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的世界》 楔子 大苍历白迦年某日 楚回在白鄂夷钦寺的第二十七天。 这座千年以前被无数人朝奉的神庙,如今淹没在额古娜沙漠漫天的狂沙中,楚回第一天到这儿看到的只有一片群山般孤寂的巨大废墟,废墟中矗立的神殿如巨人般凝视着远方,似乎在向他诉说着千年以前万人朝圣的辉煌。 楚回拨开眼前油腻的长发,细细看着神殿墙上刻了千年的梵文,看得入神,他已经看了第三天,虽然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楚回觉得很气恼,作为683号宇宙的维序者,他申请了六次全语言翻译器都没得到批准,观察者们对于特权审批越来越严格,这导致维序者这项工作越来越难做。 和683号宇宙不清楚数量的其他维序者一样,楚回隐匿在芸芸众生中,既要适时推动683号宇宙文明进程有序前进,又要时刻提防着文明真相过早暴露。 这的确是项苦差事,但好在683号宇宙只是个实验性宇宙,观察者们规划的文明进程线只有3万多个大苍年,这在一个苏醒周期内应该就能完成。 沙漠最后一道阳光直直照射在大殿内颓倒的神龛上,一只红色的大狰叼着一只沙斑鸠慢慢踱进了大殿,它朝楚回径直走了过来,把那只血淋淋的沙斑鸠丢在他面前,鼻孔中喷出比沙漠还要炙热的热气,只有这种天生的猎手才能在这种寸草不生的肃杀之地捕到猎物。 “小畜生,想饿死我啊。”楚回伸出手想摸那红狰的脑袋,它却灵巧地躲开了,摇着尾巴趴在地上,眯起眼睛打盹,好像懒得搭理自己的主人。 楚回也席地躺下,枕在红狰的背脊上“过了今晚,穷音障便能破了,待拿到隔世环我们便离开这鬼地方。”说话间举起那只沙斑鸠,将其颈间的血一滴滴地滴如自己口中。 六年零七个月,这是楚回寻找术器最久的一次,在苍澜阁翻阅了九个月古籍,花了十二万金铢在秦州纳维人口中买消息,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这漫漫无垠的荒沙之中。 六年,对于长寿的芳青州漓远人来说不过是一生的五十之一,对于悠悠苍梧更不过是一瞬,但对于靠耗损天命修研秘术的术士来说就奢侈得过份了,虽然作为维序者,他在这个世界里的生命是永恒的。 楚回看着眼前的神龛,最后一道六合印已下,只等明天第一道晨光照在神龛上,隔世环重见天日,他就可以离开,他仰头看着没有遮盖的穹顶,沙漠里的月真的像刀光一般寒冷…… 一本古旧的经书横呈在神龛旁,沙漠的劲风透过千疮百孔的墙壁将书页翻卷开来,看着蝌蚪般的梵经,楚回有种想杀人的冲动,就连身旁的红狰也被这种杀气吓得发出呜呜的嘶叫。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在这片沙漠静止了一般,楚回叹出一口气,苦笑道:“真该杀绝了那些纳维奸商。”隔世环并未如愿而现,楚回拾起地上的经书,拂去上面的灰尘,又是一堆看不懂的梵文“应该不至于无用。”楚回安慰着自己,将经书随意丢入背后的背囊,摸了摸红狰的脑袋说道:“走吧,将戈,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楚回觉得很奇怪,虽然他是个新手,但也历经了12个实验性宇宙的文明进程,他实在不清楚为什么架构师要设计683号宇宙这么奇怪的实验品,还把能推动文明进程的钥匙设置成稀奇古怪的好像蕴含着类似魔法、仙术之类的东西,连分配给他这个维序者的角色都是这个文明里最不合常理的一种存在,术士。 但这些楚回也不会去深究,这只是份工作而已,他在这个世界只要做好两件事就行了,伪装身份,按照观察者布置的任务推动文明进程,最后,等待这个文明毁灭。 没有了那些断壁残垣的遮蔽,沙漠里的风裹挟着沙粒像刀子般划过楚回的脸,再往南六十里便能到堰州的边境,楚回拍拍身下的将戈说到:“伙计,加把劲,到了牛眼山,就可以逮剑猪吃了。” 逆风再行数里,楚回已睁不开眼,张不开嘴,经常行走沙漠的人都知道,在额古娜这种鬼神之地,只有逆风而行才不会被卷入沙龙卷中。 楚回紧贴将戈的背脊,那只沙斑鸠的鲜血给他补充的水分已经在他体内消耗殆尽,脱水让他的感知越来越弱,他仿佛感到自己正躺在柳州五里湖上的羊皮筏上,湖面的风掠过鬓发,把百里皮栀花的浓郁香气吹进他的鼻息。醉卧花香里,楚回沉沉地睡去,这是他六年多来少有的安逸。 将戈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吼,惊醒了梦中的楚回,楚回感到将戈背脊上的毛竖了起来,这是它感到危险的信号。 楚回坐直了身子,隔着狂沙,看到四五丈外的沙丘上两个土黄色的身影,一狼一人,只在楚回被尘土迷住眼的片刻间,那两个身影便如风沙般卷了过来,却在离楚回三丈开外时停下,只见来人正跨坐在一条巨狼之上,手持五尺锯齿长刃,赤裸着一身满是伤疤的肌肉,身上挂满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骼磨制成的挂饰。 而他胯下的巨狼四肢直立便近有一人之高,嘴里的嚼子被它咬得发出刺耳的响声。 “哪儿人?”骑狼者将长刃指向楚回问道。 楚回紧紧抓住将戈脊背上的毛发,不答来人的话。 “呸!”一口吐沫吐到滚烫的沙地上,骑狼者恶狠狠道:“聋子还是哑巴!” 话音未落,楚回已拉不住身下一直抑着暴怒的将戈,红色的大狰如同一团喷溅的火舌向对方扑过去。 “嘿嘿!”对方一声怪笑,松开缰绳一跃而起,脱缰的沙狼猛地向将戈扑去,两头巨兽霎时撞在一起,撕咬开来。 两头猛兽酣战之际,楚回冷冷看着来人,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结出一个术印,身形也渐渐萎顿下去。骑狼者手持巨刃向楚回冲了过来,健硕的身子卷起地上的狂沙两三步就跨到了楚回面前。 楚回躲也不躲,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骑狼的来人将巨刃慢慢举起,就在要挥刀的一瞬,他发现了一丝异样,狂沙漫天,这个混身脏兮兮的浪人满头油腻腻的长发连根发丝都没飘动起来。 然而发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这巨汉脚下一软,小腿已然没入了黄沙中,再想拔出来已如登天一般。 “娘的,落辰术士!”再向楚回望去,刚刚坐在地上的楚回却已消失不见,环顾周遭,却见楚回已站在自己身后一丈处冷冷盯着他。 “九裘老皇帝征伐柳州的时候没有把你们这群怪胎杀尽吗。”虽受困,然则依旧狂气十足。 “谁和你说我是落辰术士的?” “诡身、囚土之术,你至少是四阶的落辰术士。” 楚回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漫野的风沙、厮杀的巨兽连同面前这困于流沙中的恶煞都与他无干,他只是淡淡地问道:“难道柳州之大就只有那些只知道谈品论阶的落辰术士,我以为牧狼一族里你算是有点见识,也不过如此。” 牧狼一族是这片沙漠的嗜血修罗,在堰州和宁州间的商道上杀人越货,所到之处人畜不留,更传说他们食人血啖人肉,因为他们的存在,堰州和宁州的行商如今已放弃了额古娜的商道,无奈选择了路途遥远的海路,每年北陆漫长的冬季来临,白毛风刮起的时候他们还会骑着沙狼侵扰两州的边境,烧杀掳掠一番后又携着滚滚沙尘和满车的财宝、女人、牲口隐遁在沙漠里,人人闻之色变,避之不及。 “不是落辰,难道你是……不可能,不可能,合相一脉的术士八百辈子前就死绝了,你不可能是……”牧狼巨汉的眼中闪出一丝恐惧。 “今天是夏祭,我不杀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话音未落,楚回的身影已被风沙吹散,残像消失的一瞬,他已又在三丈开外,与沙狼酣战的红狰敏捷的躲过一次攻击便不在恋战,闪电般地冲向楚回。 “畜生,还不快来救老子!” 牧狼人已在流沙中越陷越身,情急之间向他的坐骑大喊,那头巨狼也颇通人性,朝着楚回和红狰的背影长啸一身便冲回到自己主人身边,紧紧咬住他的那些骨制项链拼命往后拽,然几下用力过猛,未曾将主人拉出来,却将那些项链全数挣断,而流沙已快没过了其腰身。 那牧狼人也不再挣扎,稍歇了片刻,对着沙狼喊了一声:”躲开。“随即凝神运气,全身的真气灌注于双腿之上,一声大吼之后沙漠上翻腾起一股沙雾,牧狼人腾身一跃,跳出了流沙坑。 血不停地从腿上流下,强动真气引发的爆炸虽然使他脱困,但也使他双腿重伤,踝骨上甚至已经看见森森白骨,刚才一直在旁看着主人的沙狼慢慢踱到他跟前,伸出厚实的舌头开始舔舐主人的伤口,似乎这沙狼的唾液确有疗伤的奇效,不消片刻血便止住了,只留下可怖的伤口惨然暴露在空气中。 那头沙狼却突然直起了身,后腿直立起来,抖了抖蓬松的毛发,身上的骨骼、肌肉随着抖动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这头巨兽尽在顷刻见化型成了人样,虽然身上依旧布满毛发,但五官、身形和四肢尽和普通人无二样。 更加诡异的是化型成人的狼居然开口说话了”穆勒少主,那人跑不远,我回去喊弟兄们追上他。” “再找人去送死吗,他再往南走几十里路就是堰州荆齿城了,回去换身衣服,我要进城。”被称为穆勒的牧狼族大汉静静看着楚回走去的方向说道。 “可是少主,你的伤……” “跟他这笔买卖相比起来,这点伤算不上什么。” “也是!那只红狰真是少有的灵兽,用来炼兽丹绝对是上品中的极品。”那“狼人 ”兴奋地说道,甚至不由地发出了声低啸。” “你们这些囚兽,只知道炼兽丹,抽兽经,畜生看多了,眼光也和畜生一样短浅。在苍梧大陆上消失了快六百年的合相术士突然只身出现在这种地方,你觉得他身后那破包里的东西会没你的畜生值钱。快带我回去,丢了这块肥肉,晚上就把你宰了喂狼。”穆勒说着朝那”狼人”的屁股踹了过去。 “遵命。”“狼人”顺势朝前一扑,竟又变成了一头沙狼,穆勒跨坐上去,挥鞭疾驰,朝沙漠的深处狂奔而去…… 第一章 十方 十方 牛眼山是横隔堰州与额古娜沙漠的逐云山脉最平缓的一座山峰,也是通向堰州荆齿城的唯一一条人工开拓的官道,山的阴面是万里黄沙,阳面是庆阳河灌溉的堰州平原,一山之隔,沧海桑田。 在夷族挞答教的教义里,这逐云山脉是开天的大神罗颂倒下的身躯,隔断了蛮荒和世俗,隔断了众神与众生,他们相信逐云之北茫茫的戈壁曾是神的住所,所以驱使大批大批的奴隶在戈壁上修葺了一座又一座的神庙,鼎盛之时,曾被南陆人称作为夷族的万神殿。 然而,北方刮来的沙尘却渐渐将这片戈壁吞噬,神庙坍颓,僧侣弃逃,万众朝圣的万神殿最后被千百年的风沙吹成了额古娜,千万人的生命掩埋在漫天黄沙之中,在这片地方所能见的身影只剩下流放的死囚和嗜血的牧狼,当然还有,像楚回这样苦寻先知之秘的苍梧大陆的流浪者。 楚回洗净被风沙摧残了三十多天的脸,又将双脚浸没在清澈的河水中,舒服地躺在长满蓬茏草的河滩上,感受着这条庆阳河的支流缓缓淌过的流水带给他的清凉。 将戈也伏在他身旁,饱食了剑猪肉的红狰此时正在犯困,却偏有一只山雀被它一身火红色的皮毛吸引,不停地撩拨着这头急欲酣睡的猛兽。 将戈开始不愿搭理,直到那只不知好歹地山雀停在了将戈的背脊上开始用细长的红喙企图拔走它的一撮红毛,将戈气急,一跃而起,挥舞着巨爪向山雀抓去。 然而,灵巧的山雀却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一击,逐云山的山雀是这山间的闪电,据说他们虽身形微小,却喜好逆风而飞,飞得比穿过峡谷的风还快。迅猛如将戈,想要抓住这逐云山雀,却也是不可能的。 山雀飞停在半空,发出一声清凉的鸣叫,似乎在嘲笑那头笨拙的猛兽,得意忘形之际,却将口中衔着的那一撮红毛落下了,懊恼之际,也失了继续调戏红狰的兴致,嗖地又飞入了山林之中。 楚回看着好笑,又感叹鸟兽的无邪,红铮大概能活一百多岁,他能陪伴自己的时间太短,作为维序者,100多年只若弹指一挥。但经过1000多年后会进入一个沉浸期,时而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更有人可能有虚幻的时间迷失感,症状严重的会被观察者提前唤醒,楚回经历过两次,当他在那个纯白冰冷的房间被唤醒后,那种现实虚幻严重失调的感觉让他头痛欲裂。 楚回摇摇头站起身来,从包中取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常年的漂泊让他学会了入乡随俗,换上南陆人的麻布长袍,将头发仔细地束起,除了身旁那头扎眼的火红的大狰,他看起来和普通的南陆百姓也无二样。 楚回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把它凑到了将戈的鼻子前,将戈嗅了嗅,扭开了脑袋。楚回拍了一下将戈的背脊,又把那药丸凑过去:“伙计,帮帮忙,我这样张扬地骑着你进城,会把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农夫吓死的。” 扭捏半晌,将戈才勉强张开了嘴,将那颗黑乎乎的药丸囫囵吞下。不稍片刻,红色的大狰强壮的身躯渐渐缩小,两颗长长的犬齿也慢慢缩入口中,一会儿工夫,那头超过半人高的猛兽竟然变成了家猫一般大小。 楚回喂将戈服下的是秦州大药师言参天配制的豹尾丸,能随意缩小灵兽的体型,这药丸并不难寻,各州总有些药商葫芦里卖着这种药,但只有资质和灵性极高的灵兽服下后会有效果。灵药易买,灵兽难寻,南北大陆上的许多游侠至今都觉得这是言参天配出来唬人的假药。 楚回轻而易举地抱起将戈,将它塞进腰间的一个布兜,正好露出一个脑袋,便开始继续赶路。那红狰显然对这样的待遇不满,张嘴咬着主人的腰带撕扯,咬着咬着便累了,躺在布兜里憨憨地睡着了。 楚回停下来,在包中取出一块日盘,摇了摇头自言道:“耽搁了太久,不知道今天还来不来得及进城。” 赶到庆阳河边时,太阳早已落下,只能远远看见对岸城墙上的火把,还有星星点点的渔家灯火。 “今晚看来又要露宿星野了。”楚回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想碰碰运气,向岸边的渡口走去,逐云之北沙化之后,商道被废弃,通过这牛眼山下的小渡口过河的人越来越少,多是些进山打猎的猎户和采药的药农,渡船自然也没几艘了。 不过,看来他的运气还不错,竟然真有一艘小船点着灯靠在码头上。楚回赶紧上前喊道:“船家,还过河吗?” 一个年轻人从船里探出头来迎道:“过河,过河,客官快请上船,再晚了城门就关了。” 河面流水平顺,船行得慢,年轻的船夫倒是健谈,有一茬没一茬地和楚回闲聊“客官是外乡来的吧,这逐云大山可不好走,攀山越岭的可累了吧,今晚一定要找个好住所落脚,荆齿城的出云客栈是我娘舅打理的,环境优雅,还有热水澡堂子泡澡解乏,价格还公道,客官可一定得去照顾照顾生意。” 楚回摸着怀中熟睡的将戈,笑着答道:“你这船家倒还有些生意经,这么晚了就你一个船家还在这揽客。” “我不像那群懒鬼,太阳还没落下牛眼山就钻回了自家娘们儿的被窝子里,夏祭一过,这庆阳河的水势平缓,打一盏渣油灯就能在两岸顺顺利利地来回,这城门未关之前,我都会在这儿揽活,我可是要挣了大钱到鄢都娶老婆的。” “有志气。”楚回又笑了笑,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答话。 快要靠岸时,楚回从怀里摸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金铢子递给船家。 “客官,这么多,我可没得找还给您。”船夫憨憨笑着说。 “收着吧,要去鄢都娶老婆,这点本钱还差得远。” 城门口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兵站着岗,大多都靠着墙边打起了瞌睡,堰州人大多以务农为生,这些执勤的哨兵晚上站岗,白天还要下田,只是这鄢都派来的守备盯着要他们做做样子,不然这洞开的城门早成了摆设。 楚回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期间只有一个坐在城门口的老兵问了句:“这么晚了进城啊?” 楚回欠了欠身答道:“在牛眼中采药迷了路,误了脚程。”老兵便摆了摆手让他进去了。 进了荆齿城,东行百步就到了十方街,虽然堰州以农为业,但荆齿城地处边陲,北靠宁州额尓古娜沙漠,逐云山脉又将它与南陆各州相连,庆阳河上的大码头还有驶往西面涯海的大船,因而常年有行商在此落脚,一座小城也有了像十方街这样商铺林立,五脏俱全的街市。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大多商铺都已打烊,只有青楼醉怀居的两个红灯笼还亮着。 楚回将将戈从怀里放下,理了理衣衫,径直走向醉怀居,敲起了门。 一会儿子功夫,门里面就响起了尖细的嗓音“来啦,来啦,客官稍等啊。“ 拖着大红长裙,浓妆艳抹的老鸨子打开了门,身后还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丫鬟,也不看门外站着的是谁,只认清了是个男的就赶紧往里面招呼“来来来,客官快请进,我们这儿的姑娘绝对是这荆齿城最漂亮的。” 楚回并不打算进门,只是说了一句:”秋老板,别来无恙。“ 刚刚一番热情的老鸨突然愣住了,狐疑地眯起眼细细打量门外的人,过了好久方才认出“呦,这不是楚公子吗,什么风把您刮来啦?” “秋老板,凤绯姑娘还在吗?”楚回只是淡淡地问道。 老鸨瞥了一眼楚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亏得楚公子还记得我们家凤姑娘,不在啦,一年前一个宁州来的大贵族赎了她的身,要找她可要到宁州草原的大帐里去找了。“ “是吗,已经不在了……”楚回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那我就告辞了,打扰了,秋老板。”说完转身就走。 “哎,别走啊,楚公子,我们这儿的姑娘多得是,不比凤绯姑娘差。”秋老板捏着嗓门喊着,楚回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直到楚回走远了,秋老板身边的丫鬟关上了门问道:“姑奶奶,这楚公子是谁啊?他怎么会认识凤姑姑?“ “是个负心汉,当年你凤姑姑被他迷了心智,也不知道这负心汉跟她说了什么话,一等就等了他五年。”秋老板恨恨地说:“所以,红袖丫头,听姑奶奶一句话,够你受用一辈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满脑子却尽是刚才站在门外那个面容干净清瘦的男子。“他不像是负心的人呢……”她听一个声音在心里面轻轻地说。 楚回在十方街上走了很久,有那么一会儿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多年的往事一股脑地涌入脑中,那个在碧桃树下弹琴的女子,那如秋野般恬静的笑容,那一句“颠沛万世,原只为君生”,仿佛就在昨日一般,只是一觉醒来,一切都失了踪影。 维序者在实验性宇宙是允许与文明参与者发生感情的,这不是什么人性化的设定,只是观察者认为这样有助于维序者更好地融入这个文明。但楚回却很少有这样的体验,他在现实中是个自闭的人,没有过感情经历,而且因为自己在这个宇宙中拥有无限的生命,所以他还不是很适应感情因为生命的消逝无疾而终。 所以当他听到凤绯已经走后,有种莫名其妙的解脱感。 三更的锣响把楚回拉回了现实,脚边的红狰早就等得不耐烦,撕咬了半天主人的裤脚,楚回蹲下身摸了摸将戈的脑袋,将它抱了起来,起身发现自己正在一客栈的门口,门匾上有出云二字,正巧是那船夫不停念叨的客栈,楚回便走了进去。 店小二正坐在长椅上打着瞌睡,楚回摇醒了他,吓了他一大跳“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三更天了客官你才来住店啊,得了,我们这儿有天、地、黄三个字号的房间,地字号已经注满了,客官您住想哪间?” “随便,有窗,向阳便行。” “那只有天字号了,客官您跟我来吧。”小二说着把楚回往楼上领。 进了房间,小二才发现一直跟着楚回的将戈,笑言道:“客官您这还带着小宠物赶路啊,我们这儿南来北往的客人有骑马的,有骑虎豹的,带着鹦鸽的也有,倒还真从没见过抱着花猫的。” 将戈仿佛听懂了小二的嘲弄,正欲冲上去撕咬一番,却被楚回一把抱住“从生下来就一直养在身边,舍不得弃在家里,怕没人好生喂养。” “嘿嘿,这小猫崽还挺凶,小的给您拾条小刺儿鱼来喂喂它?客官您也是,赶路累了,要不来半斤牛肉填填肚子?“ “不用了,累了,给我打点热水,洗了便睡了。” “得嘞。”小二应了声就下楼去了。 第二章 故事 第二天一早,楚回被楼下小二的招呼声吵醒,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日头已经老高,这一觉睡得安稳,把身上的疲乏去了大半。楚回站起身走到窗前,温煦的阳光笼住了全身,楚回盘腿坐下,闭上眼,开始了晨间的冥想。出家的僧人人以打坐参禅,而修习术法的术士则以冥思悟道,相传柳州天阶术士嬴为煜在落日涯冥思三十七年,醒来后参悟苍天大道,直入仙班,成为所有柳州术士追寻的无上境界。当然,这是在他们成为九裘皇帝银甲兵刀下的亡魂之前的事情。 才过了一会儿,楚回便睁开了眼睛,还未触及“冥”的境界,思绪就已经被打乱,楚回摇了摇头,心想定是昨晚的事情扰乱了心智,今日的冥想看来是没办法进行下去了,便起了身,清水濯了把脸,看着将戈还在酣睡,便自己推开门下楼去了。 楼下已坐了三个用早茶的客人,一个是穿着锦衣的胖商人,一大清早便点了一桌子酒菜,吃喝得正欢,另外一位则是个夷族扮相的大汉,与他同桌的还有一个怪人,说他奇怪是因为明明大热的天,他还穿着黑色的大氅,一直遮住了脑袋,只露出半边脸来。 楚回坐下点了两壶清酒几个小菜,便打算自斟自饮地消磨掉整个上午,将戈不到午时是不会醒的,所以楚回也不打算独自出门。 两杯清酒下肚,门外又有人进来了。来者是个穿着破烂的古稀老者,头发花白,伛偻着身子,拖着都要触到地上的长胡子慢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小二看到这叫花子模样的老头,却没有赶他出去,反而是招呼着让他坐了进来“呦,古老头子今天这么早就来啦。”又回头跟坐着的三个客人说道:“这古老头子讲的故事可好了,客官如若要听着打发些时间,只要赏些酒给他喝便行了。” 那锦衣商人喝了一大口酒,咽下满嘴的酒菜,醉醺醺地说道:“老头子讲的故事是好,但这几日听你讲那些山精地怪的故事实在是有些腻味了,要我赏酒,老头子你得换些花样。” 楚回站起身将自己未动的一壶酒递给老者,躬身说道:“老前辈随便讲即可,山精地怪的故事我倒还没听过。” 那老头倒也不客气,抓起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山精地怪,你们没听够,老头子我也讲够了,今天冲你这壶酒,老头子就讲出点不一样的故事来。” 古老头子的声音像草原上一把古旧的马头琴,埋藏在幽幽岁月、茫茫苍梧的故事像庆阳河水一般从声音里流淌出来: 你们都知道这南陆大昊朝的开国皇帝九裘吧,他原名东方裘,因为一统南陆一十二州的伟业被后人尊称为九裘圣皇帝,当年仅凭三千银甲兵在胤州发难,在揆子年的夏祭诛杀了盘踞胤州一百多年的陈氏一族,随后又相继吞并了被大大小小十多个诸侯国分割的青、齐、柳、朔、蘷、堰、幽、鹿耳、有谷、南宣、长庆南陆十一州,扫六合吞八荒,一时间风头无两。 那东方裘不过是胤州南部的一个土豪地主,是胤侯的第九个儿子,东方家坐拥着世代相袭的千亩良田,胤侯的九个儿子在甲子年大瘟时死了六个,而这个胤侯的小儿子成日里也只是斗虫戏鸟,无所事事,没有一点帝王之相。 直到一天,一个柳州来的术士找到了他,这次相会彻底改变了东方裘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南陆十二州甚至是更远的宁州大陆的命运。那个柳州术士叫萧不害,是大昊朝第一位国师。 他告诉东方裘自己是受帝王星紫薇的指引来到这里,要助他成就一番霸业。那东方裘虽然纨绔,但也不笨,自然不会相信这莫名其妙找到他的术士的话,便要找人将他轰走。 萧不害却突然不知从哪儿唤来一只巨大的云鹤,将东方裘拎了上去,便驾着云鹤拔地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青天之上。 (游云毕方!楚回暗暗吃惊,这在观察者的任务线中提到过,提及此神鸟的人,就是关键文明线的记录者,看来这老头不简单。) 那萧不害将东方裘带到了启辰山的峰顶上,遥指着远方对东方裘说:“看到了没,从这儿一直到逐云最北的山脉之下都会是你的疆土,是你的万事基业。” 东方裘看着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脉河川,一时无语,他已知道面前这一袭白衣的术士不是一般的神棍,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 “我从茫茫星野之中参算出了你的命运,也参算出了苍生的运势,我的族人说我私窥了天机,擅改了星图,会使生灵涂炭,万物荒芜,还因此放逐了我,那些蠢人哪会看到这是大势所趋,大运所向,是万世无疆的千秋之业!”萧不害说得激昂勃发,山间的风将他白色的长袍鼓起,日光之下,他仿佛是神明的使者,与山川大地、日光雨露融为一体,仿佛是他主宰了世间的生杀,主宰了苍生的运数,是他将星灵的指示贯彻在这芸芸众生的命运里。 东方裘心动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高踞庙堂之巅,万人臣服于脚下,看到了自己开疆拓土建万事基业,代代不尽,他躬身问眼前的智者:“我……我该怎么做?” 萧不害将他的身子扶直,然后缓缓跪下,说道:“主公,首先,你要有一只战无不胜的银甲之师。” 那年秋天,雾气笼罩了整个胤州,船夫不再渡河,猎人也不进山,启辰山下的东方氏族却在自己的庄园外筑起了高篱,东方裘差遣家仆到胤州四处收购银锭银片,还买下了两处银矿。乘着雾霾,一车一车的银子被秘密运了进来,由重金从齐州请来的一百多个打铁匠师打造成轻薄却坚韧的银甲,这些银甲锻造成型后再由萧不害亲自在甲片上篆刻符文。 士兵穿上了这身银甲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那些东方家平日只知道催债要租的散兵游勇穿上之后立即变得骁勇无比,不怕疼痛,不惧刀枪,连心性似乎都被改变了,变得冷酷却服从。 与此同时,东方裘还开始扩充兵力,广纳豪杰,银甲兵团在三个多月内扩充至三千人。在此间,东方裘还觅得一员良将,此人叫武信常,初来庄园便说要面见东方裘,并当着东方裘的面仅凭一根木棍掀翻了三个身着银甲的银甲兵。 他对东方裘说:“我只愿做先锋。” 东方裘大喜,身边的萧不害也对他说道:“此乃将才,破军之命,一统山河,无他则不成。” 萧不害亲自用极北雪山傲阳峰上的一块玄铁锻造了一把长剑,在长剑上篆满了铭文,再配以纯银的剑鞘,赐给了武信常,那把剑便是后世所说的十大名剑之一的“不尘” 而此时胤州的掌权者陈公陈康靖却日日醉卧美人之怀,当他从斥候口中听说东方氏有谋逆之心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春末。 “大胆东方贼子,枉我陈氏一族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不将你的头斩与启辰山下,难泄孤心头之恨!”一气之下,陈公御驾亲征,点三万精兵,挥兵南下,直指东方裘。 而东方裘等的正是这个时机,萧不害算准了陈康靖此时要来讨伐,而这时东方裘麾下三千银甲兵早已训练完备,战意正浓,战马亦已喂得肥壮,只需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陈康靖好文墨,亲自为此次出师拟了慷慨激昂的讨逆诏文,大军南下,陈康靖终日躺在六匹马拉的战车里对随军的两个妃子吹嘘他的文采。 三万大军气势汹汹,浩浩荡荡地集结在启辰山下与东方裘的银甲兵团对峙,陈公从銮舆中探出了身子,手持诏书,正想痛斥乱成贼子,却被一大片银光闪了眼睛,他只是轻声问了句:“东方裘何在?”话音未落,一支银色的光剑便裹挟着劲风从那一大团银光中冲至其阵前。 那如光剑般迅猛的身影正是武信常,陈公身边的亲兵根本挡不住他,陈康靖刚看到“不尘”出鞘,便已身首异处,肥硕的脑袋被武信常高高举起,陈康靖惊恐的眼睛来不及闭上,直勾勾地似乎还在望着他自己的大军。 阵局未布,号角未响,主公便被敌人斩于阵前,陈公的三万精兵看着眼前那个手执银剑的银甲先锋和他身后的银甲兵团,真如看到了天兵天将一般,恐惧像滴入鱼缸的墨团一般迅速蔓延开来。只有几个经过沙场的老将还在大声喝着,还想着稳住涣散的军心,他们觉得即使东方裘真的得天神之助,三万对三千,这场兵力悬殊的战役,他们还是占据优势的。 然而,军心已如山倒,气势早已尽失,拼命不如保命甚至不如逃命,三万之师顷刻间溃不成军,东方裘取得了起事以来的第一场胜利。 启辰山一役后,东方裘在鄢城称王,国号大昊,尊萧不害为国师,正式开始了征伐南陆的宏图霸业。 大昊圣皇帝三年,东方裘与青、齐两州十六路诸侯会战与长野、白庭,大小百余战,皆得大胜,兵甲扩编至九万余众,银甲兵扩至九千。东方裘于白庭点兵,将大军分为三部,平野、八方部由东方裘的两个胞兄东方羽安、东方言统帅,银甲兵团编入卫严部,直属于皇帝,由武信常统领,至此东方裘威名响彻南陆,许多势微的小国诸侯不战而降,臣服于大昊。 萧不害给第九千件银甲铸上铭文后对东方裘说:“主公之霸业从此无人能阻。” 东方裘笑道:“除萧先生一人外,无人能阻。” 萧不害跪下俯首:“主公乃紫微星下的唯一王者,我只是引路之人,只是顺从星辰指引的天命,让分散于八荒的星辰都归拢于紫微星芒之下。” 大昊圣皇帝六年,九月十五,厌火节,大昊朝的军队浩浩荡荡地集结于五里湖畔。是夜,月华如雪,大军在月色下安营,不点篝火,不亮烛光,这是厌火节的习俗,在南陆代代相传,没人知道起源于何时,确是这片大陆上所有族类都恪遵的习俗,相传在厌火节如若是点燃了火焰,会引来远古魔兽忌温,是极其不详的事情。 东方裘和萧不害立于湖畔,二十步之外武信常提剑守备,东方裘望着五里湖上泛起的月华,问道:“明日便要攻入柳州无量城,先生是否会动恻隐之心,这里毕竟是先生的故土。” 萧不害答道:“天下臣服于主公脚下是必然,我生于此只是偶然。” 东方裘又问道:“杀戮难免,先生在此可有故人。” 萧不害沉默了许久,清风吹落了一片又一片的皮栀花,他方才开口:“主公,我的父亲便是葬身在这五里湖,我的母亲在生下我后就在无量城被我那些所谓的族人执以火刑,我在柳州只有这两个故人。当年我父亲不顾族人最严苛的族规与外族通婚,被族人发现后,他们处死了我的母亲,放逐了我的父亲,当时柳州最有天赋的术士,最负盛名的占星师,我从出生便被视为异类,是父亲一人抚养了我,教予我秘法和占星术,又在我十八岁那年投身五里湖,所以主公要是问我这无量城内是否还有我的故人,我只能说,一个也没有。” 东方裘默然,良久又问道:“柳州多习秘法之术士,我能否一举攻下。” 萧不害淡淡道:“银甲兵不会受任何秘法所制,主公大可放心。”说罢便躬身退下。 那晚东方裘回到帐中,召集了所有的将领,下了屠城令。 柳州十日屠,无量城为之一空,连柳州其他乡野之地的所有术士都被诛杀殆尽。武信常手中的不尘剑诛杀了世上硕果仅存的十一个天阶术士,东方羽安的平野部挖的万人坑有半个五里湖那么大。有人说东方裘屠城之举是为了替国师萧不害报弑父杀母之仇,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东方裘是怕柳州五万多术士中会再出一个像萧不害一样知天命的先知。 柳州一役后,萧不害再未出现在军阵之中,而是随行于大军最后,终日呆在他的马车内。银甲军继续着百战百胜的传奇,朔州的虎豹骑,蘷州的羽弓卫,都曾是横行无忌的虎狼之师,甚至与宁州夷族的铁骑交手也不分上下,却都败在了银甲军的银枪之下,最后的堰、幽、鹿耳、有谷、南宣、长庆南陆六州八路诸侯一同递交了降书。 大昊九年,大苍历,奎仲年,东方裘一统南陆十二州,大军集结于堰州边境,萧不害在落阳坡为东方裘加冕,号九裘圣皇帝。 故事讲到这里,古老头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觉得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一旁的夷族汉子已经起身要走,楚回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老头,问道:“时间尚早,老先生的故事就要讲完了吗。?” “当然没有,我还没有将东方裘在横扫万里之后为何突然罢兵颖上,还没有讲东方裘的一世霸业为何最终无人为继,还没有讲武信常是怎么立马阳阙宫成了当朝的真武帝,故事还长着咧,只是……嘿嘿……”古老头笑着摇了摇已经空荡荡的酒壶。 楚回刚要叫小二哥上酒,却只听“砰”地一声,那夷族大汉将腰间系着的牛角壶掷在了古老头的桌子上,古老头也不客气,仰头喝了一大口,赞道:“好正宗的宁州火夏,冲着这壶酒,老头子今天给你们讲点这南北大陆千万人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故事。” 话说东方裘已如萧不害所预言的那样,荡平了南陆,重聚了星野,但处于巅峰的人是不会满足的,况且平野、八方、卫严三军已经扩至百余万,九千银甲虽未扩编,但数百余战未损一人,正是战意最浓、士气最高、杀意最盛的时候,此时罢兵还朝,将帅士兵也都不会甘心。 落阳坡的行营里,东方羽安向皇帝进言:“陛下问鼎南陆,乃千秋万世之基业,如今我大昊军威震天,所向无敌,此时更应乘胜追击,攻下宁州,宁州草场万里,良驹无数,若将宁州攻下,定能巩固我大昊之基业啊。” 东方裘沉默,半刻后转身问萧不害:“国师以为如何?” 萧不害叹息一声,淡然道:“我只看到了陛下的星芒笼罩在这九穹之上,更远的星图以我之力已经无法窥探,我只看到了宁州上空的天狼星未寂,或许,现在还不是时候。”说罢便告病退出了帐中。 东方羽安在皇帝身边轻声耳语道:“皇弟宏韬伟略,见识未必不如国师,只要皇弟一声令下,臣的平野部愿为先锋。”…… 大昊十年,东方羽安被命为平宁大将军,率十五万平野军向宁州进发,大军浩浩荡荡地穿行过堰州(堰州人世代农耕,无一人带甲,所幸大昊军军纪严明,未扰民生,堰州免于战火)渡过庆阳河,翻越了逐云大山,踏着万千沙尘,进入了黄沙漫天的额古娜沙漠。 这一去,便是一个月,音讯全无,没有战报传回,派去前线的探子也一个都没能回来。 大帐中的东方裘坐不住了,亲自去请教已经很少参问军事的国师。 萧不害叹道:“额古娜在夷语中是波流炼狱的意思,是仅此于阿鼻地狱的鬼神之地,沙漠中天象难测,连我也算不出吞噬一切大沙龙卷会在什么时候刮起来,羽安王爷此去凶多吉少。” 东方裘求解救之法。 萧不害思索良久说道:“武信常前去,羽安王爷或许还有救。” 当武信常拖着瘫坐在马背上的羽安王爷回来时,已是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起兵之后便未损一人的银甲之师,在额古娜折损一千余众,跟着回来的平野军残部也只剩寥寥五万余众。气势汹汹的大昊军还没见到宁州草场上的半根青草,就迷失在了鬼神莫测的额古娜沙漠,武信常的银甲军也在沙龙卷中遭受重创。 这是东方裘起事后的第一次失败,败得是如此的彻底,更讽刺的是,连敌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宁州的战马还在草原上悠哉地啃食着青草,战无不胜的大昊军便已铩羽而归。 东方裘感到十分的狼狈,从未尝过失败的他只是第一次没有听从国师的劝诫便落得如此境地,十万余昊军埋骨沙漠,但是他不甘心。 大昊百万之师重新整装,于次年春分穿行堰州,集结于庆阳河畔,开始修葺码头,建造战船,东方裘决定让大军绕过沙漠,转走海路,由庆阳河经古澜江下涯海,转而攻入宁州。 大船一艘还未造好,宁州的使团却来了。来的只是一队轻骑,不过百人,为首的是个衣着破烂的长须老者,骑着一只三角的牦牛,手执雪狼旗,这是宁州最大的部族铁勒部的图腾,而骑三角牦牛的是铁勒部的大萨满,宁州草原上的牦牛分为三种,二角的牦牛作肉食,四角的以皮制甲,三角的则是每一任大萨满的坐骑,在宁州挞答教义中,大萨满是罗颂神的代言人,只有他配得上稀有的三角牦牛。铁勒部的大萨满作为使节亲自前来,可见宁州的夷人也在忌惮大昊的军威。 心高气傲的东方裘起兵之心已定,不愿意亲见宁州的使节,而是委任国师前去,萧不害仅带了武信常和十名银甲兵便去了铁勒部扎营的颖上。 没有多少人知道铁勒部的第十九任大萨满和大昊的第一任国师在颖上的帐篷里说了些什么,而这次谈判的内容却决定了南陆和宁州往后数十年的运数,后人只能从散布在南北各地的传说中得知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铁勒部的大萨满许了两个承诺,一个是给昊朝当今的圣上,一个则是给国师萧不害,许给东方裘的是宁州铁骑永世不踏南陆之土,铁勒部与大昊通婚,宁颜公主嫁于大昊皇帝,年供骏马十万匹,对大昊称臣,而许诺给萧不害的,则是一个绝世术器的下落,而对于这件术器,后世也有两个传说:一说是能洞悉天下事的三清镜,一说则是已经在世间隐没了数千年不曾出世的隔世环。 (听到隔世环三个字,楚回心中一惊,手中一直执着的酒盏也失手落在了桌上,古老头此时停下了讲述,静静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南陆打扮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楚回也发现古老头在盯着自己,尴尬笑了一笑,古老头也不再看他,灌了一口烈酒,又一段故事随着浓浓的酒气铺展开来。) 东方裘不知道铁勒部许给萧不害的承诺是什么,后人所知的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传说,当他听到萧不害所述的宁州人和谈的条件时,这个大昊的开国之君心中仍是满满的战意,他仍不愿停下征伐的脚步。 跪在东方裘面前的萧不害突然站起了身子,背向东方裘,面对着庆阳河对岸的逐云山脉,河面的风将他的长袍吹动,随意扎着的银发随着飘起,东方裘又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启辰山顶那个睥睨天下却甘愿为他所用的先知,不知何时起,他对萧不害的敬畏之心已消,虽然尊其为国师,但早已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军师而已,而此时再面对迎风而立的萧不害,心中的那些敬畏又油然地生起,“或许,我早该听从国师的劝诫……”东方裘这么想着。 萧不害先开口:“陛下可知宁州十部的铁骑为何很少踏入南陆之土。” 东方裘摇头不语。 “宁州披甲的战马来到南陆翻不了山,趟不过河,战力只与虎豹骑和羽弓卫相若,但若是在广袤的草原,一万人的虎豹骑也敌不过三千人的夷族铁骑,在那片草原上,夷族的战士是所向无敌的。” 东方裘不服,“我有九千银甲之师,为何不能荡平宁州十部。” 萧不害摇了摇头,“银甲之师不善骑战,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见东方裘不语,萧不害又说道:“铁勒部此次愿与大昊结亲,正是他们有一统宁州的野心,铁勒震海是宁州的少有的英雄,贪狼星之命,他愿意向大昊称臣,待他一统草原,宁州自然也是大昊的疆土,况且其部愿年供骏马十万,正好以此培练银甲骑师,萧某劝陛下签下和书,罢兵回朝,天下之治,方才开始,南陆虽已一统,久安才是王道。” 东方裘沉默良久,拂袖离去。 大昊圣皇帝十二年,东方裘罢兵颖上,挥师回朝,南陆十二州版图正式纳入大昊,夹于南北之间的堰州不战而顺,几个小地主代表这些农夫们递了降书,堰州人也不管,百万雄师出出入入,他们照样耕着自己的田,哼着自己的谣,过着闲淡的生活。 ------------------------------------- 《昊书?堰州志》 堰州之地,良田万顷,多农耕者,火耕水耨,令饥民得流就食于庆阳河域,昊初,堰州物产不丰,虽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真武帝十六年,设谷阳郡,堰州并入昊朝南宣,齐州铁制犁具流入,同年,帝令十万河工修照灵渠,引庆阳河水灌溉良田,真武帝二十一年,武帝巡游谷阳郡,忘平原之上万顷占城稻,兴起,书“天下粮仓”四字。 ------------------------------------- 圣皇帝十三年,鄢都阳阙宫建成,九裘皇帝举行大典,九州同庆,大典之上册封东方羽安为平宁王,辖管堰、鹿耳、南宣、长庆四州,东方言为靖南王辖管幽、朔、蘷、有谷四州,赐武信常国姓东方,封大将军王,辖管青、齐、柳三州,并统帅九千银甲,戍卫胤州鄢都。 翌年,宁颜公主远嫁胤州,封诰国皇后,同年,二十八重天海聚星阁建成,国师萧不害入主星阁,从此再未踏出一步。 相传那宁颜公主是当时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她的容颜像草原上的皎月般美丽,她的声音如宁州草原上缓缓流淌的阿坝河的河水般温柔,东方裘自迎娶了宁颜公主后,再也没有动过进犯宁州的念头,还亲下了国诏,与铁勒部为兄弟之邦,永世互不侵犯。 可悲的是,和东方裘后来纳入阳阙宫的六宫嫔妃一样,宁颜公主公主未能给东方裘留下一个子嗣,王朝无后,是一个君主最大的悲哀,也是刚刚一统的帝国最大的隐患。对此,世上还流传各种野史传闻,其中一个最为离奇,传说是国师萧不害给阳阙宫定的名字不好,阳阙、阳阙,缺阳也,是以此报复九裘屠光柳州人,使柳州无后之仇。 大昊圣皇帝二十五年,九裘皇帝在过完自己四十八岁寿辰,突患疾病,连续一十三日不上朝,东方信常率九千银甲常驻鄢都,同年,靖南王东方言在夔州上奏,称东方信常有不臣之心,为保江山血脉,亲率三十万八方军,以“清君侧”之名,进军胤州。 东方信常执虎符,调十万皇帝卫严亲军,并同九千银甲军,以勤王之名迎战八方军,二十几年来,东方信常战神之名早已响彻九州,银甲兵团更是百战百胜,东方言的八方军仅与东方信常斗了一个多月,便尽数被杀被俘,当靖南王被活捉至东方信常的帐前时,他嘶声高吼着:“武氏宵小,乱臣逆贼,你也配姓东方?”不尘出鞘,东方言的头颅便睁着眼张着嘴地滚落了下来。 阳阙宫是禁止骑马的,也禁止配兵刃,而武信常就这么立马提剑,拎着东方言,当今皇帝胞兄的头颅,堂而皇之地骑行进了皇宫大内,当他将血淋淋地头颅进献给病榻之上的九裘皇帝时,东方裘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叹息一声,轻声问道:“信常,你当真想要这皇位吗?” 东方信常只是长跪不语。 圣皇帝二十六年,真武帝元年,九裘帝崩于阳阙宫正殿,东方信常登基称帝,帝号真武。 登基大典,国师萧不害不现,大典之后,真武帝亲自前往天海聚星阁,发现国师已于当日在阁楼之顶坐化归仙,帝以手探其鼻息,突然飞来一只云鹤将萧不害尸身驮起,又忽地飞入了云端里去。萧不害一身孑然,就这么飞入了青天里,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从未出现在过这世上。 唯有这他一手促成的王朝霸业,还在代代相传。 ------------------------------------- 《羽安王爷与子书》 长安吾儿,近日可好,自武帝将你从我身边接走,已经又过了六个年头,你已到了弱冠之年,皇帝接你入鄢都,说是先帝要教予你王室之礼,实则是以此牵制于我,在我看来,此举实在多余,当年阳阙宫大典之上,虽封我平宁王,辖管四州,但配与我的兵士却只有平野部的五万残甲。朝中上下无不在背后戏称我为丧兵王爷,丧兵王便丧兵王罢了,一是因为,为父当年在额古娜沙漠历经了阿鼻地狱般的惨事,对于征伐之事早就失了兴致,二是因为当时吾儿长安还在帝都为质。也索性因此,当年你靖南王叔邀我起兵,我并没有应允,如若不然,恐怕武帝当年献给先帝的人头怕是还要多我一个。如今武帝欲废藩置郡,我这平宁王手中将无半点军权,这样也好,偏安于南宣,我只想离那阳阙宫越远越好。 我给你起长安之名,不是有让天下长安的宏愿,只是盼你一世安康,当今皇上虽与你叔侄相称,但他是我见过最为冷血狠辣之人,当年的确是他在额古娜救我一命,但他当年在沙漠里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从不敢忘。只盼你能在为父有生之年,还能离开鄢都,回到我身边,这大昊江山是姓武还是姓东方,你我都不要去管吧。 望吾儿谨言慎行,早日归来,阅完此信即刻焚毁,切勿落入他人之手。 ------------------------------------- 第三章 血染十方 古老头的故事讲完了,牛角壶里的火夏酒也喝完了,众人却好像还置身于故事里,都痴痴地沉默着,一会子功夫,那锦衣商人才嚷嚷开来:“老头子真会唬人,不过是几十年间的事情,说的和史书里确是大不一样。” 古老头嘿嘿笑道:“故事是故事,史书是史书,故事是靠像老头子这样的人口口相传的,史书是鄢都的史官们编纂的,诸位喜欢听谁的,愿意信谁的,那是诸位的事情,与老头子无关。” “就是,就是,古老头天天来讲的故事,也不见有客官追问来由的,权当消遣就是。”小二哥忙着打圆场。 楚回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心里却只想着古老头的故事里提到的隔世环的传闻,这传说不论是在苍澜阁的收纳的九千册古籍中,还是在秦州纳维人的口中都未曾提到,难道自己真的是白耗了六年的光阴,找错了方向?他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一旁古老头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 已快到中午,出云客栈的厨房已经飘出米饭的香味,锦衣商人又点了几个酒菜,像是吃不饱一般。古老头也起身,将那空了的牛角壶递还给夷族汉子,那大汉接过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大酒袋,就牛角壶灌满,又递给了古老头。 “哈哈哈哈……”古老头大笑一阵,接过酒壶,拍了拍夷人的肩膀“还是草原人最为豪爽。” 楚回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起身向众人打了个招呼,便上楼回房,果然,将戈已在房内急得团团打转,醒来后却见不到自己的主人,无奈缩小后的身躯也撞不开这客栈的木门,看到楚回推门进来了,猛地扑了上去,在楚回的怀里又撕又咬。 楚回笑着摸着红狰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牛肉递到它的嘴边,那红狰嗅了嗅主人带来的食物,撇开了嘴。 “不识好歹的小畜生,不吃拉倒。”楚回假怒道,把将戈放下,又将干牛肉丢到了地上。 将戈转了两圈后,又凑了过去闻闻,把干牛肉叼了起来,虽比不上带血的生肉,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楚回看着将戈费力地嚼食着,呆呆地出神,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再向那古老头请教一番,这个古老头很可能是683号实验宇宙很多关键文明信息的记录者,老头子的酒葫芦里只怕还藏着数不尽的传闻轶事,想到这里,楚回一把抱起还在与干牛肉较劲的将戈,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然而此时楼下堂内早已空无一人,不见古老头,锦衣商人也吃罢了酒菜回了房里,那夷族大汉和他的随从也不见了踪影,店小二捧着酒缸从厨房里出来,楚回抓住他问道:“小二哥,刚才讲故事的老先生呢?” 那小二说古老头喝了几口酒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再问古老头住在何处,他也不知。说那古老头只是时常来讲故事讨酒喝,住在哪儿,甚至叫什么名字,他一概不知。 楚回也不多问,抱着红狰走出了客栈,想再找人打听一下古老头的下落。 正午十分,十方街的早市已歇,只留几个远来的客商还在街边吆喝,这些客商们大多来自南陆各州,贩卖些土特产,对当地人情不熟。楚回有些失望,却突然看见十步之外的锦丝摊上还有个红衣的小姑娘还在与商人讨价还价,正是昨晚在醉怀居跟在秋老板后面的小姑娘。 红袖也发现了昨晚深夜敲门的那个男子,开心地指着他叫道:“哎,你不是那个……”却突然想到秋老板昨晚只告诉自己这个清瘦的男子是个负心汉,姓甚名谁她不知,此时想到招呼却喊不出名字,小脸一时红得像她的一身红衣一般。 楚回走上前去,道:“姑娘好,在下叫楚回,请问……” “我叫红袖。”红袖咯咯地笑着,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她开心极了,她想了一夜凤姑姑苦等那么多年的人的名字。楚回、楚回,真是好听的名字啊。 楚回看着红袖脸上天真明媚的笑容,也不由地笑道:“红袖姑娘,楚回想要请教一件事情。” “你尽管说。”红袖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从小就在十方街上长大的她,对于这荆齿城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多少略知一二。 “哟,那你可认识一位经常在出云客栈喝酒讲故事的老先生。” “当然认识。”红袖兴奋地说道:“古爷爷讲的君山山魂的故事可好听了。” “那姑娘知道老先生住在哪儿吗?” “他住在哪儿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经常看到他在东街的酒坊讨酒喝。” “能否劳烦姑娘给楚某带个路?”楚回问道。 “好啊,你跟我来。”红袖说着就蹦蹦跳跳地走到了楚回前面。 楚回看着眼前这个欢快的红衣女孩儿,感叹醉怀居这样的烟柳之所竟能有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他不由地想起了凤绯,那个在碧桃树下抚琴的绝尘女子,那个他游荡在天地间,唯一一个让他停下了脚步,让他动了心的女子,一时出了神,忘了前行。 红袖回过头来见楚回不走,便又跑到楚回面前,却突然发现楚回怀抱的那只火红的小猫,不由地说道:“好漂亮的一只小猫啊……” 楚回笑道:“喜欢吗,送给你。” 红袖开心地问道:“真的吗?”说着便要伸手摸将戈的小脑袋,将戈却张开了嘴就要咬这只陌生的手掌。 楚回拍了一下将戈的脑袋,笑道:“假的,小畜生养了好多年,舍不得。” 红袖气呼呼地嘟着嘴说:“哼,骗子,怪不得秋姑奶奶说你们男人都是骗子,没一个好东西。” 这番话在这个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口中说出来,楚回只觉得好笑,更觉得这小姑娘烂漫天真。 两人有说有笑地在十方街上走着,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喊:“杀人啦!救命啊!!” 只见一人向他们迎面狂奔而来,满脸都是惊惧之色,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说他是人,他分明有人的五官,有手有脚,说他是兽,他却是手脚并用,像野兽追逐猎物一般追着前面的人。 在离楚回他们还有三丈远的时候,怪物追上了前面的人,张开双臂死死地扣住了那人的双肩,楚回看到了怪物的脸,这才确信那怪物确实是个人,只见他双目血红,红到几乎看不到眼白和瞳孔,身躯鼓胀,口中还不断滴下只有野兽才有的涎液,他猛地张开了口,往他身下那人的脖子上就咬了下去。 鲜血立刻喷涌了出来,被咬之人当下就没了声息,死了过去,那怪人松开口,血红的双目又向楚回和红袖这边看来。 小姑娘红袖哪见过这么血腥恐怖的场面,一时都忘了惊叫,只是躲在了楚回的身后,抓住他的衣角瑟瑟发抖。 楚回双手结出术印,他此时至少可以施展出不下十种秘术将那人制服,但这种霸道的杀招一出无疑会马上暴露自己柳州术士的身份,就在他犹豫之际,那怪人已经松开那具尸体向他们扑了过来。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黑影挡在了楚回面前,隔断了怪人向楚回他们扑来的路径,楚回定神看去,那黑影正是先前在出云客栈和他一起听古老头讲故事的夷族大汉。 那夷族大汉身形极为高壮,如金刚罗汉一般,猛地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扼在了怪人的咽喉上,力道之强,都似乎能听到脊椎根根断裂的脆响,普通人当时就该断气了,而那怪人只是嘶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夷族大汉的手臂,指甲深深地嵌入到了他的血肉里,张开满是血肉的大嘴,又要咬下去。 楚回伸出单手,结出一个术印,一道暗光向怪人的眉心射去,那怪人的身形猛地滞住,夷族大汉抓住这个时机,伸出另外一只手按住那怪人的头颅,猛地一扭,那怪人的脸就被扭到了相反的方向,夷族大汉将他整个身子高高举起,又猛地放下,一脚踢在了他的腰间,那怪人的身子飞出两丈远,软趴趴地摔在了地上,腰骨尽碎,上半身和下半身只留有皮肉相连。 两具尸体就真么横陈在街市之上,鲜血四溅,犹如修罗场一般,楚回向夷族大汉谢道:“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那夷族大汉却冷哼了一声道:“谢什么谢,明明是你出手救了我。” 楚回心下一惊,难道这个夷人竟看出了自己刚才所施的暗言术。 听到街上没了动静,方才四处躲蹿的人们又纷纷探出脑袋张望,随即又在街上围拢了起来,人数比方才街上的人还要多的多,这是哪儿哪儿都上不了看热闹的人,捕头和捕快们姗姗来迟,驱赶着围观的众人,人群中不断还有人窃窃私语:“那不是打更的宵朝生吗,怎么变疯啦。”“什么变疯啦,看着像鬼上身。” 醉醺醺地捕头看着两具尸体,又看着混身浴血的夷族大汉和牵着一个红衣小姑娘的楚回,叫嚷着:“喂,你们两个给我……” 夷族大汉转过头冷冷盯着那位捕头,盯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宁州人可不好惹啊……他生生地咽回了要这两人马上到城务司问话的说辞,只低吼了一句:“你们两个给我老实点,回头找你们问话。”说完便让捕快拖走了两具尸体,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散去,夷族大汉也动身要走,楚回向他行了个南陆礼道:“在下青州人楚回,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回颜穆勒。”那大汉抛下这么一句,便大步走开了。 红袖被吓得不轻,楚回说先送她回醉怀居,她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秋老板看到红袖被吓成这副样子,满脸的疼惜。“什么样的好姑娘遇见你,都没一件好事,你给我走,快走。”秋老板将楚回赶出了门。 第四章 维序者会议 楚回在一片混沌中醒了过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并非身处客栈的房内,四周一片氤氲的白光,自己的身体仿佛漂浮半空中。 难道是唤醒吗?不对,唤醒不是这种感觉,而且自己并没有时间失调,不会这么早被唤醒。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应急会议机制被触发了。 这很少见,一般来说观察者与每一个维序者都是单线联系,通过对话机制安排任务,或者提前告知唤醒。只有在涉及到实验宇宙文明进程的关键事件发生时才会触发会议机制。 楚回看到周围有几个淡黄色的光团闪烁,光团越来越多,渐渐充斥了整个空间,每个光团上方都有一串抖动的数字,他抬起头,看见自己头顶上的数字是92。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是个冰冷的女声:“683号实验宇宙,第一次维序者会议,应到1777名维序者,实到1773名维序者,大家好,我是683号实验宇宙的观察者q。” 楚回身边的标记着15号的光团闪烁起来,从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q,为什么会触发维序者会议?是出现叛逃者了吗?” 楚回心中一惊,“叛逃者”!,这是实验宇宙最危险的事件,指的是实验宇宙中出现了背叛现实世界的维序者,一个叛逃者的出现很有可能导致整个实验宇宙文明的提前终结。 冰冷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没有出现叛逃者。” “那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四个没到场的维序者呢?” 仍是毫无感情的回答:“663号、729号、1001号、1728号维序者因时间失调处于提前唤醒中,本次维序者召开的目的是通知各位,683号实验宇宙,可能出现了‘觉醒者’。” 楚回周围的光团几乎是同一时间全部闪烁了起来,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显然是观察者提前进行了屏蔽,过了1分钟左右,1号维序者的光团中传出了一个苍老的男声:“q,你确定吗?” q淡淡地说:“不确定,所以是可能。” 1号维序者又说道:“这怎么可能,683号宇宙的文明还处在幼年,不,甚至可以说还在襁褓期,和蛮荒文明没有什么区别,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觉醒者。” q答道:“这是观察猜想,但猜想已经经过16次讨论,结果是可能性超过74%。” 一阵沉默后,还是1号维序者说道:“有怀疑的对象吗?” “有,目前观察到一名疑似觉醒者,在683号宇宙,他的名字叫,萧不害。” 楚回看到周围的光团几乎又在同一时间闪烁了起来,看来萧不害在683号宇宙很有名。过了一阵,观察者将19号维序者的频道打开了。 这是一个略带磁性的女声:“萧不害,他应该已经死了啊。” q沉默了一秒钟,语气依然像冰冻的河面一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不,他没死。” q说完后,所有维序者的光团都恢复了平静,她关闭了发言频道,然后对所有维序者说道:“本次维序者会议没有议题,只是通知各位觉醒者可能已经在683号宇宙出现,同时需要这个风险事件在各位维序者之间达成共识,对于疑似觉醒者的文明参与者,只能以清除的方式解决,而且,一个觉醒者的出现很可能导致整个实验宇宙觉醒者数量的不断增加,甚至威胁到整个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所以,各位,请在完成主线进程任务的同时,随时准备清理疑似觉醒者,” “原本这条消息是可以通过对话传递到每个维序者,但经过架构师决策,确定这个事件可能会影响683号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所以触发了维序者会议机制。同时根据683号宇宙的顶层规则,观察者甚至架构师都不能做出终结文明以外的其他干预,也不能透露规则以外的其他信息,所以觉醒者事件只能由文明的特殊参与者,也就是各位维序者解决。” 1号维序者的光团闪烁了起来,那个苍老的男声又响起:“那萧不害现在在哪儿?” q答道:“1号维序者,你这个问题很不专业,你已经经历了超过200个文明周期,应该知道,观察者不能透露观察事项给维序者,只能布置任务,应急机制触发后,观察者能够透露给你们的信息也非常有限,疑似觉醒者的身份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透明信息。” 随后,q又关闭了所有发言频道,说道:“本次维序者会议到此结束,其他未尽事项将由观察者通过对话机制传达每一位” 四周的光团全部暗了下去,空间又恢复成一眼望不到边的氤氲白色,楚回这是第二次参加维序者会议,像上次一样,他一言未发。 楚回闭上眼,准备短暂的意识清零后回到683号宇宙,然而这个时候q的声音却又响起了。 “92号维序者,请汇报一下隔世环的主线任务进展。” 楚回一惊,观察者从来没有问过任务进度,事实上,因为观察者给的任务线索通常非常模糊,有很多维序者直到文明终结也没完成自己的主线任务。 楚回有些胆怯地回答道:“只能说有点眉目吧。” q仍是冰冷地说:“这个任务对683号宇宙的文明进程很关键,请务必重视,” 楚回听后更是不解,自己不过才经历过12个文明周期,怎么会把关键任务交给自己这个新手。心想,那你不能直接告诉我那破环在哪儿嘛,心念刚动,又想到刚才q说的顶层规则和不透露信息的原则,只好在心里自嘲了一阵后,默默地说道:“知道了,我尽力。” 第五章 千杯不尽 东街的酒坊外,古老头倚着墙,提着酒壶,倒在一旁睡着,楚回不想扰醒他,便也在一旁坐下,思索着如何开口问他隔世环之事。 闭眼假寐的古老头却先开口了:“你来啦,柳州人。” 楚回心里虽然知道这老头定然不简单,却没想到他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此时矢口否认也无意思,倒不如大方认了,往后所问之事也好开口,便答道:“古老先生见识之广,楚某甚是佩服。” “你姓楚?无量城内几族大姓中没有姓楚的,不过在九裘皇帝的屠城令和这些年真武帝的绝杀令中幸存下来,你这一脉还算是有本事的。” 柳州无量城内的落辰术士最以血统为重,从不与外族通婚,所以数百年间只有山、萧、嬴、符等几个大姓。楚回只是说:“我族并不在无量城内,而是修行于柳州乡野之地,虽未免于战火,但所幸还存留了下来。” 古老头也不深问,灌了一大口酒后说道:“不管你姓什么,但老头子知道你们最稀罕的是什么,说吧,来找我是为了三清镜,还是为了隔世环。” “隔世环。”楚回知道,此时自己隐瞒的越多,这个古怪却直爽的老头子讲的就会越少。 古老头此时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沧桑,看不出年纪的柳州术士,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在这涯海诸岛屿和南北大陆之间遇到不少流亡的柳州人,他们有的只是隐匿自己的身份,躲避昊朝的追杀,苟活于世。但也不乏怀揣着复国之梦,在世间游走,四处寻找强大术器的柳州术士。 洞悉天下大事,甚至能预料天数的三清镜,能指使幽兵作战,号称可以唤出十万冥王之师的降世冥王旗,都是他们毕生的所求。 可唯独这隔世环,名声虽大,却少有术士去探寻,一是因为隔世环绝世已经超过了千年。 在柳州人眼里,消失于世上超过百年的术器被称为“乘风”,踪迹已如风般难以摸索,消失五百年以上的被称为“有凤栖”,传说只存在上古灵鸟凤凰的栖息之所,而像隔世环这样隐世千年的则被称作“仙踪”,传说已被悟道登仙的术士带回了无上仙境,流传于世的只有传说罢了。 二是因为,隔世环这样的术器即便寻到了,又有几人能驾驭这样的神器呢?而且这隔世环究竟有何种神力,各种说法流传甚广却莫衷一是,只有寥寥几个传说和古籍中有些什么“今生往世”之类虚无缥缈的描述。 楚回刚到683号实验宇宙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不适,这个文明充斥着太多与他所处的世界甚至和之前的11个实验宇宙完全不同的事物,这让他一度认为这个实验宇宙是架构师设计的最失败的作品,简直和几个世纪前的某种全靠想象编造的文作一样与现实格格不入。而且他是在文明进程中途进入683号实验宇宙的,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竟然是个叫做“术士”的特殊种类时,他更是毫无头绪,花费了很多时间才适应。 古老头越发觉得他并不是什么修行于柳州乡野的术士的后人,开口又问道:“年轻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隔世环的下落,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凭古老先生是漓远族的寿尊,凭古老先生和楚某的萍水之缘。”楚回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质的小酒壶放在他和古老头之间。 芳青州漓远族,以长寿闻名于世间,漓远人一百岁为“带须”,二百岁为“问天”,三百岁者则被称为“寿尊”。一个在世上活过了三百多年的人,虽然比不上一些比楚回更早进入683号实验宇宙的维序者,但对于世间各种传闻轶事肯定通晓了大半。 这个年轻人很是聪明,竟能在一段故事和几句对语中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年轻人又太过聪明,竟然能看出自己如今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所求,古老头看着地上这个精致的小酒壶,长叹了口气。 “这就是符世勋的‘千杯不尽’?” “对,这正是酒仙符世勋最得意之作,相传他将强大的秘术灌注于这酒壶之中,任何清水浊液倒入这壶中,再倒出来,便成了佳酿。” “用它来收买隔世环的下落?” “谈不得收买。” “若是老头子不知道呢?” “那便是宝物配英雄,这小壶就当与古老先生交个朋友。”楚回爽朗笑道。 “我哪算是英雄。”古老头也大笑几声,旋即问道:“你寻隔世环多久了。” “再过四月,已有七年。” “一无所获?” 楚回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本费劲心里从沙漠中带回的那本古旧的经书,递给了古老头“仅此一物,是前些日子在额古娜白额夷钦寺中找到的。” “白寺?”古老头接过经书,仔细翻了几页,又问道:“这上面讲些什么,你可知道?” “一字不识。”楚回苦笑道:“不知道古老先生可看得懂。” 古老头摇了摇头:“这是宁州挞答教的摩云梵文,我不认得几个,但若是你是在白寺中寻到的,那么它与隔世环或许有些渊源。年轻人,我下面告诉你的,对你或许有用,也或许没用。你若信了,你寻隔世环之路恐怕又要多几分险苦了。” “先生但说无妨。” 古老头将经书交还给楚回,缓缓说道:“当年宁州铁勒部的大萨满率使团来南陆与萧不害论道于颖上,同行之人有他的一个徒弟,叫做那伦,那伦一直跟随十九世大萨满左右,他把大萨满所有的箴言都用摩云梵文记录下来,据说,其中还记载了大萨满与萧不害在颖上帐中的所有谈话,铁勒部的第十九任大萨满在回到宁州后便去世了,那伦成了铁勒部的第二十任大萨满,而他修行坐化之所正是白寺。” “先生是说这经书上记载了当年铁勒部大萨满许诺给萧不害的术器的下落?” “传闻罢了,这摩云梵文只由宁州历任萨满亲传给自己的徒弟,没人认得,讲的到底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多谢古老先生。”楚回起身道谢。 “嘿嘿,这‘千杯不尽’归我了吧?”古老头一把拿起地上的酒壶,又回复到了往日里笑嘻嘻、醉醺醺的模样。 楚回笑道:“那是自然。” 楚回正转身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那古老头已经摇摇晃晃地提着那“千杯不尽”在水缸里舀水,楚回笑问道:“古老先生可听说早些时候十方街上发生的事。” 古老头举起酒壶灌了一大口,满足地捋了捋粘在胡子上的酒“当然听说了,吓人的紧哦。” “古老先生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有什么见解。” “鬼怪将横行于此,年轻的柳州人啊,你若是要去宁州,便赶紧去吧。天赋异禀的柳州人啊,上神赋予了你们通天之力,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你们想过为何吗?命途多舛的柳州人啊,你们带着上神之力降生于世,这种力量却没能救你们于深渊中,你们想过为何吗?柳州人啊,柳州人啊,你我都是上神的弃儿,你我都是黑白的棋子……” 古老头微醺着低吟,已经不再看向楚回,楚回愣愣地望着他,“弃儿”和“棋子”两个词在他耳边回响了几次,他的眼神中突然闪现出一丝冰冷的诧异,但转瞬就消失了,微微倾下身子向古老头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宁州,凤绯不正是嫁到那儿去了吗…… 夜色将至,因为今日的两起凶案,城务司下令宵禁,楚回回去得晚,十方街上已经没有人影,出云客栈大门紧闭,门外却站着一个少年,少年一袭青衫,月色之下,身形萧索,透出一丝绝尘之气,稚气未脱的脸上眉头紧锁,又显出几分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愁色。 楚回看了少年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少年伸手拦了下来。 “你是柳州后人。”少年开口就问。 楚回暗暗吃惊,细细打量眼前这青衣少年,他这么没来由地一问,确让楚回有些猝不及防,不知如何作答。 青衣少年看着楚回只是望着自己却不回答,又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柳州术士,今日我在街上施展的秘术了。” 楚回无奈苦笑,自己如此小心,甚至只用单手就结出了隐秘之术暗言?冥剑的术印,竟然被人看穿,自己施术的时候,那少年肯定就站在慌乱的人群中看着自己吧。 楚回退后一步,说道:“可我不认得你。” “我叫山青。”少年昂首报出自己的名讳,夜风吹起他隐于帽中的一缕银发,那缕银发象征着自己落辰术士最宝贵的纯正血统,也象征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山氏血脉。 “你是山无量的后人?”楚回问道。 “无量天尊正是家祖。”山青有些激动地说道。 楚回看着他,一时无语,没想到当年九裘皇帝那么赶尽杀绝,之后真武帝又密下绝杀令,令精锐银甲编成千机营,常年驻于柳州,追杀那些幸存的柳州后人,饶是如此,无量城中最为尊贵的山氏一族,无量城的主人,竟然还能留下的血脉,真不知道这少年十几年来是怎么躲过千机营的围追堵截,逃到这里来。 “你这样随便地报出自己的名讳,不怕要了自己的命吗?” “父亲告诉我,遇到柳州后人,便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就会得到帮助。”山青说道。 楚回看着他,许久之后,只是重复了一句:“可我并不认识你。” 山青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一丝茫然,旋即变成了一种彻底的绝望。 楚回淡淡地说了句:“你走罢。”就转身推开门,走进客栈,山青没有再跟过来,只是再合上门的一瞬,楚回又忍不住向他望去,那个月色下落寞孤寂的少年。在不停地自我灌输柳州术士的角色认知后,楚回对于柳州术士遭遇的覆灭之灾,虽谈不上感同身受,但在心底却对自己和这个族类的命运产生了未曾察觉的一丝悲悯。 昔日少年山河梦,奈何国破无家还。 第六章 凶案 第二日一早,暝思之中的楚回被店小二敲门叫醒,说是楼下有人找他,楚回起身将还在酣睡的红狰抱起,走到楼下,却发现楼下厅堂中等他的人一身官服,正是昨日那个醉醺醺的捕头,他身旁站着的还有那个叫做回颜穆勒的夷族大汉,以及他那位被黑色大氅罩住的随从。 除去一身的酒气,那捕头倒也是仪表堂堂,面容硬朗,虽满面不加打理的胡茬,却也难掩其一身正气,只见他向楚回作了个揖,说道:“楚公子,在下是荆齿城的捕头邢傲。” 楚回也向他回了个礼,问道:“不知邢捕头找楚某何事?” “昨日街市之上,唯有楚公子和回颜兄正面目睹并亲历了凶案,邢某只是例行公事,想请二位到城务司问个话,邢某也好交差。”邢傲说得十分客气。 楚回望了望夷族汉子,问道:“回颜兄意下如何?” 回颜穆勒冷哼了一声:“去便去。” 邢傲和两个捕快带路,回颜穆勒和他的仆从跟在后面,楚回走在最后,将戈在他怀里醒了过来,张嘴打了个哈欠,突然鼻子用力嗅了嗅,仿佛闻见了什么危险的气味,背后的毛发根根倒竖,如临大敌一般冲着楚回前面走的几个人嘶吼起来,奈何身躯变小以后,喉咙管也细了,发不出多大声音,楚回皱了皱眉头,把将戈的小脑袋按了下去。回颜穆勒的随从回头望了他一眼,楚回这才第一次看到他一直被黑袍罩住的脸上那一对青绿色的眸子。 邢傲和两个捕快在一个草棚旁停了下来,草棚外还有一个捕快守着,此时众人还离那个草棚十来步远,楚回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腐臭味,嗅觉灵敏的将戈更是在他怀里不断地挣扎撕咬,躁动不安,楚回乘前面的人都不在注意自己这里,右手迅速结出一个术印,将宁神术施在了怀中的将戈身上,红狰又挣扎了几下,便沉沉睡去了,楚回松了一口气,如此重的血腥之气,再让将戈兴奋兴奋下去,豹尾丸的效力就会消失,它非得在此现了原形不可。 “不是要我们去城务司回话吗,把我们带到这儿干什么?”回颜穆勒沉声问道。 邢傲笑了笑说:“抱歉了各位,在去城务司前,有一件事非得向二位请教一下。” 他转过身去问守在草棚外的那个捕快:“仵作来了吗?” 捕快小声答道:“来了两个,都给吓走了,我们这小地方,仵作都是城里两个大夫兼着差的,哪见过这场面。” 邢傲皱了皱眉,又问道:“还有别的捕快吗?” “还有一个,是上黄村的牛贵,杀牛为业,平日里也给畜生看病,已经着人去唤了。” “兽医?!” 那捕快环顾四周,将邢傲拉到一边,小声耳语道:“捕头无需太认真,当务之急是赶快找人给里面那两具尸体验了,把报告交往城务司,宵朝生的老婆今日已经到城务司哭闹了好几回了,非得要回她丈夫的尸首,再拖下去,怕是守备大人要责怪于捕头啊。” 邢傲沉思片刻后再问:“牛贵什么时候来?” “上黄村在城外五里,怕还要等些时候。” “不等了。”邢傲掀起草棚的门帘,向回颜穆勒和楚回一行人说道:“几位里面请吧。” 进了草棚,血腥之味更重,跟随着邢傲的两个捕快已经忍不住干呕了起来,邢傲指着草棚当中的两张竹床,床上正是散发出腐臭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的颈部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是那个当街被宵朝生咬死的人。而另外一具,便是死在回颜穆勒和楚回手下的宵朝生,楚回忘了过去,却被一幕惨象激得撇开了头,移开了目光,连如同罗汉金刚一般的回颜穆勒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怎么样的一幅修罗之相啊,昨日那宵朝生虽然双目赤红,满口流涎,如地狱饿鬼一般,但绝不是如今躺在竹床上的尸体那副模样,只见他的头颅自眉毛之上都被整齐地削了下来,经络血管脑浆散落得到处都是,血红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着,如恶魔一般凝视着周遭众人。 邢傲捂着鼻子问道:“这可是昨日被你立毙于十方街上的宵朝生。” 回颜穆勒昂首答道:“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过的确是我杀了这疯子,但我只是扭断了他的脖子,折断了他的腰,并没砍掉他半个脑袋。” “那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回颜穆勒冷哼一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昨日将他拖走的时候脑袋还完好,过了一夜半个脑袋没了,你不问你这些手下如何看守的,倒要来问我们。” 邢傲又皱起了眉,无言以对,他自一开始就将这两个奇怪的外乡人当作此案的第一嫌凶,本意是想让他们在尸体面前露出些破绽,此时回颜穆勒这样反问他,他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此时只听见草棚外的捕快喊了一声“仵作来啦。”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背着个木箱骂骂咧咧地就闯了进来“他娘的,一头牛才解了一半,就非得拖着老子来,什么比天王老子还急的事情,城里的几个仵作都死光吗?!” 此人正是上黄村的牛贵,他贸贸然地冲了进来,也不管草棚内形形色色的众人,径直走向宵朝生的尸体,随便看了几眼,嘴里自言道:“原来是个被开了瓢的倒霉家伙,脑浆都要流尽了,切口自眉上半寸斜下向右,是个左撇子,刀口平整,像是……”牛贵说着便要用手去触碰尸体的脑壳。 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楚回却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抓住牛贵探出的手,神色十分紧张。 牛贵被他吓了一大跳,随即大吼道:“你是什么人!想找死啊!” 一旁的众人也被楚回突然之举惊到,邢傲更是满面狐疑地看着他,这人如此紧张,难道是要阻止牛贵在尸体上发现什么线索吗? 楚回将牛贵挡在身后,从怀中掏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宵朝生敞开的脑壳中。 银针再探出来时,上面竟串着一条肥壮的白色大虫,只见那条大虫无首无尾,通体雪白,褶皱成一圈一圈的皮肤下隐隐还能看到纤细的血管,大虫在银针上不停地蠕动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没了生息,随后血肉和皮肤纷纷脱落,掉在了地上化成一滩脓水。 “这……这是什么?”捕快们惊恐地问道。 “蛊虫。”楚回将银针仔细擦拭了下收回怀里。 楚回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是这种怪诞至极的东西,这个实验宇宙真是随时随地都能让自己束手无策,难保自己离完成任务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就莫名其妙挂了,维序者虽然拥有无限的寿命,但如果是在其他文明参与者面前死于非命的话,他的任务也就提前结束了。 邢傲的脸色变了,这堰州乡野之地的捕快们可能活了这么久也从没听说过什么蛊虫,而多年前在鄢都供过职的邢傲却曾在兵营里的那些老鬼口中听过雷州巫蛊族的蛊术,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就是现在想起来,都会让人汗毛直立。 “这蛊虫怎么会在这尸体的脑子里。” 楚回盯着床上的尸体,只是摇了摇头:“邢捕头,这蛊虫可能不同于雷州的普通蛊虫,而是其中最诡秘血腥的一种,是以生人的血肉甚至可能是大脑饲养的。” 方才被楚回推开手的牛贵突然大骂了一句:“什么鬼东西!不干不净!”说罢,拎起箱子大步走了出去。 邢傲看着牛贵离开,也没去阻拦,到这份上,一份随随便便的验尸报告是不能拿来糊弄守备官了,他又看向楚回和回颜穆勒,这两个外乡人刚到荆齿城就遇到了只能在千里之遥的雷州寻迹的巫蛊术,先是回颜穆勒在闹市之上杀了饲蛊的宵朝生,而楚回现在看起来却又对这隐秘而诡异的巫术了解甚多,这两个人身上的疑点太多,且都直指这场凶案。 此时,夷族大汉回颜穆勒默不作声,他身后的随从却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听完之后他起身要走,却被邢傲拦下。 “回颜兄请留步。” 回颜穆勒喝到:“邢捕头还要作甚,现在情况明了,我帮你杀了一个以身饲蛊的怪物,救了满街的人,你现在还要与我纠缠什么。” 邢傲只是退后一步挡在门前,正色道:“二位有所不知,这宵朝生本是这荆齿城的更夫,土生土长,绝不会什么巫蛊之术,而且宵朝生近日刚得子嗣,更不会以自身血肉之躯饲养蛊虫,昨日情势危急,回颜兄将他击毙,固然是除害之举,但此案疑点重重,又牵涉到了我们这偏远州府内无人了解的巫蛊之术,还要烦请两位一定要和邢某到城务司一趟,否则邢某当真无法对守备交代。” 回颜穆勒冷哼一声,却是停下了脚步,算是答应了邢傲。而楚回则一直看着尸体发呆,这蛊虫是以宵朝生的血肉和大脑为食断然不会错了,但他体内的的蛊虫应该不止这一条,其他的蛊虫都去哪儿了呢?难道真的被人开颅取走了吗?有关蛊术的情报是和其他资料跟随知识库一次性填塞进他的脑中的,他检索半天也没找到这种奇怪的蛊虫。 城务司位于荆齿城正中,荆齿城虽小,但却有堰州一带最大的内河港,昊朝与宁州通商的商船时常在此停靠补给,南陆商人也经常往来于此间,将南陆的土货带上船再去宁州换来牦牛皮和香料。为维护昊朝那些富商巨贾的利益,荆齿城城务司掌事的守备官都来自鄢都,说是协管城务,实际上是昊朝派来监管通商和防务的,然而自圣皇帝从堰州退师还朝,荆齿城和堰州大部分州府诸城一样终年太平无事,城务司渐渐成了摆设,守备官们要么成日无事闲逛于酒楼妓馆,要么兼而干起了倒货经商的营生。而昨日一案却让这些守备官们紧张了起来,往日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交给捕快解决就行了,出了人命的案子可是要记录卷宗并直接上报鄢都的,弄不好可是要丢官帽的。 邢傲走在众人前面,脸色十分难看,自昨日起守备张大人就一直催促自己,还下了七日之限要求立破此案。然而这凶案却自始便扑朔迷离,先是光天化日之下宵朝生发疯咬死路人后被宁州夷人立毙当场,随后尸体又被无端损坏,现在又牵扯到了什么雷州的蛊术。乱如麻,除了身后两个外乡人,当真是毫无线索,且不管了,先将他俩带到张大人面前,省得他觉得自己毫无作为。 第七章 惊张 一行人走到城务司门口,刚要进去,却只见不远处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过来,来人是个小姑娘,一袭红衣,却正是醉怀居的丫鬟红袖。 红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惊惧的神色,她跑到邢傲面前拽着他的袖子,急道:“邢捕头,你……你快去……”说道一半便喘不过气来,此时红袖又看到了邢傲身后的楚回,立刻松开手向他跑过去:“楚哥哥,楚哥哥,你快去看看秋姑奶奶吧,她好像疯了一样,要咬人哪!把其他姑姑们都吓跑了。” 楚回心中一凛,又是咬人!这次竟然是秋老板!醉怀居的秋老板算得上他在这荆齿城中唯一一位故人,六年前他流落于此,这位青楼的老鸨对自己也十分照顾,在凤姑娘口中,这秋老板更是一个心肠和耳根子都极软的人,无奈浮沉于俗世,才会有一脸泼辣蛮横的伪装。 邢傲刚要开口询问,却只见楚回牵起红袖突然跑开了,速度之快,以至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邢傲分明感觉到脸上被劲风划过,面颊之上竟有些隐隐作痛。 心急之下,楚回暗暗催动了秘术御风决,虽然动只用了一丝真力,甚至都未曾用手结出术印,全靠冥思之力发动,但仍让他如腾云驾鹤一般跑得飞快。回颜穆勒在楚回跑开之后立刻跟了过去,他高如罗汉金刚的身躯,一步跨出去抵得常人三四步,就是如此,却也是被楚回甩得老远,一会儿就不见了楚回的身影。邢傲脚程也不慢,紧跟在回颜穆勒之后,一边跑着一边往肚子里咽着苦水,这事情真的开始往他最不期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红袖一直被楚回牵着,楚回跑得脚下生风,她仅是一只手被楚回轻轻地牵着,竟好似自己也身轻如燕仿佛感觉不到重力一般,她就这么呆呆地跟着这个她觉得面容干净好看的外乡人跑着,不时劲风裹挟着地上吹起的沙尘略过脸颊,有些微微的生疼,这些她都好像感觉不到,都忘了,她甚至忘了不久前眼睁睁地看着红着眼的秋老板张着嘴流着口水到处找人咬,忘了当时自己是多么地恐惧,她只是有些痴痴地跟着这个第一次牵起她的手的人跑着,不知道终点去哪儿,只是一味地跟随着。 不消多时,二人就到了醉怀居门口,红袖这才回过神来,慌张地推开门,楚回也跟了进去,前院里静悄悄地,听不到人声,也闻不见犬吠,再打开一扇门,屋内一片狼藉,桌子椅子都横竖倒着,楼上楼下不见了莺歌燕舞,空空荡荡的,堂屋之中却有两人,其中一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双目微合眉头紧锁,正是这醉怀居的老鸨秋老板,而他身后站着的人一袭青衫,双手正结出术印,青绿色的光芒由指尖升腾而出,环绕在秋老板的脑后,那人正是昨晚等在出云客栈门外的少年山青。 楚回立刻冲上前去拉开山青的手,轻声喝到:“你不要命了吗,在这里施展秘术。” 山青甩开了楚回的手,倔强地回道:“不要你管,我在救她的命。” 楚回再望向秋老板,此时她呼吸平稳,神色安然,如睡着了一般,再拨开她的眼睛,血红之色也已从瞳孔中散去。 红袖这时突然指着山青叫道:“就是你,就是你想要赖昨晚的酒钱,秋姑奶奶就是和你吵了起来之后才变疯了一样的。” 楚回再看向山青,忍不住嘲弄起这个自恃清高的年轻人:“想不到山公子昨晚与楚某所谈不欢,倒还有此雅兴。” 山青把脸撇向一边:“如何,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心中不快,不能喝酒吗?” 楚回觉得好笑,这个年轻的柳州术士,无量城的后人,流亡于乱世,竟还分辨不清酒楼和妓馆,他将山青拉到一边轻声问道:“山氏一族只专精星君杀伐之术,你怎么会这宁言宗的清心之术的?” 山青没想道楚回竟然看出了自己秘术,讷讷地答道:“我十岁丧父,山氏的绝技秘术到我这儿便失传了,这宁言宗的术法是从我祖母那儿习得的。” “你的祖母是符氏?”楚回追问。 山青点了点头。 无量城符氏一族与其他几个大姓氏族不同,不追求力量强大有逆天破土之威的秘术,修习的是落辰术法中隐没的奇法异术,有的被称戏称为奇技淫巧,如酒仙符世勋的“千杯不尽”,而更多的是追本溯源的养疗之术,其中以宁言宗为最,世代多出奇医,号称能生死人,肉白骨,风头最盛时与远在秦州的参天药坊的药师齐名。 难道要解这巫蛊之灾还真的要借助这落魄少年的一臂之力? 楚回思量之际,回颜穆勒和邢傲也赶来了,山青看到一身官服的邢傲,紧张地站在楚回身后,小声说道:“你真的想我死吗?带官差来抓我?” 楚回默不作声,这个少年真是既天真又蠢笨,报官将他抓了,难道不会暴露自己也是术士的身份吗? 邢傲大喘了一口气,指着楚回问道:“你……你怎么会跑得那么快。” 楚回不知如何回他,回颜穆勒却先开口了:“久闻青州奇甲门有神行千里之术,今日得见,果名不虚传。” 楚回不曾想到这夷族汉子竟会为自己解围,微微颔首向他示谢。 邢傲也不多问,环顾四周后发现秋老板被红袖扶着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无碍,又看见楚回身后有多了个从不曾见过的青衫少年,便指着他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山青开口,楚回抢着答道:“邢捕头来的正好,这位少侠乃是秦州大药师言参天的亲传弟子谢青山,秦州大药坊多出神医,此间既有谢少侠在,这巫蛊悬案定当能破。” 邢傲心里想着一向自恃孤傲绝尘的言参天教出个徒弟倒是风流,竟会出现在这青楼里,嘴里却说道:“原来是神医弟子,失敬,此番还要多多仰仗谢少侠。” 山青这回倒是聪明了起来,向邢傲回了个礼,道:“邢捕头言重了,行医济世乃我辈天责,师尊也对此多有教诲。” 邢傲近前一步,看着昏睡之中的秋老板,问道:“敢问谢少侠,秋老板这蛊毒是否解了。” 山青摇了摇头:“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蛊虫,让它们和这位夫人处于昏迷状态。” “这蛊虫真这么厉害?连谢少侠都没有办法根除?” 山青没有说话,回颜穆勒却开口替他答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巫蛊族下的蛊只有巫蛊族能解。” 山青点了点头,道:“除了将这位夫人的性命一起结果掉,我真的没办法根除她身体内的蛊虫。” 楚回皱起了眉头,问山青:“昨日城中也有一人中了这种蛊术,症状应该与秋老板相若,都是癫狂嗜血,双目赤红,今日我在那人的尸首之中发现一只白色蛊虫,谢少侠可知这蛊虫是何品种?” 山青又看向秋老板,眼眸中满是同情之色,自幼和祖母修习治病救人的秘术让他的心性也变得悲悯,他缓缓答道:“此蛊名曰惊张,幼虫存于活水之中,必须进入人体血脉,以人脑为食,才能发育为成虫,在其食脑的过程中,宿主神智渐无,最终只会留下嗜血的兽性。”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蛊虫食脑,还能致人发狂,这种残忍血腥的蛊术真是闻所未闻,巫蛊族为何要远赴千里到这里来给这两个看似毫无干系的人下惊张之蛊呢?楚回在进入683号实验宇宙之前进行过3个月的信息植入,但也只是能对这怪诞世界的物产人文做到大致清楚,虽然知道巫蛊族的存在,但对于他们炼化的万千蛊物却不甚了解。 楚回又问道:“你说这惊张蛊虫只存于活水之中,他们二人是否会因为饮水而染上蛊虫呢?” “不可能!”邢傲断然否定了楚回的假设“这荆齿城一百三十二户人连同你们这些外来的商人游侠,都是喝的这城中一十四口古井中的井水,怎么单单他们二人会染上蛊虫。” 山青又摇了摇头:“惊张蛊虫随水进入人体,但却不是所有幼虫都能发育成成虫的,说来讽刺,只有少数人才能成为惊张的宿主,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没人知道,可能施蛊之人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山青眉头紧锁,愁色更深,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而且,惊张蛊潜伏在宿主体内的时间也不固定,有可能数日之内就会发作,也有可能会蛰伏数月,甚至更久……”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山青的话意思已经很明白,不光是在场的所有人,这荆齿城内只要是饮过水的人,都有可能已身重蛊毒,更为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没办法知道这蛊虫会什么时候发育为成虫开始啃食自己的脑子,没办法知道自己会否在一觉醒来后变成一个嗜血的怪兽,小小的荆齿城随时都可能变成一个人兽不分的修罗场。 良久的沉默后,夷族大汉回颜穆勒先开了腔:“你这捕头为何还楞在这儿,此时最要紧的不该是遍寻全城,抓捕那在井水中下蛊的巫蛊族人。” “对,你说的对。”邢傲从恐惧之中回过神来,巫蛊族的毒既然只有巫蛊族能解,抓住下蛊的人,逼他交出解蛊之法不就行了,一念及此,立刻向众人做了个团团揖,道:“邢某这就封住水井,通捕全城,誓将那下毒的人抓到,但此案复杂凶险,力有未逮,还望三位能人助邢某一臂之力。” 楚回回了个礼,说:“邢捕头言重,事关数千条人命,定当尽力。” 邢傲走后,回颜穆勒对楚回说:“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就来找我,我和你住一家客栈。”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楚回望着那高大的背影,不觉笑了笑,这个夷族汉子虽言语不多,但直爽豪迈,先是昨日在街市之上出手相救,方才又在邢傲面前开口为自己解围,与自己算是有萍水之缘。 山青看看楚回,撇了撇嘴,说道:“你倒还笑的出来。” 楚回不理他,转过身弯下腰摸了摸一直愣愣地站在秋老板身边的红袖的脑袋,方才让她听到了如此可怖的巫蛊之术,不论她听懂了几句,这些对于年幼天真的她来说都太过残忍,楚回心有不忍,满脸的疼惜,对她说道:“红袖姑娘,我们扶秋老板回房歇息吧。” 等到楚回走出房间,合上了房门,看见山青正坐在堂屋内的一张八仙桌上,他已摘下了帽子,如银丝般的长发上仅系着一根青绳,不知从哪随意捡来的一把姑娘丢下的蒲扇,也就这么随意地扇着,撩动缕缕银丝飞扬,清风明月般的优雅,灿如星汉般的风华,那满头的银发,是山青仅有的那一点骄傲,象征着他山氏一族曾经统领柳州的辉煌,也象征着落辰术士最强大的杀伐之术星君天临,然而自山无量悟道登仙之后,掌握此术精要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九裘大军兵临城下,星君天临之术也未能救柳州于水火,到了山青这一代,算是彻底失传了。 此时无量城唯一的后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这灯红酒绿的青楼之中,好像一个流落在俗世中的亡国储君,虽然落魄,但血液中流淌的君王之气仍隐约可现,恍惚之间,楚回甚至有了臣服行礼的冲动。 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楚回定了定神,问道:“秋老板身上的蛊毒,你能克制多久。” 山青淡淡道:“多则七日,少则三日。” “既如此,楚某有几件事情要向谢神医请教。” 山青回过头望着楚回,这个柳州人,明明与自己同属一宗,昨夜却对自己的求助断然回绝,虽然自己有救人之心,但对于楚回,他心中仍是多少有些怨恨,他反问楚回:“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楚回问他:“昨日你是否说柳州后人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来帮助你?” 山青傲然道:“没错,这是家父所言。” 楚回双手相合,结出一个术印,一束紫光从他手间悠然而出直指山青的手腕,紫光环绕二人的手腕,这是柳州人起誓之术,紫光象征着不可违背的誓言,今日起誓,他日如若违背,必遭五雷轰顶之灾。 在实验宇宙中一个维序者的死亡并不可怕,对于实验宇宙的影响也非常有限,但对于楚回来说,没有经历到文明终结就是一次失败的维序任务,这对于他的职业考核影响很大,非万不得已,维序者不会做出威胁自己生命的决定,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这么冲动。 看来,这次有点陷得太深了…… “我,柳州人楚回,今日向你山青起誓,你今日帮我一事,他日你若求助与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年轻人,如今这世上,再不会讲究姓甚名谁,只讲究条件……” 第八章 夜捕 夜已深,十方街上没有了灯火,也没有了人影,只有粮铺外的水槽边上的一只野猫在凄凄地叫着。月色之下,一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猫绕着他欢快地蹦跳着,那人一身素衣长袍,神色萧索,正是楚回,而跟着他的红狰将戈此时看似心情不错,极具灵性的它已经感到身体内豹尾丸的药力正渐渐消去,再过几日,它就能恢复往日威风的模样,到那时,它的身躯一震就能惊得鸟兽齐飞,它只要沉声一吼,就能把刚才还想和自己亲近的那只野猫吓晕过去。 楚回正在往城门口走去,但他未曾带着自己的包袱行礼,又不像是要出行,子时将近,这荆齿城内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还醒着,可那些安然躺在床上的人们有几个知道这座城池正笼罩在巨大的危险之下呢?楚回苦笑一声,自己不过是个浪迹苍梧的无家之人,是否管的有些太多了。 将戈突然跳到了楚回前面,对着前方龇牙咧嘴起来,背上毛发直立,还发出含糊的嘶吼声。楚回望向前去,只见大路中央一人昂首站着。看来今夜,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不打算入眠。 只见那人一身官服,腰间佩刀,正是这荆齿城的捕头邢傲。 邢傲看到了楚回,微微一笑,道:“青天朗朗,月色皎好,楚公子不会是有这么好的雅兴不睡觉出来赏月的吧?” 楚回也笑道:“邢捕头不也正有此雅兴?” 邢傲摇了摇头:“邢某是个粗人,也是个俗人,怎么会有雅兴这种东西,况且今日带一众兄弟在城内搜捕了一天,身心俱乏,更不可能有兴致看什么月亮了。” “邢捕头可曾抓住那巫蛊族的人?” “没有。”邢傲慢慢向楚回走了过来“一无所获,不过邢某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邢傲在楚回身前一丈开外停了下来,这是他最有把握一招制敌的距离“邢某虽孤陋寡闻,但却听说过,一群样貌装束怪异的异族人,就算进了荆齿城,城门口的守兵,和巡防的捕快不可能不曾见过,除非……” 楚回面不改色,仍笑着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这下蛊之人根本不是巫蛊族的人!” “邢捕头可是怀疑在下?” 邢傲将手背向身后,袖中隐匿的寒光微微露出:“我最开始怀疑的是两个人。” 楚回已经看出了邢傲的杀气,但他仍不动声色地说道:“一个是将蛊毒发作的宵朝生立毙当场的回颜兄,一个就是在下了,而今夜在下又不巧地出现在这城门口,像是行迹败露要逃跑一样,所以邢捕头就要将目标锁定在在下身上了。” “你既然知道了,就快随我回去问话吧。”话音刚落,邢傲右手如急电般挥出,袍袖中的寒刃卷携着劲风,直扑楚回面门而去,与此同时,邢傲的长刀出鞘,龙吟阵阵,身形如蛟龙出水一般,跟随着袖中射出的利刃一同扑向楚回,这是他的必杀一击。当年在鄢都讲武堂,他就是赖以此招,在千机营的武试中夺魁。 邢傲袍袖中射出的是寒铁匕首,和他手中的长刀一样都印有龙耀纹,象征它们不是无主的兵刃,每一次出手都带着家族的荣耀,匕首名曰盲追,长刀名曰文龙破岳,都是齐州名匠武广城的得意之作,虽然隐匿了锋芒多年,但此时施展开来,仍是有开山断岳之威。前招寒铁之光直指楚回眉心,后招刀势大开大合,将楚回周身大穴全都罩住,真让人避无可避。 楚回却躲也不躲,动也不动,眼看着前招的寒铁匕首离面门只有毫寸的距离,楚回依旧面色不改地站在那里,邢傲在那一瞬间开始担心起来,自己出招之前料定楚回绝非一般人,为了制敌,出手便将盲追对准了楚回的面门,这是收不回的杀招,可眼前的楚回像是吓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等死,难道自己真要错手杀了他? 事实上,邢傲真的是多虑了,盲追瞬间就毫无阻碍般地穿过了楚回,死死钉在了他身后的石柱上,邢傲的刀势也在那一瞬间滞住了,刀锋此时离楚回的颈间也只剩不过一指的距离,但他的刀已经斩不下去了。文龙破岳余势未消,阵阵龙吟之下,将地上的沙尘都卷了起来,却没能震动楚回的一根发丝。 邢傲知道,盲追是不可能射偏的,此时在他刀锋之下的,不过是个残像罢了,他颓然道:“诡身术,你果真是柳州人。” 楚回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邢捕头何必苦苦相逼。”声音虽然平淡如止水,但楚回的紧握的手心却在渗着冷汗,刚才若是哪怕迟疑分毫未曾施术,自己作为683号实验宇宙维序者的任务恐怕就要提前终结了。 与此同时,邢傲感到自己脑后正有一束紫光腾起,他知道这是柳州术士的杀招,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各种不知名的秘术一招毙命,但他仍傲然问道:“没想到你们柳州人会以这么恶毒的手段复仇,要坑害这一城无辜的百姓。” “当年昊朝大军屠戮柳州,柳州人都是该死的吗?”楚回淡淡地问。 “你这算是承认了?” “欲加之罪,我认或者不认又能怎样呢,不过邢捕头,我如果真的要以这惊张蛊复仇,为何不将它带到鄢都皇城中去,非得在这里暴露自己的行迹呢?” 邢傲不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楚回又接着问道:“邢捕头单以我柳州人的身份和我要复灭族之仇的动机,不凭任何证据便要将这罪名安到我的头上,是不是有些草率。” 邢傲依旧不答,楚回也不再问,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寂静的夜里,如若没有将戈在一旁对着邢傲嗷嗷地吼着,怕是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了。一刻,两刻,三刻……当脚下那只小红猫都懒得朝自己吼的时候,邢傲忍不住了,与其在这里等死,倒不如拼了,大不了一死,也好还了这一身的债! 想到这里,邢傲顿时转身,长刀随之挥出,划出腾龙一般的弧线,向身后的楚回斩去,然而这一刀却扑了个空,长刀斩入了楚回的身体,却像斩入了虚空一般,什么都没碰到,只留下几点紫光在刀身上氤氲流转,却是刚刚邢傲以为会夺去自己性命的某种秘术。又是诡身术,能短时间造出这么多逼真的残像,邢傲知道自己遇到的柳州人太不一般了,他看着文龙破岳上映着自己惊讶的脸,颓然地跪了下来。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与你有灭族之血仇!你杀了我吧!”邢傲突然仰天嘶声长叫道。 第九章 武试 这是今年的第十一封家书了,邢傲略略看了几眼,寥寥百余字,无非是些敦促教诲的话,父亲自从到鄢都任职魏曹后变得越来越啰嗦了,自己所在的军营不过离鄢都二百余里,何必要费那么多时间和笔墨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好放进胸口的内袋里,从蓬茏草间坐起了身子,是时候回去了,卫严部的甲子营虽然军纪没有千机、百陆那么严,但此时天色也晚,再不回营怕是要被贾志广训斥一番,虽然明天可能就不在这甲子营呆了,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其实,甲子营的校尉贾志广今日却决然不会训斥邢傲的,他此时正在军营十里外雁子城的天宝楼里和其他几个军营的长官们喝得正欢,席间大谈自己是如何培养出了邢傲这个自银甲兵设立以来入围武试的最年轻的一人,高兴畅快得很,此时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是时候。多年前他曾在鄢都的集市上遇到过一个落魄的占星师,说他在四十岁时有贵人相助,今年他正好四十,这个贵人必定就是在军中风头最盛的邢傲了。 邢家三代从军,邢傲的祖父邢礼昭更曾身披银甲随先帝征伐过九州,卸甲后受封恭阳候,赐鄢都内城府宅,仆眷三百,良田百亩,邢傲的父亲邢仕君自幼多病,在军中多任文职,而邢傲却自幼聪颖,十三岁拜师刀客常万里,随其周游各州,又在齐州结识名匠武广城,受赠名刃盲追和文龙破岳。十七岁邢傲回恭阳候府,众人皆赞其英武,袭承了祖父的神威,其实邢傲在懂事起便没和寡言的恭阳候多说过几句话。 十八岁那年邢仕君安排邢傲入军,真武三年,真武帝派兵肃清朔州虎豹骑余部,从柳州调回千机营两支小队为先锋,百陆营为主力,邢傲所在的甲子营虽也随军出征,但只负责后勤和部队给养。 朔州仅存的两千虎豹骑一直是东方信常的心腹之患,此番派出卫严部主力,本想一举将其歼灭,不料这两千虎豹骑当时的统帅季康确是个奇才,他率领虎豹骑在一场大雾的掩护下,成功的在千机营的眼皮下消失,翻过天险祁山,攻入敌后,夜袭甲子营。 季康此举正是要敲断昊军最软的一根肋骨,切断大军后方的补给,甲子营在卫严部战力最弱,自然抵不过这支怀着覆国之恨在朔州密林里蛰伏多年的虎狼之师,夜色之下,甲子营的营帐中哀嚎声不绝于耳。季康在夜色中看着这一切冷笑,虽然复国一时无望,但能让这些人感受到哪怕一点当年族人在九裘的刀俎下感受到的那种痛那种耻辱,都会让自己好过一些,他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狂妄,笑得周身的防备都松懈了,没有感到一丝冰冷的杀意正向自己逼近。季康终究是高手,恣意狂笑的他在最后一刻还是感到了杀意来袭,但他已经不能完全避开,千钧一发之际他在胯下的云豹身上腾挪了一下身子,一把寒光泠泠的匕首就已经死死钉在了他的右肩上,这一闪身避开了胸口的要害,季康刚要松一口气,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已经扑到了他面前,他高高地跃起,手中的长刀在月色下划过一个简单却完美的弧线,季康在看到长刀撕破夜空的那刻就知道这一刀他躲不了了,刀光笼罩着他所有命门,再怎么闪躲都是枉然了。这一招本是必杀,季康胯下的云豹却突然奋起一跃,文龙破岳在季康的左肩上砍下,一只钉着一把匕首的胳膊掉在了地上,季康却脱身而逃了,云豹带着他如夜风般遁入了密林之中,邢傲手持长刀在后狂追,无奈脚力在好也比不过季康的云豹,季康回头望向身后那个持刀的年轻人,他双目赤红,这一望便把他的面容死死地钉在了心里,也钉在他往后的复仇之路里。主将败逃,军心大乱,此时百陆营接报之后也赶来救援,虎豹骑一时溃散,又遁入了群山之中。 而这一役对于邢傲却意义重大,凭一己之力,击退敌将,力挽狂澜,少年英雄,一战成名。 鄢都二百里外,龙喉关接天而起,胤州地处三黄盆地,四周群山环绕,唯独在龙喉关有一处缺口,诸侯纷争之时,陈公仅凭着这一处天险和四万兵马,常年盘踞胤州之地,诸侯多次来犯,都被挡在了这龙喉关外,九裘皇帝班师回朝后,多次修建巩固龙喉关,到真武帝时,龙喉关已经成为了一座可以容纳十万驻军的要塞,关内没有百姓平民,九千银甲和五万卫严部的皇帝亲兵屯田而驻,选拔武士和银甲兵的讲武堂便设于关内。 十三轮绞肉般的武试比完,邢傲全胜晋级,但他赢得并不轻松,真武帝尚武轻文,军中不乏高手,邢傲对决多轮之后,感觉到自己一侧的肋骨似乎已经断了两根,气力也有些提不上来,握紧刀柄的手开始时而地颤抖。在台下观武的几个身披银甲的将领都指着邢傲不停称赞,唯独当中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男子始终一言不发,斜靠在椅背上,好像从头到尾都在打着瞌睡。 那人便是夏长阶,真武帝的九千银甲之师中唯一一个不披银甲也被编入这支战无不胜的队伍中的人,同时还是银甲兵团中最尖锐的部队千机营的统帅。夏长阶之勇,在真武初年便响彻南陆。多少人听到夏长阶三个字都会不自觉地打起寒颤,然而他的战功却鲜被记录在案,因为千机营虽然是从举国之兵中挑选出的精锐,任务却是暗杀,所谓暗杀就是出师无名,真武帝对柳州下的绝杀令便是他们的任务之一。很多人奇怪为何夏长阶就是不肯披甲,即便是象征着极高地位的刻着流云纹的将帅银甲,他也不肯接受,千机营常年追杀柳州后人,没有银甲就无法抵挡柳州人的秘术,然而这么多年来死在夏长阶那把六尺长的名剑落枫之下的柳州后人却从未能伤过他分毫。 第十五轮结束,邢傲浑身浴血,这种残酷的比试从不讲究点到为止,用贾志广的话来说,跟战场比起来,讲武堂的武试好在死了有人收尸。今天虽然没有死人,半死倒也有几个,十五轮过去,邢傲魁首之位已定,现在只待几位银甲兵的统帅们举牌定夺了,无论进了银甲兵团的哪个营都是光耀门楣的大事,特别是对于邢傲的父亲,在自己这一辈没有袭承的恭阳侯的银甲,终于到了自己儿子这一辈,又将这份荣耀继承了起来。这下父亲和祖父都该满意了吧,邢傲疲惫地笑了笑。 而此时,一直在下面打着瞌睡的夏长阶却突然提起身后的长剑,用剑鞘敲了敲身旁一位统帅举起的邢傲的名牌,那位统帅便立刻将名牌收了起来,军中除了卫严部的大将军武安忠,没有人不忌惮夏长阶的,其余几个营的统帅也纷纷将举起的名牌收了回来,夏长阶头也不回,又用剑鞘敲了敲身后的一人,只听得一声怪叫,一个身高丈余穿着银甲的大汉突然起身,手执一把银枪,两三步便跳到了比武台上。 贾志广倒吸一口冷气,这巨汉他认识,名叫魏冉,号称军中第一猛士,他那骇人的身高和体魄传说遗传自他那比翼山深山中的虬髯部落里的巨人父亲,他那一身银甲经过改制也仅包裹住身体的一半,赤裸着的肌肉兴奋地跳动着,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把眼前这人撕碎。 贾志广连滚带爬地跑到前排,躬身在夏长街旁小声说道:“夏将军,下官是甲子营的校尉,这台上邢傲暂在我营中司职,魏副将勇冠三军,让他来对付这小牛犊子,怕是有些跌身份吧。” 夏长阶似乎并不打算搭理贾志广,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毛,摆了摆手,贾志广便一声不响地弯腰退下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小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当时的邢傲并不认得魏冉,恍惚中以为武试还未结束,便又摆开了架势,魏冉嘴角轻轻上扬,一声轻蔑的笑从他的巨口中滑出,巨大的身躯便随着银枪拔地而起,这一跃就将要到了邢傲眼前,邢傲只觉得好像是一座山朝他面前压了过来,那种铺天盖地的杀戮之气让他本已经疲惫不堪的意识突然清醒了起来,仿佛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都摄于这种杀气变得无比紧张,却又激发出最原始的本能,逃命。(邢傲后来回忆道,这种似乎与生俱来的的本能在往后的几十年救了自己好多次)用尽全身力气的一个翻滚,躲过了魏冉这开天破地的一击,黑铁木搭建的擂台被这一击震得摇摇欲坠,长枪死死钉在地板上,一半的枪身没入了底板,却被魏冉轻松地抽出,抡出几个枪花,兴奋地怪啸了一声。 邢傲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巨人,刚才的恐惧已经消去大半,左手已经把藏在腰间的盲追握在了手心,讲武堂的武试并不禁止使用暗器,只是之前的比试没有必要用到这招。他细细地观察着魏冉,常万里曾经告诉自己,无论是武功多强的高手,只要他还是肉身,便一定有命门,而在争斗之中命门一定是必须要保护的地方,即使不做任何保护,也一定会在下意识中把命门放在离敌人最远的地方,方才魏冉如此强势的一击,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总有点别扭,究竟是哪里呢?就在魏冉又将长枪高高举起地时候,邢傲想到了。 魏冉如此强势的一击本应面向邢傲直扑而来,但魏冉却在就要击中邢傲时有个明显地侧身,把左腰护在了身后,那必然是魏冉的命门所在。 电光火石间,盲追无声出鞘,邢傲猛地起身跃起,文龙破岳寒光迸发,像饿虎一样像魏冉扑去。 面对这穷尽邢傲最后一丝气力的奋力一击,魏冉却丝毫未曾闪躲,抬起长枪就迎着邢傲冲去,嘴里还大声吼着:“哈哈,臭小子,不像样啊,不像样啊!!”长枪硬生生地接在邢傲的刀刃上,一时间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黑铁木间经年累月沉积的木屑灰尘被这一击震得激荡得满屋都是。 待烟尘散去,台下众人从耳鸣中缓过神来,只见得邢傲被魏冉的银枪穿过了锁骨钉在了擂台上,已然昏死过去,魏冉还在兴奋的大吼,众人却发现擂台上却多出一人来,只见那人一袭黑衣站在魏冉身后,正是夏长阶。 夏长阶的落枫已经出鞘,寒铁所铸的剑刃如墨玉一般,却没有反射出任何光亮,反而好像是把周遭的光线都变暗了一般,剑尖直指的地方,盲追死死地钉在地板上。魏冉此时似乎也感到了身后的寒意,回身望去,看到夏长阶冰冷的脸,身高丈余的壮汉颤着声问:“夏将军,这……这是为何?” “为何?你这废物,竟败在一个后生手上。”夏长阶冷冷道。 魏冉惊呼:“败,我怎会败?!若非我手下留情,这臭小子早就被我撕两半了!” 夏长阶冷哼一声:“你那一枪本该刺入他的心口,没刺中并非你留情而是被他以刀刃化劲,偏离了方向,而你的命门早就被这小子看穿,这柄匕首本该是扎在你的命门之上。” 魏冉大惊,方才根本就未注意到直指他身后命门的匕首,如若不是千钧一发之际夏长阶出剑,挡住了那柄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线射向他的匕首,躺在地上的怕是自己,一时间羞愤难当,咬牙道:“将军为何护我……属下无能,当以死谢罪。” “哼,护你,本非我意,明日出龙喉入蘷州,武帝要我三月内取羽弓卫新主陆晓晨的首级,要非留你有用,我会管你死活。”夏长阶说着将落枫收入剑鞘中,转身便走,魏冉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没有多看一眼台下众人,也没有再看昏死在擂台上的邢傲,只是在将要走出讲武堂黑色的铁门时夏长阶将袖中的一块木牌随手一扔,那块木牌便扎进邢傲面前的地板上,邢傲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那乌黑的木牌上刻着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真是作孽啊,怎么会是千机营,作孽啊,作孽啊。”贾志广一面摇头叹着气,一面赶紧招呼人冲到了擂台上…… 第十章 梦中对 一个半月之后,邢傲方能下床行走,期间邢仕君到关内看过儿子几次,每每想叮嘱几句,却欲言又止,最后一次来却给邢傲带来一个坏消息:恭阳候病危,恐大限将至。 恭阳候邢礼昭本事大昊立国之前胤州主陈康靖麾下一名猛将,九裘起势第一战启辰山一役后归顺于东方一氏,因善战被编入银甲卫,南陆战事平息后,邢礼昭解甲受封,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解下一身银甲后,邢礼昭就变得精神恍惚,更加寡言,整日都在侯府地室中端坐着小声自语。邢傲十三岁离家游历前曾去拜别这个小时很疼爱他的祖父,但恭阳候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这几年邢傲也只是在父亲的家书中得知,祖父患病不食,精神也日渐委顿。 “走之前,去看看老爷子吧。” “是的,父亲……但祖父,真的还认识我吗……” “谁知道呢,我都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邢仕君叹着气说道。 除了邢仕君外,来探望过邢傲的就只有贾志广一人,这个泥鱼般的老油棍子,是在三更锣响的时摸黑敲开了邢傲营房的门。 贾志广手里提着两壶酒,还有两个盒子,也不知道装着些什么,进门就一脸油腻腻地笑着说:“邢傲老弟,你这身子真的如钢炼铁打一般啊,才这么几日,又这么生龙活虎啦。” “校尉开我玩笑了,半条小命差点都交代了。”邢傲把刚熄的灯又点上,接过贾志广递来的酒壶,倒出两碗来,又递给贾志广一碗。 贾志广也不客气,结果酒碗灌了一大口说道:“唉,老弟,这就是你厉害之处,换别人,魏冉一上,十条命都得完蛋。” 邢傲笑了笑,端起酒碗灌了一口,突然觉得从齿缝间直到胃里好像被火灼了一番,脑门上立马冒出了一排汗珠“这什么酒?这么凶。” “哈哈,老弟,不要不识货,这可是老哥我拖了好多关系从关外搞来的两壶正宗宁州火夏,怎么样,够劲把!”贾志广得意道。 “哈哈,够劲,够劲!”邢傲端起酒碗又与贾志广互敬了一大口,这火夏酒劲到底是来的急,不消一会儿,邢傲已经觉到灯火开始摇晃起来。 贾志广此时却压低了声音对邢傲说道:“老弟,你可知道,这偌大个龙喉关,在你武试夺魁之后,为何只有老哥我来看你,还他娘的摸黑半夜来看你?” 邢傲自然不明,从军之后,自己一向仗义豪爽,军中不乏志同道合之辈,即便朔州一役成名后不免有嫉妒眼红的,但不至于混到一个人都不来贺一贺自己武试夺魁啊,摇着脑袋说:“着实不知,还望校尉指点。” “你入伍时间尚短,很多事情不知道也是自然,以前不要说是武试第一,就是三甲、五甲,哪个不是出人头地,众星捧月,但你夺魁之后,这军中流言四起,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选中你的银甲卫千机营的统帅,夏长阶。” “这是为何?武试三甲不都应编入银甲卫吗?”邢傲不解问道。 “这是不错,但选中你的是千机营,司职暗杀,而夏长阶曾是南陆的第一杀手,自他以游骑将军之职统领仅千机营一营之兵以来,他就从来没有从武试中选过人,千机营有多少人,有哪些人,除了那个绰号杀神的魏冉外,军中鲜有人知道更多。” “这又是为何?” 贾志广吧声音压得更低,灌了一口酒又说道:“哼,自圣皇帝罢兵萦上以来,南陆已少有战事,然当年的靖南王却起兵叛乱,那时候还是大将军王的武帝率领卫严部平乱之后,就在银甲卫中私设了千机营,表面看是据于柳州对术士能人赶尽杀绝,其实自圣皇帝六年的柳州十日之后,柳州境内哪还有半个术士,这千机营实际就是武帝清除异己的工具而已,武帝入主大昊,不服之众大有人在,特别是东方氏的那些藩王们,哪个不是认为武帝窃国,传说他们与朔州季家还有蘷州陆家的余孽还有来往。” 邢傲吃了一惊,心想着老贾真的是喝多了,什么都敢往外喷,忙道:“贾兄,你喝多了,这可不能乱说。” 贾志广鼻子哼出一股浓浓的酒气,摆摆手道:“我怎会乱说,老子当了半辈子兵了,三十年前先帝白庭点兵,老子那时候还扛不动枪呢,就被征召入军,这点破事老子会不知?要不是先帝要武帝立誓绝不再杀东方氏一人,靖南王和平宁王的那十几个小藩王儿子们会活到今天?但他们也不能笃定武帝能一直信守誓言,他们一来要防着一手,二来,说不定这天下还是要……”贾志广突然一愣,自觉也是话太多了,忙打了个哈哈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老弟你此番入了千机营,往后可不要愚兄说了这几句醉话,就把我这脑袋给悄悄卸了啊。” 邢傲忙道:“校尉你这哪里的话,邢傲自入军以来,深得你照顾,没有你哪有我邢傲今天。” 贾志广赔笑道:“老弟言重了,嘿嘿,来,继续喝。” …… 这宁州火夏后劲极重,邢傲第二天醒来后仍觉得头疼欲裂,浑浑地过了一天,什么都没吃喝,不知觉中竟又天黑了,邢傲也不多想,倒头便继续睡,躺下没多久,却又做起了怪梦。 恍惚之间,邢傲竟看到祖父恭阳候邢礼昭正端坐在他营房内窗前的椅子上,跟令邢傲惊讶的是,自解甲后便鲜与家人交流过的恭阳候,此刻却正用温润如水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必定是梦。”邢傲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傲儿。”一声苍老如被铁砂打磨过的呼唤忽地又把邢傲唤起。 邢傲惊坐起来,注视着眼前的祖父,月光不能照亮老人的脸,却映着那对眸子,那一声“傲儿”更是把邢傲的思绪拉回到十几年前,那年邢傲刚满三岁,还没有什么记忆,邢仕君患肺病卧床,邢礼昭还未奉召入伍银甲卫,时而会用布满厚茧的手摸着邢傲的小脑袋轻声唤着:“傲儿,我们家的小傲儿。” 那时邢傲年纪实在太小,对于祖父的慈爱的印象便永远停在了那一刻,之后的恭阳候就变得越来越孤僻,这些年邢傲偶尔回去,祖父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 “祖父。”虽自觉是在梦中,邢傲还是忍不住起身跪在了邢礼昭面前。 邢礼昭用那只被枪棍打磨得如寒铁般的手掌静静放在了孙儿的额头上。“听闻你父亲说,你在演武堂的武试中夺魁了。” “是的,祖父,不日将被选入卫严部银甲卫的千机营。”邢傲有些激动地抬起头,不知为何,邢傲一直渴盼着祖父的肯定,比起父亲的肯定,这在邢傲心中的分量要重很多。 “是邢家有出息的好男儿啊。”邢礼昭欣慰地说道,却又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我来,却是要劝你放弃你拼命争来的这份荣耀。” “为何?!”邢傲不解地问道。 “你可真知道银甲卫是如何能做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当然,圣皇帝国师亲自为神器银甲铭文,身着银甲的士兵不惧疼痛、不知疲惫、不畏术法,而被挑入银甲卫的士兵又都是万里挑一,自然能无往而不胜。” “那你可知,不惧疼痛、不知疲惫是种怎样的感受?”邢礼昭又问道。 邢傲摇头道“不知,应该一般人是没办法感受到的把……” 邢礼昭冷哼一声:“不只是一般人,根本就是是人都做不到的事!” 邢傲一惊,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还是不是身处梦境。从军银甲卫一直是邢家最引以为豪的事,而祖父邢礼昭更是凭自己在银甲卫从军立下的赫赫战功加官封侯,此刻祖父为何对银甲卫如此不屑,甚至言语中透出一丝隐藏不住的厌恶。 只听得邢礼昭继续说道:“当年先帝起兵于启辰山,我还是陈公手下一员副将,启辰山一役后幸得先帝赏识,得以追随先帝征伐天下,祖上传来的叠枪枪法让我得以在乱世中一展身手,后又被当今武帝看中被举荐入了卫严部银甲卫,那时虽然年纪不轻了,但仍有着一腔热血,想跟随先帝结束南陆群侯割据连年战乱之乱象,想着大昊的万世基业也会记上我们邢家一笔功劳。” 说道这,邢礼昭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接地连天的雄关,那一刻的定格好像让他变成了龙喉关的一尊塑像,一个老兵的戎马一生,就被风沙雕刻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披上银甲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三十斤的铁枪在手里像木棍一样轻,不分昼夜地打了二十几场仗,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疲倦,心中满是战斗的欲望。那几年,我就丝毫没念过家中的一众老小,只想着提着那杆铁枪,杀越多的人越好,只有不停地杀人,才能填埋那种可怕的欲望。” 邢傲一脸惶恐地望着祖父,他从来未曾想过银甲竟能改变人的心性,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银甲就是灌注了强大秘术的神器,影响的只是战士的体格和战力。大昊第一任国师,那个在坊间流传得几近为神的人,不过是在那一片片泛着惨白色光晕的甲片上刻上了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符篆,便能把一个哪怕原本羸弱的人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机器。 邢礼昭未曾厉害孙子惊恐的眼神,接着说道:“而这种对杀戮的渴望,在圣皇帝六年的那个厌火节达到了顶峰,那天晚上,九裘皇帝下了屠城令,要杀光所有柳州人,不分男女老少,一个不留,那天晚上柳州大地上有无数条鲜血汇成的小溪,它们流入五里湖,染红了整个湖面。我举着邢家传了六代的铁枪,想野兽一样冲进人群里,冲进街市里,冲进……他们家里,当我用长枪挑起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时,面对那个母亲绝望的眼神,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吼叫,我没有一丝怜悯,没有一丝犹豫,一只手就拧断了她的脖子……卸下那身银甲的这些年,我每晚都能梦到那晚的杀戮之景,最近两年,我很难入睡,全靠这些在南宣州重金购得的淹月香每日才能勉强睡一两个时辰,傲儿,你也睡个好觉吧,那银甲,切记,要远离它……” 邢傲看到邢礼昭点燃了什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意识就变得模糊起来“祖父,我……” 第十一章 恭阳侯之死 翌日,邢傲在模糊中醒来,翻起身环顾四周,营房内只有他一人,昨晚与祖父的对话真的是一场梦吗,应该是的,父亲前些日子才说老侯爷病危,怎么会半夜跑到龙喉关来。邢傲心里这样想着,却一刻也坐不住,休养了这些日子,已经能够活动,赶紧简单收拾了包袱,到贾志广那儿告了个假回墕都,千机营在武试之后就出关了,下月夏长阶奉召入墕都朝觐时,邢傲才能正式入伍银甲卫千机营。 龙喉关距墕都不过二百里,骑快马不足半日即可赶到,邢傲心念又急,驿马被他抽得不住嘶鸣,赶到中途的孤山驿时,已经累得瘫倒下来,怕是跑不动了,孤山驿是不是军驿,换马得到驿馆压钱,邢傲在包袱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半粒金珠,出来的急,钱粮都没带,犯愁之际,在驿馆外看到了一个熟人,竟是恭阳侯府的老管家邢守中,邢守中牵着匹马,一脸愁急,身上还扎着白色的孝带,看到孝带,邢傲脑子嗡的一声响,到底还是迟了。 邢守中也看到了邢傲,快步走到他面前,行礼哭诉道:“少爷,怎么在这儿看到你了哟。” 邢傲扶起老管家,问道:“守中叔,老侯爷他……” 邢守中立马一把鼻涕一把泪恸哭起来“老侯爷,老侯爷他走了!本来这几日老侯爷的精神已经好些了,会和人说话,还跟老爷说想少爷了,但就在今日大早,仆妇给老侯爷送早膳的时候,老侯爷坐在地室里,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但喊着不应声,再看,已经没了生气了!老爷赶紧让我骑马去龙喉关通禀少爷,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少爷,你早走半日,或许还能和老侯爷说上话啊!” 邢傲听到祖父竟会说想念自己,一时悲从心来,昨日梦中与祖父相谈,竟是诀别“守中叔,怎会这么突然?” “谁说不是呢,昨天还没到晌午,老侯爷就差走了仆人,说要到地室里静坐,还关照谁都不许打搅,晚膳也不用送了,没想到……今早,武帝御赐老侯爷的火驹也死了,马倌胡小柴还说是累死的,放他娘的屁,火驹跟着老侯爷这么些年,都没出过门,怎么会累死,分明是和老侯爷心性相通,随着老侯爷一同,一同往生极乐了啊!” 火驹死了,马倌还说是累死的!一个念头从邢傲脑中一闪而过,不由让邢傲一惊,赶紧催促邢守中:“守中叔,帮我借一匹快马,我们快走!” 恭阳侯府大门前点着白灯,素縞万千延伸到堂屋,妇人们恸哭声不绝于耳,邢傲在大门前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上一次回家还是在大破虎豹骑受赏之后,那天到了家就被父亲邢仕君拉倒老侯爷面前,父亲把邢傲一战成名之事相报,讲邢傲是怎么凭一己之力大破敌军,怎么断了虎豹骑不可一世的统帅季康,而老侯爷却只是端坐着不语,邢仕君最后也是叹了口气,和邢傲一起拜了一拜,就退了出去。如今想来,那次邢傲自己却一句话都没和祖父说。 邢守中快步先进了门去,一会儿便拿了一身孝服出来,赶紧让邢傲披上,拉着邢傲进去了,之后家中妇孺仆眷怎么哭喊,父亲又和他说了些什么,邢傲恍恍惚惚间都没听入耳,失了魂一般被拉着跪拜,又被拉倒一旁跪着等人来吊唁,脑中一直想着的却是昨晚的那场梦。 恭阳侯府五服之内的亲眷不多,夜间守灵就三五个人,也都是无言,邢仕君体弱,跪了一天,脸色都有些发白,小声对邢傲说:“傲儿,你祖父走的突然,弥留之际什么话都没留下,唉,真是可怜。” 邢傲心里还是想着昨夜梦中与祖父的对话,现在想着,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他甚至感觉昨夜营房窗前那张梦中祖父坐的椅子下面好像是有燃尽的香灰,忙问父亲到:“父亲,听守中叔说祖父的火驹死了,是怎么死的?” “唉,火驹颇有灵性,应该是感念到你祖父会走,一同去了吧。” “就这么好好的死了?” “胡小柴说火驹口鼻有血,肺泡还肿了,像是奔袭过度,累死的。不过这不可能,这火驹向来只让你祖父一个人碰,怎么会被别人骑出去,马舍也锁得好好的,他自己也跑不出去,而且火驹是难得的好马,虽然年纪大了,也不会轻易跑死的。” “马舍昨天没人看着吗?” 邢仕君想了想道:“胡小柴昨天被你祖父差到白庭五丈原看什么宁州宝驹,说不知听谁说宁州贩了十几批好马来,想挑出来一匹买回来,胡小柴跑了一天跑去却未寻见,回来就看到火驹已经死了。” 邢傲默不作声,心中一个念想却是越发笃定,昨夜与祖父相谈肯定不是梦,恭阳侯在大限之前骑着火驹奔袭数百里,用尽自己和爱驹最后一丝气力,竟然是为了劝阻自己不要入银甲卫。邢傲年少成名,一直意气风发,无所畏惧,此刻跪在冰冷的灵堂内,却觉得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生出,向寒夜里枯树上悬着的冰棱一样,一点点地向心脏刺去…… 第十二章 斩马 大殓之后,恭阳侯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邢傲却在侯府内日日饮酒大醉,众人都以为其与祖父感情至深,不能自已,只有邢傲知道自己的心念被祖父离世前的深夜对话深深触动,对于前途未卜的恐惧已经超过了老侯爷离世的悲恸,终日买醉只是找了个逃避现实的法子,他深知自己自那夜之后已经早没了武试一举夺魁的兴奋,甚至没有了能入伍银甲卫的期待,每夜昏昏入睡的时候脑中都是老侯爷描述的长枪挑起襁褓中婴儿的画面,反反复复地惊醒,大汗如雨。 一个月后,本该回龙喉关复职的邢傲仍不为所动地醉生梦死,家中无一人能劝动,眼看千机营不日将入墕都朝觐,邢仕君心急如焚,无奈其一生软弱惯了,对这个儿子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从早到晚地好言相劝,但都收效甚微。这日,邢傲仍坐在院中寿山石堆砌的假山顶上提着酒葫芦喝酒,邢仕君仍站在下面对着儿子喋喋不休,邢傲自然是充耳不闻,闭上眼,寻着墙外的街市上的叫卖吆喝,赶走耳中父亲不停的碎言碎语。 忽然,邢傲听得外面几声尖叫,然后是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和杂物碎裂倾倒的声音,夹杂着模糊的叫喊声,隐约听到几声“出人命啦,这马疯啦”。邢傲支起身子,一个翻身跳上了院墙,提着酒壶看着外面。却只见得不远处尘土飞扬,一匹黑色大马在街市上横冲直撞而来,眼看就要冲到侯府门前,而另一边不远处,两个小童站在大路正中,被吓得一动不动,手上紧紧攥着刚刚吃掉两颗的糖葫芦串,在远一点一个妇人大喊着焦急往小童跑去,但显然已经赶不上黑马的狂奔。 邢傲皱了皱眉,一跃而下,摸了摸腰间,文龙破岳未曾傍身,只有将盲追按在手中。“妈的,一匹野马也要扰老子清净。”邢傲趁着酒意正酣,像猛虎一般抖了抖身躯旋即就向那匹横冲直撞的黑马扑去,积存在心中一个多月的愤懑之意迸发而出,又转化为满满的杀意,周身的劲风似是裹挟着黑色的真气,眼看两团黑色就要撞在一起。 邢傲凭着一腔奋起的热血冲到黑马一丈开外,却看到那匹黑马高大异常,不像是南陆的黑鬃马,两只眼睛血红,口鼻粗重地呼气,看到邢傲冲来也毫不避让,竟低下头加速直冲而来。邢傲虽自恃一身武艺,当年大破虎豹骑时,对季康坐下那头勇猛的云豹也未有一丝胆怯手软,无奈此刻在街巷之中,无法全然施展开身手,却也避无可避,便也不放慢速度,身形陡然向后仰去,身体横在半空,两腿并拢就向那匹马像寒铁般黝黑的四蹄踹去,没想到那马虽然像是着魔般狂奔,看着又笨重至极,却在将要被绊住马腿那一瞬间高高跃起,跃过了邢傲的一击,邢傲心中一凛,没想到这匹疯马竟躲过他一击径直向那两个小童奔去,便猛地刹住脚步,一个转身,高高跃起,结结实实地落在马背之上,这马未曾套鞍,邢傲紧紧抓着马鬃,却没办法停住疯跑的马,心下一横,将盲追刺入马脖子,横下身躯,绕着马脖子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顿时血流如注,黑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鲜血顿时把邢傲周身染了个通红,而只见那个奔跑而来的妇人看到浴血的邢傲,像见到罗刹恶鬼一般,吓得一句话没说,一手夹起一个小童,疯了一般逃走。 邢傲从地上站起,摇晃着身躯,看着地上还喘着粗气的黑马发愣,在自家侯府正门口像屠夫般斩了匹疯马,弄得一身污秽,真是他妈的晦气。却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一群军衣马队,簇着一个锦衣白马的男子慢慢向他走了过来。 “可惜了。”只听得那个被众人簇拥的锦衣男子叹息道:“这匹重金从宁州千里迢迢牵来的黑罗刹,还没驯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了。” 邢傲这时闻声才抬起头,看到一匹白马上驮着的那个锦衣男子,面容白净,棱角分明,却没有一丝男子气概,一脸阴柔之像,这人邢傲认识,倒是这墕都的新贵,正是驸马爷伏先,去年长公主大婚,邢傲曾跟随父亲在宫中远远看过一眼。 邢傲也不说话,愣愣站在原地,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另一队人拍马而至,为首之人却正是千机营统领夏长阶。 伏先见邢傲不语,抬头看看侯府大门,又看看邢傲说道:“哟,原来这憨马惹得是少侯爷,看来是死有余辜了,不过,夏将军,这匹马虽憨,但驯服之后可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本想是要进献圣上的,你看,这叫我如何是好。” 邢礼昭此时正拖着一众仆人从侯府内匆匆赶来,看得一地狼藉,又看到了驸马爷和夏长阶,赶忙俯身拜道:“驸马爷,夏将军,请恕犬子无礼,家父大丧,犬子心中悲恸,失了分寸,还请从轻发落。” 夏长阶却未曾正眼看邢礼昭,一双墨黑的眸子盯着仍是一言不发的邢傲,才道:“驸马爷,墕都之事,当由驸马爷的佐卫司衙门发落。” 伏先一脸戏谑笑道:“夏将军说笑了,谁不知道我对律法之事一概不知,得圣上隆恩在佐卫司挂个职,我虽孤陋寡闻,却也听闻道小侯爷此前在讲武堂一举夺魁被夏将军相中,自然还是由夏将军处置的好。” 夏长阶冷冷道:“此人尚未编入我营,且皇城之事不适于军法,驸马爷还是该依律法办。” 伏先还是一脸皮笑肉不笑,对着邢府众人道:“邢老将军是我们大昊的开国之臣,这谁人不晓,本看在邢老将军面上,我和夏将军肯定是愿网开一面,可这黑罗刹毕竟是贡马,虽然扰乱街市,但不至死,律法我虽不精,但小侯爷在皇城杀贡马不能不罚,这样吧,堰州那边前些日子来报,说人手吃紧,小侯爷就屈尊到堰州待个几年吧,你们看这样处置如何?” 夏长阶不置可否,也不正眼看邢傲一眼。邢礼昭却赶忙拉下邢傲拜谢,能免去牢狱之灾他已松了口气,堰州虽远在千里,但总比天牢日子好过。 邢傲一言不发,紧紧握着的还在滴血的盲追的手却暗暗松了开来,他抬头又看看夏长阶已经绝尘而去的一小队银甲,心中却好像解脱了一般…… 第十三章 渡船 楚回看着颓然地站在不远处的邢傲,实在想不出他口中的灭族血仇从何而来,只见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汉子把长刀和一把乌黑的匕首扔在地上,眼睛望着自己,又好像是无神地看着前方。方才邢傲的两次攻击看似简单,却着实是高效的杀招,如非是有所防备,虽不至于要了自己性命,但硬是接下肯定会多少受伤。楚回不由又细细打量邢傲一番,只见此人一袭洗的发白的官衣,面色憔悴,双目通红,却不见一丝神采。 楚回经历过柳州的灭族之战,作为一个隐匿在柳州乡野的合相门术士,当时他已经探寻到隔世环并不在柳州的确切消息,大战伊始他正准备离开柳州。在看到银甲卫向那些手无寸铁之人挥起屠刀之时,他也曾动过恻隐之心,向观察者请示过是否需要采取手段干预,但得到了观察者否定的答复。 楚回淡淡道:“邢捕头确非凡人,但以邢捕头的年纪,与十多年前柳州的灭族能有什么关系。” 邢傲不语,这些年在这边陲之地,虽无所事事,与军中和墕都相比过得相较自在,但那场祖父口中描述的惨绝人寰的屠戮,却始终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自己。他感到自祖父去世之后,自己的血液里就被埋下了一颗种子,随着血管悄无声息地在体内生长,一点一点地侵蚀着自己的躯壳。柳州灭族一战虽非亲历,但每每想到祖父,想到那身自己也曾有机会披上的银甲,莫名的罪恶感就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握住了心脏。 见邢傲并不答话,楚回又叹道:“楚某生来便是无根之人,自幼未见过父母族人,无量城更不曾有幸踏入半步,柳州十日在机缘巧合下得以苟活,国破家亡于我而言不过是场侥幸逃避的灾祸,如今浪迹于世,只求残喘度日,邢捕头如若肯放过我,楚某倒是愿助邢捕头一事。” 邢傲低头冷哼道:“以你之力,哪需要我放你,也不必再对我手下留情。” 楚回笑笑说道:“诡身之术在捕头面前已施展过了,以捕头勇武,再用便肯定是自找苦吃了,我也没有其他脱身之法,唯求邢捕头开恩了。” 邢傲自然是不信这柳州人的话,除了诡身术,方才刺向自己脑后的寒光必定是这柳州人的杀招,现在楚回主动示弱不知为何,邢傲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冷然道:“你能帮我什么事?” “帮你破了这巫蛊一案。”楚回仍是淡淡笑道。 破案自然不属于观察者给他安排的任务,但这种小事是在自己权限范围之内的,如今被这落魄捕头知道了自己柳州人的身份,想要从堰州全身而退,恐怕还是要先了结了此间之事,况且,这也算是给自己在醉怀居的那段往事有所交代。 邢傲心想,这柳州术士想要助自己破此一案,断然不是怕自己将他缉捕,之前看他好像与醉怀居的老鸨相识,相比可能也是为了救旧交一命,帮他破案也是顺便卖个人情,让他不要揭穿自己柳州人的身份,可他既没本事拿下这个柳州人,更不愿招来银甲卫的人,如果这个柳州人真有本事,倒不如让他赶紧助自己破了此案,赶紧送这尊惹不起的佛离开堰州,也省的自己心烦。于是便果断道:“好,你助我破此案,我不向墕都上报你的踪迹,此案了解你速速离开。” 楚回拱手笑道:“多谢邢捕头。” 邢傲也不客气,问道:“你说,这案子怎么破?” “此案看似毫无头绪,受害人也还无瓜葛,但今日晚些时候跟谢公子详细了解了此蛊虫的习性,楚某忽然有些头绪,邢捕头且随在下一探究竟。”楚回微微欠身,示意邢傲跟上,然后又把抱在怀中的那只火红色的小猫放开,低声朝它说了几句,那小猫立刻轻嘶一声,随即跃上一个屋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邢傲此时也缓过了心神,主意既然已定,走一步算一步吧,便大步跟了上去。 三更天已过,四下无声,二人疾步而走,不消片刻便已经到了城门口。邢傲见此刻楚回停下了脚步,不解问道:“你觉得这凶手已然逃出城外?“ 楚回淡然道:“凶手可能并未入城。“ 邢傲不解道:“怎么可能,凶手没有入城,这蛊虫难道是长了翅膀飞了进来?“ 楚回摇头道:“楚某也只是有些猜想,还需要邢捕头随在下一同去证实。“ 二人继续走到城门口,把守的两个老兵认得邢傲,看到他走来连忙从地上起身,看样子已经打了好一会儿盹了,是被二人的脚步声惊醒的。其中一个老兵不好意思地向邢傲打招呼:“邢捕头,这么晚了,还要出城啊“ 邢傲应了一声,这两个老兵自是偷懒惯了,把守城门还不如自己手下养着的那几只巡犬,但这城防不是自己所辖之事,也不便多说,沉声问了句:“这几日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进出?“ 老兵忙说:“没有,没有,都是些客商,还有几个宁州来的皮毛贩子。“说到这儿,他看到邢傲身后的楚回,咦了一声又说道:“这位好像就是前日很晚了才进了城,好像说是从河对岸山里来的,不过……看他这样子,也不算是可疑之人吧。“ 邢傲看了楚回一眼,心想着老兵实在眼拙,嘴里只丢下一句:“近日城内有凶案发生,劳烦二位给盯紧着些,不要放跑了贼人。“ 两个老兵面露惶恐,一人忙道:“今日,城务司的孔大人已经交代过了,真吓人的紧,邢捕头放心,我们一定把这城门给守劳了。“ 邢傲皱了皱眉,城务司的总兵孔全邢傲有所耳闻,是个不折不扣的庸官,整日在十方街带着两个兵丁闲逛,美名其曰治安巡查,实则是今天占东家便宜明日赊西家饭钱,更是青楼赌坊的常客,这总兵一职也是卖了自家的田产后捐官捐来的。那日邢傲去跟他说城内有凶案发生,孔全正赶着去赌坊,随口吩咐了手下两句,都没正眼看邢傲一眼。 邢傲又看了看眼前这两个又老有瘦的门吏,心想这孔全真不是个东西,全城上下没几个像样的兵丁,身强力壮的都跟着他屁股后面摇尾巴,把几个老弱病残扔去干守城门这种苦差事,无奈摇了摇头,道:“有劳了,还请二位现在把城门打开,我们二人出城有要事处理。“ 此时,邢傲身后一直不曾开口的楚回却突然按着邢傲的肩膀道:“不是二人,是四人。“ 邢傲不解,哪来的四人,难道还要这看门的两个老兵也一起去出城凑这热闹?但随即心念一转,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方才一路心神不宁,被人跟踪了竟未察觉。 只见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两人,一人壮硕魁梧,正是回颜穆勒,另一人虽已走到城门口昏暗的灯光之下,却被一身黑袍罩住了全身,完全看不清长相,正是回颜穆勒的那位随从。 邢傲朝二人冷冷问道:“你们二人是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想干什么?“ 回颜穆勒也冷冷回了一句:“这条路是只许你们走吗“ 邢傲听闻刚要上前,却被楚回去拦下,在他身边耳语:“他们刚跟上不久,我们二人交手时并不在场。“ 楚回说罢又随即向回颜穆勒拱手道:“回颜兄想必也和楚某一样,也是为了助邢捕头一臂之力,破了这庄血案,也洗掉身上惹的嫌疑。“ 回颜穆勒不置可否,撇了撇嘴道:“什么嫌疑,你们这些娘兮兮的南人能抓我不成,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弄死了什么东西,脏了我这双手。“ 邢傲见回颜穆勒张狂如斯,一时却无可奈何,北陆宁州人凶猛无畏,一直瞧不起素有尚礼之风的南陆人,先帝和亲之后,南陆北陆通商渐增,南陆人特别是这通衢之地的南陆人一直苦于北陆人的蛮横,很多时候都是吃了亏也得把牙齿打碎了咽肚子里,这样反倒更让这些宁州人瞧不起,邢傲这样的官面上的人也不好管,眼下大昊根基未稳,朝廷上下都忌惮着宁州的铁骑,早就失去了当年要一统逐云山北的豪情壮志,甚至对于一些宁州商贩的霸取豪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多事。这些年据说宁州铁勒部在铁勒震海之子铁勒谷阳的带领下厉兵秣马,大有一统宁州十部与南陆大昊分庭抗礼之势,对大昊的朝贡也是一年再拖一年,想必已有不臣之心。 邢傲示意那两个老兵打开城门,一行四人徒步而出,楚回出城门后就走在前面引路,一路朝渡口走去,一路无话,行至将近,得见渡口还有一艘渡船打着昏暗的油灯候在岸边,此时城门早已关闭,这早该停泊歇业的岸边孤舟却油灯未灭,好像还有人在上面,楚回暗暗高兴,看来自己的猜想已被证实了一半。 待他们四人走到岸边,那船夫刚好从狭小的船蓬中钻出身子,被突然出现的四人吓了一大跳,险些一个站不稳跌下船去,他定了定神看到来人里有城中的捕头邢傲,忙道:“吓死我了,原来是邢大捕头,这三更半夜的,突然面前蹦出……啊……不,是突然这么多官爷驾到,真是吓死小的我了。” 他不认得其他三人,看着跟着邢傲的,就一律都叫了官爷,但楚回还认得这小子,前几日晚上也是乘了他的渡船过的庆阳河,一旁的邢傲还没弄明白楚回把他们带到渡口干什么,看到船夫慌张的样子,随口问了句:“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我们这么害怕?” 谁知那船夫脸色大惊,忙不迭道:“官老爷你可不要冤枉小的,小的在这庆阳河上摆渡快四年了,从来没做过犯法的事。这三更半夜的,不要说人了,蹦出三两只野狗,啊,不不不,这个可不是说各位大人,哎呀,就是小人胆子向来小,但亏心事可从没做过。” 楚回此时却说了句:“船家,你的胆子,可一点都不小。” 那船家和邢傲一行人都诧异地看向楚回,都不解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楚回却笑着接着说道:“这城门早就关了,想必也早就没人需要渡河了,船家你怎么还打着灯等在岸边呢?” 那船家脸上开始冒汗,支支吾吾地辩解:“今日,今日误了时辰,没进的了城回家,就准备在这船蓬里窝一宿,方才刚准备打着油灯上岸解个手,你们……你们就来了。” 楚回依旧笑道:“不知道船家是否还记得,前几日楚某也险些误了进城的时辰,本以为这庆阳渡早该没有渡船了,还好船家还在,渡我过了河。” 那船家一脸惊讶地看着楚回,此刻他才想起来,是啊,这人他怎么忘了,那天他还赏了自己一枚金铢呢。 楚回也不管他,顾自上了渡船,又奇怪地趴在船舷边看了看,向岸边三人招手道:“邢捕头,回颜兄,上船吧,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渡河,也省的我们等到天亮了。“ 邢傲不知道楚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多问,和回颜二人一起上了船,那船夫却好像松了口气,强颜笑道:“原来几位是要过河啊,那不是巧了嘛,我这就撑桨带几位过去。“ 此时正值月朗星稀,船上众人皆不言语,风拂过水面却不起波澜,楚回坐在船头盘腿闭目,回颜穆勒和他罩着黑袍斗篷的随从端坐船尾。 邢傲抽出盲追小心擦拭着,心思却还停留在半个时辰前和柳州人的两次交手,越来越想不明白这柳州人为什么要到这边陲小城来,按说这世上若还真残存着几个柳州人,早该远走北陆,躲避追杀,传闻还有些柳州后人和朔州季家和夔州陆家都交往甚密,都怀着复国之梦。眼前这个柳州人却好像真如他所说,没有什么复国报仇之志,甚至还要帮自己这个昊朝的小吏破案,但交手之间又觉得这个柳州人深不可测。 虽然自己从未见过术法,但好歹听军中老兵们有过传闻,柳州虽多为修习术法之人,但能与即便是除了银甲卫之外的昊军一战的也只是少数,自己这几年虽然疏于武艺,但能仅一一招就击败自己的肯定不会是普通术士,以前还听说柳州术士有品阶之分,今日遇到的这位阶位肯定不低。 想到这里邢傲不经有些后怕,这样一个术士,自己不但不抓他(当然,技不如人,自己也抓不了他)也不上报,甚至还让他牵扯到命案里来,还多了两个夷族人,邢傲向船尾两人看去,只见那夷族壮汉一言不发地盯着船头的楚回,若有所思,旁边那个“斗篷人“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倒不像之前那样一声不发。都是些什么怪人,邢傲长叹一声,索性仰卧船蓬之中,桨声灯影之间,开始昏昏欲睡。不能睡不能睡,他反复对自己说,睡着了又要面对噩梦里的血光哀嚎,眼睛却在清风一阵阵拂过时,慢慢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