去处。 此事既定,书房里的气氛缓和了一些。从小窗往外望去,太阳完全升起。 方主簿得空想起方才的插曲,这会子不忘翻出来打趣:“方才沈姑娘来背什么书?莫不是公子夜里睡不着,想要听这女郎报菜名?” 他与这位占着一起长大的名分,天子脚下遍地有底蕴的佳人,从未见他对哪家姑娘这样郑重,遑论殷勤周到的好脸色。 如今这样的奇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倒也不枉他舍了京城里的舒坦与富贵,千里迢迢奔赴这闭塞的边境小城。 直觉告诉方庭之。这是一出值得探究的好戏。 叶知县盯着他,将不悦摆在脸上:“最近事忙,倒是许久未与你切磋了。” 听到切磋二字,方主簿罕见地变了变脸色,连忙起身:“我忽然想起后续还有事情要处理……” “我早说过,对于沈辞辞,你要放尊重些。” “是,是,是我失言,对不住辞辞姑娘。”方主簿从善如流道。 这种场面,十一十二见怪不怪,忍着笑将之送出去。 跨出门前,方庭之忍不住拉了十二悄悄询问:“这沈辞辞到底是何方神圣?” 十二笑了一声,不着痕迹地退开几步:“小侯爷继续猜吧。总能猜着的。” 这时候,书房里县尊大人发话,让传沈辞辞来。 …… 书房外静悄悄的,背书的声音清晰地落入耳里。 “……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辞辞边背边来偷看叶大人的脸色。此刻他的面上并无愠色,她放下心来,“故曰礼者不可不学……” “可以了。”叶徊叫停她,笑,“你背得不错。” 辞辞读懂了其中的欣慰,总觉得他下一句会端出书院夫子的口气来评价她孺子可教。 “过后我再奖励你。”他这样说。 叶大人一言九鼎,奖罚分明,说是有奖励那便一定是有。辞辞的心情越发松快:“谢谢大人!” 一口气背完半篇礼记章一,她神清气爽地回到后院。 后院此刻却并不太平,老远就能听到吵闹的人声。骂声和摔打东西的声响传过来。辞辞听见了,脚步不由一顿。 这是出了什么事?大正午的这样闹腾?她快步走回去。 -------------------- 第52章 争执 ===================== 哗啦哗啦—— 一只粗制的花盆被踢倒丢过来, 几枚碎片落在辞辞鞋面上。 “一群踩高拜低的东西!我呸!都是一样的粗使下人,谁比谁高贵!”一个尖细的女声在那儿嚷。 辞辞听出那是府里值夜的丫头映红。眼前乱哄哄的,好像还围着樱儿沛儿簌簌几个。 也不知是为什么闹成这样?后院打架斗殴传到上头那可不妙。辞辞皱皱眉头, 忙从外围拉了人问怎么回事。 看热闹的小丫头说, 映红守夜回来想要好好睡一觉, 樱儿偏赶这个时候起床,惹恼了对方。又说前几天大家聚在一起吃扁食漏了映红, 这妮子原就偏激,以为是刻意疏远她, 早就存了闹一场的心思, 今天不过是借故发作出来。 不仅如此, 映红还把劝架的几个都骂了一通,说她们是狼狈为奸。大家气不过。这才叫事情闹大了。 说话间那头也没有消停,果然翻起那日扁食的旧账。 “你晚上守夜, 白天补觉。不忍心打搅你的睡眠倒成了我们这些人合谋疏远你!也太好笑了吧!” “再说了, 过后不是给你留了扁食么?是你自己说不吃的!”大家七嘴八舌同她论理。 “我呸!牙尖嘴利!谁要你们这些吃剩下的施舍!”映红哭着指着樱儿控诉, “你若是个有心的, 请大家吃定亲席那晚怎么也不邀我!还说不是小瞧我!” 樱儿闻言一阵错愕:“那天晚上你自己说的,职责所在耽误不得, 不记得了?” “你故意将日子定在我不在的时候, 本来就不对!”映红坐在地上扯着帕子哭哭啼啼,“你们人多势众, 怎么说都有理!分明是上赶着欺负我一个外来的孤女……” 樱儿被气笑了:“大家的正事都在白天, 难道都要刻意追随你, 说句不好听的, 你是个什么人!我呸死你这个心比天高的小娼妇!要我说, 你该托身在勾栏里, 叫爷们儿都捧着你!” 映红:“你个躺大街的贱人嘴真脏!满嘴喷粪!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还说不是欺负我!” 樱儿:“你有时间撒泡尿照照自己!究竟哪里值得我欺负!” 映红:“你怎么不先去照照你自己,以为订亲就万事足了吗,定亲的还有退亲的呢……” 樱儿冲过来要拿巴掌扇她:“我先撕了你这个贱婢的嘴巴!” 第88章 落在外人眼里,谁先动手谁理亏。年纪大点儿的簌簌见状领着沛儿过来拦樱儿。樱儿哭着挣扎了几下,嘴里骂骂咧咧也不肯停。辞辞正好闯进来,也来帮忙按着人。 “让她打!让她打!有本事打死我!”映红冲过来叫嚣,“打死了我,咱们老爷叫她偿命!打啊!打……”她说着就要上扯人头发抓人脸的损招。 辞辞挡在樱儿面前,冷着脸推她:“你纵使有气,闹成这样也该够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沈辞辞你这个狐媚子!”映红吸着鼻子冷笑。 被指名道姓骂狐媚子辞辞还是头一次,她目光一凝:“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狐媚子!妄图攀龙附凤整日爬床的狐媚子!狐狸精!呸!” 这回辞辞终于觉出味儿来。这映红惯会攻击旁人的“短处”,口中所说无非是某些人眼里她和县尊大人的关系。从前府里有风言风语,她尚能以一句清者自清一笑而过,如今大庭广众被人提起来,感觉着实微妙。 她性子绵软,从不跟人正面冲突,此刻晃了晃神,抿着唇慢慢放下了冲动扬起的手。算了。 倒是樱儿看不过去,挣脱桎梏冲过来给了映红一巴掌:“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府里谁都知道她是为就近照顾县尊的饮食……”映红不甘心地捂着脸,很快两人便扭打在一处。 在场的几人合力将她二人分开。辞辞簌簌几个相好的赶紧围过来查看樱儿的情况。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喊了声前头来人了。 听到风声,人群很快散开。映红脸上挂着数不清的彩,眨眼的工夫踩着鞋跑得无影无踪。樱儿被人围上来龇牙咧嘴地立在原地,晨起用心梳的头已经乱了,身上倒看不出有什么损伤。 “留了三个月的指甲,便宜她了。”樱儿看着窜掉的映红得意道。 辞辞看着她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没忍住红了眼睛:“对不住。连累你了。” 樱儿摆摆手:“是我连累你了才对。说来也真是晦气,也不知管事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活祖宗,咱们以后该见了她就躲,可不敢再有交集……” “你也真是的,她成了那样,你就不怕她去告你一状?”沛儿担忧地看一眼樱儿。 “放心吧,她不敢的。”辞辞意味深长地安慰,“众目睽睽下诋毁县尊,从此也该夹着尾巴做人了。” 沛儿想了想,噗嗤笑了:“说的也是。” …… 午后辞辞去到三堂送点心,正准备转到小隔间布置,叶大人忽然叫她近前来。 “眼睛怎么红了?”端详了片刻,叶徊问她。 自己明明没有为先前那件事过多伤神,又怎么会在人前显露出难过的破绽呢?辞辞知道叶大人这是知晓午时后院发生的事了,寻个由头问她话罢了。 辞辞笑笑:“不过因为一点儿女孩家家之间的矛盾。不碍事的。” 她若是真的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了,岂不坐实了狐媚子的说法?无论她对叶大人是否有意,为了这么个不相干的人,搭上她自己的名声,太不值得了。 辞辞这样想着,便又补充一句:“大人放心,我能处理好的。” 叶徊嗯了一声,算是将此事揭过了。 他再护短也不好出手干预女孩子之间的矛盾。她都如此说了,他哪里还有再插手的道理。这府里的人手是到任之初细细筛过的,立场上的大问题根本不存在,寻常的也赚不到他眼前来。罢了。 见她仍是恹恹的,他有意博她一个开怀,便道:“明日随我出府一趟,我将今日背书的奖励给你。” 辞辞果然眼前一亮,赶紧谢过他,就此心心念念起那层奖励来了。 …… 翌日午后。叶大人信守承诺,带她出门。马车自县衙后巷驶出,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在得喜楼停了一会子,而后径直往城外去了。 街上各种叫卖声不停。辞辞放下帷帘,也不问去哪里,只满心欢喜地期待接下来的独处。县尊大人待她这样不同,她能入得他的眼,这就足够了。贪心是后话,这里她还不想提。 二人挨着坐着,一个看公文,一个浮想联翩,浮想联翩的那个还要时不时偷眼瞧专注看公文的人,各自维持各自的乐趣,倒也和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间鼎沸的人声渐渐止息,取而代之是摧折万物的呼啸风声。这股嚣张的风只来得及吹起帷帘一角,便被外边赶车的人拿扬起的马鞭狠狠压制过。 “驾——” 帷幕之后设一道宽厚的屏风,车里的人并不受影响。行到中途,马车突起一阵巨大的颠簸。辞辞身量轻又没什么定力,控制不住地往前倾倒。 “小心。”叶徊丢开公文赶来稳住她。 虽然他很快就松开手,但是隔着秋冬衣料触碰的这阵温度被保留下来,甚至还奇迹般地转移到她的两颊。 脸好烫哦。辞辞微垂着头,拿手遮掩嘴角遏制不住的弧度,若有若无地将视线投注过来。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叶大人又换了封公文看。他的那双手白皙修长如玉笋,骨节分明,透出隐隐的青筋,轻轻一握就能将她的手掌整个包住…… 辞辞忍不住看看自己的双手,暗暗掐了一把掌心肉,阻止自己继续这样的胡思乱想。她从来将心思藏得极好,但这也太不知羞了! 第89章 叶大人成日教授规矩守礼,她却总是阳奉阴违,倘使有朝一日叫他知道了,一定会很失望吧。辞辞无不黯然地想。 秋末冬初的郊外有些肃杀和空旷。一沾到寒凉的意思,枝头的梅花早早地绽放开来,和其他不畏严寒的花木一起,总算带来几分娇艳和生气。 花糕居然也被带出来了。 小马驹花糕还认得她,悠悠地走过来激动地撒蹄子清鸣。辞辞摸摸它的脑袋,惊觉小马儿长大了许多,兴奋地蹭着它说了好些话。在场还有另外一匹潇洒的高头大马,辞辞认出那是县尊大人的坐骑行风。 “今日无事,便教你骑马。” 叶徊走过来,见人和马儿这样亲昵,亦受到感染,眼中冰雪化开,牵出融融笑意。 他带着她上马,将女孩子稳稳当当地护在身前。承诺过是教骑马,必要带着人策马奔驰一回,切身感受过才好。 两个身躯接触的一刻,叶徊错愕了一瞬,很快便做若无其事,不带任何绮念地圈住这具馨香柔软的身子,缓缓向前,看准时机提速。 十一十二骑着马护卫在不远处。行风扬蹄行动,后面的花糕立即跟上来。 马背上的辞辞此刻没有半分不自在,她紧紧地攥着双手,不想叫方才肌肤相贴的温度溜走。原来叶大人的手心里也有一层薄薄的茧啊……她顾着回想方才的接触…… 那人只当她是紧张,温言安慰几句,叫她害怕便低着头,控制着缰绳,策马奔赴前方。 辞辞开怀还来不及,哪里又顾得上害怕。骑马又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当然不会是虚伪的叶公好龙。 她毫不畏惧地抬起头。行风如风一般地掠过梅林,途径各种未曾衰败的美景。辞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只觉得眼花缭乱,风景殊异。 在这种情形下,沈辞辞蓦地想起前几天读过的一句诗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叶徊过去的人生里从未载过女子,此刻眼前猛地闯入姑娘家妥帖柔软的发,摇晃的钗子,还有秀丽颀长的脖颈,脸颊间淡淡的绒毛……她不知用的什么香,这样引人舒适,又叫人无所适从。何其矛盾! “如何?” 叶徊心情复杂地别开眼,使行风的步调慢下来。 不一样的美景缓缓凝固在眼前。辞辞微微喘息,还不忘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眼中兴奋不去:“这下我更想学会骑马了。” 叶徊盯着她红润的侧脸半晌,移开眼睛,道:“好。”他翻身下马,微笑着朝她伸出手:“下来走走吧。” “嗯!”辞辞点点头,飞快地在裙子上揩掉手心里的汗,就着叶大人的手下了马。 一路美景看过来,眼下身处的山坡便显得空荡。辞辞眼中的天地头一回这样广阔。当下她惬意极了,递出帕子,随着走出几步。 县尊大人肩头不知何时落了一片梅花,她心神一动,受到蛊惑般地到他面前踮起脚来。 四目相接,她极镇定地拂落那片寒香,也借此看清了对面梅林里的形势。 锋利的箭头正在阳光下散发寒光。 寒光带着十足的恶意。 -------------------- 一更! 第53章 挣扎 ===================== “大人小心!” 看清形势, 辞辞脸色变了变,惊呼出声。她张口的瞬时,离弦之箭破空惊了在场的马匹。受惊的几匹马儿仰天长啸, 狂奔至不见。唯有行风见惯了这种场面, 飞快地掠回主人身旁。 箭矢飞来, 但被打落,深深钉入地下。 十一十二早已停了说笑, 神情冰冷地持剑护卫在主君身侧。梅树后的两个黑影闪身不见。十一急忙追出去。 叶徊张开手臂将辞辞护在怀里,按住她颤抖的肩膀, 道:“别怕。” 见她不抖了, 他便松开手, 扭头看一旁的十二一眼,制止他请罪的动作:“不必愧疚。此二人能够避开探查一路尾随,来历必不简单, 继续警惕便是。” 十二应是, 一刻不停地查看四周。 辞辞脱离那个突然的怀抱站定, 心中一点都不平静。若是因为她的缘故使得县尊大人遭遇危险, 这罪过怕是万死都难赎。 叶大人仿佛知道她的心中所想,偏在此时望过来, 道:“跟在我身边。不必多想。” 辞辞定了定心, 噤声不再添乱。 因这突然的变故,他们被迫在此处停下。再往前还不知会遇到什么, 不如静观其变, 以不变应万变。 “公子, 前方有些不寻常。”十二道。 他的话音刚落, 原本静得可怕的前路便露了端倪, 一群全副武装的黑衣人从正面冲杀过来。显而易见, 这是一场浑水摸鱼腹背受敌的局。 刀剑乱飞,鸣声嘈杂。 “公子先走!”十二肃然持剑对敌。 辞辞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人一把扯到身前,坐下行风飒踏如流星,颠簸地带着她左突右冲。她狼狈地往后倒,终于碰到一个叫人安定的胸怀。 她身后的叶大人一手持剑,一手环着她,挥剑结果了一个又一个歹人。鲜血喷出的声音盖过了扑面而来的风声。被人这样庇护着何其有幸。辞辞闭上眼睛,不敢乱动。 鲜血涌动的声音渐渐消停了,很快拼杀声也没有了,又有收剑入鞘的声音……最后只剩下了风声。犀利的风声一阵接着一阵穿耳而过,刀子似的割在人裸露的皮肤上。 第90章 辞辞似乎在一路的奔袭中失了痛感,转而从心底涌出一种难言的错觉来。这样跑着跑着,天地间就好像只剩他们两个似的。 “吁——” 行风得令停下,用鼻子和嘴巴发出哼哼的喘息,慢悠悠地跨过眼前这条小溪。时下溪水清澈寒凉,一走动一扑腾。扑腾过便见两个突兀的山坡,山坡上生长寒树,寻常见了只觉得萧索。 然而离开纷乱,便觉得是到了仙境。 辞辞被送下马,先去溪边蘸湿帕子擦脸。经过了方才那一场,她总觉得有恶意的血溅到了脸上,黏黏糊糊的,叫她什么也看不清。 凉水浸脸后她恢复了一些神智,走回一直护卫着自己的人身边,看清他完好无损,便什么都没说,只陪他站着。从这里往外看去,看不见杀戮。 “难为你了。”顶头的人忽然叹了一声,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行风的背囊里有斗篷,你穿上吧。” 今日之事不会只有一拨人。她在市井中长大,亲历再多的人心险恶,怕是也及不上今天这样的阵仗凶险。这是受了他的连累。 辞辞没有推脱,走过去翻出了斗篷,套在身上。斗篷很大,足够将她整个人都包在里头。她慢慢踱回他身边,还是沉默。 叶徊瞧见她的样子便笑了:“怎么不说话?可是吓着了?” “谢谢大人今日救我。”身处这样的严寒里,辞辞却觉得春风拂面,“有惊无险,不算什么。” “我记得我说过,不必总是对我言谢。” “大人总教我讲礼,缘何自己又不守礼?” 叶大人摇摇头,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好笑道:“是我失察,将你教得这样牙尖嘴利。” 辞辞默默地低下头,她潜意识里觉得县尊大人一直以来对她的教导和包容很奇怪,偏又细想不出来,只能别扭地享受这样的亲近。 她正恍惚着,张张嘴想回句什么,眼前忽然闯入一道雪白刺目的光。 而那道光亮的来源,一枚锃亮的箭头已经失了掌控,直直飞出。对准的是叶大人的后心! 发现晚了。辞辞想也不想便扑过去拿身躯去挡。她紧紧地抱着他,脑海中是一片可怕的空白。 顷刻间,箭鸣铮铮冲入人的耳膜。 “胡闹!”叶徊反应及时,紧急将她抢回来护在身下。尽管如此,锋利的箭矢还是不可避免地划破斗篷擦过她的肩膀,洇出血花。 他没有来得及拔剑,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箭雨,只能携着她一齐滚下山坡。 辞辞只记得那时天旋地转,他和她一同跌落。她埋首在他胸前,仿佛能借此汲取勇气似的。 …… 再度醒来是在一个昏暗阴冷的山洞里。 右肩被勒得生疼,额上攒了粘糊糊的汗,仿佛经历过无数个不愿回想的恐怖梦境。辞辞猛地睁开眼睛,看清面前人的轮廓,挣扎着想要起身。 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她面前枯坐的人。也不知他在那里坐了多久,盯着她看了多久。 叶徊倾身将一颗小小的夜明珠放在她手边。这点儿光亮足够她看清他的脸。 “别动。伤口会裂开。”他制止了她,又飞快地同她解释,“今日闻风而动的人太多,我们先在此躲避,等着县衙的救兵来。” 交代完这些,他皱皱眉头,惊觉他对她说不出一句重话来。对上她的眼睛,他便将先前酝酿好的质问和训诫尽抛了。 “嗯。”辞辞慢吞吞地答。 “还疼吗?” “疼。”辞辞疼地轻轻哼了一声。从山坡上滚下来,不止肩上,身上各处应该还有大大小小的擦伤,此刻隐隐地疼,细微但却非常折磨人。 “疼便记着,以后切不可如此。”叶徊沉下脸来,趁机说教。辞辞躺着看不清他完整的神情,只觉得他此刻约莫是懊恼的。 “疼就睡一会儿。”他将她身上盖着的斗篷掖好,安抚她道,“睡醒就到家了。” “疼的睡不着。”辞辞刚刚从噩梦中脱身,哪里肯再睡,“还有,好冷……” 这样的情形实在太难得,她忍不住想同他撒娇,完全地依赖他。只当是做了一场美梦吧,等到回家了,她肯定潇洒地从这梦中醒过来。 叶徊笑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圈在怀里:“不冷了,睡吧。” “睡不着。想听故事。”辞辞无赖道。 叶大人叹口气:“想听什么故事?”辞辞想了想,认真道:“狐仙和少年将军的故事。” 叶大人:“……” “好吧。”叶大人果真尽职尽责地讲起了狐仙与少年将军的故事,“一日一位少年将军路过狐仙寡妇的家门,向她讨口水喝……” “狐仙爱慕将军少年英才,将军意外遇见狐仙这样的女子也很是惊艳,被她的姿容折服。少年将军娶了狐仙,从此他们二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叶大人面无表情地讲出这一段。 辞辞沉默片刻:“没有狐仙和书生的故事好听。” 但凡故事,讲究的是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眼前这个好像过于平淡了。叶徊想了想,便来添补:“狐仙和将军原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一日皇帝诏令忽至,要召将军领兵出征,原来是那方外异族来势汹汹……” “将军领兵与异族作战,兵败,被俘虏了。”叶大人冷酷道。“可那狐仙神通广大,难道就不帮自己的夫君?”辞辞提出质疑。 第91章 叶徊摸了摸她的额头,收回手:“狐仙怀了孩子,用神通对胎儿不好。” “将军被俘虏之后呢?”辞辞问。 “异族的公主看上了他,将把他招为驸马。将军不同意,为了保全气节,他,自刎了。” “生了孩子的狐仙感动于他的忠贞。利用神通将他复活了。从此以后,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叶大人常舒一口气,“故事讲完了。” “我不想听故事了。”辞辞微微抬了抬手。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同叶大人说了会儿话,伤口果然没那么疼了。叶大人比世上的任何药都灵。辞辞迷迷糊糊地想。 亏了这个故事,她很快又睡着了。睡梦中果然没有那么痛苦了。叶徊瞧着她安然的样子,终究没舍得再放她睡在冰凉的地上。 他和她相依相偎,汲取彼此的温暖。 所幸衙门里的人很快寻到这里。 重见天日,叶徊抱着辞辞走出洞口,用斗篷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见到县尊大人的模样,前来接应的方主簿大吃一惊:“快请岑医官给公子裹伤!” 县尊大人却不许:“回去再说。” 这法儿行不通。方庭之便要主动揽过他手上的负担:“把她交给我吧。我来抱。” “不必。”叶徊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怀里的人睡着了还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放,想必是不想他放开她罢。 回去的路上,方庭之终于忍不住问出一直以来的疑问。这位沈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怎担当起这样大的对待? “她是叔父遗落在民间的女儿。”这句既是告诉方主簿,也是在提醒他自己。 公子叔父的女儿,那不就是……方主簿恍然大悟,很快将这阵子所有的线索联系到一起:“原来如此!我还当你喜欢她呢……” 他总是这样口无遮拦。 这一回,叶徊面色陡然一寒,斥他胡言乱语也要有个度。 风波过去。回府处理完伤口,昏昏沉沉中被灌了一剂安神汤,辞辞这一夜睡得非常好。 同样的夜里,叶大人却被几个似是而非的梦境所扰,时不时惊醒过来。梦太过真实了。 第一个梦里,他正同什么人举行大婚。 大喜的日子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满怀期待地以诗劝开新娘子的扇子。新娘子缓缓却扇,露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来。 梦里的新娘子与沈辞辞长得一模一样。这怎么能行呢!趁着睡眠浅,他赶紧从这梦里脱身出来。 重新睡下之后,第二个梦很快就来了。 第二个梦里,他同什么人正肌肤相亲。 新房里的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烧着,红绡帐里,春情旖旎。他一寸一寸地亲吻着美好的新娘子,再看到熟悉的侧脸后也没有萌生就此罢手的想法。而是欲盖弥彰地拂手灭掉所有的灯火。 室内陷入了黑暗,他便肆无忌惮地沉沦。那一刻,他只知道,他贪恋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气,想要长长久久地将她锁在身边。 白日里他带着她一起滚下山坡,闻到的就是类似的香气。 叶徊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这样危险的梦里挣脱出来。醒来后重新浴身,强迫自己心无杂念地睡下。 这一夜里他被搅扰了心神,怎么可能心无杂念呢。 于是便有了第三个梦。 第三个梦里,他登基为帝,坐拥后宫佳丽三千,每一个女人姣好的面容里或多或少都带着沈辞辞的影子。他总是透过她们,在看另外的人。 因为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他就这样孤家寡人地度过了一生,凉薄到底。 梦及此,他惊出一身冷汗,哪里还有睡意。 到了这种时候,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是铺天盖地的网,一点一点地收紧,妄图占满他的整颗心。 天很快就亮了。 -------------------- 二更! 第54章 意乱 ===================== 天亮以后, 方主簿便来三堂商议事情。昨日经历种种,该有所交待。 一路走来吹了冷风无比清醒,到了暖和的室内还有些不适应。方庭之见到眼前人的模样, 讶了讶:“公子一夜未睡?” 叶知县正由人帮着换药, 没什么好语气:“多问这些做什么。有话直说便是。” 方主簿笑着摇摇头, 这便直言:“公子微服出行,照理并不惹眼, 能引得这么多刺客上门。原因出在一匹马上。” “花糕。”叶徊头也未抬,笃定道。 “是。”方主簿道, “马场里戎人安插的细作已经服毒。” 那名细作潜伏在此地多年, 但凡身在暗处的, 天生就拥有比常人更为敏锐的直觉。那细作偶然听闻县尊大人看重的小马将被征调出去,便悄悄在这匹马上留下了能够追踪的手段。 昨日的行踪便是这样泄露的。 上药的人退下。叶徊抬起头,问马的下落。 “逮回来了。”说正事说得好好的, 这人忽然问起马来, 方庭之以为是迁怒, 便道, “我准备叫人杀了,前头已经磨刀霍霍了。” “人起歹意, 干马何事。”叶知县冷冷道。 “公子是要赦免这匹马?”方主簿哈哈大笑, 随后又装作苦恼的样子,“怎么办。我得赶紧回去叫他们停下。” 不知联想到什么, 叶大人唇角一弯:“它若是因此受了惊吓, 你便欠它一个赔礼道歉。” 第92章 方庭之听了佯失落道:“想我一世英名, 长这些年与人道歉都不曾有, 如今竟沦落到与马道歉。也不知是什么马儿这样金贵……” 书房里的气氛轻快许多。 “昨日动手的, 除了戎人, 还有青檀教。”说起正事来,方主簿一改先前插科打诨的态度。 青檀教遭受连番打击,还能如此快的做出反应。这其实意味着,青檀教余孽已经和戎人结盟,两方共通了消息。 结盟是意料之中。叶徊平静道:“后来的那批人呢?”昨日截杀他们的,可不只有两拨人。 “从辰州府来。”方主簿面色更为严肃。 云水县隶属辰州府辖下,云水县的蠹虫如此之多,辰州方面不可能毫无所觉,自古官官相护,护的便是自己到手的那点好处。如今唾手可得的好处没有了,当然要寻阻断这路子的人算账。 辰州的杀手远道而来,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还需要能够提供便利的引路人。如今看来,青檀教或是戎族人,在中间充当了这个角色。 “辰州府算是烂到根子里了。”方庭之叹口气道,“公子打算如何做?” 叶徊抬起眸,说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 “等辰州传来罢免我这知县的文书。”叶大人玩味地笑笑,“正所谓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刺杀没能得手,便要忧心被我们寻到蛛丝马迹,最稳妥的法子,可不就是寻个严密的错处?” “若要着手布置,便要动用趁手的助力。”叶徊敛了笑意,“这会是一个将三方一网打尽的机会。” 方主簿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 房里暖和,待久了伤口便痒。辞辞辰时三刻爬起来整理过,转至三堂看望叶大人。 回想昨日,她又是羞又是恼。 危险来临,叶大人当机立断护着她,不必说,肯定也伤到了。在山洞藏身的时候,她仗着伤痛胡作非为,那般不懂事,实是不该。 辞辞这样想着,愧疚地推开书房的门,轻手轻脚跨进来。 被绮丽不伦的梦境纠缠了一整晚,叶徊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会过来,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态度来。当下只能仓促地皱起眉头,道:“不好好养伤,跑出来做什么?” 辞辞看清他那条伤了的手臂,再开口忽然有了鼻音:“疼吗?” 叶徊愣了愣,慢慢对上她的眼睛,忽而笑了:“不疼。”她的眼中蓄了泪水,更显得明亮纯净。那是为他而流的。 辞辞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昨日,昨日我受了伤,说了很多不清醒的话。给大人添了麻烦。实在对不住。” “没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谢谢大人。”辞辞私心想多待一会儿,便寻话说,“大人在做什么?” “和平时一样,批复公文。”叶徊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若无事,便回去休息吧。”她在眼前,他只会一遍遍重复梦境里的光景。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是。我,这就回去。”辞辞垂下眼帘,放下揉得发皱的衣角,转身往外走。 “等等。”他忽然叫住她,“这里有本书,你,带回去看吧。” 辞辞近前来,待看清封皮上的名字,面上囧然。 《将门狐女》。 这应该是正牌的狐仙与少年将军的故事。 “谢谢大人。”联想到山洞里令人耳热的情形,她拿了书,落荒而逃。 案前的叶大人松了口气。转头又后悔自己心慌意乱,只想着赶她离开,而忘记问她的伤情。也不知她还疼不疼,要不要紧…… 她有什么错呢?错的是他,他寡廉鲜耻,竟然对自己的堂妹产生了不伦的念头,若是再守不住心,活该万劫不复。叶徊自嘲地想。 回到西厢,辞辞便翻开《将门狐女》解闷子。这本书字迹端正清晰,还散发淡淡的墨香。 一日一位少年将军经过狐女的家门,向远近闻名的美貌寡妇讨口水喝。狐女将水捧给少年喝了,同他攀谈几句,惊觉二人无比契合。 男有情女有意,顺势共度一夜。 读到这里,辞辞发现往后缺了几页,看痕迹,该是被什么人预先撕掉的。她猜测,那被撕掉的几页,该是共度一夜的内容。 少年将军不顾及门第的差异,带着狐女回家完婚。这边狐女与少年正甜蜜,那边军情如火八百里加急传到京都。 辞辞一面读,一面钦佩起叶大人料事如神。狐女与少年将军的故事果然与异族有关。 将军与新婚的娇妻依依惜别,带着大军奔赴战场,为王朝赢得了好几场胜仗,却在之后的战役里中了埋伏不幸阵亡。 消息传回京城,狐女悲痛欲绝,立意为夫报仇。她自请披挂上阵,逐渐成为了抗击异族的一代名将。 荡气回肠,可歌可泣。 看到这里,辞辞合上书,回忆起叶大人讲的故事来。他说故事的样子温柔又动人,便是透着无奈,也能叫人心神摇曳,心生向往。 辞辞忽然恼恨自己画画只通皮毛,不能将这样的他描绘出来。转而又想,画下来有什么好呢,她就偷偷藏在心里,谁也不给看。 养伤期间阮家来人,问辞辞的近况。辞辞忙回了封信给阮家娘子,只说是意外负伤,叫她不要担心。 第93章 阮流珠得知辞辞意外负了伤,很快送来一瓶祛疤痕的伤药。说是服了顶顶管用。辞辞打开青花小瓷瓶,从里头钻出一股馥郁好闻的香气,是好多颗红色的小药丸一起发出来的。 这样金贵的药丸,可不能轻易用了去,辞辞将它盖严实,锁到了柜子里。 …… 转眼又一日。天气无常,时冷时不冷。 辞辞在县衙后巷见到一位幼时的熟人。就是那位十年前曾住花枝巷的乔伯言。 人总是越长大越觉得浮光容易过,而世事变迁的道理,总要一恍多年才能体悟。多年不见,乔家这哥儿果然如她伯母说的那般一表人才。 曾经的玩伴这样耀眼,若非他自报家门,辞辞险些不太敢认。乔伯言什么也不用做,只站在银杏树下,就惹得后院的几个小丫头频频偷出门来看。 “我听伯母说你在这里。我,来看看你。”他故作坦荡地看着她。这样的腼腆内敛,总算让辞辞找到一点从前相识的影子。 “是你呀!谢谢你还记得我。”之前托伯母回绝了相看,辞辞有些心虚,低头盯着树坑看。这时候树叶已经落光了。树坑里空荡荡的,土已经被冻住了,冷冷硬硬的。 “你,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过去我总想来见见你,见一见,有好多话想说,见了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辞辞看不到他说这句话的神情,因此也不回避,“你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变得比我想象得更好了呢。”她发自内心地说。 “怎么,怎么好。” 辞辞没听清:“啊?” 却听他郑重道:“你的事情,伯母同我说过了。不过,来年春闱之前,我无心谈及婚事。” 无心谈及婚事,不如说是无心和旁人谈及婚事。他这是在委婉告知心意。 想必伯母回绝的时候已经说过原因了。辞辞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想到他来年就要应考,寻出话来勉励过他,又同他胡乱叙了几句旧,送他到巷子口。 一回头,发觉县尊大人正站在巷子里。辞辞赶紧走过来同他见礼。 “乔伯言。你与他是旧识?”叶大人面上有几分不悦,“说话颠三倒四,这样期期艾艾,怎么考中的举人,科场无人了呢?” 他既如此说了,想来是观了全程。 叶大人是本县父母官,对治下学子的学问要求苛刻一点,没什么问题。辞辞忙替儿时玩伴说了几句话:“我这位朋友,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哪知叶大人更不悦了:“你很了解他?” 叶大人也不喜人妄言。辞辞忙改口:“不了解,不了解。”叶大人神色稍霁:“他来做什么?” 辞辞不敢有所欺瞒,将月前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 叶大人看着她:“乔伯言儒雅俊逸,为人又肯上进,与你还是旧相识。你为何拒了他?” 方才还说人家是期期艾艾,如今又说是儒雅肯上进。辞辞:“……” 这却是私事。不过反正与他有关,辞辞便大方说给叶大人听:“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叶大人沉默了一会儿:“既然有了喜欢的,便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若你真能做主也喜欢我就好了。辞辞苦涩道:“不,不行的。他,不喜欢我。” 等她回过神来,身边那人不知何时就离开了。 …… 她因为有喜欢的人而拒了乔伯言。 她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她。 好啊!他注定求而不得的喜欢,在别人眼里却不是珍宝。知情的那一刻,嫉妒之火以他的理智作为燃料将他反复炙烤。烈火焚身,他在作茧自缚。 他甘愿沉沦,甘愿作茧自缚。 叶徊怀着满身戾气踏进三堂。 他原想出去走走求个静心,未料遇见这样的风波,便又被引出了难抑的心魔。 若是,若是他能抹去沈清荷的痕迹,让她只做沈辞辞……是不是……这些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晚心魔便又出来兴风作浪。 在梦境里,他果然随心所欲地抹去了沈清荷的痕迹,将另有所爱的沈辞辞囚禁在身边,承诺她一世的荣华富贵。 沈辞辞不喜欢他,对他温柔顺从只为循机逃走。她每次逃走,他将她抓回来,看管得更紧。她对他又恨又怕,他的逆鳞是她,她便来伤害自己。 后来纸包不住火,真相大白,他和她被天下人唾骂。她拿剑指着他,流着血泪称他毁了她的一辈子。 她想拔剑自刎,他死死地抓着剑刃,掌心染红,猩红满地,他永不放她离开……他与她做了一世怨侣。 人这一生能有几个一辈子呢。 幸好这是一场梦。 梦醒之后他再未入睡,翌日晨起便召来沈辞辞。 “我准备认你做义妹。”他对她说。 -------------------- 辞辞:现在撕我的小黄本子,以后有你求我学习的时候。 话本这个梗跟叶大人的心态转变有关。之前不让看是出于对妹妹的管教,现在让看是出于对心上人的纵容。至于撕掉不可描述的部分,是他倾心之余还保存着辞辞是妹妹的理智。 关于梦境部分。徊哥骨子里其实充满着掌控欲,每次想做什么都会思虑周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做了会有怎样的后果,梦里都考量过了,就会避免这样子。 第94章 对不住我太话唠了。看完我的絮絮叨叨一定是真爱哈哈哈~明天见~ 第55章 嫌疑 ===================== “大人您说什么?”辞辞瞪大眼睛。 “我打算认你做义妹。”叶徊道。 辞辞这回听清了, 心里却不平静了。她猜测,叶大人怕是已经知道了她的那些想法。她最近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些明目张胆了。 他知道了。用这样的法子委婉地拒绝她。这真是个温柔的人啊。辞辞低下头,答“好”。 得到回应, 叶徊笑了声, 眼底划过一抹悲凉。当下认她为义妹, 一绝府中流言,二绝他的妄念。 等到这里的事情尘埃落定, 他会带她回京,认祖归宗, 将来指一门合心意的婚事, 让她一世顺遂, 一生荣华。 至于他心底的那件荒唐事,失落过也就过了。人这一生,本就有很多未知难料的瞬间, 但只要过后回归正轨, 便也没什么了。意难平而已。 他这样想着, 便道:“事出突然, 结契的礼节随后补上。望你,见谅。”他的语气既虔诚又郑重。 辞辞不明白什么叫事出突然, 此刻却也不想再问, “嗯”了一声,便推说要离开。 离开时, 她努力维持自己不发抖, 背对着人时, 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淌出来, 温热的眼泪淌到脖颈里, 很快变得冰凉。 原就是可望不可即的人。这样也好。好极了。她心道。 若她在此时回头, 必能望见廊下那道长久追随她的目光。 流了眼泪吹了风,两颊便刀割般地疼。辞辞闷闷地一路走出来,觉得心上某一处被人狠狠地拧了一下,比脸上的刺痛更甚。 她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便没注意周遭异常的慌乱。 直到樱儿慌里慌张地跑来,拉着她说,守夜的丫头映红死了,被人发现在后院的水井里,尸首已经捞上来了。因为她们几个先前与映红有过口角,经手此案的差役现在要拉出所有人来问话。 “映红,死了?”辞辞怔怔地抬起头,被迫离开自己的心事,转而掉入巨大的震惊里,“怎么,怎么死的?” 樱儿还没来得及同她说什么,两个皂衣人便来到她们面前,扬声道:“这两个也参与了,一并带走!” …… 因为事涉府里,辞辞等女孩儿被就近关在柴房里,一个轮一个接受问讯。问讯完又被放回来,端得是不查清楚誓不放人的阵仗。 柴房里昏暗,大家怕得很,围在一起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相互说些身正不怕影子斜的鼓励话,又说映红死得蹊跷,好好的人怎么会跌进水井里呢,不定是被人谋害了云云。 “前几日还好好的人,转眼怎么就没了呢。”沛儿哭得最厉害,“我虽恨她嘴贱,却也不想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是这个理儿……”在场有人忙附和。 “是啊是啊,也不知是哪个作孽的害了她一条命,天杀的……” “也不一定,映红原就偏激,不定是与我们闹得不愉快,因恨被孤立,这才寻了短见。”这番言语很快发酵开来,动摇了许多人的心思。 “你……”簌簌瞪着说话的那人,却住了口。 “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办啊……” 若事实果真如此,她们这些人都要给映红偿命不成?女孩子家家的恩怨何至如此,当日要是忍住就好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几个参与口角的女孩儿挤在一起哭成一片。 柴房里凄凄惨惨,显得更冷了,樱儿和辞辞挨在一处,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些人的言语。樱儿听得怕了,抓着辞辞的手抖如筛糠。 辞辞低声宽慰了她,实则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没多久沛儿就被带走了,几句话的工夫又被丢回来。众人忙围着她问情况。 “就是问和映红口角的内容,他们做记录。”沛儿说。 记录口角的内容,便是说办案的衙役将重点放在了几天前的骂战上。此言一出,有几个女孩儿哭得更厉害了,绝望笼罩了这间小小的柴房。 辞辞心里一咯噔,手和下巴碰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不去听她们的扰乱。 一炷香后,轮到辞辞被传唤。 问话的衙役挑着眉审视她:“你便是赵俊生那胜似亲生的妹子?” “是。” “难怪我看你如此眼熟。”这人冷哼一声,摆明了来者不善,“说说看,你是怎样欺辱死去的映红姑娘的?” 他与那赵俊生有仇,他这妹子就犯到了眼前。年底大家都交结手里的案子,此刻出了这桩事倒是上天助他。此案若是定性,眼前这女子可为首恶。等到事情完结,他或许可以往上升一升……这衙役美滋滋地想。 欺辱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妥当。辞辞皱皱眉,如实道:“我制止她冲过来对付樱儿,她便骂我是狐媚子……” “我看你的确有当狐媚子的潜质。”这人说完,和记录的人一起哈哈大笑,“长成这样的,谁还没有个往上爬的心思呢……” 迎着他们肆意的笑声,辞辞低着头,指甲已经嵌入了手心里,刺破皮肤后生疼。 滴答滴答,地上染了几朵泪花。 “砰——” 突如其来的一声后,外面的光亮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门被破开的同时,刺耳的笑声止了,取而代之地是人的骨骼撞击发出的闷响。浑浑噩噩之时,辞辞感觉自己被什么人纳入了怀中。 第95章 “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顶上那人无奈道。 辞辞破天荒地没有答话,她闭上眼睛,待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动也不肯动。她被方才的恶意恶心坏了,什么也做不了。 负责审讯的两人从墙上跌下来,爬又爬不起来,骂骂咧咧的话还未出口,先看清眼前人,因此吓得心胆俱裂:“县,县尊,大人。” 她一直这样蜷着手,想必是气得紧了。叶徊警惕地捉起她的手,果然见辞辞掌心里攒着几道可怖的伤口。那几道血红的口子十分醒目,足够灼伤关心她的人的眼睛。 这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叶徊叹口气,伸手将怀里的人揽得更紧,看也不看地上挣扎的两个小人,道:“滚出去。” 得了吩咐,下一刻,这两个人真就连滚带爬地跑路了。到了外面也不会一切太平,自有他们要受的。 这两个人在地上滚来滚去成功弄得灰头土脸。 “噗嗤。”辞辞见状忍不住笑了。她的眼里还蓄了泪,又哭又笑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可怜。 这真是个小可怜。叶徊想低头吻掉那泪水。理智告诉他不能。 “今日之事是我失察。”他舍不得放开手,便自欺欺人地松开她一些,只是将她圈在怀里,自责道,“我来晚了,叫你受了委屈。对不住。” 临近年底事情多,一些小情小案便又重新交给了此地原先的人手,不曾想这里头有这样混账不成器的欺软怕硬之辈。一心想立功,出了事情查也不查,道听途说拿几个姑娘开刀。 “没有的事。”辞辞努力止了哭泣,拉了拉他的袖口,“只是大人,真的是我们害死了映红吗?” -------------------- 补了字数哦,这是一更!! 第56章 扮鬼 ===================== “不会。”叶徊款款握着她的手腕, 道,“十二已经去查了,很快就能有结论了。” “能走路么?”他问。 说好的只做义兄妹, 便不该再有出格的接触。辞辞飞快地站好, 道:“能的。” “那就好。”叶徊笑笑, 顺势放开她,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 “瞧你,真像个小花猫儿。” “哪里?”辞辞忙道。 “这里。”他的指尖毫不迟疑地落在她眼角下, 鬼使神差地顺着她的眼角一路掠到眼尾, 轻轻摩挲, 末了坦荡地收回手,“好了。” 辞辞眨眨眼睛:“真的没有了?” 叶徊不着痕迹地咬咬牙,改为负手站着:“没有了。” 二人说话的工夫, 十二已经到柴房半安慰半提审了被困的女孩儿们。 “同那映红住在一起的站在我的右手边。”十二笑眯眯道。他话音刚落, 立即有六个女孩儿站了出来。 十二:“你们回想回想, 映红最近可有什么异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不需要有顾虑。” “她前几日不时就喊腹痛,我关心她几句, 她还斥我多事, 有一日她疼地在床上打滚,我便只当看不见。”一个粉衣的丫头红着脸, 动了动眼珠。 “我也见过她腹痛的模样。”樱儿回忆道, “前几天我和辞辞沛儿两个外出采买, 问了许多人需要捎带的东西, 问到她时, 她说不需要, 可当天下午她也出去了。她就是这样,不合群。” “这一点我可以作证。”沛儿说。 十二沉思片刻,问:“还有么?其他同她有接触的人也可以说。” “有的。”一个紫衣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出来,慢吞吞道,“有一次,我看见映红姐姐鬼鬼祟祟的,偷偷把什么倒在后花园假山里头,我好奇,走过去看,发现那只是一些药渣子。” 既然腹痛,那她吃的必然是治腹痛的药。保险起见,还是验一验为妙。十二这么想着,便吩咐紫衣小姑娘带路,拾起药渣子交由岑医官验看。 岑医官接了包药渣的手帕,将成分挑拣出来拿在鼻端嗅了嗅,很快得出结论:“这是一剂堕胎用的猛药。” 云英未嫁的姑娘家服堕胎药……此事已经可以确定蹊跷。 十二当即请仵作过府来验,从映红腹中剖出了几乎成型的死胎。映红避着人买了堕胎药喝下,这胎却没有堕下来,最后随母亲溺死了。 而后遣人去城里四处打听,到下午果然有所收获。距离县衙很远的清平街回心堂,有位姓邵的医女曾接诊过画像上的女子。因为那女子情绪激烈又倔强,邵医女到现在还有很深的记忆。 月前映红悄悄来此,扮做妇人请医女开一剂堕胎药。未料这一剂汤药灌下去,母体腹痛如绞,肚里的那个却没有要落下来的迹象。 映红急了,又来寻医。 孩子没有堕下来,邵医女以为是她肚里这个命不该绝,又为着她的以后着想,便没再理会她的哭求。不曾想,今日竟是一尸两命的局面。 十二随即带人抄捡映红住的屋子,映红的箱子里空空如也,寻常的物件都不曾有,遑论遗书信物等证物。 映红系溺死,发现尸体的水井旁并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滋生的青苔依然平平整整。 种种迹象显示,映红是在以死维护她的情郎。 日前与人争吵,很大可能也是她事先的设计。映红早存了死志,刻意寻衅滋事,其目的就是在之后转移自己的死因。 若是断案的是个昏聩的,这桩冤案便成了。十二摇摇头,返回来将真相公之于众。 第96章 至此,此案再跟后院的女孩儿们攀不上关系了。 真相大白后,此前那两个随着心意胡乱办案的衙役被拉到院里杖责,府里的人,无论前头后头的都被勒令当场观看。这等不忠不义之辈,不思为君为民,唯一的用处,便是拿来做警醒。 起初樱儿等人听到惨叫声还暗爽,慢慢地冲鼻的血腥气弥漫开来,挨打的人也渐渐没声了。 不少人看吐了,捂着口鼻走开。 与此同时。三堂。 府里的其他人都集中到一处观刑,三堂内外静悄悄的。书房里,叶徊正按着辞辞坐下,摊开她的掌心替她擦药。温润的药油缓缓晕开,接触到皮肤便凉丝丝的。捉着她的这只手细腻而有温度。 他的动作虽然轻缓,但在伤痛面前,辞辞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叶徊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掌心,恨不得立时有神通直接治愈那几道血痕:“很疼?” 辞辞觉得今日的叶大人有些不寻常,默默地低下头,小声道:“疼。” 叶徊拿纱布绕着她的手掌包了,灵巧地打个小结儿,又叫她换另外一只手,用同样的力道抹药:“下次再生气也不许跟自己过不去。再如此,我便,我便做主绞了你的指甲。” 时下女郎爱美,爱蓄贝壳一样盈亮却细长的指甲,十指纤纤削葱根儿似的。她爱好这些,他便用此来威胁她,叫她长一长记性才好。 “好。”辞辞答应着。一面又想,原来成了义兄妹就可以做诸如抹药绞指甲一类亲密的事情么?这样想来,做了叶大人的义妹也不是件坏事。 “大人,同映红有牵扯的那人找到了吗?”她咬咬唇,忽然想到这里,便问了。 映红长久居于后院,她的情郎必定也是府中人。那是个冷血的负心汉,恬不知耻地享受着心上人的保护。骗奸是很严重的罪名,这样的人一日不找出来,大家的心里都会有刺。 叶大人诸事繁忙,又心系眼前这一个,故将映红一案交给十二全权处理,没怎么过问。见辞辞对此事感兴趣,便道:“你想找出此人吗?” 他扯着唇,倒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辞辞指了指自己:“我?我能做什么?” 叶徊点点头,轻飘飘道:“就是你。” 边说边打量起她来,胡诌道:“我听说,你与映红的身形相似。” 辞辞立即否认道:“大人,传言有误,一点都不像的,我比映红要高出这么多。”她踮着脚在他胸前比划。 叶徊的目光追随着她乱动的手,不容置疑道:“行事借着夜里。那人心里有鬼,必定分不清的。” 辞辞无法儿,只能道:“好吧。” 是夜。夜色漆黑如墨,隐隐有星子。 辞辞白衣飘飘,在脸上涂了层厚厚的粉,将梳妥帖的头发拿丝带松松捆了,预备到窗下飘来飘去吓唬人的时候再放下来。 她这样尽职尽责地装扮并不代表她认同这个主意。正相反,她觉得扮鬼吓人堪称世上最拙劣的把戏。这样的主意居然是心上人叶大人提出的。她,笑不出来。 辞辞怀着深深的疑惑从西厢溜出来,与等候多时的叶大人在三堂的走廊里会面。 她拿宽大的衣袖捂着脸,急急道:“大人,我们快点过去吧。”速战速决,然后回去睡一觉忘记这件丢脸的事。 叶徊盯着她的脸半晌,拍拍她的肩,眸中隐含笑意:“算了。我忽然改了主意。” “啊?”辞辞听了一怔愣。 “辛苦你这样用心。只是现在不必你去了,天亮以前,十二必定以更周详的计划擒到那人。” 只要他想,他会有一百种捉到人的办法。今次故意提起这样拙劣的手段,实则是旁的心思作祟。 辞辞听到有“更周详的计划”后,终于放了心。不知怎的又有些失望:“枉我这样用心。”她叹。 叶大人看着她柔软的发:“怎么?你想去?” 得辞辞一阵猛摇头。 这样好玩的场面可不能叫旁人看到。叶徊这样想着,拉她坐下,就着微弱的月光拿帕子一点一点地将辞辞脸上的厚粉擦干净。 辞辞:“?” “这样擦是擦不干净的,我回去会洗脸的。”她说。 “嗯。”叶徊这便放了手,“既然不用去了,那便同我待一会儿吧。”他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斗篷递给她。 余生不奢求,他只要这一刻就好了。 辞辞接了斗篷把女鬼装扮的自己裹起来,道:“好。” 此刻月亮不知隐在哪片云下,天上星河淡淡,一切静谧又温柔。 今晚的气氛实在太好,偏她鬼里鬼气的样子煞风景,想想真是不甘心。辞辞深深埋着头,不肯以这副尊容对着人。 “怎么不抬头?觉得冷了?”叶徊趁机靠近一些,入目是她低垂的白皙脖颈。他的双眸暗了暗,随即将视线移到少女柔顺的墨发间。隔着这样的距离,他还能嗅到她发间萦绕的甜蜜香气。 “我这样,太丑了。”辞辞垂着头,双手交握,快哭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叶徊笑了一声,道:“不丑。一点都不丑。” “大人何必唬我。”辞辞气闷道。 “我好好的,做什么唬你。” 听他这样认真的语气,辞辞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安慰自己道:“大人说不丑,那一定是不丑。” 第97章 叶徊顺势盯着她看了半晌,四目交接却寻不出来话儿来,只能仓促移开眼睛:“帮我找找今晚的月亮在哪里吧。” 辞辞抬头望天,不久指着天幕上一处朦胧的地方,笑:“在那里。被乌云遮住了。难怪看不见呢。” 叶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道:“原来藏在那里啊。” “嗯。现在才月初,这么大点儿的月亮不见了也没什么影响的。”辞辞说。 “确实如此。”叶徊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面又挖空心思找话说,“你猜明天是晴天还是阴天?” “晴天吧。我们这里,冬天常见这样的天象,晚上看着阴云密布,实则明天还是晴天。”辞辞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大人觉得明儿是晴天还是阴天?” “晴天。”他答得这样简短,维持气氛的重任便踢皮球似的落在了辞辞身上。辞辞笑笑:“时下这样冷,见到太阳还能暖和些。” 她的这番话,叶大人只捕捉到其中关键的字眼:“你觉得冷吗?” “是有那么一点点。”辞辞心虚道。 “冷的话,不妨凑过来些。”叶大人忽然咳了两声,“我也觉得有些冷。” “嗯。”辞辞吸了吸鼻子,真的往他身边凑了凑。挨得近了,她甚至能够闻到他身上那股引人舒适的冷香。 “不冷了。”她说。 今晚便这样度过吧。今晚之后,她一定收了心思,安安分分做他的义妹。她心想。 叶徊看着身边人乖巧娴静的模样,与这女孩儿相处的一些过往猝不及防地从记忆深处窜出来。始才惊觉,原来他对她,并不是突然起意。 “同我说说你的母亲吧。”他叹口气。 他企图用这句来提醒自己。 辞辞一愣:“我母亲她,是个很好的人……” “母亲的性格,很容易就多愁善感,但她在我面前,无论在外头受了多少委屈,也从来是带笑的。”辞辞说着摇摇头,“我没见过比她还温柔的人……” 叶徊静静地听完全程,感慨道:“令慈这样的人,实是难得又珍贵。”又忧心自己一时失言引出了她的伤心事,忙来注意她的神色。 辞辞倒没有多心,盯着天上寥寥的星子看,笑着说:“今晚的星星可真好看呀。” 叶徊不由随着她望过去:“是挺好看的。”和她待在一处,今晚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分开时,辞辞记起问一句:“做大人的义妹,需要做些什么呢?” 叶徊趁机将她纳入眼中,轻叹:“明日你就知道了。”陷得太深贻害无穷,过了今晚,他要试着克制自己的心意。 “明天见。” “明天见。”辞辞才走两步,犹豫一瞬又返回来,“大人?” 叶徊还停在原地送她:“嗯?” “你,你下回别再这样捉弄我了。”她说完便扭头跑了,逃跑的速度比兔子还快。 叶徊望着她的背影扑哧笑了,心神一荡:“原来你知道我在捉弄你呀。” 长夜终将过去,漫长或是短暂,视心境而已。 翌日辞辞在厨下忙活,樱儿躲进来烤火,将昨天半夜映红那情郎落网的消息摆出来当闲话扯。 “你猜那冷心冷肺的奸夫是谁?”樱儿神神秘秘道,“这个人你绝对想不到。” “谁?”辞辞往锅里下了面,顺便问。 -------------------- 卡文太难受了 第57章 稳婆 ===================== “段林封。” 噗通—— 辞辞搅面的捞勺掉进锅里, 她也顾不上管,回过头来:“你,你说谁?” 樱儿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 段林封可是映红的……”干爹啊。 段林封是这府里的副管事, 生就一张和蔼可亲的脸, 说起话来斯文又有礼,多年来攒了些威望和家底, 后院有好几个女孩儿是他认下的干女儿。 “可不是,映红她干娘当场就疯了, 对着老段又扑又咬, 嫌他丢人。人被带走后, 她也晕过去了。”樱儿啧啧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辞辞扭头镇定地用筷子夹出捞勺:“怎么抓到的?” “诈出来的呗。具体的我却不知道了。”樱儿麻溜地将空碗递过去,“给段家做过干女儿的那几个算是完了。这事传出去, 哪还有名声在。” “跟你说, 我从前就觉得这人有问题。” 辞辞陪着她聊了几句, 便到三堂来。 书房里叶大人正和方主簿等人议事, 她在外间待了会儿才进去。进门之后,十一直接拿了一摞册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辞辞问。 “公子既公开认你为义妹, 那么府里便有了女眷, 往后再没理由忽视和各府女眷的交往。这里是一些本地大族及乡绅的资料。”十一解释道,“这些事情, 以后都归你管的。” “原来如此。”辞辞点点头, 两手并用, 艰难地将那摞沉甸甸的册子接在手里。 “就在这里看吧。”条案前的县尊大人忽然道。 想是怕她不用心, 要亲自监督才能放心?辞辞答应着, 果然挪到案前, 占据一角,坐下来翻看手头的差事。坐下之后,她悄悄寻了一周,倒没见着那枚白玉戒尺的影子。 条案前办公的叶大人抬头看她一眼:“若是遇见不懂的地方,只管问我。” 第98章 “好,好的。” 书房里很快只剩下轻轻的翻书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重任落在肩上,辞辞不敢懈怠,郑重地将这些人情上的事件记在心里,预备日后随时拿出来取用。 这份资料给得很详尽,所录都是本地顶顶有名的家族和人物,其中记载的人情往来与各色恩怨,简直可以拿来当八卦看,一点也不枯燥。 怀着兴致看了两册后,闻久了墨香,辞辞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余光扫见县尊大人望过来,忙解释:“不过是这一页盯得久了。我,不困的。” “放下吧。一炷香后再看。”这人说着,搁置了手中的公文。 “是。”辞辞这便丢开手,默默回想方才看过的内容。叶徊望过去几眼,她都没有露出攀谈的意思。 “在想什么?”他忍不住道。 “啊?”辞辞猛地抬头,抱歉道,“大人您说什么?” 叶徊抿着唇:“没什么。” “哦。” 对话结束。 又过了一会子,这人投注目光,见她仍是一副入定的模样:“你,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辞辞被迫中断思绪,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来:“承蒙大人看重我,我一定好好努力,早些接过您交付的事情,让大人没有后顾之忧。” “你可真不错。”对方笑意不达眼底。 他掩饰得极好,辞辞没能分辨其中的情绪起伏,抓起一旁的纸笔,开始往上默内容。 她这样认真,他倒不好再寻她说话了。 二人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连着几天都是如此。 三堂书房气氛诡谲,十一十二这两日恨不能绕着书房走。 “沈小娘子在时公子只是沉默,她离开时便气恼上了。你说公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十一私底下抱怨。 十二摇摇头:“我也猜不到。” “公子心海底针呐。”十一叹。 这种境况持续到第四日…… 第四日,情况好转的契机出在十一身上。 重阳节失踪案露出端倪后,十一一直想方设法还原当年案件的全部真相,青檀教除了制造少女失踪的事端,还另外炮制有耸人听闻的卖婴案。凡此种种,皆是底下人讨好殷其景这个疯子的手段。 卖给青檀教的婴儿当然得是重阳节出生的,又或者,是号称重阳节生辰的女婴。 在这些案子中起关键作用的,当然是负责接生的稳婆。 时下多有重男轻女的贫穷人家,稳婆接生时便注意雇主家的情况,若得的是女婴,便说以利弊鼓动人将孩子卖出。称自己有门路,保证孩子未来幸福,再承诺一笔可观的钱财…… 连番的利益轰炸之下,孩子的亲人免不了会松口。稳婆所说的门路,当然是那青檀教。 十一追查卖婴案,最先要做的是把和青檀教有联系的那名稳婆找出来。这些时日,他派人在城中各处排查,费了不少工夫。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涉案的稳婆居然会跑来自首。 白发苍苍的稳婆连滚带爬地抱上县衙的石狮子不撒手,哭喊后面有人要杀她,请求县尊大人的庇护。 叶大人对青檀教相关的事情一向警觉,便亲自见了这贼妇。哪知这一见,竟生生让他从沉沉的黑暗中看到希望的光来。 稳婆赵吴氏向他陈诉了一件十六年前的旧事。 十六年前,赵吴氏在一个雨夜接触了一位古怪的雇主。雇主蒙起她的眼睛,辗辗转转带她来到产妇生产的地方。产妇是一名貌美的女人,难产,经过一天一夜奋力生下一个男孩儿。 孩子顺利降生,得知是男孩儿,在场的人都很高兴。吴稳婆至今记得,那些人的眼中,无一例外都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民妇怕极了,躲在床底下。这时有人提议将我杀了灭口,那名善良的夫人却不准,他们发生了争执。” “最后那些人妥协了,留下了我的命。”赵吴氏痛哭流涕,“也因为此事,民妇接触了这些人,自此有了倒卖女婴的门路。让我沾染进这些事情里,便不怕我会去告官……” 蒙着眼睛去的地方,听起来像是青檀教的总坛? 听到这里,叶徊心思一动,叫人拿出了沈氏清荷的画像。 沈清荷曾为青檀教之人,锦初五年,邂逅时为晋王的今上,生有一女沈辞辞。 “你可认得此人?”他问。 问话的时候,他紧紧盯着伏在地上的人,以求不错过她任何一个可疑的表情。 “是,是她,就是她!这位夫人的样子,民妇一辈子忘不掉!”赵吴氏激动道。 “你,此言可属实?” “民妇敢对天发誓!” 叶徊闭上眼睛,须臾又睁开,目光灼灼,他走到老妇跟前,蹲下来同她说话:“你再仔细回想回想,那位夫人所出究竟是男孩儿是女孩儿?” “民妇确定,那是个男孩儿。他在娘亲肚子里被羊水憋住,生下来居然不会哭,被人倒抓起打了几下屁股才哭,在场的,都喜欢男孩……”稳婆言之凿凿。 得到准确答案,叶徊暂且按下心情,问起旁的话:“你方才说,有人要杀你灭口?” 赵吴氏的眼中随即现出惊恐:“那些人已经不止一次想对我家下手,家里,家里起了火,好大一把火……” “民妇见情形不对偷跑出来,丈夫和一双儿女却困在屋子里,我听到他们哭,心都碎了。”赵吴氏被触动了伤心事,“怪我作恶太多,报应报应,怨我,怨我!都怨我啊……” 第99章 “别杀我,别杀我……”这妇人瞳孔微缩,状似疯魔。 叶大人烦躁地挥挥手,命人将她带下去。 十一带人赶去查证,风华巷果然有一户民宅起火,火势蔓延开来,当季又多风,险些酿成大祸。 大火熄灭后,现场发现三具焦尸,两男一女。仵作勘验证实三人均为火烧而亡。此三人正是那稳婆赵吴氏口中的丈夫和一双儿女。 若这稳婆说了假话,其目的为何? 若这稳婆所言属实,当年沈清荷产下的其实是一名男孩儿。男婴变女婴,沈氏本人也知情。 他们搞出这么大的动作,十一调查沈辞辞身世时却没有发现破绽。这段过往很有可能是被人为掩盖过了。刻意掩盖的目的为何?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忽然有人想要杀稳婆灭口。又或者,凶手的目的根本不是灭口,而是要将此事的利害捅到他面前来。 沈辞辞……很有可能不是他的堂妹。 …… 他的心思百转千回,终于有一点落到了实处。 她很有可能不是他的妹妹。 他将手按在胸前,只觉心跳得厉害,如坠云雾。 -------------------- 久等了。我继续去写了,明天爆更。晚安 第58章 乱生 ===================== “看紧这稳婆。” 他吩咐完, 随即走出去。站在走廊下抬头望天,天色湛蓝澄澈如洗,回过头来时, 他心心念念的人迎面而来。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大人?”辞辞走过来, 出声唤他。 “嗯?” “大人今天好像特别高兴。” 他没再逃避她的眼睛, 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缓缓道:“遇到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无论大人想做什么,往后一定会更顺利的。”辞辞衷心道。 “那就。”他唇角一弯, 微微俯身压着嗓子同她说,“承你吉言。”他说完, 飞快地同她错开。 原地的辞辞错愕了一瞬, 笑笑之后也走开了。 当天夜里。叶大人做了一个梦。 所有的顾虑尽解开, 他终于可以毫无芥蒂地向心爱的人表白心迹。 梦里的沈辞辞听完他的一番话,哭着拿石子丢他:“哥哥你为何如此糊涂,我们不能这样的。” “哥哥啊, 你冷静冷静……”她抓起他的手, 狠狠地咬上去。 梦里的他也不制止, 沉默地看着哭泣不止的女孩儿, 手足无措,毫无办法。眼下除了那个稳婆, 他暂时还拿不出别的证据来。 这条线索, 是来之不易的意外之喜,引得他在长夜里辗转反侧, 患得患失。 梦醒之后, 叶徊下意识地摸了摸右手虎口那处, 那里并没有咬痕, 却隐隐地疼。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抓了枕头下那枚白玉戒尺在手上, 重新合上眼睛。她那样胆小,再敢胡乱入梦,他便拿此物来管教她。 …… 翌日还是个碧空如洗的好天气,到了午后约定的时间,辞辞从东角门走出,去见了正等在巷子里的阮流珠。 近两个月各种事情缠绕,她与阮家娘子许久未见,好容易松闲了,正该趁机聚一聚。 到了肃杀的冬日,这巷子里便更萧瑟了。阮流珠一身素衣,施着淡淡的粉黛,似乎已从家中变故中走出来。她一向坚韧,强大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见到她来,阮家娘子甩开丫头小云的手,上前来,关切道:“妹妹的伤可好全了?” 辞辞牵起她的手,笑着摇摇头:“承蒙姐姐挂念。早就好全了。实则没有多大事的。” 阮流珠捂着心口,心有余悸地连着说了两个“那就好”,又说县尊大人受伤那阵子县衙严禁各方往来,她苦等消息不得法,只能先遣人悄悄送了信来。 “可不是,我们家姑娘听说事情后茶不思饭不想。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好端端的姑娘害了相思病呢!”她的丫头小云插口道。 阮流珠扭头瞪了她一眼:“好你个小丫头,被纵容得太过,如今竟敢编排起我了,该打嘴。” 小云急忙装模作样地挤眼泪告罪。 逗得辞辞不计形象地笑了一回。 热络过后,阮家娘子便拉她到附近街上的茶楼坐了,说起此行的正事。 后日她因为生意上的事要出趟远门,算上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归期大概在半个多月之后,此行定的仓促,但临行前总要先与友人打过招呼。 “正是因此,这才紧急邀妹妹出来,若是唐突了,万望不要见怪。”阮流珠道。 “怎么会。”辞辞喝了口茶,同她打趣儿,“姐姐掌握着这样的家底,自当勤勉一些,如今这样不算什么,往后才有得忙呢。” “以茶代酒,祝姐姐此去顺顺利利。” 阮流珠与她熟识,知道她能饮酒,拉着他道:“以茶代酒,显然诚意不够。” 今日这样高兴,辞辞便叫拿酒来,饮够满满三大杯,红着脸说了许多财源广进一帆风顺一类的吉祥话:“这回的祝福该够了吧。”她醉意醺醺道。 “够了够了!我已知此行艰险,无论如何,先谢谢妹妹的吉言。”阮流珠笑着制止她,替她拿来酸甜的果汁解酒。 辞辞发着呆,没将她后头的话拾进耳朵里,在茶楼里待了两刻钟,直到酒醒了大半,才肯起身离开包厢返回巷子里。 第100章 到了外头吹了风,又能叫醒一醒。天上红光初现,转眼就是黄昏,辞辞推开门踏足后院。 “喝了酒?”前方传来叶大人的声音。 辞辞见怪不怪,清醒地点点头:“嗯。喝了一点。” “我没醉,只是运气不好……”原以为万无一失,哪知酒劲重新上头。这后面两句却是醉话。 叶徊蹙眉:“运气不好?什么意思?” “我运气不好,总在这里碰见大人。大人真的好爱管着我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打了个酒嗝,低低地哭了两声,小奶猫呜咽一样挠在人的心上。 她醉得有些站不稳。叶徊揽着她重新站好,替她挡住身后经过的风,而后状似漫不经心道:“有大人管着你不好吗?” “好也不好。”辞辞迷迷糊糊道。 叶徊看着她诱人的脸颊,凑近诱哄道:“那你说说看,哪里好,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请他找别人吧,我才不要当他妹妹呜呜呜!”这女孩说变脸就变脸。 “不行。”叶徊叹口气,带着她走了一段路了,“乖,你不用当妹妹了。我也不找别人。” 此刻辞辞已经彻底醉过去了,在他怀里挣扎着,忽然朝空气说话:“什么破妹妹,让给你当你要不要哇。” “叶大人这么喜欢管着人,背地里肯定收了很多个好妹妹吧。” 叶大人:“……” 今日的醉话,辞辞睡一觉也就忘了。她若记起,怕是要翻来覆去地悔死。这却是后话。 …… 这世间每时每刻都有始料未及的动乱发生。 嘉定十六年的冬天注定不寻常。 冬至前几日,朝野内外忽然传说,至关重要的边境小城云水县闹起了瘟疫。这场瘟疫来势汹汹,源头出在陈家村。 陈家村在云水境内桃河下游,就是前朝因为疫病被放火烧掉的那个村落。现存的老人,但凡经历过那场浩劫的,无不是谈陈家村色变。 如今瘟疫重现人间,据说是云水县现任叶知县前不久派人开荒,触怒了在此地盘桓休息的瘟神。瘟神一怒,伏尸百万。 坊间都传说,当年陈家村的瘟疫非同一般,得了病的人发疯一样追着人咬,病死了还能诈尸,刀枪不入,六亲不认,但怕火光…… 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一经传开,人心惶惶不安,此地的形势便似滚雪球,越滚越大。 赵俊生在内几名身染疫病的衙役和乡兵被困在村子里,附近几个村落的村民怕极了,从四面八方涌来,扬言要放火再烧陈家村。 短短几日,城内也有不少居民疑似得了瘟疫。 这种时候,临川县知县也赶着上报州府,说是由于隔壁云水知县控制疫病不力,自己的治下也发现了耸人听闻的疫情。 辰州知府郑有霆得知后大怒,做主罢免现任云水县令叶徊,派人拿他前来受审…… -------------------- 非常短小的一更。 第59章 平乱 ===================== 一时之间, 瘟疫之说大行其道,将本地搅得鸡犬不宁。新知县到来后,民生才恢复一些, 顷刻间便又有了崩溃的征兆。 县衙门前闹事的人一批接着一批。 辞辞这几日被禁止出门, 从旁人口中零碎拼出了陈家村的变故, 想到被派去的赵俊生,不免忧心忡忡。打定主意, 找她新认的义兄叶大人问个究竟。 连日来天气阴沉沉的,走到哪里都觉得憋闷。辞辞到书房来, 却见叶大人正着人打点行装。 辞辞飞快地行了一礼:“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叶大人早知道她要来, 将剑抓在手里:“陈家村。” 辞辞想也不想便道:“大人带上我吧。” 叶徊一笑:“我何时说过不带你?” “谢谢大人!” 叶大人看着她的模样, 半是好奇半是吃味,道:“如今外面传的这样凶险,你就不怕?” 辞辞道:“不怕。” 先前见识过南田村的假疫情, 她对于瘟疫一事本就持怀疑态度。再者, 若是真出了瘟疫, 依县尊大人的性子, 必不会如此坐以待毙。 外头这些人云亦云,若非刻意煽动, 怕是成不了气候。因此她有一种直觉, 县尊今次蛰伏,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陈家村之行, 或许就是其中的关键。 听了她的回答, 叶大人很是受用, 他模棱两可道:“你我这样的关系, 我自然会护着你。” 你我这样的关系, 指的是兄妹关系吧。辞辞觉得这个义兄没有白认, 客客气气道:“谢谢大人。” …… 陈家村。 陈家村被官府派来的人持刀守着,那些个担惊受怕的村民冲不进来,便在外面往里投火把,叫嚣着要烧死触怒瘟神的病人,以求让健康的人们能够活命。 辞辞在人群里看见几个熟面孔,南田村的里正等人。这些人从前被刘大夫摆了一道,又生活在靠近陈家村的地方,沾染了杯弓蛇影的毛病,从来是谈疫症色变。 叶大人带来的弓箭手暗中观察过,射落了几个混进来掌握风声的奸恶之徒。见到有人倒下,人群果然流水一样地散开了。 一行人顺利进入村中。 岑医官一早就被派来此地看诊,证实赵俊生等人沾染的并不是瘟疫,而是症状相似的水源投毒。村里的衙役和乡兵中招后,瘟疫的说法便传开了。 第101章 辞辞去见过赵俊生,见他安然无恙,便不好再久待了。回来后,她烧水给大家泡茶,边忙活边同十一扯闲话:“大人果然一早就知道这里头不对劲!” 这时叶大人进来,十一不再说什么,悄然退出去了。辞辞猛地回头,见到来人,微微吃惊:“大人,您来厨房做什么?” 叶徊看着她忙前忙后的模样,因想留下来,神差鬼使道:“我来看看,需要我帮忙做什么。” 辞辞瞪大眼睛:“我怎么敢劳动大人!” “厨房里暖和。”叶大人垂下眼帘,十分嫌弃这个拙劣的借口。 “哦,是这样啊。”樱儿不也喜欢没事就往厨房里取暖?正好这时水烧开了,辞辞忙请他坐下,“大人坐下喝杯热茶吧。” 叶徊捧着茶水,似有所感,对着她忙碌的身影缓缓开口:“我忽然觉得,我上辈子是个农夫……”和合心合意的人在一起,男耕女织,安贫乐道,愉此一生,只有彼此。 辞辞闻言也顺着他的畅想玩笑:“难不成,我上辈子是农夫的妹妹?” 此话一出,叶大人的脸色立刻变得精彩纷呈。 他放下茶碗,起身走出去,开门的时候带动一阵风灌进来。他这样喜怒无常,已经见怪不怪的辞辞摇摇头,翻动火堆里的地瓜。 当晚下起了雨夹雪。这是今岁第一场雪。 透过窗户往外看,天地间散发着银亮的光。 不过雨夹雪的雪从来留不住,没一会儿就化,薄薄的一层,不如没有,辞辞站在窗前看了一眼,紧闭房门老老实实待着取暖。 叶大人将今日带来的人聚在一处,在一间堂屋里生火,彻夜守着。岑医官在灯下分拣明日要用的药材。十一提着剑在窗前警戒,几个年轻的弓箭手埋伏在屋后。 屋里昏暗,两盏灯火根本不顶用,辞辞在噼里啪啦的篝火旁捧着话本来读。话本上的字小,她不得不尽力往火堆跟前凑。 正看得起兴,叶大人忽然道:“仔细你的裙子。” 辞辞听见了,忙往一旁挪了挪。 看不到一会儿,叶大人又道:“仔细你的眼睛。” 连着两个“仔细”,辞辞迫不得已只能放弃手上话本,干坐着取暖。靠火堆太近暖和倒是暖和,只是不做点其他事,很快就能睡过去。 她昏昏欲睡,垂着脖子,一下又一下地“点头”。因为无可倚靠,睡相歪歪扭扭,头发险些烧着。 放下那无用又费眼睛的物事同他说话很难吗?叶徊气结,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节,终于走过去揽了她在肩上,叹息一声:“睡吧。” 他轻轻拍拍她的背,由着她倚靠依偎,叫她睡得舒服一些。到了后半夜,怕是想睡也睡不成了。 这番举动,屋里其他人只当做没看到。 辞辞睡梦中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主动靠过来叫她亲近,她喜欢得紧,内心无比熨帖,挨着这层慰藉坠入了黑甜乡。梦里有淡淡的甜香。 后半夜的时候,陈家村迎来一帮不速之客。 这群人伪装成平民借消除瘟疫之名袭击村落,行得却是卑鄙阴损暗杀之实。 恢复力气的衙役和乡勇在暗处伏击。深夜里杀声一片,雨雪水喷溅,震碎投射下来的惨淡月光。 十一走出去斩下一名歹徒的手臂,借着雪光查看他的掌心:“来的果然是青檀教的人。”他呵出口白气,随即嫌恶地将这条手臂掷出老远。 青檀教、戎人,辰州府三方虽然合作布局,然所求到底不同,今夜自然是各动各的那份心思。辰州府来人往县衙,青檀余孽奔袭至此,一路潜伏而来的戎人想必此刻已经进城。 青檀教孱弱,今次必是倾巢出动。倾巢出动者,正该一网打尽。 外间箭矢纷飞。辞辞早已醒了,屋里被灭了灯,她视物不清,只能抓紧最近那人的手臂。 那人道:“别怕。他们闯不进来。” “有我待在这里,保护你和岑先生。” 身后的岑医官咳嗽一声:“谢谢公子。” 辞辞捏着他肩膀上舒适的衣料,道:“谢谢大人。”她的另外一只手探进袖中,触到匕首繁复的花纹,心中更为安定。 此刻,城中。 趁着瘟疫之言盛行,城中混乱,几日来分批潜入的戎人小队亮出尖刀,从暗巷冲出准备开启杀戮。 为首的小队队长骂了句脏话。又用家乡的语言说了冗长的一句,底下掷杯摔碗,一片喝彩。 若有通晓外邦言语的人在此,必定惊奇于这群人的狼子野心。他这话的意思是,屠城之举一成,便叫华朝再不敢小瞧吾等! 小队长作为表率,抢先破开街边一户民房,这家松松垮垮的门应声倒下,这人提刀进去,再没出来的动静。一名小兵忙去查看情况,也在黑暗中被捅了对穿。这回他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天幕之上炸开一朵紫色雾花。 雾花炸开的同时,甲兵从两边的民房中冲出,所到之处,血光冲天,短兵相接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中计了!中计了!”又是外邦语言。 十二一剑滑过那人的喉咙,烦躁地又补一剑:“说的什么鸟语!” 旁人能利用瘟疫谣言混淆人心,他们自然也能利用瘟疫之名转移民众,扑杀这些居心叵测的潜藏者。 与此同时,县衙门口。 县衙正门和侧门紧闭。门前无数火把点亮这里,辰州府来人高高坐在马上,一脸倨傲:“罪臣叶徊何在,还不出来迎接!” 第102章 深夜风雪更甚。风雪呼啸而过,县衙内飞出一支冷箭,正中这人的咽喉。这人瞪着眼睛直直栽倒,又被受惊的马蹄踩了个稀烂。 刹那间,无数箭雨扑腾落下,命中与惨叫之声绵延不绝。 “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即刻投降者!死罪可免!” 箭雨声中,这几声传的无比清晰。 生死关头,如何抉择?远客纷纷卸甲。 …… 天亮之后,城里纷乱的痕迹都被清理干净。陈家村也恢复了难得可贵的宁静。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一切痕迹。 辞辞不肯出门,躲在厨房里做吃食。 叶大人跨进门,自顾自道:“下雪了。厨房暖和。” 而在千里之外的辰州府。 晨起知府衙门大开,远道而来的钦差传旨,以勾结邪_教和戎人,贪墨等罪当场赐死了知府、经历等六人。 在场有做过京官的,战战兢兢望过去,这名钦差竟是当朝太子的伴读方庭之。圣旨上说,由他暂代辰州知府。 西南三关的大后方自此趋于稳固。 傍晚时候雪停,十一回来禀告:“属下循着踪迹追到李文元落脚的地方,他死了。被人勒死的。” 李文元,便是张士才的前任李知县。 叶徊听罢,沉默片刻,末了狠狠将手中快要化掉的雪球丢出去:“传信京里的人,将那沈余给我看好了。” 沈余曾利用项天衡折损李文元的手下,之后李文元制造稳婆灭门案作为回击,借赵吴氏之口向官府露出十六年前沈清荷生子一事。他何以笃定此事会对远在京城的沈余造成冲击? 十六年前,沈余五岁…… 如今李文元死了,与青檀教相关的人便只剩下了前掌教沈余。若要了解当年的一些事情,便只能从沈余身上下手。 兜兜转转,此人竟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叶徊顺着雪地上坑坑洼洼的脚印望过去,不远处,辞辞正踮着脚在枝头够什么东西。 他沿着她的脚印走过去,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在做什么?”他忽然出声,辞辞吓了一跳,手里的罐子险些滑出去,幸而拿稳了。 “收集雪水呢。”她道。 叶徊看着她冻得发红的耳垂:“收集雪水做什么?” 辞辞抱着罐子站稳:“俊生哥他们的手脚都冻伤了,拿雪水烧开洗过能缓解一些……” 叶徊冷哼一声:“我们该回去了,没时间烧水了。” 辞辞应了,果真将那罐子撇下了。 雪水又不是稀罕物儿,遍地都是,她走时去嘱咐一声,叫俊生哥自己收吧。 一行人完好无损地从陈家村走出来。附近的村民赶来远远地看着,至此再不提放火烧村的事。 连日来作祟的瘟疫之说,迅速不攻自破。 上官倒霉了,附会瘟疫之说落井下石的临川钱知县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头顶悬一把重剑,时时忧心它会落下来。 -------------------- 第60章 欠债 ===================== 透过帷帘往外望, 所经之处,枝头檐上,一切都掩在重重冰雪下。 回到城里已经是深夜了。天上又飘起了琼苞玉屑, 长街还未来得及清扫出来, 给车辙轧过了, 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在这琉璃世界里十分醒目。 马车缓缓驶进县衙侧门, 下了车,辞辞知道赵家人着急俊生的事情, 便请求回家一趟, 报个平安才好。 叶徊听了, 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十一。 十一会意,便说早些时候县衙已经派人给衙役们的家里报过信儿了。又道:“赵家人这些日子为此事心焦,今夜得了准信终于可以安睡, 你是好心, 但这会子去, 就是变相的打扰了。” 既然消息已经送到了, 那么天明再去也是一样的。辞辞深以为然,便不提方才所请, 和叶大人一道回了三堂, 在走廊分开,各自回去安置。 翌日晨起院子里扫雪, 有天性好玩的丫头堆了个俏皮的雪人藏在树后。辞辞被樱儿引着去看, 踩在残雪凝成的冰路上, 带着十二分的谨慎小心。 那雪人的手臂是用盛放的梅枝做的, 五官却极简陋, 是用胭脂画上去的, 因为太阳出来雪要融化,雪人的面孔便呈现出七窍流血一样的惨状。辞辞被自己的联想逗笑了,又拿这话来逗樱儿。 樱儿听了后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笑着推她:“你如今胆量大了,居然讲出这样的笑话来,惊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信你来看……“她说着作势要掀衣袖。 辞辞为着不辩解,只好另献出狐女与少年将军的故事来哄她。 “什么破故事!将军死了,那狐女岂不是要孤独一辈子!”听完始末,樱儿更气了,抹着眼泪道,“妖精的一辈子那样长,她一定还能遇见别人吧,何必死守着一棵树……” 辞辞犹豫了一下,将叶大人编造的版本糅杂自己的一些见解说了。 “这个故事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我想起这几个字就觉得甜滋滋的。”樱儿点评道,“不过那将军也太无能了,两个故事了,不是被俘虏就是中埋伏,这不是吃狐女的软饭么?” 辞辞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说起异族人,我和你说……”樱儿凑到她耳边。说的自然是前天夜里的一番惊魂。 前天夜里这城里几乎是座空城,但这是百姓之间口口相传的内容,总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第103章 辞辞听了皱皱眉头:“这些戎国人也太猖狂了。”听了樱儿所言,她便明白了叶大人那日往陈家村的用意,一则瓦解各方势力的合盟,二则亲身破除谣言。 “可不是。”樱儿道,“所幸有县尊大人护着咱们。” 辞辞笑笑:“是这样。” 两个女孩儿又聊了一会子。 与此同时,三堂书房。 叶徊翻了各地的邸报,便叫十二进来问话:“折冲府那批卫士可安置妥当了?” 十二进来拱拱手:“回公子,已经开拔回辰州了。” 前宣太子秦仲安死后,原先在他控制下的各大山寨纷纷接受了朝廷招安,很快被编入了辰州新置的折冲府。折冲府不受地方知府管辖,只接受朝廷派出的果毅都尉的调动。 不难猜测,昨夜就是这批人,降住了戎人以及知府郑有霆违规动用的私兵。 叶徊又问:“前天夜里,新进的折冲府军和本地的乡军皆受考验,你觉得如何?” 十二答:“护得一方安宁,绰绰有余。” “替我修书给庭之,叫他好好敲打敲打辰州那帮人。” “是。” 外间雪色银白,天地间亮得叫人不敢直视。叶大人转而问起昨夜捉住的戎人活口。 “有俘虏供称,昨夜之事是戎王的庶子札图一手策划,扎图本人已死在了乱兵之中。”十二道。 “此人一向不受戎王重视,急功近利乃至自取灭亡,委实不值得提。”叶徊冷哼。 十二愣了愣,很快恍然:“公子是说,戎人在这城中还留有后手?” 又信服道:“公子提醒得是,兹事体大,该警惕的。” 叶徊颔首,命他出门去安排后续,喝了口茶,踱去窗前观赏院子里的情形。太阳出来,枝头积雪缓缓下坠,静谧无声。 后院几条主路上的雪已经清理的差不离,地面露出,遗留下被污染的残冰与水迹,走过湿滑又容易脏了绣鞋。辞辞和樱儿专拣雪厚的边角走,脚步一深一浅地闲聊。 “化雪冷,不要在外面晃了,来我房里坐坐,装瓜子和饴糖给你吃。”樱儿查看一圈儿,蹲下来认真拍打鞋面上的雪渍。 辞辞今早没什么事,因此痛快应了:“好啊!我正冷得上下牙打颤,正该嗑瓜子活动活动呢!不过饴糖也太黏牙了,我情愿替你出一份锅焦一份酥肉!” 樱儿扶着她的胳膊站起来,笑眯眯地把她往身前一拉:“辞辞好阔气!” “毕竟是知县大人认下的妹子,有头有脸的人物儿,落了什么也不能落了脸面。”辞辞往树后挪了挪,叉着腰,有模有样地学着一些人私底下编排她的话。 樱儿拍拍她的手:“瞧你,理那些混账说辞做什么,不用理那些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促狭鬼……” 辞辞佯装失落:“这年头开自己的玩笑也不成了吗?” “得,趁我现在还肯为着一口吃食捧着你,你想说什么都成,谁叫我们是酒肉朋友呢!”樱儿绘声绘色地卖弄另一种编排法儿。 “这又是哪里传出的说法……”辞辞扑哧笑了,拿帕子沾了沾笑出的眼泪,拉着樱儿回厨房装了几样下酒的小吃。 后院里有专长的使女通常歇在西跨院里,五个人一间,睡大通铺。月前映红去世,再然后做绣活的莹玉被家里人领回去配了人,来来去去,樱儿的住处比从前宽敞许多。 樱儿领着辞辞有说有笑地跨进门,正准备叫人帮着收拾炭盆,走近却听见角落里有哭声。辞辞也循声望去,账房手底下的烟雪正低头抹眼泪,簌簌按着她的肩正从旁劝。 屋里的气氛不对劲,二人敛了笑容,围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烟雪不肯抬头,只是哭。一旁的簌簌叹口气,站起来搭了门栓,坐回榻上,三言两语道明了事情的原委。 烟雪的玉坠子丢了,那是烟雪娘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宝贵得很。烟雪心急火燎地找了好几天,最后认定是异母妹妹容雪拿走的。容雪承认自己偷拿,却怎么也不肯还回来,且一掰扯起来就要寻死觅活。 “烟雪察觉事情反常,逼问之下才知道那小妮子私自向段家借了贷,利钱如今已经滚到三十两了,小畜生不敢告诉家里,居然到她姐姐这里做贼了。”簌簌气笑了。 “哪个段家?”辞辞问。樱儿拿手肘挨了她一下:“还有哪个段家,倒了大霉的段林封家呗。” “段林封因为映红的事情蹲了大牢,他婆娘也被赶出府了。” 簌簌看了辞辞一眼:“段家婆娘被赶走,容雪原欣喜不必还债了,哪知这老虔婆转身就把欠条卖给了开花楼的蔡老鸨。” “群芳馆蔡老鸨说了,拿不出钱来,就约定一份卖身契,押着她在眼皮子底下还钱,到了烟花巷里还能做什么呢……” “她还偷拿了家里的地契!”烟雪红着眼睛骂了句大娼妇养的小娼妇,“我爹舍不得房子,要是知道了,准把我也抵出去。” “我没有活路了,倒不如和她一块死去!” “我从前就觉得蹊跷,小蹄子如何就认了段林封当干爹了,感情是因为这趟驴打滚的交易!”烟雪愤愤道。 这一席话辞辞听了只有默然,樱儿和这位熟些,便劝:“傻话!你好好待在府里,还能叫你那混账爹绑走不成?至于那一位,又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何必管她的死活!” 第104章 “我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府里头,早晚叫他们逮着机会卖了。”烟雪哭诉道,“我爹从前不这样的,自从娶了那个毒妇,生了眼珠子似的儿子,就只把闺女看成草芥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昏厥过去。辞辞弯腰拨了拨炭盆里的火星,几缕细碎的火光映入她的眼里:“不要哭了,我有办法,我去和蔡老鸨说。” “好歹我也是县尊大人的义妹呢。”她站起身,镇定地拍拍手上和衣上附着的灰烬。 烟雪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樱儿和簌簌也急忙朝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上赶着蹚这趟浑水。帮人归帮人,但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超出这个度,那就是犯傻了。 “我如今也管着内院大半的事,要说起来,出了这样的事情,该算我的失察。”辞辞摇摇头,郑重道,“后院里认段林封当干爹的女孩子可不止容雪一个,这可是县衙的后院,债条若是被当做把柄拿在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樱儿等人俱是一愣,终于惊觉此事的严重性。 -------------------- 第61章 端倪 ===================== 灰色的轻烟缓缓外溢, 炭盆里红通通的,屋里总算有了些热气。辞辞摸了摸脸颊,搭了炕案开始分吃食, 几个女孩儿围坐着商量对策。 “好人家的姑娘, 终归不好出入那种腌臜地方的。”簌簌手托下巴想了片刻, “要我说,不如找两个可靠的段家干儿子去传话, 把那老鸨子约在外头。” 辞辞听了只道:“若只是传话,蔡婆子必定抢先洞悉咱们的意思, 她不好正面冲突, 寻个由头避而不见总能做到的。” “这老婆子要是一味装聋作哑, 咱们人在后院,哪里能耗得起这样的来往。”樱儿幽幽叹口气,和辞辞对视一眼, “还是得饶她个措手不及, 逼她出面与我们理论。” 方才一直沉默的烟雪欲言又止。 辞辞见状按了按她的手, 眼中含安慰:“放心, 我有法子治她。” “我和你一起去!”樱儿凑过来。 簌簌咬咬牙:“我,我也去!” 烟雪低下头:“那我也……” 辞辞笑着摇摇头:“这是桩掩人耳目的事, 哪能兴师动众啊。” “我行的正坐得端, 区区群芳馆,又不是洪水猛兽。” “再者说了, 若要成事, 还得辛苦你们替我打掩护。” “这自打成了县尊大人的妹妹, 不但主意正, 嘴巴也越发厉害了。”樱儿无奈。 “谁叫我有个厉害的靠山呢!”想到叶大人, 辞辞微微偏头, 掩住了蹿进眸里的暧昧与甜蜜。这件事万不能叫叶大人知道。这实在太出格了。她想。 主意既定,两天后的黄昏,她借口回花枝巷一趟,当晚在家胡乱歇了,天快亮时走入通向万柳园的密道,再从废弃的万柳园辗转到群芳馆后巷。 沈余当初掳走她的那条密道还没来得及填,未料还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勾栏瓦舍娱人的买卖都在这一处,欢场里的热闹不拘是白天黑夜与春夏秋冬。天光才熹微,这秦楼楚馆的后门已然若市,熙来攘往,酒色财气,靡靡之音夹杂着浮浪轻薄的笑语。 这条街上行人多,残雪尽都踩成了水,夜里一冻,水结成了冰,滋生寒气。辞辞呼出口白气,手缩在袖子里,沿着墙根走到第三棵树下。 樱儿早请她的未婚夫吴正丰帮着买通了一位当中做事的小厮,经他指点,辞辞一路畅通无阻地寻到了蔡老鸨面前。 蔡鸨母晨起梳了妆,通身脂粉气,正挨着巡视呢,冷不丁遇上这么一位拢少女头的姑娘,狠狠揉几下眼睛,赶过来撵人:“去去去!这哪是姑娘家能来的地方!” “知县大人的义妹也来不得?”辞辞笑了一声,躲开了她的推搡。 “管你是……”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做花楼营生的最忌得罪公门,蔡婆飞快地权衡了利弊,暂熄火气,将人请到角落里一处安静的房间。 “不许走,茶水糕点也都不必备,就几句话的工夫。”辞辞笑眯眯地堵上她的退路。 蔡婆子暗地里咬牙切齿,几乎把手边的帕子拧碎,也只能带着笑面陪客人坐了:“姑娘此来有什么见教?” “明知故问多没意思。”辞辞早在脑海里把可能遇见的情境都预演过了,此刻沉着道,“有人胆大妄为,把手伸到衙门里来了。” “好姑娘,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揣着明白装糊涂没用。”辞辞碰了碰桌沿,质问,“我问你,那段家人是因罪被县衙赶出去的,你如何敢把他们家的债条收在手里?” “威胁衙门里的人又是罪加一等。” “放钱致人破家又是一重罪孽。” “这……”蔡婆忌惮眼前人咄咄逼人的气场,眼皮跳了跳,在心里思量说辞。 那陈二狗家的容雪打小儿有模有样的,她看中了想收下,因着她娘的缘故她爹不好拿来卖,不了了之过。如今逮着机会布下这出妙局,不想有人出来坏事……那姐姐烟雪也是不错的,被逼到一定程度,陈家人顾念儿子,早晚得卖了这两个。 “这……”她捏着帕子,努力赔笑脸,“我原先也不知这回事能沾上县衙啊。现在但凡有点闲钱的,除了购房置地,就是赚这出借的息钱。巧合,巧合。” 第105章 “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知道了。”蔡婆子一噎,心里头不知骂了多少遍不知事的小妮子狗仗人势。 辞辞:“那你现在当如何?” “这,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何况衙门里的下九流呢。”她说着,不住地端详辞辞的脸色。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自古也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辞辞仿佛听不懂她方才的意思,“要我说,原先偿还的本金和息钱已经够了,哪里需要把人和房产搭进去。” “就算你是县尊大人的亲妹妹……”这番话听得这人急了眼,利益攸关,拍案而起。 蔡婆子站直了,朝地上啐两口:“一个姑娘家家私自闯勾栏,能是什么好货!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怕是咱们叶大人再认不得你了!” “不知好歹的蠢东西!你个以为我是看在谁的面子才忍受你的!”撕破脸皮后这老婆子什么也不顾忌,骂骂咧咧,“你既然送上门来了,在这鱼龙混杂的地界儿,我便是叫人做坏了你,你又如何?” 辞辞也不露怯,冷笑着和她对上:“我既然赶来,怎么可能不留下后手?” “再有,脉脉姑娘的事情才过去多久,您不会不记得了吧?” “你,你这臭丫头胡说什么!” 辞辞正了正头顶的簪子,又低头理了理裙摆,气定神闲道:“我可在叶大人那里看见此案的卷宗了。” 蔡婆子心里有鬼,不得不又坐回来,压低声音:“此事不是已经结案了吗?” “张士才凌虐柳脉脉一案确已了结,可不代表当中有些人的罪过会被放过。”辞辞站起,压着步子往外走,“我劝你啊,好自为之。” “姑娘!姑娘!”蔡婆子急急喊住她,“你说的我都应!都应!” 辞辞于是返回来,要回了陈家的地契,又迫得蔡鸨母立下了不再追究的字据。 蔡婆子严令手下人不许乱嚼舌根子,好声好气地把人送出门子,揣着银钱袋子来牵她的手:“好姑娘,万望你替我周全周全,在县尊大人跟前美言几句。” 辞辞抬手躲过了,嘴角牵出一抹笑,最后再同这老婆子周旋一次:“本朝法律,诬告反坐。遑论你诬告的还是李刈这样一位原本前途大好的举人老爷,劝你早做应讼的准备。” “好,好,谢姑娘提醒。” 辞辞因此全身而退。 卷宗之事确系实情,此前柳脉脉被害一案真相大白,全县百姓都见证了这场卑鄙的诬告,再好的讼师也不能倒换乾坤。说出来多让这恶婆娘惶惶几日而已。 离开烟花巷后,辞辞在寒风里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背后的衣裳早就被冷汗浸湿了。怎么可能不怕呢。她顾不得放松,匆匆转回万柳园,再家去。 而后马不停蹄回到县衙,先去樱儿他们房里转交地契。 烟雪被巨大的惊喜裹着,千恩万谢,激动到要跪下行大礼。辞辞眼疾手快扶住她:“别这样,我也有事情要托你的。” “烦你去问问你妹妹,与她相熟的人债条都在谁手里。” 烟雪破涕为笑,赶紧应了。 天亮以后,辞辞踏进三堂。 彼时叶徊正提笔写字,见她露面微微一笑,招手示意她坐在身边:“旁的事放一放,陪着我坐一会儿,觉得闷了就拿本书看。” “嗯。”辞辞搬了圈椅在书案前坐了,撑着下巴暗暗瞧了叶大人片刻,心满意足地像上街得了蜜糖的稚子。沉迷美色之余,她没忘拿本书欲盖弥彰。 昨夜被各种好的坏的情绪包围着,压根没怎么睡,今早又出了趟惊心动魄的门子,辞辞无声打了几个哈欠,上下眼皮斗了几回合,书页上的字迹彻底看不清了。 “昨夜回家做了什么?”叶徊未抬头,不经意地一问。 没人应声。 他抬起头,见到枕着手臂睡着的人,愣了愣,笑着起身走过来,在她身前站了一会儿,只盯着心上姑娘的睡颜出神。睡熟了才好挪动。 他当然知道她今早去做了什么。 她靠暗道躲过了安排在身边的人手,却没想到他为以防万一在万柳园也留了人。万柳园的人见到辞辞出现,立即将此事报给了他。 县尊大人在心底叹了叹,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估计再不会有扯着他哭鼻子的时候了。他既失落又惊喜,且越想越觉得她可爱。她的可爱经得起深思,桩桩件件有迹可循。 书房里很快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叶徊扶起辞辞,轻手轻脚地抱回内室,放她在榻上,掖好被子。 “你怎么这么可爱啊。”他俯身在她的右脸颊亲了一记,又觉得不能冷落左脸颊,蜻蜓点水似地凑过去。 榻上的人在这种时候乖得很,决计不会说出“我可是你妹妹”这样诛心的话了。他恋恋不舍地在榻边坐下,捉起她的手背吻了吻。 外间的鸟雀不畏严寒,叽叽喳喳地乱叫。 辞辞醒来的时候觉得右手格外温暖,睁开眼,身前睡着的叶大人直直撞进眸中。他侧着头,阖着双目,露出一半的姣好颜色。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叶大人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胆色驱使,她鬼使神差地凑过去,擅自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目,乱动的那只手甚至沾到他半片嘴唇。 触碰的那一瞬间,内心里忽然生起一个声音怂恿她渎神。 第106章 她成功被怂恿,被蛊惑。 到了这种地步,她顾不得发烫的脸颊,轻轻缓缓地抽开手,下了榻,风一样地落荒而逃。 因为这样的错处,她好几日都不敢直视叶大人的眼睛。 下午的时候,烟雪忽然来寻她。 “我问过了,手握债条最多的是一个叫做同生源的交子铺,掌柜的从各处收这样的条子。” “这铺子在如意街上。” …… 黄昏时分,人来人往的如意大街。 同生源的伙计出门迎客。 辞辞看着这铺子,若有所思。 -------------------- 这一更算昨天的! 本来想解释一下断更的原因,写了一大段话又删掉,算了不卖惨了,麻溜写就完了。骂我也接受,对不住。60章建议重新看,前文都是增加小细节,可以不看。 我已经脑补到辞辞和叶大人被送入洞房了! 第62章 荷包 ===================== 许是蔡婆子这件事传出的震慑, 几乎在一夜之间,各大债主不约而同地消停了。辞辞和府里大管家商量了一回,多发月例银逐走了几个欠债离谱的。 眼前的危机暂解固然欣喜, 然未来的事情总会有存在变数, 留下这几个欲望深重的人, 县衙里不定还要出什么纰漏呢。 前几天的大雪在太阳底下迅速消逝,只剩下屋脊上残存的一点。北风呼呼, 吹动枯枝衰草,也滋扰常青的草木。天冷大家无事做, 只取暖闲聊这一项。 辞辞戴着围脖儿跨进门, 樱儿正在窗前拿大绷绣嫁衣, 簌簌在旁偶尔指点几下。她到底大两岁,什么事都赶在前头,前年秋天订的亲事, 未婚夫出外做生意未归, 嫁衣却是一早做成了的。 为免接下来冻手冻脚难过, 屋里这几个凑钱买了份差不多的薪炭。谁不爱暖融融的呢。 “这件真青色果然好看。”辞辞凑过来, 蹭蹭摸摸,“配这条银红的帔子绝了。” “石榴花绣起来也好看, 手真巧。” 樱儿听了得意地笑:“承蒙您夸奖。”她眉眼弯弯的, 充满新嫁娘的喜悦。 眼看手下针法就要出错,簌簌赶紧拍她的手背:“给我仔细手底下的针!当心刺破手指头!” “烟雪呢?”辞辞张望了一圈儿。 “家去了。”簌簌看一眼窗外, “容雪被赶走了, 她爹娘总要问一问究竟的。” “哦。这样啊?”辞辞点点头, 除了围脖儿到榻上挨着人坐了, 随手拣起块布头, 缠在指节上低头玩了好一会儿。 樱儿偶尔扫过来, 见状停了手,指着她笑话:“瞧瞧这个人,无聊到这个份上,真真可怜。” 簌簌也笑:“瞧你,三岁小孩才这样玩,大姑娘该正经地做一做活儿,往后绣嫁衣裳了,不至于像某人一样忙乱。” “好嘛好嘛。”辞辞只好丢开手,微微咬了下嘴唇又放开,“那我也来绣个小玩意儿?” “要绣什么?”簌簌问了声,低头翻捡合适的布料。 “合欢花吧。”辞辞想了想,“做个荷包,粉色配白底的。” “成。” “好好的绣合欢花做什么?莫不是……”樱儿耐不住地停了走线,笑眯眯地往她身前凑,“要送给心上人?” “去!”辞辞飞快地别过头,嘴硬,“合欢花怎么了,我就喜欢合欢花!做出来给自己挂床帷不成吗!” “就算真有这回事,你都开始绣嫁衣了,我凭什么不能送荷包给心上人……”她佯生气,嘟囔几句。 “不错不错。”簌簌从旁帮腔,“是这个理儿!” “想想也是。”樱儿彻底撂了手头的活计,帮着从针线奁里找那种淡粉的丝线和用来区分的红线,“左右我们都要嫁人,不如嫁到同一处,往后做邻居,互相帮衬,生了孩子再结亲家,亲上加亲……” “哈哈哈……” 簌簌笑出眼泪,顾不得将衬面递给辞辞:“这人不愧将为人妇,想法这样长远……” 辞辞笑疼了肚子,好半天才抬起头回应:“首先,首先我得先有个心上人。” “背靠大树好乘凉,不怕找不到好的。”樱儿顺嘴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辞辞联想从前叶大人许她一门好亲事之语,顿时气闷:“不许再打趣我了。” “好好好。”樱儿觉出她情绪不对,也不问,只保证道,“不说了,再也不说了啊。” 簌簌轻轻碰了她一下,将上好的手绷递过来。 辞辞扑哧笑了,用笔描了合欢花的轮廓来。 …… 她做事向来受不了歇歇停停,过午再去三堂时,那枚绽开的合欢已经半完工了。 午后无风,冬日负暄。叶大人正和人议事,她便坐在廊下仍做她的活计,做细致活儿需得全身沉浸,哪里顾得上外界的声响。 她今日别出心裁地松松结两个髻,新缝的发带扭在一起再垂下,白绒绒的围脖儿,水红袄,柳色长裙,随意又高挑,正对着难得的日光专注于飞针走线。 叶徊推开门便撞着这样一副如画的场景。 他打定主意不惊动,站在不远处望了她许久,看她灵巧地翻动双手,发髻微动,垂下来的双脚晃晃悠悠。慢慢地,他凝住的视线穿越了时光。廊下的女子换成了妇人装束,闲时刺绣莳花,每个傍晚都在这里等待夫君还家。 第107章 他倏地笑了,仿佛真的看到了不久的将来。 辞辞正琢磨针法的转换,听到动静抬起头,将绣绷收在簸箩里:“大人何时来的?怎么都不出声?” 夫君是何时回来的?怎么都不出声?他还不曾跳出这时光流转的幻术。 “大人?” “义,义兄?”她一脸担忧地走过来。 一声义兄唤回他的神智,叶大人的笑容渐渐消失:“那是合欢花?” “是。” “冷不冷?” 辞辞摇摇头:“不冷的。” 叶徊却不怎么信她所说的,顺势牵起她的手将人往里带,趁机感受,她的掌心有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果然是不冷的。 “合欢花很好看。”他贪恋她手中的温度,将人带到圈椅里才肯罢手,“有一件要事与你说。” “哦,好。”辞辞的心扑通扑通跳,努力使自己凝神静听。 只听叶大人道:“此前我令阮流珠牵头整合云水商会,此事如今已完成了大半。” “半个月后,县衙要宴请十几位商户代表和本地士绅,届时种种,需你费心。” “好。”这便是身为县尊大人的义妹应当做的事。辞辞赶紧应下。 “不必紧张。若遇上不懂的地方,开口问我便是。”叶徊回到书案前,将方才的噪郁之气驱逐了,温言安抚,“县衙里的人手随你支使。” “想与阮家娘子商量,也是可以的。” “谢谢大人。我记住了,一定不会辜负。” 她总是这样疏离。叶徊心情复杂地翻出邸报:“接着绣花吧。” “好。”辞辞定了定心神,继续未完之事。她强迫自己抛却那些个虚浮的杂念,专心致志构思花朵深浅的点缀。 叶徊看着对面女孩儿娴静的模样,只觉得时光的幻相绵绵不绝地包围了他。他走到哪里也避不开,也不想避。 书房里,烛光下,辞辞或绣花或读书,他在一旁批公文或看邸报,偶尔抬头言语几句,累了就相拥在一起,耳鬓厮磨…… 他肯定那是不远的将来。 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早该找个合适的时机说清楚了。他心道。 …… 这时节天黑得极早,约摸到酉时三刻,辞辞做成了一枚合欢花荷包。 她盯着那枚完成度很高的荷包许久,看一眼案前笔走龙蛇的人,终于下定决心。辞辞摸了几下脸颊,酝酿着开口:“大人?” “什么事?” “我有事想出府一趟。” 叶徊抬头,看清她为难的脸色:“你去吧。早去早回。” 过了走廊,辞辞脚下生风,疾步走出,生怕被人叫住交给落下的物件儿。 天空越发显晚色,室内的灯火加了又加。 辞辞走后,叶徊走过来,静静地看着那把空了的圈椅半晌,目光移动又顿住。 她走得这样急,来时带的东西都未带走。针线筐箩没有收拾,绣合欢花的荷包静静地躺在桌上。 合欢花。 他扯了扯唇,伸手将那枚新做的荷包揣在手心里。合欢花,这倒是个好兆头。 -------------------- 小旗子真的不能立啊,被我外甥女传染了感冒,喉咙又干又疼,免疫力弱到想哭。终于更了。明天我努力……捉虫也明天。晚安! 第63章 秘密 ===================== 说好只是义兄妹的关系, 她却在叶大人面前一次又一次失控。 天色转深沉,寒风乍起,辞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步出县衙,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停停。她如今不必受宵禁的限制, 这城中任何一处都去得。 不知不觉走到中秋节当晚放灯的河边,她望着银月下的粼粼波光发了会儿呆, 转而忆起生辰那日得喜楼上观的五色焰火。她抬头望天空,天空中星星点点。过往没有痕迹可寻, 遇见就像一场梦境。梦境者, 梦里以为真实, 梦醒以为荒谬。 这场美梦终究会醒的吧。她心想。心中的贪恋越多越苦恼,她才不要这样!辞辞狠狠地摇摇头,拧了两下发烫的脸颊。 她痛苦地嘶了一声。 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花枝巷了。 到了家门口, 没有不进去的道理。辞辞犹豫了几下, 拐进巷子里敲门。 咚, 咚咚—— “来了来了!谁啊?”不久门缝打开, 赵俊生透过缝隙往外张望,“呀, 阿辞回来了。” 他的面上有了笑意, 敞开门又退几步。赵家厅上亮着昏黄的光,此刻大家都在一处, 就寝前坐着聊天。 “嗯。”辞辞低着头走进来。 “娘!看看是谁回来了!”赵俊生忙朝门里喊。他顾着欢喜, 没有觉出她的异样。 “辞辞!”下一刻, 赵家伯母惊喜的声音响起。赵家伯父和刚过门的嫂子也迎出来, 葛秋云笑盈盈地过来挽她:“快过来尝枕瓜糖和玫瑰渍梅子, 刚做好的, 才说要给你留呢!” 沈辞辞脸上重现出笑容,挨个儿打过招呼,携着到厅上说话。赵家伯父去看药炉,俊生夫妻手头也都有事,赵家伯母拉着她叙话。 “那天夜里你来去匆匆,神情也不怎么对,叫我好一通苦恼,连着几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赵家伯母拉她坐下,眼下果然有一片乌青。 “差俊生去打听,他竟是个没用的,只说什么事都没出,叫我放心,呵。”赵家伯母按着她的手背,看着她的眼睛,温言劝,“好孩子,遇到什么一定要和家里说。” 第108章 “如今亲眼见到你好好的,我也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她说着,果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辞辞眼眶湿润,赶紧认错,简单地解释了一番:“确实有事,不过都是别人的事,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是我考虑不周,没提前跟家里交代。” 赵家伯母便道:“既是别人的事那便不提了。只是下一回可不能这样了!” “好。再没有下次了!求您快些原谅我吧!”辞辞笑着保证,“您要是不原谅我啊,那我只能灰溜溜回县衙去了。” “好好好,这就原谅你!今晚不许走!” “不走不走。” 得了这句应承,赵家伯母立刻要指使俊生,看向左手边,却见那个位置已经空了,再往窗外看,对面屋里有盏灯火移动。想是俊生赶去生火了。 “这小子倒还有点眼色儿。”她笑。 说话间,葛秋云重新泡了壶茶送进来,又把满满一攒盒吃食摆到辞辞面前,献宝似的:“辞辞快来试一试,这糖好不好吃。” 辞辞捻起尝了一块,瞬间眯起眼睛:“清甜弹牙,不错!” 又捏起一块梅子:“这玫瑰味儿真好闻,梅子腌得刚刚好,多一分则咸少一分会酸。” “小嫂子手真巧。”她由衷赞道。 葛秋云扑哧笑了:“这是你的强项,我不过跟人学了点儿皮毛,倒显摆上了,小门小户的,脸皮忒厚了。” “好吃你就多吃些。不够我再做,明儿走的时候记得带着。”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叫我声嫂子,我可不能短了你的零嘴儿,往后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和我说。” 辞辞觉得好玩,学着她的语气拍胸脯道:“你既是我嫂子,我也不可能短了你的,往后想吃什么酒菜,想叫我从外面带什么,只管和我说。” 赵家伯母在旁笑弯了腰,缓了好久拿帕子抹眼泪:“你们这一个两个的,从哪里学来这虚头巴脑的客套!” 厅里的气氛一时热络起来。 辞辞又饮了两杯茶水便回了住处。 夜已深,月亮悄隐,她站在门前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影子黑漆漆的,被夜光拉了好长。俊生还没出来,仍蹲在炉灶前煽风点火呢。 辞辞踟蹰了几下便跨进去,下定决心后,她站在他身后唤:“俊生哥。” “怎么了?”俊生扭过头来。 “那天的事,我看见了。”她垂下眼帘。从陈家村回来的那天起,她的心中便藏了一个能够击垮一切的惊天秘密。一个让她备受煎熬的秘密。 俊生停了手头的活计,望着她:“什么?” “陈家村的那个晚上之后。”辞辞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我看见,你勒死了李文元。” 俊生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手腕抖动,柴火四散。 “傍晚之前叶大人有事暂时离开,我私自跑出厨房到外面去捡柴火,撞见了你。我没有做声,你没有发现我。”辞辞道。 “你用他的腰带勒他的脖子,那人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随后一场大雪掩盖了我们两个人的足迹。” 俊生脸上写满震惊,似乎是忘记了如何反应,他愣愣地望着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言语。 “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你,好自为之。”辞辞绝望地闭上眼睛。到了这种地步,要说赵俊生和逆贼沈余没有联系,她是不信的。 月前沈余出现在家中掳走了她,恐怕也是他们计划好的。伯父伯母会那么巧合地不在家,不必说,一定是他的手笔。 从陈家村回来她一直避免见到俊生。这些时日以来,她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欺骗自己,甚至欺瞒叶大人。公理和私情都枉顾的她更不配喜欢他了。 这件错事一直凌迟着她的心。往后的一切不幸都是她该受的报应。 “阿辞。”俊生像是松了口气,眉头才缓和,转眼又被无尽的哀愁裹挟,“谢谢你。” “你听我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沈余,也不会。”他叹了口气,继续若无其事地往炉膛里塞秸秆。炉膛里黑烟滚滚,使人咳嗽,“你,别怕。” 他的这番说辞,辞辞只当没听见。 外间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谁?”赵俊生警觉道。 脚步声蓦地停了。 “辞辞,是我。”她嫂子葛秋云道,“来送白天晒过的棉被给你。怎么,不方便吗?” “快进来快进来。”辞辞忙擦去眼泪,伪装出一副笑脸。赵俊生拍拍手,站起身,亦然恢复了从前温厚的模样。 炉子里的火星子直往外扑。 这屋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翌日卯时一刻辞辞回到县衙,回住处换身衣裳去厨房预备朝食,却在走廊里与县尊大人相遇。 天又黑又冷,琉璃灯在风中摇曳,县尊大人外罩一件群青色大氅,腰悬佩剑,长身玉立。廊下不远处等待者众多,大都甲胄在身,闪烁银光。这像是要出远门的意思。 “大人?” 叶徊在有光亮的地方迅速将辞辞打量了一遍,而后拉她在阴影里站定:“昨夜斥候传回了阙天关的消息,事态紧急,我必须亲自去一趟。” “事情结束我会立刻回来,届时有事情同你说。”他郑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又飞快地松开,同她错过,“等着我。” 第109章 “好。”辞辞蜷起手指头,感受他掌心残留的温度。 叶大人一行出发后,辞辞便找出衙门以往开宴的仪制单来看。公门重规矩,各种名目都有礼法可循,这样主持起来总不至于太乱。 -------------------- 第64章 老矣 ===================== 今夜无星无月, 也缺少平静。风声飒飒,仿佛一只躲在暗处翻云覆雨的巨手,广袖一扬掷出万千利刃。 哗啦哗啦—— 锋利的树枝划开了朦胧的雾纱。 枯木洞中躲藏的寒号虫在一片肃杀中悲鸣。 “驾, 驾!” 林间大幕张开, 行人日夜兼程, 伴随日月,掠过连绵的天色与树木。 “殿下!殿下……”探路的骑士打马返回来, “前方有水源,可以饮马!” “吁!” 为首那人勒住缰绳, 迫得马儿前蹄扬起又放下, 绕四下慢悠悠地晃了几步。骏马低低地吼了两声, 吐出舌头喘息。 “还有多久的路程?”马背上的人抚了抚坐下马儿的脑袋,抬眼。 “再走一夜,明日午时可至。”骑士道, “十一此时已接近阙天关口, 最晚明早便会传回消息。” “半个时辰后出发。” “是!”身边的人策马而行, 飞快地将命令传达到各处。 “殿下有令, 前方饮马!” “殿下有令……” “殿下有令……” 披甲执锐的追随者们纷纷下马,分出一队人先去牵马喝水, 余下的掏出干粮就着水食用, 其余人等便肩负起巡视的责任,等待轮班。 林中小河窄如玉带, 所幸还未到冰冻的时候。河面上渐渐传出水花扑腾声和玩笑声。跋涉两天两夜, 难得有这样松闲的时候。 到了僻静无人的地方, 行风低着头砸吧砸吧地往喉咙里灌水, 等喝痛快了, 就猛摇脑袋把脸上的水迹甩干。 “星夜兼路, 辛苦你了。”郁南淮嗤笑一声,请它吃了一块烤饼。 这匹贪吃又滑头的马唯恐人反悔,嚼也不嚼,飞快地咽下,随后又嗷呜嗷呜地扮可怜,还来讨要。 “不行。”它的主人果断将东西藏在手后,哭笑不得地拒绝它,“这是做给我的。” 行风恍若未闻,循着香味凑过来。 “知道这是谁做给我的吗?嗯?”郁南淮避到一旁,扬扬手中的干粮袋子。 马儿流着口水,湿漉漉的眼关注主人。 “好贪心的马儿。这是你将来的女主人做给我的,专供我一个人的。”有情饮水饱,他的言语中透露着志在必得。 这饼是出自县衙后厨,做饼的人是谁不言而喻。将来的女主人是谁不言而喻。没留神听见绝世秘密的十二一惊,伸手擦擦冷汗,捻手捻脚地离开。 不远处那人沉浸在某种甜腻腻的情绪里,耳目没有全然张开,竟放过了他。 半个时辰后,队伍重新出发,穿过黑暗赴往明日。日头藏在东面的远山后头,再过不久就将喷薄而出。 浓稠的天色在一点一点地瓦解。 为首之人在轻浅的墨色下疾行,用来御寒的大氅随风鼓起又妥帖地垂下,令身后不少人只能窥其半片衣角。十二早已摒弃杂念,尽忠职守地护卫在附近,带领率府的卫士全速前进。 天将亮时,众人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抹黑点,那枚黑点越迫越近,最后变成了一只雪白的信使,信鸽收拢翅膀停在人手中啄玉米粒吃。 十二解开它腿上的布条递过来。 郁南淮接了,目光凝在上面许久。 上面写到:日薄西山,旦夕之间。 日薄西山,旦夕之间。 此前项天衡传回符将军病重的消息,他并不十分信,只当这人被斥责后装病耍赖子,哪肯思及人生在世终有一别。 符正宏从去年春天就病了,时好时坏,也因此能瞒过军中这么多双眼睛。 眼下阙天关诸事由其子符襄和副将庞允文暂代。子不肖父,符襄是个不堪大用的庸人,所以问题必定出在庞允文此人身上。 上司病中,庞允文以他的名义上所谓“议和”折,蓄意构陷,其心可诛! 大战在即,符正宏不顾大局瞒骗病情之事,也是要论的。 “快,随我去见符老将军最后一面。” 太子喟叹一声,策马踏过万千浮尘。身后之众随即跟上,浩浩荡荡地叩关。 此地昨夜新落一场雪,正午太阳坚守不出,白雪便皑皑不化。马蹄踏雪,远远地望,倒像是纯洁的花瓣撒落。 十一先行一步,一早就带着东宫的印鉴示人,道储君此番是替陛下巡视西南三关,做战前的动员。 符襄和庞允文得了信儿,率部在城门前跪着,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太子殿下对谁也不发作,淡淡地命二人起身:“即刻带孤去见符老将军。” 符襄便起身引着贵人往父亲的病榻前,一路上絮絮叨叨,谈及父亲大人被病痛折磨的惨事,又指天誓要证他们符家人的赤胆忠心。 “旁人不理解,我却是懂得父亲心思的。父亲还想上战场杀敌,因为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个横刀立马的机会了。父亲说过,他若是死,只能是马革裹尸……” 太子对此不置一词,举步跨进内室。 房里充满憋闷的混杂味道,熏再多名贵的香料也盖不住,鬓角霜白的妇人跪在榻边,正替垂危的符老将军擦拭手心。 第110章 “母亲,太子殿下来了。” 符襄上前,出言提醒。 妇人猛然抬头,抽开帕子同贵人见礼。 “老夫人不必多礼。”太子抬抬手,示意符襄将人扶起,关注榻上的病人。 “符老将军如何了?” “回殿下,外子已昏睡两日了。” “大夫说,如果过了今晚……今晚若是不能醒过来……”符襄攥着他母亲的手唉声叹气。 他说得戚戚切切,太子皱起眉头,不忍再听:“请岑医官来替老师看诊。” 他该叫他老师的,六岁那年他被母亲叶皇后送到边关历练,得这位大名鼎鼎的将军传授了不少武功和道理。 一向敬仰的人物居然提出“议和”这样屈辱的建议,不怪他初闻后那样的震怒。 “殿下隆恩,我等感激涕零。殿下仁慈,我等铭感五内。”不知是谁带头,符家人瞬间跪了满室。 太子这便走出来,顺带向送他出门的符夫人求证:“孤记得,老师的夫人十多年前在战场上失踪了。” “说来惭愧。”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符夫人淡然地提起前事,“妾身蒙一户人家搭救,却意外失去了部分记忆,以至于,用了半生才找到回家的路。” 父亲他忘了所有人,独独没有忘记母亲。”符襄从旁感叹,“半年前在大街上,父亲一眼就认出母亲了,为此他的病还好了一段时间呢。” 太子点点头,道:“人间至情,莫过于此。” 巡视各项战时工事至深夜,接风洗尘的宴席准备完毕,太子一行欣然赴之。 夜宴开场,丝竹管弦齐悠扬,婉转的歌喉先行暖场,惹得众人纷纷寻觅那唱歌的佳人。 一阵未闻其声先闻其人的撩拨后,清越坊新进的舞姬戴着轻纱,由一众娇娥簇拥着踏歌而来。伴舞次第散开,红衣美人持披帛飞上莲台,跳起颠倒众生的舞蹈。 乐曲婉约时,她是一束娉婷的豆蔻,在最好的年华里舒展柔美的腰肢。乐曲低迷时,她敏感纤细,轻如鸿羽。乐曲肃杀时,她的臂钏和脚链叮叮铛铛,仿佛剑声铮挣,震慑天地……在场宾客如痴如醉,连见多识广的太子殿下都只盯着莲台中心的女子看。 舞姬感受到场上最尊贵之人的注目,嫣然一笑,足尖轻点,顺着彩带掠过来,大胆地抛出了自己的披帛。接过她抛出的橄榄枝,便能轻轻松松将她带进怀里。 太子微笑着,作势要接。 变故就在这瞬间发生了。 刺眼的银光晃过,电光石火之间,美人变成了居心叵测的毒蝎,露出了藏匿已久的凶器。 太子不及拔剑,随手掷出酒盏,抓住时机以一记掌风逼得此女后退。 莲花形的琉璃碎了一地,太子殿下敛了笑容,哪还有半点沉迷的意思。与此同时,门外厮杀声响起。 刀光剑影制造了一场又一场血光。宾客中有胆小怕事的藏在案下,也被拖出来斩杀。那几个柔柔弱弱的伴舞也露出了獠牙,和太子带来的侍卫缠斗在一处。 近身失败,舞姬弃了匕首,改从腰间抽出软剑拼杀过来。太子持剑而立,纵身闪过或与之交缠,双方你来我往,各有防守和格挡。这居然是个劲敌。 一刻钟后,因为力气悬殊,舞姬的剑率先被弹开,左肩被挑出血花,随后的掌击也落了下风。 眼见舞姬处了颓势,方才躲着的庞允文忙出来见风使舵地护卫太子。舞姬奋力掷出一枚金簪命中他的喉咙,颈间鲜血淋漓,这个伪君子瞪着眼睛扑在地上。 几个挂了彩的伴舞如初登场那样护着舞姬且战且退,外面还有接应她们的人。 “莫追了。”太子叫亲信都撤回来,“孤留着她还有用。” 今日之事并不让人意外,庞允文眼见构陷上司之事败露,内心惶惶不安,只能仓促接受有心之人递来的时机,把这场宴会当做投名状或者立功场。 一场骚乱至此平息。 晚些时候,太子率人探视符将军,又命人将符夫人秘密带来。 夜色已深,烛影跳跃闪动,太子殿下看了眼前的妇人半晌。 “你真的是符夫人吗?” 符夫人跪在地上,闻言一脸诧异:“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妾身不是妾身,又该是何人?” 太子于是着人取箕斗册来。 这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指纹。为了防止恶意冒充与替代,朝廷修箕斗册,录入所有军户的手印,用以防备有心之人渗透。孰是孰非,只消比对指纹的形状,真相自然分明。 待箕斗册取来,十一告了声唐突。他仔细查验了符夫人的掌纹,又看看泛黄纸页上的痕迹,反复比对,不可置信地回禀:“殿下,一模一样。” “符夫人,就是符夫人。” …… -------------------- 第65章 伤逝 ===================== 嘉定三年, 阙天关。 风沙凛凛,残阳如血,这两样东西强横地占据人的眼眸。小太子在这样声势浩大的暮色中练习挥剑, 过路的风裹挟一阵浓浓的血腥, 他停下来, 挨着破败的墙体谨慎地将目光投向四下。 不远处有个男人怀抱一个妇人,一动不动地待在夕阳下。 小太子揉揉眼睛。 那竟是个熟悉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朝夕相处, 他对此人很是敬服。 第111章 他定定心,跑过去同他敬佩的人打招呼:“符将军?夫, 夫人这是怎么了?” 符将军的夫人胸口中一把短剑, 血色污染衣裳, 血水滴滴答答,流动,凝结。她无力地耷拉着头和手臂, 一双眼睛虽然瞪得老大, 眼珠却是偏移又浑浊的。 “殿下, 帮我个忙。”男人至始至终低头关注死者。他喉咙里发出的动静喑哑而杂,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 “什么?”小太子凑过来。 “帮我在这里找个风景最好的地方吧。” 小太子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跑出去。 他四处走动, 左看右看, 摒弃犹豫和其他复杂的情绪,选定了一处绝佳的位置, 长河边。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那里能承接磅礴的日落, 且正对着军营方向。 等他返回时, 符夫人的眼睛已经合上了, 胸前的凶器也除了, 鲜血喷涌出来,到处都是。 小太子伸手递出一块帕子。 “谢谢。”这人接过,开始揩净妻子的脸,细细整理她的发髻和衣裙。他扯下一条长长的布料包裹她的伤口,裹得紧紧的。那块缠在尸体上的布料很快变了颜色,湿哒哒的深红色。 符将军抱着妻子起身。符夫人的长裙垂落,鲜血亦垂落,草木沾染。 “那里。”小太子指了指河边。 “不错。”男人抬起头,凝视那个方向许久,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放妻子平躺着,开始拿随身的铁戟刨土。 小太子怀着满心的疑惑一言不发地站在这人身后,瞥见这人脑后的微霜,颤抖的手腕。苍天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河边的土质地湿润,深坑很快挖成了。 入葬时,符夫人双手交握平躺着,宽大的袖摆遮住了可怖的伤口。她恢复了从容与美丽,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睡着了。 最后一捧黄土撒下。她的丈夫慢腾腾地起身,到河边清洗混着血和泥的双手与脸颊。 小太子望着那个简陋的归葬处许久,想了想,分几次从周围取来一些草皮做了掩盖,一样到河边盥手。他蹲下来,感受水波流动,冰凉淌过指缝,好清晰的感受。 “夫人是细作。”男人把水扑在脸上,“我不想探明她究竟来自哪一方,也不想知道她曾经做错过什么……” “这样就好了。她永远都是大家记忆中的模样。”他转过头,诚恳道,“太子殿下,您能原谅我的私心吗?” “我愿意把我的过去和将来都献出来,替内子赎罪。” 小太子沉默片刻,郑重地点点头:“孤发誓,这将是我们共同的秘密。” 人前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开始低低地抽噎,在风中发出困兽那样绝望的吼声。 符将军的夫人自此消失在世人眼中,在众人的遗憾声中落得个下落不明生死不明的结局。多么体面的结局啊。 离回京还有一段时日,小太子再也不肯来这个地方练剑了。 …… 太子摒退众人,对着如今的符夫人讲出了这个故事。 “符将军如今得了呆症,依旧只记得夫人最美好的样子呢。”他神情冰冷地望着眼前的妇人。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站在阳光下,这段阴差阳错的往事也不知是何全貌。 这段隐秘的过往使得符夫人原本自若的神情彻底崩毁,她坐在地上,半是了悟半是错愕:“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不顾形象地大吼大叫,捶胸顿足,将发髻扯乱,眼泪流满面颊:“我好恨他,夫妻十三载,他竟不知我的为人,任由那个冒牌货登堂入室……” “我受困于贼人,他不仅没能认出我,还将我的襄儿教成了畏事懦弱的模样,我好恨呐!” “符正宏老匹夫!天底下你对不起的人就是我!老匹夫,老匹夫……”符夫人用尽全力朝内室的方向喊。 等到眼泪都流尽了,她抱膝缩在一块小角落:“也对,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功业,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排在他的功业后头……” “冒牌货?”太子捕捉到其中的关键,深思之下俊眉蹙起,“若真是如此,也是符将军大意。” “那人是我的孪生姐姐,我的好丈夫,我的好姐姐,呵,呵呵。”符夫人冷笑连连。 太子极敏锐地联想到从前薛姨娘的故事:“可是与前朝之事有关?” “是,我们的人生全被兴隆年间那场双生儿的谶语给毁了。”符夫人将手搭在额头上,“原先他们说今岁诞生双生子女皆为妖邪,后来生生演变成只要是双生儿都该去死。” “那年我们八岁,生生被拆开了。我留在父母身边,我那姐姐被送进了春风堂。” “春风堂?” “当时有一位容贵妃娘娘,她的孩子也被害死了。她因为怜悯其他无辜受难的孩子,就建了座春风堂,专门收容这些被迫害的双生儿当中的一个,给予他们遮风避雨之所。” 符夫人口中的容贵妃倒不似沈余口中那个为了权利疯魔的女人。太子凝神继续往下听。 “毕竟是贵妃娘娘,那些人再如何作恶也需得避着她的锋芒。”符夫人恢复了些神智,“随后天下大乱,爹娘去世,我们姐妹也彻底失去了联系。” “二十三岁那年我嫁给了符正宏,他那时是已经是起义军里的小头目了。”符夫人缓缓起身,拍打衣上的尘土。 第112章 太子请她落座。 “谢谢殿下。” 符夫人道:“容贵妃死后她的心腹太监谢启年接管了春风堂,谢启年是个忠仆,继承了容娘娘的愿望。只是这春风堂传到他干儿子蔡全祯手里,意义就变了。” 蔡全祯也是当世名头响亮的人物,此人是南宣皇帝身边的起居舍人,小朝廷能够苟延残喘到如今他功不可没。 同南宣小朝廷扯上关系,春风堂的用处不言而喻。 “时光荏苒,当年的那些双生儿各有境遇,尤其是夫人你。”太子叹息一声,将当年的情况猜了个大概,“于是蔡全祯便起意,叫你姐姐寻机替换了你。” “太子殿下果然聪敏。” “姐姐以为受了前朝的恩惠,全无半点姐妹情宜。”符夫人的眼中再无一点波澜,“他们没有杀了我,想来是想留着我来威胁符正宏。” “愿意放我回来,自然是别有所图的。” 太子的目光闪了闪,抬手斟茶水:“谢谢夫人肯告诉孤这些。” 南宣小朝廷这几年依着外患获得的喘息也是够久了,待边关战事了结,也该是清算的时候了。 “应当的。”符夫人起身,盈盈下拜,恢复了贞静从容,“殿下是有大志向的人,妾身与有荣焉。” 二人说话间,符襄赤着足从内室奔出,面上兼有急色和喜色。 “母亲!太子殿下!父亲醒了!父亲醒过来!”他边说边抹眼泪。 太子和符夫人对视一眼,急忙入内。 醒来的符将军歪在迎枕上,满面红光,眼睛有神,半点儿不像个久病之人。 这却是回光返照之相。太子见状心里一沉,急忙赶到他身边去。 符夫人神色紧张地攥着丈夫的手,眉眼之间哪还有半点怨恨。她恨不能用上全部的温柔。 符将军拍拍她的手背,摇摇头:“夫人呐,莫要哭了,哭起来,不好看。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 又笑眯眯地望着面前的青年:“太子殿下来了啊。不知不觉,都长这么大了。” “老师。”太子低低地唤他。 符老将军咳嗽了两下,恍若没有听见这个特殊的称呼:“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了,赶紧宣布我的罪状吧。” “老师!”太子加重语气。 “罪状!”这是个倔老头。他轻轻地移开夫人的手,不叫人帮忙,艰难地跪伏在床榻之间。 太子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一字一顿:“符正宏,你有罪。” 一滴泪珠无声无息地滑进他的颈间。 “其罪一,贪恋总兵之位,隐瞒病情,欺君惘上。其罪二,身为主帅,识人不请,让庞允文这等小人横行军中。” “其罪三,教子不严,使符家军后继无人。你,可知罪?” “臣,知罪。” “夫君,你这又是何苦!”符夫人忙将人扶回原处。符将军靠在枕上大口大口地喘息,面色越发红润。 “你既已认罪,那便解除你的职务,你的独子也要一并废为庶人。”太子重新守过来,握紧这位长辈的手,“未来阙天关,由孤亲自督战。” 到了这个地步,倔老头终于笑了:“谢谢太子殿下。” 他说着,抓起身边夫人的手,虔诚地往嘴边凑了凑:“夫人,我是无情无义的烂人,别再和我许下辈子了。” 他虚弱地笑笑,竟含笑而逝。 英雄迟暮,断剑折戟。 “夫君!” “父亲!父亲……” “老将军!将军,将军……” 很多人涌进来,失魂落魄,嚎啕大哭。 太子从怔忡中猛地回神,注意到符夫人嘴角不断有黑色的血沫子溢出,他冲过去封住她的几处穴道,朝外喊:“宣岑医官来!快!快!” “母亲!母亲!您这又是何苦!啊啊啊!”符襄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抱住母亲,失控地大哭大叫。 “来不及了。”符夫人笑着倒在儿子怀里,用尽最后的温柔抚摸儿子的脸颊,“无论做什么,好好活下去。” “别把我们葬在一起,我恨,恨他。西南战事了结,记得同他说一声……” -------------------- 第66章 知晓 ===================== 今冬的第二场雪落下。辞辞数着日子, 叶大人已经出门小半月了。 兜兜转转,商会的宴请之期就在后天,昨日之前各项事宜基本落定, 只余下些细枝末节的安排, 都是要在当天做的准备。 忙活了这些天, 好容易得了空闲,除了和樱儿几个凑在一处玩耍, 辞辞也爱跑去得喜楼做食客。前几日为着筹备筵席赶去讨教,得了许多有用的指点, 怎么也要腆着脸再来。 得喜楼的众多庖厨中, 辞辞最喜欢新近从江南来的陈娘子。这位陈大娘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 讲起话来,吴侬软语的调调落在人耳里沐浴春风一样舒服,像是位谆谆教诲的女先生, 温温柔柔地授业解惑。 陈娘子从前在书香门第做事, 识很多的字, 从来把做菜当成是做学问, 追根究底,一丝不苟地格物致知。她得闲便搜集古人食谱, 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考证, 还原或者改善,注解以遗将来。 辞辞头一回见到专攻食撰的学问家, 钦羡又敬服, 打心底里愿意亲近。 大雪纷纷扬扬地撒落, 天地间洁白无暇, 街上行人愈稀少。眼见买卖萧条, 辞辞不再添茶水, 离了窗边位置,径自来后厨寻人。 第113章 冷天儿的买卖不值得耗费许多人力,后厨的伙计大都回房歇了,留下的几个也是挨着火炉响着呼噜。这样懒怠的情形下,陈娘子脑后拢一个简单的坠髻,罩一件淡雅的长褙子,正伏在柜上提笔写字句。 听到有人进来,一个机敏的伙计睁开眼睛要反应,辞辞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在旁站了片刻才肯出声:“大娘在做什么呢?” “辞辞姑娘来啦。”陈娘子回过头来望一眼,边收尾边同她打招呼,“前天我提到的翡翠云蕊羹,因说云蕊的用料有争议。方才灵光一闪,想着赶紧记下来。” “这人老了啊,总怕忘记。”她自嘲地笑笑。 “可不许这样说。”辞辞笑着去挽陈娘子的手臂,露出求知若渴的态度,“这云蕊究竟是什么,大娘快和我说说吧。” 陈娘子拉着她到一旁坐下,眉目柔和,娓娓道来:“古时有花名云蕊,罕见而清丽,近代却失传。五百年前理朝人梅枝先生创这道菜时便取此花为材,今人不知云蕊何物,因而制不出这羹。” “当今也有将玉枝莲充做云蕊的,做出的东西总还是差强人意。” “我如今才算明白,这云蕊啊,实则就是云心花。”陈娘子拿帕子掩嘴笑了声,“理朝之后的齐朝有位太子名蕊,想来这般改动是为避他的名讳。” “太子蕊的儿子逢父亲的名字便删做心字,他曾著成一本《寒香谱》,可以充做证据。我有幸在从前的东家那里读过此书,当时竟没想到这个关节。” “照此推,齐朝中期诗人裴成度做《咏云心花》,约莫就在此时!”她两手交握,走动几下,面上浮着喜色。 云心花在今天很是常见,随处可见的物种,倒最容易被忽略。 “竟是这样!”辞辞听得津津有味,眸间清而亮,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既然已知,当赶紧试试!” “若是成了,又是一桩泽被世人的大功德!“她笑呵呵地许愿,“我若是能像大娘这样渊博便好了。” “莫急躁,日子还长着呢。”陈娘子慈爱地看着她,将云心花写进采买的单子里。 扫见小姑娘殷切的目光,又笑道:“因是古法,到底在时下受限,若要以如今的调味水准复原,还得再琢磨琢磨呢。” 辞辞便只同她说话,请教了几个问题,约定了见证翡翠云蕊羹的时间,趁着雪停回县衙去了。 天快要黑了,门前的灯笼映出红彤彤的光,似在雀跃燃烧顶盖上的积雪。 陈娘子将人送出来,默默立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擦擦眼泪,环顾一圈儿,恢复神色方才返回去。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不兴太阳月亮,这天地间的亮堂是雪地里的银光给予的。这时候没有风,不至于冷。辞辞踩着雪回到县衙,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哪里也不好打扰。 捏了几个雪球在手里玩,没多久,手心手背通红又滚烫。辞辞狠狠搓了几下手,玩兴不减,便又起意去新搭的秋千前晃一晃。 秋千上有遮挡,揭开来里面还是干透的。她提起裙子坐上去,扶着绳子用力晃几下,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地想事情。 叶大人此刻在做什么呢?他的事情解决了吗?归期可定?空下来的时间,他,会想起她么……她顾着想这些,千秋慢下来也不在意。 松花色的裙摆晃晃悠悠,越来越接近地面,一对足尖眼看要触地,忽然又升起,一点点地荡高。 不经意间一瞥,对面的景致高低错落。这是借了外力才能办到的事。辞辞“咦”了一声,回过头去。 朝思暮想的人蓦地闯进眼里。 “大人!”她直接从架子上跳下来。 叶徊长臂一伸稳住她,做出无奈的模样:“这样冒失做什么,我又跑不掉。”他的眉眼带笑,眸光灼灼。 辞辞站好,惊喜地看着眼前人,连着看了好几眼,避开他的目光:“大人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人知道。”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小声抱怨,抱怨人回来迟了。叶大人觉得好笑,便也摆出自己的委屈来:“下午就回了,你却不在。” “我听说,你最近总不在府里。” 各有抱怨,这才公平嘛。 你最近总不在……这话听起来好像怨夫口气,有些“家花没有野花香”的意思。辞辞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身子抖了抖,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 叶徊却不容许她逃走,他自然而然地抓起她的手往身边带:“手这样热,必定是贪凉玩雪了。”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接触之下灼热被抵消。烫和痒的感觉得到缓解,辞辞的内心渐渐安定下来,任由这人牵着往回走。 身边那人关注她的举动,眼光越发深邃。 符将军夫妇的后事一了,阙天关也要处理善后,又巡视了朝天关和玉霞关两处,往来之间确实费了不少工夫。 连日来他甚少想她,有条不紊地料理各种事情。为了更快回来,时时能够见到她。 未料一回来却扑了个空。 他召来人问,才知近几日她总在这个时候出门去。既是去做感兴趣的事,罢了,总能见到的。 怀着几分失落推开书房的门,书房里一尘不染,案头空荡荡的,白玉戒尺规规矩矩地躺在角落里。从踏进来的那刻起,她的痕迹与动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第114章 郁南淮想起初见,想起她鼓足勇气踏黄昏而来,想起那之后的很多回相处。多数时候,他一抬头,总能看见她在旁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 他翻出她过去常看的书籍。她爱草木状和游记,也读诗。乐府诗集藏在最下的大角落里,他伸手将它够出来,随手翻几页。 书页哗哗地翻动,他翻过一页又返回来,停了手,目光凝住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句清晰地印在纸上。白纸黑字,不能再清晰了。 他回想那天的情形,那日她在这里向他请教问题。 “这里有一句诗看不清了。”她说。 “把前面一句念给我听。” “凄凄,复凄凄。”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答。 回忆远去时,他觉得缠绕心上的大网一下子破开,所有的禁制都在瞬间化为了齑粉,光亮涌进来,缥缈如在梦中。 他心上的姑娘啊,时而胆大时而妥帖。他对着那张薄薄的纸坐了一下午。 她竟是喜欢他的。 她曾说过,她喜欢的人不喜欢她。 她不知道他的喜欢。是这样吗? 一定是这样的。想起过往的一些蛛丝马迹,他的一颗心落到了实地。 “小骗子,害得我这样苦。”他低低地笑出声。辞辞凑过来:“什么?” “没什么。”他带她踏上走廊,走回温暖如春的室内,“今日做了什么?” 书房里的海清河晏烛灯燃了老高。 辞辞兴致勃勃地将陈娘子处的见闻说了:“陈大娘这样严谨有学问,当真是个妙人!” 叶大人听后微微吃惊:“太子蕊中年获罪于巫蛊,他的子息受到牵连至湮灭,相关书册多半焚毁,后世论证艰难皆因此祸。想不到,《寒香谱》居然留存于世。” “能保有它的家族绝不是简单的书香世家。”他的眼中含赞叹,“得喜楼居然来了这样的人物。” “获罪于巫蛊?”辞辞一愣,“太子蕊最后没能做皇帝吗?” 叶大人便同她讲这一段历史:“齐朝皇室恰巧与你同姓,沈氏江山短短五十年气数,昙花一现……” 这不过是个父亲猜忌儿子的故事。辞辞听过也就听过了,并没有太多的感慨,只发下大志愿,将来要和陈娘子做同样的事。 某人于是状似不经意道:“我家也有很多珍贵的藏书呢。你若要来,当为你敞开。” 宫中兰台收藏历朝历代的典策法书,拥书南面,浩如烟海,当今世上怕是无出其右者。 辞辞眼睛亮了亮,转念想到叶大人日后总要改任别处,随即又黯下去:“哦。” 叶徊将她的异状看在眼里,一心想同她逗趣儿,便又说起阙天关宴上的舞姬如何如何。专拣体态袅娜,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这样的好词汇说,极尽溢美之词。 直说得辞辞负气要离开。 这种程度足够了。他及时将人拉住,据实说:“那是个混进来的刺客,我同她斗了一回,一剑刺在她的左肩上。” “前面所说,都是我编的。” “扑哧……”辞辞被逗笑了,好半天才反应遭遇刺客之事。 此次阙天关之行居然遭遇了刺杀这样惊险的事。辞辞旋即止了笑,抿着嘴唇,瞪大眼睛一寸一寸地打量对面的人。 叶徊摇摇头,道这只是小插曲,不碍事。 县尊的身上确实不存在什么异状。辞辞心下稍安,飞快移开眼,提起另一件事:“大人出发前说过的,回来有事情对我讲。” “也不是什么大事。”叶大人望着她,“你那日绣好的荷包落在我这里了。”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带着体温的荷包,摊开在掌心:“先前一直没寻到机会还给你。喏,该物归原主的。” 东西递到眼前,辞辞没有接,只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出神。真巧,鞋面上也绣着粉红的合欢。 合欢花虽好却不应景,梦终究要醒的。挣扎了几下,她缓缓抬头,若无其事地伸手来接:“难为大人还记得这件小事。”窗外雪光冰冷又刺眼。 见到女孩儿的反应,后者眸色愈深,将东西重新掌握在手里:“带它走了这些时日,我实在是喜欢。” “方便将它给我么?” “啊?”辞辞愣了愣,立刻又笑,“好,那便送给大人吧。” “给了我的东西可不许再要回去。”这人意味深长道。 “不会的。”辞辞好心情地保证道。你愿意收下真的是太好了。她在心里说。 -------------------- 第67章 溺亡 ===================== 后日转眼就至。 辞辞一早便往宴请的倚梅园做一应的安排。园中冬景正浓, 湖渠始冻,亭台楼榭顶头儿皆附着冰雪,大片的梅花凌寒而开, 于幽冷中牵出暗香阵阵。 叶大人也一早来了, 借了此处的外书房办公, 陆陆续续地接见来客。 冰湖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亮,好些鸟儿在其上盘旋低飞, 足尖轻盈地触碰冰面。 廊桥曲折,没走几步便捕捉到熟悉的人影。辞辞快步走上前:“流珠姐姐!” 阮流珠亦笑着赶过来, 握过她的手:“呀!妹妹的手好冰呀!”她说着, 一定要将自己的暖炉塞给她。 辞辞推着不要, 称自己一会儿是去陪女眷们,天冷大家都愿意待在室内,室内烧着地龙, 委实用不着这好意。 第115章 阮流珠收回手, 看清她头上的那支银镂花包红玛瑙的簪子, 夸了句好看, 轻轻晃她的手臂:“为着我们的事,辛苦妹妹了。” 辞辞笑着摇摇头:“没有的事, 我不过做些微不足道的事。力所能及, 不值得提的。” “妹妹到底将要大一岁,时时不忘谦虚的品格。”阮家娘子与她玩笑一回, 转而兴致勃勃地托付一件小事, “我听说今日楚州祥云班来, 记得给我留一出好戏, 我一定到。” 她说话时眼里亮晶晶的, 闪着希冀的光。 辞辞赶紧应了。 二人约定过, 便各走各的路。 今日并不十分的冷。 辞辞转进玉簇轩抱厦时,里头已经见了好几个女眷,有平辈有长辈。她们或坐或站,闲聊品茗或是极有兴致地观景。 见到来人,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了各自的动作,迎过来打招呼,当中依稀有两三位熟人的影子。 辞辞将披风递给身后的小丫头收着,紧急逼着自己回想一遍。 “辞辞姑娘,我是舒月,记得我么?咱们之前在一块玩过的。”为首的姑娘冲她眨眼睛,胸前依旧挂着鸡心项链。 “怎会不记得?”辞辞笑盈盈地回礼,“谢谢舒月姐姐记得我。”说着又把目光转了向,道:“同思姐姐。” “香盈姐姐。” 蔡同思和柳香盈两位赶忙回礼。 这三位都是八月中旬在万柳园晤过的。 门开启又合上,微微的风灌进来。木质楼梯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又有女客赶来见礼。 杨舒月趁机拉了小姐妹站在辞辞左右,压低声音道:“辞辞妹妹别怕,流珠交代过,叫我们照应你呢!” “你只当我们是朋友的朋友……” 辞辞心里一暖,郑重地道了谢,含笑同她们漫谈几句。 这三位闺秀打小儿耳濡目染,见惯了场合,做人做事熨帖,绝口不提在万柳园之事,热情地替她引荐在场的夫人和女郎们。 “这位是城北景兰坊严员外的夫人,身后藏着的是他们家的独女儿水荷。” “水荷还小,总是这样怕生。”众人笑嘻嘻地过来凑热闹,逗小姑娘给糖吃。 水荷小姑娘看了母亲一眼,收到鼓励怯生生地伸出手接了,攥在手里却不吃,犹豫后奶声奶气道:“太,太甜了,留着,留着喝药的时候吃……” 这也太乖了。大家纷纷围过来,紧着这位可爱的小辈送见面礼。 这时有两位穿礼服的妇人下到地面来,蔡同思在旁做介绍:“这是县学王教谕的夫人,旁边的是谭助教的夫人……” 辞辞走过去一一见礼。 嘎吱嘎吱,门又开启。 看清来人,杨舒月面上的笑容变了变,凑到辞辞耳边道:“这是冯府台家的大娘和二娘,云珠和绿珠。” 冯府台指的是那位从州府退下来的冯道安冯大人,之前敢于到县衙做下荒唐事的冯家瑞珠的祖父。 辞辞抬眼望过去,大娘云珠梳着端庄的妇人头,二娘绿珠仍是烂漫的少女模样。 “这位想必是县尊大人的妹妹。”云珠领着绿珠步履雍容地走过来,抚了抚蛾眉,“沈姑娘别怕,那不晓事的瑞珠被爷爷拘在家里待嫁呢!翻不出风浪来!” 一旁的绿珠也冷哼一声:“瑞珠那丫头胡作非为惯了,早该得这样的教训!” 浑然不怕在场诸位议论她们家的私事。 场上窃窃私语渐起,显然是在谈及此事。 辞辞笑着同冯家两个女郎打了招呼,照例请大家到厅堂落座用茶点,又道自己头一次往倚梅园来,人生地不熟,请好心人务必领着她逛一逛。 她这样一示弱,众人哪里好藏私,各种纷纭的说法,指点她好玩的去处。厅堂里的气氛立时活络起来。 既是茶余饭后的闲聊,难免要被提及终身,几位夫人追问了几句,辞辞红着脸答未曾许人家。小娘子羞怯,年长的哈哈大笑组局玩叶子牌时议论各家的好儿郎。 琴箫合奏乐声潺潺,年轻一些的闺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评诗作画或是相互夸奖衣裳首饰,生动又有趣。 辞辞听了几耳朵热闹,忽闻外边飘起了雪花,她早有心想去看看前头的情形,便叫带来的三个小丫头陪着客人,又对着舒月几个遥遥点头,暂时退出去。 雪花如糖屑般撒落,薄薄的一层,为光裸的地面点缀。 彼时县尊大人正召集各商户与士绅坐谈,前头的事务井井有条,并不需要过多的干预。辞辞查看了后厨的情况,便返回来陪女客。 玉簇轩抱厦里此刻正热闹呢。 一个和人打赌输了的闺秀被迫讲笑话,她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开始讲一个和厨娘有关的笑话。众人围过来,听得正兴起呢! 未免叫人尴尬,辞辞的脚步顿在门外,看着窗边盛开的水仙影儿,竖起耳朵听笑话。 笑话是这样说的:古时有位厨娘被叫去富人家帮衬喜事,这位娘子处理羊肉时只取羊头的一点肉,其余部分皆弃在地上。众人觉得可惜,痛陈厨娘糟蹋食物。 “厨娘大骂众人,此非贵人食,若辈真狗子也。众人无可奈何,唯有叹息。” 讲到这里,该闺秀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大家评评理,这样的厨娘如何?” “小小厨娘,下九流而已。不过是偶然出入富户,也敢这样猖狂。” 第116章 “狐假虎威,莫过于此。” “这样不上台面的人,我可是不屑为伍的。” 后面随即响起一阵“是啊是啊”地附和,各种各样的说头此起彼伏。 在场没有一个人起劝说的意思,大抵都觉着此言妥当。 辞辞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地离了此地,预备稍后再回来虚与委蛇。 雪越积越厚,踩起来像是松动的土壤。寒梅裹雪,倒像是雕琢出来的精致。 她在周围走走看看,正要接近湖边,一个青衣的丫鬟跌跌撞撞地跑来,看也不看路,直直撞在她身上。 辞辞被撞地闷哼一声,费力将始作俑者稳住。小丫头不知遇到了什么事,眼中含着浓浓的惊恐,身体抖如筛糠。 “出了什么事?”她的心头忽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小丫头结结巴巴,颤抖地指了指冰湖的方向:“有,有人,有人死了,就在,在那里……” 心里的不安落到了实处,辞辞反而得了些镇定,她拍拍小丫头的肩,温声叫她留在原地,自己前去核实情况。 雪一直下,湖上有大规模的冰面破开,鸟儿受了惊吓往高处飞去,一具女尸脸朝下浮在水面上,缓慢地随波逐流。 这或许是今日来的女客。 辞辞定了定神,折返回去将小丫头引到一处水榭里:“实在害怕便躲起来,先不要声张此事。” “稍后往玉簇轩去,就说,我请各位娘子去枕霞阁听戏,不要叫她们往这边来。” “若是做不到,就私底下拉了你清扬姐姐,叫她给拿主意罢。” 清扬是她留在女眷身边的小丫头之一,为人稳重又有主见。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能引起恐慌。 小丫头点点头,坐下来平复心情。 辞辞带上门,亲自去前头叫了人来。 十一悄悄带人勘察案发现场,和手下弟兄一起捞起那具肿胀的尸首。 “居然是她。”十一神色复杂地盖起白布。 “谁?”辞辞忙问。 “冯瑞珠。” 死者居然是冯瑞珠。 怎么会……冯家瑞珠不是被她祖父禁锢在家里待嫁么?如何能来赴宴又溺死了?辞辞错愕。 “她的头发被扯断了好几缕,这是奋力挣扎过的痕迹,绝不可能是自尽。”十一叹口气,带着两名仵作继续寻求蛛丝马迹。 -------------------- 第68章 暴露 ===================== 临时辟出的停尸房里点着好几盏灯, 光线却还是昏暗。 两个仵作持烛诚惶诚恐地验看,未几翻出尸首颈间浅浅的红痕:“这种程度的掐伤不致命,只能致人短暂昏厥。” 如此说来, 死者是先被人掐晕过去, 然后再丢进湖里溺死的。 十一走近, 拿手按了按这具女尸的腹部,被害人的腹部果然硬邦邦的。 他拍拍手, 接过笔,在尸格最下方落下自己的名字:“凶手大可以直接掐死她, 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将人投进湖里?” 今日的倚梅园人来人往, 保不齐会有人路过发现这桩罪行, 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 “难不成……”辞辞心情复杂地侯在门边儿,伸手揉开蹙起的眉头,顺着他的思路往下, “凶手是个女人?” “因为力气不够, 身边又没有利器, 所以只能做到把人弄晕的程度, 又因为搬运实在困难,只好仓促将人投湖?”她思索道。 “现在还不好说。”十一摇摇头, “也许这是凶手使的障眼法也不一定。” 辞辞点点头, 想到之前冯家那对姊妹诡异的态度,便说要回去照看女眷们。 外间风雪缠缠绵绵, 鼓动飞花或是窗纱, 丝毫没有止息的意思。 女眷们此刻都在枕霞阁里听戏。辞辞走进来, 台上正唱《琵琶记》, 书生蔡伯喈辞别父母与娇妻上京赶考一段。 将赴春闱之日, 赵五娘和新婚的相公依依惜别, 唱:“春梦断,临镜绿云撩乱。闻道才郎游上苑,又添离别叹。” 蔡生:“苦被爹行逼遣,脉脉此情何限。” 台上的悲欢离合还在上演,台下的衣香鬓影已然转换了视线。辞辞莞尔笑着,客套地环顾一圈,将小丫头清扬找来说话,随后到杨家娘子身边坐下。 “妹妹怎么才来?”杨舒月替她斟了一大杯果子酒,“方才的大闹天宫才精彩呢!” “是吗?那我可要再点那样一出!”辞辞抬起袖子,浅浅地抿一口酒,眼中隐隐有遗憾流露,“雪天路滑,走地慢了,居然误了这样热闹的场次!” 杨舒月笑笑:“那有什么打紧,只要妹妹想看,便叫他们重新扮上,再来登台!” 她说着,拿手臂碰了碰一旁低头翻戏本的柳香盈,后者立即抬起头:“这出戏腻腻歪歪的,着实没意思,该换,该换。” 台上画面一转,蔡伯喈考场得意高中状元,丞相一定要新科状元做东床快婿。圣旨已下,纵再多的情深与悲愤,此事已成定局。 吹吹打打的热闹中,辞辞没有接话,慢慢将杯中物饮尽,不动声色地操纵余光。 冯家那两姐妹总在打量她,眼光毫不掩饰,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探知什么信息。 这两人果然有问题。 辞辞若无其事地放下酒杯,冲对面角落里的清扬使了个眼色。 第117章 清扬会意,走动几步,不经意间撞翻了邻桌的酒水,满满当当的酒水尽泼在了冯二娘的贴身丫头春玉身上。 春玉的裙子污染了,脸色霎时难看起来。冯二娘也受惊站起来。这变动不小,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过来。 小丫鬟春玉年龄小,胆量也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隐忍又可怜。清扬站稳后连连道歉,请求带她下去换干净的衣物。 这个女孩儿自小跟着冯二娘,从来是姐姐妹妹一般地相处。冯二娘忙摆摆手,柔声安慰她:“春玉儿,你随这个姐姐去一趟吧,没事的。” 春玉便跟随清扬退出去换衣裳了。 冯大娘子云珠见了掩着帕子笑:“我们二娘从小仁厚,待这小妮子如同亲妹妹,叫大家看笑话了。” 辞辞也走出来同冯家人道歉:“二娘,我手底下的人莽撞,该算我的责任。” 冯绿珠笑呵呵地责怪她小题大做。 这场摩擦散了,台上的好戏还在继续。“强就鸾凰”一节时,辞辞寻了机会走出去,转进偏房寻人。 春玉已经换好了衣裳,正红着眼睛认真吃点心呢。 清扬拉了辞辞在偏僻处,笑嘻嘻道:“辞辞姐,小丫头不经吓唬,我不过说了几句,她全都交代了。” “冯家三娘确实是大娘和二娘私自带出来的,她们是想看小妹的笑话呢!” 这三姐妹虽是一母所生,但做祖父的偏爱老幺,久而久之大的两个就生出不平,加之冯瑞珠生性娇纵,和两个姐姐不和久矣。 冯三娘犯了错被禁足在家里,整日想出门想得快疯魔了,大娘和二娘决定“帮”她一次。她若是个不长记性的,决计还会再丢一次丑的,只怪她自己罢了。 两姐妹以为这会是场简单的恶作剧,直到怎么也等不来小妹的消息,这才慌了神。 兄弟姐妹之间的打闹摩擦是常有的事,可谁能料到这次却是永别呢。 变故来得太突然了。 想到人死不能复生。辞辞沉默了一阵,叫清扬送春玉回冯二娘身边去,自己则抄近路去找十一说明这件事。 她去的不巧,前头的议事大约散了,十一紧急去跟县尊交代事情。辞辞想了想,就近在知薇楼的暖阁里听消息。 出来久了身上冰凉,习惯了原也没什么,到了暖和的地方始觉手心手背热痒,痛痛快快地抓挠几下,那股子烦躁还是挥之不去。 又过了一会子,外间的门打开条缝儿。 辞辞起先以为是风推开,紧接着脚步声传来。一男一女走进来。 纱橱的隔断设的朦朦胧胧,离得远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没寒暄几句,那男子强势地扣住女子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在墙上亲吻,从浅尝辄止到切磋琢磨。 辞辞冷不丁见识这样一场风波,有些尴尬,默念着非礼勿视,怕惊扰动也不敢动,只能闭起眼睛,低下头去,在心底祈祷他们快些离开。 猝不及防被这样对待,女子初初还推拒,后来便也随他去,做出迎合的举动,直到这人大胆地趁着情动剥去她的外衣。 “你放肆!”响亮的巴掌落在男子脸上。 这声音不能再熟悉了。 辞辞猛地抬头,外面的人果然是阮流珠。她的上衣被褪去大半,两肩裸露,左肩的伤口沁出血来。 至于那名男子,辞辞亦能认出。 那是同生源交子铺的伙计,此前有人借着收购债务意图渗透县衙,她寻过去,与他在店外有过匆匆一面。 他们之间居然会有联系。风呼呼作响,辞辞觉得眼前的一切无比刺眼。 外间爆发了争执,言辞激烈。 辞辞细细辨听,从中捕捉到“冯瑞珠”“灭口”“愚蠢”“挟持”“别动她”这样指向鲜明的只言片语。 结局是不欢而散。门被狠狠地带上。 辞辞恍惚地站在原地,蓦地想起县尊大人曾说过,阙天关行刺的舞姬被刺伤了左肩。 当是时,旧的可疑还没有理清,新的可疑之处又涌上来,疑点重重缠绕,呼啸奔腾着涌进脑海,将她推进思维失控,所想却茫然空白的境地。 这一刻,她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位阮家娘子,连同记忆里她的五官都看不清楚了。 “不……” 辞辞拼命抑制自己想要逃避的糟糕念头,催动灌了铅的双腿,踉踉跄跄地闯出门。不知跑了多远多久,她摔倒在雪地里。 路过的人好心过来搀扶,向她打招呼她也不理。她什么也听不见,呆呆地,长久直视雪光。眼前白茫茫,一切渐渐与虚无重合。 一片混沌中,一个身影分外清晰。 叶大人收到消息赶到她面前,她爬起来,直直跪在雪地里,勉力定住已经模糊的视线:“请大人,即刻捉拿阮流珠及其同党。” 县尊大人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他朝她伸出手:“起来。” 地上的女孩儿又哭又笑,泪水淌出又凝住,瘦瘦小小的身躯被无限的愤恨包裹。 郁南淮抿着唇,遣散看热闹的人,拉起她,将人挡在披风里,一点一点地吻掉她的泪珠,道:“不是你的错。” 怀里的人只觉一大片阴影覆下,微微的痒,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试图什么都不去想。 “对不起。”他紧紧地拥着她。 第118章 生平头一次,他生出了名为后悔的念头。叫她自己发现这些事许是做错了。 长久以来,县衙针对阮流珠的布局从未停止,此次的倚梅园之行就是收网。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辞辞的情绪自然也纳入了考量。 他不止一次想过可能要应对的局面。 再有预料又能如何呢,徒添内心焦灼此刻更加焦灼而已。他自嘲地笑笑,抱起人,踏过漫天的风雪。 偌大的园子里,隐约传来什么人的泣声。 -------------------- 夏天蚊虫多,大家一定要注意呀,我昨天就很囧地碰到了毒蜘蛛。 第69章 雪盲 ===================== 辞辞昏昏沉沉地睡着, 总梦见自己在泥潭里挣扎着越陷越深,一只藏在土里的蝎子不断啃噬她的脚底。 她的脑袋又晕又疼,明明装满了繁杂的思绪, 到头来却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抓不住。这种无力的焦灼感一刻不停地侵蚀她的身体。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睁开眼睛, 看见一片黑暗。眼前设有一道柔软的遮挡,她伸出手, 想要把它拿开。 一只手按下她,道:“别摘。” 这个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疲惫:“若是觉得难受, 我再替你涂一遍药膏。” “是雪光伤了眼睛, 两三日便可恢复。”忧思焦虑伤身。他怕她多想。 辞辞将手抽出来, 微微偏过头,在黑暗中张了张嘴:“大人,现在是什么时候?” “寅时了。”榻边的人答。 “一夜快要过去了。”她喃喃。 “是啊。” 这声叹息落在辞辞耳里格外地清晰。 暂时失去视力, 她的听觉比从前更为敏锐, 实在吝啬开口讲话的能力, 沉默着听了半晌的风声。 风声正因万物凋零而呜咽, 萧瑟悲凉。 手边那人一直守着她,看见她干裂苍白的唇, 迫不得已打破平静:“口渴么?” 辞辞摇摇头, 拉过被子盖在头顶:“大人快回去休息吧,明日的事情还多呢。” “好。你, 好好休息。” 起身时衣料摩擦的轻响以及脚步声传来耳畔, 辞辞长舒一口气, 她睡够了, 出奇地镇定, 在黑暗里静静思索, 回忆与那人遇见相交的全部细节。 初见是在万柳园,她是去拉拢沈余的。沈余假意答应了她,并借此提出一个条件——替他创造一个与某人见面的机会。 怂恿阮平阮员外告状,是想探知此前失去踪迹的张士才的消息。 荒村遇见,是因为被沈余欺骗后恼怒,又为着在城中渗透自己的力量,要将叶大人的目光全数引到青檀教上。 县衙为了解救失踪少女全力对付青檀教,沈余出走,继任者李文元为了自己的目的,助她圆了“重阳节少女失踪案”的谎言。 她提起大漠里的玉霜花来那样眷恋。 城中商户通敌案一出阮平便死了,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罪过全在他身上。 趁着出游伏击他们的幕后黑手是她,随后的“瘟疫”之局她在其中也是出了力的,放任手下阴谋屠城的也是她。 借债条一事意欲窥探县衙。 这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 阮流珠,应当是戎国的细作。已知尚且如此,她在背地里究竟做了多少事呢? 现在想来,叶大人从前有意无意对她提及侵犯国土的戎人如何如何可恨,便是料想到今日的局面,想施以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想到这里,榻上的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痛痒难抑,她摸索着下床想要倒口水喝。眼前的布条碍事,她便想除了它。 刚一接触,一杯温热的水被送到了嘴边。她愣了愣,忍着错愕将水饮尽。 喉咙里好受了一些,她也顾不得善待它,扑到喂水的人怀里放声大哭。眼泪晶莹滚烫,很快打湿了布条,混着眼药的泪水自脸颊淌到了颈子里。 “别哭,别哭。”郁南淮不知所措地将人揽住,哄她,“眼睛好了能做许多的事呢。” “与你无关,不是你的错。” “好好养伤,无需想太多。” …… 这些宽慰人的说辞没有一点用。 “不许哭了。”他咬咬牙,艰难地耍起了无赖,“你若是伤心,我便没有办法顾及其余事情,届时出了问题,全是你的责任。” “非常时期,别叫我分心了。” “扑哧……”辞辞忍不住笑了。 积郁的心情稍稍平复,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控,顾不上脸红,飞快地脱离了这个温暖惑人的怀抱。 怀抱的主人看看逃跑的兔子,又看看空了的手,忍着气闷替小可怜将脸揩净,又去解她眼上的束缚:“坐好了,替你换药。” 他说着,腕间微动,灭掉两盏灯,一手挡刺目的光亮,一手替她清理残余的药膏:“换了药,好好睡一觉吧。” “要好好的,别叫我分心。” 昏黄的环境里,他们的脸贴得极近,近到可以捕捉彼此的呼吸。这样暧昧的氛围里,辞辞扯了扯唇,认真道:“义兄待我真好。” “我都不知道怎样报答才好。” 郁南淮笑笑,眸中深色翻涌,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是吗?我却觉得还不够。” “至于报答一事,等我想想再告诉你。” “好。”辞辞爽快地应了,又含着担忧道,“大人,我的眼睛是不是很丑?” 第119章 “不丑,和从前一样好看。”他裹好上了药的布条,放她舒舒服服地躺下,“睡吧,我守着你。” 辞辞如今清醒了,便不好腆着脸接受这样的好意了,于是推他:“大人快回去睡吧。明日的事情还多着呢。” “我可不想背上耽误大事的罪名。” 县尊大人不为所动。 榻上的人佯生气道:“大人总教我恪守礼仪,自己却忘了男女之大妨。” 也不知是哪个字句取悦了这人,他低低地笑了声:“等你睡着我便走。” 得了承诺,辞辞便开始努力沉浸黑甜乡。 半夜雪停,星河隐隐,皎白的月亮挂在窗边,安神的熏香袅袅地散发出来,均匀的呼吸声很快响起。 郁南淮端详了熟睡的人片刻,移开注视,从房中走出来。 十二早已在外侯着,见状赶紧回禀:“公子,属下奉命追踪那细作,她和同行的男人伤重跳了悬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淡淡地抬眸,“通知沿路各个关口戒严。” “设法找出她在城中经营的暗桩,大战来临之前,务必拔除这等隐患。” “是。” …… 天色用墨越来越淡,月亮西沉,白日缓升,鸡鸣起,翌日至。 辞辞很早便醒了,得了眼病做什么都不方便,簌簌得了允准来照顾她的起居。 盥洗后梳头,这人玩兴起,替她梳了个南方流行的螺髻,费尽心思拿璎珞挽了,同她说起一桩正事。 “后日是樱儿的大日子,她知道出了事情,闹着要进来看你呢!” “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呢。”辞辞摸了摸头上蓬松柔软的发髻,“记得帮我和她说,到时我一定去,沾了喜气,立刻就好了!” 簌簌替她紧了紧缠绕的布条,扶着她走出一段路,拿勺子给粥吃:“是该去沾沾喜气,心情好也有助于恢复呢。” “啊,张嘴。” 辞辞顺从地张开嘴,咽了小口粥,苦哈哈道:“白粥怪没味道的,至少要配咸鸭蛋或者咸菜。” “瞧你,跟小孩儿似的。”簌簌从碟子里抓了小撮盐,撒在粥里搅和几下,“忍一忍,大夫叮嘱过,不许给你吃发物。” “眼睛养好了想做什么都随你。” 带着她用完早饭,簌簌赶紧回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辞辞百无聊赖,从妆奁里翻出几个钗簪摸着纹路赏玩。 正玩得兴起,门口又起一阵脚步声。 “大人?” 晨光熹微。蒙眼的女子摸索着站起,试图挪动脚步。起身的时候却不慎碰翻妆奁,钗簪这等尖锐的物事滚落一地。 郁南淮快步走近,捉住她的手,将她带离原地:“今日好些了吗?” 辞辞唇角一弯:“好些了。” 这人细致地打量了她一回,抬手碰了碰她那团新奇的发髻,带着她往前走:“既然好些了,不要总一个人待着,跟在我身边罢。” “我如今这个样子,一定会干扰大人做事的。”辞辞坚定地摇摇头,想返回去,“叫旁人来陪我也是一样的。” “我有好久没有考校你的学问了。”却听县尊大人幽幽道。 “我的眼睛……” “正适合抽背。” 辞辞无法儿,只得随着他踏进书房里。 -------------------- 第70章 收服 ===================== 书房里温暖如春。辞辞被安置在案前的圈椅里, 手边摆一个大红贴梅花的方形漆盒,其中有玉佩有钗环,还有前代文人刻画的鼻烟壶等, 都是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 县尊大人看邸报, 寻来这些给她解闷子。 辞辞伸手触碰到一个冰凉的物件, 拿起来反复地摸,觉得像猪又像狗, 犹豫过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几百年前理朝的虎符,中间可以分开。”对面那人忽然抬头, “拿去玩吧。” 虎符代表的可是调兵遣将, 行军打仗。辞辞忐忑地将那东西放回去, 随手摸了两枚文玩核桃,老神在在地捏在手里打磨。 二八年华的少女盘核桃,场面有一点好笑。辞辞赶紧甩掉脑海里生成的画面, 不动声色地把核桃放回去, 又从中拣出枚玉佩, 是双鱼造型的, 很光滑。 把玩了一会儿,她忍不住赞道:“这玉佩的线条可真流畅, 太漂亮了!” “抓周时候得到的。”某人放下邸报, 面上的笑容愈深,“送你了。” 辞辞哪里敢收这样意义的礼物, 忙稳稳当当地放回去, 支支吾吾地推辞。 “收着吧。很寻常的东西, 一点不贵重。” “哦。”辞辞含糊地应了一声, 转而去寻其它不容易磕碰的器物做消遣。 啪嗒, 啪嗒—— 一枚核桃坠落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儿。 辞辞被这沉沉的动静了吓了一跳, 忙蹲下来摸索寻找。 另一只手的主人先于她捡到,他拉过她的右手,使掌心朝上,将东西塞过去,再替她合上手掌。 “谢谢大人。”辞辞扶着椅背慢腾腾地站起,将逃跑的核桃收进盒子里。 “绿树始摇芳,下一句是什么?”这人果然没忘记试一试她的学问。 “芳生非一叶。”辞辞不假思索道。 “倏忽变光彩,前一句呢?” 辞辞想了想:“浮生,浮生速流电!” 第120章 “阳春布德泽,后一句?” “万物生光辉。”她忽然想到什么,抓着小球香囊的手一紧,细细辨听,“大人,是在照书考问我乐府诗么?” 后者笑笑:“随便提的诗句而已。” “试玉要烧三日满?” “辨才须待七年期。” …… 后面几句果然不是出自汉乐府,辞辞暗骂自己心虚太过,放下戒备,轻松作答。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诗句……辞辞随口答了,反应过来脸色飞红,咳嗽过,尴尬地低下头,心道人果然不能做亏心事。 郁南淮勾起唇角走近,慢条斯理地将双鱼佩悬在她腰际,正想说什么,十二进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等我回来。”他留恋地沾了沾她的发,动身往二堂去了。 二堂外书房此刻迎来一位贵客——前辰州知府,已经致仕的冯道安冯老爷子。 不必说,冯老爷子是为他孙女瑞珠的死前来兴师问罪的。冯三娘是他放在心尖儿上疼宠的孩子,骤然遭遇不测,他当然要为她讨个公道。 十一正陪客呢,老爷子茶水不沾,阴着脸坐在上首,拼着精力等待叶知县给说法。照他所说,当天参与行动的人都该给他那可怜的孙女偿命。 “我的瑞珠死得惨呐,一群废物,连个小女孩儿都保护不好,叫她被人害了……” 当日冯瑞珠在她两个姐姐的帮助下逃到宴上去,不幸撞见阮流珠的同党,那同党认得她,狠心将她灭口,除了制造混乱这一层,也有叫知县与本地士绅反目的用意。 “瑞珠啊,瑞珠……”老头子声泪俱下。 太子跨进门,不理这位老大人的哀恸,先看了十一一眼。 十一会意,逐一禀道:“公子,戎国细作埋在倚梅园的火、药已全部清除。” “涉事的地下炮坊也已找到。但有一个会造火、药箭的匠人下落不明。” “幸而针对墨夫人的刺杀已被阻下。” 戎人自古擅骑射,若是得去这杀伤力强劲的火、药箭,或多或少会影响未来的战局。 墨夫人隐居云水县,是世所罕见的机关天才,擅长研制各种攻城器械,失去这样的人才,国朝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冯老大人停了哭诉,瞪大眼睛听着这些实情。有国才有家,他虽已回归桑梓,却绝不可能彻底远了朝堂之事。做了大半辈子的官,怎么可能轻易放下呢。 这小子的叙述虽然云淡风轻,但其中的凶险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他忽然对眼前的年轻人生出了几分宽容。 “县尊大人来了啊。”他收敛了咄咄逼人的气场,尴尬地喝了口冷茶,别过头去抹眼泪,“也是我无状,倚老卖老惯了,人也渐糊涂了。” “不,不不不,现在该称草民了。” 老先生激动地语无伦次,红着眼,花白的胡须飘起,“你这小辈真是好,行事缜密,要是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罢了,也是瑞珠这孩子命里该有此劫,她啊,太不听话了。” 叶知县平静地注视他,不置一词。这人也不在意,絮絮叨叨说些自己溺爱太过招致灾祸一类的悔悟。 “叨扰了,对不住。”他说着,局促地离开椅子,摆摆手,叫不必送了。 “放开手脚做你的事,本地的这些士绅绝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年迈的冯家家主道。 郁南淮眼里的冰雪慢慢化开,他盯着这个步履蹒跚的背影许久,十一急忙追出去,搀扶这位老大人走这一段路。 -------------------- 第71章 看清 ===================== 料理完这件事情, 郁南淮继续往书房处理公务。彼时辞辞正费心解腰间的玉佩,探了半天不得其法,愁苦的神情正落在他眼里。 县尊大人笑着走近, 将玉佩从她手中解救出来, 梳理好鲜红的穗子, 晃晃悠悠地垂在她的系带上:“你若不肯要它,上回我向你讨的那枚荷包也该退回去。” 盛情难却, 辞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搭话,趁机提起樱儿婚礼的事。得了允准心头畅快, 她很快将方才的这段插曲忘了, 兴冲冲地细思明日的装束与礼节。 这枚双鱼佩得以安然地留在她身边。 翌日辞辞起了个大早, 披着雾气和簌簌沛儿几个一起到城南碧柳巷宋家来,新嫁娘比她们还要早一些,此刻正睡眼朦胧地被按在妆台前梳洗打扮。 妆台前穿好嫁衣的樱儿连着打了两个哈欠, 怕疼躲着不肯让开脸的线头亲近。辞辞恰在此时出现在她身后, 笑着拿手捂她的眼睛:“新娘子, 猜猜我是谁呀?” 樱儿听到这个声音立即扭头, 看清她当下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红着眼圈儿沉默了一会子, 劈头盖脸地怨她不懂得珍重自己, 将一些乱七八糟的情谊看得太过,居然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是是是, 新娘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大喜的日子里不兴说这些不愉快的, 住口吧!”辞辞吐吐舌头, 飞快地躲到一旁去。 簌簌送她到椅子前坐下, 随即返回去凑新娘子的热闹。她唤同行的沛儿一起按着樱儿, 叫开脸的女师傅快些下手,务必替这人把脸蛋儿绞干净。 韧性的丝线弹在脸上,樱儿哀嚎了片刻,一早找好的全福太太进来替新嫁娘梳头,口呼“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这样的吉祥话。 第121章 梳头完毕,再然后是上妆,终身大事一辈子只这一次,香粉额黄、钿子眉黛、胭脂口脂等工具不能再齐全。一切收拾停当,樱儿便转回来与她们说话。 樱儿她娘拿来果子分给大家吃,簌簌取了块细点心送到新娘子面前,吃吃地笑:“我猜测,某些人忙到早起都没怎么吃东西吧。” “呀,这点心好香呀!” 气得樱儿伸长手臂推她,无奈这人灵巧,早闪到了一边儿。新娘子咬牙切齿地收回手,随后端庄地理了理衣裙,眼睛却一直盯着那盘点心。 簌簌递给辞辞一块点心,笑眯眯道:“你可不能吃,当心破坏了好好的妆面。” “少废话!拿来!不然不做朋友了!” “啊,张嘴。”簌簌无法儿,掰了小块,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里。 新娘子心满意足地嚼了几口点心,不敢再过分,百无聊赖地拿起镜子左看右看:“镜子啊镜子,我好看吗?” “好看。”辞辞在旁道。 黄昏时候吉日到,吴家人来迎接新娘子,樱儿慌忙要寻口脂补颜色。众人笑作一团,伴着她出了门子。 热闹的鞭炮声中,新娘子由她哥哥背着出了阁,交到新婚夫婿的手上。围观人群中时不时发出“一表人才”“郎才女貌”这样的感叹。 辞辞几个随队伍到涌西巷吴家去,乐呵呵地看完交拜仪式,吃了一回酒。 簌簌和沛儿有些醉了,辞辞因为眼睛不能饮酒,人多的地方待久了想出来透透风,她离开席间,在巷子里扶着墙慢慢走路。 成婚真好呀,尤其像樱儿和吴正丰这样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往后的日子想想就盼头。她想。 天色渐渐昏暗,吴家门前仍像闹市。 “辞辞姑娘?” 忽然被人叫住,辞辞猛地回过头,辨了半晌对面的轮廓,微微吃惊道:“是你啊!” “阿乔哥哥。”她笑着打招呼,“你也是来参加婚礼的么?” 此人正是她小时的邻居乔伯言乔举人。 “不是,我是,碰巧路过。” “你的眼睛……”对面的青年短暂地犹豫过,十分担忧地开口。他方才注意到这里,几乎不敢认,谨慎地跟了一路方才确定。 “前几天下雪不慎看伤了,很快就能好了。”辞辞道。 “原来是这样。”提问题的人松了口气,快步走近,“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我不过随便走走,不肯去远的地方的。”辞辞摇摇头,关心起他备考的事情。按理说,来年赴考的学子们这年秋天便该上路的,会试之后还有顶顶重要的殿试,冬天都来了,这人居然还没有动身! 乔伯言只称此前家中有事打乱了行程。 “原本前几日便要出发,下雪耽搁了,等雪化了便上路。”他道。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分开。 辞辞慢悠悠地往前,心情无比闲适。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没有防备地,周身忽然刮起一阵凛冽的风,辞辞躲闪不及,反应过来时已被人扣住身子禁锢在墙面上。 两三点又疾又凶的吻随即落下来。那人充满戾气地啃她的嘴唇。 “登徒子!” 猝不及防中了招,辞辞牙关紧咬,羞愤地将这贼人推远,下意识去摸随身的匕首。 那只乱动的手很快为人所制。 她气得发疯,当即失控地去扯遮挡。 蒙眼的布条被丢在地上,她要揉眼睛的关头,有一道沉沉的阴影覆下来替她挡着周围的光亮。 在彼此的呼吸声交缠中,她缓缓睁开眼睛。叶大人的脸在她眼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大人,你……” -------------------- 第72章 情定 ===================== 天色昏暗, 凭借不远处人为的亮光。 胸膛下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兴奋地跳动。 叶大人居然做出了这样突兀的举动……这…… 辞辞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情不自禁地后退, 后脑勺在碰到墙之前被人稳稳地接住, 按在肩头。这人紧紧地扣着她的后颈和腰际, 他们彼此贴近,以这样的姿势沉默着。 在这段沉默的时间里, 辞辞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原本躁动不安的心缓缓回归沉静。她抬手回抱他, 如兰的吐息全在他的颈间。 小巷幽深, 过路的人不敢停留, 步履匆匆。 “沈辞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唤她。 辞辞立即应:“嗯?” 后者找回了些许理智,手上的力道放松, 凑近她的耳畔, 坦诚自己的所想:“我不想只做你的义兄了。” 辞辞闻言身形动了动, 忽而笑了:“好巧。我也, 不想再做大人的妹妹了。” 明明放在心上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太难熬了。动了心思后的每一天都是甜蜜又难熬,就像故事里的鲛人换取双腿在陆上遥遥望心上人。难得有这样剖白内心的机会, 她绝对要抓住的。 人世间的两情相悦难得, 她总要先赢得再来谈可能的阻碍。想到这里,辞辞的内心更放松了。此刻的感受终于变得真实。 天色彻底暗下, 经过的行人多了起来。郁南淮退了两步, 将她的面目掩在胸膛那里, 护着她低低地笑:“我知道, 我都知道。” 方才看到她与乔伯言有说有笑, 他的心里生出许多复杂难言的感受, 当中以嫉妒焦躁为最。他们再不济也是发小,他怕自己再不捅破这一层,怀中好姑娘的目光终将远远地移到别人身上。 第122章 还未得到就失去究竟算什么呢。 辞辞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在逼仄紧张的氛围下找回了一些少女独有的羞涩:“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这人叹口气,低头细细查看她的眼睛,扫见她微乱的发髻,他却不敢擅动,关切道,“方才吓到你了吧。” 辞辞眨眨眼睛,视线所及的一切重又变得清晰而有希望,她点点头,如实道:“嗯,是吓到了。” “那,再抱一会吧。” 辞辞笑着说好。她总爱这样汲取力量。今天的运气可真好,她想。 月光出来了,喧闹的人群有涌过来的趋势。恋恋不舍地分开,由人挡在角落里整理好发髻和衣裳,辞辞捂着脸,什么外物也不敢看,小跑着返回去。 身后那人嘴角噙着一抹笑,走了相反的方向。 辞辞跑出几步,迎面碰上簌簌寻出来,对方见到她的样子吓了一跳,紧张地攥着她的胳膊:“眼睛好了?” 辞辞脸色红扑扑的,笑眯眯地站好:“自然是好了。” “这么快就把软布给摘了,我说你也太心急了吧!”簌簌有些不放心,赶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看得清吗?我晃了几下?” “两下。”辞辞宽慰她,“刚好坐实了喜气一说。” 簌簌摇摇头,引着她到樱儿的婚房里。时间还早,外间喜宴未歇,新郎官还在前头陪客人,亲近一点的女眷这会儿都在新房里陪新嫁娘呢。 吴正丰的小妹妹淑兰正趴在樱儿腿上“嫂嫂嫂嫂”地唤个不停,小姑娘奶声奶气的,逗乐了一众大人。樱儿见到辞辞的眼睛也有些担忧,从大红鸳鸯褥里抓出一把花生问她有几颗。 辞辞凑过来数了数,笑称这是“六六大顺”,多亏了今日的喜气她才能复原。大家这才放下心来,放开手脚任由她自己活动了。 辞辞搬了小兀子坐在樱儿对面,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新娘子。卧房里喜气洋洋,烛光下的新娘子娇美可爱,随意坐在榻上,问起她方才去了哪里。 辞辞隐去了与县尊大人这一节,只说在外散步时遇见一位邻家哥哥,就是姓乔名伯言的那一位。 “乔,乔伯言?”吃瓜子的小淑兰抬起头,想了想插话道,“啊!这是隔壁敏言嫂子的弟弟!” “呜哇呜!敏,敏言嫂子被她相公打死了,她过去总,总给我糖吃的。”小姑娘被勾起了伤心事,沮丧起来连果子也不肯吃了。 辞辞听了这话心里一惊,明白这就是乔家哥哥所说的“家中有事”。小时稳重可靠的邻居姐姐大了居然是这样的遭遇,她的神色黯了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果然立刻就有长辈呵斥小辈,道大喜日子里不兴这样的,这不是小孩子家家该管的事。又见方才提起话头的女孩儿实在关切,体贴道:“她那弟弟是个挺有名的举人,立意为姐姐讨公道,往衙门里递了状纸呢!” “早晚判下来,惩治那个黑心烂肺的死人!”吴正丰的姑妈骂了几句,不忘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诫在场的小娘子们选郎君要擦亮眼睛。 小娘子们羞涩了一回,而后七嘴八舌地畅聊起各自的亲事。亲事尚不明确的辞辞插不上话,刻意减弱了存在感,默默地吃着盘子里的点心。 “呀!你的嘴角怎么出血了!”沛儿走到辞辞身边添盘子,偶然扫见这个异样惊呼出声,随后眼光一凝地探究,“慢着,这好像不是你的吧?” 众人的目光成功被吸引过来。 “哈哈哈,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天气冷,嘴巴容易裂,指甲划一下就出血。”辞辞说着,舔了舔嘴唇,面不改色地编瞎话。 谢天谢地,大家没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吴正丰的姑妈改问她许了人家没有,辞辞笑笑,答没有,但已有了喜欢的人,是相互的那种喜欢。 她说这话时唇角勾起,很是甜蜜的样子。樱儿簌簌这些熟人微微吃惊,竖起耳朵预备听新闻,却不见她往下说了。这几位摇头叹息直道没劲。 又过了半个时辰,前头的宴席结束,新房里陪伴的亲朋好友也赶紧散场。辞辞和簌簌等人相携着回到县衙,分别回了住处。 更深夜阑,辞辞站在三堂走廊里,望着书房里的灯光出神。门外没人守着。鬼使神差地,她提步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受到蛊惑似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 门吱呀一声开启,她走进去几步,还没来得及张望,便被一阵风带进更深处。一回生二回熟,这一回辞辞的面上无半点慌乱,含笑望着眼前这人。 他的嘴唇果然被之前的她给咬破了。她有些心虚,不敢直视那一点带有旖旎色彩的痕迹:“这么晚了,大人在书房做什么?” “守株待兔。”他顾着低头嗅她的发香。 辞辞红了脸,声音轻飘飘,仿佛浮在云朵上:“那么,大人逮到兔子了吗?” “在我怀里。”他说着,将怀里的人拥得更紧了。 辞辞闭着眼睛偎在这人怀里,压抑着呼吸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摸索着落在他的后背,觉得不妥又改在腰带上。这回更不妥了。 郁南淮被她这副谨慎的模样逗笑了,轻柔地顺着她发红的耳根吻遍了这个轮廓。女孩儿的左耳根一瞬间更红了。始作俑者仍觉不够,还要来作弄人家的右耳根。 温热和痒意从耳朵逐渐蔓延到颈间,辞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推着人想要脱身。男人顺势松开一些,捧起小兔子的脸,浅尝辄止地吃了吃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柔软,像熟透的樱桃一样可口。 第123章 辞辞被蹭地有些气息不稳,躲闪了一下,于是她的脸颊也在顷刻之间熟透了。这位又趁机啄了几口脸颊,如此才肯放开她。 “大人你真好!”这小娘子调整过呼吸,飞快地对着心上人的嘴唇亲一记,化主动为被动后转身想跑掉。 哪里能逃得掉呢。她的手腕很快被掌控,整个人再度落进方才的怀抱里,怀抱的主人凑在她耳边问:“好在何处?” “全部。全部都很好。”辞辞道。 那人听了沉默了一阵,抬手抚了抚她的眼尾,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审慎:“不是这样的,我也有许多不堪的地方。” “若是你有朝一日你见识了……我有些害怕。”世事真是奇妙。此情初定,他居然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了。 辞辞贴着他站着,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感染,颤声道:“我也有不好的地方,我也好怕……” “不若,不若我们扯平了。怎么样?” “好。” 得到了应答,辞辞心满意足地趁其不备跑路了。 县尊大人看着空了的手掌出神,眷恋地抚了抚有温度的薄唇,发自内心地笑了许久。 透过方方正正的窗棂,难能见到璀璨的星河。星河之上雾蒙蒙的,星子却很鲜明。 时间转眼过了三日。 辞辞梳理完手头的事情,记起与得喜楼陈娘子的约定,养好了眼睛便去观摩翡翠云蕊羹的复原手段。今日十分不凑巧,去了才得知,陈娘子一早便告假了。 于是走出来,想了想,往城中永福庵去。 她娘的骨灰就寄存在庵内。 当下有一事,可以告慰。 -------------------- 第73章 围堵 ===================== 连着两天好好出太阳, 地上的残雪痕迹浅淡。 辞辞徐徐上永福庵长长的石阶,同接引的圆融小师傅打过招呼,到正殿里的长明灯前祭拜陪伴过, 供了抄写的经卷, 转到后院帮着庵里做一餐斋饭。 素斋用料简单几乎不用什么花头, 除了庵里的比丘尼和沙弥尼,香客们通常也留下来用。据官府安排, 此地还收容了一批无家可归的孤儿。虔诚的香客里除了捐献香油钱一途,还可以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香积厨里, 白粥在旁散着热气, 萝卜丝和面做的丸子拿水汆过, 辞辞开始动手叠青菜馅的豆腐皮包子。中午这食整治完毕,她把厨房交还给两个大眼睛的小师傅,由她们负责分出去。 永福庵小而精巧, 经过历代的修建, 琉璃宝刹错落, 能够越冬的花木包围着各种用途的屋舍。天气晴好, 各种兰花在台阶上开放,一位素衣的姑娘正扫零落的梅花。 青灯古佛别有韵味。静寂之间, 不知是怎样的机缘趋使, 辞辞一抬头便瞧见了早些时候寻而不得的陈娘子。她庄重地走过去,同她诉说巧合。 陈娘子吃惊过后现出喜色, 道她此番是来见故人的。故人埋骨他乡, 她如今才有机会来看望。她黯然道, 也不知故人是否会埋怨她的来迟。 辞辞安慰了她两句, 陪她回暂歇的禅房里冲茶说话。闲谈间, 陈娘子提起今日的斋饭可口, 辞辞淡笑不语,问起翡翠云蕊羹一类的故事。 聊兴正酣呢,外间忽然起了乱糟糟的响动,顷刻传回好些女客的惊呼。佛门静地,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陈娘子眉头蹙起,正要站起查看,门被破开,一个光头的伶俐小师傅拖着一位姑娘慌里慌张地闯进来,紧急向屋里的人致打扰的歉意,叮咛嘱咐。 “施主且在此处避一避,万不能在这种时候出去!” 她说着,放开那位姑娘的手,扭头托付眼前两位:“烦请两位施主看住这位姑娘,不能,不能叫她被家里捉回去……” 这位小师傅几乎要哭出来。 见到她这样为难,辞辞赶紧答应了她。小师傅道了谢,飞快地关好门跑出去。方才见过的清扫落花的姑娘怯生生地站在原地,她看着比辞辞还小几岁,此刻正自顾自地抹眼泪。 辞辞和陈娘子对视一眼,捧了杯刚刚好的清茶与她。陈娘子是位平易近人的长辈,搭起话头来容易,体贴地拉了小娘子落座,温言慰她不必担惊受怕。 姑娘捧着茶沉默了一阵子,感激地看看身边陪伴的人,主动讲起自己的遭遇。 她从前订过的亲事黄了,不知怎的传出不详的名声。长到十三岁,亲娘要叫她做暗门子赚银钱报养育的恩情,她无奈之下逃到了永福庵里,幸得各位师太们好心收留。 平静没几日,她那老子娘纠结亲戚邻里打上门来,痛陈此地藏污纳垢,表里不一的女尼们暗地里拐骗了他们女儿,他们被逼无奈率众前来解救。 这群流氓地痞撞门不止,香客们都被堵在此处走脱不得,庵主敏行师太隔着门劝说。双方正僵持着呢! 姑娘心灰意冷道:“怕是用不了多久,那群人就要冲进来了,若是如此,倒不如立时死了干净!” 陈娘子听了气笑了,骂了句岂有此理,天底下居然有这等逼自己女儿弃良从娼的父母,叫这苦命的姑娘不要多想,安心在此躲避。 有些人哪里配为人父母呢。辞辞也有感慨,握了握姑娘的手,宽慰她几句,迫不得已又用上了“县尊大人义妹”这一说辞。 在姑娘逐渐亮起的眼神中,她走出门去,招来一个小师傅耳语几句,又返回来和人作伴。 第124章 前头的情形不可谓不乱。单薄的庵门摇摇欲坠,外头形形色色的污言秽语侵染这处清净所在。敏行和敏慧几位师太苦苦相劝,这群噬人血肉的饿狼哪里肯听。 一个小沙弥尼从远处跑来,焦急又惊喜地寻了自己的师父说话。她的师父听了又寻到庵主那里,将那位女施主的话如此交代了。 敏行主持眉头皱起,听了这说辞后忍不住露出喜色,犹豫后闭上眼睛,生平头一次倚仗人势。称县尊的义妹如今就在庵里,各位施主可要当心冲撞了。 外头果然消停了一阵子,窃窃私语渐起,最后那姑娘的娘出面道,愿意先放县尊大人的妹妹离开,再来理论此事。 这点子退让没得到回应,闹事的人们便失了耐性,嚣张的气焰见风就涨。姑娘的亲爹放话道:就算是县尊大人的亲妹妹,也不能不讲王法,要回自己女儿天经地义的事。他们达到目的就走,绝不会牵连贵人。 门外兴起“是啊是啊”的附和。 形势重又焦灼起来。庵门眼看就要落下。 “知县的妹妹挡不住你们,再加上监察御史的夫人如何?”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两个丫头拥着一个美妇人歇在廊下,皱着眉头冷冷地视着这边。 巡查御史是个了不得的官职,专管天下间的不平事,想是这位大人带着家眷巡查至此地。思及此,门外又诡异地静了一阵,哄闹的人群有些动摇,唉声叹气散了一批。 转眼又有几个香客从各个殿里走出,给这位御史的太太壮声势,越来越多的女眷出面护着这道门。透过松开的门缝往外看,豺狼虎豹们面面相觑,徘徊着不肯离去。 下午的天色灰蒙蒙的。 远远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县衙来人了,人群轰然做鸟兽散,没来得及跑远的被逮回来围住,那姑娘的爹妈也在其中。 至此,门外终于恢复了清净。 事情平息,庵主向各位香客道了谢,亲自送下山去。小师傅赶回来同禅房里的人报信,称是主持和香客一起赶走了坏人,喜气洋洋地念了声“阿弥陀佛”。 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那姑娘破涕为笑,双手合十直道谢谢。陈娘子像是松了口气,不住地揉着两侧鬓角,辞辞忙替她按了按穴位,叫她躺下休息。 为防这样的无良家人再来纠缠,敏行主持和几位师太商量过,决定借庵里女尼游学的机会把姑娘暂藏在邻县寺庙里,届时再让她自己决定去留。 陈娘子今夜留宿庵中,辞辞却得赶在天黑之前回去。天幕上的乌云缓缓堆起,她同主持道了别,一级一级地下台阶。 有人在低几级的地方含笑望着她。 “县尊大人的妹妹?嗯?”这人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辞辞笑嘻嘻地抢过去,道是情势所逼。郁南淮伸手稳住她,低头碰了碰她的鼻尖。 “这里可是佛门圣地。”辞辞躲开,压低声音道。她拉过他的手,微微晃了晃,相携着走这一段路。 回去的石阶又高又长,似乎可以这样走一辈子。 “上来。”他俯下身背起她。 辞辞顺势勾起他的脖子,在他耳边细细讲今天白天发生的事,说到动情处,她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的颈子,偷偷摸摸地印了一吻上去。 郁南淮脚步一滞,加快了下山的速度。 下山之后天完全黑了,远处隐隐有光,他将她按在一堵四处无人的墙边,胡乱亲了一记不魇足,随后是你来我往地唇舌交缠,交换津液。她的唇瓣甜甜的,让人怎么也吃不够。 “吃了蜜么?” “没,没有啊……” 时候晚了,辞辞努力瞪起迷迷蒙蒙的眸子,撑着不肯在外面睡去。她被吻地脚软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放纵地被人背回去。 “睡吧。” …… 夜深寂寂,永福庵门大开,上头有令不许滋扰尼众,只将先头借宿的陈娘子请出来便可。 陈娘子面上不见慌乱,理了理衣裳,忍着寒气下山后上了辆秘密的马车。马车疾向得喜楼驶去。 县尊大人在密室里见到了辞辞口中称赞的陈娘子,依礼请她坐了,语气淡淡地问讯。 “陈氏,你同沈辞辞是什么关系?” 刻意接近是没有办法遮掩的。陈娘子仿佛早有预料,叹口气,道:“辞辞姑娘是我一位故人的女儿。” “大人可知江左沈家?” 郁南淮看了看眼前的妇人,示意她说下去。 江左沈家在历朝历代都是书香名门,累出过许多杰出的大儒。这样重视血脉渊源的家族,正统的嫡支却在前朝永承帝的一次南巡中覆灭了,如今只留几个旁支在艰难地维持门楣。 这便是陈娘子对辞辞所说的书香世家。 “妾身过去在沈家族学做侍书丫头,和沈家的姐儿哥儿一起识文断字,彼此相熟。他们,都是我的故人。” “大概在十六年前……”她回忆道,“无数旁支忽然潦倒,有家仆带着他们府上的孩子投奔了隐居云水县的一位嫡支小姐。” 不难猜测,这位嫡支小姐便是沈辞辞名义上的母亲沈氏清荷。郁南淮抬起眸:“沈辞辞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是。”陈娘子肯定道,“妾身所以接近辞辞姑娘,全是想带她回桑梓之地,领她去祭拜自己真正的双亲。” 第125章 “既然是追根溯源,那便回吧。”这人居然应允。 翌日陈娘子便在县尊的授意下对辞辞提及此事,绝口不提沈清荷非她生身之母,只说是想带她去见一见母家如今的族人,以便安放故人的遗骨遗物。 娘亲弥留之际念念不忘回归故里,辞辞心中一直记挂此事,如今乍然有了来历,焉能不惊喜,随即应下。 七九河开,冰河解冻,她们便出发了。 -------------------- 辞辞:每次遇到事情就称是县尊大人的哥哥。 淮哥:我怀疑你想搞骨科,但是我没有证据。 作者:露出了将要搞大事的微笑。 第74章 回乡 ===================== 晨起江面上雾蒙蒙的, 哪一头的岸都望不见,渡船孤零零地驶着,无论白天黑夜, 遇上渡口便停泊。停靠没几下, 船家吆喝客人, 旅途重启。 此时一轮红日被群山捧出,颜料倾泻一般晕染水面。渡口仍有寒气, 甚少人活动,辞辞扶着绳子跳上船, 再伸手去接后面的陈娘子。 二人一起稳稳当当落到船上。淡淡的朝霞在天幕间散开, 辞辞抬头望了望天, 一只脚还未踏进船舱,就被随后的一点小意外阻了脚步。 她险些被后面不管不顾冲上来的小孩子撞倒。 这女孩儿看起来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打扮中规中矩, 自知做错了事, 局促得站在原地, 看了看人, 捂着眼睛开始哇哇大哭。 辞辞哪能同她计较呢,蹲下来, 温声安慰了这小孩儿, 道她没事,给了糖吃。 “姐姐你真好!人美又善良!”小姑娘甜甜地笑着, 倾身抱了她一下。辞辞笑了笑, 扭头要离开。 当事人身在局中浑然不知, 她身后的客人却有一双火眼金睛——这位年纪虽小, 却是个顺手牵羊的老手。朴实的汉子一把提起女孩的手, 不顾她的挣扎, 将这团小手里攥着的不义之财抢出来,交还给失主。 赖以为生的把戏被揭穿,市井里打滚惯了的女孩儿镇定地夺路而逃,跳下船去很快消失。身后船家骂骂咧咧,告诫船客们务必看管好自己的东西。 辞辞回过神,微笑着同这位义士道了谢,摇摇头进了船舱里。这位是叶大人派在她身边的几个护卫之一,此行伪装成平民一路保护,费了不少心力。 一晃耗在路上已是半月有余。行程上顺风顺水,几乎没遇上什么阻碍,只除了那微妙的思念的滋味。 辞辞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低头默默地摩挲手心里滑溜溜的信物,想起心上人临行前的态度,扑哧笑了声,见吸引了人来看,慌忙拿书挡了自己满面的绯红。 提起此事时他那样痛快就应下了,过后却总表现出舍不得放她走的态度。临行前,他拥着她不肯放手,一次又一次地吃掉她的口脂,还故意揉皱她的衣裳,害得她姗姗来迟。真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呐。 想到这一节,辞辞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嘴唇,在一本闲书的掩护下偷偷地乐。身旁的陈娘子总见她这样的小女儿情态,渐猜到什么,不奇怪也不点破。 船开了,周围响起船客们的交谈声,普通人的茶余饭后,无非就是家事国事。 说起国事,辞辞也是行到途中才明白县尊大人的良苦用心,他遣她远赴江左寻亲,无非是想她远远地避开一段时间,他好一心一意料理天地间的大事。 她走后不久,戎国人趁着回暖,以他们的玉霜郡主在华朝境内失踪为由犯边,眼下西南三关和几个边境小城都在紧急备战,这种时候,哪能兼顾儿女情长呢。 叶大人此刻,一定很忙吧。 避开一段时间也好,此行能够完成母亲的夙愿再好不过。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往后总归是有盼头的。辞辞心道。 周围交谈的激烈程度不减,人们在痛骂辰州临川县那个通敌叛国的狗官,有消息称他向蛮族人献了图,方便他们长驱直入。 又有人道这狗官被驾临西南的太子殿下砍了头颅。 素不相识的人们聚在一起痛饮杯中物,畅聊前几天的阙天关大捷。也有人哀叹战争一起生灵涂炭。也有人说起家里如花似玉的娇娘,痛批自己如何如何的配她不上,这大约是醉话。 稍远一些的黎民这样无所畏惧,实属好消息。 辞辞被这松快的气氛感染,往嘴里塞了颗甜滋滋的蜜饯,同身旁同样带笑的陈娘子闲聊几句,拿起书认真地翻看起来。 一天过去,她透过小窗听流水潺潺,见证太阳的东升西落,又侯着月亮升起。天将暗时,船家呼渡口的名字,缓缓靠过去系了绳。 透透气也好啊,自觉被束缚的乘客纷纷下船去。这个渡口十分热闹,河两岸缠着色彩纷呈的纱灯,怀抱人家高低错落的小楼,又有人来人往的喧闹,各种影子倒映在水中,水晶宫似的。 辞辞正惬意地呼吸,桥上的小童子忽然跑来塞给她一件东西。他笑嘻嘻地,跑跳着隐匿到人群中去了。辞辞云里雾里地接了,低头去看。 借着光亮看清,她的脸色变了变,将那东西胡乱掷在水中,返回去。 半夜又碰见渡口,辞辞照例要下去走动走动。 人若是心存侥幸,同样的事情便会再度发生。这回受委托的是个衣衫破烂的小姑娘。她慌里慌张地把东西塞给她,一瘸一拐地挪到角落里躺下。 辞辞神色复杂地看着手里的东西,一股恨意忽然涌上心头。伪装成客人的侍卫警惕,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第126章 辞辞笑笑,只说是被路边的小孩子捉弄了,摊开手,将那东西远远地掷在水里,噗通过后起涟漪。 第一次是小时编织的竹蜻蜓,第二次是河滩捡回来的好看石头。这代表的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用这样手段的人是赵俊生无疑。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再到了有渡口的地方,辞辞干脆不再下船了。陈娘子问起时,她只以天冷或是水深搪塞。 七日之后,安然抵达陵州。 雨雪缠绵,亭台楼阁笼在雾气里,湿冷。 沈家的族人热情地接待了她和陈娘子。故人相见,诉说许多往事。辞辞插不上话,被几个同辈领着看过娘亲从前生活的地方,方才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散落在外的血裔归来,要择黄道吉日告慰祖宗。三日后天气晴朗,经过沐浴和斋戒,年迈的族长领着她踏进祠堂里。 祠堂里总不见阳光,外人也不配来。辞辞捧起焚香,丝丝缕缕的异样香味窜进她的鼻端。 堂上悬的画像怎么也看不清,她像是瞬间被抽去了骨头,浑身一软栽在蒲团上。 头顶上方传来脚步声,最后望见的是赵俊生的脸。 一片死寂沉沉中,沈氏族长颤颤巍巍道:“俊生啊,记得和余儿说,这是家里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叫他好自为之。啊?” 赵俊生捞起地上的女孩儿,麻利地将她的脸裹进披风里:“我记得了。您多保重。” 老族长唉声叹气了一回,主动吸进迷香,照着计划睡成了人事不知的模样。 …… 辞辞昏睡了半日,醒来时身边无人守着,她瞪着眼睛瞧过周围,察觉马车在移动,随身的匕首不见了。 不多时,有人掀帘进来,她慌忙阖上眼睛。 赵俊生静静地在她身边坐了片刻,垂眸:“阿辞,我知道你醒着呢。” 这下辞辞什么也不顾虑了,一骨碌坐起,冷声质问:“你要把我带去哪里?是要带去给沈余么?” 赵俊生“嗯”了一声:“这几日风餐露宿,委屈你了。等到了京城……” “你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辞辞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痛心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样,为他三番五次算计我……” “我早该明白的,哪能抱有幻想呢。” “你背地里做这些事,伯父伯母若是知道了……” 她越说越委屈,却还隐忍着不肯流眼泪。 赵俊生一愣,沉默着不应:“你好好休息。” 辞辞冷笑着叫他滚出去,不要再出现。赵俊生进来送食物和水,也被她给扔出去了。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晚上森林里走动的小兽,泛着不可接近的凶光。 赵俊生无法儿,只能先退出去,放她冷静冷静。 独处时,辞辞将侧帘掀开一条缝向外查看。此行没有走官道,而是专拣偏僻的小路走,应当是想避开探查。 小路走起来艰难又颠簸,特别费功夫。才走了小半日天便全黑了,暂时想不出办法来,她自暴自弃地躺着。后半夜里,迷迷糊糊听见打斗声。 这种程度的打斗声可不一般。她赶紧爬起来查看,不料见到惊险的一幕——同行的几个武师都已死去,两个蒙面人的剑同时指向俊生,眼看就要刺下去。 “别伤他!”辞辞奔出来,继而道,“我跟你们走。”蒙面人听清了她的承诺,手里的动作却不停。 “阮流珠!”她喊。 其中一位果然有了反应。她痛快地除了面巾,动手将同伴的剑挑开。她那同伴极不甘心地收了剑,狠狠地在手下败将的心窝踹了一记。 赵俊生昏死过去前,深深地望了辞辞一眼。 “就这样把他丢在这里,是想他被野兽啃食么?”辞辞跳下马车,费力将俊生拖回马车里,趁机从他那里找出自己的匕首藏在身上。 她摸了摸匕首上面的纹路,找回了些许力量。 两国开战的时机,阮流珠既然跟在俊生身后搞黄雀在后的手段,一定是想带着她回去胁迫某人。与其南辕北辙前往京城方向,倒不如跟着他们回到西南去。 若是有幸在沿途的关卡被发现…… 若是,若是……她不敢再往后想。 …… -------------------- 今天某宝买的驱蚊片到了,真的很管用!蚊子嗡嗡地远离了我,连乱七八糟的飞虫也能熏晕。就是我现在浑身上下一股橘子味洗衣粉的味道。 第75章 失踪 ===================== 趁着夜色, 阮流珠带她离开小路,在天明时重雇了辆马车改头换面上了大道。 晨起寒烟笼罩,需得费力辨清前路。 经过需要堪合的关卡时, 阮流珠事先迫她吃下一粒红色的药丸。这药丸的气味有些熟悉, 辞辞很快忆起上次她与县尊大人外出遇险时得这人赠过。 这种东西果然还有别的用途。迎着辞辞受伤的目光, 丫鬟打扮的阮流珠面无表情地抬起她的下巴:“虽然已有脱身的门路,但谨慎起见还需你再老实些。” 她说这话时神态之间没有半点从前的痕迹。 药丸子强制从喉咙钻进肚里, 不一会儿辞辞便失了魂一样木然躺在角落里,提线木偶似的任人操纵。阮流珠拍拍她的肩, 发下顺从的指令, 叫她伪装病容。 辞辞立即做出苍白的脸色, 拿手捂着胸口,双目紧闭粗声喘息。阮流珠见状笑笑,推了扮成商贾的同行一把, 叫他出去应付前面守门的小吏。 第127章 称是内人病重散尽家财四处求医。 通过陵州境的最后一关, 这辆简朴的马车悄悄奔往南宣小朝廷偏安的沿海一带。小皇帝倚重的中书舍人蔡全祯已经同意借道, 叫他们迂回地返回大漠去。 蔡全祯极有诚意, 亲自乘渡船来接应。 阮流珠绝口不提辞辞的身份,只说此行是为在华朝腹地布置暗桩, 为表礼尚往来, 她送出了“辛苦得来”的冯将军墓藏图。 蔡全祯含笑收下,祝这精明的女子一路顺风。 这个面白无须的权宦迎风站在海边, 意气风发地赏惊涛拍岸, 心底里生起自己的盘算。和戎国的这场仗拖垮了郁氏贼最好, 若不然, 趁着贼分身乏术的间隙, 大宣徐徐图强也是好的。 登船以后阮流珠便解除了对辞辞的迷惑。 辞辞的眼前渐渐清晰, 盯着愈来愈远的海岸看了半晌,知道这时逃走无望,便做出冷嘲热讽的态度,数落眼前的一切事情。 阮流珠身边的男子被激怒嚯地拔出剑,叫这人一个眼神给阻了,满不在乎道:“随她去吧。如今这局面,她也只能逞逞口舌了。” 这样轻飘飘的言论激怒了辞辞。她趁人不注意跳下海去。挣扎过,被救到船上五花大绑,强喂了一颗保持生机的药丸。 海风吹拂,夜深海浪汹涌,催动大船远行。甲板上留少部分船工掌握方向,大多数人皆睡去了。辞辞湿漉漉地靠在船舱深处堆起的木箱上,内心涌起无限悲凉。 她试图梳理眼前的处境,脑海中却纷乱没有头绪,留下忧怖在凌迟内心。她不自觉地想起了很多人,当中有娘亲,有赵家伯父伯母,樱儿簌簌沛儿…… 唯独有一位,辞辞试图不去想。 怎么能不想呢。她低头凝望腰间的双鱼佩,抱着珍贵的记忆取暖。 家国天下原本离她甚远。若真到了必须要做选择的时候,若真到了那个时候……这艘船上载满了欲望,她贪恋人世,胡思乱想。 砰—— 这间库房的门倏地被打开。 辞辞在这动静里慢慢睁开眼,阮流珠披着衣裳坐于她对面,若无其事地对着小窗里的星月饮了一口酒。此时的她收敛了白日里的阴谋与算计,放出了几分从前相识的影子。 这样虚假的温情脉脉让辞辞感到恶心。她别过头去,像是怕被污了眼睛:“你来做什么?” 阮流珠不答话,将缚着她的绳子松开一些,退后一口接一口地饮酒。沉默之间,她的面上渐渐染上砣红色。 辞辞费力踢地上空了的酒壶,叫她滚出去。 阮流珠面不改色地任她骂了几句,欣赏了一会儿她刻薄的样子,忽而又笑,言语鼓励叫她继续说下去。辞辞索性噤了声,不再同这人浪费时间。 海风鼓鼓地吹进来,大着胆子来掀人的衣袂。 外头那个男人在连着唤了两声“郡主”。这人淡淡地应了声,站起身来拍拍手。 “你就是戎国的玉霜郡主?”辞辞忽然叫住她。 “不错。”阮流珠回过头来,解答她的疑问,“我就是戎国摄政王的女儿,玉霜郡主。” 她嘲讽地笑笑:“你从来没能认识真正的阮流珠。” “她是我的表妹,不幸早死了。因为姨母的外族身份,阮平刻意忽略这个女儿,给了我这个机会。” 这下辞辞疲惫地闭上眼睛,不再开口了。 玉霜郡主走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回复了之前傀儡的状态,询问她与云水县令叶徊之间可有信物。 辞辞漠然指指腰间的双鱼佩,不知怎的流出了眼泪。 一个多月后大船靠岸,玉霜郡主和仆从带着她穿过距云水县最远的朝天关战场,混在关外的难民里头,暂时随着人潮行动。 难民们口口相传,称这场战役又是华朝胜了。 押着她的两人脸色不好看,辞辞心中升起难言的畅快。 一场险胜的战事刚刚结束,士兵们正清扫战场,收埋同侪的遗骨。惨烈的苍穹下,一大片黑沉沉的乌鸦破空而来,人们愤怒地用明火和利箭驱赶。 乌鸦哀嚎着散开,大型的秃鹫随后赶来,它们叫嚣着掠过活人的头顶,彼此争夺互啄,发出桀桀地恐怖叫声。 辞辞垂下眸,不忍看这样的情形。 走了小半日,一行人总算在下游找到没有被污染的水源。辞辞蹲下来,将三个水囊分别装满,撩冰凉的水扑面叫自己清醒。 此处已经是华朝最远的疆域了,她若想脱身,则必须要寻机行动了。 她看了看周围,将此前在船上匆忙藏起的曼陀罗花粉拿出来,将它撒进水囊里摇匀,洗净手返回去。这种植物含毒性,能够致昏迷和幻觉,希望对她有帮助吧。 接近大漠,又是另一番凄凉景象。气候总在变化,山丘高高低低地错落,孤烟耸耸触碰云天,远方不知名的悲歌回响,驼铃叮当。 海东青在高空盘旋,利爪在闪光。 那个男人咕咚咕咚灌完了水囊里的水,露出了口越来越渴的窘迫,玉霜郡主叹口气,解开自己的水囊递给他:“下一处水源就快到了呢。” 她的举动成功取悦了这人,男人露出暧昧的目光,毫不避讳地喝光了两个水囊里的水。接下来再如何的口干舌燥他也克制着不敢表露。 辞辞攥起拳头,在心底里默默祈祷,同时想象以她一人之力对付玉霜郡主的可能。踩着金灿灿的黄沙,她悄悄地握了握藏在袖中的匕首。 第128章 两个时辰后那个男人开始抽搐,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终于站不稳,他瞳孔放大,怪叫了一声对着辞辞冲过来,拼着最后的理智拔剑。 玉霜郡主从身后踢了他一脚,主动点了他的昏睡穴,俯身同他说了几句辞辞听不懂的戎国话。可笑她的眼神里居然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事情大抵是败露了,辞辞低头看着空了的腰带失神。此刻双鱼佩怕是已经到了叶大人手上了…… 她带着惶恐退了几步,忽然抬起手往自己身上刺。 噔—— 一枚飞来的钗子打中了她的手腕。匕首被丢在一旁。 玉霜郡主走过来,阴沉着脸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 辞辞觉得右半边脸闷闷的,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嘴角的血沫,红着眼睛同她厮打在一处。她扑过去扯她的头发,回敬了这人的一巴掌。 那巴掌起势非常凌厉,却软绵绵的,几乎没什么力道。玉霜郡主很快凭借武力将她按在地上。辞辞被她制着,拼着力量去够面前的匕首。 自左肩那里传出恼人的节拍声。 “立场所在,我不能放你回华朝,你尽可以往西去。”上方传来玉霜郡主的声音,她又对她下了迷惑。 “要一直往西走。” 往西?辞辞僵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辨方向。 “你心里的那个男人,不止是县令那么简单。”这人对她笑笑,将干净的水囊装给她,“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华朝如今的太子。” “把过去全忘了,别再喜欢他了。” “你去吧。比起身不由己的我来,你实在是太幸运了。”她微笑着同她挥手作别,为自己真正掌握一件事情而开怀。 她说出话的像是有魔力的咒语,受到驱使,辞辞开始浑浑噩噩地往西边走去。玉霜郡主随着她走了半个时辰,在太阳落下前返回去,一个人离开大漠。 为防窥探,辞辞紧绷地走出一段路才敢松懈。 夕阳是惨烈极了的血色,她颓然地跪坐在地上,喉咙里头像是堵着块东西,因为震惊发出无意义的响声。 耳畔回响的全是那位郡主的临别赠言。 “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如今华朝的太子。” 他竟然是皇朝的太子殿下。 辞辞呆呆愣愣地待在原处,掬了一把细沙在手里,看一会又放掉,如此反复。 到后来,她看看触手可得的诡异天色,在大口大口地喘息后惊醒。无论如何,她总要先走出这个地方。 心思既定,她立即动身往回返。 突如其来的沙尘卷起,声势浩大,似能吞没一切。 …… 三日之后是最后一战。 黑云沉沉地压下,雄浑的军号吹响,两队井然的兵士在营帐前相遇换防,不远处的帅帐里,前来议事的将领们打着寒战纷纷告退,回到各自的队伍完成集结。 暴风雨前的平静真足够慑人的。 太子独处时依旧抑着怒气,他指节发白,几乎要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双鱼佩捏碎。 辞辞早在一个月前就在陵州失踪了。 负责守护的侍卫为着大局,擅自越过他将此事禀了圣上,圣上只令往北直隶方向寻人,避开了南下他的众多耳目。 他的心上人如今就在敌营玉霜郡主手上。 外间骤然起了雨声,郁南淮松开手,大步走出去。 -------------------- 补昨天的。今天还会照常更新。 信我一回我文真的不虐!真的是甜文! 继续看下去有惊喜~ 第76章 决战 ===================== 夜色浓稠, 华朝营地隐在雾氛中。天幕上的阴云变幻滚动,雨疾落几下便停了,帐外的明火没有熄灭, 依旧雀跃。好儿郎们整装待发。 前不久斥候来报戎军深夜开拔, 将要渡过越河主动出击。玉霞关据险而守, 此前总兵于志戡手下不足四十万兵,为保战力定下防守为主的策略, 偶尔出战也懂得见好就收,虽然是有胜有负, 但鼓舞士气的同时亦在磨练血性。 两方对峙之下, 戎国人远道而来, 更经不起这样长期的消耗战。 随着时间的推移,华朝方面也有了新的考量。冬季万物凋零,青壮们尚可坚守, 而如今春耕在即, 为民生计, 当速战速决为宜。 当下无论哪方都期待痛痛快快地战一场。自戎军渡过越河, 战场的僵局便被打破了。 半个时辰前,全速推进的戎国军队与华朝一小股刺探的轻骑兵相遇, 主帅下令迎战。战后戎军欢呼胜利, 士气空前高涨。 追击至越河上游,对上前来阻击的华朝军队, 戎军又胜利。渐以为华朝此前坚守不出实是因内部空虚, 从上到下懊悔不已, 打消顾虑, 穿越河河谷而入雾云岭。 雾云岭狭小难以通过, 大大地拖住了戎军的行军速度。于志戡利用地形的诱敌深入之计已成。 此前趁着戎人倾巢出动, 他悄悄以十万兵力自皑云岭插入敌军后方,断其退路及粮草供给,又陈兵二十五万在雾云岭上威慑。 戎国人惊觉中计,至此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当下无论前进还是后撤,填不饱肚子还要腹背受敌。主帅木骁咬牙组织了几次突围,因着地形骑兵被压制,六十万大军瞬间折损二十五万。 最关键的计谋已成,于正戡却不敢放松警惕。 第129章 无他,今次这招看似完美实是暗藏凶机。 木骁部被围,若外部的戎军得知来救,深陷包围圈的主帅木骁回过神来与之打配合,则后方十万将士危矣。届时重得粮道的戎人如法炮制来取他的后方,雾云岭旁的越河平原根本无险可守,到了开阔地势…… 于志戡正夙夜忧虑,忽闻太子自阙天关率兵阻拦了戎国玉霜郡主带领的援军。心知不宜再拖,全力歼敌于雾云岭。 雾云岭上箭雨纷飞,遮蔽天河。 此刻玉霞关外,三军整齐,战鼓擂起若雷声殷殷。太子一身戎装亲为掠阵,抬手止了身后的杀声盈沸,淡淡地注视前方。 玉霜郡主抿抿唇,扫一眼身旁看守俘虏的侍女,挥手令上方临时壁垒散射火、药箭于两军阵前。 华朝军队早年就演练过破解火攻之法,当是时,前军迅速反应,挽神臂弓抵消,中军变阵持盾推进,骑兵从左右杀出力破其两翼。 火光冲天之中,玉霜郡主飞马跨出战局,直奔太子而来,持弯刀与之一战。两把截然不同的兵器碰撞滋滋地响,她的嘴角挂着嘲讽:“心上人都不顾,太子果真是个薄情人。” 太子持剑划过她的颈间,销断她的一缕发,反唇相讥道:“一个冒牌货与天下孰轻孰重?孤难不成是个昏聩的?” 颈间出现一条血痕,玉霜郡主敏捷地一偏头,眸中显出妖冶,稳定身形后重又施展凌厉的攻势:“今日出来的仓促,我实在不忍叫她在阵前受辱。可人的确是落在我手上。” “往后看一看罢。”太子轻轻巧巧地震走她这一记。不远处,训练有素骑兵已将敌军团团围住,中军在包围圈中酣畅淋漓地拼杀。 这位外族郡主紧急收回手,余光扫见冒烟的营地,面上是预料之中的自得,她咯咯地笑了两声:“若不答应我说的,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她。” “毕竟我要的这样简单……”她幽幽地丢下这句话,调转缰绳奔回去节制颓势的军队。 与信物一并送来的还有一道盟书,盟书中称节节败退在她意料之中,她只要保下幸存的军队,带他们安然返回,与华朝重订边贸及各项往来,往后再不涉战事。 这盟书看似有利,实则是有百害。 类似的条款自前朝起就订立过很多次,哪一次不是沦为一张废纸?边城百姓的安居乐业就在眼前,放虎归山注定将贻害无穷。 再者,此次伐戎牵系无数人的心血,是民心所向,是大势所趋,怎能为他一人而轻易变更?如何能应? 太子望着这女子的背影,眉头微蹙,若有所思间,迎面忽然飞来一小将,凑近同他禀了一事。 敌营之中没有发现沈姑娘的下落。 太子眸中怒气翻涌,纵马追出去。 在月形阵中被困了半日,眼毒的玉霜郡主带一队精锐攻薄弱之处突围出去,由剩下的残兵拖着,负伤狂奔。狂奔出几里地,又遭遇华朝太子派出的袭营小队,一场恶仗下又有损失。 “殿下有令,活捉此女者连晋三级!” “殿下有令……”这命令无时无刻不在散布。 玉霜郡主觉得,这群华朝人看她的眼神像是夜里在野地结伴行动的狼,绿油油的眼光贪婪地攫着人。她当机立断,带着残部靠近大漠,想要依着熟悉的地形打一场游击,待一待莫塔儿部的援军。 阴天的夕阳是淡红的一抹。太子领兵驰来,他高高地倨在马上,在不远处目光冷冷地发出三箭。迅且猛地“嗖嗖”声破空而来。 这狠绝嗜血的三箭齐发皆中了要害。中箭的玉霜郡主喷出一大口乌血,支撑在马背上用口型道:“可怜的人呐,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她的神情悲悯,刻意要激怒人。 紧接着又一记凛冽的箭风袭来。马背上的人坠落,地上血花绽开,她看着蓝天,居然在笑。出身和权力是两样靠不住的东西,弃了也好。 这时候,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忽然从大漠里冲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形,悲愤地仰天叫了几声,抓起地上的刀发狂似的朝正收弓的凶手冲过来。 他还未靠近便被围过来的利刃扎成了刺猬。 太子神情冷肃地从连成片的欢呼声中掉头离开,回到帅帐之中重新部署,令宣威将军裴晋钦、中郎将段元崇率轻骑直捣戎国王城,王韬、顾准墨二位为监军。 他在随后离开了大营,独自往大漠里行进。 那个戎国郡主既然将自己的心上人藏在了大漠之中,那么辞辞也极有可能会在那里。这其中的天象无常,身处那样恶劣的环境,她该有多害怕呀。 对这个天下的责任尽到了,他也该抽身为自己一回。无上的功业与浮名百年之后皆是虚妄,她是实实在在的,他的所爱。 十一十二察觉,一定要跟随,被他冷冷地斥退。 “回去告诉叔父,若是我不能回,未来这一干责任与荣耀,请他另选贤能吧。” 这样荒唐的言论一出,十一十二大为震动,死死跪着拦住他的路。 “请殿下三思而后行!”十一坚持道。 “滚。”太子一把将剑横在他的颈项旁。 僵持之时,十二率先恢复镇定,悄悄推身旁的十一,同他示意。 “殿下现下已然失了理智,居然不顾此行仓促。我们先回去做充足准备,届时再露面,殿下必不会拒绝同行。”他悄声道。 第130章 十一觉得有理,便和十二一起暂时离开。 郁南淮独自踏上前路。 两天后的夜里,夜凉如水,他停在一处沙丘前。 一把缀蓝宝石的匕首在月钩下隐约地露出。 他踉跄着跑过去,跪在它面前,认真地拂去匕首上厚厚的尘土,褪了鞘,刀刃依旧锋利冷酷。他对着月光细细端详,无数粒黄沙映在他眼里。这是他和她经过的同一片天地。 “噗——”血沫子搅和了眼前的沙土,孤独的寒夜里,有人喜极而泣。 -------------------- 本文最虐的部分已经结束!!接下来请跟辞辞一起来找宝贝(字面意思)真的是甜文~ 第77章 获救 ===================== 六日之前, 此时此地。 天幕幽黑,明月盛大而圆满地挂在沙丘上,声势浩大的龙卷风渐渐止息, 宁静好容易回复, 下一刻便被一阵银铃碰击的清脆响儿打破。 策马而来的少女着异域风情的褶裥, 头戴红宝石步摇冠,马踏之间覆面的轻纱被掀动, 缠绕的臂钏闪闪晃动,咯咯地笑着, 流星一般洒脱地奔出去。她有一对叫人过目难忘的烟灰色眸子。 身后一男一女两个随从急急踏沙追过来。 这少女愈行愈远, 目光随意地倾抛, 前后左右皆扫过,她百无聊赖地视这片天地。掠过附近的沙丘时,这双流转的美眸忽然顿在一处。 方才经过的地方好像有一只手在动。 “咦?”她叫了一声, 翻下马来, 凑到跟前去仔细端详。这只手纤细又白皙, 果然属于人类。 动手刨了几下, 一个人的全貌很快从沙土的掩埋中暴露出来。那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她双眸紧闭, 通身衣物完好, 仿佛只是沉沉地睡着了。 “呀!这是母亲口中的汉女!”异族少女惊呼。坐下马儿走过来,叮叮当当地舔了舔她的手背。 两个随从此时终于赶到, 见状毫不掩饰他们眼中的新奇与吃惊。女随从率先凑过来:“公主, 您是说, 这就是王后殿下常提起的汉女?” “她的衣裳好奇怪呀, 发式也很奇怪……” 被称作公主的女孩儿点点头, 称她偷偷瞧过母亲收藏的中原仕女图, 画上的汉女约莫就是这个样子的。说罢,小心翼翼地去探地上姑娘的鼻息。 “她还有活着!天呐!”这位异国金枝玉叶惊喜地移开手,看看身边的随从们,眨着眼睛同他们打商量,“母亲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不好见死不救的!” “这……”女随从显得有些为难,“此地距离中土甚远,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位公主的贴身女侍抚抚下巴,圆圆脸上写满了探究。 一旁沉默多时的男随从想了想,未几拊掌而笑,提起建议:“王后思念故土,见到故土之人多少能开怀些。人一旦开怀了,病很快就能好起来!” “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阿布你说得对!母亲见到她一定会很开心的!”公主放好裙子站起,闻言难掩兴奋,激动地走动几下又返回来,“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带她回去吧!” 回去……被这两个字说服的女随从点点头,忍不住要来玩笑:“公主,您不是要离家出走了么?” 这位公主好心情地摆摆手:“我离家是为了去中土给母亲找名医,如今有了这番奇遇,不妨缓缓再去!” 又看向地上那位被月光照耀的女孩儿,双手合十郑重地许愿:“希望你真的能安慰到母亲。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希望她能永远陪着我。” 三人议定,将这汉女安放在马背上,连夜穿过沙漠和绿洲,天明时又走捷径穿过渡支山口,加紧脚步返回自己的国度去了。 …… 辞辞经历了一个冗长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置身在千军万马交锋的战场上,惊慌失措地跑去想要找到什么人,刹那之间,无数箭羽长眼睛似的朝她涌过来。她根本无处躲藏。 密密麻麻的箭矢聚集在她眼前,她冷汗津津地倒在地上,心道自己怕是要到此为止了。这样戛然而止的人生什么都来不及回顾,就算回顾也是很短暂的带着遗憾的生平。 绝望的瞬间,玉霜郡主出现在她身旁,寥寥几语蛊惑她的心灵:“你心里的那个人,是华朝的太子,忘掉他吧,你们是没有好结果的……” “不!绝不!”她摇摇头,坚决拒绝。 “执迷不悟!”玉霜郡主面上现出恼怒,气冲冲地将她丢进荒无人烟的大漠里。 随后而来的漫天黄沙吞没了她。 身处黄沙弥漫什么也看不清,这力量摧枯拉朽,很快在大地上分开一道裂口,裂口之下是叫人心惊胆颤的深渊。一步踏错的人惨叫着坠入地狱。 “不!不要!”辞辞猛然惊醒,胸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渐渐看清上方繁复的天顶装饰。 视线移往左右,这间屋子里的家居陈设依旧透着古怪,好些未曾见过的奇怪图案晃在眼前。这是什么古怪的地方?辞辞慌忙爬起来,忍着头痛想要搞清楚状况。 外间守着的人听到动静走进来,来到她面前,摆摆手阻了她的动作。 眼前的这位女郎高鼻深目,碧色眸子,衣着也很奇怪,看着倒也不像是戎国人。辞辞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抓着她搭话:“是你救了我吗?” 第131章 对面的女郎叽里呱啦地开口,她使用一种辞辞听不明白的外邦语言,眼里还伴有惊慌。 “抱歉。”辞辞忙松开手,安安静静地躺回去。 得以脱身的外族女郎头也不回地跑了。 不多时,一位耀眼的异域美人掀帘走进来,风风火火地来到她身边,她头顶的步摇冠随走动发出花叶碰撞的清响:“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辞辞愣了愣,惊喜地望着后者:“你会说汉话?” 只听这位眸色特别的美人儿得意道:“我母亲教我的。她说我的汉话比中土的许多人都要好呢!” 受到她的热情感染,辞辞露出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笑脸:“你说得真好。” “谢谢你们救了我。”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眼前的美人儿豪气地挥挥手,而后又笑嘻嘻地补充,“这是母亲前天才教的!” “你睡了三天三夜,母亲叫医官一定要救活你。你是从中土来的,她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等你身体好了就去看她吧!”美人儿抓着她的手臂恳求,“她见到活蹦乱跳的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哦,好。”辞辞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试探地询问,“恩人的母亲,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吗?” “母亲是很多年前从中土来的……” 借着清醒时养伤的时间,辞辞大致了解了此地的一些事情。不出所料,这里便是那位玉霜郡主要她投奔的地方。 大漠以西有国名曰依云,脚下这块地方是依云国的王宫,救下她的少女是老依云王膝下最小的公主兰歆儿,公主的母亲来自中土,是宣朝兴隆七年被派往戎国和亲的宗室女。 这位宗室女辗转为老依云王所得,受封为王后。老依云王死后,王后按照惯例嫁给了比她大五岁的继子,也就是现在的依云王。 公主是王后的老来子,一向受到疼宠。 依云的王后是一位前朝的宗室。 因为语言不通,辞辞没能探得更多的线索。伤好后,她立即去向公主的母亲雅柔王后致谢。 暮年的王后殿下恢复了中原的服制,低髻戴玉石冠子,庄重又慈祥地坐在宝座上。她仍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像个随时可亲近的长辈。 辞辞放松地笑了笑。透明的纱帐里香雾袅袅,王后招她近前来,拉着她的手叫她坐在自己身边:“好孩子,你从哪里来?今年几岁了?” 辞辞忙将籍贯与年龄说了。 “云水县。当年送我来时经过那里。”王后的眼睛湿润了,“我记得,这个地方的梨子特别好吃!甜津津的,我口渴的时候连着吃了两个呢……” 不待辞辞反应,她话锋一转收了这层回忆,随意问一句宣朝如今还存不存在。若存,是何人承了国祚?若不存,又是哪家掌了天下? 辞辞打量她的神色,见她面上无悲无喜,道如今故土正值郁氏建立的华朝,高祖定年号为锦初,今年是嘉定十七年,在位之人是开国皇帝的胞弟。 “当今太子是高祖之子,姓郁,名南淮的……”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极尽缠绵,珍而重之地咀嚼这个名字,“没错,是叫郁南淮。” “郁氏,郁氏……” 王后从记忆里搜寻了片刻,想到之后拍手笑了一回:“好啊!昏君从前总怀疑云州的郁氏兄弟不轨,极尽针对,如今看来,这两位果然是个有魄力的!配得起这万里江山!” 她感慨过,又问起宣朝亡时几位要人的结局。 辞辞被这份难能可贵的豁达打动,搜肠刮肚地同她讲前朝的旧事。其他人的事情她不甚清楚,只挑亲历过的宣太子一案的内情讲了,略提了提南宣小朝廷被阉患把持的闲话。 王后听后摇摇头:“常言道小时看大,我早就看出来了,秦仲安和他那父皇一样,自私冷血是一脉相承,只可怜那位薛姓姑娘……” 接着又点评偏安一隅的南宣:“照你所说,那位聪明勇武的太子殿下已然覆灭戎国,想来小朝廷也是不能长久的。” 辞辞红着脸胡乱附和了一声,刚要说起旁的故事。 一阵迅疾的风吹进来,周身的纱帐上下翻飞,几乎要交缠成一股。 同一时刻,花枝招展的兰歆儿公主几步跨进殿里,径直伏在母亲的膝头,装模作样地埋怨了几句,闭上眼睛开始小憩。 王后爱怜地看着女儿,伸手替她除了冠子,抓起篦子梳理她那一头如瀑的秀发。张开的殿门被悄悄合上。 “小姑娘,你知道殷其景么?”这种情形下,她忽然提起这个名字。 辞辞面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沉默一阵:“我知道这个人。” -------------------- 第78章 隐忧 ===================== 殿门阖上时, 趁机抢进来的微风撩拨纱帐。纱帐轻轻蜷,似在回应。一句“我知道”落入耳里,王后正想说什么, 伏膝睡着的公主忽然动了动。 王后顿了顿, 又见下首小娘子神色有异, 划了划眉心,笑着揭过这一节, 谈及故地如今的风俗掌故,又问起小娘子此番的遭遇。 这位雅柔王后既是同胞又有一颗慈悲心肠, 当做倾诉对象再合适不过了。辞辞看着眼前尊长和蔼的眉目, 将这段时间的经历略提了提, 顺带表达了自己不久回国的愿望。 所有事情总要回到正轨。她总要回去的。 第132章 王后一面听她说着,一面低头抚爱女的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她的态度极郑重:“此事干系重大, 过几日我再答复你。” 话音未落又贴心地补充:“并非不能成, 你且宽心, 等一等我。”她抬头对她笑笑,仍不放松手上的动作, 直至膝上的人儿渐睡稳了, 伸手够来毯子轻轻盖过去。 她将女儿的一撮头发绕在指尖,打个旋儿又放开, 长久地注视:“我们这位公主被我和她父亲惯得不成样子。娇纵了些, 见笑了。” 辞辞摇摇头。身处这样的氛围里, 她只觉得安心。既然得了承诺, 她有的是时间等待回还的那一日。 公主只睡了一小会儿便醒了, 她爬起来揉揉眼睛, 慢腾腾地伸个懒腰,钻进母亲怀里不肯出来。王后眼里含着无限温柔,慢慢替她梳好头发,固定好步摇冠,扶着这位小公主的两肩将人推出去。 “出去玩吧。母亲困了,想睡一觉。” “母亲睡在我腿上吧!”公主重又拥过来。 王后摇摇头,摸摸她的脑袋,道我可不是你,在哪里都能睡着。小公主呶呶嘴,看了辞辞一眼,带着她一起出去了。 值下午天高云淡,外面凉爽适宜,公主领人在花园里荡秋千做消遣。高高的秋千架临在碧水边,落英纷扬随波逐流,小公主在众人的欢呼声里升到空中,摇荡之间衣袂飘飘,仿佛初涉凡尘的仙娥。 得到肯定与鼓励,她愈发胆大地踢踩脚下的踏板,这高度一早就越过了前面的朱色围墙,她的裙摆甚至拂过那棵蓊蔚的紫花树,几乎乘云。辞辞畏高,只敢在下面干羡慕,碰一碰手掌。 前方忽然行来一队庄严的仪仗。舆上是国王。 周围的宫人们不约而同地止了笑声,整齐划一地跪在路边。辞辞入乡随俗,亦是如此行礼。 气氛开始变得肃穆沉静。秋千架上的公主受不得冷清,忙来查看地上的情形,看清后惊喜地朝仪仗的方向挥挥手:“父王!父王!” 国王抬抬手做回应,提醒一句“兰歆儿要当心”后扶着人缓缓下肩舆,叫众人平身,负手仰头盯着心爱的小女儿看,极热烈地鼓掌。和雅柔王后一样,他不再年轻,依旧挺拔。 在这独一无二的掌声中,头顶秋千架的速度开始减慢,离开云朵和花树又离开水边。上面的飞仙稳稳地下降。 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时,公主大笑着跳进父亲的怀里。国王稳着爱女着地,从侍人手里接过汗巾子,认认真真地替她揩额头和手心,他不避人们的眼光,十分熟稔地将她汗湿的发分开,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这番温情的举动,几乎叫人忘记他的另一重重要身份。天家居然也有这样可贵的情分么?公主很好,她的父亲母亲也都是很好的人呢。 辞辞低下头去,在心中感叹。正神思游离,公主拉着她父王走过来,在她身边说了几句繁复难懂的依云语言,大约是在介绍她的来历。 辞辞礼貌地抬头,国王的视线在她身上停了片刻,终究没有说什么,暂时告别处理手上的事情去了。 公主乖乖巧巧地和大家一起行过告别礼,目送父亲离开后立即原形毕露,拉过辞辞的手带着她甩开随从,分花拂柳远远地跑走。 花园里小路多,宫人们们难以锁定目标,不得已分成好几拨追踪。这位公主躲在附近的假山里,见状哈哈大笑,等到有人循着动静赶来,又远远地躲开了。 行到幽静处,她拉着辞辞在一块巨石上坐下,巨石冰凉,她似乎跑累了,不管不顾地枕着手臂躺下,几朵完好的落花砸在她的身上,根本不能惊动。 辞辞见她实在惬意便没有阻拦,只在原地守着,伸手拂去她衣上和发上的花朵。转眼风儿又起。 不远处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辞辞抬头,见到一个发辫缠珠,深绿色眸子蓄胡须的男人走近。这人忽略了她,径直走到国王王后珍视的小公主面前,端详过,便要上手摸她可爱的脸颊。 这个唐突嚣张的男人长着一张得寸进尺的脸。辞辞紧急往对面的湖里投了颗石子,费力惊起两声噗通。 好兴致被破坏,男人暂时停了手动作,眼光锐利地逼近多管闲事的人。他充满的恶意朝她抬起手,似乎伸手就能扼断她的咽喉。 辞辞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踩到一粒小石子,险些被绊倒。她在瞬间完成思考,稳住自己退回公主身边去。 男人毫不顾忌地追过来,还要动作。 危机关头,公主睁开了眼睛。她利落地爬起,冲过来给了面前的男人一巴掌。这一巴掌差不多用上了全部的力量,她嫌恶地甩甩手腕,拿话斥他叫他快滚。 男人过分白皙的脸上现出一道重重的红痕。他摸了摸受伤的面颊,冷笑着吐出一口血沫,说了句辞辞听不懂的话,转身离开了。 其中的威胁之意十分明显。辞辞有些不安。 公主松了口气,继续躺回去,满不在乎地同她解释:“他说,他后面有的是机会。让我最好早晚祈祷,祈祷能够永远这样好运。呵。” “这人实在是胆大妄为!”辞辞气极。 公主抓着她的手晃了晃,软着语气祈求她千万别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母亲。 深受宠爱的公主也要忌惮登徒子吗?辞辞不解。 “他是我的异母兄弟。”公主叹口气,微微垂眸,“我有六个异母的兄长,那些个排外的老臣护着他们,有什么损伤都把罪过算在我母亲身上。” 第133章 “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我当然要保护她,不要给别人把柄。” “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听她的话里话外,辞辞蓦地想起一件事:依云国的习俗不受礼法的拘束,继位的新王可以娶继母也可以将妹妹纳入后宫。 如今的王后就是以继母的身份再嫁的。 方才那人是吃准这对母女总有一天会落在他手里,所以才敢于胡作非为。国王和王后的年岁越来越大,被他们娇宠长大的公主的往后……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辞辞不禁为眼前的小姑娘担忧起来。 “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父亲母亲也会保护我的!”面前的公主仿佛洞悉了她的所想,笑吟吟地拿话安慰她,“我听母亲说,中土就有过几位女皇……” 这却是句当不得真的玩笑话。 辞辞如她所愿笑了笑,同她讲起女皇的故事。 ……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辞辞正要歇下,却闻王后秘密传召。她依言换上王宫侍女的衣裳,在巡夜女官的帮助下潜进王后寝宫。 寝宫四下漆黑一片,一切都沉浸在夜里。身着寝衣的王后持灯烛带她走进一间密室,令她坐了,开门见山道:“小姑娘,我还是想听听有关殷其景的事。” 居然是为了这件事。 辞辞定了定心神,将从薛姨娘和沈余处听来的此人生平毫无保留地陈述。讲他如何丧心病狂下谶语,如何受妖妃摆布害无辜,最后又是被何人杀死。 王后原本细细听着,只时不时蹙眉,这样平和的情绪却在听闻某一节后激动异常。她用尽力气扶着椅子却不坐,手上颤抖地打翻桌上的一只盖碗。 “一派胡言!容娘娘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她显然是气极了,面无血色,嘴唇都在哆嗦,“我是容娘娘身边的女官,我是最清楚她的为人的……” “她是那样好的人,怎会帮着殷贼害人!她,她恨他啊,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拥有她那样深的恨意……” 容贵妃居然是恨她师兄殷其景的。辞辞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一时间茫然。忍着错愕地听下去,始觉道听途说得来的形象那样坚固,一时半会儿无法放弃。 却听对面的王后沉痛道:“容娘娘被他迫着入宫,被迫和喜欢的人分离,还眼睁睁看着那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害了她的孩子……” “她喜欢的人是我哥哥魏景明。” “殷其景害了我哥哥,还想连我也一起害了,容娘娘偷偷将我送出宫去,还是被他发现了,他送我到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这样害了我的一生啊!” 她绝望地跪在地上,身子摇摇欲坠,为自己也为故人的命运嚎哭:“娘娘,小静对不起您,您身后蒙受这样大的冤屈和骂名,可笑我居然半点不知情。” 辞辞哪里敢坐着,劝解无力,心里将提供故事的人骂了一百遍。 照亲历此事的雅柔王后所说,当今世上流传甚广的有关二人的种种说法大抵出自殷其景晚年的自欺欺人。此人编故事欺骗自己欺骗世人,向来狡诈如狐的沈余居然也被骗倒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到底是做了以讹传讹的帮凶。辞辞心里歉疚,知道眼下什么安慰也无济于事,索性默默无语地陪伴。 蜡烛先后熄灭了两三支,密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王后凭着记忆宣泄了一场,顾及之后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起身理理衣裳,强撑着恢复了几分从容与理智。 她意味深长地看一眼辞辞:“小姑娘,你随我来吧。” 辞辞赶紧提步跟上。 密室之后居然直通一座珍宝库。 宝库的犄角旮旯里藏一只不起眼的红木箱。 王后领着辞辞来到它面前,从头上抽出一支朴素的发簪,慢慢用它旋开箱笼。 机关松动,箱笼闷闷地开启。一股子年代久远的灰尘味扑面而来,里面的收藏得以重见天日。 “这,这是……”辞辞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箱子。 -------------------- 啊啊啊啊我的时差终于倒过来了!! 有奖竞猜,箱子里面有什么~ 第79章 交换 ===================== 辞辞长在市井, 大了却有幸摸到衙门的门槛,对箱子里藏的物件并不陌生。去岁阮平阮员外的案子,各方暗地里交锋, 牵系的正是此物。 受命于天, 既寿永昌。 允帝以来无数人趋之若鹜几百年的追索, 居然被她在疆域之外见到了。辞辞一时难以置信,心情复杂地拿眼神向人求证。 雅柔王后将她流露的表情尽收在眼底, 稳妥地封上面前的箱笼:“姑娘身份不凡,该能识得此物的。” 猛然得了这样的点评, 辞辞愣了愣, 没有接话。 王后于是说起一段久远以前的历史。 宣朝中期, 允帝平定各方荣登大位,陪同他出生入死的冯将军却不幸身故,这位帝王顶着压力将传国玉玺陪进了红颜知己的陵寝, 坚称要与懿儿共享天下。 象征皇权更迭传承的玉玺至此下落不明, 时光之河奔腾不息, 有心人们前仆后继, 遍寻传闻中的冯将军墓而不得。 讲到此处,王后略停了停, 含蓄地笑笑:“玉玺既然出现在这里, 史册里的记载自然当不得真了。我初初得知时受了好大的惊吓……” 早知此事的辞辞并不做声,在重大的干系面前只肯做倾听者。若是叶大人也在此处, 得知传国玉玺有了下落, 该会很开心吧。她想起了他素日开怀的模样。 第134章 “我也是在偶然当中发现此事的……” 王后回忆道:“那时我初来乍到, 从前的依云王将这座宝库赠予了我, 为了缓解苦闷我终日躲在这里, 某一日无意中开启了这个箱子……” “我知此物重要, 更加谨慎地对待,翻查之下居然发现依云国先祖与宣朝的渊源。” “允帝时生八王之乱,有一位宗室逃到这里娶了国王的女儿,想来是他带来的。” 这位宣朝宗室携国玺出逃,惊慌之中不敢示人,继承其一半血脉的后人渐忘了这东西的来历,自此坐拥神器而不自知,亦远离了中原故地的腥风血雨。 世事有时就是这般奇妙。辞辞感慨了一回,却听对面的人道:“我愿用它换华朝礼遇我儿一生。” “王后,您……”辞辞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将来的依云国不是久留之地,王后这是在为公主的将来打算。她想保护她,叫她远远地避开一些事情。 “我欲送兰歆儿往华朝去,自此学礼仪,知伦常。”王后扶着墙壁咳嗽了两声,紧急拿帕子堵住嘴,“小娘子可愿为使,与她同行这一段路?” 风雨将至,公主能够远离再好不过,小公主和王后于她又有救命的恩情。辞辞赶紧应下此事,拿话慰这位慈母的心,所言无非是当今华朝如何繁盛如何安定。 这样投桃报李的来往,足可保证爱女一世的优渥。王后了却一桩心事,疲惫地闭上眼睛,合手掩了帕上的红梅点点。 “不要,不要告诉她……” 辞辞的一颗心沉了沉,借着夜色悄悄返回去,一夜无眠。 翌日是依云国的传统祭礼拜火节,这个节日意义重大,人们提前几天就进入了欢度佳节的氛围,与之相关的大小热闹不断。 晨起辞辞随公主的车架出发往猎场,围观王公贵族间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猎场早在几天前就已清扫过,前来赴会的队伍蜿蜒向前,一顶顶洁白的帐篷拔地而起,各色旗子迎风招展,活泼而有生气。 小公主闲不住,见过了父王母后,拿了小弩跨上马来到开阔地。辞辞也骑了匹温顺的马与她同行,踏过浅草与小溪,旁边的灌木丛里忽地窜出一只雪白的小兔。小兔子扑腾着跑进了对面的林子里。 公主追了几步未果,哈哈大笑着换了个目标,她抖了抖手腕,挑挑眉,将箭对准了右手边隐在丛中的鹿影。这只鹿没有鹿角,该是只成年的雌鹿。 柔软惬意的阳光下,公主手中的箭悬而不发,盯了几下便收了手。她朝辞辞眨眨眼睛:“它的肚子里没准儿还怀着小鹿,我可不忍心啊。” 辞辞深以为然,张望着替她寻找别的猎物。 二人正要纵马离开,一支凌厉的飞箭越过她们直扑草丛,来不及反应,草丛里的鹿被射中倒地。公主愣了愣,狠狠瞪一眼身后的凶手,翻身下马奔去查看情况。辞辞也赶紧跑过去。 那果然是一只怀着孩子的母鹿。它大着肚子瞪着眼睛,虚弱地抬起蹄子发出绝望地哀鸣。公主正为这对血泊中的鹿母子垂泪,没多久,一个随从打扮的人提着血肉模糊的兔子从林子里走出来。 辞辞抬起头。指使这一切的凶手居高临下,得意洋洋地停在不远处,他的眼中闪烁着莫名兴奋。此为兰歆儿公主异母的兄弟,依云国的六位王子之一。 这位王子在马背上,笑嘻嘻地抬手朝这边传话。 这回辞辞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说的是:兰歆儿还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哥哥通通带到你面前来,怎么样?极戏谑的口气。 “你!”公主被激怒,霍然从自己的行囊里抽出羽箭来,张起弓来瞄准了这个可恶的人。那人也不畏惧,大笑着下马来,一步一步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锐利的箭头就在眼前,他依旧在笑。这笑容极恶劣,似示威似挑衅。 “滚啊!”这人渐逼近,公主的手抖了抖,咬牙切齿地将弓箭掷在他脸上,提着裙子往猎场外围跑去了。辞辞看在眼里,急忙追出去。 原地。在一众人放肆的笑声中,被簇拥的男人毫不在意地抹了抹脸上的血花,指使人将猎物装进口袋,纵马闯进林子再次进行狩猎游戏。 之后的日光倏然转热烈,刺眼灼人得很。出了这样的事情,公主和辞辞再没心情留在外面玩耍,返回自己的帐子里默默地坐了。 帐子前守卫森严,不必担心外人闯进来。公主喝了碗醇香的牛乳,苍白的面上终于恢复一点颜色。 辞辞拿出纸和笔来与她解闷,这些日子以来,她用笔记下了好些华朝境内不曾见过的动物植物,也教兰歆儿识了不少的字。 公主写了十来遍母亲的姓氏,笑容总算重又回到她脸上。她放下笔,半是甜蜜半是苦恼地揉了揉手腕:“母亲的姓氏笔划可真多呀。” “教我写你的姓氏吧辞辞。” “好。公主看好了,沈字是三点水……”辞辞提笔示范了一遍。外间如何的吵嚷都与她们无关,这样宁静恬淡的时光实在难得。 正如湖面不可能不起褶皱,宁静总有被打破的时候。午后,守在前头的侍女匆匆跑来,传回几位王子争夺猎物,四王子和五王子在混乱中被人重伤的消息。 这位侍女说,国王和王后此刻正在前头料理这件事,特派她过来嘱咐公主安心过节,不必为这点儿小事担惊受怕。 第135章 说是这样说,王侯之家的兄弟之争又怎会是小事呢?辞辞在心里叹息。 “这群恶狼!”得了消息的公主冷笑一声。 待到传话的侍女退出去,她郁闷地趴在桌上,半晌才道:“辞辞,我有些怕。” 许是受了此前经历的影响,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辞辞头一回听到她这样示弱,垂下眼帘,轻拍她的背哄她:“别怕。这种日子,不会太久的……” 晚间时候,拜火节的热闹达到顶峰。被父亲母亲联手哄过,公主彻底恢复了好心情,兴致勃勃地带辞辞登上城门楼,在高处观礼。 当是时,五色焰火冲上云霄,又有无数天灯缓升,狂欢的男女老少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各种乐器的鸣响极和谐地交融。城楼之上,身着礼服的公主悄悄将一只翩翩起舞的猴子指给辞辞看。 辞辞心乱如麻,但还是极捧场地望过去,只用余光注意周围。人群中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她下意识地寻找,随后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朝着那个方向瞪大眼睛,记忆中的面孔很快消失。她皱皱眉,执着地将人找出来。往复几次后,穿着依云国服饰混在人群中的那人忽而仰头,对她笑了笑。 那一刻,她无比确定,错不了。是他! 不是梦,他真的来了…… 终于看清楚,再顾不得什么礼节,辞辞推着人匆匆跑下城楼,穿过拥挤的人潮去到朝思暮想的人身边。 那人只来得及伸出手,便被她抱了个满怀。他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揽着她,护着她不被走动的人群磕碰到。 默默无语地抱了一会子,他说了声抱歉,带她走近左手边一处冷清的宅院,反锁了门,微微俯身贴着额头同她讲话:“对不住,现在才找到你。” 猝不及防见面,辞辞的鼻头有些酸,忍着不哭道:“大人,是怎么找到我的?” “向导偶然透露王城中来了一位深受王后与公主赏识的汉女,我猜那便是你。幸好。” 他一向惜字如金,却连着说了两个“幸好”。 天上的灯火盛大,圆满的明月靠近院墙。他试探地吻了吻她的嘴角,得到回应后由浅及深撬开她的贝齿,如鱼得水一样任意驰骋。 渐渐地,她的腿软了,有些换不过气来。即使是这样,彼此却都贪恋着不肯放手。他低低地笑了声,将她抱在腿上,拿指节细细描摹她的眉目。 辞辞喘着气,借着天光看清面前人的憔悴,眼圈儿蓦地红了。她蹭了蹭他坚硬发青的胡茬,又去抚他带血丝的眼睛,那双凤眸如今这样浑浊。 “谢谢你来找我。”她轻柔地吻了吻他的眼睛。 “谢谢你愿意等我。”他伸手抚她的后颈,晃了晃她水头十足的耳坠子,凑过来吻她的耳垂及耳后。 风儿怎么也吹不散这场旖旎。 两块瓦片哗啦哗啦地坠落院中,这动静不小不大,落在辞辞耳里却如同惊雷。 十一十二看到眼前的情形后迅速消失在墙头上。这样私密的事情被人瞧见了,辞辞赶紧离开原来的地方,顾不上整理衣裳,正经严肃道有件大事要回禀。 无奈有人恶趣味地抓着她的手不放:“哦?说说看,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辞辞挣脱不得,红着脸将传国玉玺的始末及依云国王后的托付说了。郁南淮听后淡淡地“哦”了一声,称自己会做安排,将人重新拉回怀里。 “玉玺得以回归,大人不开心么?”辞辞一面忐忑地盯着墙头,一面观察这人的神色,没能从他的眼中看出对此热衷的情绪,不禁有些失望。 “开心。”这人把玩她的头发,眸中涌出深色,喃喃称,“还有比那更开心的事呢。” “是什么?”辞辞心中甜滋滋的,打定主意要听他亲口承认一些事情。 “明知故问。”这人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对着她红扑扑的脸颊亲一记,“沈辞辞,你可真是我的宝贝。” 时候不早,离开这里,辞辞步履从容地回到街面上,迎面遇上公主打发出来寻人的队伍,称自己值此佳节心生向往,这才擅自跑去看热闹了。 大过节的日子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侍卫长笑吟吟地送她回王宫去了。 拜火节后,雅柔王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慢慢地,这种令人难受的情况再也瞒不住了。 公主不肯接受这个事实,策马要闯出宫去寻神医,被她父王带着人拦下禁足在自己宫里。王后强撑着精神留下丈夫和辞辞叙话。 “阿络,让咱们的兰歆儿去华朝吧。”她说。 依云王站在金色的帷幕前沉默一阵,眼中染上浓重的无力与悲伤:“静儿,你果然还是不肯相信我。” 垂危的王后用力摇了摇头,急忙来拉他的手:我陪着你,我永远陪着你,阿络……” “好。我答应你。”男人攥紧了妻子的手,怎么也舍不得松开。 得了这项最重要的承诺,王后心满意足地召辞辞近前,又托付她一件事情。辞辞含泪应了。 榻上的人忽然呼吸急促:“快,叫,叫我的兰歆儿来……” -------------------- 第80章 途中 ===================== 除了兰歆儿自己, 没有人知道王后那夜说了什么。 悲号传出时,辞辞正在檐下盯着溅落的雨水瞧,雷声殷殷, 老天爷毫不吝啬地泼水, 瞬息之间打湿天地。遥遥听见公主在哭喊母亲, 她跨进殿里,隔着帷帘郑重地拜了三拜。 第136章 葬礼结束后, 辞辞便动手拟了封正式的国书,玉玺一事乃是绝密, 因此对外借的是送公主出国学习的由头。依云王更显老态了, 他抖着手给文书加盖了印鉴。 “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了。”他居然学了句汉话。 辞辞将右手按在左肩上, 恭身做了一个保证的礼节,接过侍人手中封好的国书后退出去。 许是王后弥留之际有过交代,公主对赴中土一事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 平日里除了为母亲抄写佛经, 便是在用心学习华朝的文字和礼仪。 这年七月, 护送队伍在得到华朝方面的回复后随即启程。依云王强打精神将爱女送至边境, 站在城门楼上目送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驶进大漠。 料想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离开这一日, 公主的情绪不是很高, 总是闷在马车里面什么也不做。辞辞使劲浑身解数与她逗闷子,也只让她笑了一回。 安然无恙在路上走了三日, 第四日黄昏时分, 辞辞正陪着公主在外面活动, 忽闻前方一阵气势汹汹的喊杀声。大队沙匪驾着马持弯刀从沙丘上奔下来。 随行的护卫队立即分开, 一队变阵保卫, 一队负责与恶徒纠缠, 混乱之中,公主使小弩射杀了好几个意图靠近的歹人。 歹人中矢,惨叫着扑地。她拍拍手,转眼又装好一支箭。眼下战局理想,公主殿下又这样开怀,辞辞也就不好再劝人回到马车里了。 夕阳披锦一般绚丽。队伍解决完这批人正打算继续前行,哪料前途又有大批沙匪赶至。护卫队一路走来人困马乏占了下风,匪徒们得意地叫嚣“黄雀在后”这招果然高明,扬鞭逼近。 不过这群人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烟尘滚滚之中,风一样的骑兵降临,将这群大奸大恶团团围住,兴起刀戈,一网打尽。 “臣等救驾来迟,请公主殿下恕罪。”训练有素的好男儿们纷纷屈膝。 这话说得实在拗口,兰歆儿暂时还不甚明白其含义,辞辞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恍然大悟地抬手令众人起身:“诸位来得刚刚好,不早不晚,不早不晚。” 纵然军纪严明,忍不住笑的人大有人在。 辞辞在这当中寻到了熟悉的身影,抿唇笑了笑。安顿好公主便趁机跑出来,在绿洲上与心上人见面。 郁南淮将人抱在怀里,带她在河边坐下。涓涓细流下藏着许多的透明的小鱼小虾,河底的石子被水流打磨光滑,树影摇摇曳曳,一切都很顺眼。 “殿下。”气氛这样好,辞辞忽然改换了称呼。 “嗯。”这人应了声,眼中并无意外。 辞辞笑了笑,视线渐渐离开这位殿下身上,望着眼前宁静安逸的景色出神。她的目光动容,思绪不知漂流到了哪里。 郁南淮哪里肯被她这样的忽视,捉起她的手吻了吻,迫着她与他对视:“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的经历梦一般精彩纷呈。 辞辞怅然开口,道容贵妃良善聪慧却要背负妖妃污名,雅柔王后流落异国苦心保住玉玺,她们都是世上一等一的好女子,这样的人,身后岂能是骂名或是无名? “你既有此想法,不妨试着为她们立传。” “好。”辞辞觉得此法可行,笑眯眯地钻进提供主意的人怀里,主动嘉奖他。 她倾身试图吻他的鼻尖,没留神这一记落在下巴上,再试一次,这一回的一吻落在了他的唇边。爬起来往前凑,这回是碰到了眼下。禁锢她的人受够了这样的撩拨,拉着她很是胡闹了一回才准返回去。 辞辞红着脸跑回来,见到公主仍在小憩,顿觉松了口气,照着镜子往脖颈上涂了层厚粉做遮盖。心下又思虑,若是旁人问起该如何回应呢? “水边蚊虫多,它们叮的我。都是蚊子的错,都是蚊子的错……”她默念。 护送依云国公主进京是国之大事,沿途境内皆受礼遇。半个多月后抵云水县,太子殿下提前回京,辞辞将公主安置在驿管便去涌西巷吴家寻好姐妹樱儿。 大半年未见,樱儿怀喜了,如今月份大了将养在家里,每日做些简单的活计,不为添补家用,图的就是打发穷极无聊的时光。 这小妇见到她来又惊又喜,责怪她到南边探亲去这样久,外面谣言四起,她每回遇见都得费心替她解释。辞辞听了心里暖融融的,连忙同她道歉。 “错都在我身上,你莫动气,千万顾念我的小外甥儿。”她说着,只管盯着人家鼓鼓尖尖的肚子看。 樱儿吃了口蜜饯,嫌弃地推了她一把:“和你说,你那位小嫂子也怀喜了。月份浅着呢。” 这本是个好消息,如今的辞辞听在耳里却品出了其它意味。想是赵俊生从京里回来了。如此一来,她便更不能回家去了。 一则,此行有一层绝密的目的,越少人知道越好。二则,她这位俊生哥是效忠沈余的人,若是于此事上使什么手段,她实在难以担待。 这样权衡过,云水县也不敢多待,大大方方地告别了樱儿,带着对赵家伯父伯母的愧疚启程,当晚到邻县秦岭县住宿,翌日过辰州府。 虽然走得匆忙,但她没有忘记此前王后的托付,临行前特地去了趟万柳园,取来容娘娘的骨灰抛洒在桃河里,叫她自由自在地存于天地间。 -------------------- 第81章 辰州 第137章 ===================== 啪嗒—— 外间的珠帘被热风吹动发出一声闷响。卧房窗子都降下了篾帘, 榻子旁摆着冰鉴,辞辞薄纱挽袖拿扇子往上扑凉气。 夏日的辰州府热浪滚滚,真如火炉一般, 官道上没有树木荫蔽, 人马尽是昏昏恹恹的, 白天也不好赶路。 舟车劳顿辛苦,兰歆儿公主到底是异乡来客, 没经过这么严酷的局面,过了辰时便喊头疼脑热, 嫌弃太阳热烈, 饭食也不肯用。 入城后队伍火速寻见驿馆歇下。饮过冰凉解暑的绿豆汤, 丝丝密密的凉风拂过来榻上的人才肯安分些,未几晃了下脖子,眼皮一碰睡过去了。 辞辞松了口气, 又使扇子造了会儿凉意才起身, 她理好衣裳, 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唤公主的随行替她, 自己到墙外买来冰粉吃。 冰粉口感爽滑,冰凉沁甜, 颇能解暑热, 上头添的糍粑山楂干花生碎等吃进嘴里又有质感。日头依旧毒辣,辞辞躲回去一勺一勺吃着这道消夏的甜品, 唇齿间的苦涩与黏连渐没有了, 天气带来的躁郁化开, 她眯起眼睛, 指节在桌上敲出舒缓的节拍。 几下子解决完冰粉, 门外忽传本地父母官知府大人已至馆舍外围。 这位知府大人倒是位了不得的熟人。辞辞想了想, 看过了里间的情况,整装出门迎客。 方庭之立在花厅里看榆木架上的鱼缸。天气热了,连水里的鱼儿也懒怠了,瞪大眼睛,慢吞吞地挪动,给食也不忘君子之风。 这人逗弄了这些个木讷的小生灵一回,听见脚步声便从容地收回手,改为负手站着。身后那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逼近,他笑眯眯地转身行揖礼:“在下给辞辞姑娘见礼了。” 辞辞见过几次此人不着调的事迹,此刻也不在意,客客气气地福礼:“民女见过方大人。” “大人是来拜会公主的吗?”她问。 “非也非也。本官来得仓促,不好冒昧打扰公主殿下。”方庭之摆摆手,径直寻了把椅子坐下,正色道,“但此事确与公主有关。” “你且坐下,听我慢慢道来。” 辞辞便在旁坐了洗耳恭听,喧嚣的热风闯进来,越往后听她的神情越凝重。 她送走这人便返回卧房接替过打扇的活计。 太阳眼见着快落山,公主醒来。天黑了凉快,这时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辞辞哄她吃过了夕食,便将饭前承诺的好消息告诉了她。 “真的吗?我们真的可以在这里多留一晚?”公主兴奋地抓着她的袖子不放,爬起来瞧一眼窗外,“这城里真的很美!” “我可以到处去玩吗?”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 辞辞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这位小公主开心地踩着地板转圈儿。她的裙摆绽开,上面的辛夷花一朵接一朵地随风摇摆。 到了晚上辞辞果然信守承诺带她出来。 为贺前线大胜,最近城中并不实行宵禁。没了战事的烦恼,市井之间尽是平凡的热闹。七夕将至,各色的花灯已然陈设,两旁的酒家彻夜不息,路边小贩们皆在卖应节的吃用。 随着凉快,街面上的人愈来愈多了。公主抓起摊位上的陶瓷小人左看右看,精挑细选了两个娃娃放在怀里,转眼又跑去寻散发香气的点心,在夜色下手舞足蹈地挥烟花。 她东摸摸西蹭蹭,那对烟灰色的眸子看哪里都觉得新奇。旁人见到这样的女郎也都流露出新奇的态度。这女郎虽然穿着华朝的服饰,但明眼人一瞧即知她的异域人身份。 辞辞紧紧跟在她身后,公主想要什么她都满足,她的步履轻松,时不时注意四周,和人点头示意。公主原先无所顾忌地在城中穿梭,后来眼见大把的真金白银只进不出,不知怎的心疼起银子来了。 她试着用蹩脚的汉话和人砍价。一两银子只肯出二十文,二十文钱只肯出五文,以此类推。 辞辞:“……” 许是因为这是一位难得见到的外国友人,大家顾忌睦邻友好,犹豫过后纷纷点头成交了。 砍价成功,公主随即将一只白玉手镯锁定为目标,她得意洋洋地走过去,水头不足样式普通这样的贬低话还未及说出口,一只手比她先拿起。 那只手修长而白皙,属于一个嘴角噙着笑的男人。 见到来人,辞辞微笑着止了脚步,她随手拿起附近摊位上的狐狸头面具,隔着面具的眼睛扫向前头。 繁华热闹之中,公主瞪了瞪腾空的手镯,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询价。商家答需十五两。公主咬了下嘴唇,眼睛闪烁,称自己愿意出二十两买下。 商家赶紧看向对面那位捷足先登的男子。 紫衫外罩绢纱的男子对着月光细细打量这镯子,他眼里的光影细碎,如同天上星屑:“我出二十五两。” “三十两!”公主急了。 “三十五两。” “四十两!” “四十五两。”男子嘴角的弧度愈深。 “五十两!”好胜心作怪,公主再也顾不得什么只进不出的问题了。 五十两的价格一经出口,群众哗然。 竞价的另一方慢悠悠地将手镯放到女郎面前:“那么,姑娘,它是你的了。” 这人潇洒地离了原处。 人们挤过来围观了这场热闹的全程,见状哈哈大笑,指责方才那人定是眼前这位商家的托。商家随着大家伙儿笑了一会儿,摆摆手连连称冤枉。 第138章 “我,我不要了!”自觉吃亏的兰歆儿公主红了脸,风一样跑掉。她身后的辞辞摇摇头,快步走来抓起镯子追过去。 公主今晚玩得很尽兴,睡觉时嘴角都是咧着的。 扮演商家和行人的将士们也很尽兴。 这天夜里,黑暗里窥伺的各方人马皆被隐秘地抹杀。这是一支精心布置的饵料。辰州府方面探知前方存在埋伏,做主暂缓依云国公主的行程,所求无非是想在自己的地盘上解决问题。 辞辞笑了一回,蹑手蹑脚地放下了帷帘。 翌日卯时启程,天还未亮,公主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侯着的青年,揉揉眼睛,震惊瞬间爬满她娇美的脸上:“你,你……” “公主殿下早上好呀。”方庭之心中好笑,恭谨地行礼,“微臣奉命护送公主进京。” 他将要回京去,正好一路护送公主一行。这也是太子殿下放心提前回京的原因啊。 兰歆儿看着镯子,联想昨夜的经历,若有所思。 和酷热的辰州府比起来,京城简直就是天堂。春天似乎还未离去,今日小雨淅沥。 伐戎大军在两个月前班师回朝,晚了好几步的太子殿下一归来便被今上召进了宣室殿里,从早待到晚,至今未有任何的动静传出。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朝臣之中谣言四起。尤其最近京里不太平,在这个扑朔迷离的当口,到处都在传皇帝陛下与一位民间红颜知己的故事。 那位民间知己姓沈,名清荷,辰州府云水县人士。 宣室殿里的光线渐昏暗,太子在侧殿里跪了半日才等来熟悉的脚步声。 “叔父。”他腰挺得笔直,缓缓启唇。 皇帝走过来一把扶起他:“起来罢,起来。” 太子站起身,沉默一阵,最终道:“是我辜负了陛下的信任。”除此之外竟再不肯多说。 和这孩子相依为命久了,皇帝早料到会是这样,温和地笑笑,提起来时打好的腹稿:“朕辜负你一次,太子辜负朕一次,淮儿呐,咱们算是扯平了。” 年逾半百,世事几乎经历遍了,他最擅长的就是和解,和自己和解,和唯一的小辈和解。帝王心术恩威并施那一套却是对着外人的。 窗外小雨依旧缠绵,殿里的熏香已然淡了。皇帝拍拍他这侄儿的肩,赐他坐了,面上染了几分疑惑:“和我说说那个孩子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便和叔父说起云水县的种种。 一旁侯着曹瑞祥曹公公见状松了口气,悄悄带上门退出去。还好还好,他还当这回陛下和殿下之间绝计会生出龃龉呢。 无论如何,至尊和储副之间万不能有隔阂啊! 护送公主的队伍陆陆续续走了两个多月,终于接近京师。至贞定县附近,辞辞惦记着雅柔王后临终前的又一嘱托,和人商量过,在此盘桓了两日。 她带着公主去祭奠她的舅舅魏景明。 太子殿下此前说过,魏家家学渊源,魏景明是前朝有名的言官清流,因为触怒永承帝被贬谪,于左迁途中遇刺身亡,享年二十五岁。 魏景明的妹妹名魏静好,这也是位才女,当年于宫变中离奇失踪,原以为她是被殷其景杀害了,不想竟是被送去了戎国,最后留在了更远的依云国。 墓前破败,却有一位跛脚的老仆守着。他是魏家兄妹的旧人,得知眼前这位小姑娘是魏家的小小姐,热泪盈眶,备齐了香烛郑重地祭扫。 小雨滴落无声,什么也影响不了。公主怔怔地立在墓前,对着冰冷的墓碑叫了几声舅舅,又言母亲一直很想您,你们兄妹团聚之后要互相照顾之类的企盼。 辞辞清理墓碑时发现下角有字迹,上书妻某某、妹魏静好敬立。其中妻的名字被什么重重地划过,已经彻底看不清了。辞辞看了半晌没看出个结果。 “妻容悦。”一旁的老仆不假思索道。 容悦,想来这就是当年那位容贵妃的闺名了。 辞辞带着公主抚下身来拔墓前的野草,同老仆聊了几句魏家兄妹的生平,备着日后随时拿来取用。立传讲述,这些都是必须的材料。 三日之后这支护卫严密的队伍顺利抵达京师。小雨朦胧中,公主贪睡,辞辞偶然掀开车帘,瞥见策马而来的熟悉身影。 那抹影子急速接近,身边的侍卫们连警跸都不曾。只除了那位,不做他想。 辞辞小心翼翼地探出马车,一伸手便被这人带上了马背。他带她在旷野里跑出一段路,控制着缰绳放缓了马蹄的步调。 “不要做郡主,要做我的太子妃。可记得了?”他在她的耳边道。 “好。”马背上又高又抖,辞辞贪恋他胸膛的温度,哪怕不明所以,还是先应了。 -------------------- 第82章 谣传 ===================== 听她答应了, 这人勾起唇角凑过来嗅她的颈项。颈间接触到灼热的吐息开始发红发烫,辞辞不自在地动了动脖子,反而将自己同样变化的耳垂送了出去。 “万事有我, 你且安心。”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唇珠擦过她的耳后, 浅尝辄止过,调转马头带她返回去。 马蹄踏过郁郁青青的草地, 晶莹的积水溅起。这里可是天子脚下,辞辞拿手挡了脸才肯窝在人怀里。透过手掌的缝隙望天空, 天空是迷离的群青色。 第139章 队伍入城后被安置在四方馆, 休整一夜才肯谈面圣的细节。迎回玉玺是国之大事, 在此之前,今上至文武百官都已沐浴斋戒。 礼部安排依云国使团在后日朝会时觐见。 翌日卯时之前,鸿胪寺属官入馆沟通陛见事宜。 辞辞在旁转述, 公主认真地听了全程, 送走了人便露出本相, 哀嚎华朝的礼仪复杂又难学。辞辞提起美食哄了小公主, 努力将几项重大的细节记在心里。 初旭的光景还不热,公主正欣赏桌上的各式点心, 外面忽传宫中的一位掌事姑姑至, 称是得了吩咐前来教授礼仪。辞辞顾不得多想,立刻整装出迎。 眼前这位姑姑慈眉善目, 很懂得点到为止的道理, 示范过最基本的礼节便止了, 委实叫人意外欣喜。她含笑转达了来时一位贵人的交代。 “华朝对待外宾一向宽宥, 公主殿下只当走个过场。至于另一位姑娘, 当下先用三分心就成。” 话说到这个地步, 辞辞自然明白这背后是谁的主意,忍着笑,自此安了心。 后日匆匆来到。 重檐兽脊精巧,金銮殿上威严,鼓乐奏起时,以公主为首的使团由人引着缓缓上殿,行礼称万岁,随后又拜见队列之首的皇太子千岁。 一声淡淡地“免礼”传来。 辞辞哪里敢乱看,捧进宝物后便侍立在兰歆儿公主身后。玉玺再紧要也是个死物,亮相过即是功德圆满,为着礼貌,眼下该以异国来的娇客为先。 皇帝陆续问出几个问题,关怀公主一路的辛苦以及近几日的生活。兰歆儿不惧这样严肃的场合,答得生动有趣。殿里的氛围居然轻快起来。 遇上暂时难懂的词句,辞辞便来充当解说。 动静之间,辞辞敏锐地感受到从各处来的打量。到了如今的地步,被关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样想着,她也就没怎么在意。 冗长的朝见过后公主被安排在飞来阁小憩,皇帝在偏殿单独召见了辞辞,在场还有几位本朝的肱骨。 辞辞双手交叠,述玉玺寻回的始末,提起公主的母亲雅柔王后。今上感慨之余,召来史官具实记录此事。 面前的少女落落大方,瞧着倒是个不错的。 这就是淮儿恋慕的姑娘啊。再观察观察,若是真的合适,允了他们又何妨?皇帝陛下如此想着,暗暗沉浸在侄儿终于开窍的喜悦里。 他这侄儿从小便有主意,长到十四岁就驳回过尚寝局派出的司寝宫女,他们这一代子嗣不丰,言官御史时常诟病。 太子殿下某日被逼急了,声称要在民间选家世清白者为正妃侧妃,防的是底蕴深厚的外戚擅权的危险。 然而遴选秀女非是一朝一夕之事,这八成又是这小子的推诿之词。他曾授意礼部和户部悄悄筹备择选,没成想,侄儿出去一趟,居然真的看上了一位民间姑娘。 还是个身世离奇的民间姑娘。 上位者不动声色,下首的官员们又是另一重想法。 他们看着眼前的姑娘,不由联想起近日京里兴起的传说。今上为晋王时曾与云水县沈清荷有一段缘分,这位沈辞辞沈姑娘便是当年那位沈氏之女。 此女突然出现领这样天大的功绩,陛下难道是想趁此机会认回这颗遗珠?想到此处,他们的神色更微妙了,散场后少不得在背地里讨论。 辞辞哪里知道这些人九曲回肠的心思,她被宫人领着退出来,径直往公主休息的飞来阁去。 飞来阁里早有人相侯。 在外行走久了热气上头,踏进室内便被舒适的清凉包裹,此处又安静,时令的鲜花装点,的确绝佳。 太子牵她到小隔间的榻上躺下,拿手掌碰了碰她的额头:“做的真不错。辛苦你了。” 辞辞摇摇头,头一次瞧见这人朱色的蟒服,她忍不住一直盯着看:“殿下穿红真好看。” 这人伸手除了她的几样发簪,指腹沾她的唇脂:“日后穿红更好看,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装作没听见这句话可真难呀。辞辞连着打了两个哈欠,眼里挤出几滴困极了的泪水。 “睡吧。”太子拍拍她的背,和衣同她躺在一处。 榻子间狭小暧昧,辞辞不肯睁开眼睛,动也不敢动,到后来果然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她睡得无比安心。 晚间蓬莱殿起接风宴。 丝竹管弦韵悠扬,花果香气盈于室。今上与后宫中位份最高的言贵妃相携而来,款款落座。言妃今年四十岁,雍容地笑着,素手斟酒,殷勤周致。 宗亲群臣们带女眷到场作陪,功臣将相与佳人淑女齐聚一堂。暖场的歌舞结束,舞姬手持各色轻纱退场,辞辞隔着影影绰绰察觉几道灼灼的注视。 她随意扫了扫,其中一道目光来自太子。太子殿下正和一位幕僚说话,借着举杯的时机望过来。辞辞笑了笑,移开眼光继续探查。 另一道目光来自席列的末尾,新科状元被授翰林院编修的乔伯言和新贵沈余坐在一处,二人密切交谈,时不时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赵俊生的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乔家哥哥居然也和此人有了联系。辞辞心生不虞,不理会他的隔空示好,飞快地扭头去关注公主的情况。 公主正对着桌上冒白气的“苏合山”两眼放光。 辞辞递了汤匙与她,附过来介绍了这道口感清爽的甜点心,又忍不住介怀方才的事。 第140章 太子曾言,她会在陵州沈家被绑走,全是因为沈余也是出自这个家族,且在其中具有相当的地位。 前朝末年时,江左沈家与今上有过一段渊源,沈余如今凭借这段往事留在京里,终日交游,处境可谓风光。 算起来也是同族兄妹,此人到底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于她?辞辞压下心头的忿忿,悄悄将自己那份冰甜点心推给了公主,自斟自饮了一杯果酒。 宴会结束后言贵妃做主下留公主,早备好一处宫室供她休息,约定往后几日携女眷们带她到各处玩耍。 太子曾提到宫中的言贵妃可信。 随后的相处为证,这位言妃娘娘待人接物甚是周到,无一处不妥。刚刚失去母亲的兰歆儿感受到春风和煦般的关怀,内心颇为认同这位长辈娘娘。 辞辞陪着公主在宫里住下,自然多出许多与心上人相会的时机。只不过招眼儿容易带来口舌是非,偷偷见一两次便罢了。 黄昏时分斜阳晕开,薰风吹拂,辞辞独自在太液池边行走,看了半晌的荷花盛开,心旷神怡,想蹲下来触摸锦鲤时,忽然听到一旁假山里传来两人的谈话声。 这两位应该都是出来偷闲的宫女。 脚边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石砾子,踢一脚就能掉进水里掀起大波澜。辞辞不方便发出动静,只能停在原地等她们先走开。 哪知这二位越聊越起兴,从冷宫废妃谈到某局某女官手脚不干净,随后又提及自依云国来的公主。其中一位笃定道:“自古他国公主来朝必定是为了和亲,这么久不见反应,想来是太子殿下看不上这位公主!” 她的同伴却不以为然:“太子殿下的性子那样古怪,贸然接受外来的女子这才奇怪呢!” 这样的无稽之谈还挺有意思。辞辞忍着笑,掐灭最后一丝罪恶感,继续听她们的见解。 哪知躲在暗处的人很快换了个话题。 “我和你说,那位公主殿下身边的姑娘据说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她的母亲便是那位云水县的民女……”先前的声音抢先提起。 辞辞没防备听到有关自己的部分,眼皮一跳,愣了好一会子,凝神细听。 “十六年,天呐,陛下的金枝玉叶遗落民间这样久。” “我的天!怪不得白日里言妃娘娘对待她那样礼遇!”头一次听闻这种说法的同伴随即用上恍然大悟的语气,“这是只真凤凰无疑,我们再见到她可要恭敬些!” 这两人兴高采烈地掰扯这段闲言碎语,其中还牵涉露水姻缘暗结珠胎之类的难听话。 辞辞站在池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怒气涌上来,她拼命抑住了想要跨进去同这两位理论的念头,干净利落地抽身走开。 石子扑通扑通坠入水中,假山里的对话终于停了。 夕阳越发深邃。辞辞走了没几步便又挣扎着停下。 这些传言听起来有一段日子了,她却一直没有耳闻。偌大的宫里,两个小宫女专在此处讨论她的事情,且句句触碰她的底线。 这样的巧合…… 大概率是别有用心之人在激她往东宫讨说法。 后宫的范围毕竟是外臣的禁地,所以前方的必经之路上不定侯着什么妖魔鬼怪呢!思及此,辞辞立即调头返回住处,途中还请了一位眼熟的女官同行。 冷静了一夜她的思路出奇地清晰。辞辞闭上眼睛,很快想起入城之前太子对她说过的话。 “不要做郡主,要做我的太子妃。” 本朝钦封郡主必得是亲王的女儿,今上为天子前曾为晋王。 “晋王,晋王……” 窗外枝叶飘摇,夜风从没有合好的门户吹进来,辞辞在寂寂更深里辗转反侧,迸发出灵感是瞬间之事。 太子殿下这是在委婉地暗示她,她不是晋王经过云水县时与人结缘生下的女儿,传言不属实。 想明白这一点,又据此推出其他好玩的事情,辞辞躲在云被里笑了几声,自此身心安定地沉入了黑甜乡。 翌日午时不冷不热,她叫人递了话,求见太子。 太子殿下收到消息便遣退随从移至飞来阁。 他最近偏爱朱色,端方又敞亮,眸中的深色愈深,把玩她的头发:“终于肯见我了?” “殿下,你曾以为我是你的妹妹,对么?”辞辞靠在隔扇上,依着先见之明同他分开距离,开门见山道。 往事不堪回首。郁南淮沉默片刻,伸手拉了女孩儿入怀,闷闷道:“你倒聪慧。” “扑哧。”辞辞笑过一回,三言两语讲清昨日的遭遇,对上这人的眼睛,忍不住又开始笑。 “殿下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说是这样说,笑起来仍是没完没了。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明汪汪的秋水落在他的眸子里,任何外物都比不得。郁南淮松开她一些,迅速权衡过,缓缓开口:“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必瞒你了。” “你的母亲与孤的叔父确有旧……”他道。 辞辞震惊地抬头,强忍着听他的下文。 顾及着她的情绪起伏,他的语速极快,寥寥几语讲清了当年稳婆之事,又附带陈娘子的说辞。 如今沈家之人又莫名多了个沈余。现在想来,当初陈娘子那段话实在模糊,十六年前投奔沈清荷的孩子是男是女,年龄几何,或许连她本人也不甚清楚。 第141章 也或许,当中还有人将错就错误导了她。 京中最近的谣传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我根本不是我娘的亲生女儿?”辞辞艰难地开口,几乎站不住,“我也极有可能不是沈家人?” 太子叹口气,将她稳稳地扶住。 我是谁?当年母亲生下的与我同岁的男孩儿又在哪里呢?辞辞面上颓然,内里却有一肚子的疑问。 她没有问出口。 很多事情其实一早就现出征兆了不是么?比如家中的密道,再比如她的生辰,最初她还能欺骗自己那是因为俊生依附沈余的缘故。 她从前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只是不肯去承认。 她坐下来,捧着凉茶冷静了一会,回忆纷纷涌起。 “万柳园初见,还有被从密道带走那次,沈余似乎真的将我当成了他的妹妹对待。” “会找到答案的。”太子越发觉得一次性说清楚了才好,索性道,“他所做的远不止如此。” “趁着战局未稳,指使人从沈家祠堂带走你。” “在京中散播谣言,妄图坐实我们的兄妹关系。” 若不是他早有准备,带了稳婆赵吴氏与陈娘子到御前,还真被这恶毒的狂徒策划成了“皇家遗珠”的鬼蜮伎俩。 “坐实我们的兄妹关系?”辞辞听得一头雾水。 太子:“简而言之,他想要借礼法拆散我们。” “拆散我们?”辞辞觉得好笑,心中更添疑惑。 太子按下了眼中的冷意,不肯再多说什么。 据他所知,那位新科状元乔伯言便是沈余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好妹婿。真是,好得很呐! -------------------- 第83章 破解 ===================== 沈余此人行事乖张随意, 背后到底有何目的? 猝不及防得知这些事,大晴天里,辞辞的容色白惨惨的, 如坠冰窟。 “别怕, 别怕。”太子握住她的手, 温和地替她驱逐手心手背的寒凉,眸中掀起暴戾又很快消逝, “若你实在害怕,孤这便出门去, 提剑斩了此人, 以绝后患。” 这绝不是一句虚言。生平头一次, 尊贵矜持的皇太子想不择手段弄死一个人。这等专在背后恶心人的玩意儿,弄死了才干净。 “他不值得,殿下不要。” 窗边绿叶丛中的红蕉亭亭玉立, 像是美人摇曳艳丽的裙摆。辞辞调整了呼吸, 轻轻地环住眼前人的腰际:“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要做成什么事。” 她莞尔道:“我这人好奇心极重, 假若不能解开这层疑惑, 纵然求得了长久的安宁,日后怕是也要抓心挠肝地思虑。何必。” 闻此言, 太子抚了抚她发上鲜妍明媚的宫花, 又去拨侧旁的挂珠钗,于珠钗轻动间拢了拢眉心:“那我们就等一等, 等着他来答疑解惑。” “好。” 辞辞应了, 头顶的声音又道:“传言一事你不必多虑, 已经有法子解决了。” “嗯。” 骄阳殷殷, 外间的花草树木有些打蔫儿。天气炎热, 蝉鸣和鸟叫皆微弱, 风也不能轻易鼓动。辞辞出来得急,解了眼下的疑惑便提出要走。 太子正好另有要事,只得先放过了她。 公主此刻应该还在午睡。她们如今的住处在南边的霁月殿,距离此地不远不近。这一带宫室分布少,占了个风雅清净的妙处。 一路走来都没碰上什么人。霁月殿里静悄悄的,推开门,宜人的凉爽扑面而来。辞辞跨进正殿,见两个值守的小宫女正在绿纱窗下打盹儿。 她缓着脚步走进,不多时望见厅内端坐的人影。眼前这位贵客是言贵妃的侄女儿明月县主,近几日总在一起玩耍的。 县主褪了褪翡翠钏,摆弄一口瓶里绽开的花朵。 辞辞诧了诧,正要上前见礼,对面的人察觉了,忙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辞辞会意,冲她点点头,转身入了后寝。 卧房里香氛缭绕,公主将醒未醒,挣扎着手脚乱动,拧着眉头满床打滚。这是正闹起床气呢。辞辞含笑看了她一会子,动手推了推这人。 兰歆儿睁开眼睛见到她,惺忪的眸子慢慢转动,盯着头顶茜色的帷帐看了半晌,伸个懒腰爬起来,一只脚落在地毯上慢吞吞地摸索绣鞋。 辞辞过来替她理了理衣裳,将人按在妆台前梳头,言明月县主来到的事情。 公主对镜打了个哈欠,瞬间振奋精神眼中清明,她扬扬蛾眉,喜滋滋道:“必是来找我们玩的!这宫里好玩的地方可真多,也不知今天轮到了哪一处……” 环境使然,兰歆儿的汉话越发纯熟了。 言贵妃携女眷陪了公主这些天,忙于宫务的时候,便请她的侄女儿明月县主做主导。明月县主娴静秀丽,又是从小养在贵妃膝下,仪态见解俱是不俗。 同龄人在一块无拘束,对方又极有分寸,相处愉快是意料之中。辞辞笑盈盈地“嗯”了一声,一同来到厅上会客。 日头此时正减弱,室内未卷篾帘便显得昏暗,厅上已有宫人在走动。明月县主听到动静便起身,好整以暇地笑着见过公主殿下,公主兴致勃勃与她回礼,缠着人问哪里有好去处。 明月县主拉过她的手,称是往“映月湖划船”。 出门时天上云朵层层堆叠,隔绝了嚣张的天日,再有树荫掩映碧湖凉风抵挡暑气,好不惬意。映月湖上栽种莲蓬,放眼望去莲叶与荷花千顷万顷。 第142章 擅长水性的宫人们划桨撑船,服色鲜明的少女们坐在船上撩水前行,水波潋滟,叶底鱼儿受惊游走,晃着尾巴躲在就近的浮萍下吐泡泡。 一片玩闹声中,辞辞坐在船头出神想事情。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了许多预料之外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够令人咋舌的。被迫见识了云水县之外的世界,她的人生走向好像越来越奇险。 平平静静地长到十六岁,从前想象不到的凶险刺激挤在一起爆发出来。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预料之中呢。 她恋慕的叶大人居然是太子殿下。 她竟然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因为那沈余几次三番地搅弄,如今外面捕风捉影传她是今上的女儿…… 越深想她越忧思。蹙眉神思游离间,忽然听到身边人喊:“辞辞,低头,快低头!低头呀!” 小舟趋入藕花深处,辞辞还没来得及把话听全,便被身后一朵亭亭的荷花打了头。头上装饰的宫花掉落,悠悠地顺水漂远了。 辞辞回神,看着远去的宫花捂住了脸。 见到这样难得的情景,又没有外人在场,女孩儿们毫无顾忌地笑成了一团,走过了也绕不开这个插曲儿。 直到前方传来扑通的巨大水声。 在场的贵女纷纷收敛笑意,面面相觑询问出了什么事。有眼尖的姑娘起身,眺望过后惊呼:“呀!不好!有人跳了水!” 顾不得多想,为首的小船立即赶去救人。 相处久了辞辞生出了先见之明,和另外一位贵女拖住了急公好义称自己识水性的兰歆儿。 两个宫人下了水,捞了人上来。 太阳重新露面,然已是日暮。 绿衣的宫女湿淋淋地发抖,因为营救及时,她没有吃进去多少水,人还是清醒的。被人按着拍打后背,她咳出一口水来,惊慌失措地看着众人。 这种场合一向是明月县主最有发言权,由她出面问话再合适不过了,她却没有动,旁人也只能袖手。 “奴,奴婢婢是玉姝宫的,因,因不堪董美人欺辱,这,这才……”那宫女泪眼朦胧,瑟缩着主动交代情况。 “够了。”她的苦处还未诉完,便被明月县主打断。明月县主使人牢牢地看住她,冷冷道,“有什么话留着到掖庭去说吧。” 在场的熟人都无异议,初来乍到的兰歆儿却不懂得其中的机锋,只依稀知道掖庭是关押罪人的地方。她暗暗扯了扯辞辞的袖口,眼中藏着不忍。 “在我们的必经之处落水,她是想让我们先入为主,目的不纯……”辞辞悄声同她解释。 “哦。” 好好的映月湖之行就这样不欢而散。 辞辞后来听说,那名宫女长期偷拿主子的东西,事情败露后深恐被追究,于是寻机诬告。玉姝宫的董美人从前有宠却跋扈,有的是招人恨的地方,墙挡众人推,她笃定自己能成功。 不想这盘算还是落了空。 夜深了,宣室殿里灯火通明。今上宵衣旰食是常有的,因此这景象落在旁人眼里并不是件稀奇事。 殿内值守的宫人悉数被遣退。 皇帝此时正在案前观一封诏书,这是中书省刚刚草拟好递上来的。他平静地阅毕,提起朱笔圈了几处,将之递给了一旁磨墨的太子。 太子搁了墨条,沉默地接过,快速浏览一遍内容。他猛然抬头,眸中藏震惊:“叔父不必如此,侄子亦有办法解决此事。” 他跪下来,薄唇紧抿:“请陛下收回成命!” “起来。”皇帝摆摆手,负手到窗前看皎月高挂,柔和的银光宁静地洒落,点缀他两鬓的霜白色,“纵然没有你的这件事,朕也该给天下人一份交代的。” “淮儿猜得不错,朕很久以前便认识沈清荷。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伴随着这句承认,天下至尊的思绪蓦地飘远了。 兴隆年间他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趁着永承帝南巡时谋划了一次刺王杀驾的行动。昏君上一次南巡时迁怒于江左沈家,砍了他家十几口人。 他借住在一位沈家旁支的府上,沈家活下来的嫡女找到他,与他一拍即合要做成此事。她乔装成歌妓在奢费靡丽的龙船上潜伏了三个月,暗地里下毒不成,意欲摸清路线后为他引路。 计划失败后他被俘被辱,她从此不知所踪。 被救回之后他性情大变,一日比一日阴鸷多疑,带着复杂的心境找了此女整整六年。再到后来有了华朝,他在云水县遇见了她。 互相表明心意后,他偶然发现她和前朝国师殷其景的青檀教有往来。因为疑心当年旧事,他匆匆离开。 他们原本有那么多的时间,至始至终,她却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句。斯人已逝,诸多的误会怕是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有的人余生注定伴随着遗憾。长长的叹息过后,乌云遮蔽了月光,天边炸起雷声。 这场雷雨来得又疾又猛,拜它所赐,京畿这一带连着阴沉了好几天。风雨之中,好多树木被连根拔起。 近来京中多大事。 既玉玺寻回大赦天下又开恩科后,嘉定十七年九月廿八,中书省又发下一道诏令:悬赏寻找流落民间的皇子。给线索称皇子乃是云水县沈清荷所出。 此诏令一经传开便引起轩然大波。 今上流落民间的血脉既是位皇子,那么之前轰轰烈烈的“遗珠”传言便站不住脚了。 第143章 谣传不攻自破,辞辞心中却不平静。 娘亲能够尽心抚育她长大成人,又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亲生的孩儿? 当年那个孩子想来已不在人世了。 皇帝陛下此举竟是为了成全她和太子么? -------------------- 第84章 市井 ===================== 雷电声势浩大地撕扯天幕, 紧紧阖着的门户反映紫光白光穿行的轨迹,倾盆的大雨很快赶至。被困在房中出不去,辞辞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衣物。 最近天凉, 她将入京以后置办的秋衣从箱底翻出来, 选了几件轻薄的夏衫填回去。令人心惊胆战的电闪雷鸣中, 她叠了不常穿的衣裳,正抖动一条绣荷花的银红夹衣。 一张诡异的字条从中飘落出来。 辞辞“咦”了一声, 随手将那张纸条拿起。 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妹妹近日过得好么? 这样偷偷摸摸的“问好”来自谁不言而喻。 好啊!沈余那狗东西的手居然伸到这里来了。 辞辞咬着牙将纸条撕碎,胡乱合上箱笼, 在房里走来走去思量。霁月殿里每日各局各司人来人往, 想要查清是谁把它留在这里的有如大海捞针。 这件事不值得查。查了也没什么用。 不过她既然下定决心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倒也不必一直躲着那人,该主动会他一会。接触之下总能掌握一些事情的。 至于如何会?首先她得离开脚下这块外臣禁入的地方,方便沈余前来接触。这样合适的机会该从哪里找呢?辞辞翻来覆去地考虑, 觉得眼前倒是有一个不错的时机。 依云国雅柔王后遗言是要爱女入华朝学礼仪知伦常。普天之下只有读书能使人通晓义理。连着好几日落雨, 宫里趁机给兰歆儿公主安排了两位女傅教习。 一位寇女傅, 一位陈女傅。寇女傅是当世大儒的女儿, 陈女傅便是此前被征召入宫的陈娘子。两位女傅皆是当世极出挑的渊博通达之辈,辞辞自得其乐地做了几日伴读, 兰歆儿本人却还没能收心。 她自在玩耍惯了, 在沉闷的天气里被拘在霁月殿里听讲圣人之言,不怪会心烦气躁。 也正是因此, 兰歆儿缠了言妃许久, 求贵妃娘娘做主放她出门散心。言贵妃瞧她实在辛苦便允了, 发下令牌请侄女明月县主寻机带公主到民间走一遭, 见识见识民间的繁华热闹。 有了这一段前情, 她只消等着天放晴。 辞辞走到窗前, 看了檐上滚落的大珠小珠半晌,又眺雨中的映月湖,内心盼望恼人的雨季早日结束。 老天爷没有辜负她的企盼,过了今晚便收了降水术法,翌日晨曦将阴天与黑夜一同驱走,隐匿的蓝天白云终于还回。太阳一照,道路很快干透。 明月县主记着承诺,用过朝食便赶到霁月殿接人。兰歆儿兴奋地连饭也顾不得吃,直言要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了。 众人被她的说法逗乐了,哄着她好歹用一些吃的,毕竟,再自由的鸟儿饿了也是要寻食吃的。 临行前,辞辞摸了摸失而复得的珍贵匕首,默默将隐藏利刃的发簪装在发间。 宫城巍峨,甬道绵长。这辆低调的车驾平稳地出了宫城,往市井方向悠闲驶去。早有禁军乔装在人群里,眼不错地护着这一处。 马车里的公主叽叽喳喳地诉说读书的苦难,正说到关键处,风忽然把帷帘吹开,短暂的世情在眼前展现。 前方人流拥挤又吵嚷,似乎有什么热闹可看。 想要看热闹的兰歆儿急忙凑到前面去。 “我的公主殿下,这才不值得看呢。”明月县主摇摇头,道圣上寻皇子的旨意颁布以来,每天都有假冒的心术不正之人被拉到显眼的地方接受杖责。 “这样啊。”兰歆儿也觉得这种东西没看头,兴致索然地坐回了原处。辞辞和明月郡主相视一笑,闲聊勾栏瓦市如何的有趣,重新勾这人的憧憬。 辞辞此前虽未领略过京城风光,生活的云水县也是小地方,却在辰州府治所见过这样的热闹,因此颇能搭得上话。 这两人一来一往,一个绘声绘色地描述耍傀儡,一个活灵活现地讲解变戏法儿,转眼又说起舞乐与评书。舞乐分南北与中外,说书也分讲史、讲话本与讲实事。 真是有说不尽的好处。 公主的眼珠骨碌碌转着,依两人的谈话想象了一会儿,忍不住吩咐车夫快些再快些。 明月县主莞尔,扶着她的肩膀:“好公主,大白天的,瓦子又不会跑,着急做什么。” 辞辞也从旁劝阻:“好容易晴天,想来家家户户都出门了,千万慢些。” 说话间,风又来撩拨帘幕。 马车拐进一座茶楼后院寻空地停下,辞辞走出来遥遥地望一眼,对面台上的傀儡戏惟妙惟肖地缠斗在一处,表现的是前不久华朝对戎国的胜利。 一位手艺人喷火吞剑,另一位在旁吹笛子引蛇,不远处戏台上吹吹打打,咿呀咿呀地唱词。 兰歆儿瞪着眼睛沉浸在一重又一重的场面里,欢呼着旋转身上的月华裙,吸引了好些人的目光。 到底是鱼龙混杂的地方,明月县主一早预备好了托词,提议先进茶坊特设的包厢里坐一坐。包厢也是便于观景的,包管哪一处的风光也漏不掉。 “这家的点心全京城最好吃。”她道。 第144章 兰歆儿果然被这种说法打动。被人引着在三楼包厢安置下,她激动地倚着窗子欣赏外头的新鲜事物,烟灰色眸子里的笑意怎么也不去。 透过镂花的隔断望下去,茶坊楼下正围着说书,说书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这个时段说的是市井八卦。辞辞喝了口茶,忍不住支起耳朵去听。 “时逢今上加恩科,今次便讲一段状元郎的闲话。” “上一任状元郎姓刘名之爻,明州府谷安县人士。高中状元本是世间第一等得意之事,此人随后却因科举舞弊被逐出,侥幸保留功名,眼下也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醉生梦死呢。年纪轻轻的,可惜,可惜啊。” 说书先生如此开场,周围的乱声便问此人如何可惜。说书先生笑笑,捋着胡须环顾一圈儿,中气十足道:“个中内情,且听小老儿细细说来!” 刘之爻。辞辞记得这个名字,对这个“爻”字尤其印象深刻。如此,更要往下听了。 “那刘大才子入京赴考,某日于护城河边结识一位妙龄少女,不负众望,才子佳人互生好感的戏码上演,琴箫合奏诗词应和好不浪漫。”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约定考中之后便成亲。” “哪知,哪知啊……”说书先生抚着胡须叹了口气。 “哪知什么!快说快说!”听众们急急催他。 “哪知他遇到的那位姑娘竟是当年主考的独生女儿。”说书先生扼腕叹息,“她隐瞒身份同刘生交往,小女孩儿家家不知深浅,自然也隐瞒了家里人。” “噫。” 这样重大的转折果然引来了一片唏嘘。 “诸位该猜到结局了吧?” “刘生考场得意,正筹谋情场得意。忽被告发这朝登科乃是作弊得来的,未来岳父暗地里向他露了考题。” “检举之人还递上了这对鸳鸯此前互通的书信,又有不少目击学子他与主考家的小娘子往来。这种程度的证据凿凿,便是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的。” “这便有了今日一罢一走一疯的结局。” “当年主考被罢官,刘生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主考家的小娘子无心之失害了父亲与心上人,就此受了打击变得疯疯癫癫的。” “可怜呐。可怜了那一身的真才实学啊。” 先生讲罢喝茶的工夫,台下有人痛哭流涕,连声地骂:“祸水!这是败家的祸水啊……” 又有人摇头道:“就是因为此事,京中官员审时度势,榜下捉婿之风再不复存。” “是是是,今年看榜就没什么热闹瞧。” “看榜之日我去了,新科状元比探花郎还俊呢!” “胡说!明明探花郎最俊!” “我倒觉得榜眼的长相最精神!” 楼下的话题越扯越离谱了。辞辞收回目光,一旁的明月县主忽然道:“新科状元的籍贯也是云水县。” 辞辞点点头:“不瞒县主,我与他,还是旧识。” “原来如此。”明月县主笑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扭头去关注上半身探出窗户的兰歆儿,适时道,“公主,我带你下去转转吧。” 兰歆儿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兴高采烈地扑过来抱着她“好姐姐好姐姐”地叫着。辞辞正欲反应,明月县主牵着人离开原地,经过她时压低声音说了两个字。 “自便。” 辞辞愣了愣,被涌入的风吹了吹才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这大概是太子殿下的授意。这也就是说,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他同意她这么做。 辞辞在窗前看了看形势才肯出包厢,日光薄薄地照耀万物,到处都回荡着欢声笑语。她在楼下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有人来接触。 这人也太谨慎了吧。 她抬头看一眼天色,开始朝着人少的地方走动,走走停停了几次,不知不觉晃到了永兴坊。永兴坊是外地官员回京述职安置宅第的地方。 看着眼前的坊门与一排相似的宅院,辞辞怔了怔,忽然想起一件事。去岁薛姨娘和翠儿来信,提供的地址就是京城永兴坊。 这种情况下见不到沈余也是件好事。她正了正头顶的簪子,走进巷子里打听一户陈姓人家。 “小娘子,你打听他们家做什么?” 一位好心的老婆婆直接带她摸到了陈家的家门口,指了指深锁又破败的大门,手背在身后直叹气:“他们家死了男人又遭了火灾,妻室于年初搬走了。” 辞辞看了看周围:“陈大人有位姨娘……” “你来晚了。”不待她说完,老婆婆摆摆手,“找不到咯,姨娘和她身边的小丫头折在火里了。” 她说完拄杖要走,辞辞紧急拦了她:“我要找的那位姨娘姓薛!” 老婆婆慢腾腾地走下台阶:“错不了,是姓薛,薛姨娘,小丫头叫翠儿还是翠翠来着……” “火很大,邻家的墙都烧垮了呢。” 她来晚了,薛姨娘和翠儿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呢。 辞辞在原地浑浑噩噩地站到了黄昏时候,黄昏时候倦鸟归巢,天幕上常掠过一片乌鸦鸦的鸟阵。 一声刺耳的鸟叫惊醒了她,踩着乱石看清了院中被火摧残的痕迹后,她用尽力气走回瓦市与人会合。 明月县主注意到她潜藏的情绪,张了张嘴又作罢。辞辞感激地回她一个眼神,努力挤出一抹笑来,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和人谈天。 第145章 回到宫里她一头扎进了飞来阁后面的藏书楼里,这间藏书楼除了负责洒扫的宫人平日甚少有人来,她最近总爱来这里赚暂时的清净。 外间墨色尚浅,没有点灯勉强能够看清,三侧二排有本书歪倒了,她踮脚抽出来想要摆放整齐。 这册大部头一经挪动,书架那头露出了太子的脸。 她局促地收回手,鼻子一酸,靠在书架上背对着他,闷闷道:“大人,姨娘和翠儿不在了。” 她叫他大人,是想叫他忆起云水县的那段时光吧。怎么可能会忘呢。昏暗中,郁南淮一言不发地走过来,伸手将书册放好,又抚平她衣上人为的褶皱。 他看着她眼里浮起的水雾:“姨娘和翠儿没事。” “起火了,很大的火。”辞辞恍然未觉,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自己亲历了那场大火。 “她们没事。”他伸出手去,将人困在身边。 “姨娘和翠儿没事。她们什么事都没有。”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这个事实,直到她肯相信为止。 “真的?”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 “真的。”他面上一片坦然,讲明了翠儿前朝遗孤的身份,“薛氏放火,然后带着她躲起来了。” “你尽可以放心。” “好。”终于认清事实,辞辞肩膀松懈,低头看地面的纹路,不好意思道,“我实在是太笨了。” “关心则乱。”太子笑笑,拉她在入怀,对着月光扫见她头上做过伪装的簪子,抬手取下后轻轻按动机关,锋利轻薄的银光倏地出现。 他饶有兴趣地把玩这个小玩意儿,片刻之后又扣好搁在一旁:“你要拿它来对付沈余?” “怎么?有什么不妥吗?”辞辞将头倚在这人的胸膛上,不明所以地抬头望他。 “可以。”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问,“你知道如何做到快准狠吗?” 辞辞一向好学,从来是不懂就问。 “从明日起,每日拿它划半生半熟的宣纸。” “每天划够一百张,晚间交给孤检查。” 辞辞:“……” 她就不该问。现在选择练字帖还来得及吗? -------------------- 有人还记得刘之爻在前面出现过吗! 第85章 罗网 ===================== 每天划一百张半生半熟的宣纸。 辞辞已在心里应下了此事, 明面上却忍不住要与人掰扯一回。她踮起脚尖,环着太子爷的脖颈吐气如兰,极力做出为难的模样:“殿下三思, 这宫中的用度皆是有数的, 我如何好消耗那样多的宣纸?” 郁南淮微微一笑, 不受蛊惑地借着月光看清她的神情,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 轻飘飘道:“不若孤知会计司一声,给你太子妃的份例?” 月光朦朦胧胧地透过窗牖照进藏书阁里, 她的可爱与情愫如今尽藏在这份柔和的朦胧里。 目光交汇太过热切, 气氛变得灼烫起来, 浅浅地一碰便可留下烧红的痕迹。有情人之间的来往比作战场对峙,辞辞狼狈地松开手,偏头躲了, 转移话题提起今日没能见到沈余一事。 郁南淮牵她出了浩瀚的书海, 到窗下设的圈椅前怡然坐了, 抬手沾了沾怀中佳人的口脂:“他在黄昏前被陛下召进宫来对弈。” 御前有召不可不至, 这种时候,若是想要兼顾其他的小动作, 至少得修习过分_身术才行。 太子这样说着, 须臾又别有用心地补充:“陛下对岳母大人的事总是很感兴趣。” 岳母大人…… 什么,什么岳母大人啊! 辞辞脸腾地红了, 快速地揉两下脸颊, 无声地推了这人一把, 放好裙摆做足了离开的架势。几次三番被撩拨, 她受不住, 飞快地挣脱眷恋的怀抱落荒而逃。 今日太晚了, 郁南淮抬抬手,任人跑了。 藏书阁中,太子看看空落落的手掌,又挑出染上桃花色的指腹来看,在此地略坐了坐,回东宫去了。 此刻,东宫殿里的一干幕僚正等着他议事呢。 夜风涌动,廊下的羊角灯雀跃飘摇,片刻之后习习吹进门户,听到动静,在场各位不约而同地停了辩论。 郁南淮负手走进,冲众人点点头,持着烛火玉立在天下舆图面前,倾身将南边一处山河明秀的关节点亮,移动手势看了半晌。 “孤欲请陛下在秋季发兵南宣,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座下立即有人兴奋地赞同,称如今威胁最大的戎国既没,水师业已练成,小朝廷藓疥之疾却也不宜再拖,当一鼓作气,平定海内。 国朝水师经过此战磨砺,必能震慑海外诸国。 其他人亦深以为然,附和其中利害,摩拳擦掌,你一言我一语地制定战略。 “宣朝困在那一隅多年,精于水路又积极联系海外各国,根基已成,几条陆路与内河它却孱弱……” “便是于海上鏖战,亦有何难!” “我们潜在南宣宫中的细作称,蔡全祯已在暗中准备出逃事宜,届时主力遭遇,海面上必有一场恶战。” …… 在众人的慷慨陈词中,太子指了指舆图上远离华朝的一块地方,那是一座世外的海岛。要彻底覆灭小朝廷,此地或是关键。 议事的间隙,方庭之笑着说起近日宫中一则传闻。 第146章 近几日常有宫人无故消失,消失的宫人一夜之后又在其他地点出现,问其遭遇,俱说不知。因这事件轰动,宫中闹鬼之说愈演愈烈,人心浮动。 幕僚中早有人听闻了此事,正好趁机建言:“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殿下该请言妃娘娘交付有司详查才是!等到真相大白那一日,必不能饶过那阴谋作祟之人!” “竟有此事!荒唐至极!”有年长而严肃者拂袖而起,咳喘道,“想来后宫藏污纳垢,决计不可放任!” 嘈杂声中,太子只是笑笑,道:“不必理会。” 后宫事不比前朝事,太子殿下既然不在意,外臣怎好置喙,此事便揭过了。 月亮自东方升起西方落下,转眼一夜过去。 晨起天色微明,霁月殿的宫人们皆在院中洒扫,辞辞正给殿内各处的花瓶换水。开了几日的花朵重新淋了水仿佛带露,又清甜又新鲜,京中新起的口脂约莫就是这个味道的。 趁着四下无人,辞辞悄悄抿了抿新换的口脂。新换的口脂应该,也挺好吃的吧?凑近闻了闻绽开的花瓣,被这香气一蛊惑,她忍不住浮想联翩。 熏香袅袅间,深色的帐幔随风轻晃。 正惬意的时刻,难得早起的兰歆儿急匆匆跑来,称自己的侍女阿莲娜昨晚一夜都未归,她快要担心死了。 兰歆儿的眼里充满缠绕交错的细密血丝。 辞辞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紧急把花瓶放回原处,细细听完她的说法,看着她的眼睛抚慰她道:“公主你先别急,再仔细想想,昨日回宫后,你有没有吩咐阿莲娜去做什么事情?” 她这话说得极委婉,但是已经足够点明问题了。 阿莲娜是公主自小随身的侍女,因为语言不甚通,入华朝后从来都是紧紧跟在主人身边,再谨慎不过的性格,没得到授意是万万不敢乱跑的。 被灼灼的眼光盯着很不自在。公主跺跺脚将她拉到里间,合上门支支吾吾道:“辞辞,你有没有,有没有听过最近宫里的传闻?” 辞辞叹口气,用一副“我就知道”的幽怨眼神看着眼前人:“就是宫人无故失踪又出现的那则传闻?” 公主忙点点头,含着眼泪将前因后果说了。 昨日她与阿莲娜闲聊,无意中提起宫中近日的传闻,阿莲娜称自己胆子大,她们两个于是做起赌注。若是她搞清楚此事的前因,便可以得到一套价值不菲的金饰。 得了主人的默许,阿莲娜趁人不备溜了出去。 公主焦急又期待地等了一夜。 她这位侍女一夜未归。出了什么差错还未可知。毕竟传闻中,也有少部分人有此遭遇后是回不来的。没人知道那些彻底失踪的人究竟去了哪里。 兰歆儿后悔不已,烟灰色的眸子中盛满悲伤与疲惫,脸色苍白险些站不住。 辞辞伸手稳住她,眼里亦有止不住的担忧:“事已至此,我去通知内廷司寻人。”她说着转身要跨出门去。 “不,不能和人说,就我们,我们悄悄去找她好不好?”兰歆儿绊住她的脚步,双手合十连连祈求,“辞辞,这件事就我们两个知道,求求你,求你了……” 辞辞最终没再说什么。 兰歆儿感激地同她道了谢,躲到屏风后的罗汉床前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换好了宫女的服饰。辞辞望过去,旁边还有一套宫女的衣裳是为她准备的。 宫中有不准宫人独行的规矩,公主殿下又意已决,不跟着怕是要闹出更大的事情来。辞辞只得舍命陪君子。 没有选择,她麻利地换好衣裳,将传闻中几间闹鬼的宫室在图中做了记号,事先筛过敏感的地点,剩下的大可挨个儿找过去。 找到便罢了,若是找不到……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辞辞暂时按下复杂的心情,悄悄写了个纸条压在床头的夜明珠下。 无非就是稍后寻不见人不要慌张,去去就回之语。 这大内藏污纳垢的地方都是些偏僻的宫室,比如还未建起被雷劈而废置的福隆殿,比如玉忱殿在居住的妃子死后荒凉了,又比如嘉月殿是约定成俗的冷宫。 囚禁罪妇的冷宫自然属于要避开的敏感地点。 赶在天光大亮之前,二人若无其事地出了霁月殿,走出一段路后脚步轻快地直奔最近的谨身殿。 谨身殿是座精巧的道家场合,随着规模浩大的三清殿群拔地而起,此地受到冷落,逢初一十五有宫人供奉打扫。 没了香火,殿里却一点都不显得空荡。伏魔大帝的神像高高立在其中,这位美髯公眼光如电荡涤世间邪恶,周围还有他的一干副将正气凛凛地相随。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里像是会闹鬼的样子。 十五刚过,这里还算是干净整洁。辞辞合着手拜了拜,领着兰歆儿退到外围,再去其他地方寻人。 这之后的地点是福隆殿与嘉月殿。这两处却没有什么好看头,未建成或是已建成废弃的寻常宫室而已,吓人的鬼怪没有,灰尘却多。 公主吸进了灰尘咳嗽不止,她眼睛红红的,忍着不适仍要找下去。快要到正午,二人一连寻了传闻中的几处,一无所获。 日头的光芒越来越盛,苍穹不可以被仰望。玉忱殿积了轻灰的窗前,公主气喘吁吁,咬着牙揉了几下眼睛,道:“不,不是还有紫华宫么?” 第147章 紫华宫原是今上舒贵妃的住处,嘉定二年舒妃获罪被迁入冷宫,风头一时无两的紫华宫便空置了。和作冷宫用途的嘉月殿一样,那里也是个去不得的敏感地点。 鬓发汗湿热气腾腾间,辞辞口干舌燥地支着手扇风,正想说些什么,忽见方才说话的公主软软地倒在地上。她正想回头,无法抗拒的诡异困意席卷而来。 视线至此模糊,她挣扎着陷入黑暗。 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没能持续多长时间。 午后的日光依旧,强有力的光线穿透浅色飞扬的纱幔,直直洒在美人的面庞上。 光线灼烈,兰歆儿受到干扰皱着眉头率先醒来,她扶着脑袋慢腾腾地坐起,疑惑地看了看周围陌生又整洁的环境,忍着头痛唤醒身边昏睡着的沈辞辞。 辞辞悠悠转醒,躺着听了听外围的动静,确定那是巨大风车推水转动的声音。风车推水转动,在炎炎夏日带来舒爽的清凉,这样奇绝的地方普天之下只有一处。 “这里是清凉殿。”辞辞笃定道。 “清凉殿?辞辞怎么知道的?”公主问。 辞辞打了个哈欠,用力捏了捏眉心,支撑着爬起来,试着缓缓说话恢复精力:“寇女傅课上赏析今年翰林院供给宫中的端午帖,新科状元为清凉殿题诗,形容她如何如何绝妙,我便留意了。” 兰歆儿愣了愣:“有这回事吗?” 辞辞笑了她一回,想了想,下床来四处走动。这个小隔间是可以走出去的,外间或许也是畅通的。 探究之下果然。 不多时,她带了一样东西返回来。 公主殿下正张开手掌烦躁地挡大太阳,看清她手里的物件后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这,这是,我们的衣裳?从哪儿来的?” 她们二人平日里所穿的衣物出现在这里,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主导这一切的人是想全她们的体面,不想今日之事被放大。 “这里可以离开。公主快到后面换衣裳吧。”辞辞将衣裳递给兰歆儿,“我们真的得回去了。” “哦。”兰歆儿再不好说什么。 从清凉殿的小隔间出来,一路折返。太液池湖心亭的对话清晰地传到过路人的耳中。 池中荷花颜色好,两个不甚眼熟的一等宫女打着轻罗扇倚在亭中旁若无人地扯闲篇儿。 一人道:“咱们县主倾慕太子殿下已久,何时才能够得偿所愿呢。” 另一人也扇着风儿感慨道:“我明年到了放出宫的年纪,到时候一定去城里最灵的月老庙为县主祈祷,叫她早日答成心愿。” “县主与太子殿下是极相配的。”她们同时做结。 …… 这宫里如今只有一位县主。 辞辞置之一笑,步履从容地同这二人错过。 听见这话的兰歆儿却急了,没离开多远便要发作:“明月县主居然也喜欢太子,那怎么能行呢!” “嘘,嘘……”辞辞赶紧来捂她的嘴,拽着她急匆匆走出老远才肯松手,再三嘱咐她不许将此事说出去。 喜欢有什么要紧的呢。辞辞想。 辗转回到霁月殿,不久便有消息传来。 -------------------- 有人想猜猜是怎么一回事吗? 搬家使我头掉,我姐女儿在家使我不得安宁。我好惨。 第86章 收网 ===================== 皎阳似火, 夏日可畏。 霁月殿里,辞辞和公主还未来得及更衣,宫门令就带人将失踪了一夜的阿莲娜送还。 宫门令称, 公主这位侍女在宫禁之中迷路, 如今送回原处, 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私逃出宫说成是在宫中迷路,这是想大事化小了。辞辞暗暗松了口气, 笑着送走了这一队人,返回来遣退了在场其余人等, 这才有空看向胆大妄为的阿莲娜。 公主早和狼狈憔悴的侍女抱成了一团, 哭着打骂这个一起长大的伙伴。昨夜确有赌局玩笑这么回事, 过后她越想越不对劲。 向来胆小的阿莲娜为何会自告奋勇地激她呢? 原因大概只有一个——她想偷偷地离开,回到故乡依云国去。魂牵梦绕是家乡。这些日子以来,她虽然不言不语, 却总在有闲暇时登上高台眺望远方。 依云国迢迢, 再高的楼台也是望不到的。 然而皇宫大内守卫森严, 岂是能够轻易脱离的? 公主心情沉重地等了一夜, 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所想。天眼看就亮了,她便想亲身制造一场混乱出来, 寻人的同时为那个可怜人铺一条明面上过得去的借口。 这才有了上午之事。 左右没闹出什么大事, 辞辞想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也不便再说什么, 在一旁默默关注这对主仆的重逢。 “再等一等, 阿莲娜, 我会送你回家的, 我发誓!”兰歆儿擦掉眼泪, 支着手, 用故土的语言郑重地承诺。 阿莲娜伏在地上,哽咽着连连道对不起。此后用心陪伴,人也逐渐开朗起来。 宫人消失又在其他地方出现,问其遭遇俱言不知,这等事体何其荒唐诡异。传闻发酵一段时间后,宫里鲜有作奸犯科之人。 辞辞慢慢觉出味儿来。 渔人漫天撒网,无非是为了收获。渔网若是做得紧密,一网下去,大鱼与小鱼皆可收获。 此事尘埃落定,辞辞心中唯烦忧一件事:沈余此人如何竟做起了缩头乌龟,他还要躲她到什么时候呢? 第148章 已经立秋,酷暑却一日比一日盛,这夏仍然绵长,仿佛望不到尽头。映月湖里的荷花被风雨打落了一批,一眼望过去,茎叶簇拥中只余几颗粉白的花骨朵。 这些花骨朵含苞待放,不久又将是一片盛景。 月宸宫言贵妃身体不好,热天里也不敢过分用冰,挨不住时便到湖中央的清澜殿小住。因着周围的轩榭阻隔,清澜殿的风儿比别处温柔,适宜做调养地方。 日头偏西热气减退,明月县主带着两个侍女登舟缓缓往湖心而去。她今日的兴致极好,采了莲子莲蓬后又伸出手逗趁黄昏冒头呼吸的锦鲤。 五指纤纤搅动水面,碧玉钏沾过水后更鲜亮了。鱼食漂浮在水中,嗅到香气的锦鲤纷纷过来抢食,它们的鱼鳞闪闪亮亮的,胖乎乎地挤在一处掀起小风波。 当中有机灵的,鱼食用尽后又赶来追船。 竹桨来回拨着绿水,不知不觉接近贵妃寝殿。天上红彤彤的霞光时时变换,接连湖面,湖面亦被浸染。 殿前的喷泉哗啦啦地飞溅。明月县主好整以暇地由人引着上了岸,只等此地宫人的通报。可巧言娘娘刚起,正倚在窗下贵妃榻上闲看落日余晖,抬头扫见自家侄女儿,忙叫迎进来。 心腹的嬷嬷上好茶点也退了,留这姑侄二人独处。这对姑侄的相处从来都是其乐融融的。 殿内此时待着刚刚好,明月县主认认真真地同她姑母见了礼,寻面前的绣墩坐了,先叙了几句体己话儿。 淡雅的熏香丝丝缕缕地上升,这味道安心宁神。言贵妃这几日身上爽利,又见侄女儿红光满面的模样,心情不觉又好了几分:“今日是得了什么喜事?” 明月县主起身又行福礼,神神秘秘地凑近前来,笑吟吟地挨着贵妃娘娘坐了:“姑母明察秋毫,今次确有一件大喜事要禀给您!” 言贵妃恍了恍神,忙问喜从何来。 明月县主伸手替她姑母捏肩膀解疲劳:“回姑母,这几日宫中抓了好些南宣细作,全是我的功劳!” “你这孩子啊……”言妃摇头笑笑,半是宠溺半是无奈道,“本宫知道,前阵子还惩治了一批秽乱宫闱的宵小,这也是你的功劳。” “你有这样深的功劳,可想要什么嘉奖?” 明月县主摇摇头,道她不过是为姑母分忧,姑母保重身体便是对她最好的嘉奖。旋即又语调轻快道:“其实还有一事。” “何事?”言贵妃问。 “姑母,过几日,侄女儿便要出宫回家去了。” 寻常的出宫回家哪里值得提,听她这话的意思,这是要在家里常住了。言贵妃闻言瞬间敛了笑意:“怎么着?不想伴着姑母了?” 明月县主停了手上的动作,顺势趴在贵妃姑母的膝上:“纵然我在姑母眼里永远是个小孩子,可我早到了许人家的时候,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言贵妃却不信她的说辞,仍然冷着脸色。 明月县主无法,只得抬起头,端端正正地坐了:“这段时间侄女儿想了又想,有些事情是争不来的。” 她的眸间流露澄澈又自然:“姑母,我如今才明白,一个人有了争的想法,她已然是输了。” 听到这样大彻大悟的真心话,言贵妃方才笑了,爱怜地摸了摸侄女儿的脑袋,了然道:“好孩子,你今生的境遇在别处呢。” 又道:“出宫可以,你那乌烟瘴气的家里却是住不得的,平白糟蹋你……” 言贵妃黛眉蹙起,想到娘家人就心烦,尤其明月县主的父亲,她那扶不起的阿斗弟弟。 明月县主生母早亡,父亲续娶了邢氏,家里还储着两个姨娘,子女多是非便多。最浅显的家事都理不清,这样的人,哪能指望他有才有能呢。 不惑之年的人了,好几次分派到衙门里谋事都不成。当真是被养废了。 侄女儿从小养在身边,金凤凰一样骄傲的人物,娘家既然靠不住,哪能任她淌进那泥潭里呢。不成,绝对不成!言贵妃心思既定,速速去向今上讨了个恩典。 今上大笔一挥,给明月县主在康定坊赐了府第。 于是秋分这一日,兰歆儿和辞辞出宫来贺县主的乔迁之喜。 现下这时节亦有百花,百花之中又推菊花和桂花。明月县主拟了场花会的名目,除了邀京中的一众闺秀,还大手笔地请来青年才俊畅游园中,留下墨宝。 是以今日来了好几位翰林士子。 过了午后,太子殿下亦携着礼物前来。 这种场合,辞辞再见到大才子乔伯言,先前不分青红皂白的荒唐迁怒一早消了,点头示意后暂时同他擦肩而过,径直往前面的凌霄花架去了。 凌霄花已经繁盛了一夏,如今还在奋力攀附回廊与奇木。绿叶与橙花下,几个贵女正聚在一处说说笑笑。 兰歆儿走过来,她们纷纷起身同公主殿下见礼。兰歆儿常和这几位在一处玩耍,痛痛快快地免去一应的礼仪与客套,很快加入到了蒙眼猜人的游戏中。 辞辞不爱这种玩法儿,索性在花架子下为她们烹茶。欢声笑语传来,茶水涓涓地淌进碧色的莲花杯里,她偶尔抬头望一眼,内心充实又安定。 这种难得的安定没能持续多久。 秋风过耳,几朵花无声地飘落。辞辞正招呼一位口渴的女郎,余光忽然瞥见一节令她汗毛竖起的险情。 第149章 不远处的鹅卵石小道上,一袭青袍的乔伯言正和同僚行路。他身后那名红衣女子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借着袍袖遮掩飞快地旋开机关,露出雪白的利刃。 目标没有一丝防备的情况下,她只要扑过去用力一划就能割断这人的喉咙。 哗啦,莲花杯和水碎了一地。 众人望过来,却见辞辞目眦欲裂,拼尽力气喊:“阿乔哥哥小心!小心!” 乔伯言听到这声疾呼下意识往声源方向看去。电光石火间,那名歹徒出手了! 她的突袭手法极快,结局几乎可以预见。 在场不少人痛苦地捂上了眼睛。 好在,好在有人比凶手还快! 一派屏气凝息中,但闻砰地一声。那女子直直飞出去。她被踢中了腰腹,趴在芳草地上动弹不得。 施以援手的人走过去,掐着她的脖子将人提起来,眼中是一片冰凉的杀意:“你吓到我妹妹了。” 这人自然是沈余。 辞辞心下却是无比的庆幸,赶紧离开原处。人们围过来关怀脱险的状元郎。乔伯言冷汗涔涔地接受四面八方的慰问,缓了缓又去谢他那位发了狠的沈兄。 沈余面无表情地将手上的“麻烦”丢出去。 变故发生之后,太子殿下从前头赶来。 太子负手站在行凶未遂的女子面前,冷冷道:“卫兰芝,你可知罪。” 叫做卫兰芝的女子艰难地爬起,目光呆滞转为狂热:“杀了他,杀了他,我的刘郎就能做状元了!我要,我要,刘郎做状元,状元……” 一名小厮上前将她按在地上。 卫兰芝这个名字近日时常被提起,与上一任状元刘之爻一起。诸人便猜测,想来是新科状元令卫家娘子触景生情,她是受了刺激做下的行刺举动。 一个疯子嘛,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万里无云,晴空之下,围观的人群犹在窃窃私语。太子拾起一旁散落的凶器,吩咐人去清查来历。 卫家娘子疯癫后,她的家人从不许她沾利器,唯恐她损害自身。这东西是如何来到她身边的,值得探查。 近来京里盛行这种隐秘的防身簪,辞辞就有一支。流传广便有被识破的风险,为了安姑娘们的心,商家将每支簪子都打成了不同的样式。 换言之,售出的每支簪子都不同,买主自然是有记录的。此事好查。十一正要告退,却听一个熟悉的女声接近:“不必查了,此物是我所赠。” 众目睽睽,明月县主近前来,对着太子施了一礼:“我觉得这是个好物,买来送给相熟的姐妹们。没成想……” 她有些黯然道:“居然被人拿来做这样狠毒的用途。” 在场贵女均肯出来替县主证实,辞辞亦点点头。太子收回目光,令人先将案犯看管起来。 人群渐渐散开,押解犯人的时候,负责此事的小厮不动声色地在卫家娘子左肩拍了拍。 捕捉到这一点的辞辞眼皮跳了跳,瞬间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 第87章 讧乱 ===================== 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联想。过路的风儿忽然带了瑟瑟的冷意, 好些花草树木被带动胡乱作响。 “当心!她还有后招!”惊骇之下,辞辞再顾不得什么,急忙出声。视线所及, 卫家娘子果然失了束缚, 原本恍惚的神情再度变凌厉。 这位弱质女流不顾一切地出手, 身手诡异快如闪电,好比一具精巧邪恶受人操控的傀儡。 用来取人性命的簪子已被收缴, 她身上再无可用的利器,赤着手冲出去连着抓伤了好几位不及反应的女孩儿。混乱之中, 不知是谁使石子击中了行凶者的膝盖, 暂时拦了这疯子一下。 先前低眉顺目的小厮冷笑一声, 抽出匕首,逢人便砍便刺。一场横祸至,血腥沾染草木, 满园芳菲失色。有人试图应对, 有人惶惶逃窜, 骚乱远胜过之前。 情势危急, 太子一面应对一面去关注心上人。 辞辞兰歆儿早被就近的沈余和乔伯言护在身后。郁南淮见了心下稍安,略皱了皱眉头, 随即分出自己的亲随去护卫那些个被冲散的女眷们。 小厮打扮的刺客以为寻到机会, 果断弃了短匕,取来暗藏的长剑直指场上最尊贵之人。 “殿下小心!”暂时安全的明月县主在旁疾呼。 长剑行进如蛇, 蜿蜒吐寒信。太子扬扬眉, 闪身将锋芒引开方才拔剑与之对上。落日熔金, 剑光凛凛, 辞辞急忙探出头, 眼不错地盯着战局。 另一头, 癫狂了的卫兰芝已被侍卫重新制住,昏厥过去了。 眼看事态将要得到控制,又有一名歹人主动暴露自己。雪白狠厉的暗器旋转奔来,沈余接了一记,迅速带着辞辞避到一边。 辞辞被他紧紧扯着腕子衣袂翻飞,此刻倒没有想着挣脱,咬咬唇,万分紧张地关注原地的情形。 没了阻碍,歹人认准了落单的兰歆儿。这是个上好的筹码,怎么也得攥在手里。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乃是国朝的贵客,涉及两国邦交,万不能有纰漏!离得最近的乔伯言当机立断,拿血肉之躯抵挡,护着这位异国的公主一步步后退。 状元郎一介读书人,哪能在这等强横的歹徒手里讨得好呢。这回,怕是不妙啊……在场的忧心忡忡,面面相觑,不忍看的便垂下眼。 第150章 月亮悄悄升空,残阳像是割裂的锦缎。众人解救不及绝望地聚焦间,那步步紧逼的歹人忽然低头,愣愣地退了两步。 一支从天而降的冷箭贯穿了他的胸膛。 猝不及防血液喷涌,这人还未来得及倒下,密密麻麻的箭矢落下,一声又一声,刺破皮肉的动静传得格外清晰。 “公主殿下无恙否?”夜幕降临,天边的最后一抹红褪去,对面阁楼上门户大开,方庭之走出来,身后几名神箭手松了弦。又有卫士鱼贯而入,围了此处。 眼见大势已去,另一名歹徒不再恋战,艰难地避开锋芒疾步退到一块前方空地上。他跪下来,按着心口说了句简短的外族语,狞笑着吹开了火折子。 太子赶来削断了他的手腕,冷声令放箭。既已知道来历,那么这等危险人物便不必留了。 箭矢发动,尘埃落定。 情势扭转,危机解除,大家瞬时松了口气,心下升起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辞辞内心平复了些,神色复杂地看了身边人一眼,奔回去确认了兰歆儿无事,赶紧问候乔家哥儿:“乔,乔大人,你没事吧?” “无事。”乔伯言如梦方醒,松开兰歆儿。 “恕臣冒犯。”他诚恳道。 “谢谢乔大人救我。”兰歆儿挠挠头,斟酌道,“按照你们中原的话来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恩公了,你放心,我,我会报答你的……” 乔伯言闻言愣了愣:“此为臣之本分,公主不必介怀。” 他说着,朝一旁拱手:“沈姑娘可还好?” 辞辞点点头,笑着回了礼,偷偷瞧太子的方向,见这人仍严厉地着眼全局,不自觉将视线移向沈余。沈余像是料定她会看过来,挑着眉毛与她目光相接。 莫名其妙。辞辞在心里啐了他一口,扭头去关心几位熟识的女郎。 两具骇人的尸首很快得到处置。湖面托举着月亮与灯火,风起风停,偶尔起涟漪。 一片嘈杂声中,明月县主拒绝了侍女的搀扶,白着脸色来到太子面前徐徐下拜,眼中有惧意也含泪:“殿下,今日之事,全是臣女的过失。” 这位县主一向有贤名,如今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大家只当她觉得连累因此愧疚,倒没把她的那几分异常放在心上。 “此事容后再议。”太子收了剑,目光沉沉,“伤者不宜挪动,领东宫的牌子,速去宣太医过府。” “是!”一名传信官应下,匆匆远去。 “臣女这就去安排!”明月县主扫视一圈,挤出一个笑容,“请诸位随我来。” 天幕彻底被熏成了墨色。辞辞欲携兰歆儿离开,没走出几步,转眼就被人拦下。 十二笑眯眯道:“太子殿下请沈姑娘留步。” 辞辞犹豫:“可……” “殿下有令,命我护送公主。”十二道。 “快去吧!我乖乖等着你就是了!”兰歆儿拍拍她的肩。 “好!”辞辞笑着目送二人离开。 园子恢复,再无半点先前讧乱的痕迹。一枚红叶被风引诱,随波逐流。秋夜里的好些声响萦在耳边,辞辞站在桥上,动手拉了拉衣襟。 一领披风熨帖地按在肩头,附赠一个温暖的怀抱。 辞辞回头,又看了看周围:“殿下放开我吧。” “好。”这人几下系好披风,果然松了手。 旖旎气氛不再。辞辞撇撇嘴,笑着转过去回抱他:“有来有往,这才公平。殿下觉得呢?” “极是。”温香软玉在怀,他唇角的弧度许久不去。 辞辞仰起脸,腾出一只手来理微乱的鬓角:“殿下瞧瞧我的口脂还在不在?” “不在了。” “啊?” “马上就不在了。”太子眸中含深意,须臾便凑近。 周围有好些人呢!辞辞瞪大眼睛,正欲闪躲,却见他的食指指腹稳稳落在她的唇上,珍而重之地描摹了几下。 “你躲什么?”太子殿下捏了捏她的下巴,一脸无辜地发问。 辞辞笑眯眯道:“可能是我想岔了吧。” “哦?” 这时候,小桥下蓦地响起一阵轻咳。有人来了……辞辞急忙挣脱,退到一旁欲盖弥彰地低头把玩衣袖。太子看了她一眼,负手眺湖面:“还不上来。” “今晚月色真美。”方庭之趋步上了桥,笑容里带着几分玩味,“标下来的不是时候,打扰殿下了。” “你若是没有正事可说,孤自然是要追究的。” “人已经抓到了,只等殿下出面。”方庭之道。 “带路。” 方庭之这便引路:“还请殿下移步。” “过来。”却见太子转身,朝另一边的姑娘递出手去。 辞辞对上他的目光,善解人意道:“殿下要事在身,我便不去叨扰了。” 太子殿下淡淡道:“案件尚未分明之前相关人等皆不能离开此地,难道你还想要其他人来保护你?” 原来是醋了。辞辞笑了一回,猛然想起了别的关节,赶紧提出来:“殿下可知今日袭击的乃是戎国人?” 太子点点头:“我知晓。待在我身边。” “哦。”辞辞走过来,任由他牵着。在外面待久了,她的掌心冰冰凉凉的,被他这么裹了一路,渐渐有了温度。 月落梢头,花树簌簌。半炷香的时间,他们便到了关押嫌犯的地方。县主府上的风蔚堂被临时征用,白昼一般,用来理清白日里的种种事端。 第151章 堂屋中央,卫兰芝被人用水泼醒了,她疯得厉害,只会眼光呆滞地傻笑或大叫。卫家的两个家生婢仆正心惊胆颤地陪着她。屋里还跪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手脚刚解了束缚,低着脑袋,瑟瑟发抖。 辞辞揉揉眼睛,立刻觉得这老叟十分眼熟。 这里没有旁人,窗边的贵妃榻早移了位置,被安排在主位旁边。辞辞坐在贵妃榻上,手中的闲书许久不翻一页,只好奇地盯着堂下这位老人家看。 连看了好几眼,她终于记起了此人的来历。 这是前几日茶坊楼下说书的老先生! 那日老先生讲的是前状元郎刘之爻与卫家娘子的一段公案,今日这二人全在此处,其中定是有什么牵扯……辞辞心思神游间,一旁的太子开始问话了。 “堂下可是茶坊说书人吴百浮?” 堂下之人恍若未闻。 “你那两岁的小孙子已被我们请来了,现下就在隔壁交由奶娘看着,吃了奶睡得正香呢!”方庭之走过来,俯下身来略扶了这人一把,笑面虎似的说,“您老想好了回话。” “回,回大贵人,正,正是小的!”说书先生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嘴唇打着哆嗦,“小人就是吴百浮,大老爷有何吩咐……” “是谁教你近日说刘之爻故事的?”太子问。 “是,是小的临时起意!”刘百浮这会子出奇镇定,很快便解释道,“但凡说书人,当然是什么时兴讲什么,眼下新科才子已经落定,正是该讲同类故事的时候。” “这样确实说得通,可本官还有一个疑问。”方庭之笑眯眯地扶起这人,“说书利润实在微薄,你家小孙子那巨额的买药钱究竟从何而来?” “地上凉,起来罢。” 说书人闻言一骨碌跪下,抱着头请求饶命。 “回话,你哪来的那么一大笔钱。” “是小人在路上捡的!”吴百浮一口咬定。 “哦?原来是拾金就昧啊。”方庭之与堂上的太子对视一眼,笑意不达眼底,“在哪儿捡的?数量几何?可有人作证?” “就在小人每天去茶坊的必经之路上。足足有三十两!小人趁无人之时捡起,哪里会有人作证呢。”老头儿苦笑道。 “拾金就昧,该当如何。”太子发话了。 下首文吏忙回:“本朝法度,拾金就昧者,该判监、禁半年,如数退还赃物便罢,有严重者,面部黥刺,子孙世代不得走科举途。” “不,不……”吴百浮不可置信地抬头,双目赤红,连连磕头,“不是捡的!大人,大人!小人扯谎了,小人没有拾金就昧!根本就没这回事!” 方庭之摇摇头:“阁下证词反复,如何可信。” 年迈的说书人一路跪过来:“小人可以发誓,小人愿意指认幕后之人!只求大人开恩,祸不及子孙!” “老先生要指认谁?”方庭之敛了神色,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 夜沉如水,万籁寂静。说书人正断断续续地交代实情,贵妃榻前的姑娘早已熬不住,撑着脑袋一点一点地睡了过去。 太子走近,默默看了她一会子,抱人到后堂安置。走了几步路辞辞变得不安稳了,迷迷糊糊中讲梦话:“殿下,拾金就昧真的那么严重吗……” “那倒不至于。”郁南淮将她放在枕上,动手替她除了几样钗簪,“不过是诈他一诈。” “此人从前屡试不第,年纪大了歇了心思,寄予厚望于子孙,情急之下方才失了分寸……” “原来,如此。” …… 此时此刻,正堂仍没有懈怠的意思。方庭之喝了口茶,吩咐人:“来人,去请明月县主。” -------------------- 第88章 心思 ===================== 长夜漫漫, 渐又生出许多的不平静。 秋叶打旋儿,风声和幽微的虫鸣。这是在外头,白日里又经过惊险事, 辞辞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她挠挠头, 睁眼瞧了片刻的床帷, 爬起来去探窗外。 近几日热气时有时无,篾帘和绿纱仍得用, 只是现下门户紧阖,它们只好纹丝不动。卷一截见外间, 外间亮堂堂的, 烛火跳跃, 些许人声,可见忙碌。 月华若隐若现,明月县主正由人领着往正堂, 她姿态款款, 身后门被带上, 添了守卫。 辞辞移开目光, 返回去打着哈欠乱翻闲书。灯盏错落,光点昏黄。她心不在焉地捡纸上的只言片语, 脑中慢慢化出一具朦胧的人影。 这是一位刻骨铭心的过客的影。阮流珠, 玉霜郡主。芳魂已逝,而音容笑貌犹在, 国仇与立场永存。 此番的刺客是戎国人, 戎国覆灭, 反扑报复发生乃是意料中事。然今次之事必定不只这一重前情。 也不知前头目下是何情形。 辞辞默了一会, 合上书本, 揉揉眼睛, 拾起一旁落下的钗簪到梳妆台前坐了。 …… 月尽天将明,微弱鸟鸣声。正堂里的氛围愈发严谨庄重,一批人告退,太子在屏风后批改文书只做旁听。 事出仓促,刑部大理寺等衙门还未及介入。人既然传到了,方庭之便直入主题,指堂下啜泣的老者:“县主可认识此人?” “认得。”明月县主望过去,美眸含怜悯,“我见过这位说书的老人家。” 方庭之闻言笑笑,请她坐了,亲身过来添茶水:“县主居于宫中,如何认识此人?” 第152章 眼前这位是长惠侯嫡子,自小便做太子殿下的伴读,如今又有实职在手,称得上风头无两。 明月县主道了谢,丝毫不避这人的打量:“此前与公主殿下出游,在市井间凑过一出热闹,因此认得。” “哦?是怎样一出热闹?” “小侯爷何必明知故问。”对面的人幽幽一叹,“状元郎与卫家女郎的往事如今已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原来如此。”方庭之颔首,狐狸眼睛似笑非笑,“那么县主与这位卫家娘子可有旧?” 明月县主摇摇头,看一眼地上潦倒混沌的卫兰芝,又是一叹:“从前各种宴上见过几次,私交倒谈不上。” “这样终归不成体统,小侯爷叫人替卫姑娘理理衣裳吧。”她有些不落忍道。 “县主提醒得对,怠慢各位了。”方庭之低低地笑了声,袖手退回去,扭头吩咐,“带吴先生去看看他家小孙子。” “谢,谢谢大人!草民谢谢大人……” 说书人不住地磕头道谢,方小侯爷不在意,又去斥那两个噤若寒蝉的奴婢:“扶起你们家姑娘,到后堂更衣。” 那二人唯唯诺诺地应了,赶紧将人搀起来。 不多时,堂上清净了。 方庭之眯着眼:“方某还有几个问题,想请县主解惑。” “小侯爷尽管问,明月必定知无不言。”县主起身,垂眸。 “县主既与卫娘子无私交,为何请了她来?” “我久不宴客,底下人疏忽,偷懒誊了三年前的宾客名单来,往卫府也下了帖子。” “所以,县主只好将错就错,给卫家娘子送去了一件趁手的礼物?”这话听着轻飘飘的,却透着笃定。 “不仅如此,县主还请了状元郎在内的青年才俊。”到了这个地步,方庭之索性把话说完全,“县主是想利用坊间舆情做些什么呢?” “是。”泪水划过脸颊,明月县主再也站不住,朝着屏风的方向直直跪下,“明月确有私心。” “昨日之事,臣女难辞其咎。” “糊涂!”屏风后的人起身走出来。 在喜欢的人面前被迫卸下满身骄傲可太难堪了。明月县主闭上眼睛,想着至少拦一拦泪水。 “你千算万算,可有想过卫家人为何会乖乖任你摆布?他们可不是戏台上的木偶……”太子嗓音清冷。 “设局者身在局中,当局者迷啊。”方小侯爷叹气。 明月县主瞬间睁开眼睛,如坠冰窟。 她开始回想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最终从梦中惊醒。 卫兰芝的情况时好时坏,卫家人如何会痛快地接下帖子安排这女孩儿出门?甚至还收下了她赠的簪子…… 先前一切顺利,如何要紧时刻却出了纰漏? 卫家人是饵料,她是那条愿者上钩的大鱼。 曾经编织罗网的人,如今在作茧自缚。 “臣女愿意承担一切罪责。”明月县主深深稽首。 方庭之凑近,朝她伸出手:“天快亮了,县主回吧。“ 在她惊惶与绝望中,他淡淡道:“贵妃娘娘身体不好,此事不宜宣扬。县主可莫要叫人瞧出你的异状。” “是。”这女郎稳住身形,又是一拜,“谢谢太子殿下。” “事不过三。”太子终于道。 “是。臣女往后必定谨言慎行。” “多谢小侯爷提点。”她整理好情绪,起身告退。 天亮了,随从重新沏了茶来,方庭之拈了一块点心在手里,感慨:“世间债,情债最难偿啊。” “又在胡说什么。”屏风后的太子冷哼一声。 “这位县主倒是一心为殿下,可惜了。”方小侯爷将点心放回去,“她以为抓住的是机会,实则脚下是块泥潭。” 刘之爻曾任东宫幕僚,他一朝跌入了尘埃,太子自然也难逃中伤。可当年的闹剧毕竟也怪刘生自己不谨慎,没再追查检举之人也在情理。 这样用心险恶的人在背后构陷太子,实是隐患。那日茶坊楼下遇见说书人,明月县主便起意了。 她要设一局将那幕后黑手找出来。 名贤秀士济济一堂,卫家娘子若在场,新科状元遭袭,她便能将整件事推动成有人蓄意谋害历届的状元郎,借以重提前事。 她苦心谋划这一回,反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嘉定十三年,主考之一的礼部侍郎卫梣被罢官,乃是一条伤敌自损的好计谋。舞弊一事出,卫家因着受害得以继续潜伏,暗地里活动。 卫兰芝是一颗废棋,或者说整个卫家都是废棋。废棋既然要舍弃,那便挑最值当的时机落下。 发兵南宣一事章程已下,小朝廷闻风而动,急令京中所有暗桩孤注一掷,搅动风云。 “先前贵妃娘娘与县主设计肃清宫中,南宣暗探司元气大伤,宫里他们使不上劲,便只能想方设法从宫外入手。” “暗藏的戎国人参与进来,这就有了昨日的变故。”方庭之看了看窗外,“想来此刻卫家人已被拿下。” “卫家人伏法,刘兄的冤屈不日便可洗脱。” 正说话间,屏风后忽然传回一阵尖锐的剑鸣,随后又有利器刺破皮肉的闷响。 方庭之一惊,嚯然起立。 卫兰芝艰难地倚着墙,看着胸口的血窟窿发怔。 第153章 “装疯卖傻,不自量力。”太子佩剑染血,收回手,冷冷地注视,“你既害他至此,又何必费心替他造势。” 据说书人吴百浮的供词,买通他的人正是这位卫家女郎。 她若有心,有的是不必亲自出面的办法,却偏偏不避风险什么掩饰也不做,古怪得紧。 “我,我早知我们,不会,成功。”她吐了口血,身躯软软地滑到地上,“我是真的,喜欢,他。” “我,我有,一句话……” 太子不理会她,径直走出去。 “你想说什么?”方庭之蹲下来,附过去听她的呢喃。 女子的嘴唇动了动,没来得及发出声响,手腕已垂落。 “既然有想要珍惜的东西呢,何必做那扑火的飞蛾呢。”后者叹息道。 …… 日头红彤彤的,风波过去,辞辞站在廊下,看着园子里的兵甲井然地往外撤。 她心有所感,忽然扭头。 太子正好走近,与她目光相接。 辞辞认真地打量过来人,匆匆补上礼节,低下头去:“殿下,我,我去看看公主。” “不必。” “什么?” “公主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头顶传来一阵低笑,太子殿下意味深长道,“十二护送她先回宫去了。” 辞辞扑哧一笑,忍不住拿裙摆下的绣鞋尖尖碾一粒细碎的小石子:“殿下要带我去哪里?” “出去找东西吃。”这人道。 “好。”辞辞应了,任由他牵着走出去。 天子脚下繁华,康定坊又极清贵,坊外食肆酒家多如牛毛。太子带她走进一家叫瑞云楼的店面。 想来这里和得喜楼一样,是太子殿下的产业。辞辞心里有了计较,便只坐在包厢里望着窗外出神。 窗外天色白惨惨的,雨点子飘过来,街面很快被打湿。 “在看什么?”太子问。 “下雨了,得借把伞。”她道。 “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外面果然冷了。 两人撑一把伞行路,没走出几步,一条土黄色的小狗叫唤着冲出来,它抖了抖湿漉漉的毛发,模样很凶。 辞辞一惊,急忙躲到人身后去。 狗这物种欺软怕硬,见她怯了,自然追着她狂吠,好几回逼近脚边。辞辞抿抿唇,换了个方向走路。 “不怕,它只会叫不会咬人的,你只管走你的路。”狗主人在旁不在意道,“它不咬人的……” 辞辞假装定了心,将身边男人的手臂攥得更紧了。因为紧张没能及时注意脚下,松动的石板挤出水来,脏了鞋履与裙角。 她正恼恨,身体一轻,人已经在太子怀里了。 太子冷着脸望过去,那条嚣张的狗被他一瞪,撒腿溜了老远,旋风似的。狗主人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去追。 “我真的很怕狗追着我吼。”辞辞将伞抓在手里,心有余悸道。 太子沉默片刻:“从前在县衙,你好像很喜欢潇潇。” 辞辞想了好久才想到潇潇是谁,县衙后巷的小雨点得县尊大人赐名潇潇。 “殿下以为我方才是在故作姿态投怀送抱?”她有些生气,“殿下放我下来吧。” “不放。”这人将她揽紧了,继续赶路,“永远也不放。” …… 十月小阳春,天气奇异地转暖,好些春花应错了时节,再度开放。 辞辞在这时收到消息,赵俊生带着父母妻子进京了。 嫂嫂葛秋云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赵家人在洛北里坊一带租了房子,盼着她来团聚。 -------------------- 第89章 木盒 ===================== 赵家伯父伯母居然来了京城, 辞辞惊喜之余,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两位长辈。早上得知消息,傍晚讲学结束她便随明月县主的马车出了宫。 天地昏黄, 霞光溢出许多种复杂的颜色, 兰歆儿同她挥挥手, 带着侍女回了正殿。 “辞辞今日这是怎么了?比咱们的公主殿下还坐不住?”前来授课的寇女傅好奇。一旁的陈女傅笑着摇摇头,猜测她必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看她行色匆匆, 眉目之间却并无郁气,想来是件要紧的喜事。”寇女傅道。 亲友团聚, 确是一件喜事。 洛北里坊位于外城, 这一带比不得内城富庶, 来往大都是平凡人家或外地租客,云龙混杂,简朴平淡。辞辞一路过来, 果然在坊门口瞧见了赵俊生和她伯母。 “俊生, 你看!辞辞!真的是辞辞!”赵家伯母眼中闪泪花, 翘首指着她。 “伯母!”辞辞加快脚步, 扑进久违的长辈怀里。 “哎!”赵家伯母应了,紧紧地揽着她, 随即又恨恨地在她背上拍了两下, 哽咽,“你这孩子心也太野了, 这么久都不回家, 究竟为什么。只递信儿有什么用……” “我叫俊生去陵州寻你, 才知你又进了京。头一次出远门便天南海北地跑, 真有你的。” “全是我的错。”辞辞将下巴贴过来, “这些日子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伯母别罚我站着了,快领我去喝口茶认认门吧。” “我想吃伯母做的饭菜,想喝伯父泡的花果茶,还想看怀喜的小嫂子。”她闭着眼睛笑说。 赵家伯母哼了一声,佯生气:“难为你还记得我们。” 第154章 “记得记得!走到哪里都记得!”辞辞道。 “好!这可是你说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辞辞抬手抹了抹泪,“我人糊涂不懂事,累家里人专程寻我这一趟。” “可不许再有下回了……” “嗯。” 又遭了几句情深义重的数落,辞辞站好了,去同俊生打招呼:“俊生哥。”女孩儿笑盈盈的,半点看不出同谁有过嫌隙的迹象。 “哎!”俊生笑着应,到前边引路。 天色转眼变暗淡。家门口,赵家伯父正挑着竹竿上灯笼,小嫂子葛氏扶腰仰头看,没多久又去盯路面。许久不见,她丰腴了几分,显形的怀抱看着有些吃力。 辞辞见了,忙出声唤“嫂嫂”。 听到声音,葛秋云惊喜地跨出门:“辞辞!” “哎!伯父!伯父……”辞辞近前来,小心翼翼道,“好漂亮的灯笼。”她这位伯父一向话少而严厉,也许还在生气。 “哎!”赵家伯父喃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家人进了门,到厅上叙话。 辞辞这段日子以来的经历,赵家人听俊生掐头去尾地提到过,一早感慨过了,重逢之后有的只是喜悦。 眼下夜风还温和,空气里藏着花香。辞辞配热茶吃了一块她伯母做的白米糕,熟悉的味道糅在唇齿间,心内更熨帖:“好香啊!终于又吃到了!” “好吃也不许多吃,这东西不容易克化,留着点儿肚子!”她伯母说着又替她夹一块,开怀道,“咱们明儿也喜欢这糕呢!” 明儿就是她那未出生侄儿的乳名。辞辞正好奇这说法,右手边小嫂子忽然“哎呦”一声,极突兀。 “嫂嫂怎么了?”辞辞忙关切。 “是明儿踢了我一脚,不妨事。”葛秋云低头抚了抚肚子,满足地笑笑,“小馋猫闻见了味,急着混口吃的呢!” “每次我一吃白米糕啊,它就变得很活泼,总要顶着肚皮闹一闹,调皮得很。” “竟有这种事!”辞辞惊奇道,“明儿可真有趣!它还喜欢吃什么,我全都做给它!” “瞧你,只想着明儿明儿,得罪了我们云儿还不知道!”赵家伯母打趣儿道。 “是是是,我做错了。”辞辞从善如流道,“嫂嫂同等重要,一定得兼顾嫂嫂的胃口!” “那你可得卤一盘鸡爪给我吃。”葛秋云掩着帕子笑,“我馋这一口好久了,特别想念。” “那还不简单!”辞辞应下。 三个女眷闲聊,赵家伯父和俊生插不上话,便在一旁默默听着,添茶水加点心。 叶徊叶大人离任后接替他的那位也是个好的,县里面风调雨顺,一日比一日太平,没多久又捧出了新科状元,总算洗拖了不祥的污名。 樱儿生了个漂亮的女孩儿,圆溜溜的大眼睛葡萄似的,小名叫阿玉。隔壁陈家的小女儿定了巷口张家的独子,青梅竹马的感情叫人羡慕…… 热热闹闹的茶余饭后是说不尽的。辞辞喝了口茶,提起一个正题:“嫂嫂如今月份大了,还是留在京里,待明儿生下来,大一点了再回乡。” 葛秋云点点头:“相公和爹娘也是这个意思,这样最稳妥不过了。” 辞辞于是继续往下思虑,还要说什么,她伯母抢先将话说完全:“你俊生哥这阵子在京兆衙门里公干,再有之前攒下的家底,我们做些小生意,能糊口的。” 又道:“亏了俊生在京城有朋友,还有你乔家哥哥帮忙,我们才能这么快安顿下来!” 辞辞眼波微敛,仍笑:“朋友多了好办事,真好。” “伯言这孩子真是不错。”她伯母打量她的神色。酒桌上的其余人也忍不住望过来,观察辞辞的意思。 辞辞有些无奈,坦然笑道:“人家是天子门生,往后只会更顺遂。我也有我自己的缘分呢!” “好好好!敬你自己的缘分!”赵家伯母面色红彤彤的,笑着按了按辞辞的手背。辞辞往她怀里钻了钻,两颊微微地红红,眼底依旧明亮生动。 “瞧瞧,辞辞这是害羞了。”葛秋云捂着嘴乐。赵俊生默默替妻子盛了碗热汤,示意她暖暖肠胃。 …… 不知不觉夜深了,辞辞和她伯母挤在一处,无旁人时又说了许多的体己话。赵家伯母已知她那位有缘人的身份,顾忌到这一刻才敢显露自己的担忧。 辞辞拿话宽慰了她一回,直哄得她伯母眉心舒展。 走到今时今日,无论那人是叶大人,还是太子殿下,她都信他。从前她做梦都想要这一份两情相悦,如今好容易得到了,又岂能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呢? 她很清醒,不存虚妄,无怨无悔。 清晨寒气飘忽。辞辞早起往明月县主府上,等着宫门开启返回霁月殿。赵家人在京里,有的是时间来往,谈离愁别绪委实太早。 天雾蒙蒙的,赵俊生和套车的小厮说了几句话,转回来悄悄递给辞辞一样东西:“看了里面的东西,你就明白了。”至于明白什么,他没再多说。 “好。”辞辞接了,对着他点点头。 “阿辞,对不住。”他压低声音,郑重地道。 车辙滚过一段路,街面上还很安静,辞辞捧着俊生给的红木盒摩挲几下,反复看过,最终下定决心打开。 盒子里躺着一个信封,还有些零散的小物件——一件陈旧脱色的婴儿小衣,一条铜锁,一枚缺了角的玉印,一支沾了血的凤凰钗,几张残缺的花色纸笺。 第155章 辞辞先拆了信。 信上是俊生的字迹,折痕很深。 过了一会子,里面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姑娘怎么了?”车夫隔着帘问。 “无事。”车舆内昏暗,盒子被重新收好合上,辞辞揉了揉眼睛,声音听起来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车马辚辚,晨钟响彻,周围渐起了货郎走街串巷的叫卖声。辞辞将车帘掀了一角,瞥见鸦青色的天空,布满红光的太阳正上升。 “停,停车。”她忽然道。 “吁……” “沈姑娘怎么了?”车夫很快将车驾停稳了。 “辛苦你去与县主说一声,就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还得在赵家待一日,今日便不入宫了。”辞辞道。 车夫闻言一愣:“那小的送姑娘回去?” “不必。县主她该等急了。”车帏上的流苏和铃铛交缠碰撞,辞辞弯腰走出来,携着木盒冲他一笑,“没几步路,我想自己走走。” “这……” “快回去复命吧。”不等他反应,这女郎已经跳下马车,消失在眼前。如梦境,如晨露。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辞辞在附近街面上走走停停。 “姑娘?来一碗馄饨?”路边卖早点的老伯试探地问。 辞辞无处可去,索性停下,走进来找位置坐了,垂下眼帘:“嗯,来一碗吧,随便什么的。” “好嘞!一碗鲜肉馄饨!” 这家馄饨味道的确不错,汤是热腾腾的牛肉汤,口感醇厚,一勺一勺下去驱逐肚里的凉气。辞辞觉得恢复了一点力气,强迫自己思索俊生的那封信。 这封信于她实在是太颠覆了! 与此同时,老天爷似乎打定不让她喘口气。 她抬起头,不速之客闯入视野。 沈余此人忽然出现在了街上,正焦急寻找着什么。 无论什么前因后果,她如今还不想见到他。辞辞颤着手紧急往桌上排了五枚铜钱,又一次逃跑了。 穿过繁华穿过冷落,路的尽头是一家普通普通的客栈。她跑累了,想一个人待着,投宿或是最好的选择。 伙计烧好热水送上来,关上门,辞辞抱膝坐在床榻上,心神大乱,浑浑噩噩。 …… 正午时分,敲门声来了。 辞辞拢了拢头发,挣扎起身。来者果然是太子殿下。男人薄唇紧抿,眼里是掩不住的担忧。 辞辞呆呆地看了他半晌,让出路来。 “出什么事了?嗯?”太子走进来,柔声问。 门重新关上。她紧紧拥着这人,踮脚倚他的肩,闷闷道:“我不是我娘的女儿,我同沈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郁南淮伸手抚她的发顶:“孤知道。” 辞辞摇摇头,喃喃道:“不止如此呢,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说不下去了,倾身去吻他。 因为身量的差距,她这样实在是吃力。太子殿下轻笑出声,抱她回到榻上,做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偏此刻的辞辞半点顾忌也无,她毫不客气地加深了这个吻,一反常态,气势汹汹。这是难得的景致,必要细细赏过反复品味才算圆满。 “我,我喘不过气来了。”羞涩重回姑娘的脸上。 郁南淮顺理成章地将人按下,抢回了主动权。他虔诚地吻过她的泪痕,蹭她红热的两颊和粉颈……窗外风声叫嚣,一下一下地剐着窗户纸。 呼吸和心跳只有彼此可以感受。 这样灼人的情景下,辞辞伸手去拨覆下来的衣襟。 郁南淮深吸一口气,按住她作乱的手,目光幽深:“做什么。” “有点热。”辞辞闭上了眼睛。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后悔,永远也不后悔。” 青色绣粉莲的床帷落下,室内正酝酿好光景。 好景不长,不多时,外间倏起一阵激烈的砸门声。 “开门!快开门!京兆衙门例行公事!里面的人开门接受盘查!” “开门!” 辞辞解衣裳的手一顿,慌忙推身上的人:“有人来了,殿下你快起来!快,快……”她紧张地快哭出来了。 太子带来的护卫可不是吃素的,门外的动静很快便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旖旎气氛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辞辞一骨碌爬起来将自己裹严实,窘迫之下眼睛不敢乱看,只口中念念有词:“一念之差,一念之差,还好,还好……” 太子殿下的脸色阴沉地可怕。 -------------------- 第90章 隐情 ===================== 帷帐钩起, 这一室美妙的春光稍纵即逝。 “沈辞辞,你可真是好样的……”太子脸色未见缓和,伸手将榻里侧撩了就跑的姑娘连人带被捞回来。 女孩儿背对着他, 馨香柔软的身子藏在云被下, 从两颊到锁骨异样的红, 微微喘息,汗水淋漓。 “这, 这可是白日里。”她垂着头,轻声辩解。 “照你的意思, 待到晚上便可以了?”他将人转了个向, 迫她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有炽热, 有沉迷。 “嗯!”辞辞没有犹豫。 “你可以不用勉强。”对面的人抿唇。 “不勉强,不勉强。”辞辞努力赔着笑脸。 下一刻,这人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环着她的颈子轻轻啃咬:“方才你还同孤承诺永不后悔……” 第156章 女孩儿半推半就地承受着, 唇瓣咬过又分开, 眸中水光潋滟:“方才, 方才是有人坏了咱们的好事……” “咱们的好事?”太子殿下的笑声极愉悦,碰了碰她的头发, 沾染桂花甜香, “也罢,这种地方实在太简陋了。” “姑且睡一会吧。”他道。 晓妆如玉暮如霞, 院中的芙蓉花渐渐变为紫红色。辞辞松松垮垮地披起外衣, 替这人整理了玉冠, 拉袍服上的褶皱:“我想沐浴。” “好。”太子笑着替她拢了拢衣裳, 不再逗她了。 “怎么回事?”太子负手走出来, 冷声召来侍卫。 “是京兆府的衙役定期访客栈, 沈姑娘孤身一人情绪不佳,被店小二格外留心,因此冲撞了。”侍卫解释,“此前有一女子投宿,夜里悄悄寻了短见……” “孤知道了,退下吧。” 走廊的窗户开着,他吹了好一会冷风才肯返回去。 房间里,辞辞裹一件雪白的里衣,正在榻前擦拭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好些细碎的小水珠淌下来,好比江面上漂浮的云雾,朦朦胧胧,凝结成白露。 白露蒸腾,伊人沉静,对镜梳理缎发。 “嘶,嘶……”不意遇到打结的地方,辞辞呼痛出声,微皱眉头抬手去解,因出手急躁,又一次牵动了头皮。 郁南淮快步上前,按下她的手,慢慢拆那绺不熨帖的头发。他做起事来极细致,如今更含有温柔在其中。 “谢谢殿下。”辞辞扭头道。 “先别动。”他制住她乱动的肩,执起梳子缓缓往下,直抵到发梢才松开,“好了。” “殿下这么快便回来了。”辞辞长发披散,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耳垂,却不避与这人的对视。 太子替心上人系了一领银红斗篷,拥着人在茶案前散漫地坐了,一下一下地拨弄她的发:“今日遇到了什么事?同我说说?嗯?” 辞辞点点头,去够地毯上那只倒下的红木盒,她的情绪虽然低落,却称得上果决:“殿下看过之后就能明白了。”说罢,她挣扎起来远远地躲开了。 郁南淮朗声笑了笑,依言开启了这一层秘密。 盒子里收藏的物件还是那些,未知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太子殿下面上渐渐染严肃,阅毕信封,又去翻验其他的留存。 据信上所说,旧衣和铜锁是当初那孩子的,玉印则是前朝容贵妃命人制的春风堂信物。花笺是情信,时光深处藏一段鲜为人知的爱与恋。 对着昏黄的窗,沾血的凤凰钗上隐蔽的小字尚存,其上刻“兴隆五年奉晨熙宫”字样。而今晨熙宫已毁,这钗子的归属也是那位容贵妃。 所有的事情都要追溯到四十多年前……… 往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实之间千丝万缕,唯有尽皆掌握才能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比如容贵妃早在闺中便与大才子魏景明有情,其师兄殷其景嫉妒,借口为了大计逼她入宫。 容贵妃进宫得了圣宠,魏景明却被害死在贬谪途中,贵妃为护魏家仅存的小妹将人召入宫中,师兄妹间龃龉更深。 兴隆六年,不甘对后宫失去掌控的国师殷其景陷贵妃双生子。贵妃伤心欲绝,暗设春风堂周济因此事被牵连的人家。 两年后圣驾南巡,今上与沈家嫡女共谋龙舟行刺。事败后沈清荷被贵妃悄悄救下,自此跻身春风堂幕后。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这种时候污名化一个美丽的女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兴隆十二年,永承帝当众毒发,殷其景完全掌握宣朝权柄,假依沸腾民意赐死贵妃,背地里却行囚禁占有之实…… 宣朝亡后,因大势所趋,青檀教断尾求生,重回西南择云水县为巢穴。得知贵妃在云水县,沈清荷为救主毅然赶赴,与时为晋王的今上不期而遇。 此时的殷其景仍野心勃勃,沈清荷有意露出与当朝晋王的牵扯,寻机打入青檀教内部,终于与恩人再晤。 今上有所察觉负气离开。沈氏女雨夜产子,青檀教众人欣喜若狂,以为得到筹码,前景光明。 不料容贵妃以凤凰钗自绝,殷其景居然疯癫,依托想象炮制重阳节失踪案。第二年春,沈清荷携女沈辞辞入住花枝巷,与赵家人为邻,做长期的诱饵。 十一年前,殷其景为沈余所杀,失踪案遂止。 四年前,沈清荷因病逝去。 一年前,太子化名叶徊赴任云水县,在县衙邂逅辞辞,探得她是沈清荷之女,对她格外留心,互生情愫…… 如依云国雅柔王后所说,世人对容贵妃误解甚深。如沈清荷这般知恩图报性情刚烈的女子也是世间少有。 至于沈余,他是十七年前投奔沈清荷的旁支血脉,而后遇见郁郁寡欢的容贵妃被收为义子。殷其景为了讨好其师妹,乐得与他上演一段父慈子孝。 义子的身份给这人带来了无尽的便利和痛苦…… 梳理至此,太子看了眼窗外,起身走向辞辞。 “当年,当年那个孩子,是被母亲亲手给,给……”榻前的辞辞说不下去了,低头捧着脸,泣不成声。 郁南淮抚着她的背,慢慢将人带进怀里。 当年那孩子是被沈清荷亲手给断送的。 她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沦为傀儡,又或许是不想给今上造成掣肘。有情无情?谁知道呢。 第157章 “那么我又是谁?来自哪里?”辞辞神色和内心同等迷茫痛苦,“我是谁呢……” “没什么好纠结的,你是沈辞辞,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沈辞辞。”太子叹口气,“只许哭这一次。” 辞辞哭累了,倚着人睡着了。 睡着没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她看见了许多事情。 梦里乱糟糟的,有人尖叫,有人痛哭。 噪杂塞满了耳朵,周围昏暗无比,辞辞揉着眉心艰难地寻过去,惊见不远处几个凶神恶煞的狂徒与一妇人争抢一个襁褓。 妇人横冲直撞,仍是走脱不得,披散着头发胡乱求救。襁褓里的婴孩儿得她紧紧护着,微微挣扎了几下,最终不再哭闹了。 令人窒息的绝望扑面而来,辞辞想要施以援手,却发觉自己被定在原地,动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被迫成为这桩惨事的旁观者。 歹人们踢倒了女人,抢走了她最珍贵的东西。包裹层层打开,那孩子闭着眼睛,睫毛长长的,神态安然,好像睡着一样。 这些人脸上的得色很快替换成了惊诧与恐惧。 紧随其后的,绝望的嚎啕响彻在这方天地里。 人群骂骂咧咧地散开,辞辞终于挣脱了莫名其妙的束缚,奔过去试图扶那妇人,予她一点安慰。 女人错愕地抬头,露出了她娘亲沈清荷的脸。 “娘,娘……”辞辞哭着喊。 忽然之间飞沙走石,她的哭喊声尽被堵在喉咙里,眼前飞速地换了景象。 仍是个黑黝黝的地方。 很多个小孩儿的哭声同时响起,叫人烦躁。 -------------------- 第91章 温存 ===================== 这, 这又是什么人在哭? 辞辞脑袋沉沉的,停在原地动弹不得,被迫领受周围的一切嘈杂事体, 空有一颗想要探究的心。无论怎样挣扎, 她的眼前始终是一片漆黑。 耳边徘徊各种尖锐的嚎啕, 黑雾聚拢,叫嚣着逼近, 一点一点侵蚀她的肢体与神智。这怪物深谙“攻心为上”的道理,充分运用手段, 吞噬起人来毫不手软。 这是它的主场, 她毫无反击之力。 绝望笼上心头。 天边一记惊雷炸开, 声势浩大地撕裂天幕。 伴随着雷声,一道强有力的白光冲出,包裹住她, 没几下击碎混沌, 还梦中世界以光明, 以平静。 手脚渐渐有了温度, 辞辞怔怔抬头,惊觉这光芒竟一点也不刺眼。白光落尽, 视野渐渐清晰。 鸟语花香, 溪水潺潺。眼前大抵是某一处桃源。 梦魇解脱,重新掌握感官。辞辞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心道这又是另一重梦境了。 冷香扑面而来, 一阵吸气声。她任由自己沉浸在这虚幻的美景当中, 不意有一道阴影覆下来, 遮挡了她的视线。 那人的唇又薄又凉, 一点一点地落她的锁骨上, 往下,往上。颊侧灼烫,她的肩头微微战栗,一片莹白的肌肤染红,几乎要烧起来。发丝纠缠,衣衫纠缠,不自觉地回应…… 这,这居然是个旖旎缱绻的春梦! 辞辞嚯然睁开眼。 梦醒了,有人正轻轻吻她的眼角。 “可以吗?”他问。 “有,有些冷。”辞辞红着脸,伸手环住这人的腰际,慢慢贴近。她清楚地捕捉到了他的心跳声。 入夜风声更疾,室内没有点灯,只有走廊外的一点光亮透进来,银辉缥缈,撒向起伏的床帷。 处在昏暗里,辞辞歇了几分羞赧与局促,大胆又莽撞地探索。入耳是彼此的呼吸声。郁南淮牵着她的手背往下移,褪掉她的手镯,嗓音喑哑又蛊惑:“帮帮它,嗯?” …… 天彻底黑了。 房间内的灯火雀跃着,太子捧回水喂榻上的人儿喝了,坐下来继续替她松活手腕。玫瑰雪花膏子温和细腻,敷在手上滑溜溜的,用来保养纤纤十指再好不过。 “如何了?” “今日是我孟浪了,唐突了姑娘。”说是这样说,话里话外却看不出半点歉疚之意,只哄她罢了。对面的人一脸餍足,眸光亮得吓人。 辞辞不语,低头看看一对酸痛的莹白腕子,扭过头去不肯理人。 太子笑笑,替她套上镯子,将人揽回来接着哄:“好容易出宫一趟,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你若是想到了,尽管提出来。” “好辞辞,孤替你挽发?” 辞辞负气,任他甜言蜜语,就是不作声。 “你不愿说话那便不说。”太子从旁抓起梳子,气定神闲地理出她的鬓角,“螺子髻如何?” 辞辞仍不应,坐直了,由他去摆弄。 这人的手法轻盈又利落,倒像是做惯了这种事情。墨发在他手中缠绕盘旋,聚在一起,末了以垂小红珠子的簪子固定。 太子殿下掀起唇角,负手端详自己的杰作。 他看起来这样有底气,辞辞实在好奇,忍不住将镜子抢到手,一睹为快。 镜中很快出现一团不规则的乱发,松散又轻浮,和他方才所展现出的胸有成竹极不相符。 辞辞:“……” 她嗤笑一声:“殿下管这个,叫,螺子髻?” “终于肯笑了。”郁南淮挑挑眉,“孤是头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不若,推翻了重新来过?” 第158章 “不必了不必了。”辞辞心有余悸道。 她说着,动作飞快地拆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发髻替自己拧了个简洁活泼的螺子髻。 太子:“……” “孤想为你做点事情,却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好,可笑。”他黯然避到一旁,背对着她,似乎是在懊恼。 这样萧瑟的情景可不多见。辞辞于心不忍,赶来牵他的手,红着脸小声提议:“手还是有些疼,殿下帮我穿衣服吧。” “这可是你说的。”这人转回来,恢复了神采奕奕,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襟里。 辞辞打了个哆嗦,忽然间生出些悔意。但说出去的话已然是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密密麻麻的吻痕一路向上,最终停在耳后。袖管将手臂上的春色遮了个遍,完好的里衣露出一点痕迹。室内光线充足,她的两颊红的滴血。 待裹紧了衣裳,辞辞抿了抿唇,果断换了更适合的垂挂髻。发髻分成几绺垂下,空气中充斥着欲盖弥彰的味道。 礼尚往来,她随后上了口脂,给这人颜面上留了两三处明晃晃的印记。 “不许擦!”她咬牙切齿道。 “好,不擦。”太子拥着她,指指额头,“这里也想要一个。” 辞辞眨眨眼睛:“求我呀。” “好辞辞,求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 天亮出门时,辞辞拿了手帕细细替他揩了脸上的痕迹。储君嘛,一言一行时刻落在别人眼里,如今这个也太不得体了。 郁南淮沉着脸委屈:“赔我的印记。” 辞辞无法,涂了口脂,踮脚掀开他的衣领印了上去,莞尔而笑:“好了,补回去了。” “位置不对,不过今日还有事,找个时机重新补过。走吧。”他牵起她的手,“西街发生了命案,京兆尹衙门的人正在处置,赵俊生也在其中。” 事已至此,逃避无用,可过往种种单凭一封信确认未免潦草,是该找到相关的人问个究竟。辞辞点点头,二人一齐出了门。 天才刚亮,客栈楼下已经迎来送往好几桩买卖。几个店小二忙跑堂,客人们就着茶点,各自说各自的闲篇儿。 好些人在讨论刚刚发生的西街命案。 辞辞目光略过周围,拾了几句闲话入耳,提着裙子上了停在院外的马车。 太子嘱咐车夫几句,掀帘进来:“孤在此地另外有事,稍后便去寻你。” “为我的事,殿下费心了。”她说。 他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趁机吃下一口明媚鲜妍的唇脂:“放心,不会叫你等太久的。” …… 青天白日,西街上看热闹的闲杂人等已被遣散,此刻静悄悄的,几个仵作官差正忙碌。 马车驶近,赵俊生停了手上的事情,交代旁边的同僚几句,往这边来了。 “此地腌臜,我们到别处谈。”早知道她的来意,他打起帘子,一脸平静。 辞辞跳下马车,不好意思地笑笑:“案子要紧,我能等的。俊生哥先去忙吧。” 赵俊生摇摇头:“今次不过是桩当街行凶的丑恶事体,凶手已被拿下,无碍的。你,随我来吧。” -------------------- 第92章 身世 ===================== 辞辞于是点点头, 同他走在略显清冷的街头。 身边小孩子的嬉闹声慢慢远了。赵俊生叹息一声,负手望着前路:“阿辞一定很好奇,我是如何搭上沈余的吧。” 辞辞轻轻“嗯”了一声, 听他的说法。 面色复杂究竟有多复杂呢, 怅然与解脱共同浮现在这张脸上: “算来, 这已经是我和沈余相识的第十五个年头了。” “十五年前?”辞辞诧道。 “对,就是十五年前。我那时六岁, 因为矮矮小小脸蛋软滑,被人追着小姑娘小姑娘的叫。” “大人们偏也爱凑热闹, 游神赛会上把我扮做小姑娘, 梳头抹油一身粉衣裳, 胭脂膏混着汗水黏糊糊地沾在脸上,别提多难受了。” “小孩儿的脾气说变就变,到了不情愿的时刻, 我哭着叫着闯出门去, 不叫人摆弄了。” “拿手挡着脸出了家门, 戏班里租来的首饰头面噼里啪啦地掉了一路, 长辈们气的直跺脚,顾着捡头冠首饰没能追上来……” 他说起回忆来生动详实, 饶是辞辞此刻没什么心情, 也不免被他的描述给逗笑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遇到了沈余。” 一个合格的故事该有起伏的, 人生的起伏也是不能短了的, 在这途中见到了什么人遇见了什么事, 如何就直接略过去了呢。 辞辞不作声, 忍着看法听他的下文。 俊生看出她的犹疑, 微微一笑, 道:“非要细说的话,是先遇到了趁着人多作乱发财的拐子,再遇上的沈余。” “那是个只拐女孩子的拐子。” “只拐女孩子的拐子?”伴随这至关重要的一句,女郎的面上倏地抬出了肃然。 “我被拐去的地方自然是青檀教。”赵俊生阖了阖眼睛,“那里有好多个小孩子,都是襁褓里的小女孩儿,哭声响亮又急切……” “眼前漆黑一片,耳朵被震得嗡嗡隆隆的,这地方看起来陌生又可怕,我躲在角落里不敢做声。好像过了很久,一只橘红色的灯笼照着了我。” 第159章 “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小时的沈余。” “他笑嘻嘻地问我,你明明是个哥儿,做什么扮成女孩子,羞不羞啊!” “遇见同龄人,我的恐惧被驱散了一些,鼓起勇气同他论理。又不是我想这样的,不许你笑我,你要是笑我,那咱们就挽起袖子打一架。” “打架多有辱斯文,我不笑你就是了,来和我一起玩呀,他说。” “好啊,玩什么?” “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他说的那个好玩的地方一点都不好玩。” …… 顺着俊生的回忆一路走下去,辞辞见到了幼年的沈余和赵俊生。两个小孩子待在温暖的房间里喝茶吃点心。此前的婴儿啼哭好像一场噩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你会下棋吗?” “呃,不会。” “那翻花绳呢?” “那可是女孩子的玩意儿!” “才不是只有女孩子能玩呢!你怕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看着吧!”五岁的沈余熟练地翻挑手上红色的绳结,变换花样向玩伴展示,“看,这是梯、子,这是花盆……” “啊呀!好厉害!” “厉害吧!这可是容娘娘教我的!” “让她也教教我!可以吗!” “不行啊。”小沈余的脸上瞬间现出了失落。“她现在不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好吧。”俊生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沉沉地就要落下,“好累,我想睡一会,睡醒了你教我翻花绳,可以吗?” “好呀,你快睡吧。” …… 不清楚时间的流逝,小俊生醒来后独自待了一会子,新交的朋友从外面回来了。 他哭丧着脸,眼圈儿红红的:“外面的人都在说,我没有小弟弟了。我觉得他们在胡说八道,就跑去问姑姑,结果,结果,姑姑不肯见我。” “我舍不得我小弟弟,他才刚出生,脸蛋红红的,小小的一团。” “义父对我说,要是再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姑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 “再有个小孩子的话,这回我想要个妹妹。” 沈余的义父居然真的答应替他找个妹妹。 俊生愣愣地听他说着,不知道怎么反应才好。 沈余的义父是个发须霜白的老公公,穿着白袍拄着杖,观其风度仙人似的。他总是笑眯眯地和人讲话,一脸慈悲,在场的人都听他的。 天黑沉沉的倚赖火把照亮,火光张牙舞爪地灼人眼睛,俊生躲在大树后面偷看不远处的情形。 小小的襁褓被聚集在一处,起伏的哭声甚至遮过了大人们的交谈声,这样怪异的氛围中,他那位新交的朋友正被众人簇拥着做选择。 “余儿想要哪一个小姑娘做你妹妹?你大了,义父尊重你的想法。”这个老人的声音温和却也违和,像蛊惑。 婴孩儿的嚎啕与抽噎惹得人心烦,小沈余点点头,学着大人的姿态绕着长桌走了一周。很突然地,他听见了一阵微弱又奇异的笑声。 那笑声好像山涧细流,艰难地突破巨石阻碍,丝丝缕缕,合成了低回婉转的美妙音节。 他脚步一顿,随即走过去,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这群孩子中笑着的那一个。 “所有的孩子都在哭,只有她在笑,她笑起来真好看!姑姑见到她一定会开心的!”沈余伸出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妹妹娇嫩的小脸儿。 也是,不哭不闹的妹妹才是好妹妹,整天哭哭啼啼的女孩子最麻烦了,以后我也可以跟沈余一起照顾他的妹妹……树后的俊生这样想着。 沈余的义父笑着捋胡须,走过去端详那孩子:“她是个幸运的孩子。如此,她以后便是你的妹妹了。” “余儿,告诉义父,你能照顾好妹妹么?” “能!我能!”沈余保证。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呢…… 天色越发深沉,呼呼夜风撩拨着火把,熄灭还是燃烧是瞬间的事。小沈余抱着妹妹,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用力吸吮的湿漉漉的手指。 “妹妹肯定是饿了,我去找点东西给她吃!” “其他的孩子也饿了,也给他们吃一些!” “哎,只准备你妹妹的那一份吧,将死之人就没必要吃东西了。”他那义父拍拍他的肩,微笑着说。 “死,死人,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余儿,你做出了选择,她们是被你抛弃的。” “义父,不,我没有抛弃她们!我没有……”小沈余的眼中布满了惊恐,他无措地看着周围。这是想要寻求帮助的意思。 周围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到最后所有人的面庞都变得无比陌生。这一切的见证者们笑嘻嘻地亮出了屠刀,翻出了铁锹和毒药。 刀剑在夜色下散发寒光,这是杀戮开始的征兆。 “余儿啊,方才你已做出了选择。”对面的老者振着衣袖走近,“还记得你的小弟弟么?义父送她们去见你的小弟弟,他在地底下也很寂寞呢。” “不,不!不行!”小少年紧紧抱着怀中的襁褓,抖如筛糠,“我也想要她们当妹妹!义父!求求您……” “做人可不能太贪心啊。” “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不会,不会寂寞的……” 小小少年在一瞬间明白了何谓生死。生与死是这世间最远的距离,容娘娘死了,小弟弟也死了,活着的人不管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回应了。 第160章 “一派胡言!”老者的形容陡然变厉,手上的杖子摔在晚辈的肩头,脸上再不见好颜色。 “义父,求求你,不要……” “每个女孩儿的灵魂都是一朵花,她们手拉着手,凝聚成花圃中最美的那一朵。” “这最美的那一朵,就是我的容悦,悦娘。” 听,满头白发的疯子在说疯话。 所有孩子里唯一会笑的小姑娘也哭了。 绝望与血腥味席卷了这片隐秘之地。 暗处的小俊生泪盈眼眶,死死咬着唇不叫自己发出声音,手掌被粗砺的树皮划破,血迹滴落,他也只是发抖。 绝对,绝对不能被发现啊。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了他的嘴巴上。 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 “你,你是沈余的姑姑吗?”月光清清冷冷,离家门还有一段路,小俊生似有所感,忍不住问。 女人没有答话,松开他的手:“孩子,回家后好好睡一觉,忘掉之前的事。” “他们做了坏事,我们不能报官吗?” “相信我,她们的公道,我来讨还。” “今天的事,你一定要忘记,全都忘记,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 “这些事,我怕是永远也忘不了。”俊生苦笑。 街面上,日头依旧含有暖意,辗转轮回,扑面而来的回忆如树的年轮一般清晰。辞辞瞪大眼睛,似乎为直面这段染血的前尘耗尽了力气。 “那之后,我做了很多噩梦。又过一段时间……”俊生沉声道,“荷姨搬来了我家隔壁,我再度遇见了沈余。” “我娘和荷姨一见如故,两家人相处十分融洽。与荷姨处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觉得很安心。” “沈余很快来接触我了。下学的路上我被一群大孩子围攻,他在我的必经之路出现,救下了我。” “他假装从未见过我,我也假装刚认识他。” “后来我发现,他该是受了刺激,丢失了那段时间的记忆,只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他只记得自己有个妹妹。 他躲在暗处,想要掌控妹妹的人生。他的妹妹,与什么人相遇,同什么样的人成婚,如何度过这一生,他全都要布局考虑。 可惜世事变幻莫测,再妙绝的算计也会有疏漏。尤其缘分二字,人心二字,哪能尽皆掌握呢。 他以为自己化出了执棋的手,我甘愿做他的棋子,因为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他也真是的,普天之下,哪有这样做人哥哥的呢。俊生说。 辞辞捂着脸,拼命忍着不叫自己失态。 “那,那我娘,她……” “荷姨为了保护我们,做了很多事。” “她生前总是抑郁,身体越来越差,这一切全都是拜殷其景所赐!重阳节失踪案,她用尽全力放走了那些被掳的女孩子,可这世道居然不放过她们!” “她为了救人坠入了污泥里,自此再不敢面对心上人,明明她是那样好的女子……”俊生沉浸在往事中,“殷其景,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 -------------------- 第93章 赐婚 ===================== 十一年前, 青檀教总坛。 星空深邃,风声如涛,这两股力量相持相较, 朝下方猩红的阵法上投下诡谲的光。今夜, 从各地网罗的玄门术士汇集在此, 各展所学,为冰棺中的人祈求来生。 冰棺寒气逼人, 浮在小溪中更显得清冷,其中的女子双手交叠, 被花朵和月光簇拥, 面庞宁静, 仿佛只是睡着了。 时光厚待佳人,这是一种异常残酷的停滞之美,众人一阵失神, 谁都不忍靠近搅扰这位夫人的好眠。 秋叶席卷而来, 溪边坐了一个银发的白衣人, 他垂着眼, 正面着波光入定。不难猜测,此人是当时的青檀掌教殷其景。 布在山谷周围的护花银铃叮当叮当, 梵音与醮音共同响彻, 无数能人异士在这片小天地间来来往往,神秘与哀恸的氛围愈演愈烈。 法事进行到三更天, 风止息, 天象恢复平静。 浓稠的夜色堆积, 人群中有人撑不住打起了哈欠, 这哈欠很快传给了旁边的人, 又由旁边的人传到了前头, 很快,前后左右俱是哈欠声…… 众人正与困倦争斗,失了防备也是有的。 没有任何征兆的,一记天雷倏地滚落溪中。 水面炸开,冰棺炸开,花瓣破碎,冰棺中的躯体失了禁锢,湍急的水流随即将之推远。 “不!回来!”青檀掌教目眦欲裂,赴水追出去。他在水中奋力扑腾,几欲抓住那一抹不可及的身影。随侍的教众劝阻不及,也赶紧入了水。 地面上的人乱成一团,天空现出了诡异的红色。 有好几人追随那抹淡淡的影子转进了山涧瀑布。 水下隐秘,锋利的钩子牢牢啃噬人的血肉,像索命的水鬼,拉扯之间,痛苦和血腥味同时弥漫开来。 “不好!水中有埋伏!” “快,快上岸!水里有埋伏!” 迟了,再如何预警也已迟了。 尸体被冲走,水被血染红,几个藏在水中的好手浮出水面,四下张望,互通消息:“殷其景呢!有谁见到殷其景那老贼了!” 第161章 “这边没有……” “这边也没有……” “不好!叫那老贼逃了!” 瀑布的另一头,殷其景从水底钻出来,咬着牙拖举着那具不腐的身体上了岸。夜色凄迷,他埋首在她的颈间,哭声宛如稚子。 “悦娘,差一点,就差一点,我险些将你弄丢了。”他说。 野风呼呼,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殷其景猛地回神,死死盯着来人:“是你!我早该想到的,你这贱妇!贱妇!” 来者是沈氏清荷。 沈清荷带着三个黑衣的年轻下属,持着雪刃,一步步逼近:“殷贼!把容娘娘还来!” 殷其景冷笑一声,眷恋地捉起怀中人的发,低头握紧手中的火折子。 四周黑漆漆的,没有火光出现。 火折子被水打湿,不起作用,暗藏的火_药想必也没用了。这些未雨绸缪到头来竟都成了一场空么? 这人一时难以接受,愣了一会,嚼着血沫子含含糊糊地开口:“悦娘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一个人的…… 求你,我求你,求你让我和她待在一起,啊?” “呸!凭你也配!”沈清荷奔过来,重重打了他一掌,“妖道!你害了多少人的一生!你该死!这世上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她一面说,一面劈手去夺容贵妃的尸首。容娘娘这一生为人摆布也太苦了,生前护不住,死后也该得到安宁了。眼前这人的所有妄想只能停留在妄想,痴心妄想! 她这样强硬,没能注意不远处一队人马的调动。 “义父,姑姑,你们这是做什么。”十一岁的沈余完全脱去了稚气,镇日读书理事,端得是少年老成,自成气候。 少年人羽翼渐丰,背后全是自己的心腹。 见到来人,殷其景混浊的眼睛重新燃起希望,他看着这位一向亲近的义子,面上总算找回了几分从容:“余儿,杀了这个女人。她背叛了我教,她当死。” “哦?”沈余似笑非笑地望过来,抬手从身边人那里接过火折子,缓缓地划开。 火光跃起,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妹妹还小,绝不能没有母亲,所以义父,你和姑姑之间,我选择站在姑姑这边,抱歉。” “哈哈哈,不愧是余儿,真有你的!”冲天的大火中传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刻骨又怨毒。 烈火灼眼,沈清荷欲要上前抢回贵妃尸首,无奈被人拦阻,她瞪着双眼,发出绝望又愤怒的呜呜声。 “姑姑,适合而止。”沈余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抛出一样粉末。 伴随着轰然响动与诡异光亮,有什么东西在顷刻间化为了齑粉。 …… 赵俊生引辞辞到官差临时歇息的茶寮落座,替她斟了杯浓浓的热茶:“那一晚,荷姨带着春风堂的旧部清算了好些教内的核心人物,他们借着殷其景的手伤天害理,该有此下场。”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辞辞问。 “嘉定六年三月初七。” “嘉定六年三月初七,我记得这一日。”辞辞忆起了什么,喃喃道,“三月初七那一天,母亲很晚才回家,抱着我,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 “我一直忘不了这回事,如今才知道实情。俊生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俊生望着她,像是松了口气,攥起杯中物一饮而尽:“阿辞,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 辞辞唯有苦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言下之意,你们做过什么为了什么,表面如何背地里如何,我竟全不了解,这样的我,谈何怨憎呢。 “荷姨想让你这一生都快乐顺遂。”俊生道。 “我知道,我听我娘的。”辞辞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我娘是个奇女子,我可不能落了她的脸面。” 这番深谈结束,辞辞重新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驶入闹市,熙熙攘攘重归于耳目。她看着纷呈的外间,心下反复咀嚼俊生的后话。 俊生说,他挑这个时间坦诚,应是有私心的。这些年来,他一直从旁规劝沈余的行事,从前那人或许多少听进去些,可最近,他有感于这人的心魔愈发严重了。 有人在刻意挑动沈余记忆相关的那根弦。 这是他的逆鳞。上回这样作为的李文元如今在哪里呢?受到了他最疯狂的报复,好容易握在手里的教派覆灭,将命留在了雪地里。 市井间忽然流传的贵妃往事尚且不论,雅柔王后之遗愿现在世间,春风堂的老人不断出来举证,就连眼下节节败退的南宣小朝廷也为着依附舆论,露出了替从前那位容娘娘平反的意思。 短短几日,情势如何能逆转到这个地步? 俊生说得隐晦,但操纵者为谁,其实不言而喻。 沈余在京中的行事似乎有所顾忌,和处在云水县时截然不同,这大约就是原因吧。辞辞收回手,深吸一口气,下了车,往人群中去。 她总觉得到人群中去,能有一场相遇。 太子殿下寻过来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面上却没有丝毫醉意,他隔着衣料覆她的手腕子。 “你要到哪里去?” “找我哥哥去。”辞辞打趣儿。 “哦?是什么样的哥哥?” 辞辞眨眨眼:“自然是情哥哥。” 第162章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这人于是眸色渐深,低声诱哄:“再叫一声,满足你一个愿望。”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她的情哥哥被取悦到,笑着牵起了她的手。 瑞云楼的雅间里,辞辞喝了口茶,依偎在郁南淮怀里陆陆续续地叙说体会:“我不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 我也不想知道。我娘养大了我,我娘就是我娘,我是沈清荷的女儿,这点永远不会改变,我,再不想要别的身份了……” 太子殿下细细听着,忽而皱眉:“是么?” “是的吧。”辞辞被他盯得有些心虚。 “真的不想要新的身份了?你不妨再想想?” “殿下这样说,那我就再想想。”辞辞慢慢回过味来,笑着替自己圆话,“非要说的话,将来我会成为某人的娘子……” “某人的娘子,这个某人是谁?” 辞辞一瞬间笑得更厉害了,捉住这人乱动的手,软着语气说道:“大约是情哥哥吧。” “大约?只是大约么?”太子殿下蹙起的眉头仍未恢复。 “我错了我错了!更正一下!一定得是情哥哥!” “口说无凭,盖个戳吧。” “殿下想要盖在哪里?” …… 二人胡闹了一番,不知不觉,夜色悄然露出了痕迹。辞辞吃了几口酒,脸色又热又红,吵着要到窗前看月亮才脱身。 “沈辞辞。”脚边盛开着一盆温养的红玫瑰,太子将人从条案上抱下来,一面带着她站稳一面唤她。 “嗯?”辞辞云里雾里地应着。 “今晚没有月亮。旁的东西倒可以看看,聊胜于无。” 辞辞望过去,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就升起的五色焰火。焰火一簇簇地升起又垂落,圆满盛大,绚烂而又热切。此情此景,像极了去岁生辰那一日。 不,比十六岁生辰那一日更好。 烟花声与人声俱如鼎沸,经过的美好是真的,短暂如何,消散又如何。辞辞心神一动,伸手替情哥哥理了理衣裳:“殿下,我们到下面看焰火吧。” “好。” …… “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 一对璧人漫步在烟花下,相互许诺这一生。 不远处,一名容貌不俗的白衣男子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不肯错过那一道身影,身后的随从忍不住出声:“主人,沈娘子就在前头,我们……” “不必,我只要,远远地看着我妹妹就好了。” 只要远远地看着就好了。就像从前那样。 为免耽搁久了,辞辞当夜回了霁月殿。 明月县主远在宫外,没人组织玩乐解闷子,兰歆儿终于盼得辞辞回来,高兴之余多用了两道点心。 不好克化的点心吃下去,因为积食没办法入睡。辞辞无法,到小厨房去熬了山楂粥来,陪着公主玩了半宿的棋子。 晨起大家正郁郁昏昏,外面忽传天家旨意到。 殿中女官速速安排接旨事宜。 传来霁月殿的是一道赐婚旨意。 -------------------- 第94章 大婚 ===================== 赐婚与谁, 无庸赘述。 第一缕阳光照进前厅,礼部官员宣完旨意,辞辞在香案侧接了圣旨, 受了众人好一通恭贺。 御前的曹瑞祥曹公公也来与未来太子妃道喜, 笑眯眯地甩动拂尘:“太子殿下连夜去见陛下, 讨得了这道旨意,咱家在旁, 厚颜提出陪王大人走这一遭儿,沾一沾太子妃娘娘的喜气。” 辞辞同他道了谢, 陪同的女官们忙请人坐了。 “不敢叨扰, 陛下和太子还等着听回话呢。”曹公公婉拒, 抓紧时间提起另一桩事体,“陛下还有一道口谕,是给公主殿下的。” “给我的?”兰歆儿面上的喜色乍然褪去, 犹豫着开口, “可我, 可我还不想成婚呢……” 既然是随意传口谕, 那必不是赐婚这样的大事。公主殿下涉世不深,想必是误会了, 一旁的人忍笑很艰难。 “不, 不是,这可不是赐婚旨意!”曹公公摆摆手, 咧着嘴角传话, “公主, 圣上体恤, 允了您出宫建府的事了!” “真的吗!陛下真的允我出宫建府?”兰歆儿听了, 一扫方才的忐忑之情, 激动地跳起,惹得身边的司仪女官一阵脸红咳嗽。 “瞧您说的,陛下金口玉言,哪有作假的道理!”曹公公哈哈大笑道。 兰歆儿喜出望外地行福礼: “谢谢陛下!陛下寿比南山万寿无疆! 也谢谢公公!等我出宫给你带好吃的!” 曹大总管一把年纪,见惯世事,偏爱这样天真烂漫的人物,于是提点对方:“老奴不敢居功,此事能成,全是言妃娘娘从中说和。” “言娘娘人太好了!我永远喜欢言娘娘!”兰歆儿道。 “是谁提及本宫啊?” 贵妃娘娘来得巧,正好听到这句不着调的夸赞。 大家赶紧见礼。兰歆儿匆匆施了一礼,满面春风地凑过来将来人抱了个满怀。 言贵妃端详了她片刻,摇摇头,爱怜地摸摸小公主的脑袋,佯叹气:“一个两个的都想往外跑,还敢夸口永远喜欢本宫。” 兰歆儿道: “喜欢就是喜欢!出不出宫都喜欢!” “属你嘴甜。”贵妃笑笑,伸手在她的鼻尖点了点,“好了,本宫今日可还有要事呢。” 第163章 她说着,施施然转到辞辞面前。辞辞正要行礼,很快被一双纤手给拉住了。 “好孩子,我来看看你。”贵妃拍拍她的手背,“你是个好的,这世间,最难得的就是情投意合。 宫里许久没有喜事了,底下人行事有任何不周到的地方,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只管告与本宫,本宫来发落。” 言贵妃这样交代过,随即又抚鬓角懊恼起来:“瞧瞧我,我也真是老糊涂了,储君的婚事是国之大事,礼部和各司筹备数年,如何会出错呢。看情形,钦天监择的是最近的吉日。盼你早日嫁进宫里,做太子殿下的贤伉俪。” “大典的服制马虎不得,近几日尚衣局会遣人来量体裁衣,各司的女官们来来往往,可不许乱跑叫人扑了空。”贵妃嘱咐这话时,下意识地看一眼兰歆儿。 兰歆儿:“……” 辞辞一一应了,谢了贵妃娘娘的教诲。 乍逢成亲与乔迁两样喜事,霁月殿里喜气洋溢,大家热热闹闹地讨论接下来的行事,大有荒废年岁后终于找到寄托的意思。 稍后尚衣局果然派了人来。成亲是桩了不起的人生大事,辞辞乐呵呵地由着她们摆弄,不知疲倦似的应对凑到眼前的每一件事。 兰歆儿如今才晓得困,膳也不用,打着哈欠返回寝居倒头就睡。 事情才刚起头,多数还只在拟章程,并无繁杂的名目。用过午饭,辞辞也去歇着了。 这几日经过的事情太多,心情大起大落,时至今日又添紧张的情绪,她蒙着被子,强迫自己先睡一觉恢复精神。 是梦还是真,睡醒了,就全都知道了。 梦中好像有人不断试探她的颊侧和颈窝。她甚至,是睡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的,这个怀抱比云端还要温柔,散发一派安稳的气息。 睁开眼睛,辞辞于一片朦胧中瞥见熟悉的轮廓。这轮廓渐渐清晰,引得她伸手去触碰。 下一刻,她触到了有温度的实体。 这原来不是梦。 “殿下怎么来了?”辞辞彻底清醒了。 “嘘……”太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实在想见你,想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来得不巧,你在休息。” 辞辞垂下头,细声细气道:“我,我太高兴了……” 有多高兴呢?为了防止这人进一步的追问,词穷的她拉拉他的衣襟:“殿下,什么时候了?” “入夜了。” “入夜了,都已经这么晚了。” “是啊。” 执手相看,一时无话也不显得落寞。 最终还是郁南淮忍不住俯下身来,亲了亲未婚妻的眼睛:“想看月亮吗?” “想。”受了多少,辞辞立意要吻回去。 太子挑起她的下巴:“这可是你招我的。” 辞辞笑着推他:"殿下快饶了我吧,这样不合规矩。" “所以你小声些,别惊动了人,累及你我风评。” 沈辞辞:“……” 二人纠缠了一会子,起身去赏明月。 裹好衣裳,太子拥着她在窗前站定。 皎月当空,光辉撒向银杏,撒向朱红的院墙。风起时,银杏叶坠地又扑起,落入人的眼眸。正如缘分二字,先是不期而遇,然后是蓄谋已久。 蓄谋已久之后,是天长地久。 …… 三书六礼,聘定结褵。 待嫁的这段时日辞辞不在宫里,下榻在吏部侍郎沈时贤沈大人府上。沈大人这一支究其来路也是出自江左沈家,礼部讨论过,觉得合乎情理。 恰好此时兰歆儿被赐康定坊的宅邸,乐得同明月县主做邻居,宅邸未完工前,公主便留在县主府上,二人又如往常一样在一处玩耍。 据兰歆儿说,这县主比从前更有趣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最先知道,最近找到了看话本的乐趣,甚至收藏有好些精致的美男谱。 瓦子里新来几个西洋人,号称表演什么“魔术”,其实也就是戏法。还有会用几张小纸片和水晶球占卜的外国女人,走到她面前的人都称神奇…… 辞辞闭门不出,跟着女傅和女官将往后为储妃的事项学了好些。听她的描述,不由生出了向往,恨不能生出双翼飞越这重重朱户。 “爱之一字果然是道禁锢。”她叹口气,继续提起笔,温□□家的道理。 道理就是那些道理,日子还是得自己亲身去经营去体会。 婚前不能见面,辞辞便将这句抱怨洋洋写在信中。 郯州大捷的消息是在随后传来的。 郯州是与前宣小朝廷对峙的最前线,蔡全祯携小皇帝流亡海上,最终满怀希望地登上了一座海外孤岛。 早在三年前,华朝就开始往这座岛上流放罪徒。 野心勃勃的蔡全祯想要鼓动岛上的囚犯造反,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美梦。 岛上的“囚犯”彻底粉碎了他和他盘算。 天下至此一统。 婚期临近,年节也临近,也是喜上加喜。 嫁娶那一日是这个季节里难得的好晴天,城内城外都是和洽喜悦的氛围。 闺阁里头各家的长辈正调笑,公认最有福气的崇华侯夫人走进来,笑盈盈地替新嫁娘戴上凤冠,又递凤尾团扇。 辞辞眼不错地盯着铜镜里盛妆的自己,一时间竟忘了反应。 第164章 崇华侯夫人扑哧一笑:“新娘子好一个妙人,自己都看痴了呢。” 辞辞一阵脸热,接过扇柄下意识地晃出凉风。 侯夫人笑得更厉害了,逢人便夸太子妃可爱真诚。 外面的喜乐和爆竹响了一遭儿,人群忽然纷传太子殿下来亲迎了。 事情临到眼前辞辞仍觉得恍惚,恍惚之余复又紧张。赵家伯母早在几日前就入了沈府看顾她,亲眼见证她出阁做皇家的新妇。 良辰吉时在即,此时也赶紧拿话宽慰她:“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这话都是谁说的,你既决意拿出这样的底气,慌它做什么!” 她确实这样说过。辞辞定了定心,抬起扇子由人搀扶出去。 手掌交握的那一刻,她的内心充满底气。 她对自己有信心,对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也很有信心。从今往后,无论荣辱,无论顺境逆境。 霞光万道,辇车被簇拥着一路往皇城方向,在金銮殿里行过礼,并肩受了朝臣的祝贺。 繁杂的仪程中,她的夫君悄悄凑过来与她耳语:“万事有我。” 含光殿中正开宴,东宫更是遍地喜气。 天色渐沉,龙凤烛影交缠,辞辞坐在帐中,由兰歆儿和其他未婚的闺秀陪着度时。 今日这样重要的时刻,时间的流逝好像很慢。 不知过了多久,推门声,见礼声,脚步声次第传开。 司仪女官上前来,朗声道:“请太子殿下却扇。” 却扇当吟却扇诗。 新郎正吟自己做的却扇诗,辞辞听得如痴如醉,不自觉提前移开了扇面,与那人四目相接。 在场的人忍俊不禁:“太子妃,太子殿下这一首诗还未做完呢!您怎么着急却扇呢!” 辞辞面色更红了,触电一样收回目光。 “无妨,太子妃怜悯孤。”太子笑着解围。 司仪女官又请进合卺礼。新人对饮。 掷盏撒帐之后,众人识趣儿退了出去。司寝女官未及侍奉太子妃更衣也被遣出。 没了外人在场,辞辞松了口气,终于能够用全部的心神打量眼前的人。 喜烛明亮,暖香袭人。太子在她身边坐下,感慨:“终于是一家人了。” 辞辞失笑:“殿下从前不也把我当做家人么?”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此家人实在非彼家人。 “旧事重提,沈辞辞,你果真是胆大。” 许是太子的眼光过于炽热,沈辞辞佯示弱:“我错了,我初来乍到,殿下饶过我吧。” “哦?哪里错了?” “不该,不该随意与殿下攀亲戚。”辞辞忍着笑说道。 “看来你还是不知错在哪里。”太子说着,抚新嫁娘的眉心坠,指节慢慢移向其他地方,眼尾,鬓角,脸颊,鼻尖,嘴唇,下巴…… “叫夫君。” “夫君。” “叫哥哥。” 太子妃从善如流道:“哥哥。” 他在她的鼻尖一点,嗅她颈间的香气:“真乖。” 接下来的一切水到渠成。 翟衣上的金凤无声垂落,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能够完全感受彼此的气息。簪饰被除,长发倾泻。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月光照进来,床帷间的叠影像是小船,小船在水面起起伏伏,几次风浪,时而婉转时而急促的曲声流淌,在这深夜里半点不突兀。 合卺酒实在醉人,进行到后来,这人甚至蒙上了她的眼睛,拿锦带捆了她乱动的手…… 辞辞惊呼一声,不肯就范。 “爱之一字果然是道禁锢,嗯?”太子殿下牢牢掌握着她的手腕,反复把玩打量,脸上写满了记仇。 辞辞很后悔,非常后悔。此刻她又有了新的体悟。 爱之一字从来不是禁锢。 今夜还很长很长。这一生也很长很长。 -------------------- 正文完结~~ 第95章 番外一 ======================= 有记忆以来, 沈余唯一确信的是自己有个妹妹。 再然后,就是殷其景和容娘娘的那段故事了。 “我妹妹呢?”幼时重病一场,他于混沌中想要抓住什么, 许多现世的情景在脑海里无声息地化成纷繁的光点光线, 飞速流逝。 妹妹。是他握住的仅有的词汇。 我妹妹才一点点大, 需要我时时看着她,守护她。 见他醒来, 他的清荷姑姑抱着他喜极而泣:”小妹妹在隔壁睡着,等你好起来就可以去看她了。” “你, 是谁?” “余儿?你说什么?” “小少主, 你可还记得我?” “不记得。” “余儿, 是我,我是义父。” “义父?不记得。” …… 哦,人们这便知道, 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高烧失了记忆。 失了记忆也好, 痛苦合该忘掉的, 否则怎么往前走呢。 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他, 我是你的姑姑,我是你的义父, 我是你最忠实的属下,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 失去记忆的人是一只白纸,是可以混着私心随意描画随意塑造的。沈余容不得自己被这样对待。 再者, 他有对妹妹的记忆, 并不是纯粹的白纸。 姑姑, 义父, 下属, 朋友……这些后来掌握的词汇, 也因此是可以舍弃的。随时能够舍弃的东西,是不必投注感情的。 第165章 妹妹是深入骨髓的执念。 沈余永远记得见到她的第一面。 小小的婴孩睡在摇篮里,眉眼弯弯,嘴角翘起,睫毛长长的,睡着了都带着笑。小姑娘的额头上淌着汗迹,冷不丁被人抱起,她抖了抖小身子,挨着人继续睡。 他替妹妹打了会儿扇子,开始细思往后的路。 他很快摸清了如今他所处的环境。 青檀教,这是个什么地方呢?这里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有形的无形的。他也需要这样一张无形的假面。 病愈之后,被叫做义父的男人开始频繁请他到身边去,说给他一些从前的事,他和容娘娘的故事,他在前朝的一些往事。 他是他最忠实的听众,有意露出崇拜与向往,不吝惜泣涕与感动,心下却鄙夷:听起来,这个前朝的遗老先前是个野心家呢,为一名女子一蹶不振,龟缩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姑姑也找他来,断断续续讲他的来历,讲从前的沈家,言语间露出青檀教与所谓义父不可全然信任,告诫他一定要有自己的判断。 她既然是妹妹的生母。那便偏向她一些吧。 “姑姑,和我说些妹妹的事吧。”他笑着打断她。 “你妹妹啊……”他的姑姑开始费心回忆。 …… 这地方盘根错节,藏污纳垢,血的味道散在的空气里久久不去。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他敏锐地觉得,妹妹不该在这种环境下长大。 于是这便有了花枝巷人家。姑姑和当朝皇帝有一段往事,只说是诱饵,没人敢存异议。 沈清荷做主和一户赵姓人家做了邻居。 他穿过黑暗幽长的地下,躲在房中远远地望。赵家有个和他同龄的小子,常和他妹妹辞辞一块玩耍。 妹妹好像很喜欢这个小哥哥,总是口齿不清地叫“的的”。他嫉妒赵家小子,但这也妨碍不了他把他变成自己人的行事。 他需要一个“自己人”,替他看顾妹妹。 设计和人的相遇相识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赵俊生果然就范。 “哥哥,叫哥哥。辞辞,我是哥哥……”他拿着拨浪鼓,一遍遍纠正妹妹的发音。 “哥,哥……” 妹妹大一点,又有了别的朋友。 他不止一次见到她和邻居乔家的哥哥在巷子里跳绳。乔家人世代都是读书人,若是要接触,那就得用个文雅的法子。 这就有了初具规模的万柳园。 他关注着妹妹的成长,亲眼见证妹妹越长越大,朋友也越来越多。而他陷在淤泥里,变得越来越忙。 他想,该布一布脱身的局了。 妹妹十三岁那年,姑姑病逝了。他暗地里找了许多名医来都不能挽回,他看着她哭,看着俊生的母亲一脸心疼地把小女孩儿抱在怀里安慰。 他也,好想抱一抱她啊。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看着她振作起来,笑盈盈地同人叙话,买菜时砍价,做好吃的不忘街坊邻里,甚至到衙门里面谋事…… 他的妹妹聪明又坚强,是个很好的女子呢。 这样的好女子兜兜转转快到嫁人的年纪了,若是要嫁人,该许一个怎样的儿郎呢?长夜无聊,他总在想。 俊生当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不知为何,沈余总觉得他这位朋友有什么事是瞒着他的。 于是那年中秋节,他冷眼看着葛家小娘子走进了赵家家门,又追着妹妹去到护城河边,看见了她和新来的叶知县放灯。 他盯着她那盏写有“心想事成”的灯笼看了许久,直至孔明灯飘远化为空中一点。 新来的县尊大人是他脱身计划中的一环。 王知县病死在任上,张知县诈死是与各方做交易,李文元李知县则更是青檀教埋伏在县衙中的棋子。可巧,赴任三个月的陈知县也死了。 云水县背负着克死几任知县的名声,朝廷重视之下,新来的知县必定不可小觑。这位县尊大人,能助他做成一件大事。 这之后的事情,就更清楚了。 青檀教覆灭。 叶徊叶大人,居然是当朝太子郁南淮。太子和他的妹妹辞辞互生了情愫,他做什么都没能纠正这件事。 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呢?反击来势汹汹,有一个人,执意要挑破他的沉梦。 梦里他的妹妹一直向前,离他越来越远。 那日太子在城中酒肆寻到宿醉的他,不由分说给了他两拳,他是白龙鱼服,因此才好将储君的教养抛了。 他被打得头晕眼花,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来人。 “把我,把我妹妹还给我……”他醉醺醺地支撑起身。 太子一如既往冷冷睨他,走近:“你知道,太子妃需要怎样一个兄长么?” “什么,什么样的……”他想知道答案。 那人没有回答,拂袖走开了。 清醒过来后,他看着她和心上人并肩走在烟花下,又看着她红妆出嫁,选择与那人共御余生,瓜瓞绵绵。 他是一切的见证者,在一片繁喧过后默默远走。 他去了很多地方,过了许久才回到京城。回京后头一次出席宫宴,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碗特别的长寿面。 那碗面条歪歪扭扭,荷包蛋的蛋黄没能包住四散开来,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自大厨之手。 第166章 他抬起头,她正扭头与她的夫君孩子叙话。 察觉有人注视,她不得不望过来,犹豫过后无声启齿:“生辰快乐。” 他始才明白,原来“妹妹”是一根救命的藤,他只要攀住就能找到光明。 -------------------- 还有两个番外 第96章 番外二 ======================= 辞辞在沈侍郎府上待嫁, 兰歆儿便成了沈府的常客,每回来都讲好些外面发生的事情,直勾得人心生向往, 恨不能生出双翅膀。 这日, 辞辞正感叹爱之一字实乃禁锢, 心思浮动之时,那位公主殿下到了。 一场雨夹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样阴沉的天气里, 兰歆儿一反常态,咬着唇进了门, 坐定后低着头久久不语。在她身后, 侍女阿莲娜拍拍主人的肩, 也是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 辞辞一慌,忙叫人准备暖炉,紧着问其中的缘故。 “你们华朝的男子, 如果亲了一个姑娘, 是不是, 一定要娶她过门?!”兰歆儿抬起头, 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可怜巴巴等着她的回答。 “娶不娶, 这, 这可不一定。”有感于事关重大,辞辞虽一时没有头绪, 但仍斟酌着措辞, “这种事情, 端看男女双方的心意。对, 要看心意。”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下一刻, 公主仰着头, 面上生出庆幸:“那就好那就好!我可不想嫁给那人!” “辞辞你不知道,我昨日遇到一个登徒子,不幸被他给轻薄了。”兰歆儿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如释重负地说。 “什么?轻,轻薄……”对面的辞辞闻言变了脸色,她哆嗦着唇瓣扯着对方的衣袖追问,“公主说清楚些,究竟怎么一回事!” “就,哎呀!他亲了我的额头!” “这人是谁,简直胆大包天!” “方庭之。”兰歆儿不在意地吐出个名字。 方庭之方小侯爷?辞辞讶了一声,默默揩去额头的冷汗,顿觉无语:“上回你说你们赏梅的时候碰到了,一起掉进了陷阱里,还一起看了流星,我以为,你们……” “哦,还有上上回,你们在街上遇到,一起抓住了偷东西的小贼。”辞辞松了口气,随口罗列他二人的过往。 兰歆儿喝了口茶,摆摆手:“这回是在青楼里。” 青楼……辞辞捂着心口:“是我知道的那个青楼吗?” “是的。” “公主你去青楼做什么?!” “去听月婷姑娘的琴声,没做什么。” “怎么遇上的?” “他喝醉了,走错了地方,夸我漂亮,亲了我。” “不用说,他肯定是把我当成了楼里的姑娘了!哎呀!真是奇耻大辱!”兰歆儿气鼓鼓地说。 “方大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人。”辞辞小心翼翼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怎么不是这样的人!日日制造偶遇,真当本公主看不出来么!” “欺负我初来乍到,就会捉弄我!”兰歆儿负气砸了下桌沿,忍着泪花子开始翻旧账,“对了,他在辰州还骗过我一次呢!这个坏蛋!” “原来公主还记着。”辞辞抱歉地笑笑,拿出新研制的两道小点心哄了她好一会子,“公主若是不乐意见他,往宫里知会一声,叫陛下把人往远处发落,眼不见心不烦嘛。” “这是件小事,不好麻烦皇帝陛下,本公主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把戏!”兰歆儿冷哼。 辞辞于是了然,乐呵呵地见证这二人的故事。 事实证明,偶遇只会迟到不会不到。 从沈府出来没多久,兰歆儿又遇到了方庭之。 方小侯爷守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神情古怪地盯着这主仆二人。 骤然见到这样的阵仗,兰歆儿愣了愣,一个闪身躲在侍女阿莲娜的身后。公主只有我了……抱着这样的信念,阿莲娜张开手臂做出保护姿态,怒视来人。 方庭之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对受惊的主仆,迟迟没有开口。 “方庭之你又要搞什么鬼!”兰歆儿鼓起勇气走出来,红着脸质问这人又在耍什么把戏。 “我喝了公主从外邦女人摊位上买来的魔法药水,就是定姻缘招桃花喝下去对你死心塌地的那一种。”方庭之道。 那等猎奇的东西,兰歆儿哪里肯信。她皱着眉头叫他有病就去看太医,早吃药早痊愈。 方庭之微微一笑,忽而绕到兰歆儿身后,道了声冒犯后捉起小公主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殿下若是不信,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方某一定据实以告。” “这可是你让我问的!”顾不得挣扎,兰歆儿清了清嗓子,四下乱看,“方庭之,你喜欢我吗?” “喜欢。” “什么样的喜欢?” “对有情人的那种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第一眼。”方庭之坦诚,“我对殿下,一见钟情。” “骗子!”兰歆儿推开他,“你口口声声说是喜欢我,明明之前还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那是家妹。”这人哭笑不得地作出澄清,“公主可还有别的疑问?” 得了最重要的回复,兰歆儿拉了阿莲娜便走。 “我来你们这里是来学礼仪的,按照你们汉人的习俗,我该替母后守孝三年。三年,你要是等不了,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第167章 方庭之在原地笑着许诺:“好!我等着殿下!” 四年后,老依云王驾崩,新继位的依云王致函华朝,要求召回王妹兰歆儿。 据传,兰歆儿公主的华朝驸马怒发冲冠,一力扶持妻子回国做了女皇,将欺负妻子的异母兄长们好一段磋磨。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 明天更的番外就是重头戏啦…… 第97章 番外三、番外四 =============================== 夏日炎炎, 辞辞在殿中来回踱步。殿内清凉,她的心神没却有一刻放松,面庞上蓄了层薄汗, 鼻尖红红的。 成婚以来, 她还是头一回面临这样焦虑的时刻呢。 “太子妃!李嬷嬷回来了!” 门外的通传声拉回她的些许神智。 辞辞深深呼吸, 坐回榻上去,总算肯松开手底下被蹂、躏过的皱巴巴的帕子。 “生了吗!”李嬷嬷甫一进门辞辞便问。 “生了生了!”派去赵家的嬷嬷行了礼, 调整气息,揣着笑脸细细回话, “回太子妃, 赵夫人这胎生得极顺利, 早间发动及午便生了,生了位哥儿,全家已经明儿明儿的叫上了呢!” 听到这个回答, 辞辞瞬时松了口气, 红着脸笑了自己一回:“那就好那就好!” 嬷嬷走近替她擦了擦汗, 打趣儿:“赵夫人生孩子, 老奴瞧着娘娘,倒是比她本人还要紧张三分呢!赵老夫人情知娘娘记挂, 一定要我脚步快些给殿下报喜……” “从未经过这些事, 是有些心急了。”辞辞面色恢复,“嬷嬷辛苦, 喝口茶, 快去歇歇。” 外间天气说变就变, 转眼黑云压下, 房外房内变得又沉又闷。 沈辞辞翻了几页闲书, 开始思索给小侄儿的见面礼。其实产前已经送过一批, 不过那是身边女官们按规矩办的差,这一个,才算是她真正的心意。 送什么好呢? 辞辞想了一回有了思路,正要付诸行动,太子身边的宫人来通报太子殿下此时还未用午膳。 这人总是这样,忙起来半点不顾及自己!辞辞叹口气,起身去小厨房准备了几样家常小菜,到前面的书房寻诸事繁忙的夫君理论。 今日书房里短了议事的臣工,案上连文书典册也无。辞辞觉得奇怪:“殿下今日忙吗?” 郁南淮摸摸她的手:“不忙,清闲得很。” “殿下没有胃口?” “想念太子妃的手艺,连带想念太子妃这个人。”太子说着,将妻子带进怀里,嗅她发间的香气。 猝不及防变换了位置,辞辞定定眸子,嗤嗤一笑:“油嘴滑舌。” “太子妃这是在质疑孤?” “我信殿下,殿下快点吃东西吧。” 郁南淮:“……”怎么说呢,被心爱的妻子敷衍的感觉有点微妙。 陪着油嘴滑舌的太子殿下用完饭,辞辞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动静,雷声和风雨声同时传了进来。 “呀,下雨了。” “既然下雨了,先别回去了。” 辞辞摇摇头:“我带了伞……” “又无要事,何必冒雨赶路。” 太子妃还想说什么,转眼却被抱上了案几,禁锢在某人的怀抱里。 辞辞被他吻得软了手脚,攒够力气才推他:“不能在这里……” “太子妃误会了,孤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做什么。” 雨很快就停了。 太子妃等到面红耳赤彻底消下去才肯跨出门。 …… 傍晚之前,沈辞辞在廊下摆弄针线,她准备缝一个林中之王给刚出生的侄儿,威风又有辟邪之意,想来再合适不过了。 “怎么在缝小老虎?”郁南淮从前苑回来,站在她面前看了半晌才搭话。 “给我小侄儿的。”此处没有旁人,辞辞说话随意了些,“殿下你走开些,挡住我的光了。” “哦?是么?” 这语气很不妙,透着股危险的气息。辞辞放下手中的活计,双手合十忙找补:“是我言语有失,殿下就是我的光,哪里还需要旁的什么光!” 她说着,自己先笑了。 太子殿下嗤笑一声,俯身拾起太子妃丢下的针线: “喜欢小孩子?” “喜欢。殿下喜欢吗?” “喜欢。” …… 一个月后,医女来请平安脉,为太子妃诊出了如盘走珠的流利脉象。 这样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怀孕期间,太子妃的饮食一节却险些出了纰漏——一碟被动过手脚的盐渍梅子。 所幸发现及时,什么都没有造成。 天子震怒,着有司严厉查办。最终,一切证据指向从前那位被废黜的紫华宫舒贵妃。 孕相安稳之后,太子妃会同言贵妃去见了这位从前的舒妃娘娘。 冷宫孤寂,满目萧然,被废的舒贵妃见到来人便冷笑:“言氏,你以为你是凭什么留在陛下身边的,还不是因为肖似沈清荷三分的脸哈哈哈…… 我的孩子死了,她叶淳如的孩子凭什么活下来,还要生儿育女绵延血脉,凭什么凭什么!” 素来温婉自持的言贵妃在她脸上落下两个巴掌:“本宫当然知道自己凭什么留在宫里!可你落得这般下场仍不知悔改,谋害皇嗣,值得死一万次!若非你谋害太子殿下,叶后娘娘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你那两个儿子的结果,全是你自己造成的!” 第168章 废妃不再与她针锋相对,只一个劲地蜷缩在角落里说胡话:“陛下被我下了毒,往后根本不能有孩子,你们快去,快去找我的孩子回来,快去……” 辞辞身在宫中,对这些往事早有耳闻,索性退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回到东宫,太子殿下今日居然提前回来了。夫妻二人于是在一处吃茶闲聊。 太子妃的肚子已经显怀,正倚着凭几看书,忽然抚着肚子惊呼:“呀!它踢我……” “痛吗?”郁南淮凑过来查看妻子的情况。 “殿下的重点错了。”辞辞无奈地笑笑,浅浅地刮了一下他的眉心,“我这句话的重点是,咱们的孩儿会动了,又长大了一些。” “谢谢你。” “殿下忽然谢我做什么?” 郁南淮伸手将人揽在怀里:“谢谢辞辞愿意到我身边来,谢谢辞辞肯嫁给我,谢谢辞辞,为我生儿育女。” 辞辞自有孕以来长了辩论的本事,笑着摇头:“殿下这话可不对,决定成婚是我们两个人的打算,孩儿也是我们两个人的,谈何为不为的,这是什么话。” “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各取所需。” “伶牙俐齿。” …… 时间又跨越了两季,皇长孙出生了。 太子夫妇为他起名泓弋,郁泓弋,小名呦呦。 出生时脸蛋红皱的呦呦长开了,雪雕玉琢,眼睛又大又亮,肖父又肖母。辞辞爱极了他的小模样,常抱他在膝头玩耍,给他做各式各样的小衣裳。 …… “这是白色,白色的花,白色,花花……” 春光明媚,辞辞抱了呦呦在庭院前指着玉兰树教他辨别颜色。看了一会子玉兰,她揉揉鬓角,又指发间的一朵茉莉通草:“看这里,这朵花也是白色的呢!” 小呦呦兴奋地挥挥手,两下拍掉了她髻上的花。 人小力气可不小。辞辞眯着眼睛,指略松散的鬓角,抓住这个教学的机会:“呦呦,这是黑色。黑色和白色是完全相反的颜色。 黑色和白色,可记住了?” 呦呦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在她怀里挣扎着要俯下身去。辞辞只得带着他蹲下来,将这孩子按在膝头,好叫他把落下的茉莉花给捞回来。 小家伙叽里咕噜地伸着拳头往下探去,还未抓住目标便被一只大手抢了先。 那只手拾起茉莉,顺势装饰在了太子妃的发间。太子妃仿若未觉,仍低头关注自己的小朋友。 猝不及防扑了空,呦呦眼中蓄满泪水,哇哇大哭。 辞辞嗔怪地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抬手拂落了发髻上的茉莉花。 花朵落地,小朋友止了哭泣,慢慢悠悠地探过去,扭着小身子将这朵美丽的花捧到母亲眼前来。 “呦呦真好,谢谢我们呦呦!”辞辞接了花别在发间,微微偏头展示过,笑盈盈的和儿子碰了碰额头,“呦呦告诉母亲,什么是黑色呀?” 小呦呦看了看周围,小手慢慢指了指对面父王的脸面。 郁南淮:“……” 一旁随侍的宫人们忍着笑,赶紧散开。 …… 皇长孙满三岁的时候,嘉定皇帝决定退位,自此寄情山水,颐养天年。 太子和太子妃登临丹阙,改元景成。 景成二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春天举行的亲蚕礼上,祭完蚕神,桑田里,皇后沈辞辞用金钩采下第一片桑叶,其他等级的命妇随之。 蚕食桑叶,吐丝结茧,文人墨客常比之为奉献。 春暖花开,旁若无人的时刻,郁南淮从背后拥住眺望远方出神的妻子:“想什么呢。” “我近来,想召人修订一本植物传记。” “皇后只管筹划,届时,朕替你做序。” 沈辞辞听了脸一红:“之前陛下已经为我著的菜谱做序了,这回就算了吧……” “能够教化于民是好事,难不成,皇后是计较朕分这一杯羹么?” “陛下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后是什么意思?” “咱们好歹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母亲了,稳重点,别动这些爱而不藏的小心思了……”沈辞辞悄声说道。是的,不久之前,帝后又有了一个孩子——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可是朕觉得,这种做法就很稳重。”郁南淮说。 沈辞辞瞬间懂得了他的未尽之语。 可以预见的,未来史书上总有我们的名姓,冰冷庄严的史料之外,要有其他东西佐证我们的情意。 我要你我的名字一同被提起。 永生永世,矢志不渝。 番外四、 雨过天晴,窗外玉兰仍皎皎繁盛,盛景如云,声势浩大。晨起春光好,沈辞辞索性领了一双儿女到御花园中游玩。 太子郁泓弋时年五岁,开蒙之后渐渐具备国之储君的自觉,难得肯配合母亲和妹妹做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小公主葭葭会走路以来便迷上了捉迷藏。被带到空旷处后,小姑娘好奇地张望着,张开手臂,口中含糊不清地吐出“找”字。 辞辞往后退了几步,佯装惊讶:“葭葭?葭葭你在哪?母后来找你啦!葭葭?” 葭葭捂着眼睛在原地兴奋地直跺脚。 宫人们在不远处守候,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 第169章 葭葭这样年龄的小朋友认知上存在一个误区,他们认为自己看不见别人的同时别人也看不见自己,所以葭葭觉得,只要遮住眼睛,她就可以“隐身”。 “呀!找到你了!葭葭!”辞辞扑过去一把抱住女儿,很轻易地将她抱离地面。 葭葭的小手小脚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抬起手,仍兴奋地说要“找找找”。 言罢又指指兄长:“德,德。” 呦呦听到了,丢下手头的小木剑跑来:“葭葭会叫哥哥了!好葭葭,再叫一声,哥哥就陪你玩。” “哥,哥哥!”葭葭努努嘴,慢吞吞地开口。 呦呦是个信守诺言的好孩子,果然放下自己的事来陪伴妹妹。 捉迷藏游戏继续。 许是有了哥哥的加入,葭葭得意之余,居然另择了一处躲藏地点。她跑跳着躲到了身后的假山侧。 不错不错,有长进。辞辞不动,由着呦呦去带回妹妹。 微风吹拂,花枝轻动。呦呦牵着妹妹的手走出来。葭葭笑嘻嘻地摇晃哥哥的手臂:“哥哥,找,找。” 呦呦只得道:“那好吧,葭葭再藏一次,哥哥转过身去你快躲起来。” 这一次,葭葭又躲去了同样的位置。 再来一次也还是如此。 小太子抿着唇,将跳脱的妹妹交到母亲手中,分神去望远处。 辞辞察觉到儿子的情绪,拉起他的手,问:“呦呦不开心吗?” 呦呦撇撇嘴,罕见地钻进母亲怀里撒娇:“好无聊啊!葭葭她为什么不换个地方躲啊!” 辞辞摸摸他的小脑袋瓜儿,解答他的疑惑:“葭葭还小,所知有限。“ 小太子一脸认同地点点头,肃然道:“所谓人不学,不知义。人果然还是要学习,要向前看。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这副模样像谁呢。辞辞想起了什么,忍笑道:“正是呢。” 话是这么说。随后,她揽过一双儿女,适时提议:“学业固然重要,适当放松也是要事。春光正好,娘带你们去放风筝吧。” 受够捉迷藏游戏的呦呦当然万分赞同。 “放,放!”葭葭说。 辞辞选定了一只绚丽的蝴蝶风筝,葭葭挑中了大红色的锦鲤,呦呦的则是一只灵巧的飞燕。 风从哪个方向来,风筝便飞往哪个方向。 葭葭抱着火红的锦鲤不肯放飞,踮着脚尖去够哥哥手中的细线。呦呦学着母亲的样子眼不错地盯着天空,手腕抖动,一点点放线,不叫妹妹得逞。 辞辞关注过两个孩子,收回目光,小跑着借势牵扯线轮。 蝴蝶风筝飞得最高。燕子扇动翅膀,青云直上。 葭葭拖着她的胖锦鲤,乐呵呵地追着天上的风筝跑。 四周的宫人们仰起头来凑热闹。 突如其来疾风扫过,天上的蝴蝶猝不及防地脱离了掌控。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断了线的风筝飘进了内朝堂。 紫宸殿。 郁南淮此刻正与几位重臣在殿前散步,商议重启边地贸易一事。 不远处传来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一只硕大的蝴蝶风筝落在附近的海棠树梢上。有风吹来,蝴蝶翅膀晃晃悠悠,灵动如生。 郁南淮望着这只风筝,若有所思。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扰乱御前,等捉到了人必得严惩!” “动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此人必定心怀鬼胎!” “陛下和皇后殿下情深似海,必然能够看穿此等谄媚邀宠的小把戏!” …… 皇帝陛下待皇后殿下之心日月可鉴,在场的臣子罕见地达成了共识。 郁南淮:“……” 郁南淮一笑置之,就在这时,十二赶来回报:“陛下,皇后殿下身边的人来了。” 有人诧道:“皇后殿下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 十二指指树上,忍着笑告知:“这是皇后殿下的风筝。” “原来是殿下的风筝啊!” 在场的几位面红耳赤,寻了个借口退出来。 疾风卷动杂花,树下落英缤纷,树上那只蝴蝶摇摇欲坠。皇帝负手立在树下,颇有几分“守株待兔”的意味。 沈辞辞本想亲自去一趟紫宸殿,无奈途中葭葭困了,她只得先遣人说明情况,送葭葭和呦呦回去午睡。 安顿好两个孩子,她便动身去往紫宸殿。 一路走来一路观,殿内不见一个宫人。 辞辞正觉得奇怪,扭头却见她那夫君坐在海棠树梢上,翩翩公子被花簇拥,仿佛初涉人间的谪仙人。这人又要生事。难怪来的路上不见人。辞辞心道。 她在树下站定,长发与袖摆被风撩动,心念也动:“陛下帮把我风筝拿下来吧!” 郁南淮落到她面前,大手揽过她的腰际:“朕带你去。 无论什么地方,朕都带着你去。” “好。”辞辞笑着说,“陛下可不许食言。” 她紧紧倚在这人怀中,与他并肩赏眼前的风景。 风景无限好。 此之一生,他们还会遇见无数这样的风景。 夫妻二人一齐回到寝殿,呦呦这时已醒了,正守着妹妹翻看一本花花绿绿的小书。 这本小书是母亲编写来教妹妹识字认物的,纸上色彩纷呈,内容生动浅显涉衣食住行,小太子越看越入迷,听到脚步声才想起反应。 第170章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榻,恭恭敬敬地行礼:“父亲,母亲。” “太子今日做了什么?”郁南淮看一眼摇篮里熟睡的女儿,将目光移向长子泓弋。 “晨读,和妹妹捉迷藏,还有,放风筝……”父皇从来严厉,在父皇面前,小太子总有些紧张。 郁南淮笑笑,拍拍小太子的肩,言语鼓励:“寓教于乐,这是好事。” 小太子信服地颔首:“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瞧这一大一小。辞辞忍着笑,蹲下来替儿子理了理衣裳:“练剑的时辰到了,快去。稍后娘亲做好吃的慰劳你。” “谢谢母亲。”小太子一板一眼道,“父皇,母后,儿臣告退。” “去吧。”皇帝道。 辞辞目送呦呦走出,愉悦地笑笑。 郁南淮走近,攥起她的手腕:“皇后笑什么?” “我笑呦呦颇有他父亲的风范。” “葭葭也如她的母亲一般,娇俏,可爱。”皇帝说着,抬手扬扬方才收获的小书,“这是葭葭的食谱?” 辞辞点点头,道:“葭葭还小,饮食上需要考量,做母亲的当然要替她打算。” “皇后这般用心,不愧是母仪天下的人物。” “陛下泽被万民,当得起仁主圣君的名号。” “皇后谬赞。” 这种程度的互相吹捧每天都在上演,辞辞不甘示弱,立即道:“陛下也谬赞。” “葭葭有食谱,呦呦也有食谱。”郁南淮揽了妻子入怀,诚恳道,“公平起见,朕也该有一套御用的食谱。” “陛下几岁了?这样争强好胜?如何小孩子有的陛下也要有?”辞辞望着摇篮的方向,笑吟吟地与他耳语。 “朕的食谱,只消一种食材。”郁南淮摇摇头,意味深长道,“这种食材,有上千种做法。” “这是什么食材?”沈辞辞好奇心大盛,拉扯夫君的衣袖,“陛下快说。” “皇后真想知道?” 辞辞连连点头。 “皇后国色天香,秀色可餐。”这人缓缓说道。 一道食材有千百种做法,这样的食谱当然不是什么正经的食谱。辞辞红了脸,低声骂了句“不正经”。 “沈辞辞,你对我不恭敬。” “明明是陛下言辞轻佻在先。” “你倒说说,朕如何轻佻?”这人一面说一面动手动脚。反正不想白担了轻佻的罪名。 “您就是轻佻就是轻佻!这回不只言辞轻佻,举止,举止也轻佻……”辞辞笑着躲闪。 葭葭在这时醒来,爬起来,好奇地望着父亲母亲。 她的父亲母亲立刻默契地移开目光,面色登时变得无比正经。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