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九尾大王》 1.柳宅 “鎏金云台九月凉,隔岸莺歌舞轻裳。 犹忆昔年红缨剑,惊鸿一见芳魂藏。” 青州入秋,月色溶溶。风华楼上红娘子咿呀轻唱,哀婉之声惹得忻水河畔的一众听客心中好不凄凄然,无不为词中人哀声叹惋。伤怀之情,恰衬了这秋意萧条,也算得上风雅。 长街上红灯轻摇,一尖眉细眼的化缘和尚在风华楼下驻了脚,顺手扔了几颗脆花生入口,对着身旁白纱覆面的少年郎笑道:“阿言,你听这曲子如何?” “好听是好听,只可惜小爷我还没死呢!” 阿言轻轻吸了口气,赶走脑海中那些陈旧的记忆。她知道,那个云台上身着灼灼红衣舞剑飞扬的青州府长之女苏娴儿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阿言,老和尚的徒弟,阿言。 清风扶摇,酒香四溢。是老梁家的梅子新酿。 和尚与阿言贪婪地汲了几大口酒气,身心俱醉。阿言晃了晃腰间空荡荡的钱袋子:“老头儿,今日我们又要去骗哪户人家的银钱啊?” “瞎胡说!师傅我凭的是真本事,普渡众生,什么骗,什么银钱,庸俗!”老和尚双手合十,谆谆教导道:“阿弥陀佛,佛法无边,阿言,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阿言一个大白眼翻上去,正好瞥见和尚脸上趴了只蚊子。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瞬间一巴掌贴上自己肥润的脸颊,蚊子血溅当场。 “老头儿,你杀生了。” “啊……无心之失,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 看着一脸虔诚的老和尚,阿言嘴角抽了抽,若论厚颜无耻,世间唯老头可独占鳌头。 圆月斜挂在青州那颗神树最高的枝头时,已是亥时。 老和尚与阿言东拐西绕,进了北边巷子里。九月还不是青州冷的时节,巷子里却阴风阵阵,各家各户虽都挂了红灯,却总笼着一层照不透的昏暗。 “砰砰砰”,和尚扣响了柳宅的门。 檐上挂的一排灯火被黑暗压弯了腰,忽明忽暗。阿言低声道:“看来道行不浅,老头,看得出来是什么不?” 话音刚落,柳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自称是柳宅的管家。那管家脸面浮肿,皮上净是青紫之色,一看便是大伤了元气。 管家提了灯,引和尚与阿言进门。堂前冷风吹过,管家手中的灯火晃了晃,终没有灭。阿言心下一惊,与和尚对视一眼,这人没有影子。 待入得内院,阿言才知,哪里只是这管家没有影子,整个柳宅里的人都没有影子。 “高僧,高僧,请你快救救我家老爷!”从内堂里奔出来一个黑衣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让人心中好不疼惜。 老和尚看直了眼睛,口水止不住地往下淌。阿言托了托老和尚的下巴,鄙夷道:“老头,收收你这色相。” 美人引老和尚与阿言入了卧房,紫檀鸳鸯床上僵挺地躺着一个人,脸色乌黑,浑身全无一丝热气。阿言几乎都要以为那是一具死尸,近探却发现还有呼吸。跟着老和尚这几年,阿言也算得上见过些世面,经历过风浪,只今日之事,太过玄乎! 阿言紧了紧腰间的红缨剑,凝重地看向老和尚。 和尚却气定神闲,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如同长在了那黑衣美人身上一般。 美人福了福,带着些哭腔:“求高僧救我夫君。” “啊,好说,好说。”老和尚回过神来:“可这位相公缘何如此啊?” 美人说着又拿起丝帕拭泪:“说起来,是上月的事。夫君与好友上山围猎,不想坠入一山洞之中,府中家丁搜寻三日才找着人,抬回来便是这般情状了。妾请遍青州名医,然药石枉然,妾无法,前日听得高僧道行高明,才使人去请。还请高僧千万救救我夫君!” 说罢,美人直直跪了下去,伏地痛哭。 阿言要伸手去扶,却被和尚挡了下来。和尚一改之前的色相,沉定道:“夫人不肯据实相告,我师徒二人还是改日再来罢。” “哈哈,实不相瞒,你今日若看不穿,我还不放心让你救治我夫君。可见高僧确有些道行。”美人嫣然一笑,盈盈起身落座,命人奉上茶水:“清谷天的新茶,不知合不合高僧的意。” 清谷天么?阿言的手抖了一抖,那个人过得应该很好吧。思绪一闪而过,阿言自嘲地扬了扬嘴角,这可不是开小差的时候。 “好说,好说。”老和尚端起茶水也不客套。 美人狡黠一笑:“不知高僧都看出了些什么?” “逆天改命。” 老和尚淡淡开口,却惊得美人震了震。 美人有些哆嗦:“你……你到底是谁?” “阿弥陀佛,贫僧游手好闲一和尚。”老和尚放下茶杯,皱了皱眉:“这茶,有些太苦了。对了,夫人可知逆天改命下一句是何?” 黑衣美人一声不吭,只死死盯着和尚,浑身战栗。 “是,不得好死。” “啊!”凄厉恐怖的尖叫响起,柳宅的灯一瞬全部熄灭。黑暗,浓重的黑暗笼罩了整个柳宅,又大又圆的明月不见了踪影。 阿言随即拔剑出鞘,手心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阿言,莫要惊慌。”老和尚握住阿言的肩膀:“耳听八方。” 阿言立时领会,闭上眼睛用十二分心神细细聆听周遭的动静,如同黑夜里扑食的狼。 “兽灵,你为何害人?”和尚稳如泰山,声如洪钟。 “我本无害人之意,我只想救我的夫君!”黑暗中传来鬼哭般的嘶吼。 “这凡人阳寿已尽,逆天改命没有好下场。你夫君若在世,看这柳府上下全被你取了影魄,人不人鬼不鬼,不知是何感想。”老和尚感叹道。 “啊~呜呜呜~” 阴风阵阵,哭嚎之声令人不寒而栗。 “你若肯救我夫君,我便还他们影魄。你若不肯,我便要他们为柳郎陪葬!” “跟我讲条件?你该知道,我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和尚一声冷笑。 “哈哈哈哈,和尚,你杀我容易,可杀掉我,这些人也活不了!他们的影子早已与我一体!哈哈哈哈!” 和尚沉吟半晌:“我答应你,只是,你莫要后悔。” 天色一瞬清明,兽灵回复了美人形态,欣喜若狂:“绝不!绝不后悔!” 和尚看了看阿言,又看了看外面的水井。阿言随即领会,飞身而出,一剑劈出个紫衣美人来。 “姐姐?”黑衣美人惊道。 红衣美人拂袖冷哼道:“哼,还知道我是你姐姐。” 美人双双侧目,本是极具风韵的美景,奈何中间偏偏掺和了个肥头老和尚。阿言心中不禁有些惋惜,如同一盘金黄酥香的烧鹅腿上撒了香菜,阿言最不喜欢吃香菜。 老和尚双手抱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喏,你要的答案在你姐姐身上。” “哈哈哈,不错,是我。你一定很奇怪影魄炼珠,精元筑气皆无用吧?”红衣美人冷若冰霜,一双眼睛时而黑时而紫,她一字一顿道:“因为,我吞了你那个凡人夫君的魂魄。” “姐姐,你为何?”红衣美人声音有些颤抖。 “我为何?你莫不是忘了公主交代的任务,竟拿影魄去救一个阳寿已尽的凡人!沉迷凡间情爱,置大业于不顾,你可对得起公主,对得起王上?!”红衣美人字字铿锵。 阿言也跟着点头,红衣美人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姐姐你不知情爱,否则你定会懂我。我对公主、主上有愧,却无悔。请姐姐救我柳郎,只要救活柳郎,阿莲什么都听姐姐的。”红衣美人跪到在地,对着黑衣美人长长拜服,墨色的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为何,阿言有些同情她。 和尚戳了戳阿言的脑袋,嗤笑道:“这也是,那也是,啧啧,小女儿果真没有立场。” 红衣美人轻轻抚了抚腹部,冷哼道:“晚了,他的魂魄我已经炼化了。” “啊!不!”黑衣美人捂着耳朵,一声声惊叫吼得人心惊肉跳。墨色的眼泪流花了一张白皙俏丽的脸,她的眼里只剩绝望、空洞:“不!不……柳郎,是莲儿害了你……莲儿害了你……莲儿这就来陪你了……” 满地枯叶扶摇而上,砂石漫天飞扬,头顶上黑气层层聚拢。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阿言再次拔剑出鞘,准备伺机而动。 阿莲凄厉的嚎叫声响彻云霄,像哭又像是笑。忽而天空劈下一道火红的雷火,红衣女子欲施法阻止却再来不及,黑气瞬间被吞噬,阿莲也随之魂飞魄散,只在枯叶团之中留下一个墨云翻滚的珠子。 “妹妹……”两行墨泪从红衣女子脸颊上流过。阿言确信自己从她眼中看到了莫大的沉痛。 “影魄珠!” 和尚话音未落,红衣女子已直奔那珠子而去。阿言早有准备,夺剑而出,直直砍下红衣女子的一双手臂。 神奇的是,红衣女子的手臂化为一团黑气消失后,又迅速长出一双新的来。阿言不由得感慨,若是凡人有残障者也能如此容易新生便好了。 待红衣女子要再攻,老和尚挥了挥油腻腻的袖子,一道金光闪出,将红衣女子撞飞百米,墨色的血从她嘴里汩汩涌出。 阿言细细看了半晌,惊奇道:“原来也是会流血的。” “和尚,你,你竟是天界的!” 红衣女子见势不妙,欲施法逃走。 老和尚掌心一拖,白气徒生,数百道黑影从红衣女子身上飞出,也凝成了一个影魄珠。 和尚并没有杀她,只留了句话:“回去告诉你们公主,莫要再助纣为虐了,回头是岸。” 月将西沉,老和尚将影魄通通物归原主后,今日的银钱也到手了。 阿言有些睡不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兽灵。以往,老和尚收的都是些食人血肉的凶兽,凶兽是没有思想的。而兽灵不仅可以幻化人形,还会有感情,当真不可思议。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似乎她们在老和尚面前,毫无还手之力。阿言亲眼目睹了和尚将众人的影魄归位,她现下对老和尚有了些新的认知,或许老头儿除了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之外,还有些别的本事。 次日天将将翻鱼肚白,阿言便提着满满的钱袋,跑老梁家打了几坛梅子酒,又往阿贵家买了两只烧鹅腿高高兴兴地回了山上的破庙。 “没加香菜?居然没有香菜!”老和尚提着鹅腿叫得撕心裂肺。 “哦,正好我不吃香菜,来,我帮你把你那只吃掉吧!” “……阿弥陀佛……差强人意……差强人意……” 酒足饭饱,师徒二人倚在草蒲上你一个我一个地打饱嗝儿。 “老头儿,那个姓柳的当真魂飞魄散了?” “没有,没有,我将他的魂魄封了回去,他还是可以入轮回往生的。” “老头儿,天界是什么?” “额……这个,这个嘛……” “老头儿,从前我小看了你,如今看来你还挺厉害的。” “哎呀,那可不,老儿跟你说,想当年……” “既然你这么厉害,老头儿,你可以帮我救个人吗?” 2.羽清风 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羽清风。可惜阿言知道得似乎晚了些。 阿言听说羽清风的名字是在三年前的中元节。那是阿言坠崖后,头一次能下地走路。 孤峰入云,窗外满山的葵花欣欣向荣,阿言自折了几盏莲花灯下山去。 苏娴儿死了,理应为她放盏河灯,引她那些伤痛也罢、痴念也罢,通通往生去。老天不忍收她性命,她便要重新活过。 凄凄哀哀唱离歌,谁家新坟又添香? 中元节的月亮虽圆,却朦朦胧胧绕着一层烟纱。阿言已是许久没见过热闹的青州,忻水河边人山人海,她有些忐忑,不过转念一想,如今这般模样,即便是自己的爹爹娘亲怕也认不出来了罢。阿言抬手抚了抚脸上的白纱,自嘲地摇了摇头。 河岸红灯掠影,水中老柳垂姿,盏盏莲灯闪着莹黄色的光,清风一过,百花摇曳飘零。阿言正欲放下自己的,忽而水中飘来一盏脸盆大的火红莲灯,极为惹眼。五步开外,一素服老妪哭得格外伤心:“儿媳,我的好儿媳……可怜你这么年纪轻轻就走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还未及替我老江家诞下一男半女就走了……儿媳,你不该啊……” 此情此景,烧人心窝,伤人心肠。可叹红颜薄命啊,阿言听得甚为伤情。 老妪哭诉着又放下一盏,也是脸盆那么大、火红火红的:“好儿媳,你可知,你走后,我儿茶饭不思,半月便丢了魂儿,病倒三年了……呜呜呜……啊,对了,儿媳,你当知道你的夫君是谁吧?便是青山书院的羽清风,风流倜傥、学富五车的羽清风啊……如今竟成了个痴人啊……天道无情啊……你们郎才女貌,本应是一双神仙眷侣,怎么就……可惜啊……” 此情此景,真真叫人肝肠寸断。可叹世间竟还有如此痴男怨女,阿言简直忍不住要涕泗横流。 老妪许是哭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继续发挥道:“儿媳,玉棠说,你最爱火一般烈的红,你看,这些灯都是婆婆我亲手做的,你还喜欢不?对了,等中秋的时候啊,婆婆再给你烧点云腿月饼,不是跟你吹,婆婆的手艺,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来。可叹你那个便宜公公,就是那个青山学院里最迂腐的老古董,羽少忠,他不懂得欣赏啊!今儿晚上还说我烧的糖醋鱼太咸了,你说气不气人!读书人都是些榆木脑袋,一点情调不懂……如果你在就好了,我也还能有个说体己话的人……” 羽,羽少忠?那个与自己定下娃娃亲的人的……爹?等等,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阿言方才从悲痛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如此说来,这个老妪口中的好儿媳,莫不就是……不,不不,不可能。阿言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我何时与人成过亲?莫不是摔伤了脑袋,失忆了? 阿言战战兢兢地瞥了瞥河中大片的火红,不巧的是每盏莲灯中间都端端正正地写上了五个大字——“江氏苏娴儿”。 “轰”—— 阿言脑中似噼里啪啦炸过一阵炮仗。待神思清明后,阿言左挪右挪凑到老妪身旁,细声细气道:“夫人,你的儿媳,莫不是就是那青州府长之女,苏娴儿?” 老妪其实并不老,只打扮老气了一些,一张鹅蛋脸肤光胜雪,两颊轻泛桃红,年轻时必是盛极一时的美人。老妪眨了眨泪光闪闪的眼睛,一下起了精神:“正是,正是!姑娘与我儿媳可是旧识?” 阿言摇了摇头,长长吁出口气,一脸伤感:“从前倒是常伴的姐妹,只数年前惠州的祖父仙逝,待我守孝回来,便听闻,妹妹已经……” 话罢,两人又好好哭了一场。 阿言取了丝帕拭泪:“说起来惭愧,竟不知妹妹是何时与令公子成亲的,也没来得及去道贺。” 听罢,老妪又是一场好哭。 那晚,阿言才知,原来她真的成了亲,只不过是在她坠崖后,羽清风捧着她的灵位拜的堂。阿言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自己苦苦爱着的,最后差点要了自己的命,心灰意冷之际,却不知这世上也有人这般苦苦爱着自己。果真是造化弄人。 “阿言,今儿个怎么对为师这般好?”和尚左手一只烧鹅右手一只酱香猪蹄啃得满嘴冒油,嘟囔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 阿言直笑道:“好说,好说。” 待和尚风卷残云之后,阿言麻利地盘出和尚所有的家什,催促道:“走吧!” 和尚瞪大了眼珠子,打出一串儿香菜味儿的饱嗝儿:“去,去哪儿?” “昨日不是说了嘛,救治一个人。” “啊,好说,好说。为师本领大着呢。” 青山书院背倚青云峰,脚踏忻水中流,数百年来为康盛朝孕育了不少王侯将相,可谓人杰地灵。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说的莫不就是此一处!”和尚感慨道。 “废什么话,我们这么大两只白丁处在这儿不嫌碍眼啊?”阿言最是看不惯老和尚假正经:“快想个什么法子,我们好混进去。” 和尚从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两个黑药丸子来:“吃了罢,一个时辰之内,保管没人能看见咱两个大白丁。” 要说青山书院是康盛一流学府呢,实在是太大了,光学堂就有上百楼阁,阿言头痛道:“老头,怕是要再来几颗药丸子。一时半会儿应是找不着人了。” 老和尚鄙夷道:“我说你这救的什么人呐?偷偷摸摸的就不说了,地儿还找不着!你怎么不说人你都不认识呢!” “额……这个,还真不认识……” “噗”,老和尚差点没一口老血喷死过去:“那救个毛啊!不救了,回去了。” 老和尚转身就要走,阿言赶忙喊道:“一坛梅子酒!” 和尚又迈出两步。 阿言接着喊道:“一只烧鹅!” 和尚顿了顿,仍要抬脚就走。 阿言龇牙道:“加香菜!” 老和尚终于心有所动,问道:“你就说你知道什么罢。” “名姓,我知道他叫羽清风。” 老和尚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面黑黢黢的镜子来:“将他的名字写上去罢。” 阿言生怕老和尚后悔,赶忙一把夺过镜子来,又觉入手有些油腻,便扯过老和尚的袖子蹭了两蹭,小心翼翼地写上羽清风的名字。 镜面上忽然灵光乍开,阿言对着老和尚扬了扬眉毛:“老头儿,你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这些年,你藏得很深啊。” 老和尚“嘿嘿”干笑两声:“啊,快看,灵境已经指路了。” 师徒两人跟着灵境左拐右绕,最终到了后院一座三角飞雁亭子前。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阿弥陀佛,亭中是个伤心人。”老和尚诗兴大发。 阿言可没空理他,只望着亭中人发怔。君不见,黛山入眉峰,秋水横眼波,翩翩公子好生俊俏。 “哎,花痴!花痴!醒醒!”老和尚对阿言可谓是嗤之以鼻。 阿言有些迷糊,喃喃道:“似是哪里见过,哪里见过呢?” 亭台落在一片荷塘之中,晨风微拂,碧色连天,前堂传来学子们朗朗书声,着实妙景。 “叮当,叮当……” 阿言闻声看去,是亭中少年手中的一串铃铛。怎么看都有些熟悉呢?阿言蓦地想起,少时家中来客,曾与一男童投机,故而赠与了这么一串铃铛。现下看来,那男童便是羽清风了。只后来不知是何原由,羽清风再没来过青州府。 羽清风倚在横栏上,双眼无光,一动不动,只听到铃铛响时,喃喃几句:“阿娴,阿娴,你几时回来,我与你做饭菜。” 和尚右手画圆,拂袖而出一道金光将羽清风罩住,左手又接连比划出一串复杂的手势,口中还念念有词,情状与那些话本子里的妖僧做法无异。 不消片刻,和尚收了手。阿言有些紧张地看着老和尚:“老头儿,可有法子?” 和尚悲情地看了眼阿言,复又看了看羽清风,手指一绕,二人已出了青山书院。 “时辰已到,再不出怕就要被逮进衙门了。”和尚搓了搓圆头大鼻,干咳两声:“这个少年郎吧,魂丢了。我方才施法为他引魂,可世间竟找不到他的魂魄……许是被什么凶灵恶兽吃去了,无法了。” 阿言没有说话,自去买了酒肉孝敬和尚。 当天晚上,阿言做了个梦。 青州府台后花园,合欢花开,翠软香浓,春暖大地,鸟雀相劝,万物焕发。两个总角小童捯拾了一小堆泥巴到凉亭里搓,细看还是小男童要做得好一些,方的像桂花糕,圆的似芋子,另还做了些碟子碗筷,都像模像样。 女童却是个急性子,来回捏不出个形状,索性往地上一扔:“玉棠,我出去找吃食,你在家好好做饭菜,做好了你就喊我。” 男童听罢高兴地点了头:“阿娴,以后我们成了婚,我也为你做饭菜。” “嗯!到时我便在外面挣钱养活你!”女童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对了,别忘了,我要吃云腿月饼!” 女童在花园里或拾些漂亮石子儿,或捡些花瓣、叶子。男童自在凉亭里专心搓云腿月饼,待一顿丰盛的“饭菜”做好后,男童便喊道:“阿娴,阿娴,你几时回来,我与你做好饭菜了。” 阿言蓦然惊醒,呆滞地重复道:“阿娴,阿娴,你几时回来,我与你做饭菜。”可不就是儿时,玩泥巴过家家说的话? 阿言不禁有些哽咽。他一往情深,可惜阿言长大后竟忘了他,连名姓都不曾记得,可见自己着实是个没心没肺的。阿言摇了摇头,不想自己也做了回负心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羽清风,阿娴欠你的,只待来生再还了。 3.江玉棠 晚上未得好眠,次日阿言起床时已日上三竿。 世上稀奇事虽多,却都不及今日。老和尚居然已备好酒肉,大喇喇地翘着腿在等阿言吃饭。 阿言看罢,转身便又要往铺上倒,自己一定是在梦游,还没睡醒,还没睡醒。 “哎!”老和尚一声大吼,随后鹌鹑蛋大的一颗石头砸上阿言的脑袋,很是有些刺痛。阿言揉揉头,惊道:“居然不是做梦!” 老和尚这个出家人,慈悲心说不上,八卦心倒是很迫切。想当日和尚将阿言从悬崖下捡回来,问的第一句不是“哪里不舒服”,而是“小姑子是受的怎样的情伤,快说与贫僧听听”。六年来,老和尚虽心中好奇,屡屡窥探,阿言却始终对此不置一词。直至昨日见了羽清风,老和尚深感时机已到,此时不八卦,更待何时。 “阿言,昨日那人……为师总觉得吃了你的又没办成事,总有些亏欠,这些算是补偿你了。”老和尚满脸慈祥地递过来一只黄酥酥的鹅腿,一脸谄笑:“说起来,不知昨日那位翩翩公子……” “老头,你今日话很多。既然救不了人,就少废话。” 但凡换个要脸面的旁人,早被阿言噎得面红耳赤了。但老和尚偏偏不,面皮都不带抖一下,继续不依不饶道:“要我说嘛,当年你莫不就是因为他……” 阿言再懒得搭理老和尚,索性专心埋头苦吃。 “哎,小小年纪便如此情路坎坷,可悲,可叹也。啊,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和尚举杯对苍云,诗兴大发,大有不问出点什么来就吟遍三界诗词的态势:“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往日那负心人救我一命,坠崖之时我还他一命,自此两不相欠。不过那负心人不是羽清风。这个回答,老头,你可还满意?”阿言忽然开口,语气极为平淡,酒肉入口,面皮上不起一丝波澜。 “满意……啊,不,不满意……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和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劳心费力六年不得的答案,今日才只吟了两首诗便炸了出来。惊疑之余又觉意兴索然,老和尚也端起酒碗干了一大口,慢悠悠地砸吧了两下口中的酒气,感叹道:“阿言,下次师傅还是带你去朋乐楼听听说书吧。你好好学学人家是怎么讲故事的,哪有似你这般一句话说死了的。伤人兴致,无趣之极。” 生活的平淡,有时候是在为跌宕起伏埋伏笔,但多数时候就只单单是平淡、没趣、无聊。 自柳宅惊魂一夜之后,一月有余,老和尚再没显现过什么神通。平日里,或是张婶儿家的儿子要成婚了,将男女双方的八字封个信笺来请老和尚合合婚;或是赵家新置了宅院,托老和尚挑个黄道吉日举家乔迁;又或是王婆子家死了老爷,催老和尚做个能早登极乐的法事。 许是因为冬至快到了,神魔鬼怪的事逐渐消停了下来。阿言也有些散淡,她自忖度着,究竟是天冷了,谁都懒得动弹,就连神魔鬼怪也不例外,阿言又怎会例外呢。 闲时有闲时好,无事操心,又有轻快的银钱进账,日日酒肉爽口,不知不觉阿言竟胖了一圈。至于老和尚嘛,本来基数就大,再胖也不能明显地胖起来,且人胖到一定程度后便再不觉得胖一两斤与胖一二十今有何区别。 日不过午,老和尚靠在庙中千年青松遒劲的根条上晒太阳,美酒入怀,人已微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阿言,为师跟你讲啊……人生在世……” 和尚自言酣畅,半晌过后才发现阿言早已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睡相之差,竟毫无半点女儿姿态……”和尚顺手从阿言嘴里捞出啃了小半的腊肉小羊排,摇头叹惋:“只怕是嫁不出去了!” 话头刚落,和尚猛然清醒过来,阿言脸上的赤云景纹已蔓延至颈窝。和尚忽然有些自责,近来忙于应付天界诸事,竟忘了冬至快到了,难怪她这些日子总嗜睡。 和尚右手捏了个决,一道真气注入阿言体内:“飞升之前,总得要先护住你这肉身啊。” 不知为何,和尚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悲伤,忽而又转为庆幸,最后变成一种笃定。 青州入冬后,天泛青灰,寒势压人,酝酿许久的大雪终于在冬至这天铺天盖地而来。 和尚不知从哪个箱子底下翻出来两件大棉袄子,自个儿挑了黑色的一件,另一件藏青的给了阿言:“今儿个又是冬至了。” 阿言伸了个懒腰,勉强挤出点精神气来:“是了!还是老杨家的羊肉饺子?” 和尚摆了摆手,从怀里摸出两颗金色的药丸子,对着阿言神秘一笑:“今儿个,我们也下顿馆子,聚福楼的羊肉汤锅!然后再去朋乐楼听书!美哉,美哉!哈哈哈……” 年年冬至,青州最火爆的有两处,一则老杨家的羊肉饺子馆儿,那是平头小老百姓的去处;二则聚福楼,大凡青州富裕一些的人家,都会在聚福楼吃上一盆热腾腾的羊肉汤锅。也不是其他地儿就没有羊肉了,只这两家皆倚仗了祖传的手艺,饺子皮薄馅儿大、晶莹剔透,羊肉细腻爽口、香味十足。 往年阿言和老和尚都是吃老杨家的饺子过冬至,一来因得老和尚一介出家人,不方便直接露脸吃羊肉,而聚福楼的汤锅又不像饺子能打包带走;二来也是迫于银钱的压力,买一盆羊肉汤锅的银钱可以买上十屉羊肉饺子了。 阿言深知,贪吃也要量力而行,故而年年冬至吃上二十屉羊肉饺子,她已经很满足了。但显然,今日,她更满足。 财神落地迎百宝,八仙引路聚五福。聚福楼四座楼台皆已近摩肩擦踵,食客满座,或举杯对饮,或言笑晏晏,唯独北面楼上西北角靠窗的一桌与众不同。两名少年一言不发,只顾埋头猛吃。不过半柱香时间,一盆汤锅已然见底。眼尖的店小二眉飞色舞地跑过来等结账,不想略显年长的黑衣少年拂袖一挥,爽快道:“再来一锅!” 店小二愣了半晌,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怀疑:“客,客官,再来,一锅?” 两少年齐齐点头,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小二哈了哈腰,端上空空如也的锅儿转身离去。 身着藏青衣服的少年对着黑衣少年挑了挑眉毛:“老头,你既有这改容换面的神药,为何不多给我些。也免得我总要蒙面度日。” “阿言,这药虽好,也只管一时只用。且药终归是药,吃多了于你身体无益。”黑衣少年解释道。 阿言不免有些失望,无意地摆弄着袖口,喃喃道:“我的病就无法了吗?” 老和尚一时无话,想了半晌,轻轻吁出一口气:“再等等罢,快了,就快了。” 阿言自知老和尚是宽慰她,也不再多说。坠崖之后的事,阿言记不起来了。只听老和尚说,是沾染了悬崖底下的毒草,剧毒入血发生了异变,使得脸上长出了火红斑纹。而且,阿言身上的毒血极易招惹凶兽,老和尚为此专门炼制了止血凝气的药丸子命阿言随身携带。阿言也因此不敢回家与父母相认,生怕为他们招致了祸患。阿言只叹命运之神奇,造化之无常。老和尚只说跟着他修行能保阿言周全,却从未说过能治好阿言的异变。阿言轻轻摇了摇头,心道是自己贪心了,坠崖不死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羊肉汤锅来咯~”小二脆声一吆喝,热腾腾的汤锅上桌,师徒二人又开始大快朵颐。 “轰!轰轰轰!” 忽而惊雷四起,天地变色,浓重的昏暗笼罩了苍穹。满楼满街都是人们的惊叫声。 “莫慌!别动!” 昏暗之中,阿言听到老和尚对自己喊了两声,便再无声音。 黑暗并未持续很久,不及半柱香的时间,天色又重新清明过来。只一点奇怪,老和尚不见了。 阿言楼上楼下遍寻不得,复又想起老和尚说要去朋乐楼听书的事,转而向朋乐楼去。 青州人最大的长处便是,只要还没死,该享受的生活还是照样要享受。短暂的天象后,青州又继续热闹起来。 朋乐楼里长胡子的李二爷今日说的一出是汉高祖醉斩白蛇。今日天冷,朋乐楼的炭火炉子烧得有些旺,一张太师椅,一盏清谷天的清茶,倒也不失为一个舒服的去处。李二爷讲得兴起,双颊彤红,干瘪的腮帮子抖个不停,忽而惊堂木一拍:“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拔剑斩蛇!” 饶是李二爷讲得精彩绝伦,阿言也再无兴致多听,老和尚不在朋乐楼,她还得去别处找找。 许是心中焦急,前脚刚迈出门,阿言便与进门之人撞了个满怀。阿言赶忙拱手赔礼,待话到嘴边,阿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眼前的这张脸,阿言再熟悉不过了。六年来,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心酸苦痛,莫不都是因为他。要说不恨,是假的。阿言怔怔地望着他,眼睛有些烫,江玉棠,你不曾想得到,我苏娴儿还活着罢。 “混账!竟敢冲撞我们家少爷!”一旁护主的家丁拔了剑就要上前教训阿言。 江玉棠眉头微蹙,不满地扬了扬手,示意家丁退下。复而对阿言拱了拱手,笑得春风和煦:“下人莽撞,羽某管教无方,还请公子见谅。” 还是这副谦谦君子模样,阿言心中冷笑,越是看似完美的人,越无情。只可惜从前的苏娴儿不懂这些道理。 阿言不愿过多纠缠,点了点头便要走。 “且慢!” 江玉棠叫住了阿言,蹙着眉头好一番打量。 阿言不悦道:“公子何意?” 江玉棠方才意识到自己失礼,赔罪道:“江某唐突。敢问公子,我们可曾见过?” 阿言心中一紧,转身便走:“不曾见过。告辞!” 只远远听得身后一声叹息:“这双眼睛长得与阿娴很相像。” “像吗?”街边的马车中,锦衣美人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看阿言,随即将手中的鸳鸯锦帕捂了嘴,轻轻笑起来,笑声如夜莺一般悦耳:“呀,是挺像的。只可惜,这世间不应该再有属于她的东西,哪怕是像也不行。” 语罢,美人的侍婢从马车里探出头,对后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随即转身离开,消失在白茫茫的长街上。 4.千影 九天之上,是天界。今日,天界很有些热闹。 自天暝大战暝王千影被封印后,天地已经沉寂了万年之久。众神都以为暝王寂灭了,各自放好了一百颗心安生过逍遥日子。不想,今日天墟阁上方黑云骤起,数万道紫色闪电齐齐劈下,火球漫天飞滚,众神惶惶。 看守天墟阁的小神跪在天经碑前,两股战战。 忽然,一道强大的气息奔涌而来,直逼得小神伏地不起。待再一抬眼,帝尊已亲临天经碑前。 小神立马拜服:“帝,帝尊,天经碑,亮了。” “本尊,看得到。”帝尊冷冷开口,小神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 天经碑亮,三界必有大事发生。帝尊轻轻覆手,天经碑上浮现出一行明黄的上古文字。 “暝王,重生。”帝尊神色凝重,虽心中早由此猜测,却不想来得如此之快。 “叮当,叮当”,紧接着,青山书院也出现在天经碑上,画面中羽清风倚亭而坐,与那日阿言所见不同的是,他的眼中有了一些东西。 “是他……”帝尊皱了皱眉毛,心中已有了计较。 且说阿言四处找不着老和尚,又不知这换颜的药丸能维持多久,只能回山庙里去。 相伴六年,老和尚于阿言而言,亦师亦父。老和尚从未像今日这般,悄无声息地消失过,阿言断定老和尚是遇到什么事了。 大雪封山,天渐渐要黑了。阿言走得很慢,不知为何,她越来越乏力。阿言觉得自己很累很累,脑子也越来越沉钝。 “扑通”一声,阿言倒在了半山腰的雪地里。 方才马车后的侍从从山林里闪出身来,如同暗夜里的毒蛇,他慢慢、慢慢靠近阿言。侍从踢了踢阿言的腿,阿言纹丝不动,但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剑,对着阿言的胸口刺下。白刃刚刚见血,阿言脸上的赤云景文随即闪现,侍从手中的剑越来越烫,烫到他握不住。 “嗷呜~” 诡异地嚎叫声满山回荡,侍从清晰地感觉到有很可怕的东西在逼近这里,他疯了一般地往回跑,他确信自己这一生从未跑得这么快过。然而,他似乎跑错了方向,跑向了更近的死亡。数百步开外,是第一批赶来的凶兽。侍从片刻便被撕咬吞食得尸骨无存。 阿言腰间所佩金色灵珠似乎感知到了危险,自动在阿言周围结出一道结界。蜂拥而至的凶兽团团围在结界外面,腥臭的口水流得满地都是。它们恼怒无比,诱人的食物就在眼前,却被结界阻隔。越来越多的凶兽开始往山上聚集,他们愤怒地咆哮,不断撞击结界,一波又一波。灵珠表面出现了一条裂纹,金色的光芒也越来越弱。 “咔呲!” 灵珠骤然碎裂,凶兽们疯了一般地扑向阿言,瞬间即可将她蚕食殆尽。 就在凶兽锋利的獠牙刚要触及阿言的脖颈时,呼啸的暴风凭地而起,成百上千的凶兽齐齐被卷出百里有余。 落雪成舞,飘然飞仙。靛青色的长袍随风鼓动,只听得冷冷一声“找死”,挥袖之间凶兽烟消云散,连哀嚎都不及有一声。 来人小心翼翼地抱起阿言,一手抚上阿言的伤口止了血,血肉逐渐愈合。阿言似有了些许知觉,在那人怀里蹭了蹭,轻哼了两声。那人呆滞了一瞬,抚了抚阿言的脸颊,心痛道:“都怪本王,还是来得晚了些。” “冷,我冷……”阿言喃喃着又往那人怀里缩了缩。 那人随即捏出一诀,漫天飞雪瞬间停滞在半空之中,一团火红的光晕将他二人罩住,阿言逐渐暖和了起来。那人似乎觉得还有些美中不足,又是一挥手,不知从哪里飞来许多红梅花瓣,满地零落。 “白雪嘛,当配红梅,神女,你说是不是?”那人环顾一周,自觉甚美,心中得意非常。 迷迷糊糊中,阿言总觉有人在同她讲话,费力虚开了眼睛,只见得黑发流云,柳眉舒展,可不就是青州第一美人李盼儿,阿言的娘亲。阿言开心地蹭了蹭她的脸,就像小时候那样,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娘亲。” 那人虎躯一震,有些结巴:“娘,娘亲?” 阿言眨了眨眼睛再看之时,娘亲又变了模样。眼前人雪发及地,眉如飞鸿,紫眸含秋水,薄唇沁血,绝美男子不似人间有之。 阿言歪了歪脑袋,嘟囔道:“娘亲要变也变个女神仙,变这么漂亮的男神仙做什么?” “你觉得本王,漂亮?”那人轻轻一笑之间,天地失色。 阿言认真地点了点头,着实没见过有人能美成这样的。 那人托住阿言的下巴,那张美到极致的脸越贴越近:“那你喜欢吗?” “喜欢。”阿言又顺势蹭了蹭那人的脸,开心地笑道:“娘亲什么样,阿言都喜欢。” 那人方知阿言还未清醒,在说些胡话。他勾了勾阿言的鼻子,笑道:“神女,我们又见面了。你可要记得,本王的名字叫千影。” 阿言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呢喃道:“娘亲,阿言要抱抱。” “这不是正抱着吗?”千影问道。 “不是这样抱,是这样!”阿言嘟囔着嘴,将手高高举起,在千影面前晃来晃去。 千影一怔,随即明媚一笑。熏风四起,漫天梅花狂舞,浅浅红香氤氲,千影满头银发随风飘然,红唇轻笑之间妖艳无常。他左手一托,右手轻画,阿言瞬间腾空而起,千万朵梅花层层叠叠,在阿言背后化作一双硕大的翅膀,载着她临空飞翔。香雪凭风落,美人笑嫣然,端端一幅旷世美景。 且说帝尊刚踏出天墟阁,便碰见匆匆赶来的北玄将军。二人相看一眼,齐齐往清虚殿去,远远避开了七嘴八舌的众神。 帝尊凝重道:“暝王重生了。” 北玄将军握紧了拳,眼中杀气毕露:“果然不出帝尊所料。臣现在就去杀了他。” “杀?”帝尊苦笑了一声:“他重生在了凡界。神杀人,整个神界都会遭天劫。如何杀?” 北玄将军哑然失语,一手握着拳锤打着另一只手掌,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我已有计策。北玄你无需太过忧心。天墟阁,你还需得多留心。”帝尊拍了拍北玄将军的左肩,也算是一番宽慰。 二人又商量了一些事宜,帝尊便匆匆下了凡间。乍一落地,帝尊摇身一变,成了老和尚模样。老和尚在庙里寻阿言不着,又见山下红光莹莹,心道不妙,便风风火火地往山上赶去。 这厢阿言玩累了,又枕着千影的手臂睡着过去。千影轻抚着阿言脸上滚烫的赤云景文,低声道:“神女为本王受苦了。” 忽然,千影眉头一皱,探得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往此处而来,不由得一声冷哼:“老东西,我可不是怕你,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话音刚落,千影瞬间消失不见。只在阿言手心留下一只墨云麒麟,看似一件佩饰,却跟活了似的,摇头晃脑地钻进阿言手心里不见了。 待和尚赶至半山腰,眼见阿言安然无恙地躺着雪堆里,周遭都是凶兽的气息。和尚心中一紧,慌忙抱起阿言,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还好,还好没事!还好!” 冬至过后,又下了三天雪。整个青州都被冻没了声,家家户户自升了火炉在家取暖,做买卖的小商贩也不上街吆喝了,爱采买的婆媳姨娘也都缩着腿脚不肯出门。青州一下子寂静了,静得只听得雪粒儿刷刷下的声音。 到第四日的时候,卖豆腐的张婆子家那只颇有些傲气的大红公鸡打了个早鸣,太阳出来了。青州开始化雪,方才有了一些人气,长街上也慢慢热闹起来。 阿言就是在这时候醒过来的,太阳初升的时候。 “老头儿,你去哪儿啦?!” 老和尚趴在床沿上,眼眶有些通红的血丝:“啊,你,你醒啦?” “那天我到处找你不到,便自己回来了。兴许是风寒了,浑身使不上力,好容易回来就一头栽倒了。”一缕金色的阳光照在阿言枕边,阿言把手放进去,暖洋洋的。老和尚起身给阿言端了杯热茶,阿言支起身来喝了一口:“老头儿,其实我不喜欢喝清谷天的茶。” 老和尚便把茶盅拿了回来,歪着嘴想要嗔她两句,又觉得这样对一个昏迷三天刚醒过来的人有些不妥帖,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阿言看老和尚那憋屈模样,兀自好笑。老和尚也不多说,自回了后厨熬粥。阿言倚在床沿上蓄了会儿力,也下床去帮忙。 早餐吃得比较清淡,一碗青菜豆腐、两只咸皮鸭蛋再加一锅小米粥。 阿言三日水米未进,自然胃口极好,二话不说,先干了两碗粥才有些闲余气力与老头儿说话:“老头儿,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老和尚在桌沿上啪啪敲着鸭蛋,回应道:“什么样的梦?说来为师给你解一解。” “我梦到大雪,梅花,还有一个好漂亮的神仙!”阿言回忆道。 “噗”,和尚呛了口饭,嘴里包的蛋黄喷得满桌都是:“漂亮的神仙?你哪里知道神仙长什么模样!” “我自然是没见过神仙,可世上哪儿有那么美的人儿,必定是神仙。”阿言认真地分辩道。 和尚再懒得看阿言的花痴模样,拿过阿言碟子里的鸭蛋敲碎了壳儿,又开始剥起来:“方才我的那个都被你毁了,这个是你赔我的。” “老头儿,那日你到底哪儿去了?”阿言忽然回过神来,差点把正事忘了,最近老和尚很是有些不寻常。 “啊,那日不是天有异象嘛,我去看了看。结果你猜怎么着?”和尚忽然来了兴致,赶忙端起菜汤将嘴里的鸭蛋黄三两下咽进去:“又是一只兽灵,就跟上次柳宅那个一样。你猜我在他体内发现了什么!” “什么?” “羽清风的魂魄!” “真,真的?”阿言有些不敢相信。 老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明晃晃的六扇水晶,里面有金黄色的东西在流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就是这个!不过他的魂魄已经被炼化,为师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把它弄出来。魂魄受创,不能马上回到主人的身体里。这魂魄还需羽清风的肉身好生将养一阵才行。” “如何将养?”阿言小心翼翼地接过水晶,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一团金色的光看。 “让羽清风日日不离身便可。”和尚吸了吸鼻子,又抖了抖嘴皮:“虽不是什么难事,但对他一个傻子来说……啧啧……阿言,我看这样,不如你去青山书院念书吧!日日看着他,总归不会再差错了。” “我?青山书院?念书?”阿言狐疑地看着老和尚。 老和尚筷子一扔,双手合十,一脸虔诚:“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言,羽清风,你莫不是不想救了?” “……”阿言惆怅道:“可青山书院都是男门生,我一个女儿家……” 老和尚挑眉一笑:“男扮女装。” 阿言一脸生无可恋,捶胸顿足半晌说不出话来。老和尚十分善解人意地替阿言拍了拍背,宽慰道:“人生在世,凡事忍忍就过去了。” 阿言深深叹了口气,认栽道:“这魂魄几时能将养好?” “这就难说了,兴许十天半月,兴许十年八载……切记,日日不得离身!” “唉……报应啊,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