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道》 第1章 《长安道》作者:无晦春秋【cp完结】 文案: 白切黑事业疯批攻 x 短命鬼躺平等死受 夏侯虞(攻)x 楚祯(受) 楚祯,镇北侯府将军长子,九岁可弯弓射雕,十一岁千里单骑斩敌人首级。 却在同年一日舞枪时,口吐献血倒地昏厥,太医诊断,活不过二十岁。 从此以后,什么壮志报国、鲜衣怒马,化为烟花柳巷的一声声楚公子。 夏侯虞,本该富贵闲散一生的世子殿下,六岁被送至栾国成为质子,十年后,栾国传来质子死讯。 而他,却以虞净舟的身份,出现在长安城。 高亮: 1、相爱相杀,真爱也是真杀 2、后期攻真的很疯,又疯又偏执,慎入 3、强强,1v1,he 4、前面甜,中间有虐,结尾he 5、希望大家看文愉快! 标签:相爱相杀、强强、he 第一卷 少年游 第1章 作题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 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 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清朗秀俊的声音随着一句句唱词轻声重复,待到此句,跟着吟唱之人稍作停顿,轻笑一声,略了过去。 隔着榻上纱幔,不止悄无声息的停顿,伴随而来的轻笑也未瞒过艳春。 她放下琵琶,挪至床边,笑意盈盈为躺在床上的人又递了一壶酒。 “楚公子对这句唱词有何高见?” 透过艳红色的纱幔,艳春见楚公子缓缓摇头,腿换了个姿势继续翘着,脚尖还一点一点的。 他说:“我最喜欢的不是这句,而是……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说罢,他大笑起来。 艳春也跟着笑,“楚公子正是少年芳华,谈什么老去?倒是我,此生还未寻到知心人,便已定了后半生的命运,这才是‘人将老’。” 说着说着,艳春背过身,拿起手帕抹起了泪。 里面人腾地坐起,掀开纱幔赶忙把身子探出来,见艳春真是伤心欲绝,赶忙赔礼道歉:“艳春姐姐,我错了,别哭啊。” 艳春被他不分青红皂白就道歉的模样逗笑了,说:“我又不是因你而哭,你道哪门子的歉?” “让美人落泪就是错,楚祯在此给艳春姑娘赔礼了。”他跳下床,有模有样地给艳春行了个大礼。 楚祯此刻站到地上,才看出他身形清瘦得很,像是常年卧病在床的。 脸色也隐隐泛着苍白病容,神色却瞧不出是个病人模样,两只眼睛神采奕奕,任谁一眼,都觉必定是个烂漫少年郞。 艳春彻底破涕而笑,让楚祯赶紧坐下,别打趣她了。 “姐姐,与我说说,遇到什么难事了?可是缺银子花了?还是有人欺负你?” 说到缺银子,艳春神色未变。 谈及有人欺负,艳春的眼神很明显躲闪了起来。 她也知道此事没必要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来。 原来是大周的邻国,栾国的驻大周使臣之子——阿乌禄,他前几个月登上了乐怡船这艘花船,见了艳春姑娘一面,一见钟情。 以自己是使臣之子的身份,每次点艳春姑娘去唱曲时,都不守艺伎的规矩,对她动手动脚,更是逼迫乐怡船的妈妈,将艳春许配给他。 今日楚祯造访艳春之前,阿乌禄便早早差人通知艳春梳妆,自己今日要登门听曲,此时已在前厅等候了。 艳春一想到阿乌禄惹人犯呕的丑恶嘴脸,和栾国人常年吃羊肉身上特有的腥臊气,还有自己因着他是邻国使臣之子,怕他以此挑起两国争端,只能忍耐,便不自觉落泪。 楚祯静静听着,许久未出声。 过了半晌,他伸出食指,在高挺的鼻梁上摩挲了两下,双眼在眼底飞速滑动,突然一拍掌,眼睛亮亮的弯腰盯住艳春。 “姐姐,你教我两句唱词。” 长安城最长最宽的河流名为湛河,河上往日冷冷清清的,只有巡逻的士兵偶尔派人清理浮萍。 值逢新年,圣上下令解除宵禁至元月十五,各秦楼楚馆也可将自家的花船游至湛河上。 湛河水上亮起了一盏盏火红的花灯,天河一片繁星倒映河面,本应熠熠星辉,却被花灯喧宾夺主。 每艘花船上的花灯亦连着一条红绸,红绸的另一头系在岸边。 未到元月十五,长安城作诗的、作曲的,早已按耐不住,纷纷献上自己的佳作,争得一入花船的头筹。 百家花船中,数乐怡船的花船最是扎眼,半柳巷的乐怡楼亦是王公贵族争相流连之所。 乐怡楼易进,乐怡船可不好进。 除了如阿乌禄这样子凭父贵,连当今圣上都惹不起的人物,其他旁的人只能老老实实交出自己的诗作,才能有幸踏上红绸,前往花船。 岸边拥拥堵堵的人群黑压压的,争抢着去抓红绸。 此时一个朴素暗黄色衣衫的人,身着麻衣斗篷,头戴罩帽,轻松几个闪身便挤到了最前面。 这人的打扮不像长安人,更不像大周人,像是从北边来的。 若是在平时,街上的百姓兴许会咂摸几句,来了个外乡人。 第2章 此刻众人无暇顾及他人。 他来到岸边后,身后的随从也一同跟了过来。 他微低头,小声和随从说了句话,便将目光直直锁定在正中央的乐怡船上。 守红绸的姑娘红玉,是个不好相与的,呵斥了几句乱抓红绸的人,突然瞧见不起眼的夏侯虞。 花灯随船的晃动摇摇晃晃,烛光时不时晃到夏侯虞下半张脸上来,是个一眼便惊艳的样貌。 红玉霎时眼睛都亮了,指着夏侯虞便道:“那边那个男子!你若能答出本姑娘出的题,便可登上乐怡船,一听艳春姑娘的唱腔。” 夏侯虞缓缓抬首,宽大的罩帽滑落,被随从接住,顺势收走夏侯虞身上的斗篷。 所有人的目光因为红玉这一嗓子,聚焦在夏侯虞身上。 这人眼眸深邃,粼粼湖光印进他的双眼,也好似拂不动一丝波澜,但他的嘴角是带笑的。 夏侯虞听罢红玉的话,微笑颔首道:“姑娘要出怎样的题?” 红玉显然被夏侯虞的容貌惊住,半晌才磕绊了下,恢复往日“凶神恶煞”的样子,答道:“只一题,答上,便让你上红绸。从红绸拉起第一日,可从未有人答中过!” “在下试试?” 红玉哼了一声,诵出题目:“骑兵二十四阵,若遇峡谷,敌方滚石火箭高处袭击,如何护住中军?” 此话一出,岸边一片哗然。 莫不说长安城里都是读书人,哪懂什么阵法峡谷的,就算有熟读兵书阵法之人,敌军都滚石火箭了,这不直接来了一个瓮中捉鳖,何谈护住中军一说? 夏侯虞心里也泛起疑惑,这个小姑娘虽是泼辣样子,却不像能提出这等问题的人。 且在场的人可能不清楚,夏侯虞却不可能不知道。 这是十年前大周与栾国交战最惨烈的一战,大周镇守边塞的楚家军,便是用的二十四阵来抵挡栾国铁骑。 此战大周损失惨重,虽守住了城池,可大周国库告急,边关粮草所剩无几,边关小镇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朝廷不得不与之签订不平等条约休战。 也正因如此,一年后,当年年仅六岁的世子,因为朝堂纷争,本该闲散富贵一生,却成为了质子,送至栾国囚禁近十年。 红玉此题几乎无解,当年素有从无败仗之称的镇北侯大将军楚谦,都被打的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问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又如何能得到答案? 或许从一开始,出题人想问的,便不是真的如何能打赢一场注定的败仗, 夏侯虞暗自思忖片刻,在周围人看热闹的目光中,缓缓说道:“骑兵二十四阵薄弱之处就在中军,峡谷应战从一开始就不该使用此战法,制定战法的人错了。” 夏侯虞声音洪亮,并不是对着红玉说的,而是冲着花船。 红绸微微抖动,未逃过夏侯虞的眼睛。 红玉立刻回问:“重复一遍你的作答。” 夏侯虞这次掷地有声,又万分坚定:“命全军以骑兵二十四阵应战的人错了!若非要改变这个战局,只需换掉将领便可!” 话音方落,红绸剧烈抖动,很快又恢复平静。 红玉一脸惊诧,依旧不忘自己的职责,躬身对夏侯虞道:“公子,乐怡船有请了。” 众人纷纷不解,说一句将领错了,便是对了? 夏侯虞顺着红绸看去,三丈长的红绸,毫无着力点。 看来答题只是考验之一,如何安然走入花船,不从红绸上掉入水中,便是第二道考验。 夏侯虞轻轻一笑,脚下一蹬,如蜻蜓点水般停在了红绸上。 他几乎没有用力,几步掠过红玉,擦身时还不忘说:“出题人不是红玉姑娘,可否让在下知晓是何等奇人也?” 红玉不屑一笑,眼睛斜睨道:“是个和你一样,轻狂奇怪的少年人!” 夏侯虞眉眼微低,未再言语,几个踮脚,施展轻功落在花船屋檐,转身闪进了大门。 他进入花船时,乐怡船头牌艳春姑娘的舞戏恰好开场。 硕大的花船,因为题目太难,宾客寥寥无几,大多都是王亲贵族砸钱进来的。 二层看台有一圆桌,圆桌旁坐了一个和夏侯虞打扮十分像的人,只是夏侯虞一看便是大周人,这人却不同,他是北边人的长相。 夏侯虞见圆桌空了许多位子,坐了过去。 那人听见动静,转头奇怪地瞧了夏侯虞一眼,刚要发作,好似肚子突发剧痛,招呼身边人来搀扶后,急急往茅房的方向去了。 楼下鼓点恰时敲起,新娘装扮的艳春姑娘登台,唱的还是那曲成名作《蝶恋花》。 换上艳春装扮的楚祯,透过盖头,隐隐看见阿乌禄的座位处有一个人。 艳春说,阿乌禄霸道得很,也十分惜命,他的周围不许坐任何无关的人。 楚祯一边捏紧嗓子,唱着“花光月影宜相照”,舞动手中的剑,一边观察二层看台的屋顶结构。 有一处房梁可以让他借力,就算不活动筋骨,这点高度他还是可以轻松蹬上,再趁机给阿乌禄一个教训。 说是迟那时快,乐曲鼓点逐渐激昂,楚祯瞅准时机,扔掉手中剑,掏出一柄木扇,直冲夏侯虞而去。 就在这时,身后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二层看台的“阿乌禄”冲楚祯大喊:“姑娘小心!” 第3章 这声音…… 楚祯直觉不对,这声音与方才船外答题之人的声音…… 手中动作比脑子反应快,木扇收进袖中,另一只手直接抓住箭羽,借着手劲和身体的重量,楚祯生生要把冲向“阿乌禄”心口的箭坠下去。 他看了看下面,不太高,摔不死,顶多摔断腿。 楚祯在这危急时刻,竟遗憾地叹了口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摔进一堆乱桌椅中时,他下坠的身体突然停了停。 这一停,楚祯头上的红盖头扬起又掉落。 楚祯不可置信地抬头,夏侯虞扒在二层看台栏杆上,一手抓住了箭尖。 手心划了个极深的口子,为了更稳地抓住楚祯,夏侯虞甚至把箭尖往自己手心里嵌得更深。 温热的血顺着箭杆滴到楚祯的眼下,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公子抓紧……”夏侯虞惊诧盖头下是个公子之余,费力道。 楚祯听见这声音,一时怔住,下意识答道:“你不是阿乌禄,你是红绸答题那人。” 夏侯虞笑笑,露出了右侧一颗不明显的虎牙,不合时宜地问:“方才那题,原是公子作的题目?” 血滴到楚祯脸上越来越多,他也回过神来,这可不是什么聊闲话的时候。 “你疯了!我又摔不死,你撒手!” “……别闹。” 楚祯挣脱的动作一滞。 夏侯虞又说:“快要抓不住你了,手给我。” 别看夏侯虞也是少年人身形,虽比楚祯强壮些许,但也不像能一只手拉起楚祯的人。 可当楚祯将另一只手递给夏侯虞,无需楚祯用力,就被夏侯虞轻松拽上了二层看台。 稳稳落地,楚祯刚要准备道一声谢,茅房方向传来一声尖叫。 两人同时向那处看,只见真正的阿乌禄面色青紫,口吐白沫,倒在茅房通向二层看台的楼梯上。 作者有话说: 开头的诗词是李清照的《蝶恋花》。 第2章 飞飞 射箭之人与此同时也被抓住,押到前厅。 此人一副卖鱼商贩的打扮,看脸上的皱纹,估计已有知命之年。被押过来时,一脸的视死如归。 花船们的看客们此时的酒杯未停,往此处瞥了一眼,继续饮酒作乐,唤姑娘们继续上台舞。 这长安城里,每日死个把人,早已是寻常事了。 乐怡船内,除妈妈和艳春姑娘,只有楚祯知晓阿乌禄的身份。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去,事后再找江湖上有些稀奇手艺的仵作做个手脚,倒也容易。 楚祯给匆匆赶来的乐怡船妈妈使了个眼色。 妈妈立刻了然,方要开口,一披戴铠甲的高壮男子走了出来。 “陈侍卫……”周围传出了惊呼之声。 这位陈侍卫乃东宫带刀侍卫,时时刻刻贴身护卫太子的安危,此刻出现在此,证明太子殿下也离此处不远。 陈侍卫将目光移向夏侯虞。 楚祯神色一动,向前半步,挡住夏侯虞半个身子。 “陈侍卫,此事应与这位兄弟无关,若他是刺客同谋,为何刺客会用十成力射杀他?若他不是同谋,只是来下毒,为何下毒成功不仅不走,还留在那个位子等我们揪出他?” “楚公子所言极是,”乐怡船的妈妈也紧跟着附和道:“陈侍卫,我们不妨先问问刺客有何说法?莫要……” 妈妈压低声音靠近陈侍卫:“莫要让太子殿下为这点事受惊为好。” 陈侍卫未理会妈妈,而是径直走向刺客,途径楚祯身旁,用着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殿下知晓公子今夜在乐怡船,又听闻此事,急遣在下前来,问是否要帮忙。” “太子都知道此事了,想必阿乌禄一死,消息就传了出去,帮不上甚么忙了。” 陈侍卫沉吟一声。 楚祯复而轻巧道:“反正阿乌禄之死与乐怡船无关,与我无关,此事没必要更没心思掺和,让殿下放宽心,过两日我进宫寻他一同玩乐。” 陈侍卫听罢,点点头,向前一步,拔刀抵在刺客脖颈。 最后的过场总要走完。 谁知,这位刺客猝然大喊一声:“卖国贼与此子同诛!” 他便服毒自尽,死状与阿乌禄别无二致。 陈侍卫命部下将尸首带走,浩浩荡荡撤出了乐怡船。 大周与栾国常年交战,朝廷主和,多次割让城池土地。百姓不满朝廷的懦弱,成立了各类数不胜数的民间组织。 此番刺杀,应是这些民间组织泄民愤,进而向朝廷示威。 楚祯思及此,心中不知怎的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感。 夏侯虞在楚祯身后,悄声道:“多谢。” 楚祯思绪回转,眉头稍挑,从上至下认认真真打量了一遍夏侯虞。 面容精致,却粗布长衫。 眉宇雍贵,却目光谦逊。 如此不寻常,许是个有趣的人。楚祯陡然起了玩心。 “你要如何谢我呢?”楚祯转过身子,嬉笑问道。 夏侯虞微怔,很快便坦荡荡道:“公子当如何?” “瞧见戏台二楼挂的红绸子没?”楚祯挤到夏侯虞身上,小声指给他看:“每条红绸子后面都藏了一坛五年以上的醉花酿,你拿下一坛来予我,这谢礼便成了。” 第4章 死人了,死的还是栾国使臣之子。 楚祯撇开与自己相关人等嫌疑后,心若无物般讨起了谢礼,要酒喝的样子更是十分理所当然。 他还真是个——自在的人。 夏侯虞心中苦笑一声,左手倏地被一物裹住。 他低头去看,楚祯用自己掉落的红盖头给夏侯虞受伤的手心打了一个结。 “多谢公……” “哎——”楚祯止住夏侯虞的话,“再多谢几句,酒本公子可就不止要一坛了。” 楚祯注意到夏侯虞嘴角浅淡的笑意,也笑了起来,指指上面,又指指下面,对夏侯虞悄声说:“下面等你。” 楚祯转身欲跑,没成想被夏侯虞一把拉住。 他疑惑回头,见夏侯虞气定神闲,莞尔问道:“若在下拿到这坛酒交给公子,公子可否应承在下一件事?” 楚祯挑眉,未言语,等夏侯虞继续说下去。 “某从北边经商而来,见长安繁华盛景,欲长居长安。某见公子自在烂漫,心生艳羡,妄与公子结交为友。” 楚祯一时怔在原地。 他的朋友说多便三五成群,说少便也是真的无一真正知心知己好友。 交朋友,楚祯向来随缘,哪怕只有一处能聊上三两句,他便可与之称兄道弟。 未遇知心人,他便从不走心。 多年来,真的与他相伴,也只有东宫那位比他年长两岁,比他更加纨绔贪玩的太子殿下——夏侯般。 楚祯第一次见,有人能将交朋友此等事,如此郑重、如此珍重。 果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楚祯不回答,夏侯虞便一直认真地看着楚祯的眼睛。 “没问题。”楚祯扬声道,“不过我交朋友素来要点筹码,免得让旁人以为我是个轻浮随意之人。” 楚祯话未落,旁边已有几人嗤笑起来。 如今长安城内,谁不知楚家这位公子是何等的纨绔风流。 楚祯不以为意,反而凑到夏侯虞耳边:“今日的醉花酿算作你的谢礼,至于做朋友,来日我们以酒定友。你看如何?我可有对得起你的珍重?” 夏侯虞微笑,伸出右手。 楚祯哼笑一声,并未去握,而是使了三分力拍了一掌,转身跑到下面,拉住一根红绸,对夏侯虞扬眉。 意思是:我要这坛。 夏侯虞脚尖轻点,脚踝一旋,轻巧间挂在了红绸上。 红绸后果真摆着一坛坛泥封的酒,可酒的前面却有一个机巧,机巧上像是被用墨甩了许多点子。 楚祯见夏侯虞犹豫了,便问道:“可是有机关?” “没错,形似孔明锁,布满了些许墨点。” “墨点?”楚祯低头思索片刻,突喊道:“将墨点数报给我!” “五、七、十四、二、六……” “足够了。”楚祯打断夏侯虞。 夏侯虞向下看,便见楚祯胸有成竹道:“右边第三坛,打碎。” 周围一片哗然。 死人的事并不耽误宾客饮酒作乐,引人上去争抢醉花酿也是乐怡船独有的戏码。 可醉花酿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名贵佳酿。 夏侯虞定定地看着楚祯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说话。 它告诉夏侯虞:信我。 夏侯虞不再犹豫,拿起酒坛扔了下去。 碎裂之声响彻耳边,众人皆去看,坛中无酒,是土。 “左二,打!”楚祯又喊道。 夏侯虞继续,果真,又是一坛泥土。 就这样打了一坛又一坛假醉花酿,只剩下最后一坛了。 夏侯虞拿起它,望向下面的楚祯。 只见楚祯笑着将红绸缠在手腕上,拉紧,向夏侯虞示意。 手中拿着真的装了酒的坛子,本还琢磨如何在绸缎之上稳稳落地,楚祯就用行动给了夏侯虞方法。 夏侯虞顺着楚祯拉紧的红绸,利落滑下。 楚祯松开红绸,身体顺着红绸的惯劲旋转。 喜娘服的裙摆飘起,夏侯虞怔愣恍神间,手中醉花酿不知怎的,到了楚祯手中。 再抬头,楚祯得意地举着这坛真正的醉花酿。 “谢礼,我收下了。”楚祯笑着道。 “好酒配佳人,”夏侯虞同样道,“公子此番,让某着实钦佩,公子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 “惊……才么。”楚祯好像心漏跳一拍,窒住了呼吸。 “嗯?”夏侯虞没听清。 “无事。”楚祯霎时回神,很快便换了副神情,似是想起了什么。 有试探、也有一丝疑惑,进而想要求证。 “你说,将领有错。” 夏侯虞点头,正声道:“没错,我认为,十年前的浔溪之战,虽是大周胜了,但某认为,主导此次战役的将领,错了。” 听罢,楚祯方才紧张的目光,逐渐放松,目光中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夏侯虞见楚祯要走,用自己受伤的手拦住他,问道:“敢问公子名姓?” 江上恰好飞鸟飞过,带起一阵戾鸣。 楚祯停顿片刻:“飞飞,楚飞飞。” 言毕,楚祯转身便走,没有给夏侯虞介绍自己的机会。 乐怡船死了栾国使臣之子,外面的红绸收回,红玉也回到乐怡船上帮忙善后。 夏侯虞的随从趁乱上了船,来到他身边。 第5章 夏侯虞望着楚祯离开的背影,低头与随从似是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毒的痕迹处理好,卖鱼商贩的尸体也不要留下把柄。” “明白,少东家。” 随从几个闪身,不见了踪影,独留夏侯虞在原地还望着楚祯的背影。 他的眉骨挺立,此时微微眯起浓密的眼睫,更衬那双眼深不可测。 与方才风骨翩翩的模样,判若两人。 夏侯虞再次看向手心被楚祯打的结,这是军中常用的包扎手法,可迅速止血。 楚、飞、飞。 浔溪之战的将领,也姓楚。 第3章 长安 “娘亲,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说是爹爹错了。” 楚祯靠坐在一处坟茔旁,墓碑上模糊刻着几个大字——爱妻 楚周氏,一看便是匆匆葬下,潦草了事。 他掏出夏侯虞为他取的那一坛醉花酿,为故去的娘亲斟了一杯,剩下的,仰头一饮而尽。 “十年前的浔溪之战,若爹爹不一意孤行,就不会败,若他已见败局,及时撤退,城池不会被迫割让,世子不会被囚至今,我们也……来得及赶回去,见您最后一面。” 楚祯冷声笑笑,将头靠在墓碑上的“周”字。 就好似五岁前的那段日子,依偎在娘亲的怀里,嬉笑着与娘亲玩闹。 他闭上了眼睛,满脑子都是娘亲曾经的音容笑貌,慢慢睡了过去。 长安郊外傍晚的风是刺骨的,楚祯喝酒喝热了身子,被冷风一吹,寒气入骨,让他猛咳了几声,也让他堪堪酒醒。 “哎呦!少爷哎!我的大少爷!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见夫人了!” 从小陪楚祯长大的小七连滚带爬地往楚祯那儿跑。 小七素来是个胆小的性子,寻少爷寻不到,想起今日是夫人忌辰,撞着胆子来坟头寻,就见楚祯一袭红衣躺靠在墓碑上,一身脆胆差点吓的稀碎。 楚祯懵懵转醒,被小七一把拽起往回走:“侯爷让我赶紧寻你回去,少爷你醉成这样,侯爷看见又要生气了!” “他寻我回去做什么。” “圣上家宴,下旨大臣们携家眷赴宴,与圣上共享阖家欢乐。” 楚祯被小七半推半就扶上了马车,轿帘落下前,从轿厢中传出无意识的回应: “楚谦家宴,与我……何干。” 小七跳上马车的动作一停,不大的小孩儿竟同大人一般叹了口气,又回身瞧了瞧昏睡过去的楚祯,摇了摇头,驾马远去。 不起眼的马车稳稳停在镇北侯府门前,门前守卫见驾车的是小七,立刻收起手中兵器,一同赶至马车前,将楚祯扶下车,同时恭敬道:“大少爷。” 一路上,楚祯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并未理会楚谦军中的部下,一甩袖,不让他们碰到自己一丝一毫。 小七见状,赶紧给守卫使眼色。 他们也知晓楚祯平日里对他们的态度,自觉退让几步,给楚祯让出宽阔大道。 刚一进府,果不其然,就见自己那不喜文静,尤爱“上蹿下跳”的岑姨娘,这屋走走,那屋翻翻,倒腾出五六件华服,恨不得贴到楚谦脸上,问他哪件她穿上最美。 楚谦常年驻扎边关,年纪未入中年,却已是饱含沧桑的脸上,铺满了甜蜜。 他不厌其烦地点头、应承:“娘子穿哪件都是最美的。” 楚祯立在门口,看着这扎眼的一幕。 甜蜜的老夫老妻没注意到楚祯,小七在一旁也不敢出声。 还是楚祺穿戴好岑姨娘精挑细选的礼服,从屋内走出,瞧见楚祯,喊了一声:“哥!你回来啦!” 在场其余三人,惊醒的惊醒,羞赧的羞赧,各自一时说不出话来。 岑姨娘见状不对,拉着楚祺就要走,偏偏楚祺是个没眼力见的实心眼,挣脱开亲娘的手,跑到楚祯面前,上下打量。 “哥,你穿这一身还挺好看的。” 一个浑圆低沉的声音,登时从楚祺身后传来:“好看个头!” 伴随而来的,还有楚祺屁股上重重的一脚,一回头,楚谦黑着一张脸站在身后。 “爹!穿成这样的是哥又不是我,您怎么反而踹我啊!” 楚祺越说,楚谦的脸越黑。 岑姨娘手里的衣服也不要了,扔地上,抓着楚祺就往回拖,还不忘小声说:“还不走,想你爹揍你!” 那娘俩见状不妙,逃离了“战场”。 楚谦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把楚祯从头看到脚,又闻到他浑身散不去的酒味儿,强压怒火,刚准备训斥几句,没想到话头被楚祯抢先。 楚祯故意气楚谦道:“爹爹,我这身,如何?” 楚谦被气的胡子要飞上了天,双颊憋的通红,半天吐出一句:“有伤风化!” 楚祯听罢,轻笑几声,酒劲上头,踉跄几步没站稳。 楚谦伸手去扶,没想到小七抢了先,他悻悻然收回手。 他瞧了很久楚祯醉酒扶额的模样,以及这一身红衣。 半晌,咬牙道:“我平时就是太宠你,太惯你,什么都依着,不舍得打不舍得管教。你如今是要上天啊!” 楚祯听了无甚反应,反而愈来愈醉。 “把这逆子拖回去,扒了他这身衣服,给我烧了!”楚谦对小七喊道。 小七刚要扶楚祯回屋,却被楚祯一拦,再去看,本该醉意熏熏的楚祯,眼底恢复了些许清明。 第6章 他微低头,轻声道:“今日是娘亲忌辰,爹爹。” 楚谦脊背一顿,默不作声。 楚谦继续道:“娘亲生前最喜我一身红衣,我便要穿给她看。” “那你也不该,穿一身喜娘服!” 楚祯呵呵笑着:“我知道,娘亲喜的,是我红衣战马,爹爹不也是知晓的吗?” 楚谦背在身后攥拳的手,骨节泛白。 “爹爹,今日儿子遇见一人,他夸我——惊、才、绝、艳。” 楚谦一愣。 “惊、才……”楚祯放声大笑,继续说醉话:“惊才,才……” 楚谦的怒火一下子就灭了,慢慢恢复平静,给小七使了个颜色。 小七自小就在侯府侍候了,更是从楚祯的娘亲去世,就跟在楚祯身边,眼力见儿自是没的说。 他软硬兼施,不知怎么劝的,把楚祯带回了屋,赶回庭院前,还不忘给楚祯床头奉上醒酒茶,盖好被子。 楚谦站在原地等小七。 “侯爷,少爷睡下了,他此时醉的厉害,待他清醒一些,我就把那身衣服扔的远远的,不让侯爷再见着。” “……他若实在喜欢,留下罢。”楚谦停顿片刻,说道。 “啊?侯……侯爷?” 小七刚要追过去细问,楚谦突然停住脚步,又道:“他喝酒可吹风了?” “是的侯爷,少爷在夫人坟前睡了许久。” 楚谦无奈叹道:“今晚他必会发热,除了汤药外,记得准备冰酪,从小他便是没有冰酪不吃药。” 小七心道:少爷这些喜恶,小七还是知道的。 楚谦又说:“再加两片鲜山楂,别的孩子无用,于他,退热最快。” 此话毕,楚谦不再停留,差人唤来楚祺母子二人,乘坐马车,进宫赴“家宴”去了。 小七提前叫好大夫,又去厨房准备好冰酪,犹豫了片刻,按照楚谦说的,加了两片鲜山楂,端进屋内。 还真叫楚谦说准了,此时楚祯脸颊烧的通红,却执拗地睁着眼睛,定定地瞧着门外。 “少爷,汤药在熬了,您先喝口冰酪解解热。” 楚祯往冰酪递了一眼,瞧见两片鲜红,瞳孔微微张大,很快恢复如常。 “他们一家子去赴家宴了?” 小七支支吾吾:“少爷……侯爷定是瞧你病的厉害,才……” 楚祯打断小七:“寻我回来的人,压根就不是楚谦,是楚祺罢。” “……是小少爷。” “楚谦不会让我在圣上面前晃,岑姨娘生怕我抢了楚祺的风头,抢他的爵位。能事事想着我的,只有我那个傻弟弟了。” “少爷,别说了,快把药喝了吧。”小七听见楚祯这么说,心里难受。 楚祯翻了个身:“出去吧,我会喝。” 知道楚祯不会喝,小七却拗不过楚祯这个性子,只好嘱咐一遍又一遍,才一步三回头退了出去。 关上房门,小七怕出什么事,坐在门槛上守着。 楚祯无心喝药,看见那两片鲜山楂,更不愿喝了。 这个退热法子,还是楚谦这么个粗枝大叶的人亲自发现的。 当年他们一家常年驻守边关,除了军医外,只有镇上的兽医。 楚祯幼时有一日高热不退,娘亲束手无措,军医用了多少药都无用,夫妻都快以为药石无医了。 没成想,轮到娘亲休息,楚谦照顾小楚祯的时候,这个小家伙醒了会儿,哭闹着要吃楚谦帐中的一盘山楂。 楚谦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大男人,也不知道高热的小孩子能不能吃山楂,想着楚祯或许无救了,就惯着这一回吧。 没想到,当天夜里就退热了。 后来楚祯再起高热,楚谦在冰酪里加了两片山楂,楚祯又奇迹般地退热。 娘亲觉得稀奇,楚谦高兴地像发现了新的粮马道一般,兴奋地向楚祯娘亲炫耀。 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那么的好。 烧的迷迷糊糊的楚祯,不知是做了一个梦,还是真的回到了那时候。 只知道,这一夜,他离了长安城,在边关大漠,策马舞枪。 无论是满腔大漠尘土,奋勇杀敌,亦或是摆弄帐中烛火,伴娘亲爹爹两侧,他的心里,一直都是畅快的。 天光大亮,梦醒了。 楚祯睁开双眼,他还在长安。 第4章 净舟 昨夜小七实在放心不下,冒着被骂不合规矩的风险,进屋强行把药给楚祯喂了进去。 放下药碗时,看见化了的冰酪碗底沉着的两片鲜山楂,重新冰了冰,递到楚祯嘴边。 楚祯无意识间,吞了下去。 待到天还未亮,便彻底退热了。 小七见楚祯醒时的面色尚好,心里也高兴,给楚祯换下了一身喜娘服,兴奋地说,昨日侯爷说少爷若喜欢,可以留下。 楚祯摇摇头,吩咐小七,去城东的成衣坊,按照这件喜娘服的尺寸,用上好的布料,重新做一件,送还给艳春姑娘。 这件喜娘服,烧了或扔了,都行。 小七应承下来,替楚祯洗漱完毕,拿着喜娘服往东边去了。 楚祯擦净脸,看见镜中自己满面的病容,无所在意,伸手去摸脖颈上的玉佩。 手却一滞,眼神中露出了惊恐,玉佩不见了。 楚祯什么都没怕过,却在此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脊背一阵阵发寒, 第7章 哪里都寻了,甚至取暖的碳炉楚祯都翻了,一无所踪。 离开娘亲的坟茔时,并未掉落物体,若有遗漏,小七定会发现。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处了。 来不及思量,楚祯夺门而出。 从马车上下来,还未走至湛河边,楚祯远远就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岸边。 如此挺直的脊背,是楚祯在长安见不到的。 是昨夜那个,要与他做朋友的少年人。 夏侯虞也看见了楚祯,转身站立,微笑看着楚祯慢慢走来。 他双眼眼下乌黑发青,神色略显疲惫,一看便是等了一夜。 楚祯接过夏侯虞手中握了许久的玉佩,道:“一块不值钱的玉佩而已。” 夏侯虞笑笑,调整站僵的腿,道:“楚公子出口成章,能作出浔溪之战题目之人,断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一块普通的玉佩,楚公子视若珍宝悬挂于脖颈,定是万分重要之物。看此物样式,若没猜错,应是楚公子极为在意的故人留下的。” 楚祯神色微动,又被此人说中了。 半晌,楚祯上前半步,道:“今夜亥时,半柳巷乐怡楼,我携一坛醉花酿,静候。” 夏侯虞微微惊讶,很快微笑道:“在下姓虞,名净舟,楚公子称在下净舟便可。” “净舟。”楚祯道。 “飞飞。”夏侯虞回。 二人相视而笑。 “少爷!少爷不好了!”小七连滚带爬。 他见楚祯身旁还站着个陌生人,立刻收了声,在楚祯耳旁压低声道:“侯爷被圣上扣下了!” 楚祯赶回镇北侯府时,岑姨娘正闹上了屋顶,叫嚷着要楚祯赶快回来,不回来把侯爷救出来,她就跟着一起去死! “姨娘,”楚祯对屋顶上张牙舞爪的岑姨娘道:“若再向前一步,您脚下的那快瓦片就会碎掉,从屋顶滑落,您不会武艺,这样脸朝下摔下来……” “娟儿!娟儿!”不等楚祯说完,岑姨娘惊恐大喊:“快快将我救下来!” 侯府里第二主心骨楚祯回来了,还把作闹的岑姨娘镇住,下人们都松了口气。 岑姨娘坐在前厅,哭哭啼啼,言语断断续续的。 楚祯靠在主位上,蹙眉扶额。 从岑姨娘前言不搭后语中,楚祯摘出了几点关键之处。 父亲此番被扣与阿乌禄被刺死有关,更与楚祯出现在阿乌禄被刺死现场有关。 总结下来就是,主和派的大臣们认为,主战派代表楚谦之子楚祯和阿乌禄之死脱不开干系。 楚谦此番必是为了打破两国和平,故意挑起战事。 栾国欺压大周近百年之久,步步紧逼边塞,致使边塞百姓民不聊生。 自多年前大周出了楚谦这么个神勇大将军,大周被欺压的惨况才稍做缓和。 但大周多年奢靡,扔不敌栾国铁骑横扫,直至十年前大周的世子被送至栾国做质子,才换来了这些年的和平。 如今圣上万分重视与栾国的表面和平,素不允此等事的发生,更何况楚家军历来有着功高震主的传闻,此番父亲被扣,倒也是情理之中。 “若不是因为你,你父亲断不会被扣宫中!听闻圣上素来忌惮咱们楚家,此番你父亲定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你竟还有闲心去湛河会友!” 楚祯方才正沉心思索,被岑姨娘陡然一吼,惊得肩膀一耸,头侧霎时激起针扎似的疼。 他脸色瞬间惨白一片,幸而一直撑着桌子,否则整个身子都要跌落下去。 小七见楚祯脸色不对,立刻明白是少爷头疾又犯了。 也顾不得主仆尊卑,“少爷已经在想对策了,夫人您莫要吼他!” “小七……”缓过这阵疼痛,楚祯先行阻止小七,复而眉头轻佻,冷笑道:“我如今已是时日无多的短命鬼,一身烂肉,连上马车都需人搀扶,何来阿乌禄之死与我有关一说?” 楚祯深呼吸,又道:“我无才无能且短命,更无心思与阿祺争抢父亲的爵位,岑姨娘不用费劲心力盯着我了。我会友,什么时候会友,会的什么友,连楚谦都妨碍不着我。” 此番话,把岑姨娘震在原地。 侯府下人们皆大气不敢出。 外面来报,陈侍卫造访。 楚祯眼眸倏地一亮,临出门前,侧身对岑姨娘的鲁妈妈道:“看好夫人。” 小七跟着冲鲁妈妈又嘱咐了一遍,追上楚祯的脚步。 “楚祺呢?”楚祯问小七。 “小少爷一炷香前愤然离府,估摸着,又是去往日游玩之处了。少爷您回来前,夫人就把小少爷痛骂一顿,说他不成器之类的话。” 楚祯颔首,未说什么,上了陈侍卫的马车,往东宫方向去了。 东宫侧门。 陈侍卫亮出一物,大门立刻放行。 载着楚祯的马车晃晃悠悠驶进东宫后花园。 未待马车停稳,轿帘就被掀了起来,楚祯抬头,只见尊贵的太子殿下搂着袖子,满头大汗,一脸焦急地拉楚祯下马车。 楚祯失笑道:“又不是你爹被扣,你怎的比我还急?” “我看你倒是气定神闲的很,原来我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夏侯般赌气道。 “你可别,哪有未来圣上将自己比作宦官的?” 夏侯般不理楚祯,把他带进寝宫。 第8章 陈侍卫屏退其他无关人等,自己也一同退了出去,在门外候着。 “你真不急你爹?”夏侯般不信。 “不急,你先瞧我给你带什么好玩意儿了?” 楚祯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物,夏侯般定睛一看,惊喜道:“艳春姑娘的词牌!” “我已将题解作答于题目下方,你去时记得背熟,莫再被发现小抄了。”楚祯倚靠在榻上,慵懒道。 “知道了知道了,改日请你喝酒。” 夏侯般宝贝地收起布袋,嘴里嘟囔道:“我以为你忘恩负义,只记得取你娘最爱喝的醉花酿,忘记我了!” 楚祯轻声笑着,换了个姿势躺卧,不说话。 “你快起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何物?”楚祯未抬眼。 一方精致的盒子倏地递到楚祯眼前,熟悉的药草香传来,楚祯微微蹙眉。 夏侯般道:“栾国上月进贡,呈上来不少好玩意,这据说是他们那儿独有的仙草,可解百毒,我向父皇求了许久,才求来。你快吃下。” 楚祯拂开,翻了个身背对夏侯般道:“无用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夏侯般把楚祯掰回来,“你的毒就是在北边中的,用他们北边的草药解,兴许有救。” “算了,没多久了,掰掰手指头,”楚祯冲夏侯般伸出五根手指,笑笑:“还剩五年。” 夏侯般生气地打飞楚祯的手。 “你真就认命,活到二十就够了?” 楚祯不置可否,笑着阖眸休憩。 夏侯般叹口气,坐到楚祯身旁,道:“我叫你来,也不只是为了给你药,是父皇想要同时召见我们二人。” 楚祯疑惑睁眼:“我们两个?同时?” “没错,所以先叫你来通个气,不出意外,父皇要传人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夏侯般话音刚落,圣上的传旨便到了。 这么些年,楚祯也只有十一岁那年亲眼见过圣上,除此之外,父亲有意无意将他避开圣上。 若是问罪阿乌禄之死,也不该同时传召他与太子。 这让楚祯一时摸不着头脑。 跪在大殿之上,头顶猝然传来一声:“几年不见,小楚祯已长成这般身量,比当年高了不少。” 周帝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楚祯缓缓抬头。 九五之尊高坐大殿,帽帘之下的面容晦暗模糊,尽管他的声音再怎样柔和,也不能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情之感。 楚祯不自觉看向身边同样跪着的夏侯般,只是夏侯般深低着头,令楚祯看不清他的神情。 “当年你可是一人独闯敌营,取贼首首级,少年意气风发,左手牵马,右手甩着敌人首级,是何等的狂傲啊!”说着说着,周帝王畅快大笑起来。 只有楚祯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周帝继续道:“那时那景,朕至今每每忆起,仍觉振奋人心。” 楚祯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就如当年,他提着敌人首级,驾马执抢迎着落日归来,烽火台上的将士望见,传回守城。 待他策马行至城门之时,所有将士半跪齐声高喊。 “少将军!” “少将军!” “少将军!” 那一声一声震耳欲聋的“少将军”,令他的心脏如鼓般震荡。 “那时你年岁几何?”周帝陡然的问话,将楚祯拉回此时此刻。 楚祯微低头,轻声回道:“回陛下,十一岁。” “十一岁,”周帝轻叹,“在那之后不久,你便毒发,再也不能骑马握枪。朕知晓,是栾国畏惧你父亲的实力,更怕他的后代同样是个军事奇才,故对正怀着你的母亲下毒。” 楚祯咬紧后槽牙,不作声。 “上月栾国进贡不少奇珍异草,般儿冲朕讨要,朕便猜到他是为你而讨。朕这里有数不清可解百毒的良药,若你有此意,便可都拿去。” “陛下希望楚祯为您做些什么。”楚祯缓缓道。 一旁的夏侯般惊地猛然抬头。 周帝开心大笑,道:“你如今虽是满面病容,不再往日的身体康健,却还是如那时般聪慧。朕的事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需你与般儿一同筹办。” “还有我?”夏侯般下意识问。 周帝未在意夏侯般的无礼,对楚祯道:“七日后,是元月十五,朕打算在宫中举办盛宴,至于盛宴上的果实佳肴、花灯烟火,便着你们二人全权负责。” “楚祯领旨。” “儿……儿臣领旨。” 两人慢慢退出大殿时,楚祯慢了脚步。 夏侯般没注意到楚祯的动作,独自一人出了殿。 周帝问道:“还有话与朕说?” 楚祯:“楚祯的父亲可否归家了?” “朕给你两种选择,元月十五的事若办妥,解药和父亲只可二选一。” “我选他。”楚祯没犹豫。 周帝好奇道:“当年你毒发后,他便将你一人扔在长安侯府中整整两年,凯旋之时,携了一妻一儿归来,本该属于你的爵位,也被同父异母的弟弟夺了去。你竟放弃活命选择救父?” “回陛下,其一,栾国进贡药草中,必无楚祯体内之毒的解药;其二,国,还需在下的父亲来帮陛下守。” 恰时,一股夜里的寒风吹进大堂,也吹起了周帝的帽帘。 第9章 大殿之上,此时只剩潇潇风声,还有楚祯弯腰行礼过久,勉励支撑的费力呼吸声。 过了许久。 周帝沉声道:“你和你父亲,果真皆值得栾国忌惮。” 楚祯的心提了起来。 周帝缓和道:“放心罢,大周死了一个栾国使臣之子,栾国同样死了一个大周的世子。无论是栾国,还是在朝臣子们,无一会弹劾你父亲,朕很快便会让他归家。” “谢陛下。” 出了大殿,夏侯般一直在门外候着,见楚祯出来,赶紧上前询问。 楚祯顾不得回答夏侯般,匆匆应付几句便出了宫。 一路上,楚祯满脑子都是周帝那句:“死了一个大周的世子。” 他——死了? 第5章 念昔 朗月当空,寒风瑟瑟。 楚祯一人躺在乐怡楼屋顶,发髻简单盘起,长发披散而下,左手三指捏着酒坛子坛口,过分细瘦的手腕露了一截出来。 宽大的袍子被风吹起来,更显楚祯的单薄。 夏侯虞正巧跃上屋顶,看见这一幕,问道:“飞飞可是身体时常抱恙?” 楚祯一甩手,酒坛扔给了夏侯虞。 他点点太阳穴,道:“这儿,有病。” “何病?” “疯病,就是死前会变成一个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楚祯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 夏侯虞蹙眉。 楚祯笑道:“净舟不必为我烦忧,我还有五年可活呢。” “那便——恭喜飞飞,还有五年光景,有好酒可喝,好景可赏。” 楚祯大笑起来,甚至笑到呛到了自己。 “果然和你成为朋友,有趣得很,净舟懂我!” 夏侯虞坐了下来,“如此说来,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楚祯想再捉弄一下夏侯虞,正心里琢磨着,未回答。 “无妨,来日方长。”夏侯虞喝了一口醉花酿,道。 “好,来日方长。”楚祯接过酒坛,喝下一大口。 夏侯虞:“见你不似初遇之日畅快,可是有烦心事?” 楚祯沉吟一声,道:“死了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忘记了样貌,十年未有音讯,再也无法兑现他誓言的朋友。” 楚祯说罢,拿出了脖颈处的玉佩。 夏侯虞瞳孔微缩,手不自觉捏紧前襟。 楚祯:“只在幼时有过一面之缘罢了,他往北边去,我家曾住在北边。临别时我与他发过誓言,等长大了,我必将他脚下的土地收复,骑着马,救他回家。” 楚祯又道:“如今我也只记得他的名姓,和这块曾作为我们誓言见证的玉佩。我与他一人一块,他死了,想必他保留的那一块也消失无踪了。说起来也巧,他的名字里与你一样,也有一个‘虞’字。” 夏侯虞低头沉默不语,在楚祯看不见的地方,他同样摩挲着一块朴素的玉佩,与楚祯那块,花纹如出一辙。 从夏侯虞捡到楚祯遗失的玉佩之时,他便认出楚祯是何人了。 往日誓言,夏侯虞虽历历在目。 但如今的他,只觉楚祯身份不一般,顺势交好,以便日后利用。 只是没想到,曾经满腔壮志的楚祯,身体已是如此光景。 更没想到,幼时他们不切实际的誓言,令楚祯如此珍重这块,他们用自己好不容易从父母那里得来的散钱凑在一起,买的这么一对不值钱的玉佩。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他们二人分别时各自的誓言。 两个同是六岁的孩童,各自稚嫩的小手紧紧握在一起。 小楚祯说:“我会将你脚下的土地收复,骑马迎你回家。” 小夏侯虞说:“我会让你成为大周的将军,万里疆场任你驰骋。” “你说你从北边来?”楚祯突问,夏侯虞登时回神,迅速藏起自己保留的那块玉佩。 “我家在北边经商,此番家里长辈差我出来历练,便来了长安。” 楚祯支起身子,好奇道:“你家里都做些什么营生?” 夏侯虞:“布匹绸缎,车马、毂轮之物,我家毗邻栾国边塞,也时常经营些他们那边新奇的玩意儿。” 楚祯眼睛转了转,“你现下在长安可有居所?” “暂无。” “为何?” 夏侯虞虽不解,却也认真答道:“家里长辈给我的本钱不多,若想久居长安,我需先在长安干出一番事业来。” 楚祯凑过去,神秘兴奋道:“我这里有一个契机,可以让你挣大钱!” 未等夏侯虞反应过来,楚祯拉着夏侯虞,从乐怡楼屋顶一跃而下,往长安城中掠去。 楚祯也没忘向夏侯虞解释:“给你介绍个大东家。” 二人行至一处别院,开门迎接的正是夏侯般。 “这就是你说的能帮我们的人?”夏侯般不屑道,“看起来和你一般大,我们接了多大的事,你可别记差了。” “你不信我?” “信信信,现下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楚祯轻哼一声,指着夏侯般,给夏侯虞介绍道:“谢般。” 夏侯般方要出口的话被猛的一噎,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太子的身份不可暴露,便应和道:“没错,在下姓谢名般,是楚……” “我从小的玩伴。”楚祯赶紧打断夏侯般。 第10章 “般”字非常人可赋,此人虽穿着朴素,头顶玉簪却不是普通百姓家能拥有之物,必是粘着点皇家关系。 原是堂兄——夏侯般。夏侯虞心道。 “幸会,在下虞净舟,北边商人。” “幸会幸会。”夏侯般不懂江湖上的人客套的话,又怕暴露自己身份,敷衍两声赶紧把楚祯拉到一边。 夏侯虞抬抬嘴角,背过身去走远了些。 楚祯见夏侯虞此番动作,嘴角不自觉弯起。 “你确信此人可以?”夏侯般悄声问。 “只能是他。” “为何?” “圣上命我们二人筹备整个长安城的元宵灯会,为的不是让我替父赎罪,而是让你太子的威严树立起来,更是考验你。” 夏侯般依旧疑惑道:“这点我想到了,可还是不明白为何非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来帮我们。” 楚祯耐着性子道:“长安城有名的商贾,朝中大臣俱有接触,若其他派别的大臣想从中作梗,你如何抵抗?” “原是如此,还是楚祯你想的周到。” “还有记住,我叫楚飞飞。” “你的身份不像我这样敏感,为何不告诉他你的真名字?” 楚祯顿住。 只剩须臾五年,他想用不是镇北侯楚谦之子的身份活一次。 想放下心归大漠的执念,交普通的朋友,过普通畅快的日子。 这些楚祯未对夏侯般言,幸而夏侯般见楚祯沉默,并未追问下去。 夏侯般心思单纯直接,楚祯同他讲清楚利弊,便很快将夏侯虞看做自己人,撇下楚祯跟夏侯虞称兄道弟去了。 这夏侯虞倒是与谁都能谈上一两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夏侯般便从质疑夏侯虞的能力,到了最后,将元宵灯会所需采买的一切事宜全盘托出。 当然,他并未明说是要筹办整个长安城的元宵佳节。 夏侯般想到哪,便说到哪,毫无逻辑可言。 期间夏侯虞静静听着,未执笔记载。 待夏侯般通通讲毕,夏侯虞按照从大到小,从装饰物到瓜果佳肴,分门别类又为夏侯般复述了一遍。 夏侯般惊奇道:“净舟你简直是神人,这么些事务你不仅全记得,竟还归类得井井有条。” 夏侯虞笑笑不说话,转头去看楚祯。 只见楚祯已倚靠在榻上睡着了,烛火摇动,晃得他时不时蹙眉。 夏侯般压低声音解释道:“他有头疾,经常不得好梦,只能如此睡上一时片刻。” “既如此,”夏侯虞抱拳道,“净舟先行离开,安排采买事宜。” “去吧去吧,待此事了,我和楚……飞飞一起请你去长安最大的酒楼吃酒!” 长安郊外。 “少东家,他们来了。” 夏侯虞背手而立,往随从所指方向看去。 几个栾国人打扮的人压低身子,步履匆匆往这边赶。虽看起来身材魁梧,脚下却不留痕迹。 待赶至夏侯虞身前,才挺直了腰。 “见你一次可真难啊。”为首一人说道。 夏侯虞道:“所需清单已传书于你们,为何还要亲自见我?” 栾国人道:“我们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将你的死讯传回了周国。此次你又列出上百件采买事务,大王让我告诫你一句话,你的条件我们都可以满足,但你答应我们的,可要尽快兑现才好。” 夏侯虞冷哼一声,道:“清单中我独加了一顶芸花,此花的功效你们大王不该不知晓。” “芸花虽剧毒,却不会登时毙命。你若下在周国皇帝身上,少说一两年才会起功效。你最好老实点,休要耍花招。” “你们大王既允我前来长安与你们接应,便是等得起这一两年的。” 栾国人听罢,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甩袖离去。 待栾国人身影消失,夏侯虞唤来随从,对他嘱咐道:“芸花抵达时,将其掺在单独奉给周帝的物什中。” “是。” 第6章 渺渺 元月十四。 楚祯避开府中忙碌筹备元宵佳节的下人,尤其是小七,偷溜出侯府。 还未走出一里地,便撞见正在街角与随从挑拣物品的夏侯虞。 “好巧,飞飞。”夏侯虞先看见楚祯,先行走了过来。 “净舟?你怎在此处?”楚祯回头望见已远离侯府,放开手脚开心迎了上去。 夏侯虞:“谢般兄弟的事情基本办妥了,他已将最后的银两交给我,现下我正在采买置办宅院的事物。” 楚祯清楚皇家的奢靡无度,此番给虞净舟的必定是笔大款子。 他便好奇问道:“宅院已经购置好了?” 夏侯虞点头道:“嗯,就在西郊,石头巷尾处。” “怎么选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据我所知,那附近荒凉得很,莫说售卖吃穿用度的商贩,连人烟都很稀少。” “我喜静,且长安城寸土寸金,我若想置办间舒适且宽敞的宅子,少不了打点银子。” 看出楚祯怀疑的神色,夏侯虞笑笑解释道:“飞飞肯定是在想,谢般兄弟交付我的银两不少,怎的还不肯花十分之一在长安城中置办间宅院?” 楚祯被猜到心中所想,反而嗔怪道:“那你还不赶紧解释?” “哈哈,”夏侯虞笑了起来,“我既决定在长安久居,断不能只指望这一桩生意,故将大部分银两都用在了布衣坊与赌坊的置办上。” 第11章 “赌坊?” 外乡人来长安开办赌坊的不在少数,大多都是长相凶狠,一脸土地主的样貌。 楚祯不相信地上下打量夏侯虞。 这样软性子、旁人说甚便是甚、随和不争不抢的人,赌坊怎么可能开得起来。 “怎么,飞飞不信?正巧我准备去挑选赌坊的荷官,飞飞随我一起去瞧瞧热闹?” “正有此意!” 楚祯说走便走,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带我一个!” 楚祯回头,夏侯般一张笑嘻嘻的大脸快要贴了过来。 “你怎么偷跑出来了?” “你怎么也偷跑出来了?” 楚祯和夏侯般异口同声道。 夏侯般:“明日还有的拘束,今日让我先痛快痛快。你还说我,你不也是为了躲你家老爷子和姨娘每逢佳节令人窒息的关爱?” 楚祯被说中了,嘴角微瘪,闷不做声。 夏侯虞出来打圆场,道:“既然如此,谢般兄弟与我们一同前往吧,我正要多谢谢般兄弟这桩大生意。” “不用不用,”夏侯般客气道:“你记着楚飞飞的好就成,是他把你介绍来的。” 赌坊就设立在长安城中心,与楚家府宅不远。 今日天上飘雪,并不寒冷,反而有一种透彻的舒适感。 三人未乘马车,说说笑笑,没半炷香也走到了夏侯虞的赌坊。 没等三人靠近,就听见赌坊内传来喧闹声,下一瞬,从里面登时飞出一个人。 更准确的说,是被踢飞出来一个瘦弱的男子。 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趾高气昂的紫衣姑娘,头顶花花绿绿别了许多簪饰,并不是长安城女子喜爱的款式,看着好生奇怪。 尽管如此,配着这位姑娘姣好的容貌,竟也不觉突兀,反而衬得她俏皮可爱。 “这一脚只是给你一个教训,你若再紧逼那位老人家,你看我不废了你!”姑娘大声对被踢飞的人道。 周围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将姑娘与男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楚祯三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挤了进去。 夏侯般见不惯倚强凌弱,见那男子如此瘦弱,上前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如此嚣张跋扈做什么!这人如此孱弱,胳膊腿儿估计都没你粗,干嘛欺负人!” 其实这姑娘身量瘦小苗条,只是气场十足,又能一脚踹飞一个男人。 夏侯般故意这样说,讽刺姑娘。 “你是何人,在这里大放厥词!本姑娘在行侠仗义,你竟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本姑娘!” “我就看不惯倚强凌弱,怎样!你管我是谁!” 眼看两个人要打起来了,瘦弱男子见状要跑,楚祯立马拉开两人,准备去拦男子。 夏侯虞先行拦住了那个男子。 楚祯:“你先别指责这位姑娘,先问清楚矛盾因何而起。” 姑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睨一眼夏侯般,阴阳怪气道:“还是这位公子明事理,不像你,愚勇!” 夏侯般:“你……!” 正巧这时赌坊里走出一位老人家,身旁是看着同紫衣姑娘一般年纪的另一位姑娘,眼角还带着泪。 赌坊的领头荷官跟着跑出来,在夏侯虞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而后对老人家说:“这位是我们赌坊的东家,您有何不公都可与他说,您的事虽与我们赌坊并无干系,但见到不平事,我们还是要管上一管。” 老人家抹了抹眼,颤颤巍巍道:“唉,这人本是老夫前几年救的一名乞丐,老夫看他实在可怜,便给他在老夫的东家处谋了个营生,没想到这人忘恩负义,不仅与东家狼狈为奸,一齐压榨老夫与爱女的工钱,竟还妄想娶爱女为妾。” 老人家的女儿也道:“他不知哪里学来的偷盗本事,将我家中老家的房契偷走,以我夫婿的名义,抵了银两做赌债,全都输光了。又想娶了我,再将我卖至半柳巷。如今他拿了我们东家处我的卖身契,我和父亲一路追赶,才赶至您的赌坊,这位姑娘路见不平,帮了我们一把。” 老人家拉着女儿跪下:“您赌坊损坏的财产我们给您做牛做马赔偿,只求您能拦住此小人,若让他逃了,将小女的卖身契卖进青楼巷馆,小女这辈子就完了。” 如此一来,在场人等全都明白了。 紫衣姑娘梗着脖子,更加不正眼瞧夏侯般。夏侯般此时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楚祯凑近夏侯虞,低头瞧了瞧男子,轻声对夏侯虞道:“他左手无名指是断指,看痕迹是硬生生切断的,老人家的女儿说他去赌,想必是出千被发现了。” 夏侯虞点点头。 紫衣姑娘看楚祯和夏侯虞不知在低头商讨些什么,以为他们要放过这男子。 她急道:“你们若不想沾血,我把这人拉到城外去杀了!” “你怎么嘴里全是打打杀杀。”夏侯般劝道。 “你闭嘴!你如此向着这垃圾,是不是和他一伙的啊!” “你你你,别不识好歹,长安城的大理寺可不是好惹的。我是看你姑娘家家,这么大张旗鼓说要杀人,怕你惹上一身官司!” “用不着!本姑娘想做什么做什么!” 夏侯般本来想为自己的鲁莽道个歉,这下直接气不打一处来。 楚祯不管夏侯般,去问夏侯虞作何打算。 第12章 没想到夏侯虞笑笑,对楚祯道:“飞飞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 “问我?”楚祯惊讶。 夏侯虞温和笑着点头。 楚祯惊讶不过片刻,便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此人如此恶劣,忘恩负义,确实如紫衣姑娘所说,该杀。可这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你开的本就是赌坊,此人恰是所有赌坊明面上最深恶痛绝的一种赌徒,你不妨此番砍他几根手指,让他无法再出入任何赌坊,声名狼藉,你也恰好给你未开的赌坊得了民心。” “就按飞飞说的办。”夏侯虞将楚祯的主意,交待给领头荷官。 “净舟你不再思量思量?” 夏侯虞微笑摇头,上前将老人家和女儿扶起。 “老人家,你若不嫌弃我的赌坊是鱼龙混杂之地,可否在此处做个账房先生?” “您……您怎知?”老人家疑惑,夏侯虞怎知他是做账房的伙计。 夏侯虞:“看您五根手指指尖,食指中指茧子最厚,拇指的茧子则在旁侧,便斗胆猜测,您曾经是个账房先生。” “东家实在慧眼,多谢东家!” “老人家快快请起,至于您的女儿,她的卖身契既然被您的老东家给这位男子了,在下便做个主,放在我这里,姑娘可否去在下的布衣坊做女红帮忙?月奉银钱与坊内织女一样。” 老人家的女儿也一同跪下磕头,哭道:“多谢东家!多谢东家!” 闹剧暂歇。 楚祯对这位紫衣姑娘多了几分敬佩,更是见她将夏侯般呛的面红耳赤,不由发笑。 夏侯虞也上前敬佩道:“姑娘行侠仗义,好一身本领啊。敢问姑娘大名,从何处来?” “本姑娘名叫筱罗,从哪里来你管不着。” 还真是个一点就着的脾气。 筱罗回答完,斜眼瞅夏侯般:“你可真是个酒囊饭袋,与你的这两个朋友一点也配不上!” 说完,筱罗就跳上了对面房梁,几个轻功施展,没了人影。 夏侯般此番被骂的脸红脖子粗,“你”了好几声,也“你”不出个名堂。 楚祯与夏侯虞都不自觉笑出声。 “你俩笑个屁!”夏侯般吼完,转身就走。 楚祯见夏侯般走远,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散开,悄声对夏侯虞道:“那人我们不能砍了指头就完了。” “你还有何主意?” “我们要防着他对老人家和姑娘报复。” “你打算怎么做?” “跟着他,看看情况。” 男子捧着满手的血,颤颤巍巍往城外走。 楚祯和夏侯虞在后面悄悄跟着,夏侯虞还让领头荷官跟在不远处,以防万一。 十指连心,砍几根手指也不是轻伤。 果然男子没走几步,便体力不支,栽倒在树下。 楚祯道:“正是此时。” 没等夏侯虞跟上,楚祯先闪到男子跟前。 男子吓了一跳,求饶道:“你们还要做什么!我已经让你们砍了手指了!再也赌不了,也无法做农活了!” 楚祯轻蔑抬眼,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们想了想,你这样的败类,还是不能留在世上,万一老人家和姑娘有个好歹,我们岂不要后悔今日放了你的性命。” “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有那位东家的庇佑,我怎敢!” 楚祯不知道,男子却清楚的很。 他是见过夏侯虞对下属说砍他手指时,轻飘飘的眼神的,那种不把人命看在眼里的眼神。 就如楚祯说这番话时,夏侯虞在楚祯身后,淡淡看着男子的眼神一样。 楚祯疑惑男子为何像见了鬼一样惊恐,思量不出缘由,便作罢。 待他再要说些什么,男子突然大叫着起身便跑。 楚祯连忙追赶过去,却因着体内的毒,不能运力,行至几里便觉心口剧痛憋闷,眼前一黑,正要栽到。 突然落到了一个结实的胸膛内,楚祯偏头一看,是夏侯虞接住了他。 “你在此处等我,我去追他。” 楚祯苍白着一张脸,紧捂胸口靠在树上缓。 不消片刻,夏侯虞便拎着男子的领子,扔到了楚祯面前。 “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跑了!求求你们放过我!我绝不去找老人家他们二人的麻烦,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楚祯勉力支撑,站直了身体。 “既然你如此说,那便信你一信,若老人家和姑娘有分毫差池,被我们发现是你在作祟,就不只是砍手指这么简单了。” “明白了明白了!”男子发疯了一样磕头。 “滚吧。”楚祯沉声说。 男子连滚带爬,往远离长安城外的地方跑去了。 “净舟……”楚祯声音突然虚弱。 “怎么了?” “扶我……一下。” 话音刚落,楚祯便晕了过去。 夏侯虞探了楚祯的脉象,是强行调动身体的血脉,体力不支才晕了过去。 他望着楚祯苍白的面容,眉头挑了挑。 心道:这人好生奇怪。 使臣之子暴毙,他并不在意。 寻常人家百姓被抢掠,他倒是愤愤不平,拖着无能为力的肢体,非要争个是非对错。 他将他背在背上,冷眼看了看周围,道:“出来吧。” 第13章 一直跟在远处的领头荷官站出来:“少东家。” “废了他,别留痕迹。” “是。” 领头荷官往男子方向追去。 夏侯虞对着昏厥的楚祯冷笑一声,轻蔑道:“妇人之仁可做不了什么大将军,既然想仗义行事,这种渣滓,斩草除根才最稳妥。” 言毕,夏侯虞带着楚祯往自己西郊的新宅院而去。 楚祯是在太阳完全落下去才醒过来。 睁眼,便见夏侯虞在他身边忙活着什么。 “我睡了多久?” “不久,”夏侯虞道,“也就错过了两顿饭而已。” 楚祯笑了起来,支撑床榻,靠在床头。 他故意问道:“净舟可有给我留口饭?” 夏侯虞无奈笑道:“飞飞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啊,明明看见我在摆正碗筷,还要问我有没有留饭。” 楚祯被夏侯虞彻底逗笑,脸上的苍白也褪去了些许,泛上了红润。 夏侯虞扶着楚祯下了床,一桌朴素小菜,倒也足以补充楚祯的体力。 “那人逃了?”楚祯边吃边问。 “嗯,临逃前,我让手下给了他点教训。”夏侯虞无所谓说道。 谎言只有在半真半假的时候,才最不容易被发现。 楚祯点点头,又道:“一会儿你可有空?” “何事?” “想去西郊办点事。” “我陪你。” 两人倒也没走多远,在西郊一处荒地便停下了。 楚祯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将玉佩放了进去,又默默填上了土。 全程楚祯未言一句,夏侯虞也未吐一字。 楚祯走后,夏侯虞又回到了此处。 他同样拿出了玉佩,上面沾了血,是白日他抓赌徒回来时,染上的。 夏侯虞挖开深坑,随手将玉佩扔了进去。 他大概知道,楚祯埋葬的不仅仅是玉佩,更是过去的理想与朋友。 那他自己埋葬的是什么呢? 第7章 金缕 元月十五,元宵佳节。 躲过了昨日岑姨娘每年例行的量体裁衣,和父亲没完没了注意身体的唠叨。 楚祯今日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家里的宴席了。 别看楚谦是个粗枝大叶、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勇夫,他却极其重视仪式感。 楚府内,每个人的生辰,包括仆人,只要登记在楚府的名册上,便有生辰礼,在生辰当日,还有一碗放满了牛肉的长寿面。 其余的传统佳节,楚谦更是一个不落,要求全府上下必须齐聚庆祝。 更何况听小七说,今日父亲要借着元宵佳节,宴请尚书左丞顾大人,想必排场与热闹程度只大不小了。 楚祯的屋内没有点灯,屋外透进来的红烛灯火只是堪堪将他的面庞照亮。 岑姨娘和楚谦说说笑笑的声音从西厢传到东院,还有他们两个的亲生儿子楚祺在府内撒欢乱跑的笑声。 楚祯没有出去,也没唤人进来。 他一个人,从窗子向外望着天上即将圆满的月亮。 这长安城内,恐是举家欢庆。 若非揪出一个同他一样,在热腾腾的闹气中,周身只有一片沉寂的,或许只有身处他乡的虞净舟了。 门外倏然响起敲门声,这个时辰,应是小七来叫他吃饭去。 楚祯想也没想:“进来吧。” 没想到,进来的不是小七,而是楚谦。 父子俩多年嫌隙,再血浓于水,单独面对面还是免不了尴尬。 楚祯站了起来,恭敬道:“父亲找孩儿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孩儿有手有脚,能跑能跳,不牢父亲费心,父亲还是多多替圣上解忧,多多为家中……” “你给我住嘴!”楚谦厉声打断楚谦,“你个逆子,真是要气死你老爹我啊。我心里念着你的身体,想今日你定又钻了牛角尖躲在房里不出来,你倒好,一见我就一阵阴阳怪气,你是老子我是老子!” 楚谦说的没错,楚祯故意说自己能跑能跳,就是专挑楚谦在意的地方刺。 见楚祯一被训就又不吭声,楚谦按了按胸口,平息了怒气,好声好气说: “今日元宵,一家人不好闹的生分,你出去给你姨娘请个安,至于你弟弟那个王八羔子就不必理会了。宴席上想吃什么让小七打包回你的房间,自己吃好喝好便是。” 楚祯抬了一眼,想起今日要来楚府赴宴的顾大人。楚祯虽被楚谦藏的比较好,事事不让他参与,但他对这位顾大人也略有耳闻。 顾大人虽年岁尚过不惑,却也是经历了两朝皇位的更替,依旧在左相这个位置上牢牢站稳。 此人在当今圣上面前的话语权之重,让他有一段时间甚至被传出了垂帘听政的谣言。 楚祯:“父亲是怕我在顾相大人面前晃眼吧?” 楚谦哽了一下,收起挤出的慈父面容,严肃道:“你是个聪慧的,从小知一分便能推出十分。你前几日面见圣上已是不妥,虽是为了救为父,但也是你在花船惹上了麻烦,不好太过张扬。” “父亲不是担心孩儿太过张扬,是怕孩儿身上的姓,让圣上以为我们整个镇北侯府不可控了。” “道理你都懂,你怎就不知……” ——不知收敛。后面的话,楚谦没有说出口。 第14章 “我知道父亲担心什么,担心被圣上发现您的儿子也是个心思深的,别等不到您解甲归田,圣上就以佣兵自重而将我们楚家上下斩了九族了。” 楚谦一巴掌拍到桌子上,习武之人的掌力,直接震碎了桌上的茶盏。 他说:“栾国人给你娘亲下毒,致使你小小年纪身体衰败,活不过二十,这还不足以让你明白,光芒太耀眼是没有好下场的么!” “没错!”楚祯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可是让娘亲最后惨死,我被赶回长安只能窝在深宅大院里虚度时日,不就是父亲您当年,太过耀眼了么?” 楚祯头又开始疼了,但他强撑着站直:“父亲担心因为我而让圣上猜忌楚家,没想到栾国人早在我还未出生时便解了您的忧虑,他们替您毒残了我。可您又为何在娘亲尚未离世时,便寻了他人,生出个身体康健、能继承您爵位的儿子来?” 此话一落,楚祯已能听到楚谦的拳头攥出了嘎吱声。 他等了很久,等楚谦的巴掌落到他的脸上。 没有。 楚谦长长地、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好像将楚谦的年纪拉长了十年之久,楚祯看着面前好似一瞬苍老的父亲,一时怔愣。 楚谦转身离去前,淡淡说道:“我最希望的,只是你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最后几年。” 屋门被轻轻阖上,门外赶来报信却没来得及的小七正在门口徘徊,犹豫了许久也不知自己是进还是出。 “小七。” 直到楚祯屋内传出楚祯的声音,小七才一个激灵,赶紧跑进屋。 “按照父亲说的,去宴席上打包些菜品,带回来。若遇他人,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出席。” “哎!” 小七一溜烟儿跑没了。 楚祯本不想与父亲争论当年之事。 当年他突然翻下马,口吐鲜血,人事不省。楚谦在帐外焦急等待军医的诊断结果,等来的,便是——楚祯废了。 从此不能骑马射箭,连他自己的云缨枪都举不起来,最后会慢慢变成吃饭喝水都成问题的傻子,更是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寿命。 楚祯那时清醒过来,还未从自己再也不能在马背上驰骋的噩耗中晃过神,自己的父亲便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和四个字:“回长安罢。” 他当时不可置信地问:“……爹爹?” 回答他的,只有楚谦不断重复的四个字:“回长安罢,回长安罢。” 一人单骑斩敌人首级,一战成名的楚祯,那时立刻被圣上破格下旨,可提前承袭爵位,并同时保留楚谦的侯爷名头。 并为楚祯赐名号为“少年羽林将军”。 这一变故后,楚谦待楚祯修养好身体,便立即将他遣送回长安,并上旨周帝,恳求褫夺楚祯的爵位及少将军称号,周帝同意了。 自此,一切都结束了。 他从此变成了只能养在暖笼里的金丝雀,早早定好了去日。 回长安后,楚祯一人,在硕大的镇北侯府,一待就是两年。 除了有小七一直陪着他以外,现如今楚府这些下人管家,全都是楚谦回长安后,再行招买的。 楚祯不是没体谅过楚谦的难处,相反,他当时小小年纪,虽有不甘,却也明白父亲的顾虑和无可奈何。 在长安空守的这两年,他无数次尝试重新拿起枪,也无数次让小七去寻解药,终是徒劳。 两年前,楚谦凯旋,楚祯收拾好自己的病容,还差小七雇了别家的佣人,将楚府上上下下打扫一遍。 当他站在楚府门前,从清晨等到落日,看见父亲的第一眼,却是父亲骑马的身前,坐着一个只比他小两岁的男童。 楚谦带着他骑马,他笑的就如当年的楚祯一样。 而另一边,一个看起来十分美貌的女子,坐在马车中,撩起轿帘,看向一旁幸福的父子。 三人说说笑笑,阖家团圆,一家三口。 此时正是那年的深秋,楚祯第一次发觉,长安的秋天竟可以如此萧瑟。 他转头对小七说:“回去吧。” “不亲自为侯爷接风了吗?” “……他不需要。” 扔下这句话,楚祯没再回头,进府了。 娘亲身体未衰败前,父亲便已负了他。 娘亲生前,终日与自己说着她和父亲的恩爱和睦。 如今他只觉得,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全都是信不得的屁话。 “咻——嗙!” 屋外骤然炸起烟花,楚祯猛地回神。 瞧着时辰,小七该回来了,楚祯赶紧起身,从床头抓起钱袋便要从窗户翻出去。 翻开枕头时,发现了楚谦不知何时,偷偷在他枕头下放的礼物——一支骨笛。 楚祯记起,前几日他与小七闲聊,说是与乐怡船的艳春姑娘饮酒时,聊起骨笛的制作,让他想起曾经在漠北,见到牧民用鹫鹰的翅膀做成了骨笛,用来给千里之外的部族汇报敌情。 鹫鹰翅骨坚硬如铁,又光滑无痕。制成的笛子声音清透洪亮,丝毫不缺恢弘大气。 楚祯眸色暗了暗,拾起骨笛,发现竟真的是鹫鹰翅骨制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 鹫鹰难猎,只在大漠极北之处才可见其踪迹。 且其英勇异常,又狡猾灵活,连常年生活在漠北的牧民一年都猎不到三只。 第15章 楚祯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将它小心放入袖中。 小七推门而入,便看见楚祯正准备翻窗。小七赶紧放下食盒把楚祯拉回来。 “我的少爷呦,您那个身子就别回回翻窗了,小七我还能不让您出去玩么……” 被拉回来的楚祯烦闷地撇撇嘴,问什么事。 小七一个头两个大,合着这祖宗忘了,让他取吃食来的是少爷自己了。 小七无奈摇头,只好用做的代替说的。 他关上楚祯的屋门,清了清嗓子,在屋里高声道:“少爷!吃食都拿来了,您若身体舒适些,吃几口吧!” 最后几句,小七装模作样地朝屋外大声嚷嚷。 楚祯明白小七这是给他做掩,转身又准备翻窗,结果又被小七拉回来了。 “我出去一趟,你总拉我做什么?” “少爷,你就不能走门啊,你说你再摔个好歹,大冬天的。” “放心,无事。”楚祯撇开小七,刚要迈腿,小七又扑了过来。 这次楚祯都没动,就等小七过来。 小七嘿嘿一笑,说:“不拦您不拦您,您瞧这是什么?” 小七从怀中掏出一个满满登登的钱袋子,递给楚祯。 “小少爷又抱怨侯爷一过节就给他一大袋子银钱了,刚碰见我还说不想要,让我还是跟以往一样,给少爷您,还嘱咐我多给您买些您爱吃的。要我说,给钱有什么不好,侯爷回回都给您准备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小少爷见了倒是双眼冒光。您说说,那么多银钱,能买多少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啊。真是不懂小少爷怎么想的。”小七自顾自嘟囔。 楚祯接过银钱袋子,垂眸了片刻,没说什么,交还给小七,交待道:“存好,日后楚祺若是缺钱花了,将他给我的那些银钱都还给他。” 说罢,楚祯还是从窗子走了。 “唉……”小七出了屋子,关上房门坐在门槛上,“少爷们的心思,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永远不会懂咯。” 小七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趴在门边睡着了。 第8章 赠礼 长安城中心热闹非凡,独处西郊的夏侯虞小别院安静异常。 他托辞说他喜静,的确没撒谎。 听着外面热闹的声音,夏侯虞只觉反感,热闹是他人的,更是心中没有未竟之事的幸运儿的,他没有这个福气。 小院这几日拾掇的差不多了,夏侯虞从屋内搬了一张桌子放在庭院中央,又将笔墨砚台一应摆好。 他抬头望向夜空圆月,冷冷清清独自挂在高空,如此美景若不画下来,属实是可惜了。 夏侯虞墨块正磨到一半,正门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立刻停止动作,静心细听。 不消片刻,大门被一推而入,楚祯拎着几坛酒,几提点心走了进来。 夏侯虞立刻换上平日里随和的面容,问道:“飞飞?你怎么来了?” 楚祯不客气,酒坛点心随手往桌子上一放,就坐在了庭院里的石凳上。 “想你一个人在长安,如此团圆的节日,肯定孤单,过来陪陪你。” “你家中……” 夏侯虞刚要问楚祯为何不陪着家人,楚祯刚巧看见夏侯虞磨了一半的墨块,打断夏侯虞,问道:“你是要作画?” “对。”夏侯虞看楚祯是故意转开话头,便不再问。 “我来帮你。”说着,楚祯就上手开始为夏侯虞磨墨。 夏侯虞未推脱,抬头望向天上的凉月,手下顿了顿,不消片刻,一轮塞北寒月已初具雏形。 月光恰巧打下来,照在夏侯虞的侧边,衬的他脸色灰白,像是死人。 楚祯蹙了蹙眉。 他知晓夏侯虞温和谦让,却总在他身上看不到温热的气息,此情此景更是寒意刺骨。 楚祯停顿间,忽然触碰到怀中的骨笛,眼眸一亮。 他放下墨块,一个旋身跃上屋顶了,坐在瓦片上,上唇轻轻触碰骨笛,一曲《塞外曲》缓缓流出。 曲子倏而高亢、倏而低沉,有喜悦、有悲怆。 夏侯虞听出是镇守漠北的楚家军每逢佳节,都会演奏的曲子。 他的笔停了停。 那时的他,一直被软禁在漠北栾国边境,不见天日、不知年月。 但每当他听见故乡方向传来如此曲调,他便知,又是一年佳节日,他为之付出一生自由换来的,便是大周此时此刻的千万盏灯火。 小小年纪的他,只知道自己如此做,是大义,全大周的百姓都会记得他、感谢他。 可是随着年岁的逐渐增长,他再次听到此曲此调时,却想的是,他为万家点灯,谁又能为他留一盏归家的灯火。 夏侯虞的笔随着曲调的婉转激昂,逆流而上,冲破云霄。 一曲毕,风萧萧。 元月的长安,还是细雪纷纷。 夏侯虞许久未如此酣畅淋漓地作画了。 在栾国做质子的日子里,就连小小的卒子都能命他为他们作画取乐,画作所画之物让他万分唾弃,甚至时时作呕。 可他也只能听之任之。 谁从关押他的营帐前路过,都能将他打倒在地,对他吐着污言秽语。 最开始,夏侯虞无力反抗,后来,他长大了些,有力气了,却心系家国百姓,只能隐忍不发。 他曾发誓,再不为他人作画,也再不会为了取悦他人而执笔。 第16章 此时这幅画,大漠狂沙的高处,挂着一轮皎洁清冷的月,不是他为了任何人而作,是楚祯的笛声,令他有心而发。 夏侯虞许久未有心神激荡的感觉了,他立刻搁笔,转身举起画作,对着屋顶的楚祯高喊: “飞飞,下来看!” 倏然与楚祯目光相接,夏侯虞看见,晶莹的雪花落了楚祯满头,每一根发丝好似镶嵌了点点星光。 楚祯一直带着笑,看着夏侯虞。 素白色长衫随风摇摆,身后的月光恰如其分地映在楚祯脚下那一方地,就好似他是从月上下来的仙子,恩惠凡间众生后,随时要回到天上去。 夏侯虞心头一动,只觉得这人是不是也是来恩惠自己的。 正想着,头顶突然传来异动。 楚祯紧蹙眉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眼看楚祯马上就要倒下,夏侯虞几步上前,接住了从屋顶跌落的楚祯。 “你怎么了?” 掉入夏侯虞怀中的楚祯眉头依旧紧锁,面色迟迟缓不过来,夏侯虞问他话他也答不出。 夏侯虞赶紧将楚祯抱进屋,放于榻上。 探楚祯的额头,没有预想的滚烫,反而是冰凉一片。 夏侯虞转而去摸楚祯的脉搏,下一刻,夏侯虞心中一震,这是中毒迹象,中的是栾国万种毒药中,最毒最狠,且多年来无人研制出解药的落红。 夏侯虞目光一沉,收回手,为楚祯掖好被子。 他知道,落红虽毒性大,但与芸花相似,平日里显不出症状,发作起来却如万只虫蚁啃食心脏。 芸花指在要人命,发作时便是中毒者死期,登时毙命,中毒者甚至感受不到痛苦。 落红却不同,它是要将人从上至下,从肉体到尊严,一一打碎。 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再是卧床不起无法行动,最后便是将所有的神智思想夺走,只给你留下一具只剩本能的行尸走肉。 直到这时,落红才会放过中毒者,放他死去。 夏侯虞想过楚祯如今身体衰败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战场无情,与栾国交战时受了重伤,却没想到是被栾国人下了如此没有人性的剧毒。 这是把楚祯从天上生生拽进了地狱,让他永世不能超生。 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楚祯才稍稍缓和,眉头逐渐舒展,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吓到你了?我没事。” 夏侯虞扶楚祯坐起:“的确吓的不轻,刚才怎么了?” 楚祯虚弱地笑笑:“跳上屋顶时,运气过猛,大概是把我的病激出来了。” “你的……病,不能轻易大幅度动作?” 楚祯点点头,算是肯定了夏侯虞的疑问。 “我给你带了酒,拿进来喝。” “你这个身子,还喝酒?”夏侯虞没动。 楚祯见夏侯虞不拿,自己便要翻身下床,还说:“不能让我毁了节日的气氛,该陪好友喝的酒,还是要喝。” “好友?”夏侯虞侧身,拦住楚祯,挑眉反问道。 楚祯知晓夏侯虞所问为何,笑着回道:“没错,好友。我楚飞飞绝不为旁的什么人吹曲奏乐。” “好,”夏侯虞把楚祯按回床,“我来拿。” 不是那日乐怡楼顶的醉花酿,若品醉花酿,需是上好的年份才行,如若不是,楚祯宁可换其他的就酒招待朋友。 所以他偷溜进家中酒窖,偷走了父亲珍藏四年的竹叶青,又去街上买了几提点心,才来的夏侯虞处。 卧榻上只点了一盏昏暗烛火,昏黄的烛光摇摇晃晃,一下晃到楚祯的脸上,一下晃到夏侯虞的脸上。 与屋外的月光不同,屋内的烛火是暖的,酒也是暖的。 当然,心更是暖的。 “你的身子既是此等情况,为何你双手虎口处有如此严重的茧子?” 夏侯虞借着自己的酒劲,更是借着楚祯的酒劲,问出了几乎要戳穿楚祯的话。 “因为我原来这双手,就不是吹笛子的,是握枪的。” 楚祯双颊泛红,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因为方才毒发,导致的血气上涌。 夏侯虞继续试探问:“你为什么会握枪?” “我没醉,我知道你在试探我,没关系,我都告诉你。”楚祯依旧面带潮红,却莞尔笑着。 “我是镇北侯楚谦之子,楚祯。当时骗你我叫飞飞,其实并无隐瞒你之意,只是不想再用我剩下须臾几年,去执着于不可追的过往了。” 夏侯虞没想到楚祯摊牌会这么快,“为什么全都告诉我?” “因为我们是朋友了啊。我从未指望自己可以交到知心知己人,如今遇见净舟,才发觉有人知心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如此一想,倒是真的不想早早便死去了。” 夏侯虞半晌不能言语,心中大骇迟迟未散去。 继续推杯换盏,两个人聊了很多。 楚祯与他诉说曾经在漠北,快意潇洒的日子。诉说他认为的长安,他认为的大周,应是怎样空前的盛况。 更与夏侯虞大谈漠北抵御外敌时的阵法兵法。 大周本可不必在小小栾国面前如此卑微,小心翼翼。 楚祯所说,也正是夏侯虞多年心中所想。 他在栾国边境看了太多栾国骑兵欺压大周百姓的恶劣,更是为自己故土的软弱而感到愤慨。 第17章 他想改变这一切,自他从栾国逃回长安开始,他便将此事视作此生必竟之事。 夏侯虞看着每当他说一点,便与他共鸣,同时激愤的楚祯,不由得想起了他们二人幼时相遇的种种。 那时他与楚祯一见如故,所发誓言,字字出自真心。 分别近十年,夏侯虞万不会再如当年那般,至于楚祯…… 夏侯虞望向正酣畅饮酒的楚祯。 无论楚祯经受多大变故,即使经历自身生死之事,他还是那个他,真诚坦荡率真。 夏侯虞突感自己若是寻常百姓之子,能有楚祯这样的朋友,是一生何等幸事。 “咳咳……”楚祯呛了一口酒,呛咳不停。 夏侯虞思绪猛然回转,为楚祯拍背。 待楚祯缓过这口气,看了看屋外滴漏,道:“很晚了,你身体不适,尽早回家才行。” “让我在你这里睡。”楚祯抱住夏侯虞的胳膊,头枕到床上不起来。 “不行,”夏侯虞严词拒绝,“元宵佳节,理应与家人待在一处,更何况若你入夜发病,我不知如何应对。” 楚祯耍赖不撒手,闭眼道:“他们才是一家人,你一个人在长安如此孤单,你没有家人,我陪你。净舟放心,我不到时间,是死不了的。” 说完,楚祯还呵呵笑了起来。 “你父亲……”夏侯虞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兴许有苦衷。” 楚祯因为醉酒摇摇晃晃的头忽然停住,他目光空无一物,半晌道:“我知道他的苦衷,他如何对我,都有他自己的思量。我不平的,只是我的娘亲。” “回去看烟花吧,”夏侯虞继续耐心劝道:“你娘亲也希望你在这样一个团圆的日子,陪在你父亲的身边。” 似是被夏侯虞说动了,楚祯不再与夏侯虞反着使劲,被夏侯虞一搀,便起来了。 夏侯虞带楚祯出门时,回身往庭院中望了一眼,角落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点头示意,隐藏进更深处了。 走出院门,雪下的更大了,楚祯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夏侯虞下一刻便将及地披风披了过来。 楚祯偏头一笑,自己系紧了带子。 两人才在吱嘎吱嘎的雪上,慢慢往城中走。 “刚置办好宅院,未备马车,夜半长安不许非宫中官兵骑马,只能走回去了。” “无妨,正好想与净舟在雪中走走。” 前不久皇帝下令,取消宵禁至元月十五,今日是最后一天没有宵禁的日子。 城中的百姓都聚集到了湛河旁,等着看烟花盛景,也趁此机会,与爱人孩子赏花灯看雪景。 走了近一个时辰,镇北侯府牌匾隐隐约约可见。 夏侯虞猝然驻足,“飞飞,我便送你至这里罢。” 未等楚祯答话,一个雪球突然砸到了楚祯背上,转头一看,竟是楚祺带着小七和他的下人在打雪仗。 “哥?”楚祺眯眼看了半天,终于确定是楚祯,边往楚祯这跑边道:“哥你去哪了!我们就等着你一起去看烟花了!” 楚祺还不忘回头对着远处,喊道:“爹!娘!哥回来了!” 这时,楚祯与夏侯虞才发现,楚家一家人竟都站在外面,等待楚祯归家期间,一家三口带着下人们放下所有上下尊卑的架子,在门口打起了雪仗。 夏侯虞眸色一暗,一言未发,转身便走。 楚祯伸手去抓夏侯虞,手指堪堪碰到夏侯虞的衣角,话也只说了一半:“一起……” “站住!”浑厚的声音突然在夏侯虞身后响起。 夏侯虞登时站定,身后脚步声慢慢靠近。 他缓缓转身,礼貌微笑看向叫住他的楚谦。 看见夏侯虞的第一眼,楚谦愣了下,问道:“这位公子,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没有,”夏侯虞立刻否认,“您认错人了。” 楚谦也爽快,不再思索夏侯虞这张令他感觉熟悉的面貌。 “那便是在下记错了,不过不妨事,敢问公子可是祯儿的朋友?” 夏侯虞没想到楚谦叫住他,只是为了问这事。 怔愣间,他下意识点了头。 楚谦大笑起来,道:“来!一起!” 一起?一起什么?夏侯虞不解。 楚祯过来拉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道:“一起去看烟花。” 夏侯虞被楚祯拉进他们一家人的行列。 过了不知多久,夏侯虞才消化掉,楚家仅仅因为他是楚祯的朋友,便心无芥蒂地邀请他一起看烟花。 这是他自从来了长安,甚至自出生开始,第一次感受到除自己家人以外,别人带给他的善意。 夏侯虞眸光闪闪,此时不是楚祯站在高处,他仰头而望。 而是在烟花的映衬下,楚祯不再像施舍片刻人间后,随时会离去的月上的仙子,如今似是已舍弃天上宫阙,决心留在凡间,留在人群中。 夏侯虞低头看见楚祯身上还穿着自己的披风,突然碰碰楚祯的肩。 楚祯收回看烟花的目光,回头试图盖过鞭炮声,大声问:“怎么了?” “无事,”夏侯虞摇摇头,“这件披风你留下吧,算作净舟送给飞飞的第一件礼物。” “好!我收下了!” 楚祯笑了起来,夏侯虞也不自觉勾动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不怎么明显的一颗虎牙。 第18章 听见孩子们说笑声的楚谦,转头看向楚祯和夏侯虞两人。 见他们的友谊如此,楚谦也不自觉放声大笑,一旁的岑姨娘被吓了一大跳,嗔怪地打了楚谦一巴掌。 楚谦搂过岑姨娘的肩,笑得更幸福了。 夏侯虞察觉到楚谦的目光,在楚祯和楚谦都将视线移回烟花上时,他收起眼中所有的情绪,看向楚谦的背影。 他还记得,自己幼时前往栾国做质子途中,承了正在漠北驻扎的楚谦的护卫之恩。 可十年前浔溪之战的败仗,经夏侯虞多年调查,确是楚谦——故意为之。 作者有话说: 夏侯虞:哇!仙子!() 第9章 理想 烟花赏完了,旁人该离开了。 夏侯虞向楚家人告别后,转身离去。 已是子时过半,夏侯虞宅院又远在西郊,楚谦本想让夏侯虞留宿,但看夏侯虞是个疏离的性子,便着小七送至楚府外,未强留。 夏侯虞出了楚府,转过几条街,身后一直似有人跟踪。他略加思索,转进一条小巷子站定,果不其然,身后跟踪之人,踱步出现。 “顾风浔。”夏侯虞叫出来者姓名。 今夜造访楚府的尚书中丞顾大人,与镇北侯楚谦拜别后,并未离开,而是一个随从未带,跟踪夏侯虞走了至少半个时辰。 “左相顾风浔,拜见殿下。”顾风浔口中虽叫着殿下,姿态却无一点恭敬之意。 不过既被尊称殿下,夏侯虞便做出殿下的姿态。 夏侯虞道:“顾相是周帝的顾相,无需拜我这个前朝的反贼余孽。” 顾风浔长着一张英气十足的脸,左眼下中间却有一颗血红的朱砂小痣。 夏侯虞小时候见到顾风浔时,就觉得他大概是妖孽祸世,他的老师定是被他蛊惑了。 顾风浔从怀中拿出一物,夏侯虞瞳孔骤缩。 顾风浔冷哼道:“小小毒物竟妄想越过麟舞阁,毒杀当朝天子,竖子终究还是不成器。” 顾风浔将装着芸花的布袋扔向空中,夏侯虞脚蹬地,旋身飞起,接住布袋。 不想,顾风浔同时跃起,一把绣春刀直刺向半空中的夏侯虞。 夏侯虞脚尖转了个方向,踢开刀尖,右脚向顾风浔左脸袭去,没想到,被顾风浔一把抓住脚腕,夏侯虞心道不好,瞬间,被顾风浔摔向地面。 夏侯虞立刻调整身形,距离地面不到三寸的时候,稳稳落地。 顾风浔未再行杀招,下落时背手而立。 “顾相十年前没杀成我,如今老师不在,是想做完当年未竟之事吗?” 顾风浔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下一瞬直逼夏侯虞身前,一把掐住夏侯虞的脖子,将他抵至墙上。 夏侯虞瞬间感觉血脉逆流,空气只进不出。 “过了十年,臣依旧后悔,当年终究是心软,未曾杀了殿下。”顾风浔说。 夏侯虞艰难说:“你不是对我心软,而是对……对老师。” 脖子处的压迫瞬间释放,夏侯虞蹲地剧烈咳喘,涨红的脸慢慢恢复如常。 “没错,臣当年的确是因为柳滨,放过了你一命,如今你回来,就是用如此小手段让你老师欣慰的?” 夏侯虞缓了过来,直起身道:“老师是我平生最重要之人,栾国传回质子死讯,不能与老师相见的情况下,顾相以为我会如何告知老师,我尚安好。” 顾风浔微挑眉,“殿下就不怕麟舞阁告知陛下,你在他的衣物上下毒?” “不会,”夏侯虞肯定道:“麟舞阁是你与老师一手创立,而你从见我开始,便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殿下,先帝是你的恩人,如今的天子以不齿之行登上帝位,我为何会担心你揭发我这个正统皇室血脉?” “殿下在栾国十年,的确学成不少东西,柳滨知道后会很开心的。” “老师……还好吗?”夏侯虞至今记得,十年前那一别,老师为他受了重伤。 “他很好,他知道你回了长安,托我来给你带句话。” 夏侯虞急切问:“什么话?” “但行无悔。”说罢,顾风浔转身欲走。 “这是什么意思?” 顾风浔没有停留,给夏侯虞扔了一枚令牌,便消失在阴影中。 夏侯虞低头看了看令牌,上面赫然雕刻着一个“麟”字。 这是顾风浔和柳滨,给跨过千难险阻回到长安的夏侯虞的一件礼物,也是他开启复仇之路的钥匙。 兵法有云,投石问路。 夏侯虞早已知晓麟舞阁的人会来找他,只不过他一直以为这人定是老师,没想到顾风浔会亲自来。 他虽思念老师心切,却也知晓,如今老师和顾风浔的态度都是放任自己作为,既如此,那便只有成事后,拿着帝位去向老师证明,当年老师没有保错人。 而这个国,不再需要唯唯诺诺,只知道一退再退。 夏侯虞紧握麟舞阁令牌,回到自己的西郊小院。 雁回早已等候多时,见夏侯虞手拿令牌,先行下跪行礼,恭贺夏侯虞令牌到手。 夏侯虞未应声,只是将令牌交予雁回手中,问起了它事。 “前日你打探到,礼部尚书新娶了位小妾,是乐怡楼的舞女?” “正是,其与乐怡楼的艳春姑娘很是交好,并且礼部尚书孙大人之子,酷爱打牌九。” 第19章 夏侯虞微微挑眉,“明日赌坊顺利开张,孙大人之子你应知晓如何应对。” “属下明白。” “去吧。” “是。” “……回来。”夏侯虞突然叫住雁回。 雁回再次单膝跪地,拱手道:“殿下还有何吩咐?” 夏侯虞心里不知怎的,尽管知道此事他不该管,甚至不该打听,但他还是让雁回去做了。 “派人回栾国打探一下,十年出一颗的落红,用在了谁的身上,如今大祭司可有研制出落红的解药,若有……” 雁回等夏侯虞后续,却一直没等来“若有”后面的话。 他疑惑抬头看向夏侯虞,夏侯虞终是叹了口气,道:“无他,只打探这两件事罢。” “是。” 雁回走后,夏侯虞转身向楚祯吹骨笛的屋檐看去,月光依旧落在了那里,雪花也纷纷坠下,没有心里所思之人,此情此景也并无那时所感。 夏侯虞收回目光,垂眸看向自己脚下的土地。 这是他的皇城,今日元月十五街上欢庆的百姓都应是他的子民,浔溪之战割让的城池本也是他的城池,城池中痛不欲生的百姓更不该因上位者的一己私欲,过着民不聊生的日子。 他再次望向楚祯站过的地方,想起楚祯体内时不时发作的落红,以及两人醉酒时,夏侯虞曾问楚祯,他的理想是什么。 楚祯一开始说:“我的理想,和谢般一样,吃、喝、玩、乐,虚度此生。” 说完,楚祯还嘿嘿地笑,连他自己都不信,更何况夏侯虞了。 他见瞒不过夏侯虞,便反问道:“净舟的理想是什么?” 楚祯问时,凑到了夏侯虞面前,一双干净的眼睛离夏侯虞不到一寸,认真地看着夏侯虞,等待他的答案。 夏侯虞那时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他说什么,楚祯便信什么。 所以他以同样的情感,回看楚祯,认真道:“我的理想,是国家清明昌盛。” 楚祯那时醉的有些厉害,听罢眯眼开始笑,像是听到这个答案,特别高兴的样子。 夏侯虞不懂他的这个笑,便问:“飞飞的理想呢?” 楚祯说:“飞飞的理想,算净舟一份。” 如果说,那时好似仙子下凡的楚祯让夏侯虞心生向往,此时说出这番话的楚祯,更让夏侯虞内心震颤。 他被酒麻痹的头脑瞬间清醒,一双手着了魔似的想要抚摸上楚祯泛红的双颊。 最后楚祯突然扑过来的拥抱,打断了夏侯虞自父亲死于皇子争权后,第一次自己有心而发的亲密举动。 楚祯抱住夏侯虞,拍拍夏侯虞的背,像是哄孩子一样,说道:“我们净舟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一定会。” 夏侯虞举起的双手僵硬在半空中,大脑轰鸣一声,短暂失去了听力,耳边除了楚祯的呼吸声,只有屋外雪落下的声音。 元月十五这一天,雪越下越大。 寒冷的气候让夏侯虞打了个冷战,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夏侯虞拿起楚祯带来的糕点,它们已经冰冷坚硬,但是他依旧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他在心里说:“若有可能,楚祯,我会兑现幼时承诺,让你做我的大将军。” 第10章 赢客 赌坊风风光光开业,楚祯和夏侯般都来给夏侯虞道喜。 楚谦听说后,也想一块凑凑热闹,被楚祯一把拦下,好说歹说,才肯作罢,着楚祯给夏侯虞送来两大箱贺礼。 夏侯虞一抹笑意始终挂在嘴角,静静听着,楚祯讲他父亲是如何想要以镇北侯的排面来给夏侯虞阵场,又被楚祯劝莫要引起轰动,最后不乐意地只好礼到人未到。 如此慈善的父亲,夏侯虞也曾拥有。 思及此,夏侯虞的嘴角慢慢落下,未等楚祯发现,赌坊外突然传来不小的轰动。 三人赶忙出去,还未看清究竟发生了何,一抹亮丽的紫色撞进他们的每个人的眼睛。 一匹高大的马上,一位紫衣少女,左腿踩在马背上,右腿腿晃晃悠悠在另一侧,嘴中还叼着干枯的树枝,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几个下人打扮的壮汉。 这场景把看热闹的百姓吓得后退好几步,围观的小圈霎时变成了一个大圈。 楚祯定定瞧了半天,才猛地想起此紫衣少女是何人。 “这不是那天的筱罗姑娘吗?” 夏侯般想起那天吃瘪的经过,气不过道:“又是她!” 几人迎了上去, 筱罗轻巧跳上马,指挥她带来的人走到夏侯虞身前。 “坊主安!” 十几个壮汉一齐喊道,简直震天响,就连夏侯虞如此武艺高强的人,都差点后退几步。 “筱罗姑娘这是……”夏侯虞道。 “哦,”筱罗无所谓道:“那天的事,本姑娘觉得你仗义,是个好人,回去同我爹爹说了,他说好人就要有好报,所以我带了他们给你差遣用,以后在长安我们就是朋友了!” “虞某初到长安,能结交到筱罗姑娘这样的朋友,实属荣幸。” “行了行了,别咬文嚼字的了,带进去带进去,快给我准备一壶好酒,渴死我了。” 筱罗路过夏侯般时,还不忘斜睨他一眼,顺便又吐了个舌头。 “你!”夏侯般怎能看不出筱罗针对他,正要上前理论,被楚祯一把拽住。 第20章 “你别拦着我,他给净舟兄弟带人来,我就能忍她这般嘲讽我么!” “先噤声,”楚祯突然严肃道:“你看东南角落那是谁。” 夏侯般疑惑看去,大惊:“这不是孙大人的小儿子,孙钦吗?” 楚祯左边眉头不明意味挑了下。 夏侯般压低了声音,在楚祯耳边说:“你父亲被扣宫中,就有孙大人的一份,这人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整日在父皇面前一谈到栾国,就是议和议和的,礼部的事没做成多少,兵部的事宜倒是常常被他干涉。” 楚祯将夏侯般推至无人的角落,回道:“孙钦我记得前几日刚因赌博被他父亲打了十杖,今日又出现在了赌坊。” “要不要……”夏侯般眼神示意楚祯。 没等楚祯回答,两个人肩膀同时被人一拍。 “你们背着我和虞净舟说什么呢!”筱罗在他们身后叫嚷着。 夏侯般:“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们要是在虞净舟的赌坊搞事情,我筱罗断不允许!” 夏侯般:“搞事的可不一定是我们。” 他示意筱罗往孙钦的方向看,只见孙钦把原本赌桌上的人一把推开,自己坐了上去,不顾旁人玩的正兴起。 孙钦的行为,已经让扰乱了三桌的秩序,顾客走了大半。 “这人好生奇怪,让我的人把他打出去。”说着,筱罗就要去叫人。 夏侯般一把拉住她:“人家是礼部尚书之子,小心挨官司。” “你说,他是谁的儿子?”筱罗突然严肃的语气,让夏侯般不自觉看了她一眼。 筱罗眼中有泪,看向孙钦的目光就好像是要千刀万剐了他。 任谁看了,都知道筱罗大概是与此人,或是与此人之父有仇了。 “筱罗姑娘你先别冲动,”楚祯拦住筱罗,“新仇旧恨,我帮你报了。” “你?” 夏侯般贱兮兮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楚……呃飞飞,可是赌桌上的一把好手,他整日在乐怡楼可没白待。” 话没说完,楚祯就冲夏侯般后背狠捶了一下,又深剜了他一眼。 夏侯般揉背的空挡,楚祯已经走到了孙钦所在的赌桌,给了位置上的人一锭银子,换他来坐。 孙钦见对面换了人,还是老相识,一下子嚣张起来:“呦,楚公子,您父亲安然出宫了?” 此话一出,围观的顾客们顿时鸦雀无声。 一声“楚公子”,一句“出宫”,谁人能不知牌桌上坐了镇北侯府的楚大公子。 楚祯笑笑,没应声。 孙钦嘲讽没过瘾,继续道:“我父亲一句话,就能让你父亲的十年功绩在圣上那里只是个屁,你如今坐在本公子的牌桌对面,是也想将你输的只剩一条亵裤吗?” 说罢,孙钦和其下人同时大声笑起来。 楚祯道:“是否输的如此丢人,还要试试才知道。” 孙钦擦掉笑出的泪,道:“本公子也不是趁人之危之人,我不与你赌钱财,若你输了,喝下一坛烧刀子。” 一坛! 谁不知道,赌桌上哪有一局定胜负的,尤其看这两位公子哥的架势,不赌上几十把定是不肯罢休了。 输一把就要喝下一整坛,这位孙公子显然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夏侯般:“这个孙钦,明知道楚飞飞身体不好,还让他喝烈酒!” 筱罗听罢,低头略思索,走上前去,喊道:“我替他喝!” 楚祯本想咬牙答应,没想到筱罗先站出来。 他压低声音对筱罗道:“你别这样,我与他也有旧事龃龉,我……” “本姑娘才不是假他人之手,报自己仇的人呢,更何况我看你如此体弱,怕你喝死,本姑娘还要背上一条人命。” 知道筱罗是仗义之人,楚祯不再勉强,只是笑了笑,说道:“若你不行了,把酒让给我。” 筱罗冷哼一声,没应。 夏侯虞听见噪乱,从赌坊外走进来,便看见楚祯要与孙钦赌。 他眼神示意一名荷官,低头嘱咐了他什么,那荷官点头后,走到牌桌前,要行发牌。 楚祯注意到夏侯虞与这名发牌荷官交代了什么,转头对夏侯虞自信笑着摇了摇头。 夏侯虞略微震惊,心中虽担心,但也尊重楚祯的意愿,将那名荷官撤了回来。 楚祯:“筱罗姑娘替我喝,孙公子有异议吗?” 孙钦:“没有,谁喝都行,只是你让一个小女子替你,不嫌害臊吗?” 楚祯:“这是楚某自己的事了。” 孙钦:“好!你说赌什么!” 楚祯站起身,拿起一张牌,道:“我们赌三局,第一局孙公子定怎么赌,谁赢了定下一局赌的规则,无论谁先赢了两局,都将三局玩完。” “没问题啊,”孙钦将自己的全部筹码扔在桌上,“我下全注。” 楚祯摇摇头:“我不要你的筹码。” “那你要什么?” “三局赌完,若孙公子输了,我再向你要我想要的赌注。” 孙钦神情有些不对,长安城与楚祯打过交道的人,都清楚楚祯的狡猾,现在他说他不要赌注,孙钦心里莫名发慌。 但话已经放出去了,牌也已经码好,硬着头皮也要赌。 孙钦坐下,“赌牌九!但我们不按照寻常牌九的规则,只看谁的点数大。” 第21章 楚祯:“好。” 荷官分别发牌,三张牌握在各自手里。 楚祯看了一眼,三二三,楚祯知道,以孙钦赌博的老练程度,这局楚祯必输。 他回头看了一眼筱罗,无声说了句“抱歉”。 筱罗一仰头,没理会楚祯的抱歉。 “开牌!” 孙钦手中的是四三五,楚祯输。 一大坛烧刀子端了上来,并不是人们以为往日喝酒的量,而是大了近两倍。 谁看不出孙钦有意为难楚祯,楚祯看见酒坛的一瞬就变了脸色。 没想到,筱罗面不改色,端起比她头大了不少的酒坛,仰头便开始喝。 会喝酒的人都会耍个心眼,漏的比喝的多。 筱罗却一滴不落地全灌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喝完一摔酒坛,仰着丝毫没红的脸,冲孙钦不屑冷哼一声。 孙钦在赌桌另一头,盯着这位看似娇弱实则海量的紫衣姑娘,嘴久久没能合上。 若不是荷官催,孙钦都忘了下一把还是他定赌局。 “还赌大小!” 楚祯开口道:“据在下所知,孙公子最擅长的不是大小,而是投壶。” 孙钦虽是礼部尚书之子,但酷爱投壶和马球,奈何长安城内没有可任他驰骋的地方,若哪个赌坊能有投壶的项目,孙钦第一个跑来。 孙钦一听投壶,眼睛立马亮起来,更是肆无忌惮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楚祯。 他嗤笑道:“楚大公子是要与我比投壶?” 言语中的不屑,以及目光中的嘲讽,无一不是在说楚祯羸弱的身子,与他比投壶,简直是自不量力。 楚祯笑着点点头:“没错,就比投壶。” 此话一出,夏侯般都急了,挤到楚祯身边,说:“你想什么呢,你哪来的力气投壶!” 虽然筱罗不懂楚祯为何身子弱到连投壶都投不了,但她还是帮忙想了办法,“你告诉我规则,我帮你投。” “不用,我有办法。” 说完,楚祯见孙钦已经撸胳膊挽袖子,注意不到他这边,便走到夏侯虞身边。 “元月十五那天,我在你家中见到了可以短暂恢复力气的药。” 夏侯虞惊道:“你要做什么?” 楚祯安抚笑笑:“借我一副。” “别胡闹,身体不是可以开玩笑的。” “放心,我心里有数,这局我必须赢,无论为了谁。” 不等夏侯虞回应,楚祯一个闪身,便从夏侯虞身上顺走了药。 “楚祯!”夏侯虞第一次对楚祯动怒。 楚祯转头笑着说:“我帮你赢回来一个谁也搬不动的保护伞,还有,叫我飞飞。” 这个药夏侯虞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随身携带,他也说不清,楚祯为何会知晓此时药就在夏侯虞身上。 只是楚祯知道自己需要,知道夏侯虞有,便去他身上寻,最后真的拿到了。 吃过奇药的楚祯,四肢百骸感受到一股暖流,久违的经脉顺畅,自四年前毒发,他的身子再未有过如此的轻快之感。 投壶不看重力气,最重要的是技巧。 楚祯在漠北时,最爱与士兵们玩的便是投壶了。 多年未手执箭矢,楚祯从心底蒸腾出一种说不出的兴奋,药性的加成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耳边呼啸而来的风,好似他在马上驰骋。 孙钦先投,中。 楚祯再投,中。 孙钦加大难度,双投,再中。 楚祯同样双投,再中。 孙钦手心开始冒汗,若是此局平手,定要再比一局,拖的越长,他越猜不透楚祯要做什么。 尤其楚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再羸弱,沙场上浴血归来的,即便再也不能举枪策马,小小投壶怎会轻易难倒他。 孙钦投完此次,立刻喊停:“一直投下去,估计分不出胜负,我们换个玩法。” 楚祯:“孙公子说怎么玩?” 孙钦这次谦让了,说:“楚大公子定。” 他孙钦非要看看,楚祯卖的什么关子。 “好,”楚祯仰头一笑,道:“那便一箭定胜负,孙公子投一箭,若孙公子这箭中了,这局算我输。” 一箭而已,更何况没有其他难度加成,怎会投不进。 孙钦自信持箭,一箭投出,马上命中。孙钦的手下已经开始恭贺自家公子胜了。 破空之声霎时从后传来,只见一根更快更利的箭直冲孙钦的箭而去,“咔嚓”一声,后来之箭从箭尾开始,将孙钦的箭一瞬劈成两半,而后自己落入壶中。 整个赌坊安静了片刻,登时响起惊呼声。 楚祯吃药为的就是这最后一箭,他使出全力投出时,便觉心脏一下剧痛,摇晃几步差点未站稳,身后夏侯虞的手掌撑住了楚祯的后背。 楚祯瞬间苍白的脸,挤出一个笑容,冲夏侯虞笑笑摇头。 全场惊呼,只有孙钦一人愣在原地。 “你……你!好!这局算我输了,你说下一局赌什么!” 不等孙钦说完,楚祯离开夏侯虞的支撑,从旁拿起弓,放上箭,没给孙钦反应时间,直直射向他。 人群四散逃离,孙钦吓的呆愣在原地。 箭擦着孙钦的耳朵,钉在他身后的地上。 “赌,孙公子会不会死在我的箭下!” 一根一根箭射出,孙钦大叫着步步逃离。 第22章 楚祯射出的箭,一次比一次加力,随着箭一根根钉在地上,楚祯左鼻孔缓缓流下了鼻血。 “飞飞……”夏侯虞下意识叫楚祯。 楚祯置若罔闻,最后一箭射出,孙钦摔倒在地,在场所有人惊呼,以为孙钦就要命丧当场。 最后一箭却将孙钦整个人以奇怪的形状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众人慢慢围上去看,楚祯竟在地上用箭圈出了一个,大周最开始的势力范围图。 是没有割让任何一处城池的大周。 楚祯从荷官手中,又拿了一箭。 此箭再无其他地方可射,唯有孙钦的心脏。 “不要杀我!楚祯我求你不要杀我!我什么也没做错!你要是恨,你去恨我爹,是他弹劾的你父亲,是他因为自己新娶的小妾喜欢栾国新奇的玩意,才向圣上多次提出议和!” 当今皇上遇战事便是退却的态度,早已让百姓们不满,礼部尚书的劣行更是家喻户晓,却无一人敢当街说出。 如今其子亲口说出自己父亲因权谋私,当真是解气又讽刺。 楚祯强撑着一口气,拉满弓箭。 孙钦简直吓尿了裤子,他不是没想过用自己的爹威胁楚祯,但楚家各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连圣上都要忌惮三分。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楚祯爷爷,求你别杀我!” 楚祯放缓了拉弓的力道,轻笑道:“我想要有三。” “你说你说,我都答应你。” “其一,我身旁这位紫衣姑娘在长安居无定所,你需妥善安置她。” “行行没问题!” “其二,你父弹劾楚谦时,扣了他的剑,至今未还。” 孙钦急切说道:“我还给你!还给你!我就是偷,我也从我爹那里偷出来给你!” 楚祯说完其二,再次拉满了弓。 “其三,此赌坊名为聚鑫赌坊,日后的生意……” “我帮忙!我一定帮忙!此后虞老板的所有生意,绝不会有人来闹事,绝不!” 楚祯听毕,转头冲着夏侯虞笑了笑,鼻血顺着下颌滴到了地上。 他将弓箭指天,放手。 箭矢破空而去,孙钦以为楚祯还要杀他,屎尿横流。 箭直冲天而去,升至最高处,调转箭头向下冲来,“当”的一声,钉在了孙钦的发髻上。 孙钦发髻碎裂,头发散落一地,面色惨白如中了梦魇。 那个点,是十年前浔溪之战败了的位置。 箭落地,楚祯眼前便一黑,向下栽倒。 夏侯虞快人一步,捞住楚祯失去意识的身体,把楚祯紧紧按在怀里。 第11章 拳礼 夏侯虞西郊的宅院属实买的好。 除了主卧书房大堂,他还多闲置出了一处大的别院,里面有山有水,东侧厢房赶上主院主卧大小了。 夏侯般、筱罗还有夏侯虞都围坐在楚祯身旁,看着他把一整晚的中药喝下去。 楚祯忍过难以言说的苦,放下药碗,看着快要把他盯出六个窟窿的三人,一笑道:“我又没死,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夏侯虞沉沉叹出一口气,没说什么,转身出去嘱咐下人买点热的饭菜,今晚留他们在家中吃完饭再走。 夏侯般也一脸你怎么这么不省心的表情,只有筱罗,自始至终低着头,不看楚祯也不说话。 楚祯眼眸轻抬,对夏侯般说:“你去问问净舟,今晚吃些什么好吃的,有没有酒喝?” 夏侯虞听罢,半天吐不出半句,只得最后愤愤说:“还喝酒还喝酒,喝不死你!” 楚祯赔笑未反驳。 待夏侯般气急败坏走了出去,楚祯看向一言不发的筱罗,问:“你有什么话要问我?” 这时,筱罗才慢慢抬头。 方才对楚祯的庇护和敬佩荡然无存,她的眼中满是恨意。 一眨眼的功夫,筱罗袖中刀已经架在了楚祯的脖子上。 “你叫楚祯,你是楚谦的儿子?” “是,我是他的儿子。” “你为什么要骗他们两个你叫飞飞!” “没有骗,他们都知道我是谁。” “你……” 楚祯没有躲避筱罗的刀,反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往筱罗的刀尖上凑了凑。 筱罗吓了一跳,赶紧撤回了自己的刀。 “你和楚谦有仇?”楚祯问。 “有!”筱罗红着眼睛,“十年前的浔溪之战,是你爹楚谦,和当朝左相顾风浔勾结,故意败给了栾国,为了扶植如今的皇帝上位。可怜我小叔叔小婶婶,因为与你爹是挚友,心无芥蒂地带我苗疆的十万兵力支援他作战,结果他们战死沙场,一个也没回来!” 筱罗说这番话时,楚祯一直看着筱罗的眼睛,他没有躲,所以他看到筱罗有多痛。 那场战役损失太多了,只为了如今这样一个昏庸无度的皇帝。 夏侯虞和夏侯般回来时,就看见筱罗的刀尖抵在楚祯的脖子上,他俩一个箭步跑到楚祯身前,挡住筱罗。 “你干什么!”夏侯般喊道。 夏侯虞微微蹙眉,偏头去看楚祯。 楚祯面上并无任何表情,只是看向筱罗的眼中,有深深的怜悯与同情,是一种自己也无能为力的悲情。 所以夏侯虞看见楚祯目光的第一眼,就抓住了要和筱罗理论理论的夏侯般,拉着他一同退开。 第23章 筱罗口中喊着要报仇,要让楚谦知道失去至亲的滋味,可是真的看到楚祯时,她握刀的手在抖。 夏侯虞开口道:“你心里其实清楚,楚谦的过错,与他的后代无关,所以你下不了手。” “闭嘴!”筱罗的刀尖指向夏侯虞,“你什么都不懂,浔溪之战的败,毁了我们的家,也毁了我们苗疆本来安逸自在的生活!” 夏侯虞眼睫微垂,不再言语。 筱罗道:“我来长安,就是要问问楚谦,他是否还记得与我小叔叔结为异性兄弟时同生共死的承诺,就是来要他一个承诺,朝堂的勾心斗角,可不可以不要再牵扯我们苗疆百姓的生活了!” “那个……”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我能不能打扰一下……” 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戛然而止,孙钦瑟瑟缩缩趴在门边看着屋内几人。 楚祯清了清嗓子,说:“进来罢。” 孙钦长舒了一口气,走到楚祯面前,不情愿地把剑往床上一扔。 “诺,你爹的剑,我帮你偷出来了。还有筱罗姑娘的住宿问题,长安城中心的万家酒楼,给她订的天字一号房。” 楚祯拿起剑,一拔,寒光闪过。 未等众人看清剑身,楚祯收剑入鞘,道:“多谢孙公子了。” “没我什么事了吧。” “孙公子请。” 说了送客,孙钦脚步踌躇,半天也不挪动一步。 夏侯般素来没耐心,没好气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那个……我……想求楚大公子帮个忙……” 不等楚祯回答,夏侯般率先说道:“不帮不帮,楚祯家与你家有宿仇,帮个屁!” “孙公子说说,什么忙?”楚祯无视夏侯般的反驳,反而问道。 这下把夏侯般气的眼睛瞪的比筱罗都要大。 孙钦得意地冲夏侯般一吐舌头,说:“看见我出丑的百姓已经让我用银子买通了,他们不会宣扬出去,你……你能不能不让我爹知道。” 楚祯一听,心思立刻拐了八百个弯,脚踩在了床下的春凳上,手肘倚着,一幅慵懒的样子,问道:“百姓们有银子,我帮了孙公子,能有什么?” “我冒着被我爹打死的风险,把剑都给你投来了,你还要什么!” “剑是孙公子赌输给我的,不能算。” 孙钦瞬间知晓自己理亏,脸红到了脖子,支支吾吾问:“那你还要什么?” 楚祯瞧了一眼强忍泪水的筱罗,笑笑说:“十年前的浔溪之战前夕,皇帝 顾风浔、楚谦,还有你爹孙道知,进行了长达三个时辰的密谈。密谈内容由孙道知亲手记录,至今还留在孙府,我要你把它偷出来。” “你疯了!”孙钦睁大了眼睛,“这可是朝廷机密,你不怕死我还怕呢!” 楚祯拿起孙钦还给他的剑,指向孙钦:“没错,这的确是死罪,但如今你已知晓我有此计划,那我也留你不得。” 孙钦真是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贼船已经上了,早死晚死都得死。 “万一我爹发现折子没了,咋办!” 楚祯冲夏侯虞抬抬下巴:“这有一位书法大家在呢。” 孙钦派自己手下回府打探孙道知这几日上朝的时辰,已知三日后孙道知会留在宫中与圣上商讨今年元宵佳节的开支与五月端午的预算。 他们便将行动的时间定在了三日后戊时正点。 孙钦离开时,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的手一直哆哆嗦嗦,心里直恨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手,非要去赌。 这个计划太过冒险,就连夏侯般这样心思大条的人都忍不住问:“孙钦靠得住吗?” 楚祯答非所问,反而问道:“你知道孙钦除了爱好赌和投壶,最喜欢的是什么吗?” “什么?” “拼刺刀。”楚祯抬抬眉毛。 “啊?” 楚祯解释道:“小时候我娘经常带我去各府走动,孙钦那时哭着喊着让他爹送他去战场,口中说的全都是保家卫国的话,没少被孙道知揍。” “那他现在怎么长成这个样子了?”夏侯般虽为当朝太子,却一直被周帝保护的很好,朝中阴暗之事,他还没楚祯知道的多。 楚祯:“人再有志,家中长辈只知道打压,强塞给孩子他自己的活法,无论当初心思多么端正,最后都会破罐子破摔。我不信孙钦自己不想知道,浔溪之战是怎么在他爹的作弄下,战败的。” “你……为什么要帮我?”筱罗犹豫问。 楚祯轻笑道:“我也想知道,浔溪之战为什么会败,如果真是我爹对不起这天下,我替他受死。” 筱罗惊得说不出话。 只听楚祯又说:“我爹虽有千错万错,但他还是大周的大将军。他年事已高,可依旧还能再护大周十几年的安稳,他还不能死。而我已是一个废人,为天下赎罪,已是死得其所了。只是……” 楚祯看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还被他安排了差事的夏侯虞。 “只是未经你的准许,将你牵扯了进来,实在抱歉,若你……” “我也想知道,当年楚将军为什么会败。” 夏侯虞打断楚祯,扬起头说。 楚祯愣了愣,忆起元宵当夜他与夏侯虞月下饮酒交谈,自觉是自己多问了,他明白夏侯虞的心。 第24章 “好。” 楚祯攥起拳头,冲夏侯虞伸了过去。 夏侯虞心领神会,同样以拳相碰。 第12章 无悔 五人早早抵达了孙府院墙外,孙钦这么个孙府的正宗大少爷,也跟着这群“小贼”猫进草丛里,鬼鬼祟祟往院内望。 面见圣上自然怠慢不得,孙道知早早唤来轿子,穿戴好官服,往宫中去了。 孙钦看向楚祯,咽了咽口水,大摇大摆走到自家门口,把在门外守卫的随从都支开,手背到后面,冲楚祯他们挥,让他们赶紧进去。 楚祯示意夏侯般和筱罗在门外接应,他和夏侯虞进去找折子。 筱罗一拦:“你又不能施展武功,万一有状况怎么办?” 楚祯拂开筱罗的手,说道:“你和谢般还有孙钦在外面接应,他们两个的身份能拦上孙道知一拦,但他们都不会武,要靠你来保护。至于我,有净舟在,他会护我周全。” 说罢,楚祯偏头看了夏侯虞一眼,夏侯虞微笑回应。 此时不容筱罗再行反对,孙府门外的随从已经觉察出大少爷与往日不同,正犹疑地看向四周,楚祯将筱罗往夏侯般身前一推,自己与夏侯虞一个闪身,翻进了孙府。 不愧是礼部尚书的宅院,与镇北侯府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院中假山上点缀的宝石,皆是货真价实的珍品,不止丧了多少条人命,才将如此之多的天价宝物从栾国运送回长安,运送至他孙道知的家中。 根据孙钦的说法,沿着假山右侧一路前行,穿过前厅,便到了孙道知的书院。 楚祯与夏侯虞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刚过前厅,身后突然响起女人的声音。 再晚就要被撞个正着,楚祯正在思索如何藏身,肩膀猝然被人一捏,整个人被拉进了一处缝隙内。 眼睛刚适应狭小处的黑暗,楚祯就看见夏侯虞与自己肩膀挤着肩膀,手挨着手。 夏侯虞见楚祯望向他,伸出一根手指,冲他“嘘”了一声。 “这是何处?”楚祯用气声问。 “大周赏赐给臣子的宅院,都由司耀处亲自设计,留有中空结构,防止走水事态严重,我们现如今正藏在此处。” 司耀处楚祯知道,是由前朝的防火班演变而来,专职治火。 可长安城臣子们的宅院都有这样的设计,楚祯自幼便是关外待的时间比长安长,他丝毫不知晓此事。 思及此,楚祯不解望向夏侯虞,虞净舟自称漠北商人,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夏侯虞此时正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丝毫未觉察到楚祯对他的怀疑。他眉头微蹙,凝神侧耳倾听。 倏然,他拉住楚祯的手,将他往自己身上一带,两个人面对面挤在了一起。 中空墙藏了两个人,外面的柱子不能合上,如今两个人面对面,恰好柱子严丝合缝地归位了。 胸膛贴着胸膛,呼吸打着呼吸。 两个身量相仿的少年,身体不留一丝缝隙,感受着对方的心跳。 往日稳当平缓的两颗年轻的心脏,此时乱跳一气。 楚祯觉得自己心慌如麻,手脚发软。 “不舒服?”夏侯虞许是也感受出楚祯心跳的不对劲,问道。 “没有,很兴奋。” “兴奋什么?” “与志同道合的挚友,并肩作战的兴奋。” 楚祯比夏侯虞稍矮一点,说出这番话抬头时,鼻尖刚好摩擦到夏侯虞的唇尖。 夏侯虞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后却是退不可退的墙。 本来强行稳定的心跳,也不经夏侯虞的同意,乱了一下。 楚祯也立刻反应过来,此时他们两人的手紧握在一起,耳鬓厮磨,好一番旖旎之景。 孙府不知哪个姨太太的声音渐行渐远,楚祯和夏侯虞终于从中空墙中出来透口气。 两人都对方才奇怪的氛围缄默于口,一齐向孙道知书院的方向赶。 书院在整个孙府的西南角,幽深僻静之处。 楚祯和夏侯虞轻易便进了书院内,推开木门时,甚至连丝毫响动都未发出声音。 楚祯:“净舟,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太过顺利了。” 夏侯虞警惕看向四周:“没错,礼部尚书藏有密折的家中,未单独安排人看守,十分不合常理。” “虽如此,可事实是,我们安然无恙地进来了。”楚祯说。 夏侯虞心中依旧担心,但楚祯说的没错,就算有万千危险,如今他们好好地站在原地。 不再耽搁,两人分头寻找。 整间书院都只放了读书人熟悉的的四书五经,连一本杂书都见不到,若说此处藏了天大的机密,任谁都不能相信。 楚祯放弃从一堆书中寻找,站到了屋子正中,夕阳正巧从西边窗子射入,落在楚祯脚下。 他的阴影打在身后一个书架的第三层,第三层是礼记全书,唯独中间夹了一本坊间杂话。 楚祯走过去,将它拽了出来,轰隆几声,楚祯前方的地上突然露出向下延伸的阶梯。 他与夏侯虞交换眼神,一起走了下去。 密道内阴风刺骨,夏侯虞走在前面,替楚祯遮挡了大部分的寒气。 夏侯虞拿出火折子,一步一步慢慢向前探索。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火折子上的火焰突然向一处偏斜。 第25章 楚祯用手指点点夏侯虞一直拉着他的手的手背,示意他往风来处继续走。 黑暗中举步难行,越到深处,火折子的光越弱,到最后,一阵阴风吹过,火折子直接灭了,无论如何再也无法点燃。 见状,楚祯与夏侯虞的手不仅未松开,反而握的更紧了。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突现光亮。 明明应该狭小的一个空间,却让他们在里面绕了许久。 看见光亮惊喜的同时,楚祯和夏侯虞心中也不自觉对孙道知这位礼部尚书的心思缜密感觉后背发凉。 一扇石门推开,面前豁然开朗。 缓过猛然见光的不适感,他们睁开眼睛,就见一个身着素白长衫,头顶随意挽了一个发髻,手持黑白木扇,坐在桌前慢慢品茶的人。 倏见此人,楚祯直觉心绪都舒畅了起来,怎会有如此素雅之人。 那人听见楚祯这边的动静,往他们那里轻轻瞥了一眼,便如沐春风般笑道:“小楚祯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收扇,走到楚祯面前,用扇头轻点楚祯的眉心,说道:“你小时候,见我一面后,便赖在我身上不下来,与世子殿下不知打了多少架争抢着让我抱。” 楚祯逐渐睁大双眼:“您是……柳先生!” 柳滨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楚祯本想像幼时那样,扑进算自己半个老师的怀里,如往日那样,赖着不下来。 可是动作前,楚祯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长高了许多身量,经历了无数波折,心境已不如那时畅快了。 更何况,曾经与自己争抢先生的世子,也终是没等来回家,死于敌国,尸首无踪。 柳滨没有在意楚祯的不对劲,转而看向楚祯身后的夏侯虞。 他问道:“敢问这位少年是何人?” 夏侯虞慢慢抬头,与柳滨四目相对。 他知道,老师是在装作不认识他,可是就连楚祯与柳滨只有一面之缘都如此亲近,老师于自己有着救命之恩,又怎不会激动。 幸而他们所处阴暗之处,夏侯虞眼角的泪被隐住,楚祯看不到,柳滨也看不到。 楚祯为他们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虞净舟。他是前朝太傅,柳滨柳先生。” “净、舟,好名字。”柳滨赞叹道。 “多谢。”夏侯虞强装镇定,冷冷道。 此时,楚祯才反应过来,在孙道知的地下密道中见到柳滨,是何等的奇怪。 “柳先生,您为何会在此处?” “我在等少将军。”柳滨说。 许久没有听到“少将军”这个名号了,楚祯背脊不自觉一僵,脸上的笑容艰难地挂着。 “来。”柳滨笑着对楚祯挥挥手,招呼他。 楚祯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柳滨身边的,当柳滨的手轻轻拍他的头,说“孩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的时候,他才恍若惊醒。 身后的夏侯虞,在无人注视的角落,暗自捏紧拳头。 面前是他的老师,幼时遭到灭顶之灾后,世上仅剩的唯一亲人。 如今他看着却不能与之亲近,只为了他的一腔抱负。 无论是赶赴栾国为质,还是如今为了大周将有的开明盛世,他一直都在忍耐自己的情感。 柳滨轻轻放开楚祯,对他们二人说:“你们可是在找这个?” 柳滨手中赫然拿着他们要寻的密折。 楚祯:“它怎会在先生的手中?” 柳滨未回答,而是将其放置烛火纸上,折子被点燃一角,迅速燃烧。楚祯和夏侯虞都来不及反应,去抢夺下来。 而柳滨于他们而言,亦是不能轻易对之造次之人。 柳滨烧完折子,双手轻轻拍打指尖灰尘,就好似扑落普通灰尘一般。 他说:“我来孙道知并不清楚,顾风浔也不知晓。我来,也正如我所说,来见见少将军。更是想对少将军说一句话。” 未等楚祯问,柳滨接着说:“相信你的父亲,他是一位值得万人敬仰的将军。” “先生……” 柳滨转过身,只留给楚祯和夏侯虞一个清瘦风雅的背影。 “前朝之事,万物皆有不得已,楚将军如是,顾风浔如是,我亦如是。” 夏侯虞冲上前,离柳滨只剩不到三步却猛然停住脚步。 “您……您可还有其他话,予我、”夏侯虞稍作停顿,“予我们。” 柳滨清爽的笑声传进夏侯虞的耳朵,“本想劝你们,莫要走我与顾风浔的老路,但少年人心性纯粹热烈,你们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波折要经历。我能送你们的话,便只有那四个字:但行无悔。” 话落,柳滨消失在密道另一头。 楚祯和夏侯虞冲过去,只有一扇石墙等着他们。 任他们如何寻,都找不到其中机巧。 在密道内已耽误了太多时辰,折子被烧了,他们无功而返。 回到孙府院门处,孙钦见他们终于出来了,松了一口气,与门口的随从胡扯了几句,就与他们汇合了。 筱罗正与夏侯般斗嘴,见楚祯他们出来,赶紧迎上去。 可是楚祯微微摇头,以及略带歉意的表情,就已经告诉了筱罗答案。 她本来也没奢求能得到答案,楚祯能为她所做至此,已是无上感激了。 第26章 便拉着楚祯,与他聊起孙府内都遇见何等惊险刺激之事。 夏侯虞走在最后,望向前方楚祯的背影。 心中回忆起老师临走前说的那四个字:但行无悔。 所以,如何才能,无悔。 第13章 百户 密折没拿到,在几人的心里,倒也是意料之中。 如果真的拿在手里了,会不会真的打开,在几个年少的人心里,更是个难以抉择的分岔路口。 故当听到楚祯和夏侯虞说有神秘人当着他们的面毁了密折时,所有人,包括孙钦都松了一口气。 楚祯和夏侯虞不约而同隐瞒了柳滨的身份,就如柳滨在密道中所说,前朝事有太多不可言说,顾风浔和柳滨都是脱了一层皮才能在前朝的乱世中存活下来。 筱罗暂时放下心中怨笃,在夏侯虞的聚鑫赌坊帮起了忙。 夏侯般也不知和筱罗在楚祯他们进孙府后,又发生了什么龃龉,天天来聚鑫赌坊给筱罗找麻烦。 楚祯带回了被孙道知扣下的剑,交予楚谦手里时,什么都没说,只道:“娘亲赠予您的定情之物,您下次收好了。” 楚谦早已在计划如何从孙道知那里拿回宝剑,猛然从楚祯那里拿到,着实惊了他一惊。 不过很快,他也清楚楚祯的能力,别说是从孙道知手中,若是被当今圣上扣下了,凡是与他娘亲有关的,楚祯拼着如今残破的半条命,也要夺回来。 楚谦思量出缘由,便摇摇头收起剑,进宫面圣去了。 一般人面见周帝时,不允许佩戴兵器。 楚谦因屡次战事有功,被周帝特许可佩剑面圣。 周帝见到楚谦手中剑的一刻,便一笑。 这一声笑,让楚谦脊背霎时涌起一片冷汗。 “楚卿有一个好儿子啊。”周帝不咸不淡道。 楚谦头深深低了下去,“不敢,黄毛小子,如今还没长成,连束发都未及,怎敢接圣上的夸赞。” 周帝:“楚卿心里应该清楚,朕口中的,是楚卿的大儿子,楚祯。” 楚谦方要再反驳些什么,周帝不理会,吩咐公公,传召顾风浔与柳滨。 楚谦蹙眉,顾风浔和柳滨与他皆是前朝重臣,若没有重中之重的事宜,周帝断不会同时召见他们三人。 顾风浔与柳滨进入大殿,见到殿中跪拜的楚谦皆是一惊,面对周帝,不容失神,他们很快立于周帝左右。 周帝命楚谦平身,道:“楚谦之子楚祯,元月十五筹办元宵佳节有功,敕令楚祯任麟舞阁百户之位,诸卿可有异议。” 楚谦跪了下去:“陛下,楚祯身体抱恙,无法执掌百户之职,更何况他才过束发年纪,断没有陛下以为的才能。” 周帝抬手,打断楚谦接下来的话,继续下旨:“清明,柳滨,近日刑部上报,有前朝余孽混入长安,绞杀余孽之事,你们与楚百户协作。” “臣遵旨。” 顾风浔与柳滨领旨下跪还未起身,大殿外,楚祯受周帝传召觐见的声音已然传来。 在场除周帝三人,皆未料到,周帝未知会任何人,便将楚祯传来,包括楚祯自己。 楚祯看着大殿之中,跪着的三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从脚底窜到了头顶。 能让三人同时跪下,定是周帝交代了密中之密的事,上次如此情形,还是商讨浔溪之战时。 “草民楚祯,参见陛下。” “楚百户,平身。” 楚祯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楚谦被周帝贬为了百户。身边的父亲迟迟不动,楚祯才恍然大悟,所谓“楚百户”,是自己。 楚祯疑惑起身,其余三人皆跪着,周帝将他们三人不存在,对楚祯道:“朕命你为麟舞阁百户,明日起,捉拿长安城混入的前朝余孽,你可愿意?” “我……”楚祯还没转换过身份。 楚谦不顾冲撞圣上,打断说:“陛下三思啊,犬子整日只知流连青楼楚馆,挥金无度,并无陛下所以为的才能。此番筹办元宵灯会,也是依仗了太子的能力。执掌百户之职,绞杀前朝余孽,犬子恐会令陛下大失所望。”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绞——杀前朝余孽这种惨无人道的事。 楚祯明白,父亲是在救他,可真的当听见明明知晓自己才能的父亲,如此评价自己,楚祯心里不可避免还是有些酸楚。 “楚百户,你自己说。”周帝并未理会楚谦的无礼,而是问向楚祯。 元宵节当夜,楚谦对他说的那句只希望他安安稳稳活过最后的几年,回荡在楚祯的脑海中。 他慢慢跪下,低头道:“草民楚祯谢陛下赏识,百户之职,草民确实无能担之,正如草民父亲所言,我只知享乐度日,一身本领早已荒废,无法替陛下分忧。” 楚祯顿了顿,又道:“更何况雍王世子夏侯虞,已惨死栾国,雍王曾经的旧臣一同在栾国为质,长安边防如此严密,或许长安城并未被前朝余孽渗透。” 周帝:“朕的麟舞阁最近来报,雍王世子夏侯虞的行踪,近日出现在长安。楚百户可是认为,朕的情报中心麟舞阁,消息有误?” “不敢。”楚祯立刻低头回道。 麟舞阁存在数百年,虽然它现如今被顾风浔把控着,但他们自有一套体系执行由皇帝直接下达的命令。 麟舞阁说发现了夏侯虞,那么夏侯虞,就是真的出现在了长安城。 第27章 不是说他死在栾国了吗?楚祯心中的惊喜比疑惑更盛。 “朕听说,楚百户幼时在漠北,与质子曾交好一段时间,若真的发现了质子行踪,楚百户是否能下得去杀手?” 周帝此问,让楚祯一口气噎在了胸前。 他下不了手,他说他要救他回家,所以他下不了手。 更何况,十年前伴随浔溪之战同时发生的铡龙案,楚祯虽不了解,可他也明白,雍王府被抄家,雍王世子夏侯虞被送至栾国为质,全因权利争夺,与其他旁的都无关。 可若自己不应承了这个差事,将此事交予旁人,若真的发现了夏侯虞行踪…… “臣……能。” 楚谦惊讶看向楚祯。 楚祯始终低着头,不敢回看自己的父亲。 他明白楚谦的苦心,可他也断不能让夏侯虞这样一个无辜之人,死在所谓的“前朝余孽”的名头下。 周帝听罢楚祯的回答,故作可惜道:“本来朕与质子乃叔侄关系,得知他并未命丧他乡,朕心中欢喜,可又得知他当真不争气,竟与栾国人狼狈为奸,意图夺大周土地,夺朕之皇位,朕便不能顾忌叔侄之情了。他犯了叛国之罪!” 周帝最后一句回声回荡在大殿之上,已然被触怒了龙颜。 “叛国之罪。”楚祯心中不可置信地重复。 他是大周人,他在马背上驰骋厮杀,是为了大周厮杀。 大周的百姓士兵不知多少死于栾国人手下,他们的城池,不知被割让了多少。 无数大周子民,学着不属于他们的语言,被奴役,被欺凌。 如今夏侯虞成了叛国之人,他断不可能接受,他也断不相信。 他要找到夏侯虞,问个清楚。 周帝恢复往日镇定之色,“楚百户,你可愿替朕找到他?” 楚祯挺直了身体,此时他没有恭敬俯首。 他说:“臣愿。” 几人从大殿之上退去,楚谦怒道:“逆子!跪下!” 这次楚祯未再忤逆楚谦,垂眸恭敬跪下。 楚谦指着楚祯的头,指尖颤抖,脸色被气的涨红,却因看到楚祯跪下时,厚重的衣物也掩盖不了他肩头的瘦骨嶙峋,而目光柔和了下去。 “罢了,罢了……你先回家。” “是,父亲。” 待楚祯走后,楚谦与柳滨、顾风浔三人于长安东郊避风亭相约。 此处便是十年前,顾风浔欲斩杀夏侯虞,却被柳滨救下,后在此处,给楚谦飞鸽传书,命他保护夏侯虞一路北上的安危。 时隔多年,小小的楚祯已然长大,连顾风浔头顶都多了几丝白发。 “我以为柳滨在孙道知拦住了祯儿,此事便不会发展至此。”楚谦道。 柳滨放下木扇,道:“楚将军不必自责未事事算到,周帝是要你楚家的双手沾上雍王家的血,更是沾上忠良的血。更何况,自楚祯十一岁那年,千里单骑斩敌人首级,惊艳了陛下开始,便注定了他无法如平常人一样,安然度过此生。” 楚谦叹口气:“祯儿本就时日无多……如今还被卷入了朝堂事,我更对他不起。” 顾风浔轻笑一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说道:“圣上拉着你的手往血坑里递,你若不从,他便叫你人头落地。” “我不明白,”楚谦说,“咱们努力了十多年,为何还是改变不了大周的局势?这些孩子何其无辜?雍王世子何其无辜?” 柳滨:“楚将军问出这番话,是真的老了吗?战场上谁不无辜,流血才能有所得,若不想自己流血,只能让他人流血。” 顾风浔不说话,听见柳滨言,笑笑为他也斟了一杯热茶。 楚谦被说住了,可他还是担忧楚家的未来,担忧一心建功立业而苦于身体受限的楚祯。 柳滨执起木扇,拍拍楚谦端着茶盏便不动的手。 他说:“大周的未来,会在这些孩子的身上改变的。” 顾风浔也道:“别皱你那眉头了,明明与我不差十个年岁,看起来像是楚祯的爷爷。” 柳滨拿木扇打了一下顾风浔,小声嗔怪道:“说什么呢你。” 楚谦虽被调侃,看着如今嬉笑打闹的柳滨与顾风浔二人,唇角也不自觉勾起。 “当年你们两个之间可是不死不休,分明是师生,却被你们相处成了生死仇敌。如今你们能是这幅光景,我也算见证了一个奇迹。” 柳滨收扇,故作严肃道:“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忧小楚祯的身体,还有五年,五年会发生什么都不好说。” “我主要怕他……沾上他不想沾上的血,”楚谦叹了口气,“他幼时与雍王世子交好,且不止一次问我,雍王无错,为何会是这般下场。如今陛下说世子叛国,在叛国与是非之间,我真怕他做了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顾风浔:“你那个儿子,可比你想的明白。你还不如柳滨了解他。” 楚谦:“你这是何意?” 顾风浔挑眉摇摇头,就是不说。 柳滨无奈笑道:“你放心吧,小楚祯那孩子心里有数。” 楚祯没有听楚谦的回家,而是来到西郊,他埋葬玉佩之地。 什么物什都没带,楚祯双手在地上挖着,手指挖出了血他也丝毫不在乎。 不知挖了多久,楚祯的手指倏然碰到了冰凉之物。 第28章 他手一顿,慢慢拂落上面的尘土。 两枚玉佩赫然出现在坑中,不属于楚祯的那枚上沾着干涸的血迹。 楚祯拿起它们,久久端详不语。 “你果然,没有死——夏侯虞。” 第14章 苍冥 麟舞阁分散在长安城各处,唯有麟舞阁令牌可畅通无阻,出入每一处麟舞阁据点。 雁回手拿总旗麟舞阁令牌,从麟舞阁湛河旁的据点大摇大摆走进去。 麟舞阁除了百户往上需以真面目示人,下面的人皆佩戴兽面,由十二生肖逐一排序,可辨认出该人职位,隶属哪一生肖部。 顾风浔给夏侯虞的令牌是龙部总旗,直属于周帝。 雁回佩戴青龙面具,畅通无阻往湛河据点中心走去。一路上小旗以及普通兵卒见他皆行掌礼。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从栾国供奉上来的宝石,且已被麟舞阁查验,无毒无机关。 他要将未下成的芸花,再下一次。 令牌嵌进机关,存放栾国供奉上来的各种奇珍异宝的门倏然打开,雁回方踏出一步,身后响起一人的声音:“何人?此时来此处有何贵干?” 雁回慢慢转身,手背在后面,握住匕首。 来人见雁回脸上的青龙面具,立刻恭敬道:“总旗大人,可是百户大人有吩咐?” 雁回镇定道:“是,百户大人命我来此再次核验供奉之物。” “可是……”士卒犹疑道:“麟舞阁内部准则,麟舞阁核验过的供奉之物,不可再次查验。您……真的是总旗大人吗?” 说着,士卒缓慢掏出了刀。 雁回手心冒出冷汗,他同时握紧了自己的刀。 如果此时逃脱,必引得整个麟舞阁震动,到时少东家就危险了。 若杀了此人,尸首无法运出。 若伪装成抓捕刺客不成反被杀,刺客不死,此事若不查清背后之人,定无了结之日,少东家便永无安宁。 雁回想了想,心道:少东家,雁回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想着,雁回拔刀冲向士卒,就在这时,远处另一士卒跑来。 “百户有命!百户有命!前厅集合!” 雁回趁士卒失神,一个闪身藏进黑暗中。 士卒回过神,却发现雁回早已不见了踪影。 另一士卒赶来,压下气喘说道:“新上任的楚百户命所有人前厅集合。” 此士卒冷哼一声:“毛头小子,还想命令我们。” “哎,别犯了以下犯上的罪名,楚百户除了召集所有人外,还让我们各自传话,所有栾国进贡上来的异宝,巡逻从五人减至三人,若遇可疑之人,先上报,看情况决定是否抓之。” “他是要……?” 赶来的士卒压低声音道:“引鱼上钩,所以我说,他应该还是有点东西的。” 与雁回对峙的士卒思起方才发生的变故,点点头,想着麟舞阁密室四处铜墙铁壁,此时不见雁回踪影,必是逃脱出去了,便放心道:“还真是被这个楚祯算到了,走,去前厅。” 士卒以为雁回早已逃脱,殊不知,他自小就是被雍王训练,贴身保护夏侯虞左右。 他施展缩骨功,将自己隐藏在几块缺失的方砖内。 待士卒离开前往前厅,雁回钻出恢复原本身形,进入密室下好芸花,几个闪身,逃离了麟舞阁。 楚祯一个刚刚年过束发的毛头小子,被圣上一纸下令,任百户之职,说是因为元宵灯会筹办稳妥。 底下在位多年的试百户、总旗皆不服气。 元宵灯会该是礼部的事宜,他们本就对孙道知嗤之以鼻,如今与孙道知同样的人被空降在麟舞阁,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奈何此人是圣上亲自下旨任命之人,并着一队死士随时听从他的调遣。 其余人等再有不满,也不敢公然造次。 楚祯不在意手底下的人对他有如何看法,嘱咐了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要演一出看似紧实则松的戏码后,遣散了他们,看向手中的麟舞阁令牌。 从周帝召他入宫,再到领了百户之职,得知夏侯虞活着,却背叛了大周。 这些好似一瞬发生的事,任楚祯再如何沉着冷静,也无法从如此一团乱线中,找到始尾。 他沉了沉心中的闷气,决定去找虞净舟。 甫一推开夏侯虞小院的门,一股凉气冲楚祯扑来,楚祯下意识闭眼睛,过了半晌睁开,却只看见夏侯虞在院中的炉火上煮酒。 夏侯虞听见动静回头,对楚祯道:“飞飞?过来喝酒。” 楚祯应了一声,走至夏侯虞身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夏侯虞本来想给他让出一个凳子,没想到楚祯动作比他快,他哭笑不得道:“地上凉,起来。” 楚祯力竭摇摇头,微笑仰视夏侯虞:“地上自在。” “好,我陪你坐下。”夏侯虞踢开木凳,与楚祯一同席地而坐。 一口热酒下肚,楚祯的脑子才觉出几分清明来,方才脑内的闷胀感一消而散。 他感慨说:“果然来你这里,最开心自在。” 夏侯虞没抬头,继续为楚祯斟酒,忽问道:“百户之职,让你很困扰。” 楚祯饮酒的动作一顿,眸色暗淡下去,“任百户并不是让我最困扰的,我……” 楚祯有些犹豫。 第29章 夏侯虞:“飞飞但说无妨,净舟就是一个来长安经商的平凡人,与官府并无交集,你不用担心让我知道会给我带来危险。” 楚祯听罢,笑出了声:“也就只有净舟会认为我的担忧,是担忧你知道了机密之事,被我连累。” 夏侯虞也笑。算作默认,手上动作没停,换了一壶酒继续热着。 楚祯笑过,面上再也维持不住对外的沉静,“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有一个一直生活在漠北的朋友吗?” 夏侯虞点头:“记得。” “我原本以为,他死在了栾国。可是今天才知道,他背叛了大周,回到了长安城。” “圣上命你杀了他?” “是。”楚祯道。 “你信吗?他叛国。”夏侯虞无波无澜地问。 楚祯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夏侯虞的眼睛,说:“我不信,就如若有人对我说,净舟叛国了,我也绝不相信一样。” 夏侯虞直视楚祯:“若他真的判了呢?” 楚祯:“若他真的……我会问清缘由,问清他的苦衷。” “然后呢?” “然后——杀了他。” 话音一落,楚祯又感受到刚才进夏侯虞小院时的那股寒意了,只不过这股寒意很快便戛然而止,消散而去。 夏侯虞听罢,神色如常问:“即便有苦衷,也要杀他吗?” 楚祯眼睫抖动,垂眸道:“即便有不得不如此行事的苦衷,但我始终相信,除了这条路,一定还有其他路可以选,当他决定背叛自己的国家时,他就没有退路了。” 夏侯虞为楚祯又递上一杯酒,“飞飞认为,身为臣子,忠的是国还是君?” “是国。”楚祯脱口而出。 夏侯虞抬手,为楚祯扑落头顶的落雪,此番动作像是宠溺地拍了拍楚祯的头。 他道:“净舟认为,臣子,包括一个国家的皇帝,甚至小到每一个寻常百姓,忠的不是国也不是君,他们忠的应该是天下的太平盛世。无论是哪个国的百姓子民,都不该因各国争端而饥不果腹、居无定所。” 楚祯怔怔地看向说出这番话的夏侯虞,只觉得,方才喝下的酒,全部涌上了头顶,浑身汗毛战栗,一时说不出话。 他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感受,是震撼虞净舟对天下认知的格局,还是恐惧虞净舟的野心是放眼于全天下的。 夏侯虞送楚祯回去时,未再说任何与楚祯任职有关的话,只是将他送至楚府门口,与楚谦寒暄几句,推辞掉楚谦留他吃饭的盛情邀请,对楚祯嘱咐了几句小心着凉,便回去了。 他一回到小院,便神色一戾,沉声道:“滚出来!” 雁回立刻从暗处翻出,跪到夏侯虞面前。 “参见少东家。” “我是不是说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对楚祯动手。” “少东家,他要杀你!” “住嘴!” 夏侯虞眸光一闪,不知藏在哪里的袖中刀架在了雁回的脖子上。 雁回不惧脖颈上的利刃,依旧道:“少东家,莫要忘了我们在栾国受的欺辱与您的理想,我们不该妇人之仁!” 刀锋慢慢嵌进雁回脖颈处的皮肉,但他依旧面不改色,嘴唇泛白看向夏侯虞。 雁回从小跟着他,是最明白他在栾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以及他想要天下大同的决心。 夏侯虞眸子抖了抖,手中刀缓缓收回。 他背对雁回,望向夜空中的那抹凉月,轻声道:“楚祯知我,我会让他明白我的苦心。如若……我会亲自动手。” 第15章 喜欢 其实并不难想,从圣上因为死了一个使臣之子,就将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楚谦不由分说扣在宫中,还默许孙道知扣了楚谦的剑开始,圣上就已经计划楚祯进朝堂了。 圣上需要一把刀,一把用过后就可以顺手断掉的刀。 所有人都明白圣上所想,所有人也都无法反抗。 楚祯来到夏侯虞小院,见夏侯虞在忙赌坊的账目,便知会一声,自己拿了壶茶钻进后院偏房了。 今日便是楚祯上任来,正式执行计划的第一天。 他与总旗吩咐,若有异动便前往西郊留下记号,他自会及时前往。 昨日夏侯虞那番话,令楚祯陷入了迷茫。自己一人思索不通,便来找夏侯虞,每次来此处,无论心中有多少困惑之事,都能短暂忘却,寻得一片安宁清净。 “百户大人以此种姿态躺在虞某床上,被你那些下属看见,该更加不服你了。”夏侯虞端来一小碟点心,放下说。 不怪夏侯虞说,楚祯此时双脚搭住床头,头朝床尾,四仰八叉占了满床。 楚祯猛然意识到,立刻坐起,不好意思道:“在家中,父亲时常规整我的行坐,到你这里反而全都抛在了脑后。” “无妨,怎么自在你怎么行事,我这儿既不是战场,也不是镇北侯府。” 夏侯虞虽如此说了,但楚祯下意识不想在夏侯虞面前露出丑态,还是端正地坐了。 他撑着下巴,从偏房往小院望。 长安依旧在元月,雪自从元月十五那日开始,便未停,一直飘着小雪。 小院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天上稀稀拉拉飘散雪花,楚祯渐渐出了神。 夏侯虞突问:“想什么呢?” 楚祯猛然回神,依旧看着外面的雪,笑说:“想舞枪。” 第30章 夏侯虞也笑说:“我这儿可没有枪。” 楚祯“嗯”了一声,脸上依旧保持着笑意,没再说什么。 当他准备从一片白茫茫中收回目光时,夏侯虞拉起他的手,走进雪中。 楚祯不明所以,夏侯虞也不解释,自顾自从树上折下一根粗枝,递进楚祯的手心。 “穿一身利落的官服,不施展一下,可惜了。” 夏侯虞说的没错,楚祯平日一直穿着宽袍长衫,为的是掩盖他因为身体而消瘦的身形,更是做实自己浪荡公子哥的身份。 如今入了朝堂,穿了官服,将他身形修饰得异常挺拔干练,往日的病容也淡了三分去。 楚祯犹豫地看向手中七扭八扭的树枝,迟迟不动。 夏侯虞的手猝然伸进楚祯怀中,楚祯怔愣间,夏侯虞已将骨笛拿至手中,送至嘴边,曲调婉转而出。 楚祯手脚不自觉随着曲调施展而开,慢慢的,树枝在手中仿似一把剑,如蛟龙入海,奔涌而去。 夏侯虞未吹情绪激昂的段落,始终让楚祯无需运气,便将一套剑法耍的行云流水。 曲毕,楚祯微微喘息,看向夏侯虞的眼中不是感激,而是惊诧。 “你怎会此曲?” 骨笛送还给楚祯,夏侯虞不以为意道:“小时候听父亲吹奏过。” 楚祯听罢,自嘲一笑,虞净舟怎会是夏侯虞。那人小时候就是板着一张脸,从来不笑,摆着一身世子的架子。只有在楚祯舞枪时,他才放缓了戒备,对楚祯说他可以为他奏曲,慢慢的,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夏侯虞见楚祯久久不言语,问:“怎么了?” 楚祯回道:“没事,只是我那个已经‘死了’的朋友,也给我吹奏过此曲,只不过他与净舟不一样,他的曲中满是不甘和愤恨,你的曲中有对我的——” 说及此,楚祯突然顿住,慢慢抬眼,与夏侯虞四目相对。 虞净舟的曲中有什么呢,楚祯一时也说不清,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想一直一直和虞净舟待在一起。 “飞飞?怎么了?”夏侯虞疑惑问道。 楚祯嘴角轻勾,说:“飞飞——很喜欢净舟。” 此话一出,夏侯虞下意识向后踉跄了一步。 楚祯不解看向夏侯虞,方要问怎么了,身后一朵亮白的烟花炸开,他瞳孔骤缩,道:“净舟,麟舞阁有事,我得先走了。” 夏侯虞应了一声,楚祯转身离开了夏侯虞的小院。 楚祯方一离开,雁回便出现在夏侯虞的面前。 夏侯虞望向楚祯离开的方向,眼中晦暗不明,道:“去吧,见机行事。” “是!” 雁回走后,夏侯虞的视线飘向楚祯方才舞弄粗枝处,那里的雪还残留着楚祯的痕迹。 “喜欢……”夏侯虞自言自语着,仓皇的神色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既然喜欢,夏侯虞的眼神慢慢坚定,他想,那你便是和我一个阵营的了,你不能背叛我,楚飞飞。 楚祯赶到事发地点时,遇见了没想到的人——齐连举。 此人正是与顾风浔并称尚书丞,。 麟舞阁捉拿了有前朝余孽嫌疑人等,没等楚祯赶来,齐连举便先乘着轿子,喊着刀下留人踉跄着跌了出来。 平日里端正的官帽斜着,下人提醒他,他才恍然, 赶忙扶正衣冠。 楚祯赶到时,便见了麟舞阁人等与齐连举对峙的情形。这些人不服自己,先行动手的可能性楚祯想过,所以他赶的飞快,但是齐大人身为右相,怎会为此时赶来的如此匆忙。 “麟舞阁龙部百户楚祯,参见齐大人。” 齐连举见是自小便抱过亲过的楚祯,未受他的礼,一把拉起楚祯,急忙说道:“祯儿,快快让你的人住手。” 麟舞阁是独立分支,只听命于皇帝,上至宰相下至七品官员,无一可命令他们。 即便是楚祯来了,也只可短暂控制住局面。 “齐伯伯,您怎么来了?”楚祯将齐连举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 “不能杀,若杀了,圣上日后可就要做实篡权夺位的名声了。” 楚祯苦笑道:“齐伯伯您该劝的是圣上,而不是我们。” 齐连举:“正是劝不动圣上,才更不想你小小年纪双手沾上本该是忠良的鲜血啊。” 楚祯:“您也认为,雍王一家是忠良吗?” 齐连举连连叹气,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道:“你自小跟随你父亲征战沙场,比我们这些终日困在大殿壳子之下的文臣要通透的多,这些人该杀该留,赶尽杀绝是否真的能永绝后患,你们年轻人,应该比我们想的更明白。你齐伯伯我啊,大概是看不到圣上想清楚那一天了。” 话毕,齐连举由下人搀扶着上了回府的轿子。 楚祯记得小时候,齐连举还能与父亲下棋对弈一整晚,第二日依旧精神抖擞去上朝,如此十年过去,竟连背也直不起来了。 究竟是年岁的施压,还是他背上背的对大周的责任,压的他站不直了。 麟舞阁龙部总旗走到楚祯身边,催促道:“楚百户,已经耽搁太多时辰了。” 楚祯眸色一沉,命所有人捆绑要犯,等天色暗下去,向西郊刑场进发。 雁回早已将龙部的总旗李代桃僵,此番楚祯下令黑夜执行,他便趁机支走看押犯人的士卒,准备将这些无辜的人放走。人丢了,承担圣上龙颜大怒的只有楚祯,正好借当今皇帝的手除掉这个随时会威胁少东家的人。 第31章 雁回利落翻进窗子,对这几个被冤枉的无辜百姓比了噤声的手势,便开始着手解他们手上的枷锁。 “夏侯虞在哪里?”楚祯的声音猛地从身后传来。 雁回登时转身做防备状,烛火影影绰绰映在楚祯惨白的脸上。 “你……不可能!我事先查探过,屋子内并无人吐气声。” 楚祯勾勾嘴角:“不是没有吐气声,而是声音足够虚弱,所以连你如此武功高强之人也听不出来。” 雁回心中惊诧,这人竟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你早就知道我是假的?” “不知道。” “那你怎……” “我只是相信,他不会让无辜百姓做他的替罪羊。” 楚祯与雁回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这些人也是你故意抓错的?”雁回问。 楚祯不置可否。 雁回一时语塞,想找机会自尽了事。 楚祯瞧出他的意图,道:“我不想杀你,他一人在长安城,还需要你的保护。你一定不希望本就四面楚歌的他,失去了你这个左膀右臂吧。” 雁回不解,既不敢轻易开口,更不敢有所动作。 楚祯继续道:“我问,你答,我问完了,你答完了,我便放你走。” 雁回:“你要问什么?” 楚祯:“他可还好?” 雁回:“好。” 楚祯听到这个答案,松了一口气,又问:“他是如何逃回长安的?” 雁回:“杀了与他身形相仿的送饭士卒,换上士卒的衣裳,一路徒步走回的长安。” 楚祯:“他可是真的叛国了?” 雁回抬眼看了楚祯一眼,答道:“是的。” 楚祯倒吸一口气。 雁回紧接着道:“如果不答应栾国,他现在不会还活着。我们逃出一半路程时,他不肯见死不救,执意救了一个被狼叼走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家人为了换取金银财宝,告发了我们,因此我们又被栾国抓了回去。” 接下来的事不必再说了,楚祯已能猜到。 沉默在二人之间漫延片刻,楚祯说:“你走吧,我会和其他麟舞阁同僚说清,总旗与刺客拼杀是牺牲了。” 见雁回迟迟不动,楚祯说出了雁回心中担忧:“我不会派人跟踪你,你大可放心。” “你不杀他了?”雁回不可置信。 楚祯眼睫轻轻抖动,并未给雁回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是将一物交予雁回,对他说:“帮我将它交给他,他自会明白。” 雁回揣进此物,双手抱拳道了声谢,一个闪身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楚祯慢慢走向被关押的几个无辜百姓面前,一刀劈断他们的枷锁,道:“银子已经提前给你们了,今晚发生的事情,你们明白该怎么做吧?” 其中一个人说:“明白明白,您给的可是我们这辈子花不完的,从此再也不用再过乞讨的生活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感激不尽。您放心,我们马上连夜出长安城,再也不回来,永远消失!” 楚祯点点头,“多谢,走吧。” 这些乞丐每个人都冲楚祯鞠了一躬,往林子深处逃去了。 楚祯将地上的杂草踢乱,窗口伪造了一双泥脚印。 做完这些,他拿出事先从东坊买来的匕首,反手执,在自己的左臂划了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拿到雁回带回的玉佩,夏侯虞清楚,这不是他的那块,他的那块沾了血,这是楚祯的那块。 夏侯虞紧紧将玉佩攥紧手心,若不是因为他们小时候一起买的玉佩太过劣质,凭借夏侯虞手中的力道,已经化成了齑粉。 他如何能不懂楚祯的意思,楚祯看见了沾血的玉佩,归还给夏侯虞的,却是他未曾沾惹一层尘埃的那块。 夏侯虞背过手去,压抑情绪,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雁回如实说道:“他说他会与麟舞阁的同僚说总旗与刺客搏斗而死,让我放心离去,不会派人跟踪我。” 夏侯虞蹙眉:“他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雁回:“是的。” 夏侯虞越想越不对,按理说楚祯应避之不及,他依旧留在那里定是为了让谎言更可信,可若如此,他身上放走嫌犯的嫌疑便会洗不掉,除非…… 夏侯虞心中暗道叫一声不好。 与此同时,西郊小院的门倏然被打开了,楚祯就站在门外笑着看着夏侯虞,如果夏侯虞没看见楚祯被血染红的一整个胳膊的话,他或许会说上一句:“又来找我讨酒喝?” 雁回早在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时躲到了暗处,即便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脚印,可此时有些失血过多的楚祯,并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夏侯虞将楚祯扶至屋内,挽起袖子为楚祯包扎,此过程夏侯虞的脸沉的能滴出了水,一言不发。 楚祯微微仰头,一直注视着始终不看他的夏侯虞。 夏侯虞没好气说:“一直看着我作何?伤口不疼?” 楚祯笑笑说:“不疼。” 他还真没撒谎,与麟舞阁的人处理好现场,交待接下来的任务,再一路走到夏侯虞的小院,冬天刺骨的冷已经让楚祯感受不到痛了。 这倒也是一件好事,楚祯想。 夏侯虞压根没信楚祯说的不疼,继续给楚祯清理创口。 “怎么我还没开始对你喊痛,你就已经在担心我了?”楚祯问。 第32章 方才推门而入,楚祯分明看见,未等夏侯虞的目光对焦到他的胳膊,夏侯虞目光中的担忧就被楚祯尽收眼的。 夏侯虞回道:“非要喊痛,别人才会担心你吗?我又不是没长眼睛,看不见你流血了。” 楚祯忍笑,“哦”了一声。 寒冬腊月,夏侯虞愣是忙出了一额头的汗,楚祯胳膊上的伤口终于包扎好,不再流血了。 “谢谢净舟,一点不痛。”楚祯晃了晃胳膊,对夏侯虞说道。 “别嘴硬。”夏侯虞背对楚祯收拾着药箱,说道。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昏暗的光摇摇晃晃。 楚祯用另一边没受伤的胳膊侧躺,看着夏侯虞收拾药箱和一整盆的血水。 这个角度的夏侯虞,好像更好看了。 楚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白日对夏侯虞说过喜欢后,与他不在一处的时间,总是不自觉想起他。 他的确很喜欢虞净舟,很喜欢虞净舟这个——朋友? 楚祯下意识晃晃头,他心里此时此刻生发了许多奇怪的心思,自己说不清也说不出,只知道自己心尖上痒痒的,很是不舒服。 “喜欢——净舟。”楚祯试探自己地说出口。 夏侯虞手指顿了一下,没应声,只是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弧度。 这个小小的弧度没有躲过楚祯的眼睛。 净舟好像很开心,听到我说喜欢他,楚祯心道。 “喜欢你。”楚祯又说。 夏侯虞还是没其他的反应,刚才勾起的嘴角,现在又恢复了紧绷。 方才那一瞬的失控,好像只有楚祯发现了。 “喜欢你。” “喜欢净舟。” “飞飞喜欢净舟。” 楚祯像是耍赖一样一直说着。 “……嗯。” 一声“嗯”从楚祯的一大堆“喜欢”中悄悄冒了个尖出来。 声音很小,可还是被楚祯听到了。 楚祯一下子坐起来,没管自己的伤口撕裂。 “净舟你说……什么?你说……嗯……?” 夏侯虞笑着看向楚祯,没回答。 楚祯又重复了一遍:“飞飞喜欢净舟。” 这次夏侯虞面对着楚祯,微笑道:“嗯。” 作者有话说: 表白咯! 飞飞: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净舟: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第16章 憾哉 楚祯当晚睡在了夏侯虞的西郊小院,日上三竿他才堪堪被阳光晃醒。他没睁眼睛,翻身手往旁边一放,摸到了一张脸。 昨夜楚祯犹记得虞净舟说什么也要回自己的卧房睡,楚祯虽十分不解有何不能睡在一个榻上的,但看虞净舟脸都急红了,便不再强留,让虞净舟赶快回去休息。 结果早上就摸到了他的脸,楚祯慢慢睁开眼睛,说:“净舟晨安。” 结果下一刻,楚祯差点没从床上直接蹦起来。 孙钦蹲在床边,一脸呆愣地看着他,楚祯的手还放在孙钦的脸上,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叫。 夏侯虞挽着袖子,手上全是碎木屑没来得及清理,就跑了进来。 “怎么了?” 楚祯和孙钦此时离了八丈远,看对方就像看鬼一样。还是楚祯先开口:“是你吓唬的我,你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孙钦恍然回神,支支吾吾,看一眼楚祯,又看一眼夏侯虞,脑子里反复循环楚祯那句“净舟晨安”,想说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私情,又说不出口,半天才咽下一口唾沫,就此作罢。 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概是这两人各自把对方吓了一跳。 夏侯虞扑落扑落手,问道:“孙公子,你方才来只对我说找楚祯有事,现在可以说了吗?” 孙钦的脸上难得露出严肃认真的表情:“我来给你报信。” 楚祯与夏侯虞对视一眼,都坐下来仔细听。 孙钦道:“今早我父亲领旨进宫,离开前他对我嘱咐,近日不要和其他大臣家的儿女走的太近,以免被牵连。” 此话一出,楚祯和夏侯虞的脑子里同时轰的一声。虽不能立刻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但也足以猜测到朝中定是要大换血了。 楚祯悄悄拍拍夏侯虞的手,示意他先莫开口,自己反而问向孙钦:“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孙钦一时陷入迷茫,半晌才回道:“或许……朝中一些与我父亲有过嫌隙的大人们会被针对……” 楚祯:“你为什么会来给我报信?救我的父亲吗?” 孙钦支吾了一会儿说:“楚将军是忠勇之士,我虽没进朝堂,但是他与我父亲孰是孰非,我还是知晓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给你报了信,让你提醒楚将军小心一点,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们麟舞阁执行任务的时候,带上我!” 这下轮到楚祯瞪着大眼睛半天找不到词了,他说:“你没有武功,跟着不怕死?” 孙钦不服气:“你不也是,你还快死……” 说到一半,孙钦才知自己说错话了,赶紧住嘴。 楚祯不以为意,笑着应道:“倒也确实。只是麟舞阁执行的都是秘密任务,我带着你可是有风险的,万一哪天你拖后腿被发现了,你用什么来保我性命?” 第33章 “我家里有圣上赐的免死金牌,我父亲最疼我,我用自己的命让他把免死金牌让给你!” 说的容易,若他真的犯了欺君之罪,以楚家军如今被处处忌惮的情势,恐是一抓到把柄,便是满门抄斩了,楚祯心中苦笑道。 不过他还是谢了孙钦的好意,道:“你可以跟着我,但我要与你约法三章:第一你必须听我命令,第二不可冲动行事,第三……” 楚祯顿了顿,目光放缓道:“无论孙道知做了何等错事,他于你来说还是你的父亲,他对不起黎民百姓,有天下惩罚他,父亲这一角色,你自己也明白,他做的很好。当然,这第三条只是劝说,他是你的父亲,与我无关。” 孙钦惊愕道:“你怎知……”你怎知我的目的? 楚祯笑笑,没再回答,而是扔给孙钦一个小牌子,“孙小旗,明日辰时,湛河边集合。” 待孙钦走后,夏侯虞问道:“为何答应他?” 这件事不是没有风险,反而风险很大,若是夏侯虞,他断不可能答应孙钦这样一个无礼的要求,就算他来通风报信,或许能让自己的父亲规避了此次争端。 楚祯重新躺回榻上,望着屋顶挂着的帷幔,没有回答夏侯虞,而是说道:“我觉得,遗憾比悔恨更让人恼火。” 夏侯虞低头沉默半晌,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后道:“明天,需要帮忙吗?” 楚祯眉头微挑,偏头望向夏侯虞,回答楚祯的,是夏侯虞了然的微笑。 他的确需要帮忙。 自前日周帝那边得到麟舞阁消息,抓错了人,又让那些人跑掉了。周帝便下令让楚祯所带领的麟舞阁龙部在长安城外围严格检查进出城百姓,并且下旨除麟舞阁百户以上,其他人等没有命令,不许进入长安。 那时楚祯便觉出了不对。 城门入口的盘查有金吾卫负责,人手再缺也轮不到麟舞阁的人去支援,更何况最近年关刚过,外地商贩此时正是离开长安的日子,朝廷断不可能在此时无缘无故加强盘查。 所以他想知道周帝到底要做什么,楚祯有一种直觉,楚家摇摇可危。 翌日卯时,楚祯在自家床榻上倏地睁开眼睛,被子一掀,官服赫然穿在身上。 他悄声推开屋门,听了一会儿偏房的动静,小七没有被吵醒,便脚步加快出了自己的小院,直奔楚谦书房而去。 未等踏入主院,楚祯便发现书房透出了一丝昏暗烛火。这个时辰楚谦绝不可能在处理军事事务,就算在处理紧急军情,也断不可能只点一盏小烛火。 有贼! 楚祯迅速反应,从储水缸旁取了一根挑水的扁担,背手而握,好似握着他那杆早已尘封多年的云缨枪一般,慢慢靠近书房。 楚祯自知自己久病缠身,脚步就算再注意,在习武之人的耳里,也是沉重拖沓的。可屋内小贼却丝毫没有听到屋外动静,继续发出翻找的声音。 几种猜测在楚祯心头转,最后当机立断,踹门而入,棍子直指小贼咽喉。 一阵风过,小贼慢慢回头,楚祯微微睁大眼睛,道:“楚祺?” 楚祺以为自己被父亲发现了,冒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是楚祯,立刻松了口气,说:“哥,是你啊。” 楚祯收回扁担,扔到一边,问道:“这个时辰你在父亲的书房内在找什么?” 楚祺左看看右看看,把楚祯拉到一边,神秘地说:“哥,我这个月的散银都给你,你帮我在父亲面前保密好不好?” “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 “我前几日去了你朋友开的赌坊,被小五路过看见了,后来父亲逼问他我去了哪里,他也只能如实说,结果我挨了十个板子,还罚我抄一百遍《孙子兵法》。” 楚祯听到一半,无奈扶额。 “哥——”楚祺拉长了音,开始耍无赖,“我从小到大抄了多少遍《孙子兵法》了,我对孙武老人家的生平都倒背如流了,包括孙武的后代,孙膑先生的《齐孙子》,我更是抄了不下二百遍,再抄我都要吐了。所以我来父亲书房,找找以前抄过的,混在里面,能少抄几遍。” 楚祯半天语塞,不知说这个弟弟什么好,只能回身关上门,吹灭楚祺的蜡烛,放低声音道:“去赌坊是你的不对,该打。罚你抄你已经能背下来的著作,是父亲的不对,他该让你抄新的知识。” 方才楚祯说是父亲的不对,楚祺刚要附和,就被楚祺一句“新的知识”给打蔫了。 楚祺瘪瘪嘴,道:“你都能交开赌坊的朋友,我怎就不能去赌坊耍一耍了。” “长安赌坊里一直暗地里贩卖朝廷禁止的乌子叶,此物是被写在楚家家法里的不能碰,这你是知道的。我朋友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他的赌坊断不可能有那种东西。可若是你染上了赌瘾,去了其他赌坊酿成大祸,岑姨娘如此疼爱你,你让她怎么办?现下是父亲先知道了,给你一个教训,若是岑姨娘知道,腿都会给你打折。” 楚祯说到此处,已有了些气急。 “哥怎知父亲没有告诉我娘?” “因为父亲……”楚祯的目光暗了暗,“很爱你娘。” 楚祯调整心绪,又道:“最近多事之秋,你少出府,遇见任何不对立刻和父亲或是我说。听见没?” 楚祺本想说,什么算有不对?但看楚祯如此严肃,自小便对这个哥哥心生畏惧,便只好连忙点头答应。 第34章 这时楚祺才想起来问楚祯为何也会来父亲书房。 楚祯斟酌了一下,眼神躲闪,回道:“来找几本兵书看。” 楚祺知道楚祯从小跟着父亲在边关打仗,对战场上的排兵布阵父子俩是一样的痴迷,便信了,对楚祯说句“哥你慢慢找,我回去抄书了”便走。 楚祯拉住他,“我那里有抄过的《孙子兵法》,父亲能认出我的字迹,就算被发现,他也不会罚你,我明日拿给你。” 要说人的情绪有多百遍,在楚祺的脸上可算是体现的贴贴切切。 “谢谢哥!”说完,楚祺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小院。 确定楚祺走远了,楚祯才开始找起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要当年父亲护送雍王世子夏侯虞北上时,随着夏侯虞一起前往栾国的随从名单。 楚祯认出了前日要刺杀犯人的黑衣人,应是从小跟在夏侯虞身边的死士——雁回。 他与夏侯虞幼时交好时,便见过同样是小孩子的雁回一面,那时他虽也年幼,但自小被人用非人的手段训练,才不过五六岁,已是个冷面冷心,唯独对主子忠心耿耿的人。 雁回不可能背叛夏侯虞,但其他人就说不准了。 听雁回说,夏侯虞此番秘密回来,已和栾国达成了不可告人的交易。栾国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绝不可能暴露夏侯虞的行踪,只有不知内情的人,才会抱着铲除叛国罪人的责任,背叛自己的主子。 “找到了。” 楚祯眼中一喜,不再耽搁,揣进怀中,规整好父亲的书房,翻窗离去。 从主院回自己小院的楚祯,一路上思绪不断。 无论什么样的原因,夏侯虞身为大周人,身为皇室血亲,雍王世子,都不该将自己的命运,自己国家百姓的命运,交给栾国去决定。 即便如虞净舟所说,大到君主臣子,小到平民百姓,忠的不该是君也不是国,而是天下。 楚祯目光逐渐坚定,手伸进怀中狠狠捏了一下折子,往湛河去了。 第17章 率义 当晚同时不太平的,除了镇北侯府,还有尚书右丞府。 齐连举不知这么多年来,第多少次上书谏言,希望圣上能够少听小人谗言,如今楚谦楚将军年事渐高,若不趁此等军事奇才鼎盛时期,一举出兵,拿下被栾国抢走的城池百姓,以后想要大周强大起来,比登天还要难了。 结果可想而知,周帝依旧偏听偏信,独独听孙道知一个礼部尚书的话,仅仅因为,他能让周帝享受更加荣华富贵的生活。 思及此,年过六旬的齐连举,摸了摸眼角泪,下了轿子,回了他偌大,却除了下人,只有他一人的府邸。 齐连举提着官服下摆,往卧房走时,不远处遥遥有个漆黑的人影。他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刺杀朝廷官人的事屡见不鲜,短短几瞬,齐连举已经连自己死后会不会被周帝厚葬都想到了。 他本想叫来管家,却想到,管家也与他无差,都已垂垂老矣,若此人真是来杀他的,还是不要连累旁的人才好。 齐连举捡起一块石头,双手举着,颤颤巍巍靠近,大喊:“什么人!” 黑影慢慢转头,并未进一步靠近齐连举,此人手中也并无利器。 齐连举放下了些戒心,往前凑了几步,便见到了一位少年,这少年虽然处处体现着温和谦顺,但以齐连举的人生阅历,一眼便看出他内心的阴鸷。 “你是谁!” 少年向前走了一步,齐连举连连后退,只听少年道:“齐大人,您可还记得十年前含冤惨死的雍王?” 多少年没有再被提起的人了,齐连举一时差点要泪眼婆娑,那可是他曾经认为最适合当君王的人,更是唯一一个懂他臣子心的忘年交。 “雍王……”齐连举喃喃道。 月光下,少年的脸颊轮廓清晰可见,齐连举慢慢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少年与那人如出一辙的面容,齐连举不可置信道:“你是……你是……世子殿下!” 话音未落,齐连举已然下跪。 夏侯虞一动未动,他受了这一拜,他受得起。 “您……”夏侯虞停顿一下,“辛苦了。” 周帝的臣子们并不是都与孙道知一样,若说“前朝余孽”,连帮助周帝故意打了败仗的楚谦都能被钉在此事的名单上,更何况是当初与所谓逆贼雍王交好的齐连举呢? “臣……臣不苦,为了大周……” 夏侯虞立刻打断齐连举,道:“我来,只是知会你一声,周帝要开始大肆围剿与前朝有关的一切,你小心一点。” “什么!”齐连举大惊。 十年来,周帝日日疑神疑鬼,他终日担心自己的弟弟雍王梦中来找他复仇,担心雍王之子夏侯虞从栾国回来杀他报仇,更担心身边的人毒杀刺杀他。 已经杀了不少无辜的人了,如今还要再造杀孽。 齐连举此刻突然觉得,在周帝做出此等糊涂事之前,辞去这一官半职,倒也不失为圆满的一生。 可他转瞬便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为人臣子,便是一生鞠躬尽瘁,临阵脱逃又怎能算一个忠良臣子呢。 他恭敬对夏侯虞道:“谢世子殿下记挂老臣,特意冒着风险前来提醒老臣,臣死无法忘记殿下的恩情。” 夏侯虞点点头,转身欲走。 第35章 齐连举突道:“臣有一事想向殿下求证。” 夏侯虞:“你说。” 齐连举:“周帝说,殿下——叛国了。可是真的?” “真的,”夏侯虞说,“我的确与栾国进行了一些交易,但究竟算不算叛国,我想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臣明白了。” “你要告发我?”夏侯虞问。 “不,虽然老臣不认可殿下的行为,但我会保殿下的性命,断不会做出背叛大周皇室血脉的事。” 此番回答,听在夏侯虞心里,犹如一颗沙子进了蚌壳。 他理解楚祯对此事的思虑,却不理解齐连举所思究竟为何,或许这才是齐连举能被天下百姓皆称为千古良臣的原因罢。 夏侯虞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齐连举缓缓直起身,望向天上圆月,久久未动。 翌日清晨,不到辰时,孙钦就来了湛河边,整装待发站的笔直。 他从未进过军中,操练士兵更是连见都未见过。他站着自以为的站姿,顶着大早上湛河边的冷风,硬生生一动没动,等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别说麟舞阁龙部的其他小旗了,他连只鸟都没见着。路上倒是来来往往的商贩百姓,看他像傻子一样站在风里。 楚祯赶到时,孙钦已经冻到浑身麻木,鼻涕眼泪一起流。 “你们怎么……怎么才来?其他人……呢……”孙钦哆哆嗦嗦地问。 筱罗先没忍住笑出了声,“你真是个傻子,麟舞阁执行任务,怎么可能大咧咧站在外面?不显眼吗?” “……啊?”孙钦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楚祯本想戏耍孙钦一下,没想到这位不经世事的公子哥是真的单纯,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愧疚,把自己身上保暖的披风扔给孙钦。 楚祯抖抖袖子,暗自打了个寒战,忍过去后,道:“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 孙钦来不及因为被骗而暴跳如雷,接过披风,哆嗦着说:“多、多谢。” 筱罗看着孙钦滑稽的样子,笑弯了腰。笑过后,看看周围,她疑惑道:“谢般又不在,你不是说他是你朋友?朋友就这么不仗义?” 他们之中只有楚祯和夏侯虞知道谢般的真实身份,楚祯只好解释道:“他家中事务繁忙,而且不能打不能跑的,来了也是添乱。” “添乱倒是真的。”筱罗撇撇嘴,又十分认同的使劲点头。 嬉闹过了,筱罗不忘正事,从怀里拿出夏侯虞帮忙仿刻的麟舞阁令牌,扔给孙钦,让他拿好。 夏侯虞仿刻的令牌与真的令牌如出一辙,只不过令牌上的龙形图案,改成了鼠。 几人欲走到角落再行商议,夏侯虞倏然拉住楚祯,让他慢了几步。 “何事?”楚祯问。 夏侯虞把自己的披风给楚祯,说:“披我的。” 楚祯拒绝:“我不冷。” 夏侯虞没继续强迫楚祯,而是问道:“怎么不披我送你的那件披风出来?” “今日可能会打架。”楚祯笑着说。 “你们磨蹭什么呢!”筱罗在远处冲他们喊,“快过来啊!” “来了!”楚祯大声答应着,又回头对夏侯虞一拍背,“走!” 事先楚祯没有对任何人说他准备去哪里,去做什么。 筱罗知道孙钦来报信的消息后,直接说她跟楚祯走,无论要做什么。 楚祯感动之余,也担心自己是不是把他们都卷进来了。 好似知道楚祯在想什么,筱罗一拍楚祯的肩,说:“行侠仗义的事,别想着撇掉本姑娘,若是没在长安闯出什么名堂,回到苗疆,我爹爹指不定怎么数落我呢!” 孙钦擦擦鼻涕,也说:“我可是大义灭亲跟着你的,你别突然矫情啊,烦死了。” “行行行,我服了你们大少爷大小姐的了。”楚祯连忙败下阵来。 几人相视一笑。 筱罗先问:“我们到底要去做什么?你还让我帮你带把弯刃。” 楚祯看了围在自己身边的三人,认真道:“救齐大人。” 几人躲在齐府不远处的角落里,静静等待天色黑下去。 若不是筱罗和夏侯虞都有些功夫在身上,深夜寒风的萧萧之声,便会将麟舞阁专职刺杀的蛇部悄然而来的声音完美地掩盖住。 夏侯虞:“听声音,他们只派了三个人来。” 说不准是周帝对麟舞阁太过自信,还是他认为齐连举不值得派更多死士前来。 三个武功高强的死士,对上筱罗夏侯虞的身手,以及楚祯的脑子,怎么说也可勉强一战。 楚祯冲夏侯虞和筱罗分别使了一个眼色,他们瞬间了然,一个从正门进,一个从偏院侧墙翻了进去。 孙钦什么也没被安排,一脸茫然问:“我干什么?” 楚祯回头看了他一眼,说:“等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夏侯虞动作比筱罗快,他先翻进齐府,找到还在书房不止写着什么的齐连举。 “殿……”齐连举被吓了一跳,殿下两个字都没说完,夏侯虞就冲他摆出噤声的手势。 齐连举立刻闭嘴。 夏侯虞道:“我长话短说,周帝派了麟舞阁蛇部来杀你,我们来救你。” 虽惊讶于周帝如此快速的行动,但齐连举还是镇定道:“谢殿下多次救臣性命,但臣不走。” 第36章 夏侯虞不解:“龙部来是提你问审,你还有一息尚存的余地,蛇部来,便是要将你赶尽杀绝了!” 齐连举依旧摇摇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齐连举脖子遭受猛地一击,直接就地昏厥。 夏侯虞往齐连举身后一看,筱罗还未收回掌。 她嫌弃道:“磨磨唧唧。” 夏侯虞不知道筱罗有没有听见齐连举叫他殿下,但看筱罗神色如常,以她的个性应是没听到,现下最紧要的便是对付来的那几个死士,日后再试探筱罗也来得及。 夏侯虞与筱罗将齐连举藏了起来,然后静静等待在书房中。 果不其然,一支暗器先射了进来,暗器一落地,尾部立刻散发出黄绿色的烟来。 两人同时捂住口鼻,不做声张,还不忘将笔筒推到,假装齐连举被迷晕的声音。 筱罗偷偷小声说:“楚祯算的真准,他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先迷晕姓齐的。” 夏侯虞没理会筱罗,全神贯注听着门外的动静。 “就是现在!” 筱罗前一刻还在闲聊,下一刻听到夏侯虞的提醒,立刻调整身姿,一腿踹出,“当啷”一声,短兵相接。 筱罗不恋战,瞬间跳回。 夏侯虞瞅准时机,将苗疆特制的毒烟甩向其中一人。 他大喊:“撤!” 屋内两名刺客皆被毒烟侵袭,双眼流出鲜血。夏侯虞口中喊撤,他和筱罗却不退反进,一人一刀冲向敌人咽喉。 夏侯虞一刀毙命,筱罗那边却因力道不够,堪堪划破对方皮肤。 她心中暗道:糟了! 夏侯虞来不及赶去,只得一刀甩向敌人,自己以身肉搏,不料右臂被划伤。 他与筱罗吃过毒烟的解药,身体的伤口却不能抵御来自苗疆的毒。 夏侯虞瞬间感觉自己被划破的伤口被烈毒腐蚀,但形势危急,他忍痛将敌人的头一刀砍下,扶住被敌人踹到心口吐了一大口鲜血的筱罗。 他眼前有些模糊,但屋外还有一个敌人,不能耽搁。他一声口哨吹出,背起筱罗,从后墙一跃而出。 一直守在府外的楚祯猛然听见一声哨响,惊觉自己没有算到蛇部派来的几人会叫援兵,不顾自己不能动武,抓起弯刃便要冲进齐府。 孙钦一看不妙,赶紧抓住楚祯:“怎么了!你干什么去!” “放开我!事情有变!” 没等楚祯说完,一个人影突然从夏侯虞的进入齐府的方位同样翻了进去。 楚祯一愣,此人的身影很像雁回。 与此同时,背着筱罗的夏侯虞也逃了出来,如果没看错的话,楚祯确信,夏侯虞与那人对视了一眼。 “她怎么了!”孙钦问。 “受伤了,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你的胳膊……”孙钦倒吸一口冷气,夏侯虞的胳膊已经腐烂见骨了。 楚祯也往夏侯虞的胳膊看出,除了腐烂的血肉,更加吸引楚祯目光的,是夏侯虞胳膊上的一块巨大的伤疤。 下一刻,楚祯肩膀一疼,晕倒在夏侯虞怀里。 他知道,这掌是夏侯虞打晕的,他也认出,那块巨大的疤痕,是狼咬过的痕迹。 昏迷前的楚祯,心道:虞净舟……你,究竟是谁…… “你干什么!”孙钦快疯了,怎么这么多变故! 夏侯虞体力不支,抱着楚祯靠坐在地上,“你在这里守着楚祯,半个时辰后,你去齐府大门前,装疯。” “什……什么意思……这是楚祯的计划吗?” 夏侯虞力竭点头。 孙钦:“他交待你的?” 夏侯虞:“没有。” 第18章 不忠 长安城最中心的地下,藏匿了麟舞阁鼠部所有在册人员,他们将整个长安城以紫禁城下方为中心,四处散发,游走在长安城的每一处。 三名蛇部死士,亮出令牌,借鼠部的一条密道,往蛇部据地前进。 其中两人抬着一具被布匹厚厚包裹的尸体,走在最前面的死士经过层层关卡,将这具尸首送到了蛇部百户的面前。 覃燕彰屏退其他人,回身用剑刺挑起尸首上包裹的布匹,齐连举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覃燕彰挑眉看了一眼死士,他瞎掉的左眼眶里白茫茫的一片,却好似也能看见人心里去一样。 “回去领赏钱吧。”覃燕彰将布匹盖了回去,收回接了剑刺的断手,背手而立。 身后一直没有动静,覃燕彰转身道:“在下放阁下一条生路,阁下看来并不领情。” 死士摘下面具,露出了夏侯虞的脸。 覃燕彰抬起剑刺,用袖子擦着,并不去看夏侯虞,道:“如若阁下现在离去,或将真正的齐连举交出来,还可生。” 夏侯虞无视嗜血的剑刺,道:“并不是百户给我一条生路,而是我给百户带来一条生路。” “花言巧语!”覃燕彰面色一变,提起剑刺直冲而来。 夏侯虞脚下不动,以短刃相接。“当”一声,夏侯虞上身晃晃,吐出一大口鲜血,却丝毫不退。 “你受了重伤,还敢独自前来?” “正是因为给百户带来的这条生路能救百户于水火,才以重伤之躯独自前来,给足您诚意。” 覃燕彰收回了剑刺。 夏侯虞手抚胸口,强忍不适压沉声音,开口道:“覃燕彰,汴州人,十三岁遇灾荒,父母亲人皆亡,随同乡人逃亡至长安,后被人用一顿饱饭卖到了麟舞阁鼠部。因年纪小经常挨饿,可通过寻常人无法通过的狗洞等通道,被当年鼠部总旗重用。可惜……” 第37章 覃燕彰的脸色已然变了,但他依旧站在原地听夏侯虞说着。 夏侯虞轻咳几声,道:“可惜当年鼠部鱼龙混杂,总旗无能贪财,你一旦任务失败,轻则鞭笞,重则砍你手脚,你的手就是他当年砍断的,你的眼睛也是他在一次酒后失控下被他捅瞎。十七岁时,你逃出鼠部,被雍王所救,他将你藏在雍王府,给你治伤,教你读书,留你在府中给雍王世子做伴读。” “你究竟是谁!”覃燕彰显然已被触怒。 夏侯虞不以为意,继续道:“雍王府惨遭灭门时,雍王命你携带世子从密道离开,但你们遇袭,就此走散,可是我犹记得,他曾用家法约束你,不许再与麟舞阁有任何牵扯,尤其是蛇部这样嗜杀无度的组织!” 说到最后,夏侯虞一声吼出,覃燕彰不自觉后退一步。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逃出麟舞阁后,这些只有雍王府的人才知!” 夏侯虞轻轻笑道:“还在雍王府的时候,我曾执意叫你燕彰哥哥,但你总是很严肃地对我说,有违规矩。” “你是……世子?” 夏侯虞默认。 覃燕彰想要跪下,却被夏侯虞一拦,“如今你已违背家法,拜了别人为主子,如今便也不必再拜我了。” “世子,我……” 夏侯虞此时已然听不清,毒入骨髓,痛得他手指发抖。 覃燕彰注意到夏侯虞受伤过重,赶紧扶住夏侯虞,说:“世子,我先送您离开麟舞阁,日后我再同您解释。” “……”夏侯虞说。 覃燕彰未听清,问道:“世子,您说什么?” “送我……回……回镇北侯府……” 覃燕彰脚步一顿,不可置信地偏头看向背上的夏侯虞,确信自己听到的,的确是“镇北侯府”四个字。 楚祯还考虑到的一点,就是如果事情变得不可控起来,他会向自己的父亲寻求帮助。 当他醒来时,发现夏侯虞不见了,筱罗坐在一边,虽没有大碍,但十分虚弱。 他听着筱罗讲述全部经过,眉头越皱越紧。 蛇部皆是高手他已预料到,他也偷偷从夏侯虞那里拿来了增强体质的药物,若出现变故,他会立刻支援他们。 但如今,疑似雁回的人来救了夏侯虞,而此刻夏侯虞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带着齐连举的假尸体不知所踪。 楚祯知道,夏侯虞能猜到他所有后招,所以夏侯虞一定会来到镇北侯府。 果不其然,小七突然来报信。 楚祯跑过去,看见了摔倒在墙边已经站不起来的夏侯虞。 “先别说话,我带你进去休息。”楚祯没问他的所有疑问,中了苗疆的毒不是小事,现在最紧要的,是要给夏侯虞解毒。 筱罗:“此毒的解药也并不是真正的解药,它只能暂时压制毒性在体内的发作,经由日后体内慢慢消解。一旦在消解前,皮肤产生破口,会立刻从那处腐蚀至全身。” 楚祯:“此物的解药是用何原理制出来的?” 筱罗:“以毒攻毒。” 楚祯听罢,往自己的手腕递了一眼,手起刀落。连筱罗都没反应过来,楚祯的手腕被他自己割破,血一滴一滴落在夏侯虞的伤处。 夏侯虞不受控制挣扎大叫。 楚祯:“按住他的手脚!拿布条来给他咬住!” 来不及问,筱罗赶紧找来布条堵住夏侯虞的嘴,小七身量小,只能死死抱住夏侯虞的上半身,筱罗也赶紧来帮忙。 筱罗:“你这是做什么!” 楚祯:“我体内有世间剧毒,医书有记载它可压制所有种类毒药的毒性,只要不入口服用或是母体孕育后代,都不会被此毒侵袭。我的血可暂时压制他体内的毒,但还是要找到可以救他的解药。” “我回苗疆找我爹爹!”筱罗说着就要往外跑。 楚祯包好伤口,拉住筱罗,“此毒是你从苗疆偷出来的,你虽为圣女,但也冒犯了苗疆圣法,取解药一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 筱罗:“可是虞净舟能等那么久吗?” 楚祯:“齐大人之事所出甚急,我们来不及同他们商量只能先自己做主。如今齐大人得救,下一个不是柳先生就是我父亲,此事我已书信给柳先生,相信他很快就会与我父亲商讨应对之策,大周的忠良臣子想来不会损伤过多。虞净舟有我的血,坚持两月足矣。” “两月……”筱罗掰着手指算了算,“不行,两个月你会死的!” “死不了。”楚祯说着。 话音刚落,屋门被一脚踹开,楚谦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他先看见床上不省人事的夏侯虞,又看了看筱罗,最后目光落在了楚祯身上。 “逆子!滚过来!” 楚祯没有过多惊讶,他知道楚谦这一关,他必须要过。 他走了过去,楚谦没有立刻指责,而是对小七说:“在府中安置好这位姑娘,再找一个江湖上的大夫给净舟这孩子诊治,要嘴严的。” “是!侯爷!” 楚谦嘱咐完了,斜睨楚祯一眼,转身离去。 楚祯明白,跟着楚谦走了。 筱罗不明白会发生什么,小七在一旁叹气道:“筱罗姑娘,一会儿无论少爷那边发出什么声音,姑娘都不要出去。” “楚祯他,”筱罗问,“会怎样?” 第38章 小七低头道:“只能祈祷,少爷在侯爷的手里,还能活下来。” “跪下!” 楚祯闻声而跪。 楚谦带楚祯来到了主院,命他所跪的方向是长安西郊。而主院正中央摆着一张长凳,长凳旁放了一根有楚祯两个胳膊粗的杖棍。 楚谦:“对着你娘亲埋着的方向,说你错哪儿了!” 楚祯挺直了身板,不去看楚谦,说:“孩儿没做错。” “嗙”一声,杖棍落在楚祯后背。 楚祯心口剧痛,一口血差点呕了出来。 杖棍由楚谦亲自握在手中,下人们大气不敢出一个,管家看情势不对,连忙跑去主屋。 楚谦:“你再说一遍,你错哪了!” 楚祯:“孩儿没错!” 又一杖,这次楚祯的嘴角慢慢流出鲜血。 楚谦视若罔闻,继续问:“你若是不说出你错哪了,我就把你打到死,让你去下面亲自对你娘亲认错!” “孩儿不明白,救忠良何错之有!” 楚祯话毕,静静等着下一棍落下,可是没有。 楚谦在楚祯身后道:“自你离开漠北回到长安,我便再未打过你,也很少用言语苛责你。今日,我便教教你,今日此举,你究竟错在了哪里!趴好了!” 楚祯趴在了长凳之上,闭上了眼睛。 楚谦举起杖棍,道:“你有三错,皆是大错,你不忠!不孝!不义!” 每说一错,楚谦使足了力气,打在楚祯的身上。 “不忠,是你不听君命,违抗旨意!” “不孝,是你枉顾自己性命,不顾父母双亲!” “不义,是你将朋友陷入性命攸关之境地!楚祯,你可还有所辩驳!” “哗啦”一大口鲜血在楚谦最后一个字落下后,从楚祯的口中喷薄而出。 楚谦自军中出身,最懂如何不伤表面,却重伤内里。 此时楚祯后背不见一丝血,地上他吐出的鲜血却足足有一碗之多。 楚谦看着一地的鲜血,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杖棍的指节也逐渐泛白。 楚祯强支起上半身,满口鲜血,回头看向楚谦,说道:“孩儿的确不孝不义,但孩儿,不认不忠……残害忠良的皇帝,为何忠他?” “你!”楚谦再次扬起了杖棍。 “侯爷!”小七喊着跑来,一下子扑到楚谦脚下,抱住楚谦的大腿,哭喊着,“侯爷别打了!少爷他本就没多少时日了,侯爷您再打下去,少爷今日一定没救了啊!” 楚谦挣脱掉小七的桎梏,不理会,这最后致命的一杖眼看就要落下,不远处传来岑姨娘的叫喊声。 “楚谦你个混蛋!有你这么打孩子的么!” 楚谦的手一顿,往那边看去,管家气喘吁吁把岑姨娘和楚祺喊来了。 “哥!哥你怎么样了!”楚祺扑过去看,发现楚祯已经不省人事了。 楚祺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哭边大喊:“爹!娘!哥他死了!哥死了!” 此话一出,全府人皆心头一阵。 楚谦一把扔掉杖棍,把楚祯抱进怀里,平日里再有力的身躯此时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他试探楚祯的鼻息,发现虽微弱,却还是平稳,心一下子从嗓子眼回到了肚子里。 岑姨娘也松了一口气,一脚把自己亲儿子踹到一边。 “乱喊什么!楚祯哪死了!你别乱咒你哥!” “我我我……”楚祺听见楚祯没事,魂儿也回来了,“我”了半天说不出什么,索性不说了,喊来管家让他快叫大夫来。 被一阵躁乱惊醒,楚祯迷迷糊糊看见父亲正抱着自己。 或许是梦吧,自娘亲去世,父亲便再也没有与自己如此亲近过了,尤其父亲带回了岑姨娘与楚祺后,他们父子二人更是一句话再未好好说过。 即便是梦,即便是自己快被父亲打死了,父亲才如此亲近他。 楚祯也要说。 “爹爹……祯儿犯了错,但祯儿还请父亲能答应我两件事。” “什么事?” “净舟毒入骨髓,还请父亲派可靠的人护送我们去苗疆取得解药。第二件事,雍王世子夏侯虞未死,已入京城,求父亲帮忙在麟舞阁前找到他的下落。” “第一件事我答应你,爹爹陪你们一起去。” 不等周围人发出疑问,楚谦继续说:“至于第二件事,夏侯虞已死,这是事实,周帝骗了你,他是为自己无端杀害前朝人等放出的一个幌子。” 楚祯喃喃道:“他没有叛国……” 楚谦肯定道:“对,雍王世子绝不会叛国,你小时候与他有着共同理想抱负的这个朋友,不会叛国。” 楚祯微笑点点头,眼前回忆起虞净舟手臂上的狼牙痕迹,想着,净舟一直生活在漠北,与狼有过搏斗或许也合情合理。 他故意不让自己去分辨,净舟手臂上的究竟是陈年伤疤还是近两月才受的伤。 楚祯再也坚持不住,最后呕出一口血,就此昏了过去。 岑姨娘、楚祺、小七慌乱叫着楚祯的名字,楚祺更是跑出府去催管家怎么还没把大夫叫来。 楚谦把楚祯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回身镇定对所有人说:“府内人等,留几人看守宅院,其他人皆随楚祯前往苗疆,大少爷病重,急需前往苗疆圣地寻找良医。” 第39章 他偏头对岑姨娘道:“夫人,你帮我拟一封书信,给柳滨柳大人,予他说,楚祯病情加重,我也年纪渐高,是时候放下一切了。还请他替我在圣上那里告假。” “你……” “我知道夫人担心什么,你担心我的爵位不会留给楚祺了。” 岑姨娘羞道:“我其实……” 楚谦伸出手握住岑姨娘,“你不是在意那一个爵位,你只是在意咱们的儿子日后能不能安然度过一生,你放心,我为大周征战这多年,周帝不会不顾楚家的功绩,对我们楚家赶尽杀绝的。” “嗯。”岑姨娘重重点头。 所有人离开忙离府事宜,只剩了楚谦一人抱着楚祯还坐在被雪铺满的地上。 他用自己的衣衫包住楚祯半个身体,伸出手擦掉楚祯嘴角的血,却因流的太多,如何也擦不净。 楚谦像是哄孩子睡觉一样,拍拍楚祯的背,轻声说道: “是爹爹无能,只能用此法护住你……可是孩子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就是,不肯认命呢……” 楚府十几人浩浩荡荡踏上了前往苗疆的路,周帝收到楚谦的告假书时,并未驳回也并未怀疑,只是对楚谦说,希望能让太子也一同前去,一同历练一番。 楚谦推辞不过,便将夏侯般一同带上。 许久不见夏侯般,不止楚谦,连筱罗都觉他有了些变化。 如今知道了他是当今太子,惊吓之余,倒也没觉得太子有多么高高在上,也只把他当成普通朋友视之。 只是她终究与夏侯般不如楚祯熟悉,再想关心,也找不到话头,只是扔给他一块干粮,口是心非道:“路途遥远,多吃点,免得你路上饿昏过去了。” “嗯,谢谢你。”夏侯般冷淡说道。 筱罗见夏侯般如此客气,还真是不习惯,但也不好说什么,躺到一边睡去了。 楚祯自那日被杖打,便一病不起,连着三日高热未醒来,梦中一直叫着娘亲。 楚谦不肯假手他人,一直扶着楚祯的身体,不让他的背被碰到。 夏侯虞也一直未醒来,由小七照看着。 筱罗左右辗转反侧,一直觉得自己还有楚祯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想了半天,大惊,孙钦貌似被他们落在了尚书右丞府。 孙钦没有被他们丢在尚书右丞府,反而他听了夏侯虞的话,主动前往府门前,发现孙道知跟随了蛇部总旗一起来到尚书右丞府。 来不及思考自己的父亲到底在这场嗜杀的行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孙钦只记得夏侯虞临走前对他嘱咐的那两个字。 所以他把地上的血糊了自己满脸,一下子冲到孙道知面前,大吼大叫,好像被杀人的场面吓到了一样。 这一动静,给夏侯虞和雁回充足的撤退时间,但他自己也被孙道知掐着耳朵,拉回家关了禁闭,丝毫不知他想追随的楚祯几人,已经远赴苗疆而去。 第19章 愿望 “我凭什么不能继承你的藩王位!我不比其他人差!你想要洞里那东西是吧,我给你取出来看你还会不会说我不行!” 一抹紫色身影吼完转身就跑。 “筱罗!”他身后的西南藩王如何呼喊制止她,筱罗都当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藩王立刻叫来随从去找圣女回来。 一旁楚谦笑呵呵看藩王急得汗都快下来了,还不忘打趣说:“你这个女儿还真是个倔脾气,随你!” “楚兄别说我风凉话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洞里的怪物有多惊险。” “孩子大了,你就要让他去闯,碰了壁就知道回来了。” 藩王摇头叹气,身上苗族饰物叮当作响,与楚谦相仿年纪的他,反而不显岁数,看起来只比楚祯他们年长十几岁而已。 楚谦斜睨藩王那张英俊年轻的脸,啧啧道:“你们苗疆到底有什么奇珍异宝,一个个的都青春永驻。” “若真有这样的宝物,我早将它送给楚兄,拿去给楚祯这孩子延长寿命了。” 楚谦眸色一暗,很快转晴,道:“孩子有孩子的造化,我携家带口来此地一是为了救治他的朋友,二是躲避大周灾祸,三啊,就是看他有没有那个命,能在此处寻得保命的法子。若寻不到,他见过了大漠苍凉、长安盛景、苗地奇幻,也算没白活过。” 藩王半晌不语,道:“楚兄口口声声说让孩子们自己去闯,其实还是怕楚祯怨你怪你,你也心疼他小小年纪就承担了你身上的家国世仇。看过这些奇景便能心甘情愿去死了?楚兄,骗得过别人,你骗掉了自己吗?” 楚谦面目阴晴不定,立刻打哈哈:“不谈此事,不谈此事。” “不谈楚祯,我却想谈谈筱罗。她心里一直对她小叔叔和小婶婶的死念念不忘,为此不惜去一趟长安寻你报仇,如今虽因为楚祯的缘故,她也懂得了些我们这代人的身不由己,但她想继承藩王位,带着苗疆一众去过桃源乡生活的理想越发浓烈。可……我要怎么与她说,这条路不是当上了藩王就能做到的……” “筱罗未必不会是个好的藩王,她也未必会做不到你做不到的事。” 藩王反驳道:“冲她如此冲动,单枪匹马去洞里,就可知她行事鲁莽,不考虑后果!” 楚谦笑道:“你女儿可未必是单枪匹马,她绝对会和那几个孩子商量,尤其是我儿楚祯。” 第40章 “那更胡闹了!”藩王动了怒,“楚祯身体还没恢复,筱罗太不懂事了,我派人把她抓回来!” “哎哎哎,”楚谦拦住藩王,“我家那个也是闲不住的,莫说他身体未恢复,当初在漠北,他受伤瘫床上了还能指挥马官烧了敌方粮草,你我且安心处之,看他们如何应对。更何况那洞中究竟是何物,几个孩子的能力究竟能不能应对,你我也都清楚。” 楚谦比藩王还要了解筱罗,准确的说,他更清楚自己的儿子能对身边的人有怎样的影响力。 果不其然,筱罗、夏侯虞,包括夏侯般此刻都围在楚祯的床前。 虽然三个月前夏侯虞中毒颇深,从长安赶往苗疆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没了气息,但如今他恢复得比楚祯还要快。 那一路上,楚祯自己身后的伤还血肉模糊的时候,他为了抑制夏侯虞体内的毒往更深的地方渗去,从一日一次,到最后变成两个时辰便要给夏侯虞的伤处浇一次血。 莫说楚谦了,筱罗这么一个不了解楚祯身体状况的人见了,都觉得心惊。 楚谦看着心疼,却也明白自己儿子的性子,更明白他们楚家人从生下来便带在骨血里的江湖义气。 夏侯虞是因为楚祯冒进才伤重至此,楚祯理应做到如此地步。 楚谦只能默默命人加快了赶路的步伐,待他们赶至苗疆腹地之时,藩王看见的,便是一个中苗疆剧毒却呼吸平顺,一个未中苗疆剧毒却已奄奄一息的两个少年人。 所有人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好在一月过去,夏侯虞先醒了过来。连藩王都说,若不是有楚祯的血一直压着夏侯虞的毒,恐怕未等他们赶来,夏侯虞早在路上便已一命呜呼了。 从那时起,本就少言寡语的夏侯虞变得更加深沉,楚祯醒后,夏侯虞发现楚祯体虚无法久站,花了一夜为楚祯做了一只拐杖。 第二日将拐杖交给楚祯时,一言不发,还是楚祯强行支撑病中的身子,费力逗夏侯虞笑,结果一口血喷了出来,否则夏侯虞至今恐怕都不会说一句话。 “你所说的洞里究竟有何物,竟能让苗疆这么多好汉折在里面?”楚祯问。 筱罗:“藩王位并不是世袭制,需要每年例行选拔出最优秀,且会武会毒或会蛊的勇士前往洞中。若能取出洞中宝物,便可在上任藩王卸任时,登上藩王位。这些年来,进入了不下上百位勇士,却无一人生还,至今存活于世上最后一位进入洞中并取出宝物的,只有我父亲一人了。” 楚祯:“藩王爷未曾说过洞中是何情形吗?” 筱罗摇头,愤愤说:“他不肯告诉我,只说我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要做如此危险的事。” 楚祯蹙眉思考片刻,眼睛一亮,道:“苗疆不是善用蛊吗?可有那种探路的蛊虫?” “苗疆大多都是平常百姓,真的玩蛊的只有大巫师,可是十年前那场战役,他和小叔叔他们一起……” 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战役,皆陷入了沉默。 夏侯般率先打破沉默,也是第一次他主动为大家出谋划策:“干想也不是办法,我们不如先去洞口看看情况。” “你什么时候转性了,还给我们出起了主意。”筱罗一直和夏侯般就是欢喜冤家,这时还不忘打趣他。 夏侯般目光微不可查闪烁了一下,不自在道:“我看你们这样商讨也商讨不出一个结论,还耽误楚祯养伤,不如大家一起去看看,再做打算。” 楚祯接过话道:“他说的在理,我们去看看。” 伤的真的是太重,加上气血极度亏空,楚祯手执拐杖走在最后,也忍不住气喘连连。 前方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脚步慢不下来,也想不到去等等体弱的楚祯。 距离越拉越远时,夏侯虞突然出现在楚祯面前,不由分说背对着楚祯蹲下。 楚祯看看前面说说笑笑的筱罗和夏侯般,又看看夏侯虞的背,说:“不用了,我可以。” 他从夏侯虞旁边迈出一步,没想到下一刻就被夏侯虞强行背在了背上。 夏侯虞道:“不会被他们看到,快到了我放你下来。” “净舟,我……” 楚祯没说出后面的话,他不需要解释。夏侯虞懂他不想被伙伴们照顾,更不想连走路都只能被人背着。 夏侯虞不仅知道楚祯的所思所想,还给楚祯想到了解决方案。 楚祯在夏侯虞背上不自觉微笑,安心地趴在夏侯虞同是少年人,却异常坚实的背上。 这段路不短,以至于楚祯有些昏昏欲睡,但他未忘自己有话想对夏侯虞单独说,此时正是好时机。 “净舟。” “嗯。” “你在漠北的日子,快活吗?” 夏侯虞背脊轻微一抖,他以为不会被人发现,楚祯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夏侯虞的局促。 楚祯继续问:“你在长安城的日子,快活吗?” 快活吗——如果指的是楚祯的话—— “快活。”夏侯虞答。 楚祯笑了:“我也快活,自从认识了净舟,我发觉这几月竟是除了在漠北时,最快活的一段时日。” “嗯。”夏侯虞沉沉应了一声。 “你在漠北没那么快活,或许还背负着我不知道,你亦不想说的负累。过去的我不了解,如今我却可以干涉,我不愿成为你的负累,朋友相处不该有其他任何杂质,净舟以为呢?” 第41章 “你……”夏侯虞突然不自然地笑了,说出口的话却严肃得紧,“话真多……” 楚祯知道自己矫情了,可夏侯虞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明摆着就是将自己救他当做了一份恩情。 楚祯不要夏侯虞这样。 “如若你执意在意我放血救你一事,那你便在心里记上一笔。” “记上一笔什么?” “你欠飞飞一个愿望,日后无论我有什么要求,你都必须答应。” “好。” 夏侯虞话音刚落,前面筱罗正要转过身来。 楚祯眼尖,一下子跳了下去,落地时未站稳,夏侯虞扶住他,在筱罗和夏侯般看来也就是扶着楚祯走来而已。 筱罗喊道:“快来!我们到了!” 楚祯高声应了一声,转头对夏侯虞道:“一会儿若有变,你在我们所有人身后兜底。” “这么相信我吗?”夏侯虞微颔首问道。 楚祯看不见夏侯虞的目光,却万分郑重答道:“就算全天下的人背叛我,净舟都不会。这并不是我相信谁,抑或不相信谁,而是我楚飞飞的自信。” 说罢,楚祯往筱罗那边一瘸一拐地走去。 夏侯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楚祯不知道的是,自他说出“我不愿成为你的负累”那番话时,夏侯虞便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此刻,夏侯虞更是连脚都是软的。 方才楚祯转身离开时,发丝划过夏侯虞的脸颊,一股独属于楚祯体内落红的淡淡香气从夏侯虞鼻尖掠过,他立刻羞红了耳朵。 “朋友——”夏侯虞喃喃道,“不是朋友。” 在长安时,他不懂楚祯口中的喜欢。如今楚祯救了他的命,又与他说了此番言论。 夏侯虞清楚地知道了,他亦喜欢楚祯。 不是什么狗屁朋友的喜欢,就是想要与他紧紧相拥,没有一丝空隙,发了疯想把他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喜欢。 第20章 般若 流萤扇动翅膀飞入般若洞口,筱罗手中停留另一只体型更大的流萤,它的翅膀与飞入洞中的流萤同频震动。 “子母流萤为一体,子流萤无论遭遇什么,都会在母流萤身上体现出来。” 筱罗一边解释,一边手中不停安抚躁动的母流萤。 夏侯般眼神中满是好奇,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母流萤。筱罗噗嗤笑道:“你还真像个呆子,大周有你这样的太子,我可真为你们的百姓担忧。” 楚祯脸色一变,想替夏侯般圆场,他知道自己的发小最在意什么也最不在意什么。他方要开口,没想到夏侯般十分坦然地笑笑,道:“我就是个废物啊。” 这下换筱罗尴尬了,她自知方才口无遮拦,立刻道歉道:“抱歉,我……我……” 从小受尽宠爱的藩王之女,苗疆的圣女,哪里主动开口道过歉。 夏侯般一脸大度道:“本太子宽宏大量,不计较了!” 他边说边摆摆手。 楚祯望着此时的夏侯般,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他趁筱罗专心操控流萤时,将夏侯般拽到一边,问道:“怎么了?宫中出事了么?” “没有啊,”夏侯般立刻否认,目光闪烁迟疑道:“能出什么事?” 再不了解夏侯般的人都能看出不对劲,更何况是从小与他相识的楚祯了。 他刚要再问些什么,筱罗突然大叫一声:“楚祯你快来!” 所有人往筱罗手中看去,只见母流萤飞速旋转,发出令人难耐的嗡嗡声。母流萤愈发痛苦,最终翅膀猛然停住,在筱罗手中化为黑色齑粉。 楚祯走上前,“这不是被烧灼的齑粉!” 筱罗双手颤抖,不可置信道:“这是……这是……” 未等她说出这究竟是什么, 手中黑色齑粉霎时变得滚烫。 夏侯虞率先反应过来,把楚祯拉在怀里按在地上,“不好!趴下!” 最后一个字未落,筱罗手中黑色齑粉似是有生命一般,向筱罗的脸袭来。 “啊——!” 与此同时,天空中飞来无数黑鸦,盘旋在四人头顶,遮盖了本就不见天日的密林深处。 楚祯被夏侯虞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挣扎着要去看筱罗的情况,身上的夏侯虞却有如大山一样压住他。 夏侯虞:“你去不但救不了她,只能多一个死人罢了!” 楚祯立刻不动了,攥紧的拳头死命抵在地上,后槽牙咬的嘎吱响。 身后嗡嗡声逐渐消失,重物倒地的声音同时传来。 “楚……楚祯……”筱罗哽咽的声音突然响起。 楚祯与夏侯虞具浑身一震,两人立刻起身向洞口看去。 筱罗跌坐于地,双手捂着嘴,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在她的面前,夏侯般一动不动笔直躺在地上,他睁着眼睛,双瞳乌黑,死死瞪着天空。 地处毒沼密林深处的般若洞此时一阵死寂的安静,一个声音悄然传来:“那个……我还没死……” 夏侯般此话一出,筱罗停顿了一下,放肆大哭起来。 “你捂我的眼睛干什么!我用不着你救!你个呆子!你个傻子!你吓死我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夏侯般没死,但他的双目中却能清晰可见无数小虫爬过的痕迹。这必不是简单的毒虫,洞中绝对有无法见世的东西。 夏侯虞捏了捏筱罗的肩膀,道:“哭没有用,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第42章 筱罗抹掉眼泪,回忆道:“小时候听爹爹提起过,般若洞中会有夺人五感的毒虫,我一直以为是爹爹吓唬我,不让我偷跑进来编撰的。” “夺五感。”夏侯虞下意识重复,却不自觉看向了楚祯。 般若洞,顾名思义,一切智慧的本源。 它能夺五感,便能知赋予人五感的秘法。 无论是如今的夏侯般,还是即将被落红夺去一切的楚祯,此洞皆可救。 “我们进洞。”夏侯虞坚定道。 筱罗:“进洞?我们不知道洞里有什么,流萤进入化为了齑粉,我们不知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黑鸦遮天,密林雾起。我们已然惊动了洞中神灵,不进洞只有一个死字。”夏侯虞看向楚祯,继续道:“我们必须进去。” “好,我们进。”楚祯向前一步,冲着夏侯虞认真道。 筱罗左看看楚祯,右看看夏侯虞,心一横,说道:“我护着夏侯般,也跟你们进去!无论是报答他恩情还是救朋友姓名,亦是拿到父亲的藩王位,我都必须进这个洞!” 洞外黑鸦黑压压袭来,四人不再耽搁,眼一闭齐齐冲入洞中。 那些想要食人血肉的黑鸦似是惧怕洞中某物,在洞口盘旋良久,终飞远,却依旧停留在密林上空,不再发出嗬唳之声。 “王爷!不好了!”属下急急忙忙来报。 “何事!” “圣女与贵客们入了般若洞了!黑鸦悬停,天降雷雨!” 藩王登时从座位上弹起,脚步却未向前迈动一步,半晌他坐回去,对下属吩咐道:“传令下去,命一百人等密林外等候圣女归来,寻常百姓全部停止劳作,全部回到家中,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踏出家门一步!” “是!” 待属下走后,楚谦冲心慌的藩王打趣道:“你这个女儿的确是个不省心的!” 说罢,还不忘大笑几声。 藩王此时才咂摸出一点味儿来,“你就是奔着我苗疆地的般若洞而来吧?” 楚谦装傻道:“哦?什么般若洞?王爷说笑呢。” 藩王:“外界都传闻你因大儿子不能继承你的爵位而忽视他,极度宠溺小儿子楚祺,如今本王看,事实却不是如此。在你心里排在第一位的,始终是小楚祯,为此你不惜远赴一次苗疆,甚至将当今太子也置于险境。楚兄,别太疯了,储君的命不是你我能算计的。” “王爷以为,圣上当真不知我有何算计吗?”楚谦收起所有说笑,“苗疆地处偏僻,但终归是附属于大周的藩地,苗疆的般若洞在圣上那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他派太子前来,恐怕目的也并没有历练那么简单,你我且看小一辈的如何应对与自处罢。” 般若洞内没有四人以为的惊险。 自入洞内,除了漆黑不见五指,无法视物外,竟连一只常栖息于阴冷山洞的蝙蝠都不见。 四人一边庆幸,却也一边心慌。 如此顺利,不知洞底深处究竟有何物,能令无数苗疆勇士一去不还。 “你抓着我的衣摆,我停你停,我动你动,我会保护你的。”筱罗对身边的夏侯般道。 夏侯般不习惯筱罗突然对他的温柔,愣愣地点点头。 楚祯的拐杖在他的手中化为了利器,有如他曾经不离手的云缨枪,握在背后,随时应对敌情。 一抹光亮突然出现在紧张的四人前方,他们慢慢想着亮的方向前进,片刻后豁然开朗,他们来到了一个分岔路口。 面前一左一右两个洞口,左边洞口上方挂着一张白面具,右边洞口上方挂着一张红面具。 筱罗不解:“这是何意?不同颜色对应的是什么?” 夏侯虞回忆起在栾国斗兽场见的图腾,猛兽会被戴上红面具,而栾国勇士则佩戴白面具。 军营中的士兵们则会根据自己对此次人与兽之间的斗争结局的猜测,各自分为两个阵营,最后胜的那方,便会要求输方替他们磨一个月的兵器,喂一个月的马,甚至是当一个月操练的人偶。 这与长安所流行的赌博异曲同工。 苗疆为何会有与栾国相同的传统? 来不及思索更深层次的原因,夏侯虞道:“这恐怕便是般若洞给进洞勇士出的考题,我们需谨慎选择。” 筱罗急道:“我们只能选择一方,还是要分别进入每一个洞。” 夏侯虞严肃道:“这些都无从知晓。” 楚祯见大家没了主意,当机立断道:“筱罗留在原地保护夏侯般,我和净舟一人进入一个洞,有变你们立刻逃。” “不行!” “不行!” 夏侯虞比筱罗更快喊出“不行”二字,他的面色尤其焦急。 “你的伤还未痊愈,不可一人进洞!”夏侯虞驳回了楚祯的提议。 筱罗同样附和:“要留也是你留下,夏侯般是为了救我,无论如何我得出力救他,更何况一个人进太危险了!” 楚祯略过夏侯虞,对筱罗道:“我不能动武,如果真有情况,没办法保护夏侯般。他——” 楚祯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了出口:“他毕竟是未来储君,如果出了任何事,无论是我父亲还是你父亲,亦或是整个苗疆——都完了。” 楚祯说这番话时,夏侯般一直沉默着,就好似他们谈论的不是他。 第43章 筱罗说不出反驳的理由了,她可以去死,她的父亲也可以为了整个苗疆去死,但是苗疆的无辜百姓不可以。 她看向夏侯般一直低着的头颅,半晌不语,最后拍了拍夏侯般的肩膀,说道:“好吧,我留下保护他,保护——苗疆土地上的每一个百姓。” 楚祯抿紧了嘴角,劝好了筱罗,下一个就是虞净舟。 “不行,我不同意。”未等楚祯开口,夏侯虞立刻说道。 “净舟……” “我说了,不行,要进一起进。”夏侯虞面容严肃,不容置喙。 筱罗也来劝道:“虞老板说的没错,一个人太危险了,你们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夏侯虞不再劝,直接命令道:“我们一起进,先进白洞。” “净舟!”楚祯拉住往红洞走的夏侯虞。 夏侯虞回头看向楚祯的目光让楚祯后背一凛,那是一种威严,不容他人反驳的王者气。 楚祯一阵恍惚,觉得净舟似是比夏侯般更像储君。 很快他摇摇头,把自己莫名其妙的直觉甩开。 “我答应你一起进,但是我们先进红洞。此洞名为般若,红往往代表着血腥,红洞应是需要拼力气的,你也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所以我们先进红洞。” “好。” 夏侯虞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身后揣了一把筱罗的弯刀,走在楚祯前方。 筱罗担心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喊道:“你们……一定要出来啊!” 她身后的夏侯般此刻虽已无法视物,却也望向楚祯他们离开的方向,面上无悲无喜,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的嘎吱作响。 第21章 光亮 从进入红洞开始,夏侯虞便拉紧了楚祯的手。 若有变,他可及时应对。 两人亦步亦趋缓慢前进。红洞内安静异常,水滴的声音盖过了两人的心跳。 夏侯虞确认四周没有异常后,道:“飞飞,我们要小心筱罗。” 楚祯疑道:“为何?” 夏侯虞:“般若与红白面具,皆是栾国的风俗传统,此地归属于苗疆,却出现了栾国的东西,很难讲苗疆的立场。” “你为何会知道栾国的风俗传统?” “我自小长在漠北……” 话未说完,夏侯虞变察觉了不对,登时甩开“楚祯”的手,手持弯刀闪到距离“楚祯”一丈距离。 “楚祯”立刻虚弱扶住洞壁道:“净舟,你这是做什么?” “你是谁!楚祯在哪!” “我就是啊。” 夏侯虞冷笑一声:“他不会质疑我为何会知道栾国这么多的事,他完全地信任我。” “楚祯”依旧在演戏:“我只好奇是问问,你怎能如此怀疑我?” “真正的飞飞,连问都不会问我。”夏侯虞冷言道,他的手指已经完全握住了刀柄。 “楚祯”疑惑道:“飞飞是谁?” 话音一落,夏侯虞的刀已然冲向他的身体,“你不必知晓,你只需知道,你不是他。” 不知“楚祯”究竟是妖魔鬼怪还是幻觉,这一刀明明出其不意,却还被“楚祯”用拐杖挡住,闪身跳远躲了过去。 “从进入红洞,我便一直拉着他的手,你是何时换成他的!” “没错,你自进入红洞便与他形影不离,可若你们从一开始进洞,进的便是不同的般若洞呢?” “什么!” 楚祯这边也走进了红洞之内,只是牵着他的夏侯虞始终一言不发。楚祯心中有些许疑问,便开口道:“净舟,你不觉得藩王与我父亲如此放任筱罗带我们来到般若洞,此事异常蹊跷吗?” “有吗?” “我怀疑此洞中,有他们两人想要的东西,却无法亲自前来,只能借由我们‘胡闹’的借口取之。” “净舟”不在意道:“或许吧。” 楚祯蹙眉,“你有其他心事?” “净舟”慢慢道:“是啊,我在想,怎么杀死你——!” 从“净舟”不在意楚祯说了什么开始,楚祯便已开始怀疑了,未拉着“净舟”的另一只手将拐杖转了个弯。 “净舟”回身刺的那一刀“当”的一声与拐杖相撞,楚祯手被震的发麻,心肺更是深受震荡,好一阵闷痛。 楚祯强忍不适,向后跳远,“净舟”未再追来,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笑。 看着手持弯刀的“净舟”,楚祯从心底觉出了一丝怪异之感。 若说“净舟”从进入般若洞后便伪装成净舟跟在自己身边,那么那时他伪装的如此完美,此时却完全变了一个人。 如若说他目的达到,将自己一人引入红洞便不再顾及伪装,可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握刀的习惯,皆与净舟如出一辙。 由此楚祯断定,“净舟”绝不是人,不是幻觉便是洞中的怪物。 楚祯短暂停歇,主动出击。他未带利刃,拐杖横出向“净舟”袭去,“净舟”不退反进,步步杀招,每一刀都是冲着楚祯要害去的。 楚祯艰难躲闪,虽次次惊险,却也保得一条命。 夏侯虞这边也陷入了困境。 “楚祯”手持拐杖与他缠斗,招招要他不得好死。打斗中,夏侯虞发觉了不对,这人伪装楚祯,此刻既然已撕破脸,没必要再继续伪装楚祯的习惯。 可“楚祯”每一次出招,夏侯虞都看出他身体的滞涩,以及脚步的轻浮,这是只有真正的楚祯才会出现的困扰。 第44章 夏侯虞逐渐不攻“楚祯”的要害之处,转而攻向楚祯的伤处。 他先往“楚祯”胸口点去,却不刺中,而是刀尖转了一个弯,身体一旋,从“楚祯”右侧滑过,拍向楚祯被楚谦杖打的伤处。 果不其然,“楚祯”下意识躲开了。 夏侯虞瞳孔立刻骤缩,脚尖一蹬,与“楚祯”离了三丈远。 “楚祯”立刻不动,站在原地冲夏侯虞笑。 他那张脸僵硬无比,此时的面容更像是缝上去的。 夏侯虞不可置信地问:“飞飞?” “楚祯”脖子僵硬转动,没有回答,却也没有否认,只是定定地看着夏侯虞。 另一边,楚祯也停了自己的攻击,他同样觉察出不对来。 他同样问道:“净舟?” “净舟”一动不动,望着楚祯的目光里多了些与傀儡不同的情绪来。 若没猜错,楚祯此时与之对打的“净舟”,是另一个般若洞中的夏侯虞。 而夏侯虞与之对打的“楚祯”,便是另一个般若洞中的楚祯。 两人几乎同时意识到这一点,但他们无法利用各自的傀儡传递消息,更无法破解此发。 如此推论,若夏侯虞确定进的是红洞,那么楚祯进入的便是白洞。 红洞与白洞的区别并不是不同的难题,而是两个般若洞镜像而立的——同一个洞。 夏侯虞意识到这一点,自然同时想到栾国斗兽场的习俗与红白两张面具的联系。 不管洞中的是人是鬼,洞主都想要他们两人自相残杀。 红白两洞中同时陷入寂静。 楚祯试探地放下拐杖,慢慢走到“净舟”面前。“净舟”虽未放下兵器,但明显没有攻击他的想法。 楚祯突然就笑出了声,已到了如此境地,他也不觉走入了绝境,只对着夏侯虞的傀儡笑道:“洞主主意打错人了,我们谁也不会杀了谁。宝物对我们来说,都是救朋友命的药,无论我们谁拿到它,都一样。” “虽然我说的话不能被你听到,但若此洞只能走出一人,你……”夏侯虞看着呆愣的“楚祯”,同样说道。只是他突然顿住,眸色一暗,不再言语。 两人面对的傀儡皆站立不动,此情形维持了半个时辰,洞中突然开始摇晃。或许他们休战这一行为触怒洞主,洞壁逐渐碎裂,巨大的石块一个接一个滚落,两人狼狈躲闪。 若不再寻找破局之法,他们不仅拿不到解救夏侯般的良方,更是要命丧于此。 此时一块尖锐的石头于头顶摇摇欲坠,夏侯虞先注意到,他迅速看了眼“楚祯”与自己的距离,手快于脑子,一把将“楚祯”推远,同时自己向反方向翻滚。 楚祯在另一洞中,被猛地推开,再抬头,一块巨大的石头立在了两人中间,将他们隔绝开来。 楚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此洞的“净舟”虽为假,可若他会做出如此动作,定是另一洞中的净舟做出了相同的反应。直到楚祯透过缝隙看到“净舟”活动自如,心才归为原位。 经此一吓,楚祯猛然反应过来,他们无法用语言与对方交流,却可以看到对方的动作。 他立刻从缝隙往夏侯虞那边扔,果然“净舟”有了新的动作,也同样向他这边扔了一块石子。 石块阻挡的地方,能伸出一只胳膊。楚祯将手伸过去,在地上写:净舟,你能看到我的字吗? 不一会儿,“净舟”的手也伸了过来,写道:能。 楚祯笑了,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他们能交流,这种地方注定难不倒他们。 他望向横栏在他们之中的巨石之顶,并不是无法跨越,只是他不能,净舟可以。只不过叫净舟过来前,他需要想清楚一件事,此洞究竟有没有两全的解法。 楚祯曾听说过红白鬼面的风俗,据说是栾国那边斗兽场的规矩,具体寓意他却不甚了解。他想到了一直生活在漠北的虞净舟。 “净舟,你是不是知道红白鬼面分别代表着什么?”楚祯在地上写下。 夏侯虞那边迟迟不动,半晌过后,地上缓慢浮现两个字:“知道。” 楚祯嘴角轻轻勾起,在地上回应道:“猜到了,你不必担忧我疑心你的立场,我知你自小生活在漠北,接触的栾国人只多不少。” 又是久久沉默,夏侯虞:“猛兽佩戴红鬼面,勇士佩戴白鬼面,栾国军中士兵下注,赌红白鬼面那一面赢。” 楚祯思索道:“若我们进的的确是红白两洞,以我们各自的资质,你必是红,而我必是白。” 夏侯虞盯紧地上的字,思索良久,不得不肯定楚祯猜测的没错。 栾国有一种说法,红代表着嗜血残暴,白则是欺诈阴谋。 入了斗兽场,场中的一切,无论是兽是人,便抛弃了所有的良善。 与此同时,楚祯也垂首思考着,不知过了许久,他缓慢抬起了头,嘴角残留着一丝决绝的笑意。 “净舟,你也猜到破局之法了,对么?”楚祯在地上慢慢问道。 夏侯虞不语、不回应、不动作。 此时他们二人就如斗兽场的猛兽与勇士,猛兽若想胜,便只能以最残暴直接的方式将勇士杀死,若勇士想胜,便只能以阴谋诡计诱骗猛兽进入圈套。 如今楚祯与夏侯虞的境地,所有的阴谋都变成了阳谋,两人内心无比清楚这场所谓的“战斗”只能有一个结局。 第45章 见夏侯虞迟迟不回应,楚祯又写道:“来吧,你有武艺能随机应变,你活下来比我更有用。” “净舟,很开心能够与你结识。能死在没有变痴傻的前夕,飞飞此生足够了。” 夏侯虞拳头攥紧,脚步却始终停留在原地。他看过巨石的上面,以他的轻功,跃过去十分轻松。 洞中再次轰隆作响,已然有了彻底坍塌的迹象,若如此,不止他们二人,还有筱罗夏侯般,甚至整个苗疆的百姓,都会遭受此劫。 楚祯的字迹开始慌乱加快:“净舟,别犹豫了!” 夏侯虞脚尖一蹬,从巨石顶跃过,手持筱罗的弯刀,目光注视着温柔而笑的楚祯,一刀下去,血光四溅。 楚祯的口中霎时涌出无数鲜血,倒在夏侯虞的臂弯。此时的他已然说不出一句话,手中的石子再也握不住,应声落地。 在最后的最后,楚祯挣扎着用血在夏侯虞的手心写下两个符号,第二个没有写完,楚祯的手一顿,彻底垂了下去。 夏侯虞始终一动不动,抱住楚祯的手僵持着,不知何时,洞内的动荡停止了,他们的前方出现了一条坦途,伴随着刺眼的光亮。 “啪嗒”一声,不知自哪里响起,夏侯虞惊觉自己流了一滴泪。 他抬起满手鲜血的手,拭掉眼泪,借着光亮看清了手心的图案,是楚家军在漠北常年使用的军中用语,方才的楚祯无法写出的两个字,被这两个符号代替了。 楚祯写了:净舟。 最后的“舟”字他没有画完。 夏侯虞一言不发,面容冷淡,没有悲伤亦没有愤怒。他沉静地拔出弯刀,再次带出了一片血,只是弯刀砍中的这具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 从一开始,拉着手的就是真正的楚祯与夏侯虞,只是他们被洞中蛊惑,所见都是幻觉幻化出来的。 夏侯虞收起弯刀,将楚祯背到背上,一步比一步沉重,走向光亮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飞飞没事!(作者顶锅逃之……) 第22章 十年 光亮好似没有尽头一般,夏侯虞走在滑腻的洞中,每一步都使出了比平日更多的力量,才坚实地踩稳。楚祯的发丝随着夏侯虞轻微的晃动,扫在夏侯虞的脖颈处。 随着光亮的尽头如晨曦般露出了头,前方的风也变得寒风刺骨,晶莹的雪花迎面扑来。 夏侯虞的发丝、睫毛沾满了雪花,不一会儿便与他的皮肉结成了冰,但这丝毫未影响他前进的步伐。 雪越下越大,寒风也越来越扎人。夏侯虞从未疑心洞的尽头为何会下这样一场大雪,也从未怀疑过,洞的最深处定有救人的解药。 漫天的大雪遮盖了夏侯虞的视线,一步比一步深的脚印阻挡他的步伐。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让夏侯虞几次迷失了方向,但他始终未停下自己的脚步。通红的手指与脸颊已经有了冻伤的痕迹,楚祯的鼻尖亦产生了些许破溃。 不知又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空灵的钟声。那钟声好似天地灵物在鸣叫,在与天交流,传颂着人世间的种种。 夏侯虞终于停了下来。 他满头满身的雪,呼出的气凝结成霜黏在他的嘴唇,冻裂了他的皮肤,丝丝鲜血滴下,夏侯虞置若罔闻。 钟声越来越近,最终来到夏侯虞面前,与此同时,它停了下来。 夏侯虞在漫天白雪中看不见此为何物,在它停下来的一瞬,将楚祯放下,说道:“救他。” 面前无声响。 夏侯虞再一次道:“救、他。” 空灵之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加凄厉,仿若见到了大悲之事,被人掐住了喉咙。 夏侯虞拧眉听着此物的叫喊,如若他能看到它在何处,或许真的会掐紧它的脖子。 凄厉的叫声久久不停,久到夏侯虞没了耐心,手已然握在了弯刀之上 当夏侯虞确定了它的方位,准备一刀劈上去时,一老婆婆的声音霎时响起:“何人想杀我的宝贝啊?” 夏侯虞动作一停,手不动声色背了过去。 这位老婆婆似是不高,声音在夏侯虞的下方,在大雪中已然看不清她在何处。 过了半晌,老婆婆突然发出“啧”的一声,又道:“如此漂亮的奶娃娃,竟被大雪灼伤了眼。灵渠,把你的尾巴伸来。” 此时夏侯虞才明白,原来并不是这雪太大,而是他的眼睛受伤了。 那被称为灵渠的灵物乖巧地把尾巴伸来,夏侯虞模糊地看见老婆婆在灵渠尾巴尖儿扎了一下,流出绿色的血,在夏侯虞未反应之时,涂了上来。 灵渠只呜咽着叫了一声,便跳到夏侯虞肩上,用自己的口水,混着自己尾巴的血,给夏侯虞的眼睛认真涂着。 “药”方一涂上,夏侯虞便觉眼睛处一片清凉,刚要道谢,双眼就被一层薄纱附上。 夏侯虞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多谢婆婆搭救,晚辈斗胆再次恳求婆婆,可否救治我的这位朋友?” “救不了,救不了。” “前辈,我知您自前朝周帝在位时便因动乱,进了这般若洞,洞外数道考验皆是不想他人打扰,您能救治晚辈已是大发慈悲,晚辈知道逼迫您乃大逆不道,但晚辈不忍看着我的朋友……” 夏侯虞突然说不下去了。 “那你便说说,他因何而死?” 第46章 “他……死于晚辈刀下……” 婆婆笑了:“既然是你杀了他,你为何还要求我救他?” “我……” “你既知我为何躲进般若洞,便知我不愿坏世间任何人的命数,我只是看你头顶天光,断你日后必为一代奇人,救你也为我自己攒了功德,至于旁的已死之人,我不会沾手,你快些走罢!” 说罢,婆婆招呼灵渠小猴,转身便走。 夏侯虞眼中不再是急切和恳求,他默默咬住后槽牙,慢慢起身,对着婆婆离开的方向,开口道:“您不愿干扰天道,可是因为十年前对前朝周帝的那句:‘雍王有天子相。’而忏悔?” 婆婆拐杖顿地,停住了自己离开的步伐,背对夏侯虞迟迟不转身。 夏侯虞的双眼被蒙,同样背手而立。 “奶娃娃,”婆婆转身笑问:“你是何人?” “我叫夏侯虞,大周皇位上的那个夏侯。” 婆婆哈哈大笑起来,肩上的灵渠小猴惊的一下子窜开。 “我已许久未见过夏侯家的人了,无论是我当年所言让雍王一家招来灭顶之灾,亦或为大周臣子的使命,我都发过誓,再见夏侯族人,定满足他们一个要求。” 夏侯虞:“净舟知婆婆此誓,便来求婆婆,救他之性命。净舟可担保,定救婆婆出般若洞,不再受大周皇位上那位的侵扰。” “其他旁的,我都可以帮,唯独此事我帮不了。你这位朋友已经死透了,回天乏术。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夏侯虞登时追问。 “更何况,这个娃娃本就无生还之心,你莫要强求了。” 夏侯虞垂眸咬牙道:“若我定要强求呢。” “红白洞并非我设,是我躲进般若洞后,被栾国人发现,那我与周帝谈判,他们与周帝达成条件,两国人皆得不到我,所以我若出洞,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夏侯虞眉头一挑,“您是说,周帝自始至终都知晓您在此,他十年间大张旗鼓找寻您的踪迹,只是欲盖弥彰。” 婆婆未言,已做默认。 夏侯虞身上突然被婆婆扔了一物,是药丸。 婆婆道:“洞外还有个小朋友,被苗疆蛊虫覆盖了双眼,拿此药给他吃下去,便能看见了,只不过还需七日的时间。” “婆婆,楚祯乃镇北侯将军楚谦之子,他有领兵打仗的才能,他心思纯净,待人真诚,已被栾国人以奸邪手段害得痛不欲生,如今更不该命丧于栾国人的阴谋机关,求您救他,净舟愿用自己身上的任何一物交换。” 未等夏侯虞说完,灵渠小猴似是发现了好玩的东西,跳到楚祯身上,用小爪子扒拉楚祯胸口的刀伤。 婆婆目光随之看去,眉头微挑,转而问道:“我要你身上的什么,你都愿给我?” 夏侯虞:“这双眼睛晚辈已然肯就此失去,更何况身上其他身外之物。” “我要你陪我在洞中十年,你可肯?陪我炼药,打扫药庐,终日不见天光,只能在此洞中蹉跎。” 十年,夏侯虞已经韬光养晦了十年,现在又要失去十年。 他暗自攥紧了拳头,若楚祯能因此复生,他相信以他们二人的能力,定能实现他心中的大周。 故,夏侯虞坚定道:“晚辈愿意。” “好,”婆婆露出了孩子般的笑,“你立刻给洞外那个小朋友送药,立刻回来,我要你在此地待足七日,七日后你的朋友能否复生,还需靠你的努力。” 夏侯虞没有细问,他知道这位能被两国人都争抢的巫婆婆,定有自己的考量。 他躬身道谢,转身便向洞外跑去,不管一路上多么崎岖,他的双手双脚被石子划的鲜血淋漓,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早回去,楚祯便能早日睁开眼睛。 夏侯虞对一直等在洞外的筱罗嘱咐了如何救治夏侯般,便要匆匆赶回。 筱罗问他楚祯在何处。 夏侯虞顿了一下,只道洞中的宝物可治楚祯旧疾,便不再多说。 当他赶回时,却发现,灵渠小猴与婆婆皆不见了踪影,只有楚祯躺在原地。 此时的夏侯虞视力虽然依旧模糊不清,却也看见了躺在中央满身鲜血的楚祯。 婆婆的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洞中,“奶娃娃,七日后我回来寻你,七日间,你需时时刻刻与他待在一处,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他如何变化。七日后,便可达成你的夙愿。” 白茫茫大雪之中,独自一人待够七日已是难事,更何况与一个死人相伴。 夏侯虞未提出任何异议,而是抱住楚祯的身体,冲婆婆声音的方向,深深鞠了一个躬。 第23章 风沙 西南藩王的女儿,是苗疆人人敬畏的圣女。身为圣女,自然有自己的一处别院。 筱罗便将为救她而伤的夏侯般养在此处,藩王知晓此事,并未阻拦,楚谦亦是捋捋胡子,笑呵呵离开了。 至于楚祯与夏侯虞的行踪,他们讳莫如深,不约而同不去追问,不去寻找。 三日过去,夏侯般的衣食住行皆由筱罗看顾,旁的人想来帮忙皆被筱罗喝退。筱罗作出此举不是没有理由,夏侯般的真实身份乃当朝储君,若被有心之人算计,不止是她筱罗,整个苗疆的所有民众都要被牵扯。 更何况,筱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照顾为她差点丢了一命的夏侯虞断不能假手于他人。 第47章 再有四日,夏侯般眼前的药膏便可卸去,这几日筱罗日日问他是否能看清些,夏侯般也每每回答:“比昨日更能看清些了。” 今日便是依旧如此。 筱罗“呲”了一声,噤噤鼻子,道:“哦!每天都说好些了好些了,你一个太子殿下,倒也没我想的那么养尊处优。” 夏侯般不好意思笑笑,挠挠后脑勺道:“小时候楚祯打我一点不留余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还不敢叫父皇知道。” 言毕,夏侯虞还不忘哈哈一笑,似是想起童年糗事,脸颊泛红了些。 筱罗觉得此时的夏侯般倒也没在长安时,那么惹人烦恼,倒凸显出了一丝可爱。 “你干嘛不向你父皇告状?让你父皇打楚祯几大板子?” “为什么啊?”夏侯般疑惑道:“他是在和我玩闹,打不过也是我自己废物罢了,怪楚祯干什么?” 看见夏侯般如此认真问出这番话,筱罗噗嗤笑出了声,心里不自觉想,这人倒是个呆子,没有想的那般纨绔恶劣。 夏侯般今日精神头也比往日足,筱罗便拉着他聊起了天。 “你跟楚祯上过战场吗?” 夏侯般摇头:“我从未出过长安,这是第一次。” “啊?”筱罗惊道:“你知不知道,长安城外有数不清的大好河山,有你在长安见不到的美食美景,你都没见过。来了苗疆你还因为我伤了眼睛,苗疆奇景你也无法看见,太可惜了。” “很快就好了,到时我就能看见了。”夏侯般如常说道。 筱罗被安慰到,心情很快转晴,话题又回到了楚祯身上,“真的好想和楚祯一样,那么小的年纪就在战场上历练,见过奔驰的骏马,见过大漠的落日,好畅快。” “或许……” 夏侯般登时住嘴,不再说下去。 筱罗追问道:“或许什么?” 犹豫片刻,夏侯般终道:“若楚祯没有生在战场,若他不是铁血将军楚谦之子,他如今便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十五岁少年,他还有无尽的生命可以体会。” 此话一出,连同筱罗也沉默了。 或是为了缓和气氛,筱罗道:“我感觉,你很重视楚祯这个朋友。” 夏侯般很少正经,但此时他认真问道:“那你问问你自己,你不重视楚祯这个朋友吗?” 筱罗真的认真思考起来,“说来也是奇怪,楚祯这个人似是身上有我们苗疆的巫蛊之术一般,只消与他相识片刻,便打心眼里认了他这么个朋友,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我从小,是在群臣的鞭策下长大的。他们的口中,包括我父皇的口中,我便是一个无才无能无德的储君,民间的歌谣里也将我叫做废物。”夏侯般道。 筱罗认真听着。 夏侯般:“所以,自小便被称为神童,甚至十一岁便被父皇册封为少年羽林将军的楚祯,是我既羡慕,又嫉妒的不二人选。可他是那么的耀眼,耀眼到我的嫉妒无法生根发芽,耀眼到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不觉得我是废物。” 说这番话时的夏侯般是笑着的,他依旧是在长安城时那副插科打诨、与楚祯混在一处没个正行的模样。 可筱罗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夏侯般在悲伤,她竟不自觉先行落了泪。 听出筱罗动静不对的夏侯般一时慌了神,连忙问:“你……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筱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胡乱擦掉自己的眼泪,笑着说:“谁说只有他一个人的!你这么说我可不高兴了啊,见到成群的苗疆蛊虫,还能那么勇敢地挡在我面前,怎么可能是废物!谁要是再说你是废物,我筱罗第一个废了他!” 话毕,两个人皆大笑了起来。 夏侯般似是突然想起某事,说笑道:“第一次见你,以为你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没想到如此仗义执侠。” “你还说我,当初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的不对,还特别没道理,当时恨不得把你揍的七窍流血!” 如今算是和解的两人,不遗余力说起初见时两人的糗事,整个小别院嬉笑之声恨不得传出二里地。 说累了,也笑累了,夏侯般冲着模糊的日光,道:“你说苗疆有奇景?” “当然了,本姑娘几时骗过人?待你眼睛能看见了,我们拉上楚祯和虞净舟,一起去风沙林中,去看攀藤大树!” “风沙林?攀藤大树?” 筱罗嘿嘿笑道:“这你不知道了吧,苗疆地处西南,但在苗疆的最西南处,有一片风沙林,顾名思义便是由风沙掩埋的丛林,可那之中有一颗参天大树,藤蔓由黄沙地底而出,攀藤而上,此树虽形为树名亦为树,却无根无叶,几百年不曾枯萎死去。” “还有此等奇景?” “那当然了,我们苗疆族人将此树奉为神树,祭祀祈福、亦或婚丧嫁娶,都在此树旁进行,能保每年的风调雨顺,子嗣绵延呢!” 夏侯般在筱罗兴奋地讲述中,慢慢微低下头,许久,道:“那便等我能看见了,楚祯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看这奇景。” “好啊好啊,到时你便多在苗疆待上些时日,我带你见你在长安见不到的美景!” 筱罗自顾自说着,未曾注意到夏侯般已然落下的嘴角。 短短三日,般若洞中好似经历了许多年日。 第48章 第一日洞中大雪骤化,忽降倾盆大雨,夏侯虞用身体挡住楚祯,却也无济于事。雨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他只能将身上衣物尽数脱下,覆于楚祯之上,替他遮风挡雨,再将楚祯高举过头顶,不令他受积水侵蚀。 第二日洞中酷暑突至,楚祯的尸首开始腐烂发臭,夏侯虞置若罔闻,用手用衣物为楚祯扇着风。他自己汗如雨下,后背被晒脱了皮,依旧挡在楚祯面前。 第三日风沙狂至,无数砂砾如刀尖般割向夏侯虞的肌肤。他尽可能护住已经脆弱不堪的楚祯的尸首,却还是让几枚小石子划破了楚祯的脸颊,露出了里面腐烂的血肉。夏侯虞立刻挡住,将楚祯牢牢抱在怀里,尽可能护住他身体的每一寸。 狂风依旧呼啸,风沙不知何时会停,在洞中越久,夏侯虞对时间的感知便越弱,他无法判断一日光景究竟多长,又能有多短。 恍惚中,夏侯虞好似看见了风沙中的一抹绿,那抹绿是那样的巍峨高大,一直冲向天空看不见的边际。它从未凋零的生命力,还有坚不可摧的根基,令夏侯虞惊觉想起,自己不惜深中苗疆剧毒,也要亲自来到苗疆的因由。 第24章 仙灵 拐杖拄地,当当作响。 般若洞顶射进一缕光,洒在两具“尸首”之上。 楚祯平躺的身体已然出现腐烂,指尖虚虚冒出了黑尖,不知是何物。 夏侯虞赤裸身体趴卧,与楚祯头对头,手放在楚祯的额头。他表面的肌肤已无一处完好,全身遍布着灼伤、冻伤、溃烂。 灵渠小猴从巫婆婆肩头跳到楚祯身上,再次扒拉了下楚祯胸口的伤,开始叫了起来。 巫婆婆走上前瞧了瞧,又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光,突然扔掉拐杖,双手举过头顶:“神树显灵,新的时代来临了。” 似是知晓巫婆婆口中之意,灵渠小猴也开心地叫嚷起来。 听到灵渠小猴的声音,夏侯虞悠悠转醒,恍然惊觉自己的眼睛已经全然恢复了视力,却不知今夕何时,直到看见巫婆婆与小灵渠的出现,才终觉,已是第七日了。 似是知道夏侯虞嘶哑的喉咙中,想问的是什么话。 巫婆婆笑笑,道:“奶娃娃,你且瞧你的朋友。” 夏侯虞转头望去,只见楚祯原本苍白的面容泛起了一丝红润,本该腐败溃烂的肌肤,如今完好无损,胸膛也如熟睡般平稳起伏。 见到重新活过来的楚祯,夏侯虞的内心却如惊雷,轰鸣大作。 未在楚祯身上轰轰烈烈复生的动静,在夏侯虞心中一模一样演绎。 与此同时,风沙林中唯一屹立的攀藤大树下,聚集了苗疆的所有民众,他们抬头仰望,人群中的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汇集在此只有一个原因,神树复生了! 今日自辰时,风沙林方向便迷雾漫天,雷声大作。几刻后,西南方向传来强烈震感,无数飞禽走兽自风沙林奔逃而出。 神树自十年前雍王死、周帝换了个人做始,枝叶尽数枯萎,风沙林也被风沙掩埋,曾经的攀藤大树失尽了曾经风采。 如今,赶来的民众们,见到了曾经神树的巍峨,与层层叠叠攀藤而上,直冲云霄的无尽恐惧。 这些被神树震惊到的民众中,还包括筱罗和夏侯般。 “般若洞的宝物现世了……”筱罗喃喃道。 夏侯般像与筱罗确认一样,重复了筱罗的话:“宝物……现世了?” 筱罗:“父亲曾对我说,般若洞中有一件绝世珍宝,得之可得天下。十年前宝物入洞,神树一同凋零,若有一日神树复苏,宝物现世,那便到了时代更迭之时。” “真有如此神奇之物?”夏侯般问。 一旁的老太听见两人对话,不等筱罗回答,急道:“神树复苏,神灵复生,苗疆有救了!” 听见老太叫喊声的人,似是着了魔,一起喊道: “神树复苏!神灵复生!” “神树复苏!神灵复生!” 跪下的人越来越多,一齐高呼的声音越来越大,筱罗与夏侯般怔愣在原地。 直至从攀藤大树身后徐徐走来两个身影,筱罗猛然回神,不可置信道:“那是……楚祯和虞老板……” 眼尖的民众早一步看见两人,而其中不似从风沙中艰难走来的楚祯,更像自神树中复生的神灵。 “神灵复生!神灵复生!” “请您恩赐苗疆,请您护佑苗疆百姓啊!” 起起伏伏的跪拜之声,扑至楚祯的面前。 刚刚复生的楚祯,怔愣地望向自己指尖慢慢消失的黑色细藤蔓。七日之前的一切,仿佛他只睡了一晚,胸口的伤已然愈合,虽留下了深重的疤痕,却连一丝痛都觉不出来。 身旁的虞净舟也仿似经历了一生,看向他的目光多了许多无法言说,只有这一身的伤痕让楚祯明白,他的“复生”恐怕与虞净舟脱不开干系。 喧闹在藩王与楚谦到来之时截然终止,民众纷纷给藩王让出一条道来。 藩王见楚祯第一眼,便哈哈大笑道:“还真让你找出一条生路来!” 楚祯不明所以看向父亲。 楚谦捋捋胡子,笑而不语,只是他往日那些皱纹在此刻都舒展了两三根。 楚祯被一群人簇拥着回了苗疆属地,直到三日后,他才明白他以一死见到了洞中只有历代藩王才能见到的“宝物”——可预知过去未来的巫婆婆。 第49章 那时他方苏醒过来,巫婆婆便用虞净舟的性命威胁楚祯,若说出去般若洞中她的秘密,便是逃到天涯海角,她都会将虞净舟碎尸万段。 楚祯看着虞净舟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以及巫婆婆小孩子神态,便知婆婆只是在说笑,但他还是以自己来之不易的“第二条”性命起誓,若透露出婆婆半个字,便叫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自楚祯出洞,无论是藩王和父亲,还是筱罗与夏侯般,皆未询问他洞中究竟有何物,他与虞净舟又是为何耽误七日之久,最终如何逃出洞中。 红白两洞的奇幻之旅,楚祯与虞净舟之间的死生之约,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就像七日养伤期间的种种,也只有筱罗与夏侯般二人知晓。 从楚祯回来的那日开始,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各自有了各自的秘密。 夏侯虞的伤已经痊愈,夏侯般的眼睛不再见光流泪,楚祯身上的落红似是也因着这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祺听后,甚至大哭,口无遮拦地说他哥不会死了。 大家缄默其口,就这样过了一段漫长又温馨的日子。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正是窜个子的时候,短短一年,夏侯虞、楚祯,还有夏侯般一个窜的比一个高。 去年还与他们三个少年人个头相仿的筱罗,已经被落下了一大截,夏侯般常常不知死活嘲笑筱罗的个子,往往都被打的三天下不来床。 没有落红坠着命的日子轻松又畅快,楚祯成日与夏侯虞黏在一处,不是饮酒便是比武,好不快活。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如今已修长挺拔的楚祯半夜突至夏侯虞的屋顶。他趴在上面,探出一个头来,对着庭院赏月的夏侯虞道:“净舟!饮酒否?” 夏侯虞被猛地吓一跳,一回头,是笑得灿烂的楚祯。他不自觉笑出了自己隐秘的一颗小虎牙,在他那张刀刻斧凿般的容貌上,显得如此突兀。 见夏侯虞没有立刻回答他,楚祯又道:“如此良辰美景,就不要心事重重了,还记得我们初见的那年元月十五吗?我们来饮酒作画!” 夏侯虞怎会不记得那年的十五月圆夜,彼时他将楚祯比作月上仙子,如今楚祯阴差阳错成了苗疆人人口中的仙灵。 那时楚祯本想解释自己不是自神树中走来,也并不是所谓仙灵。 没成想藩王制止了他,深沉道:“苗疆已经十年没有信仰了,百姓浑噩度日,日子仿佛坠入深渊没有尽头。祯儿,你可愿受些委屈,当这个仙灵,拯救苗疆百姓心中荒芜?” 楚祯听罢沉思片刻,毅然道:“王爷,祯儿唯愿天下百姓,安康喜乐。” 夏侯虞当时听毕,只觉这“仙灵”二字或许听起来轻飘飘,可被苗疆每个百姓叫出口,便觉肩头沉痛。 “喂!你怎的不理我?”楚祯凑到夏侯虞面前,与他鼻尖对鼻尖。 夏侯虞登时回了神,耳朵脖颈霎时猩红一片,幸好月凉恰时躲进了云朵,月光未暴露他的窘迫。 “画什么?月亮?” 楚祯连连摇头,“每年都画月亮,今年画点不一样的。” “你说画什么?” 楚祯托着下巴,为难道:“未想好,我们先饮上一壶酒,再借着酒劲作画。” 夏侯虞应了一声,与楚祯一同进屋,拖鞋上了榻。 他们二人几乎每日都会卧于一榻,谈天谈地,如此一年过去,他们还是有说不完的话。 二人沉默片刻,楚祯突问:“净舟,你在苗疆快活吗?” “快活,飞飞不快活?” “嗯,有点吧。” “为何?” “苗疆终日大雾弥漫,见不到天空,见不到翱翔的鹰。”楚祯说着,抬头望月,也就只有在月圆之时,他才能看清苗疆的天空。 夏侯虞有些醉了,脸颊绯红,探出身子朝屋外看。 “你想离开了。” “我……” 夏侯虞继续道:“你不只是想离开,你想去漠北,是吗?飞飞。” 楚祯噗嗤笑出声,自嘲道:“果然还需是净舟,此生唯一懂我。” 夏侯虞看着楚祯捎带落寞的侧颜,注意到楚祯的右耳,酒劲让他眼前有些模糊,看着楚祯耳朵的轮廓,竟觉神似一只飞鹰。 他不自觉拿起画笔,未经楚祯同意,便在楚祯的耳朵上画了起来。 凉凉的墨汁点上耳朵,楚祯知是夏侯虞,未有丝毫抗拒。 不消片刻,一只展翅翱翔的鹰,在楚祯的耳朵上活了过来。 “让我猜猜,”楚祯笑着说,“你画了一只鹰。” “猜对了。” “……谢谢你,净舟。”楚祯说道。 “为何谢我?” “此生能有你这样的知己,死而无憾。” “还有呢?”夏侯虞问出这番话的眼睛,从未如此亮过。 他急切地逼问楚祯:“还有呢?除了知己,还有呢?” “还有?”楚祯打了个酒嗝,半晌,与夏侯虞的双目对视,郑重道:“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是我最欢喜的朋友,亦是给了我第二条命的朋友,若有一日你想取回,我定双手奉上,绝无怨言。” 夏侯虞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原来……原来,你说的喜欢,是这样的喜欢。 是你懂我的理想报复,你懂我的笛声我懂你的画。 第50章 一根苗疆用来施展蛊术的针,不知何时被夏侯虞攥在了手心。 他死死盯着楚祯耳朵上的鹰,不知是因为饮酒,还是气急攻心,在他眼里的鹰,此时变得血红,似是被他一针一针刻画上去的。 如此想着,夏侯虞手中的针尖,对准了楚祯。 第25章 撷花 昏暗烛火下,酒气弥漫。 夏侯虞手中的针慢慢靠近楚祯,肩头衣衫却骤然滑落。 好似抓住夏侯虞把柄一般,楚祯眼睛倏然亮了一瞬,抓起桌上的毛笔,扑至夏侯虞跟前。 夏侯虞不明所以,怔愣片刻。 楚祯一把扯开夏侯虞胸前的衣襟,露出了夏侯虞满是疮疤的前胸。 骤然的袒胸露乳令夏侯虞不知所措,他神情一瞬慌乱,下一刻,夏侯虞却顿住了,针扎般的冰凉,无法阻挡地渗入了他的心脏。 楚祯手持毛笔,墨汁点至夏侯虞胸前。 几笔几落,长安城中,除夕之夜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前点上的花灯,显露于夏侯虞的胸前。 “虽不知净舟心口处的疤是如何伤的,但飞飞希望净舟心中始终都有一盏灯。” 随着话音落下,夏侯虞手中的针被他更用力地攥进了自己的手心。针尖缓缓扎入手心,他仿佛听到了皮肉被摩擦、筋脉断掉的声音。 半晌,夏侯虞自嘲道:“飞飞以什么名义,点燃这盏灯呢?” 夏侯虞心口的疤他有些记不清了,这只是他身上百孔千疮中,最不值得伤的一处。他模模糊糊忆起,好似是栾国人按插在他身边的一个小书童,夏侯虞以真心待他,而他为了逼问出大周边防图秘密来邀功,捅了夏侯虞一刀。 那一刀并不致命,但却让夏侯虞失去了很多。 比如……心软、比如……信任。 “以什么名义吗?”楚祯醉醺醺的,目光迷茫,是真的醉了,“朋友、家人、知己……此生唯一……” 楚祯的声音渐渐变小。 夏侯虞心中一顿,苦笑问道:“飞飞可知,‘此生唯一’所为何?” “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负如来不负卿……” 夏侯虞险些在如此绝望的境地下笑出声来。 两句完全不是一首诗词中的句子,被楚祯捏造于一处,若诗作知晓自己的诗句被后人如此“糟蹋”,恐要托梦咒骂楚祯。 可夏侯虞又知晓楚祯心中所想,楚祯虽未曾提过半点,但他明白,楚祯心中的愿景,便是此生唯一人,此生不负卿。 “净舟。” 楚祯突然唤夏侯虞。 “净舟。” “你说。” “净舟。” “怎么了?”夏侯虞俯身,轻问道。 “若……”楚祯红着双颊,笑中携苦,“若有一日,天地间再无楚飞飞此人,你会作何?” 我会作何?夏侯虞同样问自己。 却在那一瞬,只觉心口剧痛,吐不出一个字来,无法思考。 夏侯虞满脑子都是元月十五,屋顶上宛若月下仙子的楚祯。 除此外,便是什么也念不起来了。 久久听不见答案的楚祯,挽着夏侯虞的胳膊,几欲昏睡,但他强撑着自己,想要等来夏侯虞的回答。 夏侯虞抬起手,想要触摸楚祯眼角溢出的一丝水汽,却在触碰的前一刻,好似烫到般骤然缩回。 “我不知道。”夏侯虞回答。 楚祯笑了,不带一丝其他情感地笑了。 “如若净舟问我同样的问题,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也会同净舟一样,答‘我不知道’。” 楚祯从榻上支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起身,还摆了摆手: “回了回了,夜已深,明日还要晨起迎接从长安来的‘贵客’。” 许久不见“长安”二字,夏侯虞心中咯噔一下,连忙问道:“长安来的贵客?何人?” “听说是麟舞阁蛇部百户覃燕彰,特受圣上之命,来苗疆慰问镇北侯楚谦,到时我们几人于苗疆,是走是留,明日便能揭晓。” 楚祯还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说出一连串的话后,踉跄几步才勉强站住。他注意到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夏侯虞心事重重,起了意,问出了他一直以来心中的犹疑: “若命我们回长安,你愿吗?” 夏侯虞缓缓抬头,看见的是楚祯期盼他回答“否”的目光。 即便已经长了几个年岁,楚祯还是那副至纯的心性,心中万般筹谋计策,也不抵他心性的纯粹热烈。 长安是个困兽场,楚祯想逃,夏侯虞想当高位观兽斗之人。 夏侯虞只答:“风沙林中的攀藤大树旁,好像生了一朵花。” 楚祯未追问夏侯虞此番离题万里的作答,离去前,如往日般高声笑道:“净舟,好梦。” 夏侯虞不知楚祯是否会好梦,他一夜未眠。 翌日。 长安来苗疆的队伍,浩浩荡荡停驻于藩王府前。 苗疆地处偏远,于长安外千里之地,民风淳朴自在。苗疆百姓见长安这群人又是拱手作揖,又是撩衣挽袖,心中不免嗤之以鼻。 尤甚筱罗游历了大江南北,早知长安朝堂是何等的腐烂,更是连出来迎驾都不肯,最后还是藩王好言劝说,筱罗才肯出面在最后面跟着跪拜。 有几日没见筱罗,楚祯发现筱罗身上多了很多银饰,手腕也细心地佩戴了银镯,指甲更是用凤仙花染了颜色。 第51章 如今的筱罗,骨子里虽依旧刚强倔强,但气质中更多了些小女孩的娇羞。 再看以往常常与楚祯混在一处作闹的夏侯般,此时面对着蛇部百户,眼神中的不卑不亢,竟让楚祯有一丝陌生。 “镇北侯楚谦,其子楚祯接旨!” 楚谦与楚祯一同跪下。 覃燕彰:“朕心系西南民众,知边陲百姓受外敌侵扰,亦知楚卿年事已高无心朝政,特批镇北侯楚谦携子楚祯,共同镇守西南,护大周一方国土。” “臣接旨。” “臣接旨。”楚祯随楚谦应道。 覃燕彰收起圣旨,交于楚谦手中,未再言语,只是目光沉沉地忘了低头跪地的楚祯一眼,便回身吩咐下属将周帝赏赐周家的金银财宝尽数奉上,以及恩惠苗疆民众的十石中原米面安置妥当。 覃燕彰此行,不止是传旨,更是接该回长安之人回京。 他走至夏侯般面前,拱手道:“太子殿下,圣上命臣迎您回宫。” 此话一出,筱罗登时抬头,正巧撞上夏侯般回看的目光,她骤然收回,低头不再看向那处。 夏侯般整理好心绪,熟练道:“覃大人千里而来辛苦了,本宫在苗疆还有许多未竟事宜,待本宫处理完琐事,便与你回宫,面见父皇。” 覃燕彰回道:“臣遵命。圣上还嘱咐臣,殿下回宫前的安危,由臣全权负责。” 夏侯般脸色登时一变,却未言语,只是冷淡道:“知道了。” 夏侯虞一直未去往前厅,他等在自己卧房中,时辰已至巳时,像是早已料到般,夏侯虞的房门响起了敲门声,覃燕彰出现在门外。 “殿下,臣来晚了。” “不晚,太子是否一同回长安?” “是,”覃燕彰道:“不过太子说还有事需要去做完,待了结后,才回宫。” 夏侯虞沉声应道,片刻后,又问:“周帝命楚家父子镇守西南,真如圣旨上所说?” “殿下心中已有决策,燕彰粗人一个,不好揣度玩弄权术之人的心中所想。” 夏侯虞往向窗外,目光悠远,许久,缓缓道:“周帝是想让楚家永远留在西南,永远。” 话音方落,楚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覃燕彰躲避不及,被楚祯撞了个正着。 “覃百户,您在此处做什么?”迅速判断出形势的楚祯,后退半步,双手背后,警惕问道。 覃燕彰嘴比心快,能让他想到的一个借口,只有:“这位公子顾念长安中的生意,托我路上带他回长安。” 自以为完美的答案,却令夏侯虞恨不得立刻时间倒回。 他的确一时间没有想好如何应对楚祯的质问,可此番答案,无疑不是他心中所愿,即便——是即将到来的事实。 楚祯的眼眸果不其然一瞬惊诧,又很快暗淡下去。 他甚至无暇继续思索,覃燕彰与虞净舟因何能有私下交谈的情谊,更未注意到覃燕彰对夏侯虞那若有若无的恭敬、 他手中攥着昨夜夏侯虞提到攀藤大树旁的那朵花。 那花是自楚祯复生以来,便奇迹般开出的花,是风沙林中唯一一抹亮丽的鲜艳。 此花开了近一年,无论春夏秋冬,从未凋零的无名花。 楚祯今晨接到镇守西南的圣旨后,便决心采来送给夏侯虞。 如今覃燕彰说,夏侯虞要回长安。 楚祯手中的花被攥紧,坚固的花瓣要被攥出了汁水。 夏侯虞嘴唇微动,几欲想上前解释,却迟迟开不了口。那么聪明的他,此时竟找不到一丝借口来应付楚祯。 覃燕彰见状,识趣离去。 楚祯慢慢抬头,眼角微微泛红,他努力睁大眼睛,半天,磕磕绊绊道:“净舟,我……我……” 楚祯攥着花的手,欲向前,又几番收回。 这朵躲过了风沙林无尽风沙都未曾衰败的花,竟命绝于此时的楚祯之手。 花朵温热的汁水浸于楚祯手掌心,半晌他轻轻笑了笑,微微勾起嘴角,说道:“算了,算了。” 楚祯转身时依旧是笑着的,只是手中的花随着他的动作,落于夏侯虞面前。 楚祯背对夏侯虞离开前,道:“净舟,一路平安。” 第26章 承诺 风沙林今日异常安静,却意外无前来跪拜求神的人。 夏侯般踱步至此,静静看着这攀藤大树,看向它深入云层的枝叶。 “呆子!叫我来风沙林做什么!”筱罗人未至,铃声先行,随着她清脆悦耳的嗓音,一齐闯进夏侯虞的耳朵。 筱罗如今也出落成端庄艳丽的苗疆姑娘了,身上层层坠着的银坠子叮当作响。 旁的人知她是圣女,是苗疆的未来,可只有楚祯和夏侯般他们心里清楚,筱罗还是那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小妹妹。 看见夏侯般转过头来时的神情,筱罗的笑容霎时停滞在脸上。 她戳戳夏侯般的胸膛,声音有些变了调,却还是执拗地说:“喂!你这呆子别弄的这么严肃,不就是你要回长安么,回呗,有空了再来苗疆玩!” “我回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你……”筱罗哽了一下,虽然这是她早已知晓的答案,“虞净舟也要走,你们……也该走。” 她笑着说。 “不过,”筱罗眼角带了滴泪,“夏侯般,未来大周会在你的治理下,强盛起来的。” 第52章 似是没想到告别之时,筱罗会说这样的话,夏侯般眼中惊诧多于欣喜。 筱罗见夏侯般还是那副呆愣模样,破涕而笑给了夏侯般肩膀一拳。 “又开始发愣!” “我……是个废物啊。”夏侯般苦笑道。 筱罗急了,将两人即将分别的难过抛之脑后,“谁说你是废物!你自己也不许说自己!善良也是一种力量,更何况以自己的身躯替他人抵挡致命的伤害,这不是废物可以做到的!” “过去一年多了,你还记得般若洞前我救你一事。” “救命之恩怎可轻易忘却!” “那么……”夏侯般犹豫道:“你对我,只有感恩之情吗?” 筱罗全身的血液好似一瞬涌上了头,她心道:这呆子平日傻里傻气的,此时倒是直白得很。 七日照料做不得假,一年有余的朝夕相处,怎会只是简简单单的感恩之情。 如筱罗般不拘小节之人,也不由得停顿了半晌。 她一把抓过夏侯般的手指,出其不意在他中指扎了一下,簪子尖沾了一滴夏侯般的血,血登时没入簪子。 夏侯般不明所以。 筱罗转身便跑,临走前不忘道:“这便是我的答案。” 回长安的马车浩浩荡荡,藩王将西南近几年盛产的奇珍异果供奉给周帝,另还给覃燕彰自己准备了一份。 朝中摸爬滚打近十年的覃燕彰怎会看不出藩王此举的目的,他犹豫片刻,收下了。 这不是他的私心,而是让藩王安心。 西南偏僻,苗疆有造反之心是自古以来的偏见,亦是历朝历代皇帝的心病。 藩王希望能再保苗疆一段时日,保西南百姓平安一世。 夏侯般身为储君,高轿行于最前,夏侯虞的木马车遥遥跟在队尾。 覃燕彰放慢马速,待与夏侯虞的马车齐平,压低声音道:“殿下,此回长安,您可有打算?” 话音落,轿帘被风吹起,夏侯虞的身影显露,他正手持一朵发黑腐烂的花,盯着它一言不发。 感受到覃燕彰不理解的目光,夏侯虞登时回神,收起烂花,回道:“暂无,太子此行有何异动?” 覃燕彰:“太子心事重重,上轿时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 夏侯虞蹙眉:“血腥味?” 回京的马车启程前,夏侯般去了趟般若洞。 他微低着头,双手攥拳,般若洞前风沙骤起,天地间昏暗一片。 自一年多前,这几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勇闯般若洞后,般若洞的神秘便更被蒙上了一层。 百年枯寂的古树一朝复苏,般若洞中生还的少年,还有为救苗疆圣女瞎了一双眼的大周太子,后又奇迹复明。 不止楚祯被强自戴上了“神明”之称,虞净舟、筱罗、夏侯般,都成了苗疆百姓口中怪力乱神却能平定乱世的宿命少年们。 正因如此,本层层封禁不许进入的般若洞,对他们不再设限。 风沙越起越大,夏侯般的眼睛被砂砾击打,疼痛难忍,却依旧执拗地睁着。 似是做了什么决定,他猛地抬头,每一步,都无比沉重缓慢。 进入般若洞比一年多前,他们几人进入时容易许多。路上被破坏地七七八八,红白洞上的鬼面如今也残缺不全,站在洞口能一眼望到尽头。 毕竟般若洞在苗疆已是存在多年的禁地,尽管红白鬼面不再恐怖,可谁知从哪洞进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当年楚祯与夏侯虞出洞后,对洞中所经历的闭口不谈,夏侯般无从得知洞中的宝物,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 正当夏侯般犹豫从哪一洞口通行时,灵渠小猴的叫声从洞的深处传来,紧接着一阵风吹过,吹起夏侯般额前的刘海,老人的声音乍然响起: “孩子,你找谁?” “您……”夏侯般壮着胆子道:“您可知,‘夏侯’姓氏?” 巫婆婆霎时发出凄厉的笑声,与夏侯虞曾见的巫婆婆,判若两人。 “夏侯族人接连出现在苗疆,出现在我的面前,看来大周……命数将尽、大厦将倾!” “你说什么!”夏侯般不可置信,她怎会说出如此忤逆的话。 巫婆婆拄着拐杖,从一捧火炉旁起身。 火炉中似是烧着某种树的枝叶,巫婆婆方起身,灵渠小猴便赶紧上前护住炉子下的火,似是万不能将炉火熄灭。 巫婆婆起身绕夏侯般走了一圈,突笑道:“你是救了筱罗那丫头的孩子吧,为了她眼睛还瞎了。” “您……”夏侯般再不聪慧,也明白了,立刻拱手恭敬道:“原来是您救的我,我……” 夏侯般终究是嘴笨,更何况他此来的目的,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此事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孩子,你是来杀我的?” “不是!”夏侯虞连忙否认,“父皇提及您时皆是尊敬,他说您是他最敬佩之人,可预知上下五千年,明阴阳懂八卦,若天下谁能得到您的支持,必得天下。” 巫婆婆和蔼地笑了,像是对着夏侯虞那样,对夏侯般笑道:“那孩子,你可知,我为何躲进这深山老洞中?不去享受你父皇会给我的荣华富贵?” “我……”夏侯般明白一些,却又不全然明白。 巫婆婆笑着摇摇头,“大周很少议论年号,皆因永熙中的‘永’字犯了当今周帝的忌讳,可也仅仅因为同音,他便下令大周所有百姓不许叫自己的年号。天启四十五年雍王毙,周帝在天启帝的扶持下登基,年号永熙,如今已是永熙十年了。这个年号,还是你祖爷爷钦定的。” 第53章 夏侯般怔在原地。 巫婆婆浊黄的眼球里多了些亮光,“当年我只是上山修习道法的小道士,认了师父,仗着自己有点灵根,便私自下山历练,兜兜转转进了皇宫。左右过万人的生死,也悔过万次,如今也是时候赎罪了。” 言毕,巫婆婆直视夏侯般,问道:“孩子,我随你走,你的母后便能回到你身边了,对吧?” 夏侯般心中大骇,此事只有他与他父皇知晓,连楚祯他都未曾告知。 夏侯般只能下意识点头。 巫婆婆欣慰道:“我随你回长安,只是我这灵渠小猴,便让它留在此处看护火炉,保火种不灭。” 目的达成,看起来并没有夏侯般以为的那样难,母后很快也能从父皇的禁锢中脱离。 他在苗疆待了一年,只有今日趁着大家都处在分别的难过中时,夏侯般才能找准时机独自一人来到般若洞。 “婆婆,这火种对你来说很重要吗?”夏侯般问。 他本想,若巫婆婆说重要,那他便让覃燕彰一路上守护火炉,直到回到长安,都不许火种熄灭。 巫婆婆却答:“此火对我并不重要,只是我曾答应过另一位姓夏侯的少年一件事,如今此形势,看来我已不能达成他所愿了。既如此,再见夏侯族人定满足他们一个要求的誓言,便用在你身上罢。而火种,便留在此处。” 夏侯般想到他还有一个堂弟,名叫夏侯虞,十年前被送至栾国做质子,一年前传来死讯。 想来,应是婆婆与夏侯虞有过偶遇,便不再多问。 巫婆婆经过夏侯般身边,朝洞外走,夏侯般隐约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闻过,便赶紧跟上。 身后灵渠小猴呜呜地叫着,与哪一次的叫声都不一样。夏侯般回头看了它一眼,小猴急的上窜下跳,却又顾及巫婆婆让它看护火炉,不敢离开半步。 此间,巫婆婆未看灵渠小猴一眼,脚步丝毫未停。 行至洞口,风沙已止,阳光洒在洞口。 巫婆婆脚步突然一停,对夏侯般道:“你父皇也只是想要一个心安。” “您……什么意思?”夏侯般不知为何,心中一阵慌乱。 “你带我的头颅回去,也是一样的。” 话音一落,滚烫的液体溅了夏侯般一脸,浓重的血腥气和妖艳的香气扑面而来。 夏侯般怔怔地看向地上巫婆婆滚落的头颅,跪地大声呕吐,迟迟站不起身。 夏侯般与覃燕彰汇合时,换了身上沾血的衣物,洗了脸,却难掩神色的疲惫与惊恐。 上了马车,血腥气和香气还萦绕他的鼻尖,迟迟无法消散。 那香气越来越令夏侯般熟悉,不知过了多久,突然—— 夏侯般大喊:“停车——!” 他冲下马车,不顾所有人的阻拦,转头往苗疆的方向狂奔。 连夏侯虞都不明所以,掀起轿帘一探究竟。 夏侯般没有跑出多远,便体力不支,最终停下。 可他的目光依旧看着苗疆的方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惊恐和无措交杂。 他喃喃道:“楚祯……” 第27章 所愿 夏侯虞知道楚祯的弟弟楚祺偷偷跟着溜回来已经是三月后了,与他在自己的聚鑫赌场见到楚祺一同到来的,还有楚祯的书信。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一刻前,夏侯虞逮住楚祺,抓着他的衣领拉进赌坊议事堂,赌坊其他赌客眼里,只是他俩在互相寒暄。 “净舟哥,我哥……信里说什么啦?” “我记得在长安时,我就和你说过,不要叫我净舟。”夏侯虞冷淡道。 楚祯讨好改口,试探着问:“好好——虞哥,我哥他……提到我了吗?” 夏侯虞自打开楚祯的信,嘴角便若有似无地勾起,看在楚祺眼里一会儿安心一会儿发慌。 信中楚祯问候了夏侯虞在长安的产业,说了筱罗的近况,提及她念着同在长安的夏侯般,最后拜托夏侯虞帮忙照顾偷回长安的楚祺。 翻遍长长一篇的书信,夏侯虞未找到楚祯谈及他自己,嘴角逐渐落下。 楚祺紧跟着问:“虞哥,我哥到底说什么啦?” “没说什么,问你在长安的近况,让你有困难便来找我。”夏侯虞收起书信,放进抽屉。 楚祺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但凡西南近一点,他肯定要杀回来教训我。” 夏侯虞微微抬头,问道:“说吧,为何独自一人偷偷跟回来?” 楚祺支支吾吾不肯说。 夏侯虞也不催,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不消片刻楚祺就支撑不住了,连忙认输。 “虞哥,我今天才明白,你的笑脸只对我哥露。” “别岔开话题。” “哦……西南无美食无玩乐之地,我在长安还有许多朋友等我,如今我哥身上的毒已解,我也放下心来,总不能让我一辈子待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吧!” 夏侯虞点点头,表示理解,只道:“回家吧,有事来赌坊找我。” “好嘞!谢谢虞哥!”楚祺转身就跑,跑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虞哥,还得麻烦你一件事,替我在回信中问我娘亲和爹爹安,叫他们不要担心我,也嘱咐我哥注意身体,我很想他!” 言毕,楚祺一溜烟跑出了聚鑫赌坊。 第54章 临走前,他不忘将自己的筹码结清给荷官。 夏侯虞在屋中怔怔坐着,他的脑中反复回响楚祺的最后一句:“我很想他。” 家人、朋友均可大大方方说出这句话,可他…… 夏侯虞从放书信的柜子最底下,拿出了那日那朵攀藤大树下的无名花。 它已腐败发黑,看不出曾经的鲜活明艳。 夏侯虞定定盯着无名花许久,找出纸笔,写下:“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感念飞飞记挂净舟,吾生意顺利,身体康健。余弟安好,吾定尽心看顾。” …… 夏侯虞侧头去看花,手下笔顿了顿。 “携花知飞飞心中所念,又望飞飞无所念。净舟有所念,又望己无所念。所念皆所愿,所愿一为飞飞安康,二为飞飞安康,三为……” 夏侯虞笔尖悬于信纸之上,墨汁低落,氤氲了大片,脏污了“三为”二字后方的空白。 他笔尖下移,又写了一遍“三为”二字。 他写:“三为,愿飞飞所愿。” 几日后的苗疆,楚祯卧于榻上,一行一行念着夏侯虞的回信。 他的面色不复往日红润,又恢复了长安时的苍白灰败,整个人也消瘦了一大圈,时不时地咳喘两声。 待他念到信中最后一句:“三为,愿飞飞所愿。” 楚祯再也忍耐不住,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 屋外听到动静的筱罗冲了进来,扶住楚祯即将坠下床榻的身体,急道:“怎么办,你已经如此快一月了,巫婆婆更是惨死般若洞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被治好了吗?” 楚祯冲筱罗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虚弱道:“我本也以为落红早已……原来前几年都是婆婆帮我压制毒性,如今婆婆惨死,我自然落红复发,不过无妨,我命数还未到,还有几年活头。” 筱罗又要说什么,楚祯打断她,继续道:“只是此事不可让苗疆百姓知晓,他们称我仙灵,以我为生的希望,不可再让他们失去信仰了。” “可是你怎么办?”筱罗带了哭腔,“你回长安,找太医救你,你找夏侯般,他是太子,他还是你的朋友,他一定会救你的。” 楚祯一口淤血吐出,身体舒爽了许多。 他直起身子靠在床头,笑着拍拍筱罗的肩,道:“夏侯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更何况,我的命已天定。如今皇上下令楚家镇守西南,便是要将楚家人隔绝于大周边境,还将我父亲和藩王同时派遣到西南边陲清剿土匪半年之余,就是要慢慢架空楚家的兵权,长安回不去了。不过幸好,我亦不愿回。” 筱罗看见地上沾了血污的信笺,上面“净舟”二字被血溅上,筱罗一眼就瞧见了。 她赶紧道:“我传书给虞老板,让他回来陪你!” 楚祯拉住转身就要走的筱罗,摇摇头:“先不和他说。若他有一日回来,我亲口告诉他。若……” 楚祯突然笑了笑,“不让他见到中了落红后,人死前可怖的丑态,便也是成全了我们之间的……朋友之谊,知己之情。” 这便是,飞飞心中所愿。楚祯心道。 给楚祯回信后的夏侯虞转身便投入进了自己的产业。 他离开一年多,虽说一直有雁回的打理,还有覃燕彰和齐连举暗地的帮衬,账目却也是乱作一团。 待他将所有账目理顺清楚,放松下来时,才恍然发现,楚祯未再给他回信。 不过他临走前已安排自己的人驻扎西南,若西南有变,楚祯有变,夏侯虞会比长安的任何一个人都早知道。 西南未传来任何不利的消息,夏侯虞便只当路途遥远,楚祯忙于帮楚谦处理西南军事。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楚祯回信的速度虽慢,却也一直未与夏侯虞断了联系。 西南最近被一小股栾国军队骚扰,夏侯虞未进行干涉,他相信以楚祯如今康健的体魄,这些栾国士兵不足为扰。 故楚祯从未在信中提及西南境况,夏侯虞便也未问。 而当年夏侯虞冒死设计前往西南,终究见到了那棵攀藤大树,也从树上拿到了长安各大赌坊都暗地贩卖的乌子叶。 夏侯虞拿到此物的目的不是想和其他赌坊一样赚不义之财,他要拿此物面见当今周帝。 两年时间,芸花逐渐起了作用,周帝病重,更是疯狂享乐。 国有何君王,君有何臣子。 手握乌子叶原料,长安所有赌坊的乌子叶几乎都在夏侯虞这儿败下阵来。 他也不挣百姓银两,他专门将乌子叶送至官员家中。 齐连举被夏侯虞救下,在周帝那里算死人一个了,便在蛇部坐起了后方参谋,却时时刻刻心念皇位之上的周帝。 可他“已死之人”不可再为大周效力,只能暂时安居于此,他亦记得雍王世子的救命之恩。 直到齐连举发现夏侯虞利用乌子叶来交换朝堂大臣们所谓的“情谊”,不惜忤逆尊上,与夏侯虞大吵一架。 夏侯虞:“如今周帝病重,乌子叶归公,不让它在民间流传,才是真正的护民!” 齐连举:“臣子也是民!只要在大周的土地上,任何人,都是大周的民!” “齐大人,您真的觉得,他们是我们需要庇护的民吗?”夏侯虞眼眶发红。 齐连举喉头一哽,“殿下,莫要走差了路啊。” 第55章 夏侯虞深吸一口气,道:“我在走自己认为的道,一条能在长安活下去,能让大周不再民不聊生,万物凋敝的道。” 齐连举:“您刚洗清与栾国有染的污名,怎可再给后世把柄?” 夏侯虞:“若我说,我的确与栾国有染呢?” 齐连举:“什么!” 夏侯虞:“身后名于我并无那么重要,甚至可以说,我不在意。我所认为的明君,不是只做圣贤清廉事之君,而是能为百姓开创一个盛世,无论这个过程有多么血腥肮脏。” “殿下!”齐连举除痛呼一声殿下外,其余的也说不出什么了。 夏侯虞甩袖转身,“我不求齐大人能赞同我,能同我用我的办法走通这条长安道,只求您护好自己,不干涉我便罢。” 他从不求任何人能认同他的道,可却又奢求这世上,远在西南的那人能与他同做赶路人。 旁的,他无所在意。 走出麟舞阁蛇部,夏侯虞整理好神情,叫上马车,直奔皇宫大殿。 皇宫大殿永远只坐着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空旷凄冷的大殿,寒意刺骨的地砖,蜷缩趴伏的身体,深低的头颅。 以及低沉的、不带一丝情感的,比大殿之上的座椅还要冰冷的声音。 乌子叶何时归公,早已是周帝心中的一个结。 巫婆婆困于苗疆般若洞十载,藩王严禁苗疆百姓种植乌子叶,民间乌子叶越发猖獗。 周帝恨,恨的不是百姓的成瘾堕落,而是这可以掌控财富掌控人心的东西,没握在皇家手里。 此刻,有人将这权利的匕首,送至了周帝面前。 “草民——虞净舟,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8章 离荒 “虞老板,您看这宅子可合您的心意?”牙人谄媚问道。 夏侯虞看着比之前大一倍多的宅院,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盘算着东侧那屋做个冬暖夏凉的床榻,上头再开个窗,以后赏月饮酒,好不快活。 “嗯。”夏侯虞沉声应和,示意雁回付尾账。 瞧出东家还算满意,牙人趁机再做一桩生意,道:“听说您西郊石头巷尽头有一处旧宅院,您若是不好出手,也可假手于我,包您卖个好价。” “不必了,那处别院我不会出手。”夏侯虞淡淡答道。 牙人还想再努努力:“虞老板,西郊是个荒凉地,前不着村后不着……” 夏侯虞的目光愈来愈凉,牙人话没说完就咽回了肚子,面上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心里直犯嘀咕,如今虞净舟已经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更是与朝中大臣往来甚好,理应不愿住如此偏僻之地,可再想想,此等人物倒也确实不缺一处宅院变卖的钱。 牙人自我说服成功,说了几声客套话,拿着赏钱离开了。 夏侯虞转头问雁回:“驿站还没有西南来的信件吗?” 雁回:“回少东家,没有。” 夏侯虞蹙眉,道:“往日再久,也没有久过此次。雁回,你联系留在西南的人,问问情况。” 雁回目光闪烁,犹豫道:“少东家,楚家势颓,西南势倾,我们不该再与之有瓜葛了。” 夏侯虞眸光一凛,如刀子般射向雁回。 雁回登时跪下抱拳,“为了楚祯一人,暴露我们,不值得啊!” “西南有回信,是吗?”夏侯虞冷静问道。 雁回肩膀一抖。 “楚祯的回信,还是我们的人?”夏侯虞继续问。 雁回只能回道:“我们的人。” 夏侯虞听罢此回答,目光暗了一瞬,问:“西南有何异动?” 雁回咽了口唾沫,答:“栾国进攻西南,镇北侯楚谦重伤,藩王及圣女被俘。栾国趁势围困所有楚家军于蛮离荒,已有……十日。” “什么!?”夏侯虞拳头握的嘎吱响。 “雁回收到消息的第一刻便追问,”雁回摇摇头,“再无回信。” 夏侯虞闭眼深吸一口气,半晌,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道:“其一,栾国进军西南一事,特意避开了我们。其二,西南与长安虽相距甚远,却无一丝战事起的消息传回,说明周帝有意瞒着所有民众,所有驻守长安的其他楚家军。” 雁回收到夏侯虞目光示意,站起身来。 “雁回想到其一,已向栾国使臣达西传信,他正往长安赶。” 夏侯虞目光淡淡瞥向雁回,慢慢道:“栾国、周帝,有各自的私心与目的,对此事比而不宣。而你,一开始,也想瞒着我。” “少东家,您刚稳固与朝堂大臣之间的关系,怎可因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楚祯而让您韬光养晦的那十年化为泡影?您已经因为他受了很多的伤,干扰过多次计划。” 夏侯虞淡淡道:“首先,我不会被任何人破坏我的计划;其次,楚祯不是普普通通的人。楚谦伤重,藩王被擒,楚祯一个人守城十日,蛮离荒易攻难守,天启十年栾国进犯西南,楚谦也只坚持了三日,若不是援军及时到来,他们定全军覆没。若此等人物依旧是普通人,我也只能被视作下等人罢了。” 雁回再次跪下:“雁回说错话了。” 夏侯虞转过身去,看向他打算用作与某人饮酒作乐的屋子。 “达西我不见了,栾国打的什么主意我比他们更清楚。楚谦被周帝架空兵权,赶至西南,栾国想趁机拿下蛮离荒,进而进军中原。我看他们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第56章 “少东家,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你拟一封书信给达西,就——说近几年,我夏侯虞帮助他们逐渐逼近我们大周边境,可他们却未承诺我什么,如今未知会便想抢我的城池与百姓,周帝体内的芸花可还未彻底发作呢。” 雁回答了一声是,便离开了。 夏侯虞重重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进屋换了一身朝服,往皇宫走去。 “净舟啊,此番前来何事急急忙忙找朕?咳咳咳……”周帝说完,一连串的咳嗽不停。 夏侯虞先饱含忧心龙体关心周帝一番,后又说:“陛下,您也知晓,臣的生意就是从漠北、西南那些诡谲之地进些稀奇的玩意儿,可是近日货源却断了,如何也联络不到卖给臣货的牙人了。” 夏侯虞叹口气:“臣犯了大不敬来求陛下,还望陛下宽宏大量。” 周帝哈哈大笑起来:“你啊,咳咳咳……嘴上说着犯了大不敬,可你还是来了。” 夏侯虞呵呵赔笑。 “若朕告诉你,以后西南都进不了货了,你作何感想?” 夏侯虞夸张道:“啊?为何啊陛下,西南可是发生了什么祸事?” 周帝眸色登时一凛,夏侯虞装作看不出的样子,无知地看向形容已近枯槁的周帝。 收回凌厉的目光,周帝道:“并不是什么祸事,栾国进犯西南,西南守不住了。” 如此大事,竟被周帝轻轻松松说出。 夏侯虞暗自咬牙,瞬间换了一副神情,“这……陛下就这样将大周的城池拱手相让?” 一旁的公公听见夏侯虞此问,倒吸一口冷气。 周帝却并未动怒,笑说:“那当如何?” 夏侯虞坦然道:“臣倒认为,以陛下的才能和大周的实力,西南怎会任栾国蛮子夺去!陛下定是暗地派遣援军前往西南了。” “净舟想错了,”周帝连连摇头笑说:“朕的确是不想要西南了。” 夏侯虞假装惊讶,迟迟说不出话。 周帝:“你来说说,为何明里暗里劝朕出兵西南?” 夏侯虞方要答,被周帝打断:“朕不想听进货、生意之类的托辞。” 夏侯虞沉默片刻,终道:“西南地处偏僻,但接壤大周中原,其中蛮离荒为接壤要塞。若蛮离荒破,中原必破!大周必破!” 一旁的公公立马呵斥:“虞净舟!陛下面前口出何等狂言!” 周帝制止公公,让夏侯虞说下去。 夏侯虞:“臣只是一介商人,最下等的籍户。臣之所想,便为百姓所想。国土一寸不可失,百姓一人不可弃。” 接下来,久久的沉默漫延于整个高堂大殿之中,滴漏的声音一下一下击打着每一个人的心。 许久,周帝终开口:“净舟此番不是来劝谏朕出兵西南支援,而是想救你曾经交好的楚祯罢!” 夏侯虞连忙跪地磕头,不敢言语,心中却一喜,暗道:周帝并未知晓楚祯体内的毒已痊愈,故放口允许楚祯回长安。 周帝连咳数声不停歇,夏侯虞便伏低颔首许久。 “你若是求朕将楚祯一人救回,朕一开始便会答应你,可你将西南一齐搬上台面来,朕想应承你都没个托辞!” 夏侯虞连忙称是。 周帝此举,已是给了夏侯虞一个带兵前往西南的理由。 虽不知周帝目的如何,但以救好友的名义,带一众“江湖义士”救自己的朋友,既不会给栾国带去警觉,又的确可以突围只救一人。 夏侯虞方才所言,西南不可丢不是借口,亦是他心中所想。 只要周帝开口让出兵,夏侯虞自有办法。 夏侯虞向周帝道谢磕头后,转身退下,周帝的声音却在身后猛然响起。 “净舟所谋所思,可真不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夏侯虞心中一惊,很快转身拱手道:“陛下谬赞了。” 待夏侯虞出了大殿,出了皇宫,夏侯般从一旁的帐帘内走出。 “父皇,儿臣……儿臣也想出兵救楚祯。” 周帝斜睨了夏侯般一眼,“救他作何?” 夏侯般:“他亦是儿臣多年兄弟朋友,有着深厚的……” 周帝嗤笑一声,打断了夏侯般。 “深厚?你既知巫婆婆可保楚祯性命,却依旧在你母后和楚祯之间做了选择,你还称你与他感情深厚?” 夏侯般听罢,抖如糠筛:“儿臣!儿臣并不知晓巫婆婆会于般若洞前自尽!亦不知巫婆婆一死,楚祯便会……落红复发……” 周帝冷哼道:“你是大周的储君,是要继承朕的位子,尽管你是个扶不上墙的废物,但你依旧是朕唯一的儿子。西南,是楚家的坟墓。朕允诺虞净舟带兵前往西南,你个蠢材真的以为朕是偏宠夏侯虞吗?乌子叶是他带给朕的,是他从西南带回的。这个秘密,就一起葬于西南罢!” “父……父皇……” 得了皇命的夏侯虞直奔麟舞阁蛇部,他要带上覃燕彰和齐连举。 一是覃燕彰和齐连举能给西南带去助力,二是齐连举一个“已死之人”一人留在长安,夏侯虞不放心。 齐连举:“殿下,陛下同意您前去西南,定是对您起了杀心,咱不可往!” 夏侯虞:“我不会死,我也不会让楚祯死,更不会让西南落入栾国人手中。” 第57章 除此之外,夏侯虞未在对齐连举说什么。 覃燕彰从得到夏侯虞的命令开始,便一言不发整军。他有自己得力的副手留在长安,替他办事,可以放心地和自己的殿下走。 周帝派给夏侯虞的,是长安周边的守城士兵,楚家军的大部头周帝未松口一人。 他是铁了心要将楚家留在西南,永不能归长安。 夏侯虞知道这些足够了。 他推演了数次,十分肯定,所有人若快马加鞭,连夜兼程,不出十日便能赶至西南。夏侯虞在心底暗暗祈祷,楚祯再坚持十日。 此等疑问,齐连举也问出了口。 “殿下,小楚祯如今体内剧毒已解,更是继承了镇北侯的领兵才能,青出于蓝胜于蓝,可二十日,不是常人能受得住的啊!” 夏侯虞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紧,终道:“我相信他。” 说罢,驾马疾驰。 他们选择夜晚宵禁前出长安城,可当他们行至城门前时,一个令夏侯虞有些熟悉的身影闯进他的眼睛。 一个眼神示意,雁回将那人押过来。 “楚祺?”夏侯虞疑道。 夏侯虞许久未见楚祺了,从旁人那里,只得知楚祺日日去除了他的赌场,并无其他异样。夏侯虞便只当楚祺不好意思来他哥朋友的赌场。 可此刻见楚祺的状态,却是浑浑噩噩不知天日的模样。 夏侯虞见过太多此等状态的人了,他压下心底的猜疑,为他把脉—— 果然,楚祺吸食了乌子叶,已经很久了。 雁回从楚祺身上搜到了装乌子叶的袋子,夏侯虞接过,发现袋子上刻上了孙府的字样。 孙道知…… 夏侯虞咬紧后槽牙,看着昏沉的楚祺,想到他与楚祯家人相处时,楚祺娘为难楚祯的模样,与他们一家三口忽略楚祯时楚祯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 夏侯虞:“把他扔回楚府,这袋子——烧了!” 第29章 鸣镝 蛮离荒前为峡谷后为堤坝,与天启十五年的浔溪之战,地势相仿。 十五日前,楚谦带兵被逼退至此地时,一下子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天启十五年的铡龙案,将雍王府上上下下满门抄斩,年仅六岁的世子远赴栾国为质,如今更是惨死敌国。 当初楚谦、顾风浔与孙道知是为了这个天下。如今楚谦和顾风浔还在这条道路上踽踽而行,孙道知却早已背道而驰。 可现当今,当年的是非对错,如今全变了模样。 故栾国铁骑那一箭射来时,他内心很平静。唯独苦的,便是从那以后,独自带着苗疆士兵和百姓苦苦支持的楚祯了。 …… 一声声号角响起,无数箭弩射向半空,又深深扎在城门之上。 蛮离荒城下的城门已破损不堪,摇摇欲坠,似是马上便要坍塌。可偏偏,栾国铁骑已进攻此地整整十五日,除了不断的伤亡,蛮离荒城内的一根草,都未让栾国人夺去。 楚祯身着红衣战甲,手持云缨枪,位列阵前。 云缨枪头似是从血海中洗礼而出,早已看不出本来利刃的光芒。 对面战场的是栾国当今最年轻的战神,阿乌禄的亲哥哥——阿道玑。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相聚于战场,早已听过对方的赫赫威名,如今上了战场,才知对方并不是徒有虚名。 阿道玑:“楚祯!我栾国六万大军已将你蛮离荒团团围困,你们区区六千人不要再负隅顽抗了!早早投降,本将可饶你不死!” 楚祯未立刻回应,身边的顾都尉小声说道:“少将军,都就位了。” 楚祯不动声色点头,重新挺直脊背,冲阿道玑高声道:“大周没有投降的将士,更没有不战而降的将军。” 单薄的身躯几乎已撑不起战甲,苍白的面容被血污掩盖,平淡的话语犹如千斤重。 阿道玑不怒反笑,扬起明媚的笑来:“楚祯,凋敝的大周不值得你拼命,栾国可以给你更好的!你身上的落红,我可以求父王把世间唯一的解药赐给你!我保你不死!” “不必了,”楚祯道:“我身上落红已解,阿道玑将军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死活罢!” 话音一落,万箭齐发! 由栾国改制,可将人扎出碗大窟窿的利剑,被楚家军的一支小队冒死尽数捡回,再有幸存的苗疆民众,手巧的农妇和力大的壮汉改造成了适应大周弓弩的、射速更快更远的箭! 栾国士兵慌不择路,他们只知进攻,却狂妄自大从不立盾牌防守。 “栾”字旗倒,阿道玑见情势不妙,高喊:“撤!” 与此同时,楚家军的前锋从两侧突袭,一个鹰形阵法而出,将栾国前排士兵打乱。 栾国士兵尽数退散,阿道玑骑马撤退前,不忘回身远远望了一眼不动如山立于马上的楚祯,只是深深望了一眼,一言未发,驾马撤退。 楚家军高呼胜利,城中的百姓也欢呼着又抵御了一次栾国铁骑。 只有楚祯身侧的顾都尉,脸色沉的能滴出水。他命士兵回城整顿,安抚领头的百姓,一番交待下去,战场上只剩下他和楚祯二人。 顾都尉回身看了看虚掩的蛮离荒城门,轻声对马上的楚祯道:“少将军,可以了。” 最后一字未说完,楚祯好似失了魂魄一般,猝然坠下马。 第58章 顾都尉早有准备,接住楚祯,半扶着楚祯瘫软的身体。同时爆发的,是楚祯声嘶力竭的咳嗽,一声强过一声,血渍从他的嘴角洇出。 顾都尉心痛未忍住,叫了一声少将军。 楚祯手背青筋暴起,云缨枪应声而落,他去抓,有心却无力,只能任由它坠落。 “咳咳……”楚祯瞬间便接受了云缨枪掉落的事实,抹掉嘴角血渍,“我们被困蛮离荒多久了?” 顾都尉回道:“今日过去,便是十六日了。” “已经十六日了……” “回少将军,是的。若明日……阿道玑携大军来犯,我们再无可抵挡利器。” 楚祯问:“粮草还余多少?” 顾都尉摇摇头,回:“我们早已,弹尽粮绝。” 片刻的沉默,楚祯突道:“杀马。” “什么?” “将马匹半数杀了,煮熟后分给百姓,对百姓缄默肉的来处。” “我们若将马匹杀了,就真的是……” 顾都尉未说完的话,楚祯如何不懂? 楚祯轻轻笑了,虚弱道:“十六日,我们往长安递了多少封加急军报,如石沉大海。若长安来援军,我们尚有一线生机,可现如今看来,朝廷是想舍了西南。我们如今能做的,只有与此城,共存亡。” 言罢,一口血喷出,心脏传来被刺穿的痛,痛的楚祯站立不住,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也是在这时,楚祯闻到了土地的芳香,混着无数将士的血。 他十指扣紧,指尖插入土壤。 这是大周的土地,这是多少大周子民用鲜血守护了几代的土地。 思及此,楚祯突然大笑。 笑着笑着,他的心不痛了,泪却悄无声息流下一滴,隐没在血中土中。 顾都尉在楚祯身旁,默默攥紧了拳头,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此刻也红了眼眶。 “走罢,”楚祯扶着马站起身,偏头对着顾都尉明媚一笑,“不守到最后一日,怎知我们一定会输?” 未等顾都尉答话,小七连滚带爬地赶来,哭着扑到楚祯面前,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小七哭到最后,只说出来一句:“少爷,我背您。” 楚祯笑着摸摸小七的头,未逞强,趴到小七背上的那一刻,便昏了过去。 入夜,楚祯营帐内烛火长明。 楚祯身披大氅,双颊泛着病态的红,双眼依旧执拗地紧盯蛮离荒边防图。 他的指尖在各个边防要塞游走,一遍又一遍。每一次推演的结果,都是——全军覆没。 楚祯不信邪,重复一遍一遍验算。随着他的咳声越来越剧烈,小七端着汤药进入营帐,无需冰酪冰山楂,楚祯已能面无表情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两年,楚祯喝下的汤药比在长安喝的都要多,多少次他们以为楚祯挺不过去了,没想到都被楚祯扛过来了,就这样一口气吊到现在。 从楚祯回到营帐,顾都尉便未离开。 楚祯每推演一次守住蛮离荒的计策,顾都尉便跟着验算一遍,他的结果也是——无解。 小七看着这两个犟种脸色都像是大病一场,故意道:“顾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吗?脸色好差。” 若说楚祯脸色差,楚祯不会停下,但若说他身边的人身子不爽利,楚祯会立刻停下一切公事。 果不其然,楚祯:“顾都尉,你先下去休息吧,有事我差小七叫你。” 小七连忙给顾都尉使眼色,顾都尉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小七将楚祯身前的边防图收走,默默收拾楚祯咳血染红的衣物。 楚祯看着小七忙碌的小小身影,突道:“不该带你上战场的。” 小七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道:“太小时候的事,小七已经不记得了,少爷说的什么话。” “好,不说了。”楚祯温柔笑笑,从小七怀里将边防图拿回来,摊开继续看。 小七叹了口气,却又无可奈何。 为楚祯换了根蜡,便静静退了出去,只不过他在营帐前又立了许久,听着楚祯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走远了。 顾都尉陡然叫住了他,小七转身,发现顾都尉一直未离开。 “小七,少将军还是不肯休憩吗?” “是。” 顾都尉点点头,准备离开,小七道:“顾大人,咱们的仗——很难打吗?” “……算吧。”小七是自己人,更不上战场,与他说无妨。 “嗯……谢谢顾大人。” “你害怕吗?”顾都尉问。 “有点……”小七似是要与顾都尉促膝长谈,他盘腿一坐,开始讲道:“我其实之前也是高门大户里的少爷呢!” 顾都尉取了一壶酒,与小七盘腿而坐。他一个五品官员,与身为下等人的小七饮酒畅谈,更是在战事如此危机的时刻,有闲情雅致等一个小孩子的过往。 “我家在漠北,与我家少爷交好的虞老板是一个地方的,你不知道虞老板,我也不与你多说。你只知道我家那边常年打仗,自我记事起,没安生过一天。后来我五六岁的时候,被栾国人抢占了故土,家里人都死光了,我流浪许久,最后误入了战场,在拼杀的刺刀中侥幸活了下来,埋在死人堆里只剩下一口气,是少爷把我挖出来,看我快不行了,找军医日日喂我汤药将我救了回来,我永远都欠少爷一条命。” 第59章 顾都尉接过话去:“所以你怕打仗,但因为少将军,你还是陪他来了。” “什么叫陪啊,少爷身子这样,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上战场!” 顾都尉笑笑不再说话。 小七突然问道:“顾大人,咱们真的没办法了吗?连少爷都没办法了吗?” 顾都尉仰头喝了一口酒,看着天上那轮残月,脑海中回想起白日里楚祯仿若并无剧毒深入骨髓的病容一般,立于战马之上,豪气对阵的模样。 他喉头滚动,终是未答。 天光未亮,敌军出战的号角便响彻整个蛮离荒。 众将士整顿队列时,已见楚祯穿戴好,手持云缨枪立于阵前。 校练场没有了往日众将士操练的声音,几千人站立面对红衣楚祯,默不作声。 尽管再瞒着大家,可士兵手中皆无趁手的兵器,利刃翻卷,枪杆折断,任谁都知,已到了最后时刻。 “将士们!”楚祯提声,“蛮离荒乃我大周重要关卡,守之则守大周,失之则失大周。” 此刻的楚祯,看不见昨夜高热虚弱的模样,他还是那个可以鼓舞所有人士气的少将军。 “我知道你们手中均无可登时斩杀敌人的兵器,我亦知你们心中对栾国铁骑有着深深的恐惧。但身后是我们的故土,是我们誓死也要守护的重要之人。我亦是。” 楚祯言毕,从身后拿出一物,此物一现身,众将士登时瞪大了双眼。 那是只有最得众心的将领才会在危急时刻拿出的,鸣镝。 自古以来,便有鸣镝收兵一说,但它能收兵,亦能指哪打哪。将领射出鸣镝,众将士手中的弓箭会齐齐射向此处。 楚祯:“鸣镝,则听号令。无论此物出现在何处,所有人的箭需得立刻射向那处,即使——是我的身上。” 此话毕,众人大骇。 楚祯有计划,他想了一晚,是珍珑棋局。 以一子的死,换棋局活。 楚祯命众人整兵应敌,转身欲走时,阵列中突然响起一声:“少将军!” 紧接着,众将士齐刷刷喊道:“少将军!少将军!少将军!” 无数士兵眼中含泪,他们口中呼喊出的“少将军”,一声胜过一声,在蛮离荒前的峡谷中,回荡不休。 楚祯僵直了身体,望着大家的脸庞,忆起自己十一岁那年,带着敌人贼首的头颅归来时,大家也是如此高呼。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他来日可期,如今的他,是要带大家走上一条黄泉路。 蛮离荒城门大开,楚家军尽数涌出,楚祯冲在最前面。 临阵前,他吃下了从夏侯虞那里偷来的最后一颗药。 “虞净舟,”楚祯默念道:“我们无缘再见了。” “啊——”楚祯叫喊着骑马飞驰,冲在最前面。 阿道玑明白这是楚祯最后的挣扎了,并不急于取楚祯性命,甚至不急将楚家军尽数歼灭。 他像猫抓耗子一样,只守不攻,逗着楚家军玩。 可楚家军各个是拼死上的战场,豁得出去的往往活的最久。 渐渐的,阿道玑的士兵们伤亡惨重,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支被围困了半月的军队有多么可怕。 他赶紧下令,谁能砍下楚祯的头颅,赏黄金万两! 栾国的士兵这半月来早已见识到楚祯的恐怖之处,明明差着数十倍的兵力,却令他们号称漠北战神的阿道玑殿下带领的军队无法前进一点。 更是数次以难以想到的方式击退他们数次。 可在黄金万两的诱惑下,人人都壮着胆子上前。 顾都尉一直护卫楚祯左右,无数想要偷袭楚祯的敌军被顾都尉一刀砍了脖子,血溅了他一脸也并不顾及。 他初来到楚祯身边时,对这个痨病鬼嗤之以鼻,更是新婚燕尔便上了战场,常常在书信中向自己的妻子抱怨边塞的风沙将他的脸弄脏。 楚祯:“顾都尉,还记得我们操练过的骑兵二十四阵法吗?” 顾都尉如何不记得,楚祯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十三年前的浔溪之战,正是因为峡谷地形用了此阵法,才伤亡惨重,大败。 但此等被前人奉为经典的阵法,他们亦操练数次。 “记得!” “下令,变换骑兵二十四阵!” “什么!” 蛮离荒与当年的浔溪之战一样,皆地处峡谷,皆与栾国对战,此时变换骑兵二十四阵…… “顾都尉!” “是!” 顾都尉想不了那么多,立刻下令变换阵法。 楚祯又下令道:“顾都尉,阵法右侧薄弱,你前去支援。” 顾都尉:“不行!我要护着您!” “你要违抗军令吗!”这是楚祯第一次对顾都尉厉色。 的确,战场上,军令不可为。 顾都尉眼含泪,又砍杀了一个不知死活的栾国士兵后,领命而去。 阿道玑怎可不认识骑兵二十四阵,他的父王都快将浔溪之战的大捷讲的他耳朵出茧子了。 他嗤笑一声,冷静下令,准备火石,上高地! “阿道玑!”楚祯猝然高喊他的名字。 阿道玑转身,只见楚祯面容淡然地砍杀近身的敌人,战马踱步靠近阿道玑,仿若整个战场只剩下他们二人。 多次对战,他们早已成了最了解对方的对手。 第60章 此时,阿道玑却不知楚祯为何前来送死了。 楚祯淡淡道:“骑兵二十四阵于峡谷施展,必死无疑,可却并不是没有破解之法。” 阿道玑虽觉得自己必胜,可心里还是发慌:“到这个时候了,楚将军还要继续嘴硬吗?” 楚祯未接话茬,“破解之法,则是舍中军,救万民——!” 鸣镝出,目的地,正是他与阿道玑正中。 若楚家军的箭矢出,他与阿道玑定无人生还。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突然翻出。 夏侯虞一脚踹马头,一个旋深,拼死夺下空中的鸣镝,翻身将楚祯抱在怀里,死死压在地上。 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夏侯虞身后的援军向阿道玑的军队大举进攻。 身上是熟悉温暖的胸膛,身前是厮杀的士兵,身后是终见希望的楚家军和百姓。 “虞……净舟。” “我来了。” 话音落,欢呼声起,蛮离荒守住了。 第30章 好梦 “你瘦了。”夏侯虞扶着楚祯的腰说。 楚祯轻轻笑了,只道:“你回来了。” 战场残留的是满地的尸首和剑戟,有敌人的,也有自己人的。 士兵们将自己军队死去的尸首收殓,将趁手的兵器捡回,不论是敌方还是我们的,清洗磨刃后投入下一场战斗。 被困蛮离荒近二十日,这种事情他们几乎天天做,甚至能面无表情地从自己已死的战友身上拔下刀枪,和旁人谈论起敌军的这把刀的优劣。 夏侯虞见到这种情形是震撼的,尽管他在栾国囚禁于漠北战场,见到了大大小小无数次战争。 但他从未深入军队底层,见到每一个人对待战争后的感受。 他心中所有的感悟,都始终高高挂起,是一个君王、一个领导者的视角。他只是浅显地以为,用最小的伤亡换取国家的和平,才会是一个被百姓爱戴的明君。 楚祯看出他心中震撼,疏解道:“你现在眼中的大家冷血冷情,其实不是这样,这只是每一次惨烈的战斗后他们保护自己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平静地接受昨日还和自己欢声笑语的战友,今天变成了一具慢慢溃烂的尸体。咱们的战士,永远都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话未说完,楚祯突然顿住,喉头霎时涌上来浓烈的血腥味。 不好……净舟还在这里…… 发现楚祯不对劲,夏侯虞一把捞住楚祯的身体,“怎么了?你受伤了?!哪里?!” 楚祯缓缓摇头,忍着心口剧痛,强行咽下了那口淤血,对夏侯虞笑道:“无事,就是有些累了,一时没喘上来气。” 楚祯此时无比庆幸,自己脸上尽是血污,否则他面上的苍白定瞒不过净舟。 夏侯虞半信半疑,却也因着知道楚祯的落红已解,想着再不舒服,也不会有落红那时惊险,便安下心来。 “来人!”楚祯叫来下属,“带虞公子去换洗衣物,虞公子从长安带来了数车辎重,稍晚时分准备好酒好菜招待从长安来的援军。” “是!” 夏侯虞冲楚祯点点头,随着楚祯的下属离开了。 直到夏侯虞的身影消失,楚祯才体力不支,直接栽进了自己的营帐。他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口中喷涌出大量鲜血,眼前事物渐渐模糊消失前,他听到了小七的声音。 楚祯好似劫后余生般笑了,在小七的怀里,彻底失去意识前,挣扎说:“别……告诉他……” 在蛮离荒饿着肚子还要上战场的士兵们,许久未见过这么丰盛的饭菜了,尽管他们面前的只是只管饥饱的干粮,和连肉腥都没有,嚼之如同树皮的干肉。 他们还是当成长安城中心的万家酒楼,听着曲吃着酒。 楚祯裹着大氅,在篝火旁烤着火,看着欢歌笑语的士兵们载歌载舞,他脸上始终挂着笑意。 擦掉脸上的血污,脱下厚重的战甲,楚祯瘦削的身形显露了出来,还有他苍白到好似下一刻便会昏厥过去的脸色。 楚祯时不时咳嗽两声,每一声都好像要心呕出,痛苦异常。 他想忍住,不在净舟面前显露,他越忍,下一次咳嗽的爆发越强烈。 就在他试图憋住再次的咳嗽时,夏侯虞坐到了他的身边,抚住他的背,轻声问:“怎么了?” 楚祯扯出一个笑容,看向夏侯虞,摇摇头道:“风寒而已。” 夏侯虞伸手要给他探脉,楚祯心一惊,连忙借由拢紧大氅,躲了过去。 所幸夏侯虞未追,他点点头,转身去找了小七。 不知他与小七说了什么,中途小七往自己这边看了看,然后冲夏侯虞点点头,跑走了。 不一会儿,小七端着一碗汤药送至楚祯面前。 楚祯一闻,便知只是治疗风寒的药罢了,于他并无什么用,小七看着楚祯的目光也十分复杂。 楚祯冲夏侯虞一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热汤下肚,也能缓解一下咳喘之症。夏侯虞以为汤药起了作用,再不苟言笑的他,在楚祯面前也不再遮掩,心情爽利起来。 楚祯见状,问出了自己心中疑问:“你为何会带援军而来?” 夏侯虞面色一顿,本可用谎言天衣无缝解释这一切,在楚祯面前,他好似脑子无法转动一般。 楚祯看出了端倪,脸色一沉,道:“你随我进帐。” 第61章 方才这一问,看似只问了一个问题,夏侯虞却知道,这一句问话中楚祯问了足足三点。 “咳咳……”楚祯脱力扶住小七为他准备的软榻,尽可能不让净舟看出自己身体的端倪。 夏侯虞坐至楚祯对面,目光下垂,未注意到楚祯的不适。 “一,”夏侯虞沉沉开口,“我回长安后,进了宫,虽未谋个一官半职,但现已在周帝面前是个说的上话的人。” “二,我知西南祸事,的确是我安排了人在你左右,瞒着你是我的不对。” “三,劝说周帝出兵确实不易,我也的确会被周帝盯上,但——在即将到来却未到的危机,和你的安危面前,无论再来几次,我始终选择后者。” 说罢,夏侯虞再次垂下眼眸,不去看楚祯。 许久的沉默,楚祯突然胳膊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自己的脸颊,看向夏侯虞,狡猾地笑道:“被我吓到了?” 夏侯虞愣住了。 楚祯笑着,又咳了几声:“净舟——我怎舍得对你问责?” 夏侯虞心中咯噔一下。 楚祯注视着夏侯虞的眼睛,认真道:“三年未见,净舟,我很想你。” 夏侯虞慢慢抬起头,回看楚祯的眼睛。 二人分别后的第一封往来的书信,楚祯未对夏侯虞的那句“时切葭思”有回应,信尾的三愿,楚祯在下一封回信中更是一字未提。 如今当着夏侯虞的面,楚祯说:“我很想你。” 那么信中的“所愿”呢?楚祯是不是也要现在呼之于口?夏侯虞思及此,心如击鼓般振动。 楚祯:“我……” 夏侯虞腾的一下站起,打断了楚祯。 楚祯仰头,见夏侯虞目光中皆是对答案的求知,他甚至觉得,若自己不立马回答夏侯虞的“所愿”,他会立马被夏侯虞掐死。 楚祯咯咯笑出了声,笑激起咳嗽,他咳了好一会儿。 夏侯虞无奈又紧张,轻轻点了一下楚祯的额头,楚祯顺势躺倒,眼睛亮亮地望向夏侯虞不说话。 “我端碗热汤来。” “好。” 楚祯的手垫在头下,侧躺着,一直看着夏侯虞,直到他出了营帐。 这时楚祯用手去探软榻的下方,摸出一小瓶药来,倒出几粒,仰头咽了。 方才夏侯虞期望自己说出怎样的话来,楚祯不是不知道。 三年前夏侯虞决定和覃燕彰回长安时,楚祯拿着那朵花,便想过,若自己用……“喜欢”二字,是否能留下他。 终究是不忍,楚祯知道夏侯虞的抱负,就像夏侯虞知道他的执念一样。 如今夏侯虞在长安的生意风生水起,尽管在位的周帝不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但夏侯虞可以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上搏出了一席之地,定是经历了无数艰难。 楚祯知晓落红从未离开自己后,再未奢望过,自己还能再见夏侯虞一面。 更是……无法回应三年前夏侯虞的三愿。 楚祯苦笑,支起身子,坐正,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将顾都尉叫了进来。 夏侯虞回来时,便见齐连举、顾都尉皆在帐中。三人面容严峻,低头分析着目前蛮离荒的局势。 “打扰了,我放下热汤便走。” “净舟——”楚祯叫住了夏侯虞,“留下,我需要你的帮助。” 楚祯喝下净舟端来的热汤,身子渐暖,却也因过度脑力操劳,力竭坐在了软榻上。 众人皆知楚祯的辛苦,便阻止楚祯想要站起的举动,楚祯也不托大,便在软榻上与大家商量起了后续的对策。 楚祯:“净舟的援军只有千人,此番击退敌军,只是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下次应战,我们胜算不大。” 顾都尉:“阿道玑骁勇善战,头脑灵活,不出几日,他定能反应过来,大举进攻蛮离荒,届时,蛮离荒恐不保。” 楚祯见齐连举摩挲胡须,却一言不发,问道:“齐大人,您有何见解?” 齐连举沉思半晌,问道:“楚将军,你认为蛮离荒一定要守吗?” 楚祯大骇,蛮离荒对中原,对长安,乃至对整个大周的重要性,人人皆知。他不信齐连举这样的明臣会说出此番话。 “要!” “你便说说,为何要?” 没有立刻回答齐连举,楚祯冷静下来后,明白了齐连举的目的。 “蛮离荒不止是蛮离荒城,它前有峡谷,后有堤坝,如今正值入秋,堤坝逐渐干涸,我们可退至那处。” 齐连举欣慰笑笑。 顾都尉不解,甚至有点气愤:“少将军,我们不要蛮离荒了吗!” 楚祯方要开口,一直沉默的夏侯虞拍拍顾都尉的肩,替楚祯说道:“不是不要,而是现在不能要。” “什……什么意思?!” 楚祯听罢,笑着冲夏侯虞点点头。 楚祯指住边防图的蛮离荒堤坝处,道:“此处堤坝名为雁堤峡,水流处有一个巨大的空洞,可容纳千人。” 话以至此,众人皆明了。 夏侯虞接道:“人去城空易,骗过阿道玑难;躲入雁堤峡易,何时反攻难。” 楚祯沉沉呼出一口气,思量许久,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属下明白了,先退下了。”顾都尉亦是个聪慧的,大家尽管再讳莫如深,他也知晓这蛮离荒究竟要如何守了。 第62章 齐连举也一同告退。 帐中再无他人,楚祯放松下来,脱掉鞋子,窝进了软榻的大氅内。 “你要休憩了?” 楚祯睁着眼睛,摇头,“只是躺一躺,睡不着。” 夏侯虞:“可要安神香?” 楚祯眼睛猝然发亮:“你带了?” 夏侯虞点头,从怀中拿出点燃,放在了床头。 “知你多思多虑,特意带的。” “多谢净舟。” 夏侯虞站至楚祯面前,低头瞧着。 楚祯也不肯闭上眼睛,直直地看向夏侯虞。 两人心中都有无尽的话想与对方说,却又不知自己该不该说,亦不知自己敢不敢说。 若未猜错,他们亦知对方此刻所思,便是自己心中所思。 夏侯虞伸出了手,将楚祯两鬓的碎发挽至耳后。楚祯面色未变,夏侯虞却先红透了脸。 楚祯一动不动,任由夏侯虞的动作,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未躲避却也未再近一步。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夏侯虞说。 “净舟。”楚祯叫住夏侯虞。 夏侯虞转身:“嗯?” 楚祯轻笑说:“陪我坐一会儿。” “……好。” 两人并肩坐在长长的软榻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相顾无言。 入夜,营帐外起了呼啸寒风,夏侯虞也感到一丝瑟缩寒冷。 楚祯将大氅的一角盖至夏侯虞的腿上。 夏侯虞接过,指尖擦过楚祯冰凉的手背,说:“你手很冷。” “还好。” 分别仅仅三年,两人却不如当年般自在,究竟是各自都长大了,还是夏侯虞那封“逾矩”的信,将二人纷纷推远。 夏侯虞心中竟对那封信,生出了悔意。 他想走了。 他说:“飞飞,夜深了,你该睡了。” 楚祯:“你想走。” 是肯定的语气。 夏侯虞:“……” 见夏侯虞闭口不言,楚祯笑了,轻声道:“走吧。” 夏侯虞有些惊讶地看着楚祯。 楚祯又道:“一夜好梦,净舟。” 夏侯虞离开营帐前,楚祯一直坐直了身子,看着夏侯虞。 推开营帐帘子前,夏侯虞手一顿,回身见楚祯还在笑着看向他。 夏侯虞三步并做两步走到楚祯面前,不顾楚祯不解的目光,将楚祯发丝垂至腰后的高发髻解开,为他铺开青丝。 “飞飞,好梦。” 每夜丑时,顾都尉都要向楚祯汇报一次巡逻军情,即便是今夜,顾都尉依旧未忘自己的职责。 当他掀开楚祯营帐帘子时,看到的便是夏侯虞满眼温柔地为楚祯梳开长发。他脚步一下顿住。 顾都尉新婚燕尔,自然与妻子正是浓甜蜜意之时。此等举动,此等目光,顾都尉不能更加确定,这是只有为自己所爱之人才会做的举动,才会露出的目光。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好似心中明白了什么,开心之余却也阵阵担忧。 夏侯虞刚进入军营之时,楚祯便对他和小七千叮咛万嘱咐,万不可将落红还在他身上的事告知夏侯虞,万万——不可。 第31章 无事 阿道玑比他们想的还要有谋略,楚祯他们估算是三日,阿道玑第二日便反应过来,果断出兵。 此时已兵临蛮离荒城下。 往日楚家军的将士们,只要阿道玑来袭,无论何时、无论他们有多虚弱濒死,扔击鼓应战。 今日的蛮离荒万分寂静,仿若一座空城。 阿道玑手一挥,前锋停止前进。 他歪头思索一番,嗤笑道:“空城计?” 阿道玑唤来一小队,命令道:“进城,找到楚祯的尸体。” 城门徐徐推开,厚重的城门掉下些许鲜红木屑,映入栾国军队眼帘的,便是一地的死尸。 惨死的士兵,满地饿殍,残破的兵器,还有折断的楚家军旗。 阿道玑眼眸闪过一丝精光,改了指令,笑说:“找到楚祯的那支响箭,也可当做他的头颅,赏黄金百两!” 在阿道玑眼里,楚家军已无还手之力,他唯一忌惮的便是楚祯手中响箭,更是对使这东西的楚祯好奇心强盛,如果可以,他宁愿响箭在他手,楚祯还活着。 但——下属的回报让他失望了。 满城找不到一个活人的踪迹,也找不到楚祯的鸣镝。 “他真的会弃城而逃?”阿道玑不信。 “不会。”一个反驳的声音,顺着风飘进阿道玑的耳朵。 轻柔,却并不软弱。 阿道玑眯起眼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楚祯立于城楼上,手持云缨枪,着红衣,未着战甲,扎起方髻,方髻高高垂下的发丝随风飘扬。 不见楚祯手中有骇人的鸣镝,阿道玑竟松了口气,忘记了此时蛮离荒城中只剩了楚祯一人,又有何惧? “此时的蛮离荒,还不算弃城投降吗!”阿道玑高喊。 楚祯微笑道:“不算,蛮离荒还有我。” 阿道玑讥笑道:“楚大将军!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在逞强。你的士兵都已经弃你而去了,你要如何守城!” 楚祯:“城若守不住,这声大将军我便也受不起了。” 见楚祯如此镇定自若,阿道玑反倒慌了神。 第63章 下属反复确认过,城中并无可藏大量军队的地方,城中只有楚祯,便是真的只有他一人。 阿道玑不再与楚祯废话,冲楚祯拉起了弓。 谁料楚祯面不改色,左手倏然高高举起。 阿道玑定睛一看,是楚祯那日射向他的鸣镝,鸣镝上还钉着蛮离荒以及长安边防图。 阿道玑眼疾手快,手中弓箭直直射向楚祯胸口。 命中。 楚祯嘴角徐徐留下鲜血,身子向后仰去。 “快!把响箭和边防图夺来!”阿道玑边喊已边策马冲向前。 栾国士兵听令前行,人人都记得阿道玑口中所说的黄金百两。 阿道玑冲进蛮离荒城中,未见楚祯及其鸣镝和边防图,那一瞬他便觉自己中招了,可下一刻,城中出现的人影让他知道他并不会殒命于此。 夏侯虞身背楚祯一人面对栾国大军,阿道玑的士兵们立刻举起弓箭。 看清来者何人后,阿道玑轻蔑一笑,抬手命弓箭手放下箭。 “许久不见啊。雍王世子。”阿道玑未下马,说道。 夏侯虞偏头看看背上的楚祯,才回应阿道玑:“的确很久不见,阿道玑大殿下。” 阿道玑抬抬下巴,指楚祯:“死没?” “死了。”夏侯虞道。 “既死了,你为何还背着他?难道不该远远扔进死人堆?” “大殿下还未看清吗?鸣镝是真,边防图乃空画一张。” 阿道玑睁大了眼睛,情急之下,他只反应过来中了埋伏,却未求证楚祯手中的物什是真是假。 “你要怎么做?”阿道玑问。 夏侯虞:“楚家军如今依旧信任我,我谎称楚祯未死,带他前去求援,换真正的边防图。” “你带路。”阿道玑警惕道。 夏侯虞转身毫不犹豫,不顾阿道玑身后的数百精良弓箭手。 阿道玑目光松动了些许,下令远远跟着夏侯虞。 越行进,阿道玑越惊叹于大周崎岖诡谲的地貌,原来小小的蛮离荒身后,还有如此鬼斧神工的堤坝。 夏侯虞的脚步突然停了。 阿道玑一同停下。 夏侯虞轻声道:“你们先埋伏起来,莫要被楚家军发现。” 阿道玑点头,轻声下令。 士兵们得了令,方要藏匿与蛮离荒城街头巷尾,只见夏侯虞突然转身,将背上的楚祯向后一抛,一个矫健的身影迅速窜出。 阿道玑眼尖,登时认出那是楚祯的左膀右臂——顾都尉! “你!” 片刻而已,楚家军鱼贯而出,从雁堤峡的储水之处涌出,将阿道玑的军队团团围住。 夏侯虞不知何时,手握楚祯的鸣镝。 他拉满弓,指向阿道玑。 在阿道玑的“你骗我!”声中,射向他。 夏侯虞:“大殿下,您可懂得‘舍小换大’四字?。” 无数箭矢如认主般,齐齐射向阿道玑。 “撤!快撤!” 无数惨叫声伴着阿道玑,楚家军士气高涨,大举进攻,将栾国军队像过街老鼠一样打得四散奔逃。 蛮离荒城重回大周。 夏侯虞转身,发现楚祯已然苏醒,被顾都尉扶着,正冲他笑。 夏侯虞的心慌了一下,他不知道楚祯何时醒的,他听到了多少自己与阿道玑的对话。 楚祯原本的计划便是自己被阿道玑射中后,夏侯虞迅速带着他向雁堤峡奔逃,将阿道玑引入。 此举虽很难骗过阿道玑,但阿道玑是个急躁自大的人,为了边防图和楚祯的鸣镝,他一定会以身犯险。 但夏侯虞在接住从城墙上坠落的楚祯时,立刻打晕了他。 一是他担心阿道玑暴露他夏侯虞的身份,二是他有把握让阿道玑一定落入圈套。 不过,见楚祯的神色并无异常,夏侯虞问顾都尉,顾都尉也只道,少将军方醒。 重回蛮离荒,城中的尸首皆是真,未作假。 惨死士兵是他们从战场上拖回来的大周子民,满街饿殍是这段时日饿死的百姓,残破的兵器更是他们再也不能用来杀敌的实证。 走在它们之间,浩浩荡荡的大军竟鸦雀无声。 无需楚祯下令,士兵们便将自己拖来的尸首归于原位,并埋上新土,敬上烈酒。 待进入营帐,楚祯才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碗大的伤痕。 那时他立于城墙上,未穿战甲,实则是穿在了红衣里面。但阿道玑力大无穷,是栾国一顶一的骑射高手,想毫发无伤是不可能的。 军医慢慢处理楚祯的伤处,楚祯额间逐渐冒出了冷汗。 恰时夏侯虞走进营帐,见楚祯忍痛非常,想接过军医手中的伤药,被楚祯阻拦。 “军医下手狠,却也痊愈得快,净舟手轻,却要多遭些罪。” 夏侯虞知楚祯说的是事实,便作罢。 军医处理完楚祯的伤处,习惯为他把脉,在搭上楚祯脉搏的一瞬,军医脸色变了一变,没忍住就要跪下。 楚祯向他飞去了一个眼色,军医才堪堪站直。 所幸夏侯虞的只注意楚祯胸前的伤,未发觉楚祯与军医之间的暗流涌动。 军医退下煎药,楚祯伸手接过夏侯虞递过来的水。 宽大袖袍露出楚祯细瘦的手腕,手腕一侧扎眼的淤青未躲过夏侯虞的目光。 第64章 他一把握住楚祯的手腕,“这是怎么弄的?” 楚祯一惊,连忙遮掩:“许是倒下时磕碰到了。” 见夏侯虞未再追问,楚祯松了一口气。此处淤青是他让顾都尉掐的,他嘱咐顾都尉接过他的时候定要立刻将他唤醒,无论以何种方式。 他担心自己胸前受如此撞击,会昏迷不醒,若被夏侯虞把脉,他体内落红依旧在的事情便会在夏侯虞面前揭开。 阿道玑的军队需要修整,多时间内不会再进攻蛮离荒了,他们可以缓一缓了。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蛮离荒的这数次对弈,楚祯始终是以小敌大,屡次只能取巧战胜。 蛮离荒的楚家军们,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下一次进攻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下一次,他们该何去何从,蛮离荒该如何是好。 “飞飞。”夏侯虞突然道。 “嗯?” “若这场仗最终胜了,你欲往何处?” 楚祯听罢,仰头望了望天,笑说:“不知。” “跟我走,好不好?”夏侯虞说。 楚祯恍惚了片刻,倏然笑问: “走去哪?” 夏侯虞目光闪烁了一瞬,未立刻回答。 楚祯接道:“你想回长安。长安……也可。” 似是未想到楚祯会如此作答,夏侯虞抬眸的目光惊了一惊。 自此次与楚祯重逢,夏侯虞发觉楚祯比以往更爱笑了,尽管从前楚祯便爱笑,但此时楚祯的笑让夏侯虞说不出的心口憋闷。 楚祯忍着心口剧痛,始终对夏侯虞露出浅浅笑意。 他终于忍不住,猛然呛咳,血腥味涌了上来。楚祯用衣袖擦净,鲜血没入红衣,不见了踪影。 夏侯虞为楚祯拍背,惊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楚祯半晌无法应答,他的喉咙在与胸前的闷痛做着斗争。 他的身体的无力感与日俱增,浑身骨头碎掉的痛觉夜夜折磨着楚祯。 他靠着从夏侯虞那里顺来的药,挺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楚祯半天无法应声,夏侯虞转身便要跑出营帐唤军医。楚祯拉住夏侯虞。 手握住小指,楚祯滚烫地手心时不时触碰夏侯虞小指指尖的冰凉。两人停滞在了一个没有人舒服的姿势。 楚祯的手微微颤动。 他想要用力握紧夏侯虞的小指,却又在触碰前的那一刻,倏而远离。 他微微仰头,望着夏侯虞的脸庞。 分别三年,他夜夜梦见这张脸,也夜夜思念这个背影。 若说曾经的楚祯不懂儿女情,与净舟的分别让他懂得了什么是——相思。 可惜命运不等人,满腹私情无法宣之于口。 “我……”楚祯说。 “我……” “我……无事。” 第32章 知己 顾都尉平日步伐稳健,再急的事情,他都显露不出多少慌乱。 此时他步履匆匆,正往楚祯的营帐赶。 刚一掀开营帐帘子,未与楚祯通报,顾都尉便立即出口道:“看到狼烟了!” 楚祯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旁的齐连举与夏侯虞亦是思量一瞬,便也明白了。 “确定吗?何方向?”楚祯问。 “益州方向,升起狼烟。” “今日什么风?” 此话一问,顾都尉兴奋的目光霎时暗淡。 楚祯瞬间了然,:“益州距我们七百里,蛮离荒能见益州狼烟,定是东南风顺风而来。” “是的,”顾都尉说,“并且最近几日,皆是东南风。” 夏侯虞问:“粮草还能坚持几日?” 顾都尉咬牙道:“不足三日。” 瞬间的寂静在四人中漫延开来,终是齐连举打破沉默。 “东南风啊,东南风能带来益州城的狼烟,却带不去我们的狼烟。栾国军队将我们层层围困,若有人能突围出去,向益州城请援,我们定能反败为胜。” 楚祯问道:“覃百户带了百名精锐前来,可否有突围优势?” 这话楚祯虽问的齐连举,夏侯虞却一同摇头。 夏侯虞:“覃燕彰的手下皆是专职刺杀,突围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多杀了几个人,却并不能逃离蛮离荒,将消息带出去。” 楚祯点点头:“我们需从长计议。” “可……”顾都尉深吸一口气,“我们等不了多久了,蛮离荒的百姓也坚持不下去了。” 夏侯虞暗自握紧拳头,暗忿道:阿道玑真是个蠢货!军事上的奇才,却听不懂言外之意! “怎么了?”楚祯注意到夏侯虞的不对劲,轻声问道。 夏侯虞抓过楚祯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去。” 楚祯下意识抽手,却被夏侯虞握地更紧。 “你听我说。其一,我自小在漠北长大,见过无数此栾国军队作战,我很了解他们;其二,你是镇北侯府大公子,是曾经名震大周的少将军,你去比任何一个人都有信服力。我们都靠你了。” 夏侯虞不是没有私心,他的私心除了他要维持和栾国的交易外,只剩下楚祯平安。 守城比突围更难,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是啊少将军!虞公子说的没错,您去!”顾都尉上前一步道。 夏侯虞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并未避讳顾都尉与齐连举,因为他知道,这个决定是最正确的决定,无论怎样的境况下,突围的人选一定是那个最有可能带领援军胜利的人。 第65章 齐连举:“小楚祯,此人只能是你。” 楚祯望着大家的目光,眼眶不自觉酸涩,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不知道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能冲出重围,更不确定这双手,在带着援军赶来时,能否杀敌救他们的性命。 “好……我去。”楚祯抬头,眼角含泪答道。 大战前,楚家军在蛮离荒盛大地庆祝。 夏侯虞带来的烈酒被他们架在火堆上温着,干肉全部倾倒而出。 将士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篝火旁唱着塞北曲,围着炉火放声高歌。 楚祯未对将士们说明日的计划,将士们却好像了熟于心,他们无畏地、乐观地……期待着明日。 楚祯望着大家,倏然想起自己十一岁被高呼“少将军”的那场庆祝了。 在漠北、在火红落日余晖下,楚家军全体将士庆祝着他们的少将军千里杀敌,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局。 他们拥着少年将军,围着他舞枪叫好,将他抛向高空,营地时时刻刻回荡着数声震耳欲聋的“少将军”。 那时的大家,为明天的凯旋而高歌,为大周未来有一个如此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而高呼。 楚祯心口的闷痛从昨日便开始愈演愈烈,他知道已经十九岁的自己,距离二十岁的死期,已经没有多久了。 他捂嘴轻咳几声,将目光放向同将士们庆祝的夏侯虞。 夏侯虞从不与除楚祯以外的人喝酒,今日却是个例外。他轻轻哼唱着塞北曲,身处西南,心却已如漠北的雄鹰。 楚祯心里痒痒,他掏出了父亲送给他的骨笛。 十五岁那年的元月十五,他便是用此笛为夏侯虞奏了那一曲。 楚祯的薄唇轻轻贴上,曲调蜿蜒流转,击起了所有将士奋战的心。 夏侯虞的目光递到楚祯身上,直到曲毕。 大家都在欢呼楚祯的曲吹的有多好,只有楚祯和夏侯虞二人,隔着篝火,遥遥地笑望着。 楚祯收起骨笛,嘱咐顾都尉让大家今晚尽兴,便转身回了营帐。 夏侯虞紧随而去,甫一掀开营帐帘子,便见楚祯脱下身上红色战衣。映入眼帘的,是夏侯虞未曾见过的无数疤痕,以及瘦骨嶙峋的躯体。 分别仅仅三年,他竟不知楚祯已如此。 楚祯听见动静,微微一偏头,高高马尾轻轻扫过背脊,似是知道夏侯虞定会跟来一样,不在意道:“净舟,能否帮我将热水倒入桶中?” 这一侧身,夏侯虞看见了在般若洞自己刺入楚祯胸膛的疤痕。 夏侯虞惊觉,自己曾是杀过楚祯的。 见夏侯虞迟迟不动,楚祯不解催促道:“净舟?” 夏侯虞恍惚回神,应了一声,便将五提热水尽数倒入浴桶。 他转身之时,恰巧楚祯散开发髻,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有如四年前元月十五的西郊小院屋顶之上,飘逸如仙子的楚祯。 夏侯虞下意识去抓楚祯的发丝,却滑脱出手。 “飞飞!” 楚祯转身:“嗯?” 营帐中烛火骤然熄灭,楚祯肩膀一抖,很快便觉察出,是夏侯虞。 下一瞬,楚祯身前逼近了一个人,此人只是站立与自己面前,滚烫的气息扑打着楚祯的鼻尖。 “净舟为何熄灭烛火?” “我……” “你……什么?” 楚祯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己不肯亦不敢说出口的话,他此刻在逼夏侯虞说出来。 “我……情难自控。”夏侯虞道。 楚祯听罢,心尖尖一股尖锐的刺痛乍起,痛得他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但他依旧支撑着自己,强说道:“飞飞……亦如此。” 下一刻,两片温凉的唇贴上了楚祯的额头。 楚祯未闪躲,双手握住夏侯虞的手腕,想拉近自己,放开又拉近,仅止步于此。 自三年别离再重聚,夏侯虞便发觉,既往随性而为的楚祯,沉稳了许多,亦将许多情感压抑在了内心,无论是沙场血战,亦或是战友亲朋,夏侯虞越来越难看见楚祯喜形于色了。 “你想抱我。”夏侯虞说。 楚祯不答。 “为何不抱?”夏侯虞问。 “该如何抱?” 是啊,该如何抱?是如朋友般勾肩搭背?亦如知己知音郑重相拥?还是…… 楚祯轻声无奈一笑,推开夏侯虞,在漆黑一片的营帐内,两只眼睛意外闪着光亮。他紧紧注视着夏侯虞的眼睛,在他的目光下,直直向后倒进装满热水的浴桶。 夏侯虞被吓到了,连忙上前,却被楚祯一齐带进了热水中,夏侯虞连衣衫都未来得及脱。 但他稳稳将楚祯抱进怀里,未让楚祯磕碰到任何一处。 也是这一抱,夏侯虞才知晓楚祯此刻有多么不舒服。 楚祯此刻的身体极度冰凉,他瑟瑟发抖,心脏胡乱跳动,脖颈处却烫手。 “你怎么了?!” 夏侯虞黑暗中胡乱去摸楚祯的脉,不出意外,又被楚祯躲过去了。 “别管……”楚祯说,“就这一晚。” 说着,楚祯的唇递了上去,他们在滚烫的热水中接吻,他们的皮肤被烫的发红发痛。 除了一隅大小的浴桶与之哗啦作响的热水,无人知他们将唇角咬破,血腥味交融在他们的唇齿间。 第66章 他们不知道他们吻了多久,直到楚祯觉得自己的心快要炸裂,猛地一把推开夏侯虞,呕出一大口血后,热水的波澜归于平静。 望着楚祯大口呕血的样子,夏侯虞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他强行抓住楚祯的手腕,三指颤抖搭上楚祯的腕。 久久——久久,夏侯虞才开口道:“落红……落红还在……” 楚祯嘴角汩汩冒着黑血,他却是笑着的。 “明日,要靠净舟了。” “你什么……”夏侯虞忽觉一阵晕眩,“什么意思……我这是怎么了……” 楚祯贴紧夏侯虞的身体,靠近他的耳畔,轻轻地,好似哄睡一个孩子般,道:“我的血里有落红,不过不要怕,你只摄入了一点,只会让你昏厥几个时辰。” “飞飞……你要做什么……”夏侯虞想要嘶吼,眼前的模糊却让他连抓住楚祯都无法。 楚祯闭眼,与此同时捂住了夏侯虞的眼睛。 他再次咳出一大口血,喷溅在自己的手上,夏侯虞的额头。 楚祯轻轻擦洗掉夏侯虞脸上的血。 夏侯虞还在挣扎,他喊出口的“飞飞”二字,似是从喉咙深处拉出的一把刀。 “所以,你懂为何我不是突围的最佳人选了么,净舟。为了蛮离荒、为了将我奉为仙灵的苗疆百姓、为了大周的每一个百姓,为了你……我只有如此。” 夏侯虞懂了,他却恨自己为何懂。 他懂,所以他只能接受。 “遇见净舟,飞飞——此生足矣。” 话毕,夏侯虞在绝望的挣扎中,彻底昏厥过去。 楚祯抬起了手,黑暗中他依旧能清晰地看见夏侯虞眼角溢出的泪。 在他的记忆里,夏侯虞从未流过泪。 营帐外,顾都尉的声音响起:“少将军。” 楚祯扯过大氅披在身上,轻咳几声,唤道:“进来。” 顾都尉见浴桶中昏迷的夏侯虞,又看见楚祯长发垂着,想起了那日夏侯虞为楚祯梳发时眼底的柔情。 他的心底狠狠抽了一下,鼻尖竟涌出了酸涩感。 楚祯:“送他走罢。” 说罢,楚祯便转过身去,不再看。 顾都尉犹豫片刻,“将军……您真的决定……” 楚祯的身体状况顾都尉知晓,蛮离荒的现状顾都尉亦知晓。他能犹豫,但他不能干涉主将的抉择。 故,顾都尉未说完便住了嘴:“属下领命。” 顾都尉哽咽无法遮掩,带着失去意识的夏侯虞转身离去。 直至日光大亮,楚祯始终站在原地,未回首。 第33章 咒福 炮轰声远远甩在身后,胯下楚祯的风麒驹奔腾向前。 夏侯虞左手握着楚祯的骨笛,口中不停喊着“驾”,身后的炮火巨石越响,他的马跑的越快。 跟着夏侯虞一同前去的还有覃燕彰,他被一声巨大的响声引着回头,只见一个血红的身影,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湮灭在了炮火纷飞之中。 素来同雁回一样,对楚祯只有戒备之心的覃燕彰,在那一刻竟也生了想叫夏侯虞回头看看的冲动。 “别回头看。”夏侯虞未去看覃燕彰,便说道。 覃燕彰猛地回头,羞愧道:“殿下,臣有罪。” “你没有罪,”夏侯虞安抚了下嘶吼的风麒驹,“只是,这头一回,就走不了了。” 覃燕彰知夏侯虞说的没错,却不知,这话夏侯虞是对他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远去益州七百里,寻常马匹一刻不停要八个时辰,就算是良驹,亦要六个时辰。从日出跑至日落,若带回援军,便要十二个时辰。 这一场突围,是死局。 但夏侯虞没有说出来,覃燕彰没有,齐连举也没有。他尽全力策马,他给楚祯足够的底气,去死战。 他们从白日跑至黑夜,终于离益州只有咫尺之遥。 “有人闯关!有人闯关!” 守城士兵皆竖起缨枪,夏侯虞掏出麟舞阁龙部令牌,大呼:“龙部总旗在此!谁敢阻拦!” 众人皆知长安麟舞阁可怖之处,更知龙部的可怖之处,纷纷扔下武器,跪拜。 益州的主帅似是听见动静,从内营帐中走出,待主帅走出,与夏侯虞对视一眼,两人双双怔愣在原地。 “夏侯般!” “虞净舟!” “你怎在此!”不等夏侯虞问完话,夏侯般已跑上前。 “楚祯是不是还在蛮离荒?” 听见夏侯般如此问,夏侯虞没忘戒备,“你来是周帝属意,还是你自发而行?” “我知你不信我,但确实是我自行前来,我对父王说我想去苏杭游玩,中途赶来了此地。” “你……” 夏侯般急道:“别废话了!你是不是替楚祯来求援!” “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夏侯般回头对益州所有将士喊道:“开城门!支援蛮离荒!” 自西南战争爆发,益州将士们便被长安下令不许轻举妄动,益州守城主帅更是勒令关闭城门,拒收蛮离荒百姓逃亡至此。 益州的其他忠勇之士早已不满,却始终找不到章法反抗,他们只能一天天听到西南的战况,无法动弹分毫。 听到楚家军败退蛮离荒,楚谦伤重无法出兵,他们扼腕痛惜。 第67章 听到楚祯带领仅余六百楚家军,守住蛮离荒整整十五日,他们兴奋想要欢呼,却碍于主帅只得偷偷饮酒庆贺。 直到前几日太子的到来—— 夏侯般一入益州城,益州城原主帅便立刻着人飞鸽书信长安,陈侍卫拉满弓箭,射下了信鸽。 主帅见形势不对,想阿谀奉承稳住夏侯般,可谁曾想,平日里以纨绔废物著称的大周储君,面不改色一刀砍掉益州城主帅的头颅。 霎那间,益州城全体将士百姓皆噤声不动。 许久——高呼声,不绝于耳。 夏侯虞骑在风麒驹上,听着益州城的将士兴奋地讲夏侯般的所作所为,不自觉看向同样在马背上的夏侯般。 他们策马狂奔,夏侯虞思索良久,终驾马超过夏侯般,经过夏侯般时,同他说:“有话说。” 夏侯般了然,回身给了陈侍卫一个眼色,扬起鞭子追上夏侯虞。 发觉夏侯般追了上来,夏侯虞并未减速,反而更快地扬鞭。夏侯般同样不甘示弱,两人前前后后,落出了大部队一大截。 “为什么违抗皇命来救楚祯?” “楚祯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有感情……” “你知道我想听到的答案不是这个。”夏侯虞道。 夏侯般牵着缰绳的手一顿,马儿受惊,立刻不受控制。夏侯虞一手牵着风麒驹,一手抓住夏侯般的缰绳,手心被勒出了深深的血口,马儿终于停下。 夏侯般惊魂未定,久久未言语。 “楚祯在苗疆的那几年,能安安稳稳,都是因为巫婆婆。”夏侯虞先开口。 夏侯般抓着缰绳手,狠狠攥紧。 夏侯虞继续道:“你离开苗疆时,身上的血有楚祯体内的落红气息。” “够了!”夏侯般吼道:“我……我不知道……” 夏侯般带上了哭腔。 夏侯虞一把揪住夏侯般的领子,眼眶通红道:“你不知道巫婆婆能解楚祯体内的落红,但你知不知道,楚祯在般若洞中死过一次了,为了给你找治疗眼睛的药!你知不知道,楚祯虽然嘴上不说,但当他发现自己的落红消失后的那几年,他有多开心?” 夏侯虞的手被一把打开,夏侯般同样睁着绯红的眼睛,大声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般若洞中,是你杀了他!楚祯同样为你死过一次!” 此话一出,夏侯虞的手突然变得僵硬。他发现了一件事,他与夏侯般都姓夏侯,都是大周的王室夏侯氏。 楚祯为大周的两个血脉,都死去活来过了。如今他却依旧用自己残破的躯体,为这么个破败不堪的王朝奋战。 夏侯虞倏然不说话了,夏侯般也不再言语。 益州大军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前进,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在叫喊着:快点,再快点! 五个时辰,益州三万大军赶至蛮离荒城外,数万人的队伍,却在见到蛮离荒的那刻,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满地尸骸,血洒江流,折戟沉沙,万里死寂。 蛮离荒此刻安静地只能听见乌鸦盘旋而上,脚踏上去,烈火焚烧的只剩齑粉。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只有夏侯虞一步一步向着蛮离荒城门走去。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身影,他想要一辈子朝朝暮暮都能看见的身影。 楚家军军旗穿过那人的肩膀,将他牢牢钉在蛮离荒城门之上。 他披散长发,抵着头,双手垂下,口中鲜血一滴一滴流下。 益州城赶来支援的将士们是见过腥风血雨的,饶是他们,也不忍再看。 “飞飞……”夏侯虞轻声呼唤。 无人应答。 夏侯虞半跪在地,将楚祯的脸轻轻捧起,只见楚祯七窍流血,满脸血污。 “飞飞,我回来了……”夏侯虞都未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发颤。 夏侯般想要上前,脚步却被狠狠钉住。他忍耐不住,蹲地捂住口鼻大哭。 “净……舟……” 碎在风中的声音,被夏侯虞捕捉到。 “飞飞!” “净舟……”楚祯的眼睫快速抖动,却被脸上的血糊住。 夏侯虞赶紧将楚祯脸上地血污擦净,“你睁开眼睛,净舟在。” 楚祯慢慢睁开了眼睛,嘴张张合合,只能听见些许气声。 顺着楚祯目光的方向,夏侯虞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黢黑正在慢慢蠕动的人。 覃燕彰手比眼快,立刻上前,将此物翻过来,只见是被楚家军旗层层捆绑的阿道玑,他的四肢被军刀深深插入地底,他的口中还塞着一只断臂,让他无法发出一丝声响。 阿道玑的眼中俱是惊恐,堂堂漠北战神,此刻望着夏侯虞的眼睛,似是一只惊吓过度的兔子。 没有人知道,阿道玑被绑成这样之前,蛮离荒发生了什么。 如若不是夏侯虞看到了躺在阿道玑身旁,没了一只手臂的小七,没有人知道,阿道玑竟会因一只塞入口中的断臂,吓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从此成了一个疯子。 军旗无法拔出,夏侯虞挥刀断之。 楚祯的七窍还徐徐留着鲜血,他的心脉逐渐微弱,但好在,还在跳动。 夏侯虞抱着已与一身红衣融为一体的楚祯,身后是拖着疯魔的阿道玑,和抬着小七尸首的益州援军。 蛮离荒的百姓从雁堤峡洞中奔涌而来,他们要来看一看,守住了他们家园的将军。 第68章 他们列队两侧,冲着夏侯虞怀中的楚祯下跪,高呼: “神明复生!降下仙灵!护佑苗疆!” 夏侯虞登时顿住了脚步,他的拳头攥出了嘎吱声。 什么狗屁神明,什么狗屁仙灵! 未待夏侯虞发作,百姓的话语转而高呼道: “以我之命,铸您不朽血肉!以我之魂,换您永世安康!” 每一个百姓,都虔诚高呼。 夏侯虞愣住了,在信仰高度尊重的西南苗疆,百姓们人人口中的誓言,无异于将自己的命皆献给神明,以换楚祯之生。 夏侯虞低头看向怀中的楚祯,将他更加贴紧自己的胸膛。 原来,这就是楚祯守卫大周每一寸国土的意义;原来,并不是这个世道坏了,而是位居高位者,让这个世道好人无法生存,坏人横行天下。 夏侯虞怀抱楚祯,一步步走向蛮离荒深处,百姓们跪拜三日不休。 以己之命换楚祯活的咒言不绝于耳。 于蛮离荒上空,响彻三日。 第34章 事难 蛮离荒有益州三万援军驻守,栾国战神阿道玑被俘。听到此军情,栾国虽即刻出兵西南,却不敢再近一步。 自那日,楚祯便长睡不醒。 因受重伤而被小七推入雁堤峡不许出来的顾都尉,日日跪在楚祯门前,任旁人如何劝说,都不肯起来片刻。 关于小七的死,顾都尉缄默不言,齐连举也只是摇摇头。 战争一开始,齐连举便被送进了雁堤峡,他也只看见了将顾都尉五花大绑送进来,又决绝转身离开的小七。 见证了蛮离荒之战的人,如今只剩下楚祯与阿道玑,阿道玑疯了,楚祯昏迷不醒。 益州这些血气方刚的将士,人人都想知道守城军六百,是如何将敌军六千歼灭,一个不剩。 却又不敢知晓真相。 叱咤战场只胜不败的战神阿道玑都疯了,他们不确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 夏侯虞却不曾好奇过一丝一毫,楚祯活着,蛮离荒还在,手中有俘虏,便是夏侯虞此刻脑中的全部。 为了一个活着的阿道玑,从小跟着楚祯的小七没了,夏侯虞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想清楚了楚祯要求阿道玑必须活着的原因。 他们几人聚在楚祯的营帐内。 齐连举:“如今栾国不会大举进攻蛮离荒,大周的西南边口算是守住了。只是阿道玑留在此处终是个麻烦。” 顾都尉:“将军曾在开战前,叮嘱我,阿道玑必须活着。虞公子,您可是思量出将军的意图了?” 夏侯虞沉吟一声,道:“楚家军是漠北的军,不是西南的军。西南该有自己的王。” “您是指……西南藩王和圣女!”顾都尉惊道。 夏侯虞默默点头。 齐连举也捋着胡须沉默思索,半晌才道:“如何换回藩王与圣女,便是另一大难事了。” “且不能让栾国知晓,阿道玑已是个神志不清的废人。”夏侯虞接道。 夏侯虞在栾国待了太多年了。他无比清楚,栾国的王比大周的王更要自私冷漠。 无论是已死的阿乌禄,还是人人敬佩的阿道玑,只要无用,便可立刻舍去。 然而只要让他抓住一丝可以成为全天下王的机会,他便可以赌上倾国之力,这亦是他应承放夏侯虞回大周谋划的原因。 “报!”营帐外传来声音。 “进来!” “苗疆圣女回来了!” 夏侯般于营帐外,比旁的什么人都先看见了到筱罗。 他望着远远走来的筱罗,三年未见,如今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当年的情窦初开,再到如今经历了风风雨雨,或许二人心中都有,比他们之间稍起便灭的情,更加重要的事。 故,筱罗向夏侯般轻轻递了一眼,便转头走进了营帐之中。 见到夏侯虞,她并未有过多的惊讶,只问了句:“楚祯可安好?” “还活着。”夏侯虞道。 筱罗松了一口气,眼圈微微泛红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你果然回来了,楚祯……很想你。” 夏侯虞低下了头:“我知。你与藩王如何?” 筱罗笑了笑:“活着。” 夏侯虞沉沉点头,如今的筱罗,身上青涩的少女气息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苗疆圣女该有的沉稳模样。 “你回来,不容易吧?”夏侯虞问。 筱罗轻轻一笑,未答,反而道:“还好。有吃的吗?逃了一路,快饿死了。” 夏侯虞看出筱罗嘴角牵强的笑,未将其戳破,叫人带筱罗下去梳洗用食了。 众人皆欣喜圣女回来了,却也心慌圣女是如何突破重重阻碍回到了大周。 蛮离荒军营内,洋溢着古怪的气氛,百姓们也议论纷纷。 顾都尉不止一次前来与夏侯虞请缨,主动监视圣女的一举一动。 就连齐连举都提到,若楚谦伤势渐愈,或许让镇北侯拿主意,也未尝不可。 夏侯虞将这些人皆挡了回去,并嘱咐所有人,莫要逼问筱罗。 所有人之中,亦包括夏侯般。 夏侯般答应下来,却在入夜时分,来到了筱罗休憩的门前——徘徊踱步。 终在更鼓敲响之后,抬手敲了敲门。 “筱罗,我是般,我们……聊一聊好不好?” 第69章 屋内无回音。 夏侯般又敲门,一直无人回应,他顿觉奇怪,推门而入。 床上被褥平整,筱罗不见踪影。 夏侯般下意识准备冲出去告知夏侯虞,却在迈出屋子第一步的时候,迟疑了。 为何筱罗一回来,所有人不是恭迎圣女,而是怀疑、怀疑、再怀疑? ——包括他自己。 他决定自己去找筱罗,若真有什么…… 未待他思索去哪里寻筱罗,筱罗便出现在他面前,同时出现的,还有五花大绑,嘴被堵住,拼命挣扎的阿道玑。 “你……你要带他去哪?” “我来与你告别。”筱罗平静道。 夏侯般冲到筱罗面前,摇晃她的肩膀:“筱罗,你不要做傻事。藩王我们正在想办法救,你若真的救阿道玑走了,后人会如何评说你,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筱罗挣脱开夏侯般的手,“我不是你们王室子孙,整日满脑子争权夺利、万世流芳!更不像你,为了所谓的大周储君之位,可以置自己的朋友于死地。” “你……说什么……” “我都知道了,巫婆婆是你害死的,楚祯落红的复发同样因为你。楚祯也知道……” 夏侯般肩膀猛地一滞。 筱罗:“但他不怪你,他了解你、理解你,他一个从不信命的人,甚至用自己必死的天命来安慰自己。可我……不能原谅你。” “我不知道……”夏侯般缓缓蹲了下去,“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没有别的办法,他用母后威胁我,用你们所有人的命威胁我,我没别的办法了……我真的……” 筱罗的手倏然落在夏侯般的头上,轻轻抚摸,一如三年前西南的那段快活日子。 “你知道我的,从来都是嫉恶如仇,非黑即白。我明白我这样在江湖上生存不了,但却也执拗地不肯改变。今日,我也想走一条灰色的道,看看将会如何。” “筱罗。”夏侯虞的声音突然想起,他从一旁走来。 筱罗笑笑,道:“从我一回来,你就知道我的目的了吧?” 夏侯虞:“猜到了一些。” 筱罗:“楚祯醒了吗?我想见见他。” 夏侯虞:“醒了,他也想见你。但——见了,你就走不了了。” 筱罗了然一笑,道:“也对,楚祯绝不会让自己的朋友陷入绝境。净舟兄,你永远都是如此面面俱到。” 夏侯般觉出不对来,胡乱抹掉眼泪,爬起来问:“什么绝境?你要做什么?” 筱罗并不回答夏侯般,向着夏侯虞解释道:“我带阿道玑去栾国,换我父亲回来坐镇西南。我知道你们发愁他的疯癫问题,苗疆盛产蛊虫,可短暂控制他的神智,只有我能去。” 夏侯虞深深看了筱罗一眼,便不忍再看。他背后的手攥紧了拳头,却再无他法可发泄。 他想要的清明盛世,他希望的天下大同,怎会到了如此地步? 筱罗心中明白,最后冲夏侯般笑笑,转身离开。 “筱罗!你不能去!”夏侯般大喊,却被覃燕彰一把拦住,打晕。 夏侯虞未看夏侯般,而是转身走到楚祯房门前,打开门,一个身体直直扑了过来。 夏侯虞一把搂住。 他怀中的身体瘦弱不堪,却依旧在挣扎。 筱罗听见动静,回头去看,只见楚祯只能借着夏侯虞的力支撑身体,望向她的眼眶猩红。 楚祯在夏侯虞的怀抱里拼命挣扎,发不出一丝声响的喉咙却在嘶吼。 “不可以!筱罗!别去!” 筱罗只看见了楚祯的嘴张张合合,听不见任何声响,就算听见了,筱罗也依旧会义无反顾。 就当……是楚祯对她离开路上的祝愿罢。筱罗如是想。 筱罗离开了,背影彻底消失在楚祯的眼中。 “筱罗!”楚祯拼尽全力喊出声,嘴角溢出丝丝缕缕的血。 夏侯虞默默擦掉楚祯的血。 “你放开我!让筱罗回来!筱罗!” 夏侯虞一声未答,死死抱着楚祯。 楚祯嘶声力竭,愈发痛苦。 覃燕彰欲上前,打算用对付夏侯般的手段,将楚祯同样敲晕,被夏侯虞一个眼神打了回去。 “筱罗不该去……该去的人是我!” “不是你。”夏侯虞笃定道。 “栾国会将她折磨至死!栾国不会放过她!去的不该是筱罗啊!” “我再说一遍,不是你。” “我的‘投诚’比苗疆圣女更会令敌人自满,但他们不知我时日不多,去的就该是我这个将死之……” 楚祯停住了话语,因为他看见了夏侯虞的眼睛。那双好看的眼睛中,充斥着不容置喙,以及贪婪地占有。 “我说了,”夏侯虞沉下声音,“不是你。” 楚祯倏然平静,缓缓抬起冰凉的手,抚上夏侯虞的脸颊。 “净舟,不是我,亦不该是任何人。” 夏侯虞被楚祯安抚下来,同样恢复平静。 他将楚祯紧紧抱进怀里,“飞飞,乱世很快会结束,我答应你。” 此话却未换来楚祯的回应,因为他此刻正在忍耐强大的痛楚。他的头剧痛,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他忽然发现,自己已逐渐看不清眼前的虞净舟。 楚祯失去意识前,下意识唤道:“净舟,求你……” 第70章 第35章 凄咽 夏侯虞第一次见到,毫无威风、满面病容卧于床榻之上的镇北侯楚谦。 栾国止小儿啼哭的童谣寥寥无几,楚谦便占了一个。 若非楚谦已让栾国人到了闻风丧胆的程度,他们也不会对尚在母亲腹中的楚祯下了必死无疑的剧毒。 曾经叱咤沙场的战神,此刻只能依仗妻子的搀扶,方可自由行动。 夏侯虞心中唏嘘不已。 “让小辈儿见笑了,”楚谦无所在意哈哈大笑,“听说你以一己之力,突出重围,赶去益州求来了援军,还真有一番少年志气的滋味。” “不是我,是楚祯的死守,换来的蛮离荒城。” 夏侯虞语气平淡。他依旧不能开解自己,当年浔溪之战楚谦的主动败退。 楚谦听罢,又开怀大笑。 夏侯虞甚至不知,这有何可笑?为何他们楚家的人,心境如此相像! “净舟啊,你这孩子,就是凡事太过较真。如若没有你及时带来援军,恐怕祯儿早已身首异处,被栾国人拉回去凌迟宣泄。” “镇北侯如此抬举我,想必是有事相求了。” “你啊,最烦你们这群臭小子的,就是这不合时宜的聪慧!” 楚谦说罢,给岑姨娘使了个眼色,岑姨娘了然退下,只剩了夏侯虞与楚谦二人。 “净舟,你来。” 楚谦从怀中掏出一枚布袋,交予夏侯虞手中。 楚谦解释道:“这是漠北的山楂种,你们此行回长安,若有机会回到楚府,将它种在祯儿卧房能一眼看见的庭院中。” 夏侯虞不解看向楚谦,方要询问楚谦怎知他正在谋划带楚祯回长安,便似是被楚谦看穿一般打断。 楚谦抬手,继续道:“这山楂种,是我与祯儿娘亲在漠北寻得,祯儿自小一旦生病,山楂便是唯一良方。此种子,也是祯儿娘亲答应他,等回了长安,与他亲手种下。如今他娘亲没有机会,我——亦没有机会了。” “镇北侯,西南形势已扭转,您万不用如此悲观。” 楚谦笑着摇摇头,“你所看到的,是栾国近几年不会再进攻蛮离荒,但你看不到,西南从此势颓,我们防的不是栾国,而是大周。” 夏侯虞心中大骇。 楚谦:“除了祯儿,我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夏侯虞:“您但说无妨。” “带我这婆娘一同回长安。” “你干什么!你要撇下我是不是!”未等夏侯虞应承,岑姨娘推门而入。 楚谦心虚地咂摸了一下嘴。 夏侯虞自觉退出战场中心。 楚谦:“西南这么乱,你还跟着凑什么热闹!” 岑姨娘:“怎么就算凑热闹!你伤那么重,楚祯忙着打仗,谁照顾的你!” 楚谦气势弱了下去:“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岑姨娘:“我不管,你死我死,你生我生,嫁给你这辈子就跟定你了,别想撇下我!” 说着,岑姨娘边哭边捶楚谦。 吵闹没有尽头,楚谦推了岑姨娘,尽管楚谦受伤不轻,但一个常年在战马上驰骋的男人的力道,也是不小的。 这一推,岑姨娘立刻噤声。 楚谦也一瞬怔愣,立刻蹲下将岑姨娘扶起。 许是夫妻二人从未有过龃龉,岑姨娘眼眶含泪,怔怔地看着楚谦不说话。 楚谦拍了拍岑姨娘的背,叹气道:“两个孩子需要母亲,一个家需要母亲。” 岑姨娘抹了抹眼泪,苦笑一声:“我懂,你为了给楚祯一个母亲,才娶的我,是不是?” “你你你……你怎么如此揣测!” “行,我回去,我带着两个孩子,在长安等你。” 说罢,岑姨娘推开楚谦,自己扑落衣上的灰尘,甩开袖子走出了屋子。 楚谦尴尬冲夏侯虞一笑,不再提及岑姨娘,转身又拿出一物,递给夏侯虞。 “男子二十岁冠礼,此物是我送与祯儿的二十岁生辰礼,便一齐托付于你。” 说此话的楚谦,从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悲戚,那神情,就好似只让友人代为保管,很快他便可以亲自将此物送给自己珍爱的儿子。 夏侯虞答:“定好好守护。” 楚谦笑说:“我见祯儿将骨笛赠予了你,我便知,你是个值得托付的孩子。你可会吹奏塞外曲?” 夏侯虞慢慢点头。 “好!”楚谦敞开衣襟,仿若身穿金靴马甲即将上战场一般,豪横坐到一边,“吹来听!” 曲子悠悠传来,楚谦乐开了花,手脚并用打着拍子。 屋外一个身影矗立久久不动,手抓住门框,身体止不住地抖动。 塞外曲渐落,屋外的楚祯恍然回神,扶着墙,一步一步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藩王归苗疆,楚谦重整楚家军。 自那日起,传唱于百姓间的楚家少将军,仿若人间蒸发一般,同他那些神话般的战争传说。 与此同时,长安城门外,一个漠北商人打扮的人,牵着一辆装满漠北新奇玩意儿的马车,正将一袋子沉甸甸银钱塞进守城士兵怀里。 如今的大周,连三岁孩童都知,当今圣上稀罕栾国的一切,玩物和女人,一切的一切。 守城士兵象征地掀开轿帘,看见车内斜卧一个瘦弱的妇人,是不是咳喘几声。 第71章 “她是小人内人,身子不好,不便下马车。” 守城士兵冷哼一声,又掂了掂钱袋子,给对面的士兵使了一个眼色,放行了。 这辆马车驶进长安城后,便拐进了小巷子内,而后七拐八拐终在一处偏僻的别院前停了下来。 刚才的商人跳下马车,左右看了看,掀开轿帘道:“飞飞,我们到了。” 车内的“妇人”此时才掀开面纱,露出苍白无色的面容。 楚祯拉住夏侯虞递过来的手,借力踏下马车,却脱力欲栽倒。 夏侯虞反应迅速,一把将楚祯抱在怀里,未做耽搁,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别院卧房。 此处便是夏侯虞未出手的西郊小院,此刻夏侯虞无比庆幸,当初为了留下与楚祯的回忆,未卖掉此处有多么正确。 方将楚祯放于榻上,楚祯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夏侯虞连忙为楚祯脱掉伪装衣物,查看楚祯脖颈和手腕处。 黑红色的脉络一层一层向上攀岩,如今的楚祯眼中布满了此种血丝,除了大致的轮廓,他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净舟……净舟……” “飞飞,我在。” “楚祺和岑姨娘……” 夏侯虞拍了拍楚祯的手,“你放心,我已经将岑姨娘送回了楚府,楚祺他……” 夏侯虞停顿了下,终是未忍心告知事情,便道:“楚祺他这几年在长安很好,你不必担心。” 楚祯心里清楚,周帝最忌惮的便是他与父亲二人,留着“无用”的楚祺和岑姨娘在周帝的视线中,反倒能让周帝放心。 屋外“咚咚”响起了敲门声,夏侯虞神色一凛,关紧楚祯的房门走至大门前,压低声问:“什么人!”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片刻后,门外应道:“是我,夏侯般。” 夏侯虞松了一口气,将夏侯般放了进来。 “你身后可有人跟着?” 夏侯般连忙摇头:“我甩开了所有人,陈侍卫是我和楚祯共同信任的人。” 夏侯虞半信半疑点头,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给你。”夏侯般拿出一物塞进夏侯虞手里。 “什么?” “当初……我从父王那里求来的解毒药草,楚祯曾拒绝了,如今……若能缓和他的痛苦……” 夏侯虞:“多谢。” 这一声多谢,让夏侯般脚步钉在原地,生生止住了想要进去看一看楚祯的想法。 夏侯虞亦是没有这个意思,他丝毫未动,身子遮挡了夏侯般看向屋内的全部视线。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城东观音庙找了然住持,我随叫随到。” “多谢。”夏侯虞再次说了声谢。 夏侯般待不下去了,往楚祯屋内的方向深深忘了一眼,转身离去。 自楚祯与夏侯虞相识,好似只有各自养伤的日子,才能落的清闲快活的日子。 苗疆的日子如是,如今的日子亦如是。 不知是气候,还是楚祯真的好转了许多,楚祯现下的面色竟比在蛮离荒时,红润了许多。 每日夏侯虞做饭时,楚祯总要在一旁支着脸,凑热闹。 夏侯虞便也放任他。 直到有一日,夏侯虞从前厅去后院取食材,翻找了很久后,再回到前厅,发现楚祯晕倒在灶台旁。 楚祯自此昏迷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中,若楚祯喝进去一口米汤,夏侯虞便才肯喝一口米汤。 十五日光景,楚祯瘦了,夏侯虞更是瘦了一大圈。 第十六日时,夏侯虞照常为楚祯梳洗时,猛然发现楚祯睁开了眼睛。他方要开口,却换来楚祯一句:“你在做什么?” 夏侯虞一时未明白,停顿片刻,回答道:“飞飞,你终于醒了。” “飞……飞?是我?” 夏侯虞手中的帕子应声而落,坠入水中。 他知道落红会让人渐渐遗忘自己的记忆,但夏侯虞从未觉得,这一天会到来的如此快。 看见夏侯虞目光中的恐惧,楚祯的头好像猛地被人一锤,一瞬间,所有刚才短暂遗忘的记忆,一股脑涌了回来,头痛欲裂。 “净舟,我刚才是……忘记了你吗?” 此话一出,夏侯虞终回神。 他看到楚祯痛苦地捂住头,一把抱住楚祯。 “慢慢想,慢慢想。” 楚祯看不清夏侯虞,闻不出味道,甚至连触觉都削弱了很多。 但是他们从未如此悲观,因为——飞飞记得净舟。 夏侯虞将楚祯安置睡去后,一个人来到了十五岁楚祯月下奏笛的屋顶。此时烈日当头,断无那日的意境,夏侯虞却无比想喝酒。 第二日,二人未互相说过一句话。 第三日,楚祯突发高热,夏侯虞守在楚祯一天一夜。 第四日,楚祯醒过来后,见到夏侯虞的第一面便是:“你是谁?” 夏侯虞踢翻了屋内所有东西,他快崩溃了! 他抱住楚祯,抱住慢慢恢复自己对他记忆的楚祯,死死盯住楚祯的眼睛。 “我不想过这种日子,这种……每日你醒来后都可能彻底忘记我,再也想不起来我的日子!” 楚祯眼中的情绪从惊惧,到不可思议,慢慢灌满了心疼,他没有心疼自己,他在心疼夏侯虞。 知道楚祯想起来他后,夏侯虞放任自己,将手缓缓移向楚祯的脖颈,凑到楚祯耳旁,轻声道:“我宁可要你死,也不要你不记得我。” 第72章 感受到夏侯虞真切的力道,楚祯不怒反笑,甚至主动握住夏侯虞的手,帮他攥紧自己的脖颈。 夏侯虞大惊,甩开楚祯的手。 楚祯望着夏侯虞,轻声说:“陪我去做几件事吧。” 第一件事,便是楚祯带着夏侯虞,去见了他的娘亲。 这一天,楚祯穿上了娘亲最爱的红色战衣,发髻高高梳起,发丝散落下来。他带了娘亲最爱的醉花酿,与娘亲讲述他在苗疆经历的一切。 当然,他向娘亲介绍了夏侯虞。 第二件事,楚祯将小七的衣物,埋在了楚家陵墓。 “小七他……本是富家少爷,却因战争家破人亡,从小跟着我。那条塞进阿道玑口中的手臂,是小七自己砍断的。他说他恨栾国,想要保护能保护我的顾都尉。” 夏侯虞听罢,便明了了。他帮楚祯将小七的衣物整齐放在衣冠冢内,后埋上土。 第三件事,楚祯知道父亲交给了夏侯虞一袋山楂种。 “我们种在你的西郊小院罢。” “镇北侯嘱咐要种在楚府,等这阵风波过去,我们一起……” 楚祯打断了夏侯虞:“就种在你这里罢,我……” 楚祯未说完,便被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口中鲜血喷溅在泥土之中。 他感觉四肢发麻,酸软无力,心口处一直隐隐泛着难忍的疼痛,只能强撑着坐在庭院内的摇椅上。 “好。”夏侯虞未追问原因。 夏侯虞说动便动,挖好坑,将种子递到楚祯面前,让他亲手播撒种子,却发现,楚祯直直看向前方,并未有一丝反应。 夏侯虞心脏一紧,伸出手在楚祯面前晃了晃,依旧没有回应、 “飞飞……飞飞?” 楚祯好似与世隔绝,亦听不见夏侯虞一丝声音。 夏侯虞手握山楂种,静默低头看着无知无觉的楚祯。 许是太久没有听到夏侯虞的声音,楚祯疑道:“净舟?好了吗?” “好了。”夏侯虞回答。 “净舟?” “我在。” “虞净舟?你在吗?” “楚飞飞,我在。” “虞净舟!你在哪!” 楚祯急了,连忙站起身,却已无力再站起,站起的一瞬便向前扑倒,不出意外栽入坚实的怀抱。 “净舟?你……” 话未问完,楚祯的头开始剧痛,他发觉自己的记忆在慢慢流失。 “净舟!虞净舟!你说句话!你说话!你叫我!” “飞飞、飞飞、飞飞……” 楚祯叫了几声净舟,夏侯虞便答了几声“飞飞”。 只是夏侯虞自始至终低着头,不再看向楚祯。 “怎么办……” 楚祯第一次流露出无助的语气,夏侯虞猛地抬头。 自从落红复发开始,楚祯从未在夏侯虞面前表现过害怕,甚至问夏侯虞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净舟,我好像在遗忘你……我不要……我不要不记得你!求你,净舟,求你……杀了我……” 我宁愿此刻就死去,也不愿忘记与你相识后的一点一滴。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完。 ==================== # 第二卷 风云变 ==================== 第36章 可忘 长安的气候春秋干热,夏季潮湿,冬季干冷。 十一岁那年,刚回长安的楚祯便对小七曾说,长安养贵人不养闲人。 那时的小七不解地问:“少爷不就是贵人?” 楚祯轻笑摇头,未解答小七。如今倒是只剩他这个闲人活着。 自从楚祯开始真正慢慢失去记忆开始,他的身边便再没了夏侯虞的身影。 唯独在他眼前晃的,不是视他如心头肉的父亲,也不是岑姨娘或是楚祺。是那个曾经“背叛”了他的夏侯般。 细思,若夏侯虞未真正离他而去,如今能托付的,确实也只有夏侯般一人。 过去二十年,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幼时玩伴,脸上没了曾经的笑容,令楚祯好不习惯。 虽然他的记忆失去了七七八八,但面前的人姓甚名谁,却也还有模糊的印象。 “喂!外面可下雪了?”楚祯问道。 “嗯,下了。”夏侯般的声音闷闷的。 楚祯嗅了嗅鼻子,猛吸了一口。 “下的看来还挺大,好凉。”说罢,楚祯咯咯笑。 夏侯般未再应声,坐在床边向外看。 外面的雪下的很大,鹅毛大的雪片哗啦啦飘下,不用闻的,也能看见雪下的有多大。 夏侯般回头,看向躺在床上,不忘翘着二郎腿的楚祯,不由得想到了曾在乐怡船的楚祯,也是这般的恣意潇洒。 那时的潇洒,是对自己将死命运的堕落,如今的洒脱,却是对身边人的最后宽慰。 夏侯般不自觉,吸了吸鼻子。 “哎?你染了风寒?” “没。”夏侯般连忙否认。 “你说……”楚祯蹙起了眉,“托你照顾我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虞净舟。” 这是夏侯般今日第十二次回答楚祯这个问题。 “对对,姓虞。” “你……”夏侯般犹犹豫豫,终还是问出了口,“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记得啊!”楚祯立刻答道。 第73章 夏侯般等待着楚祯接下来的回答,却什么都没有等到。 “骗子……”夏侯般带上了哭腔。 “你别哭啊,我知道你是谁,张三李四王五……无论你的名字是什么,你都是我幼年最好的朋友。” 夏侯般不开口。 楚祯心中大喊坏了坏了,连忙继续解释:“我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姓,却依稀记得身边爱我的父亲、弟弟,甚至不那么爱我的姨娘。当然还有你与净舟。名姓似乎,也并无那么重要。” “不重要吗?”夏侯虞问,“那为何,你数次问我,护你周全之人的名姓?” 楚祯心尖一缩,肌肤战栗,久久不能言语。 慌乱中,楚祯向腰间无意识摸去,触及一片温热。他仔细摩挲,是一块冰冷的玉佩。 它冰冷坚硬,上面还能摸出些许不平,似是什么洒在上面经过许久的干涸。 楚祯嗅了嗅手指,是血。 他犹然记得,这块玉佩是有另一半的。 而这对玉佩属于两人,其中一块属于他自己,另一块——也就是这枚带血的……他只能回忆起模糊的身影。这身影忽大忽小,忽年少忽年长,怎样思索,终是忆不起来。 忆着忆着,楚祯的头倏然剧痛,这一痛,更多的事物在抽离。 夏侯般见楚祯不对劲,立刻掰正楚祯的身体,大喊:“别想了!别想了!我不该问的!楚祯!” “楚祯……” 楚祯迷茫睁眼,半晌,嘴角微勾,道:“我似是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夏侯般的心刚落下,不解问道。 楚祯虽能看见些许光亮,但眼前却已不甚清晰了。 楚祯唯独能费力瞧出的,是眼前的夏侯般皱成包子的神态。他噗嗤笑出声。 “乐怡船你可有法子上去?”楚祯问道。 夏侯般一脸莫名其妙:“曾经都是我求着你带我……” 夏侯般登时住了嘴,因为他看见了楚祯狡黠的目光,尽管那目光已经黯淡无光。 “你……”夏侯般气到无奈,“你怎么……” 楚祯不好意思地笑着,“看来我是那里的常客,带我去吧,我想去找那个……叫我——飞飞的人。” “不行!”夏侯般一口否决,甚至站了起来。 “为何?” “虞净舟他千叮咛万嘱咐我要保护好你,我不能再……不能再……” “不能再什么?”楚祯不解。 夏侯般说不出口。 要他如何当着一个已经忘却半数前尘往事的人面前,说他是害他如今模样的人。 就在夏侯般痛苦纠结之时,楚祯突然沉沉道。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求你。” 夏侯般的心猛地被石锤击打一般,闷痛。 在夏侯般的记忆里,楚祯从未有过如此示弱的时刻,甚至周帝那里得来了许多可解百毒的良药,楚祯都从未求过夏侯般。 就连楚谦被扣宫中,楚祯前去面见周帝,都未曾说出“求”这个字。 如今…… “好!”夏侯般答应道。 夏侯般话音刚落,楚祯方才无助的神情荡然无存。 此时,夏侯般才后知后觉,楚祯在耍他。 “你!你……”夏侯般看着这样的楚祯意外失了神,“你真的忘记了很多吗?” 后半句话,夏侯般未当着楚祯的面问,他望着楚祯扶着墙慢慢踱步至庭院背影,喃喃自语。 出门前,夏侯般几乎将楚祯从头裹到脚,甚至给楚祯贴了几缕假胡须。 在楚祯尚年轻的面容上,说不出的违和。 楚祯却高兴地摸来摸去。 “我事先跟你说好,你要找的人,并不在乐怡船。”夏侯般拦住楚祯走向马车的步伐。 “那他在何处?” 夏侯般一下子哽住,他答应了夏侯虞,断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他的去向,若楚祯问,便…… “我也不知,你只需知晓,他会回来。”夏侯般一口气说完,长松了一口气,那样子,生怕旁人不知他是在扯谎。 楚祯眉眼弯弯,微笑着,并未反驳。 他只答道:“好,我知道了。” 马车慢慢行进着,这一路走了多久,夏侯般便与陈侍卫嘱咐了多久。 待他们行至乐怡船前,又见当年红绸之题。 楚祯眯起眼睛,方要询问是何题,便被夏侯般从侧门,带入了乐怡船中。 一位姑娘出现在楚祯面前,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是个婀娜多姿的美人。 只见这美人方一见到楚祯,便抑制不住转身抹泪。 “姑娘莫哭。”楚祯从容道。 姑娘一愣,望向夏侯般,夏侯般沉默点头。 “楚公子,我是艳春。” “艳春姑娘,我记得你。”楚祯笑着说。 夏侯般轻叹一口气,似玩笑似恼怒地说:“你倒是能记得该记得的人。” 几人未哄堂大笑,之间气氛却也缓和了不少。 楚祯与夏侯般被安排在了二层阁楼上,下面演的,是那曲《蝶恋花》。 “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可怜春似人将老。” 唱词悠扬婉转,楚祯听在心里直觉熟悉,依稀能跟着曲调哼唱两句。 楼下艳春姑娘舞姿优美,唱腔高昂,几起几落,皆有听客高声欢呼,鼓掌叫好,更是无数银钱往台上抛。 第74章 楚祯侧耳倾听。他庆幸自己的听觉尚未丢失,倒也能听见这美妙动人的声音。 自入了乐怡船,楚祯便觉此处熟悉异常,尤其是二层看台,他恍惚记得,有一人拉住了他即将下坠的手,他的额头甚至出现了曾经有东西滴上去的温热。 楚祯无意识摸向眉心,那人的身影马上就要记起,倏地,身后一阵桌椅翻腾。 夏侯般立刻挡在楚祯身前,将楚祯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阵喧闹过后,夏侯般悄声对楚祯道:“无事,是吸食乌子叶的人在闹事。” 楚祯了然点头,配合地将自己身形缩了缩。 接下来,一个声音陡然闯进楚祯的耳朵。 “放开我!我要回去找我娘亲!” 楚祯腾的一下站起,不顾夏侯般的阻拦,循声冲到声音的来处。 那人见自己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缓缓抬头望去,一声“哥”差点脱口而出。 陈侍卫见不对,立刻捂住那人的嘴,将他拖进隔间,夏侯般与楚祯随后进入。 长安不得安宁,暗流涌动,身处长安权利中心的乐怡船自是同气连枝,发生如此躁动已是见怪不怪之事了。 莫说目光跟随了,乐怡船的看客们连耳朵都未分给这边一只。 “哥,哥你没死,太好了……哥我好想你。”楚祺一把鼻子一把泪。 楚祯不动于衷,只是盯盯地看着哭泣的楚祺。 夏侯般方要同楚祺解释楚祯或许已不记得他了,就听楚祯开口道: “谁让你抽乌子叶的?” 楚祯的声音在发抖。 楚祺浑身一凛。 “不是的,不是的哥……”楚祺跪着,往楚祯那边挪,抓住楚祯的袖子,“哥,我真没碰,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自己。我听你的话了,我没碰乌子叶,哥你相信我。” 楚祯一把甩开楚祺,“多久了?” “我……我……” “说话!咳咳……”许久不咳的楚祯,被楚祺气的喘不过气,喉头涌上浓浓的血腥气。 “我说我说!”楚祺怕楚祯身体不舒服,连忙说:“我不知道多久了,只知道在苗疆的时候身子便不爽利,总想着回长安,回来便有了症状……” “苗疆……苗疆是乌子叶的故乡,你!” “不是不是!我在苗疆真的没碰,我不爽利时还想过找巫婆婆瞧瞧,哥,如果真的是我主动要抽的,我不会回长安才开始碰的!” 楚祯顿觉头脑晕眩,心口闷痛。 他踉跄后退几步,扶住墙。 陈侍卫搬来椅子,让楚祯坐下。 楚祯:“岑姨娘知道此事吗?” 楚祺:“娘亲她……也是回长安后才知道的。” 楚祯:“你回长安后,乌子叶都是谁带你去的。” “我……”楚祺犹犹豫豫,却见楚祯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赶紧道:“都是来乐怡船,每次都有人将乌子叶的袋子放在我刚才的位置上,方才我寻不到,才与座位上的人发生龃龉……” 说着,陈侍卫已将袋子拿给夏侯般瞧。 上面没有任何印记,只是这布袋的料子摸着却异常熟悉。 夏侯般思索不清,递给楚祯。 刚一触手,楚祯便发觉此料子好似在哪里摸过。一番思索过后,楚祯将袋子翻了个底朝天,果不其然,露出了袋子里面的“孙”字。 “孙道知?”夏侯般惊呼。 “果然,我摸布袋时,便觉是当时我与……”楚祯停顿了一下,“我与一人潜进孙府,摸到的一模一样。” 夏侯般:“如今怎么办?” 楚祯未答话,而是用着自己已看不清的双眼,注视着正在忍耐的楚祺。 任他都能看出,楚祺此时痛苦难耐。 楚祯将布袋扔在楚祺身上,别过了头。 “哥……别给我,我不抽。我知道这个不好,别……别给我。” 所有人听罢,皆沉默不语。 楚祺如今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人,非自己所愿染上乌子叶。 能说出“别给他”三字,已是不易。 楚祺费力将布袋踢走,整个人在地上挣扎扭曲。 他痛苦道:“哥……巫婆婆不是能救你性命吗?为何你如今还是一身病痛?爹爹怎么样?虞大哥呢?” “我很好,爹爹很好,虞大哥亦很好。” “那……那巫婆婆呢?哥,我后悔回长安了,哥,你带我回苗疆好不好?” 楚祺开始口吐白沫:“哥……求你,求你让巫婆婆救救我。我不想再抽乌子叶了,爹爹是大将军,我不能……我不能……” 楚祯深吸一口气,头传来一阵刺痛,他闭目养神许久,终开口道: “巫婆婆无法救你,你需自救。” 楚祺撕心裂肺的痛哭,和求楚祯救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听在人心里撕撕裂裂的痛。 最后,楚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昏了过去。 “陈侍卫,”楚祯说,“麻烦你帮我把他送回楚府,并安抚岑姨娘。” 陈侍卫应了声“是”,带楚祺走了。 “楚祯,怎么办?”夏侯般眼眶泛红,问道。 夏侯般与楚祯虽是亲密无间的好友,却也知道,楚谦家父辈的恩怨,与这个自小就喜欢粘着他哥的天真小孩楚祺,并无关。 夏侯般亦是看着楚祺长大的哥哥。 第75章 楚祯慢慢站起身,视物困难的眼睛远远地望向江面。他沉沉道: “这笔账,必须算。而且,我们时间不多了。” 不是“我们”时间不多了,而是楚祯他,时间不多了。 夏侯般:“我们回去,从长计议。” 说罢,夏侯般欲扶楚祯离去,脚步却一顿,回头看向楚祯的目光里,夹杂着不可置信。 “你……你是不是没有全部忘记?” 楚祯神色未变。 他知道,若他记得巫婆婆,记得巫婆婆可救他性命,如今却无法救楚祯,那便是向夏侯般承认,他记得自己的落红复发,是夏侯般。 可……谎言终究要被戳穿,即使是善意的谎言。 “你还记得,你还记得!”夏侯般嘴唇微颤。 楚祯默认了。 没错,他忘记了一些,一些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他其实也记得很多,很多那些人认为,那些对他有愧的事。 “你就……当我忘了罢。” 第37章 答案 不等楚祯他们找上孙道知,孙道知最疼爱也是唯一的儿子,孙钦先找上了门来。 楚祯一行人离开长安去苗疆之前,孙钦帮了他们很多,最后更是牺牲自己的形象帮他们拖住了自己的父亲。 自那日起,孙道知将孙钦软禁家中,三月之余才放出。 楚祺被自己父亲偷偷“喂养”乌子叶的事,孙钦一直知晓,心中愤懑却碍于父亲的身份,不敢忤逆。 他纨绔,却也分得清是非。 乌子叶这东西,于平常百姓,只能是害人,对于高位者,才是所谓“得道升天”之物。 楚祯见孙钦时,的确费了许久力气才想起这样一个人。 他轻轻笑了。 孙钦却看着如今瘦脱了相,眼下一片乌青,忘了许多往事的楚祯,一时说不出半句话。 曾经楚祯不止是夏侯般又亲又妒的人,于孙钦而言,是父辈宿敌之子,亦是偷偷钦羡之少年英雄。 楚祯睁着已然看不清任何人的眼睛,笑着应道:“孙公子?” 若楚祯仍记得他是如何与孙钦结下的友谊,大概便知,孙钦听到他这声充满礼貌的“孙公子”有多么不合时宜了。 几年未见,孙钦也窜出了个子,楚祯朦朦胧胧记得之前的孙钦,与他尚且差半个头,现如今已经高过于他了。就连言谈举止,也沉稳了许多。 “楚祯,”孙钦犹豫又急切,“你还记得我帮过你吧,记得吧?” 夏侯般皱起了眉头,想着,这人是要挟恩图报吗? 楚祯点头,“记得。” “所以……你还记得我已是你的朋友了,对么?” 楚祯微微惊讶,而后了然笑道:“虽……我已忘记如何与孙公子相识相交,但楚某能多孙公子这样一个朋友,也是一大幸事。” “我的父亲是孙道知。” “与你父亲是谁何干?” 孙钦的表情从初始的惊诧,到最后的释然。 是啊,他心道:楚祯可是楚祯。 “我长话短说,你弟弟楚祺的确是被我父亲暗中下了乌子叶,其中目的我只能想到是为了牵制你的父亲。如今朝堂上下,都在寻你的踪迹,若不是虞净舟,恐怕我也不会知晓你在此处。” 楚祯眉头微挑,未打断孙钦。 孙钦:“虞净舟走前,嘱咐我,若你查到楚祺乌子叶之事,便叫我来找你,对你说清楚一切真相。” 说出此番话,楚祯并未有怎样大的反应,就连孙钦都稍稍失望了些。 本以为楚祯会追问自己,虞净舟去了何处,若真的追问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夏侯般此时突然清了清嗓子,眼神示意孙钦,莫要瞎说话。 孙钦连忙闭嘴,幸好楚祯未追问。 “那人希望你告知我的真相,除了你父亲是下毒害我胞弟的人之外,还有什么?” “他希望我可以阻止你替楚祺报仇。” 楚祯心中一紧,此人……此人,这个叫虞净舟的人,竟如此了解自己。 他在何处。 “他在何处?” 如此想着,楚祯问出了口。 “他……” 孙钦与夏侯般对视一眼,同时脱口而出: “他快回来了。” “他不回来了。” 话毕,沉默蔓延在三人之间。 不同的朋友,不同的答案。 楚祯突然想起苗疆的那位朋友了,若那人将自己托付给筱罗,那丫头恐怕立刻就能带自己找到那人。 “楚祯,”孙钦打断楚祯的沉思,“乐怡船的动静不小,我父亲若发现楚祺不再听话去取乌子叶,肯定能顺着这条线查到你的踪迹,我父亲不会放过楚谦的后代的。” “更何况,长安城千万百姓,乃至整个大周,饱受乌子叶之苦,被孙道知坑害的人又岂只有我弟一人。”楚祯缓缓抬眸,说,“那人也是如此对你说的罢。” “你既已知,还拖着如今的病体,便带着楚祺和你姨娘躲起来罢。”孙钦赶紧道。 楚祯未立刻应声,而是低头静默了许久,倏然抬头,问道:“你身上有伤?” 孙钦一怔,“你如何知……” 楚祯坚持了如此之久,精神早已支撑不住。 他虚弱笑笑,答非所问:“楚某已经是长安之中最不能容下之人,手里却还是有中用的金疮药。” 第76章 说着,楚祯拿出一枚小瓷瓶递给孙钦。 孙钦不解其意,茫然看向夏侯般。 夏侯般将孙钦拉到一边,说:“他听你的安排。” 未想到楚祯竟如此好劝,孙钦依旧一脸不解,夏侯般垂首解释道:“他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了。” 如此,楚祯便真的放下心来,将楚祺与岑姨娘暗中接到身边,按照虞净舟安排好的一切,一言不发,也无法言语一句。 他有很多想去做的事,很多想去平的不忿。 自某一年,楚祯不再想做什么便去做了,亦学会了思考身边人最希望他做什么。 父亲希望他安稳活过最后一段时光,姨娘希望他不要与楚祺争抢爵位,周帝希望他们楚家自此卸甲归田。 他如今已记不清的那人,希望他活着,等他回来。 长安冬日渐过,春风徐徐,茅草小屋却一日比一日传出更为沉重的喘咳声。 与此同时,周帝因病重,不再上朝。周帝最后一次上朝时下了一道圣旨,将夏侯般禁足宫中,代理朝政。 顾风浔与柳滨自西南蛮离荒战况爆发前,便请辞归乡,周帝碍于前朝先帝的承诺,且他们二人手握先帝免死金牌,周帝只能放任他们而去。 如今除了岑姨娘与楚祺陪伴楚祯左右,只有孙钦时不时来送些补给,却也因为他的父亲孙道知多疑的性子,无法经常前来。 “春天,来了吗?”楚祯倚在床头,轻轻问。 岑姨娘一改往日金贵娇气的形象,换上了农妇装扮,为家里两个病中的儿子洗衣做饭。 她听见楚祯如此问,未放下手中的活计,随口答道:“来了来了,第二年了。” 楚祯曾在还能下地行走之时,问过岑姨娘,如今的情境,可怨恨楚家? “有什么可怨恨的?楚谦是我男人,我和他在边关什么苦没受过,你亲娘不也一样?她恨吗?你恨吗?我就在长安等,等他回来,他若不回来,我就去阴曹地府找他算账去。楚祯你也一样,我不能白伺候你这么久,到时你可要站在你岑姨娘我这边。” 若真琢磨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恐怕楚祯也无法说出口。 故楚祯听罢,笑笑不再提及此事。 岑姨娘娇嫩的脸上,多了许多沧桑的痕迹,放下手中洗好的衣物,给楚祯屋子的小窗开了条缝。 阳光映了进来,脸上变得温热些,楚祯缓缓抬头,往阳光的方向够了够。 岑姨娘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得闲往院外张望,突然瞳孔骤缩了一下,转头望着楚祯,欲言又止。 楚祯虽已看不见,却好似有感应般,突道:“岑姨娘,您要说什么?” 岑姨娘不好意思笑笑:“没什么,就是,你等的人回来了。” 第38章 千里 楚祯再次醒来时,印象中的春天已经过去,酷暑的炎炎烈日顶在头顶。 他掀开被子,从床榻上下来,扶住门框向外张望时,却发现,与头顶烈日不符的萧瑟在空中弥漫着。 熟悉的人不在身侧,本该在他苏醒的第一刻便出现在他眼前的,亦不见了踪影。 初醒时发觉胸口舒畅感的惊喜,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没有了第一时刻便能分享的人。 甚至,此处是何处,他是否还在长安,他亦不知。 正当他不知前或退时,一个官兵穿着的人纵马在小院门前猝然停下,下马匆匆忙忙,于楚祯面前停下,大喊:“镇北侯次子楚祺出来接旨!你是楚祺么!” “我……”想到屋内别说楚祺,连岑姨娘都不见了踪影,这位官兵显然不识他的容貌。 楚祯眸光垂下,沉声应道:“我是楚祺。” 官兵不客气地宣读圣旨。 楚祯跪下垂首默默听着,圣旨的大意是漠北有难,西南形势同样岌岌可危,故遣继承镇北侯侯爵之位的楚祺替父出兵。 楚祯来不及思考为何周帝会知他们一家人躲在这偏僻的小村落中,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此时该去找岑姨娘和楚祺,还是去找,为他带来新生的虞净舟。 他只能接下圣旨。 待官兵走后,楚祯缓缓站起,身后倏然传来脚步声,听起来不是会武艺的人。 如今轻巧的身子,灵敏的听觉让楚祯不太习惯,但从小习武,在马背上长大的记忆没有忘,楚祯站起身时从地上悄然捡起了一枚小石子,在听到动静的那一刻便使出了全力扔出。 “哎呦!” 楚祯听这动静,越听越熟悉,陡然暗道一声不好,赶紧跑过去,果不其然是孙钦。 扶起孙钦,楚祯看了看周围是否还有其他异动,小心地将孙钦扶了屋内。 “你怎么来了!” “你终于醒了!” 楚祯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字:“终于”,所以他立刻问出了:“他在哪?” 孙钦的目光明显开始躲闪。 楚祯换了一个问题:“我睡了多久?” “三个月。” 楚祯一瞬间有些怔愣,怪不得自己的头发长了这么多,怪不得孙钦与自己最后一次见他,又变得眉眼沉重了许多。 应是注意到楚祯不愿展露出的慌乱,孙钦眼神带了些悲戚,问道:“你问的他,是谁?” “虞净舟。” 楚祯想也没想,回答出口。 三月前自己将他的名字忘记,甚至将他们二人的过往,忘的一干二净,可如今,他又岂会遗忘。 第77章 “没有什么虞净舟,”孙钦说,“虞净舟,不是虞净舟。” 楚祯蹙眉道:“什么意思?什么虞净舟不是虞净舟?” 孙钦:“看你的样子,应该已经是记起了所有……筱罗回来了。” 想过筱罗是否会平安,可是当从孙钦口中真的听到筱罗回来的消息,楚祯还是没忍住喜极而泣。 他被孙钦从头到脚伪装,两人快马往长安赶。 直至赶至长安城门口,楚祯才意识到,短短三个月,长安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城外的流民发了疯似的往长安涌,而长安内,依旧是往日的纸醉金迷,甚至更甚。 他们无视外面的遍地饿殍,终日沉浸在乌子叶中的麻痹中,享受最后的欢乐。 楚祯走了一路,心惊一路。 而孙钦,就好像见惯了这些,未对周边的一切递去任何一丝目光,专注赶路。 有孙道知大人独子身份的孙钦,带着楚祯很轻松就进了长安的城门。 楚祯走进长安时,回头看了一眼即将关闭的城门门缝中,百姓口中的嘶吼,以及眼中的绝望。 今日的长安,不是楚祯熟悉的长安。 孙钦带着他走的具是阴暗小道,楚祯在长安待了这许多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这座城。 长安,并不只是由一条条宽阔明亮的大道构成的,它更多的,是阴沟是恶臭。 不知转过了多少个楚祯从来不识的弯,他们来到了皇宫。 孙钦大摇大摆带着楚祯,从午门入,直奔东宫。 这条路楚祯走过数次,此次却觉陌生无比。 好似从他苏醒,这条命重活一次后,他才是长安、是大周那个局外人。 楚祯印象中的东宫——辉煌、亮丽、吵闹。 如今再映入眼帘的东宫,满墙满院的鲜血,恶臭之气从殿中徐徐溢出。 楚祯被眼前的景象大骇,方要追问,孙钦打断他:“他们都在里面等你。” 一步步登上高阶,夏侯般俯身坐在卧榻上,他半敞衣衫,一直胳膊上鲜血淋漓,伤口可怖似是被野兽啃咬。 一旁的太医哆哆嗦嗦为他包扎。 夏侯般面前躺倒了几名侍卫,死状皆如被野兽啃食大半,连面容都分辨不出来。 楚祯赶来的动静惊醒了尚在迷茫中的夏侯般,他甫一抬头的眼睛里,在看见楚祯的那一霎,好似寻到了依仗。 夏侯般撇开身旁的太医,不顾陈侍卫的搀扶,扑到楚祯的面前,却在即将触碰到楚祯的一刻,收回了自己的力道与手。 “你……你……”夏侯般眼泪奔涌而出,他碰楚祯不是,不碰也不是。 他的双手虚虚在楚祯身边轻微抖动。 楚祯看出自己这位从小的玩伴心中所想,更是知他未言出的词词句句。 他重重地冲夏侯般点了头,同样眼角泛泪,嘴角始终都是笑着的。 楚祯上前一步,想要狠狠拥住夏侯般的身体,更是想要重重拍打夏侯般的背,告诉他他好好的活着,会永远好好的活着。 却在下一刻,被夏侯般突然虚弱痛苦地下蹲止住了全部的动作。 “太医!快来!”楚祯立马扶住夏侯般另一只完好的手。 太医紧赶慢赶,拎着药箱连滚带爬扑到夏侯般身边,用一大堆不知名的药撒上去,痛激得夏侯般忍不住大叫起来。 “陈侍卫,这究竟怎么回事!”楚祯冲陈侍卫问道。 陈侍卫走至楚祯面前,头一次面容难堪,吞吐道:“是——筱罗姑娘。”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夏侯般听到筱罗的名字,登时冲太医和陈侍卫大吼,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血。 未等楚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做出反应,孙钦好像见过无数次这种情形,冷静地将太医送了出去,又眼神示意陈侍卫跟着太医出去。 看着这些,楚祯甚至怀疑自己还未从梦境中苏醒过来,他甚至无暇去思索自己为何会好好地醒过来,岑姨娘说的他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回来了,究竟是不是他心里的那个人。 孙钦将夏侯般扶起,冷声道:“陈侍卫跟出去了,放心。” “别……让他回来,不要再死人了,不要……”夏侯般道。 直到这时,楚祯才惊觉孙钦向陈侍卫递去的那一个目光,究竟意味着什么。 楚祯转头就去追,临出大殿,迎面险些撞上一个乌黑高大的身躯。 不知是自己的病痛耽误了身量,亦或是大殿之上所发生的一切让楚祯不知所措,面前最熟悉之人的身影比曾经眼中的他,高挺了许多。 目光缓缓上移,两双眼对视一刹那,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楚祯确认无比,是他,是净舟。 而夏侯虞本冷漠的双眼,也在那一刻,化成了一湖被惊动的水。 夏侯虞眉毛微抬,未言,却好似问道:“好了?” 楚祯嘴角轻弯,鼻头酸涩,缓缓眨眼,同样未言一字:“好了。” 如今满地可怖的尸骸,不容他们温情许久,身后夏侯般的声音冷冷传来:“太医呢?” 夏侯虞再抬头的目光恢复了原本的疏离,扑落扑落宽袖,走上前不经意道:“走了。” “走了。”夏侯般低头无波无澜地重复。 在夏侯虞经过楚祯身边时,楚祯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血腥之气,夏侯虞的袖边好似有暗红色痕迹。 第78章 不过很快,就被夏侯虞晃过去了。 陈侍卫也很快赶回,不再提太医之事,急切道:“殿下,圣上下旨全城捉拿筱罗姑娘了!” 夏侯般腾一下站起身,夏侯虞与孙钦面色皆是一凛。 “楚祯。”夏侯虞沉声唤道。 楚祯几乎很少听见夏侯虞如此称呼他,心中不免一沉。 夏侯虞说:“筱罗有难。” 第39章 血毒 离开了落红的束缚,楚祯感到身体无比的轻盈。 这种轻盈已经离开了他许多年了,自十一岁那年开始。就连在苗疆那几年被巫婆婆压抑毒性时,他的身子都没有如此自在随己。 他利用自己的轻功,在整个长安飞速搜寻着那抹紫色身影。 夏侯虞方在殿中,讲述了筱罗离开之后发生的一切。 “筱罗带阿道玑‘逃’回栾国后,便被栾国控制,制成了药蛊的容器,毒发时,会发狂,滥杀无辜。栾国趁西南危急,漠北突发战役,长安自顾不暇,将筱罗偷偷运送了进来,目的便是挑拨西南与朝廷的矛盾。” 据孙钦描述,如今的筱罗,已经不再是筱罗了。 她毫无神智,如野兽般大肆虐杀啃咬一切。但夏侯般反驳了他。 夏侯般说筱罗还有神智,否则他不会只伤一只胳膊。 楚祯与夏侯虞同样认同夏侯般的说法。 所以他们兵分四路,在偌大的长安城搜寻筱罗。 临出发前,夏侯虞拉住楚祯,只对他一人,轻声道:“筱罗如今全身皮肤溃烂,伤口处冒着绿色的脓血,眼球浑浊发青,全然一副满身毒症的模样。你……” 夏侯虞的停顿楚祯明白,楚祯拂落夏侯虞拉住他衣衫的手,回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罢,楚祯与孙钦一道,奔向长安城深处,他们于乐怡楼所在的石头巷分别。 楚祯望着自己曾经往来数次的熟悉小巷,心头闷闷地痛。 当年心中怀着家国天下抱负,长安城五个稚子成了朋友,现如今他们已长成了可以阻挡一面的年纪和阅历,长安却已不是他们认识的长安了。 不容楚祯“伤春悲秋”,身后朝廷的追兵已经寻着血迹赶来,大街小巷间不规则的血迹定是筱罗留下的。 他们几人决心尽快找到筱罗,除了要保护她,还有不能再让她伤害普通民众了,若待筱罗苏醒,看到无辜百姓死于自己的口下…… 楚祯心思一晃神,脚下不稳,恰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楚祯立刻旋身躲过,翻进一家民户家中。 这家人被吓了一跳,方要大喊,楚祯手指堵住嘴唇,示意他们噤声。 近段日子以来,长安兵荒马乱,民众已不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听之任之。 楚祯看着百姓眼中对自己的恐惧,不仅心中悲戚起来。 可此时紧急的情况不容楚祯多思,朝廷追兵发现了他的身影,一定会连累这家人。 楚祯将这家人还有孩子安置在水缸旁,冲另一个方向撇去石子制造出动静。果不其然,追兵的脚步向那边追去。 楚祯拍拍小孩子的头,露出一个微笑安慰,自己翻墙而出。 却不料,脚一落地,数支刀齐齐架在了楚祯的脖子上。 这招声东击西没有糊弄过他们。 楚祯飞快瞥了四周的地形,一个下蹲踢腿,踢开头上横拦的刀枪,脚蹬侧墙,从一众追兵旁腾空而起,越过他们向远处奔去。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他在前面,快追!”,朝廷追兵们举起手中兵器一个挨一个往楚祯逃走方向追去。 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楚祯早已从墙角迂回至追兵身后。 他确定追兵向前追去了,转身欲往那家人户方向去,墙边却突然深处一臂,将他措不及防拉进了角落。 楚祯手已抬起准备袭击,猛然发现,那人是净舟身旁的侍从,从前只远远见过一个背影,如今一看,脸上竟布满可怖的疤痕,认不出原本的样貌,更是不知他的名姓。 他的目光逐渐下移,发现了雁回空荡荡的左臂衣袖。 脸上的伤不确定是否是从前便有的,但楚祯可以肯定,这人原来并不是断臂。 楚祯方要询问,被雁回直接打断。 “少东家让我跟着你,你不要自己作死。”雁回恶狠狠咬牙说道。 “你来保护我,可有他人保护净舟?” 楚祯一直知晓雁回对他的排斥,故并不在意雁回对他的态度。 雁回愣了下,继续目光狠厉,甚至略到嘲讽,道:“自你醒来,你对自己身上毒已解的事实不闻不问,莫要在此假惺惺担心少东家。” 楚祯看着雁回空荡荡的衣袖,心中已猜了个大概。 他直视雁回,双手搭在雁回的肩上,郑重道: “我心里都清楚,你与净舟对我的恩情。只是此刻,于净舟、于我、于我们的朋友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我才未与净舟言此事。但我却忽略了你,的确是我的错,此时我来不及询问我身上的落红究竟是如何解的,你这只胳膊为了我究竟是如何丢的,我亦无法了解你对我是否怀着恨。你若等的了,找到筱罗后我任你处置,若你不愿等,我身上能报答你的只有我的一臂。” 雁回的瞳孔逐渐睁大,一个习武之人多年被毒侵扰,此时解了毒,不是拼命保全自己得来不易的康健身躯,竟能连自己的一臂都肯舍去报答恩情。 第79章 他不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不及二十岁,刚解毒身体依旧瘦弱的少年人。 他想,少东家死心塌地为了眼前这个人,或许并不是毫无道理。 “你怎么了?” 雁回一惊,思绪回转。 楚祯又说:“虽然此刻询问我家人的消息,亦不合适,但我还是想求一个心安,岑姨娘和楚祺如何了?” 雁回听罢,沉默片刻,道:“少东家将他们安置在楚府隐蔽后院,暂无危机。” 楚祯松了一口气,回道:“多谢。” 楚祯左右查探巷口,那些追兵被误导着追远了。 “净舟是否有筱罗的其他线索?” 雁回收回所有思绪,回道:“少东家往长安郊外追去了,他让我嘱咐你不可出长安。” 楚祯微微蹙眉,思量半晌却依旧思索不去夏侯虞的目的,只好作罢。 “走,我们先把那户人家放出来。” 楚祯方要走,被雁回一拦。 雁回道:“我已经将他们安置在别处。” 楚祯一顿,却在雁回身上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这一刹,楚祯又回想起夏侯虞衣角上沾着的血。此刻雁回的目光比那时净舟的目光还要躲闪。 那时楚祯刚刚苏醒,刚刚替楚祺接了出兵漠北的圣旨,更因为那人是虞净舟,他无论如何也怀疑不下去。 此刻楚祯却想要看个究竟。 楚祺如今身中乌子叶,身体状况恐怕不及当年的楚祯,漠北之行是断不能去的。 接旨的那一刻,楚祯便已下定决心,这趟漠北,他要替阿祺走上一遭。 出兵漠北之期近在眼前,他要在这之前,找到筱罗,弄清楚所有他昏迷期间发生的所有事。 想着,楚祯推开雁回的手,径直往那户人家的居所走去。 “他们要出卖你!”雁回情急喊道。 楚祯脚步一顿,雁回如此说,那说明这户人家已经…… “他们并无立场,只是普通百姓,就算真的给朝廷通风报信,也只是为求乱世中自保,又怎能谈出卖!” “那你又将丢掉半条命只为救你的少东家置于何处!为了你的性命、为了少东家的大业,这人我必须得杀!” 不等楚祯继续与之辩驳,孙钦一个闪身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们还在争论什么,快跟我走,找到筱罗的踪迹了!” 如夏侯虞所想,筱罗的确已经出了长安,奔向了长安郊外,西南的方向。 楚祯赶来时,看见的,便是浑身无一处好肉,神智发疯的筱罗。 夏侯虞用绳子扯着她,令她动弹不得。 看见楚祯赶来,夏侯虞侧了侧头,便又将目光重新聚焦到筱罗身上。 “夏侯般呢!”楚祯问。 孙钦:“已经让陈侍卫去接了。” “净舟!怎么救筱罗!” 夏侯虞牙齿绷紧,似是不愿回答楚祯。 看出不对,楚祯逼问道:“是不是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的血。”不等夏侯虞回答,雁回上前一步,在楚祯耳旁阴恻恻道。 楚祯恍然大悟,为何不许他来京郊,又为何在他的追问下闭口不言。 他冲上前去,与夏侯虞站在一处,拉住困住筱罗的绳子。 “下去!”夏侯虞急道。 “我明白,只有解过落红的血才能让筱罗短暂恢复神智。” “你……” “净舟,你已经想了无数种方法了,不是吗?” 夏侯虞未再言语,只是低下了头,借着发丝隐去了自己脸上所有的神情。 楚祯不再犹豫,冲夏侯虞使了个眼色,一脚蹬上夏侯虞肩膀,借力向筱罗方向奔去。 筱罗见活生生的血肉冲她而来,张开大嘴便要咬上去。 楚祯借力,将自己的手臂送进了筱罗的口中,一股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楚祯的一整个手臂。 鲜血霎时涌出,筱罗的目光也逐渐清明。 所有人冲了上去,将楚祯与筱罗分开,夏侯虞撕开衣料,为楚祯止血。 “楚……祯……”筱罗喃喃道。 众人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已经恢复全部神智的筱罗。 长安不再安全,整个大周也无容身之地,只有小小一隅东宫,仿若灯下黑般,留给他们一丝喘息之地。 东宫大殿的卧榻上,躺着他们无比熟悉的紫色身影。 “楚祯……终于、终于又见到你们了。”筱罗虚弱地说。 “筱罗……”楚祯看见此刻的筱罗,心尖一抽,说出口的字变成了气声。手臂的疼痛不及心痛的十分之一。 此时尚能开口的筱罗,浑身却已无一处能看之地。 筱罗开口道:“我……能再见到你们,已经很好了,只是我爹爹……你们……就当我,那时便已死了罢。” 楚祯阖眸,仰头忍住眼泪。 床前半跪的夏侯般一言不发,只是深埋的头颅越来越低,和握着筱罗的手越攥越紧。 所有在场的人都知道,这次见面,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忌讳提到那个字,筱罗知道他们的为难,她不想她的朋友们为难。 “你们长安什么好玩的都有,我想……吃、吃……” “好!”楚祯立刻答道,他没有去听筱罗想吃什么,甚至打断了筱罗的答案,拉着孙钦和夏侯虞出了殿门。 第80章 一直陪伴夏侯般左右的陈侍卫不见了踪迹,楚祯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夏侯虞,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看向楚祯的目光,说不出的冰冷陌生。 楚祯望着此刻的夏侯虞,那声“净舟”堵在喉咙里,硬生生叫不出了口。 东宫大殿,只留下筱罗与夏侯般二人。 筱罗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亦尚在青春年华,有父亲,有朋友,有喜欢的人,有自己的族人。 她不想死。 但——她是苗疆圣女,他是大周太子。 “你不会怪我的,对吧?”筱罗轻声问,“我不可以做出残杀百姓的事情,我不会原谅自己,我不能愧对道义,这是我们自小便刻在骨子里的。” 夏侯般一直摇头,眼泪决堤,什么太子什么圣女,他不想当太子! “不,不不,我不接受,杀人就杀!关我什么事!” “啪!” 这一巴掌,把夏侯般打醒了,也让守在殿外的人,心中一凛,但他们没有冲进来,他们静静地等着。 “你是太子,是以后大周的帝王!你生在皇家,这是上天给你的宿命,也是恩赐。你要爱护自己的百姓,将他们当成你真正的子民。我是苗疆圣女,本该同样护着自己的子民,但是奈何我和父亲力不从心,我日日夜夜都在因不能护佑自己子民而感到痛苦。” 夏侯般自那一巴掌开始,便只能流泪,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看着筱罗,拿出了他离开苗疆前,她扎了他一滴血的簪子。 夏侯般一直不知这是何意。 筱罗颤抖着已露出白骨的手,将簪子接了过去。 她道:“这簪子上涂了苗疆最毒的毒药,却也是最珍贵的解药,我将它扎进你的手,染上你的血,从那之后,你再进入苗疆,所有毒虫都不会靠近你,吃过此药的人,都会奉你为藩王与圣女同等地位之人。” 夏侯般大骇。 那时,筱罗便已与他定了一生一世的约。 “这簪子,你终究是不能为我戴上了……” 话音落,血飞溅,簪子插进了筱罗细瘦的脖颈。 筱罗握住簪子的手逐渐滑落,她离开前的最后一句,便是:“站起来,夏侯般,你记住你要给我报仇的。” “不要……不要!筱罗你起来,你起来啊!我是个废物,你忘了我是个废物吗!我是个废物啊!” 三人听见动静跑进大殿,毒香浓郁溢出大殿,渐渐的,毒香的气味随着夏侯般痛苦的呼喊声逐渐消散。 夏侯虞说:“蛊虫死了。” 楚祯听见夏侯虞如此淡漠的语气,从筱罗离去的悲痛回过神来,缓缓抬眸。 看向神色未有一丝触动的夏侯虞。 第40章 冷情 西南沦陷,藩王被俘,筱罗回不去了家。 楚祯他们只能将筱罗葬在长安郊外朝向西南之地,甚至不能为她立上一块,写上她名姓的墓碑。 周帝如今下旨揪住扰乱长安的筱罗,更是将筱罗咬过的民众抓起来,直接虐杀,美其名曰:防止异变。 如若让周帝知晓筱罗被葬于此处,知晓楚祯还活着,甚至还被筱罗咬伤,恐怕他们五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夏侯般自筱罗下葬,未再掉一滴泪。他的手中一直捏着筱罗自尽用的那根簪子,手心攥出了血依旧仿若无事。 “我已经接了出兵漠北的圣旨。”楚祯率先打破沉寂。 “我和你一起去,给她报仇。”夏侯般咬牙道。 “此刻不是任性的时候。”夏侯虞突道。 此话一出,本想说些什么的孙钦,一下子顿住了自己的脚步。 夏侯般瞬间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凶狠和愤怒。 楚祯不知夏侯般与夏侯虞之间的关系为何到了如此地步,方要开口,却被夏侯虞打断。 “大周不能没有储君,若你随楚祯去往漠北,你觉得皇上会不会追到漠北杀了楚祯,会不会屠尽漠北的百姓!” 夏侯般被说的一噎,脸与脖子红成了一片。 孙钦上前道:“楚祯替楚祺接了圣旨,只身前往漠北与楚家军汇合,难免路上……” 夏侯虞:“我送他去。” 说罢,夏侯虞和楚祯对视一眼,嘴角微勾。 楚祯没有拒绝夏侯虞的保护,他知晓,如今不是单枪匹马的时候了。 “离圣旨命你前往漠北之时,还有几日?”孙钦问道。 楚祯答:“三日。” 夏侯虞听罢点点头,回身对雁回嘱咐着什么。 楚祯却看到孙钦在对他使眼色。 孙钦看了一眼楚祯,又看了看夏侯虞,再次看了楚祯,手摆成了喝酒赌钱的样子。 楚祯垂眸思量片刻,在夏侯虞看不见的地方,冲孙钦回应了。 傍晚时分,楚祯确定夏侯虞已熟睡,从他的新宅院跑出,与孙钦相见在当年不打不相识的赌坊前。 “你避开净舟,是想与我说些什么?”楚祯急切问道。 孙钦同样急问道:“你可知,虞净舟真实身世是何?” “身世?如何?”楚祯犹疑问道。 “你也不知?”孙钦不可置信道。 楚祯严肃道:“我该知晓吗?” “他竟连你也瞒着……” “你说清楚。” 孙钦左看右看,将楚祯拉至一处阴暗处,道:“如今周帝已无实权,我父亲亦被困宫中。此时此刻能自由行动之人,只有太子夏侯般,还有他身边的虞净舟。但是你不觉得,虞净舟与当年长安的虞净舟,变化太大了吗?” 第81章 前半句,楚祯无法与虞净舟联想到一处。但,如今的虞净舟与自己心中曾经的那个虞净舟的确不太一样了。 无论是太医离开后,前来的虞净舟衣袖上可疑的血迹,还是筱罗离开时,虞净舟那淡漠的眼神。 还有他……命令夏侯般时的神态。 思索至此,楚祯轻呼一口气,再抬头的目光里,满是坚定。 “无论他是何人,他都是我在长安相识的那个朋友——虞净舟。” “你……” 楚祯的眼眸低垂下去,“就算他瞒着我什么,我只信他告予我的。” 言毕,楚祯转身便走,身后孙钦喊道:“你就如此信他?” 楚祯脚步一顿,未做回答,往夏侯虞府上赶去。 他不知道的是,孙钦在他身后喃喃道:“我不信虞净舟,我不信夏侯般、不信筱罗,但我信你楚祯。你说你信虞净舟,那我便,也信他罢了。” 匆匆赶回虞府的楚祯,方一将门落锁,身后倏然附过来一个温热的呼吸。 “你就如此信我?”夏侯虞问了与孙钦一样的话。 楚祯未答,他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黑夜中的一抹亮光打在楚祯的眼上,他看着黑暗中看不清面目的夏侯虞,目光坚定。 “为什么?只因我救过你的命?” “你不止救过我一次命,你也万分相信我。相信我会打赢蛮离荒一战,相信我会坚持到你带来援军,更是相信我,会等你回来。” 楚祯最后一个音落,夏侯虞忍不住上前一步,楚祯却后退了。 夏侯虞喉头一窒,“为何要退?” 楚祯垂眸,道:“我即将出兵漠北。” “你怕你回不来。”夏侯虞肯定道。 “如果我回不来,楚祺和岑姨娘……” 未等楚祯说完,他的手臂突然被夏侯虞抓住,用力压在墙上。 腕骨碰撞的疼痛逼的楚祯抬头看向夏侯虞,看向他那双愤怒的双眼。 “如果你回不来,你心中最放不下的竟是他们?”夏侯虞眉头微扬,不肯相信问道。 楚祯知道夏侯虞为何如此震怒,却不解夏侯虞如今的情绪为何如此不受控制。 但他还是慢慢解释道:“我父亲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们母子,我理应尽这份孝道,更何况,他们待我是真心。” “若楚祺不是个废物,你又何必替他出兵?真心有何用?真心能替你去死吗!” “若我身体康健,楚祺也不必接受他不喜欢的爵位。” “你身体是否康健怎能怪罪你自己?!” “所以!”楚祯道,“我们一家人,谁都欠着谁点什么,分不清,但我们终究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夏侯虞听罢,松开了楚祯的手腕,踉跄着后退,苦笑道:“你们血浓于水,你情愿替他们去赴死,也不愿在临行前,将我的位置往前放一放。” 楚祯一时不知所措,只能下意识唤着:“净舟……” 夏侯虞:“楚祯,你知不知道,你的博爱、你的大义,甚至是你的无条件信任,让身边人时常觉得——冷漠得很?” 他后退至墙边,手指撑住自己的身体,咳嗽了几声。 此时的夏侯虞,与白日里沉着冷静、温润克制的模样大相径庭。 就好似,饿狼白日披着的皮,在夜晚月光的照耀下,撕碎人皮露出了本性。 楚祯上前扶住夏侯虞的身体,方要说些什么,只见夏侯虞身体逐渐瘫软,靠着墙慢慢滑下。 楚祯大惊,连忙抱住夏侯虞的身体。 可楚祯也刚从九死一生中醒过来,只能与夏侯虞一同摔倒在地,但他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了夏侯虞。 楚祯揭开夏侯虞的衣衫,入目的是一道道可怖的鞭伤。伤口周围满是毛刺,楚祯一眼就认出那是栾国最狠的逼供刑罚,带刺的狼鞭,漠北用来训狼,却被用在了夏侯虞身上。 他一直都想知道自己这条命,夏侯虞究竟是怎么拉回来的。 但夏侯虞不会说,雁回听命于夏侯虞,更不会说。 楚祯后槽牙嘎吱响,脸上倏然被一双手捧住。 夏侯虞眼中带着泪光,“如果你真的死了,你让我该怎么办?” 楚祯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夏侯虞,他望着夏侯虞身上一道道渗血的伤,心中明白,从他与净舟相识的那一刻,他的性命便不再是他一人的了。 “净舟,我会回来。我没有死在长安,没有死在西南,没有死在蛮离荒,更不会——死在漠北。” 夏侯虞笑了,抱住了楚祯,将下巴搁在楚祯的肩上。 在楚祯看不见的地方,抬头的目光霎时变得狠厉。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楚祯看不见夏侯虞的神情,应了一声,轻轻拍夏侯虞的背,与此同时一滴泪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一个时辰前,楚祯还未前往独自约见孙钦时,夏侯虞去了一趟楚府。 楚祺被捆绑在楚府柴房内,正因乌子叶的作用,而痛苦地大喊大叫。 夏侯虞站在楚祺面前,面无表情看着楚祺痛苦的模样。 “我再问你一遍,楚祯在郊外养伤的地方,是不是你透露出来的?” “我……是我的错!是我、是我!” 夏侯虞眸光登时冷了下去,看向楚祺的眼神,仿佛带了利刃,已将面前的楚祺万剑穿心。 第82章 “我本将你与楚祯分别安置,为的就是分别保护你们的安危。你却偷跑出去吸食乌子叶,神智不清透露出了你哥的位置。如今,给你的圣旨送到了你哥面前,他只会替你去漠北送死!” 楚祺被乌子叶折磨时未流泪,听夏侯虞此言,竟眼泪决堤。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我哥去送死,我已经答应了你我去,我哥不要去、不要去!” 楚祺情绪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涕泗横流。 夏侯虞一个巴掌,扇醒了楚祺,同时短暂遏制住了乌子叶的发作。 楚祺如今形销骨立,脸上稚嫩的痕迹荡然无存,甚至于身中剧毒之时的楚祯还要虚弱。 他缓缓抬头,脸上扒着数条泪痕,恳求的目光对夏侯虞说:“可以换我去吗?虞大哥,我求你……” 夏侯虞转身便走,吩咐雁回将楚祺松绑,并道:“已经晚了,如今的形势,去漠北的只能是楚祯。明日他会来看望你和你娘,该怎么做,你心里清楚。” 说罢,夏侯虞走出了柴房,交待雁回将楚祺梳洗干净后,便头也不回,不顾楚祺在他身后的恳求呼喊,扬长而去。 第41章 可欺 楚祯苏醒三日前。 楚祺乌子叶发作,神志不清,推开岑姨娘,踉跄冲到了街上。 临走前,他不忘找到自己曾经青楼吃酒讨来的花魁面具,戴在了脸上。 他凭借自己的记忆,找到了被投乌子叶的赌坊,用刻有“祺”字的翡翠玉佩,当了几两银钱,换了几钱乌子叶。 往日臭味相投的别家公子哥,看见那张花魁面具,都想去来楚家二少爷当年在青楼的作闹。 他们纷纷上前嘲弄说风凉话。 “瞧,这不是镇北侯府二少爷吗?有日子没见啦?怎么出来还戴着面具啊?怕我们认出来您?您老爹在西南可好?” 楚祺并未搭理,只顾在一旁吞云吐雾。 他们见激怒不成,又道:“听说你那短命的哥,终于死了?哈哈!” 另一人也附和道:“镇北侯府怎么混到如今的地步了!大儿子短命鬼,小儿子吸食乌子叶上瘾,也废了!” “我哥不是短命鬼!” 正当这两人放肆笑着时,一个拳头挥了上来。 楚祺通红的眼里满是愤怒,吸食乌子叶让他丧失了理智,满脑子都是:“不许说我哥短命!” 这两个父亲都位高权重的公子哥,此时像狗一样被打趴在地,丝毫无法起身。 楚祺因乌子叶而败坏的身体好似假象,瘦弱的手臂充满了力气。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脱口而出,说他的哥哥不是短命鬼,他的哥哥没有死,正在郊外小居养伤。 如今大周动乱,周帝病重,许久未上朝,所有事宜都是夏侯般代办,楚祺没有想到,朝廷的圣旨就这么送到了他哥哥面前。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去漠北赴死的决心。 就像楚祯会替楚祺出兵漠北,若楚祺收到了命他哥出兵的圣旨,他也一样会替他去。 虞大哥曾来寻他,和他说朝廷会让镇北侯府的爵位继承人去漠北守国土,那时明明他没等虞大哥说什么,自己立即说:“我去,别让我哥知道。” 没想到如今…… “阿祺。” 哥哥的声音猛然在耳旁响起,楚祺一个激灵回神,愣愣地盯着楚祯的脸,半天说不出来话。 “你怎么了?病了?” 楚祯抬手覆上楚祺的额头,停留片刻疑惑道:“并未发热啊。” “哥哥。”楚祺一把拉住楚祯的手。 楚祯浅浅笑了。 楚祺这样叫他,已经是近十年的事情了。 那时楚祯落红毒发,被遣送回长安,他等待了两年,等回来的,却是—— 父亲带着十一岁的楚祺和岑姨娘回到长安,受封赏,给了岑姨娘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 一瞬间父子关系几近破裂。 楚祯从此几乎一言不发,身边只有自己这么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整天围着打转。 他永远是崇拜着、依赖着地,仰头看着自己。 每次唤自己,都是“哥哥、哥哥。” 楚祯心烦,每次都喝止他,不许叫他哥哥。 楚祺委委屈屈,试探问:“那我可以,叫你什么?” 楚祯一时也不知,自己执拗的不肯让他唤他哥哥究竟为了何。 不容楚祯细细思量,身量不高的小楚祺掉落进了冰湖。 寒冬腊月,湖水刺骨,小楚祺呼救了几声便没了声响。 楚祯想也没想,直接跳进了湖中,将楚祺托举了上来。他也搞不清,明明下人们就在身侧,他本就身子羸弱,却不经思量直接跳进同样能杀死他的冰湖中,救这个抢走父亲一般宠爱的人。 他果然大病一场,几度被太医说救不回来了。 熬了整整一个月,楚祯终于苏醒。从那时开始,楚祺便不再叫哥哥,要么直接叫“哥”,要么不叫。 据小七所说,小少爷在楚祯昏迷时,哭喊着让他醒来,口中一直说着:“他听话,不叫你哥哥了。你快醒过来好不好?” 其中还包括,说将每年的压岁银都给楚祯。 想到这儿,楚祯不禁笑了笑。 “哥,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你和岑姨娘,最近可好?” 第83章 楚祺低头道:“挺好的,虞——虞大哥很照顾我们。” 楚祯点点头,又问道:“岑姨娘呢?” “娘她——恨我,不愿出来见人,她让我对你说声抱歉。” 楚祯心口一窒,说:“岑姨娘是长辈,更何况我毒发严重之时,若是没有她,我不会活到今日,谈何抱歉。” “哥——哥,你的毒真的好了?” 楚祯轻笑道:“真的好了。” “是虞大哥吗?” “是他。” 楚祺听罢点点头,又试探问道:“哥哥,你来,是要和我们告别吗?” “是——”楚祯停顿,道:“我去把父亲……接回家。” “我也去!”楚祺立刻喊道。 楚祯笑着摸摸楚祺的乱发,“我很快回来,放心。” “哥,你别去……”楚祺恳求道。 楚祯未回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楚祺面前。 楚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这……这是他为了偷食乌子叶,当掉的翡翠玉佩。 他一下子崩溃,原来哥哥什么都知道。 “哥——我对不起你!我真的错了,我错了——!” 楚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楚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玉佩是夏侯虞交予他的,说是楚祺和岑姨娘有段日子不好过,才当掉,夏侯虞给他们赎回来了。 楚祺:“我不该放松警惕被人下了乌子叶而不自知,我不该知道乌子叶不好还要去吸食,我不该……我不该……” 楚祺哭得不能自已。 楚祯同样跪在地上,搂着自己如今在世上可能——仅剩的唯一的亲人,不停抚摸着楚祺的背,却同样无法吐出一字一言。 “是我抢走了父亲的关心,是我闯进了哥哥本来的家,是我害了哥哥,我害了所有人,为什么会这样,哥哥,我为什么会做错这么多事……” 楚祯哽咽着,注视着楚祺的双目,说:“不是你的错,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道,是我们行的道在长安走不通。” 与此同时,楚府外,夏侯虞与雁回立于角落阴暗处,听着楚家兄弟的一句一言。 当听到楚祯言及所行之道时,夏侯虞嘴角轻勾。 雁回看出夏侯虞心中所想,斗胆说道:“少东家,楚公子若有一日知道,这一切皆是您的谋划,他会不会……” 他没有说下去。 夏侯虞不以为意,反而眉头微扬,道:“你未听到飞飞所言吗?我与他想到了一处,身处长安,非常道才可自在行走。既无道可走,我便走出自己的长安道。他是认同我的。” 说罢,甩袖离开。 雁回回头往楚祯的方向看了看,快步跟上夏侯虞的步伐。 楚家兄弟并不知晓,府外有这样两个人,刚才一直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楚祺窝在楚祯的胸膛,放肆大哭。这么久了,他第一次放开自我,找到了发泄口。 楚祯发觉楚祺的哭声渐弱,将他的头抬起来,衣袖拭净楚祺脸上的泪水。 “哥哥……不要去,你好不容易……这本来就该是我去的。” “只有我去,父亲才或许能够安然回来,让我们一家人团聚。周帝病重,夏侯般不日将继位登基,以后的道会好走的。” “我们逃吧,哥哥,好不好?”楚祺急切道。 楚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周说大便大,说小却也是真的小,逃不走的。你放心,我定会护你和岑姨娘周全。” “哥哥……”楚祺已知自己劝不动楚祯。 “照顾好岑姨娘,更要照顾好你自己,听虞净舟的安排,他如今是我们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楚祯将楚祺的玉佩放回楚祺的手心,犹豫片刻道:“若我真的,未能归来,不要偏执更不要过度悲伤,过好你们的后半辈子。” 说罢,楚祯看到楚祺的花魁面具,忆起这面具的来历——整个长安城都知晓这面具属于楚家二公子。 楚祯收起花魁面具,将楚祺扶起坐在板凳上,转身欲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掌风,楚祯如今已恢复,快速转身,将楚祺反扣。 反倒是现在的楚祺,身体羸弱无力。 “哥——!” 楚祯看见楚祺满脸的泪水,到嘴边的重话说不出口了。 他点了楚祺的睡穴,将他背进了后院卧房。 楚祯离开前,在岑姨娘的房前驻足许久,想要说些什么,却终是一个字都未言。 即将出发,身旁的都尉依旧是蛮离荒时,与楚祯并肩作战的顾都尉。 所以当楚祯戴着花魁面具,旁人都在疑惑为何出兵还要戴着如此没有男子气概的面具时,顾都尉一眼便认出了,这不是楚祺,而是他的楚将军。 顾都尉激动之心溢于言表,却被夏侯虞一个警告的眼神,惊回了神。 “脸上起了疹子,恐有扰军心,故戴面具以遮之。” 楚祯未骑马,而是坐于轿中,向众多将士解释道。 镇北侯府一个军事奇才,一个废物点心的事实,人人皆知。 故对于“楚祺”躲在轿中一事,并未起疑,将士们皆担忧的,便是这位只知道贪玩享乐的楚家二公子,能否带他们平安归家。 队伍开拔,浩浩荡荡向着漠北的方向前进。 不知是宿命亦或是什么,待夏侯虞将楚祯一行护送至浔溪,长安发生动乱,夏侯虞必须回去处理长安城中的产业,早做谋算。 第84章 夏侯虞看着远去的楚家军,对身旁的雁回说道: “曾经,我只是一个被遗弃利用的质子,无权无财,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惨死。后来,我有了财,遇见飞飞,手中却还是没有权利,被周帝以飞飞要挟。如今,权财皆在我手,待飞飞归来,我便不再是曾经人人可欺之身。” 雁回眸光微闪,低头一言不发。 夏侯虞侧身,对雁回吩咐道:“告诉达西,领兵者不可杀,更不可伤及一根汗毛。若有违此约,大周的疆土他们一步也别想踏足!” 第42章 彩犀 楚祯坐于摇晃的轿撵之中,从怀中掏出两枚玉佩。 其中一枚精致贵气,与楚祺那枚如出一辙,玉佩上面刻着“祯”字。 而另一枚,则是夏侯虞离开长安,前往漠北寻落红解药之前,塞入他手中的。其他旁的,楚祯忆不起来了。 这枚带血玉佩的主人,正是他幼时在漠北结识的挚友——夏侯虞。 此次再见虞净舟,他发觉净舟的许许多多想法都与曾经,与那位已死在栾国土地、漠北狂沙中的童年挚友——似曾相识。 尤其是这枚玉佩,恰恰好好由虞净舟交给他。 虽然父亲亲口说,夏侯虞已死。 但楚祯不信夏侯虞就这样死了,夏侯虞身边的侍从虽然未再有踪迹,但他清楚地告知过楚祯,夏侯虞还活着。 所以,楚祯此去漠北,除了要解救楚谦和西南藩王,还要调查清楚夏侯虞是怎样从栾国逃出,又经历了怎样的磨难…… 还有,净舟不与他言取回落红解药的苦楚,楚祯却不能不去知晓。 但楚祯在临行前,需要问清楚自己心中的所有疑问。 虞净舟的确与他说了许多,也予了他许多东西。 首先便是父亲曾嘱托净舟转告给即将行冠礼的楚祯的话:“你父亲对我说,若你行冠礼,无论那时他在与不在,都将‘云齐’二字告知你,这便是他为你取的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楚祯喉咙哽咽,他的爹爹,将他“囚”于长安城中,却依旧是懂他心中所想,更是将后半生的祝愿予他。 净舟又说:“我仔细盘算了日子,你冠礼之日恐尚未归来,便提前与你说了。” 楚祯沉默点头。 净舟又拿出一物。 与“云齐”二字同样交付的,是楚祯与楚祺都拥有的玉佩——刻有“祯”字的玉佩。 再见到玉佩,楚祯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九年前的漠北。 他知道自己身中落红,亦知此毒为何会被下到自己与母亲的身上。 更是,他知道,父亲要将他送回长安之时。 那时他失魂落魄、心如死灰,自己的玉佩便不知何时遗落了。 原来是被楚谦捡去,好好护了这许多年。 除了这些,虞净舟还有自己一物要交予。 他拿出时,楚祯睁大了双眼——是一只小金丝雀。 “净舟,这是何意?”楚祯不解。 夏侯虞浅笑不答,手向上一扬,“小金丝雀”霎那间展翅高空,急声呵唳。 楚祯惊诧仰头看着毫无金丝雀之姿的小鸟。 夏侯虞解释道:“此鸟并非金丝雀,它名叫彩犀,是大漠的神鸟,最凶猛的飞禽。是漠北战士的信仰,是神。” 楚祯双目变得亮亮的,抬手一扬,小鸟再次呵唳一声,稳稳落在了楚祯的臂上。 夏侯虞笑道:“你与它很投缘。它的身形本不该如此娇小,但我在漠北长大的那些年,在悬崖峭壁救了它,为了养伤,只好把它圈养在笼中,久而久之身形便不再如往日那般魁梧。” 楚祯心中一动,继续静静听着。 “但飞飞你看,它被伤病折磨许久,又如金丝雀般圈养于笼中,却丝毫不影响它翱翔高空。故,我将它送与你。飞飞,为它取个名字罢。” 楚祯再次扬臂,彩犀神鸟冲上云霄。 他仰头望着,轻轻笑着说:“我怎能为它命名,禁锢它的自由。” 早在他被遣送回长安之时,长安便多了许多关于他的说书之词。 其中一句,他记了许多年—— “楚家小将、暖笼金雀、可叹——可叹——早早定好了去日。” 其实,关于这只彩犀神鸟的来历,夏侯虞对楚祯撒了谎。 这只神鸟的确是他自悬崖峭壁之上救下的,若没有夏侯虞,它拖着伤腿伤翅,下一刻便要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只是,夏侯虞救了它,知晓它是神鸟,便动了熬鹰的心思。 为了熬鹰,夏侯虞几乎丢了半条命,所幸这只神鸟真的在经历过夏侯虞折磨般的熬鹰后,追随与他,除了时不时会撞笼试图逃出。 栾国有个传统,熬鹰是为了让鹰帮他们捕猎,三年一到,便会将它们放归野外。 三年又三年,夏侯虞一次都未将自由还给这只神鸟。 他待目送楚祯一行消失,夏侯虞也终从关于彩犀神鸟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雁回松了一口气,将脸上的易容疤痕撕掉。 当年楚祯任职百户时,只因少时的一见,便认出雁回是夏侯虞身边的侍从,如今雁回不得不在楚祯身侧保护,只能出此下策,隐藏自己的身份。 只是…… 夏侯虞轻哼一声,苦笑道:“瞒不过几日了。” 第85章 雁回显然不相信楚祯:“他若知道了少东家就是当年和他有一面之缘的质子殿下,他真的会誓死追随殿下吗?” “我不需要他的追随,只需要,他的认同,只要——他与我,同行亦同道。” 雁回看见夏侯虞腰间的衣襟又溢出了血迹,心痛问道:“少东家你,本不用遭受如此……” 夏侯虞眼眸一暗,是啊,他的确不用遭受如此,从十数年前的浔溪之战,再到如今被逼的不得不反,皆——天命弄人! 楚祯那时毒发渐重,已经逐渐记不得事了,尤其是他虞净舟的名字。 他无法接受,更忍受不了楚祯有任何一刻忘记关于他的一切。 他决定走一趟栾国。 从夏侯虞与栾国达成细作协议,他除了暗中为周帝下毒一事外,从未出卖过大周,连一根草都无。 但这次,他允诺栾国,可为他们提供守国边境的作战计划,让他们逐渐向大周边境逼近。 那时他想的很清楚,楚祯活着,夏侯般继位,大周便能将栾国击退。 若大周真的没了楚家军,那才是真正的灭国。 他因着阿道玑的缘故,被栾国的人鞭刑整整七日,雁回更是因为救他,失去一臂。 夏侯虞回来了,将解药喂给楚祯,楚祯渐好。 那时的他,每日守在楚祯身边,他甚至想,或许夏侯般可以当好这个皇帝。他就此带着楚祯远离长安,远离楚祯不愿回的长安。 可好景不长,不出几日,他便被时日无多的周帝叫了去。 “虞、夏侯虞、虞净舟——孩子,你在栾国那里受苦了,咳咳……” 周帝此刻慈祥的面容比他往日的严肃,更加恐怖。 夏侯虞一言不发,仔细思索,自己究竟是在何时,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只是啊——”周帝又道,“你与朕那性情最是纯良的王兄,真是如出一辙的——蠢!你从栾国逃回来一次,朕未发现,如今再去一次,你以为,朕还会被,蒙蔽吗?” 此话一落,夏侯虞便在心中起了杀意。 周帝慢悠悠又道:“朕可以不追究你的谋逆,只要你不再作动些什么,你便可一直以虞净舟的名义留在长安,但若非要折腾出点什么,你的好父亲——雍王爷,便要以反贼的名义迁出皇陵。” 夏侯虞攥紧了拳头。 周帝:“听说你与楚家楚祯交好,此番前去栾国,便是为了他。原来——你们都犯了欺君之罪,楚祯并未死在蛮离荒。” 夏侯虞听到楚祯的名字,胸膛剧烈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冷言道:“净舟明白,感念陛下,留净舟一条生路。” 周帝听罢哈哈大笑,以至于咳喘不息。 从大殿中踱步而出的夏侯虞,抬头望着宫外的圆月,静立了许久。 倏然,他大笑了起来。笑声响彻整条空巷。 周帝大肆虐杀与前朝有关之人,不是担心自己皇位不保,而是为了乌子叶。 用杀人动静,掩盖乌子叶的官官交易。 他只为了自己的享乐! “太上皇爷爷,这就是你一直看好的未来储君吗?不惜亲手设计,杀死你心中最疼爱的儿子,也要扶持上位的——‘明君’?” “这个天下不在自己手中,果然还是不稳妥的吗?” 夏侯虞每喃喃自语一句,便放肆大笑。 雁回匆匆赶来,见到如此失态的夏侯虞,迟迟不敢上前。 “雁回。”夏侯虞听见雁回的动静,唤道。 “少东家,我在。”雁回立刻上前。 “覃燕彰何在?齐大人呢?” 雁回抱拳回道:“覃百户早已在宫门外等候,身边跟了二十个蛇部士卒。齐大人如今依旧躲在屋内,不肯踏屋门一步。” 夏侯虞点点头:“齐大人那里有我,让覃燕彰随我们去一趟东宫,记得动静要小。” “东宫?”雁回下意识疑道。 夏侯虞轻笑:“该和我的那位堂兄谈谈了。” 周帝常年吸食乌子叶,加配芸花,早是无力回天。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一国之君,吸食可令人上瘾之物,他甚至不配为一个人。 夏侯虞与夏侯般坦诚一切,包括他的身份,他的目的,他接下来要对他、对大周做的一切。 夏侯虞全部和盘托出。 此时的夏侯般沉浸在楚祯解毒的欣喜、筱罗失踪的忧心、父王病重的苦楚。 当他听到,从前万般信任的虞净舟竟是他的皇室宗亲,竟然就是十数年前被设计,送去栾国当质子的夏侯虞。 他第一句问的便是:“你是来杀我的吗?” 夏侯虞笑笑,未答。 夏侯般紧接着又问:“你瞒着我们所有人,想过楚祯吗?” 夏侯虞终于动容了些,回道:“我会亲口告诉他。” “好,我明白了。”夏侯虞点头,“父王的病情太医已经告知我,他的情况我已做好了准备。” 夏侯虞分辨不清,夏侯般说这番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未问,夏侯般亦未解释。 夏侯虞离开前,借着夏侯般的信任,暗中将东宫监视了起来。 翌日。 周帝将夏侯般叫到了床榻前,令人没想到的是,他也将夏侯虞传召进宫。 第86章 “般儿啊,你上前来。” “父王。” 周帝摇摇晃晃,指着夏侯般身后的夏侯虞,道:“般儿,那是你的堂兄,是朕亲皇兄唯一的血脉。” 夏侯般回头看了看,道:“儿臣已知晓。” “所以!”周帝一下子抓住夏侯般的领子,挣扎着起身,贴近夏侯般的脸,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你天生是个废物,不适合做天子,他适合。但这个天下,朕不许你拱手相让,更不能被雍王的血脉抢了去,明白吗夏侯般!” 夏侯般听着这字字句句,心尖被攥的生紧。 他喉头发紧,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直到周帝因为病痛,痛苦地哀嚎,夏侯般才挤出了几个字:“儿臣,领旨。” 周帝狂笑起来,栽回床榻。 他瞳孔渐渐扩散无神,眼角落了一滴泪。 他喃喃道:“这个天下,无论衰败成什么样,都是朕的天下!永远不可能被雍王夺去!永远不!” 话音落,周帝毙。 一旁的太监心惊胆战,连忙要奔出大殿宣告周帝驾崩。 夏侯虞向身后使了个眼色,雁回冲进宫殿,身后麟舞阁众士卒一拥而入。 夏侯般呆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发生的一切。 大殿之内的所有太监宫女,皆被雁回杀死。 直到这时,夏侯般才恍若回过神来。 “你——你不是要自己当皇帝?” “不是,”夏侯虞慢慢转身面对夏侯般,“我要你伪造周帝还在世的假象,你代理朝政。” “你要我做你的傀儡!” “筱罗的行踪,我会帮你找到,这笔交易,你做是不做?”夏侯虞的语调冷的要命。 夏侯般不可置信:“虞净舟,我们曾是朋友啊!” “我是虞净舟之时,我们的确是朋友。可我现在是夏侯虞,你是我杀父仇人之子。” “我不信你如此冷血,你也能对楚祯如此吗!” 夏侯虞双手背后:“楚祯自是不同,他从未背弃过我,而你——却曾将楚祯置于死地。” 此话一出,夏侯般跌坐在地。 他不能辩驳什么, 他的确背叛过楚祯,即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第43章 良奸 此刻,夏侯般坐在东宫大殿之上,低着头,神情晦暗。 他想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做些什么。 甚至在夏侯虞出现时,夏侯般松了一口气,这个皇位有人替他做了。 可曾经朋友变仇敌,自己成为傀儡,他自小便交好的玩伴楚祯依旧被蒙在鼓里。 夏侯般停顿片刻,猛然抬头,他不能让楚祯继续受蒙骗了。 他的确背弃过楚祯,那却是在不知情时。但如今的夏侯虞,有意蒙骗楚祯,甚至将楚祯遣去了最危险的漠北。 他了解楚祯,也清楚楚祯与夏侯虞之间的情谊,若有一日楚祯知晓这一切的骗局…… “陈侍卫!”夏侯般大喊。 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大殿中,冰冷的回音。 他忘了,从他被软禁的那一天开始,陈侍卫便被雁回捉住,投进了大牢。 夏侯般苦笑着跌倒在椅子上,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是个废物,筱罗……你错信我了。” 他放声大笑着,从他出生起,他便没有这么笑过。 父王在时,他不敢,如今父王驾崩,才可放声大笑,倒也真真是讽刺的很。 大殿外倏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夏侯般漠然抬头。 本以为是夏侯虞,却没想到竟是早早就投奔夏侯虞的齐连举。 夏侯般自始至终都知道齐连举是假死,他甚至在周帝面前为楚祯他们作掩护。 “老臣齐连举,拜见陛下。” “陛下……”夏侯般自嘲着,“你已经归顺了夏侯虞,还叫我陛下作何。” “臣,归顺的并非夏侯虞,而是大周王朝。” 夏侯般缓缓抬头。 齐连举道:“陛下,夏侯虞虽是雍王之后,但终究不是先皇血脉,陛下您才最该执掌整个大周啊。” 夏侯般轻轻笑了,摇头道:“齐大人,你的归顺其实也并非归顺的是大周,而是这个皇位,谁在位,你便归顺谁。也怨不得夏侯虞,不愿你自由出入。” 齐连举想辩驳几句,却被夏侯般打断。 “我不要你归顺我,也无需替我算计夏侯虞什么。这个江山的执掌者,就如父王所说,他比我更适合。” “陛下需臣做些什么?” “你此次前来,夏侯虞必定清楚。你我的对话,他也会一字不落的尽数知晓。我不用你做些旁的,也无需遮掩,你只需替我,为远在漠北的楚祯拟一封信。” “何信?” “问安。” 夏侯虞手中捏着齐连举为夏侯般拟的这封信。 整页信纸上,便只有两字:“问安”。 雁回尝试火烧,或是水浸,都未有任何隐匿的文字,就好像此信的目的,便是真的问楚祯安。 夏侯虞思索良久,对雁回吩咐道:“你照着此份,重拟一份信件,交给驿站送去漠北。” “明白。” 夏侯虞心里清楚,夏侯般不可能只是为了向楚祯问安,如今他将信纸换了,笔迹也由雁回书写,他不信夏侯般还能翻出什么天。 雁回提醒夏侯虞:“少东家,是否该与齐大人谈谈?” 第87章 “无需,齐大人骨子里便是忠良臣子,只是他未绕过到底忠君还是忠国的弯子,我们不能再将压力施与他了。” “雁回明白了。” 话音刚落,口中提及之人,便踏步而来。 “殿下,可愿陪臣聊聊?”齐连举拱手道。 夏侯虞示意雁回退下。 “齐大人,我们去后院茶堂细谈。” “好。” 夏侯虞新置办的宅院楚祯还未来真正住过,这后院的茶堂原本是为了与楚祯共饮酒所建。 如今其实还未有个真正的名字。 齐连举坐下,夏侯虞吩咐看茶。 “新院未置办详尽,茶不好,请齐大人担待。” “了解殿下的难处,臣不敢谈何担待。” 夏侯虞为齐连举又斟了一盏茶,道:“齐大人,咱们开门见山,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齐连举:“臣想回到陛下身边。” 夏侯虞微挑眉:“陛下?哪位陛下?” 齐连举:“自然是如今在位的陛下。” “齐大人认为他会是个好皇帝吗?亦或,齐大人真的认为他有做皇帝的能力。” “若天下真的能者居高位,国岂不是乱了套?” 夏侯虞连连摇头笑道:“齐大人,我可以放你回夏侯般身边,让你看清这个皇位究竟适合谁来坐。” 许是被夏侯虞“大逆不道”的言论惊诧到,齐连举无法维持原本的冷静。 “殿下!不要再错下去了!” “我做的错事的确很多,但将大周抢回我手中,绝对不是错事!” 夏侯虞手握茶盏,猛地拍桌,茶水四溅,隔绝在二人之间。 “晚辈失敬,”夏侯虞垂眸,“您曾认为我父亲才是继位的最好人选,难道您当时推举圣贤之心如今已变了吗?” 齐连举:“大周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帝王,大周再也经不起动荡了。” “您宁可让大周就此腐败百年,也不肯彻底治好它吗?”夏侯虞道。 “在位者肯,高位如殿下者,更是有一番雄途霸业,可国之根本,为百姓。” “好了,”夏侯虞打断了齐连举,“我允诺您回到夏侯般身边,但您无法阻挡我未来行进的步伐。” “殿下……您可还记得柳滨先生对您的劝诫?”齐连举最后道。 ——但行无悔。 夏侯虞一愣,很快低头。 半晌,夏侯虞再抬头的目光中,无惧无畏。 他拱手道:“谢齐大人警醒,晚辈已想好,但行无悔。” 齐连举见夏侯虞此举,只好后退半步,同样向夏侯虞拱手恭敬道:“既然殿下明晓其中利弊,老臣便不再多言,只求一件事。” “齐大人请说。” 齐连举倏地跪下,“请殿下允诺臣去天牢。” 夏侯虞一惊,却很快了然。 “我明白了,请齐大人回府稍候。” “多谢殿下。” 齐连举起身道谢,转身后,脚步一顿,又回身道:“臣期盼着殿下所创的清明盛世,预祝殿下马到成功。” 待齐连举离开,夏侯虞示意雁回先行离开。 过了半晌,夏侯虞突道:“出来罢。” 孙钦从幕帘之后缓缓走出。 夏侯虞轻笑道:“原来到了每个人都要离开的时候了。” 孙钦:“不是我们要离开,是你推开我们。我相信楚祯,他相信你,我便也信你。如今我亲眼所见你对朋友做出的一切,叫我还如何待在你这样一个可怕的人身边?” 夏侯虞冷淡道:“我何时求着你信我了?” 孙钦:“你!” 夏侯虞不屑轻笑道:“我夏侯虞在世上,唯独在意两人,一是老师,二便是楚祯。其他旁的什么人,与我何干?” “你说你只在意楚祯,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又真的在意过他吗!” 夏侯虞目光立刻一凛,“我与楚祯之间,轮不到你来审判。你既然如此替楚祯着想,不如先想想你的父亲孙道知给他的弟弟楚祺下乌子叶毒害之事,你面对楚祯时又真的能从容自若吗?” 此话一出,孙钦连连后退几步。 “我……我来,原意便是,询问你将会如何处置我的父亲……” “朝中大臣我本无意为难,皆是国家栋梁,未来的大周需要他们。但,孙道知曾设计陷害我的父亲,使我们雍王府遭到满门抄斩,如今又毒害楚祯的亲人。他如何处置,我应等楚祯归来,我们共同商议。” 一听这话,孙钦眼睛一亮。 夏侯虞看出孙钦心中所想,冷哼一声:“你认为楚祯回来,你父亲便有了生路吗?” 孙钦愣住。 夏侯虞从怀中掏出一物,放进孙钦手中。 “如今,有几条路放在你面前,看在我们曾是朋友、楚祯拿你当朋友的份上,我允你选。” “什么路?” 夏侯虞道:“第一条,你现在就离开长安,走的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你与长安的一切,包括你父亲,还有我们,以后再无瓜葛。” “第二条呢!”孙钦不想选第一条。 夏侯虞听罢,立刻恨铁不成钢般轻笑了一声,又道:“第二条,等楚祯归来,按照大周律法,对孙道知以及九族判罪。” 夏侯虞又加了一句:“哦对了,如此之后,你父亲的名字会永远刻在在史书的奸臣之页。” 第88章 孙钦低头问道:“若我走了第一条路,你会如何对待我父亲?” 夏侯虞平淡道:“私刑,直到咽气。” “还有,其他的路可选吗?” “有,”夏侯虞指向孙钦手中的东西,“那是剧毒之物,若你亲手将你的父亲毒杀,我会让夏侯般将你奉为大周的功臣,你从小的梦想不就是想与楚祯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我都可以让你实现。” 孙钦缓缓抬头,道:“我懂了。” 说罢,他转身便走。 夏侯虞在他身后道:“屋外有马匹,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会让人保护你直到离开长安势力范围。” 孙钦未转身,站定,轻声道:“多谢,净舟兄。” 第44章 怨咒 东宫大殿已许久无人打理了。 夏侯虞慢慢走过,手指抚摸桌沿、瓷器,还有传国玉玺。 距离楚祯前往漠北已经三月有余,栾国果然传来的都是胜利的好消息。 夏侯虞相信,尽管没有自己对达西的威胁,楚祯依旧能百战百姓。当年他拖着百孔千疮的身体都能讲蛮离荒死守,更何况如今已解落红的楚家少将军。 麟舞阁早在夏侯虞前去栾国寻药前,便已经笼络大半。 如今有覃燕彰及夏侯般出门,整个麟舞阁早已听命于他。 这个大周王朝,整个朝堂,已全部归顺于他,包括座子上的帝王。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区别与否只在于自己想与不想。 楚祯那边已来信,七日后便率军凯旋,届时他要为楚祯大办庆功宴。 想到此,夏侯虞舒畅地笑了。 雁回前来通报:“少东家。” 夏侯虞:“何事?” 雁回:“为孙钦准备的马匹,今晨不见了。” 时隔三月,孙钦终于想清楚了。 这段时间,每一日,夏侯虞都差人将这匹马静心喂养,命令马夫每日驱使马匹奔跑半个时辰,避免未来有一日需要他疾驰千里时,不中用。 夏侯虞嘴角微勾,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就如孙钦所说,他们曾是朋友。夏侯虞心中是真的希望,孙钦能远离这一切,安然度过这一生。 他示意雁回退下,翻看礼部登记册,翻看待楚祯归来,究竟送他什么礼物为好。 他挑选了近半个时辰,依旧找不出一件配得上楚祯的宝物。正为难之时,雁回匆匆赶回。 看出雁回严重的焦急匆忙,夏侯虞合上册子,眉头一皱,问道:“发生了何事,这么慌张?” 雁回咽了口唾沫,犹豫片刻,才慢慢道:“孙钦,死了。” 夏侯虞背后霎时出了一片冷汗,鸡皮疙瘩从脖颈起到脚底。 他许久未有如此慌乱的时刻,手中册子险些拿不住。 夏侯虞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他扔下所有东西,连轿子都没乘,与雁回匆忙向孙府赶时,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不停回旋——是他把孙钦逼死的吗?是他把孙钦逼死的吗? 闯进孙府大门,侍卫下人早已鸟作群散,庭院正中央躺着两个人。 夏侯虞缓缓走近,一壶酒洒作一地,两盏空空的酒杯散落一旁,孙道知七窍出血已是没了气息。 孙钦躺倒一旁, “我其实,足够幸运。有待我宠溺有佳的父亲,与楚祯结识交友,和他一起为天下大义出一份力,知道了……知道了咳咳,原来父辈并不能决定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是……我想做什么人。” 夏侯虞看着孙钦嘴角溢出越来越多的血,攥住他的衣领后槽牙紧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孙钦咳了几声,又道:“虞净舟,我最后再叫你一声虞净舟。我知道你没有把我当作朋友,只因楚祯视我为朋友,你才待我好。但我还是想说,我不想让你和楚祯对我失望,我不做逃兵,亦不做不孝之人。谁说忠孝不能两全,我这不、这不两全了?” 夏侯虞低下头去,无人看得清他此时的神情。 孙钦目光逐渐茫然,嘴角微笑着,“你送我的马真好,这就是战场上的马吗?我都未骑过,谢谢——你。” 寂静开始蔓延,孙钦无了声息。 夏侯虞将孙钦的尸身缓缓放下,站起身。抬起头的他眼中,是压抑的红,却未看到一丝泪。 雁回心中有些发慌,问道:“少东家,孙……孙公子的尸首,我们该如何……” 雁回想说“处置”,却又知晓此词不合时宜。 夏侯虞语调无波无澜,道:“按正常丧葬礼仪,葬入孙家祖坟。” 说罢,夏侯虞踏步离开。 他去了东宫寝殿。 夏侯般自筱罗死去,周帝死去,便一直躺在床榻之上,送来的吃食他全部塞入口中,咽下肚。 让他批阅的奏折他看都不看,夏侯虞让他批注什么便写什么。 整日盯着床榻上方,有时一看便是一天一夜。 夏侯虞快步走到夏侯般床榻前,夏侯般毫无触动,就像一股风吹过一般,一丝反应都没有。 夏侯虞看着这样的夏侯般,眼中不再是冷漠,反而多了些悲戚。 夏侯虞道:“孙钦死了。” 话毕,夏侯般身体抽动了下,眼睛眨了眨,登时坐了起来。 他此刻又恢复了曾经的模样,怒目圆睁盯着夏侯虞,说:“你还要害死多少人?” 第89章 夏侯虞未有多少触动,“他和孙道知一同喝了毒酒,我命人将他葬入孙家祖坟,你若想去看他,便吩咐雁回带你去。” 说罢,夏侯虞转身便走。 “你是怕楚祯回来怪你!”夏侯般怒喊,“孙钦被你好好安葬,孙道知应被你死后鞭尸以解心头之恨了罢!” 夏侯虞站定,未回应。 夏侯般继续道:“若我没猜错,毒死孙钦父子的毒药,便是你亲手给孙钦的,你真的没有心,心爱之人可以无尽欺瞒,朋友可以使尽卑劣手段逼死,我诅咒你,诅咒你永远得不到楚祯的认同!” 夏侯虞浑身发抖。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夏侯般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囊饭袋。读书不行、习武不行,生在帝王家更是没有帝王该有的能力作为。 但夏侯虞此时不得不承认,夏侯般看透了他。看透了他心中对楚祯的一切搬不上台面的欲望。 夏侯虞从不信上天鬼神,他可以无视所有人对他的误解,却不能忍受别人对他和楚祯之间的一丁点干预和阻碍。 他没有谁了,他只有楚祯。 “那封‘问安’,到底何意?”夏侯虞却立刻冷静下来,转身问夏侯般。 夏侯般向后靠着,披散的头发将脸遮挡了大半,阴恻恻说:“你待楚祯回来,让他亲口告诉你。” 孙钦在今日天光还未露头之时,便来到夏侯虞府邸前。 马匹的日益健硕他都看在眼里,牵走马之前,孙钦往夏侯虞府邸看了又看。 他策马疾驰在长安郊外,一直跑一直跑。 往北,孙钦想看看自己究竟能跑多远。他终究还是在长安被困的太久,没有精湛甚至基础的马术,亦没有强健的体魄。 他向往的楚祯的那种恣意的生活,却连楚祯身中剧毒时也不及。 孙钦此时觉得自己这辈子貌似,和夏侯般这个傀儡,也无甚差别。 他笑了笑,冲北边摆了摆手,驾马驱向长安。 孙钦方一进孙府的门,孙道知便惊道:“钦儿,你不是已经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 孙钦未理会孙道知的询问,反而看见孙道知手里拟的一封信。 他未询问,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壶酒,道:“爹,钦儿在城东买了一壶醉花酿,想与您再喝一杯。” 孙道知藏起信纸,坐下,颇有些老泪纵横道:“你啊,在乱世之中,终究是懂事些了。” 孙钦笑笑不说话,与孙道知对饮一杯。 “爹,您怀中的信纸写了什么?” “你无需在意,只管喝完这壶酒,带着我给你准备的银两,逃去江南。” 孙钦眼眸垂了下去,沉声道:“您是不是想要杀了夏侯虞?” 孙道知沉默不语,只顾一口口喝酒。 “爹!别再错下去了!” 孙道知:“夏侯般才是大周名正言顺的帝王,为父身为臣子,这样做又有何错?” “爹,你我都清楚,你要扶持夏侯般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把控大周江山,你能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孙钦话语中带了哽咽之声。 “我都是为了你啊,你怎么就不懂!”孙道知重重拍桌道。 孙钦反驳道:“不是孩儿不懂,糊涂的是爹你啊!” “你从小就想上战场,去保家卫国,可是你看看楚家是什么下场,楚祯是什么下场!你安安稳稳待在长安,有钱花,有饭吃,最后寿终正寝,有何不好!非要和楚祯那个不安分的搅在一起!如今你竟敢顶撞为父了!” “可是爹,我们做臣子的,怎可枉顾百姓国家,只求自己安乐呢!如此一来,我们哪里配做大周的臣子啊!” “这个时代,哪有什么霍乱朝纲,我们做臣子的,只能在皇帝的刀尖上活着,我们连自己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脆弱的百姓。” 孙钦知道,活了半辈子的父亲不会被自己几句话改变,他此刻所说,只能徒增父子嫌隙。 所以,他放缓了声音,道:“爹,时代已经变了。皇帝昏庸,不是我们孙家共沉沦的借口。夏侯虞会是个好皇帝,我们不该再扰乱大周本该就有的清明盛世了!” 孙道知琢磨出不对来,问道:“钦儿,你什么意思?” “爹,自古新皇登基,前朝臣子哪里能有个好下场。” 孙钦眼角含泪,看着孙道知。 孙道知慌了,连忙道:“钦儿,钦儿你说的对,你快走,夏侯虞把你当朋友,他一定不会杀你,让为父替整个孙家去死。” “爹,他是我的朋友,但他更是大周未来的皇帝。他曾给我一条路,让我离开长安永远别回来,但是我是孙家的人,更是孙尚书的儿子。” “钦儿,你要干什么!”孙道知连忙检查孙钦的衣襟,却未发现有刀具。 “我是当今皇帝的朋友,也是前朝乱臣贼子的后代,我不能让他沾上我的血,我也不能让疼爱我的父亲替我去死。” 说着,孙钦一口鲜血涌出。 孙道知刚要说什么,也一口血喷出,倒在了桌子上,只剩眼球还可以转动。 “爹爹,钦儿陪您,陪整个孙家,一起接受它的命运。” 第45章 功名 三千精兵列队长安城门前,夏侯虞站在最首。 夏侯般不见踪影,臣子与士兵皆无异议。 只是差了一个仪式,夏侯虞不急,他要等楚祯回来见证这一切。 第90章 楚祯离开三月有余,夏侯虞做了许多事,他伪造了诏书,他昭告天下自己雍王世子的身份,告知全天下的百姓,当年雍王之死的真相,命夏侯般在金銮大殿之上,亲口说出将皇位让给自己的堂兄这一口诏。 如今,世人皆知他真正的名姓,唯有楚祯,当他是虞净舟。 他要给楚祯看他如今夺回的一切,告诉飞飞,能让他们走通的道,他打下来了。 楚家军归来的号角声越传越近,夏侯虞心跳加速起来。 他整整衣领,向前走了几步。 一片白色浩浩荡荡逐渐靠近,夏侯虞看见了领头马匹上的,正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夏侯虞在栾国边境那几年,曾在一场战争中,见过那傲人的少年身姿,如今终于又见到了。 “净舟!” 楚祯大喊一声,翻身下马。 夏侯虞快步迎过去,入眼的,便是楚家军全军素缟。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镇北侯楚谦被栾国所擒,不在夏侯虞的算计之中,他也无法再多做筹谋将楚谦救回,只能期望着楚祯前去漠北,将老楚将军安然带回。 如今看着全军素缟之姿,夏侯虞已是明白了许多。 “飞飞,可顺利?” 楚祯露出一个安慰却发苦的微笑,“一切顺利,栾国败退,只是……” 夏侯虞方要说些什么,楚祯打断他,问道:“陛下呢,我需向他禀明漠北战况。” 夏侯虞心头一紧,没来由地想到了那封问安信。 他的手背在身后,拳头愈发攥紧。 覃燕彰在暗处见此景,示意麟舞阁部下从左右两侧悄声包围楚家军。 “飞飞,我有一事想与你说。” “何事?” 夏侯虞刚要开口,却见楚家军身后远处,一道他熟悉无比的信号升空而出,一把抓住楚祯将他翻身压在身下,并大喊道:“飞飞,别动!” 紧接着,炮火声在万千楚家军中炸开。 楚祯被夏侯虞死死压在身下,他看着曾经并肩作战的楚家军每一个兄弟血肉模糊,看着陪伴他数月的战马被炸断了腿。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完全没有察觉栾国敌军紧紧跟随在楚家军回长安的踪迹。 不对,不对! 就算栾国悄无声息紧跟楚家军,他们又是如何通过层层关卡,最终进入长安的。 有内鬼! 楚祯使力推开夏侯虞,“净舟,净舟放开我!朝廷有内鬼!有人给了栾国通关文牒!” 夏侯虞本还使出全身力气压制着楚祯,如今听到楚祯如此讲,一下子泄了力气。 他慢慢起身,背后炮火纷飞。 楚祯一时看不懂夏侯虞的神情,一时怔愣在原地。 夏侯虞慢慢站定,覃燕彰的人马将损伤过半的楚家军层层包围。 与此同时,隐藏在不远处的另一波楚家军倾巢而出,反包围住夏侯虞与麟舞阁。 夏侯虞看见此情形,怒极反笑道:“飞飞,你防着我?” 楚祯站起,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两股人马形成的对峙之势,不可置信道:“净舟,你,你将大周出卖给栾国?” 夏侯虞此刻的神情,视死如归一般。 他默认了。 “你做出如此应对,应是收到了夏侯般的书信?我命人重拟了那两个字,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问安’究竟意义为何?” 楚祯的手止不住的发抖,连带着,心脏都溢出尖锐的刺痛。 “因为,我与他从不言及问安此等客套之话。” 夏侯虞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你与夏侯般都有自己的暗语,始终互相信任。你与我却互相提防,真是可悲。” 楚祯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心痛到眼花,他竟然看到了虞净舟眼角有泪。 他说:“我想过夏侯般那封无端的问安,会是孙道知,甚至会是覃燕彰,我都未想过,谋权篡位的人会是你虞净舟。” 夏侯虞自嘲挑眉,反问:“谋权、篡位?” 不等楚祯回应,夏侯虞继续道:“楚祯,如今栾国大军压境,长安即将沦陷,朕——命你,击退栾国,保卫大周。” “你,到底是谁——” “夏、侯、虞。” 听罢,楚祯苦笑一声,“叛、国、贼……” 夏侯虞伸出的手一滞,转而攥紧了拳头。 “你——也认为我是叛国贼?” “不是吗?” “楚祯!大周病了!它需要一剂猛药!栾国就是这剂猛药,它是鱼群中的鲶鱼,这样大周才能活过来!” “你的这一剂猛药,让大周军队损失惨重,多少人的家庭支离破碎。你甚至将整个国家的生存危难寄托在我一人身上,你赌我绝不忍心看着国家受难、百姓受苦,逼迫我将你引来的栾国军队打退。” 夏侯虞边摇头边靠近楚祯,“飞飞,你难道不是认同我的吗?” “利用敌国、不顾百姓、欺瞒朋友,这样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皇位。净舟,你觉得我会认同你吗?”楚祯痛苦道。 “我们不是朋友!”夏侯虞立刻反驳,“我爱你,你为了给我生路不惜自己独守蛮离荒,你此次临行前曾说,你觉得如今大周的道不是正确的道,你看我重走了一条长安道,我们想的一样,你亦是爱我的!” 第91章 楚祯眼角含泪,摇摇头,笑了。 倏然,楚祯突觉心口剧痛,那感觉,和十一岁那年落红突发如出一辙,亦与巫婆婆死后,落红复发如出一辙! 楚祯全身的血脉都好似停滞了,口中不停喷涌出鲜血。 眼前夏侯虞急切的身影已经渐渐模糊,楚祯好似明白了些什么——解药是假的。 “两次了……”在陷入昏迷前,楚祯无意识喃道,“两次……” 虎口处一股刺痛,楚祯猛然清醒。 他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躺在皇帝寝宫,他旁边坐着夏侯虞,无数太医跪在一旁。 见楚祯苏醒过来,夏侯虞屏退所有太医和宫女,寝殿中只留他和楚祯二人。 楚祯心口始终泛着钝痛,他微微阖眸,道:“解释。” 夏侯虞低头不语,他清楚如今再如何解释,他与楚祯再也回不到原先的样子了。 他暗自苦笑。他算计了栾国,栾国同样算计他,此刻再说他不知道解药是假的,楚祯又会相信他吗? 楚祯捂胸忍痛,咬牙又问了一遍:“解释!” 夏侯虞依旧不语。 楚祯心里急切喊道:只要你说,我便信,净舟,只要你说。 等来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楚祯终是放弃了,阖上自己的双眼,道:“我与夏侯般,你要如何定罪。谋逆?” “夏侯般,疯了。” 楚祯倏然睁大双眼。 夏侯虞道:“自筱罗死后,他便日渐恍惚,如今已是神智尽失。” 楚祯腾地坐起,揪住夏侯虞的领子,恶狠狠问道:“夏侯虞,我问你,筱罗的死与你是否有关?我要听实话。” “无关,我曾与栾国协商救回筱罗,未成。不过,筱罗回到长安的确是我的计划,以及她……” 夏侯虞停顿,道:“以及她何时被你们找到,都在我的筹谋内。” 楚祯狂咳,稍缓片刻,“她被栾国下毒,注定会悲惨的死去,你却依旧利用她。你,究竟有没有把她当做朋友?” 夏侯虞故作冷静道:“说到朋友,孙钦与其父孙道知的死,的确与我有关,是我给他的毒药。” 楚祯不懂,为何他离开了仅仅三个月,他所认识的虞净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变得,让我恐惧。” “或许,你认识的虞净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呢?” 楚祯眼圈泛红,“我明白了,你与我结交,也仅仅是因为我的父亲是浔溪之战的首领,是他,导致你在栾国做了十年的质子,一切,都是你从一开始便计划好的。” 夏侯虞微低着头,并未回答楚祯。 他从床边起身,走远几步,背对着楚祯,高声道。 “罪臣楚谦之子楚祯,朕,命令你,率楚家军,击退长安城外的栾国军队,若此战胜,保卫了长安,朕可允诺你,将功赎罪。” “是你将他们引来,如今却又要击退他们。” 夏侯虞转身,双目直视楚祯,“我需要功名,需要天下的认同。” 楚祯盯着夏侯虞的眼睛,嘴角微勾轻笑,不答。 夏侯虞快步走至楚祯面前,与他鼻尖对着鼻尖。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飞飞,求你,帮我。” 楚祯眼睫低垂,轻咳几声,扶着床沿,在床下站定。 他背对着夏侯虞,道:“你不是我曾认识的虞净舟,亦不是年少那个壮志酬筹的雍王世子。你记着,我答应你帮你击退栾国,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大周及大周的所有百姓。” 第46章 死忠 夏侯虞坐在床榻上,手抚摸着楚祯留下的余温。 外面厮杀声震天,他无需出去看,他知道,楚祯一定会胜,但——他不确定楚祯胜了之后,会不会带着剩余楚家军反。 所以他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床铺,心中的鼓点却愈敲愈快。 胜利的号角很快吹响。 楚祯提着他的枪,一步一踱,满身血迹地向夏侯虞走来。 整个皇宫,乃至整个天下,能携带刀枪近夏侯虞身的,只有楚祯一人,侍卫太监具不敢拦。 夏侯虞死死盯着楚祯的身躯,许久松了口气。楚祯除了落红复发的虚弱,身上再无外伤。 栾国自以为有了夏侯虞的里应外合,取长安如囊中取物,没有想到夏侯虞黑吃黑,很快败仗撤退。 两人对立,互不言语。 夏侯虞率先打破沉默,他站起身,唤来雁回。 楚祯发现,原来当初虞净舟身边的侍从,一直都是以易容出现在他的面前。 夏侯虞直视楚祯,却对雁回道:“宣告天下人,楚家军乃叛军,全数押进大牢,不日行刑。” “是,陛下。” 楚祯一脸不可置信,提枪向前走了几步,一旁的侍卫要上前,被夏侯虞一个眼神逼退。 “我向你承诺,我绝不会带着楚家军谋反,你放了他们。”楚祯急切喊道。 夏侯虞:“我信你,但我不信他们。” 楚祯压下自己的所有情绪,低头垂眸,眼眸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便又道:“他们是我父亲一手培养起来的,除了我便只跟随我父亲,我父亲如今已……我愿进入天牢,他们你可以流放,亦或收编,绝不会反你。” “你宁可被我圈进天牢,也要保他们?” 第92章 楚祯未言,而是死死盯着夏侯虞的眼睛。 他不相信,曾经那样温润的虞净舟,如今会如此心狠手辣,他赌他会心软。 夏侯虞慢慢垂下了眼眸,轻声道:“我答应你。” 赌赢了。楚祯心道。 他如愿被“投入”天牢。 楚祯自进入天牢第一天,未表现出旁人一丝自以为的反应。 他没有痛哭哀嚎,为何夏侯虞会骗他如此。 亦没有寻死觅活,喊着要为大周而死,忠臣绝不一世侍奉二主。 他甚至在天牢中看见齐连举后,还笑着寒暄:“齐伯伯,近来身体可好?” 第二日,岑姨娘与楚祺便被同样押解了进来。 楚祯也只在看到他们的那一刻,眉宇间尽是杀气,很快确认二人皆未受什么皮肉之伤,便自如地将天牢当成了自己的楚府一般。 落红复发,楚祯是不是心痛难忍咳血,却也在岑姨娘露出担忧的目光之时,笑笑摇头,说自己无事。 就这样,送来的饭菜楚祯身子再不适也会忍着全部吃完,日落而歇日出而起。 他足足等了七日,终于等来了夏侯虞。 夏侯虞见他第一句,便唤:“飞飞。” 楚祯扯出一个微笑,却未回应。 夏侯虞隔着牢房,与楚祯对面而坐,屏退了所有人,将其他犯人带入其他牢房,只留他和楚祯二人。 楚祯也坐正了与夏侯虞面对面。 夏侯虞的神情被忽闪的烛火晃着,楚祯看不大真切。 “楚祯,如今的天下,由我掌权。长安,不再是我们的艰难道。我们蹚出了我们自己的一条长安道。从此清明盛世,国家强盛。” “不是我,这条路是你自己走出的。”楚祯淡淡道,脸上依旧挂着笑。 其实更多的,楚祯心中尖锐地发痛。 他无法评判夏侯虞的对错,谁人不知当年雍王府灭门惨案,谁人又不怜惜年仅六岁的世子远赴栾国为质。 可,当他看到夏侯虞为了这些,变了一个人,朋友死的死,疯的疯。 楚祯便觉,长安至苗疆,再到蛮离荒的生死相伴,好似一场梦。 一场夏侯虞专门为楚祯设计,目的是他身后所有至亲好友的一个赤裸裸的陷阱。 想着,楚祯心口猛然剧痛,一下子弯下腰去,呕出一大口黑血。 “飞飞!太医!”夏侯虞登时站起,吼道。 “不必了,净舟。”楚祯虚弱道。 他扬起头,擦掉嘴角的血渍。 楚祯唇边是曾经夏侯虞熟悉的笑,他道:“我大致便是如此的命运了,或许压根不存在落红的解药,净舟,你被栾国骗了。” 楚祯知道,净舟不会给他假的解药,他心里都知道。 夏侯虞胸膛剧烈起伏,道:“容我一段时日,我会带兵攻打栾国,我不会让你死的。” “解药虽是假,但我此刻却并未觉得落红有多折磨,与初遇你时,状况相似。” “你的意思是,假解药可以延缓毒发?” 楚祯点头。 夏侯虞了然,便道:“三月后,我整军出征,你我一同去。” 楚祯倏然抬头,冷淡道:“为了一个叛军头领,前朝余孽。不顾改朝换代正值局势动荡,更不顾百姓民不聊生苛捐赋税,你到底是要做一个明君,还是第二个周帝?” 夏侯虞猛然转身,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此刻面无表情的楚祯。 楚祯:“我非能纵观大局者,亦不是夏侯宗亲,天下不是我的天下。可天下更不是你的,而是百姓的天下。我相信,你走到这一步,也并不是为了让世间再无可阻碍你之事或人。” 夏侯虞:“就是!” 楚祯一愣。 夏侯虞:“只有全天下行了我的道,我才可让天下太平,盛世清明。有什么错?” 楚祯摇头:“原来,曾经与我共同畅想大周未来的净舟,本来的面貌竟是如此。” 夏侯虞突然暴怒,上前几步揪住楚祯的领子。 “我本以为,我本以为!你与我同行亦同路,你与我,情真意切,生死相依。” 楚祯苦笑,回道:“我本以为,你与我,知音难遇,白头到老!” 话毕,夏侯虞的手颤抖着一松,楚祯放任自己的身体砸向地面。 楚祯止不住地大笑,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曾经的志同道合,曾经的亲密无间,曾经的床榻之欢,皆化成了一声声凄厉的惨笑。 楚祯本还抱有希望,本以为夏侯虞心有苦衷,如今看来,自己果真是一枚棋子。莫提朋友之谊,连他们之间少有的情爱,都让此刻的楚祯感到无比的耻辱。 夏侯虞踹开牢门,跪趴在地,将楚祯软榻的身体揪起来。 楚祯嘴角那抹血渍,刺眼的紧。 夏侯虞粗暴地吻上,啃咬。他好似明白楚祯疯魔的笑,他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说罢,”楚祯轻声问,“杀我,亦或是囚着我?” 夏侯虞放开了楚祯被咬的通红的双唇。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可以死,你也休想死。我会把你当做彩犀一样,永远留在我身边。” 未等楚祯回应,夏侯虞倏然想到什么,“彩犀呢?” 楚祯一惊,慌乱看向夏侯虞。 夏侯虞瞬间明白了什么,难以置信道:“你用彩犀,给西南报信?楚谦没死,你们全军素缟是给我演戏看的!” 第93章 楚祯笑说:“你此刻去追,已是来不及了。” 夏侯虞听罢,却恢复了平静。他蹲下身,抚摸楚祯的脸颊。 “飞飞,你这是在逼我,将楚家军赶尽杀绝。” “夏侯虞!我已投身天牢,你答应过我,会放过楚家军!” 夏侯虞默默转身,当着楚祯的面,下了一个命令:“追击彩犀踪迹,找到楚谦及他的所有部下。并,坑杀所有楚家军,一个不留。” 属下领命离开后,夏侯虞才缓缓转身,面对着楚祯。 “我不允许十多年的大仇得报,只因你所谓的我曾经的理想而付诸东流。那时的我是我,如今的我亦是我。楚家军我要杀,你,我更要留!” 说罢,夏侯虞转身便走,不顾身后楚祯痛苦的嘶吼。 途径齐连举牢房,夏侯虞微微顿足,向房内看去,却倏然睁大眼睛。 墙上尽是“我本良臣,拒不从贼”的血书。 再向下看,齐连举安静地躺在草垛上,旁边是沾了血的碎碗片。 原来,齐连举摔碎了饭碗,利用碎片,已割腕自裁。 第47章 难溯 长安城齐天礼炮,大赦天下。 “听说新皇登基了?” “是啊,就是不知道这位新皇什么来历,太子去哪儿了?怎么就突然登基了,既不是什么良辰吉日,也未听到什么风声啊?” “哎呀,他们皇家的事,轮不到咱议论,只要能大赦天下减轻赋税,管他谁当这个皇帝呢!” “就是就是,人家楚家忠心耿耿为了周帝打拼一辈子,你看怎么样,改朝换代不还是照样没落,要我说,能活一时算一时吧!” 夏侯虞伪装成百姓,在长安城走这么一遭,如此的谈论便听见了不下五次。 他自百姓中来,往百姓中去。 他与楚祯不同,楚祯看似征战各方,却一直困在忠君爱国的圈子里。而他,明白那些什么忠君爱国的虚名,没有让百姓真正的生活安乐来的重要。 夏侯虞自言自语道:“飞飞,我真该带你来听一听,你觉得最重要的百姓,他们并不在意上位者是何许人也,更无暇关注,上位者是如何得到的这个位置。” 雁回听罢,上前问道:“陛下,是否将楚将军带来?” 夏侯虞抬掌制止,说道:“彩犀行踪如何了?” 雁回回道:“据麟舞阁鼠部回报,往西南去了。” 提起麟舞阁,夏侯虞突然想起两人,问道:“顾风浔和老师还查不到踪迹吗?” 雁回犹豫了片刻,道:“顾风浔曾是麟舞阁掌权人,不好说麟舞阁究竟还有多少他的人,故到如今还是查不到踪迹。” 夏侯虞点点头,略加思索,道:“去天牢一趟。” 雁回:“是。” 楚祯自那日与夏侯虞交谈,便高热不退。虽神智清醒,却目光呆滞,整日愣愣地看着天牢入口的方向。 他无比庆幸,他与楚祺和岑姨娘分开关押,否则他那个傻弟弟不知要如何担心他了。 思及此,楚祯竟笑出了声。 夏侯虞听见此笑,脚步一顿,躲在角落看向楚祯。 只见楚祯支起身子,散落的发丝垂下,捂嘴猛咳。 夏侯虞脸色一变,雁回立刻叫来看守楚祯的士兵,质问道:“怎么回事!楚将军病了为何不通报!” 士兵看着牢房中的楚祯,略带委屈和恐惧道:“这这,楚将军一直身体孱弱,我以为……” “你以为!”雁回压低了声怒道,“若楚将军有性命之忧,你一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雁回!”夏侯虞打断雁回。 他犹记得楚祯前几日对他说的那番话,若他真为了楚祯一人,随便砍杀一个人的头颅,倒也真跟周帝无甚差别了。 “请太医来,日日为他诊脉,草席换成床榻,每日他情况如何按时向我禀报。” “是。” 吩咐完,夏侯虞又看了楚祯亮眼,转身便走。 雁回追上,问道:“陛下不看楚将军了吗?” “料想他如今也不想见我,我便不去加重他病情了。” 雁回一瞬间哽住,他不太明白,陛下在一个小小楚祯面前竟如此谨小慎微,从初遇楚祯开始,他便种下了这个疑问的种子。 但他知道楚祯对于陛下的重要,所以回应道:“陛下放心,我亲自监督楚将军的用药饮食。” 夏侯虞点点头。 雁回又问道:“登基大典在即,近日夏侯般闹的厉害,太医说疯病更严重了,我们要不要解决一下。” 夏侯虞:“他我自有安排,如今更重要的,是楚谦的去向,和他手里的四万大军。” 雁回:“明白,属下这就催促麟舞阁鼠部速传消息。” “不,”夏侯虞制止雁回,“我要亲自去一趟西南。” “为何?” “我和楚谦,还有前尘往事需要算清楚。” 彩犀飞得快,此次长安战役俘获的栾国战马,速度不在彩犀之下。 夏侯虞只带了蛇部的十人,昼夜兼程,和鼠部消息到来的那天同时抵达西南。 消息来报,彩犀飞入益州,不见了踪迹。 夏侯虞拉住缰绳,往益州关卡看了看,曾经他与夏侯般从此城出兵蛮离荒的时刻,还历历在目。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了。 第94章 “雁回,命鼠部潜入益州,继续追踪彩犀痕迹。再传信回长安,派两万精兵加速赶往益州。” “是。” 说罢,夏侯虞带领众部下驻扎益州外的泽县,随时观察异动。 麟舞阁鼠部遍布天下,想要找一只鸟的踪迹,简直易如反掌。所以夏侯虞并不急,他在泽县的营帐外,静心等待了十日。 覃燕彰甚至来信,催促夏侯虞尽快返回长安住持大局。 夏侯虞未给予明确答复,只是回道:快了。 果不其然,鼠部很快传来消息,只是素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鼠部,这次是人带来的消息,还是个死人。 “陛……陛下,栾国截获了本部汇报的彩犀行踪,发现了楚谦踪迹……” 话未说完,便一命呜呼。 一瞬间,夏侯虞脑子嗡的一声。 他怎么就没想到,身后还有栾国这个“渔翁”。 与此同时,益州城内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夏侯虞立刻下令:“两万精兵进入益州城,增援镇北侯楚谦!” 雁回:“陛下,还来得及吗!” “楚谦的五万,加上我带来的两万,栾国绝不会为了一个边陲小城,增派超过七万的兵士。” 夏侯虞边说边跑,驾马率先驰如益州城。 雁回紧随其后,喊道:“将士们,跟随陛下冲啊!” 身后两万精兵高声应和,鱼贯而入。 远远的,夏侯虞便看见在重围之中厮杀的楚谦。 年过半百的镇北侯,两鬓已然斑白,手中兵器舞的不再流畅,短短一个回合,身上赫然多了无数伤口,显然已经力竭。 夏侯虞立刻下令道:“冲进重围,救出镇北侯,务必保护镇北侯的性命!” 几百兵士高举利刃向包围圈冲入,夏侯虞也立刻被麟舞阁众人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盾牌列阵,夏侯虞只能从缝隙中去看此时战况。 夏侯虞心里焦急,喊道:“让开!” 雁回阻拦道:“陛下!战场刀枪无眼,您不会武艺,不可出圈!” “我说了——让开!”夏侯虞泛着猩红的眼眶,恶狠狠盯着雁回。 “……是。”雁回默默退开,保护圈让开了一个缺口。 夏侯虞驾马立刻冲出,向着楚谦所在的方向。 楚谦也看见夏侯虞了,一瞬间向夏侯虞送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夏侯虞不懂此笑的含义,只得继续命令更多的士兵冲入包围圈解救楚谦。 就在此时,楚谦的副将倏然出现在楚谦身后,拉满了弓。 夏侯虞一时怔愣,直到他看见弓尖指的正是他自己,才恍然大悟。 “是圈套!撤退!”夏侯虞大喊。 包围圈中的士兵听到命令,皆往后撤。 弓箭破空而出,保护夏侯虞的士兵来不及阻挡,那一瞬,夏侯虞想,若死在楚谦的手里,倒也算得上英雄事一件。 可弓箭没有按照他以为的轨迹行进。 夏侯虞猛地回头,楚谦挡在副将身前,射向夏侯虞的箭,射进了楚谦的身体。 下一刻,楚谦推开满眼不可置信的副将,砍断自己身前身后的箭。 夏侯虞瞬间明白,楚谦及其部下什么都知道,栾国是因为他们追踪彩犀才知晓楚谦军队消息。 可战况来不及夏侯虞沉浸在自责中。 也是这一变故,夏侯虞的人全部安全撤退,楚谦抵挡不住,被栾国重重包围,只靠他们,断无逃生可能。 看栾国军队的打法,他们是要活捉楚谦。 夏侯虞看向两侧山崖上的兵,意识到,栾国为了打败楚谦,不惜出动十万大军。 此时他们进退两难,若执意救出楚谦,他们有可能全军覆没。若此时撤退,便可安然无恙,可楚谦他们…… 下一刻,楚谦似是知道夏侯虞此时的纠结,声音中气十足地传来。 “我已知道你是雍王世子,浔溪之战是我对不住雍王,再有苦衷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我替你挡这一箭不能弥补过往,但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事了。我不愿受俘,所以,还请你替我给祯儿带一句话。” “不要——!”夏侯虞明白了什么,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声嘶力竭。 “祯儿!守卫大周太平盛世的重任,交给你了!” 利刃即将割破楚谦的脖颈,他的副将立刻上前抵挡。 “将军,我们只要活着,就还有办法的!” 夏侯虞趁着副将阻拦楚谦,立刻命令准备弓箭手。 雁回:“陛下,我们只带了骑兵,未带弓箭手啊!” 夏侯虞喊道:“没有也给我准备!只救出楚谦一个人还不做不到吗!” “是!” 楚谦拼力将副将推开,低声嘱咐了些什么,副将涕泗横流喊着“将军”二字。 楚谦回身,对夏侯虞喊道。 “净舟!别费力了!告诉祯儿,他的爹爹,是为了大周而死,让他不要悲伤,更不要怪罪于你。也告诉阿岑,此生我亦对不起他们娘俩,来生若有缘,再偿还!” 噗嗤一声,利刃没入脖颈,楚谦发髻散落,人淹没在乱斗的两军之中。 “楚将军——!”夏侯虞立刻策马。 “陛下不要过去!”雁回立刻阻拦道。 “放开我!放开我——!”夏侯虞已然失去了理智。 第95章 雁回使出全身的力气,“快把陛下拉回去!” 栾国的弓箭手此时已将目标指向了夏侯虞方向。 楚谦的副将倏然站出,对夏侯虞高喊道:“快走!带着将军的遗愿,走啊——!” 夏侯虞已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泽县的营帐内。 楚谦已死,长安路远,彩犀自己飞回了夏侯虞身边。 夏侯虞点着一豆灯,肩上停落着彩犀。 他默默看着彩犀,倏然开始狂笑,眼泪齐流。 屋外雁回听见动静,下意识要进入营帐,下一刻却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子时的营帐内,凄厉的笑声久久不停。 第48章 往言 牢中的日子度日如年,楚祯按时吃药用膳,他要活着等到父亲的消息。 楚祯算着日子,从长安去益州再回到长安,再快的轻骑都要至少一月的时间。可夏侯虞离开刚刚二十五日,夏侯虞就踉跄着冲了进来。 楚祯支撑着身体,死死盯住夏侯虞的眼睛,可他落红根深蒂固,反反复复,身体力竭,只能勉力靠坐在墙上。 夏侯虞看见楚祯的一瞬,步伐变得艰难异常,一步一步走向楚祯。 他屏退了所有人,握着牢房的木框,指尖骨节在发抖,却一言不发。 楚祯看着如此的夏侯虞,看见他颤抖的双腿,以及将弯未弯的膝盖,一瞬间血液全部涌上了大脑。 他明白了,“我爹爹呢!我爹爹呢!夏侯虞!我问你我爹爹呢!” 夏侯虞:“镇北侯楚谦将军,自戕了。” 楚祯一下子跌坐回床榻,他回想自己用彩犀去报信是多么的愚蠢。 他害了弟弟、姨娘,如今更是害死了爹爹。 “啊——!”楚祯仰天大喊,倏地冲到夏侯虞的面前,低声压抑道,“杀了我,夏侯虞,杀了我!” 夏侯虞恍然惊醒,双手捧住楚祯的脸,决绝地摇头:“绝不。” 话音刚落,楚祯一口血喷出,就此晕厥了过去。 楚祯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有爹爹、娘亲,还有净舟,他们在大漠策马驰骋,很久很久。 久到梦中他们好似已经跑出了大周地界,恍然惊醒,目光所及皆是皇宫大殿。 楚祯的头和心口剧痛,恍惚间,听见太监尖利的嗓音喊着:“陛下!陛下!楚公子醒了!” 夏侯虞三步并作两步,遣退所有人,坐到楚祯床榻边。 楚祯目光移走,不与他对视。 夏侯虞沉默片刻,道:“我会去寻找真正的解药。” 楚祯未理会,转而问道:“楚祺和岑姨娘呢?” “我已遣送他们回到楚府。” “何时杀我们这些乱臣贼子?”楚祯转过头来,盯着夏侯虞。 “不杀。” “不杀?” “不杀。”夏侯虞脑中又回想起殿外大臣们对他的劝谏。 “陛下,楚谦一家不可留,尤其楚祯,他可是有军事奇才,更是有全大周威望的前朝臣子啊!” 夏侯虞彼时未答,耐不住大臣们次次觐见。他终于爆发,怒吼:“谁再提让朕处死楚祯之事,朕便砍掉谁的脑袋!” 大臣们皆不敢言。 “那便,恳求,放我回家与胞弟姨娘团聚。” 楚祯的声音一下子让夏侯虞回神。 夏侯虞立刻道:“不准。” “为何?” 夏侯虞:“若你离开,我立刻将楚祺与其母按前朝余孽罪名,处死。” “夏侯虞!你以为,你这样圈着我,我们就能回到从前吗?” 夏侯虞站起身,他的拳头在发抖,他在害怕,怕飞飞真的飞走。 可他却还是抖抖衣袍,故作镇定,转过身道:“往事的发生我无法掌控,已是追悔莫及。如今,我定不会让你再成为我身边的变数。” 身后袭倏然来一股凉风,楚祯一个翻身,将夏侯虞带倒,手臂狠狠压住夏侯虞的脖颈。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楚祯凶狠却流露出一丝哽咽。 夏侯虞低头看见楚祯赤着脚,膝盖却无力地发抖,知道楚祯是在强撑。 他一个翻身,搂住楚祯的腰,将楚祯反压在地上。 “我会活着,你也会活着。” 话毕,夏侯虞吻了上去,比以往哪一次都要温柔,口中却比哪一次都要血淋淋。 楚祯不停咳着血,胸口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次将将要昏死过去。 夏侯虞始终不肯放开他,趁他意识昏沉之际,递进去了一颗药丸。 楚祯眼角不自觉流下了泪,在夏侯虞进一步的试探下,狠狠咬住夏侯虞的嘴唇,鲜血喷涌而出。 夏侯虞猛然抬身,看着楚祯。 下一刻,他不再那么轻柔,取而代之的是近乎于残暴的将楚祯所有衣衫撕烂。 他将楚祯横腰抱上龙椅,就在这大殿之上。 他说:“楚祯,你对我说过什么还记得吗?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我是你的知心人,还说你希望我心里永远有一盏灯。” 楚祯闭目不言,却突觉身体发热无力,挣扎着道:“你……竟给我下药。” “不是那种药,只是让你无力逃出皇宫。”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楚祯眼角流泪,嘴角流血,双目茫然地看向夏侯虞。 夏侯虞闭上了眼睛,亲昵地贴近楚祯的脸,说道:“飞飞,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第96章 第49章 如初 彩犀回到楚祯身边,却被夏侯虞用一金丝笼圈住,放进了寝宫。 楚祯服了夏侯虞喂他的药,终日在床榻上起不开身,他试过催吐,甚至放血,最后皆是徒劳。 到最后,楚祯不再挣扎,而是终日盯着彩犀一言不发。 这一日,夏侯虞处理完政事,回到寝宫,屏退所有人,坐到楚祯身旁,吻了他的额头。 “飞飞,不要这样,我用药也是迫不得已。” 楚祯偏头看向他问道:“你多久放我?” 夏侯虞听罢,看向彩犀,三年复三年,彩犀反抗无数次,他也从未放过彩犀一次。 他微低头,道:“三年。” 楚祯倏然笑了,“彩犀被你圈了几个三年?” 夏侯虞心中大骇,很快复而了然。他与楚祯心尖对着心尖,谁也别想瞒过对方什么。 “楚祯,你非走不可吗!” “你不怕我在你睡梦中将你一刀了结,你的大臣们却怕得紧,你觉得你还能所谓的‘护’我多久?” 夏侯虞栖身上前,将楚祯逼退,压在床榻上,道:“我想多久,便能多久。” 楚祯听罢,低头不紧不慢解开自己只穿了一层的薄衫,露出满是吻痕,却又瘦骨嶙峋的胸膛。 夏侯虞一下子别开眼睛,不敢去看,眼底甚至开始泛红。 “来吧,”楚祯说,“这次你要多久?” 夏侯虞心头怒火一瞬而起,一把将楚祯的衣衫笼回的严严实实。 他狠声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你原来,亦不是如此。”楚祯缓缓说,“你不是想堕落吗?我陪你。” 夏侯虞听罢,心口好似揪在了一起。 他弯腰拥住楚祯的身体,耳朵贴近楚祯的心脏,听着楚祯虚弱到极致的心跳声。 夏侯虞的声音变得颤抖,却微不可查:“飞飞,别这样。” 他又道:“只要你心甘情愿留下来,你说什么我都应。” 楚祯笑了,说:“你不该不了解我的,你知道,我从不说假话。” “你就!”夏侯虞猛地坐起身,“骗我一次又如何?” 楚祯面上带着木然的笑,看向夏侯虞,却不说话。 看着这笑,夏侯虞突然觉得,自己在楚祯眼里是可怜的,是需要怜悯的。 他一下子弯下腰,捏住楚祯的脸,几近疯狂,“你觉得我现在很可怜是不是?是,我可怜到需要祈求你,唤回你对我曾经的爱,所以,恳求你,真心爱我,好不好?” “为什么要恳求我呢?你是当今的陛下,你已经把我圈进你的寝殿了。” “不是这样的!”夏侯虞怒道,“我要原来的楚飞飞!” “我是原来的楚飞飞,你还是曾经的虞净舟吗?” 一句话,夏侯虞跌坐回床榻。 他不知道,为何他从漠北带回落红的假解药后,所有的一切,怎么就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夏侯虞沉默了,他也觉得自己好似中了和楚祯一样的毒,他也觉得心口痛的发酸。 他走下了床榻,在地上仰头踱步,逐渐开始发笑。 许久,久到屋外渐渐露出了天光,夏侯虞才停下脚步。 “睡吧,”夏侯虞背对着楚祯说,“飞飞,睡吧。” 说罢,他甩袖离去。 或许是方才真的过于耗费心神,楚祯不知不觉真的陷入了沉睡。 直到他感觉身上有些发沉,渐渐苏醒,睁眼去看,才发现是夏侯虞趴在他的心口,睡着了。 算下来,夏侯虞已经整整三日未合眼了,白日忙着处理大战之后的各地政事,晚上与楚祯斗心斗情。 他的下颌瘦了一大圈,眼底乌青越来越深。 楚祯看向好不容易睡着的夏侯虞,手指轻轻抚开夏侯虞耳边掉落的发丝,为他挽至耳后,露出夏侯虞那张,曾经一眼,便让他惊艳的脸。 倏然,楚祯五指变爪,伸向夏侯虞的脖颈。 夏侯虞无知无觉。 只要收紧,只要收紧。 楚祯的手抖的厉害,就在指尖触碰到夏侯虞皮肤的一瞬,楚祯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收回。 楚祯攥紧了收回的手,后槽牙咬的嘎吱响,下一刻心口突然传来一股剧痛,他身子一翻,往床下吐了一大口血。 夏侯虞被惊醒,立刻抱住楚祯的上半身,仓皇用自己的手为楚祯擦着嘴边的血。 楚祯无力支撑,头直往后仰。 夏侯虞感觉自己的魂已经飞散,脱口而出:“太——” 第二个字还未出口,嘴被楚祯冰凉的手堵住。 楚祯双臂搂住夏侯虞的脖颈,与他紧紧相拥。 夏侯虞已不知,楚祯上一次对他主动亲近,已是多久前的事了。 他立刻与楚祯靠在一起,比楚祯抱他还要用力,他要他们之间一丝缝隙都无。 “……净舟。” 此话一出,夏侯虞浑身震颤,情不自禁喊道:“飞飞……” 楚祯主动吻上夏侯虞的唇,唇齿交缠。 楚祯发起了高热,唇烫的夏侯虞发疼,夏侯虞依旧不离开分毫。 二人从床榻滚落至地上。 “飞飞,你身子受不住的。”夏侯虞喘息间说道。 楚祯未回答,只是凭借本能与夏侯虞靠的近一些,再近一些。 第97章 倏然,他流下了一滴泪,被夏侯虞看见了。 夏侯虞抬手为楚祯抹掉,手伸进楚祯的发丝,抓起楚祯的头,吻的更用力。 楚祯毫不反抗,回应着。 (……) 二人一夜无眠。 翌日早,夏侯虞照例前去上朝。 楚祯时睡时醒,日上三竿时,才堪堪清醒过来。 他盯着自己身上那些痕迹许久,终是默默系上了衣衫,端起床边的药碗一饮而尽。 夏侯虞此时匆匆赶来,见到清醒的楚祯,猛地一愣,很快坐至床边,探楚祯额头的温度。 发觉已无大碍,夏侯虞犹豫片刻道:“有两件事,与你说。” 楚祯坐正,看向夏侯虞。 夏侯虞:“第一件,元月十五将近,我将前往御街巡游,见长安百姓。那一整日都不在宫内,你莫要离开寝殿半步,小心有人觊觎你的性命。” 楚祯未应声。 夏侯虞继续道:“第二件,百官请愿,将楚祺与岑姨娘流放漠北,好来控制宫中的你。” 此话一出,楚祯猛地抬头。 “我未说完,”夏侯虞握住楚祯的肩头,“我会命人半路将他们接至长安郊外,你随时可去看望他们。” 楚祯低头沉默片刻,问道:“何时出发?” “三日后。” “我要去见他们。” “……可以。” “解药。”楚祯倏然抬头。 夏侯虞望着楚祯的双目,半晌道:“明日给你。” 这一夜,楚祯未合眼,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要在夏侯虞之前,将楚祺与岑姨娘劫走,逃离长安。 可他推演了无数遍,始终是个死局。在昏昏沉沉中,楚祯睡了过去。 明日很快来到,楚祯吃了解药,身上无力的感觉消了大半,剩下的便是落红导致的虚弱无力。 夏侯虞望着重新站在他面前的楚祯,背后的拳头暗自攥紧。 今日正是元月十五,阖家团圆,他却要将楚祯放走。 他了解楚祯,虽知楚祯为了家人不会独自逃走,可他的心此刻却慌乱无比。 雁回在夏侯虞身边,小声问道:“陛下,还需要加派人手,跟着楚公子吗?” “不用,”夏侯虞很快答道,“你一人,不要被他发现。明日一早,务必将他接回宫中。” “是。” 夏侯虞一直将楚祯送至宫门外,楚祯上轿前,回头看了一眼夏侯虞。 此一眼,有如蛮离荒的那一眼。 夏侯虞情不自禁上前叫道:“飞飞——” 楚祯住了步,回头。 夏侯虞:“早些,回来。” 楚祯:“好。” 伪装成普通人家的轿子扬长而去,直到马车从芝麻大小逐渐消失不见,夏侯虞才恍若回过神来,对麟舞阁蛇部人吩咐道:“回宫。” 元月十五,万家灯火点亮了长安这座已沉寂了许久的城。 坐在轿中,楚祯掀起轿帘,望着沿街欢乐的百姓,和漫天的烟火。 十五岁那年的烟火,他至今都记得。 有爹爹,有姨娘,有楚祺,有——净舟。 一晃八年过去,物是人非。 时间不允许楚祯再忆往昔。 轿子很快在楚府前停下,楚祯进门前,对雁回道:“门外候着,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来。” 雁回心中不服,却不敢违抗,只得弯下腰,道:“是,楚公子。” 待楚祯进了楚府,他便走到离楚府三丈远的茶水铺,喝起了茶水。 其实他私心是希望楚祯跑的,即便他会被陛下重重责罚,甚至丢了性命。 因为他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个楚祯早已与陛下有了二心,不杀已是最大的恩赐。 如今圈着他,正如大臣们所说,始终是一把悬在陛下头上的刀。 可惜啊,陛下想不明白。 偌大的楚府如今变得甚是凋敝,楚祯挨个屋子去寻,终于在柴房找到了卧床不起的楚祺,以及魂不守舍的岑姨娘。 霎时,楚祯好似迈不动步子。 岑姨娘听见动静,往门外看,看见楚祯的那一刻,岑姨娘好似恶鬼上身。 她瞪着双眼冲过来,对着楚祯就是一巴掌,楚祯踉跄几步看看站住,嘴角溢出丝丝缕缕的血。 楚祯噗通一声跪下,道:“孩儿,有罪。” “说好将你爹爹带回来的呢?人呢?尸首呢?” 楚祯忍住泪水,回道:“孩儿,有罪。” 岑姨娘一齐跪在地上,扑在楚祯身上用无力的拳头砸着楚祯的胸口。 她哭喊着:“你爹甚至没留个全尸啊!” 岑姨娘扑到楚祯的肩膀上,猛然嗅到宫中焚香的气息,看见楚祯身上披着的正是当今皇帝夏侯虞的披风。 她怒气冲天,一把将披风扯开扔远。 楚祯冻的浑身一个激灵,跪在原地却一动未动。 “你如今,甘愿臣服于谋逆篡位的贼子身下,你不配跪我!你不配做楚谦的儿子!你滚!滚啊!” 楚祯听着岑姨娘一声一声的咒骂,和感受着,她用尽全力打在他身上,却丝毫不痛的拳头。 “哥……是你吗?”床上的楚祺突然出了动静。 岑姨娘立刻扑到楚祺身边,颤颤巍巍地抚摸楚祺凹陷下去的脸。 第98章 “娘,哥他,一定不是心甘情愿的,您怎能全都怪他。” 岑姨娘:“儿啊……儿啊……” 楚祯站起身,远远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的楚祺。 他知道,就算不是真的流放,楚祺也不能再折腾一步了。 楚祯和楚祺倏然四目相对,楚祯恍然回神,给了楚祺一个安心的笑。 楚祺看着此时的哥哥,心中不知怎的,不安起来。 第50章 桃僵 楚祯从宫中出发已是日头落下,很快长安城便黑了下来,无数士兵在御街将民众驱赶至两侧,迎接两个时辰后,新皇巡街,百姓朝拜。 楚府的灯光很快也落下。 家破人亡,无意在如此团圆的节日点灯庆祝。 岑姨娘自楚祯离开前往漠北时,便日日夜夜守着楚祺,今日也照常守着楚祺睡着了。 楚祯悄声走进楚祺卧房,轻轻叫醒睡梦中的岑姨娘,趁着岑姨娘睡意昏沉之时,道:“姨娘,回屋睡吧,我守着阿祺。” 岑姨娘懵懵地被楚祯搀扶到卧房。 楚祯为岑姨娘脱下鞋子,盖好被子,不忘给岑姨娘点了睡穴,并且找出自己卧房中的安神香,为岑姨娘点燃。 此时,楚祯才静坐下来,在岑姨娘卧房的茶几上写下了几行字,用茶杯倒扣在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将自己仅剩的一些钱财,塞进了岑姨娘的枕下,才默默离开屋子,关上了房门。 楚祯没有犹豫,径直走回楚祺卧房。 他跪坐在楚祺床边,细细回想面前这个小家伙曾经的一颦一笑。 楚祺永远是蹦蹦跳跳地叫他哥,无论自己如何冷漠相待,楚祺从不同样对他。 下毒者已死,他的朋友孙钦尽了朋友之情家国之义,为了守好西南的乌子叶来源,筱罗也以自己脆弱的身躯赴死。 明明大家都那么努力地挽救这个形势,却也因此让大家走上了不同的不归路。 楚祯将头埋下去,呜咽之声渐渐传来。 楚祺本就装睡,此刻听到哥哥凄惨的哽咽,自己也忍不住要掉泪,却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掌心掐出了血丝,硬生生忍住了眼泪。 楚祯的哽咽之声渐渐消去,他抬起头,注视着黑暗中楚祺受脱相的脸庞。 他说:“阿祺,你放心,哥哥拼死,也会给你寻出一条生路。” 楚祺心头一震,不敢动,继续听下去。 谁知,楚祯心思缜密,不再说一句话,而是去寻找楚祺的东西。 很快,楚祯找到了楚祺腰间的玉佩,他与楚祺各有一块刻有自己名字的玉佩。 楚祯将他自己的与楚祺互换,转头便去寻他替楚祺前往漠北出兵的面具,那张面具也能代表楚祺的身份。 最后搜寻无果,楚祯放弃,随意寻了一张简单的面具戴至自己的面上。 他落红第二次复发,几次折腾,他如今的身体早已不如当年,此刻更是与瘦骨嶙峋的楚祺身形相仿。 待楚祯换上楚祺的衣衫后,楚祺眼睛眯开一条缝,才发觉哥哥是要去做什么。 可他这时不能出面阻挡楚祯,定会被楚祯用同样点睡穴的方法阻止。 楚祺静静等着,楚祯出门前,回身长久看了楚祺一眼,猝然转身离去。 楚祺连忙起身,他如今体弱无力,够到一根木棍踉跄着追出去。他不忘从枕头下拿出一个药包,揣进衣襟内。 曾经楚祯替他出征漠北的花魁面具,被楚祺藏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幼稚的执拗吧,他不想哥哥再替他去做什么了。 楚祺冲出门前,同样将面具戴在了头上。 本来看守楚祯的雁回,故意玩忽职守,就连毫无武艺的楚祺,都能从楚府离开。 楚祺未多想,追着楚祯的踪迹,来到了新皇御街巡游的百姓中央。 他远远看着楚祯与一人小声商量着什么,那人怀中一把刀露出,楚祺后背一抖。 楚祺看看楚祯,又看看远处即将到来的夏侯虞,立刻抄近路跑了过去。 跑到角落,楚祺从怀中拿出临走前带着药包。 他打开,里面赫然是乌子叶。 他咬紧牙齿,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将乌子叶未经烹煮生吞了进去。 那一瞬间,他浑身剧痛,却也恢复了曾经的力气。 楚祺站在夏侯虞与楚祯的中间,远远看了一眼伪装成自己的哥哥,遥遥说了声:“谢谢你,哥哥。” 在带刀人冲出的那刻,他同样冲到了夏侯虞面前。 新皇登基游街,为显诚意,夏侯虞命令撤了所有的戒备,只留覃燕彰在身边。 覃燕彰见一个人影突然窜出,一刀扎了进去,而那带刀的人,为了刺杀夏侯虞,同样一刀出,扎在了挡在夏侯虞面前的楚祺身上。 鲜血好似泄了闸一样喷出。 楚祺觉得自己好痛,好想立刻就死掉。 他往楚祯方向看了一眼,果然楚祯摘掉了面具,一脸震惊看着这方。 他倏然笑了笑,拼力悄然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掉落在地,推开所有人,往人群中逃走。 夏侯虞身边守卫不够,覃燕彰立刻刺死了刺客,想去追楚祺却被慌乱的人群冲散了踪迹。 在看到楚祺脸上的那枚花魁面具时,夏侯虞便知道这是楚祯的面具,此时他还有一丝侥幸,直到他捡起地上的玉佩,看见玉佩上刻着“祯”字时,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第99章 覃燕彰见状,立刻命人放下轿帘,将夏侯虞遮挡起来。 “快去找!” “可是陛下您的安危——” 覃燕彰看见夏侯虞的眼神时,一下子住了嘴。 他的确是瞎了一只眼,但是他不是全瞎。 他看见夏侯虞眼中,满是对他的杀意。 楚祯即将从人群中迈出第一步时,他看见一个和他身形相仿,戴着花魁面具的人冲了上去。 那一刻,楚祯认出了,那是楚祺。 在楚祺重新冲进人群之时,他立刻扶住楚祺,将他往长安城郊外的观音庙带。 一路上,楚祺腹部两个血洞不停地流着血,楚祯脱下衣服拼命堵着,却也无济于事。 楚祯背起楚祺便往城外跑。 楚祺意识昏沉中,在楚祯耳边道:“哥哥……慢点跑,你身子不好。” 话音落,楚祯一声凄厉的喊叫响彻林间。 “阿祺,别睡,哥哥带你去见娘。” “……嗯。” “别睡,哥哥求求你……” 前方一块石头,将楚祯绊倒。 楚祯双腿重重锤在地上,他的手却牢牢护住了背上的楚祺。 可楚祺此时却没了动静。 “啊——哥哥求你不要睡,哥哥求你——不要!” 半晌,身后才又响起动静。 “阿祺听哥哥的话……不睡……” 听见楚祺的声音,楚祯心头一震,不再顾及自己身上的伤口,疯一般向观音庙赶去。 观音庙破旧,楚祯选择此地,只是为了让岑姨娘带着楚祺临时歇脚之所。 他本想买通本就不想活的赌徒,让赌徒去假意刺杀夏侯虞,他冒充楚祺将夏侯虞救下。 长安城所有百姓都看见了是楚祺救的夏侯虞,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威望,绝不会将楚祺与岑姨娘流放,更是会好好将他们看做救命恩人。 楚祯将楚祺放在草席之上,楚祺又喷出好几口血。 “哥哥……哥哥……” “我在我在。” “哥哥……你听我说,我知道,我不听话,总惹你们生气。我还知道爹爹其实最喜欢哥哥,我不如哥哥有才能。但我能在楚家吃喝不愁,有爹娘,兄长宠爱,我觉得自己很幸运了。哥……为了自己的哥哥死,也没什么的,对不对?” “你个笨蛋!”楚祯攥着楚祺的手,眼泪决堤。 楚祺眼前渐渐开始模糊,他笑了笑:“哥哥……我抢走了爹爹的爱,我把虞大哥的心给你拽回来,我……我让他永远欠着你。你……好好……活着。” 曾经整日不嫌烦地在自己面前蹦跶的楚祺,就这样没了声响。 楚祯呆坐在地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观音像后倏然传来一丝响动,岑姨娘从后面慢慢走来。 她看见楚祺的尸首,面上并未有何触动,而是默然转身,以极快的速度撞向柱子。 鲜血喷溅在了坐在原地,呆滞、无神的楚祯的脸上。 第51章 李代 金銮殿大堂上,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夏侯虞罚雁回杖责五十。 不止是告诉雁回,更是堂上所有人。 只要触及他夏侯虞的底线,就算是从小相伴的雁回,也不可例外地受罚。 周帝驾崩前,早已有许多大臣倒戈。他们看中的是雍王的血脉,和夏侯虞的为君思想。 但不可否认,在栾国遭受非人待遇的十年里,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可以掌控夏侯虞这样一个变数。 夏侯虞端坐在大殿高位,手中死死握着掉落的楚祯玉佩,不动声色听着堂下一声高过一声的杖刑,雁回却未发出一声痛呼。 昨夜夏侯虞与覃燕彰一行人等回到金銮殿,当雁回知道御街发生的一切时,眼中虽充满了惊诧,但他跪地请罪时,口中毫无自责,甚至扬言自己不后悔。 夏侯虞狠狠踹了雁回一脚,随后下令,大堂杖刑。 就连覃燕彰都劝夏侯虞,刑罚是否有些过于狠厉,夏侯虞完全不听覃燕彰所说,执意下令。 夏侯般破天荒恢复了些神智,从大殿后来到殿前,看着眼前的一切,倏然狂笑。 夏侯虞斜眼看向夏侯般,警告他不要多事。 没想到,夏侯般无所畏惧,反而嘲笑道:“大堂杖刑,夏侯虞啊夏侯虞,我在皇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你的手段我一眼就看穿。明面给所有人一副暴君的模样,实则借着在意楚祯的由头,看清前朝大臣们的阵营吧!” 夏侯虞从斜睨,转而正面面对着夏侯般。 他不禁思考,面前这个家喻户晓的废物太子,是否真的是个废物。 夏侯虞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夏侯般。 “怎么不说话了?”夏侯般摇晃着上前,“如今把楚祯也逼死了,你还不忘利用他,你这下满意了吧!” “死”这个字眼彻底激怒了夏侯虞,他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只是想活,他要和楚祯好好的,一起活! 夏侯虞一把揪住夏侯般的领子,未等他发作,外面突然来报,找到楚祯的痕迹了。 “走!”夏侯虞把夏侯般甩到一边,立刻就要奔出殿外。 “陛下!”雁回跪着转了个方向。 夏侯虞看着雁回如此,心中终是不忍,道:“免去雁回责罚,即刻随朕寻找楚祯。” “陛下!”雁回又叫了一声,“雁回不愿。” 第100章 “你!” “雁回恳求陛下,明日堂上杖刑莫要去除,雁回愿付出一切,帮助陛下得大业!” 夏侯虞居高临下地看着雁回,只见雁回趴地跪拜的姿态越来越低。 最后,夏侯虞甩袖离开,独留雁回一人跪在大殿。 楚家人,包括岑姨娘,自那晚后,全部失去了踪迹。 第二日大堂上如约对雁回进行了杖刑。 紧接着,覃燕彰将自己所有鼠部及蛇部全部派出去,在整个长安城搜寻楚祯的踪迹。 这下不仅夏侯虞知道是楚祯救了他,就连整条街的百姓,整个长安的百姓都知道楚祯救了夏侯虞。 “你的目的达到了,楚祯。”夏侯虞自言自语道。 如今已是第三日,第一晚发现的踪迹后被证实是障眼法。 听到这个消息,夏侯虞甚至有些欣喜,这或许证明了楚祯还活着。 直到他听到属下再次来报,未乘轿子,策马赶去长安郊外的观音庙,看见被老鼠啃咬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时,他窝在心口那一团淤血,才彻彻底底地吐了出来。 与此同时,岑姨娘的尸首也被发现在破庙里,头骨凹进去了一块,内脏早已被老鼠啃食殆尽。 “尸首,”夏侯虞此时胸腔内好像呼吸不了一般,费力说,“带回去!” 夏侯虞自此生了一场大病,既是身体上的病,更是心里的病。 他命太医在“楚祯”的尸首里注满朱砂。他守着“楚祯”的尸首,日日夜夜。 早朝照去,政事照理,甚至大周在夏侯虞的明治下,越来越好。 但他每夜都会独自在偏殿待上三四个时辰。 覃燕彰忍不住了,要冲进去好好劝劝陛下,却被雁回一把拦住。 “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最希望陛下脱离楚祯吗!” 雁回道:“陛下如此,就是还不死心。这具尸首看不清面目,而楚祯身体上的特征我们又不知晓。” “那陛下如此悲伤……” “或许是演戏看,或许是旁的。”雁回深思道。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继续找楚祯?” “不,找楚祺。” 覃燕彰一瞬了然,对雁回道:“明白了,我去办。” 过了几日,赌坊间突有传言,楚家二公子楚祺因兄长母亲惨死,吸食乌子叶过量,头脑昏沉,掉进了湛河。 过了一个月,那具所谓的尸首捞了上来,却已然被臭鱼烂虾啃的堪堪剩了具骨头架子。 夏侯虞来了,看了。 那具尸首上的的确确挂着楚祺的玉佩。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一旁低头不语的覃燕彰和雁回,过了许久,才道:“葬了吧。” 从那之后,夏侯虞不再守着“楚祯”的尸首,举手投足间,好似再也不记得有楚祯这号人。 夏侯般在得知“楚祺”的尸首也找到后,开始发疯,砸所有他能砸的东西。 周帝曾送他的珐琅坛子,名贵珊瑚,玉环,统统砸了一个遍。 夏侯虞便让他砸,砸了再送,有多少送多少。 夏侯般却越来越疯:“怎么还不杀了我!怎么还不杀了我!!!” 夏侯虞不予理会,低头捡起会扎伤夏侯般的碎片,又将一玉如意递到夏侯般面前。 夏侯般结果如意,手里一发狠,照自己的额头砸去,却被夏侯虞如锁链一般的手死死拦住。 夏侯般猛然抬头,撞上了夏侯虞可怖的眼神。 “宫里的宝贝你随便砸,你就算把大殿烧了我也允你,但你不准给我去死。” 夏侯般疯癫颠地呵呵笑:“你留着我,不就是因为怕楚祯怪你吗?楚祯如今都死啦!死啦!你还留着我干什么!” “正因为你是楚祯最后一个,活着的朋友。”夏侯虞抢过玉如意,重重砸在地上,碎片划伤了他的脸却置若罔闻。 他继续道:“我绝不会,让你死。” “啊——!”夏侯般仰天大喊,最终体力不支,昏厥过去。 夏侯虞扶住夏侯般,避免他跌在满地碎片之上,随手扔上床榻,甩袖准备离去。 脖颈处倏然传来一股冰凉之感,还有难以掩盖的杀气。 夏侯虞心都缩在了一起,他不可控制地想要转身。 “别动!”他确认了,身后正是他日思夜想,几近癫狂想要再次听到的声音。 “飞飞……” “别这么叫我。”楚祯右手持剑,若回头,可以看到他的手腕在发抖。 “你回来,是来杀我的吗?” “我能杀得了你吗?” “此处没有守卫,你若想杀我,尽可以在我脖子上划上一剑。” “我不杀,我也杀不了你。”楚祯说。 夏侯虞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利剑,执拗地转身。 入目的,便是较之曾经更加瘦削的身体。 他心痛道:“你不恨我?” 楚祯沉默片刻,未回答,而是道:“我只想离开长安。” 夏侯虞上前几步,急切道:“你等我几年,我将长安安顿好,我陪你离开!” 楚祯放下了剑,却未开口。 夏侯虞看见剑尖朝下,快步过去,捧住楚祯的脸,又道:“父亲遗愿,净舟不得不从。飞飞,几年就好,只要几年。好不好?” 楚祯就这样仰面看着近在咫尺的夏侯虞。 第101章 他明白,他也都懂,但夏侯虞不懂。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夏侯虞不愿走,亦不是他不愿等。而是活生生的那么多条人命! 筱罗、孙钦、楚家军、爹爹、阿祺、姨娘…… 楚祯只要闭上眼,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叫他如何能与面前这个人相亲相伴。 见楚祯迟迟不回答,夏侯虞将楚祯推到墙边,疯狂地吻他。楚祯不反抗,也不迎合。 衣衫被撕碎,发髻散乱,他们从夏侯般的寝殿到了夏侯虞自己的寝殿。 楚祯的顺从让夏侯虞感到害怕。 上次就是这样!元月十五前一天,楚祯就是这样顺从、迎合他。 “飞飞,咬我。” 楚祯听话地咬住夏侯虞的唇。 这次,楚祯没有再逞强不吭声,他好似将这一次当做了此生最后,也是唯一一次放纵。 当一切结束,夏侯虞明白了楚祯的心意。 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楚祯穿上破碎的衣衫,他想再强求一次。 未等夏侯虞起身动作,楚祯倏然回身,一把短刀直抵自己脖颈。 夏侯虞止住了身体。 “夏侯虞,我救过你的命,你可还记得?” “记得。”夏侯虞双唇都在发抖。 “我管你要一样东西。” “你说。” “我要带夏侯般走。” 夏侯虞一瞬失笑,他红着眼眶道:“果然,你回来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 楚祯不想再辩解,只是将刀尖又往深处扎了扎。 夏侯虞闭了闭眼,他有些累了。他明白,楚祯也累了。 “走罢。” 楚祯手中的刀应声而落。他将昏迷中的夏侯般从另一个寝殿,费力背出。 他经过夏侯虞身旁时,看见了夏侯虞身后突然闪了一道光,心下已是了然。 不是覃燕彰,便是雁回,正拉起弓箭,对准自己的后心。 楚祯置若罔闻,只顾背着夏侯般往外走。 期间,夏侯虞一动不动。 楚祯终究是习武之人,如今身子破败成这样,他也能听出随着他逐渐远走,背后弓箭逐渐拉满的声音。 他把背后完完全全地暴露给夏侯虞。 当年苗疆饮酒夜,他看见了夏侯虞想对他刺出的那一针,他早就知道夏侯虞的情是不容沙子的。夏侯虞宁可杀了自己最最在意之人,也决不允许离开与背叛。 但楚祯,还是义无反顾地交出了自己的心。 如今,若是夏侯虞射出这一箭,对于落红两次复发,早已无药可解的楚祯,反倒是,一个解脱。 楚祯踉跄着离开。 他在内心深处嘶吼: 夏侯虞,你最好,杀了我。 让我死在这个,还来不及恨你的时候。 夏侯虞,放箭啊! 夏侯虞,我就快要离开了,快杀了我! 最后,夏侯虞终究没有下令放出那一箭。 楚祯推开大门,走向了离开长安的方向。 他站定,转身,对着夏侯虞,无声说道:“我恨你。”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完。 ==================== # 第三卷 江湖客 ==================== 第52章 静宽 朝着西南,楚祯带着夏侯般躲开朝廷的兵,一路饥不果腹也无暇停歇,只管向着一个方向赶路。 夏侯般从小锦衣玉食,曾经的苗疆之行是他走过最远的路,那时还是乘的轿子,如今全靠双腿,很快便因为过度劳累受了风寒,无法自主挪动半步。 楚祯拖着夏侯般,躲进了一处破庙。 距离益州还有百余公里,若不管夏侯般的病情,他们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活着走到的。 父亲曾有一支小队常年盘踞在益州,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启用。 楚祯要去找那支小队。 “楚祯……别管我了,你快走……”夏侯般少有的清醒,第一句话便是让楚祯自己逃。 “别说了,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找药。” 楚祯将夏侯般安顿在破庙后方,又在他周围铺上了许多杂草,掩盖他们到来的脚印,便快步往镇上赶。 方一到渡城的城关前,楚祯便看见墙上明晃晃挂着他的通缉令,上面写着活捉者黄金千两,砍其头颅面圣者,粮食百石。 当今的天下,大战刚刚结束,黄金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反倒是粮食,比那真金白银还要金贵百倍。 楚祯心下一沉,便也明白了,夏侯虞要他死。 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眼下夏侯般的性命最为紧急。 这关他过了,八成会死,却也有两成不会死。但若不过,夏侯般必死无疑。 他楚祯早已是死过千百回了,如今“死”这个字眼,对他来说已经无甚可惧。 楚祯用泥土往自己脸上扑了扑,又用树枝划破袖子裤脚,低头跑到前面拉着粮草的马车后面,假装推车。 轮到楚祯通关,前面的马车夫出示了通关文牒,守城侍卫下令放行。 楚祯立即猫下腰,左手推车跟着过,右手按了按腰间的匕首。 眼瞅着马上过了关,楚祯心中刚松下一口气,突然被叫住。 “哎!站住!” 楚祯脚步一停,手已经按在了匕首上。 第102章 守城侍卫冲楚祯走来,左看看右看看,说道:“姓甚名谁,从哪儿来的?” “云齐,从……从蛮离荒来。” 他除了漠北与长安,最最熟知的便是蛮离荒,若守城侍卫要拷问他,或许能顶过一阵。 “蛮离荒啊,果真是逃亡的难民,饿成这般瘦狗模样,滚吧滚吧。” 楚祯连声答是,赶紧快步走远。 直到不见所有士兵的踪影,楚祯才躲到一处角落,拿出方才那个侍卫偷偷塞给他的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城南,柳水湾,请君一叙。” 楚祯将字条前前后后翻了几遍,也未找出落款。 看这字迹,并非夏侯虞字迹,若是他,定会自己书写,不会假手他人。 若是别人,那便只能证明,从他逃出长安开始,此人便已经尾随其后,如若不从,夏侯般或可有生命危险。 楚祯将字条攥紧,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或许这就是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他刚来渡城,对此地并不熟悉,又是一身脏兮兮的模样,若各处打听,必会引起猜疑。 楚祯站在原地抬头望向太阳,此时离日出不过两个时辰,日头所在便是东,城南的大致方位便好找了。 至于柳水湾,渡城虽名为渡,此名却是百年前传下来的,沧海桑田百年变换,渡城早已没了“渡”,百姓们也从打渔转为了粮田为生。 水在渡城少见,依水而生的柳树便更是少见。若一直往城南走,只要看见柳树,那边是找到了柳水湾。 楚祯思索过后,便找准了方向,赶在正午前,来到了柳水湾。 此地果真是流水蜿蜒,在乱世中,好一处世外桃源。 古琴声起,楚祯只能远远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在抚琴奏乐。 楚祯走近,此曲越听越熟悉,知道他看清弹奏此曲的人的样貌,才发觉,能追踪他所有踪迹却不被他发现,更是选此处相聚的人,除了他没有旁人。 “林壑。”楚祯平静道。 琴曲倏然一停,林壑甩袖起身。 他容貌端庄,一身白衣,高梳发髻,黑发如瀑,面上浅笑,好一副光风霁月的姿态。 反观楚祯,满身泥泞,衣不蔽体,面容消瘦,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林壑见楚祯如今如此狼狈,眼中的笑意一瞬消了下去,上前便要拉住楚祯看看还有哪里有伤,却被楚祯不动声色躲了过去。 他伸出的手一顿,很快苦涩一笑,道:“看来你还在怨我,当年我对你的处处躲避。” 谈及此事,楚祯就头疼。 他自小在漠北出生,在漠北长大。 父亲为他在漠北的一个边陲小镇找了个私塾,在那里他认识了大他五岁的林壑。 彼时他不懂亲疏之别,自己喜欢谁,便与谁亲近,丝毫不管对方是不是与他一样总喜欢对人掏心掏肺,只管一股脑贴上去。 初始,便把林壑吓了一跳。 楚祯觉得,这个哥哥有才华,有气度,与私塾上其他同学完全不同。便整日缠着他问学问。 每次林壑为他解答清楚,楚祯就高兴。再一打听,林壑家徒四壁,私塾上读的书都是他一字一字抄出来的。楚祯便经常往林壑家里送贵重的玉石器。 被林壑拒绝过几次后,楚祯转而就开始送笔墨纸砚。 当时私塾的同学们好书不怎么看,那些被先生明令禁止的禁书倒是看的起劲儿。 分桃之谊、断袖之癖,早就传开了,甚至讨论的不亦乐乎。 再看楚祯如此热烈,而林壑避之不及,关于他们二人之间的种种猜测,在同学间便传的越来越难以入耳。 楚祯听不懂,林壑大他五岁,却是十分明白。 从那时起,林壑便时刻躲着楚祯,最后连学堂都不去上了。 起初楚祯只当林壑是不愿受嗟来之食,再后来,他便知道了,林壑是因为他才不能来私塾读书,他也知道了,自己对朋友的这种热烈之情,乍看真情可感,实则自私自利,只顾了自己不顾他人。 楚祯当夜就和父亲请求,离开私塾,再拜托先生,将林壑请回来。 收拾书箧那天,只有林壑来送了他。 他们相顾无言,许久,才异口同声道:“对不起。” 话毕,寂静再次漫延。 还是楚祯先打破沉默,笑着说:“林壑哥哥,此去一别,有缘再见。” 自那之后,楚祯再未有林壑的消息,也未去特意打听。 不过对于楚祯来说,他镇北侯之子的身份,再加上十一岁那年遣送回长安的动静闹的沸沸扬扬,以及前不久的长安之变,楚祯想,林壑再不想听到自己的事迹,民间的传闻也会不听话地自己跑进林壑的耳朵里。 “在想什么?”林壑问。 楚祯恍然回神:“在想,林壑哥哥此行前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林壑示意楚祯坐下饮茶,边为楚祯斟茶边道:“不是我来找的你,而是你我——真的,有缘再见了。” 楚祯顺势坐下,却想到当年为林壑带去了那么多困扰,心中愧疚之意愈来愈强。 他忍不住道:“当年是楚祯不懂事了。” 林壑未抬头,却反驳道:“不,是我。” 楚祯不甚明白,但看林壑信誓旦旦的样子,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作罢。 第103章 “那夏侯虞……”林壑倏然问,又猛地停顿,粲然一笑道:“是我大逆不道了,应是当今圣上,你与他之间如今可是已水火不容?” 提及夏侯虞,楚祯眼中明显多了许多痛苦,那是林壑从不曾见的。他从不曾在恣意少年将军的楚祯眼中看到——如此哀伤的神情。 林壑心尖似被针扎,痛了一痛。 楚祯释然一笑:“嗯,不是我死,便是他亡。” 这一笑,让方才扎进林壑心中的针,像是转着圈一样拔出,酸涩之感远胜方才的痛楚。 他便也一笑,掩饰道:“城关外的通缉画像,一笔一画,都无一不刻画出你楚祯独有的神韵。据我所知,宫中最顶尖的画师也做不到。说他真的要你死,此论断,在我处便是头等的存疑。” 楚祯如何看不出那画像,是出自夏侯虞之手,只是他自己不愿去想,不愿去看。 林壑见楚祯不言语,发觉楚祯手指发抖,便看出是饥饿之兆,便道:“我离开漠北后,四处游历,在此处开了一家书堂,做教书先生。你可随我去寒舍暂歇,再做打算。” “恐怕不行,我还有朋友在郊外破庙中。”楚祯婉拒道。 “我知道,你是怕连累我。不用担心,渡城很安全,此处太守是我的忘年交好友,我已打好了招呼。”林壑不急不缓说道。 这下,楚祯无法再拒绝林壑,而且夏侯般真的需要立刻救治。 “多谢,林壑哥哥。” 林壑听罢笑笑,倏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云、齐——是个很配你的表字。 “还有,你可以唤我静宽,林静宽。”林壑说罢站起,拂袖离开。 楚祯登时怔住,立在原地,看着林壑的背影迟迟动不了一步。 他犹记得在少时私塾,他还不知表字应是父辈或师辈才有资格所赠。 当他读到那句“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时,便打趣林壑。 “林壑哥哥,此首鹧鸪天中有你的名字!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正巧你曾说,你读书的志向也并不是入仕做官。倒不如表字取作‘静宽’二字,十分配你。” 作者有话说: 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段成己 鹧鸪天·谁伴闲人闲处闲 第53章 落草 “我看你那位朋友,身体已是无碍,只是神智还有些痴傻,你不必再担忧于他。不如好好照料照料你自己的身子。” 林壑每日下了学堂,便来看望楚祯,今日更是带了药堂的大夫,给楚祯把脉。 “我寿数不长,是天定的,静宽兄不必为我忧心。”楚祯坦然笑笑道。 林壑听罢,眉宇间显然添了几分怒气,但看楚祯神态自若与大夫交谈,便生生压下了皱起的眉头。 “今后你要作何打算?”林壑问。 楚祯:“往西南去,去寻我父亲的亲信。” “那你这位朋友……” 楚祯倏然抬头认真道:“还需劳烦静宽兄帮忙照料一些时日,我尽快回来。” 林壑:“你何时动身?” 楚祯略思索道:“三日后。” “我有一匹好马,是边关的朋友送与我的生辰礼,我将它交给你。” “这怎行,它可是静宽兄的生辰礼。” 林壑笑笑,并未反驳,而是拉着楚祯就来到后院马棚。 不等林壑介绍,楚祯一眼就看见马棚中那匹红棕色的骏马,矫健的肌肉在一众马匹中很是显眼。 楚祯眼睛一霎亮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抚摸着马鬃。 林壑缓步跟在后面,始终轻笑着注视着楚祯。 “这真是匹好马,在漠北都难得一见。被圈在城中得不到锻炼,却还能维持如此矫健的身姿。静宽兄,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呀?” 话音一落,楚祯便知自己僭越了。能得如此好马的人,定不是寻常人等,更何况随随便便就送出,估计身份大约是不可说。 果然林壑未正面回答,而是劝楚祯:“既然你喜欢,你便放心骑走。我不会纵马,如此好的骏马,放在城中属实是可惜了。” 楚祯:“此马可有名字?” 林壑摇头:“云齐为它取个名字罢。” 楚祯呼吸一窒,曾几何时,夏侯虞送自己彩犀时也要他取个名字。楚祯很快回神,笑说道:“不了,马儿就该自由自在的,不受任何拘束。” 楚祯转而抱拳道:“多谢静宽兄。” 看着楚祯如此高兴,却还是对他多用敬语,万分疏远。林壑嘴角缓缓落下。 此马并不是什么所谓好友相赠生辰礼,而是他算出了楚祯来到渡城的时日,提前了半个月,托人去漠北重金买来了这匹上等的马。 他知道楚祯一定用得上。 楚祯:“静宽兄,既然我得了如此好马,我今日便上路,早日回来。” 林壑:“也好,你朋友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嗯!”楚祯重重点头。 一片落叶突然飘至楚祯头上,他未察觉。 林壑伸手想为楚祯摘去,楚祯下意识一躲,林壑的手倏然滞在半空中。 很快,他发现楚祯看着他面露尴尬,他立刻收回手,笑着解释道:“教书教久了,把你也当做小孩子了。” 楚祯也笑笑,自己拿下了那片落叶。 第104章 入夜,楚祯带上了大夫为他开的可以抑制毒性的药材,林壑一路护送他至渡城城关。 “云齐。” 楚祯调转马头,眼神询问林壑还有何事。 林壑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刀,“带着防身。” “多……” “一柄刀而已,不要动不动就谢我。楚大少爷多年未见,倒是礼貌了不少。” 林壑怕楚祯觉得窘迫,故意后半句大渠道。 不提还好,一提,楚祯又想起年少时不懂事给林壑带来困扰一事。 他便也释然笑笑,“好,我快去快回。” “嗯,快走吧。” 楚祯策马疾驰,片刻功夫,人影已经消失在林壑眼中。 林壑一直维持的淡淡的笑,在那一瞬轰然坍塌。 他好似累极了一般,整个肩膀塌了下去。 “先生,你快歇歇吧。自从楚公子来,你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没来前,你也日日夜夜忧心着。”林壑的老奴在一旁说道。 林壑虚弱笑笑,“不妨事,睡一觉便无事了。对了,让你办的事,办的如何了?” “放心吧先生,都按照你的吩咐办下去了,若楚公子半月内未回来,就按照你交代的去办。” 林壑点点头,说句:“钟伯,辛苦了。” 老奴叹了口气,道:“先生你说你这是何苦,这又是重金购马,提前一个月打点城关侍卫,又为他铺好了后面几个城关的路。可楚公子的心明显不在先生你的身上啊。” 林壑听罢,并未做多哀伤之举,反而坦然笑道: “如今种种,皆因我当初的胆小退缩,是我自己活该了。” 楚祯一路快马疾驰,丝毫不敢耽搁。 稍感不适,便用药顶上。 这一幅早就破破烂烂的身子,倒也没必要多么珍惜。 他往西南找,一路发现了那支小队的痕迹,由此,他追进了一座山谷。 刚一入腹地,楚祯便觉察出不对劲来。 此刻太阳已经西落,本该鸟兽出来活动,可此地一点嘈杂之声都听不到。 楚祯立刻翻身下马,将马赶至一处巨石后卧趴,而他翻滚至另一侧,握住林壑送他的短刀,时刻戒备着。 果不其然,躲在暗处的人按耐不住了。 夜深难视物,楚祯又谨慎再谨慎,那些做陷阱的人倏然看见不见了人影,都着急起来,点燃了火把。 从此举来看,应不是哪伙朝廷的兵,兴许是附近山上的山贼。 “大当家!找不见人啊!”一个穿着便是土匪样的人叫喊道。 “闭嘴!”被称大当家的人给了那人一巴掌,“有人也早让你吵吵跑了!” 楚祯心道,看来真是土匪。这些人虽然没什么章法,但打起来都是不要命的,最好不要碰上。 林壑送他的马很通人性,没有楚祯的召唤绝不会动弹分毫。 楚祯决定自己先退出山谷,再找准时机带回马匹。 他刚退了两步,身后突然亮起火光。 “大当家!我们在这儿都埋伏了快半月,再没有过路的商户,我们就要饿死了!” “对!”大当家浑厚的声音响彻山谷,“那人肯定还在谷中,给我搜!搜到的我赏他个大腿!” 楚祯大惊,这还是群食人肉的土匪! 楚祯将短刀握的更紧了,土匪们的火把越靠越近。正当楚祯思索如何突围出去之时,只听另一边人大喊:“大当家!发现一匹马!” 人呼啦啦飞奔过去,一齐惊叹此马的身形。 大当家说:“好!今晚就给大家吃马肉!哨子第一个发现的,给你一整只马腿!” 听罢,楚祯不再思索,直接飞身而出,立在马身前。 众人一惊,猛退几步。 大当家先是受了惊吓,很快反应过来,说道:“你就是擅闯本大王地盘的小贼啊!瞅你瘦不溜秋的,我放你一命,但是你的马我要留下。” 楚祯冷哼一声:“我和马,你谁也留不下。” “哎呦呦,大腿还没我胳膊粗的毛头小子,搁这儿跟我放狠话呢!”大当家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他身边的小弟也跟着狂笑。 楚祯不能让林壑送他的马就这么命丧在一群不通人情的土匪手中。 “来,我们比试比试。” 楚祯听说过土匪行事乖张,提出这种想法倒也不足为奇。两人的体型差距虽然悬殊,但若要比试武艺,楚祯并不一定会输。 楚祯做好了准备。 大当家一屁股坐地上,喊道:“我们比摔跤!” 楚祯:“?” 不等他反应过来,大当家一个翻滚冲楚祯飞来。 楚祯立刻踮脚飞起,躲避了一击。 大当家不气馁,蹦起来作势道:“再来!” 一旁的手下们全都在叫好,显然把楚祯当做了玩弄取乐的。 楚祯气不打一处来,几个招式过去,非但没有伤到大当家一个毫毛,他自己反而剐蹭不少。 泄了愤,楚祯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对手的破绽所在。 对面却不给他空挡思量,见楚祯出神,一拳迎面袭来。 楚祯只来得及以脚接之,“咔嚓”一声,脚踝骨头断掉的声音突然传来,钻心的痛从脚底一直传到头顶。 汗瞬间顺着后背成股流下,楚祯咬牙忍着痛,艰难爬起身。 第105章 大当家看见楚祯不服输的眼神,怔了怔,很快又激起了斗志。 他从小与山林中的虎兽打斗,最喜欢看的就是野兽从不服输到最后奄奄一息,那让他很有成就感。 没想到,今日在一个看似弱小的人眼中看到了许久不曾看到的眼神。 楚祯瘸着腿,艰难躲过了大当家毫无留情的三次攻击。 他脸上全是刮出的血道。 大当家一直无法战胜楚祯,心下烦躁异常。 第四次攻击很快冲楚祯袭来,楚祯嘴角轻轻一钩,将自己的伤腿暴露在大当家面前。 大当家心里一喜,暗道这人终于没有力气了,便奋力往楚祯伤腿处砸去。 没想到旁边倏地传来一股冷风,再一看,楚祯手握尖刀直冲他的眼睛而来。 仓皇躲闪,往右一偏,楚祯的一掌已经袭来。 楚祯方才已然看得清楚,左边是大当家的弱点所在,而左边一旦失势,大当家会立刻倚靠自己的惯用手右手,他身形巨大,翻转笨拙,此战必输。 楚祯分析的没错,大当家已经退无可退。 双腿缠住大当家的脖颈,大当家拼力砸向楚祯的伤腿,除了额头徐徐不停流下的汗水,楚祯再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疼痛。 楚祯短刀挨着大当家的脖颈,压低嗓音道:“我不杀你,还我的马来,放我走。” 大当家连忙点头,冲着自己的手下使眼色,说着:“赶紧放这位少侠走!” 手下自动开出一条路,马也被牵了出来。 楚祯看见马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放开了大当家,转身去牵马。 马匹却突然嘶吼一声,没等楚祯反应过来,一块大石头砸上了他的后脑,一阵尖锐的剧痛后,他骤然倒地。 哨子拿着一块石头站在楚祯身后。 大当家刚喘过气来,就看见哨子此举。 连滚带爬过来就把哨子踹的老远,哨子喷出了一口血。 “你个混账!老子天生最烦你这种说到做不到的人!等他醒了,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放!” 哨子擦擦嘴角的血,踉跄着走过来:“大当家,这人不是一般人,万一招来朝廷的人剿匪,咱们可怎么办呀!” “那……那也……”大当家是个大老粗,这些年全靠哨子出谋划策,一时也懵了。 哨子道:“大当家,咱们先把他绑回山寨,从长计议!更何况,咱们兄弟都大半年没见到荤腥了,就这么把这么大一匹马放走,兄弟们寒心啊!” 大当家被哨子说动了,看了看躺地上昏迷不醒的楚祯,一咬牙,道:“带人带马,回山寨!” 第54章 大哥 浑身和被马车碾压过一般,楚祯在剧烈的痛中苏醒过来。 入眼的是破旧的柴房,和屋外热火朝天的烧火做饭的声音。 楚祯一下子想到林壑送他的马,下意识挣扎,却被身上有一指宽的麻绳死死困住。 屋外的马匹好似有心灵感应一般,仰天嘶吼一声。 土匪们立刻喊道:“喊什么!要不是大当家不让,你这畜生早进我们肚子里了!” 楚祯瞬间安下心来。 大当家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你!怎么的,不满意我的决定?!” “不敢不敢,小的错了!”土匪连忙跪下。 “哼,滚!哎——把门先给我打开!” “是,是是。” 火把的亮光闯进柴房,楚祯眼睛适应了黑暗,猛地一见亮,刺的他张不开眼睛。 大当家以为楚祯还昏着没醒,命人给楚祯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凉水。 寒冬腊月,楚祯穿着本来就单薄,他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见楚祯“醒了”,大当家理不直气也不壮,掐腰装模作样说道:“虽然!我答应了你放了你和你的马!但是!我们弟兄好久没开荤了,我可以放了你,马不行!你要是识趣,我这就放你走!” “马不可能给你们。”楚祯哑着嗓子说到。 大当家“哎呀”一声,“你这小白脸,给你台阶都不知道下,一匹马而已,怎么的,金子做哒?!比你小命儿还重要?!” 楚祯缓缓抬头,道:“马,你们休想留下。” 话音一落,楚祯右手已经挣脱出绳索,刚要出手袭击大当家,突然一人来报。 “大当家不好了!南寨的人冲咱们放话了!” “说什么!” “说……说……” “再不说我拿马粪塞你嘴里!” “说,说大当家你没能耐,还霸着山寨不让出来,还说咱们兄弟都饿的面黄肌瘦了,不如去他那儿,吃饱喝饱。而且咱们寨子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大当家气急把那小兵揪着领子给提溜起来了。 “已经有好多兄弟都跑了!说你抢了匹马也不敢杀,是、是懦夫!” “啊呀呀——!”大当家气的胡子都飞起来了,一把将小兵甩远。 楚祯赶紧开口道:“大当家!” “嗯?!”大当家正在气头上,看见楚祯叫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奔过来,与楚祯鼻尖对着鼻尖。 楚祯以为会闻到大当家身上恶臭的荤腥味儿,没想到什么都没有。 细想,看来真的是许久没有果腹了。 “咱们北寨比那南寨少的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大当家的能力。论人品,大当家守信守诺,他们用此等手段劝降,已是比咱大当家矮了一大截!” 第106章 大当家的眉眼逐渐展开。 楚祯松了一口气,心道有戏。 “那你说,少的是什么!”哨子在一旁阴阳怪气问道。 大当家也道:“对啊,你说是啥!” 楚祯:“我见门外多麦种,可见大当家曾尝试多次种植,却存活不多,而麦种不旺盛,自然不能养殖牛羊等,大当家忠义不愿抢夺寻常百姓钱财,兄弟们自然挨饿。而南寨阳光充足,先天比咱们更适合种麦种,就算近日大周动荡,粮食本就短缺,他们却能始终有可供维持生计的粮草酒肉。” “嗯,在理。”大当家点点头,“你看起来很有文化,那你说怎么办!说的办法对,我就不杀你的马!” 楚祯收回自己已经挣脱出的右手,抬头道:“我去叛变。” 楚祯走在从北寨前往南寨的路上,看着自己手腕被勒出的痕迹,一时哭笑不得。 若他是北寨大当家,怎么着也要再差遣个人陪他来,万一自己真的跑了怎么办。看来这位大当家真是纯粹的有点可爱了。 楚祯不是没想过被放出来之后,偷偷将马牵出一走了之。 但如今的情况,他右腿重伤,救马出来便是第一大难事,逃出后也跑不远,更何况寻找父亲亲信小队不是易事,若是可以,借住山匪的人脉找起来也更容易些。 正想着,楚祯一瘸一拐地往南寨走,果不其然,很快便被人用刀指着问:“什么人!” 楚祯立刻举起双手,赔笑道:“小的是对面北寨的!前来投靠!” 三名南寨小兵端着长枪,警惕地围着楚祯转。 “说!为何前来投靠!” “北寨大当家秦大壮昏庸无度,独道专权!你看把我的腿打的!还有,他自己吃的膘肥体壮,却让我们以水充饥!” 南寨小兵一看,楚祯的脚腕肿的都发紫了,再看他单薄的身形,这话顿时信了个九成九,立马派一个人扶住楚祯。 “怎么不早点来投奔,看把我兄弟给伤的。” 楚祯听罢,也打着哈哈,心道南寨确实比北寨更平易近人,只是方才他与秦大壮撒了谎。 虽说南寨真的阳光比北寨充足,但西南多雨,再充足也不能让土地湿润至适宜播种的程度,南寨在大周动乱时期能不愁吃喝,定是有其他缘由,或许能打探出朝廷的动向。 楚祯心里琢磨着,跟着进了南寨的新营。里面不少都是北寨投靠而来的人。 楚祯找了个清闲的地方坐下,这时他才有闲心去处理自己的腿伤。 秦大壮那一拳真是够劲,生生将楚祯的骨头锤断,断骨在里面横冲直撞,想也知道定是将血肉搅的模糊。 不过楚祯此刻也无心去担忧自己从此之后会不会落了残疾,因为他听到了大家不满的声音。 “我说,他们南寨把咱们诱惑过来,就用草席接待我们?连口水都不给喝!” “就是啊!这什么意思啊!南寨大当家呢!大当家不在三当家怎么也不出来!” “对啊对啊!人呢!人呢!” 楚祯往后挪了挪,掀起营帐的一个角往外看,只见北寨的内部几乎无人巡视,他们把所有的兵力分成两半,一半不在北寨方向,反而在中原方向的山崖上,另一半则全部守在几个当家的主寨外。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叛逃的人,却只留了几人看守。 好机会。 楚祯从衣衫上撕下布条,用力勒住右腿伤处,短暂剧烈的疼痛过后,那里开始变得麻木,若不细看,不会看出楚祯还跛着一只脚。 他从角落溜出,绕过后寨,往主寨慢慢逼近。 只听寨内虚虚传来争吵之声:“大哥!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 “三弟,你忘了当年二弟因为莽撞,而惨死秦大壮拳下之事了吗!” “既然大哥担心,为何还要应了朝廷!帮他们招安!” “招安”二字一出,楚祯心中大骇。 他怎么就没想到,战乱时分,军队溃散,不少散兵上山为匪,若夏侯虞想壮大大周的兵力,并且稳固帝位,登基后第一件事要做的,便是招安! 楚祯冷汗顺着脸颊流下,他拼命推算着夏侯虞若从长安出发,究竟会不会比他先到达此处,又或者,夏侯虞是不是快到了! 还未等楚祯的心跳平静下来,一阵阵凄厉的尖叫乍然而起。 新营方向,所有投奔南寨的北寨兄弟,正被堵在新营里用大火焚烧。 主寨内的争吵愈演愈烈:“三弟!新营那边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这些叛徒烧死也罢!咱们凭什么给朝廷招兵买马!凭什么要做朝廷的走狗!” “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我们这段时日的粮草怎么来的!要不是我,咱们南寨早就和北寨一样,饿死无数,兄弟四散了!” 火越来越大,楚祯逐渐听不清寨内的声音,欲再向前进一步,肩膀上突然被重重拍了一掌。 楚祯迅速翻滚脱离,短刀直逼身后之人脖颈。 “哎哎小老弟,是我,秦大壮。” 楚祯看是秦大壮,松了一口气,又看见他身后跟了不少兄弟,立刻问道:“我不是说,我不给信号,不许上山吗?” 这一问,给秦大壮这么个彪形大汉问羞愧了。他回头看向哨子。 哨子也不知怎么的,看见楚祯质问的目光,竟心下发了怵。 第107章 但还是装着胆子上前,道:“谁知道你什么来历!三言两语就把我们大当家哄骗的允许你去接应,万一你是南寨的细作怎么办!” 楚祯心中暗叹一声,秦大壮是个忠义的、值得交的朋友,却奈何耳根子软没有自己的主意,头脑也不太灵光。 如今别无他法,土匪窝子不是军队,不可能训练有素听从指挥,楚祯只得细细解释。 “南寨和朝廷勾连,看似寨与寨之间的争斗,实则他们在暗自替朝廷招安。” “什么?!招安?!”秦大壮气愤道,“奶奶个腿儿的,真他娘的是个软骨头!” 楚祯觉得右腿有些疼痛难耐,头也有些晕,但硬撑着又道:“从北寨叛逃到南寨的都被困在新营中,被南寨的三当家纵火杀了。” 秦大壮又一掌拍在楚祯的肩膀上,差点直接把楚祯拍晕过去。 他道:“辛苦了小老弟,你那马我们绝对不会动它一根汗毛。你帮我们探了南寨的消息,立大功!” 说着,秦大壮就要下令进攻南寨的主寨,楚祯立刻阻拦。 “现在还不可。” “为啥!” 楚祯一下子噎住,若要跟这个大老粗讲兵法那还真是对牛弹琴,他只得说:“他们大部分兵力都放在了中原方向的山崖上,明显朝廷已与他们商量好要来支援,我们若此时强攻,恐怕受了埋伏。” 秦大壮低头想了想,道:“你说的有道理!” 楚祯道:“擒贼先擒王,我听到他们说大当家你曾一拳杀了他们的二当家,可有夸大?” “那必不能!”秦大壮拍着胸脯说,“他们二当家就是个草包,一拳就软那儿了!” “好,既如此,大当家,你命一队在外佯装攻击主寨,待大部分兵力被你们引开,你与我再突袭营帐,不管死活,一定要擒住其中一个当家的!” “听你的!”秦大壮答应的很快。 哨子立刻反驳:“不行,我要随大当家一起去,万一你要加害于大当家怎么办!” 秦大壮急了:“说什么呢!小老弟对我们有恩,怎会加害我!” 此话一出,哨子明面上翻了个白眼,楚祯暗自也翻了一个。 若说单纯好骗,天下第一非秦大壮莫属。 害秦大壮的心楚祯确实没有,但他确实有自己的打算。 如今马保住了,本想利用山匪寻找父亲亲信,却意外得知这些山匪与朝廷有脱不开的干系,早日脱身才好。 楚祯想趁着秦大壮控制住南寨当家的之后,找个去报信的由头,骑上马扬长而去,如今那个叫哨子的非要跟着,看来不能行事了。 楚祯便说:“也好,我守在外面,哨子兄随大当家进去。” 哨子:“不行,我们三个一起去。” 楚祯:“……” 秦大壮:“一起去!别吵了,我做主了!嗯!” 楚祯:“……” 楚祯:“一起吧,不过大当家,要慎重安排在外的人选。” “放心!我手下的兄弟个个儿好身手!” 楚祯点点头,又看向哨子。 看的出来,秦大壮很信任哨子,而且这个哨子看着很有城府,看来想逃不是一件易事。 秦大壮安排的人看着楚祯他们走远,冲着主寨大喝一声,引来了无数小兵。 但是还不够。 楚祯看了看主寨中如惊弓之鸟的影子,思量片刻,道:“大当家,我先行一步。” 说罢,他不等哨子提出自己的反驳,几步翻上了旁边的树。 秦大壮赞叹一声:“好身手啊!” 哨子:“……” 楚祯瞅准时机,将手中短刀射向窗沿,故意射偏了一寸,果然,主寨中的守卫鱼贯而出,只留两三余人。 楚祯冲树下大喊:“大当家!好机会!” 秦大壮丝毫不耽搁,护住前胸,一股脑往主寨里冲。 守卫们很快就会发现刚才的动静是调虎离山,只有快才能破局。 哨子跟上去为大当家清除身边危险。 楚祯翻身下树,落地时压抑着痛呼一声,使劲闭了闭发热酸痛的眼睛,却不敢做多耽搁,拔出短刀与秦大壮一起冲了进去。 寨内南寨的大当家和三当家很明显没有想到秦大壮会偷袭到他们的老家,慌不择路纷纷举起自己手中兵刃。 大当家看见秦大壮身边的楚祯,嗤笑一声:“秦大壮,看来你是得了个宝贝!否则以你的头脑怎会袭击到我的老巢!” 秦大壮丝毫不谦虚,掐腰道:“你还真说对了!他还真是我捡的宝贝!等大破你们南寨,回去我们就结拜为兄弟!” 楚祯:“……” 秦大壮:“和朝廷勾结,你们和走狗有什么区别!” 大当家:“总比跟着你饿死的要好!” “啊呀呀!”秦大壮怒极,“看拳!” 秦大壮冲大当家而去。 楚祯与哨子对看一眼,一齐向三当家攻去。 交手间,楚祯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三当家招式花样不少,却招招没有力道。 正当他犹疑之间,哨子一个飞身,将三当家捅了个对穿。 “三弟!” 南寨大当家惨叫一声,向秦大壮的攻势越来越猛烈。 楚祯连忙去帮秦大壮。 不愧是一寨的大当家,楚祯和秦大壮二人与他也只堪堪打了个平手。 第108章 哨子呢? 楚祯疑惑向身后看,发现方才死了的三当家尸首消失不见,再一偏头,哨子一把刀正冲秦大壮后心,另一把指向的方向,正是被楚祯先前点出来的秦大壮的破绽处。 糟了! “大当家躲开!”楚祯喊道。 秦大壮专心与南寨大当家对战,丝毫没反应。 楚祯不顾自己伤腿,想将秦大壮撞开,却奈何秦大壮体型庞大。楚祯心一横,用自己的肩膀生生接了哨子的一刀。 瞬间,伤可见骨。 与此同时,南寨三当家一刀砍掉南寨大当家的脑袋。 秦大壮愣在原地,回头便见楚祯倒地,地上一大片血迹。 “小老弟!” 再一抬头,哨子和三当家全都举起刀冲向自己。 屋外杀声震天,楚祯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喊道:“走!” “我……我……” “大哥!走!” “大哥”二字一出,秦大壮立刻清醒,扛起楚祯,破窗而出,身后人被远远甩开。 第55章 为寇 迷迷糊糊中,楚祯面前一只粗糙的大手在忙来忙去,右脚踝痛感已经不明显了,长时间伤处未受处理而发起的高热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长安事变发生后,楚祯从未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梦中没有死去的那些人的一觉。 他缓缓张开眼睛,还未等看清面前的人,就听好多人此起彼伏喊道: “醒了!二当家醒了!” 二当家?什么二当家? 楚祯疑惑睁眼起身,手一下子被秦大壮握住,只见秦大壮眼含热泪道:“二弟,你终于醒了!” “……二弟?”楚祯脑子还懵着。 秦大壮扶楚祯靠在床头,又向下属使眼色赶紧递杯水来。 旁边一个小兵是个有眼力见儿的,递完水,连忙说:“二当家,昨日你救了我们大当家的命,还叫他大哥,这事我们都知道了,都钦佩你的英勇和智慧!” 秦大壮连忙附和道:“你已经叫了我大哥,这个二当家你必须当!” 这秦大壮好似知道楚祯一定会推辞,搬出了昨夜楚祯情急之下喊他大哥一事。 楚祯心说:你被哨子的背叛都傻在当场了,要不是这一声大哥叫醒你,你和我都没有今天了。 想起昨夜哨子的背叛,楚祯明眼看见哨子攻击的秦大壮左边,正是他那时指出来的秦大壮的破绽所在。 楚祯眼眸倏然垂下,他好像……又差点害死一个人。 秦大壮一巴掌拍楚祯背上,大声笑道:“本当家死里逃生是个大幸事!哭丧着脸作何!来二弟!我们去吃庆功酒!” “哎……”楚祯刚想拒绝,却被秦大壮的手从他肩下一挎,直接给他抬到了主寨外。 主寨外热闹非凡,全寨的兄弟们正在饮酒高歌,大口吃肉……肉?! “我的马!” 秦大壮一下子按住楚祯,说道:“你看那边。” 楚祯看去,林壑送他的马正在马厩中吃着粮草,活的好好的。 秦大壮骄傲说道:“答应不吃你的马,说到做到!” “那这些肉?” “昨天听二弟的主意,大破南寨势力,抢了不少他们的好酒好肉!” 听到秦大壮的开怀大笑,再看寨子里的兄弟们无忧无虑地喝酒吃肉,楚祯也不自觉笑了。 秦大壮是个粗汉,此时倒是细心眼尖的很,看见楚祯笑了,立刻道:“笑了好!笑了好!来来来,我们去喝它三大坛!” 方才递水的下属是个心细的,连忙道:“大当家,二当家伤势未愈,不宜饮酒呀。” 秦大壮一听立马附和道:“对对,你不许喝。” “高兴,无妨。”楚祯轻笑说道。 秦大壮立刻乐开了怀,大笑道:“高兴,高兴!真高兴!” 楚祯和秦大壮立刻被所有兄弟拥进了主座。 大家见两个当家的都来了,都噤了声。 秦大壮高举酒杯,“弟兄们!我秦大壮三生有幸,也是你们的三生有幸,更是咱们北寨的幸事!迎来了二当家的!” 楚祯眉头倏然一抬,他本以为秦大壮会说这幸事是终于重创南寨。 底下弟兄们听罢皆高呼:“二当家!二当家!二当家!” 楚祯看着如此的情形,当年漠北将士高呼他“少将军”的画面突然闯进脑海里。 秦大壮接着说:“二当家有勇有谋,智勇双全!更是救了你们大当家的命!从此,我要你们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你们二当家的!不!比尊敬我还要尊敬二当家!” “是!!!” 全寨兄弟齐声声的“是”字,将楚祯心头激的一凛,不禁后退几步。 秦大壮以为楚祯伤痛不适,扶了他一把,连忙让大家噤声。 “二当家伤势未愈,你们喝你们自己的!不许来打扰二当家!” “明白!” “是!” 楚祯坐下,撑着下巴看着周围的人。 如此畅快的情形,很多年未见了。上一次,还是在蛮离荒,可那时心中却担着家国,如今才是真正的毫无负担地高兴。 楚祯情至心口,站起举杯,把一旁的秦大壮都惊到了。 兄弟们看见楚祯此举,立马住了嘴,安静等待楚祯。 “能与兄弟们相遇,才是我此生的幸事。从今往后,我在二当家位子上一日,便担一日二当家的职责。定让大当家与众兄弟不再经受饥饿之苦,更让咱们的北寨,雄霸一方!再无可欺辱北寨之敌!” 第109章 楚祯说罢,一饮而尽。 “二当家!二当家!二当家!” 高呼之声此起彼伏,兄弟们喝酒更加尽兴。 秦大壮眼含热泪,向楚祯伸出了手。 楚祯了然一笑,同样伸出手与秦大壮一击,道:“大哥。” 高兴归高兴,南寨依旧是个巨大的威胁,更何况还有叛徒哨子如今依旧活着,这让秦大壮抓耳挠腮的烦躁。 第二日正午,兄弟们纷纷酒醒。 秦大壮连忙来问楚祯主意。 楚祯看向窗外兄弟们还有不少尚在酒懵之中,便对秦大壮道:“不急,但从今日开始,兄弟们必须滴酒不沾。” 秦大壮虽不解,但是照做下去。 一小兵来报:“二当家,如你所说,南寨今日防守十分严密。” “嗯,下去吧。” 秦大壮疑惑问道:“二弟是要等天黑?” 楚祯摇摇头,“再看看。” 第三日,第四日,楚祯都未下令有任何行动,只差了一名小兵日日观察南寨的防守。 得来的消息,便是南寨的防守,一日比一日加强。 秦大壮有些急,道:“二弟,南寨越来越防我们,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去打?” 楚祯抬头看了看今夜天象,笑说:“明日。” “啊?明日?” 楚祯说罢,叫来一小兵,道:“去给南寨捎封信,就说明日午时,堤峡处议和。” “议和?!我不同意!”秦大壮气愤地转身。 楚祯拍拍秦大壮的肩,道:“大哥,信我。” 翌日,临出发前,楚祯在主寨中犹疑不出,倏然摸到怀中一直好好保存的面具。 他看着面具上的血迹和纹路,想起楚祺曾经的音容笑貌,半晌,为自己戴了上去。 堤峡处,南寨三当家到来时,楚祯早已等候多时。 只见楚祯随意盘腿,歪着身子,一手撑着头似是在休憩,好一副自若的模样。 三当家冷哼一声坐下,道:“胆小鼠辈,只会做偷袭掩面之事。” 楚祯轻笑,并未动怒,而是道:“请喝茶。” 三当家警惕不敢有动作。 楚祯了然一笑,先是喝了一口三当家面前的茶,又喝了自己的茶。 三当家将信将疑,用帕子擦拭楚祯喝过的位置,才放心一饮而尽。 秦大壮在远处看着,啐了一口:“矫情!” “大当家,”一个兄弟从寨后匆忙跑来,附在秦大壮耳旁,“已经按照二当家吩咐,都准备好了。” “好,等二当家给信号再行动!” “是。” 南寨北寨各自的兄弟们皆绷着一根弦,而他们各自出战的“主帅”却一个比一个泰然自若。 尤其是楚祯。 三当家已经伪装地十分镇定了,楚祯却比他还松弛。 楚祯的迟迟不开口,让三当家的伪装逐渐坚持不住。 他忍不住问:“不是要求和?为何一言不发?” 楚祯放下茶杯:“我有一事好奇,烦请三当家解答。” “说。” “南寨大当家为了南寨兄弟们的温饱与朝廷合作招安,你不同意此举与他争辩即可,为何要杀你的大哥?” 三当家嗤笑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和秦大壮一样像个傻子?” 楚祯好似听到什么夸奖的话,回头冲秦大壮笑了笑。 秦大壮一愣,自言自语道:“南寨老三这是和二弟夸我了?” 三当家自然也看到楚祯的动作了,被激怒问道:“你这是何意?不会真以为我在夸他吧?” “怎么不是夸奖呢?”楚祯从容回应,“乱世之中,面对强劲之敌南寨,次次争斗折损不到百分之一。如此饥贫交替之时,寨中无一兄弟饿死。如今又被对手说他傻,这不恰恰是我们大当家的高深之处吗?” 三当家浑身一凛,手中茶杯差点拿不稳。 楚祯见状,微低头,借着面具的遮掩,偷笑。 不过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在如今的年代,还能有秦大壮如此心性的确实是一件极大的难事,更何况他还将自己的弟兄们守护的如此好,亦是让楚祯发自内心敬佩的。 三当家甩袖哼道:“按你所说,我家大哥不及你们大当家,那你与我如何呢?” 楚祯听着三当家越扯越远的话题,立刻扭转回来:“我自然是比不上三当家的,毕竟三当家玩的好一手黑吃黑。” “你!”三当家腾的一下站起来。 与此同时,两寨各自带的弟兄皆举刀而起,蓄势待发。 楚祯笑笑,手向下,身后北寨兄弟皆恢复如常。 三当家也立即知道自己失态了,坐下怒饮三杯茶。 如今两军对弈,大家明眼都看出楚祯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 可刚刚,楚祯才真是出了一身冷汗。 “黑吃黑”三字本是楚祯试探三当家,没想到真的猜中了。 如此,南寨大当家与三当家都与朝廷达成了某种合作,却被三当家一人独吞所有好处。 楚祯本以为三当家杀掉与朝廷勾结的大当家是一件好事,起码割断了与朝廷的联系。 既然如此,便不能将南寨单纯地灭掉了事了。 三当家在对面,看着楚祯越来越差的脸色,虽不知为何本在上风的楚祯如此多愁,但志得意满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 第110章 倏然,他觉得自己心口好似有一根弦断掉,一口血突然喷出。 此情形吓的两寨双方皆举兵向前进了一步。 “你……你给我下毒!” 楚祯微微一笑,默认。 三当家:“可是,可是你也喝了!” 楚祯:“我体内本就有剧毒,咬破一点血,下在你喝的茶里,对我并无影响。” “小人!” 三当家猛然站起,一下跃上桌,将楚祯反擒,一柄短刀压在楚祯脖颈处。 秦大壮大喊:“二弟——!” 楚祯立刻抬手,示意秦大壮不要轻举妄动。 秦大壮立刻止步。 楚祯轻声对身后的三当家道:“此毒对我致命,对三当家只是吐几口血而已,连根本都伤不到。” 三当家:“那此毒你下的又有何意义?” 楚祯道:“因为要创造与三当家如此亲近的机会。” “什么?” “我是朝廷派来的,打入北寨内部,帮三当家——招安。” 三当家听罢,手中刀压着楚祯的力道悄无声息地松了松。 楚祯目光一凛,一个旋身,从袖中抽出匕首,快准狠捅进了三当家的后心。 三当家双眼睁大。 两寨皆没有反应过来如此巨变。 只有秦大壮立刻喊道:“二当家下令了!冲!” 南寨众弟兄尚未从自家当家丧命中缓过神来,北寨一拥而上。 打仗最重要的便是转瞬之间的先机,他们已失,必败。 “你……诈我!” “告诉我,朝廷和你联系的人是谁?” 三当家口吐鲜血,瘫在地上抽搐,他嘿嘿笑道:“自然……自然是当今圣上,你……你们北寨,逃不掉的!” 三当家话毕,一命呼呜。 楚祯听罢,力竭一瞬倒地。 “当今圣上”这几个字好像泰山压顶一般,压的楚祯喘不过气。 他俯地干呕几声,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二弟!你怎么了!”秦大壮冲过来一把扶起楚祯。 楚祯霎时回神,此时最重要的,是帮北寨摆脱危机。 他立刻问道:“南寨可派兄弟包抄了?!” 秦大壮:“放心二弟,按照你的吩咐,只要你一拔刀,咱们兄弟就上山攻打没有多少人看守的南寨!” “好,好,好……”楚祯放下心来,倏然感觉困倦非常,强挺着回应。 秦大壮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还说:“二弟你算的可真准,说南寨老三日渐加强的防守代表了他害怕,所以和你和谈一定会带来大部分兵力。果然!南寨看守的人都不到二十,咱们兄弟直接把南寨拿下!那叛徒哨子,也被本当家一拳毙命!” 秦大壮兴奋地说着,发现楚祯意识有点昏沉,立马紧张问道:“二弟!你受伤了吗!” 楚祯挣扎着说:“快……撤出北寨,快、撤……” 说罢,登时昏厥过去。 秦大壮大惊,立马探息探脉,发觉只是累极昏睡过去了,松了一口气。 但他不忘楚祯昏厥前的嘱咐,把楚祯一把扛在肩头,对着所有弟兄下令。 “二当家有令!撤!” 第56章 掎角 北寨按照楚祯的命令,撤离至原址的百里之外,就此更名为岐风寨。 半月之后,关卡有消息来报,朝廷派来人马经过渡城关卡前往北寨。 楚祯带领一支小队前往北寨原址探查,他们躲至瞭望塔下,远远望着北寨寨顶大片的火光。 他侧身对一兵说道:“我上去看看,你们留守在此。” “二当家,万千小心!” “嗯。” 北寨撤离前,楚祯特地差人寻了很久,寻到了一条隐秘小路。 他们舍弃了所有身外之物,单人从小路独行。 此时楚祯正从这条小路向着光亮处行进,他拨开杂草,躬身猫在一处树根旁,仔细看着为首之人的面目——是陌生的面孔。 楚祯眼眸流转,略加思索,决定按兵不动。 朝廷的人马搜查完北寨,前往了南寨。 他们撤离之时,楚祯命人将此次争斗的所有尸首皆摆在了南寨,尤其被南寨活活烧死的北寨弟兄。 果不其然,朝廷人马刚一踏进南寨的地界,便被眼前的一幕惊的倒吸一口气。 人数如此多的伤亡,他们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如此看来,南北寨之争已彻底毁了两个山寨,就算有侥幸逃窜之人,也不足为惧。 为首之人下令撤退,转身之时,楚祯看见了他臂膀之上的蛇部标志。 楚祯立刻又低了低身子,隐藏自己的身形。 朝廷众人一个接一个从他面前经过,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待朝廷人马具撤离,楚祯站起身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半晌,松了一口气又自嘲苦笑道:“剿匪而已,当今圣上,怎么会亲自前来。” 自此,岐风寨便在北寨原址百里外正式安营扎寨。 楚祯看过此地的地形地貌,恰恰易守难攻,与蛮离荒驻军形成掎角之势,虽然他们不愿在朝廷面前暴露自己,但是秦大壮的一番话更加坚定了楚祯的心。 秦大壮说:“按照二弟所说,朝廷招安是想招曾经的军士兄弟们,招回去也是要保家卫国。所以嘛,既然都要守国,还在乎个劳什子的阵营!” 第111章 楚祯那时真的有些庆幸,山谷之中堵他路废他腿的是北寨而不是南寨了。 但在蛮离荒外贸然冒出一伙山匪,总要和蛮离荒守城打声招呼,更是要进行一番“友好”谈判。 秦大壮正愁此事,楚祯戴上面具,道:“我去。” 楚祯独身一人,未带任何弟兄兵马,来到蛮离荒城门前,敲了三声。 守城之上士兵大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姓!” 楚祯后退几步,将自己暴露在士兵的射程之内,高声道:“岐风寨二当家,云齐!” “前来所为何事!” “与守城将军共商守军要事!” 城墙之上传来几声嗤笑,士兵回道:“快走吧!多年前远近闻名的蛮离荒战役后,我军已按照前守城将领楚祯将军的命令,将蛮离荒城修建成了一座坚城,何须你一个草莽来商议此等军备大事!” 楚祯笑笑,道:“蛮离荒如今固然是固若金汤,可时不时来犯的栾国军队,又是否让李启华将军不堪其扰?” “你!”士兵慌乱道:“你如何得知!” “你们得了当今圣上之命,万不可贸然出城迎战。因为若躲在蛮离荒城内便可保平安,若出城,如今李将军的队伍不及当年楚家军,李将军亦是——”楚祯停顿了一下, 未明说,转而道:“圣旨不让你们迎战,李将军又是铁血男儿不愿做缩头乌龟。故!岐风寨愿做蛮离荒的马前卒,愿与李将军合力,击退让蛮离荒饱受其苦的栾国军!” 这一番话,守城士兵哑口无言,欲再说些什么,肩膀突地被重重的力道一拍,回头一看,立刻恭敬道:“李将军,他——” “退下。” “是。” 见李启华露了头,楚祯双手抱拳,躬身道:“拜见蛮离荒守城将军——李启华李将军。” “你言,你叫做云齐?” “正是。” 李启华不屑一哼,“冒充楚祯将军的表字?” “怎敢。只是三生有幸,自己的名姓与楚祯将军表字相撞。” 李启华又哼了一声:“量你也不及楚将军才智的十分之一,你且入城,本将军倒要看看你有何御敌良方!” 当初与林壑相遇,林壑曾问楚祯,如今大张旗鼓用“云齐”之名,不怕夏侯虞找来? 楚祯只回了林壑三个字:“灯下黑。” 如今李启华听到“云齐”二字后的反应,已验证楚祯所想。 楚祯来到城门之上,见李启华摆了一道茶,然而自己坐在榻上已经饮了起来,可以说是毫无待客之道。 楚祯并未在意,而是躬手一揖,坐至对面。 李启华抬眼,见楚祯佩戴面具,还是长安有名的半柳巷花魁面具,嗤笑厌恶道:“阁下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楚祯答道:“在下面容丑陋可怖,既怕惊扰将军,更是在下自己万分自卑,佩戴面具方可自如开口。” 这一番话,把李启华前后都堵住了。 楚祯若只说怕惊扰李启华,李启华便会说本将军不怕,现下李启华再强硬,也不会让楚祯必须摘下面具。 李启华清清嗓子,转而道:“你在城下谈及,愿做蛮离荒的马前卒,前去击退栾国军?” “正是。” “岐风寨所处地势居高,的确可以比蛮离荒更早得知栾国军队的动向,但其一,岐风寨寨中皆为山匪,并无正规军的素质与军备。其二,岐风寨与朝廷阵营不同,既然岐风寨驻扎之地我军完全可以取而代之,自己与自己形成掎角之势,何须借助你们的力量?” 楚祯饮下一杯茶,缓缓只道来五个字:“圣旨不可违。” 李启华手中杯被捏的嘎吱响。 楚祯继续道:“当年陛下只在蛮离荒待过短短一月,并未来得及视察蛮离荒四周的地势地貌。只是因为了解蛮离荒对中原的重要之处,所下圣旨便格外保守。而李将军任蛮离荒守城将领一年之久,至今未向朝廷上报蛮离荒真实地势请求圣上重下圣旨,便可见——李将军不认可如今的圣上。” “大胆!”李启华拍桌而起。 楚祯偏头向后,目光扫了一圈在屋内侍候的随从。 李启华立刻了然,下令道:“都下去!” 屋内再无闲杂人等,李启华怒道:“你究竟是何人!” “在下是何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可以给李将军带来突围之策。” 李启华沉默片刻,道:“你继续说。” “若在下了解的不错,李将军正是那时前来支援蛮离荒战役的益州守军。蛮离荒战役的惨烈李将军亲眼所见,更是亲身所历,自是比那当今圣上更深知蛮离荒的重要之处。可李将军拥兵十万,前有楚家军前车之鉴,李将军不敢违抗圣旨又不认同圣旨,便形成了现今的左右为难之境。” “你的良策便是你们小小山寨替我们出兵?这置我们十万守军于何等耻辱境地!” 楚祯笑笑,安抚道:“功绩自然是李将军及十万将士的,只是在这乱世之中,岐风寨寻求一方小小容身之地,亦能为保家卫国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李启华被稍稍说动,“三日前栾国来扰乱的一支小军刚刚退军,你有何计策?” 楚祯:“据在下估算,明日他们会再来犯,今日天象显示明日将有大雨,我们何不来一个水淹敌军?” 第112章 明明是如此杀气冲天的话语,楚祯的面具下却未露出一丝阴诡之笑,取而代之的是爽朗且自信的。 面对强劲的敌军,能有如此乐观和自信之姿,李启华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楚祯。 他注视着遮盖真实面目的楚祯,一时晃了神。 第57章 朋友 大雨滂沱而至,李启华早早登上蛮离荒城楼,往岐风寨远远眺望。 只见楚祯佩戴花魁面具,身穿雪白长衣,骑着暗红色烈马,高居岐风寨顶,望着栾国进犯之来处。 经探查,经常来犯的这支栾国小队本就是阿道玑兵败后的弃子。他们不肯回到栾国受辱,又记恨大周的所有,故常留此处,不求战胜,只求不让大周人好过。 夏侯虞所下圣旨倒也不无道理,蝇虫小咬罢了,不足为惧。 但他楚祯不,李启华不,所有在战马上、在沙场中厮杀过的铁血将领们不。 楚祯对秦大壮道:“大当家,做好准备,敌人来了。” “哈哈哈哈!”秦大壮高举拳头狂笑不止,“早就想和这群孙子养的会会了!我秦大壮平生什么都不会,就会揍人!尤其是这群只会夺人家地盘、杀人家亲朋的小人!” 楚祯听见秦大壮的笑,嘴角也轻轻勾起了一个弧度。 倏然,他目光一凛,下令道:“杀!” “杀啊——!”兄弟们高声附和。 水花四溅,马蹄踏下皆无存活。 以铁骑著称的栾国,面对连马匹都要比他们的马瘦上一圈的大周人,竟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因为大周人的眼中除了侵犯国土的仇恨、除了厮杀,再无他物。 突地,岐风寨众弟兄身后冲出一手握长枪身骑骏马之人。 他白衣胜雪,面戴花面,一柄长枪直取敌军首领首级。 一颗眼中满是惊恐的头颅猝然落地,顺着雨水滚落至堤坝洼处。 敌军大乱,慌不择路。 雨雾中,敌方看不清取他们首领首级人面目如何,只依稀看的楚祯白衣飘至,一张鬼面直冲而来,取人性命。 他们大喊:“鬼!鬼啊——!” 楚祯手中长枪空中一舞,枪尖划破无数雨珠,背在身后,冲秦大壮使了一个眼色。 雨越下越大,堤坝的水逐渐向交战之地流淌积蓄。 秦大壮立刻领命,带着一支小队将敌方半数人马引至右侧沟渠。 楚祯则回身向李启华示意。 李启华将旗倏然落下,大开城门,城中无数将士倾巢而出,直奔流落的敌方人马。 在数以百计的将士冲锋的洪流中,楚祯背道而驰,驱马提枪,缓缓走向李启华。 在瓢泼大雨间,楚祯的面目与身形飘飘然,远远望去,真有如一只鬼魅,噬血而来。 “你……”李启华仰面直视楚祯,“这是何计?” 楚祯翻身下马,以下属之姿恭敬回道:“大雨之中,将军尚且看不清云齐,更何况城中督军?” 李启华:“你的意思是……” 楚祯点头道:“没错,这只是一场山匪斗争之事,李将军开城出兵只是为了剿匪,我想城中督军应该看的明白。” 李启华听罢,一瞬间的钦佩涌上心头,他大笑两声,紧接着道:“好!好!” 楚祯也随着笑。 李启华指着远处的秦大壮,问道:“既然你们岐风寨只是由头,可又将半数敌军引至低洼处是为何?” 楚祯向秦大壮的方向笑了笑,“他与李将军一样,想出口气。” “好!都是忠勇之士,待你们大当家凯旋,我给你们开庆功宴!给整个蛮离荒开庆功宴!” 楚祯笑着应下。 远处,鱼贯而出的蛮离荒城守军,按照楚祯先前吩咐,兵分两路,一路击溃残军,另一路直取敌军老巢,形成包围局势,敌军已成瓮中之鳖。 将敌军团团围住的守军将士们并不急于杀之而后快,他们层层围困敌军,将敌军视作可以挑逗取笑的小丑。 楚祯望着他们的目光愈来愈严肃。 李启华很快发现,并问道:“怎么了?” “李将军你看,包围圈中有一将领,三个回合不落下风,旁人已掉落马下,他却还面不改色。” 李启华着眼望去,果不其然,那位将领毫无落败之姿,背脊直挺立于马上,眼中满是坚韧。 “不好!”李启华神色猛然大变,驾马疾驰而去。 霎那间,那位将领冲出包围圈,直冲蛮离荒城门而来。 李启华持刀迎上,与那人兵刃相接,一阵酥麻感顺着手心直直窜到心口。 他不惧反笑,已经许久未遇到相得益彰的对手了。 李启华刀尖一转,那人长刀失力,向马背倒去,却在半途停住,仅凭自身力量坐了回来。 楚祯看的眉头紧蹙,手中长枪逐渐攥紧,却迟迟不动。 秦大壮此时已解决掉所有敌军,开心地驾马回奔,见李启华与一人对上,“啊呀呀”一声,就要冲上去帮忙。 楚祯立刻将秦大壮喝回。 “二弟!你这是作何!李将军有难!为何不让我去支援!” “大当家出够气了,自然也要让李将军一解心中愤懑。” 秦大壮瞬间明白,连忙点头:“那倒是!那倒是!” 回应完楚祯,秦大壮转身对战场中心的李启华喊道:“李将军!打他丫的屁滚尿流!” 第113章 虽对秦大壮如此说,但楚祯的眉头始终未舒展开。 他曾算过,这次大雨会连下三日,将蛮离荒前的峡谷淹至三尺高。 如今他们已经打了近两个时辰,再过半个时辰,雨势会加大,到时连马匹都要被水淹没至看不见的地步。 可现在看来,李启华与那敌方将领打的不可开支,一时难分胜负。 楚祯不做犹豫,策马向前,不忘嘱咐秦大壮待在原地不许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动! 他未与李启华共同抗敌,而是向他们身后冲去,长枪在手,有如鬼影般将敌国士兵个个斩于马下。 敌军内慌乱异常,恐怖至极,纷纷各散奔逃,溃不成军。 他们的动静惊扰了正与李启华对阵的那位将领,他失神回头,被李启华逮住机会,一个前刺,正中那人左肩。 他立刻回身抵挡,已是来不及。 失了先机,便失了胜利。 李启华借机斩断那人马腿,那人跌落进泥潭。李启华刀尖向下,将那人死死钉进了泥土之中。 李启华大笑,方要与楚祯共享此等快乐,就看楚祯从远处急切策马狂奔而来。 楚祯边驾马边喊:“李将军!撤!快撤!” 李启华一瞬回身,就看楚祯背后翻滚而来的洪水。 原来楚祯斩杀敌方士兵后,便将岐风寨与蛮离荒守城军逐一赶回蛮离荒城。 洪水的波浪与楚祯的马匹只有咫尺之遥。 “快走!”李启华喊道。 楚祯已无暇回应。他已许久未如此激烈策马激战了,体内的落红还是躁动不安,他能感觉到他的速度在慢慢降下来,他的心口也逐渐开始发痛。 但他还在策马狂奔着,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李启华驱马同样向蛮离荒城中跑着,不忘回头看楚祯。 秦大壮在城墙底下记得左转右转,想去接应却想起楚祯的嘱咐,怕自己去了添乱,影响楚祯逃命,只得在原地干着急。 洪水马上要吞噬掉楚祯和他的马,而他与李启华,与蛮离荒城门皆近了。 李启华与楚祯保持一致的速度,向后伸手,喊道:“把手给我!” 楚祯伸出右手,左手却死死不松,一直拽着缰绳。 “弃马!”李启华急道。 楚祯置若罔闻,尽管他已经痛到眼前阵阵发黑,还是执拗地狠夹马腹,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冲。 终于!在浪花触及马后蹄的那瞬,他抓住了李启华的手。 李启华将他从马背上甩进城中。 楚祯左手因为失力松开了缰绳,他的双眼登时睁大,下一瞬,他看见李启华狠狠拍了一掌楚祯的马的屁股。 秦大壮用他的天生神力,只带了几个兄弟,便将城门缓缓闭合。 马嘶吼一声,在城门关上之前,冲进了蛮离荒。 洪水被挡在了城门外。 楚祯毫无缓冲地狠狠摔在地上,呕出一大口血。 马第一个跑到楚祯身边,舔着他脸上的泥水和血水。 “你怎么样!”李启华着急问道。 楚祯撑着自己的身体,半俯身,好似从丹田处调用了所有力气,只为喊出这一句:“活着!” 李启华一瞬怔愣,未等他思索明白,就听旁边秦大壮气势如虹同样喊道:“活着!” 话毕,楚祯与秦大壮一齐看向李启华。 李启华一瞬明白,也笑喊道:“活着!” 他们将楚祯扶起,迎接所有将士胜利的高呼。 楚祯松开他们的手,独自一人靠着马,看着万千将士脸上洋溢出的笑容。 倏然,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李启华:“?” 秦大壮:“?” “二弟!” “云齐!” 庆功宴如期举行,李启华搬出了所有珍藏的酒,一杯一杯倒给所有将士和兄弟。 岐风寨的兄弟们,还有蛮离荒守城军士挨个敬楚祯的酒。 楚祯一开始还别人敬一杯,他喝一杯。 到后面他实在酒力不胜,三个人敬他他才能喝完一口。 将士们丝毫不怪楚祯,整个蛮离荒红灯高挂,每个人都高兴,每个人都从未如此高兴过。 秦大壮早已喝高,跑到远处和蛮离荒的将士们划拳玩乐。 身边的将士和兄弟们都各自庆祝去了,李启华端起酒碗来到楚祯面前。 楚祯已有些微醺,隔着面具看不大出来,但眼神已稍显迷茫。 李启华道:“敬你。” 楚祯为自己倒满一整杯,“回敬。” 二人皆一饮而尽。 李启华本以为楚祯只是意思意思,没想到一滴不剩,连忙道:“听秦大当家说你身子不好,不必走这个形式,我们习武之人不在意这些虚的。” 楚祯摇摇头,“该敬还是要敬,我身子不打紧。” 说罢,楚祯撑着下颌,转头看着远处大家欢笑的模样,嘴角一直轻轻向上勾着。 他好似在自言自语,又好似在与李启华诉说一般。 “好像来了这边,便总是开庆功宴。好久——没这般自在开怀了。” 李启华低头沉默良久,倏然问道:“你有用兵才华,自身又有武艺,为何落草为寇?又为何肯帮我和蛮离荒?” “我用我的长处帮助李将军,李将军用您的长处帮助岐风寨。乱世之中,某一个生存罢了,再多的,便是某自在。” 第114章 “你到底是什么人?” “起码,我们现在还是朋友,”楚祯双眼倏然变亮,定定看着李启华,“不是吗?” 李启华注视着面前这个看似瘦弱无力的人,呼吸有一瞬的窒息。 他不知道面前人究竟是他和蛮离荒的福星,还是孽障。 但李启华知道他说的没错,起码,现在,他们还是朋友。 “报!”一小兵突然来报。 “何事!” “城外有一人称他叫林壑,认识云齐先生,前来投奔!” 楚祯眼中倏然闪过一丝清醒,立刻问道:“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 楚祯不顾面前面前摞起酒碗,起身前往城门前,身后无数酒碗被碰应声而碎。 他心中不好的想法不断涌现,林壑孤身一人前来,那么……夏侯般呢?! 第58章 死战 “林壑哥哥!” 楚祯脚步凌乱奔向城门口,只见林壑衣衫不整、满面灰尘,身上还有数不清的伤口正往外溢血。 “云齐!”林壑慌乱间也不忘唤楚祯为云齐。 楚祯一下子回神,惊觉自己匆忙间竟叫了“林壑哥哥”。他连忙整理好自己面上神情,将林壑扶住坐到一旁。 李启华本紧随楚祯其后,见林壑与楚祯如此亲密,便眼神示意其他人等皆离开,后拍拍楚祯肩膀,也随之离去。 楚祯问:“你这一身伤是怎么回事,还有……” “我未照料好你的朋友,楚祯,我对不住你。” 楚祯心下狂跳不停,“你慢慢说。” “前几日,朝廷从长安派来了一伙剿匪的官兵,前往此处剿匪。长安至蛮离荒必经过渡城,领兵者便留下一股小队顺便视察渡城关防……” 林壑说的没错,这股小队的确是为了视察渡城关防,但他们得了皇帝密令,每到大周任一处属地,便开始挖地三尺般搜寻楚祯与夏侯般两人。 渡城太守虽与林壑为至交好友,在自己性命面前,还是出卖了林壑。 他说前些日子林壑收留了两个来路不明的人,用了大量草药治伤。 此话一出,朝廷官兵立刻将林壑的书堂围了起来,而林壑早在前一日被太守抓进了牢里。 在牢里的日子,林壑无数次求太守告知他夏侯般的动向,渡城太守要么不见,要么随朝廷官兵前来,用刑拷问他楚祯去往了何处。 就这么坚持了近十日,有一日清晨渡城太守突然亲至,将林壑放了出来,又将他秘密带到渡城南门,塞给他不少银两。 “你这是做什么?我的朋友现在哪里?” “林壑啊,别问了!朝廷的事我们管不了!你收留的那两人身份太金贵,惹不起啊!” “世间事,怎能因身份高低来决定对错?” “哎呀……”渡城太守重重叹了口气,“你林壑什么都好,就是不知变通,这辈子都要永远困在你自己的圈子里了!” “你……” 林壑方要再说些什么,就听渡城太守打断了他。 “我已与朝廷来的人说你病死在牢里了,也未告知他们你那位离开的朋友去了何处。虽然我告了密,但也是保了你和另外一位的性命,多了我也做不了什么,稍有不慎还要搭进去我自己的命。林壑啊,原谅我年事已高,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孩童。” 林壑接过渡城太守递过来盘缠和包裹,眼眸流动不言语。 太守又道:“你另一位朋友往南边去了,我给你一匹马,你快快去投奔他!若回来,万莫再在渡城停留了,快……快走罢!” 林壑被马匹一直往南带,直到到了蛮离荒的地界。 “我驾马一直往南边来,途中听见了不少‘鬼面将军’的传闻,又听说‘鬼面将军’驻守在蛮离荒,猜到是你。”林壑虚弱道。 楚祯攥紧了拳头,“怪我,我该早点回去接他的,连累了你,也连累了他。” 林壑手搭在楚祯肩头,“别自责,任谁也预料不……” 倏然没了声音,楚祯猛地回头,只见林壑昏倒在一旁,双颊绯红。 林壑不知自己怎么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手边突然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头。 他轻抬身子,一看,是楚祯趴在床边睡着了,梦中时不时咳嗽。 林壑本来刚勾起的嘴角,听见楚祯咳嗽地一瞬,瞬间耷拉了下去,眉宇间也满是愁色。 许是感觉到了动静,楚祯醒了过来,看见林壑面色不太好,问道:“静宽兄,身子可是还有不适?” “并无……”林壑转过了头,“你一直守着我?” 楚祯轻咳几声,笑说:“没一直,早上刚来,见你已经退烧,放心下不少。你身上太多鞭伤未愈,长时间未得到救治,感染发热,如今处理了烧便也退了。” “你的毒……最近可有好好泡药浴?”林壑忍不住问道。 楚祯一愣,很快轻松笑道:“被静宽兄发现了,近日栾国来犯,战事紧,便也耽搁了。” “你……” 见林壑又要开口,楚祯连忙道:“今日便立刻泡,绝不耽搁!” 楚祯此时未戴面具,一副调皮不服管教的弟弟模样,林壑轻轻笑了笑。 见林壑笑了,楚祯也放松地发自内心地笑了。 不过楚祯很快收起笑容,道:“我朋友应是被带回了长安,经此一事,长安那位……” 第115章 楚祯提及“那位”时,明显停顿了一下。 但他很快恢复如常,又道:“我朋友的安危暂无需担忧,现下最主要的便是找到我父亲留下那支小队的踪迹。” 林壑:“你可有线索?” 楚祯摇头:“暂无,但如今我们与蛮离荒守军亲密无间,搜寻一支有大周痕迹的小队,应该不是难事。” 林壑慢慢起身,蹙眉疑道:“蛮离荒守军可以信得过吗?” “目前看来,李启华是个重情义的将领,只要我们不打破联盟,暂时可信。” 林壑点点头。 楚祯扬起笑容,好似当年读书之时,与林壑炫耀自己的枪法一般,向林壑骄傲道:“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山寨!” 岐风寨早早就听说二当家要带回一位先生,待楚祯与林壑二人刚行至岐风寨寨门,便看见满寨的红灯高挂,好酒好肉的香气传遍了十里。 林壑一时不知所措。 楚祯看出林壑的局促,解释道:“静宽兄不必有负担,他们除了欢迎你,也是庆祝前不久的一场胜仗。” 林壑低头微微笑道:“有你在,他们很难不打胜仗。” 楚祯偏头骄傲道:“不过——若今后有林壑哥哥在,‘很难不打胜仗’便成了‘百战百胜’!” 看着楚祯爽朗的笑容,林壑的耳畔有些微微发红。 当年他便是沉溺于楚祯如此意气风发的笑容之中,却因为自己的胆怯退缩…… “静宽兄?静宽兄?”不知林壑为何陷入沉思的楚祯,手在林壑眼前晃了晃。 林壑猛然回神,解释道:“无事,被你夸的找不到北罢了。” 楚祯笑出了声,“走!上去看看!” 秦大壮隔着老远就看见了楚祯和林壑的身影,在寨顶焦急着不敢下去。 全因楚祯曾对他言过,身为大当家,当稳重持事。 所以一见楚祯二人上来,秦大壮才跟见到亲人一样迎了上去。 “二弟!林壑先生!你们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温的酒肉都要凉了!” “这位便是岐风寨的大当家了吧?” “正是正是。” 秦大壮刚准备给林壑来一拳左勾拳的见面礼仪,突然看到林壑儒雅抱拳,身板比自己二弟也没厚多少,生生收了回去,也装模作样学着林壑的样子抱拳。 楚祯与林壑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你们笑话我秦大壮!” “万不敢取笑大当家。”林壑连忙说道。 “哦,那就快进家里来,喝酒!吃肉!”秦大壮兴奋道。 “大当家必胜!二当家必胜!” 寨中兄弟们此起彼伏的高呼声,林壑听的心里震撼,他虽对楚祯的事迹如数家珍,却头一次感受到此等一呼百应之情形。 秦大壮摆摆手,示意大家噤声。 “在李将军那儿,咱吃不痛快!也不能只夸赞咱二当家的英勇!回自家来,咱们尽情高呼二当家必胜!” “二当家必胜!” “二当家必胜!” 秦大壮再次让大家安静,他又说道:“还有一事,就是二当家的兄弟也投奔了咱们山寨,据二当家所说,智谋不低于二当家,以后就是咱们寨的军师了!” “军师必胜!军师必胜!” 林壑一脸懵,看向楚祯。 楚祯眼神躲避,尴尬一笑。 秦大壮回头看楚祯,问他要讲两句吗。 楚祯摇摇头,说道:“让兄弟们开吃吧。” 秦大壮:“二当家有令!大家要是不把酒喝光,就是不给他和我面子!” “得令!” 在自家山寨的确比在蛮离荒自在,兄弟们皆喝的烂醉如泥,就连秦大壮都喝的走不稳路了。 楚祯在李启华那里喝的酒还未解,回来岐风寨便以茶代酒。 弟兄们都知晓楚祯的身子,皆不逼楚祯喝酒。 楚祯坐在一旁,始终微微笑着,望向岐风寨所有弟兄们。 若不是他的咳喘渐渐没了间隙,林壑也注意不到楚祯的脸色越来越灰败。 直到楚祯突然爆发一阵猛烈的咳嗽,摊开的手心一大片血迹,林壑才猛地站起,要去叫秦大壮。 楚祯拦下林壑,强忍不适笑道:“无妨,习惯了,暂时还死不了。” 见楚祯如此模样,再生气也发作不出来了,便问道:“我为你找的江湖大夫开具的药房可是不管用?” “管用,”楚祯抹掉嘴角血渍,“是我近日懈怠了。” 林壑一副不相信的神情。 “我没骗你,的确可以压制些毒性,不过……”楚祯倏然嗤笑一声,“落红世间并无解药,静宽兄不必再为我费心,我还有好几年可活呢。” “……”林壑背在身后的手攥了又攥,终是放松,“我扶你进去歇息。” “好。” 林壑边扶楚祯进屋边道:“以后若再有战事,你便不要出战了。李将军手中大将无数,岐风寨亦有武艺高强之人,你便安心待在后方。” 楚祯眸色一暗,只沉沉答了声:“嗯。”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如今的处境,换了旁的谁都不会再做加速自己死亡之事,但——若再不策马执枪,痛痛快快战上一战,恐怕再无机会了。 更何况,若不能在战场上厮杀至最后一刻,他楚祯活着又有何意味。 第116章 长安城中,蛇部覃燕彰来报。 夏侯虞放下奏折,未抬头道:“说。” 覃燕彰道:“禀报陛下,渡城剿匪回报,北寨南寨半数山匪已死,其余四散不成气候,另外……” 覃燕彰停顿了一下。 夏侯虞抬眸:“说下去。” “找到了夏侯般。” 夏侯虞手中笔倏然掉落,他站起身走到覃燕彰面前,声音低沉道:“详细说。” “是,”覃燕彰说,“他们在渡城找到了已经完全痴傻的夏侯般,正在押解回长安的路上。并且……得知了……楚公子的踪迹。” 夏侯虞目光愈发阴沉。 覃燕彰:“虽无确切踪迹,但风麒驹在渡城的北门和南门都嗅到了些许落红的气味,再远便无法追寻了。” “障眼法。”夏侯虞语气无波无澜道。 覃燕彰静静跪着,未开口。 夏侯虞转而问了其他事:“近日漠北和西南的战事如何?” 雁回上前一步,回道:“北边相安无事但蠢蠢欲动,西南的蛮离荒一直有敌军小支军队来犯,不过如蚊虫叮咬不足为虑。” 夏侯虞听罢,微眯双眼,半晌下令道:“覃燕彰、雁回接旨。” 雁回与覃燕彰一同跪下。 “朕命你们二人,分别去往漠北与西南,探听两方山匪动向,若有一处山匪格外英勇,立刻回报。” “臣领旨。” “臣领旨。” 覃燕彰领旨后便退下。 雁回看着夏侯虞自覃燕彰汇报后,眼中近日来的阴沉便消散了大半,心中十分疑惑。 他忍不住问道:“为何关注山匪?如今楚……” 雁回方要直呼楚祯的大名,倏然见夏侯虞的目光如利剑一般扫过来,立马改口。 “如今楚公子中毒颇深,若想久活,必定隐姓埋名安稳度日,怎会率领山匪上马迎战?” 夏侯虞:“不,楚祯会。他会战至最后一刻。” 第59章 从未 入夜,岐风寨陷入了庆贺喧闹后的寂静。 楚祯于榻上睡着,眉头却始终未舒展,额间冷汗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终于,他发出“呃”的痛吟之声,一手揪着床榻,另一手紧紧抓住胸前衣襟,好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梦中的金銮殿,他与夏侯虞对峙而立,漫天的大火将他们二人团团围困。 夏侯虞的面目清晰可见,楚祯看得清夏侯虞额上每一滴汗水,更看得清他眉头皱起的每一寸心痛。 夏侯虞举着短刀放至自己的脖颈处,步步逼近楚祯。 “不要……不要……”梦中梦外,楚祯一齐痛喊着。 梦中的夏侯虞置若罔闻,他的嘴一开一合,好似在与楚祯说着什么。 楚祯听不清,他使出浑身解数想听见夏侯虞所说。 倏然,夏侯虞嘴角轻勾,“噗嗤”一声,短兵插入他的脖颈,鲜血喷洒,洒了楚祯满身满脸。 那一瞬,他好似看见每一个离世之人的脸,也是那一瞬,他听见了夏侯虞说的话。 “飞飞,别恨我了,好不好?” “不要!净舟——!” 噩梦惊醒,楚祯翻身趴在床边,呕出一大口血。 他迟迟起不了身,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指尖迅速发紫麻木。 他呼吸不上来,心口痛得好似被一座大山压住。 他的脸颊也开始灰败泛紫。 夜深人静,众人饮酒酣睡,无人听见楚祯房内传来的动静。 楚祯的喉咙像被索命鬼掐住,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还不能死。 他挣扎着,踢翻了床头放至的药碗,桌椅随着楚祯无法控制的挣扎倒地,发出巨大声响。 不多时,第一个冲进楚祯屋内的是发髻散乱,但穿着得体的林壑。 “楚祯!你怎么样!哪里不适!” 楚祯发不出声音,只顾揪着自己的胸口,指尖愈发紫,骨节泛白。 林壑转身奔出,大喊:“大夫!快找大夫来!” 这一动静,立刻惊醒了秦大壮和本该巡视的岐风寨放哨的兄弟。 知道楚祯身子不好,但秦大壮看见楚祯如此模样,还是吓了一跳,马上命令:“快去!方圆十里的大夫都给老子绑来!” 大夫不是绑来的,但却是扛来的。 没等大夫消化掉自己莫名其妙被山匪绑了这件事,就看见出气多进气少的楚祯。 医者民心,他不顾自己心中的恐惧,立刻为楚祯把脉。 他脸色一变,大叫:“不好!无关人等快快离开!” 秦大壮听话地带着弟兄们尽数退出,只留林壑在屋内。 大夫迅速为楚祯施针,十个指尖皆被扎破放血。 楚祯猛吸一口气,似是从噩梦中惊厥醒来。 他眼中满是恐惧,拉住身边的林壑,慌忙问道:“我在哪儿?我在哪儿?” “这里是岐风寨。” “岐风寨……”楚祯还在抖,“不是长安……” “不是长安!你不在长安!” “不在长安,不在长安……” 一针瞅准时机,扎在楚祯正心口,楚祯重咳一声,吐出一口淤血,从梦魇中彻底苏醒。 大夫松了口气,擦擦额间的汗,自己也好像不用死了,说道:“好了好了,没事了。” 第117章 楚祯缓缓眨眼,恢复了所有神智。 秦大壮一直守在门口,听见没事了的动静,踹开门就往里进。 看见楚祯真的没事了,一下子抱住楚祯,狠狠打了一下楚祯的背,说:“好二弟!我就知道你能挺过来!” 这一掌给楚祯打的又是头眼昏花。 一旁的大夫看的心惊肉跳,连忙要阻拦,却被林壑一拦,林壑冲他微笑并摇摇头。 果然,楚祯反而虚弱微微一笑,道:“让大哥担心了。” 楚祯又看向林壑:“多谢静宽兄。” 林壑身姿挺立,微微躬身,示意莫谢。 楚祯对一旁正发慌的大夫,道:“情急之下,我的兄弟担忧我的性命故而惊扰了大夫,多有抱歉,我这便差遣他们给足你银两,送你下山。” “不谢不谢,当家的你无恙便是。”大夫匆忙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今日之事,我绝不透露半字!” 秦大壮听楚祯所说,不耽搁地差人送大夫下山。 日光已渐渐出了头,大家都被楚祯赶回房中歇息。 独留楚祯一人,身披薄衫端立于窗前,望着徐徐上升的太阳,目光悠远。 翌日,岐风寨的人经过一夜的惊吓和忙乱,皆睡到了日上三竿。 李启华匆匆赶来时,岐风寨无一人迎接。 还是林壑睡眠浅,听见门口有动静,起身相迎。 李启华不说废话,直接说:“云齐先生呢!我要见他!” 林壑慢道:“云齐昨夜病发,此时应在休憩,李将军稍等片刻。” “病发?”李启华眉间立刻涌上担忧之色,“先生如何了?” “李将军放心,云齐此时已无恙了。” “那就好,快带我去见他,我有紧急战事要与他商议!” “稍等,我去寻。” “麻烦林先生了。” 林壑唤来两个弟兄,招待李启华茶水,独自前往楚祯屋子。 他担心楚祯未戴好面具,被李启华看去了真面目,毕竟李启华真的见过楚祯。 林壑方要敲门,屋门倏然打开。 楚祯披衣而出,面色比昨日还要惨白,眉目间没有一丝人气儿,仿若刚从恶鬼窟中踱步而出。 林壑心下一惊,瞬间平复后,问道:“你可还好?” 楚祯不动声色抬眼,“安好。” 此话一出,林壑想继续关心,也无从开口。 楚祯又问道:“出了什么事?我好像听见李将军的声音了。” 林壑:“尚且不知,只是急着见你。” 楚祯点点头,戴上“鬼面”。 远远的,李启华就看见了楚祯,拂开岐风寨的弟兄,冲到楚祯面前就开始说:“云齐先生,大事不好!” 楚祯轻轻笑道:“李将军,为将者,最忌心乱不定。” 李启华也不在意,“在你面前我哪里还用顾这个,快带我进屋。” 楚祯咳了几声,缓解身子不适,带李启华进了屋子。 李启华喝下一大口茶水,连忙道:“上次蛮离荒与岐风寨联手全歼敌军,惹怒了栾国,有探报,大军正在路上。” 楚祯:“敌方有多少兵马?” 李启华:“据探报,三万。” 楚祯眉头一挑,看了一眼林壑,又对李启华道:“三万大军,进攻易守难攻且拥兵十万的蛮离荒城,李将军为何还如此担心?” “我担心的不是打不过,担心的是圣旨!若一直不出城,那便有损蛮离荒城防,若出城,便是先斩后奏,后续圣上派人前来调查,你我都逃不过欺君之罪。” 一声轻笑突地传来,楚祯与李启华皆看向林壑,只见林壑一副光风霁月之姿,面上却是轻蔑的笑。 李启华有点不爽,压着火气问道:“林先生,你笑何?” “我笑——堂堂以一敌百的李将军,却被困在了圣旨之下,寸步难行。” 李启华重重叹了一口气,“一步错,步步错。” 楚祯看着林壑,心下万千流转,倏然目光坚定,道:“李将军,敌军便交给我们岐风寨罢。” 李启华:“那可是三万敌军!你们岐风寨只有百人!” 楚祯:“故,还要拜托林先生和李将军在后方,随时支援岐风寨。” 此话一出,林壑脸色一变,望向楚祯的神色先是不解,再是稍有愠色。 李启华:“再无旁的办法了吗?” 楚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启华点点头:“明白了,我回去整军,随时应战。自身性命和大周安危之间,我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何?只是连累了二位和岐风寨众兄弟。” 楚祯和林壑未回答,皆以浅笑应之。 李启华离去,林壑站至楚祯面前,略带怒气问道:“为何是我坐镇后方?你如今的身子不能……” 楚祯打断林壑:“静宽兄,你听我一言。静宽兄饱读诗书,只做一个教书先生已是耽误了你,若沦为草寇更是天理难容。李启华是个好将领,你投奔蛮离荒城,与李启华联手,定会平定一方天下,让百姓与大周安宁数年。” “我们可以一起去!”林壑从未对楚祯吼过,就连少时他躲避楚祯对待朋友的热烈时,也从未如此对楚祯大声说过一个字。 如今,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 楚祯未再劝,而是抬眼,盯着林壑的双目,慢慢道:“我早晚,是要回到长安的人。” 第118章 “你不是已经……”林壑后退几步,“逃出来了吗?” 楚祯抚胸轻咳几声,笑说:“我也以为,这一次我终于真的逃出来了。可今日才发现,我从未逃出长安那座……城。” 第60章 红衣 秋风至,满地落叶。 楚祯站至岐风寨顶,遥遥望向蛮离荒城楼,勾勾嘴角。 他向山寨下看了看,林壑送他的马正等在那里。 楚祯手中枪握在背后,马哨一吹响,骏马前蹄抬起,嘶叫一声。 楚祯一跃而下,衣袂翻飞,稳稳落于马背。 岐风寨众弟兄如得鸣金,向蛮离荒城外的战场中央奔去。 楚祯此番未用计策,最基本的兵法都没有,他只厮杀,只用手中枪座下驹,为身后的大周拼杀。 蛮离荒城头,李启华与林壑二人静立,无人开口言一字,他们又无一不手握拳头,眼睛紧紧盯着战场中的那一抹白。 “鬼面将军”的名号早已传遍驻扎在西南的栾国军队,敌军见岐风寨中一人身着白衣面戴鬼面策马冲锋,不少敌军士兵手中握着利剑依旧忍不住后退。 楚祯立刻下令,“弟兄们!杀!” 岐风寨总弟兄齐心,听罢楚祯命令,士气大涨,以秦大壮为首,将敌军生生逼退三里。 楚祯骑马立于高处,静静看战场之中的形势。 此番敌军还是谨慎了,或是对多年前的蛮离荒战役依旧心有余悸,亦或是恐惧“鬼面将军”这个名号。 此次进攻,栾国只派来小股军队前来试探。即便岐风寨以少敌多,依然不落下风。 秦大壮一拳打落一个敌军士兵,楚祯的目光被秦大壮大笑的声音吸引过去。 下一刻,楚祯的双瞳瞬间睁大。 只见被击落的士兵腰间挂着一个腰牌,上面赫然刻着——楚。 那是父亲所带领的楚家军中,只有副将级别的军士才能佩戴的腰牌。 而腰间别着此腰牌的士兵仅仅只是普通士卒,恐是栾国下等士兵并不认识大周文字,只当是什么不值钱的漂亮玩意,亦或是斩杀敌军的战利品。 短短一瞬,楚祯做了一个决定。 他悄然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林壑。 这一眼,林壑猛地后退一步。 李启华疑惑去看林壑,紧接着就看见林壑向前冲,趴在城墙边,大喊:“不要——!” 顺着林壑的目光,李启华向战场之中看去。 只见,那抹白色的身影倏然被刺于马下,数名栾国士兵刀剑执于楚祯身体之上,下一瞬,白衣上泛出大片血迹。 秦大壮发出怒吼,蛮离荒城墙之上皆听到了这一声痛苦的喊叫。 李启华立刻转身命令:“快!打开城门出兵!” 林壑一下子拉住李启华:“李将军,稍等。” “还等什么!”李启华甩开林壑的手,“云齐先生有难!” 若说刚刚的林壑失态了,此刻的林壑已然恢复了原本的宠辱不惊。 他缓缓抬头看向李启华,若不是还泛着红的眼眶,李启华恐怕都要以为他不是云齐的朋友,而是仇家。 林壑:“云齐托我暂代蛮离荒守军军师一职,还望李将军听我一言。” 李启华此时冷静下来,只是眼睛始终盯着战场,发现二当家被斩于马下的岐风寨愈来愈勇,打的栾国军队节节败退。 李启华深吸一口气,急问道:“林先生请说。” 林壑:“还请李将军派一支先锋,随我前去探查,再做筹谋。” 李启华欲反驳,被林壑打断。 林壑:“我知李将军担忧云齐性命,还请李将军好好回想云齐曾向李将军展示的他的才能,斟酌斟酌……再下军令。” 李启华如醍醐灌顶般,看了看战场中央,又看向林壑。 林壑冲李启华点了点头。 “明白了,多谢林先生。” 李启华双手抱拳,转身下了城楼。 林壑紧随其后。 一支先锋队正准备向城外出发时,林壑阻拦在李启华马前。 “林先生,还有何吩咐?” “带我去。” 李启华不解:“林先生读书人,还是不要去血腥之地了。” 林壑:“请李将军带在下一同前往。” 李启华本想严词拒绝,但见林壑眼中满是焦急与诚恳,便道:“好,上马!” 李启华为林壑派了一匹马,林壑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此次进犯的栾国军队已经被岐风寨逼退的四散奔逃,李启华到之时秦大壮正追赶逃兵。 “李将军!快快阻拦秦大当家莫追穷寇!” 李启华得令扬起马鞭,奋力追赶。 林壑策马驶向被鲜血染透的那一片红。 埋在层层的尸首之下,蛮离荒城守军将士帮林壑将那些死尸搬开。 在看到最底层的那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尸首时,林壑倒吸一口冷气。 他屏退所有士兵,自己将那具尸首翻了过来,面上鬼面掉落,林壑长长松了一口气——不是楚祯。 李启华此时拽着骂骂咧咧的秦大壮回来,李启华脸上赫然一块青紫。 “你们为什么不派兵!为什么!” 秦大壮大喊。 李启华看见林壑微低着头,看着地上那具尸首时,冷汗层层冒。 他不可置信说:“云齐先生……怎会轻易……” 第119章 “啊呀!”秦大壮在旁边大叫一声,“二弟没死!” 李启华尚未回过神,就听林壑接道:“云齐恐怕是乔装进了栾国军营,我们需回蛮离荒从长计议。” 林壑说的没错,此时的楚祯身穿栾国低阶士卒的兵服混了进去。 此刻驻扎在蛮离荒城十里之外的栾国驻地正在办庆功宴,庆祝他们只派出了三百人,便斩杀了蛮离荒的“鬼面将军”。 楚祯脸上涂满了泥土血污。 他的样貌与栾国这种北边的游牧民族实在差距过大,若明晃晃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很容易暴露。 楚祯不敢在人前晃,他跟着大部队来到驻地后,便借着小解的名义,将这么个不大的军营摸了个透。 他自来到岐风寨,此段时间不论是借助岐风寨,还是蛮离荒守军,皆未打探到父亲留下那支小队的消息。此次看见楚家军腰牌,他猜测恐那支小队恐是被俘,故使了一出偷梁换柱。 整个军营内洋溢着欢喜的气息,各个喝的酩酊大醉。 楚祯摸到关押军犯的营帐,躲在角落里观察,营帐前有两名守卫。 此时他手无寸铁,由于体内落红的根深蒂固,论力道可能都不如曾经的他十分之一。 正当楚祯犯了难之时,营帐外突然响起了警戒号角。 “不好了!大周来犯!” 楚祯虽不懂栾国语言,但少时常年在漠北与栾国打交道,也能听懂几个语句。 他决定按兵不动。 敌军派出了百人前去应对,不消半个时辰便回营。 瞧不出他们是胜了还是败了,不过未等他们整军修整好,号角声再次传来。 百人之军再次出击,这次回来的更快。 一刻钟过去,又传来了号角声。 栾国的士兵脸上各个布满了疲惫,还有未消的酒劲。 方才第三次号角声响起后,楚祯便明白这是林壑的计谋。 他们在军营之外不能帮助楚祯什么,亦无法得知楚祯深入敌营的目的为何,只能以此来为楚祯规避危险。 当守卫军犯的士兵也被差遣去应敌之时,楚祯瞅准时机,捡起武器架上的短刀,一刀解决了一个,将死尸拖走,钻进了营帐之内。 只见偌大的简易牢房中,只关押了一人,此人浑身是伤,鞭伤、刀伤,烙铁烫的他手臂和腿没有一块好肉。 楚祯看清了此人的面目,一下子单腿跪地:“张副将!” 被称作“张副将”的人,抬了抬眼皮,想动动手和脚,却无能为力。 楚祯这才发现,张副将被挑断了手筋脚筋。 他早就猜到,父亲会让最信任的张副将负担起楚家军最后的生机,只是没想到,连他们也被俘了。 楚祯抹掉脸上地血和泥,压低声道:“张副将,你睁眼看看,是我啊!” 张副将听罢,沉默了片刻,倏然猛烈挣扎着爬向楚祯。 他艰难地说:“少……少将军……” “是我,张副将。” “快……走……” 楚祯快步走到窗前,发现敌军再次收兵,他连忙对张副将道:“张副将,我稍后便来救你。” 说罢,楚祯快速钻出营帐,将刚才击杀的两名守卫拖至后山。 第四声号角再次传来,栾国军队的将领已发现了不对劲之处,决意亲自出军迎战。 好机会! 楚祯回到牢房,劈开生锈的锁,将骨瘦如柴的张副将背在背上,从营帐后方绕开。 他紧紧跟随出军迎战的队伍最后,只保留了一丈的距离。 这些疲惫的军士,谁也未发现他们楚祯的动静。 楚祯从后绕远,将张副将安置在山坡之后,而他自己,站在山坡之上,掏出烟火,一枚信号冲天而出。 所有敌军霎时一齐回头,看着楚祯。 如此同时,秦大壮驾马冲散敌军外层盾牌,一拳将栾国将领击下马,趁机策马冲向楚祯。 “二弟!接着!” 秦大壮一手撑地,跳下马,手中甩出楚祯的花魁面具,同时,林壑送给楚祯的马奔向楚祯。 楚祯跃上马匹,手接面具缓缓戴上。他与秦大壮擦肩而过时,道:“大哥,山坡后!” “得嘞!” 楚祯冲向敌军,此时李启华也驾马前来,他右手是自己的刀,左手握着楚祯的枪。 “云齐!接着!” 楚祯向上一跃,接住长枪,一枪划过,被秦大壮击落马下的将领被捅了一个对穿。 虽未穿白衣,却佩戴“鬼面”,斩杀敌军如鬼魅取命。 敌军士兵迅速军心溃散,前四次的应敌已让他们疲惫不堪,此番将领丧命,更是慌乱奔逃,溃不成军。 他们哭喊着“有鬼”、“鬼面将军”,手中刀枪皆弃之不顾。 楚祯御马停留,望着眼前的栾国士兵,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当年蛮离荒应战时,栾国的将领阿道玑。 楚祯不得不承认,阿道玑是一个用兵鬼才,若不是他的骄傲自大,楚祯自认很难赢过他。 如今栾国将领毫无用兵才能,不止是蛮离荒一战让他们心有顾忌,更是长安城中的那位……日日夜夜不肯有一丝休憩的赫赫功绩。 思及此,楚祯眼眸倏而闪亮,很快又暗淡了下去。 林壑此时策马前来,“云齐!” 第120章 楚祯被打断思绪,抬头便见林壑焦急的目光。 “静宽兄,这次多亏了你。” 林壑见楚祯未受伤,放下了心,嗔怪道:“你该事先与我们商量一番。” 未等楚祯回答,李启华也赶了过来。 “这次可多亏了林先生啊!”李启华激动道。 楚祯笑着点头,“若没有林先生事前消耗掉敌军的体力和心神,我不会顺利逃出,此战也不会大获全胜。” “没错!”李启华应和道,“云齐先生,你留给我的这个军师和你比,亦不遑多让呀!” 楚祯低头笑笑,默认了。 只有林壑一人,脸色阴沉着不开口。 李启华又问道:“秦大当家呢?” 楚祯立马打掩护:“大当家被我派去敌军的驻地了,查探是否有大周的士兵被俘,方才已经给我信号,并无。” 李启华:“那便好,云齐先生,林军师,你们看我们如何处置栾国的驻地?” 楚祯转身眯眼看了看,道:“烧了。” 秋收之时,各地的奏折堆积成山。 两月后,雁回探听的西南军报才从成堆的奏折中,显露在夏侯虞面前。 待他拿起此奏折时,一双凌厉的目光射向一旁的雁回。 雁回瞬间低头,跪地道:“陛下恕罪,在下将各地秋收奏折与军报混在一处了,臣有罪。” 夏侯虞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雁回,直至雁回被盯的指尖发抖,才收回他如箭的目光。 这封奏折上,有着淡淡的,独属于西南那边潮湿的泥土气。 夏侯虞的手竟意外的也微微发颤。 雁回未第一时间告知夏侯虞军报的这一行为,已在夏侯虞心中有了猜测,但当他真的要打开这封奏折前,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方能如常翻阅。 白纸上一大片的黑字,夏侯虞的目光独独落在四个字上:“鬼面……将、军?” 雁回回道:“是的陛下。近半年,西南山匪中出了一位‘鬼面将军’,据民间流传出的说法,此将军面戴鬼面,身着白衣,取敌军性命如恶鬼索命,保了西南一方百姓的安定。” “白衣?” 夏侯虞不知为何,虽尚未知此“鬼面将军”是何许人也,脑中却不可抑制地回想楚祯曾在蛮离荒城头,那一身扎眼的红衣。 楚祯爱穿红衣,爱穿鲜艳的衣衫。 多年前的蛮离荒战役,楚祯甚至褪去所有护体铠甲,只留一身红衣薄衫。 而楚祯从蛮离荒城头一跃而下的画面,许多年来更是常常进入夏侯虞的梦魇。 “啪”的一声,奏折被重重合上。 夏侯虞站起身,手背在身后:“雁回。” “臣在。” “急召所有大臣大殿议事,并于明早辰时前,备上三万人马。” “陛下,您这是要……” 夏侯虞淡淡道:“朕要—— “亲征剿匪。” 第61章 莫言 蛮离荒城外竹林,一片接着一片的叫好声。 楚祯此时策马拉弓,箭尖直指十丈外桌上的一坛酒。 众人屏气凝神,只听“唰”一声,箭脱手而出,正中酒坛,酒坛应声而碎。 “好!”岐风寨众弟兄高呼。 楚祯收弓,回身道:“该李将军了。” 李启华神情淡定,同样拉弓射箭,另一坛酒碎裂。 “好!”轮到蛮离荒守军,他们声势不让岐风寨。 靶子很快被撤换,十丈外摆了三坛酒。 李启华先行一步,骑马射箭,三坛皆命中。 李启华回头向楚祯挑挑眉,抬手示意。 楚祯笑了笑,策马驶去。 只见他背对靶子,双手松开了缰绳,在疾驰的骏马之上,双手拉满弓箭,下腰,倏然,命中! 连续三坛,皆中! 最后一坛碎裂之时,楚祯坐回马上,秦大壮一坛酒向楚祯扔去。 楚祯接住,拍开酒坛,仰头尽数饮尽。 阳光撒下,穿过洒出的酒滴,晃进林壑的眼睛、李启华的眼睛,还有众将士众兄弟的眼中。 所有人不禁去想,这张“鬼面”之下,是如何潇洒恣意的少年容貌。 直到楚祯扔掉空酒坛,下马走至众人身旁,大家的思绪才恍然回神。 楚祯端起酒碗,与李启华酒碗相碰,一饮而尽。 林壑这时走来,赞叹道:“将军和云齐好箭术啊。” “不过瘾!”李启华一摔酒碗,“再将靶子挪开十丈!” 秦大壮在一旁也不服输,喊道:“再远二十丈,我二弟照样能射中!” 楚祯向靶子方向望了望,倏地扬起明媚的笑,对李启华说道:“李将军,可愿赌的再大些?” 李启华笑道:“云齐先生真要将靶子挪至三十丈外?恕本将军不能奉陪了,三十丈,就连善骑射的栾国,除了已疯的阿道玑,都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射中三十丈外的骑射手。” 楚祯翻身上马,阳光从他背后射下来。 他微微仰头,“若我说,我可以呢?” 李启华一怔,便笑道:“若先生可以,赌注随先生定!” ”好!“楚祯猛揪缰绳,马头朝前,指着远处一棵竹,“我不射酒坛,我的靶子是三十丈外那颗竹的从下至上的第十三片竹叶。” “什么?!”李启华大惊。 第121章 不止李启华,蛮离荒守军将士中一片哗然。 岐风寨大多都是山匪,并不懂骑射,只知道自己家二当家厉害! 秦大壮:“我二弟厉害吧!李将军!敢不敢赌!” 李启华连连摇头,不可置信:“若先生真能射中,我可答应先生三桩事!” “何事都能应?”楚祯问。 李启华答:“只要不违背天地君亲师,皆可应!” “好——” 此时竹林秋风瑟瑟,竹叶被吹的摇摇晃晃,连伸手去揪都难,楚祯却要在三十丈外射中,蛮离荒守军中大多数将士都不信,都等着看楚祯的笑话。 楚祯丝毫未受影响,他背起弓,双眼盯住那片晃动的竹叶,除此之外眼中再无其他。 胯下马匹此时却捣起了乱,左右踱步。 岐风寨众弟兄担心了起来。 秦大壮差点上前想要帮楚祯稳住马,被李启华一把拽回来,李启华煞有其事地说:“不许耍赖啊。” “哎呀,你!” 秦大壮刚把李启华的手从自己胳膊上甩下去,就听马匹嘶叫一声,再一看,马双蹄扬起,楚祯也被带到了空中。 “二弟!” 话音刚落,破空之声登时而出,箭羽射中三十丈外第十三片竹叶。 马蹄落地,楚祯牵住缰绳一拽,他与马同时转身正对着所有观看这场射箭的人。 此刻竹林中除了萧萧风声,再无旁的声音。 半晌过后,才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二当家赢了!” 直到楚祯下马走至李启华身旁,李启华还怔怔地看向三十丈外的那颗竹。 “李将军,说话要算话啊。” 李启华瞬间回神,爽朗大笑:“云齐先生真是深藏不露啊,你说!我都应你!” “第一件事,我要你们蛮离荒给岐风寨二十坛好酒!” “没问题!” “第二,”楚祯看了一眼林壑,又对李启华道:“林先生的才能相信李将军已经看的透彻,还望李将军能惜才爱才。” “林先生帮我蛮离荒许多,又如此有才能,我李启华自然惜他,断不会兔死狗烹一般对待林先生,请云齐先生放心。” 楚祯谦逊道:“是云齐多虑了,不该质疑李将军爱才之心。” “林先生是先生你的朋友,担心是人之常情。还有第三件事,是什么?” 楚祯听罢,目光顿时一凛,看向李启华,认真道:“此事容云齐瞒上一瞒,时机到了,再来求助将军。” “都听先生的!” 天色渐黑,岐风寨和蛮离荒各回驻地。 林壑与李启华请示,与楚祯有事商谈,便随岐风寨一起回到了主寨。 楚祯摘下面具,端起刚刚送来冒着热气的药碗,将黑漆漆的汤药仰头闭眼喝尽。 “静宽兄,找我何事?”楚祯如常放下药碗,好似方才喝的是水而不是苦药。 林壑眉头微动,轻声道:“如今的所有处境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必为了给我一个容身之处,不顾身子也要和李启华赌气射箭。” 楚祯怔了怔,倏然笑道:“不是赌气,而且——本就是我欠你良多,此番是我应做的。” 林壑:“你……” 楚祯开口道:“静宽兄要是无旁的事,我要宽衣沐浴了。” 说罢,楚祯背对林壑,便要解开衣衫系带。 林壑见楚祯即将要脱尽所有衣衫,立马制止道:“你当真……不知我对你是何心思吗?” 楚祯的动作一停,重新系好系带,转身微笑回道:“我知,但我对静宽兄,只有兄长敬佩之情,和少时的愧疚之心。” “若我当年不对你过多闪躲,我们……” 楚祯打断林壑:“不一样。” “不一样?”林壑此生从未如此大胆过,既然已经说开,他便要问到底,“是我和夏侯虞不一样吗?” 楚祯沉默不言。 林壑:“可否请云齐,同我明说?” 楚祯缓缓抬起头,轻声笑笑,“夏侯虞不会劝我,为了活的久一点,不要上战场。他亦不会说,我策马射箭,是赌气之举……如此,静宽兄可明了了?” 林壑后退几步,连连踉跄。 他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祯:“当年是我不懂对待朋友的分寸,让静宽兄误会了,也为你带去了不少困扰。在此,楚祯再次向静宽兄赔罪。若静宽兄不愿在战场这样一个如此血腥的地方生活,我便与李将军去说,定不让静宽兄为难。” “不……不必了,”林壑再次恢复了翩翩公子的姿态,抱拳躬身道:“多谢云齐替为兄的筹谋,我愿意。” “……好,不送。” 楚祯看着林壑脚步混乱逃离了主寨,望着窗外的圆月,伸出手晃了晃似要抓住月亮。 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出现了一块黑,片刻又消失不见。 楚祯低头看向手心,轻声喃道:“你也……快到了吧?” 第62章 比邻 上次站在蛮离荒城门前还是三年前,夏侯虞闭了闭眼,脑海中忍不住浮现楚祯红衣死战的模样。 他不自觉心尖抖了抖。 片刻后,再睁眼,夏侯虞眼眸中的婉转流连消失不见。 夏侯虞微微偏头,下巴冲蛮离荒城门点了一下。覃燕彰即可领命,策马前去叫开城门。 第122章 李启华早早收到圣旨,前三天便在城门口扎营待夏侯虞的到来。 “蛮离荒守城将领李启华,携蛮离荒守城军所有将士,参见陛下!” 未等覃燕彰策马来至城门下,李启华便已出动迎接。 夏侯虞坐于马上,居高临下望着跪拜的所有将士,迟迟不开口。 李启华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低着头,看似镇定自若,手心里却冒了无数冷汗。 半晌,夏侯虞才开口道:“平身。” “谢陛下。”李启华起身。 随后众将士起身,具道:“谢陛下!” 夏侯虞无视马下的李启华,收了收缰绳,自顾往蛮离荒城门走去,“进城。” 长安而来的军队浩浩荡荡随夏侯虞进城,李启华未立刻跟上,他粗略数了数所带人马,不下三万。 李启华与旁边一直未开口的林壑对视了一眼,而后迅速跟上,进了蛮离荒城内。 夏侯虞坐于主位,李启华及众将士立于两侧。 “李将军,朕命你守卫蛮离荒时,派给你多少人马?” “禀陛下,共六万步兵,三万骑兵,一万弓箭手,还有良马六万余匹。” “如今剩下多少?” “还剩……”李启华停顿了。 夏侯虞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说实话。” “禀陛下,蛮离荒守军,未折损一人。” “好啊,李将军真不愧盖世名将,经历了数次与敌军对阵,一兵一卒皆不曾折损过。” 李启华此刻不仅仅手心冒汗,后背已然汗涔涔,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登基刚半年有余的新皇,竟是如此狠厉的角色,三年前在蛮离荒一面之缘,那时温润谦和的模样,竟全然是假的。 “监军何在?” 一个小老头模样的人从角落做出来,跪下道:“陛下,臣在此。” “监军册子拿来。” “是,陛下。” 堂下是跪着的监军,左右两侧皆是大气不敢出的蛮离荒守城将领,李启华与林壑站在最前。 李启华面色阴晴不定。林壑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啪”一声,册子合上,夏侯虞的目光在李启华和林壑脸上左右停留。 “朕,便是听说西南山匪猖獗,前来支援李将军剿匪的。” 夏侯虞说的恳切,李启华立刻下跪感念道:“感念陛下忧心蛮离荒百姓安危,不远万里从长安赶至蛮离荒,只是蛮离荒城外的匪患已被臣解决了。” 夏侯虞眼睫倏然一抬,煞有其事反问:“解决了?” 林壑见李启华半天斟酌不出说辞,上前道:“禀陛下,监军册子上记载的三月前蛮离荒出城火烧栾国驻地,便也将蛮离荒城外的岐风寨一举剿灭。” “你,是何人?” 李启华接话道:“回陛下,他是臣请来的军师林壑林先生,数次与敌军应战皆是林先生做的决断,十万人马无一人折损皆是林先生功绩。” 夏侯虞冷峻的脸上,倏然嗤笑一声。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手肘支在腿上,整个身形好似一只待捕猎的豹子。 他问道:“是——他吗?” 这句话,“他”字被加了重音,语调上扬,似有不经意的嘲笑和不易察觉的怒气。 林壑听罢,猛地抬头看向高坐在上的夏侯虞。 只见夏侯虞感受到林壑的目光,只轻轻瞥了一眼,便毫无波澜地看向李启华。 “既然林先生说,岐风寨已灭,那便辛苦李将军,准备准备,带朕前去瞧瞧罢。” 李启华偏头望向林壑,林壑给了李启华一个肯定的目光。 “遵命,陛下。” 李启华退下后,夏侯虞遣退所有大堂之上的人。 林壑欲走,夏侯虞叫住了他。 “林先生留步。” 夏侯虞走下高座,慢慢踱步到林壑身前。 林壑自李启华离开,对夏侯虞便再无过分的尊敬。此刻的他,直视夏侯虞,身子丝毫不弯。 他始终注视着夏侯虞,渐渐出了神,心道:原来面前这人,就是楚祯心里那根,拔不掉也不能拔的刺吗? 夏侯虞:“林壑先生,你可有什么要问朕?” 林壑立刻收回目光,道:“臣冒犯了陛下,在下并无疑问,请陛下恕罪,” “你只是李启华自封的军师,并不是大周臣子,无需自称臣。” 林壑心头一颤,后脑生风。他此刻倏然理解了一些李启华面对夏侯虞时那紧张的姿态,这位新皇年岁虽只有二十有三,一言一行,却足以让人后背冷汗直冒。 刚刚夏侯虞的意思是,他还没有做大周臣子的资格,更是,没有做他夏侯虞臣子的资格。 林壑半晌未开口。 夏侯虞又道:“李将军说林先生主持了与敌军的多次对战,还请林先生同朕讲讲,先生的阵法谋略。” 林壑缓过神来,谦卑道:“在下只是略懂皮毛,不敢班门弄斧。” 夏侯虞:“能不折损一兵一卒,打的敌军落花流水,有此能力者朕只知一人,只是他……下落不明。如今林先生有此才能,朕可要好好请教一番,造福大周。林先生这番推辞,难道李将军是在欺瞒朕了?亦或,守卫大周的另有其人?” 此话一出,林壑心狂跳不止,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来。 第123章 “我们怎敢欺瞒陛下,陛下请,我们榻上说。” “先生请。” 李启华领命去准备人马,他却一个人来到了岐风寨。 此时的岐风寨人去寨空,满地碎裂的酒坛和逃亡慌乱的痕迹。 李启华像是知道此景缘由,未露出疑问面色,直奔偏寨。他七拐八拐,进了一处藏酒的地窖。 他有规律地敲了敲盖在地窖之上的木板,稍等片刻,地窖被打开。 “云齐!” “二弟!” 地窖外和地窖内俩人同时喊道。 待看清来者面目,李启华连忙问道:“秦大当家,云齐先生呢?” 秦大壮也同时道:“李将军?你咋来了!” “来不及了,”李启华急道,“你们快从地窖另一侧逃走,新皇不是好糊弄的,地窖如今也不安全了。” 秦大壮:“二弟也和我们这样说,但是他迟迟不来,兄弟们都不愿意自己去逃命。” “他在哪?” “还在主寨!” “好,”李启华边说边把地窖盖上,“半个时辰后,若云齐先生还未来,你们必须离开,我肯定把他安然送到你们面前。” “哎呀不行!”秦大壮还想说什么,声音掩在了木板之后。 李启华直奔主寨而去,没等上二层,便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他一听,心里的急切更上一层楼,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又急又气喊道:“你还洗什么澡!怎么还不……” 李启华突然一顿,因为他看见楚祯正背对着他泡在浴桶中,在做药浴。 此时愧疚达到了顶峰,楚祯的身子他知道,需要日日坚持泡药浴才可稳固病情,李启华此刻一句重话也说不出了。 楚祯听见李启华的声音,停顿片刻,唤道:“李将军,不用见外,进来罢。” “不打扰云齐先生药浴了,我留了半个时辰,可保先生你和岐风寨兄弟安然离开。” “不会允许此事的。” “什……么?”李启华不解。 楚祯拽起浴桶边的红衣,站起身带起一片水花,红衣披于身上。 短短一瞬,李启华看见了楚祯的背,眼睛倏地睁大,在楚祯的后背,挨着心脏处,是蛮离荒最后一役,被军旗钉在城门上的那一道贯穿伤。 扑通一声,李启华跪下,“楚将军!” 楚祯此时未戴鬼面,便也不再遮掩。 他简单系上红衣腰间系带,将李启华扶起。 他说:“那时还有最后一个赌约未对李将军言明,云齐请李将军最后再帮云齐一个忙,不会损伤李将军一兵一卒,更不会危害蛮离荒。” “楚将军尽管说!” “背叛岐风寨。” 李启华后退三步,“什么?!” 第63章 孤独 “陛下,臣有罪。” 李启华倏然跪到夏侯虞面前,说着摸不着头脑的话。 夏侯虞正与林壑对弈饮茶,听罢李启华的话,偏身挑眉问道:“何罪之有?” 李启华:“臣……臣本将岐风寨灭寨,方才前去查探,竟发觉岐风寨的二当家踪迹。” “啪”一声,林壑手中棋子掉落在棋盘上。 夏侯虞的目光倏地一凛,射向林壑。 迅速收回的慌乱没有逃过夏侯虞的眼,林壑看向李启华的不止惊讶更多的还有怒气和不可置信。 “这位岐风寨二当家,现在何处?”夏侯虞问。 “回陛下,正前往主寨地窖欲逃。” “走!” 夏侯虞不多做耽搁,衣袖一甩,唤上覃燕彰便命李启华带路。 林壑紧跟上,却见走在前面的夏侯虞脚步一顿,回身道:“血腥之地,林先生请留步。” 说罢,夏侯虞转身便走。 林壑欲开口,李启华突然行至他身前,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林壑脚步顿时停住,看着夏侯虞和李启华等人往岐风寨方向去了。 岐风寨距离蛮离荒不过三里,几人趋马不多时便到了岐风寨脚下。 覃燕彰率先下马,先行进寨查探。 夏侯虞将目光从覃燕彰身上移开,瞥向了一旁的李启华。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平日里再直来直往,此时却也显得非常镇定,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夏侯虞了解楚祯,更了解能与楚祯相交之人,绝不会背叛楚祯。 所以他未等覃燕彰回来,自己便也下马走进了岐风寨。 李启华:“哎陛下!” “无妨,李将军便在寨外等候,”夏侯虞顿了一下,回头盯着李启华,“这是圣旨。” 说罢,夏侯虞快步,背影消失在了所有人眼中。 留下一众将士,目目相觑不知该如何行事。 夏侯虞甫一进入岐风寨,便发觉此寨气息有些许的不对,细细思量却始终思量不出怪异之处是为何。 覃燕彰见夏侯虞一人前来,立刻赶来道:“陛下,暂无异样。” “出去吧。” “是。” 覃燕彰应声后转身走了两步,突然惊觉夏侯虞未跟上,方要问询,便听夏侯虞命令道:“朕命令你,守在寨外,没有朕的信号不许踏入岐风寨一步。” “可是陛下……” “没听懂吗?”夏侯虞轻飘飘问。 覃燕彰脚步被定住,犹疑片刻,终是一拱手,道:“臣遵旨。” 第124章 覃燕彰一步一步踏向寨外,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夏侯虞,直到他看不到夏侯虞的身影,才转身一咬牙离开。 也是在覃燕彰转身的一瞬,一抹红色的身影从夏侯虞右前方快速闪过。 夏侯虞目光一凛,心头更是一紧。他迈开步子往那处追。 越往里追,夏侯虞那时发觉的不对劲越浓烈。 但他没有一丝犹豫,他冲着红色的身影紧紧追去,终于在一处地窖,他清晰地看到了那抹红色钻了进去。 夏侯虞此刻停下了脚步,他看了看此地的山脉走势,又仔细观察此地窖的入口方位,倏然嘴角轻勾,目光不似方才那般凌厉,反而多了些温柔婉转。 他缓缓踱步,打开覆盖地窖的木板,踏步而入。 未行几步,一柄冰凉的刀刃紧紧贴住夏侯虞的脖颈,冷颤一下子爬满夏侯虞的后背,身后喷来的温热气息却让夏侯虞万分思念与向往。 那个熟悉的声音说:“你说,要是别人知道当今皇上亲自来剿匪,还扮成这样潜进来被抓住,我是不是可以称帝了?” 夏侯虞反问道:“你想称帝?” 楚祯:“不想,但我想弑帝。” “可以。”夏侯虞从容答道。 楚祯握着刀的手一抖,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恙:“你来做什么?” “找你。” “你应该知道,我最恨长安。” “我知道,所以我来……”夏侯虞不顾脖颈尖刀,转身面对楚祯,“不是带你回长安,只是想看一看你的脸。” 地窖下长长的地道中,一点光亮也透不进来,空气稀薄更是无法点燃火把。 夏侯虞在黑暗之中,凭借自己对楚祯的那些记忆,精准地触碰到了楚祯的脸,双手轻轻捧住。 倏然,楚祯身后一道破空之声。 楚祯率先反应过来,拉住夏侯虞肩膀一个扑倒,一支箭就这样钉在了夏侯虞原本站立之地背后的墙上。 还没完,箭矢好像射断了某物,地窖上方传来巨大的声响。 楚祯:“糟了!” 夏侯虞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楚祯抓住手腕,向前奔去。 身后巨石滚落,原本两人所立之地,已被无数碎石填埋,若晚一步,恐怕两人早没了性命。 夏侯虞看不见楚祯,却能听到楚祯乱跳的心脏,和愈来愈艰难的呼吸。 他一把抓住楚祯的肩膀,方要开口,手中的身体一下子躺倒下去,剧烈的咳喘声与血腥气一同传来。 夏侯虞恍然意识到,楚祯身体内的落红让他不能有此等激烈的行为。 可身后滚来的巨石不容楚祯休憩,前方路途一片黑暗,根据风的方向,夏侯虞只能判断出前方是一个岔路口。 只能赌一把! 夏侯虞抱住楚祯,还未决定向哪方奔去,怀中的楚祯突然开口:“左……” 前进的脚步倏地一停,夏侯虞确定了楚祯说的就是“左”。 左还是右?如今他与楚祯此等剑拔弩张,楚祯的话,他要相信吗? 身后巨石愈来愈近,脚下震荡起来。 夏侯虞闭了闭眼,抱着楚祯护住楚祯头和身体,向左边滚去。 路上的碎石将夏侯虞皮肤割出了无数伤口,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然快赶上了楚祯。 “轰隆”一声,巨石被狭窄的通道卡主,夏侯虞松了一口气,但他和楚祯正在下行,难以停下,怀中的楚祯也好似没了声响。 夏侯虞心中异常焦急,只得拼力看清前方,一块尖石出现在他们的必经之路。 他们无法迅速停下,夏侯虞咬咬牙,调整身姿,用自己的腿硬生生撞上了这块尖石,他们才得以停下。 尖锐的一角深深扎进夏侯虞的大腿,剧烈的疼痛钻进夏侯虞的大脑,但他动作没停,冲着好不容易看见的一丝光亮爬去。 顶开头顶的木板,眼睛尚未适应刺眼的光,一支支刀尖将夏侯虞和楚祯团团围住。 夏侯虞恍了恍神,看见围住他们的皆是寻常百姓打扮的人,且他们面上都用粗布遮面。 怀中的楚祯此时动了动,夏侯虞刚低下头,胸前被用力推了一掌,再抬眼,楚祯嘴角流血,面色惨白,却轻轻笑着看着地上栽倒的夏侯虞。 恍然间,夏侯虞看清了此时的形势,楚祯是地道内所有机关的主事者。 “你……”心下思绪转了良久,夏侯虞只吐出四个字:“变了很多。” 是什么变了呢? 是从不对夏侯虞说谎的楚祯,骗了他。还是曾经光明磊落不屑用诡计的楚祯,对待夏侯虞,也开始使诈了。 楚祯挑眉,轻声道:“我不想伤害大周的任何一个士卒。” 夏侯虞眼睛扫过身边众人,问道:“那你便不怕他们死吗?” 楚祯目光下移,看见了夏侯虞大腿汩汩流血的伤口,倏而别开眼,盯住夏侯虞的双眼道:“你死了,他们就不用死了。” 夏侯虞一时怔住,看着楚祯慢慢靠近他,抬起了手。 楚祯手起刀落,手背劈向夏侯虞后颈,夏侯虞顿时昏厥过去。 围住夏侯虞的人把面巾全部扯了下来,对楚祯恭敬道:“二当家!” 楚祯垂眸看了看意识全失的夏侯虞,下令道:“带着他,回原来的北寨。” “是!” 地窖原本是从岐风寨通向蛮离荒北面的大道,但楚祯临时改了主意,命岐风寨众弟兄加紧挖,通向北寨。 第125章 他们此时带着夏侯虞从压抑的地道中,奔向原来的北寨旧址。 楚祯曾探查过,北寨四通八达,所有弟兄们四散奔逃的话,朝廷的兵很难将他们抓回。 他们跑了许久,终于见到了等待许久的秦大壮。 只不过——是被绑住的秦大壮。 而秦大壮的身后正站着举刀而立的覃燕彰,岐风寨众兄弟皆被捆绑。 身后的夏侯虞倏然开口:“飞飞,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楚祯猛然转身。 夏侯虞眼中满是清明,丝毫没有昏迷刚刚苏醒过来的茫然。 楚祯后知后觉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此动作激起了夏侯虞眼中的心疼,他们二人谁都知道,这是因为楚祯体内的落红让楚祯连击晕人都做不到了。 楚祯听见夏侯虞如此问,眼角泛红、胸膛起伏地看着夏侯虞。 夏侯虞眨眨眼,掩去眼中旁的情绪,开口道:“因为你太在乎每个人的性命!你想要保全他们所有人。你给了林壑安身之地,给了李启华将功赎罪的机会,给了岐风寨后路。你唯独不给我和你的生机。” “我们之间,还有生机吗?”楚祯反问道。 夏侯虞沉默片刻,并未回答,转而道: “你知道我一定会信你,我也知道,你一定会留有后招。楚祯,回来吧,除了我,没有人真正地理解你。你很孤独,我亦很孤独。” “真正孤独的人,只有你。”楚祯边说边后退。 夏侯虞眉宇间闪过一丝慌乱,情急喊道:“楚祯!” 楚祯轻轻一笑,“下面是湍急的河水,河中无数石块散落,从这里跳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飞飞!回来!” 听见“飞飞”二字,楚祯笑的更胜了,他唇边的血也越流越多。 楚祯仿若失神般,道:“你还是来了。” “是,我来了。” 楚祯听见夏侯虞的回答,后退的步伐没有停下。 夏侯虞不知道楚祯要做什么,他更不知道说些什么可以阻止楚祯,他直觉要发生不好的事情。 夏侯虞急问道:“我来晚了吗?” “不太晚。” “我,很想你。”夏侯虞道。 “我更恨你了。” “好,都好。随你恨我,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 楚祯笑笑,摇摇头。 “楚祯!你别逼我!” 夏侯虞一喊,覃燕彰的部下皆上前一步。 楚祯目光瞬间射向覃燕彰,夏侯虞注意到楚祯的动向,立刻转身眼神警告覃燕彰。 接到旨意,覃燕彰命令部下所有人不许轻举妄动。 楚祯:“逼你,你会怎么做?屠杀山寨?夏侯虞,你还要再背上多少人命才肯罢休?” “所有的人命,我统统心甘情愿背着,直到背进我的坟墓里去。只求,你回来。” “那些人命……你背着,我亦卸不下。” 楚祯往后退。 “飞飞!你要干什么!” “背着这些人命,下去赎罪。” 说完,楚祯就往后一仰,掉了下去。 夏侯虞在覃燕彰的喊声中冲向楚祯,他清晰地听见也看见,楚祯口中一动一动。 他在说:“求你,放过我。” 夏侯虞浑身血脉在那一瞬,好似全然凝固。 而楚祯在下落中,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坠水之前,终变得一片漆黑。 第64章 哑巴 耳边清晰的河水击打石块的声音,身下是软榻的草垛。 楚祯缓了缓撞击头部的疼痛,支撑着山壁踉跄着站起。 他双手摸索着山壁,试探地向前走。 此时他的眼前只有黑蒙蒙的一片,勉强能看出前方究竟是山还是河,其他旁的再也看不出了。说不清究竟是落红毒发,还是头遭受了撞击。 不论原因为何,楚祯如今已经不甚在乎了。 他慢慢地向前摸索。 身后陡然传来“噗通”一声,似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他方才掉在的草垛上。 几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响起。 楚祯尽力分辨,试探问道:“张副将?” “……少将军,是我。” 楚祯笑了一下,额头伤口流出的血顺着脸颊滑下,他亦置若罔闻。 “多谢张副将配合我,我们需要赶快离开此处,夏侯虞的人马可能会……” 楚祯倏然住了嘴,他的腹部袭来一股剧烈的疼痛,手脚霎时血脉停滞,好似掉进了冰窟。 “噗嗤”一声,尖刀拔出肉体的声音。 紧接着,楚祯的肩膀被人一推,他掉入湍急的河流。 “逃不掉的……”张副将痛苦的哭声传来,“逃不掉……我只能这样,我把你交给栾国,我就能活!” 河水冰冷刺骨,头上的伤被冷水击打,被石块剐蹭,还有腹部一个血洞,楚祯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慢慢流失。 这次真的是要死了,楚祯想。 岸上的张副将还在痛哭。 楚祯模模糊糊听见,张副将说,他是为了活命,不得不背叛楚将军。 若不是腹部的伤让楚祯动弹不得,他很想哭喊大笑一通。 原来!原来! 原来当初父亲并不是那么走投无路,亦不是夏侯虞追踪彩犀才暴露的父亲。父亲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为了不被抓去做栾国的俘虏,只能含冤自尽。 第126章 原来!原来如此! 楚祯想,若夏侯虞在,恐怕会将此人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即将昏过去之时,楚祯那双只能依稀看清影子的眼睛,隐隐约约看见,有个人从背后突然出现,一刀给张副将抹了脖子。 楚祯看见了漫天的血,最终彻底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楚祯恍惚了一下,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地狱还是人间。 他怔怔的摸了摸周身,发觉自己的衣物全被换上了干净的,额头和腹部的伤口被好好包扎,满屋的药味充斥着他的鼻腔。 他又用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片刻后倏然一笑,果然又看不见了。 还好,楚祯想,他还能听得见。 他听见屋内药炉在咕嘟作响,他还听见药炉前有一人正在摇扇看药。 “请问……” 方一开口,楚祯发觉自己嗓子沙哑得很,几乎发不出来什么声音。 他动了动身子,腹部刀口的痛楚如针扎一般迅速涌向了全身,身上霎时起了一层冷汗。 楚祯一下子栽倒回床榻,胸膛剧烈起伏了许久才缓过来。 听见楚祯的动静,那边熬药的人也立刻跑了过来,探了探楚祯的额头,又检查楚祯腹部的伤口。 半晌听见那人叹口气,转身拿了什么东西,回到楚祯身边,重新为他包扎。 “多谢……是你救了我吗?” 那人并不回答,只顾着处理楚祯腹部的伤口。 楚祯虽然看不见,却隐隐感觉这人有些怒气,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的身影,倏然出现在楚祯的念头里。 楚祯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强装镇定,轻轻笑道:“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敢问阁下姓名,来日定好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那人依旧不说话,楚祯强颜欢笑道:“冒犯了,莫非你不能说话?” 那人手下动作顿了顿,把楚祯的手翻过来,只捏了楚祯半个手掌,怯怯地,在楚祯的手心写下一个字:是。 楚祯笑说:“抱歉,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奈何我是个瞎子,命也不长了,能报答你的只有我这一具坏掉的身子。” 又写:不谢,正好,我在乡野无所事事。 写完,哑巴转身继续去煎药。 楚祯眉间舒展开,好似真的解甲归田一般,伸展了双手双腿,笑说:“你在我手心写字时,我发觉你的手指有些薄茧,手背的肌肤却稍嫩,想你年岁也不大,我唤你小哑巴,你唤我瞎子,可好?” 说罢,他也不顾小哑巴怎么回答,便忍痛挪挪身子,调整到最舒适的姿势,阖眼,沉沉睡去。 小哑巴注视着睡着时都在忍痛的楚祯,放下摇扇,走至楚祯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将楚祯的眉头缓缓展开,才转身离开。 就在小哑巴转身那瞬,楚祯好似睡梦见不经意地伸了伸手,触碰到了小哑巴衣衫的下摆。 ——是粗麻衣。 那一瞬,楚祯手指僵了一僵,很快便也心下了然。 他面上继续装睡,心下自嘲道:不是夏侯虞不是更好吗? 莫说当今皇上怎可放下所有来此乡间与他上演相见不相识的戏码,就说夏侯虞就算假扮哑巴救了他,怎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准备好只有农户才会有的粗麻衣并穿上。 楚祯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次是不是真的逃掉了?逃离那个吃人的长安。 如此也好,他如今好像没什么所求了,他的生命更是快到尽头,在这样一个不知名的乡野间度过不多的余生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想着,楚祯渐渐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睡了三天。 他额头的伤在其次,腹部的伤口又深又宽,失血过多又在冷河水中泡了许久,能捡回一条命都是幸事,不要想十天半月便恢复如初。 楚祯醒来时,小哑巴告诉了楚祯关于他的伤势。 楚祯只是笑笑,说道:“我知道,没关系,只是辛苦这段时间院子里的农活都要你来做了。” 小哑巴听了,没再在楚祯手里写什么,转头做饭。 楚祯精神恢复了许多,冲小哑巴的方向支起身体,有一搭没一搭说:“这是个什么村子?” 小哑巴炒菜的声音一停,便往楚祯走。 楚祯立刻道:“不用不用,你继续,我问些别的,等你闲下来我再问你详细的。” 听见小哑巴重新拾起铲刀,楚祯道:“这里……是否十分隐蔽?若是,你敲一下,若不是,你敲两下。” 只有一声敲击声。 楚祯点点头,又问:“河边伤我那人,可是你杀的?” “咚。” “你不怕吗?” “……咚咚。” “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 “咚。” 楚祯有些困了,闻到小哑巴倒腾出来的饭菜味儿,下意识问:“你做的饭好吃吗?” “……” 久久未传来敲击声,楚祯下意识又问:“嗯?” “……咚。” 养伤的日子轻松漫长,三个月过去,春暖花开,楚祯恢复得不错,只是下地走几步便冷汗直冒。 小哑巴便做了一个轮椅,别的不行,代步还是可以的。 楚祯闲不住,便摇着他的轮椅,在小哑巴的院子里来回溜达,结果把小哑巴在院子里种的花全压坏了。 第127章 楚祯连忙道歉,小哑巴却未生气,只在楚祯手里写:再种便好,花而已。 第二日,楚祯再到院子时,果然又闻到了花香。只是换了一种花,细细闻去,有些像自己曾在长安用的那种安神香。 楚祯想起了一位故人。 不过很快,他强迫自己将脑海中的那个人影甩掉。 天上打起了雷,小哑巴过来将楚祯推进屋。 很快雨下了起来,雨雾弥漫,安神香原料的香气更加浓郁,漫进了屋子。 楚祯泛起了瞌睡,将睡未睡,平躺着阖眼休息。 倏然,楚祯听见小哑巴发出了一声痛吟,似是酸痛难耐。 楚祯坐起身子,问道:“你怎么了?” 自然没有回答,小哑巴也没有走过来在楚祯手心写字,反而不再发出任何忍痛的声音。 楚祯立马翻身下床,鞋子趿拉着,摸索着往小哑巴那边走。 小哑巴立刻迎上前,怕楚祯摔在灶台上被烫伤。 两人一个比一个急,结果互相被撞了一个跟头。 小哑巴抓住楚祯,将自己当做肉垫,抱着楚祯重重摔在了地上。 楚祯清晰地听见骨头重重一磕的声音,小哑巴的身体也是一僵,却一丝一毫也未表现出来。 楚祯去摸,果然摸到小哑巴的左手肘严重扭曲变形,好像曾骨折过,却未被好好救治。 小哑巴痛极了,一时无法反抗,任由楚祯去摸。 楚祯在军中多年,对许多跌打损伤非常了解,立刻道:“你这只手肘骨折过,而且就是前几个月的事……不,准确的说,是你救我时,你为何不与我说?如今已经变形,矫正不回来了。” 小哑巴轻轻拂开楚祯的手,将楚祯扶回了床上,依旧不愿与楚祯交流。 楚祯独自坐在床上,细细回想他被小哑巴救的那几个月,究竟何时受的伤。 可是他颠来倒去,始终思索不出头绪。 他倏然惊觉,那骨头受伤的形状更像从高处坠下。 楚祯回想起他从悬崖跳下,坠落在张副将事先准备好的草垛上,不久后又有什么东西掉下来的声音。 他不敢相信地看向小哑巴的方向。 入夜,小哑巴合衣躺在楚祯身边。 停这呼吸声,楚祯知道小哑巴没睡,但他还是伸出了手,只要让他摸一摸小哑巴的脸,他就能…… 小哑巴看似不经意地,翻了个身,背对楚祯。 楚祯本就看不见,手自然扑了个空。 他的手停滞在半空许久,才慢慢收回。 “我曾……”楚祯说,“遇到一个很好的人。” 楚祯顿了顿,又说:“很好,很好。” 小哑巴的身子僵了一下,转了回来。 楚祯以为他平躺着,小哑巴却悄然侧躺,双眼在黑夜中泛着光,盯着正在说话的楚祯那双早已暗淡下去的双眼。 “但,我宁可从未遇见他,起码这样,我能恨他恨的更加纯粹。” 小哑巴的呼吸深了起来。 楚祯置若罔闻,继续说着:“我曾问过他,这一切是为什么?他说他什么都想要,江山他要,我……他也要。 “可是,这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能得到什么东西的。他想要的这两样,有一样他再努力,也不会长久的拥有。” 小哑巴慢慢拿起楚祯的手,指尖微抖,慢慢写道:是什么? “我。”楚祯答。 小哑巴的手猝然一僵,楚祯的手就这样掉到床上。 楚祯好似未察觉到小哑巴的不对,笑笑,掰了掰自己的手指头,摆出一个“三”。 小哑巴或许不懂,但是若是夏侯虞,他懂。 三,三年,楚祯剩下了不到三年。 “解药虽假,但确确实实给我又延长了五年寿命,很知足了。” 身旁小哑巴再无动作,楚祯转了转身,双眼虚无,却执拗地看向小哑巴的方向。 “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小哑巴重新执起楚祯的手,先写了一个“不”字,后又写:他好,我不好吗? 楚祯笑了,“你也好,但……不一样。” 小哑巴:你……还想再见到他吗? 楚祯愣住,手心被小哑巴划出的感觉久久不消散。 第65章 盲棋 自那一晚,二人一夜未眠后,再无人提起那夜发生的事,他们对彼此的身份互相缄默,真的在这桃花源似的与世隔绝的小村庄,认认真真生活了起来。 当楚祯第三十五次把小哑巴养在院子里的花压坏后,小哑巴不等楚祯说什么,径直把楚祯推回屋子,不管楚祯的道歉和辩解,大门一关,自顾自拾掇乱七八糟的庭院。 屋外叮叮咣咣的动静响了半天,小哑巴进门前,楚祯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小哑巴一开门,就看见楚祯嘴角翘着,一直“瞅”着他。 楚祯听见小哑巴脚步一顿,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连忙说:“不好意思啊,又压坏了你的花……” 小哑巴没在楚祯手中写字,从楚祯侧边离开。 楚祯心道:完了完了,生气了。 他转动轮椅,往小哑巴的方向走,边走边道:“我知道是你特地给我采来的安神花,我……我陪你再出去摘,怎么样?” 话毕小哑巴那边果然停了动作,楚祯心想有戏,下一刻,小哑巴去院子里拿了些什么别的东西,放在楚祯轮椅后面的篮子上,推着楚祯出了门。 第128章 自岐风寨与夏侯虞对峙摔下悬崖后,楚祯第一次离开小哑巴这座小小的院子。 他虽然看不见,但他可以闻到听到摸到。 这一路,他闻到了雨后泥土的腥味,听见小河汩汩流淌,摸到了一棵棵大树树皮的凹凸不平。 楚祯轻轻笑出了声。 他前二十三年的人生,不是在漠北边关拼死杀敌,便是在长安混沌度日,唯独在西南快活的那段日子,他却也无心细细感受身边的这些风景,再到后来……便又到了今日。 楚祯道:“以前从没想过,还能过起这样的日子,亦……对这种日子嗤之以鼻。我那时还真是不知好歹。” 说罢,楚祯低头嘿嘿地笑了。 小哑巴没“说”什么,继续推着楚祯往远去。 行至一处溪流,小哑巴停下了,走到溪边,用手试探了下溪水,左手舀了一捧水,端到了楚祯面前。 楚祯只听见溪水哗啦啦地流,不知小哑巴在做什么。 突然!无数水喷在楚祯脸上。 楚祯吓了一个激灵,愣了一会儿,倏然明白过来,笑了。 小哑巴听见楚祯的笑,也笑出了不易察觉的气声。 楚祯双手手心向上,伸向小哑巴。 明白了楚祯想做什么,小哑巴从溪水中又弄了一捧水,倒在了楚祯手心。 下一瞬,楚祯手心的一捧水全都洒在了小哑巴的脸上。 小哑巴被迷了眼睛,半天刚睁开,就看见楚祯在轮椅上哈哈大笑。 小哑巴自然不甘示弱,两人就这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互相泼起了水。 太阳逐渐爬上了头顶,两人身上湿掉的衣衫很快便干了。 小哑巴抽出一块帕子,轻轻擦了擦楚祯脸上残留的水滴。 楚祯安安静静,双眸微阖,等待小哑巴为他擦去脸上的水滴。 “我们要去哪里?”楚祯倏然问。 小哑巴放好帕子,执起楚祯的手,写道:花田。 “好。”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人相顾无言。 直到一股霸道的花香钻进楚祯的鼻子,他知道到了。 小哑巴把楚祯推进花田中央,便转头离开了。 楚祯依稀地只能听见小哑巴在旁砍柴的声音,距离比较远,听得不太真切。 他慢慢伸出手,去触碰周围的花,指尖沾了不少花粉,惹来不少蝴蝶。 楚祯感受蝴蝶站在他指尖的触感,轻轻笑着。 好景不长,花粉引来蝴蝶,也能引来蜜蜂。 楚祯听着身边越来越近的嗡嗡声,心道不好。 可小哑巴离他太远,叫声听不见,又赶不过来。 就连平常人都无法精准躲避蜜蜂,何况楚祯如今双眼失明。 楚祯仔细分辨蜜蜂飞来的方向,走下轮椅,向着蜜蜂来的方向一个翻滚,滚进了花丛中,掩盖了自己的身形,也利用花香隐藏自己的气息。 尽管楚祯尽可能躲藏,但也有几只蜜蜂察觉到了楚祯的存在,向楚祯飞去。 楚祯听见再次出现的嗡嗡声,回忆了一下小哑巴带他来时的路径,一咬牙,往小哑巴砍柴的方向跑去。 蜜蜂的声音离得远了些,楚祯再次蹲下,将自己没在半人高的花丛里。 可是这群扰人的蜜蜂,没过多久零星的嗡嗡声再次出现。 楚祯心下一横,被蜜蜂叮顶多是通上十天半月,此地已经离小哑巴不远了。 他咬咬牙,刚要站起身,就听身后花丛传来奔跑的声音。 楚祯自言自语道:“总不会如此倒霉,前有蜜蜂,后有豺狼吧。” 正当楚祯发愁不知该如何躲藏时,身后那个动静,扑来了一物,将他罩在身后。 触到熟悉的布料,楚祯知道,是小哑巴来了。 没等楚祯得到小哑巴“搞定”的字,他突然双脚腾空,被小哑巴头朝下,扛了起来。 小哑巴脚底生风,一溜烟扛着楚祯就往高地跑,中途还不忘拿走他看的那些柴火。 楚祯被颠的头晕脑胀,但他还是忍住胃里的阵阵作呕,说:“轮椅……还在……” 小哑巴没“回答”他,扛着楚祯一刻不停回了方才的小溪边。 撂下楚祯,也是一个字没写,放下柴火又跑走了。 没一会儿,楚祯听见小哑巴的脚步声,还有轮椅的嘎吱声,楚祯才知道小哑巴是独自回去“抢救”轮椅去了。 楚祯调侃道:“要不是你,我和轮椅都要阵亡了。” 说完,楚祯还没心没肺地笑,结果手心突然被打了一下。 “哎……啊?” 楚祯摊着手心,不明所以。 小哑巴没解释,转身去削木头。 楚祯噤了声,不敢说也不敢不说。他还纳闷,今天的小哑巴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半晌,小哑巴走回楚祯身边,递给楚祯一物。 楚祯慢慢摸着,竟然是被打磨光滑的桃木棍。 小哑巴写:用它探路。 楚祯接过,笑说:“多谢啦!” 楚祯从头到尾把桃木棍摸了个遍,无一处木刺,正当楚祯刚想再次道谢时,他倏然摸到了桃木棍顶端刻着一个字: 祯。 楚祯心尖一抽,面色更是迅速僵了一僵。 不知小哑巴是否看出楚祯面色不对,在楚祯手心解释道:吉祥、平安。 第129章 半晌,楚祯的面色稍缓,是啊,祯字原本的意味便是吉祥平安,何必如惊弓之鸟一般呢。 “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它。” 小哑巴松开楚祯的手,刚要回身推轮椅,楚祯不知为何,突然伸手抓他,恰好抓到了被蜜蜂叮的那个包。 小哑巴没忍住,“嘶”了一声。 楚祯蹙眉问道:“你被叮了?” 小哑巴没回答,独自走到溪水旁处理伤口。 如今有了桃木棍,腹部的伤口也好了七七八八,楚祯不再需要轮椅。他便拄着桃木棍,向前探路,慢慢走到了小哑巴身旁,却也一句话不说,静静坐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 楚祯听见小哑巴处理完伤口,正在收拾柴火,便百无聊赖,用桃木棍在溪水中乱戳。 倏然,他好像戳到一物。他向前摸去,捡了起来,是一面旗子。 从刚触及那面旗子,楚祯便觉得熟悉,直到摸到上面的刺绣,赫然刺着一个:楚。 手中桃木棍应声而落。 上面一道道干涸的血迹就连溪水也冲刷不净,渗进了军旗布料中去。 楚祯越摸心越痛,直到他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心口几乎抽痛着要昏厥过去。 小哑巴突然站到了他的身边。 小哑巴没有做任何事,只是站在楚祯身边,只是静静站着。 楚祯猛地清醒了。 过了许久,楚祯说:“回家吧。” 小哑巴未反驳,扶着楚祯回到轮椅上,推着他,走在山间小路上,比来时的步速要慢上许多。 天色全黑了下去,两人才披星戴月地赶回了小院。 楚祯突然问:“小院叫什么?” 小哑巴顿了顿,在楚祯手心写道:无名居。 楚祯轻声说道:“好。” 小哑巴忙着拾掇柴火,准备饭菜,二人这顿饭比哪次都安静。 吃完,楚祯一直坐在床边,手中握着楚家军军旗,抬头向着月亮。 他看不见,却感受得到。 小哑巴打扫好院子,准备扶楚祯上床休息时,楚祯拦住了他。 楚祯:“会下棋吗?” 小哑巴:会。 楚祯迎着月光,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说道:“来下盲棋吧。” 小哑巴拒绝了,转身便走,却被楚祯抓住了衣角。 楚祯低着头,闷声说:“……陪我一次。” 无名居没有棋盘,更没有黑白棋子,只有天圆地方的一片空旷的院子。 楚祯与小哑巴立于一处,坐北面南。 “大周大名鼎鼎的楚谦将军,曾和栾国阿琨岑将军下过一场盲棋,以大周和栾国为子,欲定战局。但自古有言,唯有神仙才能下完盲棋。果然,他们那一场对弈,最后以阿琨岑心神大量损耗吐血昏厥,而终止。最后那场战役,以楚谦将军胜结束。” 楚祯深吸一口气,轻咳两声,继续道: “此战传回长安,人人赞扬楚谦将军棋技高超,无数人想下完这局棋,二十多年来,不曾有一人下完这局棋。今日,我们便来下一下。 “此局楚谦将军执白,和阿琨岑的黑子各执半边江山。我便也执白,轮到黑子了。” 楚祯未问小哑巴是否知道这个棋局,面对着小哑巴,等他说出他的布局。 小哑巴执起楚祯的手,写道:入八三。 楚祯笑了笑,“平五六。” 小哑巴:平七十。 楚祯:“去七五。” …… 两人从子时下到了辰时,却依旧难分胜负。 此时的局势,白子将黑子层层包围,眼看着气数将尽,却有几颗白子不在白子势力范围内,若不斩草除根,此局谁胜谁负还尤未可知。 楚祯的面色此刻异常惨白,咳嗽一声高过一声,喉咙已经涌上了阵阵血气。 楚祯刚要开口下子,手腕突然被小哑巴捉住。 虽然小哑巴未写字,但楚祯明白小哑巴的意思。 盲棋太耗费心神,身强体壮的栾国将军亦吐血昏厥,楚祯如此破败的身体又如何坚持? 楚祯嘴角溢出一点血丝,转过头看向小哑巴。 他问道:“你知道,长安是什么样子吗?” 小哑巴愣了一下,写道:不知道。 “那,你想……去长安,瞧一瞧吗?” 楚祯轻抬脸颊,笑着,眼角却滴下了一滴泪。 小哑巴抬手欲擦,倏然生生止住,只在楚祯手心里写道:好。 第66章 我叫 楚祯不知道小哑巴的院子在何处,只能根据气候和土地的气味分辨出是在南方。 他更不清楚,从此地回到长安需要多久,他也未问,只是跟着小哑巴走。 小哑巴准备好数袋干粮,不少盘缠,舍弃了院子和轮椅,只带了那根桃木棍,搀扶着楚祯上了路。 分辨不清白日黑夜,楚祯任由小哑巴安排他一切吃穿住行,任由小哑巴支配他的身体。 让他吃饭他便吃,让他睡觉他便闭眼就睡。 只是每次当他触碰到小哑巴那错位的胳膊肘时,平静的心总会抽动一下。 走了近半月,楚祯发觉吹来的风虽依旧暖暖的,却比在小哑巴院内的风干燥了许多。 他便问:“何处了?” 小哑巴写道:西关。 楚祯挑了挑眉。 第130章 还算快。 从蛮离荒走至长安至少需要一月时间,如今半月便已走到离长安不到十天的西关了。 楚祯轻轻叹道:“竟然……已经到西关了。” 小哑巴没什么反应,只是扶住楚祯,让他坐下。 楚祯听话坐下,用桃木棍碰碰周围的石子、花草,百无聊赖地等小哑巴。 没一会儿,楚祯的嘴唇被一片荷叶碰了碰。 楚祯习惯地张嘴,稍凉的溪水划入楚祯的喉咙,缓解了一路的干渴。 “这一路有吃有喝,倒也没受什么苦。”楚祯笑说。 话音刚落,肚腹里传来一阵咕噜咕噜声。 楚祯一怔,很快羞赧地笑了。 小哑巴也后知后觉,笑了一声。 “我们还有吃的吗?”楚祯问。 小哑巴抓过楚祯的手心,写:抓鱼吃。 楚祯尽管已经看不见,还是睁大了眼睛,略带兴奋说:“好啊,我也去!” 小哑巴刚要阻拦。 楚祯立刻道:“我就在旁边,嗯……玩玩水。” 小哑巴:好吧。 小哑巴为楚祯挽好裤腿,又将他搀扶到河水浅的地方,自己才从岸边捡了根粗壮的树枝,用刀削尖,下了河。 楚祯拄着桃木棍,仔细听小哑巴那边的动静。 听着听着,楚祯“噗嗤”一声笑了,而且越小越大声。 小哑巴蹚水过来,写道:你笑什么。 楚祯好不容易忍住笑,说:“看来你在你的小院里,从没吃过鱼。” 小哑巴停顿了好一会儿,威胁似的写:你想不想吃鱼了? 楚祯立刻收了笑,“不笑你了,你把鱼往我这边赶,我帮你。” 小哑巴:太危险了,河里都是石头。 楚祯:“我心里有数。” 小哑巴半信半疑,回到原来的位置,按照楚祯说的做。 楚祯歪了歪头,细细听着水流中的声音。 鱼尾拍打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楚祯慢慢弯下腰去。 小哑巴也屏住了呼吸。 一股滑溜溜的触感从楚祯腿边划过,楚祯刚想用桃木棍扎下去,却一下子舍不得。 时机失了去,鱼儿也逃了。 小哑巴走了过来,写道:你帮我? 虽然小哑巴不会说话,但是楚祯还是听出小哑巴在嘲笑他。 楚祯撇撇嘴,说:“再来!” 小哑巴笑了笑,重新回去把鱼儿再次往楚祯那里赶。 楚祯这次直接把桃木棍舍弃,徒手等待鱼儿靠近。 鱼尾拍打的声音再次传来,楚祯全神贯注,倏地双手往水下一抓,滑溜溜的触感出现在楚祯手里。 楚祯立刻收劲,不让鱼儿逃脱。 “抓到啦!” 楚祯双手举过头顶,开心地喊。 小哑巴也飞奔过来,帮助楚祯捉住鱼。 两个不大的少年都没抓过鱼,捉到后控制住鱼的挣扎费了好大劲,弄得浑身都是水,最后全都湿透了。 小哑巴把鱼扔进背篓,便要把楚祯从河里捞出。 天色快黑了,河水开始变凉,楚祯身子本就失了根本,很容易生病。 楚祯却轻轻拂开小哑巴的手,道:“没事,你先弄鱼,别让它不新鲜了。” 小哑巴手一顿,破天荒的在楚祯身子的事情上,没有反驳楚祯,转头去处理鱼。 楚祯听着小哑巴走远的动静,没有自己从水中出来,反而往水深处走去。 直到水没过楚祯的小腿肚,他才停下来,甚至解开了衣衫,让寒风灌了进来。 果然以楚祯的身子,很快打了一个冷颤,头重脚轻,浑身发热的感觉迅速攀上楚祯的身体。 楚祯轻轻笑了笑,才拄着桃木棍上了岸。 果不其然,楚祯当晚便因为受凉发起了高热。 以往楚祯若把自己折腾病了,小哑巴就算不能说话,也要在楚祯手心里磨叨好几遍,更是浑身低气压,让楚祯下次再也不敢。 可这次,小哑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为楚祯敷冷帕子,日夜守着,一句话未曾写。 楚祯这一病,便耽搁了七日。 第七日楚祯还有些咳喘之症,小哑巴本想再休息一日,楚祯却低低道:“无妨,我们已经耽搁不少时日了。” 小哑巴未反驳,拾起行囊便启程。 可此行好似从入了西关开始,便不再顺利。 先是楚祯受凉发热,如今好了重新上路,没两天,小哑巴的脚被石子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一步都走动不了。 楚祯:“先歇几日吧。” 小哑巴:好。 刚出了西关,他们便又原地修养起来。 这几日,楚祯担起了找水的重任。 小哑巴没让他远走,往往是楚祯未找到水后当晚,小哑巴在楚祯熟睡后偷偷一瘸一拐去找水。 这一切楚祯都清楚,但他未阻拦。 又过了七日,小哑巴脚底的伤口好的差不多了,两人再次上路。 两人翻越了一座高山,狂风在山顶盘旋,吹动两人的衣袍青丝。 楚祯突然问:“还有几日?” 小哑巴:三日。 楚祯沉默片刻,“嗯”了声。 小哑巴往前走,去开路。 楚祯却在后面不动,他突然蹲下从地上摸索到一块尖锐的石子,就要往自己小腿上划。 第131章 一只手突然出现,抓住了楚祯的手腕,拦住了他的动作。 楚祯茫然抬头,尽管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好像依然能看见那人脸上的怒气。 小哑巴从楚祯手里夺走石子,楚祯本以为他会扔掉,没想到小哑巴学楚祯的动作,也要往自己腿上划。 楚祯立刻拦住,“别……别……” 小哑巴轻轻拍拍楚祯的手,却飞快地在腿上划出了长长一道血口。 他写道:歇息几日吧。 本来短短十日的路,楚祯和小哑巴走了二十天,却依旧未到长安。 待小哑巴腿上的伤养好后,楚祯未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每日便跟着小哑巴走。 过去了五日,两人却依旧未到长安。 楚祯明显感觉小哑巴在带他绕远路。 他问:“快到长安了,是吗?” 小哑巴没有回答,继续带着楚祯往前走。 当日入夜,小哑巴寻了一处石洞,拾了些柴火,烧火取暖。 楚祯抱着腿,静静坐在火堆前,听着柴火烧着的噼啪声。 小哑巴也盘腿坐在楚祯身边。 楚祯突然问道:“你期待长安吗?” 小哑巴:还好。 楚祯:“明日便能到了吧。” 小哑巴:嗯。 楚祯:“相伴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哑巴没回答。 楚祯又道:“我有名字,你想知道吗?” 柴火此时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倏地就灭了。 小哑巴来不及回答,连忙重新点火,柴火堆却怎么也烧不起来了。 楚祯笑了笑,“睡吧。” 说罢,他裹了裹身上的衣物,阖眼躺下了。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平稳的呼吸。 此时小哑巴坐了起来,很轻松地将火堆点着,又注视了楚祯许久,同样合衣而卧。 楚祯的眼睛却倏然睁开,“盯”着火堆,许久未眠。 长安的气候楚祯非常熟悉。 干燥、麻木。鼻腔里满是腐烂味儿。 当他一踏上长安的土地,他便知道,长安到了。 两个人慢慢地走,一前一后。 小哑巴拉着楚祯的手腕,一步一步,踏在长安的地界上。 他们自昨晚醒来,便一句话未说,就这样走了三个时辰,走到了日头悬在头顶,走到了长安的城门前。 远处马蹄声渐行渐近,楚祯侧耳倾听,听出是戴了朝廷军队特有的马蹄钉。 他心下一阵颤抖,强烈地希望能得到另一个答案,“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 覃燕彰一人单骑从长安城门飞奔而出,见到了粗布麻衣的夏侯虞和楚祯二人,眼中的震惊已经溢于言表。 当他发现楚祯双眼已瞎时,更是差点勒不住缰绳。 夏侯虞对覃燕彰用口型说:“护他入长安。” 言毕,夏侯虞松开楚祯的手腕,便向前走。 “小哑巴!”楚祯开口叫住他。 夏侯虞顿住脚步,却未回头。 此刻只有覃燕彰能看见楚祯脸上的神情,那是一张笑脸,是眼角噙着即将溢出泪,却依旧强迫自己笑的面容。 楚祯很认真很认真地说:“我叫飞飞,楚飞飞。” 夏侯虞低下了头,攥着的拳倏然抬起,擦掉了一滴谁也没看见的泪。 “飞飞”二字在夏侯虞的喉咙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何尝不想叫,他又何尝不知道,楚祯此举何意。 但——他还是没有开口,踏着不那么稳的步伐,走进了长安城。 楚祯知道夏侯虞已然离开。 他倏地闭眼,嘴角还噙着笑,眼角却流下两行血泪。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完。 ==================== # 第四卷 长安道 ==================== 第67章 有病 咿咿呀呀的调子,胭脂俗粉的香气,床榻吱吱嘎嘎的响声。 如此汇成了楚祯如今所有的乐子。 楚祯抬起一只脚,青白肤色的脚背擦过小倌的脸颊,乌黑的发丝顺着背脊垂下,只在肩膀处稍作停顿,遮挡了楚祯半只眼睛。 剩下那半只眼,轻轻柔柔地看着面前的小倌,嘴角微微上挑, 那小倌颤颤巍巍地跪在床前,不敢去看楚祯一眼。 楚祯脚尖抵住小倌的下巴,稍向上用力,强迫小倌看他。 他笑道:“为何不敢看我?” 楚祯的声音轻飘飘的,传进小倌的耳朵里,好似带着一股阴诡的凉气,让他心下又是一阵颤栗。 小倌磕磕绊绊回道:“楚……楚大人容貌绝世,奴家不敢看……” 楚祯轻笑一声:“自从回了长安,不少人都夸赞我的容貌,看来卓大人送我的五石散当真好用,既能缓解落红的不适,对容貌竟也有奇效。” 楚祯说罢,欺身上前,微微弯腰,玩味地看着地上的小倌。 小倌此时慢慢抬头,壮着胆子,从下往上去看楚祯。 先是楚祯白到发青的脚,再是骨节明显,瘦削修长的手指,最后是血红的嘴唇和惨白的面容。 小倌曾听说过楚家少将军楚祯的故事,那是一个眉目清俊,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如今楚祯的容貌虽未大变样,却从内到外透露出一股阴冷之气,好似……就好似…… 第132章 小倌心中想到,却再也不敢往下想。 “想什么呢?”楚祯伸出他冰凉地指尖,轻抬小倌的下颌。 小倌连忙遮掩,道:“奴家……奴家也认同楚大人说的五石散,的……的确有奇效。” 楚祯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的确,不过……你可不要随便吃哦。” “为……为什么?” “因为,”楚祯凑近小倌,“五石散有剧毒。” 小倌往后一栽,“大人……那你……” 楚祯笑容一收,并未回应小倌的话,而是道:“起来吧。” 话音一落,小倌还未有什么动作,楚祯的动作突然一停,目光扫向门外。 片刻后,楚祯倏然一笑,开始宽衣解带了起来,还对小倌说:“来吧。” 就在楚祯即将把自己脱得一件不剩时,门外的人好像急了起来,连敲好几声门。 楚祯装作好事被打断的样子,不耐烦道:“谁啊!” “楚大人,是奴才呀!” “哦,李公公呀,何事?” “哎呀,打扰楚大人春闺好事实在是罪过,只是到了今日针灸时辰,太医府的太医去您府上找不到您,找到了陛下那里,陛下便差奴才来乐怡楼寻您。” 楚祯一听见“陛下”两字,眉目间的不耐烦更胜,没好气说道:“劳烦李公公转告太医府,我的眼睛已经完全好了,无需再诊治,以后不用每日固定时辰来楚府了!” 李公公为难道:“楚大人,主要还是陛下给太医府下的命令,您看您要不还是亲自对陛下说罢。” “知道了!李公公请回罢!” 楚祯口气中下了逐客令,却也不忘对小倌温柔以待,招呼他过来跪坐在自己面前。 门外李公公应道:“是,奴才这就退下,不打扰楚大人享乐了。” 楚祯没动,一直维持着方才的姿态。 李公公的影子在门外徘徊不离开,从门外看,便是小倌跪坐着,头向上抬,而楚祯站着。 过了一阵,李公公的影子消失,楚祯才叫小倌起来。 楚祯见状,懒散地躺在床上,眉间轻蹙,阖眼休憩。 小倌一时懵住,这楚大人命自己伺候时,未将亵裤脱掉,此时又合衣而卧。他跪坐在地,动不是,不动也不是。 楚祯注意到小倌地窘迫,轻声道:“起来吧。” 小倌答了声“是”,转身要走。 楚祯叫住他,给了他几块碎银,道:“记住,我们该做的都做了。” 小倌一时没明白:“啊?” 楚祯:“别人问起,你该知道怎样说。下次来,还叫你。” 小倌此时才后知后觉,连忙答道:“楚大人放心!多谢楚大人垂怜!” “嗯,下去吧。” 门一关,楚祯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眉头紧蹙,手抵在太阳穴,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楚祯在床榻上忍耐不住,跪趴着,一下一下用头去撞,一声比一声响。 可是却无济于事,他越来越痛,最后忍不住痛吟出声,“啊……” 楚祯颤抖着的手,从怀中艰难掏出一枚小瓷瓶,几次欲拔掉瓶塞,却因为剧烈的头痛,次次不得行。 终于拔掉瓶塞,楚祯不管瓶内有几粒药,一股脑全倒进了口中,咽了下去。 半晌,痛楚终于渐渐退去。 楚祯浑身大汗淋漓,药丸下肚,楚祯的面貌似乎又变了一些。 因为剧烈的疼痛,楚祯双眼湿润氤氲,更显深邃。而他的双唇更是变得如血一般扎眼的红,面色一如既往的雪白。 他胸膛剧烈起伏,脖颈流下数股汗水。 稍歇片刻,楚祯虚弱起身,踉跄着向门外走去,方一打开房门,覃燕彰出现在门外。 覃燕彰见到楚祯如此模样,怔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道:“楚大人,陛下急召您入宫。” 楚祯一手撑住门框,尽力笑了笑,回道:“领旨。” 午时三刻,楚祯走进了夏侯虞的寝殿。 李公公立刻道:“楚大人。” 夏侯虞看折子的手一顿,回身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未行礼、未通报的楚祯,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楚祯当作没看见,不顾夏侯虞大周天子的身份,绕过夏侯虞,往龙椅上便是一卧,闭眼蹙眉休憩。 夏侯虞并未阻拦,面上也未有一丝不悦。 “都退下。”夏侯虞道。 李公公:“是。” 直到寝殿内只剩下夏侯虞和楚祯二人,夏侯虞才责怪道:“我是不是劝过你,五石散不要吃。” “我头疼。”楚祯道。 夏侯虞的神情明显弱了一分,阖了一下眼又道:“我已经命太医府日日为你针灸……” 楚祯打断夏侯虞:“疼,针灸也疼。” 夏侯虞深呼吸,不再开口,转身继续看未看完的奏折。 夏侯虞视若无物,如常地站着看奏折。 楚祯经过夏侯虞时,看见了奏折上的几个字,所以他闭眼时,并未真的睡。 他清楚地看见,夏侯虞桌上的奏折全部都是大臣们弹劾他的,不是弹劾他不按时上朝,就是在其位不谋其政,要么就是整日流连秦楼楚馆败坏了朝廷官员在百姓中的形象。 当然了,最多的,还是说自己是祸水,魅惑当今圣上夏侯虞。 想到此处,楚祯不自觉笑出了声。 第133章 夏侯虞听见楚祯的笑声,合上奏折,目光移向楚祯。 楚祯也睁开了眼睛,斜斜看向夏侯虞。 楚祯心里想,会用什么罪名治他的罪呢?贪图享乐不理朝政?还是魅惑天子祸国殃民? “乐怡楼的小倌,你喜欢?” 楚祯一怔。 夏侯虞当他默认,又道:“既然喜欢,怎么不买回府?” 楚祯轻哼一声,随意答道:“俸禄不够了。” 夏侯虞:“需要多少银两?” 楚祯直直盯着夏侯虞,皮笑肉不笑道:“夏侯虞,你有病吧。” 夏侯虞置若罔闻,又问了一遍:“多少银两?” 楚祯未立刻回答,眼眸微垂,轻道:“三百两。” “李公公。”夏侯虞向殿外叫道。 李公公耳朵尖,立刻小跑了进来。 “陛下,奴才在。” “去左藏库,从朕本月的体己中支出五百两给楚大人。” “是,奴才这就去办。” 楚祯依旧卧在龙椅之上,只是眼眸轻颤,头微低着,始终默默听着,未抬头去看夏侯虞和李公公二人。 李公公领旨退下。 夏侯虞回身对楚祯道:“今夜在宫内睡下吧,明晨麟舞阁龙部需与覃燕彰的蛇部一起行动。” 楚祯面色一转,严肃道:“出事了?” 夏侯虞:“麟舞阁出现了叛徒,说是你这个麟舞阁龙部总旗大人,牵的线。” 楚祯眉头一挑,轻笑说:“看来陛下用当年楚某上元节救陛下一事,劝服麟舞阁众人,让我当上这个龙部总旗,并不能服众。” 夏侯虞未回答,而是道:“早些歇息。” 宫中有一间独属于楚祯的寝殿,是夏侯虞为楚祯准备的。 所有吃穿用度都按照夏侯虞寝殿的标准来,唯一不同的,是彩犀被养在了楚祯寝殿。 楚祯一踏进来,彩犀便好似有感应,在笼子里扑腾翅膀。 直到看见楚祯的身影,彩犀才安静下来,两只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楚祯。 楚祯走近彩犀,抚摸着困住彩犀的笼子,笑道:“好久不见,老朋友。” 说罢,楚祯和衣而卧,床榻也未铺开,闭眼欲睡。 打更之声在楚祯的耳里响了三次,楚祯始终未睡着,睁开的眼睛依旧一片清明。 他轻声叹气,从怀中掏出与白日里不一样的瓷瓶,捏出一粒丸药,吞服下去。 楚祯再次尝试入睡,此药的确有用,不消片刻,便头脑昏沉,很快睡了过去。 寝殿的门却在此时响起了嘎吱声,夏侯虞踏了进来。 与楚祯入殿之时不同的是,彩犀一点反应也没有,更是转身好似没看见殿内进了一个人。 夏侯虞缓步踱至楚祯床前,静静看着熟睡中的楚祯。 半晌,楚祯突然眉头蹙起,很痛苦地辗转反侧。 夏侯虞立刻蹲下,想要抓住楚祯的身体,却顿住了。 楚祯梦中呓语:“我想……和你走……” 夏侯虞后槽牙被咬的嘎吱响。 “是谁……” 楚祯未回答,梦中的他依旧异常痛苦。 夏侯虞直直地看楚祯:“是夏侯般,还是林壑?让你夜夜无眠,梦中却次次相见,宁肯舍弃我也要跟着走的人——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 开启最终卷——长安道。 第68章 你看 楚祯走出宫门时,覃燕彰与雁回携一众麟舞阁士卒已在门外等候。 见楚祯迟了半个时辰才来,雁回面上早已不悦,轻哼一声转身驾马欲走。 覃燕彰一把拉住雁回,不顾雁回不解愤怒的目光,独自下马,对楚祯恭敬道:“楚大人,请上马。” 楚祯抬眼,正是自己的坐骑风麒驹。 他伸手摸向风麒驹的鬃毛,片刻后却低头阖眼,后道:“没有轿子吗?” 雁回本就没有耐心,听见楚祯如此问,更是气上心头,“你……” 覃燕彰及时制止雁回,略欠身道:“在下这就去准备,请楚大人稍候。” 楚祯点点头,双手背立。 覃燕彰拉住雁回胯下马的缰绳,把他带远。 雁回忍不住说道:“覃大人,你是害怕陛下吗?” 覃燕彰回头看了看距离,确定楚祯不会听到,才压低声音道:“与陛下无关,又或者说,的确因为陛下的缘故,但更是因为楚公子这个人。” 雁回不解,盯着覃燕彰仅剩的一只眼睛,“什么意思?” 覃燕彰:“我曾前往西南将还是虞老板的陛下接回,我曾陪同陛下见证蛮离荒的死战,我曾前往长安城门前,迎回失踪的陛下与楚公子。” 雁回的目光逐渐松动。 覃燕彰继续道:“这就是我的原因。” 说罢,覃燕彰驾马返回,恰时车轿前来,楚祯上轿,三人与麟舞阁士卒前往长安城门前。 城门口跪了三人,皆五花大绑。 其中一人浑身失血,面前的地面更是一大摊血迹,已然是跪坐不住,摇摇欲坠之相。 楚祯缓缓下轿,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片刻,倏然离开。 “拜见总旗大人。”龙部百户李立拱手道。 楚祯点点头,问道:“为何不在天牢之中审问?” 李立道:“是陛下的命令。” 第134章 楚祯环顾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又扫了一眼专职刺杀的蛇部总旗覃燕彰,心下便了然了。 他踱步到浑身是血的那人前,蹲下,掏出一方帕子,垫着手指,把住那人的下巴轻抬,让那人直视自己。 那人未挣扎,却白了楚祯一眼,眼中满是不屑与反感。 楚祯微微挑眉,问道:“你就是龙部出的那个叛徒?我对你并无甚印象,何来你的叛国出自我的牵线搭桥?” 那人啐了一口血痰,直视楚祯道:“楚大人,你忘了吗?我是秦兴啊,是你亲口要我偷鼠部的情报,然后交给栾国。” “是吗?”楚祯轻笑,“请问,我命你偷来的情报,是何内容?” “未来三年,北境与西南的城防变更。” “你是如何偷的?” “你将龙部总旗的腰牌给我,我拿着腰牌出入麟舞阁十二部如入无人之境。” 楚祯笑了,他的腰牌的确曾消失了一天。 那只是因为,他从心底里不想受龙部总旗的位置,腰牌便也随意丢弃在楚府中。当他发现腰牌消失,再出现时,不过十二个时辰。 但,楚府有夏侯虞的命令,就连覃燕彰和雁回都不能随意进入,此人又是如何进入的呢? 楚祯收回思绪,站起身,扔掉手帕,转身不再看秦兴。 但他却问道:“别的我不想多问,将你押来城门前,也并不是想对你用刑。你应该知道,陛下对我的态度,即便你咬死我,陛下也不会拿我怎样。” 秦兴没开口,他身边一个人反而狠狠盯着楚祯,开了口。 “祸害!” 楚祯问李立:“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李立略带尴尬:“回楚大人,他们……他们一听秦兴说他的接头人是您,便要拔刀杀去您府中,阻拦不住……陛下便命我一起绑了。” 楚祯笑道:“忠勇之士,绑他们作甚?快放了。” 李立:“可是楚大人……” “用不着!”刚刚骂楚祯是祸害那人突道。 “我对你有印象,”楚祯道,“家住东城,未娶妻,家中只有你一人,拳脚功夫极佳的陈印。” 陈印冷哼一声,“大周祸害,楚家败类,我不杀你,还有更多的勇士杀你!” 他越骂越凶,覃燕彰听了忍不住上前,被楚祯拦住。 楚祯笑笑,说:“说得真好。” 陈印一愣,白楞楚祯一眼,不再说话。 楚祯见状不再耽误,扬声道:“覃大人,既然秦兴对自己叛国一事已认罪,斩了吧。” 覃燕彰未立刻拔刀,而是走上前,在楚祯耳边小声道:“不可,情报还在秦兴接头人的手中,我们要将他引出来。” “哦!”楚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高声道:“你是要找出秦兴的同伙啊!”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全都听见了。 雁回见楚祯坏了事,刚要上前。 只见楚祯突然绕到秦兴身后,解开绳子,并道:“快走!” 这下李立懵了,覃燕彰懵了,雁回懵了。 唯一反应过来的只有陈印,大喊道:“你果然是叛徒!” 秦兴脸上却还迷茫着,后背猛地被楚祯推了一把。 他不管了,直接奔向右侧那群百姓。 楚祯面容严肃,微眯着眼,紧盯秦兴逃跑的方向。 就在那一片人群中,楚祯倏然注意到了一个人。 他转身去看身旁几人,显然他们也注意到了。 “李立!雁回!还不快去!”楚祯突然大喊道。 话音一落,雁回和李立已经奔了过去。 混乱的百姓跑散,李立押着秦兴,雁回押着另一人。 楚祯走过去,微笑着看着愤怒至极的秦兴。 秦兴:“你使诈!” 楚祯:“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同伙吗?为何还说我使诈?” 秦兴:“你……我……” 百姓之中方才同样咒骂楚祯的话锋,有了大转变。 楚祯置若罔闻,挥手示意李立处理,转身将陈印和另一人解开绳索。 陈印甩开楚祯的手,面色却略带心虚。 楚祯并不在意,准备离开。 陈印却在身后咬牙道:“楚将军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不肖子孙。” 楚祯上轿的动作一停,慢慢转头看向陈印。 陈印脊背一悚,他说不清楚祯此时的目光里夹杂的是什么,不是杀意也不是仇视,却阴冷得狠。 所有人都在处理秦兴及接头的人,无人关注楚祯与陈印这边。 楚祯退了下来,慢慢走到陈印面前。 “你口中的楚将军,可是指我的父亲,楚谦。” “自然!”陈印看着楚祯瘦弱的身躯,大胆了一些,“你虽然也上过战场,但如今骨气竟低到了如此的地步,你不配被称作‘将军’!” 楚祯并未生气,眼角有些发红,笑说:“我以为,全大周都认为我父亲是叛军,还好……还好……” 陈印不懂楚祯的“还好”好在哪里。 他继续道:“你还记得你父亲楚谦是个铁血将军?既然如此,你身为一个男人,为什么甘愿折服身下,成了全大周乃至栾国所有人口中的谈资!” 楚祯始终微低着头,抬起头的眼睛里满是疏离。 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将我当做金丝雀养着,我就做好这样一只金丝雀……有何不可?” 第135章 “参见陛下!” 身后突地传来覃燕彰等人恭敬的声音。 陈印也立刻下跪。 楚祯转过身,眼尾的红还未消掉。 夏侯虞走了过来,目光在楚祯与陈印之间扫了两下。 “随我上轿。”夏侯虞话毕,转身先行上轿。 楚祯未立即跟上,而是对陈印道:“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给你放一天假。” 说罢,楚祯上了轿。 夏侯虞已然坐在轿中,待楚祯一同坐下,开口道:“陈印想杀你。” “现在不会了。”楚祯未抬头道。 “你与他成为了朋友?” “没有,他不会愿意与我做朋友。” “不一定。” 楚祯抬眸看向夏侯虞,投去了疑问的目光。 夏侯虞:“因为你是楚祯。” 楚祯笑了:“我的确是楚祯,却已不是曾经的楚祯。陛下,你莫不是把如今的我圈在你的身边,却怀念曾经的我吧?” 夏侯虞眉头紧蹙,眼中尽是血丝。 他一把抓住楚祯的手腕,将他带到自己的身前,两人鼻尖相距不过一寸。 夏侯虞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秦兴此事,朝中的所有大臣都上书叫我杀你!” 楚祯轻笑道:“知道。所以多亏了陛下将此局设在全城百姓面前,让我自己证明自己,我可以担当龙部总旗之职。让我自己找出真正的接头人,堵住全城百姓和大臣的嘴。” 夏侯虞的手慢慢松了劲。 楚祯:“陛下为了楚某,可真算是掏心掏肺啊。说吧,今晚是不是又要我留宿宫中?哦不,是留宿殿下的寝殿。” “楚祯!”夏侯虞气急,抓住楚祯的双肩抵在轿壁之上。 夏侯虞方要说些什么,却见楚祯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 楚祯双手紧紧捂住头,十指甚至要扣进头中。 “头又疼了?”夏侯虞立刻扶住楚祯。 楚祯现在痛极,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夏侯虞冲轿外准备喊太医,“太”字还未出口,楚祯的唇突然抵了上来。 楚祯太痛了,他控制不住咬夏侯虞的嘴唇。 夏侯虞陪着他痛,鲜血在两人的唇尖交换,顺着二人的唇角纷纷流下。 过了许久,楚祯缓过了最强烈的一阵痛。 他离开夏侯虞的双唇,忍着痛却依然笑着看夏侯虞。 “药呢?五石散呢?” 夏侯虞也不管五石散的剧毒,他只想楚祯不要这么痛了。 楚祯又疼了起来,但却未告诉夏侯虞五石散在哪里,也没有将自己毫无血色的脸和痛苦的表情掩藏。 他盯着夏侯虞,说:“我不吃……” 平日里夏侯虞数次劝阻楚祯不要吃五石散,此刻楚祯亲口说不吃。 “为何!” 楚祯鼻子中也流下了鲜血。 他说:“我要你……看着我痛……” 话毕,楚祯一下子栽到在地,终于痛呼出声,双手再次抱住头,紧紧蜷缩成一团。 夏侯虞怕楚祯伤害到自己,用力掰开楚祯的双手,将他抱进怀里。 楚祯将头抵住夏侯虞的锁骨,以求缓解疼痛。 夏侯虞的衣袍散开也未管,他抱住楚祯,将自己的肩头送到楚祯嘴边,以图楚祯咬他去度过难熬的痛苦。 楚祯却抵死不张嘴。他想要挣脱出夏侯虞的身躯,一个挥手,夏侯虞左臂狠狠撞在了轿门上。 “咔嚓”一声,夏侯虞迅速涨红了脸。 左胳膊手肘处的骨头本就异常凸起,比常人要脆弱些,这一碰,直接断了。 夏侯虞未出一声,用仅剩的右臂死死圈住楚祯。 不知过了多久,楚祯痛晕了过去。 夏侯虞松了力道,低头去看。 他伸出手,轻轻抹掉楚祯鼻孔中流出的两股鲜血。 “雁回!” “陛下!” 雁回在轿外听着动静早就想进来了,奈何没有夏侯虞的命令他不能。 看见眼前这一切,雁回一瞬怔愣。 “陛下你没事吧!” 夏侯虞未回答,而是语气阴沉道:“你将楚府中楚祯的所有物什尽数搬来朕的寝殿。从今日起,没有朕的命令,楚祯不得离开宫中半步。” 第69章 地笼 “喝药。”夏侯虞道。 药碗在桌上重重磕出声响,楚祯只抬眼看了看,便再无动作。 夏侯虞靠近楚祯,俯身又道:“喝药。” 楚祯终于抬了头,直视夏侯虞:“你把我囚在宫中,只是为了日日命我喝药?” “你不是说,要让我看着你痛吗?”夏侯虞站直道:“那我便一直看着你,你的任何一次痛我都看着。” 楚祯始终维持的笑容倏然变僵,半晌嘴角突然勾起,抬手一巴掌掀翻药碗。 瓷碗摔在地上碎成无数锋利的碎片,楚祯拾起一枚,举至夏侯虞的面前。 “你想看几次?十次?百次?还是千次?” 楚祯笑出了声,眼睛通红。 夏侯虞目光紧盯楚祯手中碎片,并未回答楚祯。 楚祯继续道:“你想看几次,我便划几道!” 话音一落,楚祯便要往自己脖子上划。 夏侯虞早早便盯着楚祯的动作,如今楚祯身子虚弱,力气连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都比不过。 第136章 他被夏侯虞死死压在床上,手中碎片早已掉落。 夏侯虞:“你非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伤害我吗?” 楚祯扯出一个苦笑:“除此之外,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能让你痛苦?” 夏侯虞心尖猛地痛了一下。 楚祯若能执刀伤他,夏侯虞心中万分欢喜。 可如今,楚祯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能做。 夏侯虞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从楚祯的身上离开。 李公公恰时进来通报:“陛下,蛮离荒守军李启华将军,携军师林壑先生已在殿外等候。” 楚祯的眼睛霎时亮了一下。 夏侯虞背对楚祯,眼神却偏了一下。 他道:“知道了,命他们大殿等候,朕随后去。” 李公公领命退下。 夏侯虞背对楚祯道:“此为一年一度各方驻军回长安聚首之日,晚一些会举办宴席。稍后我会命人再送来一碗药,和换洗衣物。你若想去,我不拦着。” 说罢,夏侯虞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剩楚祯一人坐在床上直愣愣发呆。 不知过去多久,李公公端来了一碗新的汤药,还有金纹翠玉点缀的暗红色束腰长袍。 “楚大人,汤药微烫,您等一等再喝。衣物是陛下亲自挑选的,不过陛下说,若您不喜,再给您换。” 楚祯回了神,端起药碗稍作吹凉后,一饮而尽。 李公公笑了,苦口婆心道:“楚大人,若您在陛下面前也如此不倔强该多好。陛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您的身子,那五石散着实不是什么好物啊。” 楚祯擦掉唇角药渍,并未回应李公公,而是问道:“可有淡色长袍?” 李公公一时噎住。 楚祯眸色一暗,道:“这红色,看着实在乍眼……不适。” 李公公为难道:“陛下特地对成衣坊说,您最爱红色……而且宴席之上,素色不太应景。” 楚祯沉默片刻,换上惯常的微笑,“是在下为难公公了,便是这件罢了。对了李公公,蛮离荒守军李启华将军还有林壑先生,可都会参加宴席?” “会的,李将军与林先生都在宴席名单上。” “多谢公公,时辰到了我自行前去。” “是,楚大人。”李公公退下。 日头渐落,夜色渐浓。 宫内举办宴席的乐曲传进了夏侯虞的寝殿,传进了楚祯的耳朵。 楚祯一直看着屋顶的目光倏然松动,缓缓坐了起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袭暗红色华丽长袍安安静静躺在床尾,楚祯注视许久,终将它提了过来。 比人高的铜镜中,是一名高梳马尾,红色发带,腰间袖口皆束口的少年人。 看起来仿若刚从林间策白马而来,无需看,少年人的脸上定绽放着明媚的笑容。 可是细看,却是苍白无力,眉眼阴鸷。 楚祯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呆滞片刻,倏然抬手,轻笑抚了抚自己的眉毛。 片刻后,楚祯转身离开寝殿,往宴席方向走去。 大臣们欢聚一堂,觥筹交错,御花园中满是堆满不知真心与否的谄媚笑容。 楚祯从他们身边快速掠过。 这些端着酒杯揶揄奉承的大臣们只觉眼前一亮,很快这抹扎眼的色彩便远去。 给楚祯送去五石散的卓大人也在其列。 他眯眼望着楚祯红色的背影,对其他大臣道:“那可是……楚大人?” 宴席的欢闹之处,有曾与镇北侯楚谦交好的,更有知晓楚祯曾是漠北少将军的大臣们,看着楚祯离去的身影,不禁喃喃道:“我没眼花吧?那到底是楚大人……还是,楚少将军?” 有人警惕心极强,听见旁人说此种话,立刻让他谨言慎行。 “哎!不可乱说,陛下也在宴席之中,小心被听了去。” “是了是了,多谢陈大人提醒。” 楚祯听见了这些议论,但也忘掉了它们。 他一路快步,来到御花园的东南侧,此地是从西南来的所有驻军将领饮酒之地。 远远的,他看见了李启华和林壑,正坐于桌前相谈甚欢。 楚祯半个身形掩在假山之后,舞姬在正中奏乐舞动,并无一人能注意到假山后还有一人。 楚祯本来弯起的嘴角,慢慢落下。 他看了看自己如今形销骨立的身形,又借着池中水,看了一眼自己此刻的面容。 他“噗嗤”自嘲一笑,就算这身行头又如何,不再是曾经那个人,便真的不再是了。 楚祯此刻才真的懂了,见故人之时,若自己不再如故,是何等的胆怯。 他转身欲走,李公公却迎面走来。 “楚大人,怎么不去饮酒?” 楚祯还未想好怎样回答,就被李公公半推半就引到了李启华面前。 “云齐!” “少将……嗯云齐先生。” 李公公笑着退下。 见到楚祯的两人眼中皆是惊喜,看见楚祯的下一刻却溢出一些难以言说的悲伤。 楚祯无视这些,笑着回道:“李将军,静宽兄,许久不见。” “快来,快坐下!”林壑拉着楚祯坐下。 李启华和林壑都拉着楚祯左看看右看看,好像要把楚祯看出花来。 楚祯打趣道:“我脸上有酒?还是有行军打仗的兵法?” 第137章 李启华半天憋出一句,压低了声音:“少将军,蛮离荒的将士都很想你。” 林壑接道:“还有秦大当家。” “大哥和岐风寨怎么样了?”楚祯问。 林壑:“一开始为了保护他们,全数并入了蛮离荒守军,后来秦大当家还是想自由自在的,我们便将岐风寨原本的地方又还给他们,如今岐风寨还是岐风寨。” 楚祯点点头,“那便好。” 林壑犹豫了半晌,问道:“你在皇宫,可安好?” 楚祯从容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这一身红衣……”林壑挣扎片刻,终于实话实说,“已经不配如今的你了……” 楚祯仰头饮酒的动作一顿,“果然还是被静宽兄看出来了吗?” “听闻你在吃五石散……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林壑道。 楚祯挑眉道:“静宽兄竟也知道了?” 林壑尴尬了一瞬,避而不谈,转而苦口婆心道:“总会有解药的,你断不必如此糟践自己的身子。” 此等话语楚祯真的听的太多了,饶是从林壑口中说出,他也不想再听到一个字。 “活一天,算一天。”楚祯冷淡道。 这一句话把林壑噎了回去,半晌复而自嘲道:“连他都劝不动你,更何况我了。” “他?”楚祯问。 林壑未答,而是给楚祯斟了一杯酒。 楚祯知道自己酒力不盛,如今因着落红和眼睛的缘故,还添了个头疼的毛病。 所以他饮酒点到而止。 李启华在战场上自在惯了,酒想喝便喝,也不管第二日头晕头痛,还是撒泼打滚。他很快便醉的在那儿胡言乱语。。 李启华重重一拍楚祯的肩膀,手中酒洒出了近一半,却还依旧想要看清楚祯,“少将军!我跟你说!我李启华自听说你十一岁单骑取首级的威名,还有蛮离荒死战一事后,从未奢望能与你在一张酒桌上喝酒,更未想过,你能来到我军中与我并肩作战!” 楚祯笑而不答。 林壑也无奈摇头,幸好大家都喝醉了,吵闹声盖过了李启华。 李启华喝掉半碗酒,又倒了一碗。 “少将军啊,云齐先生啊……你说你在这死气沉沉的皇宫待着有何意思!你就不想回到战场和兄弟们喝酒快活吗!我跟你说,当初你要是和我说,你不愿和夏侯虞回去,我定为你……” “李将军!”楚祯高声呵斥,“你酒后失言了。” 李启华被这一嗓子吼的愣在当场。 林壑赶紧将李启华带进了后面屋子休息。他赶回来的也快,急忙对楚祯道:“李将军爱酒后胡言乱语,我给他服了安神药,你放心,直到酒醒,他不会再乱说些什么了。” 楚祯:“嗯,静宽兄周到。” 林壑重新坐下,长舒了一口气。 他望着正慢慢饮茶的楚祯,喉咙里的话出来进去,反反复复。 楚祯突道:“静宽兄想说什么?” 林壑下了个决心,凑近楚祯的耳朵,轻言道:“若你真心想逃,我可以帮你。” 楚祯微微偏头,离开了林壑呼出的热气,认真道:“我不想走。” 林壑一惊:“为何?” 楚祯:“走又能走哪里去呢?有些东西,该是我的责任,走到哪里也逃不掉。” 话毕,未等林壑再说些什么,李公公突然出现。 “楚大人,到了该喝药的时辰了。” 楚祯眉头一挑,远远望向李公公走来的方向,一抹黑影若隐若现。 他微微笑道:“多谢李公公提醒,我这就来。” 李公公先行一步,楚祯也紧跟着站起。 林壑急切道:“后日我们便回蛮离荒了,你若……” 楚祯打断道:“后日我来给你和李将军送行。” 说罢,楚祯随着李公公的脚步离开了。 李公公将楚祯引入夏侯虞的寝殿,殿内漆黑一片,未点灯。 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 楚祯知道是谁,未防备,却也未主动。 “怎么不点灯?”楚祯问。 夏侯虞未答。 楚祯笑说:“你也怕见我一身红衣的模样吗?” 夏侯虞的手攀上了楚祯的脸颊,答非所问道:“喝了多少酒?” “不多,微醺罢了。” “林壑对你说什么了?” 楚祯听罢,倏然笑了。他越笑越大声,笑到最后甚至开始停不下来的咳嗽。 “引他们前来的是你,防备他们的也是你。夏侯虞,你何时能不再自欺欺人?” “他想带你走,对吗?” “对。”楚祯从容答道。 夏侯虞深吸一口气,似是压下了心头极大的怒火。 “你说我自欺欺人,我不否认。更准确地说,是我太过愚蠢。我愚蠢到,一直认为你我同路,无论我走什么样的道,你都会与我并肩。” “所以呢?”楚祯踮了脚,仰头看向黑暗中的夏侯虞,“我与你不同道,你便逼我与你同道。” 夏侯虞用吻代替了他的回答。 只是这吻太过霸道,将楚祯的眼睛逼得通红。 一吻结束,楚祯凑近夏侯虞的耳朵,轻声道:“我不会走,不会离开你,就算没有夏侯般做威胁,我也愿意一直待在你的身边。” 第138章 夏侯虞听到一半,呼吸急促了起来。 楚祯继续道:“不过……我永远不会认同你的道。即便,这的确是唯一一条,大周强盛、百姓安康,你我都能活下去的道。” 话毕,楚祯欲离开夏侯虞,却被夏侯虞猛地拽到身边。 “楚祯!”夏侯虞怒目圆睁。 楚祯却始终微笑着,狠狠吻住了夏侯虞。 他将夏侯虞带至床榻,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力气去亲吻夏侯虞。 自楚祯回到长安,他从未有过如此主动的时候。 夏侯虞被这毫无章法的亲吻吻昏了头脑。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楚祯带着哭腔说: “就这样不好吗?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你不会杀我,我亦杀不了你,大周需要你这样圣明的君主,但大周不缺我这样的将军……如此这般,你做你的大周明君,我做我的笼中金雀,有何……不好?” 第70章 心笼 第二日,两人都对前一晚发生的缄默不言。 楚祯闭眼装睡,夏侯虞前往大殿审阅奏折。 日头升起,太医府的几位太医被召唤前来。 夏侯虞从奏折中抬起头,质问道:“治了这许久,为何还不见成效!” 太医瑟瑟发抖跪下:“回陛下,太……夏侯般的疯病根子太深,需猛加药也需要时间……” 夏侯虞严厉道:“朕不管需要下什么猛药,必须在一年内给朕治好他!” “臣……臣尽力。” “咳咳咳咳……”夏侯虞突地猛咳一阵。 覃燕彰见状,命大臣们都退下,给夏侯虞斟了一杯茶。 “陛下,何事让您这么心急?您已经连着好几个月没有睡过好觉了。” “没有多长时间了。” 覃燕彰问:“什么没有时间了?” 夏侯虞低头道:“楚祯,没有多长时间了。” 夏侯虞口中没有多少时间的楚祯,此刻却逍遥自在得很。 他于宫中闲散步,偶遇了卓大人,便又从卓大人手中讨来了不少五石散。 楚祯连忙道谢,忽视了卓大人面上隐忍的神情。 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卓大人叫住了他:“楚大人,留步。” “卓大人,还有何事?” “楚大人日日服用五石散,身子可有不适?” 楚祯笑笑,“不仅没有不适,头痛症还缓解了不少。” 卓大人听见此言,面上阴晴不定,最后挤出一个微笑来,说道:“恭喜楚大人。” “同喜。”楚祯拱手道。 与卓大人作别,楚祯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 他冷冷盯着卓大人的背影,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五石散,倏地嗤笑一声。五石散收回袖中,楚祯往东宫走去。 夏侯虞并无妻妾,自然无子嗣。 东宫便一直留给了那位原本的太子——夏侯般。 楚祯算了算日子,快到夏侯般的生辰了,最近来此处来的少了,正好趁着自己闲逛至此,看看这位老朋友。 夏侯般还是痴痴傻傻的,披散着头发靠在窗边一片一片数树上的叶子。 如今已是深秋,保不齐哪日空中便会突然下起大雪,树上自然没有几片叶子给夏侯般数。但他还是数的津津有味。 楚祯笑望着如此的夏侯般,走进东宫殿中。 夏侯般听见动静,只偏了偏头,便继续数自己的叶子。 楚祯也不打扰他,支着头看着他。 倏然,楚祯蹙了下眉,头又开始痛了。 趁着还未完全发作,楚祯掏出从卓大人那里新讨来的五石散,准备倒进口中。 夏侯般突然大喊一声。 楚祯动作一顿。 只见夏侯般面容呆滞地挪到楚祯面前,坐到他身边,脸与楚祯贴的无比的近。 楚祯此时头痛还只是隐隐发作,他便忍着,温柔问道:“怎么了?” 夏侯般摇晃半天脑袋,说:“瘦了。” 楚祯听罢,回道:“哈哈,你倒是白胖了不少啊?” 话一落,夏侯般便若有所思地望向他一直数的那棵树,口中说道:“闲人,一个。” 虽然疯病已经深入夏侯般骨髓,但他时不时流露出的神情时常让楚祯恍惚。兴许夏侯般的疯病会有好的那一天呢? 夏侯般猛地站起,打断了楚祯飘忽的思绪,扬起的袖子掀翻了楚祯手中的五石散,药粒散落一地。 楚祯下意识去接,却陡然发现,那些白色颗粒中混杂了不少黑色。他目光一凛,指尖捏起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 夏侯般也来凑热闹,蹲在地上看楚祯的动作。 楚祯闻完便笑了,他扑落扑落手,对一脸好奇的夏侯般说:“他们着急了。” 夏侯般没听懂,愣愣地看着楚祯,不说话。 楚祯往日便来东宫,与夏侯般说说话,净是那些被听见要砍头,却无人可诉说的大不敬的话。 楚祯也只有在夏侯般这儿,才愿意说些真心话。 “这群大臣啊,的确忠君又爱国,但他们就好似当今圣上的父母一般,想要把陛下身边一切祸患清楚,全然不顾陛下愿不愿意,陛下又是否真的被蛊惑被拖累。” 夏侯般听到一半,似是蹲累了,坐回楚祯身边,接着看着楚祯。 楚祯拿出手帕给夏侯般擦了擦手,将点心往夏侯般那边推,继续说:“夏侯虞已经做的如此的好,他们却还认为我会让他们敬爱的陛下误入歧途。真不知他们到底是不信任夏侯虞,还是想要用铲除他身边人的办法,向夏侯虞示威。” 第139章 楚祯从怀中重新拿出一包五石散,检查了并无异样后,倒进茶水中,后一饮而尽。 他一手撑着下颌,闭眼缓解头痛症。 半晌,楚祯苍白的面容恢复了些红润,他倏然睁眼,维持着原本的姿态,嗤笑一声道:“他们既然这么担心在位者走错了路,当年周帝在位时,他们做什么去了。” 霎时,天空一道闪雷劈下。 “深秋惊雷,还真不是什么好兆头。”楚祯望着天空道。 转头,楚祯便见夏侯般被吓得蜷缩在椅子上,头埋在胸口瑟瑟发抖。 楚祯站起身,将窗子尽数关上,又给夏侯般披了条毯子。 过了许久,夏侯般缓了过来。他如今就像小孩子,很多事反应快,忘得也快。 刚刚打雷的恐慌在点心面前,早已抛在脑后。 夏侯般又开心地吃起了桃花酥。 楚祯重新坐回夏侯般对面,双手趴在桌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好似回到了两人年幼时背着教书先生,偷偷商量搞坏事的时候。 “我……没有多长时间了,”楚祯说,“你说……我要不要再帮夏侯虞,最后一程?” 没有得来回答,一块桃花酥却砸在了楚祯的额头上。 桃花酥虽是酥,里面的馅料却实诚,又被夏侯般不管力气大小,使劲扔了过来,楚祯的额角迅速起了一块红。 楚祯抬起头,见夏侯般并无任何异样,好似刚刚只是在玩闹。 但楚祯还是轻声笑笑,道:“好,知道了。” 他撤走夏侯般的点心盘,递上了一杯茶,并道:“今日份桃花酥你已经吃完了,剩下的明日再吃。” 夏侯般知道楚祯经常来陪伴他,也经常带好吃的糕点来,便很听楚祯的话。不让他吃便真的不吃了,一口饮尽茶水,乖乖回床上躺着。 楚祯走至夏侯般身边坐下,却被一物硌了一下,他拿出发现是骨笛。 “恨!恨……”夏侯般突道。 楚祯不解看向夏侯般,又看了看手中的骨笛。 “你恨它?”楚祯问。 夏侯般摇头,却又继续说:“恨!他……” 此时楚祯才恍然明白,疯傻掉的夏侯般,潜意识中对和夏侯虞有关的东西,依旧是恨的。 “你恨他。”楚祯道。 “你也……”夏侯般道。 楚祯喃喃道:“我也……” 半晌,楚祯嗤笑道:“我也吗?” 夏侯般歪头等着楚祯的下文。 楚祯:“我恨他什么呢?血脉?亦或是身份?可若不是我的父亲浔溪之战故意战败,他不会年幼便前往栾国做了十年质子,若他未家破人亡,他也不会回长安复仇。其中的因果,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夏侯般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楚祯给夏侯般顺顺背,道:“可我除了恨他,又能恨谁呢?那些人的确不是夏侯虞所杀,却又皆因夏侯虞而死。” 话音刚落,东宫的殿门被人猛地推开,覃燕彰一脸慌张。 楚祯登时坐起。 覃燕彰:“陛下晕倒了!” 楚祯随覃燕彰快步走回夏侯虞寝殿,便见数名太医正为夏侯虞诊治。 其中一名太医对楚祯道:“楚大人放心,陛下只是连日劳累,感染了风寒高热难退,明日便会安然无恙。” 楚祯点头,对太医道谢。 远远望着夏侯虞,楚祯才发觉,夏侯虞也瘦的厉害,眼下一圈乌黑,曾经被巫婆婆称作娃娃的脸,也再无那时的稚气和丰盈。 楚祯静立片刻,转身便走。 覃燕彰拦了一拦。 楚祯提起一口气,拿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道:“覃大人还有事吗?” “陛下尚在昏迷,他定希望您能……” “不是还没死吗?” 楚祯淡淡说出口地字,引得早就侯在一旁的几个大臣目光如剑般射来。 就连一直替楚祯说话的覃燕彰,此刻的神情也是难以言说。 楚祯哼笑一声,给覃燕彰一个眼色,并道:“若我一人守在陛下身旁,大人们心中会不会担忧我会一刀将陛下捅死呢?” 大臣们气的面红耳赤,却又碍着夏侯虞不能反驳,他们也无法反驳,他们心中的确如此想。 覃燕彰此时也反应过来,目光躲闪,放楚祯离开。 楚祯走的干脆,未给那些大臣任何一点余光,甚至夏侯虞,他都没有再看一眼。 他一口气从寝殿走到了后花园,才缓过来一口气。 “云齐!”林壑突然从身后冒了出来。 楚祯:“静宽兄?你怎在此?明日不是要启程回蛮离荒了吗,怎么不在收拾行囊?” 林壑四处看看,确认没人后压低了声音,“听说陛下感染风寒,正在昏迷中?” “你怎么知道?”楚祯警觉问道。 林壑:“我们的寝殿被安排在东宫外,覃大人一去找你我便知道了。这不重要,云齐,这是个好机会。” 楚祯一瞬明白过来,却还是装不懂:“什么好机会?” 林壑:“随我逃!” 楚祯垂下眼眸,“我不走。” 林壑:“你还在宫中做什么?你曾经最大的愿望不就是离开夏侯虞,离开长安嘛!” 楚祯:“人都会变,如今的我,累了,不想走了。” 林壑万分不解,但依旧在劝楚祯,“此时是一个多好的机会,你难道真的心甘情愿在他画的牢笼里待一辈子吗?” 第140章 楚祯听罢不言语。 林壑逐渐从不解、生气、恍然大悟,到不可置信,最终释然。 他摇头道:“我懂了。地笼可脱,心笼却难逃。而这心笼,才是他真正为你画的永远不可能逃出的牢笼。” 楚祯笑了笑,“若我说,心笼的锁,是我自己落的呢?” 第71章 朋友 下雪了。 楚祯站在寝殿门前,望着天上飘下来的落雪,身后突然披来了一件披风。楚祯偏头一看,便知是那件净舟送给飞飞的第一件礼物。 他眉眼轻眯,笑笑,并未回头去看。 一阵咳嗽之声从身后传来,楚祯也只是微微低头,道:“雪大,你大病未愈,还是回殿内休息吧。” 夏侯虞道:“不妨事,出来透透气,看看雪。” 楚祯不再劝阻,同样仰头看雪,道:“还记得一年前我回到长安,眼睛复明的第一日,看见的便是长安的第一场雪。” “雪到了,那人的生辰便也到了。”夏侯虞说。 楚祯自然知道夏侯虞说的是谁,回道:“我前几日去看过了,今日便不去了。” “好。”夏侯虞说罢,便回了殿中审阅病中几日耽搁的奏折。 楚祯依旧站在殿外,漫天的鹅毛大雪,熟悉的刺骨之冷,让楚祯回忆起十五岁那年的一个雪夜。 他执起挂在腰间的那支骨笛,轻轻奏响,不成曲调,却也流畅婉转。 他随心而奏,殿内人却不能随心而听。 夏侯虞听着这无心的曲调,手中的笔被他捏的嘎吱响,他压抑着风寒残留的咳嗽,憋红了眼睛和脸颊,笔尖的朱红色墨汁滴落,恰巧滴在了奏折上的一个“卓”字。 缓过这阵不适,夏侯虞翻开卓大人的折子,上面赫然一句:恳请陛下罢黜楚祯,流放至漠北边塞。 夏侯虞眼眸倏然睁大,手中朱笔划下一个大大的斜杠。 扔掉这一封奏折,夏侯虞翻开下一封,是一位老臣的。 他打开,里面写着:恳请陛下赐死前朝余孽楚祯。 夏侯虞额间青筋暴起,朱笔重重划下一个叉,又拿起了下一封。 全部……全部都是要他流放楚祯,赐死楚祯。 夏侯虞头痛欲裂,脱口便要喊“来人”。 但他抬起头,看见的便是楚祯瘦削的背影。 夏侯虞止住了嘴,脑海中渐渐浮现当年楚祯月下吹笛,宛若仙子的模样。 那时的楚祯,好像立刻就要飞走不见,但起码还能看得见摸得着。 如今的楚祯背对着夏侯虞,背影好似越来越模糊,抓不住。 夏侯虞快步过去,从背后环腰拥住了楚祯的身体。 楚祯顿了顿,未挣扎,亦未开口。 夏侯虞将自己的下颌搁在楚祯硌人的肩头,阖眼深吸,直到确认楚祯的人气儿是热的,才缓缓睁眼。 他说:“这几日,别和那些大臣接触了。除了我,不要见任何人。” 夏侯虞此时此刻心中的恐慌好似回到了周帝驾崩前那一日,周帝死了这许久,可周帝用楚祯威胁他的那些话语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楚祯迟迟不应声,夏侯虞却也不敢质问,他只在心中万分焦急。 我怕我当了这个皇帝,还是护不了你…… 夏侯虞内心所言,只能在自己心底煎熬。那些千言万语他有多想对楚祯讲,便有多恐惧自己哪一个字会让楚祯心伤,亦或激怒他。 沉默缓缓地静静地漫延开来,楚祯倏然开口:“你不想知道,麟舞阁龙部为何突然冒出一个叛徒吗?” 夏侯虞陡然睁眼。 这几日他日夜难眠以至于操劳过度患了风寒,便是因着这事。 麟舞阁从上至下,十二个部他全部排查了一遍,始终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他曾想过问题是否出在朝中这些大臣们上,却因为突然病倒,未实施。 “我想到的不比你早,”楚祯说,“卓大人给我下了药,我才恍然大悟,或许根源出自于这些想让我死的大臣们。” 夏侯虞听见卓大人给楚祯下了药,心下先是一惊,而后听到楚祯冷静分析,便了然,楚祯已解决此事,松了一口气。 “你想到办法了?”夏侯虞问。 “一半而已。”楚祯答。 “我也……一半而已。”夏侯虞说。 说罢,楚祯转过身露出一瞬的怔愣,很快莞尔笑了。 楚祯说:“既然他们万分笃定,你会因为我,最终成为一个暴君……” 夏侯虞接道:“那我便成全他们,择日不如撞日,此刻我就做一个暴君给他们看看。” 话毕,两人相识一笑。 一瞬间,夏侯虞眼中晃过一个十五岁少年的脸。 夏侯虞嘴巴一张一合,“飞飞”二字差一点就要被他呼之于口。 两人皆被这毫无芥蒂的笑惊了一惊,纷纷错开视线。 夏侯虞上前一步,亲吻了楚祯的额头,并道:“抱歉。” 楚祯知道这声抱歉所来何处,又不知都来自何处,但他沉默地接下了这声来自天子的抱歉。 “我先去看夏侯般,晚些……”夏侯虞未说完。 楚祯了然,“寝殿等你。” 入夜,楚祯已在寝殿等了近两个时辰。 按理说夏侯虞与夏侯般之间的纠葛,还有他们堂兄弟之间的感情和恩怨,并不足以支撑他们二人单独相处这么久的时间。 第141章 楚祯越想心越慌,决定前去看看。 刚一踏进东宫寝殿,楚祯便看见夏侯般手执短刃,一步一步走向趴在桌上意识昏沉的夏侯虞。 楚祯心惊,迅速反应过来不可大声制止。他立刻飞奔过去,在刀尖扎下的前一刻,握住了夏侯般的手腕。 夏侯般见是楚祯,神情一瞬愣住,想要甩开楚祯,却被楚祯巧劲再次制住。 夏侯般发了怒,不管不顾挣脱,在楚祯手背划开了一个口子,紧接着将他推倒在地。 楚祯倒在地上,不顾自己手背的伤,再次爬起。 他如今没有多少力气,只能用自己的全身将夏侯般撞开。 夏侯般却如发疯一般,使出浑身解数就要将夏侯虞变为刀下亡魂。 楚祯与夏侯般厮打在地。 “你……你疯病好了?”楚祯心中的喜大于惊。 夏侯般冷笑道:“我从来就没疯过!我等的就是有朝一日手刃夏侯虞!” 楚祯难以消化夏侯般从未疯过这一事实,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夏侯般要再次杀夏侯虞。 “夏侯般!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我一辈子都是被他毁的,我怎么冷静!” “他是天子!”楚祯低吼道。 夏侯般愣了。 “楚祯……你承认他是天子?那我呢?我是什么?我就是一个小丑,一个傀儡?” 楚祯一时哽住,但只能耐心劝慰:“你看看外面百姓脸上的笑容,你再看看如今栾国对大周的惧怕之意,你难道认为周帝在的大周才是一个好的大周吗!” “别唬我!若父皇传位给我,再有你们楚家辅佐我,我不信我达不到夏侯虞的一半!我还有筱罗!楚将军,筱罗,齐大人……他们都能活的好好的!” “夏侯般……今日已经是你二十五岁生辰了,经历了这般种种,你还认不清你自己吗……” 楚祯本不忍说出这些话。 但若夏侯般真的杀了夏侯虞,不仅夏侯般难逃死罪,整个大周会变成一盘散沙,到时百姓流离失所,大周国土分崩离析,那便真是人间炼狱了。 夏侯般听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快要溢出来的悲戚。 他踉跄后退几步,“……是啊,我是个废物,父皇生前对我何等失望,筱罗死前吊着一口气还要警醒我我是一国储君。结果呢?皇位被夺,国家易主,我能做什么?我只能装疯卖傻,用这种小人行径杀了我恨的人。” 楚祯慢慢起身,担心地看着夏侯般。 夏侯般目光突然射向楚祯,“不仅如此,我自认为与我最是交好的朋友,到了此等地步,却还站在仇人那边!” 楚祯咬紧后槽牙,一句话也说不出。 夏侯般逼近楚祯,一手掐住楚祯的脖子,将他抵在墙边。 “我曾对你有万般愧疚,恨自己害死了巫婆婆,让你落红复发。可如今我看着你一副背信弃义的模样,我只恨自己怎么没在当年你带着我逃到渡城时,背后给你一刀,结果了你!” 楚祯心尖一直攒着一团闷痛,在夏侯般说出这些字字句句之时,化作了万根针,霎时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的嘴角缓缓溢出了一行鲜血。 夏侯般掐住楚祯脖子的手一顿,恍惚间松了劲。 他怔怔地看着楚祯嘴角流出的血,眼睛刺痛,鼻头发酸。 他手一松,立刻转身不再看楚祯。 楚祯没了夏侯般掐在他脖子上的手,靠着墙壁缓缓滑落,跌坐在地上。又因为心口的剧痛,勉力半支撑着。 夏侯般毅然决然走向昏沉中,毫无反抗能力的夏侯虞。 他举起了刀。 “那你……”楚祯突然开口,“便杀了我罢。” 夏侯般脚步顿住。 楚祯又咳了几口血出来,继续道: “没错,你曾是一国储君,那你应该知道,一个天子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你希望看到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再次流离失所?亦是边塞的将士死伤无数,却也依旧保不住自己的国土吗?” “你闭嘴!”夏侯般捂耳大喊道。 楚祯视若惘然,“家国动荡,我们的仇恨在乱世的洪流中连一粟都算不上。” 夏侯般捂住耳朵的双手缓缓放下,他仰天大笑,半晌,猝然停止。 他转过身,指着楚祯:“我真是,恨透了你们这一个个天之骄子,一个个……口中满是家国天下的……可恶的……朋友……” 听见“朋友”二字,楚祯抬眼看向夏侯般。 只见夏侯般双手毫无生气地垂落,手中短刃也掉落。 他拖着脚步,走向自己的床榻,从怀中掏出筱罗送与他的那枚银簪,眼神恢复了曾经痴傻的模样,低头把弄着那根银簪。 楚祯立刻爬起,冲向夏侯虞,用他仅剩的力气将夏侯虞半挂在他身上,往殿外走。 踏出殿前,楚祯停住脚步,偏头轻声说道:“你若想再见我,便在殿外挂上我曾给你的乐怡楼的荷包。不见荷包,我不会擅自来见你……夏侯虞亦是。” 说罢,楚祯带着夏侯虞向陛下寝宫飞快离去。 楚祯如今本就身体虚弱,扛着半昏迷的夏侯虞十分勉强,但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今夜发生的事,即便楚祯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还是带着夏侯虞一齐摔在寝殿内,才放心地昏了过去。 第142章 不知过了多久,楚祯悠悠转醒,第一时间去查看夏侯虞,却发现他依旧昏迷着,脸上一大片红晕,应是又起了高热。 楚祯顾不得许多,从怀中掏出五石散,尽数倒入口中,也顾不上去寻茶水顺一顺。 待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恢复了些,立刻将夏侯虞扶到床榻上,三指搭上夏侯虞的脉搏。 楚祯久病成医,风寒或是简单的毒他自己便能诊出来。 幸好,夏侯虞只是风寒未痊愈,又被夏侯般下了迷药,诱发了高热,并无大碍,只需为其冰敷,挺过这一夜便好。 楚祯迅速找来帕子,从殿外取了一盆雪,待雪化,将帕子浸进去。 被冷水猛地一刺激,手背传来剧烈的疼痛。 此时楚祯才想起自己手背上被夏侯般划的一道不深的刀伤。仔细瞧瞧,已经结痂了,楚祯思索了一瞬,便决定不去管它。 他在夏侯虞额头上盖了冰凉的帕子后,开始为夏侯虞解开身上的衣衫,有助于散热。 当夏侯虞的胸膛全然露出时,楚祯一怔。 他曾在夏侯虞胸口画了一盏灯,而这盏灯此时却以疤的形式出现在夏侯虞的胸口。 这一年来,他们在床榻上数次缠绵,但夏侯虞始终不让楚祯去看他,亦不让楚祯摸他的上半身,原来……是这缘故。 楚祯正发愣着,发丝从肩膀垂下,划过了夏侯虞的脸颊。 许是感受到冰凉之物,夏侯虞茫然睁眼,抬起手向楚祯抓去,好似要抓住眼前的一片虚影。 楚祯恍然回神,握住了夏侯虞的手。夏侯虞的手依旧向前伸着,终于触碰到楚祯的脸。 半晌,他微睁着因高热而湿润的眼,倏然问:“你是……楚飞飞吗?” 第72章 忠臣 醒来后,夏侯虞从楚祯口中零零碎碎听来了一些昨夜发生的事。 他感觉到楚祯有所隐瞒,但也隐约猜到是为了护着东宫那位。 心中一阵酸楚后,夏侯虞将楚祯抱了过来。 “昨夜,我可说了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楚祯哽住片刻,吐出两字:“没有。” 夏侯虞摸了摸楚祯的头,轻声道:“你知道,我等这一刻,有多久了吗?” 楚祯低头不语。 夏侯虞:“从我坐上这个位置的那一刻,我就期盼有一日你能与我并肩作战。我从长安追逐你到蛮离荒,最后又一路跋涉回到了长安,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楚祯,你告诉我,你没有其他的目的,对吗?” 楚祯闷声回道:“没……有。” “那便好……真好……”夏侯虞轻轻吻了楚祯的额头,凑到楚祯的耳边,说道:“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给你下药的是谁。他们不仅不忠,还愚蠢的很,朕……不缺此等愚臣。” 说罢,夏侯虞不顾床榻上尚在震惊中的楚祯,起床更衣,上朝去了。 说是上朝,其实夏侯虞来到了东宫殿前。 他看了看,发现夏侯般并未挂上荷包,了解了昨夜之事之后,夏侯虞也明白此举是夏侯般不想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 但——夏侯虞是一国之君,是天子。 夏侯虞一刻未停顿,踏步进了东宫之中。 听见动静的夏侯般身子一抖,背对着夏侯虞装睡。 夏侯虞知道夏侯般醒着,未靠近,只是站着对夏侯般道: “昨夜之事,楚祯说过去了,我便也过去了。我身上的债太多,不想再记别人的债。” 昨夜的狼藉夏侯般未着人收拾,夏侯虞看着地上的血迹和桌上的水渍,想到楚祯手背那道不短的伤,压下心头的怒气,继续道: “乐怡楼的荷包,是你与楚祯的朋友之谊。我们之间,虽曾也有情谊,但更多的是血脉相争。我能做的,只有碍着那荷包,不会杀你。我只想告诉你,楚祯时日不多,若你还念着曾经与他的情谊,或是蛮离荒杀害巫婆婆的愧疚之心,亦或为你的父亲赎罪。我不管是何缘由,我给你一年的时间,主动来见我。” * 经过昨夜那番折腾,楚祯精力耗尽,夏侯虞走后没多久又睡了过去。直至午后,才觉恢复了些力气,用了些膳出了寝殿。 他路过东宫,下意识驻足,往殿内看。果然,并未挂上荷包。 楚祯心下一阵落寞,却也十分庆幸,快步离开了东宫范围。 没走几步,就见石大人步履匆匆,从金銮殿急忙往宫外赶。 石大人是个年轻的,与楚祯年纪相仿,曾经与楚祯也说过几句话。 两人互相看见对方,不约而同向前。 楚祯先拱手道:“石大人,何故如此急匆匆呀?” 石大人见是楚祯,眉目间稍作放松,便道:“楚大人应还不知,陛下判了卓大人贪污罪,着在下前去搜集铁证呢。” 这一番话说的前后矛盾,楚祯听出来了,石大人也知道楚祯听出来了。 二人相视一笑。 楚祯又问:“陛下还说什么了?” 石大人:“陛下还下令,将卓大人的宅子批给楚大人你,卓大人的俸禄也划给了楚大人。” 楚祯了然一笑:“那在下此时,便需去寻陛下了。” 石大人拱手道:“正是。” 楚祯:“既如此,石大人,回见。” 石大人:“回见。” 两人道别,各行数步,皆顿步回头看向对方,未做回应,片刻后皆头也不回离去。 第143章 说是去找陛下,楚祯却拐弯去了麟舞阁。 楚祯进入麟舞阁第一件事,便是大手一挥,划了三百两银子带阁内各总旗去长安城中心的万家酒楼包了酒楼三日,订了十二桌万家酒楼最贵最好的所有菜品。 好巧不巧,万家酒楼就在卓府外面的第一条街上。 从夏侯虞那儿喊冤无果,落魄而归的卓大人经过万家酒楼,向上抬了一眼,便见万家酒楼二楼靠窗醉酒的楚祯。 卓大人双手捏紧了拳头,死死盯着楚祯用他的俸禄开怀享乐的笑容。 许是感受到敌意,楚祯往下一看,见是卓大人,嘴角裂开,冲卓大人举杯,仰头饮尽一杯酒。 一瞬间,卓大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他无比冲动想要冲上楼与楚祯理论,质问楚祯是不是他在陛下耳边吹了耳旁风,甚至想威胁楚祯,是不是不想要五石散了。 但卓大人望了望自家方向,想到他的妻子,只能忍下这口恶气。 卓大人沉沉叹一口气,抬脚刚要走,身后楚祯突然叫住了他。 “卓大人,上去和兄弟们饮一杯?” 卓大人心头火立刻涌起,转身快步走到楚祯面前,恶狠狠道:“楚祯!我哪里惹你了?你要在陛下面前给我扣这样一个帽子!” 楚祯笑眯眯说:“卓大人怎么就这么肯定是我吹的风,兴许是卓大人的确做了什么背叛陛下的事呢?” “我能做什么事?!我勤勤恳恳,为了大周,为了朝堂,还不够吗!” 楚祯听罢,双眼直勾勾看着卓大人,皮笑肉不笑的。 “曾经,我也执拗地认为,所谓皇帝,不过是一个称谓而已,忠臣忠的才不是那个位子上的人,而是国和民。但当我真的靠近那个位子,才发现,若朝堂之上皆是卓大人这样的臣子,再开明的皇帝都无法施展拳脚。” “我……我这样的臣子?”卓大人不解。 楚祯靠近,道:“再说了,卓大人的贪污罪,就真的那么无辜吗?” “你什么意思!我当然……” “卓大人既然觉得自己两袖清风,那么请问,五石散是从何处来的?” “你还有脸问五石散,”卓大人面目狰狞,“五石散全去了你那里,若查,难道不应该先查你吗?” “五石散的原料为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和石硫磺五味。这五味药各个都是正路子可得的,我不过是没有制药的门道,便同曾是太医府的卓大人讨要……” 楚祯拉长了音,射去了质问的目光。 很显然,卓大人反应过来了。 楚祯:“五石散来处光明正大,卓大人慌什么?还是说,五石散里额外加的几粒乌子叶,才是真正让卓大人心慌的原因!” 楚祯越说越大声,到了最后,他眼尾通红气愤难当。 乌子叶,许久未听见,亦未提起的名字了。 自夏侯虞上位,乌子叶便在大周消失了。因为夏侯虞下了令,若发现有人私藏或吸食乌子叶,不问缘由,皆就地斩首。 当年若无乌子叶,往大了说,周帝不至于昏庸至此,大周不会几乎从里到外烂透了,以至于需要夏侯虞来救大厦于将倾。 往小了说,楚祺也不会…… 楚祯深吸一口气,端起一个违心的笑,问道:“卓大人是西南有人,还是漠北栾国有人啊?” 卓大人连退三步,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楚祯:“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楚祯仰天大笑,倏而收了所有笑容,转身道:“卓大人,贪污和叛国,你选一个吧。” 说罢,楚祯头也不回进了万家酒楼。 不消时,他再次出现在万家酒楼二层,面色红润,仿若醉了酒一般,与麟舞阁各总旗侃侃而谈,举杯痛饮。 只是不再看向楼外的卓大人。 * “石矜,情况如何?”夏侯虞问。 方才与楚祯说要去卓大人府上搜查铁证的石大人,也未去他所言的目的地,而是来了夏侯虞这里。 他回道:“回陛下,楚大人划了三百两,带麟舞阁的所有总旗去万家酒楼吃喝去了。” 似是在意料之中,夏侯虞只点点头,便又问:“卓恒除了喊冤,可说了些其他的?” “没了,除了说自己冤枉,其余的话都是与楚大人有关,臣想陛下定不愿听,便也一字未记进脑子里。” 夏侯虞听罢,抬眼看了看面前镇定自若的石矜。 石矜人如其名,往那儿一站便如一汪清泉,从无多余的话语和举动,令人安心。 “你认为接下来朕该如何行动?”夏侯虞不经意问。 石矜回道:“要看陛下的目的了。” 夏侯虞抬眉,“说来看看。” 石矜:“若陛下为了楚大人,便可立即杀了卓恒,既报了给楚大人下药之仇,也避免楚大人再服用五石散。” 夏侯虞指尖一抖,他的目的连楚祯都未猜到,却被眼前这个和他们年纪相仿的石矜看的一清二楚。 “接着说。” “若陛下的目的是为了巩固您的帝位,那便需要长远计议了。第一件事,便是留卓恒一条性命,更要利用前朝尚书丞之一齐连举曾自戕一事,让卓恒以一个忠君爱国的身份被贬。” 齐连举……夏侯虞脑中立刻浮现了齐大人满墙的血书,难耐地闭了闭眼。 第144章 半晌,夏侯虞睁眼道:“差点忘了,你是齐大人曾经最得意的爱徒。” 石矜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很快消解:“感念陛下,还记得老师。” “齐大人因朕而自戕,你不恨朕?”夏侯虞问。 石矜答:“天地君亲师,君排在师的前头。” 夏侯虞倏然抬眉,片刻后释然,试探着,问:“那么,这个君是谁,重要吗?” 石矜抬起头,回道:“不重要。” 第73章 信任 连着几日的大鱼大肉,喝酒不断,楚祯神志有些许的昏沉。 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放纵。 就连他刚回长安眼睛刚复明时,为了与夏侯虞赌气,整日流连乐怡楼时都没有过这般张扬和放肆。 这几日楚祯拿着从卓恒那里划过来的俸禄,将整个麟舞阁重新装扮了一番,好好一个皇帝密阁之地,变得奢靡颓废。 期间不少麟舞阁士卒站出来表达异议,包括那日捉拿叛徒时要杀他的陈印,皆被楚祯打发走了。 这些士卒见为首者实在不是良君,一个个甩袖离开。 此时的麟舞阁,乌烟瘴气,好一番大厦将倾的模样。 楚祯刚结束一场酒宴,微醺着从万家酒楼中出来。接他的马轿还未赶到,他便信步闲逛。 不知走到了一处什么巷口,身后一道冷风袭来,楚祯下意识躲避,刀从楚祯耳边擦了过去,一滴血从楚祯的耳垂流下。 楚祯站定转身,未看清来者何人,便见一道黑影从侧边墙上几步蹬去,绕到楚祯的背后,拔出钉在墙上的刀,冲着楚祯的后心就要扎去。 楚祯感受到强烈的杀意,迅速避开,却还是被割开了袍子,后背洇出一大片血迹。 楚祯躲的力竭,额头冒出冷汗,扶墙胸膛剧烈起伏。近几日未怎么发作的头痛病,此刻好像也要叫嚣起来。 不过这一躲,楚祯看见了行刺之人——陈印。 脚前倏然被扔了一根长木棍,楚祯犹疑看向面前的陈印。 只见陈印也扔掉手中刀,同样捡起一根木棍,对楚祯道:“你曾也是从沙场的血海里杀过来的,我们公平对决,输了的为国自戕!” 楚祯看着眼前的木棍,自己的缨枪好像一闪一闪出现在面前。片刻后,他双眼闭上又倏而睁开,一脚踢开木棍,道:“你若想杀,只管来杀好了。” 陈印听见此番话,气得胡子飞起,怒道:“你不是轻功好吗!你不是一手好枪舞的卓绝吗!你不是箭法超然吗!你就心甘情愿站着被我杀死?!” 楚祯笑了,下巴点了点旁边的墙,“轻功?莫说旁边这堵墙,就连你脚边的木箱,如今的我恐怕也登不上去。” 他的目光又移向地上的木棍,撸开袖子露出自己干瘦的胳膊,“你觉得这样的手臂还能拿得起枪吗?” 楚祯放下袖子,继续道:“至于箭法……我早已不如十五岁那年,还能连射孙钦孙大公子十数箭的我自己了。” 陈印此时心中大骇,当年楚祯以箭射出大周土地……是未割让任何城池的大周一事,早已成了全长安城全大周的佳话。 陈印也知道。 而他此刻与楚祯所站之处,正是当年射箭之处。 陈印半晌说不出话。 楚祯缓了缓,又动了动肩膀,蹙眉忍痛。片刻后,楚祯适应了后背的刀伤,向陈印走去。 “你想杀我,”楚祯说,“一是因为卓大人被贬,城中皆将卓恒与当年齐连举自戕壮举相关联。二是近日麟舞阁乌烟瘴气,上下众心不稳。我可说得对” 陈印冷哼一声,“你也知道你是在损坏大周根基!” 楚祯置若罔闻,靠近陈印,目光直视,轻声问:“你忠于陛下吗?” 此问一出,陈印顿时警觉,“你是何意思!陛下取代曾经那个昏庸的周帝,将大周治理的如此好,你竟敢质疑我对陛下的忠心!” 楚祯听罢,呵呵一笑,眼神一凛,脚尖一挑,地上的木棍瞬间到了他手里。楚祯手指瞬间一紧,握住木棍就要往陈印脖颈扎去。 陈印迅速反应,手中木棍一击,将楚祯的木棍死死压在地上。而他一个旋身,一掌打在楚祯心口,楚祯一口血喷了出来,向后重重摔去。 陈印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揪起楚祯,拧住楚祯的胳膊,压在楚祯的身后。 楚祯又喷出一口血。 “你何故突然动手!” 楚祯嘴角噙着血沫,依旧笑着,说:“好身手!” 陈印不吃这套,压楚祯的力气加大,质问道:“我陈印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这些心里有弯弯绕的人,快说!” 楚祯不答反问:“你可知,为何大家将卓恒比作当年的齐连举?” 说罢,楚祯突然抬脚,蹬住陈印膝盖,迅速脱身。 陈印追去。 两人皆拾起木棍,巨大的力道相接,楚祯的木棍断裂,陈印的木棍完好。 陈印将楚祯逼至墙边,答:“因为,卓大人和齐大人都是忠臣!” 楚祯又笑问:“我再问你,齐连举因何自戕?” “因为陛下要取代周……”陈印突然住了口。 楚祯趁陈印失神,再次脱身。 陈印回过神,眼神中发了狠,不再手下留情,掐住楚祯的脖子,将他抵在墙上。 “你什么意思!” 第145章 楚祯呛出了几口血沫,轻声道来:“齐连举因为当今陛下要坐周帝的位子,所以自戕。而现今民间却将卓恒与齐连举作比,你想一想,传出此等言论的人,是为了陛下好,还是为了让百姓猜疑陛下?” 陈印的手送了劲,却还未离开楚祯脖颈。 楚祯拿出麟舞阁龙部总旗的腰牌,放到陈印眼前看,“龙部总旗腰牌是陛下授予我的。你是信任陛下,还是信任这些前朝与周帝说不清道不明的老臣?” 陈印后退几步,松了手。 楚祯顺着墙壁滑落,力竭站立不起。 陈印下意识去扶,却被楚祯揪住领子靠近自己。 “这么多在朝为官的人,只有你是真切相信陛下的能力的。你虽骂我是祸害,却从未认为陛下会因我耽误国事。你想杀我的这两次,一次是因为怀疑我是叛徒,这次是因为你痛恨我搅了麟舞阁的浑水。既如此,你再想的远一点,陛下何故一心认定我?” “你……我……” 楚祯松开陈印的领子,拍拍他的肩,说:“帮帮陛下。” 陈印还未全消化,怔怔问:“如何……帮?” 楚祯嘴角勾起,靠近陈印的耳边,耳语一阵。 陈印眼神迷茫一阵,痛快答道:“好,陈印明白了!” 楚祯捂胸灿然一笑。 陈印一愣,脑海中闪过曾在民间画报上看见过的,楚祯少将军张扬的笑容。 * 楚祯踉踉跄跄回到寝宫,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他刚推开门,黑暗中一个人影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屋内烛火被点亮,楚祯眼睛被刺痛,抬手偏了偏头。 寝殿的人便走了过来。 半晌,夏侯虞才微微颤抖着开口:“见到……陈印了。” 楚祯缓过光亮地刺激,点点头:“嗯,见到了。” 夏侯虞:“你的背。” 楚祯苦笑说:“他的身手太好了。” 夏侯虞:“我来给你上药。” “好……”楚祯没拒绝,走向床榻,脱掉外袍,趴下了。 时间过得太久,里衣已经和伤口结痂在了一起。 夏侯虞用帕子沾水,一点一点擦在楚祯的伤口处。尽管夏侯虞已经尽可能轻了,但每次撕开里衣时,楚祯还是会微微发抖。 半个时辰,里衣才和伤口完全分离。 两人皆大汗淋漓。 夏侯虞松了一口气,用帕子将楚祯后背的冷汗擦净,为楚祯上药。 痛极了,楚祯下意识去抓夏侯虞的胳膊,摸到了骨头变形的手肘。 楚祯思绪一顿,想到了小哑巴。 至今,楚祯不知这伤是如何弄得。若能想明白,他亦不愿去想。 一切处理完,夏侯虞走到楚祯面前,发现楚祯没有了意识。 夏侯虞看着楚祯惨白的面容,和几乎没有丝毫起伏的身体,心尖猛地一颤抖。 他摸了摸楚祯的脸,发现冰凉一片,又晃了晃楚祯的肩,楚祯毫无苏醒迹象。 夏侯虞几乎站不住,他颤抖将手指伸向楚祯鼻下……微弱但平稳的热气扑在夏侯虞指尖。 一瞬间,夏侯虞坐不住,跌坐在地。 他大口呼吸,好似劫后余生。 他看着毫无意识的楚祯,滚动的喉结终究是隐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声音。 他与楚祯额头相抵,一滴泪就这样滑落在楚祯的脸颊,楚祯眼睫微动,未醒过来。 他将脸完全埋在楚祯的肩窝,肩膀耸动,却听不见一丝声响发出。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夏侯虞抬起了脸,眼角的猩红慢慢消退。 他注意到了楚祯未处理的手背的伤,因为这几日不忌口加饮酒,已经鼓了好大一个淤血的包。 夏侯虞拿出小刀,在火上烧了片刻,轻轻切开楚祯手背的淤血包,淤血一下子呲了出来。 期间楚祯无意识闷哼,但一直未醒来。 夏侯虞嘴唇覆盖在了楚祯手背的伤口处,轻轻将里面黑色的淤血吸净,流出鲜红的血后,夏侯虞吐出淤血,漱口,为楚祯包扎。 确定楚祯身上再无别的伤处,夏侯虞洗净手,轻轻抚摸楚祯的脸颊。 因为落红毒根深重的缘故,楚祯的眼尾逐渐变得暗红,加上五石散令他面色日渐惨白。在月光下,楚祯好像立刻就要飘走一样。 自楚祯搬进他的寝殿,夏侯虞几乎每日都要惊醒过来,紧紧搂住楚祯的身体,生怕他不知何时就不见了……不在了。 夏侯虞上了床榻,轻搂楚祯,小心避开他的伤口,因为累极睡了过去。 * 楚祯是在背后的刺痛中醒来的。 他能感觉到后背的伤被好好处理了,手背的伤也被包扎好。 楚祯看了一眼睡熟的夏侯虞,为他拂开眼前的发丝,注视了夏侯虞的脸许久。 后背刺痛睡不着,楚祯索性起来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楚祯单衣坐到窗前的摇椅上,抱住双腿,抬头看月亮。 楚祯很想知道,小哑巴家中的月亮,是不是也和长安的一样朦胧。 桃木棍去哪里了呢…… 山间小院还好吗……是否杂草丛生?下雨应该不会塌吧。 想到这儿,楚祯倏而笑了。 他想起有一次下雨,小院塌了,屋顶的草和泥落了他和小哑巴一身,还把屋里唯一的一张床弄湿睡不了了。 第146章 那晚他就和小哑巴两个人挤在不漏雨的角落,互相取暖,睡觉。 第二日小哑巴忙了一整天,才勉强把床榻收拾干净,屋顶简单补了补。 当天晚上,他们还是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 夏侯虞其实在楚祯起身的那一刻就醒了。 他未动弹,只是睁开眼睛,静静看着楚祯的背影。 他看见了他的落寞,他的思念,和他甜蜜的笑容。 夏侯虞不认为他心里想的是自己。 所以,到底是谁…… 第74章 幸好 “陛下,卓恒有冤啊!” “恳请陛下,彻查卓大人贪污一事,他定是被冤枉的!” “陛下!” “陛下三思啊!” “陛下三思!” …… 大殿之上,先是与卓恒交好的陈大人为卓恒喊冤,再是周帝曾重用过的几名老臣一起附和,最后堂堂金銮大殿,成了这些臣子们舌战群儒之地,宛如菜场般。 夏侯般难耐地扶额。 倏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喊道:“陛下——” 众臣顿时鸦雀无声,目光看向声音所来之处。 只见石矜轻轻躬身,不急不缓道:“陛下,长安城中近日传了不少关于陛下您的传言,臣认为陛下先行彻查此事为紧。” 此话一出,嘈杂声再起。 陈大人站了出来:“石大人,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是何私心。你师从齐连举,可齐连举终究是个死人了,难道死掉的忠臣比如今被冤的忠臣还重要嘛!” 石矜淡淡瞥了一眼陈大人,轻飘飘道:“陛下还未开口,陈大人这是替陛下做了决定吗?” 陈大人猛地意识到什么,连退两步,头慢慢转向端坐在大殿之上的夏侯虞,目光却不敢看夏侯虞一眼。 整个哄闹的大殿上,也如死一般寂静,只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石矜,”夏侯虞像是未听见刚才的一切,“说说你的考量。” “是,陛下。”石矜躬身回道。 他转身面对所有大臣,稍显稚嫩的脸庞上却满是老练从容,和目光中能看透一切的眼神。 石矜道:“各位大人皆知卓恒卓大人的口碑,亦与卓大人或多或少地交好。自是会为卓大人这看似莫须有的罪名鸣不平,但此时朝廷人心不稳之际,恰有奸邪之徒谣传齐连举之死,且将其与陛下和卓恒相联系,不禁让人怀疑此人居心叵测,且……” 石矜顿了顿,回头看向夏侯虞,又用目光扫向朝上每一个大臣的脸。 “而且……知晓卓恒被判以贪污罪的,只有在场的各位和卓大人的家人。至于卓大人的家人,为保卓大人和家族名声,断不会宣扬出去……” 此话毕,各位大臣各个面面相觑,面色皆阴晴不定。 石矜利落转身,拱手道:“陛下,此言皆是石矜斗胆猜测,还望陛下恕罪。” 夏侯虞抬抬手。 “多谢陛下。”石矜唤来夏侯虞身边的李公公,拿到纸笔,挨个分发给各位大臣。 分发完毕,他道:“还请各位大臣为家中写封书信,就言近日要与陛下议事,短日子是回不去各自府中了,吃穿用度家人可以一应送到内务府,由内务府为各位大人发放。” “这……”陈大人看向夏侯虞,只见夏侯虞垂眸一言不发,便心下了然,这一切都是夏侯虞自己的意思。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陈大人:“陛下!臣要死谏!” 夏侯虞微微抬眸,问:“死谏为何?” 陈大人:“陛下猜疑臣等,臣等毫无怨言!但陛下莫要忘了还有一人也有嫌疑!” “何人?”夏侯虞问。 陈大人重重磕头,未抬起身子便颤抖着道:“楚、祯。” 话毕,石矜双眼也不禁瞪大,惊诧地看向夏侯虞。 许久的沉默,陈大人后背冷汗涔涔。 “哦?”夏侯虞突道。 紧接着,一声嗤笑传进了大殿之上的所有人耳朵里。 众人皆惊恐睁大了眼睛。 他们的确恨楚祯这么个“祸害”,却实打实敬佩夏侯虞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在位这几年,大周的变化他们不是没有看到。 可如今这声冷笑与狂傲,是他们从未在夏侯虞身上看到的…… 更是他们不想在一个所谓明君身上看到的。 夏侯虞歪了歪头,一手支住下颌,盯着抖如糠筛的陈大人,道:“朕认了你的死谏,但若……真凶不是楚祯,朕便杀了你。” 陈大人如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壮胆逼问一位皇帝:“若楚祯便是背后真凶,陛下该当如何!” 石矜此时也无法保持旁观人之姿,小声喝止:“陈大人!莫再……” “杀了他。”夏侯虞淡淡道。 此答案所有人都未想到,就连如今已是夏侯虞私人幕僚的石矜,都未想到夏侯虞会如此回答。 “石矜,”夏侯虞突然勾起嘴角看向石矜,“你觉得,朕此决定如何?” 石矜看着夏侯虞面上这令人汗毛树立的笑容,脑中千回百转,终拱手低头道:“陛下……圣明。” 夏侯虞似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甩袖离去,“退朝。” 夏侯虞的身影一消失,大臣们的目光都移向了石矜。 第147章 方才那暧昧不清,又带着讨好意味的问话,再明显不过。 众大臣们得出一个结论:楚祯不受宠了。 再加上近日夏侯虞数次召石矜进宫议事,石矜到底是陛下的幕僚还是床上之宾,早已在各位心中有了诸多猜测。 石矜不用回头,便也知他们心中龌龊的猜测。 他并不理睬,冷笑一声,亦甩袖离开。 石矜得了夏侯虞的特许,可自由出入皇宫各殿,他径直来到了夏侯虞的寝宫也是楚祯的寝宫。 他进去时,楚祯正打开金丝笼,把放出彩犀喂食。 “来了?”楚祯没停下手中动作,问道。 石矜皮笑肉不笑,开门见山:“你们商量好的?” 楚祯手捧彩犀,转过头来,轻轻抬眉不解问道:“什么商量好的?” “装傻。”石矜直接下了定论。 方才他只觉得受了侮辱,此时看见楚祯装傻的样子,才真的怒火中烧。 楚祯憋笑看着石矜,半天终于笑出了声,说:“石大人,自从认识你,你便永远一副冷静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你气的耳朵都红了。” 石矜愣住,好半天才恢复了原本脸色。 楚祯笑了笑,放彩犀在殿内随意飞,问道:“喝茶吗?” 石矜不接茬,直接问道:“他还有什么计划?” “我真不知道。”楚祯斟茶,回道。 这下石矜真真是疑惑了,楚祯的确没必要骗他。 楚祯又道:“不过我能猜个大概……他应是自己给你和他传了一些暧昧不清的谣言。” 石矜鼻子哼了一声,“他还真不是一般的人,临时起意搞了这么一出。我倒是能猜到,他是想从根上揪出所有人,但他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楚祯冲石矜示意坐下饮茶。 石矜顺着落座。 楚祯:“帝王,自然有帝王的考量。” 石矜呷了一口茶,挑起一边嘴角,冷笑道:“真不知道,那些大臣如今会如何议论你与我?” 楚祯笑笑:“或许认为你我都是病入膏肓之人,专门爱上与自己有仇之人。” 石矜眉头一挑,瞥向楚祯波澜不惊的神情。 他看了许久,也未看出楚祯有何别的情绪,便也作罢。 二人正专心品茶之际,李公公突然造访。 “楚大人,石大人。” 楚祯:“何事啊?李公公。” 李公公:“是石大人府上的管家公给石大人送来了书信,陛下说石大人定在楚大人此处,老奴便送来了。” 石矜收下:“谢李公公。” 李公公:“若无吩咐,奴才退下了。” 石矜礼貌点头。 李公公转向楚祯,“楚大人,陛下命奴才提醒楚大人,过几日便是元月十五了。” 楚祯倒茶的手一顿,壶嘴一偏,洒了一桌。 李公公不等楚祯回应,便退下了。 楚祯也恢复了方才的神情,泰然自若擦净了桌子上的水。 石矜默契地未提方才的事,展开书信,眉头蹙紧,又倏然放开。 他冷哼一声:“这么快就有人等不及了。” 石矜张开书信给楚祯看,上面写着石矜的卧房突然糟了贼,被翻乱一气。若不是府内管家公听见动静前去查看,被翻过的东西应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复原。 “看来,今夜有人的书信寄去的地方,并不是自己府邸。”楚祯说。 石矜笑了起来,“他已经逃不掉了。” 楚祯拱手:“恭喜石大人立功。” 石矜面色阴沉了下去,“哦,清白没了。” 楚祯温柔笑道:“放心罢,他会还你清白的,不会让你受任何人的非议。只是近日只能委屈了你。” “委屈倒谈不上,只求老师泉下莫要骂我才好。” 楚祯似是忆起趣事,笑着说:“齐伯伯如此端正儒雅之人,竟会对你破口大骂。依稀记得少时去齐府玩,见到你的第一面,便是看见你挨骂的第一面。” 提起此事,石矜心中又羞又恼,说话也夹枪带棒:“你和太子在院子中吵闹,不知搅了我多少次读书的心境。” 楚祯:“齐伯伯几次叫你不要再看书了,你偏不。夏侯般拍着胸脯说要交你这个朋友,你也不愿。所以见你的第二面,便是大周天翻地覆后,我回到长安了。” “我石矜从没有朋友,以后也不会有。”石矜冷淡道。 楚祯神色未变,微笑说:“嗯,幸好。” 石矜嘴角倏然僵住,他虽不了解楚祯身上发生的那些事,但自从做了夏侯虞底下最信任的臣子之一,他或多或少知道了些过往恩怨。 这一声“幸好”,石矜竟也懂了其中含义。 半晌,石矜打破了沉默,“我先走了。” 楚祯挥挥手:“改日见。” 石矜本不想回答,但他顿了顿脚步,转身回道:“改日见……这几日注意一下,别死了。” “好。”楚祯笑看着石矜回道。 第75章 天子 楚祯活过的前二十年里,从未想过天牢会与他自己有何关联,不仅他认为他一个沙场上拼刀的将军不会有机会审问犯人,更未曾想到有一日他会与姨娘和楚祺一同被关押在这里。 如今他来了第二次。 只是第二次与第一次不同,他来探监。 第148章 自齐连举自戕后,此间牢房不再押解任何犯人,夏侯虞下旨不许有任何人进入,墙上的血书已经凝结成了黑色的血痂。 阴暗潮湿的天牢中,烛火昏黄摇晃,只消往那儿轻轻一瞥,便如芒在背。 楚祯经过齐连举的牢房脚步只是顿了顿,便抬步离开了。连陪同他一起的狱卒,都未发现楚祯的停顿。 楚祯一路被狱卒引着,进了最里间的牢房。 卓恒听见动静,慢慢抬起了头。 楚祯屏退狱卒,走到卓恒的面前。 “呦,好久不见啊楚大人,可是想念五石散了?”卓恒咬着牙道。 楚祯笑着摇摇头,“干净的五石散,我找了别的卖家。若说想要掺了脏东西的五石散,那还真是长安城里,只卓大人一家呢。” 卓恒脸色倏然变了,强硬道:“楚大人突然造访,有何贵事!” 楚祯:“问点东西。” 卓恒:“在下自问对得起大周,对得起陛下。只是手段卑劣了些,但我想杀你却无半点私心!你有何资格审问我!” “卓大人口中所说的手段卑劣,是否包含了与栾国人合谋,私自贩卖已被禁止的乌子叶?” 被触到了痛楚,卓恒猛地站起,手铐脚镣哗啦啦作响。 他激动道:“若能达到目的,我不在乎后世如何说我!当年陛下为了得到这个天下,不也是……” 突然,卓恒就说不出话了。 因为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了这里,还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卓恒艰难道:“陛……陛下……” 夏侯虞手劲用得很妙,既不让卓恒因窒息毙命,又让卓恒痛苦得说不出话。 楚祯眼眸低垂,慢慢退后,静静看着夏侯虞与卓恒二人。 夏侯虞掐住卓恒的脖子,强迫卓恒隔着牢房的铁栏靠近他。铁栏将卓恒的鼻子压出了血,牙齿压碎了半颗,血混着口水不受控制地滴下。 夏侯虞凑近了卓恒。 楚祯见状,又后退了半步的距离。 刚刚好……刚刚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夏侯虞在卓恒耳边道:“朕为了得到这个天下,的确与栾国做了一些交易。背叛过大周,也背叛过栾国,朕的双手一点也不干净。史书怎样写朕不在乎,朕亦从未要求史官将此事隐瞒。但——史官只会将此事写成朕忍辱负重,朕的所举皆是为了大周的国土与百姓。” 卓恒浑身抖如糠筛。 楚祯背对着二人,除了牢房内老鼠的吱吱声,什么也听不见。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夏侯虞轻声说:“只因,朕是天子。” “陛……陛……”卓恒喉咙被扼住,掉了半颗门牙,说话已经听不出来完整的字。 夏侯虞猝然松手,卓恒失了劲,向后狠狠摔去。 楚祯听见动静,睁开眼睛走了过来。 他不去看夏侯虞,而是紧盯着地上的卓恒,压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也有要同他说的话。” “说完了吗?” “没有。” “那我先暂且回避。”说罢,楚祯转身便走。 夏侯虞拉住楚祯的手腕,“不必。你先与他谈,我一会儿再来。” 楚祯望着夏侯虞离开的背影,确认夏侯虞真的离开了,才回过头去看地上惊魂未定的卓恒。 头一次见到如此模样的夏侯虞,卓恒半天缓不过劲来,望向楚祯的目光里也满是惊恐。 楚祯看卓恒满嘴的血,和脖颈的掐痕,递了块帕子过去。 过了许久,卓恒终于缓过神来。 他望着淡定的楚祯,心中的怨气无处发泄,只能对着旁边毫不相干的人发泄怒火。 “你不想知道,刚刚陛下都对我说了什么吗?” 楚祯低头,道:“我不想听。” 他不想面对那样的夏侯虞,即便知道虞净舟是夏侯虞,小哑巴是夏侯虞,大周天子也是夏侯虞。 但他依旧,不想听。 卓恒冷冷一笑:“我竟不知道,当今陛下是如此的性子,他伪装的还真好啊?这样的天子,简直就是大周的祸患!” 卓恒知道自己应是没几天活头了,索性全都发泄出来好了。 反正面前的楚祯只会给他递擦血的帕子,不会像夏侯虞那样掐他的喉咙,磕碎他的牙齿。 楚祯缓缓抬眸,如剑般冷的目光突地射来。 卓恒肩膀一抖。 楚祯:“敢问卓大人,究竟是禁乌子叶的陛下是祸患,还是为了杀我一人,而置全城百姓于不顾引进乌子叶的卓大人是祸患?” 卓恒:“你……” 楚祯:“我念你是老臣,是我父亲曾一同共事且相交甚好的同僚,我敬你,不会伤你逼你。但我只想问,麟舞阁前段时日出现的叛徒,与你是否有关?” 卓恒眼神闪躲。 楚祯见状瞬间了然。 卓恒神情仓皇,编织不出借口与谎言。 楚祯猝然站起,道:“你不必说了。” 卓恒一愣。 楚祯:“陛下猜的没错,朝中有异心的不止你一个。甚至……麟舞阁也不干净了。” 说罢,楚祯不管身后的卓恒有何反应,转身决然离去。 待楚祯的身影逐渐消失,阴影处突然窜出来一人。 他快到几乎看不清,瞬间捏住了卓恒的右手,卓恒手中赫然捏着一根有手掌般长的针。 第149章 “你你你……你是谁!” 陈印气愤道:“如果刚刚陛下没有掐住你,你这根针是不是就插进楚总旗的身体里了!” 卓恒吓得丝毫听不进去,声音拉高了喊:“你是那日查叛徒在场的陈……” 幸好陈印一只手死死捂住卓恒的嘴,才没让他的声音传出去。 陈印抢过长针塞进衣襟,愤恨地继续道:“也就是陛下有些武艺,否则你这宵小莫不是连陛下也要行刺!我陈印最看不惯背信弃义,损害百姓倒腾乌子叶的混蛋了!要不是陛下和楚总旗留你还有用,我也要遵守大周律法,否则我早把你的脑壳敲碎!” 陈印是个粗人,但这一连串话砸过来,还是把卓恒搞的晕头转向。 陈印一把甩开卓恒,又归于黑暗。 楚祯刚走到天牢秘密牢房门前,便见夏侯虞背手而立。 听见楚祯的脚步声,夏侯虞回了头。 “问完了?” 楚祯点头,目光倏然瞥见夏侯虞虎口沾着的血迹,喉咙突然泛起了恶心。 不知从何时起,楚祯见不了血腥了,尤其是夏侯虞沾上的。 他强忍不适,说道:“记得擦手。” 夏侯虞这才惊觉自己沾上了血,掏出帕子擦干净,将帕子扔进了油灯里烧成灰烬。 “等我,我有事同你说。”经过楚祯身边时,夏侯虞说道。 楚祯未点头也未摇头。 待夏侯虞离开,楚祯突然跪地干呕,一声强过一声,最终吐出一口胆汁,才作罢。 楚祯趴在地上,额头青筋暴起,看向点燃沾血帕子的油灯。 他觉得那里就是个小型炼尸炉,腥臭之气快要将他杀死了。 身后传来了“嗒嗒”的脚步声,楚祯迅速起身,掩盖自己的异常。 夏侯虞出来得很快。 他见楚祯背对着他,便绕到楚祯正面,发现楚祯脸色特别差。 “头疼了?” “……嗯。” “吃了……五石散?” “没有……” 夏侯虞听见,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他说:“我背你回去。” 楚祯:“这不合礼数……” 夏侯虞不管楚祯委婉的拒绝,背起楚祯便往寝宫走。 楚祯的不适感本就未恢复,趴在夏侯虞背上挤压了胃部,又因为脑中一遍遍回想经过刚才夏侯虞对待卓恒的粗暴,楚祯好像总能闻到夏侯虞身上莫须有的血腥气。 他终究是忍耐不住,连拍几下夏侯虞,“放……放我下来……” 夏侯虞听出楚祯话中的不对劲,立刻将楚祯放了下来。 没想到楚祯一落地直接剧烈呕吐,吐的全是墨绿色的胆汁,并且越来越停不下来。 “楚祯!”夏侯虞无论是掐楚祯的虎口还是顺楚祯的背,也不能帮到楚祯半分。 就当夏侯虞一筹莫展之时,楚祯呕出了一大口血,才停止了方才可怖的呕吐。 “楚祯,你怎么了!” 楚祯此刻已经说不出来话,他只觉天旋地转,心口处火烧似的疼,耳朵好像与外界隔了一层棉花,只能听见轰隆隆的声音。 夏侯虞来时谁也没带,天牢又与寝宫相距甚远,传唤太医也传唤不来。 “我带你回去!坚持住!”夏侯虞喊道。 “别……别碰我……” 夏侯虞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楚祯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想离夏侯虞身上的血腥味远一点。 “离我……远点……” 夏侯虞的手停滞在半空,怔怔地看着满脸血迹,蹙着眉拼命要远离他的楚祯。 楚祯口中一直念叨着离他远一点,身体与此同时也在推拒着夏侯虞。 正当夏侯虞来不及消化楚祯所言所行之时,楚祯倏然没了意识,往后倒去。 手脚比脑子要快,夏侯虞接住了楚祯的身体。 他未再失神,抱起楚祯便往太医府跑。 宫中侍卫远远见一黄袍人怀抱满脸是血的男子就要闯宫门,刀已经举了起来,没想到看见的是陛下和楚大人。 他们连忙让路,紧急调来马匹。 夏侯虞骑上马,一路狂奔。 太医府本已熄灯,只留了值守的小太医,看见当今陛下浑身血的跑来,吓得没活几年的魂儿都要没了。 小太医连忙把师父叫来。 他师父听见是陛下和楚大人,活了半辈子的魂儿也要和小的一起吓飞了。 太医府的一应人等,在一刻钟之内全都赶了回来。 为首的太医为楚祯诊脉,又闻了闻楚祯口唇边呕出的血,与旁边的其他太医交谈。 终于,为首的太医来到夏侯虞面前:“启禀陛下,楚大人此时并无大碍,只是一时闻到血腥气才导致剧烈的呕吐。日后还需注意,楚大人如今的身子受不住丝毫的血腥。” 夏侯虞第一时间回问道:“怎会?” 是啊,怎会。 前日楚祯还在夏侯般那里救下他,还被陈印伤了背,怎会短短两日就闻不了血腥气了? 听见夏侯虞如此问,太医斟酌片刻,道:“回陛下,楚大人体内的……落红已经毒根深重,越往后的日子,加重得越快速。兴许今日还能跑跳,明日就一卧不……” 太医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又说道:“楚大人本就破败的身子,加上五石散的日积月累,表象上头痛病有所好转,但五石散亦是无解剧毒。他如今已无法经受任何的刺激,无论是外界还是内心……” 第150章 夏侯虞脑中如惊雷闪过,难道是方才在牢中,他对卓恒所做的一切…… “朕,知道了。” 太医恭敬退下,为楚祯开了几幅对症的方子,抓好药材,一并交给了夏侯虞。 轿撵赶来,夏侯虞抱着楚祯回了寝宫。 床榻之上,夏侯虞与楚祯面对面。 楚祯此刻还未苏醒,但经由太医几针,面色已是恢复得七七八八。 夏侯虞望着楚祯的面容,又看了看自己沾上过血迹的手。那处红了一大块,是他带楚祯回来后,自己打了水用力搓的痕迹。 应是没有味道了,夏侯虞想。 楚祯缓缓睁开了眼睛,第一眼便是看见冒出了乌青胡茬的夏侯虞。 楚祯下意识伸出了手,冰凉的指尖摸上夏侯虞的下巴。 夏侯虞想起太医的话,下意识后退。 楚祯一愣,手便停在了半空,人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收回了手,却被夏侯虞一把抓住。 “是你说要我离你远一点,怎么自己凑上来了?”夏侯虞轻声说着,调侃的话语里却没半点调笑的语气。 楚祯听罢,依稀想起了那时自己对夏侯虞所说的话,倏然笑了。 总不能说,自己觉得夏侯虞臭吧。 楚祯精神头还没恢复过来,笑容虚弱至极。 夏侯虞心头一痛,将楚祯的头埋在了自己怀里。 夏侯虞问:“我现在,还臭吗?” 楚祯轻声回道:“臭……” “左手还是右手?” “……” 楚祯未开口了。 夏侯虞便也不再逼问楚祯,只是轻声说:“睡吧,睡吧。” “你……”楚祯开了口,“你最后对卓恒说了什么?” 夏侯虞心想,果然你还是在意的吗? 他未回答楚祯,而是反问道:“如果是你,你会对他说什么?” 楚祯未经思索,直接道:“我会告诉他,臣子与天子最大的区别,除了血脉,最重要的,是臣子不应替天子做决定。” 夏侯虞愣了愣,心跳倏地狂跳起来。 果然还需是你,果然……还需是你楚飞飞。 夏侯虞眼角逐渐湿润,闻着楚祯浑身被落红浸透的香气,甚至忍不住想要啜泣起来。 但他咬紧了牙关,尽力掩饰自己的异常,更加搂紧了楚祯。 在牢中,夏侯虞只对卓恒说了一句话: “臣子的职责,是在其位做好其位的职责,以及适时劝谏天子。而不是——替天子做决定。” 第76章 十五 元月十五,长街花灯,雪纷纷。 楚祯身披披风,撑着伞,独自一人走在热闹的御街中央,披风内鼓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东西。他嘴角一直噙着笑,小心翼翼地护着怀中的东西。 一路去了东郊,几座墓前。 四座墓碑之上,刻着楚祯此生最熟悉的名字。 他刚从西边回来,西郊那座墓碑前,已经被他放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此刻楚祯从怀中掏出一大碗元宵,放在了四座坟墓之前,摆好汤匙筷子。 “上元节……安。”楚祯道。 说罢,楚祯执起一柄勺子,盛了一个元宵,吹凉送进了口中。 元宵不大,楚祯却分了许多口才吃完。 一个元宵吃罢,楚祯为楚谦、母亲、岑姨娘的坟前上了香,走到楚祺墓前,伸出手像拍拍头一样,为楚祺的墓碑拍掉落的灰。 “阿祺,空了的话,去一趟西南那边,帮我看看小七。” 话毕,楚祯转身站远,向他们伸伸鞠了一躬,而后将自己遮雪的伞遮在了那碗热腾腾的元宵之上,离去了。 走回长安城中,楚祯上了马车,径直回了宫。 回寝宫的路上经过了东宫,楚祯掀开帷幔,倏地发现东宫寝殿屋檐上挂着乐怡楼的荷包。楚祯心停跳了一拍,立刻叫停了马车。 楚祯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清楚地确认的确是他与夏侯般的那只荷包。他立刻回到马车上,端了一碗元宵,走到东宫寝殿门前。 刚要抬手敲门,却听殿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楚祯的手一顿,侧耳去听,依稀只能听见夏侯虞在说:“如果……想好……后悔……” 旁的,便听不清什么了。 楚祯端着滚烫的元宵碗愣愣地站在门前,脑中不断思考。不知过去了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 楚祯恍然回神,夏侯虞走了出来。 瞧见楚祯,夏侯虞的眉头一跳,他面色沉重地回头看了一眼未跟出来的夏侯般。 夏侯般显然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楚祯瞬间了然他们二人的担忧,立刻道:“什么也没听到。” 说罢,楚祯垂眸低头。 手中的元宵一直冒着热气,冬季的寒冷让楚祯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 他这一眨眼,薄霜融化,顺着楚祯的脸颊流下,好似两滴泪。 夏侯虞抬手,为楚祯抹掉。 楚祯再抬头,换上了许久不见的明媚的笑:“吃元宵吗?” 就这样,三个或许今生都不会再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人,在元月十五的日子,躺倒在东宫榻上,看着东边天空上不停炸开的烟花。 三人静静地躺在一起,皆一言不发。 楚祯想换个姿势,腰间挂着的骨笛倏然硌了他一下。他解开骨笛的挂绳,放在唇边,慢慢吹了起来。 第151章 没有人知道曲名,只知道此曲此时应景得很。 余下两人静静听着,眼睛一错不移地看着不同颜色的烟花。 曲毕,夏侯般倏然开了口:“楚祯啊……” 楚祯:“嗯?” “你去西边了吗……” “去了,”楚祯眨眨眼,又道:“我和筱罗说……你过得很好。” 夏侯般笑了声,“那便好。” 又是许久的沉默,夏侯般突然问道:“喝酒吗?醉花酿!” 楚祯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夏侯般装疯的这几年也没闲着,在自己东宫的院子里埋了不少好久,醉花酿就有五六坛,真不知道他攒着酒是为了什么。 不过别管为了什么,当下便是喝酒的最好时候。 三人坐了起来,在榻上摆了个小桌,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 几个人的酒量都不怎么样,尤其是楚祯。 三人都从脸颊红到了脖子,开始说起了胡话。 夏侯般先撒起了酒疯,“腾”的一下站起来,指着夏侯虞的脖子就开始骂:“夏侯虞!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我说你呢!不、是、东、西!” “喂!你说谁不是东西呢!”楚祯坐都坐不住了,一听这话立刻就起身质问夏侯般。 夏侯虞神智也已经被酒麻痹,笑呵呵地把楚祯的手按下来,又指指自己,说:“他说我呐……” “哦……”楚祯点点头,转向夏侯般,掐着腰问:“你倒说说,净舟他怎么不是东西了?” “他啊,不拿咱们当朋友!”夏侯般力竭摔回床上,“什么也不说……他什么也不说!” 夏侯般又猛地灌了几口酒,大喊道:“不就是破皇位吗?谁稀罕啊,你要是和我说你想要,我巴不得从出生就送你!” 楚祯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不稀罕啊……哈哈。” “你知道有什么用!得咱虞老板知道呀!” 被点名的夏侯虞费力睁了睁眼,说:“我也……知道……” “知道你和好兄弟我说呀!我给你!我什么都愿意给朋友!” “不行……”夏侯虞晃了晃头,企图清醒一些,最后还是徒劳,“我得名正言顺、天下归心……才行……” “狗屁!”夏侯般大喊,“成天说这些狗屁!” 楚祯插嘴:“能不能好好说话……” “你打我呀?”夏侯般得意地说。 楚祯扔掉手中的酒碗,追着夏侯般就到了院子里。 雪一直下着,地上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两人索性以雪为武器,打起了雪仗。 夏侯虞拎着酒坛,也踉踉跄跄跟了出来,但他没参与这场凶狠的“战斗”,他坐在台阶上,边喝酒,边静静地看着雪地里打闹的两人。 一个雪球突然砸在了夏侯虞的脑袋上。 夏侯虞抬头,就看见楚祯正冲他笑着。 夏侯虞放下酒坛,捏了个雪球,往楚祯方向打去。 楚祯没有躲,但雪球没有落在楚祯身上,而是打在了他头顶的枝丫上。 雪球本就捏的不紧,一撞到树枝就散开来,落了楚祯满头满身。 夏侯虞看着雪花下的楚祯,笑了。 月下仙子变成了雪中仙子,倒也是极妙的。 夏侯般喝的最多,又一阵乱跑,酒劲上头,跌跌撞撞跑到夏侯虞身边,直接在台阶上昏睡了过去。 楚祯也没了力气,向着夏侯虞方向笑着走去。 夏侯虞伸开了双臂。 楚祯跌进了夏侯虞的怀抱。 两人静静地相拥,倏地,楚祯开了口。 “净舟……我好难受呀……” “哪里难受?” 楚祯使劲锤了锤心口,说:“这里,好难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痛好难受……” 夏侯虞抱住了楚祯。 楚祯说:“抱紧点……” 夏侯虞双臂收紧,用上了要把楚祯镶嵌在自己身体里的力道。 “现在呢?”夏侯虞问。 楚祯身体剧烈颤抖,突然呕出了一口血,落在雪上,触目惊心。 夏侯虞的酒被吓醒了一半。 他立刻扶起楚祯的上半身,望着楚祯沾满血的下巴,手颤抖着不敢触碰。 楚祯却笑着,说:“净舟,怎么办……我不敢去见他们。” 夏侯虞瞬间懂了“他们”都是谁。 楚祯哽咽着,嘴角却一直笑着,“我不敢……” 夏侯虞乍然将楚祯死死禁锢在怀里,他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先去的,我陪你。” “不要,我不想你陪我……” “……你不要我了?” 楚祯摇摇头,笑了笑,说:“不舍得。” 夏侯虞:“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黄泉路上,让我走在前头,让我给你扫清前路上的恶鬼。” “怎么能怪你呢?”楚祯说,“怎么能怪净舟呢?六恶道,都不如这条长安道更恶。是世道的结果,我们都是牺牲品……” “既然你早已想通……”夏侯虞与楚祯额头相抵,“为何还一直恨着我?” “我活着显然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能爱你……可除了爱之外,再无旁的足够浓烈的感情足以用来承载你……我只能恨你。我从未如此酣畅地恨一个人,亦未如此热烈地爱过一个人。”楚祯说,“而这个人,都只是你。” 第152章 “没关系。恨我也好,爱我也罢。只要你心里时时刻刻惦着我。不管是想啖我血肉,还是爱我刻骨。我心里,都是欢喜的。可……” 夏侯虞喉咙上下滚动,哽咽着:“怎么会没有意义……怎么会没有意义……” “净舟,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没有多久了……” “我求你……飞飞,你再等等我,就快了……我求你……我求求你,你求点东西,你别什么都不想要了,好吗?” 楚祯笑了,“我什么都想要呀,我想要名留青史,我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想要亲友和睦,我想要海晏河清百姓安康……但或许,就是因为我太贪心了。” “这些我都可以给你。”夏侯虞捧起楚祯的脸说。 楚祯满眼柔光,并未立即回应夏侯虞。 他拎起一旁的酒坛,给他和夏侯虞各倒了一碗酒,端起酒杯示意夏侯虞。 待夏侯虞同样端起酒杯,楚祯道:“来。” 两人手臂相绕,如新婚一般,喝了合卺酒。 烈酒下肚,二人稍稍恢复的神智再次陷入了酒醉之中。 他们相互扶着,一起往下倒。 楚祯盯着夏侯虞的眼睛,说:“我相信你,飞飞相信净舟。” 话毕,两人倒在了台阶上,和夏侯般一起睡了过去。 夏侯般被动静弄醒,又没完全醒,他嘴里还在喃喃说道:“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呀……” 与夏侯般之间隔了一个楚祯的夏侯虞倏然也开了口,只是他的意识也不清醒。 他说:“我也……不稀罕……” 作者有话说: 十五,是楚祯十五岁那年的元月十五,是净舟登基那年的元月十五,也是今年的元月十五。 第77章 复来 夏侯虞和夏侯般先于楚祯醒来。 他们相视一眼,纷纷挪开了目光。 半晌,夏侯般爬起,望了望还在熟睡的楚祯,再次直视夏侯虞,说道:“你说的事,我现在就答应你。” 夏侯虞倏然抬眼,往日冷漠如刀的眼神中,夹杂了些许愧疚,但一闪而过。 夏侯般看见了,所以他笑了。 夏侯虞道:“需要什么,知会雁回给你准备。” 夏侯般摇摇头,说:“落魄储君、心怀仇恨、卖国求荣之人,身上怎可带过多的身外之物?” 夏侯虞顿了顿:“何日出发?” 夏侯般:“此刻。” * 楚祯醒来时,从殿外的台阶上换到了榻上。身边夏侯虞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夏侯般的身影却四处搜寻不见。 “醒了?”夏侯虞开口的声音低沉且疲惫。 楚祯问:“夏侯般呢?” 夏侯虞从怀中掏出一个信笺,交给楚祯,“他给你的。” 楚祯疑惑接过,慢慢打开。 半晌,楚祯缓缓抬头道:“他走了。” 夏侯虞:“嗯。” 楚祯长长舒了一口气后,笑了:“也好,他本就不该蹉跎在不见天日的皇宫之内。” 说罢,楚祯随手将信笺扔给火炉之中,瞬间化为灰烬。 夏侯虞眉头微抬:“不留个念想?” “缘聚缘散,朋友一场足矣。更何况……”楚祯去看夏侯虞,“他给你的那份,你应该也没留着。” 夏侯虞停顿,道:“的确。” “好了,长安这座城只剩下我们二人,既如此……”楚祯站起身,转身对夏侯虞笑得张扬,“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陛下。” 一声陛下,夏侯虞一瞬心惊,亦一笑了然。 长长的甬道两侧是皑皑白雪,他们二人一人暗红色龙袍,一人素白长衫。二人并肩而行,从甬道的那一头,走进了金銮殿。 一众已经被囚禁三天之久的大臣们皆面如死灰,栽歪在大殿各处。 平日里皆是走到哪里都被尊称一声“大人”的各位,如今也不在乎形象,各个满眼只求能尽快放他们回府。 当看到夏侯虞出现时,大臣们具诚惶诚恐,跪倒一片,急着与夏侯虞表忠心。 夏侯虞只轻轻瞥了一眼,便坐到了龙椅之上。 “拿剑来。” 李公公应了一声,取来夏侯虞的剑。 众大臣不知发生了何事,看了一眼立于夏侯虞身旁的楚祯,又看了看低头止不住发抖的陈大人。 他们都想看看,今日血溅金銮殿的,究竟是楚祯还是陈大人。 夏侯虞执了剑,眼睛扫过楚祯与陈大人。 他一步一步踏下台阶,走到陈大人面前,用剑尖强迫陈大人抬起头来。 陈大人的目光方与夏侯虞对视,剑光一闪,血溅夏侯虞的半张脸,但他还笑着。 只见陈大人满口鲜血直流,半截舌头就掉在了夏侯虞脚边。 楚祯也没想到夏侯虞会如此做,一瞬蹙眉看向石矜。与此同时,石矜也悄然转头与楚祯对视。 他们二人在眼神皆表达了震惊与不解。 夏侯虞未擦脸上的血迹,只是冷眼看着满地打滚的陈大人。 “石矜。”夏侯虞唤了一声。 “臣在。” “上次陈大人死谏,曾言若楚祯不是真凶,朕便杀了他——可有此事?” 石矜:“回陛下,确有此事。满朝大臣们皆可作证。” 陈大人挣扎着爬到夏侯虞脚边,发出不成人话的声音,看他神情,似是在求饶,又似是在辩解。 第153章 夏侯虞笑了声,道:“石矜,把证据呈上来。” 石矜转头从李公公手中接过木盘,上面是数张宣纸,每一张都留下了点点墨痕。 “陛下允诺大人们可给府中递去书信,大人们写在宣纸之上的,无外乎嘱咐家中妻小莫要担心,或是告知管家公照料好府中事宜。” 石矜一张一张展示给大家,皆是密密麻麻的洇湿的痕迹,一看便是写了数句嘱托的话语。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那日书写之时,陛下允许众人叫来自家府中的管家公来取信,并未窃探书信的内容。 但书信之下皆有不止一张空白宣纸,想来,是那时洇上去的。 石矜从中抽出一张,与其他的不同,上面只留下一个字的痕迹,细看,便是:石。 陈大人磕头的动作倏然停了。 石矜举到陈大人面前,问道:“可否请问陈大人,此‘石’是石矜的‘石’吗?” 陈大人下意识后退,立刻看向夏侯虞,疯狂摆手,意思是不是他写的。 石矜哼笑一声,道:“陛下知你们定会不承认,便命我将每一张宣纸都做了标记。陈大人,你看此纸右下角的印记可是你领取宣纸时的次序?” 夏侯虞转过身去,不再看被戳穿的陈大人,而是面对楚祯微微一笑。 楚祯心下更加犹疑。 大殿之上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策略。而且显然,石矜也不知情。 “啊——”陈大人吼叫起来。 尽管他的舌头已经不在,大家也听出来,陈大人喊的是“暴君”二字。 这两字听在夏侯虞的耳朵里,如丝竹之音,悦耳的很,他甚至笑了起来。 夏侯虞笑,陈大人也笑。 朝堂之上霎时变得诡异起来。 “都别动!”殿外突然传来浑厚的声音。 陈印手举长刀,走了进来。 麟舞阁众士卒也跟随进来,皆是手持利刃。 众人皆看向身为麟舞阁龙部总旗的楚祯。 楚祯如今宛如被蒙在鼓里,他明明命令陈印的只有两件事:一,探听麟舞阁内部可有不安言论。二,保护他。 此刻陈印竟有了调动麟舞阁士卒的权利,又或者——楚祯顿时睁大了眼睛,不,陈印要反。 陈大人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指了指身后的麟舞阁,又指了指始终背对他的夏侯虞,狂笑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陈大人策反了麟舞阁部分士卒,要杀了殿上这位“暴君”。 在场皆为文臣,无一人有反抗之力。 雁回和覃燕彰都被派了出去,没有人能保护陛下,他们甚至连自保做不到。 大臣们止不住地发抖、后退。 陈印目光凛然,手持刀刃,指向夏侯虞。 下一瞬,他冲了过来。 “不……”楚祯想要冲过去,却赶不及。 刀片穿透夏侯虞的左胸,夏侯虞看着楚祯的目光却还是笑着的。 他捂住了嘴,鲜血却还是从他的指缝之间偷溜出来。 彩犀此时猝然鸣唳一声,声音从后宫之中穿了出来,不知何时撞破金丝笼,拼命飞向殿外。 此刻,无人在意一只夏侯虞养的“金丝雀”。 楚祯从台阶之上飞身而下,摔倒在地,扑到夏侯虞面前,接住了即将摔倒在地的夏侯虞。 无论楚祯如何地擦,都擦不净夏侯虞口中伤口中喷涌而出的血。 眼泪无意识地滴在了夏侯虞的脸上。 夏侯虞却还是笑着的,勉力将手边的剑递给了楚祯。 他说:“飞飞……” 楚祯脑中一瞬如雷劈,他看着手中的剑,抬头望向了彩犀飞走的方向。 他心下狂跳不止,眼泪霎时停止,回头看了一眼石矜。 石矜在巨大的震惊之中瞬间冷静下来,接过夏侯虞的身体。 楚祯低头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两包五石散,仰头吞了下去。 他缓步走到陈印面前,盯着陈印。 陈印大喊一声“送死吧”,拳风向楚祯袭来。 只见楚祯脚尖一点,迅速旋身躲避陈印的袭击,速度快到身影近乎模糊。他绕到陈印的背后,不等陈印反应过来,给了他一记手刀。 陈印倒在了地上。 陈大人慌了,转身对着身后得了麟舞阁士卒拼命挥手示意杀了楚祯。 麟舞阁的人刚准备动,就听外面覃燕彰大喊:“我看谁敢动!” 霎时,覃燕彰和雁回携众将士冲了进来,将众人团团包围。 雁回看见倒在血泊中的夏侯虞,一瞬双眼通红,刚要冲过去,却被覃燕彰拉住。 覃燕彰低声说:“冷静,别忘了陛下曾命令过我们什么。” 雁回咬牙忍住脚步。 楚祯好似没有听到覃燕彰他们来时的动静,一步一步走向陈大人。 “蛊惑同僚,当诛。” “叛国之罪,当诛。”楚祯说一句,前进一步。 “弑杀君主,当诛!” 话音一落,楚祯手中剑光一出,鲜血自对面的脖颈喷涌而出。 陈大人倒地,再没了声息。 此时楚祯才抬起眼,看向叛变的麟舞阁这些士卒。他们的动作多了许多迟疑,面上恐惧之色愈来愈盛。 “雁回。”楚祯道。 “……在。”雁回回道。 第154章 “杀。” 轻飘飘的一声落,数颗头颅尽数落地。 满地头颅翻滚,不少脑袋滚到其他大臣脚下。这些文臣被吓到也不敢惊呼出口,只得闭眼躲开不去看。 楚祯走向夏侯虞,从石矜怀中接过夏侯虞。 石矜轻声道:“不在致命处。” 楚祯眼睫微动,道:“多谢。” 彩犀此时飞了回来,落在了楚祯的肩头。 楚祯偏头看了一眼歪头盯着他的彩犀,片刻沉默。 太医被李公公紧急带来,将夏侯虞抬走了。 楚祯此时也力竭摔倒在地。 石矜要上前扶,楚祯抬手制止。 身后是血光漫天,杀伐遍地。 楚祯坐在地上,盯着地上的大片鲜血,却笑了。 石矜忍不住上前,纠结道:“虽然我也被蒙在鼓里,但他应是太着急了。你莫要气……” “他原本应该是要对我说的。”楚祯突然道。 石矜不解。 夏侯虞的确要对楚祯说清所有谋划,那日楚祯却突然剧烈呕吐直到吐血。 “而且他知道,”楚祯又开口道:“到时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做出他希望我做的事。” 石矜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静静听着。 楚祯:“我只是没想到,陈印和彩犀都被他收买了。” “你的意思是?!”石矜大惊。 楚祯知道石矜是个聪明人,便不再多说:“陈印交给你了。天牢里的刑具能少用便少用,这应该也是他的意思。” “为什么你不去?” 石矜说的没错,陈印本是楚祯的人,虽被夏侯虞“收买”,但楚祯与陈印定也有他们自己的计划,故楚祯前去“审问”更为稳妥些。 “因为……”楚祯仰头虚弱一笑,“我有点记不清,我和陈印如何认识的了。” 石矜手中一直握着的官帽在他听到楚祯此话后,应声落地。 与此同时的,是平日冷静自持的石矜,一瞬红了眼角。 第78章 远方 夏侯虞的伤口并未伤在致命处,只是失血过多看起来吓人。不过三天时间的休养,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已经可以如常上朝了。 楚祯站在大殿帷幔后,注视着坐在龙椅上的夏侯虞的背影。 殿下的石矜注意到帷幔后的楚祯,目光多了些许动容。楚祯察觉到石矜的目光,轻轻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退朝后,石矜立即来找了楚祯。 楚祯悠闲地正逗彩犀。 “你……” “你来了?”楚祯回头笑问道。 石矜左想右想,最终下了决心,一屁股坐到楚祯对面,说道:“到什么程度了?找太医看过了吗?” “什么啊?”楚祯眼睛就没离开过彩犀。 石矜一把抓过楚祯的手腕,彩犀受惊飞走,这时楚祯才正视石矜,眼中却满是迷茫。 “你究竟是真傻,还是跟我装傻。我问你忘记了多少,有没有看过太医,有没有药可以延缓。” 楚祯恍然大悟:“你说这个啊。我怎么知道我自己忘记了多少?太医看过了,开了些药,放心罢。” “真的?”石矜明显对于楚祯说开药一事不是那么相信。 “真的。”楚祯耐心道。 石矜扔开楚祯的手腕,眉眼恢复了淡漠:“你说的药, 不会是五石散吧。” “……”楚祯一时噎住。 石矜:“他一直在给你找解药,你不要放弃。” “石大人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了?” 石矜被问住,目光躲闪片刻,垂首闷声道:“你是镇北侯楚谦将军……留给大周的一道,屏障。” 楚祯的手一滞,猝然自嘲道:“屏障?我如今唯一的用处,便是稳住大周的这位新皇。至于石大人所说的屏障,楚某不敢认领。” “不是我说的,”石矜抬头看向楚祯,“是他亲口告予我的。” 楚祯和石矜都明白这个“他”是谁。 石矜把头别过去,又道:“我不是关心你,我是关心大周的未来。毕竟你说的也对。你在,陛下安,大周兴许也会安。所以我有义务关心你的安危。” “放心好了,起码我现在还记得你,也记得他。”楚祯道,“更何况……疯了、傻了,也没什么不好。如此,便能忘记这一切。我也能更好地在皇宫之中做陛下的金丝雀。” 此话恰好听在夏侯虞的耳朵里。 夏侯虞的脚步骤然停下。 石矜瞥到了夏侯虞的身影,登时站起身,恭敬道:“参见陛下。” “嗯。”夏侯虞道。 石矜:“臣来此处与楚大人商讨善后之事,陈印因为是陛下的内应,故并未对其用刑,已经释放回麟舞阁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是。” 石矜走前眼神在二人身上扫过,后快步离开。 夏侯虞走到楚祯面前,坐下,静静看着楚祯的眼睛,一言不发。 楚祯有些不自在,问道:“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 “没什么。”夏侯虞移开目光。 楚祯看着夏侯虞别开的侧脸,喉头滚动,半晌突道:“关于你,我还没有忘。” 夏侯虞乍然抬头。 楚祯笑看着夏侯虞。 “伤口怎么样?” “无碍了。” 第155章 楚祯点点头,谈起了正事:“陈印此次有功,需为他提升官职,此事你莫忘了。卓恒问斩的日子也快到了,判书还未拟,你也莫忘了。” “嗯,石矜会记得。” “那便好。”楚祯微笑着说。 “你……” 夏侯虞刚开口,却被楚祯打断。 “你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比旁的招数都要快。麟舞阁内部所有叛徒被一网打尽,朝堂之上人人都看到了你的狠厉和手腕……”楚祯说,“恭喜你,大获全胜。” 夏侯虞听罢,未说什么,而是看向窗外的枝丫,道:“快立春了,想去春猎吗?” 楚祯的眼睛慢慢睁大。 夏侯虞见此情景,嘴角悄无声息地勾起了一个弧度。 * 春猎之日很快到来,各个文武大臣都来捧场。 说不清是惧怕夏侯虞,还是急于表忠心。 曾经对楚祯嗤之以鼻的那些大臣们,此次见到楚祯,也都献上了谄媚的笑容,和阿谀奉承的话语。 楚祯照单全收,和他们聊的有来有往。 石矜在一旁看的心里别扭,索性转头和夏侯虞讨论各地州县去年的收成,以及今年的春种计划。 “楚大人,听闻您近日身体尚佳?春猎可要大展身手啊。” “的确尚佳,不过春猎嘛,楚某也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弓箭已然是拉不动了。” 说完,楚祯笑容不减,就好似在说一件逗趣的家常事。 各个大臣听罢互相看看,也不好露出别的神情,只能尴尬陪笑。 有一个文臣坐在马上晃晃悠悠,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急忙对楚祯说:“楚大人,去年礼部和麟舞阁商讨的五月初五一事,您可别忘了。” 其他大臣都嗔怪道:“好好的春猎,你提公事多扫了楚大人的兴。” 被说的文臣面色羞赧,但一看便是为国为民的忠良臣子,楚祯抱有歉意道:“近日来因着体内的毒,我已经记不清许多事了。你所说的五月初五一事,恐是被我忘了。” 那位文臣更显尴尬,旁的人也一时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 幸好楚祯又说道:“不过无妨,麟舞阁龙部总旗一职,在楚某身上本就形同虚设。朝堂之上的一应事务各位大人放心,有石矜石大人在,楚某就算全都不记得了,也不妨事的。” 这下,大家才打着哈哈把话题越了过去。 夏侯虞此时回过头来,叫楚祯过去。 楚祯策马前去,刚到夏侯虞身边,就被夏侯虞搂住腰,一下子抱到了他的马上。 身后一应人等暗自惊呼,却也不敢出声。 “走!”夏侯虞双脚一夹马腹,骏马嘶吼奔出。 楚祯已许久未感受策马狂奔的快活了。 尤其身后还有着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 夏侯虞握住楚祯的双手,弯弓搭箭,瞄准远处的一只小兔子。楚祯此时心狂跳个不停,他的目光紧随兔子的行迹。 只听夏侯虞轻声道:“放。” 楚祯与夏侯虞一同松手,箭破空而出,正中兔子。 身后一片叫好声,紧随其后的是令人厌烦的恭维,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 楚祯虽已习惯这些,但在如此快活的时刻骤然听见这些,眉头还是忍不住蹙起。 “别去听,也别去看。”夏侯虞在楚祯耳边说着,“看,前面又来了一只。” 楚祯的注意力全被夏侯虞所说的吸引过去,紧盯着猎物的动静。 又一箭! 中了! 楚祯忍不住欢呼,回头去看夏侯虞。 夏侯虞也笑了起来。 笑过,他慢慢回头,瞥见其他人都在各自行动,闲谈的闲谈,射猎的射猎。 夏侯虞给了覃燕彰和石矜一个眼神,悄然将马驶向了更远的方向。直到彻底听不见身后的喧闹,楚祯才恍然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大部队。 不知道夏侯虞目的为何,楚祯并未声张,静默地被夏侯虞和马带着走。 他们来到了一片山崖,上面开了满丛的花。 楚祯从未见过这种花。 夏侯虞扶他下马。 楚祯往前走了几步,陡然停住。 他熟悉这花香,是小哑巴的“无名居”后山的安神花。 不等楚祯回身去看夏侯虞,夏侯虞走到楚祯的身边,躺在花丛中,闭眼道:“太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楚祯静立半晌,倏然笑了,与夏侯虞一同躺倒,头枕着手臂,闭眼感受日光与安神花香。 时间过去的飞快,天黑了下来。 楚祯被蛐蛐儿的声音吵醒,侧头去看,夏侯虞已经不在身旁了。 楚祯立刻坐起,远远看见一片火光,火光旁边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噼啪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响亮,火光将那人精致的面庞映的明暗不定。楚祯看着,一时出了神。 夏侯虞先回过神来,看向楚祯这边,露出一个笑容招呼楚祯。 楚祯回了一个笑,起身走了过去,一同在还有些寒意的春夜烤火。 “给你个腿。”夏侯虞递了个烤兔腿给楚祯。 楚祯接过,狠狠闻了一下,说道:“嗯!真香!” 夏侯虞笑而不语,继续烤剩下的兔子。 楚祯边呼烫,边啃完了一整只兔腿。他刚放下啃光的骨头,另一只喷香的兔腿又递了过来。 第156章 “不吃了。”楚祯摇头说。 夏侯虞不理会,又往楚祯那边递了递,“再吃一个。” 楚祯拗不过夏侯虞,只好接下继续啃着。 第二只兔腿啃完,楚祯拍了拍肚子,往地上一趟,不忘说道:“这回是真吃不下了。” 夏侯虞笑笑,扑灭了烤兔子的火,只留下一根照明的火把。 他握住楚祯的手,把楚祯从地上薅起来。 楚祯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夏侯虞走。 “你看。”两人走到崖边,夏侯虞指远处对楚祯说。 楚祯顺着夏侯虞的手指看去,一条破涛汹涌的河流,一片高山耸立。 山风吹起衣摆,吹来腥香的土地气息。 “这才是大周。”楚祯闭眼道。 夏侯虞也道:“这,才是大周。” 楚祯睁开眼睛,“该回去了,大臣们该急了。” 说罢,楚祯转身欲走,被夏侯虞一把拽了回来。 夏侯虞:“我事先和覃燕彰、石矜知会过了。” 楚祯抬眉。 夏侯虞轻捏楚祯的脸颊,示意他往远处看。 “你不想坐在崖边,吹山风吗?”夏侯虞偏头笑问道。 楚祯怔愣片刻,倏然扬起笑容,“当然。” 两人坐在崖边,双腿悬在半空,双手撑在身后,尽情感受独属于大周千万顷国土的气息。 夏侯虞忽然“哎呀”了一声。 楚祯乍然睁眼,问:“怎么了?” 夏侯虞盯着崖下,为难道:“鞋……被吹掉了……” 楚祯一看,“噗嗤”笑出了声。 下一刻他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左脚的鞋被夏侯虞故意拍掉了。 “喂——”楚祯盯着坠下万丈深渊的鞋子,悲哀叹息。 夏侯虞在一旁忍笑。 楚祯故作嗔怪地看向夏侯虞,“你故意的。” 这下夏侯虞便放肆笑起来了,许久不见的小虎牙配着夏侯虞出挑的面容,曾经苗疆被巫婆婆称道的娃娃脸,在楚祯的眼中若隐若现。 楚祯再一次晃了神。 “崖下的风景定是光彩夺目,只可惜我们看不到。”夏侯虞说,“我们一人一只鞋子,算替我们二人走过了。” 楚祯倒也十分赞同这一点,不再假装生气。但他还是问出了关键:“回去要如何交待,堂堂大周天子丢了鞋子?” “那只好……把你的另一只鞋子夺过来了。” 夏侯虞说的坦然,楚祯一时懵住。 等他明白过来,那只鞋子已经被抢走穿在了夏侯虞的脚上。 “虞!净!舟!”楚祯喊。 霎时,二人之间一片静默。 楚祯下意识喊出了这个名字。 许久的寂静蔓延着,倏然,夏侯虞仰脸喊道:“楚飞飞!” 楚祯僵硬的笑容一下子化开,他冲夏侯虞的方向追去。 奈何楚祯如今体力不济,怎么也追不上夏侯虞。 正发愁间,他瞄到马,一个旋身上了马。 不过两步,楚祯已经快要超过夏侯虞。 下一瞬,楚祯一捞,把夏侯虞捞上了马。 二人策马疾驰,驶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第79章 心死 五月初五,正端午。 皇宫内经过了一段安宁又祥和的日子,礼部自春猎后便开始精心筹备的端午盛宴终于来到。 祈福祭祖、驱邪拜神。满桌的粽子吃都吃不完,殿内整日飘着艾蒿的清香。 正午时分,天子寝宫内。楚祯正低头摆弄着荷包,一旁彩犀歪头盯着楚祯看。 殿外脚步声响起,楚祯抬头去看,是石矜拎着几片荷叶来了。 “给你的。”石矜递过去。 楚祯点头示意石矜放在一旁就行,他现在手上忙不开。 石矜放下荷叶,坐到楚祯身旁,问:“你在弄什么?” “他送来一个荷包,被彩犀啄坏个口子,我正琢磨怎么修补好。”楚祯低头说。 石矜凑过去看了看,略带嫌弃道:“你的针脚也太凌乱了,还不如就让它破着。” 楚祯叹了口气,果然放弃,说道:“算了,再让他买一个好了。” 说罢,楚祯的目光瞥见桌上的荷叶,便问道:“荷叶是做什么的?” “……听闻你近日有些咳血,采了新鲜荷叶可以入药,可化瘀止血。”石矜顿了一下,说道。 “多谢了。”楚祯笑着说。 石矜又道:“除此之外,顺便给你送两封信。” “什么信?” “你打开就知道了。” 楚祯接过,两封信上均写着:云齐亲启。 只是落款一个是李启华,另一个则是林壑。 楚祯微微蹙起眉头:“李启华我知道,是蛮离荒守城的将军,但与我应该无甚交集。还有林壑……是何许人?他们为何给我写信?” 石矜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楚祯。 瞧见石矜震惊的神情,楚祯立刻明白过来,释然道:“是我忘记的人吗?” 石矜:“……是。” 楚祯听罢,将信还给石矜。 石矜不解:“你不看?” 楚祯摇头道:“不看。” “或许你看了信,就能想起曾经和他们的往事。” “既然忘了,再想起来也没什么意义。还要劳烦石大人,帮我给他们个回信,让他们不要再惦念我了。” 第157章 石矜想再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只好道:“好,我帮你给他们回信……我先回了,礼部那边还有事。” “嗯,”楚祯笑着点头,突然又道:“对了,粽子拿在路上吃。” 楚祯递给石矜两个个大饱满的粽子。 石矜捧着这两个粽子,低头沉默,半晌转头一言不发离开。 楚祯也只当石矜在琢磨是不是要把这两个累赘扔回来,见石矜最后还是收下了,心里开心不少。 这些吃不完的粽子总算送出去两个了。 他扭头继续去逗彩犀,突然彩犀飞了出去。再一会儿,彩犀身边多了一个人。 楚祯看见来人的脸,非但没起身迎接,反倒脱掉鞋子,往床榻里挪了挪,盘起腿等人来。 夏侯虞如常地走到床前,坐在了楚祯给他腾开的位置。 不等夏侯虞开口,楚祯就拿一个粽子塞进了夏侯虞的嘴里。 “快帮我分担一个,再放下去都要坏掉了。”楚祯连忙说。 夏侯虞拿出嘴里的粽子,瞧了瞧,又翻了翻桌上的其他粽子,说道:“这些都是那些大臣来看你时送的?” “对——”楚祯拉长了音。 “我命人给他们都送回去。” “别,”楚祯立刻阻止,“那在他们眼里,岂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夏侯虞略加思索,道:“这样,我命人将它们打乱分别包装,算作御赐之物送到他们府上。” 楚祯没说话,但眉眼间的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两人立刻低下头,凑在一起,偷笑。 “好了,”夏侯虞抚抚楚祯的后背,“和你说正事。” “你说。”楚祯收起了笑。 “自那事结束,我命陈印低调行事,过了这么久,他急着想见你,说要和你请罪。” “我不怪罪他。” “我知道,但陈印不知道。”夏侯虞说,“你想什么时候见,我安排。” 楚祯明白陈印的性子,这段时日心里定是十分不好受,便答应下来。 他突然想到,夏侯虞做戏做的足,自朝堂上那一出好戏后,便撤了对他的禁足令。 说是禁足令,其实那段时日楚祯除了夜夜必须回到夏侯虞的寝宫安睡外,旁的夏侯虞并未阻拦楚祯。 端午佳节,他也应回家看看。 楚祯便说:“今日我去一趟楚府,你让陈印去楚府找我吧。” “好……”夏侯虞说罢,犹豫片刻,又道:“今夜可以不用回来。” 楚祯摇摇头:“我回来。” * 那日禁足令解,楚祯第一个想去的地方,便是楚府。 只是那之后有许多后续事宜需要料理,一直抽不出空来。 此刻站到楚府大门前,楚祯恍然觉得,有那么一点陌生。 他推开大门,站在庭院之中。 夏侯虞禁足楚祯后,并未弃楚府于不顾。除了卧房,月月都有人前来打扫。 庭院内的池塘、花园都打理的井井有条,丝毫不像空无一人的宅院。 他去了楚谦的书房。 许久无人打理的书房落了厚厚一层灰,书桌上依旧摆着父亲喜爱的玉砚台和凌山宣纸。 楚祯手指轻拂桌面,慢慢走了过去,坐下,双手撑住桌沿。 小时候自己和楚祺犯错后,跪在桌前挨训的情形闯进楚祯的脑海。 楚祯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他拿起墨块,磨起了墨。他从不以绘画见长,但也能画出一些精准的神态。 楚祯在宣纸上画了四个人……不,是五个人。 十五岁那年的正月十五,打雪仗的那夜。 楚祯此时很庆幸,自己还没有忘记那段日子。 门外倏然响起敲门声,楚祯道:“进来吧。” 陈印出现在门口,一个彪形大汉的脸上破天荒出现了羞愧的神情。 “进来呀。”楚祯发现陈印立在门口低着头,也不往里进。 “楚大人……我……” “我都知道了,你不必自责,忠于陛下是你的职责。” “话虽如此,但我总有一种背叛了楚大人的感觉。” 楚祯摇头,说道:“兵法,从没有背叛与否的说法。” “兵法?”陈印不解。 楚祯笑说:“你曾为楚谦将军有我这样一个后辈而鸣不平,那你应知他的用兵才能在大周无人能比。” “当然!镇北侯是我陈印一直以来的榜样!” “我是他的儿子,他所有的兵术战法都教给了我。陛下与你的这一招,在战场上便叫做……” 楚祯突然停顿下来,眼睫止不住地颤抖。 陈印没有发现楚祯的异样,立刻喊道:“反客为主!还有假痴不癫!我在三十六计上看过!” 楚祯一直捏着毛笔,笔尖上的墨滴了一大块在宣纸上,他依旧一动不动。 陈印又道:“我想起来,楚大人您当年在蛮离荒之战中,也用过这两招!” 兴奋劲儿过去,陈印才发现楚祯的不对劲。 只见楚祯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情,捏着毛笔的手骨节泛白,微微发抖。 “楚大人,您……怎么了?” “……你先回吧……我要在楚府,独自待会儿。”楚祯尽量控制声音的颤抖道。 “……是。” 陈印将信将疑离开。 第158章 楚祯确认陈印的脚步消失,突然脱力,双手撑在桌上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身形。 他慢慢站直,后退,直到退到墙角,再退无可退。 他顺着墙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上,双臂抱腿。 “父亲教我的,是什么?” “蛮离荒战役……是我打的吗?” “我用了什么战术……用了什么兵法……” “李启华是谁……林壑是谁……云齐……是我吗?” 楚祯感觉天旋地转,困在这一个个问题中逃不出。 “楚祯!”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外响起。 楚祯一下子好似从深海中透过气来。 门被撞开。 夏侯虞的脸出现在楚祯的面前。 他蹲下捧起楚祯的脸,手指擦掉楚祯满脸的泪水,说:“我来了。” 这时楚祯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无意识泪流满面。 “净舟……” “飞飞。” “我好像……不是你口中的飞飞……了。” 夏侯虞的心猛地抽痛。 他把楚祯紧紧抱在怀里,说:“你永远都是我心中的楚飞飞,我不会让你忘掉它们。” 楚祯依旧无知无觉地流泪。 夏侯虞离开楚祯的身体,说:“走,我们回宫,你很快就会想起来了。” 楚祯任由夏侯虞带他起身,走出书房后,楚祯突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夏侯虞接住楚祯的身体,双脚竟然开始发软,第一步没有站起来,和楚祯一起摔倒在地。 第二次,第三次……夏侯虞无数次尝试,始终使不上力。 不是他力气不够,也不是他身体不适。 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尝试,他终于抱起楚祯,上了马车,回了宫。 无数太医围在床前,各个面色阴晴不定,除了为难,更多的还是恐惧。 “喂他。”夏侯虞命令道。 其中一名太医手中端着锦盒,锦盒之中有一颗药丸。 听到夏侯虞下令,他反而登时跪下,“陛下三思啊!此药虽能缓解楚大人的失忆,但极其损伤身体,楚大人的身子本就已经脆弱不堪了!” 夏侯虞闭了闭眼,似是也在下决心。 片刻后,他睁眼,目光中满是冷漠:“朕命令你,给他喂药。” “陛下!”一直沉默的石矜突然站了出来,“太医说他不能吃。” 夏侯虞转身,正对石矜,眸中的冷漠让石矜都起了一背的冷汗。 “朕说,喂药。”夏侯虞直视石矜,淡淡道。 太医们不敢抗命,将药喂给楚祯后,纷纷退下。 整座寝宫内,只剩下昏迷的楚祯和对峙中的夏侯虞和石矜。 “这药是陛下您早就准备好的?” “是。” 石矜眼见着楚祯吃下那药,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昏迷之中还在阵阵咳嗽。 “他忘记那些人,您不管。发现他的才能在渐渐流失,您便将药拿出。陛下,君主不是这样做的!” “朕不会让他上战场。” 石矜一怔,“那……” “曾经的他,因为落红,空有才华却囿于长安城。但他依旧有傲骨,从不服输。可如今落红要将他最后拥有的一点东西都要夺走,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分别?”夏侯虞问。 石矜慢慢看向床上的楚祯。 夏侯虞:“他身子坏了,朕举全大周之力为他找补药。朕就算荡平栾国,也会给他找来治好他身子的解药。但他不能先一步——心死了。” 石矜渐渐低下了头,开口轻声道:“若心死,他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夏侯虞眼眸微抬,看向石矜。 石矜感受到目光,登时跪下,道:“臣不知天高地厚,妄议陛下与楚大人之间的情谊,顶撞了陛下,还请陛下责罚。” 夏侯虞收回目光,“念在你是真心担忧他,且是大周不可或缺的良臣,朕免你的罪。” “谢陛下。” 石矜站起,看向昏迷的楚祯,半晌倏然将目光挪向夏侯虞。 他不可置信问道:“陛下……是已经有攻下栾国的良策了?!” 夏侯虞沉沉道:“时机快到了。” 第80章 回家 自那日起,楚祯便未再出门,终日坐在窗前赏月。 青丝未簪,随它垂下。长衫未系,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楚祯伸出细瘦的手腕,探出窗外,接住丝丝春雨。细算算,这应是最后一场春雨了,夏日即将来到。 若再往深了算,不到三月时间,楚祯即将迎来二十五岁的生辰日,也就是最后的审判日。 夏侯虞悄无声息出现在楚祯身后。 楚祯的听力下降有些厉害,直到感觉身后的温度与平日不同,才回头发现夏侯虞已经站了许久。 夏侯虞坐下,握住楚祯的手。 楚祯笑笑,回握。 “忙完了?”楚祯问。 “嗯……”夏侯虞又道:“漠北近日不太平,我需要御驾亲征。” 楚祯眉毛微抬,想问,却又压抑住,挤出一个笑容,道:“保重。” “保重,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或许不会再见了。”楚祯从容说道。 夏侯虞默默攥紧楚祯的手。 楚祯感觉到了,没有挣扎,用同样的力度回握。 第159章 没有等来夏侯虞的回应,楚祯自顾自说:“栾国的势力近年来虽有所削减,但他们最最痛恨你,不可轻敌。” “嗯。” “朝中大臣们如今对你已经心悦诚服,但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当初你将石矜拉入局,他们便开始针对他。由此可见,他们恨的并不是我,而是不能控制你时,你身边一切的变数。” “嗯……” “还有,等你回来,把彩犀还给草原吧。” “好。” “对了,楚府你不用派人月月去打扫了,就放在那……” “说够了吗?”夏侯虞打断楚祯。 楚祯粲然一笑,“好像,永远都说不够。” “不问我漠北出了什么事吗?不问我打算怎么安定漠北吗?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吗?” 一连三问,楚祯的头愈来愈低。 夏侯虞一把将楚祯拉进怀里,按住他的后脑,死死贴着楚祯的脸,低声道:“陪我去,好吗?” 楚祯微微睁大眼睛。 夏侯虞:“漠北需要楚祯少将军,大周需要你,我……需要你。” 半晌,楚祯缓缓离开夏侯虞的身体,注视夏侯虞的目光,片刻笑了,道:“也好。” * 夏侯虞好像早就知道楚祯会同意,马轿上布置了软垫暖炉,甚至还有熬药的药炉。 楚祯看在眼中,没说什么,上轿后自觉捧住暖炉闭眼小憩。 一路上走走停停,楚祯看了不少风景。 夏侯虞时不时会被覃燕彰叫走,商讨漠北的战事。楚祯索性也不去听,安静烤自己的梨子。 他前几日发现把梨子放火上烤,能变得更加香甜,还能止咳,便越发喜欢将所有梨子烤熟,分给大家一起享用。 楚祯正专心致志烤着木枝上的梨子,夏侯虞掀帘而入。 楚祯抬头扫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其实他注意到,夏侯虞尽力掩饰的情绪中,有些许的沉重。他没问。 “烤好了吗?”夏侯虞如常问道。 “再等等,快好了。” “好。” 半刻钟过去,楚祯把烤好的梨子递给夏侯虞。夏侯虞接过,边吹凉边吃了起来。 楚祯半躺着,注视夏侯虞。 待夏侯虞将梨子吃了大半,楚祯幽幽开口:“漠北战况不好?” 本以为夏侯虞会面色沉重,没想到楚祯问完,夏侯虞面上突然露出了惊喜之色,他道:“我早就等你问我了。” 楚祯被夏侯虞逗笑了,故意不如夏侯虞的愿,说:“我不问,你不会主动说?” 夏侯虞也笑了,举起快吃完的梨子:“万一提前说了,不给我吃梨子怎么办?” 楚祯作势白了夏侯虞一眼,嘴角的笑意却没收敛。 “说吧,”楚祯神情严肃起来,“漠北为什么会起战事?” 夏侯虞摇摇头,“战报中只提及近半年来,栾国一如反常,经常骚扰漠北边境,有几次二十人的小队能将几百人的守军打的团团转。” 楚祯皱起了眉:“栾国的打法从不会如此狡诈,他们最擅长的是正面对战。” 夏侯虞点头:“故,怀疑有细作。” 楚祯缓缓抬眸:“而且此人在军中,职级不低。” “或许吧,”夏侯虞没有立刻肯定楚祯的猜想,“若是长安中位高权重的人,也能掌握大周境内漠北的地形。” “的确如此,”楚祯道,“不过栾国这种程度的骚扰,应还不至于你御驾亲征。” 楚祯说罢,目光移向夏侯虞。 他知道夏侯虞没有合盘托住。 夏侯虞叹了口气:“瞒不过你。你还记得阿道玑吗?” 楚祯的心停跳一拍。他怎会不记得,全军死不投降的死战,蛮离荒的满地血尸,死去的小七。 “他,怎么了?” “栾国遍地奇药,他如今已经恢复了神智。” 楚祯咬住了后槽牙。 夏侯虞拍了拍楚祯的手背,又道:“他点名要见我,否则便要踏平漠北。” 楚祯本以为阿道玑最恨的是他,即便要见,也是见他。 “怎会是你?” 夏侯虞深吸一口气,“当年为了夺天下,我与栾国做了交易,接头人除了达西,还有他。” 楚祯垂下了眼眸。半晌问道:“还有几日到漠北?” “明日。” “漠北守军将领是谁?” “李启华。” 楚祯猛然抬头。 夏侯虞拍拍楚祯的头,“军师是林壑。” 楚祯不解。 夏侯虞解释道:“我一收到阿道玑的信件,便命李启华和林壑星夜赶往漠北,并遣石矜带着麟舞阁龙部所有士卒以及陈印,前往蛮离荒驻守——” 夏侯虞停顿了下,又道:“和岐风寨形成掎角之势。” 不消片刻,楚祯恍然大悟夏侯虞所有谋划背后,绝妙的军事谋略。 他笑着摇头:“你不带我,也可以的。” 夏侯虞立刻道:“不可以。这一切,仅仅是我为你做好的兵力调遣以及后方安定,战场之上,只有你可以。” “还有李启……” “你不想为蛮离荒战役中所有战死的兄弟、无辜连累的百姓,还有小七报仇吗?” “想。” 夏侯虞勾起了嘴角,“李启华的队伍三日后才会到,我们先去清扫一切障碍。” 第160章 夏侯虞说罢,伸出了手。 楚祯盯着夏侯虞悬于他面前的手,想起了六岁那年互作承诺而握住的两只稚嫩小手,亦想起了长安重逢时互称朋友紧紧相握的手。 楚祯一扬手,如十五岁年少恣意张狂时的作态,打飞了夏侯虞的手。并说道:“我答应你了吗?” 夏侯虞一愣,眼角倏然猩红,又很快消退。 他拱手低头,作恭敬状,宛如当年:“某从北边经商而来,见长安繁华盛景,欲长居长安。某见公子自在烂漫,心生艳羡,妄与公子结交为友。” 说至后面,夏侯虞语速愈来愈慢,愈来愈艰难,好似喉咙中有一把利剑插着。让夏侯虞说的一字一句都犹如踏步在荆棘之上。 楚祯嘴角微微颤抖,脸上盛满了笑意,抬手搭在夏侯虞的双手上。 夏侯虞抬头,楚祯与之对视。 “好。”楚祯道,一滴泪应声滑落。 “不要筹码了吗?” “有。” “是什么?” “兑现我的承诺——”楚祯说,“必将他脚下的土地收复,骑着马,接他回家。” 第81章 从未 从长安来的车队悄无声息进了漠北,最后以商队的名义进入了池定城。 此城乃漠北至北,驻军三分之二驻扎在此城。而接收到阿道玑挑衅信件的守城将军正是池定城的王秦将军。 不等御驾亲征的队伍停下,轿中的夏侯虞和楚祯便听见了城内敲锣打鼓之声。 他们相视一眼,同时沉下面容,静待马车停下。 “恭迎陛下莅临池定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为首的王秦高声喊道,三万余将士一齐呼喊下跪。 夏侯虞先行下马车,不理会王秦,回身亲自扶楚祯下轿。 跪拜中的王秦眼球瞬间一转,又补充道:“恭迎楚大人!” 将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应和。他们并不明了这位“楚大人”是何等人,他们唯一熟知的姓楚的,只有前朝镇北侯府一家。 楚祯听罢,只是轻轻一笑,僭越道:“平身吧,王将军。” 王秦身子一抖,斜眼去瞄夏侯虞,发觉夏侯虞并未有一丝不悦,便也紧跟着道:“谢主隆恩。” 底下人听的后背冷汗直冒,尤其是冯监军,止不住地擦汗,偷看王秦。 夏侯虞开了口:“大帐在何处?” 王秦谄媚道:“早就给陛下……和楚大人准备好了,晚上还有歌姬羡舞。” “嗯。”夏侯虞没有情绪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王秦想不到别的了,只能当做这位皇帝爷还算是基本满意。他连忙安排人引路,又一路与李公公攀谈,想办法套陛下和楚大人的喜好。 夏侯虞隐约听见些,嘴角冷冷一勾,只当自己未听见。 他与楚祯的确舟车劳顿,入了金碧辉煌的大帐后,很快泛起了困意。他便与楚祯抱在一处,睡去了。 夜晚悄至,帐外酒席歌舞已经准备好。 王秦在人群中最属扎眼,张罗好这个又去张罗那个。若不说他是池定城的守城将军,都要以为他是陛下贴身伺候的公公了。 李公公立于帐外,看着忙碌的王秦,连连摇头。 许是被帐外的喧闹吵醒,夏侯虞踱步出了营帐。 李公公:“陛下。” “嗯。”夏侯虞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王秦,双眼微眯。 王秦立刻感受到气场的不对,一回头,就看见夏侯虞深邃的眼眸正注视着他,心下一抖,连滚带爬跑到了夏侯虞面前。 “参见陛下,陛下休息得如何?” “很好。” 王秦往大帐内看了看,里面漆黑一片未点灯,便又问道:“敢问陛下,楚大人是否还在睡梦中?” 夏侯虞眼睫垂下,“怎么,他比朕更让王将军在意?” “不敢!”王秦趴的更深了,“臣只是发觉楚大人是陛下在意的人,便也多了几分留心。逾越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夏侯虞抬起了头,未等开口,楚祯从帐内走了出来。 “多谢王将军关照,楚某休息得很好。”楚祯慢慢走了出来。 夏侯虞搂住了楚祯的腰,低头轻声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楚祯:“馋王将军准备的好酒好菜了。” 夏侯虞问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让王秦听见。 不消一刻钟,王秦的心从高到低又悬到嗓子眼,此时已经不知该如何侍候面前这位天子陛下了。 夏侯虞:“退下吧。” “臣遵命。”王秦低着头小步快速离开。 王秦的身影一小时,楚祯和夏侯虞的身形一下子就塌了下去。 李公公看着,偷偷发笑。 楚祯:“确定要这样演?” 夏侯虞:“先演演看,他早晚会露出马脚。” 楚祯点头,又问道:“今夜,我先?” 夏侯虞思索片刻,摇头说:“我先。” “好,小心行事。” “嗯。” * 此宴席,既不是战胜庆功宴,亦不是战前鼓舞士气。这顿席,不止夏侯虞和楚祯吃的不是味儿,众将士也觉得奇怪。 宴席之上,只有王秦一人是真的开怀痛饮。 楚祯望见王秦的醉态,眼神示意夏侯虞去看。夏侯虞顺着楚祯的视线,看见王秦开始满嘴胡话了,便对雁回一点头。 第161章 雁回领命,往王秦那边去。 楚祯:“漠北五万将士,各个是铁血汉子,唯独领军的他,一身软骨毫无脊梁。” 夏侯虞为楚祯斟了一碗酒,说道:“此时唯一的庆幸,便是池定城中半数以上的将士,都曾受过镇北侯和你的教导,没有与他同流合污。” 楚祯听罢,微低下头:“我如今容貌有变,他们应是都认不出我了。” “别担心,”夏侯虞拍拍楚祯的背,“他们就算忘记了你的脸,也不会忘记当年的楚少将军,十一岁千里取首级的壮举。” “你……” 夏侯虞伸出了手指,“你顺着北边那颗星往远看,那里有一处火光。” 楚祯看去,那里已经是栾国的境地。 夏侯虞:“我为质时,便是被关押在那里。而你取敌军首级时,与那处不过二十里。彼时,我被敌人鞭笞强去喂养他们的战马,站于山崖高处听见马蹄声,向远处望,便见栾国将军狼狈奔逃,而一红衣少年迎着落日策马狂奔追逐,一枪而出,取其首级。” 楚祯听着,身子忍不住颤抖。 “栾国派出了二十人迎接将领的小队,皆被那红衣少年斩于马下。更奇的是,那少年未着铠甲,一身单薄的红衣束腰长衫,便敢深入敌营。我那时站在高处,望着那名少将军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拎着头颅,纵马疾驰,迎着大周方向残阳似血的落日而归。” 夏侯虞说完,捧起楚祯的脸,“那时我便在想,漠北军中有此等热血少年,即便漠北曾战败过,但士气仍在,且永不磨灭。” 楚祯握住夏侯虞的手,半天说不出话。 夏侯虞:“你喝了不少,先进大帐歇憩。我找王秦谈谈,很快回来。” 说罢,夏侯虞不给楚祯回应时间,衣角从楚祯手心逃走,往王秦的营帐走去。 雁回早已等候在此。 夏侯虞没有开口,雁回瞬间明了,走到夏侯虞身边,在夏侯虞耳边道:“陛下,暂时无异样。只是……他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 夏侯虞挑眉,走近了营帐。 王秦:“我跟你说,楚祯为了在陛下面前得宠,吃五石散!多年前我只是楚谦军中的一个伍长,那时我就见过楚祯。他现在的样子和那时虽然没啥区别,但看着就是不一样了。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哪还有当年少将军的模样啊哈哈哈。” 冯监军:“哎呦我的王将军呦,你可小点声,万一被陛下的人听去,就凭陛下对楚大人的在意程度,你我小命不保!” “怕什么!”王秦提高了音量,“我跟你说,陛下也提防着楚祯呢,没看每次楚祯大逆不道说的那些话,陛下气场都不对吗!” 冯监军反驳不是,不反驳也不是,只能一个劲儿地叹气。 夏侯虞这时掀帘而入。 屋内两人顿时吓破胆,酒坛应声落地,酒洒了一地。 王秦的酒直接清醒。他不知道陛下听了多少去,更没有想到堂堂天子还能亲临他的营帐。 “冯监军,你先退下,朕有事与王将军商谈。” “是是是,臣遵命。” 冯监军连滚带爬跑了。 雁回守在帐外。 夏侯虞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王秦趴在地上,连忙换个方向跪。 “平身吧。” “臣……臣不敢。” “有何不敢?难道方才王将军与冯监军说了什么忤逆之语?” “没有!臣绝没有!”王秦狠狠磕头。 “既如此,平身。”夏侯虞压低了声音。 王秦一瞬感觉好像有大石块从天而降,压的喘不过气。他立刻站起。 “坐。” 王秦不敢不从,坐到了一旁。 夏侯虞慢条斯理说:“王将军,你驻守漠北多年,应是了解阿道玑的?” “臣,不敢托大。” “那便是了解了,”夏侯虞当王秦承认了,“按理说,他最恨之人应该是楚祯,为何会约朕前来?” “这……臣不敢妄自猜测……” “彭”一声! 一只碗被夏侯虞摔碎在地。 “王秦,你还敢不对朕说实话?” 王秦又要跪,碍于夏侯虞的目光,要跪未跪,快哭出来了:“臣……臣只知道,阿道玑想见的就是陛下您,臣真不知阿道玑怎么想的呀?” “哦……”夏侯虞顿时恢复了和善的面容,“三日后的两军交战,王将军可有办法,让楚祯出征?” “啊?”王秦不明所以,“可是陛下,若阿道玑见不到陛下,他说要攻进池定城的,我们的粮饷已经不够了……” 夏侯虞猛然抬眼:“粮饷不够,却仍有富余为朕举办宴席?” 王秦此刻满脑只剩“完了”二字。 幸好夏侯虞并未深究此事,转而道:“朕知道,王将军定有办法让阿道玑重发一封约战书,约战之人不是朕,而是楚祯。” 王秦脑子转的快,他不可置信地问:“陛下是想……让楚大人……战死在……” 接下来的王秦说不出来了。 夏侯虞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应和道:“你也看到了,他很多事,逾矩了。朕给他留一个为国战死的名声,也算对得起他多年对朕的陪伴。” “明……明白。” “所以王将军,”夏侯虞凑近了王秦,压低声道:“你是想现在被朕一刀砍死,还是再等几日,享尽朕给你的荣华富贵,自己选。” 第162章 “臣遵命!” 夏侯虞甩袖而走,留王秦一人在营帐之内,半晌回不过神。 出了营帐的夏侯虞,拳头紧握一直未撒开。 直到走远了,夏侯虞才隐忍不住,回身对雁回道:“他连坚持都没有坚持,就这样承认了他通敌?!” 雁回也低头皱眉道:“陛下莫气,他自己主动承认,总好过我们逼他。” 夏侯虞依旧觉得恨铁不成高:“漠北竟出了这样的败类!” 雁回咽了咽口水,道:“陛下,从一开始,您不就希望此事能顺利吗?” 夏侯虞身体一僵,半晌说不出话。 雁回立刻躬身道:“臣僭越了。” “不是你的错。只希望,他在那边也能一切顺利。”夏侯虞沉声道,“回去罢。” “是。” * 夏侯虞回到大帐中,楚祯还未睡。 “如何?”楚祯急切问。 “中计了。” “细作真的是王秦?”楚祯不可置信。 “是他。” 楚祯蹙眉思考片刻,道:“总觉得顺利的有些不对,我再去探探口风。” 楚祯刚要出门,被夏侯虞一把捞回。 “王秦此刻脑子不清醒,你去找他定是一无所获,不如等等。” “可是阿道玑约战的时间就要到了,李启华将军也快来了。”楚祯坚持。 夏侯虞不听楚祯如何说,一股脑把他往榻上带。 “你放心,明日我再放你去探。” 说完,夏侯虞便闭上双眼,顺带扇灭内烛火,半个身子压住楚祯,令楚祯动弹不得。 没一会儿,轻轻的鼾声响起,夏侯虞好像睡着了。 楚祯总觉得不对,心里有事,加上白日睡过,迟迟睡不着。 他看着夏侯虞的睡颜,半晌从怀中掏出一根从太医那里顺来的针,眼疾手快,扎入了夏侯虞虎口的穴位。 夏侯虞闷哼一声,片刻后连鼾声都不见了。 楚祯松了一口气,心道:果然他刚才是装睡。 夏侯虞没了意识,楚祯轻松一推,便推开了夏侯虞的身体。 他蹑手蹑脚下了床榻,穿上鞋子从帐中走出。 雁回和覃燕彰在各自营帐之中休息,帐外只有李公公守着。 “李公公。” “楚大人。” “雁回和覃燕彰大人何时来换班?” “半个时辰后。” “好的,我去解手,此事不必知会陛下。” “奴才明白。” 楚祯绕了个远,顺了柄剑,从营帐后身去寻王秦。 恰好他刚到王秦营帐旁,便见王秦鬼鬼祟祟出了营帐,往营地外走。 楚祯悄然跟了上去。 只见王秦七拐八拐,进了一处山坳,原地走来走去,不知在等待谁。 长安此时虽已入夏,漠北此刻的夜晚却也冷得很。 楚祯只着了一身单衣,躲在角落里攥紧拳头抵御寒冷。 直到身穿虎兽皮毛的王秦都觉得寒冷异常时,一人突然出现。 此人披着黑色斗篷,兜帽严严实实盖住脸。 楚祯费力去看,借着月光只能隐约看见那人的鼻尖。他总觉得此人异常熟悉,却始终不能看见正脸。 他突然摸到怀中带着火折子,看了下王秦与那人的身形,思索了片刻,就算正面交锋,应也能逃脱。他没犹豫,打开火折子扔了过去。 火折子从那人脸颊旁擦过,火光照亮那人的脸颊。 楚祯一瞬呼吸停滞。 那是一张他熟悉的脸,从小看到大的一张脸。 ——夏侯般! 楚祯身体快过脑子,马上就要冲了出去,突然腰间被人一搂,摔进了一人的怀中。 紧接着,一条大氅披了过来,将楚祯整个人蒙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夏侯般往楚祯方向看了一眼,一瞬的怔愣,很快拉住王秦的胳膊,道:“快走!” 王秦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暴露了,再也回不了营中了,便跟着夏侯般跑了。 “放……放开我!” 楚祯听见那两人跑掉的声音,便放声喊起来。 大氅终于被他挣脱开。 他的双眼重新恢复光明,他看见夏侯般驾马正远去。 “夏……”楚祯要去追。 身后的人死死禁锢住他。 楚祯终于脱力,像是知道身后之人是谁一样,回头去看时脸上没有半分惊诧。 有的只有无尽的痛心。 “怎么会是夏侯般?他背叛了大周?他离开长安后,去了栾国?怎么会是他?” 夏侯虞不去看楚祯,始终未发一言。 挣扎够了,楚祯呆呆地,突然道:“是你。” 夏侯虞终于抬头与楚祯对视。 楚祯:“是你让夏侯般去的,佯装背叛,实则反间。” 夏侯虞:“是我和他共同商讨出的办法。” “可他没有自保能力。”楚祯淡淡道。 “他不会死。” “为什么如此肯定?”楚祯问。 夏侯虞不说话。 楚祯气笑了:“好,我不问这个。我问你,等夏侯般功成回来,你会给他什么?还是东宫一位疯癫的前朝储君吗?” 夏侯虞依旧不说话。 “夏侯虞,”楚祯仰头去看夏侯虞,强迫他看他的眼睛,“为什么不让我去?” 第163章 夏侯虞猛地睁大眼睛,立刻道:“我和他都不会让你去。” “你知道,如果让我知道你们的计划,我一定会告诉你们,我才是最好的人选。所以你和他都选择瞒着我。” “你不是最好的人选。”夏侯虞盯着楚祯的眼睛,坚定道。 楚祯不信。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信一个字了。 “我,楚祯,身中落红,曾被太医断言活不过二十岁的楚祯。如今已经多活了五年,我已经活够了。让我去,事成之后,我会死在栾国。就和你试探王秦时说的一样,让我死在这场战役之中,再给我一个名垂千古的名声,不好吗?” “不好!”夏侯虞吼道。 “有什么不好?”楚祯站了起来,“二十岁那年,你见过我五感尽失,神智变得痴傻,不记得任何一个人,没有尊严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你是没看够,想在五年后的如今,再看一遍我的死状吗?”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更不会让你变成那样!” 楚祯摇头,踉跄着后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动我们仅剩的,唯一的朋友?” “我从未,想害过我们的任何一个朋友。”夏侯虞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一般疼。 “既然如此,臣便,预祝陛下,此行大获全胜。” 楚祯拱手说完,与夏侯虞擦身而过。 下一刻,却被夏侯虞整个人拉进了山坳里。 此处有一个山洞,夏侯虞把楚祯死死压住,山洞内阴风瑟瑟,吹动了两人鬓边的碎发。 夏侯虞狠绝地吻了上去。 楚祯推不开,呼吸不畅。夏侯虞始终不肯离开楚祯的唇半分。 意识渐渐模糊,就在楚祯即将昏去之际,他听到夏侯虞在他耳边说: “我不会让他死,也不会让你死。所以,我计划的其中一步,是去栾国,替他。” 第82章 不愿 楚祯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营地,第二日他醒来时便看见了提前一日到的李启华和林壑。 二人风尘仆仆满面尘土,看见楚祯的目光中全是担忧和欣喜。 “李将军,静宽兄。”楚祯坐正道。 “先生,真是好久不见啊。”李启华激动道。 林壑没开口,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已经表达出了所有。 四处不见夏侯虞的身影,楚祯垂下眼睫,静静听着李启华讲楚祯走后蛮离荒发生的事。 提到蛮离荒,楚祯问道:“我大哥他们可还好?” “每次见我你都要问秦大当家,放心罢,他们好得很,我看又壮了一圈。” 李启华爽朗大笑。 楚祯也笑了起来。 “你们怎么提前一日到了?” 林壑回道:“我们接到陛下的密令,命我们加快脚程,所以我们提前一日到了。” 楚祯听罢,眉眼微动,下意识向帐外去看。 林壑随楚祯视线而动,心下瞬间了然。他表情一瞬苦涩,紧接着恢复如常,回道:“陛下去校练场了……漠北发生的事,我们都提前知道了。” 楚祯收拾好心绪,问道:“静宽兄可有什么良策?” “良策暂时想不出来,唯独我和李将军都觉得,阿道玑的宣战书疑点重重。” 楚祯当然知道疑点来自于何处,只是他不能说,前朝储君、本该是正统的夏侯般假意叛变。 “我猜——”林壑试探道,“这之中,你与陛下皆有难言之隐。” 楚祯苦笑:“静宽兄聪慧。” 林壑安慰道:“我们相信陛下。” 楚祯倏然抬眸。 李启华也接道:“我也信!临开拔前,你那个最不服管的大哥,竟还嘱咐我要尊敬陛下。” 楚祯听来甚觉好笑,便问道:“怎么突然都转了性?” “陛下赏了岐风寨一整个山头,”林壑笑道,“对外说是编外军,对内下了一道密旨,岐风寨不受朝廷正规军管辖。” 李启华:“还有呢,上个月蛮离荒被突袭,但突袭前三天,朝廷的几支队伍突然支援蛮离荒,没等我和静宽先生反应过来,栾国还真来攻打了。” “至今我们都不知道,陛下如何预知奇袭的。”林壑道。 “总之,此次我们万众一心,总会再一次破除住栾国的阴谋。”李启华锤了楚祯肩膀一拳。 楚祯微笑回应,只是心底阵阵发慌。 他倏然想起昨夜,夏侯虞对他说的那番话。替他?什么叫,替、他? “他在校练场对吗?” “对。”林壑点头。 楚祯扔开被子,穿上鞋子直奔校练场。 远远的,楚祯便已听见校练场操练的声音。将士们气势恢弘,王秦这么个窝囊废将军的失踪,丝毫没有影响将士们的军心,甚至因为夏侯虞的亲自操练,而气势大增。 楚祯身着单衣,被风吹着,遥遥看向校练场中的夏侯虞。 明日便是阿道玑约战的日子,直到此时,楚祯依旧不知道夏侯虞和夏侯般这两兄弟的谋划。 不过—— 楚祯想,夏侯虞绝不会让他涉险,但他又软硬兼施地要求他来。 夏侯虞一定有他的道理。 楚祯转身望向太阳。 漠北的夏日依旧寒冷,空中飘着零星雪花。 雪越下越大,落了众将士满头。 夏侯虞喊道:“冷吗!” 第164章 “不冷!” “还继续练吗!” “继续!” “好!”夏侯虞三步并做两步,一跃登上高台。 他举起长枪,重重磕在地上,道:“漠北只是大周国土的一部分,而漠北之外的苦寒之地皆是栾国境内。他们最善在极寒之下作战。寒冷!会让他们兴奋!会让他们小看我们!” “绝不!”将士们齐声道。 夏侯虞弯了嘴角,“中原男儿,不缺热血、不惧严寒!” “不惧严寒!不缺热血!” “不惧严寒!不缺热血!” 将士们呼喊的声音阵阵回荡在池定城上空。 楚祯一阵恍惚,当年父亲训练漠北将士之时,喊的也是这两句。而那时,距离夏侯虞被送至栾国为质已经过去了三年之久。 夏侯虞断不可能听见。 楚祯望向昨夜夏侯虞指给自己的地方——夏侯虞为质的地方。 那处地势极高,就算在池定城中央也能一眼望见。 夏侯虞知道这一切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处能听见呼号,能望见狼烟。 楚祯微眯眼睛,隐约看见那边山头上站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与昨夜的夏侯般相似。 楚祯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 只见那黑影好像看见了楚祯,将兜帽往下拉了拉,转身离去。 再回头,夏侯虞已经看见了楚祯,正向他走来。 楚祯与夏侯虞对视上,身后将士们散去,整个校练场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楚祯轻轻踮脚,阖眸,在夏侯虞的唇上印了轻轻一个吻。 夏侯虞的眼眸倏然睁大,明显楚祯此举不在夏侯虞的意料范围内。 “净舟。”楚祯道。 夏侯虞脊背一抖,他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听见楚祯叫他“净舟”了。 “净舟,如果没有战事,如果你是平常人家的孩子,你此刻会在做什么?” 楚祯轻声问,呼吸喷在夏侯虞的脖颈。 “我,从不去想如果。” 楚祯轻轻笑了,“果然,与我想的一样。” “既然身负血脉,既然经历常人所不曾经历,若你我此生碌碌无为,又怎对得起自己?” “这也正是我所想,”楚祯道,“净舟,我与你一样。我不愿无所作为,不愿一无所知。” 夏侯虞一瞬痛心,搂过楚祯。 “我……”夏侯虞深吸一口气,“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飞飞,我太着急了,我太想要立刻就达成所愿。无论是为质时,还是回到长安。” “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如此急切。”楚祯淡淡道。 “不!”夏侯虞急道,“不一样,如果没有你,我即便高坐大殿之上,此生也定是如白驹过隙,昏昏碌碌孤独死去。” 楚祯轻拍夏侯虞的背,“你还记得在西南,你曾向我许诺过什么吗?” 夏侯虞一怔愣。 西南之行,潇洒恣意的楚祯,娇俏开朗的筱罗。唯独他们夏侯兄弟两个,各怀不轨心事,不敢面对各自心尖人递来的真心。 楚祯见夏侯虞迟迟不答话,便开口道:“那时的你一直挂怀我放血救你一事,我便提出,你答应我一个愿望,我们便一笔勾销。” 夏侯虞:“我记得。” 他不止记得此事,他更记得楚祯在般若洞里以命换他命,更记得待他独自回到长安,他写了一封信。 信中写着:愿飞飞之所愿。 楚祯:“你曾言,愿飞飞之所愿。飞飞如今有一心愿。” “什么……心愿?”夏侯虞害怕了起来。 楚祯看向远处的山头:“希望净舟能帮飞飞实现,明日破阵的愿望。” 夏侯虞顺着楚祯的视线看去,待见到落日恰巧悬于山头的盛景。 他的脑内轰隆一声。 “你与夏侯般约好,今夜在那处相见,对吗?” “对。” “带我去。” “好。” 楚祯没有想到夏侯虞答应得会如此轻易,心中起了疑,却又不知该从何疑起。 夏侯虞将楚祯领回帐内,为他穿戴好属于王秦的将军铠甲。 “你这是?” “今夜,我们一人是投敌的王秦将军,一人是王秦将军的副将,与栾国贵客夏侯般秘密恰谈。” 楚祯站在原地,怔愣地看着夏侯虞在营帐前整顿马匹。 入夜,军营中的将士们皆睡去,独留雁回和覃燕彰守着。 他们为夏侯虞和楚祯牵来战马,点头示意后,立刻离开。 楚祯被夏侯虞一带,二人共乘一匹马,想那处山头奔去。 此行顺利无比,沿途甚至没有守卫的敌军。 楚祯心下异常慌乱,但在见到夏侯般的身影时,方才的所有思绪皆被抛到了脑后。 因为他看见,夏侯般黑色斗篷下的手臂,后背,甚至是大腿,皆渗出了大量血迹。 而夏侯般的双目,漆黑异常,一如当年在西南般若洞前,被蛊虫蚕食一般。 第83章 是你 楚祯盯着夏侯般的双眼,半天说不出话。 他去看夏侯虞,发觉夏侯虞也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此处不可久留,”夏侯般说,“你们随我来。” 说罢,夏侯般转身便走,丝毫看不出他双目有异样。 此处的确太过显眼,楚祯与夏侯虞对视一眼,明白此刻不是细究的时候,便跟着夏侯般一言不发快步离去。 第165章 待行至一处洞穴,三人围着篝火坐下,夏侯般才缓缓开口。 “我的眼睛看着吓人,其实视物并无影响。阿道玑并不知道我曾经中过这种蛊虫,给我下蛊时我索性装作中招,让他对我放松警惕。” 楚祯垂眸,半晌没开口。 夏侯般笑了一声,“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夏侯虞瞥了一眼楚祯,率先开口道:“明日你会同阿道玑一同应战吗?” “我会去。阿道玑自从恢复神智,犹如惊弓之鸟,凡是与楚祯沾边的,他会小心再小心。他如今已经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他命令我明日随他上战场,用我自己引诱你们二人任何一人出来应战,都不亏。” 楚祯与夏侯虞对视一眼。 夏侯般复道:“所以,明日你们谁出战?” 楚祯开了口:“王秦是否向阿道玑传达了夏侯虞想借他之手杀我的想法?” 夏侯般:“王秦……被我杀了。” “?!”楚祯和夏侯虞心下具惊。 夏侯般沉沉道:“任何有损计划之事,都不该存在。” 楚祯情不自禁深吸一口气。此刻的夏侯般有些许的陌生,但这样的夏侯般才堪堪有君王杀伐果断的模样。 “我有私心。尽管夏侯虞一再对我说,重新踏上战场是你楚祯毕生所愿,”夏侯般看向楚祯,“但我不是你的知己,我不懂你的雄心抱负,我只知道,身为朋友,我不希望你再涉险。” “先不说这些,”夏侯虞插进话来,“你确定阿道玑信任你吗?如果时机不到,我们先按原计划……” “你不急吗?”夏侯般抬眼瞥向夏侯虞。 夏侯虞脊背一僵。 夏侯般又问:“你还等得起吗?夏侯虞。” 不等夏侯虞回答,夏侯般自顾自说道:“你等得起,我等不起了。阿道玑并不信任我,但他的父王却也已经不信任他了。他此行所带的五万大军是先斩后奏,若此举不行,他回去便是死——他只能信我。” 楚祯听不懂他们两兄弟的哑谜,此刻头也渐渐发痛。烦躁心起,不愿再追究他们所急究竟为何。 “所以明日你们有什么计划?”楚祯打断问道。 夏侯般清清嗓子:“池定城城门外五里内,皆是洼地。明日池定城会有一场大雪,雪落化水,洼地化泥。到时我引阿道玑入坑——” 楚祯立刻打断:“然后呢?我们乱箭射出,阿道玑在你的保护下突出重围,回到栾国受他父王责罚,而你趁机取得栾国国主信任,劝说他们舍弃某一城进而图谋整个大周,最后城池收复,栾国大败?” 此话毕,夏侯般呆愣在原地,迟迟说不出话。 楚祯苦口婆心道:“阿道玑不会信的,他绝对会给自己准备后路。当池定城射出第一支箭时,你的死期在阿道玑心里便已经定下了。” “没错,”夏侯虞接道,“他明日约战,只是想见我或是楚祯。你需提醒阿道玑,池定城城外五里内万不可踏入。” “无论我怎么努力,他都不会信我!你们到底在担心什么!”夏侯般急道。 “担心白白牺牲一个大周同胞,”楚祯道,“如此回答,你可愿听劝?” 不是朋友,不是前朝储君,不是夏侯血脉。仅仅是一个大周同胞。 夏侯般倏然笑了,“还得是你楚祯,让我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楚祯捏捏泛痛的眉心,呼出一口气道:“我不知你们二人背着我是否还有其他图谋,你们不说我便不问。但既然此时我在场,便证明你们想听我的意见。明日,我去见阿道玑。” 夏侯般:“不行!” 夏侯虞:“嗯。” 听见夏侯虞肯定的回应,楚祯望向夏侯虞一笑,转而对夏侯般道:“阿道玑表面约战夏侯虞,实则是想见我。他与我有断臂之仇,我与他更有万千将士血仇。所以我需要你帮我。” “……怎、怎么帮?” 楚祯从怀中掏出一物,赫然是当年令栾国军队闻风丧胆的鸣镝。 夏侯虞显然也没有想到楚祯竟将此物带了来。 “记住此物的样子了吗?”楚祯问。 夏侯般细细看了半晌,道:“记住了。” “回去后,你对阿道玑说,你不放心明日约战,便来此处观察池定城动向,突然发现此物出现在池定城上空。记住,一定要细细将此物的样子描绘给阿道玑。” 夏侯般心中不解,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夏侯虞沉思片刻,突然道:“你是要让阿道玑自己推断出,你也来了。” 楚祯点头,“他知道我定不会让一个天子上战场,更知道我身中剧毒。那么他便会觉得此战必胜,到时夏侯般劝他不入洼地,他反而不会听。” “一箭双雕!”夏侯虞道。 楚祯轻轻地笑了。 夏侯般望着楚祯和夏侯虞各自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地笑了。 和他们二人并肩作战的感觉……真好。 一个白瓷瓶突然递了过来。 夏侯般低头一看,没等接过来,楚祯已经把白瓷瓶塞进了他手里。 楚祯:“金疮药,你身上的伤小心化脓。” 夏侯虞也上前来,为夏侯般切脉。 夏侯般不自在地没话找话:“你什么时候还会诊脉了?” 第166章 “栾国为质时为保命学的,”夏侯虞轻飘飘说,又突然喉头一哽,“在宫中又多学了些门道。” “嗯……”夏侯般沉声应下。 半晌,夏侯虞松开了手,道:“都是些皮外伤,无性命之忧。至于你眼中的蛊虫,与苗疆般若洞中的出自同一母虫,及时解蛊便无大碍。想来,明日战后,阿道玑便会主动给你解了。” “多谢。”夏侯般小声道。 夏侯虞没接话,回头去看楚祯,发现楚祯已经站起身。 “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免得阿道玑生疑。”夏侯虞说。 “好。” 三人相视而立,说了离别的话,却没有一人动。 他们互看着,忽然突然一同拱手相拜。 再抬头,三人的眼中皆多了些许泪光。 三人分道扬镳,夏侯般的袖子倏然被拉住。 夏侯般回头一看,发觉楚祯独自一人转了回来。 “小心行事。”楚祯轻声道。 “……楚祯。”夏侯般犹豫良久,终于开口。 “嗯?” “抱歉……” “什么?” “我没有找到……落红的解药。” 楚祯一怔,瞬间释然道:“我猜到你深入栾国的另一目的,是为我寻找解药。” “你……” “无妨。找到是你和他硬要留我,找不到便是我的宿命。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此生我楚祯都没有白活。尤其是认识了你们这些朋友,并且曾拼尽全力守卫故土,无憾了。” 说罢,楚祯离开了。 夏侯般站在山头迎风吹了许久,望向楚祯和夏侯虞离开的方向,迟迟不离开。 * 回到营帐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楚祯从在洞穴开始便头痛剧烈,此刻回到营帐中浑身骨头已经痛得快要碎掉。 但他没有声张,借口先行休息,独自窝在床榻最里处,偷偷往嘴里倒五石散。 “你在做什么!” 楚祯的手腕一下子被夏侯虞捉住,五石散撒了将近一半在外面。 幸好,楚祯想,幸好已经吃下一半,应该可以坚持一段时日了。 “没有……”楚祯赔笑道,“这不全被你弄撒了吗?” “头疼吗?”夏侯虞俯身过来,与楚祯额头对额头。 “嗯,头有点疼,身上……也有点疼。” “还好不烧。”夏侯虞离开了楚祯的额头,松了一口气道。 楚祯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夏侯虞脱靴上了榻,与楚祯卧于一处,将楚祯搂紧自己怀中,道:“疼就喊出声,或是打我,让我知道。” “好……” 疲惫了一整日,二人都渐渐睡去。 睡梦中夏侯虞发觉怀中的身体时不时动弹,立马惊醒。 果然,怀中的楚祯紧蹙眉头,浑身冷汗直冒,手一个劲儿地攥另一只手腕。 “手腕疼吗!” “……骨头……疼……” 夏侯虞把楚祯使劲抱在怀里,手顺着楚祯的背脊向下摸,突然摸到一处穴位,用力按了下去。 片刻后,楚祯徐徐睁开了眼睛。 “还好临行前问了太医止痛的穴位在何处。”夏侯虞舒了一口气,道。 楚祯勾起嘴角,即便笑容再虚弱,还是安慰地轻拍夏侯虞的额头,替他擦掉额角的汗水。 倏然,楚祯瞧见了夏侯虞背后的月亮,一时间失了神。 夏侯虞眸色渐渐暗沉下去。 自从楚祯回到了长安,经常望着月亮失神,时而哀伤,时而微笑。 其实他心中有答案,又不想面对这个答案。 “你这是,想起了谁?”夏侯虞轻声开口。 他想听楚祯亲口说。 楚祯愣了一下,没有明白夏侯虞什么意思。 夏侯虞再次问道:“你在,睹月思谁?” 方才夏侯虞不敢去看楚祯的眼睛,此刻却直视楚祯双目,似要看进楚祯的心里去。 “……”楚祯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说他在想念十五岁那年长安偶遇的虞净舟吗?还是说无名居与他安然相伴的小哑巴?亦或是如今金銮殿上的威严天子? 都是他,只有他。 “若此战胜,我便告诉你。” 夏侯虞下意识道:“别……” 夏侯虞心里在害怕。 他知道答案,从一开始就知道。可是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楚祯所思之人是十年前的虞净舟,是无名居的小哑巴……又如何? 他夏侯虞,此时此刻,注定回不到曾经,亦注定不再是楚祯心中的虞净舟和小哑巴。 楚祯猝然扬起头,在夏侯虞鼻尖轻轻落下一个吻。 夏侯虞双眼朦胧地看向楚祯,只听楚祯柔声说道: “往事不可追,十年前的你我已与如今的你我大相径庭,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无论是何时的你,亦或何时的我,皆是你我。你不敢听见的答案,我一定亲口告诉你。” 第84章 大捷 池定城外,两军阵前。 时隔五年之久,楚祯与阿道玑再次相见。 阿道玑放肆地笑,高声道:“楚祯,我没了一臂,你快没了一条命,算平了!” “不算,”楚祯从容道,“大周被你们栾国夺去的城池如何算?惨死栾国马蹄之下的将士百姓如何算?” 第167章 “弱者自然被强者欺,这还是你们中原传出来的俗语道理。”阿道玑嗤笑道。 楚祯捏着缰绳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阵阵发抖。 很快,他便扬起笑容,道:“既然大殿下认为大周人羸弱,又为何因为过于惧怕我的父亲,而对他身怀六甲的妻子下致命毒药落红,担心大周再出一个楚谦般的军事奇才?” “你!”阿道玑脸色立刻一变。 夏侯般骑马在阿道玑身侧,听见楚祯的话,又瞧见阿道玑瞬间青紫的面色,大大的兜帽下不经意弯起了嘴角。 “太子殿下。”阿道玑突然压低声唤夏侯般。 夏侯般浑身一凛,神情顿时板正,回道:“大殿下何事?” “你说,对于你来说,大周的皇位重要,还是你自小的玩伴更重要?” 阿道玑看向夏侯般的眼神中,充满了戏谑。 夏侯般心下一惊,沉着回应道:“自然是……皇位重要,否则我也不会千里迢迢奔赴栾国,投奔大殿下了。” 阿道玑又笑了起来,“本殿也觉得,所以此次战役若胜了,我的父王自然也没有颜面再在那个位子上坐着。既然那个位子早晚会传给我,我何不现在就夺之?” 夏侯般倒吸一口冷气,只能应声下来。 阿道玑:“同理,既然夏侯虞那个位子本就该是你的,我现在便帮你把它夺回来。只是事成后,长安城中,太子殿下可要给咱们栾国盟军留一席之地啊?” 夏侯般后槽牙咬的嘎吱响,面上却只能笑着答应。他看阿道玑满面春光,好似此战后大周便会一蹶不振,便问道:“大殿下认为此战必胜?” “自然!”阿道玑策马上前了几步,“楚祯半死不活,夏侯虞胆小如鼠,太子殿下与本殿交好,此战不胜便是老天不让我胜!” 眼瞅着,阿道玑已经不自觉走入了洼地之中。夏侯般想起昨日他们商讨的谋划,立刻出声道:“大殿下!莫不可再往前!” “为何?”阿道玑扭头问道。 夏侯般耐心解释道:“我看天上乌云密布,恐天会降雨。此地低洼,砂砾稀少解释泥土,若大军进入此地,恐有不利。” 阿道玑低头看看,马蹄狠狠踏下几步,扬起了沙土。 “无妨!此战定不会拖到雨至,就算下雨,凭我栾国大军的威势,又有何惧!” 阿道玑说罢,对大军大喊一声:“杀!” 对面的楚祯轻轻一笑,举起鸣镝,冲着天空射出。 池定城中的弓箭手同时将弓朝向鸣镝飞出的方向,万箭齐发。 与此同时,天降雷电。 阿道玑惊觉抬头,这场雨比预料的要早。 但此刻已无后退之路,更何况面对的是楚祯这么个短命鬼,有何可惧! 阿道玑命将士架起阵法,无数木箭被盾牌抵挡的那一刻断成三截。 阿道玑躲在阵法后,暗自发笑,后又高喊道:“楚祯!你们大周真是人弱,兵器更弱!” 话音一落,阿道玑一枪杀出,直冲楚祯首级而来。 此刻大雨瓢泼,阿道玑一冲出,马腿便陷进了洼地之中。 阿道玑心中慌了一瞬,很快用力夹马腹,马匹登时冲出泥泞,按照既定的方向奔去。 大雨之中,看不清人脸。 原本楚祯所在地位置如今空无一人,当阿道玑再去寻时,侧面突然杀来一银枪。阿道玑奋力躲过。 楚祯的缨枪出,擦过阿道玑的耳朵,留下一条血线。 “弱这个字,你不该用来形容漠北军。”楚祯淡淡道。 话音落,楚祯弃马飞身上前,一脚踢在阿道玑坐骑的头。马匹应声而倒,阿道玑重重摔进泥泞中,铠甲沾了无数泥水,拽的他半晌起不来身。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稍有耽搁,便可能命丧当场。 楚祯当然不会错过如此好机会,枪头调转,再次杀向阿道玑。但阿道玑终归是从沙场上拼杀出来的猛将,一点泥水不会连累了他的命。 阿道玑迅速躲过,借助摔倒的马匹,翻身远离楚祯的杀招。 下一瞬,楚祯的枪与阿道玑的刀重重相接,两人互不相让。 阿道玑惨然地笑了,眼中满是嗜血:“你不对劲,楚祯。身中落红二十余年,怎会有如此力气?你是吃旁的剧毒之物了吧?” “能杀了你,便是砒霜我也吃得。” 阿道玑大笑起来:“为了一个小小的雍王世子……哦不,他已经是大周天子了。他为了那个皇位什么都做的出来,你竟还如此替他筹谋,值得吗!” 楚祯旋身变招,再次与阿道玑对上:“谁说我是为了他,我是为了大周每一寸国土,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可笑!可笑至极!” 此时楚祯与阿道玑已经浑身泥泞,大雨冲刷掉血和泥,却又再次染上。 阿道玑:“就像你那个父亲一样,虽是军事奇才,结果为了所谓的大周,浔溪之战故意败给我的父王,却没想到你们那个周帝会反间一招,把雍王府上下杀尽。所谓的为了雍王上位而故意战败一事成了天大的笑话,反而让昏庸无度的周帝登上了帝位。” 时至今日,楚祯终于从敌人的嘴里知道了浔溪之战战败的真实原因。 一时之间楚祯哭笑不得。 朝堂争斗,错一步便步步错,未料到一步便一发不可收拾。 第168章 雍王一脉得正统是天下所向,即使来得晚了些,即使来得过程中死伤无数。 但,这或许就是天命。 “阿道玑,你说的没错,我父亲在浔溪之战大错特错。但这只能证明他不是一个好的权谋者,并不能说明他在战场上便是败将。” 阿道玑察觉不对,“你是何意!” 楚祯轻轻一笑:“你也不是权谋者,所以此战——必败!” 说罢,楚祯脚勾缰绳,重新骑回自己的战马,却一枪扎向阿道玑坐骑的屁股。 阿道玑的马剧烈嘶吼一声,迅速跑远。 楚祯狠狠向阿道玑扎下一枪。 “你还真是小瞧我了!”阿道玑怒吼,紧接着他翻身也登上楚祯的马,将楚祯的坐骑一刀毙命。 二人再次翻滚而下。 楚祯胸口倏然剧痛,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见阿道玑腿上被他划开的伤口汩汩冒着鲜血。 楚祯心一横,冲着阿道玑直面奔了过去。 阿道玑不解楚祯何意,害怕有诈,刀尖立刻调转,身体也侧闪。 好机会! 楚祯一个支撑,借助阿道玑身后的盾牌阵法,几步攀登,迅速甩出鸣镝。 阿道玑的眼睛瞬间睁大,他以为方才已经是大周军队所有的箭矢,更是没有想到战斗至此刻,楚祯会拼尽全力再次将鸣镝射向他。 果不其然,楚祯鸣镝一出,便脱力从盾牌阵法之上滚落,口吐鲜血,再也站立不起来。 栾国士兵将刀尖指向地上奋力喘息的楚祯。 阿道玑此刻开心不起来,因为池定城上再次万箭齐发,命中中心正是阿道玑。 盾牌阵法无法立刻回护阿道玑,所有人大惊失色。 楚祯面前虽是数枚刀尖,却笑着。 阿道玑一眼就看见后方的夏侯般,嗜血的笑容猛地炸开。 他飞身几步,将夏侯般挡在自己身体前。 “太子殿下,若你救我这一命,我一定在死后毁了你的脸,不让大周子民知道你背叛他们一事。” 夏侯般未料到此事,楚祯更没有。 楚祯挣扎着要起身,却奈何四肢无力,浑身如被车辙碾压一般剧痛。 夏侯般看着数以万计的箭矢冲他而来,倏然眼前闪过一个紫衣少女,正露出明媚笑容对他笑着。 他此刻唯一想做的,便是拥抱紫衣少女,再就是——护住自己的脸。 夏侯般此时才明白,原来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在乎后世的名声,他做不到和夏侯虞一样,宁肯背着后世的骂名,也要国家昌盛清明。 他果然终究不是做皇帝的料。 池定城外大雨没有停下之势,风在此刻好像也不愿意随了夏侯般的意。 兜帽被风一吹,即将从他的头上滑落。 夏侯般感受到了比死更大的恐惧。 下一瞬,在箭矢到来之前,一个巨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未等他睁眼看清,便听身后钳制他的阿道玑惨叫一声,松开了他的身体。 紧接着,两个人一前一后护住了他的身体,带着他滚进了盾牌的保护圈。 夏侯般猛地睁眼,只见夏侯虞后背中了两箭依旧挡在他的身前。 而楚祯在他的身后,举枪护住他和夏侯虞的后背。 至于惨叫的阿道玑,他正捂住双眼,在地上翻滚。 “楚祯!我的眼睛!啊——我要杀了你!我要踏平大周!” 夏侯般听见阿道玑的怒吼尚未回过神来,突然听见楚祯压低声对他说:“护好你的兜帽,我们带你杀出去……咳咳……” 话毕,楚祯咳出一大口淤血。 “楚祯……” 似是知道夏侯般要说什么,楚祯毫不在意地擦掉嘴角鲜血,沉声道:“闭嘴,我和他现在不想听你说没用的。” 夏侯虞:“楚祯,你的右前方是他们的薄弱点,我们一起攻过去。” 楚祯:“好——哈哈,此战大周,大捷!” 话音一落,楚祯和夏侯虞同时举枪,冲那处一起攻去。 主将受伤,将士们的志气已然大减,楚祯和夏侯虞很容易就打开了此处的突破口。 “走!” 夏侯般刚要走,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手推一人,将楚祯和夏侯虞一起退了出去。 他们不可置信地回头,只见夏侯般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嘴里无声地说:“放心。” 包围圈迅速再次合上。 夏侯虞当机立断:“快走!他有自己的计划!走!” 楚祯被夏侯虞快速拉走。 栾国没了士气,半数将士都去保护阿道玑。 楚祯压下对夏侯般的担心,再次下令射箭。 栾国士兵皆落荒而逃,他们保护着阿道玑,压着夏侯般,撤出了池定城二十里之外。 此战,大周,的确大捷。 将士们高呼起来,城墙上也迅速举起将旗,庆祝这一刻。 但楚祯和夏侯虞的面色却格外凝重,他们相视一眼,眼中的复杂情绪只有彼此读得懂。 第85章 小花 楚祯和夏侯虞紧急回营,立刻命令李启华率领三万将士,乘胜追击。并——追踪黑衣兜帽的男子状况。 李启华方才在城墙上看的心痒难耐,早就想下去好好操练一番。得了楚祯的命令,并未犹疑,领命立刻出发。 第169章 林壑临走前紧急问:“那黑衣男子,可是重要之人?” 楚祯还未想好如何回答,便听夏侯虞抢道:“极为重要,必须护其性命。” 楚祯心思一动,夏侯虞对夏侯般说不上坏却也说不上好。曾经碍着为帝的名望,他不杀夏侯般养着他,如今楚祯想不到夏侯虞为何将夏侯般的性命放在了首位。 朋友什么的……楚祯已经不敢奢望了。 林壑点头道:“遵命,陛下。” 多年的蛮离荒守城经历,让林壑这么个文弱书生已经能如常地纵马驰骋了。 楚祯立于城墙上,遥遥望着李启华和林壑的背影。 倏然,他心头一痛,登时跪趴在地。五石散的药效散了,此刻楚祯犹如全身碎裂般疼痛。 夏侯虞将楚祯抱起,往大帐走。 楚祯窝在夏侯虞怀里,悄悄低头掀开衣襟,发觉黑色的纹路漫延到了自己的脖颈,马上就要将他全部吞没。 此时,楚祯有些理解夏侯虞所说的,时间不够了。 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夏侯虞将楚祯放于榻上,注意到楚祯的情绪,问道:“在想什么?” 楚祯下意识脱口而出:“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夏侯虞听罢,蹲下,褪下楚祯的衣衫,眼睛不错地盯住那些纹路,手指轻抚。 “会做成的。还来得及。” “会来得及吗?”楚祯眨着眼睛问。 夏侯虞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回道:“会。接下来,你只需看着,我和夏侯般会将一切扶回正轨。” 楚祯觉得意识有些昏沉,慢慢躺倒在榻上,眼睛快要睁不开却依旧执拗地不肯睡去。 他说:“我或许……要睡一阵了……” 夏侯虞颤抖的手握住楚祯的脉门,脉搏跳动的异常没一下都牵动着夏侯虞的心。 他知道,此次又消耗了楚祯太多的生命。 “你先睡,有事我叫你。” “好……” 楚祯缓缓睡去。 夏侯虞低下头,半晌再抬起的脸上挂着一行泪。他飞快揩去,神色无常地出了大帐。 覃燕彰和雁回迎了上来,两人面色皆是浓浓的担忧。 “陛下,楚大人如何了?”覃燕彰先问道。 夏侯虞:“需要猛药。” 雁回也破天荒地别扭说:“陛下,猛药伤身体。” 夏侯虞咬牙道:“我知道,但他现在不可以走。” 覃燕彰和雁回对视一眼,终是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盒,并道:“陛下,这是夏侯般托人送来的。他说……慎用。” 夏侯虞一把抓过,飞快塞进袖口,转身便回了大帐。 只留覃燕彰和雁回站在帐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雁回突然开了口:“陛下,会成功吗?” “你不是一直讨厌楚大人吗?” “没错,我讨厌他。但他……是陛下在这世上的唯一了,我没有立场讨厌。” 覃燕彰微微震惊,很快道:“陛下必马到成功。” 帐外,长安城人人闻风丧胆的两名大将,一人独臂一人独眼,竟在杀伐漫天的漠北相视一笑。 * 夏侯虞拿了药,快步回到了帐内。 此时楚祯已然昏睡了过去,面色比方才更加灰败。 这才是夏侯虞最惧怕的情况,不知何事,楚祯的生命会迅速流失,补也补不回来。 的确……也快到日子了。 “楚祯,醒醒。”夏侯虞轻声唤道。 楚祯没有任何反应。 夏侯虞眉宇间急了,“楚祯,醒过来。” 依旧毫无回应。 “楚祯!”任夏侯虞如何掐虎口和人中,楚祯依旧无知无觉。 “别……还没到日子,你不能走……楚祯!你睁眼看看我!我还没死!你怎么可以……” 话未说完,楚祯突然睁了眼。 夏侯虞怔在原地,猩红的眼角还未复原。 楚祯望向夏侯虞,噗嗤一声笑了:“我是装睡,逗你的……” 夏侯虞沉默以对,过了好半天,才沉声道:“你可真是个混蛋……” 楚祯笑笑算是默认,转而问道:“你怀中的是什么?” 夏侯虞拿出锦盒:“……既然你方才是装睡唬我,这枚救急的药,你便不用吃了。” 话毕,楚祯面上明显慌乱了起来。 夏侯虞当然注意到了,他心下一紧。 装睡唬他……哼,说自己在装睡才是真正的唬他吧…… 楚祯自然听不见夏侯虞的心声,解释道:“现下用不上,不代表以后用不上……你且放在我这儿,毕竟我最懂我自己的身……” “楚祯,”夏侯虞打断了楚祯,“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吗?” 楚祯笑容僵在脸上,半晌苦笑道:“净舟,干嘛要活的那么清楚呢?” 夏侯虞点点头:“是,我就是此生活的太过清楚。恩怨情仇都要算的清清楚楚,才让身边人和我自己过得如此痛苦。” “给我吧,净舟。既然你我都心知肚明,就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 楚祯伸出了手。 夏侯虞将锦盒缓缓放在楚祯手心。 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军报。 “禀报陛下,李启华将军传回军报!” “念!” 第170章 “葭清关大捷!” 夏侯虞与楚祯惊喜对视一眼。 楚祯:“葭清关已经被栾国占据了将近二十年,此番收复,前辈们皆泉下瞑目了。” 夏侯虞也激动地点头。 半个时辰过去,再次传来军报。 “骊威城大捷!” “崎吾城大捷!” “坤定关大捷!” 军报一个时辰回报一次。 最后一次,楚祯直接拍桌而起,兴奋道:“已经打至栾国半城关了!” 夏侯虞:“看来夏侯般这段时日,用自己的身份将栾国上下渗透近半。今日那一战,只是点燃夏侯般埋线的引子。” “栾国大败到如此地步,看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再犯大周边境了。” “没错,只是他们不进犯他国,便是要内清了……”夏侯虞话毕,不安地看向楚祯。 明显楚祯也反应了过来。 夏侯般情势危机。 若他能蛊惑栾国国主,此战败皆因阿道玑自作主张,或可有一线生机。 夏侯虞安慰道:“李启华未传回夏侯般遇险的消息,便还有希望。” 楚祯力竭坐下,撑着床头慢慢躺倒,也说:“的确……” 方才的兴奋过度消耗了楚祯的体力,此刻又是昏昏欲睡。 夏侯虞眼中的担忧立刻溢了出来。 楚祯看出来了,便说道:“方才我偷偷吃了你给我的药,放心。” “你……”夏侯虞出了说一个“你”,旁的再无法说出口,只能道:“多睡会儿吧。” 楚祯这一睡,便是睡了三天三夜。 待他醒来时,李启华已经收兵回到池定城。 楚祯立刻将李启华唤来,询问黑衣男子的安危。 李启华如实答道:“看着那男子依旧在军中有一席地位,阿道玑时不时还询问他的意见。 “那便好,”楚祯松了口气,“那便好……咳咳……” 楚祯捂嘴咳嗽,再摊开的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滩浓黑的血。 瞅着这血的颜色,落红应是已深入骨髓。 李启华眉头蹙起,不敢发一言,静静地低头等候楚祯下一步的命令。 楚祯擦掉血迹,轻笑让李启华退下,并道:“李将军辛苦了,待回到长安,陛下定会重赏你。这段时日便好好休憩整军吧。” “是。”李启华沉声答道,转身走了。 夏侯虞立刻推开帐帘走进来。 他看见楚祯发灰的面色,便已知楚祯的身子到了如何地步。 楚祯如何不懂夏侯虞,立刻说:“比上一次要好,起码记得,你们每一个人。” “嗯,记得便好。”夏侯虞低头轻轻说道。 楚祯望着夏侯虞半晌,突然神秘地笑了。不等夏侯虞反应过来,一朵紫色的小花递到了面前。 夏侯虞怔了一下,不解其意地接了过来。 楚祯解释道:“帐内角落突然这样一朵小花,过了不少时日,今日好像要枯萎了。我自作主张将它摘下,或许还能维持此刻的美丽多活几日。” 夏侯虞盯着手中这朵小花,突然想起了西南风沙林神树身上长出的那朵神花。 那朵神花因为楚祯而生,又因他夏侯虞的离开,被楚祯摘下又迅速枯萎。 夏侯虞转身走了出去,没一会儿端着一个泥坛子回来,将花养了起来。 “漠北的土地不适宜它生长,我换个养料,精心将它养起来,飞飞你看如何?” “好啊。”楚祯开心道。 “近日公务繁忙,飞飞帮我照看它吧。”夏侯虞柔声说道。 楚祯爽快答道:“没问题。” 夏侯虞抬手拍拍楚祯的肩,转身要走。 楚祯在他背后突然扬声道:“还有我!” 夏侯虞转身。 楚祯笑道:“花和我,我都会好好照看。” 第86章 陛下 李启华攻下栾国半城关后,一开始夏侯般的消息还会断断续续传来,直到最近一个月,一点消息都无。 楚祯和夏侯虞最开始都用栾国路途遥远,消息传来需要许多波折。可时间久了,他们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莫说夏侯般没有消息,就连被刺瞎双眼的阿道玑也不知动向。 栾国国主到底是否还新人他仅剩的这个儿子,还是当机立断撸了阿道玑的大殿下身份。 任谁也才不透。 除了楚祯和夏侯虞,没人知道内应竟是前朝储君夏侯般。 他们再有心,也无力分担。 恰逢楚祯身体逐渐衰败下去,军中除了加强漠北边境的防卫,还有的就是一股死寂般的哀伤慢慢蔓延着。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黑衣男子,不提楚祯的身体。 直到两个月后,秋日将近,阿道玑一封请柬送到了池定城中。 这次他邀请的依旧是夏侯虞或楚祯二人之一。 李启华拿着请柬面色沉重地走进了大帐。 楚祯正被夏侯虞拍背咳出噎在喉咙的一口淤血。 李启华走进来,看看楚祯,又看看夏侯虞,连“参见陛下”几个字都忘了说。 夏侯虞一眼便明了李启华手中的是什么东西,并未计较李启华的不尊敬,对他道:“放下吧。” “是,陛下……臣先退下了。” “嗯。” 楚祯撑在床边缓过一阵,拿起帕子擦掉嘴边血渍,勉力靠在床头,注视着夏侯虞去取请柬的动作。 第171章 夏侯虞打开请柬,细细阅读,眉头逐渐皱起。 楚祯问:“夏侯般如何了?” 夏侯虞:“阿道玑拿夏侯般的性命威胁我们二人前去与他会面。” “我们二人?” “……其一。” 楚祯:“你如何决定?” 夏侯虞盯住楚祯的眼睛:“你知道的。” 楚祯:“你也一定知道我的决定。” “别想了,蛮离荒突围那次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让你自作主张。” 楚祯笑了几声:“那时的我们,许久未见,见一面少一面……” “现在不是吗?”夏侯虞打断楚祯。 “……是,所以我不会再给你下药。我们公平竞争,劝说对方。” “不可能,我是天子。”夏侯虞逼近楚祯。 楚祯抬起手,将夏侯虞滑落的发丝为他挽到耳后,说:“我大概能猜到你们的计划了。你觉得,让两个天子都沦陷于敌国,合适吗?” 夏侯虞一下子想后撤,后脑却被楚祯禁锢住。 楚祯:“阿道玑现在就是个疯子,他不会想如今大周国力强盛,万一杀了你栾国也就被灭了。所以你不能赌他不会杀你,相反,他绝对不会杀我。” “你又凭何如此肯定?” “他两次败于我之手,他绝对不会立刻杀我而后快。他恨不得慢慢折磨我。” “你知道你说出这番话,是在一刀一刀捅我的心吗?” 楚祯似是被逗笑了,抚摸夏侯虞的脸庞,道:“落红这个毒,致命也能救命。不到它天定的命数,我是死不了的。” 夏侯虞眼角含泪,笑了:“这并不是公平竞争,你在单方面劝说我。” “因为我说的句句在理,你无法辩驳。” “……为什么世间事,无人能控呢?”夏侯虞痛心疾首。 楚祯笑着回道:“起码我在这段日子里,没有不记得你们任何一个人,没有发疯,没有失智……净舟,我很感谢你。” “闭嘴……” 楚祯捏了捏夏侯虞脸上的肉,强迫他咧开嘴角,露出曾经乐怡楼第一面的那颗稚嫩的小虎牙。 楚祯看着夏侯虞熟悉又陌生的笑容,自顾自笑了起来。 “我会坚持到,你来救我的。”楚祯推开夏侯虞,下了床榻,拱手单膝跪地,道:“下令吧,陛下。” 夏侯虞端坐于床榻,身边那朵养起来的小花被漏进大帐的风徐徐吹动。 * 众将士得了令,于校练场集合。 夏侯虞立于高台之上,下方正是李启华等能臣,再远处便是池定城的万千将士。他们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们的陛下。 本该出现此处的楚祯不见踪影。他们不知道的是,楚祯站在将士的身后,默默注视着所有人,和夏侯虞。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所有人齐声高呼万岁,一同跪拜。 夏侯虞轻轻抬眼,才发现了楚祯单薄的一抹红色身影遥遥望着他。 夏侯虞久久未言“平身”。 楚祯与他隔着人海相望。 楚祯站了许久,倏地垂眸,抖抖衣摆,单推跪地抱拳,口中郑重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台上的夏侯虞捏紧了背在身后的拳头,半晌道:“平、身。” 震天的“谢陛下”之声在校练场回荡。 夏侯虞不紧不慢下令:“此番行动,需派一支敢死小队与楚祯少将军前往敌营。此次九死一生,或许此生再也回不到大周的土地,请将士们自作考量。若有自愿加入的,到李启华将军处报到。” 夏侯虞话毕,校练场顿时鸦雀无声。 将士们想看看旁人如何选,却又碍于陛下在面前,连个正眼都不看去看同袍。 夏侯虞明白将士们心中的思虑,转身便欲走,身后突然想起一个响亮的声音:“我愿意!” 夏侯虞的脚步一顿。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我愿意”响起。 楚祯站的远,却也听见将士中气十足的一声“我愿意”。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 第一个喊“我愿意”的士兵站了出来,对同袍们喊道:“你们家中有老小的少凑热闹!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愿追随少将军出征!” “我也是!” “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算我一个!” …… 大家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十人的敢死小队便凑成了。 夏侯虞将小队交给了楚祯,带着其他人离开了校练场。 楚祯望着十人脸上兴奋,又视死如归的神情,半晌说道:“陛下说此行九死一生,其实便是有去无回。栾国欺压我大周数十年,如今我们抢夺回了半数城池,他们将我们大周同胞记恨在心。你们真的愿意,与我去送死?” 为首的将士呵呵笑道:“少将军,您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呀?” “自然不是……”楚祯顿了一下,“只是我……” 接下来的话楚祯没有说出口。 只是他这些年见到了太多的死亡,无论是战场上的,还是朝堂上的。 权势是用一具具尸骨硬堆起来的。 年少时的他不明白这个道理,在长安待了这许多年,他终是掀开了浅浅一层皮毛。 曾经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楚祯,如今对牺牲有了畏惧,尤其是他人的牺牲。 第172章 “自从陛下登基,大周不再以抓壮丁的方式征军。我们几个都是自愿为大周守卫边塞,守卫故土!” 楚祯眉头轻抬,在夏侯虞身边相伴这么久,他竟不知道夏侯虞改变了征军政策。或许还有更多夏侯虞做的良策,而他不知道的地方。 楚祯转而爽朗一笑:“好!我们明日开拔!” * 最后一晚的温存,楚祯很珍惜,相反夏侯虞却迟迟不回帐中。 楚祯一人面对着小花,出神。 不知是否已经过了三更天,夏侯虞才推开帐帘。 “怎么不先睡?” “等你。” 夏侯虞走到楚祯面前,蹲下,双手放到楚祯膝上,道:“想好了吗?” “为何这样问我?”楚祯戏谑道,“你可是天子。” “我是天子,但我更是你的爱人、知己……楚祯啊,你到底懂不懂我?” 楚祯拉起夏侯虞,与他一齐靠在床头。 “净舟。” “嗯?” “我是……楚飞飞。” “……”夏侯虞一阵沉默,倏而侧身捧住楚祯的脸吻了下去,“飞飞……” 夏侯虞扑倒楚祯,两人六岁时各自保留一半的玉佩掉了出来。 夏侯虞垂眸瞥了一眼,发觉自己那半块不知何时血迹已经被擦净,就好似幼年时那般洁白无暇。 “硌……”楚祯出声。 夏侯虞眼疾手快收走玉佩,却将楚祯的那半块放入枕下,自己的那块扔在了楚祯脱下的衣衫上。 一夜缠绵。 天光大亮之时,两人已穿戴好衣裳,将对方的玉佩挂在腰间。 楚祯方要起身,手腕被夏侯虞倏然拉住。他回头看。 夏侯虞喉头滚动,半晌却未吐出一字。 楚祯拍拍夏侯虞的手,转身离去。 夏侯虞些众将士于城墙上为楚祯一行送行。 楚祯时隔多年,再次骑上了自己的风麒驹。 夏侯虞道:“将士们,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朕会与大周、与你们每一个人……共存亡!” 楚祯:“开拔!” 十人小队驾马飞奔,城墙上除了夏侯虞都离开。 楚祯突然调转马头,回身注视着夏侯虞。 此间只余他们二人。 楚祯心之所动,猝然开口:“陛下——” 夏侯虞眉头耸动,立刻趴在城墙之上。 “国,我来护。江山,我帮你守……”楚祯灿然一笑,“我这条命,陛下便替我活了罢!” 楚祯说完这些话,压在心头多年的闷痛在这一瞬消失了。 他驾马转身,似是不再理会身后的是是非非。 可身后城墙之上,一句声嘶力竭的“楚祯——”不顾楚祯的意愿闯进了楚祯的耳朵。 一滴泪,自楚祯眼中不自觉滑落。 第87章 陛下 入栾国后,非但没有敌兵阻拦,反倒一路畅通。 楚祯携十人敢死小队一路奔进栾国宫殿,阿道玑已经备好茶水静候。 十人小队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楚祯吩咐道:“在此等候,期间有任何异动必须高声警示。” “是!” 楚祯一步步踏进栾国的宫殿。此处与大周的不同,大周看不出奢华却处处透露着机关玄妙。 而栾国之宫极尽可能地彰显他们的富有,华而不实,物极必反。 阿道玑双眼懵着黑布,端坐在一方棋盘前。他脸上的傲慢早已溢出,就好似楚祯一踏进此处便是毫无生还的可能。 楚祯便这样轻飘飘踏了进来,没有一丝犹豫。 刚进入此地,楚祯便看见一旁被架在木桩上的夏侯般。夏侯般身上数不清的血痕、伤疤,鲜血滴落在地,每一滴都听进了楚祯的耳朵。 阿道玑轻笑一声:“楚将军请坐。” 楚祯坐下:“大殿下叫我来,不会只是想下一局棋吧?” “我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夏侯虞。这局棋本殿便是摆给你的。怎么样?”阿道玑下巴往夏侯般那边点了点,“本殿可善待了大周的前朝储君?” 楚祯从容回道:“我来——不是为了他。” 阿道玑显然没有想到,嘴角撇了下去:“是吗?” “夏侯虞所为的是天下大同,不仅仅是收复大周失地。”楚祯压低了声音,“半城关……还远远不够。” 阿道玑一拍棋盘,棋子震落一地,“放肆!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在栾国的地盘上!我分分钟让你人头落地!” “我来了,就没想过活着走。我连死都不怕,还会怕砍头吗?”楚祯笑笑说,“不过大殿下是否也过于自信?我来这一路,没见任何一个守卫,这可是大殿下的寝宫,莫不是贵国主已经视大殿下为弃子了呢?” 阿道玑一爪伸出,势要掐楚祯的脖子。楚祯迅速倒掉茶水,以茶盏挡之。 “大殿下,稍安勿躁,莫耽误了眼睛的恢复。” 半晌僵持,阿道玑猝然一笑,收回了手,“你我恩恩怨怨近十年,今日做最后的了断吧。” 楚祯也重新端坐,问道:“大殿下要如何了断?” 阿道玑拍拍手,下人送上来二十余个白瓷瓶,摆在二人面前。 “中原围棋文化本殿很是感兴趣,尤其当年楚谦和阿琨岑未下完的那局棋。楚祯,敢不敢与我下盲棋?” 第173章 “自然是愿意奉陪。”楚祯脑中回现在无名居小院,与小哑巴那局未下完的棋。 阿道玑:“好!光下棋没什么意思,手边是二十瓶栾国至毒,具体哪瓶是什么药效我也不知道。” “二十局,恐怕下到地老天荒也是下不完的。” “不,就一局。这场生死棋局,若一方被另一方吃掉子,便喝下一瓶毒药。楚祯,你可敢赌?” “赌前,请允许我与我朝储君说几句话。” 阿道玑惺惺作态抬头:“请便。” 楚祯走到夏侯般面前,轻轻唤醒夏侯般。 谁料夏侯般一看到楚祯,立刻挣扎摇头,动作间的意思都是让楚祯赶紧走。 楚祯安抚夏侯般,低头轻声问:“告诉我,你现在所求为何?” 夏侯般愣住了。他想起了他与夏侯虞背着楚祯做的约定。 “……我要……活。” 楚祯欣慰地笑了:“好!你要活便好!楚祯定让你活着回到大周。” 说罢,楚祯回到棋盘前重新坐下:“大殿下,开始吧。” 阿道玑冷哼道:“你楚祯一生被栾国毒药所累,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楚祯笑而不语,默默摆出了残局。 “大殿下执黑子?” “当然。” 当年楚谦执白,阿琨岑执黑。 如今楚祯执白,阿道玑执黑。 一场下了二十年都未有定局的棋局再次上演。 “入八三。”阿道玑持黑子先下。 与小哑巴的第一步一样。 楚祯也下在了与曾经一样的位置:“平五六。” 阿道玑:“平七十。” 楚祯:“去七五。” 阿道玑哈哈大笑:“楚祯,我这一子落下,你三分之一棋子的气都要被我吃掉了。” 楚祯微笑应对:“大殿下请落子。” 阿道玑一子落下,八颗白子被阿道玑吞掉。 楚祯如约随机挑选一瓶毒药,打开瓶塞,香气扑鼻而来。楚祯惊喜道:“栾国的毒药还真是与众不同,不止落红,其余毒药皆是芳香扑鼻啊。” 阿道玑冷笑着不说话,静待楚祯喝下毒药后的反应。 楚祯一饮而尽,毒药入喉如佳酿,醇厚丝滑。 未等毒药入腹,楚祯的背立刻弓了起来。一股火辣辣的痛从心口处蔓延开来,扩散至他的四肢百骸。 楚祯双手撑在地上,才勉强不让自己过于狼狈。 阿道玑突然出声:“楚将军,该你了。” 楚祯强忍疼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咧出惨然的笑容:“……好。” 五个回合,这次轮到阿道玑饮毒药。 阿道玑丝毫没有犹豫,从一旁随手捞了一瓶仰头便喝。 楚祯眉头悄然蹙起。阿道玑是抱着必死的心,与他对弈的。 不消片刻,阿道玑脸色涨的通红。 “哗啦”一声,他吐出一大滩墨绿色的水。 楚祯静静等着阿道玑缓过来。 “你……怎么不催我……”阿道玑擦擦口唇旁的秽物。 “我们还要下上许久,不急。” “……假仁假义。” 阿道玑起身继续与楚祯对弈。 你来我回,交锋间,太阳西落月亮升起,第二日的太阳也徐徐露出了头。 二十瓶的毒药被二人喝的只剩了三瓶。 楚祯一手执棋,支撑在桌沿的另一只手攥紧拳头阵阵发抖。 终于,楚祯脸色一变,偏头喷出一大口浓黑的血。 对面的阿道玑也是唇角流血,听见楚祯的动静,狂笑起来。 “楚将军,可否需要休息片刻?别棋局山河未定,你楚祯的命先没了。” 楚祯呛咳几声,甩袖擦血,哑着嗓子,沉声道:“棋局未定,某,怎敢一命呜呼?” 阿道玑脸色一变,瞬间又是一转:“棋盘上零星三两颗白子,正如楚将军与夏侯虞等人,小小不足为惧,却扰人得很。” “大殿下既然如此认为,那么黑子占据的半壁江山外,一颗孤立无援的黑子难不成正是大殿下本人了” 阿道玑听罢,未立即开口,而后开始发笑,越笑越大声。 “父王说的没错,你们大周人,真的很会动嘴上功夫。文人的骚臭气,令人作呕!” “大殿下记错了,楚祯不是文臣,而是武将。” “你看看你如今的身子,武将?”阿道玑满是讥讽。 楚祯一直谦和的神态倏然一遍,眉眼间射出一股凛然之气。饶是阿道玑已经看不见,却也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杀气。 “我做不做得了将军,天下谁也说了不算!” 话毕,楚祯一颗白子落,黑子瞬间被包围了大半。 阿道玑身体忍不住后撤。他颤抖的手拿起身边的毒药,缓缓喝下。 这次阿道玑双眼流血,几乎没了半条命。 楚祯也已经到了极限,嘴角止不住地流血,擦了再擦,永远擦不净。 此时棋盘上的局势已经到了黑白势均力敌,唯一的变数便是落单的三颗白子,和一颗岌岌可危的黑子。 阿道玑脸上显然已经不如棋局刚开始时般胜券在握了。 “楚祯,你相不相信,这个棋局就是你我的结局。” “相信,不止是你我的结局,更是天下大势即将改写的结局!” 第174章 话音落,楚祯的白子没有落到棋盘上,而是飞向了夏侯般,一子打断了禁锢夏侯般的绳索。 楚祯飞速奔向夏侯般,将他的绳索解开,一把推向殿外。 “护送陛下走!”楚祯大喊。 殿外的十人不明所以,但立刻从了军令,冲进殿内护住夏侯般。 阿道玑此刻也反应了过来,身后无数弓箭手出现。 “楚祯一起!” “不行,我还有……” 夏侯般不管楚祯还有什么目的,若是早知是这个结局,他绝对不会来栾国。 “不可以!” “回去吧……我相信,你能做好大周的天子……” “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和夏侯虞的计划。 楚祯没有立刻回答夏侯般,而是回身捡起小队扔过来的缨枪,与身后赶来的阿道玑对上。 阿道玑:“这就是你的棋招?” “大殿下,你输了。” 阿道玑一掀刀,命令弓箭手射箭。 楚祯赶去将夏侯般彻底推走,右肩中了一箭。 他扑倒在地,口吐鲜血,依旧挣扎着站起,替夏侯般阻挡身后万千箭矢。 他说:“告诉夏侯虞……我等他。” 第88章 无妨 楚祯右手执枪,利落砍掉右肩上的箭羽,而后枪牢牢插在地上,借以支撑。 阿道玑身后的弓箭手死伤无数。阿道玑并不在意,七窍流血狂笑不止。 “真想知道,最后一招棋你是什么时候就想好的。” 楚祯擦掉脸上敌我不清的血,朗声道:“很久之前,在一无名居的小院里。这一招,是一个人教给我的。” “请,赐教。” “棋局之内,是棋。棋局之外,又何尝不是棋?只要最终大局向我,世俗上的输赢舍了又如何?” “据本殿了解,你不是这样的人。” “的确,”楚祯笑了起来,“我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前二十年我都在去争辩他人的道是错的。从长安到江湖,再回到长安,最后终于即将在漠北之地结束我这一生。” 楚祯咳出一口血,不在意地擦掉,“幸好,我已经找到了我自己的道。” “乱七八糟!”阿道玑怒吼一声,“杀了楚祯!首级者黄金万两!” 阿道玑的部从一拥而上。 楚祯灿然一笑,死战到最后也不枉此一生。 “楚将军退后!” 楚祯方要举枪应对,身后两人突然窜了出来,竟是十人小队中的两人。 “你们……” “他们八人定会将陛下安全送回大周,我们留下与楚将军并肩作战!” 多说无意,楚祯轻轻一笑,“好!” 不知阿道玑如今是否真的如传闻中所说,兵权已经被架空。他身后的部从多是弓箭手,面对楚祯和士卒的近战攻击毫无还手之力。 几个回合,阿道玑身后的部从一个个倒下,最终只剩下阿道玑满身鲜血,仅靠手中长刀坚持。 而楚祯这方又何尝不是已经到了极限,两个士卒扶住摇摇欲坠的楚祯。 饶是局外人也都清楚,这两人如今已是即将命陨。 十几瓶毒药下肚,又死战了五六个时辰。 神仙也难救。 “本殿……还是输在了你手上……” “大殿下英勇非凡,定也是栾国的英雄……” 阿道玑闷笑几声,突然道:“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大周所谓的什么……天地君亲师啊……” 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楚祯不解。他抬眸看向阿道玑。 阿道玑强撑着他的身体,往偏殿去瞧。 不等楚祯思索出缘由,偏殿一支利箭猝然射出,正中阿道玑眉心。 阿道玑冲着偏殿方向露出了些许笑容,最后失去了声息,重重跪在了地上。 十人小队中的两人立刻警觉,一前一后把楚祯护在中间。 紧接着,偏殿传来浑厚的声音:“楚将军,阿道玑的人头,是本主给大周的赔礼。” 楚祯睁大了双眸,去看依旧跪在地上的阿道玑。 半晌,楚祯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双手抱拳,道:“国主此意,楚某定传达给我朝陛下。” “有劳将军。” 话音一落,栾国皇宫的大门倏然打开,给了楚祯三人一条逃生的路。 其中一人砍下阿道玑的头,装进布袋,扶起楚祯冲出宫门,骑上马便是疾驰。 行进不超百里,楚祯突然呕出一大口血,双眼也流出了鲜血。 “等……等一下……” 那两人立刻刹住马,同时拦下楚祯的马匹。 “将军!” “你们一定要将阿道玑的头带给陛下……咳咳,是夏侯般。告诉他,停止进攻栾国,休养生息至少半年……” “将军你……” 楚祯强撑着,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好似想到了田间小院幸福娴静的日子一样。 “我可能……等不到亲眼见到他了……别来追我们……” 说罢,楚祯缓缓闭上了眼睛,彻底栽在了马背上。 另一边,夏侯般一行策马向池定城方向飞奔。 远远的,夏侯般便看见了夏侯虞等人一直站在城门前。 当夏侯虞看见他时,几乎没有迟疑,夏侯虞登时飞身上马向他奔来。 第175章 夏侯般和夏侯虞擦肩而过的时候。 夏侯般与夏侯虞对视一眼。 他想起了夏侯虞与他夜谈时所说的。 夏侯虞对他说,等他从栾国安然回来,功绩是他夏侯般的,皇位也是他的。 夏侯般刚一跑进大周势力范围内,便立刻调转马头,看向飞奔而去的夏侯虞。 夏侯般心里明白,夏侯虞交到他手里的,是一个强盛的大周,外敌不敢来犯的大周,是一个即便无主,也可保百年不衰的大周。 夏侯虞最后却只借着吹来的风,对他说:“别来找我们。” * 夏侯虞善马、善医、善伪装。许多年前,这些只为自保。 如今他所有的才能,都只为一个结果——楚祯活着。 此刻他将马驾的飞起,却还是嫌太慢。他不知道楚祯能坚持多久,能否坚持到等来他。 夏侯虞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落日即将消失的那刻,看到了楚祯的身影。 此时马也已经精疲力竭,前蹄一软,连带着夏侯虞一同翻倒。 夏侯虞不敢耽搁,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到了楚祯的马前。 护着楚祯的那两人看见夏侯虞那一瞬,双眼眼泪夺眶而出。 “陛下——!” “……辛苦了。” 夏侯虞双眼一直没有离开马背上毫无意识的楚祯,却迟迟不敢上前。他虚虚抬手,脚步却始终在后退。 其中一人立刻道:“将军还活着!” “……什么?” 另一人也附和道:“回陛下!将……将军还活着!” 话音未落,夏侯虞已经翻身上马,将楚祯瘫软的身体牢牢抱进怀中。 他亲自试了气息脉搏心跳。 楚祯还活着。 只是……楚祯的脉象乱的很,甚至比落红加重时更要可怖,而且楚祯的气息十分微弱,身体一阵冷一阵热。 “栾国……发生了什么。”夏侯虞咬着后槽牙说。 其中一人眼神中满是痛心,将栾国宫殿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夏侯虞。 许久过后,夏侯虞策马调头,背对着那两人,沉声道:“知道了。前方并无伏兵,你们二人回家之路一路平安。” 说罢,夏侯虞策马便要走。 他们叫住了夏侯虞:“禀报陛下,此物是阿道玑的头颅,是栾国国主给大周的赔礼。” 夏侯虞目光瞬间一凛,偏头看了一眼那渗血的布袋。 “交给陛下,”夏侯虞停顿一瞬,“夏侯般。” 话音落,夏侯虞甩开马鞭,马匹嘶吼一声,飞奔离开。 夏侯虞没有回大周,也没有去栾国。他驾马带着楚祯来到了大周与栾国交界的一处小村庄。 此地的农民皆是善良人,见到夏侯虞抱着楚祯这样一个血人回来,丝毫没有透露出害怕来,而是热情招待夏侯虞,并立刻让人请村里的大夫来。 一个看穿着像是村长的人来到跟前,看了看楚祯,又看了一眼夏侯虞,心痛道:“虞老板,你自从买下此处院子有将近三年没回来了,怎么一回来就带了受这么重伤的少年来。” 夏侯虞调整情绪,回身道:“村长,我们二人身份敏感,感谢你的收留。” “你这是说什么话,我这个老头子别的能耐没有,看人最准。你三年前来的时候说三年后会带一病人来此处养病,还帮我们清了附近的山匪,如今你如约来了,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 夏侯虞垂眸,未言语。 村长立刻说:“大夫很快就来,你快带他上二楼阁楼歇歇。这间小院每月我都会让人来打扫打扫,现在你们来了,以后我就不让其他人靠近了啊,你放心。” “多谢村长。” 村长点头示意不必谢,快步离开。 夏侯虞不做耽搁,将楚祯抱上二层阁楼的床榻之上。 此间楚祯一直微微蹙着眉头,任夏侯虞如何折腾,都未睁眼。 夏侯虞蹲在床前,紧紧攥着楚祯的手。 “楚祯,醒过来……” 楚祯毫无反应,只有渐渐衰落下去的气息,让夏侯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大夫还没有来。 夏侯虞也知道,大夫来不来,或许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他本以为,夏侯般前去栾国,会找到落红的解药。却没想到,果真栾国做事决绝,说世间无解药,便是真的无解药。 不过无妨……“不过无妨。”夏侯虞强迫自己勾起一个嘴角,笑着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刃,一手握住楚祯的手,另一手执刀,刀尖正对自己的脖颈。 他又说了几遍:“无妨……” 大夫匆忙跑来,看见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也不敢把夏侯虞手中的短刀夺下来,只能跌跌撞撞跑到楚祯面前为他号脉。 片刻后,大夫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夏侯虞连一丝眼神都未分给大夫。 “不……不行了……” 夏侯虞听罢,又轻轻笑了笑,刀尖将脖颈的肌肤刺破,流了血出来。 大夫试探地说:“公子,你……你想开一点……节、节哀。” “谢谢大夫。”夏侯虞轻声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请大夫在院中稍等片刻,若听见刀落地的声音,等待一刻钟,再进来为我和他收尸,埋在小院东南角我早已准备的土坑中便好。” 第176章 “公子你……” 大夫突然住了嘴,摇头离开了。 夏侯虞攥着楚祯手的力道越来越大,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飞飞……”他试图轻声唤醒楚祯。 “飞飞,醒一醒……” …… 从一开始的柔声细语,到最后的声嘶力竭。 “你还没睁眼最后再看一眼我,楚祯……楚飞飞你最后一眼看见的人不可以不是我……” 楚祯的体温流失得非常快,他的指尖已经冰凉刺骨。 直到,夏侯虞突然没有抓住楚祯的手,就让楚祯的手摔在了床榻之上。 楚祯的呼吸彻底消失了。 夏侯虞静静地呆在原地。 窗外落叶被风猝然一吹,哗啦啦吹落一地。 被夏侯虞一直护在怀中的紫色小花,一瞬间枯萎。 我以为至少……可以等到我见你最后一面。 不是夏侯虞,而是真正变回了虞净舟的一面。 无妨……无妨,我本就准备好了这一切。 夏侯虞露出决然笑容,匕首高高抬起,闭眼,向自己的脖颈扎去。 作者有话说: 活着!都活着!he!信我! 第89章 多病 一口血,突然喷溅到夏侯虞的脸上。 夏侯虞停住手,睁开了眼睛。 那口血是楚祯呛出来的。 匕首应声而落。 夏侯虞飞扑过去,用最简扑的办法验证楚祯的生死——听楚祯的心跳。 虽微弱,但在跳动。 夏侯虞一时怔在原地,双手悬在半空,注视着楚祯微微抖动的睫毛,半晌动弹不得。 直到屋外的大夫听见刀落地的声音,又等了一刻钟,抱着看见两具死尸的心境进来时,夏侯虞才彻底回过神。 “我天呐……”大夫给楚祯把脉,不可置信地说,“简直是奇迹!” “怎么样!”夏侯虞握住大夫的双肩,激动问。 大夫咽了口唾沫,也缓了半天才说道:“这位少……少侠,体内多种剧毒交杂,竟有以毒攻毒的功效,他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夏侯虞反复重复,“安然无恙……那他何时会醒?” “虞老板莫急,待我给他施几针,再开几方药,醒来就在这几日了!” “好,好!” 大夫第一次诊治这样的病人,比夏侯虞还要兴奋。 他在楚祯的虎口、百会、中脘以及神阙等穴施针,又开了满满三大篇的药方交给了夏侯虞。 “虞老板,你按照我给你开的方子,按时将药喂进去,三日后我会再来。” “多谢大夫。” “虞老板客气了,是你这位朋友吉人自有天相。” 大夫说完,笑着离开了。 夏侯虞耳边还回荡着大夫那句“吉人自有天相”。 这句俗语,无论如何说,都用不到他们几人身上。 若此行楚祯未执意前行,若阿道玑没有拼了必死的心以毒做赌局,若…… 夏侯虞深吸一口气,双手使劲揉搓脸,强迫自己清醒。 他坐到了楚祯身边,握住楚祯尚未回温的手,不停地摩挲。 夏侯虞还是不敢相信,楚祯回来了,并且再也不会……死了。但不知为何,夏侯虞内心深处的恐惧,还是没有消解。 此后的日子,大夫每三日来为楚祯诊脉,一次比一次见好。 每一次大夫都安慰夏侯虞,楚祯就快醒来了。 甚至每一次发现腰间有紫青的痕迹,大夫都立马和夏侯虞解释并不是躺卧太久了,应是蚊虫的叮咬,而后又偷偷给楚祯抹活血化瘀的药膏。 可是日复一日,夏侯虞守着沉睡的楚祯过了整整一年。 今夜是与过去一年当中的每一天一样安静的夜晚。 夏侯虞照常为楚祯擦拭身子,按揉四肢,而后躺在楚祯身边,注视着楚祯的每一根睫毛。 直到他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一年前的今日,正是他带着楚祯来此村庄的第一天。 夏侯虞今夜格外清醒,转眼天光即将大亮,他还是毫无睡意,依旧静静地盯着楚祯。 当第一声鸡鸣响起,夏侯虞好似被吓到了,眉头一耸。 很快,他恢复了镇定的神情,起身下榻,准备楚祯新一日的汤药。 或许是因为一夜未睡,夏侯虞拿起药炉时松了劲儿,药炉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夏侯虞的目光突然变得可怖。 他睁大眼睛,眼白比往日露出的更多。像是被魇住一样,他身体僵硬,一步一步挪向床上依旧在沉睡的楚祯。 他的手放在了楚祯的脖子上,另一只则掐住自己的脖子。 就这样,夏侯虞维持一个动作,僵持了很久。 猝然,他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清醒,一下子跌在床边。 他大口喘着气,将脸深深埋在双腿之间。 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不等夏侯虞整理好自己的狼狈,大夫推门而入。 “哎呀,这是发生了什么?!” 夏侯虞缓了缓,说道:“不小心打碎了药炉。” “快起来,别坐在地上,小心受伤。” 大夫把夏侯虞扶起来,无意瞥见夏侯虞的脸。 “虞老板你的脸色好差,没休息好吗?” “兴许……” 第177章 大夫不听夏侯虞辩解,直接为他诊脉。 半晌后大夫忧心道:“你的脉象表明你忧思过盛,你……” 大夫本想劝劝夏侯虞想开点,又瞥见床上无知无觉的楚祯,劝慰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大夫重重叹了口气,“多多休息吧,你活着,才能等到他醒来的那一天。” “嗯。”夏侯虞轻轻应了声。 大夫看见夏侯虞这失神的模样,再次叹气,和夏侯虞嘱咐道:“我先回去再给你拿来个药炉,你且等我啊。” “嗯。”夏侯虞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大夫也不敢耽搁,拔腿就往自家奔,生怕自己跑慢了回来晚了,这位虞老板要做什么想不开的事。 毕竟当初……大夫连忙摇摇头,自言自语:“不能想这么不吉利的事。” 村庄本就在偏远之地,与外界相隔。一个药炉也是村里的稀罕物。 大夫把左邻右舍都问遍了,才找到一个完好的药炉。 他除了找药炉,还额外采了些安神的草药,准备劝夏侯虞也喝些。 当他兴致勃勃来到夏侯虞的小阁楼时已经是夜晚。阁楼内点起了灯。 大夫抬头一看,二层窗前有一个人影。他想当然便认为是夏侯虞,不过很快,他便瞪大了眼睛,不自觉后退。 只见最开始的那个人影,弯腰将另一个人抱起,并如操控人偶一般,与那人一起坐在了窗前,好像一起在吟诗作画。 不一会儿,夏侯虞好像又觉得还不够,俯身亲吻了无知无觉的楚祯,甚至将他整个身子架起,让楚祯坐在他的腿上,解开楚祯的衣衫,从上至下亲吻。 大夫连连后退。 最终还是壮着胆子,将药炉和草药放在小阁楼外,飞速跑走了。 第二日天刚刚亮,大夫便顶着俩大黑眼圈来到小阁楼。 恰好夏侯虞推开门,看见了大夫。 今日不是问诊日,夏侯虞疑道:“您怎么来了?” 大夫磕磕绊绊说:“昨晚找药炉和草药太晚了,见你已经熄灯,便没打扰,今早怕草药被虫吃掉,赶紧来看看。” 大夫说“熄灯”二字时,特意瞟了眼夏侯虞的脸色,发现夏侯虞并无异样。 夏侯虞如常道谢,拿着药炉和草药进了阁楼。 大夫战战兢兢跟在身后。 他如常为楚祯诊脉,在夏侯虞看不见的角度,悄悄检查楚祯的身体。 果不其然,楚祯的一侧锁骨下有一处紫痕,再看其他部位,有不同程度的泛红。 大夫眼睛一转,立刻喊道:“虞老板,楚祯此处怎么弄的呀?” 夏侯虞立马来看,看见楚祯锁骨下的痕迹,蹙眉道:“不知啊,难道是蚊虫叮咬?” 夏侯虞的神色丝毫看不出异常。 大夫的心反而沉了下去。 看来,前段时日在楚祯身上发现的几处青紫,还真不是躺卧太久的缘故。 “你们昨晚几点睡下的?” “二更前。”夏侯虞不知大夫为何如此问,但还是回答了。 “没唬我?” “这种事情为何需要唬人?”夏侯虞也警惕起来,蹙眉看向大夫。 大夫继续问:“你今早醒来,有没有哪里不适?或是感觉异常疲乏?” 夏侯虞细细琢磨:“有一些。” “你把手伸出来。” 夏侯虞听话地伸手。 一番诊脉后,大夫轻叹一口气,看看床上的楚祯,又在夏侯虞不解的脸上停留片刻,终道:“只是……太过忧思,那堆草药里有安神静气功效的,你定要每日喝。” 夏侯虞:“好,多谢惦念。” 大夫摇摇头,没再说什么走了。 夏侯虞目送大夫离去的背影,直到大夫的身影消失,他才回去重新去看楚祯锁骨下的紫痕。 这痕迹自几天前,他便在楚祯身上发现了。 当时大夫十分遮掩,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不是躺卧而是蚊虫。夏侯虞便确信是他对楚祯照料不佳,让楚祯躺出了褥疮。 可是今日大夫不正常的神态,让夏侯虞觉得此紫痕并不简单。 所以今夜,他决定守夜。 烛火摇曳,夏侯虞强撑精神,盯住楚祯。 一夜无眠,夏侯虞睁眼到天亮。 此夜并无异样,那青紫或许真的只是未发展成褥疮的淤痕。 夏侯虞揉揉泛痛的太阳穴,站起身为楚祯擦拭身体。楚祯的衣领被解开时,夏侯虞的手突地顿住了。 他的眼睛也倏然瞪大。 他看见楚祯自脖颈向下,满是青紫色的痕迹。 明明……他明明一夜未阖眼。 大夫被急匆匆喊来,刚一进阁楼,便看见面色沉重的夏侯虞。 “楚祯醒来了?!” “不是。”夏侯虞沉沉道,走到楚祯面前,散开他的衣襟。 大夫瞟了一眼,大惊。 果然,楚祯胸膛的青紫比昨日更胜。 大夫不太敢直视夏侯虞。 “虞某再次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你说。” “今夜劳烦大夫在阁楼住下,与我共同守夜。若……若我有何异样,明日请告予我。若我意图触碰楚祯,”夏侯虞拿出一捆绳子,“请把我绑住。” “这……” “麻烦大夫了。” 大夫不好拒绝,并且他医者仁心,虽说村庄内村民甚少,让他发挥医术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第178章 但他总不能见死不救。 “好!” 天色渐暗,大夫的心提了起来。 他时不时瞥向夏侯虞,生怕他真的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三更天已过,大夫已经忍受不住打起了瞌睡,但还是执拗地不让自己真的睡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大夫被一声巨响惊醒。 他猛地抬头,魂已经吓飞了一半。 只见夏侯虞睁着无神的双眼,向着楚祯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巨响正是来自阻拦他的木凳,竟被他一脚踹烂。 大夫咽了好几口口水,躲在一旁看着。 夏侯虞马上就要触碰到楚祯了。 大夫此刻心中纠结万分。 他不敢拿另一个病人的命赌,即便虞老板真的是个好人。 但他也怕夏侯虞发起疯来会乱杀人。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大夫大喊一声给自己打气,抓着绳子便冲了上去。 拧成两股的麻绳从前面把夏侯虞兜住,大夫在他身后拼命拉着,双手手心都磨出了血。 “虞老板冷静!他可是你最在乎的人!你清醒一下!” 夏侯虞无知无觉,只是一味地走向楚祯,口中还念念有词,只不过大夫一个字也听不清。 犯了魇病的夏侯虞力大无穷,大夫觉得就算是两个他来也拉不住。 这时,他瞥到床边的木架,铆足劲一拉,一鼓作气把绳子的两头都系在了木架上。 夏侯虞彻底前进不了了。 “飞飞……” 大夫此时也彻底听清了夏侯虞口中所说。 他擦擦汗,力竭倒在地上,但还是警惕地盯住夏侯虞。 “飞飞……飞飞——” 夏侯虞喊的声音越来越嘶哑低沉。 一声声听在大夫的耳朵里,直让他胆战心惊。 “飞飞——”喊到最后,夏侯虞的嘴角流出了喊破喉咙后的血,和阵阵哭咽。 大夫就这样看着,心里不是滋味,鼻尖也酸涩了起来。 他看看外面,发觉还不到五更。不知夏侯虞如此症状会何时结束。 大夫做了一个决定。 他出去挑了根结实的木棍,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又说了好几遍“虞老板得罪了”,最后发狠,一下把夏侯虞敲晕。 敲晕前,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熬了一宿眼花了,床上一年未苏醒的人好像微微动了动手指。 夏侯虞再睁眼,便是发觉自己头痛欲裂,并且动弹不得。 他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床边。 大夫再次顶着俩大黑眼圈,一脸愁云惨淡地看着自己。 如此,夏侯虞什么都明白了。 “我昨夜,做了什么?” “虞老板,您做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要治病。” “……有药?” 大夫一下子噎住。 没有药,若说药,只有床上那位才是他的药。 夏侯虞好像问出那句“有药”时,便知道自己无药可医。 “辛苦您了,还要请您确认,楚祯身上是否并无再多出的青紫。” 大夫叹气:“我看过了,没有。” “多谢……” “别说什么谢不谢的了,”大夫筋疲力尽,“今夜你不要睡在这里了。” 夏侯虞听罢,眼睫微动,未立刻答话,而是看向床上的楚祯。 半晌,才从剧痛血腥的喉咙中,挤出一个:“好。” 鉴于夏侯虞只会在夜晚病发,大夫便安心回去休息了。 夏侯虞坐在楚祯的床边,握着楚祯的手,目光一寸一寸抚摸过楚祯的每一寸肌肤。 包括被他失神亲吻出的每一个紫痕。 天边马上要黑下去了,他也该离开了。 就在他即将推开屋门,迈步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响动。 夏侯虞从头到脚如被雷劈,他不敢回头,身体却不听他的话,拼命想要转身。 “你……”身后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夏侯虞与此同时转身,奔至床边。 他明明白白看见楚祯睁着眼睛,正看着他。 还是那双澄澈的眼睛。 “是谁……” 夏侯虞怔愣在原地,片刻后倏然笑了,在楚祯茫然的目光中,开始放肆大笑。 笑着笑着,夏侯虞跌坐在地,双手捂住脸,嚎啕大哭。 楚祯不解、不懂,更不认识眼前这个哭的如此撕心裂肺的人。 但他觉得心里发痛。 他支撑自己半起身,不受控制地,伸出了手,轻轻抚摸了夏侯虞的头。 第90章 更多 自楚祯醒来,并且再也不记得前尘往事那天起,夏侯虞好像没再犯过病。 大夫偷偷来看过很多次,发现夏侯虞和正常人一样,便放下心来,也从内心里替他们两个高兴。 小阁楼里便再无旁人踏足,只有夏侯虞和楚祯二人。 两人无甚交流,夏侯虞找来了许多书堆在楚祯床头。 楚祯便一本一本翻看。 几日过去二人甚至一句话都没说过。 也没有问夏侯虞,姓甚名谁。 终于在第五日的清晨,楚祯突然开口道:“今天吃什么?” 夏侯虞顿了一下,如常答道:“清炒小菜,米粥。” “好。”楚祯说完,再次低头看书。 夏侯虞停下了拾掇的动作,走到楚祯面前。 第179章 楚祯抬头,眼神询问夏侯虞。 “你——”夏侯虞顿了顿,“不走吗?” “为什么要走?” “……你不认识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此地。你不想去找到你自己是谁吗?” “暂时不。”楚祯笑着说。 一个明媚的笑容出现在楚祯的脸上。 注视着夏侯虞的脸,楚祯补充道:“既然我醒来见的第一个人是你,我就相信你。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说完,楚祯如往日一样,继续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书。 夏侯虞站在原地许久,盯着楚祯的头。 他此刻只能想到四个字:少年无畏。 曾经,就是这样的楚祯,才将夏侯虞的心慢慢吸引过去。 也是因为他夏侯虞,楚祯脑海中存在的那些痛苦的记忆,让他已经很久没有露出如此恣意的笑容了。 “想学骑马吗?”夏侯虞倏然问。 楚祯猛地抬头,眼里闪出光,“想!” 夏侯虞带楚祯来到了村庄的马棚处。 不等走到马棚跟前,看见风麒驹的楚祯就惊呼:“真是一匹好马!” 话音刚落,楚祯便小跑过去,满眼欣赏地摸着风麒驹的马鬃。 风麒驹许久未见到主人,对着楚祯一阵亲昵无比地蹭。 “它是我的马吗?”楚祯问。 夏侯虞心下一惊:“是……你如何知道?” “直觉。” 说罢,楚祯不需要“学”,一个翻身便上了马背。 他大喝一声,策马奔出了村庄,向着外面的康庄大道飞奔而去。 夏侯虞站在原地没动。 风麒驹的背上被夏侯虞悄悄放上了换洗衣物和盘缠,如果楚祯一去不复返……如果楚祯想要自由…… “喂——!这马叫什么!” 楚祯驾马奔回的身影,还有叫喊声打断了夏侯虞的思绪。 楚祯猛拉缰绳,马蹄扬起,一声响亮的嘶叫后,稳稳停在夏侯虞的面前。他利落下马,跑到夏侯虞面前,抬袖擦掉额间的汗,见夏侯虞不回答,又问了一遍:“它有名字吗?” “有。” “是什么!”楚祯兴奋地问。 “风麒驹。” 得到答案的楚祯,回头再次抚摸风麒驹。 夏侯虞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楚祯冲夏侯虞仰首一笑:“饿了!” 楚祯果然没骗夏侯虞,米粥他喝了两大碗才堪堪放下筷子。吃完,他放心地在榻上睡去。 夏侯虞缓步走到楚祯面前,蹲下,手指在楚祯的脸庞上轻轻描绘着轮廓。 似是有些发痒,楚祯睡梦中难耐地挠了挠自己的脸,慢慢苏醒过来。 “怎么了?”楚祯勉强睁开一只眼睛。 夏侯虞回道:“我们现在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楚祯翻了个身,背对夏侯虞。 “你和我,算什么关系?” 楚祯没睡醒,略带不耐烦地说:“朋友啊,还能是什么。” 夏侯虞听到这个答案,先是愣了一瞬,很快冷哼道:“对于你来说,谁都能被你称作一声朋友吗?” 楚祯这些彻底清醒了过来,端坐起身,注视着夏侯虞的眼睛,像是要琢磨出夏侯虞心中所想。 夏侯虞把眼睛别开。 楚祯笑了:“我醒来不记得我是谁,更不记得你是谁。但你守在重伤的我身边,你总不会是我的仇人。” “不是仇人便是朋友吗?” “那你说,我们之间是什么?”楚祯凑到夏侯虞跟前,仔细去看夏侯虞的眼睛。 夏侯虞躲开,“我这个人,从不交朋友。” “你,叫什么名字?”楚祯问。 “怎么现在想起来问了?” “你不是我的朋友,那便只能是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了。既然不是朋友,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我记住你的名字,来日报恩。” “你现在就可以走。”夏侯虞说。 “为什么总想赶我走?”楚祯问。 夏侯虞:“不是赶,是不想你困在救命恩人的囚笼里……” “我不觉得报恩算是囚笼。” “……随你。”说罢,夏侯虞甩袖要离开。 楚祯一下子着急起来,没穿鞋便追下床,“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虞……”夏侯虞停了一下,“夏侯虞。” “夏侯……”楚祯若有所思。 继上次两人有些不欢而散,但又不得不在同一屋檐下后。 此地迎来了雨。 楚祯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前,伸手接雨。 夏侯虞恰好从山上打了几只野兔带回来,浑身已经湿透了。 楚祯看见夏侯虞满身狼狈的样子,跑回屋里拿了木伞出来,顺便给夏侯虞递了个帕子。 夏侯虞依旧一言不发。 楚祯也不在意。 他只管做他自己的,夏侯虞如何对待他,那是夏侯虞的事,与他楚祯无关。 以及事实上,这段时日来,夏侯虞对他照顾有加,只是经常躲着他。 楚祯还是能明白是非的。 夏侯虞脱掉所有衣衫,背对楚祯擦净身体。 楚祯看见了夏侯虞身上的疤,有鞭伤有烙刑。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体,发觉自己身上的疤痕一点也不比夏侯虞的少。 第180章 “夏侯虞。”楚祯突然开口。 “怎么了?” “我是谁?” 夏侯虞的动作倏然停下,没回头,说道:“楚祯。” “楚祯,”楚祯重复,“祯,我的父母定希望我吉祥平安地过完一生。” “你的父母……”夏侯虞犹豫道。 楚祯接道:“都不在了,是吗?” “你还有一个弟弟,也……不在了。” “因为战乱吗?”楚祯问。 夏侯虞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祯没再追问,回到了榻上。 夏侯虞不知道失去所有记忆的楚祯是否能接受这种噩耗,又或者他是不是想要回去找他家人的坟冢。 他未梳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便去看楚祯。 没想到楚祯泰然自若地继续看书,丝毫看不出悲伤来。 听见夏侯虞的脚步声,楚祯抬头,问道:“嗯?” “……晚上想吃什么?” “烤兔肉!”楚祯激动道。 夏侯虞也渐渐露出一个笑,柔声道:“好。” 两人除了吃兔肉,还喝了点小酒,都有些微醺。 楚祯在靠住夏侯虞,双眼已经迷茫,却还强行保持清醒。 “你说你叫夏侯虞,我叫楚祯。” “……对。” “书上说,长安有个楚家,曾经世代忠良将,但几年前新皇登基,楚家犯了谋反之罪。你说,我和他们有没有关系啊?” 夏侯虞也醉了,他一下抓住楚祯的双肩,盯住楚祯的眼睛:“是哪本书写的。” 楚祯只给夏侯虞看,正是床沿翻开的一本。 夏侯虞二话不说,把书拿来扔进了火堆,很快烧成了灰烬。 “你……” “你记住,”夏侯虞说,“长安楚家,世代忠良将。是,代代,忠良将!” “夏侯家,是代代良君吗?”楚祯点头,又问道。 夏侯虞不可置信地看向楚祯,半晌没吐出一个字。 “夏侯虞——”楚祯闭眼说道,“当朝天子不就是姓夏侯?” “天子名讳夏侯般,不是夏侯虞。” “哦……” 夏侯虞垂眸,“我不是皇帝你很失望?” “当然没有,只是觉得,就算你是皇帝,皇帝就不能有朋友了吗?” 说罢,楚祯凑了上来。 “我见你便觉得开心,想和你交朋友,你可愿意?” 夏侯虞红了脸,也红了眼。他颤颤问道:“只是——朋友吗?” 楚祯嘿嘿发笑,凑得更近了。 “如果你想要更多,我想,我也是愿意的。” 第91章 注定 这一夜楚祯睡的并不安稳。 梦中的他先是坠入冰湖,后又踏入火山,最后去到了一间小院。 楚祯的记忆里,他没有去过长安,对于长安的所有都来自于夏侯虞给他的书。 但他看见这座小院,便下意识觉得,这是长安的一间小院。并且,是长安繁华盛景下,唯一娴静处。 他不自觉踏入了小院。 他想脱掉身上湿透的外衫,换上没有被火焰灼烧过的鞋履。 他想躺进卧房,好好睡上一觉。 当他刚进入小院,便看见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正背对着他。 “喂——”楚祯出了声。 那人没有回头,反倒冲着屋檐上一人喊道:“飞飞,下来吃茶!” 他说完,屋檐上一少年飞身下来,不老实地绕着桌走来走去,与白衣人说说笑笑。 白衣人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少年,浅笑着给少年递去糕点。 楚祯想再靠近一点。 他听见,少年与白衣人饮茶谈理想。 他听见,少年说他的梦想算上白衣人一份。 他听见,少年说,他喜欢—— 楚祯下意识又走近了几步,他听见少年说:“飞飞喜欢净舟。” 少年说:“楚祯喜欢夏侯虞。” 楚祯浑身一凛,犹如电击般从脚心直涌上大脑。 他又走近些,“楚祯”和“夏侯虞”陡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华丽的宫殿,是高坐大殿之上的一人,以及殿外的杀生漫天。 楚祯宛如一个局外人,走过那些厮杀之人的身边。 他在一处角落,找到了“楚祯”。 被血污覆盖,断臂残骸,尸体已经无法拼凑齐全的“楚祯”。 他就这样静静地盯着“楚祯”,耳边呼啸的风愈来愈强烈,直到他从梦中醒来。 清醒过来的楚祯并没有强烈的反应。 他慢慢起身,看了一眼身边的夏侯虞,而后下了榻,一番梳洗。 此时夏侯虞也起了身,静静盯着楚祯在忙活的身影。 楚祯倏地与夏侯虞的视线对上,一瞬间呼吸停滞。 夏侯虞许是感受到楚祯躲避他的目光,起身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楚祯的手腕。 “你在做什么?” 楚祯还是不去看夏侯虞,闪躲道:“收拾一下……行囊。” “你要走。”夏侯虞眼眸倏然低垂,沉声缓缓道。 楚祯笑了,安慰似的拍拍夏侯虞的手背,“我想去找一找,曾经去过的地方。” 夏侯虞望着楚祯的笑容,心脏好似被攥紧一样疼。 半晌,他才艰难道:“你知道该去哪里吗?” 第181章 “知道,长安。” 话音落,夏侯虞一瞬间手指颤抖,松了楚祯的手腕。 楚祯并未觉察出什么,继续道:“你放心,等我找到自己想找的,我会回来。” “你想找什么?”夏侯虞问。 楚祯一下子想到梦中的那两人——飞飞、净舟。 他轻抬眼,目光中有试探有侥幸。 他缓缓说:“我想找到……净舟。” 夏侯虞听罢,与楚祯目光相接。 短短一瞬,楚祯好像从夏侯虞的眼睛中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好像看到了一些他不知道的快乐或痛苦的过往。 半晌,夏侯虞后退半步,转身停住,道:“那便……快些……回来。” 楚祯张张嘴,望着夏侯虞一瞬间坍塌下去的背影,未发出一个字节。 身随心动,楚祯迈出了步子,追到夏侯虞跟前,拽住夏侯虞的衣角。 夏侯虞停住,却未转身。 “我……”楚祯说了一个字后,便不知该再说什么。 “还有事吗?”夏侯虞道。 楚祯:“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一切,我便不走了。” 夏侯虞:“你一定知道,我不会说。” 楚祯笑了,“做皇帝的,又或是做过皇帝的,注定一辈子都要口是心非吗?” 夏侯虞转过身,“我说过,我不是……” 楚祯打断夏侯虞,“陛下,我们曾经……认识吗?” 夏侯虞喉结滚动,未答。 楚祯继续问:“陛下……有对不起过我吗?” “为什么这样问。”夏侯虞收进袖子中的手紧握。 “陛下看我的眼神——不清白,”楚祯直视夏侯虞,“一国之主,想要什么人得不到?能被陛下这样看的人,却和陛下只是相识几日的匆匆过客,我是不信的。所以,是什么,让陛下望而却步了呢?” 夏侯虞苦笑道:“你果然还是那般聪慧。” “我大概和陛下,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一段往事,只不过我不负责任地忘记了。” “忘了……好。” “陛下舍得吗?”楚祯向前逼近。 夏侯虞缓缓抬头,轻轻笑说:“不舍得。” 楚祯也爽朗一笑:“我猜,没有失忆的我,应该也是不舍得的。” 话毕,楚祯没去看夏侯虞的神情,继续说道:“但我还是要走,既然陛下……” “别叫我陛下。”夏侯虞倏然说道。 “……好,既然净舟不肯告诉我,既然你我都舍不得忘掉那段记忆,我要去找回它。” 说罢,楚祯转身离去。 身后的夏侯虞迈出了步子,伸出了手,“能不能……”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楚祯疑惑回身,却见夏侯虞好似呼吸不上来,身体逐渐往下倒。 楚祯大惊,立刻抱住夏侯虞,与他一同坐在地上。 夏侯虞呼吸越来越急促,楚祯不知该如何补救,只能不停抚摸夏侯虞的胸口,找寻缓解办法。 倏地,夏侯虞屏住了呼吸,一瞬间睁眼,不再呼吸急促,但眼神却如魇住一般,死死盯住前方,缓慢挪向楚祯。 “夏侯虞……你怎么了……” 话刚问完,一个吻扑了过来。 楚祯眼眸倏地睁大。 一吻未完,夏侯虞开始变本加厉。 楚祯突然想起,大夫有一日悄悄对他说夏侯虞若有言行举止怪异一定要加以防备,及时找他前来医治。 他不知道,此刻算不算……举止怪异。 更何况,自从他醒过来,夏侯虞好像从未有过逾矩,直至今日。 楚祯被动地接受着夏侯虞对他做的一切,一开始只是简单的亲吻,后面开始在他身上吸吮,再到后来楚祯惊觉这已经不是正常朋友应该有的动作了。 “夏侯虞!你清醒一点!夏侯虞!” 无论楚祯如何想要唤醒夏侯虞,夏侯虞都无知无觉,眸中无神,只一味地去做他想做的事。 楚祯自清醒过来也不过月余,此时更是没有力气抵挡夏侯虞。 他被夏侯虞从屋外挪进了屋内,正要行事,上衣衫几乎已经褪下一半。 楚祯紧急之下,大喊:“虞净舟!” 夏侯虞倏然停下了所有动作,魇住的眼神变得柔和,茫然看向楚祯。 许久,他沙哑道了声:“飞飞……” “……是我,净舟。” 楚祯除了在那个梦中,从未听过“飞飞”这个名字,但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夏侯虞果然安静了,不再有任何逾矩的举动。 就在楚祯终于松了口气时,夏侯虞突然暴起,捂住头大喊:“啊——” “净舟!”楚祯控制不住夏侯虞,只能徒劳地抱住他的腰。 “飞飞……飞飞……”夏侯虞无意识喃喃道。 “飞飞在这儿,我是飞飞!” “你不是……” 楚祯心里一颤,一下子松了劲儿。 夏侯虞挣脱出楚祯的桎梏,踉跄着往外跑。 楚祯不自觉去看镜中的自己。 的确……梦中他并未看清飞飞的面容究竟是不是自己…… 不等楚祯细想,屋外传来一声巨响。 楚祯不得不停下思绪,奔出门去,就见夏侯虞体力不支栽到在门边。他立刻冲过去,将夏侯虞扶起。 第182章 此时的夏侯虞已经恢复了神智,但他看见自己满身的泥泞和楚祯身上的青紫痕迹,眼中的惊骇大过于茫然。 他攥住楚祯臂膀,忙问:“我刚才做什么了?我对你做什么了!” 楚祯本想隐瞒,但…… “你在找飞飞。”楚祯盯住夏侯虞的眼睛。 夏侯虞一怔,未回答。 楚祯逼近夏侯虞,“你想对飞飞做的那些事,刚刚对我做了。飞飞叫你净舟,我也叫你净舟,我……是飞飞吗?” 夏侯虞始终低着头,不去回答楚祯。 半晌过去,夏侯虞开口:“你走吧。” 说完,不等楚祯回答,夏侯虞直接把楚祯往门外推。 楚祯没有想到夏侯虞会有此动作,被意外一推,关在了门外。 “虞净舟!”楚祯拍门,“你把门打开!” 门内没有动静。 楚祯继续拍喊:“虞净舟!” “走吧……”夏侯虞的声音从门内低低传来,“我已经困住了你太多年,外面才是你自始至终向往的地方。记住,别去长安,永远不要去。” 说完这些话,无论楚祯再怎样呼喊,门内再也没有传来动静。 楚祯在门外静立片刻,决然回头,骑上风麒驹离开。 门内的夏侯虞听见马蹄声,一直无动于衷的神情微微动容。 待马蹄声消失不见,夏侯虞转身缓缓打开房门。门外再没了那个人的身影,只留下一串马蹄脚印。 夏侯虞俯身,手指轻抚马蹄印,目光追随至最远的那串马蹄印。 倏然,他阖上房门,从里面将门栓落下,而后回到二层阁楼,从角落找出麻绳,平躺在床榻,将自己的一只手牢牢绑在床头。 而他双眼向上看着,静待黑夜的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阁楼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二层阁楼的门被人撞开。 夏侯虞茫茫然看向门的方向,只见楚祯带着大夫出现在门口。楚祯一脸焦急之色,奔到夏侯虞面前,嘴巴张张合合对大夫说着什么,大夫也赶紧打开药盒为夏侯虞施针。 夏侯虞不明所以,他听不见楚祯在说些什么。 他想张开嘴,也发不出来声音。 直到他的眼前逐渐变得不再雾蒙蒙,耳朵也能听见声音之后,夏侯虞才意识到,方才他已失去了神智。 他手腕上的麻绳被楚祯解了下来,并轻柔地在伤痕处抹上药膏。 他听见楚祯说:“为什么把自己绑起来?怕自己失去理智去找我?” 夏侯虞没回答,低下了头。 幸好楚祯并未追问,而是转头和大夫交谈着什么。 夏侯虞看着楚祯的背影,以及侧面流露出忧心的神色,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与曾经的楚祯换了一个位置。 曾经的他正是楚祯如今的角色,替床上的自己询问可有解救之法。 那是一种,自己知道自己早已无可救药,却只能看着心爱之人为了自己寻遍天下之法,最终一次次希望破灭的——心痛。 夏侯虞听见大夫欲将楚祯叫出去详谈,但被楚祯制止了。 楚祯回头给了夏侯虞一个安心的笑,又回头对大夫说:“我们就在此处说,病人也该有对自己病情知情的权力。” 大夫看看楚祯,又看看夏侯虞,只好叹口气,道:“好吧,虞老板的症状正是癔症,此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切皆因……皆因你昏迷了一年之久,虞老板思念担忧过度,引发了癔症。本来自你醒来此癔症便未再复发,如今突发想来与你想走有关。” 楚祯垂眸,“果然是这样。” 大夫:“我啊,就是山野小村里的一个大夫,没治过什么大病。你能醒来也不是依靠了我,想来是你自己的造化。我只能施针压制虞老板的癔症发作,至于根治……我只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明白了,有劳了。”楚祯说。 大夫点头示意,留下药房,离开了。 楚祯缓缓转身,坐在夏侯虞身侧。 夏侯虞盯住楚祯的脸,半晌才开口道:“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你是个大骗子。”说罢,楚祯笑了起来。 夏侯虞看见楚祯的笑容,直到方才自己的问话只是强撑罢了,便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知而假言,乃骗。知而不言,岂曰骗?” 楚祯:“你说从前你困住我太多年,如今要放我走。可为何你要逼我离开,又为何固执地认为,我找回了曾经的所有后……会离开你会恨你?” “你……”夏侯虞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祯。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飞飞和净舟是知己是爱人。我所认为的知己爱人,与记忆与经历无关,是你与我天生,便注定要相遇相识相知——相爱。” 第92章 成全 皓月当空,凉风习习。 楚祯和夏侯虞穿着薄衫,平躺在阁楼的屋檐上。一旁是一壶壶酒坛子,一半都已经空空如也东倒西歪。 “夏侯虞。”楚祯醉意熏熏唤道。 “何事……”夏侯虞也有些不清醒。 楚祯伸出手,对着月亮比量着酒壶。他说:“你说——书中的长安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夏侯虞微微睁开眼,“我知道大漠、知道栾国、知道蛮离荒、苗疆、池定城、无名小居……唯独不知道长安,是何样子。” 第183章 “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夏侯虞摇头。 “为什么?” “长安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一条永远看不见尽头的御街,或是永远也踏不遍的皇宫。” 楚祯笑了,“你还说你不知道,你这不是知道的明明白白吗?” 夏侯虞不再回答,自顾自摇头。 楚祯翻起身来,支着头去看夏侯虞。他说道:“我昨夜,又梦见飞飞和净舟。” 听见这两个名字,夏侯虞眼中闪过一丝光。 楚祯接着道:“我在梦中见到了你方才说的池定城……好一片大漠北境,好一众壮志酬筹的将士。” “……你想去看看吗?”夏侯虞同样翻身面对楚祯,犹疑问道。 楚祯爽朗一笑,“先不去了,等你的病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夏侯虞听罢,并未回应楚祯,而是平躺继续看着月亮。 楚祯喝的有点多,加上昨夜梦与梦交杂混织,异常疲惫。几坛酒下肚,楚祯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夏侯虞倏然问:“除了池定城,你还梦见什么了?” 楚祯瞬间清醒。 梦中的池定城杀声漫天,楚祯看见一位中年将军奋勇杀敌,他看见与自己容貌相仿的少年同样不遑多让。 不等楚祯想明白那少年究竟是不是自己时,梦境恍然去到了苗疆。 还是那位英勇的中年将军,看起来上了些年龄,却依旧宝刀不老。而夏侯虞突然出现在那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此时的楚祯已经记不清梦中的情景了。 但当他醒来,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夏侯虞逼死了将军。 “没有了。”楚祯垂首淡淡道。 夏侯虞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诡异的寂静在二人之间漫延开,直到月亮升到了半空,夏侯虞突然发出了一声痛吟。 楚祯陡然惊醒,去看夏侯虞,就发现夏侯虞犯了病。 “夏侯虞!你还清醒吗!夏侯虞!看看我!” 楚祯使劲摇晃夏侯虞,却无济于事。 夏侯虞慢慢转过头来,盯住楚祯,猛地扑了上去,将楚祯死死压在身下。 楚祯挣脱不开,便抓住夏侯虞的衣服,试图用言语让夏侯虞清醒。 正当楚祯犹豫该不该听大夫的把夏侯虞敲晕的时候,夏侯虞细如蚊蝇的声音突然传来:“真的不走了吗?” 楚祯一时间没听懂:“啊?” “无论再想起什么,都不走了吗?飞飞。”夏侯虞说。 楚祯一瞬怔住,他的眼前晃现中年将军死时的样子。他不知道他脑中的究竟是梦中的幻想,还是曾经他真的见过。 他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会再想起曾经的什么,他不确定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对于夏侯虞是怎样的感情。 始终没有等来楚祯的回答,夏侯虞发了狠,啃咬上了楚祯的肩头。 楚祯想起大夫所说,癔症便是人的心结所在。若他的癔症是沉闷,那么他曾经便是太过张狂。若他的癔症是发狂,那么他曾经便是太过压抑。 夏侯虞是后者。 楚祯感受到疼痛,却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了夏侯虞的头。 果然,夏侯虞松了牙齿。 楚祯倏然一笑。零星的记忆不能断定他与夏侯虞的过往,只言片语也不能断言夏侯虞是何人。 身上的人突然蜷缩起来,阵阵发抖。 楚祯赶紧握住夏侯虞的双手,去看夏侯虞的脸,却发现夏侯虞已经泪流满面。 “我在……做什么……”夏侯虞发病时仅存的一点理智此刻占了上风。 不等楚祯回答,夏侯虞自顾自说:“你在撒谎……你在撒谎……” 楚祯不明所以。 “今日晨起,你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夏侯虞缓缓说道。 楚祯望着夏侯虞泛红的眼角,以及夏侯虞第一次露出的脆弱的神情,怔愣了许久。他的眼前晃过一张还带着孩子气的脸,正跪在一位巫婆婆面前,求他救救自己。 此时无数零散的记忆冲击着楚祯的大脑。 剧痛难忍! 楚祯抱住头呜咽了一声。 半晌,疼痛才渐渐散去。再抬头的楚祯,眼中悲戚之色涌现,望着夏侯虞的目光也多了些疏离。 还在发病中的夏侯虞意识不到楚祯的不对,还在言语凌乱地说着不成句子的话。 楚祯不知为何,倏然滴下了一滴泪。 他明明不认识记忆中的那些死去的人才对。 他看着面前因癔症发作而十分痛苦的夏侯虞。 楚祯突然就想明白了。 他抱住夏侯虞僵硬的身体,轻声在夏侯虞的耳边说道:“净舟,既然我们曾是知心人,你便该知道。模糊不清的记忆和面前活生生的人,我永远都会选择成全一条生命。” 夏侯虞不再动作,反而呜咽发出声音:“飞飞……飞飞……” 楚祯哭了,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但他痛快地一擦泪,坐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夏侯虞从发病到缓和再到最后沉沉昏睡过去。 他笑了笑,替夏侯虞也擦干泪,与他窝在一处安眠。 第二日清晨,夏侯虞先醒了过来。 昨夜发生的一切他都已不记得,只依稀听见了楚祯的痛吟。 楚祯也随之醒来,“醒啦?” 第184章 夏侯虞看见楚祯如常的笑容,心底犹疑,却未问出口。 楚祯好像什么都未发生一样,与夏侯虞拾掇屋檐上碎裂的酒坛, 楚祯不说,夏侯虞便不问。 若能一直维持此种关系,夏侯虞不介意一直装傻。 “喝药吗?”楚祯回头笑着问。 夏侯虞同样回以温柔的笑容:“好。” 楚祯听夏侯虞说过,曾经的自己整日汤药不断,夏侯虞日日夜夜为他熬药快把自己练成了半个大夫。 可是如今轮到楚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这药炉子该怎么弄。 不是火不够旺,就是火太大药渣全糊在炉子底。 每次大夫来问诊的时候,都要呜呼哀哉,心疼他采来的这些草药。 楚祯每每都躲在夏侯虞的身后,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推夏侯虞出去顶锅。 时间久了,大夫也知道糊掉的汤药都是楚祯的杰作,便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楚祯碰。 夏侯虞也总是让楚祯回屋歇着,汤药他自己熬。 楚祯自知术业有专攻,便也不坚持。 汤药熬不明白,热水他总能烧。 楚祯便去烧了几桶热水,唤夏侯虞去沐浴。 夏侯虞让楚祯先去。 楚祯:“你先,我再烧几桶,两人不够用。” “好。”夏侯虞上了二层阁楼。 楚祯又烧了三桶水搬上去,就看见夏侯虞光着身子在浴桶中浸泡。 楚祯便问道:“需要我帮你擦背吗?” 虽是询问,但楚祯没等夏侯虞回答,已然走了过去。 夏侯虞恰巧转身。 楚祯一眼便看见了夏侯虞胸前一块疤痕,花灯样子的,看起来好像是特意纹上去的。 楚祯一恍惚,脑中突然炸起剧痛。 他立刻扶住浴桶边缘,眼前却开始渐渐模糊,耳边夏侯虞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也好似隔了千里之外。 恍惚间,楚祯看见了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在柔软华丽的床榻之上,自己与夏侯虞赤身相见,鱼水合欢。 他在书上看见过对于长安城中皇城的描述,那正是天子寝宫。 他和夏侯虞在天子寝榻做着如此行径。 不止在皇宫,在大漠、在蛮离荒…… 他看见了无数次夏侯虞胸前的疤痕,也看见自己一次比一次痛苦。 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从心底一丝一缕向整个心脏蔓延开的痛苦。 楚祯虽已不记得种种,却也知道,若真是春宵一刻,断不会如此痛的刻骨铭心。 他从杂乱的思绪之中苏醒,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夏侯虞的脸。 夏侯虞微低头。 楚祯看不见夏侯虞的神情。 楚祯缓缓起身,伸出手拉开夏侯虞的衣衫,指尖触摸夏侯虞胸前地疤痕。 夏侯虞没有躲,一动不动让楚祯抚摸。 “我刻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刻的。” “那这灯……”楚祯认出是自己的画迹。 “是你画的,”夏侯虞抬头说,“你说飞飞希望净舟心里永远有一盏灯。” 楚祯倏然低下了头,“好了,不用多说了。” “楚祯。”夏侯虞拉住楚祯的手,让楚祯抬头看他。 “想去池定城看看吗?”夏侯虞问。 这是夏侯虞第二次问他。 楚祯也在心里问自己,真的不想找回曾经的一切吗? 见楚祯没有回答,夏侯虞轻轻笑道:“既然曾经的一切不可避免的你会慢慢记起,不如由我来带你去想起曾经的所有。” 楚祯缓缓睁大了眼睛。 夏侯虞把楚祯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无论最后的结局如何,我不再执着。” 楚祯“好”字在喉咙里,迟迟吐不出来。 不止夏侯虞怕,楚祯自己——也怕。 “有时候你成全你面前活生生的人,你却也忘了,你自己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夏侯虞把楚祯抱在怀里,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 楚祯呼吸一下子滞住,倏而笑了。 知心人,便是如此。 第93章 寻根 大周与栾国交界的这座小村庄渐渐消失在身后。 楚祯与夏侯虞共骑风麒驹,向着大周的方向进发。他问:“我们先去哪?” 夏侯虞:“池定城。” 池定城在大周的最北边,与栾国相邻,很少有人往来,荒凉无比。自从李启华追击栾国打到了半城关后,池定城也多了许多外商,人味儿比以往多了不少。 楚祯坐在马上,随着风麒驹的步伐慢慢进入池定城。 此处的景象与他在梦中的一样,却又不一样。 没有奋勇杀敌死战不退的将士们,取而代之的是安康喜乐的百姓们。 楚祯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向同样在笑着的人们。 “想吃那边的烧饼吗?”夏侯虞倏然问。 楚祯顺着夏侯虞的手指看去,一个小摊贩正吆喝他的烧饼。楚祯重重点头:“嗯!” 夏侯虞笑了一下,拍拍楚祯的手臂,便下马去买。 楚祯抓着缰绳,驭马在池定城中缓缓前行。 夏侯虞很快回来,烧饼递给楚祯,又上了马。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楚祯突然问道:“后来,我们来过此地吗?” “来过,”夏侯虞拥住楚祯,“我带你去见几个朋友。” 第185章 不等楚祯应声,夏侯虞扬起马鞭,向城外奔去。 城外五里便是守城军驻扎的营地,夏侯虞一路带楚祯来到此处。 守城士兵见一高大骏马横冲直撞闯关,立刻拦起鹿砦,其中一士卒飞奔回去报信。 夏侯虞猛拉缰绳。 风麒驹前蹄太高,嘶吼一声,稳稳停下。 夏侯虞高声道:“通报李启华李将军,就说云齐前来拜会!” 守城士兵们不敢轻易放下戒心,只遣一人速速回去禀报,其余人等皆举枪直指夏侯虞和楚祯二人。 楚祯回头,夏侯虞给了楚祯一个放心的眼神。 不一会儿,两道熟悉的身影从营地内奔来。 楚祯眯起了眼睛,想要看清这两人的样貌,结果被那两人扬起的尘土糊了一脸。 等他擦净眼睛,看见的便是一胡子拉碴的将军和一儒雅的书生。 他们命令士卒将鹿砦尽数撤掉。 楚祯和夏侯虞也下了马。 那位李启华将军激动地伸出手想要握住他,却又缩了回去。李将军眼睛里全是泪,但又碍于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总是偷偷抹掉。 至于另外一位书生,楚祯听见夏侯虞叫他林壑先生。 名字倒真是个好名字…… “林壑静,水云宽,十年无梦到长安。”楚祯想着,便说出了口。 一时间,其余三人皆噤声,齐齐看向楚祯。 楚祯感受到三人的目光,一时愣住,“怎么了?” 林壑先开口:“无事。” 楚祯盯着这位林壑先生,下意识觉得他很难过。 “免贵姓林,单名壑,字静宽。”林壑面对楚祯,正式道。 楚祯睁大眼睛,连忙道歉:“林先生,恕在下冒犯,只是听见先生的名字,便想到了此诗句,不成想恰巧应和上了先生的字。” “……你、你果真……” 楚祯:“嗯?” 林壑连忙遮掩:“无妨,你可叫我静宽兄。” “好,静宽兄。” 李启华看见此情景,心里难受得紧,立刻道:“快快快,云齐先生回来了,兄弟们一定高兴死了,我们去吃酒摆席!” 楚祯僵硬地勾起嘴角,附和地笑了笑。 他听见夏侯虞说了“云齐”这个名字,又听见李启华说了一次。再不解其意,也该明白,他便是“云齐”。 他跟着李启华和林壑走进营帐之中,无数士卒看见他都惊呼出了声,很快又恭敬地低下头。 楚祯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甚至想要拼在脑海深处找出这一段被他遗忘的记忆。 但,无济于事。 篝火点起,美酒奉上。 楚祯被半推半就坐到了主座。 将士们齐声道:“迎云齐先生归家!” 楚祯端着酒杯,无所适从,甚至有些怒意。他去看夏侯虞,同样的,夏侯虞脸色也稍有不愠。 他们都明白,此酒席是为曾经的楚祯而摆,是为未曾失去所有关于“云齐先生”记忆的楚祯而摆。 将士们欢迎归家的,也只是曾经的“云齐先生”。 所以此酒席,楚祯只简单喝了两杯,便推脱下了桌。 他走后,夏侯虞悄然跟来。 楚祯去看酒席之中的将士们,李启华尤其开心,已经拍开了第五坛酒。不知道是不是楚祯眼睛有些模糊,他隐约看见李启华的脸上有泪。 夏侯虞的手倏然伸了过来。 楚祯定睛一看,竟是一枚骨笛。 他接过,细细端详,发现应是一种鸟类的翅骨制成,便问道:“这是什么鸟兽的翅骨?” “鹫鹰翅骨。”夏侯虞说。 鹫鹰难猎,就连一直生活在极寒之地的牧民几年都很难猎到一只。 此骨笛的旧痕,应已经很多年了。 楚祯想到了一个可能。他抬头看向夏侯虞。 夏侯虞点点头。 楚祯口中呼出了两个字:“父亲……” 他将骨笛放至唇边,《塞外曲》缓缓流淌出来。 曲毕,楚祯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夏侯虞握住了楚祯发凉的手,说:“你天生属于战场,你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是这样认为的。” 楚祯笑着回握,“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不和他们告个别了吗?” 楚祯回头又看了一眼李启华和林壑,“罢了。” “好,我们去蛮离荒。” 楚祯踏入蛮离荒的土地之上的那刻,便觉血脉翻涌。他注视着城墙上的每一处沟壑,以及沟壑旁已经发黑的血迹。 他好似听见蛮离荒战役中那些死战的将士们杀伐之声。 夏侯虞领着他从蛮离荒城门口,到城中,再到雁堤峡。 二人一路走过,皆一言不发。 如今的蛮离荒没有池定城的繁荣安定,荒凉如蛮离荒的名字。 夏侯虞带他走的这条路,是死战时的路。饶是楚祯失去记忆,却也能看得明白。 蛮离荒的军民从蛮离荒战至雁堤峡,又战回蛮离荒。其中死伤早已数不清楚。 夏侯虞倏然转身,从雁堤峡底指向蛮离荒城墙的方向。 “那里,你一袭红衣,翩然坠下,换来蛮离荒城所有百姓和将士的生机。” 楚祯冲那处看了看,只觉落日刺眼,恍惚间,竟真的看见一红色身影从城头坠下。 第186章 “那时的你,是站在大周这边的吗?”楚祯问。 夏侯虞眼睫一抖,坦然道:“是。” 楚祯笑了笑,欲再说些什么,突然听见远处一声洪亮的“二弟”。 紧接着,此起彼伏的“二当家”向楚祯汹涌而来。 没等楚祯看清楚来者何人,就被一堆人拥住举过了头顶,往上扔。 那些人还喊着:“二当家回来了!” 楚祯去找夏侯虞的身影,只见夏侯虞站在远处,浅笑看着他。 夏侯虞身后是落日,影子在地上拉的长长的,就好似夏侯虞已经走远。 楚祯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无论是池定城与李启华林壑相见,还是蛮离荒的此情此景。夏侯虞好似都不在楚祯的世界里,他永远都游离之外。 楚祯忽然想到,他和夏侯虞是否有共同的朋友,他们又在何方? 岐风寨的闹够了,把楚祯放下来。 秦大壮推开旁人,一下子把楚祯抱住,力气之大差点让楚祯喘不过来气。 好一会儿秦大壮才放开他。 “二弟你可算回来了!二当家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呢!” 楚祯迅速明白过来,说道:“大当家,好久不见,瘦了。” 秦大壮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听见没!二弟说我瘦了!今晚岐风寨必须好酒好肉吃起来喝起来!” “好!”兄弟们欢呼。 楚祯连忙打断秦大壮:“大当家,我还有未竟事宜,急需处理,酒和肉就先不吃了。” “你怎么回事!”秦大壮一巴掌拍在楚祯的后背,“不给你大哥面子!岐风寨就是你的家,你不回家你去哪!” 楚祯回身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夏侯虞。 “岐风寨是我永远的家,但我要去找回,此生的根。”楚祯说罢,后退两步,拱手又道:“容弟弟不能尽大哥之兴,来日一定前来赔罪。” 秦大壮胸膛剧烈起伏。 楚祯一直低着头。 他看出来秦大壮是性情中人,他方才这一番话定是惹怒了秦大壮。所以楚祯等着秦大壮发作。 “哈哈,去吧!”秦大壮爽朗笑道,“只要你不忘记岐风寨所有的兄弟!你就永远是岐风寨的二当家,是我秦大壮的二弟!” “大当家……”楚祯缓缓抬头。 “我二弟是要干大事的人,怎能拘泥于小小山寨!”秦大壮说完,立刻不好意思地说:“这话是林壑先生教我的,我学的咋样!” 楚祯灿然一笑,“大哥头脑灵光得很!” 秦大壮捧腹大笑。 楚祯作别岐风寨地一众兄弟,赶到夏侯虞面前,气喘吁吁地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夏侯虞不答反问:“怎么不留下?” “岐风寨不是我的根。” “你真的愿意,去找到你的根吗?” 楚祯握住夏侯虞的肩膀,认真道:“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不再执着。净舟所说,便是飞飞心中所想。” 夏侯虞望着楚祯真切的眼睛,迟迟移不开目光。 许久,他猝然说道:“苗疆,风沙林。”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 完结章 长安 苗疆再没了藩王,也没了圣女。 夏侯虞在位时的苗疆依旧被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自得其乐不再忧心战争带来的颠沛流离。 有时候,的确如夏侯虞所说,在位者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夏侯虞带着楚祯走遍了苗疆百姓的每一寸土地,去看了他们曾经借宿的小屋,也去看了筱罗和夏侯般的小院。 楚祯知道这些都曾是他们之间经历过的回忆,他以为只要他看见,便可以想起有关的一切。 但奇怪的是,自他们出发,无论见了多少故友,去了多少故地,楚祯再也没有想起关于过去的一丝一毫。 他不急,夏侯虞亦是。 从藩王府出发,他们一路穿过乌鸦满天的密林,来到了一处山洞前。 夏侯虞缓缓说道:“此洞名为般若洞,相传洞中有一宝物,得之可得天下。上一次宝物出山,还是十年前。” “得之可得天下的宝物,”楚祯往前迈了两步,“若真有此宝,天子早就据为己有了。” 夏侯虞闻言,抬眼看向楚祯,却并未回答。 片刻后,夏侯虞再次开口:“你可曾听过哪吒莲花重塑肉身再生的神话故事?” 楚祯噗嗤笑出了声:“你不要告诉我,此地可让我再活一次。” “去吧。”夏侯虞说。 看见夏侯虞神色如常,并无一丝异样,楚祯的脸色倏然变了。 他回身看向洞中的漆黑,又询问似地望向夏侯虞。 很快,楚祯了然笑了。 “你想好了,是吗?”楚祯问。 夏侯虞同样扬起嘴角:“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不再执着。” 楚祯:“若你猜错了呢?” “怎言?” “若出洞的我,依旧不是曾经的楚飞飞,你该当如何?” 夏侯虞:“你当如何,我便如何——不再执着。” “好,”楚祯答应得很快,“我快去快回——不再执着。” 夏侯虞微笑着点点头,目送楚祯进了洞。 楚祯的身影逐渐淹没在黑暗之中,即将被全部吞没前,楚祯倏然转了身。 第187章 他飞奔而回,站稳在夏侯虞面前。 楚祯掏出骨笛,交回到夏侯虞的手中,笑着说:“还没好好认识你,也没好好告别。” 夏侯虞接过骨笛,眼睫微抖看向楚祯。 楚祯伸出手,认真道:“在下楚祯,妄与公子结为挚友。” 夏侯虞并未接住楚祯伸来的手,而是按住楚祯后脑,在他额间印下一吻。 他说:“在下夏侯虞,妄与楚公子结为良缘。” 楚祯眼眸中的光婉转片刻,猝地灿然一笑,未说一字,转身决然跑进了般若洞。 夏侯虞在般若洞口站了许久,直到密林中的乌鸦全部盘旋在洞口,满天雷云遍布。 他才发觉,时辰到了。 他抬步离开,往风沙林的方向走去。 风沙林中,攀藤大树依然挺立,依旧无枝无叶深深扎根在沙土之中。 当初因为楚祯新生而长出的小花,也因为那时楚祯欲与夏侯虞撷花诉真情而不复存在。 夏侯虞抓了一把沙子,轻轻扬起,沙粒落在攀藤大树露出的根上,未惊动神树一丝。 他坐了下来,仰头望着攀藤大树看不见的尽头,开始了等待。 第一日过去,风沙林下起了大雨,攀藤大树为夏侯虞遮风避雨。 第二日,风沙林落下了雪花,攀藤大树犹如银装素裹。 第三日,风沙林酷暑已至,攀藤大树为夏侯虞张开纳凉避暑之地。 十年前夏侯虞在般若洞中陪了楚祯的尸体七日,十年后的如今,他在攀藤大树下同样等了七日。 最后一日,攀藤大树倏然长出了绿色的枝丫。 夏侯虞缓缓站起,面对着攀藤大树背手而立。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绿荫之后,一抹红色走了出来。 还未看清那人容貌,夏侯虞的嘴角便轻弯了起来。 那抹红色逐渐走近,楚祯的容貌尽显。 夏侯虞背在身后的手在发抖,直到他看见楚祯脸上熟悉的笑容和目光之后,他怔愣了片刻,释然地笑了。 “飞飞。”夏侯虞轻声唤道。 楚祯同样笑道:“净舟,久等了。” 楚祯发髻上的红色发带随风飘荡,夏侯虞伸手为楚祯抚平。 “去哪里。”楚祯问。 “长安。”夏侯虞答。 他们一路走,去了大周几乎每一寸土地。 除了长安。 正月十五,他们回到了长安。 远远的,他们看见长安城的灯火辉煌。 他们相视一眼,并未开口,便已决定如此远远看着便好。 与此同时,长安城楼上,夏侯般站在最高的地方,倏然看见长安城外,一黑一红的两个身影。 他先是瞳孔微睁,而后轻轻地笑了。 夏侯般唤来身边的人:“礼部呈上来的最盛大的烟火,现在放了罢。” “陛下,那个不是要留到陛下你的寿……” “去做。”夏侯般打断他,轻声道。 “是,陛下。” 楚祯与夏侯虞看见了长安的繁华盛景,便也再无其他旁的未竟之事,转身欲走。 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炸裂之声,他们回头,便看见从未见过的盛大的烟花在长安城上空炸开。 就在楚祯和夏侯虞回头的那刻,夏侯般转身离开。 烟花将长安城照亮,照出了长安中每一个百姓的笑脸。 楚祯和夏侯虞相视一笑,背过身向长安相反的方向离去。 长安道,到长安。 长安到,道长安。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长安道》的正文到此就正式完结啦,近期番外会大量且随机掉落~ 本文下周一入v,入v当天更新一章番外,正文还没有看完的宝子们周末快看啦~ 感谢大家陪伴飞飞和净舟一路走到这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大家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