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异闻录》 第一章 梦醒时分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夏天一觉醒来,还未睁眼,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首诗来。这是诸葛亮出道前的生活状态,自己乃现代草民一介,以此抒怀,似乎有点过分抬高自己了。好在只是抒发一下对即将到来的退休生活的情绪而已,并未刻意将自己与某些伟人大咖并列,以证明自己的不俗。 许是彻底放下的缘故吧,觉睡得踏实,一夜无梦。 说也是怪,当人事科那位自命不凡的小伙子通知自己去单位办理退休手续的几天里,噩梦一个接一个,像被人把某种宝贝夺了去的不舍,感觉空落落的,整宿整宿的睡不踏实,以至于惹得老伴儿要求分床睡。 现在好了,今天就是退休的正日子,一切即将归零。六十年弹指一挥间,平淡无奇的半生,庸庸碌碌的一辈子,没有跌宕起伏,没有大喜大悲,像一颗小草,随日出日落,冬去春来,完成了一个生命轮回,仅此而已。退休之后的日子,怕是只剩下混吃等死了。 “文武双全”的一生,还没砸吧出滋味儿,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走完了。难怪老庄感慨:“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确实太快了点,真是不甘心! 前半辈子拿的是枪杆子,后半辈子拿的是笔杆子,也算是“弃武从文”了。他这种人回机关写公文,大多是被逼的。一个舞枪弄棒的糙人,突然拿起绣花针专心致志的搞刺绣,本身就带有滑稽色彩。公文是国家机器运转最有效的载具。没有它,人类就会回到原始状态。可它同时又是最没用的东西。大家你抄我、我抄你,还自嘲说:“天下公文一大抄,看你会抄不会抄。”人们误传成“天下文章一大抄”。两码事,文章是有版权的,公文可以用一把剪刀完成任务。 后来觉得这样度过一生实在是种浪费,想试着写写军武类小说。结果可想而知,小说写的像公文。一段时间后,领导诙谐的说:“老夏,你的公文怎么写的像小说?” 这样的诙谐不是幽你的默,而是拐着弯的骂你不务正业。写惯了公文的人尝试写小说,好比男人把自己阉割了变成女人。虽然都是人,但性质完全变了。于是,老夏的作家之路便走到头了。曾经在练功房里摔打成铁块一样的肌肉,也因为长时间的在电脑前枯坐,慢慢成了一堆肥肉腩,“文武双全”变成“文不成、武不就”,一生就这么交待了。 又能怎样呢?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不都是这样平凡的来,无声的走吗?挥挥衣袖,带不走一片云彩。既然谁都带不走一片云彩,老夏我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不算各色。 曾经无数次的设问:“如果有来生会怎么样?” 每当此时,刀子嘴不饶人的老婆大人就会鄙夷地说:“如果有来生,你一样是个浪费粮食的废物典型。” 这话让夏天感觉扎心扎心的。嘴上不敢明着回怼,但心里暗吋: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弱点,说几句顺耳的话能死啊!这老娘们儿,太不会聊天儿了! 在夏天心里,老婆大人其实人挺不错的,心地也算善良,就是嘴上不饶人,一辈子尽说呛岔子话,怎么听怎么不舒服。特别是对夏天,就一个态度,始终是鞭策、鞭策、再鞭策。无论取得多少成绩,一定不如别人家老公优秀,永远有改进的空间。 夏天说:“既然你看不上我,那咱俩干脆离婚得了。你老太太貌美如花,再嫁个让你各方面满意的,别在我这棵干枝梅上吊死成吗?” 她说:“想都别想!被你祸害成人老珠黄的资深老太太了,现在想甩锅?门儿都没有!早干嘛去了?” 所以说,夏天其实真不知道老伴儿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比如她给他下个“废物典型”的定义,是真这么认为,还是一辈子相濡以沫的打情骂俏?这话她说了不止一次,每一次状况不同,心境不同,是不是意思也不尽相同? 唉!夫妻嘛,就是一对欢喜冤家,离不开又见不得,吵吵闹闹一辈子。三十几年的“同床好友”,可以类比左手摸右手,怦然心动的感觉,早被岁月的风沙掩埋了。但真要剁去一只手,那一定是挖心掏髓的痛楚。把情人活成亲人,这是厚重的积淀,更是一种高度。 废物典型就废物典型吧!风云人物哪是那么好当的,不仅需要天赋異稟,还要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协同助力。从来都是时势造就英雄,英雄引领时势。凡人就干点凡人的事。油米柴盐酱醋茶,不占点小便宜就算吃亏,这样才有烟火气嘛! 真正能够成功的大英雄,都具备深谋远虑,审时度势的大智慧。大势来时,抓住机遇,发挥所长,趁势而上,并九死而无悔!老夏我别说九死,即便一死都不敢尝试。人死不能复生啊我的乖乖!谁不怕死,打个样板给我看看? 有这样的人生态度,伟大、光荣、正确的宏伟事业,必然与夏天擦肩而过。这就叫自己的路自己走,后果也要自己担。不能只见狗吃肉,不见狗挨刀,不是吗? 反过来说,身处迷局当中,谁又能洞察出何为大势,何为机遇?又有几人能在机会面前精准把握,顺势而为?事实是,茫茫人海中,绝大部分人的命运,皆若路基下的石子,虽粉身碎骨,亦不为人所关注。 …… 还未睁开睡眼的夏天,心里默默的感叹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亦感叹命运的多舛与无常。 活了一个甲子,无效的日子多得数不过来,能成为记忆深处的荣耀屈指可数。自己的一生,确实像一颗毫不起眼的路基石,甚至不如一颗路基石。基石虽小,但不可或缺。而人世间有没有我夏天都一样。正如老婆大人指出的那样,我他么就是一个“浪费粮食的废物典型”。 “老婆,该起床了。你去马家烧麦馆给我买一两半烧麦回来,要二十块一两的那种。上午我去单位把退休手续办了,下午开车带你去乌梁素海吃鱼去。” “……唉!总算是熬到退休了!……听说这几年,乌梁素海的水污染防治工作搞的不错。水不臭了,消失多年的鸿雁也回来了。” “……这些年总说带你自驾游,一次也没兑现。这下好了,大把的时间,好好游玩几年。……从今往后,我陪你安安静静的欢度晚年。……无论你这辈子喜不喜欢我,黄土已埋半截了,凑合着一起走完剩下的日子吧!如果有来生,如你所愿,转角不要看到我。” 夏天双手搓了搓脸颊,呢呢喃喃的说着,还抬手推了推睡在旁边的老妻。 这一推,感觉旁边的被子是空的。不仅如此,他发现自己的胡子足有一寸长。 夏天猛的睁开双眼,见到的不是平整的白色房顶,也没有了漂亮的吊灯,而是黑黢黢的房梁。侧目一看,小时候农村老家那种横竖成格的窗棂,用老白纸糊着,透光性极差。 这是哪里?哦……原来是南柯一梦!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亮,乃卧龙……等等,我把自己梦成诸葛先生了?呵呵呵…… 看来,自命不凡的毛病已经深入骨髓了,做个梦都要以诸葛亮为蓝本……算了吧,即将画上句号的有效人生了,无须每日三省吾身了,下辈子吧! 侧过身来躺下,看了一眼“草堂”内的摆设,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闭上眼睛再睁开,反复几次,感觉不像是做梦。抓着大腿根内侧的软肉掐了一把,疼!再掐一把,嘶……真他妈疼!真的不是做梦! 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睡的不是柔软的席梦思床,而是一盘北方人常见的那种火炕。 这房间看上去很大,比自己的斗室至少大三倍。火炕大约占去房间的四分之一,炕沿是木质的,经过时光的包浆,隐隐有了亮光。火炕的墙体由青砖砌成,地面也是同款的青砖,尺寸比正常红砖大了一倍。 盖在身上的被子也不是套着被套的蚕丝被,而是不太正宗的红色缎面被子,还绣着两只胖鸟。里面充斥的好像是没有梳理干净的羊绒。夹杂在其中的羊毛,从粗白布的经纬线缝隙中漏出头来,扎在皮肤上痒痒的。 火炕的一头,并排摆放着两个漆成赭红色的木头箱子,上揭盖儿,上面叠放着整齐的被褥。另一头放着一个正方形的炕桌,桌上是黄铜打制的松鹤造型的灯盏。尺许高,三个灯头。 从房间的陈设来看,这应该是一间书房。靠墙摆放着一个一米六乘一米三左右,漆成黑色的立柜,门鼻是黄铜的。挨着立柜的博古架约一人多高,坛坛罐罐和一些线装书籍以及数十个竹简卷筒被插花放在一起,看似无序,实则是匠心独具的摆设。擦拭的干干净净的地板上面,是一个长条矮书案,笔墨纸砚很规整的摆放其上。案后是一个蒲团,应该是书房主人书写作画时坐的。整个布局古香古色,颇有年代感。 都说人老了的最显著标志就是,眼前的事记不住,久远的事历历在目,甚至不乏细节的唤醒。看来自己是真的恐老啊!否则,这梦作的也太真实了点。 昨晚和几位同时退休的老同事一起喝了顿大酒。多是多了点,但也不至于睡了一觉,还神志不清,活见鬼了! 既然自己不在梦里,那么眼前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而不自知,走失了?或者是梦套梦,梦中梦?抑或是自己遇上了传说中的“鬼压床”?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夏天本来想喊一声老伴儿过来,把自己弄醒。可脚步声中的一声叹息,听上去很陌生。电光火石之间,夏天重新躺下装睡。他想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兰草,给夫君敷完药后,你再去一趟白医生家(南北朝时期,南方人称郎中,北方人称医生),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法子。这都五六天了,咋就是不醒呢!愁死人了。……紫娟,你去看看羊奶热好了没有,该给夫君喂食了。”一个略带晋北地区口音的女人说话声,虽不疾不徐,但听上去感觉情绪有些焦躁,且茫然无助。 一个尖细的声音嘟囔道:“小姐,白医生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可姑爷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要不咱还是回平城吧,兴许平城的医生,一两副药就能医好姑爷的病。” 被称作小姐的女子说:“我也想啊!……唉!八九百里,一路颠簸,别说夫君身上有伤,就算常人走一趟也不易呀!” 就听那尖细嗓子的小姑娘说:“可姑爷就这么昏迷不醒可咋办呀!您这还怀着身孕呢!” 主仆二人说着话,已经走进屋子。 端着羊奶随后进来的另一位小姑娘说:“小姐,别听兰草瞎叨叨。……您信奴婢的!姑爷身子壮实,绝不会有事的。……倒是您,切不可再着急了。万一有啥差池,姑爷醒了,还不得埋怨奴婢照顾不周那。” 叫兰草的说:“紫娟,你咋总说姑爷没事。若真没事,咋不醒呢?你这么说,最容易耽误姑爷的病情了。……小姐,您听奴婢一次,咱现在回平城兴许还来得及。实在不行,花钱雇白医生护送咱们一起走。奴婢听说,平城的白老太医和白医生是本家。有白医生陪着,白老太医一定会救下姑爷的。” 兰草一边劝说自家小姐,一边搬来一个小板凳,准备扶小姐上炕。小姐身怀有孕,上炕的动作不敢太猛。 紫娟把羊奶搁在炕桌上,率先脱鞋上了炕,欲将躺着的姑爷扶起来,可她力气小,抱不动。见兰草像个话匣子似的说个没完,便没好气的说:“你倒是帮帮我呀!” 两位身材弱小的丫鬟合力将人扶起来。紫娟主动将病人搂在怀里,撅着小嘴将木勺里的热羊奶吹凉,然后将羊奶给病人喂进嘴里,再小心翼翼的用手绢擦拭了溢出嘴角的部分,这才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小姐,您也看见了,姑爷虽说睡着,可羊奶照喝不误,哪里像有事的样子?依奴婢看,姑爷在外两个月,千里奔波,风餐露宿,定是累垮了身子。再加上这箭伤和高热不退,难免昏睡不醒。您再求求白医生,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退热的办法。只要烧热退了去,姑爷定能醒过来。”紫娟坚持自己的意见。 兰草忽然想到了什么,神神秘秘,小心翼翼的说:“……姑爷会不会在外面中了邪气?要不我一会儿去请老和尚过来念念经,驱驱邪,保不齐姑爷今晚就醒了。” 紫娟见自家小姐盯着姑爷苍白的面容发呆,狠狠的瞪了兰草一眼,没好气的说:“尽说些疯魔话,我看你才像中邪了!军中将士,金创伤病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扯啥邪不邪的。没事到外面数羊粪蛋儿去,别在这里嚼蛆!” 听二位婢女各说各的想法,女主人也没了主意。听兰草的意见,回平城治疗自然好。可八九百里路,万一路上出了差池,求援都没地方求去。听紫娟的意见倒是稳妥,可白医生已尽力了。今天已经是第七天,高热若再不退,夫君该把自己点着了。 愁恨交加的她,咬牙切齿的说:“可恨那害我夫君受伤的贼人,若让本小姐知道是谁,定将他满门抄斩。”女主人显然是动怒了,话说的冷冰冰的。 “若知道是谁,奴婢一箭射穿他的心肝!”兰草也愤慨的发狠道。 “杀个鸡都吱哇乱叫,还嚷嚷着杀人。”紫娟因为分心,不慎将羊奶洒进病人的衣领。 夏天感觉很不舒服,可又不敢乱动。他的头颅正好贴着紫娟的胸口,软绵绵的感觉已经让他非常不好意思了,再动就更尴尬了。 见羊奶洒进姑爷的脖子,紫娟急忙拿手绢擦拭,并责怪兰草道:“别只顾着耍嘴皮子,快过来帮帮我。” 兰草埋怨说:“你就不能专心点吗?让你喂个羊奶,咋这么费劲。把手绢给我……” 紫娟说:“还不是因为你……手脚轻点,别碰着姑爷的伤口。” 兰草说:“你只管喂你的奶,我知道轻重。” 听到“喂奶”两个字,夏天被惊得差点坐起来。自断奶之后的几十年中,这种躺在怀抱里被“哺乳”的感觉早已淡忘了。 这两孩子,说话真是不考究。有些字词是不能随便省略的,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生出歧义。夏天暗自责怪的想。 把病人腮边的奶渍擦去,兰草看了看郁郁寡欢的小姐,看看躺在紫娟怀里吃喝不耽误的姑爷,心事重重的掰指头算着日子说:“……按理说,三哥昨天就该回来了,咋回事嘛。他一人双马,去平城,一天一夜足够了。接上白老太医,多耽搁一两天,最晚昨天也该到了。” 继续给病人喂羊奶的紫娟说:“……真是猪脑子!白老太医那么大岁数,能像三个一样骑马吗?” 兰草被紫娟怼了一个愣怔,急色道:“若是换乘马车,路上再住店歇息,岂不是半个月也回不来吗?……我就说不能再等了嘛!小姐,不如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 女主人有些精神恍惚。听丫鬟兰草问她问题,这才回过神来问:“你说啥?” 兰草说:“三哥昨天就该到家了。若那白老太医不能骑马,怕是要在路上耽搁半个月。不如我们明天一早动身,回平城。” 女主人喃喃道:“……回平城……回平城……” 第二章 梦里梦外? 紫娟把羊奶碗搁到炕桌上,费力的将病人的脑袋重新安放在枕头上,撩起他宽松的内衣准备擦拭身体,意外的状况让她惊呼一声:“小姐快看,姑爷的伤口结痂了。” 神情恍惚的女主人没听清紫娟说什么,疑惑的看向她说:“你说啥?” 紫娟惊喜的说:“姑爷的伤口结痂了,小姐,您快看,真的结痂了。” 看紫娟的神色不是为了让她宽心故意那么说,她的注意力终于集中起来,看向夫君后背那块鸡蛋大小、散发着臭气的箭伤,果然如紫娟说的一样,确实是结痂了,而且是即将脱落的发黑发干的那种硬痂。周围的红肿也消退了,一直汩汩流淌的脓水也不见了。 这、这、这怎么可能?! 女主人凑近伤口进一步确认,又在夫君额头摸了摸,确定烧热也退去了。被巨大的喜悦震惊得不知所措的女主人,忽然泪流满面,双手合十,转圈作揖,并念念有词道:“感谢长生天保佑,感谢满天神佛慈悲……” 作为女主人的贴身丫鬟,紫娟和兰草也学着女主人的样子,转圈作揖,感谢各路神佛保佑。 主仆三人祈祷完之后,反反复复查看姑爷背后的伤情。细心地紫娟还拿指甲盖抠了一块结痂下来,查看是不是外表结痂,里面化脓。结果发现,抠去结痂的地方居然是粉红色的新肉。她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因为今早换药时,伤口还有脓水流出。刚刚过去半天,怎么就好了呢?定是长生天护佑,才有这样的神迹发生! 快人快语的兰草有感而发道:“看来,白医生也不算是酒囊饭袋,还是有些能耐的。” 女主人没有听兰草说什么,她用手反复在夫君的额头,胸口,胳肢窝试探,唯恐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浑身上下试探遍了,确认夫君的伤势见好,烧热已退。 紫娟欢快的下地勾兑了一盆温水,挑了一块柔软的丝帕,一边轻轻的为病人擦拭后背,一边刺激兰草说:“你不是担心我的想法会耽误姑爷的病情吗?哼!现在怎么说?” 兰草不服气道:“姑爷的病又不是你治好的,你得意什么劲儿?” 情绪激动的女主人终于冷静下来,打断二位丫鬟拌嘴说:“兰草,你去请白医生过府一趟,就说夫君的伤势见好,叫他再来诊断一下,快去快回。” “是,奴婢这就去请白医生。”兰草语带欢快的扭着小蛮腰,风风火火的出了房门。 紫娟出去将脏水倒掉,吩咐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叫厨娘给小姐弄点清淡的饭食端到书房来。” “是。”小丫鬟转身去了厨房。 …… 夏天听任紫娟为自己擦拭完身体,重新敷过药和女主人一起离开后,方才睁开眼认真观察屋里的一切。 现在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以某种方式离开了21世纪。时间不确定,地点不确定,方式不确定,但穿越时空的可能性最大。 根据三女的对话分析,自己现在应该在古代的某个时间段。夫君、姑爷、奴婢这些名词是古代汉语的显著标志。女主人身怀六甲,也就意味着我老人家这是喜当爹了!也不知怀孕几个月了……嗨,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不能这么说,精神层面上是别人的孩子,物理意义上还是我的种,不认都不行。 ……不知孩儿他娘芳龄几许,相貌如何,脾性是否含蓄。若是和老伴儿一样的火爆,还不如按下倒进键,哪来哪去。 ……先前没敢偷眼看看,失策了!买头驴还要验看成色,重新投胎,更要选个好人家啊!穿越其实和投胎一个性质,也是讲究技术含量的。 投身一户好人家,起步就是顶级精英,没有所谓“输在起跑线上”的后顾之忧。投身到乞丐流民身上,或者寒窑洞窟的原住民,还不如把自己直接干死,重新穿越一遍。 现在看来,这户人家还不错。有管家,有丫鬟,日子定然在小康之上。只可惜自己超龄了。若是未婚青年……环肥燕瘦,人生充满惊喜! 别他妈瞎捉摸了,还是想想眼前吧! ……我受伤了,七天以前,箭伤,不知凶手是谁。 这个我是谁? 四下踅摸了一圈,不见有镜子。发现立柜黑油锃亮,可以照出人影。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近前没有人活动的迹象。他蹑手蹑脚的下了地,鬼鬼祟祟的来到立柜前,一张刀劈斧砍似的长马脸,隐隐约约映入眼帘。 这就是我? 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一头披肩长发,满脸寸许长的浓墨短须,高鼻深目,两条大刀一样的眉毛直插鬓角。张开嘴看看牙齿,整齐的如同马牙,宽大且饱满。看看手臂,粗糙有力,光滑且极富弹性。咦?曾经令自己极度厌恶的老年斑也不见了。说明什么?说明这具身体不是老夏的,而是另外一位年轻人的。那小子伤口感染,一命呜呼,给了老夏一个借尸还魂的机会。大概齐就是这样。 那么,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总要发生点什么吧?比如通过时光隧道进入平行空间,比如被外星人劫持到银河系的某个星球……可为何一点印象也没有?难道像《黑衣人》那样,被消除了穿越过程的记忆? 曾经看过几部穿越小说,其中的主人公,不是被雷劈,就是发生交通事故,要么就是掉下山崖摔死了。有的是灵魂到了另外一个宇宙空间,有的是灵与肉一起穿越时空。我老人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安安静静睡了一觉就穿越了? 不会还是在梦里吧?不是有那么一首诗嘛:“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这具身体的灵魂和我的灵魂,被宇宙的某种力量互换了一下。我来了古代,他去了未来。或许他现在和我一样,也躺在床上满脑子糨糊,分不清梦里梦外。也像我一样装死狗,偷听我老伴说话。也像我一样照镜子,映射出来的是一张六十岁的苍老面孔。或者面对电视、手机、汽车、飞机等现代科技产品,发出鬼魅一般的笑声。同时,我那亲爱的老伴儿,发现一夜之间身边多了位帅小伙,会不会彻底把我这个废物典型从记忆里抠出去?或者激动的心跳过速,追随我来到古代? 哪种可能成立,都不是夏天所能理解的,太诡异了! 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躺着吧。 问题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言谈举止,吃喝拉撒,样样都和古人有区别,如何向人们解释?说自己来自未来?呵呵,保证活不过三天!说自己鬼魂附体?保证活不过一天!说自己是从九天而来的神仙?那样会不会被官府圈禁起来,成为某高官的私密武器? 突然,后脑勺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恍惚中,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脑海深处跳跃出来,一闪一闪的,即而又消失了。这样的“疼痛”和“闪烁”反复出现了几次,夏天判断,应该是前身的某些记忆片段尚未消失。这让他暗自欣喜。如果能有一部分前身的记忆傍身,以后的日子岂不是如虎添翼了?可惜,一闪一闪的感觉没再出现。凝神聚力的试了几次不见效,夏天只好打消念头,静等它再次出现吧。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应该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了解身边人,身边事,身居何处,家境如何,社会关系、时代背景等。这个比较麻烦,既不能着急,又不能拖沓,身体好起来之前必须做到心中有数。 拉拉杂杂的想了许多,心里默默的列出几十个注意事项,把即将退休的那个我的一切先放到一边,立足眼前,融入新的社会环境才是重中之重。比如怎么大大方方的当官做老爷;再比如三妻四妾该怎么排序。现在的这个自己是干什么的,官居几品,文臣还是武将,商贾还是地主?等等,都需要尽快了解,以便拿出对应措施。 原来总是设问,假如有来生,自己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那时候总想,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定不会窝窝囊囊的度过一生。做不到权倾天下,至少也要富贵一生。不是那种不愁吃不愁穿,小富即安的平民生活,而是要过那种走遍世界都有别墅,上个厕所也要奔驰代步的奢靡生活。保镖都要三黑,即黑墨镜、黑西服、黑心眼儿。女秘书都要五色,即白、黄、黑、棕、褐,一水儿的大长腿,五官没得挑,会说三种以上语言。拿起枪是战士,拿起笔是博士。 呵呵……现在不用再意淫了。是梦,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是现实,该怎么办?总不能靠做梦解决问题吧! 不管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遇山开路,遇水架桥,五千年的知识积累,现代化的生活熏陶,有特殊技能傍身,即便曾经是老婆嘴里的废物典型,还能输给古人不成?想到这里,夏天浮躁的心绪渐渐平实下来。 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多次劳烦白医生,实在是过意不去,娄氏昭君给您见礼了。”这是女主人的声音。 “高家娘子无需客气,悬壶济世乃医家本分,应该的、应该的。”男子的说话声四平八稳。 “白医生,之所以再次劳烦您过府,是因为家夫的伤口突然结痂了,烧热也退了,足见您开的方子是见了效的。”女主人客套的奉上必要的恭维。 “是么,这么快?那我倒要好好诊验一下。”白医生也有点出乎意料。 白医生没有再说话,随女主人进屋后,款款的坐在炕沿,搓了搓双手,三根手指搭在夏天的腕处,闭着眼睛感觉夏天的脉动。良久之后,又撩起被角,查看夏天的背部伤势时,他也不禁发出一声惊呼:“咦?……” 本来要说一句“这怎么可能”,话到嘴边,意识到不对,戛然而止。但病人伤势的康复效果简直让他不敢相信。昨天下午查看时,伤口还汩汩的往外流脓水。依照经验判断,如果伤口继续恶化,十天之内必死。如果烧热退去,十天半个月差不多能够结痂定型。无论哪种情况,都不该是眼前的结果。难道白某人的医术又精进了?或者是哪一味药材对箭伤有特殊疗效? 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大胆的用了一味胡商从辽东带来的新药材,外型像个小娃儿。莫不是这药起作用了? 作为一名医者,患者的康复是最大的成就。正如:农夫的理想是五谷丰登;君王的理想是天下太平;武将的理想是无可匹敌,文士的理想是著作等身。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行业标准。医者的理想就是药到病除,济世救民,顺便赚点养家糊口的小钱。白民就属于这种既有高尚医德,又能靠医术挣钱的好医生。 说起来,白民家还是十六国时期,前秦皇帝苻坚的御医。 别看前秦只有44年的历史,地理版图却是东起鸭绿江,西至葱岭,北到乌兰巴托,南至长江,疆域超过西汉。公元350年,前秦建立。352年,苻健脱离东晋称帝,自成一朝,定都长安(西安)。东晋屡次讨伐未果,苻健的国势渐固。后,苻生继立,淫杀无度,苻坚杀而代之。苻坚崇尚儒学,奖励文教,推行中央集权,经济快速提升,史称“关陇清晏,百姓丰乐”。 前秦强盛后,苻坚有意一统天下,并于公元370年首先灭燕,取得关东地区。371年灭仇池氐杨氏。373年西南的夷邛、筰、夜郎皆归附前秦。公元376年灭前凉,同年灭代,统一北方。 白家本是长安人,白氏始祖,师从西汉名医淳于意。历经十数代,形成医者达百人的白氏家族。由此开始,白氏子孙的脚步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因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白家在几个朝代的朝野都有不错的口碑。 十六国以后,国家战乱不断。为了避免灭族之祸,白氏子孙被当时的家主拆分成数十个支脉,其中的一支到达代郡。前秦灭代后,白家这一支被苻坚的太医院发现并请回,成为前秦的太医。拓跋鲜卑统一北方,建立北魏后,代郡这一支白家进一步拆分。族长留在北魏北都平城,白民这一支,按随军医护的身份到北部六镇之一的怀朔镇定居下来,成为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医生。 “白医生,我家夫君的伤病无大碍了吧?”女主人希冀的问。 白医生双眼半眯,轻捋胡须,面现得意的说:“脉象平稳,律动有力,呼吸顺畅,伤口结痂,当是完好如初了。看来,是昨天新换的一味药起了作用。依白某行医多年的经验判断,高郎君这一两日应该康复了。恭喜恭喜。”白医生给出肯定的答案,这是他从医以来很少有的笃定。 一旁的兰草心无城府的问道:“可我家姑爷还是不醒,这是为何?” “你给我闭嘴!没家教的东西……”女主人小声呵斥缺心少肺的兰草,转而面对白医生不好意思的问道:“是啊,家夫他为何不醒呢?烧热也退了,伤口也结痂了,还有啥别的原因吗?” “这……”白医生被问了一个愣怔。刚才的一番诊断,早已把他震惊的心潮起伏,不能自已。若不是因为职业要求他沉稳自信,不喜不悲,此刻的他就要到院里大声狂喊,释放心中的激动了。 这是奇迹,甚至可以说是神迹。所有的外表体征都正常……等等,不只是正常,是大大超出了正常范畴。说实话,昨天诊断过后,他已经对高郎君的病情不抱希望了。若不是眼前这位楚楚可怜的小娘子百般哀求,加之诊金丰厚,他都准备放弃医治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也活不过三两天了,就让他替自己试试新药吧。……没想到,活了。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白某这算造了几级浮屠? “白医生,您怎么不说话?难道家夫……再也醒不过来了吗?”话问出来以后,她先把自己吓了一跳。长眠不醒的怪病她是听说过的,难道夫君他…… 情急之下,没等白医生解说病情,她便带着哭腔哀求道:“白医生,你可无论如何要救醒我家夫君啊!不管花多少钱,只要家夫能醒来,娄氏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白医生听女主人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救夫的决心,顿时心下一喜。心下暗说,高家娘子可是千金身家,随随便便拿出几十两银子不在话下。虽说治病救人是医家品德,但多收点大户人家的诊费也是应该应分的。 闭着眼偷听女主人急切的要求,夏天装不下去了。因为所谓倾家荡产,“荡”的可是自己的家财啊!白白的被一个江湖医生骗得家徒四壁,后半辈子怎么过?大富大贵,三妻四妾的人生理想怎么实现?败家娘们儿,大话可以乱说,万万不可当真啊!随便送他三五钱散碎银两足矣,别穷大方!别装睡了,再不醒来,家当都没了。 打定主意,夏天故意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透着贪婪与埋怨的双眼。然而,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白医生治病救人的高大形象,而是他算计财帛的狡黠眼神。 这老小子,先前还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风度,一听说病人家属不计代价也要救治家人,便生出贪婪之心……妈的,那可是老子的家产。老小子,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难怪后世那么多医患关系失衡的例子!回归淳朴的古代,一个熊样!贪财好色,不分古今啊! 第二眼看到的是插满珠翠,美发如黛,眼泪婆娑,胖乎乎、圆嘟嘟,粉面桃花般的美少妇。此刻的小娘子,因为担心夫君一睡不醒,焦急的神态让夏天生出我见犹怜的感觉。 这妮子,简直太有感觉了!不,是太让人心疼了!瞧那玲珑的小嘴,车厘子似的;瞧那柔夷般的小手,葱白似的;瞧那双眼睛……不好意思,有点水肿。 第三眼看到的是两位梳着双丫髻,年龄约在十四五岁之间的少女。其中一位双眼皮,黑眼仁,脸庞圆润,看上去灵动活泼,但脾气不怎么好的样子。下身白色长裙,上身天蓝色镶着白边绣着胸花的小袄,甚是合体的穿在她身上。不用猜,她应该是兰草。另一位脸颊消瘦,单眼皮,高鼻梁,点绛朱唇,看上去文文静静,应该是紫娟。紫娟穿的是一身嫩绿衣裙,与她白皙细嫩的小脸相得益彰。 “小姐小姐,快看,姑爷醒了,姑爷他真的醒了!”细心的紫娟第一个发现夏天苏醒。惊喜中,居然将一双单眼皮弯成了两个迷人的月牙儿。 紫娟的一声惊叫,不仅吓了夏天一跳,也吸引了女主人和兰草的目光。当她俩看见夏天果然醒转过来时,第一个情绪失控的就是女主人。 她抓着夏天的手喜不自禁,声泪俱下道:“阿欢啊,奴的好夫君,总算醒过来了!呜呜呜呜……”喜极而泣的女主人也顾不上医生在场,自顾自的宣泄着自己的担忧。 面对眼前这张圆嘟嘟的小脸,夏天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闪烁了几次。继而,灵台上同样出现一张圆嘟嘟的小脸,与眼前这张脸不断重叠。 “小娘子还请稍安勿躁,有孕之身最忌大喜大悲。”白医生见女主人的情绪略微稳定了一些,不失时机的提醒道。 夏天想说话,见这位楚楚可怜的所谓妻子且喜且悲的一瞬,真不知该怎么张口。如果用一个不合适的理由“夫妻相见”,万一把小宝宝从娘胎里吓出来,岂不是等于老夏我过失杀人?杀的还是未曾谋面的儿子。 此刻,前身的记忆残片又在脑海里闪烁不停,可就是无法整合。怎么办?……罢罢罢,先用暂时失忆这一招应付吧。 下定决心后,夏天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的表情,并且用低沉且嘶哑的声音说:“这是哪里?” 见夫君终于说话了,女主人高兴的擦拭了一把挂在脸颊的泪珠,破涕为笑且娇嗔的说:“这是咱家啊!” 夏天疑惑的口吻接着问:“咱家是谁家?” “咱家就是咱家,不认识了吗?你看看奴家,还有家里的摆设,还有白民白医生、紫娟、兰草。”女主人一一介绍着,试图唤醒夫君的记忆。毕竟昏睡了五六天,一时迷茫在所难免。 夏天故意凝眉轻咳几声,有气无力道:“咱家……哦……你是谁?” “奴家是你的妻子昭君,不记得了吗?阿欢,别吓我了行吗?”女主人语带哭腔的说。 夏天听到昭君这个名字,内心巨震。暗想,我的天啊,王嫱王昭君?中国历史上四大美人之一的落雁,胡汉和亲的杰出代表,差点把汉元帝后悔死的那位南郡秭归小美人儿?她她她,居然是我老婆?这玩笑开的未免太大了吧! ……如果这不是开历史玩笑,岂不是说这个我,乃是匈奴大单于呼韩邪?那么,此时此刻正值西汉王朝,公元前?不可能!公元前怎么可能有立柜!还有那糊窗户的有些发黄的老白纸。就算东汉时期的蔡伦只是造纸术的改进者,王昭君和蔡伦也相差一百多年呐!看那窗户纸,虽然夹杂着麻绳头、秸秆碎屑,但已经与后世清明节上坟时用的老麻纸相差无几了。西汉时期绝不可能造出这种纸张。经此推论,这位所谓的昭君,不太可能是王嫱王昭君,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不可能是呼韩邪单于。 “阿欢,你是开玩笑的对不对?”女主人焦急的神情一览无余。 阿欢?……呃,看来确实不是呼韩邪……妈妈的!夏天有些失望。 “姑爷,您就别说笑了,小姐还怀着身孕呢。”丫鬟紫娟轻柔的言语中略带些埋怨。 “我没有开玩笑。小娘子是不是认错人了?”夏天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但绝看不出有开玩笑的意思。面对这种状况,小娘子已经六神无主了。她不由自主的看向白医生,看向紫娟、看向兰草,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 白医生也是一头雾水。在他看来,患者脉搏超级正常,伤口结痂,人也清醒过来,理应是痊愈了,怎么会记不起旧事来?难道是长时间高热烧坏了脑子,患上了传说中的失忆症?这样的病例他也曾听闻,只是不曾亲见。如果真的是失忆症,自己务必要借此机会好好钻研,争取搞出名堂,传名四方。 白医生进一步想,按理说,高郎君只是挨了一箭,箭头没有涂抹毒药,也不是有毒的狼牙箭,更没有伤到肺腑。伤口是我亲自清洗的,金疮药是司马公子送来的上好的金创药。补血通经,活血化瘀的汤药用的是最好的药材。只要不死,将养一两个月差不多就能痊愈。然而,高郎君病情加重的本就蹊跷,箭伤愈合的也蹊跷,失忆之症就更加蹊跷了。不是白某道行浅,是你的病情太复杂。除非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以白某现下的医术道行衡量,怕是还有所欠缺。行医多年,治愈好多少病人不敢说,治死治残的病例还未发生。现在看来,指望东家重金打赏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弄不好还要被高家反讹。不行,还是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好。 “你说你是我妻子,你娘家贵姓?”夏天开始核对。飘忽在脑际的记忆残片正在凝聚,可就是不很清晰。他还真希望眼前这位就是王昭君,因为这小娘子确实有母仪天下的风仪。 一旁的丫鬟兰草不乐意了,听姑爷问出这等不负责任的话,立刻插话道:“小姐乃平城娄家尊贵的第三女,姓娄,讳名昭君,姑爷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成婚刚一年,就想休妻弃家,岂不是忘恩负义……” 平城娄家第三女……娄昭君?听到这个名字,夏天脑海里的残片有几块瞬间拼接起来。娄昭君这个人的信息刚要清晰起来,却被兰草接下来的话再次打断。 与兰草并排站着的紫娟扥了扥她的衣袖,不许她继续胡言乱语。兰草不耐烦地说:“你拽我干啥,我说错了吗?哼!小姐为了他,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白眼。现在想不认账,门儿都没有!我第一个不答应!” “你给我闭嘴!”一向对自己丫鬟宽厚的女主人,唯恐这个口无遮拦的婢子继续出言无状,伤了夫君的自尊。然而,这死丫头的话也恰好击中了她内心的担忧。因此,她再次看向夏天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女主人娄昭君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夏天非常清楚。他只是需要在恰当的时机和适合的人面前释放出自己失忆的信息,以便重新进入这个陌生的世界时,不至于被别人当怪物对待。眼前几人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妻子和丫鬟用来应对家人和邻里,医生可以用来应对社会闲杂人等。他可不打算休妻弃子,重新找一个栖身之地。现成的暖被窝,漂亮的美娇娘,伶俐的小丫鬟,以及未出生的别人的儿子……哦,物理意义上的我儿子。傻逼才舍得丢弃这样的好归宿。 “阿欢,你仔细想想,能不能回忆起来?这是给你治伤的白民白医生,这是兰草,这是紫娟,想起来了吗?”娄昭君意欲通过其他几人唤醒夫君的记忆,怎奈夫君依然一脸迷茫! 夏天觉得应该先稳住这位娄昭君的情绪,以免她胡思乱想,就说:“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既然你说你是我妻子,那就当作是真的吧。” 火爆脾气的兰草又不乐意了,立刻呛声道:“啥叫当作是妻子,本来就是。姑爷,做人可不能忘本。” 夏天算是领教了这位心直口快,忠心护主的小丫鬟的脾气了,急忙分辨道:“姑娘莫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唯恐唐突了你家小姐。既然能够确定我们是夫妻,我自心存感激。昭君能在我病危之际不离不弃,你二位也是尽心侍奉,白医生更是妙手回春,是你们合力把我这个将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我谢谢你们。” 一直默默观察夏天一举一动的白医生发现,患者除了记不起往日之事,言语之间并无其他异样,便断定这是传说中的失忆症。于是,他不失时机的安慰道:“高郎君虽身子骨壮实,但完全康复尚需时日,不必急在一时。安心将养,说不定过几日就能恢复记忆。” “哦,谢谢白医生宽慰,我也觉得身体无大碍。不要紧,记不起来就多问问别人。这几日就麻烦爱妻多多指点,可好?”夏天尽可能学眼前这些古人说话的方式。 夏天将眼前这位美娇娘幻想成自己的初恋,渐渐地,他看向她的眼神就由冷漠迷茫转换成满眼的宠溺,甚至有几分调笑在里边。 见到夫君眼神的变化,娄昭君的焦躁也一点点平复下来,慢慢的忘记了对他失忆的恐惧。四目相对,深情对望,娄昭君忽然破涕为笑,且笑且泣的说:“为妻随时准备为夫君说项。” 兰草见姑爷终于开始正经说话了,便慷慨大度的说:“只要姑爷不休妻弃子,奴婢兰草就听姑爷吩咐。天上的、地下的,随便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是心细的紫娟,此刻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夏天见她这样,心下一凛,暗道一声不好,难道这小妮子看出什么问题了吗?他对着紫娟说:“紫娟是吧,你难道不想为你家姑爷我释疑解难吗?” 听姑爷以一种调侃的语气问自己,紫娟的小瓜子脸瞬间臊的彤红,声音小得像蚊子似的答道:“奴婢当然愿意为姑爷解说疑难。” 这时,夏天脑海里的记忆残片又将关于紫娟、兰草、白医生的模糊形象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片段。 第三章 老猫抓心 高家庭院。 女主人娄昭君连续屈膝以礼,说了一箩筐好听的话,目的就是对白民白医生连日来不辞劳苦,精心为夫君疗伤治病的高尚医德和医术水平深表谢意。 白医生则客气还礼,声称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高娘子无须挂怀。至于高郎君新患的失忆症也不必太在意,这种病对别的医者来说很棘手,在白某看来,小恙尔!只是现下药房缺两味奇药,大魏国是没有的,要去高句丽采买。来回须费些时日,多则三个月,少则两个月,只要能采买到这两味药,失忆之症便能药到病除。这是白家的祖传秘方,定不会令高家娘子失望,尽管放心的等待一段时日。 听说要去高句丽采买药材,又是名贵的奇药,还能药到病除,娄昭君就算再笨,也听出白医生的意思来了。她给紫娟使了眼色,紫娟心领神会。作为女主人贴己钱的保管者,主仆二人多年默契,自有一套暗语。于是,紫娟又从荷包里多拿出两个金饼子和已经准备好的一贯铜钱,一并交到白民手里。 白医生看到这么多钱,一时不敢相信是真的,急忙摆手拒绝。娄昭君是坚决要给,推推嚷嚷,互不相让。后来见娄昭君急眼了,白医生才勉强接受了这份好意。娄昭君说的很明确,那一贯钱是该出的诊金,两个金饼子是给采买人路上花费的盘缠。只要能早点把奇药买回来,高家还要重谢芸芸。这个说辞白医生接受了,并表示一定尽心尽力,让高郎君尽快恢复如初。 最后,目送背着牛皮质药箱,揣着一贯铜钱和两个金饼子的白医生挥手告别之后,娄昭君和紫娟心事重重的返回书房。 兰草错后一步,一副藏不住事的嘴脸。正待跟着进屋,忽听有人窃窃私语,便停下脚步,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 “听见了吧,姑爷失忆了。唉!我早说他是扎了根的穷命,享不了富贵的,你们还不信,咋样,应验了吧。人啊,啥人啥命,争不过的。”四十多岁的刘氏,是负责厨房摘菜切肉的帮厨,守寡多年,对于命运之说深信不疑。 “说的也是!若不是咱家小姐陪嫁丰厚,高姑爷还不是和咱们这些人一样?唉……有吃有喝的日子刚过一年就遭了大难,说到底还是命不好!要不怎么说,小鬼服不住大贡品,贱命不能贪富贵。”和刘氏一起帮厨的另一名仆妇胡氏应和说。 兰草只听了两句闲话,心里就不乐意了,冲着窃窃私语的方向大声道:“整天不干正事,私下嚼主人家的舌根子,舒心日子过够了是吧?……再让本姑娘听到有人背后嚼舌根儿,立马赶出院子,到牧场放羊去!” 前后主院和东西跨院的下人们,对家里的男主人不怎么畏惧,但对紫娟和兰草两位跟随女主人多年的贴身丫鬟非常害怕。这个院子里的所有仆人,都是随女主人娄昭君陪嫁过来的。严格意义上说,他们与平城娄家已经没有直接关系了,新的主人是娄昭君。所以,没人敢轻易得罪两位贴身大丫鬟。听到斥责声,躲在墙角议论的下人们赶紧藏起身。直到兰草进了屋,一个个蹑手蹑脚的蹓回各自岗位。 书房里。 当夏天提出要到外面走走时,三女无情的否决了这个不切实际的要求。特别是兰草,比女主人还果决,不容分说就将夏天按在炕上,责令他继续躺着,好好养病。 逼迫夏天躺下,一主二仆开始絮絮叨叨谈论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不易和担心。之后,心思细腻的紫娟出去吩咐厨娘准备晚餐,娄昭君打发兰草去大姑姊家报信。 兰草说姑姑一家半个月前就去白道娘家了,怕是还没有回来。 娄昭君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说:“就算白跑一趟能咋地?快懒断筋了。阿姊若是没回来,你给邻居说一声,叫阿姊回来后来家里一趟。” 被女主训斥几句,兰草这才不情不愿的噘着嘴走了。屋里只剩下夫妻俩,娄昭君一时无语,愣怔怔的盯着夏天发呆。 夏天同样眼神专注的看着娄昭君,脑海中残存的记忆也终于有了一个轮廓,只是没有更多的细节。 “还是让为夫起来吧,躺着难受。”夏天被娄昭君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表情尴尬的说。 “躺着,好好躺着,为妻侍候你吃喝,啥时康复啥时起来。”娄昭君的话不容置疑。 “你这还怀着身孕,万不可累着。我的身体已无大碍,起来活动活动对病情恢复有好处。”夏天温言以对。 娄昭君觉得夫君的话有些道理,便做了让步:“也行,那就在炕上活动活动。现下入秋了,外面风硬,切不可再染了风寒。” “我又不是纸糊的,还怕了风寒?”夏天小声嘟囔道。六十岁心态的他,此刻不知该如何与这位如花似玉的的小美人独处。 “夫君啊,可不能再逞能了。那天你被人从城外抬回来时,浑身的血快流干了。脸色阙青,昏迷不醒,为妻的魂儿都快被吓出窍了。咱这怀朔镇地方小,缺医少药,连个像样的医生都找不到。幸亏遵业刚从云中回来,得知你身受重伤,从家里拿来一瓶上好的金疮药,这才止住了你流血的伤口。若不然,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娄昭君仍然心有余悸的说。 “白医生不是神医圣手嘛!”夏天故意说。 “什么神医圣手。他就是羊群里拔骆驼,捡大个的凑数。可怀朔镇就属他医术好,不请他医治,又能劳烦谁去?”娄昭君流露出些许的无可奈何。 “这不是把为夫的病治好了嘛!”夏天说。 “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了。”娄昭君说。 “那你还付他那么多诊金?足有一贯钱吧?”夏天心疼地说。 娄昭君正色说:“无论是长生天将夫君给我还回来,还是白医生碰巧治好了夫君,为妻都要将这份情谊报答在白医生身上。再说,兴许是长生天假借白医生之手救治了夫君也说不定。与夫君相比,些许钱财算得了什么!您不是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夫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妻还怎么苟活?” 娄昭君说话的神态,让夏天有一种佛光普照的感觉。这妮子,思考问题的角度真是异于常人,对丈夫的情感投入更是用情至深,难能可贵啊! 娄昭君接着说:“本打算让夫君回平城医治,奈何你昏迷不醒,高热不退,为妻怕路上再有个闪失,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无奈之下,只好打发娄三回平城求援。” 说到这里,娄昭君摸了摸略已显怀的小腹,神情略显幽怨的说:“不怕夫君埋怨,若不是因为您这次病情凶险,为妻才不会向平城那边低头。可是……可是,为了我们的孩子……唉!夫君不许笑话为妻没骨气。” 夏天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见过这种母性光辉释放时的情景了。他真的被眼前这位少妇的情话感动了。娄昭君,临危不乱,能为丈夫牺牲自己的尊严,小妮子不简单啊! 娄昭君还在呢喃着她的心迹:“……昨晚为妻还在想,万一夫君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个清净的地方把宝宝生下来。不管千难万难,也要为高家延续香火。等他成人后,为妻就到阴曹地府寻您去。” 夏天有些情绪波动,下意识的抓着娄昭君的手,传达者自己的感动和谢意。 娄昭君感受到了夫君的心意,回握着他的手接着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等夫君病愈之后,便辞了那劳什子函使差事。知道吗?您每一次外出送信,为妻都担心的要死。夫君此次负伤卧榻,镇军府也没有派人过来慰问。哼!一帮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卑鄙小人!还有那个叔孙睿,什么东西!” “……咱家也不缺您那几斗米的薪俸。我想好了,康复之后,家里的财物随您支配,为妻不再过问。想想都觉得后怕,若是您撇下这个家,一个人走了,这世界还有甚意思!人这辈子,只有活着才最要紧。” 夏天轻轻的抚摸着这个意志坚定,尊夫爱家的小女人柔夷般的小手说:“以后无需对夫君客气,显得生分。既然结为夫妻,就要平等相待。” “可您是一家之主啊!”娄昭君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怎么可以乱了规矩。 “咱家以后,你是一家之主,我都听你的。”夏天不以为仵的说。 “夫君尽取笑人家,若真是那样,还不让邻里笑掉大牙!”娄昭君说着,眼含嗔怪,轻捂小嘴,生怕露出牙齿,有失风雅。 看着娄昭君小女人般的娇憨神态,夏天一时有些失神。干涸了十几年的春江,随着娄昭君妮妮喃喃的诉说心迹,渐渐地有些潮湿了。先前想好的不把后世的人权思想带到这里,可关键时刻,曾经被老妻统治了大半辈子的奴性和眼前这位小女人毫无保留的表明心迹,不自觉的再次沉渣泛起。这不,主动要求男女平等,解放妇女的话语脱口而出。所以说,习惯这东西就像口味,不是想改就能改的了的。好在这时代的妇女对于男尊女卑的社会架构习以为常,并且自觉维护这种不合理的架构。 “小姐,晚膳备好了,在哪用膳?”紫娟在门口发问。 “端进来吧。”娄昭君道。 “要不咱们到饭堂……” 夏天的话没说完,就被娄昭君不容辩驳的打断:“夫君大病初愈,就在您的书房用膳吧。” 夏天心想,就这性格还说不当家做主,分明天生的一把手心态。 听到吩咐,紫娟端着一个黑漆托盘款款进的门来,将几样菜品一一摆放在一米见方的炕桌上,又去厨房端来一汤盆羊杂汤和一笸箩刚刚烙好的薄饼,恭恭敬敬的给二位家主盛好饭菜,这才站立在一边等着饭后收拾碗筷。 四菜一汤,后世各种检查组的伙食标准。一碗炖羊肉,一碗猪肉炖白菜,一碟血肠,一碟用芥菜腌制的咸菜,一盆羊杂汤,十几张热腾腾薄饼。这是地主家的日子啊! …… 夜深了,炕桌上的一个尺许高的三头灯盏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偶尔响起的灯芯燃爆的噼啪声,让慢慢长夜显得更加宁静。昏黄的灯光下,头枕着夏天的臂腕进入深度睡眠的女主人,时而展眉,时而蹙眉,并伴有轻轻的叹息之声,仿佛心有千千结。 此刻的夏天难以入睡。一会儿看看熟睡中的美少妇,一会儿瞪着眼睛想心思。胳膊已经麻了好一阵子了,可他不敢抽出来活动活动,唯恐惊扰了娄昭君的一帘幽梦。 从下午醒来到现在,大概有十二个小时了吧。大部分时间都在听这位自称是自己妻子的小女人絮叨。他的应和,只是诱导她下一个话题的开始。时而是甜蜜的回忆,时而是愤怒的谴责,时而是平静的述说,时而是必要的介绍。对夏天的提问,她都尽可能的分说清楚。直到夏天不再问了,她也说累了,才像一只慵懒的小猫钻进了夏天怀里,沉沉睡去。 温润如玉的柔软身子躺在怀里,夏天不是一点犯罪心理都没有的那种人,否则他连“禽兽都不如”。虽是六十岁的心理年龄,可身体却是二十啷当岁,朝气蓬勃着呢!然而,这小女人情深似海的表述和微微隆起的腹部,他就是再禽兽,也不能对这样的小女人下手啊!再说,他现在满脑子“穿越”,根本没有心思干那事。 看看环境,他已经知道这是前身的书房。之所以卧病在这里,是受伤那天,他神志还算清醒的时候坚决要求住进来的,避免太过浓郁的腥臭味熏着怀孕的妻子。 不行,再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夏天想逃出她的“魔爪”,可刚一行动,小娘子像是怕他跑了似的,搂得更紧了。天哪!这是要人命啊!老夏已经五六年没怎么动凡心了,你这活色生香的在怀里蠕动,还让不让人安安静静的睡觉了! 想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就好了。 想什么呢?当然是什么惊悚想什么。自己上辈子最怕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怕老婆。想想老婆半辈子无情的折磨,想想老婆毫不掩饰的鄙视,想想老婆颐指气使的面孔,想想……想着想着,老夏居然落泪了。 他真的有点想老伴儿了。想那个欺负了他一辈子,长着两颗兔牙,说话声音像男人,点火就着的暴脾气。想想她总拿别人老公教育自己,永远嫌钱少,最怕自己老的老伴儿了。他想她的好,也想她的不好。他想她的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也想她的细致入微,一辈子围着他转。她刁蛮任性,见了不公事能大打出手;她心地善良,看个韩剧都哭天抹泪儿。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自己一觉睡死,她会不会高兴的背过气去?或者,有那么一点点留恋自己?唉…… 我死之后,有谁心甘情愿的被你欺负?再找老伴儿就找个知道疼人,身体康健的。不要再嫁给我这样相貌堂堂,却没什么情趣的孤僻男人。 我死之后,退休金也跟着没了,就你那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小气性子,今后的日子如何度过?……妈的,忘了告诉你,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有一张十万块钱的银行卡,那是老公积攒下的稿费。密码是你的生日,千万记住要仔细检查。 儿子三十三岁不成家,还在外面漂泊着。万一哪天娶个厉害的儿媳妇回家,两孩子若对你好,你就跟他们过。若对你吹毛求疵的不孝敬,你就少去他们家几次,不要招人厌弃。 我死之后,没人惯着你。也没人给你捶腿揉肩,炒菜煮饭,只能靠你自己了。 你老了,记性越来越差。千万记住,把钥匙挂在脖子上,不要再把自己锁在门外了。还有,你的膝盖变形,走路困难,散步时不要走太多,走一段歇一会儿,能保护半圆板。 算了,我死不能复生,留待来世与你重逢。如果你还记得我,如果你还愿意跟我,那就在奈何桥边等着我,大不了再被你欺负一辈子。…… 老伴儿再见,愿你放下对我的思念,平平安安的安享晚年。老伴儿再见,老夏死不逢时,没打招呼就走了。不是因为讨厌你,实在是不知道什么妖孽呼唤我。这不,一睁眼,魂飞北魏。 北魏……鲜卑人……拓跋家族……平城娄家……高欢……娄昭君……九龙之母……大齐王朝……高洋……卧槽!一下午只顾集中精力应对小娘子了,居然没有在意北魏这个时代的重要性,糊涂、糊涂啊! 就在这时,脑海里残存的记忆诡异的与夏天的历史知识结合。他能想到的内容,如果残存的记忆中保存着相近的内容,它就会加以印证,简直太神奇了。 仔细回想下午得到的不完全信息,经过分析,经过印证,整理出以下几条重要线索。 一、现在是大魏正光元年,也是神龟三年,新皇继位的第四个年头。 二、现在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姓高、名欢,小名贺六浑,现年二十四岁,是怀朔镇镇军的一位函使,相当于后世的邮递员或快递小哥。隶属于镇军司马管理,职级待遇相当于县一级政府当中的股级干部。如果是军队的话,可以比照班排一级的兵头。 三、小妻子姓娄,名昭君,娘家是平城巨富,将门之后。所谓平城,就是后世的山西省大同市。 当夏天将这些信息像珠串一样连接起来,并仔细归类理顺,再抽丝剥茧的分析,与自己掌握的历史知识相联系,忽然感觉啼笑皆非。寂静的大半夜,他甚至禁不住失笑出声。 这难道是上天对自己的讥讽? 你小子不是总埋怨自己活的窝囊,妄想一举成名天下知吗?那好,给你一个机会。 你不是一直想进入富豪行列,成为上厕所也要奔驰代步的嘚瑟货吗?那好,先给你一个女富二代做老婆,预先适应一下,尝尝当富人的痛苦。 老天爷,不带这么小心眼儿的,开不起玩笑怎地?谁和你提要求说愿望,你都答应吗?我不就是闲得蛋疼,随便说几句笑话,就当哄老婆开心了,你至于给我玩真的?知不知道我今天退休?交了几十年的养老保险,还没享受一天退休生活,就被你老人家一杆子抽到北魏正光年间。老天爷,这可是天下板荡的南北朝啊!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过? 夏天心里吐槽老天爷小心眼儿,可事已至此,该面对现实的还是要面对。 昏黄的灯光下,夏天独自发出“嗤嗤嗤”的犹如夜枭般的笑声。这笑声不是因为高兴,而是荒诞,荒诞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重活一回。 对于中国历史,他或许不算精通,但高欢是何许人他太清楚了。因为中国历史上高姓皇帝只有北齐的高家父子。北齐的首位皇帝就是高欢的儿子高洋,一个聪明到神经病境界的牛人。高欢出生在怀朔镇,即后世的内蒙古包头市固阳县怀朔镇西南侧,也是夏天上辈子工作生活的地域。其他省市的人可以不知道高欢何许人,包头人岂能不知道本地的名人? 还有这位此刻酣睡如婴,却是冲破封建枷锁,追求自主恋爱的奇女子。历史上冠之以“九龙之母”的娄昭君,是南北朝历史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高欢,也没有北齐王朝。就是这个小女人,亲手扶植培养并帮助走上皇帝岗位的就有北齐开国皇帝文宣帝高洋、废帝高殷、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加之丈夫高欢和长子高澄都曾官拜东魏大丞相,儿子、孙子、曾孙四代人登上皇位。 我的乖乖!这哪里是一个小女人?这就是一位南北朝时期的慈禧老佛爷啊! 当然,“九龙之母”的来历,并不是因为家里出过几位皇帝,而是因为她孕育六男二女时都曾多次梦见各种各样的龙。怀孕文襄帝,梦一条断龙;孕育文宣帝,梦一条金色大龙,首尾属天地,张口动目,势状惊人;孕孝昭帝时,梦见一条巨龙在地上蠕动;孕武成帝则梦见龙浴于海。她的两个女儿都是皇后。怀孕魏二后时,梦见月亮入怀;孕襄城、博陵二位王爷时,梦见老鼠入衣下,故称“九龙之母”。 想到这些,夏天砸吧砸吧嘴长叹一声! 他坚信,人间正道是沧桑。天下没有免费午餐,高大的目标需要百折不挠的追求和奋斗。若是天上掉馅饼,那不是骗局就是陷阱。想权倾朝野,就要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历史上的高欢,历经磨难登上高位。现在的自己,还能重新来一遍?绝对不可能!两种思维方式,两种性格人品,即便知道历史轨迹,也不可能重蹈覆辙。不是有种概率说吗?两颗炮弹绝不会砸进同一个弹坑里。相隔一千五百年的两个灵魂,怎么可能选择同样的处事方式? 油灯里的灯油终于消耗完了,噼啪几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三个灯头全都熄灭,屋里彻底暗了下来。微弱的月光,像鸡蛋清一样映照在窗棂上。 轻轻的将小妻子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腿拿开,夏天蹑手蹑脚的下了地。一泡尿憋了多时,再不释放会憋爆的。 出的门来,扑面而来的是清香的空气。真的是清香,不是清新。空气中夹杂着植物和果实的味道,有那么一点点的甘甜、幽香。天空中,星星亮的耀眼,一颗一颗的,清晰可辨,仿佛就在不远处,伸手可摘的样子。 夏天就在院子当中的花坛边放了水。他现在还不想回屋,反正睡不着,干脆坐在花坛上想想心思。 需要整理的东西太多了。历史知识,生活常识,科学技术等等等等,能回忆多少算多少。特别是未来发展,急需想清楚,理顺当,预作安排。 重新融入这个社会,切入点选在哪方面,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如何逃过社会动荡对自己的伤害,如何在顺应潮流的情况下发挥所长,为自己的将来开辟一块根据地。 倘若历史不会因为自己的到来而改变的话,三四年后就会发生促使北魏走向衰亡的“六镇起义”。那可是裹挟着数百万人生死的社会大动荡,发源地就在脚下。当然,历史上的高欢也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问题是,自己能如前身一样,成为这个庞大绞肉场里的受益者吗?仔细想想,真的不敢奢望。一人一命,我毕竟不是他。虽同一具身体,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 天光放亮后,夏天回屋,本不想惊扰熟睡中的娄昭君,却还是让这位多日处在紧张状态的小妻子醒转过来。 “夫君就是不听话。说好了不可出屋的,免得染了风寒,就是不听。”娄昭君虽处于半醒半睡状态,可嘟嘟囔囔的话夏天听清楚了。 “为夫只是如厕。再说外面也不冷,染不了风寒的,放心吧。”说着又重新钻进被窝,毕竟北国秋天的早晨是比较清冷的。 “屋里不是有尿盆么,何必到外面如厕。”娄昭君重新搂着夏天冰凉的身子说:“看看,快冻成冰块儿了,还说不冷。来,奴家给你温乎温乎。”说罢,整个身子便覆盖上来。 娄昭君已经习惯了的举动,让夏天身子一紧,想要避开,却不料娄昭君搂得更紧。夏天转念一想也是,老婆搂丈夫,天经地义。自己若是刻意避开,反倒不妙。这样的日子以后天天都有,总不能佛了小妮子的深情厚谊吧。 温和的体感迅速中和了夏天身体的凉意,不仅让他感觉身体温暖,心里更加温暖。这小妮子,真是惹人疼爱啊!夏天这么想,也决定以后好好报答这份深情。 第四章 友人来访 第二天早晨,一轮红日刚刚从地平线露出半张脸,怀朔镇的面貌已经清晰可辨了。从高空俯瞰,出现在眼前的是不规则的四方城郭,并且是大城套着小城,青灰色和土黄色建筑形成两个主色调。 五金河从西墙入城,流到城中心开始分岔,一条北流出城,另一条东流出城。北流的这条小河将子城和主城分割开来。西岸是子城,里面的建筑是全镇的制高点。黑瓦、灰墙、红色的廊柱,远远看去,庄严肃穆。东岸有一片高档院落,是除镇将、长史、司马之外,全镇精英人家的居住区域。一家挨着一家,一户比邻一户。街坊廊道可容纳两辆马车通过,比城南、城东、城北的房子档次高出不少。 高家的院子就坐落在这里,坐北朝南,与镇军府隔河相望。对外名义上是“高家大院”,实际属于娄昭君的个人财产。院子不算豪奢,但也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比拟的。高家大院分前、后两个主院,东西两个跨院,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四十三个房间。跨院是下人们的住房、库房、厨房、作坊、工房、马厩之类的去处。 主人的卧房一字排开,共七间,居于前后院中间,是北魏时期少有的起脊房。怀抱粗的廊柱漆成红色,灰砖黑瓦,汉代北派建筑风格的飞檐斗拱,很是气派。宅门开在左侧,与倒座房形成一体。然后是影壁、游廊、垂花门、庭院等。两侧的回廊贯通前后院,很有明清时北方二进四合院的结构造型。 太阳出山后,镇子里各家各户的鸡鸭猫狗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响起。接着,高家院子里也传来了下人们的扫院声。 夏天在暖被窝里被娄昭君搂着又腻歪了一会儿。实在躺不住了,想要起床,娄昭君撒着娇说:“嗯~~人家还想再睡一会儿嘛——夫君,抱着人家……” 听到这样黏腻腻的撒娇声,高欢心里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 ……我的天那,久旱逢甘露啊我的乖乖! ……不行不行,说好不能猴急的,至少今天不能够! ……可这声音真的是要人老命啊! ……那也不行!要了老命也不行! 不这么想还好,这么一想,就再也听不得娄昭君懒猫般的声音了。可她偏偏说个没完。 “夫君,你不是总爱睡懒觉嘛。这些日子太累了,再陪人家躺会儿,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也许是夫君病愈让她彻底放下了心思,娄昭君眼睛都不睁的呢喃着,再次进入梦乡。 夏天经不住娄昭君的娇嗔软磨,只好再坚持一会儿。但他挨着她侧身躺着的姿势,实在是别扭的无法形容。 紫娟和兰草的生物钟已经调试的非常精准了。一天当中,哪个时间段该干什么,拿捏的可丁可卯。今天也不例外。日上三竿,仍然不见小姐和姑爷起床洗漱。紫娟只好抱着已经准备好的换洗衣服,在门外一直静静的等着。 兰草重新端着一盆水过来,噘着嘴埋怨说:“紫娟,我跟你说,现下的刘寡妇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只让她多烧了几锅水而已,你瞧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还真把自己当娄家的资深老仆了。哼!依我看,小姐应该狠下心来,早早将这些个平城过来的老人全都赶回去。不然的话,这日子没法过了。” 紫娟说:“小点声!姑爷病刚好,小姐也快累垮了。好容易补个觉,你看你,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样。刘寡妇她们几个的事,实在不行就重新换个地方。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后别麻烦小姐,直接找管家说。” 兰草气愤的说:“管家若是把我放在眼里,我何至于受那几位老仆妇的气!哼!” 紫娟忽然神色萧索的叹了口气说:“她们就是欺负咱家姑爷出身寒门。换个高门大户的姑爷进门,看他们谁敢放肆。” 兰草说:“可不是嘛!我听说,平城那边跟着二小姐陪嫁过来的下人,谁敢给二姑爷耍脸子,二小姐往死了打。现下的二姑爷,像王公似的。再看咱家姑爷,连个下人都敢欺负,哼!” 紫娟说:“谁让咱家的下人都是家主强行安插进来的呢。小姐都没办法,何况姑爷。” 两位丫鬟正小声谈论着家里的事,屋里传来娄昭君的声音:“你俩进来吧。” 两位丫鬟进屋后,紫娟帮娄昭君穿衣服。兰草一如往昔要帮夏天更衣时,却被夏天拒绝了。 兰草先是一愣,即刻明白过来,便打趣的说:“姑爷,奴婢侍候您一年多了,病了一场咋还不好意思了?嘻嘻嘻……别乱动,把手伸出来……哎呀,小姐,您看姑爷他……” 娄昭君看着夏天别别扭扭的样子,浅笑一声说:“她人都是你的,还怕她看你的身子?你就老老实实让兰草帮你穿吧!再说也不是第一次……” 夏天听娄昭君这么说,明白最后一句话隐含的意思,顿时老脸臊的通红。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僵硬着身体,任由兰草像摆弄玩具似的帮他把内外衣服换了。当然,更换小衣时,夏天没忍住……好在速度够快,又都背过脸去,没有留给尴尬多少时间。 前身的记忆在一点点的恢复。但为了让失忆的戏码表演的更加真实可信,轮到要洗漱时,夏天故意迟疑的问:“怎么用?” 听夏天如此问话,兰草噗呲一声笑着说:“姑爷连怎么洗漱都忘了吗,这可咋办呀?” 机灵的紫娟怕伤了姑爷的自尊,主动为夏天示范道:“姑爷,晨起之后,先要清水洁面,盐水漱口。杯里盛的是盐水,这样,这样……”一边解说,一边做含水漱口的示范动作。 夏天当然知道怎么洗脸漱口,做戏做全套嘛。 这时代的人,洗脸常用的是草木灰。女人比较麻烦一些,用皂荚、鸡蛋清等调制的凝团皂洁面。至于杨柳枝刷牙是唐朝中后期的事,此时的人们清洁牙齿都是采用麻布或手指沾盐的方法。 今天是正光元年八月初三。夏天“鸠占鹊巢”的第二天。 中国有句古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既来之则安之,今天就开始工作吧。先干些什么呢?不能外出,那就先熟悉自家院子,重新认识一下家里的管事、仆人。兰草自告奋勇给他当向导,就算家里的一只鸡也要为他介绍清楚。他二人离开后,娄昭君让紫娟把管家娄黑子叫来。 “查到了吗?”娄黑子进门后,娄昭君面色阴沉的问。 “回禀小姐,只查到出事的地点。到底是什么人干的,为什么要射杀姑爷,现在还不太清楚。”娄黑子惭愧的回答。 “不清楚,不清楚,你手下养那么对人都是吃干饭的?这么点破事,有那么难查吗?”娄昭君语气不善的质问道。 见女主人发火了,管家娄黑子慌慌张张解释道:“小姐您误会了,老奴就算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违拗您的吩咐。不过,以老奴推断,姑爷怕是遭人暗算了。” “暗算?你的意思是,有人刻意针对姑爷?”娄昭君问。 “是的,小姐。老奴前天去实地查看过,有两个疑点解释不通。”娄黑子道:“按理说,凭姑爷的弓马技术,一般的弓箭手很难伤到他。能够伤到姑爷的人,至少要有开三石弓的力道。姑爷此次是去薄骨律镇,是有特殊使命的。可回来时,装信函的邮筒却不见了。城门守卒也证明姑爷回来时两手空空。依老奴推测,贼人的目标应该是信函。究竟是什么重要信函,这要问姑爷才能知晓。” “夫君他患了失忆症,怎么问?”娄昭君眉毛倒竖,语气冷厉。 “老奴该死,老奴的意思是,姑爷的遭遇怕不简单。” “你的意思是,有人对怀朔镇送往薄骨律镇的信函感兴趣?” “老奴是这么猜测的。觊觎公函之人,必有重大所图。” “说的有些道理。”娄昭君沉吟了片刻,神色凝重地说:“从现在开始,派出去的人由明转暗,秘密查探。敢把主意打到我娄家头上,哼!不管他是谁,让我抓住,活剥了他!……这事你给我盯紧了,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否则你就回平城去吧。”面对夫君差点被害的结果,慈眉善目的小娘子显然动了杀心。 …… 夏天在兰草的陪同下,前后左右的院子、房间、仆人、匠作看了个遍,认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庭院。让兰草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院子当中,装出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他准备好好晒晒太阳,顺便想点心思。不料这丫头为了表忠心,指挥家里的男仆在庭院里支起一个矮榻,铺上毛毡,放置一个圆滚滚的枕头。 夏天感觉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但他不打算现在就进入人们的视野。躲在家里,通过娄昭君和家仆之口,尽可能的获取情资,以便完善自己的生存计划。自己所掌握的历史知识基本局限在朝代更迭,帝王将相,历史重大事件等领域,对于发生在民间的一切几近茫然无知。比如北魏时期的律法,据说大多承继汉律。关键是他知道的不多,贸然重回人间,很容易发生意外。想从残存的记忆中得到更多的信息,可惜前身的知识范围有限。必须拖延一段时间,能弄懂的东西抓紧时间弄懂弄通,保持身体虚弱的样子是最好的借口。想明白这一切,正欲叫人找几本相关的书籍过来,不料一阵嘈杂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不一会儿,门房领着三人进来了。 走在前面的男子,身高一米六五左右,身形消瘦,面皮白皙。他是怀朔镇镇军省事司马子如。所谓省事一职,就是专为镇将诵读文件的军吏,是前身的神交挚友。 另一位一米七五左右,肩宽腰窄,浓眉大眼,走路的姿势有些东倒西歪。此人姓韩,名轨,字百年,前身的死党之一。 第三人十六七岁,一米六左右,身形瘦小,一头没有打理的蓬头乱发,颇有丐帮弟子的风范。上身的短衫基本就是个意思。下身的裤子,除了遮丑的部分尚算完整外,其他位置是大大小小的窟窿和补丁。此子大名呼延狼,孤儿兼无业游民。 三人进入视线,夏天脑海中的残存记忆中,关于司马子如、韩轨、呼延狼的信息,也跟着清晰起来。 三人站在夏天的矮榻前一句话不说,就那么怔怔的看着他。夏天被看的有些发毛,因为决定以“失忆症”示人,所以几次想张嘴说话,硬是忍住没说。 “听说你箭伤刚好,又患上了失忆症?”司马子如第一个开口寻问。 夏天坐起身,礼让三人就坐,顺便点头回应司马子如的寻问。 “是部分失忆,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韩轨问话的语气更多的出于关心。 “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你猜是部分还是全部?”夏天想幽默一下,以证明自己已经完全失忆。 司马子如没心情听他瞎幽默,而是眉头紧蹙,原地转圈,嘴里小声念叨:“这下麻烦了,上哪找去啊!”又试探着问:“你仔细想想,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被人袭击了呢?” “昨天下午醒过来我就一直在回忆,可什么都想不起来。哦,对了,你们三位是谁,介绍一下可好?”夏天说。 “你说什么?连我们三个是谁都想不起来了?我日!你记住点啥?怎么敦伦还记得吧?若是连敦伦都忘了,那才是完全失忆!”司马子如原地跳着脚说。 韩轨接过话茬责备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你还幸灾乐祸,长不长心啊?”转回头安慰夏天说:“别跟他计较,为你受伤的事快急疯了。他叫司马子如,字遵业,眼下担任镇军省事。我叫韩轨,字百年,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算是你亲哥。这个小狼崽子叫呼延狼,你的跟屁虫。你受伤这几天,阿狼一直在外面寻找凶手。刚才若不是碰到白医生,我们几个今天准备去沃野那边了。”韩轨认真的说。 “呃,这样啊!谢谢兄弟们。”高欢诚恳的施了一礼。然后喊兰草出来给客人搬凳子,准备茶点。 第五章 少时朋党 残存记忆中,韩轨比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大一岁。两人自小一起上树掏雀、进山打猎、菜地偷菜、瓜地偷瓜……怀朔镇孩子们玩闹的地方,都是他俩结伴出现的场所。准确的说,两人是玩儿尿泥长大的伙伴。韩轨有个妹妹叫韩智慧,萌妹时,常把他当成亲哥哥。依恋他的程度,远远多于韩轨这位嫡亲大兄。进入青春期后,依恋转化成爱恋,说死说活要嫁给前身。奈何他一贫如洗,韩轨他娘棒打鸳鸯,活生生的将这对苦命恋人给拆散了。 历史记载,韩智慧远嫁他乡后,因为念念不忘高欢,日子过得郁郁寡欢。因此,就不怎么受婆家待见。不几年,短命的丈夫一命呜呼,韩智慧守寡。高欢发达后,偶然得知初恋的日子凄苦的不成样子,毅然决然的将韩智慧收入账下,成为宠妾之一。两人生了一个小宝宝,取名高涣,取字敬寿,是高欢的第七子。 呼延狼,历史没有记载。残存记忆中,只有一个如灵猴一般在寺院里上蹿下跳,和老和尚斗智斗勇,或者像条尾巴似的跟在自己身后撵都撵不走的垃圾孩子形象。 …… 侍奉茶点的丫鬟退下之后,三人围坐在夏天的矮榻边,东一句西一句的聊了起来。 “怀朔周边五十里之内的卫戍党里,没有查到任何可疑之人。外出打探的兄弟还没有全部回来,等几天吧。”韩轨介绍情况道。 “何必劳师动众,让弟兄们都回来吧。兴许我就是遇上流寇盗匪,查出来又能怎样。反正也患了失忆症,恩怨情仇都记不起来了。此次负伤,就当是长生天给我一个教训。以后出门在外,万事多加小心便是。”夏天轻描淡写的说。 “我们兄弟当中,马上功夫你该数一数二,有人能凭手中弓箭伤到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自己不当回事,倒是弟兄们咸吃萝卜淡操心。”司马子如不爱听高欢不以为然的腔调。 “我不是不想报仇,没目标嘛。各自都有事要忙,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夏天解说道。 韩轨插话说:“阿欢你别这样。我们十几年的交情,现下你遭了难,兄弟们哪能躲在一旁看热闹。” “百年哥说的对。”呼延狼盘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片落叶无意识的撕着。 “韩百年说的才叫人话!”司马子如白眼仁儿翻了几翻。 “这事先不说了,说说镇里的情况吧。”夏天转开话题。 “镇里的情况有什么好说的,还那样,一副烂摊子……”话刚出口,司马子如想起他失忆这茬了。搓了搓消瘦的脸颊,想想该怎么说。虽然常年工作生活在这里,镇里的人和事烂熟于心,可要是条理分明的概括清楚,还真不容易。 “远的就不说了。”司马子如整理了一下思路接着说:“现下是神龟三年,也是正光元年,六月新改的年号。七月中旬,镇将段长卸任,回辽西老家享清福去了。新任的镇将还未到任。据说,华洲刺史杨钧可能来怀朔镇任职。” “……眼下镇里的情况比较糟心。段将军和王长史卸任之后,维持运转的是军司马叔孙睿。我听说,叔孙司马托人找关系,想要调回洛阳中军。所以无心处理军情政务。镇军府目前是以户曹史孙腾为首的几个文吏在维持运转。唉……此时若是蠕蠕南下,保准一口气能直插洛阳。想想都感觉后背发凉,娘的b……” “新任镇将没有准确的上任时间?万一有突发军情,总该有处置预案吧?”高欢问。 “有是有,可是承平多年,都成了摆设。一盘散沙的烂摊子,朝廷熟视无睹。等着吧,早晚有一天会出大乱子。”司马子如吐槽道。 “遵业慎言!这种话可不能乱说。”韩轨及时制止道。 “这还用我说?全镇的人哪个不是这么想的。”司马子如不忿道。 “你啊你,让你给阿欢介绍情况,扯那么远干嘛。”韩轨规劝道。 “好好好,我不说行了吧。……”司马子如顺了顺情绪,一改刚才愤世嫉俗的口吻,转而嬉皮笑脸的对夏天说:“用不用我把你本人也介绍一番?” 夏天急忙阻止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会慢慢了解的。再说,我也只是暂时失忆,又不是一辈子失忆。” 司马子如诡异的笑笑说:“其他的你可以慢慢回忆,但有件事我要当着百年和阿狼的面给你说清楚。” 夏天见他神色猥琐,知道没什么好话,不想听,但司马子如坚持要说,只好随他了。 “……你欠我钱的事总记得吧?这事百年和阿狼可以作证。”司马子如说。 “少拉我和阿狼,我们不参与。”韩轨道。 “只是做个证人,又不是让你俩杀人越货,至于么。”司马子如接着对夏天说:“你还记不记的为何跟我借那么多钱?” 夏天说:“我失忆了。” 司马子如僵住了,韩轨和呼延狼捂着嘴笑。 司马子如说:“你一个失忆就一风吹了?门儿都没有。” 夏天说:“可有凭据?” 司马子如又僵了一下:“你这人怎么耍无赖。当初你自己说,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颗钉,现在却跟我要凭据……算了算了,我认倒霉。” 见他这样,韩轨、呼延狼、夏天三人开心的笑了。 “……嗷,对了,我忽然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司马子如说:“刚刚听说,蠕蠕那边发生了一件大事。可汗丑奴,被他娘伙同几位大臣给杀了。具体情况不是太清楚。关键是,丑奴死了之后,他娘力主将可汗之位传给他弟弟阿那瑰。结果,阿那瑰执印不到十天,就被族兄俟力发示发的几万大军给围了。阿那瑰毫无准备,被示发打的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仅有百余残兵随他逃出汗庭,下落不明。眼下蠕蠕那边群龙无首,子民迸散。你看我们要不要收拢一批能征善战的蠕蠕骑士?……”说到这里,司马子如看着夏天,等着他的回答。 韩轨和呼延狼同样将目光转向高欢,饶有兴致的等着高欢拿出意见。 夏天心想,看来这些人还不知道蠕蠕可汗阿那瑰逃亡洛阳的消息。历史记载,阿那瑰是九月才到的洛阳,明年正月又返回草原。另外,看这三个家伙神秘兮兮的,恨不能搞出点什么事来。妈的,这年代的人怎么都有叛乱之心呢?看他们希冀的表情,只怕就缺一个带头大哥了。难怪“六镇起义”有那么多人参与,其中就包括眼前几位。然而,来自后世的他,清楚的知道“六镇起义”的结果。虽裹挟数百万人参与暴乱,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四人正说着话,门房又领着两人进来。一位身高一米七左右,脸堂发黑,环眼浓眉,蒜头鼻子,大嘴叉子,走起路来腿分的很开。看见夏天半躺在矮榻上,蔡俊的慰问别出心裁:“哈哈,欢子,死不了吧?哥哥早知道你会没事的。老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嘛。”说着,还不忘用力拍了一掌夏天的小腿。 另一位汉子身高体阔,足有一米八五。身穿镇军配发的制式军服,胳膊粗的像两根椽子。常年骑马形成的罗圈腿,已经弯曲得严重了。外形上看,此人短胡茬,厚嘴唇,脾气一定粗犷。恰恰相反,厍狄盛眼神柔和,语气更是柔和:“阿欢的箭伤不打紧吧?” 司马子如问夏天:“这二位是谁,能不能想起来?” 夏天摇头。其实他已经想起来了,只可惜都是简单的履历。 厍狄盛惭愧的说了去蠕蠕查探消息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反倒是蔡俊说起沃野那边的一条线索颇为可疑。本来今天要去核实的,听说阿欢醒了,还患了失忆症,这便急着过来看看情况。 上辈子的夏天,本质上是个与世无争,喜欢独处的老宅男,否则也不会获得废物典型的美誉。扯旗造反,搅乱天下这种事他是不会想的。 人这一辈子,活好了,不过七八十载;活不好,五六十岁就交代了,何必那么较真儿。成功人士也是一日三餐,一席之地。平头百姓也是这样的日子,无非是谁比谁吃的好点,用的好点,人前人后嘚瑟一点,又能怎么样?生活朴素,青菜萝卜反而身体健康。大鱼大肉、龟鳖虾蟹反而容易导致三高。亿万家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是一个数字而已,何必拼死拼活的追逐名利?彼得叔叔不是说,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吗?权力再大,也是为他人服务,一个人玩有意思吗?财富再多,不花出去,就是废纸,擦屁股都剌的慌。独生子女家庭,孩子结婚以后都没人陪你说话,冷冷清清,要那么大的房子何用?…… 这些都曾是夏天的人生观、价值观。有一次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一位成功人士,想劝他放下包袱,轻松的面对人生。结果,那位累病在床的成功人士轻蔑的笑了笑说:“老夏,有钱人的幸福你是无法体会的,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你守着你的清贫世界,我过我的腐朽人生,咱们各自安好吧。” 人生在世,最难受的就是被曾经的同学蔑视。打那以后,夏天对老婆的批评教育不再抵触,而是从灵魂深处接受了“废物典型”的终生定义,直到一觉醒来成为高欢。是啊,上辈子致死都不曾体会过有钱人的幸福是什么样子,这辈子要不要试试? 夏天,高欢,究竟选择哪个,他的内心很是纠结。 然而,重生一回,继续走回上辈子的老路又有什么意思?手中无权无钱,不仅同学见了你假客气,真回避,就连身边的人都瞧不起你。社会上没人愿意和你交朋友,对于一位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谁有闲暇搭理你?守着清贫,守着与世无争,守着“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心灵鸡汤,难道不是一种变相的自私吗? 平庸,真的是幸福吗? 平庸,唯一的好处就是闲得蛋疼,度日如年。 要不要试试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飞扬日子?看自己能不能成为合格的高欢,甚至比高欢更优秀,彻底摘掉老婆给自己的那顶大帽子?高欢没能一统华夏,落得个分裂北魏,建立东魏小朝廷的结局。自己能不能改变这一切,提前结束南北朝的历史,创造一个比大唐更加辉煌的太平盛世? 以北魏此时的国力,只要治理得法,政策科学,统一华夏是有可能的。北魏正光年间的江南萧氏朝廷,已经被各方势力内耗的差不多了,外强中干,找准突破口,一推就倒。蠕蠕这边的新任可汗正在洛阳求援,属下臣民四处逃散。可以说,除了南梁萧氏,普天之下,尚没有一国能有与北魏一战之力。 问题是,如果不借助六镇起义的东风,自己就要直面鲜卑人统治的整个国家力量,想想都觉得难如登天。更何况,现在的自己还只是一介函使,身处边关之地,资源匮乏,兵员不足,自己有什么能力凭借这些弱鸡的力量站上权力巅峰?真要这么做,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到底该怎么办?夏天内心很纠结。 司马子如还在滔滔不绝的介绍着怀朔镇的人和事,捎带着连当下朝局的一些他所知晓的情况也做了必要的介绍。见高欢心不在焉,眼神游离,司马子如便没好气的说:“我这耗费脑髓为你分说情资,你却球不理神仙想其他心思,有这么不尊重别人的吗?百年,剩下的你说吧,我这费心费力的……” 高欢回过神来,急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走神了。遵业你介绍的很是细致,我都记下了。先喝口茶休息休息,让这几位兄弟也说说。” 司马子如见高欢态度诚恳,这才转怒为笑道:“这还差不多。百年兄,该你了。” 接下来,韩轨、蔡俊、厍狄盛等,挑紧要的内容,尽可能的介绍详细。呼延狼也结结巴巴的说了自己知道的情况。 厍狄盛最后说:“阿欢大病初愈,身子虚弱,不能太劳神了。要不这样,撒出去的人马陆续都回来了,除了景彦这边有可疑线索外,其他人都是空手而归。我的意思是,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仔细分析分析,看看究竟是谁要置阿欢于死地。你们看呢?” 司马子如说:“安盛说的有道理。别的我不担心,我担心有人开始惦记咱们这些人。” “我同意安盛和子如的意见,总是要弄明白才好。”韩轨说。 蔡俊也说:“这事必须彻底搞清楚,否则我们兄弟会惹上大麻烦。”接下来的话,他不说,众人也都明白。 呼延狼说:“哥哥们若是离不开,就让阿狼去沃野秘密查证吧。只是,我走之后,哥哥们派人去寺里帮帮老和尚,他腿脚不便,许多事做不来。” 司马子如笑笑说:“难能可贵啊小狼崽子,知道心疼老和尚了,不容易。” 高欢见众人不遗余力的筹划为自己报仇的事,心生感动。但他们话言话语中流露出的某些危险信息,又让他心生警惕。暗想,别他娘刚刚穿越而来,还未享受当官做老爷的安逸日子,就再度穿越回去,那样可就太悲催了。既来之,则安之,爷们儿还就不走了。看看这二进的四合院,娇妻美婢往来穿梭的大家庭,鬼才愿意再回21世纪。绝对不能稀里糊涂的被人裹挟着去干什么掉脑袋的事,一切等搞清楚状况再说。于是,他假意咳嗽几声,以表示自己体虚气喘,不宜过度疲劳。 见他这个样子,五人识趣的起身准备离开。高欢客气的说:“别走了,用完午膳再走不迟。” 呼延狼听说能混一顿午饭,窄细的双眼立刻射出两道希冀的精光。这一幕被司马子如看个正着,便恨铁不成钢的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道:“饿死鬼投胎啊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没见阿欢的身子还不利索吗?” 呼延狼委屈地说:“司马哥冤枉人,我没有……” “什么没有,你以为你贪婪的眼神哥哥看不出来?小狼崽子,识点眼头见识行不行?也是奇了怪了,你咋那么馋呢?老和尚不给吃食怎地?”司马子如说。 “尽吃些糙米饭就咸菜。”呼延狼小声嘟囔道。 听呼延狼这么说,司马子如恍然大悟的拍拍后脑勺说:“也是啊……赶明儿哥哥送一头大肥猪给老和尚,逼他破戒,你也不至于总沾不着荤腥。”说着,诡异的笑了起来,大概是想到了老和尚被逼着吃猪肉的荒唐情景。 呼延狼以为司马子如说真的,急忙制止道:“司马哥万万不可,老和尚会自戕的。” 韩轨说:“别听你司马哥鬼嚼,他是吓唬你的。”转而对高欢说:“今天就不叨扰了,家里还有事,改天吧。等你好了,我请客,兄弟们好久没有聚了。” 众人起身离去后,高欢继续半躺在矮榻上想心思。 …… 第六章 家人发难 今天一早高欢交待门房,不是特别的客人就不要领到主宅来了,烦!这两天他喜欢上了庭院晒太阳的感觉,中午的几个小时,阳光暖融融的,非常舒服,最适合病人疗养了。刚刚躺在矮榻上,抬头望去,一丝云彩都没有,天空蓝的不像话。院里的大柳树上,稀稀拉拉的有几片树叶落下,预示着秋天即将过去。树梢站着的几只麻雀被一阵敲门声惊起,紧接着一滴鸟屎不偏不倚的落在高欢面前的茶几上。依照民俗,鸟屎沾身,诸事不顺。果然,几个呼吸之后,门房就领着两大人两孩子出现在高欢视线之内。 男人一米六左右,白面短须,一双冷冰冰的单眼皮。一身灰黑色宽袖褶服飘飘洒洒,几近拖地的衣摆正好被翘起的鞋尖挡住。头顶挽起一个拳头大小的发髻,被一个编花的黑色小冠包裹着,倒也显得精神。总体看来,神色有些倨傲,背抄着手,似有一种政府小吏的做派。 女人看上去三十多岁,上身鹅黄色窄袖紧身襦衫,下身浅蓝色长裙,襦衫盖在长裙外,领口袖口裙摆之处绣有各种别致的图案,给人干净利落之感。月牙型高髻,两侧竖起并偏侧一方。两支金步摇不算华丽,但也彰显出女子并非普通仆妇。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胖小子,身后跟着一位半大少年,那少年神态颇有些桀骜。 “家主,令姊夫一家看您来了。”门房介绍的时候特别提醒是姊夫一家。 高欢坐起身还未寒暄,走在前面的中年女人放下怀里的孩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高欢面前,话未出口,眼泪扑簌簌的先下来了。 “咋的了这是,几日不见,又给阿姊闯下这么大的祸端,咋这么不省心呢!你都成家立业的人了,就不知道稳重点!”阿姊高娄斤,见面不是打听病情,先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责怪。 高欢脑海中的记忆再次呈现出来。他能感觉出来,这位阿姊的态度更像是母亲对待儿子的态度。虽是责怪,却透着心疼。高欢不知如何以对,听到动静的娄昭君在紫娟的搀扶下出的门来。 “姊夫,阿姊来了?快快请坐。”娄昭君身子不便,行礼的幅度很小。 姊夫尉景略作还礼还未说话,高娄斤便语气不善的说:“弟妹出身高贵,知书达理,理应懂得如何照顾夫君。我去娘家才半月光景,阿欢咋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阿姊莫怪,妹妹实是不知该从何说起。”娄昭君没有拿出大小姐的脾气来应对,反倒是乖乖的接受大姑姊的责难。 “咋就不好说了!成婚前我一再安顿你,阿欢是个胆子比天大的不省心货,从小到大,就没有他不敢惹的祸。你听我的话了吗?你两个可真是……没一个让我省心的。算了算了,事已至此,我就不说啥了。现在给我说说,到底咋回事。阿欢,你先说,和谁打的架?”高娄斤根本就没往别处想,认定弟弟又是和什么人起冲突了。弟弟是她一手养大的,有什么猫狗心思,没有谁比她这个阿姊更清楚了。 “阿……阿……”高欢一时还未能适应这位火爆脾气阿姊的套路。再说,所谓的阿姊,在他眼里也还是个大孩子,让他这个六十岁的人喊三十来岁的女子为阿姊,一时竟张不开口。“阿”了几声以后,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喊出声:“阿姊,莫责怪昭君,都是我的错。不管怎样,先坐下喝口茶再说。姊夫也坐吧。那个……是外甥吧,来来来,坐舅舅这里来。” 少年尉粲神情古怪的站着没动,四五岁的尉亮迈着两条小短腿,吭哧吭哧的爬上矮榻,直接滚进了高欢的怀抱。尉景也撩起褶服的一角“唰”的一下甩向身后,继而慢条斯理的坐在凳子上,行动坐卧颇有些派头。 紫娟小心谨慎的给大姑姊、姊夫敬上茶水。轮到尉粲时,这小子居然眼神轻佻,流露出少年人萌动的骚性。紫娟低眉顺眼的敬完茶水,规规矩矩的立在娄昭君身边听候吩咐。还时不时的瞟一眼尉粲,见他神色放肆的往这边看,脸色顿时便不好看起来。 尉景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慢条斯理的说:“月末陪你阿姊去了白道,今早刚刚回来就听说你受伤数日,昏迷不醒。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动你?” “姊夫有所不知,夫君他……患了失忆症,先前的种种都不记得了。”娄昭君解释说。 “患了失忆症?”高娄斤听到这里大吃一惊。 “暂时的,暂时的,阿姊无须担心。”高欢接过话题说。 “咋就失忆了呢?没请白医生看看?”高娄斤一着急,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掉了下来。 “请了,白医生也无能为力。”高欢语气平静。 “因为啥呀?”高娄斤神情焦急。 “许是烧热的时间长了,神经出了点问题。不过不要紧,过几日自然就痊愈了。失忆症我见过的,不是啥大毛病,用不着担惊受怕。”高欢淡化病情。 “真的啥都记不起来了吗?”尉景插话道。 “确实记不起来了。没什么,我可以问嘛。只是暂时的失忆,又不是傻了,不耽误事。”高欢说。 听他如此淡定,高娄斤放心了不少。 …… 且说高欢的姊夫尉景,自打四年前被当时的镇将段长简拔为怀朔镇狱队一职后,家里的日子宽裕了不少,上门求助者也多起来,人就显得有些飘。起初还稍有收敛,尽量避免表现出小人乍富后的轻浮跳脱。日子久了,轻浮虚荣的一面就怎么也安耐不住了。 特别是近一年多来,因为有平城娄家这块金字招牌的亲家,尉景的气势进一步发散,已然自诩怀朔镇名流之一了,行动坐卧走,都要端着架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尉景是有身份的人。本来一个粗人,也学着镇里一些文士做派,说起话来文绉绉的,颇有吏员当中我最牛的架势。然而,修养这东西不是做样子,摆造型,是经年累月养气功夫积淀的成果。自古腹有诗书气自华,是真名士自风流。东施效颦式的模仿,终究流于表面。庶民所指的所谓耗子肚里盛不下二两油,说的就是尉景现在的样子。 事实上,平城娄家并没有接受高欢这个女婿,只是迫于娄昭君以命相抗的压力,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了这门亲事。鞋大鞋小,硌不硌脚,前高欢自己清楚,所以他除了对妻子娄昭君百般爱恋之外,从不主动和娄家人往来,也不四处招摇。 作为镇军函使,现在的高欢不用再像大头兵一样吃大灶了,他每月有两斛糜米的俸禄,差不多就是四百个铜钱。按照当时的物价水平,高欢就是吃低保的军吏。婚后的他,一天的开销也不止这个数,但他依然津津有味的当他的函使,从未主动打着娄家的旗号招摇。但生活当中,不管高欢愿不愿意,主动不主动,或多或少要沾娄家一些光的。 反倒是姊夫尉景,总拿娄家说事。拉大旗、作虎皮,有事没事把“平城娄家是我亲家”的话挂在嘴边。这样的浅薄做法,只能说明他心理不够强大,靠别人的光环照亮自己的前途。对于养育自己的姊夫,高欢虽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但不能苛责,只能拐着弯的提醒一二。说了几次不见效果,高欢就懒得再说。婚后一年多来,他去阿姊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看在他的面子上,娄昭君私下给阿姊资助钱粮,逢年过节,给大姑姊送几匹布帛绸缎、金银首饰当礼物,并没有失了弟弟和弟妹的礼数。有了娄昭君的私下帮助,尉景家的日子也宽裕起来了,吃穿用度不再寒酸。 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高欢两口子悄悄资助阿姊高娄斤的事,尉景和尉粲父子俩并不是很清楚,高娄斤也不愿意多说。毕竟弟弟在娄家的处境很尴尬,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就给父子俩造成一个错觉,以为高欢现在攀上高枝了,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却无视尉景对他的养育之恩,心里一直憋着一股邪火没地方发泄。 尉景的这个狱队为九品下,但职能却很多元,同时兼具侦查、公诉、羁押、监禁等功能。除了审判权是镇将的,剩下的他都管。这样一个集公、检、法、司四家权力于一身的狱队,放在以前,怎么着也得是七品官员,现在却由官变成吏。 尉景之所以有些自我膨胀,原因就是他的触角可以延伸到怀朔镇的各个角落,军民违法他都管得着。所以,这几年对从小被自己夫妻俩抚养长大的小舅子的态度就发生了一些变化。加之高欢本身又是个不省心的,尉景的不悦就愈加不再遮掩。久而久之,儿子尉粲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和镇里的小朋友玩耍时,不免提起自家舅舅高欢的种种劣迹,敬畏之心也日渐淡薄。特别是舅舅成婚以后,过着锦衣玉食的奢靡日子,却从未给他这个亲外甥几百两散碎银子花花,心里的不快一点点的在发酵,今天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 “大舅,你这又是重伤昏迷,又是失忆症,是不是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遭了报应?呵呵,我以为老天爷是个睁眼瞎,现在看来是我错了,老天爷的双眼还是明亮的。这么说来,做人确实不能葬良心,否则真的会遭报应!”尉粲语调轻挑,语气解恨。 阿姊高娄斤听儿子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语,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嘴唇颤抖。 尉景没有任何表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娄昭君脸色阴沉,这是她第一次在大姑姊面前摆脸子。侍立在昭君身边的紫娟恶狠狠的瞪了尉粲一眼,这也是一位丫鬟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愤怒了。 高欢则淡淡的看着这个所谓的外甥,内心深处感慨道:这是一坨抹不上墙的狗屎啊!是什么原因让他对自己的亲舅舅如此怀恨在心?作为另一个世界六十岁的老人,心理上他不会计较少年人的出言无状,于是笑呵呵的说:“阿粲莫要听外人挑唆,舅舅岂是那种伤天害理之人?” 此刻的高娄斤,被儿子缺少教养的言语打击得没有了先前的优越感,惭愧的对高欢道:“阿欢,不要放在心上,那畜生就是听了外人的挑唆才出言无状,姊姊回头好好收拾他。” 高欢抓住高娄斤的手安慰说:“阿姊莫要生气,他还只是个孩子,小弟怎可能与他计较。” 高欢的所谓不计较,不仅没有平复尉粲内心的不忿,却让他更加愤怒,接着高欢的话茬来了一句:“大舅,你就别再阿娘面前装好人了,猫哭耗子假慈悲,谁不明白怎地。” 他这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了过去。尉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我说错了吗?从小到大,你吃在我家,长在我家,阿娘对你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亲。现在你成家立业了,可曾想过报答阿娘的养育之恩?你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可曾问过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咋样?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姥爷家,若不是阿娘给姥爷捎去二斗黍米,十斤羊肉,姥爷一家四口怕是已经揭不开锅了。你身为人子,可曾为姥爷做过什么?别整天假惺惺的说阿娘对你有养育之恩,哼!谁信呢!” 还别说,尉粲的发难确实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振振有辞,无可指责。低头喝茶的尉景嘴角咧了咧,没有说话,也许儿子尉粲的话正是他内心所想。 可不是吗?前二十年还在自己翅膀底下找寻温暖安全的小舅子,自打攀上平城娄家的高枝后,摇身一变住进深宅大院,好吃好喝好穿戴,已经不把我这恩同父亲的姊夫当回事了。哼!早想敲打敲打你了,奈何你姊护犊子,这才没有搭理你。姊夫我嘴上不说,并不等于心里对你小子没意见。今天粲儿既然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那就顺其自然。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怎么回应。 高娄斤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一边是自己的长子,一边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亲弟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舅甥之间的不快,说到底就是因为弟弟现在日子过好了,儿子心里不平衡造成的。可她深知,弟弟锦衣玉食的日子是因为有弟媳的嫁妆作支撑。说白了,弟弟除了没有赘婿的名分,处境和赘婿也差不了多少。这年头,赘婿和囚犯的社会地位等同,攻城拔寨,修路筑城等苦活累活,赘婿是首选的前锋之一。连自己的姓氏都要抹去的身份,哪来当家做主的本钱?若不是长生天照拂,让弟弟遇上昭君这样高贵贤惠,胸襟宽广的好女子,不仅不让弟弟入赘,还偷偷地拿自己的贴己钱和嫁妆帮助弟弟结交毫客。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都难找,怎可以随意伤害她?指责埋怨弟弟,就是冲着弟媳去的,定是听了什么心怀叵测之人的挑唆,利令智昏,财迷心窍,看我不打死你这不懂人事的东西! 娄昭君的脸色越来越冷,被紫娟搀扶的一只手越收越紧,不知不觉的在紫娟手臂上抓出五道印痕。紫娟不敢出声,就那么忍着。 高欢抓住高娄斤的手,不让她起身对付尉粲,面上的表情依然和煦。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认可尉粲的指责。他知道,历史上的高欢,因为生母在他幼年时病逝。不善生产,只知弹琴下棋,摆弄文墨的父亲把他交给成婚不久的长女高娄斤,自己云游去了。高娄斤第一胎的女儿正值此时夭折,这也给了高欢存活下来的机会。说白了,高欢就是吃着高娄斤的奶长大的,姊弟两情同母子。如果说高欢对父亲的感情淡漠当在情理之中,可对这位恩同母亲的阿姊,绝对不会视而不见。据历史记载,登上东魏大丞相高位之后的高欢,决心整肃吏治,打击腐败,挡在最前面的首先是自己的亲人和左膀右臂,尉景就是其中之一。正当高欢下决心拿姊夫尉景开刀之时,阿姊高娄斤出面,一句话便将高欢和高澄父子二人推动的吏治改革破功了,足见高娄斤在高欢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的重要。 听尉粲话语中的怨念,很清楚地说明,成婚以后的高欢吃香的、喝辣的,富贵日子过得舒坦安逸,不但没有及时报答高娄斤的养育之恩,似乎连姊夫的家门都很少登了。果真如此,高欢真的太不是东西了。何以会这样?残存记忆并不清晰的高欢一时拿捏不准。他看向娄昭君,意思是尉粲的话是不是真的?娄昭君面如冰碴,不予回应。 “阿欢,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弟妹时常接济阿姊,吃的喝的没少往家里送。”高娄斤看出弟弟和弟媳的心思,急忙出面解释说:“你和昭君已经做得很好了,是粲儿不懂事,贪心不足。” “阿姊,您别说了,是我这个媳妇不够格,忘却了您对夫君的养育之恩。妹妹给您赔不是,往后将您当婆母敬待,替夫君尽孝。夫君他患了失忆之症,何时康复尚不知晓,妹妹会替夫君撑起这个家,还请阿姊谅解一二。”娄昭君从高娄斤全心全意呵护自家夫君的急切中体会到了他们姊弟感情至深,这才揭过对尉粲出言无状的不快,主动承担起责任来。话说的大方得体,颇有担当。 高欢的眼神为之一亮,嘉许之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娄昭君收到了夫君的这份嘉许,本来冷冰的脸色顿时舒缓下来。她捂嘴轻咳,以掩饰内心的激动。 高娄斤的心情最是复杂。听弟媳能如此放下身段说出孝敬自己这个大姑姊的话,慰藉的眼泪禁不住喷薄而出。她知道,这是弟媳对弟弟的恋爱!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帮夫君报恩,真是老天开眼啊,让我高家得此良媳。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父子俩一个德行。难怪历史上的尉景在高欢登上高位之后,他却在地方上巧取豪夺,赶着牛车到别人家所要贿赂。这样的事,得多不要脸的人才能干得出来?有这样的亲戚帮着祸害,什么样的江山能屹立不倒?想到这里,高欢说:“姊夫,粲儿的话你怎么看?” 正在低头喝茶的尉景抬起头来淡淡的说:“这孩子不懂事,胡咧咧的,你也不必当真。” “姊夫是不是也以为小弟是忘恩负义之人?”高欢追问。 “话不能这么说。自岳父将你送来,我和你阿姊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你抚养成人。二十年来,姊夫我一直把你当儿子对待,这一点你不否认吧?”尉景说。 “当然不否认,恩同父母,天慈地悲,小弟终生不会忘却,哪怕用我的生命偿还都不过分。”高欢说。 “二十年来,且不说你阿姊为你付出多少,单就我这个做姊夫的为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替你说了多少好话,给别人赔了多少不是,你还记得吗?”尉景的语气开始有些激动了。 “我虽暂时失忆,但不难想象,二十年生长在姊夫家,没有姊夫的慈悲,小弟断没有今天,恩同再造!”高欢诚恳的说。 听到姊夫小舅子的对话,高娄斤已经哭成泪人。娄昭君也泪眼婆娑,轻声啜泣。 “粲儿不懂事,话说的亦不中听。为什么?因为阿欢你变了,变得不近人情了。去年八月你成婚,至今一年有余,你蹬过姊夫家几次门?我不是挑理,我是伤心。”尉景的语气由激动转为愤怒:“今早刚到家,听说你出事了,你阿姊快急疯了,连口热水都没喝就心急火燎的看你来了。我尉家对你高欢不算薄吧,何以换得你六亲不认?” “好了!尉景,尉士真,你给我闭嘴!”高娄斤突然爆发出来,杏目圆睁,语气暴戾的大喊一声。这一声,不仅尉景住嘴了,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我高娄斤一母同胞的弟弟,我愿意怎样就怎样,与你尉家父子何干!谁要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尉士真想要阿欢怎么样,把命还你吗?……他刚刚能吃几顿饱饭,你们父子就眼红了,嫉妒了,容不下他了?……你在外面喝花酒的时候,是阿欢在山里打猎补贴家用。还有你尉粲,你舅舅从小把你抱在怀里,靠着说书讲故事骗的一口吃食都要悄悄给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他一个没娘的小人儿,自幼寄住在别家,本就觉得礼下于人。你们却在他心上捅刀,你们父子还是不是人?呜呜呜呜……畜生、畜生、你们父子俩就是一对有眼无珠的活畜生!呜呜呜呜……尉士真,有本事你今天立下重誓,从此与我弟弟一刀两断,永不来往,我高娄斤就负责把这二十年的养育费给你讨回来。” “……还有你尉粲,一直以为你年纪小、不懂事,为娘处处谅解你、惯着你。可你今天说的那叫人话吗?你舅舅受伤失忆,你没有半点同情心也就算了,何以会诅咒你的亲舅舅被老天惩罚!啊!?你的心咋这么恶毒,这么肮脏?呜呜呜呜……简直没脸活了……” 尉粲这小子没有遗传母亲的霸气大度,却继承了父亲的小算计,唉!高欢长叹一声,本来是要教育尉景父子的,却不料被阿姊给教育了。啥也别说了,路都是自己走的,方向也只能是自己把握。真正的亲情,不仅温暖,也不会成为负担。有负担的亲情,不要也罢! 第七章 家庭改革 八月初十,怀朔镇一带就算进入农闲季节,家家户户每天两顿饭,贫富都这样。区别在于,富人家是两顿干饭,穷人家一干一稀,贫困户两顿稀饭,赤贫之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高家现在不同往日。自打高欢醒来后,将一天两顿改成一日三餐。家主说了:“一日三餐,早吃饱,午吃好,晚吃少,有益身体健康。” 主家的早餐是小米稀粥、油烙饼、鸡蛋、咸菜。管家、主事、账房等没有鸡蛋,其他几样随主家。下人们只有稀粥咸菜。 高欢发现以后,问管家娄黑子为什么下人没有烙饼吃? 娄黑子眨巴眨巴一双三角眼,表情为难的说:“姑爷,老奴替两位主子管理这个家,起早贪黑,尽心尽力,断不敢些许怠惰,更不敢多贪一口吃食。” 高欢听娄黑子如此说,分明是不尊自己这个家主的号令,便不悦的说:“娄管家,我又没说你贪嘴偷食,说这些干什么!” 娄黑子态度虽然谦卑,语气却并不低下。他梗着脖子回应说:“姑爷,老奴是说,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就拿眼下来说,镇里数得上的大户人家,都开始节衣缩食。咱家库房里的小麦、糜黍、高粱三样主粮,除了上缴镇军府的七成军粮外,余下三成,加上往年结余,本来够咱家百十口人两年食用的。可您上半年拿出一半粮食周济了您的朋友。剩下的粮食,农忙时三餐,农闲时两餐,勉强可以熬到明年夏粮收割时节。现下已然入秋,家家户户都是一日两餐。单单咱家改成三餐,一是账上支应不起,二来也招人嫉恨。” 听娄黑子说,自己上半年拿出家里一半的存粮周济了朋友,高欢有些不明白,便问:“我拿家里的粮食给谁了?” 娄黑子眼里的鄙夷一闪即失,语气难免有那么些许不敬的回应道:“具体是哪几位朋友,老奴不全知道。但五原那边的李家,得您的无私帮助最多。” 高欢听出娄黑子言语中的轻蔑,但没有在意,而是仔细回忆了一下他所说的五原李家。隐约间,几个人名和一众衣衫褴褛的古代农人形象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李谷、李糜、李勇、李什么来着?好像是有这么些人,而且是一大家子冶铁锻打方面的匠户。隐隐中,更多的饥饿镇民形象也向自己走来…… 先不管这些了,两餐该三餐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一道命令,无论如何,不能让一个管家蹶了面子。于是他冷着脸说道:“不管怎么说,下人吃不饱,哪有力气干活?至于你说的农闲,以后再也没有了。从今以后,咱家一年四季都是农忙,下人们必须吃饱。” 听这位油瓶倒了不扶,当家不主事的姑爷今天说话这么生硬,娄黑子急色道:“姑爷,您让老奴上哪儿筹集粮食缺口去?怀朔镇干旱少雨,地力贫瘠,一亩地产不出七十斤粮(一斤六两等于后世的一市斤)。原先大部分军粮由朝廷拨付,本地产出的粮食只上交四成,自留六成。自前年开始,朝廷断供军粮之后,本地的产出上交七成,自留三成,家家户户都开始缺粮了啊。这么跟您说吧,除了沃野镇,周边五百里之内的地界上,大多数人家都缺粮,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高欢来自一个物质丰富的时代,根本感受不到粮食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有多么重要。直白一点说,农业社会的所有战乱,包括朝代更迭,绝大部分来自粮食危机。特别是中国这样以稻米小麦为主粮的国度,更是如此。 虽然被管家噎得说不上话来,高欢也算冷静下来了。杂交水稻亩产一千公斤的时代,政府都不敢丝毫轻视三农问题,何况亩产不足五十公斤的现实状况。管家的态度虽然不敬,但他抠抠搜搜的拒绝,也是一番好意。于是说:“既然这样,家里只需保证昭君一日三餐即可。院子里的丫鬟、仆妇、勤杂,还按原先的饮食习惯安排。我的那份也免了吧,节省下来,分给下人们吃。不是我不重视你的意见,而是接下来的日子,木工、铁匠、务农的下人们的劳动强度将会加大,必须保证充足的体力。” 娄黑子说:“您要干什么?” 高欢说:“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粮食问题不要再争了,就按我说的办。缺口部分我会想办法解决。” “您能有什么办法……”娄黑子嘟囔了一句说:“这事您最好让小姐发话,不然老奴真的不好办。” 高欢见娄黑子始终不买自己的账,没再多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娄黑子连一句“姑爷慢走”这样的客气话也没说,就那么表情平静的目送姑爷离开。作为平城娄家安排给三小姐的管家,他可以不把高欢这位“准赘婿”放在眼里,但娄昭君的意见,打死他也不敢不听。 “三餐制”的事,最后还是被娄昭君知道了。为了给夫君长面子,她将娄黑子臭骂一顿,并大方的批准了这项家庭改革。为此,全家上下欢呼雀跃,就差给姑爷磕头了。 成婚一年来,高欢还是第一次主动对家里的琐事发表意见。以往娄昭君向他咨询关于家里的诸般事务时,他总是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没意见。”自打这次病好了之后,娄昭君感觉夫君的心彻底属于这个家了。这种变化,让她既欣喜,又忧心。欣喜的是,现在的夫君才是一家之主该有的样子。忧心的是,夫君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这不,自打初三那天醒转之后,从早到晚和下人们混在一起,不知道鼓捣些什么。 夏天穿越成为高欢,前身残存的记忆虽不完整,但也逐渐清晰起来。在这个家,只有妻子娄昭君和兰草紫娟两个丫鬟,以及车夫娄三对他是发自内心的好。其他人,别看都是下人仆从,表面上卑躬屈膝,骨子里并不尊重他这位一家之主。原因嘛,很清楚,家里的一切都是娄昭君带来的。他这个所谓的一家之主只是名义上的,和入赘差不了多少。 下午,高欢又进了木工房。 几个木匠推、刨、凿、砍,叮叮当当忙不停。忽然感觉门口光线一黑,抬头一看是家主进来了,赶紧作揖行礼。师傅李富贵张皇失措的说:“请家主原谅,小的们知错了。您要罚就罚小人吧,和徒弟们无关。” 高欢愣神,不明所以的问:“你何错之有,我为什么要处罚?” 李富贵说:“家主您亲自到这种肮脏的地方查看,一定是小人做错了,请您责罚。” 高欢这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自己到木工房的次数多了,引起了工匠们不安。便说:“你们误会了,起来说话。” 李富贵口称:“不敢。”身体弯的更低了。 高欢说:“叫你们起来就起来,有事相问。” 听高欢不是来找茬的,李富贵和他的五名徒弟长长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躲过一顿毒打。今天进来的若是娄管家那个黑心肠的货,三十鞭子是免不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一直不阴不阳的姑爷,婚后一年,从来不进这种肮脏之地。病醒之后这是怎么了,一间工房都不放过。究竟意欲何为? 高欢不是意欲何为,他是真的要有所作为。做什么呢?当然是做几套硬木沙发和新颖美观实用的家具。库房里,已经破解阴干的板材堆积如山,想做家具随时可以。昨天观摩了匠人们的手艺,卯榫结构,精巧结实,没得说,完全可以达到自己的要求。油漆用的是桐油,绿色无污染,千年不腐。胶是牛皮胶,粘合效果非常好。 入冬之前,他还打算把家里的供暖设施重新改造。各个房间都有一个烧劈柴的灶台,四处冒烟扬灰,家里脏的不得了。这么大的院子,四十几间房,到了冬天各自供暖,既不安全,又不卫生,也不节约。改造成统一供暖系统,一切ok。至少把主卧房、书房、客房改成统一供暖系统。 昨晚趁昭君睡着之后,他到书房,把接下来要做的家具和供暖系统改造所需的设备画了几张简图,标了尺寸,简要的做了说明。比如大衣柜、沙发、座椅、书架、梳妆台、写字台等。因为不习惯火炕,他要制作一张两米乘两米五的大床。还有烧煤炭的锅炉,要找铁匠试制。 今天过来看看,木匠师傅能不能根据简图做出这些家具来。他把图纸交到李富贵手里,徒弟们也都围了上来。从未见过如此新颖的家具样式,师徒几个仔细揣摩,认真分析,最终得出结论,家主交给的任务可以保质保量的完成。 其实李富贵心里想,这些家具太简单了。既没有雕花镂刻,又没有拐弯套扣。直来直去的线条,随便哪个徒弟闭着眼睛都能做出来。但话不能直说,那样显得家主太低能。把家主的设计夸上天,自己又能按图制作完成,既不白费家主赏赐的一日三餐,又能拉进与家主的关系,何乐而不为? 从木工房出来,高欢又去了铁匠铺子。之所以说是铺子,因为高家的铁匠,除了给自家打制修补农具灶具外,也对外销售农具灶具等日用品。 铁匠铺主事,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匠人。十六国战乱时,祖上从关中逃出来,流落到五原一带扎下根来。再后来,草原闹蝗灾,蠕蠕人越境劫掠,家里被抢的干干净净。父亲带着全家仅剩的五口人乞讨到怀朔镇,被当时负责怀朔镇事务的娄家大管家娄福买下来,成为娄家家奴。 老铁匠姓赵,名印。一手祖传的铁匠手艺,远近闻名。赵印的两个儿子早已成家立业,现在在平城那边娄家的商队里担任主事。女儿嫁给五原老邻居家的儿子,现在也是儿女满堂。娄昭君成婚时,娄家在怀朔镇的产业,连同一百多奴仆一并成了娄昭君的陪嫁后,赵印老两口也就成了高欢的家奴。 “哎呀额的家主,您咋来咧?看看、看看,额这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见高欢进了铺子,赵印慌慌张张的礼让家主入座。可铁匠铺里怎么可能干净,赵印就显得有些尴尬。 高欢无所谓的说:“不坐了,老赵,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 听高欢如此礼遇他这个老家奴,赵印受宠若惊。他感觉有一股热气从自己的小腹向上汩汩升腾。多少年来,这个家里的主人,包括管家娄黑子在内,从来没有人像高欢今天这样对待过他们这些下人。不打不骂,就是最好的态度,哪里能听到和风细雨的商量口吻。 赵印感觉被尊重了,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此刻的他,眼底湿润,嘴唇颤抖,浓郁的关中腔调脱口而出:“好额的家主,咳(可)不敢这么说,折煞老奴咧。您有什嘛四情(事情),吩咐一哈就行。说哇,不管多难的事情,老奴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不差分毫。” 高欢并没有刻意表现自己的“礼贤下士”。这样对一位“老工人师傅”的态度,上辈子早已成为习惯。见赵印激动不已,高欢这才明白,是自己说话的方式感动了这位老奴。他拍了拍赵印的肩膀,没说什么。随后拿出锅炉图纸,请教赵印能不能打制出来。赵印拿着图纸反反复复端详了良久说:“打制这个大火炉子倒是不难,就是这些管管该咋弄咧。” 高欢一听有门儿,看看铁匠铺里的设备,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纪录片叫《威廉姆斯堡的枪炮匠》。片子里的铁匠,仅凭一把铁锤就能造出步枪来。这几天观察赵印他们的手艺,一点都不输于片子里的铁匠,打制一个锅炉应该不难。于是,他让老赵的徒弟去把木工李富贵叫来。 李富贵过来后,他分别画了一个u型模具,一把球型锤,一把u型锤,手工钻,脚踏车床的制作图纸。让他两合作,先把这些工具做出来。有了趁手的工具,制作铁管和螺纹就有可能,无非是多费些时日。相比较钢铁,铜的硬度偏软,用手工车床,车出螺纹更容易。 交待完几件事,高欢回到书房。由《威廉姆斯堡的枪炮匠》引发了他一连串的联想,并把联想到的东西记录下来。他要一个一个试制,搞一把步枪出来也不是没可能。 一个人正忙着画图纸,娄三嬉皮笑脸的探头进来。 “进来呀,鬼鬼祟祟的。”高欢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娄三进来客客气气的站在书案前,双手来回搓着,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扭捏了。”高欢抬头看了一眼说。 娄三终于下定决心说:“姑爷,小的这次回平城没能请来医生……那个……小姐……” 高欢听出娄三话中有话,放下笔坐直身体,神色认真地说:“娄三,以后在我面前就不要小的,卑下,奴卑之类的蔑称了。你对昭君有恩,对这个家有恩。你与昭君虽是主仆关系,但更有手足之情。从哪个方面讲,我们都是最好的兄弟。记住了吗?” 听高欢这么说,娄三有些感动,便点点头说:“小的……呃,我听你的。” 高欢说:“关于你去平城没能请来医生一事,不必自责。昭君可能一时想不通,埋怨岳父对我的生死不闻不问,其实没那么严重。” 娄三说:“姑爷你真这么想?” 高欢微微一笑,脸色和煦的接着说:“本来就是我不对。一分钱不花就娶了娄家的掌上明珠,占据了万贯家财,换谁也过不去这个坎儿。没关系,等昭君生下小宝宝,找个由头,我给岳父岳母赔不是。等关系缓和了,昭君也能欢欢喜喜的回娘家。你们也可以堂堂正正的在两头走动,省的现在这样别别扭扭。” 娄三高兴的说:“姑爷,你能这么想太好了。说实话,你这次遭了大难,我都不知到该高兴还是难受。” 高欢笑着问娄三:“为何这么说?” 娄三不好意思的说:“姑爷,你以前可不这样。” 高欢问:“我以前给人的印象是什么样的?” 娄三不好意思的说:“再往前我不知道。就说成婚以后吧,虽说是一家人,但总觉得姑爷和我们隔着一层。对人不冷不热,总感觉有啥心思,说不出那么一股劲。” “是不是感觉很难接近,轻易不和人说心里话?”高欢直接点破。 “对对对,就是那个意思。我们都知道你心里不得劲,融不进这个家来。但小姐对你好,她信你,我们也就信你。” “其实,你们是爱屋及乌。”高欢苦笑着说。 “啥叫爱屋及乌?”娄三问。 “就是,小姐对我好,你们对小姐好,顺便不得不对我也好。”高欢解释道。 娄三憨憨的笑了,对高欢的说法并不否认。 高欢接着说:“我虽然失忆了,但并不傻。家里就你、兰草、紫娟和昭君是真心对我好。你能告诉我是为什么吗?” 娄三鼓了鼓勇气说:“兰草和紫娟是孤儿,六岁被二少爷救下后一直跟着小姐。我十五岁被家主放出去历练,二十岁回家,给小姐一个人当车夫,没跟过其他主人。除我们三人外,这里全是家主给小姐的陪嫁。我父亲把这边的产业和下人移交给黑子叔之后回了平城,但黑子叔是家主刻意留下来保护小姐的。本以为你和小姐过不长,万一……万一……” “万一哪天小姐对我不满意了,娄黑子就会把我赶出这个家,对吗?” “你都知道了?” “不难猜测。” “不过,现在没事了。家里人都说,你这次病好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像一家人了。姑爷,小姐真的对你很好。” “我知道。以后我会对她更好,放心吧。” “那好,我出去了,有啥吩咐尽管说。” 高欢目送娄三出去,想了一会儿心思,又开始写写画画。 第八章 闲散日子 怀朔镇前任镇将离职有段日子了,可后任还不到位。留下来主持军政事务的军司马叔孙睿,将镇里的大小事务交给几个文吏打理,本人却不知道跑到何处消遣去了。 有人说叔孙睿回洛阳找关系去了。也有人说叔孙睿大部分时间泡在和顺酒楼,与一位洛阳来的女掌柜打得火热。也有人私下议论,叔孙睿在几个风月场所轮换出入,恨不能把怀朔镇的汉妓胡姬都过一遍手,感觉这位军司马的日子过得“只争朝夕”。各种说法不一而足,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没人知道。 说起来,镇将更迭,春上时节就有所传闻。为此,当时的镇将段长,还专门打发高欢去洛阳找尚书府的一位仆射打探虚实。三月末,高欢给段长带回了比较准确的消息。根据那位仆射反馈的消息,黜夺段长镇将之位并非空穴来风,据说已经得到太后的首肯。回信特别提醒段长注意,时下朝局诡异,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暂时不要再联系。 仆射不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人,毕竟这些年收了段长不少好处,总不能一有风吹草动就当起缩头乌龟吧。所以,他在信中推心置腹的规劝段长,若不想死在追求权力这条不归路上,能急流勇退就尽早归隐田园吧。怀朔镇将任上,该捞的也捞得差不多了。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留着有用之身总比五马分尸,满门抄斩要好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要弄死你,编个理由就行。何况,身为汉将,鲜卑人本就不太信任你。若再不知趣,那就是自找倒霉了。仆射还说,意欲黜夺段长之位的幕后之人,很可能就是新任的卫将军元叉。此君现下权力日盛,比前几年权倾朝野的高肇、于忠之流不遑多让。希望段长接受朝廷安排,寻个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终老一生。子侄当中若有出类拔萃者,他会设法照拂的。 收到信后,段长很挣扎。舍家撇业,从辽西老家来这等苦寒边塞驻守,就是希望熬几年资历,再调往富庶之地担任一方刺史,光宗耀祖,荫佑子孙。千里做官,谁他娘的不是为了吃穿。然而,皇帝年幼,太后临朝,妇道人家谋略不足,手段粗浅,掌控不了群狼环伺的政治局面,说不得又是一个外戚专权的烂摊子。罢罢罢,自己总不能为了递进,把一家老小的命都搭进去吧。思来想去,觉得仆射说的有道理,及早收手,兴许能落得个安度晚年。 临卸任前,段长和王怀请了顿大酒。镇军府各级军政官员及身边吏员出席了告别晚宴。段长此人生性宽厚,待人和善,任上擢拔了不少良家子进入官吏队伍。虽也收了不少好处,但毕竟是办了事的。彼此求仁得仁,求利得利,皆大欢喜。宴请那天,绝大部分人都喝醉了,说了许多平时不敢说的废话。 高欢属于那种千杯不醉的特殊酒桶,别人喝的东倒西歪,他却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 卸下将军担子的段长,一席褶服皂衣,比跟在身边的王怀更像一位学识渊博的中年书生,对属吏们的态度更加低调谦逊,更加平易近人。古往今来,退下来的老干部都这样,虚怀若谷的一塌糊涂。 见高欢一个人安静地喝酒吃菜,段长和蔼的拍了拍高欢的肩膀说:“阿欢啊,老夫观察你多时了。以我多年识人的经验判断,你这辈子不会白活!你识文断字,胸有韬略,人又机灵,有康济时世之才,他日定将飞黄腾达。也许我这岁数是见不到那天了,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照顾我的儿孙。” 高欢心想,既然看出我有康济之才,为何不早点擢拔任用?现在黜官免职,才说这种没营养的便宜话,有意思嘛?好在你老小子这些年对我不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照顾你子孙一二也不是不行。他心里吐槽,但面子上却是一副腼腆谦卑的神色。当然,他也不敢厚颜无耻的真把段长的恭维之言当真。于是,面对段长和王怀深躬一礼道:“小子谢过将军谬赞。贫寒之子,焉敢奢求发达?有生之年,求得一餐饱饭足以。” 王怀插话说:“段将军一直看好你。本想今年晚些时候擢拔你驻守五原,怎奈朝廷诏令来的突兀,一切设想都来不及了。但是,将军临行前将你的事交代给孙腾孙户曹史了。新任镇将到任以后,孙户曹史会推荐你的。放心吧,好好干,有平城娄家做后盾,早晚有你的出头之日。” 高欢心想,娄家若是愿意帮我,何至于今天还在二位手下当个函使? 段长走后,本来寄希望于顺利接替镇将一职的军司马叔孙睿,因为没有实现理想,一怒之下上书请调。然而,请调报告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于是便破罐子破摔,任由怀朔镇处于无政府状态。 怀朔镇地处草原,不适合农耕。建镇初期,一应粮秣开支都由朝廷调拨。军粮也要雇人从关中运送。因为路途遥远,人吃马嚼,有一半的粮秣都消耗在路上了。盖因怀朔镇是进出阴山的咽喉之地,必须重兵驻守,再大的困难也要克服。从神麚初年到神龟元年,执行了近九十年“供给制”,终于在神龟元年结束了。诏令北镇粮秣自给自足,六镇实行屯田制。镇军府和屯田镇民,按照军七民三比例缴纳军粮。 也许正是这一制度的实行,为“六镇起义”的爆发埋下了隐患。 段长离任后,军司马叔孙睿不问政事。除了防守镇军府机关所在地的几百卫戍部队,分驻五原城、支就城和怀朔镇三地的一千多普通镇兵,算是彻底休沐了。虽不敢集体离开驻地,但分期分批长时间离营已成常态。就连镇军府衙门,现在还能坚守岗位的,也只有秘书曹孙哲和录事参军王耀武了。 负责民政事务方面的吏员,现下能主动上值的,只有户曹史孙腾一个。 管理军马场的马曹厍狄盛一般不回镇里。若不是镇军府召集,或需要采买生活必需品,厍狄盛大部分时间住在军马场,和属下两千镇民,为北镇蓄养战马。 至于狱队尉景管理的邢狱,现下连一个犯人都没有。尉景和属下想勒索一顿酒肉,还要想办法到乡下找茬。 孙腾前天来家里看望高欢,希望他养病期间帮助整理一下全镇的户籍名册。孙腾的真正用意是借机考察高欢。毕竟受段长委托,向下一任镇将推荐这位高函使,有必要预先考察一番此的品行能力。 高欢用了两个晚上,认真翻看了一遍全镇一万多户,约六万三千多镇民的户籍资料。大多比较完整,他也就是帮着把散乱的部分整理了一下,顺便建立了一个索引目录。整理过程中,有一点不太明白。分散在怀朔镇境内的人口足有十万之众,何以四万多人没有户籍?这事在他心里萦绕了好多天。 直到呼延狼告诉他,那些人都是这些年从各地流落到怀朔镇的灾民。有的是前些年发生在晋地的特大地震造成的,也有的是因旱灾、水灾、蝗灾、火灾等这种灾难造成的。与遭灾后的晋、冀、鲁、豫相比,怀朔镇虽苦,但想活命还是能做到的。毕竟这里地广人稀,劳动力缺口很大。退一万步说,即便靠狩猎,也能保证不饿死。 闲散的日子并不闲散,高欢在书房悄悄地做了几件事。 根据记忆,他把现有生产力水平和制造工艺可以制造的产品和相应材料,列了一个目录。同时把怀朔镇周边的矿藏位置也列了一个目录。比如白云铁矿、公益民铁矿、哈达门金矿、杨圪楞煤矿、石拐煤矿等。比如马尾、猪鬃,兽骨,牛角、玉石、油脂、草木灰、烧碱,硫磺,白磷或红磷等。历史记载,原始的火柴就是高欢的孙媳妇发明的,或者说是发明者之一。 前天蔡俊和韩轨神神秘秘来了。进门后劈头就问:“阿欢,那件事你究竟咋想的,是不是不打算干了?” 高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狐疑的问:“哪件事,你倒是说清楚啊!” 蔡俊一听高欢的口气,以为他不愿意干了,便没好气的说:“就知道你会打退堂鼓。” 韩轨说:“景彦,你不要总是风风火火的,有话好好说。阿欢的病还没好利索,你这么没头没脑的问他,能行吗?” 蔡俊急赤白脸的说:“……我这不是急糊涂了嘛。那你说咋办,人家可是找上门来了。” 高欢没明白他俩在说什么,就问韩轨:“百年,你说,究竟咋回事?” 于是,韩轨将高欢干过的那件事,一五一十的分说清楚。从韩轨的叙说当中,高欢慢慢的也回忆起来了。也就是管家娄黑子所说的,自己拿家里的粮食周济五原的朋友的那件事。 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高欢没有多说什么。相跟上韩轨和蔡俊,三人秘密去了一趟五原,找到要找的人。 此人名叫李勇,是前高欢秘密发展的死党。因为对当下世态不满,意欲率领一帮苦难镇民扯旗造反。据说规模已经发展到三千多人,都是西汉时期来河套地区屯垦的汉军后代。也有一部分是敕勒人和破落的鲜卑人。他们当中,绝大多数受过高欢几斗或几石糙米的恩惠。活命之恩大于天! 此次秘密相会,原本密谋造反的事,被高欢拐弯抹角的压了下来。倒是一个新的发现引起了高欢注意。询问之后,更是让他暗自欣喜。原来,李勇一家是汉军后代当中有名的铸造行家。李勇的祖父更是将冶炼铸造技术推向新高度的大拿。李勇的父亲李谷和叔父李糜,不仅继承了李家这项绝不外传的秘技,还有所突破。 高欢之所以欣喜若狂,是因为他知道,离五原城不远的哈德门金矿现在还没人知道。有了这座金矿,还用得着造反? 三人从五原回来的路上,韩轨和蔡俊见高欢像吃了蜜蜂屎一样,一路上始终笑得合不拢嘴。问他因何而笑?高欢只说,你们以后自然会明白。从此以后,只要你们愿意跟着高某混,吃香的、喝辣的,随便你们造! …… 高欢除了按照计划办自己的事,余下的时间就是充当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暖男角色。每天陪着娄昭君在镇子里招摇过市的散步,虽有紫娟和兰草作掩护,但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丈夫陪妻子散步不仅是新闻,也是一个令伟丈夫们不齿的笑话。如果过去的高欢是因为说书讲故事而闻名全镇的话,现在的他,怕老婆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 自那天不欢而散后,姊夫尉景现在也很少搭理他这个小舅子,逢人便说:“贺六浑攀上高枝了,哪还把我这个恩同父亲的姊夫当回事。”他这样的处事方式,也不知道是给小舅子脸上抹黑,还是在玷污自己。 大外甥尉粲更是决绝,四处散播大舅高欢是干了缺德事才遭了报应。同伴问他究竟咋回事?尉粲还是那个理由,舅舅高欢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自己吃香喝辣,却把抚养他长大的尉家忘得一干二净。 听到儿子四处散播谣言,诅咒弟弟必遭天谴、已遭天谴、并将继续惨遭天谴,高娄斤差点气得背过气去,拿着擀面杖追出一条街要暴揍这个贪心不足,用心歹毒的缺心眼儿子。可她哪里能追上十四五岁活奔乱跳的尉粲。高娄斤只能躲在家里抹眼泪,急眼了就拿尉景出气。 尉景也是明白人。惹不起高娄斤的暴脾气,借口说,要去党里戍堡办案子,实际是躲在城外的一名寡妇家欢度日月。以尉景现在的身份,要睡哪个风流寡妇,一个眼神便能搞定,无非是给一斗小米的蝇头小事尔。这两年借故办案,以各种要挟利诱的手段,没少达成这种花哨目的。有的是一夕之欢,有的发展到长期占有。小吏有小吏的便利。 司马子如来过家里两次,说了一些朝廷的最新动向。消息当然是来自他那位在鲁阳任太守的父亲。司马子如说给高欢听的是新闻,可在高欢听来已成旧闻。 “绝密,知道吗?”司马子如左右看了看,见周边没有下人们走动,这才压低声音对高欢说。 高欢被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弄得有点发懵,便说:“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偷撬寡妇的房门。绝密,你们家的绝密干嘛要告诉我?” 司马子如见高欢这个样子,立刻丢弃神秘的外衣,大咧咧的说:“瞧你那假正经的样子,没劲!”转而扯着嗓子冲外面大喊:“紫娟,紫娟,给本公子上茶。” 高欢道:“紫娟是你嫂子的丫鬟,又不是司马大公子的奴婢,瞎喊什么。” 司马子如不屑的说:“吆吆吆,这就心疼了?通房了没有?小丫头杨柳细腰,水嫩水嫩的,滋味不错吧?” 高欢道:“你以为我像你啊!种驴一样,见了母的就发骚。本郎君持身守正,不干那事。” 听高欢这么说,司马子如差点笑岔气了。好容易止住笑声,才说:“怎么,得了失忆症,你就变成好人了?贺六浑,忘了你在和顺酒楼的丑态了吧?哈、哈、哈哈……说起来你别不信,三名胡姬都喂不饱你这头种驴。” 高欢不知道司马子如说的是不是真的。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风月事,是他唯一没有记忆的事,包括和妻子娄昭君之间的美事。 见高欢一脸茫然,司马子如鄙夷的说:“装,继续装。假装不记得了是吧?我可以提示你。有一位高车那边过来的胡姬,十四五岁。不仅丰乳肥臀,肤白赛雪,而且能歌善舞,声若百灵。你个臭不要脸的,整整……” 高欢见司马子如口不择言,立刻制止道:“闭嘴,不许再说!……那个啥……你不是有绝密要与我分享吗,赶紧说……” 见高欢终于认怂了,司马子如笑了好一阵子才旧话重提:“……我说的这个绝密消息是从洛阳那边传来的。听说七月初四那天,领军将军元叉,伙同侍中太监刘腾,矫皇太后得诏书,先把当今陛下骗到显阳殿囚禁起来。随即又带禁卫军把皇太后幽闭于后宫,寸步不得离开。接着又将清河王元怿囚于门下省。听说就前几天,元叉找了个理由,把元怿给杀了。元怿,那可是当朝重臣,皇家封王,元叉说杀就杀了!这算什么?这是政变知道吗?天哪!据说元怿还是太后的床笫宠臣……” “……元叉可是太后的妹夫,其妻还被太后擢拔为二品女侍中。夫妻俩都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绝对亲信。特别是元叉,几年时间,就从七品员外郎升到从二品领军将军。可谓是权倾朝野,文武百官无不羡慕。去年五月接任领军将军,到今年七月发动政变,仅仅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日他先人!这元叉的人品,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啊!” “……阿欢你说,这样的朝廷,值得你我为之效命吗?”司马子如说了半天,终于说出内心的纠结。 高欢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值不值得另说。不过,这样的事,早晚都会发生,不必大惊小怪。” 司马子如像看怪物似的看着高欢说:“这事你早知道了?” 高欢说:“怎么可能,只是判断而已。” 司马子如恍然大悟的说:“你去年从洛阳回来就曾说过,为政若此,事可知也。当时我们几个,谁也没把你的话当真。现在看来,你的感觉是对的。大魏朝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高欢说:“那是一定的。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天下必然大乱。” 司马子如说:“阿欢,你这么肯定,究竟是随便说说,还是你有洞察未来的本事?” 高欢说:“想哪去了!现实明摆着的,只在于你能否察微知著。那天你和韩轨来看我,不也说到如今的烂摊子吗?记住,一处烂摊子,即处处烂摊子,区别只在于严重程度不同而已。怀朔镇如此,武川镇也好不到哪去。同理,洛阳如此,平城也就如此,朔州等地同样如此。大势所趋,非个别人力可以改变。我们的叔孙司马至今不理军政事务,用你那天的话说,如果此时有一股力量入侵,必然可以一鼓作气直插洛阳。你说的是气话,但事实正是如此。有机会写信告诉令尊,不要参与朝中争斗,为接下来的天下板荡多储备一些力量吧。” 两人后来又聊了许多内容,交换了各自的看法。有了高欢高屋建瓴的指点,司马子如更是忧心忡忡。第二天回了云中,估计是直接去鲁阳找他父亲商量后路去了。 晚上,蔡俊突然说要带着家小回燕州看望父母去。相比于司马子如的文武全才,蔡俊更像一个军中粗汉。其实,蔡俊他爹的职务更高,现任大魏燕州刺史,妥妥的高级干部。只因蔡俊自幼与读书无缘,舞刀弄棒的才是他的最爱。进入少年时期更是放荡不羁,伙同一帮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四处惹事,气得他爹差点亲手结果了他的小命。 每一个顽劣的孙子,大多会有一位慈祥的祖母。与司马子如一样,蔡俊也是被祖母从父亲的棍棒下救出来,发配到怀朔镇从军历练的。陪他一起从军的,还有三十几个家丁,五六名侍女。现在,家丁还是家丁,侍女都被她祸祸到床上了。 许是要分别的缘故吧,蔡俊第一次说话特别正式。两人聊了许多事,包括对当下怀朔镇各方面的看法,顺便把追踪射杀高欢凶手的结果也说了说。到目前为止,只能确定凶手来自沃野,其他就不晓得了。后来又说起回燕州老家的目的。据说,朝廷有意要他父亲蔡普从燕州刺史任上卸任,回洛阳中枢任个闲散职务。不用猜,这是手握大权的元叉开始撤换地方大员了。燕州老家来信让蔡俊回去一趟,估计就是商量这件事。蔡俊说,父亲有意让他回燕州地方任职。留在军队或刺史衙门任职都行。 高欢其实已经隐约回忆起那天自己受伤的经过了。随着前身记忆在一点点恢复,那几个曾经射伤他的人的相貌也有了模糊的印象,如果现在能见到他们,一定能够认出来。 送走蔡俊之后已是深夜,高欢一如往日的讲故事哄娄昭君睡觉。主要内容就是男欢女爱,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小娘子对此百听不厌,即便故事雷同也听得津津有味。女人在这方面不是很挑剔,古今一样。说到伤心处,入戏太深的她,常常哭得梨花带雨。事后才想起这只是别人的一段故事。高欢说换一个听听得了。她说不行,就听这个。然后还要进行各种人物故事的命运假设,结局假设。 唉!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第九章 种下心魔 高欢,还有个鲜卑名叫“贺六浑”,类似于汉人常给自家孩子取的“马驹子、狗剩子”之类的贱名。准确读音是赫勒恨。大名是父亲高树生取的,小名则是姐姐高娄斤在他四岁半时取的。因为他被送到姐姐家时,头大脖子细,瘦得小猴子似的,故得此乳名。 太和十九年(公元496年),高欢出生于怀朔镇白道(今呼和浩特市西北,北魏时属怀朔镇管辖),一个坐法徙边的军户之家。现年二十四岁。十六岁起替父从军,从城门守卒一路干到什长、队主,又转任函使。 高欢的相貌相当出众。身高体壮,目有精光,长脸高颧,齿白如玉,少有人杰表。如果是21世纪,这样的男人,情人多得能塞满乌梁素海。这样的相貌气质,放在任何国家或朝代,都属于美男子类型。 二十四岁以前的他,据说是个深沉大度,轻财重义之人。喜欢打猎、喝酒、看书、交友。特别是交友,不分贫贱富贵、三教九流皆可成为朋友。但真正能走入他内心的人,少之又少。他身边聚集着三种人。一是酒肉朋友,二是屠狗之辈,三是小说听众。 喝酒从来不醉的男人,在北方属于英雄般的存在,千年以后依然如此。 为人仗义的男人很有人缘,这是普世价值。用司马子如的话说,贺六浑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也能插朋友两刀。俗话也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说话具有煽动性的男人,崇拜者往往很多。因为出身书香门第,所以在镇军当中,高欢属于满腹经纶的“儒卒”。他还有另外一项独门绝技,就是说书讲故事。少年时,因为寄人篱下的原因,常常吃不饱饭。怕阿姊难过,不敢道出实情。为了补齐亏空,他把学到的知识转化成故事讲给小朋友们听。久而久之,围在身边的听众就成了他一呼百应的忠粉。故事的内容大多是历史典故、民间传说。当然也免不了夹杂一些如《尼姑思凡》、《寡妇留门》之类的荤段子。 高家祖籍是渤海蓧县(今河北景县)。先祖高裒曾任汉太傅。六世祖高隐曾任晋玄菟(辽宁沈阳)太守。曾祖高湖曾在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北燕国担当重任。拓跋魏灭慕容燕,高湖因不满燕王的瞎指挥,率部归魏。因为高湖的战场反正,客观上加快了魏灭燕的进度。为此,魏太祖道武帝拓跋珪赐高湖东阿侯,加授右将军,统领东边各部。后升任宁西将军、凉州镇都大将。 高欢的祖父高谧,是高湖的第三子,字安平,有文武才度。天安年间,作为功臣之后,高谧被召入宫中担任中散,专门掌管秘阁。高谧谨慎勤勉不懈怠,得到高宗文成帝拓跋濬器重,任为秘书郎。此间,因为秘阁古代典籍残缺,高谧奏请朝廷,广泛征求书籍,并组织人手,多加抄写。仅此一举,令代京的文籍图书,无不精审而正确。显祖献文帝拓跋弘执政时,高谧成为陪皇帝侍讲读书的近臣。后被任命为兰台御史,不久改任治书御史,负责整饬内外,弹劾非法官员。因高谧书生意气,执法严格,不知变通,得罪了不少朝中鲜卑重臣。后被鼠辈构陷,坐法徙边,发配到怀朔镇充军。正直饱学的大文士,岂能受了这般折辱?不久,高谧含愤而逝。去世时,其子高树生只有三岁。 高欢的祖母乃鲜卑贵族叔孙氏,妥妥的大家闺秀。此女贤良淑德,秀外慧中,行事果敢,意志坚定。丈夫高谧去世后,叔孙氏不向娘家求援,独自一人将独生子高树生养大,并严禁他进入仕途。 老太太是伤透心了。当然,以高家当时的军户身份,也不可能有仕途之路。但在这种皇权人治时代,若说改变命运,有时候就是一念之间的事。今天位极人臣,明日可能就成为刀下冤魂。今日坐法徙边,说不定明日就能官复原职。 高树生在母亲的呵护教导下,身体羸弱却满腹经纶。喜好丝竹音律,琴棋书画,但不善农事。特别是高欢的母亲过逝后,他性情大变,无心料理一切家庭事物,包括照顾高欢这个亲生儿子。俗话说,学得文武艺,卖予帝王家。身为犯官之子,高树生空有一腔抱负,怎奈受父亲坐法身份的牵累,终成泡影。心灰意冷之下,他四处云游,经年不着家,致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若干年后再婚,育有一子一女。因为自小将长子高欢送给女儿替父抚育,所以父子两人没有太深的情感。高树生终其一生,一事无成。但曾经的高欢,给予了父亲必要的哀荣。 高欢的母亲韩期姬,是一位普通人家的善良女子。嫁给高树生后,下地劳作,侍候婆婆,直到生育高欢时落下病根,四年后离世。可怜的高欢连梦里都没有母亲的记忆。 姐姐高娄斤,十四岁时嫁给怀朔镇狱卒尉景。尉景后来当上了狱队,在怀朔镇一亩三分地上说话属于有些分量的人物之一。高娄斤育有二子一女,女儿三岁时夭折了。长子尉粲,年方十四岁。次子尉亮,现年五岁。 这便是高欢的家庭背景。 真实历史上的高欢,二十三岁以前,一直浑浑噩噩的混日子。思想的转折从神龟二年的洛阳之行开始。 洛阳这地方的建城史大约始于公元前十二世纪。第一位抄刀手是周公。历经夏、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十三个王朝,共105位帝王在此鼎定九州。可以这么说,洛阳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也是华夏民族的精神家园。 后世总有人骂河南人不厚道。其实,打击面过大了。洛阳人很好的,满大街的快递小哥都比现在的某些大学生显得有文化。牛逼之处就在于十三朝古都的厚重历史。 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主要体现在都城。洛阳一地占去1529年,秦汉隋唐时期的古长安占去1400年,元明清三朝的北京占去800年,南北朝、明朝、太平天国、民国时期的南京断断续续几百年的建都史。其它都城可以忽略不计。 北魏从拓跋珪立国的公元386年开始,都城从盛乐(内蒙古托克托县)迁往平城(山西大同)。一百年后,在孝文帝元宏执政的太和十七年(公元494),又将首都从平城迁往洛阳。说来说去,总是绕不开洛阳这片多情的土地。 如果说北魏入主中原的147年国祚当中,最好的年代是哪一段时间,那就要数孝文帝执政的三十年,即公元471—500年。这段时间的洛阳人富裕到什么程度?有记为证“……王侯功臣,弃象马如脱屣;庶士豪家,舍资财若遗迹。于是昭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摸山中之影。金剎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 洛阳之大,当世为最,人口百万,举世闻名。来自于世界各国的使节、商贾、僧侣、文娱之人,在洛阳街头如过江之鲫。此时的洛阳,与北宋鼎盛时期的开封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王公勋贵,丢弃象马如丢掉一双鞋子。普通庶民的资财,多到可以随手遗弃却不心疼。衣食住行极尽奢华,业余生活纸醉金迷。这时期佛教盛行,仅京城表里就有大大小小的寺庙一千多处。如果非要类比一下此时洛阳人富裕的感觉,那就是后世的“迪拜”,真的不差钱。即使到了灵太后胡氏掌权的神龟年间,国力已经衰弱,但皇家府库中的金银布帛依然堆积如山。另外在《洛阳伽蓝记》中有一段关于御街两侧建筑的记载:“……阊闾门前御道东,有左卫府、司徒府、国子学堂。学堂内有孔丘像,颜渊问仁、子路问政在侧。学府南有宗正寺、太庙、护军府、衣冠里。御道西有右卫府、太尉府、将作曹、九级府、太社、凌阴里。……” 这段文字中有三个信息:一、亭台楼阁,金碧辉煌,府院里闾,争相比肩。二、所谓的凌阴里就是藏冰之处。一千五百年前的洛阳人就能享受到冰镇食品,真够牛的。三、国子学堂,遵从孔丘。儒家思想也是鲜卑人的统治手段,教化根本。 孝文帝死后,元恪继位。由于种种原因,国力开始下滑。后族外戚干政的力度越来越大,拓跋皇族的实力派人物屡遭排挤打压。派系林立,龃龉不断,天灾人祸,四处鼓包,北魏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高欢担任函使出入洛阳之时,正值朝中争权夺利的戏码显现之际。 高欢是神龟二年二月到洛阳给尚书府送信的。期间发生了一连串意料之外的事情。值得一提的是,征西将军张彝的府邸被上千羽林军围攻,张将军本人被殴成重伤。不止如此,羽林军还一把火将张彝将军的长子始均,烧成了烤乳猪,捎带着一百多家奴仆妇也跟着“火殉”了。 尚书府具体与高欢打交道的人叫麻祥,一个喜欢打肿脸充胖子的小令史。此人额外还有一个兼职身份,即怀朔镇军府安插在洛阳的临时代办。每次公函送到时,怀朔镇给麻祥的“孝敬”也一并送到。为了防止高欢在外面碎嘴,麻祥总要施舍一小块肉给他,以示拉拢恩宠。 尚书府令史,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办事人员。因为身处中枢,麻祥这样的令史难免觉得高人一等。平时对尚书、侍郎们趾高气扬的派头羡慕不已,只因身份低微,不敢学上官一样招摇。可好有高欢这样来自于地方的小人物上门,正好能够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高欢每次送信而来,麻祥都不吝施舍。丢给高欢一块肉吃,并不是出于善心,也不完全是担心他到外面胡说八道。麻祥更想看到高欢所表现出来的谄媚讨好,以满足他阴暗的心里需求。久而久之,麻祥甚至有些渴望高欢能够多来几次。因为高欢的每一次出现,都能让他兴奋到下一次施舍机会的到来。 以往高欢得到麻祥的施舍时,总会千恩万谢。此次也是饿极了,收到赏赐后,二话没说,坐在地上就开吃。高欢是个严重鲜卑化的汉人,平时吃饭都是席地而坐。对游牧民族来说,拿把匕首坐在地上割肉吃是习以为常的事。可麻祥不知道这种习俗,以为高欢不尊重他,不由分说就抽了高欢四十鞭子。一头雾水的高欢被打得皮开肉绽,在车马店里躺了七八天依然一头雾水。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想不通。 想不通慢慢想,付不起店钱是会被赶出来的。身无分文又加上后背几处较重的鞭痕化脓,昏昏沉沉的他被迫离开洛阳城。他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人,一般而言,恩和仇他都记得死死的。张彝将军府邸被焚毁和自己无辜被鞭挞,对一项不爱惹事的他刺激很大。左想右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一个能够说服他安心接受这样屈辱和不公的理由。 一个立下汗马功劳的征西将军,只因儿子上奏朝廷要推行仁政,却落得个家破人亡。天子脚下,众人面前,上千羽林军公然焚毁一位功勋卓著的武将府邸,朝廷居然连屁都不放一个,就不了了之了!这叫他娘的什么事?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朝庭的法度何在? 还有,自己勤勤恳恳当差,客客气气待人,却被一介小吏说打就打,想辱就辱!这就是大魏最高衙门官吏的操守?去你娘的!老子不干了! 一腔愤懑的高欢,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途径上党、晋阳,出雁门、过定襄,一路北上到达云中时,人已经病的不成样子。路过一片庄稼地时,一头栽下马背,人事不省。所幸被一对老夫妻看见救回,将养了十来天才恢复过来。与救命恩人告别时,老两口给他装了两块二面饼子,一条风干羊肉,又将水囊里灌满水。憨实的老人再无一句多言,甚至有些木讷的看着他。他身无长物,没有能答谢二老救命之恩的物事儿,只能诚诚恳恳的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把这份恩义铭刻进心里。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老两口扶着柴门,竟然生出“望断南飞雁”般的不舍。他骑马跑出一里地后,终是忍不住想回看一眼,就看到了这幅令他终生难忘的画面。 再次踏上归程,他已经想明白了,这吃人的世道不要也罢。这就是他为什么会结识五原李勇等人的缘故。也是他为何能在司马子如、蔡俊、韩轨等一众兄弟当中一呼百应的缘故。 第十章 熟悉环境 怀朔镇是北魏最北端的军事重镇,位于内蒙古包头市固阳县怀朔镇西南侧,始建于公元424年。也是魏太武帝拓跋焘第一次大败柔然后诏令建设的防御重镇。与它同时代筑就的镇城还有沃野镇(位于乌拉特前旗乌梁素海北侧的苏独仑根子场古城);武川镇(位于达茂旗希拉穆仁镇的圐圙古城);抚冥镇(位于四子王旗乌兰花土城子古城);柔玄镇(位于察哈尔右翼后旗韩勿拉苏木克里孟古城);怀荒镇(位于河北省尚义县三工地土城子古城)。 六座镇城几乎建在同一纬度上,皆在秦长城之北。设立北部六镇的目的,就是前出长城,扼守国门,拱卫京师。首都平城相距最近的武川镇、抚冥镇,直线距离不足六百里,快马加鞭,朝发夕至。 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既无后方,又无前沿。哪里水草丰美,哪里就是他们的驻足之地。草原奇兵,来无踪,去无影,聚如蜂群,散如水银。不管什么样的战争规模,永远不可能将他们全歼。冷兵器时代,凭借战马的脚力,他们一个昼夜可以驰骋千里。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他们又会去而复返,重新聚拢。拓跋鲜卑本就来自草原,深知游牧部落的习性。故而以长城为依托建立军镇,防御来自草原的威胁。 怀朔镇是是典型的汉人筑城风格。城垣东西长约1500米、南北宽约1200米,城高10米,墙基7米,顶宽3米,总面积约180万平方米。挤一挤,可容纳七八万人居住。眼下城里生活着四万军民。其中,现役镇兵包括,负责子城防卫的三百卫戍部队,负责主城防卫的镇军第一幢五百镇兵。余者皆为镇民。 城垣是不规则的五边形。共有东、南、北三道城门。门头上建有飞檐斗拱的木质门楼。三道城门分别有街道通至城内。南、北两条街与东街在城中对接,并形成两个丁字街,正好将城镇分成三部分。东南角是集中连片的居民区。东北角是匠作、酒肆、娼寮、客栈、货栈商业区。西南角是军营。西北角的子城独立存在,是镇军府衙所在地。 一条小河由西城墙下进入城中后分叉,一条从城北流出,另一条从城东流出。这条河的名称叫五金河。另外,在营区内有三眼水井。这样的城镇布局,军事用途非常突出。因有河流和水井的存在,故而不怕长时间围城。而“丁”字街的作用就是防止敌人从某个城门破城而入后,不至于一口气贯通全城。这就给防卫一方留出了宝贵的时间,可以将入侵者堵截在某一个区域,然后三面合围,予以全歼。设计这座城池的人一定经历过战争,否则绝不会考虑的如此周全,而且独具匠心。 “鲜卑父,匈奴母”,是拓跋鲜卑迁徙至匈奴故地后形成的基本家族结构。从呼伦贝尔一路南下的鲜卑人,不仅占有了东晋王朝无暇顾及的匈奴故地,同时还占有了匈奴汉子们来不及带走的育龄女人。故而,怀朔镇就成为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你能想到的各色人种,这里几乎都能看到。黑眼睛、蓝眼睛、黄眼睛、灰眼睛;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棕色皮肤者,应有尽有。后世人们蔑称的所谓老毛子、二毛子、南蛮子、北鞑子、中原大傻子,这里一样不缺。只是,汉人在这里仍然是大多数,其他人只能算少数民族。 高欢在镇里还见到两个黑人二代。有关黑人的记载应该在唐代,怎么北魏时期就有黑人了?后来想想关于“昆仑奴”的记载也就释然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些黑人应该是早年间陪天竺僧人来大魏传教而留下来的。南北朝时期的中国很开放,世界各地来此游历、经商、传教的各色人种并不鲜见。洛阳街头的中国大象满街都是,出现两个黑人有什么稀奇。就以怀朔镇男人们的发型为例,既有汉人的“束发加冠”,也有东胡之地流传过来的“三撮毛”、“锅盖头”,还有“大辫子”、“中央秃”。稀奇古怪的发型杂糅在一起,给这座精致的小镇增添了特殊的异域风情。 与洛阳和平城百万人口级别的大都市相比,怀朔镇小的可怜。但它却是水陆交汇,四方通衢的咽喉要道,也是长城以外最大的人口聚居区。东出可以进出冀鲁,南下可以进入陕晋,北上能够连接大漠,西进可以直达西域。方圆五百里之内的商业交流,怀朔镇是绕不过去的地方。故而镇里的三条主街上,商铺林立,吆喝不断。各种幌子、幡子、牌子或探出屋檐,或挂在门前,尽可能的起到广而告之的效果。皮货行,铁匠铺,米店、鞋店、棺材铺之类的招牌都十分惹眼。当然,男人们最爱的文化娱乐场所更是随处可见。 五金河边的一座赭红色佛寺特别显眼,镇民习惯性的称其为“红佛寺”。红佛寺不大,里面只有一位老和尚在此修行。当然,还有一个野小子呼延狼和老和尚相依为命。 高欢每天陪娄昭君散步,城里的方方面面、犄角旮旯,基本做到了心中有数。其中最大的一家和顺酒楼引起过高欢的多次注意。据说那是一家集餐饮、娱乐、住宿、嫖娼为一体的高档消费场所。不仅可以点餐,还可以点娱乐节目,点歌姬陪酒,点丽人眠宿。 穿越北魏的这些日子里,高欢一直在悄悄地打听关于花木兰的传说。上辈子他曾听一位搞文史研究的老家伙说,花木兰替父从军的十二年里,除了打仗之外,大部分时间就在怀朔镇一带驻守。根据他的研究,花木兰参与的战争,正是历史上著名的“拓跋焘讨伐柔然”那场灭国之战。 两人当时就是随便闲聊,谁能想到,历史老人真的给了他一个探究真相的机会?究竟有没有花木兰这个人,高欢十分好奇。可打听来打听去,没人听说怀朔镇有过这么一位女扮男装的花将军。可那位文史专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确定花木兰确有其人。据他说,花木兰生于公元412年,卒于公元502年,享年90岁,是北魏宋州(今河南商丘虞城县)人。 《木兰辞》原文:“……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这几句诗里有几个重要信息:黑山头:今呼和浩特市东南。朔气:阴山一带的气候。燕山胡骑:燕然山。这些信息说明,花木兰参加的确实是拓跋焘亲率大军讨伐柔然的战争。《魏书》上也有明确记载:“夏四月(神麚二年四月,即公元429年4月),治兵于南郊(大同市南郊)。……庚寅,车驾北伐。……从东道与长孙翰等期会于贼庭(今蒙古国哈尔和林西北)。五月丁未,次于沙漠,舍辎重,轻骑兼马,至栗水(在今蒙古国乌彦嘎至曼达勒敖包,呈西北东南方向),蠕蠕震怖,焚烧庐舍,绝迹西走……” 北魏男子十六岁为成年,这一年花木兰十七岁,理论上替父从军是成立的。北魏太武帝亲自领军,一人双马,长途奔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破柔然。木兰辞中的“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就是这种速度。 此战之后,柔然势力再无能力南下入侵中原,直到突厥兴起。之后,双方虽有交战,但多以北魏远袭居多,柔然主动进攻较少。太武帝先后13次出兵伐柔然,其中胜利11次,另有两次由于柔然先遁逃而没有战果。其中,公元429年的这一战,战果最为辉煌。从时间上推断,花木兰从军的十二年,自公元429年取得大胜之后,其他时间实际是随长孙翰等在北边镇抚。怀朔镇修筑时间正是424至428年。429年拓跋焘的这次北伐柔然,怀朔镇就是最大的补给基地。说得过去。 在兰草和紫娟的陪伴下,高欢和娄昭君的“散步戏码”一直在怀朔镇持续。高欢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确实是为了帮助妻子锻炼身体,以免分娩时出了状况。这年代,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另一方面,当然是为了彻底了解这座军事重镇,包括与之相关的风土人情。毕竟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要在这里生活,两个灵魂的无缝对接,必须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进行。街上走一走,店铺里闲聊几句,和相识的邻里打声招呼,是最好的隐蔽手段。 四人刚刚从红佛寺路过,两个少年人就从寺里追打着冲出来了。跑在前面的少年人有些跛脚,后面追打的少年人衣衫褴褛。 “侯万景,你给老子站住。”呼延狼一边追一边骂,还顺手丢出一块土坷垃砸向侯景。两人显然又因为什么事闹将起来了。 “狼崽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有本事你就追!”别看侯景是个跛脚瘸子,跑起来的速度一点不慢。 且说且,两人就到了高欢面前。高欢将娄昭君挡在身后,生怕两人不小心冲撞了身怀有孕的妻子。随后问了一句:“你俩这又是怎么了?佛门重地,闹闹腾腾像什么样!” “哥,这王八蛋叫老和尚大秃瓢,他还是人吗?”呼延狼指着侯景急赤白咧的分说道。 “没有的事,你别再欢哥面前污蔑我。”侯景争辩道。 “还说没有?你你你……”呼延狼明显是气急了。 侯景还要诡辩,见高欢眼神不善,识趣的不再往下说。转而给娄昭君施了一礼道:“大嫂吉祥,小弟万景给您见礼了。” 侯景的这一招,立刻转移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呼延狼也不好当着娄昭君的面继续纠缠。两人的小冲突,就这样被侯景轻松化解了。随后又说理几句没营养的话,侯景告别而去。呼延狼也气呼呼的返回寺院。 高欢看着远去的侯景,内心感叹道:难怪这小子能在南北朝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窥斑见豹。 第十一章 平城娄家 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轩辕黄帝,本姓公孙,生长于姬水之滨,也就是今河南新郑,故改姓姬。老人家大概是在姬水住久了,潮湿导致关节痛,又把家搬到比较干燥一些的轩辕之丘,即今河南省新郑市轩辕丘,故号轩辕氏。以土德王,土本色黄,故称黄帝。 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但有名有姓者只有十四人。嫡出的两个儿子,一个叫玄嚣,另一个叫昌意。黄帝七十七年,即公元前2791年,将昌意派遣到若水(今四川境内的雅安地区),与女首领昌仆成婚,生了个儿子叫高阳。也即华夏历史上最著名的颛顼帝。昌意还有一个小儿子,名叫始均,虽不如他哥哥高阳那么出众,但也是个有志青年。黄帝他老人家看这孙子也不错,一高兴就随手画了一个范围作为始均的封地。没有具体位置,大概就是阴山和燕山以北的广袤地区,俗称“北土”。 始均成年后,从中原挑了一批身强力壮,野外生存能力特别强的年轻小伙子和育龄少女,跟随他越过阴燕二山,进入封地,开始了对北土的经营。 苍天不负有心人!始均不仅生存下来了,还繁衍生息,不断壮大,裂变出无数个小部落。这些小部落后来组成一个联盟,就是所谓的东胡。东胡被匈奴单于冒顿所灭,其中有一支人马逃进大鲜卑山。这支人马以鲜卑山为氏,开始了一段艰苦卓绝的与大自然抗争的生存斗争。(此段历史有待核实,不过我本人喜欢这个版本。把胡人说成是黄帝的子孙,这是添丁进口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且说,始均带领族人在北土开垦的这段日子里,高阳驾崩,由尧继位。而北地始均的族群也在发展壮大。毕竟大家都是黄帝的子孙,始均加强与尧联系,并出任尧帝的地方官,为尧帝驱逐女魃于弱水之北。(弱水,上游指今甘肃山丹河,下游指黑河,入内蒙古境内称额济纳河。) 舜帝继承尧帝的衣钵后,始均一如既往的拥戴舜帝。对于始均的所作所为,舜帝不吝嘉许,命名其为田祖。 到了两汉前期,鲜卑部落已经发展壮大成拥有三十六部,九十九个姓氏的庞大族群。随着人口的增长,山里的野兽捕猎的差不多了,野果也越来越少,各氏族头领聚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决定离开鲜卑山,向祖先居住的南方迁徙。于是,他们从鲜卑山出发,一路南下到了大泽(今呼伦贝尔大草原上的呼伦湖)。本欲继续南迁,因故受阻,便在此定居下来,生产方式也从狩猎渐变到放牧。 就在鲜卑人在大泽转变生产方式的这段时间,汉武帝和匈奴开战了。横行北地数百年的匈奴人,终于被汉武帝打得满地找牙,分裂成南北两部。南匈奴久居河套阴山一带,离大汉太近了。大汉君臣发出共同呼声:匈奴要么灭族,要么投降,无第三条路可走! 审时度势的南匈奴呼韩邪单于选择附汉,收获了王蔷王昭君做老婆。居于漠北的郅支单于选择西遁,成为丧家之犬。逃遁中的北匈奴,击败大宛、乌孙等国,在西域短暂定居下来。 永元初年(公元89年),北匈奴被东汉和南匈奴合力击败。两年后,大将军左校尉耿夔又出击金微山(今阿尔泰山),大败北匈奴军,导致北匈奴彻底走向没落,大部分西迁康居国,小部分留居鄂尔浑河流域。 三国时期,中原王朝群雄并起,相互征伐,根本无暇顾及长城以北。鲜卑人趁此良机,大举南下、西进,首先占据了北匈奴空出的大片草场。随后二度迁徙,直达阴山脚下,吞并了南匈奴故地。 鲜卑人和北匈奴人的混血后代就是铁弗人。又称狄历、丁零、敕勒、高车人。这个新生族群的原发地就是贝加尔湖,即北海。铁佛人后来南下河套地区,建立了一个短暂的胡夏小朝廷;再后来全部融入汉族。著名的《敕勒歌》就是他们汉化以后的作品。 西晋时,拓跋禄官率领鲜卑人在阴山之畔站稳脚跟。由于人口太少,疆域太大,拓跋禄官将拓跋鲜卑分为三部:自己亲率一部居东,在上谷之北,濡源之西,东接宇文部。即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以北的区域。 猗统率一部,居代郡之参合坡之北,即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凉城县岱海一带。 猗盧统率一部,居定襄之盛乐,即今呼和浩特市和林格尔县。 猗盧率部迁往盛乐后,把周边的杂胡驱赶到云中、五原、朔方。后又进一步赶出河套地区。从此,自秦长城以南,杏城(陕西省黄陵县)以北,狼山以东、张家口以西的区域,由拓跋鲜卑控制,并与晋分界。直到此时,鲜卑人才算真正成气候了。 与拓跋家族一起从大兴安岭兴起的鲜卑九十九大氏族之一的匹娄氏,始终团结在拓跋家族周围不离不弃。特别是匹娄提,与太武帝帝拓跋焘一起,在二十年的统一战争中,并肩作战,屡立奇功,因功授予真定候爵位,食邑千户。匹娄氏由此进入鲜卑勋贵行列。 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将鲜卑皇族和鲜卑贵族的姓氏全部改为汉姓。宗室十姓分别是:元、胡、周、长孙、叔孙、奚、伊、丘、亥、车。其他贵族的姓氏如丘穆棱改姓穆;步六孤改姓陆;是连氏改姓连;匹娄氏改姓娄。由此开始,“娄”这个姓氏,除大禹衍生出来的那一支外,又多了一支姓娄的。 魏显祖拓跋宏在位时,娄提为内三郎,负责大内的安全警卫,深得皇家信任。显祖暴崩,娄提大放悲声,逢人便说:“圣主升遐,安用活为!” 意思是:皇帝都死了,我活着还他娘有什么意思?不如跟他一起归天吧!于是拔出佩刀自刺,流了几升老血,差点死了。不知娄候爷是真的要为拓跋弘殉葬,还是装模作样给人看,反正看上去像真的就够了。著名的文明太后听说娄提如此忠君爱主,感动得一塌糊涂,诏赐娄提绢帛二百匹。娄提因此巩固了自己在皇家心目中的地位,娄家家业也由此开始不断壮大。 史载:“……祖父提,雄杰有识度,家童千数,牛马以谷量。性好周给,士多归附之。” 什么意思?就是说娄家的牛马多得数不清,只能按照山谷来算。这条山谷牧三五千匹马,那条山谷放七八千头牛,谁知道呢?家里的少男少女童仆人数过千,你说老娄家有没有钱? 这么大一份家业总不能都是牛马吧?所以,娄家的产业门类齐全,遍布大魏国境内几十个州郡。娄提老爷子喜欢做慈善,经常周济穷人友人和不相干的人。只要有人提出需要帮助,老头就慷慨解囊。如此一来,一些能人雅士吃白食的酸腐文人纷纷来投,勇当客勤,娄家一时门庭若市。 北魏迁都洛阳时,娄提去世,娄家没有跟着南迁,就在平城扎下根来。 娄提的嫡长子娄内干,武艺超群,力大无朋。却因为是娄提仅存的独子,既没有从军,也未出仕为官。只在家里侍奉父母,料理产业,直到去世时也是一介白身。儿子娄昭显贵,女婿官拜丞相,大魏朝追赠娄内干司徒之爵。再后来,外孙高洋建立北齐王朝,追封娄内干为太原王。 娄内干生有二男三女。长子娄拔,继承了祖父娄提的爵位,出任大魏南部尚书。因病早逝,留有一子,名娄睿,由弟弟娄昭抚养。 长女娄信相,嫁给段荣,字子茂。祖籍是姑臧武威人。段荣的祖父段信,十六国时在沮渠氏的北凉政权任职。北魏统一北方后归附北魏。因其豪族身份,朝廷担心其反叛,故将其整族迁徙到北疆,居住在五原郡(包头市)。这也是北魏常用的手法,将被征服国的军民编入半军事半仆役性质的营户,打乱分散到全国各地,防患未然。段信被荣养起来了,但他的儿子段连则出任安北府司马,也算是一种补偿。 段荣喜好阴阳历算,特别专注于星象研究。正光初年(520年),也就是夏天穿越成为高欢的这一年,他对别人说:根据他观测天象,时局将有变化,不出十年当有变乱。 有人问:在何地发生,可以规避吗? 段荣说:“造成祸乱的本源从咱们这里开始,恐怕天下将因此动荡,无法逃避。” 果然如他所说,三年后,影响北魏国运的“六镇起义”暴发。这家伙就是一个神棍! 次女娄黑女,嫁给窦泰,字世宁,祖籍清河观津(今河北武邑县)。曾祖父窦罗是北魏统万镇(陕西榆林靖边县城北)镇将。父亲窦乐,怀朔镇豪富。“六镇起义”时,窦乐侵家荡产,协助镇将杨钧固守怀朔镇,与长子一起战死在怀朔镇保卫战中。窦泰身负父兄骸骨投奔尔朱荣。后来成为高欢手下大将,牺牲在与西魏的战争中。 三女娄昭君,生于北魏景明二年(公元501年),聪明有断,雍容大度,眼光深远。这是一个神奇的女子。及笄之后,强族多娉之,并不肯行。命中注定是高欢的媳妇。 幺子娄昭,字菩萨。方雅正直,有大度深谋,腰带八尺,弓马冠世。”意思是:娄昭的身材那叫一个伟岸,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换算成现代度量就是两米二左右。自幼聪慧,心机深沉,可见人精是天生的!弓马娴熟,武功盖世,身高和武功,可与九原吕布相媲美。 这就是平城娄家的基本情况。 第十二章 离家出走 孝文帝将北魏首都迁往洛阳之后,平城还留有大批的勋贵富豪。这部分不愿迁往洛阳的勋贵豪族当中,绝大部分因为反对孝文帝迁都,更反对孝文帝进行汉化改革而留在平城的。因此,平城也就成了北魏的政治副中心,但风俗还保持着鲜卑人的习俗。 尽管有保守势力的顽固坚持,但文化这东西渗透力太强,防不胜防。于是,以平城为代表的“北人”,汉人多被鲜卑化。以洛阳为代表的“南人”,鲜卑人多被汉化。到了夏天穿越的正光年间,鲜卑人和汉人通婚早已不受限制。 话说两年前,也就是神龟元年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平城娄家一个独立的西跨院里,一位满脸愁容的少女正百无聊赖的荡着秋千。 “小姐,要不就答应了奚家公子吧。您都十七了,再不嫁人就……”丫鬟兰草大着胆子劝解道。 她这一句“十七岁”刚出口,就见少女小刀子般的眼神盯着她,兰草后半截话被迫咽了回去。 这少女正是娄家三小姐娄昭君。十七岁的女子,在北魏时期已经划归老姑娘行列了。娄昭君及笄以后,上门提亲的豪强世家快把娄家的门槛踏破了,可就是没有一个可心的男子入了昭君的媚眼。凡是上门提亲的人家,她都要设法秘密调查其相貌人品,可惜都是些文不成、武不就的货色。 关键是,整个平城能数得上的适龄男子,不是浮粉,就是服散。五石散这东西吃多了浑身发热,像酒精中毒一样,脸色赤红。吸食过量后,热量排不出去,只能敞开上衣行散。后人常以为魏晋世家子弟宽袍大袖、敞胸露怀是名仕风范,其实就是吸食毒品后的不良反应。 时下的平城世家子弟当中,一直流传着这股瘾君子风尚,美其名曰“魏晋之风。”在娄昭君眼里,这些飞鹰走狗,眠宿娼寮的货色就是渣男。如此这般,走了东家来了西家,娄三小姐的婚事一直上升不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娄昭君有个老主意,如果未来的夫君不能过了自己这一关,宁可出家为尼,也绝不凑合着嫁人。然而,坚持的结果就是芳华渐逝,容颜渐老,提亲的人家越来越少。更可悲的是,高门大户的少见了,小门小户的上门了。比更可悲还要惨的是:大户人家要娶她为妻的少了,想要她续弦纳妾的老男人却多了起来!这是耻辱,这是奇耻大辱!不就十七岁么,很老了吗?哼!姑奶奶不嫁了,青灯古佛,终生为尼又怎么样? 昨天有冰人上门,说奚家大公子的正妻分娩时血崩死了。看在娄家陪嫁丰厚的份上,奚怀仁打算娶娄三小姐续弦。 这也太欺负人了!就算你奚家是皇亲贵胄,也不能让我闺女续弦啊!娄母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奈何三闺女十七岁了还待字闺中,再强的自尊心也比不上女儿的幸福不是?续弦听上去难听,可毕竟是正妻,总比做妾要强吧?娄母强行按下心中的愤懑,打发五姨娘说服娄昭君应了这门亲事。 五姨娘只比娄昭君大一岁,小户人家出身。进入娄家几年了,从来不敢摆出姨娘的威风。既不敢违逆大房的虎威,又不敢招惹娄家这位活祖宗,只得硬着头皮假意来娄昭君的闺房坐坐。东拉西扯了一个时辰,到了嘴边的劝解就是说不出口。 娄昭君多机灵一个人,眨眼眉毛动,早看出这位四娘的来意。最终还是娄昭君这个晚辈说了一句:“四娘,你啥也不说,咱俩还是一家人。非要逼我,就被怪我六亲不认!顺便告诉我娘,再有下次,我就出家为尼。” 五姨娘一听娄昭君是这么决绝,一溜烟儿的去大房那里回禀去了。 此时此刻,娄昭君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吩咐一旁的紫娟说:“去叫娄三把马车备好,草料带足,你俩也打点行装,多带些衣物,随小姐我出趟门。” “小姐,您这么走了,家主会扒了我俩的皮!”兰草显然猜到了娄昭君的心思。 “你这憨货!有本小姐在,没人会惩罚你。快去准备。”娄昭君吩咐道。 午饭过后,娄昭君若无其事的出了后门,趁人不注意上了马车。主仆四人做贼似的从南门出了平城,拐了个弯一路北上又折向西,半个月后来到怀朔镇。不料,进城门时却被一个不开眼的镇兵刁难。 本就不开心的娄三小姐,见这个獐头鼠目的镇兵,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也懒得废话,小蛮腰一扭下了马车,从娄三手里躲过马鞭,冲着那镇兵兜头就是一鞭。 这小子见车上下来一位富家小姐,以为可以多敲诈几个铜板。却不料铜板没有,皮鞭倒是有一条。眼看鞭稍就要抽到脸上了,这小子一个驴打滚,进了城门洞。 此时的娄昭君也没了小姐风度,抬腿就追。却不料,追过门洞后傻眼了。只见四五个城门守卒和十几个便装青少年正面目含春,神态龌龊,挤眉弄眼的听人说书。 说书的那位站在石头上,神采飞扬的说着一段牛郎与织女的故事。昭君到来时正好说到结尾处:“……就这样,织女与牛郎结为夫妻。只可恨,王母娘娘只许他们一年见一面。” 听众当中有人不忿的喊道:“欢哥,牛郎和织女就不能偷偷见面吗?” “你都能想到的办法,无所不知的王母岂能想不到?笨死算了你!为了防止他俩私会,王母娘娘划下一条天河。每年的七月除七这天,令喜鹊连成一座鹊桥,夫妻俩才能在鹊桥相会。”说书人合起折扇,轻轻的砸在掌心接着说:“你们知道鹊桥相会之后,喜鹊咋样了吗?” “咋样了?”听众不约而同的发出寻问。 “七月初八这一天,被牛郎和织女踩过之后,所有的喜鹊后背都脱毛了。若不信,今年七月初八你们去看看,是不是这样。” “啊?真的吗?我没注意。” “我也没注意,今年七月初八定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说书人最后“唰”的一声打开折扇道:“牵牛痴心,织女痴情。我这里有诗为证: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哗哗哗……听痴了的众人,良久之后发出爆豆般的掌声。 手里举着马鞭的娄昭君同样痴了。她不是因为牛郎织女的故事发痴,而是为那说书的青年人发痴。在她眼里,那青年面如刀刻,线条分明;眉如刀锋,直插云鬓。鼻似悬胆,鼻根直通印堂,此乃豪杰之相。再看他,目含精光,齿白如玉,肩宽腰束,身高体壮,真乃俊美武生。不仅如此,他还文采飞扬,出口成章,气度雍容,张弛有度,实乃文武兼备的大将之才也。长生天有灵啊,终于让我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夫君。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不自觉的脱口而出:“此真吾夫也!” 娄昭君脱口而出的“此真吾夫也”的自言自语,恰被追过来的二位丫鬟听个正着。 “小姐小姐,您说什么,谁是您的夫君?”兰草说着,还抻着脖子往人群里看。当她顺着小姐的目光发现是针对说书人时,惊讶的说:“您说的是他——那张大驴脸?不会吧小姐,您可是自诩文君再世……” 紫娟见兰草口不择言,悄悄地在她踝关节处踢了一脚,制止她继续胡言乱语。 兰草扭头见紫娟给自己挤眉弄眼的表情,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悦道:“你踢我干嘛?” 紫娟真是为兰草的反应迟钝着急,急切的眨眼示意,让她看小姐的表情。转而悄悄问旁边听书的一位半大小子:“小哥哥,那说书的是谁啊,家住哪里?” 那半大小子瞅了一眼甜美可爱的紫娟傲娇的说道:“连欢哥都不知道,你定不是本地人。” “我们刚到这里。你说他叫欢哥?”紫娟继续追问。 “你弄错了,欢哥他姓高、名欢、字贺六浑,乃我怀朔镇军函使,大名鼎鼎……哦,你一个外地人,说了你也不知道。他家就住在那边,”他指了指前面说:“丁字街口,对对对,门口有棵大柳树的那家。” “哦,那……欢哥可曾婚配?”紫娟故意心无城府的问。 “没有没有……他家穷得,耗子进去都会哭着出来,谁会嫁他呀!”半大小子突然收住话题。仔细打量这丫鬟模样的小姑娘,若是嫁给欢哥,也算是天作之合。 别看紫娟年纪小,懂得东西可不少。发现对方心思龌龊,小眼睛一番,鼻腔里轻轻发出一个“哼”字,扭着小腰就回到小姐身边。 这边厢,高欢拒绝了听众再说一段的请求。将他们贡献出来的麻籽、瓜子收到一个内置的口袋里,迈开方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此时,娄三已经将马车赶进城里。娄昭君迷迷瞪瞪上了马车,撩起车帘,看着那个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小姐,奴婢打听清楚了,那说书的公子姓高、名欢、字贺六浑,在镇军府当个函使。只是他……”紫娟预言又止。 “只是什么?”娄昭君急切的追问。 “只是他家境贫寒,一文不名。”紫娟答道。 “还有什么?”娄昭君继续追问。 “还有,尚未婚配。”紫娟道。 “是吗?……尚未婚配……嗯,这就够了!”娄昭君习惯性的挥拳砸向空气。 相对于紫娟的敏感,兰草在这方面显得有些迟钝。听到小姐和紫娟的对话,她说:小姐小姐,您不会是真的看上那位大驴脸了吧?” 娄昭君瞪了兰草一眼,转而捏了捏紫娟的小脸说:“你果然没让本小姐失望,待会儿重重有赏。”随后兴致高昂的又说:“娄三,去别院。” “小姐,不是要去二小姐家吗?”娄三迟疑道。 “二姊家过些日子再去。本小姐有大事要办,就先不见她了。你们三个给我听好了,不许让二姊知道咱们来怀朔镇了。”娄昭君命令道。 “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二小姐早晚会知道的。您不告而别,家主定然将消息传给我阿爷了。您一定要把责任担下来,要不然阿爷会打死我的。”娄三想起父亲那张不阴不阳的脸,浑身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有本小姐在,福伯不会为难你的。倒是你,这几天机灵点,给我盯着那个说书的,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娄昭君说。 “盯着他干啥,一个说书的穷小子。”娄三说。 “叫你盯你就盯着,哪来那么多废话。还有你兰草,再敢叫他大驴脸,本小姐就将你逐出家门。”娄昭君警告二人。 主仆四人说着话,就来到娄家在怀朔镇的一处院子。青色的院墙一丈多高,除了门缝,没人能看到里面的情景。娄三将马车停稳,上前拍了拍黄铜门环,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呀,报个名上来。” “二大爷,我,娄三。”娄三答道。 “是三子啊,等着,二大爷这就给你开门。”一阵嘎吱声过后,门廊中出现了一位驼背的老者。确定了娄三的身份后,闪到一边,静等马车进入院子。 就在这时,这处院子的实际管理者,一位精神矍铄,身板笔直的中年汉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就是娄三的父亲娄福。娄福看到儿子后还未说话,就把娄三吓得缩起脖子,急忙避开父亲那刀锋般凌厉的眼神。不用猜,三小姐离家出走的消息,估计早已到达了父亲这里。 “老奴恭迎三小姐,房间已经洒扫干净了,就等着小姐下榻呢。”娄福的态度非常恭顺。 “福伯,您不要这样,侄女当不起的。”下的车来的娄昭君屈膝还礼道。 “当得起、当得起,小姐为主,老奴为仆,不能乱了规矩。您去房间看看,还需要添置什么物事,告知一声,老奴立马去置办。”娄福的态度依旧和蔼恭顺。 “也好,那福伯您先忙着。需要什么,我会吩咐丫鬟知会您的。”说罢,娄昭君提起裙摆,款款的走向自己的房间。 小姐走后,娄福一把将儿子娄三扥过来。声音虽小,但怒气更盛的问道:“到底咋回事?没有说的过去的理由,老子今天捏死你这小王八羔子。” “阿爷莫生气,儿子如实相告。您老先松松手,呃呃呃,快勒死了。”娄三哀求道。 娄福见儿子脸红脖子粗,这才松开手,厉声道:“说!” 娄三揉了揉脖子,惨然的说:“阿爷,三小姐什么性子您不知道吗?她说要去哪里,谁拦得住?前些日子奚家大公子托人说媒,说要三小姐续弦。还说这是看在咱家陪嫁丰厚的份上才答应的。” “放屁!奚家那个泼皮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辱没三小姐?”没等儿子把话说完,娄福自己先就暴怒了。 “可不是咋地!他奚家皇亲国戚,咱娄家也不是小门小户,怕他不成?依着儿子的脾气,非砸了他奚家不可,哼!可主母说,续弦也是正妻。三小姐若不作续弦,就只有作妾的命了。”娄三忿忿不平的说。 “主母糊涂。昭君才十七岁,咋就嫁不出去了?若是老家主还在,奚家那泼皮焉敢放肆?唉!”娄福感叹一声继续道:“不嫁就不嫁嘛,离家出走又所为何来?” “这事不能全怪三小姐,她也是被主母逼急了。”娄三解释说。 “那也不能不言语一声就走啊!再说你,小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唵?!八九百里路,就你们四人,万一路上遇到不测,杀你一百回也不够赔昭君毫发的,知不知道?”娄福道。 “是是是,阿爷说的是。不过,儿子的武艺是您老一手调教的,您该心里有数才对。”娄三奉上马屁。 “三拳难敌四手,这道理你不懂么?若只你一人行走江湖,老子自是无须担心。可你护着三小姐呢。她在家主心里的分量你不知道么?不成器的东西!若再有下次,老子一刀砍了你,省的操不完的心。”娄福愤愤道。 “阿爷,我听您的,放心吧。”娄三舔着脸说。 “滚回你的狗窝去,洗涮洗涮,有事交给你去办。”娄福没好气的说。 “诺!那阿爷您忙您的,儿子这就去洗涮。”一副讨好的谄媚样十分欠揍。 娄福在娄三的屁股蛋上踹了一脚,转身进了跨院养鸽子的房间。写好一张小纸条塞进小竹筒,小心的绑在信鸽腿上。将信鸽放飞出去后呢喃道:“昭君这孩子,真是不省心啊!” 第十三章 寺院巧遇 娄昭君到了别院之后,首先打发紫娟去了解情况。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依然不见紫娟的影子。索性不等了,换上一身男装,叫上兰草和娄三就出了门。一路来到丁字街口,就见紫娟在那里抻着脖子向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张望。 得知高欢不在家,娄昭君有些失望。想想也没什么,自己在怀朔镇还要住些日子,不信就见不着他。于是,主仆四人不知不觉就蹓哒到了红佛寺。 怀朔镇的这座袖珍寺院,建在大约二十米见方的基座上。长宽八米、高六米左右,赭红色的板瓦,青灰色的瓦当上面有莲花纹饰。墙体外立面是细沙和胶泥合成的建筑材料抹墙,外罩一层赭红色。门面墙腰线以下是青砖,窗棂也是赭红色的。整个寺院坐南朝北,寺院门口有两颗直挺挺的柏树,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一群麻雀飞来飞去,给静谧的修行之地平添了些许活力。 “小姐,要不要进去占卜一卦?”紫娟试探着问。 此刻的娄昭君心事重重,看见眼前的寺院,心下也正有此意,便依了紫娟的提议。 三女进的门来。抬头只见佛坛上立着一尊与真人等身的菩萨泥塑,右手执莲蕾,身着通肩式赤布僧伽。高髻宝冠,面相丰圆,留有八字形小胡须。四面墙上,小型的影塑成百上千。既有菩萨、童子,也有供养人等。佛坛与殿堂间,有条一米五左右的回廊,这是寺院礼佛活动时的绕坛通道。 紫娟从供案上取了三炷香点燃后交给小姐。娄昭君接过檀香插入香炉,双手合十作揖,又围着佛坛转了三圈,示意紫娟敬上香油钱。礼佛重在心诚嘛。 就在这时,耳房里传来三个男人的对话声。 “高施主与佛有缘,倒不如出家为僧,与贫僧一道供奉佛祖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正殿旁一个黑黢黢的禅房传来。 另一个声音打断老和尚的话道:“怎么又劝欢哥皈依佛门?当个小沙弥有什么好,肉也不让吃。我欢哥是当兵的,杀孽太重,不适合出家。” 老和尚对呼延狼的顶撞不以为意,口念“阿弥陀佛”后说:“高施主日后要少些杀孽,多些慈悲才好。” 听老和尚还要往下说,呼延狼小声厌烦的嘟囔道:“又来了、又来了……” “阿狼闭嘴,不许和老禅师这么说话。你在这里寄养了十多年,便是一饭之恩,也该有敬畏之心,否则与禽兽何异?”说话的正是高欢。 今日无事,高欢蹓蹓哒哒又进了老和尚的禅房。每次与和尚在一起,总是要被劝说皈依佛门。出家当和尚他是不做考虑的。当个俗家居士,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他也做不到。但被人需要的感觉,只有在老和尚这里才能找到。所以,没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来这里坐坐。 老和尚已经习惯了阿狼放荡不羁的性子。狼崽子吃住在寺里,帮着自己打理照外,就是死活不出家。你一个弃婴,无父无母,了无牵挂,天生的和尚坯子,不出家还能干啥?真个是不知所云。 就着高欢批评呼延狼的话,老和尚再度提起呼延狼的前途说:“阿狼,你也该收心了。早晚的事,何必执拗?当初老僧把你从狼窝里抱回来时,喂你奶水的老狼,领着五个小狼崽子跪地相送。仅凭这点,就说明你与佛有缘。” 老和尚轻咳两声后接着说:“老僧近日颇感不适,常常白日进入佛境。细细想来,这是佛祖召唤老僧的预兆啊!总算要修成正果了。……老僧去后,这具肉身就装在瓮里密封起来,置放在佛龛下面,万不可下葬。十年后选个甲日打开,会有好东西留给你的。……当然,若能在见到佛祖前,把衣钵传你,吾心安矣。” “我几时说过要出家为僧了?再说,我喜欢吃肉,受不得清汤寡水的素食。你还是找别人接受衣钵吧。”呼延狼严词拒绝老和尚的规劝。 高欢见呼延狼依然一副目无尊长的样子,就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责骂道:“不出家就不出家嘛,扯着嗓子喊什么。老禅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恩同父母,你小子咋不知好歹呢!” “高施主莫怪,阿狼在外面无拘无束惯了,多了些世俗间的烟火气,不打紧。他心地纯良,本性未变,老僧就由了他了,莫怪莫怪。”老和尚为呼延狼解释,流露出的却是护犊子般的俗人情感。 佛家讲究普度众生,兼爱万物,花花草草都是生命。也许老和尚迁就阿狼就像迁就花花草草一样,正是这种“一枝花与万朵花同等价值”的兼爱之心,高欢觉得老和尚必成真佛。 呼延狼被高欢拍了一巴掌并不着恼,依然一根筋似的低头嘟囔道:“说好了不出家的,总说、总说,再说我就搬出去,看谁半夜给你倒夜壶。……还有,往后不许拿死吓唬人。……大不了我以后少往外跑几次,陪你念经祷告就是了。”呼延狼说这话时情绪有些萧索。 老和尚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忽又淡淡的笑了笑说:“你也不必难过。生与死,不是俗家人理解的那样。佛家讲,死亡不是泯灭,而是重生。等你皈依佛门后,这些佛法机理慢慢都会贯通。你暂时还想在尘世走动,多看看人情冷暖,生活悲苦,就随了你。老僧只希望你早日大彻大悟,通往极乐!” 世事总透着神秘。呼延狼后来跟着高欢征战天下,杀敌过万。突然有一天,他放下屠刀,大彻大悟。老和尚似乎一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所以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自信从容。更为惊奇的是,老和尚涅槃后十年,呼延狼打开那个装殓老和尚躯体的瓮,眼前的情景让他目瞪口呆。这是后话。 就在僧俗之间对话的时候,兰草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我们要供奉香油钱。” 听见有人说要供奉香油钱,老和尚一改刚才行将就木的神态,浑浊的双眼瞬间露出少有的精光。平时行动不便,此刻却“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欢欢喜喜的出去迎接香客。 毕竟佛寺是需要捐献的,否则连佛灯都点不起。看到老和尚瞬间流露出的世俗之态,高欢会心一笑,觉得老和尚真的很可爱。 在老和尚眼里,无所谓男女,也无所谓贫富。你若上香便上香,你若捐钱便捐钱,你若请我念经做法,卜卦问事,香油钱加倍,童叟无欺。 娄昭君见黑黢黢的禅房里摇摇晃晃的走出一位身着灰色僧衣,形容枯槁的老和尚,赶忙双手合十作揖。紫娟和兰草也学着小姐的样子向老和尚鞠躬。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三位小施主礼敬佛祖,善哉善哉。”老和尚回礼道。 娄昭君说:“谢过老禅师。小可今日特来敬香,还望禅师行个方便。” 老和尚说:“贫僧替佛祖谢过施主慷慨解囊。” 寒暄过后,不见有人跟出来,娄昭君这才放下心来。她是要上香祈福问姻缘的,突然有不相干的俗人在场,怎么说都觉得不方便。 随着老和尚的引领,主仆三人来到菩萨面前,重新跪在铺垫上行了跪拜礼后,紫娟拿出一个金饼子放在香案上。兰草不由分说的拽着娄昭君的衣袖要小姐抽签。 娄昭君此时羞得满脸通红,局促的不知该不该进行下一步。好在这里光线不好,遮掩了许多尴尬。忽而想起自己现在是女扮男装,不能扭扭捏捏。纠结中,她还是抽了一支竹签。 兰草将小姐抽的卦签交到老和尚手上,老和尚看了看卦签说:“施主抽的是上上签。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还请老禅师解签。”紫娟识趣的替小姐说出解签的要求。 “施主红鸾星动,良人咫尺。”老和尚看在那块金饼的份上多说了一句。 “禅师的意思是,我家公子今年就能够成婚?”兰草双眼突然亮晶晶的问。 “预祝施主心想事成。”老和尚已有送客之意。 此时的高欢已经走出禅房,悄悄地躲在佛龛后面竖着耳朵偷听。闲得无聊的他,发现是一位卜问姻缘的小娘子,好奇之心顿起。尽管对方女扮男装,还是被他一眼看破了。谁家娘子,抽签算卦问神灵,这是急着嫁人啊。 娄昭君听明白老和尚解签内容后,想进一步弄清楚谶语所包含的全部信息。再看到老和尚一副要送客的意思,不免有些失望。十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将要红鸾星动。按照她对佛教的理解: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这“良人咫尺”指的是时间还是距离?若是时间,说明自己来怀朔镇来对了,近期很可能遇到良人。若是距离,说明良人离自己不远,近在咫尺。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的向左右看了看,恰好看到从佛龛后面探出半拉身子的高欢。当她看清眼前之人正是那位说书的青年时,心房突然像遭了雷击,不受控制的狂跳不止。身子也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能动。 这才是我娄昭君心目中的良人!只看他一眼,我的心房就会剧烈震颤。这说明什么?说明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哪! 抱着看热闹心情的高欢,首次与一位小娘子对视,心里也是一阵莫名的悸动。 第十四章 眼神忧伤 说起来,女人的滋味高欢是尝过的,但心动的女人只此一位。此前也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人韩智慧,可惜韩轨的母亲嫌弃高欢贫寒,又是永世不得脱离军户身份的小卒,毅然决然的否定了二人结为连理的可能,急打慌忙的将韩智慧远嫁他乡。 那年,他十八岁,韩智慧十五岁。 此后的五六年,也有上门提亲的。可提亲之人,不是女儿残疾,就是要他入赘。除此之外,哪怕是同一阶级的人家都不愿与他结亲。这种打击是从心灵深处开始的,让人感觉自卑、无助、茫然又绝望。 高欢内心是个骄傲的人。这种有些畸形的骄傲,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于内心彻底的自卑。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选择,有些东西无法选择。“犯官子孙,累世军户”的命运,是朝廷律法强加给他的命运。无法选择,也无力选择。他不想任命,但又不得不认命。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蜉蝣憾不动大树! 无力改变世道,改变自己总行了吧?孑然一身,光棍一条又怎么样?连青梅竹马的智慧都能离自己而去,天底下还有谁会跟了自己?去你娘的吧,老子就这么过了!大不过陪老和尚多聊聊佛法,还能怎么着。 当这些不愉快的念头闪过脑海时,高欢与娄昭君对视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一种情绪,一种寥落的情绪,随着他内心深处的屈辱感迅速蔓延开来。突然,他不想说话了,不想陪老和尚闲聊了,不想教育狼崽子了。总之就是什么都不想干了,只想马上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坐坐。于是,他没和任何人打招呼,昂着骄傲的头,微闭着眼睛,从娄昭君身边走过。 他的寥落情绪,当然没能逃过娄昭君的眼睛。敏感的娄昭君,刚刚还心房狂跳不止,此时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疼得她好想落泪。 他怎么了?为何眼里会有萧瑟、寥落、无助……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怎就叫人心疼的想哭? 她站在原地愣怔了好久,突然像要丢了什么宝贝似的,拔腿便追了出去。可那人越走越快,像是发现她追了上来,脚步越来越快,直至奔跑起来。 紫娟和兰草被小姐怪异的举动弄懵了,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作为贴身丫鬟,追随在小姐身边侍候是她俩的天职。喊上一脸懵逼的娄三一起追了出去。 兰草一边跑一边碎碎念念的骂道:“大驴脸,你跑什么跑,害本姑娘受牵连。大驴脸,不要脸,勾引小姐……” “兰草,你说什么呢!”紫娟气喘吁吁的呵斥兰草。 “我骂,我骂那大驴脸,没事跑什么跑,吃饱了撑的!”并排跑着的兰草气不过道。 “我说,那个,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就突然赛跑了?”满脸懵逼的娄三问道。 “回头你问小姐去,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兰草确实被娄昭君惯坏了,从来说话就没个把门的。 “你告诉我不就得了。”娄三倒着跑,依然比紫娟和兰草跑得快。 一场莫名其妙的追逐从红佛寺起步,直到东门外的小河边驻足。高欢坐在河边,嘴里叼着一段嫩草茎,时不时的向水里丢一颗石子。 站在离他百步之外的娄昭君,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想些什么。 娄三、紫娟、兰草则站在离娄昭君百步之外不敢靠近。这是多年来形成的默契。此时此刻若有人敢靠近,娄昭君不再是大肚弥勒,很可能变成一个冷面杀手。三位忠仆曾经领教过,因此很是忌惮。 这一天,是神龟元年四月二十八。 红佛寺相遇之后,娄昭君回别院想了一夜。她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也不是想着要不要和那个说书人发生点什么,而是一定要发生点什么。这就是娄昭君,一位敢想敢干,意志坚定,做事果断的鲜卑奇女子。 第二天天刚放亮,两个丫鬟还未起床,她便已经梳妆停当,就等着上午第一时间将高欢堵在家里,把自己希望与之相好的心意表达清楚。哼!你高欢愿不愿意,都要表示愿意。本小姐认定你了,走到天边也要将你拿下!至于娶我或是入赘,随你挑。入赘,就跟我回平城。娶我,我就来怀朔。总之就一个意思,这辈子非你不可! 紫娟和兰草被小姐从热被窝里拽出来时,迷迷瞪瞪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兰草以为小姐一夜未睡,便嘟囔说:“小姐,您这是要干啥呀,大晚上的,不睡觉吗?” “睡什么睡,早死三年,让你睡个够。快起来,陪我去找那……”娄昭君想起兰草给高欢起的绰号,便嗤笑着说:“去找那大驴脸。” “啊?”听小姐说要去找高欢,二位丫鬟被惊的睡意全无。特别是兰草,心里装不住事,想什么说什么,于是便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小姐,您可是勋贵之后,千金之身,想嫁人也不能倒追呀!” 紫娟一把捂住兰草的嘴,十分歉意的看着即将发怒的小姐说:“小姐莫怪,她就是口无遮拦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差点被这死丫头激怒的娄昭君听紫娟这么说,瞬间脸色和缓下来,翻了个白眼,将握紧的小拳头化为兰花指,皮笑肉不笑的在兰草的肥脸蛋上划过后说:“本小姐不仅要倒追,还要倒贴,还要霸王硬上弓,一个月内彻底拿下那大驴脸,给你俩小蹄子招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主子回来。” 紫娟的性子再是平和,也被小姐这特别的想法给惊得花容失色,不可置信的问道:“小小小姐,您不是真的要这么做,逗我俩玩儿的对不对?” “大丈夫说话,岂能儿戏?”娄昭君双手一背,摆出一个青年书生的架势,嘚瑟的样子一览无余。 为了将小姐从癫狂中拉回来,兰草不惜再次被责打,也要直言犯贱:“小姐,小祖宗,祖宗小姐,不闹了行吗?就算您不拘一格,娄家的面子总要留一些对吧?大驴脸即便有千般好,也配不上您一个小指头。若您非要尝尝鲜,奴婢找人把他抓来给您做压寨夫君便是,何必往谈婚论嫁上想呢?” “你这死丫头,看来我真是把你俩惯坏了,越来越没规矩了。” “小姐,奴婢可不敢造次。”紫娟急忙撇清自己。 “你也没好多少。……一个个的,蹬鼻子上脸。你家小姐好容易看上一位才貌双全的良人,瞧瞧你俩小蹄子,七个不愿,八个不忿,左一个娄家,右一个娄家,娄家很牛气吗?娄家那么牛气,何以奚家那杂碎敢羞辱你家小姐?哼!你兰草兰大小姐能耐,能耐你就给本小姐抓个可心的如意郎君回来!把你能的,咋不上天呢?你俩以后都给我稳重点儿,别总觉得高人一等。” “奴婢知错了。”紫娟小声道。 “奴婢也知错了。不过……”兰草从来都是知错不改,嘴上承认错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不过什么?” “奴婢觉得,小姐还是不能亲自去找大驴脸。要不,这事就交给奴婢去办吧。” “你去?哼,交给你十有八九会把本小姐的好事搅黄了。若是……”娄昭君说着看向紫娟。 “那那那……还是奴婢去吧。”紫娟觉得小姐好像已经想好了的,只待自己主动领受任务。 娄昭君的目的已经达到,又训斥两个丫鬟几句,这才迈着方步回到里屋,嘴角微翘,内心的得意再也掩饰不住。 就这样,娄昭君向高欢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势。最初,本以为这种女追男的反串戏码会很容易,却不料真的展开攻势以后却没那么简单。首先是高欢根本不信会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反反复复半个月的说服证明,虽然有几分相信了这种天大的意外,但拒绝接受。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想再一次寄人篱下。现在的处境已经折磨了他十八年,若不是自己的同胞姊姊,他也许早就单身另过了。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该如何面对现实,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很清楚。即便娄家最终能接受他成为女婿,那也一定是在自己失去尊严的情况下得到的。现在的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可怜的尊严了。他不想失去它。 需要是人的最大弱点。抓住弱点猛烈攻击,什么样的堡垒攻不破? 高欢现在最缺什么?最需要什么?当然是钱和尊严! 缺乏社会地位的人,最容易陷入“尊重”的泥淖。谁若对他好点,哪怕是虚头巴脑的尊重,他都能把心掏给人家,必要时连命都能搭上。这就是为什么不要欺负无产者,因为他们除了尊严什么都没有了。你若连尊严都要夺去,他就会和你拼命。无产者的另一项致命伤就是缺钱,你能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他们就会跟着你走,甚至会豁出命去拥护你。 高欢就是典型的无产者,还是一位寄人篱下的无产者。他的属性,就是最革命性的属性。你对他好,他就会死心塌地的对你好。他不答应娄昭君的一番情谊,是因为他缺乏自信。 娄昭君是智者,一眼就看到了事物的本质。你高欢不是缺钱吗?那好,打发紫娟隔三差五,巧立名目的给你送钱。如果金钱太俗,那就置换成必需品,要多少,我娄昭君提供多少。你高欢不是自卑吗?那好,我堂堂平城娄家三小姐,身披鲜卑贵胄,富可敌国的光环主动送上门,彻底满足你的虚荣心,恢复你的自尊心。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一日不理我,那就攻击你十日。十日不理我,那就攻击你百日。不信你能扛得住本小姐强大无匹的攻势。 四月二十八首次见面,到十月二十八彻底沦陷,高欢整整坚持了半年。半年来,他天人交战,进退维谷,生不如死,失眠呕吐,各种心理和身体上的折磨都经受了几遍,最终选择投降!这妮子,太会折磨人了。每一件事都瞅着你逃无可逃,躲无可躲的地方下手,你是接受呢、接受呢、还是接受呢? 娄昭君离家出走到怀朔镇,娄福及时飞鸽传书告知了远在平城的家主。娄内干收到消息,这才把派往全国各地的家将护院招了回来。原本是要来怀朔镇抓女儿回去的,后来想想还是不要太急躁。依那死妮子的倔巴头性子,逼急了真敢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长生天啊!我娄内干做了什么孽,英明神武半生,不知踏过了多少大江大河,消灭了多少竞争对手,虽不在官场厮混,但官场也要随我调动。除了皇家,大魏朝哪里能有限制我娄内干前进脚步的地方?可为什么在这妮子面前,怎么总是直不起腰来,抬不起头来,说不出半句硬气话来?明知道她在怀朔镇,却不敢前来抓她回去,这他娘的叫什么事!罢罢罢,不想嫁就不嫁,随她吧! 平城那边只派人捎来话,安顿娄昭君玩够了就回平城过年。钱财方面让娄福负责支应,不要委屈了三闺女。 娄福心想,家主啊,咱家的小祖宗是老奴能委屈了得?您也太小看她的折腾劲儿了。这不,几个月了,一天到晚躲在闺房不出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却三天两头的支付钱粮,老奴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娄三那瘪犊子一根筋,三小姐不让说的,打死也不说。虽说这点秉性是老奴的遗传,可也不能一点变化都没有吧,日了鬼了! 娄昭君是打定主意,拿不下高欢这座堡垒绝不收兵。十月底,粉红色的消息终于传来。高欢投降了,决定接受自己的招安,并答应和她一起回平城提亲。哼哼哼!牛头不烂,多费些柴碳而已。别说你只是自卑心作怪,就算你是快石头,我娄三小姐也要把你捂热了。 第十五章 先斩后奏 中国历史上的不同朝代,新年的时间都不一样。夏代以一月为首;商代以十二月为岁首,周代以十一月为岁首,秦代以十月为岁首。西汉时,汉武帝下诏推行太初历,明确规定一月初一为岁首,以之为夏历新年。年历也称农历或阴历。它起源于殷商时期年头岁尾的祭神祭祖活动。正月初一古称元日、元辰、元正、元朔、元旦等。既然是祭祀,不免要勾勒出几个神灵加以祭拜,于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灶王爷爷等天神就被虚构塑造出来,供人们顶礼膜拜。 神龟元年腊月二十五这天,正是一年一度的接玉皇日。人们认为灶神上天后,天帝玉皇于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亲自下界,查察人间善恶,商定来年祸福,顺便督查灶王一年的政绩。所以,腊月二十五,家家户户家祭祖先的同时,还要给玉帝一行烧香祈福,称为“接玉皇“。这一天起居、人人都要谨言慎行,博取玉皇欢心,降福来年。 娄昭君一行数十人就是这一天到达平城的。同行的除了娄三、紫娟、兰草,还有娄福以及押送年礼的护院武士。十几辆牛车,装满了娄家在怀朔镇一年的收成。几大箱金沙银锭太和五铢钱。其余主要以貂、狐、虎、豹、狼、獭皮为主,也有一些硝制好的羔羊皮。其中以雪貂和雪狐皮最为名贵。 娄家遍布大魏的掌柜,每到年节都要回平城相聚,一是过年,二是向主家汇报一年的收获。娄福作为怀朔镇一带的总掌柜,当然也要回来的。这次回平城,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护送娄昭君。然而,万万没想到,启程的当天,队伍中却出现了一位外人。这后生他当然认识,高谧之孙,怀朔镇军的一个小函使,家贫如洗的浪荡子。好像叫什么赫勒恨,没事的时候喜欢说些话本故事,哄骗奶娃子的零食。 出了城门之后,他一直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可小姐不许问,还严肃警告娄三不许流露半点口风。这里边有事啊!要不要提前告知家主一声。然而,三小姐好像早就防着这一招呢,偷偷地把笼子里的信鸽尽数放了出去,也不许任何人离开队伍。小姐这是要隐瞒什么? 一行人到了离平城还有十里地的时候,神秘的黑锅终于揭开盖儿了。“锅”里的货色直接把娄福惊吓的栽了一个大更头,打碎了他这把老骨头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位高家穷小子,居然是三小姐自己选定的如意郎君。此次回平城,是要向家主提亲的。额的神啊!这么说,小姐半年来神神秘秘的出来进去,又是要钱,又是要粮,就是为了周济这个浪荡子?家主啊,老奴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仙逝的老家主啊!亏我自诩眼明心亮,诸般事务皆在掌握之中,咋就没有察觉眼皮底下这点事?这可咋办啊! 此刻的怀朔大掌柜娄福,死的心都有了。可娄昭君哀求的眼神和决绝的神态告诉他,死了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唯一的办法就是帮助她度过此劫,成就好事。“否则,就是福伯你亲手杀了侄女,您看着办!” 狠话是撂下了。要么帮着说好话,促成这段姻缘。要么咱主仆二人都死!这孩子,真个是要逼死人啊!家主,您是错信了老奴啊! ……要不老奴直接去见老家主,让他老人家给老奴做主。 ……老奴死不足惜,害了昭君小侄女就罪孽深重了。 ……要不还是应下这门亲事吧,咱家也不缺养活一个赘婿的几碗干饭。昭君若是觉得满意,那就先让他俩过着。若是不满意,一刀砍了喂狼。王八犊子,使了什么手段,迷惑我娄家的小祖宗? 娄福天人交战,娄昭君可没给她多余的时间。眼看就要进城了,答应帮忙她就入城。若不答应,扭头就走,返回怀朔镇,从此不近平城半步。就这样,娄福刀锋一样的眼神盯了高欢十里地,最后还是不得不咬牙切齿的将他安顿在客栈。 快过年了,客栈里冷冷清清就高欢一个客人。娄昭君把准备好的提亲聘礼一股脑的让家仆搬进高欢的房间,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他安心住着,最多一两天就让人领他上娄家提亲。 客栈只留下一个小二和两个杂仆看护,听说是娄家的客人,也不敢怠慢。问询了高欢的饮食要求后,捅开了灶火,准备了洗漱热水,又炖煮了一盆羊头羊蹄下酒。娄昭君离开后,高欢依然一头雾水,总感觉是在梦里,太不真实了。在客栈里一直住到大年初二,娄昭君许诺的“上门提亲”一事依然没有下文。高欢的耐性已经耗尽了,亲自找到娄家,他要问个究竟。可笑的是,他连大门都进不去。门房告诉他:“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娄家大门十丈之内,否则格杀勿论。” 这叫什么话,娄家已经狂妄到想杀谁就杀谁的程度了吗?我还就不信了,杀我一个试试!高欢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心里暗想,我他娘的从开始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可那妮子指天发誓会给他一个满意的说法。就这?这就是所谓的满意说法?说好了一两天就派人来,却让我傻等了七八天,孤苦伶仃在客栈里度过一个恓惶年节,大年初二还要被人“格杀勿论”。把老子当什么了,戏台上的优伶,笼子里的耍猴?有这么拿人不当人的吗? ……我他娘也是,早明白这就是一场春秋大梦,总是抱着一丝幻想,该!活该被人耍笑!我这只癞蛤蟆,总想着吃口天鹅肉。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唉!又是一个韩智慧那样的结果。算了,回吧,此生不会再上这样的傻当。走了,从此山高水长,各奔一方。若你曾真心待我,来世报答你的深情厚意。若你诚心辱我,今生便灭了你娄家。 想明白这些,高欢向那位门房说了声“我乃怀朔高欢,君再来客栈有你娄家的货物,已经交代小二看管。拜托告知你家三小姐昭君一声,就说我走了。”说完,他也不管门房听清楚没有,潇洒的转过身去,迎着凛冽的寒风踏上回家的归程。一个月后,饥寒交迫,用草绳绑着即将脱落的鞋底的高欢,终于走进了怀朔镇。他没有回姊夫家,而是到红佛寺找老和尚和呼延狼。一口气吃了八个呼延狼为他烤热的白面馍馍,然后整整睡了三天三夜。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他睡醒了,不仅是身体的疲乏一扫而空,心理建设也完成了一次革命性的修整。 ………… 且说腊月二十五这天,娄家的祈福程序刚刚忙完,昭君一行也进了院子。 离家半年之久的娄昭君,看见母亲抹着眼泪冲她笑,忽然觉得委屈的不行,扑进母亲的怀里就是好一阵哭天抹泪的撒娇。母女两人边哭边诉说思念之情的戏码,把一旁等着和她打招呼的弟弟娄昭膈应的大嘴撇了又撇。娄昭君哪里会让他恶心自己,风火轮儿似的在娄昭娄菩萨的脚腕处踢了几脚,这才不情不愿的给父亲行了礼,然后就给娄福使了眼色。一连串的操作完成以后,她回到自己的西跨院,把难题留给娄福去解决。 兄弟姊妹几个,要说关系最好的,就属娄昭君和弟弟娄昭。三姊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之后,娄昭干了一件大事。他带领二百多家丁把奚家围了,指名道姓要和奚家大公子单挑。问他原因就是不说,反正就一句话,奚家大公子不出面,从此系家人就别想出这个院子。 娄昭年仅十五岁,身高却足有八尺,而且聪明得令人发指。他鼻直口方,下巴圆润,笑起来颇有喜感,活脱脱一个大肚弥勒佛的形象。不止如此,还因为他十三岁那年救下二百多来自地震灾区的孤儿,在平城各界赢得了普遍赞誉。都说他年纪虽小,颇有佛性,寺院里的高僧专门到娄家诵经,祈愿娄昭长命百岁,一生安康。父亲娄内干为了顺应民意,也寄望这个小儿子与人为善,修身积德,特意为他取字:菩萨。若干年后,那些被他救下的孤儿在他的感召下,成为他随姊夫高欢起兵时最猛的勇士。面对强敌,谨遵号令,勇往直前,视死如归,演绎出一段“二百勇士破万人”的战场神话。这是后话。 事实上,奚家也不是好惹的。奚姓是拓跋宗族十姓当中的达奚氏,孝文帝时期改为奚姓。奚家始祖是献文帝的弟弟,妥妥的皇亲国戚。现任家主叫奚康生,历任平西将军、华洲刺史、涇州刺史,平东将军。现任光祿卿,领右卫将军,可谓位高权重。被娄昭围住要求单挑的奚怀仁,是奚康生的侄子,一个腰软肚硬,整天眠宿娼寮,吸食五石散没够的纨绔子。 北魏中前期,官员是没有俸禄的。军政官员的收入来源主要是两大块:一是朝廷分配的土地收入。二是朝廷经常不断地赏赐。 皇帝的赏赐不是大水漫灌,而是依照功勋贡献赐予。留在平城的鲜卑勋贵,因为反对孝文帝迁都而不受待见,从此走向破落。将近一半的勋贵子孙,甚至沦落为私兵护院。加入行乞行列的亦屡见不鲜。所以才有了奚怀仁放话,只要娄家肯多出嫁妆,他就答应娶娄昭君续弦。 北地勋贵有许多破落家族,可也有蒸蒸日上的家族。娄家就是积极向上的典型代表。 奚怀仁不是不知道娄家富可敌国,他是太自以为是。以为有大伯奚康生在朝,谁敢拿他希大公子不当碟好菜?可就是有人敢不尿他这一壶,这个人就是娄昭。后面的事无须赘述,娄昭真的打断了奚怀仁的一条腿,赔了一百两金子作为医药费。这事就这么结了。 娄内干不但没有责怪儿子鲁莽,反而老怀大慰。私下里夸赞儿子不愧是娄家的种,有胆有识,出手果断。特别是娄昭为娄昭君出气的初衷,更让娄内干欣慰不已。 此时此刻,娄昭终于见到了久别的三姊,心情自然喜悦。当他看见三姊神色怪异的回了西跨院,立马屁颠儿屁颠儿的追了过去。他太想知道三姊这半年来的行踪,以及三姊的见闻了。 家人离开后,娄内干知道娄福有话要说。主仆二人半辈子的交情,眨眼翘胡子,都是默契。娄内干捋着打着卷儿的大八字胡,静等娄福汇报。 “少主,老奴犯错了。”娄福无比惭愧的语气。 “说说吧,什么要紧事,能让你说出这种话来。”娄内干说。 娄福就把一路上发生的事,并由此而前的事一并说给家主听。当然,随时随地把自责也揉进叙述当中。 娄内干体型壮阔,背着手站在那里像一尊铁塔,修剪的很有型的大八字胡随着娄福的叙述一翘一翘的,显然内心不平静,甚至蕴含着一股怒气。且等娄福把前前后后的事情分说完毕,娄内干才说:“那小子就别管了,想住多久就让他住多久,任何人不许搭理他。昭君这妮子……”他想了想还是硬起心肠说:“把这个不省心的死妮子看管起来,不许她离开娄家半步。包括她院子里那几个下人。” “少主……”娄福一直这么称呼娄内干:“三小姐的性子可是刚着呢,没个说法,老奴怕孩子一时想不通……”娄福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劝解家主。 “阿福,我知道你的心思。可这死妮子,这是,这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嘛。你想,多少世家大族礼聘于她,你看看她是怎么对待人家的?呵呵……这个死妮子,叫上你那个三儿子,把前来说媒下聘的冰人半路截了。吓唬说,再敢蹬娄家门,就抄了冰人的家。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一位大家闺秀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吗?简直就是一个女土匪!”说起这事,娄内干被气笑了。 “还有这等事?这孩子,可真是胡闹。不过,话又说回来,定是那些纨绔子不受小姐待见,所以才有这么一出。这不,她自己心仪的男子,还不是给少主领回来了?”娄福循序渐进的往娄昭君要求他的方向引。 “她哪里是领回心仪之人,她是在赌气。这是埋怨她阿娘逼她给奚家那个纨绔子续弦,故意为之。天下男人死绝了,非要领个一文不名的犯官子弟回来?你呀,太不了解她了。” “那若是认真的呢?”娄福试探着问。 “不可能!她是我娄内干的种,啥脾性,我能不明白?所幸她生来是个女娃,若是男儿,这孽障不知能闯下多大的祸!就说那啥……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活生生的领个男人回来,还要强迫老子认下这门亲事,天下有这样的女儿吗?阿福,你是被她骗了。她是不是又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你,接着是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的架势?”娄内干问娄福。 娄福想想小姐当时的表情,和家主说的几乎一摸一样,不禁啼笑皆非。如此说来,自己还真是被这孩子耍弄了。唉! “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这样。所以说,不必理她,闹几天就好了。客栈里那小子就是她用来对付我们老两口的。让他住几天自行归去吧。也不必为难人家,都是那死妮子作怪。年后回怀朔,有机会给那小子一些补偿。毕竟受了无妄之灾,算是替昭君给他赔个不是,没必要结下梁子。”娄内干说。 “好吧,老奴听少主吩咐。”娄福心里的愧疚,因为娄内干的分析而消失了,也就把这件事搁在了脑后。 他们主仆二人没事了,可娄昭君苦巴巴的等着福伯的回信呢。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打发丫鬟探听了几次,不但没有回信,据说福伯出门了。 这是几个意思?娄昭君等不及了,亲自去找福伯要个准信。不料西跨院的大门上锁了,不仅她出不来,下人们也出不去。想要翻墙出去,房顶院墙站满了护院。打骂随你,就是不能出这个院子。三小姐惹不起,其他人等,棍杖侍候。 一晃三天过去了,进入腊月二十八。 第十六章 我怀孕了 腊月二十八这天,娄家过年的诸般事宜基本就绪,就等着年三十团聚,吃香喝辣的了。 且说娄菩萨回家之后,本来要找三姊叙话的,却被管家告知不得进入西跨院。娄菩萨不明所以,硬逼着管家说出原委。 要不怎么说,好奇害死猫。 娄昭乍听三姊亲自领回来一名男子这事,他也觉得不可思议。仔细一想,又觉得顺理成章。要说娄内干不相信女儿会看上高欢,只以为这是赌气的小手段。但娄昭绝对相信三姊能干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来。他太了解自己这位不按常规行事的三姊了。从记事起,他就被三姊的古怪精灵,聪慧过人,做事大胆果断的性子所折服。从小到大,每每要对付小朋友当中的敌对势力,很多情况下,他都是向三姊讨计谋。 三姊自幼便喜欢听各种奇闻异事,历史典故。十岁以后更是手不释卷,教授她的汉人师傅常常被她刁钻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哭笑不得。及笄以后,好像普天之下的事情就没有她不知道的。至于平城的那些臭男人,不管老少,很少能在她嘴里听到较高的评价。这也导致她迟迟不愿谈婚论嫁,白白错失了大好时光。四月的这次离家出走,虽然奚怀仁那王八蛋欠揍,但也说明三姊在婚嫁这件事上可能走向了极端。今次她自己领回一名男子,招赘也罢,出嫁也罢,这种事她干得出来。 既然父亲不让接触三姊,那就去客栈会会那位三姊眼中的良人。不巧的是,当他去了“君再来”客栈打听高欢的房间时,小二顺口说了句“他走了”。粗心的娄昭没有追问是短暂离开还是彻底走了,就失望的回了家。并于当天晚上还把这个消息告知了心急如焚的娄昭君。 听说高欢已经离开平城,娄昭君的心突然像被一只大手攥紧了,生生的痛处感让她一时失去了往日的精明。 说好了的,咋就走了?我就这么让你信不过吗?说好了的,咋就走了?……她在心里反复追问,思路狭窄的只剩一条线了。 见三姊神神道道,两眼无光,菩萨赶紧将她叫醒。 被弟弟在肩头拍了几下才醒转过来的娄昭君,无力地瘫软在毛绒绒的裘皮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她的心空了,空的仿佛从胸腔里飞走了似的。痴呆呆的盯着一个方向,脑海中幻化出那个寂寥的身影,正踽踽独行在寒冷冰封的塞外大地上。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向着荒凉的深远处慢慢消失。 …… 二十八这天,高欢其实没有离开平城。他只是憋得难受,出去散心了。走在繁华的大街上,看着家家户户忙忙碌碌的备年货,半大孩子们热热闹闹的跑来跑去,他的心觉得空落落的,五味杂陈。一个人不知不觉走到南城门,心说干脆一走了之算求了。想想答应娄昭君说自己会耐心等待的,不能不辞而别。于是掉头往回走,不知不觉又到了西城门。就这样,深夜才回了客栈。 小二见他回来了,说几个时辰前有人找他。问那人找他何事,留下什么话没有?小二说,找他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他不在就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 高欢心想,许是昭君打发人过来联系自己的。只是这传话的少年人性子毛躁,见不着人也不知道留句话再走,真是耽误事。也就是说,或许明天就该提着礼物上门提亲了。 这一夜高欢没睡好,设想出多种提亲方案。天人交战了大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还做了些古怪的梦。 二十九等了一天不见人来。高欢想,大年根儿了,娄家定是忙得不可开交。 年三十不见人来。高欢想,除夕,天大的事也要放到年后做嘛。 初一不见人来。高欢想,娄家家大业大,亲戚朋友多如牛毛,拜年的人估计把门槛都踏破了吧?昭君是未婚女子,在怀朔镇出头露面无所谓。这里毕竟不一样,女孩子家家的,总要守些世俗规矩,否则会招致非议的。 初二不见人来,他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但心里抱着最后的希望,希望不是娄家故意冷落他,而是忙不过来。当他亲自找上门时,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门房告诉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否则格杀勿论。” …… 另一边,娄昭君得知高欢已走的消息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任何人找上门来,娄昭君只说困了,不许打扰她睡觉。 二十九睡了一天。 三十早上,封锁了五天的西跨院也解封了。娄昭君梳洗停当,去了父母所在的主宅,参加一年一度的大聚餐。 按照娄家的习惯,年三十这顿大聚餐,早饭和午饭是连在一起的。一大家子人,包括族中长老和各地回来报账的掌柜们,这一天都要在这里用膳。族中团圆饭之后,各自再回去熬年守岁。 前后左右中,五个院子开了四十多桌席面。冷盘热菜堆得满桌都是,五斤到五十斤装的酒坛子摆成排。灶房的十几个厨子们,添作料的、尝咸淡的、切墩儿的,剁馅儿的,忙的不亦乐乎。时不时还要在帮厨的仆妇们后臀盖上几个油乎乎的大手印。于是,各种荤素不计的玩笑就从灶房里传了出来。 与灶房的热闹相比,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追逐打闹显得更加热闹。他们在忙着上菜的丫鬟们中间窜来窜去,嘻嘻哈哈的吵成一片的场景,给娄家的大聚餐增添了更多的祥和喜气。 席面座位都是有规制的,每个人该坐在哪桌,自己心里都有数,区别在于男女是分开的。 娄昭君她们这一桌,正席位置是祖父生前留下的两位妾室。 按照鲜卑人早年的习惯,父亲去世后,儿子是要继承父亲妾室的,但生育了子女的妾室除外。桌上的两位老妪就因为替娄提生了子女,现在已然是娄家硕果仅存的祖辈了。两位老人眼下已经是耳聋眼花,牙齿脱落的耄耋之态了,但备受娄家上下遵崇。昭君的亲娘和四位姨娘陪坐一桌。娄昭君进来后,只给二位祖婆婆行了大礼,对自己的亲娘和四位姨娘只点头致意,没有半点笑容奉上。 娄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责怪女儿的无礼。丈夫已经为她分说了昭君的用意,她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没有把女儿的冷漠放在心上。自己随便拉个穷小子回来敷衍塞责婚姻大事,这是娄母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的事情。赌气也罢,真有其事也罢,绝不答应!这就是娄母的态度。 四位姨娘虽有些不爽昭君所为,但亦不敢造次挑理。一是娄家家风不许,二是大房面前不敢,三是惹不起三小姐。虽有万般不快,在这个家都要忍了。 大聚餐的饭菜什么样,家里人说了些什么,娄昭君都没有听清楚。她就是一个劲的吃、吃、吃,终于吃饱了撑的,她吐了,吐得昏天黑地,吐得肝肠寸断。 怎么了这是,受风寒了吧? “我有身孕了!”她说的声音不算大,但却像晴空万里的大冬天,响了一个毁天灭地的炸雷,而且雷声滚滚。 大年三十,全家聚餐,未出嫁的昭君声称自己有了身孕。这消息不啻一个炸雷,炸得娄母昏昏沉沉,天旋地转。四位姨娘也尽皆目瞪口呆。 已经吐够了的娄昭君,平平静静的喝水漱口后说:“女儿回房养胎去,不要叫人打搅我。”说完,慢慢起身,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间。 两位耳聋眼花的老婆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互相传递询问的眼神,又各自摇头,表示不明白。做妾久了养成的习惯,想要活的长久,就不要多管闲事。这是二位老妾总结的人生经验。 娄母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首先是厉声安顿:“都给我听好了,昭君说的那些胡话,一个字都不许出了这间屋子,否则家法侍候!” 四位妾室和丫鬟点头如捣蒜。这种有伤门风的大逆之事,谁敢对外嚷嚷去。不用大房嘱托,都会自觉维护家族名声的。 娄昭君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将房门反插,谁也不见。兰草和紫娟虽知道其中原委,可看着自己的主子心灰意冷,使劲自残的举动,心里难过的直掉眼泪。又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主母,只能坐在门外默默落泪。 几百人的大聚餐,娄母也不敢现在就去找娄内干说明情况。打发丫鬟去西跨院查探情况,得到的消息是三小姐不见任何人。天色擦黑,宴席才散去,娄内干喝的人事不省。 初一大早,娄内干出门给几位德高望重的元老拜年去了。直至晚上回来,又喝了一个酩酊大醉,娄母要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初二早上,睡了一夜的娄内干彻底醒了之后,娄母终于把娄昭君声称怀有身孕的事说了出来。娄内干一听就炸了,恨声埋怨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您都喝了两天的酒了,醉的人事不省……”娄母也不想但责。 这件事情上,她本来就有些六神无主,加上三闺女拒绝任何人踏进闺房,就想着还是让一家之主拿主意吧。这一拖,就是两天。听丈夫埋怨,她觉得委屈,抽抽噎噎就哭出声来。 娄内干撩起眼皮没好气的看看老妻,不耐烦的说:“这种事,你一个当母亲的不问清楚,让我怎么张口!真是老糊涂了。” 听丈夫骂自己老糊涂,娄母立马不高兴了,抹了一把老泪说:“嫌我老了早说话呀,不是有四个嫩的天天等着你这老不死的宠幸吗?让她们为你娄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去。你今天就给我一份休书,随了你的无耻心愿!呜呜呜……” 女人就是这样,不管天大的事摆在面前,只要和自己在男人心目中“被喜欢、被重视”程度相比,天下大事就是个屁。小女人、老女人都一样。所以说,不管什么情况下,一定不能侮辱女人的容貌和气质,否则有孤老终生或性命之忧。 “你你你……你这老婆子,我几时说要休你了?无理取闹……还不快去西院看看?”面对老妻的胡搅蛮缠,娄内干一样没招。 “你惹下的事,你自己去。”娄母不依不饶。 “咋就成我惹下的事了?昭君嫁个一事无成的泼皮你愿意啊?” “那你说咋办?这些年,高门大户的年轻后生都被她赶跑了,谁家还敢再蹬咱家门?十七八岁的老姑娘,不招赘怎么办?当你闺女是金枝玉叶不愁嫁啊!现在可好,她给你来个先斩后奏,未婚先孕,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搁。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少喝两顿能死啊!骂我老糊涂,我看你才是十足十的老顽固、老糊涂、老不死……还不派人把那小子抓回来赶紧成亲。等几个月显怀了,能瞒得了谁?”一向和颜悦色的娄母,针对闺女做下这等丢脸的事,也是少有的急赤白咧的发脾气。 听老妻一顿暴吵,娄内干也是心头一紧。可他毕竟是个思虑周密的人,很少毛毛躁躁的决断一件事,便说:“先别急着下结论。找个医生把把脉,真有身孕,再去抓那小子不迟。若那妮子故意和咱老两口作对,把那小子抓回来,岂不正中她的下怀?” 娄母经过丈夫提点也冷静下来了。嘟嘟囔囔埋怨了几句,这才急急忙忙的打发下人去找信得过的医生,自己则进了西跨院。 主母来了,西院的奴仆们即害怕又高兴。害怕的是,主母怪罪他们侍候三小姐不力。高兴的是,有主母在,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主母进来时,院子里的丫鬟仆妇身形定在原地给主母行礼。娄母目不斜视的到了昭君的房门口,紫娟和兰草急忙迎上去,凄凄哎哎的哭着说:“奴婢见过主母,快救救三小姐吧,都两天不吃饭了。” 听到母亲到了门口,娄昭君丢出一句话来:“别进来,我谁也不见!” “把门打开。”娄母不容置疑的口气不是对女儿的回应,而是冲着身边的丫鬟说的。 两位大丫鬟听主子吩咐,一边一个,直接将双扇门推了开来。 “我说了,谁也不见!”娄昭君头也不回地说。 “你到底要闹哪样,嗯?有完没完?这些年,为娘啥事都由着你,就差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你玩儿了。还要咋样?疼你、宠你、惯着你,是为了让你活的开心安逸,不是为了害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端庄?不分场合,不分亲疏,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胆子大的没边儿了!你想咋样,你要咋样?你咋这么不省心呢!丢不丢人?娄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说话呀,嗯?还要不要?”娄母越说越激动。 “娄家的脸面,关我何事?”娄昭君小声嘟囔道。 “没良心的东西!你生在娄家,长在娄家,你是我和乃父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姓娄名昭君,咋就不关你的事?”娄母厉声道。 “既然关我的事,就别管我的事。我要嫁谁就嫁谁。”娄昭君梗着脖子顶撞道。 “天下那么多人品家势上上之选的良人世子你不嫁,偏偏挑了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家境贫寒,一事无成的浪荡子招赘,你是诚心要和爷娘作对是吧?听说他还是犯官之后,二十二岁了还居住在姊夫家里。这样的男人,你要他何用?”娄母被女儿的倔强性子快气疯了。 “谁说女儿要招赘了,我要嫁给他。”娄昭君觉得母亲误会了,急忙纠正道。 “嫁给他?呵呵呵……纳采、问名这些礼节全省了,上门来和我们说一声就把你领走,这就是你要嫁的人?你你你……你气死为娘算了!” “谁说要省了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该走的程序都有。” “他能拿出多少聘礼,一张羊皮,两颗红枣,三升糙米?” “别人家娶亲该有的,高郎君一样不会少。” “他哪来的钱财下聘?” “这您别管,反正一样不差就是了。” “这么说,你俩私下已经撺掇好了,就是向爷娘告知一声,走走过场是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娄昭君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抬头看见母亲的表情时,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紧补漏洞:“我们这不是请二老帮忙拿主意的嘛。你们不但不管,还把高郎君赶走了,呜呜呜、呜呜呜……”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这就是你们征求父母意见的样子?嗯?婚姻大事先斩后奏,生儿育女也要先斩后奏,这是要我们拿主意?这是逼我们就范。呵呵呵……真是我的好闺女,养了十七年的好闺女!”娄母已经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发抖。 娄昭君不是没看出来,她是狠下心来争取自己的合理要求。听母亲咬牙切齿的质问,不得不狠心说道:“爷娘若是坚决不同意,女儿只能出家为尼,了此残生。” “出家为尼,想都别想。从此之后,别想离开这个家半步。” “不能出家,那只有死路一条了。反正没有高郎君,我活着也没什么滋味。早死早超生,下辈子变成一只小鸟,自由自在的飞离平城。”娄昭君的话有些寥落凄楚。 娄母听到这里,双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幸亏丫鬟们眼疾手快,才扶助她坐在椅子上。这时,邀约的医生正好进了院子。 第十七章 昭君遇险 娄母被女儿连气带吓,浑身发软,坐在椅子上直喘粗气。这时恰好医生来了,就下令让四个仆妇把娄昭君按倒在床,命令医生给女儿把脉。至于要查探什么病情,她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但这位医生是平城有名的喜脉圣手,娄家女子的喜脉大多是请他把握的。再说,女儿有什么毛病,你一个医生把过脉才知道嘛。医生见今天的“病人”是被迫就医的,以为娄家三女儿精神出问题了,便打起精神,以防不测。 娄昭君在见着医生的一刹那便明白了母亲的用意。躲躲闪闪的在床上地下折腾了几个来回,拳打脚踢了好一阵。奈何四个仆妇力大无穷,最终不得不认命。既然躲不过,随便好了。大不过再想办法,反正我是不达目的决不收兵。 可是、可是我在这里拼命争取,他却不声不响的当了逃兵。是我不值得你信赖,还是我错看了你高欢。你那么聪明,若想给我留个口信,多么难你都会有办法的。除非你自己打了退堂鼓。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愿再受人白眼。可我是你未来的妻子啊!为了我,为了我们的未来,你就不能再受点委屈吗?等我们成了亲,奴家陪你担当,陪你经受所有的不公,所有的歧视。想着想着,娄昭君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也不再抵抗医生把脉,也不看母亲的脸色,哭着哭着便大放悲声。 兰草和紫娟也跟着哭了起来。 娄母从医生的迷茫中看出了端倪,把医生悄悄叫到外屋打问女儿的病情。医生说了几样,诸如:饮食不均,睡眠不足,心情抑郁,多梦盗汗等,就是没有她所担心的身孕。心脏已经提到嗓子眼儿的娄母这才放下心来,不禁哭笑不得的暗骂这死妮子真是能作怪,未婚先孕这种不知羞耻的事也敢用来要挟父母,越大越不懂事了。那个心灵手巧,讨人欢心的昭君哪儿去了,咋忽然之间就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妮子了? 医生捋着胡须,半眯着眼睛,一副高深莫测的医者神态。开了一个安眠开胃的药方,安顿了几句注意事项,拿了半袋子铜钱,乐乐呵呵的回家去了。 娄内干知道结果后,也是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正如自己猜测的那样,这个死倔死倔的三闺女,说不定会编个荒唐理由要挟父母,达到目的。果不其然,她还真就这么做了,还是一个听上去吓死人,又没脸对人言,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的理由。 初二这天,哄哄吵吵的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与此同时,高欢要上门问个究竟的企图也被早已接到管家命令的门房顶了回去。除了这位尽忠职守又有点自大的门房外,娄家再无其他人知道高欢来过。 娄昭君和父母的对峙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 半个月不怎么吃喝的娄昭君已经饿得脱了相。人也晕晕乎乎,走起路来脚底发飘。怀孕的威胁被父母识破了,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娄昭君想要绝食,但饥饿的滋味太难受。然而,一天接一天的思念煎熬,冲淡了饥饿的痛苦,也将她水灵灵的肤色折磨的面黄肌瘦。 十四这天晚上,被高欢“背信弃义”折磨成一堆浆糊的脑袋突然清醒了。她忽然想到,会不会是家里人合伙骗自己? 这念头出现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各种版本的故事情节纷纷涌现出来。天一亮她就起来,叫兰草紫娟为自己梳洗打扮,她要亲自去调查事情的原委。若是高郎君意志不坚定还则罢了,毕竟他一直没有自信过。若是家里人合伙欺骗,或者用什么卑鄙手段将高郎君逼走,本姑娘从此与娄家一刀两断。 二位丫鬟见小姐终于神情恢复正常了,激动得热泪盈眶。紫娟默默的梳头,兰草则边整理衣裙边说:“小姐,您可算是回魂了。今天是上元节,奴婢陪您去看花灯。” “已是上元节了吗?……也不知高郎君怎么样了。”娄昭君感伤的说。 “咱不管那大驴脸了,没良心的货。小姐为他快把命搭上了,他可倒好,拍屁股就走,真不是东西。哪天若是再相见,看我怎么收拾他。”兰草愤愤的说。 “少说几句吧。”紫娟及时阻止道。 昭君梳洗停当,娄三赶上马车,主仆四人径直来到“君再来”客栈。小二还是那个小二,询问他高欢是不是已经离开客栈了。有没有人找他麻烦,或者打他骂他,或者撵他走? 小二说,那人在此住了七天,就一位胖胖的少年人来过一次,也没有见着他。正月初二,那人早上出去一个多时辰。回到客栈以后,只背了一个包裹就走了。小的当时还纳闷,房间里那么多好东西咋办呀。他说那是娄家的东西,过几天会有人过来拿走。还说让小的帮忙看护几天,到时候少不了赏钱。 紫娟见小二如此说,随手给了他一把铜钱。小二高兴地说:“嘿嘿,真让他说中了。” “就这些?”兰草帮小姐追问。 小二说:“就这些。不过,那人走的时候心里有事。依小的看,那人有些心灰意冷,走时连马都没骑。大冬天徒步,若是路途近些还好,路途遥远可真是为难他了。他那马特别能吃,客栈里存的一麻袋精饲料全都喂它了。” 紫娟翻了个白眼,又抓了把铜钱丢进他已经撩起的衣襟里。小二笑得眼仁儿都没了。这些赏钱至少是他半年的工钱。到底是大户人家,随便丢几个赏钱就够自己辛苦半年。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通过小二的描述,娄昭君基本脑补出当日的情景。高郎君不是二十八离开的,而是大年初二。七八天苦等不来,亲自上门又被门房拒之门外,这才以为自己欺骗了他,恼怒之下离开平城。来时赠予他的马匹也没骑,说明他感觉被羞辱了。徒步行走,一天五十里,不出意外的话,差不多也该到怀朔了。 不出意外……不出意外,那若是出意外呢?大过年的,沿途的客栈驿馆有几个会留人?他身上除了衣服包裹,再无长物。天寒地冻,万一路上冻死怎么办?娄菩萨啊娄菩萨,你害死三姊了!不行,我要追他去! 风风火火的娄昭君,联想到高欢可能出现意外,顾不上埋怨弟弟菩萨,一门心思认定高欢会遇到麻烦。不管高欢走哪条路回怀朔,沿途人烟稀少,食物匮乏。饿极了,乞讨都没地方可去。官家驿站就两三处,民间客栈大过年也不会留人。若是骑马,饥渴之下可以喝马血。独自徒步,饥寒交迫,他他他,怕是只有饿死的份。 不行,我得去追他。听他说过,每次来平城送公函,他都选择从参合坡直插武川这条路。这次回去,也应该会走这条路。以她对他这半年来的了解,前十天之内,他应该有办法度过艰难。十天之后就难说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担心可能会变成现实,娄昭君就心急火燎的想追高欢去。 想到这里,她第一次用极其冷冽的口吻对自己身边的三位仆人说:“我要追高郎。你们愿意和我一起,那就快快回去准备。谁不想去,现在就声明,本小姐绝不为难你。” 娄三比昭君大几岁,但一直是娄三小姐的铁忠。二位丫鬟更不用说,小姐一旦以这种口吻说话,那就意味着义无反顾。 四人统一了意见之后,急匆匆的回家准备行囊干粮马匹等一应事物。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少一样东西都可能带来不便。为了能在半路上救助高欢,他们决定骑马出发。 上元节,家里人都去看花灯了,没人注意娄昭君的动向。主仆四人八匹马,厚厚的棉袄外面套上皮袄,保暖是足够了。空出来的四匹马,驮着野外用的简易毡帐和吃食,趁着夜色刚刚降临出了城门。 娄昭君是心急如焚,两丫鬟亦步亦趋,娄三就属于为了表忠心而作死的那种人。三女一男骑马赶夜路,这得需要泼天的胆子才能成行。可他们就这样上路了。 …… 平城作为北魏首都,自太和十七年迁都洛阳前,历经97年。之后,又作为北魏的政治副中心长期存在。城市主体架构为宫城、京城、郭城。宫城周围至四郊之间,悉筑为坊,坊开里巷。坊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六七十家。城内新旧寺庙百所,僧尼二千余人。此时的平城,可以说是里宅栉比,人神猥凑。不须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皇家囿苑大的没边儿,仅郭城的周长就达三十二里,城内人口一百五十万之众,是当时数一数二的世界级大都市。 那可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平城啊! 因为各大家族都有子弟安排进守城的兵卒校尉当中,类似娄昭君这样勋贵人家的子女,要进出城门轻易不会有人拦阻。加之又是上元节,三道城门要到午夜时分才会关闭,所以,娄昭君他们打了一个时间差,顺利出的西门。 平城到怀朔镇有两条捷径。一是由平城出杀虎口到盛乐,再西至五原再北上到怀朔。二是由平城出发到旋鸿县,经参合坡北上,经白道进入武川,最后到怀朔。 娄昭君她们走的就是第二条路。出西城门,经过皇家西苑故地,穿过后世丁崖山和马武山中间的一条狭窄通道后一路北上,过永固后进入旋鸿县。 他们一行四人刚出城不久,娄家安插在军队中的家生子急着回来报信。这位报信的小子也算思虑严谨之人,总觉得上元节这样的大日子三小姐领着三个仆人连夜外出,有些违背常理,便多了个心眼,回来核实。奈何一家人都上街看热闹去了,一时找不着人。差不多一个时辰以后,终于在艳阳楼的看台上看到家主,这才把自己的担心和小姐的去向告知管家并转告家主。一向沉稳豁达的娄内干,听说昭君那死妮子再次不告而别,而且是在举国同庆的上元节,天寒地冻,除了野狼再没有人兽愿意出来的大晚上……这死妮子,自己作死还不算,还要挖走老子的心肝脾脏给你陪葬,气死老子了!暴怒之下的娄内干,终于还是没能狠下心来不管不顾。当即命令管家广派人马立刻出发,无论如何也要在三小姐遇到危险之前把她找回来。且说且,时间又过去一个时辰。娄家派出的人马分几个方向追去,但还是以平城到怀朔镇的两条路为主。 世上最难化解的不是钢铁,而是仇恨。 话说平城奚家,自奚怀仁被娄菩萨那个生瓜蛋子打断一条腿后,这股子怨恨就从未消散过。别说一百两金子,即便是一万两金子也不可能轻易化解这种羞辱之恨。只因奚家家主,人在洛阳,眼下正是权力争夺的关键时期,哪有闲心管这等狗屁倒灶的破事。再说,娄家老爷子虽然过世了,但娄家在朝中的势力还在,不是奚家想报复就能报复的角色。 大魏朝野,娄家势力最是错综复杂。平时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一个个潜底很深,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给你致命一击。特别是护卫皇家的左右二卫,曾经是娄提老将军的地盘,谁知道哪些将校是他当年秘密安插的暗桩。官场之上,不怕摆在明面上的势力,就怕敌我难辨的存在。娄家在军中经营了上百年,家产资财富可敌国,朝野关系藕断丝连,很少有人敢说彻底把握了娄家的底细。大多情况下都是雾里看花,隐隐约约的知道个大概。 这样明暗两股势力兼备的娄家,拉拢团结还来不及,却因为娄家三女不愿意做奚家的续弦就要报复人家?亏你们想得出,一帮蠢材!家主奚康生写信,将平城的族中子弟骂了个狗血淋头。 奚怀仁求助伯父的愿望没有实现,不等于这事就此了结了。在家养了半年腿伤,每每因为不能去烟花之地放纵,奚怀仁对娄家姊弟更加怀恨在心。可巧上元节这天傍晚,一个手下跑腿的小厮报告了娄昭君只带着三个奴仆出城的怪事。听到这个消息,奚怀仁迅速做出判断,压抑了半年的仇恨种子也快速发芽了。他当即纠集了三十多个家仆,命令二管家领头,比娄家派出人马早走半个时辰,一路快马向娄昭君她们追去。 娄昭君一行快马加鞭,一口气跑出六十多里,进入旋鸿县(后世的丰镇西)境内才决定歇脚。前面又要进入山区了,主仆四人也跑累了。找了一处靠山背风的洼地,八匹马围成一个扇形做防御兼挡风墙。四人在里面搭起帐篷,点起篝火,将冷冻的食物放在火烧烘烤。匆忙上路,晚餐还没来得及吃。 三位忠仆这些年没少陪主子外出散心。打尖住店,野外露营的情况已经习惯了。娄三不仅武艺超群,野外生存的技能更是丰富。鲜卑儿女本就来自草原森林,祖辈留下的生存技能还没有消失。不管男女或大人小孩,都要学会骑马打猎,识别野果野菜。所以,经常外出的几人并没有多少生存顾虑。 理论上说,这地方离平城很近,一般不会遇到人祸。只要不是豺狼虎豹,应该不会有危险。 可天下事就是这么巧,怕什么来什么。 主仆四人凑合着吃了些干肉干饼,刚刚进入帐篷躺下,娄三就听到一阵马蹄踏破大地的隆隆声。常年保护小姐,睡觉都要睁着半只眼的娄三,内心警铃大作,立刻将耳朵贴在地面,仔细聆听分辨马队的规模速度距离以及方向。这是老练的骑兵必备的素质。技艺高超者判断出的信息能达到九成以上的准确度。娄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否则娄内干也不会放心的把心肝宝贝娄昭君交给他保护。 三十骑左右,距离不足三百步,方向正是这里,速度降下来了。 “小姐、小姐,有情况,快起来,我们走。”娄三小声但急促的向娄昭君发出警讯。 此时的娄昭君根本睡不着,高欢饥寒交迫被冻死在荒野的假设让她焦躁不安。若不是因为前面进入山区后路途崎岖不好走,她恨不得马不停蹄地连夜追下去。娄三发出警讯后,她也听到了马蹄声。 紫娟睡觉轻,没等小姐叫,自己就醒了。兰草贪睡,此刻也被巨大的恐惧惊得睡意全无。四人悄没声响的快速收拾行囊。好在除了帐篷,其他装备都在马上。然而,敌人围困的速度太快,四人还未跨上马背,百步之外可能突出包围的三个方向尽皆被堵死。 这样的天气,失去御寒衣物和食物,与被围杀的结果没什么两样。反正都是死,拼死一搏,也许还有生存的可能。再说,若是离开这个背风靠山的有利地形,以他们的力量,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全部斩杀。 冲不出去,只能防守。娄三将八匹马作为第一道屏障挡在前面,自己则取下挂在马上的狼牙棒站在马后作为第二道防线。三女分别拿出弩机快速上好弩箭,瞄准来犯之敌。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对方的杀意有多坚决了。 问题是,这些人什么来头,为何要包围自己? 第十八章 娄三暴狠 月亮如亮银一样挂在中天,在没有污染,朔风吹过的塞外,月光与积雪交相辉映,大地亮如白昼。百步之外的三十多骑人马,虽容貌模糊,但每隔十步一骑的阵仗清晰可见。 这不是偶然的相遇,这是刻意的包围。上元节,万家团聚的日子,匪类也不会挑这样的日子出来打劫。偶尔起意想干些鸡鸣狗盗勾当的乡民也不可能如此组织严密,一水儿的骏马,个个手里拿着兵刃。从对方一步步收缩包围圈的举动来看,目标明确。已到百步距离,依然一声不吭,却散发出浓浓的杀意,来人绝非善类。这是娄三的判断,也是娄昭君的判断。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自己一行下手?包围圈内的四人想着同一个问题。没有明确的敌我结论,娄三这边也保持静默。作为防守一方,严阵以待,伺机反扑比较稳妥。好在对方没有携带弓箭,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三十多人同时发箭,在没有甲胄护体的情况下,四人必定会被射成筛子。 另一边,奚家护院当中的一个小头目确定四人就是大公子要的人后,小声下令道:“女的留下,男的杀了,下马!”随着一声令下,三十多人一起下马,拿上各自的兵刃步伐稳健的向四人躲避的背风处包围过来。 看清楚对方没有弓箭在手,娄三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提在半空的心是对自己独战三十余人的结果不抱太大希望。从对方稳健的步伐判断,有十余人显然是经过训练的,绝非普通庶民。 现在他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了。早知这样,过了今晚再走也不迟嘛,何必急在一时。总是不忍心佛了小姐的意思,不分对错都要依小姐的脾气行事。唉!终是害了小姐!尽人事,听天命吧。今天若是能侥幸活下来,一定要劝谏小姐再不可意气用事。若是战死在此地,也就无话可说了,来生再给小姐当牛做马吧。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拉弓射箭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凭手中的这柄狼牙棒将这些贼子杀个干干净净,方能救下小姐性命。想到这里,娄三对两位浑身筛糠,却不得不面对强敌的丫环严肃的说:“篮草紫娟,你们俩拼死也要护住小姐,绝对不能让小姐有半点损伤。你们有三把弩机,不要随便乱射,必须等到敌人靠近十步之内再发射。切记要冷静,手不要发抖,也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发射机会。小姐,等娄三出去之后,您一定要躲在马匹身后,不要让奴卑分神。” 此时的娄昭君也从纷乱的情绪中安静下来,面对娄三少有的肃穆语气,她点点头说:“娄三,专心对敌,不要担心我。我们会照你说的办,放心吧。” 人只有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才能暴露出性格中的优缺点。娄昭君也怕,怕不明不白的死在荒郊野外,怕再也见不着高欢。更怕被这些匪人掠了去,受尽屈辱。毕竟三十多人围困,就算娄三武艺再好,也架不住对方人多。但是,事已至此,怕有何用?直面死亡,大不了到时候一刀抹了自己。这就是娄昭君的决定。 听小姐语气镇定,娄三笑了笑说:“小姐,跟了您两三年,您还没见过奴卑杀人吧?哈哈,今天就让您开开眼。”说罢,冲三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口白牙在皎洁的月光照耀下居然熠熠生辉。 离开马匹保护的娄三,将手里一根黑乎乎的狼牙棒杵在地上,迎着包围过来的三十多人毫无惧意的大声喝骂道:“老子不管你们是何方鼠辈,既然都他娘活腻了,那就来领死吧!”说罢,脚踢手柄,一丈长的狼牙棒横握在手,一个猛虎下山冲入走在最前面的七八个手拿单刀的人群当中,抡圆了就是一棒。 狼牙棒这种武器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没有克制它的有效武器。形状像个棒槌,重达二三十斤,上半部分有一二寸长的狼牙状齿钉,只要是血肉之躯,挨上一棒,非死即残。甲胄一类的防护装置对刀剑枪矛有用,对狼牙棒的防护作用极其有限。这种简单实用的武器马上马下都好使,制作简便,杀伤力爆棚,因此游牧民族的骑兵很喜欢它。能够与它对阵的只有棍、镗、锤、鞭、戟等重武器。刀遇到狼牙棒,只有挨揍的份。恰巧这些人今天出来的匆忙,手里拿的大多是单刀、弯刀,连一柄长刀都没有,这就给了娄三一个“横扫千军”的机会。这是一处背风洼地,三面开阔,但到了近前,一次也只能容下七八人能到二十步之内。对方人再多,只有这么大一块地方,根本施展不开。可这样的容量,正好够娄三的狼牙棒大力展开。先抡圆了扫一圈,两个没眼力劲的小子,一个被扫中臂膀,咔嚓一声断为两节。另一个小子见有黑影飞来,刚要低头躲过,却因为娄三臂力太大,狼牙棒遇到一条胳膊阻挡,压根儿就没有减速,冲着他的太阳穴位置掠过。这下不是清脆的咔嚓声,而是很闷的彭咔声,接着就不能描述了。总之就是一个照面,两名呜呼。 虽然这样,娄三并没有停下,借着惯性,又是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转,把一名企图向小姐那边靠近的家伙的一条腿直接打成金鸡独立。这一切,只在三五个呼吸之间,速度快得谁都没有回过神来。冲在最前面的八人已经报废了三人,剩下五人见状迅速后撤,唯恐下一个被砸烂脑壳的就是自己。 娄三再次将狼牙棒戳到地上,冷冰冰的说:“现在退去,爷爷就当没见过你们这些杂碎。否则,誓杀你全家。” 听他这话,对方有人互看,意思是你他娘知道我们是谁,杀全家,你找得着吗? 娄三明白那两人交换眼神的意思,接着说:“上元节不在城里看花灯,一口气追出几十里,目标直指爷爷我。哼哼,不用猜,爷爷都知道你们来自平城。看看你们手中的单刀,再看看你们的下盘,不是镇兵就是家将护院。平城虽大,难道有我娄家调查不出来的人吗?余下的话爷爷不说,你们自己想。受雇于人,无非是混几顿饱饭而已,犯不着把命搭上。你们知道爷爷我是谁,就一定明白爷爷致死也不会退却的道理。两相比较,谁的意志更坚定?以你们手中的兵刃,想赢过爷爷的狼牙棒,你们不会是得了失心疯吧?再说一遍,现在走还来得及。”娄三开始心理战,这小子天生的战将坯子。 战场之上,一怕人心不齐,二怕犹豫不定,三怕死志不够坚定。 对方显然包揽了以上三个条件,进攻的脚步自然就迟疑起来。这时,那小头目厉声骂道:“谁敢后退,杀他全家。”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又安慰道:“别听那王八蛋吓唬人,他就一个,我们三十多人,车轮战也能累死他。既然他已经知道我们的来历,今晚必须弄死他,否则后患无穷。我们五人一组,累死那王八蛋。”他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却是犯了兵家大忌。面对强手,添油战术是伤亡率最大的战术。娄三一听,暗自欣喜。 娄三的欣喜,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坚持的能更久一些。如果对方有两三个高手,等前面的替死鬼将他的锐气消耗的差不多了,虽然没有趁手的武器,一样能在他力竭之时要了他的命。 娄三嘴角的笑意还未退去,第一批五人果然小心翼翼的围了上来。娄三站立不动,就等着对方靠近五步之内。五个人,五步之内,他有信心一次干倒两至三人。心到手到,娄三这回没有采用狼入羊群战术,而是就地一蹲,单手抡棒,原地画狐,只听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连续脆响,五人瞬间倒地,然后是饿狼一样的痛苦哀嚎之声此起彼伏。 躲在后面的三女见此情景,禁不住倒抽凉气。想不到,平时和和气气的娄三,杀起人来犹如野兽,下手太狠了。今后说什么也不敢再惹他了。这想法当然来自兰草。紫娟则被眼前的场景直接吓呆了,樱桃小嘴张开的能塞进一颗红枣。娄昭君同样吃惊不小,她虽没有二位丫环的心里独白,但也为娄三今天首次在她面前爆发出的战力瞠目结舌。 与三女大相径庭的是对面的二十多人,听见一连串的喀嚓声,一个个跟着呲牙吸气,仿佛被狼牙棒打断的腿是自己的一样,疼得他们双腿一软,纷纷瘫坐在地。 娄三并没有将躺在地上的这些人一个个敲死,也没有借机冲出去。他的责任是死也不能离开小姐身边。敌人愿走就走,不走就再战。他再次将狼牙棒戳在地上,威风凛凛的往那里一站,浑身的杀气盈满这小小的山窝。 一阵朔风吹过,血腥味也跟着蔓延开来。 第一批五人,一个照面就被娄三的一招“横扫千军”狼牙棒法打残。伤势轻的,被狼牙棒尖锐的齿钉粗野的划开皮肉,瞬间血流如注。伤势严重的,小腿断裂,骨头碴外露。一千五百年前蒙晋交界的丰镇,平均气温都在零下二十度左右,撒泡尿直接就能冻成冰棍儿。深夜时分,滴水成冰,这可不是演绎,是活脱脱的现实。被砸断小腿的几位,最幸运的是没有外伤者。有了伤口的三位,蓬勃而出的血液几个呼吸之间便与棉裤冻成一体,碰不敢碰,动不能动,遭老罪了。人虽没死,战斗力却迅速瓦解。特别是鬼哭狼嚎的凄惨哀叫声,无形中将痛苦放大了十数倍,真是听者心寒,闻者落泪。 太他娘疼了,谁不信就来试试。 这样的气氛渲染,对奚家家丁护院的心理打击是致命的。正如娄三所说,受雇于人无非就是想混口饱饭,何必把自己的小命也搭上。奚家的饭菜再是香甜,没命享受亦是枉然。 恐惧这种情绪是会传染的。看见前面五位的倒霉样,已经分好批次的第二批人就没有了进攻的勇气,不管那位小头目二管家怎么踹踢鞭打,就是不愿上前送死。 “爷替东家做主,谁能砍那娄三一刀,赏百钱。剁掉一条胳膊赏一贯。若能要了他的狗命,赏十贯。”奚家二管家发狠道。为了完成大公子交代的差事,他也算下了血本了。 听他如此许诺,刚受聘不久,一直保持低调的两名新任护院对视一眼,其中一位手持双鞭,脸型很长的汉子问:“二管家,此话当真?” “长头,绝无戏言。”二管家笃定的说。长头是此人的外号,奚家护院都这么叫他。 “那要是连那三位小娘子也杀了,你怎么说?”另一位身材矮粗,脸堂暗红的汉子问。 “墩子,那三个小娘子不能杀。娄家小姐留给大公子处置,两个丫环由我做主,赏给二位慢慢享受。另外,另加我私人追加赏钱两贯。”二管家下定最后的决心说道。 墩子是矮粗汉子的绰号,他与长头是结伴来奚家应聘的。两人也是行走江湖多年的游侠浪人。“我们兄弟凭啥相信你能兑现承诺?”墩子提出疑问。 “大公子早有准备,预先给了我一贯钱作为二三子出这趟差事的辛苦钱。说实话,没想到娄三那小子这么能打。不过,大公子也说了,遇到特殊情况,授权我临机处置。现在就是特殊情况,所以我向二三子保证,说话算数。所有的许诺,回去就兑现。”二管家非常肯定的语气。 “那我们死了,家人咋办?”旁边一位护院也动了心,只是他的意志不如前两位坚定。 “如果你们战死,每人一贯抚恤的基础上,家人若是奴籍的,可以除去奴籍。若是良人,可以担任奚家作坊、牧场、田庄的管事等。”二管家说。 要说,这些赏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了。附加条件也足够吸引人。这年代,人命如草芥,不是所有人的命都能拿来谈条件的。若不是大公子决意不惜代价要把娄三小姐掠走,二管家也不会自作主张,胡乱许诺。至于能不能兑现,只有鬼知道,但不能让眼前这些人知道。 北魏神龟年间,金银作为储备货币并不在市面流通,只在大宗商品交易中计价,流通的只有铜钱。当时的金银比为一比十比一千,即一两银子兑换千文铜钱,一两金子值万钱。 由于北魏允许私铸铜钱,因此大量粗制滥造,缺斤少两的钱币流入市场后导致货币贬值,通货膨胀。皇家发行的太和五铢钱信誉臭大街了,市场上宁可用汉代五铢钱交换,也不用太和五铢钱。偏僻一些的地方,甚至流通秦币秦半两。高欢的敛财计划就是从金融开始的,这是后话,容后再表。 汉唐是两个具有代表性朝代,一文钱可以购买后世四斤八两左右的黍米。北魏神龟年间,一升糙米卖三个铜钱。一升相当于后世的三斤,可见通货膨胀达到何种程度。所以二管家给出的赏钱数目确实不多,但就平城奚家的财务状况来说,已经不少了。 最先提出条件的长头说:“我兄弟二人也不用等到回去领赏了,一会儿杀了那娄三,他们身上的钱财都给我们。东家的赏钱就让二三子分了吧。如果同意,我们兄弟就接了这活。若是不答应,我们就此别过,他日江湖再见。” 除了已经失去战斗力的八人,奚家这些人加起来还有二十三人。大家一起上,不见得还能像前几位那样折胳膊断腿。大家都看见了,对面八匹马驮的货物可是不少。以娄家的财力,三小姐出门,身上随随便便也得预备百八十量金银。还有那些珠钗首饰,哪一样不值十贯八贯铜钱?全部让他们兄弟拿走?哼!想得美!想拿也行,就你们哥俩单独与那娄三对阵,赢了他,东西你们全拿走,我们没二话。想让我们先垫背,你们跟在后面捡便宜,当二三子傻是吧?你娘那个罗圈腿,求门儿没有。 这是除了二管家和长头、墩子外,所有没受伤的几人共同的心声。 二管家感觉现场气氛不对,转圈看了一眼,发现没人应和这个提议。便说:“事成之后,你兄弟拿七成,剩下三成给二三子分。” 长头想想说:“行,就这么定了。” 这时,那位先前动了心思的奚家护院说:“若是这样,你们兄弟先上。打赢了,全拿走,我们这些人没意见,你们说对不对?” “就是,咱们谁也别占谁便宜。各凭本事,赢者通吃。”另一位看上去有些功夫的年轻后生附和说。 就在几人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娄三发现了危险的同时也发现了机会。危险就来自于一个执铜鞭,一个持铁棍那二位身上,此时他俩正在和二管家交涉。鞭和棍虽比不上狼牙棒的杀伤力,但也不至于像刀一样,一磕就飞。只要使用者臂力手劲不是太差,还是能与狼牙棒硬碰硬的。所以,现场的持刀者都是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那二位就显得冷静多了。其他几人,有两人站在二管家左右,始终安安静静。看其步伐稳健,站姿挺拔,一定有过军旅经历,说不定还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好汉。所幸他俩手里拿的也是腰刀。 所谓机会,当然是趁其不备,弓箭侍候。娄三见机会来了,悄悄地让兰草把弓箭递过来,弯弓搭箭射向那个矮粗汉子。头一箭刚刚离弦,第二箭又以满弓,流星赶月般的两箭,一支射中矮粗汉子的后脖颈,另一支扎进一个专心听几人谈论分赃决定的青年后背。射速之快,力度之大,绝对算得上是千里挑一的射手。不过二三十步的距离,铁质的箭簇直接扎透了两人的皮肉。墩子的脖子被穿透,另一位的前胸也露出箭头。 眨眼间又失去两人。本来还在讨价还价的长头,见自己的生死兄弟毙命,眼睛顿时红了。他急忙抱住墩子即将倒下的身体,嘴里发出一声恶吼:“所有的东西都归你们,老子只要那王八蛋的命!” 二管家这时也明白了,五人一组的添油战术是个错误。干脆一哄而上,乱刀砍死他。三拳难敌四手,就算他武艺再高,也不可能同时打死二十人。见长头疯了似的嚎叫,他也顺势下令道:“二三子,一起上,杀!” 一声令下,手持双鞭的长头率先冲了出去。接着,众人也没再犹豫,跟着一哄而上。 此时的娄三,已经将弓箭换成狼牙棒,安顿三女做好准备,自己也前出十余步,生死就在这一刻了。 说时迟、那时快,眨眼间双方战在一起。娄三双脚一蹬,跃起三尺,迎着使鞭的长头,兜头就是一个泰山压顶。只听嘡啷一声巨响,长头双鞭交叉,硬生生的接了娄三一棒,顿觉虎口生疼,双臂发麻,心里暗叫一声好险。 娄三没时间管他想什么,借着双方兵刃撞击后的反弹之力,手腕一拧,半空中就扫在落后长头半个身位的另一人腮帮子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活生生的敲掉了那替死鬼的下巴。紧接着又是一个拧身旋转,一棒砸在另外一人的胸口,将那人直接砸的倒飞出去。 也是在这时,长头也是一个拧腰旋转,一鞭砸在娄三的小腹处。若不是棉袄套皮袄,这一鞭砸来,娄三怕的肠子怕是要被砸出来了。尽管如此,这一鞭的力度还是不小,娄三疼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也就在这时,另外两柄刀的刀尖,一左一右,同时刺向他的肩头。他躲过一刀,却没有躲过另一刀。当左边这位的刀尖扎进他肩头的刹那,狼牙棒手柄一端的尖锥也直接捅进对方的腹部。以伤换命,这是娄三不得已的打法。 二十步的距离也就三两个呼吸之间。能同时容纳七八个人的空间,娄三干死两个,打飞两个,只有长头不仅没受伤,还砸了他一鞭。另外闯进来的四人直接冲向三女。娄昭君手持弩机已经瞄了好一阵子了,见有人进入十步之内,轻轻一勾扳机,一尺长的弩箭嗖的一声正中来犯者胸口。兰草有样学样,虽然上下牙抖得咯咯作响,但她还是在敌人即将冲到马匹前的一刻,发射出第一支弩箭,敌人应声而倒。本以为最是冷静的紫娟,此刻早已吓呆了,双手端着弩机却不知道发射,就那么愣愣的站着。 “紫娟,快发射啊,快发射啊……”兰草见紫娟愣怔着不动,大声呼喊。 紫娟终于被兰草的呼喊声惊醒,闭着眼睛发出一箭,没有射中冲到身前的敌人,反倒把后面那位的左眼给射瞎了。 马腿都被娄三绑着,惊恐之下,马儿想要逃跑,却动弹不得,只能原地踮脚。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正好吓住了一位想要从马肚子下面钻进来的敌人,也给前来救援的娄三赢得了宝贵的一两秒钟时间。 第十九章 心碎诀别 冲向娄昭君这边的四人,两人被娄昭君和兰草射伤,一人是先刺娄三一刀不中,转而向娄昭君这边攻过来。娄三挨了长头一鞭,以伤换命扎死另外一名持刀刺自己的敌人后,发现小姐这边出现了险情。他顾不得自己肚子上挨了一鞭后丝丝拉拉的疼痛,也顾不得肩头那一刀足有半寸深的伤口汩汩冒血,就地一滚,一棒砸在眼看就要冲到小姐藏身的那匹战马跟前那位的脚后跟。 那位本以为可以从双马夹缝中冲过去,先拿住娄昭君做要挟,大不了同归于尽。不曾想狼牙棒的尖刺钉进他的靴子,好巧不巧的从脚后跟儿那条大筋缝隙中穿过,巨大的惯性扯断了这条支撑他整个身体的脚筋,立刻将他发财的美梦撕裂成永久的残梦。 这一次交战,从双方战在一起到离娄三最近只剩两人,时间只过去最多二十秒钟。就是这二十秒的时间内,娄三挨了一鞭一刀,对方一死七伤。其中三人是被三女射伤的。 对方来时的三十一人,第一个照面一死两伤,第二个照面五人残废,又趁机用箭结果了两人,第三个照面又是一个一死七伤。如此算下来,对方满打满算还有十三人,其中至少有三人的功底与执双鞭的那位不相上下。还有两人的身手应该也不错,但比执鞭人要差上许多。必须先干掉一两个硬茬,才可能有点机会。电光火石之间,娄三评估出这样结果的同时,也从地上翻滚而起,与追过来的长头又是硬碰硬的来了一个双鞭砸棒。 这次主攻方是长头。他高高跃起三尺,双鞭齐举,奋力砸下。娄三双手紧握手柄,奋力向上一撩,迎上长头的双鞭。砰砰两声金属撞击的声响过后,娄三虽然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手中的狼牙棒却差点脱手。 长头被娄三的反击之力一样打得后退几步,双臂酸麻。这是他出道以来遇到的又一个其貌不扬却力大无穷的对手。如果不是他暗箭伤人,射杀了自己的生死兄弟,也许他愿意和这个王八蛋交个朋友。可现在不可能了,只能是不死不休的结果。 一般来说,身手不凡的武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骄傲。就拿现在对方的十三个人来说,那两位在二管家身边充当护卫的青壮,明显不愿意群殴一个武士。他俩是前不久才从与南朝交战前线退下来的战士,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铁血军人,鲜卑将校之后,非常不齿这种以多欺少的行为。娄三能看出他们的大致来历,他们同样能看出娄三的气质,潜意识中惺惺相惜的因素让他俩放慢了冲刺的脚步,以保护二管家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本来就是他俩来这里的职责,保证二管家的安全。 另外两名伸手不错的武士倒是没有他俩的心态,但注意力也集中在娄三身上,并没有对娄昭君她们下手的意思。这就又一次给了娄三喘息的机会。如此一来,娄三在对付双鞭的同时,还能兼顾小姐她们的安危。 二管家和那四位止步在距离娄三二十步之地,有意无意的形成一个封口态势。战阵内,本就容不下这么多人,有娄三和长头的缠斗,地方就更加狭小。 余下的七人,从开始冲刺就没有停顿下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自己评估后觉得在娄三狼牙棒下走不了几个回合,倒不如直接拿武力值最弱的三位小娘子下手。于是,惊险的一幕出现了。 这七人武力值稀松平常,但脑子不笨。他们已经知道三女手中有弩机,便不会再像前面几位傻呵呵的猛冲过去,而是在距离马匹防线还有十几步时,突然伏低身体,弓着身形猛跑几步,就地几个驴打滚就到了马墙之前。 这七人是奚家的家生子,除了回家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厮混,相互知根知底,配合默契。他们一人负责扬土,以便遮挡娄昭君她们的视线,确保不被弩机射中。两人贴着地面往前爬,等另外四人砍断马腿后,他俩一跃而起,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娄昭君,一招制敌。 要不怎么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武功高手不屑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招式,仅凭堂堂正正的手段就能决定生死,何必贻笑方家。这些鸡零狗碎的办法,一定出自市井混混们之手。虽不光明,但却实用。 三女本来瞄准的好好的,只等对方进入十步之内就会发射。却不料对方改变了进攻策略,慌忙中三箭齐出,却一个人都没射着。不仅如此,就在她们双手颤抖的准备装第三支箭的时候,挡在身前的马匹纷纷倒地,三人的正面彻底暴露出来。 还在与长头打得火星四溅的娄三,听到马儿疼痛之下发出的咴咴嘶叫声,心下一凛,心说不好。回头扫了一眼,就发现马腿被尽数砍断,防护墙倒了,小姐有危险。 此时,长头使出的双鞭,一鞭紧似一鞭,鞭鞭冲着要害袭来。所幸那边站着的五人没有加入战团,否则现在就已经交代了。 狼牙棒的招式就那么几招:抡、扫、砸、撩、挡、戳,本质上讲究的还是力气。体力不支,狼牙棒就是累赘。只要使棒者耐力足够,爆发力持续,不管哪一招,血肉之躯挨上一棒,外伤是骨断筋折,内伤是五脏移位,很少有幸运者。但遇到身法灵敏的武功高手,狼牙棒就显得笨重,闪转腾挪不够灵活。即便对方使的是片刀,一样能伤到你。 娄三被长头缠住脱不开身,情急之下,再次使用他屡试不爽的横扫千军这一招。毕竟一丈长的狼牙棒占据优势,将长头逼退,娄三的身形并未停下来,而是借着惯性,两个三百六十度大回环,立刻就转到砍马腿的四人近前。娄三大喊一声“小姐趴下”的同时,一棒砸向一个家伙的脑袋,顿时就见那家伙脑浆迸裂,死翘翘了。 他这疾风暴雨般的一击,吓傻了其他六人。负责扬尘土的那位正是半蹲姿势,便于躲避逃跑。趴在地上准备越过马墙阻挡的二位可倒霉了,倒地的马匹挡住了前路,想要跃起的姿势尚未完成,娄三的狼牙棒就已经轮了下来。一个短命鬼当场被砸死在地上,去见他姥姥去了。娄三不顾后面追来的长头,又干死干伤两人后,回身与长头再次硬碰硬的来了一击。 冲上来的七人又交待了四个,剩下的三人惊恐地退到二管家身边。现在是九对一,二十二人中的十九人死伤在娄三手中,但剩下的九人才是真正的麻烦。娄三和长头对过一棒后,两人都有些吃不消了。各自退后一步,喷着愤怒之火的双眼,狠狠的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娄三这边的体力迅速下降,因为担心小姐,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好在长头即使恨不得吃了他,但论功夫和体力都不如娄三,双方都不得不喘口气。 娄昭君这边此刻也豁出去了。眼前的情势一目了然,虽然毙伤大部分敌人,但娄三也有伤在身。第一道保护基本失去作用,手里的弩机,幸运的话,还能发射一次。对方现在还有九人,其中的五人尚未出手。就算自己三人能全部射中,对方还有六人,今天怕是难逃此劫了。 想到这里,娄昭君放下手中的弩机,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镶嵌着玛瑙石的精致匕首握在手里,就等着最后一刻抹了自己的脖子。此时此刻,她不再担心危险,不再惧怕死亡,只是觉得委屈,觉得不甘。内心深处禁不住发出一声凄凉的呐喊:高郎君,奴家不甘心啊!早知会是这样,就不带你来平城了。你不来平城,就不会有伤害。你不来平城,奴就不会追来,就不会有今天这个结果。高郎君,今生无缘,来生再见。 阿爷阿娘,昭君对不起二老。不是女儿不孝,不是女儿不知好歹。女儿实在是不愿走别人的老路,做个低眉顺眼的好儿媳,逆来顺受的可怜人。女儿只想过那种有恩有爱,有商有量,有说有笑,相濡以沫,情投意合的舒心日子。不管那日子多么艰难,女儿都想试试。可偌大的平城,有几个男子能给女儿这样的婚姻?看看那些世家子弟,勋贵儿孙,不是飞鹰走狗,眠宿娼寮,就是无所事事,吸食石散。对待妻妾就像对待牛羊,毫无情谊,更无恩爱。嫁给这样的男子为妻,一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女儿多么希望爷娘能帮助女儿实现那个梦,可惜一切都晚了。在此,女儿遥祝爷娘身体安康,不要因女儿的不幸而伤了身子。 还有你,臭菩萨,但凡你稍微细心一点,也不会生出这等误会,唉!臭小子,三姊走后,你莫要自责,姊姊不怪你,谁叫你是三姊最疼爱的心肝宝贝呢!本来还说有朝一日让你见识一下你三姊夫的厉害,呵呵……没机会了。从今往后,希望你万事都要细心一些,遇事多问几个为什么。毛手毛脚的,容易出错。有些失误无伤大雅,可以一笔带过。有些失误,无可挽回,悔恨终生。 高郎啊!你若尚在人世,就请逢年过节来奴家坟头坐坐,我们说说知心话。你若离开人世,就请在奈何桥上等等奴家。今生不能成眷属,三生三世奴陪你。高郎,等着奴家…… …… 人与人的关系,是自然界最复杂的构成,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纯粹关系。比如狼和羊的关系就是我吃你,公猪和母猪的关系就是繁衍生息。而人与人之间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完全是这样的。理论上来说,人类站在食物链顶端,一切能够为人类提供营养的动植物都应该是人类的食物。可同时,人类又能将这些食物当成宠物养起来,并能生出割舍不断的感情。 前两天邻居家死了一条小狗,主人心疼的茶饭不思。后来找了一块风水宝地厚葬了它,隔三差五还要举行上坟祭奠仪式。说实话,这家人对小狗的感情,比我对我那逝去十年的老爹亲密多了。我当时还想,这狗娘养的小狗狗真是好福气,看来投胎确实是个技术活。若是到了我家,说不定早成“朝鲜冷盘”了。 狼吃羊不会内疚,公猪强母猪也没有羞耻感,而人做了这两件事就会被定性为破坏规则。这事说到底,不完全是因为人是所谓的文明动物,而是人的原始基因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类似于猫戏老鼠的趣味基因组,否则很难解释把食物当宠物的变态行为在历史当中会经久不衰。 再比如雄性和雌性的交流,猪的本能就是繁衍,到时候就要,不给不行。完事后也没什么安慰之类的累赘。过了季节,洗白白也没用。人类就不会这样直接,定要搞一些游戏,以便让简单的繁衍变得趣味横生。你非要说这是人类的文明性,那只好随你了,没心情跟你抬杠。其实,山顶洞人都是这么干的,和21世纪的狗男女没啥区别。或许有所区别,那就是,山顶洞人拿草棍儿撩妹,你拿粉钻撩骚。 结论就是:忠诚不能拿来考验,只能体验。情感不能用来交易,只能互换。 娄昭君和娄三、兰草、紫娟,论关系是主仆。按照社会伦理和法律规定,奴仆是财产,生杀予夺皆由主人做主。可是,人还有另外一种原始基因,那就是背叛。关键的时候,伦理和法律就是个屁,随时可以弃之不顾。 然而,她们又是亲人、手足,情感上早已脱离了主仆关系。紫娟是娄昭君的左手,兰草是右手,娄三是三女心灵上的安全保障,三女又是娄三情感上的一处温暖港湾。所以,在四人被围困到最后关头时,你会发现一种超越人际关系的光辉。 娄昭君将匕首悄悄握在手里,默默的在心里和最惦记的几个人告别后,将匕首拔出鞘放在最方便的位置,从容的给弩机箭槽里放了一支弩箭,静静的等待最后一刻。 她的这一举动,被年仅十二岁半,并且被血腥杀戮吓得浑身筛糠的紫娟看在眼里。聪明细心的紫娟,从小姐的情绪中感受到了决绝,忽然间就超脱了。说来也怪,刚才还怕得要死,可真正知道死亡的临近不可避免时,反倒不再担心,不再害怕了。 今天就是和饿死在逃荒路上的爷娘团聚的日子,死便死了吧。没有了小姐,自己也活不成。即使能侥幸活下来,也不会再遇到像小姐这样的主人了。与平城那些被当作猪狗一样的丫环相比,自己和兰草是多么的幸运。自打被小郎君救下买回来,快快活活的又多活了六年。六年来,不曾被小姐责打,即使偶尔骂几句,也是自己做错了事以后的指点教导。既然小姐有了死志,作为丫环,焉能苟活?今天便随小姐一起上路,下辈子奴婢还要侍候小姐。想到这里,紫娟向娄昭君身边靠了靠,也把靴子里的匕首抽出来放到面前,上好弩箭,静等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兰草的神经确实大条,时至此刻也没感受死神的降临。她凝神盯着前方,牙齿互相磕打的咯咯作响。被砍断腿的马血滋了她一脸,由于紧张而浑然不觉。 且说另一边,二管家站在二十步开外,眼球骨碌碌乱转。身边的四人分站两侧,不知不觉形成“一个中心四个基本点”。五人各怀心思,又不知都在想些什么。另外被娄三吓破了胆的三人躲在一侧,两股颤颤,再也没有了火中取栗的贪心念头。 朔风中对峙的娄三和长头汉子,谁也没有服输的意思。长头复仇的火焰越烧越旺,不把娄三碎尸万段,没法消除他的心头之恨。娄三也一样,不在最短的时间内干死这个执鞭人,一炷香之后,不用那二位一直没有出手的劲卒动手,旁边那三位吓破胆的杂碎就能要了自己的老命。 三招之内必须干死他!想到这里,娄三突然仰头发出一声头狼般的长啸,在对方莫名其妙的当口,他后退几步拉开距离,然后短距助跑,飞身跃起,一记泰上压顶砸向长头的天灵盖。 什么叫生死一念之间?此刻的长头就是最好的证明。 本来两人四目相对,对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却不料娄三冷不丁来了一嗓子,又极速后退,这让长头一时间不明白娄三意欲何为。双方不过十步距离,哪容你愣怔分神。且等他反应过来娄三不是逃跑,而是给他准备了一个泰山压顶的招式时,已经晚了,匆忙间举鞭封挡,力道根本不足以抵消这含恨一棒。但只见,狼牙棒的重击不仅砸开双鞭的抵挡,齿钉也正好钉进长头的天灵盖。现场出现了片刻的宁静,长头就那么以一个立正姿势进入永恒。 娄三终于长出一口气,这拼尽全力的一棒总算没有白费。一个劲敌解决了,危险又减少了一分。但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自己的体力正在快速下降,对方还有五人没有出手。 如果说先前站在二管家身边的两名退伍兵卒不屑于群殴娄三,现在他俩可不敢再托大了。那家伙在打死打伤二十人之后,还能将长头这样的武功高手一棒砸死,可见他的耐力和爆发力何等惊人。对这样一个变态慈悲,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戕害。 与这二位同样想明白的还有二管家和另外两位意欲借此发家致富的青年。 就此罢手退回平城显然不可能。就算大公子不追究,娄家也绝不会放过此事。以娄家在全国的势力和眼线,除非投敌叛国,否则根本不可能逃脱娄家的追杀。如此便那只有不死不休,不留活口一条路可走。或自己这些人战死,或杀了对方灭口。抓个大活人回去的可能性已经没有了,只有一哄而上,全部灭口才能确保无后顾之忧。 无须多言,几人摆开架势向娄三围了过来。那三个吓破胆的怂货也不傻,从二管家他们五人的架势来看,撤是撤不走了。和娄三对阵他们三人不敢,收拾那三个小娘子还是可以再试试的。于是,重整旗鼓,小心翼翼的拉开距离,向娄昭君她们围了过去。 此刻的娄三彻底放开了,大吼一声:“小姐,娄三先走一步,来世再护卫小姐周全。”说罢,抡起狼牙棒就与五人战在一起。 这五人手里虽只有腰刀,但久经战阵,身法灵活,不予娄三硬碰硬,车轮一样围着,旋转中劈砍、削刺,抽冷子就是一刀。二三十斤重的狼牙棒,即使空拿着也坚持不了一个时辰,何况是与五人缠斗,又有伤在身,关公再世也活不过今晚。时间有的是,耗也要把你耗死。 对方的心思娄三当然明白,但没得选择。他没给自己留下活路,只希望能给小姐创造出哪怕一柱香的逃命时间。办法只有一个,各个击破,以伤换命,以命换命。 且说这边,已经决定赴死的娄昭君和紫娟,调整好气息,只等敌人走进五步,甚至是三步之内发射弩箭,确保一击必中。三女对三男,活的机会没有,拼死杀一两个还是有可能的。当她听到娄三最后饱含亲情的告别词,娄昭君的眼泪蓬勃而出。但她没有凄凄哎哎,而是以同样慷慨的心态大声回应道:“三哥,从今往后我们不是主仆,是兄妹,亲兄妹。你走之后,小妹和兰草紫娟两位妹妹随后就到。你不会孤单,我们兄妹四人到另一个世界,继续走南闯北,游山玩水,顺便把那个不成器的高欢也抓来,给我们牵马拽蹬,端茶倒水。” 听小姐这么说,记事以来不曾有过的眼泪,此时居然湿润了娄三的眼底。他一棍抽向二管家的同时。哈哈大笑并断断续续的说:“好好好,三哥就认下小妹,来世……我们继续……一起游玩。” “三哥,等着紫娟。”一向说话柔和的紫娟,这一声凄厉的呼喊,在空荡荡的夜里,听上去特别尖锐。 “还有我,兰草!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神经大条的兰草终于感觉不对了,听小姐和娄三的对话,她总算明白了,此刻就是共赴黄泉之时。 “好好好,都认下……三哥都认你们……呃……”说话间,他的大腿又挨了一刀,同时也结束了对方一条命。 这边厢,三女三箭齐发,射中一人的咽部,另外两人也都中箭受伤。泥胎尚有三分火气,肩头和腿部受伤的两人也豁出去了。肩头中箭的家伙一跃而起,跨过倒地的马匹扑到三女面前。另一位本意也是想用这样的招式,却因为扎进大腿的弩箭破坏力太大,让他跨越失败,直接摔进两马之间的夹缝中,不小心触碰到箭尾,完成了二次创伤。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已经没有射击的机会,面对近在咫尺的敌人,三女终究还是经验不足,愣在当场! 第二十章 娄家发力 那个肩头挨了一箭的小子,千辛万苦,舍生忘死的终于越过马墙,扑到三女面前。 假设,对,我说的是假设。假设他是一个目标明确,做事专注的人,只须咔、咔、咔三刀就能将娄昭君、紫娟、兰草活劈了。面对一个十七岁,两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妮子,他所要做的就这么简单。甚至只需把面前这个十七岁的娄家三闺女劈了,就算大功告成。 杀人这一行,要的就是专业精神。 那小子面对面的站在娄昭君面前,嘴角一咧,眼里居然流露出一点点的可惜。这种“可惜”,不是对生命的敬畏,而是觉得这么水灵的妮子,一刀砍了有点可惜的那种可惜。 凶徒站立在面前的时候,特别是站立在小姐面前的时候,蕙质兰心的紫娟姑娘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情急之下,飞身挡在小姐身前大喊:“小姐快跑,小姐,快跑……”这一年,她只有十二岁,身材瘦弱得像个小鸡子似的小女孩,面对高出自己半个身子的凶徒,不退反进,用她那单薄的小身板勇敢的为自家小姐挡刀。 娄昭君忽见紫娟挡在自己身前,只是愣怔了一下,迅速回过神来,也顾不上危险不危险,一把将紫娟拽开,奋力上前抱住那人的左臂张口就咬。十七年来连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的娄昭君,此时此刻,像一只被惹急了的小白兔,瞪着血红色的眼睛,毫不怯懦的下口就咬。 紫娟被娄昭君拽了一个踉跄,稳住身形一看,小姐不但没跑,还冲向那个一脸无赖的臭男人,抱住他的胳膊就咬。这动作教会了她,顾不得再次提醒小姐逃跑了,复又抢上前去,抱住那人一条腿也是张口就咬。 可恨的凶徒,上身是皮袄,下身是皮裤,她俩的小嘴根本不可能咬到皮肉。 意外这东西不常有,常有的那不叫意外,叫常态。 那小子本来见两女娃一个咬胳膊,一个咬腿,惊慌失措间浑身肌肉紧急收缩,生怕被咬出四排牙印。可等了两个呼气,见两妮子根本没咬到他的皮肉,心里一高兴,居然停下来,故意等着娄昭君和紫娟完成撕咬的动作,并乐呵呵的催促打气道:“来来来,咬,使劲咬,对,张大嘴使劲咬。咬够了爷再奸你俩,奸完了再杀,杀完了再奸。哈哈哈,好玩儿……” 要不怎么说倒霉催的。你痛痛快快两刀劈了两妮子不就完了嘛,多说几句废话有什么意义?当他猫戏老鼠的游戏只玩儿了四五个呼吸,真要举刀对两妮子下手的时候,肩头那支弩箭正好插在骨缝里,致使他手臂抬起困难,活生生的错失了这辈子唯一一次发达机会。 有道是,人若倒霉,喝凉水都塞牙。那小子大概是本命年犯太岁,倒霉事一件接一件。到手的功劳化为泡影也就罢了,更倒霉的是他惹疯了兰草。这丫头见有人要举刀砍小姐,情急之下把一切害怕情绪统统丢到了脑后,一个心眼儿要救自家小姐。 怎么救?当然是用手中的弩箭。 不是没机会发射了吗? 没错,但拿在手里扎人还是可以的。 娄家的弩箭都是精铁打制,一尺长,三棱锥形,别说是皮肉,铠甲也能轻易穿透。发了疯的兰草已经没有了危险的概念,把准备装进弩机的箭矢攥在手里,飞身而起,不知她采用的是什么身法,一个没注意就骑在了那人脖子上,左手抓住头发向后拉拽,右手的弩箭不管不顾的向着那人的门面就是一顿乱扎。扎着扎着就扎进了眼眶,然后是噗的一声,然后是杀猪一样的嚎叫,然后兰草就被甩了出去,磕在一块石头上晕死过去。 兰草是被他欲杀小姐的举动急疯的,他是被兰草一箭一箭扎疯的。把骑在脖子上的兰草甩出去之后,又一脚将紫娟也踢飞出去,摔在石壁上,口吐鲜血,晕死过去。娄昭君也没能幸免,被他抓住衣服丢了出去。所幸没有磕晕撞晕,但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这家伙剧痛之下,发挥出平生所有的潜能,可惜为时已晚。因为被扎的是眼睛,剧痛和暴怒两种情绪的夹击下,他也晕死过去了。 可以这么说,没有特殊情况刺激,这边的战斗就算告一段落了,因为参战双方都已失去战斗力。 那边厢的战斗也进入尾声。 娄三身中十八刀,鲜血快流干了。幸运的是没有致命伤。不幸的是已经接近油尽灯枯,全凭一口气吊着。有个成语叫“浴血奋战”,说的就是他现在的情形,浑身上下被敌我双方的鲜血浸透了。娄三坚强的扶着杵在地上的狼牙棒,仔细一看,身子不由自主的在摇晃,浑身的肌肉在高频率的颤栗,此时此刻,哪怕是一个十岁孩子也能将他推倒。 对方现在也只有一个站着了。不是二管家,而是那俩护卫中的一个,拿刀的右臂被娄三生生砸断,他将刀转握在左手,依然和娄三对峙。此人确实武功高强,刀法凌厉,仅凭一柄单刀就能与娄三的狼牙棒纠缠到现在,绝对算的上单兵素质过硬的劲卒。不知道娄三厉害的人也许不明白,若是知道他的真正来历,你就会佩服那位退伍兵卒的不凡。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战场进入诡异般的宁静,那些骨断筋折者的哀嚎声也越来越弱。有的重伤昏迷,有的已经归西。伤势稍轻一些的,也已经在寒风中冻得失去知觉。上元节的这场围捕行动,以双方死伤殆尽按下了暂停键。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对峙的两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不管来者是敌是友,两人谁也没有在乎。最后明确是娄家的追兵时,对面那位青年倒也干脆,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抹了自己的脖子,一了百了。 娄家派出的追兵仅仅错后半个时辰,三小姐一行四人差点全交代了。所幸来的还不算太晚,众人七手八脚的将三小姐扶起来,同时救起了兰草和紫娟,又给娄三处理了十八道伤口,一行人才决定返回平城。 至于奚家的那些人,不管死活,脑袋全被切了下来准备带回平城。这是证据,有些帐娄家是要好好算算的。 楼昭君一行四人,除了昭君本人,三个仆人尽皆重伤。紫娟和兰草是内伤,娄三是外伤,但都不能自理,需要担架抬着走。出来的时候没有准备,只能将娄三他们的帐篷改成临时担架,四人一副抬着回城。但是,三人的伤势实在太重,必须马上请专业医生处理,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好在这里离旋鸿县(丰镇市)不远,一行人连夜敲开城门,找了一家药铺,给娄三进行了重新消毒包扎,已经苏醒的紫娟和兰草也服用了救治内伤的丸药。一直忙到第二天上午,才雇了几辆马车返回平城。 正月十八这天上午,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在平城勋贵,各大衙门,守备部队,商贾小贩,酒楼茶肆当中慢慢传播开来,速度快得令人吃惊。到了十九晚上,整个平城除了吃奶孩子不懂人事,男女老幼几乎没人不知道这件事,奚家的名声一日之间臭大街了。 最初的消息原文是这样的:平城奚家财务出了状况,主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奚家大公子豪赌亏输,欠了一屁股债。另一方面是奚大公子兽性发作,在某某人家娘子上庙敬香途中意图不轨,不仅被那娘子一脚踢坏了命根子,还讹了一大笔钱财。奚家因此出现巨额亏空,就把主意打到娄家产业身上。几次设计图谋不成,心生怨恨。奚大公子怀仁放出话,要娄家拿出一半家产做陪嫁,他才肯让娄三小姐给他做续弦,以此来故意恶心娄家,毁坏娄家小姐名声,逼迫娄家就范。娄家小郎君年少气盛,愤怒之下打断奚大公子一条腿后,决定不再追究此事。然而,奚大公子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并在上元节这天娄三小姐要去怀朔看望二姊的路上半路截杀。 这消息传扬了一天后,变化出十几个版本,而且越传越邪乎,越传越走样。自认为有些颜面可以踏进娄家门的人希望了解真相,娄家客客气气请茶满酒,然后把来人请走,表示娄家对此等上不得台面的坊间流言不感兴趣。 此事就这么传了一阵后便不了了之了。 过了二月二,奚家在雁门、朔州、肆州,甚至远在青州的商铺,一个个的都被人给毁了,掌柜雇员统统被杀,所有财货不翼而飞。与此同时,各州郡县也传来消息,奚家安插在各地的官吏不同程度的受到多股势力的排挤打压。 进入五月,新近朝中第一宠臣元叉接管禁卫军,担任从二品的领军将军,一时权势滔天。奚家家主奚康生,眼下正跟在元叉后面与宰相清河王元怿争权夺利呢,忽然被几股暗势力阻滞的非常难受,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也查不出几股力量来自何处。 权力斗争正处在关键时刻,倘若出了意外,奚家必定落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命运。可查来查去,就是找不到原因。 官场上的人事调动,升迁黜夺,总是有迹可循的。没过多久,从六卫当中传出一个消息,说奚家在平城的子侄辈奚怀仁不地道,奸淫掳掠,巧取豪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甚至丧心病狂的要截杀娄内干的掌上明珠。据说娄家家主很生气,但出于对奚家家主的敬重,硬生生的咽下了这口窝囊气。 这消息传到奚康生耳朵里的时候,联想到二月奚家各地商铺被毁,各州郡县奚家派系遭受打压排挤,奚康生终于明白了,这是来自娄家的敲山震虎,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家主,必须给娄家一个交代。 以奚家现在的势力,奚康生到不一定真就怕了娄家。但娄家一系在军政两界人缘极好,虽没有大佬在中枢主政,但中上层的势力绝对不能小觑。关键的问题在于,娄家的势力始终处在暗中,又他娘特别抱团,真个是狗吃刺猬,难以下口。就算有能力将娄家的势力打趴下,可他们盘根错节,藕断丝连,伺机暗中报复,让你防不胜防。特别是在军界,一个不好就可能招来塌天大祸。 罢罢罢,不想拼个你死我活,就要给娄家一个交代。平城那几个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端端的招惹娄家那头坐地虎干什么?娄家百年屹立不倒,家资巨万,牛马谷量,没有点独门绝技,岂能混到今天? 五月末,奚家以奚怀仁豪赌,输掉奚家巨额资产的理由杖毙了奚怀仁。事后打发人秘密给娄内干捎去一封信。 六月初,奚家感受到来自军政两界的种种压力悄无声息的消退。期间,娄内干去了一趟洛阳,拜访了父亲一众生前好友,王公贵族,送出去的产业商铺不知凡几。同时又与几家势力不俗的勋贵联手,准备开发新的产业。捎带着,几个官场后辈的上升通道也顺势打开。 七月中,娄内干返回平城,娄昭君已经带着伤势痊愈的娄三、紫娟、兰草,又去了怀朔镇。这回是明展大亮的出发,没有藏着掖着。上元节的遭遇让娄家人心有余悸,对于娄昭君的态度秉持来去自由。 打那以后,娄昭君的话越来越少,态度却惊人的随和。见谁都是一副礼貌的让人心惊肉跳的颔首礼,就是不和你多说一个字。除了一起共患难的主仆四人有说有笑外,其他人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包括娄母在内。 生死一刻说好的结为兄妹,娄昭君履行誓言,娄三和二位丫环哪敢啊!最后妥协成一个决定:伦理上还是主仆,实际以兄妹相待。 第二十一章 见面之礼 高欢醒来后的这段日子,大部分时间和家里的匠人在一起。一天下来,不是满脑袋的刨花木屑,就是衣袍上被铁花飞溅烧出的无数小洞。下人们议论纷纷,邻里们指指点点。女主人自打有了身孕之后,从来不去东西跨院。但夫君的古怪行为也令她颇为好奇,就打发兰草去西跨院查探过几次。 兰草是个粗枝大叶的丫头,每次只见到姑爷不是指导赵印,就是和李富贵商量事情,甚至亲自动手拉大锯,轮铁锤。便认定没什么秘密可言,向娄昭君回禀说:“小姐,没啥事儿。姑爷就是闲得无聊,和匠人们一起混日子呢。您只管安心养胎,用不着为姑爷担心。” 听兰草这么说,娄昭君放下心来。夫君只要不是患了魔症,他愿意咋样就咋样。 倒是管家娄黑子几次找娄昭君诉苦说:“小姐,您快管管姑爷吧!再这么闹腾下去,东西两个跨院就被姑爷拆毁了。” 有了兰草的回禀,娄昭君对娄黑子的抱怨不以为然:“只要姑爷高兴,拆了就拆了。顺便告知你一声,以后咱家以姑爷为主。没有特别情况就不要来烦我了,一切听姑爷吩咐。在这个家,姑爷以后爱咋折腾就咋折腾,你不但不许阻拦,还要大力支持。” 娄黑子苦着脸说:“小姐,您可不能撒手啊!不是老奴多嘴,姑爷他舞刀弄棒,耍耍嘴皮子还行。让他领料偌大一份家业,咱家百十口人擎等着喝西北风吧。不怕小姐责骂,仅上半年,姑爷就把咱家一半的口粮拿去周济贱民了。伤愈之后更是折腾的利害,不到一个月就花销了几百贯铜钱,实在是败家败得厉害。小姐,您才是这个家的定盘星。万不可放任姑爷胡作非为啊!” 娄昭君没好气的说:“姑爷咋就胡作非为了?” 娄黑子说:“您还不知道吧。姑爷这几天把全镇的酒都买回来煮了。” 娄昭君问:“全镇的酒,煮了?他为啥煮酒?” 娄黑子语带哭腔的说:“老奴也不明白啊!小姐,那可是几十坛子上好的高粱酒,姑爷都当作开水煮了。十不剩一,十不剩一啊我的小姐。” 娄黑子忽然悲从中来,用他肮脏的衣袖擦了一下苍老的眼泪,心绞痛般的说:“……当初家主让老奴留下来侍奉小姐,说死了的,要老奴看顾好这个家,不许有半点差池。小姐的日子若是过不好,家主就要老奴的命。……小姐,老奴死不足惜,可老奴担不起败家的责任啊!……依老奴看,姑爷他是成心要把这个家败光了!” 娄昭君说:“姑爷咋能成心败家嘛!” 娄黑子进一步加码道:“家主至今不认他这个女婿,姑爷这是报复啊!” 娄昭君冷着脸斥责道:“越说越不像话!你现在的家主是姑爷,不是我阿爷,别没事找事,无事生非。” 听女主人训斥,娄黑子自觉话说的不妥帖。但是,为了小姐的幸福,为了这个家不至于被姑爷败光,他豁出去了。于是硬着头皮接着说:“不是老奴成心说姑爷的坏话。实在是不得不向小姐道出实情。” 娄昭君问:“还有啥我这个女主人不知道的事情?” 娄黑子说:“说起来您别不信。姑爷这几天发动城里城外的小乞丐,满世界收购头蹄下水,地沟油脂,大牲口骨头。臭烘烘的堆了半院子,西跨院快变成茅厕了。左邻右舍找老奴说了几次,还以为咱家出啥事了。仅此也就罢了。家里存下的熟铁,黄铜,木材、玉石,也快被姑爷祸害干净了。那可是老祖宗给您垫底的嫁妆啊。老奴刚刚听说,姑爷还要把主院的砖地刨了,弄啥子集中供暖。对了,还说要翻修书房,修建密室。小姐,再这么折腾下去,用不了一年半载,咱家就要破败了。” 娄昭君想了想问:“这些日子,姑爷总共花了多少钱?” 娄黑子掐指一算,回应道:“不算送出去的粮食,仅这些日子的花费,前前后后加起来,怎么也有三四十贯了。” 娄昭君一听才三四十贯,便说:“行了,这些事我都知道了。姑爷那里我去说,你只管听姑爷的吩咐便是。忙你的去吧!” 娄昭君一锤定音,娄黑子告状无果,高欢折腾的更欢实了。而且终于有了初步成果。 这天中午,高欢拿着一块发黄的东西给娄昭君显摆:“紫娟,快去打盆水,拿一块脏手帕给我。”高欢说话的语气有些激动。 紫娟打来一盆水,高欢亲自把手帕浸在水中。然后涂上那发黄的东西,搓洗几下,忽见清水变成奶白色。重新投洗两遍,淋水,抖开,对着阳光照了照,脏兮兮的手帕,转瞬间变戏法似的干净透亮了。一系列的操作下来,一旁观看的娄昭君和紫娟激动得眼放金光。 “夫君,这是什么物件?”娄昭君狐疑的问。 高欢得意的解释说:“这个叫肥皂,洗漱用的。可以洗脸、洗发,洗衣,总之,什么都能洗。效果你也看见了,不错吧?呵呵呵……这是为夫送你的第一件见面礼。” 娄昭君问:“第一件?难道还有第二件?” “当然。”说着,高欢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里面是玉石、牛角、骨头制成的三柄牙刷。旁边还有一小袋白色粉末。 娄昭君好奇地问:“这又是什么稀罕物件?” 高欢解释说:“这个叫牙刷,这个是牙粉,漱口用的。比麻布沾盐好用多了。喜欢吗?” 娄昭君轻轻抚摸牙刷润泽的手柄,眼神热烈的看着高欢,幸福的回应说:“喜欢,谢谢夫君。” “这是第三件礼物。”高欢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小的黑瓷坛道:“这是为夫酿制的高度白酒,普天之下独一份,贵比黄金。五斤装的一坛酒,可以换一匹马、一斛米、一匹布。从今往后,你就擎等着数钱吧。” 娄昭君说:“为妻不在乎钱财多少。只要夫君康健,家境安宁,我就心满意足了。……对了,这些日子你就是在忙这些……咦?夫君为何说这是见面礼?” 高欢知道自己一激动说秃噜嘴了,赶紧解释说:“成婚一年多了,从来没有给你送过礼物。反倒是你时常惦记为夫,惭愧得紧啊。不过没关系,从今往后,为夫送你的礼物会越来越多。每一件都会是一个大大的惊喜,让你永远活在快乐之中。” 想想成婚一年来的种种不易,娄昭君的鼻尖发酸。 …… 之后的一段日子,高欢对整个院子进行了改造修缮。有了趁手的工具,改造工作进行的很顺利。拆除火炕改为睡床。分散取暖改为集中供暖。按照高欢绘制的图纸,匠人们加班加点,按时完成了全部家具的更新。每间房一张两米乘两米五的大床,一套硬木沙发及配套茶几,一排衣柜,一个五斗橱。没有席梦思床,就用两层厚棉垫替代。舒服程度差一些,但总比土炕舒适不少。沙发坐垫也如法炮制。 家里的墙壁原来是粗糙的胶泥伴细沙抹墙,刷一层生石灰。高欢叫泥瓦匠将墙皮全部铲掉,用碎麻绳拌熟石灰抹墙,防虫防潮,墙面细腻洁白,家里的干净程度立马上了一个台阶。 经过试运行,改造后的房间布局,家具摆设,非常适合高欢的审美口味,娄昭君更是激动地躺在舒适的大床上不起来。为了这几张心仪的大床,她招呼家里的仆妇集体动手,选最好的布料缝制床罩被罩,刺绣各种图案。 一切结束那天,家里杀了两只羊,蒸了一百斤黄米糕,像过节一样大吃一顿,庆贺新居改造完成。所有的匠人都额外加了工钱。 至于家里那些金贵的黄铜,高欢让赵印打制成白酒蒸馏器皿和涮羊肉的铜火锅,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羊肉新吃法。因为他发现白医生给他配置的中药里居然有芝麻,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为此,他亲自登门,以感谢白医生救命之恩为由,把白家医馆里仅存的五斤芝麻高价买来制成芝麻酱。悄悄的试吃过一次,味道好极了。 白民是医生不假,但白民同时又是一位想赚钱的医生。靠一味药材得来的利,比自己两个月的收入还要多,干嘛不倒卖药材呢?高欢说了,有多少要多少。 南北朝时期,北魏人均年龄二十岁左右。短命的主因是战乱,其次是医疗卫生。这年代,因难产致死的女子和婴幼儿数不胜数。半数以上的产妇都曾面临“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痛苦抉择。高欢担心娄昭君也会面对这样的选择,决定每天抽时间陪她散步。不曾想,这样家庭和睦,夫妻和谐的举动,却招来许多人的口诛笔伐。就连最亲近的一众哥们儿也都绕着他走。 想想娄昭君为了他不惜和娘家断绝往来的决绝,他决定向妻子学习,绝不向世俗妥协。 去年正月十五那次劫难之后,养好伤势后的娄昭君一行,于七月上旬再次踏进怀朔镇。没有过多的扭捏,直接找上门,当着司马子如、韩轨、蔡俊等人质问高欢:“何以不告而别?何以对昭君言而无信?给我一个解释!” 高欢起初不做解释。他倒不认为娄昭君故意耍他。他是觉得两人的婚事根本就过不了昭君父母这一关。与其徒增悲伤,何必趁早放弃?现实告诉他,他这样的人,不配享有爱情。他不想再次陷入选择的痛苦当中。那种痛苦只有他知道,那是煎熬,生不如死的煎熬。 高欢的固执和冷漠,并没有让娄昭君选择放弃。她一次次的找高欢沟通解释,一次次的被拒之门外。 看见小姐每每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一宿一宿的默默落泪,娄三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气之下将高欢打得鼻青脸肿,并破口大骂:“高欢,你他娘算什么东西!为了你这样的窝囊废,小姐整日以泪洗面,太不值了!” 丫鬟兰草尖着嗓子骂道:“大驴脸,你辜负了小姐的一片深情,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儿!” 后来,娄三所幸脱去外衣,让高欢一个一个的查看那十八处伤口。兰草也扒开头发让高欢查看后脑勺的疤痕。紫娟更是把上元节险些丧命的过程,当着司马子如他们的面解释了一遍。 娄昭君则拿着一把剪刀,当众向高欢表白说:“昭君此生,非高郎君不嫁!若不如愿,削发为尼!” 主仆四人的破釜沉舟,不仅震撼了司马子如、蔡俊、韩轨,更加震惊了高欢。他最终提出两个要求:一是不去娄家提亲。二是没有聘礼。愿意结为连理,高欢一生愿与昭君生同裘、死同穴,三生三世不离不弃。满足这两个条件,随时可以成婚,否则就此别过,来生再续前缘。 娄昭君爽快的答应了这个要求,并且哭成泪人。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反正就是想哭。 八月初八结婚那天,娄家没有派人来。但把怀朔镇的这处院子送给他两做新房。娄福传来话说,怀朔镇的所有产业,都是老家主在世时留给娄昭君的嫁妆,与娄家没有关系。至于事实是不是这样,娄福没细说。但作为娄提老爷子的贴身护卫,他的话必须相信。这就是高欢和娄昭君成婚前后的基本情况。所以说,高欢为娄昭君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不为过,包括他的名誉。 第二十二章 宇宙将军 高欢陪昭君散步,却招来全镇男人们的口诛笔伐。有好事者还写了一首打油诗广泛传播,几乎成了家喻户晓,人人传诵的民谣。 风云突变,天地倒悬。 媚郎扶腰,虎娘词严。 翁叟口呆,愚妇翩跹。 妖孽横行,雌雄难辨。 这样的诽谤,高欢抱着随你便的态度不予理睬。娄昭君则有些脸上挂不住了,多次拒绝高欢陪她外出散步。可高欢就是不听劝阻,非要和这股社会逆流作斗争不可。来是家庭和睦,琴瑟和谐的幸福小情趣,不曾想惹出这么大麻烦。高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居然抓着昭君的手、扶着昭君的腰招摇过市。如此一来,就连一众狐朋狗友也避之如蛇蝎。高欢无所谓,可娄昭君实在受不了了,央求高欢说:“夫君,适可而止吧,奴家不想让世俗之人对您指指点点。” 高欢撇撇嘴说:“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随他们的便!为夫就是要对你好,关他们屁事!” “哎呀——人家和您说正经事呢!” “呵呵呵,为夫很不正经吗?” “夫君——别闹了,您就答应人家吧。”娄昭君摇着高欢的手臂撒娇。 “别的事可以,这事不行!我还就不信正义战胜不了邪恶。”高欢浅笑怡然。 娄昭君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奴家想个办法,让司马子如他们几个来家坐坐。” 高欢问:“你有办法?” 娄昭君得意的说:“那是当然!这事奴家想了好多天了。您不是煮出几大坛特别的酒吗?以此为饵,钓鱼上钩。” 高欢刮了一下昭君的琼鼻宠溺的说:“就你大方。给那几个家伙吃天下独一份的好酒,简直是糟蹋好东西!不过……算了,你看着办吧。” 有了夫君的首肯,娄昭君说办就办。第二天上午就挺着大肚子,在两位丫鬟的陪同下,挨家挨户的送上请柬。同时放下一小坛特制的白酒作为诱饵。走时还留下一句话,赴宴时必须携妻出席,否则便是与高家割袍断袖,永不相交。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你不来,或孤身一人前来,就表示你要与高欢绝交。小小的流言蜚语就能让你舍弃兄弟之情,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你若看重这份情谊,就必须带领妻子出席。这也同时证明你是一个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可交之人。 娄昭君啊娄昭君,简简单单一餐饭,让她硬是整成一块试金石。 隔一天,最先到来的是韩轨和他的妻子韩秦氏。 韩秦氏娘家姓秦,家在陇西,始皇帝时期赐有军功爵位的人家。韩秦氏是位很典雅的女子,但内心并不柔弱。她实际年龄比娄昭君小半岁,因为成婚早,长子晋明已经三岁了。到这个月末,二胎也已经三个月了,因此对娄昭君的相邀甚是积极。 韩秦氏对高欢的熟悉,只比熟悉丈夫韩轨差一点点。曾经的高欢是什么样,她一清二楚,包括高欢和小姑子韩智慧的那点暧昧往事。 对于高欢最近伤风败俗的表现,起初她同样嗤之以鼻。可随着怀孕以后的种种不适,比如呕吐、慵懒、心浮气躁,动不动就想哭鼻子,发脾气等等。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想让韩轨多陪她坐坐,说说委屈,倒倒苦水,再唠唠家长里短。可韩轨除了睡觉和她在一起外,其他时间宁肯蹲在街口与别人闲聊,也不愿回家陪她。可好这个时候,高欢的壮举传的家喻户晓,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韩秦氏问韩轨:“贺六浑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何以怀朔镇的男人想要吃了他似的?” 韩轨苦笑说:“没啥大事,就是陪昭君妹子在街坊蹓哒蹓哒,帮着捏脚揉腿啥的。” 韩秦氏这才明白,闹了半天就因为这么点破事,怀朔镇的男人就恨不得将贺六浑千刀万剐?呵呵呵……真有意思。这都是些什么人?夫君对娘子好点有什么错?怎么就像挖了谁家祖坟似的?你们不做,还不许别人做?哼!我就支持贺六浑。赶明儿请他来家里坐坐,我韩秦氏好酒好菜的招待,看谁敢放个屁!所以,她今天表现得特别积极。 按照约定,厍狄盛,可朱浑元,窦泰、尉景、司马子如等也都按时携妻子到了。紧随其后,尚未成婚的鲜于修礼、侯景,呼延狼也到了。最令人想不到的是,秀容刘贵不请自来,给今天的聚餐平添了许多喜气。随后,姊夫尉景和阿姊高娄斤,二连襟窦泰和娄黑女夫妇也到了。 高欢看了看所到之人,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因为史书上除了没有关于呼延狼的记载,其他几个男人,内容或详或略,都被载入史册。其中的一位就是搅动天下大乱的造反英雄,“六镇起义”的始作俑者之一的鲜于修礼。另一个是被江南人挫骨扬灰的大魔头,自封宇宙大将军,当过一年皇帝的侯景侯万景,小名狗子。 历史记载,侯景曾在怀朔镇做过功曹史、外兵史。“六镇之乱”时率部参加了第一波起义军。起义大军战败后,他率部投靠了尔朱荣,并得到器重。 北魏建义元年(528年)八月,尔朱荣与起义军葛荣部在滏口大战,侯景俘虏了葛荣,因功升为定州刺史,年仅二十五岁。后来高欢与尔朱荣家族决裂,并消灭了尔朱家族,侯景依靠与高欢的旧谊,又率众投降高欢。高欢提升他为吏部尚书。侯景本来是个喜欢军事谋略的人,吏部尚书这个职务不适合他,便经常念叨:“何当离此反故纸邪。” 意思是什么时候才能从这故纸堆里摆脱出来啊!不久封爵濮阳郡公。 北魏分裂成东西魏的过程中,侯景是出了力的。为此,高欢封他为司徒兼定州刺史,拥兵十万,统治河南地(黄河几字型所包围的那块土地)。 上任前他对高欢说:“如今我握兵在远方,恐怕奸人会玩弄诡计。大王要是给我写信,请做些特殊标记。” 高欢答应,每次写信总是点上只有他二人能看明白的细微标记。 高欢临终前,特别嘱咐儿子高澄要小心侯景。侯景向来轻视高澄,只是因为高欢的存在不敢僭越。高欢病危,高澄担心侯景不好管,便意欲铲除侯景以绝后患。遂模仿父亲的笔迹和口吻写信想将其骗回来。哪知侯景通过那个标记识破高澄的意图,因此叛出东魏,投奔梁国。后来又因为梁国皇帝要将他作为筹码与东魏交换,侯景得到消息后一怒之下又叛了梁国,搅得江南天下大乱,导致梁国内部分裂,最终灭亡。 梁太清三年(549年),侯景率叛军攻破台城(南梁宫城)后,将出卖他的梁武帝萧衍活活饿死。同时将与梁武帝坚守宫城的三千多文武百官悉数骗出城,又命士兵将这些人逐个杀死在回家路上,并将他们的全部财物洗劫一空。 等都城建康(南京)混乱的局势安稳下来后,侯景立南梁太子萧纲为皇帝,自封为大都督。权倾朝野,一时无两。如此还不满足,没几天又自封“宇宙大将军”,同时迫使美貌的溧阳公主嫁给他为妻。 初投梁国时,他曾提出要娶“王、谢”两家的女儿为妻。这种自不量力的无耻请求,不仅遭到王谢两家的拒绝,更是引起整个朝野的嘲讽。为报羞辱之仇,侯景下令,无差别斩杀健康城里的梁国军民。所造成的伤害,完全可以同小鬼子在南京犯下的滔天罪行相提并论。历史上,战争屠城的例子不少,但首都被大规模屠城的,除了项羽在咸阳干过,也只有南京了。 两次,两次啊!南京、南京…… 梁大宝二年(551年),侯景下令废了萧纲的帝位,改立梁豫章王萧栋为帝。同年逼萧栋退位,自己登基为帝,国号汉,改元太始。 侯景本是羯族人,以汉人为主体的梁人面子上不能接受这个现实,需要一块遮羞布遮丑。于是有人帮助侯景查遍历史,终于发现汉朝时的司徒侯霸符合侯景的身份。侯景顺水推舟,尊毫不相干的候霸为自家始祖,并选择晋朝时的征士侯瑾为七世祖。如此便名正言顺了,也给梁国遗老遗少们脸上盖了一块遮羞布。 仅有先祖还不行,侯景又追尊自己的祖父侯周为大丞相,父亲侯标为元皇帝。至此,一个“反梁复汉”的一代英主、杰出的汉家儿郎就这样新鲜出炉了。 侯景得了实惠却丢了民族印记;梁国遗老遗少们得了名誉却丢了政权,这叫“双赢”! 侯景死后,他的两只手被砍下送给南齐文宣帝,头颅被送到江陵交给梁元帝,躯干用五斗盐填在肚子里做防腐处理后送到建康在大街上示众。百姓们争着去割他的肉吃,连溧阳公主也吃了他的肉。骨头烧成灰,被众人掺和进酒里喝了。他的头送到江陵后,梁元帝命令在街上悬挂三天,然后煮成油漆交付兵器仓库。…… 有关侯景的基本信息迅速划过高欢的脑海,他的内心波澜起伏。暗忖: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生来残疾的野蛮小子,十几二十年后居然能灭了一个王朝,世事真是不可猜度。 此时的侯景,还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即使他叛逃到梁国之后,也依然是个小人物。从根儿上说,是整个南朝的深层次矛盾,成就了这样一个小人物的畸形成长。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古人诚不我欺! 高欢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的侯景后背发凉。据呼延狼后来说,侯景曾对他说,感觉欢哥的眼睛背后还有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好像能把人的骨头都看清楚。 第二十三章 怀朔乡党 芝麻,胡麻,亚麻,这三种植物名称其实就是一种植物的不同叫法。张骞出使大宛时带回中原的,在阴山和宁夏等西北地区大面积种植,故称胡麻。在中国最早是用来入药的,《本草经》中就有关于胡麻药用的记载。张骞这人的历史功绩怎么评价都不过分。司马迁称其对西域有“凿空之功”。这个评价很到位,用词讲究,比喻准确。一个“凿”字,道尽了开拓者的智慧和胆略,艰难和耐力。 高欢今天招待客人的压轴主菜,就是他“欺世盗名”所发明的芝麻酱涮羊肉。 托生到娄昭君身边的一个多月,高欢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就是换着花样给昭君小娘子弄吃食。上辈子讨好老婆的各种生存技艺直接过渡到昭君身上,把娄昭君侍候的乐不思蜀,美得冒泡。从来没有质疑这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夫君,怎么突然变成一位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温暖美男子了?她把这一切归结为长生天的恩赐,不要问为什么! 火锅端上来之前,朋友们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教训高欢。家属们怕伤了和气,私下掐一把、暗中踩一脚,花样百出,依然不能制止这些人炮轰高欢的急切欲望。 特别是司马子如,毒舌放出来就没有收住。一连串的嬉笑怒骂,引经据典。什么孔子曰、孙子曰、老子曰、荀子曰,恨不能把诸子百家都曰一遍。最后,还是他本人曰的最毒辣:“听说过一首打油诗吗?贺六浑小媚郎,知道这首诗的传播广度辐射力有多么宽泛吗?什么来着……嗷,对了,风云突变,天地倒悬。媚郎扶腰,虎娘词严。翁叟口呆,愚妇翩跹。妖孽横行,雌雄难辨。啧啧啧……你已经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了。方圆五百里,不知道当今皇帝何许人的也许有,不知道高欢高媚郎的绝无仅有。” 高欢懒得争辩,任由司马子如胡说八道。 尉景是高欢的姊夫,又是怀朔镇的狱队,年龄也最大,很自然的坐在主位。虽然是圆桌,但领导坐哪,哪就是主位,这在后世依然如故。 尉景之所以决定来赴宴,也是被高娄斤强行逼来的。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隔阂,就再也不能完完整整的弥合彼此之间的裂缝。现在姊夫小舅子的关系越来越疏离,只是,有些面子上的东西还是要维护的。 挨着尉景左手依次是高欢、刘贵、可朱浑元、司马子如、厍狄盛、窦泰、韩轨、鲜于修礼、侯景、呼延狼。右手依次为高欢的阿姊高娄斤、娄昭君、可朱浑元的妻子鄂勒森、司马子如的妻子李氏、厍狄盛的妻子斛律苜蓿、窦泰的妻子也是娄昭君的二姊娄黑女、韩轨的妻子韩秦氏。 大圆桌坐得满满的。预先准备好的冷盘川流不息的端了上来,有奶酪、奶皮、奶豆腐,血肠、肉肠、猪大肠,羊心、羊肝、羊头肉,牛舌、猪脚、马板肠,一水儿的家畜头蹄内脏。另外就是几盘腌制的咸菜。 北魏时,烹饪佐料除了辣椒还没有引进中国,其它基本都有,包括孜然、胡椒等。酱油、陈醋这些本就是华夏盛产,大户人家是不缺的。 茶水是煮茶,而且煮茶时什么都往里面添加。诸如葱、姜、枣、橘皮、茱萸等,简直就是一壶怪味茶。高欢根本喝不惯,但他不敢节奏太快去改变某些东西,暂时入乡随俗吧。 下人们把冷盘摆好,温酒端上来,浓烈的酒香立刻冲淡了彼此的不自在。年龄稍长的几位还有些收敛,但侯景、呼延狼两个年龄最小的光棍儿就敞亮得多。丫鬟刚刚斟满一杯酒,二人端起来就喝。 呼延狼还以为是平日喝的那些清酒,浅底的酒碗足可以盛二两,他一口就蒙了进去。一碗白酒下肚以后,这才觉得不对,火辣辣的像要将食道烧破一样。呼出一口气后,大吼一声:“好辣啊!” 侯景也喝了半碗,也是闷喝一声:“啊哈哈,这酒真带劲!欢哥,哪买的?” 没等高欢答话,司马子如拿根筷子冲呼延狼丢过去,并说:“三番五次安顿你,有娘子们的场合,要讲究点风度,你咋就不听呢?” 呼延狼委屈地说:“遵业哥,我已经很讲究了。再说,你咋就打我一人,为何不打狗子?” 侯景一听阿狼要拉自己垫背,立刻反击道:“遵业哥为你好才提点你,小狼崽子,你咋不识好歹呢?” 呼延狼反唇相讥道:“狗崽子,你少挑唆我和遵业哥的关系!” 司马子如教训呼延狼,本就是借题发挥,便借着话题道:“你们两个瘪犊子,还学会挑理了。哥哥这叫打狼给猴看,没脑子的东西!几位嫂嫂还没动筷子,你俩就不能忍忍?” 这话一听就有些夹枪带棒,摆明是冲高欢来的。在场诸位神色猥琐,笑得很是暧昧。几位娘子也禁不住掩面轻笑。但没人接司马子如的话茬。 高欢说:“阿狼常年在寺院里生活,清汤寡水的日子确实没啥滋味,你就让他放开了吃喝吧。你也不用借题发挥,绵里藏针的扎我。一会儿有的是机会,让你扎个够。” 呼延狼是个孤儿,至今不知自己的实际年龄到底是十五还是十六岁。呼延这个姓其实是老和尚的俗家姓氏。狼这个名是自己取的,原因听起来有点瘆人。不知几岁的时候,他跟着一个女人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没完没了的走啊走,走着走着那女人就睡在地上不走了,他也挨着那女人睡着了。再度醒来时,他在一个山洞里和四只小狼崽子抢食一块带毛的生肉。幸运的是,母狼只是冷冰冰的看着他和小狼抢食,居然没把他撕巴了。再后来,他被一个不知年龄、相貌类似骷髅的僧人带回怀朔镇,随随便便的养在孤独的寺院里,陪着老和尚过着非僧非俗,无我无他的虚无日子。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住在寺院里陪老和尚烧香礼佛,却拒绝加入和尚行列。尽管老和尚没完没了的循循善诱,他还是坚决予以拒绝。某种意义上说,高欢就是他的精神导师、娱乐大师。他的全部时间,除了义务帮助老和尚打扫寺院以换取信众供奉的食物充饥外,再就是睡觉,或者找高欢听故事,用以打发无聊的时间。偶尔也把自己代入故事当中,幻想着各种跌宕起伏的结局。特别是对《尼姑思凡》,情有独钟。 听高欢一如既往地惯着自己,呼延狼嘟嘟囔囔的说:“还是欢哥对我好。” 身高体阔的可朱浑元瓮声瓮气的插了一句:“阿狼若不想在红佛寺呆了,就去我那里,羊肉管够。” 呼延狼挠挠头皮说:“我走了,老和尚咋办,他岁数那么大了。” 听呼延狼内心纠结,可朱浑元感慨的说:“阿狼有良心,好。哥哥打发人把羊肉给你送到寺里,一个人悄悄地吃个够。” 呼延狼尴尬的笑笑说:“老和尚会生气的。” 众人被两人的对话逗笑了。 可朱浑元不住在镇上,他有自己的领地。他的妻子鄂勒森,译成汉名就是沙漠的意思。体型辽阔,丰乳肥臀。两口子一样的憨厚淳朴,一样的实心眼儿。鄂勒森的汉语结结巴巴,说不流利。自到了高欢家,一直以笑面和人招呼。好在这里每人都会至少两门以上的语言,包括汉语、鲜卑语、匈奴语、敕勒语、蠕蠕语等,交流起来并不困难。 高欢和可朱浑元的交情始于一次狩猎,之后便成了可朱家的常客,主要是蹭吃蹭喝。可朱浑元这人除了对打仗颇有天赋之外,其他能力都很一般。主要性格特点就是懒得从一数到二,特别讨厌琢磨人。认准了的好友,那就是一世兄弟。在他眼里,高欢是个值得信赖和交往的真汉子,虽穷得叮当乱响,却从来不占人便宜。想要吃你喝你,就明明白白吃饱喝足拍屁股走人,潇洒的不带走一条肉丝。过不了几天,总要扛一只亲手狩猎的黄羊、狍子、麂子啥的往地上一扔,再喝一顿,然后说一声“走了”,就真的走了。 作为怀朔镇的渠帅(酋长或部落首领),可朱浑元的曾祖护野肱就曾是怀朔镇的镇将,并终老于怀朔镇将任上。可朱浑元接过部落渠帅的大旗,麾下管着上千毡帐的属民,在怀朔镇方圆几百里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即便是镇将也得给他三分薄面。他和高欢的友情,与场面上的东西没什么关系,纯属脾性相投。 听可朱浑元和呼延狼两人的简单对话,常年在一起厮混的众人也都心生感慨。别看呼延狼平时一副混不吝,饿死鬼投胎的德行。可内心的良善,赢得了在场这些兄长们的一致认可。否则也没人带他玩儿。 厍狄盛说:“阿狼不错,有情有义。以后若是馋了,就到众位哥哥家里解馋,也不多你一双筷子。” 厍狄盛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别看他相貌和可朱浑元一样粗犷,心思却比可朱浑元细腻不少。曾经的历史当中,这二位都是追随高欢一生一世的猛将,为东魏和北齐的建立东拼西杀,立下过汗马功劳,直到死后都与高欢不离不弃。准确的叫法是:配享高祖庙庭。他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镇军府军马场的兵曹,手下管理者两千人的镇民和十万匹军马。 还有这位鲜于修礼,相貌类似于后世哈萨克人的面孔。平时话特别少,一旦发言又颇具煽动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般不出手,出手不一般。 历史上,鲜于修礼曾被迫参加了反抗鲜卑人的“六镇起义”。起义失败后,二十万起义军被北魏朝廷分散安置在冀、定、瀛三州就食,史称降户。次年正月,不甘欺辱和饥饿的降户们,再次聚众起义,领头的就是这位话虽不多,眼神却坚定的鲜于修礼。这小子振臂一呼,附者芸芸。数万流民在他的号令下,于定州左城(今河北唐县西)二次起义,一路攻城拔寨,大败魏兵,风头大得天下皆知,并自立为王,建元鲁兴。后又与柔玄镇起义的另一股义军杜洛周会合后,部众扩至十余万,将北魏大都督长孙稚与河间王元琛于滹沱河旁的五鹿打得满地找牙。同年八月,声名正盛的鲜于修礼被混入义军的北魏宗室元洪业杀害,一代农民起义领袖“香消玉殒”。他的继承者、也是新的起义军头领葛荣,亲手斩杀了洪业为他报仇,重举义旗。 现在看他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轻易不插话,谁能想到三四年后却是一位搅动天下的“乱臣贼子”,而且是能力大得吓人的那种。真个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高欢扫了一眼这些个曾在中国历史上有过一席之地的人物,不禁暗自感慨:没他妈一个省油的灯。 作为其中官职最高,年龄最大,又是高欢的实际抚养人,尉景一直端着架子。说话哼哼哈哈,喝茶轻啜浅尝,言谈举止尽可能的往位高权重方面靠拢。他这拿腔拿调的做派,让在座之人很不舒服。而他自己却恍然不知,羞臊的高娄斤一眼一眼的剜他。 作为主人,高欢自是要讲几句开场白的。等下人们准备好之后,他轻咳一声站起身。众人也要起身,被他双手虚按,示意坐着听就行。 接着,语气平和地进行穿越以来的第一次演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高欢携爱妻把诸位兄嫂、弟妹请到家里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增进吾等彼此间的感情。” 一句话的开场白说完,他举起酒杯冲着尉景和高娄斤鞠了一躬,深情的说道:“首先,我要感谢阿姊、姊夫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没有阿姊的悉心照顾和精心抚育,没有姊夫的宽宏大量呵护周全,小弟就不会有今天。恩同父母,山高海深。弟弟无以为报,只能如昭君说的那样,以后会把阿姊和姊夫当父母一样孝顺。” 他的话还没说完,高娄斤便喜极而泣。一边抹眼泪一边笑,欣慰的不知如何是好。想想当初父亲将弟弟送到自己家里时,皮包骨头,除了一双眼睛明亮之外,身材瘦小的像只猴子。再看看现在,身高七尺,相貌堂堂,难怪昭君能看上这个臭小子。 激动不已的高娄斤端起茶碗本想轻啜一口,不小心呛了一下,顿时咳嗽不止。一旁的娄昭君急忙递给她手帕,稀里哗啦的好一阵才停下来。高娄斤嗔怪道:“尽说些叫人伤心的话。我是你阿姊,替父母照顾你是应该的,谁叫你说些感谢的话来?平白把姊弟亲情说淡了。” 高欢说:“阿姊和姊夫虽不图回报,但小弟不能狼心狗肺。” 此时的尉景,显然也被高欢的真诚触动了心弦,暗骂一句:总算不是个完完全全的白眼狼。见妻子还要说什么,尉景便阻止说:“内弟有所表示,你就随他好了。” 高欢率先干了杯中酒,尉景夫妇也一饮而尽。高欢接着说:“我想表达的第二个意思就是,感谢兄弟们多年以来的关照厚爱。我虽患有失忆症,以往的人和事都记不起来了。但是,自我伤病苏醒以来,得知诸位兄弟为了替我报仇,不惜远赴百里追凶。这份深情厚谊,高欢铭刻于心。高某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愿同兄弟们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这话提气。”司马子如随口插了一句。 其他人也被高欢的话煽忽的热血沸腾,纷纷举杯说:“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接着,高欢深情的看着娄昭君说:“在此,我要特别感谢昭君吾妻。这些日子以来,听你叙说了我们的过往。你对为夫情深似海,此爱绵绵。从今往后,为夫不会在让你遭受半点委屈。感谢你的不离不弃,感谢你的一往情深。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听了高欢的话,在场的所有女人都感动的眼底湿润。娄昭君哭的梨花带雨,却浅笑盈盈,并说:“夫君莫要这么说。为妻皆出于自愿,不要您感谢。” 高欢的表演,虽说有着目的性。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情之所至,出自本心。 现场的女人们,个个如娄昭君一样泪眼婆娑。看着、听着、感受着高欢对娄昭君的深情告白,一个个羡慕的抓心挠肝。然而,从未体会过这种温柔体贴的她们,唯一的表达方式就是咬牙切齿的瞅着自己的丈夫翻白眼。 今天,要说最不爽高欢的,当属娄昭君的二姊娄黑女。听高欢在那里叭叭白乎,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一眼一眼撩着眼皮看高欢,不是喜欢,而是讨厌。 作为娄昭君的二姊,妹妹成婚到现在,她还是第一次蹬这个家门。一方面是父母不许她和高欢往来,更重要的是她也坚决反对这门婚事。丈夫窦泰和高欢关系莫逆,那只是男人们之间的事,不能和妹妹的婚姻大事混为一谈。也曾苦口婆心的劝过妹妹几次,却毫无效果。一气之下,决定连妹妹也不再搭理了。 今天能踏进这个家,一是窦泰拉着脸说:“不去不行!你要给吾留些脸面。否则,为夫和阿欢的关系就算断了。” 另一方面,也是高欢和妹妹的风言风语最近实在太盛,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不情不愿的跟着窦泰来到妹妹家之后,一切都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不仅家里的家居摆设颇有新意,还有妹妹洗漱用的那个牙刷、肥皂,都透着新奇。原先只听丈夫经常念叨他,自己也只和他泛泛的见过几面,不曾深入了解。若不是妹妹鬼迷心窍,非他不嫁,她甚至不会打听这个人的些许背景。当平城那边传来的消息乌烟瘴气的时候,她这才向丈夫了解了高欢的全部资讯。之后的事不必细说,姊妹两从此不再往来。相隔几个街坊,却一年没有照面。现在,听这个男人说的情真意切,就不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哼! 第二十四章 初步计划 北部六个军镇的消失,对缓冲游牧民族大举南下劫掠中原的战略是个致命的打击。六个军镇都前出阴山秦长城,与长城防线形成天然的互补关系。就当时的生产力水平而言,军镇制度是一个天才设计,比大费周章的长城加固合算的多,也长久的多。长城是死的,人是活的,随时可以起寨拔营,向前推进。可惜被后世弃之如敝履。 如果之后的历朝历代能以六镇为基线,逐步向前布点推进,建立起密如蛛网的军镇防线,再辅之以大量的移民屯垦戍边,中华民族的脚步现在应该在北极圈附近,哪里还有中原王朝过不了阴山的屈辱?还能有燕云十六州的丢失?曾经的贝加尔湖那是中国的北海,后世想制作几瓶矿泉水还要仰人鼻息,窝不窝心? 历史终究是历史,不能复制,也不能重来! 高欢不知道自己的穿越会不会让历史偏离方向。可以的话,做一些必要的修补最好不过。 进行完三个层次的敬酒仪式,热气腾腾的火锅也端上来了。紧接着,薄如蝉翼,红白相间的羊肉也陆续上桌。再接着,就是高欢亲自指导调制芝麻酱蘸料。辅料是没办法和后世相比了,但羊肉却是天下最好的羊肉。 特大号的铜制火锅里,水早已沸腾。高欢放下酒杯,站起身来给众人做了示范。他夹了一片羊肉在开水里涮了一涮,时长最多十秒钟,然后蘸上芝麻酱放进嘴里,然后是夸张的销魂表情。然后是众人模仿,然后就是第一批十大盘羊肉迅速见底。现场没人说话,只听见哧溜哧溜的吃喝声,响彻这间足有五十个平方的大饭堂。 可怜的呼延狼嫌速度慢,直接将眼前能见到的三盘羊肉倒进铜锅里。滚烫冒泡的开水立刻冷却下来,气得侯景一筷子敲在他的前额,也学着司马子如的口气骂道:“饿死鬼投胎啊你!就不能等水滚开了再往里放肉?你这么一下倒进去,羊肉都煮老了。欢哥刚才示范,你没看明白怎地?笨死算了。”侯景不失时机的展现着自己的聪明。 呼延狼发现众人看他的眼神不善,讪笑一声低下头,一副小弟知错了的尴尬表情。 相比男人们的狼吞虎咽,女人们毕竟含蓄一些。尽管她们也觉得这种吃法新鲜好吃,但长时间形成的食不言、寝不语,行莫回头,语莫掀唇的传统习惯,让她们尽可能的要摆出一副从容典雅的淑女姿态。 “你们几个老爷们儿,能不能学一点矜持雅致?倒像是饿了三天两夜……”厍狄盛的妻子斛律苜蓿忍不住指责道。 “夫君,您慢点,也不怕昭君嫂子笑话,真是的……”司马子如的妻子也说了一句。 “来来来,让他们先吃,我们姊妹也碰一杯。”韩秦氏提议:“预祝昭君妹妹,头胎生个大胖小子,和我儿子结拜。” “若是生个男丁,我便认为螟蛉。”李氏抢话说。 厍狄盛的妻子斛律苜蓿说:“昭君妹妹若生个儿子,就给我当女婿。若生个女儿就当我儿媳。我先定下这门亲事,可不能许了别家。” 娄昭君听斛律苜蓿这么说,幸福的摸摸肚子说:“那是自然,就许了你家。” 斛律苜蓿是敕勒人,高鼻深目,皮肤雪白,珠圆玉润,身材高挑,活脱脱一个混血大美女。这年代,敕勒人地位低下,若不是高欢和厍狄盛相交莫逆,她还真不一定敢和娄昭君这样的鲜卑贵女攀亲家。 可朱浑元的妻子鄂勒森,一听斛律苜蓿要和自己抢儿媳妇,放下筷子冲着娄昭君说:“说好了的,若生个女儿,就嫁给我儿长举做正妻,妹妹不许反悔。我家长举多好啊,虎头虎脑的,现在就能拉开一石弓,将来必是一名猛将。” 女人们说说笑笑,抢着要和娄昭君攀亲。虽说只是客套的奉承,却也平添了许多和谐热闹。且等第三批十大盘羊肉被清空,娘子们才发现臭男人们终于消停了。 见朋友们吃的满头大汗,娄昭君忽闪着一双满是笑意的大眼睛看向高欢,意思是说:怎么样,奴家的办法灵验吧? 看着她可爱的样子,高欢的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暖流。如果没有身边这些家伙碍眼,他很想此时此刻在她丰润的小樱唇上狠狠的亲上一口,破了重生以来的禁忌。 司马子如第一个吃饱喝足,抹了抹油乎乎的嘴说:“贺六浑,你人品虽不咋地,但做事还是有些章法的。那个啥……回头给我也置办一套这个火锅。还有这些新式家具,就当偿债了。” 高欢耍无赖道:“我可是失忆了的,你莫要借机敲诈。” “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你小子会这样。这事伯年他们都能作证,不怕你不认账,是吧韩百年?”司马子如说。 韩轨还是那样慢条斯理:“这事我不参与,你俩慢慢掰扯。” 司马子如说:“韩百年,能不能不拉偏架?只要扯上阿欢的事,你永远向着他。奇了怪了,你俩不会是那个吧?” 听司马子如说韩轨和高欢可能是同性那个,可朱浑元憋不住发出“轰轰轰轰”的笑声。他这笑声格外与众不同,辩识度极高。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韩轨懒得搭理司马子如胡说八道。 司马子如转头对高欢道:“问你一个问题,你当着兄弟们的面如实招来。若我们满意了,债务就免了,这样总可以吧?” 高欢说:“债务不债务另说,但我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司马子如终于问出了这段日子以来的不解,同时也是所有人的疑问:“那你说,自打失忆之后,为何你的行为越来越乖张,越来越不合常理?包括这个火锅,新式家具等等,你是怎么想出来的?你现在变得让我等感觉陌生,这是为什么?” 尽管早有被人质疑的思想准备,但真被问起时,高欢的内心还是不免心虚。看来,想要如鱼得水的融入这个陌生环境,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了看投向他的所有疑问目光,包括妻子娄昭君那复杂且忧虑的眼神,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自圆其说的解释了自己变化的原因。 “婴儿落地会哺乳,鸟儿会飞能捉虫,这是天性。我虽罹患失忆症,但人的本性不会消失。就拿这个铜火锅和涮羊肉来说。箭伤导致我大量出血,身体虚弱,急需营养补充。可你们都知道,病人都喜欢吃点清淡的。若是有一种食物,既不油腻,又有营养该多好。想来想去,只有羊肉最合适。可炖羊肉、烤羊排,怎么做都油腻。于是我多次试验,终于找到了这种吃法。”高欢语气平静的解说。 “……你别插话,等我一气说完。”高欢虚指司马子如,制止他说话。接着说:“失忆不等于痴傻,只是记不起过往的人和事。这种情况看似坏事,实则倒逼我重新思考。比如我最近鼓捣出的几样小物品,就是在失忆后想出来的。”说到这里,他吩咐紫娟去把牙刷和肥皂拿来。 “……比如这个牙刷。我醒来后不知该怎么洁面漱口,还是这丫头教会我这些生活技能。有一天,我牙缝里嵌进一些肉丝。当时我正在整理马鬃,忽然设想能不能拿马鬃剔牙?想这事的时候,正好看见昭君在纳鞋底,我豁然开朗。于是我削制了一根木棍儿,钻了几排小孔,按照纳鞋底的方法,把马鬃固定在木棍儿上,于是就有了这柄牛腿骨制成的牙刷。别着急,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一家一份,走时带上。” “……现在的我和你们相比,最大的特点就像一张白纸。没有了固有的成见,反倒能够放开思路。子如,你一定以为油脂不能用来洁面洗发吧?”高欢问。 “这不是废话吗?油脂若能洁面,马粪也可以充饥了。”司马子如笃定的说。 司马子如是众人当中知识面最广博的,必须首先说服他。高欢拿起一块肥皂说:“这东西我叫它肥皂。肥者,油脂也。皂者,黑色也。用油脂洗涤污秽,故称肥皂。拿回去用用,去污能力非常强劲。主要制作材料就是油脂。具体方法就不讲了。” 他的一番解释,逻辑上没毛病,听起来也算合理。在场的人虽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想不出哪里有问题,最终选择了不再追问。继而对牙刷和肥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传一个,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韩轨闻了闻说:“……嗯,确实有股子猪板肠的味道。” …… 酒宴结束后,女人们不愿走,相互簇拥着,到主卧房参观去了。高欢则趁众人喝得晕晕乎乎之际,提出了自己的计划。 “决定了?”司马子如问。 “只要兄弟们没意见,咱们从现在开始准备。”高欢点点头说。 “开弓没有回头箭。兄弟们的身家性命可都在你手里了。”司马子如说。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做出决定,那就要思虑周全,做到万无一失。”高欢说。 可朱浑元、厍狄盛、韩轨、鲜于修礼、呼延狼、侯景等纷纷表示,愿意听从高欢的安排。 第二十五章 高欢相马 按照计划,高欢今天要去盘点自家的另一份不动产业。娄昭君告诉他,那是当年太武帝班赏给她祖父的一块牧场。而今以嫁妆的的形式归娄昭君所有。根据娄昭君描述,高欢记得那片牧场的位置,应该有一座后世闻名遐迩大型煤矿。是与不是,今天要去探个究竟。 娄三骑马在前面带路。高欢和鲜于修礼并排骑行,司马子如和韩轨同步,侯景和呼延狼跟在后面,打打闹闹,一刻也不消停。 阴山秋色美得不可言说。雄鹰在蓝天翱翔,百灵鸟的歌声清脆嘹亮。随时可能映入视野的梅花鹿、狍子、麂子,竖起耳朵警惕着周围的危险。他们一行七人穿行在红黄绿为主要色原的山间小路上,仿佛走进浓墨重彩的油画当中。其他人对这样的风光山色不以为然。高欢不同,他被眼前阴山绝美的景色,震撼得心尖发疼。因为后世的阴山,差一点就石漠化了! 侯景和呼延狼跟在后面,还在热烈谈论着那顿别开生面的涮羊肉。尤其对欢哥家的烈酒,简直是推崇备至。说着说着,因为谁的酒量最大,两人又杠起来。杠着杠着,又开始较劲。然后就飞马疾驰在山间小路上,把带路的娄三那都甩在了身后。 鲜于修礼笑着说:“这两小子真够闹腾的。” 高欢只呵呵发笑,却不做评判。 鲜于修礼忽然问了一个令高欢不好回答的问题:“欢哥,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但又不知该不该问你。” 高欢安稳的骑在马上,一边享受秋日香甜的空气,一边淡淡的说:“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扭扭捏捏,不像你的脾气。” 鲜于修礼轻咳一声说:“近些日子以来,小弟总能从你眼里看到一种悲天悯人的忧伤。说实话欢哥,你过去可不是这样。” “是吗?我过去什么样?” “这个……你过去总是自我悲伤。从来也不对人说起你的不快。现在不一样,你看人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好像……说不出那么一股劲。比如你看我的眼神,就是那样的感觉。”鲜于修礼试图找出一个准确的描述,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高欢愣了愣神,想到几年以后的鲜于修礼死于非命,轻轻的叹了气说:“修礼,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要离开哥哥的身边,可以吗?” 这话说的,让鲜于修礼心里直发毛。好端端的,像神棍一样来这么一句,换谁心里都要犯嘀咕。可高欢的话听上去,根本不是恶作剧或开玩笑,分明话里有话。鲜于修礼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欢哥,你这么说,小弟心里没底。究竟有什么事,你不妨说得再明白一些。” 高欢说:“不要问为什么,你就说能不能答应我吧。” 鲜于修礼想了想,下定决心说:“好,我答应欢哥。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 高欢摇了摇头说:“天机不可泄漏。总之,你记住今天答应我的话,天塌下来也不能离开我的身边。我的意思,不是让你整天跟着我,而是遇到重大关口需要抉择的时候,不要自作主张的跟什么人走。哪怕那个时候欢哥只是一名乞丐,你也要选择和我一起讨饭。只有这样,哥才能保护你健康平安。切记、切记!” 鲜于修礼还想问,高欢不再说这事。可巧两人的神秘兮兮的对话,被走在前面的司马子如和韩轨听个正着。 “阿欢,能不能不要故弄玄虚?倒像是你前知五百年,后知一千年似的。有本事给本公子看看面相,看看我这辈子,能不能官拜丞相。”司马子如永远是一副打击高欢没够的样子。 高欢知道历史上的司马子如,曾在东魏朝廷担任过司空和太尉,妥妥的一品大员。也曾与尉景、高隆之、孙腾等以权谋私,败坏朝纲,差点和高欢一拍两散。于是便神秘一笑说:“你呀,还别说,真有三司公爵之命。但请司马公子谨记:这辈子只跟姓高的混,保你官至公侯。二是不可贪财受贿,否则有性命之忧。把握好这两点,必定心想事成。” “哈哈,贺六浑,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跟你混?哼!哪天不小心就被你卖了。我还是跟韩轨混吧,心里踏实。”司马子如说。 韩轨憨憨一笑道:“你跟我混,我跟阿欢混,最终还不是一样?” 司马子如嫌弃的说:“韩百年,能不能有点出息。离开贺六浑活不了咋地?” 韩轨说:“我俩一起玩儿尿泥长大,从来没有分开过。你说咋办吧?” 一行人说说笑笑,中午时分到达了目的地。出现在眼前的是三间贴着山根儿盖起的土坯房。开放式的院子中间,马儿正在悠闲的吃草。见有生人来了,纷纷仰起头审视着这几位不速之客。 将马拴好后,娄三大声吆喝道:“驴二蛋,你个驴日的,还不快快出来迎接家主?”见里面没有动静,娄三加大声量喊道:“二蛋,你小子磨蹭什么,是不是又在发骚挠墙呢?” 没等娄三喊第三声,茅屋里传来一个肆无忌惮的声音:“放你娘的罗圈屁!娄三,要进来就进来,不进来就滚蛋,少编瞎话骗二爷。虱子多得像麻籽,个儿大肉多,一串一串的,顾不上管求你,忙着嗫。”此人显然和娄三很熟。 “哈哈哈……驴日的,快穿上裤子,三爷进来了。”娄三抱歉的对高欢说:“姑爷别见怪,吕二经常不穿裤子。贸然进去,怕被那驴日的冲撞了诸位的眼睛。” 设想吕二光腚的情景,高欢等人忍不住笑了。听到外面不止一人,吕二这才披了一件破烂衣衫,趿拉着一双破鞋,倚在门框上查看来人。发现家主高欢在列,赶忙神色转正说:“小的见过家主。” 见吕二一身的痞气,眼神中还有一股狠辣之气。高欢敢断定此人手上一定有过人命。这样的人,内心轻易不会对谁服气,除非你彻底收服了他。想到这里,高欢冷冷的看着吕二不吱声,良久才说了一句:“无须客气。”说罢,径直进了屋里。 不用描述,光棍汉的蜗居,脏乱差是基本情形。秋日最后一批苟延残喘的苍蝇,虽然身体发僵,但不影响它们在暖融融的屋里飞来飞去。土炕上,高粱杆编制的席子上落满灰尘,五个铺盖卷被岁月包浆成油脂麻花的破棉烂絮,堆放在炕尾。没有来得及洗刷的碗筷和剩饭摆在灶台上。墙壁是纯自然的红胶泥和马粪抹墙,绿色得不能再绿色了。 高欢脱鞋上炕,伸手赶走萦绕在身边的苍蝇说:“几个人在这里,吃食够吗?” “总共十个人,二百五十匹马。粮食管够,上个月家里还送来一口袋黍米。小的们猎了几只狍子,肉也足够。家主勿要惦记。”吕二回答。 高欢问:“咋不见其他人?” 吕二说:“禀姑爷,那几个货嫌这里热,到后面的山洞睡去了。” 刚进院子,高欢就发现墙角堆放的正是煤炭,就问吕二:“院子里那些石炭哪来的?” 吕二答道:“您说这个啊,山后面到处都是。给家里运回去的那几车,都是小的们闲来无事捡的。” 高欢内心狂喜。他猜对了,煤矿确实在这里,不想发财都难。于是转移了话题继续问:“成家了吗?” “和娄三哥一样,这些年尽在外面忙了,没顾上。”吕二回答。 “外面忙也不影响成家啊?”这话也是问娄三的。因为娄三比他还大一岁。 娄三顿了顿,因为身边有其他人在场,有些话不好对外说,便很隐晦的介绍了几句:“姑爷有所不知,娄家家生子,从小练武,十五岁出师。然后单个放出去,生死自理。五年后还能活着回来,老家主才会酌情安排一切。包括娶妻生子。” 高欢立刻就明白了,这些人应该是娄家培养的秘密力量。卧槽!我正想着该怎么建立一支自己的秘密力量,没想到身边就有两位。 娄三怕高欢误会,急忙解释说:“我的职责就是保护三小姐,没有其他,请姑爷别误会。” 高欢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娄三道:“你觉得姑爷我误会了吗?” “不是……那个……姑爷明鉴。”娄三居然语拙了。姑爷的眼神越来越深邃,阴森森的像两眼枯井,让人捉摸不透。 高欢转头继续问吕二:“弓马拳脚咋样?” 吕二顿了顿说:“比娄三哥稍弱一些,但差距不大。” “跟他比呢?”高欢看向鲜于修礼。 吕二轻蔑的眼神,从一米八五左右的鲜于修礼身上扫过后说:“应该在伯仲之间。” 对于吕二的挑衅,一旁的侯景不服气的小声嘀咕道:“匹夫之勇。” 吕二立刻看向侯景说:“他这样的,我可以在一炷香之间干倒十个。” 呼延狼悄悄的拍了拍侯景的肩膀,意思是,吃瘪了吧?侯景不屑的撇撇嘴,没再说话。 高欢继续问:“若交给你几百孤儿,一年之内训练成你这样的身手,能做到吗?” 吕二想了想说:“虽达不到我这样的身手,达到五成应该可以。”吕二谨慎的说。 高欢说:“一言为定。最晚半个月,我就把人给你送来!练不出来,我拿你是问。” 吕二答:“小的用项上人头作保,一年之内,绝对给您训练出一支响当当的队伍来。” 高欢转而对其他几人说:“今天的话,全都烂在肚子里。” 众人认真点头,算是承诺。 侯景则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说:“欢哥,您哪来的几百个孤儿?” 听侯景多嘴,高欢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盯着侯景不说话,现场气氛冷嗖嗖的。 侯景感觉浑身不适,后背发凉,赶紧补充道:“欢哥莫怪,小弟多嘴,再也不敢了。今天的事,断不会有只言片语从狗儿嘴里流出去。” 听他如此表态,高欢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自言自语道:“几百人,往哪儿住啊!” 吕二听高欢担心这个,便主动说:“姑爷尽可以放心。您要说贵人到这里没地方住,小的还真没办法。若说一帮流浪孤儿,一点问题都没有。咱这里有一处能装下几千人的山洞,冬暖夏凉。洞口一封,里面像暖房似的,都用不着点炉子。” 高欢一听,大喜过望:“是吗?带我去看看。” 吕二道:“姑爷,您一路劳顿,先歇着。小的给您几位炖一锅狍子肉,香着嗫。吃完饭再领您去看山洞。” 高欢没有同意吕二烹饪他的狍子肉,将就的吃了一点随身带来的干粮,便急着让吕二领着去看山洞。 绕过一个山头,钻过一条狭窄的夹缝,里面豁然开朗。四周悬崖峭壁,中间是一块足有十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平地。仔细一看,中间有一池绿水。正午阳光照射下,波光粼粼。 “这就是你说的山洞?”高欢问。 “姑爷,山洞在里面。您看,就那里。”吕二指了指前面说。 顺着吕二手指的方向,高欢看见一处塌陷的崖壁。几人来到塌陷处,果然有个数丈高且黑黢黢的洞口。 娄三问:“二蛋,这是啥时候的事,我咋不知道这里有个山洞?” 吕二说:“你当然不知道了。这是上个月初二才有的。那天下午,没有任何征兆,忽然感觉天空一亮,闪电似的。紧接着,就听见一连串轰隆隆的声音从这边传来。好像山崩地裂,马儿全都惊了,漫山遍野的乱跑。当天只寻回一百多匹,第二天再出来寻马时,我就发现有一股胳膊粗的泉水从这里流出来。我们几个顺着泉水往里摸索,就发现了这个山洞。里面估摸着有一里长。宽嘛,怎么着也得有五十步。这里有水,地方也宽敞,在入口处拦了一道栅栏,当马圈用挺好。这几天我还心思,干脆我们几个也搬进来住得了。” 听吕二絮絮叨叨解说山洞的来历,高欢心里一怔。 八月初二?不就是我穿越而来的那天吗?白日春雷,天现异象,难道是我老人家的杰作? 有点扯吧?即使有什么异象,也应该在怀朔镇出现,怎么会在这里?中秋季节,万里无云,既无闪电,又无地震,怎么会出现这种异象? 难道是地震导致的山体开裂?说不定真是这样,否则怎么解释?或者像航天飞机爆炸,机身空中解体,我就是那些分崩离析的“残片”之一? 宇宙之大,无奇不有。我都能莫名其妙的穿越而来,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后世连暗物质的研究都有了眉目。曾经解释不了的灵异现象,鬼怪妖魔,用不了几年就会有意想不到的研究成果。随之而来的平行世界,多维空间等玄幻理论,也将随着科技的发展一一被破解。说不定2050年,或者再远一些的年代,我还能顺着时光隧道穿越回现代世界。 进入山洞往里深入二十米左右,排箫一样的阳光从上面射下来,照耀的山洞里很亮堂。除了纵深有些黑暗外,中间的大厅宽敞明亮,视觉顺畅。 十来个放马汉子,四仰八叉的躺在一排木板搭建的临时床铺上。吕二每人屁股上抽了一巴掌,马倌们这才迷迷糊糊的醒来。正要发脾气,见有人来了,立刻光着脚下地,给高欢他们几人鞠躬行礼。 高欢随便点点头,表示回礼了。 同这些马倌一样,二百多各色马匹,有站的,有卧的,有耳鬓厮磨互相安慰的,有嗅闻马屁主动撩骚的;有捡食干草的,有闭目养神的,也有脑袋一片空白假装深沉的。总之,马群大了,什么马间奇迹都可能发生。见有陌生人进来,马群纷纷向这边看过来。也有胆小的马驹,往母马身边使劲挤,小尾巴甩得刷刷的。 有句成语叫鹤立鸡群。其中一匹身高胸宽的骏马引起了高欢的注意。 这马很漂亮!通体黝黑发亮,没一根杂毛,长长的马鬃足有二尺长。马背及地足有一米七,比娄三为他挑选的那匹马还要高大一些。这样的马,在全世界各个马种里,都属于体格特别高大的品种。头部小巧伶俐,双眼明亮的像两颗黑色宝石。头颈高昂,四肢强健,马蹄如盖,小腿细而坚实。鼻梁隆起,鼻孔宽大,一看就知道肺活量奇大。双耳小而挺拔,胸肌宽阔发达,显见营养充足,身体健康,绝对是一匹宝马。就算不懂马的人,见了这样的马,也会为它倾倒。 就在高欢以无比欣赏的眼神查看这匹骏马之时,那马居然嘚嘚嘚的走近高欢,眼里的光芒非常奇特。 “咦?这马哪来的?”发出疑问的居然是吕二这位牧马人。 “这不是咱家的马?”娄三问吕二。 “不是。啥时候混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吕二纳闷。转身问另几个牧马人,他们也说不知道、没注意。 一位小马倌对吕二说:“二哥,早上马群放出去的时候,我一个个点验过,绝对没有这匹马。” 吕二问:“晌午呢,晌午回来的时候谁点验的?” 躲在后面的兔唇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我……我点验的,不不不……不多不少。” 吕二骂道:“日了鬼咧?出来进去,不多不少,天上掉下来的?” “我日!这马让你们给放的,啥时混进一匹野马都不知道。是不是咱家的马丢了,你们几个也不闻不问?”娄三责问道。 “你这叫啥屁话嘛!二百二十八匹成年马,今年又新添了二十二匹小马驹,整整顿顿二百五十匹。我闭着眼睛都能闻到哪匹马在不在群里。你当是你啊,在这儿呆了两年,马群原来是多少还是多少。不增不减,你家母马不下驹啊?也就是家主惯着你!换成是我,早把你削成棍晒干当柴烧咧。看啥看,不服气?论拳脚功夫我不如你。论养马,哼,你差远咧。”被娄三的责问戳痛心肝的吕二,毫不客气的一通反击,气得娄三直翻白眼。 鲜于修礼见高欢全神贯注的相马,向众人做了一个禁声手势,楼三和吕二这才安静下来。因为场面有些诡异,司马子如、韩轨、呼延狼、侯景等人的目光,一起投向高欢和那匹通体黝黑的骏马。 高欢和马儿相互对视,旁若无人。他试着摸了摸马儿的脸颊,马儿也亲昵的往他身上蹭。高欢由衷的暗赞道,真是一匹剽悍的骏马啊! 岂知他的心里独白刚出现,马儿居然微微扬头侧脸,很臭屁的来了一个傲娇的造型。 高欢没以为意,心说,拿它当坐骑挺不错,就不知道这家伙性情如何。 马儿刚刚扬起的头又凑到高欢面前,认真的眨了两下眼睛。 高欢以为自己眼花了,怎么感觉这马能读懂自己的心思,不会吧? 他这个念头刚出现,发现马儿不仅眨眼,还不住的点头,看他的眼神甚至有点痴情。高欢浑身一个激灵,心说,这尼玛不会是个同性恋吧? 重新检查了一下它的胯下,确定是一匹公马。 你一匹雄壮的公马,怎么用那么骚性的眼神看我?高欢意念发问。 马儿突然冲着他的脸“噗噜噜”打了一个响鼻,喷了高欢一脸唾沫星子。完事还退后一步,眼神就有些不那么好看了。 高欢擦掉脸上恶心的口水,心里狂喜的对它说,你真能懂我的心思?哈哈,若是真的话,我向你道歉。还以为你喜好男风,吓我一跳。既然不喜欢那个调调,以后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怪恶心的。 见马儿又要打响鼻,高欢一个灵敏的闪身躲开。结果它只是虚晃一下,并没有真的喷口水。 一人一马的一系列交流下来,高欢认定这家伙能读懂自己。心说,你大爷的,捡着宝了! 马群里突然混入别人家的马或野马,草原上司空见惯。若不是因为这马太过神骏,吕二也不会感觉惊异。见高欢看这马的神色异乎寻常,吕二讨好的说:“姑爷若是喜欢,小的一会儿给它套上笼头,当您的坐骑。” 高欢拍了拍马儿的脸颊,转而对吕二说:“就按你说的办。等等,你们刚才议论什么,这马不是咱家的?” 吕二惭愧的说:“至少晌午以前不是。” 听吕二这么说,高欢心里更有数了,但他没有点破。 几人又在山洞里外看了看,确认安排几千人在这里吃住没问题。倘若把洞外这片空地利用起来,这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有终年流动的泉水,有遮风避雨的山洞,有开阔的广场,有漫山遍野的果实和猎物。储备足够的粮食,在这里避世三五年也不会有人发现。有煤可烧,若在这里秘密屯兵,建立兵器作坊,更是难得的秘境。 高欢把自己的设想说了一遍,司马子如、韩轨、鲜于修礼都觉得这主意不错。其他几人也说了自己的看法。总之,作为下一步发展的秘密基地,这里的环境赢得了众人的认可。这事暂时就这么定下来了。 返回路上,高欢琢磨该给这匹马起个什么样的名号才贴切。比如追风,闪电,黑龙,或是云飞、黑豹之类。想来想去,没有一个可心的名号。心说,要不干脆就叫黑旋风李逵吧,听上去既霸气,又有点恶趣味! 似乎感觉到了高欢的恶作剧,马儿边跑边侧头回看高欢。那表情好像在说,你起个黑旋风李逵的诨号给我看看,口水喷不死你。 高欢认为自己读懂了它的眼神,急忙打消这个念头。心里问它,那你说叫什么好。总不能叫你美男子吧? 他这么一问,神马忽然头杨得老高,长长的马鬃随风飘洒,帅的一塌糊涂。 高欢心说,你不会真的喜欢美男子这个名字吧?是不是太自恋了?我认为起个低调点的名字比较好。看看我,上辈子叫夏天,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不特别留意,都不知道这是人名。这辈子叫高欢,欢欢乐乐,也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既然你我搭档,美男子这么张扬,不符合我的审美情趣。换一个你我都能接受的名号行不行? 马儿又侧回头来,高欢感觉它不拿好眼看他。只好妥协说,行行行,就叫美男子行了吧? “美男子——” 高欢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随行几人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嗓子吼得发懵。 娄三没听清高欢喊什么,以为叫他有什么事,扥住马缰,减慢速度问:“姑爷有事?是不是忘什么了,奴卑这就返回去。” 呼延狼倒是听了半拉子,狐疑的问高欢:“欢哥叫谁美男子,是我吗?” 高欢被这两货逗乐了。看了“美男子”一眼说道:“这马以后就叫美男子,你们切记,否则它会和你们急眼的,哈哈哈哈……”高欢开心的大笑起来。 “娄三,回家以后,给美男子腾出一间独立的马圈,挑一个细心的马夫侍候它。”高欢大声对娄三说。 娄三答道:“知道了姑爷。” 呼延狼奇怪的问:“哥,不至于吧,一匹马而已。” 高欢说:“你不懂!有些畜生比人都金贵。臭不要脸起来,简直叹为观止。不给它好草好料侍候着,它就会给你尥蹶子。” 侯景插话说:“欢哥,这匹马看上去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对它另眼相看吧。畜生这东西,越是娇惯,越是没用。” 高欢冲着前方,似乎没有目标的大声说:“狗子说的对,畜生就是畜生,风餐露宿才是你的归宿。温室里养不出参天大树,马圈里养不出烈马良驹,哈哈哈哈哈……” 高欢爽朗的笑声在山谷中回荡……其他几人一脸懵逼! 司马子如不屑一顾,韩轨心如止水。鲜于修礼跟在高欢一侧,若有所思。 第二十六章 深情热土 从那处诡异的山洞回来后,高欢急不可耐的安排呼延狼,搜罗乞丐当中十二至十七岁的少年孤儿。娄三则按照高欢的指点,去沃野那边联系粮食。有平城娄家这块金字招牌加持,许多事都能在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达成目的。 蔡俊回燕州之后,五原那边的事就由韩轨负责联络。按照分工,司马子如负责密侦组织的筹备。高欢则专心山洞的改造工程。 他把赵印和李富贵叫来,让他俩放下手里的活计,领着新招募的工匠去吕二那里报到。并把昨晚绘制的简易图纸和相关说明交给二人。所需小工和粮食肉类以及建筑材料,让他俩顺便带过去一部分,先行开工。唯一的要求就是保密。 差不多快中午了,门房领着鲜于修礼进了书房。 “最近一段时间你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可忙吗?”高欢直截了当的问。 “无事可干,明天想回家看看。有日子没回去了,爷娘该不乐意了。”鲜于修礼聊赖的说着,坐到高欢对面的椅子上。 “你要回五原?那正好,拜托你一件事。”说着,把刚刚写好的一封信递给鲜于修礼说:“回去以后找到李勇,把信交给他。李勇你认识吧?” 鲜于修礼接过信说:“认识,挺不错一人。” “我想从他那里雇些人帮我干活,具体内容写在里面,路上你顺便看看。这里有十贯钱,一并交给他。另外,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也给你准备了五贯钱,五斗米,十斤羊肉,走的时候一并拿走。” 鲜于修礼不高兴的说:“托我办点事还付工钱,你这不是羞臊我嘛!” 高欢说:“你想哪去了!你的脸有那么薄吗?过段时间我还会给你一个有钱花不完的机会,那才真叫羞臊,不信你能拒绝!” 鲜于修礼说:“是吗?既然欢哥慷慨解囊,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再送两坛那个酒,让我阿爷也尝尝。” 高欢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家伙说:“真是不知道脸面为何物!刚才还一副义正词严的君子风度,转眼就露出骚狐狸的尾巴了。……好吧,给老人家多带几坛尝尝鲜,算我这个侄子孝敬的。顺便给李勇稍两坛去。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 鲜于修礼说:“我阿爷知道你这么说,定会打折你的腿。……对了,你怎么远天远地的去五原雇人?” 高欢叹口气说:“我是想帮帮李勇,他们太可怜了。” 鲜于修礼跟着叹了口气,站起身拿着书信和铜钱就要出门,被高欢喊停。 “屁股着火了?安安稳稳坐下,有事和你商量。”高欢说。 鲜于修礼重新坐下,高欢则起身慢慢踱步,良久以后问:“昨天那个山洞你都看了,有什么特别感受吗?” 听高欢这么问,鲜于修礼顿了顿,神色慎重的答道:“欢哥,你若不问,我就装不知道。既然你开诚布公的问出来,那我也实话实说。那山洞以及那片开阔地,是个屯兵的绝佳之地。有水源,有石炭,四面环山,方圆几十里无人烟。秘密屯驻一支人马,神不知,鬼不觉。”说到这里,鲜于修礼查看高欢的颜色。见他平静的听自己分说,感觉自己猜对了,便接着往下说:“里里外外我都看了。东、西两个入口封锁起来,一两万人攻不进来。如果往外延伸十里,六个山口封锁,十万人也攻不进来。” 高欢狐疑的问:“没有实地勘察,你怎么知道十里外有六个山口?” 鲜于修礼轻轻一笑说:“看山型走向,看山上的树木,很简单的。” 高欢心里暗自高兴,也不由得暗赞:难怪这小子在河北起义的时候,能把朝廷派来的多名悍将打得满地找牙,天生的将帅之才啊! 想到这里,高欢说:“修礼,当下镇军也没什么事,至少三个月之内不会有什么事。我想让你去那里训练一支队伍。或者你选一个秘密的地方,兵员有你挑选。一年之内,给我训练出一万人左右的精兵悍将。你愿意吗?” 鲜于修礼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欢哥,先说说你要干什么?” 高欢看了他一眼,没有和盘托出,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切入点说道:“根据我的观察和判断,用不了三两年,北镇定会大乱。到时候,你、我、道元、安盛、遵业、百年、宁世、狗子、阿狼这些兄弟,拉家带口,加起来数百口子人怎么办?没人能保护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有所准备,动乱来临时,才能确保不受太大的伤害。” “这就是你反复告诫我,不要离开你身边的原因?”鲜于修礼问。 “可以这么说,但不完全是。总之,哥哥怕你到时候有无妄之灾。这一点请你务必要记在心里。” “欢哥,我愿意替您去秘密训练一支横扫千军的精锐之师。”鲜于修礼情绪略显激动地说。因为他能感受到高欢想保护他的那份真情。那绝不是惺惺作态。 高欢也有些激动的说:“那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回五原的这段时间顺便琢磨琢磨。如果你选择在那个山洞,那么就等你回来再商量。如果你想另选一个地方,我建议你去远一些。” 鲜于修礼问:“远一些是哪里?欢哥已经有成熟的想法了?” 高欢没说话,走到墙边唰的一下拉开布帘,整个北墙就是一幅他亲手绘制的简易舆图。主要参照物,是户曹史孙腾那里的一幅舆图。加上自己的回忆,虽不准确,但比一般示意图详尽。 鲜于修礼看到这幅舆图,眼前一下就亮了。要不怎么说,人的天性是掩盖不住的。只要时机适合,潜藏在心底真正的喜好厌恶,立刻就能表现出来。 高欢拿起一根木棍儿,像电影里的那些镜头,指点着一块地方说:“如果你选择另选地方,我建议你到这里。这是一块三不管的自由之地,在那里发展比较稳妥。” 他点出的地方就是后世的二连浩特周边。此时,因为东边有地豆于、库莫奚两个大魏藩国,北边的蠕蠕轻易不过来,南边的大魏也不往此地深入,实际就是一个金三角。按照这个时间段各国的实际情况,流散的灾民应该很多。只要有一口吃的,随随便便就能聚齐几万人。如果鲜于修礼能提前进入此地发展,对高欢来说,就是预先埋下的一颗坚实的钢钉。一旦有事,可以风卷残云的速度东去、北上、西进、南下。 鲜于修礼想了想问:“如果到这里发展,兵员怎么解决?和镇军府怎么解释?” 高欢说:“我给你选派出十名功夫好手,再给你三百人左右的基础兵员。你们假扮成一个大户人家的商队,一路向东到燕州一带,边走边招人。特别不错的青壮,可以直接拉进商队当作护卫使用。其他有意愿加入的,告诉他们地址,限定时间汇合。最初的人手不易过多,规模限定在两千人左右,安定下来再扩大规模。这期间,我会派人给你补给。在你的这支人马没有成型之前,我不会轻易动用你们。一旦用到的那一天,你就是横扫千军的无敌之师。你们出发前,我会把所有装备都给你配齐。镇军府那里我负责处理,你就不要操心了。家里的老人和弟弟妹妹们,我也会替你妥善安置,放心吧。” “欢哥想的这么周到,我就不说什么了。回五原看完家人,我即可返回。”鲜于修礼表态。 两人又说了些别的,高欢让鲜于修礼回军营等着,他差人把粮食和酒随后送过去。 鲜于修礼离开不久,兰草探头进来问:“姑爷,忙完了没有,饭都凉了。” 高欢收拾收拾,跟着兰草来到饭堂。娄昭君正拿着一本书安安静静的看着,等高欢一起用餐。紫娟陪坐在一旁做女红。 为了制约娄黑子,娄昭君正在培养紫娟向大管家方向发展。怎么看账本,怎么查收支,紫娟学的很快。侍候了小姐八年,耳濡目染,勤学苦练,紫娟现在已然是个有文化的大丫鬟了。由于她性子沉稳,心机灵巧,做事认真细致,昭君现在越来越依赖她了。小丫头今年十四岁,出落得亭亭玉立,粉面桃花。配合上她安静性子,真个是我见犹怜。 兰草还那样,大大咧咧,咋咋呼呼,家里的其他下人没几个不怕她的。仗着娄昭君的放纵,现在俨然就是家里的督察员。脾气上来,连高欢都不放过。 娄昭君越来越慵懒了。有两个能干的大丫鬟,她更加放手不管了。现在被高欢宠溺出一个黏人的毛病,不仅要天天睡前讲故事,激情上来还要为她写诗作赋,哄着睡觉。 这就有些过分了是不是?你一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不会自己读书吗?再说,翻来覆去的专挑爱情故事听,不腻歪吗?十九岁的少妇,怎还越来越小女儿态了?咿咿呀呀,话都不好好说了。毛病都是惯出来的……唉!惯就惯吧。 吃饭的时候,高欢又想起粮食问题,也不知道娄三能不能完成这项艰巨任务。不管自己有多么大的计划,只要涉及到人,粮食就是卡脖子的第一大障碍。怀朔镇,山南是产粮区,但数量并不多。山北是牧区,需要大量的粮食,供人吃马嚼。唯一的希望就是沃野那边。 军镇的粮秣装备,一直是由朝廷直接供给。其中供给兵卒的粮食来自于关中地区,一年四季不间断有押送粮食的队伍往来穿梭。喂养军马的草秣由本地自筹,朝廷根据消耗多少折算成铜钱拨付军镇。这样长距离粮秣供给的好事,自神龟元年前夕彻底断绝。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现下的怀朔镇,所有粮秣都需自给自足。于是,镇兵镇民放下刀枪,拿起锄头,开荒种地了。 河套地区,从大汉王朝推行移民屯垦政策以后,两千多年来都是丰饶的粮食主产区。所谓“黄河九害,为富一套”指的就是这里。历史上也称“河南地”。 十六国混战开始,河套人口锐减,土地大部分撂荒,农田再次变成牧场。走了匈奴人,来了鲜卑人,都是些重视粮秣但不懂农业耕作的牧人。汉代屯垦大军留下来的农三代和农四代,大部分因为战乱逃回中原,小部分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干脆听天由命。 人死球朝天,不死万万年,被谁统治不是统治。当年祖辈们绝大部分也是因为罪囚、赘婿、俘虏、流民等名目繁多的罪名被迫迁徙而来。匈奴人也罢,鲜卑人也罢,相比于大汉天子,没好到哪里去,也没坏到哪里去。一样的种田收租,一样的徭役兵役。十五税一,十税一,五税一,一个球样。战乱来了,邻里都能活抢了你。日!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正是这部分听天由命,不再相信世上有救世主的大汉遗民,最终成为半农半牧的河套地区的主体,从而促成该地区粮食种植一直没有彻底中断,延续了两千多年。 华夏五千年文明史当中,有一点特别值得推崇,那就是:兼收并蓄,百花齐放。你的好,他的好,我的也不错,我们互相取长补短,共同进步。西方文明当中没有这样的基因,人们耳熟能详的零和博弈就是西方文明的核心要义。不是你好,就是我坏。不是你赢,就是我输,没有中间地带。 用河套语言评价西方人,那就是一帮“二砍求”。谁告诉你们世上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黑白混起来就是灰色。灰色才是常色。中国的猪狗都懂得道理,怎么就跟你们掰扯不清呢? 爱与恨、黑与白、好与坏,随时可以互相转化。华夏老祖宗几千年前就提出阴阳说,五行相生相克说。强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否极泰来,始终同源。你们至今搞不清楚,还自以为是,叫我们怎么说你们好呢? 所以说,河套地区的人,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那部分“灰人”。自战国赵武灵王在狼山口建起第一座烽燧高阙塞开始,到秦大将蒙恬修筑秦长城,到汉武帝的移民屯垦,以及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蒙古人……阴山一带从来就没有间断过王朝更替后的民族融合。有的是自然的人类迁徙融合,有的是刀枪逼迫下的民族融合。 从另一个角度理解,这里的人对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的概念很淡。设身处地的想想,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就在主席台。执政当局才是这种现象的根源所在。爱国主义教育不能挂在嘴上,要落实到行动上。行动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就是基于储备强大的硬实力。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有强大的硬实力,才是支撑爱国主义凝聚力的坚强后盾。 高欢马不停蹄的调查记忆中的那些矿脉,呕心沥血的查找北魏政策的漏洞,就是想打几个擦边球。在不触犯法律的情况下,尽快积蓄力量,争取自保。因为两三年后的“六镇起义”,如果不可避免,一切将被打成稀烂。造反者不得好死,镇压者也没得善终。两败俱伤,伤的却是中华民族的根基。民生凋敝,国力空虚,巨量财富被毁之一炬。如果能在这场裹挟几百万人的大动荡、大浩劫之前,力所能及的做些什么,或许能为这个民族减少一些苦难。 鲜卑人也是中国人啊!更不要说那些流着同样血脉的汉族兄弟。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第二十七章 夯实基础 高欢上午去了一趟镇军府,目的是为了拉拢户曹史孙腾。顺便借阅大魏律令方面的书籍研究一下,以免自己在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触犯法律。比如让呼延狼收罗的少年乞丐,不经过认真筛选甄别,很容易被人定一个买卖良人的罪名。依照大魏《盗律》规定:“掠人、掠卖人、和卖人为奴婢者,死!”所以说,不管哪个时代,知法懂法,是自我保护的首要条件。否则,冤死、枉死、愧死、悔死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 拉拢孙腾,是因为此人是干部管理和行政管理方面的专才。历史上,孙腾曾是高欢的长史,更是高欢的救命恩人。所谓的东魏“四贵”,就包括尉景、高隆之、司马子如和孙腾。此时的高欢和孙腾,还只是普通工作关系。孙腾受前镇将段长之托,准备向新任镇将推举高欢。而高欢则打算提前启动两人“上天注定”的关系。今天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 这是他醒过来以后,第一次踏入镇军府大院。却不料,除了值守的哨兵外,整个镇军府衙,只有户曹史孙腾,秘书令史贾曜,录事参军王耀武等寥寥几人在值房坚守。其他军政官吏全都不见踪影。这种现状也怪不得人。维持运转的军司马叔孙睿闹情绪,其他军吏自然得过且过。 孙腾,字龙雀,祖籍咸阳石安人。祖父乃是十六国时北凉政权的中书舍人孙通。孙腾此人,性格朴实,为人坦诚,严谨自律,很有人缘。他和高欢的姊夫尉景是同一时期进入镇军的,在怀朔镇属于有些资历的老军武了。本质上,孙腾还是文士。不善舞枪弄棒,更专长于吏事政务。工作态度甚是认真。任何情况下,坚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是他的原则。 正在书案后面翻阅文牍的孙腾,见高欢笑意盈盈的进门,甚是讶异。从来不蹬户曹值房的高欢,今天冷不丁上门,孙腾难免惊讶。亲自为高欢倒了一杯热水后,语气温和的发问:“高函使突然造访,想必有话要说?……对了,我还要感谢你前些日子帮我整理户籍册。特别是你附在前面的索引目录,十分有用。以后查找户籍,不用再麻烦了。” 高欢说:“举手之劳,龙雀兄不必挂怀。今日造访,没什么要紧事,只想和龙雀兄多走动走动,加强联系。顺便借几本书看看。” 孙腾说:“求之不得。能与阿欢交情往来,也显得为兄年轻不是?我这值房里,除了籍册就是文牍。若有闲暇,可以去家里坐坐。家里倒是有几部不错的藏书,可以推荐给你。” 高欢顺杆爬:“龙雀兄若不嫌弃,小弟这几日必定登门拜访。正好,小弟也有一份惊喜与兄长分享。” 孙腾说:“如此甚好,为兄扫榻以待。可以的话,阿欢可以携昭君弟妹一起来家坐坐。你嫂子一直念叨,想和昭君姊妹相处。” 高欢说:“就这么说定了,不日上门叨扰。”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高欢这才夹着一本大魏律抄本,晃晃悠悠出了子城。回到家以后,呼延狼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高欢说:“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呼延狼搓搓手说:“挺顺利的。您还担心招不够人,要我去周边踅摸。根本用不着,怀朔镇里外就不止您要的数。” 高欢说:“核实清楚了么,有没有良家子?” 呼延狼说:“我说的这些全都是孤儿,多是前几年地震逃荒出来的灾民。父母死在这里,他们也不知道老家在哪,就留在这里乞讨,打短工。身体好些的,早被渠帅大户买去做了奴仆。剩下的这些,一半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常年流浪乞讨,一个个野得很。咋办,招不招?” 高欢想了想说:“招,只要没有传染病,全都招进来。这几天我也在琢磨,咱干脆就以扶危济困,救助幼童的名义大量招收。不管男女,只要未成年的流浪孤儿,全都招进来。” 呼延狼担心的说:“如此,五六岁的幼儿也要收进来了。您上哪弄粮去养活这些孩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哥,你自己才吃了几顿饱饭……”呼延狼不好意思往下说,怕刺痛了高欢。 高欢温和的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你的顾虑没错,仅靠我一人确实不行。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猜忌。名不正,则言不顺。但是,办法总比困难多。以我个人的能力不行,那就动员全镇的力量把这件事办好。对外的名义是搞慈善,私下可以挑选我们需要的人,一举两得。” 呼延狼没有彻底弄明白,追问道:“那剩下的孩子咋办?” 高欢这时也理清了思路,便说:“我们办个福利院,雇佣专人养育这些孤儿。若干年后,这些孩子就是我们的财富。” 呼延狼被高欢不切实际的妄想弄得啼笑皆非,他说:“好我的哥,钱从哪来啊?” 高欢说:“募捐啊!有钱出钱,有粮捐粮。一百金不嫌多,一文钱不嫌少。重在参与,表达善意就好。” 呼延狼说:“哥,您是过了一年的好日子,连怀朔镇的实际状况都忘了吧?……对了,您确实患上了失忆症。” 呼延狼斟酌了一下说道:“这么跟您说吧。眼下的怀朔镇,七成人家勉强度日。两成人家吃了上顿愁下顿。一成的富户酋帅能够吃穿不愁。如果您放开救济孤儿乞丐,立马就能吸引周边郡县的穷人蜂拥而至。哥,万万不可有此念头。” 高欢吃惊的看着呼延狼。没想到这个半僧半俗的臭小子,谈到这个话题时,思维敏捷,直戳本质。说明他这些天的调查走访,不是走马观花。更可能是因为他本人的苦难经历,边干边思考的结果。想到这里,高欢欣慰的拍拍呼延狼的肩膀说:“阿狼成熟了。不过问题不大,欢哥决定救助这些孩子,不会光投入不产出。我有办法让他们有饭吃,还要有活干,力所能及的自己养活自己。” 想想前高欢,十二岁就上山打猎贴补家用,可见人的劳动能力是从小练就出来的。一帮小小少年,只要吃饱喝足,力所能及的挣口饭吃应该没问题。比如说梳理马尾猪鬃,消磨兽骨。童工就童工吧,总比饿死强。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社会,道德不能当饭吃。何况还是一些自生自灭的流浪孤儿。 呼延狼表情纠结的说:“既然哥已经拿定主意,阿狼就不废话了。只是提醒哥一句,以后不要再动用昭君嫂子的嫁妆了……风言风语的,不好听。” 高欢有些惭愧的说:“谢谢阿狼提醒,我也觉得这事做的不厚道。放心吧,欢哥会领着你们吃油条,喝豆浆,喝一碗,倒一碗。”高欢忽然想起后世小人乍富的心态,随口说了出来。 听高欢说的有趣,呼延狼跟着憨憨的笑了起来。告别时还不忘打趣的说:“我要把烤羊腿吃个够。吃一条,扔一条。哈哈哈哈……” 午饭时,高欢有些心不在焉。娄昭君担心的问,是不是遇到啥难题了。高欢就把和呼延狼讨论的话题说了出来。 娄昭君认真想了想说:“救助孤苦乃是积善成德,荫佑子孙的好事,夫君完全可以大张旗鼓的去做。有为妻在,募捐的事不用发愁。要不这样,我今天就去找镇里的大户人家募捐。” 高欢见她如此可爱,情不自禁的捧着她圆嘟嘟的脸庞,狠狠的吻了下去! …… 上辈子的夏天,昼夜颠倒,作息时间紊乱。新生后的高欢,按时起床,按时睡觉,生活规律的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今天依然如是。辰时初刻起床,先在庭院中练了一套拳术。他不知道这是一套什么拳法,打出来虎虎生风。重新醒来十天后,第一次晨练就很自然的打了出来。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肌肉记忆吧。前高欢除了留给他部分记忆,更可贵的是留给他这具筋骨壮实,肌肉发达躯壳。别的不说,仅只布满老茧的铁拳,一拳下去,青砖粉碎。不吹牛的说,高欢现在的外家功夫,三五泼皮,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前。即便与娄三战在一起,也不落下风。有道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生活在平均寿命不到二十岁的北魏,强壮健康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穿越北魏一个多月,高欢最痛恨的就是时间效率。上辈子厌恶催人狂奔的城市节奏,非常渴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散生活。为此,常把陶渊明挂在嘴边,以彰显自己的忙碌。现在想想,那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无病呻吟。 一掌拍在老树身上,突然想起司马子如曾经的提议,去草原抓一批蠕蠕子民回来的事。当时没怎么在意,现在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真能抓一批人回来,不仅可以削弱蠕蠕国力,也可以无偿使用劳动力。自己计划中的那些矿产资源,需要大量的人手开采。抓蠕蠕人采矿,只需供应吃喝。死了伤了,不需要付出抚恤金,更没有劳资纠纷。何乐而不为?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阿那瑰依然会像历史上那样,凭借一张花花嘴,恭维的大魏满朝文武心花怒放。不但没有砍了这只草原夜枭的头颅,还加官进爵,放虎归山。明年三月,就将如期回归草原。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行,必须尽快实施这个计划。先给阿那瑰来个釜底抽薪,让那小子回归草原后,变成一个光杆司令!想到这里,高欢又一掌拍在树干上,落叶飘飘洒洒的铺满院子。 就在这时,刘贵家的小厮递上拜帖,邀请他晚上到“和顺酒楼”赴宴。 第二十八章 不谋而合 天色擦黑,华灯初上,怀朔镇东街与北街丁字交叉切出的这块集餐饮娱乐、娼寮酒肆、车马客栈等服务为主的东北区域,又进入每天的繁忙时分。忙碌了一天的本镇军民,酋帅富户,文人士子、往来客商,大多要在这片区域度过每晚的休闲时光。古今中外,有人类聚居的地方,都会有这么一块乐土,吃喝嫖赌一条龙,纸醉金迷,挥金如土。 怀朔镇随着军事防御职能的淡化,更多的在向世俗社会转化过度。执政者大多认为,中国北方的战争脚步声已经远去七八十年,现下是铸剑为犁的和平年代,快快乐乐度过每一天才是人生的归宿。寅时操练,城门按时起落的紧张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和平时光的一大显著特点就是娱乐业特别发达,灯红酒绿不是洛阳和平城两个都市独有的,孤独的怀朔镇一样如是。 和顺酒楼是怀朔镇里最大的综合性餐饮娱乐业之一,幕后金主据说来自洛阳。主建筑为二层,东西厢房成排,前后两个院子串联,一水儿的砖木结构,看上去颇为气派。这样的去处,一般都用“日进斗金”来形容。仅从客流量判断,这个形容词恰如其分。 与其他酒楼不一样的是,和顺酒楼白天歇业,傍晚申时开门迎客,直到通宵。这样的经营理念,核心就是热情周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至于客人们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还是进入后院的包房潇洒一回,那就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了。据说,这是从洛阳直接拷贝过来的经营理念和运作模式,老板居然是个女的。 高欢重新做人以后,多次陪小娘子散步路过这里,很是用心猜度了一番里面的情景,但从未踏足。今天是他第一次进入这个怀朔镇最大的风月餐饮娱乐场所,因为这一点,娄昭君高兴的不知在他的老脸上鸡啄米似的亲过多少口。他到不是为了守身如玉,而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司马子如曾一脸诡异的邀请过两次,他义正词严的予以拒绝。若不是这些天秘密铺排的过程中出现了预想不到的难题,他还不想这么早就近距离接触不相干的人。但是,好友刘贵的邀请不能不当回事。整个计划当中,刘贵及其家族厚重的底蕴是重要一环。 当他想着心思蹓哒到和顺酒楼的时候,门前已经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了。骑马的,乘车的,各种身份的人们或单个,或三五成群,川流不息的往这里汇集。多日不见的熟人相互问好声和酒楼门迎接待客人的热情寒暄声,此起彼伏。 有鲜衣怒马的消费者,也有蓬头垢面的讨吃货。因为和顺酒楼的强势背景,乞讨者不敢靠的太近,只能在离大门几十步的距离处,针对每一位前来消费的客人一哄而上。能不能讨要到几枚铜钱,那要看达官贵人们的心情。 高欢现在也属于有钱人了。见到这种情景,他既不敢一个个的给乞丐发钱,也不想横眉冷对驱散他们。从胸前的内兜里抓了十几枚铜子儿甩手丢出去,乞丐们的注意力即刻就被吸引了去,高欢借机摆脱纠缠,大步跨进酒楼大门。 刘贵邀请的客人不多,高欢进入这个雅间时,就见韩轨、窦泰、厍狄盛在座,一向酒桌上不缺席的司马子如却不在。 这段日子,蔡俊带着家小回燕州老家探亲去了,究竟还回不回怀朔镇很难说。 鲜于修礼回五原一方面是看望父母,也是做好告别的准备。如果最后决定到三不管的金三角秘密发展,此一去很可能一年多的时间见不上面,安顿好家里是必要的,顺便帮助高欢带信给李勇。 可朱浑元一般不到镇里来,除非定时采买生活必需品,或者遇到什么特殊情况。 侯景和呼延狼还没有进入与刘贵的交往圈子。尉景平时一副酸肨浮肿的装逼犯形象,谁也不爱搭理他。若不是因为高欢的关系,尉景根本就进不了这个小圈子。 高欢挨着刘贵身边空出来的位子坐下,见还有一个空位,就问:“还有比我来晚的?” 刘贵说:“遵业回云中看他祖母,回来晚了,估计一会儿就到。” 话音未落,走路一摇三晃的司马子如果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拱手见礼后,口称:“来晚了,还请诸位兄弟见谅啊。”嘴上说见谅,态度上却没有半点歉意,这就是司马子如。 “坐你的吧,假惺惺的。”韩轨道。 “韩百年,平时话那么少,今天怎么了?这几天没沾着嫂子的热身子,憋出邪火来了?”司马子如何时嘴上饶过人。 “马嘴里吐不出象牙!十几位妻妾,昼夜宣淫,也不怕得了马上风。”韩轨反唇相讥道。 “羡慕吧?本公子腰板儿结实,妻妾们享受不尽。哪像你,守着怀有身孕的老妻,是不是每晚都骚性的挠墙?” “你就嘚瑟吧,早晚变成一匹皮包骨头的死马!” 两人见面就抬杠的习惯众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没人插嘴劝阻。见两人消停了,高欢这才好奇地问:“遵业,总听你说回云中,是不是令祖母身子不爽利?” “唉!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怎么说呢?老太太今年七十三,耳不聋、眼不花,现在还能嘎嘣嘎嘣的吃大豆,身子能不爽利吗?每隔十天半月见不着我就闹腾。昨天托人稍话说病得厉害,若再不回去就见不着她老人家了。我这马不停蹄的赶回去,你们猜怎么着,老太太正盘腿坐在炕上,骂我那刚从鲁阳探亲回来的父亲呢。哈哈哈……”司马子如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韩轨说:“你还是不是人,令尊被骂,怎么感觉你幸灾乐祸似的。” 司马子如冲韩轨翻了个白眼,接着说:“这不是事出有因嘛。家父当年去鲁阳任职,却把我丢在怀朔镇受苦受难,美其名曰要磨炼我的心性。老太太死活不愿意,我父母跪在尊前好说歹说,这才勉强同意历练两年时间。为此,老太太坚决不跟家父去鲁阳,也不跟我来怀朔,就在云中老家耗着。前两年我也想着要离开,若不是和你们这帮狐朋狗友混熟了,说不定本公子早调离这鬼地方了。” “照你这么说,还是我等拖了司马公子的后腿了?”厍狄盛不爽的插了一句。 “不领情咋地?若不是担心阿欢饿死,我他娘早拍屁股走人了。阿欢你说是不是?”司马子如终于挨着高欢坐下。 “没看出来。”高欢说。 “嘿——我这暴脾气,你这人到底长不长良心这东西?” 见司马子如被噎得只翻白眼,众人跟着哄笑起来。 刘贵吩咐小二上酒上菜,韩轨为众人摆好碗筷。窦泰问刘贵今天请客是什么主题。刘贵说:“宁世兄,兄弟们聚在一起乐呵乐呵,还非要掺杂点别的东西不成?” 窦泰被刘贵直不楞登的回怼,搞的有些尴尬,忙解释说:“阿贵莫误会,宁世唐突。” 高欢急忙出面打岔道:“阿贵若没有主题,我倒是有个想法,借这个机会和兄弟们说说。” 他的话一出口,众人的注意力即刻被吸引过来。这时,酒菜也端上来了,几人没有太多客套。一连喝了三杯后,高欢说:“是这样,我想筹办一家贸易商行,兄弟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参股。专门经营一些新鲜物品,避免和其他商家同质化竞争。你们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刘贵搓搓手说:“不瞒阿欢你说,今天请兄弟们过来,吾正有此意。” 高欢讥笑说:“还说你请客没有目的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宁世心如明镜,一眼就看出你目的不纯。” 刘贵见自己说漏嘴了,向窦泰抱拳道:“宁世兄莫怪,刘贵赔罪。” 窦泰回礼道:“都是自家兄弟,无须客气。” 一向温和的厍狄盛说:“你二位就不要互相赔礼了,显得见外。” 韩轨说:“就是,婆婆妈妈的,听阿欢说说他的想法。” 及时将不和谐的气氛调整回兄弟和睦的轨道后,高欢到不急着说自己的设想了,他想听听刘贵请客的真正意图。于是他说:“阿贵设宴,我们先听他有什么要说的。” 刘贵说:“那我就先说说我的想法。” 司马子如则两眼骨碌碌的乱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刘贵见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这才一本正经的端起杯敬了一杯后说:“这事说起来还是受阿欢的那几个小物件启发。你们也知道,我家主营的就是皮货牛马。这一行当,本大利薄,生意越来越难做。我这次来怀朔,就是想把这里的生意停了,转做其他行当。俗话说,隔行不取利,开辟新行当不容易。正好看见阿欢鼓捣出的那几样物品,我就想和阿欢商量,能不能把这事做大。特别是那个肥皂,真要推广开来,规模就不是怀朔镇这个小地方能比拟的。若是阿欢愿意,我就把怀朔这边的生意转手,合伙做肥皂生意。不过,听阿欢刚才的意思,想法比我更宏大。我先表个态,不管你打算干什么,我全力支持。” 高欢说:“你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刘贵说:“你我交往五六年了。你潦倒时也不曾贪占便宜,何况现在。退一万步说,如果真被你卖了,就当刘贵识人不明,花钱买个教训而已。” 听他这么说,高欢心想,难怪古人结拜,一头磕下去就是一生一世的交情。就凭刘贵这番毫无保留的信任,任谁都不会轻易失信。 …… 和顺酒楼一楼这间餐厅没有散座,中间是宽敞通透的大厅,两侧全都是木质结构的半封闭雅间,上下两层,由回廊和楼梯连接。每个雅间门口悬挂着两盏长条状的红灯笼,组合起来,让整个环境显得热情中透着安逸。 大厅中央靠北侧有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平台,五名花枝招展的歌姬或古琴、琵琶,或大阮、小阮,叮叮咚咚的合奏着一首不知名的乐曲,轻柔舒缓,很是适合客人进食的氛围。雅间的客人爆满,酒桌上嘈杂的声音难免从角落里传出来。好在这是一处上档次的酒楼餐厅,也是客人们刚开始用餐饮酒的时间段,哄哄吵吵的声音都在刻意收敛,谁都不愿意招人厌烦。 高欢他们继续讨论商行成立的可能性以及怎么个操作法。兄弟几个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自己的见解和想法。 在高欢的构想中,冶炼金银铜铁,私铸钱币,釜底抽薪计划,操练一支秘密力量等,没有海量的资金支撑是不可能的。同时,仅凭一己之力,同样不可能干成这几件大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动员娄家的势力和身边交好的兄弟共同参与。 政治这东西,说到底还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有了钱,政治才有玩头。不引人注意的商业贸易,就是不错的选择。自己这边以产品和技术入股,借助各家已经铺开的网络和政治势力,迅速整合成一个强大的商业联盟。利用大魏混乱的金融体系,一举掌控怀朔镇周边的经济命脉,于无声处听惊雷。 高欢把股份制贸易商行的架构解说清楚之后,兄弟几个眼放金光,跃跃欲试。接下来讨论的主要是股权结构,要吸收哪些人进来。 高欢说:“如果兄弟们在大方向上没意见,我就说说我的想法,你们看这样操作行不行。我、安盛、遵业、百年都有军职在身,直接抛头露面不合适。阿贵和宁世精通商贾之道,就由他俩出面筹备,包括以后的组织经营。我们这些人提供帮助,各人根据实际情况,能帮多少是多少。你们看这样行吗?” 厍狄盛说:“阿欢想的很在理,我没意见。” 韩轨和司马子如也表示同意。刘贵和窦泰想了想,也肯定了高欢的想法。 高欢接着说:“我们这个贸易商行,有别于当下所有的商行运作模式。暂时不经营市面上已有的货物,只卖我们自己的产品。商业网点也不要铺得太大,就局限在三镇二州内。产品方面由我来提供。你们首先要做的是,把家里的匠户全部召集起来交给我。第二就是准备启动资金。” 就在兄弟几个压低声音热烈讨论的当口,一直说话声量比较大的一个雅间里,似是说到什么有趣的事,连续几次次传出哄堂大笑。高欢他们很烦躁这些旁若无人的嘈杂,几次想出去阻止,终是忍了下来。 却不料,有人比他们更生气,一个不耐烦地声音制止道:“欸,我说,你们能不能小点声!影响别人用餐知道吗?” “关你屁事!嫌吵到外面吃沙子去!”雅间里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很是肆无忌惮。 “叫你声音小点,听不懂人话咋地。” “你算老几,滚你娘的蛋!” “吃马粪了吧,嘴咋这么臭,会不会说人话?” “曹尼玛比,你才不会说人话,滚!”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过后,那位出面制止嘈杂的汉子,被里面的人一脚踹出雅间,骨碌碌的滚在大厅的地面上。随即,雅间里走出一位敞胸露怀的虬髯大汉,手里拿着一根羊棒骨大口大口的啃食着。从态势上来看,踹飞那位管闲事汉子的一脚,非他莫属。很显然,他意犹未尽,正一步步朝那倒地的汉子走去。 摔倒在地上的那位看上去并未受伤。他一个驴打滚翻身起来,眼里的怒火化为杀人戾气。从身高上看,他比那虬髯客矮了一头。从身法上看,他也是个练家子,并非普通弱鸡。 二人站定在大厅中央。虬髯客丢掉羊棒骨,脏兮兮的大手从大嘴唇上抹过后,说:“哪来的二寡逼,找死也不挑个日子,冲撞了爷的好事,现在就要你的命!” 对面的精壮汉子也非等闲之辈。眼见对方比他高出一头,立刻拔出腰间的匕首,亮出一个漂亮的防守式,嘴上也不认输:“就凭你这头野猪,也想伤爷一根毛,做梦!”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就在大厅中央的空地上打将起来。虬髯客拳头硬,但身子笨重。精壮男个子矮,但身法灵活。五六个回合下来,双方谁也没沾着谁。 两人搞出这么大动静,所有食客都被惊动了,纷纷走出雅间向二位围拢过来。五个如花似玉的歌姬,被吓得花容失色,慌慌张张抱着乐器离开乐台。但终是忍不住好奇,退到安全距离后,躲在食客中跟着看热闹。闷骚男最喜欢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时下手了。如此,五个花枝招展的歌姬便免不了被油腻男人乘机揩油。 酒楼的小厮慌慌张张去找看场子的管事劝架。食客们看热闹不嫌事大,叫好声、惋惜声,此起彼伏。 说话间,劝架的管事来了。许是这样的场面见惯了的,他大大咧咧的走到二人中间,向双方各自拱手,平淡的说:“两位请息怒,有话好好说,不要伤了和气。” “你算老几?”那虬髯客不给酒楼管事面子。 被客人辱骂,那管事不急不恼的说道:“我不是老几,我是和顺酒楼的护院统领。你们各让一步,梁子就此揭过,意下如何?” “滚开!”虬髯客呵斥道。 管事依然不急不恼,向门口招了招手。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声过后,十几个手持利刃的护院虎视眈眈的围将过来。只等一声令下,随时准备砍人。阵仗摆好后,管事的口气变得不阴不阳的说:“在下的职责就是专管闹事的不法之徒。两位好好用餐,便是和顺酒楼的客人。若是存心找茬,就别怪某不给情面。” 虬髯客虎眼一瞪,恨声说道:“你待怎样?” 管事说:“不怎么样,轻则打将出去,重则留下性命。” 虬髯客说:“就凭你?” “非也非也。和顺酒楼是谁家产业,想必二位也知道。凭你们的实力,自己掂量掂量,有多大把握抗住和顺的报复?”管事说。 听到管事的威胁,人群中两拨人同时发声。 “拔速,算了吧,就给和顺这个面子。”一位二十上下,内穿白色襦衫,外罩淡青色褶服,头戴金冠的白面青年说道。 另一拨人中一位长身少年也说:“根太哥,咱们继续吃酒。” 这边的华服青年向管事的拱手以礼说:“在下沃野镇贾智,给和顺酒楼添麻烦了。有什么破损的物件,我陪便是。” 那边长身少年也抱拳拱手道:“在下武川镇宇文泰,请这位管事清点一下破损的桌椅板凳,待会儿结账时,一并赔偿尔等。” 双方说完,各自回到雅间。管事也没再说什么,招呼歌姬继续演奏。让跑堂的小二收拾凌乱,恭请食客继续安心用餐,然后领着看场的十几个护院退出大厅。 回到雅间,沃野那位拔速说:“二少爷无须担心,在下没有受伤。” 那边厢,虬髯汉子说:“黑獭,你小子总是胆小怕事。” 宇文泰温和的笑笑说:“根太哥,我不是胆小怕事。孟子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打架也要占个理字。吾等说话大声,吵了邻近,本就不占理。出门在外,您又对酒楼管事出言不逊,树敌太多。地利人和都不在我们这边,这架不打已经输了三分。若哥哥心里不爽,盯住沃野那几个杂皮,到了城外在干他们亦不晚。” 听宇文泰说的有些道理,怀里搂着两个陪酒女郎的根贺说:“大兄,听黑獭的吧。” 高欢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管事身上,对他不急不恼的样子颇感兴趣。心说这人有点意思,便好奇的问司马子如:“这管事什么来头?” 司马子如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高欢说:“他你都忘了?这是你当队主时的属下,穆狄穆老二啊!真想不起来?草,你这失忆症可真是够绝的,纯粹一张白纸,毛没一根儿。” “穆狄穆老二?没印象。”高欢呢喃了一句又坐回原处,几人重新开始喝酒谈事。 高欢刚才只顾喝酒了,胃里热辣辣的不舒服,便低头吃菜,可脑海里忽闪忽闪的,总有一种特别重要的念头急切想从里面蹦出来的感觉,好像与刚才发生冲突的两拨人有关。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随口问同样吃菜的司马子如道:“那两拨人当中有没有你认识的?” 司马子如正啃着一块牛骨头,嘟嘟囔囔的说:“没有。” “刚才武川那个瘦马料条的小子说他叫什么?”高欢问。 “宇文泰,沃野那位叫贾智。有兴趣?”司马子如不以为然的说。 听清楚宇文泰三个字,再与武川镇联系起来,一个重要的名字,尤其是对他高欢来说特别重要的名字呼之欲出。突然,他脑海中“轰隆”一声巨响,像被天打雷劈了一样,一个名字从额头蹦了出来。 宇文泰,字黑獭,匈奴别种,杰出的军事家、改革家、统帅,西魏的实际掌权者,亦是北周政权的奠基者,史称周文帝。卧槽,真的是这位大神啊! 真实的宇文泰原来长这样?这张大驴脸,看上去比自己还要长上那么几分。一双别针一样细长的眼睛,闪烁出来的是冷然镇定的光芒。鼻梁窄细,高耸直通印堂。瘦长的身材,正处在拔高阶段。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比高欢小十岁,今年十四岁。看不出来啊,这相貌长得有点着急。不仅是相貌着急,心性也成熟的不像个少年人。老话说得好:从小看大,三岁至老。孩提时的表现,往往能看出一个人一生的成就。这宇文泰,临危不乱,沉稳果决,难怪历史上能有那么大的政治成就。现在看来,此子还真不是池中之物。 还有那位贾智,字显智。他爹贾道监现在应该就在沃野镇担任军司马一职,妥妥的二号首长。他哥贾显度,现在当在薄骨律镇任别将,政治成就最高达到北魏宰相。史书记载,贾智和高欢是奔走之友。如此说来,他俩的相熟应该是之后的日子,至少现在不认识。 宇文泰啊宇文泰,老高要不要现在就杀了你,以绝后患? 第二十九章 天敌相遇 司马子如扭头看见高欢神色不对,悄悄的推了一把窦泰,示意他看高欢的表情。他这个小动作,不经意间将其他几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到目露凶光的高欢身上。以他们对高欢的了解,但凡这种猎杀大型凶猛动物才有的眼神出现,代表着高欢起了杀心。 这是几个意思? 韩轨用眼神寻问司马子如,阿欢这是怎么了,他要杀谁? 司马子如不出声,但看口型就能读懂“穆狄”两个字。 他要杀穆狄?不可能啊!那可是他在二队当队主时的贴心小皮袄,怎么就动了杀心?韩轨摇摇头,断定阿欢不是那个意思。 窦泰不愿见司马子如和韩轨打哑谜,直接问高欢:“阿欢,怎么了,凶神恶煞似的?” 正在热血沸腾想着要不要明天在城外杀了宇文泰的高欢,被窦泰的问话惊醒,茫然的看着一众神色担忧的兄弟问:“干什么,一个个的,见鬼了?” 司马子如说:“这话应该是我们问你才对。你一副要杀人的样子,怪瘆人的。穆老二怎么惹你了?” 高欢问:“穆老二,他怎么了?” 司马子如说:“不是穆老二怎么了,是你想把他怎么样?” 高欢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窦泰说:“你是不是想杀了穆狄?阿欢,二姊夫提醒你,万万使不得。” 高欢一头雾水:“说什么呢,谁要杀了穆老二?” 就在这时,穆狄突然撩开帘子进来,大声发问:“谁要杀了老子?” 穆狄的突然出现,弄得在场诸人十分尴尬,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茬。 高欢仰脸看向穆狄,对他刚才调停冲突所表现出的不卑不亢十分欣赏。加之司马子如介绍他曾经是自己的拥趸,心里就莫名其妙的多了几分亲近。 穆狄正要进一步质问,却发现自己的老队主高欢在场,立刻换了一副喜悦的表情道:“哎呀我的亲哥,你啥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说罢,首先冲高欢行了一礼。继而又转圈给在座诸位行了一礼。然后大声对守在雅间门口的招待说:“小二,去抱一坛好酒过来。顺便通知后厨加几道硬菜,就说是我穆老二的亲哥哥们来了,叫他们拿出最好的手艺侍候着。” 门口的招待,恭顺的应了一声“诺”,勤勤快快的去后厨转述穆狄的要求去了。穆狄这才对高欢他们说:“几位哥哥既然来到我的地盘上,今晚这个席面就由小弟我张罗。” 刘贵想要争辩几句,热情的穆狄不容分说的制止道:“刘兄就不要客气了。你远道而来,说啥也不能让你破费。穆狄失礼,先给哥哥们赔罪。”说罢,挤在窦泰和厍狄盛之间入座。然后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众人稀里糊涂的陪了一杯,穆狄的第二杯酒也已斟满。然后冲着高欢面现惭愧的说:“哥,小弟几个月前被掌柜的派往洛阳办差,返回怀朔镇没几天。昨天刚听说你遭了难,患了失忆症。不知是否还记得穆狄,反正我永远认欢哥为长官。其他的不说了,你遭难时我不在身边,先敬一杯,算是赔罪。”说完,又干了杯中酒。 高欢陪喝了一杯后说:“我确实患了失忆症,还请老弟莫怪。啥时候干上护院的,我怎么不知道?” 听他这一问,穆狄有些伤感地叹息一声说:“唉!说来话长。你转任函使之后,二队的人心也跟着散了。正好赶上朝廷诏令,北镇由供给制转为屯田制。这个时候,大部分兄弟也正好服役期满。你也知道,实行屯田制以后,一年的收成不够全家人半年嚼巴的。退役的兄弟只好另找出路。您在时的百十个兄弟,现在至少有一半投身大户做了家丁护院。有的甚至卖身为奴。唉!” 穆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把司马子如他们先前营造的热烈气氛,瞬间影响的死气沉沉。 高欢问穆狄:“你是怎么进入这家酒楼的。听说掌柜还是个女的,有什么特别关系吗?” 穆狄犹豫了一下说:“你还记不记的,这里原来不是一家客栈吗?那姓胡的掌柜经营不善,去年六月转手卖给了一位从洛阳来的商人。经过重新翻修加盖,今年端五节后重新开张。开张前掌柜的贴出公告,要招录一批本镇退役镇兵充当护院武师。我就是那个时候被招录的。” 说到这里,穆狄进一步压低声音,态度有些神秘的说:“我被派去洛阳办差,才知道和顺酒楼幕后东家是长孙家。现在这位女掌柜,好像是南朝那边的人。人长得水灵不说,还能文能武,简直就是一位奇娘子。哪天得空,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保证你见上一面,一辈子忘不了。嘿嘿、嘿嘿……”刚才还一脸萧索的穆狄,说到这位神秘女掌柜,顿时变成一个猥琐男。 听说背后大老板是长孙家,高欢就见怪不怪了。难怪这里每天人声鼎沸,弄不好,有些人是主动前来送银子的。自己身边这位曾经的小弟,自打给酒楼充当保安队长,说话硬气了,做事大气了,处理问题张弛有度,不卑不亢。这一切的变化,都源于大家族的支撑啊!高欢内心很是感叹。他这么想着,忽然想到一个利用贾智的主意。 贾智的父亲贾道监,现在是沃野镇军长史,妥妥的二号首长。看贾智现在的样子,估计也没什么正经营生可做,倒不如利用他的社会关系,搞点低价粮食回来。沃野地区是粮食主产区,镇军府或民间应该有不少屯粮,价格应该也不会太高。 想到这里,高欢说:“阿狄,你去隔壁,把那位沃野镇来的贾智贾公子请过来,我有些事要和他商谈。” 听高欢突然要找沃野的那位贾公子谈事,众人露出疑惑的表情。 司马子如第一个发出疑问:“你要干什么?” 高欢简单说了几句:“诸位,我们的计划要向顺利进行,离不开这位沃野镇来的贾智。” 刘贵问:“你知道这个人?他有啥特别之处吗?” 高欢呵呵一笑说:“这位贾显智,乃是沃野镇军长史贾道监的二公子。其兄贾显度,眼下是薄骨律镇别将。贾家在西北一带很有底蕴,朝野上下都有不错的人际关系。沃野镇又是粮食丰产区,我们的下一步计划,必须有粮食作为保证。所以,必须争取贾智成为我们计划的一部分。” 听他这么解释,众人心中释然了。不一会儿,目的就把人引领了过来。 因为穆狄帮忙化解了冲突,贾智心生感激,便没好意思拒绝穆狄的邀请。被领进来包间后,他虽一脸茫然,但还是拱手以礼,客气的问道:“不知哪位公子找贾某?” 高欢起身还礼说:“我乃怀朔高欢,想请贾公子过来吃杯酒。”说完,将在场诸位一一介绍给贾智认识。 贾智说:“各位兄弟客气,不嫌贾某唐突便好。” 司马子如他们纷纷回应说,没什么的,欢迎贾智加入我们兄弟的酒局。贾智随即落座。穆狄让小二添加一副碗筷,挨着贾智身边坐下。 高欢说:“贾智,字显智,沃野镇贾长史的二公子。令兄显度,现下是薄骨律镇别将,我说的没错吧?” 贾智奇怪的问道:“高兄认识家父和家兄?” 高欢说:“有过短暂谋面,并无深交。” 贾智说:“高兄对贾某一家了解的如此清楚,不知有何见教?”这话听起来显然有些不快。 高欢说:“高某在怀朔镇担任函使一职,知悉贾兄父子的名讳并不奇怪,请不要误会。” 贾智哦了一声,暗说,原来如此。 高欢接着说:“冒昧请贾兄过来,虽有些唐突,但完全出于一片好意。刚才的冲突我等都看在眼里,深为贾兄身边的那位兄弟担忧。武川那位虬髯客,看上去勇猛无匹,恐怕不会与贾兄善罢甘休。” 听高欢这么说,贾智心里一紧。因为那武川虬髯客已经下了战书,约定明日巳时,在怀朔镇外的讲武台比斗。想到这里,贾智说:“感谢高兄提醒,对方已经向贾某提出挑战。” 高欢沉吟了一下说:“呃……如果可以的话,高某愿意出面,替贾兄化解这场冲突。” 贾智环视了一圈,见在座诸位的表情甚是真诚,便说:“那就拜托高兄和诸位仁兄了。以后但凡有所需要,贾某在所不辞。” 高欢说:“贾兄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转而对穆狄说:“劳烦阿狄去把武川那位虬髯客和宇文泰一并请来。你们别看那宇文泰年纪小,真正出谋划策的该是此子。” 众人刚说几句客套话,就听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出现在门口:“让我看看,是哪位大人物要多管闲事?”话音刚落,铁塔一样的身影就进入雅间。穆狄和宇文泰跟着进来。 贾智眼神复杂的看向众人。但见怀朔镇几位青年才俊表情淡然,并没有因为虬髯客的无礼而着恼。 虬髯客看见贾智在场,便恍然大悟道:“闹了半天,是你个怂包求人解约来了?想服软,主动给爷磕一个响头,何必这么麻烦。”这话就是明显的侮辱了。 贾智立刻横眉立目,撸胳膊、捋袖子,架势并不示弱。高欢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而邀请虬髯客和宇文泰入座。温和的态度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众人坐好以后,高欢让穆狄给所有人把酒满上。从始至终,冷静沉着,不疾不徐。 虬髯客先自顾自喝了一杯,抹抹嘴上的酒渍,大剌剌的说:“阁下是哪位?” 高欢语气平和的说:“我叫高欢,怀朔镇一介小函使。请二位武川来的兄弟吃酒,没别的意思。在座的都是我兄弟,这位是……” 不等他介绍,虬髯客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不用介绍了,某没兴趣认识不相干之人。” 除了高欢,其他人尽皆怒目圆睁,心底的怒火眼看就要喷发出来。 宇文泰见状,适时说了一句:“我根太哥性格直爽,诸位不必介怀。” 高欢请宇文泰过来的目的,就是要评估一下这小子的综合素质。现在看来,此子年纪虽小,但沉稳有度,处变不惊,确实不可小觑。难怪历史上能成为自己一生的劲敌。事实证明,盛名之下无虚士!至于这位心无城府的根太,莽夫而已。 平复了一下心气,高欢说:“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何必因一时口角,伤了和气?” 虬髯客根太说:“不伤和气也可以。只要这小白脸磕头认错,某便放过他。” 贾智一听这话,怒不可遏道:“要打便打,难道某怕了尔等不成?” 根太嗤笑一声说:“那还说和个屁?明天巳时,讲武台见,告辞。” 高欢按住贾智的肩膀:“贾兄请消气,这位根太兄也请稍安勿躁。不如这样,由我做中人,我们三方共同喝一个,化干戈为玉帛,可好?” 根太鄙夷道:“凭你也配?啥也别说了,拳脚上见真章便是。” 见这位莽夫油盐不进,高欢慨叹一声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如此,打过了再说。顺便告知一声,贾智是我兄弟。兄弟有难,不能不帮。” 根太听高欢这么说,立刻眯起眼来。他也不傻,岂能听不出其中的味道?但他根太怕过谁?你姓高的想替人出头,哼,就不知道你够不够分量。于是说:“就凭你是地头蛇,就想替人出头担责?” 根太的话,洋溢着彻彻底底的轻蔑。高欢这时真的怒了,便语气转冷说:“你想多了。不是因为地头蛇,是因为兄弟情。俗话说,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公,有人管。你在武川地面上横行霸道可以,想在怀朔镇放肆,怕是没那么容易。” 根太看向贾智问:“事情是你挑起的,你怎么说?” 贾智有高欢这边撑着,态度自然硬了起来:“随你高兴,在哪打都行。即便现在去武川,贾智陪着就是!” “好,够胆量!根太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硬茬,三生有幸。那就说定了,明天巳时,在城外的讲武台做个了结。不见不散。” 作为武川镇年轻一辈中的智多星,宇文泰自我感觉一直很好。从小熟读经史子集、兵书战策,自认为胸有韬略,不输当下任何少年人。现下,因为根太哥出言不慎,凭白树立了一个劲敌,实是没有必要。既然冲突已起,就不能输了锐气。想到这里,宇文泰先向高欢他们抱拳拱手,施了一礼后道:“我根太哥多吃了几杯,小弟给诸位赔个不是。”说完,拱手一礼。 “黑獭,你这是干什么!难道哥哥还怕了他们不成?”根太呵斥道。 宇文泰微笑着说:“根太哥莫生气。不是咱武川人怕了怀朔和沃野联手。人多欺负人少这等龌龊之事,相信怀朔镇诸位也干不出来。以小弟之见,既然高兄有心出面调解,那便应允了这份善意又如何?” 宇文泰的一番话,夹枪带棒,首先堵住了人多欺负人少的可能。同时制止了现在就动手的机会。表达歉意的话,让他说的不卑不亢,有种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的意涵在里面。 根太说:“黑獭,无须多言。约定了的,不再更改,告辞!”看来再无转圜余地。 二人离开后,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第三十章 一夜旖梦 酒宴散场,高欢晕晕乎乎回到家里,紫娟正陪着昭君在里屋说话。主仆两人并排坐着,活脱脱两朵娇艳的花朵。只不过,昭君现在更像雍容华贵的洛阳牡丹,紫娟却似一朵出水芙蓉。缺心少肺的兰草等不上高欢回来,趴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高欢进门的动静很大,但也没有惊醒她的一帘幽梦。 “姑爷回来了,奴婢这就给您端热水去。”紫娟说着,迈着轻盈的步伐,小屁股一扭一扭的端热水去了。 娄昭君侧腿而坐,语气轻柔的说:“夫君又饮酒了吧?酒多伤身,以后还是少饮几杯为好。这里给您备着醒酒汤,快些喝了吧。”说着就要起身。 高欢赶忙制止昭君说:“你身体沉重,行动不便,我自己来吧。以后天黑以后早些安息,不必等我。” 昭君说:“奴家整天吃了睡,睡了吃,快成猪了。为夫君做点事,也算是锻炼了。” 高欢温和的看了她一眼,脱下外裤递给一脸睡意的兰草。随后将搁在床头柜上的一碗醒酒汤一口气喝完,抹抹嘴说:“这几日没感觉哪里不舒服吧?比如说肚子疼不疼?” 昭君摸着大肚皮幸福的说:“一切都好。就是小家伙闹得慌,左一脚,又一脚,踢得奴家肚皮疼。将来定是个不省心的。” 高欢脱掉鞋袜,双脚泡进热水里,舒服的他不禁哼哼出声。紫娟的一双小手轻轻的为他搓洗,听见高欢哼哼,问道:“姑爷,是不是水烫。” 高欢闭着眼,感受着这份舒爽,说:“不烫,正好。” 兰草将高欢脱下的衣裤挂起来,又把床上的被褥铺好。先帮着主母躺下,这才出去将外屋的门关好插上门毕,迷迷瞪瞪的坐在沙发上继续打盹。紫娟给高欢把脚擦干净,收尾完毕,这才拖着迷迷糊糊的兰草,回屋睡去了。 昭君悉悉索索的钻进高欢的被窝,并拉着高欢的一条手臂,示意他搂着自己入睡。虽已经睡意渐浓,还是不忘每日的必修课:“夫君,讲个故事吧,奴家睡不着。” 高欢微微一笑,心说,你都快睡着了,还是不放过我。唉!讲就讲吧,自己酿下的苦酒自己喝。讲什么呢?要不讲《红楼梦》?女人都爱听这个。是不是太长了点?再说,孕妇听这种悲悲切切的内容好吗?万一心情压抑,影响生产怎么办。还是算了吧,讲几个幽默喜剧段子,有助胎儿发育。在记忆库里搜索了好一阵,终于确定讲《西游记》,却发现,怀中的小娘子已经发出细微的鼾声。 正自以为不用麻烦了。又听娄昭君迷迷糊糊的说:“夫君,怎么还不讲?” 高欢彻底傻眼了,这妮子到底睡没睡着? 穿越而来后的前十天,他以身体虚弱为由,尽量避免和昭君一个被窝睡眠。实在顶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就趁她睡着以后再分开。可到了第二个十天,这个理由就说不过去了。只好推说她肚子大,很危险,影响胎儿发育。这理由只能保证不胡作非为,但不影响一个被窝睡觉。于是,每晚入睡前的这段时间,对高欢来说,就是极度的煎熬。 昭君小娘子不止一次的请求他收了兰草和紫娟两个通房丫头。现在主母身怀六甲,正是她俩做出贡献的时候。高欢心想,老高我不是不想,是不敢。谁知道你小妮子操的什么心思。万一老高我真对两丫头下了毒手,你若秋后算账,叫我怎么办?别忘了,老高的身份等同于赘婿,随时可能被你开革出家门,成为贻笑大方的流浪婿。 高欢每晚搜肠刮肚的把自己看过的文学影视作品,经过改编讲给怀里的小娘子听。当然,外屋的两个丫环也是受益者。今晚依然如是。只因为多喝了几杯,感觉酒劲正在往上涌。今天的醒酒汤似乎没什么效果,甚至有推波助澜的作用。再坚持坚持,小妮子还等着听呢。于是,高欢理了理头绪,一边回忆,一边开讲《西游记》。能省略的,或想不起来的内容直接跨过。声音尽可能的保持轻柔。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这故事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 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砌宝塔;赶蜻蜓,扑八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编草未;捉虱子,咬圪蚤;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 讲着讲着,浓浓困意便席卷而来。恍惚间,高欢将自己与那石猴融为一体,一个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便来到那山清水秀的花果山。放眼望去,猴孙满山,树翠花香,雌雄和鸣,交颈调情。涓涓细流,波光粼粼,潭深水碧,雾气氤氲,真个是幻海仙境。只是这地方太他娘热了,身上的每一丝缕都显得多余。高欢觉得,此时若不洗个冷水澡,会被这湿乎乎,黏腻腻的暑热天闷死。 查看左右,并无偷窥者在侧。此时此地,寸缕不沾身,还怕那些小动物看见不成?于是,他飞快的扯下身上的累赘,高高跃起,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大回环扎进水里,瞬间感觉炎热顿消,浑身上下,五脏六腑,舒爽得犹如喝了一大杯冰镇扎啤。 龙入深潭,鱼翔浅底,万类暑伏竟自由。 高欢憋了一口长气,潜于水底,与大大小小的水生物展开竞游。然而,他毕竟是陆地生物,水里功夫岂能与鱼儿相比?此时此刻,有数百只彩色小鱼游到身边,左一下,右一下,连续不断的亲啄他的每一寸肌肤,痒痒的,怪怪的。虽然有种被小鱼儿调戏的羞赧,内心却巴不得被多调戏一会儿。奈何在水里憋不了多长时间,最终还是浮出水面。 被鱼儿调戏时内心是喜悦的。浮出水面后看见三位身着彩衣的仙女就尴尬了。 哇……仙女,太美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谁家女儿,如此绝色?高欢看痴了。 三位仙女原本巧笑嫣然,转眼间杏目圆睁。高欢心里一惊,怕进一步唐突三位仙女,他想重新钻入水里。却不料,一个圆脸,一个瓜子脸两位小仙女不容分说,将他双手紧紧抱住,丝毫动弹不得。中间那位年龄稍长的仙女不冷不热的说:“登徒浪子,看够了吗?哼哼哼,光天化日之下,偷窥女儿家沐浴,简直寡廉鲜耻。” 不带这样的,哪里是我主动偷窥,是你们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不得不看的。 “做下这等龌龊之事,还想狡辩,你是不是男人?” 这和是不是男人有关系吗?我是有家室的人,两个,两辈子,我有两个妻子,犯得着偷窥吗?说不定是你们在偷窥我,反而倒打一耙,意欲何为?高欢感觉智商被侮辱了。 “无耻之尤,心地肮脏,还要反污吾等,禽兽不如!” “我说什么了就反污你们。再说,我游泳的时候,这里根本没有人,你们仨啥时到的?到底谁偷窥谁,还真不一定!”高欢强词夺理,但话说的很没底气。 “你无耻……” “你无耻……” “你无耻……” 三女异口同声反击高欢。 “我怎么无耻了。就算我想看,也看不清啊……”话还没说完,他看清了。因为对方让他看了,主动的。只是一闪即失,像个幻觉。 “看看你那无耻样,还说你不是来偷窥女儿家沐浴的。哼!给本小姐拿下此獠,送入官府。” “你谁呀,凭什么?” “你别管我是谁。就凭你图谋不轨还拒不认错,吃干抹净,意欲逃遁。” 高欢急了,这都是些什么仙女啊!整个一个女土匪。 “你们俩,别怪本小姐没给你们机会。现在就看你俩能不能拿下此獠了。” “小姐,您不生气吗?”圆脸仙女问。 “我为何要生气?我不生气,不生气。” “小姐,既然不生气,何以咬牙切齿?”还是圆脸的仙女问。 “废话咋那么多,该干嘛干嘛!” “小姐,奴婢不知该怎么拿下。”瓜子脸的仙女尴尬的说。 “这还用教你吗?你俩门缝偷窥,以为本小姐不知道吗?”大仙女没好气的说。 “那那那……奴婢就不客气了。”圆脸仙女说。 …… 鸡鸣五遍,天光大亮,高欢醒了,感觉神清气爽。扭头一看,特大号的床上就躺着自己一人,昭君早已起床。 正打算自己穿衣服,兰草紫娟各自一身红衣,捧着给高欢准备的新衣服推门进来。二女看见高欢时,双颊顿时绯红,颔首低头,嗫喏的走近高欢说:“奴家给您更衣。” 高欢惊异的嗯了一声,再看兰草和紫娟,双丫髻已经改梳成少妇拧旋式发型,还各自插了金步摇。脸上涂了胭脂,小嘴红红的,唇彩的颜色特别鲜亮。 高欢明白了,那梦,怕是梦非梦! …… 针对兰草和紫娟两个丫鬟发型装束的变化,再看她俩别别扭扭的走路姿势,结合那个旖旎的梦境,高欢大概明白昨晚发生了什么。 这叫啥事嘛!让人难为情。……又没说这辈子不接受你的好意,只是暂时不忍心下手嘛!再过一两年,等她们长成了,我的心理也调整好了,水到渠成的事,猴急什么! 你们主仆三人联手下药,这是趁人之危,知道不?昭君啊昭君,说你什么好呢! 为夫是那种油盐不进的人吗?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两丫头没名没分,稀里糊涂的就那啥了,不像话。为夫能做那种吃干抹净,不负责任的事吗?再简单,总要举办个仪式嘛。你这么心急火燎的逼着梦里把事情办了,让为夫觉得自己特不是东西,有损声誉,知道不? 还有那碗醒酒汤,如果没猜错的话,里面应该添加了别的佐料吧。你呀你,毁人名誉的东西怎么能用到为夫身上呢?把握不好剂量,会出人命的!小小年纪,什么事都敢做,胆子大得没边了。你从哪搞来的,是不是娄三那瘪犊子给你的?不对,娄三去沃野尚未归来,不应该是他所为。不管哪来的,以后不许再用到为夫身上。有背我个人意志,换个朝代,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高欢表情诡异,估计此时连鬼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紫娟从始至终不敢抬头,现在正蹲在地上为高欢穿靴子。兰草为高欢系好内衣的绳扣,从额头到后脖颈,一红到底。 看着两个丫环低眉顺眼,两颊绯红的帮自己穿戴新衣,高欢暗问自己,两个含苞待放的十四五岁的小女娃儿,就这么被自己在睡梦中祸害了,老夫是不是太牲口了?唉!这万恶的旧社会,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封建礼教,这没有人权的黑暗时代,这一妻多妾制的时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此时此刻的高欢,身体是僵硬的,感觉是荒唐的,内心是窃喜的,表情时严肃的,说出来的话是一本正经的:“你们俩起来吧。兰草去把你家小姐叫进来,我有话要说。” “……嗯。”兰草正要反身出去,娄昭君不请自来。 “不知夫君要对奴家说什么?”娄昭君的表情复杂的无以言表。哭不是,笑也不是。恼怒不是,喜悦更不是。嗔怪不是,责难也不是。说不清她此刻的内心到底想些什么,或许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 “你呀你……真是……淘气。”高欢忽然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了。责怪昭君?那就太不要脸了,得了便宜卖乖。感谢昭君?说明你早有贼心,那是作死之举。假装不知道?那还是不是男人。一点担当都没有,白瞎了三女的一片苦心。 听高欢来了这么一句词不达意的半拉子话,娄昭君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小眼睛一翻,娇嗔的说:“口不对心,夫君是做贼心虚吧。” “哪有哇,我……会负责任的。”高欢说。 这句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有些怪异,这话似曾相识。想起来了,记得那是在大学毕业晚会结束后的小树林里,一时没忍住,越界了。老婆说:“做贼心虚了吧?”自己当时说的也是这一句:“哪有哇,我会负责任的。” 娄昭君翻着小白眼走近高欢,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口,语带讥讽的说:“行了行了,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俩本来就是你的,现在如愿以偿了,偷着乐吧?” 高欢想,这小妖精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被逼无奈?你既然不愿意,何必自作主张,设计陷害为夫。你若心甘情愿,又何必话里话外冒酸水。女人心,海底针,实在太难猜了。 娄昭君说:“你们两个,还不拜见夫君?装什么贤良淑德,不谙世事?小蹄子,咋不见你们昨晚不好意思啊!现在一个个矫揉造作,给谁看呢?” 两丫环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承认自己心中窃喜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直教人进退维谷,取舍不能。 高欢想替两丫环解围,就说:“不用麻烦了,都一家人了,何必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不等他把话说完,娄昭君毫不客气的打断道:“一家人也要讲规矩。做妾就要有做妾的本分,这事我这个主母大房说了算,夫君少管这等内宅琐事。” “嗷……还是请娘子做主吧。”高欢没底气的说。 紫娟、兰草一听小姐给自己定下“妾”的名分,瞬间泪眼婆娑,双双跪在高欢和娄昭君面前,深深的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见过夫君,谢过小姐恩德。”紫娟感激的说。 “兰草谢谢小姐大恩大德,谢过夫君怜爱。”兰草又多磕了一个头。 高欢有点发懵。这是几个意思,被老爷我不明不白的祸害了,不怒反喜,还感激涕零,北魏奴婢的觉悟都这么高吗? 娄昭君说:“行了行了,多大点事。你们俩舍命救本小姐的时候,不是说好了认姊妹嘛,现在随了你们的愿,怎么还哭上了?” 紫娟本就柔弱可爱,再加上点泪眼婆娑,那不是我见犹怜,那是人见犹怜。现在的她,跪在地上,仰起小脸,情绪激动地说:“小姐,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奴婢从未祈求回报,更不敢坏了规矩。” 高欢更迷糊了。同侍一夫已经够委屈了,怎么在这丫头眼里还成恩赐了?不是说反话吧。 兰草也插话道:“是啊,奴婢也不敢奢求回报。小姐,您还怀着宝宝呢,万不可因为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气坏了身子。昨天晚上是奴婢不对,是奴婢被猪油蒙了心智。只要您不生气,奴婢现在去死也行。” “闭嘴,谁说我生气了?傻不傻!”娄昭君嗔怪道。 “您没生气,干嘛要这样啊?”兰草也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 紫娟拽了拽兰草的衣襟,制止她说下去。然后用手背擦了擦腮边的泪水后说:“小姐,作为您的贴身丫环,维护您的周全是紫娟的本分。作为您的婢子,小姐就是紫娟的天。小姐笑,紫娟高兴。小姐苦,紫娟也难受。紫娟是小姐的人,小姐的一切,就是紫娟的一切。小姐的安危,胜过紫娟的性命。紫娟的这条命,本就是小郎君和小姐给的,生杀予夺,全凭您一念之间。” “……自打成为小姐的婢子之后,紫娟所过的每一天都是温暖的,开心的。紫娟吃的、穿的、用的,比别人家的丫环不知好上多少倍。紫娟常常想,如果下辈子还能托生在小姐身边那该多好啊!那年上元节,娄三哥以一敌三十,毫无畏惧,浴血拼杀,身中十八刀,仍然要舍身护主平安。紫娟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上阵杀敌,难道还不能替主挡刀吗?当时那种情况下,您一样舍生忘死,在即将赴死的一刹那,与三哥互认兄妹。紫娟本以为死亡就在眼前,可心有不甘,更舍不得离开小姐啊!恨只恨,今生不能与小姐共母,祈愿来生与小姐同胞。那时候与小姐互认姊妹,只因情非得已,哪里就敢真的僭越,坏了规矩?这些年,您待紫娟情同姊妹,能替小姐赴死,紫娟心甘情愿。还请小姐收回成命,请不要赶奴婢离开您的房间。今生今世,愿一辈子做您的贴身丫环,风里来,雨里去,至死不渝。”说完,一头磕下去,哭得泣不成声。 兰草也跟着一头磕下去,哭着说:“请小姐继续让奴婢留在身边侍候您,至死方休。” 听两丫环情真意切的表明心迹,娄昭君也哭得梨花带雨。只是她的眼里,更多的是由衷的欣慰。看着陪伴了八年的两个丫环,死心塌地的对待自己,娄昭君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使劲的在高欢的腰眼处,九十度旋转拧掐了一把,又冲着高欢冷哼一声,这才抹了抹眼泪,笑着对两人说:“你俩死丫头,尽说些惹人落泪的话。谁说本小姐要赶你们走了,分房睡而已。再说,一个妾室的名分就把你俩感动地要死要活,好像多大官职似的,至于嘛!” “不是那样的,奴婢不配的……”紫娟还想争辩。 “好了好了,无须再多言,都起来吧,这事就这么定了。再说,本小姐也不忍心再让夫君的妾室干丫环的事了。明天起,外屋再派两丫头进来,挑精明点的,至少不能比你俩差。另外那个……紫娟比兰草大几个月,排位在前。今天差人把两边的耳房收拾出来,你俩明后天就搬进去。那个还有……什么来着?敲我这记性,也快得失忆症了。嗷,对了,你们刚才也听见了,夫君说要对你俩负责任的。既然夫君不是那种吃干抹净不认账的人,那就过几天挑个良辰吉日,给你们三人举行个仪式,明媒正娶不可能,一家人吃顿酒,天经地义,总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从了他吧,是不是啊——奴的好夫君?” 又来了又来了!这妮子究竟什么性格,阴一阵阳一阵,都摸不准脉了。你若不同意就算了,何必一边给人吃肉,一边说杀生不好? 第三十一章 神马发威 两丫鬟终于羞羞怯怯的站起身,一人一条胳膊,抱着昭君撒娇,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高欢忽然明白了主仆三人情真意切表忠心的原因了。因为,通房丫头是纯牌儿的奴籍贱婢,性不如畜,命不如妓,没有任何地位,被家主糟蹋也就白糟蹋了,连赏钱都不能讨要。通房丫头和陪嫁丫头不是一个概念。陪嫁丫头最早是嫡出贵女嫁人时,庶出家族其他姊妹跟着嫁过来,后来才发展到贵女的丫环陪嫁。陪嫁丫头就是娘家为姑爷准备的临时替代,但不是绝对能够成为妾室,只是有成为妾的优先可能。通房丫头则始终是奴婢,是主人财产中最不值钱的那部分,等同于阿猫阿狗。生杀予夺,皆由家主和主母做主。 妾又称小妻、傍妻、下妻、少妻、庶妻、妾室、侍妾、侧妾、贱妾、如夫人等。地位也不高,享受不到妻的待遇,主要功能就是生儿育女。妻生子女称嫡出,妾生子女叫庶出。庶出子一般不能继承家主之位,古人在这方面有很严格的规制。“娶妻”和“纳妾”二词有着明显的阶级差别。妾不聘,为买。娶妻时给岳家的财物称“聘礼”,纳妾时给岳家的财物叫“买妾之资”。妾不可以扶为正妻,特别神勇的男人才可能将妾扶正为妻,极为个例。有妾无妻者,属于未婚。不管家里有多少妾室,妻死,夫仍被称作鳏夫。妾是可以买卖赠予的,妻则不能。妻只能休,或和离。妾是妻的奴,却是婢的主,享有半个主人的权利。也就是说,兰草和紫娟这是一步蹬上半空了,难怪激动的要死要活的表忠心,原来如此! 高欢搞明白这些区别后,再看三位娇妻美妾你侬我侬的甜蜜样,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不管怎样,现在不能让兰草紫娟离开昭君,毕竟三人相处多年,相互的生活习惯了然于心。贸然换一个笨手笨脚的蠢丫头进来侍候,出了什么状况可就鸡飞蛋打了。于是,他以一种征求意见的口吻试探着说:“那个啥,昭君啊,依为夫看,还是暂时不要换人吧。紫娟兰草经验足、熟悉你的生活习惯。新换两个毛手毛脚的丫头侍候,为夫不放心。现在你可是咱家的重点保护对象,丝毫马虎不得。” 兰草和紫娟异口同声的说:“就是就是,再过几个月就要临产了,让谁侍候小姐,奴婢都不放心。” 娄昭君不接两丫环的话茬,眼神复杂的看向高欢,不阴不阳的发问:“夫君怕是还有别的想法吧?” “我能有什么别的想法?主要是担心你。瞧这肚子,大得吓人,没有信得过的人看护侍候,为夫连这院子都不敢出去了。”高欢说的情真意切。 “是吗?夫君难道想的不是大被同眠,贪享齐人之福?”娄昭君语调怪异,尾音拖得很长且上翘。 高欢听娄昭君这么猜度自己的一片赤子之心,立刻沉下脸来说道:“这叫什么话,为夫岂能如此龌龊?娘子想多了,真心为你好。兰草紫娟,你家小姐身边换了别人,你们能放心吗?”高欢想与紫娟兰草结成同盟,规劝娄昭君暂缓决定。 “小姐,您就听姑爷的吧。最多奴婢不和姑爷那啥了,还不行嘛!”兰草急的口不择言。 “你敢!夫君是你想沾就沾,不想沾就舍弃的吗?趁早死了这念头,没规矩!”娄昭君斥责完兰草,转而对高欢说:“夫君啊,为妻是该感激您呢,感激您呢,还是感激您呢?” “那倒不必,这是为夫应该做的。再说,已经是一家人了,这种形式挺好的。有她俩在你身边守护,为夫更放心,没必要随便改动习惯。”高欢一本正经的吐露着并不正经的心思。 “您真是那么想的?……哎呀……羞死人了。夫君,您太不正经了。要么不开窍,开了窍就没边儿了……” 昭君这么说,三女大概同时想到了昨晚的画面。兰草紫娟捂住脸,原地跺脚转圈,还不住地说:“姑爷啥话都敢说……羞死人了……” 高欢先是一愣,回味自己最后那句,豁然明白,确实容易让人想歪了。 一家四口温馨的小场面结束后,出于对大肚婆娄昭君的安全负责,四人经过认真商讨,共同决定,还是维持原样。 …… 早餐过后,高欢说中午有事,不用等他了。剩下三女面面相觑,想想从昨天密谋算计夫君,到强迫娄黑子交出那种药,到昭君和兰草假装困倦,到紫娟替高欢洗脚,一系列的操作从眼前闪过,想想都觉得好玩。 高欢上午还要到讲武台见证根太和贾智的约会。匆匆吃了早餐,骑上美男子,神清气爽的出了城。 怀朔镇城外西南方向七里处,是镇军的讲武台。操练、出战、将军教授军事理论等,一般都选在这里进行。所谓讲武台,就是一个平整好的能容纳上万人的大操场和一个削平的石阶台基。拓跋焘时代,北征出发时,每每在这里大点兵。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然后向每位领兵将帅下达出战命令,很有历史感。高欢担任队主时就驻扎于此。这里现在基本遗弃了,但操场还在,地面也算平整,轻易不会崴了马腿。 因为有了昨晚的奇遇,高欢身体里的戾气宣泄了不少,想杀宇文泰那小子的心思也淡了。 天下聪明人多了去了。杀了宇文泰,还会出现刘文泰。灭了根太,李元霸说不定会提前出世。自己也是被真实的历史和历史的假设,搞的过于神经兮兮。没有武川势力,难道沃野势力,朔州势力不会成为之后的关陇集团吗? 早说了,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就在主席台。不从经济文化体制方面下手,纯粹的武力消灭,代价太大不说,战后的民心整合也是麻烦事。不到非要拔刀相向的时候,能以软实力消化的,尽量采用软实力。 一个人,一个族群,生存是第一要务。能够生存,才能谈到生活,继而才能讲求生活质量,然后才是诗词歌赋,附庸风雅。 北魏也罢,南梁也罢,吐谷浑、高句丽、西域,或者更西之西,大漠之北,南海之南,有不被生存和利益吸引的人吗?夏天啊夏天,亏你还来自21世纪,思维眼界怎么会被眼前的迷雾遮蔽了呢?眼睛盯着十四岁的宇文泰,可不可耻? 想通了这些,高欢豁然开朗。真心感谢家里三位风华绝代,我见犹怜的小妮子。那迷药用的正是时候,及时将为夫从防患未然的迷局中解放出来。功德无量,善莫大焉! 高欢骑着美男子到了现场的时候,根太一方五人,贾智一方五人,以及司马子如等人,已经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好在三方都是一身便装,谁也没有顶盔掼甲。手中的兵刃也都是弯刀或者单刀,没有枪矛斧钺、棍棒锤镗等重武器。 美男子上辈子肯定是个战争贩子。见到眼前的临战气氛,立刻兴奋起来。虽被高欢紧紧勒住缰绳,它还是单腿刨地,跃跃欲试的想要发起冲锋。 人都到齐了,根太还是昨晚那副居高临下,气死人不偿命的口吻说:“沃野那个小白脸,你是愿意和某单打独斗,还是你们五个一起上?”这话预设了前提,怀朔镇的几位只是中人,不能参与打斗。 贾智正要替拔速答话,高欢率先出口道:“根太,最后听高某一句劝。刀枪无眼,碰着伤人。” 根太哈哈大笑说:“好汉比斗,不伤人还比斗个屁。既然约定死伤不论,那就开打便是。拉出去的屎,还能坐回去不成?少废话,出招吧!” 高欢说:“某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高某昨晚也曾对你等明言,沃野贾智和拔速是我兄弟,不能不管。既出此言,言出必行。根太兄如此好战,那就让高某领教一下你的绝世武功。” 听高欢这么说,怀朔的一帮人哄笑起来。沃野的五人,也对高欢临危不惧的气度佩服不已。 听高欢这话,根太自然不爽,便大声说:“莫要逞口舌之利,放马过来吧!” 高欢瞳孔急速收缩,真的想一刀剁了这个狂悖之徒。但他还是忍住了,决定只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于是,哈哈笑了几声说:“刀枪无眼,根太兄小心了!”说罢,轻轻的拍了拍美男子的脖子。心里暗自对美男子说,二马相交前,你飞跃起来,哥哥要削了那小子的头发。 美男子咴咴一声嘶吼,大幅度的扬首跃起。高欢知道它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顺势抖缰绳、夹马腹,单刀在手,人马合一冲了出去。二马相对不足百步,一般情况,这点距离,不可能冲击起来。问题是,美男子它不一般。 这边,根太面露轻蔑,懒得和高欢进行口舌之争。有什么话,打过了再说。婆婆妈妈一千句废话,不如痛痛快快一锤定音。于是,他右手一把弯刀,左手一抖缰绳,胯下的青花马立刻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只见它身体略一下沉,前腿刨地,后腿蹬土,四腿同时发力,一个呼吸就是七八米的冲击距离。 美男子扬起的身子刚一个落地,接着第二个跃起。再落地时,整个身体已经跃出四个身位。这样的身法,简直就是三级跳助跑加跨栏的综合,明显比青花马多跑出两米左右。这还仅仅是起步。接下来的距离,各自在三四个呼吸之间便即将交汇。 什么叫比较优势?美男子和青花马的起步动作已经说明了问题。按照冷兵器时代的马上交战惯例,双方手里都应该手执枪矛槊戟,将校在两马近身前展开厮杀。今天这二人手里的家伙都是短兵刃,只有擦肩而过时才能伤到对方。这无异于近身肉搏,攻守都在毫厘之间,玩的就是心跳。 双方都是右手持刀,二马前进的角度也是各自的右侧。按照高欢的算计,他是想让美男子在二马交汇的一刹那跃起,自己在半空中一刀削掉根太的头皮,留一个中间没毛,转圈长发的经典匈奴发型,让根太终生难忘。 根太这边也有算计。昨晚通过对怀朔镇几人的个人信息了解,他从内心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人多又能咋样,土鸡瓦狗尔。既然姓高的选择拉偏架,爷就给你一招“横切牛腰”,让你记住爱管闲事是多么的犯贱。 遗憾的是,美男子并没有按照高欢的心里命令及时飞跃而起,想一招削掉根太头皮的目的没有达成。根太也一样,本打算将高欢切成两截,只可惜,“仓啷”一声金铁交鸣过后,两人谁也没占着便宜。 美男子,怎么回事,能不能听懂我的命令?你若只是一匹凡马,从今往后,精饲料就免了,为你选好的白娘子也不要见面了。德不配位,智不匹谋,力不称任,凭啥享受那么高的待遇?你若是匹神马,定要帮我达成心愿。高欢轻轻的拍了拍美男子的脖子,发起第二次冲锋。 根太见“横切牛腰”没成功,下一招改为“斜劈羊头”。这招刀法是从大刀的招式演化而来的。因为真正的骑兵厮杀,双方都有头盔铠甲护体,砍脑袋是最直接最省力的杀招,拼的就是力量。重达二三十斤的大刀砍下来,除非对方有相同质量的兵刃和力道抵御,否则“滚地葫芦”的下场是免不了的。 二马在各自跑出五十步左右后,有了明显的冲击速度。二人同样趴伏在马背上,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十步,根太抬起身形,举刀砍向高欢的脖子。 就在这时,美男子凌空跃起一米五左右,前腿直接踹向青花马的额头。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谁也没想到。 根太蓄足力量的一招“斜劈羊头”胎死腹中。 高欢则抓住战机,刀刃平推,毫不费力的将根太的一头乌发削落在地。 第三十二章 削发止戈 双方重新形成对峙时,骑在青花马上的根太,散乱的发丝被微风吹起,颇有匈奴先祖被赶出大漠时那种英雄落寞般的苍凉感。 人在拼杀的紧张中,身体对伤痛的感知是轻微的、甚至是麻木的。战争中常常有战士被切开腹部,小肠流出来却浑然不知的情况。根太此时便对自己的落发浑然不知,心里还琢磨着第三招该如何将高欢斩于马下。 其实,高欢没想到美男子会临场发疯,直接向青花马发起攻击。经此一役,他终于认定美男子确实是一匹真正的神马。不是神骏,而是某一位战神转世。瞧牠一见有架可打的兴奋劲,上辈子不是张飞,就是李逵。 美男子啊美男子,有你傍身,老高这辈子再不会战场受伤了吧? 在场诸人,不管哪一方,此刻都被战斗的结果震惊了。所有人同样没想到高欢胯下战马会如此剽悍。更没想到美男子是一匹,不拿兵刃,却又浑身兵刃的勇猛战士。 看清场上态势,宇文泰、根贺、根戈、根苗几位武川兄弟,立刻抽刀在手,紧张的打马靠近根太。 根太小声呵斥道:“你们过来干啥,添乱!” 宇文泰说:“根太哥,你的头发被高欢削掉了。”余下的话,他没好意思说。 听宇文泰这么说,根太探手摸向头顶,这才发现头顶光秃秃的。这尼玛不是战败,这是侮辱。恼羞成怒的根太,突然暴吼一声:“高欢庶子,爷与你不死不休!纳命来!”吼罢,挥鞭打马,作势往前冲。 二弟根贺急忙制止道:“大兄不可鲁莽!” 眼见对面的根太要发疯,高欢没以为意。其他兄弟和沃野的五人也都围拢过来,严阵以待。 高欢奇怪的问:“你们过来干什么,有高某一人,足以应对。” 司马子如道:“足矣个屁!你削掉了那厮一头秀发,还不如一刀杀了他痛快。今天这梁子算彻底结下了。既然如此,是干死他们,还是赔礼道歉,你快拿个主意。” 鲜于修礼和厍狄盛沉着冷静,二人不急不怒,非常默契的跨马站立在两侧有利位置,随时准备驰援败下阵来的高欢。不曾想,不等高欢出手,美男子意外的表演了一个“马踏前额”的空前绝技。如此也好,省的那个宇文泰说,怀朔沃野联手,以多欺少。 韩轨历来都是帮人不帮理。听司马子如没有一边倒的帮阿欢说话,便没好气的说:“道什么歉!他自己找死,怪的谁来。阿欢,只要你一句话,干脆把那五人一起弄死算求了,省得以后麻烦。” 其他几人没吱声,纷纷看向一脸纠结的高欢。 高欢见兄弟们如临大敌的样子,此刻也意识到自己惹出麻烦了。他习惯性的嘬嘬呀花子,内心纠结的想,已然这样了,大不了一报还一报,自己也来个匈奴发型。 见此情景,一旁的贾智说:“各位兄弟,事情因贾智而起,后果也应由贾智承担。约架前说好了死伤不论。现在只不过削去他一缕头发,没什么大不了。那根太想报仇,尽管找我贾智便是。” 贾智话说的甚是硬气,也肯承担责任,这让高欢感觉到些许欣慰。毕竟历史上的贾显智是个见利忘义的货色,最终死在自己手里。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回报”上辈子对贾智的亏欠。并借此机会和沃野贾家结成同盟,源源不断的购买低价粮回来,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战乱灾荒。 想到这里,他将单刀丢给韩轨,对贾智笑了笑说:“显智无须自责。高某既然决定调和你们之间的纠纷,就不怕担责,也有办法处理首尾,放心吧。” 转而向对面几人抱拳以礼道:“高某失手,还请见谅。高某本意是劝谈促和,化解误会,并不愿与武川诸位结仇。不刚才误伤根太兄,实非高某所愿。” 根太被高欢得了便宜卖乖的说辞气得双眼赤红,一句话说不出来,一门心思要与高欢不死不休干一场。根家四兄弟本为一体,见老大表情决绝,也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宇文泰知道,双方就此翻脸,己方不会有人能够活着离开。于是冲着高欢大声道:“尔等以众凌寡,非英雄所为。高欢你口口声声只做中人,现在看来,不过是杀人灭口的谎言罢了。实话告诉尔等,为防不测,应约之前,我们已将行止告知留守之人。若午前未归,必是被高欢、贾智加害。消息传回武川,我等家人誓必血洗怀朔沃野二镇。” 听宇文泰色厉内荏的放狠话,韩轨压不住怒火,大声骂道:“黑獭小子,别他娘的瞎咋呼!血洗怀朔沃野二镇?癞蛤蟆打哈气,口气倒是不小。就你武川镇的万把人,也敢口出狂言,真以为怀朔镇的好汉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根太大声骂道:“既然如此,还废什么话。放马过来,爷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不死不休。” 韩轨不会因为根太昂藏彪汉就怕了他。根太话音刚落,韩轨就要夹马出阵。 “韩百年,你等等。”司马子如制止了韩轨,转而对高欢说:“……阿欢,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不是有句话么,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自己惹下的麻烦,当然要自己解决。无非是一报还一报,没啥大不了的。”转而对根太说:“根太兄请息怒,高欢真的是无心之失。为了消除误会,高某削发赔礼。”说罢,拔出匕首,抓着自己的一绺头发削去一大截,随风吹落。 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高欢会来这么一手。根太一个匈奴别种,也学汉人所谓“人之发肤,受之父母,些许不可损毁”的习俗。作为汉人,高欢当然更加看重发肤对一个汉人意味着什么。但是,为了两个不想干的人能够缓和关系,在己方掌握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亲手削发,足见高欢是何等的不同凡响。 司马子如见高欢毫不迟疑的削发赔礼,暗自长吁一口气。以他的智慧,岂能不明白今天这种局面的严重性?作为好朋友,明知高欢的行为欠妥,但那是回去以后怎么分说对错的事情。大敌当前,必须一致对外。高欢能做出如此举动,确实让他放下心来,也颇感意外。 韩轨、厍狄盛、鲜于修礼,三人都为高欢的壮举感动。 刘贵一直保持谨慎观察。既观察武川几人,也观察怀朔、沃野诸人。说到底,他是来自秀容的客人,虽与高欢交好,但对其他人并不彻底了解。贸然参与进今天的纠纷,已非智者所为。若是不慎将家族牵扯进来,就更加罪孽深重了。高欢想利用贾家的想法本来不错,谁知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所幸结果不错。阿欢啊阿欢,你又一次让刘贵刮目相看了。胜算在手不骄狂,面对霸道不气馁。利用贾智,又能舍身维护。事态即将失控,又能审时度势。特别是自削头发的一招,可谓神来之笔。有算计、有器量,不诡诈,确实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高欢摸摸头顶对根太说:“怎么样,根太兄,有高某陪着,你的新发型不算孤单。若能放下心结,中午我请客,咱们怀朔、沃野、武川,来个三地群英会,不醉不归,可好?” 武川镇的几人本来就处在下风,属实需要一个顺坡下驴的借口。说到底,还是自己一方过于狂妄,没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万万没想到,高欢得理还能饶人。自污脸面,以求谅解。这份胸怀,这份器量,自愧不如。 给脸不要,那是自寻死路。根太看了看身边几人,见他们都点头,便大声回应道:“高兄豪气,根太惭愧。既然相邀,那便喝个痛快。” 回去的路上,高欢对根太说:“武川镇真是人才济济啊!根太兄武功卓绝就不说了,宇文兄弟更是思维敏捷。栽赃嫁祸高某,不留半点痕迹,几句话就把高某描述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奸恶之人。当真是胸有韬略,文武全才啊!据某所知,宇文部落在武川镇势力庞大,无人能及,就连贺拔将军都要礼让三分,有这回事吧?” 他这一番不怀好意的夸赞,让宇文泰感觉后背发凉。左右瞧瞧,根家另外三兄弟的表情,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根太明白高欢在刻意针对宇文泰挖坑,但他还是别有深意的扫了宇文泰一眼说:“我这位小兄弟,自幼喜欢兵书战策,四书五经。文武两道都超乎一般少年人。” 高欢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枉活百岁。宇文老弟不及弱冠,心智便如此了得,实乃人中龙凤也。依我看,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宇文泰终于忍不住插话道:“高兄谬赞。我宇文家素来友善邻里,和睦周遭。家君更是言传身教,不与他人论长短,争高低。黑獭我一介庸人俗子,不敢人前自傲,人后碎嘴。高兄切不可听信小人乱言。” 高欢被宇文泰不软不硬的回怼,弄得有些窝脖。心想,这小王八犊子不仅机敏,还很辛辣。不过没关系,就算你明白哥哥在给你小子挖坑,你一样会跳。因为根家兄弟看上去没你想象的那么大度。回武川以后,一定会给你小子找点麻烦。 众人说说笑笑回到城里,约好中午再见。根太他们回了和顺酒楼,司马子如他们也先行散去。贾智则受邀,随高欢去家里做客。 第三十三章 初次交易 下人们准备好茶水点心退出书房后,高欢这才顺便问起沃野那边的情况。所聊话题涉及面很广,军事民政,风土人情,甚至不乏男欢女爱的内容。看似随意,实则每一个话题都是高欢刻意引导的结果。介绍完家里的装潢摆设,高欢在脸盆里洗手时,一块发黄的物品引起了贾智的特别注意。 “这是什么?”拿在手里,感觉滑滑溜溜的,贾智好奇地发问。 高欢眼里的狡黠一闪而逝,无所谓的介绍道:“这东西叫肥皂,洗涤用的,去污能力特别强,很好用。” “这……肥皂,怕是只有平城洛阳那样的都市才有吧?”贾智试探说。 “这是我自己鼓捣出来的,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高欢说。 “高兄自己弄的?呵呵……制作方法很简单吗?”贾智问。 “当然不简单了,否则岂不是人人都能鼓捣出来吗?”高欢说。 “家里存货多吗?可否卖给小弟一部分?”贾智被肥皂吸引住了。 “卖什么卖,送你几块不就完了嘛。紫娟,紫娟,拿几块肥皂过来。”高欢冲门外大喊。 不一会儿,紫娟拿着两块用油纸包装好的肥皂交给高欢。忽见高欢给她递眼色,机灵的紫娟心领神会的说:“夫君,家里存货不多了,您可省着点用。” “说什么呢,没规矩。还不见过贵客?这位是为夫的好友,来自沃野镇的贾智兄弟。”高欢假意训斥紫娟。 “奴家见过贾家兄长。”紫娟行礼见客时,还不忘给高欢一个只有两人能动的眼色。 “嫂嫂无须客气,贾智有礼了。” 高欢介绍道:“这是小妾紫娟,显智无须客套。” 紫娟告辞而去,贾智拿着肥皂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闻了闻,并详细了解了肥皂的功效。说到制作材料和制作手法等技术问题时,高欢顾左右而言他,搞的求知欲旺盛的贾智心里像猫抓一样痒痒。终于忍不住提出要求,希望能够一次性买断肥皂制作工艺。 就在这时,前去沃野购买粮食的娄三,风风火火的来书房向高欢回禀办差结果。 刚才还琢磨该如何与贾智恰谈肥皂换粮食计划,好巧不巧,娄三这个时候回来了。如此一来,有些话说起来就不显得太刻意了。本来贾智对自己帮助他解围的行为疑虑重重,如果让他发现自己的帮助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友谊的小船,恐怕说翻就翻。宏伟的粮食购置计划,很可能顺胎死腹中。 发现书房里有客人,娄三规规矩矩的见过客人,然后回禀外出办差的结果:“姑爷,您交待的差事办妥了,这便向您交差。”娄三说。 “辛苦了。购买了多少,价钱如何?”高欢随意的问。 “总共买了一百斛(北魏正光年间,一斛=一石,约百斤,价值=一匹布),二百钱一斛,还是贵了点。沃野那边粮食倒不缺,可运不出来。一是镇军府有令,当地粮秣不许外运。沃野到怀朔的路上,共安排了三道关卡盘查。二是屯粮的大户不愿意贱卖,最少要二百二十钱一斛才肯出手。如果要求他们送到地头,至少四百钱一斛。小的打出平城娄家的招牌,才在一户与平城那边有些交情的大户手里买下这些粮食。虽说二百钱一斛,但一路上人吃马嚼,雇佣民夫搬抬,租车拉运。核算下来,一斛差不多三百钱了。这还不包括路上打点关卡兵卒的费用。这趟下来,小的从账房支取的铜钱没剩几个。姑爷,您要另想办法。”娄三见姑爷有些刻意要他禀报的意思,心领神会的报了出来。 高欢给了娄三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故作为难的自言自语道:“是啊是啊,眼看就要入冻了,粮草不足,这个冬天怕是难熬了。牲口还好,关键是那些孤儿该咋办!愁死人了。” 高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地上来回踱步。时不时瞟贾智一眼,等着他主动上钩。可这家伙一句话不说,拿着肥皂翻来覆去看上没完。没办法,只能再加把火试试。于是说:“要不这样,你在家歇上一天。明天多带几个人去五原、朔州那边看看,能不能多收些粮食回来。唉!总不能让那些可怜的孤儿冻饿而死吧!” “诺,小的听姑爷吩咐。不过……”娄三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尽管说,我不会怪你的。”高欢道。 娄三看了高欢一眼,又扫了贾智一眼,似乎下定最后的决心说道:“姑爷让说,小的就斗胆说一句。姑爷,扶危济困,接济鳏寡是镇军府的事,与您何干?成百上千的孤儿吃住,用不了几天就把小姐的陪嫁挥霍光了。老家主常说,做善事要量入为出,摊子不能铺得太大。” 听娄三这么说,贾智有些吃惊。心说,高兄家的下人也太没规矩了吧。 高欢察觉出贾智鄙夷的眼神一闪即失,装作面色难看的对娄三说:“娄三,我这一家之主做事,岂是你一介奴仆可以置喙的?若不是念你保护主母有功,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越来越没规矩了,蹬鼻子上脸!……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去五原买粮。” “诺!”娄三还想说什么,见高欢脸色阴沉,只好躬身退出书房。 娄三出去后,高欢搓了搓脸颊,刻意调整了一下情绪,无可奈何的对贾智说:“让显智见笑了。这些个下人,都快骑到主人头上了。” “高兄莫要生气,你这下人挺忠心的。他是为你着急,情有可原。”贾智随便应付一句,接着说:“高兄要大量购买粮食救济孤儿?” 高欢长叹一声,讪讪的说:“可不是嘛!这事说起来也不怪下人多嘴,属实是我自寻烦恼。原以为最多两三百孤儿需要救济。以我之力,再找朋友帮忙,应该没啥问题。谁曾想,无偿救济的消息走漏之后,一下子涌来上千孤儿。措手不及啊!全他娘的是五岁至十二三岁的熊孩子,一个个皮包骨头,面黄肌瘦。住没住处,吃没吃的,彻底抓瞎了。这阵子,为兄快被镇里的人骂死了。你想啊,上千饿疯了的流民孤儿突然涌进城里,就像老鼠进了米仓。那情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十几个孩子抢一块饼,抓着活鸡撕了毛就啃。隔壁邻居家的一条狗,居然能让这些孩子活吃了。不堪想象,简直不堪想象!” 听高欢叙述,贾智也被勾出些许的恻隐之心。陪着高欢长叹几声后,贾智试探着问:“高兄需要大量粮食,小弟说不定能帮上忙。” 听贾智终于上道了,高欢暗自欣喜,但他没有急着表态。而是说:“谢谢显智好意。有我一个倒霉蛋就够了,怎么能拖你下水呢。” 贾智说:“能为高兄分担一些,贾智心甘情愿。扶危济困,乃积善成德之举,我辈应当奋勇争先。既然高兄走在前面,小弟也不能落后。这样吧,回到沃野之后,我发动大户,捐献五十斛细粮出来。虽杯水车薪,也算聊表寸心。” 高欢说:“确实是杯水车薪啊!” 贾智见高欢似乎兴趣不大,终于没能忍住,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高兄,善举也需量入为出。纯粹的无偿救济,就是一个无底洞,填不满的。小弟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显智有话尽管说。”高欢愁眉紧蹙。 “这个肥皂很不错,如果用它来换取粮食,应该能解决问题。”简直说。 “是吗,可以的话,那就太好了。可有良策?” “只是不知这肥皂的价格几何?” “没有交易过,我也不知它能卖多少钱。要说制作过程,确实挺麻烦。一是原料不好找,二是工艺太复杂。按照这个道理来说,一块肥皂怎么也值一斛精米。可谁这么傻,会拿精米换肥皂呢?我看够呛。”高欢抛出诱饵。 贾智听高欢的要价并不高,心下暗喜。接着说:“不如这样,这事交给小弟去办。两块肥皂换一斛精米,并负责送到目的地。你看这样行吗?” 高欢想想说:“既然显智愿意帮这个忙,为兄也不能让你白忙乎。我给你四块肥皂换一斛精米。如果是糙米或陈米,可以多换一些。这个度你自己掌握。先给我照三千人一年的量,三个月之内运到。可不可以?” 贾智听高欢多加了两块肥皂,相当于白给自己一份佣金,他忽然觉得有点晕。对他来说,在沃野镇搜刮三五千人食用的糙米陈粮,实在没什么难度。急眼了,军粮也可以偷出来倒腾。一块肥皂换一斛粮食,经他之手,也有赚头。只不过那样的话,自己就需要恬不知耻一些。现在不用了,四块肥皂可以坦坦然然的净赚三块,转手就能卖出去。大姑娘小媳妇,见识到这种好东西,还不疯抢了!于是他说:“谢谢高兄慷慨,就这么说定了。这事我回去就办,你也不用再为粮食操心了。” 事情谈妥之后,高欢将肥皂、牙刷、精盐和一小坛白酒等几个样品打包给贾智带上,两人一起去了和顺酒楼。 ………… 鲜于修礼回五原探亲,返回时带来六百青壮。三百匠人小工要去山洞那边报到,三百青壮要随他开辟新天地。 历史上,鲜于修礼就是在河北扯旗造反,率领十万燕赵农民和朝廷军队作战,充分展示出他卓越的军事才能。高欢之所以希望他到河北招兵买马,或多或少有些恶趣味在里面。 五原这三百基础骨干,是接受过高欢资助的汉家儿郎,身体里流淌着冠军侯霍去病睥睨天下的血液。只要有人能呼唤起他们内心的骄傲,天下谁与争锋? 三百壮勇先安排在镇外的庄院里住下。高欢吩咐娄黑子组织车马,粮食等一应事物。没想到娄黑子推三阻四,左一个需要请示小姐,又一个需要小姐应允。一气之下,高欢罢免了娄黑子的管家职务,连带一帮亲信,一并撵回平城。管家一职暂时有紫娟代理。 娄黑子找娄昭君告状,哪曾想娄昭君说的更绝:“三番五次告诫你们,在姑爷面前放尊重点,你们自以为有平城那边撑腰,蹬鼻子上脸……活该!把手上的事一五一十的交给紫娟,带着那几个嘴尖毛长的货色回平城吧。” “小姐,老家主吩咐老奴要照顾好小姐,看管住姑爷……”娄黑子还想争辩。 “闭嘴!给你们一个回平城的机会,已经姑爷最大的慈悲了。再敢多嘴,一律杖毙!” 见娄昭君生气了,娄黑子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的说:“小姐饶命,老奴知错了。看在老奴大半辈子忠心耿耿的份上,求小姐饶命。” 娄昭君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愤怒,方才冷冷地说:“本小姐正是念在你们对娄家忠心耿耿的份上才给你们机会。无须多说,把账本,钥匙交给紫娟,明天动身吧。” 接过管家大权的紫娟,只熟悉了一天业务便驾轻就熟。在娄三和兰草的帮助下,立刻就将家里杂七杂八的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没有了娄黑子的掣肘,高欢将鲜于修礼所需的物品清单交给紫娟。小妮子两天时间就准备的妥妥当当。 昨天请孙腾喝了一顿大酒,主要目的是请孙腾给鲜于修礼开具“过所”,即“路引、介绍信”性质的文书。没有这东西,住店都没人敢收留。关口查验的很严格。 今天是九月十八。特意选了“9·18”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为鲜于修礼送行。三百人的基干队伍,四十多辆装满粮草和特产的商队。他们要出关发展,为未来某一天,提前储备足够的军事力量。打出的旗号是“华北贸易商行”的商队,这是高欢脑子里一直萦绕的一个商行名称。不久的将来,他的商行就以这个名字命名。 “此一去任重道远,一切全凭你独断专行。哥哥不在身边,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身体。千难万难,只要活下来就行。”高欢握着鲜于修礼的手说。 “放心吧,命是我的,岂能轻易放弃?昨晚你已经把该嘱咐的都嘱咐了,我心里有数。到了地方安顿下来,我会把详细情况写信禀报你知晓。你交给我的肥皂、白酒、精盐的制作秘方,我都藏好了,万无一失。路上的盘缠和发展基金也不会出问题。”鲜于修礼说。 “到了燕州以后,先找蔡俊。他正在燕州探亲,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他说。他父亲是燕州刺史,些许麻烦难不住他。关键是从燕州北上通过柔玄镇时,一定要让蔡俊帮忙护送。切记不要硬闯。到了关外,稳定下来再谋发展,不要急于求成。那几个秘方,到了地方以后就能用得上,换粮、换马、换兵刃都行,你自己掌握。”高欢语重心长的说。 “……五原这三百个壮勇都是好小伙子,好好培养。家里这边有我照顾,你就放心吧。另外,贸易商行成立以后,你也是股东之一,挣下的钱哥给你存着。”高欢说。 “欢哥的深情厚意,修礼铭记在心。只需隔长不短,给我阿爷送几坛好酒就行了。就此别过,欢哥保重,一年后再见!”鲜于修礼告别而去。 “再见,修礼;再见,兄弟们。”高欢挥手致意。 为了掩人耳目,鲜于修礼他们傍晚时出发,昼伏夜行,走出怀朔镇辖后再恢复正常。 目送远去的鲜于修礼一行,高欢脑海里突然响起一首歌。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第三十四章 大雪纷飞 朔风呼啸,阴山进入冬季。扬水成雪,泼水成冰。 前天下午到昨夜,第一场大雪落下,将怀朔镇覆盖的严严实实,世界一片白茫茫。 清早起来,戴着皮手套,拿把扫帚和下人们一起在屋顶扫雪玩儿的高欢,此刻心情无比激荡。在他眼里,这里的景色不是苍凉凄苦,而是一派夺人心魄的大美风光。遥望远处的阴山山脉,银装素裹,莽莽苍苍。已然放晴的天空中,雄鹰在展翅翱翔。近看怀朔镇老城,炊烟袅袅,呵气成霜。深宅小院,鸡鸣狗吠。邻家小儿,嬉戏打闹。好一幅浮生画卷,好一派北国风光! 忽然间,老人家那首大气磅礴,震人心脾的《沁园春—雪》,如滚滚黄河之水,安奈不住地从胸中蓬勃而出。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是啊!这是我的家,这是我们的家园。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也将祖祖辈辈在此生活下去。 “夫君,唐宗宋祖和那成吉思汗是谁啊?” 就在高欢与天地对话的骚包时刻,娄昭君娇滴滴,脆生生,欣喜若痴,但却极度不和谐的声音从庭院里传来。此刻,已经清扫干净的庭院中,挺着大肚子,身披镶着白边大红斗篷的娄昭君站在中间。紫娟一件镶着白边黄斗篷,兰草一件镶着白边的绿斗篷,一边一个搀扶着娄昭君。三女正巧笑嫣然,眼光明亮的看着房顶上臭显摆的夫君。 高欢心想,这仨娘们,怎么看上去像红绿灯。 “夫君,人家问您话呢。”娄昭君紧追不放。因为夫君吟诵的这首长短句太霸气了,只是其中的内容有些不明白。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高欢顾左右而言他。 “秦皇汉武奴家知道。唐宗宋祖和那成吉思汗是谁?”娄昭君仰着笑脸,好奇宝宝似的加大声量追问。 高欢恶趣味的说:“他们三个呀……哈哈,是夫君我朋友的孙子,很了不起的三个小鬼头。” 听夫君不正经说话,娄昭君娇嗔道:“夫君尽取笑人家。一个姓唐,一个姓宋,一个姓成,您哪来这三姓的朋友啊。不过,您吟诵的这首长短句真是不错,奴家已经记下了。夫君前前后后随口吟诵有二十一首诗了,回头奴家叫匠人雕版,刊印成册,供孩子们学习。诗集就叫《怀朔狂翁》怎么样?” 听昭君这么说,高欢内心惭愧,老脸一红说道:“让孩子们学习可以,但不要说是为夫的手笔。太张扬了,贻笑方家。” “为什么呀?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大气磅礴,睥睨万邦的豪迈。这样的夫君,难道不够狂放吗?”娄昭君打趣的说。 “干脆就叫《高欢狂放诗集》,简单明了,直抒胸臆。”紫娟笑眯眯的,也在打趣高欢。 “是啊是啊,人不疯狂枉少年嘛!怎么狂,怎么来。”兰草在这方面不如紫娟。这现年,紫娟经过娄昭君的亲手指点调教,诗赋方面颇有欣赏造诣。 见着仨娘们儿越说越不像话,高欢飞身跃下房顶,来到三人面前,每人琼鼻上刮了一下,心满意足的走进书房。三女被他这么宠溺着,羞不自禁。临了,娄昭君也有样学样的在紫娟和兰草的鼻子上轻刮一下说:“走,回房抄录高狂士的诗去。” ………… 自从八月初二醒来,算一算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真如白龙过江……不对不对,应该是白驹过隙,岁月不居啊! 整个八月,他的主要精力就是改造了家里的供暖设施和厕所,建造浴房,改造工坊,挖了一条下水道直通五金河。另外还开凿了几条逃跑密道。再就是和赵印、李富贵改进工具,研制出一台手工车床,打制出第一根铁管,改进了一次成型的铸造工艺。与此同时,制出了肥皂,蒸馏出高度白酒,制备出如雪般净白的精盐。相比这三项,牙刷和皮制品制造,没什么科技含量,很容易仿制。 整个九月,一边普查娄昭君的家产,一边秘密调查前世自己印象中的几大矿床的位置。煤矿就在自家马场里,顺便还发现了一处上天赐予的山洞,意外得到了神马美男子。铁矿在可朱浑元的领地内。这家伙是部落酋长,一个人说了算,镇军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在高欢的鼓动下,矿石已经挖出来了,全部卖给了高欢。 第一批小包装高度白酒、精盐、肥皂、牙刷,以广告的形式赠送给勋贵大户,商贾财东,酒楼茶肆,客栈饭庄,娱乐场所等试用。没想到,几天后有人找上门来继续索要,以为高家的稀罕物品是白送的。 提出索取要求最多的居然是高度白酒,这让高欢不禁唏嘘!原来北方人爱喝高度酒的毛病是天生的。第一次尝到这么烈性的酒,立刻就喜欢上了。其二就是肥皂和精盐,这两样东西大户人家要的最多。好东西就是好东西。用过之后,没几天就有人拿着两块锃亮锃亮的马蹄金摆在高欢的书桌上大剌剌的说:“高郎君,开个价吧。只要把秘方给我,这样的马蹄金还有十块。” 卖鸡蛋顺便把老母鸡也卖了这种傻事高欢当然不会干!他只想试探一下,自己选择的这几样物品,在北魏有没有销路。现在看来,不仅有销路,而且识货的人很多。 另一方面,原以为怀朔镇这种边关军镇没几个有钱人。现在算是明白了,怀朔人不是没钱,是穷人没有钱。真正的有钱人,家里金银多得能吓出你一身冷汗。前来买断知识产权的几个家伙,摆在高欢面前的许多金银珠宝上,残留的血迹还在。说明什么?说明这些财宝自打入了库房以后就没人动过,财力不厚的人家能忍得住吗? 换粮的事一直由娄三跟进,进展的非常顺利。为此,高欢把城外的庄院改造成一个大工坊,白酒提纯,肥皂制作,精盐提纯,牙刷制作等都集中到那里。二百多熟练的手艺人,经过高欢的亲手指点,立刻开始制作这些全新的产品。工坊实行三班倒,昼夜不停的加紧生产。 贸易商行的组建工作由刘贵和窦泰牵头。参股人共计十三人,可以继承,不许转让。高欢作为董事长,各种产品的秘方持有人,占股五成。剩下的五成由可朱浑元、厍狄盛、鲜于修礼、韩轨、窦泰、蔡俊、司马子如、尉景、侯景、呼延狼、孙腾、刘贵十二人平分。鲜于修理、呼延狼、尉景和蔡俊的股本由高欢垫付,分红抵还。 孙腾是高欢拉进来的。因为他知道,孙腾早晚会和自己走到一起的,不如现在就让他入伙。蔡俊回燕州探亲,鲜于修礼启程出关发展,呼延狼连衣裤都是高欢替换下来的旧衣服改的。尉景那份,于情于理都要高欢垫付。 有了启动资金,高欢除了将各家送过来的匠人按照工种分工,简单培训后迅速投入生产。同时大批量的招募能人巧匠,即便是逃奴、罪犯、流民、军户、牧民、农人。只要肯吃苦,身体健康,高欢本着来者不拒的原则,统统收下。在他眼里,都是活不下去的可怜人。 因为军司马叔孙睿的不作为,镇军府现在群龙无首,孙腾这个户曹史几乎成了实际的维持会长。这样就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所有不明来历的外来雇佣,经过一番私下操作,都有了合法的户籍身份。 为了提高生产效率,生产方面高欢采用的是流水作业,分工合作的工艺流程。就拿皮制品来说,回收、筛选、分类、硝制、鞣皮、剪裁,缝制、晾晒、包装、各负其责。再也不是一名皮匠做一件皮制品,从头做到尾。现在只需各干各的一道工序,效率大大提升。 不用想,这样别开生面的生产方式,惊讶得在娄家干了一辈子皮活的老皮匠霍耕大嘴叉咧开,满嘴黄牙遮都遮不住,见人就说:“姑爷是鲁班爷爷重生,不得了,不得了!” 由娄三主持的粮食交易势头很好,由刘贵和窦泰筹备的贸易商行也挂牌成立,由呼延狼着手的流浪孤儿招募计划完成的也很顺利。 按照呼延狼的汇报,年龄放宽至十岁到十七岁,怀朔镇辖区挑选了一千四百五十名男丁,分期分批交给了吕二。野是野了点,但有充足的食物诱惑和吕二毫不留情的马鞭侍候,三五天便规规矩矩的像小猫一般。据说,现在已经被吕二训练的有模有样了。剩余的三百多五至九岁的男女幼童留在了镇里的福利院。可怜之处在于,五岁以下的孤儿没有,几乎死绝了。 贾智这人还是很靠谱的。为此,高欢把精盐和白酒在怀朔镇以西的经营权也交给贾智。如此一来,包括西域和漠北在内的广大地区,贾智就是真正的垄断者了。他是家中次子,爵位和家主之位与他无关,只能庇护在父亲和大兄的翅膀下,过一辈子舒心日子。然而,因为没有自主权,花钱总放不开手脚,这与他公子哥的身份严重不匹配。现在好了,一次无意的邂逅,居然不小心踢到一块狗头金,想不发财都难。更令他开心的是,所有的收入和家族无关,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如此好事,岂不是活活的要把人乐死?就这样,贾智的粮秣运输力度比高欢的要求提高了三倍不止。因为父亲镇军长史的关系,贾智可以在沃野镇合理合法的购买粮食。各路小鬼直接拉下水,军令在酒桌上成了废纸,关卡在权力面前成了保护伞。一水儿的军车运输,镇兵护送。说好三千人一年的量,贾智主观能动性超常发挥,三万人一年的量也足够了。高欢没说停,那就继续拉运。 按照高欢的指令,由赵印和李富贵率领的工程队紧急赶工,就在那个神奇的山洞里打造出一座兵营。虽然简陋,但孩子们活下来已经不成问题。 山洞足有一里长。往深处探索,另一个出口处,居然发现另外两个相对独立的山洞。李富贵和赵印手下的徒弟终于放开了想象的翅膀,一个极其隐蔽的兵器作坊就在这里诞生了。 先前高欢让他们试制的一柄长刀,也在这里完成了。经过验收,完全合格。后世的军迷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大唐陌刀。真正的陌刀没有遗存,高欢也是看了军事节目,觉得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绝对能够一刀斩下马头。 李勇派去帮忙的三百匠作小工,因为可以填饱肚子,主动要求留下做工。赵印回去找高欢汇报时,差点把高欢乐疯了。 为了掩人耳目而多招回来的孤儿,以华北贸易商行的名义,成立了一个福利院。所有孤儿集中安置在闲置的镇军营房,并雇拥了五对夫妇照顾他们。 福利院成立那天,高欢选在镇中心的露天广场举行了募捐活动。由娄昭君牵头,韩秦氏、李氏、鄂勒森、斛律苜蓿,加上紫娟和兰草,七位花枝招展的怀朔镇准贵妇,和红佛寺的老和尚,共同主持召开的慈善募捐活动。台下是三百多男女幼童,一水儿的小光头,省的招惹寄生虫。 老和尚是高欢请来的。一听说要收留镇里镇外的流浪孤儿,老和尚口念一百多遍“善哉善哉”,然后答应亲自出场,还不要出场费。 镇中心广场有个半开放式的戏台,两侧的柱子上是高欢亲笔书写的对联。 上联:奉献爱心,一文铜钱不算少,一分慈善 下联:慷慨解囊,千万金银不为多,千万福缘 横批:积善成德,荫佑子孙 那一天,前来看热闹的镇民填满了整个广场。随着老和尚不住气的合手作揖,随着娄昭君饱含深情地讲述这些流浪孤儿的苦难遭遇,随着几个口齿清晰的孩子的自述,一场慈善募捐,开成一场诉苦大会。台上台下,墙里墙外,哭声连片,感天动地。 最后一个环节是自发募捐。高欢当然是第一个上台捐献者。紧接着,司马子如、刘贵、可朱浑元、韩轨、厍狄盛、侯景、呼延狼等排着队,将准备好的铜钱塞进募捐箱。不一会儿,看热闹的镇民们或一个铜板,或一串铜钱,纷纷解囊。只要有一个人捐助,台下的三百多孩子异口同声的喊一声“谢谢”。 是人就有怜悯之心。是人就能被激发出善良。呵护弱小,怜悯童幼乃人性使然,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那天募捐的人群中,至少有五六个老乞丐。本来是想在人多的场合乞讨几个铜钱的,到最后反倒把自己辛苦讨来的几枚铜钱捐了出来。 第三十五章 初识李虎 大雪覆盖下的阴山,裸露的青石从白雪中钻出头来。一个山头,十个山头,百个山头……放眼望去,青黑色的山头山洼,与皑皑白雪交相辉映,仿佛天神在天地间挥毫泼墨,一夜之间汇就一幅大写意的黑白水墨画。在这幅巨大的画卷中,山腰以下,森林一片连着一片。几丈,甚至十几丈高的柏树、红松、落叶松,身上披着蓬松的雪花,犹如披着白色斗篷的战士,威风凛凛的列队在雪山之上,为这锦绣山河站岗。 在这幅壮美的画卷中,忽然有五个黑点动了起来。焦距拉近后才发现,原来是五个人影,飞也似的穿行在丛山峻岭中。一会儿俯下身形,一会儿飞跃山顶,如灵猴跳跃,如雄鹰飞翔。忽然一个侧身紧急制动,脚下瞬间扬起万朵雪花,潇洒的无法形容。 这五个穿的像大灰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赶来娄家马场检查流浪少年们训练生活的高欢、韩轨、司马子如、侯景和呼延狼。现在的马场,经过改造,已经成为一个军事训练基地,高欢为之命名“少年营”。 到达马场入口处时,大皮帽的毛边已经结成冰霜,连眼睫毛都像一根根银针。五人解下滑雪板夹在腋下,踏着埋过膝盖的积雪,呼哧呼哧的接近驴二蛋建在山口的那几间土坯房。 “呔,尔等何人,报上名来。”一个稚嫩的呵止声从房里传来。 五人正低头奋力往前走。听到呵止声,抬头一看,两个一米六左右的少年人,各自手里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戳在雪地里,呈小八字立正。厚棉衣和大皮帽包裹着小脸,表情严肃,目光冷峻,颇有一股少年兵的气势。 两个月以前还是讨吃要饭的野孩子,短短两个多月的营养补充和规范训练,居然有模有样的像个士兵一样庄严肃穆,这让为他们默默付出心血的高欢心里不禁一喜。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接近两位少年,想测试一下他们的警惕性。 “来人止步,报上名来。”左边的少年,严厉呵止的同时,手里的长刀已然横在胸前。 高欢、韩轨、司马子如,三人互相传递了一个眼神,各自都为少年人的警惕性感到欣慰。呼延狼和侯景走在前面开路,并不理会少年人的呵止。 “再不止步,那便吃某一刀。”少年人踏前一步,刀锋直指侯景和呼延狼,封住路口。 呼延狼怕两孩子不懂事,冲撞了高欢,便不客气的说道:“家主看你们来了。带我们去见吕教头!……愣着干什么,快点啊!” 另一位少年正待转身,还是先前说话的那位少年,并不为呼延狼的话所动,继续说道:“请拿出你们的腰牌,我要查证。否则,谁也别想踏入此地半步。” 见这毛孩子不给面子,呼延狼顿时眉毛一竖,呵斥道:“小瘪犊子,欠揍是吧!” 他这话一出口,那少年突然横刀立马摆开架势,进一步大声呵道:“最后警告尔等一次,拿出高家腰牌,我要查证。否则,叫尔等立刻命丧当场!” 呼延狼被这孩子的执拗气笑了,正待发作,高欢说:“阿狼,配合哨兵查验。” 有了高欢的命令,呼延狼这才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长三寸、宽二寸的金制腰牌。正面是一个“高”字异形体和一只胖乎乎的大熊猫图案。背面是楷书魏碑体“中华永昌”四个字。最下面是阿拉伯数字编号。这也是高欢的恶趣味。 高家腰牌分有玉、金、银、铜、铁五个等级。玉牌只有娄昭君、紫娟、兰草等女眷持有。金牌只有高欢、司马子如、韩轨、蔡俊、鲜于修礼、厍狄盛、可朱浑元、孙腾、尉景、侯景、呼延狼等华北贸易商行的股东持有。银牌由娄三这样的一级主管持有。铜牌是各主事、管事组别的头目、匠作等管理层和科研技术人员持有。铁牌是高家所有的家丁、护院、仆丛、雇佣,包括少年营的每一位男丁,每人一块。因为刻有编号,所以腰牌具有唯一性。 见呼延狼拿出的是一块金牌,二位少年查证后,举手敬礼。还是那个出声要求查验腰牌的少年说:“报告长官,少年营李虎,姚隆,正在值守,请长官指示!” 高欢满意的看着二位生龙活虎的少年,将滑雪板交给呼延狼侯景,立正回礼道:“李虎、姚隆,你们辛苦了。” 李虎姚隆齐声答道:“长官辛苦!” 高欢说:“你俩晒黑了。” 李虎姚隆异口同声道:“长官更黑!”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哽,但高欢知道。他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好忍俊不禁的要求两少年前面带路,向营区走去。刚才还执拗的李虎,现在一反常态,主动要求替呼延狼分担滑雪板的重量。呼延狼没搭理他,还为刚才被抹了面子生气呢。 两位少年的行为动作,言谈礼仪,都是高欢为少年营制定的行为规范。一切都比照后世解放军的军姿礼节执行。 路上,高欢问那纪律严明的少年:“你叫李虎,多大了?” “报告家主……报告长官,我叫李虎,他叫姚隆。我俩今年十四岁。” “听你说话,好像读过书。” “报告长官,读过。” “能读起书,家境应该不错,怎么成了流浪孤儿?” “报告长官,我不是流浪孤儿。我是迫于无奈才来这里的,但现在很开心。” “怎么回事?” “报告长官,八月底,趁黄羊肥壮的时节,我相约几个朋友外出狩猎。却不料半路遇上一股逃难避祸的蠕蠕人。当时我们十人,身上只带了弓箭和单刀。对方三十几人,见到我们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开打。混战当中,我的马屁股上挨了一刀,战马受惊,冲出战阵。我侥幸逃脱,其他九人当场战死。冲出包围圈后,我死命逃跑,蠕蠕人在后面紧追不放。不知跑出多少里,最后进了山里,我连人带马掉下山崖。马摔死了,我摔蒙了,总算逃过一劫。醒来后,也不知身处何地。切了一块马肉烤熟,背在身上边走边吃。大概半个月的时间,马肉吃完的第三天,我终于走到一个废弃的土堡,却不料被一帮乞丐把身上的衣服扒的干干净净。当时我浑身没一点力气,任由他们欺辱。好在换来一口吃食,也算再次救了我一命。第二天,这帮乞丐说,怀朔镇有位姓高的大善人,无偿救济流浪孤儿。只要见面确定身份不假,当场就给两个白面饼子。我是被那几个真孤儿裹挟来的。当然,再没有吃的,一两天估计我也饿死个屁了。” 高欢若有所思的说:“这么说,你本意并不想留在这里?” 李虎说:“那倒也不是。当初为了活命,我没有道出实情,有错在先。来到这里之后,我觉得新鲜,便真的不想走了。这里的一切,有种让我说不出的感觉。反正就是新鲜。” 高欢对这孩子的兴趣越来越浓。听他言谈,观他心智,感觉这孩子的自主意识非常明确。便接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刚才这位长官不是介绍了么。您是家主,姓高,名欢,少年营的缔造者。”李虎坦然的答道。 “何以没有畏惧之心?”高欢问。 “这是您给少年营下达的第一道军令。军人,只服从命令。军令面前,不管是谁,只当他是空气。吕教头说这是您的原话,不知是不是真的?”李虎侧扬起脸,验证这句话的真伪。 高欢欣慰的摸摸李虎的脑袋,微笑着说:“没错,这话是我说的。” 司马子如插话道:“小后生,挺机灵。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虎侧脸看了看走在身侧的司马子如和韩轨说:“能跟家主在一起,想必关系匪浅。据说,家住身边有几大能人,分别是:碎嘴子司马子如,闷葫芦韩轨,跟屁虫呼延狼,瘸腿狗侯景,冲天炮蔡俊,温柔客厍狄盛,大莽牛可朱浑元。阁下想必就是司马子如,卑职猜的可对?” 听李虎道出一连串从未听说的诨号,司马子如、韩轨、呼延狼、侯景,一个个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司马子如腮帮子一抽一抽,强压怒火的问道:“这些雅号是谁告诉你的?” 李虎假意心无城府的说:“娄三哥说的。每次来少年营,娄三哥都要讲家里的趣闻轶事。” 侯景斜着眼睛问:“你管这些叫奇闻异事?” 李虎道:“可不咋滴,多好玩儿啊!你便是瘸腿狗侯景吧?娄三哥形容的非常贴切。” 听两人对话,高欢和韩轨会心的咧嘴一笑,司马子如则面目狰狞的看着这个假意童言无忌,实则故意为之的李虎,哭笑不得。只有呼延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指着一脸晦气的侯景,笑得差点岔了气。 说笑之间,众人来到整修一新的少年营门口。同样有一道门岗要查验腰牌。通过门岗,进入那个四面环山的大广场,眼前的变化令高欢眼前一亮。 整个广场,中间那个水潭被圈起来建成一个冰场。夏天改做游泳池。围着冰场,修整出一条宽达二十米左右,人马共用的跑道。南面的山体被削平取齐,用原木搭建起一排马棚。北侧和东侧平整出三个训练操场。双杠、单杠、平衡木、障碍墙等一应俱全。只要高欢能想起来的训练器材,匠人们都按照图纸制作完成。 见高欢一行进来,正在组织跑步训练的吕二和五个娄家派来的教头,小跑着来到高欢面前,举手敬礼。高欢一本正经的回礼。 吕二立正道:“报告家……长官,少年营正在训练,请您指示。” 高欢说:“让他们继续训练,你带我们去四处看看。” 李虎见没自己什么事了,正要返回岗位,高欢说:“李虎,你也来。” 李虎说:“诺!”然后把手里的长刀交给姚隆,跟在高欢身侧一起进了山洞。 …… 走进山洞后,是高架的二层通体大床。每一隔断,上下可以睡二十人。进入洞口十步开始,分五排向里延伸,中间留有通道。将厨房和开水房的烟道引入山洞再排出去,正好解决了冬季取暖问题。入夏以后,烟道改为直排,山洞里就会凉爽。 床底下是少年营孩子们的洗漱用具,排放的很整齐。每人一个粗瓷洗脸盆,里面放一块肥皂、一柄牙刷、一块麻布毛巾、一小罐牙粉。大床与大床之间的空隙处,是一个通体的床头柜,里面放着纸墨笔砚和个人零碎物品。 两个多月的时间,边招人,边修缮,能有如此规模,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可见赵印和李富贵他们费了不少的脑细胞。 里里外外参观了一遍,连厕所都没放过。高欢终于满意的来到小餐厅坐下。吕二招呼勤杂上茶,顺便让李虎去把几位教书先生叫来。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竹哨声响起,跑步训练结束。几位教头整队后带头喊起口号,孩子们尖细的嗓音跟着齐刷刷的喊起来。高欢没听清楚,问吕二口号内容。 吕二说:“这就是您让卑职教孩子们每日餐前背诵的诗句。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原来如此。高欢嗯了一声说:“很好,就这么干。日复一日,强行灌输,让这几句话深入每个孩子的骨髓。我死之后,这几句话就是他们的灵魂!” 吕二说:“姑爷,卑职虽然不知道这几句话的深意,但听上去很是提气。特别是一千多号人集体喊出来,让人感觉热血上涌,恨不能立刻提刀上阵杀敌。姑爷就是有学问,随随便便写几句话,就能把人的心抓了去。依卑职看,您就是紫微星下界!肯定的!” 高欢听了吕二的几句恭维话,浑身打了一个机灵,颇有深意的看了吕二一眼说:“别给我灌迷魂汤,有话直说。” 见高欢识破了自己的粗浅伎俩,吕二也不尴尬:“姑爷,有件事卑职一直拿不定主意。” 高欢说:“说吧,有什么为难之事,今天一并解决了。” 吕二说:“是这样。孩子们一直吵吵着,要亲眼见见他们的大恩人。前几日又说,他们要认您做义父。生是高家人,死为高家鬼。今天您正好莅临少年营,是不是和孩子们见见面,简单举行一个认主仪式,就此回应了孩子们的一片孝心。” 高欢回头看了看司马子如和韩轨,见两人神色诡异,便对吕二说:“你觉得该怎么办?” 吕二大着胆子说:“卑职认为,您该给孩子们一个机会。说实话,您倾家荡产救助孤苦的善举,感天动地。卑职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您这样大慈大悲之人。若是您不嫌弃,卑职也想认您做义父。……要不,您现在就认下吕二吧!” 说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双眼居然释放出浓烈的孺慕之情,热泪盈眶的口称:“义父,从此以后,吕二就是您的亲儿子,少年营的孩子就是儿子的亲兄弟。今天之后,孩儿的名字就叫高二。” 高欢被吕二这突如其来的乱认干爹搞懵逼了。这小子几个意思?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招,有什么深意吗?是他自发的恋父情结,还是娄家人指使?想到这里,别有深意的对吕二说:“呵呵呵……吕二,你给我当义子,年岁是不是大了点?还有,孩子们认我为义父,是不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吕二诚恳的说:“义父,辈分和年纪不能相提并论。您就是再小十岁,也能给孩儿当义父的。至于孩子们的请求,纯属自发自愿。这些日子,孩儿把您倾家荡产救助他们的实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们。都快成年了,是非黑白,他们分得清。这些年的乞讨生活,逼着他们比一般孩子更懂事。谁给他们吃喝,谁给他们温暖,谁能让他们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他们比谁都明白。哪用孩儿教唆。” 高欢没再说什么,基本认同了吕二的说法,于是便说:“别跪着了。认你做义子的事情不合适。你若不是别有用心,那就起来,此事以后免谈。” 吕二眼里的一丝紧张情绪一闪即失,依然态度诚恳的反问:“为什么吕二就不能享受做您义子的权力?” 不管吕二怎么表演,高欢已经认定他是受人指使。幕后之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躲在平城遥控怀朔的便宜老岳父。老家伙的目的是什么?是防止自己对他闺女不好,还是担心自己对大魏朝有异心?家里已经安排了那么多眼线还嫌不够,外面的事也要暗中插手? 吕二不知道高欢已经察觉出他的动机,还以为高欢不好意思答应他的请求。自己应承老家主的事必须做到。今天气氛不错,一定要把这件丢人的事落实下来。于是硬着头皮说:“孩儿仰慕义父深明大义。您若是不答应,岂不是伤了孩儿一片真情?” 韩轨和呼延狼见吕二继续耍宝,觉得好笑又不敢笑,憋得难受。 司马子如狡猾如狐,正经事上从不糊涂。和高欢对视一眼,大概也明白了其中的猫腻。 别看侯景年纪小,他可比同龄人呼延狼鸡贼多了。他的关注点不在吕二身上,而在于高欢。平城娄家的势力怀朔人都知道,可高欢从来不拉大旗作虎皮。送上门来的好处还要挑肥拣瘦,这份手段真是了得。此刻开始,侯景的心逐渐成熟起来。这是后话。 高欢扫了众人一眼后说:“吕二,认真做事,规矩做人,将来有你的好处。至于其他事,休要再提。” 见高欢如此决绝,吕二不再多言。就在这时,教授文化课的先生和武功教练先后都到了。武功教练都是吕二从娄家请来帮忙的家生子。五名先生是娄家客勤,也是受家主之托前来帮忙的。来之前,娄内干有言在先,许诺他们帮忙期满后,留用或离开,完全自愿。 时下北地儒生的日子不好过。务农没体力,读书没前途。给人当幕僚,竞争太激烈。受聘做蒙学先生,鲜卑人大多是马上糙汉,不喜舞文弄墨。有远见的勋贵之家,这些年慢慢重视起子女教育问题,学子们这才勉强能混口饱饭吃。 听吕二介绍,先生们拱手见礼,口称:“见过高姑爷,见过几位郎君。” 高欢拱手还礼,口称:“高欢见过诸位先生,辛苦你们了。这里条件简陋,生活艰苦,诸位先生不辞辛劳来此蒙学,高欢深表感谢。” 见高欢如此抬举读书人,不免心下感动。站在前排的一位青年道:“感谢主家抬爱。高姑爷不怕吾等误人子弟,善之善者也。” 高欢说:“这是哪里话。能被高某岳家看重的学子,岂能是浅学后辈?你们屈身前来,高某感激不尽。本该早点过来拜谢,奈何分身乏术。今日能与诸位谋面,三生有幸。”说罢,再施一礼。 还是刚才那位脸色白净的书生说:“承蒙高姑爷不弃,吾等定当竭尽全力。只可惜时日太短,成效不彰。若能有三五载富裕时光,必将交给高姑爷一众饱学儒生。” 高欢施礼道:“还未请教诸位先生高姓大名。” 刚才说话的那位自我介绍:“鄙人免贵姓高,名文,字逸仙。” 另一位有些倨傲的年轻人上前一步道:“鄙人姓张,名义,字子然。” 第三十六章 秘密营地 与诸位先生见过之后,趁着开饭前的这点时间,高欢提出要去看看兵器作坊的情况。吕二带着他们从另一个入口进去。为了不互相打扰,也有保密的意思在里面,山洞被隔绝成两个单独的区域。少年营这边的人,未经允许,不得进入兵器作坊。 这里现在是赵印总掌。下设几个分支机构,分别设有主事。连带新招录的匠作,以及五原过来的三百青壮,兵器作坊现在有二十名技工师傅,二百多名学徒。随着兵器坊规模的不断扩大,相应的匠作技师,也在秘密扩招。范围包括南北二朝,薪资待遇很高。不仅如此,高欢还给了一笔奖励基金由赵印掌管,凡是发明创造,技术改进,提高生产效率者,根据实际效果予以奖励。 见家主亲自来了,赵印急忙上前见礼。高欢说:“老赵辛苦了。” 赵印说:“家主抬举,老奴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就辛苦了。” 接下来,高欢一一检查过新打制出来的兵刃,很是满意。临走时,把一位站在人群当中的青年单独叫到旁边小声问道:“李琦,可还习惯?” 这位名叫李琦的青年拱手行礼道:“李家上下,无不感念恩人抬爱。兄长一再交代,只要恩人需要,李家儿郎以命相报。” 高欢也有些情绪激动地拍拍李琦的肩膀说:“小琦无须说得那么严重。举手之劳,不值得你们感恩戴德。令尊现在很好,无需挂怀。好好在这里干,五原那边我会照顾一二,放心吧。” 李琦说:“恩人放心,我们会誓死追随您的脚步。不管干什么,定当全力以赴。” 高欢说:“那我就放心了。有什么要求和赵印说,紧急情况下可以直接找我。” 李琦再次表达了谢意,高欢简单挥挥手,以示告辞。 两人的简单会面,看的吕二和赵印一脸狐疑。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一个事实,姑爷的秘密好像很多啊! 吃饭的时候,吕二小心翼翼的问高欢:“这些日子以来,卑职严格按照您交给的方法管理少年营,要求所有人必须不折不扣的按规范执行。但有些东西,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推动起来就比较麻烦。” 高欢问:“比如哪些方面?” “比如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意思都明白,就是不知这地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几位先生也说不明白。” 高欢看了他一眼说:“你就住在一颗大球上。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是地球。” 吕二不相信高欢的话。表情虽讨好,但疑问是疑问:“地怎么可能是圆的?您开玩笑吧?” 高欢说:“你怎知地不是圆的?” 吕二说:“卑职在外历练时,徒步行走在山河大地。总体感觉,地是平的。若是圆球,走着走着,不就掉下去了吗?” 高欢说:“那是因为地球足够大,你行走距离短,感觉不到。照你的理解,一直往前走,会走到哪里?” 吕二说:“当然是走到天边啊!地像锅盖,天就是倒扣过来的锅底。你们说是不是?”吕二转圈问其他人。 “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武功教头异口同声的帮腔道。书生们谨慎,没有急着回答。其中一人不以为然。 高欢将每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但他不能有任何不悦的表示。而是接着设问:“那么,太阳何以会东起西落?星辰何以会季节变换?你们从平城来的路上,山川连绵,是先看见山头,还是一眼就能看到山的全部?” 尽此一问,在场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这些生活细节,他们从来没有留心过,猛然一问,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高欢转向书生说:“他们可以不懂,你们几位不能不懂。你们认为的天和地是什么样的?” 那位叫张义张子然的书生拱手以礼道:“在下祖籍南阳,乃汉顺帝永安年太史令张衡张平子的后裔。祖上对天地大道早有结论。” 高欢听他得意的自我介绍,属实吓了一跳:“你说你是谁的后裔?张衡张平子?发明候风地动仪的那个张衡前辈?” 张义很臭屁的回答:“然也,正是在下先祖。” 高欢激动的握着张义的手说:“失敬失敬,孜然兄,窃不知先祖就是张衡前辈,失敬了。” 张义说:“高兄过奖。鄙人的字为子然,夫子的子,不是孜然的孜。” 高欢尴尬了一下说:“不知令先祖制作的浑天仪和候风地动仪,是否有实物存世?”他的印象中,地动仪好像就是这个年代失传的。如果张家后辈手里有模型传下来,岂不是能够仿制一批留给后世研究? 张义遗憾地说:“常年战乱,高兄所说的浑天仪和候风地动仪,在下也不知在哪里。只是,您说起的天地之理,先祖的学说主旨是……” 高欢说:“你不用介绍,我知道。大概意思是,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蛋丸。地如鸡中黄,天内充满水。天靠气支撑,地则浮于水面。这一理论可以概括为浑天说。吕二的说法,可以概括为盖天说。不过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们,这两种说法都是错误的。你们别惊讶,也别怀疑我说的。今天先留个问题供你们思考,也要让孩子们思考,并给出各自的理解答案。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关系到我们的世界观建立。什么叫世界观?通俗讲,就是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法。世界观错了,一切都是错的。” 在座诸人凝神静听。特别是张义,此刻看向高欢的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高欢接着说:“现在我留三个问题供诸位讨论。请注意,我说的是假如。假如我们脚下的地球是圆的。问题一,你朝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里?问题二、球体上站着的我们,为何会见到日出日落,斗转星移?问题三,如果地球是圆的,我们为何掉不下去?” …… 午餐过后一个时辰,孩子们全副武装,为他们眼前的几位缔造者进行了负重长跑,跨越障碍,弓马骑射,马上马下的劈杀演练。 两个多月的魔鬼式训练,孩子们进步神速。少年营没有人权,没有温情,只有无休止的折磨。为了生存,为了吃饱,孩子们训练的异常刻苦。 汇报演练结束之后,孩子们齐刷刷的站满了校场。瘦弱的身形裹着黑色的棉衣棉裤,看上去像一群排列整齐的小企鹅。一张张布满轻微冻伤的高原红小脸,释放出希望的光芒。 高欢站在石头台阶上,看着眼前这些两个月前还是孤苦无依的流浪稚童和少年,忽然被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笼罩。他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无论心里的野望是什么,但面对这样成千上万的稚童少年,联想到有一天可能被残酷的现实夺去生命,他难过了。看着他们稚嫩的脸庞和对生的渴望,高欢情绪激动,眼底畜满泪水。不知怎么了,今天他很是情绪化。 这些小家伙,本该是爸爸妈妈怀里撒娇的宝贝,本该是学堂朗朗书声的吟诵者,本该是无忧无虑嬉笑打闹的活泼天使,无情的现实却偏偏将他们一脚踹进火坑,备受地狱之火般的煎熬。他们在垃圾堆里寻找活下去的养分,在柴草堆里寻求一丝丝可怜的温暖。或酷暑的炎热,或严冬的冷酷,或饥饿的煎熬,或疾病的袭扰,任何超越他们虚弱身体的不适,随时随地都能夺去了他们弱小的性命。这些可怜的孩子,何罪之有!天地何其不公! “……孩子们!”高欢的声音有些嘶哑。此时此刻,他只想称他们一声孩子们:“孩子们,我叫高欢,比你们痴长几岁。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称呼我一声先生。或者干脆喊我老高也行。” 本来庄严肃穆的教场,被他一句无所谓的玩笑话刺激,顿时松懈下来。孩子们抹着依然流淌的汗水,发出憨憨的轻笑声。 高欢也跟着笑了笑,虚手按下,神色严肃的继续说:“一年以前的二十三年当中,我也曾与你们一样,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遭人嫌弃,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为了吃饱肚子,几次差点变成野狼口中的食物。尽管如此,我从未失去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从未放弃对未来前途的追求。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台下发出几声小心翼翼的寻问。 高欢耐心的解答说:“因为我始终相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人有希望,活的才有意义。人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意志和信心。今天的你们,就是昨天的我。但明天的你们,一定会比今天的我更强。” “老高,我们没有迎娶贵女的命啊!”人群中间,一个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大声说。 现场所有人立刻将注意力投向那声音的发源地。高欢知道这话隐含的意思。司马子如、韩轨同样听出了其中的含义。无非是说,你高欢今天的一切,是来自于娄家的恩赐。平城娄家才是少年营的实际资助者。 高欢平静的目光,从各位先生、教头身上扫过,接着说:“你说的没错!很坦诚,不做作,我喜欢。凭自己的本事,迎娶心爱的女人,这本身也是一种活的希望。如果娘家的家势不错,那就是锦上添花。希望有一天,你们也能如我一样,迎娶一位大家闺秀。” 高欢的坦然大度,赢得了孩子们的欢迎。娄家派来的文武教师也暗自舒了一口气。 高欢接着说:“孩子们,娶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做媳妇并不难,难的是你要有这个能力。天上不会无缘无故的掉薄饼,人世间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有钱人家的小娘子,要靠自己去争取。哪怕讨一口腐败的残羹剩饭,也要靠自己的双手得来。这一点,你们比我更明白,不是吗?” 台下一千多孩子被高欢的话勾起了伤心的回忆。不知不觉中,有的孩子悄悄啜泣。一个传一个,相互感染,现场瞬间凝聚起一种压抑的悲伤氛围。有些倔强的孩子,身形站得笔直。迎着风,倘着泪,浑然不觉。 高欢的话还在继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个道理不用讲,你们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明白。为了救济你们,我本人已经倾家荡产,负债累累了。现在正在四处募捐化缘,设法赚钱还债。” “……有人要问,老高你咋那么心地善良呢?是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是不是假慈悲,你们慢慢体会。但我要说的是,我的善良慈悲不是白给的,是要你们用行动偿还的。” 听说要偿还这份慈悲,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怔。 高欢继续说:“当然,你们现在还小,身体羸弱,不学无术,没有能力还我这份善良和恩情。不急,慢慢来。” 听到这一句,台下集体长吁一口气。听到高欢接下来的话,所有人的心又被提了起来。 “……什么时候算有能力了呢?就是你们吃饱喝足,把身体练壮实了。并通过识字读书,明辨是非,懂得知恩图报的时候。” “……有人又要说了,我们不想受你恩惠,也不想偿还这份恩情债。我说可以,老高我不挽留,不阻拦,来去自由。有人心里想,我先不走,等我吃好喝好,长壮实了再走不迟。我还是要说可以,早走晚走都行。不过,老高不担心你白吃白喝,拍屁股走人。为什么呢?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你会慢慢的发现,离开少年营这个温暖的集体,你会感到孤立无援,感到内疚,感到普天之下再没有人能给你这一切。今天、明天,现在、将来,只有少年营能给你做人的尊严。” “人,不仅要活命,还要活的有尊严。” 对于尊严二字,有些孩子懵懂无知,有些孩子却有切肤之痛。 高欢最后总结道:“为了活下去,为了活的有尊严,你们必须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把身体练好,把授业恩师教给你们的所有知识和技能全部掌握,一个月以后我来验收。凡是身体、武艺、文化知识不合格者,一律离开少年营。为什么?因为你不珍惜活的希望,不知道感恩,把别人的善良当作你理所当然的收获。这样的人,不配有尊严。被所有人唾弃,被这个世界遗弃,是你应有的报应。你们愿意做那样的人吗?” “不愿意。”声音稀稀拉拉。 “我没听到,大声回答我,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声音整齐划一。 “我听不清,再大声一点。” “不——愿——意——!” “好!一个月之后我来验收。我希望你们一千四百五十位少年营战士,一个都不少,一个也不能少!有信心吗?” “有——!” 整个教场喊声雷动,包括十名教头、先生,情不自禁的加入应答行列。 …… 事情交代的差不多了,高欢把重新修订的《少年营规范管理手册》和《少年营训练大纲》交给吕二,要求他务必要按照两本小册上的内容管理训练。 随后把自己回忆并亲笔抄写的一本《千字文》交给张义说:“张义兄,还有诸位先生,高某希望孩子们在诸位师长的悉心教导下开启心智,从此走出一条不一样的人生之路。这本《千字文》是南梁武帝命人从书法大家王羲之的作品中选取一千个不重复的汉字,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编纂成文的。四字成句,对仗工整,条理清晰,通俗易懂,最适合少年营的孩子们启蒙了。我托人从南朝那边高价买来,十分珍贵。怎么教学高某不懂,也无权置喙,但这个《千字文》是必须要教会并考试的。”说罢,拱手一礼,表示谢过。 五位蒙学先生客气回礼。张义迫不及待的翻开被高欢夸奖成珍贵奇书的《千字文》。开篇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张义一口气看完,不禁热血潮涌,激动的说:“周兴嗣真乃华夏奇才也!这本《千字文》堪称文章妙绝,训蒙长诗。张义此生能亲眼所见,幸甚至哉。只可惜南北交通阻绝,不能当面请教周侍郎,可惜,可惜了!” 旁边的高逸仙被张义的话吊起了胃口,一把抢过《千字文》不知不觉吟诵出来:“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海咸河淡,鳞潜羽翔。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读着读着忽然一拍大腿,脸色潮红的大叫一声:“此乃千古奇书,千古奇书哇!”浑然不觉中,居然走出房间。 其他三位蒙学先生还不知道是咋回事,想来能瞬间让二位自诩清高的学子忽然如醉如痴,此书定非凡品。于是,好奇心顿起,随着高逸仙的脚后跟追了出去。房间里丢下七八个等待话别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校场上,千余名孩子自发排队,默默挥手,向几位给了他们温饱的恩人告别。这种无声的欢送场面,让几人眼底有些湿润。一瞬间,他们几位莫名其妙的与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苦孩子们建立起某种心灵上的联系。 特别是高欢,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是不是应该给孩子们一个父子相认的机会?父亲,哪怕是名义上的。他转身向前走,挥手向身后告别,始终不敢回头。 再次走到吕二那间破房子处,李虎突然从屋里蹿跃出来,目光炯炯的看着高欢,想要说点什么。高欢摸摸他的披肩长发,温和的说:“想说什么尽管说。” 李虎嗫喏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说:“我家就在武川镇。”然后就低下头不说话了。 高欢说:“你若想离开这里,我不阻拦,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里的位置和消息。” 李虎说:“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请求您给家人捎句话,就说李虎安然无恙。” 高欢明白了李虎的意思,欣慰的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可以,我回去就办。不过我要再强调一次,你确实想好了,决定留在少年营?” 李虎语气坚定的说:“是的,属下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以营为家,誓死追随您鞍前马后,终生不悔!” 高欢突然就想摸摸他的小脸,然后微笑着说:“那好吧,你要把话捎给谁?” 李虎说:“您派人到武川镇找李天赐幢主,乃是家父。”说着,从脖子上取下一颗虎牙项链,作为信物交到高欢手里说:“您将此信物交给家父,并请转告我父母,不必为李虎操心。” 高欢欣慰的看着这个懂事的孩子,居然生出一股舐犊之情。看着他明亮的双眼,忽然心里一动。武川镇李天赐……李天赐……李虎…… 又一个天雷滚滚!大唐?不会吧?名字巧合还是他本人? “您不愿意……就算了……”李虎有些失望的小声嘟哝。 “什么?呃……愿意愿意,我十分愿意!” 高欢情绪变化,吓了李虎一跳。高欢也不能解释,只在内心自我消受这个“历史大玩笑”。他想好好抱抱李世民的曾祖父,忽然觉得不妥。收住意图拥抱的动作,改为替他扶正帽子,然后说:“虎子,好好训练,认真读书。我希望你能成为少年营里的佼佼者。不仅是武功,心性、意志、文化、谋略等,综合发力,全面发展,我对你寄予厚望。” 李虎听高欢体贴入微的像和儿子说话一样,情绪一时失控,抱着高欢的腰一声不吭。 高欢被李虎的举动搞的也有些激动,轻轻的摸着他的头顶说:“你这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就那么信任我?我们才说了几句话而已。” “嗯!我知道。” “那就好好训练,回头来找我。” “嗯!” 告别了依依不舍的李虎,众人返回怀朔镇。 第三十七章 千载难逢 高欢去了少年营之后,昭君无事,想看书解闷却看不进去。这时,紫娟抱着一摞账本进来,在壁炉旁烤了烤冻僵的手说:“小姐,您现在有空吗?” 娄昭君没好气的说:“你看我像有事可做的样子吗?” “也倒是。那您要不要听听咱家今年的收成情况?”见娄昭君在沙发上翻过来、覆过去,无聊至极的样子,紫娟想在主母大房面前表表功。自打接过娄黑子手里的管家权杖,紫娟做事的成就感与日俱增。大到府上的进项,小道丫鬟婆子们的做事态度,事无巨细,早请示,晚汇报。隔三差五还要拿个小本本,认真记录主母交予的待办事项,回禀已经办妥的诸般事宜。那份恪尽职守的认真样,高欢看了都觉得可爱。 “反正夫君也不在,你想说就说吧。”娄昭君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这也怪不着她。自打夫君箭伤痊愈,家里的大事用不着她操心,小事几乎让紫娟包圆儿了。就连一向对外联络的兰草,现在除了骂骂几个好吃懒做的仆妇婆子,也只有陪昭君说话解闷儿的份了。 紫娟搬了一个皮墩坐在娄昭君面前,准备先给她捏捏腿脚再说事。不料娄昭君躲躲闪闪,不让她动手。紫娟稍一愣怔,以为自己做错什么了。再看昭君的表情,立刻明白了原委,便打趣地说:“是不是习惯了夫君的拿捏,食髓知味,嫌弃奴婢的手法不过瘾了?” 被紫娟说中了心思,娄昭君顿时羞的脸色绯红。正欲抬手责打紫娟,兰草推门进来说:“可不是咋滴!夫君的手有魔力,捏哪儿哪舒服。”说着,扭捏作态的模仿娄昭君享受高欢按摩时的娇哼声:“哎呀,夫君,好舒服~~,这里、对、就这里……人家还要么……” 被曾经的大丫鬟,如今同侍一夫的姊妹打趣,娄昭君羞的无地自容。她娇嗔道:“你们两个死丫头,再敢奚落本小姐,我便不让夫君碰你们两个……”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这话羞人,还不如让她俩奚落的好。 听小姐这么说,紫娟小脸红红的,低下头不再言语。兰草则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自打懂了男女之事,特别是领略了夫君“情有独钟”的大被同眠以后,她便再也没有了禁忌:“夫君最好了,让人家欲罢不能……” 兰草如此口无遮拦,娄昭君和紫娟差点羞死。昭君肚子大行动不便,紫娟则将一摞账本毫不留情的砸在兰草身上后,将发烫的小脸埋进娄昭君的衣裙,“吚吚呜呜”的不敢抬头。 三女闹够之后,紫娟才想起自己要办的事。兰草则主动承担起替昭君按摩的任务来。 娄昭君靠着一个厚厚的棉垫,侧躺在沙发上听紫娟禀报:“琐碎的事我不听了,你就说说自夫君着手家里的事务以后,咱家的收支情况吧。” 紫娟打开一个总账本说:“好的小姐。八月底夫君首次插手家里的事务,截止昨天,从家里的账上总共支出,合银二十万两。主要用以雇佣工匠,采买原料,兴建设施,购买粮食,捐助贫寒等。九月中旬开始,姑爷制作的那些物品有了第一笔收益,至今总入大约二十八万两出头。收支核减,余额八万两白银。” 听说有八万两白银的收益,娄昭君大吃一惊道:“夫君的收益不都在商行吗?家里的账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盈余?” 紫娟说:“小姐,没错,确实盈余八万两。是这样的,商行开张前,所有收入都是咱家的。商行成立以后,各家拿出的股本里,有一部分是还给咱家的。另外,有几项业务没在商行的经营范围内。这笔盈利和商行没有关系。比如咱家马场那边卖出去的石炭和火炉子,入冬以后收入大增。” 说到此处,紫娟也十分感慨:“也不知夫君的脑子是咋长的。去了一趟马场,顺带着就发现了一个石炭矿。回来没几天,就让铁匠浇筑出一个可以烧石炭的火炉子。现在怀朔、沃野、武川三镇都用上了咱家的炉子和石炭,您说能不发财吗?” 兰草也说:“真不知是福是祸。受伤以前,夫君对家里大小事务不闻不问。伤好之后像换了个人,三天两头往匠户堆里扎。也是奇怪了,夫君那些奇思妙想都是哪来的?冷不丁就是一个挣钱的主意,冷不丁就是一个稀罕物事。他咋那么聪明呢!唉!家主和主母若是早知道夫君有这等能耐,不知道还会不会为难小姐。” 听兰草哪壶不开提哪壶,紫娟悄悄地掐了她一把,引开话题道:“……实际上,姑爷干了那么多事,只是最初从账上支出过五万两白银,九月以后就没再动用总账上的钱。如果把无偿支出的部分都算上,咱家早已是怀朔镇首富了。” 兰草又忍不住插话道:“夫君不把摊子铺排的那么大就好了。” 娄昭君鄙夷道:“就你这小眼八呲的心胸,焉能明白夫君的鸿鹄之志?投入大,收入也大,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你也配给夫君做妾?赶明儿让夫君把你送人算了,省的丢我高家的人!” 兰草急忙认错讨好道:“小姐莫生气,奴婢历来不识数,这您是知道的。若让夫君把奴婢送人,谁来给您揉肩捏背呀?” 娄昭君撇撇嘴说:“知道就好。紫娟,你说你的。……呃,对了,娄黑子走前交给你的账,和库里的实物能对上吗?” 紫娟说:“奴婢早核对过了,对得上。娄管家交来的账册上,咱家共计有一个马场,二百八十匹马,四千一百只羊,五十峰骆驼。一个庄院,五十顷桑田,一百一十个奴仆。珠宝、玉器、黄金、白银、木材、粮食,加起来值银五十万两。铜钱不多,只有三万贯。再就是这处院子和镇东那处小院。其他家具、皮货之类的物品没有计算在内。” 娄昭君心里大致算了算,邹起眉头说:“这么多资财,足够家里过几十年安稳日子了。” 姊妹三人正盘点着家产,门房禀报说大姑姊来了。紫娟收起账本进了里屋,兰草则出去将大姑姊高娄斤迎了进来。如此,四人又扯起了闲篇儿。 ………… 拓跋鲜卑乃马上立国,骑兵是大魏朝的立国之本。凡一百四十七年的国祚当中,储备足够的战马,是朝廷的基本国策。为此,朝廷配属马政专员,并在河西、怀朔、晋北多地设有军马场。西汉冠军侯霍去病建立的山丹军马场,两千年后依然存在。可见军马在战争史上发挥的作用是何等重要。 一般来讲,中原以南驻军所需的战马,多由河西、晋北两地的军马场提供。军马交付驻军之前,首先要在冀、晋、豫一带进行适应性训练。否则会因为水土不服,造成大量死伤。优良的战马品种,是需要经年累月的适应性训练,以及迭代培养的。一朝一夕之功是不可能完成的。历史上,游牧民族之所以将阉割过的“太监马”卖给农耕王朝,就是担心他们在短期内培育出优良战马。同样,农耕王朝也禁止铁制品流入草原。互相卡脖子,各有独特优势,所以才能形成战略平衡。 怀朔镇往北三十里外,至蠕蠕边境接壤,镇军府设有一个十万匹军马的马场,由两千拖家带口的镇民负责看护饲养和初级训练。这个马场主要为北部六镇提供军马。马场的主管正是怀朔镇马曹厍狄盛。 …… 且说高欢从老和尚那里出来,正好与跑马疾驰的厍狄盛在丁字街相遇。 “安盛,你这心急火燎的干嘛去?”高欢拦住厍狄盛问。 厍狄盛见是高欢拦路,急忙扥住马缰说:“是阿欢啊!刚托人给你带话,不曾想在这儿碰到了。是这样,军马场的草料被一帮蠕蠕人抢了,还打死打伤六个看护粮草的镇民。约好喝酒的事,恐怕要过几日了。狗日的蠕蠕毛虫,胆敢到老子的地盘上撒野,非掏了他们的老窝不可。” 高欢有些不明白,蠕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深入军马场抢劫草料?越界抢掠农户还能理解,抢掠军马场,这可是军事行动。想到这里,高欢抓住厍狄盛的马缰说:“安盛,喝酒的事不急。你把马场的情况说清楚了。没有镇军府军令,私自调兵,会闯下大祸的。再说,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要不这样,我和你一起去。” 厍狄盛说:“你杂事缠身,就别去凑热闹了。哥哥手下两千号人马,还怕了几个蠕蠕小虫子不成?我不调兵,就组织马场镇民,以追击盗寇的名义杀过去。三两天就有结果了,等着哥哥胜利的消息吧。” 见厍狄盛神色焦急,夹马就要走,高欢扥住马缰不让他动:“安盛,听我一句劝。此事透着诡异,不可等闲视之。就算要报复,也要把情况弄清楚了再去,否则我真的不能放你离开。” 厍狄盛奈不过高欢的坚持,就把近期发生在马场周边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早在八月底,就发现一个蠕蠕部落南迁至马场以北百里之外。首领名叫秃鹿贵伐,三百人左右的规模。为了避免两国边民发生误会,那片草场已经多年没有蠕蠕人放牧了。突然出现一个三百人左右的部落,自然会引起镇民的特别留意。因为对方没有继续南下,镇民以为就是普通的轮牧转场。两边的人相安无事,偶尔牛羊越界,互相都能主动送还。 过了十来天,又迁来一个小部落,边境矛盾也随之多了起来。这个部落有二百多人,首领叫豆地发。据咱们的人反应,豆地发的人不仅和咱们偶有龃龉,隔三差五也和秃鹿部落发生内讧。他们内部打了几次,伤了人,但总算安定下来了。据说,秃鹿贵伐和豆地发都是阿那瑰可汗的拥护者,因此,两部慢慢和解了。 这事说起来,确实与阿那瑰有关。七月底,蠕蠕汗庭政变,丑奴可汗被其母和大臣们合谋伏杀,拥立阿那瑰为继任者。没想到,不到十天,俟力发部以讨伐阿那瑰为由,围了汗庭。阿那瑰战败,率百余残兵逃遁,余者尽皆被诛。 阿那瑰下落不明,拥护他的部落也遭到了严重的打击迫害。大多数中小部落被吞并分解,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个部落侥幸逃脱。两部之所以不约而同的转场到这里,据说是随时准备进入大魏避难。 九月底,突然迁来一个千人规模的大部落。牲畜不少于十万头,草场一下子就饱和了。部落首领叫巴尔哈拉,五十多岁的一个老不休。巴尔哈拉刚来时按兵不动,彻底搞清楚秃鹿贵伐和豆地发的底细后,老狗要求两部把所有畜群给他。不仅如此,还要每户牧民交出一名成年男子为奴,一名未出阁的女子为婢。胆敢不从,尽皆诛杀。 得知老狗计划的前一天夜里,两部七十多女子和二百多男丁,净身逃到军马场寻求庇护。未能及时逃出来的人,被巴尔哈拉抓了回去,生死未知。 前天夜里,巴尔哈拉打听到那些人逃到咱们这边,便派出二百多人马过来抢人。领头的是个胆小鬼。半夜冲过来抢了一个草料场,打死两人,打伤四人,抢了一万多斛粮秣就跑了。 听完厍狄盛的简单叙述,高欢灵机一动,发现一个削弱阿那瑰实力的难得机遇。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琢磨司马子如曾经提出的那个“釜底抽薪计划”。左想右想,不知该如何下手。如果私自组织人马去大漠抓人,麻烦之处在于自己只是一介函使,收拢一批蠕蠕人进入大魏,会有政治风险。另一方面,一旦蠕蠕人誓死反抗,阿那瑰北归之后,很可能形成里勾外联的局面。自己辛苦半天,最终变成引狼入室,那可就太悲催了。 现在这个机会正好。 第一、答应替这些逃过来的蠕蠕人报仇,救回他们的族人,归还他们原有的财产,过冬的粮草也由高欢负责提供。 第二、投奔过来的蠕蠕人,可以安置在可朱浑元的领地。 第三、将贾智运来的粮秣,分一部分出来供这部分蠕蠕人食用。先稳住他们的心,接下来派出更多的蠕蠕人返回大漠,收买、引诱、强迫,总之就是不惜手段让更多的蠕蠕人前来投靠。父母孩子比较完整的家庭优先,单独的青壮不要。家庭是稳住一个男人最好的锚定,无论干什么,总要先想想老婆孩子。如此一来,等阿那瑰回到草原,留给他的除了单身汉,就是一望无际且荒无人烟的大草原。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两人简单商定之后,厍狄盛返回马场执行“釜底抽薪计划”去了。高欢则打发娄三给厍狄盛送一批粮食过去,为接下来的计划预做准备。 第三十八章 草原牧歌 出怀朔镇北三十里,就是方圆三万多平方公里的大片草场,也是厍狄盛管理的怀朔军马场所在地。大雪过后,海海漫漫,只有一片白茫茫。和厍狄盛约好了,今天要去马场见见寻求庇护的两个蠕蠕部落的首领。 因为有几坛子新酿造的白酒和杂七杂八的礼物要带,高欢让木工用牛车车架临时改装了一架雪橇。呼延狼驾驭雪橇拉货,他和韩轨骑马随行。三人刚出北城门不久,司马子如和侯景打马疾驰而来。 “听说你要去安盛那里吃酒,为何不叫上我?”嘴里喷着白气的司马子如大声埋怨道。 “你不是回云中了吗?啥时回来的?”高欢没有正面回答司马子如的责问。 “我回云中又不是常驻。再说,兄弟们约好了聚餐,我能缺席吗?”司马子如说的有里有面儿,甚是得理。 “你咋也跟来了?狗鼻子倒是挺灵的。”呼延狼只要见到侯景,从来没一句好听的。 “就兴你狼崽子跟着欢哥游山玩水,不许我侯万景长长见识?”侯景回怼道。 “既然来了,那就一起吧。美男子,走着!”高欢冲美男子吆喝一声,重新上路。 五人穿的很厚实。脚上都是齐膝高的羊毛靴。高欢、司马子如两人身上裹着熊皮大氅。韩轨穿一件老羊皮缝制的白茬大衣。侯景家的日子也不错,盘羊皮衣,狐狸皮帽子。呼延狼现在有高欢照顾着,温饱问题已经解决了。兰草亲手缝制的皮衣皮裤,加上特别抗风的旱獭皮帽子,包裹的严严实实,再也不用担心寒冷的冬天难熬了。 高欢是怀朔镇第一个给马穿鞋的北魏人。有了马掌,冰雪再也不能阻挡战马奔腾。 四人骑马打头,一人驾驭雪橇殿后,五人组成的马队,给寂静的草原增添了些许活力。 呼延狼半躺在雪橇上,嘴里叼着一截枯草,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忽然想起遥远的往事。想着想着,一种孤独和恓惶便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继而,记忆中一首忧伤的老歌,丝丝缕缕飘荡在雪原上,一遍一遍,撩拨着五人的心房。 秋凉了,哎—— 秋凉了,草黄了,雁南飞,冬天要来了。 火旺了,肉熟了,鸟归巢,阿母回来了。 日出了,又落了,阿母流泪了,阿爸走远了。 草青了,河开了,阿母流泪了,阿爸回来了。…… 歌声过后好一阵子,五人谁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心思,品味着内心的忧伤。只有马儿的喘息和雪橇磨擦雪地的嘶嘶声,在静谧的雪原上短暂的传播。 “阿狼挺可怜的。”韩轨喃喃的说。 “是啊,三四岁被老和尚从狼窝里领回来,十几年没吃过几顿饱饭。香客多时,勉强填饱肚子。饥荒年景,他与老和尚还要外出化缘。说实话,阿狼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司马子如也伤感地说。 “他依赖阿欢,早先也是因为一口吃食。”韩轨长吁一声,回忆说:“唉……说起来,真是令人唏嘘。那时,你和蔡俊还没来怀朔镇,窦泰家还在五原那边。咱们这帮朋友当中,就我和阿欢两人。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红佛寺也没有香客敬香上供。那时阿狼还小,瘦的跟个猴子似的。老和尚受了风寒,烧热不退,浑身筛糠,病得起不了炕。阿狼饿着肚子守在身边三天三夜,水米没打呀。那天,我和阿欢正好去红佛寺掏雀儿。这事我俩经常干,每一次老和尚总要出来撵我俩走。这一次,不但老和尚没出来,连小和尚也不见出来。阿欢好奇,非要进去看个究竟。结果,这一老一少已经奄奄一息了。唉……打那以后,阿狼经常不声不响的跟着阿欢。阿欢说书讲故事换来的零嘴,总要给阿狼分食一点。久而久之便有了跟屁虫的绰号。现在的阿狼,早已有了自食其力的能力,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依赖阿欢。有时候阿欢不在家,他就像小狗一样蹲在门口等着。不管等着等不着,天黑以后才回寺里陪老和尚。” 听韩轨描述呼延狼蹲在高欢家门口等人的情景,司马子如脑海里居然出现了一组“舐犊之情”的画面。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呼延狼依赖高欢的原因,恍然说:“我说小狼崽子怎么那么听阿欢的话,原来如此啊!” 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的传进侯景的耳朵里,让他看向呼延狼眼神就有些复杂。一直以来他都不甚明白,欢哥何以对狼崽子百般呵护。小狼崽子更是对欢哥百依百顺。今天总算弄清楚了他俩的关系。看来,想要在欢哥面前获得一席之地,决不能和小狼崽子争宠。想到这里,侯景长长叹了口气,心底有些失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吠,打断了韩轨和司马子如的闲聊。接着,十几条狗接二连三的狂吠起来。如此判断,军马场驻地就在不远处了。 拐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无数顶白色毡包融进茫茫雪原,仿佛孩子们堆起的雪堆一样布满一块巨大的盆地。中间是一个特大号的毡帐,围着它两米距离是六个中型圆顶毡帐(圆顶的就是后世的蒙古包,尖顶的是鄂伦春人的毡帐样式)。然后是大小不一的毡包,像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往外扩散,幅员辽阔得好似看不到边。炊烟袅袅,预示着午餐时间就要到了。 放眼望去,出现在视野里的,除了被寒风直接吹走的青白色炊烟,还有二十多条各种毛色的大狗小狗。狗的后面,是一男一女两人。 女的当然是厍狄盛的妻子斛律苜蓿。大洋马似的身材,一身绿色的及地长袍,小圆领口包着一圈白色的兔毛,一条暗红色玛瑙石穿起的珠串挂在胸前,黄色的丝绸从腰间将她丰满的胸和宽阔的胯隔离开来。整个人显得稳重且挺拔,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同样颜色的头巾罩住她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圆润敞亮的大额头泛着亮光,美丽的大眼睛伴着笑脸。老远看上去,花枝招展,喜笑颜开。 男的当然是厍狄盛。接近两米的大个子,黑色的裘皮大氅披在身上,大罗圈腿叉开站着。离远看,活像一只体型巨大的狗熊杵在那里。 二人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着越走越近的几人。终于看清楚是高欢他们,厍狄盛挥挥手,并呵斥狗儿不许伤人。 “哎吆,五位远道而来的兄弟,是草原上的风,把你们给嫂子吹来的吗?”斛律苜蓿一口打着嘟噜的敕勒语顺风而来。 高欢把美男子的缰绳交到侯景手里,紧走几步抱拳拱手道:“我美丽善良的苜蓿嫂子,是你毡帐里手把肉的香味撒满草原,引导着我们兄弟来到这里。” “大雪阻挡不住友谊的脚步,尊贵的兄弟带来吉祥如意。”开朗的斛律苜蓿,用灿烂的笑容和热情的语言迎接高欢一行的到来。 “苜蓿嫂子,遵业时刻想念着你温暖的怀抱。客套话别说,用你宽阔的胸怀,先给小弟暖暖身子才最要紧。”司马子如臭不要脸的抢上一步,嬉皮笑脸的就要往斛律苜蓿的怀里钻。 “我的子如兄弟,嫂子也时常挂念你这副小身板啊!嫂子的胸怀,只能温暖你安盛哥。要不这样,一会儿嫂子陪你多喝几杯。酒足饭饱后,安排几名你做梦也想不到的美人陪你咋样?”斛律苜蓿根本不忌讳司马子如的荤玩笑。 “哈哈哈,如此安排我看行,就依了嫂子。”司马子如舔着脸,开着不知羞耻的玩笑。 韩轨一脸鄙夷的说:“身板弱的跟小羊羔似的,却整天想着肚皮上的事,你也不怕得了马上风,英年早逝?” “韩百年,妒忌本公子是没什么卵用的。有本事,你也夜驭七女试试?”说起男女方面的事,司马子如嘴上从来不认输。 韩轨懒得搭理他,客客气气和厍狄盛夫妻见过礼,转身和侯景侍弄坐骑去了。 相比司马子如的臭不要脸,高欢只表现出热情和喜悦。他边走边说:“来之前昭君说,一定要替她给嫂子敬上一杯最新出产的美酒。雪橇上拉来的四坛酒,是她亲自给嫂子挑选的。一会儿请我美丽的苜蓿嫂子品尝品尝。” “哎吆,那怎么好意思呢!总是让昭君妹妹破费,嫂子都不知该说什么了。”斛律苜蓿笑意盈盈的说。 “孝敬嫂子的礼物,怎么能叫破费呢?是昭君的一片心意!” “还是贺六浑兄弟会说话,嫂子收下这份心意了。” 呼延狼插话说:“苜蓿嫂子,多日不见,您越来越慈祥了。”他本来想说“富态”两个字,话到嘴边,改成了“慈祥”。 斛律苜蓿笑盈盈的说:“阿狼兄弟的小嘴儿越来越甜了,跟你欢哥学的吧?嘻嘻……阿狼,跟嫂子说说,和小母狼在一起了吗?没有的话,马场现在可有不少蠕蠕小母狼等着你呢。生十个八个小狼崽子陪你玩儿好不好?” 呼延狼不好意思的说:“我可是和尚……” 斛律苜蓿咯咯的笑着说:“你又不打算出家!趁现在有那么多不要钱的蠕蠕小母狼,一会儿嫂子给你挑几个,包你满意。” 呼延狼说:“有多少母狼也不够安盛哥祸祸的,哪轮得到弟弟我呢!” 听呼延狼拿自己开玩笑,厍狄盛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跟着阿欢,本事没学多少,贫嘴的功夫倒是没少学。快快进账吧,你嫂子亲自煮的手扒肉就要出锅了。你不是馋这口嘛,来得早不如赶得巧,今天让你吃个够。” 几人寒暄时,韩轨和侯景将坐骑拴在马桩上。呵着热气搓着手,又和呼延狼一起搬酒坛子。 斛律苜蓿说:“都别忙了,雪橇上的东西让下人们搬吧,快进毡帐暖和暖和。你安盛哥天天念叨说,兄弟们不在一起,马奶酒喝着也不香。听说你们这几天要过来,一连几天让我亲自煮肉。你们若是再不来,家里的羊都要被他吃光了。” 听妻子揭自己的老底,厍狄盛老脸一红,赶紧制止妻子往下说:“你这臭婆娘瞎说什么!还不快去准备午餐!” “安盛,想念兄弟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也想念你和嫂子!”高欢帮着斛律苜蓿解围。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大帐。就只见,一口特大号的火盆用三根铁链子吊在半空,火盆里的木材烧的旺盛。可容纳三十多人的毡帐温暖如春,几名侍女正恭顺且安静的忙着手里的营生。见高欢他们进来,伏地行礼,然后继续各忙各的。 脱去外衣,盘腿坐下,侍女过来给客人面前的木碗里斟满热乎乎的奶茶。几人呼哧呼哧的喝了几口热茶,这才有闲暇打量毡帐的陈设。 毡帐看起来更像一个会客厅。顶端有一个直径一米左右的通气孔,煤烟浊气从此排出。与之连接的一根根乌尼(椽子)向下呈辐射状,很像太阳的光芒。与乌尼相接的是檀木架搭成的菱形小方格,密密麻麻的很有律动感。贴着这些小方格的底部是半圈的高矮柜,柜上是准备好的餐具以及奶酪、炒米等餐前小吃。地上是空心圆的供客人就坐的毛毡,宽幅三米左右。厍狄盛专用的高靠背坐塌摆放在主位,靠背后面有一道小门通向外面的另一顶中型毡帐。此帐又与其它四顶毡帐联通。五顶帐合起来,是厍狄盛与一妻四妾日夜战斗的地方。 就在这时,厍狄盛的家奴在帐外禀告说:“主人,秃鹿首领派人过来,寻问您尊贵的客人来了没有。如果来了,他们想亲自过来拜见。” 厍狄盛说:“稍等一下。”扭头问高欢:“你让我救下的那两个蠕蠕首领,今天要不要见见?” 高欢说:“见,为什么不见。” 厍狄盛冲帐外喊:“告诉那人,就说客人到了,请二位首领过来叙话。” “喳!”家丁应诺离去。 听高欢和厍狄盛的对话另有隐情,司马子如问:“你俩有什么事瞒着吾等?” 高欢说:“你先别急。你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要去蠕蠕那边抓人的事?” “记得,怎么了?”司马子如狐疑的问。 “这事安盛已经办了,而且效果比你设想的更好。现在听安盛介绍,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是这样,”厍狄盛向司马子如他们几位简单说了一下起因,转而对高欢说:“那天咱俩分开以后,我回到马场就见到了两位首领。情况和我当时告诉你的差不多。两个部落,男女老少加起来共逃出二百九十一人。呵呵,除了一张嘴,什么都没带出来。我把马场多余的旧毡包给了他们,将这三百来人安顿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居住。” “……按照咱俩商量好的,让他们先派人秘密回去查探情况,并联络上被巴尔哈拉抓回去的族人。两部先后派了三批十人,只有一人联系上被圈回去禁的族人,并安全逃了回来。其余九人都被堵在里面,直接砍了头。” “……现在的情况是,巴尔哈拉部落总人数约一千四百人,控弦之兵约六百人左右。其中,六百多人随巴尔哈拉驻扎在离马场一百二十里外。被他们圈禁的人就关在那里。其他人分三部分,驻扎在离巴尔哈拉二十里左右的三个方向。” “……这几天我准备动手,但感觉人手稍显不足。马场能够参战的镇民,满打满算也就五百人。秃鹿他们有一百人可用。如果天亮前发起突袭,胜利应该没问题,但损失不会少。如果再有三百精锐,加上现在的六百人,就能稳抄胜算。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们几个来了,商量个总主意吧。” 高欢想了想说:“我写两封信,阿狼和狗子用过午餐就出发,争取明天申时将人马带到这里来。三百人够不够?……这么滴吧,召集六百人马,打出点余量比较稳妥。”说罢,拿起厍狄盛递过来的纸笔,快速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可朱浑元,另一封写给李勇,请他们各自派出一百五十人支援自己。剩余的三百人,他打算让韩轨去少年营抽调。尽管有些残忍,但好兵不是练出来的,是从尸山血海中打出来的。让他们提前见见血,成熟的更快。 安顿好一切,四位穿着大皮袄,各色宝石和披头散发编织在一起,脸色被朔风吹成黑红,浑身散发着浓烈羊膻味的蠕蠕人被人引领进来。后面还跟着十名裹着棉斗篷,年龄在十四五岁,容貌姣好的少女。因为都颔首低头,高欢他们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助酒的胡姬。 高欢坐着没动,司马子如、韩轨、侯景、呼延狼,也都滋遛滋遛喝着奶茶。 厍狄盛起身,右手护胸,躬身行礼,口称:“各位头人吉祥如意。给部落的粮食够用吧?” 进入毡帐的几人,首先开口的是秃鹿贵伐。此人看上去五六十岁,实际年龄四十多岁。满脸的皱纹刀刻一般深邃。花白的辫子折成两个圈套垂在胸前。在高欢眼里,这样的扮相更像后世的老太太。 秃鹿贵伐手扶胸口鞠躬行礼,口称:“长生天保佑厍狄盛恩人福寿安康,长命百岁。您赠予的食物还有结余,暂时不缺。这些日子,老朽只是担心身陷狼窝的族人安危。” 厍狄盛知道老秃鹿的言外之意。他没有接他的话茬,只管给四人介绍道:“这几位就是你们想亲眼见见的大恩人。这位是我的好兄弟高欢,这位是司马子如,这一位叫韩轨。还有两位小兄弟,这位叫侯景,这位是呼延狼。” 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上前行礼。豆地发说:“化外草民见过诸位恩人,祝恩人福寿安康。” 厍狄盛与部落首领的对话一直说的是蠕蠕语,待介绍到高欢他们时才改用汉语。其实高欢能听懂对方的语言,这一点是前身部分记忆恢复后的自然反应。事实上,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也能听懂汉语,而且可以书写。 历史上,曾经控制并生活在蒙古高原的各个民族,包括匈奴、鲜卑、敕勒、柔然、突厥、蒙古等,他们的语言是接近并相通的,没有如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那样截然不同的区别。后世欧洲国家的人动不动就懂三四国语言,不是因为他们学习能力强,而是许多国家的语言是“近亲”,非常容易掌握,差别只在细微处。 弄明白厍狄盛介绍的几个年轻人当中,高欢就是准备帮助他们的恩人,首领们真心诚意的再次弯腰鞠躬,深表感激。 高欢虚压手势,请他们入坐。司马子如、韩轨、侯景、呼延狼也随即入座。 秃鹿贵伐介绍了己方另外两位年轻人。一位是秃鹿贵伐的侄子秃鹿恼亥。另一位是豆地发的庶子豆地尔扥。秃鹿恼亥看上去挺机灵,豆地尔扥看上去憨憨实实。 秃鹿贵伐说:“尊贵的高·赫勒恨,我的恩人。您是长生天派来拯救部落的使者,您是茫茫草原的守护神。我们日盼夜盼,今天终于见到了恩人的容颜。为了表达对您的无尚崇敬,我们两个部落各选出一名嫡女,作为崇高的礼物敬献给您。恭祝恩人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高欢这才弄明白,十名少女不是陪酒歌姬,而是送给自己的礼物。 这叫什么事嘛!把自家嫡女当礼物送出去,亏你们能想得出来。 心里刚有这个想法,一众女孩子刚好抬起头来。其中一名少女的雪白肤色和绝美轮廓,直接把高欢苍老的心脏撞击的砰砰乱跳。正待责备秃鹿贵伐的话,硬生生的卡在喉咙处,化作口水又咽了回去。 这孩子……怎么长成这样啊!肤色、气质、五官、容颜、身材比例,啧啧啧……绝对不能以女子、少女、美女这样的名词来匡定。浪漫一点说,这就是一个天使、精灵、仙子之类的存在。一定要拿什么事物比喻,他搜肠刮肚的只能选出三样,即美玉、鲜花、猪肉。 说她是美玉,那她就是不妖不艳,温润内敛的一块古玉。 说她是鲜花,那她就是浓淡适宜,幽香沁脾的兰花。 说她是猪肉,那她就是肥瘦相间,不腻不柴的五花肉。 不管将她比作什么,一定是那个最适宜的定义。 高欢心想,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尤物!可惜只能欣赏,不能亵玩啊! 秃鹿贵伐将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孩子拉到身边介绍道:“阿依尔古丽是我最小的女儿。她愿意侍奉您左右,做个端茶倒水,洒扫房间的粗鄙丫头。” 听到这话,高欢的表情是平静的,眼神是诡异的,心里是狂跳的,嘴巴是紧闭的。心想,老东西!你让这么可心的美人儿给我端茶倒水,不是糟蹋人嘛?野蛮人就是野蛮人!根本不懂何为怜香惜玉!如此精美的礼物,我若不收,定会惨遭天谴。我若笑纳,定会遭昭君鞭挞。 额的神,难死个人吆! 见高欢神色“镇定”,迟疑不语,在场的人都以为他要拒收礼物。 在厍狄盛眼里,高欢下不了毒手。在司马子如眼里,阿欢是喜不自胜。韩轨眼里,高欢是真男人,轻易不为女色动心。呼延狼和侯景还未开荤,男女之事一知半解,看不出门道。而在秃鹿贵伐和豆地发眼里,高欢是拒绝他们的靠拢。往严重了说,这是对草原英雄的羞辱。见高欢不吱声,秃鹿贵伐脸色尴尬,顿在当场。秃鹿恼亥眼含怒火,脸色难看。豆地发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只有尔扥一个人面容平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愠不怒。要不怎么说,文化习俗这东西,只有深入了解,才能锦上添花。反之,得罪了人还是一头雾水。 厍狄盛见此情景,督促高欢赶紧答应收下礼物,否则会不欢而散的。别看他们礼下于人,伤了自尊,一样会拍屁股走人。 高欢在厍狄盛不断眨眼努嘴的示意下,终于明白了这礼物不收不行。他起身扶助秃鹿的双臂说:“你们的深情厚谊,高某收下了。以后有什么难处,高某一定全力以赴的帮助你们。” 他的这个表态,意味着双方“联姻”了。现在情况特殊,特事特办。因为这十个女孩子当中,一位是秃鹿贵伐的小女儿,另一位是豆地发的亲侄女。各自带着四名女婢,打包送给高欢。答应接受,相当于今天定亲。 秃鹿贵伐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也是一种试探。牺牲一个女儿能换取部落的生存,在他们的认知里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极端一点说,如果能用自家全部女人的身体换取部落的生存,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去做。这就是这个年代游牧部落的价值观。在他们眼里,青壮男性才是需要保护的核心,因为他们肩负这部落繁衍的重任。女人只是生育工具,不管身份尊贵与否,这一点没有改变。草原没有中原地区那样的伦理束缚和男女大防。广袤的草原上,随处都是情爱的战场。除了生我的和我生的,所有女人都可以妻之。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任何男女,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享受一席之欢。万一怀孕,还要感谢你。 特殊情况下,为了保存部落的繁衍生息,老弱病残者会自戕,省下的食物留给强壮的男人确保部落的延续。不管是选择自我牺牲的老弱,还是心安理得接受保护的壮年,没有人认为这是不道德的行为。原因就在于他们的世界观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一点与华夏文明截然相反。 见高欢如愿以偿,司马子如撇撇嘴,不再言语。见阿欢终于还是应承下来,韩轨略显失望。见欢哥备受蠕蠕人尊崇,呼延狼打心眼里高兴。心眼挺多的侯景,再次陷入思考。 一阵寒暄过后,老少四位头人入座,十位女孩子规规矩矩的坐在另一侧。两位刚刚被送出去的“礼物”,虽颔首低头,还是忍不住要偷眼观察坐在主位上的青年男子。那可是她俩未来要宽衣解带侍候的男人,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截止今天为止,厍狄盛的策反招降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厍狄盛把高欢的下一步计划,当着蠕蠕人的面说了一遍。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不仅表示了诚挚的感谢,同时表达了投靠之意。 高欢心说,我老人家费心卖力,等的就是这一点。如此,不仅应允了二位首领的投靠请求,并且信誓旦旦的表示,从此就是一家人了,荣辱与共,福祸同担。 双方达成共识,皆大欢喜。为了庆祝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刻,无肉不欢、无酒不欢、无歌舞不欢的草原酒宴开始了。 斟满香甜的奶茶,布满丰盛的肉食,献上吉祥的哈达,敬上醇香的美酒。 热情的女主人斛律苜蓿,一边指挥厨师婢女布菜上酒,一边安排丝竹乐器助兴。同时率领厍狄盛的一众侍妾女婢,手捧银碗,唱起悠扬的祝酒歌。一时间,毡帐里彩蝶飞舞,歌声绕梁。 奶白色的马奶酒,一碗接着一碗,敬给高欢他们痛饮。祝福的酒歌,一首接着一首,唱给尊贵的客人聆听。来自贝加尔湖的敕勒女高音歌手斛律苜蓿,率先一首饱含深情的牧歌开局。 雄鹰在深蓝的天空中翱翔, 鱼儿在碧绿的大湖立游荡, 天边牧马的阿哥啊, 可曾惦念你故乡的姑娘? 我的心在随风飘荡, 我的心随你去远方, 梦中的情郎。 斛律苜蓿一首深情的牧歌,听得高欢心里麻酥酥的。他的情绪还没有从牧歌的意境中挣脱出来,刚刚收下的“绝美礼物”阿依尔古丽款款起身,踏着音乐的节拍,随着斛律苜蓿悠扬的歌声翩翩起舞,高欢当即沉醉其中。 韩轨、侯景、呼延狼三人揣了几块煮好的手扒肉,分头送信去了。大帐里的酒宴还在持续进行。 酒是马奶酒,十五六度,喝一斗未必会醉。 肉是手把肉,鲜嫩可口,吃二斤不会撑着。 血是驯鹿血,滋阴壮阳,喝一杯龙精虎猛。 人是草原人,心直口快,对脾气生死不弃。 歌是心里话,直抒胸臆,心相通琴瑟和鸣。 舞是浓郁情,翩跹舒袖,会意者心意相通。 第三十九章 美丽精灵 草原,数千年来一直都是歌的故乡,酒的海洋。不管哪个民族的人,只要深入草原,你会自觉或不自觉的被这样的环境熏陶。喝酒、唱歌、跳舞、摔跤、赛马,这些能激烈抒发你情感的东西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你会情不自禁的被它感染,继而成为你生活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就是草原的魅力。 因为自然环境的酷烈,游牧民族的性格同样的干柴烈火。因为热情奔放的性格,他们的舞蹈大开大合。因为常年与寒冷斗争,他们把酒当作水喝,不管男女,一样的豪饮狂醉。 南北朝时期,阴山以北至北极圈,白令海峡至波罗的海,两千几百万平方公里广袤的土地上,游牧民族的总人口不过几百万。行走在如此荒凉的陆地上,有时几个月见不着人烟,只有悠扬的歌声是寂寥日子的唯一陪伴。所以,大凡游牧民族的音乐,总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苍凉、悠扬、恓惶,凄美得令人沉醉。这样的歌声,能让烈火温和,能让爱情成为恒久的思念和优美的旋律。当然,他们的音乐也不全是忧伤,更有激烈的火热。 斛律苜蓿一首悠扬的牧歌唱罢,诺大的毡帐里,气氛瞬间便活跃起来。丝弦、弹拨、打击、吹奏、手鼓等组成的小型家庭乐队,在众人推杯换盏之间演奏起欢快的背景音乐。这些音乐都是多年来形成的固定格式的曲牌,主要在节庆、婚礼、丰收等日子里用来渲染气氛的。 踏着音乐的节拍,斛律苜蓿领着她的一众姊妹,来到高欢和司马子如面前。斛律苜蓿站在中间,四名小妾分站两边,其她婢女站在侧后,每人手里捧着一个斟满马奶酒的银碗,眼波流转,笑颜如花,有那么一点嫂嫂调戏小叔子的意思。众女也不说话,直接用歌声替代苍白的语言。 醇香的美酒、洁白的哈达、美妙的歌声,这是牧人对尊贵客人的最高礼遇。 他们的歌,他们的舞,很多情况下是随心所欲、随口而出。看见什么唱什么的,但听上去又像是精心排练过的,张口就是那个味道,抬手就是那个感觉。歌声里包含着浓情蜜意,舞姿中孕育着律动的生命。草原儿女,男女老幼,个个都是歌舞方面的天然载体,这是在娘胎里就带着的基因。 纯银的酒碗举过头顶,尊贵的客人,这是牧人纯洁的友情。 多情的哈达披上肩颈,远方的客人,这是草原恒久的忠心。 …… 金子般的信念,冰晶般的心,纯洁的友谊心连心。 大青山的石头,流水般的情,醇香的美酒敬亲人。 …… 厍狄盛家里的这些花枝招展的女人,一首歌,一碗酒,热情洋溢的敬给每一位客人。散发着乳酸味道的马奶酒下肚后,冒着热气的手扒肉,装在托盘里端了上来。 主人厍狄盛拿起小刀,切了一块羊肉,起身走到账外,向长生天和大地母亲敬献食物。然后回到帐中坐下,举碗为碰,共同喝了这碗酒。 接着,秃鹿贵伐和豆地发打头,秃鹿恼亥和尔扥相随,向尊贵的贺六浑、司马子如、厍狄盛表示敬意。高欢、司马子如回敬还礼。双方满饮此碗马奶酒,文娱节目继续进行。 因为场地狭小,多人舞蹈施展不开。在秃鹿贵伐的一再示意下,阿依尔古丽面向高欢站在地中央,轻轻的将洁白的斗篷脱下递给身后的侍女阿依达,将包着长发的白色纱巾抹下来。 是的,用“抹”字才能形容阿依尔古丽动作的优雅。就是这个优雅的动作完成以后,第一个展现在高欢眼前的画面,是阿依尔古丽天鹅一样修长,汉白玉一样温润的一抹酥胸和脖颈。然后是高挑的身材,棉柳般的腰身,亚麻色的长发,数十根和珊瑚玛瑙编在一起的小辫子。饱满的脑门儿,直直的鼻梁,红红的嘴唇,雪白的肌肤,海蓝色的眼眸,高挺的胸峰。然后才是金线锁边的白色衣裙,精致的毡靴。再然后是灵动的会说话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她什么也没说,但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高欢来自21世纪,通过媒体和现实途径见过的各个年代,各种风格的美女不计其数,但此时此刻,他敢手捂良心说,与这位阿依尔古丽相比,曾经的那些美女,只能算是没有内涵的模特。他的瞳孔在迅速收缩,充满年轻血液的老年心脏在剧烈的狂跳。他的内心在呐喊:小精灵,你要弄死老夫吗?!! 阿依尔古丽当然察觉到了高欢的眼神和尴尬的表情。她没有回避,而是勇敢的迎上去,一双魅惑人心的眼眸仿佛能放出电弧来。然后就那么盯着高欢英俊的面庞不动,双手轻轻敲出节拍,音乐随之响了起来。 她左腿支撑,右腿弯曲,脚尖点地,双手叉腰,原地半圈转动。或扬首、或低头、或后仰、或前躬,整个身体就是千变万化的各种大大小小的s形。眼神始终与高欢对视,舞蹈就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中一点一点的展开。 精灵一样舞动的过程中,乐队里的其他乐器骤然停顿,只留下手鼓激烈的鼓点声响彻大帐。阿依尔古丽左手托腮,右手斜四十五度向上,以一个特别妩媚的姿势,随着鼓点旋转,像陀螺,想旋风。 老高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上辈子什么艺术形式没见过?可就是被眼前简陋的场地,简陋的乐队伴奏下的,富有灵魂般的阿依尔古丽的舞蹈深深吸引。这大概就是“色鬼眼里出美女,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吧。 舞蹈结束后,阿伊尔古丽捧起银色的酒碗打头,其她九女各自捧着一条哈达,成雁字队形走到高欢、司马子如、厍狄盛面前,齐刷刷的单膝点地致意。特别是阿依尔古丽,红扑扑的俏脸扬起,秋水般的眼眸,大胆且火辣的看着满脑门热汗的高欢。 色心澎湃的司马子如和贼心不死的厍狄盛,见到如此绝色,也难免心猿意马。只可惜,美人儿只钟情于臭不要脸的高欢,他俩只有眼馋的份。 阿依尔古丽樱唇轻起,一曲深情的且撩拨人心的情歌随即飘荡在温暖的毡帐。阿依尔古丽主唱,九名少女伴唱,歌声颇为自然的形成和弦,委婉而清澈。 多情的人啊, 停下你匆忙的脚步, 喝一碗醇香的美酒。 心上的人啊, 停下你匆忙的脚步, 听一首悠扬的情歌。 温暖的毡帐是你停留的驿站, 多情的草原让你恒久的留守。 啊……呵……伊…… 牵妹的手,到天尽头, 啊……呵……伊…… 牵哥的手,到天尽头。 到这里,伴歌停顿,只有阿依尔古丽般的嗓音独自出现。整个旋律就一个“呜”字,千回百转,无穷无尽。就是这个没有内容的虚字,却唱出了所有文字都难以表达的意境。在场的每个人,随着这由弱渐强、由强转弱的优美旋律,进入蓝天、白云、绿草、鹰击长空,万马奔腾,青年男女追逐调情的唯美场面,然后是五彩斑斓的梦的意境…… 歌声落下,阿依尔古丽将银碗高高举过头顶,给高欢敬上一碗美酒。接着,众女手中的哈达也飘挂在高欢、司马子如、厍狄盛的脖子上。 高欢老怀大慰的接过酒碗,按照游牧民族的礼节,用无名指蘸酒,敬天、敬地、敬祖先,然后畅快的一饮而尽。别看这个小小的举动,瞬间拉近了他与蠕蠕人心理上的距离。他把酒碗递还给阿伊尔,忽听她浓情蜜意,用略带怪异口音的汉语说:“阿欢哥哥,您也唱一曲,好吗?” 高欢差点被这一声含糖量极高的“阿欢哥哥”叫的酥软在地上。太甜了!老夫的心脏实在受不了了!刚刚凭着毅力强强稳定下来的情绪,被这小精灵一撩拨,又高昂的一塌糊涂了。 “是啊是啊,请阿欢哥哥也唱一曲吧。”九名少女唧唧喳喳的应和道。 几位首领也纷纷说:“贺六浑·高,唱一个,我们喝五碗。” 厍狄盛和司马子如只听过高欢说书讲故事,还从来没有听他唱过歌。听众人邀请,也跟着起哄,要高欢来一首助兴的酒歌。 斛律苜蓿见高欢想推辞,便趴在他耳边,暧昧的说了一句只有他俩人才能听到的话:“唱一首,今晚嫂子陪你睡。”说完,一双大眼睛波光粼粼的看着一脸惊恐万状,表情像被鬼卡住咽喉一样的高欢发笑,而且笑得诡异。 高欢偷偷看了一眼厍狄盛,见他恍若未知,这才放下心来。再看斛律苜蓿这位敕勒大洋马,还在对他挤眉弄眼,不得不答应唱一首。 唱什么呢?就来首《鸿雁》吧。这是他上辈子百听不厌、百唱不厌的歌。于是,他示意十位女孩子入座。回忆了一下歌词,微闭着眼睛,仿佛回到千年以后。 当他唱完第一段歌词,伴奏的乐手也找好了音准,明白了旋律,音乐随之响起。与此同时,阿依尔古丽也款款起身,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这妮子,真的是上天赐下的草原精灵!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北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高欢的嗓音本就浑厚低沉,他又刻意进行了沙哑的技术处理,一首《鸿雁》唱完,毡帐里居然出现了片刻的安静。他自己也沉浸在对另一个世界的思念中。正因为回想起过往的岁月,回想起上辈子的点点滴滴,他的情绪才有些萧索,眼神才有些迷茫,歌声才那么深情,那么忧伤,那么绕梁三匝,回味无穷。 他的歌声,不仅感染了自己,也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事实上,在场的每一位都有背井离乡的经历,生活苦难的悲伤。两位首领和他们的子女、族人,现在还处在生死存亡的边缘。厍狄盛的妻子斛律苜蓿是敕勒人,在鲜卑人和蠕蠕人面前,他们同样是被奴役的民族。厍狄盛的四位侍妾也都来自悲苦的家庭,命运不言而喻。如果这些人当中还有人心情不错的话,那只有厍狄盛和司马子如了。 阿依尔古丽一双明眸像是蓄满了氤氲水雾,看向高欢的眼神真的是饱含浓情蜜意。如果说先前那些变化多端的表情是为了部落的生存装出来的,此刻的她,是发自内心对眼前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生出了好奇心。 眼下,阿哈、啊嘎(哥哥、姐姐)和族人还处在危险当中。已经逃出魔掌的族人,寄人篱下也就算了,而且身无分文。这些天,阿布(爸爸)将部落面临的生死抉择和下一步打算,全部向她分说清楚,反复陈述利害,希望她能为了部落渡过眼前的难关,做出牺牲。 少女的梦,是粉色的梦。残酷的现实,让她不得不放弃梦想,选择牺牲。 放下少女的矜持,承担起拯救族人的重任。为此,她精心打扮,毅然决然的跟着父亲来到军马场主人的大帐。她想好了,为了阿布、为了阿哈、啊嘎和更多的族人,即便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即便阿布将她送给一位牛面人身的男人,她也要睁着眼睛嫁给他。 可真正进入毡帐之后,她发现这个男人,不仅不是牛面人身的怪物,也不是色令智昏的臭男人。而是一位身材挺拔,英气逼人的青年才俊。他看向所有女孩子的眼神是纯净的,平等的,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怜惜。 自己的容貌身材自己当然知道,所有目睹过自己真容的男性,有几个不是火辣辣的,恨不能一口将自己吞得毛都不剩?然而,当自己在他面前现出真容时,他同样惊得差点掉了下巴。只是,他的眼神不是那种雄性的亵渎,而是惊若仙女般的欣赏;不是贪婪的占有欲望,而是视若珍宝般的珍惜;不是对待侍寝女仆的轻蔑,而是对身边情人的爱怜。他的表情,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腼腆。明明喜欢看自己,却故意回避自己的眼波。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当阿依尔古丽心潮起伏的不能自已的时候,忽听斛律苜蓿第一个带头鼓掌。接着,众人都从歌声营造的忧伤氛围中清醒过来,对高欢的深情歌唱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是由衷的赞叹,绝不是敷衍的应酬。特别是斛律苜蓿,当着众人的面,眼泪汪汪的来到高欢面前,挺着雄伟的胸部把高欢搂进怀里,并在他脸颊上来了一个响亮的亲吻。她是被这首略带忧伤的歌声感染了,歌声勾起了她某些回忆。 …… 夜静了,老狗的吠叫声不是草原上唯一的声源。因为司马子如和侍寝女奴浪叫声同样刺耳。 夜深了,毡帐里,油灯下,看着熟睡中的英俊面庞,阿依尔古丽的心情无比的复杂。 刚刚返回家准备洗漱的阿依尔古丽,忽然听见阿布的叫门声。 “阿布,有事吗?”阿依尔古丽问。 秃鹿贵伐小声说:“阿依尔,我的女儿,你怎么不留在贺六浑的毡帐?” 阿依尔古丽不明白阿布为何这么问,小声回答道:“是他让我们回来的!” 秃鹿贵伐说:“他让回来你就回来?你已经是他的人了,送出去的礼物可以收回来吗?阿依尔,我的宝贝女儿,阿布知道你委屈。可为了你生死不明的阿哈、阿嘎,为了整个部落的生存,只能委屈你了。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我们手里没有其他保障,只有你们十个女孩子才能为部落换得一线生机。如果那贺六浑翻脸不认账,我们立刻就会成为无圈的羔羊,丧家的猎犬。” “为什么?”阿依尔古丽没听明白。 “因为我们身处魏国,连命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他们若想杀害我们,理由都不用找。” “他为什么要杀我们?”阿依尔古丽认为,已成事实的结果不能反悔。 “要想知道他为什么可能反悔,首先必须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们。这个问题阿布一直没有想清楚,所以才不得不委屈我的宝贝女儿。”秃鹿贵伐到目前为止依然一头雾水,确实不明白高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中午刚一见面,他就感觉这个年轻人沉稳有度,不疾不徐。自己这个部落首领根本不在他眼里。不是小觑轻视,而是焦点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当自己提出要将阿依尔送给他做侍妾,他并不愿意接受。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帮助,另有目的。那么他真正目的是什么?老秃鹿一下午百思不得其解。 种种迹象证明,他的目的确实不在女人身上。如果今晚不将生米煮成熟饭,明日酒醒之后他反悔了,不愿意出兵帮助自己救人,一切都完了。毕竟出兵救人会有死伤,没有更大的利益诱惑,他凭什么要这么做? 阿依尔古丽必须立刻马上返回去,把生米煮成熟饭。即便他不认账,自己也算做过最大的努力了,听天由命吧。 就这样,阿依尔古丽沐浴更衣,香喷喷的处子之身,着一身白衣白靴白斗篷,灵狐一样钻进高欢的毡包。摇曳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睡的像条老狼似的高欢。 第四十章 阿依古丽 太阳像少女羞红的脸,腼腼腆腆探出地平线的时候,阿依尔古丽穿戴整齐,像是昨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收拾好一切,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认定没有遗漏,这才开始给即将熄灭的火盆添加木柴。红红的火焰,再次把毡包烘烤的温暖如春的时候,她坐在高欢的枕头旁边,痴痴地看着这个人,想着自己的心思。 桔黄色的阳光被雪晶反射回天空,大地仿佛洒满钻石,让这个早晨显得珍贵且浪漫。 十里之外,豆地发的侄女鄂伦在四位丫鬟的陪伴下,坐着牛车,怀里抱着盛满羊汤的木盆,秀眉紧锁,心事重重的向高欢居住的毡包走来。 毡包里,松香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一声接着一声。高欢像老狼一样卷曲在熊皮被和炉火营造的温暖中,依然没有醒来的意思。 阿依尔古丽怀抱双膝,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高欢,思绪再次回到火烧火燎的情境当中。 昨晚,在父亲声情并茂,晓以利害的规劝之下,阿依尔古丽再次进入高欢的毡帐。已是夜深人静时。司马子如的浪叫声已然停歇,只有偶尔的老狗吠叫伴随着高欢的梦呓,以及阿依尔古丽做贼心虚的心跳声。 桌上的酥油灯焰袅袅摇动,火盆里的干木柴噼啪作响,毡帐里温暖如春。盖在高欢身上的被子滑落一旁。他仰面朝天,直挺挺的像个逝去的人。洁白的内衣裤……他是个爱干净的男人。看他隆起的肌肉,躺着都觉得伟岸的身形,还有那羞死人的部位…… 睡觉也不老实!她脸红心跳的想着。她想看他,又不敢看他的全身。 阿布说:“把生米煮成熟饭,你才能安全。你安全了,部落才能安全。” 意思自己明白。可是,怎样才能煮成熟饭?他睡得那么死……怎么又侧身睡了?他侧身睡觉的样子像条老狼。……他怎么喜欢双手插入腿缝,是感觉冷了吗? 她为他重新盖好被子,盯着他的眉眼五官仔细看,她想从五官上看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布将自己当礼物送给了他,自己以后就要一辈子侍候他了。他会对自己好吗?他看自己的眼神是火热的。可旺盛的火焰熄灭以后,他会不会也像阿布对阿母那样可有可无?阿母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前些年被另一个部落的人抢了去,阿布没去抢回来,更没有去报仇。他会和阿布对待阿母一样对待自己吗? 他和阿布不是一类人。第一个照面,他看我们十个女孩的眼神是怜悯。他说,他以为我们是陪酒歌姬。他对歌姬都怜悯,必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他和阿布又是同一类人。因为他接受了我们这些礼物。在男人眼里,我们女孩子只是他们交换的物品。区别只在于,有人稍显善良,有人更加冷酷。 她心里很乱,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委身于这个男人,才是部落,也是自己唯一的希望。她悉悉索索的脱去斗篷,脱去外衣,脱去毡靴,只余一身白色内衣。她喜欢白色,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是白色衣装,包括贴身的短衣。她的手指轻轻划过自己的挺拔和腰身,做好了把生米煮成熟饭的准备。 小心翼翼的脸对脸侧身躺下。她想弄醒他,又怕弄醒他。看着他眉宇忽然紧蹙,一声长叹,她猜他心里一定有解不开的疙瘩。他梦到什么了?他的梦里会不会有我?不会的,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只说过几句话,我怎么可能出现在他的梦里? 看着他,想着心思,酥油灯耗尽灯油灭了。黑暗中,听到他嘴里嘟嘟囔囔的呓语说:“亲爱的,想死我了。” 这句呓语说的清晰,接下来的动作更清晰。他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她感觉心房像被掏空一样,砰砰跳动的声音自己都能听到…… 他睡了一宿安稳觉,梦中是桃花盛开的温暖的地方。 她瞪着眼睛到天亮,夜里是烈火烹油般的痛苦煎熬。 老狗的一声吠叫,将她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惊醒。他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有意还是无意?她千百次的问自己。 毡包的门帘被轻轻撩起,披着斗篷的鄂伦,蹑手蹑脚的进来。见阿依尔古丽比她先到,略显失望的问:“古丽,你咋来这么早?” 阿依尔古丽小脸一红,强作镇定的“嘘”了一声。她没有正面回答鄂伦的问话,只是小声说:“别吵醒他。” 鄂伦心里生疑,便忍不住在毡包里查看。见一切还像昨晚她们送高欢回来时的样子,熟睡中的高欢也像是单人独枕。 见没什么异样,鄂伦暗吁一口气。正准备坐下来,忽然发现一根亚麻色的长发,若隐若现的出现在高欢枕边。有了这个发现,鄂伦的心里既高兴有失落,说不清是一股什么滋味。她缓缓的跪坐在阿依尔对面,再次看向阿依尔的眼神就有些古怪了。 “古丽,你看他的鼻子,是不是很好看?”鄂伦故意撩逗一脸紧张的阿依尔古丽。 “好看吗?没看出来……”阿依尔故作镇定的说。 “他不仅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身体更加壮实,对吗?”鄂伦显然在套话,以此证明自己的猜测。 阿依尔古丽被问的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回答。刚才鄂伦发现枕边头发的一刹那,她从鄂伦的神色中察觉出不对。顺着鄂伦的眼光所及之处,也发现了自己的头发。 “古丽,很想嫁给他吧?”鄂伦阴阳怪气的说。 “我……才不想呢……”阿依尔很没底气的说。 鄂伦哼了一声说:“不想?才怪!睡都睡了还说不想,口是心非。” 阿依尔古丽被鄂伦的话羞臊的双颊发烫,情急之下辩解说:“你瞎说,我没有……” 鄂伦神色怪异的问:“你没有?你没有什么呀?” 阿依尔古丽说:“我没有和他那样……”下面的话她说不出口。 鄂伦忽然叹了口气说:“古丽,你俩都那样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跟他说说,由你一人代表我们两个嫁过去,行不行?” 阿依尔古丽听鄂伦说出这等没头脑的话,惊愕的看向她。意思是,你让我代表咱们两人嫁给他?你是怎么想的?你以为你可以违抗部落的决定? 阿依尔古丽虽然没有张口,但她会说话的眼睛,已经把内心的想法表达的明白无误,鄂伦泄气的低下头来。 其实,此刻高欢已经醒了,两人的小声对话他也偷听了。正因为如此,他反倒不好意思“醒来”了。但二女幽幽的体香,让晨起的他有猿意马。悄悄在被窝里摸了摸,贴身的亵衣亵裤都在身上,这才暗吁一口气。心说,还好老夫没有酒后失德,否则又是一个人生污点。 娶妻纳妾的美事要出自本心嘛!不能每次都被人霸王硬上弓。上次是被昭君伙同紫娟兰草下了药。这次若是被阿依尔古丽醉后那啥了,岂不是丢尽了我的老脸?再说,总是这样的方式,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嘛!怎么也得让老夫自己做回主,是不是! 咦?不对啊!昨晚酒宴散去时,几个女孩子不都回去了吗?怎么现在又都在毡帐里?难道是去而复返,趁我深度睡眠时造成既成事实,逼我就范? 也不对!我已经答应收下“礼物”。至于回去后怎么处置,那要和昭君商量的。比如等她们长大成人,选几个不错的小伙子嫁出去。或者介绍给阿狼、鲜于修礼、侯景、李虎他们几个也是不错的选择。至于阿依尔古丽嘛,还是留在家里最安全,嫁给谁我的不放心。这孩子天生至宝,嫁给那些糙男人,简直是暴殄天物。至于这个鄂伦,怕是在部落里有相好的意中人了。 鄂伦忽然转移话题说:“古丽,昨晚我听大伯他们商量,想让他做我们的可汗。”说这话的时候,她用眼神示意阿依尔古丽,那个人指的是高欢。 阿依尔古丽忽然神色严肃的问:“你听谁说的?” “今早部落里已经传遍了,你没听说?”鄂伦语含鄙夷的嘟哝道:“还不承认昨晚是和他睡的?哼!……” “这个你别管,你就说听谁说的?”阿依尔的语气更加严肃。 “听你阿布和我大伯说的,怎么了?当时还有十几个族中长老。”鄂伦说。 “他们是怎么说的,为什么会提出这个想法?”阿依尔追问。 鄂伦把昨晚听到的结果说给阿依尔听。虽然条理不算清晰,但大致意思连装睡的高欢都听明白了。 秃鹿贵伐的意思是:柔然可汗阿那瑰至今下落不明,最大的可能是战死了。汗国现在分崩离析,部落之间的内战已经无法避免。我们无家可归了,汗国名存实亡了。寄住在魏国马场只是权宜之计。即使贺六浑诚心收留我们,可没有牧群的我们,只能沦为奴隶。所以,必须尽快想办法杀回去,救出族人,抢回牧群,东山再起。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只能选一个能人率领我们重整旗鼓。然而,我们手里既无兵,又无钱,妇幼加起来不足三百人。即便我们有三千人,想要在群狼环伺的大漠立足,基本不太可能。想来想去,只有愿意帮助我们的贺六浑担当我们的可汗最合适。第一,此人不贪、不恶,志不在我等。二、有钱、有粮、有智慧、有胆略,手段活泛,深谋远虑。三、有两位公主联姻,他应该不会看着我们遭难不管。如此,救出族人,夺回牧群,也是可汗的责任。意思大致如此。主意是你阿布提出的,我大伯他们也同意,长老们也没意见。说好了,今天要找他谈。 偷听到二女的对话,高欢感觉头有点晕。偷眼看看活色生香的阿依尔古丽和秀眉紧锁的鄂伦,内心激动地无法言表。此时此刻,他想吟诗一首: 娇人乐舞系短裙,虎跃龙腾枯木春, 醉卧毡帐嘤嘤咽,可汗从此笑胡君。 让我当他们的可汗,这主意太有突破性了!秃鹿贵伐是怎么想到这么一个绝妙的主意?是老高我的人格魅力爆棚,还是老小子图谋更深?不管怎么样,能把高某人作为他们的可汗提上议事日程,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才的设想。 听两女孩议论,自己的民族身份并没有成为担当可汗大任的障碍。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说,古人其实更看重利益和求存,反倒是后来人更看重所谓的民族认同? 如果这个理解基本准确,自己是不是该重新确立未来的指导方针?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机会窗口出现时,要适时把握。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为什么非要被动等待“六镇起义”的爆发?为什么要等到大厦倾覆之时再挽狂澜于既倒?手里有枪、有粮、有银子,怎么崛起不是崛起?在哪崛起不是崛起?先把大漠南北五六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拿回来,清除后患,避免腹背受敌,再逐鹿中原也来得及啊? 假如那时南北二朝已经统一成大隋朝,自己就在北纬四十度以北经略。学成吉思汗那样,靠二十万蒙古铁骑,打下横跨欧亚大陆的广袤陆地,供子孙后代牧马放羊。等科技发达以后,让孩子们开采石油,开采矿藏,坐在金山上数钱玩儿。何必非要挤进中原地区争一口白米饭? 当然,为了防止后辈不孝子孙把大片领土拱手让给别人,必须要在所有占领的土地上,刻立万世不朽的界碑。即使千年之后打国际官司,也能做到有理有据。比方刻一万条石碑深埋地下,同时调集全国的文人墨客,书法大家,像举世闻名的阴山岩画一样,让界碑在山体上成为永恒。再用诗词歌赋,把这些土地固定下来,传唱于世,传唱给子孙。千万不能像某些傻文人那样,动不动就是胡地、胡风、胡人、胡礼,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地方跟华夏没球关系。一群没脑子的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皆乃炎黄子孙。这话多霸气!二位老人家生育能力爆棚不行吗?有本事你拿出不是炎黄子孙的证据来给我瞧瞧? 这一点上,鲜卑人就特别聪明,直接说自己就是炎黄子孙,谁敢说不是? 听两个小丫头还在小心翼翼的说着她们的担心和希望,高欢也不敢撵他们出去。可老高现在还憋着一泡盐水,再不宣泄,前列腺炎是在所难免了。昨天在斛律苜蓿诡异的眼神诱惑下,喝了几杯驯鹿血……别提了! 老秃鹿提出这个很有远见的伟大设想,他的初衷究竟是什么?总不会是一顿大酒,喝出了友谊,喝出了信任吧?或许是自己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举动感动了他们? 尽管千把人的小部落可汗,和中原地区的里长差不多。阿依尔古丽的公主身份,也不过就是村长的女儿,有点像奥匈帝国那个茜茜公主。可蚂蚱也是肉啊!只要他们敢在柔然汗国闹独立,推举我老人家出任可汗,小村长完全有可能变成大可汗嘛!他们也许是乱世求存的权宜之计,可对老高却是巨大的突破。甚至比提拔他成为某个州郡的刺史太守,意义更加重大。原因就在于,从此不用担心大魏朝廷的问责。可以直接在柔然国境内用兵。哪怕打到天边,只要不南下进入中原就是大功一件。效果好的话,大魏朝廷说不定会封他为王。 如果真有这种可能该怎么办?……傻逼,当然是故意推脱一番。然后勉为其难的接受他们的好意啦! 如果这样,利弊各是多少? 长远看,利大得没边儿。短期看,弊大得想直接放弃。 先说利益:趁蠕蠕国内混乱,相互攻伐之际,收拢其子民为我子民。这样火中取栗,代价最小,收益丰厚。国土、子民、牲畜、时间成本,短时间就能大见成效。如果换个时间,想达到这样的目的,即便举国之力,也未必成功。有了蠕蠕国的战略纵深,结合自己的历史科学知识,一年之内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至少不是谁想捏死就能捏死的。 再说弊端:这么大一块肥肉,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吞下去?如果历史的轨迹不变,明年一月份阿那瑰就要回来了。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时间,一边战斗,一边收拢人口,能顺利走出大漠就贪天之幸了。虽说蠕蠕人眼下如水银泻地般散落草原,可真要把他们收拢起来,除非两种情况下能做到。一是主动投靠过来,二是打怂了以后再投靠过来。 王进喜同志有句名言: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无论如何都要上,这就需要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理由。一支强悍无匹的精锐队伍。一批能言善辩的代言人。以及足以让蠕蠕人放弃抵抗的利益诱惑。 如果时间足够,以上几个条件确实能创造出来。时间……影响时间的决定因素是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时间不够? 阿那瑰!对,就是阿那瑰! 阿那瑰回到蠕蠕,就是名正言顺的国主。大魏朝廷为了拉拢他,不仅封他为朔方郡公并蠕蠕王,还无偿提供军队钱粮,帮助他重整旗鼓,恢复实力。终究养虎为患。 阿那瑰死了呢?现在的蠕蠕,没有人能够做到一呼百应。即便是眼下夺取王权的俟力发和以后夺取王权的婆罗门也不行。也就是说,相比于将来防御草原,还不如现在就杀了阿那瑰。 妈妈的,这计划是不是有点不着调?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高欢乘机假装睡醒了,为难的说:“阿依尔,鄂伦,你们……回避一下可好?” “我们就是来侍候您起居的,为什么要回避?”鄂伦大着胆子说。 高欢抱着被子,表情怪异的说:“……这这这,这样不好吧?” 鄂伦说:“这有什么呀,我们都是你的,早晚要走这一步。” 高欢忙摇手说:“别别别,别这么说。昨天之所以收下你们,情非得已。我现在可以负责任的说,你们自由了。为了不引起误会,这话先不要说。我走以前,会亲自跟他们解释清楚。” 听高欢这么说,鄂伦激动地眼光发亮:“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们不用跟你回去了?” 高欢说:“当然是真的。” 鄂伦说:“太好了!” 高欢说:“这下可以和你的情郎相聚了,对吗?” 鄂伦点头如鸡啄米似的说:“对对对,你不会反悔吧?” 高欢说:“成人之美是我一生的信条,放心吧。” 鄂伦激动地扑进高欢怀里,在他油腻腻的脸上亲了一口说:“谢谢你,贺六浑·高,你是我鄂伦的大恩人。等我成婚时,一定请你来喝酒。” 高欢尴尬的推开肉乎乎的鄂伦,接着刚才的话说:“只要你请,我必到,还会给你备一份隆重的贺礼。” “贺六浑·高,你是好人,愿长生天保佑你福寿安康。鄂伦虽然不能嫁给你,但阿依尔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以后对她好点。” 高欢责怪的看着鄂伦说:“鄂伦,刚刚还夸我是好人,转头就毁我清誉,不够意思吧?” “什么叫不够意思?” “意思就是……怎么给你解释呢。意思就是,我对你好,你却对不起我。” “贺六浑·高,你这叫什么话,我鄂伦岂是那种恩将仇报的小人?” 阿依尔古丽知道鄂伦接下来要说什么,急忙阻止道:“鄂伦,不要说了,我们出去吧。” 鄂伦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要分说清楚,却被阿依尔古丽拽着衣袖出了毡包。 等一帮女孩子出账以后,高欢一边穿戴衣装,一边快速整理历史记忆。力求在与秃鹿贵伐他们见面之前,把蠕蠕的历史和现实情况想清楚,弄明白,做到知己知彼,有的放矢。 有些诱惑看上去很美,说不定就是一颗大毒草。做大事不能想当然,治大国如烹小鲜。 第四十一章 柔然简史 历史记载中,有关柔然的部分很简略。作为继匈奴、鲜卑之后,第三个以国家形式崛起并占有蒙古高原的汗国,柔然存在的历史意义被轻视了。原因多种多样,但与鲜卑人没有把蠕蠕当成主要战略对手有直接关系。 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之间属于近亲,都起源于狩猎游牧。二方面是因为游牧部落的真正危害是破坏,并不专注于对政权的夺取。第三个方面是因为来如风、去无踪的生活习惯,任何国家政权都很难将他们一网打尽。第四,因为气候原因导致他们遇到蝗灾、白灾、旱灾、火灾等自然灾害时,不得不靠劫掠求存。也因此,游牧民族眼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情友情。所谓有奶便是娘的本性,是他们生存的法则。 在大自然物竞天择的法则中,吃人或被人吃,某种意义上都属于无可厚非的结果。怎么样做到不被人吃掉,才是高欢当下最最关心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几十年后,作为汗国存在的柔然消失了,但柔然人并没有消失,而是与新崛起的突厥人融合之后,再次成为掳掠中原的巨大祸源,并且给中原王朝造成极大的破坏。如果要调整策略,必须准确认知柔然。将其连人带土地彻底纳入华夏版图,并且给这个族群深深烙上华夏的烙印,让其永世不得借尸还魂,成为戕害中华的野蛮人群。 …… 柔然,亦称蠕蠕、茹茹、蝚蠕。汉人泛称其为匈奴、鬼方、猃狁等。 其实,柔然与鲜卑同源,本意是贤明。蠕蠕,是没有大脑,只会蠕动的虫子。如此蔑视的称谓,发明人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他也是结束十六国混乱历史,统一中国北方的一代英主。 公元415年,三十一岁的北魏第二任皇帝,明元帝拓跋嗣染病,恐有不测,命太子拓跋焘监国。十五岁的焘哥首次处理朝政,便对父皇对外软弱,偏安一隅的政策颇有微词,并暗下决心要统一中国。次年的十一月明元帝驾崩,拓跋焘继位,意气风发的准备大展宏图。可巧,焘哥荣登大宝不足九个月的时间,柔然新任可汗送上门来了。 大檀是柔然开国可汗社仑季父(三叔)仆浑的儿子,因为特别原因杀了社论的儿子社拔,被国人推举为新可汉(此时,柔然国以强者为王,并非世袭),号牟汗纥升盖可汗,汉语的意思是“制胜”。 始光元年八月,趁大魏国新皇登基不久,养了一年膘的大檀可汗率领六万狼骑兵,轻轻松松的攻入云中,占领了盛乐宫。盛乐宫不是普通民居,它是鲜卑人立国之都的王宫(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相当于满清的沈阳故宫,政治意义远大于实际利益。 大檀骄横跋扈,放任手下随心所欲。一时间,盛乐城的吏民被随意屠杀,宫城内外的财物被抢劫一空,城内的女人被尽数奸淫。这不是简单的强盗劫掠,这是有计划、有预谋,手段残忍的具有屠城性质的战争行为。 刚刚执政的拓跋焘,听到这样的消息怒火填膺。年轻气盛又急于立威,拓跋焘不听劝阻,贸然率领一支轻骑兵,含恨杀向盛乐,意欲将大檀可汗碎尸万段。却不料,这样的情绪化用兵正犯了兵家大忌,像大汉王朝开国皇帝刘邦被冒顿单于围困白登山一样,拓跋焘也踏入陷阱。史书记载:“大檀骑围五十余重,骑逼马首,相次如堵焉。”小焘同志险些殒命于此。 正是这次差点刀架脖子的遭遇,让这位雄才大略的少年皇帝深深认识到,不征服柔然这群跗骨之蛆,统一中国的伟大事业就无从谈起。于是,他立下重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彻底剪除来自柔然的牵制和威胁,顺便报了这围困之仇。结果,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诺言,不仅统一了北中国,还把柔然打得一百年不敢犯边。 再他执政的二十八年中,征伐柔然就达十三次之多。每次征伐,柔然人都被揍的丢盔卸甲,抱头鼠窜。然而,过不了多久又像蚂蚁一样重新聚拢起来,没完没了的在边境劫掠骚扰。柔然人的战术非常简单,占上风时就一哄而上,落入下风就一哄而散。这种抢一把就跑的扰人战术,让拓跋焘不胜其烦,破口大骂柔然人就他娘是一群没脑子的蠕虫,和贤明二字有个毛的关系!于是诏令全国军民,从此将柔然改称蠕蠕,永世不变。这就是蠕蠕的来历。 以皇帝诏令的形式干这事,可见焘哥也是性情中人。 说起来,蠕蠕的始祖木骨闾·包,人家本来是一个部落的小王子(相当于村长的儿子),外出游玩时不幸被一帮前来劫掠的鲜卑人抓了回来。小家伙长得特别可爱,眼神纯净的像蓝天,圆溜溜的脑袋“发始齐眉”,抓他回来的鲜卑人心生怜悯,就让他当了个喂马的小奴隶。此人像汉人一样,不仅有姓有名,还给自己取了“木骨闾”的字。刚被抓回来的小奴隶,惊恐之下忘了本姓(也许小家伙是为了保护族人故意不说),主人就把自己的字作为姓氏赐给小奴隶。鲜卑语木骨闾即秃头之意,与郁久闾声音相近,小奴隶从此就姓郁久闾了。十分讨喜的小郁久闾,根据自己的秃头形象,学主人一样给自己起了一个“包”字的名。就这样,柔然始祖的姓名就叫郁久闾·包了。依照语言习惯,应该称包·郁久闾。 这故事发生在鲜卑神元皇帝拓跋力微时代。 单说这郁久闾·包,在鲜卑部落一住数年,老实本分,干活勤快,十分招人喜欢。成年以后,主人看他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就免去他的奴隶身份,从此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鲜卑骑卒。这就是柔然人认为自己也是鲜卑人的来历。 到了拓跋猗庐统帅鲜卑三部时,部落要外出征战,小包磨磨蹭蹭延误了行期,按律当斩。听说要被斩首,村长儿子的优良血统,此时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他连夜说服了一百多奴隶陪自己出逃。小包的小心思是借这一百多奴隶,趁乱分散鲜卑人的注意力,掩护自己逃跑,哪曾想鲜卑将士睡得跟死狗一样,根本没人搭理这些负责喂马运粮的奴隶。歪打正着,郁久闾·包率领一百多奴隶且逃且藏,隐匿行迹,一口气逃到阴山北麓。 消失一个小骑卒和百十个奴隶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根本没可能引起鲜卑人重视。可世上的事,吊轨之处就在于,你不知道哪只小虫子会搅动天下。 就是郁久闾·包这条没有被鲜卑人重视的小蠕虫,率领出逃时的一百多人,逃命路上居然纠结起数百同道中人,手拉手,心连心,互相帮助,报团取暖,一起逃到阴山脚下,被高车人纥突邻部收留,并在此生存下来。 依附于纥突邻部后,小包一边讨好大小首领,一边默默的发展壮大自己的部落。因为有过当奴隶的经历,在如何赢得纥突邻部首领和部落大佬们欢心方面,他的逢迎技艺简直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久而久之,纥突邻上下不再防范他的坐大,小包借机不断兼并其它部落,逐步拥有了上万部众,终于跻身于草原贵族行列。 期间,小包春情荡漾,和一位牧羊女在敖包一次粉色的邂逅,天当房,地当床,当着万物生灵的面,酣畅淋漓,生下一个浓眉大眼的儿子,起名车鹿会。 这孩子从生下来就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小胳膊小腿粗壮的像擀面杖。两三岁以后直接趴在羊身上或马胯下吃奶,不用母乳喂养也长得十分雄伟强健。十三岁时,他的体格就比一般成年男人魁梧。 车鹿会成年后,接过父亲传给他的首领接力棒,左冲右突,纵横捭阖,没几年便把部落壮大成为漠南草原最大一股势力,并且继续吞并吞并再吞并,终于形成雄霸大漠的强权,就此把“首领”改称“酋长”,部落改称柔然。 然而,此时的柔然相对于拓跋鲜卑而言,实力还差的很远,所以车鹿会姿态放得很低,始终自称是中国的一部分,心甘情愿的成为中国的藩属,岁岁纳贡,永远臣服。草原缺粮的时候,他也南下劫掠,但仅只劫掠粮秣而已,并不杀戮。(拓跋鲜卑始终认为自己是中国正统,中国二字可见《魏书》) 鲜卑人看他如此识趣,便允许其“冬徙漠南,夏归漠北”,年年朝贡,牛马貂皮多多益善,就是不要越过长城,跨越阴山。 车鹿会欣然应诺,从此,双方一直维持着和平的政治局面。 车鹿会死后的若干年,他的子孙一分为二。匹候跋继承了车鹿会的酋长之位,占据了今内蒙古河套地区东北部的原柔然游牧之地。缊纥提则从河套向西扩展到今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一带。 就是这位缊纥提,自打分家另过之后,忽然发现“权力”这种东西实在太好了,不知不觉就让人上瘾,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终于明白了父亲当年被万人敬仰的感觉……啧啧啧,简直不要太酸爽! 一段时间之后,缊纥提觉得不好玩了,部落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人给自己献媚,曾经令自己开怀大笑的谄媚话,听多了也不觉得开心了。毡房里几十个牧羊女,脱了裤子一看,屁屁上还粘着羊粪,虽“绿色环保”,可也没啥情趣。再者,这等蛮荒之地,一年两场风,从春刮到冬,啥时是个头哇! 听说中原地区物产丰富,气候宜人,金银遍地,美女如云,若是自己去那里当几年酋长,是不是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和才情?这念头一旦产生,心里的小兽渐渐地按耐不住了。缊纥提终于拿鲜卑人不当干部了,联络其他部落经常给鲜卑人找麻烦。 拓跋珪继位后,借十六国灭亡之前的混乱之机,适时恢复了曾经被前秦灭掉的代国,并于次年改称魏。拓跋珪立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柔然,于391年向柔然发动了全面的猛烈的进攻。却不料,野心勃勃的缊纥提,原来是个眼高手低的废物,没几天就被打爬下了。包括他那位匹候跋哥哥也一并投降了北魏。柔然将部落首领改成部落酋长才几年的光景,就被魏国灭了,这对有志青年来说是不小的打击,缊纥提的儿子社仑就对此耿耿于怀。 一段时间后,社仑苦劝父亲扯旗造反,和鲜卑人对着干。奈何父亲被打怂了,英雄迟暮,毫无斗志。社仑一气之下,没好意思把亲爹杀了,而是一刀捅死了大伯匹候跋,吞并其部,沿着五原(包头市)向西一路抢掠过去,并将抢来的财富和诸部人口牲畜一并裹挟远遁漠北。 此时,正值北魏建国初期,拓跋氏正在与后秦、后燕、西秦、南燕、南凉等政权互争主导权,无暇北顾,这就给社仑提供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壮大机遇。 社仑积累了足够的力量后,进一步攻破敕勒诸部,尽据鄂尔浑河、土拉河一带水草丰茂的地区,势力益振。接着又袭破蒙古高原西北的匈奴余部拔也稽,尽收其众。就此开始,社仑的势力所及:西至焉耆,东至朝鲜,北达瀚海,南临大碛,与北魏形成相峙。稳住阵脚后,社仑继续西进,越过阿尔泰山占据准噶尔盆地,与天山以南的焉耆接界,尽有匈奴故庭,威服整个西域。 柔然的疆域越来越大,各部落临时集会的会庭就设在敦煌、张掖之北,即在今鄂尔浑河东侧的和硕柴达木湖附近。402年,当年那个小奴隶郁久闾·包的六世孙社仑,终于扬眉吐气的自称丘豆伐可汗,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柔然汗国(丘豆伐就是首个,有始皇帝的意思)。 从部落性质向国家性质跨越,这是本质上的区别。 416年,太武帝拓跋焘继位,志在国家统一,所以他在讨灭赫连夏、北燕、北凉的过程中,顺带着七次分道进攻柔然。429年,拓跋焘集中力量,亲率大军,兵分两路进攻柔然并大败之。此战,大檀可汗率部西遁,柔然国落四散。拓跋焘率军追至兔园水(今蒙古国吐沁河),然后分军搜讨,东至瀚海,西接张掖水(今甘肃省弱水),北度燕然山(杭爱山),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凡所俘虏及获畜产车庐,弥漫山泽,盖数百万。时高车诸部也乘机摆脱柔然的羁绊,抄掠柔然。此役,高车、柔然先后归附北魏者多达30余万落。柔然从此元气大伤,大檀愤懑而死,儿子吴提继位,号敕连可汗,选择与北魏交好的国策,焘哥也算报了围困之仇。 434年,吴提娶西海公主为妻,而拓跋焘也立吴提妹为夫人,后进至左昭仪。北魏和柔然首次以“大王联姻”的方式稳固关系。然而,和亲的戏码未能维持多久,双方围绕争夺西域问题又发生武装冲突。 政治利益面前,婚姻是靠不住的。 460年,柔然吞并高昌,470年又进攻于阗。于阗向北魏求援,北魏新任皇帝以路远为由没有发兵。同年,掀于阗之胜的柔然直接犯边,拓跋弘这次没有犯糊涂,亲自带兵北伐。两路大军会合女水之滨后,拓跋弘亲自指挥,出奇制胜,斩首五万级,俘虏万余人,缴获军马兵器不计其数。十九天之内,往返行军六千余里,大获全胜,拓跋弘一高兴,撰写了一篇《北征颂》刊刻在大石上以记载战功。并把女水改名为武川,这就是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武川县的由来。 472-473年,死灰复燃的柔然又进攻敦煌,欲断北魏通向西域的商路。东边是大海,南边是南朝,北边是蠕蠕,西边再被堵死,北魏人只能被圈定在自己的圈子里,过自给自足的小日子了。471年继位的拓跋宏比他爹明白多了,为了保证通往西域的商道不被堵塞,先后九次出兵漠北,使柔然势力再度削弱,予成可汗被迫又一次玩起了和亲戏码。 孝文帝自小由儒学博士启蒙教授,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对汉家文化崇拜到迷信的程度。历史上著名的“汉化改革”就是在这孩子手上彻底完成的。加之当时冯太后操持朝政,在对待柔然的问题上稍改太武帝拓跋焘武力进攻的策略。拓跋(元)宏曾说: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先帝屡出征伐者,以有未宾之虏故也。今朕承太平之业,奈何无故动兵革乎!(这孩子被汉人老师教成废柴了)。拓跋宏主政27年,北魏的经济社会得到空前发展,国库充盈,百业繁荣,民力得到极大地恢复,但北魏的“狼性”却消失殆尽。 国虽大,好战比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司马法》道尽国家治理的精髓。 此时的柔然衰弱不堪,对北魏以媾和为主,互遣使者,岁贡不绝。 正光初年(520),也就是高欢穿越而来的这一年,柔然汗国的太后派大臣李具列等人,将是可汗丑奴宠幸的一个祸国殃民的巫医豆浑地万绞死。丑奴大怒,要诛杀李具列等人。这时高车阿至罗部来犯,丑奴领兵回击,战败。返回汗国之后,他的母亲和大臣合谋把他杀了,立他的弟弟阿那瑰为新的蠕蠕国主。即位仅十天,阿那瑰的族兄示发,假借为丑奴报仇的理由率数万之众攻打阿那瑰。阿那瑰战败,带领弟弟乙居伐轻骑往南投奔大魏。这样一位失去王权只身投靠而来的阿那瑰,却受到了大魏朝廷的高规格接待。皇帝派大臣出京城五十里迎接。此时的肃宗才九岁,已经被元叉软禁在显阳殿,灵太后胡氏也被软禁在后宫,真正主事的是元叉。为了稳固自己刚刚掌握的权力,元叉不想节外生枝,决定善待阿那瑰,避免北方出现战事,影响了自己巩固权力。 这年十月,阿那瑰得知大臣当中有人提议将他永远留在洛阳作为人质,吓得他借肃宗在显阳殿召见的机会,情真意切跪地启奏说:“微臣祖先本就出自大魏国,虽定居大漠,但世代都仰慕大魏的教化。之所以没能早日普及教化,都是因为高车族的悖逆骚扰所致。我哥哥当了国主之后,就曾诚心诚意向大魏奉行藩国礼仪。臣即位后也是因为感念陛下恩慈,所以在仓卒之间只身前来投奔大魏,归附听命于陛下。然而,微臣家国有难,老母还留在那里,臣民都四处逃散。陛下对臣的恩德胜过天地,请求陛下派给兵马,帮助我回归本国,翦灭叛逆之徒,收集逃散的臣民。雪耻之后,微臣定当统领余部侍奉陛下,对朝廷一年四时的贡纳,决不敢有所缺少。 此时的肃宗元诩,只是元叉圈禁的傀儡,他的所谓口谕都是元叉授意的。在洛阳待了两个月的阿那瑰,也渐渐的知道了一些秘闻,便私下用一百斤黄金贿赂元叉。其实,不用他贿赂,元叉也会准许他回到草原。 正光二年(521)正月,阿那瑰等五十四人向朝廷辞别,皇帝下令赐给他明光铠及其各种武器若干,马五百匹,骆驼一百二十头,母牛一百头,羊五千头,小米二十万石。并封阿那瑰为朔方郡公、蠕蠕王,赐给他衣服、冠冕、车盖、仪仗、卫士,待遇与藩王相同。居地就在怀朔镇西北的草原,后世的达尔汗茂明安联合旗一带。放虎归山! 正光三年(522)十二月,阿那瑰上表请求朝廷供给小米用来做种子,皇帝诏令供给万石。 正光四年(523),阿那瑰的部族遇到大饥荒,再次进入边塞大肆抢掠。肃宗令尚书左丞元孚兼任行台尚书持节前往晓喻,结果被阿那瑰当场被扣押,当作人质带在身边,等到部下抢掠良民二千人及公私驿马牛羊数十万向北逃遁后才把他放回。肃宗诏令骠骑大将军李崇等人率十万骑兵讨伐阿那瑰,出边塞三千余里,直到大沙漠,没有追到阿那瑰,只好撤回。 这一年,沃野镇人破六韩拔陵反叛朝廷,各镇与他相呼应。孝昌元年(525)春,已经被起义军打得灰头土脸的北魏军不得不求助于阿那瑰。阿那瑰奉大魏皇帝诏命,率十万之兵帮助征讨破六韩拔陵。从武川镇向西进军沃野,屡战告捷。此战过后,阿那瑰的部落兵马日渐强盛,于是,自号敕连头兵豆伐可汗。 建义年初,新皇孝庄帝下诏称:蠕蠕主阿那瑰镇卫北藩,御侮朔表,遂使阴山息警,弱水无尘,刊绩狼山,铭功瀚海,至诚既笃,勋绪莫酬……自今以后,赞拜不言名,上书不称臣。 高欢把蠕蠕的历史回忆了一个大概,心里基本有数了。不过,相比于对阿那瑰的兴趣,高欢现在更想见见元叉。他想当面和他请教一下,为何要放虎归山?就为了自己手里那点暂时的权力,陷国家于危难之中?你这样的蠢人,怎么能宰执天下?还有那个灵太后,你这老娘们儿何德何能掌管国家朝政,被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妹夫软禁,为什么不把自己吊死呢?你不知道几年后,尔朱荣会把你丢进黄河喂鱼吗? 第四十二章 着眼长远 高欢粗略的捋了捋蠕蠕的历史发展脉络,心里基本有数了。回忆蠕蠕历史时,他发现有两个问题如自己的切身感受一样。一是蠕蠕人的民族自觉意识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强烈。求存才是他们唯一真正在乎的东西。二是蠕蠕人在北魏几十年的连续征伐中,早已经精疲力竭,确实失去了大举南侵的能力。不仅如此,眼下蠕蠕面临着四个方向的围堵。 北部:高车部从贝加尔湖一路南下,马蹄已经踏进柔然汗庭以北三百公里之内了。几个月前,丑奴可汗就是被高车打败,回到汗庭后被母亲伙同大臣们杀害的。 西部:蠕蠕人的炼铁奴,阿史那突厥已经壮大起来了。如果不趁现在消灭了这股势力,30年后,他们将从金山上下来,横扫北半球。 东部:地豆于势力严防死守呼伦贝尔一线,挡住蠕蠕东去的道路。 南面:是宗主国大魏的威慑。 总体来看,东、南两个方向处于被动防御,抱着你不来招惹,我也不会主动收拾你的态度。西、北两个方向正在一点点的蚕食蠕蠕的草场,劫掠他们的子民。蠕蠕人实际把控的国土面积正在萎缩。 这样的外部态势,蠕蠕现在即使空前团结,也未必能应对这些不利因素。眼下国无可汗,子民溃散,内部倾轧,群狼并起。大约有三分之一的蠕蠕人已经被高车和地豆于部落吞并。另一部分逃往金山一带,以主子的身份进入新崛起的阿史那部。过不了多久,这些以主子自居的蠕蠕人,就会被他们随意打骂斩杀的炼铁奴奋起反杀。也因此激活了突厥人压抑已久的凶性,造就了一个横扫大漠的突厥汗国。 根据这些情况分析,此时介入抢夺蠕蠕人口和自然资源的角逐中,恰逢其时。一方面是自己知道历史脉络大致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另一方面,秃鹿贵伐他们给自己提供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战略机遇。别说他们主动送上门,即便没这个机会,他也要创造出这么一个机会来。时不待我啊! 衣服穿好后,高欢让人把厍狄盛和司马子如叫过来。趁这点时间,盛了一碗鄂伦带来的羊肉汤,将炒米泡进去,稀里哗啦的先喝了一大碗,这才感觉胃里舒服多了。瞅见桌上摆着一盘昨天剩下的冷羊肉,拿起来吃了一片,觉得挺香,又盛了一碗汤,这才消消停停吃起来。 厍狄盛来的很快。司马子如睡眼惺忪,哈气连天的也来了。进门后第一句就是:“大冬天的,起这么早干嘛,我这还没睡醒呢。” 厍狄盛开玩笑说:“就你那一晚上不停的折腾劲儿,下辈子一次睡个够吧。这辈子够呛!” 司马子如恬不知耻的说:“这你可要怪苜蓿嫂子了。含苞待放的四个小蹄子塞进我的毡房,总要雨露均沾嘛。耕地要均匀,落下哪个都不合适。我费点力气,才能皆大欢喜。” 高欢自顾自的吃早点,对于司马子如的无耻,他已经免疫了。 见高欢不搭理自己,司马子如故意撩拨道:“只可惜,苜蓿嫂子送给我的四个丫头,再怎么水嫩鲜美,也比不上那位风华绝代的阿依尔古丽。啧啧啧……增一分肥,减一分瘦。” “行了行了,吃你的吧,一会儿还有正事商量呢。”听他要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高欢及时予以制止。 司马子如翻了个白眼,抓起一片冷羊肉嚼着说:“我发现羊肉凉了挺好吃。究竟是苜蓿嫂子的厨艺好,还是羊肉本来就好吃?” 一听这话,厍狄盛骄傲自满的说:“当然是你嫂子的厨艺超群了。不是吹,若论手扒羊,怀朔镇没几人比得上你嫂子的手艺。其它饭食你苜蓿嫂子不沾手,只有这手扒羊,她煮的我才吃。诀窍就在于火候的掌握。火候不到,血腥味太重。稍过一点,肉就老了。恰到好处这个度,很难把握滴。回头请你嫂子教教两位弟妹,让你俩也饱饱口腹之欲。” 高欢笑笑说:“我正有此意。” 早餐结束了,拿起条盘里的餐巾擦擦手,高欢问:“秃鹿贵伐他们现在在哪?” 厍狄盛说:“在大帐等了有一会儿了,说是找你有大事商量。” 高欢不见厍狄盛往下说,看了他一眼。 厍狄盛被高欢盯得不好意思了,只好说:“是这样,你那两个未来的老岳父,昨晚回去和族人商议了一下,打算让你当他们的可汗。” 高欢一听这话,赶紧纠正道:“什么老岳父,我可没答应娶她们的女儿。若不是你昨天一个劲的给我使眼色,我才懒得接受什么礼物。再说,有把自家女儿当礼物送人的吗?……” 司马子如撇撇嘴说:“你昨天看那个阿依尔古丽的眼神,简直就要当场把人活吃了的老骚胡样,装什么假正经。” 高欢啼笑皆非的说:“遵业,你这叫辱人清白知道吗……算了算了,说正事吧。” 厍狄盛看高欢吃瘪,淡淡一笑,接着说:“秃鹿老鬼怕你不答应,一早过来找我商量,看看这主意可不可行。” 高欢问:“你觉得他们只是想利用咱们,还是谋划更深?……等等,你说他们想让我当他们的可汗,还是整个蠕蠕的可汗?” 厍狄盛凝眉想想说:“有区别吗?” 高欢说:“区别大了。当他们的可汗,说明他们想利用完咱们,自立为王。当整个蠕蠕的可汗,说明他们想给咱们一个虚妄的念想。先帮他们救人,夺回畜群,借机杀回草原。然后翻脸不认账。” 厍狄盛想想说:“你这么分析也有道理。若说他们只见了你一面,就对你高大善人顶礼膜拜,想必你也不会相信。无论他们怎么算计,主动权在我们手里,不怕他耍花招。” 司马子如擦了擦嘴说:“依我看,提出让你当可汗,他们是逼不得已。两个部落三百人,身无分文,还有两百多族人需要解救。即便救出来,没有了牧群,一样要饿死。你这尊救苦救难的大神突然降临,声称不仅帮助他们救人,还要给他们牧群。送两个处子你不稀罕,只有给你许一个虚头巴脑的可汗宏愿,满足你的虚荣心。另外,我能感觉到,他们也是瞅准了现在这个群龙无首的机会,想利用你的财力、物力、人力,帮他们杀回草原。” 高欢欣慰的看看司马子如,心里暗赞,这才应该是司马子如的本来面目。一眼就能看透事物的本质,这是成大事者的素质。难怪他在南北朝历史上能有一席之地,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不瞒你说,咱哥俩的想法基本一致。那你说,我该不该接下这烫手的山芋?”高欢说。 司马子如没听明白,便问:“烫手的……山芋?什么是山芋?” 高欢一个愣怔,这才想起这东西是一千年后的明朝才从菲律宾传入广东的。他没有解释,换了个说法:“我的意思是,我该不该答应他们。” 司马子如想了想说:“这要看你的意思。接受他们的投效,我们就有了第三支武装力量。若不接受,让他们待在这里就是麻烦。毕竟这里是镇军府的军马场,消息走漏出去,可不是吃官司那么简单。你要替安盛想想。” 高欢拍了拍厍狄盛的肩膀,对他的仗义相助表示由衷的感谢。这事若是被有心人拿来说事,厍狄盛有脑袋搬家的危险。好在行动之前想好了退路,关键在叔孙司马那里。万一哪天叔孙睿心血来潮,开始关心军政事务,礼单必须及时放在他面前。理由也替他想好了,就说是响应朝廷的和平外交政策,解救了百十个蠕蠕人。叔孙睿说不定会因此获得嘉奖,官升一级也未可知。 另外,严格要求马场镇民,在事情没有消化完之前不许离开驻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样的事例实在太多,生与死的教训,不可不察。成大事不拘小节。不能让一两个蠢货、别有用心者、抑或胆小鬼,害了几千几万人的身家性命。这和道德无关,只与生死有关。最后一道防火墙,事不可为,立刻送这些蠕蠕人出境。来个查无此人,死不认账。 高欢想想说:“这件事我倒有个新想法。” 司马子如说:“你这一天一个变化,我都快跟不上趟了。又有什么鬼主意?” 高欢说:“不是鬼主意,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大战略。……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是我嬗变,这叫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你这人,咋还不信我呢……咱们原先只想釜底抽薪,削弱蠕蠕的实力。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的策略也应该随之调整。” 厍狄盛别有深意的看着高欢说:“身为函使,想你不该想的事,不怕别人说你意图不轨?” 高欢见厍狄盛似笑非笑,显然猜到了自己的目的。便不再刻意隐瞒,直接说:“俗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多做几手准备总是好的。我的意思是,我接受他们的投效。解救他们只是一小步。通过他们收拢更多的蠕蠕人过来才是我们的后招。形成一定规模之后,由我们的人出任首领,牢牢掌控这支力量。如此,我这可汗才当的安心!” 司马子如说:“我看安盛出任这支力量的首领比较合适。” 厍狄盛急忙摆手拒绝道:“不不不,我可干不了这个。” 司马子如道:“你先别急着拒绝,等我把话说完。几个方面的考虑:一、你鲜卑人的身份容易被他们接受。二、马场就在边境,办些出格的事也不显山、不露水,进退自如。三、这里远离城镇,镇民好安抚。另外,可以借机清洗各方安插在你身边的暗桩。万一出了纰漏,你可以越过边境,在蠕蠕立足。嫂子们的安全有我和阿欢在,不会有事的。” 高欢接过司马子如的话茬补充说:“……我们需要足够的力量来自保,否则,商行是办不下去的。商行发展壮大之后,盯着的人就多了。很多势力我们是扛不住的。大魏境内,我们只能私养几百家丁。看家护院可以,被军界大佬盯上,我们拿什么抗衡?明年商行会发展的很快,方方面面需要我筹划。我的精力不能被这件事牵制住。安盛,遵业,从现在开始,你们必须适应一个能担当大任的身份。” 厍狄盛想想说:“其他方面都不是问题,我就是担心能力不足。” 高欢说:“你能力怎么样我心里有数。再说,我又没给你一个标准,边干边学嘛。” 厍狄盛想了想说:“要不这样,我举荐韩百年干这件事,你俩觉得怎么样?” 司马子如说:“按理说,韩百年性子沉稳,为人忠实,不是不可以。只是……” 厍狄盛说:“别只是了,就韩百年吧。有众兄弟帮衬,有你俩出谋划策,百年没问题的。” 高欢想了想说:“我看行!先这么定了。如果计划能顺利推开,临时调整也来得及。那就这样,我们兄弟会会两位心怀叵测的老家伙去。” …… 高欢、司马子如、厍狄盛进入大帐后,二位首领起身笑脸相迎。 厍狄盛寻问两位,昨天的酒喝的可曾尽兴?秃鹿贵伐和豆地发表示说酒宴丰盛,气氛热烈,还特别夸赞了女主人的手扒肉做的地道,厍狄盛的五位妻妾歌声甜美,舞姿动人。 厍狄盛则夸赞两位首领豪爽大气,是草原上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两位小公主更是容貌娇美,舞姿灵动,歌喉如百灵鸟一样清脆明亮。 寒暄过后,各自归座。高欢和司马子如自顾自的喝茶。厍狄盛作为主人,率先挑起话题说:“两位首领有话尽管说,不要有什么顾虑。” 秃鹿贵伐向高欢深深鞠了一躬道:“尊贵的贺六浑·高,尊贵的司马公子,厍狄盛恩人,老贵发代表两部族人,感谢诸位的救命之恩。” 豆地发也鞠躬施礼说:“豆地发谢过恩人。” 秃鹿贵伐接着说:“鹰隼翱翔于天,是对上苍敬畏;羔羊跪乳于地,是对母亲感恩。草原上的英雄,从来都是爱憎分明。对于伤害我们的敌人,偿还他的是愤怒的钢刀;对于施恩我们的救星,奉献给他的是恒久的忠诚。在我们部落处于生死存亡之时,诸位伸出援手,救下我们三百族人,并答应再去救那二百多人。慈悲的贺六浑恩人,我们愿意从此成为您忠实的子民,以报答您无上的恩情。”秃鹿贵伐手按胸口,深鞠一躬。 高欢说:“秃鹿首领言重了。举手之劳,谈不上救命之恩。说实话,高某当时也是听安盛说了你们的遭遇,心生怜悯。更是厌恶巴尔哈拉恃强凌弱的无耻行为,才选择出手的。你们不必心心念念将这等小事记挂在心。” 秃鹿贵伐道:“对您来说,也许只是举手之劳。对我们两个部落五六百族人来说,乃是天大的恩情。昨晚部落全体族人共同商议,恳请恩人做我们的可汗,带领我们打回故地,夺回草原。从此,我们就是您忠实的子民,永远的仆人。” 高欢故作惊异道:“还有这等事?怎么可以,我一个外人……” 听高欢的语气,秃鹿贵伐感觉他内心是愿意的,只是需要自己这些人的态度。他给豆地发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跪伏在地。 秃鹿贵伐说:“尊贵的恩人,从您救我们那一刻开始,您已经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主人了。我们愿尊您为可汗,请您带领我们壮大部落,征服草原。让我们的马蹄踏遍千山万水,让我们的牧群涉足人迹罕至的荒原。不管天荒地老,我们将世代做您的仆人,永远传颂您无上的恩德。” 豆地发更加肉麻的说:“不仅如此,我们将成为您探查草原的猎鹰,也将成为您围狩虎豹的猎犬。尊贵的恩人,请您答应我们的请求,请您收下我们这些失去家园的迷途羔羊,带领我们走向更大的辉煌。” 高欢心想,这家伙说话怎么像写诗一样,句句话都那么优美。把自己比作草原圣主,就差称呼自己为成吉思汗了。有点太过分了啊……不过,听起来很舒服! 见高欢没反应,秃鹿贵伐看向厍狄盛,希望他能加把火。厍狄盛苦着脸做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动作。意思是,这等大事,我兄弟未必会听我的。 高欢把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然后说:“你们的可汗不是阿那瑰吗?怎么会对我……?” 豆地发急忙分辩说:“恩人说的没错,我们原先是拥护阿那瑰的,但他已经杳无音信了。即便他现在出现在面前,我们也不会再改变意志。我们新的可汗是贺六浑·高,永远不会再变了。” 高欢露出温和且欣慰的笑容说:“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也十分感动于你们对我的信任和抬举。”说着,走下椅榻,将跪伏于地的二位首领搀扶起来,分别在每人的肩膀上用力的拍了拍说:“既然如此,那我接受你们的请求!我们共同进退,开辟一个属于我们的崭新时代!” …… 可汗的本义是神灵,后来慢慢演变成游牧部落对首领的尊称。 部落可大可小。大的几万十几万人,小的数百上千人。所以,可汗延伸出来的意思,首先是部落首领。 历史上,匈奴、东胡称部落首领为单于,而后期的鲜卑以及柔然、突厥、回纥、蒙古等族的君长都称可汗。《木兰辞》:“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中的“可汗”,就是指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此时的北魏,从第一个王城盛乐迁往帝都平城,就已经按照汉制汉习称孤道寡当皇帝了,可汗的称号亦弃之不用。表面上看,鲜卑人只是把“可汗”换成了“皇帝”,实际上这是鲜卑人从游牧文明向农耕文明的一次巨大转变,也是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一次跨越式推进。 真正把可汗作为国主称号的第一人就是柔然首领社崘。也就是说,社崘是第一个在大漠建立起汗国的先驱,称号“兵豆伐”,即开张之意,有点类似于嬴政自称始皇帝的意思。 且说高欢同意出任他们的可汗后,觉得双方的关系暂时可以这么确定下来。不管自己怎么想利用对方,抑或对方怎么谋算自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这个由头,他可以切切实实做很多事。操作好了,可以直接介入对蠕蠕的分化瓦解。这是意外收获,而且机会难得。 《孙膑兵法》曰:“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而今,天时、地利、人和三要素全都有利于我。如果无所作为,那是造孽,是对广大蠕蠕人民的犯罪。 蠕蠕人也是人,他们同样有享受人类文明的权力。不能总让他们在漫长的黑暗中,无头苍蝇似的探索发展道路。我既然穿越时空而来,就有责任和义务把蠕蠕人从黑暗中扥出来。避免被他们曾经的炼铁奴突厥人反过来吞并,从而走向无尽的黑暗,生出与大唐王朝对战的心思。 时不待我,就这么干! 第四十三章 快速集结 下午未时二刻,军马场抽调的五百镇民以及两个部落组织的一百多青壮,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另外三支人马到来后一起出发。 且说第一支赶来的少年营,韩轨向导,吕二带队,三百少年兵未时三刻,浩浩荡荡到达了帐前广场。只听一声口令下,八个纵队,横成排,竖成列,齐刷刷组成一个方阵。一水儿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威风凛凛的跨在马上,浑身洋溢着浓烈的肃杀之气。就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整队动作,立刻引起了早已到达广场的马场镇民和部落青壮们的惊奇。 “哪来的娃娃兵,训练有素啊!瞧瞧,齐刷刷的,像一个人似的。” “没听说怀朔镇有这么一支娃娃兵啊?他们手里拿的那是什么刀,从未见过。” “这都些十四五岁的娃娃,毛还没长齐,上战场不得吓得尿裤子?谁出的主意,瞎球闹!” “还没断奶,就让见血,够狠!” …… 围着广场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怪话连篇,三百少年兵恍若未闻,队列整好之后,静待长官下达命令。 吕二站在队伍前列,大声命令道:“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我命令,从现在开始,给你们一炷香时间用餐,喂马,检查装备,听清楚了吗?” 队列中齐刷刷的答道:“听清楚了!” 吕二继续道:“大声点,我没听到。” 这次队列中回答的更大声:“听清楚了!” 吕二道:“好!各小队长出列,清点人数,快速就餐,下马!” 吕二的话音刚落,三百人整齐划一的下马,随着马场安排的镇民服务人员的引领,喂马添料,整队打饭。早已准备好的冒着热气的大铁锅揭开,一锅一锅的炖羊肉一字排开。少年营的孩子们默默的排队,没有一个人说话。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引得看热闹的镇民们啧啧称奇。几个说怪话的镇民原本还想说两句,被众人冷冰冰的眼神看的不敢再随便冒凉腔。 安顿好这边,韩轨和吕二急急忙忙的来见高欢。进的大帐以后,发现还有外人在场,韩轨没有废话,只说了声:“我回来了。” 高欢正在和司马子如、厍狄盛、秃鹿贵伐、豆地发商量夜袭巴尔哈拉大营的战术分工,见韩轨领着吕二进入大帐,打过招呼后问吕二:“人到齐了?” 吕二向高欢敬了一个标准的少年营军礼,大声禀报:“报告长官,少年营三百精兵悉数带到,请您指示。” 高欢同样精神抖擞的立正回礼道:“从现在开始,人进食,马添料,检查装备,一个时辰后出发,不得有误!” 吕二声音铿锵的回答:“已经安排人员就餐,战马加料,部队随时可以出发!” 高欢说:“很好,你俩也快去用餐,解散!” 吕二再次声音铿锵,军姿挺拔的回答:“是!” 二人的简短对话和军礼,都是按照少年营操典规范进行的。这种怪异且耳目一新的报告方式,在普通人看来感觉不伦不类,但战争天赋异常敏锐的厍狄盛却发现了其中的不凡之处。首先是节奏明快,铿锵有力的报告方式,立刻就能让懒散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另外,这种别开生面的敬礼方式,不用点头哈腰,起来跪下,省时省力,节约时间。战场上,喘口气的时间就可能决定一条人命的存失,哪有时间穷讲究。看来阿欢组建这个少年营费了不少心思。一会儿出去看看,究竟是虚头巴脑的花架子,还是确实有实用价值。秘密组建少年营他知道,但具体怎么训练,训练什么内容却不甚清楚。今天是第一次从高欢和吕二的对话中发现端倪。 高欢原本打算三个月军训以后,再让少年营的孩子们面世。可巧遇上“釜底抽薪”计划,便临时决定让他们提前感受战争残酷的一面。古往今来,见过血的战士和训练场上的战士,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很多时候,生和死的一瞬,能让一个人的精神和勇气升华。 若想建立一支拖不跨、打不烂、一往无前,战无不胜的钢铁之师,必须将“军令如山,步调一致”植根于每一名战士心中。同时锻造他们成为有理想、守纪律、勇敢无畏的战场杀神,而不是训练场上的所谓标兵。高欢深谙此理,少年营的打造就是奔着这个目标去的。 厍狄盛对少年营产生了好奇,自然要一问究竟。他拿起韩轨给高欢准备的服装和兵刃,反复观看后问:“这是什么衣装,不伦不类的?” “此乃老夫的战袍。”高欢开玩笑说。 “就这,也能穿着上战场?”厍狄盛将皮大衣抖开,来回翻看,感觉怪异。 高欢一把抢过来,熟练的套在身上,感觉很合身。又把新式的带有铜质卡扣的武装带系在腰间,抬抬衣袖,活动自如。将宽大的狐皮衣领扶起来试试,脸和脖子完全可以包裹起来,防寒保暖没问题。里外翻翻,军服和大衣共缝制了十几个口袋,能装不少零碎,非常实用。 系好大衣上的皮绳木扣,把横刀插进武装带左边的黄铜卡座,把装有细麻布,金创药,高度白酒的战场急救包挂在右侧,戴上头盔,放下面罩,一个典型的少年营士兵站在厍狄盛和两位首领面前。 穿戴好这身行头,高欢问:“怎么样,利不利索?” 厍狄盛仔细打量了一番后说:“你不觉得勒得慌?” 高欢说:“我要的是精干利索,行动方便,还能保暖防寒。” 厍狄盛说:“如果是这样的要求,那就是合格的。” 两位首领也应和说不错。 摘下头盔,脱下大衣,厍狄盛问他为何弄这么一套奇装异服。 高欢给三人分说其功能作用,并说明为什么要这么设计。他解说起来如数家珍,三人听得津津有味。 首先介绍的是头盔。 “就拿这兜鍪来说,”高欢把头盔拿在手里介绍说:“现下镇兵使用的兜鍪不仅防护脑袋,也防护脖颈,太沉了,不适合轻骑兵。这东西本来是防护箭矢的,真要被大刀斧钺锤镗这些武器击中,防护力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没必要搞得像把一个酒坛子扣在头上,死沉死沉的。看看少年营的兜鍪,一体成型,精刚打造,皮薄、分量轻、防护力一点都不弱。里衬是网兜,能够极大地缓冲外力撞击。” 高欢拿在手里的少年营头盔,实际上后世钢盔样式的变形。但因为这时代的人头发长,里面还加了衬帽,避免划伤或冻伤。北魏的甲胄制造技术十分先进,可以一体成型,工艺不是难点。这样的头盔,比镇军使用的全封闭头盔轻了至少一半,防护效果一点不差。他打造的是一支可以千里奔袭,来如风、去无踪的精锐骑兵,首先要减去不必要的负重。 胸甲的制作,也类似后世的防弹衣。四块钢板被缝制在马甲里,可以当衣服穿。人体最脆弱的脑袋和内脏是防护的重点,四肢受伤一般不致命,致命是因为伤口感染。在这个不讲究卫生的年代,严格消毒,比浑身披满甲片更实用。高度白酒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虽然没有达到高纯度酒精的浓度,但有总比没有强。因为时间太短,兵刃和制服基本统一了。但帅、将、校、尉、士暂时还没办法区别。军队正规化,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些制式统一的问题。需要时间,需要经费,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经费啊! 少年营为每人配备了三样制式兵刃。一把精巧的强弩,一把八十厘米长的横刀和一把七斤重的陌刀。强弩杀伤距离不算远,三百米之内。最好的强弩可以杀伤六百米距离内的目标。高欢之所以让工匠制作这样质量轻,射击距离短的轻型强弩,目的就是为了长途奔袭。横刀轻便锋利,是下马步战时使用的利器。至于陌刀,马上、马下都是这个时代首次出现的主战兵刃。 大唐陌刀,天下闻名,那是大唐步兵对战突厥骑兵的决胜利器,有斩马刀之称。高欢为少年营专门打制的陌刀,尺寸和重量都有缩减,是因为少年营的孩子们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七斤重,相当于六公斤。锋尖,双刃,手柄长一米,刀刃长八十厘米,刺、砍、劈、削、扫、挑,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配发给骑兵,简直就是收割机。一刀砍下去,马脖子尽断,人类的下场就是被腰斩。冷兵器当中,陌刀若论单打独斗,未必能独步天下,但集团对战,能比过陌刀的兵刃不多。 厍狄盛对横刀和陌刀非常感兴趣,拿在手里反复比划,感觉轻了些。 高欢笑笑说:“回头给你定制一把二十斤重的,包你满意。” 厍狄盛说:“这还差不多。对于骑兵来说,这种兵刃比刀、枪、槊、戟都实用,斩马,劈人,一刀足矣。不错不错,确实不错,你想出来的?” 高欢说:“这也用怀疑?” 厍狄盛说:“哦……那倒是。现在你说把天捅了一个窟窿,我都不会怀疑,只是随口说说。” 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也仔细掂量了一下两把兵刃,试了试刀锋,试了试硬度,内心巨震。互看一眼,各自心里倒抽一口凉气。心说,这样的神兵利器在手,三百人对战两千人也绰绰有余。若是手里有三五万这样的军队,还不横扫天下?他究竟是不是函使?就算他只是单纯的函使,私自养这么可怕的一股力量意欲何为?由此想开去,他救我们的目的怕也不单纯啊!求他帮忙救人,会不会是引狼入室?可是,现在反悔哪里还来得及?二百多族人还在巴尔哈拉那老鬼的篱笆里被铁链子拴着,逃出来的这些人已经身无分文,不依靠他依靠谁?有谁会为我等丧失畜群的牧人报仇雪恨,夺回财产呢?不管他要干什么,只要能帮我们救出族人,夺回畜群,跟着他造反又有何妨?造魏国皇帝的反,还是造柔然可汗的反,有区别么? 两位蠕蠕首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心潮起伏,心情复杂。两人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担心什么。 他俩的小心思难道高欢没看出来吗?他之所以给厍狄盛显摆,真正的目的就是给这二位老家伙看的。我就是要告诉你们,别琢磨着利用完高某,人财到手,撅起屁股就走,门儿都没有。以为送十个八个女孩子就把老子打发了,想什么呢!你们才是高某手中的鱼饵,钓不出三五万蠕蠕人,我这呕心沥血的琢磨救人,岂不是白忙乎了? 申时初刻,可朱浑元在侯景的引导下,亲自带领一百五十人的精悍骑队,出现在大帐前的空地上。别看他带来的人马参差不齐,兵刃杂乱,但个个眼放精光,一看就是见过血的杀神。仅从他们浑身散发着掩盖不住的野性判断,可朱浑元手下的这一百五十人,绝对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 “瞧瞧、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勇士,比那些奶娃子强百倍。” “看看那家伙手里的狼牙棒,少说也有二十斤,人马沾着就废。” …… 看着一个个杀神似的壮勇,默默用餐的少年营里也发出一阵骚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队长小声斥责道:“安静吃饭,不许交头接耳。……有什么可羡慕的,只要勤学苦练,他们那些人早晚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少年人非常自信。他不是别人,正是李虎,未来大唐皇帝的祖宗。 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动静,知道有人来了,高欢,司马子如、厍狄盛、韩轨、吕二、秃鹿贵伐、豆地发纷纷出帐迎接。 可朱浑元两米出头的身材,从马上下来的动作非常利索,丝毫没有人高马大的笨拙感。他迈着超出常人一步半的步伐,大步流星的向高欢他们走来。十丈开外就能听见他那别识度很高的笑声:“轰轰轰轰……阿欢、遵业、安盛,啊呀呀,还有百年,想死哥哥了!”说罢,张开双臂,给每人来了一个大大的熊抱。 高欢也激动的说:“道元兄,我们也想你啊!” 轮到厍狄盛和可朱浑元拥抱时,真像两只大灰熊扭打在一起。差不多一边高,一样宽大的体型,拥抱在一起,毫无美感。 几人的见面仪式还未进行完,最后一支从五原过来的人马,在呼延狼的引导下也按时到了。队伍仅有五十人,三十来匹还算精壮的马匹。另有十几匹骡子,还有几头毛驴。 几个意思这是?这样的阵容也能长途奔袭?在场几人都被这支人马给震惊了。可朱浑元领来的那些杀神更是毫不掩饰对这些人的轻视,人群中爆发出狂放的嘲笑声。 看着从马上下来的一众乡勇,高欢的眼底湿润了。自己写信要的是一百五十人,而赶来这里的只有五十名青壮。胯下战马参差不齐,绝不会是他们不给自己面子,而是没办法凑齐战马。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尽己所能,按时赶来了。 五原来的这些人,领队的叫李勇,二十来岁,身材高大,有点鹤立鸡群的突兀感。听见众人嘲笑,他不以为意,径直走到高欢面前抱拳拱手道:“启禀恩人,李勇来迟,请您责罚。” 高欢疾步上前托住李勇的双肘,感觉胸口堵着一块东西,让他有话说不出。他抓着李勇的双臂,良久才说:“不迟,不迟,难为你了。” 他知道,这些人能在收到他的书信后,短时间内凑齐这些马匹有多难。他们是真正的汉武帝时代遗留下来的军四代、军五代,纯粹的汉家儿郎。眼前的这些胡人,包括那些嘲笑他们的可朱浑元的卫队,都曾是这些汉家儿郎祖辈们的手下败将。飞将军李广、冠军侯霍去病二位军神的名字,曾经在草原上可以止小儿啼哭。作为他们的后人,这些儿郎的内心,骄傲着呢! 李勇说:“实在是缺少马匹,愧对恩人重托。” 高欢说:“别这么说,是我考虑不周。等这里的事结束以后,我给你们足够的战马。你现在赶紧安排兄弟们用餐,我让人重新给你们调换战马,天黑前我们出发。” 李勇说:“诺!听您差遣,无有不从!” 说罢,李勇领着五十个衣帽破旧的儿郎们找地方吃饭去了。高欢让厍狄盛给五原的兄弟们挑选精壮的战马,厍狄盛吩咐身边听候的家丁照高欢的意思去办。 人到齐了。高欢、司马子如、厍狄盛、可朱浑元、韩轨、吕二、李勇、侯景、呼延狼、秃鹿贵伐、豆地发,十一人组成一个临时指挥班子,共同指挥今夜这场奇袭之战。 秃鹿贵伐重新介绍了巴尔哈拉部落的所在位置,人员分布情况,被俘人员的关押地点,以及里应外合的联系方法等。 高欢布置了具体任务。己方全部参战人员一千一百人。巴尔哈拉的可战精兵约五百人。二比一的对战比例。巴尔哈拉部落的其他牧人可以忽略不计,但被圈禁的人质,可能会导致投鼠忌器的情况出现。 为了以防万一,派出几支斥候详细侦查,确保攻击前的信息都是准确无误的。 大部队酉时出发,子时进入第一攻击距离。一百二十里路,如果不是大雪覆盖,一个时辰就到了。为了保险起见,子时进入二十里范围内的第一攻击距离后,兵分四路。隐蔽前进到三里远的第二攻击距离后,一鼓作气,直冲大营。力图攻击的突然性,打他个措手不及,懵头转向。 所有人准备就绪,广场上列队整齐。高欢下达了出发命令。 第四十四章 长途奔袭 暗夜、星空、积雪、微风,月如钩,锦旗猎猎。 长刀、短刃、铁甲、貂裘,风雷动,战马隆隆。 两个部落的百名青壮打头阵,五原壮勇紧随其后,可朱浑元的一百五十位杀神跟在他们身后。三百少年营娃娃兵纪律性最强,跨马行军同样整齐划一。只能听到马蹄轰隆,却听不到一句少年营小兵的废话。 世界上成建制的军队,哪种最可怕? 既不是战斗激情热烈的军队,也不是松散张扬的军队,更不是凭借武器先进获胜的军队。而是整支部队沉默寡言,集勇气、杀气、怨气、压抑之气于一身的军队。这样的军队,一旦经过战场洗礼,越过生死大关,那么世上将再无敌手。这样的军队,一旦遇到宣泄口,必然如决口的江河,瞬间能吞没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切。 未来的少年营,就是依照这样的模式打造的。现在还很稚嫩,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高欢希望看到的样子。整支队伍锋芒内敛,平时看上去像块普通的石头。一旦爆发出来,便像灼热的岩浆,触碰者,尽皆飞灰湮灭。 最后也是最大一股势力,是五百镇民组成的洪流。军马场镇民不是普通庶民,他们常年服务于镇兵,或者本身就是镇兵退役,或者是被俘士兵的身份等。他们不仅熟悉兵事,更熟悉军马。所以,这些等同于预备役的马场镇民,战斗力一点都不弱。 部队宿时出发。有皎洁的月光和皑皑白雪作为光源,千人规模的骑兵行进在这样的荒原上,并不费力。两列纵队浩浩荡荡,像把雪原劈开一样。百里之遥,亥时二刻准时到达离目标二十里的第一攻击距离。 全体下马休息。临时指挥班子钻进一个行军帐篷,点起一盏气死风灯,研究布置接下来的战斗任务。警戒哨放出五里,等待斥候回传准确信息。 亥时三刻,三批斥候全部回报,相互印证,可以确定:巴尔哈拉部落的四处营地一切如常。对外警戒岗哨只在部落聚集营地一里处。八个方向,十六组哨探,大多已经入睡,毫无警惕性。 按照预案,部队在此分兵。 第一纵队,由可朱浑元任战场总指挥,厍狄盛任副总指挥。兵力构成:可朱浑元部一百五十人,少年营一百五十人,马场镇民二百人,五原青壮五十人,秃鹿贵伐部四十人,合计六百人。 作战任务是攻击巴尔哈拉大本营救人,并将巴尔哈拉的精锐卫队斩尽杀绝。放弃反抗的牧民可以接受投降。至于巴尔哈拉的亲族,成年男人尽数消灭。女人孩子留下。 二、三、四纵队,分别由韩轨、李勇、吕二担任指挥。各领一百七十人,负责袭击巴尔哈拉的另外三个驻地。兵力构成:部落青壮各二十人,少年营各五十人,镇民各一百人,合计五百人。目标任务是消灭三地的蠕蠕人。其中的牧人奴隶以俘虏为主。但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进入第二攻击距离前,斥候必须将敌方的十六组明暗哨尽数拔除。战斗发起时间定在寅时初刻,四地同时发起攻击。 战斗当中,严禁任何人抢夺、捡拾、私藏缴获物品。更不容许放走一个巴尔哈拉的人。所有参战部队,一视同仁。胆敢违抗战场纪律者,就地正法。 一切安排妥当后,高欢搓了搓手说:“现在开始,部队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几位指挥员赶紧清点人数,分派任务。对了,记住出发前给所有战马戴上嚼子,别闹出动静来。我们这是一场奇袭,要的就是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又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打什么枪?枪有声音吗? 一看众人狐疑的表情,高欢讪讪一笑,也不解释,自顾自的吹起口哨。那首著名的“鬼子进村”的旋律嘘嘘而出。 可朱浑元看着表情古怪的高欢,正准备起身出去,忽又退回身来,粗声大气的提出一个在其他几人听来很正常,但令高欢想一脚踹死他的问题:“阿欢,你这种排兵布阵的打法,哥哥理解不错的话,就是一哄而上,对不对?” 高欢停止吹口哨,看了他一眼说:“你这么理解,也没错。” 可朱浑元重新坐回来,照着高欢的膝盖拍了一下继续说:“这种打法,将不对将,兵不对兵,眉毛胡子一把抓,这也叫打仗?阿欢,在哥哥的心里,你不是一个喜欢以多欺少,群殴一个干巴老狗的性子。啥时候变得这么怂包了?以我的意思,天亮以后摆开阵势,堂堂正正和巴尔哈拉干一场,打他老狗一个满地找牙,岂不痛快?如此偷偷摸摸,不是英雄好汉所为,太不厚道了!” 吕二也跟着可朱浑元的话来了一句:“单凭少年营三百精锐,就能杀他个干干净净,多余使这些阴谋手段。” 听可朱浑元和吕二都有这样的想法,再看李勇、韩轨的表情似乎也赞成,高欢心里大吃一惊。这时代打仗应该是摆开架势,互相叫阵。将对将单挑时,列阵士兵摇旗呐喊。直到一方无将可派,这才开始面对面冲杀。 卧槽!小孩儿过家家啊!经可朱浑元这么一调侃,联想到后世影视剧的画面,高欢顿时冷汗涔涔。还好这混蛋无意中给自己提了个醒,否则不知死多少人,才能把这些榆木脑袋砸开窍呢!于是,他像看鬼一样看着四位即将走上战场的指挥员,一句一顿的问:“道元,百年、吕二、李勇,你们都这么想?” 吕二和李勇感觉高欢语气不对,没敢接话。韩轨本就话少。可朱浑元却无所谓道:“我们这么想有错吗?” 高欢立刻神色严肃的道:“可朱浑元,你以为战争是两个武夫好勇斗狠,比谁力气大吗?亏我还以为你是一位天生的军事奇才!我看你就是一个蠢材!战争的核心是什么?战争的核心就是达到战略目标。为此,最大限度的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 “……还他娘将对将,兵对兵,排开阵势,堂堂正正干一场。巴尔哈拉部落总数一千四百多人。等你摆好阵势,巴尔哈拉可以裹挟最少一千人拿起武器和你对杀。到那时,即便能胜利,我们要死多少人?玩儿呢?你们要打算这么干,趁早交出指挥权。少年营三百毛还没长齐的孩子,可不敢交到你们这样的指挥官手里。说清楚,是不是打算这么干?” 可朱浑元第一次见高欢毫不客气的给自己甩脸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可能真的错了。于是讪笑着说:“哪能干那种傻事。我就是开个玩笑。一鼓作气,直插核心,乱刀砍死巴尔哈拉那老狗,怎么样?” 吕二和李勇异口同声的说:“对,一鼓作气,嘿嘿嘿嘿……” 听他们及时认错,高欢这才脸色缓和下来,语重心长的说:“这话不止说给他们几位,也包括你们所有人。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摆开阵势打仗的愚蠢办法在我这里打住,永远不许干这种傻事。打仗,要穷尽你们的智慧,利用能利用的一切资源,想尽一切办法取胜才是王道。” 高欢缓了缓语气,也是因为心底的某些东西被刺激了一下,故而神色萧瑟的说:“……战争没什么仁义不仁义,道德不道德。讲仁义道德,就不要发动战争。但凡是战争,就是不人道的。如果一定要给某场战争打上一个人道的标签,那只能从出发点定义。比如我们今晚要打的这一仗,出发点是救人,惩恶扬善。” 一直没有说话的司马子如和厍狄盛,被高欢的一席话说得心潮起伏。秃鹿贵伐和豆地发则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侯景躲在角落里不住起的点头,他对高欢的务实精神深以为然。 “……算了算了,这课题太大,一时半会儿给你们说不清楚。简单明了的说,一场战斗指挥的高不高明,有两个硬性指标:一是战斗目的有没有达到。二是战损比是不是合算。兵法有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为了能达到战斗、战役、战略目的,有些牺牲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甚至是必须的。但是,能少死人尽量少死人。今晚这场战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占尽先机。如果出现重大伤亡,诸位难辞其咎。” “……现在开始,我和阿狼不再参与指挥决策。战场指挥权交到你们手里了,一切靠你们临机决断。战斗结束后,我们再做总结。话又说回来,你们也不能为了保全自己而裹足不前。无谓的牺牲和不敢牺牲,两种思想都要不得。要学会辩证的看待牺牲与保全的关系。好了,我不废话了,各自先分派任务去吧。” 听高欢严肃认真的说完这番话,众人觉得很有道理,便没人再说话,各自出去忙去了。 众人出去后,高欢让呼延狼把李虎叫来。不一会儿,李虎随呼延狼悄悄钻进帐篷。见是自己内心仰慕的大恩人高欢,李虎欣喜的想要敬礼。奈何帐篷太矮,伸展不开,便憨憨一笑说:“是您叫卑职啊?哎呀,阿狼哥不说,卑职还以为是吕教头呢。……叫卑职前来,可有重要任务安排?”李虎的眼神里充满了希冀。 高欢看着这个少年,总有一种想要保护他的冲动。但是,想到他的未来,又觉得该让他尽快成长起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拍了拍铺在地上的毛毡说:“坐吧,离出发还有点时间,想和你说几句话。怎么样,第一次面临战阵,害怕吗?” 李虎说:“有您坐镇,还有这么多兄弟陪着,卑职不怕。再说,卑职也不是没杀过人,有什么好怕的。” 高欢摸了摸他还戴着头盔的脑袋,欣慰的说:“好,不怕就好。不过,我还是要嘱咐你几句。要保持头脑冷静,临危不乱。战场上,勇猛很重要,但冷静更重要。对敌厮杀时,切不可生出怜悯之心。要确保你面前的敌人是死人。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最安全的敌人。还有,要学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防止被暗箭所伤。遇到强敌时,不要一味地莽撞逞强,要懂得迂回智取。” “……听说你现在已经是连长了?很好。兵头将尾,既是指挥员,又是战士。不能只顾自己猛打猛冲,要调动和利用集体的力量战胜敌人。少年营的小兄弟都是你的骨肉同胞,保护好他们,更要保护好自己。这次让你们提前感受战场气氛,也许是我急于求成,拔苗助长了。但我真的希望你们快点成长起来,早日担当大任。以后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使命交给你们完成,更残酷的战场需要你们冲锋陷阵。” 说到这里,高欢的眼神有些散乱,陷入良久的沉默。李虎见高欢这样,也不敢打断,只能静静的等着。高欢从某种抑郁的情绪中回转过来,眼光和蔼的看着李虎说:“这次战斗结束后,你要好好总结。不仅要写成书面材料交给我,还要做口头汇报,记住了吗?” 李虎说:“卑职一定铭记您的教诲。镇定指挥,冷静对敌,确保站在面前的敌人都是死透了的敌人。尽最大努力保护好少年营的兄弟。战斗结束后,及时总结经验教训。并将战场得失融入今后的训练当中,不断改进,减少错误。” 听李虎能举一反三的回答自己的问题,高欢欣喜的看着这个一点就通的机灵鬼,心里暗叹,难怪李唐王朝能出现李世民那样的一代英主。看看人家祖上的基因,难怪难怪! 看着欢哥对李虎的特殊关照,呼延狼心里有些泛酸。不知怎么回事,去了一趟少年营,欢哥就对这个胆敢阻止他进入营地的李虎宠爱有加。即便是对自己的亲外甥尉粲,也没见欢哥有过这等亲昵之举。这小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一贯喜欢心里琢磨事的呼延狼暗想。 …… 子时已到,全军将士统一给战马戴上嚼子。超长兵刃挂在马上,兵分四路,牵马步行进入第二攻击距离。寅时初刻,斥候已经将十六组哨兵全部清除,合围的各分队全部到达指定位置。 高欢和呼延狼率领厍狄盛为他准备的二十名护卫队,选了一块高地观战。 巴尔哈拉的营地设置在一片四面缓坡的洼地里。围着他的大帐,一圈一圈不规则的向外扩散。营地总体呈长方形,大约集中在东西八里、南北六里的范围内。暗夜当中,有零零星星的灯光散射而出。中间特别显眼的几十个密集毡帐群中,高高竖起的灯杆上,牛皮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远远看上去,像鬼吹灯。 按照计划,六百人合围巴尔哈拉大营。可朱浑元负责从南面进攻。厍狄盛负责在北面封堵。李虎和侯景负责切割东、西各三分之一的营地。 战斗打响之后,各部留一部分人外围防守,一部分人冲击大营。总之,迅速扫清外围之敌。能俘就俘,能杀便杀。最后将敌人压缩到巴尔哈拉的大帐周围,集中歼灭。 看着前面密密麻麻的营地,可朱浑元埋藏在心底的原始本性正在被一点点激活。火光映照在他那两只亮晶晶的眼球上,再反射出去,颇像传说中的“血眸”。巨大的胸腔像个低音炮似的,配合着这样的场景,真有点嗜血恶魔的样子。高欢深刻怀疑,是不是将一个沉寂了一万年的嗜血魔兽不小心给激活了。 被明光铠甲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可朱浑元,听到亲卫汇报时辰已到。右手一挥,下令点火! 这边的火把刚刚点燃,其他方向的火把也随之燃起。顷刻间,成百上千的火把从四个方向尽皆燃烧起来,暗夜恍若白昼。此刻,黑暗角落中的一顶帐篷也燃烧起来。这是被圈禁的族人给出的指示暗号。 但只见,密密麻麻的火光由静到动,由慢到快。等营地里的猎狗集体疯狂吠叫的时候,包围圈已经合拢。然后是无数火把,流星赶月一样落入营地,毡帐迅速燃烧起来。懵懵懂懂跑出帐篷的人,弓弩手首先来一波远距离射杀。 战斗打响了! 第四十五章 砍瓜切菜 巴尔哈拉的营地,是长八里,宽六里,东西方向的长方形。可朱浑元大灰熊一样的嗓音发出开战命令之后,首先是一波火把投入营地,并伴随弓弩远距离射杀。三个目的:一、照亮营地,防止躲藏在暗处的敌人暗箭伤人。二、提醒无辜者,老实待着别乱动。三、封死四周,严防重要敌人乘机溜走。 紧接着,是可朱浑元的中路、李虎的左路、侯景的右路,三路冲击队形同时发起攻击。厍狄盛在北面封死敌人退路。每一路负责三分之一营地上的敌人,只留一小部分兵力拾遗补缺。六里宽的幅度,战马一个冲刺便可击穿。 黑头盔、黑军服、胯下一色儿的黑色骏马,整个队列像一团黑色旋风。李虎亲自担任攻击箭头,两列纵队各五十人紧随其后,风驰电掣般直插巴尔哈拉大营。冲击队形所过之处,仿佛耕牛犁地一样,犁开一条无人带,将巴尔哈拉的大营左侧硬生生的切割下来。紧接着一个珍珠倒卷帘又反杀回去,将切割下来的三分之一营地分割包围。不到一炷香时间,拿起武器的全部枭首,余者尽皆投降。 李虎的指挥,简直可以称得上典范。干净、利索、明快,己方稍有损伤。对方的死伤也不多。时间太快了,蠕蠕人还未彻底反应过来,左侧的战斗便进入收尾阶段。 李虎下令将投降的蠕蠕人集中起来。能找到的衣物的,赶紧裹在身上,免得一会儿冻死。惊魂未定的蠕蠕人,听说还有一线生机,哪里还敢拼死抵抗,拖家带口,将能裹在身上的一切皮毛纤维尽数裹上,听令集结。 侯景本来也想如李虎一样炮制。可厍狄盛手下这帮镇民,没人听他招呼。 平日闲散惯了,其中一部分还是老兵油子,怎么可能心悦诚服的听一个半大小子的指挥。若不是厍狄盛一再强调军纪,出发前就否决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瘸子了。 几位平时话事的什长、伍长私下商量,决定开战后按照自己的打法参加战斗。毕竟命是自己的,掌握在一个毫不相干,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手里,谁也不放心。如此,便出现了侯景下令,却没人响应的尴尬局面。 所幸这些人不是畏敌不前,而是不愿意听侯景瞎指挥。 “学人家少年营一样冲刺,摆明了就是照猫画虎,瞎球闹!” “可不是咋滴!人家手里是一丈长的陌刀,咱们手里是三尺长的单刀。人家见了毡帐直接挑翻,咱们还需绕过去。” “别听求他的,我们自己干。” 就这样,在侯景一脸大便干燥的表情下,镇民们拿如意钩钩住毡包,战马过后,毡包里的人都成了露天的脱毛鸡。浑身光不哧溜进入深度睡眠的男女老少,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想要找衣服穿,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哭声喊声尖叫声,刺破长空。 要说最凶悍的一路人马,当然是可朱浑元率领下的一百五十名部众和含恨而来的秃鹿族人。可朱浑元的手下悍勇无比,他们懒得放火烧帐,也没有使用弓弩,而是挥动着手中的各色重型武器,直接冲进巴尔哈拉的大营。不管男女老少,出现在战马面前的一律格杀。直杀到大帐前百步距离时,被巴尔哈拉的四百名卫队挡住去路。 与他们一起冲锋的,还有五十名蠕蠕壮勇和刚刚解救出来的二百多族人。今晚的战斗因他们而起。因而,战场上杀人最凶狠的也是这帮蠕蠕人。他们杀起人来没什么章法,就是一个劲的砍瓜切菜。能用十刀剁死的,绝不用九刀。这样的打法,连可朱浑元手下的杀神,也感觉后背冷嗖嗖的。此时此刻,如果有人愿意看一眼他们经过的战场,你会连上一年度吃进去的食物都吐出来。太惨了,太血腥了,太恶心了,太不人道了…… 要不怎么说,仇恨这东西真的能让人变成魔鬼。仇恨累积的越深,报复的手段就越残忍。得罪人这种事,最好不要往死了得罪。 …… 一里之外的土包上,眯着眼睛观战的始作俑者高大善人,此刻心里五味杂陈。说到底,他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对于打打杀杀这些事本能的接受不了。要说打断某人一条腿他能做到。要说把一个人砍成几块,说什么都下不去毒手。 战争的残酷性,只有身临其境者才有发言权。特别是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不堪卒睹。拿把狙击步枪在五百米外杀人,和拿把大刀把头砍下来,感受天壤之别。驾驶轰炸机炸死一万人,不一定比亲手砍死十个人残忍。这和数量没关系,完全是视觉冲击对心理造成的损害,没有可比性。 自打开战,美男子就一直不消停。一会儿刨地,一会儿嘶鸣,一会儿打转,一会儿尥蹶子。总之就一个意思,牠想上战场。高欢被牠折腾的不耐烦了,斥责道:“这等小场面你也看得上眼?有备打无备,专业揍业余。一目了然的结果,你兴奋个什么劲儿?” 被高欢鄙视,美男子终于不再关注战场,开始调戏司马子如胯下的母马。一直专心致志研究战场形势的司马子如不耐烦的说:“阿欢,能不能管管美男子?撩骚的样子颇像你的真传。” 美男子如此不长脸,高欢也是无语了。见牠还要撩骚,便发狠道:“信不信我回去就把你骟了?” 一般来讲,雄性都怕这一招。骟了卵蛋,比杀了他们更残忍。美男子终于消停了。 呼延狼一脸兴奋的说,“哥,浑元哥不负厚望,半个时辰就奠定了胜局。最后关头了,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看他跃跃欲试的劲头,大概也想冲下去杀几个蠕蠕人试试刀口。 高欢无精打采的说:“血呼啦差,要去你去,我嫌恶心。” 呼延狼疑惑道:“哥,你啥时候见了血恶心了?” 高欢斜了他一眼道:“我是见了人血恶心。” 司马子如耻笑一声道:“不一定吧?我看你见了处子的血就很兴奋。那次在和顺酒楼……” 高欢急忙制止道:“闭嘴!司马遵业,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赖好你也是太守之子,豪门阔少,怎么就不知道自重呢?” 呼延狼劝解说:“子如哥就那样,别计较。早知你恶心人血,待在马场等消息就好了。” 高欢说:“我倒是想!哼!我若不来,你道元哥就要和巴尔哈拉将对将,兵对兵,打一场君子之战了。救回二百,战死三百,图什么呀?” “照您这么说,道义还要不要了?救人是大义,即便战死再多的人也值得。”身后一个护卫忽然插话道。 “站着说话不腰疼!都是爷生娘养的……嗯?”刚说到这里,高欢感觉说话的不是呼延狼。扭头一看,果然呼延狼也往发声的方向看去。二十多人的护卫队,也一起看向那个满脸脏兮兮的护卫。而他本人却假装看星星。 被一个马场镇民怼了一句,高欢虽然不快,但也不至于打击报复。 呼延狼忽然想起,从秃鹿他们报复杀戮开始,高欢的心情就发生了变化。便试探着问:“老秃鹿他们下手太残忍了,是吧?” 高欢叹口气说:“不完全是。我是对人类互相残杀感到难过。如果武器发展的更先进了,一场仗下来,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战死,又会是什么样子?” “哥,你说老秃鹿……” 听他总是没大没小的,高欢斥责道:“别一口一个老秃鹿老秃鹿,以后说话能不能文雅一点?跟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我身上那么多优点,难道不值得学习吗?什么时候才能成长起来,愁死我了!等这里的事忙完,回去好好读书识字,争取做一个有文化,有理想的二逼青年。” 被高欢一番话训斥的差点吐了的呼延狼,强忍着恶心说:“小弟知错了!忘了秃鹿大伯是您未来的老丈人……” 听这小子拿自己打嚓,高欢没好气的抽了他一马鞭道:“少胡说八道,哥是清白的。” “是吗?照你的意思,吃干抹净,不认账了呗?”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传来了。 “谁家孩子,有没有人管?什么叫吃干抹净?呃……阿、阿依尔古……丽?”高欢凑近一看,可不就是那个小妖精阿依尔古丽嘛。 “是我,怎么了?丑陋的面目终于暴露了吧?”阿依尔语气不善,眼神更不善。 高欢顾左右而言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阿依尔古丽没好气道:“我阿哈、啊嘎都被巴尔哈拉抓去了,我是来救他们的。” “你救他们?你不拿刀伤了自己就阿弥陀佛了。谁让你来的?简直是胡搞瞎搞!” “你不想救人,还要阻拦我救人?”阿依尔古丽气呼呼的说。 “我的意思是……嗨……我给你一个小妮子解释得着嘛!” “怕是解释不清吧!” 一直关注战场情况的司马子如,回过头来嗤笑着说:“怎么样?最难消受美人恩吧?” 就在这时,战场上暴起一团巨大的火焰。仔细一看,是巴尔哈拉的大帐着火了。 …… 时间回拨到战斗开始之前。 对于巴尔哈拉来说,今天是个大日子。因为五十四年前的今天,他呱呱坠地在一个牧主家庭。他的阿爸是个拥有一大片草场,数万只牛羊,十几个老婆,几十个奴隶的大牧主。他是大牧主和其中一个女奴生下来的贱种。成长过程就不细说了,只说这个贱种在歧视中活到十六岁生日那天,趁父亲酒醉不醒,一刀结束了他的狗命。 何以仇恨到杀父的地步?这是因为八岁那年,他亲眼目睹父亲用马鞭把生母抽死。八年后,他报了杀母之仇,还把同父异母的兄弟全部设计杀害了。不仅如此,他还把家里的女人,不分老少,不分辈分,全部占为己有,行那天地不容的乱伦勾当。 理论上讲,蠕蠕的传统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什么意思?就是父亲死了,除生母之外的其他妻妾都可以妻之。哥哥死后,嫂子就是小叔子的禁脔。巴尔哈拉的所作所为也合礼法。可恨之处在于,他连同父异母的姐妹和侄女都不放过。而且用八年时间,将这些女人全部凌辱致死。 大仇得报,本该心情大好。可他却吃不好、睡不着,觉得人活着没球意思。有一天,家里丢了一坡羊。 草原上走失家畜是常有的事,一般没人会恶意黑你。说清楚,讲明白,领回去就是了。 不幸的一幕出现了,恰巧被巴尔哈拉目睹了。替他收留羊群的老牧主那天酒后发疯,当着巴尔哈拉的面鞭挞一个女奴。这一幕深深刺激了巴尔哈拉。不是对老牧主的痛恨,而是虐待女奴的变态心理被老牧主激活了。 巴尔哈拉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吃不香、睡不好了。原来是因为“虐待”倾向作祟。于是,一刀割断老牧主的脖子,杀死全部男丁,抢走全部女子。回到牧场后,用烧红的铁钩穿过所有女奴的鼻子,像牵牛一样牵着女奴玩儿。这在蠕蠕历史上称作“穿鼻奴隶”。由此开始,巴尔哈拉用尽各种手段吞并其他部落,顺便剥夺财产。真正的目的是满足他变态扭曲的阴暗心理。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部是受了无妄之灾。 今天是巴尔哈拉五十四岁生日,莫名的变态欲望再次被勾引出来。依照习惯,抓回来的女人他不会一刀杀了,而要给予“穿鼻奴隶”的特殊待遇。直到折磨致死,方能罢休。 庆生酒宴,部落有资格进入大帐的男人都来了。“穿鼻奴隶”是最后一道大餐。场面就不描述了,总之就是不堪入目,禽兽不如。直到半夜三更,万籁俱静,混乱不堪的场面终归平静。 巴尔哈拉是被老狗吵醒的。迷迷糊糊,踩着脚下横七竖八的赤裸男女走出大帐,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无数火把和满地死尸。 可朱浑元正待下达最后的屠杀令,秃鹿贵伐和豆地发请求,要手刃巴尔哈拉。如此请求,必须满足。四百挡在面前的护卫顷刻被屠杀干净后,披头散发的巴尔哈拉被人提了出来。 没有任何语言,更没有虚弱的唾骂。两位首领一人一把砍刀,脸色平静的从脚掌开始往上,整整砍了一百多刀,活生生的将巴尔哈拉剁成带骨的肉馅儿。 救出里面那些赤身裸体的穿鼻奴隶,搬空了所有的金银财宝,可朱浑元下令一把火烧了巴尔哈拉的大帐,以及里面醉酒未醒的一群人面畜生。 天亮以后,另外三场战斗也结束了。韩轨、吕二、李勇,各自押着俘虏回到这里。 ………… 秃鹿贵伐和豆地发,把儿子的遗体处理完,又将解救出来的女儿安顿好,这才率领族中长老来到高欢面前,“噗通”一声跪下,诚诚恳恳磕头谢恩。 高欢要搀扶两人起来,两个老家伙哭得像孩子似的长跪不起,惹的高欢也有些鼻子发酸。身后站着的可朱浑元、厍狄盛、司马子如、韩轨、吕二、李勇、侯景、呼延狼等人,也被两位首领痛彻心扉的哭泣感染,纷纷低头不语。 就在这时,俘虏那边传来一阵骚动。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说,俘虏们要感谢救他们出苦海的大恩人。 这是几个意思? 经过讯问,那些闹哄哄的人,真是要来感谢恩人的。原来,三地俘虏的五百多人,和秃鹿他们的遭遇是一样的。只是没有秃鹿他们命好,能遇上高欢这样的大善人。 搞清楚原因,秃鹿对高欢小声说:“老秃鹿有个办法,能让这些俘虏也成为可汗您的忠实走狗。” 高欢点头应允。不一会儿,将近七百人在秃鹿贵伐的带领下,齐刷刷的跪伏在高欢面前,双手探出,五体投地。 秃鹿贵伐双臂伸开,面向苍天大声呼喊道:“长生天赐予草原的圣主,勇敢仁慈的柔然可汗,卑微的子民感谢您的救命之恩。请长生天作证,请大地作证,从今往后,赫勒恨·高就是草原的主人。向我们的圣主拜服吧!他的仁慈的会保佑我们重新壮大,走向和平安宁。”所有人跟着秃鹿贵伐的节奏五体投地的拜服。 高欢也像个神棍一样,大声说:“我,赫勒恨·高,是长生天派来拯救你们的使者。在这里,在今天,我以长生天的名义向你们许诺:跟着我,有饭吃,有衣穿,有丰美的草场牧马放羊。我的子民,如我的身体一样,血脉相连,生死与共。成为我的子民,再也没人可以伤害你们。愿意跟随我的,将获得牛羊骆驼,毡包衣物,油盐米面。你们愿意吗?” “愿意!”跪伏的人群当中有人回应。 高欢再次喊:“大声回答我,你们愿意吗?” “愿意!”这次人们都回应了,但声音不够响亮。 高欢进一步大声的问:“我没听清,大声回答,你们愿意吗?” “愿意!愿意!愿意!”现场终于爆发出确定的,雷鸣般的叫喊声! “那好!草原上的人,最重承诺。我向你们承诺,有困难,找我赫勒恨·高。你们也要向我,向长生天保证,永不背叛!” “我们愿意向长生天起誓,永不背叛圣明的赫勒恨·高!”人群中有人带头喊出这句话,全体跟着复喊了一遍。 正值辰时三刻左右,高欢所在的位置是个缓坡。他背对着太阳,慷慨激昂的向他的子民发表演讲。当蠕蠕俘虏群情激荡的向他起誓时,内心激动的他,闭上眼睛,仰头向天。 好巧不巧,阳光这个时候在他身后斜上方形成一个光圈。见过释迦牟尼身后的佛光吗?就是那样的情景。 他仰着头,是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却不知道这时候出状况了。所有人,不只是跪在地上的蠕蠕俘虏,包括全部参战的人都惊在当场。良久,感觉自己激动的心情平复的差不多了,睁开眼时,就看见眼前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包括可朱浑元、司马子如、韩轨他们。 这时,跪在最前面的几个蠕蠕老人,虔诚的爬到高欢脚下,抱住他的毡靴就舔,而且激动地热泪盈眶。 …… 中午吃饭的时候,指挥班子围坐在一起听高欢分派任务。他说的口沫横飞,这些人则神色各异的看着他不说话。就连一向口无遮拦的司马子如也选择闭嘴。 高欢现在也不知道“佛光普照”算怎么回事。说他是人,不准确。说他是神,也不确定。一天24小时,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干的都是人事。包括把兰草和紫娟两个小妮子揉成软面条。难道神灵会干这种事?绝对不会! “好了好了,诸位,说正事好吗?”高欢有些不耐烦了。 众人点头。就一个意思,您说什么是什么,我们照办就成。高欢只好自说自话。 一、把所有的俘虏分成两部分。一部由秃鹿贵伐带领,暂时驻扎在这一带休整。豆地伐率领一部往西,到受降城驻扎下来休整。甄别俘虏当中不可靠之人,交由可朱浑元带回封地,投入矿井采矿。 二、包括秃鹿和豆地两个部落在内,所有十岁至十五岁的男孩,全部交由吕二带回少年营集中培训。极特殊的家庭,根据情况酌情考虑。 三、参加战斗的所有官兵,全部予以补偿奖励。分牺牲、重伤、轻伤、普通四个等级。不许遗漏一人。具体补偿多少,研究之后拿出方案来。 四、李勇回到五原后,立刻组织两千人,秘密迁到这里来。马匹从缴获巴尔哈拉的马群中挑选。 五、所有缴获按照方案分配完之后,剩余部分算作公产登记造册,为接下来大量的新人到来做准备。 六、秃鹿贵伐和豆地伐两位首领,先要负起管理责任。有一点要明确,分配给你们的牧民,不是奴隶,而是你们的族人。 拉拉杂杂说了很多,在座之人都领受了各自的任务。吃过饭之后,打道回府。 第四十六章 依依别离 本来想用过午餐就离开,结果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个老家伙,说死说活也要高欢再留几日。明面上声称有许多大事需要他这个新任的可汗拿主意。实际就是想趁他在场,把该得的战利品落实下来,拿到手里。 缴获颇丰,拉回军马场再分配不合适。趁着所有参与者都在,就地分赃,谁也不会有意见。 这种事他是不会插手的,交给司马子如负责最合适不过。他只提了几条原则。一、将两个部落原有的财产如数归还。二、所有牺牲的战士,优厚发放抚恤金。伤员的医治费用全部从缴获里支出。三、俘虏当中真心归顺者,比照秃鹿部落的牧民分发给牛马羊驼。四、所有参战人员,根据战功大小,给予表彰奖励。五、所获战马,根据需要,分给五原李勇和少年营若干。六、剩余部分登记造册,以备不需。 中午休息时,躺在帐篷里的高欢想了很多。归根结底,还是如何掌控两个部落的难题。特别是以他们为基础,发展出两支完全听命于自己的武装力量,更是难上加难。 想来想去,掺沙子是最稳妥的办法。如果没有两个部落遭难的前提和巴尔哈拉残暴对待族人的事实,想要俘获这一千二百蠕蠕人的心,几乎不可能。有了这场大获全胜的战斗,这一切奇迹般的成为可能。接下来就是如何把两千汉人安插到他们当中,以汉家文化和生活方式,潜移默化的融合这些野蛮的蠕蠕人。说白了,这才是高欢最隐秘的目的。否则,他才不会拯救什么蠕蠕部落。哪怕以阿依尔古丽那个小精灵为代价也不行。 下午睡起来,高欢继续召集临时指挥员们开会。会上,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司马子如和厍狄盛提前知道高欢的想法,主动在会上予以支持。加之高欢为众人画了一张看上去香甜可口的大饼,会议最终有了两项重要决议。 一、韩轨率一千五原儿郎随秃鹿部去狼居胥山下,弱洛水之滨开辟草场,收拾迸散的蠕蠕人。开春之后,在原匈奴王庭旧址筑城。两人明确分工:韩轨主抓军事,秃鹿贵伐专注民政。李勇率一千五原儿郎随豆地发去受降城驻扎。主要使命也是开辟草场,收拾散民。李勇主抓军事,豆地发专注民政。两部所需粮食、盐巴、布匹、熟铁制成品等一系列生活所需,以及未来一段时间的相应开销,尽皆由高欢负责提供。 二、两个部落,以及俘虏当中十至十六岁的男孩,全部送往少年营集中培训。 这两件大事确定下来后,其他事情就由司马子如全权负责了。又忙乱了三天,所有事情都有了着落,众人才喝了一顿告别酒,各奔东西。 临行前,可朱浑元搂着高欢一个劲儿的问:“阿欢,告诉哥哥实话,你究竟是人还是神?” 高欢笑着说:“不管是人是神,我们永远是兄弟。” 听了这话,可朱浑元才放心离去。并约定回去以后杀一头牛,招待兄弟们大喝一顿。 厍狄盛留下一部分镇民,帮助两个部落清点牛羊,搭建毡帐,并护送豆地发的部落迁往受降城。怀朔镇军第三幢撤出去后,受降城现在是座空城。但城郭还在,稍作修整,几千人在城里过冬没问题。 吕二率领三百少年营,带上挑选出来的二百男孩,浩浩荡荡的返回驻地。 两个部落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孩子送往少年营培训,另有一个隐含的意思就是“质子”。给高欢吃一颗定心丸。高欢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双方心照不宣。另一方面,少年营的战斗力都见识过了,能把部落的孩子训练成这样的精锐,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告别时,厍狄盛问高欢:“阿欢,你是直接回镇里,还是在马场住几天?” 高欢想了想说:“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该布置的也布置了,我就直接回镇里了。这边你多操点心,随时保持联系。” “你走了,我怎么办?”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众人回头,就见阿依尔古丽还是一身镇民打扮站在侧后。 秃鹿贵伐见是自己的女儿当中唐突,急忙呵斥道:“怎么敢和可汗这么说话!不要命了?” 阿依尔不服气道:“女儿只想问他何以不告而别?” 秃鹿贵伐:“你……可汗这不是正在告别么。……有话一会儿再说。” 高欢制止了秃鹿发转而招呼阿依尔上前说话。 阿依尔也不客气,走上前来盯着高欢再问一遍:“你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我怎么办?” 高欢尴尬的摸摸鼻尖说:“我正准备一会儿和你单独告别的。你现在一旁等会儿……” 阿依尔寸步不让地说:“不用了!你当着众人的面把话说清楚,为什么要始乱终弃。” 一听这话,高欢老脸一红,赶紧制止说:“这种话怎么能胡乱说呢!” “我没有乱说话,你就是始乱终弃。那天晚上我进了你的毡帐,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丢下我不管。这不叫始乱终弃叫什么?” 阿依尔不管不顾的说出了一个大秘密,引得众人表情各异。司马子如嘴角一撇,哼了一声。韩轨失望的将一张黑红色的脸庞扭向一边。可朱浑元忍不住又是那种辨识度很高的“轰轰轰”的笑声。呼延狼则比高欢本人看上去更高兴。豆地发的眼神是隐隐的嫉妒。厍狄盛比较平静。侯景仍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高欢本人则感觉晴天霹雳! 看着小妮子愤怒的眼神,闪电般的回忆那晚自己回到毡帐后的情景。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起有过香艳故事的发生。虽然喝了不下十几斤,可马奶酒也就十几二十度,时间又拉的那么长,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省啊!可醒来时,帐中确实坐着她和鄂伦。难道被这小妖精半夜算计了?自己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定是故意讹诈老夫!可她分明楚楚可怜,委屈的不行……是不是苜蓿嫂子给自己的那碗鹿血有猫腻?她当时“威胁”说……算了,不说了。 现场的气氛是诡异的,高欢的表情是尴尬的。但是,事已至此,总要想办法解决啊!于是,他拽着阿依尔离开一段距离后认真的问:“你到底意欲何为?” “应该是你意欲何为?”阿依尔古丽反呛道。 “我这么做是为你好,为你们几个女孩子好,咋不知好歹呢?” “是你不知好歹。我貌美如花,秀外慧中。上马杀敌,下马织锦,何以让你避如蛇蝎?” “我咋跟你说不明白呢。我是为你不值。为了部落的利益被迫送给我当礼物,你心里愿意吗?” “当然不愿意。” “还是的。” “问题是已经送出去了,你也收下了,也有过那啥了。现在不认账,我怎么办?” “那天晚上我真的那个……你知道我的意思。” 阿依尔古丽忽然红着脸低着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高欢的脑袋嗡的一声轰响,仿佛家里的水缸被大锤砸碎的声音,稀里哗啦的,一个头两个大。老夫这是怎么了?不知不觉又祸害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这还是人吗?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瞟见小妮子嘴角微微的翘了一下,有那么一点点阴谋得逞后的得意。高欢彻底明白了。看来并不是老夫太禽兽,而是姑娘太狡猾。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当着众人说那话,叫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算了,认账吧!这小妖精……可那九个怎么办,不能也认账吧? “你今年多大了?”高欢问。 “十四岁。”阿依尔古丽说。 “太小了。”高欢喃喃的说。 “你都摸过了,我哪里小了?” “我是说年龄太小了。” “不小了,去年就该嫁人了。” “我家里已有一妻二妾,你确定愿意跟着我?” “我知道,正妻叫娄昭君,二妾是紫娟和兰草,原本是昭君姊姊的丫鬟。” “谁告诉你的?” “你来之前,阿爸告诉的。” “你不后悔?” “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草原女儿可以接受孩子没有父亲,但不随便。你可以不娶我,但我的一生将为你独守毡帐。” 阿依尔古丽说的是实情。因为大自然和战争的原因,古代草原人口的平均寿命不到二十岁。为了部落的繁衍生息,草原儿女把生育作为主要工作来抓。然而,几千年来,出生与死亡比例始终很小。特别是战乱年代,人口更是锐减,严重影响了人口的正常发展。因此,草原上常常会因为劫掠人口而发动战争。也因为人口发展的需要,游牧部落形成了三个比较典型的风俗习惯。一是,除了生我的和我生的,所有女性都可以妻之,包括子孙继承祖父、父亲的妾室婢女。二是非同胞婚配。早期就有同父异母之间的兄弟姊妹婚配现象,后来因为近亲结合的后遗症被发现才被逐步取消,但姑表姨表之间的婚配一直持续。第三个风俗就是,远方的客人甚至是陌生人来到家里,主人会把自家的女人,包括未婚的女儿提供给客人暖被窝,这也是为了防止近亲繁衍的弊端,不是看你顺眼。至于你睡了人家之后,可以选择留下来,也可以拍屁股走人,没有“仙人跳”的顾虑。所以,阿依尔古丽的话是可信的。 看阿依尔古丽坚定的神情,高欢估计这妮子是铁了心了。回想起刚到马场时见到的那个令人惊艳的草原小精灵,再看看眼前这头小猎豹,高欢再一次对女人这种嬗变的生物有了深切的体会。在如何击败男人方面,女人天生就有无数种可以利用的武器。阿依尔古丽的真实性格,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娇美温柔。看她发起脾气的样子,更像一头狡猾的小猎豹,大胆、泼辣、瞅准目标,一击必中。 “你是万里挑一的姑娘,谁都会为你的美貌倾心,包括我。”高欢字斟句酌的说。 “是吗?那你为何不带我走?”阿依尔的反问直戳本质。 “我已经说了,是为你好。你若真心嫁给我,就不能为了部落的生存,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而委屈自己。我有一个办法,你想不想听?” “你说,我听。” “不如我们俩相约。一年以后,你若真的还想嫁给我,我就摔千人马队,披红挂彩的迎娶,让你成为草原上最风光的新娘。一年当中,你也可以选择嫁给其他人。或者选择等我。如此,你愿意吗?” “真的?不骗我?”阿依尔古丽听高欢这么说,海蓝色的眼眸释放出明亮的色彩。 “真的,不骗你!一言为定,绝不反悔。一年后若你还没有改变初心,我便有千难万险,也定履行诺言。除非我死了,或者遇到人力改变不了的原因。”高欢信誓旦旦的说。 阿依尔古丽问:“为什么不是现在,照你刚才说的那样娶我?” 高欢说:“因为现在不是出于你本心。这样对你不公平,不尊重。同样是对我的不公平和不尊重。一年后,你还愿意跟我走完剩余的人生之路,这样的女人,才是值得我珍惜的女人。” 阿依尔古丽愣愣的看着高欢,仔细品味他说的每一个字,字字都撞击着她的心房。正如他所说,自己现在选择跟她走,并非出自本心,而是部落的利益占去一半。一年时间,不仅考验自己,也考验他。赌了!赌输了是天命,怨不得别人。赌赢了就是一生的幸福,值了! 阿依尔古丽把自己的婚姻交给了赌运。她看着高欢,下定最后的决心说:“我听你的。一年后你来迎娶我。千人骑队,披红挂彩,我等着!” “好,一言为定!” 第四十七章 照猫画虎 据网络大咖们说,掠夺财富的最佳手段就是金融霸权。 高欢上辈子,除了银行存储,其他金融知识几近空白。刚参加工作那些年,百八十块钱的工资发的是现金。给老婆上交时打个小埋伏,可以结余仨瓜两枣买烟。自从有了工资卡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工资。如此,导致高欢对数字化金融管理的深恶痛绝。结果,他连微信红包都不会收发。空有一部华为智能手机,只能看看微信短视频。虽然绝大部分是垃圾信息,但总有遗珠埋在其中。久而久之,标题式的金融知识也能略知一二。比如美元霸权、石油美元、本币互换、货币供应量等等。 记得有位罗斯柴尔德的说过,谁控制了货币,谁就能控制整个国家。谁控制了世界上的货币,谁就可以控制世界!美国金融大鳄操控的美元与黄金挂钩和之后的石油交易美元结算把戏,很好的诠释了这一理论。 布雷顿森林体系和石油与美元挂钩,这么大的手笔,高欢不敢想。但小规模的比照“美元结算”方式聚敛财富,是不是可以考虑? 为了拉拢兄弟们陪自己一条道走到黑,丰厚的物质回报是先决条件。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中学那会儿就懂,无须探索。 怀朔镇有什么?怀朔镇什么都有!仅高欢知道的自然资源就不下几十种。当下能够开采的就有金、银、铜、铁、煤、硝、石灰、石英、云母等。稀土更是全世界储量最大最全的矿藏。不过那玩意儿工艺太复杂,后世也只有几个国家能提炼生产。家畜有马、牛、羊、驼、鹿、猪、鸡、鸭、鸽、猫、狗、兔等。野生动物当中的虎、狼、豹、熊、狐、貂。黄羊、麂子、獐子、狍子、麋鹿、驯鹿、梅花鹿。大角盘羊、细毛山羊、大尾绵羊……应有尽有。 如此丰富的生产资源不利用,饿死活该!可如何盘活老天爷恩赐的资源,那就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 可高欢能啊! 如果把这些资源,通过技术手段转化成无法剽窃的独特商品。再将这些商品和货币捆绑,岂不就是小规模的“货币霸权”? 大魏正光年间,怀朔、沃野、武川,三镇人口总数约二十五万。新置朔州的州治是皇家龙兴之都盛乐,人口比较集中,约二十万。恒州州治在前首都平城。帝都南迁洛阳前,人口规模一度达到一百五十万之多。迁都后的二十多年,也一直保持在一百万人左右。高欢的敛财计划如果能覆盖上述三镇二州,小规模的货币霸权就可以实施。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华北贸易商行”应运而生。 大魏立国前期,官吏没有俸禄。中后期建立了官僚体系,也有了俸禄。但朝廷发给官吏的俸禄是粗制滥造的“太和五铢钱”。又因为黄铜开采不足和民间储蓄过多,太和五铢钱供应量满足不了市场需求。于是,朝廷允许民间私铸货币。如此,流入市场的货币良莠不齐,缺斤短两,从而导致大魏国的商业贸易还不如西汉时期便利,大部分地区退回到以货易货的原始阶段。 这样的现状,对大魏朝不利,对高欢的“货币霸权计划”简直是天赐良机。理论上说,各方面条件成熟以后,高欢什么都不干,也能靠铸币一项赚翻天。 高欢的做法不复杂。他把自己私铸的货币与黄金和自己的独特产品挂钩。 一、华北贸易商行销售的产品独一份。若想剽窃仿制,没处下手。 二、华北贸易商行在三镇二州设立直销门店。奇货可居,饥饿销售。 三、华北贸易商行的商品,只能用黄金、白银和新式货币购买。或以粮食易货。 前三样交易手段人们都熟悉,无非是自己手里有无的问题。而新制钱币这东西谁也没见过,只能向华北贸易商行独家兑换。这就有点欺负人了。可他就这么干,买主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你说气不气人。 所谓的新制钱币,分金银铜三类。其中,金银为实心儿铸造。阳面是一位长脸高颧,剑眉深目,英气逼人的壮年人的头像。阴面是“华北贸易商行”六个行楷字体和“中华帝国”的汉语拼音字母zhonghuadiguo。拼音和汉子共同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将中间的计量单位圆满的包围起来。其中,金币中间铸的是“壹两当万”四个字。银币铸的是“一两当千”四个字。铜钱的样式依然采用“天圆地方”的寓意,但规制大小更接近清代铜钱。阳面是“正光通宝”四个字,代表正光年号,有讨好皇家的意思。阴面铸造的是“壹圆”面值。三种币值比价为一比十比千。防伪技术是加入微量元素控制的,不仅表面光滑耀眼,真假币很容易辨识。这样的手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现代人之手。 没有这几种货币怎么办?可以拿金银铜置换,也可以拿古币或太和五铢钱兑换。华北贸易商行接受历朝历代所有的铜钱,包括秦半两、汉五铢,目的是良币驱逐劣币。何况兑换过程,本身就是赚钱过程。 贸易商行的三种新币够吗?若有人恶意兑换怎么办?不怕!暂时数量不够,但基本与货值相当,就这么多。等这些货币逐步流通开以后,货币供应量也会跟着上来。 这么做买卖得罪人啊!若是有人出难题,巧取豪夺怎么办?不怕!怀朔镇高家负责,盛乐司马子如负责,平城娄家负责,沃野镇贾智负责,武川由李虎的父亲李天赐负责。三镇二州五个地方,华北贸易商行的势力,除怀朔本镇和武川镇势力弱一些。其他三地,没有皇家或军队高层的力量,谁也惹不起那几家。 刘贵现在华北贸易商行的总经理。这家伙现在连家都搬到了怀朔镇,干脆不回秀容老家了。 高欢按照股份制之架构给商行设置了董事会。董事长由他本人担任。刘贵担任副董事长兼总经理。窦泰和孙腾担任副总经理。董事会成员由股东和部门主要负责人组成。下设:财务部、监察部、生产部、质检部、销售部、运输部、后勤部、秘书部、保卫部。 办公地址选在娄昭君陪嫁的另一处一进四合院,位置离和顺酒楼不远。朱漆大门上的两幅对联也出自高欢之手。上联是:诚信经营惟道义。下联是:交流百货重行情。横批:财通八方。左侧门垛挂着一块整块木板制成,木烫工艺“华北贸易商行”六个大字的牌匾。古朴而大方。 商行从高欢与贾智的第一笔粮食交易开始,已经运行几个月了。日进斗金不敢说,盆满钵满是一定的。现在想来,如果没有“釜底抽薪计划”的突然变故,筹建华北贸易商行的事也许还要磨蹭一段日子。有了这档子事,加上鲜于修礼在关外的发展,少年营的大量投入,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为此,高欢从军马场回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部分生产环节分离出去,让怀朔镇有能力供货的人家,积极主动参与进商行产品的半成品生产环节,成为商行的供货商。包打天下的人不存在,合作共赢才是王道。 比如精盐的制作。离怀朔镇最近产盐的地方,一是参合坡,二是河南地。商行只需跟盐商买粗盐,然后进行精加工,封装、贴标、销售即可。 再比如高档皮草。皮制品的制作需要大量的初级产品。商行只需要提出要求,进行质量管理即可。全民动员,众人参与,结成利益共同体。省时省力省费用,何乐而不为? 新的生产理念运行以后,怀朔镇有能力参与进这样一个大循环当中的人家越来越多。包括城外那些流民乞丐,纷纷被人雇佣或者买卖。高欢现在才真正理解整体、系统、环节这些名词包含的内在力量。 比如皮制品。货源,采购、收储、分拣、清洗、硝制、剪裁、缝制、封装、运输、销售,过去高家的作坊从头到尾完成全过程。高欢后来进行了简单的流水作业分工,但生产量依然小的可怜。现在,商行只需负责设计、检验、封装、运输、销售几个环节即可。前面的程序完全可以转包出去。如此,怀朔镇哪里还有闲人? 再比如牙刷。主要用料是猪鬃、马尾、牲畜骨头、犄角、硬木、玉石。这是劳动密集型产业,不分男女老幼,谁都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员。劳动收入,最终落实到商行铸造的新币。新币又可以在三镇二州流通。就这样,一个良性循环的系统运转起来了。 有人高兴,当然就会有人不高兴…… ……………………………… 和顺酒楼后院。二楼北侧的一排房间是专门隔出来供掌柜使用的。除了洒扫女仆和贴身丫鬟,闲杂人等禁止踏入半步。护卫人员个个都是练家子,精神抖擞,目露精光,一看就不是善茬。为了做到绝对安全,数十个护卫四班倒。不经允许,苍蝇都飞不进一只。 大套间非常隐蔽,从墙壁到地板全部用木板铺设而成。立柜、床榻、书案、茶几、衣架、椅凳,一水儿的紫檀材质,花鸟鱼虫等各种木雕栩栩如生。黄铜打制的灯架足有两米高,数十个灯头以各种姿势向外绽出,整个灯架像极了一颗茂盛的黄金树。房间里温暖如春,明面上居然看不出取暖设备藏在什么地方。 里间,一位身形巨胖,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只穿一身绸缎睡衣,光着脚丫子,敞胸露怀,大剌剌的半躺在铺着洁白羔羊皮的矮榻上,头枕在一位年轻女子的腿上。女子是一身丝质的鹅黄色罩衣,肌肤若雪,眉目如画,赛过画师笔下的仕女图。 巨胖男懒散的听站在榻前一丈开外的中年人说着什么。中年人的话似乎有些啰嗦,巨胖男终于不耐烦的打断道:“行了行了,虚头巴脑的感谢就免了。再说,我这么做,是给妮儿面子,要谢就谢她吧。” 说话的这位就是和顺酒楼的主人,开国元勋长孙家的后代,长孙尚。为他揉捏太阳穴的正是和顺酒楼明面上的女掌柜锦娘,也就是长孙尚嘴里的妮儿。锦娘是何许人,除了长孙尚,怀朔镇没人知道她的来历。 站在当地卑躬屈膝的这位,正是一直吵着要离开现任职务的怀朔镇军司马叔孙睿。他之所以能在长孙尚面前如此低声下气,自然是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尽管长孙尚的语气很是不客气,不给他这位正六品的军司马一点面子,可他必须受着,还要表现出甘之如饴的态度来。 “尚公子,锦娘女公子自是要谢的,但卑职更要感谢您。”叔孙睿谄媚的说。 长孙尚随意地摆摆手说:“无所谓啦。叔孙睿,要说你也是皇室十姓的子嗣,正六品的镇军司马,咋混成这个样子?回洛阳中军这么点事也要劳烦锦娘,说出去,我都替你丢人!” 叔孙睿尴尬的想死,惭愧的说:“您责骂的是,卑职确实愧对先人。” 长孙尚翻了个白眼:“算了算了,你叔孙一脉都那样。……你若答应锦娘什么事,走之前把事办了。这小东西念叨过两次了,烦!”说着还在锦娘潮红的嫩脸上象征性的掐了一下。 叔孙睿深鞠一躬道:“请公子放心,卑职现在就去办。” 听他这么爽快,长孙尚显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扭动了一下硕大的头颅,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继续享受锦娘的按摩。 锦娘没搭理叔孙睿,只撩了撩眼皮,示意叔孙睿可以走了。 叔孙睿识趣的说:“卑职尽快给二位回复。”说罢,后退三步,转身走出房间。 数九寒天,正六品的边关镇军司马,只在长孙尚的房间里待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浑身差点湿透,足见这位长孙家的一介白身是何等的不同凡响。他叔孙睿也不是废柴,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可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有这种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说出去真够丢人的。没办法,再难受也要受着,谁让人家一句话就解决了自己花大价钱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呢! 从得知杨钧是新任的怀朔镇将开始,争取镇将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如果一开始就不参与镇将的争夺,他也许还能继续在这苦寒之地再待几年。可既然动了这念头,又大张旗鼓的四处跟人吹嘘自己没问题。堂堂皇族十姓的叔孙家,争取一个不再重要的边关镇将,手拿把掐的事。 “说好了,事成之日,我请怀朔镇的全体镇兵喝大酒,有一个算一个。”他当时连这样的大话都说出去了。 然而,杨钧成了新一任镇将,自己成了天大的笑话。进出镇军府,连手下的普通兵卒看自己的眼神都充满了不屑。这他娘叫什么事。 人活脸、树活皮、墙头活的一把大繎泥。 怀朔镇没法待了。争不上镇将,调回洛阳给你们看看,我叔孙睿到底是不是吹牛。 汲取上次的教训,这次他没有把大话吹出去,但也有心腹之人知道他的心思。花了两个晚上拟好调动申请,派函使日夜兼程送往兵部。可到了八月底,依然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有些坐不住了,把军政事务交给留守的几个军吏,自己借故秘密回了一趟洛阳。找了不少关系,可惜没人能帮的上忙。太后和皇上被软禁在后宫和显阳殿,掌管门下省的清河王元怿被设计杀害。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根本没人管他这点破事。最后动用家族关系也没用,九月底又灰溜溜的回到怀朔镇。 他回洛阳的举动虽然机密,但现下的怀朔镇哪有不透风的墙。走后没几天,有关他要调走的消息便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了。回到怀朔镇,感觉无颜面对身边人。他把自己关在家里闷了几天,妻妾轮番讨好,可他就是提不起兴趣。后来在几个平日仰仗他的手下劝导下,几顿大酒居然喝出了麻醉的感觉。由此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两头出入风月场所,买色买醉。特别是和顺酒楼,怀朔镇唯一集吃喝嫖赌住一条龙的去处,更是他情有独钟的散心场所。 因为心情不好,花起钱来便没了节制,一度成为和顺酒楼这座消金窟的最大金主。关于他眠宿娼寮的风声在怀朔镇传开之后,索性彻底放开了。镇军府的军政事务几乎不再过问,严令值守军吏,没有重大军事行动不要来烦他。往来公文找秘书曹,邢狱方面的事找狱队,民政事务找孙户曹,城防巡视找参军按例办理。如此一来,镇军彻底放了大假,他也专心致志的继续吃喝玩乐。甚至包下两个从南朝买来的雏,没日没夜的颠鸾倒凤,宣泄心中的郁闷。 有一天,和顺酒楼的女掌柜突然请他吃酒。锦娘是绝色美娘子,看人一眼能把魂勾走。和这样的女子单独关在雅间里对饮,氛围当然旖旎。试问,这样的场面哪个男人能保持清醒? 自己那天喝多了,酒后说了许多疯话,自然也免不了说起回洛阳的遭遇。不曾想,这位说起话来软绵绵的女掌柜,大包大揽的说她能帮忙。问她什么条件,她说没条件。他不相信天下会有白吃的午餐。她勉为其难的说:“听说镇军有个小函使叫高欢,最近鼓捣出不少稀罕物件。可能的话,她想插一脚,共同发财。把这事办成,他回洛阳的事不是问题。” 由于几个月来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调动的事上,镇里发生的事充耳不闻,也懒得关心。想想这事不难办,就满口答应了。 她说:“你这么有把握?” 他说:“把我的事办了,你的事只需一句话。” “为何不是你先办事,事成之后再来交换?” “我信不过你。你先办事,我随后跟进。别忘了,和顺酒楼可开在我的一亩三分地上。” “嗯,强龙是压不过地头蛇。那好,我先办,你等着。” 从怀朔到洛阳三千里,锦娘只花了二十几天的时间就有了结果。他直接进入中军任职,正六品待遇不变。这就叫本事,这就叫能力。 中军和镇军是两个系统,一般不进行这种跨系统调动。即便调动,也是中军的军官需要高升,又没有空缺,才不得不去镇军填空。镇军的军官想进入中军任职,几乎不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讲,叔孙睿的这次跨军种职务变动,真个是欠了锦娘一个天大的人情。 话又说回来,世上的事,难办与不难办,都是针对普通人说的。对特殊人群来说,任何条条框框都不是事儿。规定不通就改规定,条文不顺就理条文,律法不准就修律法。只要是人为决定的事,就能因人设事。区别就在于你值不值得动用这些手段。 今天,销声匿迹了几个月的军司马叔孙睿要开工办差了。 出了和顺酒楼的大门,一直等在门房的两名护卫迎过来:“主人,回家还是……” 从浮想联翩中醒过来的叔孙睿楞了一下,见是自己的护卫,便吩咐道:“三子,你去把高函使给我叫到镇军府来。小四,牵马过来,我们走。” 说罢,三人上马而去。 第四十八章 尉粲入套 怀朔镇最热闹的赌坊叫“黑虎坊”,紧挨着和顺酒楼西墙。推开一道暗门,两家是相通的。自打黑虎坊开张以后,镇里的其他两家老赌场,坚持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迫关张了。两个小赌坊的东家,一个消失了,一个断了条腿,成了“黑虎坊”的主事。 古往今来,赌坊的套路大同小异,赌博的内容也差别不大。赌坊能做大,都是因为背后势力庞大,资财雄厚。 赌博是人类的天性,人人内心都藏着一个“赌兽”。区别在于有人能压制住这头怪兽,有人则放任它的肆虐。小赌赌钱财,中赌赌命运,大赌赌国运。 怀朔镇的黑虎赌坊里,除了世人耳熟能详的赌博游戏外,还有一种及其简单,且老少皆宜的赌法,俗名“淘宝”。没人知道这个赌博游戏起源于何时,但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游戏。 规则很简单。平面上画一个十字,分别在十字四角标注壹、贰、叄、肆。庄家双手攥四个数字中的任何单个数字或一组数字,也可以用其他器皿将数字遮盖起来让闲家猜。数字可以是任何替代物,比如羊粪蛋、小木棍、土坷垃、小石子。猜中一组数字,赔率翻倍。猜中单数,赔率双倍。这种简单通俗的赌博游戏,不分民族、性别、语言、老少、亲疏、人数,肢体是否健全,智商是否达标,只要能数到四就可以参与。因其随时随地可以开赌局,故而群众基础广泛。 此时此刻,黑虎坊“淘宝”赌桌前,一庄三闲正赌得激烈。俗称“钓鱼”的围观者中也有人随机下注。赢了便激动地吱哇乱叫,输了就以恶毒的脏话纾解心中的不快。 华北贸易商行发行的“正光通宝”也出现在黑虎坊的赌桌上。质量好,分量足,表面惹眼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华北贸易商行运营以来的信誉不错。加之正光通宝的购买力很强,怀朔镇各种交易和薪资都选用其支付,客观上奠定了正光通宝的结算地位,加快了这种新式钱币在怀朔镇的流通。 怀朔镇狱队尉景的长子,华北贸易商行董事长高欢的亲外甥尉粲,现下已是怀朔镇少年一代中赫赫有名的富家公子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很讲究,进进出出都是高档消费场所。十四岁的少年人,已然顿顿酒肉,夜夜笙歌了。 尉粲一如既往地请几位玩伴在“王羊唤扁食馆”吃饱喝足后,决定来黑虎坊再碰碰运气。一连几天输钱的憋闷,让他感觉很不舒服。还就不信了,我这手气难道能一臭到底?为了扭转运势,今天刻意换了一身华北贸易商行最新款的调面皮衣、旱獭皮帽、鹿皮手套。拒绝了好友叔孙定边和胡狒狒逛窑子的提议,直接来到赌坊。 叔孙定边是三幢幢主叔孙敖的次子,也是镇军司马叔孙睿的侄孙。胡狒狒是镇军仓曹胡麻子的长子。一直以来,尉粲是入不了叔孙定边和胡狒狒他们这个小圈子的。这几个月,尉粲忽然抖起来了。吃穿用度一改往日的穷酸样,俨然一副世家勋贵子弟的派头。几次接触都是尉粲请客,出手阔绰的令叔孙定边都觉得自叹不如。 作为镇军狱队的长子,尉粲的家势本来在怀朔镇不算低。奈何父亲收入不多,又缺乏开源渠道,故而尉家的日子不甚宽裕。交友和娶亲一样,都讲究门当户对。不在一个层面上的人,很少能赢得别人的靠近。如今不一样了,华北贸易商行的成立,尉家是十三位股东之一。即便不算舅舅高欢的面子,尉粲也有了富二代的自觉意识。被纳入怀朔镇小一辈纨绔行列是很自然的事。尉粲本人也找到了前呼后拥,笑脸相迎的快感。 庄家还是那位一口洛阳口音的庄家,上下两家还是刘三和李四。 赌场有句谚语: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果不其然,今天没有沾窑姐儿的脏身子,赌运立马上身,撵都撵不走。 此时此刻,叔孙定边和胡狒狒正在二楼看台上,一人搂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女招待喝酒调情,顺便观看楼下赌局的胜负结果。两人时不时的交换一下眼神,摆明了心怀鬼胎。 趾高气扬的尉粲坐在赌桌前,故意张扬出的富家公子派头十分惹眼。身边一个脏兮兮的小跟班,乖巧的把桌上的瓜子嗑好了,再一粒一粒的喂进尉粲嘴里。殷勤的样子烘托着尉粲的高贵与不同凡响。此时尉粲是唯一的赢家,这让他膨胀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粲公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把把买独龙、把把赢,被财神舔过腚眼儿了?”下家李四说。 “这么好的手气,何不赌大点?一把十几个小钱儿,没求意思。”老赌棍刘三撺掇尉粲。 刘三是匈奴人,无儿无女,老光棍一条。现下是镇军府的马倌,就喜欢赌钱。刘三不是他的本名,他的本名叫刘嗤。因为一次赌输了付不起账,手起刀落,切下两根手指头结账。所以得了个外号叫刘三。 李四帮腔说:“堂堂尉大公子,输赢只在几十个铜子儿,说出去丢面子。” 李四本来是个逃犯。两年前被镇军抓了壮丁,因祸得福,成了一名镇兵,负责城门守卫。 庄家说:“只要粲公子愿意,加多大都行,现在由粲公子说了算。” 尉粲刚听刘三、李四撺掇时,还保持着一点的清明。可听庄家也这么说,内心便有些意动。看看身边的赌友,献给他的是羡慕和景仰的眼神。再看二楼的叔孙定边和胡狒狒,一种出身尊贵,富可敌国的幻觉扑面而来。忽然间,尉粲的心里像被充了气的猪尿泡,膨胀的厉害,感觉有点飘! ……加大赌注就加大赌注。凭我现在的身份,赌多大算大?华北贸易商行够牛吧?那是我们家开的!眼前这些黄灿灿的铜钱够精致吧?那是我们家铸的。不就赌几把嘛,有什么呀? 尉粲看了看众人渴望的眼神,轻咳一声,拿出一副成熟男人装逼的口吻说:“既然都有这方面的愿望,那就加大赌注吧。至于加多少,庄家看着办。和柜上说一声,就说尉粲在此,叫他们侍候着。” 庄家说:“小的明白。需要多少筹码,柜上给您准备。” 尉粲看了看刘三和李四:“二位以为多少合适?” 刘三、李四互看一眼,异口同声的说:“听粲公子的。你说玩儿多大就玩儿多大,我们舍命陪君子。” 尉粲神色顿了顿,大着胆子伸出一根手指头说:“那就先支这么多……?” 李四没明白这是多少,便问:“粲公子,您这是多少?” 尉粲说:“一……贯……”他故意口齿含混的说。说多了怕吓着自己,说少了怕丢人现眼。 一听他壮着胆子才说出一贯,刘三炸毛了:“尉粲,你他娘这是拿老子开心吧?还以为你说的是一百贯!一贯钱你也好意思往外说?我呸!找小朋友玩尿泥去吧,装什么成年人,丢人现眼的货!” 被这老匹夫一顿呲吧,尉粲的脸臊的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阿娘给的月历,省吃俭用才攒了一贯。若是输了,别指望从鸡屁股里抠钱的阿娘会惯着自己。想到这里,尉粲把刘三的十八代祖宗都捎带上了。你这不是把小爷架在火上烤吗?我若认怂,往后在镇里怎么混?我他娘的若是不认怂,上哪弄钱去?心里这么想着,尉粲的眼神就有些躲闪。 见他要退缩,刘三给犹豫中的尉粲补了一刀:“怎么,不服气?不服气你倒是像个男人啊!一只小家雀,装什么大尾巴鹰?” 李四说:“粲公子,有多大砣,用多大秤。看你现在这打扮,明明富家公子身价。可你拿一贯钱要赌大的,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吗?李四虽然家资不丰,也不至于拿这点钱吹大话。日他个先人板板,老子丢不起那人。” 这时,二楼一直关注这里的胡狒狒突然说:“阿粲,钱不够,从我这里拿。别给我们怀朔四少丢人。”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尉粲挤兑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死的心都有了。 去你娘的!两个穷球打得炕板响的货,小爷还怕了你们不成?一百贯就一百贯,看你俩敢不敢赌?尉粲咬着牙根儿说:“刚才说秃噜嘴了,我说的就是一百贯,两位以为够不够?不够再加码。” 刘三听尉粲这么上道,这才假意消气道:“这还差不多。少是少了点,对于你这毛还没长齐的奶娃子来说,已经够多了。” 尉粲一听这话更不乐意了。既然大话已经说出口了,索性就再往大了撑,撑死你俩王八蛋算求了。于是,他瞪着眼睛怒道:“刘三,念你和我阿爷差不多年岁的份上,小爷一直忍着你。别倚老卖老,为老不尊。小爷几曾说话不算数了?再加四百贯,敢不敢赌?” 刘三故作着恼道:“三爷说你是奶娃子,就是给你阿爷尉景面子。哼!否则就该称呼你一声二刈子了。撒个大胆儿才叫板五百贯,这是男人干的事?你不嫌丢人,三爷我还嫌丢人!你若有胆,就赌一千贯。你敢,说明你是男人。不敢,三爷只能称呼你一声二刈子。” 尉粲被挤兑的火冒三丈,奋力一拍桌子道:“一千贯就一千贯,不敢赌的是鳖孙。” 刘三说:“好!就这么定了!庄家,拿纸笔来,三爷和粲公子都没那么多现子儿,打个借条,散场还上。” 庄家征求尉粲的意见道:“粲公子的意思……?” 尉粲说:“就照他说的,立据为证,签字画押。” 庄家说:“好唻,听粲公子的。”说罢,一溜烟的离开,拿着纸笔印泥又一溜烟的回来。 尉粲、刘三、李四,三位闲家都写了借据,签字画押。庄家收好借据,让小二给每人准备了足够的筹码。又上了茶点,换了新茶,恭恭敬敬的摆放在三位面前。 二楼看台上的叔孙定边和胡狒狒,各自很隐晦的和刘三李四交换了眼神。 庄家问尉粲:“粲公子,是继续淘宝,还是换个玩法。比如推牌九或赌大小?” 尉粲说:“就玩淘宝,小爷今天和这个有缘。” 庄家又象征性的问了刘三和李四的意见:“你们二位呢?” 刘三答道:“舍命陪君子。今天三爷就陪小郎君爽一把。”刘三嘴里的二刈子、奶娃子,立刻变成了小郎君。 李四说:“一千贯的赌头对粲公子来说,九牛一毛,没什么的。” 庄家说:“那就听粲公子的,继续淘宝。按照规矩,千贯钱的赌局,下一注不少于十贯,上不封顶,三位听明白了吗?” 尉粲说:“明白了,啰嗦,开始吧。” 庄家准备好之后,刘三和李四分别押一三和二四。尉粲拿起面前的筹码数了数,正好十贯,直接压在“壹”字上说:“开盘。” 就在庄家重开赌局的时刻,年仅十四岁的尉粲,第一次有了心脏从口腔里跳出来的感觉。两只耳朵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连常随祈求他不要冲动的目光也视而不见。眼前的一切那么刺眼、那么刺激。 新的赌局开盘后,一连赢了三把,证明财神爷与他不离不弃。第四把不输不赢。第五把直接在“壹”这个幸运数字上押了一百贯,若是赢了,三倍收益。可惜了,庄家开出的是“贰”,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 尉粲也觉得可惜,把玩筹码的手不受控制的抖动。算一算,手里还有九百贯的筹码。下一把押二百贯,若是押独龙能赢,本利相加,赢五百贯。 刘三道:“奶娃子,输一把就怂了?是不是男人?”说罢,将二百贯筹码分别压在贰、叁两个数字上。 李四必押一四,两人相抵,不输不赢,只是尉粲没有看出其中的猫腻。 刘三和李四出手之后,尉粲也将二百贯的筹码继续押在给他带来好运的“壹”上。等庄家揭开扣在桌上的两只碗,里面是“贰”和“肆”。 日!这一把又输了! 手里还剩七百贯,如果这个时候收手,损失虽大,但也不至于倾家荡产。毕竟有高欢做后盾,怎么着也不会让阿姊家负债。潜意识中,尉粲的脑海里不时出现被他反复诋毁的大舅高欢的身影。也许正是这点侥幸,加快了他走向黑暗的脚步。 赌场之上,从来就没有适可而止一说。越是输的人,想赢回来的念头就越执着。如果再有各种精神刺激,一条道走到黑应该是大概率事件。 此时此刻,尉粲终于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因为一时头脑发热,以一贯钱的身价玩起了一千贯的赌局。以往的他,做梦都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可现在,他居然不知不觉中上道了,而且是打死他也退不下场的上道了。他心里开始焦躁,食指抖动的越加剧烈。事已至此,只能祈求鸿运还在。一宝押三百贯,若能押中,本利合计一千二百贯,立马收手。决心已定,三百贯的筹码继续押“壹”。 …… 冬日未时的阳光是斜射着的。人若直面它,依然是刺眼的。 尉粲从赌坊里晕晕乎乎的出来,对着阳光看,直到看出两眼泪花才慢慢的蹲在地上。醒了,他彻底醒了,因为他知道签字画押的一千贯输光了。晕乎,还在晕晕乎乎,脚下软绵绵的,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就输了,输的那么利索,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一千贯,杀了自己也酬不来一千贯还债。别说一千贯,即便是一贯也酬不来。阿娘知道以后,会不会打死自己?一定会!阿爷会不会帮自己?难说!先前只是赌十几个子儿,怎么突然就变成一千贯了?好像是被刘三那个匈奴老匹夫刺激的,还有李四那王八蛋做帮凶。他俩是不是和庄家捏好了套子让自己钻?回想当时的情景,庄家好像一直听自己的,并无异样。那么,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入套呢?想不起来了。扭头看看不离不弃的小常随,忽然想起这孩子当时好像是要阻止自己的。 “小三,记得你好像……不想让爷赌大的,是吗?”尉粲问。 常随小心翼翼的回答:“粲爷,那老不死的刘三和李四是故意的。” 尉粲说:“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故意的?” “我看见他们挤眉弄眼,就猜到他们不安好心,怕你上当。” “那你为何不拦着爷?” “拦了,爷你不听,还踹了我一脚……” 尉粲回忆当时的情景,但实在是回忆不起来。 不行,小爷要杀了刘三和李四两个王八蛋。随手从鞋子里抽出一把匕首,怒冲冲的返回赌坊。刚推开门,里边怼出一个钵盂大的拳头,砸在他白白净净的门面上,顿时鼻口鲜血如喷泉。 跟在身后的常随小三吓得嚎啕大哭,扯着嗓子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第四十九章 新生纨绔 尉景家住在镇东街与南街的十字路口靠南一些。砖包土坯结构,比纯粹的土坯房要结实一些。三间正房住人,两厢的土房作凉房、仓库、驴圈、羊圈、鸡窝用。 担任狱队前,尉景家的日子不好过。遇上灾年,土地绝收,一家六口就靠他一人分配的军粮活命。不足部分只能靠进山打猎,摘拾野果补贴。特别是父母去世的前一年,二位老人把儿媳孝敬的一口吃食省下来留给孙子尉粲,却因为营养不良,双双离世。 尽管高娄斤持家有方,可家无隔夜粮的困顿,一直让这个家挣扎在死亡线上。有了第一胎夭折的阴影,全家人省吃俭用只为保证尉粲存活。高娄斤因为有弟弟高欢这个拖油瓶,更是在家里直不起腰来。姐弟两只能偷偷吃野菜和米糠拌在一起的窝头。实在咽不下去,就拿菜汤往下顺。即便是这样的食物也不管饱。从情感上说,高欢并不缺失“母爱”。因为如此,他对阿姊的敬重超过一般姊弟关系。 尉景的父母常常因为高欢这个吃白饭的存在,难免说些不中听的小话。高娄斤为了让弟弟能在这个家活下来,只能忍辱负重,私下抹眼泪。这一切,高欢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尽量不给阿姊找麻烦。 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变得十分敏感,却也学会了设身处地的想事情,看问题,处理人际关系。高欢善解人意的早熟常常让阿姊高娄斤揪心。明明饿得快虚脱了,为了让阿姊在公婆面前抬起头,懂事的弟弟硬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 七八岁以后,他偷偷的跟人学射箭,学给野兽挖坑埋夹,给飞禽下套,学刀术骑术。总而言之,只要与生存有关的学问他都学。 有一年,镇里来了一位饿得奄奄一息的说书艺人,凭十几个故事在镇里混了两个月,临走时居然吃的红光满面。两个月当中,他是最忠实的听众。说书艺人走后,十几个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顺理成章的成了说书艺术的传承人,并第一次用说书换来零食。为了能靠这点技艺多吃几顿饱饭,他开始学认字,找每一个识字的人求教。半年后便能磕磕绊绊的读书,从此在知识的海洋里汲取了更多的营养。又把学到的知识变成故事,故事变成糊口的食物。 十岁开始他跟大人进山打猎,第一次就套住一只野兔。自食其力的渴望让他一发不可收拾,有事没事就要进山。大人们不去,他就约上小朋友们去。可山里都是食人兽,豺狼虎豹大灰熊,遇上哪一个都能将他吞了。小朋友们不跟他去,他就一个人在山口“守株待兔”。虽不是常有收获,但也不是次次落空,于是就有了第一个狩猎伙伴韩轨。十二岁的时候,他已经是怀朔镇有名的小猎手了。这样,家里缺吃少穿的日子便有了极大的改善。 生存比理想更能激发出一个人的学习动力。 成年以后的高欢,在怀朔镇这一亩三分地上,已经是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了。凭着一身超凡脱俗的野外生存能力,毫不逊色后世的特种兵。只带一把匕首丢进阴山里,两个月以后走出大山,他居然能吃得膘肥体壮。特别是他出神入化的箭术,上射飞禽,下射虎豹,十六岁以后罕逢敌手。文化也学了不少。诸子百家不慎精通,通俗演义却能信手捏来。 十六岁替父服兵役,终于能吃上一口饱饭,他也开始正常发育。而且短短的一年,从一米五蹿升到一米八五,相貌堂堂,英气逼人的不像话。除了眉宇间郁结着一股散不开的忧伤外,十八岁以后的他,属于极其罕见的美男子。也正是这副有点忧郁的独特气质,深深吸引了娄昭君的芳心,以至于她宁可断绝与娄家的关系,也要嫁给一贫如洗的高欢。 有了娄昭君的底蕴,高欢的日子锦衣玉食。尉景被擢拔为狱队,各种收入多了起来,一家人的温饱问题彻底解决了。更有新婚后娄昭君的暗中补贴,高娄斤也从破衣烂衫的贫寒之妇,逐渐进入衣食无忧的怀朔镇准贵妇行列。儿子尉粲在全家人的呵护中健康成长,以至于他对苦难的感受并不明显。 棍棒出孝子,溺爱出败儿,奢靡出纨绔,苦难出豪杰。 没人能证明这个理论是否正确。可现实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八月初三,尉景一家探望刚刚醒来的高欢时,尉家父子借题发挥,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因为有高娄斤的存在,高欢和娄昭君并没有真的介意父子俩的出言不逊,但不等于心里没有看法。出于对高娄斤养育之恩的感激,夫妻俩一如既往地默默资助尉家。只是这种资助,大多情况下只有高娄斤一人知道。 高欢深刻了解尉景的性格缺陷。心无城府,信口开河,得意便张狂,失忆就萎靡。这种人不适合在官场厮混。勉强进入,也会被人害的身败名裂。所以他打算让尉景当一辈子富家翁。两人谈过几次,尉景偏偏自视甚高,自认为只有廷尉一级的官职才配得上他的才华。 尉粲更不用说,不学无术也就罢了,还遗传了尉景的志大才疏小算计。除了他自己,眼里从来没有别人。不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他是把别人为他付出视为理所应该。你若不给他点什么,那是你的不对。这孩子做人不行,做事也不行,心术也不是很正。 …… 且说尉粲在黑虎坊输了一千贯,追悔之下,想要返回去杀了刘三和李四两个涉嫌陷害他的王八蛋。却不料,刚刚推开黑虎坊的门,便被一记重拳砸成满脸桃花开。仅仅是一记重拳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打了他的那位壮汉随后丢出来的一句话:“明天天黑前把一千贯钱还上,万事大吉,不然就把你大卸八块,丢进阴山喂狼!” 大卸八块的情景在尉粲脑海里还未形成完整的画面,他便再也不敢往下想了。躺在地上装死狗,想想有什么办法逃过此劫。躺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拯救自己,只好臊眉耷眼的往家去。 打架斗殴这种热闹总会招来好事者的围观。而黑虎坊门前,即便打死人也不会有人围观。都知道黑虎坊不好惹,所以,小三喊破嗓子也没人管尉粲的死活。 尉粲回到家,见母亲和弟弟不在,父亲中午的酒还未醒,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躺在炕上苦思冥想明天天黑前上哪找一千贯还赌债。然而,这世上谁能为他拿出一千贯?家里是肯定没有那么多钱。外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借给他哪怕一贯钱。要不干脆逃出怀朔镇……可哪里是自己的安身之处?要不一死了之……下不去手啊! 想来想去,只有舅舅能救自己。 怎么才能让舅舅拿出这笔钱呢?让阿娘出面?……那还不如自己张口呢! 要不自己亲自登门赔礼道歉,就说上次出言不逊是被猪油蒙了心。再说,你吃在我家,长在我家,至今都没有报答我父母对你的养育之恩。外甥遇到难题,你能视而不见吗?别说只要你一千贯,就是要你一万贯、十万贯,也是你理所应当拿出来报恩的对不对? ……如果舅舅不搭理怎么办?关键还有舅母。 ……要不让阿爷出面?阿爷的面子总该给吧? 刚想到阿爷,就听见隔壁醉酒的尉景醒了,吵着要喝水。为了引起尉景的注意,尉粲故意将一只鞋砸在门框上。果然,就听见有脚步声往这屋走来。 尉景酒醒了,想喝口热水却不见妻子在家。忽听儿子那屋有动静,便走了进去。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一怒之下把盖在儿子脸上的皮袄扯开,看到的却是尉粲两眼乌青的景象。 “谁打的?”尉景的舌头还不利索。 “没谁。”尉粲故意躲避父亲的问话。 “没谁?乌眼儿青,撞驴屁股了?” “您别管。” “我是你老子,我不管谁管?” “说了您也管不了。” “放屁!老子是怀朔镇的狱队,邢狱乃分内之事!怀朔镇还有你老子管不了的人?” “您就别吹嘘了。欺负欺负老实人还行,碰上硬茬,次次稀怂。” “老子啥时稀松了?怀朔镇作奸犯科的,哪个不在狱里老老实实蹲着?说!谁打的,老子给你出气!”被儿子鄙视,这是做老子的最大悲剧。决不能在儿子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一个窝囊废的恶劣印象。 成功的让父亲的自尊心受伤,尉粲的计谋第一步完成。接下来就是让父亲生出强烈的妒忌心。便说:“阿爷,消停点好吗?您能像大舅那样,天王老子也敢惹的霸横吗?如果有,儿子现在就带您去报仇;如果没有,就老老实实躲家里认怂不好吗?” “小王八蛋,说什么呢!你大舅霸横,那也是有老子罩着。否则你让他试试,走不出怀朔镇就被人肢解了。秋天受伤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尉景的英雄气被调动起来了。 “您既然霸横,大舅家的贸易商行咋和您没有关系呢?您既然罩着大舅,咋不见您开一家商行呢?” “怎么没关系?老子是大股东。这么给你说吧,你大舅的商行,就是老子的商行。” “是吗?您可真敢说大话。” “怎么叫说大话?华北贸易商行,老子至少当一半家。连你大舅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敢在你阿爷面前炸毛?”尉景霸气侧漏的说着,还扒拉了一下短须。 说到这里,尉粲坐起身来,以质问的语气向尉景提出自己的疑问:“……既然如此,孩儿倒想问问,商行明明是咱家开的,您自称能当一半家,那么大掌柜为何要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担任?那个刘贵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商行的事他说了算?” 尉景被儿子问的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解释商行的运转模式。 “……大掌柜让外人做也就算了,二掌柜总要自家人做吧?可那个所谓的自家人是大舅的二连襟窦泰。阿爷,孩儿请问,您这一半的家是怎么个当法?说了不算,算了不说,大事小情不闻不问,这也叫当家做主?在大舅眼里,恩同父亲的您算什么?” 尉景:“算……粲儿,话不能这么说,你大舅还是很尊重为父的。” “……尊重?哼,孩儿没看出来。既然尊重您这位大恩人,为何二掌柜的位子让他连襟窦泰坐,而不让您坐?您有公务在身,忙不过来,不是还有我吗?我已经十四岁了,当个二掌柜不算过分吧?再退一步,那些什么部什么部的主事该给孩儿留一个吧?可是,连这样鸡屁股一样的小主事都与咱爷俩无关,请问父亲大人,您哪来的自信,哪来的霸横?” 尉景:“不能这么说……那个……” “尊敬的父亲大人,您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不知道在大舅面前,您就像耗子见了猫,天生发憷。他尊重您?呵呵,不是孩儿放肆,那只是您自己的幻觉而已。” “……没大没小!市井流言你也相信?” “孩儿也不想信那些污蔑之言。问题是,您拿什么证明您在大舅面前不是稀怂软蛋?” “放肆!越来越不像话了,有这么说老子的吗?……你想要老子怎么证明?” 尉粲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说了您也做不到,自取其辱,何必呢……怂就怂吧,比您怂的大有人在,也不多您这一个。” “小王八蛋,说!看看有什么事老子做不到!” “您不信孩儿说的话是吧?那好,您明天上午去商行支取两千贯出来,孩儿就信您。” 尉景:“……” 尉粲:“不行吧?我就知道!那刘贵随便划拉一下就是几千贯的进出。咱们家的商行,他一介外人凭什么说了算?因为刘贵和大舅才是贴心人。您算什么?给您安一个股东的名头,就以为当家做主了?我早说了,他就是一个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您不信,被我说中了吧!” 尉景:“那……什么,依你的意思该咋办?” 尉粲说:“您若是听孩儿的,就和他们分家。商行有您一份对不对?自己的钱自己说了算才踏实,交给外人算咋回事?” “说的有些道理……可是,商行刚开张不久,你大舅说等赚了钱才能分红。” “我就说您太过老实。商行赚不赚钱,能让您知道吗?现下商行的货品都抢疯了,说没赚钱,您信吗?” “……粲儿,这一年来,你大舅是变了不少,但还不至于狼心狗肺。” “……算了,不说了,随您的便吧,早晚您会后悔的。” “你这孩子……等等,你小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刚我们说的是你脸上的伤是谁打的。怎么说着说着,扯上你大舅了?……” 尉粲:“……” 尉景:“说,脸上的伤究竟怎么回事?” 尉粲:“……” 尉景:“你是不是闯祸了,唵?快说!” 尉粲浑身一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尉景。 不管怎么说,尉景毕竟从事邢狱工作多年,一个人有没有问题,总还能看出些许端倪。儿子尉粲是他的种,撅起屁股拉什么屎,岂能瞒过他这个父亲?刚才因为屋里光线不好,再则中午的酒还未彻底清醒,一时疏忽,没太在意。儿子一个躲闪的眼神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厉声喝问之下,居然浑身颤抖,怕是闯下大祸了。究竟是不是如自己猜想的一样,必须问清楚啊!但愿是自己多疑了。 “还要瞒下去吗?”尉景的声音变冷,已经没有了先前父子俩对话的氛围。 尉粲嘟嘟囔囔的不敢说。 “再不从实招来,老子直接将你的狗腿敲折了。” “黑黑黑虎坊看场子的人打的。” “黑虎坊看场子的怎么会打你?……你你你说什么?黑虎坊,赌场?” 尉粲:“嗯……” “为什么?” “孩儿欠赌债了。” “赌债?……呵呵呵……长本事了!……欠多少?” 尉粲比划了两根手指头。 “那是多少?二百个铜钱?” “……不是,是两千……” 尉景吃惊道:“两千个铜钱?老天爷啊——谁给的狗胆,居然敢去黑虎坊赌博,还欠下两千文的赌债,气死我了!” “父父父亲大人,您听岔劈了。不是两千文,是是是两千……贯……” 尉景:“多少?两千……贯?” 尉粲点头确认。 尉景直接晕死过去…… 第五十章 长官有请 镇军府军司马值房。 已经得到即将调回洛阳中军任职的叔孙睿,身子窝在圈椅里,双腿架在桌面上,手指漫不经心的轻叩桌面,无边无际的遐想着未来幸福可期的美好愿景。 被护卫人员领进值房的高欢,一路上还在想,叔孙睿突然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安排?或者有什么重要军情函件需要自己出马?问领路的护卫,这小子不说,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见高欢进来,叔孙睿撩撩手背让护卫出去,这才慢腾腾的坐直身体。上下打量了高欢几个来回,然后用下巴颏示意他坐在对面的凳子上。 在没弄清军司马的目的之前,他不敢太过随便。不管什么年代的军队,官兵之间始终保持等级森严。长官给你筷子,千万不能拿它当棒槌。曾经拿过枪杆子的他,深谙其中三昧。 “让你坐你就坐,无须拘束。”叔孙睿说。 “司马若有重要信函需要卑职去送,请直接下令。”高欢军姿端正,态度更端正。虽说原先由长史分管信函传递,现在司马是唯一的最高长官,不听他的听谁的。作为属下,能力固然重要,但尊重长官的态度更重要。 “不坐就不坐吧,随你。”叔孙睿无所谓的说了一句。沉吟片刻又说:“刚刚听说你八月曾受过伤,现下痊愈了吧?查清楚了没有,谁下的手?” 高欢立正回答:“禀司马,对卑职动手的是十几个流寇。估计他们也是饿疯了,见卑职一人路过,上来就抢。混战中,卑职拼尽全力杀出包围,但不幸后背中箭。所幸白医生医术精湛,现下伤势已然痊愈。您若有任务差遣,卑职唯命是从。” “好一个唯命是从!”听高欢信誓旦旦的表态,叔孙睿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神色变得温和起来。 叔孙睿款款的从圈椅里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用余光观察高欢。见这小子不卑不亢,忽然语带歉意的说:“作为上官,在你受伤期间没能前去探望,这是我的失职啊!……你也知道,段将军和王长史离任时不做任何交接,拍拍屁股就走人。下一任镇将迟迟不到任,我这名不正、言不顺,都不知道该不该替人看守这个烂摊子。军务政务积压下一大堆无法办理……唉!不说了。总之,还请高函使见谅。” 听叔孙睿如此解释,高欢便认定这位是个缺乏担当,推搪卸责的官油子。忽然心里一怔,暗叫一声不好。军司马这么谦虚低姿态,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啊!你叔孙司马心里但凡还有一点职业道德底线,就不会因为一己私利,将事关国家安全的军政大事丢到一边,三天两头进出风月场所醉生梦死。你这样的人,会因为没有体恤下属感到内疚?呵呵,老夫可不是毛头小子,任你煽忽。 “司马见外了。您纵览全局,日理万机,那么多军政大事需要您处理。卑职一介函使,些许伤痛不碍事的。”高欢昧着良心说了几句差点恶心着自己的恭维话。 听高欢恭维,不仅没有三冬暖的舒泰,反而能听到鞋底抽脸的“啪啪”声。叔孙睿眼角抽搐,老脸发烫,看向高欢的眼神有些怪异。心想,小子,够损的。你他娘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还日里万机……我日李万姬还差不多。但看高欢的表情真挚友善,不像是说反话。难道是我做贼心虚?不管了,正事要紧。叔孙睿接着说:“高函使……哦,我应该称你一声阿欢才对。知道为何吗?” 高欢狐疑的看向神色不断变化的叔孙睿,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叔孙睿呵呵一笑说:“说起来,你我还沾着亲、带着故呢。不知道吧?你的祖母,我应该尊称一声姑母。论起来,你应该是我的姑表子侄。打断骨头连着筋,血浓于水啊!这层关系我也是刚刚知晓,所幸为时不晚。以后有什么为难事,直接找表叔。” 高欢夸张的瞪大眼睛惊呼道:“太好了!您居然是祖母的本家。我说怎么看见您,总有一种想要亲近的冲动。原来是血缘关系的缘故,难怪难怪!” 心里却在想,难怪今天感觉不踏实,有一种被恶兽盯上的不适感。反躬自省,也觉得是时候被人惦记了。毕竟自己搞出来的动静不小,再想掩盖也是掩盖不住的。这几日右眼皮老跳,心里慌慌的,这是神秘的宇宙力量在预警啊!昨天跟刘贵和窦泰说,要提高警惕,防火防盗防长官。商行的势头已经开始招人眼热了,暗中盯着的人不会一直无动于衷。现在好了,三防之中的第一防终于出现了。 叔孙睿顺着高欢的意思说:“是吗?呵呵呵,你也有这种感觉?我还以为就我有呢。阿欢,表叔看见你,恍若与姑母她老人家亲自谋面。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姑母她老人家还抱过我。”说着,仿佛进入遥远的回忆当中,然后感叹道:“……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阴阳两隔。唉!人生无常,人生无常啊!” 高欢心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家伙不定憋着什么坏呢。于是说:“司马的意思是,我的相貌和祖母有几分相似?” 叔孙睿说:“哪里是几分相似,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夸张了,赶紧转移话题说:“……哦,对了,以后私下就不要称呼官职了,叫我表叔。” 高欢说:“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是一家人嘛。过几天来家里正式认门,让你婶做几样好菜。你也和几个弟弟妹妹亲近亲近。一家人,多走动。” “好,卑职听您的。” “看看看,刚才已经告诉你了,私下不要来官场那一套。什么卑职卑职的,显得生分。” “是是是,小侄记下了,一家人多走动。” “这就对了嘛……最近忙什么呢?” “没什么,镇将没到任,我也没有信函可送,瞎混呗。” 叔孙睿说:“这么想可不对!你还年轻,大好的前程还在等着你呢,怎么能像镇里那些无所事事的二流子一样混日子呢?……不过,你能自谦,这很好。我倒是听说,你闲暇之余,没有荒废时光,鼓捣出一些新鲜物事。你看看,是不是这几样东西?”说着,从案几下面拿出几个小纸包打开,肥皂、牙刷、精盐、白糖,还有一个装酒的白瓷瓶。 高欢看了看说:“小侄没事瞎鼓捣的。”心里却在想,这家伙是有所准备啊!问题是,这几样东西弄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位叔孙司马好像刚刚知道的样子,他最近在干什么?难道不在镇里?或者是成仙了,对凡间的俗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这些都是什么,你给叔父仔细说说。” 高欢指着几样东西一一介绍说:“这个叫肥皂,洗漱用的,和皂荚的作用差不多。这个是精盐,就是我们常吃的青盐,经过特殊加工处理制作出来的。这个叫白糖,是从糖霜里提炼的。这个是烈酒,比我们常喝的浊酒、清酒、马奶酒,味道更浓烈。” “你是怎么想到弄这些东西的?” “闲得无聊,瞎琢磨呗。” “是不是有什么秘方?” “当然了,没有秘方,岂不是人人都能制作了。” “秘方能给表叔一份吗?” “您好端端的军司马,万万不可以沾手商贾这等卑贱之事,有损清誉,传出去让人低看了您的人品。” “不是……那个……是有人托表叔打听一下。” “那就更不行了!这是商业秘密,若是让外人得了去,小侄还怎么赚钱?关键是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十几个股东呢。” “是吗?都有谁参与其中?” “这……” “不便说?” 叔孙睿见高欢不上套,便适时刹住话题,吩咐守在门口的勤务兵上茶。就在勤务兵忙前忙后的这点时间里,他又习惯性的一边踱步,一边用余光观察高欢的情绪变化。 每当这个习惯性动作出现的时候,意味着对面之人不是下属,就是地位比他低下的人。用余光偷偷观察,是要从对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眼神或面部表情当中发现其内心真实的想法,以便采取针对性的措施。本以为一句话的小事,居然能出现偏差,这让他心里极度的不舒服。很想强迫他交出秘方,忽然想起这小子还是平城娄家的女婿,难免有所忌惮。如果在洛阳,自己并不担心娄家的报复;如果在平城以北,敢捋娄家虎须的人不多。娘的,这事想简单了。 当初答应锦娘,用调回洛阳的代价换取和顺酒楼参与高欢的买卖时,自己只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因此也就没有对高欢所做之事给予关注。毕竟自己亲自回洛阳托人找关系,甚至动用家族力量也没有把事办成,她一介女流,还能比自己这个皇族十姓的正六品军司马强?谁曾想,这小娘子一个月之内就把事办成了。最后证明是长孙尚出的手,这就更打脸了。叔孙家和长孙家同是皇族十姓,长孙尚一介从事商贾贱业的白身,一句话低过叔孙家一族的力量,这让他这位六品司马的脸往哪搁?所以,下午答应长孙尚的时候,虽然欠思量,却也是没有退路的履诺。无论如何,高欢必须答应自己的要求。态度必须坚定,但方法可以活泛一些。比如祭出亲情这把杀手锏,或者许以重利,或者设计陷害,抄家取物……总之就一个目的,交出秘方。 回到府衙后,打发勤务兵搜罗了几个样品。端详了半天,没觉得是什么稀世珍宝,这才放下心来,感觉难度不大。换个角度讲,作为怀朔镇当前仅存的最高长官,和一介小函使索要一两个物品的制作秘方,他应该感谢我才对。 谁曾想,这小子脑袋被门挤了。我已经把姿态放的很低了,不惜挖出你祖母调剂话题氛围,你居然反过来规劝我不要参与这等卑贱之事。是为我好,还是巧言推脱? ……以为我愿意吗?这事办不成,老子回洛阳的事也会一风吹。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小子入套呢? ……等等,锦娘说的好像是与高欢合伙做生意。是直接索取秘方容易,还是说服他同意合伙容易?两相比较的话,应该是合伙容易一些。 想到这里,叔孙睿终于停下脚步说:“……喝茶。” 高欢一看叔孙睿的架势,根本没有要放自己离开的意思,索性坐下来喝茶吧。自己不想找事,但事主动找上门来,也不能退缩呀。第一个出现的只是六品司马,事业做大了,把皇帝招来也是有可能的。妈了个巴子,还是低估了这时代的人。有平城娄家这块金字招牌,有四五个各地势力捆绑,别人该出手的还是要出手,法律就是个屁! 第五十一章 利益交换 看着高欢低眉垂眼,“佛流佛流”认真喝着茶汤,像三辈子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似的,叔孙睿真想一脚踹死这个貌似正直,貌似心无城府,貌似善解人意的混蛋。娘的,那是给下人们喝的残茶,有那么好喝吗?装,我让你装! 高欢借喝茶的空档偷偷观察叔孙睿的表情,发现对方眼睛半眯,把愤怒掩藏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心里也不近愤怒起来。心说,红口白牙就想跟老子索要秘方,脸咋那么大呢!司马了不起啊?何况你还是替人……替人,替谁?怀朔镇有谁能指使你这位硕果仅存的军司马?……不对,他应该是假借别人的名义,填自己欲壑。 好嫩的手段啊我的叔孙司马,成熟点行吗? 万一这家伙给你来个不成熟怎么办? “阿欢,函使做的还舒心吗?”叔孙睿又把自己圈进了圈椅里。屈指轻叩桌面,以一种长辈关怀晚辈的语气问。 高欢正自艰难的表演者喝茶的技艺,忽听叔孙睿终于忍不住继续发问,随便答了一句:“舒不舒心能咋地。小侄又说了不算,凑合着混呗。函使嘛,好赖是个差事,总比无所事事强些。”说完,把喝茶的声音弄得更夸张。他是想恶心着叔孙睿,顺手把自己赶走。 叔孙睿听高欢话语里透着一股怀才不遇的萧瑟味道,顿时心下一喜。男人嘛,谁能无视权利的诱惑?大男人悲观消极,盖因命运不济,生不逢时而已。这小子之所以鼓捣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就是憋的难受吗?男子汉大丈夫,一朝权在手,横财随处有,予取予夺,全凭好恶。权力是什么?权力是男人的胆略,权力是男人的春药!男人无权,相当于女人无色,活得毫无价值。 高欢啊高欢,你能将函使这等破差事干得有滋有味,说明你对权利的渴望非常人可比。倘若给你更大的权力,你会把娄家三小姐卖了。屁股上插大葱,装什么大尾巴鹰。 想到这里,叔孙睿以一种关爱的语气继续说:“阿欢,若函使干得不开心,表叔给你调换一个新职务。想干什么,说说,表叔现在有这个权力。” 高欢心想,刚才打的是亲情牌,现在改打利诱牌,兵法都用上了。……嗯?他刚才的话什么意思?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职务?母牛拿大顶,牛逼冲天了吧?……不对,既然能吹这么大的牛,一定有他自己的办法。 想了想,恍然明白过来。早在北镇设立之初,朝廷就授予北部六个军镇“开府”之权。镇军可以直接任命自己的僚属官吏。也就是说,叔孙睿可以趁新任主官未到之前,随心所欲的任免官吏。甚至可以假借前任的名义任命僚属。我的乖乖,他还真不是信口开河。意识到这点,高欢心里一动,“兵权”两个字顿时出现在脑海。在这样一个动乱的年代,军权比什么都重要。 北魏王朝实行“胡汉分治”。汉人官吏掌管政务,鲜卑官吏把持军权。朝廷放任汉人文官各显神通,但绝不把兵权交给汉人文官掌握。 北魏可不像明朝那样重文轻武。大明王朝的文官,把武官压制的屁都不敢放。活生生把一个锦绣江山给毁了,这帮狗屁不懂的酸腐文人也不认错。部分文人确实有气节,可你不懂兵事。宇宙大道说的天花乱坠,也抵不住刀抹脖子。大明王朝的火器比当时的欧洲先进多了。步枪,开花弹一类的热兵器已然独步天下了。皇帝怕这些凶器落入不法分子手里,威胁皇权。直到江山丢了,也没有发挥过作用。这就是军权掌握在谁手里的重要性。 几个月以来,自己想干点出格的事,一直缩手缩脚,唯恐出了差池。特别是涉及到兵事,更是不敢粗心大意。如果趁现在这个群龙无首的机会,用几个没有多大意义的秘方,交换一个实权军职,岂不是如虎添翼?……如此看来,叔孙睿抓军事不行,猜度人心倒是蛮合格的。嗯……用秘方交换兵权,赚大发了。妈了个巴子,就依了你! 高欢故作惊喜的试探道:“太好了!小侄最近一直在想,哪天才能卸下函使这副担子,换个军事主官干干!有您这尊大佛坐堂,再也不用为烧香发愁了。难怪坊间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不知小侄在表叔眼里,能挑起多重的担子?” “你自认为可以挑起多重的担子?”叔孙睿被高欢恬不知耻的自说自话搞的有些啼笑皆非。 “这种话小侄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您慧眼识珠,当然明察秋毫。您说什么是什么。” “队主、参军、马曹、水曹、士曹,你对哪个有兴趣就选哪个。”叔孙睿给了高欢一个碗大汤宽的选择。 “……这些啊……”高欢略显失望的没有接叔孙睿的话。 “都没兴趣?你不会是想当镇将吧?”叔孙睿面现嘲讽。 “小侄胆小,不敢妄想。”高欢连忙摇手,表示自己绝无此意。 “难不成是看上我这个军司马的职位了?”叔孙睿故意调笑臭不要脸的高欢。 “哪敢啊!有您老人家在位,哪能轮得到小侄呢。再说,小侄的性子刚愎,不善给人充当幕僚属官。要做就做主官,其他职位没什么意思。”高欢不谦虚的说。 “除了镇将、长史、司马,只有幢主了。” 高欢稍稍仰起头,半闭着眼睛,假意比较自己的实力是否与幢主的职务匹配。其实他是等着叔孙睿提出这个建议,然后自己趁机同了他的意。 “你现在是什么品序?”叔孙睿问。 “没品。” “提拔你当个没有品序的幢主?” “可以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难住了叔孙睿。任命他当个幢主是有风险,但看他渴望的眼神,似乎只有这个才是他最感兴趣的。他现在是镇军函使,无品序,无爵位,待遇与队主等同,直接擢升为幢主也不算太疯狂。不给他这个甜头,自己的事便有了风险。给了他这个甜头,新镇将到任以后……就推在前镇将段长身上。对,可以把任命时间往前推半年,甚至一年,就这么办。 “可以倒是可以,就是……”轮到叔孙睿提出交换条件了。 “您说,需要什么条件?”高欢直截了当,不打算绕弯子了。因为幢主的职务若能交换,秘方全给他又能怎样?不能交换,问题不在我这里。想找麻烦,你的另想办法。 “和顺酒楼的锦娘女掌柜想和你合伙做生意。”叔孙睿突然转了话题。 高欢一时没有跟上他的节奏,愣怔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严词拒绝道:“那不行!您若是有这方面的意思,小侄愿意合作。外人嘛,还是算了吧!” “为何?” “信不过!” “你就将她当作表叔不就得了?” “那不一样。当作表叔,毕竟不是表叔。” “那你怎样才能答应?” “怎样都不能答应。” “为什么?” “小侄已经说过了,我这人刚愎,不喜欢听别人指手画脚。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她还是一只母老虎。”高欢不留余地的说。 叔孙睿听高欢拒绝的理由,不但没生气,反而有几分欣慰。暗想,这小子虽然有点迷恋权力,但还存着几分底线。可以和我这个表叔有限合作,别人,门儿都没有。他甚至连对方是什么背景都不问,一口拒绝。嗯!还行,人品不算太烂。 “你可不要小觑这位女掌柜。她身份神秘,背景深厚,与她合作,你将受用无穷。”叔孙睿诱惑道:“再说,以你的相貌,呵呵,可以将这只母老虎变成一只听话的花狸猫嘛……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叔孙睿觉得这句话很好笑,幻想着锦娘变成一只狸猫时的可爱样子。越想越觉得有味道,眼里控制不住的放射出一股淫邪之光。嘴角邪邪的笑容顷刻间定型,笑声却响起来不受控制。 高欢瞅了一眼表情怪异的叔孙睿,居然感觉浑身不适。这是为什么?刚刚说的好好的,怎么一个老虎变猫咪的假设,这家伙就宕机了?他联想到什么了?是不是两人有过桃花艳遇?看他的眼神,荡漾且放肆,一看就是欢场老鬼,色中恶魔。 叔孙睿终于从下午在和顺酒楼长孙尚房间里看到锦娘娇艳身体的联想中清醒过来,不好意思的擦了一把流出嘴角的哈喇子,一本正经的强调说:“锦娘女掌柜不简单啊!” 高欢岂能不明白叔孙睿一再提到那个女人的小心思?哼哼!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女中龙凤,那是你叔孙睿眼里的蛋糕,对我一点诱惑力都没有。话又说回来,若自己现在表现出一点对女掌柜的兴趣,叔孙睿立马会是另一番说辞。别看他替那女人前来说项,甚至不惜拿镇军军官职务为那女人交换秘方。男人小心眼起来,一点不比女人差。所以,这个时候越是蔑视那女人,就越能博得叔孙睿的好感,说不定代价会更小。看他对那几样物品的态度,似乎根本不明白其价值所在。若不是受人所托,他兴许连看都懒得看。在他眼里,无非就是几样吃吃喝喝,洗洗涮涮的东西,不值得为之劳神。于是,高欢说:“小侄只和表叔您打交道。至于您怎么应对那女人,小侄无权置喙。就眼前这几样物品的秘方,任选两样,让我出任五原那边的幢主。五项物品的秘方都要也不是不行,那就让我担任第二、第三两幢的幢主。爵位不能低于七品。” “……阿欢啊,别贪心不足。” “表叔啊,一分钱一分货,物超所值。” “我若是不答应呢?” “无所谓啦,买卖不成仁义在。当官并非我愿,商贾才是本行。” “阿欢,你不怕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表叔,不怕您听了生气。庶民当中流传一句话,叫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小侄一介函使,命如草芥,生死都没有多大价值。谁若动我毫毛,我便拆他栋梁。那女掌柜我也有所耳闻,背靠长孙家,树大根深。不过,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高欢笑呵呵地说。 叔孙睿的眼睛终于眯起来了。高欢的话已经不是简单地威胁,根本就是一副拼命的嘴脸。难道他有更大的靠山?算了,这小子表面上文文静静,骨子里是个愣头青。办成这件事,自己该去洛阳走马上任了。只要能顺利离开这里,剩下你们双方谁爱死谁死。只是还有一个小问题没搞明白,于是又问:“阿欢,你的意思是,宁可交出秘方,也绝不合伙做生意?” “那是当然。交出秘方,财货两清,只是一笔买卖。合伙做生意是一辈子的事,信不过的人岂能一起共事?表叔,您对商贾之事不清楚,还是少沾手为好。” “原来如此,说得有道理……”叔孙睿若有所思的发出一声感叹! 第五十二章 尉景求救 看着一脸淡定自若的高欢,叔孙睿心里琢磨究竟该怎么办。是一次性买断两个秘方,只给他一个无品无爵的虚无幢主,还是五个秘方全买了,让他兼领三幢?第一个选项最简单,唯一担心的是长孙尚不答应。第二个选项复杂一些,但成功的几率更大。幢主的品级可高可低,最高从四品也可,最低无品级也行。七品幢主风险太大,无品的幢主估计这小子不能同意,怎么办呢? 眼下,一幢负责镇城的安全防护,幢主由镇将兼任。段长卸任后,幢主缺位。二幢驻扎五原,幢主是平城奚家的族侄。此子受不得边关之苦,六月调回平城,二幢主暂时也空缺。三幢驻扎支就城,幢主是自己的远房侄子叔孙敖。如果把侄子调回镇城担任一幢幢主,让高欢担任二幢幢主兼领三幢,附带给他一个从八品的爵位,应该能说得过去。他若同意的话,自己的压力也小点。 从五原到受降城,汉代遗留下的光祿、支就、头曼、摩河、受降六座军事列城,以及汉五原郡遗留下的西安阳、成宜、宜梁、稒阳、临沃、河阴等六个汉代故城,都交由他负责守卫。统一调配物资,统一安排兵员巡查,从军事角度讲是可行的。虽说经过十六国混战,五座故城及四座列城只剩残垣断壁,没有了多少驻防价值,那也毕竟是大魏的国土,不能弃如敝履。既然高欢愿意担此责任,何乐而不为?退一万步说,或许有一天自己想找茬拿捏他,就以这些不易驻守的故城丢失问罪于他,不也是个很好的由头? 说起来,三幢的驻地本来是最北边的受降城。奈何自己这个远房侄子叔孙敖吃不得苦,嫌离怀朔镇太远,补给不便,三番五次恳求自己将他调回镇城或五原任职。最次也要将三幢回撤到离怀朔镇最近的支就城驻扎。当时段将军本来是不允许的,若不是朝廷断绝了从关中调往怀朔的粮草供应,加上自己侧面推波助澜,根本不可能将三幢从前沿的受降城回撤到支就城。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放弃了支就城以北的领土。 事实上,自三幢回撤之后,蠕蠕人便经常到此转场轮牧。镇兵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偶尔越界放牧不打紧,时间长了就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家的国土了。如果借这个机会,让高欢恢复对那一片土地的军事巡逻,顺便把叔孙敖调回怀朔镇任一幢幢住,一箭三雕。日后若有人追究起来,我不但无过,而且有功。就是不知道高欢这个愣头青能不能退让一步,接受从八品幢主这个条件。如果同意,就这么办。如果不同意,那他就自求多福吧。 想到这里,叔孙睿说:“阿欢,表叔有个对你和锦娘掌柜都有好处建议,想不想听?” 高欢的喝茶表演实在进行不下去了,正琢磨该怎么结束话题,就听叔孙睿有新的想法,便正了正身形:“您请说,小侄洗耳恭听。” 叔孙睿也坐直了身形,用推心置腹的语气说:“正如你所说,表叔不懂商事,难免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把珍宝当顽石。” 说到这里,叔孙睿看了看高欢的表情是否有什么变化。见他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死样子,便把即将到嘴边的煽情话变成了贬损,意欲从心理上打击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鳖孙。于是轻咳一声接着说:“这么跟你说吧。你在奇淫技巧一道有些小聪明,闲暇之余还能鼓捣出几样赚钱的物事,不乏是个养家糊口的小技能。虽说是好事,同时也是坏事。怀璧其罪的典故知道吧?你这几样小东西虽不能算作宝物,但却新鲜,自会引起别人的觊觎。别以为有平城娄家做靠山,就可以目中无人。我十六岁进入军界、在官场浸淫了二十多年,感觉身心疲惫。为什么?有句话叫江湖险恶。其实官场更加险恶。稍不留神,就会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表叔不是故意吓唬你,大魏朝比娄家根深叶茂的皇亲国戚,勋贵世家多如牛毛。想要拔掉你这颗小嫩苗,无须什么重要人物出手。随便找几个小吏,或者地痞流氓,山野流寇,就能痛痛快快把你办了。所以,表叔是这么想的,你看行不行。至于你和那女掌柜是合作,还是把秘方给她,你们双方谈。她愿意合作就合作,她愿意买断就买断。她若同意分文不取,表叔也把你要求的事办了。” 高欢又开始“佛流佛流”表演喝茶。叔孙睿从他这个动作看出来了,这小子不想听废话。 “……给你一个从八品的二幢幢主兼领三幢怎么样?从八品的幢主,放到地方上,就是下县的县丞。从一个不入品序的函使,越过从九品、九品、连跳三级,一步登天,北部六镇你算第一人。别看现在军镇式微,可军官的职级是实打实的。有了这个从八品,整个大魏走到哪里都是从八品,相当不错了。你若同意,我介绍你们具体商谈。谈成谈不成是你们两的事,表叔不参与,我只要结果。” 高欢捏着茶碗边缘慢慢转动,耷拉着眼皮似在衡量得失。其实他早已心花怒放。谈判的艺术就是妥协的艺术。自己要价是七品幢主并身兼二职,叔孙睿只要给他一个从九品,或者没品的幢主也行。他不在乎品级,只在乎职位。只要有幢主这个名头,私自招兵买马就有了幌子,谁也不能直接把自己砍了。否则,只能养几百个家丁,亿万家财又有什么用?没想到意外收获一个从八品的幢主,还身兼二职。你爷爷的,叫你一声表叔居然有如此大的利润,值了! 拿捏的差不多了,高欢这才装出一副被人割了心头肉般的不舍说:“既然表叔这么坚持,明天小侄就见见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奇女子。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传说中的三头六臂,还是九天玄女下凡。”话语里透着无可奈何的不服气。 叔孙睿长吁一口气。只要高欢答应面谈,就意味着自己的事基本稳妥了。于是,再次开起了高欢的玩笑:“锦娘可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她是人间少有的胯下尤物。见了她以后,表叔担心你走不动道。呵呵……呵呵……呵呵呵……” 说起那女人,表叔的形象和镇军司马的身份立刻不见踪影,一个鸡窝里的老蝇虫倏然现身。不知从哪里发出的淫邪笑声,不受控制得回荡在值房里,高欢感觉浑身发冷。 就在这时,门口守候的勤务兵探头进来。见两人谈话告一段落,试探着说:“禀司马,高函使家里来人说出事了,叫他赶紧回去,您看……” 一听家里出事了,高欢立刻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勤务兵说来人就在城门口等着,一问便知。 高欢转身就要走,叔孙睿说:“阿欢,别着急,若有大事,直接找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切记保密,不可外传。” 高欢说:“放心吧,小侄又不是傻子,分得清轻重。”说罢,行礼告别。 出了值房,小跑着到了城门口,就见娄三等在那里。见高欢出来了,娄三走上前来说:“姑爷,出事了。” 高欢神情紧张的问:“昭君出什么事了?” 娄三见高欢这幅表情,立刻明白他是担心小姐有事,便说:“姑爷别急,小姐没事。是您姊夫和刘贵争执起来了。” 一听是尉景和刘贵发生了争执,高欢这才放下心来问:“他俩怎么会发生争执?” 娄三说:“卑职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您姊夫要从商行支取两千贯钱。刘贵不准,要他说明原因。您姊夫只说过年开销,没有其他原因。刘贵说这个理由不成立,商行的财务有规矩,让您姊夫按程序办。您姊夫说,商行是是是……” “是什么,别吞吞吐吐!” “说商行是他家开的,刘贵只是受雇的外人。刘贵听了这话,不干了,要找您评理,两人就到了咱家。小姐身子不便,动不得气,您赶紧回去看看吧。”娄三几句话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了。 高欢加紧脚步往家赶,边走边想,以尉景的性子,狗仗人势的跑去商行支取费用,这事他能干得出来。刘贵坚持原则,按程序办事,更是无可厚非。尉景情急之下出口伤人,自不在话下。问题是,自己曾几次提醒他不要插手商行事务,为什么不听?……一定发生了大事,而且是不能对人言说的丑事。否则,就算他再不是东西,也该和自己打声招呼才对。瞒着自己直接找刘贵,说明这事阿姊都不一定知道。以阿姊的深明大义,绝不会不告而取。 问题还没想明白,两人便到了家门口。门房见家主回来了,殷勤的拉开侧门,恭迎二人进去。院子里的下人们大概都听到尉景和刘贵的吵闹声,掩饰不住好奇,一个个竖着耳朵听热闹。见家主回来了,这才假装路过,纷纷低头回到各自的岗位。 经过这段时间的纪律整顿,高家的下人们规矩多了。对这位死了一回又活过来,忽然变的判若两人的家主越来越畏惧了。特别是前管家娄黑子被家主撵走之后,畏惧之心日渐浓烈。但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难改,私下议论主家的歪风邪气还未杜绝。看来有必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否则早晚会成为泄密的漏洞。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还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别看只是不起眼的奴婢仆妇,无意中的一句话,很可能会让一个精心策划的宏大计划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即将踏入书房之前,高欢顿住脚步对跟在身边的娄三说:“从明天开始,秘密考察家里的每一位下人。只要觉得不可靠,全部给他们换个地方,重新选一批和平城没有关系的人进来。你家小姐那里我去说,你只须把这件事办好即可。” 娄三看了高欢一眼说:“行,我尽心去办。” 高欢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平息了一下心情,这才缓步进入自己的书房。尉景大剌剌的坐在沙发里滋遛滋遛的喝着茶水,动作夸张,表情做作,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刘贵心平气和的翻看一本书,不搭理故意找茬的尉景。见高欢回来了,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把书搁在茶几上。 …… 正房主卧室里。 娄昭君挺着特大号的肚子坐在一个高脚椅子上,耐心的和大姑姊说着贴心的话。离预产期不远了,行动很艰难。本就比一般孕妇显怀,夫君又变着法的给她弄好吃的,整个人都变形了。现在的她,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怕耗费精力。 “阿姊别难过,男人们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咱们只管相夫教子,勤俭持家,不让男人分心就好了。您是长姊,又是阿欢的养育恩人,天大的事,只要有他在,您怕什么?不就是几个银钱上的事吗?商行里有规矩,不能随便支取,这不是还有妹妹我嘛?阿欢若是知道妹妹没有照顾好您,还不得埋怨啊!这肚子里可怀着高家的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别把您小侄子吓个好歹。嘻嘻嘻……”说着还摸了摸大肚皮。 高娄斤本来哭天抹泪的,听弟妹这么说,禁不住破涕为笑说:“就你心疼阿姊。……阿姊不哭了,别让我未出世的小侄子笑话。唉!” 此时此刻,高娄斤还不知道尉景是因为要替儿子偿还赌债才找刘贵耍无赖的。她哭,是因为尉景做事的方式很丢人,甚至有点臭不要脸。商行虽然有尉景的股份,可那些股份是弟弟无偿给的,本金都是弟弟垫付的。商行刚刚铺开摊子,虽然势头不错,但也要赚了钱才能分红嘛!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张口要钱呢?还对人家刘贵出言不逊,这是人干的事吗?丢死人了!家里缺了你吃还是缺了你喝?你要那么多钱干嘛?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城外养着两个寡妇吗?念在你多年来帮我抚养弟弟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装看不见,还真当我高娄斤是瞎子啊?这么些丑事,让我咋好意思跟别人说起?气死我了! …… 书房里。 高欢盯着眼神躲闪的尉景问:“不要跟我说什么过年用钱的屁话,你还没有混蛋到那个份上。说吧,究竟怎么回事?是你惹下风流债了,还是粲儿惹下大祸了?” 听小舅子一句话直击问题的本质,尉景刚才虚张声势的架子一下子垮塌下来。他低着头不好意思吱声,因为实在说不出口。 高欢有些怒了,冷冷的说:“你不惜伤害阿贵也要到商行支钱,还想瞒着我吗?有心敢做,没胆担当,叫什么男人!天塌了吗?就算天塌了,还有我高欢在,轮不着你来顶!窝窝囊囊像什么样子!到底怎么回事,说!”高欢的声音已经有几分狠戾。 一旁的刘贵听高欢这么说,顿时心里一暖,对先前尉景的无礼冲撞和恶言相向也不打算计较了。这些年来,他从未听到阿欢对这个养育他长大的姊夫有过半点不礼貌,更别说像现在这样训三孙子一样训他了。可见是尉景对自己出言不逊,才惹恼了阿欢。不是所有的朋友都能做到这一点。阿欢四岁来到姊夫家,白吃白喝十九年。如果家境优越,也就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可尉景家的日子并不好过。仅凭这一点,阿欢就欠姊夫天大的恩情。即便这样,为了他刘贵,阿欢能拉下脸来训斥恩同父兄的姊夫。没说的,老刘我没看错人! 听小舅子一针见血直指问题,尉景艰难的说:“是粲儿……粲儿欠下赌债了。两千贯,黑虎坊的赌债。” “你说什么?粲儿欠了黑虎坊两千贯的赌债?”听尉景艰难的说出实情,高欢也不敢相信。 刘贵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因,也理解了尉景何以会不惜对自己恶言相向。便说:“士真兄,遇到事说事,兄弟们商量着解决就是了。你一个人兜着,又没办法解决,很容易耽误事的,知道吗?” 高欢问:“这事你怎么知道的?粲儿呢,他在哪?” “在家呢。” 高欢走到门口喊娄三:“你去姊夫家把尉粲叫来。” 娄三答应了一声走了。 第五十三章 天性烂泥 尉粲被娄三带进书房,发现父亲尉景双手抱头窝进沙发里,长吁短叹,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再看大舅和刘贵,没事人一样,两人还在谈论商行接下来的发展计划。 来的路上,他还想从娄三嘴里得到消息,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没想到娄三这个缺根筋的下人根本不搭他的茬,气得他有火发不出,只能恶语相向,放几句狠话来纾解心中的愤怒:“娄三,给你脸了是吧?你一个下人,竟敢抗命不尊,拒绝回答主子的问话,想死吗?” 娄三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想给我当主子,你不配!” 听娄三这话,尉粲顿时气的咬牙切齿说:“贱狗,你给我等着,明天就把你赶出高家,和镇里那些丧家犬抢食,看你逼嘴还硬不硬!……卑贱的东西!” 在娄家,娄三是下人,但又不完全是下人。之所以至今还以下人自居,是父亲娄福认老理,一日是娄家的奴仆,便一世做娄家的奴仆。娄福的命是老家主娄提捡的,娄姓也是老侯爷赐予的。老侯爷离世以后,继承家主之位的娄内干多次要去了他一家的奴籍,但娄福坚决不允。至今,娄内干和娄福,主仆二人相处如兄弟。娄昭君这一辈见了娄福都要尊称一声娄伯,从不敢像对待下人一样对待娄福。即便是姑爷高欢,也是因为三小姐坚决要求他认主,才有了现在的主仆关系。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狗屁外甥,还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什么东西!你这样狗屎抹不上墙的货色,三爷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在外历练那几年,从洛阳到平城,从江南到漠北,走遍大魏境内,什么样的纨绔没见过。因此,娄三懒得和他多嘴。以他对高欢的了解,特别是遭难以后的高欢,对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定不会简单放过。等着瞧,有你小子好受的时候。把尉粲带进书房,娄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退出去。他倒要看看,这**崽子怎么过这一关。 尉粲观察了一圈,见只有父亲一副抱头叹气的怂包样,大舅和刘贵居然还若无其事的聊着不相干的事,心里的怒气便不打一处来。心说,阿爷啊,您就窝囊死算了!从来都是嘴硬手软,见了大舅就发憷。在家时我怎么和您说的?谁也别尿,拿出主家的气势来,直接找刘贵支取两千贯,不信他敢不给。两千贯,还黑虎坊一千,手里还能余一千,再去赌一把大的,把输掉的那一千贯赢回来不就完了嘛。可您不但没取到钱,还招惹上这个白眼狼,这不是添乱吗?还有这个窃取了商行大权的刘贵,他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他插手咱们家的事?还有娄三这个卑贱之人,居然敢看主人家的热闹,有没有点规矩? 心里很是不爽,不能对父亲、大舅、刘贵发火,还不能对一个下人发吗?想到这里,尉粲扭头狠狠的瞪着娄三说:“你这贱皮,主人家的是你也要偷听?滚出去!”他这一嗓子将在场的人都喊愣怔了。 刘贵一眼一眼观察着高欢的表情变化。 窝在沙发里的尉景,被儿子这霸气十足的厉声呵斥,惊得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娄三没想到,姑爷这个不成器的外甥,不仅缺教养,简直就是一条疯狗。 高欢也是心里一怔,他也没想到尉粲会这么对待娄三。这孩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是一只脚踏入魔道的节奏啊!看他那副张狂样,说明尉景找刘贵耍无赖是他的主意。手里分文没有,敢和专业赌棍玩千贯赌注,是什么在支撑他生出这等泼天胆量?又是什么东西作祟,让他尚未成熟的灵魂变得如此丑恶? “三哥,坐我身边来。”高欢语气平静的邀请娄三坐下。这是一种态度,称娄三一声三哥,意思是一家人,不是什么主仆关系。 娄三和刘贵都因为高欢的这一句话愣了一下。 高欢说:“三哥辛苦了,坐吧。” 娄三这时也明白了高欢的用意,勉为其难的坐在高欢身边。 高欢这样的态度,尉景心里也觉得不舒服,但他脑子还算清醒,知道这是小舅子教育儿子如何做人,也是通过这样的行为对儿子出言无状的无声回击。 尉粲则感觉被大舅侮辱了,顿时眼睛瞪得血红,歪着脑袋,一副桀骜不逊的样子。 无论心里怎么讨厌这孩子,作为长辈,作为便宜舅舅,高欢都必须认真对待这件事。 “尉粲,先纠正你一个错误的认识。”高欢手里捏着茶杯,耷拉着眼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 “娄三是我的家人,你可以不认他这个长辈,甚至可以不认我这个长辈。但是,娄三的真正身份是平城娄家的家人,受娄家家主重托,负责保护娄家三小姐,也就是我的妻子娄昭君的安全。在娄三小姐昭君眼里,娄三不是下人、奴仆,而是兄长、至亲,更是救命恩人。我和娄昭君成婚以后,也深受娄三照拂,我们彼此也亲如兄弟。在我们这个小家里,他干什么活,我做什么事,只是分工不同。都是在为这个家尽心尽力,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凭什么视他为卑贱?”高欢的语气一直是平静的,但说出的话却像冰碴子。他的口吻,不是把尉粲当作外甥,而是客观的第三人。 娄三忽然有些气血上涌,高欢短短几句话,直接戳到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下意识的捏了捏鼻尖,强迫自己控制情绪,莫要表露内心的感激之情。人与人相交,有时无须多说什么,心灵的碰撞更重要,也更真诚。这几个月来,高姑爷使唤他像使唤一头老牛,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欠奉。可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刘贵再一次被高欢的所作所为折服。心说,阿欢这家伙……越来越让人佩服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遗传这种东西真是没法改变。高欢的这套说辞,在刘贵听来是钦佩,是感动。不管高欢出于什么目的,单就对家里下人的这份抬举,手段绝对高明。可在尉景听来,觉得高欢的用心险恶,手段卑鄙。为了教训自己的儿子,不惜拉低主人的身价,故意和下人称兄道弟,你这是恶心我们父子嘛。 与尉景有相同感觉的是尉粲,他对高欢的作为,甚至有点深恶痛绝。 看着这父子两人的表情,高欢禁不住哀叹一声。心说这父子俩,一个德行,好坏不分,完全是以自我为中心。但他不以为意,继续说:“我从四岁到了尉家,至去年八月成婚离开,十九年,承蒙姊夫的抚养照顾,阿欢丝毫不敢忘却这份天高地厚的养育之恩。天底下,没有比活命之恩更重的恩惠了。我欠尉家的,我会用一生偿还。”这几句话,高欢说的很是入情。 “嗤……嗤嗤……就知道你又要卖嘴皮子。鬼才信你的话呢!”尉粲对高欢信誓旦旦的说辞嗤之以鼻。 高欢没受尉粲无耻的嘴脸干扰,继续说:“我欠尉家的,不等于我身边的人也欠尉家的,更不等于我的朋友也欠尉家的。我欠尉家的活命之恩,不等于尉家可以剥夺我的尊严。我需要偿还尉家的,是恩情,不单单是债务。如果你们要的是债务,很简单,现在就可以还请。十九年的衣食住行,说个数,值多少钱,我立马就还。” “……我还不清的是感情债,是欠我一母同胞的阿姊高娄斤的感情债,哪怕搭上我一条命。”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姊夫认真的说:“……尉景、尉士真,我的亲姊夫,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尉粲之所以敢如此胡作非为,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承担大半的责任。所幸现在悬崖勒马,为时不晚。如果再放任下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自古溺爱多败儿!今天是我这做小舅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说重话,勿谓言之不预!先从你开始,正确认识自己,正确看待他人。你若能认清自己何德何能,消消停停干你力所能及的事,小弟愿用性命担保你豪富一生。你若自命不凡,总以为天下没有你干不了的事,那么,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各奔前程。你想把股份继续留在商行,还是分出去单干,由你决定,我绝不阻拦。华北贸易商行成立之初,我们共有十三人参股,你若愿意撤出商行,现在可以把股份折成现金提走。” 尉景低头嘟囔了一句:“我又没说什么……” 尉粲突然插嘴说:“分家,把我阿爷的股份折成现金,我们自己另起炉灶。” 尉景这时也被儿子的无耻气得跳脚,他大声对尉粲呵斥道:“逆子,闭上你的臭嘴!惹祸精,不省心!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高欢没有接尉粲的话,他针对的是尉景,于是继续说:“这话就说到这儿,姊夫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中午前把决定告诉我。至于我阿姊那里,我去解释,你只管自己做决定便是。只要我活着,永远不会再让阿姊吃苦受累,这点你放心。” 尉景没吱声,说明他是动了心的。 “……现在说说尉粲的事。……尉粲,如果我在你心中还是舅舅,那么我要说,你还是个孩子,但你成长的太慢了。你比同龄人的心智差一大截,舅舅为你着急,更为你父母忧心。你是家中的长子长孙,将来是要顶门立户,撑起这个家的。十四岁的男子汉,整天不务正业,飞鹰走狗。现在更是学了一身臭毛病,脑袋拨拨的,搞不清自己是谁。若干年后,你父母该不该指望你?” “……如果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白眼狼,一个外人,那么我就站在外人的角度说你几句。你撺掇你父亲去商行取钱,说明你知道商行和你没关系。而你在镇里四处宣扬商行是你家的,可见你只能借助别人的势力给自己壮胆。这个小小的举动,说明你是个爱慕虚荣,又不思进取的人。爱慕虚荣不一定是坏事,把虚荣心变成进取的动力,早晚会有收获。爱慕虚荣又不思进取就可怕了。虚荣会促使你,为了不劳而获铤而走险。其二,离开父母的养育和帮助,你身无分文。身无分文却敢深入赌坊豪赌,证明你做事不计后果。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被人算计了。被人算计又恍然不知,证明你头脑简单。欠下赌债,自己不想办法,却要逼迫你父亲为你偿还赌债,证明你没有担当。想想你,心智不全,头脑简单,爱慕虚荣,缺乏责任心,自私自利,缺乏担当,不思进取,不学无术。种种结论证明,你就是一坨抹不上墙的烂泥。” “……假如你能引以为戒,从此静下心来读书练武,或者做些自己能够做到的小事,不求叱咤风云,只求能养活家人,至少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假如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以为家人都欠你的。你得到的,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可以告诉你,你活不过三年。我为什么这么肯定?第一,身无分文敢豪赌,赌输了又还不上赌债,必然招来杀身之祸。第二,你今年十四岁,尚在总角之年,就敢进出风月场所嫖妓,呵呵……你的嫖资从何而来?没有嫖资想来场霸王嫖,妓院的老鸨会放过你?或者红口白牙的和你父亲要?父亲给我几贯钱,我要逛窑子?草!……真是以你为荣。” 说到这里,高欢差点把自己恶心着。刘贵和娄三强忍着没敢笑出声来。尉景已经感觉无地自容了。 “……尉粲,你口口声声谴责我知恩不报,四处散布我是个白眼狼,理由是什么?不就是我的姊夫和阿姊抚养了我十九年吗?如果说,我的命是我阿姊给的,那么,你的命是谁给的?我没有报答她的养育之恩,至少我不祸害我的恩人。你呢?你凭什么认为,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你怂恿你父亲从商行分离出去,你撺掇他替你还赌债,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父母生你养你,是希望你成为栋梁,能给尉家顶门立户,孝敬父母,拉引弟妹,壮大家业,不是让你吃喝嫖赌,荒度人生,慷他人之慨,肥一己私利。让我猜猜,你的赌债应该没有两千贯,对不对?” 尉粲一个愣怔,眼神游离,低头不予回应。 尉景则瞪大了眼睛,心中哀嚎,孽障,你这是要老子的命啊! 高欢继续:“明明输了五百贯,或者一千贯,却要你父亲给你提取两千贯,说明你还要再去赌,意图赢回来。呵呵呵……尉粲,既然你不想认我这个舅舅,那也无所谓。但作为一个关心尉家的旁人,我劝你一句,论心智、论胆略、论担当、论狠辣、论手段、论人品,你都一无是处。赌博场上,别说人家合伙故意算计你。就算堂堂正正和你这样的人对赌,你都没有任何赢的可能。意志不坚定,心性不沉稳,手里有赢面便眼放金光,没有赢面就垂头丧气,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进赌场,必然会输个底儿掉。” “……听说你现在以尉大公子自居,身边还跟着几个常随。扬言华北贸易商行是你家开的。自封怀朔四少,前呼后拥,不可一世。呵呵呵……有派头。十四岁的嫖客已经够让我震惊的了,没想到今天又一个惊雷,居然豪赌千贯,领教了!尉大公子,说说吧,赌债怎么还?别总想着祸祸父母,自己做事自己担。人蠢不可怕,胆小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心机恶毒。” “爱还不还,反正明天还不上,黑虎坊说了,把我大卸八块,丢进阴山喂狼。”尉粲说。 听他这么说,旁边的刘贵摇摇头,叹口气说:“算了吧阿欢,别浪费唾沫星子了。你在家等着,我去商行取钱。” 娄三也说:“我和刘公子一起去。” 尉景再怎么说也是怀朔镇的狱队,做人虽有些浮躁,但好赖总还是能分得清。小舅子话说的难听,像把小刀子,一刀一刀的扎心。但仔细想想,句句直戳本真。爱之深,责之切,不这么重锤砸破鼓,粲儿这孩子怕是真的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即便这么敲打,看看他那副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唉!也不知道像谁? 高欢真的无语了。心说,这尼玛就是对牛弹琴!自己煞费苦心的尖锐刺激,他居然一句没听进去。这还是人吗?铁石心肠,不为凡心所动?这样的人,真的能够被教育成一个正常人?从小看大,三岁到老,本性这东西能改?高欢感觉有点迷茫了。 第五十四章 新旧相识 刚刚入夜以后的黑虎坊,门口挂着的两盏牛皮灯笼已经点亮。两个膘肥体壮的守门护卫,小八字叉开腿,双手背后。除了相貌本身长得不善良之外,他们还故意装出一副凶神恶煞般的表情给人看。目的当然是为了威慑宵小。古今中外,大凡赌坊妓院一类类场所,这样的门神是标配。 这个时代,吃喝嫖赌四大行业都是合法经营的正当营生。一样的纳税交租,一样的讲究诚信经营,买卖公平。 赌坊门口凶神恶煞似的门卫,其实算一种暗喻。因为到这种场合消费的人,大多怀里揣着不少的银钱。环境不安全,赌客自然退避三舍。赌坊的保卫越是强横,赌客就越放心。你若放两个文文静静的书生在门口看场子,赌客未必敢进去玩儿。各行有各行的标签,并不是门卫凶恶,就一定具有黑社会性质。至于背后有没有黑社会性质,明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高欢其实是赌场老手。他人生的二十四年,大概分为三段。婚前二十三年,婚后一年和穿越以来的几个月。 第一阶段的人生主基调是寄人篱下,以解决温饱为第一要务。怀朔镇的任何娱乐形式,只要不花钱,从来不缺他的身影。吃喝嫖赌四大闻名场所,只有别人发出邀请,才有他的份儿。 肯为他花这笔钱的,主要是司马子如。其次是厍狄盛、蔡俊。韩轨、窦泰偶尔也出点血。若是可朱浑元来镇里一趟,这方面的冤枉钱就多了去了。总之,肯为他花钱最多的还是司马子如。 吃喝嫖三大项就不说了。单说这个赌字,他是最有悟性的赌徒之一。总结起来,与他敢于下注,又知进退不无关系。 婚后一年,他没有沾染赌博游戏。以至于两家老赌坊被黑虎坊吞并的事他都不大清楚。穿越以后,他的心根本不在这些事上。初期是熟悉环境,紧接着便是谋划生存项目。如果不是外甥尉粲今天闯祸,他也不会再次踏入赌场。 在家里训斥尉景尉粲父子俩,目的是刺激这两个眼高手低,头脑简单的货色。历史上,这两货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巧取豪夺、鱼肉乡里,索贿受贿,卖官鬻爵,简直可以称得上无恶不作。而且手段极其的下三滥。因为有“养育之恩”的包袱,这事总要解决。否则没法向阿姊高娄斤交待,自己的名声也会因此受损。 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愿意为博彩也倾家荡产,任何人无话可说。问题在于,尉粲是被人合伙下了套的。这就不属于公平竞争范畴了。赌债可以还,但要还的清楚明白。不仅如此,还要借机教育尉粲明白两个道理:一、屎壳郎逛公园,你不是这里的虫子。二,你惹的祸,不仅伤害你自己,同时会连累许多人跟着倒霉。 高欢、刘贵、尉景、娄三、尉粲,五人来到黑虎坊门口时,牛皮灯笼刚挂起来。门外静悄悄,里面却人声鼎沸。 推门进去,接待大厅正面有个接待前台,四名招待笑脸相迎。这道程序主要是为赌客储存多余的衣物,顺便了解客人要进入哪个级别或哪个种类的赌博。数目大的上二楼,有专门的雅间候着。不管输赢,茶点饮品免费。赌后还有沸汤热欲,美女陪洗。 接待大厅有四道门分别通向四个不同的赌场。中低档博弈项目都在这四道门背后。统一装扮的招待忙前忙后,随时为客人提供添茶换水,兑换筹码等服务。花枝招展的陪赌女郎,扭腰甩胯的穿插游走在人群里,随时准备勾搭上某位财主。幸运的话,还能被哪个赌客包一夜。赚钱又愉情,两头获利。 尉粲领着高欢他们来到“淘宝”桌前。庄家还是那位洛阳小子,闲家却换成叔孙定边和两名外地人。胡狒狒、刘三、李四及其他二十多名围观者在一旁钓鱼。 见高欢脸色冰冷,后面跟着一脸晦气的尉粲,胡狒狒立刻缩在人群后面,唯恐被高欢看个正着。刘三和李四也一样,尽量回避和高欢他们对视。 走在前面的娄三,双手用力将围观者扒拉开,打算让高欢刘贵近前。 不料有人比他还横,一抖膀子就将娄三的手甩开:“干什么?” 说话的正是武川那位虬髯客根太。他这一声不耐烦的断喝,顿时吸引了赌桌旁的所有人。高欢觉得声音耳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和自己打过架的武川根太。这时,根太也认出了高欢。 “根太兄啥时来的,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咦,这不是宇文兄弟嘛,你也来了?”高欢抱拳拱手见礼。 “原来是高兄,失敬失敬。”根太一转刚才的不耐烦,咧着大嘴,假装斯文的回敬道。 “高欢兄别来无恙。”宇文泰也拱手见礼。不卑不亢的样子,很有成年男人的气度。 “瞎添什么乱!还玩儿不玩儿了?”闲家当中的一位不爽的说。此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额头青筋暴跳,双颊热血上涌,显然是输急眼了。 高欢抱拳以礼道:“这位兄弟暂且息怒。根太兄也请让一让。不管二位输了多少钱,都算在高某账上。” “凭什么,显你钱多啊?”年轻后生显然不给高欢面子。 见这人不识抬举,娄三眉头一皱,铁一般的大手“啪”的一下搭在那人肩头。五指收拢,巨大的力道立刻抓的这位年轻汉子半边身体酸麻。 人群中另一位汉子见自家人被娄三拿住,双指并拢,毫不迟疑的就要戳向娄三腋下。 站在他身侧的刘贵眼疾手快,抓着他的衣袖向外一扯,轻松化解了此人阴狠的一招。 胸隔膜是人体最薄弱的地方,若被尖锐之物戳中,轻则呼吸困难,重则当场毙命。 三句话没说就动手,这在当下的北部六镇司空见惯。这等边关之地可没几个文弱书生。即便是读书人,也大多是文武双全的杀人者。历史上的高欢和宇文泰,都算半个读书人,可死在他俩刀下的人命不计其数。和平的大后方,杀人是件很恐怖的事。边关之地,杀人的事稀松平常。这也是文明环境待久的人,看见野蛮之地来的人,总感觉他们身上有嗜血味道的缘故。 眼看又要剑拔弩张,高欢出声制止道:“诸位都别动怒,高某有话说。是这样,今晚我要和这位来自洛阳的庄家单独对赌一场。用不了多长时间,完事后你们继续。请各位给高某一个面子。” 一听高欢的话,就知道有戏可看,根太第一个站起身让出座位。叔孙定边本来还想耍耍纨绔威风,见高欢不怒自威的架势,不自觉的矮了一截。他心里明白高欢的来意,更担心给尉粲下套的事被高欢发现,主动退到一边。 那位被娄三拿住肩头的年轻汉子,此时也识趣的没敢继续造次,站起身来说:“地方让给你,把钱给我。” 高欢示意刘贵问清楚数目给他,然后转身对庄家说:“押注有上限吗?” 庄家一直在观察高欢,知道他是来砸场子的。给侍候在一旁的招待使了个眼色,镇定自若的对高欢说:“最低十贯,上不封顶。” 高欢说:“不如这样,就猜有无。我押多少,你陪多少。庄闲你挑,可以吗?” 庄家想了想,这是一半对一半的输赢面。以自己快如闪电的手法,当然选择坐庄。即便六四输赢的机率,也能确保不输钱。今天算计你外甥尉粲,就是要引你出洞。既然你自投罗网,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只等掌柜的出面了。在此之前,小爷陪你玩几把:“就依了高郎君的意思,只猜有无。我坐庄,您坐闲,上不封顶。” 高欢说:“为了公平起见,庄家先出手,闲家后押注。买定离手,越赌服输。” 庄家也没废话,拿出一颗骰子让所有人都看清楚。然后背过手去将骰子攥在一只手里。再手背朝上伸出双臂让高欢猜。 这种游戏连续玩二百次以上,概率误差一半一半。属于概率学范畴,有科学实验依据。 高欢今天和他玩的不是概率学,而是心理学。理论上讲,普通人由于心理压力过大,大部分人的身体机能会不自觉地有某种反应。比如手心出汗,神经质的眨眼,捏鼻子,摸耳朵,压抑呼吸等等。眼前这位洛阳口音的庄家有个习惯,第一时间的注意力集中点是“有”。然后他会将自己的眼神移开,假装若无其事,或者故意误导别人。他的手法及其灵活,如果不是高欢限定了他的动作,他可以在闲家押注的过程中换手。这是一位高级魔术师的水平。 庄家伸出双臂时,高欢已经发现了他一闪即失的注意力在左手。刘贵兑换来一百贯筹码,高欢一个不剩,全部压了上去说:“左手,有。” 庄家摊开双手,骰子果然在左手。 第二把,庄家的骰子还攥在左手,高欢押的是二百贯。 第三把,庄家的骰子依然在左手,高欢押的是四百贯。 这种心理上的惯性大多数人都一样,总以为下一次会猜另一种结果。高欢不是猜有无,而是跟他玩心理学。不出老千赌博赌的是运气。出老千赌的是技术。赌心理学的,高欢是第一人。 赌到第十把的时候,一百贯变成了两万三千六百贯。庄家停手了,浑身筛糠,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他颤颤巍巍的走出座位,双膝跪地,连磕十二个响头说:“高函使,我认输。” 高欢冷冷的看着他说:“不能你说赌就赌,你说撤就撤。如此,还开什么赌坊?” “说得好!”一位二十多岁的华服青年出现在众人背后,气宇轩昂的一塌糊涂。 众人见黑虎坊的掌柜出现在这个最低档次的赌场,不用猜,这是冲高欢来的。高欢不认识此人,因为黑虎坊在怀朔镇开张以来,他从未进过这家赌坊。 “本人叫皇甫贵忠,是黑虎坊的掌柜。听招待说,鄙赌坊迎来一位赌界大神。小小的淘宝阁里,居然把把赌注都赛过楼上的贵宾雅间,实在令人惊奇。小可很想见识一下赌神的风采,不知可否告知阁下尊姓大名?”皇甫贵忠语气平和,丝毫看不出身上有黑社会老大的气息。一位很有涵养的富家公子形象,给人暖洋洋的感觉。 见他如此儒雅风度,出现在高欢脑海中的第一句话就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你一个心狠手辣的赌场老板,还是一个挖坑下套,引诱无知少年入坑的不良老板,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实在是与你的职业不符。妈了个巴子,本以为赌资累积到十万贯左右应该出来了吧?没想到才两万贯你就沉不住气了,不过尔尔。于是便说:“在下高欢,不甚出入这等消金场所,更不是什么赌神。就是猜有没有,婴儿都会的小把戏。”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高、高、高什么来着?呃,高董事长。如此说来,您身边这位定是华北贸易商行的刘副董事长了?”黄埔贵忠的语气有些轻挑。 刘贵抱拳施礼道:“正是在下,秀容刘贵见过皇甫公子。” 皇甫贵忠抱拳还礼道:“刘掌柜,不不不,刘副董事长客气。二位贵客莅临鄙坊,给足了皇甫面子。不知能否请二位到楼上一叙?” 刘贵看了一眼高欢,高欢直接说:“远亲不如近邻。黑虎坊和商行不过百步之遥,早该会会面了。但有所请,无所不从,请皇甫掌柜前面带路吧。” 听高欢这副大剌剌的说辞,皇甫贵忠咬咬牙根没说话。一行人从旁边的楼梯上了二楼。 跪在地上的那个庄家见高欢离开,一抹眼泪鼻涕,没事人一样回到座位。招呼根太他们继续开赌。这家伙玩这一套,完全是在表演装可怜。见他如此,一众外地来的赌客傻眼了。特别是武川根太,粗口脏话脱口而出:“日你娘,装的挺像。哈哈哈……” 先前被娄三拿住膀子的外地人,突然小声问身边那位准备戳娄三腋下的汉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他?” 那人说:“正是。” 第五十五章 狐狸尾巴 高欢、刘贵、尉景、娄三、尉粲五人,随皇甫贵忠上了二楼,进去的不是赌客雅间,而是有两名护卫守门的豪华套间。房间里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两名豪横的彪形大汉跨立书案两头,把这里的书卷气,顿时消除的干干净净。暗红色的木质隔墙后面有橘红色的灯光透出,里面显然另有洞天。 房间一侧有供客人就坐的矮榻。另一侧有一个很大很专业的茶台,茶杯茶盏茶壶以及煮茶的小火炉等一应俱全。四周很随便的放着几个铺垫,足见房间主人经常在这里以茶待客。 房间四个角落分别放置一棵一米五左右,下半截铁质底座,上半截是黄铜打制的灯树。每棵灯树上有十个灯头,灯火摇曳起来像小鬼在舞蹈。 扫了一眼房间布置,高欢发现这不是赌博场地,应该是这位皇甫贵忠日常办公兼会客场所。他看向刘贵,刘贵此刻和他的想法一样。两人都意识到皇甫贵忠请他们到这里,怕是另有目的。相互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五人当中,娄三是见过世面的。皇甫贵忠的办公场所尽管奢侈豪华,但还不至于引起他的特别好奇。真正令他好奇的是两位跨立的护卫。 尉景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注意力全集中在儿子的赌债上,没多少兴趣羡慕嫉妒恨。他偷偷观察皇甫贵忠的一言一行,心里掂量,凭自己的权力,能不能撼动黑虎坊背后的实力。据阿欢分析,粲儿很可能是被黑虎坊算计了。娘的,敢在怀朔镇明目张胆的算计我儿子,你黑虎坊到底有什么惹不起的靠山? 其实尉景不是没有调查过黑虎坊的背景。早在半年前,怀朔镇原来两个小赌坊的掌柜,一个莫名其妙的全家失踪。另一个被打断腿,眼下就在黑虎坊当主事。作为怀朔镇的狱队,镇里人口失踪,他岂能不闻不问?立不立案是态度问题,能不能破案是能力问题。赌坊掌柜失踪,这在怀朔镇就算是大事,当然会有人盯着。然而,失踪的那家人彻底失踪了,仿佛原本就没在世上出现过。留在黑虎坊的这位讳莫如深,一个字都不敢吐露。相比较他这个狱队的公事公办,那家伙好像更在乎另一种威慑。其间正好遇上段将军离任,镇军各项工作几乎停滞,他也懒得多管闲事。黑虎坊的大掌柜究竟何许人?半年了,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就连这位皇甫贵忠,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当初调查时就有人提醒他:“别查了,你惹不起的!” 果不其然。各种说法甚嚣尘上,最终指向是洛阳勋贵。“惹不起”三个字成为最终结论。惹不起的鲜卑勋贵,惹不起的朝中大佬,惹不起的纨绔子弟。现在看来,自己这个狱队确实惹不起人家。姊夫这点权力怕是顶不上大用,接下来只能看阿欢你了。好在阿欢已经赢了两万多贯,还赌债不是问题。问题是能不能把赢来的这些钱带出赌坊。 自打进入这个房间,尉粲的眼睛就不够用了,看什么都稀奇。趁没人注意,探手摸摸这个,凑近距离看看那个。每一件物品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高档货。未见到这些摆设之前,觉得大舅家的家具已经够奢华了。和这里的家具相比,大舅家的那些物件儿简直就是一堆废铁烂木头,根本不是一个等级。心里暗下决心,早晚我也要过上这样的奢靡日子。 皇甫贵忠随便扫了几眼,就将每个人进入房间后的反应尽收眼底。事实上,眼前几人是何许人他都知道,也都在暗中观察过。算计人嘛,不了解对方怎么算计?当然,以他游走于大魏各种场合的复杂经历,看透某个人不一定,但看一眼就能掂量出对方几斤几两的能力还是有的。比如这位秀容刘家的嫡子刘贵,对眼前的豪奢装潢,既不好奇,又不鄙夷,像回到自家一样随意。再比如娄家三小姐的这位车夫兼护卫娄三,他的反应是“不过尔尔”。豪富人家出来的奴仆,总是见过些世面的。这位镇军狱队尉景,一看就是小户人家出身。当然,他今天虽有些艳羡之色,但注意力不全在这些豪奢的家具摆设上。那个被自己手下阴了的小子,小小年纪便能看出其性情贪婪,私欲膨胀。心腹如此浅薄,注定是尉家的祸害。 恰恰是这位姓高的小函使让人琢磨不透。这就有些奇怪了。所有收集到的情资显示,此人乃犯官之后,自小由同胞长姊抚养。活了二十四载,苦了二十三年。即便是得天之幸,娶了娄家三小姐为妻,并不等于他就能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化茧成蝶。据说婚后的一年当中,家里的下人都不拿他当碟菜。想到账房支取点零花钱,连管家那一关都过不去。除了娄家三小姐和两位贴身丫鬟对他另眼相看,其他洒扫房间,洗衣做饭的粗鄙仆妇都不待见他。一介小函使,草鸡变凤凰,一年时间就能脱去身上的泥土气息?怎么可能嘛!总要流露出一些寒酸之相才是常态。 可是,这人怎么给人一种睥睨一切的感觉?进入房间后,他也观察,但他的观察绝不是对豪奢摆件的兴趣,而是在判断自己请他的目的。一般而言,这样的人对钱财一类的俗物不甚看重,侧重于玩弄人心。凭什么你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是平城娄家做靠山,还是鼓捣出几样稀奇玩意儿就自诩可以进入玩弄人心的层次?皇甫贵忠一边猜度着高欢的深度,一边招呼侍女烹茶待客。 “二位请坐。”皇甫贵忠自己先坐在茶台前的主位上,抬手邀请高欢和刘贵入座。并没有对尉景、娄三、尉粲发出邀请。 尉景本想坐下,但主家没有邀请,已经做出就坐的动作停在半道,很是尴尬。高欢侧身让出位置说:“姊夫,您请坐。” 见高欢以这种方式提出抗议,皇甫贵忠这才顺便请尉景也入座。但对娄三和尉粲依然不假辞色。高欢也没有多嘴。娄三毕竟是仆人,在家可以抬举,在外就不能坏了规矩。至于尉粲,根本不在考虑之内。 几人入坐后,侍女将备好的茶具摆好,动作优雅的斟满茶汤,礼让客人闻香品茗。 其他人都还或真或假的品尝。高欢因为有后世龙井、猴魁、毛尖、瓜片的记忆,对于这年代加入葱姜蒜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熬煮的所谓茶汤,实在是提不起一点兴趣。奈何不能喝生水,又无其他饮品可以替代,再难喝的煮茶也是烧开的水,不至于闹肚子。所以,穿越几个月来,解渴是他唯一劝自己喝煮茶的理由。 “高兄,……哦,我就不称职务了。”皇甫贵忠说了半句话,先做了解释。 “本该如此。把函使一职挂到嘴边,不是对高某的尊重,是蔑视。”高欢的话有些冲。 “高兄很看中职务高低啊!”皇甫贵忠也不见外。交浅言深,两句话以后就拿高欢的“卑职”打岔,居高临下的感觉让高欢难以接受。 “这山望着那山高,贪心不足是天性。皇甫公子屈居人下,难道心甘情愿受人驱使一辈子吗?”高欢端起精致的茶碗浅尝辄止。本想来一句别尼玛绕弯子了,有话说,有屁放。真正做主的又不是你小子,装什么装!隔墙后面的才是正主,你不过是探探口风的前台服务生,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于是,他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一些说道。 皇甫贵忠脸色一顿,眼角的余光下意识的往隔墙那边扫了一眼。心说,这厮是不是感觉到什么了?但看高欢若无其事的样子,便平复了一下呼吸,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高兄和刘兄真是世间少见的高人啊!华北贸易商行的金银铜三种钱币,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莫不是有世外高人相助?” 高欢和刘贵对视一眼。意思就是,你我猜的没错,果然针对尉粲的坑是为咱们挖的。 “皇甫兄开赌坊,赚的都是豪横钱,不会对奇淫巧技感兴趣的。”高欢说。 “呵呵呵……高兄这是什么意思?我又没说我不感兴趣。开赌坊,开商行,不都是为了赚钱嘛!二位若是觉得开赌坊赚钱痛快,那就参一股进来。咱们合作,共同发财。”皇甫抛出诱饵。 高欢心说,前几天刚刚嘱咐刘贵“防火防盗防长官”,今天就出现了“三防工作”中的第一防——防长官。没想到,这才间隔不到一个时辰,第二防的“防盗”也跟着来了。是不是过一会儿第三防——防火也要出现? 想到这里,高欢略微苦笑的摇摇头说:“自古隔行不取利。我们二位对赌博一行两眼一抹黑,皇甫兄的好意心领了。” 皇甫说:“瞧你这话说的。既然是合作,有我皇甫贵忠把关,二位兄长只管分钱就是了。隔行不隔行的没什么要紧,对不对?” 高欢也懒得和他绕弯子了,就说:“皇甫兄,你心里想什么,高某已有猜测。不过我可以明确的告知你,不合适。” 听高欢干净利索,不留余地的拒绝了自己,皇甫贵忠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好看起来。他想发作,想在这张大驴脸上狠狠抽几巴掌。但他不能发作,他需要忍。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忍春暖花开。咬了咬牙,给旁边直挺挺跨立的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皇甫贵忠没有打开,在僵硬的笑脸烘托下,他将纸条直接递给高欢道:“高兄是为此而来的吧?” 高欢将有些发黄的纸条展开,见是尉粲的借据,便示意娄三收起来。娄三将借据揣进怀里,正要把一沓筹码放下抵债。皇甫贵忠无所谓的摆摆手说:“不必了,小事一件,不必在意。借据拿走,筹码一会儿兑换成金子也拿走。就当皇甫给尉粲小侄子的见面礼。” 一听这话,当事人尉粲受宠若惊的正要说几句感激的话。见皇甫贵忠根本没搭理他,怨毒的看了高欢一眼,讪讪的闭上嘴站立一旁。 对于皇甫递出的橄榄枝,高欢并不打算感激。既然知道对方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赌不赌都是由头。他示意娄三把赢来的筹码全部交给那个跨立在皇甫身后的护卫。娄三明白了姑爷的用意。他也不客气,探手抓住那护卫的一只手腕,稍一用力,对方立刻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娄三强行将筹码交到他手里,那护卫表情悲苦的看向主人。见皇甫贵忠只是撩了一下眼皮,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不情不愿的将筹码抱在怀里。当他再次抬眼看向娄三时,眼里的惊惧油然而生。先前因为看出娄三也是练家子,还冷冷的盯过他几眼。没想到这小子身材不肥不瘦,内力却如此惊人,真个是看走眼了。 其实娄三是会错了高欢之意。高欢的意思是,人家大大方方的还回了借据,咱也不能真的就收了借据兑换筹码走人。那么做事,太不地道了,礼尚往来嘛。谁想到,娄三练武出身,见了身怀武艺之人就手痒痒。另外也是看皇甫贵忠不顺眼,借机探了探他身边护卫的深浅。不曾想,对方人高马大,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样子货。 皇甫贵忠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这些本就不在今晚的话题里,借据筹码都是话题的借口。通过还借据,退筹码这个小动作,刚刚冷冰冰的气氛有所缓和。皇甫贵忠乘机提起一个在场诸人必须重视的话题:“高兄可知怀朔镇新任镇将乃何许人?” 高欢心说,都他妈来这一套。利诱不成就威压,威压不成就明抢。真把天下人当虫子了?本来想说一句知道,话到嘴边却换成“不知道”。 皇甫贵忠得意的说:“呵呵呵,不瞒高兄、刘兄、尉兄。”这次他连尉景也捎带上了。 “新任镇将,乃本人的表兄杨钧杨季孙。说起来,皇甫能来怀朔镇这种偏远之地开场子,起初也是我表兄撺掇的。半年前,我们兄弟俩在洛阳谋面,豪饮畅谈了一个昼夜,别提了,那天两人至少把三十斤酒喝了。说来丢人,走时尽然没有付账,丢死人了!……那天,我问表兄回洛阳有何公干?他说是朝廷诏令,意欲让他主政怀朔镇,我这才得知他要来此任职。那时候,朝野上下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朝臣知道这码事。不然你们以为我何以会到这里开赌坊?不是我贬低你们这里,典型的蛮荒之地!呵呵呵……别看我表兄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柱国奇才。可在喝酒一道,比我这个小兄弟差远了。……哦,对了,表兄说,年后就要走马上任了。等他到任之后,小弟一定引见三位。据我所知,高兄也是斗酒不醉的酒中侠客,到时候可要对我表兄手下留情啊!” 这番话,无关人等仅只听听而已,最多就是满足一下好奇心。可对于关乎自己命运的高欢和尉景来说,威慑力究竟有多大,只有身临其境,才有切身体会。 首先是尉景,脸色顿时发生了不下八种变化:惊喜、惊吓、惊恐、惊异、惊疑、惊悚、惊慌和绝望。 娄三这货没反应,注意力又转移到另一位护卫身上,直看的那位不敢和他对视才罢休。 刘贵的反应也不明显,他只是替阿欢忧心,毕竟皇甫贵忠的威胁意味太过明显。一个小小的镇军函使,如果镇将想弄死他,属实不算什么难事。 听到皇甫贵忠这番话,反应最莫名其妙的是尉粲。这小子居然双眼放射出贪婪的金光。这是几个意思?该不是以为他老子尉景从此能攀上杨钧的高枝吧?这孩子的脑袋是怎么长的?难道左边是水,右边是面粉? 高欢耷拉着眼皮,习惯性的捏着茶碗的边缘转圈。对于皇甫贵忠的话,他信不信参半。杨钧到任后,也不是他皇甫贵忠引见一下就能飞黄腾达。也不是他暗中使绊子,自己就会轰然倒地。 杨军的事往后放放,首要解决的问题是,黄埔贵忠居然敢惦记自己的“铸币”生意。妈了个巴子,你咋不死呢?叔孙睿只是觊觎自己并不在意的秘方,还要拿从八品的幢主交换呢。你他妈威胁老子几句,就想参与进铸币生意?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在你小子看来也许只是一笔买卖。在老子心目中,那是国运!这等事关国家命运的金融知识,能让尔等货色窥见其中端倪,老高还不如现在就穿越回去。 问题是,用什么手段对付这厮,以及隔墙后面那个真正的王八蛋? 第五十六章 武力侦查 闻听皇甫贵忠心里惦记的是铸币,高欢和刘贵顿时傻眼了,这可是华北贸易商行的真正核心啊!甭管肥皂、精盐、皮货生意做得多么好,那都是明面上的幌子,是为了掩人耳目,让商行的金银铜货币私下流通开来。刚刚有点起色,三镇二州一百五十万人口规模的地域里,仅仅被一小部分人接受,这就被惦记上了? 现下的大魏朝,经济领域的高人已经遍地都是了吗?不可能啊!如果大魏有这么多高人,何以一百四十七年国祚,直到灰飞烟灭,货币问题也没能很好的解决?太和五铢,先后铸造发行了两次,两次均折戟沉沙,难以流通天下。朝廷不得已,只好默认民间私铸“土钱”,后来干脆放开“土钱”在市场上自由流通。有段时间,实在是泛滥成灾,税收阻滞,商品出不去,货物进不来,不得已又将铸币权收回。再后来,民间和商家宁可用“秦半两”、“汉五铢”交易,也不接受粗制滥造的太和五铢钱。久而久之,私铸货币就成了边远地区的地下潜规则。由于政府方面朝令夕改,今天打击,明天放任,市场无所适从,并由此引发市场混乱,导致商品交易回归到原始易货贸易阶段,出现了封建社会几千年来最不成熟的经济发展状况。 然而,自己这里利用“奇货可居”的幌子绑架货币发行,这才几天啊,就有人发现了其中的端倪?我还就不信了!再说,你皇甫贵忠随便威胁几句,还回一千贯的借据,就恬不知耻的想对这等事关国家兴亡的伟大事业插上一脚?脸咋这么大嗫?真个是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说什么呢?不就是指你这样的货色吗? 隔墙那边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装他妈什么神秘。你要装神秘也行,只要你能装得住。 想到这里,高欢故意提高了一些声量说:“皇甫兄家势庞大,人脉广泛,别的且不说,仅仅令表兄杨钧将军一人的权势,就可以让你全族上下享尽荣华富贵。这么好的自然禀赋你不好好利用,跑到怀朔镇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开赌坊,简直是浪费钱财又浪费人才。说实话,若不是高某的外甥误入贵坊,你我今生未必有幸结缘。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有些好事变坏事,有些坏事变好事,阴阳转换,互为补充。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能下雨,也不知道哪片云彩下的是冰雹。” 听高欢阴阳怪气的挑开了赌坊算计尉粲的窗户纸,皇甫贵忠眼角抖动了一下,既不回应他有这么回事,也不出言否定。这态度就是告诉你,知道是我下令算计的你外甥,又怎么样,咬我呀?他想听听高欢接下来会说什么、做什么。 刘贵借喝茶的机会瞟了高欢一眼,见他眼皮耷拉,漫不经心的样子,知道这是又要发飙了。这家伙,越是语气平静,就越是压抑怒火。一旦开始严词锋利,不给人留面子,说明就要跟人硬扛了。多大岁数了,还这么压不住火气!于是,他在高欢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意思是让他沉住气。 高欢明白刘贵的好意,借机轻啜一口怪味茶汤,捏着茶碗的边缘缓缓的转动,但该说的话他也不打算藏着掖着,便继续着自己的话语:“皇甫兄,你能坦率告知高某令表兄就是新任的怀朔镇将,也能通过高某外甥热情邀约高某到贵坊一叙,深表感激。你绕这么大弯子,究竟有什么良好的提议,不妨开诚布公的说出来,我们共同探讨一下。如果有建设性的合作项目,高某愿意敞开胸怀,广交天下朋友,同时也会尽力说服我那些朋友同意我这么做。如果你我缺乏合作的基础,那也无妨,买卖不成仁义在,期待下一次合作,你看这样可以吗?” 皇甫贵忠下意识的瞟了隔墙那边一眼,顿了顿说:“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想知道贵商行的金银铜三种钱币是怎么铸造的,就这么简单。” 高欢和刘贵对视一眼,心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好在他惦记的是铸造技术,若是关心货币发行就麻烦大了。对于铸币方面的事,刘贵也不清楚,此事只有高欢一人专断,商行谁也插不上手,所以,还是由高欢决定吧。 高欢说:“皇甫兄这是强人所难啊!自古秘术传子不传女,何况是外人!赖以吃饭的雕虫小技,广而告之,高某岂不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吗?据说,旁边和顺酒楼的掌柜乃女流之辈,居然能把和顺打理的井井有条,日进斗金,可见赚钱方法多得是,卖针头线脑不见得就比卖金银珠宝的利润薄。皇甫兄何不也开一家集餐饮、住宿、洗浴、文化、娱乐、赌博、仓储、物流等为一体的综合***贸易商行,经营范围可以再全面一些,涉足领域也可以更广泛一些,网络布局可以拓展到大魏境内的各个州郡,那才是赚大钱的营生,何必盯着高某手里这仨瓜两枣不放呢?以皇甫家族的势力,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我铸造的那些花里胡哨的钱币,好看是好看,可也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就算给你技术,你也得有那么多的金银啊!” 这番话把皇甫贵忠说迷糊了,听上去感觉特别高大上。什么仓储物流,什么集什么一体综合性,他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可自己接到的命令就是铸币技术,姓高的说的这些不在今天的话题范围内啊,听不懂,怎么办? 高欢现在可以确定,皇甫贵忠就是个前台服务员的角色。既然幕后之人不出面,从他嘴里也探不出深浅,多费口舌毫无意义。想到这里,高欢放下茶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说:“感谢皇甫兄的热情款待,高某还有俗事在身,就不叨扰了。关于我外甥尉粲,如果再敢踏进贵赌坊,皇甫兄替我教训便是,不必客气。欢迎皇甫兄来家做客,告辞了。”说罢,抱拳施礼,转身就往外走。 刘贵、尉景也跟着起身施礼,意欲一同出去。皇甫贵忠既不还礼,也不说再见,就那么慢条斯理的等着高欢他们自己回头。 娄三在前面引路,当他推开门时,忽然发现走廊里黑压压一片人,手执棍棒堵在门口。机警的他,本能的后退几步,下意识的做出一个防御动作。 “怎么了?”高欢问。 “怕是走不了了。”娄三回答。 高欢探头看了一眼,明白了,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啊!呵呵呵……他扭回头来看着皇甫贵忠一言不发。 刘贵也探出头去看了一眼,这才明白娄三何以退回来的原因,便冷冷的说:“皇甫兄这是何意,威胁不成,就要明抢?” 皇甫贵忠背着双手正在慢慢踱步,听刘贵语气不善,这才说:“刘兄不要误会,某只是让二位仁兄止步,我还有许多知心话没说呢,二位急着离开不好吧,总要听我把话说完嘛,是不是?请坐,请坐。” 刘贵笑了,笑得很开心。边笑边用食指点着皇甫贵忠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很对刘某的脾气。”然后返回茶台前重新坐下,大声喊了一嗓子:“来人,烹茶待客!”俨然一副主人家的架势。 高欢也笑了,重新归坐。 见二人老老实实的止步回坐,皇甫贵忠故意夹枪带棒的对已经闯进房间的六七个黑衣护院骂道:“滚出去,一帮没规矩的鳖孙,让你们进来了吗?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到门口站着去!”说罢不耐烦的挥挥手。几人心领神会的退出去,带上门。 高欢和刘贵同时咧咧嘴没说话。 娄三巧妙地站在离高欢两步远的距离,随时准备出手救援。顺便观察整个房间的布局,看看有没有退路,再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武器,一会儿打起来便于就地取材。 尉景满头虚汗,没敢再回到茶台前入座,而是尽可能的离高欢远一些,防止打渔捎了鳖,遭了无妄之灾。他心里暗想,从进入这个房间,我可一句话也没说,更没有得罪你们。冤有头,债有主,本狱队希望能侍奉杨将军左右,一会儿下手时,你们最好分清是非。 尉粲则被走廊里密密麻麻的黑衣护院吓懵了,甚至有些眼神游离。他想找一点安慰,却见父亲比他还害怕,其他人根本不搭理他。见墙角灯柱那里最是安全,便悄悄的退了过去,生怕一会儿大打出手时伤着自己。此时此刻,他似乎反应过来了,黑虎坊好像不是冲自己来的,大舅才是真正的目标。娘个b,既然目标是我大舅,干嘛设计陷害本公子,我招谁惹谁了! 皇甫贵忠见高欢和刘贵重新坐回原位,这才一掀衣袍,大咧咧的坐下,一改先前温文尔雅的富家公子形象,身上的痞气一点点暴露出来。趁侍女重新烹茶的功夫,皇甫贵忠用大拇指左右各一下划过唇上的短髭,然后慢条斯理的说:“这就对了嘛,有话好好说,耍小性子的习惯可不好。这世上,除了父母,没人惯你的臭毛病。本公子就被父母惯出一个毛病,心里藏不住话,二位见谅啊!嘿嘿嘿嘿……那个什么,说到哪儿了?” 高欢说:“说你父母惯出你一身臭毛病,心里有话不说会憋死。” 一听这话,刘贵“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并不好意思的说:“抱歉,失态了。刘某也是从小被父母娇惯的不成样子,看别人出丑就想笑。皇甫兄见谅,我不应该幸灾乐祸,更不应该把内心真实的想法表达的这么直白。” 高欢冲刘贵翻了个白眼,啼笑皆非的骂了一句:“平素装的人五人六,还以为你成熟了,咋还是那么肤浅?” 刘贵立刻回怼道:“你说话这么诙谐,谁能憋得住?知道的,明白你是在提醒皇甫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嘲弄人家,讨厌!”说罢,还以手捂嘴,眼神居然有那么一扭扭的妩媚。 高欢见他扭捏作态,一口茶水喷在地上,咳嗽不止。心里大骂刘贵不是东西,你他妈体内是不是有雌性残留,怎么把人妖表演的活灵活现? 这二人肆无忌惮的一唱一和,把皇甫贵忠看的一愣一愣的。他又不傻,岂能不明白这两人是在拿他开涮?可高欢这王八蛋确实接的是自己的下话,刘贵这鳖孙故意装疯卖傻,哇呀呀呀呀,好恼哇! 与此同时,隔墙那边也发出同样一声“噗呲”,只是时间极其短促。 现在的高欢,眼耳鼻舌身意之六识,异于常人,那边短促的“噗呲”声他听得很清楚,并辨别出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原以为有什么重要人物在“垂帘听政”,闹了半天是“金屋藏娇”。草!仅仅只是一个皇甫贵忠,没多大油水,扫兴。 忽然又有一个声音出现,好像是“嘘——”的一声。这种声音一般情况是食指放到唇边,示意别人禁声的意思。这么说来,后面躲起来是一对狗男女?皇甫他老婆给他添绿了?咦?怎么还有一个声音,此人似乎只是轻轻一笑……应该是三人! 对高欢和刘贵旁若无人似的故意表现,皇甫贵忠真的忍无可忍了。这两个鳖孙,胆敢嘲弄自己,难道我的威严摆的还不够足吗?鳖孙,就你们会夹枪带棒这一套吗?哼!不给你俩鳖孙一点警告,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便说:“刘兄的样子很可乐,兰花指一翘一翘的,颇似宫中阉宦。高兄更是伶牙俐齿,嘴上功夫确实厉害,不如哪天到鄙人开设的斗狗场练练嘴,定然轻松夺冠。” 这话就有点侮辱人格了,和直接抽人嘴巴子一个性质。你明捧暗损,或指桑骂槐都没问题,但不能直接骂人家是条狗,是一位骟了蛋的阉人对不对。 刘贵突然暴怒,正待破口大骂,却见有人的手比他的嘴还快,闪电之间,房间里传来啪的一声,清脆且响亮。这事是高欢干的,他没有像刘贵一样准备对骂回去,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嘴巴子。这就是明确告诉皇甫贵忠答案,我不仅嘴上功夫厉害,手上的功夫也不弱。 当然,这一把掌也打楞了所有人! 特别是皇甫贵忠,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等不堪入目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手捂脸颊,惊疑的问高欢:“刚才……是你打的我?” 高欢说:“是啊!我是想告诉你,除了嘴上功夫,我手上功夫也说得过去,怎么样,疼吗?” 皇甫贵忠说:“嗯,疼!” 高欢说:“疼就对了。我也被父母惯出一身臭毛病,别人打我可以,辱我不行。你刚才辱我了,这就不行。” 黄埔贵忠说:“辱你不行,打你可以,是吗?” 高欢说:“是的。” 皇甫贵忠说:“好的,我错了,我不该辱你,应该打你。”然后扭过头去,看着身后两名护卫,突然歇斯底里的扯着嗓子大喊:“看什么看,还不去叫人,把这两个鳖孙给我打死?” 身后的护卫刚才也被高欢没有任何预兆的出手给震惊了,听见自己的主人杀猪一样的大喊才反应过来,立刻冲到门口大喊:“都给我进来,把这五个鳖孙统统干死!” 他的喊声还未落下,娄三一脚将他踹出门外,立刻关上厚厚的门扇,从里面插上。此刻屋里就剩下皇甫贵忠和另一个护卫。护卫吃的就是保镖的饭,主人下令打人,打不过也得上。何况主人被人家不由分说抽了一个响彻云霄的嘴巴子,婶可忍,叔不可忍。对方只有五人,门口那位似乎身手不错,剩余这四人,他有信心一招捏死一个。其他人可以等会儿收拾,先把这个姓高的鳖孙打残再说,否则自己就要残废。一瞬间,这个护卫就选中了第一个攻击目标。说时迟,那时快,“铁锤砸砖墙”的看家招式,被他提高到最高等级,冲着高欢的门面,带着破风之声扑面而来。 高欢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坐在原位,直直的一拳怼出去,硬碰硬的和那护卫对轰一拳。两人身高都在一米八五以上,都有武功傍身,都是肌肉男的类型,单方面一拳轰出去已经相当惊人了,何况是差不多同样力道的对轰。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是相等的,双拳接触相当于二人的力量之和。 只听“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过后,高欢收回拳头时,忍不住嘶嘶的吸凉气,还小声嘟囔了一句:“嘶……真他么疼!” 早说了,神秘的宇宙不仅改变了高欢的六识,同时也改变了他的筋骨,否则八月初的箭伤也不会神奇的愈合结痂。现在他每天晨练,除了跑步外,还要打一套前身留给他的武功套路。虽然不属于什么知名拳法,但足够刚猛。练完套路以后就是赤手空拳打砸老榆树,以壮筋骨。现在他可以在五拳之内把粗糙的老树皮打得木屑横飞。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来一只景阳冈上的吊睛白额大虫,他一定比武松用拳少,老虎还死得更快。还有一点他没说,拿枪杆子那些年,曾经练就的一套专打反关节的特警拳,有了现在这具身体做底蕴,简直如虎添翼。套路是不是管用,到了一定程度后要看筋骨如何。一双铁拳加上套路,必然所向披靡。木槌和铁锤都是锤,对打一个试试,结果不言而喻。 高欢这边嘶嘶的吸凉气,再看那护卫,此时此刻正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立在当地,扭头惊恐的看着自己的小臂,断裂的骨头茬子居然刺破衣袖透出寸许长一截。 “咔嚓”声过后,以往的场景是,对方至少会倒飞出三丈开外,或摔在墙上,或在地上连续翻滚。而今天却没有看到那个玄妙的场景,只感觉自己轰出去的那一拳不是实打实的,而是无力的停滞在半空。然后,不是拳关节传来的隐隐痛感,而是小臂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迅速传入大脑痛感神经。 “啊……嘶……啊……嘶……啊——”鲜血呲了他一脸的同时,痛苦地哀嚎终于从喉管中杀猪一样的发出。 护卫的脸抽搐的变了形,额头上的冷汗蹭蹭往外冒。皇甫贵忠张大的嘴巴一直没有合上,门外的擂门声一下重似一下。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大声表达着焦急的问候:“掌柜的,掌柜的,我们冲进来了啊?掌柜的,您没事吧?……” 高欢揉了揉隐隐作痛的拳关节,淡淡的说:“皇甫兄……叫外面的人别吵了,烦不烦,清清静静说会儿话不行吗?” 皇甫贵忠还未从惊恐中完全恢复,但他对高欢的提议深以为然,随即对走廊里的人大声呵斥道:“别吵了,烦不烦,我没事,消停点待着!” 高欢好整以暇的说:“这就对了嘛,好好说话不行吗?娄三,给他把断臂接上。” 娄三殷勤的答应了一声:“唉!”随即欢快的走向那护卫。 那护卫本能的想躲,奈何娄三速度比他快,探出手扥住他的衣袖说:“别躲别躲,盏茶功夫就好。三爷我接骨的手艺天下无双,牛马骆驼的腿骨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你这小胳膊小腿。” 护卫一听这家伙是给牲口接骨疗伤的,急忙后退,想挣脱娄三的手。 娄三这小子也是蔫儿坏,他的接骨术确实独特,但手法更独特,关键是下手很重,疼得那位彪形大汉居然瞬间晕死过去。所幸是晕死过去,反倒失去了痛感,因祸得福。 高欢和娄三,主仆二人大异常人的操作,连刘贵都觉得应该重新定性他俩的人品了。 等娄三忙乎完了,高欢才大声冲隔墙那边喊了一嗓子:“三位,听得差不多了,总该现身了吧?” 话音刚落,隔墙那边忽然桌椅响动,片刻后,四名眼含精光的保镖分别从屏风两边率先走出来。紧接着,一位体型巨胖的人形物体移动出来。跟在他侧后的是一位儒雅的文士,最后是一位绝世美人袅袅婷婷的跟着飘了出来。 这时,高欢已经起身,看见三位出来,首先拱手行礼,拿出了自己的态度。他的信条是,我敬人一尺,对方可以不还一丈,但至少要还我一尺。否则,只能成为擦肩而过的路人,哪怕你这个人很重要。 刘贵也随之拱手行礼。尉景还躲在安全的位置,没有上前。 走在最前面的巨型男人正是长孙尚,见高欢和刘贵首先施礼,便随即还礼。 跟在他侧后的儒雅文士叫杨侃,三十来岁,从里到外都散发着真正的儒雅气息,不像皇甫贵忠是装出来的。他施礼起身,语气平缓融和的说:“鄙人华阴杨侃,字士业,见过怀朔高函使,秀容刘郎君,怀朔尉狱队。”杨侃躬身以礼,让人如沐春风。 最后出来的这位,袅袅婷婷,侧身微微屈膝,声若黄鹂似的说:“小女锦娘,见过三位仁杰。” 高欢、刘贵、尉景再次拱手鞠躬施礼。高欢说:“在下高欢,见过长孙公子,杨侃公子,锦娘女公子。” 刘贵和尉景依瓢画葫芦的也来了一遍,四人这才把这套礼节进行完。 长孙尚实在是太胖了,活动一下便呼哧呼哧的直喘。但他还是尽力做到礼貌,抬手示意高欢刘贵入座,自己也艰难的坐了下来。杨侃和锦娘自觉地找到合适的位置坐下,高欢刘贵尉景也入座。 皇甫贵忠已经没有入座的资格了。他把脑海中的一切杂念全部赶出去,招呼侍女再重新烹茶,他则谦恭的充当起了服务人员。 第五十七章 认识一下 皇甫贵忠的办公兼客厅里。 娄三帮着那名护卫把骨折的小臂接上以后,故意将接好的手臂向反方向掰了一下,晕死过去的护卫又生生的疼醒了。见他醒了,娄三这才让人拿来一块木板将小臂和木板绑定,用一根布条将伤臂挂在脖子上,随手写了一个活血化瘀的药方交给他,叮嘱去白家药方抓药,态度温暖的像是治病救人的名医。 那护卫生不出半点感激之情,他忍着剧痛接受娄三的治疗,还不忘盯着高欢的相貌认真的看。他要将这个一拳怼折自己小臂的鳖孙记在心里,刻在心上。这辈子没有机会报仇便罢,如有机会,一定敲断他两条手臂。 高欢不知道有人已经对他产生了刻骨的仇恨。此刻的他,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位名叫锦娘的女子身上,不是对她的相貌感兴趣,而是对她设计邀请自己的动机和目的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详细分析几件事之间的关联。 眼前这位锦娘女掌柜,一直以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果不是以这种手段逼其现身,恐怕未必能见得着。但只见她,面如白玉,不见血色。黛眉如月,长睫如帚。一双眼眸黑白分明,不见妩媚,暗藏精明。一身大红衣装领口敞开,修长的脖子托起鹅蛋般的脸庞。内穿金线绣边的袄,下身配拖地长裙,金色的宽边腰带紧束,彰显出凸凹有致的腰身。高高挽起的长发,黄金打制的凤凰展翅首饰对称的一边一只,蓝宝石耳环像两串精致的葡萄串在耳边摇曳。走起路来,轻移莲步,不见步摇晃动。如果不知道她是和顺酒楼的女掌故身份,此女便是西施在世,活脱脱一位江淮闺女的姿容。就连高欢这等见惯了各色美女的老茄子也不免心旌摇曳,怦然心动。然而此时此刻,锦娘规规矩矩的处于从属之位,小鸟依人般坐在长孙尚右侧,一眼一眼的偷偷观察高欢等几人。 能看出来,真正的幕后之人正是这位长得像孙越的大胖子。他身边的这位杨侃,书生气很浓……等等等等……他说他叫杨侃,字士业,华阴人……这不就是那位给孝庄帝出主意,二次铸造发行太和五铢钱的给事黄门侍郎杨侃吗? 历史记载,此人自幼聪慧,热中琴棋书画,对儒家经典颇有造诣。时至三十岁依然勤奋苦读,不问前程。亲友替他着急,劝其出仕为官,杨侃说:“良田从来不用担心误了农时,人也一样,我现在的问题不是争取时间,而是要修炼自己的才能。” 三十一岁,杨侃承袭父亲华阴伯爵位,以汝南王骑兵参军的身份步入仕途,先后作过扬州刺史的录事参军、雍州刺史的录事参军、通直散骑常侍、度支尚书和给事黄门侍郎、卫将军、右光禄大夫等职。任职黄门侍郎期间,杨侃发现由于朝廷对货币的发行过于谨慎,造成市面上流通的货币多为私铸,钱体既薄又小,风能吹动,水上飘浮,成色严重不足。如此一来,以至于,一斗米因而需钱一千,无形中加重了老百姓的负担。杨侃奏报,允许人们与官府一起铸造五铢钱,让人乐意去干,私铸钱币的流俗积弊就会改变。孝庄帝采纳了他的建议,杨侃因此又升任侍中,加封为卫将军、右光禄大夫。后来,杨侃参预了孝庄帝预谋诛杀尔朱荣的谋划。计划失败后,遭到尔朱荣的疯狂报复。杨侃为了保全一家百口,主动入套,惨遭杀害,时年43岁,也就是十一年后的公元531年。 关于杨侃的简历迅速滑过高欢的脑海,他忽然感觉有点摸不准三人的脉了。单单是锦娘,他可以理解成恶意觊觎。把长孙尚加进来,也可以说是以权压人,巧取豪夺。但这位杨侃的出现就蹊跷了。如果他真的是那位杨侃,三十二岁出仕,首先在汝南王手下任骑兵参军,后被扬州刺史长孙稚聘请为录事参军。如此,他应该在河南才对,怎么会出现在怀朔镇?难道是自己这只小蝴蝶将历史的轨道搧脱轨了?他和长孙尚,锦娘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意味着什么? 下午叔孙睿不惜用从八品的幢主和他交换几件产品的秘方。皇甫贵忠下午设计下套逼迫尉粲入局,晚上提出要他的货币铸造技术。这样的操作说明什么?第一种可能,锦娘女掌柜在两边下注,哪边得手算哪边。另一种可能,她采取的是分进合击战术。整个华北贸易商行她都要,还不想让人知道叔孙睿和皇甫贵忠其实都受她一人指使。若不是自己听力超常,用暴力手段逼迫她现身,也许不会有这样的会面。看来,事情的发展不是那么简单,有点失控啊! 长孙尚肥大的身躯坐定之后,杨侃挨着他左手坐下,锦娘侧身曲腿以一个优雅的姿势挨着他右侧坐下。北魏的礼节是左上右下,故而排座都是以这个顺序而来的。 对面的高欢坐中间,刘贵坐上手,尉景坐下手,他们三人也不是按官场职务排座,而是依照今晚的重要程度各自寻找自己的位置。 皇甫贵忠将侍女打发走,自己主动承担起端茶倒水的服务工作。先前独自面对高欢他们时的骄狂跋扈之气一扫而光,低调的像个老实本分的仆人。 “要不要再给他来一个?”长孙尚用他肉墩墩的手掌拍拍自己肉嘟嘟的脸,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调侃高欢。 高欢微笑着说:“不用了,打狗还得看主人。有你在场,再出手抽他就是我的不对了。” 正准备给高欢斟茶的皇甫贵忠一听这话,动作停顿,一万匹草泥马成群结队的从心头掠过后。他想发作,又不敢在长孙尚面前造次,只能选择继续忍耐。 长孙尚则开心的说:“皇甫没有说错,高兄的确是伶牙俐齿,手上嘴上都不饶人。” 高欢解释说:“从小被人欺辱惯了,自我保护欲就显得比一般人强烈。这叫缺什么,在乎什么。受过饥饿的人,方明白勤俭节约;被雨淋过的人,才懂得未雨绸缪。长孙公子出身勋贵,自幼前呼后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不能理解高某这种有些畸形的尊严意识。其实这是一种病,得治!治疗手法也简单,就是不允许别人触碰底线,冒犯尊严。换个角度看,这也说明高某的心理不够强大,靠虚张声势保护自己。就好比这位杨兄,如果有人鄙视他学识浅薄,想必杨兄会大度的说一句,随你怎么说。因为杨兄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根本不在乎别人虚伪的奉承或恶意的贬低。” 杨侃暗呼一声,此人的眼光好毒啊!仅仅察人外表,便能判断内里锦绣。究竟是虚言唬人,还是真有明察秋毫的锐利眼光?心念急转之后,杨侃和长孙尚对视一眼,大概有同样的感慨。不过,对于高欢这番独特的自我调侃方式,听上去很是新奇。 从来没有人在长孙尚面前这样说话,感觉怪怪的,却又不觉得讨厌。姓高的函使有点意思! 一旁浅口品茗的锦娘忽然眼睛一亮,也对眼前这位小函使妙趣横生的说话方式生出几分兴趣来。今年五月和顺酒楼开张,多半年的时间里,不曾耳闻怀朔镇有个姓高的能人。八月以后,此人的名字就不断出现在酒楼各种人群的议论当中,褒贬都有。尽管如此,这样的小人物,还不至于引起她锦娘的兴趣。八月底,忽然收到下人送来的一个叫肥皂的东西,说是高家免费赠送试用的。没过几天,又送来一包雪白的精盐,也是免费试用。又过了一段时间,怀朔镇居然开了一家华北贸易商行,卖的就是那几样物品。这样的经营手段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 起初只是默默观察,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个小商行。没过几天,商行居然搞的风生水起,三镇二州的商家络绎不绝的前来怀朔镇打探。有人甚至高价订货。订到货的商家虽恨得咬牙切齿,但又透着庆幸。这是什么心态?要么欢喜,要么痛恨,怎么这些商家却是既爱又恨? 和顺酒楼是商贾们首选的落脚之地,往来穿梭于此的各种人,关于华北贸易商行杂七杂八的传言自然也在此传播开来。派人仔细调查了一下,原本对调查结果没抱什么希望。谁知各种消息串联起来后发现,这个小商行和这位高函使还真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一方面,商行经营的物品都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独一无二的。如果是一两件还能理解,同时出现这么多绝世物品就不对头了。更为可疑的是,他们铸造的金银铜三类钱币,请高人验看过,认定当世没人能铸造出来。这就不是有问题,而是有大问题了。 自己第一次将这事说给公子听,他没当回事。自己心说那就想办法插上一脚,只有深入虎穴,才能抱一只小老虎回来。想来想去,通过叔孙睿干这件事最稳妥,便着手这么办了。这期间,这个高函使的经营手段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又一次和公子说起这事,他这次倒是认真对待了,却不是自己希望的插一脚,而是要了解高欢这个人。不仅如此,还请来了杨侃公子暗中调查华北贸易商行。没想到,暗中观察变成了当面交涉。往事闪电般的滑过锦娘的记忆,她看高欢的眼神就有些发飘。 受人之托的杨侃第一个发言:“高兄言谈风趣,直言不讳,可谓坦荡之人。杨某一介腐儒,愧不敢承受高兄谬赞。不过,杨某对高兄别开生面的语言谨句颇觉新奇,不知高兄师从哪位儒学大家?” 高欢不好意思的说:“惭愧,高某自幼贫苦,哪里有博士大儒肯指点吾这等荒野小子。斗大的字,高某只认识两筐,还是从流浪艺人那里偷学的。至于经史子集,先贤著作,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呵呵……让诸位见笑了。” 杨侃听高欢这么解释,刚刚生出的兴趣顿时熄灭了。他略显失望的“呃”了一声,耷拉着眼皮喝起茶来。 长孙尚见杨侃书生意气,也没点破,眼神讥讽的看着高欢说:“杨兄刚刚出仕,尚未沾染诡诈之气。高兄调侃老实人,不厚道。” 杨侃听长孙尚这么说,忽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被高欢的坦率给骗了,不禁自嘲一句:“呵呵,杨某迂腐,竞没听出高兄戏弄之意,高欢确实不够厚道。” 高欢啼笑皆非的说:“我说真话,你们不信,反倒污蔑高某轻薄,真是冤死人不偿命啊!” 刘贵也以一种调侃的语气插了一句:“据我所知,高欢确实无师自通。虽有自谦之嫌,却无轻率之意,杨兄莫要被长孙兄误导了才好。” 长孙尚淡淡一笑说:“一对巧言令色的兄弟,帮人不帮理的家伙。” 高欢说:“刘兄乃公允之人,一向对事不对人。是非曲直分的一清二楚,从不偏袒。不是所有人都像长孙兄一样,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杨侃帮腔道:“二位配合默契,嬉笑怒骂,游戏人生,好一对狼狈为奸的挚友。” 没想到一身儒雅之气的杨侃也会说出这等不堪之言,不仅长孙尚咧嘴笑了,高欢和刘贵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锦娘轻掩朱唇,巧笑嫣然的样子更是动人心旌。笑得最难看的是尉景和皇甫,虽然处在不同阵营,但他俩的笑容都透着谄媚。 长孙尚笑够了,这才撇撇嘴说:“正如杨兄所说,一个心机诡诈,一个奸猾如狐,相得益彰,互为补充。难怪华北贸易商行刚开张,便能风生水起,引人注目。” 高欢、刘贵互看一眼,刘贵开始喝茶,他知道,接下来的交锋要看阿欢的了。 见长孙尚进入正题,高欢知道调节气氛的插科打诨该到此为止了。于是他说:“华北贸易商行刚刚起步,究竟能不能发展下去还很难说。有些事,善良的初衷,美好的愿望,经不起现实环境的洗礼,只能胎死腹中,或者中途夭折。” “洗礼?何为洗礼?”杨侃明白高欢的话中之意,但不明白洗礼一词是什么意思。 高欢略微一怔,暗责自己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词都敢往外捅。他不能解释,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我这肚子里都是杂货,有些词语都是自己生造滥用的,不必当真。我的意思是,商行还很弱小,没有经历风雨,或许开不了几天就关门大吉了。” 杨侃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新的疑问又产生了。高欢居然能自己编造字词,这岂不是仓颉再世?无师自通,又有造字之能,却窝在这蛮荒的北镇荒度岁月,简直是暴殄天物。怀朔镇镇军府一帮尸位素餐的家伙,居然令明珠蒙尘,难怪被朝廷贬黜,真个是罪有应得。看看将高郎君逼成什么样了?明明一个学问大师的苗子,现在不得不被逼踏入商贾之道,这不是浪费人才吗?大魏朝人才凋敝,求贤若渴。长孙公子四处收拢有用之才,放着眼前的天降奇才不用,还等什么?谈什么商贾之事,高官厚禄礼聘高郎君回朝听用才是正道嘛。 杨侃天人交战,却听高欢继续说:“长孙一脉权倾朝野,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也定当资财丰厚。高某猜测不错的话,公子定不会觊觎华北贸易商行这点蝇头小利,想必是有什么特别之事需要高某解惑?” 长孙尚见高欢心机如此灵巧,不禁对这个人越来越有兴趣。便说:“高兄能这么理解某请你来的用意,实在令我意外。”说到这里,他费力的站起身来说:“高兄、刘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说罢,让皇甫贵忠将护卫人员赶出去,一行人鱼贯进入隔墙那边的房间。 长孙尚没有向尉景发出邀请,高欢也不能自作主张,只好让姊夫安静喝茶,等他和刘贵出来,一起回去。 看着长孙尚、杨侃、锦娘、高欢、刘贵五人向屏风后面的里间走去,尉景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没想到,自己这个怀朔镇的狱队,在长孙尚的眼里还不如自己的小舅子尊贵。怎么个意思?论公,我是怀朔镇从九品的狱队;论私,我是华北贸易商行的股东之一,凭什么不请我进去一起商谈重大事项?为什么把我丢在外面不让进去?还有你阿欢,别人忽视我的存在,你就不能力争一下吗?没有我,哪有你?翅膀硬了,可以甩开我自己飞翔了?你刚才不也说缺什么,在乎什么嘛,我现在缺尊重,知道吗?我想被人尊重! 尉粲一直躲在灯架旁边的角落避灾,生怕混战当中,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小命丢了。可等了半天,混战没有发生,倒是大舅把人给打伤了。老天爷爷,这是黑虎坊的地盘,几十个护卫就在门外,一拥而上,今天还不把咱们五人砸成肉泥? ……为什么黑虎坊的人不动手呢? ……为什么大舅说三位现身?咦?还真有人现身了哎! 当美若天仙的锦娘出现在厅堂里后,尉粲的眼神便再也没有从她身上挪开。锦娘娇媚的容颜,棉柳似的身材,一颦一笑的优雅…… 只可惜有个死胖子在场,要不然他就冲过去一亲芳泽。哎呀呀,那种感觉一定比窑子里那几个半老徐娘强千倍万倍。 ……几人怎么只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总有一天,我怀朔四少粲公子。 ……她刚刚用过的茶杯上应该还留有余韵,闻一闻仙女的味道究竟什么样。 心里这么想着,身体便不受控制的来到茶台前,端起锦娘刚才用过的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又将茶杯放到鼻尖处闭着眼细细的嗅闻了一会儿,仿佛这精致的茶杯就是锦娘殷红的嘴唇,猥琐的表情正好落入尉景的眼里。 尉景看到尉粲居然拿起锦娘用过的茶杯,像公羊发情时嗅闻母羊的屁股一样,上嘴唇翻起,半眯着眼睛,旁若无人似的释放着丑陋的骚性。尉景本就不爽,见儿子是这个德行,一股邪火顿时从心底往上窜,愤恨的在儿子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小声呵斥道:“不成器的东西,害老子跟着你丢然现眼,走不到人前。” 尉粲被父亲莫名其妙的打了一巴掌,刚刚臆想出来的美好场面顿时飞灰湮灭,不禁着恼道:“您自己不争气,干嘛把邪火往孩儿身上发?没看出来吗?在别人眼里,大舅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您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尉景又一次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第五十八章 你待如何 五人进入里间之后,高欢发现里屋也有一个更加专业的大茶台。围着茶台周围,放置着几个接近后世沙椅一样的座椅。单人、三人的不等,适合长孙尚的身材就坐。 长孙尚自己率先在主位上坐下,然后像对待老朋友一样的口吻对高欢和刘贵随口说了一句:“二位请坐。”转头对锦娘说:“妮儿,还是你来吧,别人弄得那叫啥,一点儿都不好喝。”长孙尚一口的洛阳“噗通”话。 锦娘浅笑嫣然,柔柔的“嗯”了一声,款款跪坐在茶台前,开始认真清洗茶碗,烹煮香茶。 只见她二指轻捏一只精巧的竹叉,兰花指小翘,将一个个口杯浸入清水中过水,往铁壶里分拨茶叶及相应的配料,动作行云流水,过程细致入微。 “高郎君似是懂茶啊!奴家哪里做的不对吗?”锦娘眼波流动,贝齿微露,语气虽是调笑,但却没有风尘之气。尽管她的口音已经很接近北方人了,依然掩饰不住吴侬软语的特色。 高欢一边欣赏一边微笑说:“锦娘公子的烹茶手法,犹如艺术表演,未品香茗,已然令人沉醉。” 锦娘轻浅一笑,手上的动作不停,继续回应高欢的打趣道:“听说高家娘子出身名门,定也烹的一手好茶吧?” 高欢说:“内子不善此道,烹煮的茶汤色若药汤,苦涩不堪。” 锦娘嘻嘻一笑打趣说:“高郎君故意在外人面前贬低自家娘子,以彰显男儿大丈夫形象,可回家以后却是另一番面孔。坊间传说您对小娘子呵护备至,爱护有加,揉肩捏背,煞是殷勤。此等流言蜚语是否当真?” 高欢哈哈一笑,不以为耻的说:“女人如花,男人便是园丁。没有精心呵护,哪来满园春色?就如锦娘这样娇艳动人,若不是有某位辛勤园丁爱护,怕早已香消玉殒了吧?” 正在烹茶的锦娘手下一顿,媚眼如丝的看向长孙尚。长孙尚挤眉弄眼,浅笑得意的死样子十分的欠揍。 杨侃不善这等打情骂俏的交流方式,讪讪的看着房中摆设。 刘贵羡慕的看向高欢,心说这家伙荤素不忌,男女通吃,简直就是一个全能型人才。 高欢没再往下说,怕长孙尚误会,但不影响他观察这位神秘的女人。看她对珠翠金钗首饰的选择与发型衣着的搭配,高欢断定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也没有优伶歌姬那样的气息。她肤白若雪,但不是白人女子那样的白,更接近玉的润泽。她一颦一笑,接人待物,完全是大家闺秀的韵味。如此看来,说不定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不对,好像是长孙尚这家伙包二奶了。 高欢接受不了这时代的煮茶,但当锦娘烹煮的第一碗泛着金黄色的茶汤放在他面前的时候,居然有一种甜甜的清香之气萦绕在鼻尖。浅尝一口,略有回甘,不再是几个月来喝到的那些带有油腻味道的饮品。 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宁吃香梨一口,莫嚼烂桃一筐。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仑苏。不是所有的烹茶都似中药汤。 从锦娘的一系列操作开始,有一首诗的意境就在高欢的脑海中隐约萦绕。茶汤入口之后,他终于想起来了,是白居易的一首七言律诗《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描述的情景。此情此景,他情不自禁的将醉吟先生这首诗的后四句吟诵出来,变成了一首七言绝句:“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曲尘,不敬他人先敬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原诗是“不寄他人先寄我”,高欢吟诵的时候,将“寄”改成“敬”字,应景且不会让人生疑。上次在娄昭君面前臭拽时惹出的麻烦,让他至今心有余悸。此后,但凡触景生情吟诵古诗词,他都尽可能的改动某个字或某一句,以适合当下的时代背景。 听高欢随口吟诵一首七言绝句,第一个吃惊的当然是正在分茶的锦娘。特别是最后一句“应缘我是别茶人”,怎么像是知音相遇的感慨? 杨侃听高欢脱口而出的这首七言绝句,细细品味,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四句诗描述的意境鲜活灵动,用词考究,生动的再现出锦娘烹茶的全过程。第三句“不敬别人先敬我”,符合高欢桀骜的性格。喝口茶也要拔个头筹,足见此人心胸似乎不够豁达。最后一句既有讨好锦娘的意思,又有自吹自擂的嫌疑。 你是真正的别茶人?吹过头了吧!想必你是借“别茶人”暗喻自己是真正的高人。嘴上说斗大的字认识两筐,品茶时随口吟诵一首让人无可挑剔的七言绝句,目的就是打我等的脸对不对?意思是,你这胸无点墨的粗人都能吟诗做赋,我等被恭维成学富五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的当世才子,却是句乏词穷,犹如蒙学幼童。相比之下,我等可不就是几个俗人吗? 高欢,你究竟是个什么人? 这时,一直咪咪笑的长孙尚说话了。他说话时有个习惯,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不停地交替转动。越是心里活动剧烈,转动的速度越快。刚才高欢的一系列表演,包括和自己的禁脔小妮子斗嘴,他一直在观察。听他话言话语中总有一种不甘寂寞的锋锐,便不打算再绕弯子,直奔主题道:“高欢,现年二十有四,小字贺六浑。祖父高谧曾任侍御史,坐法徙边,郁郁而终。朝廷其实对高御史有过一个不算结论的结论,同僚中曾有人上折奏请,为高御史翻案,言他一生胸怀坦荡,光明磊落,疾恶如仇,执法公正,所谓坐法实属受人诬陷。但因时过境迁,翻案无凭,便不了了之。你十六岁投身军旅,当过城门守卒,干过什长、队主、现任镇军函使。从军八年,操练不辍,弓马娴熟,文采斐然。今年八月,身受重伤,烧热七日,神奇痊愈。之后的几个月里,闲暇之余,信手拈来几个小物品,居然当世鲜有。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亲手创立的华北贸易商行,架构新颖,运行独到。同时,与商行绑定销售的钱币,铸造精美,世人难以仿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高欢,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长孙尚的一番话刚说完,听得刘贵汗毛倒竖。心下暗想,这鳖孙是几个意思?暗中调查阿欢,连他祖宗都挖出来了,我倒想问问长孙尚,你想干什么?心念及此,刘贵看长孙尚时的眼神便不由自主的警惕起来。 高欢平静的听完长孙尚先声夺人的说辞,要说内心不震动是不可能的。查清他高欢的履历不难,怀朔镇随便问几个人也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没什么稀奇的。稀奇之处在于,他调查祖父高谧,并且知道御史台曾有人奏请皇帝为祖父翻案,且能准确说出那几句不是结论的结论,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了。长孙尚啊长孙尚,本以为你就是一个纨绔子弟,而且很有可能是某个庶出的随便什么长孙家的男丁而已。现在看来,你还真是不简单啊!我要干什么?我想知道你要干什么?欲加之罪,然后堂而皇之的抢夺商行?不至于吧?看你一副颐指气使,高人一等的气质,能看得起我手中这点蝇头小利? ……等等,这家伙不是个大骗子吧?后世几个农民假装高干,骗的各市县领导团团转……这戏码现在就有了?呵呵呵……若真是那样,我他娘岂不成了跨时空的笑话了?没有对这几人做过任何调查,便先入为主,想当然的认为几人绝非普通之人。骗子最大的诀窍就是故作神秘,编造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身份让你猜。只要你产生了兴趣,便是踏入陷阱的开始。自己连产生兴趣的过程都省了,一上来就是毫无保留的信任,还他妈谈的热火朝天。更可笑的是,志得意满的以为耍弄了人家。到头来发现,真正被当猴耍的是自己!就这等智商,还想再北魏混的风生水起。……娘希匹!趁早拿板儿砖把自己拍回21世纪得了。想到这里,高欢习惯性的捏着茶碗边缘轻轻转动,眼皮耷拉下来不与人对视。据说,这样的人属于心机深沉类别的。 高欢说:“长孙公子煞费苦心的调查高某底细,必然有所图谋。说吧,你想要干什么?” 他把球给长孙尚踢了回去,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如果不是骗子,真正目的是什么?如果是团伙作案的诈骗集团,自己也做好为民除害的准备。 “高兄痛快,我也不绕弯子。先说我要什么。一、我请杨兄了解过华北贸易商行的运作手段,雾里看花,不明真相,想请高兄分说清楚其中的机理。二、如果可能,我想请高兄为我做事。条件你随便开,要官要钱都随你,我不还价。” 这口气可就大的没边儿了。原以为就是觊觎几个秘方,现在看来,真是小看了胖子的胃口了。人家连秘方带揣秘方的人都要,而且条件你随便开。 他究竟是看出什么门道了,还是什么也没看出来?直觉告诉他华北贸易商行很特别,先攥在手里再说,有点像小孩对玩具的占有欲? 之所以口气这么大,是因为人家底厚,口气小了自己都觉得丢人。就像跨过巨型企业,出手不到一百个亿,懒得和你磨牙。要官,你能要多大的官,给你封王,你敢接受吗?给你百万斤的黄金,你拿得动吗?让你狮子大开口,你提出的条件未必能比人家准备给你的更大更多。 或者就是一个诈骗集团,多大的官都敢许给你,层层递进,步步陷阱,直到将你骗的血尽毛干?奶奶那个腿,不管你是真佛,还是假和尚,验过了再说。下定决心和长孙尚斗智斗勇,高欢决定先按照这得来。于是说:“请我做事,说具体点,做什么事。” 长孙尚神色认真的根本不像骗子的语气说:“五铢钱至今不能在大魏的商家和民间很好的流通,这事你清楚吧?” “当然清楚。” “就做这个事,让五铢钱流通起来。” “你代表谁?” “谁会关心货币流通?” “当然是朝廷。” “没错,我代表朝廷。” “凭证。” “要什么凭证,你信不过我?” “当然!” “为什么?” “你若谋私,我便是助纣为孽。你若为公,地位不够。此等涉及国计民生的大事,单凭你几句话,说干就干,玩儿呢?即便当朝皇帝跟我这么说,我都会直接告诉他三个字,不、可、能!” “你这是何意?”长孙尚被高欢连珠炮似的拒绝,搞的有些莫名其妙。 高欢说:“不怕告诉你实情。金融之道若用来谋私,长孙家可以左右朝局,架空皇帝。我不会和你一起主动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的。货币发行若用来惠及天下普罗大众,没有朝廷统一政令,让五铢钱流通起来就是一句空话。这些年你也看到了,各级官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民间商贸往来依然不得不以货易货。为什么?国家信誉破产,民间土币泛滥。各级官吏不明其理,粗暴干涉。民间铸钱,粗制滥造,缺斤少两,太和五铢钱早已没有了公信力。经济活动有其自己的内在规律,高压暴力手段是没有用的,甚至适得其反。我这样解说,你满意吗?” 长孙尚、杨侃、锦娘,包括刘贵,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共同的心声是: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说的这些,是人话吗?如果是人话,我何以听不懂? 皇甫贵忠两眼直直的盯着他,一句没听懂。 长孙尚说:“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但请恕我愚钝,不是很清楚。” 高欢说:“你很真诚。拿纸笔来,我给你讲讲商品、价值、使用价值、货币的本质。搞懂了这些经济学常识,你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长孙尚,杨侃、锦娘、刘贵、皇甫贵忠,全都迷茫了…… 第五十九章 简说商品 长孙尚、杨侃、锦娘、刘贵、皇甫贵忠听高欢说出一连串从未听过的名词,一脸懵逼的样子很可爱。这样的无知表情,正是高欢希望看到的,说明他们有知识盲点,诱导一下就会有求知欲。只要你的求知欲不断,接下来就要付学费。呃、这年代应该叫束脩。与此同时,老高我才能夺回话语权,我的华北贸易商行也就安全了。如果你们是诈骗集团,我这些知识对你们来说就毫无用处。全盘教给尔等,那也是对牛弹琴。 一般而言,真正的大学问家,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用通俗的语言表述出来,让人一听就明白。那叫厚积薄发,深入浅出。半瓶醋的学者,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说得云山雾罩,让人听得迷迷糊糊。那叫假装高深,故弄玄虚。 高欢决定一半一半,该简单的复杂化,该复杂的简单化。长孙尚若是真正的纨绔子,或者是身份特殊的什么人,如果纯粹听不懂,这家伙会一顿乱拳把自己打死。如果让他一听就明白,那就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他拿起笔在一张质地细腻的纸上写下商品、价值、使用价值、价格、货币五个名词。然后很装逼的把笔搁在笔架上准备喝茶,却见茶碗里空了,便看向长孙尚。 长孙尚正全神贯注的端详几个词,忽然感觉有什么怪物盯着自己。撩起眼皮,发现是高欢在看他,并且把他和茶碗联系在一起看,恍然明白过来,便说:“妮儿,斟茶。” 此时此刻,锦娘不经意间淡去了她千娇百媚的外表,那种只有女强人才具备的睿智眼神,颇为认真的探查高欢的一举一动。忽听长孙尚吩咐,机灵一下回过神来,又一次回复她明艳动人的外表。当她动作优雅的提起茶壶准备续茶时,却被高欢谢绝。为了能迅速打乱长孙尚的心里节奏,消除他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高欢笑眯眯的示意,这杯茶需要长孙尚亲自动手。 皇甫贵忠见高欢如此放肆,眉头一皱,想要发作,却被一旁的杨侃抬手制止。 长孙尚盯着高欢和煦的面庞,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亲自执壶,为高欢斟满茶水。 高欢这么做,当然不是浅薄的阿q精神。他是要探一探长孙尚,为了获得自己的帮助,究竟能够低姿态到什么程度。如果是个叶公好龙的角色,那就说晕了他。如果图谋不轨,那就说怕了他。如果真想做点事,那就教他几招,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如果只是一个蛇头,四处物色能人异士,那就三句话打发了他。如果想把自己占为己有,那就做了他。若果是骗子,那老子就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香茶入口,高欢满意的嘘一口气,然后从袖口里掏出紫娟为他准备的丝质手绢,沾了沾嘴角的水渍。架子拿够了,这才轻咳一声说:“商品,是用于交易的劳动产品。我说的是商品,不是你们口称的物品,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这么解释诸位能听懂吗?” 杨侃第一个点头,接着刘贵点头,然后是锦娘认真的“嗯”了一声。轮到长孙尚,他沉吟了一会儿才点头。就是这个小动作,说明此人性格沉稳,意志坚定,不会轻易被忽悠。皇甫贵忠见四人都点头了,也假装听懂似的点了点头。 高欢接着往下说:“商品有两个特定条件,交换和劳动。不用来交换,或者不是经过劳动生产的,那叫物品。比如这支毛笔,它是匠作艺人制作的,又是买回来的,它就是商品。如果这支笔是自制自用,它就是物品,这下解说清楚了吧?” 众人这次真的听明白了。 高欢指着价值二字继续解说:“价值,是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差别的人类的劳动。记住,是无差别的,任何人的劳动。一件物品有没有价值,首先要确定它是不是商品。如果是商品,那就一定有价值。换种说法,只有商品才有价值。” 杨侃凝眉试探这问:“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价值只针对商品?” 高欢满意的说:“杨兄果然聪明,完全正确。既然明白了商品和价值的关系,我就解释第三个词,使用价值。使用价值是商品满足人们的某种需要。这个好理解吧?比如毛笔,我们买毛笔,是因为要用他写字,这便是使用价值。” 锦娘疑问道:“自制自用的毛笔是不是就有使用价值?” 高欢说:“没错,锦娘问到关键点上了,智商还在杨兄之上。呵呵,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锦娘说提的问题,就涉及到价值与使用价值的关系了。……看什么呢,斟茶!”高欢让长孙尚继续当好服务生。 高欢和长孙尚的这点小玩闹,很明显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减少了隔阂。众人会心一笑,都不以为然,甚至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长孙尚翻了个白眼,没有因为高欢的故意作弄而不悦。只是他弯腰困难,呼哧呼哧的给高欢续茶后,示意高欢继续,这点麻烦难不倒我。反倒是蹲在旁边的皇甫贵忠急于表忠心,嘴上不敢发声,眼神和肢体语言竭尽所能的表现出要把高欢撕碎的样子。 对他浅薄的表演,高欢视若无睹,接着讲解道:“自制自用的毛笔有使用价值,但它没有经过交易,就不是商品,所以它没有价值。也就是说,商品和劳动产品都有使用价值,但劳动产品不一定都能成为商品。听的有点绕是吧?” 众人点头。 “这么说吧,商品生产者只有让出使用价值,才能获得价值。商品购买者只有付出价值才能取得使用价值。说通俗一些,长孙公子把亲自制作的一支笔卖给我,就是把用笔写字的使用价值转移给了我。而我花钱买了他这支笔,就是付出了价值,交换了笔的使用价值。这下都听懂了吧?” 四人全都表示明白了。 高欢说:“接下来讲什么是价格。价格是价值的货币表现形式。意思就是,一件商品具有多少价值,要通过货币表现出来。”说到这里,高欢停顿下来,吐槽了一句:“……这么说,估计你们几个也听不懂。草!大魏国的经济活动倒退了几千年,还不如战国时期。这么大一个帝国,货币流通居然一直存在问题。真不知道各级官吏是怎么混日子的,简直是尸位素餐。” 他之所以这么肆意吐槽,也是想借机观察一下三人的表情,判断一下他们究竟是不是骗子。长孙尚的神色有些伤感,隐隐作痛的那种伤感。杨侃表情尴尬,似乎大魏朝今天面临的货币流通困局是他造成的一样,很是自责。锦娘眼波流动,摆明了货币问题跟她没什么关系,反倒是高欢讲解的知识让她茅塞顿开,仿佛在她心灵里打开了一扇密闭的窗户。刘贵则很讶异,完全被高欢今晚的表现所击倒,甘拜下风的崇敬。皇甫贵忠总是要表现出极力维护朝廷尊严的铁杆忠粉形象。 高欢忽然神色有些萧索寡淡,觉得自己纯粹是在浪费口舌。心说,妈了个巴子的,有必要给他们讲这些吗?别他妈一个不慎,让这几个家伙看出点什么来,向上奏报说怀朔镇有妖孽横行。然后,朝廷派兵把自己装在笼子里拉回洛阳,供后宫佳丽参观,那可就完犊子了。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打消了这些杂念,平复了一下内心的郁闷,这才继续解释道:“货币说不清楚,那就拿以货易货举例。如果一支毛笔能换一尺布,一尺布能换一斤盐,一斤盐能换一斗米,那么,一支笔、一尺布、一斤盐、一斗米的价值就是相等的。如果这四种商品是以货易货,那么就没有货币存在的必要了。问题是,我们每一个人,一生需要的东西很多,不可能样样都能自己生产,甚至方圆几百里之内也没有人能够生产。可这些产品又是我们所必须的,怎么办?” 几人的呆萌表情,像幼儿园小朋友渴望知识的神态,这让高欢生出了些许的成就感,心情也好了不少。 “……而我们所需的产品,恰恰在不同的地区才有产出,例如:江淮地区的毛笔最好,中原地区的布匹最便宜,参合坡的青盐运输方便,关中地区的黍米产量最大。这些劳动产品怎么才能够合理的交换到所需者的手中呢?织布的想换盐,产盐的想要布。彼此远隔千山万水,怎么办?这就需要一种交换媒介,也就是货币。” “……用货币作为交易媒介,就省去了各自推着自家产出的产品交换的麻烦。你从江淮可以买到中原的布,他从中原可以买到关中的粮。但是,这个交易媒介必须各方都信任它。只要有一方不信任它,商品就形不成完整的交易链条,货币就不能流通。产品卖不出去,就变不成商品,生产者就没有了生产积极性,市场上物资就匮乏,收入便减少,进而没有税收。没有税收,国库空虚,就不能养活政府官吏,不能生产兵器,不能整修水利,不能改进农业耕作。我们只能活在自给自足的小家庭里,只能产出自己所需的产品,够用就行。” 皇甫贵忠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插话,便说:“没有货币就不能活了?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嘛!” 高欢看了他一眼说:“没有货币流通当然能活,无非是家里有啥吃啥,有啥穿啥。最好的结果就是方圆几里内,能换到啥吃啥穿啥。” 皇甫贵忠也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但他不想被一个函使讥讽嘲笑,便出言不逊,试图找回场子。但他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至少不该当着这几人对高欢说的话:“我大魏立国一百多年,没有你说的那个货币,照样把你们这些狗汉人管的服服帖帖。你们倒是学识渊博,还不是要跪在我们脚下摇尾乞怜?嘁,有什么了不起?” 皇甫贵忠说完这句话,摇头尾巴晃,很是得意。忽然感觉现场一阵安静,气氛开始变冷。抬头一看,长孙尚的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知道,这是公子愤怒的表现。 锦娘的脸色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搓火。但她毕竟身份不同,只好拿起水壶给各位续茶。 杨侃刚才还一脸的求知欲,认认真真听高欢讲解,细细品味其中的逻辑关系,越听越觉得有道理。正准备等高欢把五个名词解释完了,自己有几处不是很明白的地方好好请教请教。却不料,皇甫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说话如此伤人。暗骂一句匹夫!你得罪的可是在场所有人。然而,他毕竟是读书之人,制怒是他的基本素质。经皇甫贵忠这么一刺激,他也没了兴致,神色萧瑟的假意看房间内的布置。 刘贵脸色冰冷的盯着皇甫,拳头已经攥紧了,腮帮子的肌肉不停抽搐,后槽牙咬合的频率很高。 关于胡汉关系,到了北魏后期,虽然没有早年那么敏感了,但朝野上下都尽可能的回避这个令人不舒服的话题。 北魏王朝的前半段,是靠抢掠杀人维持统治集团的稳定。到了后半段,他们发现,国家治理根本不可能靠抢掠杀人维持,这才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虚心请教汉族能人。为了江山稳固,长治久安,拓跋鲜卑采取“胡汉分治”的政策,让汉族人掌管行政,让鲜卑人掌握军权,尽可能做到互不干涉。如此,勉强维持住一个相对和平的政治局面。虽然常有农民起义爆发,但一直没有形成太大的动荡。 东晋十六国的百年大混战,汉人能去南朝的都去了,种种原因走不了的,总要想办法活下去。拓跋鲜卑统一北方后,大部分有底线的汉族人,为了生存、生活,只能把气节掩藏起来,给尊严遮蔽一层面具,委曲求全的活着。为了糊口,许多汉族官员心有锦绣,但能不张口就不张口,否则,一个货币流通问题根本难不住他们。也有许多世家大族,儒学士子,宁可耕读持家,也不愿出仕为官。还有许多普普通通的汉家儿郎,因为势单力薄,又怕拖累家人,选择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这一切,并不等于他们从心底认输了。 志大才疏的鲜卑人和精明睿智的汉族人,在北魏立国的前半段,二者一直是狼肉贴不到羊身上,彼此离心离德。 时间是最好的粘合剂。 经过一百多年的不断融合,慢慢的,仇恨淡了,情意多了。北方的汉人很多已经鲜卑化,南方的鲜卑人大多已经汉化。双方再也不分彼此,各自留着面子。可是,胡汉之间总还是有些疏离感。这种疏离感就像干透了的木柴,就怕火星子。偏偏就有人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一百年的统治就能把这个民族脊梁打断,毫不掩饰他们的居高临下,毫不顾忌这个民族的自尊。皇甫贵忠的表现就代表了这样一大批人的心态。 杨侃来自于华阴,大秦帝国和大汉王朝的都城郊外。那里的人从生下来就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自傲。锦娘的口音和气质,绝对是“王谢”之家的近邻,文化底蕴深厚得千年以后都让外国人绝望。至于秀容刘贵,燕赵之地的品种,几千年的战争就没离开他们家那片土地,逮谁跟谁蹭火星子的暴脾气。 高欢很无理的眼神,缓慢的看了一圈,然后淡淡的说:“谁家的疯狗,有人管没人管?” 长孙尚看了高欢一眼,也淡淡的说:“我家的,失礼了。”然后对皇甫贵忠说:“到门口抽自己耳光,见了血以后找人敷药,滚吧!” 这句话差点让皇甫感动的哭了。在他的认知里,这算公子饶了他一命。 第六十章 深入浅出 为了平复高欢的怒气,长孙尚直接让皇甫贵忠到门口自己抽自己耳光,见了血以后找人敷药。淡淡一句话,皇甫贵忠如蒙大赦,千恩万谢的到门外完成任务去了。 这样的处理方式很恰当,可见这位长孙尚年纪轻轻,道行很深。一句不中听的话,即打击了高欢的嚣张气焰,又挑明了双方本质上的关系: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让皇甫自己惩戒,是给了高欢刘贵面子,但你的面子就值那么多——耳光搧到出血为之。反过来讲,用手下的鼻血交换你把知道的说出来,怎么说都是居高临下的位置。高欢心说,官宦人家出来的子弟毕竟见多识广,从小耳濡目染,自带一套玩弄人的把戏。如此看来,这家伙确实不像骗子。 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身份能让他口气那么大?身负皇命的钦差?长孙家家主的嫡子?假借长孙之名的骗子? 适可而止是高欢的原则,有了长孙尚的这个态度,想甩袖就走是不可能了,只好继续下去。他亲自执壶,给长孙尚、杨侃、锦娘、刘贵各斟了一碗茶,轮到自己的时候,慢吞吞且优雅的将残茶倒掉,又用清水洗了茶碗,直到听见门口皇甫贵忠打脸的声音传进来。听了一会儿,感觉心情舒畅一些了。给自己的茶碗里斟了半碗茶一口喝掉又斟满,才好整以暇的接着话题往下进行。 门外走廊里,黑压压的一群黑衣人,三三两两小声闲聊着什么。先前被娄三一脚踹出门外的那个护卫,生怕掌柜的因为他没有尽到一名护卫的责任而追究他的责任,一直提心吊胆,不停的在走廊里踱步。忽听开门之声想起,只见自家掌柜一脸大便干燥的表情从里面出来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能小心翼翼的用表情传达自己的关心慰问。 “掌柜的,小的现在进去把那五个王八蛋砍了,给您消气!” 那护卫依然采用惯常的手法讨好掌柜的。却不料,皇甫贵忠一脚踢在他小腿骨上,厌弃的口气骂道:“砍你娘!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打杀杀,一帮粗鄙不堪的货色。闲暇之余就不能学点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众人听掌柜的这么说,一时有些莫名其妙。互相眼神寻问,掌柜的什么意思? 那护卫被踢得钻心疼痛,但他不敢躲避,也不敢吱声,生生的忍耐下来,可怜兮兮的等着掌柜发话。 皇甫贵忠也不敢耽搁的太久,尚公子还等着结果。便对那护卫说:“搧我耳光。” 护卫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岔了,追问一句:“您说啥?” 皇甫短促且厉声说:“搧我耳光!” 护卫确定听清楚了,直接跪在地上,左右开弓,狠搧自己耳光。 皇甫一脚将他踹倒在地,骂道:“扇——我——耳——光——,你他娘聋了吗?” 护卫假装没听懂,继续搧自己。他知道,假装听错没关系,真搧了这个王八蛋,就等着他无情的报复吧。 皇甫气得不行,但没时间磨蹭了,指着一位手提木棍看场子的黑衣人说:“搧我!” 黑衣人本能的想躲,但皇甫贵忠不给他机会,恶狠狠的说:“你他娘的敢抗命,老子一会儿直接废了你!” 黑衣人愣怔了一下,将手中的木棍交给身边的人,走到皇甫面前,轻轻的搧了他一个耳光。 皇甫厉声喝道:“没吃饭啊,用点力!” 黑衣人稍微加了点力道又搧了一耳光。 皇甫急眼了,咬着牙根儿骂道:“王八蛋,让你用点力,听不懂人话怎滴?” 黑衣人这回确定可以下狠手了,进一步核实道:“掌柜的,搧几下?” 皇甫咬咬牙,不耐烦的说:“搧到见血为之。” 黑衣人说:“小的遵命!”没等皇甫贵忠再说话,风火轮儿似的左右开弓,搧的皇甫贵忠火冒金星,眼看脸颊红了、肿了、紫了,就是不出血。这小子是故意的,好容易等到这个白送的报仇机会,他岂能轻易放过?本来可以照着鼻子狠狠来一下,见了血以后再象征性的抽十个八个耳光,多快好省的把事干完,也没人会追究过程是不是?可他非要在脸颊上不停的搧,而且是越搧越熟练,越搧分寸掌握的越到位。这下皇甫倒霉了,五十多个耳光过去,脸颊就是不出血。尼玛,把脸颊生生搧出血,那得多少耳光才能见效啊! 更缺德的还在后面呢。他搧累了,居然让旁边一位有同样遭遇的室友接替他继续搧。一直轮到第四人时,那小子一时义愤,没把控好力度,一巴掌就见血了,皇甫也活生生的晕过去了。 房间里面。 高欢听到“啪啪”之声响彻内外后,这才满意的放下茶碗,从袖口里掏出那条绣着鸳鸯的丝质手帕,沾了沾嘴角。他这一套慢条斯理的装逼动作,惹得长孙尚不耐烦了,讥讽的说:“差不多行了,小肚鸡肠的样子,很无耻。” 高欢也没有被人点破小心眼的尴尬,直接说:“早说了,我这人自尊心变态的厉害,在这方面特别记仇。……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接着先前的话题。那个啥……说到货币了是吧?” 长孙尚点头。杨侃的情绪也慢慢的和缓了一些。锦娘正了正身形,摆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刘贵长长的呼出一口恶气,双手搓了搓已经抽搐的有些僵硬的脸颊,也端正了态度。 高欢接着说:“刚才已经说了,货币是用作商品交易的媒介。要想让货币正常流通,首先要商品能够自由流通。全国一盘棋,使用同一种货币。而这种货币,必须要朝廷统一发行,各地无条件接受。反过来说,就是朝廷发行的货币,必须有足够的信誉作保障,而且不能想发行多少就发行多少,要与国内生产总值结合起来。也就是说,并不是发行出去的货币越多越好。发行多了会贬值。发行少了就会紧缩。……又说复杂了。” “……就拿咸盐举例。日常生活中人人离不开咸盐,全国一年就能产出一百万斤盐。如果没有人恶意囤积,这些盐基本能保证所有人都吃上盐,而且能吃得起。可是,你突然私自铸造了大批钱币,如果不用来购买商品,这些钱币毫无价值。呃、对了,货币本身也是特殊的商品。如果用来购买商品,一百万斤盐你一个人全买了,别人就无盐可吃。怎么办?当然会抢购,商家就会乘机涨价。原本十文钱一斤盐,因为你多余的钱进场参与抢购,价格上涨成三十文一斤。会出现什么情况?” 长孙尚说:“市场上无盐可买,而且贵的离谱。但是,产盐的和卖盐的,不都大赚一笔了吗?” 高欢吐槽一句:“草,你真聪明。没错,那么,家家户户那些一天也离不开盐的消费者呢?他们平白无故的多掏三倍的钱买回合原来一样多的盐,是不是等于你扰乱了正常的商业秩序?又说复杂了。” 长孙尚说:“不复杂不复杂,我们听明白了。有钱的人多了,别人不算扰乱,为何我这些钱投入进去,就成了扰乱商业秩序了呢?” 高欢摸了摸额头,耐心的解说:“因为你的那些钱,和国内生产总值没关系,是凭空多出来的部分。同样的一斤盐,昨天十文钱,今天三十文钱,价值没变,但价格却变了。换句话说,就是市场有价值一万贯的商品,朝廷也必须发行一万贯的货币,这样就能保持平衡。你突然投入一大笔比总价值多出来的钱,这就破坏了正常的供需关系,物价必然上涨。能听懂吗?” 长孙尚说:“我的那些钱投进去,商家不是赚的更多吗?” “商家是赚了,可生产者和购买者却需要付出更多的钱。” “那就给生产者和购买者也加钱啊!” “水涨船高,越加钱,物价越是虚高。” “我明白了。就是因为我的那些多出来的钱,不但没帮到别人,反倒是成了乱源。” “对头!如此,我给你铸币技术,你还敢要吗?” 长孙尚冷静的想了想说:“那你的商行为何能私自铸币?” 高欢说:“我铸造的钱币和我卖出去的商品是等值的。也就是说,我生产十贯钱的商品,我发行十贯钱的货币。别人想恶意扰乱,比如用太和五铢钱购买,我不卖。想要仿制我的钱币,我有识别技术,假币进不来,这样你就没办法扰乱我的经营活动。以小比大,大魏国若是和我的商行一样运作,太和五铢钱才能真正流通起来。可是,大魏有那么多的封王不应朝廷诏令,关起门来自成一体,五铢钱不能在各王的封地内流通,你的那个美好的愿望就是一句空话。明白吗?还有,我铸造的钱币,金银足赤,铜钱经过特殊处理加工,分量足够,完全可以反映商品的价值。不管是商家还是庶民,拿着我的铸钱,到哪里都是值得信任的,不会被假币替代,储存起来也放心。太和五铢钱能吗?收了张三的钱,去买李四的商品。李四不卖,说你的钱不足分量,还不如拿点别的东西和我交换呢。如此,你也看到了,大魏立国一百多年,还处在原始的易货贸易阶段,不可悲吗?尚公子,我不想知道你代表谁,但你的好心没用。除非你有能力让大魏那些有形无形的关卡消失。” 听高欢这么说,在场诸位陷入沉思。 “再补充一点。粗制滥造的土钱哪来的?贫苦人家能造出来吗?普普通通的商户有必要那么做吗?只有各地封王,世家大户才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粗制滥造?一斤铜能铸一百个钱,他们偷工减料,铸了一百二十个。换句话说,他们用一斤铜换取了一斤二两铜的商品,吃亏的是谁?吃亏的是生产者,普通消费者,还有朝廷。朝廷少了税收,生产者多付出劳动,普通消费者因为物价上涨多付钱财,而铸钱者凭空多剥削了两成的利润。这样和风细雨的抢劫,比发动战争抢劫来的更快,更隐蔽,何乐而不为?尚公子,你有能力把这些人铲除了吗?” 长孙尚沉吟良久说:“我举荐你到尚书府出任掌管此事的官员,意下如何?” 高欢说:“不怎么样。” 长孙尚:“为什么?” 高欢说:“因为没用,即便我出的主意是为国为民的好主意,最终变成诏令发下去,但总会有人受伤,那些受伤的人会将我撕碎。如果将我撕碎能达到目的,我愿以身饲虎。牺牲我一个,幸福千万家,我义无反顾。问题是,我死了,政策还在纸面上,有意义吗?倒不如在这边远之地做个实验,为后来人总结点经验教训。比如你,可以观察我的实验过程,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他日有机会一展抱负,少走不少弯路。” 长孙尚说:“何以对我没有一点信心?” 高欢说:“不是对你没有信心,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你手下一个打手就敢视我如无物,那些鲜卑勋贵,汉族世家,皇亲国戚,随便什么人都能将我捏死。到时候,你一样救不了我。不是我小觑于你,即便你是当今陛下,你一样救不了我。我的话,相信你听懂了。不过,你若想挣大钱,甚至想富可敌国,我倒是可以给你出点主意。” 长孙尚:“不瞒你说,我志不在此。” 高欢说:“我知道,如果你的抱负不是混吃等死的话,那就应该是确保大魏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长孙尚眯着眼睛多看了高欢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高欢说:“听说过一句话没有,叫作: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几人都不自觉的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 高欢当然知道他们没听说过,但他不会解释的,而是用生活话的语言加以注释:“有句话你我可以共勉。不管你现在干什么,将来能干什么,记住我的话,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来,跟我说一遍,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 几人被他这么捉弄,感觉怪怪的。但还是勉强跟着他说:“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 高欢停顿了一下,让几位好好琢磨一下这句话的哲学含义。 果然,四人细细品味这句话,都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脸上的表情各异,但也基本认同。 高欢接着说:“比如说各级官吏的俸禄,朝廷现在依然采用的是配发布匹、粮食。刺史月奉八百匹,太守月奉六百匹。知道吗?这些物资以税收的形态收上来,长途运输,人吃马嚼,一匹布到了官吏手里,已经成了半匹了。如果用货币替代,能省下多少人力物力?节约下来的就是财富。想促成货币取代货物给官吏发薪俸,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保障这项制度的正常运行,没有钱能行吗?” “……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说你想改进一件兵器,让它可以以一当百,减少我们的兵力投送,减少因伤亡付出的大量资费,没有钱能做到吗?你说我把匠人们抓来,不好好改进就杀头。可你把匠人们杀了,又有谁替你改进?人心不是靠刀架在脖子上收拢的,是靠制度保障,利益诱惑,激励机制刺激的。如果你说,谁能改进一件以一当百的兵器,就奖励他一百贯。磨不推会自转,改进的速度、质量、实用性也许会超出你的想象,没有钱做得到吗?你想让五铢钱流通起来,市场上那么多粗制滥造的劣币假币泛滥,谁来监管?雇佣小吏检查监督,打击不法,小吏要吃饭穿衣养家糊口,没钱做得到吗?” “……这样的例子我能给你举出成百上千条。所以说,尚公子,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道理谁都懂,说起来谁都会,可有几人做到了?你志不在此,心里装的是大魏天下,芸芸众生,千秋大业。不瞒你说,我装的是整个宇宙,比你的志向远大多了,有用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在怀朔镇推行新的货币发行,小地方,几万人口的规模。你比我能量大,选一两个州郡试试。把这件事做好做成,那才叫心忧天下,福泽万民,大魏的江山才能千秋万代。口口声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怎么忧,怎么乐?手里分文没有,告诉普罗大众说,我是清流,黄白之物太俗,污秽了我的清誉。但我要让你们个个饱食终日,金银满仓。有人信你吗?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尚公子,脚踏实地做点实事不好吗?这话也是和杨公子共勉。” “……就你这个和顺酒楼,如果让我开,一年之内,在你现在的收入基础上,翻十倍你信不信?当然,你开这家酒楼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盈利,应该另有乾坤。我不想知道其中猫腻。我想说的是,救国救民,方法多得是。民富国强的方法同样多得是,难点在于有律法和制度的保障。比如黑虎坊的开张,居然让本镇的另外两家小赌坊凭空消失了。如此杀鸡取卵的欺行霸市,能坚持多久?民不畏死,何以死而惧之?把人逼到绝路的结果是什么?一定是奋起反抗!我和你们打个赌,皇甫贵忠一定自己下不了手,让赌场的看护搧他耳光,信不信?” 锦娘忽闪着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好奇的问:“为什么?我不信。” 高欢笃定的说:“不信没关系,可以出去看看。不止于此,以他平时骄狂跋扈的性子,打他的人一定不会手下留情。应他的邀请,往死了打,还不担心报复。” 锦娘突然兴奋的说:“公子,我们出去验证一下,看看高郎君的话是不是真的。” 长孙尚和杨侃也被勾起了兴趣,刘贵恨不得自己动手,有这种热闹,当然是要看看的。于是几人暂停话题出了房门,好巧不巧的赶上皇甫贵忠被四名手下轮番搧晕过去,也是长孙尚他们出来验证高欢的猜测是否准确之时。 第六十一章 猫虎关系 高欢小时候,应该是夏天小时候曾听过一个民间寓言,说的是老虎向猫拜师学艺的故事。 启初,老虎为了向猫学到真本事,姿态放得很低,谦虚有礼,勤奋好学,并对猫师傅百般讨好。等捕猎技术尽数学到手之后,老虎第一个实习捕猎的对象就选中了猫师傅。追逐的过程中,猫咪蹭的一下窜到树上。老虎不会上树,想吃了师傅的愿望没能实现,蹲在树下愤怒的责问猫师傅,为何不教我上树的本事?猫说,我若连最后保命的绝招都教了你,现在岂不成了你口中的食物? 小时候,从这个寓言里学到一个知识点:师傅教徒弟,任何时候都要留一手。 长大后,对这个寓言提出质疑:如此狭隘的师徒传承方式,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 人老了,突然顿悟,明白这寓言是历代师傅传下来吓唬徒弟的,担心徒弟忘本,出徒后不再孝敬。因为师傅已倾囊相授,再没有拿一把的技能了。年老以后,无力自足,渴求援助。 现在,他就是那只猫咪。长孙尚、杨侃、锦娘就是老虎。是敝帚自珍,还是桃李满天下? …… 锦娘不信高欢关于皇甫贵忠被手下人毫不留情搧耳光的猜测,拉着长孙尚要出去看个究竟。真实目的当然不是看热闹,这是涉及到接下来如何与高欢打交道、谈条件的原则问题,不可不察。杨侃今天晚上是被高欢惊才绝艳的手段震惊的有些懵逼,他不相信高欢真有决胜千里的大将之材。刘贵跟了出来,高欢走在最后。 迫不及待拉开门的锦娘,第一眼看到皇甫贵忠被他的四名手下活生生的一顿耳光抽晕正要倒下的情景。特别是当她看清楚皇甫两颊皮下毛细血管破裂,脸颊紫青,脑袋肿的像个血葫芦时,情不自禁的捂嘴惊呼。与此同时,她的眼神再次看向高欢,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一个妖孽,嗜人魂魄的妖孽。他为什么能够猜的那么准?他是怎么做到的?眼光可以穿墙吗?长了一双千里耳吗?他可是正说着话呢,他会分身术? 身后四人紧跟着出来,看到这副场景,也不免心里发紧。 走廊里看热闹的一众黑衣人见长孙尚他们出来,吓得全都跪地不敢吱声。负责把皇甫抽晕的最后一位黑衣人则反复告饶说:“掌柜下令搧的,掌柜下令搧的……” 被娄三踹出去那位,此刻还在自我搧耳光。虽然力度明显不够,但也已经双颊黑紫。 长孙尚问:“他是怎么回事?” 那告饶的黑衣人说:“他不听掌柜的命令,陪掌柜的自罚。” “你!别搧了,陪你们掌柜敷药去。”长孙尚命令道。 “谢公子开恩,谢公子大德。”那自罚耳光的护卫这才停手,艰难的起身招呼几人一起将晕过去的皇甫抬走。其他黑衣人也都散去。 娄三悄悄到高欢身边附耳相问:“姑爷,没问题吧?要不要我守在你身边?” 高欢摇摇头表示不需要。 尉景父子本来还在互相埋怨,自从皇甫贵忠到门口接受惩罚开始,两人再没敢吱声,耳朵里充斥着门外无穷无尽的啪啪声心惊肉跳。想走不敢走,捂着耳朵坚持了一炷香时间的痛苦煎熬。好容易等到高欢出来,尉景赶紧扥扥高欢的衣袖,哀求的眼神太可怜了,他想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高欢同样摇摇头,表示现在还走不了。 一旁的尉粲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见父亲和大舅沟通的结果不是很乐观,绝望的跌坐在地。忽然看见锦娘玲珑有致,凸凹鲜明的侧身,顿时色心掩盖了惊心,恐惧瞬间消失了大半。他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袍,趁人不注意,贱兮兮的向锦娘身边靠过去,半眯着眼睛嗅闻锦娘身上的气味。 要不怎么说,不要轻易否定一个人。每个人生来都有长处,只因为追求的方向不同。假如尉景能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就培养儿子进入色情行业,保准赚的盆满钵满。尉粲年仅十四岁,就能鲜明的表现出他的审美取向和热衷重点,这能给父母省去多少麻烦呀? 几人重新回到里屋,娄三和尉景父子依然滞留在外面。可爱的粲公子还在房间里搜寻锦娘气味的残留,把尉景气得恨不得现在就阉了他。但是,这个恶毒的想法不能也不可能实现,这就逼的尉景不得不查寻根由:粲儿这么骚性,究竟像谁呢? 房间里,五人重新归位后,高欢主动承担起服务员的角色。他将各自的残茶倒掉,重新续满,自己先“佛流佛流”喝起来,声音搞的很大。 稳定了情绪以后的锦娘,看向高欢的眼神特别复杂,说不清什么滋味。 杨侃则陷入沉思。此刻,他的思绪进入一个更加广博的领域,似乎有一种宇宙大道即将被他悟透。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刘贵也学着高欢的样子,故意将喝茶的声音搞的很大。兄弟们多年默契,知道这是不耐烦了。想走,又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来,用这种方式提醒主人。一般来说,都是主人家端茶送客。客人制造噪音示意告辞这种事,只有他们几个这么做。 一直以来,刘贵对于高欢把握人心的能力很是佩服。但像今天这样能将人心把控到细微末节,刘贵还是第一次见识。虽说二人相交五六年,但一年能见上一两面就不错了。若不是刘家在怀朔镇有产业,两人想见一次都难。以往的相处方式大多是谈天谈地谈不公,一顿大酒到天明。今次从秀容来怀朔,原本是盘点完收成,如果再没有可观的收益,就打算转手做别的了。不曾想,阿欢受伤后鼓捣出的几个小玩意儿,居然无意中给刘家转变经营项目提供了一个机会。要不怎么说,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 当年自己无意中的一个善举,居然定下两人多年的情分。阿欢不仅将自己拉入商行核心股东圈子,还无条件的把经营大权交给自己,这是多么大的信任。没有比较,不知道这份友情和信任的价值。看看他对待长孙尚、皇甫贵忠、杨侃、锦娘的态度,可以说一点真诚都欠奉。威逼利诱都不好使。真豪杰也! 要说这几人当中,心情最复杂的还是长孙尚。作为真正的皇族勋贵子弟,他从一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没错,他不是嫡长子,但却是嫡子,身份尊贵的很。从小和皇子们一起玩耍学习。同样的授业恩师,一样的经史子集,除了不能和储君相提并论,其他皇子在他面前并没有多少特别之处。 祖辈父辈,不是公卿,就是王侯,不是将军,就是丞相。皇家十姓当中,长孙为第四姓,取长子长孙之意。如果说大魏江山是拓跋鲜卑的,那么长孙一脉就要占去一半的功劳,剩余的一半供所有勋贵分配。所以说,长孙家的命运和大魏国运是紧紧绑在一起的。 凡大魏立国一百二十四年来,皇族十姓起起落落,有的已淡出中枢,有的已泯灭于视野之外,但长孙一族始终屹立不倒,根本原因在于长孙家从来都是以国事为重。不管帝族谁继承皇位,都离不开长孙家的支持。自己从听懂人话开始耳边就充斥着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听惯了治国方略,统御之术。二十多年来,皇帝都见过两位了,王侯公卿就更不在话下。形形色色的官员,脾性各异的小吏,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什么儒学大家,文人雅士,勇武将军,火爆校尉,不夸张的说,盏茶功夫就可以掂出他们的分量。可眼前这个不入流的小函使,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让人捉摸不透呢?说文的,他能让杨侃这样的饱学之士插不上嘴。论武的,一拳能将自己豢养的护卫小臂打折。随口来一首七言绝句,简直可以称之为经典。耍起无赖,让里闾街坊的泼皮都自叹弗如。 更难理解的是,他说的那一套理论何以自己从未听说过?用这位刘贵的话说,他是自学成才。既然是自学,那就应该有蓝本可学。有史以来,哪位大家有过类似的系统学问传世?回顾先秦以来的道、儒、墨、法诸家学说,似乎都有一点影子。细细品味,又不是那么回事。如此,是不是可以说,他不是跟什么人或者上古奇书学的,而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 小函使啊小函使,你真的就是一个小函使?难道此前就没人发现你的不同凡响?段长和王怀两个自诩识人无数的大能人,眼皮底下有此等异于常人的家伙居然熟视无睹,贬黜你俩回家养老真不算过分。还有叔孙睿那个蠢货,背负着鲜卑贵族的使命,只知道谋算自己的小利益,从来没有把朝廷的大义放在心里,真后悔帮他一忙。 最特别的是,你能将人性把握到毫厘之间!你究竟是人是鬼,是魔是神?还有,高官厚祿你不稀罕,那么你想干什么?想到这些,长孙尚忽然心里震了一下。再次看向高欢时,这才发现他一脸的不耐烦,茶水喝的像驴饮水。几个意思?想走?门儿都没有! “高兄,有点耐性好吗?” “该讲的都讲清楚了,长孙公子还有什么要请教在下的吗?”高欢开玩笑说。 “我发现和你说话很放松,不用瞎捉摸,直来直去,挺好。” “你也是我见过最容易沟通的勋贵子弟。” “不如这样,有关五铢钱流通的现状和解决办法,你写一道详尽的奏折,我负责递给皇帝如何?” “是建议朝廷在全国实行,还是在局部试行?” “各写一道如何?” “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已经和你说过了,再好的办法,不去除障碍,清除阻力,都是白费力气。” “总要做些什么吧?” “倒也是。我有什么好处?” “……你也太直白了。先前不是说过了嘛,要官给官,要钱给钱。” “先前是先前,代价太高,我人小帽子低,消受不起。现在可以了,我要价,你还价,一把一过,两不相欠。两份奏折,两天之内交给你。我要一个以皇家的名义发行商行货币的机会,不过分吧?别跟我说你办不到。” “为什么不是五铢钱?” “五铢钱信誉破产,不可能立起来了。” “胃口是不是大了点?” “我是买卖人,讲的就是买卖公平,物有所值。” “你还是怀朔镇军函使,大魏国的在职军人。” “你可以不和我谈这笔买卖,又没人逼你。” 一旁的杨侃听不下去了,厉声呵斥道:“高函使,我辈读书之人,当心怀天下苍生。你怎么可以恃才要挟长孙公子?” 高欢笑笑说:“杨兄,从开始我就说了,这世上没人教我读书。我肚子里这点货色皆乃旁收杂学,不成体系。道家、儒家、墨家、法家、阴阳家,什么都有,整个一个大杂烩,野路子。所以,我不在读书人行列。再则,今天我和你们说了半天,商品是有价值的。知识同样可以作为商品交易。如果长孙公子分文不出就从我这里获得知识,请问,他会把这些知识当回事吗?士业兄,你若不是满腹经纶,扬州刺史长孙稚会聘你担任僚佐吗?” 长孙尚、杨侃、锦娘三人同时惊恐的看向高欢。因为,此时杨侃还在汝南王手下担任骑兵参军,并没有到长孙稚手下任职。去扬州刺史长孙稚手下担任录事参军的事,确实由长孙尚从中撮合,而且刚刚向长孙稚提出不久。长孙稚倒是求才若渴,没有意见。可杨侃怕对不住汝南王,所以迟迟没有答应。但是,长孙尚和杨侃因此关系走近,不惜远天远地的跟他来怀朔镇暗中考察高欢及其华北贸易商行。如此绝密的事,高欢是怎么知道的? 杨侃吃惊的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高欢淡淡的说:“很难知道吗?” 杨侃继续追问:“说清楚,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高欢说:“我能掐会算,想知道你很容易的。” 杨侃被冲撞的有些不快,冷冷道:“能掐会算?你当杨某三岁稚童吗?” 高欢哭笑不得的说:“杨兄,不说这些了好吗?我这还等着长孙公子还价呢。” 长孙尚现在心里简直就是雷声滚滚。他不明白,今天遇到的这个家伙究竟是人是鬼? 第六十二章 慷慨责骂 高欢无意中说出杨侃的来历,而且有些事才刚刚着手酝酿,高欢便一语道破。如此,怎能不让杨侃汗毛倒竖,锦娘花容失色?同一阵营的刘贵也吃惊不小。大家都是眨眼眉毛动的聪明人,透过现象看本质的能耐都有,只不过得出的结论有差异而已。除高欢这个当事人之外,别看长孙尚年龄小,城府极深。尽管他的内心惊雷滚滚,自诩见惯了大风大浪,此时也不免浑身发毛,打起小心来。 高欢责怪自己节外生枝,没事说着些干啥。 长孙尚则在想,自己只介绍过杨侃的姓名,并没有过多余的背景流露,他是怎么知道杨士真的来历?更何况杨侃刚刚出仕不久,且身处汝南。既不是名动天下的大家,也不是朝野文明的鸿儒,他高欢何以轻描淡写就能道出其身份来历?刚开始他盛赞杨侃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自己还以为他不过是随口恭维而已。现在看来,他应该早知道杨侃乃何许人也。一种可能,杨侃这两天自以为是的秘密调查,其实高欢早有觉察。他只是按兵不动,反过来对杨侃进行查证。其次是杨侃从汝南出发时,有人提前告知了高欢。还有一种可能是怀朔镇有人知道杨侃的来历。最后一种就是高欢真的能掐会算。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他可以知道杨侃的姓名,但绝不会知道他的来历。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他应该在汝南有信息渠道。或者预先布下的暗桩。或者有往来运输的商队为他提供消息。再或者是与杨侃同行之人无意中认识杨侃,恰好在这两天之内给他提供了这个消息。 如果是第三种可能,只能是怀朔镇有杨侃的同乡,或是高欢的手下,或者是他的耳目,或者其他什么关系。但是,这些巧合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是知道高欢在调查杨侃。二是限定在两天之内。 如果他能掐会算,那便是姜尚再世,武王重生了。世上真有那种神乎其神的半仙之人吗? 仔细琢磨,每一种可能都微乎其微。长孙尚感觉晕晕乎乎的,一个头两个大! 不管了,总之这是一个危险人物。要么为我所用,要么设法毁了他。根据他今晚表现出来的态度看,此人对皇家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对勋贵世家毫无亲善之意,满嘴的利益交换。先前皇甫已经暗示他,杨钧即将到任怀朔镇将。这既是威慑,也是一种拉拢手段。但他不为所动,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既不接受拉拢,又不在乎威慑。如此有恃无恐,他的底气何在? 现下朝野上下,人人恨不能把自己装扮成满腹经纶,心有锦绣的文人士子、儒学大家形象。他却丝毫不愿意贴上这个标签,甚至有些刻意往商贾之流里混迹的意思。这又是为什么?欲盖弥彰,还是有志于商贾贱业?倘若是欲盖弥彰,那么他不想让人知道的隐秘是什么?……不对不对,他刚才要和自己共勉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的?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这不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作保障,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起兵造反?嘶…… 有了这个念头以后,长孙尚的瞳孔下意识的迅速收缩,眼睛随即也眯成一条细缝。灯光下,虽看不到他眼底深处狼一样的阴狠,但他双手十字交叉,大拇指高速转动的习惯性动作,还是有人看出些端倪来。 高欢将几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但他不想太过在乎他们的想法。既然已经说出去了,那就随他吧,爱咋咋的。于是主动打破沉闷说:“长孙公子,不如我们双方合作,让华北贸易商行的货币代替太和五铢钱在大魏境内自由流通。这件事若能做成,既解决了你想要的江山稳固,也使我们的商行能走出怀朔镇这个弹丸之地。一旦有了全国统一的货币,不仅可以降低生产成本,减轻民众负担,而且能加快商品流动,增加朝廷赋税。如此利国利民,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伟大事业,难道不值得长孙公子试一试?” 长孙尚依然眯着眼睛,盯着高欢看了好久。看着高欢上下翻飞的两片嘴唇像两片刀锋似的,斯拉斯拉的在他心尖上削肉,忽然有种被高欢算计了的感觉。明白了这点之后,他嘴角一咧说道:“高兄,高函使,华北贸易商行董事长。请把所有华丽的外衣剥去,说出你的真实目的。” 听长孙尚如此说,高欢也有点佩服这个胖家伙了。虽出身皇族,理论上来讲该是一个双手不沾阳春水,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区别的纨绔子。可他偏偏城府很深,意志坚定,见识广泛,主意很正的家伙,真不好忽悠。 没办法,强攻不行,迂回再攻,不信你是天纵奇才。于是笑笑说:“有两个错误认知我需要给你指出来。第一,千方百计引诱我前来的是你,所以不存在我花言巧语,欲盖弥彰一说。其二,重新确立太和五铢钱的国家信誉几乎不可能实现。倒不如重打锣鼓重开张,新建立一套货币供应体系。我喜欢买卖公平,算计的就是利益。不划算的买卖,我不愿浪费精力。所以,你我合作,成本最低,收益却最大。对国家,对民众,对朝廷,对官吏,皆有好处,为何不作为?” “假话!你若真做如此想,把铸币技术无偿捐献给朝廷。由皇上下诏,尚书府进行全国统一的货币发行不就行了?何必惺惺作态,自诩为国为民?”杨侃插话道。 这话说的很无理。并不是杨侃心术不正,恰恰相反,他是心术太正了。杨侃心里,每一位大魏子民都应该把自己献给国家。他的心目中,朝廷和国家等同。 而高欢心里,国家和朝廷不是同一个概念。朝廷只是一个统治集团,国家才是每个子民的母亲。如果现在这个朝廷能同心同德,清除积弊,为这个国家的长治久安,人民幸福而竭尽全力的出点子、想办法,别说一个小小知识产权,搭上他这条命又能如何?上辈子活了六十岁,这辈子难道能活六千岁不成?母慈子孝,人伦大道!老娘身体康健,儿女才能安心地做其他事;老娘快快乐乐,儿女才能远行。现在娘病了,一帮兄弟吵吵着该谁来护理,谁该出钱,甚至把娘最后的一点养老钱都私下分了。儿女们做得出,躺在病床上的娘该做何想? 想到这里,高欢忽然心情莫名其妙的恶劣起来,针对杨侃的话同样很冲:“杨兄,你我初次见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对你本人的人品学识,高欢甚为钦佩。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诫一句杨兄,你读书读傻了吧?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高某很钦佩这样的人生境界,我本人也十分推崇这样的人品。但是,请注意我的转折。但是,我把铸币技术无偿捐献给朝廷,你们能保证新的货币正常流通吗?” 对于高欢的一套说辞,内心来讲,杨侃已经不忿多时了。些许奇淫技巧,商贾小道,能够拿来帮助朝廷治理地方,不啻是一记善意良方。如果就此拿一把,要挟公子,高欢不仅人品堪忧,用心也非常险恶。于是,杨侃愠怒的说:“君子九思,见得思义。高兄口口声声利益交换,将黄白之物视为天下至尊。言必称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是万万不能的。用你的话说,商品皆有价值,思想知识也能用来交换。那么请问,圣人之道价值几许,先哲著作能换几个糟钱?忠君爱民,以身许国,乃吾辈读书之人的品德所系,志向所追。高兄的所作所为,终将毁了自己,也会坏了大魏淳朴的民风士气。” 针对杨侃这类的腐儒,高欢不想和他争辩。即便想争辩,他也自觉争不过满腹经纶的杨侃。但他也不能一句话不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冲着杨侃说:“我一再声明,对于杨兄这样的高洁之士,高某毫无轻薄之意。但是,请再次记住我的转折。但是,独善其身没问题,兼善天下问题就大了。你若主政一方,每一个政令都事关万千黎庶的生死存亡,些许不能理想主义。太和五铢钱开始发行之时,相信满朝文武都不希望它混乱不堪,粗制滥造,祸国殃民。那么,何以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换一个新版钱币,就能改变朝堂之上的闭目塞听,官商之间的相互勾连,王公贵族的保护主义,地方政府的懒政怠政吗?我把它交给你们,不出三个月,就会有仿制品出来扰乱市场。到时候怎么办?任意放纵,还是重新再版?朝廷有多少钱可以来回折腾?什么叫忠君爱民?哪位君王希望五铢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这一切,不是在口口声声忠君爱民者眼皮底下成灾的吗?爱民了吗?害民才是事实。你们这些清流士子可以视金钱如粪土。一袭布衣,半碗糙饭,手捧圣贤书,自命比人清高!去你娘的清高!有本事,你们光着屁股去山里摘野果去吃!” 高欢的一句粗话,惊得锦娘小女子杏眼圆睁。她不敢相信他会当着自己的面口出污言秽语。 已经有些情绪失控的高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高声量继续道:“杨兄喜欢将圣人之言奉为圭臬。那么我倒想请问,古往今来,哪位圣贤教导你们这些饱读圣贤之书的谦谦君子,可以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管子·牧民》所载: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庶民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也学君子啃树皮吗?读书治世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天下太平,仓廪殷实吗?否则,要那么多士子干什么,沤粪啊?口口声声士农工商,商贾被称之为贱业。高某以为,国家兴亡,百业不可轻贱。庶民百姓,君王不可蔑视。国之未来,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三者不可偏废。好好的手工业,被你们定性为奇淫技巧;好好的商贸业,被你们说成是卑贱之业。卧槽他二大爷!大魏王朝世世代代都要靠抢劫掠夺过日子啊?……你们别那么看着我!满朝文武,蝇营狗苟,有几人真正为大魏三千万庶民着想过?长孙尚,你不是可以直达天听嘛?那好,就把我这个庶民小卒的话转达给那些庙堂之上的大人们。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孟子告齐宣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现场一片宁静,谁也不说话了。 高欢喝了口水,心情有些沮丧。原本谋划好好谈笔买卖,硬逼自己扯这些闲淡,真他吗扫兴。 杨侃感觉晕晕乎乎的,仿佛心里一直以来的坚持不那么牢靠了。 刘贵是彻底被自己这位兄弟征服了。娘那个腿儿!甭管有没有道理,单凭这一通慷慨陈词,足够舒爽了。小函使怎么了,不照样把你们灭得灰溜溜的? 锦娘的小心思现在谁也猜不到,连她自己也猜不到。 长孙尚终于说话了:“高兄别激动。你与杨兄观点不同,但都有一颗赤子之心。相比较你我合作,我更倾向于你出仕为官。登高才能望远!小小的怀朔镇,让明珠蒙尘,实在可惜。高兄再考虑考虑。” 高欢意兴阑珊的说:“高某不是那种不识抬举之人,也知道长孙公子的一番好意,更有一番爱惜之心。还是那句话,与其尸位素餐,不如干点实事。忠君爱民,从我做起。我不是朝廷命官,只能力所能及的以一个庶民小卒的力量,尽量改善身边人的境遇。如果长孙公子真心为这个国家好,那就设法去疏通各种阻碍,让华北贸易商行发行的货币在大魏全境合法流通。如果还有顾虑,那就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第六十三章 杨侃之忧 高欢他们走后,长孙尚、锦娘、杨侃回到和顺酒楼锦娘的办公室。长孙尚心事重重的坐在矮榻上,示意杨侃也坐。锦娘准备烹茶,被长孙尚制止,让她也坐过来,有话要说。事前三人也是这样围坐在一起,讨论如何观察了解高欢。本来只是暗中观察,不料出了意外,改成直面。现在有了初步结果,长孙尚要听听两人的意见。 “说说你俩的看法,这个高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成立那个华北贸易商行究竟意欲何为。不要有什么顾忌和保留,敞开说。士业,先谈谈你的感受。”长孙尚语气平和的说。 杨侃整理了一下衣袖,凝眉沉思了一瞬,若有所思的样子边想边说:“公子,锦娘公子,说实话,不见此人之前,只是对那个华北贸易商行觉得好奇,仅就商行的前缀“华北”二字就颇耐人寻味。华北,顾名思义,中华之北。他是怎么定义怀朔镇的地理位置的?有北必有东、西、南,其他疆域泛指哪里?其二,商行的架构更是新颖鲜见,掌柜的不叫掌柜的,称董事长。伙计不叫伙计,称总经理、副理、部长等等。商行内设机构分别命名为财务部、运输部、保卫部,诸如此类,闻所未闻。细细对应,感觉跟朝廷的机构设置相近。商行经营的物品……呃、应该称商品,皆乃世上独一无二的稀罕货,并且有自己发行的独特货币。嘶……不是杨某孤陋寡闻,怎么有种地方小朝廷的气味。” 杨侃说到这里,冷不丁把自己吓了一跳。如果照这个思路说下去,岂不是可以定性高欢实在准备另立朝廷了吗? 锦娘也惊恐的看向长孙尚。见他依然微闭着眼睛,静静的等待着杨侃继续。 “杨某不能也不敢虚妄的猜度高某人的用心,但属实有些把握不准这个人。我甚至感觉他和我们说起的每一句话都是陷阱,一个不慎就会陷入进去。如果他今晚的所有表现,就是他真是性情的自然流露,那么,此人尚在可控范围内。如果他的表现是在装疯卖傻,步步心机,每一句话都可进可退,每一个表现都是刻意为之,那这个人就太可怕了。” 长孙尚插了一句:“举个例子。” 杨侃回忆了一下今晚与高欢见面的整个过程,不敢肯定地说:“比如他出手打残那名护卫的行为,现在想来,透着不合理。皇甫请他饮茶谈事,谈不拢可以不往下进行。即便皇甫当时羞辱了他,但他深处险地,势单力薄,依然选择暴力应对。以他的深谋远虑,冷静果决,绝不该如此鲁莽不智。之所以这么做,说明他已经觉察到我们三人的存在。他想知道后面躲藏的究竟是什么人,只有采用暴力手段才可能逼我们现身。如此,才能解释他出手伤人的本心。” 长孙尚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一下,然后又眯了起来说:“你继续。” 杨侃顺着这个思路往下分析:“概括起来讲,此人表现出来的性情,给人的感觉很怪异。所思所想更是异于常人。仓促间很难将他划归于哪种类型,很复杂的一个人。” 锦娘插话说:“杨兄之说,锦娘深以为然。高欢给人的感觉的确复杂难辨,不好定性。” 杨侃向锦娘投去赞同的目光,接着说:“表面上看,此人不文不武,非兵非民,喜好商贾之道。换一个角度看,他是允文允武,军政两方面的通才。商贾之说只是他借以掩盖真实面目的外衣罢了。” 长孙尚双手十字交叉的搁在隆起的大肚皮上,大拇指又开始快速转动。肥硕的大脸盘微微扬起,眼睛完全闭了起来。 杨侃看长孙尚仍然等着自己的分析,思路也越来越清晰,话语的节奏也明快起来:“杨某不敢说阅尽天下藏书,精研百家论述,但也算得上博览群书,阅历丰富了。然而,对他谈及的所谓货币流通论述,几乎闻所未闻。倘若他只是信口开河也就罢了。问题是他说的那套独特理论,细细琢磨,确有可行之处。如此,杨某不得不有所疑问,他的那个论述缘何而来?若背后有高人指点,那么他师从何人?倘若他是惊才绝艳的旷世奇才,可以自创学派,何以窝囊在怀朔镇这样的北镇之地,二十多年名不见经传?真个是令人费解啊!” 锦娘也深有感触的说:“确实令人费解。和顺酒楼开张初期的两个月内,从未听闻此人有什么惊人之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八月初,关于高欢的坊间传言就渐渐多了起来。先是说镇里有个不知廉耻的男人,天天陪着妻子在河边散步,光天化日之下帮妻子揉脚捏肩,有伤风化。传了一阵子流言消失了。没几天,这位处在流言风口的男人,忽然派家里的下人给酒楼送来肥皂、精盐免费试用。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关注他的。不曾想,短短几个月,他在怀朔镇搞的风生水起。现在更是成了全镇的大恩人。一方面是因为他救济了镇里镇外的流浪孤儿,更因为他让全镇的人家大多参与进了商行的生产当中,谁也离不开他。据说,贫苦人家把他当作万家生佛对待。我派人查了一下,都说此人七月底受过一次箭伤,醒来后患上失忆症,从此就变了一个人。按照此地人的说法,高欢原先是个阴阳怪气之人,满怀朔镇只结交他们那个小圈子里的朋友。平日喜好说书讲话本,没什么特别之处。据为他诊治的白医生说,高欢的箭伤痊愈的十分离奇。” 长孙尚忽然睁开眼睛好奇地问:“怎么个离奇法?” 锦娘回忆说:“调查的人回来说,白民医生最初只说是自己的医术高明,医治好了高欢的箭伤。后来说了实话,他说八月初一傍晚前,高欢的伤口还在流脓。八月初二午后就结痂定型,长出新肉。愈合的速度有些神奇,不合常理。” “会不会是内里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表皮看上去未愈?”长孙尚问。 锦娘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长孙尚“呃”了一声,又恢复了刚才的坐姿,示意杨侃继续分说。 杨侃接着说:“杨某不曾见过神迹,所以不能妄加揣测。我只想说,高欢所表现出来的种种迹象说明,他不应该是个不学无术的莽夫。他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粗鄙,与他内在的学识格格不入。你们二位也听到他随口吟诵的那首七言绝句了,绝不是早有准备。说明此人腹有诗书,诗才冠绝。可他为何拒绝承认呢?欲盖弥彰吗?如果他有什么需要瞒过世人的秘密,那会是什么秘密?” 锦娘也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是啊,他要隐瞒什么呢?” 杨侃继续:“根据公子提供的履历,其祖高谧乃献帝时期的饱学之士,官拜侍御史,坐法徙边来到怀朔。高谧乃北燕降将高湖第三子,正是渤海高氏一系。从这点上看,高欢家学渊源当不是问题,腹有诗书顺理成章。另则,他自幼养在姊夫家,生活艰困,并未经过名师指点。十六岁进入镇军,身上难免带着些痞气,也符合他时不时流露出来的粗鄙性情,但又与他的诗才学识有所冲突。由于其祖父遭遇不公,其父半生撂倒,其母早年病逝,乃至于他心怀怨恨,目无君上,蔑视朝廷,就能说得过去了。杨某所不明白的是,公子许他高官厚禄,他不在乎。可他又私自铸币,扩大贸易商行的规模。声称是专注于商贾之利,又流露出兼济天下的抱负。种种不通常理之处加在一起,真的让人很难理解。一直以来,商贾之人唯利是图,为了蝇头小利不惜出卖良知。他怎么可能让利于民,兼济天下?我感觉,他在怀朔镇的所作所为,是在邀买人心。其心术不是很正,请公子小心为上。或者再说的极端一些,我甚至感觉他在做一个局,做一个大局。只是我们还没有窥破其迷局的本来面目而已。” 锦娘说:“我与杨兄有同感。接下来怎么办,还请公子示下。” 长孙尚忽然想起叔孙睿的事,对锦娘说:“叔孙睿那边还没有回话吧?” 锦娘说:“没有。” 长孙尚想了想说:“明天问问他那边的情况再说吧。时辰不早了,杨兄好好休息吧。” 杨侃没能听到长孙尚热烈的回应,讪讪的起身告辞。 锦娘十分了解长孙尚的性情。杨侃离开后,长孙尚不再端着,心力交瘁的样子一览无余。她不再废话,脱掉鞋子上了矮榻,敞开衣襟,将长孙尚硕大的头颅揽进怀里,轻轻的在他的胖脸上来回摩挲。片刻以后,两人四只眼睛里都有了莹莹秋水。常年养成的习惯,每当精神紧张时,他俩就以这种方式纾解压力。 …… 且说高欢、刘贵、娄三和尉家父子从黑虎坊出来后,高欢和刘贵走在前面,娄三跟在测后,尉景一脸阴沉的与娄三错后一个身位。尉粲走在最后面,时不时的回头看向黑虎坊方向,仿佛魂都留在那里了。 “姊夫,你先回家吧,不要让阿姊担心。”高欢说。 尉景意兴阑珊的答应了一声,也没有和刘贵告别,照着自家的方向走去。 尉粲见父亲向自家的方向而去,冲着高欢冷哼一声,追上去问尉景:“阿爷,那个……赢得那些钱,就白白的留给黑虎坊了?” 尉景此时的心思根本没在于此,而是集中在杨钧到任后的怀朔镇权力架构上。为此,他有些埋怨高欢不懂事,到手的好处眼见得飞走了。皇甫贵忠被逼的在走廊里自残,这梁子就算是彻底结下了。有了这个隔阂,自己的狱队之职肯定是保不住了。想到这些,心情便愈发沮丧。 尉粲不依不饶的追问父亲,能不能明天去黑虎坊把大舅赢得那些钱追讨回来。并且保证,一旦全数追回,父子俩一人一半平分。 看着儿子贪婪的有点不顾死活的德行,尉景懊悔的真想把自己的命根子挥刀切了。他现在确实开始怀疑这个孽障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尉家上朔几代都不曾有这样的货色,怎么轮到自己偏偏摊上一个没有廉耻之心的传人。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听尉粲还在紧追不舍那些赌资,尉景终于忍无可忍,一脚揣在尉粲的屁股上,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踹的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另一条路上,高欢和刘贵并排行进。刘贵问:“阿欢,正如你所料,看来我们确实是被人惦记上了。接下来怎么办?” 高欢淡然地说:“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足为奇。我现在好奇的是那位长孙尚究竟什么来头。另外,这个和顺酒楼怕也不是单纯的餐饮之地。假设和顺的作用是舆情收集点,那么长孙的背景很可能来自几个方面。一是御史台,二是吏部,三是陛下秘使。或者太后的手笔也说不定。当下朝中大权旁落元叉之手,杨钧又从刺史任上突然转任怀朔镇将,明显是元叉在操弄。这事必须弄个水落石出。” 刘贵说:“你的意思是,长孙尚和我们谈合作的事只是一个幌子?” 高欢说:“不全是虚晃一枪。我猜他们最初只想将我们的商行据为己有,后来因为商行特殊的运转手法引起了他们更大的兴趣。长孙尚看上去不是一个杀鸡取卵的人。此人所谋甚大,否则不可能将杨侃调来,暗中调查我们。单凭商行现在的规模,长孙尚还未看在眼里。如果说有谁起了觊觎之心……” 刘贵接话道:“如果说有谁起了觊觎之心,最大的可能是锦娘那个女人。” “没错,是她。但她并不知道我们的真正底细,只是习惯性的出手。先是介入经营,一段时间熟悉之后,再将我们一脚踢开,据为己有。” “现在怎么办?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既然人家已经出手了,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合作之言看来就是虚言应付,过起年来定会摊牌的。”刘贵说。 “不怕,明天还有一笔买卖要谈。谈成了,随他怎么出手,咱们都给他斩断。谈不成就硬碰硬干一场,让他们真真切切的感受一下地头蛇是什么滋味。”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人手够不够?要不我从秀容调一批家生子过来,个顶个的好手。” “嗷?有没有宗师级别的武功好手?有的话,给我调来十个八个。” “嚯,胃口倒是不小。普天之下,宗师级别的武术大家一巴掌就能数完。还十个八个?你若是要娄三这个级别的,我倒是可以给你十个八个。”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你可知娄三的身手?” “大约把控个八九不离十。” “那好,说定了,立刻让他们来怀朔镇报道,我有重要任务交给他们。待遇丰厚,不要让他们有后顾之忧。” “你不是说真的吧?”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 “……我这多嘴的毛病要好好改改。……好吧,正月初五之前不晚吧?” “……最晚不能超过这个时间。” 第六十四章 灯光摇曳 第二天上午,长孙尚预先召见了叔孙睿,锦娘和杨侃也在场。叔孙睿把高欢和他交易的内容详细分说了一遍。长孙尚听得很仔细,甚至寻问了高欢当时的语境语气。叔孙睿见长孙尚提出的问题很蹊跷,故而回答的也很细致。既没敢藏着掖着,也没有夸大其词。 听完叔孙睿的禀报,长孙尚陷入沉思,良久问杨侃:“我许他高官厚祿他不稀罕,却为了一个从八品的幢主之职和叔孙讨价还价,说说你的看法。” 杨侃也觉得高欢的行为不合常理,但他又不能一下子窥破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沉吟了一下说:“根据叔孙兄的陈述,高欢已经知道叔孙和皇甫的背后都是锦娘指使的。他不愿意和锦娘合作,只同意用秘方交换。昨晚和我们谈判时并未拒绝合作。虽然一个是秘方,一个是铸币技术和货币流通,他为何要将这两者分开来和我们谈?杨某有些搞不明白他的动机。” 锦娘插话说:“正如叔孙司马所说,他愿意拿秘方交换时,并不知道我们还有后手。交换只是一笔买卖,钱货两清,一拍两散。晚上和我们谈判时,或许他是逼不得已的临时起意。” 杨侃:“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或许是杨某敏感了,我总感觉他的真正目的不在于此。” 长孙尚问:“此话怎讲?” 杨侃道:“兵权,他在乎的是兵权。” 叔孙睿狐疑道:“兵权?从八品的幢主,手里最多五六百人的兵权能干什么?” 长孙尚分别在杨侃和叔孙睿身上扫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说:“是啊,从八品的幢主能干什么呢?他提出的条件是驻扎五原,兼领三幢,控制长城脚下的支就城。辖地可控生口(人口)约两万,能干什么呢?有沃野和武川两支镇军两面夹击,有朔州、恒州、燕州以及西南方向的夏州、薄骨律镇的封堵,区区两万饥寒交迫的镇民能干什么呢?” 叔孙睿总算明白了几人疑虑重重的原因,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说:“闹了半天,你们是担心高欢会意图不轨?呵呵呵,若是这样的话,那你们真是多虑了。” 长孙尚扭头看了看一脸不屑的叔孙睿问:“你的意思是,我们杞人忧天了?” 叔孙睿终于找到一点镇军司马的感觉,淡淡的说:“且不说我属下的这个小函使有没有智谋和胆略扯旗造反。即便他有那个能力,再给他一个镇将之职,我量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明摆着,怀朔镇连耄耋老人和襁褓婴儿全部加起来不过十来万人,控弦之士满打满算万把人,怎么与朝廷抗衡?先不说有没有人附尾追随他犯上作乱,就算有一部分,能有多少?退一万步说,十万人全部动员起来又怎么样?大魏数十万铁骑一个来回就能将他们踏成肉泥。所以说,你们纯属想多了。此子是个什么货色,我比你们谁都了解。不客气的说,若不是因为他有一张诱骗纯良女儿家的面相,兴许至今都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滋味。” 叔孙睿感觉到了这点细微的变化,军司马的感觉进一步回归,昨天那种被长孙尚压迫得喘不上气来的感觉正在消退。于是,他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的便大了起来:“段长在位的时候,他姊夫尉景渴求段长照顾一下这个整天不务正业的妻舅。段长那人你们也许不知道,耳根子软,经不起一顿酒的诱惑。前年让他当了一段时间的队主,管了百八十个兵卒。后来又将他转为函使,专门负责洛阳和周边几个州镇的信函传递。据兵卒们私下议论,成婚以后的他,连府里的下人都不给他好脸色。娄家的三女儿是个识大体的,表面上让他担起一家之主的名义,实际就是一个赘婿的角色。不客气的说,他能吃上饱饭的日子也才仅仅一年有余。平日里结交几个飞鹰走狗的货色,我知道的有鲁阳太守司马兴龙家的那个白皮儿子,燕州刺史蔡普家的那个生瓜蛋子,这两个二世祖整天和他厮混在一起。” 听叔孙睿有些啰嗦,长孙尚皱了皱眉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正自说在兴头上,被长孙尚不客气的打断,叔孙睿有些恼怒性的尴尬。但他不敢对长孙尚发火,只好压缩接下来要说的话,并且又有些自卑的说:“卑职的意思是,高欢没那么大的野心,也没那个能力,更不敢离开怀朔镇这一亩三分地。但是,他又想改变自己等同于赘婿的处境,想在娄家人面前直起腰来,所以他宁可选择一个从八品的幢主,也不愿意去洛阳的部衙任职。” 经叔孙睿这么一说,听上去确实有些道理。 杨侃没有出言反驳叔孙睿,因为他毕竟不如叔孙睿了解高欢。 锦娘看了一眼依然在沉思的长孙尚,试探着说:“倘若真如叔孙司马所言,此人倒也不足为虑。只是……”锦娘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长孙尚问。 “只是那个商行的运作手法颇为怪异,内设机构的名称也闻所未闻。还有那崭新的钱币,独一无二的物品,以及他的那套论述……一切的一切,又作何解释?”锦娘依然不能释怀。 “标新立异而已!你们大概还不知道,他平时喜欢说书讲话本。妖魔鬼怪、风花雪月,花里胡哨,什么都能编成故事讲几句骗吃骗喝。说不定在什么民间话本上看到过类似的桥段,照搬过来用用。掌柜的改成主席,伙计改成经理,有什么实际意义吗?商贩就是商贩,变不成贵族。”叔孙睿武断地说。 锦娘说:“他的那些理论颇为深奥,我们都亲耳听了的。还有他制作的那些物品。” 叔孙睿说:“呵呵呵,我不是已经说了嘛,抛开函使不说,他就是一个跑江湖的说书艺人,舌绽莲花,把死人能说活了。他说的那些所谓的鸿篇巨论,你们可曾在他处听闻过?” 杨侃插话道:“闻所未闻。” 叔孙睿不屑的说:“这就对了。古往今来的先贤圣人,南北二朝的学问大家,难道就没有人比他专研的更深,学究的更精?怎么就凭空冒出一个理论大家,学如天人?满朝文武可以没听说过他的宏论,怀朔镇的人难道也没听说过?天下奇闻嘛!至于他制作的那些小物品,奇淫巧技,说不定是哪个卑贱的匠人搞出来的名堂。你们是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这个满嘴谎话的高欢,看我怎么收拾他!这事交给卑职,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长孙尚沉吟了片刻,最后决定说:“但愿如你所说!……算了,我等也是身在迷中不自知。正如阿睿所说,即便给他个镇将又能闹出多大风浪?我们是有些惊弓之鸟,杞人忧天了。这样吧,我就不出面了,妮儿和阿睿去和他谈。也别那么小气,直接给他一个正八品幢主,身兼二三两幢。我们也顺便观察一下此人究竟是允文允武的将帅之才,还是一个油嘴滑舌的说唱艺人。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妨逗他玩玩,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另外,他不愿意和我们合作,就遂了他的意。本来我们也不能与他合作。至于那几个秘方也没必要,蝇头小利,不值得。如果我们用他的秘方,若不按照他的模式运作也长久不了。这一点上他没有撒谎。就按昨晚说的,让他起草两份五铢钱流通的详细方案。一份是针对一州的试行方案,一份是全国统一的试行方案。两份方案经过我们认定之后,阿睿就给他出具任职军令。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能规规矩矩,就让他好好干,结个善缘,说不定以后有什么可用之处。若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立刻铲除。杨兄以为这样可行吗?” 杨侃只是临时客勤,既然长孙尚已经有了决定,他还能说什么?便说:“公子英明。” 几人商定之后,叔孙睿打发他的勤务兵去叫高欢来和顺酒楼见面。 ………… 高欢用两份计划书换来正八品的怀朔镇二幢兼领三幢幢主的军令。锦娘女掌柜既没有索要秘方,也没有再谈起双方的合作事宜。叔孙睿大大方方的以怀朔镇军府的名义任命了高欢的幢主之职。当然,叔孙睿的侄子叔孙敖也如愿以偿的调回一幢担任幢主。 接到军令后,高欢内心是欣喜的,同时也感觉意外。说好的从八品变成了正八品,连跳四级,一举超越了姊夫尉景的从九品狱队和孙腾的正八品户曹史,王耀武的正八品参军事,能不高兴吗?意外的是,不明白那位胖公子是怎么想的。是向自己示好吗?或者是某种“养成计划”? 其实他想多了。若不是叔孙睿急于谈成这笔买卖,大包大揽的说他等同于废物,哪里会有这样的结果。然而,知情人都不知道长孙尚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他若真将高欢当作废物看待,就不会相信他的货币流通计划书了。能用正八品的幢主交换两份计划书,怎么会轻易相信了叔孙睿的说辞?这就是长孙尚深不可测的地方。 军令要求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后赴任。任职时间真的向前推了半年,军令由镇将段长签发于正光元年六月十五日。拿到军令之后,高欢迟疑过。后来想明白叔孙睿的小心思,便心安理得的接过军令。反正现在镇军是一堆理不清的乱麻,军令出自段长之手更好,只要官印是真的就行。 晚上回家,高欢把去五原任职的事和一妻二妾说了,也简单的说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娄昭君还好些,毕竟大家闺秀,高兴归高兴,也只是问了问缘由。兰草就不一样了。她本就是外向型的性子,知道高欢从一介函使冷不丁成为镇军八品幢主,激动地直接跳跃到高欢后背,八爪鱼似的攀附在身上,吱哇乱叫,气得大管家紫娟狠狠的在她肉墩墩的臀部掐了几把,疼得兰草叫的更欢实了。 “夫君,您管管紫娟,她掐人家~~”声音娇媚的高欢当时就底火乱蹦,滋滋地冒火星子。 一旁的紫娟看不下去了,出言讥讽道:“夫君官升八品幢主,你是不是就可以到外面臭显摆了?” 兰草理所当然的说:“那是自然!咱家夫君有了官身,作为他的妻妾,不正该与有荣焉吗?小姐,您说对不对?” 娄昭君满脸幸福,一边摸着圆鼓鼓的大肚皮,一边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高欢,浓情蜜意的不成样子。她的幸福,来自于内心对夫君的祝福。一直以来,夫君因为不得志,眉宇间淤积着一团散不开的忧郁,虽然他嘴上不说,给人以商贾知道的假象。但从他书房里制作的那些舆图沙盘,兵书战策来看,娄昭君咋能不明白一个男人心里的野望是什么?今天终于有了一个能让这个男人一展抱负的机会,作为妻子,她能不欣慰吗? 看着娄昭君热烈的目光,高欢走上前去,双手轻轻的抚摸着娄昭君的脸颊,什么话也没说。还趴在高欢背上的兰草见夫君对小姐那么亲昵,内心的温情也被勾引出来,顺势将脸埋进高欢的脖颈,来回轻柔的磨蹭。见到这一幕,一向害羞的紫娟,俏脸瞬间彤红…… 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大日子。 腊月的北国静夜,寒冷的狗都不叫一声,是真正意义上的万籁俱寂。 高家大院女主人娄昭君的主卧室里温暖如春。壁炉里的松木劈柴烧的正旺,松香在炉火里粉身碎骨后发出的噼啪声扰乱了夜的宁静。红色的床头灯里烛光摇曳,微弱的灯光映射出一组风光独特的画面。此时此刻,情意绵绵的四颗痴缠着的灵魂相互拷问内心的独白,语音绵软的像面条一样谈论着未来的畅想。 “呃……夫君……我们要搬离怀朔镇吗?” “嗯……五原那边……更安全……” “夫君……小姐在哪……坐月子呀?” “就在家里……搬家的事……不急,等昭君生完孩子再说。” “五原那边……咱家没房子住啊啊啊!” “有!为夫早为你们准备好了!” “夫君,您这是深谋远虑,还是早有预谋?” “夫君这叫老谋深算,哈哈哈哈……” 为了庆祝自己的职务晋升,高欢和娄昭君、紫娟、兰草四人举办的这个烛光大派对,一直持续到很晚很晚。 起先是回忆过去,主要内容都集中在婚前婚后这一年当中的种种不易。从昭君前年四月离家出走开始,聊到在怀朔镇东城门第一次遇见那个讲述“牛郎与织女”故事的帅气青年,到红佛寺求签算卦问婚姻,再到上元节被奚家大公子奚怀仁派人追杀的惨烈逃生等。 接下来是分说现在,时间节点以八月初二夫君醒转过来以后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特别是对夫君失忆以后和颜悦色,平易近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等诸多变化,三女予以了高度评价。 之后是展望未来,这部分内容比较宽泛,涵盖了一个家庭对美好生活的全部展望。当然,话赶话的就说到三人密谋下药那一次。关于“那一次”的过程说的最是暧昧,高欢要求她们解说整个过程。三女淡然不会说的太直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点到为止。昭君是欲盖弥彰,紫娟是欲说还休,兰草是欲言又止…… 男女之事,你不撩逗一切安好;稍作撩拨,便你侬我侬。四人越说越幸福,越谈越激动。加之高欢也觉得自己的谋算取的初步成效,难免志得意满,心情大爽。如此便不自觉的撩撩这个,逗逗那个,七撩八逗就逗出了火星子。于是,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榔头、我一棒槌就动起手来了。 吕布毕竟是天下第一武将,蚱胸蜂腰,一身的腱子肉,手握丈二长的方天画戟,怕的谁来?面对刘关张的挑战丝毫不惧,一杆大戟舞得风雨不透,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 第六十五章 尔扥送信 今天是腊月二十五,明天就要进入一年一度的年节休沐。镇军府衙各部门张贴封条,护卫兵卒也都洗洗涮涮准备过年了。家在外地的军官文吏,早在腊月二十左右便动身返家了。居住在当地的公职人员一直留守至二十五这天关门上锁。镇里的各类驿站、货场、饭馆、酒肆,因为没有外来宾客也关门大吉。只有杂货铺、米粮店、绸布庄、肉食店一类的生活用品销售网点,这段时间正处在销售旺季。华北贸易商行开设的专卖店更是人头攒动,买卖兴旺。 在高欢的推动下,怀朔镇不仅有了肥皂、牙刷、牙粉、精盐、红糖、高度白酒。还有了鞭炮、二踢脚、窜天猴。也有了布袜、毛袜、皮手套、毛手套、耳套、吞袖。尤其是男女皮靴,脱毛皮衣,男士短裤、女式内衣。因其款式新颖,轻便美观,深受豪门大户男女青年的追捧。特别是鹿皮、羔羊皮、小牛皮制作的女士皮包,做工考究,美观实用,在平城和盛乐两个大魏故都的皇亲国戚,勋贵世家贵女当中甚是流行。谁家夫人小姐没有华北商行的皮包傍身,都没脸出门见人。据说,现下两地富贵人家娶妻聘女,华北贸易商行的商品是必备之物。因此,商行所属的各个作坊,加班加点,昼夜赶工。即便如此,仍然供不应求。 商行上午召开了年度总结表彰大会。在家的董事会成员,高欢、刘贵、孙腾、窦泰、司马子如、厍狄盛、可朱浑元、尉景、侯景、呼延狼全部出席。鲜于修礼还在关外。韩轨随秃鹿贵伐到了狼居胥山脚下,刚刚安顿下来不久。蔡俊回了燕州老家,至今未归。 董事会上,所有成员喜上眉梢,笑逐颜开。商行开业以来的红火场景,是他们每个人亲力亲为的结果。巨大的成就感,让他们由衷的为之喜悦。特别是总经理刘贵和两位副理窦泰、孙腾,更是逢人就笑。都以为他们是喝了傻女人的尿了,笑得无遮无拦。 董事会做出决定:对几个月来,为商行生产销售做出突出业绩的员工,给予隆重且实惠的表彰。同时,给予所有员工基础福利,每人一袋软黄米、一袋麦面、一只大肥羊、一贯新制钱。各级主事,技术工人,福利上浮五成。十三位股东除了基础福利外,按比例给予第一次利润分红。所有供货商的货款全部结清。 一句话,怀朔镇筑城近百年来,这是第一个丰衣足食的幸福年。不仅如此,福利院的孤儿每人一套新衣服。照顾他们生活起居的雇工和先生也拿到了一份基础福利。因为有牙刷和皮制品这两项劳动密集型产品,怀朔镇的老乞丐也不用乞讨了。现下,他们的主要工作是捡拾大牲口骨头进行先期打磨。或者清洗梳理马尾猪鬃等。乞讨作为一项保留节目偶尔温习一次,权当练习手艺了。 会上,高欢当众宣布了镇军府对他的任命。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司马子如、可朱浑元、厍狄盛、侯景、呼延狼没有感觉意外。因为前段时间在剿灭巴尔哈拉的战斗过后,他们亲眼所见发生在高欢身上的神迹。与之相比,一个八品幢主算个屁。阿欢现在可是蠕蠕可汗,自己封号敕连头兵豆伐,汉语意思是“掌控”或者“把揽”。众人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逃亡洛阳的蠕蠕国主阿那瑰未来的个封号。高欢恶作剧,提前给占了。他也想试试,自己占据了这个封号,历史会不会因此改变阿那瑰的命运。 得知他被叔孙睿破格任命为二三两幢正八品的幢主,司马子如一如既往地嘴损:“真个是日了鬼了!这世道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你们说,我司马大公子赖好也是太守之子,苦熬这么多年只混了一个镇军省事。他贺六浑何德何能,一步跨四级,还他娘的二幢兼领三幢。上哪儿说理去!你们说说,这他娘的上哪儿说理去?不行不行,我也要去五原任职。阿欢,这事你去办。等我从云中回来就要结果,否则后果你知道。” 听他又耍无赖,众兄弟笑的千奇百怪。 姊夫尉景神神秘秘地问:“是不是那位皇甫公子给你办的?” 刘贵知道前因后果,插了一句道:“那鳖孙吹牛行,办事可不行。” 尉景进一步追问道:“这么说,是长孙公子出的力?太好了,真个是因祸得福。”说到这里,尉景忽然想起这事的起因是尉粲导致的,及时刹住话题。 侯景又是一脸艳羡的看着高欢。他现在算是明白一个道理。日后若想出人头地,最大限度的拉近与高欢的距离,定能事半功倍。于是小心翼翼的问:“欢哥去五原任职,能不能把小弟也带上?” 高欢看了一眼这个瘸腿小子,想想历史上他干下的那些天怒人怨的坏事。心下暗想:就算你不说,这辈子我也要将你牢牢拴在身边。于是说:“你是外兵,跟我去五原的事好办。年假结束后,先陪我去上任。其他手续随后补办。” 见高欢没有拒绝自己的请求,侯景暗嘘一口气,答应早点回来陪欢哥一起赴任。 众兄弟又说了些别的,各自散去。可朱浑元临走时和高欢说起铁矿的事,寻问高欢去五原后铁矿是否继续。高欢吩咐他不仅要继续,还要加大开采量。有了他这句话,可朱浑元心里就有数了。同时说起草原那边又送过来几百个蠕蠕死硬分子,他将这些人全部投入矿井采矿了。高欢表示赞同。两人约好正月拜年时大喝一顿,可朱浑元这才兴高采烈的告辞回了封地。侯景也领了红利回了部落。厍狄盛今年要和马场镇民一起度过新春佳节,下午就要赶回军马场。 一帮老兄弟,就剩下高欢、孙腾、尉景和呼延狼在镇里过年。孙腾和尉景离开后,高欢告诉阿狼,今年想把老和尚接到家里来一起过年,让他回寺里和老和尚商量一下。毕竟僧俗有别,不能强求。 呼延狼感激的说:“哥,有您这句话,我替老和尚高兴。另外,我想从福利院选几个男童给老和尚当徒弟,不知您同不同意。现下我经常不在寺里,老和尚又行动不便,我有些不放心。” 高欢觉得阿狼这个提议很好,当场就同意了。呼延狼高兴的一蹦三尺高,飞也似地回寺里向老和尚报喜去了。 中午回家和昭君商量了一下,决定将父亲一家四口从白道接来怀朔镇过年。可能的话,不打算让父亲在白道居住了。 一听高欢的提议,娄昭君表示了极大的赞同。倒不是娄昭君多么孝敬公爹,而是夫君能主动提出这个建议,说明他纠结多年的心结已经解开。成婚一年多来,她这个长房长媳还未见过自己的公婆。多次试探着提起,夫君就是不予回应,足见他对公公的成见很深。大姑姊为此常常落泪,可夫君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今天他有此想法,简直可喜可贺。 联想到自己的父母,娄昭君不禁潸然落泪。高欢知道小妮子这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父母了。便安慰道:“别哭,为夫知道你委屈。瞅个机会,我会亲自去平城给二位老人道歉。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小辈,还能真的记恨父母吗?羔羊跪乳,感恩父母。养育之恩大于天,我们不能忘了父母的这份恩情。” 娄昭君抓着高欢的手泪眼汪汪的说:“谁让他们小觑我的夫君。哼!只是……只是夫君若去央求父母原谅,心里定是委屈的。” 高欢轻轻的替她擦拭掉挂在腮边的泪珠儿,疼爱的说:“为了你,为夫受点委屈算什么?再说,我高欢有什么权力,让娄家三小姐不能尊前尽孝,膝下承欢?” 他越是善解人意,娄昭君就越是泪眼汪汪。 “好了好了,别把肚子里的小宝宝惊醒了。”高欢开玩笑道。 夫妻俩正自浓情蜜意,门房领着一个蠕蠕打扮的青年进了内院。 “家主,他说是从草原来的,有要事向您禀报。”门房说。 年轻人见到高欢以后,单膝跪地道:“卑职乃秃鹿尔扥,奉首领之命,前来给主人道喜。” 高欢让娄昭君回房去,然后对尔扥说:“起来吧,有事到书房说。” 尔扥起身说:“首领让卑职给主人带来二百只羊和一些稀罕的皮子,您看……?” 高欢让门房组织人手,把来自草原的年礼交给二夫人紫娟。完事后,请押运货物的人用餐。 门房应诺一声后退出去。高欢这才引领尔扥进入书房。 进入书房后,尔扥重新大礼参拜:“卑职秃鹿尔扥,参见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祝愿仁慈的可汗吉祥如意,阖家安康。” 高欢虚礼搀扶,口称:“尔扥免礼。私下场合,无须大礼参拜。” 说是这么说,但高欢并没有拒绝尔扥大礼参拜。尽管他只是两个部落推举出来的所谓敕连头兵豆伐可汗,但主从关系必须明确。大魏这边,他的可汗身份目前还处在保密状态。知情者仅限于参加讨伐巴尔哈拉的那批人。为了不引起麻烦,所有人都接到了封口令。就连高欢家里也只有三位夫人和娄三知道底细。 秃鹿尔扥顺势站起身,摸摸索索从怀里搜掏出两个信封呈给高欢说:“这是伯父和韩将军给您的亲笔。” 高欢接过信封检查了一下封口,首先展开秃鹿贵伐的信。随后又看了韩轨的亲笔。两人信中所写内容大体一致。略去寒暄问候部分,实实在在的内容大概如下: 一、五原征召的一千乡勇及时赶到会合地点后,与部落青壮组成护卫队,统一由韩轨率领,集中整训了半个月。少年营赠送的兵刃运到后,部落开始北上,并于上月月底回到原本属于秃鹿部落的草场,暂时安顿下来。 二、截止目前为止,部落通过物资利诱、威逼招降等手段,共聚集了八千多散落各地的牧民。另有几个百人小部落主动加入进来,总人口已达万余。一半以上以家庭为单位。按照可汗的安排,收拢人口的计划还在继续进行。 有两个方面需要可汗指令并帮助解决的问题。 一、部落目前最缺的就是盐巴、谷物。逃难途中的牧人,盐巴和谷物得不到稳定补充。部落收拢他们时,最大的诱惑也是这两样东西。现下人口急剧扩张,盐巴和谷物的缺口很大。时日久了,担心人心不稳。 二、保卫力量不足。眼下蠕蠕境内,到处都是部落之间的吞并与反吞并战斗。单门独户的牧民和百人以下的小部落,很难逃脱被吞并的命运。除非丢掉牧群,逃到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可没有牧群的牧人,又能存活多久? 现下只有五原征召的一千乡勇和部落几百青壮手里有制式兵刃。新加入的这些人手里,只有为数很少的铡草刀和棍棒一类的防身武器。目前最担心的敌人是,自封蠕蠕国主的婆罗门和虎视眈眈高车人。希望可汗尽快输送一批少年营使用的陌刀过来。有了足够的武器,秃鹿部落能武装起一支足够自保,并继续壮大的队伍来。 韩轨在信中还说,过年怕是不能回怀朔镇了。老母年迈,小儿尚幼,发妻韩秦氏又身怀六甲。他这个一家之主本该堂前尽孝,教养幼小。但兄弟赋予重托,不能不尽心竭力。所以,希望高欢能帮他照顾好家人。话虽不多,但句句情浓义挚。高欢惭愧,只能尽力弥补。第二天让娄三选了四名丫鬟去韩家侍候老太太和已经显怀的韩秦氏。同时把韩轨应得的利润分红和两份福利一并交给韩秦氏。另外,以娄昭君的名义准备了足够韩家上下眉开眼笑的年货送过去,以弥补自己的愧疚。 因为韩轨妹妹韩智慧的原因,高欢不敢去韩家招惹韩老太太。好在韩秦氏通情达理,也知道丈夫和高欢图谋的事非同一般。心理上虽不舍夫君这个时候离开家,但她知道韩轨的性子,便没有强行阻拦。反过来讲,丈夫和高欢在一起的这半年,日子越过越优渥。韩家人不能吃着高欢骂高欢。 送信之人是秃鹿贵伐的侄子,小伙子看上去很是稳重。他也是那次从巴尔哈拉手里救下的族人之一,也曾亲眼目睹过高欢的神秘风采。尔扥目前担任韩轨手下一个分队的队主,统领着五百多人。从他见到自己以后的一系列表现来看,秃鹿部落应该是真的对自己归心了。这让他放心不少。毕竟人心隔肚皮,出尔反尔的人太多了。 按照秃鹿贵伐和韩轨信中的要求,高欢满口答应。并责成娄三将所需物资全部准备妥当,尔扥返回时一并拉走。 下午告别时,尔扥悄悄递给高欢一个小包裹,说是妹妹阿依尔古丽让他转交的。高欢打开一看,居然是一串用头发丝穿起来的黄金小铃铛。看到这件礼物,高欢有些心潮起伏。他知道这是阿依尔从头上直接剪下来的配饰。忽然想起那只草原小精灵,高欢有些怅然若失的不舍。只因为有一年的约定,他也不好破坏彼此的这点念想和憧憬。 临别时,他让尔扥给阿依尔带去几大柳编箱子的礼物。其中包括蜀锦、布料、肥皂、牙刷、首饰,红糖。还把他专门为阿依尔定制的一身裘皮制品包裹好,一并带回去。另外又给秃鹿贵伐和韩轨捎去一车最新酿造的白酒,对他俩近段时间卓越的工作成效予以奖励。 尔扥走后,大管家紫娟鬼魅一样的出现在高欢身后。神色诡异,声若蚊蝇似的说:“夫君,蠕蠕那边的妹妹长得好看吗?” 高欢扭头一看,历来以柔弱外表示人的紫娟,居然眼含杀意的盯着他。一股寒意顿时从尾骨的位置升腾起来…… 第六十六章 为夫教你 尔扥给高欢带来关于秃鹿部落已经转战到库伦的消息,让高欢切切实实的高兴了一把,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已经收拢起八九千人的规模,更意味着自己的计划得以初步实现,接下来就是如何站稳脚跟的问题了。 没有比较就不知道价值。正光年间的蠕蠕汗国,无论怎么计算,总人口也不过三十来万。示发和阿那瑰开战后,阿那瑰几乎等于只身逃往洛阳,子民迸散。算下来,示发大约控制着五六万人,投靠东边的地豆于后,被人家毫不犹豫的砍了头,其子民也归地豆于所有。阿那瑰的另一位族兄婆罗门,借此机会壮大起来,赶走了示发,自立为王,大约控制了六万多人口。被高车掠去四万多人,西去突厥那边的人数不详。也就是说,秃鹿和豆地发两个部落加起来,自己现在手上差不多控制着一万五千左右的蠕蠕人,虽然只是流落到草原上的散户,但散户对高欢来说更放心。如果要继续下去,势必就要和高车,婆罗门抢人了。 秃鹿部原本就在若洛水一带放牧,重新返回故地求存,应该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弹。高欢这一次对他们展开的救援行动,不仅给了两个部落死里逃生的机会,更给了他们一个发展壮大的契机。说实话,高欢自以为是物质利诱在控制秃鹿他们,其实,真正让蠕蠕人宾服的是高欢神秘的身份。那震撼一幕,如今已经在草原广泛流传开了,以至于秃鹿他们收拢这些散落的牧人时,并没有耗费多大力气。虽然蠕蠕人信奉萨满教,也有一部分信奉拜火教,但世上所有的教派没有一个敢不敬太阳的。因此,传说中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俨然成了真正的天神的化身,他的凡间俗名叫赫勒恨·高。 仔细算下来,少年营现在已经有两千虎狼崽子了,蠕蠕那边约两万人的规模,五原那边还有千把人的秘密力量,加上可朱浑元部落一千左右的控弦之士,厍狄盛的两千军马场镇民,如果能到明年年底不发生意外,自己手下就有三万人左右的兵力了。接下来,有这个镇军幢主的军衔加持,冠冕堂皇的可以掌握五百到一千的精锐奇兵。一桩桩、一件件,随便拿出哪一件理论,都不是随随便便的芝麻小事,怎不令人暗自欣喜?所以,他给阿依尔古丽的礼物就格外的完整,能想到的都带上了。谁知刚有点小秘密,就被紫娟听见了。 “夫君,蠕蠕那边的妹妹长得好看吗?” 历来温温柔柔的紫娟怎么忽然变得目光冷峻,脸色凝重,语气冷森,像她的女主一样,也开始咬着牙根儿说话了?高欢历来对这种带有质问口吻的语气都颇为敏感,下意识的尾巴骨便是一紧,丝丝寒意油然而生。这是一个做贼心虚男人的典型表征。 “为夫正忙着呢,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好吗?”他想逃离此时此刻的小娘子。 “夫君,人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替小姐问问,蠕蠕那边的妹妹长得好看吗?” 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你搬出你家小姐施压是个什么意思?这丫头,学坏了! “乖,听话,夫君有要事思考,脑子里乱的很。” “夫君,人家只是问问,蠕蠕那边的妹妹长得好不好看。” “谁呀?” “蠕蠕那边的妹妹呀!” “咋地啦?” “好不好看!” “谁呀?” “蠕蠕那边的妹妹。” “咋地啦?” “夫君——,你是故意的,嗯哼嗯哼嗯哼……”紫娟语带哭腔,气得原地跺脚转圈。 高欢一看紫娟被自己逗急眼了,这才抓着他的小手嘿嘿一笑,宠溺的说:“好了好了,为夫不逗你了。呵呵呵……没想到我的小紫娟也变成一个小醋坛子了。” “醋坛子是什么意思?” “醋坛子就是妒忌的意思。” “妒忌和醋坛子怎么能关联到一起?” “这个……那个……” 高欢忽然想起关于吃醋的典故。话说当年大唐太宗李世民要为他的肱骨之臣房玄龄纳妾,房玄龄讪笑着婉拒了皇帝的好意。李世民不明原因,以为房相不给他面子,心里甚是不快。长孙皇后告诉他不能怪房相不识抬举,实在是因为房相家那位范阳卢氏妒忌的厉害,坚决反对丈夫纳妾。唐太宗方才明白症结在此,便生出耍笑这位河北老娘们的心思。于是,他给卢氏赐了一杯毒酒,让她在毒酒和同意房玄龄纳妾之中任选其一。没想到这位河北老娘们性情刚烈,根本不惧皇帝的威胁,含泪将一杯毒酒喝下,这才发现杯中不是毒酒,而是带有甜酸香味的山西老陈醋。卢氏发现被李世民耍笑了,大骂李二不是东西,吓得房玄龄赶紧捂住她的嘴,恳求她不要再出言无状了,那位可是当今皇上。卢氏掰开房玄龄捂嘴的手骂道:我骂他怎么了?嫂嫂骂小叔子几句还有罪了不成?(卢氏骂李二会不会是真的?) 想起这典故的来历,高欢打死也不敢讲给紫娟听。万一家里三个小娘子合起伙来,也照猫画虎给他来个以死威胁,与草原小精灵的一年之约岂不是要毁约?想到这里,在哄女人开心一道已经颇有造诣的高欢,坚决不回答紫娟的无聊问题,而是反守为攻的问道:“紫娟小管家……” 听夫君叫自己小管家,紫娟立刻纠正道:“人家是大管家。” “好好好,大管家大管家,那么请问大管家,自打从黑子手里接过管家的权柄之后,家里的账册核对完了吗?时日可是不短了啊!” “哼,夫君小看人,早几天就核对完了。”紫娟傲娇的说,注意力很快就被老狐狸引开了。 “是吗?够快的!那为夫考考你,可否?” “可以呀,夫君要考奴家什么?” “很简单,就是咱家的收入支出。” “这个呀,那请夫君出题。” 高欢宠溺的捏了捏她鹅蛋般圆润的下巴颏后说:“听好了,一只羊卖三百一十文,四只羊能卖多少钱?” 紫娟听清楚夫君的问题后,掰着自己葱芯白一般的小指头数了好一会儿才算出得数。她认真数指头时的样子,可爱的不得了,惹的老高顿时底火冒三丈,恨不能现在就将这小可爱就地正法了。怎奈还有正事要做,只能压了压火气,转入正题道:“你这算法太麻烦了。为夫给了你四只羊就算这么半天,若给你三千六百五十五只还不得算到明天?这样吧,为夫教你一种新算法,简单好学,省时省力,学会之后,保你一个月的账本一天就能核算完。想不想学呀?” “夫君又骗人,什么法子能那么快?” “你就说想不想学吧?” “想学。” “那好,想学就要听话,有些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最好不要说,明白吗?” “明白,蠕蠕那边的妹妹,先不要告诉小姐。” 高欢一个愣怔,然后奸笑着刮了一下紫娟的琼鼻说:“真聪明,来来来,到书房里来,为夫教你点别的。”说罢,率先走进书房坐在椅子上,然后拍拍自己的大腿说:“小妮子,坐过来,为夫慢慢教你。” 紫娟从高欢的眼神里看到一种东西,一种让女儿家脸红心跳的东西。她忽然止步,不好意思上前。 高欢循循善诱的说:“不要怕,你我夫妻之间什么没见过,难道夫君能吃了你不成?” 紫娟含羞带笑地说:“奴家怕……” “怕什么呀?” “怕被您吃了……” “呵呵呵……为夫今天要教你从未见过的学问,坐近一些才能听懂学会。俗话说,要想学得会,挨着师傅睡。只是让你坐在腿上而已嘛!乖,听话……” “夫君……您您,真是太……那么直白。” 紫娟嘴上责备夫君口无遮拦,脚步却一点点的往前蹭。高欢顺势一把将她拽进怀里狠狠的调戏了一番,见紫娟羞的面红耳赤,芳心狂跳,高欢这才意犹未尽的罢了手。 “铺纸研墨,为夫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加减乘除四则运算。” 紫娟红着脸坐在高欢腿上,一边在书案上铺纸,一边轻轻的研墨,一边还要躲避夫君不老实的大手作怪,难受的小娘子七上八下,无着无落的。 高欢左臂搂着紫娟盈手一握的腰身,另一只手提笔画了一张乘法口诀表和一张汉字与阿拉伯数字的对照表,又分别列出加减乘除四个计算公式,然后耐心的讲解如何解题。紫娟听得很认真,高欢讲的很仔细,直到紫娟完全熟悉了阿拉伯数字书写方法和四则算法后,高欢又教她如何背诵乘法口诀表,最后又教给她小数点的运用知识。 紫娟本就是一位绝顶聪明的女子,经过娄昭君八年的言传身教,悉心指导,心智早已开启,文化底蕴不输于当世的秀才。一般而言,知识储备达到这个阶段,学什么都不是难事,何况只是简单地四则运算。尽管如此,两人在书房里也忙了两个多时辰,午饭还是紫娟新招的小丫鬟端进书房来的。 高欢一气之下赶走了娄黑子的同时,也将账房和刘寡妇那几个嘴尖毛长的仆妇一并撵回了平城娄家。西跨院的匠作间已经迁出去了,现在住的全是娄三精心挑选的武功高手。高家的名声越来越大,加强护卫已经迫在眉睫,借此机会,高欢将这件事也办了。三十多个护院都是与娄三交情深厚的家生子,对娄昭君的忠诚度不会有问题。经过娄黑子之事,他们也看出来了,现在的三姑爷早已不是吴下阿蒙,但凡有一点二心,能让你滚蛋已经算是开恩了。其他下人也引以为戒,加之高欢对他们并不歧视,待遇不断提升,比回平城强了不少,因此都安生了。 家里新添的二十个小丫头都是从孤儿院那些可怜的小女孩当中挑选的,因为有相同的遭遇,紫娟和兰草对她们非常和气,从来不打不骂,并且耐心的交给她们如何做事的方法。二十个孩子都是十一二岁的年龄,比她俩给娄昭君当丫鬟的时候大了一倍,洒扫房间,铺叠被褥这些事都不是重体力活,丫鬟们都干的来。其中十个跟随娄昭君,另外十个兰草紫娟各领五个。但是,真正侍候娄昭君的还是她俩。 高欢其实打心眼里疼爱自己的三个女人。一方面是因为前身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穿越以来三个女人挖心掏髓的对他好。从心理上讲,紫娟和兰草才是他真正的女人。昭君小娘子因为有婚约在前,占有天然的大义,但尽夫妻义务的机会只有那么两三次,浅尝辄止,不敢放肆。两个十四岁的花咕嘟被他这位一千五百岁的老妖怪糟蹋了不说,还要忍受他经过神秘宇宙力量改造过得身体,想想都觉得对不起两孩子!老高我太他妈不是东西了! 收拾了巴尔哈拉那货到现在,他一直没有将草原小精灵阿依尔古丽的事向娄昭君汇报,不是不想,实是不能。怀有身孕的女人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高欢不清楚,曾经的夏天可深有体会,所以他不敢冒险一试。其实他知道,即便他如实说了也没什么,三个女人也许会一时心里不舒服,但绝不会像房玄龄的老婆那样誓死保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是不愿意伤害她们,尽管事实上已经伤害了,但是,能减轻一点罪恶就减轻一点,所以才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歪打正着的教了紫娟一套新的计算方法。 天快黑了,两人才结束了旖旎心动的教学课程。 “夫君,您教的这个算法真好,又快又准。可是,只有奴家一人学会也不行啊,账房是不是也该学会呢?”紫娟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高欢本来是转移目标才突发奇想教她数学的,不曾想她倒举一反三的延展了想法。既然这样,那就干脆抽过年这几天时间,连新招募的账房先生一并教会得了。 “这样吧,趁过年这几天,你多叫几个人,为夫一并替你教会他们,以后的麻烦就少了。” 紫娟在高欢的老脸上干蹦十八口,夫妻俩这才出了书房。 第六十七章 鲜于报喜 吃过晚饭后,高欢要给自己的三个女人脸上每人送一个亲吻,这种超越时代的打情骂俏骚操作,羞臊得昭君和紫娟二人脸色绯红,急忙抬手躲避。性子泼辣的兰草则夸张的吱哇乱叫,表面上也是躲避,嘴上还说:“夫君不要,不要!”小脸则不由自主的贴向高欢骚哄哄的大嘴。 高欢在兰草脸颊上狠狠亲了一个后对二女说:“小兰草最乖了,晚上有特别奖励。” 听高欢说晚上有特别奖励,兰草顿时也羞臊的抬不起头来,这种床第间的“黑话”,夫妻之间都知道那代表什么,能不叫人脸红心跳,惊恐万丈吗? 兰草这边羞赧扭捏,昭君和紫娟则小嘴微张,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你们两个,不许用手挡着,主动让为夫亲一个,不然的话……”高欢诡异的眼神加言语威胁,吓得昭君和紫娟赶紧将挡在脸前的手挪开,任由高欢的大嘴在脸上肆虐。一旁的兰草再次加入,老高将她们三人搂在一起,捉弄够了,这才哈哈大笑的离开餐厅。 这已经是四人私下里习惯了的小情趣,结果几乎都是这个结果。得手后的高欢,心满意足的去了书房,让三姊妹自便。 紫娟因为一下午和高欢在一起时的热烈情绪尚未褪去,看向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点点渴望。高欢心知肚明这小妮子的心思,碍于那两位在场,不好表示的太直白,快跨出房门时才给了紫娟一个暧昧的回复。紫娟心领神会,红着脸假装收拾碗筷,以遮掩自己剧烈跳动的小心脏。 娄昭君现在的饭量很大,已经放下筷子了,又忍不住撕了一块薄饼塞进嘴里,嘟嘟囔囔的提醒高欢,这两天记得去白道把公婆接过来。高欢拍拍后脑勺说,若不是娘子提醒,自己差点把这事忘了。 进入书房后,他将炉火捅的旺盛一些后坐上水壶,准备烧水沏一壶奶茶喝,这时门房敲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位浑身上下包裹的像狗熊一样的人。等门房转身离去,来人这才脱去大皮帽露出真容,多日不见的鲜于修礼情绪激动的出现在眼前。 高欢借着昏暗的灯光,终于看清楚来人是自己派去关外发展的鲜于修礼,同样有些情绪激动。他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见鲜于修礼不缺胳膊不少腿,人也尚算精神,这才放下心来。只是那张哈萨克青年般俊美的脸堂被朔风吹成黑红色,皮肤粗糙得像土豆皮一样,高欢属实有些心疼。他用力的抓着他的肩膀,重重的拍了几下,这才将他按进圈椅里坐下。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高欢忙着继续烧水,鲜于修礼就那么看着高欢忙前忙后。 高欢的激动,是因为他年前最想见的人就是鲜于修礼。当初说好是一年后再见,没想到几个月就见到了,说明鲜于修礼的工作定然卓有成效,否则他不会也不敢离开自己刚刚筑起的老巢。 鲜于修礼的激动,是因为想以最快的速度见到这位给了自己新的人生的同志哥。几个月的风来雨去,生死拼杀,让他对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朋友感佩不已。临行前那晚的一席长谈,他为他开启了看待世界的新视角,为他指明了发展方向,规划了壮大的思路,更为他铺排了必要的物质基础。沿着他指引的方向和道路前进,诸事顺利,事半功倍。期间虽有凶险,但均是必须面对的风险。 “来,先喝一碗奶茶暖暖身再说。……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没有回五原见过令尊令堂吧?”说着,将加了盐的热奶茶递给一脸风尘的鲜于修礼。 “谢谢。我是直接先来见过兄长您的,明天一早回五原。”鲜于修礼对高欢的称呼叫走之前有了变化。 原先鲜于修礼总是习惯性的称呼高欢一声“欢哥”,这与朋友圈里较近的关系一样,或多或少保持着那么一点点距离感。不像呼延狼那样就一个“哥”字,几乎就是一母同胞那般亲近。今天突然郑重其事的称呼一声“兄长”,显然不仅仅是亲近,更多得是敬重。 “就你一个人回来?”高欢给鲜于修礼的茶碗里添了茶水。 “二十多人。除了您给我配备的十名侍卫外,其他都是五原的兄弟,他们作为代表回家探亲,顺便给各家各户带了些过年的礼物。” “这很好。不过,要提醒兄弟们回来这几天不要张扬。你们这些人几个月不见,突然间人人骑马配刀的出现在五原,总要找一个可以搪塞别人的理由,你们准备怎么说?” “我们的理由就是给华北贸易商行押运货物,黑锅当然是要兄长替我们背着了。” “呵呵……倒也说得过去。离开自己老巢,你能放心吗?” “这方面就更没问题了。各地方招募来的兄弟,我都让他们派代表给家人带些年货回去。军队里的蠕蠕人、敕勒人没有过年的风俗,趁着过年这段时间,我让留守的五原兄弟组织他们继续扩大战果。现在军心很稳定,否则小弟也不敢擅自离开。”说道自己队伍的情况,鲜于修礼显得自信满满。 “那就好,注意不要节外生枝。你打算什么时间返回去?” “初二一早就动身。怕不能给您拜年了,所以要先见了您,再回五原见过家人。” “呃,辛苦你了,为兄惭愧。” “兄长万不可这么说,小弟谢您还来不及呢。” “该说谢字的是为兄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得苦。” “说实话,小弟不仅不觉得辛苦,反而感觉庆幸。庆幸早早认识了兄长,更庆幸早早被兄长委以重任。如果没有这次单独出去历练,小弟也许就是一个井底之蛙,看不见自家烟囱就心慌的窝囊废。最好的结局就是再过一两年服完兵役回家,娶一房媳妇,养几个娃,一辈子浑浑噩噩就过去了。通过这次经历,我才知道您临走时讲得那些道理,人只要有梦想,完全可以活出另外一番光景。小弟赶在年前回来,一方面是向您汇报情况,听取您对下一步发展方向的指导。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当面向您表达感谢。兄长,请受小弟一拜!”说罢拱手施礼,向高欢深深一拜。 “修礼修礼,别这样,你这礼太重了,为兄当不起的。” “兄长当得起!对修礼来说,这是再造之恩,以命相谢才对。自今往后,修礼甘心认兄为主,但有驱策,刀山火海,万死不辞!”鲜于修礼抱拳拱手,单膝跪地。刚才一拜是感谢,这一跪拜则是臣服之礼,托付终身。 见鲜于修礼如此认真对待这层关系,高欢自是欣喜。能得到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悍将拥戴,绝对是给老虎插上了翅膀,想不腾飞都难。鲜于修礼也许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分量,但高欢一清二楚,此子天生就是一位难得的帅才。于是,高欢托住鲜于修礼的双臂将他扶起来说:“修礼吾弟,得你拥护,兄心甚慰。未来之路漫长艰难,非大恒心不能走到底,你真的想清楚了,准备好了?” 鲜于修礼坚定的说:“小弟这几个月来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个问题,早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为了追随兄长脚步,虽九死亦不回头。” “那好,我们兄弟的情分以后再叙,先说说你那里的情况。你托人转回的信函语焉不详,现在当着我的面,把这几个月来的情况详详细细说给我听。另外,走之前有什么急需要我替你办的也一并说清楚,为兄提前替你备好。” 鲜于修礼喝了一口热茶说:“是这样,按照您当初的安排,我们一行三百一十一人,以华北贸易商行的招牌前往燕州招兵买马。前半段昼伏夜行,过了盛乐之后转为正常。” 刚说了这一句,鲜于修礼的神色就暗淡下来。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后,抬起头来沉重地说:“如您所料,一路走来,到处都是饥民,说一句饿殍遍野绝不过分。每路过一地有人的党里村落小弟都仔细打听,至少有三成的农户,秋收过后就已经家无隔夜粮了。算一算,到明年夏收还有半年多的时间,他们怎么活呀?哥,那可是无数堆的干柴,只要一颗火星就能变成燎原之势,而且是根本无法扑灭的燎原大火啊!到时候,又将有多少无辜庶民跟着惨遭横死?” “……我们亲眼所见许多人家卖儿卖女,还有的人家穷得全家人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和野人差不了多少。路过一个叫黄泥洼的村子,一家六口人,两天只能吃一顿稀饭,其他时间都在家里睡觉。我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说……他们说……睡着就不饿了……睡着就不饿了……呜呜呜呜……哥,你告诉我,大魏朝这是怎么了?怎么把人当豚犬一样对待啊?”七尺高的昂藏汉子鲜于修礼,说到这里终于痛哭失声,像个孩子似的呜咽。 高欢跟着泪流满面,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历史上的燕赵之地除了兵家必争之外,更是灾祸不断。只要有天灾,必伴有人祸。数千年来,那里不知死过多少无辜庶民,几乎每朝每代都没放过那个可怜的地方。古往今来,燕赵之地何以多出豪杰?燕赵之子何以大多悲歌?天灾人祸的叠加效应,哪一位豪杰不是血海里游泳? 鲜于修礼将粗糙的脸堂埋入手掌哭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稳住情绪接着往下说:“进入燕州地界之前,我们路过两个县。其中一个只有六户人家的下县,县长领着六户属民乞讨……唉!简直没法说!……另一个县,全县甚至没有一条野狗,许多人家缴完赋税以后就开始逃荒。刚刚收割过得庄稼地里,挖鼠洞找草籽裹腹的人比老鼠还多。不夸张的说,与那里的庶民百姓相比,怀朔镇的乞丐都算幸运的。” 说到这里,鲜于修礼喝了一口奶茶,神色忧伤的接着说:“您当时还担心我们招不到人,嘱咐我们除了独子,但凡自愿参加的青年,给他们每人家里留二斗米、五斤盐。哥,你是不知道,过了盛乐以后不到百里,就已经有五千多青壮主动报名了。最初的一百多人,我们是按照您的吩咐办的。可参加的人太多了,如果每个人都照此办理,根本到不了燕州就一粒粮食也不剩了。后来参加的人,只要能给口吃的,让他们陪你走到天边也行。若不是有五原来的三百兄弟守护,车上的粮食当时就被抢光了。因为情况有变,弟弟自作主张,全都收下了。五千多人,我们只留下五十人和一些粮食,让他们相伴到指定地点集合。结果,您猜怎么着?等我到了目的地之后,不但一个没少,又多出一千多人,呵呵……真个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我到燕州找到蔡大哥以后把您的信给他,也把他离开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给他说了,包括您说要开商行的事。蔡大哥其他的倒没说什么,只说他现在还不能回怀朔,最晚明年上半年会做出决定。但是他让我给您带话,说商行的事,不管他回不回来都要有他的份。……在燕州停了几天,又让蔡大哥帮着买了些粮食后才出了关。路过怀荒镇的时候,发现那里还不如咱怀朔镇的军备状况。唉!哎呀,事情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该先说哪一个了。” “挑重点的先说几件,其他的慢慢说。”高欢平静的说。 “好,那我就挑紧要的说。有两件事我只说结果,就不说过程了。第一件,出关之前我收了一个村子的好汉,全村姓赵,二百一十三口人,从八十岁到八岁,从男到女,每人都会武功。哥,你是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高兴了。出关以后的第一仗就是他们打下来的,一举歼灭了一个部落八百多人,缴获了五万多头牛羊。第二件,现在小弟手下人手总共来自四个方面,一是随我一起去的五原兄弟三百人。二是关内招收的七千左右兄弟。三是一千多逃散的蠕蠕人,原先是示发的家奴,因为主子被地豆于砍了头,所以对地豆于特别憎恨。第四,是打地豆于时俘获的一千多高车奴隶,也是小弟我的族人。这批奴隶最是令人刮目相看,那家伙,说起地豆于的人,没二话,就一个字,杀!” “……现在的总人数是一万人左右,几乎没有和咱们分心的。赵家村的二百人和五原的三百兄弟是咱们的核心。其他人全部打乱重组,不管是汉人、蠕蠕人、高车人,禁止任何人拉帮结派。以百人为队分散出去,用您的话叫以战代训……哥,你知道吗?现在咱们人人手上不少于三匹战马……就缺足够的兵刃了。” 听他说的兴奋,高欢却想到另外一层,于是提醒道:“短时间内迅速膨胀到万人规模,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我给你说点做一名主帅的心得和手段。” 高欢郑重其事的看着春风得意的鲜于修礼说:“十人左右靠义气,百人之内靠感情,千人以上靠制度。”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想要将志同道合者围拢在你的身边,共同谋划干大事,核心就七个字:团结一致向前看!当你身边只有十来个人的时候,你只须义字当头,真心为人就可以了。如果这个圈子扩大到百人之多,仅凭兄弟义气是不行的,因为人和人的关系总是有远有近,不可能一碗水端平,难免有人觉得你处事不公,心生怨气。但是,你尽可能的向众人施恩,也可以最大限度的凝聚人心。一旦这个圈子扩大到千人以上,义气和感情的投入,不但无益而且有害。这个时候就需要建立一套管理制度,让你队伍中的每个人务必要在制度的框架中行动。不能厚此薄彼,不能区别对待,要做到制度面前,人人平等。只有这样,才能团结大多数人跟着你前进,明白了吗?” 鲜于修礼敬佩的点点头说:“哥,你说的太好了,小弟铭记于心。” 高欢见他乖巧,脑门上拍了一下说:“学会嘴甜了?哼!……回去以后,先不要急着扩大战果,开始整顿队伍,特别要加强部队的纪律培养,不能总是一帮散兵游勇的套路。人多嘴杂,思想不统一,习惯也不同,这就很考验你的组织领导能力。一开始没办法,为了尽可能的招募人马,难免有些滥竽充数的害群之马混入队伍。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整顿,打破不同民族之间的隔阂之后,就要强调集体观念,倡导兄弟情义。整个部队要步调一致,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把那些可能带坏风气的货色趁早汰出队伍,不管他多么重要,地位有多高,一定要舍得壮士断腕,不能让几只苍蝇坏了一锅汤。乌合之众是成不了气候的,也走不远。看似飞起一群,落下一片,其实没什么意义,遇到真正的困难和考验,他们就会树到湖松散,经不起打击。算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把这个拿走,回去以后组织所有军官认真学习领会,务必要贯彻执行。”说着,从书案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册子递给鲜于修礼,封面上写着两行字:关于军队建设的几点意见。第二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六十八章 引导点拨 鲜于修礼简单的翻看了几页,对简明扼要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特别感兴趣。高欢借鉴的所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也是经过修改的,更符合现在这个时代的背景。很简单,其中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时代绝对不可能做到。 接下来,高欢详细听取了鲜于修礼的汇报内容,不明白的地方打断寻问,说道高兴之处,两人就互相拍拍马屁。 说实话,鲜于修礼给高欢带来的消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原本打算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发展出一支万人左右的骑兵队伍,现在看来,形势发展比预计好得多,不仅按时到了达指定位置,超五倍计划集结起一支万人规模的骑兵队伍,并且安安稳稳的扎下根来,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绩。仔细想想鲜于修礼刚才提供的情况,队伍的成分虽然复杂,但是却没有后顾之忧,简直是老天爷往手里砸金饼子,不激动那是假的。 想想那位世界级老人当年还在延安窑洞捉虱子时就能洞察天下大势,提前往东北派出一支基干力量就地发展,以至于几年后,这支力量成了夺取国家政权的中流砥柱,军事史上,谁不为这样的战略眼光折服?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根本用不着他高欢苦心孤诣的瞎捉摸,照搬过来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战略。只因完成这个战略任务的人选一直拿不定主意,所以才决定让鲜于修礼去试试。 历史上,鲜于修礼只是一名被裹挟进六镇起义的小兵,起义失败后,被迫滞留在河北一带,成了著名的“降户”,受尽饥饿和凌辱。当时,与他一样被贴上降户标签的数万人垂死挣扎在死亡边缘,活的不如猪狗。终于在忍无可忍之下扯旗造反,发动了二次起义。领头之人就是这个敕勒族臭小子,振臂一呼,随着芸芸,率领一帮泥腿子将北魏十数个武将文臣打得落花流水,这是何等的天赋才华!不是因为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他也不可能让鲜于修礼出关发展。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自己只是提前将他从地下挖出来而已。现在看来,在关外埋这颗钉子的战略设想不仅是必要的,也是成功的。就他刚才所述的队伍构成来看,这一步走得应该说非常得意。 一万人当中,五原的三百基干兄弟是纯牌儿的大汉儿郎,老祖宗在这一带就是止小儿夜哭的存在。这些人骨子里流淌着大汉王朝睥睨天下的高傲血统,对所有胡人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后世的某些国人跪舔西洋鬼子的丑态,根本不可能发生在这些汉家儿郎身上。虽然他们被鲜卑人统治着,那也只是肉体上的束缚,心理上从未卑躬屈膝,否则高欢也不可能对他们毫不设防。前高欢就已经在暗中拉拢他们,穿越后的这个“合成高欢”更加要依赖他们。虽然那种奔腾万里如虎的气势压抑的时间有些长,但稍微撩拨一下,三百识文断字的五原汉家儿郎就是三百个霍去病,一遇东风便化龙。 一支摧不垮、打不烂的军队,铸就在他们骨血里的铁血军魂是什么? 是:老子的战刀面前,永远不会有站着的敌人! 只有具备这样气势的军人,才是天下无敌的军人,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人,才是让敌人永远生不出半点敢撩拨你吊毛心思的军人。当初高欢让李勇精挑细选的这三百汉家儿郎,就是要作为种子洒向关外,等着他们淬炼成精钢的那一天,刀锋所指,所向披靡!作为这支军队的核心部分,高欢对他们一百个放心! 赵家村二百壮勇,是燕赵之地汉家儿郎的代表,他们从战国开始就一直处在战乱的漩涡当中。这部分人生存能力超强,结盟自保,精炼杀敌本领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生存技能。他们的根就在华夏,但比中原汉人更具有适者生存的灵活性,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典故也是因此而生。自古燕赵多豪杰,慷慨悲歌尽忠魂!若论忠孝节义,无人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一千多示发的蠕蠕家奴,怀着对地豆于的刻骨仇恨,战斗意志特别坚决。此时此刻他们若想背叛,第一是无路可去,第二是无人可投。往北是敕勒,那里是蠕蠕人的宿敌。往东是地豆于,刚刚杀了他们的主人。往南是大魏,他们的宗主国,即便他们想投靠也过不了长城,何况还有鲜于修礼这个名义上的魏人。往西有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支力量横亘在中间。跟着鲜于修礼有吃有喝,身份自由,何乐而不为?所以,高欢也不担心他们背叛。 第四支力量就是被地豆于俘虏的一千多敕勒人。他们这些人是在受尽凌辱和摧残的情况下被同为敕勒人的鲜于修礼拯救,除了感恩,心理上也没有距离,很容易成为鲜于修礼的臂助,难怪修礼能放心大胆的离开刚刚开辟的驻地。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压迫或诱惑,这支队伍一时半会真的不容易背叛。 “兄长,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鲜于修礼真诚的请教高欢。 “作为这支队伍的主官,首先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为兄只在战略上为你提出指导意见,至于怎么贯彻落实,还要你自己拿主意。” 鲜于修礼忽然放松下来,搓搓双手笑笑说:“嘿嘿嘿……想法嘛,有是有,就是不够成熟,怕兄长笑话。关键是小弟自知见识浅薄,没有您看得那么深远,所以想听听您的指导。” 高欢见他轻松下来了,这才说:“我让你沿路画的舆图带在身上吗?” 鲜于修礼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绘制的舆图铺开,高欢认真看了看,山川河流、州镇党里标注的很具体,满意的“嗯”了一声说:“很详实,比例也基本准确。”然后指着舆图说:“说说你的想法,接下来打算怎么干?” 鲜于修礼看看高欢鼓励的眼神,不再拘谨,指着舆图说:“根据您当初的想法,结合我这几个月的实际观察,小弟打算将发展的重点转向东面。我现在的位置在这里,距离地豆于不到一百里。拿下地豆于之后,可以直接吞并库莫奚,进而消灭契丹部,彻底控制整个辽西地区。目前的想法就是这些,您看怎么样?” 高欢沉吟良久,仔细掂量鲜于修礼完成这个计划的可能性。不错,纸面上来看没问题,可一旦行动起来,地豆于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如果时间拖得太长,他们一定会设法联合库莫奚和契丹两部联手抵抗鲜于修礼的进攻,同时会向大魏朝求援。大魏现在内忧外患,权力斗争已经明火执仗,假如羁縻之国求援,一是会不会救援,二是有没有能力救援,三是时间上来不来得及救援。鲜于修礼如果选择东进战略,要的就是速度,狂风卷积落叶的速度,让大魏想救援都没机会。这就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切记狗扯烂羊皮,久拖不决。 想到这里,高欢问:“看舆图上标注的地理位置,说明你去地豆于、库莫奚、契丹三部实地勘察过,是吗?” “是的,这不是您临走时要求的嘛,小弟只是按照您的吩咐照办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上述三国的人口情况了解多少?” “地豆于人口最多,总数约三万,另外还控制着三万多蠕蠕人,主要集中在完水上游这两个大湖周边五百里之内,牛马驼羊约三百万头。他们那里最出名的是马,非常皮实,有耐力,好喂养。那里的人,除了极少数的头人见过布帛,绝大部分人至今以皮毛为衣。当地没有五谷耕种,惟食肉酪。库莫奚和契丹都是原宇文部别种,两国加起来约两万人出头。这些年受地豆于劫掠,几次向朝廷请求内附,据说一部分当地富户已经进入燕赵之地,其他人活得和野兽差不多。这么算下来,三国总人口五万左右,可战之兵最多一万。关键之处在于他们的所谓一万可战之兵,不可能集中到一起应对咱们,所以,小弟想一口气把这三国切下来。” 高欢知道,地豆于人,实际就是所谓的鞑靼人或塔塔儿人。库莫奚人和鄂伦春、鄂温克人有渊源。契丹人后世人都知道,祖上也是东部鲜卑宇文部后裔。鲜于修礼所指的那两个大湖就是呼伦湖和贝尔湖,所谓的完水就是额尔古纳河。他所要进行的这场吞并战争,主要集中在辽西地区和呼伦贝尔大草原。于是,点点头说:“战略方向选择的没错,情报掌握的也比较清楚,准备充分的话,拿下这三国应该不是难事。我想问你,俘虏的那些野蛮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鲜于修礼说:“抓回来当奴隶使呗,还能怎么样?” 高欢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说:“你呀!以后遇事要多想想利弊得失,任何事情都不能简单化处理。比如你将要夺取的这个地区,五万人全抓回来当作奴隶,是不是意味着这里将再没有人间烟火?没有人类活动的土地等同于死地,其价值要大打折扣。另外,你把这里的人全抓走了,就会有别人乘机渗透进来,比如你的族人高车,他们可就在西北方向不远处。” “呃……也是……” “这样吧,你选择的东进战略我同意,具体怎么实施,你们回去研究决定。你现在出关不用再走其他路了,直接从厍狄盛的军马场插过去,沿途没有任何阻碍。我让你安盛哥给你屯足粮食和兵刃,你只管大力发展。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为兄我现在可是蠕蠕的可汗,所以你的身后没有后顾之忧,放开手脚干,能给我把整个辽西辽东拿下更好。还是我给你的八字方针,以战代训,以战养战。北地辽阔,只有采取这样的发展方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一点小弟执行的不错,兄长放心便是。”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军队员额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越精越好。拿下上述三地之后,继续回关内招兵,总人数先控制在五万之内,让汉人在军队中的比例始终保持在七成左右,这一点特别重要。其他民族的人必须打乱安插,严禁任何人拉帮结派,包括汉人在内。” “……你平时就要教育众人,我们这支军队是一个整体,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民族成分不同,但我们都是兄弟。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要活下去,不被人欺辱,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为了这个目标,我们不怕牺牲,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生死与共。如果有人胆敢兄弟阋墙,杀无赦!” “……过完年之后,嗯,最晚二月中旬,你到安盛那里将我为你准备的装备领走。对了,除了已经跟随你的那十名贴身护卫外,我正在训练一批特种作战的精兵,到时候你一并接走。两个用途,一是护卫你左右,二是有特殊需要,命令他们去完成。这些孩子你可不能小瞧他们,各个以一当十。” “是不是少年营那帮孩子?” “是的,我从两千个孩子当中挑出三百个进行强化训练,现在已经有模有样了,缺的就是实地历练。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个,到时候你自己去体会。……要说的东西太多,我都不知道该先安顿你什么了。” “……对了,你若能够顺利夺取上述三地,有两个方面必须注意。第一,不要和大魏这边的镇军发生冲突,他们也许会出兵救援库莫奚和契丹。第二,全部俘虏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六岁至十四岁的少小男丁,将他们全部集中起来,我会给你派去足够的儒学士子,教这些孩子读书识字。第二类是青壮,只要是被你彻底驯服的,就编入你的军队弥补战损。第三类是尚有反抗意志的战俘,选择你将要驻扎的地方让他们筑城,直到累死为止。第四部分是三十岁以上的男丁和妇孺老幼,这部分人让他们从事农牧业生产。有一点你必须坚决执行,在你占领的这些地区,所有人必须学说汉语。” “……你现在还不能张扬,所有的战斗都要给别人一个印象,只是部落之间相互吞并的战斗。等把占领区全部消化以后,沿着鲜卑山继续往东、北两个方向发展,直到看见大海为止!到那时,你手上要有一支规模在二十万人左右的无敌之师。到时候,我亲自为你的这支军队命名。” 第六十九章 塔西送礼 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鲜于修礼领着两名保镖和等在城外的十名五原儿郎连夜回了五原,其他八名保镖留在家里住进西跨院,和家里的护院一起喝酒打闹去了。鲜于修礼的身份是怀朔镇的镇兵,高欢派他到关外发展是瞒着人的。所幸镇军一盘散沙,没人管这等闲事。即便如恪尽职守的孙腾孙户曹,现在也是隔一天去一次值房,下午就转到华北贸易商行当他的副总经理去了。 根据鲜于修礼的见闻,怀荒镇那边更是军备废弛。原本还担心出关时遇到麻烦,不料关隘驻扎的镇兵,收到他们送上的一麻袋粮食后,连“过所”都没有勘验就放他们出关了。由此可以得出结论,鲜卑人统治的大魏朝真的快完蛋了。 历史上,仅仅因为一场由镇民和底层镇兵掀起的“六镇起义”,就将拥有三千五百万子民的大魏国掏空了。可见北魏的根基已经腐烂,靠几个精英分子修修补补根本无济于事,非一场血与火的革命不能荡涤污泥浊水。难怪老百姓会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看似民间俚语,实则道尽王朝更迭的频繁。 鲜于修礼走后,高欢心事重重的回了主卧室。去书房前给紫娟那个暧昧眼神的事他也忘到脑后了。主卧左右两个套间分别住着紫娟和兰草,两个套间也可以从外面的另外一道门进去,这是为方便她俩照顾昭君起居特别设计的,当然也同时方便了某人干些不能描述的事。 床头柜上的一盏灯头还亮着,娄昭君侧身躺在灯光的阴影里睡得很香。高欢正准备给壁炉里添两块木柴,却不料惊醒了窝在沙发里迷迷糊糊等着他的紫娟。 “夫君……”紫娟揉揉惺忪的眼睛,梦呓般的叫出声。 高欢扭头一看,紫娟只穿着一身睡衣等他,顿时心里一暖,轻轻的“嘘”了一声走过去,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来,蹑手蹑脚的进了左边的卧房。将紫娟放在早已经铺好被褥的床上正准备出去,不料刚才还睡眼朦胧的小美人忽然抓着他的手不让走。微弱的灯光下,祈求的眼神立刻固定了高欢的脚步。看来,答应人的事,早晚是要履行诺言的。 “我去给壁炉里添几块木柴。” “不要……会吵醒小姐的。” “我去把外面的灯吹灭了。” “不要……完事了……奴家去。” “总得让夫君把衣服脱了吧。” “嗯……奴家帮你脱。” “……今天这是怎么了,比兰草还疯?”老家伙诡异的调笑说。 “……讨厌……不许取笑奴家……奴家也想要小宝宝……”小美人娇羞的道出心声。 “……你就是为夫的小宝宝,不着急,过几年再说。”捏了捏她的下巴颏,宠溺的说。 “小姐有了身孕以后好幸福,奴家也想像小姐那样……”搂着他的脖子撒着娇。 “不行,你也要等到十八岁以后才能要孩子,不然不安全。” “为什么?”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生孩子会出人命的。乖,以后有的是机会,为夫保证让你生十个八个。” “哎呀~~夫君讨厌~~那样奴家不成猪娃子了?” “嗤嗤嗤……你就是为夫的小猪娃子……” …………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嫩白嫩白的小猪娃子紫娟,早早起床侍候娄昭君去了。高欢也抻了一个懒腰,精神抖擞的起床了。说也怪了,上辈子每当这个时候,他必定是赖在床上不想起。经过宇宙能量改造过得这具身体,越是有这种经历,精神头越足。如此这般下去,不知道要祸害多少良家妇女啊!高欢的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谁能想到那么娇小的一个小人儿,爆发力怎么那么不可思议…… 吃过早饭,让娄三套好马车,说好了要去白道接父母来这边过年。刚刚放下饭碗,门房进来禀报说有人来访。 高欢出去一看,是一位头发擀毡的红脸小子,十六七岁,身高一米七左右,上嘴唇的唇线勾勒出一张弯弓,很有男人的气息。来人声称是豆地伐派来看望主人的。 如此一来,接父母的事只能交给家丁去办了。好在路途并不遥远,来回两天该回来了。 将来人引进书房后,见没有其他人在场,年轻人这才双膝跪地,大礼参拜,口称:“塔西(石头)拜见神圣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祝愿可汗龙精虎猛,坚如山石。” 高欢听到这样别开生面的祝词,顿时身心一怔,感觉有点滑稽。忽然想到他是豆地伐派来的人,也就了然了。 “起来说话吧。” “谢可汗。”塔西起身,拢了拢披撒下来的乱发,用极不流利的汉语禀报道:“尊贵的可汗,塔西受首领委托前来给您送礼。这是给您的礼单,请笑纳。” 面对塔西的淳朴,高欢忍俊不禁。接过礼单放到一边,上下打量了这个有些憨傻的愣头青良久才问:“这些话谁教你的?” 塔西一个愣怔。心说可汗咋不看礼单,反倒要问这些话是谁教的。难道我的汉语不够标准吗?但可汗相问,不能不答。想起临走时鄂伦教他的那些问候语,不好意思的答道:“是是……鄂伦教我说的。” 高欢恍然明白了。这些话也只有鄂伦那个泼辣的草原小烈马敢这么教。“龙精虎猛,坚如山石”,分明是意有所指!记得那天早上她非要帮自己更衣,一定看到了自己晨起时的窘态,所以才拿自己打镲。用这种方式给自己传话,想必有话要说。 “鄂伦是不是快要成婚了?”高欢问。 “万事瞒不住神圣的可汗,鄂伦真的要成婚了。她让我给您带话,成婚那天要见到您。她说这是您答应了的。她还说,不去会后悔。”塔西说话不会拐弯。 高欢呵呵一笑问:“鄂伦哪天成婚?” “三月三,就在受降城。她男人是部落里的射雕手奥登,……比我厉害……”塔西说到这里,表情有些失落沮丧。 高欢又是一愣。三月三不是清明前后嘛。选这一天结婚,蠕蠕人真是不讲究。……嗨!这节日只有汉人才有,笑话蠕蠕算怎么回事。于是温和的说:“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参加鄂伦公主的婚礼。不管我人到不到,贺礼一定到。你走的时候一并捎回去,就说我提前祝贺她新婚大喜。听你的意思,你也喜欢鄂伦?” 被高欢点破心思,塔西不好意思的说:“我输给了奥登,比不过,她就是奥登的了。” “这么说,你也是部落有名的射雕手了?” “那当然了!我可以三箭连发,憋一口气能射出十箭。” 听他说话憨实,高欢忽然有点喜欢这个心无城府的年轻人了。于是将已经沏好的奶茶给了他一碗,两人坐下闲聊起来。话题围绕着部落现在的情况,塔西说的不是很清楚,但大致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以豆地伐的老谋深算,怎么会派一个汉语都说不利索的愣头青来给自己汇报情况呢?定有什么深意,于是便试探着问:“豆地伐头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塔西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是首领的儿子。” 高欢有些没弄明白,怎么塔西称呼父亲为首领? “我母亲是、是、是奴隶……”塔西说着低下了头,精神头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眼神里满是忧伤和卑微。 “呃,是这样啊……”高欢明白了,这孩子又是一个臭不要脸的老男人娱乐之后的副产品。估计也是豆地伐某一天骚性大发,拿自家女奴寻开心后不慎开花结果了。看塔西的样子,应该在豆地伐一众子女里属于走不在人前的那个,甚至此前都没有享受过儿子的待遇。至于他想娶鄂伦堂姐为妻,各自风俗,他人无可置喙。 “你父亲让你来,除了送礼,是不是还有其他安排?”高欢问。 “父、父、父亲想让我给可汗当侍卫,怕可汗看不上……”塔西的自尊心在一点点的萎缩。 高欢终于明白了老豆地伐的用心。从塔西的性格来看,应该不具备当卧底的素质。最大的可能是用“质子”的方式让自己对他放心。也给这个私生子提供一个发展的机会。明白了这一点,高欢决定答应老豆地伐的意愿。 “想给我当侍卫,你要有真本事才行。告诉我,你都会什么?”高欢微笑着问。 听高欢没有一口拒绝,塔西顿时眼睛一亮,萎靡的神色瞬间一逝,掰着手指头说:“我会骑马射箭,我能一拳打倒一头牛,我能追上野兔……”说着,希冀的眼神看向一脸笑意的高欢。意思是,这些本事还不够吗? 高欢说:“还有吗?” 塔西挠挠他脏兮兮的头发,忽然眼睛一亮说:“我会养鹰,能飞到高天的那种……” 听说他会养鹰,高欢顿时来了兴趣道:“你养过鹰?什么品种?呃,我的意思是你养的鹰叫什么鹰?” 见高欢对这个有兴趣,塔西即将黯淡下去的眼神又一次亮了起来。他伸开双臂兴奋的比划着说:“展开翅膀这么长,抓兔子,抓黄鼠,抓羔羊,没问题的。我有两只,一白一苍。” 听他描述,高欢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个名字——海东青。于是问:“你是怎么抓到的?” “小苍是在山上鹰巢里掏的,刚刚会飞的时候。小白是救的,被金雕打败的。小白不听话,三天三夜和我对着干。最后它认怂了,我睡了三天。”塔西得意的说。 高欢听他讲述的意思,这不就是著名的“熬鹰”吗?看着这个浓眉大眼,脸堂黑红,嘴角还有两颗粉刺的蠕蠕憨小子,高欢不禁感叹,熬鹰这种高精尖的手艺,居然被这个愣头青无意中掌握了,真尼玛傻人有傻福! 海东青可不是什么凡鸟!特别是纯白色的海东青,那是鹰隼中的极品。这种鹰隼主要生活在大兴安岭和黑龙江流域。北魏时,蠕蠕也很常见。这种海东青是天生的侦察兵,一只鸟可以控制几十平方公里的地面,连一只老鼠都不放过。训练好了,能顶数百个斥候。 “好,你就留在我身边听用,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可汗下令吧,让塔西死,没问题的。” “没那么严重,我只要你把小白和小苍一并带来。另外,能多抓几只就更好了。” “没问题,给可汗抓几只炖了吃。” “别别别,千万不能炖了吃,那可是宝贝。”高欢被这小子的话吓了一跳。 塔西表面上嘿嘿憨笑。心理却说,我是逗你玩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塔西这才想起父亲让他转交可汗的信件。不好意思的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封递给高欢说:“首领给您的,差点忘了。” 另外附了一封信,简单介绍了部落的情况,同时说了让可汗收下塔西做侍卫的请求。 高欢知道豆地伐不会书写汉字,应该是有人代笔。果不其然,第二页便是李勇的信。二人共同写一封信给自己,分明想传达一个意思:他俩合作的很融洽。豆地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忠诚,让李勇帮着佐证。不管李勇明不明白其良苦用心,有了塔西和这封特殊的信,豆地发的目的已经达到。 高欢心想,你豆地发会不会背叛,不是用一个私生子做人质,利用我的人帮你证明就能说服我的。话说回来,即便你真想背叛,以为我高欢会在乎?哼!吃亏的是你!好好听话办事,少不了你老家伙的荣华富贵。若有异心,消灭你,分分钟的事。 两人共同的信中提到部落现在的近况。总而言之,一切顺遂。部落已经在受降城稳住阵脚。经过几个月的威逼利诱,眼下已经照计划收拢起八千多牧人了。控制的区域也扩大至东西三百里,南北一百五十的面积。上个月突然有几股来自西部的牧民,先后有两千多人归顺了部落。据查,他们是被突厥人赶出来的。这些逃出来的人说,汗庭动乱后,大约有五六万人相继进入金山一带。到他们逃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万多人被炼铁奴杀害了。剩下那些人的命运不知道,估计不是投降,就是被杀。 以奴杀主,这是犯上作乱,必须屠族。可惜现在柔然国无可汗,无人做主。 当听豆地伐他们介绍说阿那瑰已经死了。现在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大名叫赫勒恨·高,是长生天亲自昭示过的一代圣主,草原的守护神。 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真实可信,豆地伐和李勇当时就拿出黄澄澄的小米和白花花盐巴给那些人看。并承诺,只要他们诚心归顺,永不背叛,不但现有的财产不会少,还有足够的物资补充。特别是今年过冬的草料。 本来差不多如丧家之犬了,还有什么条件可谈吗?同样是国破家亡后的境遇,豆地发如今脑满肠肥,自己却已经骨瘦如柴。比较之下,好坏立判。几个月的逃亡之旅,可供存活的资本消耗殆尽。再不找一个安稳之处落脚,入冬以后怕是再难活下去了。好容易有人不但不剥夺财产,还给予必要的资助,傻子才不归顺。反正草原之主时常更迭,被谁统治不是统治?就这样,逃往金山的蠕蠕人,被自己的炼铁奴赶出来后,纷纷加入豆地伐的队伍。豆地发的队伍也一下扩大到七八千人的规模,仅比秃鹿贵伐那边少一些。 高欢很欣慰。李勇和豆地发这对搭档,也入韩轨和秃鹿贵伐一样不负期望。 两位军政首领让塔西送礼的最后一项任务就是要粮食。这一老一少也不客气,直接派来一百多辆高车,希望塔西返回时顺便把粮食、盐巴也拉回去。 高欢苦笑着写了回信。不仅给了粮食、盐巴,还给了一些其他的必要物资。顺便让塔西拉走两车好酒以及给鄂伦准备的贺礼。并约好过完年,塔西带着小白和小苍过来。 塔西走后,高欢叫人把礼物搬进昭君的房间里打开一看。可了不得了,整整一箱子全是黄金和珠宝。有的珠宝上面还残留着血迹。这种情况下,娄昭君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让紫娟赶紧把东西入库,她可不想看见这种东西。 高欢现在对金银珠宝早已有了免疫力,也无心细看。倒是兰草叽叽喳喳的挑了一件镶着蓝宝石的步摇插在发鬓让高欢品评。不得已,高欢随便应付了几句又回了书房。 第七十章 绝密作坊 书房里。 按照自己从左到右的书写习惯,工工整整画上最后一个句号,高欢将毛笔搁在笔山上,活动活动手腕,抻了个懒腰后起身来到一副巨大的舆图前,若有所思的一边查看,一边想着让人难以琢磨的心思。 为了方便自己,又避免引起麻烦,北墙上挂着平时像卷帘一样卷起来的三幅舆图,需要查看哪幅就放下来。此时出现的这幅舆图是供他本人看的,从不与人分享。后世人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一幅简化版的世界地图。按照记忆,美洲和西欧部分,他只挑大国标注了国名、首都以及大城市的名字。整个亚洲和东欧部分,能详实的尽可能详实。美洲大陆分北、中、南三部分,连大洋洲也标了出来。图上所有地名或辅助说明皆用汉语拼音替代,因为标有经纬线的关系,各国的位置相对准确。 一般来说,大国领袖的办公室都有一个地球仪或世界地图,你当那是摆设?不不不!那是成为领袖以后的标配,不止是物质上的标配,更是精神上的标配。试问,哪位领袖心里装的不是整个世界?小国寡民的所谓领袖,在北魏这个时代应该称作“头人”。冠状病毒发生期间,北殴有几个小国首相之类的东西居然把“头人”混同于“领袖”,叽叽歪歪的上网蹭流量,c,真不知道她们脑子里装的是蛋白质,还是猪粪。 书房里的那盘土炕早已被一个两米宽三米长的沙盘取代了。如果给沙盘一个评价,只能算作幼儿园小朋友手工课上的作品,只能结合地图凑合着看,大致心里有数即可。 正自查看地图的高欢,忽听三声微弱的铜铃声传来,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没有紧急情况,铜铃只有晚上宿时整才能摇动。现在这个时间发出响声,一定是有什么情况。 他将书房门反插,拉上窗帘,将书架上的一摞书籍挪动了位置,推开一个挡板,里面露出一个把手。将把手向下旋转九十度后归位,再向上旋转九十度,然后用力按下,书柜原地转动一百八十度,后面是一个秘密通道的入口。闪身进去以后,从外面看,书柜还是原来的样子。 沿着通道向下走二十九个台阶,左转,向前五步,黑暗中摸到一个按钮按下,一道门退入墙壁,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不大的房间,两位四五十岁年纪的老者系着围裙站在高欢面前。 见他进来,两人拱手行礼,年长的那位说:“见过小郎君。” 高欢还礼,口称:“二位叔叔辛苦了。有好消息?” 还是年长的那位说:“让小郎君久等了,确实有好消息,请随老朽来。” 说罢,推门进入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有四五十人穿着单衣,各自忙碌着,仿佛高欢没有进来一样。三人没有停下脚步,穿过车间进入另一个套间。套间里的灯火更加明亮,三面墙全是货架,上面摆着各种石头和半成品的金属块,还有金、银、铜三种钱币样品和成品,整整齐齐的码在货架上。套间里面是一间库房,十几排类似于档案的木柜整齐排列在昏暗之中。显然,这是一间陈列新铸钱币的临时库房。 其实,这里所有的地下设施就是一个铸币工厂,大大小小隔出十二个房间,四十五名工匠。整个地下设施,包括进气道、排气孔、排烟道,上下水进出,都与地面建筑设施巧妙的融为一体,如果不进行破坏性拆解,很难发现其中的秘密。这本来是娄家原来存放金银财宝等重要物资的地库,高欢只是进行了必要的改造和规整就变成了一个小型的铸币工厂,甚至有小型的冶炼炉具可用。 两位长者不是别人,正是五原李勇的父亲和叔父兄弟俩。李勇的父亲叫李谷,叔父叫李糜,哥俩的名字都与粮食有关,可见李家兄弟的长辈是被饥饿折磨苦了。 李家有一门手艺是金属铸造,大到铜鼎,小到纽扣,只要是金属,在李家人手里和面条差不多,搓圆捏扁,手到擒来。李家兄弟和高欢的缘分是两年前结下的,这里先不赘述,先说说今天为何要急着见高欢。 李谷神色略显激动,并且有点卖关子的意思,将九枚钱币三三排开让高欢分辨:“小郎君看看能否分辨出来,哪些是加了料的?” 高欢将三枚金币先贴近灯光仔细看了看,色泽、重量、手感都差不多。用牙齿咬了咬,三枚金币的硬度略有不同,差别只在毫厘之间。若不是他事先知道其中有别,未必能识别出彼此些许的差别。色泽最鲜亮美观的那枚硬度最高,最质朴的那枚硬度最低。高欢拿着硬度最低的那枚金币说:“这枚是纯金的,其他两枚加了料。” 李谷和李糜互看一眼,也不点破,让高欢再看银币。 高欢同样先查看外表,再试试手感,吹口气贴近耳边听声音。认定最质朴的那枚是纯银的。他又拿起第三种白铜钱币试试,却区别不出加了什么料。三枚铜币只是亮度不同,其中一枚甚至很难分别出是银还是白铜。 鉴别完后,高欢问:“小侄说的可对?” 李谷得意的笑笑说:“小郎君确实不凡。银币您猜对了,白铜不好分辨,金币却是猜错了。” 高欢不信,又将三枚金币重新拿在手里仔细查看,还是认为质地最软的那枚是纯金。 李糜将中间那块递给他说:“这枚才是。” 高欢又进行了比较后才说:“真个是可以以假乱真啊!配比多少?” 李谷说:“八成三比一成七。” 高欢激动地说:“这么说,即便是一比一换沙金,也是有赚头的?” 李谷说:“那是当然,至少赚半成。” 高欢将钱币放下,向李家兄弟深鞠一躬道:“二位叔叔劳苦功高,小侄有礼了。” 两兄弟急忙避开高欢的谢礼,口称:“不敢不敢,该说谢谢的是老朽。两年来,若不是小郎君暗中照佛,李家上下数百口人,饶是千般本事傍身,也都饥饿致死了。若不是这点技艺可用,老朽都不知道该怎么偿还小郎君的大恩大德。” 高欢客气道:“李叔说的是哪里话,小侄可不敢居功至此。好了好了,咱是一家人,就不说这些客气话了。既然试验成功了,今天就可以歇业了。给家里的年货我已经派人送去五原了,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一应俱全,小勇亲自收的,误不了事。给您二老预备的好酒也送去了,年节下好好喝吧。” 李糜听说已经将高家最好的就也送到家里去了,笑容灿烂的说:“可以放开喝吗?” 听弟弟这么说,做哥哥的李谷觉得丢人了,假装冷脸训斥道:“不说谢谢小郎君的情谊,反倒担心给你的酒不够喝,没出息的东西!” 李糜被李谷训斥,也不以为意,舔着脸不好意思的说:“那就谢谢小郎君。” 高欢说:“糜叔你尽管喝,好酒咱家有的是,不耽误事就行。” 李糜笑笑说:“不会的不会的,有大兄管着,糜叔我永远不会喝酒误事。” 高欢跟着笑了笑说:“……差点忘了,过完年小侄就要去五原那边办差了,家也要搬过去。明天你们把这里的器械打包好,我上任的时候一并拉过去,不显山不露水,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等我把那边的地下车间拾掇好以后再开工,你们就不用过来了。” 两兄弟惊异的问:“小郎君认什么职?” “二、三两个幢的幢主,驻扎五原。到了那里以后就是咱们的天下了,小侄保证,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欺负咱们爷们了!” 李糜激动地说:“太好了!如此,也可以天天回家了。” 高欢说:“正是!不仅可以天天回家,还有喝不完的好酒。” 李谷说:“只顾着高兴了,小郎君还没有说要用哪一种配方。” 听李谷这么说,高欢挑了金、银、铜三枚中的各一枚,再次捏在手里感觉了一下说:“金币用我猜错的这种配方,兑换过程中就弥补了损耗,还能多赚一些。银币用这枚,不仅硬度上强化了,也能防锈防腐,不容易变黑,看上去也好看,重量也轻一些。白铜币就选这一枚,工艺复杂一些,别人仿造不来。如果我们把白铜币与黄铜币按照一比一百的比例兑换,仅兑换之利就是金银的百倍。还有一个好处是,同样重量的钱币,可以购买百倍的货物,这给运输方面减轻了不少负担,流通起来就更容易一些。二位叔叔以为如何?” 李糜的心思早不在这上面了,大概是想到了回家以后的事,神色有些飘忽。李谷则说:“小郎君说的是。过年这几天休沐,老朽正好制作几件趁手的工具,以便多刻几套模板。看小郎君现在的样子,过起年来怕是需要大量的钱币,不提前备好,到时候就抓瞎了。” 高欢沉吟了一下说:“李叔说的是。只可惜我们现在只能偷偷摸摸在自家暗室里搞,规模上不去,回流的过程势必拖慢。如果能找到一个绝密之处,场地足够大,钱币制作的数量能跟上货品销售的节奏,我们的经营范围就可以进一步扩大,直到咱们的货币在天下流通起来,那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李谷也神色向往的说:“那样的话,即便什么都不经营,光制币一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赚钱是小事……”说出这几个字,高欢警觉的刹住话题,因为接下来的话会把二位老人家吓出个好歹。后世的人都知道,金融的厉害之处可不仅仅是赚几个钱,说一句左右国家命脉也不过分,但这话不能和李家兄弟说。万一二位老人家惊慌之下逃跑了,自己的“印钞厂”可就要被迫关闭了。找一个造钱的人容易,找一个这方面信得过的人可太难了。 李谷没明白高欢刹住话题的原因,只以为高欢嫌钱赚的不够快不够多,就说:“老朽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场地足够大,也有水源,唯一担心的就是不够安全。” 高欢“嗷”了一声问:“详细说说。” 李谷说:“从怀朔往西南偏西走五十里左右的山里有一个热水潭,旁边有一个半山洞,里面很宽敞,盖十几间房子都没问题。隐秘倒是隐秘,就是荒无人烟,不安全。” 高欢听他说是一个热水潭,这不就是温泉吗?两辈子都没有听说这一带有温泉啊?难道是后来消失了?一千五百年沧海桑田之变,完全有这种可能。就算不能作为秘密工厂使用,开一个温泉度假旅游圣地总可以吧?过完年自己就要上任了,那一带也在管辖之内,一定要去好好看看,说不定还能改建成一座秘密的训练基地。特种大队现在就没有合适的地方,不妨就将此地作为选项之一。 逐项事宜敲定之后,说好明天天黑以后上来回五原,高欢这才告别离开,顺便将几个样品也带走了。李谷和李糜到车间招呼众人停止工作,收拾器具,该装箱的装箱,该封存的封存,明晚回家过年。 第七十一章 魅影重重 腊月下旬是阴山一带最寒冷的季节。特别是夜里,即便朔风微弱,却依然能呵气成霜。 这天,残月尚未出山,夜空黑得像锅底。摇曳的星光,仿佛被寒冷冻得瑟瑟发抖,忽闪忽闪的,犹如亿万幽灵眨眼。这样的朔方寒夜,如果没有老狗的吠叫声烘托,沉静的寂寞。 和顺酒楼一间上房里,一股肃杀之气笼罩了整个房间。一盏搁在炕桌上的牛油灯,火苗仿佛一股微弱的小风都能吹灭的样子,可它依然苟延残喘的在灯碗里摇头摆尾。 微光环境中,九名穿着夜行衣的人,个个闭目养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酉时刚过,门外终于响起的三声轻轻叩响,打破了夜的宁静,却让房间里的紧张气氛更加紧张。 “进来吧。”阿巴泰怀里抱着腰刀,微闭双眼,压着嗓音对门外招呼了一声。按照约定,他知道敲门的是谁。 房门吱纽一声被轻轻推开,一个瘦马料条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侧身进来。他同样是一身夜行衣装扮,捂着半张脸的黑麻布边缘已经呵气成霜。 “咋样,查探清楚了吗?”阿巴泰终于睁开眼睛,可眼神却是冷冰冰的。 “查清楚了,共四名护院。房顶两个,大门口两个,都配有兵刃。与内线提供的线索吻合,应该不会错。”乌都向阿巴泰汇报刚刚侦查来的结果。 阿巴泰想了想说:“我们十人,对方明面上四人。即便暗中再隐秘四人,也不过八人而已。如果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明面上的四人解决了,然后由两人负责把守大门,以备退路。另外两人负责放火,制造混乱。再安排两人负责将西跨院睡觉的家丁护院截杀在房间里,其他人跟我直接冲进主卧,以刺杀高欢和他的妻妾为主要目标。剩下的奴婢下人,捎带手的,能杀几个算几个,没机会不要勉强。关键是一个快字,不能让高家的其他护院有机会反击。完成任务后,直接退往南城门外,不用再回这里。都听清楚了吗?” 光影里的其他人小声且坚定的回答:“听清楚了。” 阿巴泰扫视一周,见众人都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然后说:“下面我来分派任务。乌都你领五人从高家大门进入,解决了门口的护院之前,最好不要弄出动静。宰了门口的两名护院后,由大豁牙和二柱负责守门,三唠叨和四虎蛋负责放火。我带四人从高家后墙攀爬进入。那谁……二板斧,上了房顶之后,你和刘三麻子到西跨院将睡觉的护院堵在屋里,一个都不许放出来。剩下我们三人和乌都负责刺杀高欢。明白了吧?” “明白!”众人回答。 阿巴泰对乌都说:“乌都,兄弟们这次受雇杀人,一是为了赚钱。更主要是为舍楞报仇而来的。你也表个态。” 见众人毫无畏惧的回答,乌都感激的说:“这次为了给舍楞报仇,兄弟们够意思。算我乌都欠你们一次,回头补上。今晚万一有谁受伤,由我出钱医治。战死,你们的家人我养着。”说罢抱拳以礼。转身对阿巴泰深鞠一躬道:“阿巴泰,你没有食言,乌都谢了。以后但有危难任务交给乌都,保准给你办的妥妥帖帖。” 阿巴泰淡淡的说:“无须多言,当初既然应承你替舍楞报仇,我阿巴泰便不会食言。至于兄弟几个,都曾在生死场上走过几个来回,早把这条命看淡了。你有这份心,回去以后请兄弟们喝顿大酒足够了。”说完这句话,转头又对其他人吩咐道:“都给我记住,完事后,统一从南城门撤出,马匹都在城外等着。今晚城门值守是我们的人,左边的侧门开着。到时候不要瞎吵吵,悄悄出去就行了,以免给这里的兄弟招来麻烦。万一任务不顺,兄弟们不要迟疑,各自撤退。三唠叨、四虎蛋,等我们进了院子之后再放火。不能早也不能晚,明白了吗?” 负责放火的两人点头应承。 “那好,现在出发!”说罢,阿巴泰将牛油灯吹灭,率先出了房门。其他九人小心翼翼的跟出去,消失在暗夜中。 ………… 就在阿巴泰他们等待乌都侦查高家防卫情况的过程中,南城门外。 “队长,不太对劲。这么晚了,这里怎么会有十几匹战马?”一个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向身边的另一个少年发问。 “看出来了?进步不小!这次拉练任务完成以后,你的考核成绩能达到优秀,我就提请主公同意,批准你这个代理小队长转正。” “真的?说话算数,不许反悔!” “你几时见过我说话不算数?” “那倒没有。不过,你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还不得他老人家点头?” “闭嘴!什么老人家老人家的,他只比我们大十来岁,很老吗?” “……呃……可我总感觉他老人家……主公他老人家……像五六十岁似的……” “废话,那叫老成持重,稳健如山。不懂不要瞎说。” 两人正悄悄议论着某人,忽然发现马群那边走过来一人。刚才说话的队长轻轻“嘘”了一声后低下头去,一瞬间,两人就与大地融为一体。除非他俩站起来,否则没人能发现枯黄的杂草地上居然趴着两个鲜活的少年人。不仅如此,与他两装扮相同的还有数十人,一个个静悄悄的伏在冰冷的草地上,一动不动。 双方距离不到五步远的时候,那人开始背风小解。这小子解手时无聊的很,大概是想到了某种游戏,一泡尿居然让他尿出许多花样。横扫竖射,其中一股就射到二位少年眼前,溅起的灰尘差点眯了其中一位的眼睛。但是,少年人坚持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直到那小子收起家伙离开,他才小心翼翼的擦拭了眼角的泥点子,恨恨的说道:“队长,这个交给我,隆爷非把他的命根子切下来喂猫不可。” “噗呲……谁家的猫会吃那玩意儿……”队长轻笑一声说。 “家猫不吃就喂野猫,反正隆爷我是切定了!” 队长说:“那好,就交给你收拾他。不过先不要闹出动静,等我审完了再交给你下手。注意城楼上的守卫,去吧!” 少年人鬼魅一般离开后,队长向身后的几人打了几个手势。其中的四人也以同样的身法向马群包围过去。盏茶功夫,五人抬着两名俘虏回到了隐身处。那名刚刚解完手的小子被人掐着脖子捂着嘴,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些披着怪异披风的鬼影。 队长对着这名吓破胆的家伙说:“现在我来问话,你如实回答。只要敢有半句谎言,立刻扭断你的脖子。听明白了吗?” 被掐着脖子的家伙急忙点头,表示自己完全明白。 “阿隆,稍稍松开点,别掐死了。”队长说。 阿隆不是别人,正是少年营的那个十三岁的少年人姚隆。和他说话的也不是别人,当然是高欢的心爱弟子,未来大唐王朝杀兄灭弟的太宗皇帝李世民的老祖宗李虎。他现在的确切身份是少年营特战大队的大队长。之所以潜伏在城门外,是因为按照训练计划,此次野外拉练的最后一项内容是:夜闯高家大院,生擒少年营的缔造者高欢。任务完成,特战大队第一阶段训练就算合格,转入下一阶段训练。 李虎动作舒缓的从战靴里拔出一把匕首,用锋利的刀尖轻轻的在那家伙的脸上划过。刀口划得不深,却能看见一条寸许长的血线出现在脸颊上。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巨大震慑,除非你是悍不畏死的死士,否则仅这个简单的动作,足以让承受能力较弱的人立刻奔溃。事实正是如此,那家伙崩溃了。虽然被姚隆捏着喉咙发不出声音,但眼泪流出的速度比他刚才尿的还快。 李虎冷声发问:“你是谁?你是哪里人?你要干什么?你们一共多少人?其他人在哪里?领头的叫什么?说错半个字,死!” “……呃……呃呃呃……我叫胡戈,我是沃野镇人,我们要杀怀朔镇函使高欢。我们一共十二人,其他人在怀朔镇的和顺酒楼。领头的叫阿巴泰,是为了给舍楞报仇。”胡戈老老实实的按照李虎的要求回答问题。 听说这些人是来杀恩人的,现场几人不约而同的互看一眼,个个脸上忽然大惊失色。 李虎尤为吃惊,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吁出一口气后接着问:“你们约定几时动手,采取什么手段?高家里面有没有人配合你们的行动?还有,舍楞又是谁?为何要报仇?……对了,假如你们能够得手,打算怎么混出城门?” “啥时动手小的不知道……手段?什么是手段?” “就是准备怎么下手报仇。” “呃……我们除了有兵刃在手,还准备了火把。那个那个……哦、对了、今晚看守城门的镇兵是我们的人。左边的侧门开着,等我们撤退之后,他们再关门。……还有……还有……舍楞是我们部落的人,七月底在前山被高欢杀了,我们好容易才找到凶手……啊啊啊……找到高欢。舍楞的哥哥乌都说,要选择在年前这两天高家人最全的时候动手。能杀了高欢最好。即便杀不了高欢,也要多杀几个家人,让他感受一下失去亲人的难受。” “约定今晚几时动手?” “小的真不知道,若有半句假话,让小的不得好死。” “再敢拖延时间,立刻要你的命。” “二位小爷,我真的不是拖延时间。……呃,对了,阿巴泰让我们两人酉时等在这里,说不定现在已经动手了。” 李虎看看天色,神色异常紧张,但他心里劝自己千万不能急躁,一定要先核实清楚情报,才能决定下一步行动。于是示意姚隆继续捂住胡戈的嘴巴,转而让人把另一个已经昏迷的俘虏弄醒。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正如胡戈所说。得到准确的消息之后,李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姚隆和另外两人领会意图,捂着嘴巴,直接拧断两人的脖子。暗夜中,只听“咔嚓”两声,俘虏抽搐了几下便一命呜呼。 李虎神色冷峻的将所有参训人员招呼过来命令道:“主公有难,情况危急,拉练任务结束,直接转入战斗状态。现在我命令!” 三十名特战队员静静的立正,静待大队长下达作战命令。 “我命令,第三小队留在这里,等他们有人逃出来,就地格杀。另外,将今晚城门值守的镇兵制服,等待主公命令。其他人跟我去救主公,出发!” 命令下达,二十名身穿吉利服的特战队员在大队长李虎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沿着城墙走近左边的侧门。果然如胡戈所说,侧门确实虚掩着。特战队员一个个如狸猫一样进入城门后,第三小队的十名战士顺着内墙的楼梯飞也似地登上城墙,李虎他们则疾驰在通往高欢家的路上。 夜色依然幽暗,因为几乎无风的缘故,不知谁家的狗听到了某种异样的声音,可惜只汪汪的吠叫了几声便不再吱声。这样的吠叫声,说明这条狗的听觉异常灵敏,但它也不能确定城门口传来的声音是否值得预警。 第七十二章 特殊考核 高家大院。 书房里,高欢、李天赐、娄三、呼延狼四人在微弱的灯光环境中,一边喝茶嗑麻籽,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闲天。 李天赐是少年营特战大队大队长李虎的父亲,现在武川镇镇军任正八品的幢主。三天前高欢在他面前还要称一声上官,今天两人就平起平坐了,上哪说理去。好在李天赐和他的交情来自于对李虎的救命和教育之恩,所以一直没有摆过什么臭架子。他高欢虽没有以恩人自居,但也从来没有把李天赐当什么上官敬重,两人兄弟相称。 第一次在少年营见到李虎,他就对这孩子有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当得知他就是飞将军李广的二十一世孙,大唐太宗李世民的曾祖时,这种好感进一步上升到要极力保护他的程度,而且一定要将他收归门下。他知道,北魏分裂成东西魏之后,小家伙凭战功赢得北周八柱国之一,成了宇文泰手下的顶梁柱。其实,李虎对宇文泰并不感冒,几次向当时的武川镇镇将打小报告,说宇文泰这小子野心太大,须及早提防,诸如此类。 另外有一点,就是李虎特别聪明,小机灵鬼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尤其是上次在剿灭巴尔哈拉战斗中的优异表现,让高欢彻底发现了他天赋的指挥才能和带兵技巧。战前他就吩咐他要做好战斗总结,不仅要口头汇报,还要形成文字材料。结果确实没让他失望,小家伙不仅总结了自己这方面的战斗得失,还延展到对整个战场的分析研判,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将帅之才。至于内心的其他小秘密,他暂时还不想让人知道。 那次从少年营回来,阿狼拿着李虎的虎牙吊坠去武川找到乃父李天赐时,家里人对李虎是否尚在人间已经不抱希望了。若不是其母贾氏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坚决不许家人为小虎举行葬礼,估计衣冠冢也建好了。当呼延狼说出李虎被人救下,现在在某个秘密之地训练的时候,李天赐和贾氏喜出望外,一定要确认呼延狼之言的真实性。为了不暴露少年营的秘密,呼延狼只好将李家夫妇带来见高欢。当然,高欢也说明了自己的难言之隐,并进一步说出李虎的相貌、年龄、说话口吻等信息,李家夫妇才彻底相信高欢不是在匡他们,确实是暂时不能相见。剿灭了巴尔哈拉之后,李虎才因功准许回家探亲。探亲回来以后,高欢就组建起实验性质的少年营特战大队,特别提出让小家伙出任首任大队长。为此,吕二还专门回来找过他一次,担心李虎年纪太小,胜任不了这么重要的职务。高欢以“实验性质”搪塞过去,顺利的完成了这项任命。期间,商行在武川设立了销售点,直接交给李天赐照佛,两家从此有了不为人知的交往。 按照约定,李虎的特战大队今晚子时以前,必须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或者强行进入高家大院,以俘虏高欢为最终任务,结束今年的拉练集训,然后回营过大年。李天赐下午到的,他是来请求高欢允许他接李虎回家过年的。他们四人躲在书房里,看似闲的无聊,喝茶嗑瓜子,实际就是等着李虎他们的到来。 要说这位李天赐,字德真,年方三十有三,身高和高欢取齐,腰围和身高一样。有人若是见过他玄孙李世民的画像,那你就能知道李天赐的样貌了。简直就是隔四代遗传,别无二致。当然了,眉目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李天赐的一双眼睛,有点像《三国演义》中描写关羽的眼睛一样:丹凤眼,卧蚕眉,眼底生威,英气逼人。那丹凤眼一睁,就是要杀人的时候。倒是他的妻子贾氏,人长得雍容华贵,鼻直口方,美艳明丽,颇有几分男儿色相。 李天赐本人并没有什么大的名头,之所以赢得高欢的高规格礼遇,完全是因为三个人。一是天下闻名的西汉名将飞将军李广,二是北周八柱国大将军之一的李虎,三是大唐太宗,数藩国公认的天可汗李世民。他们三人才是高欢心中李家最耀眼的光环。大唐王朝之所以得名,也是因为李虎被北周封为唐国公的缘故。 家住太原的那位唐代大诗人王昌龄写过一首七绝《出塞》,传颂千年,依然是边塞诗词中的绝品,出其左右着少之又少。诗中怀念的那位龙城飞将,指的就是李广。“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 何以有此评价?因为李广在内蒙古宁城(就是出品宁城老窖的地方)担任太守时,有止整个漠北漠南草原小儿夜哭的威慑力。匈奴人只要听说有李广在的地方,绝对的一骑绝尘,跑得连鬼影都看不见。李天赐就是这位仁兄的二十世孙。 何以称作“飞将军”?史载,汉武帝刘彻即位后,骁骑将军李广领万余骑出雁门关击匈奴,因众寡悬殊负伤被俘。匈奴兵将其双手绑住置于两马间,准备奔马拖回去。途中李广佯死,趁隙跃起,飞身抢过敌兵战马,夺取弯弓反射追敌,并顺利回到了汉营。从此,李广在匈奴军中赢得了“汉之飞将军”的光荣称号。因此,汉武帝让这位令匈奴人胆寒的飞将军在边塞七个郡历任太守,分别是上谷、上郡、陇西、雁门、代郡、云中、右北平郡。要不怎么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基因遗传真的是决定一个人的主要因素,后天学习只是一种辅助而已。不信各位观察身边之人,准确率达八成之多。江南有个钱氏家族,当代中国重大科学领域几乎都有钱家人的身影。那可是凭本事赢得的地位,和走后门毛关系没有。当然,万事都没有绝对,出几个歪瓜裂枣在所难免。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嘛。说的是大概率事件。 说道这里,不得不交待一下高欢为什么要将李虎他们训练结业的最后一个科目设立成活捉自己。因为这涉及到他现在名声太盛引起的针对家人的安全焦虑。 自从将娄黑子他们一众娄家强行安排的下人打发走以后,家里的安全保卫任务就全权交给娄三负责了。三十多名娄家家生子,经过暗中考核,重新认主,这部分人选择不再效忠娄内干,而转为效忠娄昭君。表面上看,只是父女二人的简单转换,实际有本质上的区别。就拿娄三来说,如果他爹娄福或娄内干要他死,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去死。但如果娄昭君和娄内干或者娄福三人同时遇险,娄三必须选择先保护娄昭君。这就叫专业。某种意义上来说,与亲疏远近没有绝对关系,属于职业道德范畴。 保镖的职业素养,不能简单的以关系远近选择。先决条件是专业素养。保卫目标安全是唯一的责任,其他都可以牺牲,这就是专业保镖。凡是不具备这样专业精神的护卫,高欢的决定是全部退给娄家。如此,留在高家的原娄家下人和家生子,现在只有七十七人,其他三心二意者都已经卷铺盖卷走人了。这七十七人的家人都在平城娄家,但他们已经彻底从娄家分离出来另立门户了。撇开高欢不讲,他们对娄昭君的忠诚不用怀疑,这也是高欢决定留下他们的主要原因。 三十七名护卫都是家生子,全都跟主人家姓娄。为此,娄三给他们重新编了号。排序以娄三为三号,其他人从四号开始顺延至娄四十。三十七人都是千锤百炼,精挑细选的武功高手。其中有几人的身手比娄三高多了。他们当中的武功各有所长,善使刀的,善弓箭的,善暗器的,善轻功的,不一而足。排行前十的,个个武功都在娄三之上。娄三是得益于娄昭君的绝对信任才当上这个护卫队长的,否则他只能是娄昭君的专业车夫。 今晚考核的不仅是李虎他们,同样考核娄三的护卫队。 李天赐的到来,正好能亲眼见识一下儿子的成长结果。呼延狼是来禀报老和尚同意年三十来高家做客的回复。赶上吃晚饭,一并留了下来。 再说娄三,前几个月因为无人可用,高欢只好让他负责和沃野贾智接洽粮食生意。现下,两家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轨,娄三也乘机将一应事宜移交给商行的营销部门接管。他本人则重归老本行,负责整个高家的安全保卫。 此时此刻,高家大院屋顶上,怀里抱着不同防身兵刃的十名护院家丁,分别把持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随时观察有无可疑之人探访高家。两人在屋顶来回走动,其他人则隐没在暗处察看细微之处。剩下的人被娄三安排在各个角落,将高家的整个院落护卫得密不透风,只等着李虎他们入瓮。这也就是乌都何以只发现高家屋顶上只有两人的缘故。 安排在大门口值守的是娄三十九和娄四十,高家护卫队里武功最低的两位。他俩的主要目的是预警。 第七十三章 无巧不成 娄三只是安排护院们加强警戒巡逻,并没有告诉手下兄弟今晚有人偷袭。而特战队孩子们的目的明确,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就是说,虎子他们除非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否则必然会遇到家里护院毫不留情的格杀。双方开战,一方点到为止,一方大开杀戒,嘶……想想都觉得高欢这个安排过于冒险。 “家主……呃……姑爷……不会伤着孩子们吧?”娄三担心的问。 “在所难免!不过,若是他们怕受伤就不来进攻,那我的一番筹谋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安心等着吧,还不定谁伤着谁呢!”高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已经温乎的茶水,表情淡然,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说。 娄三被高欢的话噎得直翻白眼。想要再说一句,见高欢耷拉着眼皮,不想搭理他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给呼延狼使了个眼色。呼延狼吞了吞衣袖,轻轻摇头。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个时候的欢哥是听不进意见和建议的,别自讨没趣。 娄三又看向李天赐,却见这位仁兄也是一副耷拉眼皮的装肨样子,心里一生气也不管了。心说,姑爷不管不顾还能理解,无非是要历练孩子们。你个老小子装什么装?那可是你儿子,万一不慎伤着胳膊伤着腿,你可别怪三爷没提醒你!想到这里,娄三也学着阿狼的样子吞了吞衣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吱声了。 其实李天赐的内心绝没有如他表面看上去那么平静无波,他是不好意思表现出自己的担心。毕竟已经将小虎全权托付给高郎君培育训练,遇到点危险就躲起来,那不是英雄所为。孩子总是要长大的,军武之家的孩子更是离不开刀剑舔血的日子。若要成为久经沙场的无敌战将,岂能不知道刀剑无眼的道理?高郎君故意不让家里护院知道这是一场演习,就是要给小虎他们设计一个陷阱,考察的就是紧急情况下应对突发情况的能力。而且是面对强手,身陷绝地的生存能力。可谓用心良苦。 只不过,不要真的痛下死手,造成不必要的死伤。看高郎君胸有成竹的泰然样子,说明他对虎子他们的什么特战队有信心。问题是,他的信心来自于何处?一帮十四五岁的毛孩子,即便有些能耐,又能能耐到哪儿去?听刚才娄三的意思,他手下的这些护院个个都是久经历练的武功高手,对付几个奶娃子简直不用太费力。唉!但愿不要出什么意外。 屋里的几人各怀心思,外面的护院则是心有狐疑。 自打决定彻底投效三小姐以来,家里的护院按照年龄重新排了位。日常值守是轮班制,四人一组,两个时辰一换,剩下的五人专门负责三位夫人进出的车驾护卫。 西跨院屋顶上,娄十五和娄十四背靠烟囱坐着。娄十四怀抱一柄单刀闭目养神,安静的像老僧入定,仿佛这个世界和他没什么关系似的。娄十五嘴里叼一截干草棍儿,漫无目的的看着天空中一闪一闪的星星发呆。 两人都属于安静少言的性子,十四不爱说话,同时也不爱思考。领导让干啥就干啥,从来不问缘由。十五也不多言不多语,但惯常思考。两人常年搭伙,知根知底,配合的很是默契。一般情况下都是十五提出问题征求十四的意见,而十四的回答几乎都是肯定式,极少提出相反意见。慢慢的,十五习惯性的提问,实际效果就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无非是将答案归咎于十四罢了。比如今天,晚饭过后,娄三要求全体在家待命,不许任何人离开。申时三刻将兄弟们全都赶了出来,每个人都安排了值守的位置,又不说明这样做是为什么。他感觉今晚的防卫安排不同寻常,甚至透着怪异。 已经在寒冷的夜里坐了半个多时辰了,身上那点热乎劲早已不复存在。很想回屋里烤烤火,可三哥说了,进入岗位之后不许随便离开,直至得到他的允许后才能撤下来。这都半个多时辰过去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便忍不住问道:“十四哥,全体出动,整个院子里外安插的水泄不通,怕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强敌要来吧?” “嗯!”娄十四眼睛都懒得睁开,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字。 “可布置岗哨时,看三哥的面色和平时没有太大区别,并不像如临大敌的样子。说明什么?难道是要考察我等?” “就是考察。”十四回答。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怎么考?派一批高手前来硬闯?” “有可能。” “以咱们兄弟的身手,除非皇家侍卫前来,否则没有人能进入大院二十步之内。” “即便是皇家侍卫,那也要他一倍以上的兵力方有可能,别人,哼哼,没戏。” “……我也是这么想的……” “嘘……有情况!” 刚才还闭目养神的娄十四,忽然双眼睁开,黑暗中居然能看清他的眼神熠熠生辉。 娄十五也警觉起来。竖耳听辨,也听到了迅疾如风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至少十人的脚步声,便恍然大悟的说:“果然如此!” 这时,屋顶上来回巡视的十七和十八也不约而同的察觉到不对劲,双双卧倒身形,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漆黑的夜色中,只能隐约看到二百步之外有几道黑影向这边疾步跑来。突然,黑影们停下脚步,大概是商量什么事。几个呼吸之后,这些人分成两组向大院包抄过来。一个个身法灵活,猫着腰跑起来的速度依然不俗,可见来者不善。现在可以确定,这些人的目的地就是高家大院。难怪今晚不让兄弟们出去快活,原来真的有人来犯啊! 且说真正的来犯之敌阿巴泰和乌都,各领四人。阿巴泰这一组到了大院北墙,准备借助如意钩攀爬上去,先结束了屋顶上巡逻的两人,再跳入院内。乌都这一组绕到大门口,结果了门口把守的两人,留下两人护住退路。再一起冲进去杀了高欢全家之后,结伴逃出城去。 理论上来说,根据乌都踩盘子得出的结论,这么安排也没问题。两组人各自应对两人,无论如何都是不成问题的。 世上的事就怕想当然。 乌都踩盘子本就仓促,加之他报仇心切,打听到的信息又说高家每晚值守的都是四人一组,与他看到的结果吻合,四碰六,避十。 问题是,今晚攻守双方三拨人,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包括安排这场特别考核的高欢在内。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 屋顶上,暴露在明面上的就两人,实际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共十六人。每个方向有两人在暗处,两人在明处。明处的两人又都是轮流站起来巡视,北边巡两刻钟休息,换成西面的两人接替。这样给人的感觉只有两人在屋顶上转圈走动,妥妥的障眼法。伸手分不清五指的夜晚,如果不是蹲坑踩点仔细分辨,很容易被这样的安排迷惑。乌都就是被这种手法迷惑的傻缺之一。 按照以往的习惯,深夜之中有人靠近高家大院,护院会在对方靠近二十步距离时率先发出警告。如果你是好人,护院这一声警告,你自然会避开或者说明。你若是胆小的蟊贼,也会被这一声警告呵阻住前进的脚步。你若真的是强盗,有了这一声警告,是打是退,基本表现出明确的目的性。 当然,这些说法指的是护院人少的正常日子里。今晚不同,从娄三布置哨位开始就透着怪异,众兄弟心中都有疑问,但谁也没有向娄三提起,最多就是小组内部小声议论几句失常之处。现在好了,答案出来了,有人要进攻高家大院。别说院子里还有十几个兄弟在等着这些不速之客,仅仅是屋顶上的这些人就能将他们轻松捏死。如此便没必要发出警告了。看他们冲到墙角的的样子,不用想,这是要爬墙进入了。呵呵,那就等着尔等小贼,看你们到底有何能耐! 先说阿巴泰这一组。五人憋着一口气冲到墙角下,悉悉索索的从布袋里掏出带着细绳的如意钩,快速整理好,“嗖”的一下投掷出去。继而听到间隔很近的五声“叮叮”轻响,各自拽住细绳扥了扥,确保固定牢靠。见二三子准备妥当,阿巴泰用力的打出一个“上”的手势。五人各自施展本事,齐刷刷的攀升而上。 对了,这里应该介绍一下高家的屋顶是什么样的,为何可以挂住如意钩。 古代中国北方,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的起脊房很少。就连高家大院四十几件房子当中,也只有中间七间是起脊房,四周全是平顶房。一般来说,北方人习惯在房顶之上加盖一尺五至三尺高的女墙。主要作用是秋天晾晒谷物,冬天铺设秸秆保暖。女墙大多砌成带有通风作用的花墙,否则会被大风刮倒,所以很容易挂住如意钩。 且说阿巴泰他们五人齐刷刷的往上攀爬。尚未到中间,阿巴泰鬼使神差般的感觉似乎屋顶上有人在等着活捉他。这种感觉异常强烈,以至于他立刻放弃行动,双手一松,滑到地面。其他四人还在奋力攀爬。阿巴泰仰起头正准备叫停行动,却看见女墙后面探出四颗毛绒绒的圆球,那是高家护院戴着皮帽子的大脑袋…… 第七十四章 刀光剑影 阿巴泰仰起头正准备叫停行动,话未出口,却见女墙后面探出四颗毛绒绒的圆球,原来是高家的四名家丁护院。 按理说,几名护院应该悄悄地躲在女墙后面,静等入侵者爬上来立足未稳之时,一刀砍下去或者活捉,取舍自便,效果也最佳。何以放弃优选方案而提前暴露身形?只因为耳力最佳的娄十四从敌人爬墙的动作中分辨出其中一人终止攀爬,迅疾滑到地面。这动作不像是力有不逮,而是主动放弃攀爬。什么意思?难道这家伙想一个人悄悄溜走,让其他几人充当替死鬼?想到这里,他想探出头来一看究竟,不料其他三兄弟也随他探头查看,便有了现在这一幕。 且说阿巴泰抬头这么一看,果然见有四人向下观察,电光火石之间他意识到自己一行人已经踏入别人预设的陷阱里了,这也正好印证了刚才脑袋里莫名其妙发出的危险警讯。来不及细想,也难以隐藏行迹,索性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别爬了,快撤!” 寂静紧张的黑暗气氛中,冷不丁听到一声大吼,令谁都会为之一怔。此时房顶上和半空中敌对双方八个人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手中动作。特别是正在奋勇争先向上攀爬的四人,听到这一声示警之后,纷纷稳住身形,停吊在半空。先是向下看去,发现阿巴泰不停地向上指。转头顺着阿巴泰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足一人高的相距处,居然看见女墙后面探出的四颗脑袋当中,有两人面无表情。另外两人则一口白牙,笑得十分鬼魅。 把左边的是娄十七,平日里最是活跃,此刻他正自嘴里擒着一口浓痰,采用自由落体式吐了出去,不偏不倚落进因为紧张而张大嘴巴的一名入侵者口腔里,隔空完成了一个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同性别湿吻……哕!好不恶心! 吊在半空中的四人。右侧三人见势不妙,松开抓着细绳的手直接跳了下去。所幸都有武艺傍身,虽然事发突然,但也没有摔断胳膊砸断腿,只是其中两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而已。另外一人则在落地后的一刹那,抽出刀来摆出一个踉踉跄跄的防御姿势,准备且战且退。 “想跑?晚了!”这话是娄十七说的。 他的话音未落,还没来得及跳下,十四、十五和十八已经飞身而下,与地面上的来犯者战在一起。 落地之前,武功最高的娄十四已经将钢刀抽出包裹皮,借助落地的惯性,使出一个“力劈青山”的招式,直奔阿巴泰的头顶劈下。为什么不叫“钢刀出鞘”,而要说“抽出包裹皮”?因为十四的这柄刀很难匹配刀鞘。这柄刀,刃长足有一米,手柄也有一尺。刀背如拇指一般厚,刀身达一个半巴掌宽,简直就是一块钢板拿在手里。这样的大刀,实在没法配备刀鞘。娄十四平时只给它过一块羊皮,故而不能用“钢刀出鞘”那么文雅的词来形容。 娄十五自觉比不上十四哥力气威猛,所以他惯常使用一柄横刀。这是他从娄三那里讨要来的,据说是家主秘密训练的一支娃娃兵所用的制式兵刃。这刀不仅锋利无匹,坚硬如钢,而且刀身轻便,使用灵巧。如此,他的武功招式中有一招“飞切葫芦”,使用横刀最是得当。如果身处地面,他会纵身跃起使出这招。现在是从屋顶跳下,距离更远,这一招使起来更有威力。 “飞切葫芦”的精妙之处在于,先是一个从左到右的斜劈假动作,紧接着一个反手横切。若是功夫不入流的初学武者,大部分情况下连前半招的假动作也躲不过去。武功不俗者,虽能避开前面的斜劈,却躲不过后面的横切。能从这招之下逃脱的,武功定然不凡。娄十五自出徒以后行走江湖的几年,仅凭此招就杀过不少江湖好手。此刻,他这得意的一招飞切葫芦,正好与那位落地后直接抽刀摆出防守姿势的青年战在一处。 对方虽然立足未稳,但见十五斜劈过来的刀锋,没有下意识的低头或者脑袋偏向一边,而是以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直接刺向十五的胳肢窝。这一招如果刺中,十五的胸隔膜就会被刺穿,死的会很难受。要不怎么说,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这话是有道理的。两人各自出了一招,心中都是一凌,立刻警觉起来。 十八手里的兵器是一柄长剑,锃明瓦亮,黑暗中依然能闪现出寒光。他的落地之处,正好是对方两人摔倒在地的中间。说时迟、那时快,十八一招左手剑,快如闪电般向左边这位意欲拔刀者的手腕划去。不偏不倚,不深不浅,直接将对方的手筋划断。然后又是一招漂亮的右手剑,迅速抵近来犯者的咽喉。吓得那家伙坐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可怜兮兮的盯着剑尖,唯恐娄十八失手将自己的喉管刺穿。 兄弟四人当中最窝火的是娄十七。本来他也想跳下去,可没想到被他“隔空湿吻”的小子一怒之下不退反进。双脚在墙壁上奋力一蹬后跃起,身姿灵巧的落在他面前,含恨从后背腰间抽出两把砍树的大板斧,风火轮般劈砍过来,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 娄十七生性活跃,而且最善恶作剧。只要是能耍弄别人的招数计谋,不管多么拿不上台面,对他而言都是好招数。广东人管这种恶趣味叫“整蛊”。此时此刻,见这位吃了自己浓痰的家伙发疯般砍人,十七也不敢大意,手中一杆钢鞭抡得密不透风,五个呼吸之间,两人的兵刃就发生了二十五次激烈碰撞。暗夜中,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 十七只以为自己的恶作剧惹恼了对方,所以对方下手才毫不留情。先前兄弟们都认为今晚的布置是家主有意要考核众人,所以出手难免有所顾忌。可这位使板斧的家伙简直是在拼命,这就不免让十七怒火顿生。心里暗骂娘了个逼的,有完没完了?那口浓痰……只是巧合……你怎么可以下死手呢?于是他一边抵挡一边叱责道:“嗨嗨嗨……我说……差不多行了。若再得理不饶人,小爷可就还手了啊!” “还手?还你娘的头!老子今天要你的命!”对方显然恼羞成怒,不留一点余地。 “那好,报上名来,爷爷手中钢鞭不杀无名之辈!”十七表现出江湖英豪的大度。 “报名?报你娘的头!老子今天剁碎了你!”对方言语不太丰富,盛怒之下只会这么两句。 “不敢报名,那便是鼠辈!算求了,不打了,打死你会毁了爷爷一身威名。”十七刺激道。 “放你娘的狗臭屁!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沃野破六韩拔胡是也!”在十七的刺激下,破六韩拔胡也顾不了许多,今晚必须乱斧剁碎了对面这个油嘴滑舌的王八蛋。那口痰……太他娘恶心了…… “沃野?破六韩拔胡?……来我高家作甚?”十七套话道。 “杀你这个王八蛋,杀高欢那个王八蛋,杀你们所有的王八蛋!”拔胡说着,原地跃起,双斧兜头砍了下来。 十七这时总算明白了,对方好像不是什么“陪练”,而是夜闯高家的杀手!嘶……日你娘,差点误了大事。心念闪过,十七手中钢鞭也不是吃素的。他没有举鞭上挡,而是一个跨步侧身,钢鞭从拔胡的脚踝处扫过去。这一鞭若是砸中,拔胡的下半辈子就只能成为残疾人了。 且说第一个飞身从屋顶跃下的娄十四,一招“力劈青山”,直接冲着阿巴泰的头顶劈下。 话又说回来,阿巴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谁想劈就能劈的了的。他是五人当中最先感觉到危险的人,故而能以完整的姿态抽刀迎敌。 只见他将手中弯刀横过头顶,生生挡了娄十四劈下来的雷霆一刀。娄十四这一刀其实只用了五成力道,但由于巨大的身躯落下时带有不小的加速度,阿巴泰还是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然而,阿巴泰毕竟不是普通武者。能够成为破六韩孔雀酋长的得力干将,身手自是不俗。就拿他手里的这柄弯刀来说,用中原人的话说,这就是一柄吹毛立断的宝刀。他是用一匹宝马从突厥人手里换来的。娄十四的厚背宽刃大刀与他的弯刀砸砍,弯刀完好如初,十四手中的厚背刀刃却崩掉一块缺口。 突厥人何以被称作是柔然人的炼铁奴?因为突厥的炼铁工艺早在汉代之时就已经独步天下。秘密就在于突厥人早早掌握了炼铁加碳的技术窍门儿,应该说比西汉早期的炼铁技术更加先进。不知道这段历史从哪里印证,但汉武帝获得了这项技术之后,彻底改进了大汉兵器的强度和韧性,从而有了霍去病万里杀敌不用更换兵刃的保证。 突厥人所自傲的冶铁术,实际就是后人所知的精钢冶炼技术。阿巴泰正是凭着手中强刃的护佑,堪堪躲过了娄十四这雷霆一击。尽管如此,还是让他踉踉跄跄的后退了三四步,勉强稳住身形。 见这一刀没能将对方劈倒在地,娄十四也是心中一凛。暗道此人下盘稳健,臂力奇大,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啊!实际上,减去娄十四重力加速度那部分力道,如果在平地上,即便他全力一刀劈下,也未必就能胜得过阿巴泰。所以,两人都各自小心起来的情况下,嘡嘡嘡几个对砍之后,谁也没能奈何谁。 不管怎么说,娄家护院们刚出手时都是手下留了情的。因为吃不准这些人究竟是不是家主刻意派来考核自己的,故没有出全力。然而,三五个交锋之后,十四和十五都感觉出不对劲来。对方出手狠辣,刀刀致命,根本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十四和阿巴泰打了个平手,十五也是勉强支撑,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心中明了对方来者不善之后,娄十五招式一变,横刀虚晃一招,逼退对方后立刻向十四示警道:“十四哥,小心,不是考核,真家伙!”说罢,反手一刀劈向对方的大胯。 娄十四还是话那么少:“明白!”只两个字便表达清楚自己已然明了对方乃恶客上门,不需要手下留情。 旁边用剑抵着敌人咽喉的娄十八,此时也看明白了其中的凶险。他将手中长剑用力往前一送,直接刺穿那位来犯者的咽喉,然后加入战团。 阿巴泰这边,原本以为凭自己这边十名好手同时出马,最多一炷香功夫就能替乌都报了这憋了五个月的杀弟之仇。谁曾想会遇到这样一个突发情况,不但报仇不成,说不定会命丧于此。 此时此刻,虽然不容他多想,但依然忍不住多想。他不明白,对方怎么会提前设下陷阱? 第七十五章 束手就擒 凭感觉,阿巴泰认为自己一行落入了陷阱。可让他不明白的是,既然是陷阱,高家的护院怎么就四人杀将出来,其他人呢?难道自己猜错了?无论猜对与否,行迹已经暴露,决不能恋战。想到这里,他来了一个就地滚葫芦,锋利的弯刀斩向娄十四的小腿。十四被迫后退几步,奋力一刀意欲将阿巴泰剁成两段。可惜对方身法灵活,避过了他的剁刀。 阿巴泰的本来目的就是逼退娄十四。滚地葫芦砍小腿的动作完成后,紧接着双脚点地,翻起身后,一个抢背接小翻倒折虎。一连串动作完成后,人也到了娄十五身后,手中弯刀顺势刺向娄十五的后背。 “十五小心!”眼见阿巴泰的刀尖就要刺中十五的后背,娄十四大声示警。 听到十四哥让他小心,正与那位仅次于阿巴泰身手的刺客对阵的娄十五,将一招已经准备妥当的“劈柴刀法”硬生生的收住,原地转身向后来了一个高难度的铁板桥,致使阿巴泰迅疾刺出的刀尖刺空,并因为惯性冲了出去。也算阿巴泰反应奇快,眼见十五一个漂亮的铁板桥,他也顺势一个吊毛避向娄十五的左手边,差之毫厘的避免了十五为他预备的“开膛破肚”大招。 阿巴泰、娄十四和娄十五三人,喘息之间都在生死一线跨了一个来回。但是,被娄十五逼退又放过的另一名入侵者就没那么好运了。因为娄十八的剑尖刚刚扎进他的后背且透胸而出,可见这柄剑锋利无比。 阿巴泰使出的一连串动作,真正的目的就是冲出包围圈。刺向娄十五的那一刀并不是围魏救赵,而是要冲破围堵。事实上,毫厘之间的算计,居然让他准确的达到了目的。 当十四为十五提心吊胆,十八的剑身还在另外一人身体里,十五的铁板桥动作尚未恢复的时候,阿巴泰一个助跑冲刺跃上另一家人家的院墙。继而几个飞跃蹿上房顶,在融入黑暗之前还不忘发出尖锐的呼哨示警声。 房顶上,正与娄十七战在一起的破六韩拔胡,听到撤退警讯,心不甘情不愿的瞅准娄十七的脑门将一只板斧丢了出去,趁十七躲避的空隙转身追着阿巴泰的去向飞奔而去,气得娄十七冲着逃遁的拔胡大骂道:“破落小子,别跑啊,再与小爷大战三百回合……” 黑暗中传来破六韩拔胡丢给他的一句话:“小王八蛋等着,不出半个月,爷爷定当再来怀朔镇,亲自喂你个小王八蛋吃屎!”拔胡的话显然是针对那口浓痰发下的重誓! “哈哈哈……破落大孙子,下次小爷喂你吃鼻涕。哈哈哈……”娄十七气死人不偿命的大喊道,语气里是无尽的幸灾乐祸。 奔跑中的拔胡听娄十七说的那么恶心,气得差点一脚踩空摔下房顶。好在阿巴泰催促他赶快跟上来,这才没有时间再和娄十七隔空斗嘴皮子了。两人一前一后起起落落,飞跨跳跃,直奔南城门方向而去。北院墙外的这场打斗就算结束了。 算下来,从五人爬墙开始到撤出战斗,前后不到盏茶功夫。就是这么一点时间,爬墙的五人当中,三人死伤在娄十八的剑下。一个被划断手筋,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一个被刺穿咽喉,坐在地上虽以死去,可双手还捂着往外冒血沫子的脖子。一个被捅穿后背,直挺挺的趴在血泊中,尚未完全死透,不过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如此说来,打仗这种事还是有些运气成分存在的,四兄弟武功最低的娄十八斩获最多,其他三位哥哥出力虽多,却连一根儿毛都没捞着。 “追不追?”十五问。 “当然追!”十四答。 于是两人抬腿追了出去。十八也想去,被十五制止:“你和十七留在这里,防止敌人调虎离山!” “好吧……”娄十八不情不愿的答应了一声。 “十八,尸体先别管,快上来。”十七在房顶上喊道。说罢,将刺客留下的如意钩一一收起来。特别是那柄吓唬了自己好一阵子的大板斧,摸黑找到以后在手里掂了掂,又试了试锋刃,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感觉尾巴骨一紧一紧的。心说若是被这家伙砍中,保准砍哪哪断,碰哪哪伤,太他娘凶险了。下次见到这小子,还是不要激怒他为好。 ………… 再说李虎他们,留下第三小队的十人等在南门,待敌人撤退时将其一举拿下。已经控制了与刺客勾结的内应,又让人将他们的十二匹坐骑和特战队员的战马赶到一起看管起来,确保刺客即使逃出城外也无马可骑。另外两个小队的二十人,身披吉利服在夜色中疾驰,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高家实施救援。 从南门到高家,先要到达丁字街口,然后左转向西直到五金河边。沿着五金河向北百步之后正是高家的西墙。另一条捷径是在未到五金河前的一个街口往北插过去。这段距离较近,但街巷复杂,需要拐三个弯才能过去,很容易走错。但为了尽快到达,李虎还是选择了这条捷径。 亏他选了这条路,才好巧不巧的截住了阿巴泰的退路。 正在疾驰中的李虎,为了保险起见,在决定选择这条捷径的时候,另外让二小队从五金河那边包抄过去。两组人刚刚分开,就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金铁交鸣之声。李虎心下大惊,唯恐自己来迟了。 忽然,打斗声消失了。继而听到两声刺耳的呼哨声,紧接着两个黑影在各家各户的房顶上飞窜跳跃。眼看不到百步距离了,李虎小声命令道:“有情况,全体都有,手弩准备!姚隆、喜贵上左边房顶。王勘和我上右边房顶。其他人间隔十步封死空中,即便是一直苍蝇也要给我把它射成肉泥。” 听到命令,姚隆和喜贵两人如灵猴一样窜上房顶。其他人瞅着飞奔而来的两道黑影,各自寻找最佳位置,伸出左臂打开手弩保险后对准夜空,只等发射袖箭。 且说阿巴泰在前边飞奔跳跃,破六韩拔胡距离他十步左右追了过来。两人边跑边扭头观察。见没有人追上来,正自舒了一口气,冷不丁听见一连串“嗖嗖嗖”的破空之声。与此同时,阿巴泰狂奔的身体已经高高跃起,身体正在跨越两房之间的廊道,完全暴露在弓弩的覆盖范围之内。紧跟其后的拔胡也已完成助跑,即将起跳,想要在这种情况下定住身形基本不可能。 李虎他们配备的袖箭非常精巧,虽然短小,但杀伤力一点不弱。二十米距离之内,杀伤面可以控制六平方米的范围。也就是说,如果目标人物的身法足够快,必须横移三米之外才能躲过一劫。袖箭长二寸,筷子一样粗细,一盒装十支,按下开关后十箭齐发。试想一下,现在是十人百箭,从左、右、下三个方向封锁过来,几乎没有逃脱之理。 果不其然,眨眼之间阿巴泰和拔胡各自身中十余箭。身体虽然飞跃到另一家房顶之上,但扎进腿里的袖箭生生的阻止了两人继续逃窜。阿巴泰试图拔出钻进小腿肚子里的袖箭,怎奈每支箭头都有倒刺,一时半会儿根本取不出来。虽有厚厚的皮袄皮裤隔着,有的箭头扎得不深,可有的箭头却是箭身尽没。这种情况下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何况李虎姚隆他们四人手里的横刀也已经抵在了咽喉之处,敢动一下,立刻没命。 “收了他俩的兵刃,绑起来。”李虎命令道。 喜贵和王勘将阿巴泰和拔胡的弯刀和板斧收起来,用细细的牛皮绳将两人反绑起来。 李虎用脚尖踢了踢阿巴泰淡淡的问道:“高姓大名,家居何处?” 阿巴泰扭头看了看李虎,见对方戴着一个怪异的铁面罩,但说话声音稚嫩,显然是个没长大的小公鸡。有了这个发现,阿巴泰真想一口吃了眼前这个小王八蛋。心说,你他娘添什么乱!三更半夜不在家睡觉,跑出来找死啊?越想心里越不顺气,暗责自己怎么会阴沟里翻船,折在几个娃娃手里,真你娘日了鬼了! “我们队长问你,必须老实回答,否则小爷把你身上的弩箭全部钉进去!”姚隆威胁道。 自打经过特战大队残酷的训练之后,原本性子有些懦弱的姚隆现在也学坏了,发起狠来根本不知轻重。特战大队的信条就是:一切以完成任务为目的,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这是高欢给他们编制的训练手册扉页上书写的第一句话。所以,这些孩子现在个个性情冷酷,手段很辣,不问过程,只问结果。 “最后问你一次,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李虎冷冰冰的语调。 阿巴泰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根本没把李虎的威胁放在眼里。心里暗骂一句小崽子,沐猴而冠,装腔作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等老子缓过劲来,一巴掌劈死你! 见他不在乎威胁,姚隆也没有废话。少年人现在奉行说话算数的原则,将扎在阿巴泰小腿上露出半截箭尾的袖箭一脚踹了进去。这一脚下去,别说当事人阿巴泰,旁边观看的特战队员都不禁替阿巴泰吸了一口凉气!阿巴泰本人自不必说,寂静的夜里,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夜空,传出去足有一里地,终于引起镇里各家的老狗们的警觉,随即,汪汪之声此起彼伏。 当姚隆准备照着胸口的半截袖箭继续踹下去的时候,一旁的拔胡说话了:“他叫阿巴泰,我叫拔胡。” “沃野破六韩阿巴泰对吗?”李虎核实道。 “对对对,破六韩阿巴泰,破六韩拔胡。” “这就对了,给主……押回去,让他老人家亲自处置!”李虎正要称呼“主公”,急忙改口称老人家。目的当然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这些人和高欢的关系。说罢,自己先飞身跃下房顶。 姚隆和喜贵、王勘给阿巴泰和拔胡腰上绑了绳索,和地面上的几人交替着将两刺客从房顶上吊下来。这时,紧追在后面的娄十四和娄十五也到了眼前。 “尔等何人,报上名来!”娄十五率先发问。 “二位可是高家护院?”李虎反问。 “正是,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能告诉你,立刻带我去见家主。”李虎顾左右而言他。 “嘿……” 娄十五正待发火,娄十四一把按住他,对李虎说:“听说家主训练了……” 李虎急忙打断他的话:“不要再往下说,立刻带我去见家主,我有要事禀报。眼前这两位应该刚和二位交过手吧?被我们俘虏了。” 十四和十五看了阿巴泰一眼,确认无误,便信了李虎的解说。但是看着眼前这些戴着奇怪面罩,披着怪异披风的半大孩子,实在有些不放心。不管怎么说,先回去通报娄三,让他出来辨认就是。 第七十六章 耐心等待 时间回拨小半个时辰之前的书房里。 娄三深知自己手下三十来个护院皆乃久经历练的好手,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很可能误伤了少年营的孩子们。好吃好喝养了小半年,万一不小心弄死弄伤三五个,既不合适,也不划算嘛。再说,眼看就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图个欢欢喜喜,平平安安,就咱家人自伤自残,缺胳膊少腿的,犯忌讳不是? 五大三粗的娄三,表情幽怨的吞着衣袖窝在沙发里,一眼一眼的瞟着高欢和李天赐有话说不出来。见两人丝毫没有紧张之色,越想越来气,又不敢冲两人发作,便时不时的踹呼延狼一脚。 呼延狼也没办法,他知道这个时候劝高欢放弃对特战队和家丁的考核,纯粹是自讨没趣。所以无论娄三这么眨眼努嘴用脚踹,就是不为所动。再者说,整天跟在欢哥身边,李虎他们的身手达到什么程度他是清楚的。正如欢哥所说,谁伤着谁还真不一定呢。再说,特战队那帮小兔崽子,身体虽然没有完全长成,但前三个月在吕二不管生死的训练下,没一个被折磨死的。三个月的新兵训练,这世上人能吃的苦,他们几乎尝遍了。本来就是垃圾堆里活下来的贱命,一个个比他娘臭虫还坚韧,怎么弄都弄不死。只要给口吃的,再睡上一个饱觉,第二天起来又都是生龙活虎的样子。吕二已经手段尽出,能想的损招都使上了,就是拿他们没办法。 本来正是抽条的时候,伙食管饱,半年时间,大部分人身高蹿了一头。胳膊腿结实的像铁棍似的,肌肉一棱一棱的。当初和自己差不多身高的李虎,现在硬是高出一头,简直日了鬼了。 特别是欢哥挑选的三百名特战队员,本来就是少年营中训练成绩最好的。又经过欢哥的特别指导和强化训练,现在这帮家伙的身手简直如鬼魅一般。别说和他们对打了,甚至连照面的机会都没有你就死翘翘了。如此这般再训练一年半载,深入皇宫大内,把皇后偷出来让欢哥一亲芳泽,怕也不是难事。 前几天自己去山里通知欢哥打算考核他们的决定,到达指定地点后连个鬼影儿都没看见。等自己大声亮明身份,说明来意,李虎才现身。娘那个大腿根儿,这小子不走正道,居然像只蝙蝠似的在小爷头顶吊着。然后,十步之内哗啦啦站起十来个穿着缀满枯树叶子的披风。最可气的是,自己脚底下踩着一名队员的手却恍然不觉。就是这样一群鬼魅,家里这些护院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如果明展大量一对一搏斗,特战队员未必能赢。如果任他们施展手段,家里的护院估计连人都见不着就输的一塌糊涂。 这帮小子现在可以说是,爬山上树如履平地,潜水入林能辨方位,骑马射箭百步穿杨,刀枪剑戟无所不会,开锁留门手拿把掐。投毒下药,冷箭杀人,半夜爬到你枕头边都有可能。所以,欢哥才不担心,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 见呼延狼懒得打理自己,娄三冷静想了想,当事人都不急,我一个外人咸吃萝卜淡操心,何必呢?转念一想也不对,家主是不是高估特战队的孩子们了?真以为吕二那孙子训练出来的少年营就能应对了自己的手下?所谓的特战队,无非是矬子里面拔将军,捡大个儿的凑数嘛!即便家主你亲自点拨训练的这个特战队,难道一个多月时间能脱胎换骨不成? 再看看呼延狼,更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怂样,根本不把孩子们的死伤放在心上。暗骂一声小狼崽子,三番五次给你使眼色,咋球不理神仙呢?懂点事吧!你欢哥是狠下心来调教孩子们,那李天赐是抹不开面子求情。你小子应该知道护院和特战队的实力对比,孩子们毫无胜算的可能嘛!又不是不让他们切磋,孩子们懵然不知,护院都是不知变通的生瓜蛋子,双方还未交手,孩子们就输了一半。不公平嘛! 娄三在沙发里坐卧不安的挨个吐槽,当事人却优哉游哉的聊起天来。 “德真兄,武川那边的买卖还顺利吧,有没有人惦记?”高欢是看见李天赐有些紧张,故意没话找话的寻问。 李天赐感觉到了高欢的用意,也将注意力调整过来平静的答道:“这种事,哪能不招人惦记呢!开始有几个泼皮无赖三番五次的敲诈捣乱,后来也有几股势力想分一杯羹,都被为兄给摁住了。呃、对了,根太三兄弟听说是你的买卖,暗中出了不少力。有机会碰面,你还是要说声谢谢的。” “还有这回事?呵呵,那倒是要好好谢谢根太哥几个了。”高欢想起根太那虬髯形象,调侃的说。 “……当初你让我特别留意宇文泰,说实话,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娃,我当时并没有在意。黑獭……那孩子小名叫黑獭。黑獭和小虎同年仿佛,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要说宇文肱家的四个儿子,就这个四儿子喜好儒学,他那三位兄长都是好武之人。小虎从小喜欢舞枪弄棒,黑獭偏偏喜好舞文弄墨,两孩子慢慢就玩不在一起了。平时见那孩子手不释卷,少年老成的样子很是滑稽。没想到几年不怎么熟悉,变化很大啊!自打你专门提醒我之后,特别留意了一下。正如你所说,黑獭小子确实异于同龄少年,比如他对你的关注就让我有些搞不懂。得知那买卖与你有关之后,黑獭多次找我打听和你到底什么关系。阿欢,有违常理啊!你不觉得吗?你是不是招惹过那孩子?”李天赐轻笑着说。 高欢沉吟了一下说:“要说招惹,也算有过一回吧。秋天的时候,我和根太打过一架,当时黑獭也在场。不过后来双方话说开、心解开,谁也没有记仇,还美美的喝了一顿大酒,要不根太也不会暗中帮你。不瞒你说,当时我看黑獭那孩子过于抖机灵了,就给他挖了一个小坑,刻意难为难为他。倘若此子心性不错,我想找机会提点他一下。如果冥顽不灵,八字不合,那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呃……原来如此,我说呢……”李天赐恍然明了的样子。 “……对了,正月里,兄长自己安排一下,多与贺拔和宇文两家走动走动。贺拔度拔军主现在是你的顶头上司,理由不用我替你找。另外,不知你和宇文肱酋长的关系如何。如果算得上亲近,那便需要进一步加深。如果不曾往来,从今以后兄长设法主动和宇文家亲近亲近。礼物嘛,咱家商行里的物品你随便挑选,需要多少你说话,我这边备着。另外我再准备一些新颖的金银首饰,你酌情奉送即可。小弟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使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这两家的几个儿子拉拢过来。贺拔家的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三兄弟,宇文家的宇文颢、宇文连、宇文洛生、宇文泰四兄弟,都是难得的虎狼之资,不可小觑啊。交往当中不要太刻意,不着痕迹,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最好。时机成熟之后,我会出面的,可好?” “有何难哉?为兄与两家的关系都不错。贺拔允和宇文颢更是多年酒友,无须刻意为之,顺水推舟的事。”李天赐信誓旦旦的说。 两人的话刚说到这里,东跨院马圈里的美男子连续发出几声凄厉的“咴咴”嘶鸣,显然是在向高欢示警。他和它早已心意相通,这种嘶鸣的意思就是有不速之客上门了。 高欢嘴角微翘,淡淡的说:“还行,如期到达。” 李天赐眼神一亮,略显兴奋的问:“你是说,小虎来了?” 一旁气鼓鼓的娄三没好气的说:“若不是那坏小子来了,你当谁会半夜三更的夜闯高家?哼!万一伤者小虎,我看你俩怎么办……” 高欢轻笑一声说:“你若担心,自己出去照佛一下不就行了,何必像屁股着了火似的。” 娄三听高欢允许自己出去,试探着说了一句:“那我可真出去了……” “等等……不对……”高欢示意娄三不要出声。自己忽然竖起耳朵静静听了一会儿,发现外面的动静不应该是李虎他们发出的声音。 早说了,经过改造的高欢,黑暗寻针,耳听八方,各个感官异常灵敏。百米之外一只蛤蟆跳跃,他都能听出不对劲来,何况是金铁交鸣之声。如此明显的兵器碰撞,显然不是李虎他们手中的兵刃。难道还有其他人参与? “三哥,你是不是安排了其他人?”高欢问娄三。 “没有啊,就家里这些护院……等等,你是说有外人夜闯……” 高欢点点头说:“怕是真的有不速之客上门了。走,出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不请自来。” 他们几人刚出书房门,就听见后院房顶上传来打斗之声。紧接着,大门外也想起了“乒乒乓乓”的刀剑撞击声。 第七十七章 全都折了 高欢他们从书房出来以后,后院房顶上和大门口的打斗之声听得更加清晰。因为感觉到有不速之客上门,娄三对特战队孩子们的担忧消失以后,精神自然就放松了,说话的语气就有那么一点轻蔑且轻挑:“姑爷,要不要出去练练手?有些日子没打架了,浑身紧巴的难受。” 见娄三先前还一副热锅上的蚂蚁样子,现在又志得意满的穷嘚瑟,高欢打算给他热烈的火焰上浇一瓢凉水,便不咸不淡的说:“不速之客打上门来尚不自知,昭君、紫娟、兰草的安全属实令人忧虑啊!” 这句不客气的奚落,呼延狼刚听完便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发笑不合时宜,又赶忙用双手捂住嘴巴,担心娄三给他来一巴掌。 李天赐军伍出身,瞬间就明白了高欢的话中之意。黑暗中,他看娄三的眼神有些同情。 娄三本人并没有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姑爷干嘛这么说?当他在黑暗中三次观察高欢伟岸的身形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后脊柱的骨缝中间不由自主的滋滋往外冒冷汗。可不是吗?就算家里的护院个个以一当十,那敌人若是十倍来攻呢?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硬闯高家?来了多少人?分几批,几个方向进攻?倘若要进行火攻呢? 想到这里,娄三刚才那点嘚瑟心思立刻化为乌有,冲着夜空大声命令道:“所有护院听着,不管是谁,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千万注意他们的火把!” 总算娄三反应快才没酿成火灾。当下正值隆冬季节,一颗火星就可能造成火烧连营的局面。虽然高家的房屋院墙皆为砖瓦结构,但院子里的木柴草料同样很多,扔进一支火把点燃柴草,根本来不及扑救。正是娄三这一声示警,倒座房屋顶上四名护院家丁中的娄二十一,立刻发现五名黑衣人当中的两人正用火折子准备点燃火把。 好一个娄二十一,觉察出情况不对,立刻敞开皮坎肩露出胸前两排巴掌长的飞刀,一共六排十二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左右手各抽出两柄飞刀,也不做瞄准之类的傻动作,冲着目标方向直接甩出去。 要不怎么能把“误打误撞”和机缘巧合“”两个词划归“缘分”或“命运”的范畴呢?娄二十一今晚仓促间甩出去的四柄飞刀就属于这类情况。只听“刷刷刷刷”的破空之声过后,两柄飞刀幸运的击中两个目标。不知道对面如果有四名坏人,他是不是能幸运的击中四人。因为那两位准备点火的刺客是侧身对着二十一的,所以其中一位被射中耳朵眼儿,脑袋一偏,人就疯了。另一位被扎中脖子,好巧不巧的钉在大动脉上,高压玩具水枪似的,滋滋冒血。真个是千里有缘来相会,命中该死必须死,没理由可讲。 人体当中,只要不是大脑和心脏严重受损,其他位置不管受到怎样的伤害,人不可能瞬间死亡,或长或短总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慢慢死去。除非疼痛导致昏迷顺便死去,否则那种疼痛,没有挨过刀的人绝对想象不出来。飞刀扎进耳朵眼儿就属于这个范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所以伤者像疯了一样捂着耳朵撒丫子冲进黑暗当中,嘴里发出的哀嚎声,怎么听都感觉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另一位被娄二十一扎破颈动脉的刺客,如注的血流将他手里的差点点燃的火折子浇灭了。人也在原地转了几圈后,捂着冒血的脖子冲进黑暗中。究竟能跑出多远不好说,就看高家护院给不给他活命的机会了。 娄三的及时示警避免了一场火灾。但真正阻止了这场火灾的娄二十一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机敏反应会给他带来什么好处。眼见两名此刻发疯一样哀嚎着冲进黑暗的刺客,二十一没有跳下房顶追出去,而是继续机警的观察着周围的动静,防止被此刻钻了空子。瞅着自家五名兄弟和另外三名刺客交手,他也不急着下去参战。一边监督是否还会有人点火把,一边看大门口战斗的热闹。 就在这时,西墙外黑压压的跑过十来个暗影,行动如飞,却没有声响,这让他大吃一惊。急忙大声喊道:“兄弟们注意,又有一批刺客攻进来了。” 说话间,四柄飞刀已经在手,正准备甩出去,却听见黑暗中冲在最前面的姚隆大声制止道:“房顶上的哥哥不要误会,我们是少年营的兄弟,是来保护家主,截杀刺客的。” 娄二十一立刻停止甩刀动作,但他并没有相信来人所说的话。这样漆黑的夜晚浑水摸鱼很难识破,于是他蹲下身形追问道:“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姚隆情急之下只好说:“你认识娄三哥吧?或者阿狼哥也行。” 听他能说出娄三和呼延狼两人,娄二十一虽然放下心来,但还是追问了一句:“说出你的名字。” 姚隆说:“我叫姚隆,娄三哥和阿狼哥都知道。” 二十一基本确定姚隆的话是可信的,便说:“既然是自家兄弟,那就躲远一些,免得哥哥们手中兵刃不长眼,失手误伤了你们。” 这时,大门口的娄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以及把守大门的三十九和四十,正与沃野来的乌都三人打得难解难分。五对三,高家护院并没有占了多少便宜,可见阿巴泰今晚带来的这些人没一个稀松平常的。就比如说这个乌都,之所以死咬着高欢不放,也是因为他武功不俗才有此胆量的。换作一般人,仇恨归仇恨,未必敢不遗余力的为弟弟舍楞报仇。要不怎么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若是一只旱鸭子,压根儿就不会想水里的事。 高家大门口很宽敞,与对面人家后墙的间距足有二十步。就在姚隆和二十一说话之时,特战队的孩子们已经将打斗场中的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站位相当讲究,散开的过程中自然形成三人一组的等腰三角阵型。这是冷兵器时代在战场上最稳定地防御进攻结构。 听二十一劝告他们躲远一些,怕不小心被误伤了。姚隆嘴上没敢嘚瑟,但心里非常自信,所以说出的话就有些傲气:“请各位哥哥撤出战斗,三个不知死活的刺客交给弟弟们收拾吧。” 这话说的,不但正在打斗的乌都他们听了反感,就连六位护院心里也不舒服。虽然特战队员们戴着怪异的面具,看不出年龄大小。但从姚隆说话的声音判断,这分明就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公鸡嘛。大概毛还没长出来吧?口气倒不小! 因为确定姚隆他们是友非敌,更确定三名刺客绝无逃脱的可能,所以二十一也不用蹲着身子说话了。他站在房顶上,双手叉着腰调侃说:“小娃娃好大的口气!告诉哥哥,裤裆里的吊毛长齐了没有?还大言不惭的要收拾刺客,还全交给你们。你们几个别拿刀伤了自己就阿弥陀佛了。” 听二十一满嘴的轻蔑之言,特战队孩子们脸上的表情虽然看不见,但一个个抽刀拔剑的动作说明,他们对二十一的小觑表示抗议。 二十一当然明白这是几个意思,哭笑不得的说:“呵呵呵……还不服气是吧?那好,三名刺客给你们十人让出一个名额,死了伤了可不能埋怨哥哥啊!” 姚隆说:“好,就按哥哥说的办。我们也不挑肥拣瘦,把这个瘦马料条的家伙交给我们收拾即可。” 二十一说:“也好,你们可小心了。二十二、二十三,你俩让开,让小英雄们开心开心。” 二十二和二十三一人劈出一刀后退出战阵,也让激战中的乌都缓过一口气来。但二十一和姚隆的对话差点将他气死。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么羞辱,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死?于是,乌都咬牙切齿的骂道:“高欢家的狗奴才们,欺人太甚!今晚爷要将你们一个个活剐了!那个小崽子,来来来,不是要收拾爷爷吗?动手啊!”此时若是光线足够,一定能看到乌都的一张脸已经扭曲的变了形。 姚隆也没有废话,直接命令道:“喜贵、王勘,三三制,上!” 话音刚落,姚隆双手握紧横刀飞身而起,照着乌都的脑袋直劈下去。与此同时,喜贵的袖箭十支齐发。五六步的距离,乌都的全身都被封锁。此时,王勘手中的如意钩也已经甩了出去,向灵蛇一样缠上了乌都的脚踝。姚隆跃起,不仅给喜贵的袖箭腾出了发射的空间,又从头顶压制住了乌都上蹿的可能。十支袖箭在五六步的距离发射,至少覆盖三平米的面积。王勘的如意钩缠住脚踝,用力一扥,仓促之间,被缠者定会原地来个大劈叉。这就是“三三制”的厉害之处。 果不其然,乌都举刀抵挡姚隆兜头劈下的刀锋时,胸口、小腹、大腿三处中箭,其他箭矢嗖嗖嗖的全都钉在墙壁上。因为有后皮袄挡着,钉进乌都身体的三支袖箭发出的声响是“噗噗噗”,听上去有些闷。同一时间,王勘用力一扥手中的绳索,乌都被硬生生的拉开双腿,完成了一个完美的一字马,并且成为他永生不用改变的一字马。这一切就发生在两个呼吸之间。快到二十一轻蔑的笑容还未收起来的瞬间,刺客中武功最高的乌都被拉成一个“凸”字。 另外两名刺客见今晚的主谋失败了,又见被十几人围得水泄不通,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一个明智的举动:丢掉手中的兵刃,举手投降! 这里的战斗结束的时候,李虎他们抬着阿巴泰和拔胡也正好到了门前。 第七十八章 问你个事 李虎他们这个小队抬着阿巴泰和拔胡到了大门口时,姚隆他们也刚刚让乌都当众表演了一个完美的一字马。另外两名刺客眼见大势已去,审时度势的举手投降,确保自己没有被特战队的孩子们也扯成一字马。 若想完美的成型一字马,考验的是支撑大腿的两条韧带的柔韧度。不敢说需要日复一日的拉抻,那也要隔三差五的抻抻大筋,否则没可能做到伸缩自如。乌都是练武之人,拉抻韧带也是必修课。问题是他这种武功套路更专注于刀法的刁钻诡异,刚猛粗暴,对练武之人身体的柔韧度要求不多,所以,当王勘的如意钩缠住腿使劲向外一扥,那个力度和寸劲,直接就将他的大胯骨关节拉脱臼了。韧带有没有拉断尚不知晓,但拉伤是肯定的。因此,乌都现在的身形就只能用一个“凸”字来形容了。 就在李虎他们回来的同时,高家院子里的灯笼也点亮了。娄三从侧门出来,看了看众人后命令道:“十四,你带领家里的护院全镇搜索。不管死活,把人全部给我抓回来。院里的防卫交给少年营。小虎、小隆、二十一、家主让你们三人进去。” 李虎说:“三哥,南门外我留了一个小队张网以待,刺客休想从南门出城。还有,今晚南门的守卒和他们是一伙的,已经被我的人控制起来了,等着家主发落。另外,他们一共来了十二人,城外接应的两人已经死了。我们抓了两个,眼前这是三个,还缺五人。” 十五插了一句:“后院死了两个,一个手腕带伤的跑了。” 二十一也插了一句:“这边两名伤者也跑了,不过估计跑不远。” 娄三掐指算了算,生俘五人,死了四人,跑了三名伤者,应该没什么危险了。于是便下达命令道:“小虎,你派人去把今晚守城门的内奸押回来,顺便连城外的人马一并叫回来。另外,十四、十五、二十二,你们三人各带一组人分别去找那三个刺客,有了消息立刻来报!二十三,你领着剩下的人去西跨院暖乎暖乎。把老杨头也叫醒,让他给众人弄点夜宵。吃饱了,一块挤一挤睡吧。” 众人领命而去,娄三领着李虎、姚隆、娄二十一去书房见高欢,并让人将阿巴泰、拔胡、乌都抬进门房。 此时,书房里的灯光大亮起来。因为提前告知了三位夫人,今晚院子里外可能有些响动,不用担心,只是一场针对家丁护院警惕意识的演练。所以主卧、侧卧的女主人和丫鬟们都安静的休息了。东跨院的仆人们探头探脑的出来查看动静,被房顶上的护院制止回去。前后邻居家也不都是聋子,但这年头有些热闹能看,有些热闹看了会有麻烦。所以,大多数好奇心不是很强烈的人家,偷偷躲在暗处看几眼就缩了回去。再说,天寒地冻,因为看热闹被冻出个好歹也不值得。当然,任何时候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有好奇心极重的人存在。一般来说,这种人不仅要看清热闹的全过程,还要按照自己的理解推断出背后的因果关系,所谓“好奇害死猫”指的就是这类求知欲极强的人。 进了书房以后,按照少年营的军纪,李虎和姚隆将头盔摘下夹在左腋,精精神神立正敬礼,声音铿锵的报告道:“报告长官,特战大队大队长李虎(姚隆),奉命执行第一阶段野外拉练。中途因故变更任务,是否妥当,请您训示!” 高欢也正正经经的回礼道:“特战队处突不惊,随机应变,能将训练及时变更为战斗状态,说明指挥员头脑清醒,而且指挥得当。不仅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拉练任务,更为避免一场意外灾难做出了突出贡献。为此,我决定,给予全体参战人员特别嘉奖一次。给予指挥员李虎、队员姚隆荣记三等功一次。并擢升姚隆为第一小队小队长。” 李虎道:“感谢长官表彰!” 姚隆道:“感谢长官信任!” 二人说罢,再次立正敬礼。高欢回礼。 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李天赐,心情激动地眼底有些湿润。等三人说完放松下来后,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小虎。” 李虎回头一看,自己日思夜想的父亲居然也在书房里,惊异的喊了一声:“父亲……您您您怎么来了?母亲她老人家也来了吗?在哪儿呢?”没说三句话,眼泪先流出来了。 见儿子真情流露,李天赐的心里也不好受。但他不能在儿子和众人面前表现出脆弱,便微笑着责怪道:“这么大的人了,……先前还是杀伐决断的军中男儿,见了父亲就变成鼻涕虫了?没出息!” 孩子毕竟是孩子,离开父母就是独立的小男子汉。见到父母,孺慕之情很难控制。此刻的李虎就是这样,激动地语无伦次,尽然忘了给父亲行礼。听父亲责怪,这才单膝跪地说:“孩儿见过父亲大人!” 李天赐看了一眼旁边神态悠闲的高欢,不好意思的笑笑,转而对行礼的李虎道:“起来吧。” 伴在李虎身旁的姚隆,见朝夕相处的好友居然父母尚在,而且还能亲自谋面,心里一酸,难受的低下头来。 高欢见姚隆触景生情,急忙打破李家父子情深意浓的场面说道:“好了好了,你们父子有话一会儿再叙。小虎、小隆,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李虎和姚隆你一言我一语,将接到呼延狼传达的关于在腊月二十七午夜子时活捉家主的命令之后,特战队如何将山地丛林野外强化训练转为深入怀朔镇突破高家层层护卫完成任务,到意欲翻墙入城秘密潜入高家,再到无意中识破刺客诡计临时改变计划,并设陷阱抓捕阿巴泰和拔胡等前后情况,详细分说清楚,听得在场之人无不心下暗赞。特别是李天赐,越看儿子越是喜欢,眼神里居然释放出柔和的舐犊之情。 听二人的汇报,高欢忽然觉得有些诡异。今晚要行刺他的刺客,竟然是七月底杀“他”的真正凶手。呵呵呵……老高是该感谢你,还是仇恨你呢?破六韩阿巴泰,破六韩拔胡,破六韩孔雀,破六韩拔陵……一家子匈奴遗族。 见他一脸诡异神情,整天追随在他身边的呼延狼立刻明白了,欢哥不知又要祸害谁了。不出意外的话,沃野的破六韩部落怕是要大出血了!唉!招惹谁不好,非要招惹欢哥这个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哼哼哼……有你们头疼的时候! “走,去见见这位阿巴泰。” 说罢,高欢率先出了书房门。娄三殷勤的前面带路,李天赐、呼延狼、李虎、姚隆、娄二十一紧随身后来到门房。 此时,阿巴泰和拔胡耷拉着脑袋,浑身扎满袖箭,像两只刺猬似的被反绑手坐在地上。乌都还是一字马姿势坐在地上,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小声辱骂高欢家祖宗十八代女性。另外还有两人则像鹌鹑一样躲在角落里,既不敢看守在身边戴着怪异面具的特战队员,也不敢与阿巴泰他们对视,表情委屈的不知如何是好。高欢他们进来之后,阿巴泰和拔胡大概是出血过多,人也有些迷迷糊糊。只有乌都一人,虽然双腿不听使唤,但其他部位没有受伤,头脑还算正常。 “给他们弄口水吧,怪可怜的。”高欢仁慈的说。 呼延狼每每听到欢哥以这副口吻说话时,不是赞叹他的慈悲,而是浑身一冷,股沟一紧,知道他又要使坏了。 上次在草原剿灭巴尔哈拉时,他就是躲在山坡上看着整个战场,故作悲天悯人状,还声称自己不喜欢血呼啦差的战场环境,见不得有人流血。甚至联想到千年以后武器更加先进后,人与人互相杀伐将会变得更加残忍之类的。那副形象简直就是菩萨现身,观音再世。可战斗结束到达巴尔哈拉大帐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什么不适。那么多缺胳膊断腿,开肠破肚,脑浆四溅的恶心场面,他一样谈笑自如。现在,面对曾经置他于死地的贼寇刺客,居然装出一副怜悯之态。呵呵呵……这几个小子要倒霉了,特别是这个乌都! 果然,就见高欢在乌都面前蹲下身,探手摆弄了一下乌都的一字马说:“咦?好功夫!你这练的是童子功吧?师出何门何派?” 两条腿已经失去知觉的乌都愤恨的骂道:“高欢,你这杂种王八蛋,有本事一刀杀了爷爷。阴阳怪气算什么好汉?” 高欢不急不恼的说:“你这暴脾气……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几个毛驴岁数的人了,就不能好好说话?遇事先想清楚怎么回事再做决定,否则会害人害己。看看,这不就应验了?若不是你脑袋被驴踢了,非要找我报仇,这么多兄弟能死伤吗?眼看一两天就要过年了,别人家欢欢喜喜过大年,你们这几家却要披麻戴孝办丧事,糟不糟心?你死了无所谓,其他人凭什么因为你的愚蠢和自私而搭上性命呢?你们说是不是?”他这句话是问另外两位主动投降者的。 没想到,两位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决定的刺客,深以为然的点头表示赞成高欢的说法,然后看向乌都的眼神就有些不善了。 “别……别……别听这厮挑拨离间……”阿巴泰气若游丝,声音微弱,但坚定的意志让他此时此刻还不忘维护兄弟间的团结。 “睡醒啦?”高欢温和的寻问阿巴泰。 听他故意气人的语气,李天赐一个平时很方正的人也禁不住淡淡浅笑。娄三和呼延狼互看一眼不敢笑出声。李虎和姚隆则眼放金光,庆幸自己又学了一招。原来审问敌人之前,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嬉笑怒骂,温文尔雅,温情关怀,挑拨离间……总之,就是让你放弃对抗,进入他的语言节奏……简直太高明了! 娄二十一还是第一次见到家主的另一面。别看是家里的护院,可一年半以来,主仆之间从未真正接触过。半年以前的日子里,因为有娄黑子隔在中间,很少能与这位不受人待见的三姑爷照面。再说,那时候的姑爷,忽冷忽热,阴阳怪气,整天凝眉耷拉眼,不与下人们过话。七月受伤之后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人也随和了,出出进进阳光明媚的,下人们在他眼里没有被歧视的感觉。除非你不听话,两面三刀,否则姑爷还是很平易近人的。但是,那些都是姑爷日常生活中的样子。眼前这副古怪的性子难道才是真实的三姑爷?二十一有些迷惑了。 “高欢……想必你已经知道……知道我等因何而来。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不要……不要玩弄这种猫戏老鼠的幼稚把戏……”阿巴泰艰难的说完这句话,脑袋又无力的耷拉下去了。 “问你个事,诚实回答,就让尔等活命。若是拿话蒙我,那便自求多福吧!可好?”高欢说。 “你问吧,知无不言,言……言无不尽。”阿巴泰头也没抬的应承道。 “破六韩拔陵是你什么人?” “族兄。” “他现在再干什么?” “放羊。” “……呃……拔陵在放羊?怎么可能?”高欢自言自语道。 “你问他作甚?” “呃?呃!好奇而已。” 高欢想了想又问:“破六韩孔雀是你什么人?” 听高欢问起酋长,阿巴泰不禁浑身一紧,顿时清醒过来。此刻的她虽然身体虚弱,但头脑还保持着一点清明。于是他略作沉吟后答道:“孔雀酋长是我的族叔。” 高欢语气不咸不淡,又似自言自语,其实是故意说给阿巴泰听的:“孔雀酋长准备的差不多了吧?”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或许不明白,阿巴泰当然知道高欢话中的意思,本来已经虚弱无力耷拉下去的眼皮,顿时被高欢这句话惊得哗啦一下睁了开来! 第七十九章 起义之问 高欢,或者说是夏天,之所以问阿巴泰关于破六韩孔雀是不是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是因为上辈子研究北魏历史时,他对所谓的“六镇起义”定义始终存疑。疑问之处在于,六镇起义究竟是必然结果中的偶然因素导致,还是蓄谋已久的民族分裂,抑或是底层庶民对精英阶层无良统治的反抗? 一千五百年来,无数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给出的答案不知凡几,但有绝对说服力的并不多。各种角度,各种政治站位,甚至各种图谋不轨的解读皆而有之,夏天并没有被某一观点彻底说服,由此有了自己的粗浅思考。今天他问阿巴泰这句话,就是要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因为一直怀疑六镇起义当中,破六韩拔陵的所谓起义是有预谋的民族分裂行径,匈奴复国主义的产物。无非是假借了“反抗压迫”的躯壳,站在了“正义”的一方。事实究竟是不是如此呢? 弄明白这件事对别人无所谓,但对他高欢很重要。这涉及到他在即将前进的道路上,引导追随者往哪个方向发展的大是大非问题。不可不细察! 苏东坡游庐山时有过一首《题西林壁》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的绝妙之处不在于辞藻华丽,而在于诗中所蕴含的高瞻远瞩的哲学奥义。不仅有点和面,偏和全等方法论的问题,还有角度和主客观等立场问题。简单的从文学欣赏角度看待这首诗的价值,那就拉低诗的档次了。如果读者诸君也善于瞎琢磨,请你站在儒、释、道、唯心主义、唯物主义、理想主义、实用主义等诸学科理解这首诗,没有说不通的地方。当然,别把苏胖子想的那么伟大。估计他题诗时没有想那么多,却随手写出了神的意境。或许那一刻的他,就是神思泉涌。 由此引申再看待起义和暴乱,得出的结论很有意思。统治者眼里是暴乱,反抗者眼里就是起义。决定这个定义的因素不在于定义本身,而在于给出定义者的立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就是一个立场问题。当然,最终会上升到哲学,或者说是世界观问题。比如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自由主义和威权主义,哪个更好? 进入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这两种意识形态已经划分成完全对立的两个意识形态阵营。以中华文化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比较,纠缠了一百多年,再一次在一场世界级的“瘟疫流行”当中展开对决。 难道就没有第三个角度和立场? 上辈子的老宅男夏天,闲暇时尽干些“看三国,掉眼泪,为古人担心的事”。其中就包括站在一个“人”的角度去追寻六镇起义者们的心理轨迹。起因是他发现北魏的历史记载相当混乱,感觉某些历史典籍不见得百分百靠谱。因此而产生兴趣,顺便研读了妇孺皆知的“大泽乡起义”,也即陈胜吴广起义。 起义的诱因很简单:公元前209年,阳城(今河南登封东南)的地方官派了两个军官,押着九百名民夫送到渔阳(今北京市密云西南)去防守。七月,恰遇天下大雨,道路不通,他们估计已经误了到达渔阳规定的期限。 过了规定的期限,按照大秦律的规定是要杀头的。为了不被无端砍头,求生的本能促使陈胜、吴广决定反抗。于是两人商量说:“如今逃走也是死,起义干一番大事业也是死。同样都是死,为国事而死好不好?” 陈胜说:“天下受秦王朝统治之苦已经很久了。我听说二世皇帝是始皇帝的小儿子,不应该他来继位,应该继位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为屡次规劝始皇帝的缘故,始皇帝派他领兵在外地驻守。如今有人听说他并没有什么罪,却被二世皇帝杀害了。老百姓都听说他很贤德,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项燕原是楚国的将军,多次立功,爱护士兵,楚国人都很爱戴他。有的人以为他已经死了,有的人以为他逃亡在外躲藏了起来。现在假使我们冒用公子扶苏和项燕的名义,向天下人民发出起义的号召,应该会有很多人响应。”吴广认为很对。 请注意,陈胜吴广为了活命找到了合适的起义理由。 请注意,究竟是大秦律严苛,还是执法者死板?还是执法者的死板本身就是秦律的要求?即法律容不得变通! 请注意,六国刚刚统一,想回到分离状态的人占统一后的大秦帝国人口当中的大多数。除了老秦人自己喜欢大一统! 请注意,如果当时举行民主投票,是拥护统一的多还是赞成分离者多? …… 许多史学家给出起义的历史意义在于:大泽乡起义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起义。陈胜吴广的革命首创精神鼓舞了千百万劳动人民起来反抗残暴的统治。 真实的历史结果是:陈胜和吴广两名被征发的民夫所挑动的这场暴动,客观上动摇了秦王朝的统治,差一点毁了始皇帝终生为之奋斗的心血,使大一统的秦帝国再次回到群雄并起的六国纷争时期。还有一件事就是楚霸王项羽为报秦灭楚之仇,在咸阳屠城,火烧阿房宫,捣毁兵马俑。 起义最终失败:据说是因为陈胜滋长了骄傲情绪,听信谗言,诛杀故人,与起义群众的关系日益疏远。派往各地的将领也不听陈胜节制,甚至为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如武臣到邯郸后自立为赵王,以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丞相。陈胜命他率兵入关支持周文,他却抗命而派韩广略取燕地。韩广在燕地旧贵族的怂恿下也自立为燕王。周市至魏地,立魏国旧贵族宁陵君咎为魏王。围攻荥阳的起义军将领田臧与吴广意见不合,假借陈胜之命杀死吴广,结果导致这支起义军的全军覆灭。而章邯在解除了起义军对荥阳的包围后,倾全力向陈县猛扑。陈胜亲自督军应战,不幸失利。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陈胜退至下城父(今安徽蒙城西北)被判徒庄贾杀害。张楚政权灭亡。 这次起义打出的口号是:伐无道,诛暴秦。还有那句家喻户晓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其实,追溯前因,是因为商鞅为强秦制定的大秦律法极其严苛,吏民绝不能也不敢违逆。秦律奠定了秦可以统一六国。散漫的齐楚燕韩赵魏,合六国之力亡于秦,不觉得有意思吗?更有意思的是,商鞅后来被自己制定的律法活活害死,被老秦人“车裂”。 我想说的是,别拿今天的认识去框定两千多年前的秦帝国,那叫臭不要脸。 如果说两千多年前的地球上还有哪个国家,包括那些围起一个院墙就算一个国家的城邦之国,把法律当作信仰和信条者,恐怕只有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秦帝国了!至于备受推崇的古希腊法与秦法相比,完全是两个体系,谁优谁劣不在这里讨论。只想说世界史上的王者,包括现在的国王、总统、首相之类的在内,屈指数一数,有没有能超越始皇帝的? 之所以这么说,是想厘清几个事实。 一、陈胜吴广起义的历史意义真的是正面的吗? 二、所谓民意,难道是唯一的“政治正确”吗? 三、若民意被利用了,还是民意吗? 四、统治集团究竟该代表哪些民意? 五、有没有一种主义,是大多数人可以心甘情愿接受的主义。如何协调多数和少数,大多数和极少数的关系? 第八十章 始皇帝论 高欢之所以纠结起义和暴乱哪一种说法更符合历史真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深度怀疑史学家或者业余史学爱好者解读历史伟人的高度和能力。 比如对始皇帝的解读,他们有那个高度和深度吗? 惠子曾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这句话可以简单化理解为:你不是鱼,岂能知道鱼的快乐呢? 延展开可以理解为,不要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揣度或指导或想当然的以为自己站在正确的一方。进一步嫁接,可以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联系在一起,当作为人处世,处理人际关系的座右铭。 涉及到官场或职场,甚至可以借鉴为:不要简单理解主官的决定合不合理,正不正确,而要把控主官做出这个看上去明显不合理,或者非常合理的决定的思维逻辑。因为你不是他,你不可能真正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从短期看,也许你的观点是对的。但放到一个更长远的角度来看,也许因为你格局不够,或者没有设身处地的原因,限制了你的眼光和高度也不一定。不是吗? 史学家、文学家和政治家、军事家相比,看待事物的标准和角度很多情况下是背道而驰的。当事人和旁观者同样如此。感受不同,决定就不尽相同,结果自然大相径庭。西汉早期有位政治评论家名叫贾谊,他的一篇《过秦论》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其中的中篇有这样一段评论: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兼并者高诈力,安危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无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借使秦王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犹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这段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秦王怀着贪婪卑鄙之心,只想施展他个人的智慧,不信任功臣,不亲近士民,抛弃仁政王道,树立个人权威,禁除诗书古籍,实行严刑酷法,把诡诈权势放在前头,把仁德信义丢在后头,把残暴苛虐作为治理天下的前提。实行兼并,要重视诡诈和实力;安定国家,要重视顺时权变:这就是说,夺天下和保天下不能用同样的方法。秦经历了战国到统一天下,它的路线没有改,他的政令没有变,这是它夺天下和保天下所用的方法没有不同。秦王孤身无辅却拥有天下,所以他的灭亡很快就来到了。假使秦王能够考虑古代的情况,顺着商、周的道路来制定实行自己的政策,那么后代即使出现骄奢淫逸的君主,也不会有倾覆危亡的祸患。所以夏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建立了国家,名号卓著,功业长久。” 这话听上去颇有道理!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或者马后炮,或者是战后总结战场经验的参谋人员。嘴上说的叭叭的,实际与事实相去甚远。纸上谈兵那货叫什么来着? 生活当中人们也习惯于说一句:如果我是他,一定会如何如何。你若有这种想法,那你一辈子只能活在假设中。因为从来没有一个靠假设别人的作为,比照自己想法的人能够成功。比如被历代文化人诟病的“焚书坑儒”,真的错了吗? 秦始皇为什么要将自己花大价钱请回来的“一众饱学之士”坑杀了呢?除非他是疯子!或者他意识到了某种针对大秦帝国的巨大威胁而采取的断然措施。 如果他疯了便不做讨论,神经分裂连现代法律都免于惩戒。说说他何以在清醒状态下干这种既不讨好,又不能泄愤的蠢事呢? 公元前213年和214年,秦皇下令焚毁书籍,坑杀犯禁四百六十余人。这两件事不是同一年发生的,前因后果《史记》里都有。再说,本身也没烧多少书,真正有用的书籍都流传了下来。 高欢或者说是夏天,曾经将自己设定为当时的始皇帝,将心比心的暗自发问:那样的情况下,自己会不会如始皇帝一样所为?结论是:会! 试想,一个刚刚统一了六国的君王,整个国家亟待休养生息,涵养民力,各行各业百废待兴,可天之下不服管理,不尊秦帝国法律的六国之人大有人在,甚至意图复辟者亦不知凡几。始皇帝的身体眼看一日不如一日,能够继承自己宏图大业者在他眼里可谓后继乏人。这时候,有几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酸腐文人整天在耳边瞎bb,提出的见解不是幼稚可笑,就是目的不纯。为了不留下一个残杀有识之士的恶名,始皇帝一直忍着。但博士们却因为始皇帝没有采纳他们的高明理论心怀不忿,试图将秦国用万千生命换来的锦绣江山给毁了。他不杀你杀谁?他不挖坑埋了你埋谁? 秦始皇为什么要统一六国?六国是那么好统一的吗?国土统一了,民心归顺了吗?认同秦人的统治吗?从文化的角度讲,齐国、楚国、赵国的文化底蕴相较于秦国深厚得多。两千年之后的中国,依然沐浴在上述几国产生的文化阳光之中。秦始皇曾经希望六国的这些博士为大秦的发展出谋划策。可得到的结果不是徐庶进曹营,就是要求始皇帝推行自家的学说。还有满世界不服王化的游侠方士,四处游说要复辟六国。依法治国的秦国,怎么可能容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左右大秦帝国的走向? 贾谊一介儒生,岂能体会始皇帝的心思?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包括始皇帝推行的郡县制,两千年后不也还在实行吗?相比较分封制之类的政治制度的弊端,不把江山分封给子女的秦始皇,才是真正的“无私无我,只有天下”的君主。德才配位,他就应该是始皇帝!舍他其谁? 贾谊之流被汉文帝重用之后,首先推举“儒家理论”治天下。到了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搞的那套“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何尝不是私心过重? 始皇帝心目中的天下,不单单是土地,还有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什么是仁?有时候妇人之仁是“仁”,惩罚罪恶更是“仁”。贾谊不能贯通。 其他人怎么看不重要。高欢自己认为,中华大帝国当由大秦帝国开始!此前三千年的历史都是大秦帝国的铺垫。此后两千年的历史当中,只有汉武帝、唐太宗和共和国的缔造者毛先生,三位后辈勉强算得上没怎么给始皇帝丢人。其他历代君王,简直呵呵了。所以,他很想找机会去始皇陵看看。看看这位把三皇五帝当作笑话的狂傲君王,能不能给他一些启迪。 贾谊出生于汉高祖七年,即公元前前200年,卒于公元前168年,享年33岁。少有才名,汉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受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三年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深自歉疚,抑郁而亡。司马迁对屈原、贾谊都寄予同情,为二人写了一篇合传。鲁迅称贾谊的文章为“西汉鸿文“。 汉文帝二年(前178年),针对当时“背本趋末”,“淫侈之风,日日以长”的现象,贾谊上《论积贮疏》,提出重农抑商的经济政策,主张发展农业生产,加强粮食贮备,预防饥荒。从那时开始,中国的商人就成了贱民,以后会愈演愈烈…… 从贾谊受人排挤被谪为长沙王太傅这件小事来看,简直就是一介毫无手段的弱鸡文人。这样的人体会始皇帝心怀天下又睥睨天下,虽亿万阻力不能阻挡前进脚步的冲天豪气,岂是他可以感受其中万一者?所以说,《过秦论》是一篇难得的文人看了以后觉得不错的好文章,但对真正的开国君王来说,毫无价值。 秦二世而亡,错不在始皇帝!更不在严苛的大秦律!错在嬴政死得太早了!连一个纠偏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下。以始皇帝的胆略和智慧,与时俱进的修改国策以及调和大秦律当中不合时宜的部分,应该是大概率事件。秦统一六国后的那段时间,就不是一个施行仁政的国情。只有严惩峻罚,才能保持国家稳定。 高欢一直纠结于这些认识,又不能拿来与人讨论,很为之难受。由陈胜吴广起义,到针对始皇帝焚书坑儒的评价,沿引出来的就是“六镇起义”的定义。如果说六镇起义是“起义”,那他会加入起义军对抗朝廷。如果是暴乱,他会帮助朝廷剿灭乱民。如果是有野望的政治家,他必须将“六镇之乱”作为契机加以利用,让其发挥出最大的效能!大而化小,也意味着他要不要杀了眼前的阿巴泰、拔胡、乌都等人。 杀了,简单,几秒钟的事。不杀,怎么利用这些人把破六韩孔雀和拔陵钓出来? 第八十一章 沃野隐忧 高欢突然问出“孔雀酋长准备的差不多了吧”这句话,并仔细观察阿巴泰的表情,基本可以断定三四年后发生在沃野、怀朔、武川三镇第一阶段的所谓六镇起义,就是匈奴遗族破六韩部落提前密谋的有准备的民族分裂主义行径,绝不是什么被压迫人民对残暴统治的反抗。反倒是发生在定州左城(今河北唐县西)的二次起义属于这个范畴。其实,“六镇起义”的准确定义,既不是起义,也不是造反,应该称之为“六镇之乱”。 国家之乱,绝不是单一原因所能导致的。任何国家,任何朝代,庶民百姓如果不被逼到绝路,没人会冒着杀头之罪参与暴乱的。而导致国家之乱的原因,也决不能简单的甩锅给君王。其中的复杂因素实在太多,十本专著都说不清楚。后世的伊拉克之乱,叙利亚之乱,乌克兰之乱,利比亚之乱,哪一个与执政当局有直接关系了?可是,哪一个又能摆脱执政当局的责任呢?执政当局也罢,制造动乱的既得利益者也罢,躺着受灾的普通民众也罢,有谁是真正的无辜者? 民众就是无辜的吗?绝大多数民众难道不是直接或间接的背后推手吗?或者说,正因为大多数民众的麻木不仁,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理,正好助长了乱源的扩散和蔓延。看看中东难民涌入欧洲的阵势,怜悯他们的同时,难道没有怒其不争的愤恨吗?灾难来临时就知道逃跑。这样的民众真的值得同情吗?把整个国家搞乱,难道你们是无辜的?不见得!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国家才能为你负责! “高欢,要么把爷爷杀了,要么把爷爷放了。你这么瓷眉棱登的不吱声算咋回事?”大胯骨脱臼的乌都腿脚不能动,但嘴巴不受影响。 脑子里正在思考天地之理的高欢,被乌都这个俗人给无情的打断,嘴角抽了抽没说话。反倒是流了几升老血,一直没有言语的拔胡说话了。虽然有气无力,但明显是对乌都不会察言观色的榆木脑袋不爽:“乌都,逼嘴咋那么多呢!少说两句能死啊?” 拔胡之所以一直没有说话,是因为先前姚隆审问他和阿巴泰时,他先主动认输了。一路上被人抬回来,始终觉得自己对不起阿巴泰。他从高欢的态度中感受到一点可能活命的机会,可愚蠢的乌都就知道嘴巴逞能,这让他不得不出言制止。 高欢似笑非笑的看了拔胡一眼,让李虎找来随军医护先给阿巴泰和拔胡疗伤。又给娄三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为乌都接骨。 娄三是接骨疗伤方面的高手。他可没有什么医者仁心的做派,冲着乌都的胸口,一脚将他踹到在地。没等乌都口出污言秽语,便不由分说的将一字马“咔咔”两下掰正。然后抓住一条腿一拉一拽又一推,咔嚓一声归位了。另一条腿如法炮制后也复了位。如此粗暴的治疗手法,看的在场之人一个个牙花子发酸。因为手法利索,时间太短,乌都只来得及惨嚎两声,便觉得大胯没刚才那么疼了。试着活动了一下,已无大碍。本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忽然发现是娄三的手笔,到嘴的感谢换成了恶狠狠的眼神。 特战队的小卫生兵也和娄三差不多。因为对眼前之人缺乏好感,所以治疗起来手法就比较粗糙。他让人先将阿巴泰扶到火炕上解开皮衣,发现十一枚袖箭只有三枚扎的较深,其他八枚箭头入肉并不深,轻轻一拔便取了出来。先用高度白酒消毒,撒上金创药,然后用细密的麻布将伤口包裹好。剩下三枚袖箭,肩头和胸口的两枚扎的较深,处理起来有点费劲。但小卫生员还是不慌不忙的将一柄薄如蝉翼的手术刀在灯火上烧了烧,将箭伤入口处向两边切开。也不管阿巴泰能不能忍得住,“噌”的一下就将袖箭拔了出来。 阿巴泰也算一条好汉,十支箭处理完,虽然面色苍白,冷汗蹭蹭,但他硬是咬牙忍耐着没有喊出声。 最后那枚就是被姚隆一脚踹进小腿的袖箭,处理起来费了点时间,但还是顺利处理完了。阿巴泰毕竟比乌都懂事,最后还是认真的谢了谢高欢和小卫生员。 拔胡的伤比阿巴泰轻一些。因为没有像姚隆那样造成的次生灾害,只有脚底板挨得一箭耗费些精力,所幸都算顺遂。相比较阿巴泰和乌都,拔胡此时的态度最是配合,甚至有点死里逃生的庆幸。如果他能完全忘记娄十七的那口浓痰,说不定还是一个可交之人。 因为乌都态度恶劣,嘴巴恶臭,其上身所中的三枚袖箭,高欢没让小卫生员给他医治。对待这种恶人,太过仁慈会遭到反噬的。 忙完这一切,高欢半拉屁股坐在炕沿边,平平淡淡的和阿巴泰拉起话来:“七月底射我的那一箭是你的手笔吧?” “是,你还了我十一箭,没吃亏。” “你错了,我已经被你那一箭射死了。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阎王爷说我不适合在地府那样的环境待着。他让我滚回阳间,找一个名叫破六韩孔雀的索赔。只可惜阎王爷没说清楚,是让我向孔雀酋长索命还是要钱。我是第七天头上活过来的,再晚一天你就见不着我了。”高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说的跟真的似的!”阿巴泰当然不信他的鬼话。 “知道人死了为何要安放七天才能下葬吗?”高欢问阿巴泰。 “因为七天之内有还魂的可能。你不会是说,你是……” “猜对了!我就是在第七天头上还魂的,他们都可以作证。”高欢扭头看看娄三。 娄三接话道:“我家家主的确昏迷了七天醒过来的。” 听娄三这么实在,高欢冲他翻了个白眼,责怪他不懂得配合。娄三惭愧的砸吧砸吧嘴,表示没有领会高欢的意思。 一旁的乌都对高欢的胡说八道嗤之以鼻,小声骂了一句:“阎王爷定是喝醉了,否则也犯不下如此大错!便宜你个王八蛋了!” 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只有两个想法:一是不想活了。二是脑袋有病。 高欢瞟了乌都一眼,没打算跟他计较。一旁的呼延狼不干了。他手里攥着一把黑豆正自嘎嘣嘎嘣的嚼的起劲,忽听乌都口无遮拦的诅咒欢哥,捏起一颗豆子轻轻一弹,直接射中了乌都的左眼框,吓得乌都急忙捂住眼睛,将到了嘴边的脏话生生咽了回去。他感觉到害怕了,倘若呼延狼再用力一些,他的眼球怕是要报废了。这时就听呼延狼淡淡的说:“再敢对我哥出言不敬,废了你一对招子!” 呼延狼的这一手“弹指神功”,虽然没有黄蓉他爹黄老邪那般邪乎,但也有足够的力道可以轻易射瞎脆弱的眼睛。十多年闲来无事,在老和尚磨磨唧唧的强逼之下练就的护身本事,没有一点独到之处那是不可能的。 老和尚出家之前应该是什么王公近卫之类的身份。俗家姓呼延氏,好像与什么西凉政权有关。只是他一直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千百次的相问,答案只有一个:出家人出家人,出了俗家,皈依佛门,没了过往,无有去踪,四大皆空,阿弥陀佛! 包括呼延狼一身上蹿下跳,敏捷如灵猴的轻功,那是表面上看似每天被老和尚追打,实际是一种教授武功的手法。依呼延狼的性子,恨不得每天躲在佛龛下面等着香客上门,借机偷吃贡品。老和尚就是抓住他这一点毛病,手里拿一根细柳条追着呼延狼死命的抽打。只要挨着皮肉,必定是一道血棱子。打归打,吃归吃,两人就这么默契的一起生活了十多年。老和尚规劝阿狼出家没什么效果,阿狼也不舍得离开这位不知道年龄的老和尚。 他这手绝技从来不针对人使用,最多射个苍蝇麻雀什么的。若不是乌都的话太过不敬,他也不至于发出威胁。只是这手功夫看得李虎和姚隆心里痒痒,一左一右扥着阿狼的衣襟,挤眉弄眼的样子,小心思不言自明。 伤口经过处理之后,又补充了一些水分,阿巴泰的精神渐渐地好了起来。此刻的他心知肚明生死就在高欢一念之间,求饶或硬杠都不会改变结果。冷静下来的他倒也光棍,态度不卑不亢的说:“高欢,没必要神神道道的说那些没用的。说实话,七月底那次偶遇,起初是我们不对。但也只不过是抢了你一只猎物,你何至于出手杀人呢?你杀了我们一人,我还给你一箭,算是扯平了吧?” “你要这么说,我同意。那么今天晚上算怎么回事?”高欢反问道。 “这个……今晚算我们不对。……你的人也杀了我们五六个人了。”阿巴泰的话,自己也觉得不够堂堂正正。 第八十二章 这厮诡诈 听阿巴泰强词夺理,高欢纠正道:“道理不是这么讲的。从根儿上说,直到七月底,你我之间并不相识,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任何交集。那天午时,如果你们确实饥饿,我也吃不完一头黄羊。态度好好的说一声,我能看着你们饿死而不伸出援手吗?问题是,你们自恃人多,或者已经习惯了从别人手里抢劫,不问青红皂白,只想自己舒服开心。如果那天的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们是不是抢了食物还要杀了我?此其一。其二,就算不问前因,你我各自射出一箭,双方谁也没有全身而退,各安天命,就此罢手也不是不可以。近半年了,你见过我主动找你们报仇吗?你是不是以为我找不到你们?实不相瞒,八月初七我就知道了你们的下落,但我愿意息事宁人。可你们呢?居然敢对我的家人下手,这便突破了我的底线。阿巴泰,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样解决此事?” “事已至此,你就说怎么办吧!”阿巴泰很光棍儿的说。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嘛,阎王爷告诉我向孔雀酋长索赔。”说到这里,高欢掰着指头念念有词的算了算后说:“……这样吧,你们五条命,每人折合两百匹战马。另外七具尸体,每具折合五十匹。我算你们便宜点,抹去零头,给我一千匹西域战马,当作陪我的医药费。……呃、对了,其中要有十匹汗血马。足下以为如何?” 阿巴泰、拔胡、乌都,娄三、呼延狼、李虎、姚隆、娄二十一,特别是李天赐和另外两名俘虏,包括还没有退出去的小卫生员以及门房老汉,一个个眼睛瞪得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这哪里是谈条件?这分明是讹诈,合情合理的讹诈! 一听高欢开出这么高的赔偿价码,不止来自于沃野的几位刺客目瞪口呆,就连自己人也不敢相信,一向视金钱如粪土的高大善人怎么会如此狮子大开口?如果说有谁了解高欢的话,当然就属呼延狼和娄三了。两人不约而同的会心一笑,也不吱声,就等着高欢继续敲诈阿巴泰。 然而,没等阿巴泰说话,乌都又一次激动过了头:“高欢,不就是一条命嘛?有本事你一刀杀了爷算求了!”乌都豁出去了。 “呃,有骨气!既然如此,那我就满足你的请求。三哥,这事还是你来比较合适。手法细腻一些,不要像上次那样,一上手就把人弄死!”高欢平淡的对娄三说。 有了刚才的教训,娄三这次学会配合了。他皮笑肉不笑的说:“放心吧家主。上次是因为赶时间,今晚时间充裕。我是这么想的,以往那种拧断脖子的手法确实有些粗糙,今天换一种叫捏寸骨手法,效果很好的。具体说就是将他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一截一截的捏碎。从脚指头开始到牙叉骨,一寸都不放过。……” 没等娄三说完,高欢打断道:“听上去蛮有意思的,那就动手吧!” “好嘞!”娄三兴奋的探手就要抓乌都的脚脖子。 “慢着!”阿巴泰急忙制止道。然后对高欢说:“高欢,不这么幼稚行吗?” 高欢笑笑说:“行啊,可你们得认真把话听完啊!” 阿巴泰说:“行,我们认真听你说完。”转而对乌都说:“乌都,如果你再敢插嘴,后果自负。” 被阿巴泰斥责,乌都乖巧的低下头不再吱声,表现的很顺从。 高欢这才好整以暇的说:“天亮以后,让你那二位身体无恙的兄弟回沃野,将孔雀酋长和你族兄破六韩拔陵请过来领人。路途不算远,快马一天打个来回应该没问题。明天晚上酉时见不到他们,你们也就见不到后天早晨的太阳了。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阿巴泰说:“足够清楚了。只是我们几个不值那么多马匹。另外,部落也没有你要的西域马,更别说汗血马了。恐怕你的这点希望要落空。” 高欢说:“没关系,我不在乎。其实我知道你们没有那么多我要的马。但可以用黄金、白银或者黄铜折抵。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你直接说要钱不就完了嘛,何必绕一个大弯子?” “我这不是为你们着想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只选择一样,怕你们一时拿不出来,耽误时间。以西域战马为标准,折抵成黄金、白银、黄铜,都不是一个小数目。三样各出一部分,没准一天之内就能凑齐了。” “吕洞宾是谁?”乌都插话问了一句。 “你二大爷!”高欢讨厌这个人。 “高兄思虑周详,佩服。若是我们酋长不答应呢?”阿巴泰反问。 “好说!破六韩部落密谋造反的事,目前只有我知道。如果孔雀酋长不答应,你猜我会怎么做?”高欢反问回去。 “呵呵呵……高欢,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谋逆造反,抄家灭族。如此大罪,不是你想栽赃就能栽成的。朝廷自有法度,廷尉府,御史台也不是聋子瞎子。若是可以随便栽赃陷害,大魏国岂不是冤魂遍野了?再说,破六韩部落听诏不听宣,这是太武帝在位时的诏命,累世不得更改。你这样幼稚的威胁,对我们部落毫无意义。”阿巴泰自信的说。 高欢沉吟了一下说:“呃……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酋帅部落不受朝廷节制。是不是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比如有人若是想灭了你们部落,朝廷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高欢,就凭你高家的几百家丁护院,就想灭了我破六韩数万人的部落?你怕是想多了吧?”阿巴泰笑得很是放肆,根本没把高欢的威胁当回事。只是笑得幅度没那么大。 拔胡既不敢笑,也不敢有其他表情。他的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在众人脸上扫射,随时观察每个人的表情,试图从中发现什么有益的线索。 乌都虽然不敢插嘴了,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对高欢的威胁表示不屑一顾。 高欢假装想了想说:“数万人,有那么多吗?据我所知,整个沃野镇不超过十万人。你们部落哪来那么多人?夸大其词,这毛病不好。再说,即便你数万人又怎么样,很多吗?” 阿巴泰嗤笑一声说:“高欢,不是我小瞧你。即便我破六韩部落只有一千人马,也足够踏破整个怀朔镇了。何况是你这小小的院落。今晚不小心落入圈套,也不过是马失前蹄,死则死耳。若是你能不计前嫌,就此揭过我们之间的梁子,被你杀了的兄弟我们不在追究。至于我们几人的性命,折抵一百匹战马兴许能够成交。再多,几乎不可能,咱俩也没必要浪费口舌了。不怕告诉你们,来找你报仇之前,酋长本来是不同意的。奈何他老人家太过娇宠乌都,这才随了他的愿。既然今晚被你设计俘虏,我阿巴泰认栽。明天套两辆马车送我等回沃野,一百匹战马我亲自送来交到你手里。如若不然,随你痛快。但是,你也要做好被灭门的准备!” 阿巴泰现在总算明白高欢想要干什么了。他一双灰黄色的眼珠子后面,隐隐透出嘲笑和嗜血的残忍。表面上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心底里却是警铃大作。 哼哼哼……好算计!意图将酋长骗到怀朔镇绑了,然后无穷无尽的敲诈勒索。姓高的,我日你八辈儿祖宗!没想到,你在心黑手狠方面的造诣,比我阿巴泰有过之而无不及!看你不疾不徐,斯文典雅的做派,还以为今晚能逃过一劫!我他娘真是天真的可爱!这厮打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等,却故意做出一副谈条件的架势。原以为就是一个视财如命的二球痞。现在看来,这厮图谋更大。难怪一直感觉哪里不对头,原来如此!就说嘛,七月底那次偶然遭遇,他二话不说就弯弓杀人。这才几个月,怎么就变成菩萨心肠了?日死你娘的!这厮太过诡诈! ……这次若是能够死里逃生,我阿巴泰对天发誓,必将你高家祖宗十八代毁尸灭迹,挫骨扬灰。还要将你高家上下左右所有女性,不管老少,一律先奸后杀,杀了再奸,奸完了再杀! ……赔偿一千匹西域战马,还汗血宝马,还黄金白银,你咋不要天上的星星呢? ……必须想办法通知酋长和拔陵哥,万不可为了救我们几个前来冒险。 ……咦?对了,姓高的怎么会对拔陵哥感兴趣呢?他们相识?没道理啊!拔陵哥只是高阙戍一名普通镇兵,从未听他说认识这厮啊?不行,这次若能活命,一定要问清楚这码事。 撩起眼皮看看两个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手下,心里失望的打消了让他们俩带话的念头。若是打发乌都这个蠢货回沃野传话,说不定会火上浇油,弄巧成拙。拔胡倒是不蠢,懂得随机应变,但他同样有伤在身。十冬腊月骑行二百多里,怕是熬不过来啊!怎么办? 见阿巴泰眼神游离,脸颊上的肌肉不停抽搐,高欢断定这家伙现在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就在这时,特战三小队押着今晚南城门值守的两名镇兵来到高家。 第八十三章 关系紊乱 正在高欢撩逗阿巴泰说出自己内心某些猜测的时候,特战队三小队的队员,将今晚南城门值守的两名镇兵押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在黑虎坊赌场配合叔孙定边和胡狒狒合谋算计尉粲的李四和一位高欢叫不上名来的镇兵。对于这两个军中泼皮,高欢本来想瞅机会晓以惩戒的。只是这两天一直没有得空,所以没有动手。 原以为李四和叔孙敖的儿子叔孙定边,仓曹胡麻子的儿子胡狒狒这等泼皮,只是贪图皇甫贵忠的小恩小惠,胁从为恶而已。没想到其真正的身份,居然是匈奴复国主义者们安排在怀朔镇的眼线内应!真个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难怪六镇之乱时,镇将杨钧率领全镇军民抗击卫可孤围城的时间能够坚持一年之久,却不小心死在了几个内奸手里。原来所谓的内奸,就是这几个不三不四的货色?卧槽!杨将军死的冤啊! 破六韩拔陵或者破六韩孔雀,既然能够预先在怀朔镇埋下李四这样的钉子,说不定还有其他更大的钉子存在。会是什么人呢?李四是从夏州那边逃荒出来的流民,他是怎么和沃野破六韩部落搅合在一起的?还有那个马倌刘三,叔孙敖的儿子叔孙定边,胡仓曹的儿子胡狒狒,他们和皇甫贵忠又是什么关系?还有那位和顺酒楼的女掌柜,以及那位口气大得能吞下半个北魏江山的长孙尚。 ……对了,那天在黑虎坊赌场与武川根太赌博的就有阿巴泰。当时自己觉得眼熟,只因专注于处理尉粲的事,没有注意。另外,皇甫贵忠好像说过,他和即将到来的杨钧将军是老表关系。 ……等等,自己两次见到根太和宇文泰的地方,一个是赌场,一个在和顺酒楼。背后的影子似乎都与锦娘有关联。武川这几位总往和顺酒楼跑是几个意思?经过调查,合谋算计尉粲的几人当中,黄埔贵忠算一个,刘三、李四、叔孙定边、胡狒狒,以及眼前这位叫不上名来的小子都包括在内。可以确定,刘三是匈奴老光棍。李四和刘三形影不离。这几人与沃野破六韩部落又有关系。是不是可以说,新任的一幢幢主叔孙敖和仓曹胡麻子和破六韩方面也撇不清关系? 妈了个巴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且说且,刺客当中逃脱的三人也抓回来了。只不过耳朵眼儿和颈动脉中了娄二十一飞刀的两位死在了三百步开外。手筋被娄十八划断的那位,在离南城门一箭之遥的地方被抓。如此说来,阿巴泰带来的十二人,六死四伤两个囫囵人。 能审问出什么重要情报或惊天秘密,对高欢来说并不重要。知道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自己穿越的近半年来,身边的人和事发生了不少变化,他本人的变化更大。这就意味着,历史的轨迹或多或少也有了一些脱轨的迹象。六镇之乱能不能发生,或者能不能如期发生,很难说。那么,留着阿巴泰,特别是乌都这个眼里充满怨毒仇视的家伙有什么用?等着他再次密谋加害自己的家人吗? 原本也只是好奇自己对六镇起义的判断是否正确,所以才故意和阿巴泰唇枪舌剑,嬉笑怒骂的斗嘴。否则,连家丁护院都瞒着的特战队,怎么可能随便暴露在外人面前?这点时间,主要是想看看南城门的内应究竟是谁。现在知道了。 至于六镇之乱爆发或者不爆发,是不是还如历史上那样爆发,高欢并不特别在意。因为这半年来他所做的一切,其中蕴含的威力远远大于历史上的那个所谓的六镇起义。北魏政权若是能顺着他带来的这股潮流而动,意味着还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滋润日子好过。若是逆潮流而动,鲜卑人的政权大厦,坍塌的可能性不会超出五到十年。这一点,高欢心里十分有把握。既然如此,留下这些隐患不除,等着生利息吗?清除这些杂碎,不完全是因为他想回到古代放纵自己的兽性,而是他知道这种隐患是及其危险的。他没有精力为李四乌都这等货色操心费力。杀了干净。 再说,今晚这么大动静,暗中定有好事者偷窥。要么都放生,那便要千日防贼了。要么都杀了,一了百了。仅只杀了阿巴泰他们,两名城门守卒逃出怀朔镇麻烦更大。今晚清除干净了,明天若有人问起来,就说是一场演习,考察家丁护院是否得力。有权过问这件事的叔孙睿,已经陪着长孙尚回洛阳过年去了,怀朔镇谁还有闲心,管两个可有可无的泼皮兵卒的死活呢? 这年头的北部六镇,死个把人真没人在意!李四原本就是逃奴被抓了壮丁,死就死了! 确定了所有参与今晚刺杀自己的刺客已经悉数抓了回来,内应也知道是什么人了,高欢的兴致顿消,转身出了门房。娄三、呼延狼、李虎、姚隆、李天赐跟了出来。身后响起了阿巴泰的叫喊声:“高欢,你到底想要怎样,给个话啊?” 高欢没有再搭理阿巴泰,淡淡的吩咐道:“三哥、阿狼、小隆、二十一,你们四人负责将这些人拉倒城外处理掉。家里不适合审问,弄到城外去问吧。详细一些,尽量不要落下细节。特别要搞清楚,怀朔镇还有谁是他们的卧底。这些人身手都不弱,注意不要半道弄丢了。搞清楚状况以后,尸体处理的干净点,不要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娄三代表其他人应答道:“放心吧,天亮之前,定将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底细也挖出来。至于尸体,南山里野狼多得数不清。十来八具尸首,连一根骨头都剩不下。” “……事情办完后,特战队连夜返回驻地。二十一,从今天起,你加入特战队,做他们的暗器教头。把你的功夫毫无保留的传授给队员们。特别是飞刀,达不到你的水平,不许出徒结业。明白了吗?” “明明明……明白……”娄二十一感觉有些突然,回答的不是很肯定。 “……虎子,按照你来信的请求,小隆第一小队队长的任命我同意了。要不这样,今晚干脆连喜贵和王勘一并正式任命得了。省的别人说你这个大队长亲疏有别,可好?” 听高欢这么说,默默站立在旁边的喜贵和王勘眼睛一亮,明显能从他俩的肢体语言中感觉到心里的喜悦。高欢故意说出任命他们三人是李虎的意思,只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目的是为李虎增加个人威信。事实上,姚隆、喜贵、王勘三个孩子,看向李虎的眼神的确充满了感激。李虎明白眼前这位亦师亦友,亦父亦兄的大恩人的苦心,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孺慕之情,总是能抓着高欢的心。因为在众人面前,还有李天赐在眼前,高欢想摸摸他后脑勺的冲动稍纵即逝。 李天赐对高欢的所作所为更加心怀感激。某种意义上说,高欢为小虎所做的一切,不比他这个做父亲的差,甚至意义更大更深远。心潮起伏的他暗下决心,今生若有报答的机会,李家上下定不负高欢的大恩厚德! 听家主吩咐让自己加入特战队,娄二十一有些发懵。心下暗想,家主也太不讲究了。未经我本人同意,您怎么能这样呢?且不说马上就要过大年了,兄弟们一起吃喝玩乐离不开我。即便是平时,让我把一身绝技随便交给什么人,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嘛! 不经意间发现娄二十一大便干燥般的纠结表情,娄三赶紧趁人不注意暗中踹了他一脚,眉眼不停地飞来飞去,唯恐二十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娄三知道,现在的姑爷可不像原先那个阴阳怪气的三姑爷了。他能毫不见外的吩咐你干什么,那是因为他不仅看上了你的本事,同时也看上了你这个人。否则,即便你有天大的能耐,他也未必多看你一眼。娄黑子就是前车之鉴。 在娄三挤眉弄眼的警告下,二十一终于明白过来,立刻换上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内心却还在吐槽。 “小虎,将队员交给小隆带领,你今晚就留下来和你父亲说说话,明天你们父子一起回武川吧。” 听高欢这么说,李虎立刻立正敬礼,表情严肃的说:“谢谢您的关心厚爱,但卑职不能留下来。不是信不过姚隆,而是职责所系。正如您的教导一样:将帅之道,知其饥寒,察其劳苦;事无苟免,不为利挠,有死之荣,无生之辱;贵而不骄,胜而不恃,贤而能下,刚而能忍;进有厚赏,退有严刑,赏不逾时,刑不择贵;气凌三军,从谏如流。卑职虽不才,但遵守您的教诲,丝毫不敢忘记。将是兵之胆,兵乃将之威!带兵之人,务须率先垂范,以身作则,怎可放松自己,严管他人?故,卑职必须完好无损的将队员们带回驻地安顿好,明后天再回武川,陪父母过年尽孝。” 李虎这一通说辞,听得李天赐老怀大慰,甚至感觉自叹不如。灯光下,一双丹凤眼微微的眯成一条缝。轻轻的抬起右手,捋了捋并不算长的胡须,那得意劲儿别提多欠揍了。此刻的他,打心眼里欣慰,禁不住暗自感叹道,我李家从此必将再度崛起,重新扛起“飞将军”的大旗,纵横四海,名扬九州!听听这孩子说的话,比老子一点不差。嗯!就是这个意思!将帅之道……李天赐暗自回忆儿子刚才那些铿锵有力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高欢听小虎能如此识大体、顾大局,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别看他刚才说的风轻云淡,其实心里难免捏把汗。倒不是担心特战队没人带回去,而是担心李虎的心性不够坚韧至诚。放下几十个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战友不管,自己屁颠儿屁颠儿跟父亲回家过年去了。这样的将领能指望他什么?毕竟知之不深,他也怕自己看走眼了。甚至担心自己先入为主,一厢情愿。现在看来,历史上的李虎之所以能成为八柱国之一,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的先祖飞将军李广,从军时也是这个年龄,一战成名时也不过十八九岁。还是那句话:基因遗传这东西,就是所谓的天命使然! 第八十四章 李虎之父 几乎一夜未眠的高欢看不出疲惫,依然精神抖擞,思维清晰。反倒是陪了他一夜的李天赐不停的打呵呀。 “德真兄一路保重,代问嫂子好。并预祝兄长阖家欢乐,新年大吉。”和李天赐告别时,高欢抱拳拱手,语气和煦的恭喜道。 “谢谢阿欢老弟,为兄也祝老弟阖家上下,万事如意,来年生个大胖小子。”李天赐回礼说。 “谢德真兄吉言,就此别过,恕不远送。正月下,小弟亲自登门拜年。” “好,为兄扫榻以待,就此别过,来年相见。” 李天赐跨上高头大马,挥手告别,身后是高欢为他准备的五车年货。 昨晚娄三和李虎将阿巴泰他们打晕弄走之后,他俩再次回到书房。高欢亲自准备了一些炒米奶茶乳酪之类的食品,拿出一坛最好的白酒温热,两人边喝边聊,一直聊到天光大亮。酒酣耳热之间,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除了没把核心机密和盘托出外,大体上李天赐想知道的内容他都一一分说清楚了。包括他在蠕蠕那边的特殊身份,少年营的秘密存在,以及他准备利用明年一年的时间空档,整合怀朔、沃野、武川三镇的军民力量为己所用的筹谋等等。可以说,这是他第一次将内心最隐秘的部分告知除他本人之外的人。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李虎的关系。他相信李天赐的人品,更相信他为了儿子李虎的前途命运不会出卖他。另外也是要拉拢李天赐成为自己的有力臂助,及早参与进“大中华帝国”的筹备和奋斗中来。当然,主要目的是希望他协调拉拢武川那边的一众好汉。特别是贺拔度拔父子,宇文肱父子。这两个家族都不是等闲之辈,也是难以轻易收服的地方豪强。没有李天赐的帮助,“信任”两个字就是最大的拦路虎。未来北周、大隋、大唐三朝的开国功臣们,没有特别的凝聚力牵引,想轻易获得他们的信任几近于不可能。这事急不得,也缓不得。离开李天赐真不好办。 北部六镇有一个特殊之处就是部落自治。可以理解为“国中之国”。这是拓跋鲜卑统一北中国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政权结构。有的部落是鲜卑六部遗留下来的,有的则是十六国时期的部族势力。都是被拓跋鲜卑征服的过程中,主动或被动归顺后形成的。大魏朝廷对他们既不能斩尽杀绝,又不能彻底吸收,由此便诞生了酋长制度。所以说,北魏政权是个多种制度并存的复杂社会结构。比如他们的政体,以郡县制为主体,同时也有分封制存在,还有部落酋帅的生存土壤,还有独特的军镇制度。很复杂,也许是因地制宜的结果吧。 为了让众部落承认“一个中国”原则,大魏朝廷给予大部分部落酋帅或其子侄安排一定的官职,从形式上将他们与朝廷绑在一部战车上。或在洛阳中枢各衙门担任职务,或在其他州镇郡县掌握必要的军政权力。总之就一个意思,你只要承认一个中国原则,其他可以自主,包括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甚至连部落内的税收杂役都由酋帅掌握,朝廷不过问。必要的时候,朝廷还有额外赏赐。比如遇到灾荒年瑾,朝廷会拨给救灾粮秣布帛,春夏籽种等。军镇辖区内的部落,镇军府无权让他们交粮纳税,但战时可以征用部落壮勇参与战争。沃野镇的匈奴别种破六韩部落,怀朔镇的鲜卑后裔可朱浑元和武川镇的宇文部落都属此列。 宇文肱的身份就是部落酋帅。拉拢这样的人投靠自己,没有绝对的诱惑,几乎没有可能。所以,李天赐就成了他必须要尽快招募的心腹,也是拉拢武川豪强的最好纽带。 高欢眯着眼睛看着走出视线的李天赐,砸吧砸吧嘴,不知道李天赐能不能给他带来幸运的消息。 ………… 出了东城门,一条蜿蜒的车马道路延伸向东。路上偶尔有一两个行色匆匆的旅人或商队擦肩而过,能看出来,人们脸上都是赶着回家过年的神情。 车辙的印痕高低不平,路中间不适合马走,容易崴了脚。李天赐骑马走到边上,迎着朝阳,想着不着边际的心思。高欢为他准备的五马车年货跟在身后,赶车的把式不停地吆喝。 和高欢推心置腹的一夜长谈,他算是彻底明白了高欢这个人,也基本了解了这个人的理想抱负,更知晓了他的手段。不敢说高欢乃当世雄杰,至少是自己平生所见的青年才俊。一句话,此君绝非池中物,若遇东风便化龙。 这是一个复杂的人,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逗弄沃野那几个刺客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是街巷痞子。和那个什么乌都对骂嚼舌,毫不违和,活脱脱两小混混撕逼。当他布置任务的时候,条理清晰,百密无疏,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用一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评价亦不过分。看他将小虎培育成文武双全,沉稳有度,临危不乱,杀伐果决的少年英才,足见此人胸有韬略,手段了得。现在的小虎,比半年前那副即将步入纨绔行列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小虎年后也才十五岁,他就敢放心大胆的将自己的心腹力量交给这孩子掌握。这份心胸,开阔得让人不得不感佩。看娄三,呼延狼等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绝对是信得过的心腹之人。可他却更加看重小虎。这份识人辨是的独到眼力,简直能与圣贤并论。我李家子孙,天生就是将帅之才,但外人并不一定知晓。特别是小虎,还处在顽劣不堪的年龄段,他高欢是怎么发现的?仅此一点就可以断定,高欢就绝非凡夫俗子。真不知小虎被他发掘,是他高欢的幸运,还是我李家祖坟上冒出了久违的青烟。 回想昨天一天的相处,从见面到用餐,从试探考较家宅安全,到突发刺客袭击,一桩桩一件件,自己始终和他在一起共同经历,亲眼目睹了他处理每一件事的过程。用十六个字总结:不温不火,张弛有度,杀伐果断,取舍得当。至于回到书房以后三个时辰的把酒长谈,简直可以说一声受教。不说别的,只是与他闲话家常,就让人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更何况与他谈天说地,纵论古今,文有文章,武有武道。江山更迭,朝代更替,千秋功业,随手捏来。历代王朝的兴起没落,他能说得头头是道,鞭辟入里,仿佛他也曾亲历似的。这等古今学问集于一身,冠之于一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大才之名,毫不夸张。可是,何以二十四岁的朗朗英才,依然窝屈在怀朔镇这种寂寂无名的小地方?没道理啊!看来,当下朝廷的用人制度,选才机制确实出了问题。难怪现下屡屡有人对朝廷生出不敬。甚至有人拉帮结伙的想要闹事,不是没有道理啊! 高欢现在的种种所为,说白了就是在为国家动乱做准备。尽管他已经很小心了,但其表露出的蛛丝马迹并不是不可察觉。可诺大的怀朔镇居然无人问津,可悲可叹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高欢的眼光深远。虽然不知道他何以会生出国家大乱的念头,但有所准备是不会错的。还有他在蠕蠕那边的特殊身份,真要是图谋不轨,以大魏朝现在这种按下葫芦起了瓢的状况,有能力平息吗?难! 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一天高欢真的可以主宰江山,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就是从龙之功。或许李家也会因此而再次飞黄腾达。值得期待的愿景摆在面前,若说没有一点激动是不可能的。毕竟和高欢的一翻叙谈,能够感受到某种跃上山头的豪迈。这是军武之人都会为之悸动的向往,何况还有儿子李虎的关系。再则,从高欢对小虎的看中和关爱来看,并不是出于拉拢自己或李家的目的出发,而是他们师徒之间的情分所系。撇开救命之恩不说,仅只这份教育之情,也该换得李家为之效忠。家族上下几百口子,小虎本来不算最出色的。可经过这半年的历练,族里谁还敢说李家崛起的希望不在小虎身上?呵呵呵呵……我李德真的儿子,岂能是等闲之辈? 不管了,是生是死,我父子跟定你了。能不能恢复祖上的荣光不敢说,但绝不能局限于一个武川镇幢主任上。听高欢说,小虎已经随他在蠕蠕那边打了一场大仗。初入疆场便表现出非凡的指挥才能,比我这个当老子的还风光!呵呵呵……不知道一句俗话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稀怂儿软蛋。我李德真的儿子,孬也要孬出个样来,何况是优秀! 现下小虎掌握着高欢军事力量核心中的核心——特战队。据说,虽三百人规模,却不输于三万人的战斗力。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我李家一族已经退无可退。家族要不要随我父子一并投靠过来,回去以后要做商量。但我本人无论如何要选择跟高欢一条道走到黑。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第八十五章 穆狄归来 送走李天赐,娄四俏没声息的走到高欢身边禀报说:“家主,您吩咐准备的四十五份年货和八辆马车已经准备妥当。有没有需要补办的,小的及时补办。” 高欢简单寻问了一下都准备了哪些东西,见没有疏漏,便让娄四准备好后在大门外等着。 自娄三完全掌管了高家的安全保卫工作后,家里的车马以及三位夫人出行等事宜就由护院当中年龄最长,武功最高的娄四负起责任来。其实,家里的这些护院都有各自的姓名,之所以对外一直按照编号称呼,目的是为了安全。据说这是娄家老爷子娄提的侍卫队总结出来的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防止有人冒充熟人靠近娄侯爷。那个时候,娄老爷子侍卫队的编号经常更换,除了侍卫队内部,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谁是谁,极大地堵住了安全漏洞。这办法在娄家至今沿用,只不过没有战时那么频繁了。 娄四今年三十三岁,相貌平凡的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因常年半低着头走路的习惯,导致他看上去稍有点驼背。俗话说,扬头的女人低头的汉,这样的人都不怎么好接近。娄四的形象正符合这种民间识人的套路,事实上他也确实不是好接近的人。据说他已经五年不用任何兵刃了,仅凭一双肉掌便能行走江湖。按照高欢给出的评价,娄四的武功已经进入一流行列了。就是这样一位含而不露的武功高手,甘愿默默无闻的在娄家当一名家丁护院,不能不佩服娄家那位已经仙逝的娄老爷子了。 文武之道其实都一样,朴实无华,大道无形者才是真正的高人。还是那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是真名士自风流。真正的高手,给人的外在表现往往是圆融和气,谦虚豁达。言谈举止不露任何锋芒,看上去总是那么从从容容,平平淡淡。只有初出茅庐的半吊子货色才张牙舞爪,争长论短,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非同寻常。 转身回书房后,高欢给地下工坊的李谷他们发出信号。不一会儿,早已收拾妥当的李谷李糜老哥俩打头,一出溜从暗门后面走出四十多人。各自背着简单的包裹行囊,但脸上将要回家过年的兴奋难以掩饰。李谷李糜老哥俩带头,众人相随,集体给高欢鞠躬道别。高欢同样深鞠一躬回礼。双方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刚刚送走李谷他们,忙了一夜的娄三回来了。 “审出点什么没有?”高欢淡淡的问。 “有,王家馄饨馆的老板娘刘翠花,是沃野那边安插的奸细。至于还有没有隐藏更深的细作,他们几个也不知道。手段用尽了,确实不知道。据阿巴泰说,是皇甫贵忠花钱雇他杀你的。原因嘛,就是那天被你逼得自残。正好与他们找你报仇的事不谋而合。”娄三说。 高欢若有所思的“呃”了一声说:“还有这事?……我知道了。处理干净了吗?” “没问题,连渣都不剩。十二匹战马也让虎子他们骑走了。” “好吧,这事就算了结了。你上午去庄子里交代一声,让工匠们把手里的活都停下来吧。忙碌几个月了,也该洗洗涮涮,回家过年了。另外要注意防火防盗,不要出乱子。” “行,一会儿我去办。” “……下午组织一些人手,按照紫娟提供的名单,给镇里的鳏寡孤老和生活困难的军户家里送些米面肉油,确保不要落下一户。城里城外的乞丐,能照顾的也要照顾到。大过年的,不要饿死人才好。这些事你多操心。紫娟名义上是管家,实际上她就是玩儿心重。稀罕劲儿过了就厌烦了。再说,毕竟是妇道人家,有些场合不适合她抛头露面。” “紫娟夫人心思细腻,我看她比黑子都强些。” “行了,你就别往她脸上贴金了!不出这个院子怎么都好说,出了这个院子,她一介女流之辈能干什么?你见过谁家的管家是躲在家里办差的?咱家的情况你最清楚,总不能让我这个大忙人事事操心吧?过完年我去五原上任,上上下下全靠你操心。五原那边的宅院收拾妥当,怎么也要一两个月。到时候昭君也该坐月子了,紫娟的主要精力是照顾昭君。兰草粗枝大叶,不把自己弄丢了就不错了。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安全保护,你不操心谁操心?你以为三位夫人叫你一声三哥是白叫的?美得你!” “我听你的。不过我一个粗人,怕是多有操心不到的地方,误了姑爷的大事。” “你不操心,永远就是一个粗人。操的心多了,心思自然会细腻。我最大的事,首先是确保家宅安宁。其次才能专心干其他事。这样吧,你回头踅摸几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高薪聘来给你打下手。这样你也轻松点,我也放心些。” “这主意好,过完年我就去办。” 两人正说着话,去白道接父母来怀朔过年的家丁回来了,一副沮丧的表情禀告说,老父高树生回绝了高欢的虚假孝心。据家丁的观察,老爷子并不是不想来,而是嫌儿子态度傲慢。倒是高欢的继母和弟弟妹妹吵吵着要来,却被父亲生硬拦下了。 听家丁如此禀告过程,高欢轻叹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他心里也松了口气,毕竟此高欢非彼高欢。明知道早晚都要见面,但能拖一时算一时。现在是高树生你自己不来,不是老夏我不给你面子。他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娄三和家丁也各忙各的去了。 快到午时,消失了两个多月的穆狄终于出现在了高欢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位瘦骨嶙峋的杂毛老道。 自打上次在和顺酒楼亲眼目睹穆老二调解根太和贾智的矛盾时所表现出来的气质,高欢就对这位处惊不变,张弛有度的老部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可惜当时自己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对于这位据说是自己的拥趸不甚了解,但他还是暗下决心要将他挖过来委以重任。 在他的设想中,拥有一支掌握热兵器的部队,才是他角逐天下的真正杀手锏。建立这样一支部队,制作火药是第一步。关于黑火药的配方一硫二硝三木炭,后世的初中生都知道,他这位曾经拿过枪杆子的行内人自然门儿清。不仅如此,他连炸药的配方也很清楚。但是,如何识别和制作这些原材料却难住他了。于是,一个传说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合适的人选出现在他的脑海。 如此,穆狄穆老二被他挖了过来。连招呼也没和女掌柜打过,凭空消失了。干嘛去了?当然是去搜寻能够炼丹的道士。一走就是近三个月,高欢差点将他给忘了。没想到临近年根儿了,一脸风尘的穆老二,居然囫囵个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身后还跟着一位老道。这份惊喜,让已经很少情绪波动的高欢也难免失态。 他先给穆老二来了一个久别重逢后的熊抱。然后抓着他的双臂,上下打量,搞的穆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哥,还有客人在场呢……”穆狄表情尴尬的说。 “你这叫什么话。哥哥抱抱你,还要避讳别人不成?你说是吧道长?”情绪激动的高欢压根儿就没把老道的存在当回事。 只听老道口念:“无量天尊。两位居士旷日未见,真性情流露,贫道亦深以为然。” “听见了吧?道家也是推崇真性情者,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高欢用力拍了穆狄一巴掌嘲弄的说。逗试完穆狄,转而对老道拱手以礼道:“不知道长尊号怎么称呼?” 老道左手合掌举自胸前,右手轻挥佛尘回答:“无量天尊,贫道乃无尘道人是也!” 高欢道:“原来是无尘道长,失敬失敬。我们兄弟多日不见,在尊前失礼了,还望道长不要见怪才好。” “哪里哪里,两位居士不必客气,贫道并未介怀。” 寒暄几句后,高欢热情的礼让无尘道人入座,并亲自为二人烹茶。无尘道人也不是客气之人,款款的坐在沙发上,软乎乎的,还有些不习惯。 穆狄见高欢忙前忙后,想要帮忙。高欢拒绝他添乱,只好在对面的沙发上也坐了下来。 丫鬟过来相问,为客人准备什么样的午餐。高欢征求了两人的意见,总之就一个意思,荤素搭配,精致为主。另外交待丫鬟将客房收拾出来,铺盖都要换成新的,一应洗漱用具都要备齐。忙乎完这些琐事,三人这才安安静静坐下,聊起了想要聊的话题。 关于火药,相传真正的发明者就是道士,并且是道士炼丹的副产品。 炼丹术起源很早,《战国策》中就有方士向荆王献不死药的记载。一代雄主汉武帝晚年的时候也想“长生久视”,为此不断的向民间广求丹药,并招纳方士,亲自炼丹。 《太平广记》中有一个故事,说隋朝初年有一个叫杜春子的人去拜访一位炼丹老人。半夜杜春子梦中惊醒,看见炼丹炉内有“紫烟穿屋上”,顿时屋子燃烧起来。这可能是炼丹家配置易燃药物时疏忽而引起火灾。 唐朝中期有个名叫清虚子的,他在所谓的“伏火矾法”中提出了一个伏火的方子:“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右为末,拌匀。掘坑,入药于罐内与地平。将熟火一块,弹子大,下放里内,烟渐起。”这便是火药的发明。 总而言之,古代炼丹家是名副其实的化学家的蒙昧阶段。他们对长生不老药的探索,无意中派生出火药。正应了那句话:无心插柳柳成荫。 第八十六章 神秘老道 受老队主高欢的秘密委托,穆狄十月初从和顺酒楼不辞而别。单人独马齐眉棍,一路向南而去。没和锦娘女掌柜打招呼,不是他不懂礼貌,实在是老队主叮嘱不许对任何人说起他的去向,包括家里人。其实高欢当时也不知道该指派他去哪里。大概给了一个范围,去找几个会炼制丹药的道士,并设法把人请来。 对于道观寺庙之类的去处,高欢的脑海里大多是后世的旅游知识。诸如少林寺、悬空寺、灵隐寺、白马寺,回龙观、三清观、中岳祠之类的。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不管哪朝哪代,佛道二教的修行之地必然是中原地区最多,晋冀鲁豫为首选。出了关外以后的广袤土地上,即便有几座像样的寺院庙祠,也因为规模小,建筑简陋而留不住人。里面或许有几个学业不精,道行肤浅的饿得半死的和尚道士混日子,又或许有零星几个游方道士骗吃骗喝。想找到真正有化学知识,精通阴阳五行,易经八卦的世外高人基本不可能。怀朔镇的红佛寺就算不错的佛教场所了,也只留得住一个骷髅一样的老和尚。其他人口稀少,经济匮乏的地区可想而知。难怪天竺僧人有事没事修练“辟谷神功”,想必是经常饿肚子的缘故吧。 领受了老队主的重托,穆狄单人独马出去两个来月。终于不负使命,在年前的最后两天回到阔别已久的怀朔镇。并且领回一位看上去有些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假装心甘情愿的无尘道人。 高欢本就是一个眨眼眉毛动,心动主意来的人。窥斑见豹,察微知著的本事向来异于常人。但他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从老道进门开始,他所有的表演都有一个恒定的线条,那就是根本没把老道当做外人来看。宾至如归,说的就是这种陌生的氛围。 当然,针对穆狄的情感也是真实的流露。看着他双手虎口处冻裂的一道道口子,看着他原本俊俏的脸颊被西风吹出的细碎裂纹,高欢的心里除了温暖,还有那么一点疼惜,更有一些无法言说的惭愧。毕竟当初和穆狄说起这事时,碍于老长官的面子和情份,穆狄二话不说,回家安顿了一声就踏上了行程。这份不讲任何代价的战友情和信任感,真的不能用金银珠宝来衡量。 “道长,请茶。”情绪恢复正常后,高欢态度谦和的为无尘敬茶。 “谢过高居士。”无尘将手中的佛尘搁在茶几上,微微起身,以示恭敬。 高欢顺手也递给穆狄一杯后问无尘:“道长的修身之处选在何地?” 无尘道人轻啜一口茶水后答道:“嵩山中岳庙。” 高欢自言自语轻轻念叨:“嵩山少林寺……够远的。” 无尘道人纠正道:“是嵩山中岳庙,不是嵩山少林寺。中岳庙建在太室山,少林寺建在少室山,不是一个地方,高居士弄混了。” 高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道:“呃呃……知道知道,嵩山中岳庙嘛!前身应该是太室祠,始建于秦代。传说汉武帝祭祀太室山时,随行百官好像听到山里有声音呼喊‘万岁……万岁……’。有人将此等奇妙的现象奏禀汉武帝。武帝听后,龙颜大悦,随即下令让祠官在此增建太室神祠,并严禁砍伐山上的树木。太室山也被汉武帝封为嵩高山,简称嵩山。至于少林寺,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太和十九年(495年),文帝为安置天竺高僧跋陀尊者在少室山敕建了少林寺。至今不过二十五年光景,哪能与经历五百年风雨的中岳庙相提并论。对吧?”北魏时,佛道两家相互斗争的你死我活,高欢自不能在道士面前说和尚的好。 无尘道人愣了一下,惊异的看了看高欢道:“高居士博学广记,学识渊博。我教太上老君圣曰:“不出于户,以知天下;不规于牖,以知天道。其出也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弗为而成。看来,令弟穆狄没有诓骗贫道!” 高欢道:“惭愧惭愧,仅仅知晓一个典故来历而已,道长谬赞了。” 无尘道:“非也非也!令弟一路对高居士大加赞赏,言必称欢哥如何如何。并多次说起高居士对道家学说甚为推崇,而且颇有研究,不知真假?” 高欢瞅了一眼被揭了老底的穆狄,暗责一声小兔崽子,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哥哥什么时候研究过道家学说了?你不能为了把人诓骗而来,拿哥哥做挡箭牌嘛!话说回来,穆狄估计也是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否则,无尘断不可能从嵩山那种四季如春的地方,来到这四季刮风的塞北之地。既然无尘挤兑到眼前了,不在他面前拽几句老子的道德经之类的,显得咱没文化不是?更重要的是,承认自己对道家学说一无所知,相当于承认穆老二在说谎。同时也间接的证明我这个做大哥的人品欠佳,心术不正,欺世盗名,包藏祸心。让他有了这样的认识,接下来的计划就很难进行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此为老子《道德经》第一章也。第二章为: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第三章……” 无尘本来假装客气,实则不悦的老脸上顿时神采飞扬。他是没想到,这等人迹罕至的苦寒之地,有一位军中小卒居然能熟记老君的《道德经》全文,太意外了!没等高欢继续往下背诵,无尘打断道:“高居士能背诵全文?” 高欢也故意臭屁的答道:“然也!” 无尘更加兴奋道:“可能对老君圣经全文内含予以详解?” 高欢扒拉了一下短髭,继续臭屁道:“解读的也许不够精准,但也八九不离十。” “妙哉妙哉!贫道与高君巧遇,犹如伯牙相逢子期。知音虽难觅,毕竟古有之。哈哈哈……幸甚幸甚!” “所幸亦然,高某也有此感。” 见两人终于说到一块儿了,心里七上八下的穆狄终于踏实了,便也不无得意的插话道:“无尘,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早说了我哥不是一般人。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就没有我哥不知道的。你还说我吹牛。现在信了吧?” 一直没有和穆狄心心相印的无尘,此刻冲他翻了个白眼道:“你若能有令兄半点学识,贫道也不至于和你纠缠三日。” 高欢狐疑的看向两人,不知他俩打的什么哑谜。 无尘道人眼神幽怨,一副不愿意提起往事的样子。穆狄则不好意思的抱拳拱手赔礼道:“无尘,也不能全怪我。你当时若是痛快答应,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对不对?” 听穆狄如此说法,高欢更迷惑了。忍不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穆狄这才把自己从怀朔镇出发以后,直到与无尘相遇的经过粗略的说了一遍。无尘做了必要的补充。如此,一个叙述,一个帮腔,语言逐渐形成画面,并在高欢的脑海中结构成一个完整的小品故事。 关于一路上的风餐露宿,千里走单骑过程就不赘述了。单说二十多天以后,穆狄终于在嵩山脚下打听到一座有道士会炼丹药的庙宇所在,便风风火火的直奔中岳庙而去。岂知行到半山腰,却被一位老道拦下了,说死说活不让他上去。 穆狄不明白这位杂毛老道为何要阻止自己上山。寺庙道观不都是欢迎香客供奉的嘛,怎么偏偏自己眼见山门而不得进? 其实就是一场误会。无尘那天正在山里寻找炼丹所需的材料,冷不丁看见一位胡人装扮的汉子骑着马直奔中岳庙而来。理论上说,孝文帝迁都洛阳不过二十来年,俗家庶民也没有完全接受鲜卑人的统治,何况躲进深山的道人。加之拓跋朝廷对佛教的扶持力度明显加大,道教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心里的不舒服在所难免。穆狄又是北人胡族装扮,谁知他进入中岳庙是何居心?故而,一心维护本教安全的无尘,便毫不客气的拦住了莽撞的穆狄。 再说穆狄这边。好容易打听到嵩山中岳庙有懂炼丹术的道士,一门心思要完成老队主交给的任务,力争赶在年前回到怀朔镇交差,却被人拦在半山腰寸步不能前进。好说歹说,对方就是不听。一怒之下,抽出齐眉棍对着无尘就是一棍。不料,早有准备的无尘也不是善茬。一柄佛尘甩出去,像千万条钢丝刺向目的的眼睛。一道一俗,一棍一佛尘,从正午打到日落,谁也没有战胜谁。穆狄是一定要上山,无尘是就怕他上山。两人犟在一处,谁也不愿离开。打累了歇会儿,歇够了再打。 穆狄身上带有干粮,歇息时还给无尘分食一些烧饼干肉。打架这种事,无论怎么小心,轻微伤痕总是难免。无尘没有干粮,但褡裢里各种药材不少,当然也要为穆狄治伤。就这样,吃饱喝足歇够,两人第二天照打不误。直到第三天,始终难分伯仲。无尘也慢慢觉得穆狄不像是心怀叵测的坏人,便停下攻势问他究竟来中岳庙有何目的。穆狄也心平气和的说明来意。 后来,无尘亲自带路引领穆狄进去面见师傅,并将穆狄的来意禀告清楚。得知穆狄来自西北方向三千里外,已经多时不怎么睁眼的师傅,忽然睁开眼盯着穆狄审视良久,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别人听不懂的话:“终是来了,天意不可违啊!”随即令无尘随穆狄北上,一切听那人的吩咐。 事情的原委就是如此。 听穆狄叙述这段过程,高欢无所谓的听着。当无尘补充说师傅让他无条件服从那人时,高欢忽然心中一凛,手心里居然沁出了冷汗…… 第八十七章 炼丹道士 上辈子的夏天,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普通人。 什么叫普通人?就是对大部分领域的知识一知半解,工作领域的知识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那种人。工农商学兵,各行各业都能说两句。细究起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比方说农业领域,他知道耕地、耙地、浇地、选种、播种、除草、上肥、打药、收割,但不知道怎么干这些活。同样,儒、释、道三家的理论书籍都看过一些。其中的典故也能说出三五个唬人。大多在酒桌上夸夸其谈的穷白乎,但往深往细了说,就勉为其难了。 其实,21世纪的中国人,百分之九十九是无神论者。别看上庙进寺入教堂的比比皆是,但打内心信奉教派的不多。做做样子,只当请个心理医生安慰自己贪婪的灵魂者居多。 不是吗?人人烧香祈福,大概就三个方面的诉求:求自己升官发财,求儿女前途无量,求老人身体健康。在夏天看来,这样的心态没什么不好。至少不至于变成人肉炸弹,或者成为顽固的榆木脑袋,抑或是极端主义者之类的危险人群。这样以为,不等于他否定各教派的教义。 教派的力量在于洗脑和群体效应。经过教义的洗脑和教众的集体帮扶,最终会导致入教者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周边都是信教的,出现一两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有了困难没人帮你。这是绝大部分教众的现实处境。 无论哪个教派,真正的信仰者,是那些精通本派教义的专业人士。为了穷究其理,他们将一生无怨无悔的奉献给本教事业,虽九死而不悔。至于活动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那些学艺不精,道行不深的传教者,为了吸引信众加入本教而使出些拙劣的小手段,不代表各教派的核心教义。 年轻时的夏天很排斥教派。随着年龄的增长,经验的积累,生活的磨砺,慢慢开始接受各种教派思想。立足点还是一名无神论者从纯学术的角度审视教义,然后便发现许多迷离之处。比如古代中国的国教——道教。 研究道教,离不开老子。研究老子,离不开《道德经》和《易经》。研究上述二经,就免不了对李淳风和袁天罡合著的《推背图》感兴趣。如此,就再也不敢轻视道教。如此,穆狄和无尘的对话便吓得他手心沁汗。 也许无尘不知何意,穆狄懵懂不知,但他高欢很清楚远在三千里外的那位白眉老道在说什么。曾经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因为有了穿越这种不可思议的离奇经历,他也不敢肯定宇宙万物当中究竟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比如唐代传下来的《推背图》,绝不是李淳风和袁天罡因果推因的马后炮结论,而是一部近乎于通过上帝之眼观察,通过上帝之手勾勒出的人类历史发展图画。全书六十象,暗合一个甲子,一个轮回,并指出人类历史必将按照:帝制时代—共和时代—大同时代的发展脉络前进。同时诏示出人类最终将走向人不分黑白、地不分南北、无城无府、无尔无我、天下一家,万教归一的大同社会。 撇开《推背图》科学的内在逻辑原理不说,真正吸引他的是其中的预测功能。 理论上说,预测学是逻辑学和统计学的结论再现。但《推背图》的预测完全脱离了这个框定。感觉李淳风和袁天罡就是一个穿越者,而且是一万年后穿越到唐朝的怪胎。所以,在夏天看来,《推背图》的价值远远不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那么简单。或许只有多维空间理论被证实之时,才是《推背图》被破解之际。 由《推背图》联想到《易经》,进而想到中医,夏天感觉中国古代的先贤们简直奇妙的不可思议。有人说那是一个蒙昧的年代。可老子能思考出宇宙大道,自然规律。难道两千五百年后的相关理论超越了那位百岁老人的“道”了吗?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难道不是吗? 后世的许多学问都来自于道家。比如哲学、天文历法、阴阳五行以及神秘的预测学,简直可以说迷倒众生。神不神奇?有人号称已经破解了其中的奥秘,真个是吹牛不怕闪了腰!《易经》六十四卦所蕴含的天地之理,宇宙大道,细细想来,几乎是宇宙宏观,分子微观,阴阳两面,对立统一等无所不包。辩证法的核心不正是“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现代版解释吗? 世界万事万物都可以一分为二。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现代宇宙大爆炸理论不也是这一学问的后辈子孙吗? “道”是老子提出来的。然而,老子所说的“道”究竟是什么?有人解释说:是超越时空的大自然运行法则。窃以为,这样的解释过于单薄,不成体系。也有人概括说:道即规律。其实这两个解释是一样的。看上去颇有道理,实则是被某种世界观框定了的思维习惯而得出的结论。 如果这样简单的理解“道”,那么请问,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后呢?没有了吗?光生不灭吗?阴阳互补,相互依存,物质不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否极泰来,始终如一,盛极而衰,强弱互换等等等等,这些词说什么呢? 换一种说法,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论说。宇宙曾是一个高密度的点,爆炸后诞生了宇宙。那么,爆炸达到什么程度才能停下脚步,直至泯灭?泯灭后的宇宙是回到原点,还是以另外的形态出现?如此,单单一个规律能解释“道”吗? 《易经》卦辞所说的:无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是一个小而大,一而二,总而分的过程。其中的“无极”是什么?是不是圆或原点?是不是宇宙最初的馄沌时期? 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一个典型的循环系统。说明“道”既有物质的一面,又有精神的一面。既能由宏观到微观再到宏观,又能从精神到物质再到精神。这才是道的本质特征。 讲“道”,离不开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天道轮回。这个轮回不是佛教所讲的人之生死轮回。那样的说法,格局小了。老子之道,指的是大自然的生灭之理,轮回之理。 比如五行相克,即: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反过来,五行又相生,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依照这个理论,衍生出星象学,风水学,二十四节气,历法,哲学,医学等等。 高欢上辈子“得益于”现代汉语启蒙,一直想弄懂弄通这些学问,可惜看不懂。但不影响他碎片化的掌握一些这方面的知识,并且提出疑问。释疑解难的过程,就是惊叹敬佩的过程。 无尘的身材偏瘦,个子也就一米六左右。五绺须发稀稀疏疏,脸颊无肉,略显青色,这是明显的营养不良和汞中毒现象。眼窝深陷,但眼神很坚定。三十几岁的年龄,头发已经花白。特别是两鬓,左边几乎全白了,右边黑多白少,看上去像个阴阳头。高欢判断,这家伙估计是吃自己炼制的仙丹导致的结果。 听两人叙说认识过程,说明无尘此人心地不坏。一是一,二是二,是非明确。另外,高欢发现无尘无意中转述他师傅自言自语的那句“天命难违”时,眼神和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这让捏了一把汗的他,终于平静下来。 “如此说来,吾兄弟穆狄确实唐突了。所幸令师开明,不仅不予计较,还慷慨支持,高某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定将扶持尊教发扬光大。”高欢说这话,等于当着无尘的面向道教许诺了。若干年后的高欢,真的兑现了今日之诺。这是后话。 “只是,不知高居士请贫道前来究竟有何差遣?”这是无尘一路而来唯一的疑问。 高欢看了看他说:“无尘道长可是炼丹行家?” 无尘道:“丹药一途,贫道自不谦虚,已探索二十余年,颇有心得。高居士难道对此向往?” “不不不,高某对此无意愿。” “既然如此,贫道还有和用处?” 高欢沉吟了片刻说:“这样吧,道长先在这里静养几日,吃饱喝足歇够了,咱们再谈接下来干什么。眼看就要过年了,你是世外高人,不在乎这些俗节俗礼。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该过的节日还是要过的。” 说着,高欢从抽屉里拿出几页纸说道:“这几天闲暇,道长可以研究一下这个。上面是我随便写的几个配方,看看是否对你的炼丹有所补益。” 无尘接过高欢递过来的几页纸,粗略看了几眼后说:“高居士写得一手好字啊!”然后将纸张折叠起来塞进胸口。既然高欢不愿现在说明原因,又有师傅的嘱托,无尘也不急于一时,所幸歇息够了再说吧。 高欢转而对穆狄说:“阿狄,虚头巴脑的感谢话哥就不说了,你都明白。以后家里的一切开销也不用你操心,商行全包了。过年所需一应事物,哥已经派人安排妥了,无须挂怀。用过午餐,先回家好好洗洗灰尘,准备过年。哥哥年后就要去五原上任,担任二幢幢主之职。你和无尘道长随我一起去,有重要使命需要你俩合作完成。这也是我特意让你去请道长的原因所在。” 三人又说了些别的,丫鬟过来请他们去餐厅用膳。 第八十八章 锦娘来访 午饭过后,穆狄告辞回家洗尘去了,无尘道人被安排在后院一个比较隐秘的客房住下。老道交待,除了高欢本人和洒扫房间的佣人,不许闲杂人等打扰他修炼。一日三餐由丫鬟送进去,直到正月十六随高欢去五原。如此省了不少麻烦。 随着高欢性情的改变,家里现在格局也变成了男主外、女主内的正常家庭格局。还有一个多月即将临产的娄昭君,除了看书、院子里散步、缠着夫君睡前讲故事外,其他事一概不管不问。高家的管理大权交给紫娟处理。对外联系,对内打骂家奴丫鬟的小事交给兰草负责。作为女主人,她只有一件事关心,就是小宝宝啥时候出生,能否安全出生。 至于夫君每天神神秘秘的干些什么事,起初她也担心。特别是受伤以后性情大变的夫君,她是明里只当什么事也不曾发生,暗里多次责成娄黑子寻找凶手。只怪娄黑子无能,直至被夫君撵出高家,也没有查出一个所以然。这也是她同意夫君开割那些三心二意下人的主要原因。 夫君后来表现得越来越出众,简直与当初那个迷倒自己的郎君判若两人。不是变坏了,而是变得更加贴心,更加担当,更加能力出众。说实话,成婚一年时间,她不是没有动摇过。因为下嫁一介函使惹得母女不能相见,姊妹不愿往来,玩伴杳无音讯,世人风言风语,女儿家咋能没有心结?世俗的暗箭并不能真正伤到她,伤她的是夫君紧锁的双眉,郁结的内心。所幸,七月底那次九死一生的灾祸,射伤了一个无精打采的颓废,唤醒一个世间少有的男人。娄昭君常想,自己究竟该恨那些凶徒,还是该谢他们呢? “夫君,你儿子踢我~~”见高欢进的屋里,怀里抱着一席雪白裘皮毯子的娄昭君千娇百媚的娇呼道。 “是吗?哎吆吆,来来来,让为夫替你揍这调皮的小家伙屁屁。”高欢作势要拍打娄昭君的大肚皮,吓得小娘子赶紧用裘皮毯子盖住自己的肚子,唯恐夫君真的不知轻重,伤着肚子里的小宝宝。 一旁的兰草撇撇嘴角不屑的嘟哝道:“小姐,啧啧啧……酸不酸呀……” 娄昭君翻个白眼哼声道:“怎么了?” “不怎么,奴婢牙疼……”说着还假意捂着腮帮子,嘶嘶吸凉气。 高欢失笑的捏了捏兰草圆嘟嘟的脸蛋说:“眼馋了是吧?呵呵呵,不急,早晚你也会有的。” 兰草打开高欢捏自己脸蛋的大手不忿的说:“尽骗人!您从来不和人家单独睡,咋能怀上嘛!每次都是……” “你给我闭嘴……”听兰草又要毫无遮拦的说那房中花事,娄昭君瞬间羞的满脸通红,急忙制止她往下说。 兰草不服气的继续嘟囔道:“本来嘛,每次都轮不到……” 娄昭君被兰草的话羞恼的不知所措,厉声呵止道:“死丫头,还说……哎呀呀,简直没法活了。夫君,您管不管?”说着,羞红的脸颊埋进双手,仿佛被人捉奸在床似的难堪。 高欢眼神飘忽,笑容诡异,被这一妻一妾逗得心旌摇曳。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接着有人招呼道:“小姐,我是紫娟。” 这是什么意思,紫娟怎么学会敲门了?夫妻三人互看一眼,不明白紫娟这是唱的哪一出。高欢立刻明白过来,说道:“来客人了。” 经高欢这么一提醒,昭君和兰草也明白过来了。兰草快速为昭君整理衣衫,娄昭君顺便叫紫娟进来。随着一股寒气,紫娟领着一位打扮雍容的女子进的门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和顺酒楼的女掌柜锦娘。 场面有些尴尬。因为是第一次见面,娄昭君并不认识锦娘,所以眼神就有那么一点审视的意思在里边。 锦娘敛居向娄昭君和高欢行礼道:“小女子和顺酒楼掌柜锦娘,今日特地前来拜会高家嫂子。预先未曾递上拜帖,实在唐突之至,还请嫂子海涵。” 娄昭君看了一眼夫君,高欢隐秘的点头。夫妻俩默契,娄昭君知道夫君的意思是可以接受来访,便状若欣喜的说:“吆,是和顺酒楼的掌柜啊!失礼失礼,妹妹莫要见怪。快快快,别站着,坐到嫂子身边来。” 初次见面,娄昭君大方得体,热情有余的待见,让锦娘稍显紧张的情绪顿时消失不见。将鹅黄色斗篷取下递给身后跟进来的侍女,款款坐到床边,抓着娄昭君温暖的手说道:“高大哥真是好福气。娶了嫂子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娇娘,怕是睡梦中也该笑醒了吧?”说着,还不忘用余光扫了一眼站立一旁的高欢。 高欢脸上笑容温和,心里却在猜想这女人贸然前来有何用意。听锦娘借机打趣自己,恬不知耻的接了一句:“锦娘女公子刚一见面就能看出你嫂子貌若仙子,我若夸你一句独具慧眼,千万不可骄傲。” 他这一句调笑,在场的女子们都忍不住轻笑出声。娄昭君幸福的翻了个白眼,锦娘则不着痕迹的嘴角一抽,继而也翻了个白眼。大致意思是,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娘子浮肿的像个发面馍馍,哪里就貌若仙子了?但这话不能说,想想而已。 娄昭君则说:“真正貌若仙子的是锦娘妹妹。和顺酒楼的女掌柜,怀朔镇的女儿家谁不私下羡慕?可惜嫂子身子不便,不能早早与妹妹相识。天可怜见,今日总算见到你本人了。妹妹容颜可比西子,性情赛过男儿,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转而对一脸不屑的兰草说:“兰草,吩咐丫鬟在客堂备下茶点,咱们到客堂叙话,不能慢待了稀客。” 兰草语气懒散的应答道:“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准备茶点。” 锦娘急忙虚手相按,客气的说道:“别别别,嫂子身子不便,万不可劳累。再说,能在卧房里和嫂子叙话,是锦娘的荣幸。”说着瞟了一眼一旁的高欢说道:“高大哥您说是不是?” 高欢讪笑着说:“那是那是,能入闺房者,必是亲近关系嘛。” 娄昭君说:“既然妹妹不嫌嫂子慢待,那就主随客便。兰草,叫人将茶点端到卧房来。” 兰草应承着出去了。高欢也要离开,女人们的体己话他可没兴趣旁听。 却听锦娘说:“高大哥不是要出门吧?” 高欢说:“你们聊着,我去书房有些事。” “和嫂子说会儿体己话,我还有件小事向高大哥讨教,您不会拒绝小妹吧?”锦娘似笑非笑的说。感觉一点都不见外,甚至有那么一点撒娇的味道。 娄昭君别有深意的的看了看一脸正经的夫君,又看了看笑容调笑的锦娘,眉心微微一蹙,忽又展开。 昭君不经意的眉心微蹙,却没有逃过高欢的眼睛。为了消除误会,高欢坦然的说道:“锦娘有什么事,尽可以在这里说,我洗耳恭听便是。” 经他这么一说,锦娘也不好说非要单独见面再说,便顺着高欢的意思道:“商贾贱事,怕污了嫂子的耳朵。若是嫂子允许,妹妹也想请嫂子参谋一二。” 这两人一唱一和,娄昭君反倒不好参和了,便说:“我不善商贾之事,就不给你们添乱了。你俩先去书房谈正事,闲话一会儿再叙不迟。” 锦娘不好意思的笑笑说:“看嫂子说的,倒是妹妹不懂规矩了。今日前来,主要是探望嫂子,捎带着谈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咱们还没说几句体己话,嫂子这便要撵妹妹走啊!”这话让她说的绵里藏针。 高欢怕昭君听了锦娘的话不舒服,赶紧接话说:“这样吧,你们慢慢聊,天大的事也不急在一时,何况还是小事一件。有我在场,你们女人家说话也不方便。正好我手头还有些事没办完,等你们聊够了再说。” 娄昭君说:“也好,夫君您先去忙,过一会儿我再将锦娘妹妹交给您。” 这话怎么听上去有点酸不溜丢的味道?高欢一本正经的不予回应,大踏步的迈向门口,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锦娘乃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娄昭君的那点女儿家的小妒忌她岂能听不出来?可她也不作回应,还故意含情脉脉的看向高欢的背影。 紫娟见娄昭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复杂表情,立刻明白自家小姐对这位不速之客的表演不舒服了。作为跟随小姐八年的贴身小棉袄,她太了解娄昭君的心性了。于是轻咳一声道:“小姐,您要不要去沙发上和锦娘掌柜叙话?” 娄昭君的主卧室里摆着转圈沙发,柔软度不次于后世的树棕沙发。只是因为肚子太大,娄昭君近一个月来喜欢钻进暖融融的被窝。听紫娟提醒,娄昭君的注意力立刻被分散开来。在锦娘和紫娟的搀扶下来到沙发前坐下。锦娘也借机让随行的侍女将带来的礼物摆在茶几上,热情洋溢的为娄昭君一一介绍。特别是一套水粉化妆品,介绍的更是详细认真。 第八十九章 女人斗嘴 锦娘主动蹬高家门,肯定不是来看望娄昭君的,一个由头而已,目标还是高欢。这一点高欢清楚,心机玲珑的娄昭君当然也能看出来。她只是不明白这位当下少有的职场女性,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素无往来的自己面前。夫君常说:礼下于人,必有所图。夫君还常说:天上掉馅饼,不是骗局,就是陷阱。问他什么是馅饼?夫君亲自下厨给他的一妻二妾做了一顿羊肉大葱馅儿的烙馅饼吃。确实好吃,所以不会从天上无缘无故的掉下来。那么,眼前这张精致的“人肉馅饼”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意欲何为? 娄昭君一边听锦娘介绍各种礼物所代表的寓意和心意,一边猜度眼前这位满身散发着狐狸味道的女掌柜的居心,越想心里越是疑惑。夫君为何从未提起他与这位名声在外的女掌柜相熟?看她俩说话的语气,关系定然非同寻常。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何以我这个当家主母片言不曾耳闻?不仅没有听夫君提起过,就连家里的下人们也丝毫没有反应,这是为何?是他俩幽会时过于谨慎小心,还是下人们刻意替夫君隐瞒什么?抑或是……我多想了,这位集美貌和智慧于一身的女掌柜确实有事向夫君请教? 按理说,家里有我们主仆三女侍候着,夫君该心满意足才对。他自己曾多次指天发誓,绝不会趁我身怀有孕的这段日子里,吃着碗里,瞅着锅里,想着厨房的,难道只是骗骗自己这个痴情女子不成?想想夫君那副贪吃没够的样子,娄昭君也没了信心。 说也怪了,婚后一年多的时间,夫君对于男女之事并不贪恋,甚至还有些兴趣缺缺,力不从心。自打伤愈之后就变了一个人。起初还假迷三道的竭力克制自己,有了那次被下药的经历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拾,动不动就要求大被同眠,不知疲累似的。自己有了身孕,担心他憋坏身子,心不甘、情不愿的将紫娟和兰草供他消受,还不能尽兴吗?真是的,怎么还背着自己去外面招蜂惹蝶了呢?想到这些,难免有些埋怨夫君不知饥饱的贪吃模样。 哼!也许正如他常挂在嘴边的说法一样,就是为了贪恋花色品种,品尝各种类型的女子也未可知。想想他每每兴致浓烈时总会臭不要脸的说……说,各是各的味道。如此,这位抛头露面的女掌柜不正是另一番味道?呸呸呸,羞死人了……不行,今晚上一定要他说个明白!否则……否则……让兰草那疯丫头活吃了他! “嫂子,这是妹妹特地从扬州托人买来的水粉,材质细腻,色泽鲜明,最适合嫂子这样的肤色了。只需轻妆淡抹,就能将高大哥迷醉的神魂颠倒,嘻嘻嘻……保证他梦中都能笑醒了。”锦娘凤眼流转,仿佛那个让高欢迷失了心性的女人是她自己。 看锦娘话说的活色生香,仿佛迷倒夫君的女子是她似的,娄昭君的心里就感觉不顺当。她貌似欢喜的端详着手里的一盒水粉,嘴上却看似毫无心机的调侃道:“妹妹倒是深谙那些臭男人们的心性,想必这些年有不少韶华才俊,被妹妹的绝代风姿所倾倒吧?” 这话说出口,本性善良的娄昭君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中听。但不知怎么地,一向理智大于感性的她,今天就是口不对心。心里想着要礼貌待客,可话到嘴边却是另一番滋味,语气中不经意便带着些毛毛刺刺,虽伤人不重,却也让人不舒服。 女人就是这样,只要不涉及孩子和丈夫,大多情况下宽容的让人不能理解,忍耐力更是坚韧的超乎寻常。一旦涉及到丈夫和孩子,女人的潜意识当中的狠戾就会被激发出来,并且会失去理性。用一句“心比蛇蝎毒三分”评价亦不过分,否则历史上就没有装在水缸里的“人彘”那么凄惨的形象流传于后世了。 娄昭君也是女人,而且还是一位没怎么受过委屈的女人,哪能没有妒忌之心?她能接受自己为夫君挑选妾室,也能接受政治联姻,但接受不了夫君背着她在外面偷腥,品尝各种“味道”;更不能接受这种“打上门来的”事情发生。虽然看上去两人还未苟且,但夫君明明与其相识,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起,这就有些不同寻常。如果没有觊觎之心,何必隐瞒不报?哼!定是随时准备偷叼一口解馋。 历史上的那个高欢,曾经收归账下了十几个女人为妾室,甚至不缺皇后在手,但都是经过娄昭君把关同意了的。特别是最后的那位蠕蠕公主,完完全全是政治联姻的结果。为了取得蠕蠕可汗阿那瑰的支持,娄昭君不惜让出大房之位成全蠕蠕公主,可见这位九龙之母的胸怀是多么的宽广博大。但不等于她心里不苦,就那么没心没肺的任由高欢胡作非为。鲜卑文化当中没有限制男人拥有女人的数量,但女人天性当中的妒忌,不会因为文化氛围就消失了。 人嘛,七情六欲都是共通的,这是本能,和人种无关。只是有些文化调整了这些矛盾,有些文化放纵了这些矛盾而已。 锦娘自然听得出娄昭君的酸言酸语因何而起,但她今天不想和这位据说是智计过人的娄家三小姐过招。作为女人,作为各方面并不输于对方的女人,无论怎么大度能容,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绪,心里的不快或多或少是要得到释放的。又不能大打出手,只能从嘴上找回些便宜。于是,锦娘笑意盈盈的说:“看嫂子说的,妹妹还是未嫁之身,哪里就懂得那些臭男人的心性了?只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和顺酒楼里来来往往,形形色色,什么人没有啊!人面兽心的野蛮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比比皆是。话又说回来,妹妹自幼生长在吴越之地,生性对儒雅文气的男子心存好感,对北地剽悍的男人没什么胃口。”说着,还不忘夸张的撇嘴而笑。随锦娘而来的侍女也陪着女主人露出同样的神情,显见锦娘的话锋是赢了面子的。 锦娘的话至少传达出两个意思:一,你男人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粗俗的男人,只有你这样粗俗的北地女人才对他感兴趣。二、别拿你的妒忌之心,猜度我的君子之腹。主动上门拜访,并非低你一等。你不就是损我身处风月之地,本身也不会是良家女子吗?差不多行了,别给脸不要脸。 锦娘的话娄昭君听明白了,她也感受到了这位自称吴越之地小娘子的内心骄傲。不过,你反击我娄昭君可以,但你不能小觑我的夫君。说我夫君粗俗?哼!若是让你见识一下我夫君的绝世诗才,你口里的那些儒雅文士屁都不是。想到这里,眉头微蹙即绽的娄昭君,脸上的笑容更加和煦雍容。她接着锦娘刚才的话说:“妹妹说的是。你那位高大哥呀,嗨,他也不过是一介粗汉。人高马大的,一身的虎豹之气,别说你这吴越小娘子,就算嫂子我自恃怀有擒龙之术,也不免惧怕他三分。妹妹你是不知道,我给你说,他一介手若磨盘的粗人,整天专注些奇淫巧技,还弄得蛮像那么回事,你说滑不滑稽?更为可气的是,他还好为人师,动不动就要给人指点一二,好似宇宙万物,天地之理,没有他不通晓似的,你说气不气人?自打鼓捣上那些奇淫技巧,眼里根本就没有女色,嫂子和两位妹妹再是妆容,他也只当没看见,你说讨不讨厌?这几个月更是不安分,动不动写几首不着四六的歪诗哄我开心,你说烦不烦人?紫娟,去抽屉里把夫君写的那些拙劣诗赋拿来让锦娘掌柜指点指点。”娄昭君这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节奏。 早就想给锦娘点颜色看看的紫娟,听小姐吩咐,立刻从五斗橱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小本子递给娄昭君。 锦娘被娄昭君奚落的心火顿起,心说这娄三小姐可真是护夫心切,把一个奇淫巧记的下三滥本事也拿出来张扬,你到底知不知道何为高贵,何为下贱?本小姐若不是家族遭逢大难,能在这等蛮荒之地受你这种货色鄙视?真个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哼!即便是落架的凤凰,那也是凤凰,不是你这鲜卑草鸡可以与我相提并论的。本来打算随便应付你几句,再找你夫君谈些正事,怎么就被你这妒妇缠上了!早知如此就不受这份羞辱了。 看见高欢的那位小妾递给娄昭君一本小册子,封面上手书《怀朔狂士诗集》六个字,更加鄙夷娄昭君的虚荣。怎么?自己腹中空空,拿夫君的几首歪诗出来恶心人?明明是些目不识丁的粗鄙之人,硬要附庸风雅,真是些沐猴而冠的东西,不知丑字怎么写。虽然领略过高欢的诗才,那也不过是四句拼凑……尚能说得过去的四句诗而已,莫非真以为可以和吴越之地的才子相比? 娄昭君故意深情抚摸着自己亲自题名的诗集说:“本来不敢拿出来谢丑,好在妹妹和夫君交情匪浅,也算自家人,便不存在家丑外扬之嫌。诗赋方面嫂子不甚专长,还请锦娘妹妹悉心点拨,也让你那位狂妄的高大哥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别动不动就好为人师,不知虚心。你说是不是?” 爱是不是。哼!指点就指点,真以为我萧锦淑不学无术吗?今天不把你这鲜卑粗妇的嚣张气焰杀一杀,以后本姑娘没法在怀朔镇走动了。想到这里,真实姓名的萧锦淑,现用名锦娘的女子,接过娄昭君度过来的手抄本诗集,翻开第一页,刚上眼便惊呆了! 第九十章 情绪失控 锦娘接过娄昭君手里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见封面一行小楷《怀朔狂士诗集》。左下方两行蝇头小字标注:妻昭君亲笔抄录,妾紫娟研墨,妾兰草铺纸装帧。看到这两行小字,锦娘嘴角一抽,很想讥讽一句拿鸡毛当令箭。毕竟涵养有度,她还不至于小女儿状。心里不屑,面上却不能表露,这便是大族豪门子女应有的教养。所谓与人尊重,就是对自己的尊重。 她假意认真的翻开封面,扉页上又是几行娟秀明丽的蝇头小楷,是对诗集成型的说明。如此娟秀的小楷,想必出自高娘子之手,看来这位自恃清高的娄家三小姐,不完全是个没用的花瓶。小楷说明的时间,从正光元年八月初三日起,一妻二妾合作抄录夫君高欢随口吟诵即兴诗作三十二首,姑且留作夫妻四人茶余饭后,枕边闲谈之资。 翻过这一页才是正文部分,第一首就是高欢给娄昭君揉腿捏脚时剽窃李白的那首《怨情》。在这本诗集中,娄昭君给它起了一个诗名为《愁怨》。原因是高欢受伤后一直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加害夫君的贼人不知下落,杳无音讯。身怀六甲的她又与娘家断了关系,近在咫尺的二姊也不曾往来。富家女落难后孤苦无依的小娘子形象,被夫君一首小诗道尽其中的艰难愁苦。虽然作诗那天的意境不似诗中那般,但从生死边缘救治夫君的七个日夜,恰如诗中描述的一样,她真的是以泪洗面,不知心恨谁。故而,昭君对这首小诗情有独钟,按时间顺序和自己的喜好,将此诗排在首位,以为重视。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锦娘读后,浅浅的品味了一番,说心里话,就她读过的诗赋中,此诗算一首寄托情愫的好诗,上上之选。五言小诗中,怎么也算得上精品之作。砸吧砸吧嘴,想夸赞两句,抬眼看娄昭君一脸希冀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说,就冲你先前贬损我的恶意,本姑娘也不会轻易让你得意,哼!想到这里,锦娘打定主意不给娄昭君的虚荣心添砖加瓦,搞的娄昭君有些抓耳挠腮的躁动。 锦娘虽低头看诗,注意力却没有离开娄昭君的神情。她嘴角咧了咧,好整以暇的翻到第二页,发现是一首长短句。书眉上方特别标注,这是今年入冬第一场大雪后,夫君站立屋顶,一时壮怀激烈,情绪失控,随口吟诵的诗篇,而且是自己创造的新词谱。 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梁宗魏祖,稍逊风骚。 一代匈枭,冒顿单于,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其实,高欢当时吟诵的是老人家的原词。为此,娄昭君还问他唐宗宋祖和成吉思汗是何许人也。他开玩笑说是三位朋友的后辈小鬼头。后来娄昭君抄录下这首词请他校对时,他提笔修改“唐宗宋祖”为“梁宗魏主”。南北二朝就在当下,说得过去,省的麻烦。另外把“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修改为“一代匈枭,冒顿单于”,也是源于此理,只是时间线上有些不合适。成吉思汗生在唐宗宋祖之后,而冒顿单于却早于梁宗魏主五六百年。好在他是敌国之君,诗词里可以不纠结时间先后。 另外,冒顿单于是匈奴的创始人,曾经把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围困在大同市郊的白登山上,差点一命呜呼。并且由此开始,直到汉武帝上位彻底将匈奴打残之前,匈奴强加给大汉的羞辱,简直罄竹难书。相比于成吉思汗,冒顿单于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统一了阴山以外的大部分土地,论历史影响力,一点不比成吉思汗小,绝对称得上是一代枭雄。只不过,毛老人家之所以在词中引用成吉思汗,那是因为铁木真是中国历史名人,大元王朝的实际开国君主。而冒顿单于是外邦狼族首领,而且是中华民族的敌酋。但高欢现在的政治站位不存在这方面的禁忌,因为鲜卑人还统治者北中国呢。更何况,他的下一个目标首先是清理这个历史遗迹,将匈奴残余重新梳理一遍,将他们从肉体到思想,一次性的彻底融化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所以,修改后的沁园春——雪,词的意境和韵辙不受影响,只有“匈”字读起来不够顺畅。 上辈子的夏天是喜爱诗词之人,特别是老人家这首《沁园春——雪》,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以说无出左右者。老人那种站位,那种胸怀,那种将纵横万里江山,如一卷画轴般纳入袖中的气势,一般文人是不可能达到的。包括在浪漫主义笔法上如擎天柱般存在的李白,也没有一首诗词可比《沁园春·雪》。书写北国雪景,抒发内心豪情,寄托理想壮志。全诗大开大合,大气磅礴,笔锋勾勒出的锦绣河山,一个“娇”字便道尽了伟人对这片土地的无限深情。 锦娘出身高贵,自幼诗赋熏陶,鉴别好诗烂词,只需一眼便能分辨。此时的她,被高欢这首意境壮美,气势恢宏,感情奔放,胸襟豪迈的长短句惊艳的杏目圆睁,不敢置信。高欢,他真的只是一名怀朔镇军的小小函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嘛!古往今来,南北二朝诗赋大家的作品她阅读了何止白首千阙,从未读过此等睥睨天下,豪情万丈的诗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我华夏大好河山啊,何等的娇美壮阔!只可惜,被五个杂胡祸乱,我中华儿女,三千万黎庶,不得不奴颜婢膝…… 见锦娘女掌柜看到第二页时,脸色瞬间变得涨红,一直盯着锦娘表情,等着表扬的娄昭君得意地发问:“妹妹可是觉得,我夫君的诗有哪里需要指点的吗?指出来,嫂子转述妹妹的意见便是。”嘴上说让人指点,实际上恨不能现在就表扬,溢美之词越多越好。 沉浸在诗词意境中的锦娘被娄昭君的发问惊醒,抬起头诚心诚意的评价一句:“高大哥在诗赋方面的造诣,简直可以称之为惊才绝艳。绝后不敢定义,空前是一定的,小妹真心佩服。诗如其人,可见高大哥乃是胸怀天下,着眼未来之人啊!”锦娘别有深意的说了一句。 娄昭君的注意力不再锦娘弦外之音的那一句,而是终于听到她想听的表扬了。悄悄给紫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怎么样?夫君的诗才不俗吧?吴越才女又怎样?不也得服服帖帖说声佩服?转而对锦娘说:“妹妹过奖了,没你说的那么邪乎。这只是闲来无事,随口即兴吟诵的几首不着四六的歪诗,就连词谱都是他临时瞎编的。若不是我们姊妹替他抄录,他根本不当回事。正如妹妹所说,他就是一介北地粗汉,写诗做赋不是长项。他也不大重视什么诗呀赋呀的。若论舞刀弄棒什么的,那是日日不放松。” 这话说的太气人了。随口、即兴、不着四六……若是认真揣摩,你家夫君还不得写出空前绝后的诗篇?尽管锦娘不想翻白眼,可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对这位高家娘子的不忿。我已经很佩服了,你待还要怎样?……算了,不与这个大肚婆计较了,接着往下看。接下来又是两首长短句,词谱叫“忆江南”,很新颖,从未耳闻见识,应该也是高欢“瞎编的”。寥寥数语,情浓至甚。书眉上方注明,是从夫君丢弃在废纸篓里的纸张上摘录的忆江南二首。 忆江南——江南好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忆江南·江南蝶 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 长是为花忙。 自打读完这二首小诗,锦娘的眼神就怔怔的盯在纸面上一动不动。眼见她肩头耸动,再见她眼泪婆娑,最后居然是轻声呜咽。容妆淡抹的俏脸上,泪痕潸然。 这是怎么话说的?说好的诗词鉴赏品评,怎么就哭上了? 锦娘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让女主人娄昭君一脸懵懂。虽说夫君的诗词水平高出当下文人雅士不知凡几,那也没有催情作用啊?何至于你看了两首便情绪失控,痛哭失声?是哪一首刺激了你敏感的神经吗? 娄昭君探头看了看究竟是哪首诗副作用这么大,居然能让一位精明干练的女掌柜情绪失控。呃,原来是“忆江南”,小娘子这是触景生情了啊!可不嘛!年节将至,远隔关山万里,又值天寒地冻,孤身在外,家人安好?即便如此,也要让你小妮子懂得,我娄昭君的夫君是不能被你小觑的。 为了加深对锦娘的“伤害”,娄昭君故意用带有一点晋北口音的语调吟诵出来:“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好诗啊好诗!好想去烟雨江南看看,那是一番怎样的让人梦中也要挂怀的美景?” “娄昭君,你是故意的,对不对?”锦娘的情绪真的失控了。 第九十一章 无理取闹 “娄昭君,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锦娘含着眼泪的这一句质问,让幸灾乐祸的娄昭君心花怒放,却不好意思当面表现出来。 “妹妹何出此言?难道我家夫君的两首小诗写的不好吗?”娄昭君一脸无辜的反问。 “娄昭君,你是故意气我的,对不对?”锦娘执拗的盯着娄昭君,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流。 “哎呀呀,妹妹真个是冤死人不偿命。嫂子好心好意让你指点斧正你高大哥的拙作,怎么就成了故意惹你生气了?两首忆江南就让你哭天抹泪的,那大气磅礴的北国风光,嫂子我岂不是要嚎啕大哭啊?再说,吴越女儿当有基本教养,妹妹自己没事找气生,却要平白无故埋怨别人,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即便嫂子哪里做得不对,指出来便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怎么可以直呼为尊者的名讳呢?”娄昭君表面叫起了撞天屈,实则是在谴责锦娘的放肆。 听娄昭君如此说项,锦娘也从失控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可怜兮兮的抹了把眼泪起身说:“对不起,小妹失态了,这便向嫂嫂赔礼。……小妹还有些别的事须向高大哥请教,失陪了。”说罢敛居行礼后,顺手将那本小册子塞进衣袖,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两名侍女顺势跟了出去,跨出房门的一刹那,还不忘恶狠狠的瞅了娄昭君和紫娟一眼。 “妹妹慢走,嫂子身子不便,就不相送了,让紫娟领你去书房。”娄昭君热情洋溢的道别声随着锦娘的身影飞出房门。 “谢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答谢又顺着门缝飘了回来。 紫娟莞尔一笑,追了出去。 目送锦娘出了房门,娄昭君嘴角微翘,眼神略有那么一点鄙视,自言自语道:“叫你小蹄子敢小觑我夫君,哼!” 接着心里吐槽:傲娇什么?一口一个北人粗俗,南人儒雅,当我娄三小姐是什么?正如夫君所言,遇到我娄昭君,你就算踢到钢板了,知道吗? ……把你嘚瑟的,我自己都不舍得骂他只言片语,轮得到你一介南蛮小妮子放肆?我的高大才子就这么牛,没进过一天学堂,不曾师从任何人,生而不凡,自学成才,出口成章,出手成诗。不服,不服比试比试啊? ……我夫君能耐多着呢!随便弄几斤牲畜油脂,鼓捣鼓捣就是风靡北地的盥洗佳品,你南蛮子那些油头粉面的儒雅秀才能行吗?不是我自夸,评价一句我夫君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过去未来无所不晓亦不过分。以后再敢在本小姐……本娘子……本高家大夫人面前放肆,叫你难堪的法子多着呢,哼! 娄昭君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大肚皮,表情傲娇的像只天鹅。 早说了,大肚婆,不能惹。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一旦进入这个特殊阶段,往往会脾气古怪,喜怒无常。主要表现形式是:常有理、无不是,小题大做,小火大发,不依不饶,不管不顾,不分青红皂白。不是你以为,而要她以为。 锦娘身份特殊,也是颐指气使惯了。尽管身陷敌营,也自有驾驭他人的手段。论智慧,论手段,论心机,论学识,论口才,论容貌,论驾驭能力,从来没有宾服过谁,故而有些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今天的失态,完全是因为心底埋藏已久的思念之情被激活,一时情绪失控。无论怎么刚强,可她毕竟只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内心的柔弱在不设防的情况下难免暴露。好在娄昭君最后一句绵里藏针的责难,让她立刻明白自己还处在危险之中。说到底,这位平城娄家的三小姐还是鲜卑勋贵之后,天然的敌对阵营。 相比较于锦娘在南朝那边的地位,娄昭君在北朝的地位同样处于统治阶级顶端。但凡知道平城娄家地位的人,没人会招惹她,也没人敢招惹她。 历史上,娄家的子孙后代当中,之所以没有片甲投入纨绔行列,完全得益于娄提娄侯爷独立成家之后立下的家规。其核心内容大意是:胜不骄,败不馁,居安思危,永不冒头。 在此原则指导下,娄家庞大的势力始终不显山不露水,平时看不见,偶尔露峥嵘。北魏分裂成东、西魏之后,娄家的势力托举高欢及其子孙建立了北齐王朝,可见其底蕴是何等的深厚。包括潜底很深的武装势力,庞大无形的财力,以及延伸到朝堂和地方的政治触角,世人所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反倒是高欢,自幼寄人篱下,无人管教,养成了放荡不羁的性格。姊夫尉景是个眼皮薄,心眼小的俗人。阿姊高娄斤也只能给他一口饭吃,所以高欢只能算一个没有接受过正统家教的野小子。能够成为一代权臣,完全是自然禀赋导致的结果。正因为如此,他也没有给子女起到很好的正面示范作用,从而闹出他的长子高澄,也就是娄昭君现在肚子里孕育的小生命,在十四岁那年和高欢的小妾乱伦的丑事。尽管发生这样的丑事与鲜卑人的风俗习惯有直接关系,但毕竟还有汉文化没法接受的另一半。故而,历史业余爱好者对高家父子的评价就两个字:秽、淫。这样的武断评判,显然有失公允。此为后话。 基于家庭背景的心理优势,娄昭君可以不欺负别人,但有谁敢欺负她,结果可想而知。就她那从不向别人低头的性格,锦娘想在她面前讨了好去,基本不可能。为了嫁给自己心仪的男人,她一怒之下敢和侯门断交,敢和平成首富的娄内干叫板,敢弃万贯家财于不顾,敢对同居一城的手足娄黑女视而不见。如此生冷不忌的女儿家,她会受你一介不知来历的江湖女子羞辱?若不是担心坏了夫君的正事,与锦娘的心理较量绝不可能这么收场。 娄昭君在卧房自鸣得意想心思的时候,锦娘在紫娟的引领下已经踏入高欢的书房。因为不愿让外人知道书房内的秘密,高欢已经将沙盘和舆图遮盖起来。见锦娘脸色不善的进来,高欢狐疑的问:“锦娘掌柜这是怎么了,莫非吾家娘子有慢待之处?” 锦娘随便扫了一眼高欢书房的布置,毫不见外,也不客气的自顾自坐在书案旁边的椅子上,从后咽壁发出一声冷哼,然后不咸不淡的说:“本姑娘是恶客上门,被主家慢待也是应该的。” 一听这话,高欢知道自家小妮子没给这位自视甚高的女掌柜什么好脸色。他看向一旁准备烹茶的紫娟,紫娟的表情当然是一脸的鄙夷,这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于是,他不急不缓的重新坐下,将手里捏着的毛笔搁在笔山上,啼笑皆非的劝说道:“你没事招惹她干什么?那妮子,呵呵呵,连我都惧她三分。” “你这叫什么话?我主动上门拜访,却换来你家娘子阴阳怪气,含沙射影,还故意气我,这是什么待客之道?”锦娘的语气哪里像客人上门,简直就是两个女人争风吃醋,找男人评理的架势。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不知道你因何生气,但高某还是要请锦娘掌柜担待一二。不管怎么说,来者都是客,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随便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一旁的紫娟小声嘟哝道:“不然还想怎样?” 听紫娟这么说,锦娘冷眼看过来,转而对高欢讥讽道:“你高家一个妾室也如此放肆,难怪主母大房没家教,哼!” 紫娟将手中的茶壶“当啷”一声搁在火炉上,没好气的回怼道:“妾室怎么了?你今天蹬我高家门,怕是来找茬的吧?” “我就是来找茬的又怎么样,你敢撵我走吗?” “谁借你的胆,居然敢欺上我高家门来?看我敢不敢将你打出去……”紫娟还未说话,本来出去准备茶水的兰草撸胳膊捋袖子的踹门进来,厉声叫嚣道。 真个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刚才的心火还未扑灭,这又火星四溅。高欢“蹭”的一下从座椅上蹿起,一个箭步冲出来挡在三女面前告饶道:“三位姑奶奶,行行好,求你们别再这里吵闹,让外人听了笑话。” “夫君,你让开,让妾身会会这位巾帼英雄。”兰草张牙舞爪的想要和锦娘过过招。 锦娘敢孤身深入敌国,自有一身过人的防身术,岂是兰草这样靠挠人抓头发的柴火妞可比的?别说是锦娘本人,就她身边的两个侍女,也是绝对的武功高手,当真不怕兰草撒泼。 见兰草要上手,高欢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小声责怪道:“你是不是傻?锦娘一个能对付你这样的三五十个,别丢人了。乖,你和紫娟先出去,为夫还有正事要和锦娘掌柜谈。” 听夫君如此说,兰草这才不情不愿的停手。紫娟也趁此拉着兰草的手,双双出了书房。 高欢长吁一口气,望着二妾携手而去,哀叹道:“这三个小妮子都让我娇惯坏了,些许不懂得待客之道,回头我好好批评她们。”扭头看向锦娘时,却见女掌柜杏眼圆睁,一副要惊掉下巴的表情,赶紧问道:“怎么了这是?” “这这这……这就是你管教妻妾的手段?”锦娘不敢相信的问。 高欢愣怔的答道:“……哦,不然,还能怎么办?” “难道不要家法侍候?”锦娘问。 “家法侍候?不能够!都是我的女人,怎么下得去手。” “高欢,你还是不是男人?” “这话让你说的,我不是男人,世上就没男人了!” “哎呀呀……气死我了!……长见识了,天下还有此等男人,今天真个是长见识了……” “好了好了,你也别生气了,多大点事。话又说回来,女子怀孕都那样,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你以后怀了身孕就能体会了,简直……” “高欢,你给我闭嘴!……”锦娘厉声呵止道。 “又怎么了?” 第九十二章 不说拉倒 见锦娘神色大变,高欢不明所以,故而问出一句:“又怎么了?” 别看化名锦娘的这位萧锦淑仅仅年方二九,但在把控男人心机方面,她已然非常成熟老道,否则也不可能从南朝来到敌对方的北朝,仍然活得如鱼得水。诀窍就在于背靠大山,狐假虎威,借力打力,因势利导。表面上胖胖的长孙尚是她的背后恩主,实际上谁掌控谁还不一定呢。就她进入书房以后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差点让高欢的二位妾室发疯撒泼,便可见一斑。你当她真的在乎娄昭君的奚落和羞辱吗?果真那样容易被情绪干扰,她萧锦淑恐怕活不到今天。 若想深入了解一家人的底细,难道还有比激化家人之间的矛盾更多快好省的办法吗?假设高欢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刚才的言语冲突就会蜕变成家夫教训妻妾的场面。只可惜,她想到了高欢的妻妾会因为自己这个外人的突然介入气得跳脚,却没想到高欢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会将妻妾如娘亲一般呵护。这是一家什么人家?男不尊,女不卑,妻不妻,妾不妾,一点规矩都没有,真个是看走眼了,这高欢果然非常量可以度量。 想到这里,锦娘愤恨的说道:“又怎么了?本姑娘乃未嫁之身,你却口出污秽之语,辱人清白,你说又怎么了!” 高欢讪笑着解释说:“我只是举个例子,无意冒犯,实在对不起。” 高欢本来是想以换位思考的方式举例说明,即便我家娘子慢待了你,那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的。不曾想,举例失当,招来锦娘女掌柜的厉声呵止。作为一个大男人,好不尴尬!他本人并没觉得这样的说话方式有什么不妥,可他忘了这是南北朝,而且是面对一位政治背景朴素迷离的奇女子。 “你一句轻描淡写的对不起就完了?哼!今天不给本姑娘一个交代,这个年你别想过去!” “这话怎么说的,口误而已嘛,何必认真。再说,你想要高某一个什么样的交待才满意?” “你说呢?” “我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闭嘴!……本姑娘肚子里可放不下你这只臭虫!”锦娘这下不是因为生气而呵止,是真的不好意思听高欢口不择言的胡说八道。故而,脸色有些羞红。 “不好意思,又口误了。……唉!和你们女人说话可真费劲。”高欢无可奈何的哀叹一声道。 “谁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着?”锦娘小声嘟哝了一句。 “好好好,算我狗嘴吐不出象牙行了吧?”然后小声自言自语道:“两辈子了,一个德行……” 见高欢一副无可奈何的衰败样,锦娘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旁边的两名侍女也跟着嗤笑出声。 高欢不想继续和锦娘磨牙,也不好意思明着下逐客令,便无精打采的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佛流佛流”的喝起茶来,而且弄出很大的响声。知道他习惯的人,明白这就是他的逐客令。问题是,锦娘不知道。锦娘的真正来意还未表达,即便明白他这套把戏,也不可能告辞而去。如此,场面就显得有些冷清。 其实,南北朝时期的民风很开放,既没有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禁锢。朝中有女官,民女不受限。女子出嫁后,也不用从一而终,不合适就和离。也有被夫家一纸休书休回娘家的,但可以再嫁,无非是不能做正妻而已。至于青年男女自由恋爱,不小心未婚先孕的事也不鲜见,不至于被族中长老们开个会就塞进笼子里沉塘。丫鬟们能逛市场,小姐们也落不下。真正将女人彻底禁锢在闺房大院,那是宋朝中晚期,特别是明朝之后的事了。 相比较南朝而言,北地的民风更开放。 南朝方面自认为继承了大汉皇权正统,同时也继承了大汉文化的正统。因为有大量的世家大族、文人士子云集南朝,儒家文化在社会当中相对固化,伦理文明已经成型。三纲五常的礼教文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贯穿到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 而北朝方面,因为有大量的鲜卑、匈奴、敕勒、羯族、氐族,以及数量不详的东胡、西羌、西域胡人遗族存在,不尊礼教,淡看伦理,崇尚个性自由才是他们的社会主流共识。 严格意义上说,南北朝时期生活在东半球上的人类,只有大秦和大汉国的子民有国家认同概念。其他所谓国家,除了城邦,就是部落,还没有进入完整意义上的封建王朝,尚处在部族奴隶社会阶段。鲜卑人入主中原之后,从太武帝拓跋焘开始就力图接受汉文化。在他手上首先建盖孔庙,引进儒学,启用儒学士子,甚至形成了胡汉分治的政治体制。然而,野惯了的牧马人们,特别是那些在战场上打败了汉人的将领们,根本不接受弱者的文化。历经五代帝王,直到孝文帝设计迁都洛阳,进行彻底的汉化改革后,鲜卑人才逐渐有了系统且完整的人伦概念。 但是,地处北疆的这些人,野性始终未脱,几百人的小部落动不动就分裂造反,所谓君君臣臣那一套,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屁。能分到更多的利益,你就是我的君王;镚子儿没有的君王,你算哪根葱!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通讯基本靠吼,娱乐基本靠手的年代,哪有什么系统伦理。高欢穿越的正光年间,部族之间依然流传着抢媳妇的风俗。所谓父死子继,兄亡弟及的传统依然盛行。 草原上生存的许多游牧部落,每遇大灾大难,为了省下食物供养部族繁衍生息,老弱病残者当中,许多人会主动选择自戕,或者离开族群自生自灭。再不就是由族群集体选择放弃这些老人。看似冷酷的兽性,实则科学的抉择,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就是文化差异。 如此残酷的选择,中国人做不来,也不敢做,更不屑做。因为中华文化的基因是扶老携幼,尊老爱幼,怜悯弱者。这些文化基因里携带的东西,平时看不见,同样是遇到大灾大难之时,会很自然的流露出来。这些品质,少了一些大自然的法则,多了一些人性化的安排。于是,你会看到无数的所谓“逆行者”,奋不顾身的走向危险,甚至是走向死亡!1840年以来的近两百年时间里,民族危亡到即将亡国灭种的关口,总有那么一些人会挺身而出,然后是随着芸芸。21世纪的今天,依然群狼环伺,恨不能将中华民族一夜之间肢解了,生吞了,抢劫的镚子儿不剩。呵呵,同样是一群人,而且是比以往更多的一大群人,挽起彼此的双臂,众志成城的抵御一切天灾人祸。这一切的核心是什么?正是传统的文化基因,人伦大道。扯得有些远了,书归正传。 高欢一边“佛流佛流”的喝茶,一边脑海里杂七杂八的蹦出这些念头。眼见锦娘没有离开的意思,又不拿好眼神看他,只好选择开口相问:“说说吧,有何要事需要高某出手帮忙?” 听他这么说,锦娘依然没好气的说道:“口气这么大,好像天底下就没你高欢办不成的事。” “你非要这么说,就当真是如此吧!”高欢恬不知耻的说。 锦娘被他的自大又一次气笑了:“……呵呵呵,今天所长的见识,胜过十年的累积。你倒是说说,有没有你办不了的事?” “没有!” “那你将分裂的国土弥合起来!” “可以,高某时刻准备这么做!” “不怕把牛吹死?” “别绕弯子了,说说你的真是目的。” “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想说便说,不说算了。” “好像我说了,你便能答应帮我似的。” “你不说,怎知我不会帮?” “我说了,怕你将我卖了。” “不打自招!”高欢嘴角微翘。 “你……”锦娘猛然清醒已经入了高欢设下的圈套。短短几个问答,自己有事相求的目的便暴露无遗。 “好了好了,说吧,即便你要灭了大魏朝,我也帮你便是。”高欢无所谓的说。 锦娘正要说话,忽然发现,高欢的这句话又是一个大坑,气得她银牙狠咬,起身就要离去! 第九十三章 互探底细 锦娘假意起身要走的样子,刚刚迈出两步,却听高欢不紧不慢的奚落道:“行了行了,装的跟真的似的。什么要紧事让你如此难开尊口?” 被高欢揭破底,锦娘的脸上也丝毫不见尴尬。演技好坏,关键看心理素质。锦娘闯荡江湖日久,游走于各类人群之间,没有三下两下,敢在关公面前打架?所以,临机处理各种状况,她都能收放自如。包括面对高欢这种直戳核心的作法,一样驾轻就熟。重新坐回原位,她沉吟了一下说:“那天你交给长孙公子两份那个那个货币流通计划书,就换得一份镇军幢主的任命,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听锦娘这么说,高欢撩了撩眼皮,审视着这女人的表情,然后嘴角撇了撇:“说重点。” “你先回答这个问题。”锦娘坚持说。 “你说反了,不是我占了便宜,是长孙尚占了大便宜。”高欢很肯定的回答。 “两片薄纸换得掌兵实权,高郎君是将天下人当傻子看吧?”锦娘面现鄙夷的说。 “如果巾帼女公子也是这等判断是非得失的态度,高某无话可说。顺便告诉你一声,一个小小的幢主之位对我毫无价值。高某之所以肯拿出交换条件促成此事,一方面是想为此地可怜的庶民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二是希望通过长孙尚的家势,尽可能的改善一下大魏三千万父老的生存状况。所以,请锦娘不要轻蔑高某的动机。”高欢说的义正辞严,佛光普照的样子。 “是吗?我不信!高郎君的境界似乎没那么高尚。”锦娘似笑非笑的说。 “你这妮子啊……”高欢无可奈何的感叹了一声。 “别叫我妮子,尊称掌柜。” “洛阳人不都这么叫吗?” “我又不是洛阳人。再说,你我之间有那么亲近吗?” 高欢自嘲的笑笑说:“随你。……女孩子家家的,张牙舞爪像什么话。”后半句他是小声嘟哝着说的。 见高欢有气发不出的难受样,锦娘得意的给二位侍女递去一个胜利者的眼神。然后又接着前面的话相问:“说话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高欢灵机一动反问道:“尊敬的锦娘掌柜,你认为谋略和战术相比,哪个更重要?” 锦娘不假思索的随口答道:“那要看怎么说。谋略之于战术,全局之于局部也。再周密的谋略,如果缺失战术的有效实施,相当于纸上谈兵。反则,没有高瞻远瞩的谋略,再好的战术也只能保证局部的胜算。故,谋为本,术为表,表本皆善,互为协同,方为上策。” 高欢习惯性的嘴角翘翘,似笑非笑的说:“女公子,呃,是掌柜的。掌柜的精彩论述,简明扼要,高度概括,即便是军中将帅,也未必能总结的如此准确。请恕高某冒犯,如果我没猜错,锦娘掌柜当出身将门。隐匿北朝数年,蔽在长孙家护佑之下,应该身负重大使命吧?……且让我猜猜,难不成你的真实身份是南朝密谍?” 话音刚落,只听“嗤嗤”两声轻响,两位侍女各自手持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以一种非常诡异的身法,分左右迅速逼进高欢身边,锋刃离高欢的脖子只有寸许远近。只需锦娘一个眼神,高欢的脑袋顷刻间就会离开身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高欢是猜到了的,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淡淡的看了两女子一眼说:“看来高某所猜不假,锦娘掌柜果然身份特殊。” 锦娘冷冷地说:“高幢主这是要无端陷害锦娘了?” 高欢无所谓的说:“陷害你?呵呵,高某没那闲工夫。” “污人为敌国密碟,何等大罪,不是陷害又是什么?”锦娘质问。 “我说你是敌国密谍,你不承认不就完了嘛,又没人和你纠缠,何必欲盖弥彰?”高欢神情诡异的笑着说。 锦娘给二位沉不住气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二人收刀入鞘,安静的退开。锦娘这才接着说:“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即便本姑娘再是行的正,走的端,也架不住宵小之辈无中生有,刻意诬陷。故而,不存在什么欲盖弥彰,我倒是想知道,高幢主豢养私兵,意欲何为?” 高欢心里一怔,即刻冷静下来道:“我豢养私兵?这才是典型的污蔑。小妮子,你不是来找高某帮忙的,而是找高某晦气的,是吗?” “被我说中了吧?小小函使,豢养私兵,图谋不小啊!高郎君可否为锦娘解说一二?” “多此一举!别说我没有能力豢养私兵,即便有,与你何干?我倒想问,你出言威胁高某,究竟意欲何为?” “你以为呢?”锦娘讳莫如深的说,眼神里尽是调笑。 高欢的眼皮耷拉下来了,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动作。惯常来说,这个习惯性动作,意味着他起了歹意。只见他捏着茶杯慢慢的转圈,心里快速的想着锦娘的真正来意。想着想着,一个念头忽然跃出脑海。难不成……这女人是想背着长孙尚另起炉灶?或者说,她原本和长孙尚就不是一回事?又或者,并非长孙尚拿捏着她的七寸,而是她左右者长孙尚的思维?再或者,她是个双料间谍,背着长孙尚联系自己,只是想单独发展一条线?抑或将自己培养成她的打手,随时听用于她?仔细想想,各种可能都有可能,便问:“长孙公子和杨侃公子离开怀朔镇了吗?” 他这跳跃性的思维,锦娘一时没能跟得上,应声答道:“他俩前天就回洛阳了。怎么,高郎君获得一个幢主还嫌不够,想从公子那里再捞点好处?真够贪心的。” “你为什么没有随长孙尚一起回洛阳?大过年的,孤身在外,单人独居,怪恓惶的。”高欢随便的问。 “和顺酒楼总要有人看顾,我是这里的掌柜,责无旁贷,有什么稀奇。”锦娘不疑有他,随便的应付着高欢的问话。 “原来如此……这么说,锦娘掌柜今日登门,并非受长孙尚之托,而是自作主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呵,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何以会问我是否受人之托?” “真够笨的!” 一般来说,和高欢交锋的人,首先要经受他无情的自尊心打击。他惯用的伎俩是,先将对方的优越感贬得一文不值,直到其嚣张气焰所剩无几,谈话的主动权不知不觉就会被他掌握在手,然后真正的交谈才会开始。这是高欢屡试不爽的谈判技巧,而且成功的几率很大。 “你说什么?我笨?”锦娘啼笑皆非的表情很是可爱,这是她此刻在高欢眼里的状态。 “难道还要我夸你秀外慧中不成?” “难道不是吗?” “充其量就是一位稍微好看点的邻家小妮子,狐假虎威而已。” “你你你……会不会说话?还有,不许叫我妮子!再有,我即便再笨,也比你的妻妾强!” “妄自尊大!我高欢的妻妾,乃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儿家,没人可以比拟,仙女下凡都不成!” “你才是妄自尊大,脸皮比城墙还厚。”锦娘和她的两名侍女毫不掩饰内心的鄙夷,同时嗤笑出声。 旁敲侧击,歪打正着,故意撩逗,总之,经过一番不着痕迹的较量,高欢基本可以把握锦娘此行的目的了,他不惊反喜。 一直以来,因为缺少一个合理的契机打入南朝,然他很是费思量。曾经设想让司马子如训练一批密谍,秘密潜入南朝,搜集情报。不料现成的南朝密谍主动送上门来,瞌睡给了自己一个枕头,这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于是,他一反刚才唇枪舌剑的态度,以邻家大哥一样的语气假意责备的说:“好了好了,我们俩就不要互相猜度,互相伤害了。即便你真是南朝密谍,于我何干?我一介函使,刚刚费了二斤脑细胞才换得一个掌管五六百人的小幢主,管那么多闲事干嘛?浪费感情!” 听他说的这么坦然,锦娘暗自长吁一口气,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嘴上却依然不饶人的说:“本来就是!一介小函使,妄想军国大事,也不怕别人说你不务正业?” 高欢不与她争辩,顺着说:“也是,我这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爱谁谁。” 锦娘见高欢不在纠结于自己的身份不放,绕着弯说:“高郎君何时去过吴越江南一带?” 高欢说:“去年送信函到过扬州一带。” 锦娘喃喃地说:“难怪能写出那么好的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读过拙作了?” “嗯……” 眼见锦娘情绪忽然低落,高欢也有些兴趣缺缺。说实话,和这样一位可怜的小女子斗心眼儿,他都有些讨厌自己。他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不会仇恨南北二朝的任何人。可人心隔肚皮,不知道哪个坑里能埋人,小心一些总是好的。但是,为了不再发生眼前这龌龊的一幕,他还是要忍一忍心里的不舒服,认真谋篇布局,力争那一天到来时,让这个苦难的民族少一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想到这里,他语气寥落的说:“去江南游玩时,我结识了一位忘年之交。他姓陆,是南朝人。他曾赠我一首七律诗,篇名叫《病起书怀》。” 说到这里,高欢神色变得有些幽暗,眼睛微眯向着窗户处,声调和缓的吟诵起陆游陆放翁的那首著名诗篇:“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唉!我那老友远离朝堂,体衰卧病,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依然蓬勃炽热,日月可鉴。位卑未敢忘忧国啊!锦娘,我辈华夏儿女,只因身份低微,便可推卸责任吗?” 高欢莫名其妙的话,让沉浸在思乡情绪中的锦娘略显惊愕。她不明白高欢何以会突然说起这些话来? 高欢自顾自的继续说:“我的另外一位老友姓顾,他曾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高某虽不知锦娘身负何等使命,但在高某看来,也不过是希望南北二朝早日一统罢了。南朝也罢,北朝也罢,都是我华夏国土。南人也罢,北人也罢,都是我华夏万千黎庶。” 锦娘狐疑的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高大哥之所以争取幢主之位,并非贪恋权柄,而是想实实在在做些对天下百姓有益的事。锦娘无须猜度于我,也不用防着我。你若有什么为难之事,能帮你的,只要不碰触我做人的底线,我尽力而为。”高欢的语气听上去诚恳极了。 “我若是让你帮我收复失地,你也愿意?”锦娘的话,听上去像玩笑。 高欢笑笑说:“当然,只要你有那个能力!” 第九十四章 勉强结盟 锦娘说:“我若是让你帮我收复失地,你也愿意?”她的表情有些嬉皮笑脸,话听上去像玩笑,这是一种试探方式。你若接茬,这就是问题;你若不理会,这就是一个玩笑。 高欢深谙此道,也说了一句玩笑一样的话:“只要你有那个能力,为什么不帮呢?” 锦娘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并以手背遮挡笑容,眼神变得妖艳妩媚,和刚才的端庄得体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她说:“我为什么要信任你呢?” 高欢被她突兀的变化搞的有些发懵,但他还是稳住心神说:“你可以不信任,我又没上赶着恳求你让我帮忙。” “啊油,高家果果,侬勿是厚道人!”锦娘突然来了一句吴侬软语。 “侬载兹道呀?”高欢本来想说“你才知道啊!”话音落下,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果然,立刻听到“噗呲,噗呲、噗呲”三声轻蔑的笑声。当然是笑他鹦鹉学舌,不伦不类。 对于三名江南女娃的耻笑,高欢不以为意。本来嘛,江南那么多方言,能模仿一个大概就不错了,意在调和气氛嘛! 三女笑够了,气氛也没有刚才那么话不投机,锦娘的神色又从狐媚转为正色,高欢这才一本正经的说:“好了好了,高某是个爽快人,锦娘你也无须再绕弯子,有话直说。我们彼此若能合作,那便从此互通有无。不能合作,就当没说。出了这个门,各奔东西,互不干涉,以为如何?” 锦娘的脸色虽然转正,但眼里还残留着笑意。见高欢如此相问,点头表示同意。 高欢说:“我先亮明观点。一、不管你来自何方,身负何等使命,你我能否合作,我绝不追问你的身份来历,除非有一天你亲口说给我听。二、我的人生目标,暂时是让怀朔镇的穷苦人有饭吃,有衣穿。继而是惠及周边州郡县党的民众也能吃饱穿暖。” 锦娘忽然有那么一点点失望的问:“仅此而已吗?” 高欢见她如此表情,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没有理会她的失望,接着说:“倘若经过我和我的同志们的共同努力,能够在短期内实现上述目标,接下来再根据实际情况,规划更长远的奋斗目标(北魏对同志的称谓与后世一样,皆为志同道合者)。” 锦娘继续问:“短期内若是实现不了呢?” 高欢道:“如果短期内实现不了这个目标,说明我的决策和做法是不合时宜的,甚至是错误的。进而说明,我的理想只是好高骛远的虚妄,所谓更长久的规划便没有存在的必要,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确立适合当下国情民意的理想目标。” 锦娘说:“更长远的目标又是什么?” 高欢似乎开玩笑的说:“更长远的目标嘛……我想统一南北二朝,你信不信?” 锦娘撇撇嘴说:“信,也不信!” “此话怎么讲?” 锦娘瞥了一眼说:“我信,是因为你有野心。不信,是因为你能力不足,敌我不明,目标含混。” “解说清楚一些。” 锦娘说:“你秘密豢养私兵,说明你野心不小。据我了解,你手上的力量只够保护你一家人不受袭扰,充其量自保而已,说明你能力不足。你仅只致力于怀朔镇几万庶人温饱,说明你目标含混,并非成大事者的胸怀。你将蛮夷当作同类,倾力为之奋斗,作为汉家儿郎,说明你敌我不明,是非不分。故而,很难找到同盟者,所谓统一南北二朝的理想,只能是空中楼阁,纯属梦呓。如果仅此而已,你我不足与谋。” “不错,倒也有些见识。如你所说,我若仅此而已,确实是痴人说梦。”高欢顿了顿说:“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先定一个小目标,摸索一些经验。一个个的小目标实现了,便是积小胜为大胜。” 锦娘不屑的语气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高欢说:“只争朝夕不可取,容易做成夹生饭。” 锦娘呵呵一笑说:“目光短浅就说目光短浅,何必一副胸怀天下的样子?” 高欢也笑笑说:“我说先定个小目标,你不屑一顾。我说我致力于南北二朝统一,复我华夏锦绣河山,解南北二朝万千黎庶之苦于倒悬,你又不信。那么请问锦娘掌柜,你找我高欢到底有什么用意?” 锦娘说:“看错人了,进错门了,说错话了,表错情了,不行吗?” “行,有什么不行的。”高欢无所谓的说。 “你这人怎么……犯嫌……”锦娘又流露出一句姑苏方言。 高欢无可奈何的说:“南方人真是心眼儿多,明明想要,就是不说,攥着拳头让人猜……” “你敌我不明,是非不分,让我怎么说?用你的话说,简直是浪费表情。” 高欢纠正道:“不是我敌我不明,是非不分,是你判断是非的尺度有偏差。何为敌?谁为友?在我看来,生活在我华夏这片土地上的人,只要和我理念相同,信仰相同,文化相同,皆为我高欢的同道中人。” 锦娘质问道:“身为汉家儿郎,你甘心被杂胡蹂躏,情愿为鲜卑尽忠?” 高欢的面色也随之严肃起来,回应道:“在我眼里,没有胡汉之分,只有华夏一家。” 一旁的侍女不屑的嘟哝道:“你这叫认贼作父!” 高欢厉声说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民族大义?” 听高欢突然声色俱厉的样子,插话的侍女身体一震,在高欢和锦娘脸上来回看了几次后,低下头不吱声了。 制止了侍女后,高欢神色萧索的说:“……不要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顽固思想,那样只会树敌更多。是不是同道中人,不在于他是哪个民族,而在于是否有共同的价值观念,是否愿意和睦共处。华夏亿兆黎庶,原本是无数个族群凝结而成。如果非要追根溯源,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相对于中原来说,哪一个又是纯正的炎黄子孙?” “……没错,我本人乃汉家儿郎,自幼生活在鲜卑人为主的怀朔镇,迎娶的是鲜卑贵女。所以,我更有发言权。我以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消除族群观念,追求和睦共存。是非善恶,不能用族群划分,而应该用理念团结。自秦汉以来,五湖四海,三山五岳,四方归一,多民族共处日久,皆因认同一个理念,崇尚共同的价值观。今日之划江而治,地分南北,根本原因不在民族矛盾,而在于阶级对立。你们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吧?那么兄弟阋墙又算什么?邻里和睦比较兄弟阋墙,哪一种状态更值得我们维护?如果你们来自梁朝,想必一定清楚,萧氏从齐向梁的国号变更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你……”刚才那位插话的侍女听高欢说到南梁萧氏,顿时横眉立目,似要翻脸的样子。 如此激烈的表情让高欢心里一动,暗想,何以提到南梁萧氏,这丫头如此激动?莫非她们来自萧家?想想不太可能,也许对方只是爱国心切罢了,便接着说:“所以,锦娘若是认同高某的理念,那就接着往下谈。如果不认同,就此打住,你我只谈友情,不论其他。用你的话讲,你我不足与谋,分道扬镳便是。” 锦娘沉思起来,好一会儿不说话,不知该说什么话。 高欢连喝两杯茶,依然不见锦娘回应,他知道这孩子让自己给说迷糊了。毕竟他的说法过于激进,和这个时代的观念格格不入,简直是离经叛道,或者说是毫无原则。又喝了一杯茶,高欢只好说:“知道你一时想不明白。不如这样,你我达成一个口头协议,不论是非,只论实际,就当是相互利用,利益交换。只是……” “只是什么?”锦娘的语气有些散乱。 “只是,如此一来,你我便没了共同的理念。所有的交换,都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可以,我同意。” “呵呵呵……好,很好,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强些。”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锦娘掌柜以为怎么办才好?” “你是男人,你拿主意,我看是否合适。” “也好。你我各派出一个联系人负责接洽。相互提供情资,必要时可以借助彼此的武装力量。双方本着互相帮助,买卖公平的原则合作。不许互相针对,更不许出卖对方。什么时候断绝关系,提前知会一声。锦娘以为如何?” “甚善,就依你的说法。回头派人接洽,我会告知联络人如何运用密语联系。”锦娘无精打采的说。 高欢说:“这方面,想必锦娘掌柜是行家里手,高某就不班门弄斧了。” 锦娘见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告辞时,忽然感觉袖口处一沉,想起那本诗集。本想拿出来还给高欢,迟疑了一下又打消这个念头。 将锦娘三女送出大门外后,高欢嘴角勾了勾,笑得诡异且…… 第九十五章 有人添堵 腊月二十八晚上,娄昭君果然没有食言。按照计划,她纠结上紫娟和兰草两位妾室早早等在主卧房里,只等忙完手头事务的夫君归来接受审问。壁炉里多加了劈柴,加上地暖的烘托,屋里温暖如夏。四架烛台共四十八盏蜡烛全部点燃,诺大的主卧房恍若白昼。三人经过一番密议,决定采取“暴力”手段审问夫君与锦娘掌柜之间的确切关系。 一直躲着不敢回卧房的高欢,连晚饭都是让丫鬟端进书房来用过的。因为他明确的感受到一股危险气息正在整个高家大院诡异的酝酿着。很简单,往日一妻二妾走马灯似的来书房给他添茶倒水,揉肩捏背,嘘寒问暖,表达爱意。今天自锦娘中午离开后,直到掌灯时分也不见三人露面。丫鬟们收拾完碗筷后便再不曾出现过,这对高欢来说就是一个冷清的下午。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三位小泼妇妒忌了。 说实话,锦娘的身材五官和肤色,加之她江南女子天生的典雅温婉气质,一般男人很难抵御住她的美艳诱惑。何况她除了典型的江南女子气质外,还多了一点北方女子的泼辣,这更适合怀朔镇这样的军镇环境男人们的审美。虽说娄昭君、紫娟、兰草三人都位列美女行列,但与锦娘相比较,确实差那么一点点韵味。难怪历来自信心爆棚的娄昭君也不免落入妒忌的俗套。 天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手上的大事小情全部处理完了,逃避的理由消失的一干二净了,再不接受“调研”是不可能了。高欢硬着头皮回到主卧时,首先面对的是三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诡异笑脸,然后是一妻二妾不容置疑的审问,再然后就是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暴力”羞辱。娄昭君亲自指挥,兰草和紫娟亲自实施,一场惨绝人寰的审问开始了。 “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娄昭君狞笑着问。 “哪有哇?冤枉,真的是冤枉……”高欢苦恹恹的回答。 “冤枉?哼!当本女王是那么好糊弄的?那娘们都打上门来了,有何冤枉可言?” “女王恕罪,那娘们只是看望你的,与我何干?” “还敢狡辩?兰草,动手!” 听到女王吩咐,早已蠢蠢欲动的兰草嘴角微翘,目露凶光。她是典型的行动派,根本不听夫君喊冤叫屈,直接上手。片刻功夫,咬牙坚持的高欢便被折磨的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尽管如此,高欢还是大义凛然,死不松口,拒绝接受屈打成招的后果。 如此坚贞不屈的伟男子形象,让妒忌心爆棚的三女恼羞成怒,轮番上阵,口诛手伐。特别是经过娄昭君授意的兰草,精力异常充沛,下手更加狠辣,发誓不问出底细决不收手。 紫娟今天的表现也格外不寻常,大概是受了锦娘奚落后淤积的怨气,收拾起夫君来毫不手软。 大肚婆娄昭君第一次表现出超常的指挥才能。无论是战略战术,还是审问技巧,把控的妙到毫巅。整个审问过程异常惨烈,导致次日早晨高欢第一次起晚了。所幸,凭着坚定的意志,他还是忍耐着没有说出和锦娘的真正关系,总算保住了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腊月二十九,日上三竿,风和日丽,天气好像不那么寒冷了。拿着一杯温水,面对桔黄色的阳光,半眯着眼睛站在庭院当中,单手扶腰三百六十度旋转活动,以纾解昨夜疲乏的高欢,擒一口温水,咕噜噜的仰起脖子漱口,然后百无聊赖的抿紧嘴唇,将要吐出去的水压缩成一条线,远远的射出去。落在地上的水线,以眼见的速度凝结成冰。看来天气依然很冷,滴水成冰,温暖只是一个蛊惑人的假象。 就这样,来来回回三四次,杯子里的最后一口水含到嘴里的时候,门房忽然惊慌失措的跑进来结结巴巴的禀报说:“家主,不好了,咱家被围了!” “什么被围了,说清楚点。”高欢将嘴里擒着的水吐出去后淡淡的问。在怀朔镇,高欢现在自信已经没有人可以随便威胁到他了。所以,门房一脸的焦急神情,并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不知道哇!奴卑刚打开大门,就见门口黑压压的站着一群人,把咱家门前的路都堵了。”门房神色着急的禀报说。 “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镇兵。” “镇兵?哪来的镇兵?”高欢感觉狐疑。 “不认识,好像不是镇里驻扎的那些人。” “你没问他们要干什么?” “问了,他们说要见您。” “见我?呵呵呵……有点意思……走,出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娄三、娄三,死哪去了?”高欢扯着嗓子喊起来。 “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娄三嘴里叼着一块饼,屁颠儿屁颠儿的跑过来舔着脸说:“姑爷有何吩咐?” “吩咐个屁!有人打上门来了,你这护院首领居然躲在厨房偷饼吃,真是服了你了。”高欢手里拿着漱口杯,一边往大门口走,一边奚落自家的安全保卫主官。 “什么打上门来……谁这么大的狗胆……” 娄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高欢怼了回去:“行了行了,就知道吹牛。还不快去把你那些虾兵蟹将招呼过来应对不测?” “呃……这就去、这就去……”说着飞也似的去西跨院招呼护院去了。 高欢在门房的引领下走到大门口时,果然看见有五六十个面色晦暗,神色散乱的镇兵堵在自家门口。手里没有兵刃,军装也稀松塌垮,污秽不堪。放眼望去,分散在门前的这些兵卒,一个个站没站相,蹲没蹲样,屯着衣袖,缩着身形,摇头晃脑,流里流气,七个不忿,八个不服……总之,就是一群溃兵烂卒的形象。堵在高家大门口,即不闹事,也不离去,就那么无精打采,两眼无神的看着什么,也不知他们究竟要看见什么。 不是所有人都不带兵刃,三位队主装扮的青年还是挎着腰刀的。见有人从里面出来,三位队主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高欢几个来回,眼神甚是不善。 高欢捏着水杯随便的玩弄着,见这么多人堵在门口,却没人说话,便主动相问:“请问,是哪位长官要见高某?” 三位队主当中,身材大约有一米八左右的一位青年人反问道:“你就是高欢?” 高欢说:“有假包换。” 那队主说:“你就是即将任职二幢兼领三幢幢主之职的高幢主?” 高欢说:“确有此事,不过还没上任呢!” “既然如此,我们的事你管不管?”青年的质问莫名其妙。 “你谁呀?”高欢一个稍息的姿势站着,一只脚还在地上不停的晃动,态度十分的轻浮。 “禀报高幢主,卑职乃三幢一队队主王伟。” “启禀幢主,卑职是二队队主羽弗墩。” “禀幢主,卑职是三队队主甄骏。” 站在高欢面前的三位队主一一报上名来,并且行了军礼。 高欢嘴里念叨着三人的名字,转折半圈打量着三人,心里琢磨着这些人的来意。不管怎么说,总要先搞明白他们找自己的原因和诉求是什么。显然是有人背后使了手脚,大过年的给自己出个难题。 “找我什么是啊?”高欢停下脚步后冲着王伟问。 “找幢主要吃的、喝的、烧的、穿的。明天就是年三十,三百八十二名兄弟饥寒交迫,饿不死也会冻死。作为新任的三幢幢主,您不能不管!”王伟说的义正辞严。 高欢问:“三百八十二名兄弟……怎么就来你们几十个,其他人呢?” 王伟回答:“其他兄弟在军营等待结果,我们这些人可以代表他们的意见。” 高欢轻轻的“呃”了一声,再次问道:“谁鼓动你们找我要供给的?” 王伟回答:“三天前,叔孙敖幢主接到镇军府军令,调任一幢幢主,昨天就领着百十个亲兵撅起钩子走了,丢下三百多兄弟不管不顾,没吃没喝,你叫兄弟们怎么过年?” “按月配给的军粮呢?过冬的军服呢?取暖的柴草呢?”高欢问。 “军粮按月配送,应该在月末二十五左右送到,最晚不能超过二十八,否则就颗粒不剩了。棉军服已经两年没有配发了,看看兄弟们身上穿的军服,哪一件不是走风漏气,破破烂烂?至于入冬后送来的劈柴已经所剩无几。往年总有些镇民私下卖些柴草给三幢。可今年不知怎么了,根本没人稀罕卖柴得来的几个铜子儿了。”王伟进一步解释说。 高欢心里明白了,闲散的镇民都为自己打工了,谁还在乎那几个卖柴的子儿?想到这里,砸吧砸吧嘴又问:“不管怎么说,这些困难应该由叔孙幢主解决啊,为什么会找到我这里?” “我们找叔孙幢主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叔孙幢主说,他已经卸任三幢幢主之职,没有权力再过问兄弟们的死活了,一切交由高幢主做主。”王伟眼含义愤的说出这句话后,无力的低下了头。 “由我做主?”高欢哭笑不得的指着自己的鼻尖说:“我还没有正式交接……算了,和你们说这些干嘛……草……真够不要脸的……” 第九十六章 事出何因? 高欢正要再问三位小队主几句什么,忽听一阵呼啦啦的脚步声传来,顷刻间,房上地下和自己的左右两侧,都被娄三领着的二十多手持各种兵刃的家丁护院环伺。一个个虎狼一般摆开阵势,所有的武器都指向包围圈中的四五十饿兵。房顶上的弯弓搭箭,左右两侧的劲弩张开,负责包围的钢刀出鞘,一股强大的杀伐之气立刻蔓延开来,现场气氛瞬间凝固。 特别是娄三,虎目圆睁,嘴角轻蔑,大剌剌的挡在高欢身前,主动充当起人肉盾牌。那股子不怕死的劲头,让处在包围圈中间稀松塌垮的镇兵相形见绌。尤其娄三手里狼牙棒上的尖刺,仿佛鳄鱼的獠牙,在寒冬腊月中居然散发出嗜血的阴森。此时此刻,只要高欢点头,这些悍然堵住高家大门的所谓镇兵,马上就会成为蜂窝或者无头尸一类的存在。 被围在中间的兵油子们则是另一番状态。先前一个个流里流气,桀骜不驯,腰来腿不来的架势,被人突然围困后的表现则是瞪眼的瞪眼,龇牙的龇牙,骂脏话的骂脏话,就是没有一人真的奋起反抗。有那么一两位试图做出防御动作,却发现自己手里根本没有武器,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迅速塌陷下来。 倒是正在回答高欢问话的三位队主王伟、羽弗墩、甄骏,见被高家护院包围,眼里的神色不是畏惧,而是怨怒。即便是拔了牙的豺狼,那也是豺狼。作为军人,又是领兵打仗的兵头将尾,三位队主总算保持了一点军人的尊严。感觉受到被人围困的羞辱后,他们愤怒了。正是这最后的一点点愤怒救了他们! 在高欢看来,军人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即使面对强大到无力反抗的敌人,也要表现出反抗的意志。否则,和那些自诩识时务者的墙头草有何区别? 选择走什么路,跟什么人走,那是政治家的事。军人的唯一使命就是战胜敌人! 本心来讲,高欢一直推崇一句话叫作: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败也要败得有尊严。 现实一点讲,军人可以技不如人。这是硬件,靠喊口号说大话没用。但军人不可以势不如人。气势是军人的张力、胆略和战胜敌人的勇气。如果失去内心不服输的气势,必然会未战先输,战斗力压根儿就无从谈起! 具体到眼前的态势,高欢在失望之余又看到一点希望。无论这些人出于什么目的堵在自家门口,他们的初衷和诉求是不是该由自己给予满足,对他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即将成为自己下属的官兵,身体里还有没有一点血性。四五十现役镇兵,面对二十多家丁护院的敌视性围堵,尽管手里没有武器,尽管当面是他们未来的长官,如果不敢表达愤怒,那就说明他们是一群废物,不值得自己同情。 如果纯粹从好恶出发,针对如此废物,高欢的结论是爱死不死!他不是菩萨。即便他是菩萨,那也是要度化可度之人!也许一顿乱棍将这些人打将出去,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于法于礼,于情于理,他都站得住脚,不怕别人构陷。 所幸他们当中还有人敢骂骂咧咧,所幸三位队主还敢给自己脸色看,敢瞪着眼睛表达愤怒,这就够了。其他枝枝叉叉的不足之处,等自己上任后斧正不迟。如此,他轻轻拍了拍娄三的肩膀,让他闪到一边,并语气鄙夷的说:“张牙舞爪的,也不怕人笑话。” 娄三听姑爷如此说,舔着脸笑笑,精神立刻放松下来。本来他也没把这些难民一样的镇兵放在眼里,做做样子的事。既然姑爷不当真,自己当然更不会当真。他将狼牙棒“当啷”一声戳在地上,冲着房上地下的护院们摆摆手。众护院立刻弓箭放低,弩机斜下方指向地面,钢刀怀抱,其他重武器则立在地上,攥在手里。虽然不再指向包围圈中的镇兵,却也没有完全放松警惕。这样的处理方式赢得了高欢的好评。他很隐晦的给了娄三一个暗赞,转而对三位队主说:“你们是怎么来的?” 王伟率先回答道:“骑马来的。” “马呢?” “被狱队尉景挡在南门外不让进城,声称在查案子。据说是一幢负责南门值守的两名镇兵昨天失踪了。”羽弗墩接话道。 高欢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问起叔孙敖现在的下落。羽弗墩说叔孙敖可能在一幢的军营里,他不敢确定。 一幢就驻扎在镇城西南角,与镇军府的子城隔河相望,离高欢家二三百步的距离。名誉上由娄昭君负责的孤儿院借宿的就是一幢的闲置营房。 这些年,幢主一直由镇将兼任。段长离任后,叔孙睿司马临时代理幢主。前几天叔孙睿大权独揽,调整和任命了亲侄子叔孙敖和十八仗远的外甥高欢的职务。理论上讲,正月十六,新旧幢主进行职务交接后才算程序终结。现在看来,这位军司马回洛阳前,应该是命令自己的亲侄子叔孙敖提前接管一幢幢主职务,防止诺大一个军镇真的放空。对于高欢,军司马的政策很宽,允许他正月十六上任。如此不合军规的做法,究竟是忙中出错,将错就错,还是军纪废弛,军司马乾纲独断,懒得照章办事?抑或是故意挖了一个大坑等着高欢去跳? 没那个必要吧?说好了交换的。高欢想起前几天和军司马叔孙睿的利益交换,暗自揣摩其用心。但是,摆在他面前的状况实在不能乐观,难免心生疑窦。 “每月负责拉运军需的是谁?为什么这个月不能按时拉运补给?另外,幢里为何没有军需储备?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高欢一连串的问题提出,三位队主互看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王伟看了看一旁始终不说话的甄骏说:“老三,你和裤子关系好,情况也比较清楚,你给高幢主说说。” 王伟口中的裤子就是三幢的军需官,姓库名斯楞,军中兄弟起绰号“裤子”。所谓“老三”的称谓,也是三幢中的三位队主按照排名习惯称呼。称王伟老大,羽弗墩老二,甄骏自然是老三。 甄骏看了一眼高欢,鼓足勇气说:“负责军需的库斯楞已经来镇里等了三天了,因为没有幢主的印鉴,镇军仓曹胡麻子拒绝发送粮秣肉蔬。昨天派人捎话,说是胡麻子说了,没有幢主加盖印鉴的提货手续,绝对不可能从他那里领走一粒粮食。裤子……呃……库斯楞去找叔孙幢主。幢主说他已经不管三幢的事了,让库斯楞找高幢主出面调停粮秣事宜。裤子说,高幢主还未到任,不可能出具相应手续……结果被幢主下令抽了二十鞭子,这才派人捎话回去,问我们怎么办。”说到这里,甄骏低下头来,显得有些憋闷。 高欢仔细琢磨甄骏的话,感觉他不像是演戏给自己看。如此说来,这一切就是叔孙敖刻意针对自己使出的小手段。为什么?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要针对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他妈招谁惹谁了!三四百人的一幢军队,居然没有几个月的储备粮秣,这不是等着兵卒哗变吗?哪有这样带兵的?虽说这些兵卒绝大部分是军户,到了服役年龄,每家每户的男丁都要有人服兵役。但是,当兵吃粮乃天经地义,哪朝哪代也不敢少了军粮。庶民百姓饿死多少会引起暴乱不敢说,当兵的三天不给饭吃试试。红刀子进,白刀子出那是妥妥的。叔孙敖啊叔孙敖,你可真是狗胆包天。为了给后任找点麻烦,居然敢无理推诿,不签发军需命令,真个是厕所里打哈气——想死(屎)了! “你们确定叔孙幢主离开前,没有签发拉送给养的命令?”高欢还是不太相信会有如此不知死活的军官,故而追问一句。 “如果有,吾等还能冒着违反军纪的危险前来找高幢主做主吗?”甄骏说。 羽弗墩补充道:“您也看见了,弟兄们没有带兵刃。只身前来,就是想证明我们没有恶意,更不是要挟长官。只求高幢主能想想办法,让我们能吃上饭,哪怕临时借一些粮食。” 王伟恭维道:“听说您……听说您宅心仁厚,爱兵如子。包括镇里的贫困镇民,大多受您恩惠,年前分到了足够裹腹的精米白面。就连乞丐都有吃有喝,能过一个温饱的年。幢主,据说您将在正月十六正是接管三幢军务。事已至此,兄弟们只能恳求您大发善心,解三百八十位兄弟的饥饿之苦了。……不怕您听了不快,最晚明天,如果还没有军粮运回去,三幢的兄弟可就真的散了。我们这些人作为代表,不想追究该谁来负责,但饿着肚子值守,神仙怕也做不到。所以,幢主虽然没有到任,但我们也只能指望您出手相助了。” 王伟的话说的真诚,但威胁的意味甚浓。说白了,事已至此,是不是你高欢的责任,你也要暂时负起这个责任来。否则,大年三十,近四百兵卒就会分崩离析。至于这些人逃散之后会杀人放火,还是干点其他什么事,那只能合理想象了。 高欢冷眼盯着三位队主看了良久后说:“跟我走!” 第九十七章 险些兵变 据说,理想的社会结构当中,中产阶层的人越多,国家就越稳定,国民的幸福指数也越高。 还有一种说法,幸福的人群当中,中产家庭的人,幸福感最强烈。想来确实有一定道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平衡感,应该是这种幸福感的最好注脚。这种平衡感,是靠自我调节的。在人际比较中,既有些许的危机,又有从容的进步。或者说,是丰富的物质储备造就了这种从容;些许的危机意识让这部分人不至于从精神上腐败堕落,始终保持着不断进步。 生活中常有些经典俗语也佐证了这一观点,比如:当官当副的,吃菜吃素的。不骑马,不骑牛,骑头毛驴争上游。看似消极的自我安慰,自我平衡,实则是安全长盛的生存之道。一把手权力大,吃得多,占得多,同时也操心多,责任大!骑马太快,骑牛太慢,骑一头不快不慢的毛驴争上游,既有追逐的目标,又不落人后,名誉实惠两相得,何尝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乐极生悲,至阳转阴的事情常常发生,所以说,中国古人或先贤们总结出的中庸之道确实很有其道理。事实上,漫长的人类历史当中,真正存活下来的大多数,正是中产阶层和做人做事秉承中庸之人。特别是遇到社会动荡,豪富阶层的结局往往悲惨,赤贫阶层的结局更是凄凉,而中产阶层总是会成为被争取、拉拢、团结、利用的对象。正因为如此,中产阶层的生存几率才能最大化。其中,那些坚持“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人们,即使人生事业失败,也不至于走上绝路。 由此可以推论出,危机意识最浓烈者,其实是贫富两个极端的人。富人的危机意识来自担心财富的再分配。因为再分配的方式不一定完全取决于富人本身,分配过程很多情况下是革命性质的。比如被公权力强行分化,被流氓无产者讹诈抢劫勒索。或者造成子孙内部的构陷侵吞,或者引来诸多的无端仇视。总之,丰富的物质基础给予他们的安全感,会因为精神上的压力而淡化。 穷人的危机感大多一样。生存作为第一要务,很多情况下取代了他们生命中的绝大部分情绪,喜怒哀乐都围绕生存这个简单的话题而存在。所以说,培育占社会构成中大多数的中产阶层,应该是执政当局首要追求的目标。 如果上述结论成立,同时也昭示出另外一个不是结论的结论:赤贫阶层的求存愿望一旦得不到满足,有很大的机会可能成为社会动荡的导火索。而赤贫阶层的人,也是社会稳定结构的破坏者。如果把这种破坏性称作革命,那么反革命者必然是执政当局和富人集团。调和革命者和反革命者的矛盾,温和的办法就是通过财富再分配,比如税收以后的转移支付。激烈的办法就是暴力革命后的强行再分配。所以说,解决好赤贫阶层者的生存,是社会稳定的前提。 不知为什么,领着四五十个镇兵和二十多家丁浩浩荡荡往镇军府粮库找仓曹胡麻子要给养路上的高欢,脑海里拉拉杂杂的居然蹦出这些个怪异的念头。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一众饿兵,忽然发现自己很像一位农民起义领袖,憋着一口怨气,试图想找到一个说理的地方。查看身边跟着娄三和王伟,发现这两小子走着走着,脸上莫名其妙的有一种要打群架的意思。再看身后跟着的羽弗墩和甄骏,吆五喝六的让镇兵们跟紧,一个不许落下。妈了个巴子,这几个小子是不是一早就憋着坏,故意设计拉自己下水,为他们出头?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这个念头出现之后,高欢放慢了脚步。仔细想想,自己该不该替他们出这个头? 眼前这样的状况,处理不好,很可能酿成一场大祸。那些历史上曾经出现的所谓饥民闹事的偶然事件,最终转化成一场社会大动荡,原因就是在萌芽状态时没人重视,甚至有人推波助澜。 适逢腊月二十九,家家户户要团圆,大人小孩都想着饱餐美食的时候,近四百军人却食不果腹。而这种局面的形成,居然是因为某些手握权力的基层小官吏人为造成的,处理不好,结果可想而知。如果放任不管,于自己无碍。但明天的这个时候,这群饿兵很可能不择手段的为裹腹或者泄愤而杀戮,“六镇起义”的烽火恐怕要提前几年爆发了。 如果自己插手这件事,势必要和某些人结下梁子。得罪了掌管怀朔镇防务的叔孙敖,自家人在这边将再无安生之日。虽说自己要去五原那边,但阿姊一家还要在这里生活。另外家里的许多东西不可能全部跟着自己到五原去,以后的龌龊事会没完没了。还有那位仓曹胡麻子,整个镇军吃喝拉散睡的大拿,得罪了他,就相当于自断后路,擎等着受窝囊气吧! 为他们出头的好处是,半月后整肃这支队伍消除了不必要的阻力,提前激发出队伍的凝聚力。顺便给叔孙敖和胡麻子一点颜色看看,以后二三两幢是我高欢的地盘,想拿捏他们,先要和我过过招。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拿他们不当人。想到这里,高欢放慢的脚步又一次加快。 且说走在高欢右侧的王伟,表面上气宇轩昂,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回想起昨天到现在的整个过程,他是真的有点心有余悸。好在令他意外的是,高欢决定出头平事。如此,最坏的局面应该不会出现了。看这位新幢主的架势,好像不是一个怕事的人。有他挡在前面,自己这些人就不用担心背一个擅自违反军纪的罪名,也不用直面老长官叔孙敖的责难。关键是,这一切都是你们长官之间的龌龊引发的后果,出面平事也是应该的。 王伟边走边想,昨天中午裤子捎回话之后,甄骏慌慌张张的找自己商量该怎么办。说实话,当时自己也是一脑袋浆糊,根本没什么好主意。 叔孙敖的家就安置在怀朔镇里,一般情况下都是休沐的时候回来。平时在三幢的饮食起居,身边有四个侍妾侍候,其他杂务由勤务兵料理。接到镇军府调令的第二天,叔孙敖就急急忙忙领着一百多亲兵回了怀朔镇,留下一个烂摊子交待给自己负责看守,其他一应事物概不说明。自己只是个小队主,平日里除了边防巡逻,就是大炕上睡觉,幢里吃喝拉撒这一套从未触碰过,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好在有管理军需后勤的库斯楞帮衬,三百八十多镇兵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反正新的主官半个来月就到任,有吃有喝又不用干事情,何乐而不为。谁曾想,库斯楞拉运补给走了以后,大厨刘三槐说库房里的粮食只够不到十天的量了,肉食也见底了,要他赶紧想办法。这边办法还没想出来,那边库斯楞就捎来话,说仓曹胡麻子一粒粮食都不给。 甄骏来找自己说明情况,自己又把羽弗墩叫来一起商量解决办法。消息不胫而走,一炷香的功夫传遍军营,几百人迅速围了队部,逼问消息是不是真的。眼看就要过年了,幢里没有主官,二三子吵吵着散伙,而且得到大部分镇兵的同意。如果自己同意散伙,追究下来,必然要杀头。如果不让众人散伙,必须解决吃喝问题。军心不稳的后果想都不用想,不炸营才怪。 娘了个逼的,凭什么让爷负这个责任?就凭叔孙敖那个王八蛋随便嘱咐要守护好这个烂摊子的一句话,爷爷就要担这风险?门儿都没有! 可话又说回来,自己当着众人的面信誓旦旦的答应,绝不辜负老长官的嘱托。现在问题来了就想躲避,以后还怎么在军营里混?无论如何要试试看,问题顺利解决还则罢了,如果真的没人管这事,那就调兵抢了军需库,大不了死球算了。下定决心之后,商量好带几个人先过来看看。不料四五十个老兵油子不放心,非要代表全幢镇兵前来助阵。 今早凌晨寅时初刻饱餐一顿后,五十三人跨马疾驰到怀朔镇南门,却被正在查案子的狱队尉景和几个狱卒挡在城外。好在库斯楞已经等在那里,将他掌握的情况分说清楚后,提出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就是恳请未到任的新幢主出面想办法解决。于是,库斯楞将这两天打听来的关于新幢主高欢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认为高欢出面是最好的结果。但必须把握好尺寸,毕竟新幢主没有接任,可管可不管。这也正是他们虽然堵了高家大门,却没有带着兵刃去的原因。 找老长官叔孙敖已经没可能了,除非撕破脸。毕竟一起摸爬滚打了几年,说翻脸就翻脸,有些做不出来。关键是,一旦撕破脸,彼此都没了退路。本来合理合法,顺理成章的事,靠违反军纪达到目的,实在有些不智。 另外,从胡斯楞的叙述中得知,老长官之所以丢下这么一个烂摊子不管不顾,好像是冲着新幢主高欢去的。三幢虽然驻扎在远离怀朔的支就城,但也不是一点消息不通。据库斯楞说,前几天军令刚刚下达到幢里的时候,叔孙幢主起先还得意洋洋。但听传令兵说,接替他幢主之位的是函使高欢,而且是任职二幢幢主兼领三幢,叔孙幢主当时就气得摔了茶杯。这一连串的麻烦,估计也是因此而生。 第九十八章 自以为是 怀朔镇的镇城是大城套子城的布局。 如果把镇城大体上比作一个“田”字,那么,五金河与北、东、南三条入城的道路走向就是田字中间的十字架。镇军府所在的子城在西北角。东北角是各种商业店铺,娱乐住宿集中的区域。东南角是普通镇军家属的居住区域。隔着五金河对面的西南角是一幢的军营。 子城是全封闭管理的独立单元,镇军府衙和所属机关,以及兵器库、钱库等特别重要的仓储设施都安置在这里。防务由直属镇将本人节制的警卫部队负责,领兵之人为七品至九品校尉,多以镇将身边的行参军之一出任该部队的长官。段长离任,军司马叔孙睿接管军政事务后,虽然心不在焉,但子城内的防卫却不敢松懈。年节休沐,他陪长孙尚回洛阳落实办理自己的调动手续,把怀朔镇军的军事调动以及子城防卫的指挥权交给了行参军王耀武。如此作为,总算叔孙睿还没有糊涂透顶。否则随便什么人,只要能纠结起五六百号人马,两个时辰就能将怀朔镇一锅端了。子城是最后的堡垒,其防卫真的不能掉以轻心。指望一幢那四五百稀松塌垮的镇兵保卫安全,还不如指望小姨子养娃娃。 一幢是五百人编制的大幢。幢主身边有一百多人的特殊编制,包括他的属官和亲兵在内。这部分人属于吃官饭,放私骆驼的性质。其余不到四百人的常设镇兵,才是真正的防卫力量。 一幢同样下属三个小队,每队一百一十人。段长将军离任后,一幢的三个小队队主私下商议,并报请不爱管事的叔孙睿批准,每两个月轮流安排城门和仓库值守。没有紧急军务,其他人可以离开军营回家干私活。鲜于修礼之所以敢玩失踪,也因为此。 镇兵的家,有的在城里,有的在乡下。除了中高级军官外,镇兵都是由当地镇民、军户、良家子组成。服兵役是军政府管辖区域内所有镇民家庭成年男丁的宿命。父亲老了儿子顶替,一户出一丁,战时全民皆兵,所以才有镇兵经常回家务农的事情发生。也就是说,撇开子城内的直属卫戍部队不说,当下实际负责怀朔镇防卫的镇兵只有一百多人。加上幢主亲兵也不过二百多人。 要命的是,全镇的粮仓,被装库房等仓储设施都设在一幢营区。倘若有人起了歹心,防卫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简直不堪一击。这便是当下怀朔镇的现状。 高欢领着六七十人来到军营门口时,库斯楞和十几位赶着大车的车夫早已等在那里。见王伟和羽弗墩、甄骏拥着一位年轻人风风火火的到来,身材敦实的库斯楞立马便猜出来者是谁。他人看上去憨乎乎的,实际心眼儿活泛。和王伟交流了几个眼神,确认眼前之人就是高欢之后,赶紧上前敬礼道:“卑职库斯楞见过高幢主。” 高欢随意的回了一礼后直接问:“胡麻子在里边?” 胡斯楞哭丧着脸说:“是,可哨兵不让进去。” 高欢没再和胡斯楞废话,直接走到左侧一位哨兵面前亮出腰牌说:“小六,我要进去找胡麻子,还请行个方便。”说着,从怀里摸出两串高家的新式铜钱,悄悄塞进小六手里后补充说:“拿着,给弟弟妹妹们买零嘴吃。” 卫兵小六一看高欢塞进自己手里的居然是二十文铜钱,脸色尴尬的拒绝道:“欢哥,使不得、使不得。” 高欢不愿意在此等鸡毛小事上和哨兵揪扯,强行将两串铜钱塞进小六手里后表示:“你们俩一人一串,大过年的,小意思而已。” 见高欢执意要给,小六不好意思的向另一位哨兵看过去。见他眼神热切,显然很想得到这些铜钱,便勉为其难的收下了。毕竟此等成色的华北贸易商行的新式铜钱,三文就可以买一斤糜米。也就是说,高欢相当于每人给了一斗米的小费,这让两位穷得叮当乱响的小卒很难拒绝。腊月二十九还能老老实实的在军营门口站岗值守的底层小卒,想都不用想,一定是谁都能欺负的那种。高欢慷慨大方的送温暖举动,焉能不令两位感动?如此,小六不仅给了高欢这位大善人方便,还额外透露消息说:“新来的幢主和胡麻子都在粮库。” 高欢心领神会。明摆着,库斯楞他们被挡在营门外,说明小六接到了命令。凭白无故阻挡人家合理合法的拉运军粮,摆明了是刻意刁难。没有命令,小小哨兵哪里敢自作主张? 高欢轻轻拍了一下小六的臂膀以示感谢。随后招呼娄三、胡斯楞、羽弗墩、甄骏三四人随自己一起进去,命令其他人等在门外。并小声安顿王伟、如果两炷香时间还没有消息,你就带人直接冲进去抢粮。 听高欢如此胆大妄为,三位队主立刻眼放精光,恨不能现在就冲进去直接抢了粮库。特别是甄骏,撸胳膊捋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反倒是库斯楞有些吃惊的看看高欢,又看看甄骏他们几个,担忧之色不言而喻。 高欢没有理会库斯楞的担心,无所谓的看了他一眼后说:“走!”说完率先大步流星的向粮库方向走去。 羽弗墩、甄骏紧随其后。库斯楞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即刻迈着一双小短腿追了上去。 娄三刚迈出几步,忽又扭过身来,给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两人使了几个眼色,打了几个手势后也追了上去。 那两人不是别人,是武功远在娄三之上的娄五和楼六。高家的家丁护院队伍里,排名前十者,身份都很特殊,就连高欢两口子也很少和他们照面。这些人各自手里都有绝活,平时恍若不存在,关键时刻显真容。自娄三担任护院主管后,这些人的身份角色千变万化,时而是车夫,时而是扫院子的清洁工,时而又是铡草喂马的马倌,时而是街头挑担的货郎。总之,什么平庸干什么,以不引人注意为第一要务。 五人径直走到储存全镇粮食的粮库门口,高欢抬脚踹开院门走了进去。就在这时,仓曹胡麻子平时办公的屋子里传来几人的开怀大笑之声。不用猜,胡麻子一定在里面。 推开房门时,冷暖二气形成对流,门缝里立刻涌出一股白花花的水气。温暖如春的仓曹办公室里,肥头大耳的胡麻子坐在圈椅里,一只胖乎乎的大手捏着白瓷茶碗,神色悠然,嘴角浅笑,听另一位口若悬河的男子说着什么。旁边还有几位胡麻子的手下谄媚的陪着笑脸。显然,几人正聊到什么有趣的话题。 高欢他们进来时背着光,胡麻子一时没有看清楚是谁,眉毛一拧,面现怒色,冷冷的一声:“滚出去!” 扑面而来的不是热情招呼,而是厌烦的斥骂,这让高欢顿时一个愣怔。所幸他明白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所以表情淡然,但语气却非常鄙夷的回应了一句:“胡仓曹,好大的架子。” 听这不咸不淡,满含不屑的语气,胡麻子认出是高欢,但他并没有起身迎接。事实上,他和叔孙敖在这里闲聊,等的就是高欢。 高欢熟悉胡麻子,是因为生活在一个只有四万人的镇城里,又都在镇军里任职,抬头不见低头见。虽没有交情,相互知根知底还是做得到的。然而,不管两人多么熟悉,他高欢在胡麻子眼里屁都不是。过去的小混混高欢不是,现在混得风生水起的高欢同样令胡麻子瞧不起。所以,慢待他是一定的,何况今天还有强烈的目的性。 坐在另一张圈椅里的男人高欢不熟悉,想必定是叔孙敖了。之所以不熟悉这位叔孙幢主,是因为叔孙敖几年前随叔父叔孙睿从洛阳来怀朔镇镀金时,直接被任命为三幢幢主,常年驻扎在受降城,没有机会认识。虽然在叔孙睿的操作下,三幢移防支就城,叔孙敖也将家安置在怀朔镇,休沐时回来,两人碰面的机会也少,故而不熟悉。 今天的叔孙敖,一身灰色便装,束发银冠,唇上短髭,面色微黄,神色甚是倨傲。身后是两名贴身侍卫,一人臂腕里搭着叔孙敖的黑色裘皮大氅,一人拿着一顶圆筒形的旱獭皮帽子。两名侍卫身板挺直,精光内敛,鲜见是内家高手。见高欢身后跟着自己昔日的属下库斯楞、羽弗墩、甄骏,叔孙敖已经知道眼前这位是谁了。 羽弗墩、甄骏、库斯楞三人,猛然看见老长官叔孙敖坐在这里,身形为之一怔,进门前要找茬打架的气势顿时一泄,神色尴尬的上前给老长官见礼。 叔孙敖撩起眼皮别有深意的看了看三位昔日的属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声音。不知道他是接受了三人的问候,还是对他们随高欢而来表示的不快,抑或是态度倨傲的应付。总之就是不咸不淡,无所谓的那么一声冷哼。应该说注意力根本不在三人身上,而是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后看向高欢,最后将目光定在胡麻子脸上,静等事态的发展。商量好的,今日所为,所得油水三七分成,胡麻子占七成,所以,主角当然要由胡麻子来担当。 且说胡麻子,听高欢的口气很是放肆,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因为接下来有更重要的谋划,他还是压了压怒火问道:“你来干什么?” 高欢说:“不是你设计让我来的吗?” 听高欢如此说,胡麻子暗自吃惊。这还什么都没说呢,小王八蛋便能从蛛丝马迹的线索中推断出这一切都是为他准备的,这也太机灵了吧?心里怎么想,手上怎么做,那是另一回事。但嘴上却不能承认。于是他冷哼一声反嗤道:“我设计?我为什么要设计?你也配让本仓曹刻意设计?你以为你是谁?”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两人,初次真正打交道,扑面就是这样的对话氛围,摆明了就是下马威。 尽管高欢的话有些捅破窗户纸的不客气,但胡麻子如此激烈的反应,要么是心底无私,要么是心里有鬼。无论哪种情况,他的话是赤裸裸的羞辱人无疑。 被人如此无端算计羞辱,高欢一反进门时的淡然,神色冰冷的盯着胡麻子看了良久,直看得这位手握全镇人温饱的仓曹浑身打了一个机灵,这才恢复了淡然表情说道:“不管是不是你刻意为之,但有件事你必须办,而且要马上办!” 高欢命令的口吻将现场其他人都气乐了。除了娄三一本正经的跨立在高欢身边,就连库斯楞他们三人也是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特别是库斯楞,心里吐槽这位还未上任的新幢主,简直就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如此莽撞之人,到了三幢,用不了十天半月就得打道回府。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一个能随时断你粮秣的仓曹?你可知道胡麻子阴损到什么程度?关系最好的朋友,一斤米里也要掺半两沙子。关系不好的,至少给你添加二两“佐料”。惹急了他,即便如数拨给你粮食,必然有三成米糠,一成沙子。你这么说话,不是惹急了他,而是往死了得罪他。今天的粮食绝对没指望了,唉!满以为平城娄家的三女婿,华北贸易商行的幕后大掌柜,原来是个心无城府的粗鄙汉子!真个是看错人了! 甄骏和羽弗墩没觉得高欢鲁莽,反倒认为新幢主性格直爽,快人快语,很对自己脾气。 叔孙敖听高欢说话的语气没大没小,连个弯子都不会绕,简直心花怒放。心里暗说,就怕你场面上不张扬,私下却重礼打点胡麻子。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没有了,擎等着往下看好戏吧。 那几位赔笑的下属,见高欢和自己顶头上司说话的口气生冷不忌,表忠心的时刻岂能放过?其中一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后生,“蹭”的一下站起身来,迈着方步冲高欢走过来,伸手就要抓向高欢的衣领。 他出手快,有人比他更快。只见娄三“唰”的一下探手抓住他的手掌,用力一握,使劲一掰,这位急于表忠心的库管员,立刻扭曲着身形跪倒在地,嘴里发出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这声音过于凄厉,以至于胡麻子和他的属下个个起身,怒目看向高欢。 叔孙敖因为有两为贴身侍卫站在身后,故而怡然自得,四平八稳的坐着没动,保留着他作为一名军人的气势。 “你到底要干什么?”胡麻子厉声喝问。 “三幢这个月的补给还未到位,你说我要干什么?”高欢说。 “你还不是三幢幢主,这事于你何干?”胡麻子诘问道。 “前幢主在这里,现场签字画押,你开仓放粮便是,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吗?”高欢指了指一旁看热闹的叔孙敖说。 叔孙敖撇了撇嘴说:“我已经不是三幢幢主了,于我何干?” “叔孙幢主的话,你……可听明白了?”胡麻子一脸鄙夷的冲高欢说。 第九十九章 百忍成精 高欢想以新幢主的身份出面,为三幢作保领取军粮,却遭到胡麻子的抵制,说他还不是幢主,没这个权利。高欢指着旁边还未正式交接的前幢主让他签字画押,叔孙敖推脱说自己已经不是幢主了,没那份责任。两人一唱一和,摆明了就是故意刁难,而且是明目张胆,毫无道理,不计后果的刁难。这样的人,内心需要骄狂跋扈到什么程度才敢如此胡作非为?也许在这二位眼里,根本没有官逼民反的道理。吃拿卡要习惯了,层层扒皮顺手了,只要实力不如他们的,任谁都要给他们低头。唉!毛病都是惯出来的!高欢这么想着的同时,苦笑一声说:“胡麻子,高某好心劝你一句,四百来口人等着饭吃呢,拿捏的差不多行了!” “放肆!胡麻子也是你叫的?怎么地,靠着妻家势力买来一个幢主,怀朔镇就放不下你了?”说到这里,胡麻子肥大的身躯“呼”的一下站起来,疾言厉色道:“……什么叫拿捏?本仓曹依法守规,照章办事,怎么在你嘴里就成拿捏了?无凭无证,信口雌黄,真以为本仓曹没办法治你吗?”胡麻子的胸口剧烈起伏,显见是真的生气了。 “胡兄,不值得生气。沐猴而冠的小人而已!”叔孙敖火上浇油的劝慰道。 两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像无数小钉子扎人,一个像大把鼻涕恶心人。赤裸裸的蔑视,不加修饰,不加掩饰,不给高欢留半点颜面。对高欢来说,哪怕保留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也算有个台阶下。可两人都是那么直率,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同来的库斯楞一看眼前这架势,双腿一软蹲坐在冰冷的地上,用他肮脏的双手捂住脸面,绝望的长叹一声,人也跟着蔫儿了下来。看出来了,被他寄予希望的新幢主,在叔孙敖和胡麻子眼里屁都不是。似这等没本事还不省事的货色,今天未必能囫囵个儿的离开这里。唉!看走眼了! 羽弗墩和甄骏两人,见新幢主并不惧怕昔日的老长官,也没把胡麻子这位恶名在外的仓曹当回事,心里一阵激动。两人互看一眼,羽弗墩的意思是:一会儿打起来帮谁?甄骏的回应是: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帮新幢主了,人家可是为咱们出头的,岂能恩将仇报? 此时的娄三,手里还抓着那位急于表忠心的库管员的手。虽然没再用力,但也没有松开。听叔孙敖和胡麻子污言秽语的针对高欢,小声道:“姑爷……” 高欢明白娄三的意思,只要自己点头,那库管员的手立刻就废了。他轻轻摇头,没有同意。转而对胡麻子说:“胡麻子,真的,差不多行了,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听高欢意有所指,胡麻子色厉内荏的说:“高欢,我倒是要反劝你一句,年纪轻轻不要太骄狂,更不要信口胡说,免得到时候没法收场。” 见胡麻子反戈一击,高欢也不好与他纠缠废话,便说:“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心里想什么,你明白,我也明白。无须多言,我就是想问问,三幢的补给,你是给还是不给?” 胡麻子信誓旦旦的说:“给,为什么不给呢?” 高欢说:“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 胡麻子说:“拿加盖幢主印鉴的文书来,我立马开仓放粮。你有吗?” 高欢说:“这个可以有。叔孙幢主不就坐在这里吗?” 叔孙敖置身事外的语气说:“我已经不是三幢幢主了,和我没关系。” 胡麻子摊了摊手说:“听明白了?不是我不放粮,是不能违规放粮。年轻人,以后说话小心点,别以为有靠山撑着,就可以肆无忌惮的胡说八道。这里是怀朔镇,不是平城,娄家的手伸不到这里。”说完,四平八稳的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一副我的地盘我做主的悠然神态。 高欢被胡麻子噎的嗝儿喽嗝儿喽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娄三已经怒火中烧,恨不能一拳将胡麻子的胖脸打得再肿一些。奈何姑爷凌厉的眼神制止了他的冲动。 羽弗墩见老长官和外人合伙,拿同袍的口粮当饵料,心里很是难过。心眼朴实的他,实在理解不了老长官何以翻脸不认人,狠下心来针对昔日的兄弟。人怎么可以这样?四五年的同袍情谊,比几根羊毛的分量都轻吗?想不通,他是真的想不通。 甄骏在这方面似乎被羽弗墩开朗一些。此刻的他,并没有在同袍之宜上过多纠缠,而是集中注意力倾听几位长官的对话,力图弄明白今天这一出的起因究竟为何。眼见为兄弟们出头的新幢主吃瘪,他轻咳了一声,给老朋友库斯楞使了几个眼色。 库斯楞明白甄骏的意思。他只是性格有些窝囊,但人并不笨拙。作为军需方面的第一责任人,他很明白,补给出了问题,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这个军需官。今早和三位队主碰面商量拉高欢下水,并非出于恶意。一是了解到新幢主高欢家财丰厚,万一今天领取不到军粮,说不定新幢主可以周济一个月的粮食应急。另一方面,听老长官的意思,没有高欢出面,补给根本拉不走。 之所以让王伟领着兄弟们去找高欢,说到底还是兄弟们私心重了些。基于白白利用新幢主的出发点,求助就成了施压,也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高欢答应最好,如果高欢不愿意插足这等烂事,那便只能随事态自由发展了。谁曾想,高欢不但痛快答应了,还跟着着急上火,甚至不惜与镇军最大的粮草官翻脸。撇开情谊不说,相比于叔孙敖,高欢才是镇兵心目中长官应有的样子。 胡仓曹他们若能把握好尺度,无非是幢里的兄弟饿一两天,闹闹情绪。如果掌握不好尺度,说不定会酿成大错。事到如今,不能让高幢主一个人担责,毕竟受惠的是我这个军需官和三百八十二名同袍。想到这里,库斯楞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泛黄的纸张递给高欢,正是胡麻子所说的没有加盖幢主印鉴的空白补给文书。高欢将文书递给胡麻子说:“文书在此,这下没问题了吧?” 胡麻子狠狠的剜了一眼多事的库斯楞,皮笑肉不笑的说:“没有加盖幢主本人印鉴的文书,就是废纸一张。” 高欢将纸张摊到叔孙敖面前说:“那就请叔孙幢主当场签字画押。” 叔孙敖撩起眼皮不屑的说:“我已经不是幢主了,你是聋子吗?” 高欢懒得和两人废话,决定自己签字,胡麻子制止道:“你签字不好使。” 高欢冷冷看了胡麻子一眼,真想一耳光将这张肥脸抽成一堆豆腐渣。但为了顺利解决三幢的补给问题,他选择了忍耐。直起身呼出一口浊气,搓了搓脸颊,做出一个笑容可掬的表情,心平气和的对叔孙敖说:“这样吧,既然你我新旧幢主都在,趁此机会简单交接一下,这样总可以吧?” 叔孙敖掸了掸衣襟说:“现在是休沐时间,本幢主不办公差。还请高幢主年后办理交接手续吧。” 泥胎尚有三分火气,小白兔急了也咬人,何况高欢不是泥胎,也不是小白兔。他真的有些恼火了,即将喷出火苗的深邃眼眸,狠狠盯着叔孙敖的灰色眼球说:“叔孙敖,有完没完了?给脸不要脸是吧?” 听高欢出言无状,叔孙敖“啪”的一声拍案而起,瞪着高欢大声呵斥道:“放肆!高欢,我告诉你,别太自以为是了!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街头小混混!三幢有没有补给,是你这个还未上任的小函使该过问的事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没事回家挠墙去,跑到镇军仓库吠叫咆哮,你算哪根葱?这里是胡仓曹的地盘,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指手画脚了?” 义正辞严,这就叫义正辞严。如果没有两人给自己找麻烦的前缀,这番话确实无可指责。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高欢被叔孙敖无耻的形象电击到了。心说,你想装正经,老子偏不如你愿。库斯楞、羽弗墩、甄骏还看着呢。今天若让你如愿以偿,兼领三幢的美梦老子就别想做了。 想到这里,高欢语重心长的说:“叔孙敖,三幢从受降城转战到支就城,三百八十二名镇兵一直在你领导之下,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不是兄弟,胜似兄弟。这个世界上,除了血脉,还有比战友更亲的关系吗?昔日之同袍,一生的兄弟,即便你是块石头,也该被战友的情谊捂热了吧?怎么可以不顾他们的死活,拿口粮当儿戏呢?尽管我知道你的真实目的不是拿三幢的弟兄们开刀,而是项庄舞剑,意在我这个沛公。如果有针对我高欢的任何想法,你可以直接跟我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随便什么兵器,都可以冲我高欢招呼。为什么出此下策,拿昔日的兄弟做筹码?……还有你胡麻子,小打小闹的吃吃喝喝也就算了,居然敢在镇兵生死攸关的大事上设卡盘剥!如此利令智昏,助纣为孽,就不怕刀斧加身,祸及家人?” 高欢说出这些话,意味着双方最后一片遮羞布也撕了下来。 果不其然,胡麻子脸色潮红的反击道:“贺六浑,我正告你,莫要血口喷人。我照章办事,怎么就拿镇兵的口粮儿戏了,怎么就成助纣为孽了?” 见他死鸭子嘴硬,高欢顿觉兴趣缺缺。早说了,即便他是菩萨,那也要度化可度之人。似胡麻子和叔孙敖这等不把属下当人的畜生,何必跟他多费口舌?于是,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恶劣情绪,心直口快的说:“胡麻子,不怕告诉你实话。高某今天之所以主动揽事,一方面是为了收买人心,向三幢的兄弟们示好。更重要的是,不忍心看见怀朔镇血流成河。你俩互相串通算计我,无非是想从我身上挖块肉!吃吃喝喝,刮擦点油水没什么。怀朔镇那么多乞丐流民我都慷慨解囊,何况是你这位镇军大管家。只要你张口,只要你真的生活有困难,资助些银两不算什么,真的。” 娄三抢在高欢下一句之前插了一句:“姑爷,说但是。” “但是……别闹……但是,你越轨了,没了做人的底线,这不好。说实话,三幢一个月的所需粮秣我高欢自己就能资助。但是我不能那么做。为什么?因为三幢是大魏朝的戍边镇兵,是朝廷出资保障的国门卫士,任何人无权玷污这支军队的荣誉,任何人不能拿戍边镇兵不当人。你们两个也是其中的一员,怎么可以无耻到如此程度?” 站在高欢身边的羽弗墩和甄骏,忽然感觉胸口像被大锤重击了一下,憋闷的难受。两人微微昂首,让即将溢出的眼泪倒流回去,不至于当着别人的面表现出男子汉懦弱的一面。然而,可怜的库斯楞对情绪的控制力显然不如两位朝夕相处的战友,他居然悄悄地呜咽起来,听的人心疼。 高欢的话还在继续:“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你们一位是三天前的老长官,一位是全体镇兵的粮草官,于心何忍,于心何忍?我不是来恳求二位网开一面,我是依法依规的要求你们不要拿兄弟们可怜的口粮当儿戏。信我一句话,兔子急了真咬人!三幢已经没有隔夜粮了,近四百饿兵能干出什么事,不用猜都知道。你俩若想要试试兔子的牙齿,我不拦着。” 胡麻子看了看叔孙敖,意思是接下来怎么弄? 叔孙敖被高欢的一顿说辞搞的有些狼狈,但他依然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两人眉来眼去,高欢只扫了一眼便明白了。看来这两货是不相信三幢真的会哗变。特别是叔孙敖,自以为领导了三幢几年,十分了解属下镇兵,故而笃定没人会闹事!看着叔孙敖的盲目自信,高欢心里一片冰凉。 自古官家不差饿兵,三百八十多人等米下锅。饿兵面前,即便你是天王老子,真以为没人敢反抗?真他妈蠢得可以。于是提醒道:“是不是以为三幢是你叔孙敖带出来的,饿死都不会哗变?叔孙敖,你脑袋里装的是马粪还是脑仁儿?自己不会想,还不会问吗?眼前就是你昔日的手下,问问他们,眼下幢里是什么情况。” 第一百章 继往开来 识大体,明是非,知进退,守纲纪,保持一颗公允良善之心的人什么时代都有,什么地方都有,什么人种都有。 自私自利,是非不分,贪得无厌,违法乱纪,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人同样不少,不分种族,不分地域,不分时代。 所以,地域歧视、种族歧视之类的因果关系,根子不在人种本身,在于教育结果。而教育并不完全是书本、课堂、学府,更重要的是家庭、社会共同作用。由此便不难理解弱小面对强大,贫穷面对富裕,美丽面对丑陋,文明面对野蛮,歧视是注定的结果,哭死都没用。除非有一天地位互换,处境异位。 但是,人类当中还有一种共同的禀赋就是淳朴的善良,即不受人种、地位、财富等外在因素左右的善良。这种很善良针对所有生命,不管富人还是穷人,友人还是敌人,内心始终保留着对生命的怜悯和敬畏,哪怕是一只流浪猫。这种善良,很多情况下会转化成律法条文,乡规民约,甚至是行业标准,道德规范。这种出自本真的善良,能够引导人类内心愿意自觉伟大起来。这种善良,也是人类心向往之的最大公约数。往大了说,可以是悲天悯人;往小了说,可以是救死扶伤。甚至可以是领养敌人的幼崽,也可以是为敌人包裹伤口。但绝不是,也不能是没有是非观念的烂好人,更不应该是伪善。 如果用这个标准衡量,高欢、叔孙敖、胡麻子都不算善良,更不是本真的良善之人。高欢多了些利益算计,虽然不恶,终归不是因为纯粹的良善在驱使行为。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政治素人,谈不上政治谋算。至于叔孙敖和胡麻子之类,准确的评判,他们应该属于污吏。 贪官和污吏,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体制中都属于破坏力最强、最腐烂的部分。他们对体制的破坏力是以几何级数增长的。这部分人一旦占据了相当规模,渗透到方方面面,各行各业,这个体制也就该寿终正寝,离解体不远了。正光年间的北魏就处在这个风口浪尖,北部六个军镇犹为如此。 但是,好人终归是有的。怀朔镇列曹行参军事之一的王耀武就是一个淳朴善良的人。作为留守怀朔镇权力最大的人,王耀武应该算是那个最大公约数。从军多年来,他不仅赢得了上级领导的信任,同时也深受下级官兵拥护。相同层级的官吏当中人缘极好,普通镇民当中的口碑也非常不错。怀朔镇没人烦他,也没人怕他,但都敬重他。他带兵严肃但不严厉,他做人谦虚但不卑躬。他处事公允,断事原则。对任何人都心存良善,做任何事都留有余地。如果说怀朔镇还有谁能与他相提并论,那便只有户曹史孙腾了。 王参军人长得方正,做人也方正。外表特别像后世那个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中的军事专家房兵,而且说话的语速也像极了房兵,爆豆一样的噼里啪啦。按理说,这种语速的人绝不会是心地良善之辈,可他就是这么特殊。 王耀武的年龄和孙腾、尉景、胡麻子、叔孙敖相仿,因为个人性格不同,境遇不同,发展的段位也便有了差异。如今的王耀武已经是从六品的行参军了,孙腾、胡麻子、叔孙敖是正七品,尉景才混了个九品狱队。一般来说,镇军行参军最高只能到正七品,可王耀武就能高配从六品,说到底还是有人欣赏的缘故。 尉景这个小舅子王耀武还是了解一些的,总的来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懂事明理,心底阳光,军事素质过硬,办差能力很强。生活中也算能吃苦,听招呼,是个识文断字的多面手。当过一段时间的小队主,很有带兵手腕。转任函使后,往来国都和各州镇从未误事拖延,任务完成的非常出色。王长史多次私下夸赞此子是颗好苗子,有机会当予擢拔任用。段将军比王长史说的更邪乎,说此子绝非凡品,怀有康济之才,他日必成大器。反倒是他姊夫尉景常有微词,说小舅子不听话,爱惹事,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之类的。高欢真正引起王耀武注意的时间,恰恰是这几个月。三件事印象深刻:一是死而复活,性情大变,镇里人传的神乎其神。二是与他那几位狐朋狗友弄出一个华北贸易商行,据说日进斗金。三是前几天军司马签发军令,委任他为二幢兼领三幢幢主,连跨四级,进入镇军军官行列。此事来得突然,内幕不详,但绝不可以等闲视之。 王耀武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要做到心中有数。始终相信一句名言:预则立,不预则废! 早晨发生在一幢营门口六七十人的混乱,引起子城岗哨的注意,立刻向他报了上来。对王耀武来说,大魏朝什么府衙都可以乱,唯一军队不能乱。同理,怀朔镇所有地方都可以乱,唯镇军不能乱。军队是国家治乱的最后一道防线,军队乱了,一切都完了。 原先他只能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确保子城卫戍部队万无一失。军司马叔孙睿回洛阳前,将镇军的兵马调动指挥权一并交给他执掌,这就意味着他不仅要对子城的安全保卫负责,还要兼管各幢的军心稳定和正常指挥调度。 腊月二十九早晨,素来没人敢随便聚集的镇军营区大门口,突然出现四五十镇兵和二十多镇民吵吵嚷嚷,不用想都知道出问题了。只隔着一条已经封冻的五金河,王耀武领着一个警卫小队风风火火冲进营地,赶到粮库所在地时,正好见到高欢和胡麻子、叔孙敖急赤白脸,相互威胁的一幕。 “怎么了这是?吃饱了撑的是吧?一个马勺搅稀稠的同袍兄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还要急赤白脸的斗嘴玩儿?……一个个的,老大不小了,还都是军官,不怕被属下耻笑?” 王耀武开宗明义的几句话首先定了调子:同是兄弟,斗嘴玩儿,身为军官不注意形象。 这就是他的一贯风格:没事不挑事,有事不扩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化解成和风细雨的握手言和,谁都要说他一声好,领他的情。假如有人这个时候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有理也会变得没理。要不怎么说,处理矛盾的角度不同,手法不同,结果必不同。其实,王耀武这样的人,工作岗位更适合处理公共关系,国际关系。高欢是这么认为的,这也是他今天另外一个特别的收获。 了解清楚全部经过后,王耀武只要求胡麻子照章办事。并由他本人和高欢两人共同签字画押为三幢领取补给,相关手续年后补办。前后不到一炷香时间,一切迎刃而解。胡麻子是老油条,非常懂得看人下菜碟,自然不愿得罪王耀武。就算有叔父罩着的叔孙敖也没敢多事。倒不是怕了王耀武,而是生不出对抗之心。 高欢则心情复杂。两辈子做人,他一直佩服王耀武这样的人,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佩服归佩服,他还是成不了这样的人。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性格这东西真是学不来,强行模仿,也只能是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 小风波化解了,库斯楞如愿以偿的拉走了补给。甄骏和羽弗墩领着五十多助阵镇兵一并回了支就城。临走时又从高欢这位新幢主手里多捎带了几十坛白酒,一百只冻羊。羊肉和小坛装的白酒,被镇兵们一哄而抢,驮在马背上提前回了军营。余下部分装上马车,连夜赶路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王伟被高欢留下,有些事他要了解。 出了粮库后,王耀武让高欢等等,于是两人边走边说,听上去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其实他俩各自心里明白,都是惺惺相惜的欣赏,只是不愿当着旁人的面说得过于直白。 “正月十六,要不要老哥哥亲自送你去五原上任?”王耀武微笑着问。 高欢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耀武说:“那就这么说定了,老哥哥也沾沾你的喜气。” 高欢别有深意的说:“若不嫌弃,小弟愿与王哥一世兄弟,两不相负。” 王耀武怔怔的看了高欢良久。他有些意外高欢的交浅言深,吁出一口气后若有所思的说:“阿欢可知你这话意味着什么?” 高欢明白他的心情,进一步加重语气说:“交情贵在志趣,志同方能道合。君不闻,无缘对面不识君者?小弟欣赏兄长才情,更欣赏兄长人品,仅此而已。” “呃……”王耀武一声不明所以的回应,然后背着手向前走去。 高欢微微的笑了…… 娄三靠过来说:“姑爷,要不要给胡麻子上点眼药?” 王伟竖起耳朵想听高欢究竟会说什么。 高欢诡异的笑笑,大步流星的向家的方向走去…… ………… 正光元年元日如期到来,怀朔镇的天空炸响有史以来第一声炮仗。这也预示着黑火药第一次被人类用纸张卷成二踢脚应用到年节以驱赶年兽。曾经的历史上,纸卷黑火药做炮仗出现在北宋。怀朔镇这一壮举比历史上早出现了约五百年。 ……………… 第一部《魂归北魏》今天完结。断断续续写了几个月,更新的不甚顺畅,惹读者诸君闹心,实非我所愿。 第二部《风起北国》一周后上传,如果还愿陪我走下去的朋友,请加关注。 第一章 洛阳局势 公元521年2月,北魏正光二年正月十六辰时二刻,艳阳高照,预示着今天的天气风和日丽。 晨光中的大魏国都洛阳皇宫,庄严巍峨,富丽堂皇。南北二宫构成的宫城内,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太极殿、式乾殿、显阳殿、宣光殿、嘉福殿、徽音殿、含章殿、明光殿、晖章殿,青瓦红墙,错落有致。往来穿梭的宫人们,脚步匆匆的在前殿后宫的各个角落,各条廊道奔忙,将整个皇宫的消息和生活连接起来,开始了宫廷的新一天忙碌,也代表着整个大魏国新一年忙忙碌碌的开端。 矗立在不远处的宏大建筑群,高达一百四十米的孤傲的永宁寺塔,顶天立地,高耸入云。悬挂在塔身上的一百三十枚鎏金铜铎随风而响,铿锵之声十里可闻。 坐落在显阳殿一侧的西堂,今天看上去更加宏伟气派,庄严中不乏喜庆。金色的五爪龙缠绕在顶天立地的红色顶梁柱上,张牙舞爪,威风凛凛。绣着各种图案的五色布幔从数丈高的屋顶垂下,与成排的大红宫灯共同将西堂装点得温暖祥和。门口值岗的禁卫军卒,在这样喜庆祥和的日子里也面容肃穆且平静。 这一切都说明一个事实,新的一年,新的气象,新的开始。 西堂内,镂空木雕七扇屏做背景的龙椅上,年仅十一虚岁的孝明帝元诩一身朝服,正襟危坐,表情庄重的主持今年第一场只有少数重臣参加的朝会。 堂下,参会的大臣分别是:领军将军元叉、录尚书事高阳王元雍、尚书令李崇、侍中崔光、侍中侯刚、尚书左仆射元钦、侍中安丰王延明、吏部尚书元脩義、尚书李彦、给是黄门侍郎元纂、给是黄门侍郎张烈、给是黄门侍郎卢同,京兆王元继、安北将军兼怀朔镇将杨钧,散骑常侍孟威,以及当事人阿那瑰和叔父兄弟五人。 选择在西堂召见群臣参加朝会,虽然不算正式,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随便。然而,总有人得势之后便忘乎所以,把一切条条框框用来框定他人,自己却不受约束。今天的新年小朝会,领军将军元叉的着装就有些随意。奈何此君时下权倾朝野,一切军国大事,尽皆由元叉一言而决。就连元诩小皇帝也只是他手中的木偶。堂下诸君都是元叉一系的。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升阶赐座后,大臣之间免不了私下聊几句。拜年话自然要说,打听朝会内容也是一个方面。其实,今日朝会的议题就一个,宣读批准阿那瑰返回草原的圣旨。也算给几个月来争执不下的,关于阿那瑰去留问题的双方,一个最终的结论。 去年九月逃亡洛阳,祈求大魏朝廷庇护的蠕蠕国主阿那瑰,今日特意换上了皇帝赏赐的大魏朝臣的绯色绣袍参加今天的朝会。此时他领着叔父和兄弟,卑躬屈膝的跪拜在皇帝面前,态度诚恳,滔滔不绝的说着肉麻的感谢话。 这位大权尽失,子民分崩,仅仅享受了十天国主待遇的阿那瑰,领着五十三人仓皇出逃到洛阳,如丧家犬一样寄宿在魏国大鸿胪寺,一住就是五个月。五个月来,从洋洋得意到惊慌失措,再到决心回归草原,他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难受的心里煎熬。 九月来投时,皇帝令兼侍中陆希道为主使,兼散骑常侍孟威为副使,率众出京畿五十里相迎。又使司空公、京兆王元继至北中,侍中崔光、黄门侍郎元纂在近郊慰劳,并引至城门阙下。如此高规格的接待,大魏立国百年尚属首次。 虽然出逃时有些狼狈,但欢迎的场面如此宏大,让惶惶不可终日的阿那瑰产生了一种错觉,真的以为大魏国离不开蠕蠕汗国。因此,刚刚进驻大鸿胪寺便四处联络,拉拢文武百官。 有人欢迎,也就难免有人反对。蠕蠕汗国作为大魏的北部邻国,一直以来都是心腹大患。自太武帝主政时将其一举打败,八十年来,两国再无大战。但边境劫掠的事常有发生,北部六个军镇的建立也是因此而生。好容易今天有蠕蠕国主自投罗网,岂能放虎归山?所以,强硬派主张将阿那瑰留在洛阳,终生不得再回草原。 另一派朝臣认为,现下大魏腹背受敌,应该与蠕蠕和平相处,集中精力对付南朝。今下蠕蠕国主来投,无疑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朝廷可以帮助阿那瑰东山再起,促成两国永久的朝贡关系。杀一个阿那瑰容易,培养一个友好的邻邦很难。有了这次救命之恩,相信阿那瑰一定会投桃报李。 主放派和主留派争执不下。日子久了,消息自然就传到了阿那瑰的耳朵里。原以为有初来时的大阵仗欢迎场面,大魏朝廷即便不帮自己,也不会伤害自己。不曾想,想把自己圈禁起来的文臣武将大有人在。这岂不是冲出狼窝,又入虎穴?看来,洛阳绝非久留之地,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草原。哪怕一刀一枪杀出一个大好河山,也比禁锢在异国他乡的客栈里痛快。 想通了其中关节,阿那瑰开始重金打点百官之中的主放派,希冀得到他们的帮助。然而,所拜文武官员,态度好的,收了礼物,说些不疼不痒的客气话,一杯茶便将他打发了。态度不好的,门都不让进,避嫌的意味很明显。 这种寄人篱下,求告无门的凄凉,让阿那瑰越发不安。用他叔父的话说:大魏再好,孝明帝再和善,异国毕竟不是己乡,谁也不会真把咱们这些人当回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无头苍蝇似的四处碰壁后,阿那瑰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头,却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头。几人窝屈在鸿胪寺里商议来商议去,始终找不到症结所在。然而有一个共识是明确的:只有得到大魏皇帝的允诺和册封,才能名正言顺的回归柔然,收复旧部,东山再起。否则,回到草原也是送死。 有了这样的共识,北归计划的第一步就是给皇帝上奏折,许诺永世成为大魏藩属之国,岁岁朝贡不绝。然而,三番五次的啼血奏请均如石沉大海,始终得不到皇帝的回应。日复一日,一起出逃的五十四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既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又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解决。终于有一天,得了他好处的一位鸿胪寺官员心有不忍,道出实情。并悄悄告知他们,现下大魏朝真正掌握实权的是领军将军元叉。话说的委婉,意思却十分明确:你们拜错庙了! 听人劝,吃饱饭。阿那瑰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深深感受到了大国内部的水深无底。相比之下,汗国君臣之间看不顺眼就动刀子,大臣之间一言不合就翻脸的相处之道,实在是太粗俗了,素质太低了。真个是人比人气死人,毛驴比马骑不成。此番若能回归草原,东山再起,首先要从大魏聘请几百位博士,给柔然的大臣们多多教授儒家经典。特别是三纲五常,礼义廉耻,要作为重点内容。 之后的日子里,阿那瑰像个散财童子,用出逃时卷包的大把金银珠宝,对元叉展开金钱攻势。先后分五次奉上价值一百斤黄金的礼物(相当于后世的一百六十斤黄金),这才得到元叉的首肯。 这时阿那瑰也终于明白了,只有元叉能救他的道理。因为曾经主政的皇太后胡氏,去年七月被元叉软禁在后宫,寸步不得离开。太傅、清河王元怿也被元叉囚禁在门下省,随便捏造了几条罪状后杀了。当今陛下还是个没长毛的熊孩子,元叉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说起来,元怿既是孝明帝元诩的叔父,又是辅佐新帝处理国家大事的首席大臣,也是太后床上的多情之夫,可以说是集权力和宠幸为一身的托孤之臣。身份如此特殊,元叉说杀就杀,可见此时的元叉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嚣张到将皇帝圈禁在显阳殿,甚至连取而代之的思想准备都做好了。只因得不到鲜卑勋贵和文武百官的支持,元叉才暂时熄了当皇帝的念头。 辈分上讲,元叉和元诩都是大魏开国君主拓跋珪的直系后代。元诩这一脉是拓跋珪—拓跋嗣—拓跋焘—拓跋晃—拓跋濬—拓跋弘—拓跋宏—拓跋恪—拓跋诩(拓跋改汉姓元)。元叉这一脉是拓跋珪—拓跋熙—拓跋浑—拓跋宵—拓跋继—拓跋叉。 也就是说,元叉是元诩的叔祖爷爷,真有当皇帝的正当性。元诩的母亲和元叉的老婆是亲姊妹,元叉的另一个身份是元诩的亲姨父。这关系乱的,没谁了。 帝王之家没亲情,只有皇权。可怜的元诩在他十九岁时,因为不满母亲插手政务,被生母胡太后下毒害死就是例证。皇家内幕本就错综复杂,大魏朝的皇室更是如此。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元叉,身份虽不是皇帝,却胜似皇帝。草原上逃出来的阿那瑰哪里知道小皇帝只是个傀儡,还傻不楞扥的给皇帝上奏折。焉知没有元叉的允许,皇帝的诏令根本出不了显阳殿。 终于,阿那瑰的付出,得到了该有的回报。朝廷允准他返回草原,替大魏国镇守边疆,成为永世藩属。并在年假休沐刚结束的正月十六早朝,得到皇帝陛下的亲切召见。 第二章 新年朝会 小皇帝元诩一身便装,耷拉着眼皮端坐在龙榻上。表面上一本正经,实际上有些强打精神。 本来也是,自去年七月被元叉这乱臣贼子软禁以来,朝廷的军政大权都由元叉,以及堂下坐着的这些元叉的爪牙把揽。就连身边的太监宫女,也都是元叉和刘腾那个阉货一手安插的。曾经侍奉自己的几位忠心耿耿的太监宫女,尽皆被刘腾那阉货杖毙。文武百官想私下进宫面圣,几乎没有半分的可能。作为皇帝,所谓的上天之子,连自己的小命都攥在两个奴才手里,这是何等的悲哀?所有的军国大事方面,自己只能像一介书童,仅仅有给圣旨加盖印玺的权力。万事没有元叉的首肯,自己连豆丁大的事都做不了主,包括今天这等放虎归山的一系列操作。 被软禁在显阳殿半年来,自己就是个应声虫。元叉让做什么,怎么做,只能依葫芦画瓢的去做。连质问的权力都没有。几次想反抗,几次无疾而终。甚至连给一墙之隔被软禁的母后传达一句问候的话都做不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眼下求存的唯一手段。皇帝做到这种份上,实在没什么滋味。 唉!怪只怪母后先前大权独揽,任人唯亲,硬生生将一个狼心狗肺的野心家扶上高位,如今自食恶果。怪只怪父皇突然仙逝,让自己在母乳未断的年纪承继大统。还有眼前这些所谓的皇家血脉,勋贵之后,一个个只知享受皇家赐予的权力福祉,却没有一个亲王郡王敢于奋起反击。仅有的中山王……唉!可惜了…… 元诩这么想着,看向元叉的眼神就有些躲闪。好在他总结出一个规避风险的招数,那就是半闭着眼睛,不在任何人脸上停留眼神。如此,可以不让别人察觉他的内心活动和喜怒哀乐。 “元侍中有要事启奏否?”元诩态度谦和的征询元叉的意见。 “该说的已经说了,该准备的也已准备妥当,微臣无事启奏,就按照你我君臣商议的结果,请皇帝下诏吧。”端坐在左边首席的元叉大剌剌的说。话中虽有“微臣”作为前缀,但命令式的口吻已然没有多少君臣之礼了。群臣面色平静,已然习以为常。 元诩表面上不以为意,但内心却很不舒服。虽然只有十一岁,毕竟也当了五六年的皇帝了。加之天资聪颖,勤勉好学,又有众位师傅的教习点拨。特别是太傅元怿生前的悉心教导,帝王之术已然有了几分火候。只因自己年龄太小,师傅们叮嘱自己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不忍,则乱大谋”。故而,脸上并无太多的表情,只是微闭着的眼睛里,残留了一丝无人察觉的狠辣和不甘。少年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是卓尔不凡了。 “众位爱卿若无本启奏,那穆爱卿就宣诏吧。”元诩说完,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般垂下眼帘,只等穆弼宣读完圣旨后离开。 中书舍人穆弼处事圆滑,是大魏国的三朝元老。高祖元宏,世宗元恪,本朝太后胡充华都很器重他。包括元叉把揽大权后,也给了穆弼相当的重视,因此有了他今日宣读圣旨的机会。 皇帝下达命令后,穆弼的眼神自然而然的看向元叉。就是这么一看,显示出他给予元叉足够的尊重。 “陛下让你宣旨,宣旨便是,看我干什么?”元叉的话有着明显的当婊子还要立牌坊的痕迹。 穆弼应声道:“元侍中说的是,微臣这就宣旨。”说罢,立正身形,展开圣旨道:“郁久闾阿那瑰听旨。” 阿那瑰携叔父兄弟五人本来就在堂下跪着,听穆弼要宣旨,连连叩首道:“臣郁久闾阿那瑰接旨。” 穆弼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的操着一口晋中口音当堂宣读圣旨。大致内容是皇帝诏曰:敕封郁久闾阿那瑰朔方郡公,蠕蠕王,赐予衣冠,加之轺盖、礼從、仪卫、规制同于藩王。同时,特赐阿那瑰细明光人马铠二具,铁人马铠六具,露丝银缠槊二张并白眊,赤漆槊十张并白眊,黑漆槊十张并幡,露丝弓二张并箭,朱漆柘弓六张并箭,黑漆弓十张并箭,赤漆盾六幡并刀,黑漆盾六幡并刀,赤漆鼓角二十具,五色锦被二领,黄绸被褥三十具,私府绣袍一领并帽子,内者绯纳袄一领、绯袍二十领并帽子,内者杂彩千段。并赐绯纳小口裤褶一具,内中宛具;紫纳大口裤褶一具,内中宛具;百子帐十八具,黄布幕六张。另赐新干粮一百石,麦麨八石,榛麨五石,铜乌錥四枚、柔铁乌錥二枚,各受二斛;黑漆竹榼四枚,各受二升;婢二口。以上所赐,下堂后便可领取。除此之外,赐予公马草马五百匹,驼一百二十头,母牛一百头,羊五千只,朱画盘器十合,粟二十万石。以上所赐之物,到达镇守时一并给予。 中书舍人穆弼宣读完圣旨,走下台阶,将圣旨交给阿那瑰本人后,寻到自己的座位入座。 阿那瑰跪拜谢恩时眼含热泪道:“臣的先世源由,出于大魏。臣的祖先随水草放牧,于是居住漠北……” 听阿那瑰又要旧话重提,元诩不耐烦道:“这些朕已经知道了。爱卿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元叉插话道:“陛下请稍安勿躁,听朔方郡公把话说完。” 此话一出,分坐堂下的群臣当中有人脸色一僵,眼里的愤怒一闪即失。也有人嘴角微撇,讥讽之意显露无疑。只是不知这份讥讽是针对陛下的,还是针对元叉的。也有人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有了元叉的助阵,阿那瑰胆气大了许多,站起身接着说下去。大意是:臣祖先以来,世居北土,虽有山河阻隔,却始终仰慕大魏教化。只因高车违乱忤逆,故未能及时前来投效。近些年以来,高车逐渐平定,臣兄丑奴几次委派使者前来大魏朝贡,企盼修治藩国礼仪。可惜兄长及臣的敬仰之意未能及时通达皇上。此番微臣归来,听命陛下,主要原因是仰慕圣上已久,必须亲眼目睹圣颜,方能了却微臣的归附之心。另外,高车侵犯,国有奸臣,趁乱做逆,杀了臣兄。臣做首领才过十日,仓促空身投奔国家,惭愧的紧。”阿那瑰说到这里,狡黠的眼神观察着元诩和元叉的表情。 元诩听出了阿那瑰的话外之音,瞅了一眼元叉。见他似乎有意让阿那瑰把话说完,便明白了其中关节,顺水推舟道:“卿有什么要求,尽管当着朕的面把话说完。” 听皇帝如此说,阿那瑰感激的看了元叉一眼,继续道:“臣因家国有难,空身来投,可老母还在万里之遥。国之子民,四处迸散。微臣乞求陛下派出兵马,助臣返回本国,消灭叛逆,收拢散民。此番回归草原,若老母在世,当共叙母子恩情;如果不幸被害,臣当报仇雪耻。事情了结之后,臣统领余人,终生奉事陛下,四季朝贡,不敢断绝。谨此请求,希望陛下明鉴。” 阿那瑰说完,再次拜服于地,姿态甚是恭敬。 元诩看向元叉,见他颔首点头,知道阿那瑰的这些话皆出自元叉的授意,至少是得到了元叉的首肯。反正自己说了也不算,你们愿意咋办就咋办吧,何必多此一举?这是摆明了让我这个皇帝替你们背黑锅嘛! 想是这么想,该做的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于是双手虚抬,对跪伏在堂下的阿那瑰一行五人道:“爱卿免礼,都起来吧。朕赏赐的物品都写在圣旨上。爱卿另有所请,直接禀报侍中便是。元侍中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另外,返回草原后,尽快收拾旧部,重整旗鼓。还有……还有那个谁,杨爱卿……” 一直默默无闻的杨钧,见陛下在喊他,赶忙起身行礼道:“陛下,臣在。” 元诩将元叉交待给他今天要说的话对杨钧说:“杨爱卿,本来去年就该到怀朔镇赴任。都怪朕国事繁忙,延缓了爱卿的行程。恰好蠕蠕王北返,与杨爱卿同路。你二人一并北上,也好互相照顾。” 杨钧答道:“微臣谨遵陛下旨意,一路护送蠕蠕王北归。” 阿那瑰说:“谢陛下圣恩,谢元侍中照拂,谢杨将军护佑。” 元叉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当委派崔侍中、元黄门代陛下送朔方郡公一程,以彰显皇恩浩荡。” 元诩只说了一个字:“准!” 侍中崔光、黄门元纂双双叩首,高声应诺:“微臣领旨。” 没滋没味的新年第一次朝会就这样结束了。元诩起身回了显阳殿。其他人出了西堂,各奔东西。阿那瑰亦步亦趋的跟在元叉身后,似乎有话要说。 元叉驻足道:“蠕蠕王,该说的,该做的,元某都替你说了做了。一路上人吃马嚼的支应,沿路驿站都做了准备。到镇后,另有杨钧将军替你安排诸般事宜,无须担心,安心上路吧。不过……” 阿那瑰哈着腰贴近元叉问道:“元侍中请吩咐,但有所托,万死不辞。” 见他如此识趣,元叉似笑非笑的说:“……算了,不说了,你自己揣摩吧。” 阿那瑰愣怔了一下,继而明白过来。元叉的意思不外乎就是让自己知恩图报,金银珠宝多多益善嘛。便说:“卑职明白,给您的供奉是朝廷供奉的一倍。” 元叉满意的发出一声闷“嗯!”拍了拍阿那瑰的肩膀,扬长而去。 阿那瑰目送元叉远去,灿烂的笑容渐渐变成狰狞…… 第三章 放虎归山 盐打哪咸,醋打哪酸,万事万物发展总有其来龙去脉。比如说柔然人从历史上消失,起因究竟是什么?一个雄霸草原百余年的汗国说没就没了,总要有个说的过去的由头嘛。查边历史,去皮见芯,忽然发现,导致柔然飞灰湮灭的最初起因居然是一个女人。 可以说,没有这个女人,就不会有柔然的内乱,进而也就没有柔然国力的削弱。这场内乱,表面上和大魏没有关系。实际上,大魏朝的北部六镇起义与柔然这次内乱息息相关。因为六镇起义,大魏也快速衰落,进而分裂成东西二魏,最后出现了大隋王朝的建立。而柔然方面也因为国力不济,最终被突厥吞并,阿那瑰愤而自杀,万千柔然子民从此走向和大唐王朝生死搏杀的敌对阵营。所谓“蝴蝶效应”就是这么神奇。 真实的历史当中,埋下柔然灭族起因的这位年轻貌美,且颇有心机的女人叫豆浑地万,年方二十,是很有名气的女医巫。柔然人信奉萨满教,豆浑地万同时身兼萨满巫师。医巫的主要工作是治病救人,另一项工作就是与天地对话。 此时的柔然可汗是丑奴,也就是阿那瑰的长兄。丑奴继承汗位后生有一子,小名祖惠。五六岁时突然消失了。寻找不得,家人都以为这孩子死了。 有一天,深受丑奴信服的医巫地万走进汗帐,声称祖惠儿在天上,她可以随时将这孩子呼唤回来。丑奴母子信以为真,选在仲秋时分,大泽之旁,搭起帐篷,斋祭七日,向上天祈请。经过一宿的祈福,祖惠忽然出现在帐篷之内。祖惠说:“孩儿自云恒在天上。” 丑奴母子抱着祖惠喜极而泣,杀羊宰牛,大会国人。儿子能死而复生,第一功臣当然是豆浑地万。为此,丑奴将地万封为柔然圣女,并将其纳为可贺敦,相当于中原皇帝的贵妃之位。豆浑地万本来是嫁了人的,她老公是屋引副升牟。丑奴将地万拉倒自己的毡帐宠幸,也觉得自己不厚道,就给副升牟授了爵位,赐牛马羊三千头,让他另觅新欢。 豆浑地万自进入可汗大帐后,凭借自己医巫的手段和绝色容颜,迅速得到丑奴青睐。不仅床榻承欢不计时日,军国大事亦言听计从,犹如妲己乱朝,武媚当权。 如此荒淫,积岁日久,祖惠长大了。 有一天,祖惠的生母忽然问起当年失踪之事来。祖惠不以为然的笑着告知母亲说:“我恒在地万家,不曾上天。上天者地万教也。”意思是,我一直住在地万家,压根儿就不曾上天。所谓的上天之说是地万教我那么说的。 这是什么?这是典型的欺君之罪。 祖惠的母亲本就对抢了自己位置的豆浑地万怀恨在心。听儿子说起当年的“在天之说”,其实就是地万编织的谎话。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丑奴,希望丑奴能主持公道,杀了这个用心歹毒的巫婆。 却不料,丑奴听后,不但没有追究地万的意思,还劝解祖惠之母道:“地万悬鉴远事,不可不信,勿用谗言也。” 悬鉴是高悬的镜子。丑奴的意思是,地万可以灵通天地,心如明镜。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没有她办不到的事。她是有名的萨满巫师,她的话不可不信。你千万不要用谗言诽谤她。 丑奴没有采纳祖惠母亲的意见,但地万本人得知消息后去慌了心神。于是,借着和丑奴欢好后的闲适时间,恶毒重伤祖惠。说这孩子是个灾星,总有一天会妨主性命,对君不利。 丑奴一听儿子是颗扫把星,会对柔然不利,对自己不利,便生了杀心。 与此同时,祖惠的祖母,丑奴的母亲,听说豆浑地万为了钻进可汗的毡帐,不惜绑架教唆自己的孙子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也生出了杀心。老太太派遣大臣莫何去汾,李具列等绞杀地万,却惹怒了丑奴。其实,丑奴宠幸地万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他是被地万一身出神入化的巫术迷了心窍。为此,不惜杀了自己的亲儿子以及李具列等几个大臣。 机缘巧合的是,这个时候高车的阿至罗部杀来,打乱了丑奴的计划,不得不先应对阿至罗的入侵。丑奴战败后返回汗庭(柔然汗庭在蒙古国哈尔和林),等待他的是母亲和李具列他们设下的陷阱。丑奴被亲妈所杀,弟弟阿那瑰被立为新的柔然国主。仅十天,其族兄俟力发示发率众数万讨伐阿那瑰。阿那瑰战败,携弟弟乙居发及叔父等五十三人,卷包了丑奴留下的金银珠宝,轻骑简从,去洛阳寻求庇护。其母候吕陵氏及其二弟等都为示发所杀。 阿那瑰投奔洛阳的这段时间,他的从父兄长俟力发婆罗门,率领数万人对示发进行讨伐,并打败了示发,收拢了大部分示发的子民。战败的示发投奔地豆于。可惜他没有阿那瑰命好,不但没有如阿那瑰那样受到高规格接待,封王赐爵,反而被地豆于像宰羊一样给宰了,随行余部尽皆被俘。鲜于修礼出关后首战所俘的那些蠕蠕人就是示发所部。 再说俟力发婆罗门所部,打败俟力发示发后,人口规模一下子膨胀到七万余人。首先占领了柔然汗庭所在地哈尔和林,稳定局势后开始着手建立新的国家机构。所罗门众望所归,被部族将领们推举为新的首领,自号“弥偶可社句可汗”,汉语“安静”的意思。示发起兵的由头是替丑奴报仇,实际是想自己当柔然国主。婆罗门起兵讨伐示发的由头是替阿那瑰报仇,结果自己当上了“安静”可汗。所以说,政治这东西太可笑,信以为真者必吃大亏。 历史稍稍在此出现了一点偏差,那便是去年冬天厍狄盛负责的军马场被巴尔哈拉部袭击,从而引出豆地发和秃鹿贵伐两部求援。进而又引起高欢的注意,借此机会灭了巴尔哈拉,抢占了附近草场,深入腹地收拢流民,形成了与婆罗门争夺草原的局面。 这段时间内,阿那瑰到达洛阳后的一切,都遵循原来的历史轨迹运行。俟力发婆罗门也基本保持原来的发展态势。真正出现转变的是,秃鹿贵和豆地发两个小部落以及解救的被巴尔哈拉奴役的近千奴隶。他们从心理上臣服于高欢,并心甘情愿的认高欢为主。进而吸引了将近两万人规模的臣民。历史上原本属于阿那瑰的可汗头衔——敕连头兵豆伐可汗,也被高欢提前霸占。 另外,阿依尔古丽的出现是原历史不曾有的。高欢五十多岁时娶的那位蠕蠕公主,是阿那瑰的二女儿。这个时空当中,所谓的蠕蠕公主成了阿依尔古丽。接下来的历史走向究竟会向何处去,谁也不知道。 本章开篇就曾说过,原来的历史当中,柔然人被灭族的最初起因是一个女人的自作聪明所致。历史不能假设,更不能将柔然的衰落归咎于一个女人的一时贪心。根据柔然当时的经济状况和领导集团的无知无能,衰退是必然的,只是时间问题。可是,没有地万的贪心和丑奴的无知,柔然的历史或许是另一个样子。比如突厥的兴起,也许根本不会发生。 ………… 且说安北将军、怀朔镇将杨钧,自打去年七月被召回洛阳任命为怀朔镇将之后,有关怀朔镇的军政信息和蠕蠕现状一直是他了解的重点。八月离任华洲刺史,九月回到阔别已久的洛阳城,杨钧很是挣扎了一阵子。从关中地区的一州刺史,转任戍边军镇的一镇之将,这里边有着明显的政治打压痕迹。回顾自己出士以来的官场履历,初拜大理平,转廷尉正,迁长水校尉、任洛阳令、左中郎将、华州大中正、河南尹、廷尉卿、安北将军、华州刺史等,哪一个官职不是倍受青睐的重要岗位?眼下军镇式微,却要自己在这个时候远赴边关,出任只有千余兵卒,不足十万镇民的怀朔镇将,明眼人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元叉一家独大,不仅掌握禁军大权,同时把揽整个门下省。满朝文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自己一个小小刺史又能奈何的了谁? 朝中奸臣当道,魑魅魍魉肆虐,陛下被人软禁起来,风光无限的胡太后也被禁足。中山王起兵反抗,没几天就被身边的辅臣给杀了,可见这位元叉将军手段了得。既然如此,到万里关山外躲躲清净也好。赴任之日遥遥无期,那就在洛阳的住宅里静等诏令吧。 正月十六一早,宫中传令,要他即刻进宫参加朝会,这才有了陪同阿那瑰一起北上之事。 正月十八,杨钧率家眷、家将、侍卫、仆人等三百多人,陪同阿那瑰一行五十三人,一百多辆牛马车,浩浩荡荡出洛阳城五十多里后,与奉旨相送的崔光、元纂告别。 出了北邙山,又行了两天的路程,杨钧收到一纸来自蠕蠕汗庭哈尔和林的飞鸽传书。说明婆罗门已经自立为王,号:弥偶可社句可汗。 杨钧本人非常讨厌蠕蠕人。但出于对君王的忠诚,他选择奉旨行事。于是,北上的车队暂停下来,杨钧拟写奏折上表:“传闻彼人已立主,是阿那瑰同堂兄弟。夷人兽心,已择君长,恐未肯以杀兄之人,郊迎其弟。轻往虚返,徒损国威。除非广加兵众,否则无法送其人入北。” 差人将奏折送回洛阳后,等了数日。直到二月初,明帝诏令以前到过蠕蠕的使者牒云具仁前往,晓谕婆罗门迎接阿那瑰,恢复藩国之意。 婆罗门自觉大权在握,面对大魏使者,骄横傲慢,无逊位避让之心。并要求牒云具仁以君臣之礼向他表示尊崇。 牒云具仁执节不屈,婆罗门也不敢真的杀了他。不得已,婆罗门派莫何去汾、俟斤丘升头等六人,带兵两千,跟随牒云具仁到约定地点怀朔镇迎接阿那瑰荣归。 五月,牒云具仁从哈尔和林回到怀朔镇。此时,杨钧一行也到了怀朔镇安顿下来。具仁和杨钧、阿那瑰谈起蠕蠕国内局势时,难免没有底气。阿那瑰见此情景,心生顾虑,不敢随前来迎接他的两千兵卒北进。可怜兮兮的要随具仁一起回洛阳,被具仁拒绝。于是又上表朝廷,请求返回洛阳。 七月,朝廷诏令下到怀朔镇,对阿那瑰的请求不予批准。 五月到七月的两个月的等候时间内,阿那瑰派遣二叔和弟弟等一众亲随,秘密进入草原打探情报。一个比同堂兄弟婆罗门更加让他震撼的消息传来。柔然汗国,除了堂兄婆罗门之外,又出现一个可汗,号:敕连头兵豆伐可汗!这怎么可能? 第四章 牒云出使 蠕蠕汗庭哈拉和林。 其位置在蒙古国哈尔和林西北。燕然山脚下,额根河西岸,鹿浑海左近。后世人们只知道这地方是在回鹘都城基础上创建的蒙古帝国首都旧址。其实,这里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是柔然汗国后期的政治中心了。之所以没有发现永久性建筑遗址,盖与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特性有关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部落之间的吞并战争,导致他们不能屯驻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的结果。直到强大的蒙古汗国崛起之后,窝阔台在此建都,蒙古高原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永久性建筑群。 13世纪中叶,这里是世界的首都。从莱茵河畔的维也纳,到黄河边的汴梁;从北方寒冷的俄罗斯干草原,到炎炎烈日下的阿拉伯半岛沙漠,大半个欧亚大陆都笼罩在这座城市的权力和威势之下。罗马教皇的传教士、南宋朝廷的使节团、波斯商人的驼马队、高丽王国的进贡者……都在这里汇集。1260年蒙古内战后,随着阿里不哥的失败,这座城市衰落为一个地区性的中心。 …… 且说受命出使蠕蠕的大魏使者牒云具仁一行,历经了近两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在正光二年四月赶到了水草丰美,鲜花刚刚盛开的草原腹地——蠕蠕汗庭。这里一年前曾被战火焚毁,如今毡帐林立,人流如织,基本恢复如初。 一年当中,四易其主。先是可汗丑奴被亲娘伙同大臣所杀,立其弟阿那瑰为主。阿那瑰仅仅坐了十天王座,便被堂兄俟力发示发赶出汗庭,亡命洛阳。俟力发示发在王帐里没享受几天好日子,又被堂兄俟力发婆罗门赶走,逃往地豆于后殒命。 如今,柔然的实际掌权人俟力发婆罗门,是族中大佬,汗国大臣,部落酋长,贵族豪门等公推的柔然可汗。号:弥偶可社斤。汉语意为:安静。 之所以取这么一个低调的称号,本意应该是不想引起大魏国的注意。毕竟现在的柔然汗国,早已不复当年的实力。而且人口凋敝,四分五裂。南有大魏这个巨人压着,西和北两个方向有高车人虎视眈眈,东边的地豆于不买他的账。只有安安静静谋发展,才是唯一正确的生存之道。 然而,是人都有一个通病:既往河边站,就有望海心。 拥有了蠕蠕汗国绝对控制权以后的婆罗门,同样雄心壮志,膨胀的忘乎所以。当大魏使节牒云具仁被引领进账时,婆罗门坐在虎皮榻上,居高临下的问:“魏使,何不行君臣之礼?” 牒云具仁执节站在地上,挺着腰杆说:“堂堂中国,乃万邦宗主。区区蠕蠕,撮尔小邦。吾执节来此,代上国天子陛下出使,焉能与尔行君臣之礼?” 见牒云具仁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婆罗门意欲让侍卫将牒云具仁按倒在地。怎奈牒云具仁毫不畏惧,执节不屈。婆罗门恼羞成怒,正待下令将牒云具仁推出去斩首。身边的几位大臣赶忙出言劝阻。婆罗门没办法,只好就此作罢。 虽然柔然汗帐与大魏军镇相距千里之遥,但真要惹恼了大为皇帝,魏国大军前锋三天就可以直指柔然汗庭。装逼这种事,是要靠实力的。 接下来的几天,牒云具仁凭着坚定意志和三寸不烂之舌,摆事实,讲道理,威逼利诱,陈述利害。说的口沫横飞,始终不见效果。不得已,只好摊牌。就两句话:一、大魏只支持阿那瑰担任柔然国主。阿那瑰已经是魏国皇帝敕封的蠕蠕王,并朔方郡公。二、如果婆罗门拒绝接受阿那瑰返回柔然主政,大魏将会派出大军,帮助阿那瑰重新上位。如何取舍,你看着办。 成功规劝婆罗门接受阿那瑰返回草原的现实,完成了朝廷交办的出使任务。临离开汗庭前,牒云具仁骂骂咧咧的对身边人吐槽说:“区区几万控弦之兵,都不够魏国精锐一个冲锋践踏的。张狂什么?沐猴而冠的东西,茹毛饮血的禽兽,一帮子畏威而不怀德货色,就他娘欠收拾。” 婆罗门终于承认了现实。为了证明自己迎接族弟阿那瑰回归草原的用心是真诚的,婆罗门专门挑选了当初和阿那瑰母亲一起刺杀丑奴的莫何去汾、俟斤丘升头等六名蠕蠕将领,率兵两千,到怀朔镇迎接阿那瑰北归。 如此,牒云具仁的使团和莫何去汾率领的迎接国主回归的队伍,于五月下旬到达怀朔镇。恰在此时,杨钧和阿那瑰他们也刚到怀朔镇不久。 在只有三人会面的将军衙署西耳房内,牒云具仁将自己见到婆罗门以后的情况,向杨钧和阿那瑰详细做了介绍。并希望阿那瑰尽快打点行囊返回草原,防止夜长梦多。 不料阿那瑰心生畏惧,不敢北返。甚至想跟牒云具仁重新返回洛阳,放弃蠕蠕王的爵位,在洛阳混吃等死得了。 大魏朝廷之所以拿他当牒菜,封王封公,目的就是让他替大魏国守好北部边境,阻挡来自草原的威胁。你却贪生怕死,不敢面对婆罗门的威胁。别说朝廷不会允准,就算我牒云具仁也不会答应。 果不其然。遭到牒云具仁的拒绝后,阿那瑰将自己的想法写成奏折,六百里加急送往洛阳,上报门下省。半个月后,朝廷的批复就送达借住在怀朔镇的阿那瑰手里。不予批准。 朝廷不准,阿那瑰也不敢回草原,索性赖在怀朔镇不走了。一方面软磨硬泡的请求杨钧给他一万兵马,助他杀回草原。另一方面派弟弟乙居发和二叔秘密潜回草原打探情报,纠集旧部。成功的话,两面夹击,可一举定鼎草原局势。 杨钧这边自然不会给他一万兵马。即便有皇命在身,最多派一千兵马护送他到蠕蠕汗庭就算仁至义尽了。但这家伙赖着不走,整天黏黏糊糊,嬉皮笑脸,竭尽谄媚之能事。癞蛤蟆上脚面,不咬人,但他膈应人! 总要想个法子将这瘟神送走才好。基于此,杨钧上奏朝廷,大意是:在怀朔镇北的两国边界处,选一块草场暂时安置阿那瑰。可由怀朔、沃野、武川三镇各派二百兵卒保护其安全,并助其重新架构蠕蠕汗庭机构。待阿那瑰站稳脚跟后,功就听还。 奏折送走之后,杨钧这才有时间处理积压了近一年的军政事务。所幸有王耀武、孙腾二位得力军吏协助,杂务虽多,但处理的很快。 其间,一边召集各曹、使、幢、主开会议事,一边到各幢、队、党、里等基层单位视察。一边了解民政舆情,一边听取基层校尉的治军建议。一路走来,他把听到看到的内容一一记录下来,细细比对,多方查证。直至对怀朔镇各方面情况形成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才罢休。 近两个月的考察之旅,倾听之旅,他从不发表意见。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令他好奇,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在他看来,怀朔镇与其他州郡、军镇都不太一样。不仅是物质方面差异极大,镇军镇民的精神面貌似乎也不太一样。这是为什么?他想深入了解这种不一样是如何导致的,他更想搞清楚谁在这方面发挥了主要作用。有些东西他明白,有些东西他不明白。其中,一个人闯入了他的视线,而且越来越多的线索都归纳指向这个年轻人——高欢! 杨钧忙忙碌碌的处理各种军政事务。阿那瑰也没闲着。他派人潜回草原打探消息,纠集旧部,为自己重新主政柔然预做准备。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各路人马传回的消息简直匪夷所思。从他战败逃亡的一年当中,国内居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些变化,概括起来大概有五个方面的没想到。 一、母亲和二弟被示发杀害了。一母同胞兄弟六人,长兄和二弟死了,三弟四弟下落不明。现在世上只余自己和大弟弟乙居发了。 二、打着给自己报仇名义的堂兄婆罗门,羽翼丰满后,自己当上了国主。原属婆罗门的三万子民,加上从示发手里接收的三万人,以及收拢逃散的子民,柔然已有约三成的生口臣服在他婆罗门的帐下了。如此,他能心甘情愿的欢迎自己回去?城外驻扎的那两千兵卒,究竟是要迎接自己回去,还是半道宰了自己,真的很难说。没有确切的把握,绝对不能跟莫何去汾回去。相比之下,元叉的承诺更靠谱一些。 三、当年对自己无比忠诚的秃鹿贵发和豆地伐两部,如今死心塌地的归属一个叫赫勒浑·高的所谓敕连头兵豆伐可汗麾下。这是个什么鬼?从哪冒出来的可汗?秃鹿贵发回了旧草场,并且向外扩至狼居胥山下。据说麾下属民已达两万之众。那可是柔然国水草最为丰美的牧场啊!狼日的老秃鹿,当年不是口口声声说永不背叛吗?这才几天功夫就毁诺了? 还有那个尖嘴猴腮的豆地发老匹夫,据说占据了比干城,麾下也有一万多人的规模了。狼日的豆地发,墙头草,风刮哪边往哪边跑。 算一算,两部生口合计四万之众,甚至可以和婆罗门一较高下了。如此,还有自己什么事? 必须将这两个逆贼铲除,方能泄我心头之恨!否则,即便接受了婆罗门手中的力量,也不可能安生。何况还有高车匪贼虎视眈眈。 四、出汗庭以东百里后,到达与地豆于接壤之处,大片疆域已经属于那位赫勒恨·高了。这相当于柔然国土面积的一半,而且是最好的草场,最好的水源地。这个赫勒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国内部落虽说成百上千,但万人左右的大部落屈指可数。这个赫勒恨部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高车那边过来的?抑或是吐谷浑、地豆于、契丹、契骨、乌洛候、室韦? 五、怀朔镇的变化同样令他吃惊。以往每年都要来怀朔镇采购几次,这里是个什么样子,他记忆犹新。然而,短短不到一年的变化,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令人刮目。一年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七月十六这天,接受豆地发收编的两个部落,得知阿那瑰国主还活着,喜出望外。并秘密潜入怀朔镇与阿那瑰见了面。具体谈了什么,只有当事人知道。事后,两人返回部落不久,比干城方面的一纸消息连夜送到身在五原的高欢手里。 七月二十六,曾经忠于阿那瑰的两个部落首领元退社、浑河旃二人,在乙居发的说服下,避开婆罗门的眼线,兜了一个大圈来怀朔镇密会阿那瑰。元退社和浑河旃离去后不久,远在蠕蠕汗庭的方向也有一纸消息飞到高欢手里。 与此同时,借助在和顺酒楼东跨院的阿那瑰的一举一动,每天都有人定时向五原方向报告。不仅如此,就连杨钧到任后的一举一动也都被百里之外的高欢及时掌握。 众多消息当中,有一方面的消息让高欢很不爽,而且引起了他的格外重视。 阿那瑰秘密派出几支人马,在草原上广泛传播阿那瑰尚在人间的消息。并且声名,阿那瑰已经得到大魏朝廷的册封和支助,不日即将回归汗庭。希望柔然所有子民,不管身处何地,得到消息后,务必在最短时间内赶到怀朔镇北五十里左右的草场与国主汇合。 这消息如草原上的风,短时间内就传遍四野八荒…… 第五章 关外成军 正光二年八月初一,第一骑兵军驻地(后世二连浩特天鹅湖湿地公园左近,距离五原直线距离三百八十公里,信鸽飞行约五个小时)。 情报部部长娄五斤,急匆匆的找到正在草地上追野兔玩儿的鲜于修礼,大声禀报:“军长,主公飞鸽传书。” 鲜于修礼一听是高欢传来的书信,自不敢待慢。恋恋不舍的看着远处逃遁的几只野兔,砸吧砸吧嘴,十分可惜的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信上说什么?” 娄五斤将已经翻译好的内容递给鲜于修礼道:“有作战任务,您还是自己看看吧。” 鲜于修礼接过纸条一看,嘴角上翘,笑容不受控制的自眼角显现出来。上面写着:“由你指挥,合围蠕蠕婆罗门,月内消灭之。” 隐蔽待机半年了,欢哥终于要对蠕蠕婆罗门动手了。想到这里,鲜于修礼对娄五斤说:“通知各部及团以上将领,后天上午巳时来军部开会,任何人不得请假。”鲜于修礼说。 “三师和四师也参会吗?”娄五斤试探着问。 “我说的是团以上将领,难道不包括他们吗?啰嗦!另外,通知参谋长来见我。”鲜于修礼丢下一句话,大步向军部走去。 “是!”娄五斤能从鲜于修礼的后脑勺看到暗自欣喜的情绪,也跟着心情荡漾起来。嘴里还不忘嘟哝一句:“那俩小子驻地那么远,连夜急行军,累死两狗日的算求了。” ………… 第一骑兵军军部会议室里,一身草绿色军装的将领们分坐会议桌两侧。统一的制式军装,上衣是缝着两个口袋的矮领半袖衫,下裤是棉麻布料缝制的马裤。将上衣掖到裤腰里,扎紧牛皮裤带,看上去利索多了。只可惜这身接近后世的行头与披肩长发搭配起来,怎么看怎么别扭。之所以染成草绿色,毫无疑问,是为了和大草原融为一体。 军靴是半高腰的牛皮靴。鞋底用牛皮熬制成胶状和五层麻布浇筑而成,与橡胶鞋底别无二致。轻便耐磨,很适合草原骑兵穿用。因为产量不高,只有达官贵人和军中将领才能享用。五原制鞋厂眼下日产不过三十双。鲜于修礼的骑兵军,校以上军官才能配发。一年两双,冬天是毛毡靴,比皮靴制作简单一些。 可拆卸的长条折叠会议桌上面铺一幅细毛毡,毡的质地只比毛毯厚一点。桌上摆放着统一制式的羊皮面五十页细麻纸笔记本和拇指粗细的统一碳芯笔。炭笔工艺说不上精细,将烧好的木炭打磨成筷子粗细,包裹一层牛皮纸即可。字迹不够清晰,能看就行。行军打仗,毛笔不适用。 围着会议桌是两排野战折叠椅,类同于后世的帆布折叠椅。龙骨是硬质木,坐垫靠背是结实的粗麻布编织,坐上去很舒服。 一比一千万的疆域地图,一比一百万的军事态势图,一比十万的四张军用地图,分别用六个木架支撑悬挂在会议室一侧。这些地图是鲜于修礼花了一年时间,耗费无数心血,数万人踏遍千山万水凝结而成的成果。特别是一年来新占领的疆域,山川河流,平原草场,误差很小。域外疆土还是根据大魏现有的舆图,结合自己的修正校准后制作的,略有误差。 会议室内,哄吵哄吵的聊天声一直不断。因为各师驻防远近不一,将领们时常见不着面,难免问东问西,说说奇闻轶事,探听各自底细。 按照大本营的要求,目前的骑兵第一军下辖四个骑兵师,一个直属警卫团,一个后勤运输团,参谋部、情报部、秘书处等。全军暂编员额六万人,十五万匹战马。其中: 骑兵师编制一万人。辖三个骑兵团,一个警卫团。 骑兵团编制二千人。辖三个骑兵营,一个警卫营。 骑兵营编制五百人。辖三个骑兵连,一个警卫连。 骑兵连编制一百二十人。辖三个野战排,一个警卫排。 排是最小单位。 军部直属运输团五千人。 军部直属警卫团五千人。 高欢之所以要摈弃这个时代的军队编制和官职名称,目的就是让自己建立的这个新政权,要与这个时代完全割裂。这样做的好处,首先是从形式上凝聚志同道合者。任何不喜欢这种体制者都很难渗透进来。内容上,打造一种新的族群认同,文化认同,体制认同。不管是主动加入还是被动加入,经过时间的磨合,会慢慢习惯这种与众不同,并且离不开它。 蔡俊所在的一师,驻扎在军部以西五十里范围内,担负护卫军部和作战的双重职能。 赵破胡所在的二师,驻扎在东弱洛水上游,控制着从库莫奚和契丹人手里蚕食的国土面积。之所以驻扎在靠近安州这个位置,主要是离关内不远。跨越长城,就能直插中原腹地。 悉万果所在的三师,驻扎在军部以东方向三百里左右。目前的主要任务是负责清剿靠近军部五百里之内的地豆于势力。直到将他们赶到大鲜卑山以东,或者就地征服。奈何地豆于的骑兵相当厉害,虽说丢了一半的国土,但人员死伤并不重。眼下地豆于的主要集中在完水中游的两个大湖附近。也就是后世人所知的呼伦湖和贝尔湖一带。 宇文洛生所在的第四师,驻扎在军部北方,克鲁伦河附近,是距离军部最远的一个师。主要任务是直面高车人的袭击。同时暗中护卫秃鹿部所在的库伦右翼。高欢的小心肝阿依尔古丽还在库伦等着他迎娶呢,万万不可有什么闪失。 “狗儿,红眼八呲,偷看了谁家娘子的腚沟子,害你得了红眼病啦?”蔡俊见侯景眼睛还红着,忍不住开玩笑说。怀朔镇的老兄弟,见面总是这一套。不说几句带色儿的话,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侯景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个子没长多少。现在是宇文洛生手下的第一团团长。高欢本不想让他离开身边,奈何鲜于修礼筹建第四师时,严重缺少指挥人才,不得不放这厮离开。反正是去漠北从军,有能耐去寒冷的伊尔库斯克,把贝加尔湖给老子占住了,一千五百年后还让它姓华。 “景彦哥,没你这么糟践人的。我们团驻地最远,接到命令后,小弟连夜急行军,水米没打呀,紧跑慢跑才没耽误事。”侯景赶忙解释,话言话语中带着几分自夸的味道。 “可不是咋滴。我们团的驻地也不近。这不,骑马骑得大腿根儿都磨烂了。”二团长根太大剌剌的补充说。 武川镇的宇文家,经过李天赐的撮合,高欢顺利的和宇文洛生认识了。两人经过一番促膝长谈,相见恨晚。加之根太三兄弟帮腔,宇文洛生终于答应随高欢一起“干一番男人的事业”。可惜宇文泰那小子不上套,至今没有决定臣服高欢。 听自己手下两位团长和蔡俊开玩笑,宇文洛生不高兴的斥责道:“你两货给老子闭嘴!屁大点事叫苦连天,图招各位师长笑话!知道的,说你们自幼缺少家教。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师长管不住手下。” “哎吆,宇文师长这是护犊子呢,还是不屑和兄弟们较真?”三师长悉万果奚落道。 “悉万师长见外了。洛生手下不懂规矩,贻笑大方。还请诸位嘴下留情,洛生在此谢过。” “不就是给大本营抓了百十个黄毛猴子当旷工嘛,瞧把你嘚瑟的!”悉万果不屑的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又让悉万师长嫉妒了。这不能怪我,是手下几个团长太嘚瑟了!” 虽然都是骑兵军的高级将领,但众人聚在一起不容易。每次见面总要相互贬损,嬉笑打骂一阵子。宇文洛生被蔡俊和悉万果联手讥讽的直到认怂了,双方这才能罢休。 悉万果年方二十二岁,是契丹悉万丹部公认的射雕英雄。一把强弓可以开山裂石,端的是罕逢对手。他人年轻,长得也帅,脑子活泛,会说五种以上的民族语言。平日以助人为快乐之本,深得族中长老赏识,更被青壮佩服。老首领病逝前召集族人交待遗言时,希望悉万果能担起族长大任。 上任不到一年,部落便遭遇鲜于修礼大兵压境的厄运。为了让部落五千族人活下去,悉万果审时度势,在得到鲜于修礼指天发誓的保证下,率领所部主动投靠。对这个年轻人的深明大义,鲜于修礼给与了高度信任。并降尊纡贵,主动配合悉万果劝降了契丹八部中的何大何部、伏弗郁部、羽陵部。并报请高欢批准,委任悉万果为三师师长。如今,三师正在向他们的宿敌地豆于发起灭族性质的进攻。所到之处,不降者,杀!有了悉万果的三师,鲜于修礼的政治版图又抹上一笔鲜艳的色彩。 可以这么说,从出关以后到站稳脚跟,再到今日之开疆拓土的大豪局面,鲜于修礼控制的区域,兵民加起来约六万之众,约四万人来自关内。这也是高欢当初交待他用关内汉族人口抵消关外各少数民族人口的重大战略。 蔡俊今年三月来骑兵军担任一师师长。手下三个团的团长分别是刘贵的族弟刘能。李勇的族兄李敢和娄十七。娄十七大名娄敬,就是那位给沃野此刻嘴里吐痰的那家伙。一师是鲜于修礼起家的队伍,核心班底是五原汉家儿郎,刘贵从秀容老家调过来的家生子,第一批随他出关的燕赵儿郎。这支队伍,必须由绝对可靠的将领和绝对忠诚的兵卒组成。 鲜于修礼、司马子如,张子然(就是那个在少年营教书的张衡后裔)三人进入会议室之后,哄吵声戛然而止。 以鲜于修礼为中心,左手边依次是军参谋部参谋长司马子如、军监察部部长赵公明,特战大队队长李虎列席,情报处处长娄五斤,秘书处处长张子然,警卫团团长娄太。右手边依次是骑兵第一师师长蔡俊,二师师长赵破胡,三师师长悉万果,四师师长宇文洛生。各团团长分别坐在各自师长身后的位置。 鲜于修礼扫视了一眼现场后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开会。” 将领们煞有介事的打开笔记本,做出要认真记录的样子后,等待军长讲话。 鲜于修礼见众人都准备好了,接着说:“前天下午接到大本营飞鸽传书,是主公亲自拟定的命令。今天召集诸位回来开会,事急从权,就不给诸位说歉意了。今天的议题就一个,消灭蠕蠕婆罗门部,彻底扫清东起鲜卑山西鹿,西至燕然山东鹿的所有胆敢反抗的蠕蠕人,将漠南漠北连成一片。然后集中精力对付高车、地豆于,进而消灭库莫奚、契丹、乌洛候,直到大海边。” “太好了,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哥哥我正闲得蛋疼……”蔡俊仗着自己是老资格,不合时宜的呼喊了一声。 “一师长,请注意会场纪律!”监察部部长赵公明一脸严肃的制止道。 赵公明就是赵家峪的族长。出关后的第一仗,就是老赵率领赵家峪的乡亲们打的。干净利落,首战告捷,从而赢得了鲜于修礼的信赖。如今是骑兵军专管军纪的监察部长。老头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得不输年轻人。 蔡俊这才想起军部的相关纪律规定,不免有些讪讪。 鲜于修礼接着往下说:“从前天晚上到会前,参谋部同仁夜以继日,根据大本营的要求制定作战方案。司马参谋长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所以请诸位认真倾听。现在请参谋长宣读作战方案。有什么不同意见,听完方案后进行讨论。”说完,抬手示意司马子如可以开始了。 第六章 战前会议 司马子如一脸倦容的开始下达作战命令,各位师长团长眼里尽皆放射出兴奋的光芒。有一个人的目光格外特别,狼一样贪婪。这人就是四师一团的团长侯景。 司马子如说:“根据大本营的命令,要求我军用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对盘踞在原蠕蠕汗庭方圆五百里范围内的婆罗门集团,展开全面围剿。” “……参与此次作战任务的共四个师。我军的第一、第四两个师担任主攻任务。驻扎在库伦的骑兵师和比干城的骑兵师协助。为此,军部决定,调第一师秘密潜至浚稷山、大泽一带,由西南方向包围过去。调第四师从库伦和高车中间的夹缝中穿插,从东北方向碾压过去。以上两个师全员出动,无须留守人员。完成作战任务后,你们的驻防区域将进行新的调整。回去以后立即组织动员,相应补给随后就到。各师距离蠕蠕汗庭远近不同,出发时间可根据实际情况酌定。但三天后的夜里酉时为最后出发时间。详细的作战计划一会儿发给你们,我这里只做战场环境介绍。根据……” “等等、等等……”没等司马子如把话说完,有人急着打断道:“参谋长,听来听去,我怎么没听清我的二师干什么?” 二师长赵破胡一听没有作战任务,着急发问。骑兵第一军组建以来,赵破胡的求战欲望始终是最浓烈的。二师官兵大都是来自关内的汉家子弟,上下一气,战斗力爆棚。骑兵军讲究用战功说话,丰厚的奖赏让每名士兵不惜生命也要争夺战功。故而,求战欲望在骑兵军里特别盛行。 “是啊,参谋长,好像也没有我三师的作战任务。为什么?”悉万果发出同样的疑问。 蔡俊一听这两货弄不好要搅乱作战计划,赶紧打岔道:“你俩货闭嘴,参谋长布置作战任务,瞎插什么嘴!” 司马子如看了蔡俊一眼,走到地图前,不假思索的说:“二三两个师这次不直接参加这次针对婆罗门的围剿,另有安排。” “凭什么不让我们参加,总的有个理由吧?”赵破胡性子有些急,一听没二师什么事,脸红脖子粗的叫喊起来。 “就是,参谋长是看不起我的三师吗?”由库莫奚人和契丹人占主要成分的三师官兵,自归附鲜于修礼以来,一直表现得比其他几个师更加积极勇敢。事事不甘落后,打起仗来更是悍不畏死。其中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愿意受以汉人为主体的其他骑兵师排挤,更怕长官们心里防着他们这些投诚过来的“少数民族”。尽管如此,还是难免有人私下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故而有此一问。 “两位师长,请你们注意说话的分寸。”负责全军监察工作的赵公明纠正道。 “赵部长,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悉万果语气虽然和缓,但态度并没有改变。 赵公明态度严肃的说:“主公一再强调,我们是一个团结的整体,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更没有亲疏远近之别。第一军没有私兵。二师、三师,什么时候成了你们个人的师了?” “赵部长,我我我……”悉万果一听赵公明要上纲上线,心里一紧,脸色大变。 “阿爷,我……”赵破胡听父亲如此说,也想解释。 “这里是军部,我们都在参加军事作战会议。只有长官部下,没有父亲儿子。请赵师长注意身份!”赵公明丝毫不给儿子面子。 “……赵部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悉万果的语气终于不自信了。 赵公明冷冷的盯着悉万果和赵破胡看了几眼,这才语气和缓的说:“我知道你俩不是那个意思,所以请你们以后说话注意分寸。好了,此话到此为止,请参谋长继续。”赵公明说完,身子往后靠了靠,不再搭理神色尴尬的悉万果和赵破胡。 司马子如嘴角抽了抽,在赵破胡和悉万果脸上扫过,心里暗自叫一声“活该!” 主位上坐着的鲜于修礼,脸色平静的看着会议室每一位将领的表情,心里对自己当初慧眼识人的本事连连点赞。赵老头可不仅是赵家峪二百多族人的族长,也是他们的里长、教书先生,账房先生,武术教头,一位多才多艺的倔巴老头。老头把一生都交给了赵家峪的乡亲,始终如一的在为赵家子孙某生存、某安全、谋发展、谋幸福。自打去年跟自己出关后,特别是亲自和欢哥深谈两次后,人生的目标更高了。如今的他,全身心的在为骑兵军谋划。主抓军纪,一丝不苟,霹雳手段,菩萨心肠。做人,堪称君子;做官,堪称典范。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司马子如轻咳一声,接着被打断的话说:“两位师长,二师和三师不是没有作战任务,而是任务更重。”说着,拿起指挥棒走到地图前继续说。 “……赵师长,你率二师,两天之内撤回军部五十里范围内,派兵分驻在这五个点,将军部驻地团团包围起来,确保大军出征期间军部驻地的绝对安全。别前方打仗,后方的老窝却让人给掏了。特别注意南边怀荒和御夷两个镇的大魏镇兵,防止他们出兵支援。北部方向主要防范四师离开后,高车人乘机南下。” “……三师的作战任务需要调整一下。你师要补上二师出发后留下的缺口。接下来的主要作战任务是多抓俘虏。大本营来信说,又发现一个特大铜矿,需要一万人左右的免费老工。主公那里快急红眼了,你这边不要动不动赶尽杀绝。” “……另外,蔡师长要注意。根据情报,高车人正在西北方向和婆罗门厮杀。外围战事断断续续已经持续一个半月了。据说婆罗门颓势已现,有意撤退到居延泽一带,向朝廷祈求庇护。这一点,早在一个月前大本营已经提醒过了。据主公分析,婆罗门不会轻易俯首称臣。所谓祈求朝廷保护,无非缓兵之计而已。真正的目的应该是投奔嚈哒国。” “嘶……阿欢……那个那个……主公怎么会知道婆罗门下一步去向?”蔡俊还不习惯称老兄弟高欢为主公。但这是内部人达成的共识,必须执行。狼有头狼,雁有头雁。人也一样,做大事必须要有一个领头之人。眼下的高欢,正是同道选中的头人。 司马子如冲蔡俊翻了个白眼,没有解释高欢给婆罗门定调的依据是什么,接着说:“洛生师长也请你注意。北部方向的高车人由驻扎在库伦的骑兵师负责防御,你师只管完成对婆罗门的包围即可。各师的任务基本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同意见,现在可以提出来讨论。各位请吧。” 司马子如入座后,赵破胡第一个起身说道:“军长,参谋长,还是刚才那个问题,为什么不让二师参加作战?护卫军部安全,应该是蔡师长的专长。我们二师一直在一线作战,战场经验丰富,士气高昂。还有,二师是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站岗放哨的营生确实不是我们的长项。所以我请求,将一师和二师的任务调换一下,这有利于保证战役的胜利。请军长批准。” “赵破胡,长能耐了是吧?什么时候二师成了胜利的保证了?我一师就只能看家护院?再说了,参谋部制定的作战计划,岂是你可以置喙的?你给我老实待着!”蔡俊生怕赵破胡坏了自己的好事,赶紧出言怼了回去。 因为是讨论时间,气氛可以松散些。悉万果听蔡俊说到“我一师”,和自己刚才犯同样的错误,便故意出声提醒道:“蔡师长,注意说话的分寸。一师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一师了?”这话明显是对赵公明的隐性反击。 老头眼角抽了抽,没有搭理这个货。军里有要求,纪检监察工作不能人身攻击,因言获罪。更不能打击报复。所以,对悉万果的反击,也只能忍了。 这时候就听赵破胡自信心爆棚的说:“蔡师长,我……二师一水儿的燕赵好汉,对蠕蠕人深恶痛绝。上了战场,保准……” “行了行了,别动不动就拿燕赵男人说事,多了不起似的。一师的主干力量是飞将军李广和冠军侯霍去病的后代,有谁怕过蠕蠕人了?就我手下的那几个团长营长,哪一个不是战场杀神?军长可以作证,他们可是第一批出关的,是吧军长?” 蔡俊将鲜于修礼拉出来垫背。鲜于修礼微笑着不吱声,只管让他俩争风吃醋。 赵破胡见军长并没有支持他的老兄弟,胆气更壮了。不屑的说道:“我承认五原来的兄弟没有孬种。但是,要跟我们赵家峪出来的兄弟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各位说是不是?”赵破胡显然又在拉仇恨值。 蔡俊听赵破胡这么说,更不乐意了,破锣一样的大嗓门儿反唇相讥道:“人家四师的兄弟来自于武川、燕、幽、瀛、冀、安、营七个州镇,一点不比你二师差。正如主公所说,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才走到一起。赵部长,宇文师长,你们说是不是?”蔡俊拉出赵公民和宇文洛生抵挡,赵破胡立刻就蔫儿了。 见众人没有在提出其他建设性意见,鲜于修礼清了清嗓子严肃的说:“好了,诸位没有其他意见的话,讨论到此为止。现在我命令!” 一听军长发布命令,众人“唰”的一下起身立正。 “命令:一师、四师,会后立刻返回驻地做好准备,三天后出发。” “得令!”两位师长异口同声的答道。 “特战队李虎,你随我一起出发。” “得令!”李虎答道。这孩子现在话越来越少,锋芒内敛的瘆人。 第七章 超前布局 军部作战会议结束后,各位师长连一顿晚饭都没混上,马不停蹄的返回驻地准备行动。分手时,蔡俊苦笑着打趣鲜于修礼说:“你可真够小气的,用了晚餐再走不迟嘛。这下可好,只能星夜兼程,风餐露宿了。” 鲜于修礼说:“反正你们几个总有人要在半路加餐,我不能厚此薄彼。” 宇文洛生抱拳拱手笑呵呵的说:“感谢军长体谅。如此,卑职心里平衡了。哈哈哈哈……” 悉万果也说:“就是就是,他们二位一口气就能回到驻地,我和宇文师长可苦了。不过,有了军长的这份体谅,即便饿着赶夜路,心里也舒坦。哈哈哈哈……” 蔡俊脾气急躁,谁想在他那里讨的便宜,或多或少都要付出些代价。听宇文洛生和悉万果拿他找平衡,立刻反唇相讥道:“阿欢对你们这样的想法有个评价,叫羡慕嫉妒恨。太他娘的准确了。等着吧,让尔等卑鄙小人嫉妒的地方多着呢。” 跟在宇文洛生旁边的侯景,立刻猜到蔡俊话中隐含的意思,便不屑地说:“蔡师长高兴的太早了。有我们四师在,战役首功还轮不着阁下。” “狗崽子!凭你麾下的那些杂牌也想和我比?做梦吧!咱们战场见高低!”蔡俊豪气的放出话来。 “一言为定!……不过……临别时小弟好言提醒景彦哥一句。打仗靠的是智谋,不是蛮力,告辞了!”说罢夹马就跑,怕蔡俊给他来一马鞭。 蔡俊见侯景丢下一句貌似关心,实则轻蔑的话扭头就跑,气得牙根儿痒痒。奈何侯景已经一骑绝尘,鞭长莫及。 其他几人也都皮笑肉不笑的虚情道别。实际各自都憋着一股劲,准备在这场大战中拔得头筹。毕竟这是骑兵军组建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战役,谁不想一战成名? 暗自较劲的师长团长们离开以后,鲜于修礼、司马子如、赵公明、娄太、娄五斤、张子然、李虎等几位核心人物收起笑容,重新回到会议室进行了临时分工。 监察部长赵公明、警卫团长娄太、秘书处长张子然留守军部。军长鲜于修礼、参谋长司马子如、情报部长娄五斤、特战队长李虎组成前敌指挥部,负责此次对婆罗门的围剿。明早出发。 晚饭时几人围在一起,说起这次战役发起的原因时,司马子如若有所思的问鲜于修礼:“修礼,我怎么感觉这场战役,阿欢似乎年前就开始布局了?”老弟兄们私下聊天时,不以职务称呼。 “遵业兄也有这种感觉?呵呵,不瞒你说,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过来的。”鲜于修礼听司马子如这么说,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张子然听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说高欢深谋远虑若此,有些不大相信,便插话说:“你们俩以为他能掐会算啊?” 司马子如见张子然不以为然,开玩笑说:“你还别不信。依我看,那家伙就是一个妖孽。……仔细回想他几年来的变化,真个是判若三人?” “应该是判若两人吧。”张子然自以为是的纠正道。 “我说的就是判若三人。你可能不知道。阿欢以前那可是活泼可爱,人神共喜的一个人。他说的那些男欢女爱,才子佳人的小说故事,言犹在耳。号称怀朔镇第一优伶的贺六浑,硬生生被他那位顽固不化的老岳丈给逼成一个闷嘴葫芦。成婚以后的一年里,阿欢变得沉默寡言,像人人都欠了他二百贯似的。整天眉头紧锁,仿佛天下的苦难全压在他一个人心头。逛个窑子都愁眉苦脸。自打去年七月差点一命呜呼之后,浑段子不讲了,人也沉稳了,像是被老天爷掀了天灵盖,整个人一下子开窍了。奇淫技巧,三天两头给你来一个;奇谈怪论多得数不胜数,而且找不到出处。诸如此类,诸位没忘记吧?短短一年时间,咱们的贸易商行富可敌国,下属几十个独特的大型作坊,所生产的每一样产品都是他发明设计的,最少也是经过他指点的。还有,我们手上的秘密军事力量,精锐兵卒加起来不少于五万,可战之兵总数十万出头。特别是小虎掌握的特战队,和规模已达八千左右的少年营。别看都是些孩子,战力远远超过骑兵军精锐。穆老二手里还有一支神秘力量,连你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想想看,一年之内打拼下如此雄厚的家底,直接或间接的养活一支十万人的武装力量,你听说过谁能做到?两年时间,前前后后三种人格变化,不是判若三人是什么?”司马遵业如数家珍的说着,差点连自己都吓一跳。 鲜于修礼、李虎、娄太、娄五斤这些个相同经历的人,深有同感。曾经在少年营第一次见面就被高欢征服的张子然,此刻也为之愕然。 “卑职以为参谋长说得对。主公既是卑职的救命恩人,也是卑职的授业恩师。一年来的师生之谊,卑职不止一次见识过主公的与众不同。”性格越来越内敛的李虎无限崇敬的说。这是他的心声,不掺假的心声。 鲜于修礼若有所思的说:“的确如遵业兄所说,他伤愈之后变化确实挺大。从他谋划成立少年营,到让我出关发展;让安盛哥出面救助两个仅有几百人的蠕蠕残余部落,到组建小虎的特战队,再到咱们军的成立,环环相扣,精心布局。仔细想想,感觉都是在为今天这场战役预做准备。”鲜于修礼回味着一年来的变化,深有感触的说。 “呵呵呵……说起来真是好笑。如果按大魏军职类比,我们这些人都比他的职务高。他一个八品幢主,三五百人的统兵权力,却领导着我们这些军长师长。我们还心甘情愿的做他手下,好不好笑?”司马子如忽然想起这种局面,感觉滑稽,不禁开起玩笑来。 “二位长官只说了一部分。”情报处长娄五斤插话说:“据我所知,库伦和比干那边,蠕蠕人在军中的分量正在逐步压缩。可战之兵六成已经替换成咱们大魏人了。除了最早收编的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部,以及俘虏巴尔哈拉奴役的千人外,其他蠕蠕人想要参军服役,是要经过严格审查筛选后才能进入军队。如此,卑职认为,我家姑爷所谋,怕不止于此。” 娄五斤今年十八岁,他的历练之地被放在怀朔镇。还未真正出师,正好高欢要布局关外,便被派给鲜于修礼担任侍卫。因其身手不俗,识文断字,为人机敏,性格沉稳,出关后不久被鲜于修礼选中,负责斥候事务。娄家培养的这些家生子,十五岁单独放出来历练时就有各自的生存之道。所谓一招鲜、吃遍天,正是如此。娄五斤是他的真实姓名,出生时重达五斤,故而得名。 听娄五斤这么说,司马子如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这一笑不要紧,正在咀嚼的一口米饭喷得满桌子都是,害众人急忙躲避。 “怎么了这是,吃喜鹊蛋了?”鲜于修礼拍打拍打沾在衣襟上的饭粒,厌弃的说。 司马子如嗤嗤笑了良久才解说道:“我想起阿欢曾经跟我说,他要让草原上的所有蠕蠕人都学会锦衣玉食,享受生活。直到有一天养成脑满肠肥的爬行动物,再挨个宰杀。到那时,保准没有一个蠕蠕人愿意反抗。……现在想来,这一招太他娘损了。他说这叫温水煮青蛙。我看更像釜底抽薪。” 鲜于修礼想了想,笑了! 司马子如接着说:“所谓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阿欢是要把蠕蠕人能吃苦,耐磨难,善骑射,好杀戮的性子,从根本上加以改变。就人的本性来说,好逸恶劳是通病。能随手捡拾些草药就换粮食,饲养的牛马羊驼从头到脚能换钱,女人在家里做些针线活能养家糊口,舒舒服服躺在毡帐里能挣钱,谁还会拼了命去劫掠打仗?遇到灾年不再饿死人,生下娃娃六岁以后就有人接走,免费替你教养。天长日久,谁还会战天斗地?蠕蠕人也一样,定然会饱食终日,不思进取。这样的蠕蠕人,难道不是我们最希望看到的蠕蠕人吗?仔细想想,这一招是不是损到家了?呵呵呵呵……这才应该是阿欢的本性,祸害人无底线的贺六浑,哈哈哈哈……” 随着司马子如的分析叙述,鲜于修礼跟着会心的笑了起来。 对于早年的高欢,除了鲜于修礼、司马子如,其他人都不曾见过,故而想不出高欢曾经的画面。若果有韩轨在场的话,有关高欢小时候的趣闻轶事会更多。因为他两是光屁股长大,比谁迎风尿的更远的朋友。 眼下,韩轨同样是为了高欢这个朋友的重托,远赴大漠,筑城占地。 第八章 情势突变 听二位说的有趣,其他人也都附和着笑出声来。特别是司马子如和娄五斤说起“富养”蠕蠕人的阴谋策略,众人都发出钦佩的感叹声。不难想象,不管是真心投靠还是被逼臣服的蠕蠕人,毕竟百年恩怨,岂是一时半会儿能如胶似漆的粘合在一起的?高欢这招从意志上瓦解一个民族的做法,比武力摧毁更彻底。时间不用太久,十年光景足以。 眼下的蠕蠕人,能形成集团的也只有婆罗门了。秃鹿贵伐和地豆于两部已经进入被同化的快车道。他们的健康幼童,如今被高欢全部分散在五原和少年营两地接受汉化教育。几年以后,民族认同就会成为这些孩子的盲点。世界观改造彻底的话,孩子们甚至会瞧不起自己愚昧无知的民族。 赵公明将掉在桌上的一个饭粒捡起来吃了,摸索摸索垂到胸口的花白胡子,也不禁感慨的说:“主公这一招温水煮青蛙确实精妙。如果成功的话,不知不觉就将强大的蠕蠕解体了。老夫活了一个甲子,见人何止万千,可像主公那样的不世奇才真个是见所未见。这里没有外人,不怕说句僭越的话。若说去年随鲜于将军过长城,是为了全族上下谋条活路的话。今日之志,愿与咱们那位主公君臣相处。” 听老倔巴头这么说,其他人互看一眼,会心的笑了。意思不言自明:我们都是这么想的!要不然舍家撇业,你以为是来草原游玩来了?都是聪明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全都了然于心。 赵公明吹了吹用开水冲刷的菜汤,露出他极少有的腼腆笑容。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不允许他浪费一点菜汁,佛流佛流喝了几口菜汤后接着说:“有幸陪主公深谈过两次,每次都有醍醐灌顶之感。所谓达者为师,老夫承认主公学识广博,深不见底。正如参谋长所言,主公的许多学识都似曾相识,细细琢磨却找不到具体出处。老夫就想,古来圣贤中不乏学问天成者,难不成主公的学问也属此列?” “没那么邪乎吧?”虽然司马子如对高欢的评价越来越高,但他并没有觉得高欢在学问方面超常,离古来圣贤相去甚远。那家伙就是……就是……还别说,他的那些奇谈怪论,真有点学问天成的意思。不会吧,有那么牛逼? 正当几人边吃边聊高欢的趣闻轶事之时,一名情报人员急匆匆进来,将今天收到的最后一封飞鸽传书交给娄五斤。信鸽不能夜视,天黑以后就不飞了。现在是酉时二刻左右,太阳还需大半个时辰才能落山。 一看标记,娄五斤知道是高欢本人的来信。情报人员已经翻译好了内容:x、s,婆罗门倾巢出动围困库伦城,令你部不计代价救援。落款是个g,代表高欢本人。x代表鲜于修礼,s代表司马子如。也就是说,这封信是他本人直接发给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两人的。表明两个含义:一公二私。救援库伦为公,救出阿依尔古丽为私。 之所以提到翻译,因为高欢照搬了后世谍战片里传递情报的手法。阿拉伯数字加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配合一本书的页码、行数、第几个字等,简单的很。这时代的人,即使截获了情报,也以为是鬼画符,根本想不到是密信,自然破解不了。相比人工、快马、狼烟,五百里之内传递情报,信鸽是最好的通讯手段。再说,利用狼烟作为通讯工具,必须要建设无数个烽燧,还要常年有人驻守,太不经济了。高欢手里没有步兵,他暂时还不想组建步兵。中原缺马,草原上的马多如牛毛,费那劲干嘛? 娄五斤将纸条交给鲜于修礼。鲜于修礼看后大吃一惊,并将最新情报说给众人听。在座之人都知道库伦对高欢意味着什么。不仅是刚刚组建完成的一万骑兵,以及一年来收拢的两万蠕蠕人的安危。还有辛辛苦苦筑起的库伦城,更有住在城里等着高欢迎娶的那个据说美若天仙的胡人女子阿依尔古丽。 “怎么办?”娄五斤担心的问。 鲜于修礼说:“还能怎么办,调整作战计划,救援库伦。我们能不能在草原上立足,能不能完整的统属漠南漠北,库伦一战的成败非常重要。不仅关系到现有的蠕蠕人能否人心稳定,更关系到被我们征服后的草原能否长期安定。如果我理解无误的话,主公之所以不计代价救援库伦,就是此意。” 司马子如一改先前的不正经,神色严肃的说:“我赞成军长的意见。库伦在蠕蠕汗庭东北方向,两地相距六百里。我们这边离库伦最近的是四师,大约也是六百里左右。军部和一师距离库伦千一百里。如果库伦方面能坚持两天,我们就能全部赶到。退而求其次,让四师先投入战场,或内外夹击,或打开一道缺口与库伦合兵一处,坚守待援。” 李虎有些担心,主动申请道:“军长,参谋长,要不让卑职率先出发,争取摸进库伦城,见到未来的主母。可能的话,先将主母救出来。” “耐心等一会儿,听参谋长说完,磨刀不误砍柴工。”鲜于修礼安慰李虎。他知道这孩子重情重义,真心诚意关心阿欢及其家人。 司马子如眉头一蹙,接着说:“库伦的骑兵师,实际能够参加骑兵野战的不足五千人。他们刚组建不久,新兵大多是中原地区的农户,训练成合格的骑兵需要时间。不像我们这边,以战代训,成熟的很快。如果预先得到消息,把外围的人和牲畜集中回城里坚守的话,应该问题不大。最怕韩轨头脑发热,出城野战,那就麻烦大了。” 司马子如接着分析道:“最坏的结果有三种:一是婆罗门一鼓作气攻破库伦城。二是城内有人反叛,里应外合,韩轨被迫放弃库伦城。第三就是被婆罗门诱出城外野战,精锐被歼灭。” 司马子如看了鲜于修礼一眼,鲜于修礼说:“继续。” 司马子如接着分析道:“根据主公这份信传来的时间判断,婆罗门倾巢出动,行进速度不快,应该还在去往库伦的路上。根据主公遍布各地的情报网络,婆罗门出动时,消息就应该传回五原了。我们是前天下午接到作战命令的,今天傍晚得到此信。说明婆罗门应该是昨天出动的。最快后天到达库伦,最慢五天以后到达。另一方面,我们接到消息的同时,库伦方面也应该接到了,不至于一点准备没有。乐观估计,我们在城破之前能赶到救援。基于此,我提议:参加救援的部队不变,还是两个师。所需改变的就是攻击位置调整到库伦。如此一来,相比先前的围剿计划,省了不少麻烦。后勤补给不用分散,直接运到库伦前线即可。诸位以为如何?” 娄太说:“军长,婆罗门数倍于库伦兵力,要不让警卫团也参战吧?” 鲜于修礼说:“用不着。区区几万乌合之众,我还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娄太说:“要不抽调五百重骑兵冲阵吧?” 鲜于修礼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重骑兵速度太慢,等人马铠甲运过去,黄瓜菜都凉了。就按参谋长说的办。五斤,迅速派出斥候追赶几位师长,传达军部新的作战命令。让他们接到军令后,带足五天干粮。一人双马,马歇人不歇,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库伦。最先到达战场者,可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进攻方式。特别是四师,离库伦最近,命令宇文师长,务必要掌握战场主动权。先前不是要和蔡师长一较高下吗?就说我说的,考验他指挥才能的机会来了。” “……小虎,你亲率特战队出发,就按你刚才的想法办。两个任务交给你,保护好未来的主母和拿婆罗门的人头来见我。有一点我要特别强调,哪怕库伦的人死光了,哪怕婆罗门跑了,也要首先保证未来主母的安全。明白了吗?” “卑职铭记于心,坚决完成任务!”李虎一双虎目放射出凌厉的光芒,语气坚定地应答。 “那就准备出发吧,我们也该行动了!” 鲜于修礼下达完命令,众人放下碗筷,各自准备去了。 第九章 大漠雄城 库伦城,坐落在前匈奴单于庭遗址东北方向,狼居胥山脚下。内城外郭,布局为一个正方形的“回”字,留有南北两道城门。筑城时,高欢派出几十位懂筑城的工匠。运送了上百车的铁锹、铁钎、头、箩筐等工具。两万多人齐动手,历时七个月,基本完成了城墙的夯筑垒砌。 外城城墙是石头地基,夯土墙体,墙高二丈五。 内城城墙的墙皮是石头垒砌,石灰、黏土、细砂混合而成的三合土溜缝。夹缝中间充塞碎砂石。墙高三丈,底宽两丈,顶宽一丈五(一丈=2.3米)。中心位置建有一处圆木青砖结构的二进二层四合院。前院是库伦军政公署,后面是三个紧挨着的家属院。左边是秃鹿贵伐家,右边是韩归家,中间居住着高欢的未婚妻阿依尔古丽。 以军政公署为中心向外扩建,依次是军政各机关值房,警卫团及各骑兵团的办公场所,仓储库房,军政高等级公职人员的住房,托儿所、小学堂等。最外围的建筑是库伦警卫团的营房。警卫团的两千人,一半在内城,一半在外城。 筑起一座雄城,单靠高欢一个人的财力当然不可能。劳动力和建筑材料九成是免费的。但一成的花费也是天文数字。所以,外城的空闲土地用来房地产开发。仓储、客栈、商铺、酒肆、饭馆、妓院、赌场、书场、戏园子、匠作坊等,先建后卖。独院别墅,二进豪宅,普通民居,各个阶层的住房,应有尽有。 眼下进驻外城的主体是服务业从业者,本地和外地客商、从事手工业生产的匠作艺人。另外一个较大的群体就是有钱的牧主,逃散的蠕蠕贵族,原汗国不愿意投奔婆罗门的各级官吏,酋帅富户。这些人不差钱,纷纷在外城买房置地。可容纳八万人的外城,现在才进驻了约八千多人。还有大量的空地等待开发。 整个草原,以库伦城为原点,方圆两千公里之内,只有库伦城可以随便进出,来去自由。以高欢的计算,用不了三年五载,这里将会成为一座国际化的中心城市。不管是漠北的牧人,还是松辽各部,抑或是西域诸邦,选择来库伦交易的商人会越来越多。为此,筑建库伦城,他着眼的是未来,不是当下。 城镇最不能缺少的就是水源。为了解决这个事关生死存亡的大问题,筑城时特意从弱洛水引出一条支流自城中穿过。人喝马饮,防火浇地,离开水源真的不行。 相比中原地区动不动就十几丈高的城墙来说,库伦的城墙看上去更像大户人家的院墙。如果用来御防拥有云梯的攻城军队怕是办不到。但防备骑兵绰绰有余。因为没有护城河,所以不能叫城池。大魏过来的人叫它土城子。蠕蠕人叫它城圐圙。官方正式名称是库伦城。比较而言,绰号总比官名接地气。两个口语化的名称,眼下已经在草原上传开了。可库伦城的位置在哪里,却只有少数人知道。 然而,不管草原上的讯息多么迟钝,但有史以来第一座雄城出现在狼居胥山下,额根河边,总要引起各方面的关注。何况,自打五月中旬这座城开埠以来,草原上极为稀缺的青盐瓷器、精米麦面,绸缎布料、烈酒香料,锅碗瓢盆,成衣鞋帽,洗漱用品,可以说应有尽有。除了价格贵一些,没其他毛病。只要肯花钱,特别是黄金、白银、宝石、珍皮,那是响当当的硬通货。 当然,有一个环节特别讨厌,那就是必须先兑换成一种铸有高颧长脸英俊男人头像的白铜币或黄铜币。如果是大宗买卖,还可以兑换成金币或银币,上面的头像还是那个头像。只要完成这个过程,库伦城商家手里的商品都可以购买,而且数量不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概不赊欠,童叟无欺。这里没有种族歧视,没有敌我之分,只要给钱,魔鬼上门也不拒绝。 因为有了一比一百的白铜币,高欢取消了方孔铜钱。将原先的黄铜币也铸成实芯的。规格约一厘米大小。如此,华北贸易商行的货币分金、银、白铜、黄铜四种。分别是1:100:1000:10000. 方孔铜币是为了方便穿起来携带。此前历代王朝,一般不用黄金和白银直接交易。特别是白银,作为货币形式,也才几十年的历史。 如此一来,不仅库伦辖区内的三万人受惠,生产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甚至吸引了许多来历不明的人物前来购物。有人只对商品感兴趣,也有人对掌管商品的人感兴趣,还有的人对整座库伦城感兴趣。 见识过如此丰富繁华集市贸易的形形色色的外来人,他们既是购买者,更是信息传播者。到六月底,大西北的契骨人,金山上的突厥人,大西南的吐谷浑,有人不辞劳苦,驮着十几褡裢的金疙瘩慕名而来。这些人当中,当然少不了婆罗门的人。马牛羊驼一类的大牲口互市不在城里,专门设在南城外的空地上,取名“大巴扎”。 库伦的真正叫法应该是圐圙(kuluè),汉语本意是“圆圈”。圐是轻声字,不是一声。从字面上可以看出,这两个字的意思很直白,即在平坦地面上围起的大院子。四方八面,无遮无拦,围起来就是圐圙。之后,北方和西部地区筑起的比院子更大的夯土城,也被人们以小比大的称之为城圐圙。学界有人说“圐圙”二字来自蒙语。其实,匈奴人、鲜卑人、柔然人都这么叫,读音确实来自少数民族语音。至于库伦的叫法,则是知识分子们嫌弃“圐圙”二字太土气,以库伦替代,算是书面语言。 高欢之所以将这里命名为“库伦”,自然是因为心里的某些执念。因为此地曾经是匈奴的单于庭,冠军侯霍去病曾在这里调戏过匈奴小姑娘。历史上著名的成语“封狼居胥”就产生于此。所谓的“狼居胥”,应当是“狼穴”的误传或不准确叫法。类似于将“圐圙”叫作“库伦”。匈奴人的图腾为狼,汉人蔑称单于庭为狼穴,没毛病。 西汉元狩四年(前119年)春,奉汉武帝之命,霍去病和他姐夫卫青各率五万骑兵,分别出定襄、代郡,深入漠北,寻歼匈奴主力。霍去病率大军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与匈奴左贤王部接战,歼敌七万多人,俘虏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并乘胜追杀至狼居胥山下,在此举行了祭天封礼,又在姑衍山举行了祭地禅礼。之后,霍去病的兵锋直逼至瀚海(贝加尔湖),再不见匈奴人影。经此一战,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从此,“封狼居胥”成为历代中华武将追求的不世功业。 一千八百年后的1778年,乾隆皇帝降旨哲布尊丹巴,命他在北京到恰克图商路上的驻地设立城防,取名库伦。1924年,在苏联人的撺掇下,乔巴山闹独立成功,库伦更名为乌兰巴托,意为“红色英雄城”。 然而,在高欢的心里,这里一直是中国的版图,一万年也不会变。不久的将来,他还要将那片世界上最大的淡水湖,汉人称北海或瀚海,高车人称于巳尼大水,俄国人称贝加尔湖的广阔水域命名为“北中国海”。“中国”,正是大魏的另一个称呼。中央之国,没毛病。 驻扎库伦的骑兵师,眼下实际拥有控弦之兵一万左右。 鲜于修礼的第一军,是完全的军事集团,组建的目的就是开疆拓土,暂时没有民政事务。为了防止有心人浮想联翩,高欢给第一军的武器、军装、铠甲等,都迥异于这个时代,更接近于清朝晚期的辫子军,只是发型不同。 库伦的骑兵师,因为有秃鹿贵伐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兼顾了民政。武器军服之类的装备,更接近这个时代。只在统一制式方面,远远强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高欢的设想中,以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部为核心,作为未来帝国的行省存在。继续往北才是真正的边疆,以军镇制度的形式放置到最前沿。豆地发目前还在大魏境内的比干城(西汉受降城)。等彻底消灭婆罗门之后,他打算将豆地发部迁往蠕蠕汗庭所在地(哈尔和林),筑城立足,永为内陆省份。 ………… 且说八月初三这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鲜于修礼收到救援库伦的命令。差不多同一时间,库伦方面也收到来自五原大本营的飞鸽传书。内容简单明了:婆罗门倾巢出动,即将围攻库伦城。已令第一军和比干城骑兵师驰援你部。另:婆罗门起兵仓促,欲求速战速决。你部若无必胜把握,务必坚守待援。落款也是那个奇怪的符号g。因为是飞鸽传书,内容简短,但信息量很大。 接到信后,韩轨沉思良久,权衡利弊,最后还是决定采取守势。既然婆罗门倾巢出动,说明至少有五六万人来攻。大本营指出婆罗门起兵仓促,说明婆罗门一定遇到什么突然变故。围攻库伦城的目的,或许只是想劫掠一把,补充不足。如果让婆罗门得手,不仅可以迅速扩充两万人左右的骑兵规模,还有大量的畜群粮秣,金银珠宝以及先进的兵器。这么大一支力量集中在一起,俟力发婆罗门那个混蛋甚至可以越过长城,去内地劫掠一把。 第十章 库伦备战 收到高欢飞鸽传书的时候,韩轨正准备回一趟五原。自打去年冬天和秃鹿贵伐来草原收拢蠕蠕散民至今,他只回过两次家。其中一次是去五原开会。另一次是韩秦氏生孩子,他回去赔了一段时间。 高欢担任二幢幢主之后,怀朔镇一帮老兄弟,除了户曹史孙腾,狱队尉景,马曹厍狄盛三人留在怀朔镇外,其他人及其家小一并跟阿欢去了五原。让兄弟们把家小迁往五原的事,阿欢态度十分坚决。不仅如此,就连华北贸易商行总部,也在他的力主下迁往五原。不得已,主持商行各项事务的刘贵和窦泰也跟了过去。 穆狄现在和无尘道人神出鬼没的在山里搞什么雷,据说已经小有成就。李虎的特战队试过之后,反映效果不错。 司马子如、蔡俊、侯景三人到鲜于修礼的一军任职去了。上次开会见到他们,一个个风吹日晒的满脸爆皮,精神头却十足。特别是司马子如那个白皮书生,现在也是挺胸抬头,腰杆笔直的一副武将模样。 可朱浑元在自己的封地开矿,据说也是日进斗金。可不嘛!数千奴隶战俘替他免费挖矿,商行那边又是全数收购。这样的优厚条件还不发财,那才真是日了鬼了。现在的可朱浑元,根本没时间舞刀弄棒。整天背着手视察矿井,嘚瑟得像三皇五帝。婆姨鄂勒森比他还嘚瑟。隔三差五佩戴上四五斤重的金银首饰,去五原娄昭君三姊妹和李氏她们几个显摆。 呼延狼给老和尚安排了几个小沙弥,跟着阿欢去了五原。 怀朔镇的一帮老兄弟,就自己单独在库伦打拼。全家搬到五原之后,有阿欢和兄弟们照应,吃穿用度不愁,儿子在幼儿园也有人照顾。唯一的不好处就是不能与家人经常团聚,惹得韩秦氏老大不高兴。反倒是老母亲想得开。自打不再为难阿欢之后,私下甚至鼓动自己以事业为重。 “男子汉大丈夫,守着婆姨能有啥出息!?”这是老母经常训斥自己的话。 有老娘罩着,韩秦氏有苦说不出,只能等自己回去,没命的在被窝里泻火。这不,老二满月不久,老三又怀上了。 他这次回五原,一是看望家人,二是向高欢讨教下一步该怎么办。 眼下库伦的发展势头蓬勃。和秃鹿贵伐的配合也算默契。军事、民政、工商、贸易、蓄牧、文娱,各行各业齐头并进。辖内人口三万出头,各类牲畜百万之多。综合实力,足以和草原上任何一方势力对抗。 库伦骑兵师已经齐装满员。下辖三个骑兵团,一个警卫团,总员额一万一千人。单兵装备和鲜于修礼的一军旗鼓相当。除了缺乏足够的实战经验外,其他方面相差不多。 畜牧业发展的更是出乎意料。从巴尔哈拉那里缴获的牲畜,一部分有偿分配给收拢回来的蠕蠕牧民。另一部分和新缴获的畜群用来组建公有牧场。经过近一年的发展,现在至少壮大了三成。其他归顺的蠕蠕人,有产者,骑兵师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只需缴纳少许比例的牧业税。无产者,由库伦军政公署负责提供他们做工的机会。现在库伦劳动力缺口很大,根本没有闲人。 总之,方方面面都不错,就是运输方面稍显不足。从五原道库伦,最近的路途也要两千二百多里。驼队往返一次,少则两个半月,多则三个月。人吃马嚼,全损耗在路上了。他这次回去,就是要喝高欢商讨一下,能不能在库伦也建几个大的工厂作坊就地生产。 最近,来自各地的胡商已经将库伦的客栈塞满了,只等着来自五原的稀罕货。 眼巴巴的看着整袋整袋的黄金珠宝赚不到手,秃鹿贵伐都有些急眼了。昨晚上还催促自己赶紧回五原,看看能不能在库伦也开几个作坊。 …… 高欢建立的军队当中,军一级的内设情报机构称“情报部”。师一级称“情报处”。团一级称“情报科”。 负责库伦情报工作的情报处长,就是沃野阿巴泰刺杀高欢那晚杀人最多的娄十四。他的真实姓名叫娄震。 娄震将大本营的飞鸽传书递给韩轨说:“师长,你怕是不能回五原了。主公来信说,婆罗门要对库伦动手。” 韩轨接过纸条看了看说:“讨人厌的婆罗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上门找打。叫勤务兵去请相国过来,咱们商讨一下吧。” 娄震将外屋的勤务兵叫进来吩咐了几句。勤务兵走后,转身对韩轨说:“师长,初一那天主公还来信说,已经命令鲜于军长围剿婆罗门,让咱们做好配合。这才刚过两天,就逆转成婆罗门要围攻我们了?我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头?” 韩轨不以为然的说:“军情瞬息万变,正常。” 娄震说:“说是那么说。可这变化幅度也太大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韩轨说:“有什么好奇怪的。阿欢早就说了,婆罗门那厮就不是个安生的主,早晚会出幺蛾子。” 娄震说:“问题是,婆罗门不是正和高车人开战吗,怎么会突然冲着我们来呢?” 韩轨说:“你是搞情报的,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 娄震说:“这话没错。我得到的情报是,婆罗门被高车人打得左支右绌,已经没有多少招架之力了。这个时候围攻我们,他有那个能力吗?” 韩轨撇撇嘴说:“疯子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如你所说,面对高车人的强力攻势,婆罗门已无招架之力。换作是你,接下来你会怎么办?” 娄震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说,婆罗门要跑?” 韩轨说:“没错!困兽犹斗,歇斯底里。逃跑之前,他一定会劫掠周边。想想看,千里之内,还有比我们这里更值得冒险的地方吗?” 娄震恍然大悟的说:“你这么说,就能说的通了。” 两人没说几句话,秃鹿贵伐就过来了。 按照当初高欢的吩咐,韩轨主管军事,秃鹿主管民政。韩轨为正,秃鹿为辅,相互配合,共同领导库伦的军政事务。高欢一直不知道该给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一个什么职务名称。想来想去,暂时以相国相称吧。匈奴、蠕蠕这些部落汗国的所谓相国,不是中原王朝的宰相,只是高等级的文官职务。所以,他们的所谓相国,动不动十几个乃至几十个,一点不稀罕。库伦和比干二城,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地方政府,高欢让他们组成军政联合机构,暂时就叫“军政公署”。所以,秃鹿贵伐现在的职务是军政公署的相国。听上去有些不伦不类。 “相国,我的意见还是固守待援比较稳妥。”等秃鹿贵伐看完高欢的来信,韩轨说出自己的想法。 秃鹿贵伐沉吟良久后说:“照理说,婆罗门那瘪犊子不该仓促起兵围攻咱们。是不是与高车人开战吃了大亏,想要逃跑,顺便来我们这里抢一把?” 韩轨点头说:“可能性很大!我和娄处长也有这种认识。看来,我们三人不谋而合。那就索性这么定下来。固守待援,寻机反击。” 秃鹿贵伐说:“我没意见。需要我怎么配合,尽管说。” 韩轨略微沉吟了一下说:“既然这样,那我就独断专行了。按照预案,一旦有战争威胁,城外五十里内的牧民和牲畜都要迁回城里。五十里外的,也要有计划地组织他们隐藏起来。现在威胁来了,早先制定的预案这就用上了。按照分工,相国你负责组织民政方面的人完成这项事务。人手不够,从警卫团抽调。务必要在今晚子时前,将外城的空地清理并分隔好。以免回城的畜群混杂在一起,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秃鹿贵伐说:“这事我去组织安排。另外我提议,五十里外需要躲避隐藏的牧民,就不要等军事会议开完了。各团现在就可以着手办了,避免到时候来不及。” 韩轨说:“相国所虑不无道理。娄处长,你派传令兵去各团通知营以上军官参会时,顺便将相国的意思也传达了。命令各团派出一个连的兵力,帮助牧民转移并负责保护他们的安全,直到命令解除为止。另外,立刻向婆罗门方向派出几组斥候,一定要探查到婆罗门的准确位置和具体动向。……先就这些,你去办吧。” 三人商量妥当,娄震忙着分派任务去了。韩轨和秃鹿贵伐继续商议接下来如何防守,如何调拨物资等诸般事宜。 …… 八月初三下午,库伦骑兵师向辖内全体将士和臣民发出战争动员令。一炷香以后,传令兵特意换上代表紧急战事的黑色令旗插在后背,风驰电掣般从南北城门出城,赶赴三个骑兵团传达命令去了。 城内也同样紧张起来。军民加起来一万多人,突然爆出战争动员令,井然有序的库伦城,顿时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太乱了,这样不行啊!无头苍蝇似的,还不得踩死几个?相国,这是个教训啊。城镇管理你我都不在行。此战过后,还是让主公派些能人过来帮咱们吧。”忙完手里的杂事,韩轨走上内城城墙。正好秃鹿贵伐也安排完手上的事过来了。两人边看边议论。 “是啊!老夫这辈子在草原上散漫惯了,几曾想过能在城里居住?你看看那些无头苍蝇,哪一个不是牧民?是该考虑用专人来管管了。五原城的管理就是榜样,我们也可以派人去学。”秃鹿贵伐现在也是一副汉人文官的做派,言必称“老夫”。 “眼看城外的人畜就要回城了,可城里还是乱哄哄一片。传令兵!” “卑职在!” “你去告诉五营长一声,半个时辰内整顿不好全城秩序,他这个营长就别干了。” “是!”传令兵转身下了城墙,飞也似的去了。 城防警卫团下设的五个营当中,第五营是专门负责社会治安、邢狱缉盗的。 接到传令兵转达师长整顿秩序的命令后,大名崔铭,诨号催命鬼的五营长,瞬间脸色阴沉,眼冒凶光。对跟在身边的几位连长恶狠狠的骂道:“都给老子听着,一刻钟内整顿不好秩序,老子的营长干不成,你们他娘的也别想好活。一连负责南区,二连负责北区,三连负责东区,四连负责西区。老子就在这里等着,一刻钟后开始检查。完不成任务者,趁早给老子滚蛋。” “营长,要是人们不听话咋办?”四连长提出问题。 “你们手里的马鞭是赶苍蝇的?你们手里的钢刀是切羊肉的?”催命鬼横眉立目的反问道。 几位连长一听营长放权了,立正答道:“明白了营长,您就擎好吧。” 几位连长离去不大一会儿,满大街全副武装,张牙舞爪的凶兵出现了。所有不听指挥,四处乱窜的人,都接受了蛇信般的马鞭不分部位的无情抽打。严重者,当时就皮开肉绽了。确实不到一刻钟,混乱的秩序稳定了,全城进入秩序轨道。 站在城墙上观察这一切的韩轨和秃鹿两人,无不感慨的得出结论:“乱世用重典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嘛!催命鬼一顿皮鞭,比一万句温言相劝都管用。” 秃鹿贵伐不无感慨道:“可汗有句话,说我们这些人是畏威而不怀德。老夫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很不舒服。细细想来,何止是我们这些草原人如此?普天之下,这样的人哪里没有哇!吃硬不吃软,畏威不怀德,人类本性。这几天老夫这右眼皮跳个不停,一直担心有不好的事发生。” 韩轨说:“这不是已经发生了吗?婆罗门都快打上门来了,还有比这更坏的事?” 秃鹿贵伐忧虑的说:“婆罗门打上门来的事已经明了,水来土掩便是。老夫心里慌慌的,怕不是因为这个……” 韩轨忽然明白了秃鹿贵伐的未尽之意:“相国担心的是……畏威而不怀德?” 秃鹿说:“但愿是老夫杞人忧天吧!” 第十一章 战前部署 师部会议室可容纳三四十人。一团长张浩,二团长李彪,三团长王三虎,以及四个团的参谋长,十四位营长以上军官都已经到会。三个骑兵团都是三三配置,只有警卫团下辖五个营,所以是十四位营长参会。随即,师部各部门主官和公署的政务人员也都到了。最后一位进入会场的是警卫团五营长,绰号催命鬼的崔铭。 师参谋长现在由警卫团团长秃鹿尔扥兼任。之所以让秃鹿尔扥身兼如此重要的两个职务,这是高欢给秃鹿贵伐以绝对信任的标志。毕竟库伦军政公署所辖地域的人口是以蠕蠕人为主体的。韩轨早先带去的一千五原汉家儿郎以及后来从各地迁徙过来的汉人,总数一直没有超过五千人。秃鹿贵伐若有异心,完全可以取韩轨而代之。但老秃鹿没有那么做,基于以下四个原因:一是高欢的救命之恩。二是女儿阿依尔古丽和高欢的婚姻关系。三是他深知高欢现在的实力。四是辖内所有人家六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男女幼童都在五原和少年营“求学”。如此情况下,即便他本人生出了反叛之心,也少有人附尾追随。众子侄当中,尔扥是他最喜欢的侄子之一。还有一位侄子叫秃鹿恼亥,现在是警卫团五营催命鬼手下负责巡城的连长。这两位侄子是长子被巴尔哈拉杀害以后,最懂他心思的后辈。 师长韩轨、相国秃鹿贵伐、参谋长秃鹿尔扥进入会议室落座之后,会场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韩轨治军极其严厉,一板一眼,完全按照高欢给他的“条例”执行。属下这些团长营长们,思想可以活跃,但规矩不能乱套。 “现在开会。”韩轨表情严肃的说:“情况诸位也基本清楚了,我这里不再赘述。可汗来信说,婆罗门倾巢出动要围攻库伦。情报处娄处长得到的情报也基本趋向于这个结论。我和相国分析,婆罗门最大的可能是被高车人逼急了。意欲逃跑,又不甘心,想来我们这里找补损失。” 五营长催命鬼小声在后面骂了一句:“婆罗门这个烂货,真他娘的敢想敢干!” 崔铭骂的小声,可会议室不大,众人听得清楚。二团长李彪也不屑的笑了笑说:“婆罗门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敢来攻打我们。” 韩轨往他俩这边扫了一眼,李彪和崔铭缩了缩脖子,不再插话。韩轨接着说:“昨天下午派出多路斥候侦探。如果得到印证,我们该据城而守,还是主动出击。召集诸位回来参会,就是商讨这件事。诸位畅所欲言,只要有利于战胜婆罗门的方法点子,尽管说出来。本师长表态,谁的意见建议被采纳,我屋里珍藏的那几坛好酒就送他了。” 秃鹿贵伐也大度的表态说:“我那里也有几坛珍藏,一并拿出来当作奖品了。” 听两位最高长官如此慷慨,一众军官爆发出热烈的有些过头的赞美声。 三团长王三虎大声说:“师长,既然如此,还等什么?说出您的作战方针,让我们大伙儿参谋参谋。” “对,师长,快说吧,馋酒了我们都。”催命鬼躲在人群里又来了一嗓子。 韩轨说:“师部的意见是据城而守,固守待援,寻机反击。但是……” 见众人没有插话,韩轨接着说:“但是,有两个困难是我们克服不了。第一,我们是骑兵,不擅长守城防御。第二,若是婆罗门有趁手的攻城利器,库伦仅仅两丈高的城墙,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即便他们没有云梯一类的家伙,用石头、木头、死尸一类的东西也能堆出一个台阶来。所以……” “师长,你就一口气说完吧。”二团长李彪被韩轨的多次转折搞的有些急。 韩轨看了他一眼后接着说:“所以,这场战斗的关键点就是时间和战法。如果固守待援。离我们最近的一军四师,轻骑快马,最晚明天应该到了。蔡俊师长的一师驻地离此千二百里,最快也要四天以后了。若遇阴雨天气,那就难说了。所以,我要听听你们的意见,怎么打最划算。” 就在这时,昨天派出去的三路斥候,前后脚送回准确消息:婆罗门的三千先锋已于今早辰时到达弱洛水西岸,准备渡河。大部队与前锋相差一个半时辰的路程。可以确定,婆罗门确实是倾巢出动,而且只有一路人马。精锐两万人,可战之兵四万。另一个消息不知是喜是忧。高车人约三万精锐骑兵吊在婆罗门之后五十里之外,不疾不徐,行动十分诡异。 斥候传回的消息还没有消化完全,留在驻地协助牧民保护畜群的骑兵连也传回消息。南部二团和西部三团各自回报,有几个最远的部落不知去向,总数加起来差不多两千人。看上去,离开牧场至少两天以上的时间了。 听到这个消息,秃鹿贵伐的精神一下子垮塌下来。他最担心的事,怕是已经发生了。 韩轨看了一眼羞愧难当的秃鹿贵伐,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两人刚聊过这个话题不久,老秃鹿最担心有人忘恩负义,畏威而不怀德。说这几天右眼皮跳个不停。所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还真应验了。话又说回来,有没有走散的可能? 断无可能!又不是三岁孩子。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叛逃了! 逃往何处?无非三种情况:一是投奔婆罗门。二是投奔已经回到怀朔镇的阿那瑰。三是得到战争的消息,担心祸及自己,躲灾去了。问题是,他们怎么知道有战争发生?除非提前得知消息了。那么,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由此推断:如果是投奔婆罗门的人,自然是最近和婆罗门方面联系上了,抑或是早有联系。如果是去怀朔镇投奔阿那瑰的人,那说明什么?阿那瑰现在龟缩在怀朔镇不敢回来,身边只有四五十个贴身护卫,根本没有发动战争的本钱。投奔他,图什么呀?第三种可能是,已经和婆罗门或阿那瑰勾搭上了。但事到临头又信不过对方,只好自寻出路。不管哪一方获胜,事后无非是跪地求饶而已。 本来热热闹闹的讨论场面,因为新传回的消息陷入安静。 一团长张浩说:“师长、相国,卑职说点想法” 听张浩第一个发表意见,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韩轨和秃鹿也看向他。 张浩正了正身形说:“我们三位团长全都来自五原。不吹嘘说,对于城镇防御作战,我们并不陌生。卑职以为,一味地被动防御,不利于打击婆罗门。” 韩轨鼓励道:“说下去。” 张浩道:“斥候传回的消息说,婆罗门的先锋与大部队间隔一个半时辰的路程。卑职……” 李彪抢话说:“卑职与张团长的意见一致。我们预设埋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吃了他冒进的三千先锋精锐。” 张浩瞪了李彪一眼,接着说:“彪子说的没错。不仅要吃了这三千精锐,还要设法将他的辎重粮草切割下来,看他拿什么养活五六万人?” 韩轨道:“先干掉他的先锋应该问题不大。辎重粮草紧随大部队行进,不好下手吧?” 二团长李彪说:“这事您交给卑职,保准给他烧的一粒粮食都不剩。” 张浩说:“彪子,你别插嘴,等我把话说完。” 李彪说:“我这不是弥补你的不足嘛。嘿嘿……” 张浩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继续说:“一个时辰内吃掉三千婆罗门的精锐,一个团的兵力怕是做不到,两个团应该没问题。所以卑职建议,派一二两个团执行这项任务,三团和警卫团负责库伦防御。等我们消灭了那三千人之后,由二团负责切掉他们的辎重粮草,一团负责策应骚扰。这样既可以拖慢他们的行进速度,给援兵争取时间,又可以蚕食婆罗门的有生力量,一举三得。” 听张浩抽丝剥茧的说明至此,众人深以为然。 韩轨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说:“二团要虎口夺食,消灭婆罗门的辎重粮草,力量稍显不足。” “用不着一个团的兵力。有我在,婆罗门活不到八月十五。”一个沉稳且沙哑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却不见说话之人…… 第十二章 生死相等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特战大队队长李虎。不是必须要露真容的场合,他都戴一副面具示人。刚刚神不知、鬼不觉的见过未来主母阿依尔古丽的他,本来是要将美丽的主母接走的,奈何阿依尔古丽坚决不同意。这才不得不留下来,帮助韩轨解除婆罗门的威胁。 且说居住在后院二层四合院的阿依尔古丽,正自和疯疯癫癫躲进房间不见外人的姐姐说着自己的心思。姐姐听没听进去不得而知,她只顾自说自话。 那个人的来信说,婆罗门要来攻打库伦城了。虽然韩师长说那个人已经派出大军前来救援了,可千里之遥,辎重累累,何时才能抵达? 自己和那个人的一年之约眼看就要到了,本来是掰着指头数着他敲锣打鼓的迎娶自己的好日子,谁曾想却等来那该死的婆罗门进攻的消息。 阿爸和韩师长他们开会议事,商量着如何抵御婆罗门的围攻。自己想进去说说想法,可阿爸瞪着眼不让她参与。去年被巴尔哈拉差点赶尽杀绝的阴影至今没有从她心里散去。她只想说,死也不能再落入那些畜生手里了。姐姐可怜的样子时刻提醒她,同是蠕蠕人,未必值得信任。异族人未必不能托付!生活在这残酷的草原上,生与死只在一瞬间。擦亮眼睛,分清好坏人才是最重要的。 正在自说自话的阿依尔古丽,身后忽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阿依尔主母,我是特战队李虎。受鲜于军长委托,专程赶过来接您离开的。” 见是高欢最倚重的特战队长李虎,阿依尔古丽喜出望外。当听说是受鲜于修礼委托来接她离开库伦的,明亮的眼神随即暗淡下来。 阿依尔古丽眼神的变化,没有逃过李虎的观察。“主母,由卑职护送您安全离开库伦,去一军或去五原都行。主公已经下令一军的两个师和比干骑兵师火速前来救援。有四个师加一万多民壮守卫,库伦城丢不了,等战争结束您在回来。婆罗门首下皆乌合之众,倾巢出动也不过土鸡瓦狗尔。”李虎信心满满的劝说阿依尔古丽。 “既然如此,我有必要离开吗?”阿依尔微微一笑反问道。她很喜欢李虎称她为主母,略显烦躁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李虎稍稍尴尬了一下补充说:“主母有所不知。卑职不担心胜利与否,而是时间。援兵能否及时赶来,取决于婆罗门到达这里的时间。只要时间充裕,攻破库伦城并不难。所以,有您在这里,韩师长他们打仗也放不开手脚。” “照你这么说,我还成累赘了?”阿依尔调侃李虎。 “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卑职是说,韩师长他们若一味死守,很可能丧失战机。灵活用兵,防御兵力又捉襟见肘。另外,因为消息传递不能及时准确,许多突发情况一时很难判定。库伦城孤悬在外,即便如主公那般神机妙算,也不能察觉千里之外的细微末节。所以,卑职不能让主母您冒险。您随卑职先离开这里,哪怕进附近的山里躲躲也行。” 阿依尔古丽见李虎情真意切的为自己担忧,很是感动。她更为那个偷走了自己芳心的人能有如此忠心耿耿的属下而欣慰。然而,越是危险,自己越不能独自离去。否则就成了一个贪生怕死之徒。一个只为自己安全,不顾全城万千黎庶兵卒性命的女人,能配得上那个高贵而圣洁的人吗?联想到这些,阿依尔古丽内心平静下来,语气温柔的对一脸焦急的李虎说:“小虎,我这么称呼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主公一直这么称呼卑职。”李虎说。 “那好,小虎,我不能离开这里。……看见这处小院了吗?这是他专门让匠人们为我设计加盖的闺房。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毡帐,住进这木制的四合院。”阿依尔说着,起身慢慢踱步,纤纤玉指轻轻从散发着松香的原木上划过,从细纱制作的落地窗帘上滑过,神色恬淡幸福,语音悠然空灵。 “……我呀,就在这里等着我的可汗披红挂彩,敲锣打鼓的将我活着迎娶到家。约好了的,我在库伦等他,他来这里娶我。已经等了他十个月了,一年之约很快就要到了,我不能失约。我虽为草原儿女,但同样信奉从一而终,至死不渝。你们汉人不是常说:忠臣不仕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吗?我既然答应了等他,那便生是他高家的人,死是他高家的鬼。此生只为高欢妾,做鬼不为他人妻。若不能活着嫁他,那就让我的骸骨跟着他回五原吧。” “主母……”阿依尔古丽平平淡淡的说着心思,却让心性已经练就得冰冷如铁的李虎突然间悸动不已。脱口说出两个字,却不知该再说什么。 “……小虎,不要再劝了,我意已决。你若有办法,就帮着韩师长和我阿爸将婆罗门杀退。有可能的话,替你家主公永绝后患。说到底,婆罗门才是真正的柔然人……” 李虎明白阿依尔古丽的未尽之意。主公是以汉人身份担当蠕蠕可汗,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眼下,蠕蠕最大的一股力量只剩下婆罗门了。灭了婆罗门,主公就可以雄霸草原了。 没能说动未来的主母,那就只有拼尽全力保护她周全了。李虎告别了阿依尔古丽,重新带上面具出现在师部会议室院里,并旁听了会议的大部分内容。 “小虎,别鬼鬼祟祟了,出来吧。”韩轨听出是李虎的声音,心里突然没来由的安稳不少。 “瞒谁也瞒不了百年哥。”李虎从外面进来,并没有摘下他那副尖嘴猴腮的面具。因为孙悟空的故事目前已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了,特战队员又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渴望自己变成美猴王的队员比比皆是。哪个孩子内心世界没有一个成为孙悟空的梦?可大可小,七十二变,随时随地可以钻进铁扇公主肚子里搅风搅雨。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于是,他们选择猴脸作为面具,以满足内心的渴望。作为他们的兵头,李虎理所当然的霸占了美猴王的位置。 “小虎,有你参加,哥哥这一仗好打多了。” 韩轨说出这话时,二团长李彪有些不服气道:“特战队了不起吗?” 李虎少年老成,懒得和李彪争辩,而是接着先前的话说:“韩师长,我前夜里从一军驻地出发。一人三马,昼夜不停,半个时辰前到达这里。” 在座的都是骑兵,快马一晚上可以跑多少路心里都有数。李虎说他前天晚从一军驻地出发,半个时辰前到达。说明什么?说明他根本就没休息。一人三马,马歇人不歇,一般人骨头都该散架了。不服气的李彪,顿时瞎捻了。 “来之前,鲜于军长召集各师长开会,决定派出两个师前来支援你们。最近的四师离此六百里,如果宇文师长能在昨天上午,最快明晚能赶到这里。蔡大哥的一师,怎么也要四天后到达。我说的是轻骑快马,还要没有突发意外。可惜,意外已经出现了。”李虎惋惜的说。 “意外?已经出现了?你什么意思?”李彪也是属猪的性子,会咬不会放。先前听面具小子要抢自己的任务,心里有些发急。现在听他说话像萨满巫师,更加不爽,质问的口气难免有些不客气。 张浩暗中扥了扥李彪的衣角,提醒他不要这样。没看出来吗?师长和相国都对李虎尊重有加。用脚后跟儿都能想明白,特战队长绝非浪得虚名。 李虎依然没有搭理李彪的态度,探出手在空气中试了试风速,皱着眉说:“今早天边的火烧云没看到吗?” 听他提起火烧云,众人都摇头,表示没注意。 李虎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该起风了。东南风一起,必定有雨。看看天气,午后差不多就要来场大暴雨了。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援兵不可能按时到达。斥候的消息刚刚传回,按此推算,婆罗门的前锋已经离此不足两百里了。诸位不能再磨蹭了,必须马上行动。如果韩师长和相国允许,我提几个建议。” 韩轨神色严肃的说:“尽管说。” 李虎扫了众人一眼后说:“一、就按一团长的建议,主动出击,先吃了婆罗门的三千前锋精锐。然后由我负责截断他们的辎重。一团在外围骚扰,伺机狠叼一口。一方面可以削弱其有生力量,同时也能迟滞其前进速度,为援兵争取时间。二、城里留下三个团防守,加民壮协助。弓弩充足的话,防御三五天应该问题不大。三、婆罗门和我们一样,都是骑兵。截断烧毁辎重粮草,对他们影响不大。但是,我可以截杀他们制作攻城器械的工匠,销毁其工具。没有攻城器械,骑兵攻城就是个笑话。不客气的说,他们只能望城兴叹了。” 李虎说出自己的建议后,坐下来等待韩轨的最后决定。 看他精神抖擞,身板挺直,思维敏捷,料敌先机,哪里像一夜跑了千里之遥的军人?哪里像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少年?真个是有志不在年高,英雄出自少年啊! 几位年长的团长感慨。营连长们嘴上不说,心里也禁不住暗自佩服。一团长张浩下意识的从自己属下的营连长们脸上扫过去。那眼神不言自明:瞧瞧人家,再看看你们,差距咋这么大呢? 这时,韩轨清了清嗓子最后说:“正如特战队李队长所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现在我命令: 第一、警卫团的四个营留在内城防守。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内城。警卫团五营负责维持全城秩序,严格检查可疑之人。封城以后,一只苍蝇都不许离开库伦城。有敢于造谣生事,不听指挥,故意捣乱者,立刻下狱。试图反抗者,就地正法。 第二、骑兵一团,特战大队,会后立刻出发,截杀婆罗门前锋。并联系上沿路的斥候,随时将消息报我。 第三、二团坚守南城防御,三团负责北城防御。 第四、相国,您带领民政方面的人员,负责组织搬运武器,制作干粮。一旦开战,参战人员没时间吃饭,您还要发动妇女准备热饭热汤等。另外,不管有没有雨,城里的蓄水池都要储满干净的水,各家各户也要备足饮水。另外就是防火事宜。这方面我们有预案,遵照执行便是。” …… 第十三章 不测风云 火烧云,东南风,平地起水,不见牲灵。这是草原上流传很广的关于风和雨的顺口溜。 八月的草原,火烧云出现在早晨,只要同时刮起东南风,预示着午后必有一场疾风暴雨。这样的豪雨,一般持续时间不会太长,一个时辰左右。但降雨量很大,极易出现山体滑坡,山洪暴发等地质灾害。如果是傍晚出现火烧云,再有西北风配合,大多情况下会在后半夜开始下雨,而且雨量很大,甚至可能出现连续两三天的大暴雨。所以,顺口溜的后两句形容“平地起水,不见牲灵”,是有历史经验做注脚的。 相比于库伦城的人,因为紧张繁忙而忽略的天气异常现象,小动物们则不会放过任何一点保命的线索。所谓万物皆有灵性,就包括动植物感知气候灾难的特殊功能。 比如胡燕,这种草原上黑色的精灵,敏锐的感知系统完全能够感受到气压的微妙变化。当翻滚着的云还远在天边的时候,草原上仅仅有些微风吹佛的感觉,它们灵巧的身姿便开始贴着草尖翻飞。再比如忙碌的蚁群,不知疲累的开始衔泥垒坝。还有肥壮的草原蝗虫,这个时候不再漫天飞舞,而是趴在躯干粗壮的草颈上一动不动的装死。所有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要来临。俗话说:燕子低飞蛇窜逃,大雨马上要来到。都是数千年民间经验的总结,不可不信。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远在天边的云层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浪,一浪推着一浪翻滚着涌来,没多大一会儿便铺满天空。草地变成一副巨大的无边无际的墨绿浅绿相间的迷彩画,狼居胥山被锁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又过了一会儿,闷热的晴午变成黑夜似的。 库伦城里,赤裸着上身的民壮,扛着、背着、抱着、抬着、拉着,所有的肢体语言都为一个目的,将武器、石头等防御物资搬上城墙。维持秩序的五营官兵,横眉立目,吆五喝六,声音听上去不容置疑,更不容辩驳。守城的兵卒,骑兵改步兵,顶盔掼甲,手握长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直挺挺的像根根石柱,一动不动,瞪大眼睛查看着远处任何风吹草动。弓和箭用细密的两层苫布遮盖起来,防备潮湿。 起风了,飕飕的。 西南方向一个闪电,像是将乌云撕开一道巨大的伤口,露出里面一大片血红,使人颤抖。稍后,闷雷声声滚动着传来,接着有零星的雨点,被风裹挟着砸在地面,溅起尘土。 雨打沙滩万点坑的情景出现了一瞬,地面便湿透了。一阵风过去,一切都不知怎么好似的,连牧草都惊疑不定地等着什么。又一个闪电,这次更近了,接踵而来的霹雳像要将天空劈开,然后一声炸雷响过,雨点跟着密集起来,弱的草便瞬间折了腰。 被圈禁在一起的那些畜群,不管是马还是骆驼,抑或羊群,惊恐的茫无目的的往一快拥挤,试图寻求到自以为安全的依靠。只有倔强的牛还是那么牛,根本不惧风雨雷电。 最后一捆箭矢搬上城墙后,被汗水和雨水浇透的民壮们,断魂一样冲进毡包。于是,或紧张的咒骂,无谓的嘲讽,窃窃的私语,无尽的担忧声从毡包中传出。也有喝酒的、打闹的、说三道四的、打情骂俏的,还有不知凡几的白日宣淫的无耻画面…… 城墙上值守的兵卒,尽管有头盔铠甲包裹着,浑身依然湿得透透的。但接受过严酷训练的军人,没有命令准许,即便天上下刀子,也要直挺挺的挨着。全城期盼的援军没到,所有人担心的婆罗门大军也没有出现。瓢泼似的大雨却越来越浓密,天仿佛被捅开一个巨大的窟窿…… ………… 从蠕蠕汗庭到库伦城有两条路可走。南线是从后世的哈尔和林出发——布尔德——阿拉坦布拉格——乌兰巴托。北线是从哈尔和林出发——瑞赛特——额尔德尼桑特——隆——巴彦杭盖——乌兰巴托。北线是从叫隆的地方渡过弱洛水。南线是从乌兰巴托南端渡河上岸。两条路线距离几近相等,都是三百二十公里左右。但北线比南线好走得多,有两处河谷很宽,易于大队骑兵通行。南线地形复杂,有一半的路要沿着弱洛水南岸的半山崖行走。聪明人都会选择北线。婆罗门自诩草原上最聪明的一代可汗,当然也不例外。 原来的历史当中,婆罗门和高车一战后,败走凉州,抵达敦煌关城外,可怜兮兮的请旨归降大魏。 敦煌守将把消息传回洛阳朝廷后,朝中一帮老狐狸私下一合计,决定彻底算计一下蠕蠕仅剩的两颗小苗——阿那瑰和婆罗门。这帮老狐狸当中,就包括正月十六朝会上欢送阿那瑰的录尚书事高阳王元雍、尚书令李崇、侍中侯刚、尚书左仆射元钦、侍中元叉、侍中安丰王元延明、吏部尚书元脩义、尚书李彦、给事黄门侍郎元纂、给事黄门侍郎张烈、给事黄门侍郎卢同等人。他们联名上书启奏,要求朝廷比照汉朝分化匈奴的办法分化蠕蠕。 奏疏的大概意思是说:“臣等私下听说,汉朝在匈奴分立南、北单于,晋朝则有东、西单于之称。之所以将他们一分为二,都是为了抵御外患,建立国家屏障。现在臣等认为,怀朔镇北部的无结山吐若奚泉和敦煌北部的西海郡,两处地方宽阔平坦,广袤肥沃,很适合游牧民族生产生活。臣等建议,把阿那瑰安置于吐若奚泉边放马,把婆罗门安置在西海郡养牛。并命他们各自收聚离散的百姓,休养生息,重建蠕蠕。另外,要担负起为大魏国驻守边疆的义务。如此,朝廷才能答应其永为藩属的祈愿。 元诩细看奏折,觉得这招数挺好,就恩准了。十二月,朝廷诏令安西将军、廷尉元洪超兼任尚书行台,亲自赴敦煌安置婆罗门。 婆罗门本来心心念念的希望大魏朝廷念在他率众归附的面子上,划出一块鱼米之乡让他当个富裕的藩王。可听元洪超的意思,大魏是要将自己安置在西海郡(阿拉善一带)这等不毛之地喂沙子,不仅大失所望,更感觉到一种羞辱。没几天,率部众反叛,投奔嚈哒国(阿富汗一带广大地区)。嚈哒国君的三个妻子都是婆罗门的姊妹。远是远了点,总比在沙海里苦熬强些。只可惜,叛逃没多久,被屯驻在敦煌的州军给抓了回来。是死是活,历史没有记载。 而在这个时空当中,蝴蝶的翅膀不知在什么地方轻轻扇了一下,蠕蠕的历史开始一点点的发生着变化。往小了说,从去年冬天高欢出面救援秃鹿贵伐很豆地发两个小部落就已经开始了。但动静不大。真正的变化,实际上就是从婆罗门决定攻打库伦城开始。如果没有这个决定,蠕蠕的历史还可以维持三十多年,直到突厥人打败阿那瑰终结。 别人不知道这一切,远在五原的高欢却清清楚楚。 八月初三这一天,柔然自立的弥偶可社句(汉语安静)可汗俟力发婆罗门,拉家带口,裹挟着仅剩的十个部落,五六万子民,在高车王伊匐的驱逐逼迫下,败出汗庭,前往库伦。 其实,早在七月二十六,婆罗门就已经开始通知十个部落的首领们集结了。各自都在封地,汗庭周边才有五个部落,集结起来需要时间。八月初一到达弱洛水西岸五十里的一片草场等候最后的集结。陆陆续续六七天时间,情报人员起初并不清楚。等到七月二十九那天,汗庭驻地的毡帐越来越少,这才发现不对头,赶紧给五原飞鸽传书。 高欢收到信后,感觉婆罗门可能要逃。是否如历史上那样逃往敦煌,一时不好决断。回信命令情报人员立刻查明婆罗门所属十个部落的动静,关键是行进方向。三十那天回信说,各部落先后拔营起寨,方向东北。根据这个反常情况,高欢推断,婆罗门的目的很可能是要对付库伦的。于是,给鲜于修礼和韩轨发出战争准备的命令。 且说婆罗门到达弱洛水西岸住了两天,等待所有人马全部到齐后,这才将围攻库伦,补充人员和财物不足的目的和盘托出。各位部落首领当然举双手赞成,他们对于库伦城的垂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是和高车王伊匐打得你死我活,腾不出手来,早在六月就该把库伦城抢得豪毛都不剩。好容易有了机会,当然要采取“三光政策”了,即杀光、烧光、抢光。小鬼子都是跟这帮家伙学的。 首领们说,破城之后,一个活口不留! 婆罗门咬了咬牙说,将最先背叛先祖郁久闾·包的软骨头和外来者们斩尽杀绝,挫骨扬灰!后来归顺者全部贬为奴隶,而且要世代为奴,永不去除奴籍。理解准确的话,婆罗门最想杀的应该是秃鹿部和大魏过去的人。 就在这时,两名新加入的部落首领被带进毡帐。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秃鹿贵伐收拢的几十个小部落中的两个。骑兵连回报称“去向不明”的部落首领。一个叫乌素图噶,另一个叫胡巴海。 “乌素图噶,当着诸位首领说出你的想法,怎么才能将那些柔然叛逆一网打尽?”婆罗门用肮脏的皮靴踢了踢跪伏在脚下的乌素图噶说。 乌素图噶抬起头,见围坐在婆罗门身边的十位部落首领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鄙夷,不由得自惭形秽,感觉自己才是婆罗门口中背叛祖先的软骨头。但事已至此,他不能不语气坚定的表态,否则会被误以为首鼠两端。一咬牙一跺脚,发狠的说:“我和胡巴海知道他们的两处藏身之地,牧群和青壮都藏在那里,保准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听这话,毡帐里十几双贪婪的眼睛终于发出狼一样的绿光…… 第十四章 战争起因 库伦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去二百里左右,就是秃鹿贵伐他们实际控制的地盘。往外延伸约百里左右,是无人控制的过度区。再往外,北和西北由高车控制。西和西南由婆罗门控制。往南是豆地发所在的三军控制。往东和东北是鲜于修礼的一军控制。 五月时,东部的高车人试着和宇文洛生的四师零星的碰撞过几次,也和库伦骑兵师小规模切磋过几次,都没讨着便宜。 五月底,伊匐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婆罗门身上,从西北、西南两个方向对婆罗门发起凌厉的攻势。大大小小打了十几仗,消灭了婆罗门三千多落,约一万多人左右。牛马羊驼缴获了十几万头,逼迫西部驻牧的部落不断向东收缩,直至婆罗门离开汗国首都所在地。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双方力量均衡之时,战争的结果大体如此。毕竟伊匐远道而来,除了在兵力一项上优于婆罗门外,其他因素都弱于守家在地的婆罗门。双方断断续续战至七月中旬,当初从驻地出发时所率的八万精锐,死一万多,伤两万多,损失差不多一半。一时半会儿吞不下婆罗门,出发时所带的稀缺补给却越来越少。别的不说,治伤的止血药材和盐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此,不得不选择就地驻扎下来,派人回去追加补给。另外,趁七八月水草丰美的季节,给战马添膘的同时,再一点点的蚕食婆罗门领地。 基于这样的原因,就有了伊匐在婆罗门后面不远不近,即不追上来展开厮杀,也不离去,阴魂不散的吊在几十里距离,欢送他离去的一幕。 和伊匐的这场持续了三个月的大战,虽然暂时出于下风,但婆罗门并不甘心失败。失利的原因也讨论过,其他方面各有优势,唯一精锐兵力一项相差甚远。伊匐出征,选择的都是国中青壮。自己一方则全民皆兵,老弱妇孺齐上阵,质量上差了一大截。 战损方面,双方差不多。但高车人总数几十万,后续有力。自己则仅剩手里的这点人马了,消耗完就彻底完了,国破家亡,柔然汗国从此就消失了。所以,必须尽快补充兵力,伺机反攻。奈何放眼周边五百里内,没有一个百人规模的部落可供自己驱使。丑奴死后,阿那瑰外逃,柔然爆发大规模内战的恶果彻底显现出来了。三十多万柔然子民,死的死、逃的逃,可知范围内,只有自己掌控的六七万人了。 本想向大魏借兵,仔细衡量,大魏方面的心思更加恶毒,他们恨不得柔然和高车相互杀的一个不剩才好,根本不可能帮自己解围。 往金山里派人,命令突厥奴出山参战。先后派出三批汗庭使者,连一根毛都没有回来。想都不用想,定是被杀了。该死的铁奴,等老子腾出手来,定然给你们戴上八十斤重的脚镣,二十斤重的鼻环,活活的压死你们!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生气也没用,办法还是要想的。思来想去,还有一个地方可能有机会,那就是和高车人同样有仇的地豆于。风风火火派出一个百人使团,装上丰厚的礼物,前去联络地豆于。到达地豆于部落驻地,早已人去帐空。打听之下,说是向东迁徙而去。又行数日,终于见到首领了,结果发现,地豆于的处境更惨。据派出去的使者回来说,地豆于方面的部族长老和酋长头人们,说起半年多来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讳莫如深,神色惊恐。若不是使者塞给一位部族长老一小袋沙金,恐怕一句真话都问不出来。 据那长老说,就在魏国、柔然、地豆于三国交界的一块三不管地带,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一股强大势力,兵强马壮,武器先进,战法灵活。特别是他们的着装,这个世界上就不曾有人见过。他们手里的长刀,斩马杀人,如割草般容易,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不知不觉间,地豆于靠近柔然的几十个大小部落,稀里糊涂的就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今年开春以后,有人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见过这些人,也终于弄明白了这股突如其来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鬼。原来,他们是长生天派下凡间的魔鬼兵,专门下凡收割生命的。魔鬼兵有个特点,三杀三不杀。杀男人、杀好人,杀富人。不杀女人、不杀老幼、不杀坏人。最可怕的一点是,他们吸食魂魄不全婴孩的脑髓。 据说,婴孩的脑髓可以让他们变成人形,否则只能白昼藏匿,夜间出没,不能见日光。总之一句话,地豆于所有见过魔鬼兵的人,至今没有一个活着的。这位靠装死有幸亲眼目睹魔鬼兵的人,几天前好端端的就着火自燃了。 现在,地豆于大大小小几百个部落,全都迁离西部,向两大湖和鲜卑山方向靠拢了。 “你一路西来,见到过地豆于的人吗?”长老质问使者。 使者仔细回想了一下,一路上连鬼影都不曾遇到过,何况是人。这便信了那长老的话,返回汗庭,向婆罗门报告了此事。 听完使者的禀告,婆罗门哭笑不得,有一种天亡我也的悲凉感。 三月底时,大魏朝廷派出使节来汗庭威逼自己让出汗位,迎接阿那瑰返回草原重新主政。虽说自己才是当下柔然最有实力,最有能力,最顺乎民意的可汗。但大魏国恃强凌弱,依仗宗主国的强势,插手我柔然汗位继承事务,无耻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对抗是需要实力的。魏国三千万生口规模,数不尽的财富,数百万的控弦之兵,我拿什么与之抗衡?如今更是想祈求一个藩属国的名分都得不到批准。堂兄丑奴四次派出使者,四次被无情的拒绝,可悲啊!想我开国可汗社仑年代的威风,横扫北土万里如虎,所见活口无不俯首称臣。眼下却连苟延残喘都难,可叹啊! 奇怪的是,自己已经派出莫何去汾和俟斤升头率兵两千,前去怀朔镇迎接阿那瑰回朝主政了。可他却迟迟不归,就连迎接他的两千队伍也至今未归。自己还纳闷阿那瑰究竟什么意思?回不回来总要给哥哥一个准话嘛。我这临时可汗是当,还是不当? 半个月前,终于等到了阿那瑰从怀朔镇传来的口信,不是他要回国主政的消息,而是一记驱虎吞狼的妙计。传达口信者是阿那瑰的同胞弟弟乙居发,可信度极高。根据乙居发转述阿那瑰的计策,成功的话,不仅可以一举扭转眼前进退两难的局面,甚至可能重整柔然,恢复社仑先可汗雄霸一方的黄金时代。 若想完成这个驱虎吞狼之计,关键性的三个人必须先行拿下。怀朔镇的目标由阿那瑰负责。柔然这边的两人交给自己。一位是在匈奴单于旧址筑城的秃鹿贵伐,另一位是巧妙夺取魏国比干城的豆地发。两人都曾是阿那瑰的拥趸,受惠于阿那瑰的庇佑,他们从单门独户的家庭壮大为千人规模的部落,现在是他们偿还这笔人情债的时候了。 本以为他俩是因为恩主阿那瑰生死不明才聚众自保,一旦听说阿那瑰回来的消息,定然喜极而泣,敲锣打鼓的迎接主人的回归。万万没想到,暗中派人联络,居然被那两个老毛驴一口回绝了。纳尼?这是几个意思? 两个臭不要脸的东西,居然说他们已经有了新主子,大名赫勒恨,可汗称号是:敕连头兵豆伐。意思是一切尽在掌握中?你额吉那个b,卖主求荣的货色,叛国逆贼的坯子,认贼作父的人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烂人,居然敢分裂汗国,自立为王,柔然汗国人人得而诛之!诛杀之! 既然尔等敢背叛恩主,那老子就彻底毁灭你们! 给老子去查,查出他们的祖宗十八代,查查那个赫勒恨究竟是哪个狗娘生出来的孽种。 一查不要紧,结果很吓人。所谓的赫勒恨,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可汗,居然是魏人,还是魏国贱民——汉人! 该死的秃鹿贵伐,千刀万剐的豆地发,认谁当主子不行,非要认贱民为主?你们俩的骨头需要贱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出如此卑贱的决定?哪怕认一只母狗也行啊!气死我了!还有那个敕连头,嗤你额吉的头!老子攻破那座迷你小城后,非要亲眼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据查,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部,通过威逼利诱,撒谎造谣等卑鄙手段,裹挟了约四万柔然子民投奔那个所谓的敕连头兵豆伐。四万人,杀一半,抢一半回来,也是一股庞大的力量。本来还想着,在这两逆贼未成气候之前,有大把的机会收归账下。可恨伊匐这匹烂嘴的森林雪狼紧追不放,逼迫自己无暇四顾,错失良机。 现在好了,若与阿那瑰联手完成这次驱虎吞狼之计,大业可成!为此,必须先拿下库伦城,补足亏空,重整旗鼓,再与伊匐决一死战。暂时打不过伊匐的八万精锐,消灭秃鹿贵伐的三万杂毛应该绰绰有余。阿那瑰那里如果得手,大魏的直接威胁就会大大减轻,我将如虎添翼。事成之后,大半个柔然的人马土地都在我婆罗门的掌控之下,谁当可汗这事还用商量吗?明摆着的事。 纷纷杂杂的往事在婆罗门脑海里转了几个来回,跪在脚下的乌素图噶和胡巴海已经向在座的十部落酋长们说清楚了他们奉上的厚重礼物——分散藏匿在山沟里的数千柔然逆贼和数不清的牛马骆驼和膘满肉肥的羊群。 第十五章 无耻背叛 婆罗门率部全部渡过弱洛水后,派出三支人马提前出发。一路是三千人的先锋队,由治下仅剩的十个部落中的一个担任,提前向库伦城搜索前进。毕竟过了弱洛水,就算进入秃鹿贵伐的领地,不能太过冒进,与大队人马保持一个半时辰的距离比较合适。 另外派出两个千人队,分别随刚刚投靠过来的乌素图噶和胡巴海,去搜寻库伦所属的东南西北四大牧场中的西、南两个牧场中尚未撤回库伦城的牧人。要不怎么说,世上最可恨的就是内奸和带路党。 韩轨和秃鹿贵伐他们之所以早有预案:万一有敌人来攻库伦城,四个方向的牧场离城五十里内的人畜全部回城。之外的人畜就地选择安全之处躲藏起来。一方面是城里容积率不够,另一方面也是防止被人一锅端,再无崛起资本。 战争到来时,平民最大的悲哀就是身无分文或身价巨富。前一种人会被早早饿死,后一种人会被饿急了的人活撕了。所以,富不露财是最好的避险之道。类比说,库伦方面躲进山沟里的牧人,就相当于一位财富摆在明面上的富翁,还是一位没有多少防御能力的富翁。 有了乌素图噶和胡巴海这两位带路党,“大富翁”的老命休矣!所以,婆罗门派出的两支千人队,不用绕弯子便直奔目的地。 且说乌素图噶主动带路要寻找的西部草场的牧民,初二下午晚些时候接到敕连头兵豆伐可汗发出的战争动员令之后,按照早先的约定,一部分人陪部落里的老弱妇孺回了库伦城,另一部分人组织起来,挨家挨户的集结剩余的人畜。忙乎了一个晚上另半个上午,总算把总数七万多的人畜都聚拢起来,分别躲藏在离渡口东北方向六十里外的三处山坳里。留下来的一百多骑兵连战士也只好一分为三,分兵保护这些人。 三处藏身之地,每一处差不多有两万多只羊,一两千匹牛马和数量不等的驯鹿。这些数字看上去不觉得什么,身临其境时你会发现,规模壮观的让人绝望。山坳沟谷本就地势狭窄,加之野性难训的牧群不听指挥,看护它们的牧人都快急死了,依然不能很好地将这些畜生顺利的驱赶在一起。 如果在牧场里,对付几万只牛羊,只需几十位牧人足够了。同等数量的牧群要躲避战火,生拉硬拽的往一条山谷里驱赶,艰难程度简直不可想象。于是,一个壮观的情景出现了。绵延数里长的一条山谷里,山梁谷底,漫山遍野,密密麻麻的爬满低头寻找食物的动物。三四百青壮牧人累得像狗一样的喘粗气,马牛羊们该吃吃、该喝喝。抽一鞭子挪动几步,砸一石子换个地方。所幸这条山谷左边是比较陡峭的崖壁,右边才是攀爬容易的陡坡。只要将出入口两头封住,余下的一面陡坡就容易防范多了。 初三上午刚到午时,牧人们总算消停下来了。众人商量着轮班休息,准备吃些干粮后,开始搭建临时帐篷。骑兵连的人负责把守山口。别看他们只有三十来人,若只一二百人的普通战力,休想在这些骑兵手里讨了便宜去。 不知道战争何时才能过去,但在山里躲避三五日是最少的。后果严重的话,躲藏十天半月也是可能的。以往草原上发生战乱,规模不大的小部落,幸运的话,逃之夭夭。不幸的话,沦为奴隶。最惨的是男丁被屠杀,女子成奴婢,畜群归战胜者。 自打被秃鹿贵伐部落的人收拢劝说,决定归顺敕连头兵豆伐可汉以来,日子一天比一天强。老祖辈不曾见过的稀罕物件,现在也能在库伦城里买到。诸如针头线脑、油盐烛火等生活必需品,赶着牛车的货郎会按时上门推销。自家产出收获的皮毛肉骨,野生药材,同样有商行的收购人员不定时的上门收购,而且价格公平,童叟无欺。几辈子都是以货换货的买卖,现在不用了。只要褡裢里装着白钱黄钱(高欢新发行的白铜币和黄铜币),就可以在周边数百里内买到任何能买到的东西。包括魏境之内的怀朔、武川、沃野三镇,白钱黄钱通用。 就眼前这种情况来说,仁慈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与以往国主的最大区别在于:曾经的那些国主遇到战争,只知道命令各部落无偿出人的同时,还要无偿贡献出家里的牛羊。而我们的新可汗知道战争要爆发,首先是把老弱妇孺保护起来,动员青壮守护牧群,派出骑兵保护牧人。如此想牧民所想,急牧民所急的可汗才是仁慈的圣主,伟大的可汗,更是草原的洪福,牧人的救星。归顺他,牧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滋润;景仰他,牧民的心里有了主心骨;依靠他,牧民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为了仁慈的一代草原圣主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我们都应该献出命来拥护他! 三五成群的牧人们聚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情不自禁的说着各自的感受,赞美着新可汗的英明伟大。不料,乌素图噶引领着的千人队正在悄悄地逼近。 经过观察,发现山谷口约有三十多骑兵守着,其余几百人大多排列在山谷右侧的陡坡上。所谓“坡”,无论怎么陡也是坡,无非是坡度大一些而已。直上直下那叫峭壁。这样的陡坡,战马是可以冲上来的。于是,乌素图噶提出分兵包抄的攻击办法,四百骑兵冲击山口,六百人冲击陡坡,一口气将这里拿下,再去另外两处杀人夺羊。 领兵的部落首领很不客气的斥责乌素图噶是孬种,归顺那个所谓的敕连头没几天就被收拾成没胆的废物了。 乌素图噶有火发不出,有理说不出。昨天在婆罗门和十位部落首领面前陈述自己回归婆罗门账下的动因之一,就是声称自己的部落遭到秃鹿贵伐他们的打压和欺辱,所以才日日企盼弥偶可社句可汗早日征服这片故土,召集子民回归圣主账下。其实,他是知道李斌麾下骑兵的厉害,才提议派四百骑兵冲击山口,确保一鼓作气扫清障碍。如果在这里损失太大,接下来的两处藏身地就不好拿下了。哪知道,刚提出自己的建议,就被领兵之人否决,人家只当他是个向导而已。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不去投奔婆罗门这个蠢货。原以为他凭借六七万人的实力,能一举灭了俟力发示发,自己当上了弥偶可社句可汗,那么踏平秃鹿部也应该不在话下。成功的话,自己作为不可或缺的内应,理当是首功。封一个食邑万户的王不敢奢望,但挑一块最大最好的牧场,再赏赐几百个奴隶应该没问题。现在看来,结果好坏,一半一半啊!失败了怎么办?秃鹿贵伐会不会活剐了自己?好在秃鹿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去向,一旦出现失败苗头,赶紧离开婆罗门…… 正当乌素图噶眼角一抽一抽的想着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时,领兵之人下令,派一百人从山谷口冲进去,所遇之人,一律格杀。剩余九百人呈扇形包抄过去,相距千步后发起冲锋。 命令下达后,两组人马迅速分开,先是小颠步,继而加速,大约相距八九百米的距离时,两队人马同时发起冲锋。 千人马队发起冲锋时的响动,跟闷雷传来的感觉差不多,“轰隆隆”的,很有压迫感。草原上的人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其实当乌素图噶这边开始加速的时候,山梁上正忙着支撑临时帐篷的一位青年就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千步之外滚来的一条黑线迅速引起了他的主意。定睛再看,发现冲过来的马队不善,大声发出“敌袭”警讯,可惜为时已晚。山梁上所有人都发现不对时,敌人已经开始发起最后的冲锋。虽然是千步之距的陡坡,那也只需几个呼吸的时间。 惊慌是弱者的本能,失措是无准备者的状态。 进入山沟躲避战争的这些人,包括山口那三十来个骑兵,谁也不曾想到在库伦城被围之前,第一波被打击的居然是他们这些无辜平民。本来是在山梁上围堵羊群的他们,见千数骑马举刀蜂拥而来的婆罗门骑兵,立刻知道要大祸临头了。手里只有一把切割羊肉的匕首,面对三尺长的近千把弯刀,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于是,他们自发的开始向羊群里钻,往树杈上爬,寻找隐秘的草丛藏身,却没有一人能生出反抗之心。 山口处,第二军第一师第四团第四营第四连的三十名骑兵,面对突然出现在对面的一百多婆罗门骑兵,不但没有四下逃窜,反而有些兴奋。他们按照平日训练的队形散开,连长居中,副连长在侧,形成一个典型的箭头冲击队形。 山口狭窄,山谷里面足够宽,但碎石嶙峋,不适合骑兵作战。事已至此,只能背水一战。骑兵连连长是个精明的指挥员,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便判断出局势不妙。自己对面出现了一百左右的骑兵,山梁上的敌人更多,牧民们已经像兔子一样逃散开了。生死当场的结果已经注定,就看能不能逃出几人回去报信。想到这里,他对左边的副连长胡凯说:“我在这里拖住敌人,打开缺口后,你带十个人冲出去,通知另外两个藏身之处的人,不要管牧群,立刻逃进深山里去,越远越好。另外派人回城向上官禀报,有内奸通风报信,给敌人带路。小心城里也有内奸里应外合攻城。就这样,准备吧!” 副连长胡凯说:“按照军规,我负责拖住敌人,你这位主官应该脱身去报信。” 连长厉声道:“胡麻子,这是命令,不要废话,立刻执行。” 副连长一看连长的态度不容置疑,只好答应了一声“是!”转身挑了九人,牵绳上马,等待时机。 第十六章 生死决别 战争的胜负因素可以定义为“势”。所谓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之类的。 战斗胜负的因素则不然,偶然因素很多。有时候复杂的朴素迷离,有时候简单的平铺直叙,就那么明摆着。谁掌握利用了这些偶然因素,谁就会占一个大大的便宜,甚至会导致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转败为胜。事后总结起来,常常会说:“明明已经锁定胜局,偏偏出了一点意想不到的岔子。” 乌素图噶引领着婆罗门治下的一个千人队,负责围堵三十名骑兵保护下的四五百牧民和几万头牲畜,理论上说,包围圈内连一只羊都不可能逃出去。可偏偏那个领队之人骄傲的不知天高地厚,仅仅派一百人负责冲杀四连的三十名骑兵。其实,千人队首领嘴上骂乌素图噶怂包软蛋,派出的兵却是三倍余敌,可见他还是重视乌素图噶建议的。 出现了两个不是问题的小问题:山口处狭窄,派出去的百人队没能一口气冲进山谷,将四连的三十名骑兵直接踏成肉泥。这就导致一个结果:一百余手持弯刀、棍棒、铡草刀的蠕蠕骑兵全部进入山谷口摆开阵势,四连这边也已经准备妥当。三比一的兵力对比,蠕蠕百人队看似胜券在握,实则不一定。 另一个小问题就是:蠕蠕人知己不知彼。 说白了,蠕蠕这边就是一帮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民兵。他们能在战斗当中存活下来的基本要素,全靠精湛的骑术和勇猛的战斗气焰。占上风时一哄而上,落下风时一哄而散。打仗没什么章法,仅凭敢下手杀人。天生神力者,战而不死,被部落里公推为战神。身死战场,尸体不葬,喂食鹰鹫野狼,乃为天葬。手里的兵刃五花八门,弯刀占多数。手里的弓多为长弓,有效杀伤距离二百步以里。箭囊里的箭矢大多是手工削制的木杆铁簇,射速、射距、准确度、杀伤力都不够。对付没有铠甲防护,或者只有皮甲防护的步兵还行,若要面对顶盔掼甲的职业骑兵就差得远了。 四连这边的三十人,恰恰是经过正规化训练的职业骑兵,顶盔掼甲,武器精良,制式统一。虽然成军时间不长,但每天八个时辰的强化训练,练的就是杀敌本领。特别是他们手里一水儿的制式兵刃:一丈二尺的双刃斩马刀,一把中距离杀敌强弩,一柄削铁如泥的横刀,即便单打独斗也不输任何敌人,结阵对敌时的杀伤力更是成倍增加。乌素图噶之所以提出要求四百人应对这三十人,就是深知骑兵连的厉害。可惜领队之人不屑一顾,以为他们面对的依然是部落内部之间的吞并之战,风卷残云过后就是收获战果的景象。 且说此时双方态势,三百步左右的距离,地面坑洼不平,鹅卵石遍地,战马很难发挥出应有的冲击功能。 这么短的距离内,如果双方都是步兵,或者一方是步兵,最好的武器就是用强弓进行面杀伤。可惜人数太少,面杀伤的效果根本体现不出来。 双方都是骑兵,弓箭只能射出一个批次的箭矢,但后面的对阵就手忙脚乱,有些被动了。所以,眼前对阵的双方都不会采取这种办法。刀对刀、枪对枪的近身拼杀才是最佳战术。 蠕蠕骑兵堵在山口,因为地势狭窄,一百人马展不开,只能拥挤在一起。四连就三十来人,地势较宽,全部展开,可将山谷封死,敌人没办法从两侧迂回进来,只能面对面硬撞。 四连连长看到这是一个歼敌的好时机,立刻命令道:“全体都有,听清楚了,两翼封死,将敌人堵在山口击杀。” “是!”三十人齐声回应。 震耳欲聋的应答声过后,连长手中的斩马刀向前一指,大吼一声“杀!”然后马镫重磕马腹,俯下身形,带头发起冲锋。胯下战马会意主人的命令,后蹄一蹬便蹿了出去。三十人的冲锋队也异口同声的发出威震敌胆的怒吼声——杀…… 副连长胡凯带领的九人突围小队已经移到右侧,商量好的突围办法就是等连长从中间突破之后,他率九人溜边儿冲出山谷。但变化来得太快,战机来的更快,胡凯瞬间改变了主意。他要在走之前消灭了眼前这百十个杂碎。 四连发起冲锋的时候,对方的小头领嘴角轻蔑一撇,冷哼一声后大吼道:“干死他们,一个不留!”说罢,手里的弯刀在空中连续画了四五个圆圈,然后用刀面狠狠拍打在马屁股上,率先冲了出去。离他最近的二十几人也跟着冲了出去。剩下的八十来人,磨磨蹭蹭,又是打马,又是吆喝,马群却动不起来。 三百步,也就是二百五十米的距离,战马几个呼吸就能跑完这点距离。 四连的三十匹战马几乎不受影响的发起冲锋,蠕蠕这边的战马刚冲出几十步便减缓速度。二十多匹战马,一个个马蹄高抬,像是跳起欢快的舞蹈,更像“盛装舞步”。 已经冲出来的蠕蠕人和准备冲出来的蠕蠕人都傻了。这是怎么回事?对方的战马照跑不误,咱们的战马却怕踩死地上的花花草草似的不敢迈腿,见鬼了? 想弄明白答案,唯一的办法是活下来。活下来的唯一可能是杀死对方。问题是,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四连的战马都钉了马掌,周边隆起,中间镂空,些许的碎石伤不了它们。蠕蠕的战马还没有这项新技术,马蹄被尖锐的碎石刺扎,能跑起来才怪。 连长的斩马刀已经抬起,借着胯下战马的冲击速度,在与对方那个小头领双马交汇的瞬间,他将斩马刀往回收了收,畜满力气,贴着马头奋力向前平切过去。感觉被重重的阻滞了一下,最终还是顺利的贯穿过去。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冲向搅成一锅粥的另外八十名敌人。身后留下的美好画面是:小头领和随他冲出来的二十多人,一个个上半身跌落马下,下半身还在马背上骑跨着。 不再受缰绳控制的战马,感觉背上一轻,脚下的压力减去不少,碎石扎在脚底也不再那么疼了。于是,自作主张的冲向不同的方向。跑着跑着,连耷拉在背上的两条腿也颠没了,干脆停下脚步,搜寻着美味的青草解起馋来。 三十人冲击二十人,一人还轮不到一个。这就给左右两侧的骑兵连战士一个最先与后面的敌人接触的机会。胡凯小组的十人队最先接敌。 面对一闪即失的战机,胡凯大声命令道:“扎马眼!” 说罢,手里的斩马刀向前,对着敌人的马眼直刺过去。紧接着,十柄一丈二尺长的斩马刀刀尖纷纷刺向战马的眼睛。 别说是聪明的战马,只要是长眼睛的动物都知道扭头、闭眼、挪动身体,以规避危险。如此一来,前排的战马纷纷后退,后面的战马准备前出,于是,已经搅作一团的蠕蠕人想跑都难。 四连连长瞬间发现一个全歼敌人的有利战机,扥住马缰大声下令:“所有人,弩箭侍候!” “明白!”战士们的应答之声居然有种压抑不住的轻松痛快。 平日实战化训练时,红蓝双方每每出现有利战机,连长发布歼敌命令后,战士们就会以这种口吻和语气应答。习惯了,战场上出现类似场面,条件反射的复原了训练时的场景。 听战士们的口气不是紧张,而是轻松,连长一个愣神。接着明白过来,嘴角一咧,居然笑了起来。 最好的兵,就是能将战术动作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眼前的二十名骑兵连战士,动作规范,行云流水。拉弦、上箭、发射,一气呵成。 “嗖嗖嗖……”,“噗噗噗……”,这边一个劲的射弩,那边毫无遮拦的挨箭。二十几步的射击距离,一尺五寸长的精铁弩箭,肉身目标挨着,百分百被贯穿。 四批弩箭过后,还能骑在马上的只有最靠后的十几个蠕蠕人了。即便是这十几人,也早已魂飞魄散。直到他们面前的族人全部坠下马背,无遮无拦的亮出他们的身形,依然有人直愣愣的反应不过来。也有机灵点的,调转马头意欲逃遁,可惜机会已经消失。 胡凯等九人不失时机的追过去,手起刀落,将几个目瞪口呆的愣货斩于马下,对着扭身逃跑的蠕蠕人又是一阵攒射,直至全部落马。 追出来的连长大声命令道:“胡麻子,不要恋战,速去报信!” 胡凯扥住马缰,将弩弓整理好,神色严肃的向连长以及留下来阻击敌人的兄弟们抱拳拱手,相随的九人同样抱拳拱手。连长他们也都抱拳拱手还礼。 胡凯说:“连长,此战不死,我请你大酒。” 连长说:“此战若死,到我坟头共饮。” 胡凯说:“就此别过,走了!”说罢,调转马头,飞也似的离去。 望着十名属下远去的背影,连长喃喃的说:“好兄弟,就此别过,来生再见……” 身后的二十名骑兵也都望向远去的兄弟,嘴上没出声,心里各自道别:来生再见。 第十七章 十倍之敌 副连长胡凯率九人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山口一里之外的拐弯处时,陡坡上围堵牧民的蠕蠕骑兵分出一半的人马从坡顶冲下来,约二百兵力将四连长和他属下的二十名骑兵半包围着堵在山口外,另外分出一个百人队向副连长胡凯他们尾追而去。 先前站在坡顶,眼睁睁的看着手下一个百人队,不到一炷香时间就被眼前这二三十人歼灭,蠕蠕千人队首领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但见向导乌素图噶一脸“活该你吃亏”的表情,也不得不面对现实。认栽归认栽,但吃了这么大的亏却不报复回去,这不是他的性格。但是,接下来该怎么报复那些逆贼,他想征求一下乌素图噶的意见。扭头一看,乌素图噶一双三角眼正不怀好意的瞅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再说:早说了多派些人马,你他妈就是不信兔子急了也咬人的道理。现在好了,一个百人队,让人家三十来人一个冲锋,一通乱箭就给灭了,我看你这牛屁股还能不能再撅起来? 千人队首领的感觉没错,此刻的乌素图噶,杀了他的心都有。 且说乌素图噶之所以一改他在婆罗门面前的卑躬屈膝,露出毒蛇一样的阴毒眼神,其原因就是眼前这位愚蠢的小首领不听自己的建议,一场必胜的围歼变成被反杀,结果大出意料。如果接下来不能将那三十来人一举剿灭,很可能打乱自己的计划。 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位有野心的草原枭雄。 自去年秋天内战爆发以来,旧国主死了,新国主生死不明,各地的王公贵族相互吞并,大小部落之间更是杀得血流成河,实力大损。短短几个月时间,柔然十大势力去其六,剩下的四大势力又分化成数百个小势力,整个柔然仅仅半年时间就分崩离析了。一年后的今天,草原上再也没有一股势力有能力平定战乱,一统柔然。 在这样的乱世里求存,什么最重要?既不是满坑满谷的牛羊,更不是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而是添丁进口,扩充自己的人力资源。有了人,就有了可战之兵,就有了自保能力,更有了扩大势力的底气。 基于这样的认识,乌素图噶审时度势,把握时机,顺手吞并了离自己最近的两个小部落,吸收了二百多人,数千牛羊。与此同时,将方圆二百里之内单家独户的牧民和战败逃散在草原上的兵丁俘获之后充作奴隶。如此一来,短短几个月,自己的部落从四百人迅速扩充成七百多人的中型部落,占据了浚稷山下,栗水东边的一块丰美草场,实力大增。 人类就是这样,温饱思**,饥寒起盗心。酒壮怂人胆,饭涨穷人气。有点实力就膨胀。 乌素图噶也一样,扩充势力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岂能让它白白流失?志得意满之时,他想进一步扩大势力。 不曾想,突然冒出一个闻所未闻的狗屁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派出两千多奇奇怪怪的兵马,毫无征兆的就将自己包围了。传下话来声称:违逆者死,臣服者活。这尼玛是什么强盗逻辑? 但看看如狼似虎的两千多古怪骑兵,特别是百十来个带着面具,冒着森冷寒气的少年兵,再不情愿臣服,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不屈服又能如何?好汉不吃眼前亏。 若说臣服之后的条件也算丰厚,从未吃过的精米白面吃上了,南朝才有的绸缎细布也穿上了。关键是煮肉有了铁锅,食盐供应不再受限,各方面都有了改善。就三点不好。 一是部落里的稚童全被无条件接走,名义上是让孩子们进学堂,实则就是质子。 二是将自己的部落迁移至弱洛水一带,重新分得一片草场。 最不能接受的是第三点,狗屁的废除奴隶制。老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胜者为王,败者为奴。你一个不知所谓的敕连头凭什么说改就改?更可气的是,奴隶可以继续留在家里听用,但每个月必须给这些贱奴发薪水。这是什么道理?老子自己抓来的奴隶,凭什么给他们工钱?秃鹿贵伐那个老王八蛋说,这是仁慈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的神圣旨意,若不遵守,杀无赦!敕连头,我嗤你妈的头!总有一天老子要你好看! 乌素图噶暗暗发下重誓几个月后,报复的机会终于让他等来了! 有人暗中找他联络,希望他假意投靠婆罗门做内应。第一步,配合婆罗门将刚刚建起的库伦城一锅端了。第二步,里应外合再把婆罗门灭了。事成之后,封王是一定的。不止如此,柔然汗国的三成土地赏赐给他,作为永久领地,并实行区域自治。领地内的一切都归他所有,包括税收。 三分天下有其一,这是什么诱惑?这是神灵都难以抗拒的利益诱惑,不答应是傻缺。何况给出条件的人绝对值得信任。 往事从脑际瞬间划过,乌素图噶的瞳孔不停的收缩放大,剁了眼前这个自大狂的想法接连不断的冒出来。见对方嘴唇一动一动的,似乎有话要说。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瓷不愣登的看什么看?那些人已经冲出山口,再不堵截就来不及了。如果放任他们与另外两处的骑兵汇合在一起,说不定你这千人队很快会被消灭。老子下定决心做一回双料间谍,图的是一夜暴富,封王拜相,不是真的为你们打江山的。你这自以为是的蠢货,若是坏了老子的好事,不用别人杀你,老子会亲手将你剁成肉泥! 首领不清楚乌素图噶的内心想法,但却感觉到了他的不屑和不快。 “乌素图噶,你说的不错,那帮人看来确实不好对付。这样吧,你带三百人去,把他们给我剁碎了喂狼。” “三百人?……少是少了点……”乌素图噶碎碎念道。 “三百还少?十倍兵力都打不赢,乌素图噶,你不会是故意坑害老子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当初在可汗面前,你说出动一个千人队围杀叛逆足矣。现在却说三百人打不过三十人。按你的说法,叛贼还有三处这样的藏身之地。你故意引老子进埋伏圈,兵力消耗的差不多了,最后来一个全军覆灭。”首领本来是拿话挤兑乌素图噶的,说到这里,自己都吓了一跳。暗想,乌素图噶不会真是这样图谋的吧? 乌素图噶读懂了首领的表情,赶紧应承道:“三百人足够了。我这就带人下山,剁了那几个叛贼。” 见乌素图噶认怂,首领这才释怀,并命令自己手下几个百人队首领道:“蒙格勒、巴根、哈勒顺,你们三人率部随乌素图噶下山去。记住,不留活口。” 三人应声答道:“喳!” 千人队首领之所以派乌素图噶去围剿四连的人,一方面是自己派出的三倍兵力一个回合就交代了,心里没底。对方战斗力如此强悍,他有些怀疑这些人就是近来草原上传的神乎其神的魔鬼兵。另外,乌素图噶既然从那些人当中叛逃出来,由他出面对付,狗咬狗两嘴毛。胜了,功劳是老子的,你乌素图噶只是个向导。败了,老子还有时间和机会扭转局势。同时还可以防止你这反复无常的老小子再反叛回去。一箭三雕的妙计,老子能在一瞬间想出来,说明什么?说明老子乃天生的军神。 他们这里刚分派完任务,就见山下那些人又是拱手,又是敬礼,什么意思?不会是……坏了,这是要分兵……回去报信? 刚刚明白过来的首领大声骂道:“乌素图噶,还尼玛磨蹭什么呢?人都要跑了,c尼玛,还不快去?” 他这里话音刚落,乌素图噶已经率三百骑兵“轰隆隆”的冲下山去。 刚跑出一段距离,就见山下的三十来人中有十人策马离开,向东南方向疾驰而去。乌素图噶边跑边命令道:“蒙格勒,你去将那几个逆贼给我追回来,一个都不许放走。” 蒙格勒冷哼了一声,虽然不情不愿,但还是选择执行命令。招呼着自己的百人队向副连长胡凯他们追去。 山口外地势开阔,包围圈半径百步左右,二百人围住二十人,十倍兵力,必死之局。 乌素图噶骑在马上,神色复杂,看向骑兵连战士的眼神有些躲闪。 此时的骑兵连二十人,背后是山口,面前是十倍于己的敌人。领头的家伙是老熟人,也是他们给师部报告说有部落下落不明,怀疑已经叛逃。现实证明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同时也揭开了藏身之地如此容易被围堵的谜底。 “乌素图噶,做一个反复无常的奸人,心里一定感觉很自卑吧?”连长一边说,一边给战士们使眼色。 战士们早已形成默契。各自将斩马刀横在马背上,从马鞍上取下弩弓,上弦,装箭,蓄势待发。 敌人的失误,就是自己的机会。 本来是打算和对手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前提是,敌人直接冲下山来,不由分说的绞杀在一起。偏偏这个乌素图噶心里有鬼,或者是心里没底,没有直接开战,同样选择了包围起来再战的打法。又一个消灭眼前之敌的机会来了。 百步之远,弩箭杀伤效果最佳距离。对方没有防护铠甲,柳树枝射过去也能钉在肉里。自己手里的弩箭是精铁打制,折不断,箭头有倒刺,箭尾有尾翼,拔不出来,抽不出去,只能切开伤口取出去。这么短的距离,没有铠甲防护,大概率能射穿身体。只要不是射个透心凉,中箭者十死无生。 自己这边二十人,全都顶盔掼甲,最多胳膊腿受点箭伤,或者战马的身体受伤。 双方如果对射,那就是他们的取死之道。 如果他们选择慢慢压缩过来,自己这边最少能发射三四批箭矢。八成的杀伤概率,一批就是十五六个敌人倒下。三四批,少说也要五十人的战果。 如果他们毫不犹豫的发起冲锋,自己这边可以发射一到两次,再提刀迎敌也来得及。山口狭窄,对方人多,施展不开。自己这边可以边战边退,退到里面,再创造一次先前对敌的有利局面,这二百条狗命也要留在此处。特备是乌素图噶那条毒蛇! 想到这里,连长突然大声命令道:“发射!” 紧接着,二十支弩箭嗖嗖嗖的飞将出去。随即,连长对乌素图噶说的话这才响起:“乌素图噶,去死吧!” 第十八章 奋力拼杀 任何一支军队,出门打仗,矛和盾都是必备的家伙式。蠕蠕人也不缺心眼儿,手工业即便在落后,简单的个人防护装备还是要自备一两件的。本来他们就没有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护体铠甲,手里再不拿一个包裹着牛皮的木盾,那不是等于送死吗?事实上,家庭条件宽裕的蠕蠕人,不仅手里有盾牌,身上也有皮甲,只是防护力差些罢了。所以,四连长心里的那些小盘算,纯属一厢情愿。 二十人手里的弩箭发射出去以后,就见对方二百来人手里锅盖般大小的盾牌全都举了起来。不能说遮天蔽日,伞盖如林这样的形容词还是可以用的。可惜,他们的盾牌挡住上身护不住下体,遮住裤裆露出脑袋,总有防护不到的疏漏。于是,“噔噔噔……”、“噗噗噗……”、“啊啊啊……”一连串的响声此起彼伏,有人随即载下马背。 那噔噔声是盾牌挡住铁箭的声音,噗噗声是铁箭射穿了人体或马身的音效,啊啊声当然是有人受伤后发出的惨叫声。 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中箭的战马突然像疯了似的,不管不顾的在队伍里无头苍蝇似的乱撞,马背上的骑手根本控制不住自带千钧之力的战马,一个个被颠得凌空三尺高后摔下马背。当场被踏死的算幸运,腿脚摔折的更惨。这样算下来,第一波弩箭直接杀伤效果没有预想的那么大,但五成的概率是有的,附带的效果却出人预料的好。这种情况下,第二波弩箭也紧接着射了出去。射不死人,能射伤战马也行。 再说连长含恨发出的那一句怒吼:“乌素图噶,去死吧!”敌我双方的人都听清楚了,当事人乌素图噶当然听得更清楚。 所有的背叛者,都有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可支撑内心虚妄的价值观。不管这个理由成不成立,能不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只要能支撑自己活下去就行。比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他先对不起我的”、“我也是没办法”、“好死不如赖活着”等等。有些背叛是主动的,有些背叛是被逼无奈的。如果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离开,那不是背叛,那是分道扬镳。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乌素图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属于背叛,但归顺敕连头兵豆伐可汗以后,秃鹿贵伐和骑兵连战士对他的好,他是知道的。眼前这位四连长就是负责他们这几个草场安全保卫的,平日里没少在一起喝酒打屁。突然之间变成敌对双方,剑拔弩张,乌素图噶的心理再怎么强大,也难免惭愧的抬不起头,故而不敢和四连长对视。完成包围,摆开阵势后,他便下意识的往人群中间退了退。正是这一退救了他的命,射向他的四支铁箭都被别人享受了。关键还有一点,他是二百人当中唯一没有任何防护的人,这也是他悄悄退缩的理由。 四连的人知道射弩,蠕蠕人也不傻。他们本来就擅长骑射,这种情况下,岂能让四连的二十来人独享了这份草原英雄的荣耀? 弓法最厉害的蒙格勒追副连长胡凯去了,巴根和哈勒顺两位百人队主也不弱。能成为部落响当当的百人队主,骑射功夫绝非浪得虚名。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对四连的二十来个残留逆贼发起箭雨般攻击,是等着乌素图噶下令。哪知对面的第二波弩箭也将完成发射,该下命令的乌素图噶却一声不吭。灰个泡,死哪儿去了? 巴根和哈勒顺不约而同的扭头看向刚才还站在身边的乌素图噶,却不料那老小子此时正伏在马背上,扥着马缰往后退呢。 巴根久经战阵,性格沉稳,见到这样的情景,他没有再提醒乌素图噶,自己接过指挥权大声命令道:“都不要慌,都不要慌。听好了,这点距离射不了几箭。……哈勒顺,你在左边,我从右边,咱们同时发起冲击,踏碎那几个灰咯泡(杂种)。” 巴根的话音刚落,四连第二波箭矢再次射进人群,如刚才一样,又是一片人叫马嘶之声。但是,命令下达,刀山火海也要进攻。 参战双方都明白,这点距离只有绞杀在一起才能抵消弩箭的威力。越是犹豫不决,死伤越多。四连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射出最多的箭矢,最大限度的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巴根明白这个道理,己方人多,但防护力不够,必须不计代价的和对方近身绞杀。 双方都是明白人。蠕蠕人吃亏在乌素图噶做贼心虚的一念之间。四连占便宜占在把握时机,一连发射了四个批次的弩箭,射伤射杀敌人六十多人马,但依然是七比一的对战比例。 一切都来的太快。箭射得快、人死得快、马冲得快、刀锋劈下的速度也快。几个呼吸后,双方绞杀在一起。 蠕蠕人的弯刀对战四连的丈二斩马刀,不用想都明白,近身都难。战马冲击速度不是你想停就能停下来的。一个照面,手持短兵刃的蠕蠕兵死伤惨重。 幸运者,重伤落马。不幸者,各有各的不幸。 脑袋被切了葫芦者,头颅还在空中飞着,突然失去压力的一腔热血,不受堵塞的从脖腔两侧的动脉里飚射出来,血柱能高达丈余。 被腰斩者最是惨不忍睹。上半身跌落马下时,人的意识还在,而且非常清晰。只是看这个世界的视角发生了一些变化,眼前都是马肚子,马屁股和挥舞着的兵刃。好在自己的战马不离不弃,见自己跌落下来,不但没有跑路,还嗅闻自己的脸颊。好兄弟,待我喘口气,上马再战……这么想着的时候,单手托地,努力想站起来,却感觉使不上劲。四下看看,猛然发现马背上有一双缺了上半身的腿。耷拉眼皮再看,自己胸腔里的内脏拖拖拉拉的裸露在外,血水屎尿喷洒得遍地都是,被来来回回的马蹄踏过,真特么恶心……咦?这是谁?难道是我?我我我,被拦腰斩斩斩了?……日怪,怎么没有痛感?……嗨……那个谁……我告诉你……人被斩为两截……不疼……哈哈哈……不疼…… 这个最新发现在脑海里出现了几次后,他喊出声来了,却没有人回应…… 蠕蠕人的兵刃参差不齐,不全是弯刀。铁棍、狼牙棒一类的重武器,此时就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斩马刀再锋利,与狼牙棒撞在一起,依然会被无情的磕飞。浑身铠甲再坚硬,生铁棍砸下去依然骨断筋折,内伤严重。这样的重武器,二百蠕蠕骑兵当中,少说也有四五十件。 一个照面,两个来回,三十多位勇士被二十名逆贼斩于刀下。这样的结果,对于百人队主巴根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所幸他战场经验丰富,处事果决,及时下令让手持短兵刃者退出战团,在一旁负责包围。命令所有手持斧钺棍棒的手下上前对战。如此一来,战局迅速发生逆转。四连的兵刃优势无法体现,剩下的只有单兵素质的比拼了。 在巴根下令让长短兵刃者互换位置的同时,四连长也整顿队伍,重新下达了命令。这也是他最后的战斗命令,能亲耳听到这个命令的四连战士,此时只剩下十六人了。 “兄弟们,今生能与你们成为袍泽,我李长命值了。各位若不嫌弃,九泉之下我们再聚。” “连长,有你这话,兄弟们也值了。我听说孟婆汤挺贵的,一般人买不起。再说,喝了孟婆汤,球事都不记得了,我牛三可不想忘了兄弟们。咱们约好了,不管谁先走,都在奈河桥边等着,不许偷喝那老契婆的迷魂汤。要投胎,咱们一起投胎。咋样?同意的,应个声!” “同意——就听三哥的。不喝那老契婆的迷魂汤,奈何桥边咱们喝酒,哈哈哈……” “我也同意——连长,你呢?” “我嘛……哈哈哈……我日。我啥性子你们还不知道?若不是主公发下那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约束着,阎王爷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孟婆那老女人算个屁!阳间,我是你们的连长,阴间,老子是你们的鬼头!生生死死都要领导你们!就照牛三说的办,都给老子在奈何桥边等着,不喝孟婆汤,喝酒!” “这才对嘛!五原城的李二愣子又回来啦……哈哈哈……” 连长李长命大声说:“牛三,你不是一直不服本连长的刀法吗?机会来了,现在咱俩比比看,敢不敢?” 牛三大剌剌的回应:“连长,一直想这么说,怕你脸上挂不住,没好意思开口。既然你自不量力,那就比试比试。说好了,谁输了,奈何桥边的大酒谁请。” 李长命的余光盯着已经举着狼牙棒冲过来的哈勒顺,嘴上毫不迟疑的应和牛三的挑战。“就依了你!”的话音落下,斩马刀的刀锋没有迎着哈勒顺手中的狼牙棒硬碰硬,而是直奔马脖子斜劈而下。 哈勒顺的马头无力的耷拉在一边的瞬间,李长命一个镫里藏身,差之毫厘的躲过哈勒顺的轰天一砸。他的命算是保住了,可胯下战马的脑袋却被哈勒顺的狼牙棒砸的脑浆四溅。 这个回合,两人算打了个平手。哈勒顺的战马顺着惯性迈出几步后轰然倒地。李长命的战马则是前腿跪地,死在当场。 第十九章 骑兵连长 四连长李长命,蠕蠕百人队主哈勒顺,两人第一回合交手,谁也没占着便宜。他斩了他的马头,他也砸碎了他的马脑袋,以命换命,换的是胯下战马的小命。如此一来,两人由威风凛凛的骑兵改成窝窝囊囊的步兵,又一次成为势均力敌的对手。 没有战马替代负重,兵刃铠甲的重量全部转移到自己身上。细分的话,这已经是另一种作战样式了。战场上,骑兵和步兵的区别大了去了。杨家将、岳家军闻名天下的回马枪之所以能够成功应用,百试不爽,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战马的冲击速度太快,一丈八左右的长枪冷不丁向后捅出去,后面的人很难规避的。步兵就不一样了,只要眼快手快身法快,回马枪的招数大概率没什么效果。 李长命这边吃亏在顶盔掼甲,负重对敌,身形移动不是很灵便。但斩马刀体长一丈二尺,通体精铁打制,重达十二斤(1斤=16两)。只要臂力足够,与狼牙棒对撞,未必就落了下风。 哈勒顺这边没有了盾牌,全靠狼牙棒封锁周身上下。再说,若不是为了防止冲锋途中被箭矢面杀伤,狼牙棒使用者很少同时使用盾牌的。 狼牙棒的进攻招式中最狠的就那么几招:砸、扫、撩。防御招式更简单:挡、架、磕。对战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总是占些便宜的。若遇上武功高手,由于棒体沉重,反倒成了累赘。 斩马刀是什么刀?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大唐陌刀,那可是步战神兵,所向披靡的划时代武器。高欢给自己军队定制的斩马刀:身长一丈二尺(2.8米),刃长七尺,柄长四尺,尾部椎刺一尺。刃宽五寸,双开刃,尖刀头。没有特别要求的战士,此刀为统一制式配刀。由于炼钢工艺的不断改进,钢铁质量大幅提高。特别是硬度和柔韧度方面,与20世纪50年代的钢铁已经所差无几。新兵狂练三个月,一刀下去,斩断马脖子易如反掌,斩马腿就更不在话下了。刚才看到十几个蠕蠕骑兵被腰斩的景象便可见一斑。 李长命和哈勒顺变成步兵了,同病相怜的还有牛三和巴根二人。巴根使的是一柄叫苏勒德的兵刃。这东西的外形就是人们熟知的成吉思汗的苏鲁锭长矛,长的像个三叉戟。体长一丈三,刃长二尺,马战时的利器,步战可就吃大亏了。 此时此刻,又有两名四连战士被砸死。相对着,蠕蠕兵死伤更多。战况越来越危急。 李长命不仅是战士,同时还是指挥员。跌落马下让他立刻处于危险之中,也让他发现了一个帮助其他战士的机会。于是他大声提醒道:“牛三,马腿,马腿。” 这是一句内部人熟知的招数。训练时推演的场景中有这么一出,一旦自己的战马受伤,骑兵改步兵时,必须将对方的马腿砍断,和自己拉平了。现在李长命和牛三率先成了步兵,训练场景条件反射的再现了。他俩的对手虽也成了步兵,但更多的蠕蠕兵还在以多胜少,占着大便宜。李长命一声“马腿”,牛三心领神会,战士们也瞬间明白了连长的用意。 李长命首先来了一个滚地葫芦,避开哈勒顺砸过来的一棒。紧接着又一个滚地葫芦钻进混战的马群当中,瞅准蠕蠕骑兵的马腿,专砍后腿。 为什么要砍后腿而不砍前腿?这就是李长命的聪明之处。 砍前腿,战马定然一个踉跄,骑手会向前下方甩出去。战士们骑在马上杀了他,必须探出身躯完成刺杀动作。如此一来,便可能在其他敌人面前露出破绽。砍后腿就不一样了,骑手会被战马后坐倒下时扬起来丢在空中,成为自由落体。战士们可在他跌落的过程中顺势劈下,一刀两段,身首分离。长期在一起训练磨合的最大好处就是天衣无缝的默契配合。一个要干什么,另一个必能心领神会。 果不其然,李长命穿插在马群中每砍一双马后腿,战士们不管是谁,配合的那叫一个天衣无缝。每飞起一个蠕蠕兵,一个或两个战士争抢上前,或撩、或劈、或扎、或挑,总之就是一气呵成,一招毙敌。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四连战士顾左顾不了右的窘境迅速得以改善,仗打的越来越顺手,杀敌的技巧越来越娴熟。李长命和牛三刀下的马腿也越来越多,心情自然越来越好。 哈勒顺在后面追打,李长命在前面使劲的闪转腾挪,运动中砍马腿,左一刀又一刀,就是不与哈勒顺对战。如此,在外人看来,两个牛高马大的壮汉像是在混战的马群中玩儿起了躲猫猫。 牛三这边也照猫画虎,不与巴根缠斗。他没有李长命那么精于算计,见什么腿都砍。表面上比李长命多砍了几条腿,实际毙敌人数反倒少了两个,效果确实差了一些。只是这种猫戏老鼠的游戏激起了他的童心,奔跑中还不忘嬉皮笑脸的撩逗巴根:“来来来,用你手里的粪叉子扎我,扎呀……” 巴根虽然性格沉稳,此刻也被牛三撩拨的火冒三丈。奈何混战的马群当中,丈三长的苏勒德施展不开。除了用一招“扎”,其他招式使出来会敌我不分。自己一方人多,不管不顾的横扫一大片,无异于帮助敌人扫清障碍。如此一来,反倒缩手缩脚。 牛三撩拨巴根的同时,不忘逗弄李长命:“连长,怎么样,服不服?” “我服你个头……” 李长命只说出五个字,跗骨之蛆般的哈勒顺又是一棒。李长命原地一个旱地拔葱,躲过哈勒顺贴着地皮扫过来的一棒,反手照着哈勒顺的脖颈就是一刀斜切葫芦。这一刀若是中了,哈勒顺的脑袋真就成了滚地葫芦了。好在他也不是废物,侧身滚出两个身位,好险不险的避过这致命一刀。尽管如此,冷汗迅速冲破八万个毛孔从内向外渗透出来。命悬一线,不怕是假的。他这一怕不要紧,自然而然的打起小心应对眼前这位年龄不大,杀伐果断,冷静的近乎痴傻的南蛮子了,行动难免迟缓。打斗中他已经看明白了,眼前这二十来人并不是乌素图噶口里的柔然叛逆,至少有一半是汉人蛮子。 又追打了一会儿,始终不能一棒将眼前这个比兔子跑的还快的杂种弄死,作为百人队主之一的哈勒顺有些急了。他已经看得十分明确了,战场上的变化越来越不利于己方,再拖下去,损失更大。 “嗷号唔得库(草泥马),砸烂你,砸烂你这死蛮子的兔头。”哈勒顺被李长命的避实就虚彻底激怒了,嘴上不干不净咒骂的同时,手里的狼牙棒也开始不管不顾的抡圆了砸打过来。 何以如此?因为混战中的兵力对比,从三比一变成了一比一,再不把这两个专砍马腿的南蛮子砸碎,剩下这点手里有长兵刃的兄弟也要死求了。别看哈勒顺人长得牛高马大,憨傻蠢笨的外貌,并不等于他真的没脑子。察觉不对,迅速改变策略,这是一线指挥员最要紧的素质。 与此同时,巴根也不再缩手缩脚。哈勒顺的改变提醒了他,不能再顾忌己方的死伤了。心里想到,手上做到,两人也算配合默契。 如此一来,重新开始的追打缠斗中,李长命和牛三感到了巨大压力。场上对战双方越来越少,相应的阻隔也越来越少。对方剩下的十来个人不全是蠢货,自然知道该怎么躲避马腿被砍。 看了看,还能在马上捉对厮杀的战士只剩八人了,场外至少还有六七十人张弓搭箭,等着最后的一声令下。如果此时对方指挥官狠心让弓箭手放箭,己方这十来个人活不过盏茶功夫。既然没机会帮助战士们了,李长命和牛三对视一眼,心意相通。 牛三的意思是:机会越来越少,能杀一个是一个,多砍一个是一个。 李长命的意思是:我拖住战团里这几个,你突出去,杀了包围圈那些弓箭手。 牛三眨眼点头,李长命咧嘴颔首。两人眉来眼去的同时,手里的斩马刀并没有停滞。 本来正与哈勒顺对战的李长命,突然快如闪电的一刀刺向巴根。就在巴根愣怔的同时,牛三急速后退几步,然后向前助跑,脚尖踏上李长命的后背,纵身跃起一丈多高,同时一招空中拖刀记从巴根头顶划过来。 愣怔中的巴根,没想到这个身高不足七尺的精壮汉子,先前还像兔子一样躲着自己手里的苏勒德,怎么突然能飞起一丈多高,还还还……不好……刀尖…… 本能迫使他以一个标准的“太”字平躺在地上,以躲避牛三的拖刀计。仅仅这么一趟当然不行,斩马刀可是一丈二长,还需要再往旁边挪一挪。这一挪正好让牛三的拖刀计落空,同时也挡住了哈勒顺前进的脚步。 牛三顺利的突出战团,冲向包围圈那些弓箭手…… 第二十章 血腥屠戮 牛三和李长命相互配合完成的这一招声东击西,可以说是相当的默契。不仅如此,他这垫着李长命后背的登高一跃,居然能跃出三丈开外,正好落在一名与四连战士缠斗的蠕蠕兵身后。一念之前是要徒步跑出去的,一念之后是顺手一刀将这名蠕蠕兵斩于马下,自己飞身跃上马背,朝着包围圈冲了过去。与此同时,还不忘招呼捉对厮杀的八名战士也脱离战斗,共同冲击包围圈。 这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反正都是一死,多拉几个蠕蠕垫背总是不亏。 缠斗中的八名战士心领神会,各自或虚晃一刀,或硬碰硬互砍一刀,或攻敌之必救之处,总之就是各显其能,各耍花招,一个接一个退出战团,冲向包围圈边缘。 战士们要跑,蠕蠕兵紧追,边上的弓箭手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冲过来,却不知道该不该放箭。这一切被哈勒顺看在眼里,气得破口大骂:“放箭,快放箭,死咯泡……放箭啊——” 此时的李长命刚给牛三垫完背,半蹲着的身体还未站直,见哈勒顺歇斯底里的在他身侧大声叫骂。来不及细想,本能的单手挥刀,快如闪电的画了一个半圆,刀锋从仰面躺在地上的巴根面前掠过,锋利的切开哈勒顺的侧腰。 人人都知道那个位置就是一圈软肉,速度快的话,树枝也能划开一道口子。此时正是八月,膘肥体壮的哈勒顺光着上身,刀尖划过他腰部的一瞬恍然无知。太专注了,太紧张了,太想消灭眼前的敌人了。 仰面躺在地上的巴根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眼见哈勒顺的左侧腰部像刨开大牲口的腹腔一样,先是一条尺许长的血线,鲜血并不多。继而是一坨一坨的大肠携带者污水血液汩汩的往下流淌。紧跟着滑出来的是大热天还冒着热气的小肠。巴根想提醒一下多年滚战在一起的好兄弟,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忽然,扯着嗓子喊叫的哈勒顺感觉哪里不对,好像有只小狗拽自己的衣角,一扥一扥的。低头一看,哪里是尼玛小狗,是自己的肠肚从里面流出来了。扒拉扒拉,滑溜溜的,不好弄。将手里的狼牙棒丢弃一边,慢慢跪在地上,双手小心翼翼的将沾着草叶泥土的大小肠往肚子里塞,可忙乎半天就是塞不回去。这可怎么办?耷拉在外面像什么样子?……伤口太小了,这么多肠肠肚肚……要不干脆将伤口再扩大一些?……哎呀,拽的好疼…… 躺在地上的巴根,所有的思想活动和愣神的功夫加起来也就一瞬间的事。中间长,两边短,三股叉形状的苏勒德还在他手里攥着,不假思索的向斜上方一捅,不偏不倚扎进李长命腹部下方和那个羞人位置的上方,好巧不巧的挑起铠甲边缘捅了进去。 李长命的余光恍然觉得有东西在动,且等他看清楚时,巴根手里的苏勒德矛尖已经扎进小腹。 王八蛋,往哪儿扎不好,偏偏要冲着爷爷的命根子下手?李长命愤怒的想着的同时,手里的斩马刀切过哈勒顺腰部后刚刚收回,顺势竖起。此刀前端是刀刃,尾端是一尺长的锥刺。苏勒德扎进他身体的同时,斩马刀的尾椎也穿过巴根的肚子,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算是一报还一报。 一位四连连长,两位蠕蠕百人队主,三人各自看看自己的肚子,再互相看看对方,受伤的位置全在腹部,上天注定似的。 这种古怪的想法从三人的心头掠过,忽然间都没有了刻骨仇恨,只有无可奈何的苦笑。大概是应了那句古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哀也鸣。三人内心共同蹦出谶语般的两字:“报应”!然后,哈勒顺也不再收拾自己的下水了,李长命也无力的躺在地上。战场中间只有他们三人处在弥留之间,脸上的表请几乎都一样,写满了无尽的遗憾。 天空中,翻滚着的云前赴后继的涌过来,遮天蔽日。 草地上,敌对双方的三位青年,差不多是同样的姿势看着云卷云舒。也许,此时此刻,二十来年的生活过往同一时间在他们的记忆屏幕上回放,诡异的场景当中,他们的脸上居然浮现出浅浅的微笑。伴着这诡异的微笑,他们慢慢闭上了双眼。 …… 与此同时,牛三率领仅剩的八名战士冲到包围圈边上的时候,连带胯下战马在内,浑身上下至少有十几支箭矢扎进他的身体。所幸,没有一支箭是致命的。因为四连的铠甲很特殊,前后由护胸、护腹、护背、护腰四块钢板链接而成。缝制在小牛皮里,像个坎肩穿在身上。蠕蠕人的弓箭正面射上去,如果不是幸运到能顺着接口的缝隙扎进去,根本射不穿这种类似于防弹衣的铠甲。四连的头盔虽然没有少年营那样的护面,但头盔形状是一样的,一次成型,防护力很强。 但是,为了减轻骑兵的负重,高欢设计的铠甲没有把士兵的全身包裹起来,四肢依然裸露在外。如此,哈勒顺临挨刀前那歇斯底里的一嗓子,终于提醒蠕蠕兵松开弓弦,六七十支箭矢同时射向疾驰而来的九名四连骑兵。距离很短,第二批箭矢刚发射出去,牛三已经率先冲进敌群,斩马刀抡圆了砍头斩腰,发疯一样的拼杀。冲过来的八名战士当中,有一人被射中眼睛,另一人被射中咽喉,双双跌落马下。另六人如牛三一样,双腿被箭矢扎的像刺猬一样,但不影响他们不要命的挥刀拼杀。 翻滚着的黑云,低得快要压到头顶的时候,牛三的斩马刀最后一刀砍在拿着铁棍的蠕蠕兵胳膊上,自己也终于油尽灯枯,栽落马下。冲过来的战士也没有再喘气的了。包围圈中心到边缘,密密麻麻的尸体横七竖八,铺满草地。血腥和屎尿味一点点的蔓延开来,令人恶心。 …… 假如有无人机,镜头拉高三十米向下俯视,山口里外,两片不大的战场上,冲下来包围四连的两批三百蠕蠕兵,有二百六十多人倒在血泊里。四连的二十名战士也一样倒在血泊中,魂飞九霄。 还没有死绝。有四十多蠕蠕兵躲在三百步之外,惊魂不定的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眼里是无尽的恐惧。他们不敢靠近,又不敢离去,从头至尾处在犹豫当中。 这场残酷战斗的始作俑者乌素图噶,此时正一脸茫然的仰头看着越来越低沉的乌云,心里不知想些什么。突然,一道闪电像在苍天的肚子上撕开一道伤口,暴露出里面的血肉红的瘆人。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暴雷在头顶炸响,似乎要将大地劈开,将眼前的一切污秽埋葬。 乌素图噶的心脏差点被雷声击碎。四十多蠕蠕残余骑兵更像是被遗弃的孤儿,四顾茫然。 起风了,早枯的沙蓬草空洞的身躯顺着风在草原上跳跃着滚向远方。平地卷起的几条细细的风柱,旋转着,卷积着草屑与黑云连接在一起,仿佛要将数百刚刚出窍的灵魂送上天宫。 第一滴雨落下时,铜钱般大小,“啪”的一下就将一叶草颈砸折了。没有过度,紧接着就是灰蒙蒙的雨幕。 …… 无人机的镜头进一步拉高,拉倒山谷上方。 漫山遍野的牛羊此时不再撒野,不再各行其是,而是鹌鹑一样拥挤在一起,眼神茫然的像丢了灵魂。四五百驱赶它们的牧人在六百蠕蠕兵的追杀下,东一具尸体,西一个头颅。有的死在树杈上,有的死在石缝中。有的死不瞑目,有的双目血红。数里长的山谷里,或三五步,或几十丈,姿态各异,表情各异的尸体布满山谷。当然也不全是牧民的尸首,也有一百多蠕蠕兵死在这里。 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萦绕不去。大雨落下后,裸露在明面上的尸体和隐藏在草丛中的尸体,被雨水淋透后,血水雨水混合在一起流进谷底。这股血与雨水混合而成的溪流路过山口时,顺便将那里一百多人的血水裹挟着流出山口,与山口外的血水进一步融汇。 …… 无人机镜头继续移动,移动到离此十里远的一个拐弯处。再往里走三里左右就是牧人另一处藏身之地。 副连长胡凯单人独马孤零零的看着眼前的一地死尸。他的左肩窝处插着一支长箭,箭杆已经被鲜血浸透。两条大腿上钉着六支箭,左臂也有三道汩汩流血的刀口。 在他对面十丈开外,蒙格勒也是单人独马站着。他的右臂被齐肩砍下,大量的血已经没有了,创口处隐约可以看到齐齐整整的骨头茬子。左手握着的一根铸铁棍横在马背上,瞪着眼睛全神贯注的盯着对面的胡凯。 起风了…… 下雨了…… 相距十丈的马上两人,几乎同时无力的栽下马背…… 第二十一章 西山设伏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婆罗门渡河后共派出三支人马。乌素图噶带路的这一支顺利找到藏匿的牧民,一场围捕变成血腥屠杀。一个蠕蠕千人队先后战死四百八十多人。四百库伦牧民和三十名四连战士全部战死。是否有几个漏网之鱼尚不知道,但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婆罗门和乌素图噶想要的。剩下的五百多蠕蠕兵疯了似的逼迫乌素图噶继续寻找其余牧民的藏身之地。如果找着了,屠杀是肯定的,结果什么样很难说。 单方面碾压式屠杀,或是两败俱伤,还真不是人多的一方一定占便宜。至少第一波遭遇战当中,库伦方面出现的连长李长命,副连长胡凯、牛三这三个人的视死如归精神,改变了战斗结果。这样的结果,连叛徒内奸带路党乌素图噶也没想到。所以说,“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是人”这一论断很伟大。当然,武器论的重要性也毋庸置疑。深究起来,这其实是一个哲学问题,真不是抬杠,或者是既得利益者的自我立论。 胡巴海带路的一支人马到库伦南部草场搜寻另一部分藏匿的牧民去了。不出意外的话,也会很顺利的找到那些被定性为叛逆的蠕蠕人,结果同样未知。 第三支人马就是三千人的前锋探路队伍。领兵之人是婆罗门身边仅剩的十个部落之一的部落酋长的儿子,名叫乞袁律,二十出头,高颧骨,紫脸堂,葵花籽形状的眼型,身材矮墩矮墩的,看上去特别结实。除了身上脏点,没其他毛病。 乞袁氏实际是高车(敕勒)十二姓当中的第十一大姓。这个姓氏的其中一支,后来在柔然发展起来,扎根之地就在狼居胥山下,鄂嫩河边。也就是后来更名的不儿罕山下,斡难河边。乞袁部后来演化出一个影响世界的族群——蒙古乞颜部落。成吉思汗他爹就曾当过乞颜部的首领。乞颜是汉译,实际应该是孛儿只斤。清朝时音译为博尔济吉特氏,汉译姓大部分简称为包、鲍、宝、博、白、奇、罗、波、云等。 且说这位乞袁律,此次替婆罗门充当开路先锋并非他所愿,原因是他还想继续和追在身后如跗骨之蛆的高车人厮杀,而婆罗门却要他去围剿秃鹿部,心里难免不爽。奈何父亲逼迫他尊守弥偶可社句(安静)可汗的旨意,先灭了叛逆秃鹿部再做他图。 什么再做他图,不就是怕了高车人吗?说的跟真的似的。 心情不爽,求战欲望就不太强烈。婆罗门要求他率领的前锋保持和大部队一个半时辰的距离,走马速度差不多三十至五十里的路程。早晨渡过弱洛水后,先是快马急行军七十里后停下来,架火做饭,准备野餐。好容易吃饱喝足,磨磨蹭蹭快中午了,后面的斥候禀报说大部队全过河了。他又率队急行军六十里,到了一个山头的拐弯处停下来。拐过这个弯,前面是一片开阔的洼地。此处距库伦城约九十里。乞袁律的故事就是从这片洼地开始的。 再表另一枝花。 八月初三上午,斥候传回消息称,婆罗门从老渡口过河,三千开路先锋与大部队相距一个半时辰的路程。师部作战会议开完后,师长李斌命张浩率领骑兵一团出城伏杀敌前锋。李虎的特战队配合完成任务。 一团满员两千人,特战队这次随李虎出来历练的一个中队五个小队五十人。这点兵力,伏击一个和高车人大战了两个月的三千蠕蠕骑兵队,常理来讲,和蛇吞象差不多。 临行前师长一再嘱咐张浩和李虎,殷切希望全部歼敌的同时,己方不能损伤太重。因为接下来即将面对五六万人的围城之战,兵力捉襟见肘是目前最大的困难。确保援兵到来之前库伦城不失守是第一要务,一团和特战队攸关全局,务必慎之又慎。如此高难度要求,只有将敌人引入包围圈,用最短的时间彻底围歼。思来想去,难度确实大了点。 如此规模的伏击战,张浩还是第一次指挥,心里难免打鼓。 可对于李虎来说,这样的战斗,他从头至尾就没怎么在乎。这种心理上的反差,源于对自己实力的自信。别看李虎年龄小,自打第一次随高欢救援秃鹿部,围剿巴尔哈拉开始,为了历练手下五百名精挑细选的特战队员,近一年时间内,他亲自指挥的战斗,大大小小加起来不下一百场了。所谓百战之将,生死之实。比照后世,他还是个孩子。比照他的老祖宗飞将军李广,参军时的年龄一边大。不夸张的说,这孩子一年的战场经历胜过当下大魏朝的所有将军。难怪他性子越来越沉稳,话也越来越少。两千人围歼三千人的战斗,对他来说稀松平常。至少心理上是这种感觉。 既然要采取伏杀计划,选定设伏地点就必须讲究。一团长张浩非常熟悉辖内地形,选定在出城往西八十多里的一个葫芦形洼地设伏。 西距渡口百四十里,东距库伦城九十里的这片洼地,整体呈枣核状,中间阔,两头窄,是季节性河流冲击而成的河滩地,确实是大队骑兵伏击的绝佳地形。站在入口外从西往东看,很容易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成视觉欺骗,以为被山体挡住了去路。其实,拐过山头,豁然开朗。长十里,宽一里的平坦河滩地上,东一堆、西一片,长满了半人高的沙蓬草、灰灰菜、灰蒿子、竹芨草等。无水的时候,这里也是飞禽走兽的临时栖息地。 进入洼地前的拐弯处,河水冲刷出两个二尺高的连续台阶,必须下马步行才能通过。如果南北两侧的山头上各安排一组弓箭手,千军万马也只有挨射的份。 …… “虎大,要不要给这帮蠕蠕小毛虫来点狠的?”穿着一身迷彩服趴在山崖上,向下观察情况的特战队员秃鹿敖勒道一脸兴奋的问大队长李虎。 “什么狠的?” “就像上次去洛阳途中,收拾邙山那帮劫匪用的办法……” “不学好!平时我是怎么教你们的?做人要光明磊落,别动不动就用些下三滥的手段。”李虎颜面朝天,嘴里咬着一根嫩草颈,少有的说着冷幽默。 “哪儿就不学好了?我们学的这些本事,不都是虎大您教的吗?”敖勒道见大队长没那么严肃了,不轻不重的顶了一嘴。 “我教你们那么多正经学问,咋不见你们学以致用?倒是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坏道,一个个记得死死地。再说,你小子不就是蠕蠕人嘛,瞎**蔑称,这是羞辱你老祖宗知道不?”李虎厌弃的推了一把趴在自己身侧的秃鹿敖勒道。 敖勒道发狠的说:“我妹就在城里,她可是要嫁给主公的。婆罗门那王八蛋起了坏心思,我敖勒道就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听敖勒道这么说,李虎这才明白自己手下这个专管火雷的小队长为何想要“来个狠的”。原来是为了保护堂妹阿依尔古丽。便试探着问:“婆罗门和你同是蠕蠕人,能下得了手?” “他算什么东西!自立为王,沐猴而冠的货。再说,我才不是什么狗屁蠕蠕人。书上说了,我们是地地道道的中华儿女。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先是炎黄二帝。我们的国土幅员辽阔,纵横四万里。北有常年不化的古老冰川,南有四季常青的热带雨林,东有浩瀚无垠的苍茫大海,西有一望无际的沃野良田。数万年沧海桑田,四千年人文历史,变化的是春夏秋冬,不变的是华夏文明。尊我人文者,中华儿女也;逆我炎黄者,非我族类也。中华民族是多民族凝成的一个整体,我们像石榴籽一样团结在一起。虎大,我背的没错吧?”敖勒道反问李虎。 “错是没错,不过,你想说什么?” “卑职想说,我们才是一个整体,不是所有的蠕蠕人、高车人、西域胡人等都有这个资格。当初主公率领你们把我们部落从巴尔哈拉那个老混蛋手里救出来时,卑职就明白这个道理了。真正的兄弟,不一定是同一个姓氏。正如主公所说,理念相同,信仰相同,文化相同才能达到心灵相通,血脉相通。虎大,论年龄,我比你大两岁。论见识,我比你差远了。但是,经过少年营集训的半年,又跟你天南海北历练了几个月,我敖勒道算是彻底明白了主公那些话的真谛了。若天下的族群部落都要各自为政,何止千百股势力相互殴斗?所以呀……” “所以什么?” “所以说,跟我们走的人,才是同道中人。死了的敌人,才是好敌人!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没记错吧?”敖勒道说。 李虎愣怔的盯着这个膀大腰圆眯眯眼的敖勒道看了良久,重重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没再说话。翻过身向山下看了看,又看看天空,皱了皱眉头问:“准备了几颗手雷?” “五颗,不能再多了,听听响得了。咱们这次出来总共才带了二十颗。牛鼻子老道抠的要死,多余一颗都不给。我去求穆厂长都不好使。”听李虎问起正事,敖勒道又恢复了他嬉皮笑脸的性子。 “才五颗?” 第二十二章 敌人入瓮 李虎问敖勒道准备了几颗手雷。 敖勒道艰难的伸出一个巴掌,然后眼神躲闪,咬牙跺脚的说出五颗之数。由此可见,这玩意儿在他心目中是多么珍贵。 “才五颗?真够抠门儿的。……五颗就五颗吧,反正就是听个响动,吓唬吓唬人马而已。打仗不能全指望这东西。”李虎抬头看了看西北方向滚动的云层,想了想又问:“这次带来这些你都检查了吧?别再像上次那些,沾点雨水就点不着焾,生铁疙瘩似的,爆炸的响声还不如放个屁动静大,炸不死敌人,还耽误事。” “虎大,没你这么糟践人的。我们的手雷早改进过了,现在已经是第三代了。这么给你说吧,新改进的这一批,不仅动静大得吓人,一颗手雷的杀伤力可比普通骑兵一个排。”敖勒道严肃认真的纠正大队长对手雷的错误认识。作为火雷小队的队长,这件武器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大小,直接关系到他的前途,不能不争取大队长的认可。 “你试用过了?” “那是!要不然卑职怎么敢口出狂言?临走时试了一颗,比前两种威力大多了。而且一拉就响,一炸一大片。”敖勒道说着,从属下队员手里要过一颗手雷比划着给李虎吹嘘。 李虎将小孩脑袋般大小,还带着一个手柄,外形更像一柄铁锤似的所谓手雷接过来看了看接着问:“一拉就响?那还不把自己先炸碎了?” 敖勒道嘿嘿一笑解释道:“虎大你误会了。是这样,把这根引火绳拉出来后,五个呼吸后才能炸响,很安全的。”一边说,一边示范。 “嗷,这样啊,吓我一跳。”李虎翻来覆去掂了掂重量,看了看外表又说:“个头看上去比原先那两种大了不少。近段时间手里事情太多,手雷改进后的效果一直没见识过,怎么样,真比原先那两种强?” “嘿嘿,虎大我跟你说,不是强,是很强!不仅个头大了一圈,依卑职看,威力更是提高五陪不止。”敖勒道想要吹嘘的兴奋劲立刻被李虎的求知欲调动起来了。 “嗷?有那么厉害?原先那两种我可是见识过的,冒一股蓝烟,砰一声响,吓人一跳而已。应对不明真相的人还行,见识过一两次就没什么作用了。”李虎随便的说。 “改进以后可大不一样了。虎大,我给你说,这里边现在装的不止火药,还有二十颗铁珠子。我说的一炸一大片,半点不带掺假的。我听说,为了把火药面儿攒成羊粪蛋那么大的颗粒,穆厂长差不多把全怀朔镇的鸡蛋都买光了。那么多鸡蛋清……啧啧啧,真是浪费啊!”敖勒道说这话时,眼里流露出无限的不忍。 “怎么还扯上鸡蛋了?”李虎有些不明白。 “具体什么原理卑职不清楚,据说能增加火药威力。我还听说,为这事,主公把老道数落的差点撅起钩子回了洛阳。” “还有这事?你小子真够爱打听的。” “虎大,这可不能怪我。你不是总说,特战队员心里不能存有弄不明白的疑问,我这也是遵照你的命令行事嘛。” “草……我是让你们留心情报,不是让你们打听主公的事情……算了算了。呃,新改进的这种有多重?”李虎转移了话题。 “一斤半。卑职这样的臂力,最远能投掷四十步。大部分队员在三十步至三十五步之内。五步之内的杀伤效果最好,二十步之外基本无效。”敖勒道分说道。 “敖勒道,威力这么大的手雷由你保管,是不是很危险?” “那是当然!不瞒你说,虎大,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慎,砰……完了个屁了。” “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心吗?” “为什么?” “因为你不了解这玩意儿的原理,心里没底,所以担心害怕。就像打仗一样,知己知彼,心中有数,什么样的敌人都有办法对付。” “所以呢?” “所以你要刻苦学习,彻底弄明白火药和手雷的原理,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对付它了。” “虎队,难怪兄弟们都说你是主公的得意门生,什么难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少拍马屁!我要说什么,你知道。” “嘿嘿嘿,知道知道。……那个什么……汉语言学、格物学两门功课,卑职的成绩还是可以的。”敖勒道嬉皮笑脸的回应道。 “也就是说,基础算学和基础化学两门课稀松平常了?”李虎的表情有些诡异。 见大队长一副老狼盯小羊羔的眼神,敖勒道浑身一个激灵,讪讪的说:“也……不全是……” “不全是,那就是至少有一门稀松平常唠?” “算学……呵呵……那个化学也……嘿嘿……”敖勒道不好意思的装傻充愣。 李虎突然面色严肃的说:“告诉你敖勒道,我让你掌管火雷小队,两个重要原因就是,你不仅忠诚可靠,而且聪明好学,心思细腻。火雷小队的基本功就是掌握好算学和化学,别主次不分。好多配方,需要精细到毫厘,些许差池就可能大祸临头。这副担子你若愿意挑起来,那就给我把主公编写的基础算学和基础化学弄懂弄通,完全吃透。否则就回你的弓弩队去。” “……虎队,呃,不不不,大队长,我能,我能挑起这副担子。不就是两门功课嘛,小意思。给卑职两个月时间,保准倒背如流。到时候您老人家亲自考我。”敖勒道指天发誓的样子。 “你最好说话算数。一个个的,说你们什么好!跟你们中队长一个德行,欺负我没时间管你们是吧?”李虎着恼的说。 “好我的大队长,卑职哪敢啊!每天都盼着听您教诲呢。我们中队长说了,咱特战队有一个算一个,论技战术,你老人家打遍天下无敌手。论搞阴谋诡计……” “什么?”李虎竖起了眉毛。 “……不是不是,不是阴谋,是智谋。论智谋,即便诸葛再世,在您面前也要甘拜下风。我们中队长还说,您的江湖绰号人称独孤求败。啧啧啧……求败,高山仰止,我都替您老人家感觉寂寞……”敖勒道使劲拍着马屁。 李虎被敖勒道的马屁拍得哭笑不得,找了块小石子丢了过去骂道:“草……油嘴滑舌……别听王勘那小子胡咧咧。……主公那才叫算无遗策,独孤求败,我这几把刷子算个屁。”李虎有些受之有愧,不好意思的样子。 “嘿嘿……主公离我们太远,我们的偶像就是大队长您。我们中队长还说了,您是天纵奇才,带兵打仗不用人教。那个什么……对了,中队长说您,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敖勒道的马屁越来越倒牙,李虎实在不好意思听下去了。 “行了行了……本队长有那么……那个啥……注意观察……呵,你也不用观察了,婆罗门的前锋送死队已经入瓮了。” 玩笑开到一半,李虎立刻神色严肃的命令道:“告诉旗语兵,给王勘发信号,准备扎口袋。告诉张团长,爆炸声响起的同时,按计划发起攻击。” “是!”趴在李虎另一侧的侦查小队长小声且利索的应答之后,爬行着往后退了退,然后弓着腰传达命令去了。 …… 乞袁律率队到达拐弯处时,被落差二尺高的连续两个台阶阻滞,战马不能顺利通过,不得不下马步行。 山谷里闷热的厉害,身上汗流浃背。乞袁律将马缰递给随行的奴隶,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仰头往山上看了看,再看看脚下的乱石台阶,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怪异的紧张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种被大型野兽盯上的不适。 四下扫了一圈,没发现异样。凝神听了听,山谷里静得出奇。正是这种不该有的安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感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清楚。从小就和各种动物相处,不管是家畜还是野兽,各种动物的习性他或多或少了解一些。三千骑兵行军,走到哪里都会有不小的动静。一路走来,惊起的飞禽昆虫不知凡几,怎么到了这里,林灌茂密,野草丛生,却连一只麻雀都没有?这也未免太反常了。心生警惕后,下令全体快速通过这块不祥之地。 跟在身边的一位百人队队主狐疑的问:“少主,怎么了?” 乞袁律不耐烦的说:“怎么了?你不觉得这里太安静了吗?” 经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位队主这才发现确实有些古怪。但仔细想想,又觉得没道理紧张。兴许咱们闹出的动静太大,飞鸟之类的禽兽先前就飞走了,只是咱们没有注意罢了。一位队主说出自己的理由后,众人觉得有些道理,紧张的情绪放松不少。 乞袁律对身边跟着的几个百人队主说:“嗷号(草),这时候若真有敌人来攻麻烦就大了。小心为上,快快通过再说。” “少主,这么窄的路,即便有千军万马也施展不开啊。咱们这三千虎贲,可抵上万高车人,还怕了秃鹿部那些个叛逆不成?”一位从小和乞袁律要好的队主开解道。 “也是昂,咱们不舒服,敌人也难受。” 就这么边走边担心,边担心边聊,约两刻钟后,一半人马通过山口,进入洼地后重新上马,慢慢前行。如此一来,三千人的行军队伍在这个“l”形的拐弯处被自然分成三段。进入洼地约一千五百人,拥挤在台阶处下马步行的约三百人,后面还骑在马背上等着下马的约一千二百人。弯拐的急,头和尾互相看不见。此时此刻,如果两个方向同时受到攻击,头尾都没有退路。这样的伏击地点,缺不缺德?简直没给对手留下半点活路。 乞袁律的嘴好像开过光,他的担心立刻变成了现实。说明什么?说明他对战场的敏感确实超群,是个打仗的料。 正当乞袁律忧心忡忡的时候,前、中、后三声惊天动地的响声震破山谷的宁静。 第二十三章 巧妙歼敌 大自然赠送的一个l形拐弯和两个二尺高落差的连续台阶,被团长张浩很好的利用,选择成为这场伏击战的决胜之地。 这样的一片袖珍盆地,如果交给步兵伏击的话,一定要在四周埋伏足够面杀伤的弓箭手加滚木雷石。第一波攻击就要给敌人最大限度的杀伤,剩下的敌人如果一口气吞不下,那么就再来一波远距离攻击。约摸着可以冲下山杀敌了,那就是一哄而上,各凭手里的兵刃见高低了。再不行就来个火攻水攻什么的。 张浩是骑兵,脑子里只有骑兵战术。骑兵下马改步兵,攻击力自损七成。所以,步兵的战法不适合骑兵。如果是骑兵伏击骑兵,那就更不适合了。 从库伦城来这里的路上,张浩心里就在盘算此次伏击战该怎么打,在哪儿打的问题。一直到“l”形拐弯处,他的腹案也基本成熟了。和同来的副团长霄瀚,参谋长宇文獭简单商量了一下便定下伏击方案,从始至终没有征求一旁默不吱声的李虎的意见。倒不是骑一团三位首脑故意隐瞒冷落李虎,或者看不起李虎。一来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特战队的作战特点和战场破坏率有多么强大。二来是因为此次伏击战主体是骑一团,特战队五十来个娃娃兵只是辅助作战。第三方面,张浩还是心存了保护这些娃娃的意思。据说这些孩子是主公手里的宝贝。特别是大队长李虎,风传他是主公的掌上明珠。这种说法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他们是主公手里的试验品,还不成熟。面对三千刚刚走下战场的蠕蠕虎狼骑兵,损失不起。仅仅因为一场小规模的伏击战就将这些宝贝疙瘩葬送了,对谁都没法交代。故而,张浩内心就没打算给他们布置战斗任务。最多让他们躲在安全的地方观摩一下,过过眼瘾,战后打扫一下战场即可。 依照骑一团的伏击计划,就是将来犯之敌放进这片宽一里、长十里的洼地里,两千伏杀三千,争取最好的战场效果。比较而言,自己一方有四个方面的优势:一、有备打无备;二、斩马刀所向披靡;三、己方是职业军人,一天十二个时辰想的干的都是杀敌技能。练为战,战中练,单兵素养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都强悍。蠕蠕骑兵再怎么勇猛,那也只是好勇斗狠的民兵而已,二者天差地别。四、敌人进入伏击地之后,骑一团从出口处掩杀过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此时的敌人已经没办法迅速从入口处撤退,只能选择和骑一团对战。 整个计划九成胜算,唯一不能保证的是战损比到底有多大。毕竟临行前师长一再叮咛,杀敌的同时要注意保存实力。 骑一团的三位主官旁若无人的商定作战计划后,心思灵巧的参谋长宇文獭见李虎脸色虽然平静如水,但眼神中却有那么一点不屑一闪即失。身在军营的人都有好胜心。如此完美的伏击计划,怎么在他眼里不屑一顾?呵呵,即便你是传说中的“宝贝疙瘩”,面对这样一览无余的战场态势,你李大队长还能生出花来不成?于是,宇文獭故意多了一嘴,装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态度问李虎:“不知李大队长有何见教?” 李虎只说了一句:“这样不行,损失太大。” 话说的有些生硬,否定的有些决绝,骑一团的三位主官有些脸上挂不住。 时间紧迫,李虎没兴趣和他们三人兜圈子,直接说:“你们这个计划不是伏击战,更像是遭遇战。保证不了我方不受损失,或者能将损失降到最低。” 作为骑一团团长,张浩虽然心里不快,但他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副团长萧瀚性情火爆,听这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口气高傲,顿时不乐意了,张口就怼了一句:“李大队长,我不知道特战队是干什么的,想必李大队长也未必了解我们骑兵的作战样式。兵力对比,战场环境都明摆着的,不这么打,请李大队拿出高招赐教我等粗人。” 参谋长宇文獭拽了拽霄瀚的衣袖,示意他不要激动。其实这也是他要说的话。 李虎不在乎三人的态度,指着战场环境说:“一、咱们脚下是两个连续的台阶,乱石嶙峋,骑兵只能下马通过。二、此处是个急转弯,头尾不能互见。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合理利用这里的地形特点,可以将敌人切位两段,最好是三段。采取掐头去尾,中间开花的战术,可以保证我方很少量的损失。” 都是军人,李虎的话刚出口,三人都明白这样作战效果当然最好。问题是,如此一来,必须有一部分担负“去尾”任务的骑兵要下马改步兵。就这么大一块地方,人可以藏起来,怎么解决战马隐蔽的问题? 李虎说:“骑一团两千人,张团长分给我三百弓箭手,将全团的箭矢集中交给他们。其他人留几支备用即可。三百弓箭手由我指挥,负责消灭尾部之敌。请张团长如实告诉我,你手里的一千七百骑兵,对付多少蠕蠕骑兵,能够保持绝对优势?” “李大队长什么意思?”张浩问。 “张团长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在确保我方基本不受损失的前提下,我可以把控放进敌人的数量。比方说,你能干掉一千,我就放一千人进入这片洼地。剩下多少都是我的事了。”李虎眼神坚定的说。 这话给三位骑一团首脑的感觉似乎是,留给我一千就杀一千,剩下两千就干死两千,没多少实际意义,一个数字而已。这份笃定和自信,令三位骑一团首脑不忿的同时,也有些惭愧。 对于军人来说,这是一种军魂,一种万千敌人面前我自冲锋陷阵的魄力和决绝。 愣愣的看了看眼前这位少年指挥员几眼,张浩还是说出自己的想法:“李大队没必要小觑骑一团官兵的站立和斗志。三千蠕蠕骑兵全放进来,我保证一个活口不留。” “我知道骑一团有这个能力。但是,你我共同期望我方最好没什么实质性损失。战士受伤难免,战死的人越少越好。如此,张团长必须有绝对把握碾压敌人。”李虎诚恳的说。 “一千五,我可以保证,一千五蠕蠕骑兵,一个时辰内全灭。”张浩咬了咬牙说。尽管他已经最大限度的分担了杀敌任务,但还是感觉自己太他娘不要脸了。 明摆着的:一千七百名手握斩马刀的骑兵,对付一千五百业余蠕蠕民兵。三百骑兵改步兵加五十名毛还没长齐的娃娃兵,对付同样数量的蠕蠕骑兵,说出去都没脸见人。奈何师长殷切希望和库伦城危险的要求,再不要脸的事骑一团也要做一做了。娘的,事后要是有人敢传出去,当场“灭口”,省得丢人。 “那好,就一千五之数。三位仁兄莫要见怪,不是李某不懂规矩,实在是战场情况不允许我们讲究虚礼,一切以胜利为第一要务。各位以为如何?” 张浩作为主官,心悦诚服的说:“李大队长不必拘泥,有话直说。胜利是第一要务。” 李虎见张浩没有反对,得寸进尺的继续道:“既然张团长没有异议,那李某就斗胆越俎代庖,分配作战任务了。” 副团长霄瀚想表达不满,被张浩用眼神制止。 这一切李虎都看在眼里,却不以为意。因为他心里始终装着主公高欢的嘱托:“战争的唯一要求就是胜利。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一切阻碍都要避免,必要的时候可以拔除。” 主公的话虽然笼统,但中心思想十分明确,全在一线指挥员怎么理解执行。对于特战队来说,为了胜利,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这就是李虎的理解。所以,骑一团三位首脑怎么想,他暂时不做考虑。战斗结束之后,一切无须分说。 “李某的意思是这样。整个战斗把握两点:一是投降者不杀。二是不降者杀绝。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迅速瓦解敌人的战斗意志,同时也能减少我方伤亡。张团长率部在出口处隐蔽起来,到时候我会发出攻击信号。一旦攻击开始,一鼓作气先灭面前之敌。战场就这么大,快速平推,不给敌人喘息之机。发起攻击时,全团共同喊出一个口号:投降不杀。” “……萧副团长率三百弓箭手隐蔽在对面的半山腰,攻击命令一旦下达,封死敌人的退路,让他们也骑兵改步兵,寸步离不开这条山谷。我会派一名中队长协助萧副团长指挥作战,但是,我希望萧副团长能虚心听取我属下的意见建议。类似的仗我们打过许多场,不陌生。” 霄瀚语气酸不溜丢的说:“李大队长,你直接说让你的人指挥不就得了?绕什么弯子。” 李虎顺坡下驴道:“既然萧副团长是这个意思,那就听你的。让我手下的中队长王勘负责指挥。王勘,出来吧!” 中队长王勘突然出现在几人面前,吉利服遮盖下,满脸花花的看不出人样。“报告大队长,王勘奉命报到,请您指示。”王勘敬礼。 李虎为几人做了介绍,可惜骑一团三位首脑还是一脸懵逼样。细思极恐,王勘就隐蔽在他们脚下,若有歹意,三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娘的,这特战队究竟是些什么鬼? 接下来,李虎详细布置了作战任务。在场之人,不管乐不乐意,相不相信,都只能捏着鼻子领受任务了。 第二十四章 惊天巨响 惊天动地的第一声爆炸发生在拐弯处。 这是一个信号,也是全体发起攻击的命令! 闻声而动,第二声和第三声分别在距此前后三百步左右几近同时炸响。轰……轰……隆隆隆隆……隆隆隆隆……整个山谷像被闷雷覆盖。紧接着,人和马发出的声音此起彼伏:啊……嗷……额吉……唏律律……人兽合奏的交响正式拉开帷幕。 山谷就是音响,不仅可以放大音量,还能奏出和弦。因为崖壁的遮挡,声音萦绕在山里发散不出去,被山体来回折射,回声的效果颇有低音炮的宏厚感。 三颗手雷爆炸产生的直接杀伤效果有多大?说实话,有些出人意料。以爆炸点为中心,十步范围内的人马无一幸免。直接炸死的并不多,三五人而已,但被弹体破片和里面的铁珠杀伤的不下三十人,包括战马。高欢指导下的手雷工艺,高爆烈性炸药还未研制出来,但铸造弹体时绝对少不了雕刻凹槽的步骤。小孩脑袋大小的球型木柄手雷,重达一斤半(2点4市斤),即便是浓缩的黑火药,爆炸当量也绝对可观。十步距离相当于八米,破片杀不死人,难道还伤不了人吗?这年代,伤口消毒不到位,暑热天,不感染化脓才怪了。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情况下,死了比受伤更痛快。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手雷爆炸的动静太大了,从未经过这方面训练的战马,被突如其来的剧烈爆炸声惊扰,立刻像丢了魂,根本不听驾驭者的指挥,发了疯似的狂奔起来,眼睛里惊恐的样子和见了鬼差不多。 一匹马惊了不要紧。几千匹马发疯的样子相信没几人见过。 军队里有种最可怕的现象叫“营啸”。就是高度紧张的军营里,夜深人静时突然有人鬼哭狼嚎的来一嗓子,引起炸营。于是,近乎无意识的手足相残,结果基本不能卒睹。 人尚且如此,体重超过千斤的战马发了疯,什么样体型巨大的动物碰到它都会非死即伤。三千多匹战马一起发疯,场面壮观得难以想象。 掌管手雷的特战队小队长秃鹿敖勒道,简直就是一个缺德带冒烟儿的玩意儿。他知道手雷爆炸后的惨烈效果,提前就让骑一团的战士给战马堵上耳朵。可怜的蠕蠕部落少主乞袁律,尽管已经很小心了,可他哪里能想到世上还有比天雷更响的动静? 上了台阶的人马队列不算整齐,但也差不多三十匹战马一个排面,间隔五步,五十排合一千五百人马,队列全长四百米左右。为了等着后续部队全都跟上来,一起走出这片乞袁律心目中的不祥之地,先上岸的他们没有率先通过洼地,而是慢悠悠的缓步前行。 前面已经介绍过了,洼地是宽一里、长十里的河滩地,上面一堆一撮的长满半人高的灰蒿草,一人高竹芨草等。注意几个细节:半人或一人高的野草是一堆一撮杂乱无章分布的。宽一里、长十里,也就是500x5000米左右。战马的冲击速度一般是从二百步开始为最佳距离。骑一团计划用一千五百人马与乞袁律一比一对冲,留二百人把守出口。如此,隐蔽的最佳位置应该在三分之一处。横排布满一里,防止敌人从两侧突出去。纵列间隔二十步,防止战马冲锋时互相拥挤。 战马之所以叫战马,因为它们同样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是按照口令行动坐卧的不会说话的军人,卧倒隐蔽就是其中一项训练内容。虽然那些杂草无序生长,离远了,视觉上依然感觉是茂密的一大片。所以,隐蔽在七里之外的骑一团,敌人是没理由随便发现的。 恐惧是可以传染的。 且说第一颗手雷被敖勒道从山顶上直接丢进拐弯处下马步行的人群当中炸响后,隐蔽在那些一堆一撮草丛下面的特战队员,贴着地皮将手雷丢进行进中的马队当中,又悄了密的钻入单人掩体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藏起来。即使惊慌的战马也不会往草丛里钻,这就确保特战队员不会被战马踩死。剩下的时间,就等机会捞一票大的,比如击杀几个敌人的指挥官,或者抓一个最高首领之类的。顺手牵羊的事,遇到啥算啥,绝不挑剔。 此时此刻,进入洼地的蠕蠕一千五百匹战马集体惊惧发疯,就连驾驭它们的蠕蠕骑兵也一样受惊不浅,下意识的随着战马的狂奔而四散逃窜。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能活着不被惊马踏碎就贪天之幸了。 乞袁律的战马同样没能幸免。爆炸声响起后,这畜生浑身一个哆嗦,继而就想逃离此地。乞袁律毕竟不是普通骑兵,立刻扥住缰绳防止它挣脱。见过战马昂首扬蹄的镜头吧?乞袁律现在就是这样一副盖世英雄的模样。胯下战马咴咴嘶鸣,近乎直立起身,前腿刚刚落地,后退又是倾尽全力的奋力一蹬,摆明了就是要将乞袁律一蹶子尥下马背。 功夫不负苦心马,这畜生成功了。乞袁律被重重的摔下马背,好巧不巧的跌落在丢手雷的特战队员眼前。对于特战队员钻地鼠来说,这样的几率百年一遇。单兵坑不宽敞,但多塞进一个乞袁律还是可以的。本来就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乞袁律,昏昏沉沉的还以为是手下在帮他呢,很配合的躲进单兵坑,防止被发了疯的战马踩死。不料将他拽进坑里的钻地鼠二话不说,匕首直接抵在他的咽喉处,厉鬼一样花里胡哨的面容上,除了眼仁和牙齿,看不出人模样。 “别出声,我保你不死。否则,立刻割断你的脖子。明白了吗?”这花里胡哨的东西终于说话了,但乞袁律丝毫感觉不出活人的气息。 “说话,听明白了吗?”钻地鼠重复追问。 “呜呜呜……嗯嗯嗯……” 乞袁律被捂着口鼻,呼吸都困难,哪里还能说出话来。但他接二连三的点头动作,钻地鼠理解为他听明白了。然后,未经当事人同意,他将一把草颈团吧团吧塞进乞袁律嘴里,再用匕首抵住咽喉,如此便保险多了。 当这两人亲密无间的躲在单兵坑里享清福的时候,张浩率骑一团一千五百名战士,口里异口同声的喊着“投降不杀”的劝降口号,狂风一样席卷过来。对!用“席卷”两字形容战场态势最为准确。 此时,四散逃窜的蠕蠕兵,有的终于控住了惊马,一脸惊魂未定的侥幸。有的还在做着这方面的努力。也有的被摔下马背,并且幸免于难。最可怜者,不仅摔下马背,还被来回、连续从头部、胸口、腹部、金贵的命根子和四肢上无情的踩踏而过,那情形别提有多惨了。 死的也就死了,省的活遭罪。半死不死者最可怜,缺胳膊少腿,半拉脑袋塌陷,眼珠子被活生生的踩暴等等等等,形态各异,不一而足。这一切还属于单方面自戕式死伤,粗略估计不少于三四百人。接下来碾压式砍杀过后的死相反而显得很人道:一水儿的砍头,斩腰,活劈成两截。 无论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也只在三五个呼吸之间。即便腰斩者也不过十个呼吸的耗时。最可贵的是,腰斩的死法不疼,形象恶心点而已。 骑一团的冲击排面一里宽,纵深连续十五排,从头至尾过了一遍后,诺大的一块河滩地上,还能喘气的战马虽多,还能喘气的活人就所剩无几了。说好的“投降不杀”,“不降者杀绝”。骑一团这帮家伙说话真的算数,不降者,确实杀绝了。 其实,哪里是蠕蠕人不肯投降,是根本没机会投降。战场乱成一锅粥,混乱、慌乱、紊乱、战乱,总之就一个“乱”字,短短两刻钟葬送了一千五百蠕蠕精锐,真个是令神鬼皱眉,妖魔叹息,张浩喜极而泣。 一比一对战,风卷残云,砍瓜切菜,根本没有显示出骑一团平日苦练的真实水平。娘的,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可惜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是我,是李虎那个生瓜蛋子。 李虎,骑一团从我之下两千一百一十三人,就此立誓:这辈子绝不与你为敌!包括下辈子! 一个毫无阻滞的冲锋下来,骑一团有伤无死,创造了一个战场奇迹!全体将士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欣喜若狂,还有那么一点点五味杂陈。 …… 另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十个平方那么大一堆竹及草下面,钻地鼠和乞袁律两人相拥而坐,很有点高级指挥官通过潜望镜观察战场态势的意思。 亲眼目睹战场厮杀的乞袁律,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二十名奴隶亲兵。见主人失联,一个个急得两眼血红,混乱中的他们不管不顾,谁敢靠近,挥刀就砍。吓得所有靠近他们的人马全都避而远之。乞袁律心想,还算你们忠诚,战后嘉奖大大滴…… 接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千五百名毫无还手之力的属下死在他眼前。山一样的战马集群,不一会就全躺地上了。目睹这一切发生的全过程,乞袁律的心碎了,稀碎稀碎的,万能胶水都无法弥合的那种破碎程度。 是人是鬼?顷刻间覆灭自己一个半千人队的家伙,他们究竟是人是鬼? 狂风卷枯叶,严寒冻衰草啊,我的长生天! 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刀?人腰粗的马脖子挥刀立断,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如此锋利的马刀对阵,还怎么一较高下? 刚才那个比天雷还响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东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嗷号唔得库,难道是长生天要灭我乞袁律不成? 第二十五章 风卷残云 一字拐弯长蛇阵,蛇头没了。蛇腰短粗,被第一颗手雷炸出一个大窟窿,余者惊惧的当场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看着四五具筛子一样的尸体,魂儿都吓飞了。他们是下了马的,巨响过后,挣脱缰绳的战马跑了,他们也跟着亡魂般逃散了。可怜的是,没跑出多远就被飞箭阻住了脚步。随着一声声“投降不杀”的劝降,长蛇阵的蛇腰部分彻底瘫痪了。 蛇尾的千余蠕蠕骑兵受到同等程度的惊吓。即便人还在发懵,战马却发挥出主观能动性,纷纷寻找空隙想要规避危险。可惜,它们所处的位置是两山之间三十步宽窄的谷底,所有马都这么想的结果就是挤成一团,掉头都困难。正因为如此,也才避免了驭手被摔下马背踩成肉泥的悲剧发生。 避免了天灾,却招来了人祸。 飞蝗一样的箭矢,雨点般射进人群马队。漫山遍野的吼喊声,分别用汉语、鲜卑语、蠕蠕语、敕勒语等喊出来,仔细分辨就四个字:“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那还等什么?就只见,手里的各色兵刃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过后,千余蠕蠕兵下马,乖乖的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奇怪,投降这个姿势是谁发明的,怎么古今中外都一样? 大明王朝有人鼓吹“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明国时期有人渲染“大日本帝国不可战胜”。二战后全世界都在说“米粒坚合众国天下无敌”。于是就有人信了,有人怂了,有人跪了,而且跪的振振有词,理由充分,论据充足。 疑心生暗鬼,无知怕鬼神。但凡有意志坚定者敢于试一试,世上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一场抗美援朝战争,米粒坚纠结十六国的力量和毛爷爷领导的叫花子兵进行了一场武器代差悬殊的热兵器对决,结果怎么样?呵呵,结论是: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同理,如果失去战马优势,游牧民族的战斗力弱爆了,兵败如山倒式的投降是他们的标准流程。大魏第三代皇帝拓跋焘北伐蠕蠕时,战场面积东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追杀的蠕蠕人魂飞魄散,哭爹喊娘,能争取一个投降的机会就算祖宗十八代积大德了。此战,北魏大军杀敌无算,一次性俘虏的蠕蠕人多达三十万落,戎马百余万匹,牛羊鹿驼之类的家畜多得数不过来。《魏书》里有个总结性描写:畜产遍野,无人收视。 “落”在这里是指游牧民族毡包的计量单位。三十万落什么概念?一个毡包怎么也要居住三五人吧?三十万落,少说也是五十万至一百万之众。 所以说,敌人的强大,有时是物质上的强大,有时是因为你的懦弱衬托了敌人的强大。 国人当下最痛恨和鄙视的莫过于米粒坚人。我倒觉得应该感谢米国政客的没事找事,无事生非。树立一个假想敌刺激本国民众的怠惰神经,这是昂格鲁萨克逊人种的传统谋略,真的是个好办法。这得学,认真学!否则,我们的人很容易养成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坏习惯。若干年后,大厦倾覆,又是几辈人的苦难探索。 长蛇阵被李虎手里的三颗手雷炸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战果。打扫战场,清点人数,粗略统计,杀敌一半,俘虏一半。蛇头部分还活着的仅剩三百人不到。蛇腰和蛇尾部分基本完整,一千一百多惊魂不定的蠕蠕兵乖得像毛毛虫,缩着脑袋一动不动等着战胜者抉择他们的生死。至于那些伤者,战场总指挥张浩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让手下给了他们一个痛快的死法——一刀毙命!俘获的战马十匹一链拴在一起。缴获的兵刃没什么实用价值,打包成捆驮在马上,准备运回去交给匠作坊制作农具。至于活着的俘虏,先用细牛皮绳十个一组拴起来,一会儿打算砍头祭天。 还是在开战前那块平地上,团长张浩,副团长霄瀚,参谋长宇文獭三位骑一团首脑,满脸兴奋的谈论着这场奇迹般的伏击战,依然有种梦幻的感觉。现在想来,如果没有特战队的出现,仅凭骑一团打这场伏击战,虽然能够取胜,但结果怕是代价惨重。不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自损四百是一定的。看看现在的结果,经过最终核实,己方战死三十八人,受伤一百一十六人。一百倍的战损比,简直是经典中的经典。此战,一定能以范例出现在少年营的教学课程里。这么经典的伏击战谁打的?第二军第一师第一骑兵团啊!战场指挥员是谁?张浩、霄瀚、宇文獭啊!我看还有谁不服?娘的,骑一团专治各种不服! 正当三人臭屁的谈论着战场收获的时候,李虎、王勘、秃鹿敖勒道、钻地虎鲁琛押着一个矮墩矮墩的蠕蠕人过来了。没有了战前的紧张情绪,众人面带微笑,抱拳拱手,谦恭有礼的样子与现场血腥的画面很不搭调。 张浩身高七尺,国字型脸庞,年方二十一岁,性格方正明朗。尽管他是一师几十位团职军官中公认的正人君子,但在荣誉面前的器量也不是很大。所以,面对战斗实际指挥者李虎的第一句问好便有当仁不让的嫌疑:“张某代表骑一团全体将士,感谢李大队长及特战队弟兄们的倾力相助。真的太感谢了!” 正准备说话的李虎听张浩如此说,心里一怔,立刻明白了对方的实际用意。如今的他已经城府很深,除了玩耍时偶尔流露处一点少年心性,其他时间和场合简直可以和老谋深算的官场老鸟比肩。张浩的意思他明白,原本他也无意这些俗事,正好顺水推舟的还了先前张浩没有阻拦自己指挥的人情。便道:“张团长客气,配合一团打这场伏击战,本来就是特战队的职责。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有辜负李师长的要求,没有影响骑一团的部署就好。” 跟随李虎日久的王勘知道大队长不屑这些功名利禄,故而一脸平静的站在一旁。队员钻地鼠鲁琛级别不够,很少猜度长官们的心思。小队长敖勒道因为秃鹿贵伐侄子、高欢未来大兄哥、李虎手下得力干将的三重关系,目前正在竭力讨好大队长的路上奋勇前进。当他从一名实心眼儿的蠕蠕少年,经过近一年的汉文化熏陶,变成一名神出鬼没的特战队员后,心思就活泛了不少。听话听音,锣鼓听声的一套也逐步娴熟了。听出张浩言语中的贪婪,敖勒道心里就有些不快,正欲撸胳膊捋袖子的表达不满,被李虎冷森森的盯了一眼,又被中队长王勘一把扥住,这才消停了。没能在言语上为大队长争得荣誉,他的气就撒在了俘虏身上。一脚将矮墩矮墩的俘虏揣在张浩面前后,指桑骂槐的呵斥道:“叫你个王八蛋起坏心眼儿,胆敢围攻库伦城,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了。”说着又在俘虏屁股上狠狠的踹了几脚。 骑一团的三位长官隐约听出这位红脸少年语气中的另有所指,但还是忍住心里的不爽,将注意力转移到绑着双手的俘虏身上。张浩、霄瀚、宇文獭都有些好奇。其他俘虏绑的绑、杀的杀,怎么还有一个……不会是蠕蠕前锋首领吧?宇文獭试探着问李虎。 “正是此人!乞袁律,乞袁部酋长的儿子,此次围攻库伦城的前锋,混战中被我们的队员生擒活捉了。涉及到接下来的战斗部署,张团长看怎么处置他?”李虎礼貌的征求道。 “审问过了?” “是的。” “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吗?” “有!” “嗷?详细说说。” “好。”李虎给王勘使了个眼色。 王勘心领神会,在乞袁律的后脖颈轻轻踢了一脚,乞袁律立刻失去知觉,昏迷过去。这一招看呆了骑一团的三位长官,暗吋特战队的手法简直匪夷所思,这么简单就将人弄死了?见张浩他们眼神怪异,王勘憨憨的一笑说:“没死,昏过去而已。” “这就好、这就好,一会儿还打算问他几个问题,把人弄死就麻烦了。”张浩说。 “放心吧,他们下手知道轻重。……那什么,说正事吧。”李虎随便应付了一句,转入正题道:“是这样。根据这个乞袁律的供述,婆罗门的大部队确实与前锋相距一个半时辰的路程。但由于乞袁律对婆罗门心生怨气,故而行进的速度加快不少。按他的说法计算,婆罗门他们应该距此还有百里之遥。现在出现了三个新情况。一是这个乞袁律和婆罗门意见不和。据他所说,不忿婆罗门放着高车人不打,却要先围攻库伦的部落还有两三个。二是俘虏了一千四五百人。如果派兵将俘虏送回库伦,不仅分散我们的兵力,而且很可能给城里造成隐患。如果将这些俘虏全杀了,痛快是痛快了,但也让我们失去一个分化挖解婆罗门的机会。第三、乞袁律还说了一个情况,婆罗门派人搜寻西、南两个方向没有回城的牧民。带路之人一个叫乌素图噶,另一个叫胡巴海。这两人张团长熟悉吧?” “熟悉!”张浩突然变得咬牙切齿的说:“两个喂不熟的白眼狼,等老子抓住他们,必将之碎尸万段。”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李虎提醒道。 张浩缓了缓情绪,认真对李虎道:“从现在开始,骑一团自我之下,愿意听从李大队长的安排。只要能打败婆罗门,有什么责任,我张浩一力承担。” 副团长霄瀚和参谋长宇文獭同时表态,愿意接受李虎的指挥。事实上,他们对李虎的指挥能力佩服的无以复加。接下来的战斗不用分说,即便骑一团全体人马拿铁甲包裹起来,也绝对战胜不了婆罗门五六万大军的攻击。交给李虎指挥,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奇迹发生。 李虎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我的意见是,可以利用一下这个乞袁律。” 第二十六章 九原迷思 北假有雄城,直道抵皇宫,昭君曾驻足,将军常点兵。 这是一首流传在九原一带的胡歌。歌词直白,但每一句都有一段故事。 第一句的北假,指的是地名,但可以当时间计算。战国以前这里称北假。秦帝国一统江山后设九原郡,历史当中再无北假。之后的秦九原郡,汉时一分为二,设五原、朔方二郡。五原郡郡治还在九原故城。期间又筑就南城作为郡治,与北城以“吕”字型纵列。九原降郡为县,县治还在北城。北魏时,五原郡撤销,归怀朔镇管辖。唐代改为丰州。 直道指的是秦直道,秦始皇三十五年开始修筑,三十万民工,历时两年半修建而成。始发地在帝都咸阳(淳化县),终点在九原郡治(包头市九原区麻池古城北城),全长736公里。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条高速公路。 王昭君出塞的故事,始发地就在这座古城。呼韩邪单于迎亲回来也是先居住在五原城,之后才迁居到离此不远的光禄塞城。 最后一句“将军常点兵”无须细说,因为这里历来都是军事要地,兵家必争。三国名将吕布就出生在这里。 秦代的九原城,也是汉代的五原城。夯土筑就,两城呈斜“吕“字形相互连接。北城是秦大将蒙恬修筑的屯兵重镇,也是内地运往九原的物资集散地。南城是汉代修筑的。两城先后担负过九原郡、五原郡,九原县、五原县的治所。还曾作为一国“首都”存在了若干年。 北城南北长700米,东西宽740米。南城南北长600米,东西宽640米。北城北墙中段和南城西墙、南墙中段各设宽15米左右的主城门。另有两道侧门供军民日常进出。 高欢来五原上任时,两城都以年久失修。墙体严重破败,多处塌陷。城门腐朽,门楼早已被人拆毁。军事设施荡然无存,镇军衙门也名存实亡。五百年的风雨侵蚀,人为破坏,战乱迁徙,五原城已无昔日光辉。上任之后,高欢的三板斧首先砍在军纪整顿,环境卫生,城垣修缮三个方面。动员万人以上的劳动力,耗费数十万贯财富,历史五个月,城墙加高至五丈,顶宽阔至三丈。青砖铺面,可以行车。原五丈宽的底部里外加固,附加了一圈三尺高的围墙。同时修缮了女墙,增加了射击孔。城门以及门楼、角楼都重新更换。一句话,五原城焕然一新。抵御十万人围攻一年都不成问题。 大魏正光二年八月初三下午,这座历史名城的城墙上,一位披头散发,敞胸露怀的青年人正自神游天外。他不是别人,正是这座古城新的主政者高欢。此时此刻,半眯着眼睛的他,忽而清醒,忽而迷糊,摆出一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造型。满腹心思无法对人言。对家人说出实情,怕把老婆孩子吓出个好歹。和朋友唠唠,身边能说上知心话的人都被他派到各地历练去了。贴身侍卫呼延狼,除了实心眼儿的对他好,就是永远吃不够的样子。唉!孤独啊! 如果心里没有历史发展的脉络,很难理解一个人坐在古城墙上闭着眼睛与天地沟通的感受。高欢为这种“别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感慨万千。 上辈子去过不少古城古迹,道观寺庙,参观过不下十数家历史博物馆,名人故居之类的名胜。大多走马观花,偶尔也发发感慨。触景生情时和身边的老伴儿说些历史典故,成语故事。兴致浓时,吟诵几句古诗助助兴。每一次怀古抚今的感受不尽相同。八达岭长城给他的感受是震撼,西安古城的感受是豪横,南京古城的感受是屈辱,北京故宫的感受是五味杂陈。只有这九原古城给他的感受是空灵! 今天是大魏正光二年八月初三,也是他魂归北魏整整一年的纪念日。一场历时一个时辰的豪雨过后,五原城的空气一改往日的干燥,浓浓的水气仿佛烟雨江南那样的湿润。城墙上支起一把特制的遮阳雨伞,一把摇椅,一个茶几,一壶香茶,一缕钻透云层的余辉,一个一千五百年的孤独灵魂迎着夕阳西下的火烧云发呆。 去年的今天,他在怀朔镇家里的书房醒来时发出了灵魂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一年后的今天,他已经完全融入这个时代。正月十六,他拖家带口,以大魏怀朔镇军第二幢兼领第三幢幢主的身份驻扎五原城。八个月的时间,他改变了这里的一切,也树立了自己在五原人心目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君王一样的尊荣。 一年来的经历并不复杂,总的感受就一个字——忙!忙得插手草原事务。忙得建立少年营和特战队,秘密委派鲜于修礼出关发展。忙得安置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个部落的汉化改革,忙得收拢逃散的蠕蠕人归顺。忙得筹建华北贸易商行,忙得发行自己的货币。忙得开金矿,挖铁矿,开垦农田,兴修水利,办学堂,开工厂。原本城里城外零零散散一万五千人的五原辖区,八个月后的今天已经吸纳了来自各地多达三万五千多户籍人口。这还不包括秃鹿贵伐和豆地发送来的顽固不化的五六千蠕蠕人和鲜于修礼送来的万余地豆于战俘。 高欢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过往的种种从脑海中掠过,暗自感叹一句:站在风口上,猪真的能飞起来!自己这样的凡夫俗子,凭着历史记忆,借助历史大势,一年时间创下如此基业,不正是风口上的肥猪飞起来的真实写照吗?想想一年来的过往,自己真的没怎么耗费精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瞎折腾,居然能改变局部范围内的历史进程,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 十步开外,呼延狼顶盔掼甲,腰跨横刀,正自百无聊赖的来回踱步。作为高欢如今的贴身侍卫长,呼延狼可谓尽心尽力。如今的高家,除了三位夫人和少主人阿惠儿,与高欢最亲近的人非他莫属。欢哥今天有心思,他不便打扰。明岗暗哨安排就位后,他就在十步左右默默担任护卫。 今天是欢哥的生日。不是出生的那个日子,而是箭伤死而复生的纪念日。欢哥说,从此将八月初三定为他的生日,新生纪念日。主母也是同意了的。午膳的长寿面是昭君主母亲自擀的,羊肉臊子是二夫人紫娟亲手熬制的,搭配的几样小菜是三夫人兰草精心配置的,二月出生,如今已经可以坐直身子的少主人阿惠儿亲口尝试的。 这个日子只有欢哥一家五口人庆祝,外加娄三哥和自己被允许陪坐。简单的祝寿词,冷清的生日宴,欢哥情绪不高,全家人也不敢多言。 午膳过后天气逐渐阴了起来,欢哥的脸色也跟着阴了起来。酉时大雨开始到现在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摇椅上,雨点子泥点子打湿了衣衫也不以为意。三位嫂子轮流过来探看了几次,欢哥无动于衷。 …… 整整一下午,高欢感觉自己似乎迷失在空旷的宇宙当中不能自拔。历史与现实,家人与群体,国家与民族,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脑海里交替出现。 昨天自己发出去的四道命令还没有回音。他担心库伦的防御准备和两支救援队伍的速度都可能出现变故。根据季节判断,这场雨的降水量、降水面积和时间都是少有的,少则一天,多则三天以上。李斌,秃鹿贵伐,你二人能不能在援兵到来之前守住库伦城? 今天收到两条来自洛阳和怀朔镇的消息。 洛阳方面的消息说,陛下、太后、元相分别派人到怀朔镇和五原。七月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先后出发,八月十五前后到达。望多加小心,似乎来者不善。 怀朔镇方面的密信说,借住在和顺酒楼的阿那瑰近日有异动。据查,阿那瑰在镇北五十里外已经集结起四千兵马,日日操练,目的不详。另:镇将杨钧与阿那瑰多次密会,似对主公不利。 去你妈的!……高欢这么想。 他真想把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潇潇洒洒来一次时空旅游,活几年算几年,舒服一天算一天。管他什么六镇动乱,祸起萧墙;管他什么胡人入关,祸害中原。我他妈就是一个孤魂野鬼,管得了天下大事,历史进程吗?每天给五原城的男女老幼灌输炎黄子孙,中华文化。来自草原六岁以上的少年幼童,名义上是替人家免费教学问,长本事。实际就是人质加洗脑,从小断了这些蛮人后代的野性,帮助他们成为中华文明的一份子。 真的有用吗?值得怀疑。 后世那些公知废青,哪一个不是中华文明熏陶下的杂碎?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背叛起祖宗来比西方人的破坏力更强大。肛独、胎独,出卖灵魂的汉奸,掏空国企的蛀虫,哪个不是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狼崽子? 高欢陷入迷思…… 第二十七章 九州之原 “阿狼,过来。”高欢微闭着眼睛慵懒的喊了一声。 呼延狼早已等在一旁听候欢哥招呼,于是屁颠屁颠的跑过来应声道:“哥,您有何吩咐?” “哥问你几个问题,只需凭着本心回答就好。”高欢淡淡的说。 “哥,您问,小弟有啥说啥,绝不隐瞒。” 高欢看着这位整天跟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的小狼崽子,眼神里有种父亲般的温和:“可知你这呼延姓氏的来历?” 呼延狼已经做好被问重大问题的心里准备,却不料欢哥只问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有点被闪了腰的感觉。于是放松心情回答道:“嗷,您问这个呀。听老和尚说过,他祖上是鲜卑稽胡楚氏,因功被晋代汉人皇帝赐姓呼延。您知道,我是老和尚从狼窝里救出来的,随他姓。” “那么你说,在你眼里,哥哥更像汉人还是鲜卑人?”高欢戏谑的问。 “这个嘛……呵呵……” “不是说好不隐瞒吗?” “呃……您……吃喝拉撒像鲜卑人,说话做事像汉人。”呼延狼吞吞吐吐的说。 高欢心里暗赞这狼崽子挺有观察力的。历史上记载的高欢,是一个严重鲜卑化的汉人。因为坐在地上啃骨头习惯,被尚书府令史麻祥误会,鞭挞四十,一怒之下起了反心。之后他儿子高洋建立的北齐,风俗习惯也依照鲜卑人的习俗为范例。 “那你倒是说说,是汉人好还是鲜卑人好?”高欢提出一个选边站的刁钻问题。本以为呼延狼为了讨好他,会左右为难。哪知道呼延狼的一番话反倒教育了他。 呼延狼听欢哥这么问,顿了顿,一本正经的回答说:“哥,你知道我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族,汉族人、鲜卑人、羯人、氐人、敕勒人、蠕蠕人都有可能。那又怎么样?在我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对我好和对我坏的人之别。民族啥的我不懂,但我觉得,人不能按族类分。比如您是汉人,昭君嫂子是鲜卑人,可你们都对我好。如果让我在您和嫂子之间选择,那是难为我。”呼延狼说完,低下头不再吱声,静等高欢对自己真实内心的评判。 高欢愣怔的看着一脸忐忑,不停用右手抠左手指甲泥的呼延狼,内心感慨万千。一个狼孩能够一语道破的世间大道,自己却每天纠结不定,这才叫没事找事,庸人自扰。看来,宇宙真理还真不是瞎琢磨出来的,而是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我们身边,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它的存在而已。 是啊!人之善恶美丑,怎么可以用族群来区别划分呢?再说,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纯种的民族?正如阿狼所说,人只有好坏之分。再主观一些说,人可以有对我好坏之分。事实上,客观上的好人,如果对我有敌意,那他对我来说就是敌人。客观上是个坏人,如果对我好,那他对我来说就是好人。主观也罢,情绪化也罢,说到底就这么回事。我他吗又不是哲学家,剖析不了世界本源。 “阿狼,哥再问你,如果你眼里的好人要算计你,你该怎么办?”高欢换一个话题问。 “那要看是谁。”呼延狼没有直接回答。 “有区别吗?”高欢狐疑的问。 “当然有区别了。如果是您和老和尚算计我,我会伤心,但不会报复。其他人不行。” “可哥和老和尚恰恰不会算计你。” “所以,真正对我好的人,没有算计,或许只有要求。比如您现在有件事需要小弟去办,很危险,和送死差不多。您不好明着说,但小弟一样会义无反顾去送死。”呼延狼坚定的说。 “你的意思是说,真正对你好的人不会算计你,能够算计你的人,他对你并不是真好,对吗?” “小弟就是这个意思。”呼延狼抬起头忽然憨憨的一笑,一口白牙跟马牙似的整齐。日子好过以后,呼延狼尖俏的脸颊也慢慢丰润起来了。若不是每天高强度的训练,以他的进食量,现在应该是个大胖子了。 高欢被这小狼崽子的一番“小道理”搞的有些眼底湿润。从躺椅上坐起身,重重的在呼延狼肩头拍了拍说:“谢谢你阿狼!” “为什么要谢我?几句心里话的事。” 高欢一下午暗淡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微笑着说:“是要谢谢你。你的那几句心里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哥心里的密码锁。” “什么是密码锁?” “嗯?……嗯!这个以后再说。”高欢起身抻了抻懒腰,活动活动筋骨,看着余晖下朦朦胧胧的五原城,暗暗下定决心。看来,为了这座倾注了自己心血,耗费了自己几十万贯铜钱的雄城,某些人是该动动了。于是便说:“阿狼,你可知五原城的来历?” “这我哪知道哇。有一百年了吧?”呼延狼大着胆子把五原的历史往长了说。 “一百年?呵呵呵……你小子……以后还要再多读点书。不是一直想当个文武全才的大将军吗?仅凭现在掌握那仨瓜两枣的汉字可不行。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我一定多认字,勤读书。像您讲的《三国演义》里那个关云长,一手捧着《春秋》,一手拿着青龙偃月刀,哇呀呀……”呼延狼比划故事里的人物。 高欢失笑的在他脑门儿弹了一下说:“我是那么讲的吗?一手书,一手刀,怎么打仗?不学无术,和塔西有得一比。” “塔西那个傻驴怎么能和小弟我比?哥,我你说……” 高欢瞪了他一眼,呼延狼赶紧刹住话题,乖巧的样子像犯了错的小学生。高欢心里一软,嗔怪到:“你俩是离我最近的人,以后不许轻蔑于他。” “嗷……记住了。” 耍乖逗乐让高欢开心,现在是呼延狼掌握的独门绝技。见高欢笑归笑,眉宇间总有一股似有似无的郁结,便识趣的沿着先前的话说:“哥,您刚才不是要讲五原城的来历吗?我这还等着听呢。” 高欢沉吟了良久,思绪仿佛进入历史的长廊,娓娓道来。 “……这五原啊,过去不叫五原,叫九原,即九州之原的意思。九原二字取自《国语》汨越九原,宅居九隩。很有些来历的。相传战国……就是从现在往回数八百年左右,赵国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国君,赵国人尊称他武灵王。就是这个赵武灵王,雄才大略,视野开阔。决心在他手上拓展赵国版图。其中重要的一步就是从赵国都城邯郸一路向西,横扫沿途的林胡、楼烦、匈奴,并将它们赶出阴山以北,狼山以西,彻底征服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为确保匈奴人不再进入腹地,武灵王在沃野镇的狼山口修筑起一座军事要塞,就是现在的高阙塞。并以高阙塞为起点,一路向东至赵国国都,修筑了一条长达数千里的夯土长城,俗称赵长城。知道在哪儿吧?” “知道,就是城北十里石门嶂那边的土墙。”呼延狼应道。 高欢点头,继续道:“那时候,国家尚未统一,齐楚燕韩赵魏秦,七国连年混战,民不聊生。五原城当时还是一片河滩地,从这里度过黄河……呃,也就是我们门前的河水,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直插秦国都城咸阳。武灵王是位军事奇才,他一眼就看出此地的军事价值,遂派人在这里驻守,囤积粮草,作为攻击秦国的始发地。慢慢的,这里的人口越聚越多,逐渐形成一个服务于赵国军队的集镇。后来,赵国衰弱,匈奴人重新占领这里。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派大将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将匈奴人再次赶出去,并且修筑了著名的秦长城。知道在哪儿吗?” “知道,怀朔镇往南的石头墙就是。”呼延狼应答。 “对,就是那里。与此同时,蒙恬还筑了一座城,作为天下三十六郡之一,始皇帝将之命名为九原,郡治就设在九原城。大秦帝国先后往这里移民四十四万,充实边疆。” “嗷,原来如此。都七八百年了,我还以为一百年……嘿嘿,让哥见笑了……嘿嘿嘿……”呼延狼不好意思的解释说。 高欢接着说:“又过了差不多百年之久吧。汉武帝将九原郡一分为二,设立了五原郡和朔方郡。朔方郡就是现在的沃野镇,五原郡就是我们怀朔镇。” 高欢絮絮叨叨给呼延狼讲述的五原城历史,基本是按照史实陈述的。因为五原城遗址直到二十一世纪依然轮廓清晰恢弘。两千多年来,这里从未中断过人间烟火,但也始终是兵家必争之地。城址就坐落在包头市九原区麻池镇,秦直道的终点。 …… 河套地区是黄河冲积平原,贺兰山和阴山从西和北两面挡住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使河套地区变得地肥水美,四季分明。秦汉以来,这里一直是瓜果飘香,谷穗压枝,草深没马,禽兽遍地的沃野。黄河九害,为富一套,指的就是这里。21世纪河套地区的产出,除养活比当地多十倍的人口外,大量富余的粮食还用来加工成工业产品。这样的风水宝地,谁不想据为己有?与中原地区和江南相比,河套地区因为交通不便又人口稀少,对当时的统治集团来说有点鸡肋。若不是贺兰山和阴山的天然屏障作用,也许中原王朝的历代君主没人会对这里感兴趣。可游牧民族不一样,整个漠北在小冰河时期,撒尿都能冻成冰棍,有河套地区这么一块温暖的牧场还不拼了性命占为己有? 武灵王、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元世祖、清圣祖、毛圣祖,他们之所以被后世追捧,一是眼光足够长远,二是寸土不让。 武灵王看到了这里的重要性,将此作为攻击秦国的始发地。 始皇帝看到了这里的重要性,发兵三十万北击胡人,攻略河南地,设置九原郡,并给此地重新命名:新秦。顾名思义,大秦帝国的一块新版图,并从咸阳修了一条直达此地的直道。同时给大秦帝国修筑了一道青石垒砌的院墙——秦长城。秦长城以赵长城起点高阙塞为西端,一路向东,直达今朝鲜首都平壤,绵延万里,像一条巨龙横亘在天地之间。后世人们熟知的山海关老龙头是明朝时修的,刚刚遮住北京城的脚丫子,与秦长城的霸气相比差老鼻子了。 汉武帝看到了这里的重要性。公元前127年,一帮匈奴人闲的蛋疼,居然侵入渔阳、上谷。初始,见大汉朝无兵抵御,胆子忽然像注了水,膨胀的不可收拾,居然一路南下,杀了千余手无寸铁的农人,差点杀到咸阳。 此事引起朝野震动,气得汉武帝一脚将侍奉自己的太监踹了两跟斗,又摔了十几个精致的瓷器。帝王一怒,血流漂杵,活该那帮闲的蛋疼的匈奴崽倒霉。 武帝刘彻操一口咸阳话,臭着一张脸给车骑将军卫青下令道:“仲卿(卫青的字),额生气咧,你看咋办吧!去把匈奴单于的卵蛋切了,让额开心开心,你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额包咧。” 卫青一听皇帝这么说,那还不得舍出命去讨武帝欢心?当场就表态道:“陛下,您尽管放心昂,额一定把匈奴单于的子孙根切了喂猫。再抓他回来,给您充当歌舞伎,整天在长乐宫为您表演露肚皮舞!” 刘彻一听这话,顿时转怒为喜笑骂道:“朕讨厌匈奴人身上的羊膻味……好咧,别二寡咧,快快出发吧。” 于是,卫青为了让刘彻开心,“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河南地,至于陇西”。一口气将匈奴赶出河套后,还不甘心,干脆兵锋指向陇西,大汉朝由此开始经略西域。就是这一次,汉武帝将秦九原郡一分为二,置朔方、五原二郡,大量移民,屯垦戍边,开发大西北。 五原郡辖境大致相当于后世内蒙古包头市市区、固阳县、乌拉特前旗、达拉特旗以及准格尔旗东北部。出五原城向北,有石门障、光禄城、支就城、头曼城、呼河城、宿虏城(受降城)等数座鄣塞,与长城相接,称为列城。这一系列鄣塞就是汉武帝和卫青两人的杰作,一个负责开疆拓土,一个负责中枢谋划,整个漠南漠北被这姐夫小舅子建设的铁桶一般。直到汉平帝元始二年,也就是公元2年,五原郡领十六县,有39322户,231328人,绝大部分居民为汉人。 只可惜,河南地南部,也即后世的鄂尔多斯鄂托克旗仍然被匈奴占着。 东汉时,王莽改五原为获降。公元29年(东汉建武五年),安定郡三水县(今宁夏同心)人卢芳,假称自己是汉武帝的曾孙,骗的一众不明真相的傻缺跟他一起起兵,在九原自称天子,建都九原县,占据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五郡。麻池古城首次成为一国之都。 公元35年(建武11年),东汉朝廷取消朔方刺史部,五原郡归属并州管辖。建武12年,卢芳手下九原守将随昱降汉,卢芳亡入匈奴。公元40年(建武十六年),卢芳遣使投降东汉,光武帝立卢芳为代王。不久,卢芳背叛东汉,匈奴派数百骑兵迎接卢芳及其妻儿入匈奴。卢芳在匈奴居住十余年后病死。 公元50年,南匈奴内附,逃离卢芳统治的原五原郡民迁回五原郡本土。公元136年时,五原郡领十县,分别是:九原、五原、临沃、文国、河阴、武都、宜梁、曼柏、成宜、西安阳,共有在籍人口4667户,22957人,人口锐减十倍。原固陵、蒱泽、南舆、稒阳、莫(黑)旦、河目等六县于东汉前期省并。三国时的公元215年,曹操将五原郡人口安置于太原郡阳曲县故地,即新兴郡九原县(今山西忻州)。 十六国时,后赵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前秦灭鲜卑代国,复置五原郡。北魏太和年间,五原郡故地分属怀朔镇、夏州、朔州。这就是九原郡和五原郡的由来。之后的历史高欢没再往下讲,怕小狼崽子追根问底。尽管如此,呼延狼依然听得入神。 忽然,没来由的,高欢脑海里响起一阵熟悉的旋律。仔细一想,这是腾格尔为电视剧《成吉思汗》配唱的主题歌《传说》。渐渐地,旋律清晰起来,那么悠扬、豪放…… 风从草原走过,吹散多少传说,留下的只有你的故事,被酒和奶茶酿成了歌。 马背上的家园,因为你而辽阔,到处传扬着你的恩德,在牧人心头铭刻,深深的铭刻。 啊…… 每一个降生的婴儿,都带着你的血性,每一张牧人的脸庞,都有着你的轮廓,每一座毡房的梦里,都有你打马走过。 …… 第二十八章 自封国主 四月时,大魏使节牒云具仁威逼婆罗门去怀朔镇迎接阿那瑰返回柔然主持大局,这事婆罗门从头至尾就没有舒服过。最开始他想摆出一副大阵仗吓唬牒云具仁,强迫他行君臣之礼,间接承认柔然和大魏的国家对等关系。 事实上,大魏和柔然的关系一直很复杂。柔然部落的创立者郁久闾是鲜卑逃奴。柔然汗国的创立者社仑是大魏叛臣。柔然被大魏几次差点灭族灭国,死灰复燃后又不断骚扰劫掠。从拓跋焘拓跋弘两代皇帝北伐的战争结果来判定,大魏之于柔然,就是战胜国之于战败国,宗主国之于臣服国。一百年来,想混个关系较好的宗藩关系都混不上。直到正光年间,柔然和大魏还只是“通使关系”,连朝贡关系都算不上。柔然上两任可汗伏图和丑奴在位时,多次派大员到洛阳请求成为大魏的藩属。 伏图时,大魏朝廷给出的理由是:“蠕蠕远祖社仑(柔然汗国的开国可汗)是大魏叛臣,往者包容,暂时通使。”意思是:你们的首任可汗是大魏叛臣,蠕蠕一直在包庇他。让大魏捏着鼻子默认彼此成为宗藩关系,门儿都没有。暂时就保持外交使节往来吧。 丑奴在位时,先后派出三个使团,准备了大量的貂裘珍宝,祈求正式确立大魏与柔然的“宗藩关系”。当时还在主政的“灵太后”,一介女流给柔然的回复也是很霸气的,以“蠕蠕藩礼不备之意”不予允准。这个理由的真正含义是柔然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还未从心理上做好当小弟的准备。 直到阿那瑰逃亡洛阳,大魏权臣元叉收受一百斤黄金,逼迫或者怂恿元诩给阿那瑰封王,确定为“戚藩”,关系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中华朝贡体系中,藩属国和宗主国的概念和西方政治中的藩属国和宗主国关系是有本质区别的。 中华体系中的宗主国,是以中原为世界中心的。藩属国只是宗藩关系的一种,具体分为朝贡国、藩属国、附属国、服属国等。宗主国通过文化、经济、政治等方式来影响藩属国,不干涉藩属国内政,不存在统治与被统治的上下级关系。这样的天下治理观念称之为“王道”。这种朝贡模式从汉朝开始延用到清朝。非中华的那种殖民方式叫“霸道”,与中华文明格格不入。 有了这个国家关系定义,就容易理解婆罗门何以要求牒云具仁以外臣身份叩见外国元首的小心死了。奈何牒云具仁怀着世界中心大国的使命感,除中国之外,视世界上所有国家皆为番邦的心理优势,怎可能在柔然国主面前行君臣之礼? 知道“正朔”一词的来历吗? 正即正月,为一年的第一月,朔即初一。 夏朝以寅月为正月,商朝以丑月为正月,周朝以子月为正月,秦朝亥月为正月。自汉武帝改用夏正以后,后世的帝王一般只改年号而不改正朔。 颁布历法是天子体现皇权的重要手段。旧时称历书为皇历,盖因历书必由皇帝所颁。直到近代,历法正朔仍被视作是政权的标志。比如清末,革命党所办的报纸多以黄帝纪元,以表明不承认清朝的合法性,是以不使用清的正朔。甚至于今天的海外反共人士,仍有以不用公元纪年来强调不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合法性。又如,孙中山,毛爷爷皆在开国之日宣布使用西历并以民国/公元纪年,足见改朝必改正朔的观念仍然深入人心。 汉代以后的中国“正朔”,所有藩属国必须遵照执行。也就是说,凡承认和中国有宗藩关系的邦国,都要按照宗主国的历法纪年。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腊八节等等重大节日,藩属之国要和宗主国一起纪念。这就是所谓的文化影响,也是正统与非正统关系争夺的必要性。大魏朝廷拒绝丑奴可汗祈求成为大魏藩属的理由是“藩礼不备”,其中就包括指责蠕蠕没有按照大魏夏历纪年。 反过来说,从匈奴开始,游牧民族政权一直就有和中原王朝争夺“正朔”的习惯,背后潜藏的其实是“主从之争”。婆罗门因为实力不足,没敢和牒云具仁太过较劲,但他内心想成为柔然历史上最伟大可汗的壮志,却不会因为大魏使节的几句威压之言就可以消失的。毕竟是耗费千辛万苦,前后战死几千人才夺回了的江山,阿那瑰一个战败逃亡的临时国主,凭什么毫不费力的侵占胜利果实?但凡有点野望的人,绝不会随随便便听别人吆喝几句就俯首称臣的,这事儿换谁都一样,婆罗门这种马上厮杀过来的草原枭雄自不会例外。他一边派人随牒云具人前去怀朔镇迎接阿那瑰,一边做着必要的战争准备,只等莫何去汾迎接阿那瑰回来。 六月,可恼的高车部来犯,彻底打乱了他的战略部署。婆罗门对属下十部落酋长说:“高车疥癣之患,阿那瑰心腹大患也!”这话听上去耳熟吧?是不是有点像抗战时期老蒋的理论:“日本人疥癣之疾,共产党心腹大患也!”同样的话,慈禧老佛爷好像也说过。其中暗含着“正朔之争”。 这类人心里,外敌入侵,即便有倾国之祸,那也只是损失些利益的小事。外敌不能夺了我的“皇位”,道义和舆论上不允许。內患不除,失败者必将被取而代之。这也是“攘外必先安内”理论的基础。此类皇权占有欲强烈者,从来不问外敌来犯之前为何不好好对待老百姓。孟子曾经说过:“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君以路人待我,我以路人报之!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君将百姓当草芥,外敌入侵时还指望百姓慷慨赴死?奶奶的,想什么呢?再者说,国泰民安,国强民富的国家,岂有外敌敢惦记?婆罗门们从根儿上就错了,焉有不败之理? 婆罗门做出放弃与高车人继续作战,转而围攻库伦的决定,内部至少有两个部落公开或半公开提出反对意见,其中态度最明确的是乞袁部少主乞袁律。虽然乞袁律最终在父亲的规劝下勉强接受了这次改变战略主攻方向的决定,终究还是窝了一肚子邪火。 他的邪火引起了婆罗门的高度重视。眼下婆罗门属下拢共才十个部落的人口,除本部之外,有两个部落出现分歧,涉及到一万多人的战力,不由他不加以重视。大战在即,怎么办?无非两种手段:一是千方百计统一思想,争取团结。二是不动声色,就地剿灭,以防不测。婆罗门选择了第二种“安内”方式。 八月初三率部渡过弱洛水之后,婆罗门派出乞袁律作为前锋,一路向东开路而去。乞袁部剩余的可战之兵只有不到三千人了。另外派出的两支千人队,是与自己意见不和的另一个部落的青壮,由乌素图噶和胡巴海两名带路党引领去着祸祸躲藏起来的牧民了。 三支人马离去一个半时辰后,婆罗门下令处死乞袁部和另一个部落的酋长及其顽固分子,收缴其全部人马分给其他八部。排排坐,分果果。八部得了好处,皆大欢喜。部落子民有点类似于合作社社员,跟谁合作不是合作?所以,酋长的核心成员被砍杀殆尽后,分家事宜进行的很顺利。为防止前出的先锋发现端倪,婆罗门派出一部人马在半路等着前锋的探马。假传消息称大部队按计划跟进,前锋可以继续前进,保持一个半时辰的距离。这就是乞袁律的探马回报后,他又按照行军节奏和大部队保持距离,二次跑出七十里后进入伏击圈的节点。 事实是,乞袁律遇袭之时,婆罗门率部顺着弱洛水东岸一路南下到弱洛水最南端准备二次渡河。计划经后世的巴彦安驻尔、曼达汉,直取怀朔镇,全程千六百里。婆罗门的真正目的地不是库伦城,而是怀朔镇。派出乞袁律做出围攻库伦,派出乌素图噶和胡巴海祸祸库伦的牧民都是假象。这是他射出去“一箭八雕”中的两箭。 此次战略转移对婆罗门来说非常重要。成功了,可一举定乾坤。 一、乞袁律可以吸引库伦方面的注意。 二、乌素图噶和胡巴海可以削弱库伦的力量。 三、借机铲除异己,收买忠实的追随者。 四、规避高车人的穷追猛打。 五、引阿那瑰出怀朔镇后彻底铲除之。 六、扫清所有障碍,逼迫大魏朝承认自己在柔然的合法地位,放弃对阿那瑰的政治保证。 七、如果得到大魏的资助,回头收拾库伦势力。 八、如果的不到大魏的允诺,那就干脆与高车人合流,与大魏为敌。 这就是婆罗门的战略计划,一箭八雕。此计之所以能尽快确定下来,是因为阿那瑰想利用他实行一个更加危险的“驱狼吞虎”计划而促使的。 第二十九章 噩耗传来 伏击战阵地战场已经打扫完毕。张浩、霄瀚、宇文獭和李虎几人商量接下来的战斗该怎么进行。按照原先的计划,一千多战俘是要砍头的。一团准备在外围牵制婆罗门,李虎的特战队负责截断粮秣辎重,两只队伍没有多余的精力照看俘虏,更不可能把这些危险系数留在身边。派人送回库伦城,难免分散兵力。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些来犯之敌彻底消灭。 因为伏击战打得太过顺利,己方几乎没有多少损失,敌方的三千精锐却折损过半,主将本人还被特战队员生擒活捉。战前就已经拟定要将敌前锋彻底消灭,故而主将是谁对于李虎、张浩他们来说并不重要。一千五俘虏都舍得砍头,一个业余主将算什么。促使李虎改变初衷的原因是审问乞袁律时,这小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愤怒贬损李虎使用诡诈妖术才赢得胜利。如果堂堂正正的骑兵对阵,柔然好汉定然将李虎他们这些脸上画的花里胡哨的妖怪兵打得屁滚尿流。 现在的李虎,性格异常沉稳,并不会因为敌人口出狂言就动气。但他手下的钻地鼠不干了,十七岁的少年人虽然身材瘦小,但身法灵活,脚劲大得吓人。他也不言语,只向中队长王勘发出一个请战的眼神。王勘不敢做主,向大队长李虎请求。李虎眼皮一耷拉,算是默认了。钻地鼠得到授意,不多话,随便捡起一把蠕蠕弯刀丢给乞袁律冷冷的说:“来杀我!” 乞袁律身材不算高大,矮墩矮墩的像个牛犊子。一双罗圈腿像顶梁柱一样粗细,看上去,一个扫堂腿就能踢断两根牛腿。面对一位精瘦的如猴子一样钻地鼠,乞袁律觉得李虎是在侮辱他。汉化说的并不利索的他指着李虎怒目道:“我和你打!” 他这话一出口,王勘噗呲一声便笑了出来。只因为特战队现在养成个习惯,不是必须要说的话就不说。能用三个字说明的问题就不要用四个字。整个特战队给人的印象就像岩浆爆发前的静默,巨大的能量一直在积蓄当中。王勘心说,找我们大队长过招?哼哼哼,真个是无知者无畏。你这样的笨牛,十个八个一起上,眨眼功夫也能将你们全都拆散架了。 李虎面无表情的看着乞袁律不吱声。钻地鼠的心理和乞袁律一样,感觉被人无视了。大队长和中队长就在眼前,被一介蠕蠕莽夫无视的笑话若是传出去,还不得被队里那帮家伙笑掉大牙?于是,他二话不说,一个垫步欺近乞袁律身侧,飞起一脚将乞袁律踹出三丈多远后,慢慢收回腿说:“来杀我!” 乞袁律因为在单兵坑里被钻地鼠弄了满嘴沙子,又被这鬼魅一样的家伙吓个半死,本来就一肚子不忿。现在可好,又被这家伙无情的踹飞出去,内脏翻腾。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一个人手里连续受辱。从来都只有他欺负人的份,何曾被人欺辱过?既然你主动找死,就别怪爷爷刀下无情。死之前正好拉个垫背的,值了!想到这里,乞袁律一个鲤鱼打挺,旋转着起身,毫无阻滞的脚下一点,矮墩矮墩的身子居然凌空飞了起来。双手握刀,照着钻地鼠的脑袋劈了下来。 钻地鼠不慌不忙,双膝微曲从乞袁律身下滑过,迅速起身,原地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拔地而起后一脚踹向乞袁律的后背,直接将乞袁律从凌空中又一次踹飞出去。这次比先前那一踹摔得更狠。还未等他爬起来,钻地鼠的膝盖跪压住乞袁律的脖子,可怜的乞袁律瞬间脸色青紫,难以呼吸。就在他即将窒息时,终于松开手中刀柄,表示投降。 这个小插曲过后,乞袁律老实多了,基本是问啥说啥。其他内容范范,但乞袁部与婆罗门在战略调整上的分歧引起了李虎的注意。电光火石之间,李虎想到一个利用乞袁部与婆罗门的分歧制造事端,分化瓦解对方战力的办法。 骑一团三位长官听李虎分说清楚后,也觉得此法可行,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己方损失,减缓婆罗门攻打库伦城的节奏,给援兵到来留有充足的时间。计策成功的话,甚至可以逼迫婆罗门知难而退。 几人商定后,王勘将昏迷中的乞袁律弄醒。李虎向乞袁律提出要求,希望他配合自己。并答应事成之后,给他足够的补偿。 乞袁律听李虎的意思是让自己做内应,肢解婆罗门。这与他的秉性不符,于是脖子一梗豪气的说:“杀我可以,当叛徒不行。” 张浩说:“既然如此,那就直接砍头。连带一千五百俘虏一并砍头,省的累赘。” 乞袁律一听张浩要杀俘,急忙制止道:“阵前杀俘不祥,你不知道吗?” 乞袁律的话把在场几位气笑了。这小子是真憨,还是面憨心诈? 正在几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之时,好巧不巧的,李虎派出去的一名特战队员此时飞马而来,马上还驮着一名蠕蠕小兵。 特战队员勒住马缰飞身下马,将蠕蠕兵丢在地上禀报道:“报告大队长,特战队员班布尔向您禀报,婆罗门大部队并没有跟上来,而是顺着弱洛水东岸南下了。” “什么?”在场之人听到这句话,异口同声的发出一声惊呼,包括乞袁律在内。 特别是乞袁律,惊得差点眼珠子掉下来。婆罗门率部南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围攻库伦城的命令可是他下的,自己本来就不同意。现在他临时反悔,丢下自己这三千前锋精锐不管,自己逃命去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转念一想,定是眼前这个狡猾的什么大队长使出的奸计,想骗自己上当。呵呵呵……把我乞袁律当三岁幼童?笑话!……咦?摔在地上的少年不是父亲的马童吗?他怎么会来这里? 李虎压下心中的惊异,语气和缓的问:“班布尔,别着急,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班布尔稳了稳心神接着禀报:“大队长,是这样,您早晨派卑职前出与仓鼠取的联系。卑职赶到渡口时,没有联系上仓鼠,却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什么新情况?” “据卑职观察,婆罗门的大营可能发生了内乱,一时难以找到仓鼠的位置。卑职干脆躲在一处草丛中一探究竟。大约巳时三刻左右,蠕蠕大营当中的四处战场才消停下来,死了许多人。其中两个部落是被婆罗门的卫队就地剿灭的。发生在王帐门口的战斗规模不大,死了四十多人。事后查明,是两个部落的酋长及其卫队被杀了。卑职担心自己看错了,抓了俩个舌头加以印证,确如卑职所猜。其中一个部落是乞袁部,另一个没弄清楚。”班布尔如实禀报自己的所见所闻。 “你是说,婆罗门的卫队杀了乞袁部酋长?”李虎眼角一挑,故意加重语气问。 “是的,就是乞袁部。那两个舌头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所以具体原因卑职没有弄明白,请大队长责罚。”班布尔惭愧的说。 “班布尔,你不但无过,而且立了大功。好好想想,还有什么?”李虎喜上眉梢,还不忘看乞袁律一眼。 “还有……还有……对了,混乱结束的很快,半个时辰后他们便起寨拔营,顺着弱洛水东岸南下了。不过,卑职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婆罗门若绕道攻击库伦城,似乎于理不合。他们的前锋走这条路,大部队却要绕远攻击,除非他们被猪油蒙了心智,否则没这个道理。所以卑职以为,婆罗门可能另有图谋。”班布尔说出自己的怀疑。 “这个你先别管。你返回的时候,婆罗门的人全部开拔了吗?”李虎继续问。 “是的。卑职愚钝,弄不明白原因,又怕情报延误,所以先回来了。嗷,对了,回来的路上俘虏了一个蠕蠕探子。”说着,将那蠕蠕探子一把拽过来丢在李虎脚下。 “你是干什么的?”李虎转而问那少年探子。 跪在地上浑身筛糠的蠕蠕小兵,没有回答李虎的问话,而是看向自己的少主人乞袁律。李虎问乞袁律道:“这是你的人?” 事到如今,乞袁律已经输的一干二净,没什么好隐瞒得了,便说:“是。” “让他说,他查探到什么军情了?”李虎对乞袁律说,语气不容辩驳。 乞袁律叹口气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我也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小兵突然大放悲声,双膝跪步到乞袁律脚下,哭着说:“少主,少主,不好了……老主人被可汗杀了……长老们也被杀了!……呜呜呜……” “什么?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乞袁律不敢相信的指着班布尔问父亲的马倌道。 “是真的……” 第三十章 将军马夫 小马倌当着李虎他们的面将婆罗门诱杀乞袁部酋长的经过哭诉清楚后,作为部落酋长嫡长子的乞袁律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整个人傻了似的。他不敢相信父亲忠心耿耿的为婆罗门卖命,最终却换得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他更不敢相信,整个柔然汗国仅剩六七万属民的情况下,这位号称“弥偶可社句(安静)可汗”的婆罗门还要陷害忠良,自断手足。 对外怂包软蛋,对内杀伐狠辣,如此心胸狭窄的短视之人,焉能带领柔然走出低谷?难怪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他俟力发婆罗门的统治。可惜父亲他老人家一片赤诚换得个身死族灭。而今自己的三千人也要被人砍头祭天,可悲可叹啊! “少主,为老主人报仇,杀了可汗!”小马倌十三四岁,一腔仇恨只针对婆罗门,忽略了他家少主人现在也快成刀下之鬼了。 乞袁律听小马倌一遍遍的说着定要为老主人报仇的话,散乱的心神慢慢回归本体。看向被一排排拴系好的一千五百多萎靡不振的麾下骑兵,再看看已经打扫完战场,重新上马整装待发的库伦方面的威武雄师。联想到七千人的大部落死的死、散的散,他感到了绝望。 报仇?我拿什么报这杀父灭族之仇?别说马上就要被砍头了,即便眼前这几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仅凭剩下的一千五百人马怎么报仇?想到这里,他双膝跪地,双手伸向天空,绝望的仰天哀嚎道:“长生天,你不公啊!我乞袁部上下对弥偶可社句可汗忠心耿耿,从无不臣之心。阿那瑰败逃,俟力发示发犯上作乱,我乞袁部七千部众冲锋在平叛第一线。高车人来犯,又是我乞袁部出生入死,奋勇杀敌,这才保住这危如累卵的柔然江山不倒。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乞袁部?长生天,我不服!你若无所不能,公允无私,就请还我乞袁部公道。你若偏袒那驴日的婆罗门,我乞袁律在此立誓,三生三世也要和你作对到底!啊——啊——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说完,抓起一块鹅卵石照着自己的脑门儿狠狠的砸了下去。 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杀行为速度太快,跪在他身边的小马倌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少主人用石头把自己结果了。 他快,有人比他更快。李虎脚尖一抬,照着乞袁律胳膊肘一弹,乞袁律感觉手臂酸麻,手里的石头应声跌落,自杀未遂。 死意已决的乞袁律怨恨的瞪着李虎道:“自我了结也不行吗?” 李虎道:“不行!” “为什么?你还想怎样羞辱于我?”乞袁律怒道。 “你现在是我的俘虏,生杀予夺全凭我一句话。我没让你死,想死都不行。我不让你活,想活没门儿。”李虎平淡的语气不带一点烟火气。 “想活不由我,想死你拦不住。”乞袁律说罢一头撞向一丈开外的一块被河水冲刷的光溜溜的石头。 李虎用脚尖踢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直射乞袁律的腿弯处,刚刚迈出两步的乞袁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扭头愤怒的说:“你妈逼,到底要老子怎样?” “给我当马夫,我替你报仇。”李虎不温不火的说。 “放屁!老子堂堂柔然将军,给你这叛臣贼子当马夫?做梦吧!”乞袁律怒骂道。 “你现在是我的俘虏,不是什么柔然将军。我也不是什么叛臣贼子,我的主人才是草原真正的主宰。婆罗门那个沐猴而冠的小丑,萤火之光尔,岂能与日月争辉?”李虎骄傲的说。 “你的主人?秃鹿贵伐,还是豆地发?就他们两个老不死的也敢称草原的主宰?”乞袁律不屑的反讽道。 “我的主人你还不配知道。秃鹿和豆地两个部落也是受惠于我主人的护佑才存活下来,而且发展壮大到你想象不到的规模。你们不是倾巢出动要围攻库伦城吗?想必对秃鹿部落的处境有所了解吧?”李虎说。 “难道那位自封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是你的主人?”乞袁律问。 李虎咧咧嘴角没有回应。 乞袁律估计自己猜对了。那又怎么样?敕连头兵豆伐也罢,弥偶可社句也罢,现在都于我无干。尽管尔等战力不俗,也不过两千精兵而已。就算库伦城里还有一些兵力,充其量不过万把人马。这点兵力就想灭了婆罗门五万精兵?呵呵,异想天开。替我报仇?嗷号!无非是想羞辱我一番后再杀了而已! 张浩见乞袁律眼神犹疑,加了一把火道:“李大队长,既然他不想活,干脆砍头得了,我们还有紧急军情需要处理。” 李虎沉吟了一下说:“那好吧,就听张团长的,都杀了吧。” 这时那位小马倌突然跪伏道李虎脚下祈求道:“这位将军,奴卑给您当马夫吧。所有的马奴卑都懂……” 一旁的王勘一脚将小马倌踹开道:“不自量力的东西。你以为什么人都能给我们大队长牵马拽蹬?” 小马倌急切的爬起身继续乞求道:“奴卑可以的,真的,奴卑可以的。就让奴卑替代少主给将军当马夫吧。” 乞袁律知道李虎的用意,无非就是从精神上彻底打垮自己。世上哪里还有比一位将军以奴隶身份给战胜者当马夫更折辱军人的事呢?这样的事自己也干过不少,或者说自己干过的事比这位少年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只是让自己当马夫。当初自己抓住的那些俘虏可没这么仁慈,不仅要他们终身为奴,连他们的妻女一并收归胯下……特别是还未成年的…… 自己若不甘心受辱,麾下被俘的一千五百人立刻就会被砍头,乞袁部从此就彻底从人间消失了,再无机会东山再起。如果自己忍辱负重,借用他们的力量先报了杀父灭族之仇,再寻机恢复乞袁部。南朝不是有“卧薪尝胆”和“胯下之辱”的故事吗?自己也不妨有样学样。 想到这里,乞袁律发狠道:“好,我给你当马夫。” 张浩、李虎等一众人等嘴角一咧,无声的笑了。 李虎道:“想好了?” 乞袁律道:“柔然好汉,说话算数。如若反悔,天打雷霹。” 李虎道:“还算你不糊涂!我就收下你这位将军马夫。我答应替你报仇,但需要你真心配合才行。你现在去整理兵马,将婆罗门剿灭你们乞袁部的情况如实告知麾下兵卒。想不想报仇,能不能报仇,就看你麾下兄弟能不能同仇敌忾,血洗婆罗门了。如果你的人三心二意,报仇的事就此打住。如果你麾下所有人不惜战死也要报这血海深仇,接下来咱们共同商议报仇之事。” 乞袁律也不傻,岂能不明白李虎的真正用心?但是,李虎的用意不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机会吗?于是他发狠道:“主人请放心,奴卑麾下若有三心二意者,就地处死。” “那好,你现在去说服他们吧。时间不多了,去吧。”李虎说。 乞袁律单膝跪地行了一个主仆之礼后,起身叫上小马倌去俘虏队列去了。 骑一团参谋长宇文獭失笑的指着李虎说:“想不到李大队长手段如此了得,这个将军马夫怕是一辈子为你马首是瞻了。” 副团长霄瀚也笑着说:“李大队长这法子不错。抓住婆罗门之后,我就让老小子给我当马夫。哈哈哈……有个蠕蠕可汗的马夫,那才真叫牛逼。” 张浩说:“行了行了,别异想天开了,搞不好你霄瀚会给婆罗门当马夫也说不定。现在说说接下来怎么办吧。婆罗门掉头南下,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我们必须尽快弄明白。李大队以为如何?” 李虎让王勘把舆图打开铺在地上,几人围过来一起看着舆图。 李虎再舆图上比比划划,突然说了一句:“不好,婆罗门的真正目的应该是怀朔镇,或者是豆地发他们的比干城。” 张浩倒吸一口凉气道:“李虎,别吓唬哥哥。你倒是说说,婆罗门为什么放着库伦城不攻,却要南下千六百里攻打怀朔镇或比干城?他有那个胆子吗?与大魏开战,岂不是耗子舔猫蛋,不要命了?” 李虎说:“是啊!为什么呢?”李虎皱着眉头继续在舆图上比划,忽然心中一动道:“你们看,从蠕蠕汗庭为基点,方圆千里之内还有什么值得婆罗门倾全力放手一搏的地方呢?西和北两个方向是紧追他不放的高车人,战胜或战败都只是人马死伤。只有东边的库伦和南边的武川、怀朔、沃野三镇,才有无算的油水吸引他冒险。” 几人同时吸了一口凉气,认为李虎的话有道理。 李虎接着说:“假设婆罗门的攻击目标就是三镇。那么他的目的不应该是占领,而是劫掠。凭他五六万人想占领三镇,基本痴心妄想。若是快进快出劫掠一番,应该没问题。没有预警的情况下,三镇常设之兵总数不过三千人马,而且久不训练,绝无还手之力。这一点咱们清楚,想必婆罗门也清楚。如此就能解释清楚他的怪异举动了。” 宇文獭说:“如果他的目的地是比干城呢?” 李虎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我想,我想……如果他费劲扒拉的攻击比干城,还不如攻击库伦城核算。你们看,比干城在沃野镇西北。婆罗门如果剑指三镇,他必须先拿下比干城,然后从狼山口的高阙塞进入,由西向东一路杀过去,将沃野、怀朔、武川三镇劫掠一番后再掉头北上围攻库伦城。这一趟下来,无论是人口还是财富,足够让蠕蠕应对任何敌人了。” “嘶……婆罗门这老狗所图甚大啊!”张浩感叹说。 “如果真如李大队分析,主公那边可还蒙在鼓里呢……”宇文獭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是啊!所有的救援都调往库伦方向,怀朔镇周边兵力空虚,我们的大本营五原也处在危险之中。不行,不管真假,必须马上给主公传信。”张浩惊出一身冷汗道。 “怎么传?我们都在野外,飞鸽传书只能传回库伦!再说,大雨马上就要到了,信鸽没办法起飞啊!” 第三十一章 心系库伦 五原郡经过几次废立,作为郡治、县治之地的南北二城遭到严重破坏。所幸的是,这里虽然在汉人、匈奴人、鲜卑人政权手里几易其手,始终有人居住,故而没有被彻底废弃,甚至还充当过几十年的“皇城”。盖因人口流失严重,可容纳二三十万人的五原城,砖木结构的房舍经过修缮加固,基本保持了原貌。土木结构的房舍半数坍塌破损,已被废弃,成为家畜的乐园。相当于八达岭长城城砖一样的青砖也被居民们扒下来盖了房子,搭了猪圈,砌了院墙,直接导致城墙墙体大段大段的裸露出里面的夯土。这种外面包裹青砖,里面墙体由夯土石灰夹杂树枝秸秆混合而筑的夹心儿墙,是古中国北方规模较大的城镇大多采用的筑城方法。貌似不堪一击,实则经久耐损。后世发现的西夏王陵那些超大的夯土堆,原貌其实是被亭台楼阁,青砖包裹着的。千年以后,青砖不再,楼阁飞灰,夯土堆却屹立不倒。一方面是因为风雨侵蚀,另一个原因据说是蒙古大军的毁灭性破坏造成的。 高欢的幢主府就坐落在南城东侧,一水儿的青砖黑瓦朱漆门柱,透着汉代建筑的高端大气上档次。大院紧挨东城墙,由一条直通南北的道路,将此处与城内其他建筑自然分割开来,形成一个独立的建筑群。总占地面积约一万平米左右,五座大院,二十进的小院,二百六十个房间,由幢主府衙、幢主家院、护卫队营房和府库组成。幢主家居中。 所有建筑并非同一时期建成,最早应该是五原郡治衙门和五原县衙所在地。屋顶上的瓦当依然雕刻着“单于和亲”、“单于天降”等字样,这显然是公元前33年汉元帝时期“昭君出塞”后加盖的瓦片。院子中间的三层楼是五原城的制高点,应该是卢芳占据五原城后的“皇宫”主殿。目前也是高欢和他三位夫人的居所。 娄三还是护卫队首领,但他属下的护卫人员绝大部分已经更换为少年营毕业的学生兵,而且人员增加到三百人的规模。至于娄家原先的三十多家生子,眼下各自都有了新的身份,高欢的情报网络就由这三十人为骨干组建而成。因为有娄家的关系,情报网建立的十分顺利,触角已经伸向包括洛阳皇宫在内的全国各个州郡。到目前为止,已经开始向南梁萧氏的军政经济领域逐步渗透。对此,家主娄内干睁只眼闭只眼,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娄家各地的势力,将三小姐要求他们帮忙的消息反馈给娄内干时,娄内干最多说一句:“知道了!”要么就是:“你们自己看着办,我没什么可说的。” 三闺女成婚已经两年了,翁婿之间至今没有见过面,娄内干也不让昭君的母亲来五原看外孙子。但该给娄昭君安排的稳婆奶妈一样不少,而且一派就是五六个。给外孙子的礼物也一样不缺,满满当当的拉来几大车。阿惠儿出生已经半年了,还没有大名。高欢曾经答应娄昭君,将长子得“冠名权”交由老岳父娄内干掌握。可娄内干就是不给面子,和三闺女的关系一直就这么别扭着。 八月初三,高欢的“重生纪念日”过得栖栖遑遑,一下午躺在城墙摇椅上闲坐养神,其实他内心里属实有几件事放不下。 一是发出去救援库伦的命令没有回音,这让他有些心绪不宁。因为七八月正是阴山一带的多雨季节,降雨量和降雨面积一般来说都很大。如果婆罗门此时围攻库伦城,救援队伍很可能被大雨延误。如果不幸遇到草原上河流泛滥,几支救援队伍很可能空跑一趟。自己得到消息的时间本就相对滞后,或许只有侯景一个师的人马能够侥幸到达。假如真是这样的结果,李斌和秃鹿贵伐必须要拼命了。两货死不死的无所谓,关键是自己那未过门儿的蓝眼雪芙的阿依尔绝对不能落在婆罗门手中。妈的,想想都觉得心疼。说心里话,那妮子才是自己穿越北魏后真正动心的跨时空初恋,一见钟色,珍贵着呢!若不是碍于当时的特殊情况,厍狄盛那顶温暖的毡帐,早已成为老夫少妻的欢乐之床了。 决不能让阿依尔古丽出意外!高欢坚定的想。实在不行的话,自己亲自出马跑一趟库伦? 算一算,属于自己的私人武装力量大部分在草原历练,留在长城以南的可调之兵不足一万二千人。其中,大约有七千尚不成熟的少年营学生兵,五百留守在温泉训练营的特战队员。另外还有穆狄穆老二手里还未成型的五百火雷兵。二、三两幢合计六百镇兵。再就是可朱浑元这位部落酋长手下的千余部众和厍狄盛掌握的军马场两千镇民。危机情况下,可以向李虎的父亲李天赐借三百武川镇兵。除此之外,就是家里的三百家丁护院了。 二方面担心的是洛阳方面传来的信息。 太后胡氏、皇帝元诩、侍中元叉,三股势力几乎同一时间派出心腹前来怀朔镇。据说真正的目的地是五原。情报提醒自己来者不善,但究竟是哪一股力量要针对自己还不明确。 根据自己对元叉的了解,基本可以确定他拉拢自己的可能性很小。身兼门下省侍中和禁卫军领军将军的他,可以说权倾朝野。时下,这家伙就住在皇宫,片刻不让皇帝离开他的视线。为了安全起见,环绕在他身边的侍卫昼夜不离。文武百官想见皇帝或者见他一面,必须在侍卫围成的圆圈之外递上帖子,否则连远远的看他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如此如临大敌的严密防护,当然是怕别人杀了他。这位敢于幽禁太后,软禁皇帝,百官畏如蛇蝎的大权臣,绝不可能把主意打到自己这个边关小幢主身上。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把发生在五原的某些“异样”告知了这位疑心颇重的当朝宰执,而且不是什么好话。 至于花容月貌的胡太后,当前最需要的就是冲出后宫那个牢笼。如此,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帮她脱困?绝无可能!招自己入宫侍奉床榻?呵呵……有缘无份!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个戍边小卒对胡太后有什么用。 小皇帝元诩?……算了算了,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另一方面就是怀朔镇方面传来的消息。 镇将杨钧上任三个月了。明面上是四处视察,深入了解军情民意。实际心里打什么算盘,不得而知。也曾冠冕堂皇的来五原住过几天,里里外外看了个遍,问了个遍,就是不表态。现在三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召开过一次“干部大会”。老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幸亏自己对二三两幢的镇兵没有重新装备,除了加大训练量,一切照旧。五原城里也没有安排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武装力量,就连家丁也都换成少年营的娃娃兵,看上去一点破坏力都没有。至于多出来的那些普通庶民,皆以流民乞丐的名义搪塞过去了。信不信由他,反正自己是信了的。姊夫尉景和户曹史孙腾捎来话,都说杨将军儒雅深沉,是难得的治世人才。 历史上的杨钧因为死守怀朔镇,不幸被混入镇城的奸细杀害,算是六镇起义中英勇战死的第一位正三品将军了。如果历史不变,他的寿命也就两三年了。是不是治世之才,那就要看他如何对待自己这位可能改变他命运的人了。如果怀朔镇传来有关他杨钧的消息有误,那便另当别论。如果消息准确,那就不好意思了。杨将军,你老人家还是自求多福吧,老高我可不想给自己招来一个大麻烦。人总是要死的!早要死,晚也要死,早晚都要死!你死了,老高就有由头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阿那瑰对我来说已经是个死人了。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就是想等待一个契机,一个不引起朝廷注意的契机。可你这老糊涂却把阿那瑰这颗定时炸弹留在怀朔镇迟迟不送出去,你究竟在想什么呢?难道连这么一点警惕性都没有吗?镇里现在就叔孙敖手下五百稀松塌垮的镇兵。加上王耀武掌握的子城警卫部队,满打满算不过八百人左右。如果阿那瑰图谋不轨,只要手里有两千精兵就能轻轻松松夺了怀朔镇城。城里可有四万镇民啊!阿那瑰若以镇民为人质,有谁敢来攻城?如果放弃这四万镇民,阿那瑰就凭白无故的多了四万可战之兵。里外里都是隐患,难道你杨钧就一点都不担心?如此粗心大意,书生意气之人,众人还夸你是治世之才。杨钧,额日你先人!迷魂汤灌多了吧?有消息称,阿那瑰在怀朔镇北五十里处或明或暗的集结了四千多人,整日训练不止。司马昭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你难道一无所知?我看你老小子就是一个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货色! 高欢背着双手从城墙的楼梯缓步而下时,府衙门卫疾步而来禀报道:“启禀幢主,镇军府来人,请您明天去怀朔镇参会。” 高欢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心说,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三十二章 周正上门 高欢步下城墙楼梯,门卫急匆匆来报说镇军府来人了,要他明天去怀朔镇参会议事。历来遇事都要思虑三分的他,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可不是吗?刚得到情报部门传来有人要对他不利的消息,镇军府那边就来了会议通知,未免太巧了吧? “送信的函使没走吧?”高欢问。 “没走,还在门房等着。”门卫回答道。 大半年前他高欢还是怀朔镇函使的身份,对镇军府的那几位老兄弟他比谁都清楚。一起相处几年,互相知根打底,虽说没什么深厚的革命友谊,但平日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关系还是很融洽的。会议通知有没有蹊跷,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于是,高欢整了整敞着胸怀的丝质长衫,大剌剌的朝着自己平时办公的房间走去,并吩咐门卫将函使请到办公室去。 跟在身边的呼延狼则招呼侍卫队跟上来保护。高欢看了他一眼道:“阿狼,没你这么兴师动众的好不好。这是在咱自家院子里,又不是在战场,搞得这么呜呜喳喳,如临大敌干什么。再者说,我这条命有那么重要吗?弄得跟皇帝似的。” “哥,话不能这么说。您的命重不重要,不是您自己说了算。昭君大嫂,紫娟和兰草二位小嫂子可都说了,以后哥哥身上若是少了一根毫毛,她们就亲手将弟弟杀了。还有司马哥、韩轨哥、鲜于哥、蔡骏哥他们,每次见面都前安后顿的对我说,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您的安全。有这么多人为您担心,您说小弟我能不尽心尽力吗?再说今天……今天……那个什么……” 呼延狼本来想说,今天这个特殊的“生日”差点就变成“忌日”,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年前被沃野那边的阿巴泰率领十名高手杀上门来的事过去没多久,现在的您更是富可敌国,真以为没人想要您的命吗?身边的人都在为您的安全担惊受怕,自己却不当回事!我若再粗心大意,万一出点事怎么办?说好听点,去年七月底那次遭人暗算是受伤痊愈。说不好听点,您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诺大的家业,十数万人,六个月大的小侄子,三位已过门和一位未过门的嫂子可全靠您活着呢! 高欢见呼延狼这副表情,明白他的未尽之言要说什么,叹了口气道:“你们紧张我的安全我知道,但也没必要时时刻刻如临大敌。再说,以我现在的身手,些许蟊贼能伤得了我吗?” 呼延狼争辩道:“那可不一定!您常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万一呢?” 高欢知道说什么都没用,这就是人生的代价。当你命如草芥时,一岁一枯荣都没人在乎。当你的命运重要到可以影响数万人的命运时,阿猫阿狗都会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即便你自己不想高高在上都不行。放低姿态,与民同乐只会越来越成为一种奢望。身不由己的被保护起来,不全是因为你的安全,而是关乎到众人的生计,甚至是身家性命。所以说,“地位”这个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的东西,一定程度上并不是个人的事,往往会被众人推动着成为一种标签。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越容易引起别人的关注。越脱离群众的人物,越会让人仰视。久而久之,普通人变成了伟人,伟人变成了神!被神话以后的人物,最终会成为一种符号。然后是数个群体,靠着拥护或者反对抑或是中立的态度,围绕这个符号争夺话语权,核心目的就是为了养家糊口。” “好好好,听你的。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高欢退而求其次的和呼延狼讨价还价。 “您尽管吩咐。只要不影响安全,小弟可以让一步。”呼延狼还是预设了前提。 “以后这样,只要在五原城里,由你和塔西两人跟着我就行了。出城以后,用多少护卫人员你说了算,这样行吧?” 呼延狼想了想说:“这样吧,在府里,由我和塔西轮替在您身边侍候。出了府门,最少要十名护卫人员保护。如果出城门,那就全体出动。” 呼延狼语气坚定,高欢觉得讨不了多少好处,便捏着鼻子认了。 两人刚进办公室,门卫领着镇军府函使也到了。高欢见是一位陌生面孔的精武汉子,看上去神色有些倨傲,心里忽然蹦出一句“宰相门房七品官”的俗话,心里稍有些不快。 一般来说,大领导身边比较亲近的僚属副官,很少有锋芒外露者。除非领导本人就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嘚瑟货,否则绝不会重用那些容易招惹是非的下属。镇将杨钧为人本分,儒雅深沉,跟随他左近的服务人员不应该是呜呜喳喳的货色。当然,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傍着主官身份拉大旗作虎皮的爪牙任何情况下都不缺。古往今来,概莫能外。眼前这位信使是一路跟随主官从洛阳来怀朔镇上任的,神色倨傲一些在所难免。正三品大员的随扈人员,即便是一名普通的马童,也有大户人家的傲娇。自己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名小小的幢主,微不足道的正科级干部,被人小觑是应该的。 想通了这些,高欢心里小小的不快迅速消失,语气温和的问道:“尊函使一路辛苦,路上遇到大雨了吧?”转而对呼延狼道:“阿狼,吩咐勤务兵给贵客准备一身干净衣物,再煮一壶姜茶送过来。” 呼延狼应了一声退出去,高欢微笑着对函使道:“请坐,驱寒的姜茶一会儿就好。” 函使听见高欢语气温和,态度谦虚,心里感觉舒服了不少,便抱拳以礼道:“感谢高幢主挂怀。来的路上确实遇到大雨了,但军务在身,不敢有失,虽风雨泛滥,亦不能阻挡在下脚步。” 高欢听他口气,根本不像普通函使,更像是一位经历战场杀戮的一线校尉,心里不免狐疑。顺着这个疑点接着往下问:“尊驾原来不是干这个差使的吧?……呃,对了,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姓周名正,字方圆。原本在杨将军属下担任骑兵校尉,因违反军纪,被将军处罚,所以才……”周正说到这里顿住,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但绝没有埋怨杨钧的意思。 通过对方这个不经意的表情高欢可以判定,此人定然深受镇将杨钧的信任。杨钧转任怀朔镇镇将前是华洲刺史,这位周正周方圆的骑兵校尉之职应该是华洲府军的军衔。能被老领导一直带在身边的武职军官,必须是忠诚度和能力双双出众的角色。或者他本来就是杨钧的家将,否则不可能从华洲转任怀朔镇军还要带在身边。想到这里,高欢再次抱拳以礼道:“周校尉,高某慢待了贵客,失礼了。” “高幢主无须客气,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周正话音刚落,便主动寻着左边的椅子坐下。大魏的习俗是以左为尊,他的行为不用解释。另一方面,他的话虽客气,但内心的高傲却不减反增。这话说白了就是:我不怪你,是你有眼不识金镶玉。现在明白了我的真身身份,就该拿出你应有的态度招待贵客。 俗话说:说话听音,锣鼓听声。都是森林中的布谷鸟,谁还能不知道哪只茧蛹里包裹着肥硕的肉虫子咋地?高欢当然听明白了周正的话外之音,他只是不甚明白这位周校尉的“不客气”,是性格使然,还是故意为之? “周函使远来是客,高某自当竭尽地主之谊。”高欢换了对周正的称谓。 刚有点飘飘然的感觉,却听高欢把礼貌的尊称撤换成平淡的礼节,周方圆鼻腔里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国字型的脸庞“方方正正”一脸严肃。对高欢的态度没有了他名字中的圆润,只剩下方正了。 高欢是故意的。上一句称呼周正为周校尉,本来也只是礼节上抬举抬举他。却见这小子蹬鼻子上脸,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周校尉”换成“周函使”,落差有点大,就是要看看这小子究竟要干什么!若只是性格使然,那就给了他这份虚荣。 上级小吏到基层办差,历来都是这样高人一等的心理。如果不能充分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擎等着给你穿小鞋吧。不是有那么一句顺口溜吗?“若想日子过得好,须把上级当块宝。若想年年评先进,搭上家庭搭上命。”面对上级部门的大小官吏,只需态度谦虚的让他们吃好喝好睡好,临走时再赠送些实实在在的礼物,一切都好说。这种官场边缘的小把戏,高欢上辈子玩儿的太多了,非常娴熟,但有点腻歪。这辈子的他不想再卑躬屈膝。要他礼节性的客气可以,要他跪舔绝对不行! 怕只怕,姓周的这份骄狂是故意而为。 眼下自己的身份是镇军二三两幢的幢主,怀朔镇军一半的兵力掌握在自己手里。一位函使敢在自己面前摆谱,说明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第三十三章 互探口风 勤务兵是个身材瘦弱的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双手端一个盛着大瓷壶的托盘,看上去很吃力,一脸的小心翼翼当中透着讨好的神色。他将煮好的姜茶端上来,给周正面前的茶碗里斟满后,殷勤的寻问高欢要不要也来一碗。高欢摆摆手说:“不必了,你去吩咐厨房准备一桌酒宴。另外通知镇军招待所安排一间上房,晚宴后请周函使下榻。” 勤务兵应了一声“诺”,转身出了办公室。 周正的这个函使身份引起了高欢的注意,所以他想借着酒宴套取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男人嘛,大酒喝高了都一个德行,该说的不该说的,酒后一准儿都说了。 周正目送勤务兵出了办公室,大大的喝了一口姜茶,长吁一口凉气后问道:“高幢主的勤杂小兵年纪这么小,能行吗?” 高欢淡淡的说:“端茶倒水,没什么行不行的。” 周正转圈看了看房间里的摆设又问:“进门时,我发现你这里都是半大孩子,为什么?” 高欢撩起眼皮看了看他回答道:“周兄观察的很细啊!我这里确实都是些失去父母的孤儿。有的是我们镇兵镇民的后代,也有一些是随父母逃荒过来的幼童。父母去世后没人收养,流落街头,怪可怜的。我收留了一些不痴不傻,手脚齐全的到府里来,让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算是一条活路吧。不瞒周兄,整个怀朔镇好几万流民,赶也赶不走,杀又杀不得,怎么办?镇军府命我来这里主政,我就要对每一条人命负责!说实话,我都快愁死了。这些年,秦州、燕州等地总有饥民暴乱,说到底都是食不果腹造成的啊!我呢,别的本事没有,带领这些饥民找口吃食还是可以的。尽我所能,救活一个算一个吧。” 听高欢这么说,周正恭维道:“高幢主宅心仁厚,实属难得。三四万流民,你是用什么办法养活他们的?” “说来话长,三言两语也分说不清。周兄若有兴趣,来日抽时间咱俩好好唠唠。”高欢打了个马虎眼。 “高幢主不愿和我分享你的治理经验?”周正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哪里哪里,确实是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周兄乃军中健儿,多关注些军国大事才是。这些油米柴盐的俗事,别污了周兄的耳朵。”高欢顾左右而言他。 “依我看,高幢主是怕我将你的治理经验学了去,取而代之吧?”周正的话有些露骨。 高欢心里一怔,细细品味了一番“取而代之”四个字后,瞳孔不经意间收缩了一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代表着愤怒之气开始升腾。 不管是历史上的高欢,还是穿越后的高欢,两具灵魂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从未有人真正能够把握他的内心真实。狂放不羁也罢,处变不惊也罢,都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表演。此时听周正流露出想要取代他幢主位置的意思,高欢内心是生气的,但语气却坦诚的像睡在上铺的兄弟:“周兄若想学,高某绝不藏私。又不是什么高绝学问,只要愿意放下身段去做,农夫匠作也能一学就会。另外,我这里正愁四五万人今年过冬的衣食住行该怎么解决,周兄若有意取代高某的位置,我真个是求之不得。说实话,每每听说哪个州郡有饥民暴乱,我这心里像战鼓敲响似的,日日煎熬,夜不能寐,生怕一觉醒来五原城也发生民变。” “是吗?可我听说,你收留的这几万流民尽皆成为你高家的隐户奴仆。挖山开矿,春耕秋收,蓄养牛羊,匠作工程,都是这些逃奴流民所为。短短半年时间不到,高家就富可敌国。想想也是,三四万免费劳工,既不用缴付赋纳税,也不用给付工钱。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吃得不如狗,饿死累死,拉出去喂狼。每人每年即便只产一石粮、一匹布,那也是巨额财富啊!高幢主,不知道这些坊间流言是不是真的?”周正的眼神和语气充满了讥讽。 高欢瞳孔又一次收缩了再收缩。但他还是保持着微笑的面容道:“嗷?还有这种说法?不知周兄还听说了些什么?” 周正又喝了一口姜茶,大手在短须上一抹,站起身来,一边踱步,一边审视着这间装潢精美的办公室说:“都是坊间传说,当不得真。不过,无风不起浪啊!高幢主坐镇五原城,镇军二幢兼领三幢的幢主,少不了被人妒忌。再说,五原城大半年时间凭空多出三四万生口,难免落人口实,你说是不是?” “周兄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不讳,高某听着便是。”高欢忽然懒得给他解释了。既然你有备而来,我的解释又有什么意义? 周正摸了摸锃明瓦亮的黑色书案,又拿起博古架上的一件瓷器端详了一会儿,无不感慨的说:“都是好东西啊!高幢主这间办事堂装潢的豪华高端,笔墨纸砚,各式摆件也都精美绝伦,靡费了不少钱财吧?” “还行吧,都是些身外之物,能看实用即可。”高欢无所谓的应付一句。 “据我所知,高幢主和岳家的关系并不好,平城娄家似乎还未接纳你这位三女婿。一年以前,你手里每个月可支配的零花钱还不够请朋友喝一顿大酒。怎么,一年不到的光景,不小心掉进宝藏不成?”周正的话指向越来越明确。 高欢内心警铃大作。周正渐露锋芒的话显然不是他本人的意思。不出意外,应该是杨钧假借周正之口给他高欢递话来了。什么意思?当然是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解释什么?当然是三四万来历不明的人口。 上任三个多月之后,杨钧终于要表态了。只是这样的表态方式让高欢感觉不舒服。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管是上下级关系,还是程序正义,杨钧的做法并没有错。只是高欢现在底气足了,对于这种压迫感不太能够接受罢了。杨钧只是让周正来说出坊间流言,希望高欢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某种意义上说,已经给了他高欢面子了。换一个脾气暴躁的镇将,将你就地免职又能怎么样,难道还敢反抗不成?再则,将你召回镇军府严刑拷打,不解释清楚能过关吗?或许周正现在的试探,是明天去镇军府参会后能否返回五原的前提。 堂堂正三品的朝廷封疆大员,辖内老弱病残的镇兵镇民加起来不足十万人口。你高欢一幢辖区大半年内凭空多出来三四万人,你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所谓军镇,说白了就是瞎内所有男丁从生到死就是军户,祖祖辈辈都是军人或预备役军人,年满十六周岁开始服兵役。没有战争时,每户按照男丁多少轮流服兵役。如果战争爆发则全民皆兵。不管镇兵镇民,都是朝廷在编人员,衣食住行大多是供给制。军镇土地政策采取的是“军屯制”,既军镇内的土地产出都属于镇军府,统一调配,统一分发。怀朔镇常年干旱少雨,粮食产量极低,故建镇以来一直由关中地区运送粮油布帛,直到前两年才停止。 制度是用来突破的。 现在的大魏军镇已经非驴非马,四不像了。既不是以军事准备为主要任务的军镇,又不是以农林牧副渔为生产内容的普通州郡。朝中大臣已经有人不止一次提出要将镇改州了,只因争权夺利,无暇顾及这等琐事。历史上,怀朔镇改为朔州,就是著名的地理学家郦道元手上办成的。五原城多出来的这些人,既不是在编镇兵,也非户籍镇民,理论上是不允许存在的。但怀朔镇情况特殊,加之管理粗放,辖区内从事农牧业生产的镇民,有的是准军事化管理,有的是“乡村三老治理模式”,还有部落酋长自治模式,乱的很。这也是高欢能够巧使手段招来三四万所谓流民的主要原因。 问题是,无风不起浪,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这些人经过高欢和户曹史孙腾的一番操作,眼下都有了合法身份,但总有人会反对。或许有人真的是忠心体国,目的纯洁。或许高欢的做法动了别人的奶酪。亦或许有人居心叵测,为了反对而反对。杨钧上任以后,关于五原的种种怪异之事应该没少被人谈起,现在总算有了回音! “高幢主,你自作主张的收留下这些人,哪些是逃奴,哪些是其他州郡的逃税农户,哪些是隐户,哪些又是敌国派来的密探细作?这些你都查实过吗?”周正的话显然是在给三四万人定性。如果成立,高欢和这些人都是死罪。 听周正这么说,高欢和煦的面容终于冷了下来,淡淡的说:“不知周兄这话从何说起。若是认为高某不该收留这些孤苦流民,那就请周兄带兵将他们赶出怀朔地界,或者干脆砍头了事。抑或全部绑押回怀朔镇严加审问。但凡有需要高某抵罪之处,我这条命,周兄随时予取予夺,绝无二话。” “是吗?高幢主,这话可是你说的……”周正皮笑肉不笑的说。 “……呵呵呵……哈哈哈……是我说的!” 高欢笑了,笑得不阴不阳,看不出他有什么畏惧之色。 第三十四章 预作安排 高欢招待周正的晚宴进行的非常潦草。菜品也算丰盛,酒也是家里存放的好酒,只因周正的想法在酒宴之前便或明或暗的流露出来,而且话言话语中透着某种迫不及待。本来还想借着酒劲套取点有用的信息,哪知周正滴酒未沾便“倾囊相授”,惹得高欢心情大坏。若不是因为眼下还不是和大魏翻脸的时候,他都懒得陪周正喝这顿酒。 自来五原上任后,派往各地历练的兄弟们每次回来,他都要安排五原这边的各部门负责人一起陪酒话事,交流心得。若有其他特别的客人前来商洽重要事宜,为了表示尊重,他也会安排刘贵、娄三、段荣、督曜、吕槊等陪酒。 周正只是来送信的,按理不该对他特别看重。只因刚见面时周正的神态很是高冷,这引起了高欢对他的特别注意。事实证明周正的表现印证了高欢的猜测,送信只是一个由头,拿话点拨他才是此来的目的。结合周正言语中流露出的意思,加之杨钧调研之后两个多月不表态的怪异举动,高欢猜测杨钧对他的三种可能。 一、杨钧有让周正取代他幢主的意图。这一点从周正观察房间摆设时的表情不难看出。姓周的似乎已经开始考虑房间里的家具装饰该怎么重新布局了。 二、杨钧怀疑他居心不善。毕竟有三四万对他高欢感恩戴德的饥民流寇掌握在手里,换谁主政一方都会感到威胁。假如杨钧是个疑心极重之人,将一切威胁消灭在萌芽状态就是他必须要采取的步骤。试想,如果高欢存心和镇军府作对,或者哪天一不高兴向镇军府发难,怀朔镇有谁能够阻挡?尾大不掉之势已然形成,怎么解除威胁应该是困扰杨钧的难题。 三、杨钧对发生在五原的一切吃不准,许多事超出了他的认知。前来调研时,高欢的三寸不烂之舌上下翻飞,对每一桩每一件事物解释的合情合理,合法合规。 杨钧问他:“一座废弃的县城城圐圙里,数千稚童一起上学,这些孩童是哪来的?” 他的解释是:“国家富强,教育为先,一切要从娃娃抓起!”孩子是哪来的问题他不解释。 杨军问他:“城里城外建起那么多工匠作坊,所有的产出都属于一个名为华北贸易商行的,和镇军府毛关系没有。作为一幢之主,你对此作何解释?” 他的解释是:“充分就业是化解社会矛盾的最好途径。” 杨钧还问了许多问题,高欢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顾左右而言他。 比如:“这些人不是怀朔镇镇民,你高欢是替谁在解决就业问题?” 再比如:“就业、社会矛盾这些名词,细细品味能够弄明白,可怎么从未听别人说过?” 杨钧在五原的调研考察活动是带着巨大的谜题离开的。他是个勤于思考的人,历来主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明白的问题,他一定要等弄明白后再下结论。不像有些人,知道一点皮毛就敢号称学者大师,终究会误人害己,一事无成。 杨钧考察的另一项收获就是认识了一个年轻人。高欢给他的印象十分复杂,如果只听一面之词,这个年轻人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可称完美:慈悲的像菩萨,公允的像判官,勤勉的像公仆,坦荡的像君子。冷静下来仔细琢磨,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混迹官场半生,我杨季生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可对这个年轻人就是把握不准,怪事! 杨钧曾把自己对高欢的感受私下说给身边的僚佐们听,众人都不以为然。特别是周正,专门在怀朔镇打听过高欢的生平简介,结论也是不过尔尔,但好奇心还是有的。此次前来送信的差事就是他主动抢来的。 吩咐勤务兵将周正送到镇军招待所休息之后,高欢一直在纠结周正此行的背后因果。如果自己猜测的三点推论成立,那么明天去怀朔镇参会议事之行就可能是一场鸿门宴,甚至可能有去无回。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有点草木皆兵,庸人自扰。 杨钧为什么要加害自己?如果他要防患未然,只需免去自己的幢主之职即可,何必要杀了自己呢? 周正的话也许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并不代表杨钧。毕竟自己这边二三两幢一肩挑,杨钧从华洲带来的文臣武将还没有合适位置。分出其中的二幢给周正,让自己担任三幢幢主,对谁都有个交代。看周正对办公室摆设垂涎三尺的样子,杨钧很可能就是这么安排的。如果杨钧真要是对自己起了杀心,周正绝不可能表露的那么直白。 万一呢?万一周正就是个沉不住气的嘚瑟货,而杨钧就是不愿意有丝毫不确定隐患存在怎么办?这席鸿门宴该不该出席? 如果明天不去怀朔镇,有周正作证,装病之类的理由想都别想。搪塞不去,说明心中有鬼,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挑明了要和杨钧掰手腕。 怀朔镇有“开府”之权,任命六品以下军官只需向门下省报备即可。也就是说,杨钧随时随地可以免了高欢的职务,而且不需要任何理由。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将高欢杀了,而且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高欢若想对杨钧不利,除非今晚派人暗杀了杨钧,然后栽赃嫁祸给阿那瑰。再或者故意挑起边境冲突,转移杨钧的注意力。来犯之敌不易太多,千人左右的战斗规模较为合适。自己率领二三两幢六百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息了这场边境冲突。战斗过程可以安排的激烈一些,一定要充分展现出自己英勇善战,不畏强敌的光辉形象,让所有人觉得真实可信,给杨均吃一颗高欢同志忠君爱国的定心丸。除此之外,只有最后一条路,那就是扯旗造反。 造反这种事,不到生死攸关之时,高欢绝不会选择这条路。损伤国本,害己害民,下下之策也!除非杨钧不分青红皂白的对自己及家人下死手,那就不好意思了。 如此,明天的鸿门宴去也的去,不去也的去,绕不开,逃不过。 去可以争取不死,不去必死无疑。三四万来历不明的人口就是最大的理由。 想清楚其中关节,高欢将呼延狼和塔西叫进来。 塔西现在的形象和年前给高欢送年礼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洗去了一身的羊膻味,梳了一个和呼延狼一样的马尾发型,一脸杂乱无章的少年胡须让高欢刮的干干净净。除了眼神还是那么纯净,其他外在形象都变了。 作为地豆发派给高欢的贴身侍卫,塔西真正做到了尽忠职守。“小白”和“小灰”两只海东青现在就是他的望远镜,些许不曾离开身边。信鸽和海东青相比,相当于鹅卵石与翡翠之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经过严格训练的海东青,可以区分敌我,可以分辨人数、距离、人畜。可以传递书信,也可以截杀信鸽。这种鸟聪明起来,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在呼延狼和塔西面前,高欢很少有严肃的表情。今晚接待过周正后,紧蹙的眉头一直不曾散开。现在将他俩同时叫进来,必有重要的事情安排。两人规规矩矩立正,静等高欢发话。 “塔西,你现在起身去温泉训练营,告诉姚隆,让他暂停集训,带上所有人今晚化妆潜入怀朔镇。进入镇城以后,不要被人发现,也不要和任何人联系。他们是特战队,知道该怎么藏匿。我要交给他四项任务:一、秘密潜入镇军府,设法控制几个节点。我明天随那位函使去怀朔镇参会议事,很可能发生意外。命令姚隆必须在不提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保证我的安全。第二、严密监控一幢幢主叔孙敖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此人有异动,格杀勿论。第三,秘密监控借住在和顺酒楼的阿那瑰的一举一动,我怀疑这家伙图谋不轨。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先杀了他再说。第四,明天在我到达怀朔镇以前,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我阿姊和两个外甥接送到五原来。至于姊夫尉景先别管他,毕竟是狱队,不能擅离职守。听明白了?” 塔西立正答道:“明白!” 高欢转而对呼延狼说:“阿狼,你连夜去一趟少年营,告诉我那干儿子吕二,命他挑选三千精兵,明天上午务必到怀朔镇北五十到一百里这个范围,查探阿那瑰秘密集结在那里的四五千人马,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条件允许的话,直接剿灭。发生意外情况,首先要保全少年营不受损失,万万不可莽撞行事。听明白了吗?” 呼延狼神色严肃的立正应答:“听明白了!” 高欢说:“那好,你俩现在去准备,我写两封信给你俩带走。” 塔西这位草原傻小子情商不算太高,只是一味地听命行事。呼延狼则神色忧虑的看着高欢欲言又止。 高欢见他这副表情,心里暖暖的,微笑着说:“不要瞎担心!哥只是预做准备,防患未然。有特战队暗中保护,你还担心什么?快去准备吧!” “哥,另外派人传信吧,我和塔西明天跟着您……” 呼延狼的话没说完,高欢便打断道:“其他人都不知道特战队和少年营的位置,派谁去?” “这……” 第三十五章 特殊告别 呼延狼和塔西连夜走了之后,高欢想了一会儿,觉得有必要和刘贵、娄三、督曜他们几个说一声。毕竟此去怀朔是有不确定因素的,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不能拖累跟随自己打拼的朋友们受牵连。 华北贸易商行现在也全部搬迁到五原城,还是由刘贵全权负责运转,高欢只把握大方向。怀朔镇那边只留下一个由孙腾负责监管的网点。杨钧到任后,户曹史孙腾也回归了本位,不再具体插手商行运作。高欢打发人去请刘贵过来,想和老朋友来一个“托孤式”的生死话别,顺便安顿他加强对商行总部和各个工厂作坊的安全保护。结果这家伙说自己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设计好的煽情话被强行咽回肚里,差点将高欢憋成内伤。 不来就不来吧!说不定又被十几个小妾轮番惩罚呢。见色忘义的混蛋,累死你算了! 作为怀朔镇二三两幢兼管民政事务的幢主,高欢除了关心军事民政,更关心教育。因此,他觉得临行前应该见见督曜老先生。自打被高欢聘请为五原特别教育长之后,督曜简直可以说是老树焕发出新芽,为了五原的教育事业不惜呕心沥血。 别看督曜六十多岁,形容枯槁,但文化人的架子从来不曾因为生活潦倒而坍塌。一家几十口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老头依然一手《论语》,一手米糠野菜窝头不离手,风骨不减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一般人不知道督曜的身世,高欢却知道九原(五原)督姓极为稀少。历史上只有东汉末年五原最后一任太守督瓒家的后代一直传到千年之后。刚上任时问起督曜是不是汉代督太守的后代,老头突然泪眼汪汪的要和高欢结拜兄弟。祖上曾经显赫过,子孙后代潦倒如斯,督曜不敢在人前提起往事,就是怕辱没了祖宗的脸面。新来的五原父母官居然知晓督家的来历,相当于他乡遇故知般亲切。从此,督曜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围着高欢转悠,主动要求探讨儒家学说,道家理论。 直到城圐圙修缮完成以后,高欢提出聘请老头为五原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听到这个消息,老头喜极而泣。终于有人肯任用他这个老朽了,总算在临死前能给祖宗有个交代了。 五原的文教工作后面章节还要详述,这里不再啰嗦,但高欢想要和督曜谈谈孩子们安全问题的想法,刚生出来,自己就熄灭了。想想督老头没完没了的“诸子百家,经史子集”,高欢就一身冷汗。算了,还是找娄三哥谈谈家里的安全吧。 娄三依然负责高家的安全,不用细说,他也知道该怎么办。高欢怕他粗心大意,不得不说出自己走后的担忧。娄三听后吓了一跳,眼珠子瞪得跟牛蛋似的。 “你也不必如临大敌,未雨绸缪而已嘛。我已经交待阿狼去少年营调集一千人马回五原听你指挥,你负责安排他们接管整个五原城的防御。记住‘内紧外松’四字要诀就行了,别给人天要塌下来的感觉。二幢的三百镇兵会随我北上,你就放手干吧。”高欢絮絮叨叨的交待着任务。 “姑爷,是不是有危险?你这口气怎么像交代后事,怪瘆人的。”娄三道。 高欢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想哪儿去了……只是怕我不在的时候,你喝酒误事。手下人一个个腰来腿不来,大懒指小懒,小懒不动弹。真出了问题,后悔都来不及。” “这话让你说的,好像你没离开过似的。大半年了,咱家连一只鸡都不曾丢失,还不是因为我尽忠职守?替换了老兄弟们之后,三百少年营的孩子个个像打了鸡血。两个时辰换一班,苍蝇飞过他们都能分出公母来,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娄三看似说笑,其实也是一种表态方式。 “这样最好!反正出了任何纰漏,你家小姐饶不过你。我都懒得动手。”高欢笑笑说。 “放心吧!有谁敢惦记咱家一草一木,我挖了他的心肝脾脏。我家小姐若少了根头发,哪怕他是当今皇帝,我娄三也要和他拼命!”只要涉及到娄昭君的安全,娄三眼里、嘴里、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皇帝老子也不放在他眼里。高欢常骂他是个无君无父的生瓜蛋子,娄三甘之如饴的接受这个称谓。 确定娄三认真重视起来了,高欢这才放心。又找其他几位部门负责人分别谈心谈话,寻问了各自手上差事的进展情况,也说了自己对他们的要求。重点强调了安全的必要性,提醒他们一定要防止有人觊觎之类的。几人都感觉高欢今天的态度过于正式,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也不做具体解释,嘻嘻哈哈应付过去了。 一直忙到亥时才回了他的“后宫”。六个月大的阿惠儿早已在奶妈的房间里睡熟,高欢不便打扰,直接进入昭君的卧室。 三个老婆的卧房还是原先那样的布局,昭君居中,紫娟和兰草分置左右。既可以是糖葫芦一样的三个套间,也可以关上门成为独立空间。想单聊就关上门,想群聊就将暗门推开。一对一、一对二、一对三自由组合,玩儿的就是感觉。 雨后的五原之夜很是凉爽,蛙鸣蝉叫,狗吠马嘶,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昼夜不打烊的娱乐一条街上,醉酒的郎君,偷情的娘子,开宝的叫骂,悠扬的丝弦,灯红酒绿,消金如土。 前皇宫改建的大卧室里,已然恢复了育后身材的娄昭君,丰腴**的着一件红色睡衣,正自依靠在床头看书。见高欢进来,立刻起身下床,神色娇羞的帮他宽衣解带。如黛青丝瀑布般披散下来,衬托着她古玉般柔润的肌肤,让忙了半宿的高欢顿时疲态尽失,眼睛里的小火苗飕飕的往上窜。 负责照看蜡烛的小丫鬟已经和瞌睡虫较了半个时辰的劲,忽听主人下床,睁眼一看,男主人已经被女主人扒的只剩一件小衣了。依照惯例,两位主人接下来会不停“撕打”,直到精疲力尽,汗流浃背,然后是大量的温水冲洗。 小丫鬟退出卧房准备温水去了。仅仅是十七八个呼气的时间,高欢已经“火冒三丈”,忍无可忍了。只见他胸肌腹肌二头肌,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活力。左手环背,右臂伸向娄昭君的玉腿腿腕,一个饿虎扑食似的公主抱,将浑身酥软的娄昭君连扑带抱的弄到柔软的大床上。 这方面,高欢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怜香惜玉,总是那么粗野狂放,简直就是牲口!问题是,萝卜咸菜,各有所爱。有人就喜欢这一口,娘们儿唧唧的反倒不招人待见!昭君小姐姐的鲜卑人血统里,始终认为大刀阔斧的勇往直前方显男儿本色。唧唧歪歪的撩逗,看她不一脚踹死你!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能描绘。那画面……谁看了都想杀人! …… “夫君,是不是有心思?”在小丫鬟帮助下清洗完身体之后,娄昭君小猫一样钻进高欢怀里,纤纤玉指在他宽阔的胸膛一边画圈圈,一边声音腻腻的发问。 “怎么会这么问?”高欢轻轻的抚摸着她的秀发,心神显然已经分裂开来,一半给了杨钧,一半给了昭君。 “今晚……那个……不一样……”娄昭君羞涩的说不出口。凭感觉,她认为高欢有心思。朝朝暮暮在一起的两口子,纤毫变化都会被对方敏感的体会到。何况娄昭君这样心眼儿多得像莲蓬似的精明女子。 “是吗?呵呵呵……你倒是说说,为夫今晚怎么不一样了?”高欢语气诡异的问。 “讨厌……就是……哎呀,人家不好意思说嘛……”娄昭君轻轻的在高欢胸口锤了一下。 唯恐心思细腻的小妻子起疑,高欢故意调笑道:“……也没什么啦,今天高兴。杨将军召我明天去怀朔镇议事,说不得又是加官进爵的大好事,能不高兴吗?我一高兴,精力就特别旺盛,这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是这样吗?哼!不像……倒像是要找谁报仇似的,那么生猛……”尽管已经是老夫老妻了,可娄昭君依然如少女般羞怯。话到嘴边,说半句留半句,全在于高欢体会了。 高欢不仅体会到了妻子的娇羞,更体会到了她内心的担心。他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照着她温润的双唇深深的吻了下去。水乳交融的纠缠中,眼看着又要火星四溅了,这才不得不罢手。 脱离了零距离接触的娄昭君,双眼亮晶晶的盯着夫君,等待着他的下文。 高欢被她看的有点心虚,故作喜悦道:“……听那位送信的说,杨将军人品不错。惜才爱才,知人善任。像为夫这样举世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还不得多加笼络,倍加重用?” “臭美!不过,我夫君的确是旷世贤才!可惜吏部那些尚书、郎官有眼无珠。” 娄昭君给了夫君一个极高的评价,换来了高欢又一次的不知廉耻…… 第三十六章 防御缝隙 八月初三雨后的库伦城。 午时的一场暴雨过后,天空并未放晴。厚厚的云层笼罩下,整个库伦城显得昏昏沉沉。寅时过后,瓢泼大雨停止了,细如丝线的毛毛雨还在继续。砂石铺成的道路早已泥泞不堪,蚂蟥和细小的蚊虫都躲进牛羊聚集的地方肆虐。星星点点的毡包里大多悄无声息,但两万人充斥在里面,总有不安分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特别是进入发情期的雌雄二兽,难免不搞出些羞人的动静。于是有的毡包就难免会传出压抑不住的调笑声、叫骂声、打闹声以及男欢女爱的油腻声。这些个奇奇怪怪的声音与遍布城内各个角落的羊叫马嘶声夹杂在一起,交相辉映,给臭气熏天的库伦城增添了些许活的气息。 因为五营长崔铭催命鬼的强力宵禁命令,能够大大方方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只有巡逻的兵卒和搬运物资的青壮。偶尔有几名行色匆匆穿着制式服装的男人在雨中狂奔,那一定是秃鹿贵伐领导下的民政工作人员。 城头上严阵以待的兵卒刚刚换完岗,新轮换的一批人同样不敢丝毫懈怠,一个个紧张的瞪大眼睛查看远处,唯恐放过一丝异样。必要的防御武器在女墙后面码放的整整齐齐。分别布置在城墙四个角楼和南北城门楼上的巨大床弩旁边,五人一组的操作手只等长官一声令下,将小孩胳膊粗细的大箭射向任何敢于来犯之敌。各团团长,营长、连长、排长们顶盔掼甲,神色严肃的来回在城墙上巡视。轮值下来的兵卒也都刀箭不离身,就在贴着城墙根儿搭建的帐篷之中临时休息。整个库伦城笼罩在紧张的平静之下,从中午开始的全城戒备依然在持续着,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场惨烈的护城之战的到来,可敌人却迟迟不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靠近南城门不远处的一个并不显眼的毡包里,一名三十来岁的皮货商正神色焦急的在地上来回走动。随扈在一旁的另一名青年人直挺挺的立着一动不动,眼球随着中年人的走动而来回移动。面容冷峻的皮货商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商人气息,不算高大的身材非常结实。他踱步的频率越来越快,“川”字型的眉宇越蹙越紧。很显然,他的内心是焦躁的。 就在他即将放弃等待之时,一名库伦军官打扮的青年人敏捷的撩开门帘进入毡帐。终于等到要见的人来了,皮货商长吁一口气,给直挺挺站在旁边的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闪身出了毡帐,前后左右观察了一遍,确定没有人注意后轻轻咳嗽了三声,表示安全。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才来!?”皮货商的语气有着明显的埋怨。 “全城宵禁,不容易脱身。再说,谁知道会下这么大的雨。”青年军官小声解释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要反水。”皮货商责怪的说。 “怎么可能?我秃鹿恼亥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坑,岂能做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叱奴比,你若是信不过我,咱们的约定就此取消。”秃鹿恼亥不高兴的说。 见秃鹿恼亥生气了,叱奴比立刻换了一张笑脸解释道:“你我当然信得过。只是担心夜长梦多,出了意外嘛。好了好了,既然你已经来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怎么样,都准备好了吧?” “我这里没问题,你们的人准备好了吗?”秃鹿恼亥反问道。 “早已准备妥当,就等你了。只是这场雨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叱奴比不无担心的说。 “是啊!要不将计划推迟几天?”秃鹿恼亥试探着问。 “所有人都按照计划到达位置,临时改变,一是来不及通知其他人。另一方面,也怕忙中出错。我的意见是照原计划执行,其他的不用你管,你只需把人弄到这儿来即可。”叱奴比说。 “就这些?”秃鹿恼亥问。 “就这些,你只要按计划行事,一切都没问题。”叱奴比答。 “答应我的事呢?”秃鹿恼亥问。 “答应你的事?……呃……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叱奴比一拍后脑勺恍然大悟道。说着,从一个褡裢里取出两个包裹递给恼亥继续道:“这一包是五斤黄金的定金,事成之后,我亲自将剩下的四十五斤黄金交到你手里。你我相识多年,我叱奴比绝不会干对不起朋友的事。” 秃鹿恼亥接过包裹不易察觉的在手里掂了掂,眼里闪过一丝喜悦道:“……这个包裹里是什么?” “是国主颁发的敕书。”叱奴比说:“自古道,君无戏言。国主既然答应封你一个万户,那就绝不会食言。敕书我已经带来了,打开看看是否有假?”叱奴比说。 秃鹿恼亥听说是国主颁给自己的敕书,顿时神色肃穆的跪地,冲着南方磕了三个响头。 叱奴比道:“临来之前,国主命我一定要将诏书亲手交到你手里,并托我转达对你们叔侄的问候。想当年国主还未继承汗位时,秃鹿首领就深受国主的器重。若不是因为俟力发示发犯上作乱,国主早已给秃鹿部落划分更多的草场,分封更大的官职了。只可惜……唉!不说了,都过去了。好在一切都不算晚。这次国主从洛阳荣耀回归,大魏皇帝陛下还特旨加封国主为朔方郡公兼柔然王,名正言顺的草原霸主。从今往后,有国主这座大靠山,你们叔侄可以大展宏图了。恼亥,你我朋友多年,到时候可不能忘了我啊!” 秃鹿恼亥忘情的看着手里的诏书,神色激动地说:“不能够,不能够。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如果真有飞黄腾达的一天,我一定重礼相谢!” 叱奴比说:“国主不仅敕封了你一个万户,连你的叔父秃鹿贵伐也同样敕封为万户。你的草场就划定在这里,方圆五百里内你秃鹿恼亥一个人说了算。你叔父的草场在浚稷山以北,兔园水和栗水之间。你们叔侄俩占有汗国最丰美的两块草场,足见国主对你们的看重。” “我妹妹阿依尔古丽呢?国主打算给我妹妹什么补偿?”秃鹿恼亥问。 “事成之后,你堂妹阿依尔古丽将成为国主的可贺敦,柔然汗国最尊贵的女人!”叱奴比信誓旦旦的说。 “这就好,这就好。”秃鹿恼亥神色不自然的絮叨了几句,注意力再次回到阿那瑰颁发的敕命诏书上。 这位秃鹿恼亥不是别人,正是秃鹿贵伐的亲侄子,库伦警卫团第五营营长崔铭属下第五连连长,专门负责巡防。之所以能在宵禁的情况下自由走动,与他的身份不无关系。秃鹿恼亥年方十八岁,继承了秃鹿家族的优秀遗传基因,人长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相貌十分英俊。他为人精明,弓马娴熟,在秃鹿部落年轻一辈当中很有威信。即便放在库伦骑兵师的连职军官中比较,综合素质也在佼佼者之列。自打秃鹿贵伐的长子被巴尔哈拉折磨死之后,秃鹿恼亥更是成了部落当中呼声最高的首领继承人。 草原游牧部落的继承制度和农耕帝国嫡子长孙那样的世袭罔替制度不同,可以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也可以是“幼子继承”。特殊情况下还可以是“选举制”继承。这是因为草原生存环境恶劣,只有强者才能领导部落更好的存活。同时也是因为游牧民族不足二十岁的人均寿命,首领死后,儿子大都未成年,所谓“兄终弟及”和“幼子继承制”是不得已的选择。匈奴人,早期鲜卑人,蠕蠕人、突厥人都是这个习俗。之后蒙古人实行的“幼子守灶”,也是因为蒙古帝国版图太大,成年的儿子先分家,后立户,由最小的儿子留在汗王身边“幼子守灶”,故而形成“幼子继承制”。 与君王继承同出一源的部落继承亦是如此。只要部落长老们一直认可,公推之人能力出众,改换部落首领的事也经常发生。也就是说,秃鹿部落首领的未来归属,很大可能会落在秃鹿恼亥头上。有了这个特殊身份,就免不了被有心人惦记。 阿那瑰从住进怀朔镇和顺酒楼那一刻开始,就派遣身边仅有的五十多随扈人员返回草原查探情报,收拢散民,收买分化归附其他势力的各个部落,密谋铲除夺取他国主之位的俟力发婆罗门势力。 查探期间,一条诡异的线索让他寝食难安。所有线索最终指向一个莫名其妙从地缝里钻出来的所谓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据说此人是鲜卑人和汉人贱民的杂种,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人说他是长生天派来拯救草原的“天可汗”。也有人说他是怀朔镇的一名普通镇兵。还有人说他是从鲜卑山上下来的枭雄。 不管多少种说法,有一点事实已经证明,狼居胥山下新筑起的库伦城就是他的老巢。原先驻牧于此的秃鹿部落已经完全彻底地归顺此人。不仅如此,可恶的老秃鹿居然倾力为他谋划,千方百计地帮助他收罗迸散草原的牧民,是可忍,孰不可忍! 为了尽快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阿那瑰百般筹谋,精心算计,最终决定采用“驱狼吞虎”、“借力打力”、“分化瓦解”等一系列连环计,旨在一举定乾坤。 第三十七章 绝处谋生 阿那瑰不是一个蠢人! 正好相反,他为人机敏,能言善辩,目光敏锐,心思深沉。这一切归功于他自小熟读经史子集,兵书战策。深厚的汉家文化底蕴和草原贵族优渥的生活环境,让他这位草原小王子与中原世家大族子弟相比毫不逊色。在数百位同姓同族的兄弟姊妹当中,文武两道,他都属于拔尖的几位王子王孙当中的佼佼者。曾经的那些闲散舒适的日子里,其他王子们只知好勇斗狠,声色犬马。他却能精心阅读,不断丰富着自己的修养。了解和掌握不同政治文化和军事谋略,起初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久而久之,这个爱好成了他思想行为的助力,人也变得沉稳有度,思辨不俗。还未成年,便被家中有女初长成的王公大臣们看重,选择他成为乘龙快婿的不在少数。有所遗憾的是,众多适龄少女当中,没有一位知书达理的女子进入他的视线,故而正妻之位始终空缺以待。盖因可汗亲兄弟的身份光环加持,侍寝女子总是不缺的。也是他志不在此,所以尚无一儿半女诞下。 经年的知识积累和王室的耳濡目染,让他在逃亡洛阳的过程中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不仅逃脱了死亡威胁,还完成了几代柔然可汗未能完成的伟大事业——顺利成为大魏国的番薯之国。可惜,他的国主之位是母亲和大臣们仓促之间强加给他的。倘若预先征求他的意见,结局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从洛阳北返途中,对于只在名义上担任了十天柔然国主的他,并不清楚国内局势已经糜烂到不可收拾的境地。他甚至幻想着自己到达汗庭的那一天,整个草原为之沸腾,数十万子民会扶老携幼,弹冠相庆,夹道欢迎他的荣耀回归。他不知道母亲候吕陵氏和两位小弟已经被示发残忍的杀害了,他更不知道草原已经杀得血流成河。为了顺利回归,他提前派出叔父、族兄、二弟、贴身侍卫等数十位亲随,秘密潜回草原了解情况,收拾旧部。不料,回复他的却是天塌地陷,五雷轰顶的消息。 完了!一切都完了!汉庭没了,子民散了,柔然汗国分崩离析了! 为什么!好好的汗国为什么会解体?儿时的玩伴,血脉相通的兄弟,往日和睦的君臣关系,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反目为仇,各奔东西?三四十万子民,柔然的立国资本,怎么会如水银泻地般迸散的无影无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苦思冥想了十天十夜,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复国! 他要凭着大魏皇帝敕封的朔方郡公、蠕蠕王两块金字招牌和身边五十名亲随夺回王权,恢复属于自己的柔然汗国!他要在敌人环伺的阴山南北玩一把空手套白狼,无中生有,驱虎吞狼。如此,必须借力打力。 借谁的力?当然要借大魏的力!打谁?是啊!该打谁?或者说该先打谁,其次再打谁?该打的人太多了,务必要选准目标,方能事半功倍!最好能一箭多雕,一局定乾坤! 大魏元诩小皇帝,侍中元叉,或者说是整个大魏朝廷,之所以敕封自己这个孤单影只的柔然国主为朔方郡公兼蠕蠕王,一百斤黄金固然起了很大作用,但核心问题还是大魏现下国力堪忧,与南朝的军事对峙消耗严重,不可能同时兼顾南北两场战争,更怕形成南北夹击的态势。利用自己稳固北疆,专心对付南朝日益强盛的攻击才是他们的真实用心。这一点大魏君臣清楚,自己也明白,各取所需罢了。既然如此,大魏朝庭就该拿出诚意,出人、出钱、出粮、出力,给政策、树大义,尽快帮助自己掌控柔然大局,稳固北方边境不生祸乱。 细细打听,怀朔镇一地兵马不足,但集合北部六个军镇凑齐一万兵马不难。有了足够的兵马,有了皇帝策封,大义和实力相加,复国指日可待! 十天十夜的煎熬,胡子长了二寸,身材瘦了一圈,一个环环相扣的连环计也在这十天的煎熬中形成了。 第一步,树立一块名正言顺的招牌。奏请朝廷派出使节,以大魏的国力威压堂兄婆罗门接受自己这位正统的柔然国主。这一步已经圆满完成。 第二步,向朝廷借一万兵马。这一步失算。 第三步,收拢失散的旧部。收买投靠其他势力的部落酋帅。制造矛盾,分化各大势力。这一步一直在进行中。 第四步,诱使婆罗门放弃与高车对阵,将目标对准怀朔、武川、沃野三镇进行抄掠。反过来借助三镇兵力铲除这个胆敢自立可汗的僭越之徒。这一步已初见端倪。 第五步,等三镇和婆罗门各自伤筋动骨之后,自己再出面收拾残局。以“边镇不稳”要挟大魏朝廷承认自己对三镇土地和生口财富的占有权。 第六步,稳定局势后挥师北上,驱逐高车,统一柔然,建立一个比先祖时更加强大的汗国。 窝屈在大魏怀朔镇和顺酒楼苦思冥想十天十夜的阿那瑰,将一切理清楚,想明白之后,立即付诸实施。当所有人都为他的伟大构想开始奔忙,他则悠哉悠哉的找怀朔镇各色人等吃吃喝喝,给有心人造成一种人畜无害的假象。特别是镇将杨钧那只老狐狸,喝茶下棋的空档,也要给你下个套子,简直防不胜防。 计划在按部就班的秘密运行当中。 他的心被各种情报充斥,他的身子在酒楼美貌的肉浪中翻滚。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为三件事闹心。一是东山再起的资本越来越拮据。二是柔然动乱不定的原因,时刻煎熬着他对未来汗国体制的担心。三是那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变数,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每每想到这些,他就心绪难平,坐卧不安。他恨,恨得牙痒痒。 一恨兄长丑奴的愚蠢粗鄙,行为莽撞,为了一介骗吃骗喝的女巫而毁了祖宗创下的江山社稷。 二恨母亲的愚昧无知,把君王废立大事,当作教导幼子骑马射箭一般操弄,直接导致汗国的解体,子民分崩。 三恨那些食君俸禄的大臣们阿谀媚上,不作为、乱作为。除了利益,他们眼里没有是非,没有律法,也没有敬畏。 四恨俟力发示发和俟力发婆罗门两位堂兄才疏学浅,德不配位,却生出了不该有的虎狼之心。易经有云: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窥伺王权的后果必然是抄家灭族。何况你们不仅窥伺,而且直接动手抢夺!示发已经人死族灭。婆罗门堂兄也休想苟活于世。别看你现在人五人六的号称弥偶可社句可汗,手握六七万兵民。只要我的谋划成功,一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五恨秃鹿贵伐和地豆发两位墙头草以及所有背叛他的人!当初我怎么厚待你们,今后就会加倍从你们身上讨回来。你们为了一己私利背叛我,我就要将你们祖宗十八代的饭碗砸碎。似你们这等不忠不义的贪婪之徒,我阿那瑰定叫你们妻离子散,生不如死。男丁为奴,女儿为婢,累世不得脱去奴籍。等着吧,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最让他愤恨的是那个藏头不露尾的狗屁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总有一天我要将你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用草原上最笨重的铡草刀将你切成片,放进油锅里炸熟做下酒菜。我就不明白了,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怎么就死心塌地的为你所用?你他娘到底给他俩灌了什么迷魂汤?听说秃鹿老狗的女儿还成了你未过门的可贺敦?哼哼哼!老子第一个不答应!不仅不答应,老子还要截你的胡。如果让老子查清楚你的身份,必将你全族上下所有女人日个够,然后再交给草原上最脏脏的奴隶糟蹋。…… 想起这些恼人事,阿那瑰紧张的情绪就会被愤怒取代。积蓄太多的愤怒,必须要找到出口宣泄。于是,和顺酒楼锦娘女掌柜豢养的那些粉头就成了他发泄的工具,每晚必累得精疲力竭才能勉强入睡。 随着时光流逝,北部三镇的军民舆情也掌握的差不多了,计划进行的非常顺利。值得欣喜的有两件事:一是编排各种理由留住了前来迎接自己的元退社和浑河旃两千人马没有离去,眼下就驻扎在怀朔镇北五十里处。二是收买了归顺秃鹿贵伐的乌素图噶和胡巴海的两个部落。并且让他俩假意投靠婆罗门,伺机铲除婆罗门。 最可喜的消息还不是这些,而是那个狗屁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终于有了下落。此人居然是怀朔镇的一位兼管两幢兵卒的幢主,眼下驻守五原城。据说,一年前只是镇军府一名普通的送信函使,不知怎么就突然发迹了,而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身为大魏镇军幢主,隐秘的身份确实柔然可汗。赫勒恨·高,你摊上事了,你摊上大事了! 第三十八章 悠悠思念 生命离不开水源。人类生活同样离不开水源。傍水而食,依河而居,追逐水草而求存是人类最聪明的选择。 工程器械极不发达的古代,筑城的上善之选就是贴近河流,最好能让河流穿城而过。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防止被敌人长期围困,竭泽而亡。远的不说,五原城、怀朔城、库伦城都是本着这样的原则筑就的。看看“八水绕长安”的地理定位就该明白,帝都的位置也是如此选择的。 中国民间有一门历史悠久的玄术,也称青乌术、青囊术,较为学术性的说法叫作堪舆之术。民间称其为“看风水”或“堪风水”。 “风水”一词的本质解读应该是指,家宅户院,依山而建,临水而居。因为靠山避风,冬暖夏凉,房屋不会被风沙侵蚀的太快。水源流动,不会污染,生命才能存活。本着这个原则盖房筑城准没错,难点在于地下水源的定位。风水师有一项特别技能就是寻找地下水源,这也是他们被神秘化的主要原因。 后来的风水从业者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份价码,骗吃骗喝,给“风水”一词加挂了许多神秘力量。他们把风水解读成莫名其妙的玄幻术,正常人根本听不懂。到了21世纪,针对“风水”的解释更是披上了科学的外衣。比如:风就是元气和场能,水就是流动和变化。这话本来不错,可它与盖房子,修坟冢有什么直接关系呢?于是,那些所谓的风水师就利用这一点,把老祖宗留给后代的好端端的“地下水资源脉勘探技术”,大肆神秘化成一种骗吃骗喝的玄幻术,从而使科学变成了迷信。其实,回到风水的本质源头就“通风有水”四个字。通风不能处于风口,要避风。有水不是死水,而是活水。就这么简单。 比如帝都长安选址在秦岭脚下,八水环抱之中,就是典型的“风水宝地”。西汉名家司马相如的名篇《上林赋》针对这一特征这样描写道:“……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文中提到的八水,就是人们所熟知的渭、泾、沣、涝、潏、滈、浐、灞等八条河流。它们在西安城四周穿流,滋养着这个曾经的帝都两千年绵延不绝。 库伦城虽小,筑城理念同样基于此,傍狼居胥山而建,处弱洛水怀抱。内外两城,除了有五口出水量丰富的深井外,人工引弱洛水穿城而过是它的重要特点。五原城利用石门水,怀朔城利用五金河,库伦城利用弱洛水,互相参照,同出一辙。 之所以浪费这么多唾沫星子叙述这条水深齐腰,穿城而过的小小人工河,是因为后续的故事因它而起,从而导致高欢一怒之下大开杀戒,在漠南漠北掀起了一场本不该有的腥风血雨。 …… 且说库伦城里那座不起眼的毡包里,秃鹿恼亥接受了叱奴比所转交的阿那瑰敕封诏书和定金之后,心情激荡,脸色潮红,满口答应一定将国主想要的人带到毡包来接受册封。双方商定,如果事情办的顺利,叱奴比就自己离去,一切等国主阿那瑰回驾汗庭后再晓谕天下。如果不顺利,秃鹿恼亥负责帮助叱奴比将人秘密送出库伦城,去怀朔镇接受国主阿那瑰的册封。总之,册封是必须的,地点可根据实际酌情选择。无论哪种选择,叱奴比都必须保证不会伤害当事人。不仅不会伤害,还要好吃好喝侍候着,千方百计保证她的安全。 有了这样的保证,秃鹿恼亥彻底打消了顾虑,怀揣着敕书和定金,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兴高采烈的回内城找堂妹阿依尔古丽去了。 …… 内城木质小楼二层一间宽大的房舍里,罩着灯罩的八只蜡烛火焰在铜制的灯架上不停摇曳。初秋的夹着雨丝的风穿堂吹过,让屋里的美人感觉身上阵阵凉意。或许并不是雨天的清冷,孤独与思念才是她感觉清凉的缘故。 毛毛雨还在似有似无的下着。红松原木拼接而成的木墙上挂着的十几幅绣品,被凉风掀起边角时发出轻微的哗啦声,让安静的房间更加安静!墙上挂着的这些绣品,有的是羊皮质地,有的是麻布质地,也有蜀地丝质品。画面风格迥异,内容却雷同。所有绣品都突出一个中心内容,即人物像。有的是头像,有的是全身像,有的是跨马扬鞭的军武像,有的是喝酒吃肉时的憨傻像。画中人物长脸高颧,双眉入鬓,目光深邃,英武不凡。可见画中人在绣画者心目中的形象是多姿多彩的。 阿依尔古丽一身雪白的蜀锦衣衫,斜曲腿坐在地板上,看似安静的绣着她有生以来的第三十八幅人物画。雪肤蓝眼的柔然少女此刻眉宇间凝成一个结,不知她又想到了什么。斜对面坐着一位汉家妆扮的绣娘,年龄看上去比阿依尔大些,身材却比阿依尔弱小单薄。 这名年方二十八岁的绣娘叫高敏儿,是高欢通过锦娘之手花大价钱买来的大龄宫女。大魏朝廷每隔几年就要将宫中年龄较大的宫女放出一些,或送与王公填房热被,或嫁给鳏孤老者为妻。针对那些不愿意嫁人的老宫女,从中操作一番,也可以聘请回家,帮助教导子女下人各种礼仪。毕竟是侍候过皇子公主们的职业宫女,综合素质没得挑。高敏儿就属于这一类老宫女。她性格恬淡,不疾不徐,平静的像一弯湖水,脸上永远是一副浅浅的微笑。 “敏儿姐,再给我说说,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阿依尔古丽又一次问起这个问了几十遍的老话题。 高敏儿停下手里的绣活,浅浅抿嘴一笑道:“又想他了?” 阿依尔有些不好意思道:“哪有……就是想知道他在干什么……” 高敏儿轻轻叹口气道:“还能干什么,想你呗!” “才不会呢!他有三位娘子陪着,哪里会想到我。”阿依尔古丽双颊迅速绯红,娇羞的说。 “你这里三天一封信,他那里半个月一回。每个月还要给你送一车精美的礼物,我都跟着沾了不少光,咋就不想你了?”高敏儿的语气有些调笑的味道。听在阿依尔耳朵里,却化成美好的回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边聊边绣。良久,高敏儿安慰说:“不是约好了一年之期嘛,眼瞅着日子就快到了。婚后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忍一忍就过去了。” 阿依尔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试探着说:“他让敏儿姐来教我礼仪刺绣,是不是不喜欢女儿家骑马射箭啊?” 高敏儿呵呵一笑说:“哪能呢!你长得这么好看,天下男人都会为你倾倒,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呢?他是舍不得你风吹日晒,损伤肌肤。” 阿依尔手捂发烫的双颊不好意思的问:“敏儿姐,我真的好看吗?” 高敏儿毫不迟疑的答道:“当然好看了!嘻嘻嘻……姐姐我都为你心旌摇曳,何况是高郎君那样的热血男儿。” 说着,高敏儿摸了摸阿依尔粉嫩的脸蛋,调笑的问:“你俩第一次相见时,他是不是有种想一口吞了你的冲动?” 听高敏儿如此说,阿依尔突然想起去年在军马场的毡包里第一次与高欢相见时的情景。那天的欢迎酒宴上,当她摘下面纱袒露真容的一刹那,他的眼神可不就是要将她一口吞掉的感觉吗?如此想,便不自觉的点点头。 见她点头应是,高敏儿微笑着说:“还是的,我一猜就是如此。不瞒你说,来之前高郎君一再叮嘱我,一定要让你天天开心快乐,无忧无虑。不管千难万难,都由他兜着,你只管吃好喝好玩好便是,耐心等着约定之日的到来。古丽妹妹,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姊妹。我痴长你十几岁,在皇宫里生活了二十年,见多了无良鲜耻,薄情寡义,拿女人不当人的男人。似高郎君这样有情有义,拿自己的女人当稀世珍宝的坦荡君子实属罕见,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他的呵护。你过得不开心,姐姐我罪责难逃。” 阿依尔紧张的问:“他说过要怪罪姐姐吗?” 高敏儿说:“那倒没有。只是姐姐我要对得起高郎君的信任和托付。你知道,若不是高郎君出手相救,姐姐或许已经被迫嫁给了一位六十多岁,缺了双腿的残废鳏夫。如此,姐姐活着还有什么念想?忍辱负重在皇宫里侍候了几位皇妃二十年,临了临了却落得个放逐民间的悲惨下场,咋不叫人心灰意冷?唉!不说了……” “敏儿姐,苦了你了!以后就和妹妹在一起,一辈子不离不弃。”阿依尔同情心泛滥,感觉高敏儿的苦比自己的苦还要苦上十倍。 “只要妹妹不嫌弃,姐姐自当一辈子相伴左右。”高敏儿也有些动情。 两人正自说着体己话,丫鬟小翠敲门进来说有人来访。 第三十九章 关心则乱 小翠禀告道:“小姐,您的堂兄恼亥说有事想见您。” 阿依尔古丽眉头一皱,狐疑道:“恼亥堂兄?战事如此紧急,他一个警卫连长不尽心尽力去备战护城,见我干什么?” 小翠说:“奴婢不知。他只说有极其要紧的事。” 阿依尔想了想,放下手中的绣帕,起身随丫鬟下到一楼。 秃鹿恼亥披甲执锐的站在门外,身上早已被雨丝淋湿。见阿依尔一身家居便装迎出来,瞅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小丫鬟,欲言又止。 阿依尔示意小翠回避一下,礼让秃鹿恼亥道:“兄长有事进屋说吧。” 秃鹿恼亥神色略显紧张的说:“为兄军务在身,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说吧。那个啥……你去把靴子和雨衣换上。” 阿依尔说:“兄长有什么话直说,妹妹听这便是,换什么衣服嘛!再说,军情紧急,兄长你长话短说。” 躲在门后的小翠听说小姐需要换靴子和雨衣,轻手轻脚的上楼去了。 秃鹿恼亥说:“是这样,刚才为兄巡逻路过一个毡包时,偶尔听到一些关于妹夫赫勒恨不好的消息。不知真假,为兄有些担心,觉得有必要告知妹妹一声。如果妹妹觉得没必要,为兄就不多事了。这便巡逻去,走了。”秃鹿恼亥说罢转身就走。 阿依尔猛一听是关于高欢的坏消息,感觉脑袋里嗡的一声轰响,然后整个人便跟着懵懂起来。赫勒恨的坏消息?什么坏消息?三天前刚刚收到他的来信,还是如往日那般从容淡定,言语温暖,怎么可能有坏消息?正欲问恼亥到底什么情况,却见他转身而去,阿依尔急忙喊停:“恼亥哥,你等等……” 秃鹿恼亥嘴角一咧,心说,就知道你会为赫勒恨着急。哼!敢给兄长耍脸子,反了你了!转过身,秃鹿恼亥立刻换了一副脸色问:“妹妹有其他事吗?军情紧急,为兄急着巡逻去呢!” 阿依尔歉意的说:“对不起,恼亥哥别生气,是妹妹的不对。” 秃鹿恼亥说:“为兄哪敢生妹妹的气。只因关心妹妹的将来,故而多了一嘴,还望妹妹见谅。” 阿依尔说:“恼亥哥,男子汉大丈夫,别动不动小肚鸡肠,让外人笑话。说吧,赫勒恨他到底怎么了?” 秃鹿恼亥依然一副不情不愿的语气道:“不嫌为兄多事了?” 阿依尔说:“恼亥哥也是为了妹妹好,哪里就多事了?” 秃鹿恼亥这才假装不生气的样子说:“妹妹别急,是真是假还不一定。那位皮货商就在外城,妹妹亲自过去问问不就清楚了吗?” “也好,兄长前边带路。”阿依尔说着就要往前走。 “别急别急,还下着雨呢,这样容易着凉。”秃鹿恼亥道。 “毛毛雨,不碍事,快点带路吧。”阿依尔古丽有些不耐烦。 “那好吧。”兄妹两急急风出了内城,向南城门方向而去。 小翠上到二楼,拿起阿依尔平时穿的一件防雨斗篷和皮靴,神色匆匆的就要下楼。高敏儿见他神色不对,便随口问怎么回事?不就是下楼见见堂兄恼亥嘛,怎么还用得着防雨衣? 小翠说:“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恼亥只说有极重要的事和小姐说,还要小姐换衣服,怕是要出门去。”回答完高敏儿的问话,小翠蹬蹬蹬跑下楼梯追了出去。 听说有极重要的事,高敏儿愣怔了一下。心想,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在家里说,非要出门去?感觉到不对劲,高敏儿寻着自己的衣服鞋帽穿戴上,跟在小翠后面追了出去。 秃鹿恼亥前面带路,又有全城最尊贵的女主人相随,街面上巡逻的兵卒只有敬礼的份,哪里还敢盘查?紧追后面的丫鬟小翠和绣娘高敏儿,警卫团官兵全都认识。见二女是追着阿依尔去的,同样没有盘查的勇气。 出了内城百十步左右,小翠和高敏儿气喘吁吁的追上来,好说歹说给阿依尔披上斗篷,换上靴子,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秃鹿恼亥恐人多嘴杂,走路风声,便出言道:“你俩别跟来了,我和妹妹有要事去办,一会儿就回去。” “敏儿姐,小翠,有恼亥哥陪着,没事的,你们回去吧。”阿依尔古丽的语气失去了平时的雍容,显得有些焦躁。 丫鬟小翠双手交握腹前,颔首低头,一言不发,但绝没有离开的意思。在她的心目中,别的什么人给自己下令不好使,只有自己的女主人发话才须唯命是从。这一点是接到来库伦侍奉阿依尔女主人的任务之前,家主高欢曾千叮咛万嘱咐,不得有丝毫妥协通融。侍奉好女主人阿依尔古丽是她唯一的职责,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与她无关。此刻女主人被淋了雨,已经算自己失职了。万一照顾不周,因此再生出病灾,家主追究起来,自己就是死罪。她听阿依尔让自己回去的口气并不坚决,便小声嘟哝了一句:“家主叮嘱过的,小翠必须时刻陪护在小姐身边。若有懈怠,百死不能赎罪。” 与丫鬟小翠同样没有离开的高敏儿则活泛一些。她虽然没有直接顶撞秃鹿恼亥,但陪在阿依尔身边的意思则很明确。她看着一脸焦急的阿依尔说:“让我和小翠陪着吧,不会影响您办正事的!” 阿依尔古丽说:“也好,那就一起吧。” 秃鹿恼亥见妹妹应允了高敏儿和小翠,想了想,只好咬牙答应,他怕拖延的时间长了会节外生枝。自己和叱奴比要办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幸亏刚才路过的一队巡逻兵卒是自己的属下,应该不会对自己和阿依尔在一起产生疑惑。现在突然多出两个累赘,又都是堂妹身边的贴心人,只听命于堂妹本人,根本不容自己发号施令。如果过分拒绝她俩跟来,反倒会引起堂妹的警觉。倒不如一起带走,万一事情不太顺畅,结果了她俩的小命便是。 明面上,高敏儿是高欢通过和顺酒楼的女掌柜锦娘,高薪聘请来库伦城教授阿依尔学习汉家礼仪,刺绣女红等技艺的。顺便陪阿依尔古丽聊天解闷,充当一位无话不谈的闺中蜜友。实际身份究竟怎么回事,恐怕只有锦娘和高欢知道。 自打和锦娘有限合作之后,高欢对锦娘的信任逐步增加。特别是涉及到朝廷方面的情报,锦娘这条线的贡献非常大。即便不完全靠锦娘的情报做出决定,高欢也会将锦娘的情报用来和另一条情报网络得到的情报相互印证。大半年的合作,屡屡证明锦娘的职业操守值得信任,于是便有了更深层次的往来。关于聘请高敏儿到阿依尔身边相伴,或许是双方的又一次试探。 来库伦之前,高欢给高敏儿的叮嘱事项里没有任何一项禁忌,只需阿依尔古丽开心即可。只要求高敏儿在阿依尔古丽的同意下,定期向他汇报有关阿依尔的一切消息,越详细越好。这个小小的要求,不仅没有让阿依尔感觉是一种变相的监督,反而认为是一份来自于高欢的关心和爱护。为此,这位貌美如花的柔然和高车混血少女阿依尔古丽,幸福得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原定半个月汇报一次,在阿依尔的撺掇之下,高敏儿不得不三天放出一次信鸽,帮两位有情人鸿雁传书,缓解相思之苦。 高欢这边倒没什么,毕竟有三位娘子环绕身边,偶尔想起那只草原精灵也是有的,但不至于日思夜想,坐卧不安。他坚持半个月回一次信,嘘寒问暖,表达爱意。一个月派人给阿依尔送一次新鲜礼物,包括成衣、布料、首饰、梳妆用品在内。只要五原这边有的,远在千六百里之外的阿依尔同样拥有一份,当然也给陪伴她的高敏儿准备了一份。 对于阿依尔古丽的存在,紫娟终于没能忍住八卦之心,在娄昭君产后一个月告知了真相。随即,高欢就感受到了来自掌家大妇娄昭君的巨大压力,不得不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将阿依尔古丽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结果还是那样,在三女合力围攻下依然坚硬如钢的高欢,以他那死不认输的大无畏气概赢得了娄昭君的认可,草原小精灵阿依尔古丽从此成了高家未过门的四夫人。只等一年之约到期,再让两人喜结连理。 若说高敏儿还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话,那就是防止阿依尔出现危险。此刻的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可又弄不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只因有秃鹿恼亥陪着,又是在库伦城里,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高敏儿快速查看了一眼周边的一切,发现所有人都在毡包里待着。除了刚刚路过的一队巡逻兵外,确实没什么异样,可能是自己因为紧张而神经过敏了吧。 就这样,秃鹿恼亥和阿依尔古丽一行四人顺利来到离南城门不远,坐落在人工河边那座不起眼的毡包前,门外迎接他们的还是先前那位商贾打扮的青年人。 见秃鹿恼亥多领了两人过来,青年人神色微一愣怔,看向秃鹿恼亥。恼亥微不可察的表示出“不得已”的神态。青年人会意,立刻恢复常态。也不多话,撩起门帘,笑脸躬请几人进去。 第四十章 危机四伏 阿依尔古丽一行进入毡包后,迎面出现在眼前的是叱奴比一张半明半暗的刀条脸。十几个平方大小的毡包内只有一盏牛油灯照亮,光线显得昏昏沉沉。摇曳不停的灯影里,贴着毡包墙壁还站着八人。仔细观察不难发现,他们一个个神色紧张,严阵以待,森冷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阿依尔几人,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心急火燎的阿依尔满脑子只想着关于高欢的所谓“坏”消息。过度的专注让她一时疏忽大意,对眼前的异常气氛没有特别留意。身后跟来的高敏儿和小翠因为身份从属,无权掌控现场,即便感觉到什么不对,此刻也不便提出疑问,或者阻止阿依尔行动。 叱奴比等人则是没想到秃鹿恼亥会多带两人过来。突然的变故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躲在暗影里的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叱奴比假借拨撩灯芯的机会给八人递眼色,比手势。彼此共事多年,早已形成默契,八人很快明白了叱奴比的用意:行动暂停。 一心只想着高官厚禄的秃鹿恼亥,发现先前还大大方方,一脸雄霸之气的叱奴比,忽然间变得很不自然,似乎在躲避自己寻问的目光。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神色诡异,紧张兮兮的。而且毡包里突然多出这么多彪形汉子,浑身戾气,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要对自己动手?不会吧?说好了等自己把堂妹叫来,当面宣读国主的册封诏书。一切顺利的话,就等着国主阿那瑰回归的那一天了。现在人都来了,你等却手足无措,无头苍蝇似的原地打转。怎么,改主意啦?事已至此,临时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吗? 呃……或许是常年守卫在国主身边的缘故,突然见到未来的国母大驾光临,有些情绪激动,不知所措?要么就是担心高敏儿和小翠在场,人多嘴杂,走漏风声?……不至于、不至于,有我秃鹿恼亥在,一切尽在掌握中。只要妹妹同意接受阿那瑰国主的册封,就留下这两个女人的小命继续陪伴阿依尔。如果妹妹不接受阿那瑰的册封,那只好采取强硬手段,绑架到怀朔镇那边接受册封。如此,这两个女人也只好在此消失了。 想到这里,秃鹿恼亥一个劲的给叱奴比使眼色,意思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宣诏? 叱奴比向他隐晦的翻了个白眼,意思是:还不是因为你不小心,多带了两个人过来? 叱奴比和恼亥堂兄眉来眼去,终于引起了阿依尔的注意。她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他俩不是不认识吗?看他们眼神交流的样子,好像非常熟悉的老友。堂兄说他是巡逻过程中偶尔听人说起赫勒恨的情况才特别留意,认真寻问后才告知自己。现在自己来了,他们一句话不说,却在一个劲的眨眼努嘴打手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得知自己身份特殊,不敢在自己面前乱说话?可他们看上去毫无畏惧之色。……等等,这些人身上怎么散发着一种自己非常熟悉的味道?就是那种曾经让秃鹿部落处在朝不保夕的危险当中的味道。 ……嘶,他们是什么人?本来满脑子都是高欢的阿依尔古丽,浑身一个激灵,心生警惕。 冷静下来的她看向叱奴比,正好发现此人也在偷偷观察自己。看向暗影中的八位壮汉,呸,十六只眼睛放射出的都是淫邪的目光。看向堂兄,恼亥尴尬的笑容无比难看。看向敏儿姐和小翠,敏儿姐神色焦急,小翠则眼珠滴溜溜的四处踅摸。以她对小翠的了解,这孩子正在寻找出口。看向出口,那位迎接自己一行的青年人堵在毡包口。 ……怎么了这是?自己只是前来探听消息而已。愿说便说,不说拉倒,至于这般如临大敌吗?如临大敌,如临大敌……他们为什么会针对自己的到来而如临大敌? 全库伦的人,不管男女老少,有没有亲眼见过自己,只要听说是自己,只有尊敬,绝没有畏惧,更不会如临大敌。显见这些人并不是库伦辖内的人。不是库伦人,那就是外来人。或者是没有及时离开库伦的行脚商人。即便是行脚商人,见了自己也不该如临大敌啊!何况堂兄刚见过他们不久。除非……除非他们是敌人!现在全库伦都在备战御敌,难道他们是婆罗门派来的细作?如果是,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混进来多少?堂兄知不知道这些人的来历?……看他与对方交流的熟悉程度,他们之间显然认识。那么,堂兄为什么会装作不认识? 电光火石之间,阿依尔莲蓬一样的心眼儿快速转了几圈。她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杞人忧天。但愿是自己胡思乱想,否则就要发生塌天大祸了。自己生死事小,库伦城里的两万多兵民可要因此遭殃了。高郎君付出了海量的钱财,父亲和李师长他们辛苦经营了大半年,就这样被人里应外合一锅端了,简直天理不容。特别是自己,明明已经察觉出不对劲,还要放任危险继续下去,怎么对得起高郎君的厚爱?不行,一定要设法搞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如果他们仅仅是简单的皮货商人还则罢辽。如果他们是图谋不轨的细作密探,自己死也要设法发出预警。另外还有敏儿姐和小翠两人,虽然她们手无缚鸡之力,但喊人救命还是能做到的。眼下大战在即,全城戒严,未经批准,一直苍蝇也休想离开库伦城。眼前这些人即便昏了头,也要想想伤害了自己以后,他们能不能全身而退。只要自己临死之前能闹出一点动静,立刻会引起巡逻兵或周边邻里的注意。想到这里,阿依尔的紧张情绪稍稍安静了一些。 再说叱奴比,见要等的人终于来了,还多出一名风姿绰约的高贵女子和一名眼球滴溜溜乱转的小丫头,这让他一时手忙脚乱,准备好的计划不得不暂停实施。此时此刻,他的大脑也在高速运转,新的变故逼迫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新的决定。 原计划是用国主阿那瑰颁发的敕命诏书诱惑秃鹿恼亥入套,事成之后再分两步走。 一、如果秃鹿恼亥因为受封万户而死心塌地的投靠阿那瑰,那么就将他作为一颗钉子埋在库伦,待阿那瑰返回草原之日,里应外合,一举拿下库伦。 二、如果秃鹿恼亥只想得利,不愿大义灭亲。那么就利用他将阿依尔古丽骗出来作为筹码,要挟秃鹿贵伐和赫勒恨。 经过几次试探,叱奴比确定秃鹿恼亥可以背叛赫勒恨,却不愿伤害叔父秃鹿贵伐和堂妹阿依尔。如此,用阿依尔胁迫高欢的事就不能让恼亥知道真相。只告诉他,国主同意秘密敕封他和秃鹿贵伐为柔然万户,并划给他们最好的牧场。为了确认秃鹿恼亥的投诚是真心实意的,国主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阿依尔古丽能够成为柔然国最尊贵的可贺敦。如果阿依尔古丽自己同意,临时册封仪式就选在库伦进行,待国主回归后再举行盛大婚礼。如果阿依尔本人不同意,秃鹿恼亥必须帮助叱奴比将阿依尔送出城,直到安全抵达怀朔镇。答应这个小小的要求,国主许诺他们叔侄的万户就算稳妥了,而且世袭罔替,永不变更。 秃鹿恼亥答应了,而且兴高采烈的去诱拐自己的堂妹去了。 恼亥走后,叱奴比将随行人员叫来准备逃跑计划。这个计划分两部分。 一、等恼亥将阿依尔骗来以后,由叱奴比出面负责激怒阿依尔,让她拒绝成为阿那瑰王妃的要求。如此,恼亥就必须设法帮助他们从城门离开库伦。其实,真正的逃跑之路是通过人工河出城。这样做的目的是,一旦事情败露,秃鹿恼亥就是分散追兵注意力的最好饵料。 二、等兄妹两人到了以后,直接杀了秃鹿恼亥,然后通过人工和出逃。这个方案的不足之处就是彻底失去了秃鹿恼亥这个内应的同时,还要在不引起任何麻烦的情况下马上出城,而且要一口气逃出五百里之外。否则,绝对不会安全。一是阿依尔离开家不能太晚回去,二是秃鹿恼亥需要按时交接。也就是说,这两人的失联,只能控制在一个时辰之内,否则就会引起注意。 本来计划的好好的,也决定采取第一套方案。哪知道突然多出两个人来,让叱奴比一时手忙脚乱。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只能见招拆招,见机行事了。他给守在门口那位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人心领神会,转身退出毡包后立刻进入另一个毡包。紧接着,从那顶毡包里闪出十数名身穿与秃鹿恼亥一样军服的青年,悄没声息的迅速将叱奴比他们所在的毡包围起来。此刻虽然不到日落时分,但厚重的雨云早已将天空遮蔽的昏暗如夜,十步之内很难分清谁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不知内中关节的人看到这种情景,一定以为是警卫团的巡逻兵正在保护什么重要人物。 第四十一章 图穷匕见 毡包内,心生警惕的阿依尔和身边的高敏儿两手相握,隐秘的传递着各自的担心。 一头雾水的秃鹿恼亥则不停的给叱奴比使眼色。叱奴比也怕拖延太久,引起兄妹两的疑惑,便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说:“这位军爷,还有……美丽的姑娘,稍等片刻。”说罢,慢吞吞的走到一堆扎捆的严严实实的货物前,做出一个寻找什么的样子。其实,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琢磨该不该将所谓的册封诏书拿出来宣读。如果没有多出来的两人,再演一场戏也无所谓。突然多出两个不想干的人在场,虚假的“册封仪式”继续进行,只能招来大麻烦。 进退失据的叱奴比,忽听阿依尔说:“我堂兄说,你有关于我未婚夫赫勒恨的消息?” 阿依尔的这一问,叱奴比一时没反应过来。所幸他为人机敏,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必应该是秃鹿恼亥为骗他妹妹临时编出的理由。这理由……这理由……这理由简直太好了!天助我也。如果按照这个理由计划,岂不是可以一箭三雕? 想到这里,叱奴比顺着阿依尔的话说:“……啊?啊,是啊是啊,我也是听人说的。”说着,故意给恼亥递了一个所有人都能看见的眼神。 秃鹿恼亥见叱奴比如此不知遮掩,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王八蛋。来不及细想叱奴比为什么会这么做。但他更怕叱奴比把话说岔了,引起妹妹的怀疑,赶紧补充道:“欸,你不是说我妹夫赫勒恨被人陷害了吗?现在我妹妹亲临,你当着她的面把事情说清楚了。” 有了秃鹿恼亥的进一步提醒,叱奴比在脑海里迅速开始编故事。因为先前让恼亥骗她妹妹的理由是宣读诏书,冷不丁变成关于高欢被人陷害的消息,反差太大了。就算他是文曲星下凡,也要有时间编啊! 忽然想到阿那瑰国主针对高欢的一系列计划当中就有陷害下狱的部分,正好移植到这里用一用,便故作迟疑道:“尊贵的姑娘,不知你所说的赫勒恨与我所知的赫勒恨是不是同一个人?我说的可是怀朔镇军二幢幢主高欢,鲜卑名叫赫勒恨,是吧恼亥兄弟?”叱奴比再次将苗头往恼亥身上引。 “我的未婚夫正是怀朔镇军二幢幢主高欢。如果你的消息是真的,我会给你这辈子花不完的赏金。如果你敢骗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阿依尔冷冷地放着狠话,目的是提醒对方别打什么鬼主意,库伦城里我说了算。 听阿依尔语带威胁,叱奴比忽然面露狰狞,慢条斯理道:“美丽的姑娘,叱奴比只是一介游荡在草原上的行脚商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怕我这一紧张就失忆的老毛病犯了,耽误了姑娘的大事。这一点你堂兄恼亥最清楚了。”他这么说,就差告诉阿依尔,恼亥和我是一伙的。 叱奴比不软不硬的一句话,将阿依尔噎得无言以对。按理说,以阿依尔的身份,战时状态,即便错杀几个不相干的人也是情有可原的。眼前之人明知秃鹿恼亥是库伦城的军官,大概也知道阿依尔的特殊身份,如此还敢肆无忌惮的出言威胁,足见他们绝非善类。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些人绝对有问题。想明白这点,阿依尔迅速做出决定,一定要搞清楚这些人的来历,并设法发出预警。 陪在她身侧的高敏儿也明白了问题所在。但看暗中环伺的八名壮汉,她不敢贸然行动。保护阿依尔的安全是重中之重,这也是她陪伴阿依尔的使命之一。高敏儿悄悄在阿依尔的手心里捏了捏,阿依尔会意。两人都已明白,关于高欢的消息很可能是个幌子,引阿依尔入套才是目的。 大战在即,绑架重要人物威胁对手是部落之间相互吞并的惯用手段。如果猜测不错,秃鹿恼亥也参与其中。不能确定的是,恼亥与他们是同流合污,还是蒙在鼓里,被人利用。想到这里,阿依尔余光瞟向秃鹿恼亥,只见他神色紧张,很不自然。看来,自己的这位堂兄并非毫不知情!阿依尔顿时感觉跌入冰窖般浑身拔凉。 既然如此,先虚以委蛇,再想办法脱身。阿依尔轻轻捏了一下高敏儿的手心,隐晦的往门口看了一眼。高敏儿心领神会,用力回握一把,表示明白,但绝不会丢下她自己逃命去。 担心被叱奴比看出端倪,阿依尔一改刚才颐指气使的语气道:“这位大哥,对不起,我只是心忧未婚夫的安全,出言无状,还请原谅。” 叱奴比忽然语气轻挑的说:“美丽的阿依尔古丽,这么和大哥说话就对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为了你,哥哥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哈哈哈……”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个愣怔,不明白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肆无忌惮,轻佻无礼。疯了吧?敢在库伦城调戏阿依尔古丽,相当于告诉众人,他不想活了! 阿依尔同样没有反应过来。但为了稳住对方,她强忍着内心的不爽道:“关于赫勒恨的一切,你知道多少,全都说出来。” 趁众人发懵的机会,叱奴比向躲在光影里一位个头矮小的人使了个眼色,转而对阿依尔古丽说:“我听说,赫勒恨前些日子被怀朔镇镇将杨钧锁拿下狱了。不瞒你说,这个绝密消息是柔然国主,朔方郡公的侍卫首领亲口对我说的。” “什么?我未婚夫被杨钧锁拿下狱了?你听谁……说的?”阿依尔有些发懵。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听国主的侍卫首领说,杨钧怀疑赫勒恨阴谋造反。究竟是不是这样,还要你亲自去怀朔镇了解才是。”说到这里,叱奴比的眼里开始放光,一种奇异的光。 听叱奴比如此说,阿依尔懵了,高敏儿懵了。其实,秃鹿恼亥也有点发懵。他发懵的原因是不明白叱奴比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让人不敢相信。 就在这时,毡包内的所有人几乎同时感觉天旋地转,瞬间昏倒在地。紧接着,墙角那位个头矮小的青年人冲出毡包。不一会儿,提着一个牛皮水桶进来,伸指探查阿依尔等人的鼻息,确定彻底失去知觉后,这才用手抓凉水将叱奴比等人先弄醒。 悠悠转醒的叱奴比,见自己的属下已经将己方的人都弄醒了,满意的露出一个大公告成的微笑后,立刻起身将迎接阿依尔的那位青年叫进来吩咐道:“原计划基本不变,稍稍调整一下。我们走后,你将这两个女人装进麻袋,藏进货物里装车。两炷香时间后,将恼亥弄醒,让他帮助你们从南门出城。切记,不要让恼亥查看货物。如果问起来,就说三个女人都混在货物里装车了。” 青年说:“可是,只有两个麻袋,万一他非要查看怎么办?” 叱奴比说:“这样,把我们的人迷倒一个装进去充数。” 青年说:“万一在城门口被拦下怎么办?” 叱奴比说:“那就趁乱冲杀,跑一个算一个。但要切记,决不能杀死恼亥和那两女的。” 青年不解的说:“为什么?” 叱奴比说:“这你就别问了,执行吧!” 简短商议之后,叱奴比他们迅速行动起来。 其实,叱奴比也是心念一闪之间做出现在这个决定的。原计划是让秃鹿恼亥护送这里的人从南门出城,叱奴比劫持阿依尔古丽通过人工河秘密从东城墙下潜出。只不过,原计划是让秃鹿恼亥掩人耳目,现在则是让秃鹿恼亥护送高敏儿和小翠两个误闯计划的真目标出城。 叱奴比本来还想着把阿依尔秘密绑架之后,该给秃鹿贵伐叔侄之间制造点什么麻烦。巧了,瞌睡给了个枕头。通过这两个无意中闯进来的女人之口不正合适吗?让她们认定绑架阿依尔的事就是恼亥和自己合伙操作的,不由他秃鹿贵伐不信。就是要造成秃鹿恼亥浑身张满嘴也说不清的结果,让叔侄俩打个你死我活。如此一来,就不能杀了这三人。 只要有两炷香的时间差,自己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的逃之夭夭。用来掩人耳目秃鹿恼亥,哪怕被拦在城门口当场暴露也不要紧,因为秃鹿恼亥并不知道阿依尔古丽的真正去向。待事情明朗之后,自己已经逃出百里之外了。 如此操作的好处是,通过秃鹿恼亥他们三人之口,将阿依尔古丽被绑票的消息传递给秃鹿贵伐和五原城的高欢,让他们内部再来一场大清洗。越乱越好,相互间越不信任越好。如果自己埋在库伦的几个钉子能够及时发挥作用,发生一场大规模的内乱也是可以期待的。关键点在于对时间的把握。秃鹿恼亥不能过早暴露,但也不能不暴露。暴露以后必须让秃鹿贵伐知道,驻扎在库伦城的军队里有异心者不在少数,但又没有具体指向。同时还要他们清楚的知道,这一切都是国主阿那瑰谋划的,是对秃鹿部落背叛主子的严厉惩罚。最后还要给老秃鹿留点念想,他的宝贝女儿阿依尔古丽就在国主手里,暂时无恙。 第四十二章 差点走火 按照路程推算,叱奴比估计自己回到怀朔镇之时,那位自封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赫勒恨·高也该被杨钧那个蠢货砍头了。另一方面,如果婆罗门不算太废物,最晚五天之后也该从高阙塞杀入沃野镇了。这一切都在国主的算计当中,多点开花,同步实施,齐头并进,这个世上有谁能破解这套精心布置的连环计? 按照国主的说法:“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不仅可以收复失地,更能够开疆拓土,将漠南漠北全部收入囊中,建立一个比先祖之时更加强大的柔然汗国!” 国主,现在看来,您的智慧真的不输于汉三国那位诸葛孔明啊!赞一句神机妙算毫不过分! 退一万步说,即便杨钧不杀高欢,只将他打入大牢,国主的一连串谋划,说不定效果更好。 所有的情报表明,高欢家财巨万,富可敌国,而且在怀朔镇有一帮实力不俗的狐朋狗友与他同气连枝,沆瀣一气。自出任怀朔镇军二三两幢的幢主以来,整肃军纪,善待僚属,很好的收买了一众官兵的投效之心。杨钧虽为镇将,毕竟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贸然处置了高欢这样的统兵将领,势必会造成军心不稳,人心浮动,搞不好会发生哗变。 眼下完全听命于杨钧的镇兵只有叔孙敖的一幢五百人,镇军府护卫队三百人,以及杨钧的亲兵部属二百人,满打满算一个千人队的规模。即便是这一千人里面,也有许多得到过高欢无私帮助的穷苦镇兵。居住在城里的四万镇民就更不用说了,大多数人家或多或少受惠于高欢名下的一个商行,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这种情况下冤杀了高欢,或将他下狱,定然得不到这部分镇兵镇民的拥护。 据国主分析,杨钧虽然老奸巨猾,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废柴官僚。但这种忠君体国的能臣干将有个通病,就是过分自信,自信他们永远站在道德的一边,正义的一边,朝廷的一边,天下百姓的一边。恰恰是因为他们“忠君体国”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容不得半点破坏体制的行为滋生,更不能允许有无君无父,阴谋篡夺皇权的隐忧存在。特别是手握兵权的地方豪强,军中将领,州郡官吏等实力不俗的武装势力,稍有不臣之心,这些所谓的忠臣干将就会不遗余力的扫除一切隐患。假如把高欢就是草原上疯传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的事告诉杨钧,结果会怎么样? 杀了高欢容易,但后果实在难料!大魏军侯娄提的宝贝孙女娄昭君,据说是一位敢和平城首富娄内干这位人人畏惧三分的父亲叫板的奇女子。她的夫君被人无故杀害,岂能善罢甘休?一旦娄昭君闹将起来,军政两界势力盘根错节的平城娄家会怎么想?娄家若是暗中发力,平城以北的半壁江山焉能不发生动荡?这个时候若纠结高车人一起在北部六镇掀起一场边境冲突,大魏朝庭会怎么样?北部动荡起来,南朝那位萧氏皇帝岂能放过一统江山的大好机会? 如果高欢被下狱,得知未婚妻阿依尔被国主绑架的消息,会不会一怒之下大开杀戒?问题是他人在大牢,想要冲冠一怒为红颜,就必须冲出牢笼。欲出牢笼就须杀了狱卒。杀了狱卒就惹怒了杨钧。惹怒杨钧势必造成对抗。对抗的结果当然是相互残杀。到了这一步,不管什么结果,对国主来说都是好结果。 国主之所以花这么大心思布局这场连环计,基于一个基本认知:大魏国气数已尽! 针对柔然内乱,国破家亡,兄弟阋墙,子民迸散的乱象,大魏朝廷不可能一无所知。此时若派出一支十万规模的人马,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将柔然吞并的毛都不剩。可是,大魏朝廷不但没有乘人之危,还用高官厚禄安慰一位亡国之主。这一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大魏国已经外强中干,无力同时发动南北两场战争了。 如果不是国主借住在怀朔镇这几个月的详细探查,所有柔然人都以为大魏国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国力雄厚,不可战胜的大魏。事实上,大魏早已病入膏肓,腐朽不堪了。只需一场血雨腥风就可以将之打回原形。也就是说,国主几个月的精心谋划一旦成功,大魏朝庭绝对无力征讨。只要我们胃口不要太大,目标就定位在河套地区,阴山南北。失去上述土地对大魏来说无关痛痒,对柔然来说则是如虎添翼。一旦收复河套地区,柔然人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所以,自己今天要完成的任务,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绑架,更是一次事关国运的秘密战斗。 …… 吩咐众人开始做准备,叱奴比这才长吁一口气,快要蹦出嗓子眼儿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身处敌人心脏部位,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玩儿绑票,饶是他叱奴比久经战阵,杀人如麻,此等情况下也难免心惊肉跳。若不是迷药及时发作,自己的表演恐怕已经被阿依尔识破了。识破自己的伎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不知死活的喊那么一嗓子。 或者是吃不准秃鹿恼亥的立场,或者是毡包里人多的缘故,两个漂亮女人都没敢贸然行事,这才给了小个子下药迷倒她们的机会。稍有差池,自己的辛苦白费倒无所谓,关键是坏了国主的大事。细思极恐,真是万幸! …… 昏迷中的阿依尔和高敏儿,身姿几近平躺在地上。这个姿势的最大特点是“山峦起伏,沟壑鲜明”。单薄的衣衫下面,一切都那么若隐若现,活生生的人体雕塑实在撩人!旁边躺着的小翠还是个孩子,雌雄特征不明显。不是心理变态之人,一般不会觊觎小翠的身体。 叱奴比揉了揉过度紧张后酸软的双腿,无力的坐在阿依尔面前。放松心情的他,忽然闻到一丝幽幽暗香。闭着眼睛细细品味,感觉这种特殊的幽香让人沉醉。寻着香源嗅闻,发现是来自于阿依尔的身体。确认这丝香味来自阿依尔,叱奴比顿时一个彻头彻尾的激灵。 这可是要绑回去献给国主的礼物啊,自己岂能私下沾手?万一这女子真的成了国主的禁脔,自己现在的骚操作岂不是往作死的路上狂奔吗? 可是……可是……这香气也太好闻了,控制不住啊!怎么办?有道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能亵玩,闻一闻总可以吧?香气扑鼻,被动嗅闻,和欺君之罪搭不上边儿,想必国主是能够理解的对不对? 侧耳一听,其他人都在毡包外悉悉索索的忙着准备,叱奴比小心翼翼的将一张刀条脸贴近阿依尔的身体,像老狗般贪婪的嗅闻起来。闻着闻着,情不自禁的将脸埋入阿依尔的胳肢窝,无限深长的吸了一口气,顿时感觉沁脾润肺,毛孔通泰。接连二三的重复重复再重复,然后就生出一种“想死”的念头! 伸手拿过牛油灯,借着灯光看清楚面纱后面阿依尔古丽的真容时,叱奴比一颗饱经沧桑的心,激动地像第一次偷情国主阿那瑰的几名侍妾一样,“砰砰”乱跳。作为阿那瑰的近卫人员,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曾几何时,倒在他胯下的各色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包括主人用过的二手货。但如阿依尔古丽这等毫无瑕疵的绝色美女,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见。这脸盘,这肤色、这眉眼,这胸襟……哪哪都夺人心魄,勾人馋虫啊!太美了,太好看了,太漂亮了!如此美妙的可人儿,居然是那个狗屁高欢的未婚妻!去你妈的!老子今天先拔了头筹再说……不可,万万不可!国主还在怀朔镇眼巴巴的等着那! 精虫上脑的叱奴比一个劲的天人交战。理性阻止他不可擅动,精虫催促他赶快下手。整个人纠结的面部抽搐,双眼血红。 “可人儿”一词是他随阿那瑰逃难洛阳时学的。烟花柳巷称美貌娇小的窑姐儿为可人儿。这个称呼不用触碰实体,一听就有种怀抱玲珑身段的触摸感。在叱奴比的记忆里,所有关于美色的描述,只有可人儿一词最贴切昏迷中的阿依尔。此刻的他,丹田之气催动着心房之血瞬间充斥了他的大脑,恨不得将眼前的可人儿立刻生吞活剥了! 也许阿依尔古丽高贵的身体生来就不是为他这样的粗鄙之人准备的,当他罪恶的脏手伸向阿依尔衣衫盘扣的一刹那,先前那位下迷药的矮个子正好撩开门帘进来。阿依尔避免了被羞辱,叱奴比避免了对阿那瑰的背叛。 矮个子说:“叱奴比,你在干什么?” 叱奴比说:“……我……查探一下你下的迷药管不管用。” 矮个子说:“这是给一头牛用的量,五个时辰之内,保准人事不省。” 叱奴比说:“那就好,那就好。都准备妥了吗?” 矮个子说:“就等你了。” 叱奴比说:“把袋子拿进来吧。” 矮个子出去后,叱奴比恋恋不舍的在阿依尔和高敏儿身上最后扫描了一遍,不无感慨的长叹一口窝囊气,心中暗叹:如此绝色可人儿,为什么不是自己毡包里的尤物?就连旁边这位熟透了的侍女也是不可多得的美色,玲珑有致,盈盈一握,若能双双纳入自己的毡房,……啧啧啧,死也值了! 正自痴心妄想的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阿那瑰那双阴森森的眼睛。那双眼睛,犹如两股冰冷的泉水,立刻将他熊熊燃烧的欲火浇了一个透心儿凉。一个冷颤过后,色迷心窍的叱奴比终于清醒过来了。憋涨的丹田渐渐松弛,充血的双眼渐渐还原。他悲哀的想,人比人,气死人,毛驴比马骑不成,这就是命啊!准看不准动,许闻不许吃,这个世界简直太不公平了! 第四十三章 逃之夭夭 人工河是东西向穿城而过,出城五里后再次汇入弱洛水,沿东北方向流进狼居胥山。河宽五丈,水深齐腰。毡包至东城墙距离约三百步,中间有一座小桥。肺活量稍强的成年人,憋一口气就能潜至桥下,换口气可以到达城墙下的出口处。如果嘴里含一根芦苇管,能在河里曲腿行走,只是速度慢些。如果绑架一位着了迷烟的成年人通过人工河逃走,难点在于确保其不沾水,不被窒息的情况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叱奴比他们的办法很简单。准备一个成年鹿皮整个扒下来制成的口袋,将人塞进去扎紧入口,外接一根通气管,可以确保短时间内不会被渗水淹死。有人帮助的情况下,可以在水里潜行十数里。给阿依尔准备的就是这样一个最原始的潜水器。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叱奴比带领三人率先离开毡包潜入河里。一人在前,一人押后,两人负责拖着潜水袋,水面上只露出半个脑袋,水里却是半蹲着行进。因为城里宵禁,河岸两边没有人员走动,暂时是安全的。但是,这样的行动方式速度很慢,三百步左右的距离差不多走了两刻钟。快要到达小桥时,一队巡逻兵雨中发出的“咵咵咵……咕叽咕叽”的脚步声传来,吓得几人赶紧钻入水里。所幸每人嘴里含一根芦苇管,不至于暴露。安全到到桥下换气时,巡逻队刚好过去。盖因习惯于驰骋草原的缘故,即便水里有什么不妥,也轻易不会引起这些兵卒的注意。若是水网密布的江南,巡逻兵绝对不会放过对水面的警戒观察。这也是叱奴比选择水路离开的主要原因之一。想出这个主意的正是那位施放迷烟的矮个子,绰号矬子。 没敢耽误时间,四名绑匪加一个绑票,五人继续前行到城墙下的出口处遇到点麻烦。平时用来拦截垃圾的水栅,因为下雨而淤塞了许多枯枝败叶。锁链被密密麻麻的垃圾遮挡着,想要打开很难。叱奴比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每拖延一刻,都有前功尽弃的危险。他们这些人死了不要紧,即便人质死了也不要紧。要紧的是,阿依尔死了,国主的计划很可能半途而废,或者功败垂成。所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全离开,顺利到达怀朔镇,任务才算圆满。除此之外的任何结果都是不成功的,甚至会给计划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国主全部计划的关键时间点定在八月初四日落之前酉时尽。各个子计划必须在此前启动,并且不能让敌人明确计划的目标指向。等到了八月初五之后,敌人即便明白也晚了。 城墙上是守城的兵卒,城里面是巡逻的军警,附近还有不少的看家狗和牧羊犬,绝对不能闹出动静。同时担心阿依尔古丽突然转醒,毕竟是在冰冷的河水里,见水就醒的迷药说不定会失效。情急之下,还是那位施放迷烟的矮个子有办法。他嘴刁一把匕首潜入水里,不大一会儿就将水栅打开了。从此人掌握的各种技能来看,定然混过江湖。 五人沿着人工河水道又走出几百步后慢慢浮出水面,回头看看黑压压的城墙上火把闪烁,相互对视一眼,露出无声的胜利微笑。 “矬子,任务若能完成,你当首功。回去后我会奏请国主为你加官进爵。”叱奴比地压着嗓音向矮个子许诺说。 “谢谢你的好意。功劳属于兄弟们,我只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不足挂齿。”矬子表现出少许的谦虚,语气中有某种不领情的意思。 二人说话声音虽小,但另外两人听的很清楚。叱奴比大概没怀好意,矬子似乎也明白叱奴比给自己拉仇恨的的良苦用心。 继续前行数百步,确认不会被守城兵卒发现了,四人将阿依尔抬上岸后脱去防水袋,试探呼吸如常后,叱奴比主动扛在肩上。 “矬子,前面带路,你俩押后,走!”叱奴比命令道。 细雨绵绵的黑暗中,三人得令后,矬子瞅了叱奴比一眼,没有抗拒命令,率先在前面探路领跑。另外二人互看一眼,撇撇嘴,乖乖的殿后。叱奴比则右臂勾着阿依尔的腿腕, 四人一口气跑到人工河与弱洛水主河道接口处缓了一口气,又往前跑了五六里,叱奴比将阿依尔轻轻的放在草地上,像狗一样喘了一会儿气。等狂跳的心脏稍稍平静下来后,这才向着夜空里发出几声猫头鹰般的枭叫声。紧接着,百步之外传来同样的枭叫。再接着,更远处也传来同样的暗号。不一会儿,就听见溅起水渍的马蹄声传来。 前来接应他们的有一百多骑兵。这些人等在离此不远的山沟里已经五天五夜了。按照约定时间,叱奴比明晚酉时还是逾期不到,说明任务失败,他们只能逃回怀朔镇向阿那瑰说明情况了。所幸一切顺利,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而且是最难完成的部分。接下来就是尽快逃出这片危险之地。毕竟这里距离库伦城只有十多里路,一旦秃鹿恼亥过早暴露,秃鹿贵伐及时得到消息并能快速反应过来,快马加鞭还是有可能追上他们的。 双方汇合之后,等在这里的头领赶紧让人给叱奴比他们换上一套早已准备好的干燥衣服,披上一件防雨效果很好的皮斗篷。另外拿了一套干燥的衣服和斗篷想给阿依尔换上,被叱奴比制止了。阿依尔出门时的斗篷留在那顶毡帐里,此刻的她,身上只有一身薄薄的白色家居服,被雨水侵湿后,差不多就是**半明的状态了。虽然雨夜里什么都看不清。若没人拦着,这些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尽管他们知道这个女人不寻常,是国主一定要得到的肉票。但精虫上脑的野蛮人,总有人会为了一时欢愉,忘了刀斧加身。叱奴比作为阿那瑰的贴身侍卫尚且会在暗中沾些便宜,控制不住自己,其他人更可能能控制不住自己的兽性。 叱奴比决定将昏迷中的阿依尔与自己绑在一起,二人同乘一匹马,用自己的提问将阿依尔湿透的衣衫烘干。他的龌龊内心当然是为了一路上能与阿依尔肌肤紧贴,即便不能真正做什么坏事,但yy的过程就足够他享受了。 有人提出异议,认为这样不妥。二人同乘一匹马速度太慢,耽误时间,不如将阿依尔弄醒后绑在马上,如此可以加快行军速度。 也有人认为叱奴比的做法是对的。接下来的时间,队伍要驰骋千里,作为这支队伍的领导,叱奴比的主要职责是发号施令,背负阿依尔这种体力活应该让他们这些身体强悍的属下来完成,不能让领导呕心沥血指挥的同时,还要身体受罪受累。不能体察领导难处,不能为领导分担责任的属下,算什么东西!要他作甚? 这时,外号矬子的那位说:“你们都别争了,人质交给我负责吧。” “为什么?”有人不乐意了,毫不迟疑的提出质问。 矬子说:“一来迷药是我下的,知道该怎么应对。二来我身型精干,两人加起来的分量也比不上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位沉重,共乘一匹马不耽误事。三来嘛,如果她半道醒过来,我有办法让她立刻昏迷,乖乖的听我们摆布。” 矬子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想法的。叱奴比的那些下流动作,他其实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包括在毡包时的发骚情景,他都一清二楚。没有点破,他是在掂量后果。叱奴比的职务比他高半级,在国主那里更得宠。操作不当,不仅得不到国主的信任和重用,很可能会适得其反。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汉人,而不是蠕蠕人,费尽心机讨好国主,也只能获得一个给叱奴比打下手的命运。正因为如此,他先前对叱奴比拿话给他拉仇恨值的做法,既没有表现出感激涕零,也没有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揭穿叱奴比虚假的面目。就是怕叱奴比变本加厉的打压他,又怕其他属下看不起他这个副手。此时此刻,他既想保住阿依尔的清白,又希望叱奴比憋不住骚性而冒犯阿依尔。 保护阿依尔没有危险是大局。在最终胜利之前,这女子若有什么闪失,此次执行任务的人都得死。所以,大局不能破坏。同时希望叱奴比犯错。如果叱奴比的色心不死,浴火不息,在保证阿依尔安全的情况下,真希望他的下流举动一路上能被众人看在眼里。他知道叱奴比会防范自己,自己越是表现得积极,叱奴比越是会拒绝。 果不其然,叱奴比下达了最终命令:“都别说了!时间紧迫,事不疑迟。如果敌人追上来,一切都将烟消云散。现在我命令,将人质和我绑在一起,马上出发。” 命令就是命令,所有人都闭了嘴,按照命令执行。一百多骑兵打点好之后,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尽管毛毛细雨还在不停的下着,依然挡不住他们南下的脚步。 第三十四章 麒麟阿惠 五原城幢主府。 为了给派出去的传令兵充分的时间,高欢故意在家里磨磨蹭蹭的洗漱,悠悠哉哉的吃早餐。随行的亲兵都已经整装待发,杨钧的信使周正也一起等在大门外。 奶妈准时将六个月大的阿惠儿抱过来,这是高欢每天早晨的必修课。父子俩见一面,亲昵一会儿,然后高欢去办公,阿惠儿就会被母亲和两位姨娘抱走。 “来来来,让爸爸抱抱。”高欢伸出双臂。 爸爸的称谓在怀朔一带极少,大多数人家称父亲为阿爷、耶耶、爹爹、父亲、家父等,只有敕勒人当中流传这种称谓。高欢坚持“爸爸”的称谓,内心深处有着对上辈子的怀念。 奶妈怀里的阿惠儿见父亲向自己发出邀请,一跃一跃的试图挣脱奶妈的怀抱,流着哈喇子的小嘴咧开,喜悦的心情可见一斑。 娄昭君、紫娟、兰草,三女互看一眼,不约而同的叹口气,都为夫君“严父形象”的坍塌而无可奈何。 高欢看她们一眼,对三女的瞎操心不予理会,一如既往地接过娇嫩的阿惠儿,先在胖嘟嘟的脸蛋儿上狠狠的亲一口,然后将小家伙圈在臂腕里,用食指点了点阿惠儿的鼻尖问:“想爸爸了没有?” 阿惠儿仰视着一张马一样的老脸,嘴里发出无节奏的“啊啊”声,以回应父亲的问话。 见儿子这样,高欢按照自己的理解,老怀大慰的哈哈一笑说:“……好好好,乖儿子,算你有良心,奖励一个!”说着,在阿惠儿的脑门儿又亲了一口。 阿惠儿大概是嫌弃他的胡茬扎人,小脑瓜极力的躲避,小手试图将这张马脸推开。如此一来,高欢的心情更加爽朗,那位送信的周正带给他的郁闷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夫君,你这么娇惯孩子,就不怕惠儿将来变成一个纨绔子?”娄昭君担忧地说。 “纨绔就纨绔,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纨绔子不是爱出来的,而是放纵而成的。我儿子智力超群,稍稍点拨一下就是栋梁之才。怕什么!有夫君这把利刃斧正,我儿子必然会成为参天大树,你们无须担心。”高欢自信满满的说着,又对阿惠儿道:“是不是啊我的乖儿子?” “唉!你就惯吧,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娄昭君嘴上埋怨夫君娇惯儿子,内心却是无尽的甜蜜与自豪。 母凭子贵,夫贵妻荣。丈夫对子女的亲疏程度,某种意义上代表着妻子的地位是否稳固。高欢对阿惠儿娇惯的不成体统,恰恰是娄昭君最希望看到的。 这个时代的男人,在家庭里的地位就是天,是柱石。女人围着男人转,靠男人养家糊口。这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任何人不能违背的金科玉律。不管这个男人是贩夫走卒,还是文臣武将,有没有能力养家糊口,他在家中的地位都是不可动摇的。这既是国家律法予以保证的社会地位,也是社会发展形成的广泛共识,谁都不能轻易改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遍地走”的民间俗语真实的反应了这种社会现实。皇亲国戚,庶民百姓,都在共同遵守并自觉维护这样的社会形态。婚前的娄昭君,若论家势,比高欢高出不知多少个数量级,但婚后的她,在家里依然要敬着一贫如洗的高欢。这就是这个时代妇女社会地位的真实写照。 紫娟和兰草为小姐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未来的孩子担心。他们不知道夫君能不能像对待阿惠儿一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夜深人静,耳鬓厮磨之时,这样的试探经常在枕边进行。 “夫君,奴家若生个女儿,您会不会嫌弃?” “这叫什么话!都是我的骨血,呵护还来不及,哪里能嫌弃?来来来,好好配合,一准儿给你弄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娇儿出来……” “呸呸呸……夫君您太那个了……哎呀……轻点儿……” 这话是紫娟说的。若是换作兰草,她一定会说:“……那还不快点……” 另外,这时代的父亲,九成九对自己的孩子板着一张脸。能够表现出些许的亲昵,就算是万中挑一了。绝大部分的父亲对女儿采取不打不骂,偶尔放纵的态度。对儿子,特别是长子,从来都是棍棒出孝子,严父出担当的理念,像高欢这样宠溺孩子的父亲简直凤毛麟角。为此,娄昭君也真的发愁,常和紫娟兰草吐槽:“哪有这么娇惯孩子的?如此下去可怎么办!愁死人了!” “夫君心疼惠儿,就是心疼小姐,您应该高兴才是。”紫娟最懂自家小姐的心事。娄昭君每每听到她的安慰,终会眉开眼笑。 若是兰草安慰的话,一定会说:“就是,平城那些飞鹰走狗的纨绔子都是这么惯出来的。咱家惠儿可不能学他们!” 高欢每天早中晚三次抽时间和阿惠儿交流,并非出于对儿子的教育目的,而是儿子能带给他爱的体验。只要看见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一千五百岁苍老的心,立刻就会融化成一湾清澈的湖水,纯净的一塌糊涂。生理上阿惠儿是他的种,心理上并非如此。小家伙刚出生时,他还没有适应“给别人养儿子”的角色。刚过半个月,眼见小家伙褪去胎毛,露出白白胖胖的小脸,一双纯净的眼睛探寻似的看着他的时候,所有的心理阻碍一扫而空,然后就是爱不释手。 也许是出于对历史的观察,也许是老人看见孩子那种油然而生的喜欢,高欢特别关注阿惠儿的成长。此子是历史上有名的少年才俊,虽英年早逝,但给东魏历史留下不少珍贵的政治遗产,曾得到诸多政治大家的高度评价。 高欢之所以没有给儿子起名,理由是准备将“冠名权”交给老岳父娄内干。其实,他是想试试,自己的穿越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历史,改变多少。现在看来,至少阿惠儿这个小名还是历史上高澄的小名,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穿越而改变。如果娄内干给这孩子的冠名依然是高澄,那么,历史的轨道究竟能偏离多少就很难说了。眼下自己强行改变的历史轨迹,只有怀朔和五原这两块弹丸之地有迹可循。这样的局部改变,也许会在某一个时间段再次纠正回原来的位置。 高欢现在的心理,很大程度上是在游戏人生。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选择的试探,包括对阿惠儿的态度。 历史记载:“孝昌元年,柔玄镇人杜洛周反于上谷,神武乃与同志从之。丑其行事,私与尉景、段荣、蔡俊图之,不果而逃,为其骑所追。文襄及魏永熙后皆幼,武明后于牛上抱负之。文襄屡落牛,神武弯弓将射之以决去。后呼荣求救,赖荣透下取之以免。” 这段记载清楚的说明,高欢掀家带口逃命时,阿惠儿屡屡从牛背上掉下来,高欢决定亲自射杀这个儿子,以免所有随他逃命的人被拖累。若不是娄昭君祈求高欢的大连襟段荣出手相救,高澄四岁时就死了。仅此一事足可以说明,那个时代的男人对子女的态度是多么的无足轻重。 真实的历史当中,所有正史、野史关于高澄的记载是一致的,可见高家人并没有故意拔高他的个人素质和政治成就。都说他自幼聪颖过人,能言善辩,十岁时独自出马招降高敖曹。十一岁时以高欢特使身份两次去洛阳朝觐孝武帝元修。十二岁娶东魏孝静帝元善见的妹妹元仲华为妻。 成家以后,高欢把他当作成年人对待,经常叫去谈论时事政务,实际上也是父亲对长子的考较。高澄每每对答如流,并且能够详加剖析各种事务的出发点、落脚点,目的和意义等,令高欢极为赏识,从此让他参与军国要务的筹划。如此看来,高澄就是那种天生的行政管理人才,政治敏锐度极高。东魏天平三年,十五岁的他自请入东魏朝廷辅政,并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仅仅两年后,凭着他超人的能力和娴熟的政治手段,赢得了满朝文武的真心认可。并在高欢的刻意扶植下,顺利兼任吏部尚书。 高欢的祖母是鲜卑贵族叔孙氏家族的贵女,他本身就有四分之一鲜卑血统。娄昭君又是鲜卑贵族匹娄氏,两人的基因里都有聪颖善言,杀伐果断,容貌出众的特点。他们的子女别的不敢说,若论相貌,绝对是一个比一个脱俗。 阿惠儿继承了父母基因的大多数优点,眼睛大大的,眼白部分青蓝青蓝的,鼻梁高耸,额头宽阔,虎头虎脑的十分惹人爱怜。小家伙已经开始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字,爸爸、妈妈、吃饭、喝水、嘘嘘等简单的言语交流已经很顺畅了。高欢每天不管多忙,总要抽出一些时间和小家伙说会儿话,亲亲他的小手、小脚丫、小雀雀。给他背诵诗经、汉赋、唐诗、宋词,讲述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等故事。高欢知道,婴儿未说话以前,其实心里明白,只是无法用语言表达而已。父母只需在他面前反复进行信息灌输,等他会说话的那天,张口就能表达出父母曾教授他的知识。所以,阿惠儿和高欢在一起时总是特别安静,每每等高欢的讲述告一段落时,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眯,尚未生出牙齿的小嘴上翘,露出一个迷死人的憨笑。然后两只小手像学习起飞的小鸟一样胡乱扇动,小屁屁一颠一颠的,嘴里发出乱七八糟的音节。再然后就是“痴情”的看着你,等着你继续下一段故事的讲述。 高欢吃惊于小家伙的聪明,常常暗叹一声:“简直成精了!” 父子二人又腻歪了一会儿,高欢这才在三位夫人脸上没羞没臊的亲了几口,转身大步流星的出了家门,走向吉凶未卜的怀朔镇…… 第四十五章 重回故地 随高欢一同前往怀朔镇的三百镇兵,雄赳赳气昂昂的出了石门嶂到达光禄城后,就被高欢打发到边境巡逻去了,留在身边的只有二十名亲兵伴随他北上。这是做给随行的周正看的,以此证明他高欢是无辜的,心里只有辖区安全,没有其他不该有的念头。即便是外出开会,也不忘安排属下日常巡逻。拳拳爱国之心,日月可鉴。 实际上,这三百镇兵是去支就城与三幢汇合,以防不测的。五原城留给娄三率领三百少年营精兵负责安全。另外还有穆狄的火雷兵暗中支援,三五万人想突破固若金汤的五原城防御是不可能的。 这样安排的目的也是掩人耳目。一方面是担心镇兵当中有某些势力埋下的钉子,关键时刻在背后捅一刀就麻烦了。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周正看到二幢的兵丁全数外出巡逻,高欢身边无兵可用。三幢远在支就城,即使他有什么想法也来不及。当然,隐秘的想法是担心杨钧调虎离山后,暗中拿下五原城。说到底,镇兵是国家的武装力量,镇将杨钧是最高军事主官,他才有真正的调兵之权。即便高欢和二三两幢的官兵混成亲兄弟,关键时刻,虎符才是不可违抗的军令。 高欢将二幢官兵以巡逻的名义调往三幢驻地,既防杨钧不分青红皂白的围杀他,也防两幢内部经不住压力反噬自己。昨晚给三幢发出命令,全幢进入紧急状态,刀不离身,马不离鞍,备足十天的干粮,随时待命。另外,没有幢主高欢的手令,任何人不能调动这支镇兵。言外之意,皇帝老子也不行!至于三幢的官兵能不能做到,这也是对他们的一次考验。 眼下,三幢的日常工作由一队队主王伟主持,二队队主羽弗墩和三队队主甄骏配合。负责粮草的军需官库斯楞全权负责后勤保障工作。 自打去年年关前被前幢主叔孙敖摆了一道,三幢的四位队主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不再对镇军府那几位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抱有幻想了。高欢上任以后,提倡官兵一致,上下一体的全新治军理念。特别是他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让两幢官兵曾经清水煮萝卜,白水熬酸菜,米糠窝头作主食的苦难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顿顿有肉,主食管够的小日子,是他们服兵役以来第一次享受到的超常待遇,六百兄弟无不对高欢感恩戴德,唯命是从。 自古当兵吃粮,天经地义。谁给我饭吃,就给谁卖命,这是生命存活的基本需求。饿死不吃嗟来之食的伟大壮举只存在于个别人当中,不适合芸芸众生。但凡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为圭臬者,失败是早晚的事!因为他的出发点就是成为他们要坚决打败的下一个王侯将相。 任何社会形态下,民永远是大多数。故而,以民为本不是一句空话!民不可欺,特别是不能长时间的欺辱,欺骗!欺民者必被民弃!高欢的切入点就是对大多数底层镇兵好,想他们所想,急他们所急。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谁也不能总占便宜不吃亏。底层镇兵无以为报,只有一腔热血为你挥洒。这便是当下高欢与镇兵的关系。 为了避嫌,高欢既没有为两幢镇兵更换装备,也没有要求他们忠于自己。只要求他们忠于值守,服从命令,苦练杀敌本领。除此之外,没有额外的要求。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恰恰是高欢这种自掏腰包让他们吃饱,又没有额外要求的举动赢得了人心,六百镇兵现在只听高欢一个人的。镇将官大,但离他们太远。皇帝仁爱,却不给他们吃饱饭。只有高幢主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还将他们家属当中的剩余劳力尽可能的安排进工厂、作坊,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这样的领导,不跟他混跟谁混?于是,曾经腰来腿不来的两幢镇兵,如今一个个生龙活虎,精神抖擞。敢打敢拼,纪律严明。 周正也是带兵之人,见到这样的士兵,心里也是由衷的赞叹。相比于一幢那五百窝囊废,高欢手下的镇兵才有兵的样子。难怪杨将军夸高欢是少见的领兵奇才。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 相比高欢的藏头露尾,遮遮掩掩,他的坐骑“美男子”则张扬得一塌糊涂。别说五原的马见了它要低头纳降,五原城的人见了它都要礼让三分。这家伙现在纨绔的不得了,不是泉水不洗澡,不是精饲料不入口。浑身上下油亮油亮的,黑的发蓝的皮毛连根杂毛的没有,这本身就惹人注目。加之它身材高大,气宇轩昂,除了高欢本人和专职侍候它的马倌,谁的面子都不给,这就更让人羡慕嫉妒恨了。 一路上,周正除了对三百威武精锐的镇兵刮目相看,更加眼馋高欢的这匹坐骑。他想和高欢换骑一下,高欢说:“周兄,这马很矫情,你恐怕驾驭不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正以为高欢是故意拿话告诫他,别惦记五原。心里很是不爽,更加激发了他要换马骑乘的心思。便道:“周某进入行伍以来,还没有驾驭不了的牲口。你这匹马确实神骏,但也不是天马神驹。来来来,我们换一下。” 高欢眼底掠过一丝讥讽,给美男子使了个眼色,然后将缰绳递给周正。 周正在华洲时就是骑兵校尉,对马的了解不亚于对女人的熟悉。说实话,自打看见美男子那一刻,他的眼神就没离开过美男子的周身上下。当高欢将马缰递给他时,豪情万丈的他连想都不想就要跨上马背。 理论上说,周正这样的老练骑兵,控制一匹战马应当轻而易举。可美男子它不是普通战马,这家伙就是一个脾气不怎么好,还有点洁癖的暴走男。别的马不想让人骑,不是躲避就是尥蹶子。美男子的招数多得让人不敢相信。前腿蹬,后腿踹,吐口水,用头撞。如果你强行跨上马背,它会就地一个侧滚翻,直接将你压死。 周正以为自己是骑术老手,扥住马缰,脚踩马镫,试图来一个潇洒的飞身上马动作。哪知道美男子根本不给他机会,先是一个头撞,然后向外一甩,直接将周正甩出三丈多远,浑身骨架差点被摔散架了。 只一个回合便出了丑,随行人员笑得前仰后合,让口出狂言的周正羞臊的有些脸上挂不住。接下来的一路上,周正始终保持和美男子两个身位的距离,直到进了怀朔镇。 …… 进入阔别几个月的怀朔镇,高欢的心情有些复杂。自打他离开后,商行总部和所属工厂作坊也随之迁往五原,怀朔这边只留下销售网点和支援草原方向的物资储备仓库。当然,相关的辅料供应还在继续,毕竟以家庭为单位的粗加工需求量很大,也不需要华北贸易商行进行基础投入,又能给当地商户匠作一口饱饭吃,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但是,还是有部分匠作和闲散镇民跟着去了五原,怀朔镇曾经热热闹闹的生产热潮减弱了不少,这从街面上有些寥落的气氛中可以明显感受到。 入城以后,来来往往的熟人纷纷向高欢问好打招呼,身后还跟着一群半大孩子凑热闹。 “阿欢,好久不见,你还好吧?”刘二大爷看清是高欢后,撅着山羊胡子热情的打招呼道。 “二大爷,我好着呢,您老身子骨还硬朗吧?”高欢抱拳拱手,语气祥和的慰问道。 “唉!不行了,呵喽气喘的,一天不如一天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早晚都要入土,随他去吧。”刘二大爷看得很开,语气也洒脱。 “您老刚过六十岁,大好的光景还等着您呢!活他个七老八十,一百大几应该没问题,您老就等着享清福吧!”高欢乐呵呵的恭维挑着扁担的刘二大爷。 “哈哈哈……就你小子会说话。托你的福,二大爷尽量争取吧,哈哈哈……” 一路走来,如此这般应付过一众父老乡亲,过了五金桥后,被一排顶盔掼甲的门卫兵卒拦了下来。卫兵将高欢身上的长短兵刃全都卸下,并且要牵走美男子。高欢一直认为美男子不仅通人性,而且能听懂人的心语。眼见这些卫兵举止不善,美男子左前腿一弹,将那位想要牵它缰绳的小子踢了一个仰面朝天,喘不上气来。 见此情景,一排陌生的卫兵立刻拔刀在手,试图砍杀美男子。高欢的二十名亲兵刚才还平静的像一汪湖水,见有人拔刀相向,立刻像二十团烈火燃烧起来,转眼之间将这些卫兵团团围住,控制在刀下。 亲兵队长娄十四冷哼一声道:“敢伤它一根毛,立刻叫你等死在当场。” 从入城以来就看着高欢和城里的男女老少,贩夫走卒打成一片的周正,此时不得不出面呵止道:“都退到一边去,这位是二幢的高幢主,都他娘给老子放尊重点。” 第四十六章 又见杨侃 等在城门口检查进入子城的这些卫兵,并非原先王耀武管理下的子城警卫,而是杨钧从华洲带来的亲兵。因为有主人最高军政长官的身份罩着,这些人目中无人惯了。到达怀朔镇几个月,备上厚礼前来拜见杨将军的勋贵族人,地方豪强,部落酋长不计其数,但没有一位背景深厚的当地官吏,或家财巨富的酋帅豪强敢在他们面前龇牙摆脸子,更没有人敢与他们拔刀对峙。高欢和他的亲兵算第一个。 之所以有这么一出,也是高欢留给他们的印象太深。 首先,高欢一个小幢主居然有亲兵护卫,这从感官上犯了他们的忌讳。再则,来怀朔镇之后的几个月里,哪哪都有高欢的影子。别说黑虎坊赌场,和顺酒楼那些风月场所高欢的名声大盛,即便是街坊里闾当中,他的知名度也是全镇第一名。随随便便逛个窑子,都能听到关于高欢的诸多议论。甭管得过高欢好处的,还是妒忌他财富的;生意上有来往的,还是买卖上竞争的,所有人议论的话题最终会回到高欢身上来。如此,随杨钧到怀朔镇上任的二百多随从家将,佐官幕僚,无不把高欢这个名字铭刻于心。自打得知高欢要被将军召回怀朔镇议事,杨钧身边的这些人都想会会这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怀朔传奇。子城门口的第一波刁难就这般扑面而来。 “面见将军要卸下佩刀,空手入城,不知道吗?”顶盔掼甲的卫兵蛮横的对高欢搜身时大声呵斥说。 高欢规规矩矩接受搜身,连随身携带的一把吃手扒肉用的小匕首也没放过。二十名亲兵站着不动,丝毫看不出他们是千里挑一的精兵。个个锋芒内敛,静如处子。若不是其中一名卫兵要牵走美男子,被傲娇的美男子一脚踢了个仰面朝天,双方也不会拔刀相向。特别是高欢这些亲兵护卫也不会突然像烈火一样爆发出来。尤其是不善言辞的娄四也不会撂下那句狠话:“敢伤它一根毛,叫你等身死当场!” 镇军府重地,不允许其他武装人员进入是规矩,高欢自然明白。他只想试试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从而判断杨钧召回自己的真实用意。他预感到杨钧可能对自己不利,一时半会儿怕是离不开怀朔镇了。至于留在此处是被砍头,还是被圈禁起来,抑或是加官进爵,目前无法判断。杨钧此人心思深沉,这从周正一路的表现就能看的出来。忽而亲近,忽而疏远,忽而鄙视,忽而防范。说明什么?说明杨钧在周正面前多次谈到过自己,又没有完整的告诉他对自己的准确看法。或者说没有在周正面前给自己下定义,所以周正的表现才显得有些进退失据,思维混乱。 因为提前让姚隆潜入镇军府做了必要的御防措施,倒也不怕杨钧突然发难。全家搬离怀朔镇之后,部分仆人还留在这里看家护院,所以旧宅一直保持原样,随时准备迎接主人归来。他让娄十四领着亲兵回旧宅住下来等候,并暗示娄十四提高警惕,御防不测。 进入子城,等候在里面的传令兵核实了高欢的身份后,转身领着他和周正进入镇军府大堂的东耳房,这也是杨钧日常办公的场所。高欢已经调整好了心态,但是,当房间中那种粗犷豪放中不乏儒雅之气的装潢风格扑面而来时,他还是愣怔了一瞬。 这是一间五十个平方左右的长方形办公室兼会客堂。一扇绘有花鸟鱼虫的黑底屏风作为背景,用整块木板做成的长条书案上,笔墨纸砚依序排开。衣架上挂着一副明光铠甲。长短有差的三柄剑搁在剑架上。一副镶金错银的马鞍端端正正放在另一张案几上,红漆手柄的马鞭搁在旁边。黑色的博古架将耳房分割成内外两部分,上面摆着各种坛坛罐罐。文和武两种截然不同的装饰风格说明,杨钧是一位儒将。或者说,是文官领武职后的惯常做法。 西墙上挂着两幅舆图。一幅是大魏疆域图,一幅是怀朔镇及周边态势图。舆图绘制的精致详实,各州、郡、镇、县、戍、党等重要的行政区域、军事要点、山川河流标注的很清楚准确。除了比自己手里的舆图还有相当差距外,相比其他军政长官手里的舆图强多了,有点出乎高欢的意料之外。 杨钧人到中年,身材匀称,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身宽袍大袖的烟灰色便装,精巧的亮银发冠包裹住一头花发,三柳长髯及胸,稍显消瘦的脸颊上,发令纹和鱼尾纹比同龄人深刻一些。虽身处塞北,皮肤依然润泽健康,整个人透着那么一股子仙风道骨的气息。此时的他,正神色平和的与一位青衫书生低头对弈,两人看上去十分投入。 传令兵悄悄退出去,高欢和周正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等待棋局终了。盏茶功夫后,以青山书生的失败棋局告终。等对弈的两人不再谈论博弈而看向自己,周正春风满面的立正身姿,正待介绍高欢时,杨钧无所谓的撩了撩衣袖打断他:“不用介绍了,都坐吧。” 高欢作为属下,受命回来述职议事,虽没有全副武装,但甲胄齐整是必须的。杨钧拒绝周正介绍自己,但他本人不能不礼貌,何况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位老熟人杨侃。来不及细想本该在扬州陪伴长孙稚的杨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先规规矩矩的给杨钧行了一个军礼,声音利落的禀报道:“报告将军,怀朔镇军第二幢幢主高欢奉命前来报到,请您训示!” 杨钧不冷不热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指着对面的椅子对高欢和周正说:“高幢主坐下回话吧。方圆,你也坐。想喝茶自己倒。” 小小的举动,简单的称谓,清楚地说明高欢和周正在杨钧心里不同的位置。高欢心里明白,杨钧浸淫官场几十年,文武两道都是他的老本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深意。所谓“微言大义”指的就是这种官场交流方式。称呼他的职务,称呼周正的小字,亲疏远近一目了然。仅仅是区别对待倒也无所谓,怕的是故意疏远后的冷酷打压。 见杨钧如此态度,青衫书生打扮的杨侃狐疑的看了一眼杨钧,又看了一眼高欢,最后看了一眼一脸喜气的周正后没有言语,端杯喝茶。 有杨侃和周正在场,高欢不得不端正态度道:“卑职甲胄在身,不敢就坐,请将军谅解。” 杨侃忽然插话道:“将军赐座,你就坐吧。” 高欢瞟了他一眼,还是没有就坐。他知道,不管杨侃与杨钧什么关系,坐与不坐,都要听杨钧的。只要军装在身,服从该服从的命令才是正确的做法。别的什么人说话,不管好坏,都当他放屁。果不其然,他的这点微不足道的坚持,赢得了杨钧的赞许。杨钧眼里不经意间闪过的一丝赏识被高欢准确的捕捉到了。 “坐吧,你这么高的个子,老夫需要仰着脖子和你叙话,不合适吧高幢主?” 听杨钧话语中的揶揄之意,高欢警惕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 “五原一别,三月有余。有些疑惑一直在老夫心头萦绕不去。这些日子以来,吾与杨长史商谈过几次,始终不得要领。召你回来,是希望你为老夫解惑释疑。……呃,对了,这位是刚刚到任的镇军长史杨侃杨士业,你们认识一下。”杨钧语气平淡的说完,象征性的喝了口茶,等着高欢回答。 高欢再次立正,向杨侃敬礼道:“卑职见过杨长史。” 杨侃不敢托大,起身回礼道:“高幢主不必客气。” 杨侃知道高欢在他面前谦虚不是真心的。去年冬天他受长孙尚之邀,前来怀朔调查高欢发行钱币一事,在和顺酒楼亲眼目睹了高欢的心狠手辣,也见识了他深不可测的知识储备。说实话,高欢留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大半年来,他日思夜想的不是如何当好汝南王的骑兵参军,而是处心积虑的想解开高欢身上的谜团。为此,他几次向汝南王提出北上怀朔的要求。 奈何汝南王正在用人之际,坚决不同意杨侃的请求。后来在长孙尚和杨钧的撮合下,汝南王不得不放人。以长孙家在军中的号召力,想重用什么人,一句话的事。于是,杨侃顺利的出任怀朔镇正六品镇军长史。 不管杨钧这位具有开府之权的镇将愿不愿意,有杨侃这位亲侄子给他当长史,总是好事。至于杨侃放着汝南王骑兵参军不做,非要跑到鸟不拉屎的怀朔镇意欲何为,他想不明白。问杨侃为什么,杨侃没有告诉叔父实情,只说为了历练自己。 两位姓杨的上官都让他就坐,再不入座就显得矫情了。高欢摘下头盔夹在腋下,款款的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抬头一看,杨钧、杨侃、周正三人的目光一起向他看来。 卧槽!怎么有种被审查的感觉?高欢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后,忍不住笑了。 第四十七章 当面摊牌 高欢落座在对面的椅子上,抬头一看,杨钧、杨侃、周正三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这让他感觉自己成了被审问对象,心里忍不住一阵苦笑。因为穿越的缘故,他的六识异常灵敏,可以清晰的听到屏风后面另外一扇门里藏着的二十多名刀斧手粗重的呼吸声。不用猜,这些刀斧手都是为他准备的。大概也是“摔杯为号”之类的老套路。 就在这时,两名年轻军吏拿着笔墨纸砚进来,给杨钧等三人行礼之后,规规矩矩的躲到博古架后面的案几旁坐下,准备记录。这架势有点像讯问,开会议事一类的说法纯属扯淡。就是不知道杨大将军想从自己这里了解点什么。理了理头绪,该说的早已经说过了,而且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不惧怕任何质疑。真正的秘密打死也不能说,说了真会被打死。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妥了,只要杨钧不当场砍头,脱困的办法多得是。高欢的大脑在急速的运转,仔细的观察对面三人脸上的微妙变化,力求发现杨钧给自己摆这个阵势的真正用意。没容他多想,杨钧清了清嗓子,语气平缓的首先开口了。 “高欢,五原一别,三月有余。关于你的基本情况老夫粗略的了解了一下。有些情况是通过户曹那里存放的籍册了解的,有些是各处查访时得到的。虽不够完整详实,但你过去二十四年的履历也算清晰,并无什么不妥之处。然而,去年八月以来的一年当中,关于你的一切就有些扑簌迷离了。所有熟悉你的人都说你变化很大,甚至是判若两人!是这样吗?”杨钧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将军既然调查的如此清楚,卑职能说不是吗?”高欢微微一笑,算是承认了杨钧的说法。 “……这样最好。据查,一年来,你的大多精力用于钻研奇淫巧技,而且总有办法诱骗兵民用手中的真金白银,貂裘宝石,甚至是赖以糊口的粮油菜蔬交换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玩意儿。是也不是?”杨钧的话锋有些犀利。 “将军,话不能这么说啊。商贾之事,你情我愿,买卖公平,各取所需。每一件商品都有其本身的价值,等价交换而已,何来诱骗?再说,闲来无事,做些小买卖贴补家用,也是不得已的事。再说,也不止我一人这么做,镇兵大多参与其中。所谓法不责众嘛!”高欢不想背黑锅。 “做点小买卖?哼!你利用人们的贪念,以稀缺奇异为饵,故布陷阱,巧取豪夺,几乎垄断了北部三镇的商贸,这也叫小买卖?”杨钧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比刚才的语气更加严厉。 “呃……易货贸易,仨瓜两枣的进出,呵呵……”高欢无奈的笑了一声。 “心里不服就解释清楚,别阴阳怪气的。”一旁的周正讨厌高欢这种蔑视他人的傲慢,忍不住插了一句。 高欢瞥了周正一眼,转而对杨钧说:“……将军,卑职愚钝,只听说过不良商家为了牟取暴利,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扰乱市场。华北贸易商行售卖的那些小玩意儿,是商行所有股东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无数人夜以继日,耗费心血研制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产品,深受购买者欢迎。商行本着互利互惠的原则出售商品,购买者根据自己的财务状况自由选择,既没有强买,也没有强卖,怎么就成了布设陷阱,巧取豪夺了?再说,北部三镇的总人口也就二十来万,购买力那么差,只能算个小买卖。”高欢态度端正的据理力争。 端坐对面的杨侃知道高欢有一套高深莫测的商品价值理论,凭叔父的学识,是没办法让高欢低头认错的。所以他今天只听不说,静观其变。 见高欢出言争辩,杨钧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接着说:“……据查,你一手操纵的华北贸易商行垄断了怀朔、武川、沃野三镇九成以上的货物贸易。此等情况下,货物的价格高低,不都是有你说了算吗?有人说你日进斗金,你怎么说?” “将军,有一个概念需要更正一下。华北贸易商行不是我高欢一个人的,我只在其中占有一点股份。还有,商行的业务范围扩大至三镇,并深受各路商家信任,这和垄断没有关系。别的商家欺瞒客户,以次充好,丧失信誉。反而倒打一耙,说华北贸易商行垄断经营,岂有此理!”高欢还没有适应当下人们将商贾放在鄙视链最底端的觉悟。故而,争论起商贾之事,兴致勃勃的。 “……作为镇军幢主,你不思保境安民,却利用手中特权为华北贸易商行违法经营牟利。作为五原和支就两地的军政长官,你无视军纪国法,甘愿堕落成商贾贱人的一份子,内外勾结,沆瀣一气,违禁与蠕蠕进行交易。这等同于资敌,该当何罪?”杨钧的话越来越吓人。 “将军所列罪名,卑职不敢苟同。按照朝廷国防外交政策,到目前为止,大魏的唯一敌人是南朝。蠕蠕是大魏的藩属,国主阿那瑰正月刚受封朔方郡公,并蠕蠕王。而且这些年从未中断向我国朝贡。据卑职所知,我国与波斯、嚈哒、吐谷浑、天竺、高车、地豆于、勿吉、契丹、库莫奚等国都有开放的贸易往来,同样没有限制与蠕蠕交易,不存在违禁一说。再则,卑职作为五原和支就两地的军政长官,不仅要保境安民,更要让所辖镇兵镇民丰衣足食。既然将军今天非要问个究竟,卑职也只能实话实说了。”高欢的情绪少显激动。 “可以,本将军就给你一个实话实说的机会。”杨钧说。 “……刚才已经说了,卑职在华北贸易商行占有一点私人股份。可是,这些股份一年来的所得利润,卑职全部用来资助贫困,开办学堂,补贴军粮,更新武备了。将军到任这几个月,应该知道镇军府每月拨付的军资粮秣,仅仅能够维持十天半个月。二三两幢六百镇兵年前差点哗变,只因衣不遮体,食不果腹,饥寒交迫所致。怀朔镇的军需粮秣原先由关中地区供给,现下只能自给自足。全镇每年的粮食产出,仅仅能保证有户籍名册的镇兵镇民八个月的口粮,无籍流民不再其内。尽管如此,也要在省吃俭用的前提下,才能确保八个月的时间有粮可吃。夏粮成熟之前,家家户户只能靠野菜米糠充饥,进山捕猎是唯一的经济来源。镇军府将二三两幢交给卑职,除了一份信任外,更多的是责任。卑职苦心孤诣琢磨挣钱的办法,千方百计换来足够的粮食,就是不想让怀朔镇再饿死人。难道这么做是错的?”高欢反问道。 对面三人当中,杨侃静静地听,周正一脸鄙夷,杨钧不为所动。两名军吏紧张的记录着。 杨钧继续:“风闻你私铸钱币,消耗了大量的黄铜,从而导致怀朔、武川、沃野、朔州、恒州等地市面上无铜可买。有人举报你秘密私采铜矿,高价买断周边州郡的黄铜。同时暗中养匪,四处抄掠,与朝廷争夺铜矿资源。” 高欢听杨钧的指控越来越不靠谱,正欲出言争辩,杨钧阻止道:“你别忙着解释。有道是,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凡我大魏国土之内的矿产资源,非诏令不得开采。有人举报你利用私铸钱币之机,与国争利。用心险恶,图谋乱国!” “好大的帽子,卑职脑阔小,戴不住的。”高欢嘀咕了一句,略显焦躁的表情跟着平静下来。他不想争辩了,如此多的罪名,死一千次都够了,争辩没用。听杨钧说话的方式,既不是审问,也不是讯问,有点当面通报的意思。等一系列罪名通报完毕,然后命令藏在另一间屋里的刀斧手将自己拿下,推出城门斩首。对了,这年头对罪大恶极者处死的方式有腰斩、枭首、弃市、分尸等。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我差人认真调查过,也寻问过你的家人,队友,朋友。可以确定这一年来,你行迹可疑,藏头露尾,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也私信叔孙睿证实,你是以不正当手段获取他的信任,阴谋攫取了二三两幢的军权。任职以后,你豢养私兵,勾结匪类,意图窃取更大的权力。” “叔孙睿信口雌黄,背信弃义。”高欢又嘀咕了一句。 “背信弃义?……哼!不打自招!”杨钧狡黠的眼神一闪而逝。 高欢嘀咕了一句“叔孙睿背信弃义”后,无意中瞅见杨钧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心下一凛,发现自己上当了。可泼水难收,此时再想收回这句不打自招的话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叔孙睿“背信”,说明自己和叔孙睿有过某种协议。这等于承认自己是以不正当手段骗取叔孙睿的信任,攫取了二三两幢的军权。 老奸巨猾啊! 第四十八章 尽力狡辩 高欢看看面无表情的杨侃,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暗示。杨侃见他投来询问的眼神,立刻将脸扭向一边,假装没看见。再看周正,这小子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十分欠揍。 老家伙煞费苦心的整这么一出,究竟是想收回自己的幢主权力,还是要将自己辛苦创下的产业收归国有?抑或真的是老成谋国的大忠臣,心忧江山社稷安危,拿自己开刀,“为国锄奸,为民除害”? 听他对自己的一系列指责,桩桩件件都是经过认真调查的。尽管强加给自己的罪名有些并不适合大魏现行律法,但听他语气,基本可以理解为:在怀朔镇这一亩三分地上,杨钧就是法律!比如他关于怀朔镇土地上的所有收益都属于镇军府一说就很扯淡。 总体上来说,北魏的政治体制是郡县制,土地政策主要采取均田制,但在北部军镇实行的则是屯田制,而且是军屯制。盖因鲜卑人来源于大兴安岭狩猎和呼伦贝尔放牧的基因,衍生出他们逐水草而居的习性,故而对土地的概念不是特别执着。加之十六国混战百年之久,人口大量萎缩,土地撂荒严重,所以均田制很适合北魏的实际情况。至于军镇实行屯田制,也是因为北部六镇远离中原,农业生产缺乏劳动力,朝廷不得不强制迁徙移民屯垦,沿袭汉代军屯制度。 什么是屯田制?即政府为取得军队给养或税粮,利用士兵或无地农民垦种荒地的制度。分军屯、民屯、商屯三种。此项制度始于汉武帝时期实行的西域屯垦戍边制度,即军屯。三国时期的曹操在许昌招募农民屯田耕种,即民屯。不管是军屯还是民屯,都是以官民(兵)按比例分成土地租赁产出的政策。多为官6民4,剥削情况严重时,官8民2分成。北魏的国策是均田制,但也不乏民屯制度夹杂其中。《魏书·食货志》记载的“取州郡户十分之一,以为屯民”就是指民屯。 军屯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现役军人屯田。这是汉代的做法,随宜开垦,且耕且守。另一种是军户屯田。用于屯田生产的军户包括从征将士的家属和尚未抽调的后备役兵士。怀朔镇实行的军屯制度二者兼而有之。 因为早期的怀朔镇只有镇军,没有镇民,镇城就是一个大兵营。边疆稳固之后,朝廷从各地大量迁徙农户、匠户、织户、俘虏、奴隶、罪犯充作军户,以为镇民。由此,镇民屯田,镇兵守边成为常态。 蠕蠕衰败之后,六镇驻军开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上了年岁的镇兵退出现役,留在当地,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加入军垦大军,成为新的镇民。之后,随着首都从平城迁往洛阳,朝廷的战略重点转移至与南朝对阵,北部六镇逐渐式微,大量驻军南迁,镇军缩编,只保留了千人规模的现役镇兵。想想如今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就不难理解了。自西汉以来的“屯垦戍边”政策,虽各有区别,但大同小异。 怀朔镇的情况有点特殊,辖内除军屯土地外,还有许多勋贵封地,地主私田,部落酋帅的私人领地等。这部分封建地主阶级,土地产出不纳税,服兵役有人代替。比如娄昭君继承祖父娄提的那片草场就是皇帝封赏的,一文钱的税也没缴过。还有可朱浑元的部落领地,所有产出都留在部落自用。这都是朝廷给予的优惠政策。辖地内还有许多地主豪强,这些人家多数是十六国时期各个邦国的达官贵族,被鲜卑人灭国后,整族迁徙而来转为良人,分予土地,自给自足。 所以,杨钧吓唬自己说,怀朔镇所有的产出均归镇军府所有,是违法的讹诈。但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现实,让他不得不认真考虑杨钧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 “将军,不知卑职还需要承担什么罪责,一并说了吧。”既然不指望杨钧发善心了,高欢也不在乎自己的态度了。人家罗列的都是杀头之罪,自己的态度再好有个屁用?所幸给他来个平起平坐,丢命不丢人得了。 “老夫以上所说,难道是欲加之罪不成?”杨钧不悦的反问道。 “差不多吧。”高欢坦然一笑,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肯定式答复。 “放肆!高欢,坐在你面前的是朝廷重臣,注意你的身份!”周正拍案而起,厉声呵斥道。 高欢将腋下夹着的头盔搁在茶几上,理了理耷拉下来的一流头发,慢条斯理的瞅了周正一眼后,正了正身形说:“正如将军先前所说,卑职一年来的变化确实很大,让很多人难以接受。何以如此?因为过去的我从来不关心政治,只专注于自己的一日三餐。突然做出一副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荒唐架势,任谁都接受不了。” “位卑未敢忘忧国,这诗谁写的?下一句是什么?”本来不想插嘴的杨侃,突然从高欢口里听到如此经典的诗句,眼前顿时一亮,想要问个究竟。 高欢回了他一个微笑道:“事定犹须待阖棺。” 杨侃细细品味了一下这两句诗,感觉回味无穷,便追问道:“还有呢?继续继续。” 高欢冲他翻了个白眼,意思是:你这人怎么不识趣呢,没见将军等着我回话吗? 其实,杨钧比杨侃心里更加震动。心下暗想,这高欢究竟什么材质,这么随口一句即是经典诗句?莫不是有什么世外高人暗中指点?……不会不会,几个月的调查,从未有这方面的线索。但是有人吹捧他“天纵奇才,不学有术”来着。 高欢不知杨钧心里想什么,自顾自继续道:“作为一名小小的函使,卑职既无权力,也无能力,更无义务关心他人的死活,能保证自己苟且人生已经不错了。任职函使期间,卑职去过许多州郡,包括都城洛阳。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千奇百怪的事经历了许多。去年七月往返薄骨律镇送信途中,不幸遭遇流寇抢劫,身中数箭,险些病亡。其实,遭遇匪类之事时常有之,只是那次比较倒霉而已。” 周正插话说:“听说你性情大变,就是因为那次伤病所致。呵呵呵,不瞒你说,坊间传说你鬼魂附体,再世为人,可有此事?” “周兄以为高某是人是鬼?”高欢斜了他一眼反问道。 “难说!”周正回了两字。 “闭嘴!”杨钧呵斥了周正一句。 等对面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后,高欢接着说:“……昏迷了七天后,卑职侥幸醒转过来。屡遭劫匪侵扰,逼迫卑职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这些年各个州郡,各个军镇的剿匪力度不可谓不大,不可谓不频繁,为什么匪患却越来越严重?卑职外出从来都是军服加身,兵刃在手,匪人依然该抢就抢,能杀就杀,为什么?” “以高兄看来,导致匪患难除的原因是什么?”杨侃问。 “一个字:穷!”高欢应答的很干脆。 “……穷?有些道理,但不尽然。”杨侃说。 “是不尽然!但贫穷是一切祸乱的主要根源。这一点杨长史不会否认吧?故而我以为,拔掉穷根,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根本。”高欢语气肯定的说。 “据我所知,发生在个别州郡的暴乱并非贫穷所致。前朝欲孽,野心不羁者占比居多。这个你怎么解释?”杨侃似乎对这方面更感兴趣。 杨钧若有所思,周正一脸鄙夷,杨侃的兴趣似乎越来越浓。 “……据说将军是举秀才出身,拜过大理平,干过廷尉正,任过洛阳令,当过州刺史,如今又为怀朔镇将,妥妥的三品封疆大吏。军事、民政、监察、邢狱诸领域都有涉猎。应该说,朝堂内外的大小事务没有您不知道的。卑职想请问将军,大魏立国百年,历代君主勤勉政务,忧国爱民。各级官吏也不全是酒囊饭袋,能臣良吏大有人在。然而,君臣努力,上下一心的情况下,何以还有那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者说,这个世界本该就是这样?抑或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高欢开始反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又是两句好诗!高兄,能不能实言相告,尊师究竟是谁?这些绝妙经典是你即兴所作,还是尊师教授?”杨侃再次被高欢随口而出的诗句吸引。 高欢没有理会杨侃的追问,继续对杨钧道:“不错,正如将军了解的那样,卑职确实通过与叔孙司马的利益交换才当上二三两幢的幢主。但是,权力对我来说不是用来谋私利的,而是用来为民众服务的。背离了这个宗旨的权力是肮脏的,也是危险的。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否则,权力就会成为腐败的温床,掘墓的铁锹。再说,多大的权力才算大,多少财富才算多,要什么自行车?” 杨钧一个愣怔:“嗯?你说什么?” 第四十九章 黑屋羁押 高欢没有对“自行车”做出解释,而是继续给自己过往的做法追加粉饰:“不管参与商行股份,还是铸币救民,这些都是卑职个人的事。既没有违背朝廷律法,也没有破坏镇军军纪,于镇军的名誉无损,利益无关。相反,正是由于卑职和志同道合者的艰苦努力,怀朔镇的军民才不再饿肚子,数万流民才能安分守己。男能养家,女有事做。适龄幼童能在学堂读书,耄耋老人能够颐养天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卑职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将军不给奖赏也就罢了,何至于令卑职身负大罪?” 不等高欢继续往下说,杨钧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拍案几,厉声呵斥道:“竖子小儿,信口雌黄!……我大魏立国百年,历代君王恩播四海,福泽万邦。华夏之土皆因皇恩浩荡,方能国泰民安。数万怀朔军民,受惠于朝廷,得益于陛下,方有今日平康光景。汝一介小小军吏,目无君上,口出狂言,该当何罪?!来人,将此獠给本将军拿下!” 杨钧的话音刚落,等在屏风后面的刀斧手哗啦啦涌出来,抽刀架在高欢脖子上。看这架势,敢于反抗,立斩当场。 瞅瞅杨钧一脸怒气,看看杨侃没事儿人一样,瞄了一眼周正幸灾乐祸的样子,高欢真的不敢乱动了。任由几人将自己绑成一个粽子,然后由两名刀斧手一边一个架住,等待杨钧的进一步命令。走之前就想到了这样的结果,他还是抱有最后一线希望。按照历史记载,杨钧不是一个不教而诛之人。即便真想要自己的命,也要让自己死个明白。基于这样的考虑,他才敢亲赴杨钧设下的鸿门宴。现在看来,没有命令刀斧手直接将自己拉出去砍了,说明还有缓和的余地。 自己冒死从五原到怀朔镇,并不是真的来找死的。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另外也是想试试杨钧是否真的起了杀心。他不想替代破六韩拔陵成为“六镇起义”的始作俑者。毕竟破船尚有三千铁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北魏朝廷再不济,随随便便纠结三五十万剿匪平叛的人马不成问题。自己虽然来自后世,但也不能妄自尊大到敢和一个强大的政权掰手腕。再则,自己的战略目标眼下还不是中原王朝,一切要等到彻底将草原各势力平定之后,才能考虑下一步发展方向。 阴山南北历来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水岭。这种文明冲突,说白了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小伙子和一个四处游荡的野小子对待生活,对待社会关系的态度。一个是靠辛勤劳作养家糊口,积攒家业的农人。另一个是随遇而安,靠天吃饭的牧民。一旦遇到天灾人祸,靠天吃饭的野小子不思生产自救,而是千方百计的抢掠老实本分的农家小子。于是,一个进攻,一个防守,就这样周而复始的打打停停过了千年。 所谓文明的冲突,本质上就这么简单,却透着残酷。某种意义上不是由人性决定的,而是大自然逼迫双方做出各自的选择。如果身份互换,结果还是一样。当物质资料不能满足人类需求的时候,用战争的形式抢夺是不可避免的结果。人类只有真正理解了这一点,才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战争。可惜,人类永远迷失在你争我夺之中不能自拔。 高欢穿越而来的这个位置,正好是两种文明碰撞的分水岭。得益于既熟悉草原,又了解中原江南,甚至熟悉更远大陆上的人文地理,他想凭借自己穿越者的优越,探索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以化解中华民族几千年发展道路上不断被打断的魔咒。然而,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难怪有人说“人间正道是沧桑”,确实太难了! 上辈子自己临死才熬到科级,但位卑不影响心怀本土,放眼世界。大半辈子不服输,自诩综合素质强于大多数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张口世界局势,闭口军国大事。三五好友一块儿喝大了,比赛吹牛逼。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君王,每一位都要拿来点评几句。当世二百多个国家元首更是酒桌上的谈资。那份豪情,没谁了。若不是有蛋拽着,恐怕早上天了。 上天对自己不薄!退休当天就给了一个重活一回,再世为人的机会。并加持了一千五百年的见识,三种职业素养,四十年的工作经历,外加一个大学名义的高中文凭。穿越之后,还给了一个贵二代兼富二代女婿的身份。虽然没有直接沾光,但间接受惠于平城娄家的事没少干。尽管如此,自己还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做事,没有系统性的完成深谋远虑的战略布局。心理上安慰自己是在游戏人生,实际上就是小马来大车,动力不足。说的直白点,就是好高骛远,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明明科级干部的水平,却要觊觎国家领袖的权力,典型的志大才疏。 唉!鸿鹄之志虽然豪迈,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驾驭的。 “将军,听卑职解释……”高欢想争取杨钧的谅解,可惜对方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了。 “卫兵,先关起来,容后发落!”杨钧对虎视眈眈的一名刀斧手下令。 “诺!”说完,卫兵头领一挥手让人将高欢押走。 众人蜂拥而出后,杨侃试探着问:“叔父,不是说好了要核实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的事么。怎么,不打算核实了?” 杨钧听杨侃提起此事,啼笑皆非的手拍脑门道:“嗨……被竖子气糊涂了。……不为人子的东西,简直一派胡言!凭着一点小聪明,干了几件小事,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简直贻笑大方!话又说回来,年轻骄狂,办事出格,倒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只要关于敕连头的说法有误,老夫打算先给他点苦头吃。再调教一番,打磨打磨,说不定可堪一用。可你瞧瞧他的样子,把自己说的跟一朵花似的。没有他高大幢主,数万怀朔军民就要饿肚子,流民就要扯旗造反。危言耸听,污蔑圣恩,私相授受,笼络人心,真个是天生的反骨仔。以老夫看,敕连头的事不用核实,定是此子所为。” 杨侃微笑着安慰杨钧道:“您也不必真的生气。小侄去年与高欢有过一面之缘。此人虽有些桀骜不驯,离经叛道。但还不至于包藏祸心,乱国害民。也许是阿那瑰故意离间。毕竟非我族类,阿那瑰的话不能全信。” 杨钧想了想说:“正因为有此担心,我才给他一个释疑的机会。否则早将他斩首示众了。” 杨侃说:“小侄刚来怀朔没几天,对于这里的军民政务尚不甚了解。只是高欢之事,小侄认为您须慎重处理。据说那娄家三小姐,幼时深得其祖真定候娄提娄宠爱。其父娄内干也十分忌惮这位娄三小姐的执拗脾气。娄家在朝野都经营的很深,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深不可测。两年前奚家的子侄奚怀仁,因觊觎娄三小姐,惹恼了娄家,被娄内干稍使手段便要了小命。故而小侄以为,收拾高欢事小,得罪娄家事大。谨慎一些总不会错。” 杨钧叹了口气道:“……嗯!你提醒的对,我会考虑的。只是这小子太不是东西!……算了算了,先关他几天再说。” “让他吃点苦头清醒清醒也好,否则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杨侃附和道。 “方圆,你去五原了解的怎么样?”杨军转而问周正。 终于听到将军问起自己的五原之行,周正爽朗的回答道:“遵照您的命令,卑职前天下午就到了五原,住进一处简陋的小客栈。晚上四处转了转、看了看,和当地住户聊了聊。也倾听了往来客商对五原和高欢的议论。昨天白天又在城里城外详细考察一番,傍晚时分才去见了高欢。” “感觉如何?”杨钧问。 “实话实说,此人深得人心。”周正说。 “嗷?在你看来,针对高欢的口碑,是民众真心诚意的褒扬,还是虚情假意的奉承?” “像是褒奖。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卑职以为,越是这样,越说明问题严重。” “怎么说?” “细思极恐啊将军。原先五原只有一万五千余人。高欢上任大半年,人口猛增到四五万人。而且大都是来历不明的流民乞丐。自打这些人以合法身份加入五原后,对高欢感恩戴德,奉若神明。据说,现在的五原人,只认高郎,不识皇帝。您想,您细想,高欢这是要干什么?” “……嗷……还有这事……”杨钧陷入沉思。 杨侃察觉到周正眼里闪过一丝狠辣之色,心里不禁暗叹一声,脸上流露出些许无奈。出仕以来,这样的眼神他见识了许多。每一次见到这样的眼神,总会有人倒霉。看来,高欢也难逃厄运了!杨侃的神色有些痛惜。 第五十章 运筹帷幄 八月初五夜。 高欢被关进镇军府后院的一间黑屋子里两天了。除了送饭的小兵,镇军府上下没有人再搭理过他。当然不是没人想见他,而是想见他的人谁也进不来。 首先是姊夫尉景,急得火上房一样想见他一面。高娄斤,尉粲、尉亮不声不响的被人接走了。只留了一张纸条,说是要去五原弟弟家串门,过些日子就回来。出外办案的尉景以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城外约会两个相好的了。正自心里欢喜,不料有人告诉他小舅子又惹祸了,被杨将军关了禁闭。亲自找杨钧求情,却吃了闭门羹。 再就是户曹史孙腾,听说阿欢被杨将军关了禁闭,不免心里着急。在镇军府工作了十几年,自以为有几分薄面,试图不经批准就想和高欢见上一面,问问到底犯了什么事。却不料,替换成杨钧带来的那些人,根本不给他面子。就连一向交好的王耀武也对他闭口不说。新交往的周正更是连好脸色都没给他。两位怀朔镇元老级的中层军官都没有机会,其他人更是没戏。 在小黑屋关了两个白天一个半夜晚,高欢总共得到两块野菜麸子面团和两碗清水续命。这样对待一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高欢,确实是最残酷的惩罚手段。杨钧等人不知道的是,夜深人静之后,有人会提着琼浆美食潜入禁闭室,补足高欢一天的食物亏空。 “主公,等急了吧?”姚隆鬼魅一样的出现在房间里,殷勤的像个太监,谄媚的像个奸臣。 望眼欲穿的高欢,二话不说,拿起一个小瓷瓶“咕嘟咕嘟”狠狠灌了半瓶白酒后,这才舒爽的长呼一口气道:“痛快、痛快……怎么这么晚才来?你小子成心的吧?” “这话让您说的!借在下十个胆,也不敢成心饿着渴着您老人家呀。这样的话,您对在下一个人说说就可以了。若是让李队听到了,定会扒了我的皮。主公切记,切记啊!”姚隆哀求说。 “咦?听你的意思,好像怕他不怕我,是吧?”高欢喝了一口酒,狐疑的问。 “……嘿嘿嘿,都怕、都怕。关键是您老人家脾性好!平易近人,和善慈祥。特战队的几百队员,您都疼爱有加,视如己出,从来不曾打骂。李队可没您这份慈爱!那家伙,收拾起人来没个轻重。就连我这个副队长一样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别说了,丢不起人。唉!主公,瞅机会您好好说说他,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对不对?”姚隆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摆开,给高欢递筷子时还不忘给李虎下绊子。 高欢徒手撕了一块手把肉,狼吞虎咽般撕咬了几口,又喝了口酒顺了顺,这才说:“自古慈不掌兵,小虎做得对!若没有他的雷霆手段,你们这几百个猴崽子还不翻了天?还有你,我记得第一次在少年营见你时,老实巴交的样子。现在怎么变得没脸没皮了?” “是吗?嘿嘿嘿……主公,那是您当时还不了解在下的脾性。用您的话说,我其实是典型的阳光男孩。嘿嘿嘿嘿……倒是李队那家伙越来越阴沉了。您不知道,他现在看我一眼,我都感觉浑身发冷。在下恳求主公,以后多开导开导他,阳光一点。”姚隆表面上在踩咕李虎,实际是在关心兄弟。高欢很为他们之间的友情感到欣慰。 “……查的怎么样了?”高欢转移了话题,边吃边问。 “……嗷?呃……查清楚了。正如您所料,杨钧那老小子把您从五原骗来,确实是阿那瑰从中捣的鬼。”姚隆口无遮拦的说。 “放尊重点,什么老小子老小子的,要称呼杨将军。”高欢教训了一句。 “……呃,卑职知错了。”说到正事,姚隆的态度立马规矩了不少。 “……究竟怎么回事,说清楚点。”高欢继续和一块牛头肉较劲。 “是这样,老小子……不不不……杨将军,杨将军之所以将您囚禁在这里,并不是他说的那些理由。而是阿那瑰告诉他,您现在是蠕蠕那边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和顺酒楼的锦娘掌柜让卑职转告您,阿那瑰可能有一个大阴谋正在实施。具体什么阴谋她不确定。她可以确定的是,阴谋已经开始实施了。还有,听杨将军和新来的那个杨长史私下议论,囚禁您的本意是想让您清醒清醒。如果乖巧听话,日后说不定会有重用。但那个周正似乎心存不善。他其实头两天就去了五原,却故意躲起来私下调查五原的情况,第三天傍晚才现身见您的。”姚隆把周正的情况说给高欢听。 “嗷,还有这事?看来我们的情报工作疏漏太多了。……还有什么,继续说。” “呃,对了,阿那瑰今天下午出城往北去了。” “什么?”听说阿那瑰下午出城了,高欢大吃一惊:“就他一个人,还是随行车驾跟着一起走了?” “只是人走了,随行物品还留在酒楼。不过,锦娘掌柜说,阿那瑰离开的理由是出去打猎散心。但她怀疑阿那瑰欲盖弥彰,因而让卑职转告您一句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还说,不要被杨将军谦和的表面欺骗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卑职觉得锦娘掌柜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主公,用餐之后咱们就走吧,防止夜长梦多。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您老人家不受威胁才是最重要的。”姚隆语气恳切的规劝道。 “先别说这些,我留在这里自有我的道理。……这样吧,一会儿你从地道先回家去,告诉娄四加强戒备,随时等着我。另外,让家里的仆佣明天全部分批撤回五原。对了,我阿姊接走了吗?” “这个您放心。姑姑和两位小郎君前天就接去五原了。”姚隆听高欢语气严肃,自己也立刻紧张起来。 高欢凝神想了想后命令道:“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从这里出去之后,你立刻分派你的人连夜去做几件事。一、出城往北五十里左右,找到少年营教官吕二,让他不惜代价,将等候在那里迎接阿那瑰的所有人马就地剿灭。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二、回五原告知娄三一声,密令五原全境进入紧急状态。周边几个鄣塞里的工厂和学堂里的教职员工在内,全部动员起来,按照预案进行城市防御。并命令情报部门的人,立刻展开对可疑之人进行盘查。特别注意有没有里勾外联者存在。同时告诉穆狄一声,让他封闭山口,双倍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基地和矿山十里之内。三、派人去支就城告诉王伟,让他负责统御二三两幢,以野战姿态秘密向怀朔镇靠拢,等待我的进一步命令。另外告诉他,没有我的命令,天王老子也不能调动他们。如果他能做得到,就请他执行命令。如果他有什么犹豫,娄五就隐蔽在三幢里面,让你的人找到娄五,命令他立刻接管二三两幢的指挥权。四、去比干城通知豆地发,北上增援库伦的部队立刻返回驻地,等候进一步命令。如遇婆罗门或阿那瑰突然进攻,既可以殊死一战,也可以保存实力。让他酌情定夺。记下了吗?” “卑职记下了。” “那就去吧,还等什么?” “卑职走了,您怎么办呀?” “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人,我担心什么?再说,不是还有地道嘛,大不了我从地道逃出去。” “卑职是担心杨钧那老小子……不不不,杨将军他突然发难……” “行了行了,婆婆妈妈的,这点你真不如你们大队长。……差点忘了,你派人告诉锦娘掌柜一声,请她先去五原避一避。等一切明朗之后再回来。”高欢说。 “主公,锦娘女掌柜也很关心您的安危。如果请她去五原,是不是住在咱们家啊?”姚隆居然开起了高欢的玩笑。 “……小兔崽子,我真是把你们惯的没样了……还不快滚蛋?” “好好好,小的这就滚蛋,这就滚蛋。……等等,那个啥,主公,要不您晚上回家睡觉,天亮前再通过地道回到这里行不行?门口的守卫都是自己人,杨将军他们那里也有人昼夜盯着。稍有风吹草动,立刻有人处理。”姚隆努力劝慰道。 “行了,你先去办事,我这里不用操心,去吧。” 见高欢心意已决,姚隆收起食盒,悄悄退出房间,狸猫一样拐了几道弯,消失的无影无踪。 …… 草原之夜,黑漆漆的地平线与挂满星斗的天空连接在一起,分不清天与地的区别。 雨水积成的一汪水潭边,五堆篝火围城一个大圆圈,噼里啪啦燃烧的正旺。火堆上烘烤的肉香弥漫在草原上,吸引着食肉动物的嗅觉神经,火光映照的黑暗中,数十双亮点如星星一般慢慢的向篝火靠近。 百十来个肮脏的、野蛮的、饥饿的、污言秽语的汉子,分别围坐在五个火堆旁,一边盯着架在火上烘烤的食物,一边盯着中间空地上被绑着双手的一位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屈膝而坐,双臂环住双膝,下巴颏搁在膝盖上,无助的眼神盯着火堆,想着漫无目的的心思。她不是别人,正是被人偷着绑架出来的阿依尔古丽。 第五十一章 遭遇绑架 自打前天晚上被人下了迷药绑架出库伦城,阿依尔古丽一直到昨天中午才在奔腾的战马上被颠簸醒来。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爬在一个男人后背上睡觉的美梦她做了不止一次。迷迷糊糊中,她想把自己的身姿调整的舒服一点,却发现上身和背着自己的人绑在了一起,根本动弹不得。这一发现立刻惊醒了她,原来背她的人不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而是一个臭气熏天的男人。偷偷睁开眼观察了一下左右,发现一百多名衣衫不整的蠕蠕汉子正神色疲倦的骑在马上急行军。直观感觉,眼前的一切不是美梦,而是一场噩梦。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和这些人在一起?为什么还有人背着自己……呃……是绑在一起背着自己?懵懵懂懂当中,这样的疑问像针刺一样将她扎醒。没敢睁开眼睛,也没有试图挣扎,而是快速的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看样子,自己好像是遭到了绑架……什么?绑架?为何会被人绑架?是谁要绑架自己?明白了这个现实,阿依尔脑壳里“嗡”的一声轰响,迅速陷入紧张当中。 到底是什么人要绑架自己,总得有个理由吧? 趴在一个臭男人背上的阿依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就想到了细雨绵绵的下午,想到了敏儿姐和自己刺绣的场景,想到了丫鬟小翠脚穿木屐上楼时发出的“呱嗒呱嗒”的清脆声响。想到了细雨如丝的楼门口,恼亥堂兄一脸紧张的告诉自己说,有人得知一个对赫勒恨·高不利的坏消息。于是,自己迷迷糊糊的跟着堂兄出了内城,来到一顶毡包前,然后就是……就是……自己是怎么同意跟这些人出城的?不记得和什么人一起出城啊?恼亥堂兄呢?敏儿姐和小翠在哪儿? 思绪渐渐清晰过来的阿依尔,进一步观察了一下这队急进中的人马,没有发现堂兄,也没有发现敏儿姐和小翠,却发现了一个身材矮小的身影。这个人好像就是毡包里贴着墙站着的八个人里的一个……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带着这样的疑问,阿依尔昏昏沉沉的随着这些人经过两天的急行军,终于弄明白了一切。当碎片化的回忆和这些人的议论拼接成一个完整故事的时候,她的心也凝结成一快寒冰。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导致这一切的起因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很显然,堂兄恼亥是帮凶,而且是个利令智昏,目光短浅,可耻的内奸。一路上听这些人议论,真正的幕后主使是阿那瑰那个畜生,具体实施绑架计划的人叫叱奴比,是阿那瑰的侍卫首领之一。那个施放迷药的矮个子绰号叫矬子。绑架自己的目的是要挟高欢。明白了这一切之后,阿依尔除了愤怒,还有失望,更有惭愧和悲哀。 阿那瑰,你枉为人君,无耻之尤。你不敢和我的未婚夫直面对战,却要使出这等下三滥手段要挟他。你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草原上的黄鼠狼都会小瞧你这样的毛毛虫!难怪魏国人称我们柔然人为蠕蠕虫。正因为有你这样的废柴国主,柔然才会被世人蔑视。你绑架我一介小女子去威胁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此下作,还不如找一堆牛粪把自己撞死。难怪你会被自己的族兄示发打得满地找牙,仓皇逃命!难怪草原上的有识之士宁可归顺我的未婚夫,也不愿意迎接你这样的废柴回归。活该,活该你国破家亡,寄人篱下,众叛亲离,妻离子散!似你这等世人鄙视的下三滥,长生天必然会让你下地狱。凭你也还想和我的未婚夫一较高下?做梦吧!该死的畜生,不得好死的窝囊废! 阿依尔古丽一边在心里千百遍的诅咒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阿那瑰,一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在想,一定要抢在被这些人把自己交给阿那瑰之前设法逃脱。实在不行,哪怕一头撞死,也不能让阿那瑰的阴谋得逞。自己的生死事小,郎君若因为自己而投鼠忌器,整个五原就完了。他在信里常说,五原是我们高家未来崛起的根据地,所有的希望都在那里。如果阿那瑰的阴谋得逞,不仅自己和郎君的婚姻要一风吹,辛苦经营的希望之地也会化为乌有。 想想一年来郎君无微不至的关心,想想数万逃离了死亡威胁,终得温饱的柔然子民,阿依尔的心疼得慌,愧得慌,眼泪顺着脸颊默默滑落。她想对他说:对不起,我的郎君!对不起,我的情人!没有你,就没有秃鹿部落的壮大;没有你,就没有阿依尔的今天。只可惜,你的阿依尔辜负了你的爱怜,秃鹿部落辜负了你的信任。此次劫难若能不死,阿依尔愿永世做你的奴仆。如果在劫难逃,阿依尔下辈子再做你的情人。 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忽而想起这些,忽而想到那些。 回想起前段时间有人私下找父亲密会,希望父亲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率部迎接国主阿那瑰回归草原。可怜的父亲虽然没有当场答应,却也没有一口拒绝。自己苦口婆心的好言相劝,一定要杀了那个秘使,否则就对不起赫勒恨·高的一片深情厚谊。可父亲妇人之仁,对那个窝囊废阿那瑰仍然存有一份愧疚,一时心慈手软,放了那秘使一马,以至于埋下今日女儿被绑架的隐患。父亲啊!我们枉费了高郎君的一番心血,愧对他的满腔诚意。他不遗余力的帮助我们,图什么呀?不就是图个子民拥戴,拯救柔然于水火吗?这下可好,狼心狗肺的阿那瑰不念旧情,不仅对我们暗下黑手。更可耻的是,他要拿女儿威胁我们整个柔然的大恩人! 父亲,您好糊涂啊! 只是不明白恼亥堂兄为什么要帮着阿那瑰?难道高郎君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吗?何至于享受着高郎君提供的优厚待遇的同时,还要背后捅他一刀?当初若不是高郎君倾囊相助,秃鹿部落早已经湮灭在茫茫草原了,哪里还有你恼亥今天的风光无限?部落年轻一辈中,英武精明的男丁死的差不多了。不出意外的话,你就是未来部落首领的合法继承人之一。他日我的未婚夫成为天下之主,还能少了你的高官厚禄?堂兄啊,你就是一个鼠目寸光的蠢货! “嘿,给你!”正当阿依尔古丽想着这些糟心事时,叱奴比给她递过几块脏兮兮的风干肉。 阿依尔头也不抬,摇头拒绝了叱奴比的举动。 “你都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再不进食会死的。”叱奴比说。 阿依尔依然不搭理他,自顾自的看着篝火发呆。 叱奴比知道再劝也没用。一路上,如果不是和自己绑在一起骑马前行,这刚烈的小母马恐怕早就自杀成功了。虽然现在绑住手脚动弹不得,但她试图绝食把自己饿死的想法越来越明显了。奈何一百多人面前,自己不敢对国主想要的女人动粗。但也担心再这样下去,即便能顺利到达怀朔镇,这匹倔强的母马驹也会变成死马。所以,明天无论如何要赶到怀朔镇向国主交差。唉!本来还想在路上多磨蹭几天,合情合理的占些国主女人的便宜。现在看来,便宜占不成,却攥住一块烫手的火炭。想到这里,叱奴比把风干肉和水囊丢在阿依尔脚边,回到篝火旁,与还未入睡的几人喝起酒来。 秋天的草原,夜晚很冷,大雨过后更是阵阵寒意。连续两天的逃亡之路,中间只短暂的歇了两次,其他时间一直在逃命。所有人的大腿内侧全都磨烂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肌肉不疼。若不是饥渴交加,这些人恐怕连吃喝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不,一百多人刚刚吃喝了几口,有人就已经鼾声如雷了。 因为有一百多人在十步之外围成的大圈,又在群狼环饲的茫茫草原之上,叱奴比不担心阿依尔逃跑了。只要这匹小母马不自杀,明晚的这个时候,一切就将结束了。临睡前,叱奴比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和阿依尔连接在一起,放下心思,渐渐进入梦乡。 …… “虎大,该动手了吧?”百步之外的草丛中,静静地夜里突然响起一个人的说话声。说话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和李虎一起参加围歼婆罗门的三千前锋,乞袁律所部的秃鹿敖勒道,也是阿依尔古丽的堂兄之一。 “等他们睡熟了再动手。主母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此刻的李虎,眼里的寒芒正盛,冷酷的似乎能让雨水结冰。 “怎么个死法,剁碎了,还是砍成十八段?”秃鹿敖勒道的话不是寒冷,而是血腥。 “留三个活口问话,其他人全部枭首。”李虎说。 “……便宜这帮狼日的杂种了!敢动我妹妹,哼!老子让你们死一百遍!”敖勒道咬着牙发狠道。 李虎见自己这位得力的火雷小队长双眼血红,想了想说:“就依你,砍成十八段。行动!” 第五十二章 荒原得救 (8月8日,孙女出生,老夫喜不自胜,无心其他一切事务,只想看着我的宝贝发呆。) 李虎一声令下,黑暗的草丛中忽然窜出几十条黑影,鬼魅一样蹿向包围圈。百步之遥对他们来说就两个呼吸的时间。三十多特战队精英,屠杀一百多疲劳至极且熟睡的残兵,每人均不到四人,实在没什么难度。 要说一点意外都没有也不尽然。比如被怒火烧红了双眼的秃鹿敖勒道,下手残忍的副作用就是耽误时间。大队长允许他虐杀敌人,他就不管不顾的可着一个人往碎了剁。其他兄弟都是选择悄无声息的切断对方的气管,这样不容易闹出动静来。寂静的夜里,只听“噗噗噗……嗤嗤嗤……汩汩汩……”一阵喷血和气管漏气的声音响过之后,现场就只留下两个活人了,其中就包括叱奴比。其实还有另一个矮小的身影逃出生天,他就是那个施放迷烟的矮矬子,此刻像钻地鼠一样把自己隐秘起来,差之毫厘的避过了秃鹿敖勒道失去理智的疯狂砍剁。 要不怎么说: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矬子来自江湖,自有一番江湖保命的绝招。他这辈子干的尽是暗中对人下手的活计,所以,防止被人暗算是他的第一门学问。比如永远不把核心秘密告诉第二个人,包括家庭成员,住址,钱财多少和藏在什么地方。就连睡觉也要和同伴保持一定距离,第一个先躺下,等众人睡着了再换一个地方入睡,防身武器必须第一时间拿到手等等。正是这种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救了他一条命。也是敖勒道发狠剁人的动静太大,惊醒了离积水塘最近的他。悄无声息的钻入水中,随身携带的通气管让他可以在水里长时间待着。 大队长李虎没有去参与杀人这种低档次行动,他的目标是把阿依尔古丽从包围圈中抢出来。这么做的目的是怕有人突然醒过来,再用阿依尔做人质。与此同时,用绳子和阿依尔连接在一起的叱奴比也被他一并制服,拖出包围圈。 火光映照下,阿依尔终于认出抱着自己跳出包围圈的人是谁了。天哪!这不是前两天要带自己离开库伦城的李虎吗?他可是高郎君手下最信赖,最得力,更是情同父子的小阿哥李虎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惊喜,阿依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连几次的眨眼,反复确认自己是否清醒,然后才试探着问:“小虎?小虎,真的是你吗?” 李虎正脸色冰冷的看着兄弟们宰杀那些敢于冒犯阿依尔的匪人,见她认出了自己,随即转入表情温和模式且语带愧疚的回答道:“阿依尔主母,您没看错,我是李虎。……对不起,让您受惊了。本来我该留在您身边,替主公好好保护您安全的。奈何战事突变,情报有误,我们很可能被人设计了。实在对不起,都是我无能,没有及时察觉敌人设下的圈套,耽误了大事,还让您跟着受辱。不幸中的万幸,长生天指引我在这里遇到您,不至于铸下大错。我辜负了主公的器重,也对不起您的信任。回到五原后,我一定自请责罚。” 听李虎内心自责,阿依尔非常欣慰。她为未婚夫能有如此忠心耿耿,而且勇于担当的属下而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死心塌地的想要嫁给高欢的决定感到庆幸。对高欢来说,当时的自己就是父亲送出去的一件礼物。虽然略有姿色,最多不过能用一席之欢换得厍狄盛大哥的马场收留一段时间而已。谁曾想,高郎君他言出如山,不仅替两个部落报了仇,又帮助部落发展壮大,还让族人衣食无忧。特别是对待自己,不仅没有乘人之危,之后的一年里更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关怀、关爱。想到这些,阿依尔哪还有责备高郎君爱将的心思,便语气温和的说:“你这叫什么话,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绑架之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不小心,误中别人奸计。可气的是,绑架我的不仅有外敌,还有内奸,这事一会儿再说。……小虎,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劫后余生的喜悦,让阿依尔不免生出了好奇心。 因为特战队的出现,先前的种种担心和悔恨以及全身疲惫随之一扫而空。她知道,只要有这些戴着面具的特战队出现,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们。高郎君曾在信中常说,特战队就是他的底气,每一位队员都如同眼球一样金贵。每每提及李虎他们,字里行间总是掩饰不住的自豪。他说他们虽然只是些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但每个人都经过尸山血海的历练。可以说,当今世上,没有能出他们左右者。 面对阿依尔的问话,李虎看了一眼百步之外的血腥场面后说:“这事说来话长,等把这群敢于冒犯您的畜生了结了,我向您详细分说缘由。” 听李虎这么说,阿依尔突然指向被李虎踢晕了的叱奴比道:“就是这个畜生,伙同警卫团的秃鹿恼亥,给我下了迷药后绑架了我。醒来后听他们议论,绑架我的目的,是要拿我作人质来要挟你们的主公。真正的幕后主使是阿那瑰,那个混蛋现下就龟缩在怀朔镇。” 听阿依尔这么说,李虎的脑海里立刻警铃大作,急忙问道:“您是说,绑架您的这些人是阿那瑰指使的?秃鹿恼亥又是谁?” 阿依尔见性格沉稳的李虎也有些紧张,感觉事态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于是便把自己被绑架的前前后后,包括怎么被堂兄恼亥骗出内城,以及几个月前有人私下找父亲密谈的事详细说了一遍。最后提醒道:“小虎,我虽一介女流,又是柔然人。但请你相信,我对你们主公的忠诚和爱恋天地可鉴。原本我还想,万一他们将我交给阿那瑰之前无法逃脱,我一定会自戕。用我的死,破坏阿那瑰的阴谋诡计,绝不给他们要挟高郎君的机会。现在好了,我不用去死了,但针对高郎君的威胁并没有解除。” 听阿依尔宁可一死也不给阿那瑰要挟高欢的机会,李虎心生感佩,一改平时他寡言少语的习惯,耐心的劝慰起阿依尔来:“阿依尔主母请放宽心,主公的心胸可容日月。他老人家视您为掌中至宝,绝不可能用阿那瑰的狗命换您的安全。这一点我们都知道,连昭君主母也知道您在主公心目中的重要性。所以,以后不管发生多大的事,您都不能轻言放弃,更不能拿命不当回事。哪怕天塌下来,也有我们这些人顶着,您只管健健康康的活着就好。只要您平平安安,就是对主公最好的安慰。主公心情舒畅了,普天之下就没有能难倒他老人家的事。阴山南北,十万追随主公的英雄豪杰就能改天换地。阿那瑰也罢,婆罗门也罢,对主攻来说,土鸡瓦狗尔,连您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放心吧,我李虎在此发誓,只要主公一声令下,闯入皇宫摘下当今皇帝的脑袋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一只丧家之犬阿那瑰。” 阿依尔被李虎的话感动的一塌糊涂,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担心未婚夫出事,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小虎,不管怎么说,针对你们主公的阴谋还没有消除。你要想办法尽快通知高郎君,就说阿那瑰要害他。……还有……还有,库伦那边说不定还有被阿那瑰策反的内奸,我堂兄秃鹿恼亥就是其中之一,也许还有其他人。……至于我父亲那里尽可放心,他虽没有杀了那些策反他的人,但也没打算背叛高郎君。父亲只是一时糊涂,生出了恻隐之心,才埋下今日之患。等见到高郎君之后,我愿自杀谢罪,以证秃鹿部落对郎君的忠诚。” 见阿依尔口干舌燥,李虎摘下自己的水囊道:“阿依尔主母,您喝口水再说,不着急。主公常说一句话,磨刀不误砍柴工。一会儿问完口供,结合我们这两天遇到的敌情和您这里发生的意外,应该能理出一个大概脉络。然后我们根据情况再做打算,您看如何?” 阿依尔喝了一口水,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唇道:“那就听你的。……小虎,我不知道阿那瑰究竟要干什么,但他绝不是想要回归草原那么简单。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如果拿我威胁我父亲还能说得通,威胁高郎君就说不通了。还有,绑架我一介女流能干什么?他想从你们主公那里换什么条件?想来想去,我想不通,总觉得哪里不对。也许阿那瑰的阴谋不止于此。” “您担心的不无道理。” 李虎正要往下说,结束屠杀的三十名特战队员悄悄地将血呼啦差的匕首擦干净纳入刀鞘,陆陆续续来到大队长面前,将面具的护面推起来露出真面目,规规矩矩的给阿依尔敬礼问安后立在一旁。 秃鹿敖勒道终于发泄完愤怒,迈着大步来到李虎面前,正正规规敬了一个军礼,以表对大队长放任他血腥报复的感激。然后才蹲下身语气温和的对阿依尔说:“妹妹,哥替你报仇了。” 见敖勒道这么对自己说话,一直以高欢未婚妻角色与李虎对话的阿依尔,忽然鼻子发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第五十三章 道出实情 人活一辈子,只有经历,才能成熟! 这和年龄大小没有绝对关系。有的人,终老一生依然很幼稚;有的人,尚未成年就已经老于世故。这就是经历的作用。 初入情场的小公狗小母狗们,为情所困,很容易走向极端。谈过十次以上恋爱的男女,逼他们自杀都不会有人响应。后世的孩子们大多不愿意结婚,社会压力只是一个原因。关键是他们早早就有了性体验。神秘被戳穿以后,一切变得索然无味,这才是重要原因。 经历,让人变得冷静!冷静久了,就成了冷酷! 李虎他们这些特战队员,面对尸山血海泰然自若,就是因为经历的太多,没有了恐惧,也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对他们来说,杀人和宰羊没什么两样。 从小伴随残酷大自然成长的阿依尔古丽,危难时刻能做出生死决定,也是因为他有过苦难的童年和命悬一线的经历,心智已经成熟。 其实,他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如果放在21世纪,连吃饭穿衣这等生活小事也未必能得心应手。可在古代,这些半大孩子很多已经成家立业,自立门户。不能因此说古代的孩子比现代孩子能力强,而是丰富的经历导致不同的结果。 阿依尔古丽见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敖勒道后大放悲声,委屈的跟小姑娘似的,说明她心理上还是一个不完全成熟的女孩子。但涉及到阿那瑰的政治要挟,又能够做出以死相抗的决定,说明她的社会心理已经相当成熟。 本书主人公高欢的长子高澄,小名阿惠儿,十岁就敢两军阵前亲赴敌营劝降敌方主将。十一岁代表父亲从晋阳出发去洛阳皇宫面圣。十二岁尚公主,初尝云雨情。十四岁和他爹的小妾通奸,差点被高欢杀了。十五岁自荐进入朝廷中枢,以一个成熟政治人物的手段参与国家层面的决策。十七岁成为吏部尚书。高澄固然聪慧过人,但也非天生就是当宰相的料。超人的聪明才智,加上自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以及亲力亲为的良好习惯和见多识广,造就了一个少年吏部尚书。之后更是宰执东魏朝野,创造了属于他的时代业绩。 高欢的次子高洋,之所以能成为北齐开国皇帝,也不是别人给的,而是凭着自己超强的政治智慧和杀伐决断,活生生从鲜卑人手里抢来的皇帝宝座。兄弟俩都是少年成名,很好的说明一个不争的事实:养成亲力亲为的好习惯,比一味地傻读书更重要。否则就是些小事不愿干,大事干不了,眼高手低,惯于打嘴炮的货色。 当知识和经历转换成自觉意识,这种自觉意识与性格融合后转化成决策能力,意味着一个人的全面成熟。成熟的人是冷静的,大多情况下立足于平衡取舍,精于算计。 阿依尔做出“死也不让阿那瑰得逞”的决定,就是冷静的算计。这种算计对她来说是大义上的算计,有圣洁的光芒折射。 阿那瑰,时年与高欢同年仿佛,典型的青年后生。但他躲在怀朔镇几个月谋划的这场风雨,不比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将军老臣差多少,同样充满了冷酷的算计。他把大魏朝廷,杨钧、高欢,婆罗门,高车人,秃鹿贵伐等各方势力全都纳入算计范围。 总之一句话,时势造英雄。处在风口之上,猪真的可以飞起来! …… 撬开一个人的嘴得到想要的情报,对于特战队原来说简直不要太简单。不管叱奴比多么坚硬如铁,在秃鹿敖勒道把另外一名活口当着他的面硬生生剁成十八截后,叱奴比崩溃了,而且崩溃的很彻底,连他偷偷与阿那瑰的侍妾在马厩里媾合的往事也都招了出来。具体细节比“潘金莲大闹葡萄架”还生动活泼有创意。听得阿依尔直捂耳朵,听得审问他的敖勒道面红耳赤,忍不住一刀将这家伙杀了。所幸该问的都问完了,敖勒道仁慈的没有剁他十八段,干干脆脆一刀扎进花心毙命。 一番花里胡哨的审问下来,李虎得到五条有用的情报: 一、阿那瑰要借婆罗门之手消灭怀朔、沃野、武川三镇的有生力量,同时也要借此将婆罗门账下精锐消耗的七七八八。等双方损耗到一定程度,他再以“平叛”的面目出现,造成实际占领三镇的既成事实。然后上书大魏朝廷,敦请其承认自己对三镇的管辖权。如果大魏朝廷答应这个条件,柔然汗国愿意永世替中国守卫北疆,成为大魏最忠实的藩属国。如果不答应,那就宣称与南朝联手肢解大魏。 想要完成这个计划,手中的兵力是个难题。阿那瑰出逃洛阳时身边只有一百多贴身侍卫伴随左右。仅靠这点力量显然不能成事,但他手里有的是钱啊!除了内帑,还有国家金库里的政府储备资金。阿那瑰以为,凭着自己柔然国主这个根正苗红的身份,加上大量的金银珠宝,收买大部分旧部臣服账下应该问题不大。 撒出人马试探了一圈,却只有区区五六个部落和一些散户,总数约五千人马愿意回归账下成为臣民。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自己离开柔然短短几个月,数十万臣民就分崩离析了?这算什么?卖主求荣,认贼作父?这个贼是谁? 查来查去,一个鸠占鹊巢的人名进入了他的视线。敕连头兵豆伐可汗,有个鲜卑名叫赫勒恨·高。怀朔镇的一个小幢主,汉名高欢?什么鬼? 此人究竟是受大魏朝廷密令,趁柔然国乱之际侵占大漠?还是柔然有人与他内外勾结,意图李代桃僵,夺了我的汗位?抑或是他本人野心膨胀,背着大魏自立为王?细思极恐,冷汗涔涔。 经过进一步缜密调查,终于给出一个较为准确的界定:高欢,小名贺六浑,现年二十五岁。出身犯官之家,累世军户。其父游手好闲,醋坛子倒了不扶一把。本人自幼寄居姊夫家求生,少年时潦倒街头,沦落为家喻户晓的小混混。替父服兵役后暂露才华,从城门守卒干到外兵队主,转为函使。后以半娶半赘的身份与平城娄家联姻,身价迅速提高,不久便升任镇军二三两幢的幢主。所谓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纯属利欲熏心,野心作祟的僭越行为,没有大魏朝廷和怀朔镇军作为背景。如此就简单多了,无非是一只草原鼠生出了虎狼之心,妄自尊大,迷失了自我。有了这个结论,阿那瑰紧张的差点蹦出口腔的心脏终于安定下来,并把高欢纳入自己制定的驱狼吞虎计划。 二、绑架阿依尔的目的,是胁迫高欢臣服的一个环节。经过几个月的秘密调查,阿那瑰自认为已经掌握了高欢的全部实力。此人不仅富可敌国,还有平城首富娄内干做靠山。把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不学无术的小混混收归账下,虽然谈不上如虎添翼,但计划所需的大量资金就有着落了。另外还有秃鹿贵伐和地豆发两个部落收拢起来的四万多蠕蠕子民和高欢掌控的六百镇兵,以及秘密投靠过来的五千精兵,加起来约五万人马的武装规模,一夜之间就能与婆罗门的实力旗鼓相当。退一步说,即便不能收复高欢,绑架阿依尔也可以威胁秃鹿贵伐反水,从而削弱高欢的实力。退两步说,以阿依尔做人质,可以挑起高欢和秃鹿贵伐的矛盾。最次也可以按在自己的床榻上肆意蹂躏。 出现了一点情报失误。阿那瑰获悉的关于高欢的实力,仅仅局限于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股势力和二三两幢的六百镇兵。至于鲜于修礼的第一骑兵军,少年营,特战队还没有被他发现。至于可朱浑元、厍狄盛、李虎父亲李天赐的存在,目前还没有引起任何人的重视。上述情况,杨钧等人的了解也大概如此。怀朔和五原两地的人们,注意力大多集中在高欢日益膨胀的财富积累。至于私人武装的快速发展,一是保密工作做得好,二是人们不太关心此事。 三、利用已经策反的乌素图噶和胡巴海假意投靠婆罗门,打乱婆罗门想要吞并库伦城,补充亏空的计划,诱导其直接攻取大魏北部三个军镇。理由是,攻取三镇可以一箭三雕。一方面可以摆脱高车人的穷追不舍,二方面可以极大地补充损失,报复大魏使者的羞辱之仇。三是一旦婆罗门攻占了北魏三镇,阿那瑰愿意主动退位,奉婆罗门为柔然新国主,承认他的汗位。 四、库伦城和比干城都有奸细渗透。库伦这边除了秃鹿恼亥和他的二十几个下属之外,还有几个以皮货商身份为掩护的细作。比干城那边的策反工作另外有人负责,叱奴比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已经有人暗中归附阿那瑰。 五、阿那瑰分封秃鹿恼亥和秃鹿贵伐为柔然万户,并划分了领地。封阿依尔古丽为柔然可贺敦。秃鹿恼亥是自觉接受册封的。秃鹿贵伐和阿依尔古丽是阿那瑰自作主张。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李虎听完叱奴比的供述后,立刻做出任务部署。 第五十四章 威胁还在 李虎他们之所以能这么巧的在离怀朔镇还有快马一天路程的地方遇到被绑架的阿依尔古丽,某种意义上确实有那么一点运气成分在里面。 从叱奴比绑架阿依尔的库伦到怀朔镇,方向基本是正南偏东一点,距离差不多是二千里。平均以时速三十公里的急行军速度行进,加上爬山涉水的阻滞,预计八月初七晚上应该能够到达怀朔镇。而从特战队和骑一团伏击乞袁律前锋的战场到怀朔镇,方向是东南,曲流拐弯加起来的距离差不多二千二百里。阿依尔被绑架的时间是晚上,两者相差一个下午的时间。 李虎他们发现婆罗门虚晃一枪,由东进攻击库伦,改为南下进攻怀朔镇的时间是八月初三中午。结束战斗以后,李虎和张浩商量决定调整作战计划。张浩留下四个连,分别去救援被胡巴海和乌素图噶祸害的牧人,团主力将俘虏的乞袁律一千多人带回库伦,向师长韩轨汇报情况。并负责通知前来救援的鲜于修礼军长。特战队留几人随一团回库伦。另外一部分人随中队长王勘去比干城见豆地发。李虎本人则率剩下的队员返回五原,面见高欢。 如果用三角形的勾股弦做类比的话,叱奴比他们走的是“股”,李虎他们走的是“弦”,三角形中两条长边。特战队提早一个下午的时间出发,加之没有负累的快马加鞭,抵消了多出来的距离,提前到达了那个雨水形成的临时湖泊。人进食,马饮水,暂作休息。三十多人匆匆吃了干粮,给磨损的大腿内侧敷了药,重新整理了马鞍。远距离奔袭,装备的舒适性就是战斗力。这一点特战队员们深有体会。他们的马鞍都是特制的,马裤也是特制的,讲究的就是耐磨损的同时不乏柔软舒适。 吃饱喝足,人马都歇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继续上路,钻地鼠鲁琛忽然发现异样。以他对马的熟悉程度和超常听力,立刻判断出五里之外有一百多人的马队由北向南快速驶来。 黄昏时分,人迹罕至的荒原上有一百多人马急行军,立马引起了特战队的警惕。三十多人迅速消灭痕迹,好巧不巧的解救了被绑架的阿依尔,无意中消除了一个对高欢不利的隐患。 不仅如此,通过对叱奴比的审问和阿依尔的叙说,李虎推断出阿那瑰计划的大部分阴谋,因此重新布置了任务。一方面派人返回库伦,将最新情况通报给还蒙在鼓里的韩轨和秃鹿贵伐,特别说明内奸的渗透情况。同时提醒二位军政长官,婆罗门攻击库伦的计划虽然暂时停止,但不等于战争的可能性已经消除。务必要防止婆罗门攻击怀朔镇也是虚晃一枪,真实的目的还是剑指库伦。或者等攻击怀朔镇得手后,反身北上攻击库伦城。 另外特别需要提醒的是,一直吊在婆罗门后面的高车人让李虎有些心绪不宁。婆罗门掉头南下,去向并不十分肯定。高车人失去了婆罗门这个追击目标,接下来会把攻击矛头指向哪里?会不会改变攻击方向或偃旗息鼓,掉头返回大漠之北? 李虎对战局的把控很敏感,绝对值很高的高于一般人。从婆罗门一个南下举动,立刻就能联想到高车人下一步可能的策略走向。这哪里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素质?难怪他能生出李世民那样的子孙后代。基因里带着,啥也不说了。 现实一点考虑,毕竟现在的库伦名声在外,人口和财富规模都值得环伺周围的邻国为之冒险一战。对于连生活必需品都短缺的游牧部落来说,眼下的库伦城简直富得流油,不惦记是假的。 问题的关键不止于此,而是攻击库伦,没有被大魏出手教训的政治后果。 高车人始终认为,蠕蠕和高车在大魏朝廷眼里是等距离关系,大魏不会厚此薄彼,亲近蠕蠕人而得罪高车人。另一方面,蠕蠕现在国破民散,攻占蠕蠕的任何一块领土都是收获。他们连婆罗门都不打算放过,何况一个仅有两三万人的库伦。他们不知道眼下的库伦城是怎么突然出现在狼居胥山下的。听往来库伦的客商们说,是一群逃散的蠕蠕人临时纠结起来的松散团伙,共同出资请汉人帮助筑城,作为永久居住地。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比婆罗门更好对付。所以,攻击占领库伦的理由顺理成章。 之后的事实证明,李虎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有了他的这个提醒,库伦三万多兵民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为此,韩轨和秃鹿贵伐两位最高军政长官,终其一生奉李虎为家里的座上贵宾。理论上讲,秃鹿贵伐可以当李虎的祖父,但老秃鹿非要和他以兄弟相称。因为有高欢这层关系,李虎不敢僭越,勉强答应了叔侄关系。 …… 话说骑一团团长张浩、副团长霄瀚、参谋长宇文獭,三位团领导还是首次独当一面,组织这么大的战斗场面。他们三人虽说都比李虎年龄大,但实战指挥确实与李虎相差甚远。此前他们也将骑一团拉出去进行过实战训练,但那种围歼百八十个游骑兵的战斗实在不值一提。与今天这场伏击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返回库伦途中,三人总结了不足,也认识到了实战的重要性,心悦诚服的夸奖了年仅十六岁的李虎。随行在他们身边的乞袁律默不吱声的听他们议论战斗经过,特别是谈到李虎时的那种钦佩,让乞袁律生出一种想与李虎切磋的冲动。 严格说来,乞袁律是身经百战的青年猛将。七岁就开始在马背上生活的他,对于马战的掌控可以说是娴熟到了毫巅。今天的这场伏击战虽然败得一塌糊涂,但乞袁律内心并不服气。现在听三位骑一团主官夸耀这场战斗的实际指挥官居然是年仅十六岁的李虎,心里更加的不舒服。要不怎么说遗传基因这东西很邪门儿,英雄的子孙不一定都是英雄,但总有一两个子孙会返祖。 乞袁部,往后就是驰名天下,令整个世界闻风丧胆的蒙古乞颜部,成吉思汗的先祖。无法考证铁木真是不是乞袁律的直系后代,但有一定的血缘关系是肯定的。比如说现在的乞袁律,明明败得底裤都没了,可内心不服输的那股劲,在他的后代铁木真一生当中体现的淋漓尽致。这也是铁木真能够凭一己之力统一蒙古,又率领二十万蒙古铁骑打下了半个地球的陆地,成为一代不可超越的君王。 李虎也一样,其子孙在隋末战乱中起兵太原,入主长安,一举奠定了大唐王朝不可战胜的神话,让万国来朝,群胡顶礼膜拜。 张浩他们与李虎分开后,率领一团主力于八月初三傍晚时分回到库伦时,正好在南门外遇到了刚刚出城送人的秃鹿恼亥。因为大雨过后一路泥泞,百十里的路程,全团两千人加上一千五百俘虏,走了一个下午才回到库伦城。回到库伦的时候,这里依然下着毛毛雨,虽说影响不大,但草地依然水淋淋湿乎乎的。一路上,决定投靠库伦的乞袁律行动自如,但他手下的兵卒还是要被绑着双手骑马随行的。毕竟一千多人,不可能个个都心甘情愿的当俘虏。在他们的认知当中,所有俘虏都是终生为奴的下场,难道库伦方面能例外不成?所以,绑住双手是保险的做法。 双方寒暄过后,张浩问秃鹿恼亥这是要干什么去?秃鹿恼亥声称受叔父秃鹿贵伐的指派,护送几名身负重任的情报人员出城。因为有军纪在,具体情况不能细说。恼亥身边跟着十名警卫团士兵。另外二十人一律便装,宽大的防雨斗篷罩在头上,连他们的脸面都看不清。 涉及到保密原则,张浩等人不疑有他。再则,大战在即,全城宵禁,没有韩师长和秃鹿相国的允许,不可能有人能出的了城门。秃鹿恼亥的身份是警卫团的连长,也是秃鹿相国的亲侄子。身边又有警卫团十名士兵作证,被相国委以重任出城送人在情理之中。更何况涉及到情报人员,闲杂人等根本无权过问。 闲聊几句,匆匆告别。张浩他们往城门而去,秃鹿恼亥往相反的方向前行。 世上的事就怕意外。如果没有乞袁律的存在,秃鹿恼亥今天真就把人送走了。偏偏乞袁律受恩于张浩,发现苗头不对,出于感恩之心,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 他见城头上旌旗猎猎,刀枪林立,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绵绵细雨中,防御战准备的密不透风的情况下,库伦城怎么还有人可以随便出城?虽然说的是情报人员,可情报人员出城还需要别人护送?这不是等于广而告之“我是细作”嘛! 经乞袁律的提醒,张浩等人的内心警铃大作,立刻派人把刚刚走出一里地的秃鹿恼亥一行拦了下来。毕竟只是怀疑,又是秃鹿贵伐的亲侄子,一个马勺搅稀稠的袍泽兄弟,没有证据前不能伤了和气。 这事交给参谋长宇文獭负责处理。结果不用细说,被迷晕后塞进麻袋的高敏儿和小翠被搜出来后,一切都明朗了,秃鹿恼亥确实有问题。 第五十五章 阴差阳错 南至阴山,北至狼居胥山,东至鲜卑山,西至燕然山,纵横三千里的漠北草原上,于公元521年秋,也就是北魏正光二年八月初,一场多股势力参与的大混战已经酝酿成熟了。之所以还没有大打出手,只在等一个节点,一个引爆这场大混战的节点。 原来的历史当中,这场混战并不曾发生过。亦或曾经发生过,因为规模小而没有被载入历史史册。或许是因为高欢的穿越,导致了战争规模的扩大。 其实,战争规模的大和小是相对的。约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二十万人参与的战争,对于人满为患的后世来说不算大。但在这个时代,整个北纬40度以北的亚洲大陆上,总人口也不过几百万而已。二十万人,而且都是骑兵,几乎就是灭国规模的战争了。 此时的蒙古高原上,所有游牧部落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文字。结绳记事,刻木记事的法门也是从大魏带过去的。这个人就是那位没好意思杀了自己的亲爹,却杀了叔叔,裹挟着部落数万人口在五原一带抄掠了一把后,杀出河套地区,并在大漠建立起具有王朝雏形的柔然汗国的社仑所为。比如“千人为军,军置将一人。百人为幢,幢置帅一人。先登者赐以虏获,退懦者以石击首杀之”的军法,就是社仑照搬大魏军法并稍作修改,为己所用的。 已经初具国家形态的蠕蠕汗国尚且没有自己的文字,部落城邦性质的高车、契丹、吐谷浑、以及西域诸国更是如此。他们的历史都是汉家学者记载的,准确度如何很难说。所以,发生在蠕蠕境内的战争不计其数,但载入史册的却没有几件,就是这个原因。 后世虚拟的多维空间理论中有一种假设。比如一个人在他高考那年,假设一:他高考得中以后的人生道路会怎么样?假设二:高考失败以后的人生之路又会怎么样?假设若干:出国留学,考上清北,考上某理工大学或某文科专业又会怎么样?每一种选择都会有不同的人生结果。多维空间中,一个人的多种命运会同时存在。三维空间中只能有一种人生结果。 穿越时空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瞎想,而是依据“相对论”而成立的科学幻想。夏天穿越成为高欢,究竟是进入一个平行的宇宙空间,抑或是进入多维空间,还是让时光倒流回一千五百年,高欢不得而知。他能知道的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就在他身边。历史上没名没姓的人,现在也对他十分重要。理论上讲,高欢是历史名人,与他亲近的人也该留在历史记载中。比如呼延狼,比如紫娟和兰草,比如秃鹿贵伐、阿依尔古丽,豆地发、李勇家族等。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理论:穿越后的高欢,又派生出另外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 想来确有这种可能。 如果没有后世夏天的灵魂附体到高欢身上,原本阿那瑰于正光二年正月从洛阳北返,四月到达怀朔镇,休整了一段时间后顺利北归柔然。不仅如此,而且得到大魏从资金到人力,从粮种到畜牧的全力扶植,复国重建成功,并顺利成为大魏的番邦。六镇起义时,阿那瑰感恩大魏朝廷的资助,欣然受调,出兵十万平叛,大败起义军,为大魏平定国内混乱立下汗马功劳。 历史上,婆罗门也在大魏的压力下,没敢犯上作乱。高车人也没有大规模侵入柔然,只占领了西部一小块土地。这部分土地上的人,后来成为突厥兴起后的强大助力。更没有所谓库伦城的建立,也没有比干城(汉受降城,现蒙古国境内)的复原。五原城也是唐朝改为“丰州”以后重新焕发出光辉。最悲催的是,由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挑起的第一阶段六镇起义失败之后,大魏改镇为州,北部六镇实际消亡。又几年,北魏分裂成东西魏,阴山以北的国土被无故放弃,成为蠕蠕人的牧场。 因为有了“旧瓶装新酒”的高欢的出现,一切都变了。曾经有的没有了,曾经没有的却成为现实。孕育这场大混战的决策者阿那瑰、婆罗门、高欢,以及懵然不知的杨钧和顺势而为的高车人,谁也不曾想到这场战争会改变历史进程。更有四方八面近二十万参战人员,稀里糊涂的被裹挟进来,打了一场都以为自己必胜的战争。 始作俑者阿那瑰,以为可以以小博大,看着鹬蚌相争,自己成为那个得利的渔翁。 自信心爆棚的高欢,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眼光,可以碾压这个时代的任何势力。 被高车人追的无处可逃的婆罗门则以为可以将计就计,将战火引向大魏。并借助大魏军镇的力量消灭尾随而来的高车人和意欲夺取他可汗之位的堂弟阿那瑰。 已经强弩之末的高车人则以为,将婆罗门赶走后,反手将新起的库伦城连根拔起。偷黄瓜、顺葫芦,两不耽误。 所有参与这场混战的势力当中,最悲催的是怀朔镇将杨钧。兵临城下之后,如梦初醒的他以为,在大魏朝的威名之下,所有番邦的首领,没有哪个敢捋大魏的虎须。 最无辜的是武川镇的豪强酋帅们,神仙打架,他们遭殃。 最兴奋的是沃野镇的一帮匈奴后裔,他们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 一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开始了!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参与的人越来越多。 …… 到了八月初五这天晚上,得知躲在怀朔镇和顺酒楼避难的阿那瑰突然外出散心的消息后,被羁押在镇军侍卫队禁闭室的高欢,感觉事情不妙,立刻通过特战队副大队长姚隆,首先发出剿灭阿那瑰屯驻在怀朔镇北五千人马的命令。这个命令,正是点燃这场大混战的导火索! 同一时间,发现婆罗门异动,及时离开伏击战场赶往五原的李虎,在离怀朔镇还有一段路程的草原上救下了阿依尔古丽,无意中破坏了阿那瑰的一个阴谋,也给这场大火添了更多的干柴。 也是在八月初五这一天,奉命救援的两个师先后到达了库伦城。从比干城前来救援的李勇所部也按时到达。部队驻扎在城外,军师首长们入城。军长鲜于修礼,参谋长司马子如,一师长蔡俊,四师长宇文洛生、比干骑兵师长李勇等与韩轨和秃鹿贵伐等一众军政官员见了面。 库伦方面,团以上军官参加了迎接友军的欢迎仪式和联合作战会议。会上,师长韩轨,相国秃鹿贵伐,骑一团张浩团长等,把库伦方面的防御备战工作和伏击战等相关情况通报给鲜于修礼他们。并将俘虏乞袁律介绍给众将军。团参谋长宇文獭和警卫团第五营营长崔铭介绍了抓捕秃鹿恼亥等奸细的情况。 情报汇总后,众将官得出一个推论:婆罗门攻打库伦的情报有误。包括大本营在内,整个五原集团都上了某人的大当。情报显示,阿那瑰身边没有兵力。婆罗门所部,自五月以来一直与高车人作战,而且败多胜少。这一点经过乞袁律的证实,但乞袁律并不知道婆罗门的真实意图。如此可以认为,阿那瑰和婆罗门很可能有一个重大阴谋。局限于兵少将寡,婆罗门的意图可能是针对北部三镇的。战役目的,无非是劫掠财富和掠夺人口。五原的巨量财富是这个阴谋当中的重要一环。 基于这样的判断,联合作战会议作出决议:留下宇文洛生的第四师协助防守库伦。蔡俊的第一师直插怀朔镇。李勇所部回防本部比干城。因为信息不畅,决定是否正确,只能听天由命了。 时间上看有些来不及。但考虑到大本营有吕二手里的少年营和穆狄手里的秘密武器,加之特战队的存在,五原城应该不会轻易被人攻破。至于其他三镇的损益,都不是鲜于修礼他们考虑的。 某种意义上说,整个五原集团,除了高欢本人外,所有团以上军政主官都已经树立起“自成一体”的观念了。这点认识上,鲜于修礼的第一军最彻底,他们只忠于主公高欢一人。库伦和比干的两个师,本来就是忠于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的。也就是高欢本人,与大魏朝没有关系。 也是在这天晚上,婆罗门率领的五万人马也已经到达了高阙塞附近修整。 另外,追击婆罗门的高车人也于八月初四黄昏时止步于弱洛水。在河对岸休整了一天后,决定放弃对婆罗门的追击,改为攻打肥的流油的库伦城。并于八月初五上午渡过弱洛水,沿着乞袁律袭击库伦的路线,悄悄向库伦方向逼进。 所有人不知道的是,阿那瑰屯驻在怀朔镇北的三支人马当中的一支,真正的目的地不是怀朔镇,而是毫无防备的武川镇。 一切就这么阴差阳错的开始了! 第五十六章 盘点家底 八月初五这天晚上,打发走姚隆之后,高欢半躺半卧在一条破破烂烂的毛毡上,陷入沉思。他不知道眼下的局势会不会演变成所谓的“六镇起义”。阿那瑰在城外屯驻五千蠕蠕兵,显然不怀好意。婆罗门即将围攻库伦城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原本他还想,如果历史轨迹不发生大的变化,改变北魏命运的“六镇起义”仍然会在公元523年和525年两个时间节点爆发的话,他心里也有一个不成型的“五年计划”。这个边想边试行的所谓五年计划,如果能成功的话,包括工、农、商、学、兵诸领域的实力将得到全面发展,自己的底气也更足。 因为政治地位的局限,他只能在五原和关外已占领的区域内推动计划的执行。尽管遮遮掩掩,忽明忽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试运行,终究还是招来了杀身之祸。若不是杨钧还没有彻底弄明白他的真正底细,若不是孙腾、尉景、王耀武等人私下游说,若不是怀朔镇和五原城里的数万庶民百姓与华北贸易商行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身正气,忠君爱国的杨钧早已挥刀斩了他的项上人头。从杨钧没有直接将他置于死地的做法来看,想必是要好好敲打他。待自己服帖之后,规规矩矩的为他所用。 有了这样的判断,高欢打算在怀朔镇的禁闭室里多待几天。一是看看杨钧究竟要干什么。二是在这里指挥一场旨在消灭阿那瑰的战斗。不管阿那瑰如何不招自己待见,可他毕竟是大魏朝廷敕封的蠕蠕王并朔方郡公,不能谁想杀就杀了。自己被关在镇军禁闭室里,有不在场证明,可以一推六二五,与此事撇的干干净净。如果吕二他们争气的话,不用自己在场,也能将阿那瑰的五千废柴兵剿灭才是。 蚕豆般大小的洋油灯火苗忽明忽暗,让本来就黑黢黢的禁闭室里更加暗淡。 至于那个所谓的五年计划,一直只存在于他本人的内心,重中之重就是建军计划。原本他打算在公元522年前,也就是六镇起义爆发前,完成五个军,十个野战骑兵师,五个守备步兵师,十五个火器营,一个特战队,一所军校,军队员额保持在二十万人规模的军事准备。可惜一切来得太突然,所有的准备都是半成品。 这个讨人嫌的阿那瑰,老子一定先将你灭了,免留后患。 …… 截止正光二年八月,只有鲜于修礼掌管的第一军四个骑兵师和韩轨掌管的库伦骑兵师,李勇掌管的比干骑兵师,勉强算得上是装备齐全,训练有素。其中的军、师、团、营、连、排建制也相对完整。 已初步完成建制的六个师,每个整编骑兵师约一万一千人,四万匹战马。每个师下辖三个骑兵团,一个警卫团。以此类推。军、师、团三级设参谋、情报、辎重部门。营、连、排三级不设参谋、辎重单位。最小野战单位是排一级。三十人为一排,一百二十人为一连,五百人为一营,二千五百人为一团。建制全部完整之后,所有作战单位都设一正两副三名军官。 以上六个师,第一军的四个师初具规模。他们本来就诞生在关外,以战代训,在实战中完成了建制。第一军的未来目标是整个东北亚,阴山以北的广袤土地目前就是他们的演兵场。每一名士兵都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不谦虚的讲,同等规模的骑兵对战,普天之下,恐怕已经没有鲜于修礼的对手了。 关于军校,高欢想的比较长远。他打算以吕二掌管的少年营为基础,待各方面条件成熟以后正式对外开放,改少年营为军校。军校成立以后,计划设立骑兵科、步兵科、特战科、装备科、工兵科、火器科、情报科等等。让军校出来的每一名军官,心里只有国家和民族的信念,真正成为保家卫国的武装力量。坚决防止出现历史上依附于家族势力的所谓“府兵制”,更不能成为某些个人势力的帮凶。皇帝也罢,地方势力也罢,都不能代表一个完整的民族。 军队,只有忠于国家和民族,才不会因为某个人或某个势力的兴衰成败而牺牲国家利益。万千热血男儿当中,总会有扛起民族存亡大旗的英雄出现。皇帝倒了,换一个便是。国家完了,全民遭殃。历史的教训太过深刻。王侯将相,谁也不能永垂不朽。民族存亡却是永恒的主题。 一切种种,乱麻一堆,最需要的就是时间!高欢心里的“五年计划”,不可能一味地藏着掖着。想干点事,又放不开手脚,他已经憋得很难受了。原本指望杨钧也能像叔孙睿一样,对他的所做所为不闻不问,睁只眼,闭只眼。可老小子调查研究了三个月,终于忍不住了,一出手就是将自己关禁闭。三天不见人影,一天只给两个窝头,两碗菜汤充饥。 幸亏高欢未雨绸缪,一年前就把怀朔镇城的地下挖了个通透。自己家与子城只隔着一条十步宽的五金河,离最近的城墙也不过二百多步的距离。狡兔三窟,狡狐三道。凡是喜欢挖洞的小动物,必定会给自己准备几条逃生通道。受益于后世《地道战》的启发,高欢不仅将密道与水井挖通,还在城里城外预留了十几个出口。前镇将段长离任后的一段时间,怀朔镇群龙无首,镇将府也没人居住。借这个机会,高欢把最隐秘的一条通道直接挖在镇将的床底下。如果他愿意,镇将和小妾嗨皮,他也能零距离欣赏。 啰里啰嗦的强调上述两方面的内容,主要是想说明,高欢如果真想对付杨俊的话,简直易如反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不但不能对付这个老小子,还要想方设法的保护他。倒不是他对杨钧有多么看中,而是居住在镇城里的四万百姓不能受到牵连。 高欢不是观世音菩萨,他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保护城里的四万百姓,一方面是自己阵营的骨干分子当中,许多人的家小都在城里。二方面,北地最缺的就是人口。相比较财富来说,人口对高欢更重要。没了这四万人,就没了怀朔镇。没了怀朔镇,相邻的武川和沃野二镇也很难留存。失去防守阴山屏障的三镇,河套地区便无险可守。地处大漠的库伦城、比干城、柔然汗庭等军事重地就成了孤悬野外的危地,迟早会被迫放弃。失去了上述六处战略要地,单单留下一个孤独的五原城也不可能长久。如此,漠南漠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就会如历史上一样,再次成为游牧民族的牧场。所以,高欢的所有计划,立足点就是不能以牺牲这片土地为代价。 曾经的历史当中,中原王朝就是因为缺少对这片土地的有效管理而受制于人的。比如当下的鲜卑人,他们来自大兴安岭,发迹于蒙古高原,统治过万里草原。自打入主中原后,丢弃长城以外的土地像丢弃裹脚布一样,毫不心疼。并非他们不重视草原,而是高度文明的中原大地,让他们在比较中看到了更加重要的东西。 高欢不一样,他的眼光是超越时空的。他深知来自草原的力量会在未来一千年当中给中华民族带来什么样的灾难,而且是无可挽回的灾难。他真的想试试,用自己的双手,把这片富饶美丽的疆域永远固定下来。不管改朝换代进行多少次,王侯将相换多少茬,中华民族的子孙后代永远不愿分离出去。 中华民族历来就是多民族融合的结果。查查我们的dna,至少有上千个民族基因。可我们为何一致认为自己是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一份子?因为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往上数十代,你的祖辈当中一定能找到同一祖先的基因。别把自己的民族符号看的太重,中华民族才是我们共同的标识,而且是光耀环宇的标识。不信走着瞧,用不了五十年,中华文明将是这个星球上被人顶礼膜拜的文明。除非我们自己作死! 具体到北魏时期的蒙古高原,其耐力强悍的战马和训练有素的骑士,是这片土地上最宝贵的资源。冷兵器时代,再好的步兵也没办法和骑兵抗衡。城墙修得再坚固,架不住围城。三个月不够,围你三年。什么样的城市防御能坚持三年? 历史上,成吉思汗只有二十万蒙古铁骑,居然能打下半个地球的陆地面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区区二十万人马,不是二百万!即使是鲜卑人统治下的半个中原王朝,现下的人口也有三千五百万。更别说之后的唐宋元明清,何止亿兆?……可惜了! 高欢不想成为一个只知防御的“窝里横”!那样的他,穿越到北魏还有何意义? 既然有人信奉“丛林法则”,那么就让老高教教他们,什么才是真正的丛林法则! 既然有人不受教化,那么就让老高教教他们,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至理名言! 既然有人不愿承认中华文明是最伟大的文明,那么就让老高教教他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究竟是怎么回事! 妈了个巴子!牛头不烂,多费几斤柴碳。急火不行,那就慢火炖你!还就不信了! 第五十七章 侍卫塔西 且说八月初三那天晚上,为了应对突发情况,高欢派出自己的两名贴身侍卫呼延狼和塔西,分别通知特战队和少年营预做准备,防患未然。 先说去往特战队的塔西。单人独骑,背着两只海东青连夜找到特战队营地,向副大队长姚隆传达了主公高欢的命令。 听说主公有难,姚隆一个激灵从床上蹦起来,顾不上和塔西寒暄,一脚将另一个床铺上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另一位副队长喜贵踹起来。 “怎么回事?”喜贵还未从睡梦中彻底醒过来,以为又是姚隆在恶作剧。 “主公有难,前去救援!”姚隆一边穿戴,一边闷生闷气的说。 “放屁!……我看你小子是越来越狗胆包天了。开这样的玩笑,就不怕我给虎队打你的小报告?”喜贵将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拍打拍打,威胁道。 “你瞎啊?没看见塔西队长在这儿吗?”姚隆扣上最后一个纽扣说。 喜贵这才抬头认真看了看立在地中央黑塔似的塔西。昏暗中,面容不是很清晰。 “塔西,姚隆说的是真的?”喜贵的声音终于紧张起来了。 “真的。”塔西就两个字回应。 “卧槽……”姚隆小声嘟哝了一句,蜜蜂蛰了屁股似的从床上蹦起来,急着寻找衣裤穿戴。 两名副大队长还在摸黑穿戴,勤务员已经吹响紧急集合号。也就几分钟时间,四百多睡眼惺忪的特战队员已经齐刷刷的站在操场上,等待命令。 从卧房往操场的过程中,姚隆和喜贵说,此次任务由他亲自带队去怀朔镇营救主公。 喜贵不同意,说大队长不在,二把手应该留守大本营坐镇,他这个三把手应该出战。 姚隆急了,说到底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喜贵也不妥协,说制度说了算。特战队的规矩,任何人都要遵守。 姚隆一听喜贵将制度搬出来压他,一时无语。他还真不敢违背李虎定下的规矩。看见跟在身边的塔西,姚隆灵机一动说,命令是主公直接下达给自己的,大队长也不能阻拦,就这么定了。喜贵看向塔西,求证真伪。 塔西纯洁的像个少女,向来不会撒谎。但回想高欢让他来特战队时,确实只说了要姚隆去怀朔镇做准备。于是点点头,只“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喜贵的寻问。 姚隆见自己的诡计得逞,也学着李虎平时给他俩布置任务时的口吻说:“我不在这些日子,你要全权负起责任来。若有差池,要你好看!” 喜贵一听姚隆装摸做样的学李虎说话,便气不打一处来道:“管好你自己吧!哼哼,主公若有什么闪失,虎队能扒了你的皮!” 正自得意的姚隆听喜贵这么说,浑身一个激灵,不再敢和喜贵斗嘴。背抄着手,迈着八字步来到操场,从四百多名特战队员当中挑选了二百名熟悉环境的队员。去往怀朔镇的路上,一边分派任务,一边快马加鞭急行军。天光未亮前,队员们便分批潜入镇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占据了城里的所有攻击位置。 为了很好的潜伏下来,每名队员根据自身特点,有的化妆成乞丐、小货郎,有的招摇过市,有的则躲进某个隐秘位置将自己掩藏起来。天亮之后,所有伪装很自然的融入镇里人们的生活当中。 有点难度的是镇军府所在的子城里,特战队是通过早前埋下的钉子们的帮助完成潜伏的。这些所谓的“钉子”是特战队的编外队员,每人每月都能领到一笔足以养家糊口的津贴。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最难攻破的子城,有了内部人员的配合,特战队像回了训练基地一样,来去自由,如履平地。 在姚隆看来,只要主公高欢一声令下,他所率领的这些特战队员,一个时辰之内就能轻松夺取怀朔镇的军政指挥大权。包括北、东、南三道城门,镇兵兵营,兵器仓库,军粮仓库,各级军官的宅院以及镇将杨钧的府邸,全部在特战队的监控之下。就连主城内的和顺酒楼和黑虎坊赌场等娱乐场所都安排人昼夜盯着。所以,姚隆夜里通过密道给高欢送美酒佳肴时所表现出的淡定从容,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做足了准备。 说起来,这一切都要感谢高欢。早在特战队建立之初,高欢就要求李虎一切从实战出发,将大魏国所有的场所作为假想战场。皇宫内院、街道里闾、戍卫堡垒、草原牧场等各种场地要素包括在内。特战队面前没有禁区,可以不择手段,而且什么人都可以针对。唯一的原则就是胜利。 有了如此明确的指导方针,怀朔镇、武川镇、沃野镇这些本地的城镇就不说了。包括南北二朝的都城在内,尽皆成了特战队的训练场。不夸张的说,类似平城、洛阳、健康那样百万人口级别的城市,他们没能力夺取。但了如指掌的怀朔镇,两个时辰控制全城根本不成问题。 …… 塔西是谁? 塔西是蠕蠕人,现年虚十七岁,长相比实际年龄看上去显老。他是去年冬天高欢从巴尔哈拉手里救下的两个蠕蠕部落中的豆地发部落首领和女奴的私生子。去年腊月二十八,为了感谢大恩人高欢,塔西代替父亲豆地发来怀朔镇给高欢送年礼,顺便带来了父亲的一封推荐信。豆地发在信中恳求高欢将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收归麾下,代替乃父成为守护在可汗身边的忠诚卫士。 高欢明白豆地发的小心眼儿,无非是把塔西作为质子,希望他放心。如果他这个所谓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在未来的日子里,真能坐稳柔然汗国的江山,作为贴身侍卫的塔西也能跟着鸡犬升天。豆地发大概还想:万一高欢哪天跟部落翻脸,以质子为要挟,一个女奴的私生子,杀也就杀了,没什么要紧。 古往今来,所有家族对私生子的态度几乎一样,没名没份。塔西的生母生下塔西时才十三岁,自己还是个孩子。好在豆地发没有泯灭良心,有了塔西之后,老家伙在远离族群的草场为母子俩单独搭建了一个毡房,算是给了娘俩一个自食其力,自生自灭的机会。 塔西的母亲在他五岁时病死了。地豆发不忍心看着儿子真的被野狼叼了去,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借着酒胆将蜷缩在羊群里的塔西抱回毡帐。所幸塔西生命力顽强,相貌也长得虎头虎脑。除了争抢食物时表现出他狼性的一面,大部分时间都呆萌呆萌的,十分讨喜。 饥寒交迫,磕磕碰碰中,塔西总算活了下来。十一二岁之后,他已经不再需要父亲的资助存活。仅凭手里的一张弓,一把刀,他敢与任何飞禽走兽搏斗,并战而胜之。侥幸的是,他没有遇上熊瞎子,豺狼虎豹等大型食肉动物。塔西的经历特别像高欢,也许这就是两人冥冥中的机缘。 年龄再大一些,关于他的女奴母亲不再有人提起,反倒是他出神入化的箭术赢得了族人的钦佩。豆地发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没名没份的儿子。碍于族中规矩,他只能把塔西带在身边,防止被族中的嫡子们设计杀害了。可巧高欢的出现给这孩子提供了一种可能,这才有了年前请求高欢收留的举动。 所幸这孩子心性纯良,十六七岁了,眼神还如白纸般纯洁。更可乐的是,当他把自己彻彻底底洗干净之后,居然是一位模样超帅的小帅哥。来家里没几天,便得到三位夫人的一致认可。特别是紫娟和兰草,因为自己出身奴婢,故而对呼延狼和塔西特别照顾,在他俩面前从不显示身份上的优越感。 自从随高欢到达五原之后,塔西除了像模像样的担任高欢的警卫人员外,另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训练两只海东青小白和小苍。为此,他曾单人独骑多次奔赴几百里外的比干城和第一骑兵军驻地,以及千里之外的库伦城等地,训练两只猛禽熟悉地形,认识该认识的人。 早说了,经过驯化后的海东青超乎寻常。这种猛禽可以训练成忠实的信使,也可以训练成捕猎能手,更可以训练成战场侦查员。作为信使,它可以不受季节影响,日出夜宿,自给自足,独自飞行数千里,准确找到收信人。 随姚隆来到怀朔镇住进高欢在怀朔镇那座“陪嫁”得来的大宅子里后,塔西一直等着解救主公的命令。八月初五晚上,等来的却是主公让姚隆通知豆地发撤回援助库伦的命令。 作为贴身侍卫,塔西对高欢的一举一动十分了解。一般情况下,主公很少发出这种出尔反尔的命令,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问姚隆究竟怎么回事?姚隆说不清楚。只说这是主公的命令,要不折不扣的执行。 塔西没有怀疑姚隆的话,而是想提醒姚隆,可能有什么遗漏的细节。主公在里面关着,有些情况不一定十分清楚。我们在外面,应该将所有的情况说给主公听。 姚隆听塔西的意思有点怀疑自己的情报侦测能力,心里有些不高兴,便说:“塔西,你当侍卫队副队长够格,但请不要怀疑特战队的情报侦测能力好不好?” 塔西见姚隆误会了自己的用心,急得脸红脖子粗。但他就是不能理解主公为什么会下达一个出尔反尔的命令。便反问道:“救援库伦的命令是初一那天发出的。我父亲和库伦方面还没有消息返回,主公为何会要求撤回救援?为何突然让你通知少年营剿灭阿那瑰的人马?” “这……” 第五十八章 敏感的娃 世界上有那么一种人,日常生活中对什么事都木讷,可一旦有他敏感的事发生,天赋的秉性就会被自然而然的激活。比如对危险的感知。 塔西是不幸的。五岁以前,活的像只小动物。十岁以后寄人篱下,唯唯诺诺,走不在人前。 塔西又是幸运的。十六岁认识高欢,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 塔西生性纯良,连善意撒谎这样的小把戏都不会。他若对谁好,那就是一个心眼的对谁好,不掺半点虚情假意。别看他在高欢身边只待了大半年,但他感觉高欢对他的关心关爱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友情。很多情况下,他恍惚觉得高欢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倒不是高欢使用了什么御下手段,而是高欢真心善待这个出身卑贱,受尽屈辱的少年人。 高欢是穿越者,看待这个时代的人类,潜意识里有种上帝般的慈悲。他区分别人的态度只有善恶,没有人种。他下令铲除的人,都是兴风作浪,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大范围伤害众人的人。他看待众生的眼光是柔和的;他看待身边人的眼光是怜爱的。甚至有点祖父看待孙子辈那样的包容。以至于常常有人误会,在高欢眼里,所有的人都是可怜人。 塔西第一次见到高欢时就有种父兄般的亲和感。大半年相处的日子里,他从小心翼翼到宾至如归再到孺慕之情,递进式的变化,代表了他对高欢情感上的皈依。包括高欢的三位夫人和呼延狼在内,他感觉这几人才是他的亲人。 塔西遇事木讷,其实是他与人相处的态度,不等于他智力有问题。恰恰相反,一旦遇到危险,他的天赋敏感会从每一个细胞中被激发出来。比如现在,姚隆只是根据高欢的命令给各小组分派任务,他就能感觉到哪里不对头。 事实上,高欢本人下达让豆地发和李勇回撤本部的命令时也没有多想。高欢只是隐隐感觉北部三镇一线的防御太空了。比干城地处沃野镇与居延泽中间,孤悬于沙漠深处,极易受到攻击且得不到救援。他之所有命令豆地发和李勇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或抵抗或撤走,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 塔西也一样,他从高欢这个出尔反尔的命令当中,敏锐的感觉到一种危险。其实,自从进入高家在怀朔镇的这座院子,他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从娘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吃饱,活下来,远离危险的潜意识就一直伴随着他。 他出生的时间是数九寒天。冰冷的毡房里,母亲跟母羊下羔一样分娩。听到他呱呱坠地的哭声,同住一顶毡房的老奴好心的为母子剪断脐带,将他柔嫩的血呼啦差的小身子裹进皮袄里。和猫猫狗狗差不多,脏兮兮的皮袄里,他仅仅是一条无足轻重的小生命。 生命,有时候脆弱的风一吹就散了,有时候坚韧的像顽石。可怜的塔西就是一块顽石。 因为出身低贱,他的身体里天生就有强烈的自我保护机制。危险来临时,他会莫名其妙的烦躁。和母亲生活在野兽环伺,族人歧视的环境里,他们唯一的保障就是提前敏感到危机的来临,并想方设法化解之。 “姚隆,带我去见我哥。”塔西闷声闷气的说。 “你哥?……”姚隆没听明白。 “就是主公。”塔西补充说。 “你管主公叫……哥?”姚隆不敢相信的追问。 “是啊,怎么了?”塔西不明白姚隆的意思。 “不怎么……不怎么……不过,你不能去。主公那里只能我一个人去。万一被人发现有密道可以通到镇军府,主公会有危险。你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姚隆拒绝道。 “不行,今天晚上必须见到我哥。有些话我要当面和他说,你要相信我。”塔西有些急躁。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姚隆有些奇怪。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不对劲。”塔西不愿意往下说。 “你不能凭感觉就什么……塔西,我告诉你,打仗的事你不懂……” 没等姚隆把话说完,塔西打断道:“我懂。” 姚隆被噎了一下,翻着白眼说:“你懂什么呀!……好了好了,别添乱了,我这还要布置任务呢,有话明天说好不好?” “不好!明天就来不及了!”塔西急切地说。 姚隆被塔西磨得没办法,只好答应道:“……好……吧……不过,惹主公生气的话,你可要替我兜着。” “行,我哥要打你,我替你。”塔西终于笑了。 接下来,姚隆给各小组分派了任务。承担任务的队员走了以后,姚隆带着塔西通过密道,再次来到关闭高欢的小黑屋。 “谁?”黑暗中,高欢警惕的问。 “主公,是我,姚隆。”姚隆赶紧答话。 “……呃,姚隆啊,怎么又回来了?”高欢重新躺下,懒散的问。 “……哥,是我要见您。”这时,跟在姚隆身后的塔西走上前。他和呼延狼一样,平时都称高欢一声哥,显得亲近。 一看是朝夕相处的塔西,高欢随便的说:“不在家里好好休息,来这里做什么?” 姚隆躲在一边不敢搭话,塔西转圈看了看黑黢黢的屋子心疼的说:“……哥,这里又脏又臭,咱回家住吧。” 听憨小子这么说,高欢心里一暖,微笑着说:“我这是关禁闭,又不是住客栈,哪里能挑肥拣瘦嘛。……对了,大半夜的,你找我什么事?” 看出高欢没有更换居住条件的意思,塔西接着高欢的问话答道:“……哥,我若说的不对,您别生气啊!” “你说什么了,我就生气。说吧,什么事?”高欢笑笑说。 “我感觉要出事。”塔西直奔主题。 听塔西来了这么一句,高欢忽然心里一紧。相处的时间久了,他知道塔西的直觉很邪门儿,很多情况下比眼见为实更值得信赖。就像动物能预知地震一样,人的第六感觉也是很准确的。特别是塔西这样从小和动物为伍的人,身上或多或少有着动物般的敏感。于是问道:“你感觉哪里不对头?” 塔西挠挠头皮,不好意思的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不对。” 高欢温和地说:“不要紧,就说你的感觉。什么事让你感觉不对劲?” 塔西看了看高欢鼓励的眼神,鼓足勇气说:“比如,库伦至今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婆罗门到底有没有攻打库伦?还有阿那瑰,您说他在镇北五十里外有五千人马。这些人哪来的?为何一直没有动静?他早不出城,晚不出城,偏偏婆罗门要攻打库伦,他就离开镇里了?” 高欢眯着眼睛想了想说:“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塔西继续道:“还有,救援库伦的命令,您是八月初一发出的。今天已经是初五了。就算这几天下雨,可库伦方面无论如何也该有消息传来了。我不知道您为何突然撤销了我父亲他们救援库伦的命令。是不是婆罗门攻打库伦的消息是假的?” 听他这么说,高欢心里一动,打断塔西的话问道:“……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塔西说:“……我说攻打库伦的消息是不是假的。” 高欢反复咀嚼塔西的话,嘴里还念念有词:“……假消息……欲盖弥彰……声东击西……他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高欢下意识的站起身在地上踱步,恍若姚隆和塔西不存在。经过塔西这么一提醒,他的大脑也跟着清明起来。联想到杨钧将自己从五原叫来,关在禁闭室里不闻不问。再想到镇北五十里等候迎接阿那瑰北归的队伍,一住就是三个月,从两千变成五千。种种迹象表明,阿那瑰觊觎怀朔镇多时了。想来想去,想不明白阿那瑰觊觎怀朔镇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凭他区区五千人想占领怀朔镇?做梦吧!或者是劫掠一把跑路?有意义吗?他已经是大魏朝廷敕封的蠕蠕王兼朔方郡公了,而且得到朝廷允诺,未来会有大批的资助到来。因为怀朔镇这三瓜两枣的财富与大魏朝庭决裂,划不来嘛!不这么干,他要干什么? 婆罗门……对,婆罗门才是他的命门。他之所以迟迟不回草原,就是担心有去无回。三个月的时间收拢了几千旧部,杯水车薪,不足以重建柔然。婆罗门若跟他争汗位,易如反掌。另外还有自己这个所谓的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的横空出世。他是想通过杨钧之手,致自己于死地。也就是说,这几个月时间,他并没有在和顺酒楼里睡大觉,而是私下活动……私下活动……除非他能调动婆罗门…… 调动不了婆罗门,诱骗呢?合谋呢?计中计呢?利用婆罗门现有的近五万人马直取北部三镇,让婆罗门和镇兵互相消耗,他在旁边看着,合适的时候入场。若婆罗门大胜,他可以屈居人下,将蠕蠕王的位子让出来,他还有朔方郡公的爵位。若婆罗门惨胜,他可以吞并残部,壮大自己。若镇兵胜了,他还是蠕蠕王兼朔方郡公,成为躲在鹬蚌后面的那只聪明的黄雀。 是啊!挑起一场战乱,同时可以消灭婆罗门和高欢两个威胁,他何乐而不为呢?阿那瑰啊阿那瑰,你小子原来是这么想的!哈、哈、哈…… 第五十九章 微调部署 经过塔西的提醒,高欢终于想明白杨钧借参会议事的理由,“诱骗”自己来怀朔镇的真正原因了。说实在的,想明白这一点,他也不得不佩服阿那瑰这只草原狐狸的狡诈。种种迹象表明,阿那瑰也想玩一把“祸水东引”,“鹬蚌相争”,“驱虎吞狼”之计。现在看来,杨钧、婆罗门和自己,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了。 我的便宜老岳父,你小子真够鬼的!小婿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有两把刷子!难怪被俟力发示发打了一闷棍的情况下,还能活得如鱼得水。这等心性,这等耐力,这等算计,你不成功都没天理了。 想想你的所作所为,确实算得上处乱不惊的一代枭雄。仓皇之中居然能率领五十名近卫,打包上内库里的所有金银珠宝逃出柔然。你没有逃往高车、地豆于、契丹、吐谷浑,甚至是西域诸国,而是明智的选择了大魏都城洛阳。可见你眼光独到,取舍果断。一个亡国之君,深入虎穴,不但没死,还能纵横捭阖,说服朝廷承认了蠕蠕的藩属地位,并给予你蠕蠕王和朔方郡公的爵位。你爷爷的!不佩服你都不行! 洛阳一行,你风风光光的返回草原。各色礼物装满几十车,几十万石粮食说给就给。大魏的边防镇军还受命帮助你建立汗庭,震慑宵小,维护统治。之后的几十年里,你荫佑在大魏的翅膀底下奋发图强,不仅恢复了蠕蠕国力,还在北魏分裂的过程中,顺势侵吞了阴山以北的所有土地,将两国边界直接推到秦长城脚下,也让曾经威慑蛮夷的北部六镇彻底消亡。 东西魏时期,你在两国之间玩平衡。把大女儿嫁给北周皇帝,小女儿嫁给我高欢。用两个女儿的青春,换来了你数十年江山稳固。若不是突厥的兴起,想必你会成为柔然汗国走向繁荣昌盛的一代英主。可惜,小婿我这具身体已经旧瓶装新酒了,不能再给你复国的机会了!既然你想祸水东引,乘机削弱婆罗门的力量,顺带把我也灭了。说不定你还觊觎北部三镇成为你日后的粮仓。那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好好陪你玩玩。 高欢自顾自的在地上踱步,脸上渐渐露出的诡异笑容,让一旁察言观色的姚隆浑身不断地起鸡皮疙瘩。憨实的塔西以为主公又进入梦呓状态了。这样怪异的表情,主公一个人发呆时常常会出现。家里有人问起,主公就以“想点别的”应付过去。 “姚隆,你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吗?”高欢问。 “除了给李勇师长送信的人还未派出去,其他人走了有半个时辰了。”姚隆答。 “这样吧,五原那边和少年营的任务不变,照原计划执行。调整一下特战队和二三两幢的作战任务。” “是,卑职谨遵命令!”说到任务,姚隆立刻精神抖擞,语气铿锵。 “……你派人去告诉王伟,让他把平民全部迁往可朱浑元的部落安置,暂时放弃支就城。坚壁清野,不许留下一粒粮食。两幢人马合兵一处,进驻怀朔镇讲武台的旧兵营隐蔽起来,进入一级战备,随时等候我的命令。另外,将特战队全部调来,把给你们试用的手雷也带上,准备防守怀朔镇。你让喜贵亲自去一趟武川镇,把李虎的家人接到五原去。另外告诉李天赐,借此机会,设法进一步拉近和宇文、贺拔等几个家族的关系。” “主公,卑职以为,您还是亲笔写封信给大队长的父亲为好。我怕喜贵那货说不清楚,耽误了您的大事。”姚隆试探着提出建议。 “也好,一会儿我写封信,让喜贵务必交给李天赐本人。遇有不测,宁可销毁,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这关系到你们大队长整个家族的安危,马虎不得。”高欢叮咛道。 “这个您放心,死命令,拿命担保。”姚隆保证道。 高欢沉吟了一下道:“……嗯,让我想想,还有什么遗漏。……对了,少年营出动四千人围剿阿那瑰,还有三千新兵闲着。训练有半年了吧?一并拉出来参与实战吧。单靠训练是练不出精兵的。把这三千新兵交给呼延狼统帅,让他们隐蔽在怀朔与武川中间那条山谷,伺机而动。” “阿狼哥带兵参战,那我呢?”一听主公让呼延狼亲自带兵,塔西着急了。 “你?你行吗?”高欢发出一个疑问。 “我行,我行的。我的箭术您是知道的,我一定行!”塔西激动的点头如捣蒜。 “不打算保护我了?”高欢似笑非笑的问。 “这……”塔西犹豫了。 “好好好,你去找阿狼吧。我可告诉你,刀箭不认人,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高欢道。 “放心吧哥,蠕蠕人的本事我了解,能伤我的人还在他娘肚子里没出来呢!”塔西似乎已经忘了自己也是蠕蠕人的身份,轻蔑蠕蠕人的口吻张口就来。 接下来,高欢又给姚隆交代了几项任务。包括接送自己阵营重要人物的家属去五原避难,通知相关人员预做准备等。原本他没打算动用可朱浑元、厍狄盛、李天赐等力量,主要是不想给他们添麻烦。三人的身份毕竟还是大魏的酋帅、马曹、幢主,自己指挥他们参与战斗,等于向杨钧这样的封疆大吏广而告之了。但事关怀朔镇的安危,他只能让他们提前准备,配合行事。万一战火真的袭来,他们三人的地盘免不了成为战场。 “主公,您是不是多虑了。阿那瑰身边只有四五十人护卫。即便算上城外的五千人马,难道他真的敢对武川镇和怀朔镇同时下手吗?”接受完任务后,姚隆提出自己的疑问。 “……呵呵呵,起先我也是这么想的。多亏了塔西提醒,我才明白阿那瑰的真正目的。明目张胆他不敢,也没那个实力。可暗使诡计,假他人之手呢?假设塔西的直觉是对的,婆罗门攻击库伦是个幌子,真正的攻击目标是沃野、怀朔、武川三镇会怎么样?”高欢启发式的问道。 “卑职以为,婆罗门也不敢和大魏为敌啊!凭他区区五六万人,不可能吧?”姚隆还是不愿相信。 “若婆罗门狗急跳墙,那他一定会的。”高欢肯定的说。 “就是。我是柔然人,我知道他会的。”塔西插话道。 “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姚隆制止塔西道。 “我比你还大一岁,谁是小孩儿?”塔西不服气道。 “我说的是智商,不是年龄。”姚隆反讽道。 “你说我傻?你才傻呢。我哥说我的直觉是对的。”塔西反驳道。 高欢笑笑说:“姚隆,你也别太自信了。这次我站塔西一边。” 姚隆不服气的问道:“为什么呀?” 高欢说:“塔西虽然没有你们掌握的情报多,理论底子也不如你们厚实。但他发现几个情报上的漏洞,你我都不曾想到。初一到初五四天时间,库伦方面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这很不正常。我也是大意了,认为韩师长再怎么孬损,凭借坚固的城墙和用不完的箭矢,抵御婆罗门三五日的进攻应该没问题。三五日之后,鲜于军长他们的救援队伍一定会到达。正是这点盲目的自信蒙蔽了我的眼睛。” 高欢重新回到破毛毡上盘腿坐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般来讲,婆罗门没有侵略三镇的狗胆。问题是,高车人在屁股后面紧追不放,他只有三种选择。一是被高车人吞并。二是攻击库伦,补充战损。三是把战火引向三镇。如此,他才能逃脱被追杀的命运。所谓穷寇莫追的道理就在于此。婆罗门如果认定没有活路可走,铤而走险有什么不可能?” “您说的有道理。”姚隆做恍然大悟状。 塔西得意的表情一览无余。 高欢继续道:“另一个漏洞就是阿那瑰。他赖在怀朔镇已经三个多月了。迎接他北归的人马就在城外驻扎,而且从两千增加到了五千。如果没有我们的存在,杨将军手里的一千镇兵和四万百姓,你认为他能抵御住五千蠕蠕兵发起的突然袭击吗?” “不可能啊!镇兵疏于训练,和庶民无异。别说突然袭击,即便大张旗鼓的进攻,怕是也抵挡不了几时。”姚隆也跟着担心起来。 “如果婆罗门和阿那瑰早有预谋,安排人预先在城里搞破坏,引发骚乱。趁镇兵镇民疏于防范,再来一个里应外合。占领全镇后,将杨将军他们杀了,嫁祸高车人,结果又会怎么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阿那瑰岂不是可以一边卖朝廷的好,一边搜刮怀朔镇的财富?朝廷若是不明真相,顺势将怀朔镇交给阿那瑰掌控……嘶……”姚隆顺着高欢的点拨往下想,越想越心惊。 “嗯……总算不是死脑筋。正所谓,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你还认为塔西的直觉,只是心里在作怪吗?”高欢反问。 “不敢了、不敢了。卑职以后遇事,一定要多问几个为什么。不然的话,被人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傻不傻。”姚隆表现出幡然醒悟状。 “正是这样。凡事要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细节决定成败。今天的这个局面,首先应该反省的是我。你们也要从中吸取教训。这件事要感谢塔西。若不是有他提醒,我也不会想这么多。不管接下来的态势向哪个方向发展,我们都要预做准备,防患未然。好了,你们去忙吧。估计今晚也没办法休息了。” 得到高欢的赞扬,姚隆和塔西通过密道撤走了。 第六十章 手足兄弟 要说高欢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内心感觉最亲的几个人当中,除了大被同眠的三位夫人,一位准夫人和儿子阿惠儿外,再就是阿姊高娄斤和跟屁虫呼延狼了。此外还有娄三、李虎、塔西。上述十个人,高欢把他们当作自己最亲的人。司马子如、鲜于修礼、可朱浑元、厍狄盛、韩轨、蔡俊、孙腾、刘贵、窦泰、穆狄、吕二、李勇等,包括自己的姐夫和两个外甥。这些人也很亲近,但总隔着一层东西。 呼延狼的本性是灵动的。自小营养不良,身子瘦小,身段很是灵活。爬墙上树,掏雀撵猪,火烧马尾,往牛屁股里插蜡烛的事没少干。自从老和尚把他从狼窝里接回来,一把屎一把尿的养大成人,他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过。但是,不管他在外面怎么淘气,怎么疯,老和尚最多拿根柳条吓唬吓唬,从来不曾真的下手责罚。每当天黑以后,小狼崽子就会乖乖的躺在老和尚脚下入睡。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改变。就这样日复一日,一僧一俗相依为命,说不上谁更依赖谁。 与老和尚一起生活的十多年中,呼延狼只负责打扫卫生,擦拭佛像,外加替老和尚倒夜壶,从来没有生出当和尚的心。不管老和尚用什么方法逼他就范,他坚决不从。久而久之,老和尚不再纠缠,他也就一门心思的找高欢玩耍。多是听故事,蹭零嘴。 应该说,呼延狼的真正改变是从高欢穿越之后开始的。可巧去年高欢以娄昭君的名义,将怀朔镇的男女孤儿收拢到一起办了一个慈善机构。呼延狼从中挑选出几个与佛有缘的幼童交给老和尚度化,算是代替自己陪老和尚欢度晚年。此后,他的大量时间就是接受高欢的驱策,直至成为贴身护卫。 且说八月初三晚上,呼延狼连夜赶往少年营找到吕二时,这家伙正赤条条的躺在床榻上做春梦,整个屋子都散发着光棍汉的骚气。这等情况下,还未成年的勤务兵满脸羞红,不好意思叫醒吕二。呼延狼才不管他是不是梦到高老庄的美女了,舀了一瓢凉水,劈头盖脸的直接泼在吕二淫荡的身上。 梦醒后得知,吕二还真的是梦见在一位名叫赛貂蝉的窑姐被窝里撒欢呢。呼延狼的一瓢凉水浇下来,春情荡漾的吕二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梁倒柱歪,一切化为乌有。 被惊了春梦的吕二大骂道:“日你先人,搅了爷的好事,要你命!”话音未落,探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匕首,直接刺向呼延狼。 眼见这家伙梦里都能杀人。呼延狼不躲不避,二指并拢点在他腋下。只听“当啷一声”,吕二手里的匕首应声落地,钻心的疼痛也让吕二彻底从美梦中疼醒。人虽然醒了,依然一脸的不高兴。当他看清是呼延狼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跳起来,探手就去抓呼延狼的裤裆。边抓便嚷嚷:“小狼崽子,陪我好梦……” 呼延狼见他抓向自己的命根子,哪里肯就范。原地一个收腹撅腚,差之毫厘的避开吕二铁爪般的一抓,哭笑不得的说:“我陪你个先人板板……住手住手……驴二蛋,你恶心不恶心,快穿上衣服。勤务兵还在呢……卧槽,来真的……” “驴二蛋,住手。老子有话要说。”呼延狼一边闪转腾挪,一边喊吕二住手。 “停停停,吕二,吕二哥,吕二大爷,小弟真的有事要说。”呼延狼求饶道。 “我不信。” “骗你是你儿子!” 听呼延狼赌咒发誓,吕二停下追逐的脚步道:“……不骗我?” 呼延狼谨慎的离开吕二五步之外,认真地说:“我跋山涉水的连夜找你,你以为是给你送娘们儿来的?确实有事,有要事。” 吕二虽然不再开玩笑,嘴里依然不干不净的说:“……有话说,有屁放。麻溜说完滚蛋,老子还能睡个回笼觉。” 呼延狼收起笑容道:“回笼觉?哼,我怕你听了之后,十天都睡不着。” 吕二不屑的说:“吓唬谁呢!这世上,老子怕过谁?” 呼延狼说:“我欢哥。” 吕二没反应过来,顺嘴说:“你欢哥算个屁!嘁……” 呼延狼见吕二掉坑里了,故作惊讶的说:“你说我欢哥算个屁?驴二蛋,你小子越来越狗胆包天了是吧?” 吕二这时也明白自己上当了,大喊一声:“……啊?是他老人家有话要对我说?”一边喊一边赶紧找衣服穿上接着说:“……狼崽子,你他娘早说啊!快快快,主公有何教诲,一字不漏的告诉我。天大的事,我吕二保证为他老人家办的妥妥的。” 呼延狼道:“我欢哥叫你去杀人。” 吕二道:“杀谁?尽管说,皇帝老子的人头,我也给他老人家拿来。” 呼延狼继续道:“吹吧你就。难怪娄三哥说,你驴二蛋有牛不吹驴吹骆驼,尽捡大的吹。” 一听娄三背后编排自己,吕二大怒道:“放他娘的狗臭屁!娄三那厮的话你也信?他躲在五原城里吃香的、喝辣的,每天晚上逛窑子,害我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年。日他先人的!除了母马,连个女人都看不见,都是他害的。阿狼,你回去告诉那厮,有本事和老子换换。让他来当这个八千少年人的娃娃头,我回五原城保护主公。比比看,谁干的出色。哼!” “这话可是你说的,不要反悔吆?”呼延狼激将道。 “是我说的……算了算了,不和你开玩笑了,说正事吧。”吕二神色转正。 两人打闹这会儿,勤务兵殷勤的烧了一壶开水提过来,沏了一壶奶茶后退出房间。呼延狼这才将高欢的命令一五一十的转述给吕二。 吕二听呼延狼说完,凝神思考了片刻,觉得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他是娄家的家生子,从小受教于娄老爷子手下的百战之将,对排兵布阵之事门儿清。十五岁放出去历练,走南闯北,绝境中求生存,死在他手里的凶徒悍匪不计其数。高欢第一次见他时,发现他眼里的戾气颇重,显见是生死场上滚过来的人,便生出了警惕。后来又发现他对娄家忠心不二,高欢心里不快,有心将他退还给未曾谋面的老岳父娄内干。怎奈人手不足,不得不暂时留用娄家安排给娄昭君的这些仆人。后来又因为急着筹建少年营,吕二也表明了改换门庭的态度,这才有了少年营总教头的职务。 “你给我说实话,主公是不是要起兵了?……”吕二小声问。 “以我对欢哥的了解,怕还不到时候。”呼延狼小声回应。 “如果主公不是要起兵,他老人家调我去杀了朝廷敕封的蠕蠕王,就不怕引起两国边境冲突?”吕二担心道。 “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明白。……好了好了,咱俩就别瞎操心了,叫干嘛就干嘛。不就是剿灭一个阿那瑰嘛,有什么可担心的。主公深谋远虑,绝不会打无准备之仗。既然让你带兵监控蠕蠕人,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依我看,你还是麻溜点执行吧。”呼延狼懒得和吕二瞎猜。 高欢的命令是,让吕二带兵去怀朔镇北五十里外,寻找并监控一支五千人规模的蠕蠕兵,必要时剿灭之。吕二不敢耽搁,天光未亮,先派斥候去侦查蠕蠕兵的线索。同时派人将外出训练的几支人马快速召回。 初四晚上,几路斥候全部返回,各自回禀了侦查结果。 正如呼延狼所说,确实有数量庞大的蠕蠕兵屯驻在怀朔镇北五十里外。不过,总数不是五千人,而是八千人左右。并且分散在三处草场驻扎,形成一个互相支援的三角态势。最近的一支,离怀朔正北偏西约五十里,二千人左右,一色儿的青壮兵丁。这正是婆罗门派来迎接阿那瑰回归的那支人马。最远的一支,距怀朔正北一百五十里左右,规模约在六千人左右,大多是妇孺老幼,有一千多青壮为他们保驾。胡巴海和乌素图噶两个部落的人就在这里。 还有一支人马在怀朔正北偏东,夹在怀朔与武川镇中间,离厍狄盛看管的军马场不远。也是一色的青壮,二千人规模。细算下来,真正能够上战场的控弦之士确实有五千人。 这是最新的情况,吕二来不及向高欢禀报。从七千规模的少年营当中,挑选了四千人精兵随他出战。他对少年营的战力很有自信,五千蠕蠕兵对战四千少年营,近乎于螳臂挡车。如果说有什么难度,难就难在蠕蠕人分散驻扎,互为支援,不能一举歼灭! 第六十一章 情况有变 大魏正光二年八月初七上午,狼居胥山脚下的库伦城,一场冰冷的雨夹雪不期而至。 前几天还是秋高气爽的温润气候,从昨晚后半夜开始忽然间变得寒冷起来。天光亮的很晚,一夜没怎么睡的库伦人始终没见到过太阳。 草原秋雨就是这样,瞬间雨量并不大,但持续的时间往往很长。纷纷扬扬的,让视线内的空域看上去朦朦胧胧,犹如迷迷茫茫的瘴气。夹杂在雨丝中细碎的雪粒,被冷风吹落在黄绿相间的草叶上,像一层钻石铺满草地。片刻之后,雪粒化作雨水渗入地下,算作是给来年的草原提前封锁住必要的墒情。 库伦攻防战已经持续近三个半时辰了。谁也没想到,原本准备应对婆罗门的防御战,真正发起攻击的却是高车人。 要说这位高车统帅伊訇也是猪油蒙了心。他若止步于将婆罗门撵出蠕蠕汗庭后反攻为守,花些时间慢慢消化已经侵吞的蠕蠕土地,说不定在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能造成既成事实。毕竟煮熟的鸭子也是鸭子,抢来的老婆也是老婆。部落之间相互吞并,讲究的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没有所谓的“正义与非正义”之说。只要没有更强大的对手将你吞并,不论你占了多少便宜,占了就占了,别人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 历史上,这个时间段的蠕蠕与高车,相互仇视到恨不能将对方生吞活吃的程度。 往前数三四年,即大魏小皇帝元诩继位初年,高车国主弥俄突与蠕蠕国主丑奴大战,弥俄突失败被擒。丑奴此人也是坏的出奇。大概也是因为交战时吃了大亏,憋着一口恶气宣泄不出来。不知道是他本人的主意,还是身边谋士出的馊主意,反正丑奴做了一件天怒人怨的恶心事。 他将弥俄突的双脚系在马上,打马疾驰,活生生的将人扥拽致死。然后将其头盖骨漆成酒器,用来饮酒作乐。此等凶残作为,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关于此事历史有明确记载。《魏书·高车传》中说,弥俄突战败以后,“其部众悉入嚈哒。经数年,嚈哒听弥俄突弟伊訇还国。伊訇既复国,(向大魏朝廷)遣使奉表。(大魏皇帝)于是诏遣使者谷楷等,拜为镇西将军、西海郡开国公,高车王。伊訇复大破蠕蠕,蠕蠕主婆罗门走投凉州。……” 这段历史说的就是这场复仇之战。伊訇接过哥哥弥俄突的高车主接力棒,向蠕蠕复仇。可巧拿他哥哥头盖骨喝酒的丑奴已经被自己的母亲和大臣合谋杀了。接班的阿那瑰只坐了短短的十天汗位,就被堂兄俟力发示发打了一闷棍,逃出蠕蠕。示发也没落好,没几天又被另一位堂兄婆罗门打了一闷棍。示发没有选择逃往洛阳,而是去了地豆于。结果被地豆于把身上所带财物洗劫一空后直接杀了。 从这点上看,投靠谁当大哥,绝对是个技术活。 阿那瑰投靠大魏,受封蠕蠕王,并朔方郡公。伊訇复国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找蠕蠕报仇,而是给大魏皇帝上表称臣。元诩小皇帝下诏册封伊訇镇西将军、西海郡开国郡公,高车王。拿着这份金牌诏书,伊訇才找蠕蠕寻仇,并且将现任蠕蠕主婆罗门打得四处逃窜。最后不得不在凉州城下,哭爹喊娘的寻求大魏庇护,以免被高车王灭族。 高欢穿越以后,前面的历史依然如故,后面的故事出现了偏差。 战败后的婆罗门,他没有去凉州城投奔大魏,而是耍了个滑头,玩儿了一把“祸水东引”,剑指沃野、怀朔、武川三镇。高车人也没有按照原历史那样,再次被投靠大魏以后的蠕蠕人打败。而是鬼使神差的放弃对婆罗门的追杀,改变作战路线,意欲直取库伦城,弥补损耗。 你惹婆罗门,算是占了个大便宜。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占了便宜不收手,接着又去惹敕连头兵豆伐。怪只怪,你偷吃的时候不做认真调查。窃以为,丢在草原上的肉你都能随便叼一口。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利益面前不要命。不作死就不会死! 伊訇率领的三万高车疲师,不远不近的吊在婆罗门后面,既不追杀,也不放弃,实际是没有能力一战了。几个月下来,双方都已疲惫不堪。婆罗门至少还有四万可战之兵,想一口吞下确实有难度。就在这段时间,库伦城的富庶丰饶吸引了整个草原所有势力的注意,伊訇当然也不例外。总数六七万人的婆罗门不能一口吞下,仅仅两三万人的库伦,岂不是送到嘴边的肥羊肉?不吃了你,我傻啊? 八月初六这天,全部人马运动到离库伦不足五十里的地方停下来,全军杀牛宰羊大吃一顿,于八月初七早晨寅时进入攻击位置。 伊訇本来是打算偷袭的。首先派出四千人从四个方向发起进攻。没有蹬城的云梯,只有十几丈长的牛皮绳。四千人骑兵改步兵,悄悄潜伏到库伦城百步之外。本来想借夜黑风高遮蔽,悄悄爬上城头从里面把城门打开。不曾想,城头上昼夜不休息的观察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们。哨兵并没有声张,而是上报主官。于是,一场偷袭变成一个笑话。 四千人的偷袭不成,高车方面至少损失了一千人。伊訇狗急跳墙,紧接着发起第二波攻击。他也不打算耍什么花招了,三万战马围住库伦城,狂奔途中,近十万箭矢射进库伦城。中间夹杂着火箭让库伦城内火光四起…… 库伦城是在草地上直接开槽而起的石头城。没有护城河环绕,草原人称之为城圐圙。虽然没有护城河,但筑城时,设计者将弱洛水引入城里。同时修建了几十个蓄水池,挖了足够多的水井,防备的就是眼前这样的情况发生。果不其然,今天就派上用场了。 城圐圙分内外两城,像个大大的“回”字。内城城墙比外城城墙高出一截,站在城头瞭望,城外高车人的一举一动,一目了然。因为没有合适的攻城器械和足够的云梯,高车人只能望城兴叹。然而,已经围了库伦城,他们又不想空手而归。 已经是上午巳时了。城墙上,隐蔽在女墙后面的弓弩手,一个个张弓搭箭,弩机张开,警惕的监视着远处。有的士兵虽浑身是血,依然坚守岗位。手握三丈铁枪的长枪兵,顶盔掼甲隐蔽在城垛后面,随时准备将通过简易云梯爬上来的敌人扎一个透心凉。弓着腰来回在城墙上穿行的医务兵,手忙脚乱的给每一位伤兵包扎伤口。重伤者已被民兵抬下城墙,送进战时医务室手术。死者也已经裹着白布停放在校场,等候入殓安葬。 相比之下,库伦防御,兵力充足,装备齐全。守城士兵个个顶盔掼甲,长枪短刀,劲弩强弓,样样不缺,而且管够。为了保存战斗力,守城士兵一个时辰一轮换。后勤保障更是无微不至。吃的喝的不算,仅治伤良药就堆积如山。不要说轻重伤员,即便是哪名士兵擦破点皮,也有医护人员帮着治疗。 大战已经开始三个半时辰了。城内杀羊宰牛,慰问士兵的灶台越搭越多,老百姓居然能在战火纷飞的情况下笑出声来。 此时此刻,外城城头上防御的秃鹿尔扥、张浩、李彪、王三虎,各自负责一面城墙防御。 内城城墙作为观察制高点,鲜于修礼、司马子如、韩轨、秃鹿贵伐等几名军政要员登高远望,一边观察战斗情况,一边随意的聊着什么。远远看去,几位军中大佬神色轻松的像是在观看一场斗鸡赛。 前来支援库伦的第一军两个师,蔡俊的第一师回防怀朔镇去了。初五晚上连夜出发,不出意外的话,前锋离怀朔镇已经不远了。从比干城前来救援的李勇也走了。没有特殊情况,他们也快回到驻地了。宇文洛生的第四师就隐蔽在库伦城外,准备与城里的骑兵团来个里应外合,将伊訇统帅的高车铁骑一举歼灭在库伦城下。 第六十二章 帝王之乡 八月初七,武川镇。 历史上的武川镇,准确位置不是后世的内蒙古武川县城,而是其西北方向的包头市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希拉穆仁圐圙古城。两地相距大约40公里的路程。 曾在北魏史上发挥过重要防御作用的北部六镇,经历史学家最新标定的准确位置分别是: 沃野镇、位于乌拉特前旗乌梁素海北侧的苏独仑根子场古城; 怀朔镇、位于固阳县怀朔镇的圐圙古城; 武川镇、位于达茂旗希拉穆仁镇的圐圙古城; 抚冥镇、位于四子王旗乌兰花土城子古城; 柔玄镇、位于察哈尔右翼后旗韩勿拉苏木克里孟古城; 怀荒镇、位于河北省尚义县三工地土城子古城。 这六座古城遗址几乎在同一纬度,又皆在秦长城之北。根据北魏朝廷设置六镇的目的推理,上述位置应该是真实准确的。从位置上看,它们都有前出长城,扼守国门,拱卫都城的意涵在里面。六镇设置之时,北魏的首都在平城(山西大同市),相距最近的武川镇、抚冥镇,直线距离不足三百公里,快马加鞭,朝发夕至。当时,来自草原的最大威胁就是与鲜卑人同一宗祖的蠕蠕人。比较之下,地处燕山以北的地豆于、契丹、库莫奚三部,力量较弱,不足以对北魏形成太大威胁。因而,六镇所防御的对象就是蠕蠕人。 鲜卑分六部,入主中原的是拓跋部。拓跋鲜卑崛起于草原,他们深知草原骑兵的特性。北魏立国之后,于泰常八年起,历经几代帝王,也开始修筑长城。《魏书》记载:“……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置戍卫。” 鲜卑人是第一个入主中原的游牧民族。之后还有蒙古和女真。鲜卑人统一北中国,从立国到灭国,仅仅历时百年。蒙古人统治中原的历史也不足百年。女真人入主中原的历史最长,满打满算也不过二百七十六年。中原王朝,可考证的历史就达五千年。其中汉人统治了四千五百年,少数民族统治了五百年。民国历史开启后,五十六个民族从灵魂到肉体统一成一个大大的中华民族。共和国建立后,中华民族成为五十六个民族不可分割的共同标识。 当然,个别地方那些猪犬生殖器里蹦出来的货色不在此列。他们即便给驴鞭磕头认祖,我都不觉得奇怪。 古代族群之间打仗吞并,甚至杀的血流成河,其中的成分复杂的说不完,也说不清。但是,细数下来,阶级仇比民族很更多导致战争。宗教仇杀,文化仇杀的历史事件同样数不清。后世的历史爱好者们,每每想到五千年的大中华史,总有些唏嘘不已。大多人对游牧民族入侵中原愤愤不平。一方面,对长城以内的农耕民族所表现出来的软弱无能怒其不争;另一方面,对游牧民族的肆意入侵,残忍血腥深恶痛绝。 作为你们同文同种同一个祖宗的我,感同身受,深刻理解你们的拳拳爱国之心。可你们有没有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为什么血腥残暴的游牧民族,占据了中原之后,也会像中原王朝一样,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据长城而守,弃万里草原而不顾呢?想通了这一点,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有人说,武川镇这个地方历史悠久,英才辈出。也有人说,此乃帝王之乡,藏龙之地。历史上三个王朝的开创者,即北周的宇文氏,隋朝的杨氏,唐朝的李氏家族都出自武川镇。上述三个家族的祖辈都是驻守武川镇的军官。 宇文泰:西魏的实际掌权者,北周政权的奠基者。其子宇文毓继北周帝位后,追谥宇文泰为文皇帝,庙号太祖。 杨元寿:隋文帝杨坚的五世祖。北魏初年任北魏武川镇司马,举家落籍武川镇。杨元寿子杨惠嘏为北魏太原郡守;杨惠嘏子杨烈为北魏龙狡将军;杨烈子杨祯封宁远将军。杨祯生五子,长子杨忠便是隋文帝杨坚的父亲。 李世民的先祖是十六国时期西凉开国君主李暠。李暠生李歆,是西凉第二任君主,史称西凉后主。李歆生李重耳,李重耳在西凉灭亡后,出仕北魏,官至弘农太守。李重耳生李熙,官至金门镇将,曾率领豪杰镇守武川镇,因而在武川定居安家。李熙生李天赐,官至宿卫统兵的武官幢主。李天赐即李虎的父亲。李虎的孙子李渊,于618年称帝建立唐朝后,追谥李虎为景皇帝,庙号太祖,是为唐太祖。 所以说,武川镇是“帝王之乡”的说法,确实不算过分。与武川镇齐名的当然是怀朔镇,高欢父子也经历了一段帝王生活。 武川镇的城垣结构与怀朔镇有别。怀朔镇是大城套子城。武川镇是大小城挨着。大城居西,东西长436米,南北长410米。夯土筑成,底宽10米,顶宽3米,城高5米。主要居住的是镇民。小城居东,平面呈日字形,中间有一道东西向隔墙,将小城分为南北城。南半部分是镇军府衙门,装备及粮食仓储之地。北半部分是镇军府官员及其守卫镇兵的兵营。女水从城北流过。 所谓“女水”,是武川改名前的地名,《魏书·蠕蠕传》清楚的记录下武川的由来。皇兴四年,柔然犯边。北魏皇帝拓跋弘亲自率军出击,大败柔然。“……虏众奔溃,逐北三十余里,斩首五万级,降者万余人,戎马器械不可称计。旬有九日,往返六千余里,改女水曰武川,遂作北征颂,刊石纪功。” …… 且说八月初七这一天,与以往一样,生活在武川镇的人,一如往日那样慵懒。已是日上三竿时分了,大部分人家的烟囱才开始冒烟。秋收过后,牧草开始泛黄。秋储冬藏的营生做完之后,人们就要再次进入长达半年多的农闲季节。 农闲时,不止中产以上的家庭可以享受这份闲散,无恒产者更是闲得蛋疼。富裕些的人家,除了准备一日两餐,就是给家禽家畜添些草料的活计。之后便是走东家、窜西家,寻找度日的游戏。手里有些散碎银子的男人,赌博、喝酒、逛窑子是常态。手里缺少零花钱的男人,也有自己的办法寻欢作乐。此地有种说法叫“窜门子”或“打伙计”,这是男女苟且的本地化称谓。此等美事,大多发生在贫苦人家的已婚男女中间。孤男寡女是明着来的,不在此列。 这个时代的这个地方,胡汉杂居,民风开放,儒家教化尚未通达此地。男女之间的那点龌龊事,在此地没人特别当回事。只要不是当事人捉奸在床,人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即便换老婆的游戏也不足为奇。 农业社会,和平的日子就是这样,聊猫逗狗,走亲访友,喝酒赌博,打架斗殴,这才是真正的烟火气。诗词歌赋一类的雅事,那是大都市里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富家小姐当中流行的娱乐项目。北地军镇,干什么都直来直去,不怎么会兜圈子,绕弯子。北镇建立初期,这里是一水儿的光棍后生,虚火旺盛得半夜蹭墙都能冒出火星子,看见母驴都挪不动步。随着大量的镇民迁徙而来,军镇里终于有了女人的身影。说实在的,除了“正经人家”,哪位娘子不偷人,哪个汉子不偷腥? 其实,北镇除了畜牧业发达外,最人性化的就是人类第一职业——娼妓事业。 沃野、怀朔、武川三镇的生活习俗几乎一样。都是胡汉杂居的地方,亦农亦牧,自给自足。三镇当中,沃野地区是全流域黄灌区,加之受西汉以来中原农业的影响,农业耕作较为发达。武川地区不太适合农作物生长,从事牧业的人口居多。怀朔地区正好一分为二,阴山以南适合农耕,山北适合畜牧业发展。总体来说,上述三镇的农牧业比例约为:牧业七成,农业三成。所以才有:关中地区调拨军粮支援北镇,北镇军马支援全国的国策。 这个时代,高产农作物还未大量传入中国,三镇耕种的粮食作物以耐寒耐旱的小麦、高粱、糜子、黍子、谷子、荞麦、莜麦等居多。经济作物是胡麻等。可以秋储的大白菜、芥菜是一年四季离不开的蔬菜作物。 北纬42度至北纬50度这个区域,由于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这里有全天下最好的水果,香甜可口,营养丰富。有全天下最好的羊肉,不膻不腥,肥瘦相宜,好吃得让人恨不得吞了自己的舌头。还有全天下最好的战马,不高不矮,耐力强悍,真的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更有全天下最好的骑兵,勇猛强悍,视死如归。眼里只有倒下的敌人,没有站着的对手! 进而缩窄区域到东经80度到120度之间,西方人心心念念的“黄祸论”源头就在这里。 即便到了后世,所谓的“武川莜面,后套白面”,那也是闻名遐迩的美食原料。 八月初七这一天,正当库伦城的攻防战如火如荼之际,受命绞杀阿那瑰的呼延狼,也在武川镇与怀朔镇之间的一条山谷里,与席卷了武川镇的一股蠕蠕铁骑杀得人仰马翻。 第六十三章 少年成熟 八月初三,呼延狼到少年营向吕二传达了高欢的两条命令,一是要求吕二率少年营到怀朔镇北五十里左右,监控阿那瑰屯驻在那里的五千兵马,必要时歼灭之。另外抽调一千少年营精兵去五原帮助娄三防守。 吕二不敢耽搁,初四一大早就选拔了一千精兵去了五原。同时派出几路斥候查探阿那瑰方面的详细动向。最终确定,阿那瑰的兵马不是五千,而是八千。不是集中在一处,而是分散在三处草场。靠近怀朔镇和武川镇的两队兵马分别有两千出头。一百五十里外的那支人马,主体是老幼妇孺,但有一千精壮为他们保驾护航。当天晚上,各路斥候纷纷汇报侦查结果。初五整个白天,少年营上下都在积极备战。同时把派出去进行山地作战训练的几支部队全部召回。 打仗打后勤。战斗力不仅出在单兵素质,战斗意志,更主要的是武器装备。精良的装备,可以事半功倍,打过仗的人深知此理。高欢上辈子很长一段时间是摸枪杆子的,后来又换成笔杆子,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深以为然。 经过他不遗余力的打造,如今的少年营已非先前那个实验性质的“少年收容所”,更像是一所简易化的军校。他也正打算以少年营为基础,建立一所属于自己的“黄埔军校”。目前,他给少年营规定的级别是正师级,各级军官一应待遇比照鲜于修礼手下的军官执行。吕二是总教头,也是这里的最高军政长官。 少年营的“营”字,原本就不是营级规模的意思,而是“军营”的意思。刚开始的编制设置是“五人为伍、十人为什,百人为队,千人为营。”为了让自己手中的武装力量与当下任何政治势力有别,高欢决定自己的武装力量采用后世的军队编制序列称谓。 少年营情况特殊,军官及教职员工可以比照现役部队中军、师、团、营、连、排五个级别排列职级。吕二这位总教头就是师长待遇,其他几位教头都是团一级待遇,以此类推。 少年兵军官暂时只能任命到连一级。编制采用三三制:即三十人为排,三排为连,三连为营,三营为团。团长和营长属于校级军官,暂时由教官担任。“学员兵”只到尉官一级,离开少年营到现役部队,降一级使用。另一个角度看,就是承认他们在少年营的连排级军官身份。 少年营这处封闭的山洞区域内,目前有学员兵七千多人,教职工一百多人,勤杂人员四百多人,兵工厂技工一千多人,总数加在一起约八千五百人。 兵工厂的主事之人,正是李勇的弟弟李琦,眼下担任兵工厂厂长。别看他年仅十九岁,不仅是一名出色的管理者,而且是一名优秀的工程技术人员。辅助他的是铁匠师傅赵印、木工师傅李富贵、皮匠师傅霍耕。三位老师傅担任副厂长,尽职尽责,一丝不苟。这座兵工厂眼下主要生产陌刀、横刀、长枪、弓弩、铠甲等武器装备。穆狄负责的火器生产另有密处。 如今的少年营有几个显著变化。 第一个变化是兵员年龄结构比初期合理了不少,绝大部分是十四岁到十八岁的青少年。民族成分多样且复杂,包括汉、匈、氐、羌、羯、鲜卑、敕勒、契丹、蠕蠕等。有的是孤儿、有的是质子,有的是俘虏,有的是五原集团的子侄。不管他们来自哪个民族,来自什么样的家庭,进入少年营后只有一个身份:少年兵!高欢只允许教员灌输给他们一个大民族概念:即中华民族!效忠的对象只有一人:高欢! 为了培养这些未来的核心战斗力,高欢不惜血本。精良的装备,充足的粮食,丰富的肉类,绝对保证供给。特别是肉类,少年营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实战化训练的其中一项内容就是猎杀大型动物。阴山一带最多的就是黄羊、狍子、鹿群等野生动物,而且都是喜欢群体出动的大规模畜群。只要你有本事,一次猎杀一千头也有的是。其中也包括豺狼虎豹等猛兽。 每天高强度训练,孩子们的胃口大得吓人。有了足够的营养补充,少年人的个头像竹节一样生长,以眼见的速度往上蹿。时下平均身高一米六五,三成兵员的身高达在一米八以上,一个个结实的像牛犊子。 第二个变化是人人识字。现在教孩子们文化课的先生,是从淄博一带聘请的年轻学子。因为生活所迫,圣人家乡的学子们也不再端架子,纷纷放下身段,踊跃前来应聘。眼下在少年营任教的年轻学子多达一百多人。负责教学工作的主事之人,就是娄家派来的那位高文高逸仙。张义张子然,现下已经到鲜于修礼的第一军担任秘书处处长去了。其他几位受不了这里的生活环境,主动提出回平城去了。 文化教学是卓有成效的,即便是鲜于修礼送来的那些从地豆于和契丹俘虏来的野孩子,眼下也至少掌握了三百个以上的汉字。至于其他学习成绩好的少年兵,有的已经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而且走上了领导岗位。可以说,有了学子们的参与,少年营的孩子们,从心理到身体,均得到了彻底的改造。同样,少年营孩子们也改变了这些儒家学子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或许这就是“教学相长”的另一种体现吧。 第三个变化是战斗意志的养成和单兵素质的提高。这一切得益于魔鬼式训练和实战化演训。比如一个简单的大刀劈刺动作,每名少年兵每天要达到千次以上,不合格者没有饭吃。再比如实战化演训,首先就是猎杀大型动物。考核的不仅是战斗技巧,还有胆略,智谋、团队协作、指挥能力、应变能力等。结业科目是极限生存。一张饼、一壶水、一块肉、兵刃自选,十天为限。不合格者,从头再来。说也怪了,孩子们不怕教头的皮鞭,反而惧怕没有饭吃和从头再来的惩罚。 有了这样一群如狼似虎的少年兵,难怪吕二鼻孔朝天,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他准备用四千少年兵,一口将阿那瑰的五千废柴吃掉。凭少年营现在的实力,他有自信的本钱!即便阿那瑰的人马五千变八千,一地变三地,他一样有信心将那些乌合之众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初五这天晚饭过后,选拔出的四千精兵,按照路途远近,由各级军官率领,分时分批的奔赴指定位置。吕二和呼延狼也整理装备,准备出发。就在这时,塔西一个人风风火火的闯入少年营,带来了高欢的最新命令:由呼延狼率领剩余的少年营新兵,在怀朔与武川中间设伏,准备截杀阿那瑰的残兵。 塔西不知道主公有什么理由决定在此设伏,但他的第六感觉异常灵敏,隐隐觉得那里有仗可打。高欢同意他协助呼延狼参战,他就满心欢喜的前来报到,并带来了最新消息。根据新的命令,吕二所部不在监控阿那瑰的兵马,而是直接剿灭。 “这就对了嘛!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程序。直接干死那瓜怂才痛快嘛!义父他老人家总算明白过来咧。我就说嘛,以咱现下的实力,还怕那条毛毛虫?管他狗日的是蠕蠕王,还是蠕蠕狗,一刀杀了就对咧!省得以后麻烦!”吕二接受了新的命令之后,整个人忽然变得肆无忌惮,浓浓的关中口音无遮无拦。 “又来咧、又来咧,你不这么嘚瑟能死吗?”呼延狼想学吕二的口音,可深受鲜卑人那浓烈的东北风影响,学的不伦不类。 一旁的塔西还沉浸在与呼延狼一起领兵出战的兴奋里,对两人斗嘴给予善意的微笑致意。他不参与。 “这样吧,少年营的新兵历练的还不够,二哥给你调剂一个营的老兵,收买你口头积德,嘴下留情,行吗?”吕二把兵力分配当作筹码,祈求呼延狼放过他。 呼延狼撇了撇嘴道:“新兵怎么了?在我手里,即便是绵羊,我也能让他变成一只苍狼,信不信?” 吕二翻了个白眼道:“用你的话说,不吹牛能死啊?” 呼延狼道:“你以为我跟你义父这些年是白混的?哼!连虎子他们都要认我半个师傅。不信你问塔西。” 吕二说:“算了吧,你俩哼哈二将,一个鼻孔出气,问求不出一句真话来。……多了没有,就给你调换一个营。” 呼延狼笑笑说:“这可是你主动要求我替你带兵的,事后要记着我的好。” 吕二不屑的说:“你跟我义父别的没学几样,打击人的自尊心真的学到家了。……行咧行咧,别得了便宜卖乖。……欸……那个谁……你过来。对,就是你。” 一位营长屁颠儿屁颠儿的跑过来谄媚道:“总教头,有何指示,请您吩咐。卑职一定给您办的妥妥的,绝无差池。” 一听这语气,呼延狼白了吕二一眼。这样的言谈举止和吕二如出一辙,他忍不住笑了。 吕二被呼延狼鄙视的有些不好意思,盯着眼前的营长,嘬了嘬牙花子道:“从现在开始,你听呼延队长指挥。上了战场,如果稀松榻胯,打不出少年营的威风,我扒了你的皮。” 营长立正肃声道:“打不出少年营的威风,不用您老动手,卑职自己把自己阉了。” 吕二嘟哝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之后和呼延狼做了重新分工,交换了战场配合等意见,子时左右追赶部队去了。 第六十三章 雏鹰展翅 因为是第一次单独带兵打仗,呼延狼心里难免忐忑。但作为高欢的贴身侍卫,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实用兵法”。去年冬天曾陪高欢一起参加了剿灭巴尔哈拉的战斗,虽然自己没有亲自上阵挥刀杀敌,但从战斗策划到形成合围,再到彻底剿灭巴尔哈拉,整个过程他都全程参与。另外,闲来无事时,也随李虎他们进行实战演练,围剿土匪等。陪欢哥进行沙盘推演就更不用说了,三天两头搞一次。大到十万兵马的对阵,小到数十人的突击。什么山地战,街巷战,平原战,攻防战,不一而足。 说上去天花乱坠,真正到了实战时,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第一个难题就是指挥员的决心。打与不打,怎么打,绝不是沙盘推演那样随心所欲。虽说只是一场尚不知有没有敌人入瓮的伏击战,但欢哥放着少年营那么多作战经验丰富的教头不用,而是让自己和塔西担起责任来,这绝不是简简单单的信任,而是重托和期许。此次设伏不一定真能碰上蠕蠕兵。即便真的碰上,拼上这条贱命就是了。反正自己这条命有一半是欢哥给的,决不能对不起他这些年明里暗里的照顾。老和尚现在也有人陪了,世上再没什么可以让自己牵挂的了。死就死了,早死早超生,决不能给欢哥丢脸! 呼延狼站在一处山岗高处,望着此起彼伏的莽莽群山,一股悲凉的情绪涌上心头。想想自己十七八年的半生,实在没活出什么滋味来。如果没有欢哥的看中,自己和马牛羊骆驼有何区别? 每每午夜梦回,那位牵着自己的手,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到生命尽头的女人,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娘”的身影吧?娘长得什么样?想破了脑仁儿也想不起来。隐隐中,只有娘那沙哑微弱的声音残留下的两个字:“郎儿……”这也是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呼延狼”的原因。姓氏是老和尚的俗家姓,名是梦中娘的呼唤。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对那条无私的喂养了自己一段时间的白狼的纪念。其实,自己的梦里不仅有“娘”的声音,也有白狼的身影。特别是白狼那双发红的眼睛,甚至有母亲般的慈祥。有了这样的缘分,自己进山狩猎,从来不射狼,也不许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射狼。 至于自己是怎么被老和尚从狼窝里救出来的过程,丝毫没有印象。但老和尚将所有食物放进嘴里嚼成泥再喂食给自己的片段,却永远停留在脑海。哪怕自己的牙齿坚硬的能够咬碎羊棒骨以后,这样的记忆也不曾消失。老和尚现在没牙了,自己时而也将黑豆嚼碎喂给他…… 再就是欢哥对自己的友情。说起来,欢哥和自己的境遇差不了多少。从小寄居在阿姊家,受够了姊夫一家的白眼。公婆过世前,阿姊和欢哥用餐的地方,永远是灶台边上。为了不让夫家嫌弃这个拖油瓶弟弟,阿姊受尽了委屈。自打欢哥能够进山打猎之后,在姊夫家的地位才日渐好转。此后几年,欢哥和韩轨就成了自己的榜样,更是自己补充食物不足的来源。某种意义上说,是老和尚与欢哥将自己养大成人的。为了欢哥,战死又有什么不可以? 就在呼延狼暗暗下定决心时,两千多少年兵已经按照任务区域进入位置。别看只是训练了半年的新兵,战斗意愿却十分浓烈。既有莫名兴奋、跃跃欲试的,也有紧张发抖、不停尿紧的。毕竟是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对敌开战,与围猎野兽大不相同,不紧张是假的。 看着整个少年营士气高昂,呼延狼放心了。招呼上塔西,找了一块平坦些的草地坐下来,静等斥候回报消息。此时已是初六午后了,天晴得瓦蓝瓦蓝的,一丝云彩都没有。秋日午后的阳光同样灼晒,顶盔掼甲的士兵浑身冒汗。 塔西将小白和小苍放飞出去。两只猛禽振翅高飞,先在头顶上盘旋几圈,确定了塔西的位置后,一只飞向西北,一只飞向东北,片刻之后不见踪影。对于小白和小苍的侦查能力,塔西十分信任。见牠俩远去,说明近处没有情况。塔西坐回地上,和呼延狼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天来。 “塔西,你的直觉不是一向很准吗?那你说说,欢哥让我们在这里设伏,真的能等到蠕蠕兵吗?”呼延狼的内心依然七上八下。 “阿狼哥,我又不是萨满巫师,未知的事不知。”塔西的汉话依然说不圆满。 “学坏了,塔西,你真的学坏了。阿狼哥只是让你随便说几句宽心的话,又不是让你占卜问卦,躲什么躲?用欢哥的话说,你这叫没有担当,知道吗?”呼延狼假装不悦道。 “阿狼哥,你是心理没底吧?蠕蠕人,没可怕。”塔西语气轻松的说。 一旁坐着的那位教头营长,是娄家去年派来的几位家生子之一。虽然宣誓效忠高欢了,但总带着平城娄家的傲娇。出发前他对吕二表现出来的谄媚,完全是过去养成的习惯使然,并不代表他本性懦弱。 此人名叫娄恪,二十来岁,惯使长刀,是少年营教授陌刀的教头之一。他所教授的刀法,主要特点就是速度快,下刀狠,永远是进攻、进攻、再进攻,没几样防守招式。这样的打法,最适合身体强壮的勇士。任何敌人遇上这样的对手,饶你武功盖世,也要手忙脚乱。 少年营的陌刀是通体精钢打造,刀柄刀刃一体成型。除非遇到锤、镗、鞭一类的重武器,一般的刀枪剑戟,大概的命运就是被陌刀削断。 “呼延、塔西,两位老弟放心。有哥哥我在,别说埋伏几千蠕蠕残兵。就算有一两万蠕蠕精锐进了这条山谷,咱也叫他进的来,出不去。若是主公允许,哥哥带你们杀到蠕蠕汗庭,掏了阿那瑰那鳖孙的老窝也不算难事。”娄恪霸气的说。出徒前,他在洛阳实习了几年,故而话中带着洛阳一带的口音。 塔西心眼儿实,说话不会拐弯。在五原家里(他和呼延狼都把五原高欢的家当自己的家),娄三哥经常拿他们几个垫舌头板也就罢了。娄三哥本事确实大,又是昭君嫂子的救命恩人,连欢哥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再说,昭君嫂子把娄三哥当亲哥哥一样看待,所以,三哥嘚瑟,那是情有可原。你一个少年营的教头,怎么说话的口气也这么大?塔西心里不服气,说出的话便少了些尊敬:“娄教头是说,阿狼哥和我是怕了蠕蠕人?” 娄恪似笑非笑,既没有出口否认,也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意思。反正就是一脸笑眯眯的表情看着塔西不搭话。 塔西来五原不久,知道他的人不多,威信不算高。呼延狼可是华北贸易商行的股东,那就是五原集团的元老之一。目前能把呼延狼当猴耍,呼延狼还不敢反抗的只有司马子如、韩轨、蔡俊、窦泰、刘贵、鲜于修礼、穆狄等几个人。高欢和孙腾有长兄如父般的宽容,一般不和呼延狼耍笑。尉景天生小器量,包括开玩笑这种事他都不习惯。娄三、吕二、娄四这些人与呼延狼算是降维关系,一起嬉笑怒骂是互相的。 至于娄恪这一层关系,还没有上升到可以不把呼延狼放在眼里的层面。呼延狼可以和塔西一起斗嘴,但不等于娄恪也有这个权力。 小狼崽子内心很骄傲,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在他面前得瑟。他是从小和司马子如、蔡俊这样的官二代一起逗闷子的主。老和尚教授的一手“弹指神功”出神入化,从来没把所谓的娄家家生子当回事。 欢哥对他的影响,最荡气回肠的就是,明明有一个富可敌国的老丈人,欢哥硬是不上门认亲求饶。昭君嫂子那么尊贵的勋贵小姐,宁可与娘家断绝关系,也要保护夫君的尊严。这样的男人才是他呼延狼心中的男神!欢哥呵护自己,昭君嫂子就把自己当亲弟弟对待。同样,昭君嫂子对娄三哥尊敬,欢哥就把娄三哥当兄长一样看待。这样的兄嫂,才是他呼延狼内心皈依的亲情。呼延狼出身低贱,没什么见识,但也绝不会为什么平城娄家折眉弯腰。故而,当娄恪信誓旦旦的说出这番话来,不但没有得到呼延狼的好感,反倒激起了他内心的骄傲。 “娄营长,打仗不是白乎,靠嘴上功夫没用。敌人进入伏击圈之后,你的营若是稀松百代,腰来腿不来,军法从事。到时候,吕教头也救不了你。” 呼延狼冷森森的一句话,让本来想看他热闹的娄恪顿觉没趣。心情不爽的说了句:“呼延队长放心,还是那句话,我娄恪若是稀松榻胯,不用长官动手,我自行了断!”说完,臊眉耷眼的找其他几位教头聊天去了。 “哇……阿狼哥,从没见你这么……这么霸气,塔西要向你学习。”塔西惊讶的说。 呼延狼哼了一声,不在说话。塔西尴尬的咧嘴笑笑,无聊的看向天空。就在这时,小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内…… 第六十五章 神鹰侦查 人在紧张的时候,难免心情不好。娄恪想看笑话不成,碰了一鼻子灰,扭头找另几位教头去了。塔西不敢招惹一脸严肃的阿狼哥,单手叉腰,手搭凉棚,向着西北、东北两个方向的天空瞭望。可巧这个时候,小白和小苍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内。 鹰击长空,那就是风一样的速度。没多长时间,小白和小苍先后飞到塔西头顶。两只猛禽并未像以往那样落在塔西肩上,而是在空中盘旋。一边抖动翅膀,一边鸣叫。除了不会说话,牠俩所要表达的意思,塔西都明白。然后塔西做出一个手势,小白和小苍不约而同的一飞冲天,继续向东北和西北两个方向而去。 “阿狼哥,怕是武川那边真出大事了。”塔西走到呼延狼面前,语气不是十分肯定的说。 “你确定小白和小苍有这个能力?”呼延狼始终不太相信塔西豢养的两只鸟能比人强。不仅如此,他连塔西所谓的直觉也不太相信。只因为欢哥说,人确实有第六感觉。只是有人敏感,有人迟钝,表现不一而已。塔西的直觉很灵敏,尤其对隐蔽的威胁特别敏感。欢哥的话他信,并非盲目,而是无数事实证明,欢哥的话值得信。 “阿狼哥,小白和小苍聪明的很,不骗人。”塔西试图说服呼延狼相信。 “再聪明牠也是鸟,抓个兔子、送个信啥的还行,战场侦查嘛,还是算了吧。万一你意会错了牠俩的意思,岂不耽误大事?这是打仗,不是游玩,情报必须准确无误。”呼延狼说。 听呼延狼这么说,塔西也不敢为小白和小苍打包票了。事关重大,他也不能保证小白和小苍带回来的情报准确无误。可他心里明白,小白和小苍一定是发现什么问题了,否则不会向他禀明发现之后,又急着查探去了。两只灵鸟是他一手训出来的帮手,从未让他失望过。 见塔西抓耳挠腮,呼延狼有些不忍心。两人每天吃住在一起,称得上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每天摆弄那两只神鸟,说不定真有什么神奇之处。不管有没有如他说的那般聪明,问一问总没坏处。只要不把两只鸟带回来的情报作为决策依据,就不会出什么纰漏。 想到这里,呼延狼拍了拍塔西的肩膀说:“不是阿狼哥不信你,实在是怕出什么纰漏。你知道,欢哥放着少年营那么多有实战经验的教头不用,偏偏让咱兄弟俩统兵出战,这是对咱兄弟俩多大的信任?反过来想,这也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啊!兄弟,你能理解阿狼哥此刻的心情吗?” 塔西点点头说:“我知道,所以才着急。阿狼哥,你信我,武川那边真的出事了。” 呼延狼问:“你确定小白和小苍是回来向你报信的?” 塔西肯定的点头道:“嗯!我确定!” 呼延狼并不相信塔西的话,但他还是表现出对塔西的尊重:“好吧,就算你说的,确有其事。那么你说,小白有没有告诉你,武川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 “打起来了,而且人很多。”塔西肯定的说。 “嗷?……那么,小苍又告诉了你什么?”呼延狼继续追问。 “小苍的意思是,有大批人马向南靠近。西北方向,向南靠近,一定是向怀朔镇靠近。”塔西分析说。 听塔西这么说,呼延狼凝神想了想,既是自言自语,又是和塔西问答:“按照这两天获得的情报,阿那瑰的兵马分散在三处草场驻扎。阿那瑰是昨天下午悄悄出城的,离怀朔镇最近的两千人马就驻扎在城北五十里外。……另一支两千人的兵马靠近武川镇。如果小白和小苍给你的情报没问题,说明什么?” 塔西听呼延狼自言自语,便接着话茬往下说:“说明阿那瑰要对武川和怀朔同时动手。” 呼延狼接着分析道:“两千人对付毫无准备的一千镇兵,如果发起突然攻击,简直易如反掌。那么,阿那瑰在一百五十里外准备的四千多人打算干什么?” 塔西试着说出自己的意见:“……依照我们草原的习惯,男人在前面冲锋,老人和女人跟在后面收拢俘虏的畜群。那四千多人,据说妇孺老幼居多,会不会就是干这个的?” 呼延狼继续道:“问题是,阿那瑰为什么要这么干,吃饱了撑的?……欢哥也不把话说清楚……” 塔西说:“欢哥咋知道阿那瑰要干什么?” 呼延狼道:“你知道个甚。以欢哥的智慧,一定猜出了阿那瑰的阴谋,否则就不会调动这么多兵马提前防范。比如这个位置,欢哥为什么要调咱们在这里设伏?他怎么知道这个位置会有敌人通过?你不觉得奇怪吗?” 经呼延狼这么提醒,塔西也觉得奇怪。 呼延狼见塔西一脸迷茫,接着说:“你昨晚说,欢哥吩咐姚隆他们,将李虎的父母接到五原去,有这回事吧?” 塔西点头说有这回事。 “这就对了!”呼延狼想了想继续分析道:“初三那天,欢哥让咱两通知特战队和少年营,一个去怀朔镇预做准备,一个去监控阿那瑰的人马。初五下午阿那瑰出了怀朔镇,欢哥就派姚隆接李虎的家人,让你来通知吕二,改监控为直接剿灭阿那瑰的人马,派咱两率剩余少年兵在此设伏。说明什么?你想,仔细想,说明什么?” 塔西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我脑子笨,想不出来。” 呼延狼在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下道:“你笨?哼!粘上毛,你比猴子还精明。你只是缺少经验罢了。欢哥常说,见微知著,窥斑见豹。透过现象看本质。经见的事情多了,就明白其中的道道了。” 塔西送上诚实的马屁道:“阿狼哥说得对。那你说,欢哥是怎么猜出阿那瑰耍诡计的?” 呼延狼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说,你怀疑婆罗门攻击库伦可能是个幌子吗?之后欢哥才调整部署,对吗?” “是这样。”塔西说。 “以我对欢哥的了解,他一定想到阿那瑰很可能已经和婆罗门勾结在一起了。初三那天,也许他还不能肯定。这一点,从他让姚隆去怀朔镇秘密保护他就不难看出来。阿那瑰出城以后,他已经确定阿那瑰要开始实施他的阴谋了。所以才布下这个局,等着阿那瑰入套。” 塔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欢哥好像也是这个意思。他说婆罗门很可能是阿那瑰诱骗来攻击三镇的。目的是让镇兵和婆罗门互相消耗,他做钓鱼的。” “那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什么钓鱼的。”呼延狼被塔西的话说笑了。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塔西又露出他憨实的笑容。 呼延狼忽然眉头紧蹙道:“如果小白和小苍告诉你的情报是真的,武川和怀朔岂不是真的会出事?欢哥现在被关在镇军府,万一阿那瑰破城,岂不是有危险?” 塔西说:“对啊,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欢哥说他必须待在那里,说死说活不愿离开。” 呼延狼说:“他不走,你不会强迫他走吗?真是的……娄十四他们呢?在不在欢哥身边侍候着?” 塔西说:“娄四他们都在家里等着。姚隆已经布置妥当了,说是万无一失。基地的所有特战队员都调去怀朔镇了,应该没问题。你也知道,三两千人想困住姚隆他们,没可能。” 呼延狼长吁一口气道:“……也是,我这是瞎担心。” 就在这时,小白又一次飞了回来。头顶上盘旋了两圈后,忽闪着翅膀,轻轻落在塔西伸出的臂腕上。塔西从皮囊里掏出一块碎肉递给牠,小白叼在嘴里,双喙蠕动,鲜红的一块肉瞬间就被吞了进去。 “阿狼哥,小白说,有人向咱们这里来了。”塔西一边轻柔的抚摸着小白的羽毛,一边说。 “你确定?”呼延狼说。 “我确定。”塔西答。 “小白有没有说,大约有多少人?”呼延狼问。 “阿狼哥,你也说了,小白不是人,不会数数的。”塔西说。 两人说话间,只听几声刺耳的呼哨声由远及近。接着,几个山头上负责观察的旗语兵也传来信息,说十里之外,约有二三百人朝这边来了,看上去像逃难的牧民。 “怎么样,信了吧?阿狼哥,我早说小白聪明,你就是不信。事实摆在面前,你该相信小白了吧?”塔西得意的说着,又给小白奖励了一块肉。 呼延狼看了塔西一眼,又看了小白一眼。心里虽然承认小白确实不简单,但嘴上依然不服软。淡淡的来了一句:“……你还别说,真让这禽兽蒙对了。这样吧,回头哥哥奖励你两一人一只肥羊。”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塔西才不管呼延狼把他也当作禽兽对待。只要小白有肉吃就行。反正他一直把小白和小苍当兄弟养着。 说话间,娄恪与几位教头都过来了,眼巴巴的等候呼延狼下达出击的命令。少年营的战功可不是一般的奖励,那是和荣誉、晋升、奖金直接挂钩的。一个三等功的奖励,就足够一个七口之家过一年富裕日子了,谁不争先? 第六十六章 阴山设伏 唐代杜牧写过一首小诗《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江淮地区的池州,清明祭祖,阴雨绵绵,刚在坟头烧完冥币的祭奠者,心情和阴雨天一样糟糕。杜牧将这种内心的伤感和阴雨场景糅合在一起,用“断魂”二字加以描述,既有画面感,又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受。 其实,“断魂”二字用在此处不合适,有些追求合辙押韵的嫌疑。除非池州方言要求,必须用这两个字才是最准确的表达,否则,笔者会认为,“断魂”二字用在被某种超大型食肉动物追在屁股后面撕咬,而且眼看就要被咬住了的那种肝胆俱裂式的恐惧才最贴切。哥斯拉的形象就比较合适。试想,成百上千的人拼了性命一样逃窜。一口气跑出百米,回头一看,哥斯拉的大脚丫子,仅仅迈出一步就越过头顶。特别是随着特斯拉大脚的每一次落地,都能将数十人踩进泥土里。这种无尽的绝望和恐惧,用“断魂”二字描述才最贴切。之所以这么说,不是文学批评,而是自我感受。 此时此刻,呈现在呼延狼和塔西他们眼前的正是断魂般的画面:二三百人惊魂不定,绝命狂奔,在弯弯曲曲的峡谷里拖出一条二里多长哩哩啦啦的队形。逃跑的队伍中,有骑马的,有骑牛的,也有坐车的,还有步行的。有人拖儿带女,有人踉跄独行。有人只顾着逃命却身无长物,有人怀里抱着可怜的财产却丢了家人。有人悲痛欲绝,有人茫然无知。有半大孩子,怀里抱着咩咩叫的小羊羔,眼泪汪汪的拽着父母的衣袖,跌跌撞撞的跟着跑。有小女孩跑着跑着摔倒了,爬起来却找不见了自己的家人…… 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多是惊恐的眼神,无助的表情。即便将所有的形容词用尽,也不足以形容人类在求生面前的各种表现。 这条山谷呈哑铃状,绵延五十里。中间窄,两头阔,进来容易出去难。东出口进入武川镇管辖,西出口进入怀朔镇辖地。呼延狼他们守在西出口设伏,峡谷两头的山顶上设置岗哨,谷内的情景一览无余。 “娄营长,你带一个排的人过去,将这些人拦下来,问问究竟怎么回事!”呼延狼命令道。 “是!”得到命令后的娄恪,一脸严肃的转身带人下到谷底。 少年营的宗旨是军令如山!不管平时彼此关系如何,一旦进入战斗状态,指挥员的命令就是天条,即便错了也要执行。纠错是战后的事。所以,娄恪先前对呼延狼的那点不服气,此刻可不敢表现出来。 不一会儿,走在前面的逃难者被迫停下脚步。不知道眼前这三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兵卒是敌是友,逃难人群顿时慌作一团。前有阻挡,后有追兵,今天算是插翅也逃不出去了。绝望之下,多数人索性蹲在原地大放悲声。哭声是可以传染的,一个人的哭声刚起,立刻引起连锁反应,拥挤在一起的数十人跟着也哭了起来。后面的人一看势头不对,掉头就往回跑。还未跑出几步,却发现不对,也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有头脑机灵一些的大姑娘,小媳妇,想借机跑进旁边的灌木从中躲藏起来。却不料,灌木丛中居然有人比她们还提前隐藏起来。 隐蔽起来的少年营士兵,无意中被人撞破,不得已,只好现身。并将躲在后面的难民全部驱赶到前面去,一并交给娄营长。 娄恪带人将所有难民引导到山口外的隐蔽处,简单询问了几句后,挑选了几名口齿伶俐,还未被吓破胆的老者带到呼延狼面前说:“这是我们长官,你们几个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向我们长官说清楚,不要有任何隐瞒。” 几位老者见眼前这些青少年精神抖擞,眼神锐利,浑身散发着冷冰冰的杀伐之气,不免心生畏惧。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形形色色的兵卒他们见过不少,可眼前这些人的着装怎么从未见过?既不是大魏镇兵军服,也不是蠕蠕强盗服饰,更不是高车蛮人装扮,他们是从哪来的?别刚逃出狼嘴,又掉进虎口才好。 心生狐疑,又见对方不似要立刻杀了自己的样子,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不知各位军爷在哪里驻守?” 一听这话,娄恪立刻呵斥道:“废什么话!长官问你话,如实回答便是,瞎打听什么?再敢多嘴,立刻斩首!” “军爷息怒,小老儿知错了。”那老者闭上嘴,不敢再多事。 此时此刻的呼延狼,双目半睁半闭,一句话不说。看他披甲执锐,配刀在侧,一脸严肃的站在那里,颇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只有一米六五身高的他,常年跟高欢和司马子如、蔡俊等官宦子弟在一起厮混,有样学样,照猫画虎,或多或少能彰显出一股不容轻视的霸气来。特别是身后还有身背长弓,肩头落鹰,容貌英俊的塔西和娄恪他们几位营长狐假虎威的衬托,上位者的气势更加鲜明。 “各位军爷,老朽不敢有所隐瞒。我等皆乃武川镇民。我是武川镇青石堡堡主刘贵贵,军爷有话尽管问,老朽断不敢藏私。”刘贵贵见对方不愿泄露身份,将刚才那位碰了一鼻子灰的同行者往自己身后拉了拉,主动上前解说。 问话归问话,救人归救人,但不能让这些难民知道少年营的存在。 眼下的少年营在怀朔一带还属于机密,其他地方的人更是闻所未闻。知道特战队和少年营存在的人,要么是内部人,要么是死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嗅觉灵敏,好奇心强,通过蛛丝马迹,判断出有一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强悍势力隐藏于阴山之中。对于这样的传闻,聪明人选择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自以为实力不俗的人才想打探究竟。至于那些普通人,即便事实摆在面前,因为事不关己,他们也会漠不关心。所以,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少年营,至今还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机密。也有人试图跟踪调查,结果就是把自己变成无影无踪的一缕青烟。 地处阴山深处的少年营基地,二十里之内已经没有人烟,相邻的土地也早已被华北贸易商行高价买断。少年营离开基地的所有实战化训练,大多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进行,而且是经过乔装改扮后,以小规模,分期分批进行。如此而为,保密因素占有很大成分。 严格说来,成建制调集少年营出战,除了去年冬天剿灭巴尔哈拉之战,这是第二次。所以才有娄恪对几位老者的呵斥。 呼延狼眯起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故意给眼前几位难民造成居高临下的压迫感,然后语气平淡的问:“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军爷,是这……”刘贵贵一揖及地,先给众位军爷施了一礼。直起腰来叙说道:“今早起来,小老儿刚刚推开房门,就见我叔伯兄弟背后中箭,浑身是血的躺在门口。我把他救醒后方才得知,他们堡子昨晚被蠕蠕人抄了窝,全堡五十多口尽数被俘,还杀了四五人。他是半夜上茅厕才躲过一劫。逃跑途中被人射中后背,侥幸不死。他提着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才到我家,可惜已然油尽灯枯。小老儿是青石堡堡主,不能眼看着全堡人也被蠕蠕人掠了去,这便领着堡子里的人全数逃了出来。” 呼延狼问:“你们既然是武川镇民,为何不去武川镇给镇军府报信,却要逃往怀朔这边?” 刘贵贵说:“报了、报了,小老儿派人去镇军府报信去了。可我们堡子去镇军府一马平川,全堡百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去武川镇危险的很。堡子离山口近,历来躲避战乱都是进山的。” 呼延狼敏感的发现不对,狐疑的问:“你说你们堡子只有百十口人,眼前这些逃难的人至少二三百,这是怎么回事?” 刘贵贵回头扫了一眼百步之外瑟瑟发抖的人群道:“这些人不止我们堡子的,还有其他几个戍堡的镇民。”说着,把旁边的另一位老者拽过来道:“这是黑石沟的二板头。二板头,你给军爷说说你们戍堡的情况。” 名叫二板头的老者,本来一脸茫然的不知想些什么。经刘贵贵这么一拽,才从迷茫中清醒过来。醒过来的他,敏锐的感到眼前这个不怒自威的青年人不像坏人。既然能心平气和的听众人说明缘由,而非暴力审问,说明他们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他们的人明显早已守候在这里,说明他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向自己等人寻问,无非是核实情况而已。想到这里,这位来自黑石沟的老者,忽然跪在呼延狼脚下,呜呜咽咽的哀求道:“……军爷,行行好,求你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吧!啊啊啊啊啊……死了,都死了。黑石沟除了我们这些妇孺老幼,七十多个青壮后生都战死了。天爷爷哪,七十多个后生啊!呜呜呜呜……千刀万剐的蠕蠕胡子……” 第六十七章 武川难民 看着眼前这些军爷一个个脸色凝重,眼圈发红,其他老者也基本可以确定呼延狼他们不是敌人。几人当中一位年纪约五十岁上下的老者上前说:“我是敖汉堡的,是一位从四水沟逃出来的老友给我报的信。他说他们那里也被蠕蠕人祸害了,全部房舍毡包烧的片瓦不剩。因为提前得到消息,我才能率领全堡镇民出逃。路上与这几个堡子的人凑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听武川镇几个戍堡的老者叙说,呼延狼现在基本明白了,阿那瑰是昨晚后半夜开始对武川镇周边的戍卫堡垒动手的。主要目的应该是抓俘虏,补给养,扩充阵容,裹挟镇民一起围攻武川镇城。也就是说,吕二计划的集中兵力合围一部的部署,还未实施之前,就已经落空了。阿那瑰的兵马是化整为零,先扫荡武川镇外围的戍堡。一方面是让武川镇城得不到及时救援,另一方面是裹挟俘虏一起攻城。一箭双雕啊! 现在的呼延狼,早已不是整天为填饱肚子而处心积虑的狼崽子了。仅就这样的思考方式,也说明他成熟多了。一直以来,因为躲在高欢的羽翼下生活,难免不爱动脑子。今天第一次带兵出战,一切都要自己拿主意。稍有不慎,就会给少年营造成重大损失,他不得不将所有问题想清楚,所有疑点想通透。 欢哥曾告诉他,思考问题的最好方式叫“辩证法”,任何问题都可以套用辩证法加以思考。还有一种方法叫“换位思考”,特别适合战场指挥员。就是把自己当成对方,设身处地的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问题,做决策。如此就能想出应对的办法。 呼延狼把自己想成阿那瑰。那么,此时的阿那瑰,最想要的是什么?为了达到目的,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按理说,阿那瑰现在应该不想让人知道他的阴谋。可听这些人说,袭击抄掠他们的就是蠕蠕人。眼下靠近三镇的只有阿那瑰的人,显见阿那瑰并不在乎暴露自己的目的性。难道他原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或者说他来不及掩藏自己的本来面目? 等等……知道阿那瑰在边境一带屯驻兵马这事,好像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三镇的军政长官是不是也知道这个消息,仔细想来,还真不一定。即便他们也得知有几千人屯驻在附近,大概也不能确定那是阿那瑰的人。首先,婆罗门派来迎接阿那瑰的两千人就不能算在阿那瑰名下。另外两支人马的驻地,并不完全算在大魏境内。那块区域是两国边境的缓冲区,没有明确的界限。厍狄盛饲养的军马经常过界放牧,蠕蠕人屁都不敢放一个。阿那瑰大概也是吃准了怀朔镇的杨钧和武川镇的贺拔度拔不会计较这事。再说,那一带已经被一个自封为敕连头兵豆伐可汗的家伙霸占了,虽不驻一兵一卒,可名义上还是没有归还给新任的蠕蠕王。如此一来,蠕蠕人犯事,就不能算在他阿那瑰头上。阿那瑰是蠕蠕人,婆罗门同样是蠕蠕人,其他蠕蠕人也是蠕蠕人。不能是个蠕蠕人,就要说成是阿那瑰的人,对不对? 阿那瑰虽是朝廷敕封的蠕蠕王,可他这个蠕蠕王一直没有实际“到任”。这一点,北部三镇的人都能证明。妇孺皆知,阿那瑰身边只有五十来个侍卫可以指挥调动,其他任何蠕蠕人侵扰劫掠北部三镇,都与他阿那瑰没有关系,对不对? 换句话说,此时此刻,只要是蠕蠕人干下的坏事,只能归罪于婆罗门和敕连头兵豆伐这两位僭越自封的“伪可汗”。婆罗门派来迎接他阿那瑰回归草原的两千人,当然受婆罗门节制。另外的两支人马,名义上是敕连头兵豆伐的属民。有人说阿那瑰反叛朝廷,谁会相信?无稽之谈! 想到这里,呼延狼进一步问道:“你们这些人分别来自几个戍堡?是不是相距不远?” 敖汉堡的那位堡主回答道:“我们来自六个戍堡,彼此相距二十里左右。四个堡子在武川镇西头、翻过这座山就进入怀朔镇辖地了。另外两个在西北方向,靠近怀朔镇军马场。” 呼延狼问:“为什么不往军马场跑?” 那人答道:“我们也想,可蠕蠕人在中间挡着,过不去,只好往南,去黑石沟。没想到,黑石沟也被祸祸了。” 呼延狼继续追问:“蠕蠕人是不是以俘虏你们为主,对于反抗者才大开杀戒?” 另一位老者抢着回答:“是了是了。他们闯入堡子后,不管青红皂白,直接放火。把老弱妇孺和牲畜关在一起,十四岁到五十岁的男丁关在一起。只要老老实实听话就不杀。” 刚才哭天抢地的那位老者补充说:“我们堡子的后生们,就是因为反抗,才遭了蠕蠕人的毒手。” 呼延狼以寻问的眼神看了塔西和娄恪他们几个一眼,意思是,这些人的话可不可信? 娄恪点头,认为几位老者所言非虚。其他几位营长也表示认同。塔西低头想了想,替呼延狼核实道:“你们六个戍堡的人,各自相距二十里,怎么能凑在一起逃难?还有,那一带的地形我熟悉。不管是往西,还是往北,进山就能避开蠕蠕人,你们为什么舍近求远,往怀朔方向来?” 刘贵贵带头解说道:“好我的小军爷,许是老朽几个没把话说明白。蠕蠕人是每个堡子派百十个骑兵。有的堡子反抗,时辰就拖得久些。有的堡子还懵懂着呢,一锅端了,费时就少些。他们主要是俘虏人,抢牲口。忙忙乱乱中,难免遗漏几个人。如此,我们这些提早得到消息的堡子才能安然逃脱。你们看看,我们有人骑马,有人骑牛,还有步行的。就说老朽吧,本来是想去镇军府躲避顺便报信的。可走了一截觉得不对。我们那里到镇军府,一路上无遮无拦,蠕蠕骑兵若是追来,躲无可躲。七拐八弯,磨蹭到天亮了,正好碰上他们这些人。众人一商量,还是进山躲避比较保险。哪曾想,后面瞭望的人说,蠕蠕骑兵已经追来了!就这样,我们一口气跑到这里。” “有多少蠕蠕人?”娄恪问。 “这……人倒是不多,二十几个……”刘贵贵不好意思的回答。 “什么?二十几个追你们二三百人?你们手里的兵刃是烧火棍吗?”娄恪愤怒道。 “……军爷,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看到的是二十几个,可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追兵啊!各位小军爷也看到了,我们多是老弱妇孺,不敢、不敢停下啊!再说,那些年轻后生都是各堡的农人牧户,哪杀过人啊!所以……” 刘贵贵力图消除误会,不想被这些少年人看成稀松软蛋。好赖自己也是一堡之主,手下管着百十个镇民呢。若不是逃到这陌生之地,身边也没有几个得力帮手,岂能叫你这黄口小儿三番五次的呲哒责骂? “追兵离你们有多远?”娄恪继续问。 “不知道,先是吊在后面五六里,跑着跑着就不见了……”五十多岁那位回头看了看说道。 根据欢哥的安排和这些人的说法,结合已经知晓的关于阿那瑰、婆罗门的情报,呼延狼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阿那瑰确实要大规模的搅起一潭浑水。如此而为,只能有一个解释,婆罗门离此不远了。或许已经开始攻击某个地方了,比如沃野周边,或者直取沃野镇城。婆罗门在西,阿那瑰在东。待两翼扫荡清之后,胁迫大量的镇民,东西夹击,合围怀朔镇城。到时候,围攻怀朔镇的敌人总数就不是几千、几万了,而是几十万人。几十万人的规模,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边境骚扰劫掠,而是一场战争! 如果阿那瑰的阴谋得逞,那么,扫荡武川这边的蠕蠕人会扩充到两三万。婆罗门那边甚至可以扩充到十余万。如此局面,就算怀朔镇连吃奶的婴儿动员起来据城而守,四万人面对十几万人的围攻,又能坚持多久? 想到这里,呼延狼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佛祖保佑,千万不要让自己的推想变成现实。这些年,镇兵镇民当中本就有人鼓动对抗朝廷。包括我们这些人,之所以秘密发展自保力量,不也是希望有那么一天吗? 问题是,欢哥苦心孤诣的打拼了一年,就是不想战乱发生在怀朔镇周围。蠕蠕人这么一捣乱,或许就是干柴遇到火星子,谁知道会不会引发一场超大规模的火灾? 仔细想想,五原那边应该算固若金汤。除了石门障一个入口,只有走水路才能靠近五原城。没有绝对实力,蠕蠕人连石门嶂也过不去。 五原是我们这些人的老巢,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欢哥这大半年不惜靡费,已经把五原南北二城修建的坚如磐石。周边几个废弃的鄣塞也重新修缮一新,足以抵抗中等烈度的攻坚战。昨天又调去一千少年营士兵帮助防守,应该万无一失。穆老二手中的火雷可不是吃素的,虽然十个有三个炸不响,可七个炸响就足够敌人喝一壶了。 就在呼延狼分析眼前局势时,旗语兵发出示警,大约有四百骑兵向这边激进。 第六十八章 首战告捷 且说疾驰而来的四百多蠕蠕骑兵,在山谷里拖出一条三里长的队形,马蹄踏出的轰隆声由远及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进入了伏击圈。从队形和行进速度看,这些蠕蠕兵似乎不是追杀先前那二三百难民的,倒像是有什么紧急任务需要去完成。 敏锐的发现这一点后,呼延狼指着队伍中一名骑手对身边的塔西小声道:“看见那个领头的没有?对,就那位满脸胡子的。” 塔西定睛看了看,点头道:“看见了。” 呼延狼说:“战斗开始后,你负责抓那家伙的活口。” 塔西道:“是!……不过,阿狼哥,要活口干嘛,小弟一箭射死他得了。” 呼延狼白了塔西一眼道:“你的直觉不是很灵敏吗,这个时候怎么瞎捻了?看不出来吗?这些人有问题,不像是追杀那些逃难者的。” 塔西定睛看了看道:“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呼延狼奚落道:“直觉,我也是凭直觉看出来的。” 塔西一听呼延狼的语气,知道他在嘲笑自己,便没好气道:“你耍我……算了,不和你争,我回去跟欢哥说……” 呼延狼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吓唬说:“你敢……算了,我也不给你解释了,等抓到活口你自然就明白了。准备好响箭,听我命令。” 塔西一副不和呼延狼一般见识的表情。先给小白戴上眼罩,将牠塞进一个布袋。然后取出一支响箭搭在弓上,只等呼延狼一声令下。这个时候,其他几位营长也进入各自位置,神色严肃的等待着攻击命令。 呼延狼布置的伏击点并不复杂,充分的利用了地形优势。他在两侧山梁上的灌木丛中,根据山体落差,按照远、中、近射程,分上、中、下三层各埋伏了五百弓弩手。如此分层次布置的好处是,弓箭手互相不遮挡视线,也不会伤着自己人。战斗开始以后,可以确保第一波攒射,所有人都能同时发射,并覆盖整个战场。这里原本是为两千蠕蠕兵准备的伏击战,所以呼延狼要求每名士兵射出十箭之后,再进行近战。现在仅仅来了四百人,每人十箭,那就是万箭齐发。四百多人马,每个活物身上平均二十五支箭,差不多就是一只刺猬的形象。如此劈头盖脸给敌人来一波飞蝗一样的密集攒射,然后再来一波砍瓜切菜般的厮杀。想必剩下的敌人,能够喘气儿已经不多了。另外一千人,五百人兜底,五百人扎口,四百多蠕蠕人陷入这样的口袋阵,插翅也难逃了。 等敌人前锋即将到达山口位置时,呼延狼命令塔西发出战斗开始的第一支响箭。 塔西早已准备妥当,呼延狼话音刚落,他的弓弦便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紧接着一支离弦之箭直冲云霄。伴随着箭矢刺向天空的瞬间,一声尖锐的哨声同时响起。继而,漫山遍野的少年营士兵钻出灌木丛。 别说是久经战阵的蠕蠕骑兵,即便是普通的边境庶民,此刻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四百多疾驰中的蠕蠕兵,不用首领下令,各自都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突发的不利局面。 此等凶险的情况下,没有经验的新兵蛋子一定会拽马扥缰,停下脚步。而经验老道的骑兵油子,不仅不会停滞,而且要打马快速通过。只有这样,设下埋伏的人才能少射几箭,也才能最大限度的减少己方的伤亡。一旦停步不前,擎等着被射成刺猬吧。 果不其然,队伍中那位满脸胡子的头领稍微愣怔了一下,立刻发出“冲过去”的命令。紧接着,整个疾驰中的队伍,毫无阻滞的发起了冲锋。 再快的战马,也不可能比弓箭快。蠕蠕骑兵的战术固然值得称赞,少年营的一千弓箭手也不是吃素的。上中下三层,远中近三段,山谷两边同时发射,强弓劲弩争先恐后。眨眼之间,疾驰中的战马一个踉跄,接着就是人仰马翻,骨断筋连。 当然,这样的镜头属于极少数。大多中箭的战马依然马不停蹄。大多数中箭的骑兵并未栽下马背。第一波攒射,确实给敌人造成面杀伤,但依然没有阻滞敌人冲锋的脚步。没有反抗的移动目标射击,少年营每天都要练几次。谷底的蠕蠕骑兵只顾逃命,正好成了这些少年营新兵的练习靶标。紧接着,第二波攒射飞蝗一样射进三里长的队伍中,不求一箭毙命,但求射中目标。 塔西射出号令响箭之后,算是完成了阿狼哥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第二个任务是活捉蠕蠕头领。这种情况下抓活口,必须“射人先射马”。他在箭囊里挑出一支铁质硬箭,稳稳当当的搭在弓弦上,瞄准那位头领的坐骑,弓响箭出,不偏不倚,正中马腿。只见那战马左腿崴了一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整个身体翻飞起数丈高,轰隆一声跌落在地。 草原人自小生活在马背上,面对马匹做出的各种危险动作,他们都有应对办法。那蠕蠕头领也不白给。既然能成为一支队伍的头领,自有他的过人之处。当胯下坐骑左腿矮下去的瞬间,他就敏锐的发现要出事,立刻来了一个右脚离蹬,左脚猛踹,整个身体凭空飞了出去,转瞬间避免了一场被自己战马砸成肉饼的悲剧。 一条命暂时保住了,可眼前的情景比死了更麻烦。抬头看看,山坡上射下来的箭矢比苍蝇还多。几个呼吸之前还是四百生龙活虎的蠕蠕勇士,转眼之间就有一半人马中箭死伤。怎么了这是?什么人给自己设伏?知道自己去怀朔的事不超过五个人,而且是今天上午做出的决定。下午就有人在这里埋伏自己,怎么可能? 一脸懵逼的头领,一边连滚带爬的躲避着飞奔而过的战马,一边想着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这时,护卫他的几名骑手本来已经冲出几十步远了,忽然不见了头领,赶紧调头寻找,这才发现头领已经跌落马下。几人下马围拢过来,将头领扶上另一匹战马,准备继续冲锋。 名为射雕手,塔西的绝技可不是吹出来的,那是他从七八岁开始一箭一箭射出来的。人常说,神枪手不是天生的,而是子弹喂出来的。神箭手更是如此。箭术方面,塔西现在只服高欢。虽然如此,也还有尊重高欢的成分在里边。所谓的“百步穿杨”射手,和射雕手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前者是射静物靶标,后者是射移动目标,根本不在一个量级上。 那蠕蠕头领刚刚跨上另一匹战马,抖缰绳,踹马镫,意欲再次冲锋。却不料,战马还未迈步,塔西的箭矢带着破空之声再次飞来,一箭射进马脸,疼得那畜生不管不顾的原地起跳,硬生生的将蠕蠕头领摔下马背,发疯一样蹿了出去。 几名护卫感觉不对,拔出佩刀向外警戒,仔细观察箭矢飞来的方向。可巧,塔西的第三支铁箭再次飞来,将其中一名护卫的战马脖子射了一个对穿。第四箭,第五箭,如法炮制。回来救援的四名护卫的四匹战马顷刻间重伤倒地,断绝了头领的最后一线生机。 惨烈的战斗只进行了一炷香时间,少年营的人马不伤一兵一卒,四百蠕蠕骑兵尽数被歼灭。原本要求每人射十箭,射到第六箭的时候,山谷里已经没有几个站着的活物了。 战马这东西,南人视为珍宝,北人并不稀罕。不是特别神骏的战马,北人只把它们当作一般牲口对待。四百多匹蠕蠕战马,换做在江南开战,一定会射人不射马,缴获这些战场珍宝。少年营同样不稀罕这些马匹,故而攒射起来毫无顾忌,无形中加快了战斗节奏。 塔西一直盯着那蠕蠕头领,手中弓箭从始至终封锁住对方寸步不能离开。战斗快结束时,他叫上十几名少年兵,直接将蠕蠕头领和他的四名护卫抓了俘虏。 战场审问,从来不会温情脉脉。三刀下去,连他娘和隔壁老王的龌龊事也尽数交待了。经过对那满脸胡子的蠕蠕头领审问,并与四名护卫核对,呼延狼得到如下情报。 这部分蠕蠕人要秘密进入怀朔镇腹地,先在乡下烧杀抢掠,造成恐慌。尽最大努力将镇民赶出乡下,往镇城里集中。目的何在,这位小头领不得而知。但酋长要求他,这件事务必在八月初九前完成。另外一个消息是,今天晚上之前,武川镇周边的戍卫堡垒全部清除干净。明天上午,蠕蠕人要围攻武川镇。 果然如自己才想的那样,阿那瑰的阴谋不仅规模宏大,而且成功率极高。呼延狼也学高欢遇到难事时,喜欢嘬牙花子的习惯,一边原地踱步,一边想对策,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娄恪他们几位教头营长,见呼延狼这副表情,也不敢插话,只好大眼瞪小眼的等他做决定。 第六十九章 二杨约见 八月初七上午,怀朔镇镇将杨钧的办公室里,杨钧、杨侃、高欢三人坐在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二杨神色平淡,衣着随意。反观高欢,身后站着两位脸色冷漠的带刀护卫,很明显,此时的他并非自由之身。 今天是他被关禁闭的第四天,终于等到了杨钧召见,或者叫提堂审问。奇怪的是,杨钧只叫来长史杨侃相陪,那位令人讨厌的周正没有在场,也没有安排军吏在一旁记录。现场气氛不算森严,但也不像老友重逢那般热情。 卫兵将高欢押进来时,杨钧恍若不见,自顾自滋遛滋遛的低头喝茶,样子看上去像在沙漠里走了三个月。一旁的杨侃也没起身迎接,只是提了提衣摆,象征性的掸了掸灰尘,然后示意卫兵将高欢安顿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被关了三四天,每天只给两个米糠窝头,一碗白水或野菜汤,高欢依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这让杨侃不仅暗暗佩服。见微知著,仅仅这么一个小细节,足以说明高幢主平日强健体魄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怀朔镇人人都知道,现在的高欢可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绫罗做账,貂裘为衣,生活豪奢得一塌糊涂。可这家伙被关在后院的黑屋子里三四天,吃不饱,睡不好,蚊子叮,虫子咬,怎么还能如此精神抖擞?唯一的解释就是,身体底子好,耐糙磨。 决定召见高欢之前,杨钧和杨侃预先沟通了一下。理论上讲,杨侃是杨钧的僚佐属官,一切都要依杨钧马首是瞻。 当然,杨钧拿捏高欢的目的,并没有瞒着杨侃这位新任长史。杨侃从鱼米之乡调任怀朔镇这等苦寒之地,真正的目标也是冲着高欢来的。所以,二杨在拿捏高欢这件事上一拍即合,但谁也没有取其性命的意思。杨钧是通过几个月的明察暗访,深刻认识到高欢这人不好拿捏。而杨侃年前就知道了高欢的实力和脾性,这家伙根本不是威胁几句就认怂的人。究竟该如何下手,才能让高欢服服帖帖的跟自己一起,走向一个更加广阔的政治舞台。在收拾高欢这件事上,杨钧的目的反倒单纯的多。 看着杨钧和杨侃在自己面前的刻意表演,高欢心里明白,二杨今天怕是要袒露心怀了。 昨天晚上,呼延狼委派塔西回来,将伏击蠕蠕人的经过以及他分析阿那瑰和婆罗门可能的阴谋等情况做了详细汇报。听完塔西的汇报后,高欢对当前情势更加清晰了。同时也为呼延狼的快速成长感到欣慰。 临时决定让呼延狼统帅少年营的新兵在武川与怀朔之间设伏,并不是他能掐会算。而是他忽然想起历史上的“六镇起义”。据说,六镇起义爆发后,当时的镇将就是眼前的杨钧,因为不熟悉怀朔镇的地形,没有派兵封堵这条山谷。结果,怀朔镇被起义军抄了后路,从而变成一座没有救援的孤城。之所以派呼延狼在此设伏,本意是锻炼呼延狼的统兵能力,也是预防阿那瑰利用了这个缺陷。没想到歪打正着,呼延狼提前破坏了阿那瑰的一个阴招。根据塔西的汇报,伏击战打得干净利索。两千少年营官兵毫发未损,四百蠕蠕骑兵尽数被歼,胜的毫无悬念。特别是呼延狼的指挥才能,可圈可点。 高欢坐定后,杨侃开玩笑说:“高幢主独处这几天,心情一定不错吧?” 高欢喝了一口茶,接着杨侃的玩笑,开起了二杨的玩笑:“托二位长官的福,食物可口,床榻洁净。蛙鸣为歌,犬吠为曲。冥想天地之理,苦思人间正道,所得颇丰,所得颇丰啊!高某在此谢过二位长官的照拂,他日必有厚报。” 听他这么调侃,本来稳重有度的杨钧也不禁失笑道:“不为人子的东西……在老夫面前也敢自称高某,哼!” 杨侃见高欢性情如此豁达,却又内心骄傲,不禁心生佩服,便呵呵一笑说道:“坊间传说你高欢仗义疏财,心胸开阔。可听你刚才之言,说要找机会报复回来。如此小肚鸡肠,难不成坊间传言有误?” 高欢也笑笑说:“街头巷尾的议论杨兄也信?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礼尚往来,乃我华夏传统礼仪。高某出身军户,性情确实粗俗了些。但尊老爱幼,敬畏尊长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对于两位长官的热情招待,高某感佩于心,岂能失礼?” “哼!油腔滑调的坊间传闻倒是没有失真!老夫还以为你身为渤海高氏一脉,又是铁骨铮铮的高谧高御史的嫡孙,怎么也应该有几根傲骨。不曾想,你一身匪气,三分市井,哪里有镇军中级军官的样子?……”杨钧的话听上去像责骂,但从他的表情上看,分明没有生气。 杨侃则笑眯眯的说:“高幢主自幼失去祖荫护佑,全凭自学成才。这话好像是你自己说的,对吧?” 高欢道:“没错,是我说的。栋梁之才不敢说,小聪明还是有一些的。” 杨侃道:“高幢主可知,小聪明用不到正道上,会惹火烧身的?” 高欢怔了一下,感觉杨侃话里有话。他看着杨侃,没有接话。 杨侃则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你将二三两幢调来讲武台旧营房隐蔽驻扎是几个意思?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 高欢笑不出来了。很显然,自己的一举一动,二杨了如指掌。但不知道,他们了解的情况,只局限于二三两幢的镇兵,还是包括其他内容?如此说来,二杨并非无能官僚。他们既然知道二三两幢的动向,想必阿那瑰的一举一动也应该是清楚的。想到这里,他语气平和的说:“既然如此,二位长官应该明白卑职调动兵马的原因吧?” 杨侃说:“猜到一些,但不敢肯定。总不至于是打算威胁我和将军吧?” 高欢道:“杨长史觉得卑职有那么蠢吗?” 杨侃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道:“高幢主,别卑职卑职的自谦好吗?你可以在将军面前自谦,在我名下就免了,杨某消受不起。” 高欢被杨侃带偏了节奏,只能顺着杨侃的意思道:“我这自傲不对,自谦也不对,难不成还能和二位长官称兄道弟?” 杨侃赶忙摆摆手说:“将军是长辈,断不可造次。至于我嘛,高幢主肯赏脸,求之不得。” 高欢没弄明白杨侃究竟要干什么。心说,这两人眉来眼去,一唱一和,难不成想卖了自己,还要帮着他们数钱?想到这里,故意把话往狠了说:“呵呵呵……杨长史,有话直说吧,无须兜圈子。天塌下来,高某扛着。想砍高某的头,砍了便是,何必又想吃荤,又怕恶心?” 杨侃看了一眼杨钧,见他微微颔首,给出一个肯定的眼神。转回头来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天也塌不下来。砍头的事嘛,以后再说。” 高欢大致明白这两货是什么意思了。他也不想和他俩兜圈子了,直接了当的说:“二位长官如果没有急事,还是听卑职说说打仗的事吧。” 杨钧眉毛一拧,眼神冷峻的看向高欢,一字一顿道:“打仗的事?你想干什么?难道你隐蔽在讲武台的镇兵,果真是心怀不轨?” 杨侃听杨钧如此说,急忙劝说道:“将军切莫误会,高幢主绝不会有此想法。” 高欢倒是没有因为杨钧的态度着急,仍然一副平淡的语气道:“杨将军,杨长史,卑职要说的打仗,并不是要针对二位长官图谋不轨,而是针对阿那瑰和婆罗门计划的一场大阴谋。” “他能有什么大阴谋?凭他在边境搜罗的几千旧部,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犯我北镇?笑话!当我杨季孙这个镇将是摆设?”杨钧的语气豪迈霸气,充满了对阿那瑰的蔑视。 “是啊、是啊,阿那瑰年初才受陛下册封蠕蠕王兼朔方郡公,身边不过五十名护卫。历时半年时日,也不过收拢起五千散民,哪里就敢冒犯我大魏天威?”杨侃适时补充道。 高欢不疾不徐的说:“二位长官有所不知。阿那瑰是没有能力侵犯北镇的。可婆罗门的实力犹在。麾下控弦之兵不少于五万。倘若他二人合兵一处,冒死一搏,说不定真能给我们造成大麻烦。” “五六万控弦之兵又怎么样?当年蠕蠕强盛之时,仅戴甲精骑就五十余万。太祖皇帝两路夹击,横扫万里大漠。经此一役,蠕蠕衰弱八十余年。现如今的蠕蠕汗国,国主逃亡,子民迸散,诸侯争权,一盘散沙。孱弱的像风摆杨柳,还敢兵犯我国?哼!借他几个胆!”杨钧越说越豪迈。 高欢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刚才杨侃提起二三两幢隐蔽讲武台驻扎,难道另有其意,是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 第七十章 自作多情 经过杨侃从中调和,高欢也尽量解释,杨钧心里的疑虑总算被打消了。 六百名镇兵,未经镇将下令调动,就不声不响的到了镇军府眼皮子底下。如此越轨行为,说你高欢意图不轨,已经是很给面子了。直接给你扣一顶意图谋反的大帽子,就地正法也不为过。所幸有杨侃从中圆场,高欢又是以镇兵巡逻拉练为由搪塞,算是勉强过关了。但是,老头依然一副不爽的样子,翻着白眼看高欢,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顺眼。 高欢一脸讪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卑职的错。本以为将军慈眉善目,定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不曾想,您老人家也小肚鸡肠。嘿嘿嘿……” “你少嬉皮笑脸!目无尊长的东西,亏老夫替你操心……”杨钧嗔怒道。 “卑职认错!正如您所说,阿那瑰那孙子乖巧听话,断不敢捋您老人家的胡须。婆罗门也一样,有勇无谋,草原野驴一匹,借他两个胆也不敢踏入大魏寸土。我错了!”高欢道。 听高欢夹枪带棒,明捧暗损,毫无道歉的诚意,杨钧气得真想砸了茶杯,拍屁股走人。可想想自己的身份,实在不该被这个市井无赖的几句话就气走。稳了稳情绪,干脆不再说话。那意思不言自明,是把接下来的话语权交给长史杨侃了。至于谈什么内容,谈到什么程度,他不离开,当然是要在关键时刻拍板定夺的。 说到底,杨钧是名正言顺的怀朔镇军政第一人,并且手里握有“开府授印”之权。就他本人的人品和能力来说,整个大魏朝也算是佼佼者之一。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高欢不仅知道眼前的这个杨钧,还知道历史上那个杨钧。六镇起义当中,杨钧是唯一一位领导全镇军民,誓死坚守镇城长达一年之久的边镇将领。可见老杨这个人并非稀松软蛋,他有他的骄傲,更有他的坚持。不管“六镇起义”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老杨都不该死在宵小手里,而且死的那么不值。 高欢想救下这个人。论能力、论才华、论人品、论行政经验,不仅杨钧是难得的治世人才,就连杨侃,也比自己手下的那些“出口成脏”的家伙强多了。如果能有二杨帮助自己打理眼下的这点家当,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当甩手掌柜了。行政管理是一门科学,绝不是那些靠喝茶、看报、溜须拍马耗时间的庸吏所能代表的。 心里有了这样的念头,高欢才不惜被关禁闭,甚至不惜处在被围城的困境中。这么做,只为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杨钧进行一次深刻的谈话。毕竟,挖大魏墙角的勾当,不那么光明正大。以自己现在的“龌龊形象”,谈早了,杨钧会把自己当神经病。不仅眼前的政治经济地位保不住,能不能在怀朔地面上厮混都难说。谈晚了,按照惯性定律推定,杨钧弄不好又会死在某个宵小之徒手里。 从情势上看,阿那瑰和婆罗门即将挑起的这场战乱,和历史上破六韩拔陵挑起的六镇起义有许多相似之处。所以,高欢很担心杨钧的宿命依然如旧。另外,也只有通过战争这样的绝对冷酷方式,才能让杨钧这样的封疆大吏真正冷静下来,思考国家和自己的前途命运。 杨侃感觉气氛缓和的差不多了,接着高欢刚才抛出的话题说:“高欢,不是我说你,杨将军不仅是你我的上官,也是我们的父辈。在尊长膝下谦卑有礼,这是我们这些做下属和做晚辈的荣耀。你可倒好,夹枪带棒,没大没小……算咧算咧,懒得说你咧。”最后一句,陕西冷娃的口音下意识的溜了出来。 杨侃这几句玩尿泥长大的朋友口吻,将高欢教训的一愣一愣的。正一脸不爽的杨钧听后,感觉心里舒服了不少,面色也随之柔和了。 杨侃趁热打铁道:“我来怀朔镇担任长史一职,时日虽不多,但是,耳朵里听到最多的就是你高欢的大名。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凶险吧?实话告诉你,若不是有将军护着,几个月前你就该命赴黄泉了。” 高欢愣怔的盯着杨侃,不明白他这么危言损听是几个意思。 杨侃白了他一眼道:“别那么看着我,以为我吓唬你啊?想想这一年来你都干了些什么,所犯下的罪责够不够杀头?哼!将军念你心存善良,治军有方。出任二三两幢军政主官不到一年,辖内民心思定,军心思稳。搞了不少基本建设,修缮了五原古城和几座鄣塞。特别是操办的幼童教育,深得将军嘉许。在你治下,就连不少孤儿寡母也有了自食其力的机会。总的来说,你管辖的五原和支就两地,确实安定有序。农牧产出丰盈富余,边境巡逻重新启动。更值得赞许的是,你自觉自愿的替镇军府分担压力,收拢了三四万失地流民。虽然在户籍一事上违法操作,却也是出于善意,情有可原。……诸如此类的事情还很多,杨将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呃……请杨长史说但是,我想听转折后的意思。”高欢口气轻挑的来了一句。 杨侃不搭理他的调侃,与杨钧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说:“但是,怀朔镇有人举报你巧立名目,巧取豪夺,以权谋私,以势压人。说你豢养私兵,意图谋反。说你勾结蠕蠕,出卖大魏。如果把举报罗列的罪名落实到你名下,哪一项罪名成立,都能砍了你的项上人头。” “……嘶……所以呢?”高欢问。 “所以,你要感念将军对你的不杀之恩。……那个……把华北贸易商行交给镇军府吧。另外,你养的那些私兵,一并交回镇军府,作为将军的亲兵使用。这两件事太招摇了,不做处理,将军没法向全镇十数万军民交待。” “……嗷……还有吗?”高欢问。 “还有……就是你私自铸币的事,一并做个了结吧。……唉!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怀朔镇的所有匠作,都是军籍在册的累世军户。没有镇军府许可,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为私人做工,难道你不清楚吗?虽然近些年军纪有些涣散,但不等于军纪不在。身为老军户,你比谁都清楚其中的规矩才对,何以知法犯法?”杨侃说到“铸币”一事时,没有从货币发行切入,而是从匠作军户的角度出发,避重就轻。他这是为哪般?难不成不想让杨钧明白货币发行的重要性? 说来说去,还是华北贸易商行和货币发行惹的祸。问题是,这两项营生交给镇军府以后,自己还混个屁啊!养家也罢,养兵也罢,没有白花花的银子,一切都白搭。听杨侃的口气,这一切杨钧已经谋划很久了。镇民举报的话纯属瞎扯淡,欲加之罪的小把戏而已。 “二位长官,刚才所说之事,卑职听明白了。容我好好想想,先不着急。眼下迫在眉睫的不是此事,而是打仗的事。容我……” 杨侃打断高欢的话,脸色稍显不悦的说:“高欢,我提醒你,别抱着金子跳井,要钱不要命!杨将军顶着各方压力给你留出一条生路,别不识好歹。” 高欢说:“我知道。正因为感恩将军,我才要说打仗的事……” 杨侃不给高欢说下去的机会,接着说:“……你虽身处北镇,但也该放眼天下。我告诉你,眼下除了南部边境魏梁对峙外,其他属国均安分守己。杨将军主政怀朔之后,励精图治,保境安民。今年的秋粮按三七分成,已经全部归仓储备。马场的军马,膘肥体壮,种群存活率大幅提升。镇民上缴的牲畜头数,足足比以往多出两成。十数万怀朔镇民安居乐业,地方宗族势力归心朝廷。当下的怀朔镇,民心安稳,地方安定,你这急不可耐的打仗之说,究竟从何说起?杨将军已经说了,阿那瑰也罢,婆罗门也罢,都不足为虑。还有谁能让你心绪不安?” 听杨侃如此说,高欢心里一阵凄凉。看来,这两人不把自己那点家当弄到手是不会罢休的。眼下北镇民不聊生的局面,在杨侃眼里已经是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了吗?不会吧?全镇粮食储备仅够半年嚼巴的,这叫吃穿不愁?我替你们收拢了三四万流民乞丐,才避免了无数次的饥民暴动,这能叫民心稳定?地方豪强,贵戚酋帅,差不多将户籍镇民都变成私人武装了,这也叫归心朝庭?这两家伙究竟是闭目塞听,还是对“盛世”一词有误解? 没错,怀朔镇今年是不缺粮了。可那是老高我通过私人关系,将沃野丰产的余粮差不多都倒腾到怀朔镇了。否则,有钱你都买不到粮食。 “二位长官,要不这样吧。你们实在不信卑职所言,那就即刻派出斥候,去武川和沃野查探一番,看看我的担心是杞人忧天,还是危险临近?”高欢本不想挑明了说,他最怕杨钧问他是如何知道的。那意味着,他高欢背着镇军府豢养私兵的指控是成立的。 担心什么来什么,杨钧果真问了一句:“你是如何知道武川和沃野可能出事了?” 第七十一章 多此一举 怕什么来什么,杨钧果然问出一句:“你是如何知道沃野和武川两地可能出事的?” 高欢脸上装的若无其事,实则内心得意的说:“卑职是二三两幢的幢主,麾下六百镇兵,治下五万镇民。每天除了关心他们的衣食住行外,更主要的是操心边境是否安宁。为此,卑职甚至动用了我家娘子的嫁妆,才勉强组织了几十人的舆情搜集小队,常年深入蠕蠕探查军情民意。人吃马嚼,收买线人,颇费财帛啊!将军,不谦虚的讲,如今蠕蠕那边发生的大事小情,都难逃卑职的眼线。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五月开始……” 正当高欢得意洋洋的想要大肆卖弄自己的功绩之时,杨钧忽然声色俱厉的冲着一脸得意的高欢怒吼道:“谁叫你多此一举了?” 这一嗓子不仅将高欢吼得哑口无言,怔在当场,就连杨侃也觉得莫名其妙。 只见杨钧横眉立目继续吼道:“简直是昏了头了!谁给你的权力,去干那些下三滥的勾当了?鼠目寸光,不堪重用的东西,气死老夫了!”杨钧拍案而起,疾步走动,花白的胡子随着他带起的风飘动。 高欢愕然的问了一句:“卑职做错什么了吗?” 杨钧气呼呼的斥责道:“还做错什么了,亏你说得出口!你这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高欢道:“将军何出此言?对敌侦查,料敌先机,方能有备无患,不是这样的吗?” 杨钧恨铁不成钢道:“那是指双方处于敌对的情况下。蠕蠕现在是我大魏藩属,睦邻友邦。阿那瑰是陛下新近册封的蠕蠕王,并朔方郡公,怎么能按敌人对待呢?你这脑袋里能不能有点大局意识?唵?是不是除了摆弄那些奇淫技巧,就知道饱食终日?唵?……虚有其表,马粪蛋蛋面面光,真个是闻名不如见面……”最后一句乡野俚语,杨钧是小声嘟哝出来的。 一旁发怔的杨侃,听杨钧一气之下连家乡俚语也出来了,忍不住嘴角一咧。心说,看来叔父是真的生气了。不是说好的,只是吓唬这小子嘛,干嘛真的生气? 杨钧发了一顿火,心绪稍稍平缓了一些,这才语重心长的解说道:“眼下我大魏国力日衰,朝野上下内耗严重。新皇登基以来,前朝欲孽四处作乱,反叛势力暗流涌动,豪强世家暗通款曲,朝中勋贵各有盘算。陇西、关中、燕赵、齐鲁,多地多次爆发民变。这种情况下,如果北部边境再不稳定,朝廷拿什么来应对嘛!” “……这些年来,朝廷以举国之力应对南梁蛮子,如今依然是犬牙交错,哪还有精力两面开战?南梁那边已经稳住了阵脚,我们再也不能像开战之初那样,一日几十里的突进了。前些日子朝廷传来邸报,扬州战事胶着,我方不断失去战略主动。估计长孙将军现在已经愁白头了吧。士业刚从南线调来不久,那里的情况他最熟悉。” 杨侃点头表示将军说的是实情。 “……所幸去年入秋以后,蠕蠕汗庭祸起萧墙。如今更是国家解体,子民迸散,我国北部边境的威胁基本消除了。年初,陛下之所以敕封阿那瑰蠕蠕王,并朔方郡公,目的就是要扶植他做大魏的傀儡,统辖剩余的五六万残兵散民,替我国抵挡来自高车人的威胁。如此难得的大好局面,你却自作聪明,无事生非,真是愚不可及,愚蠢透顶!枉我还以为你胸怀锦绣,心有乾坤。现在看来,你只配做一个商贾贱坯,实在难堪大用!” “……你以为朝廷将老夫从华洲刺史任上调来怀朔镇是为什么?就是不想北部再起边患,集中力量应对南朝。现下朝中有人奏请朝廷“改镇为州”,化武威文,和睦诸邦。老夫的使命正在于此。” “……你以为老夫迟迟不对你动手又是为什么?唵?……若不是士业多次向老夫举荐,说你对军政两方面事务都有独到见解,而且手段新颖,处事公正,心系苍生。未来镇改州以后,或许可以协助老夫造就一番惊世伟业。以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再有十颗脑袋,也不够老夫砍的!” “……还有,你鼓捣的那个狗屁华北贸易商行,充其量就是一个手工作坊加临街门面的小儿把戏,能有多大出息?百斗金银,万顷良田,老夫都不放在眼里,焉能觊觎你们一帮纨绔子凑合出来的一个规模稍微大些的杂货店?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用你那猪脑子想想,老夫家学渊源,举秀才出身。上三代均为大魏高官,深受皇恩泽被,岂能与商贾贱业为伍?老夫放任你胡作非为,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一块治世安邦的材料。这些天,士业不断在老夫耳边替你吹嘘,说你是不世出的奇才,有宰辅之能。现在看来,言过其实,不过尔尔。” 说到这里,杨钧看了一眼杨侃,眼神中显然有责怪的意思。杨侃则神色惨然的样子,好像是说,我也没想到高欢这小子这么不守规矩,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自大自傲…… 二杨暗中眉来眼去,并没有逃过高欢的观察。他只是有些糊涂,一位镇将,一位长史,口口声声要自己交出贸易商行,交出铸币技术,摆明了是要借助公权力侵吞个人财产。怎么说着说着,就高大上了呢? 听杨钧一番“义愤填膺”的责骂,好像是说,针对他的这一切操作,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杨长史,他这位镇将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早在他到任怀朔镇将之前,杨侃就已经通过书信,极力向他推荐自己。 回想起来,杨侃调任怀朔镇军长史之前,好像在汝阳王元悦麾下担任骑兵参军。……不对不对,印象中,他是给扬州刺史长孙稚当幕僚,具体职务应该是录事参军。去年春节前,他陪长孙尚秘密调查自己时,好像已经在扬州刺史名下供职了。……算了算了,此事以后有时间,须好好问问锦娘那妮子。长孙尚和长孙稚究竟什么关系,至今还是个迷,太不应该了! 等等,杨侃凭什么给杨钧写举荐信呢?而且杨钧还信了他的鬼话?难道他俩私交甚深?家族世交?忘年之交?官场之交? 要说,以汝阳王元悦的身份,或者以长孙家在大魏朝呼风唤雨的底蕴,举荐杨侃来怀朔镇给杨钧当长史,这事不算难。难就难在,杨钧有“开府授印”之权。他可以自己任命自己的属官僚佐,只需向吏部备案即可。没有特别条件,杨钧不可能让汝阳王或长孙家,把手伸进自己的裤裆里胡搅蛮缠。政治站位这种事,选错了位置会出人命的!杨钧久历官场,不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凶险。除非他们是一个阵营的。 听他俩的口音,好像是陕西一带的。浓郁的关中强调很有特色。那首著名的华阴老腔怎么唱来着?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嫑牛。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没料想把肚皮挺在前头…… ……等等,弘农华阴,华阴杨氏。卧槽,这两人会不会是同宗同族的亲戚啊?杨钧有一位族兄好像叫杨播。而杨侃的父亲正是杨播,字元休,改字延庆,弘农郡华阴县人。举秀才出身,初授中散大夫,历任给事中、龙骧将军、员外常侍、卫尉少卿、太府卿,迁侍中、华州刺史,封华阴县开国伯。曾随军大败柔然,南征淮河,平定泉荣祖起义。直方居性,为外戚高肇所忌,令御史王基弹劾,罢官为民。高肇伏诛后,冤屈斯理。 想到这里,一脸懵逼的高欢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合着二杨是叔侄啊!你爷爷的,瞒的我好苦。自己的记忆中,杨钧和杨侃,单拿出来都有些印象。从来没有将二人放在一块想。如果她俩是叔侄,便能理解杨钧到任怀朔镇将这几个月,对自己这个所谓离经叛道,以不正当手段获取职位,钻研奇淫技巧,钻营商贾之道,却不务正业的幢主不闻不问的理由了。即便各种举报堆积如山,他也不砍自己的项上人头,原来是杨侃从中调和的结果啊!杨钧只不过是从头至尾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 这叔侄俩,可真够“坏”的! 看来,结束这场危机之后,要好好查查二杨的底细。历史上,叔侄两人好像都死于非命。整个弘农杨氏也差点两次被灭族。不出意外的话,杨钧应该死于三年后的怀朔保卫战。杨侃应该是死于十年后尔朱天光的报复。 杨家人心地善良,不能就这么英年早逝了。就冲叔侄俩出于爱惜人才,花费这么多心思考验自己的人品能力,其情感人,其心可嘉。老高就费点心思,救下你们两条命吧。谁叫我菩萨心肠呢! 第七十二章 战争新解 明白了杨氏叔侄的关系和良苦用心之后,高欢的抵触情绪也消失了。叔侄俩将心事说破,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双方的本意都是想将对方收归帐下,为己所用,并无恶意。 现场气氛和缓以后,杨侃让勤务兵进来重新甜茶续水。高欢放下心理防线,以晚辈的角色重新定位。 三人闲聊之时,他决定不再急着提起阿那瑰的阴谋。有四百特战队员在城内防守,有六百麾下镇兵城外策应,阿那瑰即便现在兵临城下,也不至于立刻破城。如果不把杨氏叔侄的思想工作做通,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演变成不欢而散。他想到一个不着边际的切入点,决定慢慢引导杨氏叔侄进入自己的节奏。于是,说起了关于战争的本来属性。大意是这样的。 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打仗。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也是打仗! 说它最难,是因为人与人之间,为了消灭对方,必须寻找一个能够迷惑并说服自己的理由,才能心安理得的去剥夺对方的生命。发动战争的一方和遏止战争的一方,都要相信这个理由是对自己最好的理由,都标榜自己站在正确的一边。小则说战争对我有利,中则说战争对我们有利,大则说战争对我们大多数人有利。挑起战争的人指责对方是最大的威胁,所以要先杀了他们,避免有朝一日被他们所杀。遏止战争的一方说,对方霸道无耻,欺人太甚,意欲剥夺我们的生存权。所以我们要誓死反抗,夺回属于我们的权利。 说它容易,是因为一场战争下来,所有难题都消失了。无须再争论谁对谁错,谁多谁少。 细思极恐的是,有史以来,参与战争的所有人,理所当然形成的“政治正确”的群体意识背后,有一个道理从来不曾有人愿意提起。那就是:谁有权力剥夺别人的生命权,生存权?即便是以“大多数人的共识”理由为支撑,难道就可以剥夺极少数人的生存权吗? 古今中外,许多有识之士,或战争的主导者,或战争的实际参与者,都曾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探索过战争的后果。于是有了铸剑为犁,有了与世无争,有了极大地丰富物质财富,以期换来一个和睦相处,万世太平的生存环境。可结果如何?人生不过百年,百年后又是一个新的轮回。也有人总结出另外的结论,于是有了更大规模的扩充实力,将更多的资源投入到针对下一场战争的准备当中。 事实上,人类完全可以不用战争来解决争端。问题是,“人生苦短”的局限性,让战争成为解决争端的最便捷、最有效的手段。 辽东一带有个著名的段子: 你瞅啥? 瞅你咋地? 再瞅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 于是,一顿老拳过后,世界安静了! 再比如对能源的争夺。从最初的森林资源,到煤炭资源,再到石油资源,每一次新能源的发现,都会用战争的方式来解决分配权。其实,当地球自然资源枯竭以后,还有太阳能,风能,宇宙其他星球上的资源可以利用。如果把战争的投入转移到科技开发,人类即使到了灭亡那一天,这些资源也开发不完,何必非要在一只羊身上薅羊毛呢? 问题是,总有人贪心不足,欲壑难填,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占有最多的资源和资源分配的话语权。而这样的贪婪是以剥夺他人占有资源的份额和话语权为前提的。于是,战争就成了解决这些矛盾的最终办法,并由此而达到一个新的平衡。然后是新一轮的矛盾铺垫,直至下一次战争来临。循环往复,以致无穷。 所以说,人类的贪欲不灭,则战争不灭!即便大同社会实现了,战争的危险同样存在。因为丰富的物质满足和高度的精神满足,不足以消灭人类永无止境的贪欲。这便是战争的本质。 高欢思考战争的本质,并不等于他是一个反战人士,和平主义者。恰恰相反,正因为他深刻理解了战争的本质特征,他才更喜欢用战争的形式解决问题。理由也很充分:既然战争是永远无法避免的,又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手段,为什么不用呢?何必装什么人文关怀,悲悯苍生? 人不能太理智,理智会让一切变得冷冰冰的。人又不能太感性,感性是对人性贪欲的放纵。 “一派胡言,简直是歪理邪说!”听高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杨钧不但没有被他的理论说服,反而气得胡子飞扬,嘴唇颤抖。 “别急别急,您老这么大岁数,发脾气对身体不好。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有不同意见,我们可以相互探讨,对不对?……那个,士业兄,你也帮着说几句,看什么热闹嘛!”高欢冲着一脸坏笑的杨侃挤眉弄眼的说。 “这忙我可帮不了!说实话,我都想揍你!”杨侃说。 “黄口小儿,照你这么说,战争没有善恶之分,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了?”杨钧生了一会气,还是忍不住反问高欢。 “那要看怎么说。本质上说,战争确实没有善恶之分。……等等……您别急着骂人,听我慢慢道来。”见杨钧又要发火,高欢急忙制止道。然后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两名带刀侍卫,对杨侃说:“……士业兄,要不让两位兄弟歇息吧,怪累的。” “怎么,被人看押,感觉不舒服吧?为兄就是要让你懂得,人不可以肆意妄为的道理。”说完,向二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出去了。 带刀侍卫离开后,高欢故意舒展了一下身体,表示自己身心都以放松。他喝了口茶,忽然神色诡异的对叔侄俩说:“请问二位长官一个小问题。你们可知人是怎么来的吗?” 这家伙太无耻了,这么羞人的问题,也敢在叔父面前提起,简直不为人子。想到这里,杨侃脸色一红,瞥了脸色难看的叔父一眼,转而以拳遮嘴,轻咳一声对高欢道:“长辈面前,不可口无遮拦。” 高欢知道杨侃想歪了,呵呵一笑道:“士业兄想多了。小弟想说的是,人类的本来面目是什么,而非人伦大道。” “你这小子,满脑子离经叛道的龌龊思想。人……不就是男女结合的结晶嘛,还有什么……算了算了,我怕脏了我的口。”杨侃嫌弃的说。 此时的杨钧反倒没有再急赤白脸。脸色虽然如旧,却也没有制止高欢胡说八道。其实,他今天骂归骂,但对高欢的许多说法,兴趣越来越浓。碍于身份的关系,不好表现出对高欢“歪理邪说”的好奇。但好奇就是好奇,忍不住想知道究竟。 高欢看出杨钧并不反对他往下说,便深入浅出的讲起了关于男人和女人热络后会出现什么结果。进而讲起了关于精子和卵子在什么情况下会形成受精卵。受精卵是如何通过裂变形成胎儿,直至十月怀胎,孕育成最终的人。 高欢用手脚比划,加图画辅助,文字注释,尽管艰难,终于还是将整个过程说清楚了。他的重点不是受精卵变人的过程,而是受精卵形成的过程。为什么呢?因为亿兆精子当中,只有一到两个精子有幸进入卵子,变成受精卵。也就是说,将有亿兆精子被无情的牺牲,失去生存权。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正是此理。 高欢做最后的总结陈述:“所以说,人类的本质特性,是在战争中求生存。活下来是唯一的正确选择,这就是天道。人类在没有意识,没有文化熏陶时,就懂得争取活命的机会。长大后,用战争的手段争取活命的机会,有什么是非善恶?所谓是非善恶是后天教育的结果,不是人类的本质特性。”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杨钧如此评价,但没有发火。 “圣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才是人类应该上下求索的大道。你的想法是说,人类其实如同茹毛饮血的禽兽一样,凶残者存!是也不是?”杨侃忽然语气严肃的向高欢发出疑问。 “是,又不完全是。人类如果没有文化知识的引导教育,和老虎狮子狗真的有区别吗?我看还不如畜生。老虎狮子狗从来不猎杀同类,人类呢?禽兽猎食其它动物,是生存的本能在驱使。它们只要吃饱喝足就不再猎杀了,人类呢?士业兄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知人文。仅就以上情况来说,人类是不是禽兽不如?……故而,我今天和二位所说,只是抛开迷雾,揭示事物的本质。说的直白一些就是,别人杀我们,我们杀别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你只需看透这点,才知道如何面对战争。” 杨氏叔侄没有急着反驳高欢,而是陷入沉思。 高欢今天的离奇观点太有冲击力了,确实不是想反驳就能随便反驳的,需要好好想想。 第七十三章 二杨所虑 听高欢对战争本质的歪解,杨氏叔侄不敢苟同。明知道他巧言令色,胡说八道,却又不知如何反击,双双陷入沉思。 高欢也知道叔侄俩难以接受自己的说辞,相差一千五百年的认知,自己也不可能接受对方的思想。问题在于,对方想将自己收归门下,为己所用。他想保护他们不至于死于非命。这年代,既有才干,又有骨气的汉子不多了。死在宵小手里更是可惜。他想要他们活着。即便道不同,也想让这样的君子活着。 杨侃对高欢的心理十分复杂。就他本人的性情而言,并不特别喜欢高欢这个人。杨侃喜欢和学富五车的谦谦君子打交道。即便大魏是以武立国,他本人也在汝南王麾下担任骑兵参军。但不妨碍他崇尚文人治国,儒学治世,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氛围。高欢此人太过恃才傲物,桀骜不驯。虽然长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也有不俗的诗赋底子,却没有摆脱市井之气,甚至有些粗俗痞性。只因长孙公子对此人特别看重,不惜动员自己远赴怀朔镇军任职,也要设法把此人笼络到手。 去年腊月调查完华北贸易商行返回洛阳之后,长孙尚像着了魔似的,拿着高欢起草的那份所谓的“货币计划书”四处兜售。只因朝局动荡,太后被软禁后宫,陛下出不了显阳殿,掌管门下省的托孤之臣元怿被冤杀,长孙公子的一番好意没人敢触碰。 时下的大魏朝庭,由领军将军并侍中元叉大权独揽,就连朝中重臣想单独面圣这样的事,也必须通过元叉首肯,还要有人监督的情况下才能见到当今陛下。长孙尚只是先皇的近卫,新皇登基后便成了闲散之人。若不是有长孙家在军中的影响力罩着,恐怕连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新皇继位后,历任司徒、太傅、太尉,并掌管门下省事务的元怿怎么样?他可是先皇的嫡亲四弟,元叉说杀就杀了。这年头,还有什么事是元叉做不出来的? 所幸长孙尚也不是随便什么人。一面有先皇余威的加持,一面是长孙家族在大魏国的特殊地位,没有必须的理由,还真没有人敢对他随便下手。更何况,先皇驾崩后,他也及时离开政治漩涡。不管是高肇专权,还是于忠乱政,他都以为先皇守孝为名,闭门不出。所以,现在的长孙尚身份超然。即便是眼下权倾朝野的元叉,也没有和他这个“过气”的近卫过不去的理由。他现在的对外身份是替长孙家打理遍布全国的商业贸易。真正的使命,知道的人不过一个巴掌。长孙公子曾酒后吐露,他的后半生就是为了报恩,报先皇的知遇之恩!据说,先皇生前视他为手足。病逝前曾握着他的手要他立誓,用余生暗中辅佐幼帝坐稳江山。就是这临终前的嘱托,让他东奔西走,四处查访能人。只要有助于新帝治国,哪怕是魔鬼,他也要请他出山。 高欢在怀朔镇的一番“胡作非为”,适时传到长孙尚耳朵里,立刻引起了他的重视。这才有了去年腊月的怀朔镇之行。也才有了自己离开汝阳王麾下,来怀朔镇为叔父效命的机会。本来目的却是进一步考察高欢。这才是他杨侃的核心使命,连叔父都不能和盘托出的使命。 杨钧心里不得不承认,高欢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只是,此子性情太过天马行空,桀骜不羁。调教好了,是个人才。任其发展,注定是个闯祸精。现下他只掌握着二三两幢的军政权力,就能把怀朔镇搞得“乌烟瘴气”。若给他更大的权力,还不将怀朔镇弄一个天翻地覆? 自古能人多自恋啊!瞧他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眼里哪有我这个长辈上官?听他口无遮拦的谈吐,好似天下人都若蝼蚁一般。简直不知所谓! 倒不是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只是平城娄家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别看娄内干一介白身,可他能在朝野兴风作浪。即便眼下权倾朝野的元侍中,也要给平城娄家三分薄面。据说南北两地的勋贵豪强,军政大佬,或多或少与娄家有着某种联系。娄家的根系在大魏国上下究竟扎得有多深,涉及的人脉究竟有多广,没几个人能说清楚。 有人说,娄内干是平城的土皇帝。他若愿意出山,主持门下省事务也不在话下。 也有人说,娄家的地窖,可与皇家府库比肩。鸡蛋大的珠宝,车载斗量。 更有人说,娄家的势力足以掀翻任何鲜卑勋贵,汉人世家。平时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所以啊,对高欢这小子,只能敲打敲打,吓唬吓唬。该用还是要用的,毕竟也算是年轻一辈中少有的有用之才。只是,如何使用,确需仔细掂量。 看他将二三两幢的五六百兵卒收拾的俯首帖耳,如臂指使,统兵打仗应该是块好材料。可惜怀朔镇军,现在只有一千多兵卒。加之北境无战事,单单让他统兵治军,有点大材小用。如果镇改州的政策能够如期达成的话,让他管理民政事务,兴许更能发挥他的才干。看他将五原和支就二城治理的井井有条,万千黎庶都能安居乐业,治理地方的政绩不比一个太守来的差,实在是难能可贵。只是此子太让人放心不下。满脑子离经叛道思想,一肚子奇谈怪论之言。缰绳不紧,会闯下大祸。缰绳紧了,性子又温吞。唉,两难那! 眼下的大魏国,君不君,臣不臣,真个是一言难尽! 古往今来,后宫干政,阉宦横行,外戚乱朝,奸臣当道,这些都是治国之大忌啊!可大魏朝偏偏摆脱不了这样的宿命。前有高肇之祸,后有于忠专权,今有元叉霸朝,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自己由华洲刺史转任怀朔镇将,内心并不情愿。奈何尚书令李崇老友泣声重托,一定要为朝廷下一步推进“镇改州”计划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来。不然的话,大魏危矣! 近几年来,北镇军民已然离心,鲜卑武人不甘式微。朝中争权夺利,地方民心不稳。南朝兵势日盛,州郡各自为政。特别是元侍中主政后,百官惶恐,噤若寒蝉。多事之秋啊! 本来,元侍中把揽朝政后,自己的职务也在调整之列。若不是李尚书从中斡旋,没准也如前镇将段长一样被一撸到底,回家种地了! 老段人不错!和和善善的,见人三分笑,从不得罪人。每年洛阳大朝会相见,总要一起把酒言欢。老老实实五六年,勤勤恳恳半辈子,说撸就撸了。日他个先人!什嘛狗屁倒灶的事嚒!杨钧心里暗骂一句家乡粗话,深为段长不值。 都城迁洛之后,北地频现分离迹象。勋贵之家,世家大族,前朝欲孽,受灾黎庶,各方势力都与朝廷渐行渐远,离心离德。特别是北部六个军镇的鲜卑子弟,因为习惯了军旅生活和游牧狩猎,对农耕之事既不善也不屑。以至于国家承平日久,反而无所事事。许多人退役之后,只能沦落给大户人家充当家丁护院。再则,朝廷南迁,南北两地理念相左,发展迥异,致使北人仕途阻塞,前途渺茫,生出了许多怨念。说好听点,是对朝廷重南轻北的施政之策不忿。说难听点,就是有了分离国家的心思。 北部军镇因抵御蠕蠕而设立。自文帝迁都以来,军镇的存废就有了一些闲言碎语。大量的镇军裁撤之后,精锐部分划归六卫,老弱病残就地转为镇民。就是这部分军转民的鲜卑子弟,眼下已经成为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干啥啥不会,吃啥啥没够。安安稳稳给人看家护院的,已经是难得的良家子了。不少人已经沦为马匪强盗,为害相邻。即便留守镇军的官兵,也是前途渺茫,今天不知明天事。如此下去,早晚要出大事。 尚书令李崇早已察觉出这些隐患。几次上奏太后,希望通过“镇改州”之法,解决一部分官吏的仕途升迁问题,凝聚一部分鲜卑子弟对朝廷的忠心,以消除北镇官兵的不满情绪。可惜,太后醉心于玩弄权术,志不在此。 没办法,李尚书又将目光投向权力日盛的元叉。为此,不惜屈身其门下。然而,元叉霸权之后,更是专注于铲除异己,稳固根基,根本无心什么镇改州。不得已,只能再等机会。可巧元叉急不可待要撤换一批地方官员。李尚书以打压之名,将自己从华洲刺史转任怀朔镇将。一是保护自己不至于告老还乡,二是借机实现他“镇改州”的梦想。 想到这里,杨钧心里难免讪讪。 镇改州,怎么改? 李尚书的意思是,将沃野、怀朔合并改为朔方州。恢复汉时五原、朔方二郡。将武川、抚冥二镇划归朔州管辖。怀荒、柔玄二镇划归燕州管辖。唉!难那! 第七十四章 偷鸡不成 三万高车铁骑围攻库伦城,今天已是第三天了。除了倒在城下的三千高车骑卒,库伦城依然固若金汤。城头上旌旗猎猎,城墙外尸首横陈。三天了,高车人都没有接近南北两道城门百丈之内。更别说破开城门,爬上城墙这等镜头了。 根据高车获得的情报显示,库伦城是由迸散的蠕蠕人纠结在一起,专门请汉人工匠帮助设计筑就的城圐圙。城垣固然坚固,但防守却十分松散。毕竟是自由散漫惯了的游牧人群,怎么可能习惯城圐圙的圈禁?故而,库伦城几乎不设防,任何人都可以随便进出。只因与婆罗门的战斗胶着,空不出手来劫掠库伦城。 据往来的行脚商人说,眼下库伦城常住人口约万余,多是丑奴和阿那瑰主政时期的蠕蠕贵族和失去牧群的遗民。城主叫秃鹿贵伐,是一个老谋深算的蠕蠕部落酋长。草原上传说,秃鹿部落是逃亡洛阳寻求庇护的阿那瑰的亲信,不仅不受篡夺国主之位的俟力发婆罗门节制,而且摆开阵势与婆罗门为敌。传言说,老秃鹿借蠕蠕汗国混乱的一年时间,利用各种手段聚集起万余迸散子民,自立为王。时下,秃鹿部落已经完全控制了弱洛水中下游水草最为丰美的草原,并在前匈奴王庭的狼穴附近筑城据守。 也有人说,秃鹿部落旗下人口规模已经突破三万。各类牲畜百万不止。而且控弦之士一万出头,并建立起一支四五千人的专门护卫队。还有人说,秃鹿部落筑起的城圐圙和中原大户人家的院墙相差无几,骑马就可以跨越城墙。所谓的护卫队相当于中原大户的家丁护院,吓唬一下流寇盗匪还可以,提刀上阵不大可能。 不一而足的说法,自然会引起高车人的注意。种种迹象表明,库伦城与婆罗门相比,像一只毫无抵抗的大肥羊,或者说更像一座堆满金银珠宝且看守松弛的仓库。见了这样的肥羊不吃,路过这样的宝藏不抢,岂不是天下第一大傻?在首领伊訇眼里,婆罗门和秃鹿贵伐都是蠕蠕人,抢谁不是抢,杀谁不是杀? 与婆罗门开战的这几个月里,出发时的五万高车精锐,如今变成了三万疲惫之师。虽说给婆罗门造成了毁灭性的损失,但自己一方也筋疲力尽了。虽说占据了不少草场,可没人放牧岂不白费精力? 七月底,偶尔听说婆罗门要攻打库伦城。伊訇起初不明白婆罗门放出这个消息的真实用意。和麾下一杆将军谋士商讨后认为,这是婆罗门为了逃跑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婆罗门控制下的草场就要全部让出来,东部高车的触角就可以直接延伸到大魏边境。和先进富足的大魏国比邻,东部高车就不用世代生活在冰山雪原中挨饿受冻了。此次出征蠕蠕,雪耻报仇是一个方面,占据蠕蠕草场,迁居河套附近才是核心目的。既然婆罗门为东部高车提供了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为此,伊訇决定暗中帮助婆罗门这只大螳螂去捕捉秃鹿贵伐那只小蝉,自己做一只捡拾便宜的肥黄雀。只等婆罗门攻下库伦城,三万铁骑尾随其后,一举将两部蠕蠕人歼灭,彻底掌控这万里草原。然后与西部高车联手,成为漠南漠北的新霸主。 理想很丰满,却不料现实很骨感。狡猾的婆罗门所部渡过弱洛水后,突然掉头南下,不知所踪。一直吊在婆罗门后面五十里开外的高车人一头雾水。眼看离库伦城不到二百里路了,怎么会突然南下?如此作为,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婆罗门并没有攻打库伦城的打算,只是为了躲开自己的追杀而虚晃一招。真实的目的应该是南下投奔大魏镇军去了。既然如此,继续追杀是不可能了。如果将大魏国那头雄师招惹过来就麻烦了。好在婆罗门控制的的草场算是让出来了,几个月的大战没有白费。 不过,摆在面前的还有一份大餐,那便是库伦城里数不尽的财富和百万牲畜。如果消息属实的话,婆罗门南逃之后,蠕蠕汗国的土地上只剩下秃鹿贵伐这一股势力了。就算他有三四万人的规模又怎样?总不至于老弱妇孺都能跨马野战吧?就这样,一心想着充当黄雀的伊訇,临时改变进攻方向,变追杀婆罗门为抢劫库伦城。 试探性的突袭之战还未展开,就被早有准备的库伦守军当头给了一闷棍。 围城第一天,伊訇以为库伦城毫无防备。此时若发起突袭,定能一举拿下这座草原上有史以来的第一座雄城。不曾想,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潜伏到城下的四千人,稀里糊涂损失了一千多人,首战失败。 伊訇不信邪。他麾下的军官士卒更不信邪!天亮后,伊訇下令组织人马围着城垣奔马放箭。伊訇心想,既然偷袭不成,那就干脆摆开架势给秃鹿贵伐来几拨远距离箭矢覆盖。意图在破城之前,先造成大面积杀伤。万箭齐发,吓也能吓晕老秃鹿。特别是夹杂在其中的火箭,如果效果显著,城里的蠕蠕人至少一半会被烤熟。三两个时辰之后,城里的百姓会主动邀请自己入城。连攻城的步骤都省了。 然而,三万人忙乎了一上午,射出近十万支箭矢。实际效果是,人没射着几个,圈在外城空地上的牛羊骆驼伤了不少。所幸从近郊临时迁回数千牧民正好口粮不足,死伤的家畜权当口粮分食了。至于那些火箭,基本没有造成多少困扰。一方面是城里的防火措施得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距离太远,能够射进城里的火箭为数不多。 高车人使用的箭矢很原始,杀伤效果有限。最好的弓箭手也只能射出二百步的有效距离。 反观库伦守军一方,一水儿的制式弓弩,而且箭矢储备充足。城墙虽然不高,但防御的弓弩手却三步一个,十步一组。四个城墙角楼和南北城门楼上还有六架巨型床弩。这种床弩由二十人合力操作,一次可以发射十支小臂粗细、八尺长的巨箭。有效射程二百丈,约四百米左右。同时还有城垛巨盾和单兵铠甲保护,守城一方几乎没什么损伤。 进攻一方的高车人,因为不知道库伦守军的实力,贸然靠近城墙百步之内放箭,结果可想而知。所幸不是三万人一拥而上,只是流星赶月般前赴后继,一批一批的奔马放箭。即便如此,面对库伦守军的强弓劲弩,直接被射死的就有一千多人。箭伤者不计。 理论上来说,骑兵本就不适合攻城。历史上,草原奇兵入侵中原边关,大多是劫掠乡村民户。即便偶尔攻破一两个边塞城镇,那也是守城一方刀枪入库,城门大开的结果。成建制的破关入城,多是重兵围困或里勾外联的结果。 为了防御外敌攻城,库伦城筑城时就设计了几个物理防御措施。 一、内外城呈“回”字型结构。城内街道皆是“*”字型连接。内城比外城高出八尺左右。内外城墙之间的距离保持在一箭之外。如此做的好处是,即便城破,也可以进行巷战。 二、内外城都有水井,并且修建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蓄水池。同时开凿一条人工河,将弱洛水引入城中穿过。另外,重要的仓储库房和军队营房采用片石垒砌,瓦片盖顶。这样建城,既可以防止火攻,也能防止水源被敌人污染。特别是遭到数倍兵力长期围困以后,因为没有干净的水源而生内乱。 三、库伦城只留南北两道城门。出北门五百丈就是狼居胥山。出南门几千步就是弱洛水。一山一水之间的东西长廊台地上筑城,可以防止敌人从四个方向同时攻城。南北两面,因为处在床弩巨弓的射程之内,进攻一方大规模的兵力部署难以展开,只能选择东西两面部署兵力。守城一方没有城门顾虑,重点防守城墙即可。如此筑城,没有绝对兵力优势和充足的攻城器械,十天半月几乎不可能破城。只要食物充足,一年半载也能守住。 四、城内建有一条通往外面的秘密通道,而且有几个分段闸门。即便出了内鬼,几个分段闸门也能将敌人封死在中间,进退不得。如有必要,可以秘密潜出,实施内外夹击。 孙子兵法曰:“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少则能守之,不若则能避之。” 就攻城一方来说,只有三万骑兵的高车人,已经犯了兵家大忌。现在库伦城里有近万精兵和一万百姓。城外还隐蔽者宇文洛生的四师一万兵马。即便是野外捉对厮杀,库伦方面也未必能输。这场防御战,韩轨本来是为婆罗门的五六万人准备的。可谁知,婆罗门没来,追杀婆罗门的高车人却来了。 鲜于修礼的增援来了以后,得知婆罗门掉头南下,立即命令蔡骏的第一师和比干的骑兵师返回,只留下宇文洛生的第四师帮助韩轨守城。本来想大干一场的蔡俊,马不停蹄的回援怀朔镇去了。李勇也回防自己的老巢比干城去了。区区三万高车人,韩轨都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何况是兵强马壮,战场经验丰富的骑兵第一军统帅鲜于修礼。 之所以让伊訇在城外忙乎了两天没有动手,鲜于修礼是想将这三万同族人彻底俘虏了。虽然鲜于修礼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高车人的残留,但毕竟是一个祖先,能不赶尽杀绝最好不要赶尽杀绝。所以,他让韩轨稍安勿躁,慢慢消耗伊訇几天。等宇文洛生迂回到指定位置掐断高车人的退路,这三万人马就是碗里的羊头肉,想什么时候吃,动动筷子就行。 库伦往东是鲜于修礼的地盘。往南有弱洛水挡着。往北有狼居胥山阻隔。只有西面一条是生路。可惜,伊訇鬼使神差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就算他想逃,现在也没机会逃了。针对他三万骑兵的反包围已经形成。 第七十五章 反击前奏 库伦军政公署会议室。 军长鲜于修礼坐在中间位置。左侧分别是军参谋长司马子如和军情报部长娄五斤。右侧是库伦骑兵师师长韩轨、政务主官秃鹿贵伐、师参谋长兼警卫团团长秃鹿尔扥。库伦骑兵师情报处长娄震和三位主力团团长张浩、李彪、王三虎也参加了这次会议。另外,刚刚被俘虏不久的原婆罗门麾下先锋官乞袁律,今天也以骑兵第一军独立团团长的名义列席了会议。这也意味着乞袁律正式投身鲜于修礼名下,成为五原集团的新生力量。至于今后能否融入这个集体,那就要看他的具体表现了。对于他的任命是暂时的,最终还要得到高欢的首肯才算数。 虽然在座几人当中,鲜于修礼职务最高,但韩轨和秃鹿贵伐是这里的主人。所以,这次联合作战会议接近尾声时,韩轨还是象征性的礼让鲜于修礼来下达最后的作战命令。 鲜于修礼看了一眼韩轨身旁的秃鹿贵伐和秃鹿尔扥,见叔侄俩没有表现出不悦之情,便很随意的往椅背上靠了靠说:“韩师长,这里是你们库伦骑兵师的一亩三分地,我就不越俎代庖了。你来下达最后的作战命令,我们都听你指挥。” 听老兄弟鲜于修礼如此给面子,韩轨不好意思的笑笑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还是你来下命令吧。” 司马子如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姿看上去很有气度,话说出来却少了严肃:“别惺惺作态了!你怕是早就等着要在吾等面前显摆了吧?” 被司马子如揭破心思,韩轨尬笑着说:“这话让你说的,我有那么肤浅吗?” 司马子如说:“你那点小心思,瞒得了别人,可满不了我。围剿巴尔哈拉那次战斗之后,我举荐你和秃鹿相国来此开疆拓土,招兵买马,是不是至今怀恨在心那?” 秃鹿贵伐接过话题说:“司马参谋长这话就不对了。当初若不是你的极力举荐,我们这里也不会发展的这么快、这么好!说实话,老秃鹿我活了大半辈子,今天才感觉活出点人的样子。为了完成主公交给的使命任务,韩师长一年才回过两三次家。他若是埋怨你的举荐,还能如此尽心竭力?老夫忝为相国,并不懂治军牧民。库伦的今天,皆得益于韩师长的领导。这么说吧,韩师长治军有方,和睦同僚,尊重长辈,体恤下属,深受库伦三万军民的拥护,也深得库伦军政官吏的敬佩。库伦的所有进步,与韩师长的恪尽职守是分不开的。他若记恨你当初的举荐,焉能有库伦今天的长足发展?要我说,司马参谋长你是慧眼识人那!” 秃鹿贵伐知道司马子如是和韩轨开玩笑。但作为库伦的二把手,他也要借机表达一下自己以及族人忠于高欢的态度。鲜于修礼,司马子如,韩轨都是高欢的至交。娄五斤和娄震更是高欢的家仆。他们的话,高欢绝对信。能不能获得高欢的绝对信任,眼前这些人的态度至关重要。毕竟刚刚发生了秃鹿恼亥叛变的丑事,有些态度是需要明确表达的。所以,秃鹿贵伐的话说的有些正式,在场之人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韩轨被秃鹿贵伐恭维的不好意思起来。正待说几句煽情的话,司马子如插话道:“行了行了,瞧把你嘚瑟的,老相国夸你两句还当真了?几位团长都摩拳擦掌了,估计城外的宇文师长也等得不耐烦了。你就下命令吧,不要再扭捏了。” 听司马子如这么挤兑韩轨,会场里发出一阵轻松地笑声。 韩轨搓了搓脸颊,扫视了一眼会场,见众人都笑眯眯的看向自己,随即站起身轻咳一声道:“那好,恭敬不如从命。现在我命令:情报处娄震处长听令。” 娄震刷的起身立正应了一声“是”。 韩轨肃声道:“我命令,未时三刻,由你发出总攻信号。” 娄震答道:“得令!” 韩轨继续命令:“一团长张浩听令。命令你部从南门出击,首先歼灭城南的两千之敌。” 张浩应答:“得令!” 接下来的任务安排当中,乞袁律率领本部一千人马随张浩从南门出击,挥师西进,直冲高车大营。二团长李彪率本部人马从北门出击,扑杀北门外的两千敌人。三团长王三虎率部随二团之后出城,迂回杀向高车大营。警卫团留守城里防卫,并作为总预备队。战斗若顺利,警卫团伺机出击。若战斗不顺,可以接应出击部队回撤。 城外的三万高车人,约两万多主力几天来一直在城西三里开外扎下大营,没动地方。另外分出约七千人马在库伦城仅有的南北两道城门外不断骚扰进攻,先后损失了三千人,从昨天开始围而不攻了。因为城东没有城门,故而没有派兵围堵。夜里派兵偷袭过几次,均告失败,干脆不打东城墙的主意了。 盖因没有云梯、投石机之类的攻城器械,他们应该暂时放弃强攻。先将库伦城团团围住,再抽时间准备攻城器械。昨天下午,高车人将战死的兵卒和战马尸体丢进人工河,意图污染河水,造成瘟疫。可惜时下已经初秋,尸体腐烂需要时间。另外,库伦从筑城开始就防止这一招。未等尸体顺流入城,就已经放下闸门截断河水。河水被阻断自然会溢出,并顺着缓坡流走。高车人的谋算再次失败。 经过两天两夜的攻守对峙,库伦方面只有被箭矢射伤的兵卒,战死者寥寥。又因为救治及时,药物充足,没有造成多少压力。反观高车方面,偷鸡不成蚀把米。使尽浑身解数,难以靠近城墙百步之内。而且两天时间战死近三千人。 高车军中大概也有熟读兵书战策的谋士,攻城失利后,才想起采用“围三缺一”的攻城战术。只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围三缺一的核心要义是心理战。让被围困者以为有生门可以逃跑,故而生不出死战到底之志。可高车人偏偏封住城门,留下没有城门的东面当作生路。学艺不精,可见一斑。再则,你连攻城的云梯都不准备,临时抱佛脚,管个屁用!若不是鲜于修礼要俘虏这些百战精兵,韩轨昨天就该杀出城去,砍瓜切菜了。 所以,韩轨命令张浩的一团出南门后,首先歼灭南面的两千高车人。战俘团长乞袁律则不用参与城南的战斗,随张浩出城后,直接挥师西进,冲击高车人的主力大营。从北门出去的二团长李彪,同样负责歼灭北门外的两千敌人。三团长王三虎也不在此停顿,与乞袁律两支人马,左右勾拳,砸向高车大营。与此同时,完成包围任务的宇文洛生从背后杀过来,合围高车主力。一二两个团迅速击败南北两股敌人后,将战场交给守城的警卫团接管,全力以赴加入围剿敌人主力的战斗。这便是作战计划的主要内容和设想。 各位团长接受完任务离开之后,韩轨跃跃欲试的问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二位要不要和我一起冲锋陷阵?我可听说,你们俩现在有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若探囊取物的本领。要不,咱们比试比试?” 秃鹿贵伐听韩轨这么说,立刻紧张的制止道:“韩师长,你可是主帅,万不可冒此大险!” 司马子如撇撇嘴说:“秃鹿相国,你别听他瞎咧咧!忘了阿欢怎么说的了?战场主帅若敢丢下部队亲自上阵冲杀,终生离开军事指挥岗位。有本事你试试,看看阿欢会不会免了你的师长职务?” 韩轨假装忘了有此军纪,故意道:“我咋不记得阿欢说过这话?再说,你俩身先士卒的事早已在内部传开,也没见免职啊?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司马子如道:“你少栽赃陷害!本参谋长出关以后,除了射过几只野兔,再没有动过刀兵。至于修礼,那也是刚出关那会儿。现在也不能亲自上阵了。” 鲜于修礼接过话说:“其实,欢哥这么做是有道理的。战场指挥官若离开指挥岗位,多半会出乱子。毕竟战场情势瞬息万变,随时都可能需要调整部署。主官先不先战死了,谁来指挥接下来的战斗?出关之前欢哥就一再叮嘱我,打仗可以不择手段,获胜是最高目的。一年来,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下百场,小弟深以为欢哥说得有理。所以啊,过过嘴瘾就可以了,别当真。否则,我们两人也要跟着你吃瓜落,别没事找事。” 司马子如这时也颇有感慨的说:“记得去年围剿巴尔哈拉前,可朱浑元本来想和巴尔哈拉摆开架势,兵对兵,将对将的干一场,结果被阿欢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想来,阿欢警告的确实有道理。毕竟我们手下每一名官兵都有妻儿老小,既是人夫人父,又是人子人孙。我们战死不要紧,活着的家人才最难过。如果可以不战死,我们就要千方百计的干死敌人,自己活下来!所以,韩百年我告诉你,为了高堂老母,为了嫂子和侄儿,这样的心思彻底杜绝。否则,不用阿欢收拾你,我司马子如一定会发动一帮老兄弟,剥夺你的兵权!” 韩轨见众人都认真了,讪讪的笑笑说:“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韩百年还想多活几年那。好了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我们也该上城头观战了。”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嗖”三声尖锐的破空之声响起,意味着一场血腥的绞杀战即将开打! 第七十六章 万马齐鸣 随着“嗖嗖嗖”三支窜天猴从库伦城中射向百丈高空,然后是“砰砰砰”三声巨大的炸响。这是总攻信号,方圆十里内听得清清楚楚。紧接着,潜伏在库伦四周的传令兵,以十里为距,发出同样的信号。这样的巨响三波过后,收到信号的多支队伍纷纷从隐藏地涌出,向预定地点集结。最远的一支是宇文洛生的第四师一万骑兵。他们以营为单位,在十条山谷里隐蔽了一夜。一旦集结起来,那就是漫山遍野的感觉。 另外的两支人马是库伦骑兵师一二两个团的另一半主力,他们隐藏在南北两座山里三天两夜了。库伦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以轻轻松松容下几万人,可容不下上万骑兵同时在城里集中。所以,在城市防御战开打之前,库伦的两个骑兵团一半主力进城参与防御,另一半人马隐蔽在山里待机出击,以期里外夹击,一举歼灭来犯之敌。 也就是说,张浩的一团和李彪的二团从城里冲出去的同时,他们麾下的另一半主力正好给堵在南北两道城门外的高车人背后来一刀。这是韩轨设计的两个反包围结合两个内外夹击战术,深得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的赞许。 要不怎么说,中国人骨子里都有打仗的天分。看看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所谋所战,比后世所有的战争谋略都要精彩的多。一部《孙子兵法》迷倒了所有真正的军事家。装逼的不算!西方那些自以为是的傻缺更不能算。他们一直以自我为中心,以为西方就是人类历史的全部。可怜的中国精英们还处心积虑的想要解释什么。唉!一场朝鲜战争,拿着烧火棍的志愿军,单挑联合国十六国。难道这样的解释还不够清楚吗? 东起库伦城,西至南北走向那一段的弱洛水,有一条长达二百五十里左右的长廊。从空中俯瞰,这条长廊有点像两个屁股对屁股的巨大葫芦。最窄处十里,最宽处三十里。库伦城就处在东边的这个葫芦嘴。出城往西是十里长并十里宽的葫芦脖子。伊訇率领的高车铁骑就在这个葫芦脖子里安营扎寨。另在南北城门外各安排两个千人队围困。三万高车铁骑中的两万多人马铺开在这十里长宽的通道上,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将山谷塞得满满的,让人不免生出密集恐惧症。 高车大营往西是第一个小葫芦。相反方向那个靠近弱洛水的小葫芦里,库伦第一团和特战队前两天刚刚完成一场完美的伏击战。战俘首领乞袁律现下已是鲜于修礼麾下暂编独立团团长。眼前的这个小葫芦里,宇文洛生的一万骑兵就隐藏在靠近高车大营两侧的山里。也就是说,宇文洛生麾下的一万人马像两扇门,只要关上,高车人就会被堵截在这条长宽各十里的山谷里。 高车人不是傻子,伊訇首领也不是蠢材。可惜他不知道,短短三天时间,他已经从兵强马壮变成了一坨饺子馅。如果昨天傍晚前离开,他麾下的三万人说不定能活下一大半。耽误了一夜时间,即便给他插上翅膀,也逃不出这条山谷了。 库伦城已经围了,还战死三千多人。这种情况下撤退,等同于无功而返。如此赔本的买卖,傻子都不会做!这是伊訇和他的麾下共同的心声。 草原上打仗,从来都是往来如风,归去无踪,几曾遇到过坚城阻挡?如果草原奇兵能够攻城掠地,岂不是早就越过汉人铸就的万里长城了?越过长城又怎么样?接着是数不尽的土城戍堡壁垒。再往南深入,是更加密集的青砖筑城,石头垒墙。曾几何时,雄霸草原的匈奴铁骑也只是偶尔偷越长城,最后还是被汉人打得分崩离析,不见踪迹!正因为如此,游牧民族才被困在草原上数千年,却不能南下温暖之地牧马放羊。 有史以来,草原上第一次见到如此高大的雄城。往来的行脚商贩说,这里的城墙跃马可过。草原上的牧人说,这里的城门昼夜敞开,进出自由。 比三匹马摞起来还高得城墙,这尼玛是跃马可过?怕是只有天马能跃过吧?三千人马还未靠近城门十步便战死当场,这尼玛是昼夜敞开,进出自由?嗷号唔得库(操xx)! 窝在大帐一天不见外人的伊訇,一边暗自咒骂那些行脚商贩说话没个准头,一边想着破城之法。毕竟开春时出战,几个月时间死伤万人。手里仅剩的这三万疲兵,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员和食物补充,接下来的日子没法过了。入冬以后,如果撤回原地,半年的征战算是白损耗了。如果在婆罗门撤出的王庭之地立足,龟缩在这座坚城里的蠕蠕子民就是最大的隐患。 昨晚让兵卒挖一条暗道直通城里。可这鬼地方,草皮下面全是砂石,三五个月也挖不倒头。今早派人上山砍树,准备制作一些蹬城的梯子。可一上午过去了,还没有打造出十个不散架的梯子。往河里丢死尸,驴日的蠕蠕人居然设计了挡板闸门!往城里射火箭,可飞进城里的箭矢连一个火星子都没有燃起。想拉进距离用箭矢覆盖,可城头上的箭矢多如蚂蟥!还能不能堂堂正正的打一仗了?嗷号唔得库!蠕蠕人什么时候也像汉人一样,躲在城里不出来了? 心情郁闷的伊訇,半躺半窝在熊皮褥子上,三指捏起一只人头盖骨制作的酒器,狠狠的喝了一口酱色一样的葡萄酒。之所以用人头盖骨制作酒器喝酒,是因为他的前任就是被蠕蠕前可汗丑奴杀了后,用头盖骨做了酒器。此次复仇之战,就是打算俘虏了蠕蠕可汗之后有样学样。他是提前感受这种仇恨。 跪伏在脚下的几名侍女鹌鹑一样,小心翼翼的侍候着这位部落首领。这两天已经被无故打死两名侍女了。这位今天心情更加不好,唯恐不小心惹怒了他,也成了刀下冤魂。 就在这时,三声怪异的响声在高空炸响。紧接着,不远处的山头上传来同样的响声。又接着,远处的山头上也隐隐传来类似的响声。 …… 且说隐藏在山里的宇文洛生,听到从库伦方向阶梯式传来的总攻的信号后,立即命令传令兵向空中发出集结信号。片刻后,麾下各团各营从隐蔽处现身,向预定地点集结。半个时辰后,全师一万人马集结完毕,彻底将高车人的后路封死。 四师所辖三个骑兵团,一个警卫团。 一团长侯景是怀朔人,今年十八岁,一个相貌奇特,豺狼心性的羯族青年。曾经的历史上,此子搞过南京大屠杀,当过一年多的南朝皇帝,并自封宇宙大将军。后被南朝人生啖其肉,挫骨扬灰。高欢本来想设计杀了这小子,以免历史重演。可此历史毕竟非彼历史,侯景还能不能让历史重演尚未可知。再则,他将侯景留在身边也有防患未然的意思。奈何鲜于修礼在关外发展的太过顺利,急需大量信得过的指挥人才。不得已,高欢只好放侯景离开,到鲜于修礼手下任职。为了将这匹豺狼控制在北地,高欢暗中交待鲜于修礼,一定要将侯景安排在靠近东部高车的四师担任军职。假如侯景还如历史上那样狼性不改,那就让他去祸害贝加尔湖一带的野蛮之人吧。对于高欢的小心思,鲜于修礼自然无从知晓。但他还是按照高欢的要求,让侯景在宇文洛生手下担任一团长。 二团长根太,就是去年在怀朔镇和顺酒楼和沃野来的贾显智发生冲突的那位昂藏汉子。那次冲突被高欢插手阻拦,两人在怀朔镇外的讲武台还打了一架。所谓不打不成交。之后,华北贸易商行在武川镇开设售卖点,根家兄弟暗中予以保护,从此和高欢成为真正的朋友。得知李虎的父亲李天赐与高欢交好,根太三兄弟也和李天赐成了莫逆之交。后来在李天赐的撮合下,根太和两个弟弟一并随宇文洛生来投鲜于修礼。根太留在四师,两个弟弟分别去了蔡俊的一师和赵破胡的二师。 三团长李茆是第一批随鲜于修礼出关的三百五原青壮中的一份子。现年二十岁,相貌普通,但头脑灵动。几千年来,汉人身上普遍有一种气质。有人称这种独特的气质为“内敛”。是的,李茆就是那种看上去锋芒内敛的青年人。内敛的人很安静,本事越大越安静。一般来说,这种人的意志特别坚定。茆同茅。从父母为他取的这个茅草一般的名字可以看出,李家的家教当中贯穿着普通和不肆张扬。这也是汉人文化当中最质朴却最强大的精神。随鲜于修礼出关以后,李茆参加了几乎所有的战斗。以一柄长矛贯穿无数敌酋胸腔,凭赫赫战功立威军中,并出任四师三团团长。 警卫团团长宇文熊是宇文洛生的族弟,现年二十一岁。他的名虽然叫熊,但身材相貌却与任何熊没有相近之处。小伙子长得眉清目秀,鼻直口方。用后世网络语言形容就是“流量保证”。高欢通过李虎的父亲李天赐拉拢武川镇一众豪强酋帅,其他人不为所动,宇文洛生却被高欢深深吸引。自小跟在族兄屁股后面玩耍的宇文熊,听说宇文洛生要离开武川镇去漠北谋生,二话没说就跟着族兄投奔了鲜于修礼。警卫团团长,当然需要信得过的人担任。宇文洛生也一样,不能把自己的安全交给不靠谱的人保护。宇文熊自然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万人的骑兵队伍集结在一起,占地面积至少要比一万个人聚集在一起大五六倍。随着宇文洛生一声令下,一团打头,二团随后,三团紧跟,警卫团殿后,万马奔腾的宏大场面在离库伦城三十里,离高车大营二十里的开阔地面上生成。 顷刻间,旌旗猎猎,马蹄隆隆,尘土飞扬,杀声阵阵…… 第七十七章 历史改道 午时刚过,太阳西斜。距离高车大营以西三十里外的一块平坦草地上,战旗猎猎,战刀如林。此时此刻,鲜于修礼麾下骑兵第一军第四师一万官兵披甲执锐,整装待发。师长宇文洛生跨在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上,面对万千将士,声若洪钟似的下达最后的作战命令!师长的声音已经足够大,但队伍排面过于庞大,远处的士卒还是听不清师长在说什么。其实,队尾的士卒能不能听清并不重要,只要位列前排的各团营连排长们听清就可以了。因为战场指挥靠的不是个人声音大小,而要听从令旗指挥。 一万骑兵什么阵仗?按每匹战马占地三平米算,一万骑就是三万多平米的面积。于是,出现在眼前的队列就是一个三百米宽,一千米长,横平竖直,整齐划一的骑兵队形。他们以连为单位,一个方块挨着一个方块,最后形成一个大的长方形。此时此刻,全体将士正凝神静气的等待着师长宇文洛生下达出发命令。 如此庄严肃穆的场面,不仅战士们跃跃欲试,感受到战前紧张气氛的战马也骚动不停。已经在万里草原转战了七八个月,大大小小的战斗经历了不下百场的第四师,早已打磨成一支不畏任何强敌的战场劲旅。全师从最初的一个团两千多人马,逐步壮大到现在的万人规模。总结起来就一条经验,那就是战斗!只有不断地战胜每一个敌人,部队才能逐步壮大,百炼成钢!所以,每逢战斗,全师上下就会散发出蓬勃的战意。不仅官兵争当杀敌英雄,就连战马都不安现状,随时准备踏破每一寸草地!四师组建以来,三个主力团团长常常因为争夺先锋位置争吵得急赤白脸,不欢而散。最后还是一团长侯景提议,让三个团轮流当先锋,这才消弭了口角争执。 今天是四师成立以来面临的最大一场战斗。按惯例,侯景的第一团是这场围歼战的先锋团。 出发地相距高车大营约三十里,战马的最高时速是每小时一百四十里。师长宇文洛生命令部队匀速接近高车大营,半个时辰后发起进攻。 命令同时指出,进攻开始后,侯景率领一团只管一鼓作气凿穿敌营。一团将敌军大营分割成两部分后,根太率领二团在左,李茆率领三团在右,无须迟疑,直接掩杀过去,将分割开的敌人打懵打散,进一步分割成若干小块。战斗发展到这个时候,全体将士利用兵刃先进的优势,彻底干净的消灭敌人!主公高欢给团以上军官讲课时,将这种战术成为“分割包围”。警卫团封死敌人退路,不放过任何一名敌人逃出包围圈。 与此同时,一团凿穿敌营后再反杀回来,与库伦城里出来的部队配合,从东面将包围圈内的敌人压缩回来。高欢称这种战术为“珍珠倒卷帘”。 战斗开始后,还是老办法,全师同时大喊“投降者不杀”!以瓦解敌人的战斗意志。前提是不能手下留情。只有打怂了的敌人才可能乖乖投降,别指望喊几声口号就能吓倒敌人。 命令下达后,一团打头,二三团紧跟,警卫团垫后,全师以四十里左右的时速奔跑起来。顷刻间,战旗挥舞,吼声阵阵,尘土弥漫,战马嘶鸣! 历史的镜头转向周边环境。不远处的狼居胥山,阳光照不到的阴面,隐隐泛着黛色的浓重。阳光照射的正面,林草灌木呈现出多彩的秋色。入秋后的草原,像极了一副巨大的油画,美得不可方物。只是这样美轮美奂的大美风光中,军旗猎猎,杀气腾腾。两者巨大的反差,让漠北高原的这个秋天格外不同。因为从此之后,隐藏在草原上的一支神秘力量终于现出他们的原形。这支力量是高欢穿越后就开始布局,直到今天依然形成气候。此前的一年当中,这支力量虽然偶有风声传出,但也仅仅局限在亲眼目睹他们恐怖战力的部分人当中。而这部分人,要么已经化为草原上的肥料,要么已经成为这支队伍当中的一员。漏网的极个别人的口口相传,闻着不信。信以为真者,早已躲避的无影无踪。今天,这支力量将改变历史。准确的说,今天这一战,将是历史轨迹改道的开始! 是的,历史从这一天开始改道!这一天,是大魏正光二年八月初七,即公元521年仲秋! 除了高欢,没人知道历史会从这一天开始脱轨,并走出一条不同的历史轨迹!因为原来的历史当中,高车人和蠕蠕人都被之后三十年内崛起的突厥人吞并同化,从而成为大唐王朝的劲敌。这一战本来是五原集团应对蠕蠕婆罗门势力的,最后却鬼使神差的成为了五原集团与高车势力的一次对决。所谓的“蝴蝶理论”在此得到了验证。 奔驰的队伍当中,代表师部和各团、营、连、排的彩色队旗迎风飘荡。旗帜上的图案都是各作战单位按照自己的喜好制作的。说也怪了,古代军队都有对凶猛动物的崇拜。东半球,西半球的军队按理说没有交流,但他们都喜欢在军旗上绘制或绣制虎豹熊狮狼鹰隼猪等动物图案。这充分说明,对力量的崇拜是每一支追求胜利的军队的共同诉求。比如四师的三个主力团,侯景的战旗上就绣着一个露出獠牙的狼头,嗜血的神态毫不遮掩。正如他的心性一样,豺狼的本性显露无疑。根太的战旗上绣着一头如他本人体型的黑熊,一双熊眼透着狡黠与傲娇。李茆的三团战旗上绣着一头下山虎,既不张牙舞爪,也没有扑杀猎物时的狠辣。而是眼睛盯着某处,有种蓄势待发的冷静。这一点很像李茆内敛的个性。 除了战旗之外,还有一种旗帜在战场上起着指挥调动的作用。由于通讯设备落后,这时代的将军们指挥千军万马作战,最有效的指挥手段就是旗帜。所以,识别旗语是每名士卒入役后的必修课。四师采用的也是这套指挥手段。故而,虽万马奔腾,却整顿有序。 四师的令旗分为五色。师长宇文洛生的中军以黄色为代表。红色表示前或南,黑色表示后或北,青色表示左或东,白色表示右或西。按照指挥层级,主将发出命令后,旗手会按命令将某色旗竖起。接受命令的部队见旗后,立即将本部的旗帜竖立,这叫“应旗”。如果五色旗全部竖起,全军都要“应旗”。指挥的旗帜向哪个方向挥动指点,受令部队就要向哪个方向行动。诸如此类。 …… 且说高车大营里,心情烦躁,坐立不安的伊訇首领,忽然听到三声怪异的响声,感觉哪里不对,但又不明白哪里不对。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怎么会突然有炸雷响起?带着疑惑走出大帐,手搭凉棚看向天空,只见三股细细的已经扩散的硝烟尾巴随风而逝,实在不明白是什么鬼。派人将麾下的将军谋士叫来问询,众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既然搞不懂什么鬼,那就派出斥候查探清楚。 众将官之所以无所事事的待在营地,只因为全军都在等待蹬城云梯的制作。可一个上午过去了,勉强能用的云梯还不到十架。虽心里发急,也只能继续耐心等待。库伦城就在三里开外,围他两三个月,城圐圙也搬不走,跑不了。山里有的是千年古树,只要时间宽裕,制作几百上千架的云梯不算难事。虽然此前得到的情报与现实不符,但城里的蠕蠕人紧闭城门不出,说明他们兵力不足,不敢出城应战。据城而守,短时间问题不大。日子久了,别说食物供应短缺,仅仅是城里的人畜屎尿就能熏死那些蠕蠕人。所以,起初的心急火燎渐渐转化成悠闲围困。 作为高车人的主心骨,伊訇首领人前人后表现得大不一样。躲进毡帐时一个人独自焦躁,见到麾下将官时,还要表现出成竹在胸的从容不迫。可眼下己方军备粮秣储备情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今天是魏历八月初七,已然进入中秋季节,草原的冬天很快就要到来。三万人马的吃喝拉撒眼看就要见底了。再不补充,只能撤军返回,以待来年。或者宰杀战马充饥(草原游牧部落,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会屠宰战马),直到破城为止。可眼前这座城圐圙,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跃马可入。己方没有攻城经验,更缺乏攻城器械。意图困死城中的蠕蠕人,至少要三个月至半年时间。别说半年,即便一个月,手里的粮秣也会颗粒不剩。 怎么办? 三天时间已经战死三千人马。就此撤退,各部落酋帅也不会答应。毕竟死伤者当中他们的人最多,没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自己的王位怕也不保。原先说好了的,破城之后不封刀。能抢多少,抢到什么,各凭本事,谁抢了算谁的。这才刚过三天就想着撤退,没人会支持自己。唉! 就在伊訇和一众属下将官谋士商量着接下来该如何破城时,一阵乱哄哄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名斥候跌跌撞撞的冲进大帐禀报说:“不好了,敌袭,敌袭!” 第七十八章 本性难移 “你们几个听着,刀下不许有一个活着的高车人!” 部队急进到一半路程时,冲在第一方阵的一团长侯景给身边几位营长下达命令。但这个命令与师长宇文洛生的命令有明显的冲突。据说,尽可能多的俘虏高车人是军长的意思。因为军长鲜于修礼也是高车人。虽然鲜于军长的祖上迁于阴山一带已经几代人了,但其与眼前的高车人毕竟同出一源,山不亲水亲。 高车一族,也称敕勒族,是匈奴民族的一个分支。北地亦称其为铁勒,南地称其为丁零族。历史上,这个民族曾在阴山一带建立了著名的高车国,故称高车族。 史载:“其人好引声民歌,男女无大小,皆集会。平吉之人,则歌舞作乐”。所谓“引声民歌”就是后世人们耳熟能详的“蒙古长调”。北魏文成帝执政时期:“五部高车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绕歌声忻忻。”由于北魏王朝注重文化积累,历史上第一次用鲜卑语记载了当时敕勒族民族的一首诗歌,就是著名的《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其歌苍劲而优雅,当时即被人翻译成汉文予以记载,流传千古至今。鲜于在敕勒民族中算是大姓,后以鲜氏、于氏的单姓融入汉民族当中,世代相传至今。这是题外话。 正因为这个原因,一营长郭二愣子才忍不住提醒道:“团长,师长下令不许杀俘。据说这是军长的意思,我们这么做不好吧?万一让军长知道我们不尊号令,会不会有麻烦?” “郭二愣子,我是团长,你是团长?师长命令投降者不杀。可师长还附加了一句什么?”侯景一边打马疾驰,一边扭头质问郭二愣子,眼神顺便在另外几位营长脸上扫过。侯景的嗓音本来有点漏气一样的沙哑。迎风疾驰,嗓音听上去像掺了沙子,发出“嗤嗤”的声音。 “师长是说过,对敌人不能手下留情。可这是军长的意思,您是不是再考虑考虑?”与侯景错后一个马头的郭营长,听团长语气不善,答话时语气有些忐忑。但出于对侯景的担心,还是硬着头皮把该说的话说了。 “郭二愣子我告诉你,做人脑子要灵活,不能死求一记。军长想多俘虏一些高车人没错。师长命令劝降的情况下不能留情也没错。主公曾不止一次的告知本团长:只有死了的敌人,才是最好的敌人!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不?”侯景抬出高欢来为自己斩尽杀绝的命令做铺成,语气中散发着无尽的骄傲。 听团长连主公都抬出来了,绰号郭二愣子的郭营长不敢再多嘴。全军上下,主公高欢的声望那就是神仙一般的存在。据说,年仅二十五岁的主公,学识渊博,文武皆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世上的事没有主公不知道的。可惜营以下军官没几个见过主公本尊的。有关主公的趣闻轶事都是听团以上军官们闲聊时获得的。特别是侯团长,自小跟在主公身边,连主公上茅厕的动作都学的惟妙惟肖。经常拿主公的话出来抗事,是侯团长的一贯作风。所以,郭二愣子不得不赶紧服软道:“既然团长心中有数,卑职不再多言。高车人又不是我儿子,刀箭之下,绝对不留活口便是!” “欸——这就对了!你跟我半年了,啥时见过本团长吃过亏?高车骑兵足有三万之众,我们师不过万人。以一敌三,不下狠手将他们杀的心惊胆颤,肝胆俱裂,我们一定会吃大亏!”听郭二愣子服软了,侯景这才语气和缓的解释说。 “库伦城不是还有韩师长他们的一万人马吗?”郭二愣子追加了一句问话。 “他们?呵呵呵……指不上的。韩师长他们成军不久,打几只野兔子还勉强。对阵久经战事的高车骑兵,他们不尿裤子就不错了!……嗤嗤嗤……不是本团长小觑他们,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打仗,哼!有勇无谋是不行滴。等着瞧吧!”想到韩轨那一根筋的样子,侯景发出轻蔑的笑声。 “团长说的是。咱们和高车人干过,知道这些雪狼的性子。韩师长的那些手下,真的不是高车人的对手。三营长你说呢?”二营长插话道。 三营长看了二营长一眼没说话。他是个性格内向的人,见郭二愣子吃了瘪,干脆打消了提出质疑的念头。听团长和两位营长的对话,自己也认为必须先把敌人杀怕了再劝降,比直接劝降更稳妥。如果库伦的骑兵师帮不上忙,还真不能先不先的喊什么“投降者不杀”。如果那样,不仅己方杀意不足,敌人也以为四师是虚张声势。万一让高车人生出拼命意志,自己一方的损失定不会小。如此说来,还是团长深谋远虑,指挥有方。想到这里,三营长挥鞭打马,“驾”的一声低吼,冲向前去。 部队的行进速度进一步加快,侯景的眼睛里控制不住的流露出嗜血的光芒。 眼看离高车大营不足五里路了,三位营长回归本队,并传达了团长的最新命令:全体官兵,冲阵开始后,刀下不许有一个活着的敌人! 这样的命令,和平环境中的人或许会思考“是否太过残忍”。可对于即将冲杀的军队来说就是兴奋剂。于是,听到命令后的全体官兵嗷嗷大叫,尽情的释放着内心的野性。因为,掩藏在善良之下的兽性,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被淋漓尽致的激发出来。又于是,你会看到杀人如宰羊,剁人如砍瓜切菜一般毫无违和感。再于是,生命如草芥不再是文人笔下的悲鸣,而是稀松平常的挥刀砍杀。 就在此时,一团在侯景的率领下冲进敌营!正如他的命令一样,全团二千五百人形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冲击队形,面对慌作一团的高车大营直插进去。他们没有大喊“投降者不杀”的口号,而是用辗轧一切障碍物的姿态冲破第一层松散的防线,直扑中军大帐。所到之处,真的没有一具整尸。 侯景嗜杀,但他本人并不亲自动手!他的本性是,可以心平气和的看着麾下兵卒将人剁成肉泥,自己还能攥着一条烤羊腿大快朵颐。曾经的历史上,这孙子在健康城(今南京)犯下滔天罪行。小鬼子制造的南京大屠杀,与之可有一比!眼前的侯景还是那个侯景。区别只在于杀人的地点有所改变,残忍程度一点没变! 在库伦城西三里开外安营扎寨的两万多高车人,一半兵力去山里砍树去了。除了伊訇中军大帐周围的警卫虎视眈眈,其他数个部落的千人队都各自为阵,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聊天打屁,等待蹬城云梯的打造。警惕性不仅不高,甚至根本没把城里的蠕蠕人放在眼里。更没有想到会有一股万人规模的骑兵突然冲杀过来。先前诡异的三声炸响,虽然他们惊异了一阵,但好奇心很快就过去了。且等山头上的瞭望哨发出示警,许多人还蒙在鼓里。三次示警过后,知道不对劲了,这才有人大喊“敌袭”! 可惜为时已晚,侯景的第一团已经突破第一道防线。两千披甲执锐的骑兵,疾风暴雨般冲进毡帐林立的大营,飞弩如蝗,射向一切活着的动物。陌刀抡起,斩杀面前所有的敌人。 设想一下那种画面: 数千顶毡帐排列的大营,首先是中箭受伤的战马疯了一般窜逃。马蹄所过之处,毡帐一个个被冲倒塌。有的毡帐里空无一人,有的毡帐里有人歇脚。幸运者被毡包遮盖,虽身体受伤,却躲过了随后冲来的杀神。不幸者,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身首异处。 接下来是惊慌失措的高车人,比他们的战马逃窜的速度更快。因为没有准备,营地里处在冲击道路上的大部分高车人,来不及穿上盔甲,拿起盾牌,就连防身的战刀也在慌忙中丢失了。唯一保命的办法就是向两边逃散。 侯景的冲击队形是一直向前,不顾左右。按照命令,他们必须率先凿穿高车大营。故而,所谓刀下不留活着的高车人,并不是将所有高车人杀了,而是在冲杀过程中不留活口。且说且,由西向东,十里长的高车大营瞬间被砍杀出一条通道。没了多少阻滞的冲击,速度快得侯景都不敢相信。 当一团从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二三两个团也紧随而来。二团在左,三团在右,兜底掩杀过去。向两边逃散的高车人还未喘过气来,新一轮的追杀眼看到了眼前。两边已经醒过味儿来的高车人,牵马的牵马,拽蹬的拽蹬,正准备上马迎敌,却被丢了魂的自己人冲击的七零八落,场面轮乱的一塌糊涂。 一场屠杀就这样开始了! 第七十九章 两狼首遇 站在库伦内城城墙上观察调度的鲜于修礼、司马子如、韩轨、秃鹿贵伐等一众军政高官,眼见高车大营一阵骚乱,证明四师已经按照计划完成合围,开始攻进。 鲜于修礼微笑着对一旁有些神色紧张的韩轨说:“百年兄,四师已经完成合围,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怎么样,没问题吧?” 听鲜于修礼调侃自己,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西方的韩轨回过神来,嘴角撇了撇说:“不是哥哥在你面前吹牛。若说你没来驰援之前,我一万骑兵应对婆罗门五六万人攻城,心里没底是真的。可眼下有四师帮忙,区区三万高车疲兵,手拿把掐,你和司马遵业就等着看戏吧!传令兵!” 等在一旁的传令兵,听到自家师长招呼自己,立刻大声回应道:“卑职在!” 韩轨肃声道:“命令一、二、三团和独立团,立刻出击,消灭围城之敌!” “得令!”传令兵接令后登上制高点,挥动令旗,发出一连串的指令。 南、北两道城门处,各团得到出击命令!一瞬间,战马嘶鸣,队列骚动。数千将士披甲执锐,齐声呐喊,整个库伦城顿时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战前兴奋当中! 南城门,一团长张浩顶盔掼甲,位列全团前列。副团长霄瀚错后一个马头站在左侧。一团的另一半人马隐藏在山里,听到总攻信号后,在参谋长宇文獭的率领下完成集结。只等城门大开,与主力合兵一处,杀他个人仰马翻,出了这口憋了三天的闷气。 紧跟在一团后面的,是刚刚归顺的前婆罗门麾下先锋官乞袁律。此时的他,除了职务是鲜于修礼麾下独立团团长外,外在形式上没什么变化。部下还是那些部下,兵刃还是原来的兵刃。可内在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先的敌人变成一个阵营。原先的阵营现在成了仇寇。世事变化之快,令人唏嘘。 作为降将,乞袁律有一肚子的邪火没地方发泄。被俘这几天,他一直在默默观察库伦城的点点滴滴。也从库伦人嘴里听到了许多过去不曾听过的传说。特别是关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所谓敕连头兵豆伐可汗,自己未来要忠于的柔然国主,这几天简直如惊雷贯彻耳谷!因为这位兵豆伐可汗的出现,秃鹿和豆地发两个部落,从仅有几百人的小部落,一跃成为拥有三万人口、百万牲畜的超大规模部落,地位相当于一位汗国封王。特别是秃鹿部落,居然在草原上筑起有史以来第一座雄城。如此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不是亲眼目睹,谁会相信?现在自己信了!活生生的例证就摆在面前,曾经看不上眼的秃鹿贵伐就在城里主政一方,由不得你不信! 自去年朝局动乱,可汗丑奴被奸人暗算,逆贼阿那瑰乘机窃国,致使幅员辽阔的柔然汗国瞬间倾倒,几近于国灭民散。可惜一众汗国王子当中没几个成器的。他们对内不施恩,只知盘剥欺压子民!对外无力施威,被人欺上门来,却无还手之力。 阿那瑰窃国无德,落得个销声匿迹,不知所踪。示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虽扛起平叛大旗,却是个外强中干的窝囊废。不仅没有收拾山河,重塑柔然,反而被地豆于那些捡拾野果的森林猴子给杀了,真个是丢尽了柔然英雄的脸! 本以为婆罗门是汗国国主的最佳人选,所以,西部十几个大部落才一致拥戴他主政汗国,继承汗位。不曾想,得位后的他,蹄蹄爪爪都暴露出来了。按照中原人的说法,这龟孙就是一个嫉贤妒能,目光短且的窝里横。主政柔然一年来,各部落仅“羊头税”就缴纳了三次以上,以此壮大他所谓的国主近卫实力。这样自私自利,小眼八呲的窝囊国主,岂能恢复祖上荣光?唉!诸部落酋长真个是瞎了眼了! 春夏之交,高车人打了过来。各部落都主张和高车人硬干死磕,否则柔然汗国将有毁国灭族之患!奈何婆罗门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唯恐他的两万本部人马消耗殆尽。与高车人开战几个月的战斗中,总是派别的部落出战,国主近卫和亲近的几个部落则躲在后面偷生。可惜父亲大人不听自己规劝,硬是相信了婆罗门一番“唇亡齿寒”的狗屁道理。现在好了,唇亡了,还是被齿咬碎的。父亲大人,您这是自作自受啊! 回想起这些糟心事,乞袁律恨得牙根儿痒痒,脸颊抽搐。这辈子定要亲手宰了婆罗门,为父亲大人和全部落报了这血海深仇。为此,他不惜投降鲜于修礼,以保全乞袁部最后一点血脉。今天先拿高车人祭刀。待来日,老子要拿婆罗门的脑阔做酒器。这是他内心的呐喊! “吱呀呀……”城门大开,数千人马蜂拥而出。按照计划,一团出城门后,与山里出来的另一半兵力围歼城南之敌。乞袁律率领麾下千人挥师西去,直扑高车大营。 含恨而出的乞袁律一马当先,舞动着手中的狼牙棒,发出野狼般的嚎叫。熟悉主人的战马,听到这样的吼叫声,知道这是决死冲锋的命令。于是,四蹄扬起,鬃毛竖立,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紧随其后的千余含恨带辱的降兵,随着少主的吼叫而挥舞弯刀,集体冲向西边的高车大营。 如果不是前几天那场完美的伏击战当中,首先被特战队的震天雷震懵,又遇上身如灵猴的特战队员钻地鼠鲁琛,以乞袁律自幼生活在马背上的经历,根本不可能轻易被人俘虏。这几天,他一直没有从失败中彻底缓过神来。其中就包括弄不明白身材矮小的鲁琛,怎么就能轻而易举的将自己拿捏的手脚不能动弹。特别是那个所谓特战队的李大队长,看上去毛还没长齐,怎么就厉害得让人绝望?如果今天这一仗能够侥幸生还,来日一定要向那姓李的讨教讨教。 跨在马上的乞袁律刚刚想到这里,战马的前蹄已经踏破敌营的第一道防线。没二话,原本就与高车人誓不两立。归附了势力更加强大的阵营,不杀的高车人跪地求饶,岂能消解了老子的心头之恨? 与四师的侯景一样,乞袁律也没有遵照韩轨的命令,砍杀前喊出“投降者不杀”的口号。战马一入敌营,他手中的狼牙棒就开始一个劲的砸,猛砸,狠砸!而且专往敌人的脑袋上砸!于是乎,映入眼帘的景象,就是乞袁律狼牙棒下没有一颗完整的人头!脑浆四溅,血喷如注是基本画面!偶尔也有被砸断手臂或肩膀之类的伤者! 麾下千人如乞袁律一般,根本不给高车人投降的机会。已经说了,这些人是怀着对婆罗门的仇恨和被张浩他们俘虏的屈辱参战的。若果说被俘前他们还有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侥幸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抱着决死的心理面对一切敌人。准确的说,在这些人眼里,不管眼前的敌人是谁,发泄心中的愤怒,才是他们此刻最真实的感受!于是,一千不要命的杀人恶魔冲进人群,不用联想,那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场面,绝对世所罕见! 此刻的高车大营,不能说一点准备没有,而是准备不足!起初的三声诡异炸响,并没有引起他们足够的重视。且等大营西边的骚乱传到东边,整个驻地已经乱作一团。可惜不知道骚乱的原因何在,这就给乞袁律他们趁乱冲击留下了可乘之机。等到眼见人头乱飞之时,一切都晚了! 军队的战斗力,很大程度上在于集体觉悟!不管是面对准备好的厮杀,还是仓卒之间的临时应对,务必要上下齐心,如臂指使,或许能化危为机,转败为胜。如眼前高车人无头苍蝇似的四处逃散,基本可以肯定,大势已去。区别只在于能存活多少人而已! 没错!乞袁律率众冲进敌营乱砍乱砸了不到一炷香时间,侯景率领的四师一团也已经凿穿了高车大营,在接近营地三分之一处与乞袁律会师。 按照四师长宇文洛生的命令,侯景凿穿敌营后,来一个“珍珠倒卷帘”,与城里出来的库伦骑兵合兵一处,反杀回来。此时此刻此地,他见到一位勇猛无敌的柔然汉子,身上并没有库伦骑兵的军装,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吗,询问的眼光射向浑身血污的乞袁律。 砸杀敌人正自启兴的乞袁律,见一位眼斜嘴歪的指挥官看向自己,胡乱的抹了抹飞溅在脸上的血水脑浆,勒住马缰道:“那谁……”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就这么随便的招呼了一声。 “你是韩师长麾下?”侯景漏气的嗓音很独特。 “不是!吾乃鲜于修礼上官麾下独立团团长乞袁律是也!”乞袁律口齿不清的学着汉人的口吻自报家门道。 “独立团?我怎么不知道第一军还有独立团这样的编制?”侯景居高临下的自言自语道。 “昨天刚任命的。你又是哪位?”乞袁律也不是什么善茬。见侯景相貌丑陋,声如豺狼,说话时的语气不受听,态度便有些冷淡。 侯景感受到了乞袁律的不快,没有正面回答乞袁律的问话,只淡淡的说了一句:“率领你的人马随我反杀回去,没问题吧?” “你杀你的,我杀我的,各凭本事,走了!”乞袁律丢下一句话,扥了扥马缰,率部向一群仓皇逃窜的高车人掩杀过去,留给侯景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第八十章 杀或被杀 打仗会死人的。这事谁都知道,可人类自产生以来从未断过打仗的念头。或主动或被动,卷入战争泥潭是避不过去的坎。说到底还是为了利益争夺。围绕这个主题,衍生出许许多多冠冕堂皇的战争理由。说得直白一些,无非就是谁的饭碗里是肉,谁的是骨头,谁的是汤,谁的碗里连汤汤水水都没有的问题。这就像食物链一样,总有站在顶端的老虎狮子狗和处于底端的牛羊兔子鸡。大自然给出的解决办法是和谐共生。 中华老祖宗早已寻找出其中的规律,所谓阴阳五行,相生相克,正是此理。金木水火土,缺了哪一环,世界不再是世界。大自然赋予五行的禀赋并不相等,有的强势,有的弱势,有的处于中间两头下注。强势的一方总是少数,但他们拥有足够的技术力量平衡弱势一方的人多势众。弱势的一方往往基数庞大,但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两手空空。比如虎狼的强势基于锋利的犬齿。羔羊的切齿只能用来切断草颈。二者都有牙齿,可牙齿之间却有着决定生死的“代差”。 强弱之间会不会转化呢?当然会!这就要看打破强弱平衡的原因是什么。如果强势一方膨胀到不给弱势一方活命的机会,甚至连站在中间左右摇摆的部分也不放过,社会动荡就会发生。如果这种动荡的烈度足够破坏旧的平衡,三种力量就会重新洗牌,形成新的社会结构。只是新的强弱力量对比当中,成分已经大不一样了。或许有原先强势一方的残留,或许有中间派的加入,或许有曾经弱势一方的大部分因素。总之,变化和善于变化才是王道!因为没有谁会成为永远的强势一方。 社会发展不是直线上升,而是螺旋式前进的。统治和被统治是一个长期的存在。小到一个集体,大到一个集团,直至全世界。区别只在于谁统治的时间长短罢了。 理论上讲,个人主义或无政府主义是不可能长时间存活的。自由主义也是相对而言的。不受控制的自由等同于原始状态,早晚会被集体主义统治。不是取代,而是统治!因为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单独存在。自由主义者一旦遇到集体主义的力量与之平衡时,自由主义就是灾难性的!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天然大道。比如打仗这件事,如果完全由个人决定是否参战,恐怕没有人能组织起一支为自由而战的军队。所谓为自由而战,其实已经落入集体主义的套路。揭开面纱一看,原来是个谎言! 所以,看透人类本质和人类社会的本质,一切都不那么膈应了!杀人和被杀,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是你处在食物链的哪个环节。想不想改变,能不能改变,完全在于你自己,或者完全不在于你自己! 站在城头上观看战场情况的鲜于修礼,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这是高欢曾经与他彻夜长谈时无意中聊到的一些内容。当时好像是谈到了关于新加入进来的几个部落杀人不眨眼的事,自己因此流露出了对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性的思考。高欢顺便说了上述观点,并提醒自己不要误入书生意气的俗套。 总结起来,欢哥告诉自己的核心观点就是:战争的本质是利益争夺,弱肉强食。除此之外的一切理由,都是对战争本质的粉饰或抹黑。所以说,杀人或被人杀,完全在于你自己或完全不在于你自己!选择前者,你必须成为强者。无所作为,你只能被动的选择后者!比如眼前这场绞杀战,韩百年和秃鹿贵伐是被动的。如果不是自己及时赶到,婆罗门或高车人也许已经攻陷了库伦城。结果不想可知! 由此推及未来,以欢哥为核心的整个五原集团,如果不能迅速壮大到任何人不敢小觑,不敢轻举妄动,不能随便被其他力量摧毁的程度,整个五原集团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今日之战,已经暴露了五原集团的实力存在。消灭高车人或被高车人消灭,此战的结果必将在草原上迅速传开。因为关注库伦城的不止眼前这些人,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与其患得患失,还不如坚定的相信欢哥的理念,尽快成为这世上最强的强者,让天下各方势力不敢轻易捋五原集团的虎须。 想到这里,鲜于修礼长吁一口气,下定了最后的决心。因为即将被消灭的这些人和自己的血缘有着难以切割的族群联系。如果纠结于这些联系,用欢哥的话说,自己未来不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政治家。政治家是冷静的,有时甚至是冷酷的。为了心中的宏大目标,政治家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欢哥曾描绘过他心目中的天下!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是未来治下之民最基本的生活状态。吃穿不愁,书声郎朗,是每个人享受的基本权利。那时候,人可以飞在天上,车可以日行千里。从库伦到洛阳,朝发夕至。路可以没有泥泞,一水儿的青砖铺地。房子可以一层叠一层,直上云霄。打仗可以不用刀箭,铁制的火器可以在万里之外杀敌。到那时,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任何胆敢挑战我们的势力,其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去草原上当肥料!普天之下,任何时间,要不要发动战争,全在于我们心情好坏!欢哥的话虽然像做梦,但他的理想确实令人向往。为了这个梦想,兄弟们个个摩拳擦掌。正如欢哥所说:今天的杀伐,是为了明天的安宁!伊訇小儿,你自求多福吧! 正当鲜于修礼自顾自开解内心的纠结之时,一团采用的珍珠倒卷帘战术已经展开。特别是一营营长郭二愣子,此时已经杀红眼了。一把锋利的陌刀,刀刀不落空。高车人的人头在他刀下如砧板上的葫芦,遭遇者大多一劈两半,脑浆混合着血浆四散飞溅。郭二愣子早已忘了先前劝告团长时的仁慈,杀起人来犹如疯魔。 并不是他嗜血成性,因为此时的高车人已经从先前的慌乱中稳定下来。在生命受到威胁之时,总有人会奋起抵抗的。被西面过来的一股骑兵破开大营并凿了一个通透,又被东面过来的两股骑兵兜底包抄,即便是羊群,此时也该寻求活路了,何况是久经战阵的高车铁骑。 没错!高车人开始反击了! 眼前战场的基本态势是:库伦城南门外是张浩的库伦骑兵师一团对阵两千多高车人。王彪的二团对阵同等数量的敌人。 城西的主战场上:侯景的第一团趁敌不备,势如破竹般的凿穿了高车大营,并于三分之一处与掩杀过来的乞袁律独立团和库伦王三虎的三团会师。说话的功夫,侯景又开始施行早先准备好的“珍珠倒卷帘”战术动作。四师的另外两个团从西边兜底向东掩杀。进攻速度比侯景他们慢得多,原因当然是侯景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根太和李茆则遇到了拿起刀兵奋起抵抗的高车人。 另一边,乞袁律刚才对侯景声称“你杀你的,我杀我的,各凭本事”。侯景扫兴的原地反杀回去的同时,乞袁律则率队从左侧开始进攻。王三虎的库伦骑兵师三团从右侧进攻。也就是说,高车大营被分割成南北两块。进攻南边的是乞袁律和四师的李茆,进攻北边的是四师的根太和库伦的王三虎。东西夹击,侯景从中间开花。 还有一个特别情况是:进山里砍树制作云梯的高车人足有一万之众,留在大营里的也有一万兵马。一万多颗人头,即便缩着脖子让你砍,一时半会儿也砍不完。何况都是尸山血海里滚战出来的高车武士,经过了先前的惊慌失措,大部分人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此时此刻,虽然有人来不及披甲,有人的战马逃之夭夭,但能拿起盾牌,握住刀兵的战士毕竟还有五六千人。特别是护卫在中军大营左右的三千精锐近卫,原本就处在刀不离手,马不离鞍的警戒状态。有他们在中间稳住阵脚,有南北两山的阻挡,有东西夹击的敌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唯一的活路就是拿起刀兵反抗。所以,除了已经被敌人斩杀的同伴和仓皇退守到中军近卫前也被斩杀的兵卒。其他人都被迫稳定下来。于是,战场上迅速形成了两万多人绞杀在一起的惨烈景象! 侯景的所谓“珍珠倒卷帘”战术,杀敌效果没有他预想的那么丰硕。敌营已经分割成两半,也很自然的形成了两堵铁墙。中间留给他一条通道,要么无障碍通过,要么全团一分为二,贴着边上的敌人横扫一遍。问题是,敌人也不是高粱杆,任你砍杀却不做抵挡。这等情况下,横冲直撞的一团,尽管占尽武器上的优势,该有的伤亡还是出现了。中箭的,挨刀的,跌下马背摔死的,不一而足。这也是一营长郭二愣子“发疯”的原因。 第八十一章 伊訇跪伏 (这几个月诸事缠身,实在对不起关心我的读者兄弟。下个月开始,我会尽力日更。另外,北魏历史太难写了,稍有不慎就会出糗。我也是要脸的人,能给诸位一个准确的历史知识点,尽量不会胡说八道。大家都是闲来无事解个闷而已,我本人也年近花甲,精力有限,万望兄弟们原谅则个。) 战斗一直打到黄昏时分才进入尾声。首先结束战斗的是城南和城北两面。算上轻伤在内,高车人死伤过半,剩下约三千所谓横扫漠北无敌手的高车铁骑全部跪降。 与西边主战场相比,南北城门外的这些高车人一直处于警戒状态。他们不仅要封锁城门,同时也是全军大营的第一道防线。按照高车各级军官们的想法,库伦城里即便有五万雄兵,只要出城应战,总要通过南北两道城门。也就是说,只要在城门口一箭之外放置几个千人队,城里的人就休想畅通无阻的出来。万一封锁失败,也给全军争取了足够的准备时间。但战争的残酷,或者说战争的魅力就在于千变万化。 眼前的情况足以证明,世上没有万全之策和不败的谋算。在库伦骑兵师警卫团没有出城参战的情况下,张浩的一团和李彪的二团,分别在南北两个战场对战比本团多出五百人左右的高车三个千人队,不但没落下风,而且以绝对优势战而胜之。当然,己方也有四分之一左右的死伤。因为库伦骑兵的防护装备结实可靠,士兵手中的制式兵刃锋利趁手,胯下战马个个膘肥体壮,首先从硬件装备上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再则,战场就在城外,背后是坚固的城墙和防卫城墙的弓弩手护卫,参战士兵没有后顾之忧。同时也因为这场战斗是每名士兵的自我生存保卫战。退敌则生,战败则死。所以,库伦士兵的战斗意志特别坚决。虽然打得艰苦,但最终取得了胜利。 取胜的条件很多,但缺点也是致命的。能看得出来,库伦方面的几位团营级指挥官,虽然竭尽所能,但实战中的表现确实乏善可陈。最明显的缺点就是战场指挥调度失当,士兵训练时间不足的毛病暴露无遗。另外就是战场经验不足,开战初期手忙脚乱。战场之所以用残酷二字形容,就是它不给任何人后悔的机会。没办法,不经历尸山血海的磨砺,再好的兵也只是一个兵,不能称之为战士。 战士的内涵是生死,没有比这两个字更令人肃然起敬的名词了。文艺作品喜欢树立勇敢无畏的士兵形象,将不怕死当作核心要件。如此宣传本无可厚非,可惜与现实战场环境相去甚远,更离真实的战士相去甚远。 真正的战士,从来不知道勇敢是什么。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信念,那便是想尽一切办法消灭敌人,存活自己。只有如此,战士才是战场上的真正王者。如果一名战士这么想,一群战士这么想,一个集团的战士也这么想。你品,你仔细品,这将是多么强大得不可撼动的力量? 有一位可敬的老人曾说:“除了胜利,我们无路可走!”是啊!不管是商场还是战场,只有将这样的信念融入每一名战士的骨髓,勇敢者的形象才能被完美诠释。那位老人就是一名真正的战士!哪怕他失败了,他依然是战士!令人肃然起敬! 事实上,无论是战场指挥员,还是普通一兵,能够活下来的都是狡猾如狐者(逃兵和投降者不在此列)。有人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打心眼里看不起战场下来的普通一兵。鄙视的眼神都懒得遮掩!说一句不好听的,任何敢于小觑这样士兵的人,送你两个字:浅薄! 高欢眼里,整个五原集团能称得上具备军事才能者,唯鲜于修礼和李虎两人。他对鲜于修礼的重用,起初是因为先入为主。曾经的历史上,鲜于修礼仅凭一介降户身份,便能号召数十万起义军,反抗北魏朝廷数倍兵力的围剿,且能战而胜之。这也是高欢特别看中的领袖气质。一年来的事实也证明了鲜于修礼的领导才能不输当下任何人。李虎的成长可能有些走偏。此子在原来的历史上是西魏宇文泰麾下的八柱国之一,组织能力和领导才能自不必说。自打去年担任特战大队长之后,性情变得有些阴沉。目下他的行事风格,将“深谋远虑”和“杀伐果断”体现的淋漓尽致。由于特战队的性质要求,李虎现在的做事手法,更多情况下选择不择手段。究竟是李虎本人的性格使然,还是自己将这孩子带坏了?真的不好说。为此,高欢常常有些自责。 至于韩轨等人的指挥才能,说白了,就是筷子里面拔将军。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凑合着用!比如眼前的战场结果,韩轨的着眼点不是总结经验教训,而是和司马子如做意气之争。尽管战损比达到一比三,但站在城墙上的韩轨依然脸色阴沉,仿佛没脸见人的样子。旁边的司马子如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刺耳的话,韩轨听了感觉脸上发烧。 一旁的鲜于修礼则不一样。他将战场细节都看在眼里,随时提醒自己在以后攻城战中该如何做好战前准备。虽然眼下只在草原上战斗,但总有一天会遇到攻城之战。不提前做好准备,像眼前的高车人这样临时抱佛脚,必败无疑! 依照司马子如的说法,南北城门外的战斗,如果交给第一军的任何一个团,一个时辰内解决战斗,而且战损比绝对在一比五之上。不信看看城西主战场的情况。 正如司马子如吹牛皮一样,主战场这边确实是另一番景象。 加入主战场的兵力是:库伦一方是四师的一万人,乞袁律的一千人和王三虎的两千五百人。高车一方除了进山砍树的,营地所剩约一万二千人。战斗进行到一半时,进山砍树的约三千多高车人返回加入战斗。如此一来,兵力对比基本算一比一。 一下午的绞杀战,敌对双方都意识到己方有些误判。 库伦一方是没想到高车人的战斗意志如此坚决。虽然喊出了“投降者不杀”的劝降口号,可高车人不接招。除了最初的惊慌失措,待全军稳定下来之后,反击的决心异常坚定。 高车一方更没想到,传说中由蠕蠕逃散之民临时聚合起来的乌合之众,居然兵强马壮,兵刃锋利。而且兵卒配合得当,进退有据。同是骑兵,蠕蠕人的装备,从铠甲到护具,从盾牌到兵刃,全面碾压高车骑兵。他们不仅手里握着长刀,腰里插着短刀,背上背着弓弩。就连战马也佩戴了必要的护甲。反观己方,除了中军三千近卫披甲执锐,其他兵员手里的兵刃五花八门,盾牌也是蒙皮木盾。这样的防护装备,在对方锋利的长刀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尽管战士用命,可叹器不如人。两个时辰的绞杀战,三个战场,前前后后两万人马死伤过半。再不投降,绝无活命的机会了。 眼看就要到黄昏时分了,中军大营外围的高车人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只留下最后的一千多人护着伊訇还在顽抗。师长宇文洛生跨在马上,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被团团包围的伊訇面前。浑身是血的侯景,根太,李茆,乞袁律,王三虎,以及提前结束战斗的张浩,李彪等分别率领本部人马,跨马站立在四周。 “伊訇首领,现在投降,本师长答应留你一条命。”宇文洛生说。 一脸灰败的伊訇早知道大势已去,可他就是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三万高车铁骑,那可是全部落仅有的可战之兵啊!仅仅一个下午,就被一群传说中的乌合之众轻而易举的消灭了?怎么可能啊我的长生天!然而,眼前血淋淋的战场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进山砍树的麾下将士怎么样了,逃出去了吧?高车不能不留下一点种子啊!伊訇双眼无神的看向天空,他想问一问长生天,为什么不帮帮自己? 按理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这是自己一贯的主张。可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下午的战斗,万余将士护佑自己多次冲击包围圈,可就是冲不出去。蠕蠕人啥时候变得如此顽强了?想不通,打死也想不通啊我的长生天! “师长,多说无益,斩尽杀绝了事!”侯景斜着他的大小眼向宇文洛生进言道。 “宇文师长,我乃乞袁律,刚刚加入贵军,与这高车杂碎有血海深仇。乞袁律恳请宇文师长将伊訇小儿交给我处理可好?”率领一千人出战,如今只剩下五百多人的乞袁律,咬着牙跟儿向宇文洛生请战。今天这一战,他的损失过半。但砍杀了一下午的他并没有时间心疼惋惜,而是一门心思的报仇雪恨。这几天让他恨不得剥皮抽筋的两个仇人,一个是不知所踪的婆罗门,另一个就是眼前的高车首领伊訇。倘若自己还是几天前的身份,根本不会向任何人请示,直接就将眼前的一千多高车人斩尽杀绝了。可惜目下身不由己,只能好言请求。 宇文洛生并不知道乞袁律的真实想法,还以为他是帮自己劝降伊訇烘托气氛呢。淡淡的看了一眼乞袁律,转而对伊訇说:“伊訇,我数到三,再不投降,你麾下这些人尽皆诛杀。” 最后的警告终于将伊訇游离的灵魂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只见他不甘的长吁一口气,瘫软般滑下马背,抽出佩刀双手端在手里,慢慢的跪伏下去。 第八十二章 高车传说 华夏历史五千年,三皇五帝无考,至今仍停留在神话传说层面。但夏朝的历史有据可靠,而且有实物佐证。退一万步说,即便华夏文明只有四千年的历史,因其没有断代,且生生不息,延绵不绝,从而成为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一脉相承的文明。这一点,对一般人而言无感。但对于政治、军事、文化以及国家治理方面而言,简直牛逼的不得了。牛逼到什么程度呢?牛逼到可以自信的说,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外来文明真正战胜过华夏文明。古希腊、古印度、古埃及、古罗马、古巴比伦等,这些文明都已经中断。只有华夏文明延续至今,像胡杨树一样根系扎的很深,活着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腐。一旦遇水滋润,又能枝繁叶茂。 不是没有人试图改变或消灭华夏文明。千百年来,来自内部和外部想要弄死华夏文明的各色人等不计其数。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这样的人或政治势力依然大有人在,甚至已经合流。只可惜,这些人空有狼子野心,即使憋出屁来,依然不能伤害到这个文明的根本。可笑的是,结果恰恰相反!他们越是打压,底蕴深厚的华夏文明的反击力越是绵绵不绝。反击的力量并不是来自于统治集团的推动,而是民间自发的抵制。神不神奇? 不神奇! 比如华夏人推崇孝敬父母,尊敬长辈,疼爱子女,提携后辈。这样简单的伦理关系不需要任何人指点或指责,它是贯穿到骨髓里的文化符号。任何想要践踏这种关系的外来文化,都不可能被华夏子孙所接受。何况被博大精深的华夏文化孕育了几千年,且和和睦睦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族人民,也曾经历过相互拼杀,相互融合的漫长过程。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摈弃什么! 纵观中华历史,特别是始皇帝一统华夏九州以后的历代统治集团,不管是英明神武的帝王,还是稀松软蛋的君主,有一点不可否认,他们或多或少的在自己任内推进了华夏文明的进步。即便是被“有心人”说三道四的大元王朝开国皇帝忽必烈和满清王朝奠基人皇台极,主政以后也是以华夏文化作为统治手段的。可见这种文明的顽强坚韧是其他文明所望尘莫及的。 现在有人说,中华民族的族群认同是基于文化认同。某深以为然!所以,文化自信不是一句空话。凡我华夏子孙,切不要因为一时一事的失利就怀疑自己的根本是否坚固。我们的文化当中,既有“胯下之辱”和“卧薪尝胆”的委曲求全,也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和“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迈。因时而变,因事而变,因地制宜,与时俱进才是我们的文化基因。别人春秋四季,华夏子孙也从来不会死求一记!历史上,多少豪横一时的势力,在华夏文明面前被击得粉碎,伟大的匈奴就是例证。 四千年的华夏历史当中,有两千年时间是与匈奴这个民族分不开的。甚至可以说四千年的历史当中,华夏民族与匈奴民族,或隐性,或显性的相爱相杀,始终在一起伴生。司马迁所著《匈奴列传》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 今天看来,司马他老人家的话有些扯淡。可谁又能证明匈奴人不是华夏众生当中的一支演化而来的呢? 匈奴民族的“龙兴之地”主要集中在阴山以北的蒙古高原。这个民族真正壮大始于冒顿单于主政之后。冒顿单于,就是那位将大汉开国皇帝刘邦围困在白登山上险些丧命,从此有了汉家皇室屈辱的“和亲”之策的一代雄主。冒顿单于主政期间,匈奴的疆域扩大了数倍,一度涵盖了阴山以北的蒙古高原,乃至半个俄罗斯的国土面积。如果没有大汉王朝两代帝王汉武帝和汉宣帝对匈奴的暴击,东亚的历史就应该是匈奴人书写的历史了。再说的夸张一些,整个欧亚的历史也许就是匈奴民族的兴衰史了。因为人类历史当中,匈奴后裔之一的蒙古民族就这么干过。 匈奴灭了吗? 作为一个统治集团,匈奴确实在蒙古高原上灰飞烟灭了。南匈奴彻底融入华夏,今天中国北方的姓氏当中,除了复姓,还有许多被迫改为汉姓的匈奴后裔。至于北匈奴,残部西迁后,随随便便就把盛极一时的东罗马帝国给灭了。可见当时的匈奴,在军事领域的成就是多么可怕! 相较于统治集团,匈奴这个人种并没有灭绝!如果可以进行dna基因测序寻找源头的话,世界上大概有三分之一的人拥有匈奴血统。 其实,所谓匈奴并不是单一民族,它是由无数个草原部落融合而成的游牧族群的统称。同样,曾经强大的匈奴没落后,其部落分支改头换面后成为另一个族群。至少中国北方,蒙古、俄罗斯以及中亚、中东、东欧各国的人口当中有大量的匈奴基因。 匈奴在蒙古高原上被汉武帝和汉宣帝打得分崩离析之后,散落在数千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诸后裔当中,高车人就是其中的一支。也有人说高车人的先祖是匈奴的外甥。这话从何说起? 《魏书·高车传》有一段记载,大意是说:匈奴单于生有两个女儿,容貌美丽,国人都认为她们是神仙下凡。单于说:“我女儿如此美丽,怎么能把她们嫁给普通凡人呢?我打算把她们嫁到天上去。”于是,单于在匈奴国北方无人居住的地方建筑起一座高台,把两个女儿安置在高台之上,对天祈请说:“恳请天神自己来把她们接去。” 过了四年,上天没来接人,却有一只老狼日夜守候在高台旁边不去。小女儿说道:“也许老狼就是上天派来的神物,我要嫁给它。”姐姐大惊失色道:“这是一头畜牲,你要是跟了它,岂不是有辱于我们的生身父母?” 妹妹不听姐姐劝阻,执意做了老狼的妻子并生下一子。后来子孙繁衍,终成一国。故其人引声长歌,又似狼嚎。 意思是,高车人是匈奴单于美丽的二女儿和老狼所生的孩子的后代。所谓的“引声长歌”,也就是后世人们所熟知的“长调”。 作为史学家,魏收记录这个民间传说,显然是在辱骂匈奴人是畜生。与司马迁比起来,魏收的人品实在不上档次。但这个民间故事却直观的映出,深受侵害的边境汉人对匈奴人的刻骨痛恨,以至于阴山南北两个文明数千年来始终水火不容,面和心不和。 其实,匈奴人乃至以后的草原游牧民族,既没有汉人描述的那么禽兽不如,也没有他们自己说的那么光鲜亮丽。所谓屁股决定脑袋,立场不同,结果自不相同。 苏武牧羊的故事家喻户晓吧?苏武出使匈奴,为大汉守节十九年,也没见匈奴人将他杀了。你非要说匈奴人是为了折辱大汉使节,所以才让他生不如死。这么说也没错。但禽兽不如的匈奴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因为信息不畅,汉朝人都以为苏武死在匈奴了,这与杀了他有何区别? 张骞出使西域,欲联合大月氏合击匈奴。途经匈奴时被俘,困顿十年后逃脱。又西行至大宛,经康居,抵达大月氏,再至大夏,停留了一年后返回。归途中,张骞改从南道,企图避过匈奴耳目。不幸的是,再次为匈奴所俘,又被拘留一年多。之后因匈奴内乱,张骞乘机逃回汉朝,向汉武帝详细报告了西域情况,这才有了张骞在中国历史上无人超越的“外交官”地位。理论上说,张骞出使乃妥妥的敌对行为,可匈奴单于并没有下令杀了他,足见匈奴单于也是讲究人。 说起来,战国时期的七国大战,绝对不比汉匈之战温和。特别是长平之战,秦国坑杀了四十万赵国俘虏。比起秦赵的兄弟相残,匈奴人已经很温柔了。两千多年前的人类,有谁是善茬呢?所以,不能站在今人的角度看待古人。 细究起来,人类相互仇恨,究竟在仇恨什么?这问题真的很复杂。相逢一笑泯恩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恒久的利益。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谁能给出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怕是只有到了人类社会大同的那一天,或者核大战将人类毁灭之后,人类才能真正反思。 说高车人是人和狼的结晶,这是一千五百年前的种族歧视。一千五百年之后,红脖子人说其他民族都是劣等民族。看看,一个充满杂种的国度,居然也能煞有介事的扯出种族歧视,想想都觉得可笑。高车人也是人,一千五百年之后,我们身边也有大量的高车人。也许就是你自己。 所谓高车,历史上有过很多称呼。最初叫狄历、敕勒、丁零等。其语言与匈奴相同但略有差异。最早分布于今贝加尔湖以南鄂尔浑河、土拉河一带。匈奴兴起后,高车臣服于匈奴。匈奴败亡后,高车曾一度臣服于鲜卑。柔然先祖郁久闾从鲜卑逃脱后壮大,高车人又被柔然奴役。 第八十三章 高车小传 上一章介绍说,匈奴单于的二女儿和老狼生下的孩子成了高车人的先祖。这摆明就是种族歧视。不过,历史上的华夏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视所有非我族类者皆为蛮夷。即便鲜卑人统治中原并推行汉化改革之后,也以华夏正宗自居。不仅士大夫阶层瞧不起外来族群,普普通通的庶民百姓也如此。真正让华夏民族失去自信的年代应当始于清末民初,以至于二十一世纪还有大量断了脊梁的跪舔者存在,简直丢尽了祖宗的脸。马勒戈壁的,技不如人可以奋起直追。庶民百姓都懂“宁输十亩地,不输一口气”的道理,那些口口声声以知识分子自居的家伙,怎么就干些没有卵蛋的事呢?输赢乃兵家常事!虽然一百多年抬不起头来,至少老子还有一口气在!干嘛呀!像三孙子似的向那些个杂胡摇尾乞怜?要不怎么说毛爷爷牛逼呢!一场朝鲜战争,以一国之力打败了十七国组成的所谓联合国军,从此列强再不敢动华夏一根吊毛。那气魄,想想都觉得心潮澎湃!扯远了。 所谓高车,是鲜卑人对敕勒人的专称。因其使用的运输车辆车轮高大、辐数至多而得名。这种类似于后世蒙古人使用的勒勒车,至今在我国新疆一带依然存在。车轮之所以高大,盖因当时的于巳尼水(北海或贝加尔湖)一带积雪太深,车轮直径小了没办法运输的缘故吧。 中国人对高车人没有多少印象,但对敕勒人的印象很深。原因在于一首传唱千年的北魏民歌《敕勒歌》。这首脍炙人口的歌谣就产生于五原一带阴山脚下的敕勒川平原。现在也称土默川。敕勒川是黄河冲积平原,土地肥沃得立筷成树,落籽成禾。北魏时期,这里的牧草高得像青纱帐一般一望无际。牛马羊驼进入草场,半个身形都会被茂密的牧草淹没。故而有“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绝美意境。 高车人称呼很多,除了鲜卑人叫他们敕勒,同时还有铁勒、丁零、狄力等。最早的称呼应该是狄力或丁零。丁零人什么时间进驻北海一带不得而知。但至少在秦汉时期,他们就已经在北海一带游牧了。公元前两百年左右,丁零被匈奴征服。但丁零人桀骜不驯,并不甘心臣服于匈奴。 公元前72年,丁零、乌桓、乌孙等民族联合向匈奴发起进攻,可以算作是首次成规模的向匈奴发起反击。之后的十年中,丁零多次袭击匈奴。虽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彼此的力量对比,但丁零对匈奴的仇恨之火始终不灭。机会出现在大汉朝将匈奴肢解成南北两部之后,丁零又与新崛起的鲜卑、西域各族、以及南匈奴,一起合力打败北匈奴,迫使其西迁。从此,丁零作为一个松散的族群,总算存活下来了。 形成高车这个族群的几大势力有:狄氏、袁纥氏、斛律氏、解批氏、护骨氏、异奇斤氏等。但他们一直没有统领全部族群的首领。各个姓氏分支都有自己的君长,大家聚合在一起相依为命。与几大势力相互依存的还有十二个较大的姓氏,分别是泣伏利、吐卢、乙旃、大连、窟贺、达薄干、阿崘、莫允、俟分、副伏罗、乞袁、右叔沛氏。 至三国时期,丁零分几部分迁出北海一带。大部分丁零人留在北海以南游牧,俗称北丁零。还有一部分迁至河西走廊。另一部分南迁至阴山一带,与当地民族融合。 北魏初期,新崛起的柔然控制了丁零,并对松散的丁零横征暴敛,肆意奴役。北丁零十二大姓氏中的伏罗部首领阿伏至罗,因不愿随当时的柔然首任可汗豆仑对北魏开战,乘柔然内乱势弱之机,率众十余万落西迁至车师前部(今新疆吐鲁番交河古城一带)西北,建立高车国,俗称西丁零。阿伏至罗建国后,自称“候娄匐勒”(意为大天子),统北部;以堂弟穷奇为“候倍”(意为储主),统南部。并遣使通贡北魏,旨在联合北魏抗击柔然。这也是丁零人自匈奴之后,将柔然当作主要敌手的由来。 西迁后的高车,部落越来越强大,经常与柔然为敌,偶尔也来大魏国侵犯抢掠。这样的肖小行为惹怒了大魏太祖皇帝拓跋珪。珪哥先后几次对其讨伐,把西部高车收拾的鸡飞狗跳。第一次,珪哥曾亲自统兵渡过弱洛水,轻骑简装,长途奔袭,虏获人口及马牛羊各种牲口二十余万。紧接着又在狼山一带讨伐其余部并大败之。第二次,珪哥在巡视边地途中,令所部将领分成东西两路,自己亲自统率六军从中路进发,经驳髯水西北,进击高车各部,大败其杂姓部落三十多个。同时,命卫王拓跋仪另外督率军从西北方向横穿大漠一千多里,击败高车剩余七个部落。 不仅如此。珪哥从牛川向南撤军时,像篦梳一样,将高车活动的七百余里范围内,细密的梳理了一遍。收获颇丰啊!这次大规模的围猎范围内,连人带动物足有数百万之众。仅仅各个种类的鹿群,就让珪哥不得不专门建立起一个巨大的皇家鹿苑。鹿苑设在首都平城脚下,范围:南起台阴,北达长城,东至白登山,西接西山。并令被俘的高车人专门驯养鹿苑里的百万鹿群。 此后不久,高车族侄利曷部首领敕力犍带领本部九百多个部落主动归附北魏,朝廷封敕力犍为扬威将军。让其设置司马、参军等官职,赐给他谷物二万斛。有了敕力犍的带头作用,解批部首领幡豆建也率部三十余落归附北魏,并被封为威远将军。设置司马、参军等职,赐给衣服,每年拨给一定数量的粮食。 当初命令高车人随他一起向北魏开战的蠕蠕可汗社仑被打败后,收拾残部迁徙大漠之北,侵入高车祖地。北部高车斛律部部帅倍侯利乘其立足未稳,侵入社仑所驻的营地。 可怜的北部高车人没见过世面,进入社仑的营地之后,一个个急色的像种马,首先来了一场宽衣解带的强占妇女盛宴,事后还安安稳稳睡大觉。可见这个时候的高车人,还处在完全蒙昧阶段。战争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一次次的人口和畜群的争夺。准确的给他们定位,应该处在“茹毛饮血”阶段。不言而喻,社仑率领千余残部就将北部高车人杀了个七七八八。逃出生天的倍侯利投奔了大魏,朝廷赐给他孟都公的爵位。 倍侯利性格质朴直爽,勇健过人。特别擅长用五十根蓍草进行卜筮来预测吉凶,而且每次占卜都非常灵验,很受珪哥宠幸。为此,珪哥让他的小儿子曷堂充当内侍。再后来,珪哥诏令将军伊谓率领二万骑兵到北地袭击高车族的分支袁纥、乌频等部。并将战败后的高车诸部一并收拢回来,专门成立了一个部落。 又几年,世祖拓跋焘征讨蠕蠕,战而胜之。回程时,行军到大漠之南,听说高车族东部又在巳尼陂一带发展壮大。拓跋焘派安原所部以及新近归附的高车人共一万骑兵进军巳尼陂,一战而降高车数十万落,俘获马牛羊驼百余万头,并把他们全部迁移到漠南方圆千里之地。这部分高车人就是鲜于修礼和厍狄盛的老婆斛律苜蓿的先祖。而攻打库伦城的就是西迁至新疆的那部分高车人。 西迁的高车国,受近邻嚈哒汗国的进攻逐渐衰弱,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加剧。后,阿伏至罗为部众所杀,推其宗族跋利延为王。北魏正始二年,部众杀跋利延,立嚈哒所支持的穷奇子弥俄突为王。这个弥俄突,就是与蠕蠕可汗丑奴对战的那位高车国主。北魏熙平元年(516),弥俄突为柔然可汗丑奴执杀,其头盖骨被丑奴做成酒器。高车部众也大多入嚈哒属地。 北魏神龟元年(51,弥俄突的弟弟伊匐,在嚈哒可汗的支持下重建高车国。并于正光二年(521),乘柔然内乱之际,扛起为前国主报仇的大旗,与柔然开战。只是,此时的柔然国主已经换成窃取汗位的婆罗门。双方打了几个月,婆罗门不支,意欲逃跑。临行前,婆罗门给伊訇挖了一个大坑,将声名鹊起的库伦大肥羊作为诱饵丢给伊訇,自己则转身南下袭击北魏六镇去了。这才有了伊訇战败库伦城下的结局。 原来的历史上,伊訇于正光三年,也就是明年,遣使奉表北魏,被封为镇西将军、西海郡开国公、高车王。后与北归的柔然可汗阿那瓌开战,败归,为其弟越居所杀。东魏天平(534—537)中,越居又被侄比适(伊匐的儿子)废杀。兴和(539—542)中,比适为柔然击败,不知所终,越居子去宾继立。兴和三年(541),高车部众陆续归附东魏。高车亡,历七王,凡五十五年。 有了高欢的穿越,高车的历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提前二十年进入灭国程序。伊訇在宇文洛生的规劝下,乖乖的放下武器,等候发落。 第八十四章 意外战果 八月初七这一天,漠南漠北草原上的库伦、怀朔、武川、高阙,四个重要节点几乎同时发生了令长生天都感觉意外的情况。 首先,库伦城经过三天三夜的围困和大半天的反包围,不仅转危为安,还将围城的三万高车劲卒打散,其主力被彻底消灭。战后清点发现,约八千高车人因为进山砍树而有幸逃离战场。城西主战场和南北城门外的两个副战场,直接战死的高车人约八千之数,伤者万人,完完整整活下来的不到三千人,其中就包括高车国主伊訇三千警卫部队中的一千人。至于逃脱的八千高车兵卒能不能活着回到高车国,那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去年才在邻国嚈哒的主持下复国的高车国主伊訇被俘,这对重新聚拢起来的这部分高车人是毁灭性的打击。此次长时间大距离远征,国中精锐尽出。留在国内的几万老弱妇孺群龙无首,怕是过不了多长时间会再次易主,或者干脆被嚈哒吞并,化为乌有。本来就是由数百个部落组成的松散联盟,倏而聚拢,倏而被灭早已是草原游牧民族的常态。 理论上来说,南至长城,北至北极,东至白令海峡,西至波罗的海的广大区域内数千年来的主权易手,并不像中原王朝那样只是改朝换代,而是以国家或邦国形式的更迭。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政治主体,很少有长期统治的大一统国家出现。而是在不断地战争演变过程中,以裂变成无数个小国甚至是城邦国家的形式,最终形成暂时平衡。所以,高车国的重建或毁灭,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决定权完全掌握在嚈哒国主的手里,高车人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事实上,嚈哒国推动伊訇复国,并倾举国之力向柔然复仇的举动也是嚈哒国主包藏祸心。他的目的是想借高车人之手削弱柔然的力量,以便嚈哒不受威胁。要不然,作为柔然汗国的女婿,嚈哒国主何必费心扒拉的替高车人操心,而与妻舅国的柔然为敌呢?所以说,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和风细雨,有的只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可惜,打起仗来没有任何章法,只知一味拼杀的高车人,遇到鲜于修礼和韩轨麾下训练有素的两万精骑,再也没有追杀婆罗门时的顺风顺水,而是一败涂地。 这样的结果是参战双方都不曾预料到的。库伦方面预先强调“投降者不杀”,意欲大规模俘虏这些高车人,以便尽快壮大鲜于修礼麾下的第一军。另外一个原因是鲜于修礼出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朴实情感,不愿意大开杀戒。虽然高车族只是形式上的联盟,并非现实意义上的血脉相通,但兔死狐悲的感觉,让鲜于修礼心里不好受,所以才有了“投降者不杀”的劝降模式。 另外,草原征伐的潜规则,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以屠戮生命为第一原则。征服对手,纳其子民,才是草原游牧民族发动战争的不成文规则。奈何战斗开始后,出现了侯景和乞袁律两个不按规则行事的屠夫,从而导致“战果辉煌”得令鲜于修礼牙疼皱眉。他不知道该表彰侯景和乞袁律两个混蛋呢,还是借机黜夺了两人的兵权。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意气用事。从军事意义上讲,正因为这两人猛如虎狼的拼杀才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否则,将有大量的己方精锐会死在这场并不重要的战斗中。真个出现了那样的后果,自己的罪孽就深了。看来,欢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唉!此事就此作罢。以后确实要特别加强对侯景的监督管理,还要加上一个乞袁律。看着浑身是血,得意洋洋的侯景和乞袁律,神色复杂的鲜于修礼做如此想! 侯景是天生的嗜血豺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曾经历史上的他如此,高欢穿越后的这个历史时空,他的本性同样没有改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时空环境合适,人性的本质会自然流露。文绉绉的知识分子,将自己的妻子剁成小块藏在冰箱里的事,足以证明这个理论的成立。高欢曾暗中一再叮嘱鲜于修礼,一定要加强对侯景的管理。如果发现此子有泯灭人性的苗头出现,立刻黜夺其兵权。胆敢违抗军令,轻则双倍处罚,重则就地处死,绝不姑息。 鲜于修礼追问为什么?高欢不做解释,却神色严肃的要求他无条件执行。 一个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五六年,山梁上撒尿比大小的交情,鲜于修礼深知欢哥的性情。从来在老兄弟面前嬉笑怒骂不拘小节的欢哥,很少有这样的决绝态度。既然他不容置疑的决定这么一做,说明此事绝没有妥协的余地。 按照高欢的叮嘱,鲜于修礼在任命侯景为四师一团团长之后,特别加强了对他的监督管理。不仅在明面上用军纪压制侯景,一营长郭二愣子也是他安排在侯景身边的秘密监督员。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始终没有发现侯景有什么过分的逾矩之处。除了平时喜好在一众营团级军官面前显摆他的军事智谋外,其他方面倒也中规中矩。 但是,侯景就是侯景,各方面条件成熟之时,他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面对三万高车铁骑毫无防备的连绵大营,一团受命担任全师的冲击箭头。作为这支利箭的箭头,如果自己心慈手软,十里长的高车大营很快会变成前进路上的千沟万壑。宇文师长命令一团要一鼓作气凿穿敌营。如果部队不痛下杀手,一旦迟缓,敌人就可能完成有效的阻击阵线。其结果不言而喻,定会给全师带来重大伤亡。特别是一团的两千五百名兄弟,要凿穿三万人组成的十里大营,很可能全军覆没。于是,侯景体内潜藏的嗜血本能不受控制的被激发出来了。面对危险,主观能动性促使他在关键时刻自作主张,向属下三位营长下达了“刀下不留活口”的命令,直接导致鲜于修礼想要尽可能的俘虏高车铁骑的想法一半落空。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古人诚不我欺! 如果仅只一个侯景也就罢了。眼下又活生生的多了一位被仇恨之火烧红双眼的乞袁律。 乞袁律是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本来就对高车人恨之入骨,加之父亲和部落中的青壮都被国主婆罗门绝杀,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乞袁律杀起人来就有些收不住手。他麾下的一千部众更是肆无忌惮。一方面是借机泄愤,另一方面也是这几天被俘的憋屈心情导致心理失衡,故而死在他们手里的高车人,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好在战斗接近尾声的时候,宇文洛生及时制止了这种泄愤式的杀戮,这才保留下三千囫囵个和万余受伤的高车人。 将伊訇及其麾下活着的千人队首领押到军长鲜于修礼面前后,宇文洛生这才和诸位将领一一打过招呼。前来救援库伦的几天时间里,宇文洛生率部在外兜兜转转,始终没有露面。现在战斗结束了,方才有暇与韩轨和秃鹿贵伐等见面。此时此刻,两支部队营团以上军官全都集中到库伦军政公署的大院子里。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军官当中,许多人是同乡,甚至是兄弟。一场大胜后的喜悦,加上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场面不用描述,火热得一塌糊涂。虽然个个浑身血污,甚至有伤在身,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熊抱”。 “没死?哈哈哈,没死好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他娘洪福齐天,命硬的很,岂能死在一帮野人手里?笑话!” “两母牛比屁股,你他娘的比较牛逼。” “你以为呢!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营的兄弟就没有一个孬种。别说这些高车野人,即便是中军六卫的精锐,在我们面前也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真不是吹牛逼……” 这样粗野的对话,当然出自营一级军官之口。团以上军官总是要文雅一些。但是那种胜者为王的豪迈却一点不输于营长级别的军官。 如此热烈的场面,并没有掩盖住侯景的忐忑和乞袁律的兴致勃勃。对于违抗军令的行为,侯景自己心知肚明。此刻的他,只是不知道军长会如何处罚。作为怀朔镇的老交情,华北贸易商行的共同股东,侯景心存侥幸。毕竟都是为了胜利,些许出格的行为,当不会被严惩。 至于刚刚加入第一军的乞袁律,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完全按照军令执行。但是,独立团一千将士,以死伤过半的代价,为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做出了突出贡献。依照惯例,丰厚的赏赐是必须的,而且立马兑现。只因为身份尴尬,他不敢张口而已。 对于二人的表现,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看得真切,但两人谁也没有主动搭理他们,而是装没看见,继续和韩轨、秃鹿贵伐、秃鹿尔扥商量接下来双方的合作事宜。 第八十五章 告一段落 从八月初二接到高欢的救援命令,到八月初七结束战斗,历时一周的库伦保卫战告一段落。只是这场疾风暴雨式的保卫战,从始至终就是一场糊涂战。远隔千山万水,信息不畅是导致这场糊涂战斗的主要原因。 高车方面主要是不了解库伦的真实情况,绝大部分情报都是道听途说的。他们甚至以为库伦城是秃鹿部落纠集迸散的蠕蠕人临时夯筑跨马可越的城圐圙。虽然有人说库伦一带至少有两三万人,可伊訇他们还是犯了惯性思维的毛病,总以为这个数字是夸大的。毕竟这年头虚假宣传的人不少。为了夸大声势,达到阻吓觊觎者的目的,许多中小部落明明只有千八百人,对外却声称本部落足有“数万之众”。在伊訇心里,名声在外的秃鹿部落想必亦不例外。然而,事实给了他一个悔之晚矣的教训。且不说库伦城城高墙固,防守严密。单就他们手里的武器装备就锋利得令人绝望。更何况这些人战力强悍,配合默契。特别是精钢打制的强劲弩箭,二十步之内,能将皮甲护体的兵卒射穿扎透。还有那几乎人手一柄的明晃晃的长刀,嗷号唔得库他姆妈的,一刀下去,马头飘落,人身分离! ……这是临时纠结起来的蠕蠕人能有的样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除非蠕蠕人把鬼给日了,否则绝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奇迹!又不是没见过婆罗门手下那些虫卵手里的兵刃,最趁手的家伙也就是狼牙棒能充数。可库伦城里出来的这些如狼似虎的家伙,手里一水儿的制式装备。统一的强弓劲弩,人手一柄二尺长的短刀不说,仅就打制他们手里那锃明瓦亮的长刀,损耗的精铁就不是普通部落能承担起的。除非是魏国六卫精锐才能装备起如此昂贵的兵刃!难道他们是魏国的六卫大军? 还有……还有这些穿戴怪异的家伙,相比城里杀出来的这支人马,更是令人生畏。看他们训练有素,攻防有序的架势,怎么有点像中原汉人? 死了的、伤了的、惊魂未定的高车人心里的共同疑问:这尼玛究竟是不是蠕蠕人? 高车人稀里糊涂的全军覆没,大败亏输。库伦方面其实也不明原因。本来是针对婆罗门进攻准备的防卫战,到头来却是拿高车人祭刀了。总指挥韩轨的脑袋晕晕乎乎,一直没有从胜利的喜悦中清醒过来。去年冬天随秃鹿贵伐来漠北收拢迸散的蠕蠕人以来,大大小小的战斗打了不少,但万人规模的攻防战却是他此生第一次遇见。关键是,这一战还是自己亲自指挥得胜的。 韩轨心里无限感慨:自己一不小心也成了横刀立马的大将军了。上哪说理去?阿欢当初让自己来漠北筹建这个骑兵师,自己还觉得能力有限,唯恐胜任不了。现在看来,正如阿欢所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世事没有不可为者! 心里美滋滋的韩轨与老怀大慰的秃鹿贵伐对视一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有“胜利”二字垫底,再看向伏地求饶的伊訇等十数名俘虏的孬孙样,一股蓬勃之气油然而生。秃鹿贵伐二指夹着一绺长须轻轻扶捋,笑容恬淡,俨然一副中原饱学之士的儒雅样子。他或许是想表现出一副“处变不惊”的大将风度,可总给人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装逼架势。 一旁的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互看一眼,对韩轨和秃鹿贵伐此刻的心情了然于心。两人嘴角咧了咧,没有说话。对于他俩来说,这样的场景经历过几次了。面对这等突如其来的巨大胜利,令谁也难免得意。今天,韩轨和秃鹿贵伐是主角,他俩只是客人。 看着五花大绑的伊訇,韩轨首次在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面前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他搓了搓布满老茧的手,客气的问:“修礼,遵业,这些俘虏咋处理?” 司马子如撇了撇嘴角没吱声。鲜于修礼则长叹一声道:“百年兄,你是地主,你说了算。” 韩轨说:“你是军长,遵业是军参谋长。论职务,你俩是我韩百年的上官。这件事,你俩拿主意,我服从。” 司马子如说:“韩百年,奶娃子总要长大的。吾不能陪你一辈子吧?” 听老兄弟开玩笑,韩轨也不再推辞,就说:“眼下我们这里缺人,可朱浑元那里更缺挖矿的壮劳力。不如将这些俘虏一分为三。顽固不化的交给可朱浑元去挖矿。伤残的俘虏留在库伦,修城铺路用得上。剩下肢体健全的俘虏你们带走充军。我看了看,轻伤俘虏足有五千之众,还有三千毫发无损的。调教调教,可以编制一个师。不是刚刚编了一个独立团吗?” 没等韩轨把话说完,司马子如便打断他的话:“韩师长这是连我们一军的心都操上了?哼,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吧。” 一听司马子如不阴不阳的话,韩轨赶紧解释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鲜于修礼说:“百年兄,我看这事还是让阿欢定夺吧。这个……这个伊訇,毕竟是高车国主,欢哥说不定有大用场。” 司马子如说:“听听、听听,这才叫觉悟。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学着点儿。” 听司马子如这么说,韩轨也觉得自己有些冒失,臊眉耷眼的看向鲜于修礼。鲜于修礼微笑着说:“别听遵业兄瞎说,什么觉悟不觉悟的。都是为了兄弟们好,说者无过,无须介意。” 三人当着俘虏的面,你一言我一语,毫不避讳,听得伊訇汗毛倒竖。虽然年仅二十二岁,可伊訇的国主大印也掌管一年多了,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三位究竟是什么人,他始终没有弄明白。但看中间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人,好像是他们之间职务最高的。在看他的相貌,高鼻深目,眼球发黄,明明是高车人的长相。难道他是同宗同族? 想到这里,伊訇试探着问鲜于修礼:“请问阁下,是否敕勒族人?” 鲜于修礼鼻腔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嗯!”,算是承认了自己的民族身份。 伊訇继续试探着问:“如此说来,贵军并非蠕蠕人?” 鲜于修礼,司马子如,韩轨以及秃鹿贵伐,都知道伊訇想要问什么。但此时此刻,没人会回答他的疑问。能不能了却他这份心思,最终还要看高欢的决定。 接下来,几人商量好之后,韩轨命令情报处长娄震,向高欢飞鸽传书,请示如何处置伊訇及其一万多俘虏。鲜于修礼则将侯景和乞袁律叫到会议室,严肃认真的谈了一个时辰。事后,侯景终于长吁一口气,算是过了这一关。乞袁律则垂头丧气,臊眉耷眼的跟在司马子如身后,等待进一步的处罚。 安排完诸般事宜,天色大黑了。鲜于修礼他们没有离开,一边等待高欢的进一步命令,一边与韩轨商量。双方决定合兵一处,分头对高车逃兵进行追击。同时展开对周边两千里之内的所有部落进行绵密的扫荡。 所谓“扫荡”,一方面是武力征服,另一方面是民心抚慰。给辖区内所有子民登记造册,是高欢交给鲜于修礼征服草原的一大战略决策。 历年来,发生在草原上的战斗,大多是争夺牧场引起的。强势的部落占据最丰美的草场,中等势力的部落次之,散兵游勇式的牧民只能躲进人迹罕至的地方求存。天长日久,真正能够生生不息存活下来的牧民,往往是这些散兵游勇。大小部落的吞并战争,战败的一方会成为奴隶,全部的生产生活资料会被席卷一空。可如果不凝聚在一起形成部落集团,又很难生存。就这样,一世又一世的争夺杀伐,一代又一代的抵死抗争。草原上无主的畜群越来越多,以至于家畜再次变成野生。人口却越来越少,从而有了近亲繁殖,父死子继,兄亡弟及。 人一旦脱离了社会属性,和动物没什么区别。远离群体,以户为单位的家庭难免会出现人伦灾难。这也是高欢让鲜于修礼将单门独户的游牧人群强行迁徙到一起形成部落的初衷。未来的日子里,五原集团将要占领的土地会漫无边际。无数尚未开发的草地上,生活几千万人口和亿万牲畜绰绰有余。只要政策得当,武力够强,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游牧民族,将不再成为中原王朝的威胁,而是源源不断的后勤补给。 退一万步说,即使未来不能逐鹿中原,高欢也有能力让这片草场成为和平之地,而非战场。之所以至今没有张扬自己的计划,其实他是信不过自己。他担心自己的良好愿望会成为一剂毒药,最终为中华民族培养起一个强大的北部邻邦,若干年之后坑害了自己的祖国。 关于这一点,高欢确实没有多少自信。这也是他对鲜于修礼和韩轨他们,只是零星指点,没有系统教育的原因。他自己可以保证不损害华夏民族,但他不能保证他的同志也能做到这一点。特别是子孙后代,傍着草原骑兵的空前强大,会不会踏碎自己深爱着的锦绣河山?他不敢肯定,故而患得患失。 第八十六章 时机未到 理论上来说,高欢或者说整个五原集团,手里已有的武装力量,从漠南漠北,到长城内外,加起来足有十万精骑。此时他们若想横扫大漠,完成对漠南漠北的统一,外在形式上的条件基本成熟了,操作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事。有一个关键问题致使高欢一直犹豫不决,那就是,拿下这片土地的占领权之后怎么办?占领容易治理难!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心归顺问题,用高欢自己的话说,所谓五原集团就是一个团伙,而不是一个有素养的政治团体! 眼下,以高欢为中心的五原集团,对外形象是惟利是图的商贾。实际上,维护五原集团的不断运营也是商业操作手法。以商业机构运行一个政权,想想都觉得是在玩“过家家”的把戏。 为了掩人耳目,暂时不得不如此而为。但长久下去,这样的操作问题重重。所幸,五原集团掌控的军事力量主体在境外。鲜于修礼、韩轨、李勇麾下共六个师七八万人马,目前还没有完全暴露在大魏各级政权面前。少年营的存在也是若隐若现,不明真相者以为是孤儿救助站,闲杂人等只能盲眼瞎猜。知道底细的人对外守口如瓶,所以,少年营至今安然无恙。 然而,再深的牧草也遮不住大象的身躯。如此大规模的军事力量,早晚会暴露在世人面前。倘若集团内部上下一心,团结一致,高欢倒也不怕被有心人觊觎。问题的关键在于,虽有十万精骑在手,他却如履薄冰。自己的生死不足挂齿,可身边数万人的生死不能不当回事儿。 高欢现在的身份是怀朔镇军一介小小的幢主,二三两幢六百镇兵服从的只是怀朔镇军幢主的命令,而非“主公旨意”。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即便他动用华北贸易商行的自有资金,不遗余力的资助了数万流民,并让他们能在辖地内安居乐业。可这些人也只把他当作恩人看待,心向往之的依然是大魏子民的身份,忠于的还是大魏皇帝元诩小儿。 其次,鲜于修礼的第一军五万多人当中,既有根正苗红的汉人,也有敕勒、鲜卑、契丹、蠕蠕等成分复杂的胡人。有的是为了一口吃食投奔而来,有的是被俘以后转投而来。大多数兵卒还没有完成思想改造,投身第一军的自觉性还处在“生活所迫”阶段。除了各级军官和部分核心骨干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和政治诉求,其他兵卒只能算是“团伙成员”,而非团体精英。 至于库伦和比干两个骑兵师,虽有韩轨和李勇掌握兵权,但全师官兵的主体还是收拢起来的蠕蠕人。情感上讲,这些蠕蠕人更信任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位同族部落首领,而非韩轨和李勇两个外来汉人。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如果没有丰富的物质诱惑和强悍的武力威慑,这些暂时加入进来的蠕蠕人,很可能一夜之间再度迸散,吃干抹净还不领情。 比较而言,少年营八千少年人的“革命性”最是纯粹。他们当中的主要成分是孤儿,世界观还没有完全形成。可以说,“有奶便是娘”是他们目前最朴实的价值观。然而,因为有平城娄家暗中插手,这支队伍的纯洁性要大打折扣。部分少年兵对高欢这位实际缔造者的忠诚度也值得怀疑。 如果说还有哪部分人最值得信任?数来数去,只有李虎麾下的五百特战队员了。挑选特战队员的时候李虎就明确两个条件:首先是对高欢的绝对忠诚,其次才是各项素质领先众人。难怪历史上的李虎能成为西魏王朝的八柱国之一。现在看来,所谓“从龙之功”,绝不是靠投机取巧就能得到的。必须具备长远的眼光和始终如一的坚守,才能收获丰厚的回报。这个时空的他,同样得到了高欢的绝对信任。如果有那么一天,李虎的政治地位能低得了吗?所以,政治家最在乎的就是忠诚。 想想看,十万精骑,同时也意味着十万条人心。若要他们放下生死和自己一起“闹革命”,没有绝对的忠诚,保不齐会出现什么状况。所以说,亮明目的,扯起大旗的事,眼下还真不是时候。一支军队如果不能如臂指使,那是很危险的。所以,高欢迟迟没有动手,顾忌的不是军事力量的强弱,而是人心是否齐整。 锻造一支摧不垮,打不烂,拖不死,诱不走,高度服从,誓死追随的军队,不仅要求他们有坚强的战斗意志,丰富的作战经验,更要有明确的政治信仰和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只有这样的军队,遇到挫折和失败,才不会失去必胜的信念和视死如归的精神。可眼下五原集团所有官兵离高欢心里的要求相差甚远。包括高级军官在内,目前还停留在“物质利诱”层面。何时脱离了这种“以物喜,以己悲”的阶段,才是这支力量走向政治成熟的开始。像这个时代所有政治势力那样占地为王,不是高欢想要的结果。这与觉悟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深知动物性的掠夺占有不会长久。 国家长治久安的秘钥,在于通过先进文化对民众进行思想改造。只有文化上的认同,才能破除宗教和族群形成的屏障。否则,任何迷惑性的理论都能使这个集团从内部瓦解。比如宗教的盲目性,比如族群的排他性,比如各种眼花缭乱的主义的煽动性。 事物的发展都有其两面性。有阴就有阳,有白就有黑。所有的理论都有伴生它的反面理论相对应。你强调“利他主义”,必然会有“利己主义”和你对着干。你强调人民至上,必有其“精英阶层”和你争夺话语权。你若倾向于“法治精神”,“威权管理”就和你过不去。所以,选择自己崇尚的信仰并将之进行到底,才是高欢追求的王道。因为世上没有绝对的正确,也就没有绝对的不正确。确定一个既能凝结万众,又能让自己心情愉悦,并与自己三观趋同的伟大目标,是高欢眼下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是他顺手而为的“小事”,很多情况下甚至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借尸还魂后的他,一开始并不想拯救这个世界,更不想改变这个时代。如果不是身边人一个个都需要他“活出个人样来”,他才懒得和宇宙自然过不去。历史毕竟是历史,任何违背历史规律的倒行逆施,终将受到自然规律的惩罚。但是,为了身边这些至亲好友能够寿终正寝,他高欢再死一次又当如何?说不定还能穿越一回,到未来世界看看。 昭君小妮子一往情深的决绝,紫娟和兰草可怜的命运依附,阿依尔古丽海蓝色的美眸,刚出生不久的长子阿惠儿,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阿姊高娄斤,一起玩尿泥长大的韩轨、蔡俊、司马子如、鲜于修礼、可朱浑元、厍狄盛、刘贵、呼延狼等致交好友深刻的“情感绑架”,让他不得不为他们的生命健康负起责任来。正因为身边这些人的存在,才牵扯出少年营的建立,牵扯出鲜于修礼的出关发展,牵扯出厍狄盛军马场救助秃鹿贵伐和豆地发的“多管闲事”。进而有了这一连串的故事发生,并将自己彻底绑在这架前途渺茫的战车上。 不出意外的话,从八月初开始的这场变故,很可能会深刻改变此后的历史进程。曾经的历史当中,原本已经回归草原的阿那瑰,现在却在怀朔镇谋划一场巨大的阴谋。原本该享受大魏朝廷册封的一国之君待遇的伊訇,此刻正在鲜于修礼等人脚下摇尾乞怜。原本被迫接受阿那瑰领导的婆罗门,鬼使神差的向他的宗主国举起屠刀。原本将于三年后在河北扯旗造反的农民起义领袖鲜于修礼,今生的命运更是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一年来,所有围绕高欢的人和事,或多或少全都发生了改变。特别是眼前的这场变故,致使漠南漠北百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已经没有了与五原集团较量的武装力量。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往后,东起大鲜卑山,西至金山,南至阴山,北至于尼巳大水这广袤丰美的草原,就是五原集团的草场了。这片草场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从此将毫无意外的成为五原集团名下的“国有资产”。任何人若想染指,必须付出生命代价。这个结果是所有人之前都不曾想到的,包括高欢在内! 库伦之战只是这场变故的起点。怀朔、沃野、武川三镇这几天同样发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只因为信息不畅,不断演化的变故还未引起各地核心层的注意。但是,风暴即将形成。 到了八月初七这一天,武川镇城周边的豪强酋帅、部落散民,一夜之间被蠕蠕铁骑裹挟着冲向他们的“政治中心”。 同样是这一天,怀朔镇北五十里外,如狼似虎的数千蠕蠕骑卒,从四个方向封锁了进出怀朔镇的各条通道。其中一股深入怀朔腹地散布谣言的蠕蠕细作,已经被守株待兔的呼延狼截杀。 也是这一天,消失了几天的婆罗门五六万兵马,突然出现在进出阴山的咽喉——高阙塞。突破高阙塞,向南可以直取关中地区;向东可以席卷华北腹地。所以,高阙塞从赵武灵王筑就它那天开始,就是锁死匈奴进入中原的咽喉。八百年之后依然如此! 第八十七章 高阙重地 中华民族是个喜欢修长城的民族。 许多人不明白何以如此。其实,这个问题很好理解。正像中国人喜欢垒砌院墙,居住四合院的心态一样。再则,中原地区的古人驯化野生动物成就显著,给驯化成功后的家畜搭建棚圈也是应有之义,核心目的都是基于安全考虑。最初是院墙,进而是城墙,之后是国墙。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节省大量维护安全的人力成本和时间成本,同时也是一种主权宣示。 有人对这种近似于绑缚自己手脚的思维方式嗤之以鼻,认为此等劳民伤财的做法得不偿失,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全。 这么说话几近于放屁!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人思维去度量古人原始的自我保护行为,无异于耍流氓。不能因为有了汽车,就嘲笑自行车发明者的愚蠢;不能因为有了自行榴弹炮,就讥讽床弩的无用。同理,不能因为有了洲际导弹,就鄙视长城的防御作用。 决定安全的因素不在于物理意义上的防御设施,而在于思维方式和科技实力。当信息不畅,交通不便,力量投送不能及时到达前线的古农业时代,尽可能的建立起一道阻隔来犯者的防御墙有什么不好?长城是否绑缚了中华民族的手脚,不在于长城本身,而在于长城保护下的那些人是否具有开拓意识。选择在城墙里面安于现状,还是以城墙为依托向外扩张,完全取决于你追求目标的坚定性和获取目标的能力。 以中华民族先祖的聪明智慧,岂能不知道长城到底有没有实际作用?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哪一个诸侯国不是人才济济?仅仅一个“合纵连横”的战略方针,和现代国际间的大国博弈相比,哪一个更令人叹为观止?真以为古人不比现代人聪明?笑话! 就拿赵武灵王修筑抵御匈奴的河套长城举例。 当时的赵国都城在邯郸,黄河几字形包括的河南地以及河东的冀北至呼和浩特地区还是林胡人和楼烦人的牧场。深知匈奴骑兵强悍的赵武灵王,放下周天子分封诸侯的臭架子,虚心向匈奴人学习,举国推行“胡服骑射”,并取得了强兵富国的好成绩。 学成之后的赵国上下,首先拿林胡和楼烦试刀,并一举将两部游牧族群赶出阴往以北,狼山以西。同时在距离邯郸几千里之外且人烟稀少的阴山之脊筑起了长城。从此,肥沃的河套地区划归赵国版图。以至此后两千多年的日子里,河套始终没有脱离中华版图。如果不是“毫无用处的万里长城”阻隔,游牧民族的马蹄随时可以踏破山阙,横扫中原。 说一句占便宜没够的话:不用动手抢夺,仅仅靠修长城就能圈占土地。这么划算的买卖,傻逼才嫌弃呢!反过来想,如果没有长城这个明显的标志,周天子分封之外的土地,需要多少人口去占领?又需要多少军队去拼杀?所以,说长城是劳民伤财样子货的那些人,送你们两个字:傻逼! 骂爽了,书归正传! 中国境内的长城,最晚的修筑时间是明长城,最早的可以上溯到西周时期。 周王朝为了防御游牧民族俨狁的袭击,曾筑“列城”以防御边境。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列国争霸,互相防守,各自在边境上筑城御敌。最早的建筑当属公元前7世纪的楚方城。继楚国修筑方城之后,齐、韩、魏、赵、燕、秦、中山等诸侯国家有样学样,修筑了“诸侯互防长城”,以御外敌。与周王朝的“列城”和楚国的“方城”相比,其余列国修筑的长城真的是“长城”样式了。其中,赵国历史上修筑的漳滏、河套两道长城颇具代表性。 漳滏长城修筑于肃侯十七年(公元前333年),主要是用以防御秦、魏两国的。具体位置在漳水北岸,今河北临漳、磁县、成安县商城镇一带。全长约四百里许。 河套长城修筑于赵武灵王二十六年(公元前312年)。据《史记·匈奴列传》记载:“赵武灵王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 学过历史的中学生都知道,所谓林胡是指今陕西榆林市以北,黄河以南的内蒙古鄂尔多斯核心地带,古称河南地。娄烦泛指恒山以西,黄河以东,五台山以北,阴山以南的这片区域。代指的是河北蔚县一带。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改革之后,军力大增。遂破林胡,逐楼烦于阴山之外,并下令修筑长城。东起今河北宣化境内,经尚义县,跨东洋河,进入兴和县而后走辉腾梁山、大青山南麓,经乌拉山而直趋狼山,止于高阙塞。 高阙塞就是赵武灵王所筑长城的西端终点,具体位置在东西走向的乌拉山与南北走向的狼山之间“人”字形缺口处一个台地断崖之上,由鹅卵石和青石片垒砌而成。塞城由南北两个相连的小城组成。北城建于战国时期,略成方形,边长约40米。南城建于汉代,呈长方形,东西长64米,南北宽48米。围绕塞城还有一圈石头垒砌的围墙。围墙与远处山包顶部的烽火台相连,成为长城的组成部分。 塞城坐落在两山夹缝的台地上,面向谷口,两侧是万仞崖壁,“高阙”因此得名。秦统一六国时的版图,高阙塞就是西北方向的最远地点。这里是草原进出河套地区的咽喉要道之一。突破这里,南下可以直取关中地区,进而威胁北魏都城洛阳。东去可以进入中原门户,同样可以威胁洛阳。一个小小的关塞,涉及的却是整个中原王朝的安危,你说它重不重要?游牧民族能够翻山越岭进入中原的通道本就不多,高阙塞就是最重要的一个。 北魏时的黄河,由银川一路北上,过磴口后一头撞上狼山崖壁,然后掉头东去至乌梁素海南下,流经乌拉特前旗后再次东去。当时的主河道就是后世的乌加河,即地图上标注的“几”字型顶端上那个小湾。高阙塞就在那个小湾的北端,黄河河道就在塞城脚下。对岸是汉代朔方郡临河县县治所在地。如果突破高阙关塞的目的不是南下关中,而是劫掠“后套”地区,走高阙塞是最优选择。 “河套地区”泛指黄河几字弯怀抱里的河南地。“后套地区”是指今巴彦淖尔市核心区域,即今黄河主河道与乌加河之间的数百里沃野良田。北魏正光时,后套属沃野镇辖地。而此时的沃野镇,并非汉置朔方郡之沃野,而是魏置北部六镇之沃野镇。具体位置在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北苏独仑(西沙梁)乡根子场村古城。与高阙塞相距直线距离约二百公里。如果以高阙塞为起点,东去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御夷等北部七镇,八个点连接起来,几乎在同一纬度上。如此精准的军事重镇设置,说明北魏时期的测绘技术已经很牛逼了。远隔万里,且群山连绵,又没有航拍技术,能够将八个防御重点连成一线,真是为华夏子民赞叹不已! 介绍了这么一大坨背景资料,就是想说明高阙塞的重要性。进而证明拓跋鲜卑设置北部六镇的战略眼光是何等的高明,何等的必要。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北魏“六镇起义”对于中华民族的长远利益来说,弊大于利,没多少积极意义。一家之言,一家之言,读者诸君无须计较。 且说此时的高阙塞,平时驻扎一个百人队的镇兵。半个月一轮换,休沐期间回到对岸的临河古城。和平日久,御敌之心早已淡漠。守卫镇兵若不是被森严的军纪束缚着,恐怕塞城里连一个镇兵也找不到了。 八月初七这一天,主事的队主和成家的老卒都回家秋收去了,一直没有归队。留守此地的十几名镇兵都是光棍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如往日,十几条光棍汉日上三竿了才用过早餐。并非他们爱岗敬业,实在是无处可去。背靠大山,面临河水,方圆几十里,只有鸟兽相伴。守在塞城里好歹有一口饭吃。离开塞城,狗都嫌弃他们。你要非给他们戴一顶“坚守岗位”的高帽子也说得过去。不管出发点如何,落脚点总是正面的。所以说,能在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常年驻守的兵卒,怎么说也应当划归“寂寞英雄”的行列。 胡四娃是塞城里年纪最小的镇兵,刚刚跨入十六岁。按照大魏男丁十六岁服役的律令要求,胡四娃于上个月正式加入沃野镇军行列。 刚刚吃过一个二面饼子就咸菜的镇兵胡四娃,总觉得口淡的很。想吃点什么,可后厨里除了咸菜,要啥没啥。闲来无事的胡四娃先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可跃上心头的馋虫勾引的他心痒难耐。思来想去,觉得去河里捞几条鱼中午炖了吃最能解馋。其他镇兵又开始赌博了,捞鱼的事只能自己干了。 塞城镇兵捕鱼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撒网捕捞,而是选择一个河湾,用树枝扎成一个迷魂阵。鱼儿进入这个迷魂阵,再想出去就难了。想吃鱼,跳进河湾里,在树枝缝隙中直接抓鱼就可以了。只是每次能抓到的数量不多。好在这年头的黄河鲤鱼,黄河鲶鱼,个头大得吓人。特别是鲶鱼,最大的可比居民家里的一扇门。故而,此地人给这种大鲶鱼起了一个绰号叫“门扇”。一条这样的门扇大鲶鱼,少说也有百斤之数。 第八十八章 强敌来袭 中秋之际的阴山一带,水温已经很低了,下河捞鱼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古往今来的草原人都不喜欢吃鱼。没什么忌讳,只是嫌麻烦,怕鱼刺扎嗓子,更讨厌鱼身上的土腥味儿。漫山遍野的野生动物,成千上万的家养牲畜,飞禽走兽无处不在。比较而言,鱼鳖虾蟹的产量有限,不能满足草原人的食物供应量是原因之一。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没错,但草原上大多是季节性河流。涉及到家畜轮牧转场,类似长江黄河那么丰沛水量的河流会成为大规模牲畜迁徙的阻碍。故而,游牧民族一般不会生活在大江大河之滨,这也是游牧民族与水产品无缘的另一个原因之一。 饮食结构的形成是由自然条件决定的。既然有更方便快捷数量充足的陆地动物可以充饥,谁还有闲工夫捕捞水产品?若不是遇上大灾之年或者捕捉不到其他野兽,这里的人很少拿水产品当食物。若不是汉代和北魏几次规模较大的移民屯垦戍边,将一定数量的齐鲁燕赵豫皖之民迁徙到这里来,此地的黄河鲤鱼怕是要长成怪兽了。一个生产吃货的国度,怎么可能让肥美的黄河鲤鱼、黄河鲫鱼、黄河鲶鱼泛滥呢?于是,从不吃鱼的草原牧民,渐渐地也有了吃鱼的习惯。 高阙塞的镇兵之所以偶尔捕鱼为食,一方面是图一乐,另一方面是肉食短缺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选择。 胡四娃今天的心情很特别。昨晚后半夜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山里被群狼围困。梦里的天色是昏暗的,视野是模糊的,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匹野狼遍及四周。但只见前排几匹身体壮硕的饿狼鬃毛竖立,张开血盆大口冲着自己龇牙。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么大的狼群,即使在睡梦中,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肝胆俱裂,大小便失禁。他试图逃跑,可双腿发软挪不动步;他想尽力保护自己不被狼群撕扯了,可手里连一根树枝都没有。 突然,狼群中一匹带着幼崽的母狼冲着他猛扑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叉住他的咽喉。他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他四脚乱蹬,终于将噩梦蹬醒。大惊之下,浑身被冷汗浸透。探手摸了摸,屁股下面湿乎乎的一大片,散发着尿液的余温。他失禁了,恬不知耻的失禁了。记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尿炕,丢死个人! 睁开眼愣怔了好一会儿,胡四娃终于从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天光已经大亮,秋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照在十几名四仰八叉,横七竖八躺在大炕上的老兵卒们只有寸缕的身上。没有雌性,没有文化娱乐设施的边塞城堡,通宵达旦的赌博是这些老卒打发寂寥日子的唯一娱乐项目。此刻已经日上东山头,他们依然酣睡如彘,鼾声如雷。一个个咬牙放屁,全套武艺,稀奇古怪的睡姿没有雅观的。十几条光棍汉睡在一起,不管怎么不堪入目,但“尿炕的”却只有胡四娃一个。在雄激素爆棚的男人堆里,尿炕意味着不成熟。贬损一点说,你毛还没长齐。 胡四娃不想被人耻笑。探头查看一番,见没人醒着,这才蹑手蹑脚的穿好衣服下了地,将湿了一片的羊毛毡子扥出来卷好夹在腋下,悄悄出了房门直奔河边。拽了一把茅草当刷子,反反复复擦洗了十几遍,直到淡黄色的尿渍消失。 此时此地,一日两餐。上午一顿,下午一顿。吃过上午饭的胡四娃做贼心虚,唯恐被人发现尿炕的丑事,主动承担起打扫卫生一类的活计。毡子晾晒在屋顶,他就守在登顶的石阶旁不让人上去。其实,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几位老卒饭后继续昨晚未尽的赌博事宜。胡四娃这才放下心来,在院子里蹓哒了无数圈,直到毡子干透。这期间,昨晚的噩梦萦绕在脑海持续不去。想着想着,各种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晾晒毡子的屋顶上堆放着破败的兵刃烂木头一类的东西。其中,捞鱼的网兜勾起了他吃鱼的冲动。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嘴馋,紧接着淅沥沥的哈喇子就禁不住的涌了上来。此时下河,拔凉拔凉的河水让人受不了,还是用绑了长柄的网兜站在岸边捞鱼比较合适。 担心仅有的军服弄脏了,胡四娃把军服脱下来包裹在毡子上回了屋,趁人不注意将毡子铺好,衣服叠整齐放置妥当,裹了一件兜裆布正准备反身出去。淘宝赌博赢了一把的老卒刘贵贵好奇的问他:“四娃,今天这是咋啦,怪怪的,做甚去呀?” “呃……觉得嘴里寡淡,想捞几条鲫瓜子下晌炖了吃,也给各位哥哥补补身子。”胡四娃说着还砸吧砸吧嘴,表示自己确实馋了。如此刻意而为,一方面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另一方面也是讨巧诸位老卒。毕竟生活在一盘大炕上,老卒们想要整治他,有的是借口和手段。他刚入伍不久,从不参与赌博,也怕老卒们嫌弃他不合群。故而时刻表现得乖巧和善,博人同情。 听胡四娃说要主动下河捞鱼,正在开赌的几位老卒大加赞赏。特别是神色猥琐的刘贵贵,龇着一口黄牙赞叹道:“常言道,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野狼叼走都没人管。四娃是个勤快人,哥哥若能娶了媳妇生个闺女,定选你做上门女婿。” 刘贵贵话音刚落,引来一阵混堂大笑。不是笑他赞扬四娃,而是笑他娶媳妇的念想根本不可能实现。来自同一个堡子的刘二板头嗤笑着说:“快拉倒吧!生个闺女?你那未过门的媳妇还在你老岳丈蛋子儿里耍水嗫,哪来的闺女给四娃做媳妇儿?再说,你看四娃一身细皮嫩肉,屁股蛋一翘一翘的,哪像个汉子嘛!啊?哈哈哈哈……” 二板头表面上是在揭刘贵贵的短,实则是拿胡四娃的身体开荤玩笑。众人听二板头玩笑中隐含的龌龊念头,各种不怀好意的笑声此起彼伏。特别是刘贵贵,看向胡四娃臀部的眼神透着无尽的饥渴。从牙缝里呲出来的淫笑声嗤嗤作响,听上去颇为刺耳。 年仅十六岁的胡四娃,还适应不了光棍汉们口无遮拦、污言秽语的调侃。不适应归不适应,但他明白他们的笑声代表着什么。各种山珍野味滋补过的年轻后生,天长日久相处在一起,赤身裸体的睡在一盘大炕上,加之塞城里连一匹母马都没有的情况下,难免有些不雅的举动。一个多月的军旅生涯,他的“后庭”至今完好无损,说明兄弟们只是思想龌龊,行为尚算检点。 听一众老流氓拿他的肌肤开着羞人的玩笑,胡四娃不好意思的红着脸刚出房门,身后又传来更大更浪的笑声。 “憋死你们这帮骚驴!”胡四娃一边小声咒骂刘贵贵们,一边逃也似的上了房顶,准备取上捞鱼网兜下河捞鱼。 翻翻捡捡总算找到了网兜,却因为风吹日晒,麻绳编制的网兜风化严重,快不能用了。胡四娃试图修补一下,忽然感觉什么声音不对头,闷雷一般由远及近。他手搭凉棚看了看天空。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天气好得没话说。继续看向河道方向,缓缓流淌的河水平静且安详。 就在这时,草丛里飞起一群麻雀。紧接着,蹦蹦跳跳的野兔和鬼头鬼脑的草原鼠也惊惧的张目四望。 虽然刚刚入伍,但站岗放哨,观察敌情,检查烽燧,辨别马蹄声等边防守军必须掌握的安防技能他已经全部掌握。听动静,分明是规模不小的马群奔跑发出的隆隆声。可这里是人迹罕至的高阙塞,怎么会有如此规模的马群经过? 想到这里,胡四娃扭头看向两山之间的峡谷。这一看不要紧,但只见,一里开外,宽达百步的峡谷之间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侧悬崖峭壁上嬉戏觅食的飞禽走兽,一瞬间惊魂而散。 越看越心惊的胡四娃眼里,眼前的景象好似一股巨大的沙尘暴席卷而来,黑压压充满山谷。伴随而来的隆隆声,仿佛闷雷滚来。 这是惊马……不对……是是是……敌袭?咋可能是敌袭嘛? 日他个娘,是敌袭,是敌袭! “敌袭——敌袭——”胡四娃扯开嗓子大喊。可他竭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颤抖的像绵羊羔凄惨的咩叫声。 “四娃子,你驴日的鬼嚎甚咧!”刚刚去野外解完大手的厨师从院外进来,见房顶上的胡四娃赤裸着上身,鬼哭狼嚎一般尖锐的喊着敌袭,便没好气的斥责道。 “……敌袭,真的是敌袭,不信你自己上来看……娘咧,黑压压的……”胡四娃语无伦次的辩解说。 “此话当真?”见胡四娃说话的语气不对劲,厨师也不敢确定这娃子是不是胡说八道。 “额不骗人,真的是敌袭!”胡四娃终于镇定下来了,语气肯定的说。 “……日你娘,既是敌袭,那你还不快去烽燧点燃狼烟?……快去呀……日你娘,看啥看,快去。快去!”厨师急眼了,一边骂胡四娃,一边原地转圈。很显然,这老货六神无主了。 第八十九章 高阙失守 唐朝段成式编写了一个《酉阳杂俎》的小册子。其中关于烽燧传递警讯所施放的狼烟,是因为“狼粪烟直上,烽火用之。” 这位唐朝姓段的小子纯粹胡说八道!由此可见,“公知”这种动物自古就有,其危害性千年不衰。明明睁着眼睛说瞎话,可就是有人相信,而且被这些胡说八道蛊惑的五迷三道。于是,以讹传讹的伪知识似乎成了科学定义,却从未有人站出来反驳纠正。比如北宋陆佃《埤雅》就将段成式的见解进一步巩固强化:“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甚至连明朝大名鼎鼎的药圣李时珍所著的《本草纲目》也“萧规曹随”,原条目拷贝了唐宋两代公知的独到见解:狼肠直,故边塞以狼矢为烟。 若说古代马牛羊之类的粪便随处可见我信,狼粪绝对没有那么普遍。再说,怎知道焚烧狼粪冒出的烟是直的?还他奶奶的“虽风吹之不斜”?没见过狼粪还没见过狗粪吗?你非要说狼是食肉动物,那么熊罴虎豹也是食肉动物,其粪便燃烧冒出的烟,难道就不能直上直下? 难怪别人讥讽我们缺乏“科学钻研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还真不冤! 真实的烽火到底用什么做燃料?当然是柴薪。如秸秆、红柳、芨芨草、骆驼草、甘草、芦苇、梭梭等。至于如何让柴薪浓烟滚滚,实在不值得探讨。 站在房顶惊慌失措的胡四娃,被刚刚解完手的老厨师呵骂了几句后,终于清醒过来,兔子一样从房顶沿着围墙台阶蹿跳下来,一边喊着“敌袭”,一边冲进屋里找到火折子。来不及穿衣服,也来不及回答刘贵贵的问话,风火轮似的向着山顶上的烽燧跑去。此时此刻,胡四娃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必须在敌人冲到塞城之前点燃狼烟,向另一个烽燧报讯。 这时,六神无主的老厨师,原地转了几圈后定住心神,迈开两条老腿跑回后厨,抄起一把菜刀就冲上房顶。这么做的目的是核实胡四娃的话是否属实。毕竟刚入伍不久的奶娃子,还不清楚敌袭的真正含义。万一弄错了,会招来严厉的惩罚。当他放眼向山谷望去,黑压压的马群风驰电掣,扬起的沙尘遮天蔽日,充斥了整条山谷。 没错,果然是敌袭,而且队伍庞大到一眼望不到头! 天爷爷!这得多少人马啊!老厨师心神巨震,目瞪口呆。当兵几十年,上阵杀敌的次数也不少。可那些战斗规模,多则三二百人,少则二三十人。而且多是蠕蠕过来劫掠的饿民马匪。眼前这阵仗,娘咧,少说也有上万人马吧? 正当老厨师惊讶得快要掉了下巴的同时,屋里赌博的刘贵贵他们,本以为胡四娃和老厨师在恶作剧。起初并未放在心上,但胡四娃冲进屋里后大难临头般的表情不似作假。老厨师嘶声力竭的呵骂声也不像是开玩笑。 难道真是敌袭? “二板头,你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刘贵贵暂停赌博的进程说。 “……不用了吧……” 二板头迟疑着不想去,刘贵贵怒目而视,这才勉为其难的上房顶看了看。当遮天蔽日的大军裹挟着沙尘席卷而来的阵势出现在他的眼前,二板头顿觉尾巴骨一紧,裤裆里的小鸟立刻吐出了口水。他吓尿了! 好在求生的欲望大过惊吓。二板头连滚带爬的重回房间,哆哆嗦嗦的说:“真的,真的是是是敌敌敌袭……满坑满谷……蝗灾一样遮天蔽日……”难能可贵,此时的二板头居然说出了他一生只会的两个文词。 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众人大眼瞪小眼,彻底傻眼了。队主和有经验的镇兵都不在塞里,发生了这等塌天大事,谁也做不了主。怎么办? 刘贵贵是这些**里最有主见的一位。在各位大眼瞪小眼的当口,他先找到盔甲穿戴起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率先冲出房门,跑到马圈里牵出仅剩的两匹战马飞身而上。 刘贵贵反应快,同一堡子出来的二板头也不慢。刘贵贵的行为,看上去像是要主动去报信的架势。可在二板头看来,他这是不给其他兄弟们留下活路的绝户计。你去报信,骑一匹马还不够吗?为何要将最后一线希望也根绝了呢?塞城里的其它战马都被队主他们骑走了,仅剩的这两匹马如果被刘贵贵夺去,其他兄弟只能等死了。所以,二板头才不管刘贵贵是何居心,没等他跨马冲出院门,先前还发软的双腿,顿时爆发力十足的一个助跑三级跳,好巧不巧的抓住了另一匹马的尾巴。借助冲击惯性,一拽一扥就跃上马背。因为仓促,两匹马都没有鞍鞯,故而没有硌着二板头脆弱的卵蛋。 “你这是干甚呐,下去,快下去!”因为缰绳还攥在手里,见二板头箭矢一样射上马背,刘贵贵扭头冷声斥责道。 “额干甚?哼!你这是要干甚去?”二板头反问道。 “额去镇军府报信,你率领兄弟们守住塞城。听话,快下去,否则来不及了!”刘贵贵说。 “你在兄弟们心目中威信高,报信的事交给额,你率兄弟们迎敌守城。”二板头不上当。 “哇呀呀……你你你,你这是说甚咧……气死我了!……好好好,那就一块去。”刘贵贵无可奈何的选择了妥协。转头向追出来的其他兄弟撂下一句话:“额和二板头去镇军府报信,尔等死守塞城,等待救援!”话音未落,双人双马绝尘而去。追出来的十几名镇兵被二人的决绝惊讶的目瞪口呆。 “刘贵贵,二板头,你两个灰个泡(婊子养的),不得好死的王八蛋。生个儿子没**儿,生个闺女当窑姐儿。上山摔死,过河淹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等等额……”一位平日性情温顺的镇兵,眼见刘贵贵和二板头绝尘而去,禁不住心生怨念,恶毒的诅咒了刘贵贵几句后,绝望的坐在地上哭了。 “……欸,额说你们几个……瓷眉棱登看球甚咧,还不快封门上墙,准备迎敌?敌人眼看就要到了!想活命就麻溜点!”房顶上拎着一把菜刀的老厨师,冲着院子里发呆的十几名镇兵大声呼喝道,语气中透着鄙视和伤感。因为眼前这些家伙平时称兄道弟,关系好的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可遇到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蹄蹄爪爪全露出来了。刘家堡出来的刘贵贵和刘二板头,粘上毛比猴还精。这样的**,生死关头岂能顾及所谓的战友情分?做梦吧! 老厨师历尽沧桑,识人的本事不言而喻。几十年的老镇兵,因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才以塞为家。年岁大了以后,从巡逻兵转为给镇兵们做饭。久而久之,老厨师的姓名没人记得了,厨师的称谓成了他唯一的标识。俗话说:人老精,马老滑。见识多了,看人的高度就发生了质的变化。高阙塞的镇兵换了一茬又一茬,精的傻的,憨的鬼的,什么样的货色他没见过?看破不说破,是成熟的最高境界。 对于他本人来说,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人生最大的悲剧都让他赶上了,早活够了。生在哪,死在哪,他一点都不在乎。饿死还是战死,他同样不在乎。 边塞戍堡的职能本来就是传达警讯。大批敌人来了,能够及时点起狼烟,传递出警讯是它真正的作用。至于能不能守住塞城并侥幸存活下来,那要看天意。现在,他只想为胡四娃争取一点时间,在城破之前将狼烟点燃。想到这里,老厨师抬头看了看烽燧方向,就见胡四娃连兜裆布都跑丢了。光屁股奔跑在秋草泛黄的山坡上,这娃的身法很是灵便咧。嗯!不错!明知一里外就是上万敌人,却没有选择逃生,而是奋力冲向烽燧。不错,真是不错。额那小女儿若是活着……老厨师不无伤感的想着短暂的心思的时候,再次看向胡四娃赤条条的身形,就觉得特别亲切。 被刘贵贵和二板头摆了一道的众镇兵正自六神无主,听到老厨师责骂后终于回过神来。只不过,他们的抉择不像胡四娃,而是“大难来时各自飞”。这令老厨师既失望又悲哀。所幸还有五名镇兵披甲执锐,虽然一脸惊慌失措,最终却没有选择逃跑,两腿颤颤的站在老厨师面前等待命令。其余各位,回屋里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后,一溜烟儿的逃进山里。 “咋咋咋……咋办,听你老吩咐。”一位镇兵紧张的上牙打下牙,终究还是说出了一句硬气的话。 “咋办?呵呵呵……额咋求知道该咋办!”老厨师骂咧咧的指着冲向烽燧的胡四娃说:“看见没?给四娃争取点时间,无论如何要等他点燃狼烟。明白了吗?” “明明明白……” “明白就好。那就将能用的弩机和弓箭准备好,封死山口,不许敌人上山阻止四娃。……快去呀,球迷心眼的看甚了!”老厨师依然骂骂咧咧。 且说且,敌人已经到了近前。紧接着,数百支箭矢毫无阻滞的射进六名镇兵的身体。可怜的镇兵,连一支箭都没射出去就魂飞天际了。所幸,手提菜刀的老厨师倒下的瞬间看向烽燧。但只见,一股青烟袅袅升起。几个呼吸之后,青烟变成黑烟,烟丝变成粗壮的烟柱飘起来,飘向蔚蓝色的天空。 高阙塞失守了! 第九十章 匹夫之勇 战马的平均奔跑时速是每小时五十公里左右,正常人的长跑时速约二十五公里上下。 高阙塞逃出去的十名镇兵,人影还未彻底消失进茫茫大山之前,沙尘暴似的蠕蠕人便蜂拥而来。塞城房顶上只有小猫两三只,冲在前面的蠕蠕兵马不停蹄中弯弓搭箭,顿时便有数百支箭矢流星般射进高阙塞。 高阙塞北城约二百个平方,南城约三百个平方,营房的后墙就是塞城的围墙。围墙高不到二丈,但比房顶高出半个人身。塞城的建筑全部由石头垒砌,圆木盖顶,看上去十分坚固。但是,仅有的六名镇兵就暴露在房顶上,虽有铠甲盾牌护体,可架不住箭矢多如牛毛,总有几支会射中肉体。这是面杀伤,不在乎精准度。飞奔而来的蠕蠕兵并不知道高阙塞里到底有多少守卫兵卒,只知道一股脑的往里面射箭。 首先冲出山谷的是婆罗门麾下的一个千人队。本以为会有强弓劲弩招呼他们这些入侵者,所以在冲击过程中采取了严密的防护措施。却不料,三批飞蝗似的箭矢攒射过后,除了从房顶飞下一把宽背薄刃的菜刀来,再也没见什么抵抗。如此安静的高阙塞是他们没想到的。当他们看到几名断了魂儿似的镇兵身影尚未完全消失在大山之中时,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前锋首领下令包围高阙塞,活捉那些还没有逃远的镇兵。 就在这时,负责突袭高阙塞的这位前锋首领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他不想见到的景象:不远处的山坡上,一股黑烟直冲云霄。飞马突袭的目的就是阻止边塞守军向内地发出示警。明明按照斥候的指示,在离山口千步之时才发起冲击。怎么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敢在哨兵点燃烽火之前? “嗷号唔得库!快去把那个点火的鲜卑蛮子给老子抓来,我要剥了他的皮!”千人队首领咬牙切齿的命令道。 “喳!卑职这就去!”一名百人队小头目得令而去。 严格意义上讲,高阙塞就是一座石头堡垒,边防哨所。主要职能就是预警大规模蠕蠕人入侵河套平原。同时担负阻止数量较少的蠕蠕人或马匪来此劫掠。所以,这座由赵武灵王时期始建,汉武帝时期扩建的边塞戍堡,千百年来一直卡位在进出狼山的两条山谷交汇处。身后是湍急的黄河,面前是高耸的狼山,视野十分开阔。它是赵长城和秦长城的起始点。平时驻扎一个百人队,若只三五百人来攻,基本上没有破城的可能。若是数万人来攻,它的主要作用就是点燃狼烟,发出警示。 只因承平日久,民佚志淫,驻守高阙塞的镇兵早已失去对战争的警惕性。今天若不是有胡四娃这个新兵蛋子因为一场噩梦而尿炕,从而因晾晒毛毡的时机发现了“敌袭”警讯,沃野镇的一切将会是另一番样子。 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状态何止高阙塞! 到了大魏正光年间的整个北部六镇,总体而言,军镇防御职能已经被严重淡化。曾经以鲜卑贵族为主要军事力量的六镇职业镇军,在短短八十年的时日里,由盛而衰,逐步被和平的气息分化瓦解成以俘虏流民、囚犯赘婿为主体成分的边疆“镇民”。有实力、有能耐、有背景的鲜卑子弟都迁往中原地区。留在此地的镇兵,大多是鲜卑平民以及与大魏朝廷面和心不和的其他族群部落的所谓“良人”。 二十年前迁都之后,以旧国都平城为代表的“北人集团”和以新国都洛阳为代表的“南人集团”在“坚持鲜卑传统”还是“进行汉化改革”两套路线的斗争当中,双方分化成南北两个尖锐对立的阵营。由此开始,“北人集团”被逐步边缘化,“南人集团”则占据了大量资源。进而形成了更大范围的阶级固化,从而导致朝野离心离德,各地暴动此起彼伏。否则,“六镇起义”也不可能由一帮“乱民”主导,并且在短时间内形成排山蹈海之势。 且说房顶上六人当中,五名年轻镇兵平日里打架斗殴,摔盆砸碗,恨不能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是惹不起的生瓜蛋子。可是,眼见乌央乌央的蠕蠕兵涌来时,一个个乖巧得像鹌鹑,只知道眼巴巴的看向他们平时不拿正眼瞧的老厨师,却不知道作为一名边塞守卒该如何尽忠职守。虽身披甲胄,手握盾牌,却双腿打颤,惊慌失措的不知如何是好。 老厨师只是厨师,除了比他们年龄长一些,并无指挥才能,御敌良方。面对蜂拥而来的蠕蠕人,老厨师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多惧意,但他也是人,不可能不紧张。只是他的紧张并没有影响他作为一名边塞守卒的职业操守。当无数箭矢飞射而来时,他将手里唯一的兵刃,一把跟随他多年的菜刀丢出去,完成了一名边塞守卒应有的反抗。接下来,普天盖地的箭矢毫无准头的扎进了他没有铠甲防护的身体,将他活生生的扎成了一只刺猬。因为没有扎中要害,老厨师居然没有当场死亡。反倒是其他五名镇兵虽有甲胄护体,却偏偏被射中要害,不多时便都死透了。 先前逃走的十人,逃往河边的两人侥幸逃脱,八名逃往山里的镇兵被敲断双腿抓了回来。痛苦的哀嚎和卑微的哀求并没有赢得蠕蠕兵卒的怜悯,抓他们回来的十几名蠕蠕武士,时不时在他们后背或脑袋上抽几刀片或几马鞭,以宣泄追逐时憋闷的戾气。 高阙塞不大,南北两处加起来二十几间屋子。此时此刻,涌进来的二百多蠕蠕兵正屋里屋外翻箱倒柜,大肆搜查。 本来想用一个“鸡飞狗跳”的成语来形容搜查过程,可惜塞城里除了摆在地上的五具扎满箭矢的尸体和八名被敲断腿的镇兵外,只剩下一名奄奄一息的老厨师。鸡鸭猫狗之类的活物不可能在这座饿兵充斥的塞城里活下来。所以,搜查的结果没有想象的那么丰富。只搜到一些带着米糠的黍米和几大缸腌咸菜,再就是十几副铁甲,几十副牛皮甲,以及部分年久失修的兵刃。 “就这些?”前锋首领失望的问。 “就这些,我的主人。”一名全副武装的精干小头目应答。 这位前锋首领不是别人,正是现任蠕蠕国主弥偶可社斤(安静)可汗婆罗门的族弟,俟力发宝勒道,柔然国众多王子中的一员。此子生就一副好皮囊。浓眉大眼,鼻直口方,身高体壮,气势逼人。从外表看,宝勒道的相貌不像是高颧细目的典型蠕蠕人,更像是白人人种和蒙古人种的结合体。此子生性暴躁,却又心机灵动;目中无人,却颇会笼络人心。 一般来说,经过权力熏陶后的男人,不管他生长在哪里,一旦手里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那种给人造成巨大压迫感的气势就会从每一个汗毛孔力发散出来。此刻的宝勒道,双腿岔开往那里一站,不怒自威。 最后一名到场的是胡四娃。抓他回来的蠕蠕兵跨马冲进院子,抓着胡四娃的一头乱发,直接将他丢在满是碎石的地上,摔的这名高阙塞里年纪最小的镇兵,龇牙咧嘴,倒吸凉气。服兵役仅仅一个多月的胡四娃,此刻整个身体被泥土杂草裹挟着,并且被烟熏火燎的乌漆嘛黑的像一只烤糊了的大肥羊。就连他已经发育得颇具规模的傻屌,在污秽的遮掩下居然也看不清模样。唯一保持干净清明的是他的一双眼睛,虽透着恐惧和不甘,同时也透着庆幸。不甘的是没能逃出魔掌;庆幸的是及时点燃了狼烟;恐惧的是马上要死在蠕蠕兵刀下了。 “逃出去几个?”俟力发宝勒道问属下那位精干的小头目。 “经核实,戍堡里共有十七人。先前骑马跑了两个,刚才渡河又跑了两个,其余的都在这里了。”小头目爽利的应答道。 “派人去追那四个逃走的鲜卑蛮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宝勒道发狠道。 “怕是来不及了!”小头目遗憾的说。 “为何?” “这里的河水很深,战马或许能渡河,可我们的人都不会水。没有渡船,追不上的。” 宝勒道沉吟了一下说:“问问他们,哪里能找到船只。” 小头目转而问断了腿摊在地上的几名镇兵:“你们几个,说,哪里能找到船只?” 其中一名镇兵抢先说:“方圆几十里,看见狼烟的人都会撤往对岸,怕是……” 没等这名镇兵说完,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厨师突然说话了。虽然声音微弱,但在场之人都听清了:“驴日的,……羞你……先人!说不说……都是死……” 老厨师的话没说完,那蠕蠕小头目一脚踹在他还在流血的嘴上,顿时血花飞溅。 赤身裸体的胡四娃,本来还处在惊惧和懵懂中,见平时对他百般呵护的老厨师被踹的满脸血污,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恶狠狠的瞪着那小头目骂道:“毛毛虫,额日你个娘!”骂着的同时,手脚并用爬到老厨师面前,用他那比老厨师血污的脸还要肮脏的手,轻轻的为老厨师擦拭嘴角(因大魏皇帝拓跋焘诏令魏国子民称呼柔然为蠕蠕,意为蠕虫。沃野人管蠕虫叫毛毛虫,故而胡四娃有此一骂)。 小头目虽然听不懂毛毛虫乃何物,但胡四娃愤怒的表情一览无余。所以,他的另一踹直冲胡四娃的脑袋而去。 挨了这一踹的胡四娃,不但没有屈服,反而被激发出一股野性。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碎石砸向小头目。嘴里继续着他特有的怒骂:“额日你祖宗十八代,额碾死你们这些毛毛虫……” “四……四……娃……” 老厨师艰难的想阻止胡四娃的莽撞,可他的声音非常微弱。他之所以阻止那名镇兵继续往下说,倒不是怕他说出寻找渡船的办法,而是怕他说明狼烟的作用,提醒眼前的敌人,并波及到胡四娃的安全。毕竟胡四娃还是个孩子,说不定能侥幸活下来。可惜,他的阻止没能成功,他的担心却应验了。 第九十一章 密谋显现 这位俟力发宝勒道虽然年龄不大,却是俟力发婆罗门十分倚重的悍将。此人相貌堂堂,英武彪悍,心性却很灵动。当垂死挣扎的老厨师试图阻止那位断了腿的镇兵说下去的时候,他心中一动,立刻清醒过来。抬头看了看已经被属下熄灭了的烽燧上隐隐还有一缕细烟飘荡时,宝勒道及时阻止了小头目又要踹向胡四娃的冲动。倒不是他对胡四娃产生了怜悯之情,而是另一个迫在眉睫的念头忽然敲击了一下他的心头。 作为蠕蠕大军的前锋指挥官,他不能将战场主动权寄托于一时的侥幸心理。既然狼烟已经点起,警讯已然发出,沃野镇镇军能不能及时收到讯号做好准备,他都要视其已经接收到警讯来处理眼前的一切。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婆罗门汗兄将前锋任务交给自己,不仅仅是为了破关这点小事,更主要的任务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沃野镇,封锁西出口,储备好足够的物资,进而东向进攻怀朔镇。 这场战争的关键在于速战速决,一切与之相左的行动必须停止。 几个月来,婆罗门汗兄处心积虑的与前国主阿那瑰和高车人周旋,目的就是要迷惑各方利益相关者。为了祸水东引,汗兄不得不采取举国迁徙之策,将伊訇引诱到库伦城左近,这才掉头南下,彻底摆脱伊訇的围追堵截。事实证明,此计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高车人经不住诱惑,更经不住长时间征伐,兵士厌战,物资短缺的困扰,终于向柔然叛民秃鹿贵伐新建的围城发起了攻击。据探马来报,三万高车铁骑三天时间便全军覆没,侥幸逃生者不足万余。 说起来,高车人的覆灭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就好在自诩勇猛无匹的高车劲卒终究还是死在了柔然悍将的手里。说它是坏事,坏就坏在秃鹿部落从此尾大不掉,甚至会产生独立为王的野望。秃鹿部眼下不仅占据了漠北最富饶的草场,还筑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城。据说,仅仅一年时间,秃鹿老匹夫就笼络了三万之众的柔然子民。现实一点讲,老秃鹿已经具备了与婆罗门分庭抗礼的实力了。退一万步讲,老秃鹿无此野望,可他毕竟是阿那瑰的旧臣。假如他知道前国主阿那瑰还活着,并且得到了大魏皇帝的册封,会不会率领三万人马重新回归阿那瑰名下?能够以三天时间覆灭高车三万百战之师,足见秃鹿麾下将士的战力不可小觑。有如此恐怖的军事势力投靠过去,阿那瑰岂不是如虎添翼?看来,拿下三镇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秃鹿部落收归名下,否则必将后患无穷! 草原上疯传,秃鹿贵伐现下已然富可敌国。那座所谓的库伦城,商贸繁荣的一塌糊涂。往来行商络绎不绝,方圆千里之内的大小部落皆对此心向往之。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未来的国主大位之争,婆罗门汗兄就算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咽,也要被迫让出位来。婆罗门若是倒了,拥戴他的所有部落首领都没有好下场。背叛阿那瑰国主的罪名,哪怕是王子王孙也承受不起。 所幸这一切只是假想。所幸柔然的军政大权还掌控在婆罗门汗兄手里。 据说,阿那瑰承诺了,只要拿下大魏北部六镇中的三镇,他就心甘情愿的奉婆罗门为国主。不管他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此议甚合汗国上下的共同心意。一方面,婆罗门是在国中无主的情况下,集体公推出来主政汗国军政事务的新可汗。从伦理道德上讲,婆罗门没有瑕疵。另一方面,阿那瑰在与俟力发示发的战斗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婆罗门是为了替他报仇才起兵勤王,并一举打败了谋权篡位的俟力发示发,从而稳定了汗国局势,进而使柔然汗国没有彻底分崩离析。仅凭这一点,阿那瑰也该心生感激,让出汗位。更何况汗国军镇大权尽在婆罗门手里,他一个身边只有五十名亲兵护卫的逃亡国主,也想以卵击石?即便他两人愿意兄弟相让,其他贵族酋帅答不答应?此战关系到各方利益,更关系到拥戴婆罗门的诸王子贵族的身家性命,不可不察。 就在昨天晚上,汗兄将自己叫到王帐,将他和阿那瑰几个月来的密谋和盘托出。或许还有所保留,但大致情况应该出入不大。 汗兄的意思是:为了将柔然汗国的汗帐安置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安全之地;为了让饱受逃亡之苦的汗国子民能够获得一块肥沃富饶的四季牧场;为了远离草原上没完没了的围杀,经过几个月的密谋,他和阿那瑰想出一条驱狼吞虎的妙计:趁大魏朝廷目前无暇北顾的良机,一举占领沃野、怀朔、武川三镇。如果成功的话,三镇辖内的近二十多万生口就能成为应对大魏,乃至攻取整个河套地区的有生力量。 河套地区数千年来一直是游牧民族的四季牧场。特别是水草丰美的河南地,生活百万人口轻而易举。依山傍水,易守难攻。如果能够长期占据,以阴山和贺兰山脉为依托,南下可以威胁大魏,北上可以控制草原。在这里站稳脚跟,甚至可以伺机入主洛阳。拓跋鲜卑之所以能够成为中原之主,这片土地提供了丰富的滋养。拓跋家族可以,郁久闾家族为何不能成为汉人的君王? 当下的大魏王朝已然千疮百孔,北部六镇更是名存实亡。特别是沃野、怀朔、武川三镇,戴甲镇兵总数不过三四千人。现有的二十万从各地强行迁徙而来的镇民,据说也与大魏朝廷离心离德,暗地里生出反叛之心的镇兵镇民不在少数。若短时间内能拿下三镇,并且迅速整合成一个整体,大魏朝廷必然因鞭长莫及而进退两难,很难及时发兵平乱。另一方面,有南梁朝廷与之在江淮地区对峙,大魏没有多余的精力北顾六镇。占领三镇之后,大不了承认大魏永远的宗主国地位,柔然汗国世世代代替大魏国守卫国门,岁岁纳贡,永为藩属。有了这个保证,想必大魏最好的选择,就是捏着鼻子承认柔然对河套地区的占领权。 为此,汗兄的意思是不扩大战争范围,仅止步于三镇。双方约定,由阿那瑰率部于八月初十之前夺取武川镇。由婆罗门率部于同一时间占领沃野镇。上述作战目的达到之后,各自在占领区筹备物资,组织兵员。待局势稳定之后,东西夹击,一起围攻怀朔镇。围攻怀朔镇的时间初步约定在八月十五。最晚不能晚于八月二十。 据深入三镇的细作回禀,沃野镇辖区总生口(人口)约八万之众。其中,沃野镇城内居住的镇民约八千人。大多数镇民分散居住在汉代设置的朔方、临河、三封、临戎、窳浑、广牧,沃野等古县城周边。武川镇的生口不到三万。其中,镇城内居民不足一万。怀朔镇和沃野镇的生口总数差不多,但怀朔镇有一个特殊情况,镇军府所在地怀朔镇和前五原郡郡治所在地五原城,城内居民各自多达四万之众。而且,两地城墙经过修缮加固,易守难攻。其余镇民主要集中在山南的敕勒川一带,山北并没有多少分散镇民。如此,不得不先占领武川和沃野。拿下这两个镇,至少可以组织起十万戴甲之兵。加上现有的五万柔然劲旅,十五万人马围攻怀朔镇,哪怕它是铜墙铁壁,也要将之化为铁水。 以上内容是汗兄昨晚告诉他的核心机密。更多的机密只有汗兄本人知道。 今天是八月初七,时间不等人。高阙塞已破,渡河的事汗兄自有主张。据汗兄说,有沃野方面的江湖义士作内应,想必再风高浪急的大河也拦不住柔然铁骑的脚步,自己就不必瞎操心了。 沃野镇城距此四百多里,沿着河水北岸一路东进可直达城下。斥候查探的结果说,沿途有一段距离不适合战马行军。河岸就是崖壁,必须绕道翻越两个山头才能过去。如此一来,耗费的时间必然会大大增加。 想到这里,俟力发宝勒道冷声道:“全杀了吧!……呃,等等,将那小子留下给我们带路,其他人都杀了。顺便给他找身衣裤……叮铃当啷的,看了恶心。”说着,宝勒道还斜眼瞅瞅胡四娃脏兮兮的胯下,禁不住眉头紧蹙,恶心得不行不行的样子。 小头目得令后一挥手,两名兵卒急忙上前将胡四娃扥起来,双手反扣,一个燕儿编翅,胡四娃的身形就不自觉的变成要飞翔的姿势。此时的胡四娃依然无所畏惧,瞪着血红的眼睛冲小头目大骂不止:“额日你八辈儿祖宗!有本事你抬死四爷!” 骂完那小头目,胡四娃艰难的扭头对奄奄一息的老厨师说:“……放心去吧,有额胡四娃在,定要为你报仇……啊啊啊啊啊啊……额日……” 嘴角还在咕嘟嘟往外溢血的老厨师,听胡四娃不惧生死的说要替自己报仇,即将闭上的双眼居然流露出一丝久违的欣慰。他知道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了,他也知道敌人不会给自己活命的机会。他想劝阻四娃不要为了自己这个将死之人白白搭上一条命,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句断断续续的玩笑。尽管声若蚊蝇,终究还是把意思表达完整了:“四娃,家伙……挺大,是、是、是个男人了。男人、就该、干男人的事……” 胡四娃虽然没听清老厨师的话,但他还是发狠的再次表示:“……额向你保证,一定弄死他们!” 老厨师走了,带着一抹诡异的微笑走了…… 第九十二章 新的职务 八月初九这一天,高欢告别了杨钧、杨侃叔侄,回到了自己的老巢五原城。 三个昼夜的禁闭加两天开诚布公的畅谈,他和杨钧叔侄的关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这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通过一番交易,他的身份也发生了巨大变化。就在昨天,也就是大魏正光二年八月初八日,杨钧对怀朔镇镇军的内设机构进行了重新设置,并对各级军政主官进行了上任以来的首次调整。从杨将军雷厉风行的做法来看,这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其中,镇军序列增设了第四第五两幢。民政序列增设了水曹。上述三个常设机构均安置在五原城。第四幢负责五原城的防御,第五幢负责外围巡查。两幢兵员的抽调征役以及一切费用皆由五原方面自筹自支,镇军府原则上不做干涉。说白了就是镇军府只给编制,费用自理。至于水曹一职,是因为高欢对河水(黄河)的开发利用卓有成效,故而特别赠设水曹一职。办公地点就设在离河水最近的五原城。一应费用也由高欢负责提供。 因为需要全面掌控怀朔镇的一切军政事务,杨钧需要按照自己的意思撤换军政主管。这本是应有之义,但高欢现下在镇军及庶民当中的威信,杨钧不能不顾及其影响力。此次将他召回镇军府禁闭三天进行威吓,一是观察其面对威压的承受能力,二是让其明白怀朔镇的一亩三分地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考察的结果杨钧是满意的,如此才有了与高欢一天一夜的妥协谈判。 作为新任的怀朔镇将,他手里并不富裕。朝廷已经断了供给,一切开销都要自筹自支。现役的一千多镇兵好说,但要让十来万镇民安居乐业却要费一番功夫。何况还有三四万饥寒交迫的流民涌入,处理不好就是一堆干柴,点火就着。所幸,平地冒出一个不按常理行事的愣头青,歪打正着的熄灭了这场即将燃起的冲天大火,为下一步镇改州提供了缓冲时间。此子有平城娄家做靠山,自己又是一个精通商贾的钱串子,真个是上天给杨某派来的散财童子。不好好利用他一下,杨某岂不是真成书呆子了?自古无利不起早!若想让他心甘情愿的掏腰包,许以高官厚禄是俘虏男人的不二法门。怀朔镇将的权力并不小,开府仪同三司,五品以下的属官自己说了算。可好镇军缺一个司马,就给了他高欢又当如何?一个镇军司马的职务,换他养活两千镇兵,收留三四万流民,这买卖划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堂堂三品镇将对一介八品小幢主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说起来丢人,但确实能解决目下的困难。 为此,杨钧任命高欢为怀朔镇镇军司马,定职五品上,排在镇军长史后。原则上年俸千石,但不具体落实。也就是说,高欢的俸禄只是个数字而已。权责范围内,分管镇军辎重粮秣的筹集以及军事装备的制备事务。同时负责四、五两幢的机构建立及军事训练,兼领辖内民政事务。日常驻守五原城,非令无须回镇军府议事。辖内一切民政事务,无须请示,可一言以绝。这是天大的信任!理论上说,镇军司马的职能是镇军将军的佐官,掌管兵事,类似于后世的参谋长。高欢这个司马有些特殊。从他兼管的事务判断,杨钧是将他当后勤主官来用的。 除对高欢这个镇军司马的任命外,怀朔镇军原属的三个幢,一幢幢主由杨钧的第四子杨宽担任。二幢幢主由杨钧在华洲任上的骑兵校尉周正担任。三幢幢主由镇军禁卫首领王耀武兼领。户曹、仓曹、马曹、狱队、外兵史等军事民政主官兼由杨钧从华洲带来的亲信把持。户曹史孙腾转任水曹史。除高欢外,他也是怀朔镇军唯一留任的中层军官。高欢的姊夫尉景,马曹厍狄盛,一幢幢主叔孙敖,仓曹史胡麻子等就地免职,不再续用。尉景、厍狄盛、孙腾被免职,正中高欢下怀。都是华北贸易商行的大股东,本来还纠结于他们军职在身,不好一股脑的迁往五原。现在好了,商行的所有股东都能顺利脱身。 至于叔孙敖和胡麻子二位喝兵血的混蛋,杨钧没有砍了他俩的狗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从此以后能不能在怀朔镇活下来,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关于杨钧的第四子杨宽,这里发生了一点偏差。 历史上,杨钧出任怀朔镇将时,其子杨宽的职务是高阙戍主。后世有历史学家由此推断,此时的高阙塞并非由沃野镇管辖,而是归怀朔镇管辖。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挑起的所谓六镇之乱,一说在高阙塞,一说在沃野镇。不管怎么说,杨宽担任高阙戍主一职是肯定的。破六韩反叛时他正好不在高阙塞也是肯定的。乱军将其父杨钧围困在怀朔镇长达一年之久,此时的杨宽逃亡蠕蠕,又几经辗转回到大魏的历史事实也是肯定的。今时今日,杨宽没有出现在高阙戍主任上,也没有在怀朔镇露面,却担任了怀朔镇军一幢幢主之职,这或许是高欢穿越带来的些许变化吧。 关于新设立的四五两幢,高欢向杨钧提了一个小要求,就是把三幢的王位、羽弗墩、甄骏、库斯楞四名小校尉要在自己名下,让他们负责两幢的筹建事宜。杨钧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还允许高欢推荐两幢幢主人选。高欢也没客气,直接推荐原三幢一队队主王伟出任四幢幢主,二队队主羽弗墩出任五幢幢主。杨钧首肯,当场拍板。 八月初七晚上,和杨钧叔侄的“权力交易”谈妥之后,高欢邀请叔侄俩到自己在怀朔镇的府上做客。两叔侄没有推辞,应邀前来。 酒桌就摆放在庭院当中,秋日的晚风轻轻拂面,不凉不热的酒浆绵软浓厚,入口回甘。四菜一汤,主食管够。酒酣耳热之际,宾主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推杯换盏,畅谈国家大事,朝野格局,市井之乐,里闾是非。说到志趣相投时,仿佛琴瑟和鸣。说到话不投机时,犹如针尖麦芒。 席间,杨钧捋着胡须,半眯着眼睛探问高欢的平生夙愿。高欢酒后吐真言,也说了几句心里话。大概意思是希望天下太平,国强民富。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唯华夏一家,四海升平。杨钧听了后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孺子可教也”,便不做过多评价。 杨侃则转弯抹角的试探着问高欢对南北二朝眼下对峙局面的看法,真实意图其实是想让高欢说说南北对峙的前景如何,如何破局。双方在江淮一带对峙几十年,国力耗损巨大,国计民生受到了极大的破坏。早一天结束这纷乱局面,就能早一天过上好日子。截止目下为之,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北朝胜在军力强盛,南朝胜在国力持久。 “如何打破僵局,一统华夏版图?还请高兄教我。”杨侃忽然一本正经的请教起来。 高欢知道杨侃这么做的目的何在。不出意料的话,杨侃是替长孙尚收集各方意见的。问题是这个长孙尚究竟何方神圣,能让自视甚高的杨侃心甘情愿的充当其暗中幕僚?此中蹊跷,抽时间定要向那锦娘女掌柜问问清楚。 针对杨侃的提问,高欢试着做了自己的判断。大意是,北朝注重骑兵的快速推进,却不适合南方水网纵横的地理条件。南朝据江而守,以天险御敌,轻而易举的破解了北朝的优势。但南朝的短板也十分明显。空有军事谋略,奈何步兵对阵骑兵,硬实力不济。就目下双方国力军力对比来看,实在难分伯仲。解决之道无外乎两条途径:一是北朝采取大迂回策略,走川渝,过大江,合围南朝。二是建立一支庞大的水军,沿海岸线南下,避开大江天险。如此,需要强大的国力支撑方能奏效。当下的北朝有这等国力吗? 杨氏叔侄皆乃文武双料,高欢勾勒的路线,二人一听就知道可行性极高。可目下的大魏朝,权力倾轧,奸人当道,民不聊生,官不聊生。别说推动如此规模宏大的战略迂回了,就连正常的国计民生都难以为继了。所幸南朝方面也是这副德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人不知不觉喝了五六斤白酒。原本高欢的酒量就难逢敌手,经过宇宙力量改造过后的这具身体更是不知醉酒为何物。所以,高欢是真正意义上的“陪喝”,杨氏叔侄是“主喝”。 古代文人没有几个不贪杯的。杨氏叔侄喝酒的架势虽然文雅,但对好酒的贪婪不输任何人。三四十度的烈性白酒,俩人一口一杯,舍不得残留一滴。新月刚刚跃上三竿,杨侃就已经喝潮了,搂着高欢的肩膀大谈歌赋。不一会儿,老成持重的杨钧也谈起了风月。高欢本来想在临行前说说怀朔镇有遭遇围困的可能,奈何叔侄俩依然不当回事,高欢只好放弃劝说,另做打算。 就在这时,特战队大队长李虎突然出现在眼前…… 兄弟们给个意见吧 我好想哭!不知为什么,情感突然就脆弱了。六十岁的老茄子了,忽然泛起了小儿女般的矫情,想想都觉得好玩。为什么呢?好奇怪!一个多月没有更新了,唯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于我不离不弃的一百多读者。才一百多读者,就给了我想要以身相许的冲动!凭什么呀?是啊!凭什么呢?想想应该是志趣相投的理解吧!看来,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是理解。理解确实是个要命的东西。不知不觉间让人有了一种叫做“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网不和老夫签约,说明我写的不好。要不要继续写下去,我真的没主意了。这部小说原本篇幅宏大,角度也算独到。可北魏的历史很难写,关键是这段历史被认为的小众化了。 ……不说了,请读者诸君出个主意,要不要继续下去? ……浪费诸位的时间,浪费我的时间,都是一种不负责任。或许可以重新构思一部以飨读者? 第九十四章 态势明朗 (今天是三八节。不知道有没有女读者关注这本书。不管有没有,我还是要借此平台向所有女同胞问好。祝你们永远年轻漂亮,笑口常开。并奉劝男同胞好自为之,不要惹女人生气。科学证明,女人找茬的时候,智商仅次于爱因斯坦;女人发火的时候,战斗力仅次于奥特曼;女人发疯的时候,危险性仅次于藏獒。所以奉劝请各位男童鞋,自觉放弃抵抗吧,你惹不起的。爱她、宠她、跪她,是你唯一的出路。都知道女人不讲理。既然如此,你还要和她讲道理,脑残啊!) ………………………… 听完李虎的汇报,关于小美人阿依尔古丽安全脱险这一节算是有了最好的结果。虽然不能举行浪漫的一年之约,但人活着比什么都强。至于出卖她的那位堂兄秃鹿恼亥,蠕蠕语的意思称之为“猪”的家伙,如果秃鹿贵伐对他这位亲侄子下不了毒手,那就让李虎派手下去库伦做了他。娘希匹!敢动老子的女人,老寿星上吊,你他娘真是活够了!对于这种吃里爬外,忘恩负义的带路党,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决不能让这样的败类有利可图。此风不可长,此物不可留!不是杀一儆百,而是要斩尽杀绝!敌人不可怕,摆明了就是你死我活的较量。胜了算我本事,败了算我无能。内奸最可恨!古往今来,内奸带来的伤害最是深重,深重的令人难以启齿,无言诉说。毕竟他们曾经是你的同胞…… 关于婆罗门虚晃一枪,掉头南下,且不知所踪的情况,结合阿那瑰的贴身侍卫叱奴比勾结秃鹿恼亥设计掳掠阿依尔古丽的整个经过,高欢基本可以脑补出八月初一至初七这七天,漠南漠北两大疆域内的基本态势。虽然细节上有些出入,但形式发展的基本趋势正如自己所料。只是这个结果会不会替代历史上著名的“六镇起义”的开端,尚不肯定。根据所掌握的有限的历史知识判断,当下的局势有点类似于“六镇起义”时的状态,但又有着明显的区别。按照历史记录,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造反的日子至少还有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为了弄清楚“六镇起义”的真相,自己也曾委托沃野的贾智多方打听过破六韩拔陵的下落。据贾智说,他的印象中并没有破六韩这么一号枭雄。反倒是破六韩孔雀酋长的大名在沃野镇知道的人不少。破六韩一族毕竟是匈奴单于之后,漠南许多人都对他们敬畏有加。或许是因为自己到来的缘故,破六韩拔陵的命运由此而改变也说不定。抑或破六韩原本就是一个寂寂无名之辈,一怒之下成为“造反英雄”而天下皆知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本该在两年后发生的“六镇起义”变成由阿那瑰和婆罗门而引发,那么,“六镇起义”的导火索就应该与自己的穿越而密切相关了。 现在看来,阿那瑰和婆罗门的合流,确实有别于原先历史当中婆罗门迎接阿那瑰返回草原继续主政的史实,也没有出现北部三镇派出军政人员协助阿那瑰重建汗庭的举动。恰恰相反,阿那瑰赖在怀朔镇迟迟不走,迎接他的两千蠕蠕兵屯驻在怀朔镇北安营扎寨,收留散民,大有久占不去的意思。据不完全统计,怀朔镇北五十至一百五十里的区域内已经有五千至七千人的规模。衡量这些蠕蠕人的战斗力,决不能以当初破六韩拔陵率领的那些拿起锄头当武器的农民起义军的标准作比较。冷兵器时代,一名骑兵远远高于十名步兵的战斗力。被努尔哈赤打败的明朝大军当中不是流传着那么一句话吗?“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话虽然是懦弱者的借口,失败者的遮羞布,但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骑兵确实比步兵更有战斗力的事实。特别是在草原上,骑兵是绝对的王者。成吉思汗麾下区区二十万蒙古铁骑能够横扫欧亚大陆,所向披靡,正是基于其手中有一支来如风,去无踪的快速反应部队。否则,以中原王朝那么多饱读兵书战册的将帅雄兵,怎么可能让胡虏铁蹄踏破贺兰山缺?好在自己手中有少年营的七千娃娃兵,清一色的铁甲骑兵。别说碰上眼下这些拿着牛腿骨当武器的蠕蠕人,即便是成吉思汗再生,同等兵力的情况下,也不一定能战胜自己麾下的七千虎贲! 其次,投靠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处的大小部落和散落牧民当中,对阿那瑰和婆罗门抱有幻想的还大有人在。如果与阿那瑰的战场较量不可避免,此战正好可以清理这些三心二意的杂胡。民族标签从来就不是志同道合的粘合剂,信仰和利益才是凝聚人心的法宝。眼下自己虽没有给麾下十万之众树立所谓的信仰,只能用利益团结民众。毕竟,活下来,吃饱穿暖比什么都实惠。再者说,能过上安乐祥和的好日子,难道不也是一种信仰吗?与其虚头巴脑的说些没用的废话,不如实实在在的给一个救命的馒头更有用。 再则,婆罗门没有攻打库伦城,反而掉头南下,李虎称其不知所踪。其实不难猜测。无非两种情况:躲避高车人的追杀。或者与阿那瑰里应外合夺取怀朔镇,进而夺取北部三镇。根据阿那瑰的反常举动,后者的可能性应该不少于七成。遗憾的是,杨钧死活不听人话,硬是不相信阿那瑰会乘机夺了怀朔镇。老杨头,盲目自信会吃大亏的。 既然婆罗门没有进攻库伦城,说明库伦方面暂时是安全的。不出意外的话,消息已经传到了五原。再则,阿依尔古丽已经安全到达了五原城,自己再没有投鼠忌器的牵挂了。婆罗门也罢,阿那瑰也罢,只要你露出爪牙,老子就敲断你的狗腿。 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只要死的不是自己最关心的人,其他都可以接受。毕竟自己只是一缕远远飘来的魂魄,这时代的人对于自己来说,早已化成了粪肥。怎么个死法,一点都不重要。 既然不在乎人们的死法,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杨氏叔侄既然不撞南墙不回头,那就让事实告诉他俩,柔然汗国虽已分崩离析,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时机成熟,还是能够伤人的。 想到这里,高欢抬高声音向黑暗中喊了一声:“都出来吧。” 话音刚落,房顶上,暗影里,五六道身影鬼魅一般出现在二人面前。第一个现身的当然是特战大队的副大队长姚隆,然后是负责警卫的娄十四。紧接着是特战队的几位中队长,王勘、秃鹿敖勒道、喜贵以及镇军第三幢的几位队主王伟、羽弗墩、甄骏和军需官库斯楞。 为了防止万一,高欢已经让王伟他们将二三两幢隐蔽在城外讲武台旧兵营的六百镇兵悉数交还给镇军府。杨钧答应调拨给他的四名旧属,交割完一应事宜后,尊令来到高欢府邸等待接见。特战队这几天全部潜伏进城,几位中队长也是尊令前来等待进一步安排。只是没想到,令他们日思夜想又胆寒新跳的“虎大”也在场。比较而言,全体特战队队员有一个算一个,见了高欢也许不怵,但见了他们的顶头上司李虎,没有不打摆子的。即便是副队长姚隆也一样。 “主公。” “虎虎虎大……” 一众五原集团秘密力量的中坚分子齐刷刷的给坐在马扎上喝茶的高欢和李虎敬礼。高欢和颜悦色的看了他们一眼,示意娄十四给众人拿凳子。十四没说话,面无表情的转身而去。喜贵历来是个有眼色的,赶紧随十四一起搬凳子去了。 其他人不敢越矩,直挺挺的立正站着。姚隆自视身份不低,加之这些天一直和高欢在一起,胆子稍微大了一些。没等李虎说话,主动上前就要拍李虎的肩膀。却不料,手掌就要搭在李虎肩头的一瞬间,手腕被李虎抓住,一拉、一拧、一带,姚隆顿时像个天津大麻花似的摆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身姿。嘴里嘶嘶吸着凉气,却不敢大声叫喊。只能强忍着疼痛求饶道:“虎大虎大,卑职知错了,真的错了……求你老人家……哎吆……主公,您快叫虎大松手啊啊啊啊……” 李虎看了高欢一眼,见高欢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松开姚隆的手腕,这才冷冷的说道:“没规矩的货!” 姚隆一边揉捏酸痛的手腕,一边叫着撞天屈:“有点良心好不好?我这不是想你了嘛,真是的。” 李虎眼皮也没撩,小声斥责道:“主公面前,岂能放肆!?再有下次,拧断你的手!” 姚隆委屈的看向高欢,一副求保护的语气道:“主公,您给评评理,卑职几曾敢在您老面前放肆了?您可得管管他了,虎大这脾气,越来越暴躁了。长此下去,卑职的小命早晚的被他给祸祸了。” “还说?” 李虎还是一副冷冷的语气。姚隆浑身一个激灵,赶紧刹住话题。身后的王勘和秃鹿敖勒道硬生生的憋着没敢笑出声来。王伟、羽弗墩、甄骏、库斯楞则心下大惊。作为高欢麾下的镇军队主,他们并不知道高幢主手里还有更如此令人生畏的力量。出现在眼前的这几人身上不难看出,他们个个身怀绝技。最为军人,他们知道什么样的军人才是狠角色。 从今天开始,算是真正加入高欢麾下的王伟等人还未品咂出滋味来,娄十四和喜贵已经拎着几个马扎递给没人一个。等李虎和几位日久不见的属下见过之后,高欢简单给众人说了说眼下的局势。看了看天色,新月当头,高欢说:“小虎刚回来,这里的情况还不太清楚。姚隆……” “卑职在!”姚隆立刻起身应答。 “坐下说,坐下说。从现在开始,你派人挨家挨户通知我们的人,除必要留守的人员之外,全部撤往五原城。同时,彻底查清隐藏在怀朔镇的各方细作。另外,去和顺酒楼通知锦娘女掌柜,如果她愿意的话,近日可以去五原做客。第三,厍狄盛已经被免去马曹之职,他人还在军马场,斛律苜蓿嫂子眼下就在镇里,明天派人将嫂子和家人一并先送到五原,留下人看家护院就可以了。第四,通知可朱浑元立刻整军备战,防止被蠕蠕人偷袭。他那边靠近沃野镇,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婆罗门很有可能从高阙塞破关,一路向东杀来。这两天呼延狼伏击了一队蠕蠕兵,救下一批武川难民。根据阿狼回报的情况,阿那瑰已经在武川那边动手了。我估计他们是要先拿下沃野和武川,然后来个东西夹击,直取怀朔镇。夺取三镇之后,第一个要攻击的目标恐怕就是我们的五原城了。为了以防万一,特战队主力今夜出发到少年营,我们的家底可全在那里,马虎不得。万一被有心人盯上了,咱可损失不起。” 说到这里,高欢看了看王伟等人,接着说:“相关人员撤退之后,特战队留下一个小队化妆成普通镇民,执行两项任务:一是要暗中保护杨钧将军和杨侃长史。而是要悄悄地放出风去,就说蠕蠕人可能要攻打怀朔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或许有人会携家带口的逃往五原。这事不要太张扬,否则对不起杨将军。还有……那个什么……王伟、羽弗墩、甄骏、库斯楞,你们四人明天随我一起去五原。” “遵命!” 王伟四人面色严肃的应答道! 第九十五章 暂别怀朔 八月初八一大早,高欢只身前往子城向镇将杨钧、镇军长史杨侃当面话别。这既是必要的礼节,同时也是他临走前想再尽一次义务,警示杨氏叔侄要警惕阿那瑰磨刀霍霍。别看他只有可怜兮兮的五十名贴身侍卫,那是表象。估计不错的话,至少有四五万可战之兵供他驱使。此时此刻,武川镇那边已遭袭击的消息还未传到怀朔镇,想必阿那瑰封锁消息的手段是卓有成效的。两地虽只相距百几十里,但群山阻隔,交通不便,只要封锁住几道山口,骑马送信的可能几乎没有。徒步行走的话,怎么也得三四天。幸亏自己动手早,李虎及根太一家已经护送到达五原城。只可惜,恼人的宇文泰,屁大点的孩子,主意正得连家主都要听他的。即使宇文洛生已经投靠高欢,出任鲜于修礼麾下骑兵四师的师长,宇文泰依然不为所动,硬生生的劝阻了全族上下与高欢合流的冲动。这熊孩子,真个是上苍给自己设置的障碍,虽然换了一个灵魂,却仍然逃不脱夙命的安排。难道北魏分裂成东西魏的夙命不可更改? 有关发生在草原上以及武川方向的战斗,自己之所以不能向杨钧叔侄摊开来明讲,主要原因还是怕引起杨钧的忌惮。毕竟库伦城的主帅韩轨是自己的铁杆,更是怀朔镇民。秃鹿相国是柔然汗国的一名部落首领,也是自己未来的老岳父之一。鲜于修礼、司马子如、蔡俊、宇文洛生等更是前镇兵。特别是司马子如,之前还是镇军省事,妥妥的基层军官。精明如狐的杨氏叔侄,稍作联想,就能想到这一切与自己有关。解释草原上的战事,就不得不说起婆罗门的下落,不得不说起阿那瑰的去向,从而也就难免暴露出吕二率领少年营围剿阿那瑰的事,进而暴露了少年营的存在。若是没有一点“好生之德”,一旦暴露,将杨氏叔侄杀了便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是要尽力保护二位不受宵小谋害的。所以,规劝二位警惕阿那瑰的办法只能旁敲侧击。如此,有些话总是说不透,警示的效果便大打折扣。好在他只能责怪自己多管闲事,不会警惕自己。万一让他知道少年营的存在,以杨钧的性格,一定会追究那七千娃娃兵的来历。 眼下怀朔镇常设镇兵满打满算也就一千六,你高欢自己却秘密豢养着七千私兵。边关之地,私藏重兵,你意欲何为?即便大魏朝允许勋贵将军拥有一定数量的私兵,那也只是几百人的规模而已。一般世家大族,最多就是多养一些家丁护院。七千戴甲之士,不用来造反,还能干什么? 如果让杨钧有了这样的猜忌,自己岂不是惹火烧身?俗话说:狐狸没打着,却惹了一屁股骚。自己之所以将三幢的王伟、甄骏、羽弗墩、库斯楞(外号裤子)等四人调到自己麾下,明面上是为了组建第四第五两幢镇军,实际上是用实际行动告诉杨钧叔侄,自己是一名热爱边疆,忠君体国的好军官。将二三两幢的军官全部分离出去,就是帮着杨将军对自己釜底抽薪。没有头领的军队,怎么分化瓦解都没问题。六百镇兵悉数交还给镇军府,立刻就可以与其他镇兵打乱重组,且不留后患。军队哗变这种事,往往是基层军官在作祟。失去了带头大哥的组织串联,兵卒们绝大部分选择唯命是从。 有二三两幢六百训练有素的镇兵在手,加上叔孙敖交回的一幢五百人马,子城警卫部队的三百鲜卑精锐,杨钧自己带来的二百多嫡系人马。战端一开,一千六训练有素的镇兵马上就可以投入战斗。城里还有不到四万半军事化的镇民,隔长不短的也要进行军训。只要有足够的预警时间,封锁城门,备足弓弩,应对几万人围攻还是有安全保障的。水源不是问题,镇军今年的存粮也比较充足。省着点吃,坚持三个月问题不大。虽然镇军的军事技能已经荒废的差不多了,但有城墙保护,又是抵御没有攻城经验的骑兵,没道理一击即溃。 秋日晨曦中的怀朔镇子城,高大巍峨,旌旗猎猎。远远看上去,青砖森森,固若金汤。城门口站岗的四名哨兵,手持三丈长的枪茅跨立而站,甲胄明亮,威风凛凛,看上去颇有威严。 高欢今天没有骑美男子。那畜生就是一个惹祸精,除了高欢外,只给饲养牠的人几分薄面。余者,一概不放在眼里。为了不再招惹麻烦,高欢独自徒步来到子城。 见是前几天入城前胯下战马踹伤了兵卒,手下护卫差点和城门守卫打起来的那位,四名城门哨兵心里愤愤,却也不敢再上前阻拦。作为杨钧从华洲带来的嫡系,他们有自己的骄傲。但眼前这位已经升任镇军司马,形式上就是全镇军的三号人物。心理可以不拿他当回事,表面上却不敢放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告别的经过就不再赘述了。想要警示的话还未说出口,杨钧已经不耐烦了。高欢识趣的断了说下去的念想。为了表示对杨钧的感谢和支持,高欢慷慨的将自己存有十万石粮食的库房钥匙亲手交给了杨钧。 这事可以有!杨钧笑眯眯的捋着胡须,代表全镇军民对高欢的无偿捐赠表示了感谢。在场的杨侃、王耀武、周正等人也对高欢的出手大方表示钦佩。 人群中还有前来交出兵权大印的原一幢幢主叔孙敖和仓曹史胡麻子。这二人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他俩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场,起因还是去年春节前与高欢结下的梁子。 之前二人喝兵血的勾当不是没人知道,而是知道了也无可奈何。叔孙敖的叔叔叔孙睿曾是这里的镇军司马,就是求助长孙尚给他调回洛阳中军的那位,也是和高欢用幢主之职交换肥皂秘方的那位。叔孙家族是大魏皇家十姓之一,曾经显贵得无以复加。往前推三四十年,叔孙家的子侄甚至可以为所欲为。别说喝兵血,即使杀几个兵卒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时移世易,显赫一时鲜卑勋贵纷纷没落。即便皇家十姓,时下也只有拓跋、长孙等几家威名不减。百年鲜卑,已现颓势。 年前因嫉妒高欢出任二三两幢幢主之职,叔孙敖一气之下,鼓动王伟、羽弗墩他们率领一群饿兵围了高家大院,逼迫还未履职的高欢提供粮秣。若不是高欢以大局为重,私掏腰包,维护稳定,差点就闹出哗变事件。 此后,高欢与二人水火不相容。见面从不过话,招呼也不打一个。三幢的全体官兵更是对昔日的老上级叔孙敖嗤之以鼻,并且将其喝兵血的丑闻宣扬的到处都是,人人皆知。杨钧深入基层暗访期间,这样的消息当然不会听不到。包括仓曹史胡麻子克扣军粮,中饱私囊的劣行。此次重新调整任命各级军官,杨钧没有将叔孙敖和胡麻子斩首示众,已经是莫大的开恩了。想必也是基于叔孙家的面子,否则,绝不可能就此揭过。 奇怪的是,高欢从余光中敏锐的感觉到,叔孙敖和胡麻子的目光,不仅是对自己的怨毒,更多的好像是对杨钧的仇视。 不会吧!难道历史上杨钧的死与这两头毒蛇有关? 这念头突然跃上灵台,高欢顿时一个激灵。转头看向叔孙敖和胡麻子,见二人目光躲闪,不敢与自己直视,心下更是狐疑。史载,六镇起义时,杨钧率领怀朔镇军民坚守一年之久,最后死在几个宵小之手,真个是生的伟大,死的憋屈。史书上没有留下刺杀者的名字,会不会就是眼前这两个鳖孙?如果是,一定要让留守怀朔镇暗中保护杨氏叔侄的喜贵先灭了这两个孙子。问题是此高欢非彼高欢,刺杀杨钧的也未必就是叔孙敖和胡麻子。算了算了,六镇起义能不能发生还未可知,杨钧死不死也不能确定,这事就交给喜贵自己酌定吧。 特战队主力由姚隆率队,昨晚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去了少年营协防。李虎留下来随自己一道回五原。伏击完蠕蠕人的呼延狼也率两千娃娃兵尊令回防少年营地。毕竟少年营的山洞里,不仅是七千娃娃兵的巢穴,更是高欢的主要兵器生产工厂之一,另外还有十万人食用三年的粮食。甚至可以说,整个五原集团一半的家当都秘密囤积在少年营的山洞,丝毫马虎不得。 李虎等人和孙腾、尉景诸人在南门一里开外等候高欢。高欢的贴身侍卫之一的塔西、此刻正架着小白和小灰两只海东青,东张西望,一脸焦急。昨晚接到通知的各家各户,连夜打点行囊,今早城门一开就出发了。说好了各家只拿必要所需,结果还是坛坛罐罐的拉了几十车。牛马车组成的搬家车队,浩浩荡荡,拥塞了道路。出发一个半时辰了,才走出十几里地。照此下去,十天半月才能到达五原城。 日上三竿,告别了杨钧叔侄及昔日同僚战友的高欢,骑上美男子,与娄十四一起出了南门。勒住马缰,驻足回望,南城门还是那样破败。高欢暗自长吁一口气,神色由阴转晴。 双腿轻夹,美男子心领神会,唏律律一声嘶鸣,扬起前腿,再落地时已经窜出几个身位。呼吸之间来到孙腾和姊夫尉景等人身边。相互马上见礼后,没有二话,啪啪啪……数声清脆的马鞭声过后,通往五原的道路上,数十骑战马,风驰电掣,疾驰而去…… 第九十六章 以小见大 昨天二月二,龙抬头,中午与高中同学喝了一顿大酒。十来个六十岁的老家伙,一个个不要老命的往肚子里灌52度的勾兑白酒。理由是感情深,不喝到位不够意思。家乡的酒文化啊!如果这也算是一种文化的话,一句话:真他娘的粗糙。用生命来证明同学友情,人人都拿出一副喝死算求了的高姿态。结果可想而知,醉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可酒醒以后,内心真的感觉只有实心眼子的喝大了,才算对得起这份纯真的友情。真个是日了鬼了!北方人的脾气大多性如烈火,也许与高度白酒侵蚀大脑密切相关吧? 酒醒时已经半夜了。推开窗户想透透气,却发现起风了。一场始于外蒙古的沙尘暴席卷了半个中国,简直是遮天蔽月,地球瞬间变成了火星。这样的鬼天气,自退耕还林还草政策实施以来十几年没有出现了。据说,中国有12个省市参与了这场“沙尘盛宴”。如果算上外蒙古的话,应该是13个。这样的沙尘暴,北魏正光年间是极少发生的,因为阴山一带此时还处在森林茂密,草深没马的美好时代,植被覆盖率高达80%左右。拓跋焘当年覆灭匈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之战,大量攻城器械所用的木材都是从阴山砍伐的。可见当年的阴山山脉定是郁郁葱葱,古树参天,可比后世的大兴安岭。《敕勒歌》里不是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描述吗?可惜当年的草深淹没牛羊,后世却退化成草深仅只没过马蹄的瘦弱草场。包括眼前的弹汗山,北魏时代的人并不知道它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高欢知道。眼前的弹汗山,明清时会改称大青山,植被破坏最严重的时候,山上光秃秃的,山体大部分是裸露的青石,大青山的名称恰如其分。真个是呜呼唉你的哉! 高欢归心似箭。美男子深谙主人的心意,从出了怀朔镇之后,牠就没给随行的其它战马并驾齐驱的机会。扬起它那碗口大且钉了马掌的四蹄,风驰电掣般在深山密林中奔驰了足足一个时辰后,脚步才逐渐慢了下来。随行的孙腾、尉景、李虎、塔西,以及娄十四等一众护卫人员的胯下战马,没一个是驽马怂货。然而,追在美男子身后,他们只有吃灰的命!众人不服气,暗自策马扬鞭,加快速度,可美男子还是甩出他们一刻钟的时间。快到呼延谷口之时,高欢跨下战马,席地而坐,静等孙腾他们跟上来。 呼延谷,也叫石门谷,还有一个名字叫昆都仑河谷。它是进出阴山的咽喉要道,战略价值十分了得。 河谷河谷,当然有水流经,否则就叫山沟了。之所以着重介绍这条河谷,因为它是高欢重点打造的五原城防卫屏障的最后一道门户。失去这道门户的预警作用,大漠胡骑就可以悄没声息的直抵五原城下。若五原城失守,胡骑便可跨过黄河,沿秦直道一路南下,直抵关中。别小看五原城这个地方,紧紧扼守住呼延谷口,依山傍水,进退自如。千百年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阴山山脉将沙漠和富饶的河南地隔开后,留给山里山外的进出通道只有寥寥几处。能够通行车马辎重的谷道更是少之又少。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大秦帝国北部实际控制的国境线就是以阴山山脉为基准的。汉匈征战以来,从阴山多次进出的通道依次是:后世巴彦淖尔市磴口县西部的鸡鹿塞,然后是高阙塞,再然后就是这条呼延谷,以及东行二百里外的白道。 赵武灵王修长城时,重点打造的是高阙塞。长城修到呼延谷口时,也在此设立了一座鄣塞,差不多就是一座烽火台。然后在谷口南十几里处设置了九原县,县治就建在后世的麻池古城。秦始皇时,将九原县升级为九原郡,并修秦直道,从首都咸阳至九原郡治所在地,史称咸中道。之后,汉武帝将九原郡一分为二,设五原郡和朔方郡。原九原郡治遂改为五原郡治,保留九原县。郡、县同在一城办公。 秦汉以来,呼延谷一直是南北进出的主要通道之一,包括商道在内。相传,霍去病和他姐夫卫青以及花木兰等历史名人都曾在此留下过足迹。霍去病征战大漠,究竟有没有经过呼延谷不好说,但卫青和花木兰是肯定在此驻足过的,即便撒泡尿,歇个脚也算。 不过,比上述几人更早来此的人是始皇帝的心腹爱将蒙恬。蒙恬修秦长城时,九原郡治就是一个屯驻民夫、粮草、建筑工具的大营地。修长城不是垒院墙,耗费时日是一定的。蒙恬血气方刚,不信那小子在九原城里没个相好的。所以,与呼延谷关系最紧密的历史名人当属蒙恬。 呼延谷是以一个匈奴部落的名称命名的。直到北魏酷吏,中华史上最著名的地理学家郦道元考察黄河途经此地时,见两侧的山头像石门一样矗立在河谷上方,故称其为“石门”。郦道元究竟是公元494年随拓跋宏考察敕勒部时顺便来过石门,还是公元525年之后那一次来过石门,历史的记载很模糊。 笔者以为,郦道元改呼延谷为石门水的事,应该是三四年以后发生的。因为二十年前随皇帝出巡,他不敢随便私自外出。此刻的他正臊眉耷眼的在家接受朝廷的处罚。七年前从东荆州刺史任上被罢免,老头一直赋闲在家遛鸟呢。没记错的话,一年后的公元523年他才能重出江湖,出任河南尹。目下正好有暇,躲进书房整理他的毕生心血《水经注》。只是黄河几字弯这一段还没有形成文字,要等到六镇起义失败后,朝廷派他北上推行“镇改州计划”,顺便考察“河水”,从而有了完整的《水经注》全本。 至于石门水改称昆都仑河已经是清代的事了。相传,康熙征讨噶尔丹路过阴山小憩,命当时的绥远将军费扬古亲率一支人马去后山与其汇合。费扬古率军从绥远出发,一路来到此地,却怎么也找不到北出阴山的石门水。遂向当地牧民打听,一位在此牧羊的老牧民告诉他,石门水在哪不知道,但有一条横着的河可以直达漠北。老牧民所说的横着的河,正是石门水。“横”的蒙语音译为昆都仑。从此,石门水改称昆都仑河。 昆都仑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全长近三百公里,发源于固阳县春坤山一带,流经固阳县后入昆都仑河谷再出山,经麻池古城西侧进入黄河。 以石门水为基点,将阴山南麓从中劈开,以西的一段称乌拉山,以东的一段称大青山。两山都是阴山山脉最南端的一段。大青山战国时称梁渠山,北魏时称弹汗山,明清时称大青山。乌拉山没有更早的记载,蒙元时称乌拉山至今。蒙语“乌拉”也是山的意思。可见此地的劳动人民和各级官府职员都没什么文化。山就是山,水就是水。黄河就叫河水,乌拉就叫乌拉山。反倒是将水塘、湖泊等小型水域称之为海或海子。比如“居延海”、“岱海”、“乌梁素海”、“南海子”等,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无知样子彰显无遗。 且说高欢他们一行四十多人,策马扬鞭,顾不上身边越过的满山秋色,午后时分来到呼延谷口。至于浩浩荡荡的搬家队伍,估计怎么也要两天后才能到达五原城。 眼前山口两侧的山头上,两座青石垒砌的方形鄣塞,像两个巨人一样矗立在谷口。这是新建的堡垒,有点像抗战时的“炮楼”。汉代遗留的嶂塞没有废弃,而是经过修缮后,与新建的堡垒烽燧防御墙及拒马桩连为一体,发挥阻拦预警作用。高欢要求鄣塞日常驻扎二十人的小队,全副武装。平时盘查进出谷口的各色人等,毕竟五原集团的命根子就在离此不远的乌拉山里,也就是后世由武警看护的哈德门金矿。另外,穆狄和无尘道人主持的火药研制场所也在金矿附近。不得不防,而且要严防死守,呼延谷就是通往两处重要场地的第一道屏障。只不过,闲杂人等不知道两处重地的存在而已。 凡事就怕万一。万一被什么人知道他高欢手里居然有一处金矿和火药制备作坊,相信用不了多久,各路牛鬼蛇神都会蜂拥而至。一般意义上的盗匪流寇,地方豪强倒也不怕。怕就怕朝廷方面有人得到消息,那就只有拼死一战了。就眼下手里十万人的盘子,一座金矿的产出根本不够。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兵器制作,产品研发,哪一样不得花钱?真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呔,山下诸位,停止前进,等候查验过所。”五六丈高的鄣塞顶端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声。 娄十四打马上前,手搭凉棚向上望了一眼回话道:“那个谁……是我,娄十四。” 鄣塞顶上的青年虽然看清了娄十四的面庞,但还是不为所动道:“十四哥,是你啊!哈哈,哈哈,不好意思,还请十四哥配合一下,下马驻足,等候查验。得罪之处,小弟下执后请酒赔罪。” “你……狗日的……”娄十四感觉老脸火辣辣的。回头看了一眼正自微笑的高欢,只好乖乖的下马,然后咬着咬牙根儿道:“还不快快滚下来查验!?” 娄十四的话音刚落,站在路中央拒马桩后面的两人小跑步上前,规规矩矩的先给娄十四敬礼,然后要求所有人拿出“过所”,接受检查。 孙腾小声对一脸欣慰的高欢说:“守卒敬业,方有城防安全!相比而言,怀朔镇兵卒的警惕性和职业操守令人堪忧哇!” 人群当中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叹息。 第九十七章 放虎归山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和泥潜入夜,沙暴怨春风。 好湿呀好湿!来自蒙古利亚的沙尘暴总算过去了,感谢一场久违的春雨。然而,另一个时空的另一场来自同一区域的风暴已然形成席卷之势。只不过,一场是天灾,一场是人祸! ……………… 八月初八这一天,少年营教头吕二,绰号驴二蛋,率领五千少年营娃娃兵深入草原追击传说中的阿那瑰麾下六七千蠕蠕人。却不料,驴二蛋自视麾下兵强马壮,行军途中毫不掩藏行迹,引起了蠕蠕探子的警觉。此时此刻,常年隐藏在北部军镇的蠕蠕细作纷纷被阿那瑰激活启用,他们和遍布武川与怀朔接壤地带的蠕蠕斥候取得联系,不断将吕二他们的行踪提前向阿那瑰预警,从而导致阿那瑰迅速集中兵力席卷了武川镇周边。裹挟了近万武川镇民后,于八月初六凌晨合围了武川城。而吕二这边,按照计划兵分三路,自己亲率两千人马,分别扑向阿那瑰的三处营地。可惜,蠕蠕营地已经人去场空,只留下一地马毛。情急之下,吕二放出斥候四处侦查,终于在武川镇境内寻到了蠕蠕人的踪迹。哪知道,情报中的六七千蠕蠕人,因为裹挟了近万武川镇民,队伍迅速扩大到一万多可战之兵的规模。八月初七这一天,双方在草原上遭逢了一场遭遇战。来来回回追逐了一天,少年营凭借训练有素,兵刃得心应手,取得了一定的战果,却没有让对战的蠕蠕人伤筋动骨。这股两千人规模的蠕蠕骑兵,正是婆罗门派出迎接阿那瑰北归的主力部队,由蠕蠕悍将莫何去汾、俟斤丘升头等六位蠕蠕将军亲率,战斗力十分强悍,而且战场经验丰富。少年营的娃娃兵与这些杀人如麻的蠕蠕骑兵相比较,最缺的就是战场经验。好在每一名少年兵都悍不畏死,如臂指使。加之手中武器先进,铠甲坚硬。发起冲锋后三三制配的十分默契,从而在没有实战经验的情况下,依然能战而胜之,不得不说,高欢苦心经营的少年营已经渐成气候。 没有取得多少战果的吕二,此刻也冷静下来了。随即派出斥候将另外两支人马立即召回,决定合兵一处,与阿那瑰决一死战。 库伦方面则摆酒庆贺首战大胜的同时,师长韩轨派出三个骑兵团,由一团长张浩、二团长李彪、三团长王三虎率领,分北西南三个方向追击逃散的高车人。前来帮忙助战的鲜于修礼、司马子如以及宇文洛生的第四师,在库伦城又盘桓了两日。确定库伦城的危险已经解除,于八月初七率部南下,向怀朔镇方向出发。因为没有收到高欢的信息,又得知婆罗门可能南下入侵北部三镇,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怀朔镇周边看看,主公是否需要帮忙。按时间推算,蔡俊所部应该已经到了怀朔镇一带,万一有什么不测,想必也能出手相救。 至于婆罗门率领的五六万蠕蠕人,先锋部队突破高阙塞之后,沿着黄河北岸翻山越岭,直接扑向沃野镇城。由婆罗门所率的蠕蠕主力则在沃野镇这边的投靠者接应下,从临河县度过黄河,呈扇形队形,席卷了已经秋粮入仓的沃野镇,并如愿以偿的裹挟了一万多镇民。到了八月初八这一天,小半个沃野镇已经落入婆罗门手里。 …… 且说高欢一行出了呼延谷后,早有随行护卫提前回城向临时禀报说:怀朔镇新任镇军司马高欢大驾回城。 “高司马……你你你说甚?姑爷又升官了?还是镇军司马?额的天爷爷,若不是蛋拽着,姑爷这是要升天了吧?短短一年,先是一口气连跳三级,妥妥的八品幢主。这次更邪乎,直接升任镇军司马。若是有品序的话,少说也要正六品了吧?啧啧啧……”听小护卫禀明情况,高家大院权力仅次于男女主人的娄三,激动地语无伦次,喜不自胜。 少年营数千娃娃兵中优选出来的小护卫,见娄三哥胆敢在背后说主公的脏话,立刻侧脸看向一边,生怕与这位生冷不忌的娄三哥对话。主公高欢的伟大形象早已在他们这些少年兵心目中巍然屹立。别说有损他老人家的话不能说,连想想都觉得是一种玷污。可娄三哥却口不择言,叫人如何应答? 见小护卫侧过脸去,娄三也自觉说漏嘴了,不好意思的转移了话题。 五原城的军政主官,四万人的主心骨,原二三两幢的幢主高欢,此去怀朔镇开会议事,一去就是五六天。若不是高欢临走前的种种异样举动引起了许多人的忧虑,原本五六天不见人影的事实在稀松平常。但凡个人切身利益与之相关者,这些天都在打听高欢的近况。现下高欢不仅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还升了官。这样的好消息不胫而走,片刻功夫,半个五原城的人都知道高欢要回来的消息了。娄三派人回家禀告女主人娄昭君,自己则亲率二十名幢主府护卫赶去北门迎接家主回程。 五原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南北二城相连,一年来,城里至少涌进一万多人口。辖区内新近加入的“新五原人”更是不下四万之数。城里新的居所没有完全修缮建成之前,城中能住人的场所,包括闲置的马圈牛棚在内,时下都住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民。这些拖家带口又身无分文的各地流民,受惠于高欢的收留,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之处,感恩的心澎湃的很。听说大恩人高欢从怀朔镇安然回来了,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扶老携幼,奔走相告,不一会儿,幢主府通往北门的道路两侧便站满了交首期盼的人群。 呼延谷到五原城不过十几二十里路程,高欢一行沿途又经过三道岗哨方才抵达北门。如此警戒森严,足见五原辖区现已如临大敌。按照高欢给出的战备级别划分,这样的戒备程度算是二级战备了。 同行的众人当中,发出感慨最多的是孙腾孙户曹。此次由户曹改任水曹,除了高欢荣升镇军司马外,他是唯一一个平调的军职民政军吏。一年来,他来五原和华北贸易商行的股东们开会议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有这一次感觉特别不同。 “阿欢,不简单,不简单啊!不仅治军有方,牧民也不弱。不是为兄刻意夸赞,你的才能确实优于常人,令人佩服。”一路走来,这样的话孙腾说了至少十遍,招惹的前镇军狱队尉景一个劲的冷哼。尽管孙腾赞扬的是他尉景的小舅子,可尉景依然听了心里犯膈应。 “哪里哪里,龙雀兄谬赞了。小弟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动嘴皮子还行,具体事务都是别人干的,不能算在我头上。不过话又说回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是一句空话,也不能成为一句空话。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我一直主张,将专业的事交给专门的人去做,往往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外行领导内行,越俎代庖,早晚会出事的。所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我们兄弟若想成就一番事业,务必不能豁牙牙啃瓜皮,各行其道。精力不能分散,资源同样不能分散。凝心聚力,团结一致,集中力量方能办成大事。龙雀兄,此次杨将军任命你为镇军水曹,于公于私,你将大有作为。”高欢说。 “遍地草场的水曹,你叫为兄如何大有作为?呵呵,你这是取笑哥哥啊,该打!”孙腾自嘲的说。 “你孙大才子不是自视清高吗?怎么,心里也不痛快?”尉景的话说得很无礼。 因为被镇军府免职,尉景心里一直大为不快。两天来,他独自沉浸在痛苦地煎熬中难以自拔。高欢懒得劝慰,别人不敢劝慰。 原三幢的王伟、甄骏、羽弗墩、库斯楞四人倒是和尉景相熟,但四人也是刚刚失去兵权,加入高欢阵营。今后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同样忐忑不安,也无心讨好尉景。 高欢和孙腾都知道尉景哪股筋抽着了。不就是被杨将军罢免了狱队之职吗?至于恨天高,恨地平,和所有人过不去吗? 高欢懒得搭理这个小眼八呲,阴阳怪气的姊夫。打马一鞭,美男子识趣的向前冲出一截。李虎、塔西、娄十四相伴左右,王伟、甄骏、羽弗墩、库斯楞紧随其后。孙腾则和煦的看了一眼满肚子不快的尉景,呵呵一笑,跟了上去。 一行人马走走停停,小半个时辰才到了五原城北门。城门开处,一脸嬉笑的娄三,大马金刀的站在路中间,两侧各十名穿戴软甲,腰挎横刀的幢主府护卫,庄严肃穆的向跨马而来的高欢等人行注目礼。分列两侧的护卫身后是城中的一众百姓,一个个虽衣衫褴褛,脸上却释放着和煦且讨好的笑容。 高欢一行抵达城下。抬眼望去,五原城头旌旗猎猎,警备森严。看得出来,他走后的这五六天时间,接管了城防指挥任务的娄三以及一众留守官吏是用了心的。但只见,城墙上值守的兵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个个披甲执锐,目不斜视,大有随时迎战任何来犯之敌的架势。几名军官手握刀柄,目光冷锐的在城墙上来回巡视,即监督士兵偷懒怠惰,又警惕视野之内的风吹草动。 第九十八章 被人需要 强者被人需要,弱者需要别人。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团体,皆是此理。被人需要是天赋责任的人,需要别人是对生命和生活极其渴望的人。人类是群体性动物,或者称社会性动物。不管是被人需要还是需要别人,说到底都是互相依存的关系。没有高低贵贱,只是社会关系而已! 在娄三咋咋呼呼的吆喝下,城头上一名主事军官高声下达口令:“全体都有,稍息,立正,向长官敬礼!” 口令下达,只见整个北城墙上持枪跨立的镇兵,齐刷刷的稍息立正,小八字跨立,目视前方,向高欢一行行注目礼。 然后主城门徐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浮生画卷。但只见,大几百米长的主街道两侧,站满了男女老少的乡亲。他们当中,或锦衣华服,或粗布麻衣,或衣衫褴褛,但每个人眼里都释放出喜悦的光芒。有人窃窃私语,有人翘首以盼,有人扬手致意,有人躬身行礼。紧接着,里闾巷道里不断走出人来,且越聚越多。有人手里牵着孙幼,有人双手搀扶老母,有人拄着拐杖,有人嗑着瓜子。有人默默鞠躬,有人友善的问安。总之就一句话,高欢的回归,从表面上看,似乎对这里的人很重要,重要的有些出人意料。 高欢本人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五原人如此看重。原本归心似箭的他,本想打马回家,见完几位女主人和儿子阿惠儿之后,召集紧急会议,着重研究解决几个迫在眉尖的问题。谁曾想,家人还未谋面,扑面而来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情。 年长的老翁欣慰的问候:“阿欢,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年少的后生关心的问候:“高幢主,没甚事吧?有事言语一声,五原有的是带把的汉子!” 卑微的流民虔诚的自语:“恩公安好,平安无事,太好咧,好着嗫。” 亲近的僚属欢喜的喊叫:“早说了欢哥不是凡人!让我说中了吧?这就叫吉人自有天相!” 沿路走来,一句句暖心的问候,一双双关心的眼神,让“心平气和”的高欢忽然生出一种被人需要的感动。不知怎么地,穿越以来一向波澜不惊的他,第二次有一股暖流从丹田处汩汩升腾且一发而不可收拾,逐渐的湿润了他的眼底。 第一次感动是因为娄昭君的不离不弃。第二次感动是因为眼前一城百姓的生死相托。 看得出来,他们信任自己,信赖自己,甚至有点依赖自己。自己并没有为他们做多少事,最多不过就是给了他们一个安全的没有歧视的生活环境,这些人却因为自己消失了四五天,倾巢而出,夹道迎接。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就是!自己仅仅释放出一点善意,就赢得了全城百姓的欣然接纳,这是一种心灵上的契合。于是,高欢赶紧下马,将美男子交到娄十四手里,自己则向夹道迎接他的每一位乡亲致以亲切的问候。握握这人的手,拍拍那人的肩,捏捏这位的脸蛋,向所有的长者躬身行礼。 高欢的举动,让受他礼仪的长者们惶恐的不知所措,同时受用的一塌糊涂,本来有些僵硬的笑容,顿时灿烂得仿佛满街都是没牙的老人。 随行的孙腾、李虎、塔西等人纷纷下马,默默的相随在高欢身后。作为这场欢迎仪式上的绿叶,他们恰如其分的保持了“绿叶”的姿态。只有尉景对眼前的一切无感,甚至有些反感。 这一切不是他尉景想看到的。他只想扬鞭催马,疾驰而过,以彰显高人一等的优越。毕竟以他曾经镇军狱队的身份,在整个怀朔镇范围内也是数得上的人物之一。过往那些美好的时日里,他带领镇军邢狱里一众仵作刑侦人员来五原查案子,走到哪里不得按照上客接待?即便工作之余勾搭几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那也是应有之意。而今狱队之职被免,等于凤凰落架,再也没人把他这个无职无权的白丁当牒菜了。凭什么呀?我他娘哪里得罪那个华洲来的老不死了?姓杨的,我诅咒你全家死绝,断子绝孙。 还别说,杨军一家后来的遭遇,也许就是尉景诅咒的结果。 心情糟透了的尉景,慢条斯理的从马背上爬下来,将马缰递给身边的一位小护卫,厌弃的扫了一眼“戏精上身”的高欢,背着手跟在后面。他现在有点后悔当初抚养这个曾经泼皮无赖的小舅子了。凭什么,他一夜之间草鸡变凤凰,官升镇军司马,妥妥的大魏朝高级军官?看看他,人模狗样的和乞丐村夫行礼问候,哼!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点上下尊卑? 北城门到幢主府也就大几百米的距离,高欢却足足走了两刻钟。叔叔大爷叫了个遍,大侄子小婶子喊了个够。整个场面有那么一点“荣归故里”的感觉。 来到这个时空整整一年了!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一年来,大多情况下他的内心并没有真心诚意的将这个时空的人们安放在心底。倒不是他无情无义,人面兽心,而是常常觉得在他眼前移动的所有生灵都是死了一千五百年的游魂,虚幻的难以置信。感觉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头无尾的迷梦。梦醒时分,恍若又进入另一个虚幻的梦境。如此这般,总是不能将所有人当作有血有肉的人类看待。这也是身边的人时常看见他诡异的嗤笑,或者意味深长的慨叹的原因。 上辈子的他,从来不是一个被人需要的人!尽管他的个性也觉得不需要别人。孤独的个性让他以为自己在那个世界可有可无。生也罢,死也罢,不带走一片树叶。 来到这个时空,初时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诸如游山玩水,灯火酒绿,妻妾成群,权倾朝野,聊猫逗狗,装逼嘚瑟等等等等。因为有点历史知识,略知历史走向,为了好好的在这个板荡的时代活下去,能够做到自保无虞,他不知不觉走上一条并不适合他性格取向的道路。 心理上讲,孤独的人更具备悲天悯人,急公好义的潜质。现在想来,这个说法或许成立。君不见,生活当中越是交往广泛,八面玲珑的人,越可能是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太执着于自己的对外形象。或者说,这样的人更缺少安全感。以虚幻的人际交往来充实自己怯懦的内心,是这种人的标准画像。 孤独的人往往特立独行,不在乎别人想什么,说什么,干什么,更专注于自己内心的感受。大多情况下,孤独的人耐得住寂寞,忍得了清贫。只因为他们内心强大,看淡了荣华富贵,也看淡了生死。 面对眼前几百双真诚的、渴望的、讨好的、甚至有些谄媚的眼神,高欢忽然觉得自己有义务让这些人活的好一些,再好一些。哪怕仅只是让他们能够吃饱穿暖这样最低的生存要求。 责任!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生出一种责任意识。这有点像一个生活宽裕的人无意中闯进一个深山里的村落,眼前突然涌过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娃娃,脏兮兮的脸,脏兮兮的手,露出小腿的衣裤和露着脚趾的破鞋。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明亮的淳朴的眼睛,躲躲闪闪,怯生生的看着他的一切。于是,他会毫不犹豫的将背包里所有的食物倾囊相赠。之后,他或许会成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慈善家。 高欢感觉此刻的自己就是这种心态。短短的几百米距离,他走得心事重重,走得斗志昂扬。时不时在小男孩小女孩的脸蛋上摸摸捏捏,以示亲和。其实,他在表达对这个时代人们的谢意。虽然“谢”字一直没有说出口,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在不断的重复着“谢谢”两个字。 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走到了自家门口,却看见四位花枝招展,泪眼婆娑的女人和一个粉嘟嘟,肉乎乎,白白净净,唇红齿白的婴儿出现在面前。 衣裙考究,配饰雅致,仪态雍容,体态丰盈的娄昭君端庄的站在中间。乖巧玲珑,棉柳腰身,点绛朱唇,凤眼撩人的紫娟在娄昭君左侧。丰乳翘臀,脸庞圆润,明媚皓齿,泼辣无心的兰草站在娄昭君右侧。身材高挑,欺霜赛雪,黛眉蓝眸,风华绝代的阿依尔古丽错后一个身位站在娄昭君与紫娟身后。奶妈怀里抱着流着哈喇子的阿惠儿,讨好的站在兰草侧后。家里的其他保姆佣人谦卑的站得稍远一些。 高欢在离她们两步远的距离停下脚步,微笑着,深情的看着几位与自己相濡以沫,不离不弃的女人,然后缓缓地张开双臂,他想将她们全部拥入怀中。可是,他的表白,四女却无动于衷。高欢的笑容渐渐僵硬,以为她们生自己气了。仔细打量,却见四女双颊泛红,羞不自禁。 咦?这是几个意思? “都过来,让为夫好好抱抱。”高欢说。 话音刚落,四女羞赧的脖子都红了,八只美眸不住的往他身后瞭。高欢这才反应过来,随行的孙腾等人就在身后,一个个撇嘴呲牙,无声的嘲笑…… 第九十九章 小姐你看 本来是老婆汉子彼此急着相见的煽情场景,却因为有孙腾、尉景、李虎、塔西及娄三、娄十三等碍眼之人在场,即便高欢再怎么不在乎这个时代的道德束缚,奈何娄昭君她们几个女子放不开,幻想中美女入怀的骚情场面便没能及时出现。高欢感觉像做那事时被闪了一下,很不舒服。回头嫌弃的看了众人一眼,嘟嘟哝哝埋怨说:“一个个的,没一点儿眼头见识。那个啥,你们先到会议室等会儿,我随后就到。……另外,嗯……那个……娄大管家,娄三爷,烦请您老人家派人去把刘贵他们几个一并叫来开会,可以吗?” 本来还等着一向和妻妾亲热时不把他当外人的姑爷眼神不善,阴阳怪气,即便再蠢笨如彘的娄三,此时也明白过来了。他浑身几个机灵,缩了缩脖子,然后像撵鸡似的冲众人说:“散了散了,有甚好看的……走走走,先到会议室喝茶去。那个谁……塔西,佯务(没有眼力劲)甚了,还不带人去请刘董事长他们去?出了一趟门,连自己的身份也忘了?” “……啊?……呃,……沃,……我这就去!”塔西被娄三莫名其妙的指责了一句,一脸懵逼的想要解释什么,被老成持重的李虎悄悄拽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应诺而去。 看到这一切,年纪最大的孙腾则微笑着摇摇头嗤笑着小声自语道:“……呵呵……浑小子,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邻里笑话。真个是……” 尉景还未从恶劣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他本想直接进院去找妻子高娄斤和两儿子,却被眼疾手快的娄十四拽着向会议室走去。对于小舅子一家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情趣,他压根儿没看出来。似尉景这等人,心里只装着自己的鸡毛小事。难怪历史上的他,能干出赶着牛车搜刮民脂民膏的龌龊事来,真个是贪婪得足够下三烂。 现场只留下一家六口和一位奶妈时,高欢这才瞅着自己的几位娇妻美妾,一脸坏笑。 娄昭君、紫娟、兰草三女的情绪还好些。见夫君不缺胳膊不缺腿儿的平安归来,说明这几天的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本来还是眼底湿润的娇羞样子,被高欢这一顿骚操作转移了注意力,想哭的冲动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错后一个身位的阿依尔古丽则不然。从被堂兄秃鹿恼亥出卖遭人绑架,到千里草原上被反绑着骑马逃命,还不时的被叱奴比那畜生轻薄,再到被李虎无意中搭救并送到五原来。几天来生死之间的极大跨越,让她特别珍惜眼前的一切。尤其是当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感情的大堤瞬间决了口,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没有遭遇生死威胁时对他的想念,犹如秋日草原清晨弥漫的花蜜一样甘甜,甘甜得让人迷醉。经过生死考验的想念,犹如一根滔天洪水中的救命稻草,让她想死死抱住,再也不松手。她怎么也忘不了第一次在厍狄盛大哥的毡帐里见到他时的场景。那时,他的眼神是那么执著,直看的她心如撞鹿,不能自已。特别是他纵情放歌的那首《鸿雁》,唱得人心醉神往。还有那个万籁俱静的夜晚,阿爸命自己与他将生米煮成熟饭。为了部落数百口人能活命,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钻进他的毡包,钻进他的皮被,钻进他温暖的怀抱。……他他他……搂着自己,上下抚摸探究……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就就成“熟饭”了。…… 一年之约,他鸿雁传书,情话说得像笑话,笑话讲得像情歌。每每午夜梦回,都是他的音容笑貌。专门为自己运送的一个月一车的衣料首饰,生活用品,他从来都没有耽搁过时日。皇帝嫔妃才能穿上的蜀锦面料,贵妇娇女才能用上的珠钗步摇,她那里应有尽有。即便皇家勋贵们没有的稀罕物件,她那里也有。来到五原他的家里才知道,大妇主母娄昭君该有的衣着配饰,自己一样不少。可见,自己在他心目中等同于正妻的待遇。高郎君,奴家何德何能,让郎君如此高看?我柔然秃鹿部落于你毫无瓜葛,更无半点恩惠,你却毫无芥蒂的帮助我们。不仅帮我们报仇雪恨,斩杀了巴尔哈拉那个老畜生,还扶植我部迅速壮大,建起了雄霸草原的库伦城。奴家居住在您特意设计的二楼四合院,安心的等待着一年之约的到来。您说过了,要披红挂彩,千人迎亲。可恨的阿那瑰,可恼的婆罗门……算了算了,奴家不等了,阿依尔今天就要成为郎君的女人! 想到这里,一颗心小鹿乱撞似的阿依尔古丽,蓝色的眼眸眨动间,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艰难的笑容最终却变成无声的哭泣。刚用她那白玉般的手背擦拭掉面庞的泪珠儿,涌泉似的眼泪再一次喷薄而出,顺颊而下。 高欢其实已经多次注意到了阿依尔古丽的局促不安,受制于娄昭君这位主母大妇在场,他也不敢僭越。看着阿依尔古丽楚楚可怜、泪眼婆娑、万般委屈的样子,心疼的他不要不要的。这么一位貌比花娇,赛雪欺霜,眼眸湛蓝、鼻梁高耸,关键是还有一对饱满圆润,亭亭玉立,筋道十足的双峰……一千五百年的老禽兽高欢,瞬间春心荡漾的如翻江倒海。 在打翻醋坛子这一领域,兰草这妮子一点都不比唐朝宰相房玄龄家的老娘们儿差。瞅了一眼夫君看向身后那位胡妹子的眼神,立刻便明白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是猫就没有不偷腥的,是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 就在一妻二妾欲拒还迎,不好意思拥抱的当口,阿依尔古丽绕过娄昭君,飞燕一样扑进高欢怀里。然后是又哭又笑,小拳头风火轮儿一样砸打在心上人的胸口。 所有人被阿依尔古丽的大胆举动惊呆了,包括高欢。他先是身体一僵,继而松弛下来,然后是就坡下驴,顺势将阿依尔古丽柔软的身条搂进怀里。再然后,一股扑鼻的少女体香丝丝缕缕的飘进鼻孔,贪婪的嗅觉器官瞬间得到了满足。 阿依尔古丽从小生活在草原上,男女有别的禁忌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真实、准确、简洁、明了的表答自己的喜怒哀乐,是草原儿女普遍的处事哲学。爱就爱了,恨就恨了,说就说了,做就做了!我愿意,谁能怎么样? 与阿依尔古丽的原生态性情一样,娄昭君也是鲜卑贵女。虽说鲜卑人汉化也有些年了,但以平城为代表的“北人”还保持着鲜卑人的大部分习俗。敢爱敢恨,直截了当。否则,娄昭君也不可能私自择婿,不惜与平城娄家断绝往来,也要嫁给一文不名的穷小子高欢。仅凭这一点就能说明,民族之间的同化融合,真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更不可能用武力促成。润物无声的文化习俗,经过潜移默化的传播渗透,才是正道。 比如跟随娄昭君的两个贴身丫环兰草和紫娟,他俩本是汉族血统,自幼接受的也是汉家习俗的熏陶。然而,经过七八年的耳濡目染,如今也贴近鲜卑女子的作风了。对于阿依尔古丽当众和男人搂搂抱抱的大胆举动,她们可以接受。她们不能接受的是,阿依尔古丽搂的是自己的夫君。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阿依尔古丽还未过门,按照顺序,小姐第一,她俩排第二第三。夫君要抱,也是先抱小姐,再抱紫娟,然后轮到兰草,最后才是她。 更可气的是,夫君搂住阿依尔古丽水蛇一样的腰身,居然毫无违和感。阿依尔更是大胆的搂住夫君的脖子,还、还、还将脸埋进夫君的怀里……哎呀呀,气死个人!那是我们的阵地……于是跺脚踩地,原地转圈,兰草习惯性的动作表示她生气了,气得不知所措,无处抓挠。 “呜呜呜……奴家不等了,今晚就生米煮成熟饭。呜呜呜……”忘情的投入高欢宽大的怀抱之后,阿依尔边哭边呢喃说。 “……嗯?你你你……这这这,这样……不好吧?是不是太仓促了点?对你可不公平吆!”高欢先是惊讶,随后是惊喜。然后老不正经故作迟疑的假装君子。 “我不管,我就要生米煮成熟饭,就今晚!本来去年就该如此了,可恼您当时喝醉了,没能成就好事。”阿依尔坚定的说。无意中还暴露了去年的一桩秘辛。 “是吗?去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高欢坏笑着在阿依尔耳边撩逗的问。 “讨厌,当时您喝醉了嘛!”阿依尔轻轻得用小拳头砸了一下高欢的胸口。 “怎么早不说?这事闹的,害我苦等一年,简直是瞎耽误工夫。”高欢臭不要脸的笑了,并偷眼看向另外三女。 看着两人不管不顾的窃窃私语,娄昭君双眼咪咪着看向天空,仿佛蓝蓝的天空有什么吸引力似的。 紫娟薄薄的嘴唇轻咬一下即刻恢复原样。她不是轻易表露心思的女子。这样的场面连小姐都装聋作哑,我一介通房丫头焉能随便置喙?丫鬟小妾,想要活得足够命长,关键的诀窍就在于不要试图影响家主的决定。小妮子深谙其理,搂着娄昭君的臂腕,眼神认真且装摸做样的也看向天空。 兰草没那份心境,脚尖绣着花的布鞋使劲在地上一跺,鼻腔里发出不惧人听到的一声冷哼,然后不管不顾,口无遮拦的拽着娄昭君的衣袖说:“小姐你看,她咋那样?讨厌死了!” 兰草说话的声音虽小,但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一直以来,只要有人敢侵犯她的领地,她都要酸言酸语的呲哒几句。表面上给人小心谨慎的说闲话,实际就是故意让该听的人听清楚。这是她争取自己正当权益的小手段,除了经常被小姐责骂,别人还真不敢与她公开计较。 高欢历来对自己的三个女人娇宠有加,从来没有半点冷言冷语。上辈子养成的“惧内”习性,换了一个时空依然积习难改。要不怎么说,习惯这东西一旦养成,再想更改是很难的。不说比刮骨疗毒难吧,至少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第一百章 风雨前夜 和阿依尔古丽在大门口腻歪的一小会儿,打烂醋坛子似的兰草酸言酸语的说个不停。高欢臭不要脸的借机抚摸异族少女阿依尔古丽杨柳细腰的动作再是隐秘,毕竟对面是正妻娄昭君和小妾紫娟两位心细如发的过来人,岂能不明白夫君的习惯性动作意味着什么?尤其是阿依尔古丽这个草原上来的胡妹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好意思搂着未婚夫当众黏糊,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娄昭君的面部表情看上去人畜无害,实则嘴角那么不经意的斜翘,紧接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一闪即失的释放出一股“杀气”。这种“杀气”背后,只有夜生活不拘一格的夫妻之间才能明白其中细致入微的意思。不用猜,今天晚上来自于娄昭君的“疯狂报复”是肯定的。说不得又是一场厮杀惨烈的“三英战吕布”。女人这种动物,一旦生出妒忌之心,往往会针对男人的身体下死手,不折腾你个腰膝酸软誓不罢休。 沉浸在某种情绪中正自心猿意马的高欢,冷不丁感觉如芒在背,好似被什么凶猛的雌性动物注视了。早说了,穿越以后的高欢,六识异常敏锐。听觉、视觉、嗅觉自不必说,尤其是莫名其妙的第六感觉,灵敏得像电子扫描雷达,神奇的不得了。高欢自觉不对劲,转眼一看,立刻发现这股冷森森的杀气来自娄昭君的一对明亮眸子。心下一凛,顿觉不妙,赶紧将八爪鱼似的阿依尔古丽从怀中推出,似有似无的扫了娄昭君一眼,然后小声的安慰阿依尔古丽说:“阿依尔宝贝别怕。我向你保证,自此之后,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伤的了你。天王老子也不行!……至于那个……生米煮熟饭的事……你再想想,不急在一时。你说是不是?” “为什么?”阿依尔古丽眨着一对海蓝色的美眸狐疑的问。 高欢循循善诱道:“俗话说,美食不怕晚,良缘不怕迟。既然我俩有一年之约,那就再等几天也不迟。五原城就是你的家,有昭君、紫娟和兰草三位姊妹陪着你,日子过得很快。等一年之约到期,为夫给你举办一个隆重且体面的婚礼仪式,以报答你誓死捍卫夫纲的壮举。这样可好?” 阿依尔古丽想了想,觉得这样更好。毕竟那令人神往的一年之约她已经设想了三百多个日夜。就这样草草过去,实在不甘心。心上人许诺她可以再等一段时日,摆明了是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如此体贴入微,善解人意的好夫君,真个是长生天赐予自己的礼物,定要用一生的忠诚来回敬他的爱恋。想到这里,阿依尔古丽的热泪再次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同时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同意。娇憨甜美的表情与激动幸福的泪水杂糅在一起,让心猿意马的高欢恨不得现在就将这个世间少有的尤物就地正法。 可惜不能够啊!另外三支小老虎正虎视眈眈的看着这一切,于是强忍着冲动,帮阿依尔擦拭了腮边的泪珠,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叫为夫心疼……” 听高欢像宠孩子似的宠溺着自己,阿依尔顿感身子发软,好想瘫软在他的怀里。长这么大,除了记忆模糊的母亲对自己有过这样的慈爱宠溺,就连父亲也不曾有过半点温存细语。家里和族中的兄弟姐妹从小风餐露宿,游走在生死边缘,哪里来的温柔体贴?再说,整个柔然汗国也没听说谁家的男人会和声细语的哄女人开心。难道大魏的男人都这样?没听说啊?库伦的韩师长和他麾下那些来自北镇的兵卒镇民,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没见他们对自己的女人有好脸色啊?这么说,我阿依尔古丽未来的男主,他真是长生天赐予的奇男子不成? 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女主人娄昭君说话了。她先是轻咳一声表示提醒。见夫君的注意力转向自己,这才换了一副笑靥如花的嘴脸道:“阿姊和两个外甥还在后堂等着。夫君,您是不是先去拜见阿姊啊?” 这话让娄昭君给说的,哪里像是征求意见,活生生的威胁意味嘛! 长兄如父,长姐如母,这是华夏文化的老传统。何况高娄斤对于高欢而言,确实可比生母。自打三四岁被阿姊替父代养,高欢就没有离开高娄斤身边。不管公婆多么不待见弟弟,高娄斤始终像老羊呵护幼崽一样呵护着这个从小失去母爱的可怜虫。为此,高娄斤在公婆名下受了不少委屈,也受了丈夫尉景的不少埋怨。可高娄斤毕竟也曾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大小姐,祖母在世时的言传身教,留给她最大的收获就是“百忍成精”。 祖父高谧被人陷害,自兰台御史的显赫位置上坐法徙边,从都城平城发配到怀朔镇充军,渤海高家多支派系当中高谧这一系就此衰落。常言道:英雄气短,马瘦毛长。祖父高谧书生意气,一口气将自己憋死,留下寡妻叔孙氏和三岁的幼子高树生撒手人寰。叔孙氏出身皇族十姓,妥妥的显贵身份。为了不给屈死的亡夫丢脸,叔孙氏守寡多年,不向娘家求救,不向任何人低头,硬是凭着一双不曾沾染阳春水的嫩手,艰难的将高树生抚养成人,娶妻生子。也许是叔孙氏憋着一口闷气的呵护,导致儿子高树生的一生,只知琴棋书画,不知柴米油盐的根由。 在娄昭君酸言酸语的挤兑下,高欢逃也似的进入后堂拜见了长姊高娄斤。先他一步进入后堂的姊夫尉景,正自在长子尉粲身上转移自己失落的情绪。吊儿郎当,一身桀骜之气的尉粲,对于父亲的责骂不以为然。当着母亲的面不敢言语顶撞,但摇头尾巴晃的形体语言足以说明,父子俩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了。 高欢见尉景借题发挥,忍不住制止道:“姊夫,适可而止吧。拿孩子出气算怎么回事?不就是丢了一个狱队嘛,有什么大不了的!真想干事,大把的事务等着你去干。”转而对外甥尉粲道:“粲儿也不要和你阿爷计较,他心情不好,教训你几句也是应该的。” “他自己不争气丢官罢职,管我鸟事?拉不出屎赖茅坑……”尉粲满口市井之言的回怼高欢。 本来想劝慰几句,被尉粲一句话怼得差点噎死,高欢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再说话。 高娄斤能接受父子俩没大没小的互撕,却接受不了尉粲对弟弟高欢出言不逊。正自纳鞋底的她,手里的铁针毫不犹豫的在尉粲的胳膊上扎了下去,疼得尉粲像被蜜蜂蛰了似的,嘶嘶冒凉气。 “不识好歹的畜生坯子,再敢对你大舅出言不逊,老娘把你扎成蜂窝。”气不打一处来的高娄斤作势又要扎出一针。 尉粲吓得躲开母亲,高欢借机拉着尉景出了后堂,准备开会。 且说且,刘贵、窦泰、督曜、段荣、穆狄等五原集团留守在五原城里的股东及重要成员陆续赶到。前天到达五原避难的李虎的父亲李天赐,根太的父亲根老嗤也随即前来。紧接着,关心高欢安危又与娄昭君走得近的家属们,牵儿抱女的涌进了高家。不一会儿,庭院里站满了男女老少数十人。李虎的父母,根太的父母,娄昭君的大姊二姊、可朱浑元的妻子,司马子如的妻子,韩轨的妻子,蔡骏的妻子等,也说说笑笑进了高家。一时间,女人们叽叽喳喳的问候声和孩子们尖叫嬉笑的打闹声充斥了幢主府的前后院。 女主人娄昭君笑靥如花般的与女眷们拉家常,紫娟和兰草殷勤的礼让来宾进入客堂。阿依尔古丽因为身份特殊,局促不安的跟在娄昭君身旁。怕自己出糗,不时地偷偷看向怀里抱着阿惠儿逗弄的高欢。得到高欢鼓励的眼神之后,渐渐有了信心。本就心机灵动的阿依尔古丽,不一会儿便有模有样的学着娄昭君行礼的姿态,给每一位女宾行礼致意。 看着自己的四个女人各领风骚,俊俏美艳,臭不要脸的高欢心下暗叹:这万恶的旧社会,其他方面与后世相比不好说孰优孰劣,但这合理合法的祸祸美貌女子方面,实在是美妙的不可言说。妙就妙在这时代的女子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将夫君当“君”。即使偶尔有些小嫉妒,那也是点到即止。特别是娄昭君这样的奇女子,论容貌,论智慧,论才情,论格调,论家资、论视野、论格局,哪一样拿出来都是上上之选。综合实力更是少有出其左右者。在整个大魏朝,娄昭君不敢说冠绝全国,至少也是超一流的存在。这样的女人,甘愿和他这个一文不名的边镇小函使夫唱妇随,甚至主动为他招亲纳妾,好不叫人感动的冒鼻涕泡。 高欢心下欢喜,情不自禁的在六个月大的阿惠儿粉嘟嘟的嫩脸蛋儿上亲了几口,算是对娄昭君的间接奖励。 前来慰问他“大难不死”的女眷们,见呼风唤雨的高欢居然能亲自抱着儿子逗弄嬉戏,不以为然者有之,鄙视者有之,羡慕者亦不乏其人。 韩轨的妻子韩秦氏,打心眼里夸赞高欢的所作所为。阿欢常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未必不丈夫。”相比之下,韩百年就是个憨货,长年累月在儿女面前拉着个脸,算什么父亲!人家阿欢为了呵护妻儿,压根儿不惧流言蜚语。这才是真男人,大丈夫所为!哼! 二姨姊娄黑女,一如既往的看不上高欢。在她眼里,高欢的所作所为没规少矩,令人不齿。总之,高欢的一切都令她生厌。若不是碍于丈夫窦泰和小妹昭君的关系,她是绝技不会和高欢这样的人有往来的。 必要的寒暄过后,高欢交待娄昭君接待好女眷们,自己和一众核心人物匆匆进入会堂。因为涉及到下一步的战略部署,李虎的父亲李天赐,根太的父亲根老嗤应邀参会。 第一章 冥冥之中 大魏正光二年八月中旬,即公元521年秋,北魏北部六镇中的沃野、怀朔、武川三镇,因为一缕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幽魂与历史上的一代枭雄的身体相结合,从而导致了历史轨迹的偏移。只是这次偏移,究竟是历史本该有的原貌,还是历史的原貌曾经发生过偏移。这话有点拗口。意思是:真实的历史或许就是、或许不是原来的样子,因为这缕幽魂的到来而改弦更张,回归了本来的轨迹?卧槽,还是有点拗口! 且说这缕幽魂,他本是二十一世纪一位佛系老宅男寂寥的魂魄。老宅男原名夏天。姓夏,生在夏天,父母直接了当的取了这么一个季节与姓氏耦合的名字。真不知道这名字的由来是父母灵机一动,还是懒得花心思的结果。总之,夏天这个名字听起来顺耳,仔细琢磨却不着四六。 作为后世亿兆黎庶中的一粒尘埃,夏天年轻时拿过枪杆子,中年后改用笔杆子。一辈子庸庸碌碌,日子过得平淡无奇。少时也曾有凌云壮志,老时却和光同尘。一辈子总结起来,终于活的像他的姓名一样,春不春,秋不秋。花开盛夏,秋无果实。原本一腔远大的抱负,最终只能寄存在无聊的意淫当中,随生命而终。却不料,命运之神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单说宇宙之间有多少尊大神夏天不知道,但命运之神这个老顽童他是亲眼见过的。话说那一日,也就是夏天退休之日的前一天晚上,一泡憋了三千年的老尿终于将命运之神憋醒。老家伙憋出了一柱擎天,生怕别的神路过看见他的丑态,趁诸神不备,哈着腰,一路小跑来到一处神迹罕至的山脚下撒尿时,神奇的圣水琼浆居然将草丛中的一缕还未投胎的灵魂冲了出来。出于好奇,命运之神问这缕四处游荡的幽魂何故不去投胎? 幽魂带搭不理的说:“做人没求意思,懒得投胎。” 命运之神做神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把投胎大事当回事的孤魂野鬼。他被眼前这个腰来腿不来的幽魂得懒散劲逗乐了。他问他何以如此消极? 幽魂叹了口气说:“唉!活了一个甲子,没摊上几件正经营生,尽干些欺上瞒下的龌龊勾当。从小身体不上不下,上学时成绩不上不下,工作后绩效不上不下,一个月的薪俸不上不下,取了个老婆容貌不上不下,生了个儿子心智不上不下。一辈子总感觉钱紧,风花雪月的美事想都不敢想。老来无事,想通过写网络小说赚几两散碎银子买烟抽。网络主管说,胡诌八扯的意淫小说还想混稿费?你咋脸这么大呢!你老人家给评评理,这叫什么话?就当施舍乞丐不行吗?何必说的那么令人绝望!?” 命运之神斜眼瞅着一脸幽怨的幽魂,随随便便抖擞完最后一滴尿液,收起硕大无朋的神鞭,神色诡异的问幽魂想不想重活一回? 幽魂说:“不是已经说了,做人没求意思,懒得投胎吗!?” 命运之神极具诱惑的说:“我可以让你权倾天下,财富充盈,美女多得数不过来,直到你不想要为之。怎么样,干不干?” “这个……可以吗?”幽魂犹豫了。 命运之神继续诱惑道:“如果还觉得不过瘾,再给你来点金戈铁马,血溅沙场怎么样?够刺激吧?” “嗯……这样的话,还有点意思……不过……”幽魂意有所动。 见幽魂还有些犹豫不决,命运之神索性直接替他做主了。按照幽魂的要求,命运之神迅速在茫茫人海中进行匹配。搜索来搜索去,觉得人世间有一段历史颇为合适,有一个男人的身份特别吻合。于是,老顽童用他刚才还握神鞭撒尿的右手,在幽魂的头顶上轻轻一按、一推,幽魂立刻不见踪影。 说实话,命运之神的这个玩笑开的有些大。被夏天的幽魂占据躯体的那个男人原本没有这场劫难,只因为他的灵魂不愿投胎,暂时又无处安放,故而命运之神随手给了那个男人一场生死劫难。这也是夏天在他六十岁即将办理退休手续的前一晚,莫名其妙穿越附体到北魏怀朔镇军一名小小函使身上的幽冥经过。此函使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大魏权臣高欢。他还有一个鲜卑小名叫贺六浑,鲜卑语的准确读音是赫勒浑或赫勒恨。 要说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那个高欢,一生跌宕起伏,充满了神秘色彩。且不说他唯物主义那部分人生经历是多么不可思议,即便唯心主义的部分遭遇也颇为传奇,且有史为证。仅举两例。 第一例是高欢担任怀朔镇军城门守卒时发生的异事。 有一天,北秀容(今山西朔州。南秀荣指的是今山西忻州)豪富公子刘贵来怀朔镇打理家族商贸事宜,偶然得到一只白鹰,刘贵烧包的心痒难耐。遂邀请走友高欢、蔡俊、尉景、司马子如等一杆怀朔镇兵外出打猎。去哪好呢?几人商量过后,觉得沃野那边的猎物膘肥体壮,配得上白鹰矫健的身姿。特别是沃野狼山一带的北山羊,肉肥毛厚,身高可比一头牛犊,实是难得一见的猎物,怀朔镇这边已经很少见了。于是,预先派人与沃野镇那边的好友贾显智取得联系,意欲狩猎时结伴游玩。这位贾显智正是沃野镇军长史的次子贾智,也就是这个时空和高欢进行肥皂换粮交易的那位官二代。彼时的男人诚信好义,几百公里之外的知心好友如若比邻。难怪“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同道中人颇多,其吸引力就在:一头磕下去,终生不背弃的信条能支撑起义气这个词的所有内涵。彼时代的“交情”,才是真“铁”。 对于笼罩在高欢身上的神秘色彩,《北齐书》中有明确记载。特别是关于此次狩猎,帝纪神武有曰:……(高欢等人)猎于沃野,见一赤兔,每搏辄逸,遂至迴泽。泽中有茅屋,将奔入,有狗自屋中出,噬之,鹰兔俱死。神武(高欢的谥号)怒,以鸣镝射之,狗毙。屋中有二人出,持神武衣襟甚急。其母两目盲,曳杖呵其二子曰:“何故触大家!”出瓮中酒,烹羊以饭客。因自言善暗相,遍扪诸人皆贵,而指麾俱由神武。又曰:“子如立位显,智不善终。”饭竟出,行数十里远,更访之,则本无人居,乃向非人也。由是诸人益加敬异。 这段记载是说,高欢他们的奇遇,实际是仙人引路,指点迷津。所谓“诸人皆贵”,都是高欢带给他们的荣华富贵。另外,专门指出司马子如的未来,可能因为太过聪明而不得善终。 第二个例子说的是高欢等咽气那天,天生异象,出现了罕见的日食。高欢说:“日食其为我耶,死亦何恨。”高欢将自己比作太阳。日食出现,意味着他的生命结束。 起于草根,卒于宰执的高欢,只用了短短七八年时间,由一名军吏飞升至权倾朝野的北魏大丞相,如果说没有一点神秘色彩加持,实在说不过去。事实上,从娶了鲜卑贵女娄昭君为妻,他的命运就开始发生蜕变。后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居然纳了小皇帝元诩的嫔妃大尔朱荣和建明帝的皇后小尔朱荣为妾。不仅如此,就连广平王元悌的王妃郑大车,任城王元彝的王妃冯娘最终也成了他的小妾。伦理上讲,小尔朱荣是大尔朱荣的侄女,足见高欢得意时是何等的彪悍!有诗为证: 一榻睡二妾, 左姑右侄女, 以为独钟情, 王妃自请许。 至于晚年娶蠕蠕王阿那瑰的二女儿蠕蠕公主为妻的事,主因还是政治联姻的结果。不管怎么说,历史上的高欢,确实不能以常人度之。就连他的那些儿女,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历史演变到北魏正光年间,怀朔镇出了一介小军吏高欢,武川镇出了一介匈奴别种宇文泰。这两人皆起于微末,成就于宰执。在他两人的权力拉锯战中,拓跋鲜卑建立的北魏最终分裂成东魏和西魏两个小朝廷。没几年,高欢和宇文泰两个近乎于妖孽的枭雄死后,高欢的二儿子高洋,这个聪明到神经病状态的少年人,强行弄死了东魏最后一个傀儡皇帝孝静帝元善见,建立了南北朝历史上著名的北齐王朝。同年仿佛,宇文泰的三儿子宇文觉,也用近似的手法弄死了西魏最后一个傀儡皇帝恭帝元廓,建立了北周。自此,鲜卑人建立的北魏飞灰湮灭。之后,东西魏继续苟延残喘了二十几年,被杨坚所灭,建立了大隋朝。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中心意思就一个:不管是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高欢,还是被后世老宅男夏天附体后的高欢,对于鲜卑人主政的北魏一朝来说,二者都是掘墓人。历史书上记载的那个高欢与夏天附体后的这个高欢,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好说。或许是两个维度的同一个人的两种命运选择。或许就是一具躯体,两个灵魂的合体人。 总之,夏天附体的这个高欢,因为他的到来,历史在怀朔镇这个局部,发生了偏移。 第二章 蝴蝶效应 如果将历史比作一条水量充沛的长河,那么,汇入这条长河的某一条支流发生一定的位置偏移,理论上来说,应该不会影响长河的既定走向。 夏天穿越附体到高欢身上已经一年有余,但大魏朝的基本格局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皇帝还是那个人小鬼大却离不开母亲的元诩,灵太后还是那个床笫紊乱,精力旺盛的胡氏。母子俩被亲妹夫或亲姨父元叉分别软禁在显阳殿和后宫不能相见的事实依然如故。元叉独揽大权,家里的鸡鸭猫狗,该封爵的封爵,该升官的升官。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敢怒不敢言的基本态势同样没有丝毫改变。所幸,大魏朝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还在基本正常的运转。尚书省和门下省两个最高行政机构一如既往的处理着大到国家战略,小到庶民生计的所有事务。 作为彼时世界第一大都市,一百五十万人口规模的洛阳城,娼寮妓官,饭馆酒肆,赌场乐坊,达官显贵依旧纸醉金迷,侈靡淫逸。卖儿卖女,饥寒交迫的贫苦庶民同样数不胜数,甚至比以往更多。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一如既往的吆喝之声不绝于耳。特别是城郭之外,洛水南岸设立的永桥市和四通市,胡商云集,买卖兴隆。常年客居四夷馆的各国商贾游人,操着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与当地商家谈资论价,丝毫没有违和感。这样的现实景象昭示出一个基本事实,贯通欧亚的丝周之路依旧通达。 说到这里,洛阳城有一个小小的变化并未引起各方面的注意。历年来,设在东城区建春门外的马市,马匹交易大多以品质较差的驽马和驮马为主。买马的人家多是用来拉车驾辕,运输之用。 说起来,鲜卑人入主中原本是马上得天下,对于骏马良驹这种稀松平常的物件儿,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因为朝廷在西凉和北镇设有专门的军马场,以鲜卑人为主的中军六卫配备的军马,绝大多数是马中上品。不是特别神骏的战马,军中鲜卑子弟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市面上出现少许资质不错的马匹,根本引不起他们的重视。军人不重视战马,文官儒生有几个懂行的?所以,大魏满朝文武,军政各界,没几个人将东城马市近半年来交易的马匹放在心上。 高欢正是抓住了鲜卑军政要员的这点傲娇心理,责成华北贸易商行暗中使力,将大量从柔然缴获的良种马源源不断的送进洛阳马市进行交易。高欢的这点小心思主要来自于后世的一种说法。有人说中原王朝之所以多次被北方游牧民族入侵,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缺乏优良的战马。 对于这种“甩锅”之说,高欢是不屑一顾的。如果这种说法也能站得住脚,那冠军侯霍去病封狼居胥,勒石燕然的丰功伟绩就不那么令人敬仰了。汉武帝为了引进西域汗血宝马,不惜重金打造山丹军马场。理论上来说,汉武帝之后的几百年,中原王朝早该拥有天下无敌的战马集群了!可五胡乱华是怎么回事?所以说,国破家亡的事,归根结底是人的问题,和战马毛关系关系。俗话说:人不行,不要怪炕不平。再凶猛的羔羊也成不了白狼!狼走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这是本性决定的。满清王朝四亿五千万人口,被所谓的八国联军区区一万六千人打得丢盔卸甲,屁滚尿流,这尼玛是武器代差的问题?一人一泡尿都能淹死那帮白皮鬼了。可结果呢?一个接一个的不平等条约都签上瘾了。所以说,任何时候都是人的因素决定一切。时至今日又如何?面对无恶不作的欧美流氓,耐心十足的给人家讲道理,玩善良,傻不傻! 不屑一顾归不屑一顾,但为了给中原王朝未来的执政者多一道加持,高欢不介意大量输送良种马过去。虽然他知道这份苦心孤诣极可能被糟蹋,但只要有一成的马种能被眼光长远的中原人用来本土化培育改良,迟早有一天,华夏大地会有适合中原水土环境的战马应运而生。相对于一代人或几代人的牺牲而言,整个民族的延续发展更重要。或许他高欢今天的一个小小举动,未来的日子里就不会有蒙古铁骑和女真万马南下的悲剧发生。即便历史的车轮浩浩荡荡,一如既往,他也希望今日之举能让中原汉人能因为有了匹配的战马,抵抗持久一些,顽强一些。不要一击即溃,兵败如山倒。 华北贸易商行的一匹上品良马,运到洛阳马市,少说也值十两黄金。顶级战马,特别是纯色无杂毛的战马,更是价值百金。如果是高欢的坐骑美男子,怎么着也该价值万金。当然,即便有人肯出一万两黄金,高欢也不会将美男子出售。他知道,那家伙根本不是一匹马,早成精了! 总而言之,大魏朝还是那个大魏朝。太阳照旧东起西落。月亮还是圆缺各半。 高欢的穿越,对大魏朝影响不大,但对他身边的人和事却影响不小。时至正光二年八月中旬前后,影响最大的是北部六镇中的沃野、怀朔、武川三镇。并由三镇向北辐射开去,临近三镇的整个柔然汗国更是天翻地覆。捎带着,地豆于、契丹、库莫奚、高车的影响也不小。 后世有一种叫作“蝴蝶效应”的说法。说一只蝴蝶在北美森林里扇动翅膀,最初的微弱能量经过不断的传导叠加,到达地球另一端后,或许能形成一场巨大的风暴。记住是或许,不是一定! 按照这个逻辑推定,高欢在怀朔镇的所作所为确实在局部发挥了作用。首先改变的是他的家人和身边好友的命运,其中鲜于修礼的命运改变最为显著。另外,因为自保而采取的快速聚集财富行动,相应的改变了怀朔镇大部分镇兵镇民的生活境遇,尤以少年营那些孤儿的命运最为特别。为了这些孤儿流民能吃上一口饱饭,沃野镇的贾智也被牵扯其中,并由贾智勾连出武川镇的根太家族。同时,因为厍狄盛的军马场被抢,进而引出秃鹿贵伐,豆地发两个柔然部落的投靠,高欢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也被迫参与进整个柔然国运的争夺当中。 诸如此类的改变,只因时日尚短,“蝴蝶效应”的功效还未在更大范围内显现出来。即便如此,受他影响的北部三镇和柔然汗国已经处在“蝴蝶效应”的风暴中期了。 …… 且说八月初四那天,呼延狼奉高欢之命到少年营敦促吕二率部围剿怀朔镇北的阿那瑰部众,却因为吕二保密意识不强,少年营出发后的行迹被蠕蠕细作和斥候探知,一场十拿九稳的围剿战,打成了连续多日的追击战。 根据情报得知,阿那瑰的六七千部众,彼此间隔百里之内,分三部分驻扎。靠近怀朔镇的是最初准备迎接阿那瑰回归的两千蠕蠕精锐。靠近武川镇的两千人马由阿那瑰的叔叔率领。第三部分就是最北端的三千多老弱妇孺。其中就包括从秃鹿贵伐处叛逃的胡巴海和乌素图噶两个部落。 为了一击得手,阿那瑰派出细作侦查密探,不着痕迹的谋划了几个月。若不是有高欢这个能预知未来的妖孽存在,阿那瑰夺取三镇的目的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组织得当的话,即便没有婆罗门加入,夺取三镇的目的也能达成。至少可以劫掠一番,扬长而去。几个月来,撒出去的细作已经在三镇范围内兴风作浪有些时日了。特别是远离镇城的戍卫堡垒,本来就有不满当朝的镇兵镇民。只要有人稍一撩拨,再许以厚利,扯旗造反者不乏其人。之所以将婆罗门引诱过来,阿那瑰是想一举多得。 整个计划多头并进,进行的十分顺利。不知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凭空招来几千娃娃兵。日了鬼了!哪来这么多装备精良的初生牛犊?一个个打起仗来简直不要命。 这可怎么办? 按计划,必须在八月初十之前,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武川镇,裹挟两到三万武川镇民一起反叛。进展顺利的话,拿下武川后,与自沃野攻击过来的婆罗门合兵一处,围攻怀朔镇。这是既定方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此关键的节骨眼儿上,突然从地缝里冒出来几千顶盔掼甲的少年人,阿那瑰的计划被迫提前。 先是派出少量骑兵试探少年营虚实。哪曾想这帮毛还没长齐的生瓜蛋子,不仅战力强悍,配合得当,关键是兵刃锋利,弓弩强劲。倏一接触,引以为傲的柔然劲旅,居然不堪一击。又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可怎么办? 召集将领出谋划策,最后决定让迎接他回归的两千精锐骑兵牵着这些娃娃兵的鼻子,在草原上来回兜圈子,知道攻陷武川镇为之。 就这样,一场本该速战速决的围剿战,打成了千里奔袭的追击战。不管是少年营还是蠕蠕人,大家都是骑兵。只要没有驻足开战,少年营的武器优势和组织优势就发挥不出来。气得吕二大骂阿那瑰是兔子日下的龟孙。这家伙骂起人来不管逻辑不逻辑,解恨就成! 第三章 气急败坏 如果把吕二率领的两千少年营精锐比作正规军,把莫何去汾和俟斤丘头升率领的两千蠕蠕人马比作游击队。试想,被一支草原游击队牵着鼻子在大山内外,千里草原兜了一个大圈子的吕二,该是何等的气急败坏?故而,他口不择言的大骂阿那瑰是“兔子日下的龟孙”这么没有逻辑的言语也就不难理解了。吕二只知道阿那瑰的存在,并不熟悉戏耍他的蠕蠕骑兵首领是谁。反正所有的恼怒和歇斯底里,都要归咎于阿那瑰那厮!其实,阿那瑰还真没有吕二想的那么龌龊,要怪,只能怪莫何去汾这个突厥奴太过阴损。 汗国是一种由可汗统治的政治实体,区别于中原王朝皇权郡县统治结构,有点像部落联盟或者公国、王国之类的性质。进一步类比的话,还有那么一点后世欧盟的样子。汗国之内的各大部落,政治上接受可汗的领导,经济上自成一体,军事上则是拉帮结伙。可汗若想发动战争,点兵时须先向各部落传达“汗命”。各部落领命后不得推诿,必须在指定位置按时集结。战争结束后,可汗根据各自在战场上的表现和牺牲情况,酌情分配给匹配的战利品。然后大家一拍两散,回归领地。若是有人胆敢违逆汗命,拒绝参战,轻则瓜分了你的部众,重则全部族沦为奴隶。说白了就是不跟你玩儿了,所有部落一起排斥你,让你走投无路。如此这般,就很少有人敢不尊号令。至于口是心非者,为了保存实力,上了战场出工不出力,那是另外一回事。 要不怎么说,基因这种东西会遗传很久。后世欧盟的内在基因,不正是对古代汗国的基因传承吗?秦帝国一统华夏实行郡县制之后,中原王朝就很少有藩镇割据者的生存土壤。但凡出现了短暂的国家分裂,不管谁执政,心心念念的都是国家统一。 汗国则不同。没有对外战争时,部落之间的战斗也时常发生。相较于可汗这个最大的部落首领而言,各部落只有臣服或被消灭的命运。既不想臣服又不想被消灭,只有迁徙到远离丰美草场的地域偏安一隅。其他部落之间则是相互吞并,直至达到力量平衡方能相安无事。草原上常年演绎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戏码,原因就是部落之间没有行政上的从属关系,也没有所谓“同殿为臣”的觉悟,所以战争不断,经年累月的打打杀杀。后世生活在北极圈附近某些国家中的少数民族,其实就是躲避被征服命运的蒙古利亚人种。看他们的相貌,和我国内蒙古地区的巴尔虎人几乎没有多大区别。 之所以啰嗦这么多,是想说明一个事实,部落联盟性质的汗国,便面看起来声势浩大,实则各怀心思,表里不一。打顺风仗时一拥而上,出现败相时一哄而散。 且说莫何去汾和俟斤丘头升,两人本是突厥部落的首领。此时此刻,突厥人尚未崛起,他们只能作为柔然国的仆从存在。有人说突厥民族属于丁零(高车或敕勒)民族的一部,也有人说突厥是匈奴别种。其实,两种说法都对。蒙古高原上生活过得所有民族,细论起来,没有一个是纯粹的单一族群。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和民族融合,彼此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成为常态。谁认谁祖宗,谁认谁子孙,都有依据。说的直白一些,哪个民族强大,哪个民族就会成为主体民族,其他中小部落就会归顺臣服。于是,征服范围内的所有部落族群就会自觉地贴上主体民族的标签。数千年来,尤以匈奴、突厥、蒙古民族的含金量为最。故而,承认自己是上述三个民族的人也最多。这也是族群认同的最直接方式。后世那些自觉将匈奴、突厥、蒙古认作祖宗的国家,正是基于此情此理。不能说他们是自取其辱或者是拉大旗作虎皮。只不过,有人“认祖归宗”目的是想祸乱其他国家,用心歹毒,其心可诛! 说起来,柔然国早期,突厥是以柔然汗国征服下的“炼铁奴”自居的。虽然心里憋屈,但情势所迫,不得不认!柔然中后期,突厥部落人口猛增,渐成气候。广义范围内的突厥部落逐渐兴起,多股势力已经走上政治舞台,并积极参与进柔然汗国的政治军事当中。莫何去汾和俟斤丘头升就是其中的两个部落首领。此时此刻,他俩的身份既是柔然汗国的文臣武将,也是各自部落的统帅。俟斤部比莫何部弱一些,此时还是以莫何部为首。 俟斤本为官名,遂以为氏。俟斤丘头升目下只有二十郎当岁,身高体壮,面红嘴阔,性格比较直爽。手中武器是一对熟铁打制的狼牙棒,部落之内罕逢敌手。加之此人做事公允,深得部众抬爱,遂公推为部落首领。 莫何去汾则不然。年方三十左右的突厥儿郎,生就了一幅白净面容。眉眼清晰,鼻长且窄,一双三角眼时刻透着机警。如此相貌,分明一副奸诈之相,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作为柔然汗国的仆从,突厥人在柔然的日子非常艰难。但莫何去汾却混的如鱼得水,风生水起。莫何去汾别的本事不算出众,但察言观色,把握时机的技巧可谓炉火纯青。说起来不复杂,莫何去汾始终掌握一个立于不败之地的核心要义,那便是谁势力大支持谁。 前国主丑奴之死,就是丑奴之母派他和李具列等一众王公贵族合伙完成的。想想看,可汗的亲生母亲要杀可汗,这是大逆不道的决定。领受任务之人,谁能做到不肝儿颤?弑君啊那是!稍有疏忽就是灭族之祸。可莫何去汾就能做到心狠手辣,毫不手软。因为他准确的把握了汗国内部的情势,丑奴已经不得人心,失去生母及大多数王公贵族的支持。绞死他,不但不会招来祸患,甚至能飞黄腾达,迅速壮大势力。事实上,丑奴的处境很多人都看出来了。但下决心杀之则是另一回事。莫何去汾关键时候就能下得了手,这才是独到之处。结果,丑奴死后,俟力发示发血洗了参与绞死丑奴的大部分王公贵族,包括丑奴的母亲。还把上位不到十天的阿那瑰打得逃亡洛阳避难。莫何去汾则屁事没有,转身投靠了俟力发婆罗门,又成了婆罗门麾下的重臣。迎接阿那瑰回归这么重大的任务,婆罗门放心大胆的交给莫何去汾,足见此人的综合能力不容小觑。 吕二吃亏就吃在他根本不了解莫何去汾其人。话又说回来,他吕二连蠕蠕可汗阿那瑰都没放在眼里,其他蠕蠕人自不在话下。 俗话说:骄兵必败!这是无数军人流血牺牲得来的宝贵经验。可惜自视甚高的吕二不知道这个理儿。事实上,给他发出围剿命令的高欢,同样没把阿那瑰临时收罗起来的迸散之民放在心上。正因为如此,他让呼延狼给吕二传达命令用的是“围剿”,而不是“迎敌”,“阻击”之类的词汇。 理论上说,高欢和吕二自信心膨胀并没有错。错的是两人都没有大兵团作战经验。吕二确曾杀过几个人。特别是在外历练的那几年,确实有过几十上百人的作战经验。但是,千人以上的战斗却没有真正经历过。担任少年营总教头这段时间,像模像样的模拟训练搞了不少次。但训练毕竟是训练,和实战相比差老鼻子了。 打仗和搞艺术一样,同样需要天赋。好勇斗狠之人,不一定能成为沙场悍将。温文尔雅之人,不一定就是战场小白。人类战争史上,大凡经典战例,多半会成为“艺术作品”。古今中外,此类战例为数不少。指挥官的决策,是战场艺术的核心所在。战斗环节繁纷复杂,哪一点思虑不到,差之毫厘,结果则谬以千里。所谓一将成名万骨枯,不是一种豪迈,而是心头滴血的哀鸣! …… 且说八月初四那天晚上,吕二奉命围剿阿那瑰暗中集结的蠕蠕人。其中,离怀朔镇北五十里驻扎的正是莫何去汾和俟斤丘头升率领的两千人马。他们本是迎接阿那瑰北归的护卫部队,因为阿那瑰不敢只身返回汗国,莫何去汾又得不到婆罗门的新命令,只好就地驻扎下来,一晃便是几个月。直到八月初阿那瑰突然出现在面前,莫何去汾才知道下一步的任务内容。丰美的草场,懒散的日子,几个月下来,两千部众滋养的面色红润,精神十足。队伍开拔的那一天,许多人居然不想挪动了。但军令如山倒,除非当逃兵。开拔不久,随军的阿那瑰和莫何去汾便收到斥候探报,说有数千来历不明的娃娃兵似乎来者不善,提醒他们小心应对。 这股来历不明的娃娃兵正是吕二他们。数千人行军居然不再掩藏行迹,不知道吕二是怎么想的。一年来,少年营出外训练都不曾暴露身份,这一次为何明目张胆? 因为行军途中消息走漏,莫何去汾的驻地早已人去场空,只留下一地马粪。草原上的人都有识别畜群去向的本事。两千人规模的骑兵集团,少说也有三四千匹战马配备。这么大的马队离去,行迹很难掩藏。 第四章 千里追击 一场草原追逐战,从南追到北,从西追到东,又从北追到南。耗时十昼夜,行程上千里。捉迷藏式的追击路上,一半是崎岖不平的山谷丘陵,一半是草原沙漠。也幸亏有这样行动不便的自然条件,莫何去汾率领的两千蠕蠕奇兵,才没有被吕二他们及时抓住尾巴,甚至能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并屡屡逃脱。 原因不在于少年营的娃娃兵比蠕蠕骑兵强壮耐糙,而是因为少年营的战马都钉了马掌,配备了双蹬马鞍。别小看这几样装备,对于骑兵来说,这可是革命性的改变,战斗力提高何止一倍。虽说马鞍马镫自西汉时就有,但制作水平差异极大。经过高欢的指点改进,少年营的这两样装备不仅舒适耐用,马背和人的大腿内侧也最大可能的得到了保护。一般来说,走马时,人可以实坐在马鞍上。颠马、跑马或马上交战时,人的屁股是悬空的,这就需要结实轻巧的马镫提供支撑。特别是长途行军,少一分负重,就多一分进程。所以,一副合适且舒适的马鞍马镫,本身就是战斗力的保证。 另外,马掌这东西此时还未传入中原,包括漠南漠北以畜牧业为主的地区。马掌是公元前一世纪由古罗马人发明的,元代中后期才在中原地区广泛使用。高欢的穿越,使这一装备在华夏的出现提早了大几百年。按理说,北魏时丝绸之路是畅通的,何以马掌这种既实用又廉价的物品没有传到中原? 说起来,以华夏民族的聪明才智,加之千年以上的农业文明积累和高度发达的冶金技术,居然发明不了一个小小的马掌,实在说不过去,也令人匪夷。原因不得而知,但仔细想来,盖因中原地区缺乏大规模饲养马匹的条件,故而没能引起民间创新人才的注意,最终让马掌这东西通过蒙古骑兵征服欧洲才有了落地中原的事实。想必此前各个历史时期的中原王朝,君王们或多或少有过建立大规模骑兵的想法,大概也是由于条件制约没能成就理想。另一方面,农耕地区的马匹多是用来拉车驮载,农忙时甚至用作耕田。在农业器械的发明者心里,马匹和耕牛没什么区别。无比金贵的精铁用来给马匹做成鞋子穿,除非脑袋里灌进了马尿,否则有谁会如此败家?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才没有人愿意多此一举,发明什么马掌。 现实是,钉了马掌的战马相比没钉马掌的战马,不仅速度更快,负重也更多。受地面摩擦和积水腐蚀等原因的影响,马蹄角质的脱落周期会缩短。马掌的发明,正是为了保护马蹄表面的这一层活体角质。不仅如此,马掌还能让马蹄更坚实地抓牢地面,不受碎石、冰滩、荆棘等干扰,对骑乘和驾乘十分有利。 战马是啥?战马是冲锋陷阵的战士!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让战马拉车耕地驮重物,这是拿豆包不当干粮!此等做法对战马来说是一种羞辱!许多人不知道,战马一旦有过拉车耕地的经历,精气神会迅速垮塌下来,那种“不理神仙”的骄傲感也会随之消失。准确的说,有点“虎落平阳被犬欺,凤凰落架不如鸡”般的落寞。所以,对待战马一定要像对待战士一样,你可以往死了折磨牠,但不要羞辱牠。马匹是有灵性的,智商不低于五六岁的孩子,而且忠诚度极高。其他国家的游牧民族不知道,蒙古高原上的游牧民族从来不宰杀战马,除非遇到极特殊的情况。 少年营的每一匹战马都是有户籍有编号的,牠们的待遇一点不比战士差,饮食起居都有严格的标准。训练科目也十分严格。立正稍息,卧倒起立,发起冲锋,鸣金收兵,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像战士一样训练有素。训练不合格的战马,统统送往洛阳的马市出售。 正因为如此,吕二才对莫何去汾等乌合之众不屑一顾。若以战马平均时速五十公里计算,平坦的草原上,吕二最多一天就能追上莫何去汾。从遗留的马粪尚有余温的情况分析,吕二有把握在一天之内将这股蠕蠕兵收拾的连渣都不剩。这还是打出一定的时间余量。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时辰之内就能完成围剿任务。然而,想法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追着追着就觉得不对劲了。追着追着就追出了火星四溅。 反观莫何去汾,最初的动机就是将吕二他们带离武川主战场。所以,刚出发后的几个时辰之内,走走停停,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既不能让吕二追上,又不能真把吕二他们甩脱了。 吕二他们是觅踪追击。追一段路程,确定一次敌人逃窜的方向,同样追追停停。 就这样,两支人马在你追我赶,越追气氛越不对劲。 吕二和他的两千少年营娃娃兵,越追越热血上涌,火星子乱窜。那种眼看就要抓住猎物,转而猎物却从手里逃脱的愤懑,让全体少年营集体陷入一种半疯狂状态。不把前面那些戏弄自己的蠕蠕爬虫格杀在陌刀之下,实在难消心头之怒。于是,少年营自吕二之下,起先还有说有笑,相互斗嘴。三个时辰之后,全体陷入沉默。除了偶尔有人发出“唒唒,架架”的催马声,再就是接二连三的马鞭声。 早说了,战场之上不怕那种喊声震天的军队,就怕那种沉默寡言的劲旅。少年营成军初始就有意培养这种闷不吱声的气质。早在半年前李虎率队攻击巴尔哈拉部落时,这种气质就有所展现。半年之后,整个队伍都笼罩着这种令人胆寒的沉闷。 而莫何去汾一方,起初抱着戏弄一番这些不知死活的娃娃兵的心思。依照莫何去汾的想法,先将少年营带离主战场。接着在大山里将之拖得精疲力竭,无力还手后,再轻而易举的一锅端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他已经觊觎上少年营万里挑一的战马和见所未见的武器装备了。人手一把奇怪的长刀,一柄精致的短刀,一副长弓,一副短弩,一身锃亮的铠甲,他和他的麾下已经垂涎欲滴了。凭他们在草原上久经沙场的经验,收拾这些毛还没长齐的娃娃兵,岂不是探囊取物耳?钢刀拿在英雄手里是武器,拿在懦夫手里是累赘。这么好的战马兵刃,就该是突厥骑士的配饰。交给一群羔羊似的奶娃子,简直暴殄天物!所以,莫何去汾最初的调虎离山之策,渐渐变成了疲敌围歼计划。然而,三个时辰之后,他和他的麾下笑不出来了,渐渐地从惊讶变成惊恐。 因为追击的路线多是无人区,所以没有地名可以记录。如果用后世的地名和路径标注,莫何去汾他们的最初驻地应该是后世内蒙古固阳县怀朔镇北五十里左右的乌兰陶勒盖。这是一处平坦略带缓坡的草地,背靠黑脑包山,侧翼是毛忽洞山。通过两山之间的一条通道,可以直通著名的白云鄂博铁矿。从白云鄂博向北,可以到达后世的中蒙边界的满都拉口岸。(陶勒盖的本意是有头。用作地名就是缓坡或山丘的意思。草原地貌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一马平川,多以坡度很缓的丘陵为主。) 十天十夜没完没了的穷追猛打,莫何去汾和他麾下的两千蠕蠕精锐都已经身疲力竭。他现在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接了这么一个费力不讨好且性命不保的差事。本来他是准备和阿那瑰一起去围攻武川镇的。有了少年营这个意外,不得不临时改变任务。由俟斤丘头升陪同阿那瑰去五川,自己带着少年营兜圈子。接受阿那瑰交给的这个任务时,他还信誓旦旦的说,只要两天时间就能完成任务。条件允许的话,顺手将这些毛头小子一举歼灭。 然而,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现在已经过去十个昼夜了,不但没能甩开对方,反而被对方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怪就怪自己犹豫不决吧!一路上,多次派出斥候与对方斥候短兵相接,自然是败多胜少。越是这样,自己就越不敢与之正面交锋。沿途的丘陵山谷,沙漠戈壁,本可以安排几次伏击战,可少年营的强悍作风让自己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就这样,躲躲藏藏,在到达满都拉口岸前又掉头东去。叽哩拐弯的穿过沙漠,越过戈壁,到达了宝日陶勒盖。在宝日陶勒盖歇了一晚,褡裢里的干粮早见底了。宰杀了几匹战马(这就是特殊情况)充饥的同时,将领们围坐在一起商量逃生的办法。关键是向何处去?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应该返回武川与阿那瑰的主力汇合,才可能消灭身后的两千跗骨之蛆。 就这样,天不亮出发,沿着艾不盖河岸向南激进。本以为能顺利回到武川镇,谁曾想,到达后世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所在地东南方向的黄花滩水库一带,两千跗骨之蛆前后夹击,将莫何去汾的两千精疲力尽的人马围堵在狭长的山谷当中。 这一天,是正光二年八月十四。 第五章 人道童话 打开百度查了一下关于人道主义的解释,本以为这东西可以是也应该是人类共有并且能够共同遵守的价值观。结果发现,如其他价值观一样,还是各说各的理,各找各的由头。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人类在毁灭之前,永远不可能因为一种观点能够达成一致的看法,总有人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世界,解释世界,并在自己世界观的驱使下形成自以为正确的价值观。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共识,最多不过是无可奈何的妥协结果。这就不难理解一个铁一般的事实:人类发展史,就是一部充斥着斗争与战争的历史。说的俗一点就是:尿布在一个壶里! 以小见大,可以上升到世界观层面。比如有人说世界是物质的,就有人说世界是精神的。相信世界是物质的,发明创造了工业文明。相信世界是精神的,发明创造了宗教信仰。本来是两种满拧巴的对立思想,又出现了拿着工业文明产品为宗教信仰奋斗终生的和谐统一。神不神奇? 有人会批评,说我狗屁不懂,连精神和物质的定义都没搞明白,就敢大谈什么哲学命题。 我自然不敢顶嘴。你说心灵感应是精神的,可量子纠缠证明这种东西是客观存在的。你说世上没有鬼,可暗物质证明鬼这个玩意儿是存在的。如此这般,是不是可以说,世界的本质是精神与物质对立统一的结合体? 假设这个说法成立的话,是不是印证了先前的结论:人类在毁灭之前或者在彻底悟透世界本来面目之前,永远不可能因为一种观点能达成共识? 进一步假如我说的这个结论是最终结论的话,那么永远又是多远?“永远”是时间单位,还是长度单位? 算了吧!这问题太专业,说了我也不懂,还是留给哲学家们继续抬杠吧! 话又说回来,人类总该有点共同的东西吧?比如“人的高贵和尊严作为人道主义的核心价值”,这一点应该能达成共识吧?再比如“医者仁心”,“怜悯之心”、“尊重生命”等等。 1863年创立于日内瓦的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是一个独立、中立的组织,其人道宗旨是为战争和武装暴力的受害者提供人道保护和援助。理论上说,这是人类共同价值观的最好体现。可滑稽就滑稽在这个组织是为“战争和武装暴力的受害者提供人道保护和援助”的。呜你的呼!唉你的哉! 既然如此,你们还特么打什么仗?红十字会作为中立的第三者,你为交战双方擦屁股。你是在鼓励他们往死了干对方,还是希望他们打仗时不要下狠手?盖因你人微言轻说话没人听,无可奈何,尽一份善良之心吧? 那么问题来了:战场上,真正的人道主义该是什么样? 镜头拉回到大魏正光二年八月十四日的诺水河畔,即后世内蒙古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境内的艾不盖河畔。此时此刻,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少年营总教头吕二,绰号驴二蛋,面对插翅也再难逃脱的蠕蠕大将,突厥莫何部落的首领莫何去汾和他麾下两千骑兵,现身说法,完美的诠释了一下所谓的战场人道主义。 …… 午时刚过,蓝得有些发黛的天空上,有几朵白云随风漂泊。草原的秋天,日头很毒,暴露在日光下的皮肤大多会晒爆皮。 两山之间的这条宽达百丈的河床正是诺水河。中秋季节,丰水期已过。诺水河收窄成一条溪流,贴着北岸蜿蜒流过,河滩地裸露出来,形成一条临时通道。少年营分左右两侧封死进出口,蠕蠕骑兵被堵在中间进退维谷。双方合计四千人马拥塞在长达几千丈的河滩地,气氛紧张的要死。气味骚性的要死。 三组人马,两个阵营,对峙的形式泾渭分明。双方队伍中听不到有人大声说话,只有战马的咴咴嘶鸣和钢刀出鞘的“噗噗”声。不大一会儿,比蚕豆还大的绿头苍蝇争先恐后的飞进马群,围绕着一堆堆冒着热气的马粪上下翻飞,嗡嗡之声不绝于耳。与此同行的还有数不胜数的蚊虫小咬,见有海量的鲜血屎尿盛宴等着就餐,一只只小生命,欢天喜地的扎进人堆马群,恨不能一口气将自己吃撑了。除了战马用尾巴左右扫射着驱赶它们,双方严阵以待的战士则无暇顾及这等小事,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宰了对方。 “欸……那谁……锤子,叫你呢,过来过来,靠近点。”少年营的最高长官,也是他们的总教头吕二,绰号驴二蛋者,一边用马鞭顶了顶兜鍪(头盔),一边松了松衣领,毫无紧张情绪的招呼身后的一名小校尉靠近自己。 被他唤作锤子的小校尉夹马上前。因为正处在变声期,这孩子说话时的嗓音听上去像嘶哑的公鸭子叫:“长官有何吩咐,卑职唯命是从!”嗓音虽然不佳,但语气肃穆,应答利落。 可惜他们的长官兼总教头是个不着调的无形汉子,历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不带脏字不说话。高欢和娄三第一次见他时,这家伙正在土炕上光着腚捉虱子呢。娄家的众多家生子当中,但凡有点素养的,都已经派往各地担当重任去了,只有他这等不着四六的货色还留在马场放马呢。若不是高欢见他眼神森冷,放浪形骸,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说不定现在的他还在某地干他的老本行呢。 “问你个事。……某记得主公上次来少年营讲课时说过一个新词儿,叫叫叫人道什么来着?”吕二做出极力回想之态。 听他有此一问,锤子爽快的回答道:“报告长官,主公说的是人道主义。” “对对对,人道主义,就是这个词儿,人道主义。”吕二做恍然大悟状后接着问:“某记得不大清楚了。主公说,战场上最好的人道主义是什么来着?” 听吕二问话的方式不大对头,锤子顿了顿,忽然心领神会,便大声回答道:“主公他老人家曾经说,面对没有放下武器的敌人,最好的人道主义就是让他们痛快的去死!”锤子的语气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兴奋。这种兴奋情绪像妙音一样,丝丝缕缕飘上半空,舒舒服服的传进战士们耳中。 “对嘛!我早说主公的水平高。不管多么晦涩深奥的问题,主公都能用浅显易懂的话说明白了。这不就是吗?战场人道主义,就是让敌人痛快的去死!多么生动有趣。”吕二煞有介事的开着玩笑。 见吕二如此,锤子一改刚才肃穆严谨的神态,舔狗似的建议说:“总教头,主公他老人家高深莫测自不必说。您老也非等闲之辈不是?卑职有个提议,您还是自称一声爷比较有气势。某这个字不太适合您的品味。不知总教头以为如何?” “是吗?”吕二将两个字的声调拉得很长。还假意想了想,转头问身边的其他战士道:“你们也这么觉得?” “对头!”身后的一种弟子异口同声的学着高欢给他们讲课时的口吻答道。 听弟子们意见一致,吕二砸吧砸吧嘴说:“也是……娘勒戈壁,爷就不是个文化人儿,装那逼干啥?可姑爷非要赶鸭子上架,这不是难为人嘛!以后就听你们这帮小崽子的。那么爷问你们,是想对这些鳖孙发扬人道主义呢,还是对他们非人道一些?” 锤子率先拍马屁道:“这事听爷的!” 一众亲传弟子群口捧哏似的齐声答道:“对头!听爷的!” 锤子接着说:“无非就是下刀麻利点儿,或者多砍几刀的事!爷高兴,我们大伙儿就高兴。你们说是不是啊?” “对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营的战士虽然个个满头大汗,面带倦容,有了这几句欷歔玩笑做调料,浑身上下的疲倦之气瞬间一扫而空。若不是每天六个时辰的摔打训练基础,十天十夜的玩儿命追击,铁打的身体也累垮了。某种意义上说,战士们能有今天这样的综合素质,首先应该感谢他们的总教头。若不是吕二每天想着法儿并且没完没了的折磨,他们也不可能有如此坚强的体魄和超极限的韧性。相比眼前溃不成军的蠕蠕骑兵,他们终究还是衣着整齐的骑在马上,并且可以随时开战。 太疲劳了!十天十夜,加起来睡了不到二十个时辰。若不是眼前的两千蠕蠕疲兵等着挨宰,他们说不定骑在马上就能睡着。马上睡觉本来就是他们的训练内容之一。每一名优秀的骑兵都有马上睡觉的能耐。当然不是深度睡眠,而是浅尝辄止。具体到少年营的战士,这项技能是标配,必须掌握。 吕二左右看了看,忽然面色狰狞的看向百步之外的莫何去汾。然后嘴角抽了几抽,一字一顿的说:“除了那个貌美如花的头人,其他人就发扬一点人道主义精神吧!” 听他语气,显然是恨极了莫何去汾。本来几个时辰就能办成的事,却被眼前这个蠕蠕毛虫牵着鼻子,在山里山外跑了十个昼夜,上千里路程。这事换谁不生气?问题的关键在于,换做别人,生气归生气,杀人这种血腥勾当总要留几分仁慈。可吕二他不是那种人,心狠手辣才是他的标记。要不怎么说高欢的识人本事不一般呢。 第六章 往死了干 吕二一边皮笑肉不笑的盯着包围圈里如丧家之犬的莫何去汾和他麾下两千快散了架的疲兵,一边责令锤子代替他下达作战命令。 不是他真的累得不能亲自指挥战斗了,而是要以睥睨一切敌人的姿态,让少年营的每一位战士都树立起“老子天下第一”的自信心。这不是盲目自信,而是基于实力的宣誓!吕二认为:不管敌人是谁,不管他多么强大,敢在老子面前横刀者,往死了干他!这就是吕二的性格! 姑爷高欢给少年营上课时常讲一句话: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在他吕二看来,不管是战略还是战术,都要将敌人当作臭狗屎一样践踏!正是基于这样的心理自信,他也确实没把两千蠕蠕兵放在眼里。虽然他已经暗中自责自己的轻慢狂妄,让一场轻而易举的围剿战,变成十个昼夜的追击战,甚至险些马失前蹄,犯下大错。这事他心里有数,但不能对身边奉他为师长的少年营战士明言。一肚子窝囊邪火只能向对面的蠕蠕爬虫撒! 娘了个逼,一会儿有你们好受的! 吕二心里暗骂,嘴上却说:除莫何去汾外,其他人均可享受“战场人道主义”待遇。意思也算明确,他要对莫何去汾实施他心目中的“非人道主义”手段。战斗结果是莫何去汾全军覆没,还是死伤惨重,他不在乎,他只想释放十天来一直没有排泄出去的一口鸟气。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戏弄。二十多年的人生当中,除了平城的老家主娄内干和自己的亲爹可以没有任何理由的收拾他,其他人若想无缘无故的给他不痛快还真不容易!即便像娄三那样深得一众家生子妒忌的角色,他吕二也不鸟。 能被老家主选入家丁训练营集中训练的家生子,身份都不一般,其父其祖至少是老老家主娄提娄侯爷的侍卫亲近或麾下战将。没有这份履历,想进家丁训练营几乎不可能。所以,娄家的这些特殊的家生子,虽然平日不张扬不惹事,但也从来不怕事。他们一个个十五岁师满后外放历练。历练期间,各凭本事,生死自理。五年期满后,根据各自历练的结果酌情予以任用。适合管理的,外派担任掌柜主事。适合行走江湖一类的,随家族商队游走天下。实在没学到其他实用本领,只会打打杀杀的,那就乖乖的当个看家护院车夫马倌什么的。但有一点基本相似,但凡出自娄家家丁训练营的家生子,没一个好相与的。盖因他们个个身怀武艺,本就喜欢好勇斗狠。若不是娄家家风低调,不肆张扬,这些人恐怕早惹出大麻烦了。 就拿娄家小少爷娄昭娄菩萨来说,年仅十三四岁,因为三姊娄昭君受了平城奚家大公子奚怀仁的羞辱,正月十五元宵节出走怀朔,差点死在奚怀仁派出的杀手刀下。得知原因后,娄昭一怒之下率领二百亲随围了奚家,声言要与奚怀仁决一死战。事情发展到后来,娄家家主娄内干不但没有责怪儿子行事鲁莽,反而欣喜娄昭君和娄昭姊弟情深,手足同心。奚怀仁的无礼同时惹怒了娄内干,于是,娄家不惜血本,动员家族在朝野的各方势力,暗中使劲,逼着正在准备“宫廷斗争”的奚家家主奚康生出面道歉,处置了奚怀仁,还了娄家一个公道,娄家这才罢手。奚康生可是大魏朝的重臣,和权倾朝野的大权臣元叉走得很近,没有王公贵胄大将军级别的人物,没几个人能动不了奚家一根毫毛。可娄家就敢,而且活生生的要了奚怀仁的命!虽说那小子只是奚康生的侄子,但也是奚家的在册男丁,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捋虎须的。尽管娄家现任家主还是白身,但娄家在大魏朝深耕细作多年,没有人敢小觑娄内干这个“白身”。 正是这样的娄家,上上下下养成一种习惯,不惹事,不怕事。但凡有人敢激怒娄家人,追到地老天荒也要报复你。所以,不把眼前的蠕蠕人整残了,吕二誓不罢休。更何况,这事儿事关他在三姑爷高欢心中的地位。虽说三姑爷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并不等于姑爷心里没他吕二!三姑爷是个面冷心热性子。虽不苟言笑,但对人真诚大度,是个心里能行船的人物!这样心怀若谷的人,前途不可限量,早晚必成大器!大人物青睐你,还有什么条件可讲?以身相许是最划算的买卖! 少年营可是姑爷的眼珠子,金贵得无以复加。若没有姑爷的绝对信任,决不可能让自己掌管少年营,包括设立在少年营山洞里的兵器作坊和物资储备仓库。自己这百十来斤的无用之身,过去属于父母双亲和老家主的,今后就属于三姑爷一个人了!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 此次围剿蠕蠕人,是姑爷首次派给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对敌作战。只许胜利,不许失败!不曾想,自己一时疏忽大意,差点被对面那个白皮蠕虫戏耍致死。不把你们弄死,二爷我怎么面见姑爷?怎么对得起姑爷的信任?更何况还有身边这些刚刚出窝的雏鸟。他们本来是跟自己学本事的,差一点就夭折在这几天的追击战当中了,想想都后怕。万一那个白皮蠕虫给自己设伏,后果都不敢想象!自己死不足惜,失去这些少年战士,姑爷该如何向他的兄弟们交待?这些小崽子们已经不完全是流落街头的孤儿乞丐了。他们当中还有来自蠕蠕、契丹、库莫奚等地的孩子们,姑爷称他们是“中华文化的传播天使”。更有五原集团的内部子弟。姑爷将这些孩子们看得很重,说他们是未来“新中国”的希望,民族团结的基石。不是必须牺牲的情况下,必须竭尽全力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只怪自己一时糊涂,差点铸成大错。所幸长生天有眼,更庆幸自己对这帮小崽子心狠手辣,逼他们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最终完成了对这股蠕蠕劲旅的围追堵截。这可是两千百战之兵啊! 姑爷常说,北地人口稀少,抓住俘虏,能不杀就不杀。所以这一年来,鲜于修礼他们从蠕蠕、库莫奚、契丹,高车等地送来的挖矿俘虏,没有两万,也有一万五了。眼前这些蠕蠕小爬虫,有他们不多,没他们不少。如果识相,最好在老子将他们斩尽杀绝之前主动跪降,否则,定要杀他个寸草不留!娘了个逼!敢戏弄二爷,捏不出你蛋黄,算你蛋壳结实! 吕二责成锤子代自己发布作战命令后,骑在马上,老神在在的不再吱声,做出一副考官监考的架势,只等着锤子代行指挥权! 且说日常表现非常机灵,并以嘴勤、脑勤、手脚勤快著称的小连长崔堆,绰号锤子的家伙,确认总教头将指挥权交给自己后,兴奋得差点从马背上站起来。毕竟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而且是亲自指挥这么大场面的战斗,紧张和兴奋并存在所难免!比起少年营全体战士高山仰止的特战队大队长李虎和姚隆,自己的成熟期已经来的很晚了。争强好胜是男人的本性,崔堆也不例外。李虎能,我就能!这句话目前已经成了少年营每一名战士的座右铭。 基于这样的原因,绰号锤子的小连长崔堆,挺起胸膛,先小声向等候在吕二侧后的传令兵征求意见道:“总教头的意思,你明白吧?” “明白,崔连长。”传令兵心领神会,挤眉弄眼的答道。 两人会心一笑,锤子这才当着吕二的面,煞有介事的大声命令道:“传令兵听命!” “是!”小传令兵大声回应的同时,从后背抽出一红一绿两把小旗,准备向另一边封堵敌人的少年营将士传递旗语。 锤子道:“我命令:按照预案,长弓激射三批后,强弩接着覆盖。若敌人没有投降意愿,陌刀队从两头同时攻击。弓弩手随陌刀队侧后担任保护,并辅助进攻。发令!” 锤子话音刚落,传令兵不知用了什么身法,嗖的一下窜上马背,干净利落的挥动红绿小旗,将锤子的命令转化成旗语传达出去。眨眼之间,另一头的旗语兵回应已知晓命令内容,并以旗语复述一遍。这边的传令兵最后征求了一下锤子的意见,锤子也最后征求了一下吕二的意见。吕二颔首点头。锤子高举右手向下一砍,示意战斗开始。 别看少年营战士的装备看上去一致,其实内部分工很明确。长弓队、短弩队、陌刀队、横刀队,各有侧重。面对不同的战场环境,分工的比重也不尽相同,比如追击战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排兵布阵。战马飞奔起来,哪里能死板教条的陌刀队在前,弓弩手在后编排?追击的时候,适合用什么武器就用什么武器。对阵厮杀则需要酌情布置。比如眼前的阵势,莫何去汾的人马被堵截在山谷里,左右无法逃窜,只有向两头突击。现在双方相距百丈,人马拥挤在一起,冲击距离太短,形不成席卷之势。想要冲出去,只有刀对刀,枪对枪的拼死厮杀。 莫何去汾麾下算是蠕蠕骑兵中装备不错的队伍,兵刃虽然杂乱,至少能保证人手一件。弓箭的配备也不错,人手一张。战马也是一人双马。两千骑兵虽然损失了一些,但不影响总体战力。这样的骑兵装备在整个漠南漠北已经排进一流行列了。 或者可以这样比较,整个大魏朝,除了皇家近卫的中军六卫装备精良外,其余各地府兵镇军的装备也不过如此。至于长城之外的那些城邦小国,许多人还在以大型动物腿骨当武器。比如此时的契丹、库莫奚等国的所谓武士,手里能有一两件趁手的铁质兵刃已经相当不错了。一千五百年前,铁器还属于奢侈品,不是随便什么人手里都能拥有。特别是长城以外的游牧民族,半只铁锅就能当贵重嫁妆。大多牧民的家用厨具和盛物器皿还是陶制品,连瓷器都很少。莫何去汾麾下能有如此装备,一方面是突厥人以制铁出名,突厥武士手里的精铁兵刃几乎是标配。蠕蠕人之所以把突厥人称为“炼铁奴”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且说且,随着锤子一声令下,身后的弓弩手张弓搭箭,随着“嗡嗡嗡……”的弓弦声响过后,箭矢破空形成的“嗖嗖嗖……”之声亦不绝于耳。再看,飞蝗一样的箭矢呼啸着落入敌营。紧接着一阵人吼马嘶过后,被围困在山谷之间的蠕蠕骑兵乱作一团,莫何去汾本人则呆若木鸡…… 第六章 箭矢如蝗 狐假虎威的小连长崔堆一声令下,严阵以待的少年营弓箭手们居中骑在马上,弯弓搭箭,斜四十五度角向上,等长弓组负责人刚刚大声喊出一个“放”字,紧接着,数百只副牛皮包裹的复核弓弓弦几乎同一时间发出“嗡”响。但只见,约三尺长(1尺等于30厘米)的箭矢争先恐后的轻摇着尾巴飞射出去,瞬间遮蔽了蓝汪汪的天空。随后才听见一片“嗖嗖嗖”的破空之声划过耳际,中间还夹杂着响箭发出的“吱儿吱儿”声。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少年营战士也如法炮制。于是乎,狭长闷热的山谷间,河岸旁,两个方向同时抛射起的数百锋芒落向同一地方。 一般而言,弓箭的有效杀伤距离根据弓矢的制作不同,杀伤距离亦不尽相同。其中,复合弓和长弓的最大射程可达六百米以上。由于多采用抛射,效果最佳的杀伤距离在二百米以上,三百米以下。超出这个距离,针对没有防护的人体仍然有效。对于装备了皮甲以上防护能力的目标,大部分只可能是轻伤。如果是皮糙肉厚的战马,这个距离基本无大碍,不影响战斗力。当然,如果遇到射雕手级别的弓箭手,结果就不同了。好的射雕手,五百米以上依然能够射杀轻防护力的目标。另外,除了弓箭手个人身体素质外,箭杆和尾羽的制作是否笔直匀称,也是重要原因。至于古代骑兵装备弓箭,大多以形体略小的角弓和猎弓为主。这样的弓箭,最有效的杀伤距离约在百米之内。蠕蠕骑兵手里的弓箭就是角弓和树木和灌木制作的箭杆。比如松木、红柳、杨柳等。条件好的,用铁簇箭头。条件不好的只能用狼牙、犬牙等动物犬齿做箭头。再次等级的,直接将箭杆头部削成箭头式样,凑合着用。 武器装备是要花钱的。何况南北朝时代的北方游牧民族,有钱也未必能得到足够的制作材料。 弩箭的杀伤距离同样不尽相同。一般而言,最袖珍的手弩约为二十米。连弩的杀伤距离二十至四十米左右。蹶张弩、神臂弓(其实是弩)、踏弩之类的大型弩机可以达到五百米以上的射程。由于弩箭没有尾羽,小型弩箭超过百米就很难有准头了,只能靠集体齐射,加大杀伤面。 少年营装备的弓弩是根据少年营战士身材瘦小的特点而制作的。其中的复合弓,弓长一米至一米一,臂力足够者可使用一米四左右的复合长弓。少年营的复合弓,有效杀伤距离约二百五十米至三百米左右。弩机是经过改进的连弩,有效杀伤距离在八十米至一百二十米之间。所以,关于弓弩的杀伤距离不能一概而论,因人而异,因器而异。也就是说,少年营的武器装备比现代工艺制作的弓弩相差不少,但比古代的弓弩强悍一倍有余。 话说夹在河谷中间的蠕蠕骑兵,与少年营之间相隔百步左右,双方距离最近的兵卒都能看清对方的胡须。 少年营这边,虽在马上,但队形整齐,锦旗森森。战士们个个披甲执锐,目光平静,俨然一副随时发起冲锋的架势。 蠕蠕这边正好想反。两千人马密集的拥挤在长不足千步,宽不足百步的河滩地上,进退维谷。饥疲交加的兵卒,一个个有心杀敌,却无力挺直。有的伏在马背上小憩,有的撕撕打打的抢食物,有的自顾自闭目养神,积蓄最后的一点气力。主帅莫何去汾和几位将校身处阵地中间,心浮气躁的商量着突围计划。 经过比较,莫何去汾认为,从态势上看,两千对两千,双方兵力不相伯仲。从士气上看,追击而来的这帮不知死活的娃娃兵显然更胜一筹。从兵刃护具等装备上看,野狗日下的小崽子们同样略胜一筹。但有一点是这帮小崽子们不具备的,那就是战场经验。所以,集中力量从一个方向突击是最有效的办法。另一位将军则认为不可能成功。眼下最好的选择是分散突围,约定一个地方集结,逃出一个算一个,总比全军覆没强。也有人提出,不如投降算了。依附谁不是依附,婆罗门也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选择。几位中心人物还在商量的当口,少年营的第一波箭矢攻击已经毫无征兆的发起了。所幸蠕蠕骑兵队形长约千步,只有两侧各三分之一部分处在箭矢覆盖之下,中间部分暂时无碍。 少年营发起攻击之前,蠕蠕人大多心存侥幸,甚至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知道弓箭的有效杀伤距离有多远。但他们不知道少年营的弓弩杀伤距离可以超出他们预想的一倍以上。印象中,弓箭在百步之内能准确射杀目标就很牛逼了。两百步能射杀目标者,至少需要三石以上的力道。四五百步中标者,那是妥妥的射雕手,十年未必能练出一个合格者。或许他们也知道,工具的改进可以提高效能,只是他们无法改进而已。所以,当漫天飞蝗一样的箭矢飞来时,靠近少年营一侧的蠕蠕骑兵纷纷举起盾牌防护,距离较远的蠕蠕人则以为箭矢根本伤不到他们,一个个傻不拉几的仰望天空,静等箭矢由远及近,直到扎进他们的身体后方才清醒。 斜四十五度角高空抛射,重力加速度,可比一般意义上的直射厉害多了。一瞬间,两侧合计上千支三尺长的特制箭矢从天而降,锋利的箭头无差别的扎进人体马身。一连串的“噗噗”声过后,蠕蠕骑兵队形开始大乱。有人肩头中箭,有人大腿受伤,有人连人带马被穿了糖葫芦。最悲催的是门面中箭者,瞬间满脸桃花开,嘶声力竭的哭爹喊娘也不管用。最好玩的是爬在马背上那些个休憩者,凌空掉下来的箭矢直接从后背将他们钉在马背上。有幸被当场社死者,就当睡过去了。不幸被射中却死不了的那个,接下来又被惊马摔下马背,痛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第一波攒射过后,蠕蠕这边连人带马少说也有一两百人马死伤。但不管怎么说,森严的军令还是压制住了部分骑兵逃遁的念头。可战马毕竟是畜生,箭矢钉进身体的一刹那,它们可不管什么狗屁命令。于是,拥挤在河滩地上的蠕蠕阵营,在受伤战马的奔突、踩踏、拖拽之下,不受控制的乱了起来。 就在这时,第二波,第三波的箭矢攻击接踵而至。根本不像小连长崔堆,绰号锤子的家伙所说的那样,要等蠕蠕骑兵发出是否投降的意愿,才能进行下一步的攻击计划。实际情况是,长弓组第三波攻击还未穷尽,这小子立刻下令弩机组开始进行覆盖射击。由于弩机的杀伤距离在百米左右,若想大面积覆盖,弩机手必须靠近敌人。如此,崔堆的命令刚一下达,已经准备就绪的弩机组立刻策马向靠近五十步左右,或平射,或仰角发射,几乎同一时间,铁质箭柄催动三角箭头,蝗虫一样射进混乱的敌人阵地。 三波弩箭攻击接二连三,一气呵成。每一部弩机十连装,百人一组,三三制无死角射击,密集程度想都不用想,中箭者大多成了刺猬。即使用盾牌防护,蒙着牛皮的木质盾牌上同样钉满铁箭。 此时若有一部高空摄像机便不难发现,蠕蠕阵地上除了聚集在中间的那部分蠕蠕人外,阵地两头的骑兵已十不存三。即便有生还者,也大多受伤不轻。更有甚者,有人被这样密集的箭雨吓破了胆,烂泥一样瘫软在河滩上,双眼呆滞,已然魂飞魄散。也有机灵者,用受伤的战马作掩护,鸵鸟一样窝屈在马身后,头也不敢抬。 如果少年营的攻击就此罢手,相信剩下的蠕蠕骑兵会毫不犹豫的举手投降。问题的关键在于,少年营的总教头吕二说了,除了莫何去汾,其余蠕蠕人都可以享受“战场人道主义待遇”。可高欢那厮给出的“战场人道主义”定义是,让没有放下武器的敌人痛快的去死!高欢的说法是让敌人“痛快的去死”。吕二的做法是让敌人“死的不痛快”!两相比较,吕二真的是心狠手辣没人性!当然,高欢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高欢这样的意识形态教师爷,有吕二这样的总教头,真不知道少年营未来会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吕二以及少年营这两千战士被莫何去汾牵制鼻子戏耍了十个昼夜,说怒不可遏那是谦虚,说气急败坏,怒火中烧才准确。于是,从吕二到每一名战士,大家不约而同的产生出一种不便言说的默契。如此便能理解那个小连长崔堆急不可耐的下令完成弓弩手急速射、覆盖射的同时,后续跟进的陌刀队随之而来,根本没给敌人留下思考时间。上上下下的默契,就是一鼓作气将眼前这帮惹他们生气的蠕蠕爬虫斩尽杀绝。 相比弓弩杀伤的痛苦,陌刀队的杀戮那才叫恐怖。 第八章 鲜血洗礼 且说小连长崔堆受命指挥这场瓮中捉鳖一样的围剿战,心里的欢喜说什么都压抑不住。说好的长弓远射,劲弩覆盖,确定敌人没有投降意愿后进行近距离马上拼杀。可作为吕二的得意弟子,少年营的好学员,他不仅向他尊敬的师长吕二学了一身高超的杀敌本领,同时也学会了吕二身上的臭毛病和心狠手辣,狡诈不羁。 少年营绝大多数学员使的是刀枪,只有少数人使斧钺钩叉,鞭锏锤镗之类的个性武器。崔堆就是这样的个性学员,使得一对污铁双锤。没错,是污铁而不是钨铁。原因是他的双锤是脏成那个样子,而不是含有金属钨的那种黑的发蓝的样子。之所以使用双锤,也是因为他天生臂力超人,自己又特别喜欢铁锤砸瓜稀巴烂的感觉,吕二便随了他的意。绰号“锤子”也因此得名。 早说了,充当少年营教头的那些个娄家家生子,其祖其父都是娄提老将军的近卫警卫人员,一生追随娄提老爷子左右,戎马倥偬,死不旋踵。这些人除了战场经验丰富,马上功夫一流外,十八般兵器同样各有千秋。如此,少年营学员虽以刀枪使用为基础,但个别学员也可根据身体差异选择另类兵刃。比如斧钺钩叉,鞭锏锤镗。 队伍当中那些临时担任团长营长的少年营教头、若论军阶,比他崔堆职务高、能力强的军官大有人在,吕二何以单单让他崔堆临时接替自己指挥这么一场重要的围剿战?原因就在于崔堆不仅心性有点像吕二,能准确把握他的心理需求,更是因为崔堆本人对蠕蠕人有灭族之恨。何以如此?盖因崔堆进入少年营之前的人生经历太过悲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崔堆识文断字,脑子灵活,是少年营学员当中各项成绩最好的少年才俊。别看他见了吕二和一众教头像“舔狗”似的,回到学员当中又是另外一个样子。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号召力强,战场指挥灵活多变。这一点又与他的乞丐身份有关,不拘泥于手段,达到目的是最大的目的。比如眼前这场战斗,如果真的留给莫何去汾思考时间,战斗即便最终获得胜利,少年营恐怕也要经受不小损失。 少年营的每一名学员,在主公高欢心里都是价比黄金的存在,没有必须牺牲的理由,绝对不能随便牺牲。这是底线!当然,主公的另一层意思也很明确,如果必须做出牺牲,少年营所有师生,上至总教头吕二,下至十一二岁的娃娃,面对死亡,必须毫无畏惧,慷慨赴死!为此,主公说:唯有牺牲多壮志,定叫日月换新天!(借用毛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略加改之,诗意不同)至于主公的深层含义究竟为何,尚不能猜度,但视少年营学员为珍宝的爱护之心跃然于心。 正是看到了这样的后果,崔堆才结合自己深刻领会吕总教头关于“战场人道主义”的暗示,即“让敌人痛快去死”的提醒,所以他的命令才接二连三,一气呵成,打的就是一个“快”字,根本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 若说崔堆的年龄也不大,今年才满十六岁,祖籍是肆州秀容郡敷城县崔家梁,大概位置在今山西省忻州市原平县境内。他本是崔家梁一户小康人家的少爷。 延昌元年四月二十,京师及并、朔、相、冀、定、瀛六州地震。其中,恒州之繁峙、桑乾、灵丘,肆州之秀容、雁门地震陷裂,山崩泉涌,杀五千三百余人,伤二千七百余人。尤以肆州之秀容郡敷城县地震最烈,仅五级左右的余震就多达数百次,且延宕时日长达一年之久。(这是北魏时山西省境内历史记载的首次7级以上强烈地震。) 大地震过后,朝廷下诏地方郡县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奈何地方政府要么不作为、要么乱作为。郡守县令推诿塞责、欺上瞒下。贪官污吏中饱私囊,乘机大发国难财。如此行径,不仅抗震救灾,恢复生产无从谈起,而且由于治理缺失,从而导致治安秩序严重混乱,致使盗抢泛滥,匪患横生。幸存下来的庶民百姓之家,大多墙倒屋塌,一贫如洗,根本无力自救,只能选择掩埋完亲人尸体后外出逃荒。延昌二年以后的三年之内,敷城县境内差不多十室九空。崔堆的家乡崔家梁处在震中位置,全村四十多户人家二百八十多口人,无一例外的经历了天灾人祸。 崔家梁只有崔姓一族,地震死了三成,逃荒路上死了三成。余下的三成于两年后一分为二,一部分到了怀朔、武川、沃野三镇境内,另一部分误入蠕蠕境内,不幸被抓了奴隶,尽皆折磨致死。不幸中的万幸,年仅十岁的崔堆从蠕蠕人手里活了下来,并于熙平二年无意中到达怀朔镇,从此进入乞丐行列。 怀朔镇是个能养活了穷人的地方。只要本人生命力够强,即便靠猎杀野生动物,服食草籽鼠粮也能活下来。最难熬的冬天,流浪汉们的温暖居住环境就是地窨子,此地人称其为“窑子”。当地后世的许多地名多以“窑”字命名。诸如王二窑子、刘保窑子、李三妹窑子、土蛤蟆窑子等,皆为此意。事实上,所谓“逛窑子”一词大概亦与此有关。有人说窑姐一词最早出现在清朝,所谓北有窑姐,南有青楼。“窑”是指烧制砖瓦瓷器的容器,即砖窑、瓦窑。因其留有宽大的门供烧制品进出,比喻窑姐儿的生殖器敞亮得象窑洞,进出随意,所以妓女又称窑姐。这样的解释也算合理。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山、陕、蒙部分地区民间将男女偷情称之为“串门子”。去集市称之为“逛街”或“逛市场”。去住在窑子里的人家串门子,比照逛窑子很贴切。这样的解释虽略有瑕疵,但没大毛病,也说得通。 如果说世上万千中职业当中哪个职业最艰难,恐怕乞讨行业无出左右者。这个行业它难就难在,人的尊严会被无情的践踏。过得了尊严这一关,天下便再没有乞讨者不敢面对的难题了。若果乞讨者再有些文化知识垫底,心眼儿再活泛一些,那简直就是乞讨行业的王者——乞丐之王。 崔堆就是这样一块毛坯!他三岁蒙学,七岁便识得数百汉字。若不是天灾降临,说不定未来的他能在当地郡县衙门觅得一官半职,封妻荫子,富贵一生。只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地震不仅毁了他的似锦前程,更毁了他的似水年华。特别是族人组团误入蠕蠕境地,让家族仅存的一点血脉也尽皆湮灭。所幸他本人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又在机缘巧合下,被呼延狼以无家可归的乞丐身份收入少年营,成为少年营第一批学员。如果没有少年营的出现,他对蠕蠕人的仇恨只能是睡梦中的记忆。有了少年营的出现,这种仇恨终于转化成忍受残酷训练的动力,更给了他报仇雪恨的机会。 另外,作为乞丐中的佼佼者,不仅察言观色,揣度人心是崔堆的拿手好戏,利用一切手段讨少年营教头们开心更是他的必修课。所以,年仅十六岁的崔堆,深得吕二及一众教头们的器重。加之闲暇时师生间总在一起厮混,各自的脾性爱好均了然于心。故而,吕二别有深意的忽然提出主公曾经关于战场人道主义的教诲后,在场师生立刻明白了吕二此刻的内心需求:必须将包围圈中的蠕蠕人斩尽杀绝,方能消了他被戏耍了十个昼夜的愤怒!于是便有了目下的场景,少年营师生没有人提出异议,杀伐起来,一个比一个凶猛。 外围倒下的蠕蠕骑兵,死的死、伤的伤。没有死伤的蠕蠕骑兵也吓破了胆,已经失去战斗力。即便如此,少年营陌刀队过后同样寸草不生,再无生还者。 围歼敌人时,必须先喊“投降者不杀!”这是高欢给所有五原集团所属部队的军令,用意不言自明。一是瓦解敌人的战斗意志,二是减少己方不必要的死伤。更重要的是树起“仁义之师”的旗帜。而眼前的这场战斗,少年营全体默契的没有走过场。除了崔堆下达口令外,只有金铁交鸣的咔嚓当啷之声,以及战马嘶鸣和刀枪入肉的噗噗声。当然免不了伤者嘶声裂肺的哀嚎声。 此时此刻,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吕二,他居然丢下外围的残兵败将不管,一骑绝尘的冲向包围圈中央的莫何去汾。护卫在他身边的二十多名战士,为了不让主将受到威胁,来不及躲避蠕蠕人射来的箭矢,死命抽打战马,力争冲在他前面迎敌。只可惜,吕二的胯下战马乃千里挑一的良驹,当户胸甲齐全,防护完善。吕二本人更是甲胄精良轻巧,要害防护完美。不夸张的说,蠕蠕人的箭矢根本扎不透他的甲胄。再说,仅只几百米的冲击距离,几个呼吸之间便杀到了包围圈中央。双方展开了刀刀见红的生死拼杀! 陌刀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的锋利无匹。粗壮的马脖子,一刀下去便见鲜血喷射,身首分离。至于比马脖子更加柔软的人体,根本经不住陌刀之历。吕二身边的二十多护卫,眼见蠕蠕人拼死抵抗,毫无投降之意,一边挥刀斩杀,一边尽力向吕二靠近。吕二本人则像疯魔一样,斜劈、竖砍、横扫、平刺,最大效能的发挥出陌刀的作用。 这么短的冲击距离,崔堆自然不会耽搁太久。只见他挥舞一双钵盂大小的铁锤,专捡各种脑袋狠砸。人头马头,不分大小,一锤一个烂西瓜。脑浆和着血水在瞬间击打的高压下如喷泉般激射,崔堆却越砸约兴奋,面部的表情越扭曲,泪水和着血水,分不清谁是谁。压抑多年的仇恨之火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释放。也许自此之后的崔堆崔锤子会变化成另外一种人格。至于是宽容还是变本加厉,那就要看他会选择何种手段抚平自己内心的伤口了! 第九章 铁锤泄愤 战场上打配合,能将后背放心的交给兄弟,并且敢于组团赴死,这是一支成熟且凝聚力极强的军队的显著特征。做不到这一点,这支军队等同于乌合之众,获得胜利的机会基本渺茫。反过来讲,若要形成这样的生死默契,每一名战士必须视死如归,忘我杀敌。只要有人生出二心或者心生胆怯,畏缩不前,默契的配合就无从谈起,就会出现薄弱环节。一旦遇到真正的对手,失败在所难免。乐观一点说,损失不会少。古今中外的军队皆囊括其中,概莫能外。 决定战争成败的因素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一是将帅谋略,二是兵卒用命,三是后勤保障。其他条件都是细微末节,可能对一场战斗或战役造成影响,但不会对大的战争态势造成绝对影响。具体到一场战役或战斗,关键的因素是兵卒用命,谋略和后勤可退为次要因素。一场战斗的胜败,更能佐证这一说法。将帅谋划的再好,兵卒不用命一样白搭。特别是交战双方综合实力伯仲之间的情况下,胜负的决定因素主要取决于兵卒是否用命。 “用命”一词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勇往直前,视死如归,不可战胜的气势。一支军队能不能战无不胜,关键在于有没有这股气势!有了这股气势,不利条件有时候可以转化为有利条件,甚至可以转化为奇迹!没有这股气势,手握一把好牌,也可能打得稀烂。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不仅在战场上屡见不鲜,商场、政治博弈场上同样如此。 气!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真切的感受到。气鼓到一定程度就会形成势。气势磅礴到足够强大,可以翻江倒海,吞没山河。所以,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技战术强悍固然重要,但培养和凝聚兵卒的气势更重要。只不过,培养成一支虎狼之师,还是仁义之师,抑或是奶油之师,那就要看这支军队的核心领导层的政治取向了。 少年营的学员,从他们踏入营地那天起,首先学会的就是“死不旋踵”四个字。由于第一批学员当中绝大部分是孤儿乞丐,高欢最初收留他们的想法很简单:秘密建立一支私兵,确保自己在这个板荡混乱的年代不至于死于非命,附带救济一群无家可归的孤儿乞丐。如此,便要求这群孩子对他本人绝对忠诚。可这群孤儿的命运贱如草芥,当有人提出让他们“绝对忠诚,死不旋踵”的要求时,用他们自己的话说:“烂命一条,只要能吃饱,随时随地可以为主公去死!” 这样决绝的变态虽然透着凄凉消极,却昭示出一种不惧生死的潜质。而这种“只要能吃饱,死则死矣”的心态,被少年营文化教员,就是那个张衡后裔,现下在鲜于修礼手下任职的张子然及时抓住,并报请高欢同意,在少年营第一期学员乃至之后的所有学员当中深入开展了“忠于主公,死不旋踵”的洗脑式教育,从而成就了少年营集体悍不畏死的气质! 教育如同洗脑,洗脑如同种蛊。接受了蛊毒,生死不弃不离。接受了洗脑,便树立了特定的价值观。教育一个人的目的就是要树立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三观一旦形成,一个人的一生,意识形态基本不会有大的变化。对于正在成长中的少年人来说尤其如此。合情合理的政治洗脑,往往能让他们自以为获得了真理。到达了这个阶段,要他们往东,他们不会往西。古今中外那么多“政治革命”,何以冲在一线的都是青少年?原因就在于青少年最有激情,最易冲动,也最容易被洗脑。 其实,政治这东西没什么对错!时移世易,对错都会转化。今天看起来正确的东西,明天或许错的离谱!今天被人唾弃的东西,明天说不定是治世良方!放在历史的长河中,放在宇宙大格局下观察,曾经用数百万乃至数千万人生命捍卫的东西,原来渺小的如沧海一粟,不值一提!所以说,政治的正确与在于在当下,在于胜者王侯败者寇,仅此而已! 如此歪理邪说,是不是意味着世上就没有原则了呢?原则当然有,那要看原则从何而来,谁定的原则,不是吗? 原则即公理;公理即法则。法则是绝大多数持有不同诉求的人你死我活打出来的,你争我夺谈出来的,寸步不让妥协出来的,需要共同遵守的条约。不是一部人定下来,然后强加给其他人遵守的条件。或许这算是唯一能解释的政治正确了。扯远了,书归正传。 且说少年营有“悍不畏死”信条的加持,加上三三制战术要求,首先从形式上保证了每一名参战士兵很难出现畏缩不前的现象。即便有人心生胆怯,也会被集体裹挟着投入战场,并拼命杀敌,以期自保。三三制战术,顾名思义,以三人为组的基本战斗单位,共同进退,很少出现单枪匹马冲锋陷阵的情形。 一人为锋,两人为翼,三人组成一个铁三角。冲锋时,前锋突破,两翼防护,像箭头一样插入阵地。展开厮杀后,三人互为犄角,形成全向防守反击阵形。如果有一个缺失,由出现死伤的组别主动拆分补缺。如此这般,生生不息,接连不断。这样简单的战场配合,武器装备同等条件下,没有一倍以上兵力,很难击破三三制战术配合。从几何学角度讲,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结构。等边三角形360度无死角,不存在被人偷袭的可能。 比如目下的小连长崔堆绰号锤子的家伙,正自挥舞一双沾满血污的铁锤,左一锤,又一锤,锤锤不落空,那叫一个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双方三千多人马的近身肉搏,大规模混战,作为临时代理指挥的他,指挥功能已经发挥不出来了。索性杀个痛快,直到其中一方战败为之。 说来也怪了,崔堆这小子生性邪门,专捡各种脑袋砸。人头马脑,不分大小,一锤一个烂西瓜。与他形成三角阵型的另外两人,一人持刀,一人用箭,同样杀的风雨不透,污血满身。近距离的敌人一刀一个,远距离的敌人一箭一人。三人一路如砍瓜切菜、砸瓜射瓢一样突进到战场中间,蠕蠕人的封挡抵抗也愈来愈顽强。 少年营全部进入战场与蠕蠕人厮杀在一起后,弓箭不能再用,以免伤了自己人。那位用箭的学员兵喘息之间将复合弓斜背身后,刚从得胜钩上取下陌刀准备找个目标下手,恰好一个蠕蠕人挥舞着弯刀从斜刺里冲了过来。学员兵见对方手里连个盾牌都没有,心下一喜,双手攥紧刀柄反手一个斜撩,刀锋直接从骑马向自己撞来的蠕蠕兵左腋窝下劈进,自右肩膀出来。随着一股血线飞扬,蠕蠕兵被斩成三七开。 说也可怜,这名蠕蠕兵的年龄也不算大,虽然满脸污秽,但从他毛还没长齐的上唇可以判断,此子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和大部分少年营学员年龄相仿。他本试图避开学员兵这个十分刁钻的撩刀式,可惜双方距离太近,战马的冲击速度没给他留下后悔的时间。当他意识到危险时,一切都晚了。蠕蠕少年的脑袋随着半拉胸腔零角度向后仰去前,最后看了一眼给他致命一刀的少年居然年轻得稚气未退,他好生羡慕啊!同样是毛还为长齐的少年人,命运的差距咋这么大呢?他想叹口气表达遗憾,可惜开了口的不是嘴巴,而是他的胸腔。于是,半半拉拉的心肝脾肺伴随着血水散落出来,一条年轻的生命还未真正绽放便枯萎了。 这就是战争,它不同情弱者,更不怜惜生命! 且说小连长崔堆,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忘我的砸杀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每一颗敌人头颅。一边砸,一边碎碎念:“砸烂你这狼头,叫你梳小辫子!……砸烂你这驴头,叫你三撮毛!砸烂你这爬虫,叫你秃瓢!” 砸着砸着,崔堆的脑海里便有族人被蠕蠕人虐待致死的情景浮现。内心积压已久的戾气随着一颗颗脑袋烂西瓜似的破碎,怨念一般的碎碎念,逐渐变成告慰亲人的祭奠词:“……爷……娘……孩儿给你们报仇啦!……弟弟……妹妹……为兄替你们杀了蠕蠕人……”说着,又是一记泰山压顶,双锤砸向一颗与自己并排的马头。硕大的马头骨碎裂的一刹那,那马临死前突然一个急刹车,将背上的蠕蠕兵直接向前甩出几仗远后,方才轰然倒地。 “连长、你咋啦?……连长……”刚才劈死蠕蠕少年的那位学员兵,见自己的连长神色有异,大声呼喊道。 对于属下的叫喊声崔堆恍若不闻,右手一扬,将手中的一柄铁锤甩出去砸向尚未落地的敌人。说也巧了,铁锤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敌人的后背。只见一口鲜血喷出,敌人的身体正好落地,半个脑袋扎进土里,算是入土为安了。 第十章 狠人吕二 疯魔一样杀敌的何止崔堆一人。此时此刻,少年营的学员兵个个像磕了药似的,眼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当然也没有喜悦,有的只是杀人机器一样冷冰冰,刀起刀落间人头滚滚。三三制战术配合的那叫一个进退默契,密不透风。这一组有人死伤,另一组立刻补缺。两组合并后多出来的人则迅速弯弓持弩,自觉成为防护补充,瞅准机会放个冷箭什么的。 蠕蠕人也不全是待宰的羔羊任人屠戮,没把眼前这些奶娃子放在眼里者大有人在,悍不畏死者同样疯魔嗜杀。最初以戏虐的心态耍着少年营这群娃娃兵玩了一把千里躲猫猫,那时他们的心理是不以为然的。毕竟马上拼杀多年,刀头舔血的日子也不是白熬的。能在朝不保夕的草原上出生入死并完整的活下来,谁还没几把刷子垫底?娃娃兵纪律严明,装备精良又怎么样?给羊羔披上铠甲就能变成苍狼?不可能嘛!唬人的玩意儿,当不得真!这是追击战开战前蠕蠕人的普遍心态,以至于全军被包围在山谷河床绝地,大部分人依然没有真正惧怕起来的主要原因。 其实,莫何去汾等指挥经验丰富的将校几天前就已经心生惧意,只是他们的担心害怕不能被普通士卒知晓而已。派出去的数十组斥候无一幸免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任谁得知这样的结果都会心里发毛。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娃娃兵究竟何方神圣?怎么一个个像刚出窝的小狼崽子,整个一个不惧危险的混不吝? 这样的认知在上层军官中传开来时,各级将校表面上不以为然,私下里纷纷收起了他们的轻视。但总有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毕竟没有真刀真枪的捉对拼杀,仅凭几十个斥候的生死不明,就叫那些马上功夫娴熟,杀人如宰羊一样的老兵油子心服口服,怕也不可能。 混战在一起之后,自以为功夫了得的蠕蠕骑兵确实发挥出不可小觑的战斗力,死伤在他们刀下的少年营学员兵越来越多。所幸学员兵的甲胄防护力不俗,直接战死的人并不多,但轻重伤者却为数不少,缺胳膊少腿的也有百余人。 然而,双方毕竟在武器装备和防护装具方面存在代差,即使个别蠕蠕兵神勇无匹,奈何人数太少,很快便落了下风,从而导致蠕蠕骑兵整体形势不容乐观。一千三百多人的抵抗规模,很快缩减至不足千人。这样的损失程度仅仅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少年营的战力恐怖如斯,怕是高欢亲临也不敢相信。 战场上最忌犹豫不决。先机先机,先下手才能占据主动,赢得先机。开战前双方相距百丈之远,如果那时候莫何去汾选择一个方向拼死突围,说不定还有机会存活一部分精锐。大家都是骑兵,只要战马跑起来,总有机会逃出生天。虽然蠕蠕人疲惫不堪,但蠕蠕战马的体力精力并不输与少年营学员兵的坐骑。可惜莫何去汾和他麾下的将帅心存侥幸,错失良机。仅仅犹豫了盏茶功夫,便给了少年营下先手棋的机会。 少年营开始以长弓劲弩六个批次的覆盖性射杀,致使蠕蠕方面至少损失三成兵力。余下的一千三百多人,因为受到两面同时夹击的压力,渐渐退缩拥挤在中间一块洼地里。面对面厮杀开始后的一炷香时间,少年营凭借武器防护装备和兵卒体力的优势,加之三三制战术配合得当,进一步造成蠕蠕骑兵两成兵力的损失。最后的一千人马当中,只有不到一百人防护在莫何去汾等十几位高级将领周围,其他人都已经与少年营接战,逃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面对面的马上混战,拼的是实力,没有多少讨巧之处。少年营之所有能在拼杀中处于上风,不是因为他们的体力比蠕蠕骑兵强悍。恰恰相反,他们吃亏就吃在身体单薄,耐力不够。如果换作是鲜于修礼麾下的任何一个团,两千蠕蠕人已经毛都不剩一根了。 少年营也有少年营的优势。一方面是他们常年生活训练在一起,彼此了解,配合的十分默契。二方面因为手里的兵刃得心应手。陌刀,横刀、长弓、劲弩,盾牌,甲胄,单兵装备可以说这个时代的天下第一。进攻有远近武器,防护有坚固的甲盾。面对任何强敌,硬实力上不输于人。三方面得益于他们的少年身体,虽没有持久力,但却有强悍的爆发力。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每一名学员兵不惧死伤的奋勇杀敌气势。如此,捉对厮杀开始后的一炷香时间,少年营以死伤不足二百人的代价,基本锁定了战局。 每一名少年营的学员兵都是高欢眼里的香饽饽,确实需要精心保护。那是指没必要牺牲的情况下不做无谓牺牲。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少年营再金贵,没有血淋淋的战场经验,永远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温室里的花朵再是娇艳,毕竟不能经历风雨,要它何用?战士,只有血染征衣,方有绝代风采!否则要当兵的干什么?大浪淘沙,去粗取精,还有比战场法则更为合适的淘汰原则吗?每天一斤牛羊猪兔、狍子麂子、驯鹿黄羊等各种家畜野生动物肉侍候着,少年营的学员兵哪个不是壮得像牛犊子似的?何况还有他们的主公高欢倡导的“唯有牺牲多壮志”的激励性口号熏陶着,谁人敢不用命? 不止战士用命,他们的主帅吕二总教头此刻也在拼命! 且说吕二这个不着调的货,将指挥权交给崔堆后,自己则一门心思冲着包围圈里的莫何去汾所在位置一路拼杀过去。可以这么说,相处一年时间,少年营全体学员兵领略过总教头出口成脏的风采,领略过吕二训练他们时,懒散的躺在一张摇椅上斜着嘴角嗑瓜子的卑鄙表情。耳闻目睹的领教过吕总教头偷偷去怀朔镇逛窑子,一夜七次郎的“熊姿”英发。却从来没有真正领教过吕二横刀立马冲锋陷阵的绝世风采。那叫一个神挡杀神,魔挡杀魔,鬼挡杀鬼,人挡杀人! 不是吕总教头藏私,而是少年营十几位武功教头没人愿意陪他给学员们表演示范。原因是吕二抓训练从来不玩儿虚的,而是真刀真枪的下死手。以至于每每轮到他给学员们上课时,学员集体恳请总教头口头讲解即可,实操动作由学员代为比划便是。所以,吕二的能耐究竟如何,除了平城娄家一起受训的家生子知道底细,其他人确实不清楚吕二的毛病。 与战士们采用的三三制战术不同,作为主帅,吕二身边有二十名护卫环伺保护。原本高欢严令师以上军官不得冲锋陷阵。但吕二有吕二的想法。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三姑爷不许师以上军官冲锋陷阵的命令没错,为了确保战场指挥及时有效,高等级军官确实不能离开指挥位置。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战场上的意外情况随时可能发生,指挥官必须适时调整进退方案。主帅冲锋陷阵,万一牺牲性命,全军就会成为无头苍蝇。所以,五原集团名下的军队,开战前必须组建前敌指挥班子。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防止主帅突发不幸的情况发生。 少年营也一样,吕二将发号施令的临时指挥权交给小连长崔堆,并不等于少年营没有前敌指挥班子。也就是说,崔堆狐假虎威,只是将前敌指挥班子的决定代替吕二复述了一遍而已,并非真的就让他这个小连长决定两千少年营学员兵的命运。 吕二今天之所以要亲自下场厮杀,根本原因在于这是他第一次带兵进行真正意义上的集团实战。以往所有的对敌经验都是单枪匹马的厮杀,最大规模的对阵也不过数十人而已。今天这一仗必须打赢,而且要完胜。否则,返回五原城的第一件事不是领奖授勋,而是三姑爷冷着一张臭脸剥夺他的少年营总教头职务。另外,作为总教头,他吕二也不全是靠耍嘴皮子唬人的。军队讲究的是实力,耍嘴皮子可镇不住麾下这群狼崽子。特别是他们读书识字,明辨是非之后,越来越难管束了。俗话说:没个三下两下,岂敢在关公门前打架?既然敢担任总教头之职,就得有当总教头的能耐。平日里教授这些猴崽子们马上刀枪,马下拳脚,比划示范的情况多,实操的机会少。即便实操也不敢真用全力,怕伤了这帮狼崽子。对待敌人就另当别论了。能砸瘪了,就不要让敌人囫囵个活着。能枭首了,就不要给敌人断臂的机会。这是他吕二对敌的信条。 金铁交鸣的叮当声响彻山谷,血水脑浆洒满河滩地。滚落的人头像倭瓜一样随处可见,齐脖而断的战马尸首横陈。失去战斗力的蠕蠕残兵魂飞出窍,刀光翻飞的少年营战士越杀越勇。天上飞来一群嗜血的秃鹫看热闹不怕事大,一圈一圈的盘旋着不愿离去,只等战斗结束后一顿大餐美食。至于那些蚊子小咬绿头苍蝇,此刻已经展开了流水席,吃的那叫一个汗流浃背,目中无人。 吕二率领他身边的二十名护卫冲杀到距离莫何去汾不足十步时,不但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鬼魅一般双脚一蹬上了马背。借助战马冲击的惯性,像一只展翅飞翔的老鹰般腾空而起。只见他瞳孔急速收缩,嘴角习惯性的邪笑,半空中举起陌刀,向一脸懵逼的莫何去汾泰山压顶般劈下。 第十一章 话不投机 且说吕二一手持刀,一手抓住马鞍使了一个巧劲跃上马背。战马跑起来十分平稳,反而是小跑步时比较颠簸。吕二跃上马背的一刹那,借着战马冲击速度,双脚脚尖点在马鞍上,弓背曲腿,纵身一跃,整个身体猛的飞起三丈多高,像展翅翱翔的巨鹰一样飞向十步开外一脸懵逼的莫何去汾,并且在凌空之时变单手持刀为双手持刀,一个泰山压顶般的样式劈向莫何去汾的天灵盖。 吕二使出的这一招式名叫“晴天霹雳”。说实话,没有三五年的勤学苦练,根本完不成这样的高难度动作。一般人平地上纵身一跃不是问题。骑术精湛的武功好手马背上纵身一跃也能做到。但是,奔马拼杀当中跃上马背再飞身而起,同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手里的兵刃还要直至目标,这就有些难度了。要不说吕二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单就马上功夫来说,吕二,绰号驴二蛋,确实没有污损他总教头的名声,也配得上他身体力散发出的那股子球不理神仙的骄横劲儿。 就在吕二手里的陌刀即将劈下的一瞬,莫何去汾身边一名蠕蠕武士户主心切,人在马上却探出半个身形,匆忙中右手举起一柄三尺长的熟铁棍向上奋力一记横档,只听“仓朗”一声金铁交鸣过后,莫何去汾毫发无损,那护卫却失去了半只左手。 倏忽间,身体还在半空中的吕二,在那护卫的战马头上蜻蜓点水般借力一蹬,一个旱地拔葱再次飞身而起,凌空一个后空翻,好巧不巧的安然落在自己的马背上。前后几个呼吸,上马、起跳、飞跃、持刀、下劈、借力再次起跳,后空翻落回马背,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即便是杂技艺人的表演亦不过如此,堪称完美。 说到这里,各位看官可能没明白,何以那护卫右手举起熟铁棍横档,失去的却是半个左手?这你便有所不知。重力加速度的厉害之处在于,一颗黄豆从百米高空落下也能砸死人。吕二的体重加陌刀自重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斤。如此重量从五六米高空落下,仅仅单手举起一根熟铁棍岂能挡住吕二手中十八九斤重的陌刀下劈?幸亏他用的是手腕粗的熟铁棍,若是刀枪剑戟等木柄兵刃,早被吕二这一刀劈成两段了。那护卫手中的熟铁棍虽然抵消了吕二的刀势,救下莫何去汾一命,但是,因为他是单手举棍,势必倾斜。吕二的刀锋不可能劈断熟铁棍,但顺着棍体滑向护卫下意识抬起的左臂,刀锋力尽之前正好削掉了他的左手掌。就这么回事。 另一个值得喝彩之处就是吕二回落马背的精巧画面。吕二胯下坐骑本就是千里挑一的优良战马,当主人飞身而起的刹那,这畜生急中生智,屁股向后一坐,前蹄扬起,直接揣向那护卫的马脸。护卫的战马也算精明,眼见一双马蹄踹向自己双眼,急切之下也来了一个屁墩,且扬起前蹄,与吕二的战马互相来了一个猫打架似的挠脸式。所幸两匹马谁也没蹬着谁,但吕二的陌刀伤了那护卫左手之后,往回一带,顺便在马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疼痛之下,那马驮着护卫蹿了出去,莫何去汾面前门户大开,也正好留给吕二和莫何去汾面对面单挑的机会。 远处的拼杀之声虽然稀落但还在继续,周围的拼杀反倒因为双方主帅面对面戛然而止。此时,围在莫何去汾身边还有一百多人马。仅从衣着和坐骑上便不难分辨,这些人当中,除了军官就是护卫,普通蠕蠕骑兵一个没有。吕二这边,除了随他冲击的二十名护卫,余者都是已经没有敌人可杀的少年营精锐。约一百多浑身沾满血水的少年营战士,自觉不自觉的对莫何去汾等人形成包围态势,张弓的张弓,搭箭的搭箭,举盾的举盾,横刀的横刀,摆出一副胆敢突围,力斩不饶的架势。身姿最夸张,眼神能杀人,血浆脑浆混合液最显眼的就是崔堆催锤子。 对峙局面形成后,双方主帅审视对方的眼神渐渐失去了好奇,回归了敌视。作为优势一方,吕二此刻的怒火也逐渐平和下来。他很想知道眼前这位戏耍了他十个昼夜的蠕蠕人究竟是什么人。至于对方的目的无非是调虎离山,可他同样想知道调开他这只老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从少年营出发时,他率领的四千人一分为二,另一半负责追击靠近武川镇那些蠕蠕人去了。根据情报,阿那瑰手里全部人马加起来不足七千。眼前这两千是精锐,另三千老弱妇孺居多。余下的两千人马想越过少年营的追杀攻克怀朔镇,除非阿那瑰另有伏兵,否则没有可能。那么问题来了,阿那瑰究竟有没有伏兵?真正的目标是什么? 带着这样的问题,吕二开口了:“尔等究竟何人?何以戏耍吾等?”粗鄙不堪的吕二说的居然是文绉绉的汉语。 见吕二言语文雅,态度平和,莫何去汾先是一顿,进而心情稍稍平复。骑坐在马上的他,抱拳拱手,还露出一抹客气的微笑。回应吕二的话也是文绉绉的汉语:“某乃柔然国主账下大将莫何去汾,奉命迎接大魏皇帝陛下册封的朔方郡公兼蠕蠕王郁久闾阿那瑰殿下还朝。但不知何故,被尔等无故穷追猛打十余日。某想请问,汝乃何人?来自何处?吾与汝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何故不死不休的追杀吾等?难不成汝乃漠南敕勒,与高车胡人内外勾结,意欲杀我族人,夺我牧场?” 莫何去汾一席话说的铿锵有力,句句在理。仿佛吕二等人是入侵别国的侵略军,为了夺人国土,掠人钱财才不死不休的追杀而来。他的话里包含几层意思:一是试探吕二他们的来历。眼前这支来历不明且以十五六岁为主力的娃娃军团,军服兵刃见所未见,战力恐怖得令人胆寒。既非大魏镇军府兵,也非朝廷六卫中军。人群当中,既有塌鼻黄脸的汉家儿郎,又有白皮深目的胡人血统。从未听闻有这样一支队伍存在于边境地带啊!二是先声夺人。说明自己是柔然汗国的大将,又有军务在身。迎接的是大魏皇帝陛下册封的朔方郡公、蠕蠕王。除非对方是大魏和柔然的共同敌人,否则,有此声明在先,对方无论如何不能将自己所剩无几的麾下军卒全部杀死。只要能暂时放自己一马,回过头来,定当设法报了今日之仇。 这两人,一个鲜卑,一个突厥,却熟练地运用汉语沟通,可见大汉王朝对后世的影响力辐射面有多么广阔。当然,还有伟大的北魏孝文皇帝拓跋宏进行的汉化改革之功。不夸张的说,让汉文化成为黄河两岸、长城内外的主流文化,流行文化,拓跋宏小老弟功不可没。 据说,为了汉化改革的彻底干净,拓跋宏要求在朝堂之上,鲜卑人不得以鲜卑话上表奏事,所有公文书写必须以汉语专属。柔然虽然没有成为大魏的藩属,但朝贡关系一直没有断绝。即便是历法纪年,同样以大魏样板为主。尽管柔然也照猫画虎的有过一段时间自己的历法纪年,但始终不能很好地运转起来。其时,学习大魏官方文化是每一个致力于与大魏缔结主从关系的番邦小国的时尚追求。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不仅与有荣焉,更是高人一等。是不是有点熟悉?没错!就像后世赴美留学或侨居海外的假洋鬼子一副德行,一口汉语不夹杂几个英文单词,仿佛显不出他们的高贵时尚。原来根源在此,实在令人唏嘘! 见莫何去汾顾左右而言他,本就不善言辞的吕二突然失了问其究竟的兴趣,一改刚才的文绉绉,刀尖指向莫何去汾道:“给脸不要,那就别怪二爷刀下无情。说吧,群殴还是单挑,二选一。” “群殴如何,单挑又如何?”莫何去汾见吕二脸色说变就变,心里一着急,话说的便有些生硬。毕竟作为一个突厥部落的首领,一支依附于柔然汗国的劲旅主帅,他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吼几声就能吓唬住的毛头小子。环顾整个战场,局势可谓危如累卵,逃生的可能性尽失。他很想知道对方究竟何方神圣,为何能在两炷香不到的时间,砍瓜切菜般将自己麾下四个部落的突厥精锐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可惜吕二是个缺乏耐性的货色,刚以为他要和颜悦色的与自己谈判,一句文绉绉的话没说完整,立刻就粗俗不堪的二流子脾性暴露无遗。谈判谈判,总要先说出你的条件,我再讨价还价一番,这样才是谈判的样子嘛。急吼吼的干什么,赶着投胎啊!? “群殴就是目下的样子,某会将你们斩尽杀绝。”吕二环指整个战场道:“单挑的话就你我二人,不死不休!” “单挑!”蠕蠕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接着又有人补充了一嗓子:“单挑比较公平,单挑好。”莫何去汾麾下也不全是本部落人马,还有随阿那瑰一起离开的那几位。 莫何去汾扭头看了看刚才发出声音的几人,都是其他部落的将帅。换作平时,他会毫不犹豫的将几人斩于刀下。可惜目下生死之间,麾下人想活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总教头,杀鸡焉用牛刀!单挑的活儿就交给学生干吧,保证一锤砸烂那厮的狗头。”自告奋勇者当然是崔堆。此时他已经扫荡了挡在他前面的所有敌人,一路杀到吕二身边。含恨的泪水已经抹去,杀人的欲望还未穷尽。当然,用实际行动赢得上司的好感是他一贯的为人之本。 “滚一边去!”吕二头也不回的呲哒了崔堆一句,面向莫何去汾身边那些已经失去战斗意志,心生投降之念的将校们道:“诸位听好了,某只说一次。放下你们手里的兵刃,下马投降者可以活命。否则,格杀勿论!” “说话算数?”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突厥汉子狐疑的问。 “我数到三,不降者杀!一……二……”三字未出口,只听叮铃当啷的一阵兵刃落地之声过后,十几位军官纷纷丢弃兵刃,下马投降。 蠕蠕军官的举动直看的在场的少年营战士目瞪口呆。 第十二章 死活不行 话说莫何去汾眼见属下将校纷纷下马投降,只剩自己和几名忠心耿耿的亲兵护卫孤零零的站在包围圈中间,就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禁不住心灰意冷,万念俱灰。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更不是他能想到的结果。 此时此刻,因为麾下一众将校的模范带头作用,几十个呼吸之前还在奋力拼杀的剩余蠕蠕兵卒,仿佛终于等到了黎明的曙光,一个个争先恐后,干净利索的下马投降。比起他们的长官一身铠甲累赘,兵卒们多半一身单衣,下马的动作更加清爽利落。即使有人在这最后一刻被少年营战士的杀敌惯性不幸砍了手脚,也只能用委屈的眼神示意:我已经投降了,干嘛还要砍一刀啊!便再没有半点反抗意志。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眼前蠕蠕骑兵的样子。 其实,至少一半的蠕蠕骑兵,早在遭受箭弩覆盖的一刹那便做好了投降的心里准备。毕竟投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总要有军官带头才好。所谓罚不责众,天塌下来有大个儿顶着才合乎常理嘛。可主帅不降,各部将领不降,兵卒岂敢率先投降?若是哪个不开眼的私自选择投降,对方会让你终生为奴,己方会将你当众斩首。幸运的话,对方会给你一个苟且存活的机会。不幸的话,两头不待见,里外都是个死,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捞。眼前终于等到战场中间的指挥官们率先垂范,还未战死的兵卒哪里还有死不旋踵的战斗意志?一个个顺坡下驴,争先恐后的在少年营刀下获取一个活命的机会。于是,整个战场如多米诺骨牌一样,瞬间稀里哗啦倒下一片。如此一来,杀顺了手的少年营战士,一下子失了对手,畜满力量的刀锋不知该砍向何处,一个个差点憋出内伤。 再说莫何去汾本人,见身边的将校纷纷下马投降,不禁心下一寒,扫兴至极。忍不住向四周看了一眼,希冀还有突厥勇士能够悍不畏死的战斗到底。令他失望的是,除了已经战死的兵卒尸首还有零星几个没有离开马背外,但凡活着的蠕蠕兵尽皆下马投降。囫囵个儿的跪伏在地,残肢断臂的尽可能单膝跪地也要做出一副认输的架势。至于那些身负重伤但一息尚存者,投降的姿势各有千秋,简直称得上多姿多彩。总而言之就一个意思:不打了,我他娘认怂,认怂还不行吗!看在长生天的面子上,如果能给点治伤良药,那便不管你们是神兵天降,还是秘密武装,祝愿你们个个全家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如此不堪的场景看在莫何去汾眼里,犹如万箭穿心,令他痛彻骨髓。万念俱灰的莫何去汾仰望长天慨叹一声:“完了,一切都完了!百年基业尽皆毁于吾手,莫何部从此将化作虚无。吾愧对祖先,愧对族人啊!” 自言自语的说出这段话时,莫何去汾用的是古老的部族语言,除了本部人外,吕二他们像听天书一样不明所以。随即,莫何去汾又给不愿投降的亲兵护卫吩咐了几句,大概意思是不让他们为了自己做无谓牺牲。能活就勉强活着吧。暂时委曲求全,保住性命,无论如何要给莫何部落留下一点香火接续后生,等待时机成熟再一雪前耻不迟。安顿好这些,莫何去汾转身命令身边的护旗手,将代表突厥部落的标志物狼头纛交给吕二,表示部落全体愿意无条件投降。说罢,先丢弃手中兵刃,准备下马投降。却不料,冷眼紧盯他一举一动的吕二突然冷哼一声制止道:“老老实实在马上呆着!老子要和你单挑,不许投降!” 面对吕二不冷不热的一句话,莫何去汾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狐疑的指了指已经跪伏在地的属下将校有些不解的反问:“你的意思是……吾不可以,不可以……投降?” 吕二臭屁的说了两个字:“然也!” 莫何去汾更加不解的追问:“何故?” 吕二不做过多解释:“老子愿意!” 听吕二出言不逊,莫何去汾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声骂道:“嗷号唔得库!凭啥不让老子投降?” 听莫何去汾口出污言,吕二也回应他一句古代名言:“额日你先人!死到临头,还敢口出恶言,找死!”言罢,双蹬一磕马肚,挥刀劈向怒不可遏的莫何去汾。 莫何去汾本来已经万念俱灰。为了苟活,也为了剩下的族人偷生,他已经下定决心投降。哪曾想眼前这个驴日的大魏蛮子居然不许自己屈膝下跪。嗷号唔得库!不带这么羞辱人的!索性拼了这条命算求了,省的给族人蒙羞。于是,莫何去汾化恼羞成愤怒,探手从身边的护旗手手中夺过准备交出去狼头纛,恶狠狠的怒吼一声:“无耻魏狗,欺人太甚!要打便打,难道老子怕了你不成!” 两人都不是侃侃而谈之辈。既然话不投机,那便刀下见真章。说时迟,那时快,吕二的陌刀劈头盖脸劈砍下来。莫何去汾也不示弱,夹马上前,用狼头纛的纛头直戳吕二门面。 纛旗并非武器,而是标志性的军旗。但因旗杆足够长,莫何去汾才拿它做武器。毕竟一寸长,一寸强。可惜旗杆再长也是木制,陌刀的锋利吹毛立断,旗杆岂能格挡?只听咔嚓一声脆响过后,纛旗上的狼头斜飞出数丈远,独留下半截木柄还在莫何去汾手中。吕二没有一刀劈了莫何去汾,而是将刀锋抵近他的脖子,只需轻轻一送或一拉,莫何去汾的大动脉就会被切断,但吕二就是不下手。 愣在马背上的莫何去汾眼见大势已去,丢点旗杆,拔出腰间匕首就要刺向自己的咽喉。自戕之前他诡异的瞅了吕二一眼,那意思是,不让老子投降,也不让老子活命,难不成还能拦着老子去死?哼哼哼!老子一死,一切秘密尽皆带走,看你回去如何向你的主子交代!与此同时,莫何去汾的眼里也流露出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眷恋,更有无尽的遗憾和悔恨。他既恨眼前人面兽心的吕二,更恨将他和他的部落青壮置于绝境的婆罗门,阿那瑰,以及一切蠕蠕人。 作为众多突厥部落中的一支,莫何部落也算力量不俗的存在。可作为柔然汗国的仆从,他和他的部落又弱小的不能自保。此次受可汗之母密召进入柔然汉庭禁地,说好了是暂时护卫王庭安危,等解除了来自高车人的威胁后便回归故地。不曾想,可汗之母的真正目的并非如此,而是威逼自己参与废除丑奴可汗的犯上行动。原本以为这是一次削弱柔然,壮大突厥的千载良机,哪曾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分崩离析的柔然还是比突厥强大,以至于自己越陷越深,直至沦落到今天这样的绝境。 作为柔然可汗,丑奴那货就是一个满脑袋马粪的绝世蠢材。虽说他死的有些冤屈,有些不值,甚至有些窝囊,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谁叫他为了一介巫医,宁可杀了自己的嫡子?谁叫他拿突厥人不当人,每年掠取突厥部落十之六七的牛羊驼马作为税赋,还要突厥人无休止的为他们精炼打制钢刀兵器。如此昏聩不仁的汗国之主,突厥人早有背叛之心,反抗之意。指望这样的无能之辈庇护部落,无异于与虎谋皮。他越是英雄了得,突厥人越没有出头之日。这样的蠕蠕人,死的越多越好。死绝了才是突厥人的大幸。 自己之所以表面无奈、实则积极主动的协助丑奴之母参与绞杀丑奴的勾当,正是希望柔然汗国内乱加剧,早日灭亡,顺便给突厥人趁势兴起寻求机会。谁曾想,窝囊废丑奴确实死了,可众臣酋帅拼死扶持的阿那瑰更衰,继任不到十天便亡命洛阳,生死不明。长生天真个是瞎了眼啊!洛阳那位不成器的魏国皇帝更是有眼无珠,妇人之仁。好端端的,一刀杀了阿那瑰那匹草原狼便是。你他娘偏偏好吃好喝好招待,还御赐珠宝锦衣,车驾粮秣,分封王爵,并允许那个胆小如鼠的无耻之徒荣归故里,主政柔然。简直岂有此理!该死,都他娘的该死!嗷号嗷号,嗷号你娘的唔得库! 回想进入柔然一年多时间,真是恍若隔世。……罢罢罢,一切皆成过往云烟。这场惨败,莫何部落精锐尽失,留在故土的老弱妇孺恐怕只有被其他部落兼并一途了。 想到这里,莫何去汾闪电般将匕首刺向自己的胸口。他快吕二更快。莫何去汾肩头一动,吕二便猜出他要干什么。抵近莫何去汾脖子的刀锋向斜下方一划,直接将其手臂划破,匕首应声而落。 “你他娘到底要咋样才能满意?”莫何去汾怨气十足的质问道。 “说出你的秘密再死不迟!”吕二冷冷的回应道。 “说不说都是死,你觉得老子会说吗?”莫何去汾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说。 “你不说,他们全得死。”吕二不为所动道。 “你你你……死个泡(婊子养的),我说,我说还不行吗?”莫何去汾彻底认怂了。 在场所有人长吁一口气。少年营的战士是因为莫何去汾一死,核心秘密怕是真的会随之而去。投降的那些人则是因为莫何去汾的屈服,给他们争取了一线生机。 吕二不易察觉的嘴角斜翘,冷森森的眼光居然绽放出胜利者的光芒。 第十三章 本来面目 这个世界上,但凡有人拿人种划分彼此鸿沟的学者、公知、政治家,他们除了无知就是坏。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种族是纯粹的单一品种。包括白人、黑人、棕人、黄人,以及泛上述肤色的人种。所有人种都经过反反复复的杂交变种,方才有了人类的健康繁衍。近亲繁殖是会断代的,这个结论已经被科学雄辩的证明。其实,人类在原始状态时就已经明白近亲繁殖的危险性。既然如此,哪来的什么纯种优越?拿人种说事的人,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说犹太人智商高得离谱,这是近些年来最流行的一句谎言。如果他们真的聪明绝顶,何以两千年来连个温暖的窝都没混上?若不是二战后撒格逊故意在四战之地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去处,犹太人大概齐还在世界各个角落流浪吧?聪明的尽tm祸害自己了,这样没有逻辑的鬼话你也信?反正我不信! 说日耳曼人品种优良,只是自希特勒以来流传已久的谎言。既然他们品种优良的无以复加,何以至今以磕头谢罪立足一世?聪明到自己肢解自己的地步,这样的优良品种,值得经久不衰的夸赞吗? 说小鬼子品种不错,明治维新以后居然敢反噬曾经顶礼膜拜的宗主上国。卧槽!一个土行孙似的小玩闹,人面兽心的小矬子,哪来的民族自信? 说奥格鲁萨克逊高贵。他们除了阴损,还给世界留下什么?想来想去,他们留给世界的只有无数伤疤,以及至今仍在流脓的伤口。 如果上述人种也值得某些人大赞特赞,我只能说,我们价值观不同,尿不在一个壶里。随便你怎么高兴,反正我不赞同就是。再说,这些所谓的人种,千年以前就已经杂交变种,何来种族优越论?且不说原始状态下的自然交配,即便是人类大迁徙过程中的被迫合流,也已经混杂了彼此的血液。更何况还有曾经势力庞大的匈奴、突厥、蒙古集团远赴欧罗巴的强行播种。特别是蒙古大军,所到之处,新婚三天内的洞房之夜,睡在新娘旁边的不是新郎,而是蒙古骑兵。只是历史事实,平台不要再次限制我的言论。金灿荣教授曾经公开讲过,本人没有违禁。 所以说,有人口口声声拿人种说事,除了无知就是坏。我的另外一层意思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凡以人种论英雄的论调,从来都是荒谬的。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想站在食物链顶端不下来,靠创造话题吃香的喝辣的。如果明白这个道理,就不要跟风炒作。埋头做事,胜者为王! 除此之外,还有以宗教信仰或文化符号来区别人种优劣的论调。可以确定的说,都是既得利益者或阴谋家玩的鬼把戏。 人类文明的产物,说到底都是生存技能的展现。知识产权,发明创造等一切与人类活动有关的东西,统统离不开最基础的生存法则。文明有先后之别,但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古人类创造文明之时,与当时的生存环境密不可分。以当时的交通条件而言,各个文明之间根本不可能碰面,哪来的高低贵贱之分?一切鸿沟都是后人操弄的结果。何以如此?无非是想占有更多的资源,包括精神和物质的双重资源。 所以说,人人生而平等确实是真理。但你要相信这个真理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人的欲壑难填更是真理。欲望这东西会让一切平等变得支离破碎,从而划分出阶级,进而产生阶级矛盾。再进一步有了食物链的说法,贫富不均、两极分化的说法。为了隐藏贪婪,有了人种优劣,文化优劣,乃至文明优劣的说法。 人不是神创造的,神却是人创造的。 我不知道人类创造出“神”这个抽象概念究竟出于何种目的。或许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又或许是某种占有心理在作祟。当然,也有人而且是很大一部分人虔诚的相信这一切。我打心眼里尊重这部分人的虔诚。因为“虔诚”是自我救赎,自我洁净,自我升华。凡人不可亵渎他们的真诚。 然而,我是幼稚的!我真的厌恶人类无休止的抹黑、造谣、欺诈、掠夺、偷窃,并且道貌岸然。 有个叫马斯洛的心理学家在其著作的《人类激励理论》中提出,人的需要可以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需求。马斯洛的意思是,这五个层次的需求是由低级依次向高级层次推进的。不得不说,老马家的人都不一般。比如马克思,马斯洛,马伟明、马化腾、马云、马三立……开个玩笑。 我想说的是,马斯洛的五个层次是否把顺序搞颠倒了?人类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是最基本的需求。我想问一句马斯洛那个死鬼,难道最基本的需求不是最高级的需求吗?事实证明,正因为人类有了后面的三个所谓高级需求,才导致了无休止的掠夺、战争、尔虞我诈、阶级矛盾,以及永远不能满足的欲壑。这也算“高级”? 上述一连串的不明白,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类真的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活着的真谛究竟是什么? 或许我才是那个“道德婊”! …………………………………… 翻开历史的黄页,找寻曾经横扫半个地球陆地面积的匈奴,却发现他们的基因早已如水银泻地般融入到世界上所有民族的身体。有人说匈奴人和突厥人不是一个人种。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现今世界上所有人种的划分,边界线超不过千年。 唐朝史学家李延寿编著的《北史》卷99有云:突厥者,其先居西海之右,独为部落,盖匈奴之别种也。姓阿史那氏。后为邻国所破,尽灭其族。有一儿,年且十岁,兵人见其小,不忍杀之,乃刖足断其臂,弃草泽中。有牝狼以肉饵之,及长,与狼交合,遂有孕焉。彼王闻此儿尚在,重遣杀之。使者见在狼侧,并欲杀狼。于时若有神物,投狼于西海之东,落高昌国西北山。山有洞穴,穴内有平壤茂草,周迥数百里,四面俱山。狼匿其中,遂生十男。十男长,外托妻孕,其后各为一姓,阿史那即其一也,最贤,遂为君长,故牙门建狼头纛,示不忘其本也。渐至数百家,经数世,有阿贤设者,率部落出穴中,臣于蠕蠕。 这段话翻译成白话大概意思是:突厥本是匈奴的一支,后被邻国所灭。当时有一个10岁的小男孩,士兵见他年小,没忍心杀死他,便将他砍去双脚扔到荒草中。后来,小孩被一只母狼救去,长大以后与狼结合。邻国国王听说这小孩已长大,怕有后患,便派人欲将他杀了。杀他的人见他身旁有一条狼,也想一起杀掉。狼逃跑了,逃到高昌北边的山洞里。在那个山洞里,狼生下10个小男孩。他们逐渐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繁衍后代。其中一支,生活在阿尔泰山一带。阿尔泰山形似头盔,当地人称其为突厥,所以他们就以突厥为族号了。 这种说法显然充满了比种族歧视更严重的种族蔑视。盖因大汉民族历来没把外国番邦当人看。称其为狼的后裔,无非是蔑称其为畜生。 不好意思,李延寿那家伙是大唐史学家,他眼里的人类只有华夏种族,余者皆为准人类。在看不起人这方面,安格鲁撒克逊算个屁。 关于突厥人的来历还有一种说法,即初唐宰相,凌烟阁首席功臣长孙无忌(等人)所纂之《隋书》卷84:突厥之先,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魏太武皇帝灭沮渠氏,阿史那以五百家奔蠕蠕。世居金山之阳,为蠕蠕铁工。金山形似兜鍪,俗号兜鍪为突厥,因以为号。 不管哪种说法,突厥人居住在金山之阳,即今阿尔泰山南麓没有争议。 现今全球约有1.82亿使用突厥语言的人,他们大多自称是“突厥人或者突厥人的后裔”。这些人分布在阿塞拜疆、土克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以及中国的新疆与青海循化、甘肃、蒙古到俄罗斯,遍布东亚、中亚、西亚十数个国家和地区。 原始的突厥人是黄种人的结论可以肯定。现今留在唐怒武梁海地区的图瓦人就是突厥人的后裔。图瓦话被称为“突厥语活化石”,而图瓦人的相貌和蒙古人一样,也是标准的黄种人。后来突厥向西扩张,于是,突厥人的白种成分逐渐增多。 总而言之一句话,人类的祖先还是人类。想干死同类,就不要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老子就是看见你不舒服,你多吃一口老子就少一口,就这么简单。 这一点高欢就做的比较实在。在他有意无意的教育和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五原集团的人越来越实用主义。管你什么华夏突厥、鲜卑契丹,为我所用者皆我族人;逆我利益者皆为我敌。高欢深知,庶民百姓只有“生存”和“安全”两个最基本的需求,最多不过追加一个“归属需求”。至于“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那是劳心者的事,与一介追求温饱的庶民百姓有个毛的关系!正应了那句话: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基于这样的指导思想,吕二在处理莫何去汾的去留问题时,不知不觉就进入了高欢的思想引导。 ……………………………… 莫何去汾力争下马投降,吕二不同意。莫何去汾以阿那瑰的秘密做交换,吕二勉强答应了他的条件。待莫何去汾将一切秘密分说清楚后,吕二臭不要脸的食言了。他以干净利落的一刀结束了莫何去汾的老命,脸色阴沉的命令少年营全体立刻收拢战俘,就地进食,一个时辰后返回怀朔镇。因为莫何去汾告诉他的秘密,差点将他的心脏从胸腔里激发出来。若事实真如莫何去汾说的那样,怀朔镇怕是非常危险了。怀朔镇若有什么不测,三姑爷定会砍了他的狗头。事不迟疑,赶紧回返,兴许事态没有自己猜想的那么严重,还有补救的可能。 重伤残废的蠕蠕骑兵就地丢弃,给他们一个自生自灭的机会。轻伤和未受伤的战俘加起来还有六百多人。命令他们每人割一条战死的马腿自食补充,稍后随少年营一起走。但有违命意愿的蠕蠕兵一律斩首,整个少年营突然进入一种莫名的焦虑当中,没人有耐心善待俘虏。 …… “你们组干死几个?”当着大片死尸进食的少年营学员兵,经过这场血战,忽然间成熟了似的。一边啃食干粮,一边小声的互探底细。 “一……一个半。”应答者不自信的说。 “一个就一个,两个就两个,怎么还一个半?”问话者觉得对方可以隐瞒。 “一死一伤,可不就是一个半嘛!”应答者精确分说。 “呃……这么说也对。”问话者恍然大悟。 “听你这么说,收获不少吧?三个还是五个?”应答者转守为攻。 “……这个……倒是没那么多。按你的算法,应该是两个半。……那啥,哥哥我亲手弄死俩,咋样?宾服吧?不是吹牛逼……” “你就是吹牛逼!你啥时候亲手弄死两个?我们哥俩不算人吗?”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嘲弄的声音。 扭头一看是小组另外两名成员,脸色有些被人揭了短后的羞红,强词夺理的说:“咱仨合伙弄死的行了吧!小气鬼……” 第十四章 心情忐忑 (小孙女出疹子高烧几天,老夫心急如焚,故没能及时更新,万望谅解一二。) 吕二率领两千少年营学员消灭了莫何去汾之后,当着无数尸体残肢的面吃了一顿午餐,顺便给受伤的战士包扎了伤口,收敛了牺牲战士的遗体,驱赶着六百多俘虏急火火的返回怀朔镇。他不知道的是,正因为他的粗心大意,导致一场本该一两天完成的围剿战,变成了耗时十个昼夜的追击战,从而给阿那瑰席卷武川,反身合围怀朔镇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这就是所谓的战术上胜利,战略上失败的典型例证。返回怀朔镇途中,吕二忐忑的一塌糊涂。不敢和自己的学生们讲出内心的纠结,生怕让几个能力学问出众的后生晚辈看低了。他跨马走在队列中段,前后看了看绵延数里的行军队伍,居然找不出一位能够给自己解心宽的至交,心下更是恓惶的五味杂陈。 “二蛋,如此大胜,却不见你得意洋洋,反见你心情郁闷,何故?不会是装的吧?”一人策马而来,靠近吕二时阴阳怪气的发问。 吕二一看是娄满仓,本就不快的心情,叫他这么一说更加不快。斜眼撩了一下满脸坏笑的娄满仓,鼻腔里发出一声不阴不阳的冷哼道:“就你精明,见人撅屁股,就知道要拉屎对吧?” 说起娄满仓,他不是别人,就是当初沃野阿巴泰伙同七八个家丁族人夜袭高欢家,他站在房顶用两把飞刀将准备放火的家伙击伤,从而消弭了一场火灾的娄家家生子。高欢见他身怀绝技,当晚命他随李虎去少年营,专门负责教授特战队暗器功夫的那位。此次随吕二一起出来围剿阿那瑰,他担任临时负责人之一。刚才在包围圈另一边指挥的就是他。作为少年营教头,作为娄三小姐的家丁护院,他和吕二身份同等。打仗时吕二是总指挥,私下里二人兄弟相交,彼此没有太多的约束。 “二蛋,不是我说你,太小气了吧。得了这么一场大胜仗,全体参战师生无不欢欣鼓舞。作为总指挥,你居功至伟。换做是别人,早欢喜的嘴角咧到后耳根了,你咋愁眉不展。是不是怕兄弟我分润战功?”娄满仓似笑非笑的打趣吕二道。 “分润战功?……嘁,你也太小看二爷我了。所有战功全归你都行,只要你能兜得住。”吕二不屑的回应道。 “既然如此,你苦恼个求?”娄满仓不解的问。 “……我……唉!不怕实话告诉你,我是担心咱家姑爷那张不阴不阳的脸……” “嘘——小声点。背后编排主公,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娄满仓及时提醒道。 “……算了,不说了,爱咋咋地吧。反正也不是我故意贻误战机的。这一点你们都可以为我作证对不对?”吕二不放心的挤兑娄满仓。 “这个嘛……那是自然。再说,不是还有这么多俘虏作证嘛,担心个甚。放心吧,姑爷表彰你还来不及,哪里就舍得收拾你了。”娄满仓信誓旦旦的劝慰道。 “……唉!你呀,还是不了解咱家姑爷的脾性。那人呀!若说宽宏大量,心胸开阔得能行船。若说器量狭窄,心眼儿小得跟针鼻儿似的。别看他平时对下人和颜悦色,对朋友仗义疏财,对小姐更是百般宠溺有加。那都是表象。你若真违拗了他的条则试试,他会心如冰铁你信不信?你在家里的日子比我久,但不一定有我了解他的脾性。……我听虎子讲,你来少年营那天晚上,沃野那边来了几个人寻仇。结果咋样?我听说那几人被俘后,好话说尽,姑爷最终连个活命的机会都没给是吧?” “那倒是!那晚我们走了之后,娄三哥负责将人拉倒山里大卸八块,喂了野狼。”娄满仓说到这里,砸吧砸吧嘴,皱了皱眉,也觉得是那么回事。 吕二接着说:“……去年冬天,我率少年营去军马场配合厍狄盛围剿巴尔哈拉。一场仗死了那么多人,残肢断臂,横尸遍野,姑爷谈笑风生,吃喝不误。听他嘴上说打仗太残忍,可我看他内心似乎十分喜欢血腥味。” “不会吧!姑爷看上去随和的很。怀朔镇的孤儿乞丐都是他收留的。年节的,贫苦人家的米面柴薪也都是姑爷接济的。如此行事,慈悲的像尊佛,你从哪儿看出姑爷心如蛇蝎了?”娄满仓不认同吕二的说法。 “……我几曾说过姑爷心如蛇蝎了?断章取义!”吕二及时纠正道。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难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娄满仓故意使坏的说。 “……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你们都说我吕二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依我看,姑爷才是这方面的真神。哼!若把他惹急了,随时随地都能拉下脸来要你的命,不信试试。”吕二斜眼看了看娄满仓说。 “不至于吧?……再说,我又不会惹姑爷生气。”娄满仓迟疑的说。 吕二见娄满仓不敢再耍弄自己,这才神色萧瑟的叹了一口气说:“唉!姑爷常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经过这场大战我才明白,这话确实有道理。……比如这次追杀蠕蠕,我若是从开始就重视起来,绝不会被人戏耍十个昼夜,远奔千里。……大意了,确实大意了!” 娄满仓见吕二不是虚话,便也神色转正说:“你也不必太纠结。前前后后的经过我们都知道,真的不能怪你,要怪就怪那个莫何去汾诡计多端。说起这个来,我倒想说,你不该一刀将那家伙杀了,应该留着他以证清白。”娄满仓有些后悔的说。毕竟他也是指挥员之一,追究起战场责任来,他也脱不了关系。 “一码归一码,莫何去汾无论如何不能留。再凶悍的狼群,没了头狼,狼群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姑爷一再讲,再和善的草原部落,也不会和我们同心同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呃、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想融合他们,只有灭了他们的头人。三五年后,他们和我们便没啥区别了。但凡心慈手软,留下几个有脑子有野心的货色,迟早会生变。所以,从根儿上分化瓦解,铲除后患才比较稳妥。”说到这里,吕二的神色略显好转。关于这一点,他相信高欢会赞同的。毕竟自己是遵循他的思想行动的。 “原来如此!”娄满仓像捧哏似的接着吕二的话茬。 队伍终于走出山谷,眼前出现了大面积的丘陵草原。开阔无垠的草地并未让吕二心情开朗,一种无着无落的情绪依然笼罩在他的心头。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自己的心思。 “……原本呼延狼传达姑爷的命令是,酌情围剿阿那瑰在怀朔镇外的两千人马。后来发现阿那瑰的人马不只两千,而是六七千,而且分驻三地,相隔百里之遥。……说实话,得知新的情报后,我没有及时报给姑爷,而是兵分两路,分别围剿。以我当时的想法,阿那瑰即便再多一倍人马,以少年营现下的战力,剿杀这些乌合之众当不费吹灰之力。可问题就出在我的自以为是。” “何以见得?是不是那个莫何去汾和你说了什么?”娄满仓问。 “正是如此。其实,咱们四千人马临近怀朔镇十里之外时就已经泄漏了行迹。我们在怀朔镇北扑了个空不是巧合,而是阿那瑰提前得到了消息。如此,才有了莫何去汾牵着我们的鼻子在草原上兜了一个大圈子,凭白消耗了我们十个昼夜的时间。你知道莫何去汾是怎么说的?他说阿那瑰命他将咱们引离这一带,然后对武川镇下手。武川得手后再围攻怀朔镇。” “阿那瑰有那么多人吗?” “阿那瑰是没有,可武川镇的可战之兵也不多啊!有备打无备,再裹挟镇民反水,很大的可能成功。” “……也是。” “……倘若怀朔镇有啥闪失,不用姑爷动手,我得自行了断。……阿那瑰你个鳖孙,害二爷我不浅!”吕二愤恨的说。 娄满仓见吕二将事态说的如此严重,也觉得这场胜仗不再是什么战功,便没了劝说吕二的心情。两人策马前行,再没有了说下去的情绪。 就在这时,小校尉锤子策马过来说:“长官,斥候回报说,前面十里之地有几个被烧毁的毡包。据查验,应该是三天以前的事。” 吕二和娄满仓互看一眼,神情顿时紧张起来。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两人一路上最担心阿那瑰的阴谋得逞,现在看来,十有八九发生了最不想看到的事。 “命令斥候继续向前探查,有啥新情况及时来报。” 锤子应了一声是,调转马头,向前而去。娄满仓担心的说:“二哥,怕是真出事了。” 吕二顿了顿问道:“此处离怀朔镇还有多远?” 娄满仓看了看地形,估摸着说:“大概不到百里了。” 吕二这时也冷静下来了,严肃的下令道:“命令队伍加速前进,天塌下来也要先回少年营地。” 娄满仓神色肃穆的应答道:“是!” 第十五章 北镇危局 (差不多一个月了,先是孙女有恙,无心写作。后是停网数日,无法更新。借此机会向诸位说声对不起。) 就在吕二被莫何去汾牵着鼻子在草原上溜达的十天时间内,怀朔、武川、沃野三镇分别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变化。到了八月十四这一天,阿那瑰利用他手里仅剩的不到五千人,在武川镇境内掀起了一场巨大波澜。 阿那瑰的手法倒也简单,毫不拖泥带水。一边派出密探细作,四下造谣抹黑武川镇守将贺拔度拔等一众将领,让武川方面内部生乱。另一边则派出数十路兵马,将武川镇军防卫不到的外围大大小小的戍堡、村野、部落尽数扫荡一遍。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连吃饭的家伙式儿都不给当地镇民留下一件。所有俘虏就地站队。答应归顺的青壮镇民,家中的妇孺老幼暂且隔离一段时间,以观后效。拒绝服从者,上至八十岁的耄耋老者,下至八个月的襁褓婴儿,统统杀光。家中财产一律抢光。不能带走的财物尽数烧光。不夸张地说,阿那瑰的“三光政策”执行的比小鬼子都到位。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本就对大魏朝廷不爽的镇民,几乎没有几人可以犹豫不决,三心二意,脚踩两只船。生死就在一念之间,根本没有讲条件的机会。如此这般,短短几天时间就集中了上万的镇民加入蠕蠕队伍,并且在阿那瑰的运筹下,合围了武川镇城。 武川镇相比怀朔镇,地域面积更大,但人口规模却要少一半不止。总数两三万人口,镇城内的居民不足一万规模,余者散落在几万平方公里的区域内,或单门独户,或部落群居,用一句“地广人稀”来形容最为贴切。 三镇当中的沃野镇以农业为主。这一点主要得益于西汉以来的“屯垦戍边”政策。怀朔镇是农牧业各半。原因是阴山南缘的敕勒川黄河冲击平原和山北的草原都在怀朔镇境内,客观上形成的区位优势。武川镇境内则多为山川丘陵,北魏时此地还未经过农业开发,故而全部为蓄牧业。镇城内的居民主体是戍卫全镇的镇兵及其家属,服务于镇兵的各类匠户艺人,包括镇辖内的酋帅豪富以及各部落首领的家眷等。比如著名的北周缔造者宇文泰家族就是以部落的形式居住在镇城附近从事畜牧业生产,但城内同样有家族的大宅院存在。再比如大唐皇帝的祖上,现任武川镇军幢主的李天赐,也就是少年营特战大队队长李虎的父亲一家,也在镇城内有自家的宅院。 何为镇民?拥有军籍,从事农牧业生产或匠作营生的镇兵。这也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府兵制的雏形。 何为镇兵?北魏军镇兵士也。这个专门性很强的兵种始于北魏。初为护卫都城平城而设立军镇,兵员成分多以高门勋贵子弟为主。毫不夸张地说,镇军建立之初,能成为其中的一员非鲜卑勋贵子弟莫属。为了强化军镇的重要性,凡迁入军镇者皆入军籍,一切开支均由朝廷供给。特别是镇军军官,不仅赏赐丰厚,待遇从优,而且晋级容易,仕途顺通。于是,朝中大佬,军政要员和地方长官们,纷纷将族中子弟送往北部六镇从军。为的就是“镀金升迁”,开枝散叶,扩大家族的实力。然而,随着柔然汗国的实力衰落,北镇的重要性随之式微。承平日久,无仗可打,一水儿的军汉聚集就成了惹是生非的地方。随着镇兵年龄渐老,且没有调防的可能,驻守北镇的“野战军”逐渐向“边防军”的职能转化。鉴于这样的现实,朝廷不得不将退役的镇兵就地转化为镇民。同时,从各地迁居一部分农人加入镇民队伍,且多以适龄女性居多,以便镇兵能够成家立业,就地生存,以稳定光棍汉集中的北部六镇。久而久之,镇民的成分逐渐多元化。除了退役的镇兵和迁居此地的外地农人外,南朝的俘虏,周边各国的流寇,朝廷的罪囚、失地流民等均加入镇民队伍。就是这样因地制宜的特殊解决方案,后来却成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府兵制”原型。 所谓的府兵制,主要特点就是兵农合一。府兵平时为民,农闲训练,战时从军。参战武器和马匹自备,全国都设立有负责府兵选拔训练的折冲府。府兵制由西魏权臣宇文泰成系统的建于大统年间(535~551)。历经北周、大隋,至初唐时期而日臻完备,唐太宗时期达到鼎盛,唐玄宗天宝年间(742~755)停废,历时约二百年。西魏、北周乃至大唐王朝的柱国将军们的祖上,好几个都来自于武川镇这个小地方。故而,宇文泰建立府兵制也就有了具体参照。后世有人将武川镇誉为“帝王之乡”,成就这个荣誉标签的“关陇集团”,与其镇军的历史不无关系。 再说这个在南北朝历史上留下足迹的阿那瑰,在他受封蠕蠕王并朔方郡公回到草原之后,能够借助大魏的力量收拢旧部,重整山河,直到被新崛起的突厥阿史那部消灭,好歹横行了草原数十年。这家伙在“六镇起义”时,受朝廷诏令,率部十万,尽心尽力的帮助大魏朝廷剿灭了六镇之乱的罪魁祸首破六汗拔陵,确实有功于拓跋氏。然而,之后又多次抢掠大魏粮秣,背信弃义,却依然能安然无恙。大魏分裂成东西魏之后,他又能与西魏宇文泰和东魏高欢同时联姻,并且如鱼得水的脚踩两只船。这样的枭雄人物,没点运筹帷幄的政治军事智慧,怎么可能连连得逞?!所以说,吕二被莫何去汾戏耍,其实是应有的结果。 莫何去汾利用两千人马调开吕二之后,阿那瑰手里真正能够控马上阵的也就三千五百可战之兵。恰恰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战力,在阿那瑰的绸缪运作下创造了一个以少胜多,搅乱武川的战场奇迹。并通过裹挟胁迫等手段,迅速拉拢起万人规模的反叛队伍,让阿那瑰的部众迅速壮大到一万五千左右的规模。 同一时间,侵入沃野镇的婆罗门五万之众,在沃野内奸破六韩拔陵的配合下,一鼓作气席卷了沃野全境,并于八月十二围了沃野镇城。次日夜里,先由破六韩安排在镇将府中的内应绑了镇将的儿子,胁迫镇将打开城门后,又将其一家老小尽数宰杀。几乎没有多少伤亡的情况下,不费吹灰之力的破了沃野镇城。并与阿那瑰同样的手段迅速拉起四五万人的反叛队伍。两下加起来总数达十万之众的叛军,稍作整肃,便于八月十四这天飞沙走石般向怀朔镇席卷而来。 这里有个小插曲,就是高欢的好友贾显智一家幸免遇难。接下来几章会有详细交代,此处不着过多笔墨。另外一个插曲就是镇守武川的镇将贺拔度拔一家和宇文泰一家,同样如历史上那样安然无恙的逃过一劫。只不过,历史上的宇文泰,六镇之乱时举家投靠了北秀荣酋帅尔朱荣。贺拔度拔则在武川城破之后率部去了怀朔镇,配合杨钧死守怀朔,直到战死。这个时空,两家同时投靠了杨钧。之后的历史走向究竟会怎么样,最该烧脑的怕是只有高欢本人了。 如果说怀朔镇将杨钧是因为不相信阿那瑰会背叛大魏朝廷,故而几次三番拒绝高欢的劝阻。贺拔度拔则是根本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与杨钧一样,他们都知道现下蠕蠕汗国分崩离析的惨状,也知道阿那瑰只有区区五十名亲兵家将。虽然交通不畅,信息闭塞,但滞后两三个月的信息还是能收到的,包括来自于洛阳和周边各国的消息。军镇的职能就是防御来自蠕蠕的侵入,不管你重不重视,该履行的职责还是要履行的。比如婆罗门取阿那瑰的汗位而代之的举动,北镇的将军们同样知晓。 此次阿那瑰受封北还,朝廷诏令三镇各自出兵出力,辅助阿那瑰重新上位执政。三镇之一的武川方面自然是有份的。只不过,吵吵嚷嚷的阿那瑰“还朝”仪式始终没有进行。据说阿那瑰是怕已经攫取汗国大位的婆罗门不给他活命的机会,故而躲进怀朔镇不出来。听说,这家伙一度要求随送他北归的钦差返回洛阳。若不是朝廷坚决拒绝,时下恐怕这个软弱的蠕蠕国主还在洛阳的鸿胪寺里美酒肥肉的享清福呢。躲进怀朔镇的半年时间,一应开支都要杨钧负责,包括在和顺酒楼里的吃喝嫖赌。就是这样一个稀松软蛋,怎么可能兵锋直指三镇。他的兵员从何而来?每日只见他和他的亲兵护卫在和顺酒楼这座消金窟里纸醉金迷,颠鸾倒凤了,谁能想到这个“貌美如花”的家伙能在娼寮酒肆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了? 贺拔度拔可以想不到,杨钧是根本不相信,可阿那瑰就是做出了令他们不敢相信的勾当。 第十六章 九原聚首 高欢升任怀朔镇军司马载誉归来的第二天,首先提上日程的是一直暗中筹备的“中秋节狂欢暨物资交流会”。 这个年代还没有国家级别的“中秋节”纪念一说。《周礼》虽有“中秋”一词的记载,大概也是说古代帝王搞得那个“春祭日”,“秋祭月”的活动。如果一定要说是否由此节日,也不能说纯粹没有。江南之地的皇家世族,文人雅士们,此时已经借中秋月圆之际,泛舟湖上,吟诗作赋,顺便喝点小酒,小范围撩骚娱情式的聚会已有雏形。中秋节正式被提上议事日程的年代大概始于唐太宗时期。李世民是一位创新型的好皇帝,中国历史上诸多“第一次”都是他在位时开辟施行的。 至于高欢打算搞得这个中秋节,起因是他对上辈子割舍不断的情愫在作祟。初始只是想小范围的聚一聚,甚至还答应自己的几个女人亲自掌勺弄几个菜。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夫君的一番美意倏忽间勾起了娄昭君的某些情愫,随即心情就有些讪讪的不喜。高欢自然明白其中的原因,昭君小娘子无非是想娘家人了。也真是难为她了!成婚两年,至今没有回娘家省亲,说到底还是为了给自己撑面子。 为了满足娄昭君思念之情,高欢决定搞一把大的,干脆在五原城举办一次大规模的中秋节庆祝活动。进而又想,与其虚耗资金单纯搞活动,还不如搞成一场物资交流会。一方面可以促进五原的商业繁荣,扩大知名度,进而可以吸引人才和资金流入五原。如果能顺便吸引来更多的人口,那就锦上添花了。人口对于高欢来说,犹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阿那瑰和婆罗门的意外作妖是他没想到的。本以为“六镇起义”还有两年时间才能发生。届时,不管出现多大的混乱局面,有两年时间的充足准备,无论如何他都能够应对自如。眼下看来,事态的发展并没有完全按照历史的轨迹行进。根据现有的情报分析,阿那瑰和婆罗门引起的这场边境战乱,很可能会取代历史上著名的“六镇起义”。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所谓的“六镇起义”怕是提前到来了。 不管怎么样,收拢大量的人口,是他和他的五原集团既定的方针。原本打算徐徐图之,现在看来不可能了,甚至有些时不我待。如果沃野、武川两镇不可避免的会在此次战乱中消失的话,两地加起来的十几万流民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财富。 杨钧和杨侃叔侄的命要救,怀朔镇的四万相亲更要保护。如果自己在这场战乱中取舍适度的话,动乱过后,二十万的人口规模进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应该不成问题。二十万北镇军民如果拧成一股绳,如臂指使,在这个人口匮乏的时代就是一股恐怖力量。运用得当的话,可以成为一股“灭国”势力。究竟该如何操弄,等鲜于修礼、司马自如他们回来后一并商议,再做定夺。 两个月前开始筹备并广而告知的五原中秋节暨物资交流会,此刻即便想取消也来不及了。各地商贩已经有人提前入住各大客栈货场,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就绪。若此时取消物资交流会,商贩损失的是钱财,五原损失的将是信誉。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既然如此,那便借此机会吸引更多的人来五原避难。为此,派出数十路人马四处放风,声言所有参加此次交流会的商贾小贩,不管商品多少,只要进入五原城,如果你能卖个好价钱,请自便。万一产品滞销卖不出去,由华北贸易商行负责兜底收购,哪怕是一坨牛粪,一担柴薪也不例外。另外,所有前来参加交流会的庶民百姓,按人头派发一定数量的免费米面油盐。如果举家而来,一并提供免费居所。如此一来,想必在战乱开始前,周边百里之内的人口会蜂拥而至吧! 一年来,通过贾显智从沃野等地倒腾过来的粮食已经储备了足够的数量。原本给五原集团十万人三年的准备量,如果陡然增加一倍人口,暂时还能应付的过来。如果增加三倍人口,问题可就大了。按理说,方圆百里之内不会有三四十万的人口规模。可事实难料,万一出现了呢?管他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从草原调拨一些牛羊也能应对一时。 到了八月十四晚上,除了留守库伦的韩轨没有回来,高欢的一众老兄弟,蔡骏、鲜于修礼、司马自如、可诸浑元,厍狄盛、李勇、李虎、呼延狼等悉数归来。包括风尘仆仆的吕二也在城门落下前到达。整个幢主府,现在改为司马府,一时间欢声笑语,人声鼎沸。 鲜于修礼和司马自如、宇文洛生是一起来的,部队驻扎在怀朔镇西北八十里外,三人秘密进入五原。 蔡骏的一师早几天从库伦出发,本来已经在边境地带遭遇了阿那瑰的散兵游勇。奈何收到了高欢的命令,不许他此刻出手歼敌。几个意思这是?难不成阿欢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大鱼是谁?既然不能杀敌,那就暂且放过尔等,回头再说。如此,全师驻扎在怀朔镇北五十里外隐蔽,就是被吕二消灭的莫何去汾原先驻扎的草场附近。自己率领亲兵随从秘密进入五原。 李勇接到命令后,让豆地伐代管部队,自己则马不停蹄的穿过沃野,来到五原。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正是婆罗门的五万胡骑席卷沃野的残酷场景。李勇的见闻是高欢能够收到的关于沃野方面最新的情报了。当然,已经从沃野脱身的贾显智,此刻也在高欢的镇军司马府客居。原本说好了和高欢告别之后,贾显智要随父兄一同前往洛阳汇报沃野的情况。奈何高欢一再挽留,这才让父兄先行,自己暂时留下。 其实,丢了沃野镇,作为镇军长史,僚佐属官,贾显智的父亲贾道监并没有直接责任。可谁知道朝廷会怎么想?镇将战死,你一个幕僚属官则活奔乱跳,定你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绝对说得过去。俗话说,狡兔三窟,好汉不花尽手钱。所以,让长子显度跟随自己前往洛阳述职,或者叫报禀情况,将次子显智留下以防不测,是贾道监用心良苦的决定。 至于可诛浑元,他的领地离五原不远,快马一个时辰就到。作为五原集团的柱石,华北贸易商行的股东之一,可诛浑元现下混得风生水起。高欢交给他的一万五千多俘虏,现下身体还算康健的已经不足万人了。这段时间一直吵吵着要俘虏,否则生产任务没办法完成。高欢不拿好眼神看他,他也不以为意。资本家这种物种都一样,丰厚的利润会让人失去人性。好端端的鲜卑儿郎,淳朴的部落酋长,自打当上矿主,可诛浑元的眼神里都透着算计。呼延狼就不止一次地说:“浑元哥学坏了,不憨厚了。” …… 八月十五这一天,一场盛大的狂欢节在五原北城如期开幕。午时刚过,南北两城的孩子们就急不可耐搬着自家的小板凳去广场占位子去了。因为请了戏班子,正戏要申时开始,但孩子们的热情是按耐不住的。 舞台是高欢画的草图,让建筑工匠们按照后世北方农村露天广场舞台的样式建造的,选址就在秦直道终点的石阶台基上。中间的观众席可容纳两千多人。如果四周的民房顶、柳树岔也算座位的话,妥妥的万人规模的露天剧场。 舞台坐南朝北,观众席西、北、东三面是统一的简易凉棚,一格一格的呈“凹”字型围着剧场周围摆开。这些凉棚是租给商家在狂欢节期间买卖物资,开办餐饮的。此地常年刮的是西北风,故入口吃喝的经营摊点安排在西侧,穿戴首饰类别的安排在北侧,其他类别在东侧。 西侧一排是各种吃食,大铁锅的炖羊肉、炖牛肉,十个五原铜钱一碗。烤羊排、烤牛腿也不过十五个五原铜钱一斤。牛头羊头猪头这些头蹄下水,三个铜钱就能吃一碗。山里的野果,自家的小吃,各种农副产品也都聚集在这里贩卖。 北侧是各种家养动物和野生动物皮毛制品、布料布头、针头线脑、锅碗瓢盆、陶瓷器皿、金银玉石、小型家具等,琳琅满目,不胜枚举。女人用的梳妆用具,男人用的匕首刀具,小孩玩的各种玩具等,应有尽有。来自西域、杂胡、柔然、高车的物品也不稀奇。 东侧一半是凉棚,一半是空地。各种民间杂耍、跟斗把式都集中在这片露天区域。头顶水缸的,肩头立木的,胸口碎石的,耍猴的,逗鸟的,个个都卖力的表演者自己的拿手好戏。 道士道姑算命的,和尚尼姑化缘的,各种方外之人的身影也在人群中穿插。他们同样不会放过这样人口密集的机会来宣传自家理念。 和尚拉拢信徒的手段比较傻,就知道拿个脏兮兮的铜钵化缘。时不时的拉着施舍者的衣袖,强行告诉人家今生来世什么的。 道士在这方面就活泛得多。支起一个摊点为你卜卦算命、看相摸骨。只问你的生辰八字,便能把你的前世今生、吉凶祸福说的一清二楚。神不神奇?道士们一般会自吹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间知空气。甚至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天地人三才他们没有不知道的。另外再传授你一点房中术,主客两方便。即赚了银钱,又传了教,一举两得。这么灵活多变的华夏本土教派,何以后来被挤兑的没有多少生存空间?没道理啊! 广场上的这些摊贩从大前天就开始营业了,出货量多的商家做梦都能笑出声来。于是,从前天开始,本地商贾小贩从自家店铺里将要售卖的物品搬到简易凉棚售卖。周边州郡镇县的商家也有前来参加这场所谓“中秋狂欢节暨物资交流会”的。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真实的目的则是招揽人才,收拢人口。 第十七章 外紧内松 中国之大,季节迥异。北方四季分明,南方似乎只有雨、旱两个季节。什么两季稻、三季稻的种植条件,对于北方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甚至妒忌得眼里飙血。特别是工业化实现之前的中国,让老百姓吃饱肚子是朝野上下面对的头等大事,从古至今始终如此。后世改革开放的头十几年,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高官负责老百姓的“菜篮子”,行政一把手负责“米袋子”的党政工程同属此理。每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是关于“三农”问题的,没有之二。可见吃饭问题始终是执政者的首要任务,这一理念从来没有改变。如果没有这样的执政理念,当权者早晚会被百姓唾弃。纵观中国历史,无不说明这一理念的重要性。 所谓北方,只是广义上的地理概念。其实,中原地区和西北、东北、阴山一带的温度差别同样很大。但是,所有北方人对中秋时节的感受基本相同,比南方人更加深刻。因为北纬四十度以北,中秋前后都要进行秋储冬藏。粮食归仓后,农人们半年耕作,半年农闲的日子就算到来了。农闲时节,走亲访友回娘家,赌博打架串门子,一年一度凡夫俗子们的烟火日子再次弥漫开来。说媒的,下聘的,娶亲的,嫁女的,不管日子穷富,成年男女之间的人伦大道延绵不绝。羊肥了、猪壮了,收获的季节总是美好的。于是,小寡妇,光棍汉们的偷情日子也按照惯例进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千年来从未终断。 中秋时节,粮食归仓,牛羊肥壮,瓜果飘香,人们可以拿出来交易的自家产出也多了起来。虽然北魏一朝的货币发行不尽人意,但以货易货的原始交易方式却重新延展开来。但五原不一样。五原乃至整个北部三镇,因为高欢的到来,因为华北贸易商行的出现,因为新式货币的流通,商品交易不仅恢复了秦汉以来的货币交换方式,甚至出现了“钱庄”的雏形。这一点得益于高欢亲手掌握的金矿开采,更有李家兄弟的铸币技术相支撑。黄金、白银、白铜、黄铜,四种品质的钱币,如今已经风靡大魏,有人甚至出高价收藏华北贸易商行的货币。现下,高欢正筹备组建一个部门,专门负责炒作自家货币。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无意中,金融业在五原出现了萌芽。此为后话。 有人的地方就有贸易,即便在地广人稀的草原上,一年半载也会有行脚商人如期到来。五原城乃秦汉时期九原郡和五原郡的郡治所在地,甚至还有过一段“皇城”的履历。曾经的繁华虽已随风而去,但五原人的集市贸易习俗并没未被历史的风尘所湮灭。高欢入主五原之后,短短不到一年时间,这里已经是不逊于当下大魏任何州郡的存在了。 听说高幢主要搞一次大规模的物资交流会。虽然不明白这个“物资交流会”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但整个五原城军民的热情还是被点燃了。于是,全员行动,举城上阵,城里城外大搞卫生清洁行动。具体过程就不赘述了,总之就一组形容词:人山人海,你追我赶,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四五万人齐动手整理一座城池的场面,想想都觉得热闹。 古代中国的国家政权只植根到县一级,下面的乡村里堡大多由乡绅族老、地方豪强、社会贤达等德高望重的人物代替中央或地方政府进行基层治理。如此,中国广大农村地区的民众更加听从族中长老的吆喝,更加关注本乡本土的一切事务,却对皇帝老儿是谁并不上心。所谓“山高皇帝远”正是如此,并非指百姓与朝廷的物理距离,而是指中央政府与庶民百姓的法理距离。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对于一位村民来说,村长的话也比高官的话管用的多。 如此类比,你就会发现,目下的五原城,高欢的话比皇帝的话管用的多的多。即便是怀朔镇的首脑人物杨钧来到五原城,没有高欢的首肯,照样调动不了一兵一卒。因为除了原住民,现下五原城人口当中的八成,是一年来高欢自掏腰包收留的流民乞丐。他们已经将高欢当作再生父母,甚至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供奉。 鲜卑人牧马放羊在行,不善农耕。能够熟练侍弄庄稼的镇民大多来自农耕地区。至于那些被高欢收留的流民,不仅多数来自于农耕地区,而且汉人居多。大汉民族是个知恩图报,且崇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民族。另外,五原一带本来就是汉代移民屯垦的主要地区之一,汉人的后裔居多。这些年被鲜卑人践踏的不成样子,心底的那股怨气并没有随着日月消失而消失。眼下有一位汉家儿郎主政五原军政,而且明里暗里的偏私汉人,谁还能心里没点数?以往鲜卑人高人一等的风气,正随着高欢的到来一点点的发生着改变。 “各民族不分大小,都是一家人。汉族、鲜卑、匈奴、敕勒、羌、羝、羯,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加入五原这个大家庭,我们就是手足兄弟。” 这是高欢一年来反复强调的民族团结论调。这样的论调以政策的形式,目下正在五原内外被严肃的贯彻执行。但凡有人敢继续所谓的种族歧视,地域歧视,轻则驱逐出境,用不欢迎。重则砍头,以儆效尤。 至于汉人看不上鲜卑人的农耕技术,鲜卑人看不上汉人的不善马术,这类歧视不在惩治范围,纯属行业歧视,反倒有助于相互学习,共同进步。 说来也是。退役下来的那些个鲜卑镇兵,宁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也不愿意下地耕种。镇军府分配给他们的土地多得可以纵马狂奔,可大部分镇军只是随便种几亩表示表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鲜卑人对待自家的“自留地”就是这种态度,春种以后便不在打理,以为秋天的丰收是理所当然的事。到了秋收时节,汉人家的地里硕果累累,自家的禾苗却颗粒寥寥。即便这样的结果,他们也不会虚心求教。红眼儿病犯了,干脆抢了你便是。游牧民族的德行大多如此,不然怎么会有游牧和农耕两种文明不死不休的冲突?你以为后世的世界不是这样的吗?哼哼…… 各位可能不知道,镇军府不仅给镇兵分配“自留地”,甚至连各家的牛马羊驼都有份。若不是因为军粮要从关中地区远距离调拨,难免路途遥远,出现断粮危机,这些马背上生活惯了的鲜卑人,怕是永远不会扶犁种地,当午锄禾了。 北部三镇的土地开垦之所以不多,主要原因就是这里以游牧民族占领的时间居多。即便是前人开垦过的土地,如今也有很大一部分已经撂荒了。高欢穿越而来时,只有黄河两岸的冲积平原土地肥沃,适合耕种。于是,敕勒川一带就成了怀朔镇的产粮区了。各位可能更不知道,在敕勒川耕作的农人当中,熟悉农耕的汉人并不多,而是经过改造的高车人占多数,也就是人们熟知的敕勒人。著名的北魏民歌《敕勒歌》正是源于此地。 高欢就职五原,出任怀朔镇军二三两幢幢主后着手操办的许多事情,五原镇民并不知道前因后果。比如说五原城吃不完的粮食是哪来的?那么多流民忽然就涌进城里了,忽然又不见了,都去哪了?再比如,饭都吃不饱的五原人,突然能喝上平生仅见的烈性粮食酒。冷冷清清的五原城,突然之间商贾云集,买卖兴隆。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 八月初十开始,全城义务劳动的热烈场面彻底催化了五原人的热情。从早到晚,大街小巷,映入眼帘的都是一张张开心的笑脸。原住民如此,新入籍的镇民更因为生活有了着落而喜笑颜开。这是五原有史以来第一次以如此规模宏大的方式庆祝一个莫名其妙的节日,也为五原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 街面上是普通镇民忙里忙外的身影,镇军司马府的作战会议室里则是高欢和一众核心人物凝眉邹目的场面。面对即将到来的战乱和骤然增加的庞大人口,究竟该如何取舍,是他们争论的焦点。 根据现有情报分析,阿那瑰已经获得了武川战场的主动权。除了部分镇民有幸逃往各地,其余镇民或被杀害,或附逆造反,武川镇已经名存实亡了。据悉,阿那瑰因此而扩军万余。这在人口稀少的漠南漠北,已经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了。另外,沃野方面传来的各路消息证明,破高阙塞而入的婆罗门,疯狂扫荡了沃野全境后,日前也已破了沃野镇城。据说,有沃野镇民破六汗拔陵作为内应,婆罗门已经组成了不少于十万的联军,掀大胜之势,向怀朔方向席卷而来。 两相比较,怀朔镇城内原有的四万人,眼下只有三万人左右。因为高欢和华北贸易商行以及特战队私下煽动的原因,这几日已有万人左右鬼鬼祟祟的离开怀朔镇,进入五原城及其周边。眼下,五原方面已经集中了差不多六七万人,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加。其他人因此愁眉不展,高欢则眉飞色舞,兴奋异常。在高欢看来,无论阿那瑰和婆罗门有多少人,想进攻五原城,那他是找死!现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救援怀朔镇,什么时候出手。因为他要的不止怀朔镇的三万乡亲和杨钧叔侄,还有婆罗门和阿那瑰俩兄弟手里的十几万人马。出手早了,杨钧和杨侃叔侄没有命悬一线的感受,战后会有大麻烦缠身。除非自己扯旗造反,否则不要和朝廷作对。至少暂时不要这么做。出手迟了,怀朔镇被毁,三万乡亲遭难,自己存有好感的“军镇制度”怕也要从此消失了。怎么办? 第十八章 中秋晚会 五原城,背靠阴山,面向黄河,巍然屹立在大青山与乌拉山的接口处。两山在这个接口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山弯,象巨人的怀抱一样将五原城环抱其中。于是,冬暖夏凉的五原城就成了赵武灵王选择侵入秦地的后勤基地。具有更高战略眼光的始皇帝在此设立九原郡。具有同样战略眼光的汉武大帝将此设为五原郡。东汉初期,自称是汉武帝曾孙的卢芳那小子,甚至将此地作为自己的都城。 九原九原,九州大地是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方士口中的风水宝地,自有它独特的气质! 石门水沿着两山之间的夹缝中流出,贴着这座雄城的西墙注入黄河。此时的黄河河道还未南移,就在五原城脚下的四箭之地,差不多就是后世包兰铁路路基所在地。吕字结构的城郭坐落高出黄河河面的台基上。这个台基地,也是秦直道的终点。站在城头,顺着秦直道往南极目远眺,可以望见郁郁葱葱的河南地,象色彩斑斓的地毯一样铺满整个鄂尔多斯高原。因为此时此刻,毛乌素沙漠连个影子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同样,如果有人站在河南地北望,一定能够看到正光二年八月十五月夜下的五原城,灯火辉煌,人流如织。 用文字描写宏大场景总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如果有摄像机,一个超长镜头加空中俯拍,无论多么大的场面皆可尽收眼底。 太阳的余辉已经不足以看清楚人脸,灯光四溢的五原城已然通明。因为城墙之上,间隔相等的城垛处,气死风灯已然亮起,橘黄死的灯光勾勒出五原城清晰的轮廓。 北城那座新建起的戏剧舞台上,新的一波锣鼓声再度激扬得响起。按照打擂台的规矩,这是几个戏班子当中,最后一个上台表演的艺人。因为再过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五原城的首脑们就要前来观看最后的大团圆节目,随后安排有盛大的焰火晚会。 本来只能容纳两千人的核心观众席,此时密密麻麻的聚集了不下五六千人。算上屋顶树杈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活奔乱跳的少年儿童和骚性发作的清不楞后生,整个晚会现场差不多有上万人。不管他们身份地位如何,怀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小心事融入人群,此时此刻都如痴如醉的看着艺人们尽心尽力的表演。就在这时,一个武功底子不错的丑角正卖力的翻着筋斗,一连串的小翻接一个潇洒飘逸的垛子过后,赢得了上万观众雷鸣般的叫好声。 维持会场秩序的三百多巡防官兵,分内外两层,全力以赴的维持着现场的安宁。镇军司马府派出的便衣,今天担负着抓捕混入城内的细作密探的艰巨任务。他们分散在全城各个角落,对于一切行色诡异的人施行抓捕。所谓宁可抓错也不放过一个,毕竟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战在即,攘外必先安内。如此,整个五原城的庶民百姓感受到的是外紧内松的祥和,而军队内部感受到的则是内紧外松的紧迫。 观众席边缘,巨大的红灯笼挂在十步一根的高大灯杆上,整个广场亮如白昼。浓烈的节日气氛在灯光和欢呼声中一步步进入高潮。 与此相辉映的是广场三面的简易凉棚前,各家的灯火同样透明。吃饭的、喝酒的、闲逛的、购买各种零碎的人们,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吆喝的、叫卖的,嬉笑打骂吹牛逼的声音此起彼伏,各显千秋。五原城,从它筑城的那天起,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新入籍的五原人,刚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彼此之间的生疏感还未全部消除。多年未有的安全感让聚集在这里的人们不仅仅是为了看看热闹,更有一份体察之心。 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于是,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民,这些脖子上挂着一个镌刻着新身份小铁牌的新五原人,小心翼翼的议论着眼前的一切,生怕这一切只是昙花一现,迷梦一场。 一年以前,有的甚至是几个月之前还挣扎在死亡线上,被高欢麾下的镇兵收留到五原来,本以为这条烂命不久就会消失。哪曾想却是柳暗花明,重回人间。尽管他们现在干的是筑城修路,开荒种地,甚至是作坊里的徒工。可是这里有饭吃啊!有饭吃就有希望,就算把阴山搬走那又怎样?免费吃穿住,只凭劳作还债,一个月还能按照差别发给五原铸造的新铜钱几十枚几百枚不等。十三岁以下的孩子,不论男女,全部由幢主府收拢起来进行集中教育。这是成为新五原人的先决条件,不同意就离开,没人拦着你。三皇五帝到如今,几曾见过这等好事?难怪人们都觉得不真实,太他妈不真实了! 如果有穿越者来这里看看,马上就能明白,其实这就是“延安特区”和“深圳特区”的复合体。既有供给制的影子,又有私有化的根子。一个仅有五六万人口的五原城,真正的开销就是粮食。 西北地区的房子绝大部分是夯土墙。现在的阴山里面森林密布,只要有人工采伐,建设一座百万人口的特大城市也不乏原材料。一千多人的专业建筑工程队,在五个居住点同时开工,又有不花钱的小工帮忙,建房的速度快的难以想象。什么叫集中力量办大事?这就是。 高欢以自己手上的紧缺商品做诱饵,有华北贸易商行具体运作,有刘贵和窦泰两位得力大管家的操持,有鲜于修礼的第一骑兵军在契丹、库莫溪等地的大肆收割,有韩轨和李勇在草原上的肉类皮毛不断补给,有吕贵、督曜、段荣等地方名人鼎力配合,有贾智这位粮食贩子源源不断的粮食供应,五原的变化绝对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 有了强大的物质基础做支撑,招来人才不一定,招来人口那是肯定的。后世那么多先进的思想和技术手段,只要适合这时代人们的思想水平和生产力水平,高欢尽可以稍加修饰,照搬过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没时间坐等民智开启,不行就强行灌输。反正是为他们好,为这个民族好,手段过激一些也情有可原,不是吗? 这时代的统治者嘴上提倡施行仁政,爱民如子,其实骨子里还是以高压管控为主要手段。君主把庶民当作羊群管理,所以地方官也被称作“牧守”。汉代的州官称牧,郡官称守,固有牧守一方这个词。再比如“爱民如子”和“父母官”一说,无不渗透着民为子孙、我为父母的家长心态。于是又衍生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关系。 高欢的灵魂来自于后世,更懂得自然人本身的重要性。激发出每个人的主人翁意识,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这和时代没有关系,只和意识形态有关系。世界上没有一种制度是完善的,都只是时代的产物而已。最欣赏蔡元培先生总结提出的“与时俱进”一词,道尽了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所以,高欢想试着把五原打造成一个理想的伊甸园,看看行不行。 今晚的压轴大戏是颁奖。一是奖励各行各业推选出来的生产能手。二是前来参加打擂台的表演节目。三是这几天遴选出来的诗赋作品。除了生产能手之外,其他两项的获奖者今晚都要在舞台上展示自己的作品。最后一项是焰火表演。 五原的一切都是新颖的,也被一些老人称之为离经叛道。比如今晚的颁奖文艺晚会,居然设立了一个主持人。小伙子是督曜招募来的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学子,大名刘志。老家在华洲,很有才学的青年人。祖上曾经也是中上层人士,奈何改朝换代,家道中落,只身一人四处游学,七拐八弯到了朔州。在朔州游学的这段时间,听人说五原城四处招募人才,不分类别,只要有所特长即可。如果你什么技能也没有,身体健康也行。就这样,刘志辗转来到五原并留了下来,帮助督曜筹备五原学堂。 刚到五原没几天,刘志就被五原的活力深深吸引,进而对五原的一切充满好奇。特别是五原人释放出来的那种火热的激情,让他夜不能寐,浮想联翩。文化人一般都善于思考,思考的结果就是不走了。他决定留下来看看,看看这个五原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能让几万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们突然间迸发出一股生产建设热情。他们的热情好像不仅仅是为了吃饱肚子那么简单。这些往日的流民,今日的所谓新五原人,好像更加注重活着的尊严。 整个广场如同白昼。为了能让全场所有人听清楚台上人的讲话内容,不知谁想出来的办法,每二十步一个拿着同样喇叭的青年人负责接续传递,以便讲话之人的每一句话都能正确传达到全场。只是时间要长一些,也需要讲话之人的语言必须精炼易懂。 刘志手里拿着一个纸卷的喇叭筒高声喊道:“请五原的父老乡亲安静一下,鄙人刘志,受司马府委托,主持今晚的焰火晚会。按照流程,晚会项目共分三项。第一项,各里闾戍堡推选的一百位观众代表,经过无记名投票,选出三个观众最喜爱的文娱节目,今晚要隆重献演。最后分出一二三等奖,奖励五原制新钱币。一等奖万钱,二等奖五千钱,三等奖两千钱。另外奖励五原特制肥皂十块,白酒十坛,精盐十袋。第二项,由五原学堂十位博学先生共同遴选出六首诗歌,一等奖一名,二等奖两名,三等奖三名。奖励种类同前面的文娱节目一样。第三项,由大魏怀朔镇军司马向各行各业推选出的生产能手颁发奖品。第四项,也是最后一项,放焰火。下面请来自于上当郡的潘家班演出他们的拿手好戏《牵牛与织女》。” 刘志主持完前面的内容进入后台,潘家班的乐手滴滴哒哒的吹奏起了一段序曲。紧接着,《牵牛与织女》的大戏正式开演了。 男: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男: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男女同: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故事当然是后世耳熟能详的《天仙配》故事架构,但比《天仙配》简单的多。也不是后世那样的人物表演,而是像两个人站在舞台中间对唱。你一句,我一句,通过歌词把故事表达出来了。所谓织女也是男扮女装。乐器有唢呐,笙、胡琴、三弦。打击乐有锣、鼓、镲,梆子。这支来自上党郡的戏班子已经初具规模,演奏的曲调也有点后世上党梆子的味道。戏曲史上说,“上党梆子”产生于明末时期。或许北魏时的上党民间小戏正是上党梆子的母本。 第二个节目是一位自弹自唱的曲目。弹奏之人是一位二八小佳人,来自平城,这是一位自称兰儿的风尘女子。一把古琴,唱的是一首王昭君写的《怨诗》。古琴起时,叮叮咚咚,如大珠小珠跌落玉盘。兰儿姑娘秀眉微蹙,轻启红唇,嗓音清脆哀婉。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台下观众席当中,高欢和一众核心人物还没有吃饭就来到这里。因为有颁奖这档子事,他不得不来。形势再紧迫,五原城的安全祥和气氛不能被破坏。这里可是整个五原集团“起手式”的始发地,如果连一场边境战乱都抵御不了,他高欢也就没有作死的必要了。 高欢是第一次见到这时代的文娱形式,好奇比欣赏更多一些。他不熟悉戏曲,但牛郎织女的故事不陌生。他不知道古诗怎么吟唱,但王昭君出塞的故事他同样不陌生。三个被一百名观众代表票选出来的节目最后一个是武戏,说的是三国故事。这就让高欢更觉得稀罕了。难道这时代就有人对《三国志》感兴趣了?罗贯中是不是受此启发才写出《三国演义》的? 第十九章 意外收获 南北朝时期的艺术形式不是不丰富,是因为交通不便,通信不发达导致传播力不足。比如秦朝时期的“角抵百戏”,汉代又叫“百戏”,就是流行于两汉时期的各类竞技、杂耍、幻术以及乐舞、俳优戏和动物戏等的统称。南北朝时期,百戏已经相当成熟了。这要归功于秦王朝大规模将民间技艺集中于京城,并作为宫廷娱乐的一部分,因而刺激了各种技艺的相互交流,从而使“角抵”技艺水平得到显著提高。 百戏的真正兴盛是汉武帝时期。汉武帝为此专门设立了统管宫廷宴飨的演出机构——乐府。丝绸之路开通之后,西域各国使节、商贾,不仅带来了大汉朝没见过的稀罕物品,也带来了幻术等异域文化。这些来自于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文化艺术,极大的丰富了百戏内容的同时,并推陈出新,产生了新的艺术形式。后世竞技场上看到的倒立、顶碗、杂耍、驯兽;舞台上看到的各种舞蹈和诙谐的小丑表演等,大多源自“百戏”。其中,俳优戏就是相声的鼻祖。杂耍就是杂技的祖宗。幻术就是魔术的先人。 高欢穿越而来的正光年间前后,南北二朝都处于文风鼎盛时期。从宫廷到民间,各种艺术形式真的是百花齐放,各领风骚。这几天在五原城的大舞台上表演的文娱节目,几乎没有脱离“百戏”的范畴。其中的俳优戏和动物戏特别受观众追捧。 动物戏自不必说,耍猴嘛。有两拨耍猴艺人这几天赚翻了。一人一猴一面锣,叮叮当当的锣声响起时,猴子就会做出各种滑稽动作,引的孩子们惊叫不已。 俳优戏比较对成人的胃口。如果非要有个类比的话,俳优戏类似于后世的相声。同样是二人表演,说学逗唱,俳优以“说、逗”为主。采取的是“三番四抖”的包袱手法,语言诙谐,包袱恰到好处,比后世那些所谓相声名家强多了。其中两位来自咸阳一带的俳优高手,每天都有他俩的段子,荤素搭配,五原铜钱赚的盆满钵满。 高欢他们这些核心人物这些天忙得没时间看节目,但观众对俳优戏反响强烈。按理说,两位俳优的作品应该能获奖。可观众代表说他们的段子太过“低俗”,虽然观众喜欢,但不适合官方评奖。 争执不下,刘志只好请教高欢定夺。高欢说如果观众反响强烈,就让两位俳优说一段不带“荤腥”的,作为今晚表演类的压轴节目,颁给一个特别奖,以资鼓励。五原的名声能不能打出去,这些艺人是关键。千万不要小觑宣传的力量。成功的宣传,比一支万人规模的精锐军队不遑多让。于是,接下来就有了二位来自咸阳的俳优艺人表演的段子:《楚王爱马》。 甲:台下的诸位阿耶阿娘 乙:叔叔婶婶 甲:兄弟姊妹 乙:侄儿侄女 甲:胖牛 乙:瘦马 甲乙同:晚生这厢有礼了。 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诸位都是晚生的衣食父母,有此良机借这方舞台给诸位鞠躬致谢,实乃三生有幸(深度鞠躬)。 乙:各位父母晚上好(冲着左侧的观众鞠躬,观众席哄然大笑)。 甲:阿爷阿娘们晚上好(同上)。 乙:叔叔婶婶们晚上好(冲着右侧的观众鞠躬,有人大声回应,大笑)。 甲:吾姑且一说,汝姑且一听,当不得真啊。再说,这么多父母,在下孝敬不起阿! 乙:没汝这么蒙哄父母的,不孝子孙。俳优艺人不是有口诀吗? 甲:甚么口诀? 乙:出门三辈小,见了闺女叫大嫂。台下都是吾俩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也是父母,不孝敬,岂不找打嘛! 甲:嘿——我说瘦马,没想到汝比吾机灵多了。 乙:那是,要不吾怎么身体这么胖……不是……结实呢?(本人很瘦弱) 俳优的开场戏和民国时期北京天桥的相声差不了多少。也是一个捧哏,一个逗哏。你来我往,插科打诨,自贬自嘲,只为逗观众一乐。接下来就是段子的主要内容,说的是楚庄王爱马一事,以幽默嘲讽的形式抹黑楚王。 甲:欸,吾说瘦马,听说汝祖上来自齐鲁大地? 乙:没错。吾耶耶的耶耶的耶耶的耶耶就是鲁国人。胖牛,吾听说汝祖上来自荆楚之国? 甲:没错。吾耶耶的耶耶的耶耶的耶耶就是楚国人。始皇帝统一六国后,吾等皆为秦人。 乙: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转瞬间六国灭亡已过千年。吾还听说楚王特别爱马,有这回事吗? 甲:有啊!楚王爱马,胜过爱江山。 乙:真有这事? 甲:可不咋地。来来来,吾二人给台下的各位父母表演表演。吾扮演楚王,汝扮演优孟。 乙:优孟是谁啊? 甲:优孟就是一个演俳优戏的(观众哄笑)。这优孟身长八尺(比量乙的身材),汝这小矬子不够尺寸。 乙:滚。 甲:优孟此人多辩才(用手摸了摸乙的嘴唇),汝这嘴跟棉裤腰似的,太粗笨。 乙:有完没完。 甲:书归正传。话说优孟此人有个习惯,常以讥讽之言劝谏君王。 乙:嗷? 甲:楚庄王有个嗜好。 乙:甚么嗜好? 甲:楚王除了喜爱女子纤细的腰身外,还有一个嗜好就是爱马。不是有句成语么,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说的就是这位。 乙:原来这典故是这么来的。 甲:说楚王爱马,他到底爱到什么程度呢?衣以文秀,置之华屋,席以露床,啖以枣脯。意思就是穿着绣花的锦衣,住着豪华的宫殿,睡着华美的大床,吃的是大枣制作的枣脯。 乙:嚯,王公贵族的日子也比不上这匹马啊! 甲:可不是咋地!好日子过久了,楚王的爱马生生的舒服死了。爱马死后,楚王心疼的像死了耶耶,整天以泪洗面。要求按照士大夫的礼仪规格,给他的爱马配置棺椁安葬。大臣们争吵不休,认为这样不妥。楚王大怒说:有敢以马谏者,罪至死。 乙:这也太过分了,不就是一匹马么。 甲:要不怎么说汝禽兽不如呢! 乙:汝才禽兽不如。 甲:好好好,算吾错怪你了,汝与禽兽一样。 乙:汝才和禽兽一样。 甲:矫情。吾该拿汝怎么和禽兽比较? 乙:吾比禽兽强一些嘛……嗨!这不还是禽兽嘛! 甲:不说笑了。单说这优孟,听说楚王不顾群臣反对,非要厚葬他的爱马。急匆匆闯入楚王大殿,仰天大哭。楚王大惊,寻问优孟为何而哭?优孟说:马者王之所爱也,以楚国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礼葬之,薄。请以人君礼葬之。 乙:以士大夫之礼丧葬还嫌不足?优孟甚么意思? 二位俳优艺人一个扮演楚王,一个扮演优孟,把优孟讽谏楚王的故事惟妙惟肖的演绎了一遍。台下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纷纷咒骂楚王不得好死。 这出《楚王爱马》可以说是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的节目,雅俗共赏。在高欢的推动下,这个节目获得了特等奖,奖金一万五千钱。 高欢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他来北魏“旅游”一趟,假公济私的组织这场狂欢盛宴,也想看看曾经迷醉后世万千绘画大师的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反弹琵琶”、“排箫”、“中阮”等艺术形式究竟怎么回事。特别是这时代的皇家礼乐乐团的演奏,如果能亲自满饱耳福,岂不是意外收获?后世曾经去云南丽江古城听过“纳西古乐”,呜哇,那叫一个雍容大气,气势磅礴。据说是来自于大唐的宫廷音乐。可惜,五原这地方能看到杂耍、幻术、俳优戏已经非常难得了。高欢暗下决心,如果有机会,一定学汉武帝,也成立一个“乐府”,每年搞一次世界性的艺术节,把这个时代能看到的中外艺术全都集中到一起看一遍,并且要颁发“小金人”奖。再设法找几位雕刻大家,把艺术节上的作品和运作程序刻录下来留给后世,而且要注明是一位穿越者的恶趣味。 就在高欢神游物外的过程中,舞台上的表演告一段落。 主持人刘志回到舞台,首先对第一项表演类四个获奖节目做了点评,并宣布了获奖等级。接着宣布第二项诗歌类获奖作品演唱开始。三等奖的三首诗歌都出自于督曜招募的三位先生之手,由一位弹古琴的优伶负责演唱。 第一首诗《咏雪》。少女优伶先弹出几个音节,紧接着明亮的嗓音穿透夜空,清晰的在数千观众的企盼中吟唱出来: 轻风摇庭树,细雪下间隙,凌空如雾转,凝阶似花集。 不见翠柳春,徒看松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 全诗描写了庭院里的一颗大树上落满白雪。一股小风吹来,树上的积雪透过树枝的间隙纷纷落下。也有雪花随风扬起,像薄雾一样在空中旋转,然后落在院里的台阶上凝结在一起,雪花聚集成花堆。前四句主要写景,后四句抒情。特别是后两句,雪花化作雪水,好似相思的眼泪,有谁在乎呢? 作者的心思充满小文青似的伤怀。琴音刚落,观众当中“识货的”青年学子们迅速给出点评。“好诗”、“好湿”、“好斯”、“不错”、“可以”、“廓以”等各种方言的评价在观众席中此起彼伏。 第二十章 贴个标识 说实在的,高欢的诗词修养真的很一般。但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后世家喻户晓的名家诗词,中国人但凡有点文化基础的,哪个不会背诵十首八首?什么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秦观、辛弃疾,脍炙人口的好东西谁都喜欢。上辈子的他怎么说也算半个文化人,所以,他虽不具备评析别人诗词的水准,但辨别好坏高低还是能够做到的。 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五原的观众大多没文化,所谓接地气的通俗文艺节目更对他们的胃口。文人雅士们口里的诗词歌赋他们觉得酸得倒牙口,除了报以礼貌式的尊重外,就是跟着懂行的人瞎起哄。所谓“哭了一顿二姨姨,不知道死了个谁,”就是此地观众对高雅文化艺术最真实态度得写照。 俊俏的小优伶自弹自唱的第二首诗歌是《晚秋》:日过叟窗前,露湿后蔬园。夜来轻风响,古月照无眠。 孤独的老叟,孤独的小院,后院的几颗蔬菜,清冷的晚年岁月。这首诗的经典之笔在于对“古月”二字的着墨。月亮不可能有古今之分,但同一个月亮却有着岁月的痕迹。千百年来,孤独的老人都是一样的寂寞。 “好诗”、“好斯”、“好湿”的方言评价再次突兀的响起。 因为有了前两首诗的铺垫,观众的情绪渐渐的被带入到诗歌的品评上来。门外汉虽多,门内汉也不少,更何况自诩懂行的人说话声也比别人大。有维持秩序的兵卒在边上虎视眈眈的盯着,地痞俗汉们便不敢闹事。如此,内行人的叫好声越发张扬,引得台下的观众也跟着瞎起哄。于是,台上台下互相呼应,现场的气氛越发潮热起来。 按照规则,今晚的获奖作者是要现身的。优伶演唱完三首作品以后,三位作者也都在大厅广众面前现了身。毕竟这样的人生经历他们也是第一次,故而有些扭捏。 主持人刘志把三位作者请到舞台上与五原观众见面。第一首诗的作者是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人,其作品看来也是抒发自己的心怀。第二首诗的作者果然是一位老人,后背都有些驼了。《晚秋》的意境不仅是他对岁月时光的描述,更有他对人生凄凉晚景的雕刻。不用说,老头孤身一人前来五原这么偏僻的地方应聘教授,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一切。 刘志请三位发表获奖感言。第一首诗的作者侃侃而谈,大发宏愿,不仅要在五原教授出博学多才的门生,更要让自己的门生遍布天下芸芸。《晚秋》的作者则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只说了一句感谢主办方让他额外收获仨瓜两枣什么的。 这就是沉淀,无言的沉淀。 第三首诗的作者和作品高欢没记住,因为坐在他旁边的司马子如传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怀朔镇传来紧急军情。另外,有特殊人出现。 高欢和负责今晚抓捕细作的负责人交代过,如有心存不善者出现,一定要提醒他。 请获奖者发表获奖感言是按照高欢的意思安排的,目的就是广而告之,扩大五原的知名度,有点千金买马骨的意思。三等奖获得者下去以后,刘志又出现在台上。 二等奖是两首诗歌。这次是一位弹奏琵琶的优伶款款的走上台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描述确实恰如其分。清脆的琵琶声想起,一首《凉州乐歌》的诗歌张口就来。 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 高欢现在的身份是怀朔镇军司马,驻守五原的最高军政长官,拿着点架子,露出平易近人的微笑是他现在的主要面部表情。但是,优伶一首《凉州乐歌》唱罢,他不淡定了,或者说已经不能淡定了。然而,这种激动和紧张还未平复,又一个惊讶让他彻底懵逼了。 第二首获奖作品是《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歌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小伙子清唱的。 打死高欢也不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第一,这首《敕勒歌》不是他以为的那样吟诵出来的,而是像后世蒙古长调那样唱出来的。第二,《敕勒歌》真的是一首歌,而且是一首用鲜卑语唱出来的歌。一千多年的谜团总算解开了,这比穿越更令他兴奋。 主持人请二位获奖者上台与观众见面的时候,高欢清楚地看到两位都是年轻人。 《凉州乐歌》作者虽穿着朴素,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和他朴素的衣装严重不匹配。 《敕勒歌》的作者则是手按心口,躬身行礼表示对刘志的感谢。这是典型的少数民族礼节,说明此子还没被同化。 奶奶个熊,挺顽固的。呵呵,顽固?那是你没遇见高哥。有我高欢在,一年之内让你小子汉语达到六级水平……高欢怕二等奖的两位获奖者跑了,示意坐在他身后的呼延狼设法把这二位留住,他要亲自接见两位“名人”。 这下抓到“大鱼”了。一位是南北朝历史上著名的“北地三才”之首。一位是《敕勒歌》的原创作者。不亲自接见一下你们,我岂不是白穿越一回?咦?不对啊!《凉州乐歌》不是这位三才之冠三年后的作品吗?怎么现在就提前出世了? …… 什么叫大众艺术、通俗艺术?说白了就是给老百姓看的,浅显易懂,语言直白,很容易理解的艺术形式。比如杂技、戏曲、电影等,都属于大众艺术范畴。如此便能理解台下上万观众对俳优戏、杂耍、民间小戏反响强烈,而对后面的诗、词、歌、赋等作品的演唱吟诵只给予礼貌性尊重的原因了。说白了,听不懂,理解不了。 古代的诗词歌赋都有各自的吟诵形式。古人将拼出字音称为“读”;自言自语称为“念”;配上曲子念词称为“歌”;高声诵念称为“唱”;背书称为“诵”;节奏和缓的诵读称“咏”。 “诗”与“歌”的根本区别在于是否入乐。入乐的称“歌”,不入乐的称“诗”。 所谓的高雅艺术也不是一开始就高雅,比如《诗经》。春秋时期的《诗经》称为《诗》。因为收录了311篇诗歌又称“《诗》三百”。分《风》、《雅》、《颂》三大部分。其中的《风》就是民间歌谣,典型的通俗文学。《雅》是周朝人的正声雅乐。《颂》是周王庭和贵族宗庙祭祀的乐歌。这两部分也就是所谓的高雅艺术范畴了。北魏的“皇家乐团”据说也十分庞大,宗庙祭祀,各种庆典等,都有乐团奏乐。 高雅艺术虽然小众,但毕竟还有一部分受众。此刻台下上万观众中,除了文盲,当然也有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所以,当《凉州乐歌》和《敕勒歌》两首作品出来时,能够欣赏它的人自有人在,否则也不可能获得二等奖。 高欢以为《敕勒歌》的演唱方式也像《凉州乐歌》一样,由优伶按照固定的旋律吟唱出来。满不是那么回事,绝对不是后世人们假想的汉代乐府那样似唱非唱,似说非说的怪异腔调,而是类似于后世的蒙古长调。说长调不准确,压缩一半就差不多了。高欢懂鲜卑语,所以《敕勒歌》唱了两句以后他就听明白了。 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高欢知道这两首诗出自于何人之手。更重要的是他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这两首诗“谋面”。所以他不淡定了。说明什么?说明只要与他本人有关的历史人物和事件,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他让呼延狼联系上两位作者,一是要亲自接见二位。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这二位能不能“为我所用”。 二等奖两位作者下去以后,一等奖该出来了。主持人刘志再次回到舞台,借着纸卷的喇叭筒大声宣布一等奖获奖作品名称。按例,每一部作品都要有优伶乐手配乐吟唱的,但一等奖的获奖作品名称宣布以后,刘志大声喊着说:“受作者本人的委托,今晚就由刘某亲自吟诵这阙旷古绝今的长短句《沁园春·雪》。” 刘志说到这里,情绪稍显激动。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后继续说:“《沁园春·雪》这阙长短句,刘某也是首次见识。向几位前辈咨询过,均证实这是第一次出现,尚无曲牌相配。可以这么说,我华夏千百年以来,文坛之上又将增添一位诗词大家。此乃华厦之幸,刘某此生能成为此诗首位吟诵者,深感荣幸之至。” 刘志发表了几句感慨后,故意清了清嗓子,差不多是比照后世人们的朗诵习惯,语音稍微拉长了一些,把这阙大气磅礴、气势恢宏的新词大声朗诵出来。这种朗诵方式当然是作者教的,刘志试过以后觉得比现下歌唱的方式更有一种澎湃感,能够直抒胸臆。 《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梁宗宋祖,稍逊风骚。 一代天骄,冒顿单于,只识弯弓射大雕。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读者一看就明白,这阙词定是出自高欢之手。可这时代的文人墨客哪里知道臭不要脸的高欢是剽窃的?没办法,高欢又不是真正的此间高手,只能借用老人家的作品充门面了。 不客气的说,古今中外,在诗词一道上,若论浪漫主义,只有李白和苏轼的诗词能与之相提并论。若论诗词立意,李、苏二位拍马也赶不上老人家,毕竟胸怀格局在那里摆着。一位千年难得一遇的政治大家,岂是二位“官场弱鸡”能够比拟的?所以,《沁园春·雪》作者的浪漫主义仅仅是手法,睥睨天下的气概才是他老人家诗词的灵魂。 高欢剽窃老人家这阙词,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拉低了词的文学价值。没办法,此时此刻“唐宗宋祖”还没出现,只能勉强用南朝的“梁”“宋”代替唐、宋两朝。成吉思汗还要好几百年才能在大漠诞生,也只能用冒顿单于凑数了。关键是,把冒顿和秦皇汉武、梁宗宋祖放到一块,目的不是抬高冒顿的地位,而是要告诉世人,匈奴人当中的很大一部分也是我华夏民族的组成部分。这一点,有点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吧?当然,你要心甘情愿的认可是一个民族才行。你若不承认自己是华夏的一部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管怎么说,先贴个标签给你!嚯哈哈哈…… 第二十一章 被逼亮相 前面已经反复说过,诗词歌赋一类的高雅文学艺术在五原这种文化沙漠是没有市场的,但也不是一点市场都没有。且不说负责文化教育方面工作的督曜招来的那些先生教授,即使在众多流民当中也有不少识文断字者。更何况还有吕贵、段荣、窦泰等当地豪富人家,通晓文墨之人自然是有的。其中,吕贵是三国名将吕布的族中后人,家族当中自然有粗通文墨者。段荣和窦泰是高欢的连襟,能够迎娶平成娄家家主娄内干的掌上明珠,仅仅是家境富足还不够,文武兼备是必要条件。当然,娄三小姐娄昭君除外。用娄内干自己的话说:“那死妮子是个十头牛来不回来的倔巴头!” 刘志在台上朗诵的这阙从未听说过的长短句,不仅因其形式新颖而引起一阵骚动,更因其内容博大让很多人为之动容。《凉州乐歌》的作者就是其中一位。当他提出要《沁园春》的作者亮相时,观众席当中相同的附和声跟着此起彼伏。 刘志很是为难,他不敢自作主张的把作者公布出来。当初高欢答应写一首诗歌凑数,目的并不是要获奖。一个月前的一天中午,应刘志邀请,高欢借午休时间去看望几位负责筹备交流会的先生。谈论起收到参赛作品的质量问题时,几位先生无不摇头叹息说,绝大部分是打油诗、顺口溜,离诗词的要求还相差很远。为了不至于无作品可选,几位先生亲自操刀,也写了几首五言绝句充数。然而,他们自己都觉得水平有限,很难拿得出手。 见几位先生面有难色,高欢环视了一圈,温和的笑了笑,并拍着刘志的肩膀说:“诸位先生的目光不要局限在五原人身上。条件可以放宽一些,奖励数目还可以再加码。包括他乡异客,路过五原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的人,只要愿意参赛,均可选拔。我们的目的不仅仅是奖励勤劳善良的五原居民,而且要通过这种不惜代价的奖励形式,吸引外地的有识之士来五原一展所长。更要让世人知道,只要有人敢来或能来五原展示他们的才华,我五原官民,不仅展开双臂热烈欢迎,还能给予他们意想不到的丰厚回报。这就叫千金买马骨!要的就是广而告之的效应。” 听高欢这么说,几位负责选拔作品的先生深以为然,且颇为感动。来五原应聘教授几个月了,他们深深感受到高欢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的诚心诚意。别的且不说,单就他们几位的月薪一项,就已经是目下大魏朝屈指可数的收入了。二两银约两千钱,折合小米三百升左右,足够一家十口人的温饱了。住房免费,布帛平价,相比周边州郡,五原就是人间天堂的存在。更值得欣慰的是,眼前这位掌管着四五万人生杀大权的年轻幢主,不仅没有军吏丘八的粗野无情,反而更像一位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在他眼里,没有对粗鄙下人的蔑视,反而是对贫苦庶民的悲悯情怀。另外,那些数以千计的学生娃娃不仅是五原当地人家的儿孙,更多是来自流民,甚至是蠕蠕、契丹战俘的孩童。高幢主的要求是:这些孩子都是五原的未来,对于他们的教育,不分种族,不分男女,不分贵贱,所有孩童一视同仁。有史以来,几曾有过如此大慈大悲,大智大勇,大爱无疆之人? “幢主大人胸怀广阔,目光深远,有商君之风啊!吾等有幸投奔幢主,辅佐明君,不枉此生耶!”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拱手以礼道。 高欢赶忙虚礼以敬:“先生万不敢如此说。吾乃小小军吏一名,暂时主持五原军政。诸位先生不嫌五原蛮荒之地,甘愿忍受清平,悉心教授无知儿童,高某万分感激。至于明君之类的话,日后万不敢再提起。……生活工作中有啥困难,尽管向督耀提请。或者干脆找我也行。” 听高欢如此说,几位教授互看一眼,神色稍显失落。因为他们有所耳闻,五原城内有人称呼高欢为“主公”,而他们只能局限在幢主这个军职边缘。想要认主称臣,怕是还要得到进一步的信任。 就在这时,刘志插话道:“幢主,您的意思我们明白。可若是选出的诗赋作品都是些打油诗,别说达不到您希望的千金买马骨的效果,怕会贻笑大方。要不这样,您带头写几首诗赋以作表率,卑职也好以此要求其他人贡献手笔。毕竟鸡蛋多了,才知道哪颗能孵出小鸡,那颗是臭蛋不是?” 高欢被刘志的话给逗乐了。闹了半天,这小子邀请自己过来是存着这份心思的。 诗词歌赋是华夏文化标签式的文化符号,如果有人说中国人不知道诗词歌赋,那相当于抽中国人嘴巴子。信不信,田间地头随便拉住一位农民,至少他会给你背一首《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哦,这是唐诗。不管了,反正就是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元散曲、明清小说以及21世纪的网文(说网文时要捂嘴),就是中华文化的符号。所以,舞台上的刘志,活生生的朗诵出一阙闻所未闻的长短句,而且整首诗文字讲究、对仗工整、立意高远、气势恢宏……哇噻!真正的“开山之作”级别。真当文化沙漠里没有识货之人?错、错、错! 除了评委、观众中的内行,第一位要求一等奖作者出面的就是二等奖获得者。这时,呼延狼蹲在高欢身前小声说:“哥,此人便是不速之客之一。” 听呼延狼这么说,高欢以眼神寻问,之一是个什么意思? “到目前为止,发现三十多个可疑之人,该抓捕的已经抓捕。只有三位来历不明者,行动队的人不敢确定。”呼延狼连说带比划。 高欢是坐在椅子上的,呼延狼过来汇报情况只能蹲在他脚下。加之呼延狼的长相越来越白净好看,再配上他的表情神态,活脱脱一只忠实猎犬的模样。 “告诉行动队的人继续监视,切不可打草惊蛇。查查他们住在哪里,五原方面和谁接头。另外,去把虎子和柴狗叫来。”高欢小声吩咐道。 高欢本来还想亲自接见一下《凉州乐歌》的作者,看看这位南北朝时期的“北地三才”之首能不能为己所用。万万没想到,人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来者不善。 此时,《凉州乐歌》的词作者高声问刘志:“这位兄台,鄙人温鹏举,远道而来,有幸参与贵地的这个所谓歌咏比赛,不胜荣幸。遵照你们的安排,凡获奖者均需与观众见面。鄙人和这位兄台忝为二等奖,也照你们要求的发表了什么获奖感言。然则,一等奖的著作郎君何以隐而不见?是身份尊贵不能露面,还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话就有些扎心了。高欢向自称温鹏举的青年人看过去,心里不免有些不爽。想见老子的尊荣,可以私下里申请么,何必闹得这么张扬? 台上的刘志很是难为,一眼一眼的瞟向高欢,希望他能给个暗示。 另一位二等奖获奖者被这位温鹏举带坏了,也抄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温兄弟说得对,第一名更应该露面的么,榜样给我们做。”这家伙舌头还没捋直,也学人家瞎起哄。 《敕勒歌》的原词是鲜卑语,后世人们能够阅读到那么美的一首北魏民歌,真正应该感谢的是将它翻译成汉语之人。别像一些歪果仁将“人之初、性本善”翻译成“人很小的时候就很善于性ai”。妈的,佩服死他了! 《敕勒歌》其实就是当地人看山唱山,看水唱水的习惯使然。少数民族语言当中有一种诗化的基因,很美。比如他们看见天上的雄鹰就会唱:“雄鹰啊,展开你宽阔的翅膀,把我的思念带给我久别的爱人。秋草黄了的时候,我会回到她的身旁。” 比如看见一朵马兰花,他们也会张口唱道:“马兰花啊马兰花,开放在六月的草原。马兰花啊马兰花,美丽芬芳拥抱着阳光……” 《敕勒歌》也一样,唱起它,很容易勾起人们的思乡之情:富饶美丽的敕勒川啊,莽莽苍苍的阴山之下,白云飘在蓝天,穹庐像羊群一样点缀在绿丝绒般的草原,那是我生活的地方,那是我永远思念的故乡。 温鹏举和另一位获奖者大声要求一等奖作者必须露面的请求,不仅获得了受表彰观众席的一致附和,因为僵持的时间有点长,广大观众都被调动起情绪来,纷纷呼喊着要获奖者出来与观众见面。眼看场面有点失控。刘志已经招架不住了。高欢周围的五原首脑们也开始交头接耳的寻问到底谁是获奖者,再不出面就取消他的资格芸芸。 实在混不过去了,高欢这才勉为其难的站起身来,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走出观众席。 刘志见高欢自己站出来了,这才大声宣布:“接下来请《沁园春·雪》的著作者上台与民众见面。”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高欢身边这些人。 “闹了半天阿欢是一等奖啊!草!是不是作弊?他甚时候会写诗填词了?”发出这个疑问的居然是司马子如。 “说什么呢。阿欢怎么就不能获奖了?没见他说书说得那么好,写个诗填歌词有什么难的?手拿把掐的事。”蔡俊自觉地维护者高欢的尊严。 如果说身边的这些人还保持着和高欢的传统友情,台下数千观众中的绝大部分人对高欢的感觉可不一般。可以这么说,这些数月前还为下一餐能不能吃到食物发愁的人们,今天能够坐在这里放开身心的欣赏这一切,全在于高欢这个人。现在的五原人,不知道皇帝是谁的比比皆是,不知道高欢的人寥寥无几。因为,他们视高欢为救命恩人。所以,当高欢走上舞台的时候,全场发出的是“哇……轰……啊……”等各种感叹声。 高欢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宣布:“给我的奖励,我将全部捐献给五原学堂的孩子们。希望有一天,我们五原的学子能够名满天下,做有益于国家的人,有益于民族的人,有益于社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