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邦周巫王》 第1章 天子王孙(一) 一行多达五百余人的庞大车队,在曙光未露前的清晨,浩浩荡荡启程,在御道上缓缓而行,准备离开王城。 打头阵的戎车上,站着一名身着铜皮甲胄的高大虎贲。他双手持着旌节,表明车队已受王命,成为出外聘问的使者。 车队中心,是一辆被虎贲军士严加保护,以六匹马拉动的华丽四轮大车。车厢宽大,通体赤红,四面雕有金饰,横辕上镶嵌了八只铜凤,异常精致。 此刻,王孙季满和父亲同坐大车里,心中满是焦虑,又感到兴奋。因为这是他出生以来,首次离开镐京远行。 十岁的王孙季满,长得俊秀白皙,是镐京王族公侯子弟圈内,众所公认的美少年,人们都说他长得像母亲。 除了优越外形,他的身份也很显赫,他是当今天子嫡孙,监国太子嫡子。 太子安有三子一女,按伯、仲、叔、季排序,分别是长女伯姬、长子仲邑、次子叔贾以及幼子季满,均为太子妃所生。 “看,这是监国太子殿下的车队!” “王孙就在大车内。” “据说此行担任天王使,赴太子妃的母国。” 大道两旁驻足围观者越来越多,当车队缓缓经过东门时,许多人纷纷在旁交头接耳。车内的王孙季满,隐约听到路人议论,不禁低声叹了一口气。 “美其名出使,其实是被送出国做质子……” 周礼规定,各国诸侯世子年满六岁,须遣送至镐京定居,直至诸侯薨逝,方被允许归国继位。 此一制度设置,美其名让世子们在宗周学习周礼;实际上,却是对各国诸侯进行变相控制。 同时,周礼明文规定,诸侯间严禁交换质子。但事实上,对于王畿以外诸侯而言,交换质子是十分普遍的事。但为免遭到违礼指责,诸侯们会用观礼、出使等名义进行。 毕竟两国发生纠纷,国君不能总是千里迢迢跑去镐京,向天子申述裁决。故对此番情况,镐京方面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心照不宣。 宋国,始封于成王时。周公平定三监之乱,遵循“兴灭继绝”传统,封纣王兄长微子启于商丘,建立宋国,特准其用天子礼乐奉大邑商宗祀,与大邦周为客。 此次王孙季满被派去宋国,情况十分特殊,既不是诸侯质子交换,也不是世子被派遣学习。表面出使宋国,实际上是天子之孙被送去与周为客的宋国,这倒是破天荒第一次。 出王城后,行驶约莫二十里,车队停在饮马驿。这里是进镐京前,接待往来使节和客商最后一个驿站。 兄长世子仲邑与王孙叔贾,走到大车前,一众虎贲士也早已伫立等待。全军肃静,恭候太子出来发话。 父亲身披赤红大氅,腰配金鞘长剑,长须美髯迎风飞扬。他缓缓走出车厢,负手立在车前,目光流转,不怒而威。 原本站在一旁,代表宗周使团出使宋国的小行人彪,行至大车前。 他恭敬地行礼道:“监国太子殿下容禀,车队往渭水南岸周道走,经芮邑、桃林塞,穿崤函通道,出洛水河谷,即可抵洛邑。全程四百里,须时十余日。” “嗯,继续进发,护送王孙至洛邑……”太子安叮嘱一番后,挥一挥手,车队再次开拔。 我要离开镐京了……王孙季满在车内怔怔的想。 这几天里,王孙季满一直辗转难眠,不断胡思乱想。有时他会想,父亲何以如此狠心将自己送走,是否不喜欢他了? 有时,他又想离开那天,父亲会否为自己掉泪?甚至他还会想,当车队抵达商丘时,父亲会否让叔兄把长姊接回京,全家团聚,丢下他一人留在宋国? “我不想离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想落泪。 “小子,汝可安好?”父亲语带关切地问。 过于专注沉思的他,没注意到父亲走进车内,从威严太子转换成慈父容颜。 王孙季满擦了擦眼睛,回答:“禀父亲,小子安好,只是在寻思些事情。”他抬头仰望站在身前,高大伟岸的父亲。 “晓得为父何故送汝去宋国?”太子安问。 当初,父亲在王廷上提出此事,引起众卿强烈反对。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太史伯阳甫,直接在王廷上批评太子违礼。 他不顾反对,以监国太子身份坚持己见。最后经各方协调,遂定下以代表天子观礼名义出使商丘。 对王孙季满个人而言,宋国是否外国,去宋国是否违礼,他倒没这么在意。因为母亲是宋国人,宋国是他的外家。 他比较感到郁闷的,是此行目的。 对于父亲的提问,王孙季满思忖片刻,小心回答:“表面出使宋国,但此行主要归宗外大父的氏族。待小子行冠礼后,放弃王孙身份,成为巫咸世子……” 他迟疑一下,又道:“这期间,小子须努力修炼,成为一名大巫,接任外大母的大祭师位,率巫教对抗九神教与邪神,背负复兴巫觋之使命。” 父亲听了哑然失笑:“姑姑又同汝讲故事了。” 两个月前,巫教大祭师子夫人的使节抵京。子夫人是太子妃之母,王孙季满的外大母。自从母亲远嫁宗周,就不曾返回宋国,也从不跟儿子提及宋国往事。 他对宋国的了解,主要源于姑姑的“故事”。 “巫邦巫咸氏、凤凰城巫姑氏、盘龙城巫礼氏、彭邑巫彭氏、虢邑巫谢氏和蛇谷城巫凡氏,是巫族最古老的六大巫家。” 姑姑年过七旬,满头白发,额上褶皱像刀刻般。她年轻时,一直是外大母的贴身侍女。 十多年前,姑姑陪着远嫁的母亲来到镐京,多年来一直担任王孙季满四姐弟的傅母,尽心尽力照顾他们。 “你的外大母出自巫姑氏,外大父出自巫咸氏。尔等姊弟四人的身上,传承着商王室、周王室、巫咸氏与巫姑氏的高贵血脉……” 兄长们对外家事迹不感兴趣,反之王孙季满最喜欢听姑姑讲述六大巫家的辉煌历史。当然,还包括子夫人的传奇事迹。 “汝等的外大母,是当今天下最伟大巫觋。” 多年来,王孙季满陆续听姑姑讲述,有关外大母消灭邪神、迈入宗巫境,摄巫教大祭师、制止斩蛇之征,被公认为天下最伟大巫觋等辉煌事迹。 每一次,他都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对故事中的巫觋国度有所向往。 当父亲告诉王孙季满,他将放弃姬姓王孙身份,改宗外家巫咸氏,赴宋国学习成为巫觋时,他是十分疑惑的。 彼时,他向父亲提出心中疑问:“巫觋地位低下,小子放弃王孙身份,成为一名巫觋,真能帮到父亲?” 第2章 天子王孙(二) 撇开姑姑的故事,在王孙季满记忆中,平日他仅在镐京举行祭祀时,才会见到这些巫觋。 他也晓得,春官大宗伯是宗周众巫之首,六官中排位第三,位高权重,但始终还是王官,无论地位或影响,无法与王族公侯相比。 彼时,父亲温和笑道:“小子,汝的老师,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巫。趁汝离开之前,不妨向他请益,或可解答小子心中疑惑。” 王孙季满脑海里,浮现出老师的身影。 巫礼龙骞,是外大母所派来使者。他从母亲口中得知,老师是盘龙城巫礼氏宗君,巫教苍龙殿大神官,五大神官中最年轻一位。 龙骞老师是外大母爱徒,母亲二师兄,父亲好兄弟,他抵达镐京当晚,父亲便在宫中设宴,热情款待。 宴会结束第三天,母亲带王孙季满去拜师,这是他首次见到这位来自东部的大巫。他向老师行叩拜大礼,重重磕了几个头,对方正襟危坐受之,再起身还礼。 趁着母亲与二师兄交谈,他悄悄打量自己的老师。 大神官年近三旬,身材修长,古铜肤色,五官轮廓分明深邃,极为俊朗。但他未作巫觋打扮,只是头戴玄冠,穿着白底深衣。 “跟我想象的巫觋不一样,反倒像一个气度不凡的公子。”这是王孙季满对老师的第一印象。 “小子,你不仅是巫教之徒,亦是我巫礼氏首徒。” 老师说话十分低沉,带着浓重东部口音,又不像宋国的,王孙季满很熟悉姑姑那一口宋国口音。 “余在镐京逗留两个月,尔后一同返宋。明天起,你必须早上过来学习。” “老师,成为一名巫觋,小子须作甚?”王孙季满兴致勃勃的问。 “成为一名巫觋?还为时过早。”老师转身至书架前,取出一捆以淡青色丝绸布袋包着的竹简,递给学生。 “今日回去,小子先学习竹简上文字,明天为师再考你。” “习字?”王孙季满伸手接过竹简打开,内心却嘀咕着,“倒不如直接进入正题,传授我巫术更好。” 他自幼接受六艺教育,精通书法,所写篆文不仅字形秀美,书风谨饬,下笔也从容沉静,得到书法老师一致认可。 他觉得老师让自己习字,无疑多此一举。 “老师,小子……”他打算提出异议,低头瞥一下竹简上文字,不禁露出一脸疑惑。 “老师,这是甚么文字?”王孙季满问。 竹简上所刻非篆文,而是扭曲比划,犹如蚊蝇刻痕,完全认不得的线条。 龙骞老师淡淡道:“这些文字,与你外家有很深渊源……” 王孙季满有些惊讶,连忙问道:“老师,难道是失传已久的殷商古文?” “正是大邑商所用古字,距今已有千载,为师特意从龟甲卜辞上抄录过来。” 老师有些许感慨道:“商丘原名毫,是成汤建国后首个都城,也是巫教神宫所在。然千载已过,大邑商之都城、神宫等建筑,早已湮灭……” 他顿了顿,续道:“本教文献典籍,历经岁月变迁,大半亡轶。所幸宋国建立初,微子启在废墟上重建神宫,这批用古文记载的龟甲文献,方得以完好保留。” “可是老师……”王孙季满迟疑一下,“小子不是史官,学习这些古文,对成为巫觋有甚用处?” 他的母族子姓巫姑氏,是成汤子嗣,但对他而言,这些古文也仅限于血缘与历史文化上的意义。 王孙季满所期待者,是学习从姑姑那里听来,巫觋所施展各种神奇巫术。 “甲骨上的古文,是巫觋担任贞人,替大邑商先公先王占卜所记卜辞,亦是打开巫觋大门的一把关键钥匙……” “老师,我……” 龙骞老师不理学生的异议,自顾自说道:“古文年代久远,笔画古朴,与大邑商末年文字差异甚大,就算镐京史官也未能辨别。” 他顿了一顿,自豪地道:“然我巫礼氏一族,自殷商时专司典藏龟甲卜辞。目下,也仅有包括为师在内,少数资深巫觋能解读,余便传给你……” 见异议无效,王孙季满只能默然无声,心里暗暗叹气。这也意味接下来很长日子,他必须与这些古文打交道。 “唯,小子先告退。”他卷起竹简打算告辞,明日正式习字。 “稍等,”老师将他拦住,“今日时辰还早,不如目下便开始罢!” “老师,可是……” 接下来两个月,王孙季满每日早晨都去老师住处,学习噩梦般的殷商古文。 “卜辞,指大邑商巫觋占卜后,刻写在牛胛骨、龟甲等兽骨甲壳上的文字。” 待王孙季满熟悉殷商古文后,老师开始训释文字意思,及所记载内容。 或许继承了外家殷商王族血统,他逐渐对古文产生莫名亲切感。加上不时得到老师赞许,学习起来也格外积极。 学习殷商古文半个月后,老师开始传授巫术修炼法。 老师告诉王孙季满,想成为一名巫觋,须拥有上古十二巫族血脉。但拥有巫族血脉,只是成为巫觋的前提。至于能否成为巫觋,取决于此人是否具巫灵根。 尽管六大巫家子弟均有巫觋血脉,若无巫灵根,终究无法成为巫觋。故无巫灵根的巫族子弟,转而接受君子六艺之学,在国内外担任公卿士大夫的家臣等。 “老师,仲兄和叔兄没有巫灵根,不能成为巫觋?”王孙季满问。 “然也,汝等姐弟四人都有源自巫咸氏与巫姑氏的巫族血脉,仅有伯姬和你拥有巫灵根。” 龙骞老师略一停顿,接着说:“拥有巫灵根,只是具备成为巫觋资格。至于能否成为优秀巫觋,还要看各人天赋、修为与造化。” 语罢,老师站起身来,从架上取出一卷帛书递给王孙季满。 “这一部《龙元经》,记载巫礼氏的精要巫术。此卷内容,则记初学者冥想修炼巫力的要诀。小子回去先将要诀背熟,为师再予以指导,三日后正式启灵。” 说罢,龙骞老师便转身离开。 “太好了!我可以学习巫术了!”王孙季满迫不及待打开看,不禁皱眉。“哎呀!怎么都用殷商古文写?要我怎么阅读!” 经老师深入讲解,他了解到若想成为一名呼风唤雨的巫觋,最基本条件是先修炼出自身巫力。 想要修炼出自身巫力,首先必须“启灵”。 “老师,甚么是启灵?”王孙季满问。 “启灵是一名巫觋修行之旅,巫力积累的开端。”老师对学生解释,“启灵之后,小子才可积累巫力,修炼巫术。” “老师,只要经过启灵,我便可施展巫术?”王孙季满写了大半个月书法,对能使用巫术,显得有些兴奋。 “非也。启灵仅引导你,初次感应天地间的灵气。启灵后就被称为巫子,可开始修炼,聚集自身巫力。” 对于王孙季满的疑问,老师十分耐心解释,“巫子不是巫觋,且凭巫子初期那一点巫力,不可能施展甚么巫术。” “老师,那巫子后,可达到甚么阶段?” “少巫境……” 第3章 天子王孙(三) 老师告诉王孙季满,每一名巫觋因巫术造诣高低不同,可划分为几个阶段。 近千年来,各大巫家派别对巫术修为的阶段划分,或分三个、或分五个、或分七个,均无定制,所使用名称也不一。 大邑商灭亡之后,大祭师微子启重建新巫教,鉴于修为划分的混乱,遂重新规范。他听取多方意见,结合过往历史经验,将巫术修为分成四境九鼎。 四境九鼎分别为:少巫境一至三鼎、壮巫境四至六鼎、大巫境七至九鼎,以及九鼎以上的宗巫境。经定制后,四境九鼎得到各大巫家派别认可,沿用至今。 “巫子,是入门阶段的称呼。唯有修炼至初鼎少巫境,方可称作巫觋。到那阶段以后,小子可学习各种入门巫术,以及巫觋技能。” “老师,接下来壮巫、大巫与宗巫境呢?” 听着老师讲述巫觋修为境界,王孙季满异常振奋,心中兴起一番雄心壮志,恨不得立即修炼至最高境界。 “这不是小子所该关切。”他微微一笑,似乎看破学生的小心思。 “眼下,小子要专注于巫子修炼,争取年底迈入少巫境初鼎,参加明年在商丘举行的巫觋评鉴。” 说着,他示意自己的学生,“坐下,为师要开始启灵。” 须臾,王孙季满感到老师走到身后,将手掌轻按在他的天灵盖上,念诵连串听不懂的咒语。 伴随咒语念诵声,他感到一股暖暖气息,通过老师掌心,从天灵盖传入,周流全身。他感到体内气息流动,浑身有说不上的舒服感,本来还有一丝紧张,眼下已放松不少。 不知过多久,念诵咒语声逐渐减弱,最终停了下来。王孙季满感到老师手已挪开,天灵盖上暖暖气息戛然而止。 “可以睁眼了。” 王孙季满睁开双眼,见老师坐回面前,微微喘气,古铜色脸上略微发白。他惊讶问道:“老师,您怎么了?” “无碍……”龙骞老师擦拭了额上细汗,调整气息。 良久,他开口道:“巫礼氏启灵,由老师将巫力注入学生体内。方才小子感到的气息,是为师巫力。” 王孙季满一怔,“老师,您注入巫力帮我启灵,不就耗损了?” “无妨,”他挥了挥手,沉声道:“注入体内巫力愈多,聚灵速度愈快,更易迈少巫境。” “感谢老师为小子启灵!”王孙季满连忙俯首,恭敬行礼。 “眼下,小子可称为巫子。接下来要努力聚灵,尽快迈入少巫境。” 老师看了他一眼,续道:“巫子聚灵,惟打坐冥想一途。前几日,为师传你《龙元经·冥想篇》,可以开始修炼了。” 数日前,经老师详细指导,王孙季满基本掌握《龙元经·冥想篇》要诀。 “六大巫家入门冥想法,内容大同小异,”老师告诉他,“仅在具体呼吸与观想上,有细微不同。” 巫灵根仅是成为巫觋前提,至于可否成为优秀巫觋,取决于个人天赋。所谓天赋,可据启灵之后,一名巫子首次修炼出巫力时日长短作判断。 巫子启灵后,两天内练出自身巫力,是为上等天赋;三至四天内练出,是为中等天赋;五至七天内练出,为下等天赋。 王孙季满启灵后,仅用三天冥想聚灵,练出自身巫力。按这个标准,属于中上等天赋。 看来我很不错……他感到沾沾自喜,以为能得到老师夸赞。 但龙骞老师告诉学生,当年太子妃和伯姬,分别用了一天与一天半,就练出自身巫力,属上等天赋。 “老师,您又用多久日子?”学生问。 “半天,属上上等天赋。”老师回答。 王孙季满闻言,只能沉默无语。 故练出自身巫力后,他勤奋练习,经半个多月努力冥想,体内开始积存少量巫力,进巫子初期。 聚灵修炼外,博览群书的老师,不时向学生细讲巫觋起源、历史与文化。从他口中,王孙季满得知当今天下,绝大部分巫觋,均出自上古时期十二巫族。 宋国六大巫家,源于上古十二巫族后裔,是天下最古老六个巫觋氏族。 天下巫觋,最重要分为两派:一派是历史悠久,由神巫巫咸在夏国末年创立,以商丘神宫为中心的巫教,又可称为东派。 大祭师是最高领袖,可号令东部巫觋。王孙季满的外大母,是现任大祭师。 另一派巫觋,以宗周与成周王畿为中心,隶属于王官的天道宗,又称西派。 天道宗由掌祭祀的太宗、掌祈祷的太祝、掌卜筮的太卜,以及掌神事的太士组成。他们被称为天道四神官,或天道四太,既是神官,又是王官。 这只是王幾情况,出洛邑越往东,巫觋影响越高。尤其在宋国,那里是巫教大本营,天下巫觋之圣地,人们对巫觋无不敬若神明。 “小子,有关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吾等姑且不论。” 父亲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王孙季满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小子讲得对,为父希冀汝成为一名巫觋。”父亲问他,“小子晓得为何?” “小子不知晓!”王孙季满脱口而出。他迟疑了一下,不确定的问:“我与阿姊成为巫觋,能帮父亲?” 父亲微微沉吟:“有朝一日,为父将成为大邦周天子。” 他抚着美须,不急不缓地说:“为父最大愿望,是用一生时间,打造繁荣昌盛的大邦周,恢复自文、武、周、成、康以来,诸位先王的辉煌。” 他略微停顿一下,凝视着儿子明亮的眼睛。 “为了实现这一个愿望,为父须进行汝大父当年未竟之革典,解决宗周所遇到的许多弊端,但也会遭到许多人反对……” 当年大父革典被国人反对,才会离开镐京……王孙季满感到一阵心悸。 父亲继续道:“为父身为监国太子,先后送儿女去到宋国,就是希冀汝等成为巫觋后,能发挥自身影响力,控制东国诸侯,帮为父对付反对势力,推动革典,改变我周旧制。” 推动革典,改变我周旧制……王孙季满怔了一怔。 “给孤十年时间……” 父亲的眼眸中透着严肃,朗声道:“孤将继先王之余烈,还汝等一个昌盛繁荣的大邦周。” 监国太子虽说出此等激昂之语,声音却平静温雅,掷地有声,俨然君临天下的王者一般,不容置疑。 王孙季满静静地听着,心里却百味杂陈。他开始明白,为何父亲要让儿子放弃王孙身份,去宋国成为一名巫觋。 尽管万般不愿,事到如今,他只能搁置内心小心思。因为摆在眼前,是父亲赋予王孙季满的使命,亦是他作为姬姓子孙,所须承担的责任。 他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向父亲垂手行礼,语气坚定道:“父亲,小子一定会好好向老师学习,完成您交代的使命。” 说着,王孙季满微微扬起头来,脸上透出一股坚毅不拔的神情。 “善哉!”父亲微微颔首。 父子望出车牖外,一辆戎车上站着高大帅气的男人。但见他猿臂蜂腰,劲瘦结实,负手垂眸际,隐隐有不怒而威的凛冽之气,直逼人心。 我一定要成为巫咸氏宗君,任巫教大祭师……王孙季满望着车牖外的苍龙大神官,暗地下决心。 若是失败了,他心里不禁嘀咕,我再归来当天子王孙…… 第4章 巫礼之君(一) 牖外凛冽的北风呼啸不停,但在洛邑王城守藏室内,因摆放了一盆燃着粗大木炭的炉火,显得十分温暖。 “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従革,土爰稼穑……” 在守藏室中央木案前,青铜灯架上摇曳不定的烛火,映着龙骞高挑的身材。此刻,他正俯身在案前,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一部题名为《洪范》的古籍。 这些年来,巫礼大神官离开神宫苍龙神殿,一直不断周游列国,致力于搜罗天下各类珍贵文献古籍。 趁着此次护送王孙季满到宋国商丘,途经洛邑的难得机会,他得到监国太子的手谕,特意到王城守藏室观书。 龙骞打发学生去学习后,自己怀着激动心情,来到东方诸国文献古籍的渊薮——成周王城守藏室。 在宽大的守藏室内,三面白墙放置着数十排木架,每一个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一捆捆竹简。 龙骞随手抽出一卷来翻看,发现此间所藏竹简,不仅年代久远,内容也涉猎甚广,甚至有许多是他未曾读过的孤本珍品。 他如获至宝,连续好几天都躲在守藏室内,废寝忘食的寻书,以及阅读自己所需典籍。 “嘣……嘣……嘣……嘣……” 牖外传来修闾氏敲击梆子的声响,龙骞才意识到天亮。这也意味王城夜禁正式结束,阍人已开启城门,可以离开守藏室。 他慢悠悠卷起案上《洪范》竹简,伸一伸懒腰,挪动酸麻的双腿,起身走出门口。 “请帮本座准备朝食。”龙骞轻轻唤醒倚着门,正在打盹的寺人,他打算吃过朝食后再离开。 “给本座来碗肝膋粥,”他向寺人吩咐,“酱菜只要韭、菁两种。” 寺人躬了躬身,匆匆迈出步子离开。 肝膋粥是专供王室食用的御膳之一。食材主要取狼肝一副,用狼肠脂肪给蒙起来,配以适当酱汁,置于火上慢慢烤炙。 待脂肪渐渐渗入狼肝内,再以米粉糊来润泽,另取狼胸间的脂肪切碎,与稻米合制成稠粥。 在大寒冷天里,喝上一碗肝膋粥,能驱寒保暖。几年前,龙骞曾在镐京城里喝过一次肝膋粥。 近日,洛邑掌狩猎田兽的兽人氏,于王城郊外狩获一匹大狼。狼肉经过庖人处理后,极为新鲜,龙骞遂点肝膋粥来尝一尝。 “龙骞吾侄!” 正当龙骞准备用膳时,一把熟悉且洪亮的声音传进室内。 他抬头一望,眼前站着一位年过六旬,须发霜白,高个宽肩,身材高大肥胖的老者。 “世父!小侄失礼了。” 龙骞连忙爬起身,恭敬地向老者稽首伏拜。老者站在原地,笑嘻嘻的对他微微作揖还礼。 这一位老者,正是龙骞之父,已故苍龙大神官巫礼嘉的兄长巫礼乃。 巫礼乃不仅是宗周六官之中,排位第三的春官大宗伯。同时,他也是天道宗大宗主,统辖王幾之地诸巫。 世父将龙骞扶起来,俩人先后进入室内,在木案前各自坐下,寺人也迎上来。 “正好饿了,也给老夫来一份肝膋粥,七菹全要。”巫礼乃大声吩咐,“再来一份捣珍……只要牛肉,配麋肉酱。” 寺人向巫礼乃鞠躬后告退。 捣珍,用牛、羊、鹿、獐等动物的细嫩里脊肉,经过反复捶打,除净肉中的筋腱,故被称为“捣”。其后,再将“捣”烹熟,取出揉成肉泥而食。 巫礼乃对龙骞打量一番,抚须笑道:“吾侄,数年不见,没想到你功力大增,已迈九鼎大巫巅峰,何其速也。” 他不禁感慨道:“你比当初老夫迈大巫境,还早上许多年,真是后生可畏!如此一来,料你迈入宗巫境,与吾等四人并列为五大宗巫,亦是指日可待之事。” “世父见笑了!”龙骞应道,“月前,小侄受命出使宗周,不巧世父出城,未能到府上拜谒,还望您见谅!” “岐山发生大地震,”巫礼乃告诉他,“监国太子殿下听信伯阳甫那个老家伙的话,担忧京邑遭到损毁,怠慢宗庙中先公先王之灵。” 他稍微一顿,又道:“殿下遂命老夫与司空毕伯,往岐山视察,监督修缮损毁建筑。但周道毁坏严重,车队缓慢前行,原本几天路程,硬是走了十天。” 讲到这里,巫礼乃忍不住笑骂道:“老夫返京时,得知吾侄已离开,遂赶来洛邑与你相见。一路上,老夫差点忍不住对御戎破口大骂,让彼等快马加鞭。” “激怒春官大宗伯,可要吃不完兜着走!”龙骞饶富兴味地说。 “可不是!老夫一进王城,听闻你在守藏室,马上赶来。老夫会在洛邑待上好一阵子,协助东宫世子筹备明年春的殷见礼。” 太阳逐渐升高,金色的阳光正从牖外探射进来。 此时,寺人已送来朝食。巫礼乃随手捉起一颗牛肉捣珍,沾上些许麋肉酱,放入口中咀嚼吞咽,满足地赞叹一声。 巫礼乃问道:“前些日子,听闻你准备出海,实行召龙的谋划,怎么现下反而来到镐京?” “世父,小侄奉师尊之命,出使宗周……”龙骞解释说。 半年前,龙骞正处齐国海滨,准备乘船出海。但大祭师的使者赶至拦截,向他出示巫教圣令。 教规《巫典》规定,接到大祭师圣令的教众,无论身处何方,须立即去觐见最高神座,故龙骞的出海安排被迫搁置。 巫礼乃听了眉头一皱:“那女人有多大事?要劳驾巫礼大神官亲任使者?她难道不知你为实行召龙的谋划,耗费多少心血?” “世父,师尊的安排有其道理……” 龙骞对巫礼乃讲述半年前,神巫巫咸的神谕指定王孙季满为世子,以及自己应诺子夫人,收其外孙为弟子之事。 “成为巫咸氏世子?”听罢,巫礼乃嘿嘿直笑。 “试问教内那些地位尊崇的大巫,岂会甘心尊奉一个孺子为大祭师?那女人疯了,想把孙儿置于火炉上烤耶!” 当年镐京大暴动,巫教大祭师巫咸阳、龙骞的父亲苍龙大神官巫礼嘉,以及一众精英巫觋相继殒命。 其后,六大巫族又因内讧,爆发斩蛇之征。正值巫教生死存亡之际,巫姑氏凤凰大神官子夫人代夫摄大祭师,同时兼任巫咸氏、巫姑氏宗君,才得以稳定局势。 巫咸阳夫妇膝下仅有宋子一女,很早被指定为巫咸氏、巫姑氏,以及巫教大祭师继承人。 但十多年前,宋子不顾子夫人反对,坚决脱离巫教,嫁给宗周太子,在巫教内引起极大震动。 此事不仅打乱子夫人的接班人安排,同时引发巫咸氏与巫姑氏的继承危机。 所幸当时宋子应诺她的母亲,让第一个出生的女儿伯姬归宗巫姑氏,巫姑氏继承人问题方得以解决。 巫咸氏方面,教规《巫典》规定担任巫咸氏宗君者,同时兼任巫教大祭师。 因为宋子已脱离巫教,成为宗周太子妃,巫咸氏继承人悬而未决,遂使族内出现几股势力,对宗君之位虎视眈眈。 出于子夫人威望,在她摄大祭师,兼任巫咸氏宗君多年间,这些势力只是暗中潜伏,不敢轻举妄动。 第5章 巫礼之君(二) 大半年前,子夫人率五大巫家,赴巫邦神巫祠进行祭祀。 教规《巫典》有规定,凡涉及教内不能抉择之事,大祭师可在祭祀中,向神巫巫咸寻求指示。 彼时,大祭师主持卜问,敬请神巫在巫咸氏子弟中,挑选可担大任者成为祂的继承人。岂知巫咸的神谕,竟选择子夫人的外孙王孙季满,引起教内一片震动。 神巫所下神谕,犹如投石入水,掀起一阵又一阵涟漪,打破教内各方势力维持多年的平衡,王孙季满也被卷入到巫咸氏世子之争。 “世父,孺子成为世子,合乎教规。”龙骞告诉大宗主,“他是巫咸宗君与师尊两位大祭师外孙,体内流着巫咸氏与巫姑氏的尊贵血统……” 龙骞进一步解释道:“况且孺子得到咸祖钦点,仅需放弃王孙身份,归宗巫咸氏即可。如此一来,尽管教内有不满声音,至少不能公开反对。” “不能反对?”巫礼乃哼了一声,“仅凭一道神谕以及血统,就想成为巫教大祭师,岂有如此简单?孺子还需证明自身能力,方能让群巫臣服。” 说着,世父摇了摇头,他指出:“老夫观监国太子殿下的四个子女,仅长女和少子有巫灵根。但谈到天赋,孺子远不及他的长姊。” “小侄也知晓……” “那你更应该晓得,巫灵根之优劣,决定一名巫觋在有生之年,能否迈入九鼎大巫境……宗巫之境,同时是担任大神官、大祭师的必要条件。” 巫礼乃喝了几口粥,发出一阵阵“簌簌”声响。 “历来大祭师与大神官,无一不在年幼时,显现异于常人的天赋。” 他对龙骞道:“如太子妃含玄玉降生,见凤凰舞于商丘南面,被五大神官一致认定为玄王转世,凤凰女神化身……” 巫礼乃又看了龙骞一眼,续道:“当年吾侄之母,也作了蛟龙感应的梦,才生下你。故吾侄甫出世,就被视为龙之子,显现令人惊叹的天赋。” 当年,您还想取代龙之子……龙骞心想,取代余成为巫礼氏宗君…… 半年前,子夫人使用巫教圣令,传召准备出海的龙骞,请他收王孙季满为入室弟子,将对方培养成一名大巫,将来接任巫咸氏宗君与大祭师之位。 他本来要拒绝师尊的请求。 这些年来,龙骞贵为巫礼宗君与苍龙大神官,一直都不曾收徒,反倒是不务正业,不断去周游天下。 主要缘由,因为大神官立下誓言,要追查邪神转世踪迹,为惨死的父母报仇。 但子夫人告诉龙骞,近千年以来,每当巫教遇到危难,大祭师往往凭借神巫的神谕启示,让巫教化险为夷。 此时,正值九神教复兴,邪神转世归来,巫教面临创教以来最艰难时刻。神巫却指定王孙季满为世子,显然冥冥中有所安排,只是诸巫一时未能参透。 子夫人一席话,改变了龙骞的想法。为消灭邪神,报答师尊恩情,他应诺对方的请求。 于是,他以宋国与巫教使者名义,出使宗周,收王孙季满为入室弟子。 最初,龙骞以为这个学生兼巫咸氏与巫姑氏血脉,且得到神巫钦点,必是天赋异禀,能有所成就。 正式拜师之后,他才察觉王孙季满虽有巫灵根,却天赋不高。 天赋不高的巫觋,往往很难突破巫觋破镜升阶的极限。这也是为何,龙骞如此不计成本,将两成的神龙之力注入学生体内,帮他快速启灵。 “为何那女人不亲自教她外孙?” 正当龙骞陷入沉思,巫礼乃话锋一转:“显然,子氏想利用你的威望,支持她的孙子继位罢了!” “世父,不是这样的。”龙骞告诉他,“师尊碍于大祭师及外大母身份,不便亲授孺子巫术,以免引起教内,尤其是巫咸氏非议……” 他停下思索片刻,又道:“另外,师尊已收伯姬为入室弟子……加上近期忙于准备闯七星阵,长期闭关修炼,无法分出身来。” “闯七星阵?” 正喝粥的巫礼乃大吃一惊,差点被呛到,龙骞连忙递过一盏酸浆水给他。 他饮下后,随即放下来,看起来脸色并不太好。 “真没想到,子氏迈入宗巫境短短二十年,巫力就如此精进。”大宗主生硬地干笑了几声。“目下,她不仅位列吾等四大宗巫之首,还准备闯七星阵……” “世父,闯七星阵异常之凶险,”龙骞回答,“据《巫觋春秋》记载,自咸祖以来,近千年只有不超过七位宗巫成功闯阵,迈入神巫境……” 他顿了一顿,正色道:“失败的宗巫,无一例外立即毙命。最后一位成功闯阵的巫觋,是帝辛叔父神巫箕子,已是两百年前的事。” 讲到这里,龙骞又想到这几天自己一直专注阅读的《洪范》。书中记录神巫箕子对武王所讲述五行之术,一种有助于闯七星阵的高深巫术。 “冒这个险……老夫认为还是值得。”巫礼乃脸上阴晴不定。 “传说神巫通晓宇宙万物之秘,不仅能呼风唤雨、统御鬼神,与昊天直接交流……甚至能搬山填海、上天下地,穿梭二界,无所不能,有诸多大能,算半只脚踏入神域。” “然也!”龙骞颔首,“这也是师尊贵为四大宗巫之首,还决定闯七星阵的用意所在。她希冀获得更强大力量,诛灭邪神女丑第六次转世……” 他顿了一顿,因为接下来使用的措辞,须十分谨慎。 “世父!”龙骞小心翼翼地说,“您和师尊是当世最强宗巫,若汝等联手,不仅能打败女丑转世,也可一劳永逸,解决九神教的威胁……” “你要吾等结盟?” 巫礼乃听了皱起眉头,不悦地反问:“又是甚么邪神女丑转世!那女人讲的狗屁话,你还真信?” “果然!”龙骞心中暗叹一口气。 多年来,他一直主张天道宗、巫教及玄蛇教结盟,对抗九神教与邪神女丑。为了这个主张,龙骞努力奔走多方,这亦是为何他要亲自出使宗周的缘故。 子夫人虽认可他的建议,却不抱过高期望。师尊非常了解巫礼乃犹如顽石般的性格,他是坚决不会应诺。 “世父!当年大暴动惨剧,皆女丑一人搞鬼,六大巫家中其诡计,互相残杀,导致巫教四分五裂……” 十多年来,龙骞数次跟巫礼乃提结盟一事,均以失败告终,可是他还是想再试一试, “子氏将责任推给千年前的转世传说,简直一派胡言。老夫只晓得,是巫凡无极害死你父亲……还有你母亲。” 巫礼乃语音渐扬,变得激动起来,“老夫立下誓言,势将巫凡氏赶尽杀绝,为我巫礼氏死难子弟复仇。” 不好!龙骞暗道不妙,大宗主动怒了…… 第6章 虎贲九卫(一) “嘣!嘣!嘣!嘣!嘣!” 弓弦连续响动,五支羽箭齐插在箭靶正中心,力道依旧未尽,将靶子撞得前后乱晃。 “世子射得好!” “与吕虎贲相比,可谓不逞多让。” 在靶场上,围观群众正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此起彼落的喧嚣声,交错成秋季蝉鸣般的聒噪声。 位于辟雍学宫旁的靶场,是一个能容纳百人,视野开阔的习射场地。两排挺拔整齐的杨树,沿着靶场边上栽种着。 铺了平坦细沙的地上,立了好几个用木框蒙布制成的圆形箭靶。 “初射,申世子胜。”担任司射的射人静卣大声宣布,“接下来进入再射!” 眼下,吕不汲与申屠正站在箭靶七十步开外。他们在王孙季满等人注视下,准备进行第二回合比试。 十天前,太子安在虎贲氏虢启护送下,连夜启程离开洛邑。临走前,他特意嘱咐儿子,在离开成周之前,到辟雍学宫学习一段时日。 周礼规定,王族公侯子弟年满十岁者,须入读城内小学;满十五岁则入读城郊大学,此即所谓王官之学。 王孙季满即将归宗巫咸氏,放弃王族身份,到商丘接受与王官之学迥异的巫觋之学。故父亲冀望儿子离开前,最后一次以王孙身份,在学宫稍作学习。 周礼有云:“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辟雍者,就是大邦周的大学。 王孙季满进入辟雍学习这几天,大致涉猎了礼、乐、射、御、书、数的君子六艺,这是王族公侯子弟所须掌握的重要技艺。 今日,辟雍学宫传授射术,一大清早,王孙季满便来到学宫靶场。而陪同他前来的,除了兄长王孙叔贾外,还有年轻的虎贲氏吕不汲。 “叔兄,看来射箭比写古文还要无趣!” 王孙季满身穿戎服,挎着大弓,腰间挂着装满羽箭的箭囊,虽稚气未脱,但显得英姿飒爽。然而他的脸上,正挂着一副百般无聊的神色。 王孙叔贾正专注看着场上比试,直到弟弟开口说话,方才回过神来。 他挠着头道:“季弟,比起看不懂的古文,为兄倒觉得射箭好玩得多。” “叔兄,你的书法不咋地,”他向兄长扮鬼脸,“每次要我代笔,自然如此说。” “小子!竟敢嘲笑为兄。”王孙叔贾笑骂一声,如往常般捏了捏弟弟有些肉肉的脸颊。 “叔兄饶命!”王孙季满做求饶状,兄弟俩闹成一团,其乐融融。 王孙季满自幼与二兄亲近,兄弟俩私下互动十分随意。自从八岁以后,他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就很少跟母亲述说心事。 反之,有任何事情,王孙季满会第一时间找叔兄倾述。 至于长兄世子仲邑,自从父亲让他以东宫世子身份,陪同参与宗周系列礼仪祭祀后,他感觉这位长兄变得非常拘谨,根本无法深入谈心。 来到洛邑期间,世子仲邑虽说要跟弟弟好好聚聚,却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召见成周公卿百官,讨论殷见礼筹备事宜,自己也不常见到这位长兄的踪影。 “季弟,吾等身为王室子弟,君子六艺是立身根本,还是要精通,方能参加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王孙叔贾表示,“你的射术……委实差了些。” 周礼有云:“射者,男子之事也”。射术对王族公侯而言,不仅是技艺,还是性情上的修养。 王孙季满在这方面,却是惨不忍睹。适才,射人静卣耐心指导射箭,他虽认真瞄准箭靶,但射出的箭矢不是落空,就是飞歪去。 担任射人的静卣,是学宫射箭科教官,管理学宫射箭事宜,指导学生射艺,举行射礼时充当司射。 他年过五旬,颔下留着一把灰白胡须。身材高大魁梧,但看上去雍容斯文,带着几分君子气质。 尽管王孙季满射术非常糟糕,但静卣仍不动声色,耐心教他如何摆姿势,如何拉弓弦,如何瞄准靶心,如何避免双手颤抖等。 “季弟,你太瘦了!到商丘要多习武,方能长得像我那般高大。”王孙叔贾向弟弟展示他的强健肌肉和臂膀。 “叔兄,别再教训我了。”王孙季满转往场上一指,“你倒说说,吕虎贲和世子屠,俩人谁会取胜?” “当然是吕虎贲。”王孙叔贾毫不犹豫的回答。 “叔兄何以确定?”王孙季满浅浅一笑,“众所皆知,世子屠射术一流,你这样说是否有些托大?” 这位热爱戎事的叔兄,自幼对虎贲师有异常狂热的崇拜。这些年来,他没少听兄长讲述各种虎贲师传奇故事。 父亲知道王孙叔贾渴望加入虎贲师,遂在离开洛邑前一天,圆了儿子的心愿。 他以监国太子身份,策命十四岁的次子,成为宗周虎贲师最年轻小虎贲,比虎贲氏谢轲之子,十六岁担任小虎贲的谢旭还年轻。 父亲此举,是希望让王孙叔贾以虎贲师身份,长期留在宋国保护季弟。 虎贲者,取义如虎之奔走逐兽。当年武王伐纣,麾下三千虎贲师,就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 大邦周建立之后,虎贲师主要使命,即誓死保卫天子,守卫王城。 周礼定制,虎贲师设虎贲氏九人,首位者称虎臣,位上大夫,为虎贲师最高统帅;虎贲氏八人,位下大夫;小虎贲十二人,位中士;另有府二人、史八人、胥八十人、虎士三千五百人。 “虎贲师乃我周最优秀武士,天子最忠心仆臣。”王孙叔贾一脸坚定地说,“诚如我师口号所言……” “生作虎贲,死为周魂。”王孙季满接话,这番话他听了不下数十遍。 “又射中了!”场上一片喧哗。 吕不汲与申屠二人比试正酣,双方射术精湛,几乎箭无虚发。场上数十位公卿子弟,站在一旁围观,为他们支持的人摇旗呐喊。 宗周吕氏,向来被公认是美男与美女辈出的氏族。二十四岁的吕不汲,不仅长得鬓发俊美,温文尔雅,还武艺高强,精通六艺,善于巧辩,智力超群。 十七岁年纪的申屠,面相方正平直,是一个高大魁梧,膀大腰粗,浓眉大眼的少年人。 看着这位眼神温润,眉宇间又带有一丝刚毅的申国世子,王孙季满感到无论是体型、气势或射艺,申屠都将吕不汲给压下去。 “叔兄,真心说一句,”他再问,“你认为吕虎贲和世子屠谁会赢?” “我与世子屠比试过两次,他的箭术很厉害,我都不曾赢过。”王孙叔贾尴尬地笑了一笑,但很快恢复坦然。“吕虎贲与我就互有胜负。” “莫非吕虎贲箭术不如世子屠?”王孙季满盯着正在射箭的吕不汲。 “季弟,凡事不能只看表面。”王孙叔贾摇了摇头。 他俨然一个射术教官姿态,对俩人进行点评, “为兄与吕虎贲虽各有胜负,但我能感觉到他有意谦让。跟世子屠不同,吕虎贲沉稳内敛,锋芒不露,却苍劲暗流。” 话音未落,吕不汲又从箭囊中抽箭,上箭,拉弓,松弦,动作娴熟,犹如行云流水,显得优雅潇洒。 四箭连发,迅如闪电般飚射而出,划出四道光芒。 第7章 虎贲九卫(二) “嗖!嗖!嗖!嗖!” 王孙季满一扭头,只见七十步外靶心上,五支箭紧紧相挨,箭羽还微微颤抖。 “再射,吕虎贲获胜,接下来进入最后三射。”静卣的喊声再度传来。 “一比一,追平了!”吕不汲精彩的箭术,让兄弟两人叫好不迭。 “季弟,你看那个家伙。”王孙叔贾朝对面努了努嘴。 王孙季满顺着他的提示,目光转向斜对面一看。 但见靶场角落杨树下,站着一个白面无须,身材高挑,宽肩窄腰长腿的俊俏少年,头上结着黝黑总发,身穿戎服。 他是王子靖嫡长子,年长王孙季满三岁的堂兄——王孙宫涅。 “哼!不过是个庶王孙,排场比嫡王孙还大!”王孙叔贾对这位堂弟,显得有些不屑。 王子靖是太子安庶兄,王孙季满的世父。 两年前,王子靖被摄政伯和父策命为成周四方积,儿子王孙宫涅也随其父到洛邑。数年不见,堂兄长高许多,也变得更俊俏,但白皙的面庞略显稚嫩。 在王孙宫涅身旁站着好几个人,有皂隶,有家臣,还有一些扈从,但王孙季满却无一识得。 “季弟,你瞧一瞧他身后那一个怪人。”王孙叔贾向对面睥睨了一眼。 王孙季满瞥了一下,堂兄身后站着一个身高九尺,高大得犹如夸父的壮汉。他从头到脚都被裹在厚厚葛袍里,连脸孔也被隐藏在兜帽当中,显得十分诡异。 “好高大的男人!”他感到惊讶。 “季弟,还有旁边那个。”王孙叔贾又努了努嘴。 但见王孙宫涅身边,站着一个异常瘦长,满头白发,身穿棕色巫袍,戴青铜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的老者。 “季弟,这个老叟可是你巫教巫觋?”王孙叔贾好奇的打量对方,“你不是巫教大祭师?赶紧让他过来拜见。” “叔兄,切莫胡言乱语,给老师听见我可惨了。”王孙季满出声制止,“弟只是一名小小巫子,据教规《巫典》规定,惟有迈入少巫境一鼎,方称作一名巫觋。” “那你可要努力学好巫术,修炼成天下第五位宗巫,任大祭师……” 成为天下第五位宗巫?谈何容易……王孙季满不禁苦笑,这个愿望离我太遥远了,飘缈不可触摸…… 自从龙骞老师帮他启灵之后,这几个月来,每一晚他都据《龙元经·冥想篇》记载,专注打坐冥想,辛勤修炼。 巫族六大巫家,都有各家独特的冥想之法。龙骞老师传授学生的《龙元经·冥想篇》,是他匠心独运,融合巫姑氏与巫礼氏冥想法,再结合古籍记载,改良而成。 《龙元经·冥想篇》的特点,能让天赋低者快速聚灵,及早迈入少巫境一鼎。 尽管巫力有明显提升,体质也有所改变。但王孙季满却感觉到,自己若想迈入少巫境一鼎,仍然有一段不近距离。 “小子,你的长姊伯姬,仅用两个月脱离巫子聚灵期,迈少巫境一鼎,是有记载以来第四快的巫子。” 王孙季满回想在镐京时,龙骞老师所说一席话。 “阿姊用两个月,”他不禁喃喃自语,“我又要用多久?半年?还是一年?” 但龙骞老师丝毫不给学生任何喘气时间,还勒令他参加明年初在商丘举行的巫觋评鉴大会。而评鉴距离现下,仅剩不到五个月时间,这无疑加重他的心理负担。 王孙季满曾问过老师,为何要如此着急? 龙骞老师告诉王孙季满,他是以巫咸氏,以及巫教继承人身份,去到商丘。故他必须尽快通过巫觋评鉴,才能以巫觋身份学习,参与巫咸氏及教内诸多事务。 “老师,如果到时评鉴,学生仍无法迈入少巫境,该如何是好?”王孙季满提出自己的疑虑。 “那再看着办……”老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可是老师……”当时王孙季满还未说完,龙骞老师已转身离开。 “季弟!”王孙叔贾洪亮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在想甚么?” “无妨!叔兄,你方才说甚?” “我说……”王孙叔贾呵呵笑道:“等你成为大祭师后,好好教训这厮,将他变成一只……变成一只小鸟!” “那王孙宫涅便要改名……”原本心情郁闷的王孙季满,一想就觉得好笑,“唤他作王孙鸟罢!” 说罢,两兄弟忍俊不住,哄堂大笑。 这时,场上又传来围观者呼叫声。王孙季满一瞧,但见吕不汲已完成射箭,且每一箭都射中靶心。 “三射,吕虎贲获胜。最终成绩二比一。”静卣高喊,“胜利者是吕虎贲!” 语毕,人群中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吕虎贲射术精湛,屠佩服不已。”申屠落败却不以为忤,露出憨厚笑容,朝对手施礼。 吕不汲面露笑容,也朝他还礼。 “世子!”静卣对申屠拱手,“您年方十七,箭术有如此造诣,十分难得。若坚持不懈地苦练,假以时日,必能达神射手之境。” “多谢静师教诲。屠会牢记在心!” 申屠恭敬地对他拱手垂拜,又对吕不汲微笑颔首,退回王孙宫涅身旁。 王孙季满远远望去,堂兄似乎十分不悦。他站直身子,沉着脸盯住申屠,眼神中带有责备之意。但身为伴读与辅佐的申屠,也只是憨厚笑着,屡屡向他致歉。 静卣环绕四周,才开口道:“宫涅王孙、季满王孙,不如来比试一场?” 本来渐散的人群,听闻他提出的建议,纷纷停下脚步。 “比试?”王孙季满见自己被点名,不禁一愣。 “乐意至极!”听到静卣叫唤,王孙宫涅徐徐地走上来。只见他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犹如众星捧月般。 堂兄扬面昂首,左顾右盼,一副目中无人的狂态,缓缓行至王孙叔贾和王孙季满跟前,只是随意拱了拱手。 “这厮如此无礼!”王孙季满微微皱眉。 据周礼规定,小宗庶子若对大宗嫡子不敬,属于严重违礼之举,氏族宗君可对其处以惩戒。 王孙宫涅是天子庶孙,仗着父亲受摄政重用,不仅对身边人飞扬跋扈,甚至对王孙季满兄弟也十分傲慢无礼。 但太子安对其庶兄王子靖十分尊敬,也常劝谏王孙季满兄弟,勿与王孙宫涅起冲突,故俩人只能尽力忍耐对方的无礼态度。 “堂弟!吾等很久没比试了。”王孙宫涅露出虚伪的微笑,毫不掩饰他脸上明显的高傲神色。 “今日正好有机会,希望你不要输了,哭着鼻子找母亲。” 他的扈从闻言,纷纷笑了起来。 这个混球!王孙季满暗骂一声。 “哈哈哈!堂弟不提起,为兄倒忘了。”王孙叔贾放声大笑,“犹记得在镐京比剑,你被我打得差点跪地求饶,哭鼻子次数也不少!庶孙,为兄说得对否?” 王孙叔贾咧着嘴斜视于他,语气故意咬在“庶孙”二字上。 “你……”王孙宫涅脸色变得阴沉至极,双眼死死瞪着王孙叔贾,似乎很痛恨别人说他是庶孙。但对这位壮硕的堂兄,他还是很忌惮,只能强忍怒火。 “好!是谁哭红鼻子,比试过便知道。”王孙宫涅狠狠地说。 王孙季满锁紧双眉,因为他的射术十分差劲。 王孙季满记得,每次王城举行射礼,都被安排与年龄相仿的王孙宫涅比试,还被打得落花流水。 自此,王孙宫涅愈发看轻王孙季满,把他当成可欺之辈。 “要如何应对?”王孙季满心中略一琢磨,便有了对策。 “堂弟,你怎么不出声?”王孙宫涅倨傲地说,“莫非怕输不成?看来嫡孙也不过如此。” “你这厮这么嚣张,让我来教训你……”王孙叔贾粗着嗓门大喊,欲替弟弟出头,却被吕不汲伸手按住肩膀。 “叔贾王孙,您被监国太子殿下策命为小虎贲,身负虎士使命,请注意言行。” 经吕虎贲这么一说,作为他的部属,王孙叔贾只能强自按捺怒气。 “好,我接受你的挑战。”王孙季满眉毛一扬,望着对方冷冷地说。 第8章 虎贲九卫(三) 原本正在散开的人群又开始聚集到场边,目光纷纷投注到两位王孙身上,期待有一场热闹可看。 “据闻,宫涅王孙射术十分了得。” “季满王孙敢与他比箭,真不怕丢人?” 正当围观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对着王孙季满指指点点时,他与王孙宫涅俩人,早已站在箭靶八十步开外,准备比试。静卣仍担任比试司射。 “季弟,你确定能行?”王孙叔贾担忧地问,“八十步开外可不容易!” 据大邦周射术标准,射手若能持一石硬弓,在五十步开外箭无虚发,属于一流水平。适才吕不汲和申屠在七十步开外比试,每箭命中,算踏入了神射手门槛。 原本静卣让他们在五十步开外比试。但王孙宫涅说这是稚子玩耍程度,竟提出将射箭距离增至八十步开外,顿时引起人群震愕。 “叔兄,我自有打算。”王孙季满镇定地说,“让你见识一下巫觋的本事!” 王孙宫涅年长王孙季满三岁,可先行射箭。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把雕漆金弓,弓身上镶嵌着昆仑玉、绿松石、玛瑙与琥珀。在阳光照耀下,这些宝石炫目无比,晃得众人一阵眼花。 “咦!吕兄,你瞧一瞧,这不是大父的雕漆金弓?”王孙叔贾注意到堂弟所持的大弓。 吕不汲观察了片刻,颔首道:“确实是雕漆金弓。二十多年前,洛邑举行盛大的殷见礼,彼时前来觐见的鲁侯,亲自将宝弓进献陛下……” 他顿了一顿,随即心生疑窦,“这些年来,据闻宝弓一直藏于王城府库,不知何故却到宫涅王孙手中?” 王孙季满闭着双目,对他们的谈话置若罔闻。当他听到吕不汲说起这把宝弓由来时,眼皮才微微颤动。 “一石硬弓,若将弓拉满,可在五十步内箭透一甲。”王孙叔贾歪着头,“若用此二石雕漆金弓,可百步内穿透一甲,难怪这厮敢提出八十步开外比试。” “王孙说得没错!”吕不汲颔首,“然使用二石之弓,须有足够臂力,方能拉开弓弦,并不容易。” 话音未落,王孙宫涅已站稳。他从箭囊中拉出一支箭,借着直腰功夫,轻喝一声,将雕漆金弓拉成了半月状。 “这厮这么瘦,竟能拉开二石之弓。”王孙叔贾有些诧异。 王孙宫涅目光如炬,他手指微微一松,把青铜羽箭射出去。“嗖”地一声,羽箭已射中远处的靶心。 他继续搭箭,拉弓,瞄准,射击,动作一气呵成。 “嘣!嘣!嘣!嘣!” 但见远处箭靶上,五箭都射中了靶心。一时间,喝彩声响起,场上气氛顿时沸腾起来。 王孙叔贾不由得啧啧称奇:“才两年没见,没想到这厮箭术如此了得!” 虽然叔兄讨厌王孙宫涅,但他生性慷慨豪爽,对这位堂弟的精彩表现,也忍不住喝彩赞好。 “王孙十分聪慧,晓得取巧之道。”吕不汲对他们说,“他自知力气不足拉满弓弦,也认为季满王孙不可能射中八十步开外箭靶。” 吕虎贲看了箭靶一眼,继续道:他毋需耗力箭透一甲,只要射中了箭靶即可取胜。适才,他估算射中靶心所需力度,弓弦只拉七成之力,但也十分不易。” “季弟,你可有信心?”王孙叔贾望向身边弟弟,眼里充满担忧。 比试开始后,王孙季满一直闭眼喃喃自语,对一切都置若罔闻。 静卣朗声道:“恭请季满王孙开射。” “季弟!” 王孙季满骤然睁开双眸,目光笔直的朝王孙叔贾与吕不汲射去,让人见了心头一凛。 “叔兄,切莫担忧,我一定能取胜!” 王孙季满咧嘴一笑,脸上无丝毫畏惧和怯意。他在众人注目下,往场上行去,步伐沉重且稳定。 他跺步到王孙宫涅身边时,方停下脚步。 “堂弟,适才宫涅献丑了。”王孙宫涅扬了扬眉,高傲地说:“八十步距离可不近,不知是否需要借你这一把雕漆金弓?” 王孙季满呵呵一笑道:“堂兄,弟正有此意,想借你宝弓一用。” “你真要借?”王孙宫涅乍听此言,怔了一下。他的本意是要炫耀和挑衅,没想到王孙季满打蛇随棍上。 “没问题!”堂兄随即露出一丝狡黠笑容,“但这把弓拉弦需极大力气,堂弟勿用蛮力,以免伤到臂膀。” “多谢堂兄提醒!”王孙季满随口应答,看似老神在在。他接过雕漆金弓后,置于手上掂了掂。 “堂兄,既然咱俩比试,何不加上一些赌注?” “打赌?”王孙宫涅微微一怔,随即又问:“你想打赌甚么?” “赌你这把雕漆金弓。”王孙季满扬起手中大弓,目光中带着挑衅意味。 适才闭目时,他听到叔兄和吕不汲谈话,得知雕漆金弓乃天子最爱之弓。但王孙宫涅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敢侵吞这把属于大父的天子宝弓。 故王孙季满暗下决定,要把雕漆金弓夺回,进献给那位驻辇于彘地,自他出世以来一直素未谋面的大父。 “吾等在百步开外射箭,谁射中靶心,且射得准,谁便是胜利者。” “百步!”王孙宫涅猛地愣住。他寻思片刻,又开口问:“倘若是你输了?” “若是季满输了,对昊天发誓,向堂兄委质效忠,从此听命于你。” 王孙季满说罢,立即引起群众哗然。 身为天子嫡孙,东宫嫡子,若是向庶孙委质效忠,意味他必须放弃自己一切权力,成为对方的家臣。 往严重去说,王孙季满相当于成为王孙宫涅的私有物,性命可由对方支配,这是一件十分耻辱的事。 “季弟!休得胡闹!”王孙叔贾深知事情轻重,连忙出声劝阻。 “叔兄,相信我,季满自有分寸。” “好,为兄接受你挑战。”王孙宫涅唯恐他反悔,立即开口允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众目睽睽下,两人击掌为誓。 尔后,王孙季满握着雕漆金弓,朝百步开外缓缓行去。 “什么?百步!” “他疯了?竟到百步开外射箭!” 不仅王孙叔贾、吕不汲、申屠和静卣等射术高手,在场公侯子弟也都露出了震惊表情。 适才,吕不汲与申屠比试,在七十步开外射箭,已属一流箭手。至于八十步开外,俩人竭尽所能,还是能达到,但已是常人极限。 目下,王孙季满竟提出在百步外射箭,顿时引起一片哗然。 放眼大邦周,能在这个距离开弓,还箭箭命中的高手,估计不超过六人。而这六人中,不包括今天在靶场上任何一位。 静卣很快回过神来,“两位王孙,虽在百步外开射,不仅要让箭射到,还要命中靶心,方能取胜。” 他略一停顿,语重心长的提醒:“若两位王孙都射不中,这一场比试将由适才在八十步外,五箭俱中的宫涅王孙胜出。” 王孙宫涅十分得意,“嘿嘿,堂弟,一旦你委质效忠,待堂兄继承父业后,绝对不会亏待你。” 王孙季满不理会他,自信地说:“静师,小子知道!我一定能命中靶心,取得最终胜利!” 他的表情十分轻松,对百步距离根本毫不在意。 站定后,王孙季满戴上扳指,把手指往弓弦上轻轻一搭,气势顿时大变,恍惚之间,像是一名身经百战的神射手。 他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将雕漆金弓拉得圆如满月。 “不可能!”王孙宫涅张大嘴,一副被彻底震呆的模样。 眼前这一个十岁温雅清瘦美少年,竟然臂力惊人,不仅拉开两石大弓,还能维持长久不撒放,众人都看傻了眼。 这样就被吓呆了?王孙季满暗自得意,好戏还在后头…… 第9章 降神之术(一) 王孙季满维持着拉开弓弦姿势,一双锐目熠熠闪光,箭矢瞄准远处靶心。场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众旁观人群,全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嗖!” 他的手指微微一松,弦声响起来,箭矢迅如闪电,掠过了寂静的靶场。“啪”的一声,箭矢射中百步开外的靶心上,箭羽还在微微颤抖。 “中了!” “射中了!” 站在靶场左右两边的王孙叔贾和申屠,同时嗷嗷直叫起来。 不待靶子重新恢复平稳,王孙季满再度拉弦放箭,动作显得潇洒而飘逸。 “嗖!嗖!嗖!嗖!” 在一阵阵弓弦声响中,他所射出的箭矢,又陆续插在百步之外的靶心上。众人远远望去,只见五箭紧紧相挨,箭翎还在靶子上不停地乱晃。 “胜了!”当王孙季满停下射箭时,王孙叔贾为他发出第一声欢呼。 “射中了?” “真的射中了!” 群众这才回过神来,霎时之间,喝彩声犹如雷动般响动起来。任谁也没有料到到,王孙季满竟然会有如此精湛的箭术。 “没想到弱冠的王孙,”世子申屠道,“不仅能在百步内拉开二石之弓,还能五箭俱中靶心。” 说着,他也不由得赞叹道:“据屠所估量,王孙距离神射手之境,恐怕也只有几步之遥。壮哉,伟哉!” 当申屠赞叹连连时,他并没注意到一旁王孙宫涅,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初射,季满王孙胜。”静卣大声地宣布,他那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洋溢出激动笑容。“接下来,进入再射……” 王孙季满取下扳指,行至王孙宫涅面前。他也学着脸带君子式微笑,朝着对方施礼道:“堂兄,弟承让了。” “你……”王孙宫涅死死盯住箭靶,似乎不敢相信眼前事实。 “王孙……” 正当王孙季满陶醉在场上欢呼声时,在他耳边骤然响起一把低沉男声。除了他本人之外,周遭的人似乎都没有听见这一把神秘男声。 “王孙,这一轮赢得非常漂亮,您可还满意?” “这都要感谢尊神协助。”王孙季满压低了声音,悄悄回应那一把低沉男声。 多亏我使用《龙元经》上的降神之术……他自己喃喃自语。 大约十多天前,车队一行人抵达洛邑后,龙骞老师便一直待在王城守藏室,如饥如渴地翻阅各种古籍文献,还不时与太史寮一众史官讨论学问。 龙骞老师无暇理会学生,遂打发王孙季满去阅读记载巫觋历史的《巫觋春秋》。 王孙季满在阅读《巫觋春秋》之余,也跑去偷偷翻阅龙骞老师所珍藏的十卷本《龙元经》。在这一部书中,记载了盘龙城巫礼氏诸多巫术修炼法门。 但龙骞老师仅允许他的学生,阅读其中的《冥想篇》部分。 龙骞老师对王孙季满说,目下他只是一名巫子,须先专注修炼巫力,好好打下基础,不宜随意修习其他巫术。 但在王孙季满的内心,还是充满忧虑,担忧明年巫觋评鉴过不了关。 故趁着龙骞老师忙于阅读,无暇关注之机。他打算悄悄从《龙元经》中学习几种巫术。到时自己不仅有一技傍身,应付明年巫觋评鉴,同时又能向叔兄炫耀一番。 然而王孙季满浏览全书十卷之后,却发现书中所记载许多巫术,对修炼者最低的要求,至少须一鼎少巫境或以上。 目下,他仅是一名巫力十分低微的巫子,根本无法修炼。 王孙季满心有不甘,又认真将十卷《龙元经》翻阅了无数遍,最终,他在第四卷的《降神篇》中,寻得一种毋需多少巫力,即可随意施展的巫术——降神之术。 所谓降神者,是巫觋通过一连串施法,恭请天地神灵附在施法者身上的一种巫术。据他所阅读《龙元经·降神篇》记载,降神术可以分为三层不同境界。 第一层,可称之为降神。施法者身份可以是一般凡人,也可以是巫术低下的巫子。一经施法后,此人身体便会被附身神灵完全操控,失去了自我意识。 这是一般乡野巫觋常用低阶降神术,可让自己成为神灵与凡人之间沟通媒介,籍此替人预卜吉凶,驱鬼送祟,医治疾病。 第二层,可称之为附神。施法者身份,必须是迈入少巫之境以上巫觋。一旦施法被神灵附身后,仍能保持自我意识。而在神灵允许下,被附身者可适当使用神灵部分神力,施展相关巫术,籍此降妖除魔。 第三层,可称之为通神。此层为最高阶降神术,施法者身份多是迈入壮巫境或大巫之境以上巫觋。 一旦施法,巫觋被神灵附身之后,不仅能够完全保留自我意识,且还能随心所欲运用所附身神灵全部神力。 在这三层降神术中,第一与二层修炼门槛极低,不需使用多少巫力,甚至可以是凡人身份;反之,一旦施法成功,被附身者即可借助所附身之神灵的神力,施展数倍于己的巫术。 经过一番琢磨后,王孙季满遂决定学习降神之术,以备危急之时使用。 今日学宫习射,他被堂兄王孙宫涅当场羞辱。所幸自己业已学会了降神之术的要诀,在别无他法之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应诺进行比试。 适才,王孙季满趁王孙宫涅首射之际,悄悄站在一旁,闭上双眼,按照《龙元经·降神篇》上记载,口中轻声念诵咒语,召唤神灵附身,协助他射箭赢得比试。 “天苍苍,野茫茫,拜请四方众神灵,速速降临照天明,弟子王孙季满,叩请……” 念到这里,王孙季满迟疑一下,“嗯……射箭应该要请哪位神附身才适合?” 念诵降神之术的咒语时,最重要者莫过于熟知天、地、日、月、星、辰、风、云、雷、雨、山、川、河、海等相关神灵的名字及其职能所在。 因为这些神灵,许多在生前其实都是凡人,必然会有着不同的性情,以及喜、怒、哀、乐、怨、恨、爱等复杂情感。 若不晓得这些,就算强行施法,不仅无法得到神灵相助,还会惹来灾祸。 过往好像有听闻,有个善射的神……王孙季满不禁暗忖,唤什么宗……宗布神的,不知道宗布神唤甚名字? 第10章 降神之术(二) 王孙季满想了想,继续念诵一连串咒语。 “弟子王孙季满,叩请善射之神护吾身,神化身,身化神,上下虚空,无所不在,无虚不现身,化起日月照天明,善射之神诚心请,弟子王孙季满,再三拜请叩求……” 毕竟他学习降神术为时尚短,还未及完全了解相关神灵的底细,也搞不清楚什么神灵擅于射箭。 故他念咒语时,遂将所需念出的神灵名字进行模糊处理,统称为“善射之神”。 甭管是什么神,只要擅于射箭……王孙季满心里满不在乎地想着,只要能帮我赢得这一场比试,通通给我过来就对了…… 于是,王孙季满闭着眼睛,默念了好几十遍的降神之术的咒语,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没有效,该咋办……王孙季满心中感到忧虑。 正当他以为自己施法失败,正想要放弃之际,脑海中赫然响起了一把十分低沉的男人嗓音。 “王孙,您特请本君降临,不知有何要求?” “小子敬问尊神名氏?” 得到回应后,王孙季满原先皱起的眉头,方得以舒展开来。这也是他成为巫子以来,首次成功施法,故显得特别激动,以至于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吾乃北邙君,”男人淡淡地回答,“北邙山之神也。” 北邙君,北邙山之神……王孙季满疑惑地想着,山神应该也擅射箭罢…… 他沉吟了片刻后,恭敬地道:“恳请尊神协助,让小子借助您的神力,取得这一场射术比试的胜利!” “哈哈哈哈!此事不难,就让本君助你一臂之力罢!” 语罢,王孙季满眼中精光闪烁,他感到体内充斥着一股奇特的力量,觉得自己仿佛是天生就精于射箭之道般。 据《龙元经·降神篇》记载,第一层的降神之术,不需巫力,施展起来十分容易,多为一般巫觋所学,故他们被称为通神巫觋,专门为民驱鬼治病。 但是被附身巫觋,会被神灵完全操控,失去了自我意识。王孙季满不喜欢这一种被“神灵”控制,失去自我的感觉,所以才决定学习降神术第二层附身。 王孙季满在龙骞老师的神龙之力加持下,成功启灵,成为一名巫子,也修炼出一定巫力。 故他借助此前被老师注入在体内,迄今还残留着,尚未消散的神龙之力,再加上自己修炼出的微弱巫力,竟成功施展出第二层附身之法。 王孙季满不仅得以保持自我意识,且还能够借用北邙君的部分神力。 因为得到这一位北邙山之神授予的神力,所以他才胆敢与王孙宫涅打赌,要在百步开外射箭。 “再射,请宫涅王孙出场。”靶场上响起静卣的声音,打断了王孙季满的回想。 经过适才自己无比的惊人表现,现下在王孙宫涅的身后,众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一位堂兄,让他感到非常的不自在。 王孙季满的堂兄行至百步开外,搭上箭,咬紧牙根用力拉弦。但尽管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将弓弦拉开一半,额上不断飙汗,双手也剧烈地颤抖。 “这一箭恐怕要脱靶了。”吕不汲说。 “嗖”的一声,箭矢离弦,斜斜地插到了八十多步的沙地上。 虽然王孙宫涅射出第一箭有劲道,但毕竟才十三岁,身体未完全发育,尚显瘦弱。加之他又连续拉多次弓,手臂早已感到酸痛欲折,故瞄准变得艰难,导致射箭落空。 “嗖!嗖!嗖!嗖!” 王孙宫涅又连射四箭,但毫不意外的,无一射中箭靶。 围观的公侯大夫子弟,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没人敢去触怒这位王孙。场上瞬间变得寂静无声,除了王孙叔贾的爽朗笑声。 “堂弟,大父这把雕漆金弓需用极大力气拉弦。”叔兄瞥了王孙宫涅一眼,给他一个嘲弄微笑。 王孙叔贾故意强调这一把弓属于天子所有,引起诸人注意。 “你可千万小心,勿伤到自己的臂膀……”叔兄又用轻蔑口吻,模仿王孙宫涅的语调,语气促狭之极。 王孙宫涅抿起嘴,不理会对方,却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内心显然异常激动。为了不让人看穿,他还故意松开捏紧的拳头,但双手仍然不自主的微微颤抖着。 表面上,堂兄仍不改身为王孙的雍容气度。但王孙季满走近他身旁时,却可以从对方双眸当中,看到了深深恨意。 “再射,请季满王孙出场。”静卣大声道。 “北邙君,又要麻烦您帮忙了。”王孙季满取过雕漆金弓后,边走边说,显得十分兴奋。 “北邙君,你还在否?” 良久,方传来那把依旧温润低沉的嗓音。“王孙,请放心……都交给本君罢!” “都交给您?此话何解?”王孙季满心生疑窦。顷刻之间,他感到了一阵莫名晕眩,“我……我怎么这样晕?” “王孙,放心交给本君……” 男人低低沉沉的嗓音,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回响,他的意识也随这一把具有蛊惑的嗓音,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不好!” 王孙季满暗叫不妙,竭尽全力抗拒这把声音的蛊惑。但对方低沉嗓音,却在其脑海中挥散之不去,他很快变得昏昏沉沉了。 “堂弟,你怎么了?” 在王孙季满完全失去意识之前,隐隐约约中,他看见王孙宫涅那一张秀雅清俊的脸孔,竟自扭曲得颇见狰狞,完全失去美少年风采。 “堂兄,怎么你变得如此丑陋!”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当王孙季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已堕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在他周遭,仿佛被黑色的浓雾所隔绝,让人无法看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他顿时觉得整个人像是恍恍惚惚,朦朦胧胧的,意识也十分混乱,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突然间,王孙季满眼前一亮,但见一个美须及胸,风神雅逸的男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个男人头戴远游冠,身穿宽袖紧身的白色直裾深衣。男人的腰间用纬带,悬挂着一枚温润皎白的玉玦,更衬得他的面容如玉。 “王孙,吾乃北邙君,北邙山之神也。”男人向他拱手行礼。 “北邙君……” 第11章 降神之术(三) “北邙君……您好!” 王孙季满犹豫了半晌,方对男人拱手回礼,却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着一阵淡淡地槐花微香。 他垂眼一瞥,原来在男人腰间挂着一个香料草囊。 “北邙君,小子怎么会来到这里?” 王孙季满又跨前了好几步,随着花香逐渐深入鼻中,他又嗅到一阵若隐若现的霉腐气味。 他满腹狐疑地问:“这是甚么味道?” 这一股霉腐气味逐渐扩散,还变得愈来愈浓烈。渐渐地,王孙季满不仅闻不到花香,反而还嗅到一阵刺鼻恶臭。 “你……你不是山神!”他愣了片刻,顿时充满警惕,往后退了好几步。 “王孙,本君乃邙山之神也。”男人微微一笑,双目如炬地望向他。 “不!你不是山神!”王孙季满恍然大悟,惊讶大叫:“你……你是山鬼!” 他猛然回想起《龙元经·降神篇》的记载,降神之术所请神灵可分三种:第一种,请鬼;第二种,请先祖;第三种,请神。 事实上,真正神灵是不能随意请到。 一名巫觋若想要请神附身,首先他要先确定自己想要请来附身的神灵,并对该名神灵进行长期祭祀。 一旦能得到这位神灵的首肯,巫觋才能接着进行系列降神之术修炼、祭祀仪式以及咒语加持,最终方能成功请神。 像王孙季满的老师巫礼龙骞,他是巫教苍龙殿大神官。巫礼氏世代供奉帝五臣中的苍龙神,作为巫礼氏继承人,老师一出世即被认定为龙神之子,成为苍龙神在凡间唯一代表。 故龙骞老师只要施展降神之术,就可轻易请来苍龙神附身。 而且随着龙骞老师动念一闪,他可随心所欲施展出那一股源自于苍龙神,源源不断的神龙之力。 但是一般巫觋,并不具备巫教五大神官这一种在先天血脉、天赋、氏族等方面的优势,他们是很难请到真神前来附身。 除非是某一位的神灵,祂有意识去寻找这些平常巫觋予以附身。 故所谓通神巫觋,他们所标榜请神,一般所请更多只是鬼魂或祖先。 方才王孙季满求胜心切,他在没有明确对象与神名情况之下,便胡乱施展降神之术,结果请到来历不明的恶鬼,自己还误以为真是神灵附身。 目下,他就被这一个不知名的恶鬼弄到失去意识,来到这一个黑暗梦境中。很显然,这只恶鬼欲侵占自己的肉身。 “哈哈哈哈!”眼前的男人,赫然发出狰狞大笑。“孺子,你现在终于发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了。” 只见原本一派温文尔雅的男人,猛然间他的身体骨骼逐渐膨胀与变形,无声无息变成一个又高又大,赤发披肩,青面獠牙,双目血红的恶鬼。 这一个露出丑陋本相的恶鬼,双手击胸,暴跳于地,神态凶野,远远望去甚是恐怖。 “孺子,吾乃邙山鬼王!” 邙山鬼王大声怒吼:“吾在凡间游荡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愚蠢之人,在念降神咒时,竟然没有指名道姓,随意召唤鬼神附身。” 我怎会如此幸运?王孙季满暗暗叫苦,初次降神就请到鬼王附身…… 他曾听龙骞老师说过,鬼王割据一方山头,糜烂辖内所有鬼怪,其力量堪比八鼎大巫。 邙山鬼王死死盯着王孙季满煞白脸庞,双瞳闪烁着贪婪。 “多么俊美的孩子,这副躯体本王要定了!” 说罢,鬼王发出一声狰狞嘶吼,他手中拿着一把黑色雾气缭绕的长戈,直直向王孙季满刺了过来。 “你别过来!”王孙季满惊骇莫名,转身撒腿便跑。 恍恍惚惚中,他奔入一栋建筑中,愕然回头,见鬼王随后追杀,毁门而入。他感到十分害怕,又慌忙躲入一间内室,但鬼王再次破门而入,追进内室中。 “我命休矣!”眼见无处可逃,王孙季满的心仿佛沉入无底深渊中,变得绝望起来。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前方不远处赫然闪起一道灿目金色光芒。 “怎么回事?”邙山鬼王怔了一下,满脸疑惑。 这一道金色光芒并不耀眼夺目,而是一种让人感到温暖、柔和的亮光。原先无边无际的黑暗,被这一道光芒笼罩之后,顿时被照耀得恍若白昼般。 这时,一个黑色身影从光芒深处,缓缓地显现出来。但在金色光芒照耀下,王孙季满无法看清楚对方真面目。 他连忙用手背遮住眼睛,在金色亮光闪烁之间,依稀可辨认出对方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且有一股说不清的冷锐自其周身散发出来。 “大胆……汝为邙山……岂敢对……” 隐隐约约中,王孙季满听到男人对鬼王的斥责声,但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邙山鬼王被斥责后,脸上瞬间煞白。他急忙收起长戈,猛地窜到男人面前,作畏惧之态,跪下谢罪。 “小鬼该死,有请……原谅小鬼……” 恶鬼的声音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王孙季满也听得不甚清楚。 适才还不可一世的邙山鬼王,目下却大口喘着气,惶恐地抬头望向男人,可怜巴巴等候对方裁决,身体还不停地发抖。 男子又开口说几句话,才轻轻抬起手,示意恶鬼离开。但见鬼王松了口气,连续叩好几个头,旋即化为一团黑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男人是何人?如此厉害……王孙季满心里泛起嘀咕,竟然连堪比八鼎大巫的鬼王,见到他就立即跪地求饶…… 但无论如何,这次王孙季满总算是逃过了一劫。于是,他恭敬地对男人稽首伏拜,满怀感激地道:“感谢君子相助……” 在光芒中的男人一直沉默不语,虽看不清面目,但王孙季满还是能感到对方的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 “这一个人……怎么感觉似曾相识?”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从他内心深处骤然升起。 “君子,我……” 正当王孙季满还想说些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一股凉意从心里涌出来,遍流至四肢百骸。他激灵的打了一个冷战,顿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他仿佛昏睡了很久,初醒时感到头部无比沉重,还隐隐作痛,一片迷茫。渐渐地,他又听见了周遭如潮水般涌来的喧嚣声。 当王孙季满睁开沉重的双眼时,发现自己正手持着雕漆金弓,站在靶场上。原先在场边围观的公侯子弟,纷纷向他围拢过来,发出了阵阵欢呼。 第12章 礼之轻重(一) “再射,季满王孙二胜。” 看到百步外的箭靶上,靶心正插着五支羽箭,王孙季满才敢确定之前所发生一切,并不是一场梦。 看来那个邙山鬼王短暂接管自己的肉身后,不仅继续射箭,还表现不俗。 场上的人似乎才回过神来,猛烈欢呼声顿时爆起。 “季弟!你赢了!”王孙叔贾将弟弟抬起,让他跨坐在自己厚实的宽肩上,接受众人崇拜与夸赞。 好险,差点被杀死……回想方才惊险一幕,王孙季满还是心有余悸。 旋即,他高高举起雕漆金弓,在无数羡慕目光以及欢呼声中,享受胜利滋味。 “最终胜利者是季满王孙……” 静卣本来十分洪亮的声音,却被周围群众欢呼声浪所掩盖。无奈之下,他也只能扯开喉咙,大声喊道:“据此前两位王孙的协定,这一把雕漆金弓属于……” 他准备以司射身份,宣布雕漆金弓最终归属权。 “司射且慢!”王孙宫涅赫然开口,众人瞬时将目光转向他身上。 静卣一愣,连忙问道:“宫涅王孙,您这是何意?” “司射,适才季满使用巫术,违反礼制。” 堂兄与王孙季满对视了一眼,大声说:“堂弟没有资格取得宝弓!还请您判其落败,并施以扑刑,以作惩戒。” 司射是整个射礼或比试的主持,在射箭进行过程中,他腰间插扑,可以对不按礼仪行事,或严重违规者处以“扑刑”,以荆革捶挞对方,以示惩戒。 “你这个庶孙!”王孙叔贾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输了还想赖皮不成!” 吕不汲紧紧架住叔兄的身体,没让他朝王孙宫涅冲去。 “各位,请稍安勿躁!” 静卣行至两方之间停下,举袂顾左右,大声道:“射术本是君子之争,诸位何故大动干戈。小臣担任司射,必定秉公处理。” 王孙叔贾闻言,这才按捺住怒气,静了下来,却犹自愤愤不平。 静卣向王孙宫涅发问:“宫涅王孙,您何故说季满王孙使用巫术射箭?” “尸巫!”王孙宫涅喊一声。身边那位身穿棕色巫袍,戴着青铜面具的老者,往前踏了一步。 堂兄傲然地说:“尸巫是来自黑水城的六鼎壮巫。” “黑水城壮巫……”人群中一阵骚动。 尸巫抬眸,淡淡地望了望王孙季满,弄得他头皮发麻,十分不自在。 “他是九神教六鼎壮巫!那我的降神之术不就穿帮了?”王孙季满摸着无须下巴沉吟,有些忐忑不安。 据《巫典》划分,巫修境界分为一至三鼎少巫境、四至六鼎壮巫境、七至九鼎大巫境,以及九鼎以上宗巫境,即所谓四境九鼎。 凡壮巫六鼎以上者,已臻巫觋一流高手,不仅实力强大,且身份尊贵,行走东国之间,也深受人们尊崇。 王孙季满曾听龙骞老师说过,在九神教七大长老之中,其中有四位长老是九鼎大巫、二位是八鼎大巫。 至于那一位驻守在黑水城圣地,常年闭关不出,排在首位的大长老,更已迈入宗巫境,与巫教大祭师子夫人、天道宗大宗主巫礼乃、玄蛇教大神官巫凡无骇,并列为天下四大最强宗巫。 近几年来,屡遭玄蛇教打击而沉寂一时的九神教,在新任神君率领下,逐渐走上复兴之路。一时间,黑水城人才济济,高手如云,势力如日中天。 所以说,九神教会是王孙季满将来担任大祭师后,必须面对最强大敌人。 “王孙!司射!”尸巫深深一拜后,直起身体。 “适才初射时,季满王孙施展巫术,请来北邙鬼王附身,巫一时不察也。” 他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道:“待第二回合再射,王孙神情出现异样,巫方察觉他使用降神之术,还差点被鬼王侵占肉身。” 尸巫是身份尊贵的黑水城九神教巫觋,就算面对眼前王室子弟,他也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这个老叟……王孙季满盯了尸巫片刻,只觉血气上涌。既知我被鬼王入侵,却不前来施救,其心可诛也…… 但想到对方来自与本教敌对的九神教,他的心中便释然。 “王孙,请问尸巫所言属实否?”静卣问。 “没错,我委实使用了巫术。”面对九神教六鼎壮巫指控,就算否认也无济于事,王孙季满干脆直接坦承。 此言一出,群众开始议论纷纷。 “使用巫术又如何?”王孙叔贾一急,辩护道:“请问静师,周礼是否规定用巫术射箭违礼?” 谈及周礼之事,尸巫不容置喙,又拱了拱手,退回王孙宫涅身旁。 静卣捋了捋胡须,摇头道:“禀王孙,周礼并无言及使用巫术射箭违礼。”他担任司射多年,熟悉各种射术礼仪,但还是首次遇到这种情况。 “静射人,此言差矣!”一位立于王孙宫涅身后的中年人,匆匆迎上两步,对王孙季满兄弟鞠手行礼。 “你又是谁?”王孙叔贾哼了一声。 “启禀王孙,仆臣乃靖王子家臣君宰德父。”中年人回答。 静卣问:“君宰先生有何高见?” “当年,周公鉴于殷商崇信巫觋亡国,”君宰德父道,“遂于制礼作乐时,规定幾内巫觋由王官统之。宗周所举行礼乐仪式,严禁使用巫术。” 他稍作停顿,又续道:“目下,季满王孙贵为天子之孙,竟在射术活动上使用周礼严禁之巫术,乱我周制。此举不仅违礼,还是严重僭越。” “王孙竟然违礼!”众人开始一阵骚动。 王孙季满微微皱眉,脸上闪过一丝愤怒,暗自紧握着手中宝弓。 他没想到王孙宫涅心思狡诈,不甘心认输,竟授意他的家臣,搬出周礼攻击自己违礼。 一时间,王孙季满也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下来,思绪急转,暗定对策。 “季满王孙年纪尚幼,且学礼未精,”君宰德父献媚地笑道,“加上他将放弃王孙之尊,去宋国任巫觋,出现这种僭越行为也常理,吾等该对王孙多加体恤。” 王孙宫涅性情阴沉,对自己的庶出身份十分敏感,尤其嫉妒王孙季满兄弟的东宫嫡系一脉。 君宰德父显然看透这点,为讨好庶王孙,不惜冒着得罪东宫风险,大胆取笑王孙季满。 听罢,王孙宫涅的薄唇露出一抹微笑,看起来十分得意。周围公卿子弟也开始私下交头接耳。 他们对王孙季满指指点点,或疑惑、或不屑,人群中不时传来讥笑声。 “君宰敢尔,竟对我周先王大不敬!” 第13章 礼之轻重(二) “君宰敢尔,竟对我周先王大不敬!” 王孙季满一声突如其来,雷鸣般的暴喝,不仅君宰德父整个人懵掉,众人也不禁发愣。 适才,自己莫名其妙被人指控违礼,成为众矢之的,他已十分恼怒,只是强行忍耐不发。 目下,对方却进一步嘲笑王孙季满放弃王孙身份,担任巫觋之事,他心中骤然冒起一团熊熊烈火。 “我使用巫术又如何?有何好笑?”王孙季满用眼睛瞪着对方,“你方才那一番言论,不仅小觑我,还羞辱了我周武王!” “羞辱武王?”君宰德父闻言大惊,“王孙,不知此话何意……”但他才问了一半,却被王孙回视的凌厉眼神给震住。 王孙季满不理会他,昂头缓缓念道:“武王答拜,先入适王所,乃克射之,三发而后,下车,而击之以轻吕,斩之以黄钺……” 当年,武王发伐商之前,对八百诸侯宣布帝辛罪行:“今殷王纣,乃用其妇人之言,自绝于天,毁坏其三正。” 所谓三正者,是指天、地、人。武王伐商,便是宣称要替三正行道。周师在牧野之战中,成功击败商王师,帝辛见大势已去,遂登鹿台自焚。 尔后,武王发在周公旦与召公奭陪同之下,进入朝歌城,来到帝辛尸体旁,执行天罚。 当时,武王站在戎车上,拉开轩辕弓,搭着震天箭,对帝辛尸体连射三发,尔后才下车,用轻吕神剑击刺尸体数下。 旋即,武王使用金色铜钺,砍下帝辛头颅,悬于大面白旗杆之上。接着,他又行至妲己的尸体旁边,也对此女的尸体连发了三射,并且使用玄色铁钺,砍下她的头颅,悬于小面白旗杆上。 这一段大邦周过往史事,见载于《周书·克殷》篇,在场公侯子弟基本上都耳熟能详。 听罢,静卣略微沉吟,开口问道:“王孙,当年我周先武王射帝辛尸体,执行天罚,属于祭祀礼法,不知跟使用巫术有何干系?” “静师,武王执行天罚时,射箭者并不是怹本人了。” “不是武王本人?”静卣微微一凛。 “然也!”王孙季满颔首,解释道:“天罚乃武王代替被帝辛所毁天、地、人三正所射。故武王射箭时,周公已对怹施展了降神之术,恭请三正附身……” 武王请三正附身之事,不见载于《克殷》篇或其他宗周史书中,王孙季满也是从巫教的史书《巫觋春秋》中所读到。 “彼时,武王望着地上已被烧成焦黑的帝辛尸体,口中喃喃念道:‘予一人,乃皇天附体!’他拉开了轩辕之弓,射出了第一箭。尔后,他口中仍然喃喃念道:‘予一人,乃后土附体!’他又张弓,射出第二箭。最后,武王口中还是喃喃念道:‘予一人,乃苍生附体!’他又再张弓,射出第三箭……” 讲到这里,王孙季满戛然而止。他眼眸一抬,见众人听得津津有味,还在等着他的下文。 “君宰你可知罪?”他赫然喝声如雷,惊得群众惊慌失色,纷纷回过神来。 “王孙,仆臣……” “放肆!”王孙季满大声打断君宰德父话语。 “当年,先武王推翻大邑商,开创我周万世基业。若无武王功勋,何来今日大邦周辉煌?” 他顿了一顿,指着对方大声斥责:“现下你为了阿谀奉承,竟污蔑王孙使用巫术违礼,岂不羞辱用巫术三射帝辛尸,执行天罚的武王,谓其违礼乎?僭越乎?” “王孙,仆臣没这种意思……”君宰德父被对方的指控吓得魂飞魄散,脊背一阵发凉,嘴唇不断颤抖。 王孙季满目光炯炯,扫过周围人群,一字一顿的说:“当着姬姓子孙面前,非议其祖宗,属大不敬;身为王臣,侮辱先王,属大僭越。” 他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义正言辞,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小虎贲,掌他嘴巴。”他对王孙叔贾下令。 “诺!”憋着一口恶气的王孙叔贾,骂咧咧地拍着胸膛,大声应诺。他摩拳擦掌行至君宰德父面前,反手便是两记耳光。 叔兄这两下打得忒狠,但闻“啪啪”两声,君宰德父整个人跌坐在地,眼冒金星,口角鲜血直流。 “小虎贲,将这厮送去司寇官署,让士师以大不敬罪论处。”王孙季满发话之时,眼神中射出了傲睨众人的坚定。 适才,君宰德父嘲笑王孙季满年幼,不懂周礼。但经过一阵唇枪舌剑后,王孙季满不仅将世父王子靖的家臣骂得魂飞魄散,还赏了对方两记耳光,将之送到司寇官署法办。 “季满王孙饶命……宫涅王孙救命……” 君宰德父被赳赳虎士带走,顾不得脸颊上火辣红肿,不停苦苦哀求,再无此前嚣张气焰。 现场诸人,个个都目瞪口呆,连大气也不敢出,直到君宰德父消失在诸人视线之后,才相继透一口气。 “堂兄,弟替你教训这个对先王无礼、僭越周礼的无耻家臣了!”王孙季满笑意盎然,看着脸色涨红的王孙宫涅。 出了这一口恶气,他内心着实痛快了好一阵子。 王孙季满对大邦周先王使用巫术典故如此熟悉,可随手拈出侃侃而谈,将诸人唬得一愣一愣,还得感谢这几个月来,让他一直苦学古文,研读《巫觋春秋》的龙骞老师。 据龙骞老师的解释,周礼的实践有一个重要原则。 倘若周公旦、成王、康王等后王所制定周礼规范,与文王、武王等先公先王生平事迹产生矛盾或冲突时,那就必须以先公先王之行为举止作准。 至于后王所作相关规定,则会被视作非礼无效。 当然,先公先王诸多与后王之法有所冲突,甚至“违礼”的行为,这些年来早已被宗周史官陆续进行适度的“历史化”诠释与修改。 故王孙季满所遇到这种使用巫术违礼情况,几乎是很少见。 适才,王孙季满将当年武王施展巫术,请出天、地、人三正附身,用轩辕弓与震天箭射击纣王尸体一事抬出来,试问还有谁敢据后起之周礼,来批评先王违礼? 故王孙宫涅看着自己的家臣被教训,虽感到焦急,却也无法出口反驳或阻止。 第14章 礼之轻重(三) 王孙宫涅向来是王族内同龄子弟的翘楚,殊不知这位堂弟不仅熟读周礼,且还能随手拈来,举一反三。 眼见王孙季满如此巧妙应对,王孙宫涅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想必他已惊觉这一位略小自己三岁的堂弟,沉稳睿智并不在他之下。 “静师,学生所言是否有理?”王孙季满问。 “王孙所言极是!”静卣听得连连颔首,又转向尸巫问道:“大巫,您来自黑水城,巫术修为精深,敢问王孙所言武王施展巫术事迹,是否属实?” “王孙……所言不虚。”尸巫看了脸色阴沉的王孙宫涅一眼,艰难地点头。 “好!我正式宣布,比试使用巫术并不违礼,胜利者仍是季满王孙。” 王孙季满这才眉眼舒展,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胸腔中。王孙宫涅脸色阴沉,紧紧捏住拳头,转身准备离开。 想逃?没那么容易,轮到本王孙出手了!他收回心思,轻咳一声道:“小子敢问静师,若比试使用药物,又是否违礼?” 王孙宫涅一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静卣微微一愣,“王孙,您的意思是……”他略一思索,“周礼确实有明文记载,若服药物增加自己的力量,当属违礼。” 王孙季满指向王孙宫涅道:“敢问堂兄,是否在比试前服用洗髓丹?” “季弟,什么是洗髓丹?”王孙叔贾问。 “洗髓丹,乃彭邑巫彭氏独门调配秘方,服后可让人体力倍增。” 王孙季满进一步解释道:“适才比试前,我经过堂兄身旁,闻到他身上散发淡淡丹药味。” “竟服用药物!”众人顿时一片哗然。 “静师,尸巫乃九神教六鼎壮巫,可请他确认此事。”王孙季满望向尸巫,眼中精光闪烁。 “尸巫,请问季满王孙所言是否属实?” 尸巫看了脸色更阴沉的王孙宫涅一眼,再次艰难点头。 “莫怪!”王孙叔贾作恍然大悟状,“我老早怀疑这厮这么瘦弱,才短短两年不见,他何来拉开二石之弓力气?原来悄悄服药。” 叔兄又转对静卣拱手道:“静师,王孙宫涅比试违礼,请对他施以扑刑。” “对王孙施以扑刑?”静卣闻言脸色一滞,众人也面面相觑。 射人静卣担任比试司射,掌握周礼所赋予权力,可惩处违规者。 但王孙宫涅毕竟天子之孙,王子靖之子,若真让王孙赤着身子,在众目睽睽下被荆革捶挞,对他而言无疑是十分羞辱的事。 静卣低头沉吟了片刻,缓缓摇头道:“恐怕不妥……王孙乃千金之躯,不可轻易受损。” 王孙宫涅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虽然得以免遭扑刑,但眼下失败以及众人异样眼光,对他而言无疑比接受惩处更令人感到羞辱。 这位王孙自视甚高,从小到大一直备受尊宠,又何曾受过如此挫折?目下,在众人注视下,他那一张俊脸已变得有些扭曲。 “可惜!便宜了你!” 王孙叔贾冷哼一声,不屑地笑道:“想我季弟若输比试,须对你委质效忠。但堂弟服药违礼,却可仗着王孙身份不受惩处。看来嫡孙不如庶孙来得娇贵……” 王孙宫涅气性素来高傲,焉能容得旁人如此肆意地冷嘲热讽,脸色瞬间变得十分狰狞。 他目光凌厉如剑,狠狠扫向王孙季满兄弟,恨不得将他们身体刺出一个窟窿来。 “王孙,勿再言……”吕不汲察觉到对方神情有异,连忙出声劝阻。 “庶孙,回去要好好认清身份,莫再行此僭越违礼之事。知否?知否?”王孙叔贾高亢尖锐的声音,直钻在场数十人之耳。 “东宫孺子,欺我太甚!” 王孙宫涅赫然厉声怒喝,话未说罢,便将腰间佩戴玉珏取下,狠狠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要杀了尔等两个家伙!” 但见王孙宫涅额头上青筋直冒,眼中杀机顿时爆射。许多公侯子弟,都被其眼中杀意吓得踉跄后退,有的慌忙低下头,避开他的凶狠眼神。 王孙季满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想到对方反应竟如此激烈。 “王孙,万万使不得!”王孙宫涅身边家臣侍从纷纷劝阻。 一旦两方展开厮杀,无论谁胜谁负,若有任何一位王孙死伤,必然会引起东宫与王子靖两方滔天震怒。最后遭殃者,还不是他们这些家臣侍从。 “表弟,不可,姨父知道了会动怒。”申屠意识到问题严重,连忙开口制止。 “住口,别拿父亲吓唬我。这两个家伙如此嚣张,竟敢欺辱本王孙,尔等身为家臣还可忍受?” 受到王孙宫涅斥责,申屠和其他家臣侍从纷纷哑然,无言以对。 尸巫则抿嘴含笑,在旁冷眼旁观,摆出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铜虎贲,替我先杀王孙季满,再杀王孙叔贾!”王孙宫涅转了身,对那位身高九尺,高大得犹如夸父般的壮汉下达命令。 自从进入靶场,这一个从头到脚裹在厚厚葛袍中,被王孙宫涅唤作铜虎贲的神秘壮汉,俨然一尊沉黑石像般,纹丝不动,浑身透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邪气。 但王孙宫涅下令诛杀季满兄弟后,只见铜虎贲身形一晃,如鬼似魅,往他们的方向飞纵而去。 铜虎贲奔跑时,巨大兜帽斜落在其肩膀上,露出隐藏在阴影中的真面目。但见他眼瞳血红,脸呈铜灰青色,口中布满尖锐獠牙,十分狰狞可怖,全然不像人。 见铜虎贲来势汹汹,一名贴身保卫王孙季满的虎士,连忙举起手中长戟,朝来袭者刺过去。 “速速闪开!你不是它对手……”王孙季满大声喝止。 电光火石一刹那,铜虎贲双手“咻”地一伸,如同刀锋般的指甲便穿透了虎士的皮甲,插进他的心窝。 伴随着一声闷响,铜虎贲一把攫住虎士喉咙,张开口往对方颈项狠狠地咬下。 不过倾刻,铜虎贲便将虎士摔在地上。 只见虎士脖子上,出现两个偌大血洞口,鲜血狂喷。他双手死死捂住颈部,但血仍如泉涌似的,从指缝间喷出,将沙地染得一片殷红,转眼就抽搐死掉。 “快逃啊!” “闹出人命了!” 围观群众开始慌乱四散,尖叫声、奔逃声不断响起,场面十分混乱。 第15章礼之轻重(四) “尔母婢,竟杀我袍泽!”在靶场上,王孙叔贾一声怒吼。 眼见自己的虎师袍泽被眼前的铜虎贲杀害,王孙叔贾气得满脸通红。他甚至完全不顾自身的王孙身份,对着铜虎贲大飚脏话。 “本王孙跟你拼了!” 只听得“唰”的一声,小虎贲已拔出腰间斜挂的二尺青铜剑,气势汹汹地朝铜虎贲冲杀过去。 铜虎贲一声咆哮,身形陡然拔地,腾空而起。它的双手长直,朝向王孙叔贾飞扑过来。 “叔兄小心!” 王孙叔贾一时反应不及,只好猛然踹出一脚,踢中在半空中的铜虎贲胸口。 但闻“碰”的金属声响起,以及一声咔嚓的骨骼碎的脆响,王孙叔贾顿时感到一阵吃痛。 “哎哟!”叔兄痛得呼出声来,他的腿一弯,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瘫倒了。虽然他将铜虎贲一脚给踹飞,但自己的脚骨也被震裂。 “这厮的身体怎么如此坚硬?我该不会是踢到了铜器?”王孙叔贾双手捂着剧痛的右腿,冷汗层层浸透了他的内衫。 铜虎贲刚跌倒在地上,又倏而跃起。 它见吕不汲就站在近处,遂伸爪掠向了对方。所幸吕不汲早有准备,立即举起手中长剑刺去,直取铜虎贲的面门。 就在长剑碰触到对方脸部的一瞬间,传出了“哐当”的金属相击声。 虽然吕不汲刺中铜虎贲的脸颊,但却感觉像是刺中一块硬邦邦的铜板,而且还分寸不入。 “怎么刺不进去?”吕不汲见状,身躯不由微微一震。 铜虎贲直接一伸手,直径攥住抵在它脸上的长剑,使劲地握着。在刺耳的金属挤压声中,半截的剑身猝然崩裂,碎片向四周迸溅。 吕不汲感到颈间微微刺痛,原来锋利的碎片已划破他颈项上的皮肤,渗出一丝血痕。他低头一看,原先手里握着的二尺半长剑,已折成了一尺不足的半柄断剑。 “他不是人!”吕不汲露出惊骇的表情。 吕虎贲这一把剑虽然并非什么绝世名剑,却是由齐国著名剑匠精心铸造而成。 这一把剑乃齐国吕氏大宗,齐侯对吕不汲之父,虎贲师虎臣吕寿的赏赐物,可谓是异常名贵。 这一把剑的锋利程度,若与宗周诸多军士之剑相比,也可算是数一数二。 但吕不汲却没有预料到,铜虎贲竟如此轻易折断他的剑,力道十分惊人。 正当吕虎贲僵住之时,他手中握着的剩余半柄断剑,又被铜虎贲猛地夺走。虽然他反应迅速,已及时松开了手,但虎口还是火辣辣地,疼得不行。 铜虎贲又僵直俯低,双手直直往吕不汲插去。 失去兵器,他不能再顾及自己的虎贲氏,以及美男子形象,只能立即矮身,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以避开对方的连环攻击,并闪到安全之处。 饶是这样,吕不汲的戎服也被铜虎贲撕裂一条又一条的口子,狼狈至极,所幸没有伤到皮肉。 就在这时,十五个原先驻守在靶场之外,披甲执锐的虎士,也闻声呼喊奔过来。吕虎贲的眉毛陡然向上一挑,一声低喝:“二三子,且听我号令!” “诺!”十五名勇悍无比的虎贲师精锐虎士,齐声大喝。他们在吕不汲指挥之下,将铜虎贲团团围住。 “刺!”吕虎贲断喝一声,虎士们同时将手中长戟,径直刺向对方的身躯。 伴随着一连串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铜虎贲虽然丝毫无伤,但它却已被十五个孔武有力的壮硕虎士,用长戟给团团架住,丝毫无法动弹。 铜虎贲口中声声低吼,獠牙外露,十分凶狠。这一番折腾下来,总算把它给牵制住,吕不汲等人方得以稍微喘口气。 王孙叔贾在王孙季满的搀扶下,拖着脚行至吕不汲身边。他们神色凝重地看着被一众虎士死命架住,仍不断挣扎的铜虎贲。 王孙季满眼睛瞪圆,指着他的堂兄怒骂道:“王孙宫涅,你好卑鄙!你输了比试,还敢驱使僵尸胡乱杀人!” “堂弟,尔等适才不是说要施法,把为兄变成什么王孙小鸟吗?” 王孙宫涅双手交叉在胸口,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笑意。 “那就请堂弟尽情施法,”他傲慢地反唇相讥,“先对付我这一具天下无敌的铜虎贲,再将我变小小小小鸟罢!” “你……”王孙季满没想到,适才在吕不汲与申屠比试时,他与叔兄私下所开玩笑,竟被这位心胸狭隘的堂兄给听到,还一直耿耿于怀。 王孙宫涅张狂地大笑:“叔贾小虎贲是天子嫡孙,不是应该很威风吗?怎么却如此狼狈?” 他一脸高傲,大声炫耀道:“这一具铜尸,本王孙取名铜虎贲,专杀尔等虎贲师的侥幸之辈!” “原来是铜尸!”王孙季满恍然发现。 在龙骞老师的《龙元经·僵尸篇》中,记载天下各种类型的僵尸、炼尸以及控尸之法等内容。 最高阶的僵尸主要分为:铜尸、银尸、飞尸以及旱魃五种。一般的僵尸若能炼成铜尸以上,不仅能开启灵智,而且还浑身坚如金属。 寻常将士的兵器,或者低阶巫觋的法器咒术,都难以再对其造成致命伤害。 王孙季满万万没有想到,王孙宫涅身边竟有这样一具强大铜尸作为护卫,且还完全听命于他,想必是黑水城的尸巫交给他使唤。 “我怎么这般倒霉?才刚躲过鬼王夺舍,又遇到这种高阶僵尸追杀。”他的眉毛几乎皱成一团。 王孙季满的目光,直视与铜尸对峙的十五位勇猛虎士。 但见虎士们手持长戟,死死地抵住了铜尸的躯体,在挣扎之间,发出一阵听了颇不舒服的“兹兹”金属摩擦声。 虎士们涨红着脸,气喘吁吁,眼看就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这间隙,王孙季满眼角瞥向四周,射人静卣早已不知所踪。司仪竟然逃走了……他不禁惊呆了。 靶场上,除了申屠脸上带着关切之情外,尸巫、王孙宫涅及其侍从,还有许多的公侯子弟,已围成一个松散大圈圈。 在他们诸人中,有的目光不善、有的脸带忧虑,更多的期待看他们的狼狈相。 “没办法了,眼下情形只能再赌一把!”王孙季满深深吸气,挺起胸膛,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桃木片。 不知老师会否责备我……他心里感到一丝忧虑。 第16章 乐土之花(一) “老夫立誓,一定要将巫凡氏一族赶尽杀绝,为我巫礼氏死难子弟复仇。” 二十年前,已故巫咸阳大祭师率五大神官,以及一众精英巫觋赴京,协助天子进行革典,更改法度。 诸人中,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的真实身份,是邪神女丑第五次转世。 他趁国人发生大暴动,城内陷入一片混乱之际,亲率巫凡氏党羽,伙同天道宗太士派、九神教神君诸巫,偷袭毫无防备的巫教。 在这一场惨烈的劫难中,巫教袍泽死伤惨重。大祭师巫咸阳、龙骞的母亲、父亲苍龙大神官巫礼嘉等巫觋,纷纷不敌殉教。 凤凰大神官子夫人惨遭丧夫之痛,她强忍悲伤,尽耗体内凤凰神力,与麒麟大神官、白虎大神官,以及天道宗已故大宗主联手,将女丑第五次转世的巫凡无极杀死。 世父对巫凡氏的恨意十分强烈,龙骞并没大惊讶。 他很早就晓得,巫礼乃一直爱慕自己的母亲,对她的惨死感到悲痛欲绝。 于是,大宗主被仇恨之火遮蔽,不愿相信女丑转世之说,坚持认为是巫凡无极与巫凡氏为一己私利,背叛巫教,与九神教暗通曲款。 愤怒的巫礼乃返宋后,越过年幼的继承人龙骞,径自接任巫礼氏宗君,并纠合盘龙城巫礼氏族兵,向巫凡氏蛇谷城发动袭击。 五大巫家有不少子弟,在大暴动中被巫凡无极杀害。故在他鼓动下,纷纷响应号召,讨伐巫凡氏,爆发巫觋史上著名内战——斩蛇之征。 “世父,话虽如此……”龙骞道,“但五大巫家联军攻打蛇谷城,沿途大肆杀害巫凡氏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还有俘虏,非常不仁……” “不仁?”巫礼乃听了霍地站起来,连带将木案及案上器皿掀翻。一阵破裂声响后,地上顿时一片狼藉。 他厉声道:“想想你父亲,如何被杀死?再想想你母亲,是如何惨死?这都是你亲眼所见。巫凡无极对巫教袍泽所干之事,方唤做不仁!” 龙骞沉默不语。 “本来吾等五大五家,能杀光巫凡氏一族余孽……” 巫礼乃愤怒的指着神宫方向,恨恨道:“但那个女人,不仅不相助,反而还出手阻扰吾等,害得老夫功败垂成!” 大暴动之后,巫教爆发内战斩蛇之征,巫邦巫咸氏、盘龙城巫礼氏、凤凰城巫姑氏、虢邑巫谢氏与彭邑巫彭氏组成联军,征伐蛇谷城巫凡氏。 为了制止巫教袍泽自相残杀,子夫人赶往巫邦神巫祠,请得巫咸的神谕,代替亡夫巫咸阳,摄行巫教大祭师。 同时,子夫人也借助神巫神谕,成功敦促双方休战。 在休战期间,她将巫凡无极是女丑第五次转世,暗地里与九神教勾结,策划阴谋等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告诉六大巫家诸巫,成功平息这场内战。 最终,族人死伤无数,与五大巫家结下血海深仇的巫凡氏,在心灰意冷下,跟随新任宗君巫凡无骇,举族迁离宋国。 欲壑难填的巫礼乃,及其一众党羽,也因带头起事,引发巫族内战,被子夫人以大祭师身份下令,驱逐出巫教。 巫礼乃离开宋国后,来到镐京加入天道宗。 十多年过去,他苦心修炼,终于迈入宗巫境,成为威震天下的四大宗巫之一。同时,巫礼乃被摄政伯和父册命为春官大宗伯,在六官中排位第三,权倾朝野。 天道宗隶属春官统辖,巫礼乃也兼任天道宗大宗主。 多年来,他一直对当年子夫人驱逐自己出教,以及阻扰复仇一事耿耿于怀。故他采取敌视巫教态度,不愿承认当年的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就是女丑转世的事实。 对龙骞而言,他固然也立誓为父母报仇。但他心里清楚,当年的悲剧是由女丑转世的巫凡无极造成,与巫凡氏全族无关,故自己并不憎恨巫凡氏。 这些年来,龙骞离开盘龙城后,不断游历天下。 一方面,他欲追踪女丑第六次转世线索;另一方面,他要翻遍天下文献古籍,希冀寻得彻底破解女丑转世的方法,亲手杀死她,为父母报仇。 龙骞虽不认可巫礼乃所作所为,但这位世父性格之刚烈,天下闻名,甚至连摄政伯和父也对他礼让三分。 眼下,巫礼乃在气头上,不宜继续顶撞,故他选择保持沉默。 良久,见大宗主怒气稍微平复,龙骞才轻声道:“世父,都过这么多年,巫凡氏也举族离开,您总不能见到巫凡氏后辈,包括敖师弟……也要喊打喊杀罢?” 巫凡敖,是已故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的嫡孙,现任玄蛇教大神官,兼巫凡氏宗君巫凡无骇的侄孙。 巫凡敖幼年时,在叔祖安排下,拜大祭师子夫人为师,是龙骞的小师弟。 小师弟年纪虽轻,却天赋聪明,潜力不在龙骞之下。这些年来,巫凡敖转益多师,不仅跟子夫人学习,也师从天道宗大宗主巫礼乃。 不知什么缘故,巫凡敖竟得到巫礼乃青睐,破例收为入室弟子。小师弟也成为唯一不让世父憎恨的巫凡氏,所以龙骞才故意有此一说。 “敖与巫凡氏那群混蛋不一样。”巫礼乃知道侄儿所打算盘,瞪了他一眼。 “自从巫凡无极死后,其弟巫凡无骇继承宗君与大神官位,率全族迁往荆国。他得到荆子熊延尊崇,成为荆国国师,重建蛇谷城,创立玄蛇教。” 说到这里,巫礼乃陷入沉默中。 良久,他开口道:“这些年来,玄蛇教日渐膨胀。巫凡无骇表面尊奉大祭师,自称巫教荆地分支。暗地里,那厮不断怂恿荆子,连年向我周发动战争……” 讲到这里,巫礼乃不禁恨声连连。 “当年若彻底消灭巫凡氏,就不会出现今日僵局。老夫实在愚蠢,被那个女人用甚么神谕唬住,放过巫凡氏一马。” 他冷哼一声,不满道:“结果,十年前巫凡无骇得以迈入宗巫境,至此想对付他可就更难了!” “世父,师尊的决定非常正确。”龙骞正色道,“她粉碎女丑的阴谋,避免我教覆灭。” “正确?”巫礼乃又哼了一声,“巫凡无骇念念不忘当年斩蛇之辱,想带巫凡氏重返巫教,回到蛇谷城祖籍,夺回彼辈所失去权力与地位。” 讲到这里,他的嘴角微扬,流露出几许蔑视。 “眼下,摄政正与荆国交战。”巫礼乃对他说,“王师若出师不利,让玄蛇教与荆国兵临凤凰城下,那个女人就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世父,小侄这才建议您与巫教结盟。” 龙骞趁机打蛇随棍上,劝谏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天道宗与巫教联合,吾等就能对付玄蛇教和九神教,打败女丑第六次转世。” 其实在他心中所期待的巫觋大团结,除了天道宗与巫教外,还包括巫礼乃痛恨的玄蛇教。 第17章 乐土之花(二) 当今天下,共有四位巫术最精湛的宗巫。 撇开那位在黑水城圣地闭关,神龙见首不见尾,与巫教敌对的九神教大长老不谈,龙骞很想促成巫教大祭师子夫人、天道宗大宗主巫礼乃,以及玄蛇教大神官巫凡无骇,三位宗巫联手。 据他的预估,自己最迟会在翌年入冬前破镜,成为当今天下第五位宗巫。 届时,四大宗巫联手出击,加上子夫人闯七星阵成功,臻神巫境。他们不仅能轻易打败大长老,还能彻底消灭第六次转世的女丑。 但眼下,似乎并非提出巫觋大团结设想的最好时机。故龙骞退而求其次,先抛出巫礼乃与子夫人联手的建议。 大宗主捋着花白胡须,凝视着一直锲而不舍的龙骞。 他一言不发,良久叹道,“也罢!龙骞吾侄,既然你坚信女丑转世之说,吾等就来商榷一下……” 成了!龙骞心中一喜,表面上仍不动神色。 “吾侄,还记得老夫说过,为何女丑不可能转世?”待寺人拾掇干净后,巫礼乃坐下来问。 “转世之术,是巫术中最高深一种。掌握转世之术的巫觋,可以通过系列复杂的施法,死后再次转世重生为人,且还保有前世记忆与能力。” 龙骞仍记得多年前,巫礼乃对他说的这一席话。 “善!老夫再问你,转世之术如何施行?” “涉及生死之事,故需强大巫力才能施展。” “这是关键所在!”世父立即指出,“施展转世之术涉鬼神生死之事,所需巫力之大,已超出凡间巫觋极限。自有记载以来,似乎没有哪一位巫觋有此能耐……” 巫礼乃略微沉吟:“不管是吾等四大宗巫,甚至当年的灵山十巫在内,都不具备施展转世之术的巫力。君不见巫咸临终遗言,宣称会转世归来,阻止女丑……” 他顿了一顿,不客气指出:“迄今为止,仅见其祂的神主安于神巫祠,不时下一两道神谕指点天下,阻扰老夫歼灭巫凡氏,却不见半个‘神’影出现!” 巫咸是巫教创立者,有史以来最伟大巫觋,亦是龙骞自幼最崇拜偶像。但碍于巫礼乃的辈分,他只能不理会世父对神巫的无礼。 其实,龙骞颇能理解世父的感受。 毕竟当年,子夫人仅凭两道神谕,就能摄大祭师位,终结内战斩蛇之征,将巫礼乃及其党羽驱赶出巫教,扭转局势。 所以,巫礼乃才会对神巫如此耿耿于怀。 “这些年来,小侄翻查文献典籍,发现有另外一种可行方法。”龙骞佯作若无其事,续道:“若借助拥有强大巫力的神器为媒介,也可施展转世之术……” “拥有强大巫力的神器?委实是好方法!” 巫礼乃不耐烦的打断他,“巫咸氏日月神珠、巫谢氏盘古神斧、巫彭氏赤鞭、巫姑氏青铜辛杖、巫凡氏玄牙,还有我巫礼氏屠龙刀,都有强大巫力,可用做施法媒介,对否?” “世父……” 巫礼乃语带讽刺,所举出的几个神器,是传说中巫觋十大神器。但大部分因年代久远,早已失传,不知所踪,又或遭到损毁。 尽管有些神器还在流传,但龙骞不认为其他巫家舍得贡献出来,自毁神器。 “世父,其实毋需这些神器。” 他不理巫礼乃的调侃,耐着性子道:“那个女人本身就有现成强大神器。” “现成强大神器……”巫礼乃脸色遽然一变,颤声道:“你是指……”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龙骞一字一字的念,“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 这些年来,龙骞寻遍天下典籍,终于从夏国流传下来的巫觋典籍《西经》中,发现女丑转世的一些线索。 据《西经》记载,女丑是夏末天下最强巫觋,她的巫术造诣,犹在神巫巫咸之上。 女丑身为九神教神君与夏国国师,一直积极协助夏后桀对抗成汤王师,以及巫教巫觋。 在最后一场关键战役中,巫咸向天帝祭祀,召唤十个太阳,焚烤夏都王城。女丑施展毕生功力,与天进行抗争不幸失败,被“十日炙杀”,活活被烤死。 女丑死后,遗体被制成“女丑之尸”。 “女丑之尸……”巫礼乃捋着胡须沉思,“有关女丑之尸的传说,过往文献记载过于简略……” 他斟酌片刻后方说:“故近千年来,人们有诸多解释与歧义。或曰女丑之尸是旱魃级僵尸;或曰是一具干尸,是九神教祭拜的神主,又曰是一个邪物……” “世父,其实女丑之尸是一个邪物,一个用来封印强大力量的容器” 龙骞对殷商古文十分精通,经过多番研究,他赫然发现夏商甲骨卜辞中,所写“尸”字与“人”字十分相近。 他再结合周礼“祭必有尸”,以及其他典籍记载,初步判断所谓的“尸”,即是神主、人柱。 所以说,“女丑之尸”即女丑临死前,用自己身体进行施法,封印强大力量,所制成一个力量异常强大的魔器。 当年被十日炙杀的女丑,借助拥有强大力量的“女丑之尸”为媒介,屡次施展转世之术,不断转世返回凡间。 巫礼乃听后,变得严肃起来。 他沉吟了片刻:“你的分析颇有理,传说中的女丑之尸,或许并非纯粹神主或僵尸,而是封印强大力量的容器,供死去的女丑施展转世之术所需力量。” “然而……”巫礼乃看了龙骞一眼,不断地摇头,“这一切只停留在推测,除非有证据。” “世父,小侄请您看一物……” 说着,龙骞从宽大袍中,取出一小盆花卉,轻置于桌案上。巫礼乃一看,不禁怔了一怔。 这一盆花的样式虽从没见过,但也并不特别。花朵不大,呈半个球形,出于盛开状态中,共有四十多枚花瓣,大约一个男人手掌大小。 令人特别注意者,在于花的颜色——黑色。无论花瓣、花枝、花叶子、花蕊,甚至蕊上花粉,都是浓郁如漆般的深黑色。 “黑色的花……” 巫礼乃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那盆黑色花朵上。他不仅震惊于花朵浓郁的黑色,也对花朵中所散发邪恶气息,感到心有余悸。 “然也!”龙骞点了点头,“世父,请您再闻一下花香。” 巫礼乃凑近花朵,闭上眼深深地吸一口气,顿时闻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幽香。那种花香的味儿是甜的,恍惚间像进入了梦中香海般,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一种感觉。 “这是传说中的乐土之花!”巫礼乃抬起头来。 第18章 乐土之花(三) “据《山经》记载,乐土之花又被唤作情花,最初源于海外灵山。此花生长在阴暗潮湿之地,世间极其罕见,是巫觋梦寐以求的瑰宝。” 巫礼乃稍作思索,又道:“此花剧毒无比,在它所生长百尺范围内,毒物避而远之,堪称万毒之王!” 龙骞颔首道:“不仅花粉、花梗、花瓣、花根,甚至花香也有毒!” 巫礼乃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说下去:“若经有经验的蛊毒巫觋处理,它的花瓣、花枝、花蒂、花蕊与花根,可被制成不同且厉害的毒药。若中了乐土之花所制毒素,也仅有乐土之花可解。” “世父,还有最重要一点,”龙骞指出,“乐土之花非天然生成……” 看着世父疑惑的眼神,他解释道:“此花以毒性强烈的情花为基础,再以女丑之尸为养料,通过后天人工培植而成。” 眼看巫礼乃神情变得愈发严肃,龙骞也信心大增,继续道:“若非精于此道的蛊毒巫觋,绝对无法培育出来。” “巫毒长老?”世父问。 龙骞点头道:“据九神教史籍《十二神纪年》记载,几百年前,黑水城九大长老中的巫毒长老,悄悄从邪神庙所供奉女丑之尸残骸上,切割一小部分作为养料,精心培育出三株初代乐土之花。” 巫礼乃微微颔首:“巫毒长老精通蛊道之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与这一位用毒奇才相比,巫凡氏若非有神器玄牙的加持……” 他说话时,不忘损巫凡氏一下,“那彼辈的用毒功力,就像是孺子在玩耍般。” 巫礼乃停顿一下,续道:“也只有巫毒长老一人,能培育出天下至毒花草。” “然也。”龙骞颔首,“巫毒长老损毁‘圣物’女丑之尸,担忧受到神君及丈夫武士团追杀,遂率族人连同三株乐土之花,离开黑水城。”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巫毒长老潜逃到巴蜀之地,凭借天下至毒乐土之花,创立巫毒门,专从事下蛊、毒杀等龌龊勾当,激起巴蜀三星教巫觋不忿。” “老夫年幼时,曾闻大父谈过这段历史。彼时,三星教教主遣使前来,拜见巫教大祭师,巫咸第十七代子孙巫咸鲁,请他协助对付巫毒门。” 巫礼乃想了想,续道:“巫咸鲁派精通蛊术的冥蛇大神官,以及医术的麒麟大神官,率巫凡氏与巫彭氏巫觋赶赴巴蜀,联合三星教剿灭巫毒门,杀死巫毒长老,彻底销毁所有乐土之花。” “世父,其实被销毁的,只是初代乐土之花。” 龙骞进一步解释:“巫毒门大量制毒,修炼巫蛊之术,威慑巴蜀诸巫。故巫毒长老生前,曾秘密培育出十多株第二代乐土之花……” 巫毒门被剿灭后,一部分族人趁混乱之际,伙同三星教叛徒,携带六株第二代乐土之花逃走。 为逃避九神教与巫教追杀,他们辗转在沅湘之间流亡。最终,他们到了大江以南的洞庭、彭蠡一带,与当地三苗后裔部落结合,从此落地生根。 其后,巫毒门余孽借助三星教叛徒,以及三苗部落的蛊道巫术,在二代乐土之花基础上进行改良,陆续培植出第三、四代乐土之花。 “世父,据小侄调查,”龙骞告诉他,“这些年来,九神教与玄蛇教都在秘密搜集乐土之花。这一盆就是第三代移植品种,小侄从黑水城中‘取’回来。” “小子,龙潭虎穴你不去,竟敢独闯黑水城!”巫礼乃露出一副难以置信表情,“殊不知那位大长老,是不好惹的狠角色,老夫也不敢对他掉以轻心。” “小侄在九神教有人相助……” 龙骞不愿提起那次在黑水城的不愉快经历,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世父,这盆乐土之花虽是第三代,但仍剧毒无比,毒性仅在初代与第二代乐土之花之下。” “岂止于剧毒……”巫礼乃转过头去,望向牖外白茫茫的天际。 良久,他才平静道:“虽是第三代,但老夫还能感受到,此盆花所散发出来的邪气,与当年巫凡无极那厮杀害你父母时,所散发气息完全一致。” 巫礼乃闭上双眼,当年惨景历历在目。 “世父,小侄对女丑通过女丑之尸,施行转世之术的推测是可信的。” 龙骞望着他的世父,再次重申:“毫无疑问,当年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就是女丑第五次转世,此点确凿无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短暂沉默后,巫礼乃遽然睁开双眼,仰头大笑。他的笑声,甚至还惊起正栖息在守藏室屋檐的鸟群。 “小子,你还真本事,为了证明女丑转世,这些年来一直四处奔波,甚至还以身犯险,独闯黑水城,可没少花心血。” “世父……”龙骞目视巫礼乃。 “也罢!老夫姑且相信。”巫礼乃用力挥了挥手。 “那关于结盟之事……”龙骞连忙追问。 “小子,老夫仅是姑且相信。”巫礼乃作止住手势。 “但老夫会吩咐司巫,出动我天道宗巫觋调查。你也继续找寻线索,吾等分头行事,待有进一步消息,老夫再考虑是否与子氏合作。” 此言一毕,身材高大肥胖的巫礼乃,在龙骞搀扶之下,缓缓爬起身。 “老夫舟车劳顿,有些困乏。待稍晚一些,你过来老夫府邸一趟,吾等伯侄二人好好聚一聚!” 说罢,巫礼乃挥了挥手,转身直径走出守藏室。 龙骞目视着世父的背影,心里顿时轻松不少。 其实在他所策划对付女丑系列谋划中,巫教、天道宗及玄蛇教三方结盟;还有大祭师子夫人、大宗主巫礼乃,以及大神官巫凡无骇三大宗巫联手,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 但多年来,性格刚烈的巫礼乃异常固执,一直不信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是女丑第五次转世的事实。 故在龙骞学成出师后,一直周游列国,积极找寻可证明女丑转世的证据。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从九神教黑水城中,寻得第三代乐土之花。 这证明女丑之尸是真实存在,也得到巫礼乃认可。但若要让大宗主完全放下心中芥蒂,改变他对巫教以及玄蛇教的敌对态度,仍需一些时日。 至少世父不再否认,这是很大进展,余也可以进行下一步谋划……龙骞暗自思量,下一步,就要看那一位小王孙的造化…… 旋即,龙骞站起身来,踱步离开守藏室,往辟雍学宫方向行去。 第19章 轩辕神弓(一) 这一小片桃木片,是专门供巫觋画符咒之用。 此前,王孙季满在《龙元经·符咒篇》的记载中,看到了好几道比较有意思的符咒,于是他悄悄地从龙骞老师那里,带出几片未用过的桃木片。 他本拟等到闲暇之时,自己私下再尝试好好练习画符,却没有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到。 “季弟,你快想办法,虎士们就快要撑不住了!”王孙叔贾跺着未受伤的左脚,显得十分的焦躁。 王孙季满把心一横,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他凭着数日前阅读《龙元经·符咒篇》的印象,蘸着手指上的鲜血,开始在桃木片上画起符来。 不俟木片上血迹完全干透,王孙季满手握亲制的定尸符,匆匆行至铜虎贲的面前。 王孙季满左手一扬,轻轻地将定尸符往铜虎贲脸上抛过去,同时口中呢喃念出咒语。定尸符仿佛有感知般,竟径自贴在铜虎贲额头上,它也立即安静了下来。 虎士们压力顿减,纷纷如释重负,但仍维持着用长戟抵住它的姿势。 “成功了!”王孙季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季弟,没想到你这一道符咒还真管用。这么凶悍的僵尸,立即就被你给定住了。”王孙叔贾高兴得直咧嘴,“但……怎么符上还透出红光?” “怎么会有光?”王孙季满一瞥,只见贴在铜虎贲额上的定尸符无由自振,隐隐泛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红光。 正当他感到疑惑时,符上传来一阵不绝于耳的“嗤嗤嗤”声。 这又是甚么声音……王孙季满心中咯噔了一下。 但见那一道贴在铜虎贲额头上的定尸符,犹如撞到被烧得通红的烙铁,瞬间蹿起火焰。 原来王孙季满所画定尸符极为粗浅,威力不足以镇住铜虎贲,结果就自动燃烧起来。 “哈哈哈哈!堂弟,看来你的巫术也是不咋地。”王孙宫涅狞笑着,“你若向我稽首而拜,跪地求饶,我或可放过尔等!” “你休想!”王孙季满怒斥他。 但话音未落,原本静默的铜虎贲,双目骤然睁大,仿佛已被惊醒。 这一具铜尸发出一声嚎叫,双手用力一挣,骤然将十五个壮硕的虎士震得向四方倒飞去。定尸符不仅镇不住铜虎贲,反将它刺激得凶性大发。 铜尸摆脱束缚之后,发出狰狞嘶吼,朝王孙季满扑去,抓势更为猛烈。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王孙季满一时闪避不及,锋利的爪尖已抵在他脖颈上。铜尸视线紧盯自己雪白的脖颈,它灰青色脸上竟绽出一抹诡异笑容。 它竟然会笑!没想到铜尸还真有灵智……王孙季满感到背脊阵阵寒意。“我命休矣……”他也只能闭上双眼,坐以待毙。 就在电光火石间,空中赫然传来一阵破空锐啸之声。 但见一小片木片凌空飞至,只听得“咻”的一声,便生生地扎入了铜虎贲的后脑勺。铜尸皮骨坚固,刀剑不入,却被这小小木片穿透头颅,可见其力道之强劲。 王孙季满闻声,睁开眼睛,才发现铜虎贲竟然奇迹般地定住,一动也不动。 “何人?胆敢伤本巫的铜尸!”尸巫一声怒喝。 “是老师来了!”王孙季满面带喜色,抬眸望去。 随着他的大声呼喊,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靶场入口处。只见那里正站着一个身穿月牙白深衣,披着及肩黝黑长发,身材颀高的男人。 “老师,幸好您及时感到,不然学生再也看不到您了。” 王孙季满朝那一个男人奔了过去,激动地对他下拜行礼。这一位五官深邃的俊美男人,正是他的老师,盘龙城巫礼氏宗君巫礼龙骞。 “小子,你未得为师允许,就私自修炼降神之术,差点要了你性命。”龙骞老师说着,扶起了身前的学生。 “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小子可要谨之慎之。” 龙骞老师虽用略带责备的眼神看着学生,但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浅浅微笑。 “敬诺!学生答应老师。”王孙季满垂手而立,颔首应诺,“以后学生再也不敢了。” 还不是因为被您逼迫……他忍不住暗中吐槽,让我明年参加巫觋评鉴,我才会出此下策。试问我容易否…… “巫礼宗君,铜尸又动了!”靶场中传来王孙叔贾一声惊呼。 众人纷纷回头一看,但见尸巫不知何时,已悄悄地站在铜虎贲身后。此刻,他正在比手画脚进行施法,欲解救被龙骞老师用符定住的铜尸。 经过尸巫一番施法操作,原本穿透铜虎贲后脑勺的小木片,竟然径自挪动了起来,并且缓缓地从其头颅内升出。 王孙季满仔细一瞧,他发现这块冒出了半截的木片上面,用朱砂画了一连串符咒,原来是一道定尸符。 “同样是定尸符,缘何我所画符咒,效果却远不如老师?”他顿时心生疑窦,但目下并非发问好时机,所以就先在心中默默牢记。 当定尸符从铜虎贲头颅中逐渐冒出来之后,原本一直保持静默的铜尸,它的身躯就开始颤抖挣扎,并且微微挪动脚步,似要摆脱束缚了。 “铜尸又要动了!”一些胆小者见状,大声嘟嘟嚷嚷着,不断地踉跄退后,引发了一阵小骚动。 “小子,是这个老叟欺负你了?”老师侧目瞥了不远处正施法的尸巫一眼。 “老师!”王孙季满讷讷地点头,“是他……” “走,同为师一起过去罢!”说罢,龙骞老师一拂衣袖,慢悠悠地踱步行去。 “好的,老师……”王孙季满下意识随口应了一声,突然间心思微动了起来。 适才,当龙骞老师和学生说话时,在他那一张棱角分明的古铜色面庞上,表情似乎十分平淡,毫无波澜。 但王孙季满却敏锐地察觉到,在老师那两道英气剑眉下,那一双看似平静的黝黑眸子之中,隐隐地闪过了一丝怒意。 龙骞老师的说话声调,听起来也跟往常的云淡风轻有些许不一样。 “哼!惹怒我的老师,尔等可没有好果子食了!” 王孙季满暗中窃喜,不容多想,他也垂着双手,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身后。 师生二人缓缓走近铜尸,一旁群众也都围拢过来,纷纷在一旁窃窃私语,揣测龙骞老师的身份。 第20章 轩辕神弓(二) “他莫不是前些日子代表宋国和巫教,出使宗周那一位使者?” “听闻是来自东国的巫教大神官。” “大神官?这么年轻?还长得好俊俏!” 龙骞老师缓缓举起左手,只见原本在尸巫施法下,逐寸从铜虎贲头颅中冒出的定尸符,骤然静止不动。 旋即,他又用修长手指,轻轻划了一下。 突然间,但闻“咻”一声,定尸符再次迅速没入铜虎贲头颅内。任凭尸巫使尽全力,但桃木符还是纹丝不动。 尸巫很识趣罢手,立即趋前对大神官拱手行礼,恭敬地道:“小巫拜见巫礼神座。” “这一具铜尸祭炼得不错,巫尸氏驱尸术,本座也略有耳闻……” 大神官故作沉吟,续道:“尸体只要经过巫尸氏独门驱尸术的祭炼,毋需甚么咒语,仅需下达最直接命令,一般人都可轻易操控它。巫尸长老是你甚么人?” “禀神座,巫尸长老乃小巫师尊。” 尸巫以为仍有斡旋余地,遂欣然向龙骞老师自报师门,“还请神座看在师尊面子份上,把铜尸还予小巫。为了祭炼这一具铜尸,小巫耗费了不少心血。” 他半躬着身子和龙骞老师说话,语气十分恭敬。但王孙季满却在尸巫谦卑的态度里,察觉到他对这一位巫教大神官发自内心的畏惧。 “本座与你师尊素不相识,如何看他面子?” 巫礼大神官薄唇翘起,闷哼了一声:“本座曾听闻,九神教巫尸长老对门下弟子管教极严,不允许弟子随意驱使僵尸,作伤天害理之事?” 他特意在“伤天害理”一句加重语气,尸巫听了心中一颤,顿时额头冒汗。 说到这里,龙骞老师语气骤然变得冷冽起来。 “原本只是孩子之间玩闹,但你身为巫觋,却放纵王孙滥用僵尸杀人,且还不予以制止……” 他目光灼灼,轻轻扫过王孙宫涅及其侍从。 “你又是何人?竟敢阻拦本王孙!” 王孙宫涅睁大双眼,死死瞪着龙骞,昂着头大骂:“尸巫,赶紧给本王孙收拾这一个狂妄无礼之人!” “收拾大神官……”尸巫不禁苦笑,自然不敢应诺,只能低头唯唯诺诺。 “庶孙,你还真不知道他是何人?就容堂兄为你介绍……”王孙叔贾的嘴角之上,浮现出一丝嘲讽笑容。 “巫礼大神官,乃巫教大祭师子夫人座下二弟子!” “巫礼氏一族宗君!” “宋国盘龙城城主!” “神宫苍龙殿大神官!” “苍龙大神官?盘龙城城主?”王孙宫涅差点被这一连串名衔给砸晕。他疑惑地望向尸巫求证,对方也微微颔首。 “庶孙,你若还敢继续在此放肆,叽叽歪歪……” 王孙叔贾有意吓唬他,煞有介事地说道:“小心巫礼神座施法,真把你变成王孙小小鸟。” “别……”王孙宫涅一脸骇然,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在天下之人的心目中,他们对这些能沟通天地鬼神,神秘莫测的巫觋,无不抱有极度敬畏之心。 甚至有些下里巴人,还相信巫术强大的巫觋,能服用不老药,永生不死。 王孙宫涅还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眼看服侍自己的六鼎壮巫对巫礼大神官如此谦卑,加之对巫觋鬼神的敬畏,他被王孙叔贾一番吓唬后,整个人彻底萎下来。 见此情状,王孙季满颇为解气,周围虎士暗地里也一片叫好。 “神座,还恳请您高抬贵手。”尸巫向大神官行稽首大礼,态度愈发谦卑。 其实适才龙骞老师出现后,尸巫显然已知悉,对方正是大名鼎鼎的巫教苍龙殿大神官。 龙骞老师目前是九鼎大巫巅峰修为,他被教内巫觋宿老们一致认定,最有希望在近年内升阶,正式迈入宗巫之境。 届时,老师将是继巫教大祭师子夫人、天道宗大宗主巫礼乃、玄蛇教大神官巫凡无骇,以及九神教大长老后,成为天下第五位迈入宗巫之境的巫觋。 眼下,纵观黑水城九神教七大长老中,似乎也只有四位九鼎后期大巫境修为的长老,勉强能与巫礼大神官相抗衡。 但若想打败这一位被视为龙之子,掌控神龙之力的苍龙大神官,需要闭关多年的宗巫境大长老亲自出马。 当然,前提是在巫礼大神官还未迈入宗巫境前。 尽管如此,像龙骞老师这般修为高深的九鼎大巫,也远非尸巫这一位小小六鼎壮巫,或者他的师尊巫尸长老所能应付。 故尸巫非常识时务,打从龙骞老师出现,就表现得非常恭敬与谦卑。 “罢了!”伸手不打笑脸人,大神官挥了一挥衣袖,“本座所画,其实也是寻常定尸符,你若想取回这具铜尸,尽管使出浑身解数,试试破余这一道符罢!” “当真?”尸巫愣了一下,急切地问,“神座不会出手阻扰?” 龙骞老师转过身子,仰望苍穹,不再言语。 “失敬了!”他对大神官拱了拱手。 尸巫得到苍龙大神官承诺,见机不可失,遂从巫袍里取出一片桃木符。他右手猛地挥出,桃木符激射出去,扎入铜尸额头,没入泰半。 王孙季满目光斜斜望去,看见尸巫一脸郁闷模样,显然是在心疼他的铜尸遭到桃木符损坏。 旋即,尸巫口中不停地念诵咒语,双手大动作比划着,脚上也踩着看似毫无章法的步伐。 但是被巫礼大神官扎入铜虎贲后脑勺的定尸符,仍然还是纹丝不动。尸巫心中暗恼,眯起眼睛瞧了他一下,但又不敢发作。 尸巫寻思片刻,眼神一变,像是下了重大决心,又从巫袍中取出五片桃木符。 他大手一挥,只见那五片桃木符嗖一下,陆续从指间飞出,猛然扎入了铜尸背部。尸巫更加焦躁的比手画脚,嘴唇促动,低声念出一连串咒语,语速越念越快。 王孙季满注意到,尸巫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睛,逐渐转变成深黯墨色。 龙骞老师不再理会尸巫,转对王孙季满说:“小子,让为师瞧瞧你的雕漆金弓。” “老师请看!”王孙季满递上比试赢来的宝弓,脸上略有得意之色。 龙骞老师接过雕漆金弓后,用他修长手指轻抚着弓身,尔后把宝弓凑近眼前,仔细地检视起来。 第21章 轩辕神弓(三) “轩辕弓由黄帝所铸,故名轩辕也。”老师告诉学生,“据古籍记载,当年不可一世的战神蚩尤,就是被黄帝用轩辕弓,射出三支震天箭穿心而亡。” 龙骞老师顿了顿,又缓缓地说:“后来,轩辕弓辗转流传,落到武王手中。武王用此弓,以及三只震天箭,施行巫术射击帝辛尸身,执行天罚,破解女丑所施展厉鬼之术……” 甚么是厉鬼之术……王孙季满欲开口询问,见老师剑眉微挑,只好忍下来。 站在一旁的申世子屠,也忍不住开口道:“禀神座,据传闻当年武王对帝辛执行天罚后,轩辕弓从此不知所踪,下落不明。” 申屠自幼精通射术,观览名弓无数,对这一把传说中的神弓十分熟悉。 “其实是在鲁国……”龙骞老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自从武王完成天罚,建立大邦周之后,便把轩辕弓与震天箭交还弟弟周公。彼时,周公正专注于大邦周的制礼作乐,以及去巫术化的系列革典。 为避免轩辕弓引来九神教,以及其他有邪念的巫觋窥视,造成不必要纠纷。周公旦遂施展封印之术,彻底将这把神弓的神力给封印住。 尔后,周公命匠人将轩辕弓涂上了金漆,并饰以珍贵的昆仑玉、绿松石、玛瑙与琥珀,让它看起来与寻常名弓无异。 当儿子伯禽去往鲁国就封时,周公让他将轩辕弓带了过去。但周公对伯禽隐瞒这一把宝弓的真实来历,只是嘱咐儿子必须好好典藏,但不许公开。 伯禽对此弓也不以为意,遂将之藏在鲁宫库房中。此后近两百年时间,鲁国传承了好几代的鲁君,此弓也渐渐被人们所遗忘。 直至二十多年前,天子在成周举办十分盛大的殷见礼。 彼时,天子看中鲁国的“雕漆金弓”,要求鲁侯濞出席殷见礼时献上。 “雕漆金弓”乃鲁国初君伯禽征伐淮夷时,所用过宝弓。伯禽薨逝后,“雕漆金弓”成为鲁国传国重器,鲁君世代相传,见弓如见先君。 “先祖遗物,国之重器,岂可随意送人?然而向鲁侯濞索要宝弓者,却是那位刚镇压淮夷叛乱,诛杀乱首噩侯驭方,下达执行‘勿遗寿幼’屠城令,逼迫荆君熊渠撤掉王号,以暴……” 龙骞老师说到这里,抬眸瞥了王孙季满一眼,改口道:“以强势著称的天子。” 老师虽说得比较含蓄,但其所批评之人,是王孙季满敬爱的大父,所以脸色也不由变得有些凝重。 “鲁侯濞不敢忤逆强势天子,他在卿士建议下,命人从库房中,翻出这把由伯禽从宗周带来后,一直藏在府库中的不知名弓。” 龙骞老师继续道:“鲁侯濞赴成周觐见天子时,谎称此弓即鲁国重宝,伯禽的‘雕漆金弓’,但他本身也不知晓,这一把无名弓竟是当年的轩辕神弓。” 在阴差阳错下,鲁侯濞竟将当年武王交予周公的神器轩辕弓,再次拱手奉还宗周天子。 “天子对这一把‘雕漆金弓’爱不释手,但也不知晓宝弓真正来历。”龙骞老师叹了一口气。 轩辕弓神力被周公封印,与寻常大弓无异。甚至连彼时身处镐京城内,协助天子进行革典的大祭师巫咸阳,及其麾下五大神官,都感应不到宝弓有何异样。 “镐京大暴动时,天子携带宗周传国重器轻吕神剑,仓惶离京出狩彘地。至于天子喜爱的雕漆金弓,被放置在洛邑王宫,未及带走,遂遗留在成周。” 龙骞老师瞥了手上宝弓一眼,又道:“直至今时今日,宝弓方得以重见天日,再次出现诸人眼前……” 大神官所叙述轩辕弓流传线索,是前些年他出访鲁国,加之近半年在镐京与洛邑守藏室翻查文献后,才梳理考证出来。 当老师缓缓说完轩辕弓来历,现场诸人都不禁愣住。 “周公封印之术,武王轩辕弓,伯禽‘雕漆金弓’……”这一下,王孙季满也糊涂了。 他心中恍然一动,连忙问道:“老师,难道说‘雕漆金弓’是……” 话音未落,龙骞老师忽地举起手中雕漆金弓。但闻“轰”一声,宝弓竟然猛地蹿起火焰,劈劈啪啪地燃烧起来。 王孙季满骇然大惊,失声道:“老师!您干嘛?这可是大父的宝弓!” 他正欲出手阻止,却被龙骞老师作势阻止。 注视着老师那一只正在熊熊烈焰中燃烧的右手与宝弓,他只能暗地祷告,“昊天保佑,这是我辛苦赢回来的宝弓,不可被烧毁……” 宝弓燃烧所发出火光,在龙骞老师身上摇曳着,似乎要将他身躯烧起来。连站在一旁的王孙季满,都感到烈火烤炙时的灼热感。 但老师古铜色俊脸上,看似十分平静,丝毫没有一丝难受神情。 雕漆金弓在高温火焰中燃烧了好一阵子。在诸人惊骇眼神注视下,但见弓身上金漆开始脱落,嵌在上面的宝石也纷纷掉了下来。 “轩辕弓选用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黑蛟之筋作为材料,由上古神巫精心制作而成……” 老师望着手中正燃烧的宝弓,微微一笑,“此弓乃巫觋十大神器之一,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区区小火,怎能奈何得了它?” 王孙季满无语,他早已彻底被惊呆,只能默默凝视着老师手上,那一团燃烧得正旺的火焰。 过了好一阵子,只见宝弓上金漆、宝石等饰物都尽数脱落,露出木质内里。 龙骞老师这才打了一个响指,宝弓上燃烧着的火焰攸地熄灭,冒出几缕炽热白烟,袅袅消散在空中。 适才老师被烈火所烧烤右手,竟完好如初,看得诸人啧啧称奇。 在众人惊骇神情中,龙骞老师又举起手中宝弓示众。但见弓身通体乌光铮亮,隐隐中透出暗红色微光。 “其实雕漆金弓,就是传说中的轩辕弓。”老师漫不经心地在弓弦上弹了弹。 “季弟,没想到你得到轩辕弓!你这小子还真幸运!”王孙叔贾激动地大嚷大叫,并且扑过去,紧紧抱住沉浸在惊喜中的王孙季满。 一旁王孙宫涅,嘴角不住发抖,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懊丧与愤慨。 眼下,王孙宫涅恨不得立即走去,从龙骞老师手中夺回这一把应该属于他的轩辕弓。但他只看了大神官一眼,深知自己无望夺回宝弓,一时间只觉灰心颓废。 堂兄目前所能做,也只是用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王孙季满。 “故事讲完了……” 龙骞老师目光斜斜,瞥了疲于施法破解定尸符,累得大汗淋漓的尸巫一眼。“现下要开始办正事……”他淡淡地说。 说着,巫礼大神官打了一个响指,只听得“砰”几声响,尸巫扎在铜尸身上的六片桃木符,迸出了一连串火花,瞬间便爆燃起来。 “着火了!”在场诸人,无不被这骤然变化吓了一跳。 第22章 轩辕神弓(四) 尸巫急忙大手一挥,六片着火的桃木符纷纷掉下,跌落在沙地上。 “不可能!”尸巫诧异无比,“我用了六道符,怎么还是破不了您的定尸符?” “你所用者,可是周篆所写周文符?”大神官问他。 “哦!巫礼神座所用……”巫尸恍然大悟。 “本座的定尸符,乃用商文所写。”龙骞老师告诉他,“你的周文符与本座商文符相比,两者所书写文字相隔数百年,试问如何能破?” “原来使用文字越古老,画出来符咒威力越大!”王孙季满恍然,不禁喟然叹道:“莫怪老师要逼我花这么多时间,学习那些难懂的殷商古文……” “既然你破不了定尸符,休怪本座没给机会……”老师再打一个响指,最先被他扎在铜尸后脑勺的定尸符,发出“轰”的爆炸声。 红色焰苗在铜虎贲头部迸现,须臾间在全身蔓延,变成一具火尸。 定尸符爆裂后,原本约束铜虎贲行动的符咒,效力在瞬间消失。虽然铜尸恢复活动能力,但它身上被熊熊烈火吞吐,痛得发出嘶嘶惨叫。 铜尸就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乱窜,周围人群纷纷闪避。 眼看铜虎贲被烈火烧得噼啪作响,尸巫又惊又怒。他双手在空气中乱划,口中继续念咒,想灭掉火源,却无济于事。 “巫礼神座,请饶小巫的僵尸一命。” 尸巫压抑心头怒意,转向龙骞老师求情,但对方却毫无反应。 情急之下,他只好脱下自己身上的巫袍,使劲地往铜尸身上挥打,欲扑灭火势。但尸巫扑打良久,火焰还是燃烧不熄。 须臾他已筋疲力尽,跪倒沙地上,气喘吁吁。 老师不再理会尸巫,转头对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王孙季满说:“小子,你适才施展的降神之术,可谓十分粗浅。现下,让为师向你展示真正的降神之术!” 说罢,龙骞老师缓缓敛去脸上神情,深深吸了口气,开始念诵连串咒语。随着咒语声响起,靶场上细沙开始被卷起,他身上的月牙白深衣也随着微风猎猎作响。 “老师,您的眼睛……”王孙季满惊讶地发现,龙骞老师原本炯炯有神,乌黑明亮的双瞳,已变成一片璀璨闪亮的湛蓝色。 话音未落,原本晴朗天空,顷刻间便暗下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靶场上两排杨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不时夹杂着树枝折断的劈哩啪啦声响。有几棵较小的杨树,被狂风吹得倾倒下来,发出惊人轰响。 电光闪闪,雷声隆隆,人们在狂风中剧烈晃动着,挣扎着,发出尖厉叫声。 “快看,天上出现龙了!”人群中赫然爆出一声惊呼,众人顿时沸腾起来。 王孙季满抬头眺望,见东南方天际,一股乌云正急速往靶场上空翻腾而来。远远看去,仿佛像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金色大龙,瞬间将整个苍穹给遮蔽住。 “怎么回事?”王孙宫涅已被吓得胆寒,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乌黑云层飘得很低,仿佛要压到靶场上,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连绵不断。 忽然间,王孙季满眼前倏地一亮,只见乌云中突然现出一道闪电,瞬间照亮整个天空。 震耳欲聋的霹雳冲破云层,自天而下,直接击中巫礼大神官右手高高举起的轩辕弓,发出一道极为夺目的亮光。 “老师!” 王孙季满大声惊呼,担忧自己的老师会被雷给劈死。定眼一看,见对方仍好好的站着,才松了一口气。 降雷后,只见巫礼大神官所持神弓弓弦上,缠闪着几条细若游丝的电流。这些电流在黑龙筋所制弓弦上快速游走,闪着点点亮亮星火,发出阵阵嗤哧声响。 “吾乃董父豢龙氏,礼祖巫礼氏之血脉!” “吾族世代侍奉苍龙之神,以东方青龙图腾为旌旗!” “吾乃神龙之子,身上流淌着尊贵真龙之血!” 大神官目光扫向人群,瞳仁中闪烁着灿灿蓝光。他说这一席话,铿锵有力,靶场上每一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被其气势给震慑住。 旋即,龙骞老师单手持弓,修长手指轻轻一捏,缓缓拉开弓弦。 原本在弓弦上流动的几条亮闪电流,被他这般一拉,竟被拧成一只箭矢形状。轩辕弓的弓弦也被拉满,绷紧得如同圆月般。 苍龙大神官的闪电箭锋,遥遥对准站在靶场上,混身着火的铜尸。 “巫礼神座,请手下留尸!” 在龙骞老师身后,猛然传来尸巫的惊恐叫声。适才因为扑火而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的他,眼下正踉跄地爬起身来。 手下留尸……王孙季满没想到这种紧急关头,这个尸巫说话还如此讲究,将手下留“人”改成手下留“尸”。 他有些忍俊不住,但想到目前场合十分严肃,便强行忍着想发笑的冲动。 王孙季满目不转睛看着龙骞老师,感受他身上那一股澎湃神力,亲眼见证苍龙大神官施展神迹的一刻。 龙骞老师微一吐气,修长手指轻轻一松,只见灿烂绚丽的闪电箭矢,立即从弓上绽开,飚射而出。 闪电速度之快,竟鼓荡出尖锐得惊人的破空之声,生生将一众人等的尖叫声给压下去。 刺目的闪电箭矢一箭射中铜尸身躯,电流迅速在其身上游走肆虐。 在一声雷鸣般轰隆的巨响中,铜尸坚不可摧的身躯,顿时崩溃爆开,被炸成粉碎。一阵猛烈热浪席卷而来,许多人纷纷扑倒在地,大地也在微微晃动。 闪电所引起爆炸,闪耀出绚烂无比的亮光,场上诸人被刺得睁不开双眼。 “不!我的铜尸……”尸巫瘫坐在地,欲哭无泪。 “这就是传说中,巫教四大神力之一的神龙之力!”王孙季满眼前一亮。 “明犯我巫礼氏者,不管何人……”大神官瞥了尸巫一眼,继续朗声道:“吾必以龙神的雷霆怒意诛之。” 虽说着此等激昂之语,但龙之子的语气却异常平淡。 旋即,老师挥了挥手,只见他那双透明澄净的眼睛中,湛蓝色渐渐褪尽,瞳孔也缓缓恢复原先大小。 同时,狂风渐止,乌云散尽,靶场上空重新恢复原先晴朗。 “没想到,老师已把我视为巫礼氏之徒……”王孙季满的声音,也不由自主颤抖着。 他久久站立原地,仰望龙骞老师高大伟岸身形。在恍惚间,他仿佛看到站在眼前的英俊男人,就是降临到凡间来的苍龙之神。 在这一刻,王孙季满已被老师深深地震撼住了。他由衷觉得,这一个男人是当今天下最伟大巫觋,亦是夜空当中最为璀璨光辉的星辰。 “小子,还想学降神之术否?”龙骞老师问。 王孙季满微微一笑:“老师,学生不想学了。” 适才龙骞老师施展第三层降神之术,请苍龙神附身,使用神龙之力,瞬间击杀刀枪不入的强大铜尸。 但王孙季满深知,这一种神力必须在得到神灵授意,被附身后方能施展,非一般人所能轻易掌握。 他也深刻意识到,眼下自己根本无法追上老师的境界。另外,方才差点被鬼王夺舍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不敢再施展降神之术,唯恐招来乱七八糟的鬼神。 “哦!那小子想学甚么?”龙骞老师眉头一扬。 王孙季满右手一伸,指向散满在沙地上的桃木符残余灰烬。 “老师,学生想学您的符咒之术。”学生回答。同时心里想着,突然好爱写古文…… 第23章 轩辕神弓(五) 在靶场周围,四处散落着铜虎贲的断臂残肢,以及被烧成焦炭般的碎肉。 一股浓烈难闻的电流焦臭,以及尸体烤熟的焦腥味,从爆炸处喷薄而出,瞬间迷漫整个靶场,异常难闻。 不少人闻到这一阵腥臭味后,开始当场作呕。王孙宫涅虽捂住鼻子,但仍觉得无比恶心,他很快也忍不住呕了一地污秽。 “王孙季满!你简直欺人太甚!”堂兄吐完后,越想越不甘心,当场直接拔出青铜配剑。 “汝等都给我上!把这两人都杀了!” 王孙宫涅拼命吆喝身边侍从,驱使他们对付王孙季满,自己却迟迟没有往前踏出一步。 “这是神龙之力!” “龙之子得到苍龙神庇佑!” “大神官引下天雷,弹指间粉碎铜尸!” 人群中赫然冒出连串话语,迅速得到诸人认可。王孙宫涅的侍从听罢,眼瞳里满是惊恐之色,自然没有人敢动手。 适才,诸人方见识苍龙大神官使用神龙之力,瞬间击杀铜尸,试问又有谁敢再上去送死? 此外,眼前的虎贲氏吕不汲,以及一众精锐虎士,同样不好惹。 王孙宫涅顿时暴怒,一步冲到某个侍从面前,死死揪住对方衣襟,大吼道:“你这个家伙!胆敢不听本王孙号令,你想死吗?” “汝等在作甚?”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把愠怒的声音。 诸人回头一看,只见靶场入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年过三旬,长着国字脸,长须美髯的男子。 在男人身边,还站着一早赫然失去踪影的射人静卣。 原来静卣眼见铜尸杀害虎士,唯恐王孙遭到损伤,遂悄悄离开靶场,到四方积官署寻求王子靖的援助。 我错怪他了!王孙季满一脸愧色,还以为静师溜掉,原来是去请世父过来…… “拜见王子!”站在王孙宫涅身边的家臣和侍从,纷纷对男人躬身行礼。 这一个身着华服,中等个头的男子,正是天子庶长子,东宫太子长兄,现任成周四方积王子靖。 王孙宫涅一见到父亲,不禁脸色大变,连忙趋前行礼。放眼整个成周,他唯一畏惧的人,就是父亲王子靖。 王子靖看起来精神瞿烁,气度雍容,睥睨间不怒自威,令人不敢逼视。此刻他却面如冰霜,原本闹哄哄的人群,顿时变得静若寒蝉。 看到巫礼大神官后,王子靖十分恭敬地作揖行礼,方才转向王孙季满等人。 “诸侯皆言,我周虎贲师军纪严明,军容整肃……”王子靖严肃道,“然瞧尔等眼下这副模样,可有甚么军纪、军容可言?” 他的目光将虎士们扫了一遍,续道:“二十多年前,虎师助父王镇压淮夷与噩侯之乱,那时是何等威风?然观今日尔等之情状,若再发生战事,想必会被夷人打得落花流水,全军覆没……” 王子靖一番严厉训斥,王孙叔贾、吕不汲以及一众虎士,纷纷露出愧色。 “父亲容禀!”王孙宫涅咬了咬牙,抢先一步道:“这……这一切都是季满堂弟先引起!” “哦!是这样么?”王子靖眯着双眼望着王孙季满。 糟了……王孙季满身体瞬间僵硬。 “啪”一声响,王孙宫涅猝然不防,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这一掌力道极大,丝毫不留情,他的脸颊上顿时一阵火灼般刺痛。 “父亲……您……您……”王孙宫涅捂着红肿的脸,整个人彻底傻眼,在场诸人也全都愣住。 “一切都是季满引起?汝没问题……”话音未落,王子靖扬手又是一掌掴去。 王孙宫涅“啊”地惨叫了一声,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淌下。他被父亲打得眼冒金星,也顾不得脸上剧痛,只能慌忙俯首在沙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姨夫,全是屠的错,与表弟无关,请您惩罚屠一人。”申屠连忙跪在王孙宫涅身边,向王子靖求情。 受这意料之外的变化影响,王孙季满兄弟不禁有些发愣。看来,适才静卣去找王子靖时,已将事情来龙去脉跟对方解释一番。 “身为王孙,汝与季满比试,偷服洗髓丹,违背周礼;贵为兄长,汝输了比试,却驱动铜尸伤害幼弟,全然无视兄弟友爱之情。” 王子靖说着,瞥了满脸惶恐的尸巫一眼,冷冷道:“孤请来黑水城大巫,是要保护小子的安全,岂是让汝随意差遣?” 请九神教巫觋保护堂兄……王孙季满心中微微一动。 “小子该死,请父亲恕罪。”王孙宫涅稽首,声音变得十分苦涩。 “据《甫刑》规定,小子乃王室子弟,罪不至死,但活罪难逃。现下,孤罚汝扑刑,捶挞二十鞭,以儆效尤。尔后,回府禁闭半年,不准踏出门外一步。” 王子靖瞥了儿子一眼,又道:“至于其他事……待回府后,孤再与汝慢慢计较!” 王孙宫涅这才松了口气,唯唯应诺,再拜稽首。 眼下,堂兄也顾不上心疼输掉的轩辕宝弓,以及将遭受的皮肉之痛。他只能暗暗幸哉,没有遭父亲更严厉的惩处。 至于王孙季满,他也只能狠狠地瞪这个堂弟几眼。 “至于汝……”王子靖目射亮光,望定王孙季满,“小子可知罪?” “世父,我……”面对王子靖质问,他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对于这一位深受摄政伯和父器重,太子十分敬重,担任成周四方积,位高权重的世父,王孙季满算比较了解他的秉性。 王子靖生性严肃,做事一丝不苟,严格遵从周礼,绝不能忍受任何人作出一丝违背周礼之举。 既然世父的唯一嫡长子王孙宫涅,因违礼之举受严厉惩罚,那么王孙季满作为这一场混乱首端,想必逃不掉严惩。 “小子!孤听静射人说过,有关武王执行天罚之事。” “甚么?”王孙季满一脸错愕。 “汝年纪小小,”王子靖笑道,“竟能提出后王之法与先王事迹冲突,后王之法无效的原则,巧妙化解周礼禁用巫术之规定……” 说到这里,世父一脸赞许,叹息道:“想那太史寮史官若知悉此事,必会对小子的见解感到无比惊叹……真是后生可畏!” 这样而已?没有惩罚?这一次轮到王孙宫涅愕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幸哉……王孙季满终于过了世父这一关,今日之事算是告一段落,他也不禁松了口气。 父亲若看到我今日表现,应该会很高兴……他心里想。 第24章 汾宫惊变(一) 夜已深,浩瀚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月亮。位于汾水东岸的汾宫,在清冷月色笼罩下,显得格外幽邃祥和。 此时,谢轲正与谢旭站在城垛上,仰望苍穹,观赏皎白月色。 “小子,汝且说一说,当年陛下出狩,何以选择驻跸于彘地?”父亲问儿子。 谢轲身穿黑红相间的皮甲,披红色大氅,在严峻神情中,透出几分英气。 他已年过四旬,相比几年前,鬓角冒出好多几根白丝。但他拥有宽阔臂膀,以及厚实胸膛,身体仍一如既往的强壮。 谢旭琢磨了片刻,摇头道:“小子不敏,不甚知晓,还请父亲教诲。” “汝告诉为父,”谢轲捋了捋胡须,朝西南方一指:“我师从镐京到彘地,需时多久?” 汾宫,为天子行宫,位处霍国境内,汾水东岸的彘地。汾水,乃大河第二大支流,汾者大也,汾水因此得名。 当年武王病逝后,周公摄政称王,武庚见机拉拢三监,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其后周公东征,诛杀武庚,逼迫管叔鲜自裁,流放蔡叔度,贬斥霍叔处为庶民。 待成王诵长大亲政,念及霍叔处虽参与叛乱,尚属有德之长辈,遂恢复他的爵位,但从侯爵降为伯爵。霍国亦从原先中原腹地,被迁封至汾水西岸的僻壤之地。 “启禀父亲,虎师离京日行五十里,行军近二十日,方抵达彘地……”儿子微微沉吟,“全程近千里也。” “诚然!”父亲露出一丝笑意。 “一路行军,不知小子是否注意?当日我师溯汾水而上,河流两岸地势低缓,旷野宽阔,大道平坦,适合大队人马行军。还有,小子须考虑到虎士精锐的能力。” “倘若一名虎士,穿三层铠甲,手持一张二石大弓……”谢旭低头琢磨了一番:“腰挎间箭囊装四十支箭,肩附长戈,头戴甲盔,身佩长剑,带上数日口粮,半日急行约百里,仅需十日可抵京。” “这只是虎士行军速度……”谢轲意味深长地说,“若由陛下那位天下第一御者赵叔婴亲自驾车,尽管未能如其祖上那般日行万里,但仅需数日就可赶返京师。” “小子明白!”儿子顿时恍然,“一旦京师有变,我师可立即开拔,护送陛下返京。” 他旋即又问:“父亲,监国太子殿下命您率虎师驻彘,莫非正有此意?” 对儿子的提问,父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既然虎师可护送陛下返京……”谢轲打住,带着轻浅笑意看着儿子。 “同等……”谢旭想了想,迟疑地接话:“京师也能……随时观兵于彘?” “善!”父亲拊掌而赞,“吾儿可堪大任矣!” “父亲谬赞!小子愧不敢当!”谢旭得到夸奖,面色一喜。 谢轲,是闻名天下的虎贲九卫之一。谢虎贲在九卫中排位第二,仅在虎臣吕寿一人之下。同时,他被公认为是九卫中,对东宫最忠心一位。 “小子说说,天子出狩多年,何故京师方面沉得住气,无任何异动?”谢虎贲脸上露出玩味笑容。 “这……小子不敢妄论,还请父亲明示。” “彘地北望太原、西临汾水、东靠霍太,乃我周北疆,亦为诸多戎狄部落的聚集地……” 谢轲说着,渐渐收敛脸上笑容,眺望远方。 “武王以来,历代先王想将势力扩大至霍太山北的太原,终究不果。相反,太原戎可从汾水谷地南侵,经河东入侵渭河一带,威胁我宗周王幾。” 父亲顾盼自雄地分析局势,儿子也屏息聆听。 “为了抵御北狄南侵,我周在霍太山要隘分封霍国。另外,太行山轵关陉一处,也是我周北疆最重要关隘,敌人可通过中条山,穿越垣曲进入……” 谢轲略作停顿,进一步解释:“为扼守住轵关陉,周公在两条通道交界处分封晋国,在临汾相继分封贾、荀等国,防守北面门户。” 父亲说得十分透彻,但儿子还是有些疑惑。他忍不住问道:“父亲,既然彘地被戎狄环绕,京师辈又意图不轨,缘何陛下执意留在此?” “彘地,是一个战守皆宜的形胜之地。” 谢轲沉吟了片刻,续道:“若得汾水诸侯支援,陛下可出兵太行山,控制华北之地。尔后,王师从西南出河东,渡河直下渭水,就可兵临京师。”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退一步说,若彘地不幸陷落,陛下亦可北狩太原,对那些贪婪的戎狄诱以利益。届时,陛下不仅可借戎狄兵力,还可趁势号召天下诸侯勤王,联合发兵讨伐京师之辈。” 听罢,谢小虎贲挠了挠头,又提出新的疑问:“父亲,陛下出狩彘地已有二十载,缘何却不如您所言,借势讨伐京师?” 听儿子这样一问,谢轲不由蔚然长叹了一声。 “陛下驻辇于彘地,京师那些人十分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彼等畏惧背负弑君恶名,不敢亲自动手,遂借戎狄之手谋害陛下。” 说着,谢轲面色渐渐地阴沉下来。 “父亲,您所谓京师那些人……”谢旭说着,只觉心在狂跳不已。他尽量压低声音问道:“那些人指谁?” 谢轲沉默了片刻后,双手紧握成拳头,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若非有利益勾结,戎狄哪来胆量,敢对大邦周天子行凶?而能对戎狄许以重诺,又能获得彼辈之信任,放眼整个王廷,只有四人。” 谢轲稍作停顿,又道:“包括那一位……” “那四人……”谢旭霍然抬起头来,露出一脸诧异表情。 他自然知道,父亲所说四位重臣是何人。他们每一个在宗周王廷上,都是权柄极重的显赫卿士。 “父亲!那……那四人贵为王廷重卿,彼等敢对陛下行此大逆之举?” “哼!有何不敢?”说到这份上,谢轲语气渐渐变得愤懑。 “在汾水诸国中,除了晋国,其余诸侯过于弱小,多年来屡遭戎狄侵扰。十多年前,汾宫被赤狄与白狄联合围攻,杨伯与霸伯率军赶来勤王,惨遭灭国……” 他一字一顿的说:“幕后黑手,正是京师那几人!” “京师那几个人……” 谢旭得闻如此惊心动魄内幕,表情十分凝重,欲开口说话,又无语了半晌,似有东西噎在喉中。 第25章 汾宫惊变(二) 十七岁的谢小虎贲,是一个刚毅俊朗,身材壮硕的少年人。他秉持宗周谢氏一族重武传统,自幼就能射箭与驾车,勇力过人。 这位颇有英武气概的青年,深得太子喜爱。早在年前,年轻的谢旭就被东宫破格提拔,册命为最年轻的小虎贲。 自从父亲参与太子的谋划,谢旭身为儿子,认真执行他所交代每一项任务,却无法得知个中深意,办事看不到全局。 今夜,父亲终于将谋划中各种梓秘,细细说予儿子知晓。谢旭既听得心惊,又为此感到欣喜不已。 在那一瞬间,那种被父亲信赖,委以重任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父亲剖析十分精妙,小子受教了。”谢旭听罢,朝谢虎贲恭敬一拜。旋即,儿子又提出疑问:“父亲,陛下甚么时候才会讨伐京师那四人?” “陛下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之机……” 谢轲所谓合适之机,是指配合东宫的谋划。 当初,太子秘密召见谢虎贲,对他提出这一个惊世骇俗的谋划,谢轲听罢,顿时面色大变。 这些年来,谢虎贲专职于武事,表面上不善于纵横睥睨之事。暗地里,他心细如发,晓得谋划若得以实施,最后无论成败,宗周都会风云色变。 谢虎贲也深知,这种宗周上层权力斗争,不是他这一个小小虎贲氏所该参与,或能承受。但打从加入虎贲师,他已立下誓言,效忠天子与太子,故他还是凛然受命。 “监国太子殿下大志,子舆愿竭尽所能助之!” 当时,谢轲毫不犹豫匍匐在地上,对太子恭敬地长拜。 大约在半年前,谢虎贲奉东宫之命,赶赴彘地汾宫,驻守在这一个纷争之地,守护天子。待京师有变,他立即率虎贲师护送天子回京。 事成之后,东宫论功行赏,他会被列为首功。 届时,谢虎贲将代替年过六旬的虎臣吕寿,被册命为虎贲师新虎臣。 至于次子小虎贲谢旭,将继其大父谢不信、长兄谢同以及自己之后,成为第四位被策命为虎贲氏的谢氏子弟。 这是谢轲赴彘前,太子亲自对他所作承诺。 想我谢氏三代出四位虎贲,一位虎臣,必能振兴谢氏……谢轲暗自寻思,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谢氏虽小宗,但到那时,巫谢氏以及虢氏大宗,亦不敢小觑吾辈。” 想到这里,谢轲不自主的昂首挺胸,恍若有虎臣气势般。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霎时间,一阵低沉浑厚的号角声,划破寂静夜空,从远远处传回来。 “父亲,亭舍发出示警!”谢旭大声叫嚷。 谢轲脸沉下来,对他斥责道:“为父教过汝,遇事勿一惊一乍!” “诺!”儿子受到责备,连忙低下头。 “莫非有人夜袭?”谢轲也有些猝不及防,定定地看着声音传来的南面方向。 谢虎贲思量了片刻,旋即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小虎贲听令!立即召集虎士,为父要亲自驰援。其余人等,严守各自岗位……” “敬诺!”谢旭领命后,忙不迭地奔下城楼。 谢轲也匆匆从城东墙垣,奔到城南墙垣。原本在打瞌睡的卫卒,早已被号角声所惊醒,正手持戈矛四处张望,戒备敌人夜袭。 “拜见虎贲大人!”卫卒看到谢轲赶来,连忙弯身行礼。 “哪一个亭舍发出示警?”谢轲疾问。 “虎贲大人,是霸小虎贲所驻守南山亭。” 谢虎贲赴彘,特意安排三位年轻小虎贲同行,分别是次子谢旭、义子杨义,以及正驻守南山亭的霸喜。 “南山亭被入侵?” 谢轲心中掠过一丝狐疑,连忙登上东面与南面城墙交汇处的角楼,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他眯起眼睛,循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远远望去。 谢虎贲的眼神,已不如年轻时锐利,故其目力所及,也仅能见到那一片笼罩在夜色之中,隐隐茫茫的树林。于是,他又闭上双眼,屏息仔细聆听。 吹号者中气十足,呜呜声连绵不断,但隐隐中又带着几分慌乱。 听这号角声,吹号者应该就是喜……谢轲正踌躇间,号音声戛然而止,大地再次归于寂静。 “南山亭被攻陷了?敌人是京师辈?还是戎狄?”谢轲有些诧异,“凡巫不是布下了血蜂阵?何故入侵者还能轻易通过?” 他不由得心中惴惴,面色也变得凝重,开始担忧义子霸喜的安危。 大半年前,谢轲率三百虎贲师赴彘,驻扎汾宫,执行太子所交托任务。 当虎师一行人抵达彘地,谢虎贲惊讶地发现,贵为天子驻辇的宫城,汾宫防备极为松弛。 汾宫是一座周长不过半里,高约二丈的小城。由于年久失修,城墙严重破损,护城沟壑被淤泥壅塞,早已失去防御作用。 汾宫兵卒主要来自晋、霍两国,大部分都是老弱残兵。平日,仅有十来名持戈矛卫卒,在城门站岗。在夯土所筑二丈墙垣上,也只是安排若干名卫卒进行例行巡视。 近十多年来,镐京方面有意削减天子份例,遂导致汾宫在维护与防卫上出现极大困难。 作为汾宫之宰的凡伯信,免不了缩减开销,以至于汾宫防备松弛,差点连守城兵卒也养不起。 自从谢虎贲入驻,他为改善汾宫薄弱的防备,遂寻求东宫支援,费煞不少时日与精力进行整饬。 首先,他抓紧汾宫守备训练,对原来兵卒进行淘汰,仅留强壮的青年人,配以宗周所带来五百虎士。 同时,他积极组织城中皂隶,修补加固城墙薄弱损坏处。接着又对门楼、岗哨等处进行修建,疏通护城沟壑。 谢轲掌虎师多年,深知汾宫在先天防御结构上的脆弱。这个小城或可抵御小股戎狄的侵扰,但面对正规大军攻击,很容易就会被敌人所攻破。 为确保万无一失,谨慎的谢虎贲在每一条通往汾宫道路上,都设置亭舍。他对每个亭舍派出虎士与亭卒,共二十五人驻守,严格盘查通行者。 每日,卫卒都会定时视察岗哨,若遇敌入侵,迅速吹响号角警示汾宫。 这也意味着,一般敌人不可能悄然潜入汾宫范围内。除非他们直接面对南山亭的精锐虎士,并将所有人都诛杀殆尽。 “凡巫已布下血蜂阵,何故入侵者能通过?”谢轲不由得心中惴惴,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第26章 汾宫惊变(三) 虽是午夜丑时,但号角声却惊得诸人心头一颤,大半个汾宫都被吵醒。 谢虎贲从角楼往下张望,但见通往天子宫殿一路上,早已灯火璀璨,人影憧憧,到处可见身披胄甲的卫卒步履匆匆。 正在此时,墙垣下传来一片嘈杂声。 谢旭已召集人马和车驾,共七十二名身穿黑衣皮甲,背着角弓的虎士。每一个人手里,都持着寒光闪闪的干戈,踏着月色聚集到此领命。 伴随儿子一同前来,是一个年过二旬,身穿铜皮合甲的青年,他是谢轲的义子小虎贲杨义。 “父亲,虎士齐集。请下令!”儿子与义子奔上城墙,向父亲拱手行礼。 数年的历练,加上此次千里行军,谢旭比甫出道时沉稳许多。适才他一听到号角声,神情略有不安,却无太过慌乱情况,还能从容执行命令。 “凡巫何在?”谢虎贲颦着眉,大声道:“让彼速速前来!” 当初,谢轲入驻彘地不久,汾宫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年过四旬,个子矮小的男人。他瘦削的脸上颧骨凸出,下颌蓄着一小撮胡子,身穿一袭旧葛麻巫袍。 男人自称凡巫,是一名巫凡氏小宗的巫觋,并向谢轲出示东宫信物。原来他奉太子妃之命,从镐京赶赴彘地,协助虎贲师布防,保护天子。 “余所率虎师勇猛精锐,能以一敌十,还需一个乡野巫祝帮衬?”听闻对方来意后,谢轲眼中闪过几丝复杂之色。 “虎贲大人,太子妃殿下并非怀疑您的能力。”凡巫谦卑地回答,“她担忧来自巫觋的袭击,非汝等血肉之躯所能抵御,故命小巫前来协助。” “吾等血肉之躯?无法抵御?”谢轲目视眼前的巫觋,脸色变得更阴沉。 宗周谢氏,乃宋国虢邑巫谢氏小宗分支。自二十年前,六大巫家爆发内战斩蛇之征,巫谢氏与巫凡氏就此结成世仇。 在谢轲年幼时,常听父辈讲述有关巫凡氏的恐怖传闻。他深信在凡巫那一袭陈旧葛麻袍里,藏着诸如蛊虫、还魂丸、迷魂散之类,可瞬间杀人于无形的毒物。 对这些狡诈如狐,狠辣如蛇的巫凡氏巫觋,他内心非常抗拒与忌惮。 谢轲本拟直径将凡巫轰走,却被汾宫宰凡伯信劝阻,谓天子得到巫觋保护,其实并非坏事。 另一方面,谢轲考虑到此人乃太子妃派来,若驱赶他离开,在情面上也不好向东宫交代。于是,他只好勉为其难,默许对方留下。 接下来数日,凡巫一直忙活。只见他在汾宫直径二十里范围之内,沿着周围大树,陆续挂上从镐京带来的数十个大蜂巢。 “何以要养蜂?”士卒们都在议论纷纷。 蜜蜂有拇指头般大小,通体乌黑。挥动翅膀后,身体显现红色,逐渐扩大。待它们在天际飞舞一阵,浑身就变成暗红色,看起来极其通透,如红玉般美丽。 “虎贲大人,小巫所摆血蜂阵也。平日里,血蜂从蜂巢里飞进飞出,悠闲地采花蜜……” 凡巫颇为自豪地解释:“若有人擅自闯进血蜂阵范围,或是捣毁蜂巢,会立即招来血蜂疯狂袭击。” 成千上万,暗红色血蜂,或聚集在蜂巢周围,或在范围圈内,成群结队漫天飞舞,让人看得心惊胆颤。 “血蜂经精心培养,剧毒无比,被蛰者若无解药,活不过半盏酒时辰。” 听罢,谢旭浑身寒毛直竖,其他虎士也被吓得脸色煞白。谢轲抿着嘴唇,眉头深深皱起来。 “吾等汾宫诸人呢?”谢旭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血蜂,强作镇定问道。 “小巫会在诸人饮食中,定期加入特制药草。”凡巫道,“这种药草对人体无害,却能让诸位免遭血蜂侵袭。” 他顿了一顿,讪笑道:“有小巫血蜂阵在,敌人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法踏足汾宫范围一步。汾宫防卫可谓固若金汤。” 眼下,号角声吹响,意味驻守亭舍的虎士与亭卒,已遭到袭击,血蜂阵并没有发挥作用。 “怎么回事?”凡巫火急火燎地奔上城垣。 他来到谢轲身旁,顾不上气喘吁吁,惊讶地看着传自远方的喧哗。 “汝不是夸言,任何活物都无法闯过血蜂阵?”谢轲十分恼怒,用双手揪着凡巫衣领,连连对他发出质问。 “谢虎贲大人……先听小巫说……”凡巫个头矮小且干瘦,被高大的谢轲攒在手里摇晃,脸上虽带着愠色,但又无可奈何。 “汝还想说甚?”谢轲低吼,“南山亭被敌人攻破,彼等正长驱直入。请问汝的血蜂到底去哪?睡了?” “子舆,住手,先放开他!” 一个年约五旬,头戴着幘巾,宽衣博袖的中年男人,缓缓走上墙垣。 “凡伯!”诸人纷纷向中年男人行礼。 这一位身形颀长,五官清癯的男人,正是汾宫宰凡伯信。 凡伯信是王畿内凡邦之君,在王廷担任卿士。直到大暴动发生,他才跟着天子出奔于彘。多年来,凡伯一直担任汾宫宰,对天子极为忠心。 “陛下被号角声惊扰,命孤前来探明情况。子舆,你且放手,让凡巫解释。” 凡伯信在汾宫甚有威望,地位仅在天子之下,他的命令不容置疑。谢轲这才松开手,放下矮小的凡巫。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凡巫整理一下衣襟,不断摇头道:“小巫所布下血蜂阵,万无一失……但凡是活物,绝不可能轻易闯入,除非……”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突然间,一阵刺耳铃声响起。 诸人循着铃声望去,只见凡巫腰间所悬挂的一只青铜铃,正不停地摇晃。 让人万万没想到,小小一只青铜铃,竟能发出尖利无比的声响。听者犹如受到铜针穿耳般,无不为之一颤,骤然生起一股莫名恐惧感。 正当诸人惊魂未定之际,铃声戛然而止,凡巫已把青铜铃紧紧捏在手中。 “诸位,此乃摄魂铃也,由海外灵山玄金铸造而成……”凡巫举起腰间青铜铃,向诸人展示。 “摄魂铃经过灵山巫咸国神巫施法,能摄人心魂。若长时间摇晃此铃,轻者令人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重者让人失心疯。” 凡伯信亲自领教过,他用手拭去额上细密汗珠,颤声问:“凡巫,这个铃何以会无风自动?” “来者并非活物!”凡巫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第27章 汾宫惊变(四) “来者并非活物!”凡巫对众人说。 “不是活物?”谢旭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一旦数十里内出现邪气,摄魂铃便能感应到,且立即无风自动。这样就说得通,何以血蜂阵无法阻挡入侵者步伐,因为来者非活人也!” 说着,凡巫急得直跺脚,自责道:“小巫布阵仅专注防人,一时忘了防邪物!” “目下,吾等该如何应对?”凡伯信捋着胡须问。 “凡伯、虎贲大人,请坚守城池,”凡巫说,“待小巫查明邪物,再作打算。” “坚守城池?南山亭正等待增援!”谢轲指着他怒目而视,“汝要搞那些无用玩意,莫非汝能施法,让敌人径自撤退不成?” “这……”凡巫无言以对,脸上苦涩不已。 谢轲不再理会凡巫,转向谢旭与杨义下令:“谢小虎贲,随余救援南山亭。杨小虎贲率守卒留守,保护陛下。” “敬诺!”谢旭与杨义一脸肃然,齐声应诺,随即转身离开。 言罢,谢轲向凡伯信拱了拱手,也直径奔下城垣。 “凡伯,请稍等片刻……”眼见凡伯信准备离开,凡巫连忙附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 “凡巫,你确定?”凡伯信皱了皱眉。眼见凡巫一脸凝重,他还是颔首应诺,方转身离开。 “虎贲大人,让小巫与您同往!”凡巫捋起巫袍,赶紧追上走远的谢轲。 在朦胧夜色里,担任御者的谢旭小虎贲,驾御着沉重的驷马戎车,轰然冲出城门。七十二名虎士,也在戎车两旁奔跑扈卫着。 虎贲氏谢轲站在御者身后车左之位;站在车右之位的凡巫,负责擎起虎贲氏将旗。但见旗帜上,写着大大的“谢”字,高高地耸立在月色中,迎风飘扬。 在城头上,站着凡伯信和一位高大魁梧的老者,两人正向下眺望奔驶而去的虎贲师。 茫茫原野上,无论是远近树丛、溪流,都沐浴在皎白月色中,十分静谧。不知为何,一股压抑得令人为之窒息的气氛,却一直缠绕在谢虎贲心中。 目下,他非常担忧小虎贲霸喜,以及一众士卒安危。 南山亭,是彘地南面进汾宫的主要道路。当初谢轲设置这一个亭舍时,还特意派小虎贲霸喜、十名虎士以及十五名亭卒驻守,守卫力量不可谓不强。 可是当一行人抵达南山亭时,在惨白月色映照下,亭舍外出现令人大惊失色的惨景。但见亭舍四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具尸体。 遍地散布无数碎肉与断肢,透着阵阵血红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难闻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对于此等血腥场面,饶是见惯无数杀戮的虎贲师,也不由得感到骇然。 “父亲,还有人活着!”谢旭往前一指。 在月色下望过去,满地尸首残骸中,一个男人低头俯身在其中一具尸体前。 谢轲做一个手势,七十二名训练有素的虎士兵刃弓矢在手,将亭舍围成一个半圆圈。 凡巫也下戎车,跟随在谢氏父子身后,徐徐靠近唯一活着的男人。 随着众人逐渐逼近,谢轲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面目,正是负责驻守南山亭的小虎贲霸喜。 只见霸喜正从虎士尸体腹腔内,掏出一大把血淋淋的肠子,死命放进嘴巴里啃咬。小虎贲竟津津有味地啃食同伴的尸体,显然他已失心疯。 “霸喜!汝好大胆子,敢杀害我师袍泽……”谢轲见状又惊又怒,喝声如雷,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呀呀呀呀呀呀呀!” 霸喜闻声,一边发出低沉呻吟声,一边抬起头来。在火把映衬之下,只见他满脸血迹,面色苍白,双眼无神,看起来格外狰狞。 谢轲走向前,打算制止霸喜时,却被凡巫一把给拉住。 “汝要作甚?”谢轲甩开凡巫的手,转过头怒瞪他。 “虎贲大人,休要过去!”凡巫脸色发白,用颤抖的声音道:“小虎贲已死!” “死了?”谢轲感到一阵心悸,“死人还能动?” “他变成尸鬼了!”凡巫嘴角微微抽搐着。 话音未落,霸喜突然发出一阵凄厉叫声,整个人猛然跳起来,以极快速度往最近的谢轲奔去。他的来势极快,瞬间已奔抵谢虎贲面前。 霸喜血淋淋的双爪倏地一伸,不待谢轲拔剑,已向其颈项抓过去。 “虎贲大人,当心!”众人纷纷惊呼出声。 谢轲心跳加速,但反应也极为神速。在霸喜双爪伸来瞬间,他的左手如闪电般伸出,扣住霸喜的右腕,右手快速地抓住对方衣领。 随着一声大喝,谢虎贲双臂倏然发力,将大个头的霸喜凌空掀了一个跟斗,向前直直摔出去。 霸喜重重地落在地上,很快又弹起来,呲牙咧嘴地嘶吼着,再次向谢虎贲飞扑过来,十分凶悍。 “虎贲大人,霸小虎贲已死,速速杀之,勿再迟疑!”凡巫大声道,“若被其利爪所伤,一中尸毒就会变成尸鬼。” “喜,余对不住你了!” 谢轲咬了咬牙,随即取下大弓,搭上一只羽箭。 谢虎贲拉满弓弦,大喝一声,羽箭飚射而出,直接贯穿霸喜的脑袋。由于羽箭力度十分强劲,他还被羽箭劲道拖着,踉跄倒退了好几步,才跌倒在地上。 “还活着?” 正当众人惊魂未定之际,一道巨大阴影赫然从漆黑一片的亭舍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这……”谢轲目光一凛,不由得倒吸一口寒气。 在明亮月色照耀之下,可见这是一个身高九尺,体型异常巨大,肤色冰冷银白的巨汉。 巨汉上身赤裸,粗壮的臂膀上箍着青铜环,腰间围着一张兽皮。他的右手握住一柄青铜铸造,闪着金青色光泽的短矛,身后也斜背着数柄,用兽皮布裹着的青铜短矛。 最令人惊骇者,莫过于巨汉脖颈上,竟是光秃秃一片,只见到断口,却不见脑袋。他的腹部一鼓一瘪,仿佛是一张在微笑的人脸,浑身萦绕着浓烈的邪气。 半晌间,众人目瞪口呆盯着这具无头巨汉,惊骇得发不出声来。 “凡巫,这是甚怪物?”谢轲转问身旁的凡巫。 “虎贲大人,这是传说中的夏尸!” “夏尸?” “对,霸小虎贲中了它的尸毒,方会变成尸鬼。”凡巫脸色有些煞白,赶紧从巫袍内摸出一个竹筒,打开盖子,手指比划几下。 他嘴上念念有词,高高举起竹筒,只听见“噗”一声响,一只浑体发出银色光芒,有两对翅膀的虫子,迅速从竹筒里飞出,在其身边不停绕圈。 “夏尸出现,丈夫武士团苏醒,邪神归来,吾儿务必转告太子妃殿下……”凡巫对着发光虫子,低声讲了几句话。 “速速飞回镐京,寻得吾儿凡成……” 旋即,发光虫子直直冲上天际,瞬间消失在漆黑夜空中。 就在这时,夏尸也开始缓缓走向他们。 第28章 巫文之符(一) 天尚未亮,王孙季满就从梦中被寺人砣唤醒。但他还不愿睁开眼睛,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就翻过身继续睡去。 自从十天前离开洛邑后,在前往商丘路途中,龙骞老师都会在车队扎营时,于清晨带他的学生离开营帐,到野外传授巫术。 尽管一路奔波,但王孙季满坚持每日冥想、学习古文,还有符咒之术。有鉴于他的进境,龙骞老师遂提高学习难度。 此前停留镐京,龙骞老师得到太史伯阳甫许可,在守藏室内抄录出数卷《巫觋春秋》。他让学生将竹简内所写周篆,逐字改写成殷商古文。 《巫觋春秋》讲述巫族的历史,历来均由巫史氏一族负责记载。此书乃一部编年史,奉巫教为尊,讲述从上古至夏、商,上千年的巫觋历史。 商末大乱,巫史氏宗君巫迪在周公拉拢之下,率领族人逃离朝歌。巫迪朝见武王,武王令周公在周原给予巫史氏住处。 其后,巫迪被武王册命担任宗周太史寮史官,改巫史氏为微史氏。巫迪遂成为微史氏一系烈祖,亦是天道宗太史派创始人,史称微子迪。 自此,微史氏遂与宋国巫教断绝关系。自巫史氏离开后,教内再无续写《巫觋春秋》之人,故此书记载仅止于商纣后期。 龙骞老师让王孙季满所改写那一卷,记载了大邑商时期武丁朝事迹。 他非常喜欢听故事,本以为可以趁改写时,多了解一些有关殷商巫觋事迹。但他翻开竹简一看后,不禁感到大失所望,因为书中文字记载过于简略。 例如其中一条记曰:“辛酉,帝武丁令妇妤伐鬼方,诛邪神。” 王孙季满固然明白这十二个字表面意思,指帝武丁命令王后妇妤,率商王师征伐鬼方部落,并杀死女丑。 但为何武丁命王后征伐鬼方?鬼方跟女丑何涉?妇妤又如何消灭女丑? 若无其他文献作为参考,就算让王孙季满闭关十年,他还是无法了解文字背后的具体史实。 “老师,《巫觋春秋》记载过于简略,小子看不明白。”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欲,他特意跑去向龙骞老师求助。 “一卷竹简一百三十八支简,三千八百字,要记述上千年巫族事迹,文字必然要从简。”龙骞老师淡然地说,“小子,这还只是二十卷之一。” “老师,您可以对小子解释里面的故事否?” “这些不是故事,是吾等巫觋之历史,要听故事去找你姑姑。” “可是,老师……” 自此,王孙季满每晚都会去巫礼大神官营帐听“故事”。 他先完成每日冥想,才俯首案前,把竹简摊开,左手握铜削,右手持毛笔,专注用殷商古文改写《巫觋春秋》,完成老师所交代功课。 其后,他才开始听龙骞老师讲解竹简上所记载“故事”,直至大半夜才返回自己营帐入寝。由于长期舟车劳顿,有时自己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会打起盹来。 一大早醒来,王孙季满却发现已躺在自己营帐内的床榻上。寺人砣告诉他,原来是巫礼大神官将睡着的学生抱回来。 “王孙,该起身了,迟了会被巫礼神座责备……”王孙季满耳边,继续传来寺人砣啰嗦的声音。 营帐外北风凛冽,呼啸不停,但帐内燃着炉火,十分温暖。 这种时刻,若王孙季满还身处镐京东宫里,那么他就能像往常般继续赖床。姑姑纵然会唠叨,但还是会听之任之,直至母亲出现。 自从离开镐京,他不能再这般任性。每一晚睡觉前,他都会不停地告诉自己,必须要快点长大,必须要独立,他已回不到过去。 想到这里,王孙季满只能努力强撑,睁开眼皮。 他伸手揉了揉惺忪睡眼,趿鞋下榻,在茅砣侍候下,洗漱、梳头、换衣,整理仪容。离开营帐时,夜色还笼罩着天空,只有一丝鱼肚白在天边透出淡淡白光。 不远处,传来辚辚车声与霄霄马声。只见龙骞老师御着一辆驷马戎车,缓缓驶到学生跟前。 抬头一看,站在车厢上的老师,身穿窄袖紧身石青色袍,外披一件玄色披风。那一张脸孔依旧俊朗干净,但透着被风沙侵蚀过的痕迹。 “小子,天快亮了,速速蹬车与为师同行!”每次师生二人出外,龙骞老师都亲自担任御戎,不安排副贰陪同。 “巫礼神座,您与王孙要上哪去?”寺人砣搀扶王孙季满上车后问。“天色未亮,野外恐有野兽袭击,不如让仆传吕虎贲,率虎士陪同前往?” “不,吾等此行正要去寻那些野兽。” 不理会寺人砣脸上错愕表情,巫礼大神官执辔猛地一抖,马儿撒蹄拉着笨重戎车飞奔出营,旋即离开大道,直奔开阔的旷野去。 自从车队离开洛邑周道,岔入野道之后,人烟逐渐变少。每过几里才能见到聚居点,地势也开始变高,远远望去,低矮丘陵一座接一座。 一路上,王孙季满几次开口,但呼呼作响的冷风,却将他的话音给吹散,也只好作罢。直到戎车奔出营帐数里后,龙骞老师才勒住马,在一处高高草丘上停车。 俩人下车后,老师登上草丘高处远眺,迎面而来的微风,吹到他的玄色披风上,泛起阵阵波纹。 “小子,为师在洛邑教你的符咒之术,学得怎样?”龙骞老师转过头,问站在身后的学生。 在离开镐京时,王孙季满曾向父亲应诺,要成为一名伟大巫觋。但在他心里,其实还是十分怀念作为王室子弟的生活。 作为一名王孙,他很小就开始接受礼、乐、书、数等六艺教育。 至于射术,王孙季满就完全不想提。每当他想起辟雍靶场上,自己差点被邙山鬼王夺舍一事,就会感到心有余悸。 在六艺中,他最喜音乐和书法,但父亲却告诉儿子,这些技艺只要通其大略足矣。 太子安认为一名君子,没必要每样精通。因为深入且繁琐的技艺与事务,可以交由身边礼官、乐官、计吏、家臣等,让他们各司其职,负责操办。 君子之道,在于修身、齐家与治国,若太深入钻研技艺,容易使人玩物丧志。 但王孙季满拜师后,才发现许多君子不屑学的琐碎技艺,眼下自己作为巫子不仅要学,还需深入钻研。 比如施行符咒所需掌握的“禹步法”,对于向来手脚不协调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挑战。 第29章 巫文之符(二) 此前,王孙季满多次在王城里,观看司巫所主持祭祀活动。 他本来以为,这些巫觋在祭祀时所走步伐,都是他们随意发挥。但龙骞老师告诉他,巫觋所走步伐名为“禹步”,是巫觋施展巫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据传说,禹步由大禹所创建,是一种召役神灵,施展各种巫术的重要步伐。 一名巫觋在施展巫术过程之中,无论是画符、诵咒、手势、吸气、闭气或法器的使用,都必须与禹步紧密配合,方能发挥出全部威力。 “禹步法者,为巫术之根源也!”当时,龙骞老师就郑重地告诉学生,“凡作天下百术,禹步最为急要。” 禹步共由最基本三步所组成,天下各式巫术的施展步伐,均在禹步法三大步的基础之上衍生。 当他们身处洛邑靶场时,王孙季满就提出想要学习龙骞老师的符咒之术。故老师就首先传授学生,有关禹步三大步的基本口诀: “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左,右过左,左就右。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后有九迹。” 王孙季满一听,就被这个口诀给绕晕,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背诵与练习。 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搔了搔头,犹豫道:“老师……小子早已画好了符,也记熟了施法步骤,但是小子的禹步还是练得不太熟练,怕施展出来效果不太理想……” “不熟也无妨,小子就先试试看,为师再行指点罢!”龙骞老师往后退一步,指向前方的荒野。 王孙季满迟疑了一下,才伸手从其衣袋中,掏出一小片的桃木片。但见桃木片表面上,已用朱笔书写了几个殷商古文。 当日,龙骞老师使用神龙之力,在洛邑辟雍的靶场上粉碎尸巫的铜尸。翌日,他就开始传授学生相关符咒之术。 据龙骞老师的解释,巫觋所制作符咒,都须以桃木所制成木片,作为书写之载体。 “老师!为何是桃木?其他树木都不行?”王孙季满发挥不耻下问的精神。 “因为自古以来,巫觋都相信桃木具有神圣性,能够驱鬼辟邪。” “老师,桃木有甚么神圣性?” 对于学生的勇于发问,龙骞老师也不以为逆,仍十分耐心地为他作解释。 “关于桃木可辟邪的说法,文献所记载来源甚多。但经为师一番考察,余认为目下最可靠来源,主要有两个。” 老师稍作思索,才说道:“第一个说法,认为桃木之所以能够辟邪,主要来源于有史以来最伟大神射手,夏国君王——后羿。” “神射手后羿……”王孙季满微微诧异,“老师,莫非后羿就是宗布神?” 龙骞老师微微颔首:“然也!” 那一天,王孙季满与王孙宫涅比试,他当场施展降神术时,第一个想要请来的神灵,就是这一位宗布神。 “可惜,小子搞不清宗布神名号,还有祂的生平事迹。”王孙季满一副无辜表情,“不然我也不会被邙山鬼王附身,弄得如此狼狈了!” 龙骞老师看了学生一眼,微微一笑道:“小子,宗布神岂是你说请就能请乎?” “不能随便请?为何?”学生困惑地问。 “据《巫觋春秋》记载,后羿的徒弟逢蒙,暗中嫉妒老师之威名。于是,逢蒙趁其恩师不备之时,用桃木棒将之击杀。” “弑师!”王孙季满怔了一怔。 龙骞老师进一步解释道:“后羿被杀死后,天帝感念他身前为天下除害,造福人群,遂册封他为宗布之神,统辖天下厉鬼。宗布者,即祓除灾害之意也。” 自此以后,宗布神就牵着一头大老虎,出现在东海之外的度朔山上。在这座山上,有一株十分巨大的桃树,它的树干枝丫可伸展达三千里之远。 而在大桃树东北枝叶之间,耸立着一道巨大鬼门,是天下万鬼所出入之地。此门由神荼、郁垒两位冥神负责把守,严厉监视那些从凡间游荡归来的大小诸鬼。 每一只来到度朔山的鬼,都须先到桃树之下,接受宗布神检验。 若是善鬼,可通过神荼与郁垒所把守鬼门。若是恶鬼,就会被宗布神用苇索捆绑起来,直接扔给大虎吃掉。 “宗布神在桃树下,杀死成千上万只恶鬼。”龙骞老师告诉学生,“自此天下恶鬼闻风丧胆,都对桃木深感恐惧,遂有桃木能驱恶鬼之说法流传下来。” 这一个宗布神如此强悍,可惜没有请到祂,王孙季满默默念叨,不然我就可以轻易收拾那一具铜尸…… 龙骞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学生片刻,仿佛猜到他正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老师才继续道:“至于另一个说法,则认为桃木辟邪,源于上古夸父族的大巫夸父。这一个说法,出自《北经》的记载……” 上古时期,夸父族大巫夸父不仅巫术高强,且身高十尺,体格魁梧。当时,夸父对自己的力量颇为自负,认为世上没有任何高峰,是他不能够攀登的。 夸父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手执桃木棍,横跨天下各大山川河流,直到筋疲力尽,累死在半路上。 最终,夸父的尸体化成了夸父山,而他手中的桃木棍,则化为一大片的桃林。 巫觋坚信桃木可辟邪,夸父当初出外时,为辟鬼魅邪祟,于是手持桃木棍。虽然夸父避开邪祟干扰,却没能躲过太过自负而导致自身毙命。 自此,后世巫觋主要根据后羿和夸父的两大桃木传说,使用桃木制作成不同法器,进行各种祭祀、巫术施法以及驱鬼辟邪等用途。 “据悉,夸父所持桃木棍化成桃林,”龙骞老师告诉王孙季满,“就是上次吾等车队所经过的桃林塞。” 老师顿了一顿,又解释道:“桃林塞的地名,最早见于宗周史官所记载《武成》篇,谓武王灭商后,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皆已臣服。” 桃林塞一带不仅地势险要,且还林木茂盛,山路异常险峻。 这个地方位于宗周到成周间的周路中途,成为关中通往中原的重要隘道。因为此处生长了一大片桃树林,桃林塞因此得名。 “由于盛产桃木,故自大邑商以来,桃林塞遂成为天下巫觋所需桃木的主要来源之地。” “莫怪,上次经过桃林塞时,老师让虎士砍伐这么多棵桃树。” 王孙季满恍然想起,那一天车队经过桃林塞时,龙骞老师请求父亲委派虎贲,协助他砍伐桃林中大量桃木。 第30章 巫文之符(三) 砍伐之后,龙骞老师又将这一大批桃木运到成周,交由隶属于王官的竹简制作坊进行处理,制成大批量的桃木片。 尔后,龙骞老师离开洛邑时,他也将这一大批的桃木片一起运走,以供神宫与盘龙城的巫礼氏巫觋撰写符咒之用。 当王孙季满了解桃木与巫觋的渊源之后,龙骞老师才正式对他讲解,有关符咒之术的最初来源以及分类。 原来,巫觋最早所使用符咒,是用巫文所书写,故又被称为巫符。 所谓的巫文,乃上古洪荒时代,在仓颉尚未造出文字之前,由十二位巫族的大巫所联合创造出来。 巫文是上古巫族用来与天地鬼神沟通,施展精深巫术,统御鬼神万物的神圣文字。 尔后,巫族经历过三次惨烈的巫觋内战,十二巫族自相残杀,各族所珍藏大量珍贵巫觋典籍,都在战乱中遭到焚毁,或者散乱亡轶,从此不再流传。 自此以后,神秘的巫文以及巫符的制法逐渐失传,鲜为人知。 夏国末年,成汤伐夏,在夏都陷落之后,巫礼氏初祖巫礼率先冲进夏后王宫,从烈火中抢救出大量珍贵的巫觋文献典籍。 在大邑商建国后,巫礼开始着手整理这一大批文献古籍。他从文献当中辑佚出若干残存的巫文,以及有关巫符的制作之法。 巫礼将这些材料整理后,献给巫教大祭师巫咸。神巫在残存巫文的基础上,匠心独运,创造出以大邑商文字所书写之符咒,取代已亡轶的上古巫文符。 新创造出的商文符咒,又被巫觋们称为商符。 其后,巫咸又将商符的制作之法及其秘诀,完全传授予巫礼,命巫礼氏子孙后人世代典守。然而殷商迄今千载,途经离乱,商初的古文逐渐湮没,商符的制法也鲜为人知。 商符由殷商古文写成,故施法者需要以大邑商的通语——商音念咒。 故施法者对古文以及商音的精通,是他们施展商符的一个重要基础。这也是为何王孙季满初拜师,龙骞老师就让他专注学习古文,以及商音的缘由所在。 “商符一出……” 王孙季满左手握住符,大声用新学的商音念咒,脚下则开始踏出禹步的第一步。 先迈左足,接着右足迈过左足,左足前迈与右足并步……他一边踏着步伐,一边在心里默念口诀,以免踏错脚步。 “百兽来朝……”王孙季满再走第二步。再迈右足,左足迈过右足,他心里继续念,右足前迈与左足并步…… 再迈左足,右足迈过左足,左足前迈与右足并步……王孙季满脚下走第三步,口中继续念出四字一句,两句一节的连串咒语。 龙骞老师所传授学生者,是一道驱兽商文符。此符一旦施展开来,可以召唤出方圆百里之内的指定猛兽,齐聚于施法者面前,听候他的号令。 撇开上一次失败的定尸符不论,王孙季满也是首次使用这一种符咒巫术。一时间,他紧握桃木片的左手微微颤抖,显得有一些紧张。 他的右手突地往前一指,但见前方白雾忽起,雾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啾啾”叫声。 成了……眼见施法有效,王孙季满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他继续按照龙骞老师所教,右手用力一挥,把商符甩出去,白雾瞬间消散。当王孙季满一瞥草丘下所召唤来的野兽,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小鹿!”王孙季满脸上显得颇为尴尬,语气中也难掩失望。 “小子本以为可以召唤出大虎,”他不断喃喃自语,“至少来一匹狼……” 而刚被他所召来的小鹿,也因受到惊吓,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 相较于王孙季满的失落,龙骞老师显得十分平静,仿佛此番情况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小子,你虽完成施法,但还是有一些瑕疵,”他淡淡地说,“你还未能将商符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 说罢,龙骞老师接过王孙季满捡回来的商符,认真观察了片刻。 “小子用古文写的‘獸’字,有两横断掉,没有连接。‘獸’由一个‘单’和‘犬’字组成,在古文中表示带着猎犬,以石弹干器为武器,埋伏狩猎。” 他一边用修长手指比划着木片上的字体,一边对学生进行解说。 “后来周篆误将‘单’字写成不知所云的‘嘼’,自此古文中表示狩猎武器的‘单’字形便消失了。这也难怪小子会写错,应该要这般写……” 龙骞老师顿了一顿,继续道:“还有,小子方才用商音所念‘百兽’,发音不太标准,‘百兽’应该这一般发音……” 他先念了一遍,让学生也跟着念。 身为宗周王室子弟,王孙季满自幼接受王官的六艺教育,精通篆文。但自己近期所学殷商古文,却是与周篆完全迥异的另一套文字。加上他学习日子较短,写得不工整也是常理中事。 至于学习大邑商的官话商音,对自幼在镐京长大,只懂得使用宗周雅音交流的王孙季满来说,其难度无疑又比书写古文更来得大些。 故龙骞老师也不勉强他,仅让学生死硬背诵,初步掌握施法所需咒语。 “适才小子所走禹步,第三步必须先迈左足,你却迈了右足……”龙骞老师指着学生方才在地上所留下足迹。 “三大步走过后,须留下九个脚印,”龙骞老师对他说,“长度二丈一尺才符合标准。小子适才过于紧张,走得太急,长度已超出五尺。” 王孙季满专注聆听老师纠正自己的错误,频频点头。 “文字、发音与步伐都不准确,效果必不理想。且看为师示范一次……” 龙骞老师踏前一步,右手指天,用低沉磁性的声调,念出一连串流利商音咒语。 “商符一出,百兽来朝……” 念咒同时,龙骞老师脚下踏着禹步法三大步。但见他袖袍拂落,衣带翻飞,乌黑长发随着步伐,在空中摇曳飘动,如行云流水般。 一丝晨曦渐渐透露的天边,突然暗下来,狂风呼啸而起,前方再次白雾大作。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上百对绿色眼睛在白雾中闪烁,齐声嘶叫,叫声在旷野中回荡不止,令人听了肌骨发麻。 龙骞老师并未抛出手中商符,只是右手向前轻轻一指,白雾顿散。 “这是甚么……”王孙季满远望前方,不禁倒抽一口气。 第31章 无头丈夫(一) “二三子,听余号令!”谢轲下达命令,“正前方四十步,引弓射杀怪物!” “诺!”待命的虎士们,纷纷开弓射击。伴随着阵阵弓弦声,数十支羽箭瞬间腾空而起,破空尖啸,朝夏尸飞去。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飞速的箭簇,纷纷射向夏尸的身躯。 一霎那,数十只箭纷纷反弹,跌落在地上。无头僵尸仍然屹立不倒,丝毫不受伤害。 “竟伤不了它!”众人面面相觑,原本沉默的虎士开始骚动起来。 谢轲紧紧地咬着嘴唇,原本坚毅的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畏怯之色。 “虎贲大人,箭矢对夏尸无效,请下令退守汾宫。”凡巫告诉他,“适才小巫已发出求救消息,城内的凡伯与虎士会闻讯赶来。” 见此情状,谢轲不敢再犹豫,用深沉嗓音高声下令:“二三子听令,立即退守汾宫……” “诺!”虎士们大声回应。 在夜幕笼罩下,谢虎贲站在狂奔的驷马戎车上。七十二位在戎车两旁护卫,骁勇健硕的虎士,也加快脚步往汾宫方向奔驰。 “凡巫,夏尸到底是甚么怪物?”谢轲扶着车栏,待戎车驶出一段距离,才询问这一位矮小的巫觋。 “夏尸来自丈夫武士团……” 凡巫抬袖,抹了抹额头上细汗,苦涩地说:“它是一具僵尸,长期吸取月之精华,凝练出一身尸气,皮肤转化为银色,成为高阶银尸。它也是传说中,丈夫武士团统领——夏耕之尸直系部属,故又被称作夏尸。” 作为一名巫觋,凡巫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不少诡异之事。但今晚,他还是首次见到这种仅存在于古籍文献,以及古老传说中的无头僵尸。 “尸鬼又是甚么?何以喜会变成那般怪物?”小虎贲谢旭也忍不住问。他双手执辔,将戎车开得四平八稳,手心上却湿漉漉一片。 “夏尸身上携带着尸毒,”凡巫咽了咽口水,“中尸毒者,若未能及时解毒,很快就会毒发身亡,变成毫无思想的尸鬼,专门啃食活人或尸体……” 凡巫的话语到此,就戛然而止。因为一直不断回头张望的凡巫,猛然看到原本站在亭舍前,一动也不动的夏尸,左手已高高举起。 “不好了!”凡巫惊叫一声。 只见无头僵尸反手握着一柄青铜短矛,瞄准戎车方向,欲抛掷袭击奔驰中的戎车。 “加速!”谢轲与凡巫两人,几乎同时对驾车的小虎贲大喊。 说时迟,夏尸猛地一动,扯着极大步子,冲刺了好几十步。 旋即,它的左手短矛“呼”一声掷出,只见一道弧线划过天际,短矛已飞向他们所乘坐戎车。 谢旭使劲用鞭子抽打驷马,然而奔驰中的戎车,终究比不上短矛的飞奔速度。 转瞬间,青铜短矛已飞到距离戎车十余步外。其速度之快,甚至在夜空中鼓荡出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 “速速跳车!”凡巫往车旁一跳,整个人摔下戎车,滚到泥土路面上。 “喀喇喇!” 他才刚离开车舆,驷马戎车就猛地一震,整个车身被那一柄青铜短矛的猛烈冲击力刺穿,发出阵阵破碎断裂声。 凡巫感到一阵晕头转向,在他收缩的瞳孔中,映出前方一幕惊人景象。 重达千斤的戎车,被一股强大力道掀翻,在半空转一圈,轰然砸到道中央。四匹急速奔跑的骏马,也被震得四蹄翻飞,跌翻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 “啊……啊……啊……啊……” 戎车破裂的碎片在空际飞舞,顿时间尘土大作。 在慌乱之中,凡巫听见马儿受惊而发出的嘶鸣,听见谢小虎贲撕心裂肺的叫喊,隐约中还听见谢虎贲的痛苦呻吟声。 他挣扎着爬起身,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感到血从自己的额头上流下来,连忙伸手擦拭了一下。 “速速救虎贲大人和小虎贲!” 凡巫向身后发愣的虎士们招呼,自己捂着擦伤右臂,朝被掀翻的戎车奔去。他不时回头,瞥见夏尸一抛得手之后,正缓步朝他们走来。 “虎贲大人!小虎贲!”凡巫用力喊了几声,声音有些嘶哑。 一众虎士合力,将沉重的戎车给挪开,木屑瞬间满天纷飞。凡巫见到谢虎贲躺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他胸前染满殷红鲜血,且不断地往身外淌着。 谢旭则躺在父亲身边,蜷缩成一团,身子剧烈抽搐不止。 红褐色的血渍,将谢小虎贲身上甲胄染得片片斑驳。但凡巫看得出,谢旭安然无恙,他身上所染斑驳血渍,都是来自父亲谢虎贲。 “凡巫,快救救我父。”看着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父亲,谢旭在旁忍不住啜泣。 适才,青铜短矛飞速刺向戎车,谢轲为救儿子而猛然将他推开。于是,谢虎贲后背被短矛插中,直接透体而过,穿破车底板壁,直插在土地上,导致戎车被掀翻。 “只要你救了父亲,我可以应诺你任何要求,我对昊天发誓……”谢旭泪眼里满是绝望凄凉与无助。 “小虎贲,请先帮我!”两人合力将谢轲平置地上。 “咳咳咳咳!”谢轲瞳孔不断收缩,剧烈的咳嗽,口中吐出大量黑色血块,显然已伤到肺腑。 凡巫仔细检查伤口,发现他的肺叶已被短矛刺穿,断了好几根肋骨。目下,殷红的鲜血正从他的伤口中潺潺流出,染红大半衣襟。 谢轲的伤势极为严重,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凡巫连忙为他裹上厚厚大氅。 先止血,否则谢虎贲会立即毙命……凡巫想着,迅速从其袍中掏出一个葛色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颗黑色药丸,塞到谢轲嘴里。 我的宝贝药丸……凡巫喃喃抱怨,脸上满是痛惜神情。他又从布包中,抓出一团白色丝线,握在手上用力揉搓。 白丝取自一种体型大如车轮,名为山蜘蛛的巨蛛。若将白丝敷在伤口上,可迅速止血,是一种极为珍贵的止血神药。 凡巫也是冒极大危险,花了不少心血,方取得这种珍贵白丝。但为了拯救谢虎贲,他也不再吝啬,将布包里白丝尽数取出使用。 他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将白丝敷在谢轲面积甚大的伤口处。过了片刻,殷红的鲜血仍从所敷白丝中透出来,但已放缓许多。 正在这时,不远处赫然传来虎士阵阵惊叫声。谢旭回头望去,但见夏尸已行至他们数十步外。 看着眼前无头巨人,尽管虎士们努力使劲,仍无法压抑胸口的恐惧,生出强烈的退走欲望。 “小虎贲大人,小巫未完成施法。”凡巫对谢旭道,“请让虎士们坚持,援兵很快就到。” 第32章 无头丈夫(二) 虎贲师出城前,凡巫请凡伯信觐见天子,祭出那一把可瞬间击杀夏尸的神器,这是他们目下唯一希望。 谢旭舔了舔嘴唇,才拔出配剑,用尽力气大喊:“二三子!保护虎贲大人!” “今日,轮到吾辈为虎贲大人赴死!”在谢旭激励下,原本一众恐惧不安的虎士,纷纷举起手中武器,大声嚎叫起来。 “生作虎贲,死为周魂!”虎士们放声怒吼,朝无头僵尸冲杀过去。 虎贲师乃宗周精锐之师,虎士经过千挑万选,经历种种艰苦训练,俱是勇锐敢战,以一敌十的强大士卒。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跟随谢轲打过甚多场仗,立下赫赫战功。 谢虎贲极具魅力,治军严明,对部属关怀备至,颇能得到虎士誓死效忠。 “冲啊!”谢旭正准备冲上去,却被凡巫一把扯住。 “小虎贲!”他告诉少年,“小巫要施法,请您在一旁守护。” 说着,凡巫从袍中取出青铜摄魂铃,让他在一旁摇动。 “您只要摇晃摄魂铃九九八十一下,铃声就可远振百里之外。当小巫同伴得闻铃声时,就会立即赶过来支援。” “可是……我……” “小虎贲,请摇铃!”凡巫坚决地说,“谢虎贲需要你。” 谢旭紧抿嘴唇,望着前方奋身搏杀的虎士,又低头看了伤重的父亲一眼,内心陷入极为剧烈的挣扎。 在凡巫一再坚持下,谢小虎贲咬紧牙根,接过他递来的青铜摄魂铃。 小子,我救了你一命……凡巫叹了口气,你倒为难起来……他用一只手轻轻抵住谢轲伤口,嘴里喃喃念着连串咒语。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这小子还颇有能耐……眼见谢旭摇晃青铜摄魂铃,默默承受刺耳铃声,还能保持脸色不变,凡巫忍不住暗中赞许一声。 殊不知,小虎贲只是强忍痛苦。实际上,他早已被铃声折磨得苦不堪言,觉得五脏六腑正在不停翻滚。 伴随一阵阵铃声,以及凡巫的潺潺低语,谢旭发现他那一双棕黑色眼瞳,渐渐转变成绿色,绿得仿佛是一汪深不可测,墨绿透底的深山幽潭。 他也惊讶地发现,原先父亲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不仅被止住,还迅速凝结成干硬血痂。 “父亲无妨,太好了!”谢旭见状,不禁松了一口气。 岂有这么容易……凡巫不言语,对此并不感到乐观。 适才,他施法替谢轲愈合伤口,只是强行灼焦伤口止血,非真正伤愈。这一位虎贲氏受到严重致命伤,以自己的能力根本无法治愈。 若彭邑巫彭氏之祖,神医巫彭再世……凡巫心想,或许有一线生机…… 谢旭急躁地摇完九九八十一下,就迫不及待翻手,紧紧捏住手上摄魂铃,止住刺耳铃声。 但他还是能感觉到,这一只被紧捏在手中的小小青铜铃,里面仿佛关住一个恶鬼,不断地挣扎着,想要逃出这一个封闭的铜铃。 谢旭必须费尽气力,方能让它完全静止下来。 另一方面,双方战斗一展开,就径直进入空前惨烈的阶段。这些英勇迎敌的精锐虎士,在高大雄壮的丈夫武士面前,变得十分脆弱,完全不堪一击。 他们或被掀飞,或被刺翻,惨嚎声也此起彼伏。仅仅数息之后,七十二名精锐虎士,已死了七八人,另有几人受重伤,倒地不起。 无头僵尸却毫发无伤,继续向前迈进。 眼见敌人如此强大,一股恐惧感在众人胸间油然而生,令他们战栗不已。众人的心跳,也随着夏尸的步伐,剧烈地跳动着。 但想到身后受重伤的虎贲氏,没有半个人退却。出于对谢轲的忠心,虎士们决定牺牲自己的性命,继续往前冲。 “保护虎贲大人!吾等与怪物拼了!”他们发出最后的怒吼。 一时间,大道上鲜血溅射,残肢横飞。人群中不时传来剑戟的碰撞间,混杂着悲壮的喊杀声,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呼。这些声音回荡在南山亭四周,久久不散。 不过倾刻,七十二名虎士已死伤泰半,哀嚎连连。 “噗!”夏尸手腕抖动,青铜短矛刺进最后一名还站着的虎士咽喉。 这一位虎士双目圆睁,嘴巴张得老大,似乎带着一丝恐慌。旋即,短矛又被夏尸猛地抽回,顿时鲜血四溅。 虎士倒在地上,挣扎了片刻,最终带着不甘的眼神断气。 数十名精锐虎士,竟被强大的丈夫武士诛杀殆尽。但见它散发银色光泽的赤裸上身,以及粗壮右手紧握的青铜短矛上,已染满宗周虎士的鲜血。 旋即,夏尸继续一步步,朝谢轲缓缓靠近。 最后,只剩下谢旭一人,独自挡在夏尸与父亲间。此刻,小虎贲脸如死灰,死死盯着眼前杀意凛然的无头巨尸,心里顿时凉了大半截。 “凡巫,好好照顾我父。” 谢旭摔下青铜摄魂铃,再从翻倒的戎车中,取出一面杨木大盾,他右手紧握长剑,左手持盾,勇敢地迎上去。 夏尸也停住它的脚步。 “怪物,我不会让你再伤害我父,我会杀了你!” 谢轲大声嘶哑,但握住剑与盾的双手,却不断颤抖,浑身也冷汗直冒。 目下,站在身高九尺,体型巨大得如同夸父的敌人面前,谢旭由衷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尽管夏尸没有脑袋,无法视物,但谢旭还是感觉到对方视线,正停留在自己那一双颤抖的双手上。 在恍惚之中,夏尸的胸口已变成一双狰狞的眼睛,肚脐化为一张血盆大嘴。它的腹部一鼓一胀,仿佛是在耻笑小虎贲的不知量力。 这一个庞然怪物,俨然一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谢旭心里。他浑身剧烈地颤抖,感到呼吸艰难,手脚也紧绷得几乎无法再动弹。 但为了保护命在旦夕的父亲,谢旭不仅没有退缩,反还往前踏一大步。 顷刻间,身躯巨大的夏尸猛地一窜,如同鹰隼般拔空而起,足足离地面五米有余。在半空中,它的短矛使劲一挥,在月色映照之下,划出一道青金色弧线,响起一阵呼啸破空声。 无头僵尸以排山倒海的巨力,凌空朝谢旭刺下去。 在谢小虎贲身后,是身受重伤的父亲,根本无法再避让。他只好硬着头皮,大吼一声,猛地低头,双手举起盾牌格挡,硬生生扛下这一暴击。 “轰”的一声巨响,谢旭感觉像是遭到数十头公牛猛烈撞击般,坚固的盾牌顿时整块碎裂开来,木屑漫天飞扬。 “咳咳咳!凡巫……这是甚声音?” 听见巨响后,原本一直神志不清的谢轲,赫然睁开眼睛。 第33章 无头丈夫(三) “虎贲大人,您可安好?” 谢轲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打量一下身上伤口,苦笑道:“看来,汝等巫觋的巫术,也非一无是处。”说罢,他脸上露出几许嘲弄之色。 “虎贲大人……”凡巫皱了皱眉。 “犹记得余四岁那年,被大父……被送返我谢氏一族之祖籍,大宗巫谢氏所在宋国虢邑。余一个人,孤身在那里待了甚多年……” 谢轲目光炯炯,望向夜空自言自语,许多往昔回忆,瞬间涌了上来。 “余非常勤奋学习,终究是天赋不足,”他一边回忆,一边说,“余无法成为一名巫觋……辜负阿父及大父期望……但在虢邑的日子,却是余这辈子最美好时段……” 成不了巫觋,谢轲回到宗周,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弃巫从武。经过多年不懈努力,最终他成为虎贲九卫中排位第二,享誉天下的虎贲氏。 这些年来,谢虎贲身居富丽堂皇的府邸中,深受太子器重,享受高官厚禄与锦衣玉食。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镐京不是自己的归宿。 对谢轲而言,渡过童年的宋国巫谢氏虢邑,小宗谢氏一族祖籍,才是自己的真正归宿。在那里,不仅有幼年美好回忆,更成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魂牵梦萦的精神故里。 “无所谓了……余死后……余的魂魄将回到虢邑,进入我巫谢氏祖庙……”谢轲一边说,一边咳嗽,看得凡巫眉头紧皱。 “从此,余将常伴在大父、先公、先妣以及谢祖身边。咳咳咳……”待他说完这一番话,又再激烈地咳起来。 “虎贲大人,请您好生安歇,勿再说了!”凡巫欲出手治疗,却被谢轲紧紧捉住他的手。 “凡巫,余心中有一个大秘密……事关太子殿下之安危,请务必转告他……” 监国太子殿下的安危?虎贲氏神志不清了……凡巫耸耸肩,俯下身倾听谢轲在他耳边低语。 “甚么……”听罢,凡巫脸色顿时发白。 另一边,谢旭承下夏尸凌空重击,只觉得虎口狂震,身形不稳,被震得后退好几步。直到他将长剑插在地上,才得以稳住身形,没倒下去,但胸口为之一窒。 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显然已受内伤。 “好强的劲道!”谢旭一时开不了口,心中叫苦不堪。 就在小虎贲分神这一间隙,夏尸右手猛地一抛,短矛转眼间激射至他身前。 但闻“噗”的一声,短矛穿透谢旭的合甲与皮肉,刺穿肩胛骨,去势不减,带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几步,才跌倒地上。 “啊……啊……啊……啊……” 谢旭痛得强烈哆嗦,用双手捂住透体的青铜短矛,肩胛处鲜血汩汩流下,再也无法爬起身来。 夏尸不再理会无法动弹的小虎贲,继续迈步走向近在咫尺的谢轲与凡巫。 眼前,这位穿着一袭葛麻巫袍的巫觋,看似异常镇定。他喃喃自语,救治垂危中的虎贲氏,浑然不理会逐渐逼近的无头巨尸。 “休要伤害我父!”无法爬起身的谢旭,发出俱裂凄厉的叫声,声音在寂静夜里不停回荡。 几乎在他叫声传出瞬间,空气中赫然传来一阵犹如被撕裂般的弦响。 霎时,一支金光闪烁的青铜箭镞,如迎面飞来的流星般,破空而至,狠狠地刺穿夏尸心窝。 身形庞大的僵尸,竟被飞箭的劲道带着,跌出数步外,继而翻了几个大跟斗,重重摔倒在地上。 此时已近黎明,谢旭抬头一看,在晨曦朦胧光辉中,前方迎面驶来数辆戎车,以及百余名虎士。 为首一辆装饰精美的戎车,轰隆隆地从队伍中驶出。担任御者的人,正是谢轲的义子小虎贲杨义。 在杨义身后,汾宫之宰凡伯信站在车右之位。而车左之位,则站着一个年过六旬,身材高大,发髻斑白的老者。 老者头戴红缨兜胄,身穿玄色铜皮合甲,外披绛色披风,腰间佩着一柄三尺长剑,显得威风赫赫。 他站在戎车上,手中紧握着大弓。适才,他所射出箭矢力道十分强劲,竟然直接一箭贯穿夏尸心窝。 “看!那只怪物还没死!” 原先中箭倒地不起的夏尸,在众人大骇的目光与惊呼下,徐徐站起来。它伸手握着插在胸膛上的箭,一寸一寸缓缓拉出,再将箭矢折断,抛在地上。 箭矢被拔出后,夏尸胸膛仅留下一个贯穿前胸后背的小窟窿,没有鲜血流出。 “丈夫武士果然如传说所言,”凡巫惊讶地瞪大眼睛,“是不死之身!” 老者扶着车舆,俯视着不死的无头僵尸,赫然意气顿生,仰天大笑。 “普天之下,想杀余一人者何其多耶!” 他双眼烁烁闪光,以绝对威严的口吻道:“仅凭汝一具无头僵尸,就想取余一人之命,可乎?” 说罢,老者随手将大弓递给车右的凡伯信。旋即,他伸出右手,握住挂在自己腰间,用金丝紧紧缠绕的剑柄。 “锃……” 但闻一阵清鸣,长剑从老者的梓楠木鞘中铿锵出鞘,顿时亮光乍闪,发出一阵刺耳剑啸,似有无数鬼哭神嚎般,众人听得面色剧变。 随着长剑被他抽出剑鞘,可见剑身上刻着许多精美纹饰。在剑镗两面,分别嵌上两枚硕大玛瑙绿松石。 剑身正面,用金文铭刻着“武王发用剑”五字,剑背面刻“轻吕”二字。 此时已近清晨,但在洁白月光沐浴下,剑锋反射出闪烁不定的银色寒光,诸人都被剑光闪得眨眼或闭目。 “那就用汝之身躯,祭余一人之宝剑罢!”老者眉宇鹰扬,横了夏尸一眼,举起手中嗡鸣不止的长剑。 夏尸没有脑袋,无法视物,但它似乎对这一把神剑很是忌惮,整具尸顿时萎了下来,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幸哉!及时让凡伯请出神剑……”凡巫见状,不禁松了一口气。 适才诸人出城前,凡巫通过青铜摄魂铃的铃声,感应到入侵南山亭的邪物,其力量异常强大,绝非血肉之躯的虎贲师诸人所能应付。 故凡巫才去请求凡伯信,让他进宫禀报天子,从汾宫宗庙里祭出这一把,传说能斩杀鬼神的王者之剑。 但凡巫没有想到,这位年过六旬,白发苍苍,多年来一直在汾宫深居简出,罕有露面的尊贵老者,竟亲率虎贲师赶来支援他们。 只见老者目光如电,威风凛凛,气势逼人,丝毫不逊当年之勇。 “哼!轻吕神剑不仅能斩夏耕之尸,连那一个女人也照样杀得……” 眼见胜负已定,凡巫心中感到一丝得意。“眼下,仅消灭你这一具小小无头尸,就更不在话下了。” “陛下!请救小子的父亲!” 谢旭用略显嘶哑的声音,叫嚷着戎车上那一位高高而立,长须飘拂,宛如天神般的老者。 第34章 灵山之龙(一) “这些是甚么……” 王孙季满远望前方,但见草丘下一片灰白色,早已聚集数百头野狼。 这些狼群不断窜动,一时间雾涌沙飞,嚎声四起,天鸣地动,声势十分壮观。他从未见过这么一大群狼,脸上不禁变色。 这一群平日里异常凶悍残暴的野狼,眼下却纷纷放低它们的头,并且双足往前伸直,俯低大半个躯体,对站在草丘上的巫礼大神官,表现出绝对服从姿态。 “布阵!” 在龙骞老师呼喊之下,草丘前数百头野狼,很正式的列成队伍。它们一会儿排成“人”字形,一会儿又排成“一”字形,不断地变化着队形。 他的手指向东,狼伍则朝东,指向西则朝西,一落手群狼皆坐下,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看得王孙季满目瞪口呆。 “嗷……嗷……嗷……嗷……” 不远处,赫然传来一声异常雄浑,霸道至极的嚎叫,顿时响彻天际。 王孙季满抬头一望,只见另一座草丘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匹身形较其他狼群更为巨大的大狼。这匹大狼尖耳獠牙,目光狰狞,浑身乌黑皮毛。 大狼侧面站着,那一双碧绿眼睛,却始终盯着他们,看起来十分凶狠狰狞。在它的低吼声中,王孙季满隐隐感到它的愤怒,仿佛自己的领导地位被人挑战似的。 “老师,那只大狼!” “嗯,那是一只狼王,这些野狼都是它的徒子徒孙。为师抢夺狼王的狼群指挥权,莫怪它会死死盯着为师来看。” 于是,龙骞老师念出驱兽咒,尔后大声喝道:“去罢!跟随汝等的王离开罢!” 狼王似乎听懂老师的意思,它大声咆哮,随即转身往南方奔走。 原本列队布阵的数百头野狼,也迅速地散开,嗥声呼应,追随它们的狼王奔去。 急奔中的狼群,仍然保持着一定队形。师生二人远远瞧去,觉得狼群就像是一条灰白色的河水在流淌般。 “好厉害的驱兽商符!”王孙季满口中啧啧称奇。 良久,他又开口道:“老师,小子还有一事不明白,为何您毋需抛出商符,仅念咒就可以施法了?” “巫觋所使用符咒,可分明符和暗符两种。所谓明符,主要写在木、竹、布帛、金石等载体之上……” 龙骞老师十分耐心地解释:“但一些专修符巫之道,或修为极深的巫觋,尤其是迈入九鼎以上的大巫,彼等皆能使用暗符,可直接通过口头念咒,或是手势来施展符咒。” “哦!那天尸巫动用五道符咒,”王孙季满恍然道,“都破不了老师的定尸符,难道是……” “然也!小子很聪明,能够举一反三。”龙骞老师微微颔首。 “虽说书写文字之差异,会影响符咒效力。”他告诉学生,“但为师所画者,也只是寻常商文定尸符,不至于以一敌六。彼时,在为师衣袖中,双手悄悄施放了数道暗符,化解对方符咒。” “不晓得小子甚么时候用得上暗符?”王孙季满一脸向往。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龙骞老师略一停顿,“小子当务之急,是争取在年底前迈入少巫境,方可参加明年初举行的巫觋评鉴,成为一名真正巫觋。” 王孙季满听了点头,更加坚定他认真练习符咒施法的决心,为明年巫觋评鉴做好准备。因为这是他要继承巫咸氏宗君之位,乃至于成为巫教大祭师所需踏出第一步。 龙骞老师将商符递还给学生,一脸满不在乎说道:“召唤群狼,也不过皮毛之法。我巫礼氏祖传召龙巫符,甚至能召唤出大龙,威力比驱兽商符还厉害。” “召龙巫符?”王孙季满眼前一亮,“老师是说可以召出真龙?” 巫礼氏世代信奉帝五臣中的苍龙神,历任宗君均担任巫教神宫苍龙殿大神官,掌控神龙之力,在五大神官中排行第二,仅在巫姑氏凤凰殿大神官之下。 成汤建国之后,大祭师巫咸册封巫礼氏初祖巫礼为巫教小祭师,并担任大邑商贞人集团的次辅。 小祭师与次辅的主要职责,是协助大祭师兼贞人集团首辅巫咸,替商帝进行占卜,并发布占辞,专司卜辞记录与保藏。 经过世代相传与积累,巫礼氏一族典藏大量珍贵的古籍文献,以及若干巫符与商符的制法。 “老师,可否召龙给小子瞧瞧?”闻知巫礼大神官能召唤出传说中的龙,王孙季满眼前一亮。 “不行!”龙骞老师微微摇头。 “为何不行?”学生略感失望。 “巫礼氏的召龙巫符,传自舜帝时期的董父大巫。”老师对他解释道,“彼时董父使用召龙符,召来许多头大龙,舜帝遂命他负责豢养群龙……” “豢龙氏!”王孙季满脱口而出。他记得上次老师施展神龙之力时,提到自己是董父豢龙氏,以及礼祖巫礼氏之血脉。 “然也!当年董父养龙有功,舜帝赐他豢龙氏,豢龙氏即为师的氏族——巫礼氏之远祖也。我巫礼氏召龙巫符,即源自豢龙氏……” 讲到这里,老师又对学生叙说,有关他四岁时首次看到龙的情形。 “见到龙?”王孙季满愣了一愣。 彼时,母亲为了安抚正在哭闹的小龙骞,遂带他去神宫守藏室下的地窖,让他去看“龙”。 母亲抱着儿子,通过螺旋楼梯往下走,进到阴暗潮湿的地窖里。 虽正值夏日,但他却感觉到一股寒意迎面扑来。 在灯烛摇曳的火光照耀之下,只见黑暗幽深的地窖中,石板地上堆放着成千上万片龟甲以及牛鹿肩胛骨,还有巨大的龙骨遗骸。 “小龙,左边的母龙唤句芒,活了八百岁。右边比较年轻的公龙唤蓐收,但也活了五百岁,它们都是礼祖最爱,特意取上古四方神祇名讳。” 母亲抱着儿子,指着地窖里並列的巨龙头骨,温柔的向他讲解。 “好漂亮的大龙!” 幼小的龙骞,站在巨大龙头骨的血盆大口前,不断抚摸着那异常粗大,光滑发亮,但又白如美玉的龙牙。 当时,他感受到体内所流淌的豢龙氏血脉,正在不断地沸腾。 “母亲,还有那一只?”小龙骞指向火光照不到的昏暗角落,那里静静躺着最大一头巨龙头骨。 “那一只名唤‘蚩尤’,是御龙氏帮夏桀驯养的龙,活了一千两百岁,人们都称它为蚩尤战神。” 据巫礼氏族史《豢龙记》记载,上古洪荒时期,中原之龙为数众多。 彼时驯养龙的氏族,计有飞龙氏、潜龙氏、居龙氏、降龙氏、土龙氏、水龙氏、青龙氏、赤龙氏、白龙氏、黑龙氏、黄龙氏等。 尔后,经过三次激烈的巫觋之战,中原龙数量开始急剧减少。 第35章 灵山之龙(二) 直至夏国末年,中原只剩最后五头龙,其中三头由巫礼氏远祖豢龙氏驯养。至于另外两头,则为夏后孔甲所拥有。 据记载,孔甲之时,天上突然降下雄、雌二龙于王廷。彼时,夏国无人懂得养龙,孔甲听闻刘累出自豢龙氏,精通豢龙之术,遂命他负责养龙。 刘累替孔甲养龙长达七年之久,因养龙有功得到嘉奖,被赐为“御龙氏”。 后来,其中一头雌龙死掉,刘累将龙肉制成肉羹美食,进献孔甲。孔甲享用之后,觉得十分美味,遂下旨让他再献。 刘累担忧死龙一事败露,遭到孔甲问罪,遂连夜逃离夏国。 夏桀之时,成汤起兵伐夏。巫礼在大祭师巫咸劝说下,率领豢龙氏全族,以及三头巨龙投奔成汤。 在关键夏西之战,成汤本欲挺师西进,绕夏西,出其不意攻打夏都。 不料商王师却遭到夏西军统帅夏耕的埋伏,被两万夏军围困,形势十分危急。收到急报的大祭师巫咸,遂命巫礼率领他的三头龙,飞奔数百里,赶去夏西驰援成汤。 在战场之上,三头龙宛如庞然巨兽,从天而降。伴随着几声怒吼,龙吟响彻九霄,瞬间龙火燎原,大地陷入一片火海中。 那一晚,夏军近万人被巫礼三头龙的怒火焚烧,灰飞烟灭。商王师也得以扭转在战场上的劣势,继续进攻夏都。 鸣条之战,是夏、商两国的决战,同时亦是豢龙氏与御龙氏最后之决战。他们数百年前曾是同宗,亦是中原仅剩两大驯龙氏族,现下终于再次相遇,决一雌雄。 在双方率领之下,中原仅剩四头龙——豢龙氏的句芒、蓐收、祝融,与御龙氏的蚩尤展开连番恶战。 但在初战,巫礼最强雌龙句芒,就不幸被御龙氏巨龙蚩尤重伤而亡。眼见爱龙被杀,愤怒的巫礼使用传自董父的巫礼氏祖传神器——屠龙刀,亲自与恶龙缠斗。 经过连番血战,最终巫礼得以斩杀巨龙蚩尤,为他死去爱龙句芒复仇。至于巫礼另一头雄龙蓐收,则不敌女丑那一只庞然巨蟹,被巨钳所绞杀。 最终,巫礼只剩下最后一头四百岁的雌龙祝融。 战争结束后,祝融日夜为死去的同伴句芒、蓐收哀鸣,不愿意进食。巫礼不忍祝融继续悲痛,遂在灵山与中原通道被隔断之前,请大祭师巫咸施法,将祝融送返灵山。 自此,中原龙血脉彻底断绝。 对于母亲所讲述故事,年幼的龙骞听得如痴如醉,自此无可自拔地爱上龙。多年来,他一直不断翻阅古籍文献,找寻有关龙的记载。 在他周游列国期间,也总是有意探寻上古流传下来,有关龙的遗迹或遗物。巫礼宗君心中最大心愿,是希冀再次拥有一头龙,让他能骑在龙背上,在天际自由翱翔。 “恢复我巫礼氏一族,自先祖豢龙氏以来的荣耀……” “老师,既然龙已灭绝,那您的祖传召龙巫符也就无用了?”王孙季满一开口,就打断老师对往事的回忆。 “不一定!”龙骞老师微微摇头,“你外大母曾提及,巫谢氏一族……他们祖传一道珍贵的驱兽巫符……” 他转过头,望向天色渐亮的远方。 “驱兽巫符?”王孙季满愣了一愣。 “当年镐京大暴动,本教白虎殿大神官在危难时,施展降神之术请出帝五臣中的大虎神。” 龙骞老师稍作停顿,又道:“巫谢神座凭借虎神之力,施展数倍威力的驱兽巫符,唤来王城方圆百里上千头野兽,抵御九神教和国人暴徒进攻,拯救本教无数巫觋性命。” “老师,这事我听姑姑说过。”王孙季满兴致勃勃地说,“巫谢神座不仅巫术精湛,还天生神力,能赤手搏龙蛇,被誉为本教第一武士。” “岂止于巫教?二十多年前,天子趁着举办殷见礼,天下诸侯齐聚成周之际,举办一场盛大比武大会。彼时,巫谢神座也参加,其武力被评为天下第二。” “老师,那谁是天下第一?” “伯和父。” “哇!原来摄政爷爷年轻时武艺这么高……”王孙季满露出吃惊神色,随即转为疑惑,“可是老师,巫谢神座又与召唤大龙有何涉?” 龙骞老师望着学生道:“中原龙虽灭绝,但据《西经》记载,在我巫族之起源地,海外灵山还存活为数不少的龙。故礼祖才将最后一头龙祝融送走,让它返回龙群中生活,不至于成为中原独龙。” 谈到所感兴趣的龙,老师越说越兴奋。 “巫谢神座一事,给为师颇大启发。若余对召龙巫符进行改良,再施展降神之术请出苍龙神,借助神龙之力驱动巫符,即可产生数倍大威力,藉此召唤海外灵山之龙。” 自从龙骞老师从子夫人口中,得知当年巫谢大神官之事后,他即离开商丘神宫,周游列国,致力搜罗各种珍贵的文献古籍,寻找改造召龙巫符的方法。 最终,龙骞老师完成召龙巫符改造。他经过详细安排后,遂于今年初启程远赴齐国,准备乘船出海,在最接近灵山距离范围,召唤灵山之龙。 结果大祭师圣令传至,命巫礼大神官担任使者赴京,召龙的谋划也只能暂时搁置。 “为何如此急迫寻找大龙?”王孙季满仍然不解。 “为了毁灭女丑之尸……”龙骞老师回答。 “老师,龙可以毁灭女丑之尸?”王孙季满难以置信地问。 “然也。”他淡淡地说。 此前,巫礼大神官冒着风险,潜入荆地九神教黑水城,得到内应相助,从守藏室中取走一株乐土之花,以及教史《十二神纪年》等大批珍贵文献。 返回盘龙城后,龙骞老师组织人手进行检索。最终从文献中,寻得七条有关历代女丑转世被消灭记载。 通过对材料深入分析,他得悉当今天下,唯凤凰城巫姑氏凤凰神力,以及真龙之火,方能彻底毁灭女丑转世媒介——女丑之尸。 当年镐京大暴动,子夫人使用凤凰神力,杀死女丑第五次转世——冥蛇神官巫凡无极。女丑虽被杀死,仍能凭借女丑之尸,施行转世之术,返回人间。 故要彻底毁灭女丑之尸,需消耗异常巨大神力,远非子夫人所能负荷。 最理想者,莫过于召唤一头龙,使用连绵不尽的龙火,再辅以巫姑大神官的凤凰神力,才能彻底将女丑之尸焚毁。 这亦是半年前,龙骞老师准备出海,拟使用召龙巫符召唤灵山龙的缘由所在。 “可是老师,为何这么急迫想毁灭女丑之尸?” “因为丈夫武士团已苏醒!”龙骞老师一脸平静地说。 第36章 灵山之龙(三) “丈夫武士团……”王孙季满不确定地问,“是女丑之尸的守卫?” “然也。”龙骞老师颔首。 “夏国末年,九神教神君女丑,是天下最强巫觋,她的巫术造诣已臻神巫之境,犹在咸祖之上也。” “女丑比咸祖还要强?”王孙季满有些吃惊。 龙骞老师没有理会他,继续道:“女丑得到夏桀重用,成为国师,率九神教对抗巫教。尔后,夏桀在鸣条之战溃败,残兵退守王都斟鄩,被商王师围城……” 讲到这里,他望着学生问道:“这一段历史,小子之前有听过?” “嗯,没有……”王孙季满摇了摇头,“小子只听史官讲过成汤伐夏的故事。” “此前鸣条之战,夏师得到九神教诸巫,以及御龙氏助阵,虽然还是战败,却对成汤王师与巫教予以重创。像我巫礼氏礼祖,就折损了句芒与蓐收两头大龙。” 讲到这里,老师顿了一顿,续道:“有鉴于此,为避免接下来围城之战,王师惨重伤亡,咸祖无奈采取极损阴德的手段。” “极损阴德的手段……”王孙季满怔了怔。 龙骞老师一字一顿道:“咸祖向天帝祷告,召唤十日,焚烤斟鄩王城。” 老师所讲述内容,均源自九神教史记——《十二神纪年》记载。 “彼时,天上悬挂十个太阳,天地间没有黑夜与寒冬,只剩白昼与炎热。” 龙骞老师缓缓述说“故事”,语气带着淡淡哀伤。 “斟鄩城方圆百里之内,大地龟裂,百草枯死,水源干枯,成为人间炼狱。城内军民受烈阳炙烤,哀鸿片野,死伤无数……” 讲到这里,龙骞老师的声音已降得十分低,仿佛是在呓语般,王孙季满也不自觉地向他靠去。 “女丑身为国师,九神教神君,她须解决这一个问题。于是,她将心爱的巨蟹送回无尽之海,在教内诸巫及无数军民跪拜下,来到城南山上的九神庙。” 说到这里,龙骞老师仰头面对天际。 “女丑在庙前设祭坛,进行她年轻短暂生命中,最后一次伟大仪式——与天抗争,驱逐九个太阳。” “与……与天抗争!”王孙季满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是我巫族史上,最伟大神巫——巫咸,以及最强大神巫——女丑,所进行最后一次,亦是最精彩一次斗法。待一切趋于平静,人们跑到山上祭坛一看,发现女丑早已毙命。” 龙骞老师瞄了学生一眼,又继续说道:“女丑的尸体被十日烤得焦黑,人们依稀能看到她僵硬的右手所遮挡的脸庞,以及临死前挣扎痛苦表情……” 虽然老师宣称不爱讲故事,但现下所讲“故事”,已深深震撼了学生。 “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杀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障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龙骞老师缓缓念出这一段内容。 “老师,你所念是《十二神纪年》上记载?” “不,为师所念是《西经》文字,是否过于简略?”龙骞老师道,“远不如《十二神纪年》详细,为师还在《纪年》中寻得丈夫武士团诸多线索……” 夏桀得知女丑牺牲,不惜调动他的精锐近卫,伙同九神教九大长老等大巫,携带女丑之尸突围,逃至南巢。 为了躲避巫咸所派巫礼、巫凡、巫谢、巫彭等灵山九巫,以及一众巫教大巫追击,他们又继续往南,逃奔到大泽之地。 这群人在大泽地的三星教,及三苗巫觋庇护下,得以阻挡巫教攻势。 他们秘密选了易守难攻的形势之地,建立女丑庙,组成由近卫与巫觋所构成武士团,立誓永生守护女丑之尸。 这些人装备精良,随身携带武器,故他们所建立势力世代相守,又被称为“丈夫之国”。 往后一千年间,死去的女丑凭借拥有强大力量的女丑之尸,作为自己施展转世之术的媒介,屡次返回人间,向巫教展开疯狂报复。 若想一劳永逸破解转世之术,须将女丑之尸彻底摧毁,这也是龙骞老师积极出海召龙的缘由。 王孙季满听罢,静默下来,他尝试理清思绪,消化老师所讲述这些过往史事。 良久,他才开口问:“老师,您是说只要召龙成功,便可毁灭女丑之尸,女丑不能再转世归来?” “小子,岂有如此简单!召唤灵山之龙,也仅是第一步。” 龙骞老师沉吟了一会,才道:“第二步,要攻打丈夫之国,寻得神秘女丑庙所在位置;第三步,击退守卫女丑庙的丈夫武士团,夺取女丑之尸;第四步,才是使用龙之火,将女丑之尸摧毁。” “老师,为何近千年来都不成功?” 龙骞老师叹了口气,语带苦涩地说:“多年来,巫教屡派教内一流大巫尝试,但尚未寻得女丑庙具体位置,就已被丈夫武士重创或诛杀。” “老师,您方才说丈夫武士团苏醒了,又是何意?”王孙季满困惑地看看他。 “小子离开镐京不久,你的母亲接到凡巫发来的急报,”龙骞老师道,“谓驻辇彘地的天子,遭到刺客袭击。” 王孙季满还是不解,又问:“可是大父遇刺,又与丈夫武士团,还有女丑转世有何关系?” “你母亲到彘地了解情况后,就让凡巫通过翅虫,与为师取得联系。” 龙骞老师沉吟了片刻,续道:“据她调查所得,刺客是一具银尸阶,唤作夏尸的无头僵尸……它是传说中丈夫武士团一员。” “丈夫武士团……”王孙季满细细咀嚼这一个名字,倒也听出些许端倪。 他又问:“老师,让沉睡的丈夫武士苏醒来,是否有甚么前提?” “大善!小子问到点上了。”老师神情欣赏地颔首。 “当年,丈夫武士通过施行死誓之术,加上汲取女丑之尸力量,获得强大不死之身,立誓永世守护神庙,至死不休。” 龙骞老师的语调十分平静,学生不安地看着他。 “彼辈常年休眠,仅在外敌侵入女丑庙时,才会短暂苏醒离开歼敌。惟有转世女丑一人,方能彻底激活沉睡中的丈夫武士,供其差遣。” “哦,丈夫武士已醒来……”王孙季满露出恍然神情,旋即脸色一变。他不禁颤声道:“老师,您是说……” 龙骞老师微微颔首:“既然夏尸能离开女丑庙,潜行千里到彘地行刺,这表示丈夫武士团的统领夏耕之尸,以及其余丈夫武士,已苏醒过来。” 他盯着王孙季满,目光灼灼地说:这也意味着,唯一能唤醒并控制丈夫武士的女人,已转世归来……” 王孙季满颤声道:“那个女人……” “第六次!她第六次转世归来……”龙骞老师神色凝重,抬头去看天边如丝如缕的白云。 第37章 东宫之谋(一) 在儿子离开十多天后,宋子收到凡巫从汾宫传来的急报。 他说夏尸潜入彘地行刺天子,丈夫武士团已苏醒,那一个女人第六次转世归来。于是,她连夜离开镐京赶赴彘地。 当太子妃回到镐京时,儿子仍还在赴宋行程中。故每天大清晨,她都会进入东宫内的神庙进行祭祀,祷告儿子一路平安。 出身于宋国巫姑氏的宋子,自幼在获水和泗水交汇处的凤凰城长大。 凤凰城是一座与商丘齐名的繁华城市,同时是巫姑氏一族采邑。巫姑氏历来担任巫教大神官,尊奉帝五臣之首的凤凰女神。 繁华的凤凰城,是东部商丘以外,重要的宗教圣地之一。城内神庙林立,各地巫觋穿梭往来不断,祭祀之风极为浓厚。 宋子出生后,作为巫姑氏继承人,母亲子夫人以凤凰大神官身份,为她在辉煌壮丽的凤凰宫内,举办一场非常盛大的加持仪式。 巫姑氏信仰凤凰女神,历代宗君均担任凤凰神官,位列巫教五大神官之首。 但巫姑氏大神官的传承,在巫族中却是独树一帜。 有别于其余巫族的父子传承,巫姑氏历来由母女相传,女性任巫姑氏宗君,主导族内大小事务,甚至担任宋国卿士。 女巫、女宗君、女神官乃至女卿士,这在诸侯国间也是绝无仅有。巫姑氏第一代先祖巫姑是一位伟大女巫,在她逝世前传位女儿,自此形成定制。 后世子孙,遂以先祖巫姑之名为氏,是为巫姑氏起源。巫姑氏历代均由女性主政,连绵不断,成为该族一大特色。 十多年前,宋子远嫁镐京,太子特意为她在东宫内修建一座巫教神庙,好让远离家乡的妻子,仍能祭祀凤凰女神以及先祖巫姑。 镐京虽与宋国相似,均崇拜昊天上帝,但王畿内不流行帝五臣信仰。 当年周公旦制礼作乐,为了抑制巫觋影响力,遂尊奉周王为天子,用祖先信仰取代巫教帝五臣信仰。 自此,周人逐渐信仰祖先,认为祖先灵魂陪伴天帝左右,有时会来人间监护其子孙。在周人信仰中,许许多多的神,多半是由天帝所册封的人鬼。 故太子安甚少进入这座东宫内的巫教神庙,遑论祭拜。因为身为大邦周太子,他只被允许进行周礼所规定祭祀。 但他风尘仆仆,从洛邑赶回来之后,没有稍作歇息,也没半刻寻思,就直径往神庙行去。因为他晓得,眼下时辰可以在神庙内见到妻子。 这里仍像往日一样清净,微微晨光照着坐落在树林中的巍峨殿堂,散发着一股庄严且神秘的气息。 环境幽静,鸟鸣清脆,燃香气味飘漫,远远传来,依稀可看到昏暗的神庙大殿中,阴影里那点点灯光。 “姑祖在上,请庇佑您的血脉王孙季满,让他无风无浪,平平安安,顺利抵达商丘……” 宋子跪在巫姑神主面前,声音十分低沉。两旁跪着两位女祝,口中也念念有词,协助太子妃祝祷。 她双手虽合十,似乎在轻轻颤抖,似乎内心有些激动,以至于话说一半就愈发小声。 宽敞宏伟的大殿中,不知哪里起风,周围的布幔开始轻轻飘动,连供桌上油灯都开始明灭不定。 “夫人。”行至太子妃身后,太子安轻声唤道。 “夫君,满儿可好?”宋子抬起头望着他。两位女祝向太子行稽首礼后,缓缓退出神庙。 “孤亲自送他到洛邑,方才离开。” 太子安把宋子扶起来,俩人一同踱步走出庙外,坐在一块大石上。 “骞弟在洛邑守藏室翻查文献,加上大宗伯来到与其相聚,彼等一行人在那多待几天。” 他见宋子不语,又道:“一路上有骞弟、贾儿、谢同,还有三百虎士保护,他会十分安全。” “满儿首次离开镐京,他惧怕否?”宋子问。 “有一点,尽管满儿极力掩饰。”太子安承认,“毕竟他才十岁。但为了我周未来,身为姬姓子孙,他必须学会克服困难,完成自己的使命。” “夫君,下妾明白。” 宋子当初嫁给太子安,成为人们口中尊贵的“东宫太子妃殿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所需肩负使命,是要竭尽所能,完成丈夫的使命。 但女儿与小儿相继离去,又让她有些动摇,因为这使命太过沉重了。 巫姑氏母女相传的方式,历数几百年,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宋子这代,却爆发十分严重的传承危机。 十多年前,作为巫姑氏与巫咸氏继承人的宋子,不顾母亲反对,毅然嫁给宗周太子,在当时的宋国与巫教内,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子夫人最终同意女儿与太子的婚事,却对她提出两个条件。其中一条,就是让第一个出世的女儿,归宗巫姑氏,成为凤凰神殿的继承人。 我伤透母亲的心……她心里想。 多年过去,宋子已身为人母,随着女儿与儿子相继离开,她终于能体会当年子夫人的心情。 “身为王孙,要放弃诸侯与卿士地位,成为一名巫觋,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抉择。” 太子安捏了捏她的手,一脸欣慰道:“但满儿不仅没有怨言,还欣然接受,应诺绝不会辜负为父期望。孤也为满儿感到高兴,夫人若在场,也会为他感到光荣。” “下妾向来以彼等四人为荣。”宋子看着她的丈夫道。 她记得二师兄龙骞抵达镐京那一晚,宴会结束后,三人进行密谈。 从谈话中,宋子得以了解自己离开这些年,宋国发生许多事情,尤其是巫咸氏与巫姑氏的情况。 巫咸氏是最古老的巫族六大巫家之首,亦是宋子父族。 巫咸氏初祖巫咸,在夏末创立巫教,助成汤伐夏,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巫觋。巫咸逝世之后,成汤感念其功绩,特建神巫祠供奉,命子孙后人世代祭祀。 巫咸后世子孙,遂以先祖之名为氏,是为巫咸氏。 巫咸氏贵为巫咸直系后裔,仰仗先祖之余烈,血统之尊贵,历任宋国正卿及巫教大祭师,成为诸巫之首。 二十年前,镐京爆发大暴动,导致宋子的父亲大祭师巫咸阳殒命,巫咸氏精英巫觋也死伤大半。 巫咸氏元气大伤,族内人才凋零,威望一落千丈,难以再领袖群巫。 大祭师牺牲,六族爆发内战,正值巫教生死存亡之际,巫咸阳的妻子,巫姑大神官子夫人毅然代夫摄大祭师,结束斩蛇之征,最终稳定局势。 近年来,随着子夫人年岁渐大,欲专注于闯七星阵,大祭师接班人一事开始被提上议程。包括巫姑氏在内五个巫家,都对大祭师之位蠢蠢欲动。 但子夫人一再重申,自己仅摄大祭师,此位仍需由神巫后裔所继承。 第38章 东宫之谋(二) 半年前,子夫人率领五大巫家子弟,共赴巫邦神巫祠进行年度祭祀大典。 据教规《巫典》规定,凡涉及教内不能抉择之事,大祭师可在年度祭祀中,向神巫巫咸寻求指示。 彼时,子夫人亲自主持卜问,请神巫在巫咸氏诸子弟中,挑选一位堪担大任者,作为祂的继承人,将来担任大祭师,统领巫教。 “母亲已夺走我的女儿,现今又夺走我的儿子,她是在向我报复?”回想那晚从龙骞师兄口中,得知儿子被神巫指定为巫咸世子,宋子不禁叹气。 太子安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宽慰:“夫人,汝不是说这是巫咸的神谕?” “咸祖代表天帝之意志,祂的神谕拥有至高无上权威,巫教上下莫敢不从……但妾没想到夫君也会应诺。” 宋子别过头,望着庙前一棵参天大树。 “夫人,满儿既被巫咸选中,”太子安指出,“意味他很有天赋,能成为一名伟大巫觋,难道不是?” “夫君,吾等之女有很优秀的巫灵根,天赋甚佳,加上后天努力,以及习得母亲的凤凰神力,估计不出十年就能达到八鼎大巫境……” 宋子看了他一眼,续道:“若继续修炼,她或许还可突破宗巫境,成为天下第六或七位宗巫。至于满儿,虽有巫灵根,但天赋却不足,无法成为一流巫觋。” 太子安捋了捋髯须,说道:“那天满儿很高兴地跑来见孤,说他仅用三天就聚集到甚么初步巫力之类……” 谈起儿子此事,他脸上露出几许自豪之色:“夫人,对汝等巫觋来说,这应该算是中上等天赋,是耶?” 宋子大力摇头道:“夫君,是二师兄动用两成神龙之力注入满儿体内,助他启灵缘故。”她一脸苦笑道:“有这么雄浑神力相助,聚灵三天获得巫力,其实不算什么。” 巫礼氏主要通过老师注入巫力方式,替学生启灵。 至于注入多寡,取决于师生间关系,无一定标准。当年龙骞师兄初次启灵,他的父亲巫礼嘉,仅为儿子注入半成神龙之力。 二师兄与王孙季满无血缘关系,但他不仅收儿子为入室弟子,还为他注入了两成巫力,这等情况在巫教内亦是罕见。 宋子曾私下询问师兄缘由,他只是淡淡说,既然应诺师尊,必要全力以赴。她闻言不禁为之动容。 “孤不知晓还有这层缘由。”太子安听罢,也感到十分惊讶。 宋子叹了一口气:“夫君,彼时满儿还在,下妾不便说什么。眼下老实说与您知晓,若无二师兄的巫力相助,仅靠满儿自身天赋,估计七天都未必练成。” 她望着丈夫的侧脸,意味深长地说:“满儿顺利启灵,接下来要聚灵,还有迈入少巫境,这才是挑战开始。更甭提将来肩负统领巫教,打败邪神使命,这个孩子承担不了……” “孤之前才笑满儿,说他沉迷于姑姑的故事,看来母亲也一样。汝等所对抗九神教,不就是一群失意的狂热分子所组成乌合之众罢了。” 太子安理解宋子作为母亲的心情,温柔笑道:“待孤掌权之后,即可率西六师讨伐荆国,助巫教歼灭九神教。 他微微一顿,又道:“至于那一位汝常提及甚么邪神,大宗伯也说她不过是一个千年前女巫,早已不复存在,转世之说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 每一次谈到九神教,谈到女丑转世,丈夫总是不以为然。他对巫觋的关注与兴趣,仅限于如何能为己所用,这也在宋子意料中,她也只能在心里暗自着急。 宋子只好婉转提醒:“吾等不谈传说,但满儿无法胜任大祭师。”她再次强调这一点。 “孤也知晓。”丈夫微微颔首,“但往好想,吾子再不济,无法任大祭师,若以其尊贵之血脉,加上神巫神谕,总能任巫咸氏宗君……” 太子安稍作停顿,续道,“吾女天赋异禀,将来势成为巫姑氏宗君和凤凰殿大神官。若还有幸继承其外大母的大祭师位……彼等姐弟二人便能掌控巫教,协助孤控制东国诸侯。” 他望向天际,沉声道:“往坏说,这几个月是吾等谋划之关键期,倘若失败,除了在洛邑的邑儿,彼等姐弟三人皆处宋国,有夫人之母保护,可免遭孤的牵连。 太子安说着,嘴角浮起一抹苦涩微笑。 “作为太子、作为儿子、作为夫君、作为父亲,孤的安排已是最好了。” 夫君……宋子握住太子安的手,俩人视线相对。她深刻感受到丈夫对儿女的爱,也能理解他的用心良苦。 “夫君,让妾跟您汇报出城情况。” 宋子深深呼吸,决意平复小儿子离开后,缠绕在心中的难过情绪。贵为宗周太子妃,她必须专心协助丈夫,应付眼前更重要的事。 “夫君,您送满儿离开后,下妾接到凡巫密报,谓父王遭刺客袭击。下妾连夜赶往彘地,觐见怹老人家。” 宋子望着脸色凝重的太子安,她很清楚刺客事件对丈夫情绪的影响。 众所皆知,太子生性纯孝,但碍于身份敏感,近二十年都无法与父王见面,他对此也一直引以为憾。 收到妻子翅虫发来消息那一晚,太子安整个人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离开洛邑,飞奔到彘地去,侍奉在父王左右。 最后,还是龙骞师兄加以劝阻,宣称为免打草惊蛇,引起宗周那些人注意,影响东宫全盘谋划,还是让太子妃亲自赴彘为是。 于是,太子安这才忍耐下来。 “父王还安否?”丈夫紧张地问。 “夫君,父王甚安。”宋子笑道,“怹老人家还亲率虎士,手持轻吕神剑,杀退来犯的刺客,可谓不减当年之勇。” “父王亲率虎士出击?” 太子安听了不禁皱眉,沉声道:“凡伯和子舆兄也太鲁莽!父王年纪不小,彼等应该好好劝阻,怎么还由着怹乱来?万一有任何闪失,该如何是好?” 子舆兄……听丈夫提到谢虎贲的名字,宋子苦笑道:“夫君,您也深知父王脾气,试问谁能劝阻怹老人家?” “罢了!罢了!反正怹老人家无妨就好。”太子安终于松一口气,无意识地挥了挥手。 “夫君,妾还有一个坏消息说与您知晓……”宋子紧握丈夫正挥动的双手。 “坏消息?” 眼见丈夫表情逐渐凝重,宋子直接开门见山道:“子舆兄殃世了。” “死……死了?子舆兄……怎么可能?” 听到谢轲逝世噩耗,太子安心中一颤,只觉得两眼昏花,几乎连身前妻子也看不见。 第39章 东宫之谋(三) 二十年前,镐京城内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暴动。 当时,成千上万的暴徒如同潮水般,杀入王宫中。天子在虎贲师保护下,仓皇逃离京城。 年幼的太子安,在时任小虎贲谢轲拼死保护下,方得以逃出王宫。 当时全城大乱,各地尽是暴徒的骚扰袭击。不少王族公侯,以及巫教巫觋,都遭到暴徒杀害,横尸街头。 在逃离王宫途中,太子安也不断遭遇暴徒攻击。 谢轲身负重伤,仍然面不改色,一直守护在太子身边。小虎贲十分勇猛的打退、刺伤、杀死数以百计暴徒,最终将他安全送到太保召公虎府邸。 事后,召公虎对谢轲大加赞誉,谓“子舆一身虎胆也”。 多年以后,每次太子安向妻子回忆当时情景,都不无感慨地说:“若无当日之小虎贲,便无今日之东宫。” 大暴动后,谢轲因其英勇护主之举,被召公虎提拔为虎贲九卫之一,专门保卫东宫。 二十年来,他们名为君臣,实际上情同手足。在私下场合,太子殿下都会亲切称呼谢轲一声“子舆兄”。 太子监国之后,秘密实施东宫之谋,谢轲成为重要执行者。半年前,他特意安排谢虎贲率三百虎士赴彘,接管坐落汾水旁的汾宫防卫。 他让谢轲保护父王,一方面是忧虑谋划实行后,反对势力陷困兽斗,或会对天子意图不轨;另一方面,考虑到事成之后,可以立即护送天子回京,重新掌权。 这也是东宫之谋成败最为关键一环,太子安认为非谢虎贲不能胜任。同时,他也希冀将首功授予护驾的谢轲,册命他任虎臣,以报当年救命之恩。 谢虎贲领命后,带领谢旭、杨义与霸喜三位小虎贲,连同麾下三百虎士赴彘。 近半年来,汾宫在其守卫下,一直平静无事。直至两个月前,彘地才传来刺客袭击汾宫消息。 太子妃赶到彘地后,才得知谢轲重伤不治的噩耗。 “夫君,您还安否?”宋子关切的问。 “子舆兄武功绝伦,怎可能?”丈夫仍是难以置信。 “夫君,刺客非等闲之辈……子舆兄为保护旭儿,不幸身受重伤。下妾赶到时,他已处于弥留之际。凡巫调汤药给他服用,安详离去。” 太子安抿着嘴唇,强忍眼眶中的泪水。过了良久,他开口问道:“旭儿又安否?他有受伤?” 谢旭是丈夫最青睐的一个少年。 “旭儿为保护父亲,也遭受重伤,所幸无甚大碍。可是目睹父亲之死,内心肯定不好受。” 宋子说着,叹了一声道:“然旭儿很坚强,始终没流一滴眼泪。下妾与凡巫安置之后,让他护送父亲和其他死难虎士遗体归来。” “夫人,幸甚有汝之安排打点。”太子安强作欢笑,“目下,同儿护送满儿车队去往商丘,是否应召他归来?” “凡巫在汾宫时,已用翅虫与二师兄取得联系。” 宋子告诉丈夫:“听闻噩耗,同儿悲痛欲绝,但他说自己身为虎贲氏,谢氏嫡长子,必须完成太子所赋使命,谢伯也认可孙子的决定。” “待时机成熟,孤将册命旭儿为虎贲氏。”太子安压下心中悲伤,仍是一脸神伤:“自此,谢同与谢旭两兄弟就能并肩作战,完成其父遗愿……” “夫君,下妾归来时,特意到边邑见世子苏。”宋子道,“他得知彘地情况后,立即修书给晋侯司徒,请其君父加派军士,增强汾宫守卫。” 晋国世子苏与丈夫交好,亦是此次谋划重要支持者,扮演晋侯司徒与丈夫之间的沟通桥梁。 “关于刺客,你的敖师弟有查到甚么消息?”太子安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不知是否与那三个人有关系?” “四个人。”宋子纠正他。 “召公与此事无关……”太子安毫无疑问地说。 宋子也知道,丈夫所指“四个人”是谁。二十年前大暴动时,天子奔彘,这四人成为宗周实际统治者。 “幕后主使与四……三人是否有关系……”宋子谨慎地回答,“一时倒也不好说,但刺客情况比较复杂,还涉及巫术……” 太子安突然道:“不可否认,父王遇刺一事上,那三人嫌疑非常大。” “没错!”宋子颔首,那四人嫌疑最大…… 这四个人立场不同,拥有各自势力与派系,还互相制衡。 但涉及太子恭迎天子回京之事,宋子毫不怀疑这四个人,包括丈夫信任的召公虎,会立即摒弃前嫌,达成空前团结,一致对抗东宫,阻扰天子归来。 这也是丈夫实行谋划时,颇为头痛与艰难的一环。 “夫君,敖师弟了解当晚刺客入侵情况后,已施法出动其蛇虫大军,相信很快能寻得刺客下落及幕后主使。” 宋子看了丈夫一眼,续说道:“下妾手上也有些线索,待会与凡巫过丰京明堂一趟,与太祝陀见面。一旦有任何眉目,立即向您汇报。” “甚好!让巫凡敖加紧调查,一定要将幕后黑手揪出。孤待会也安排能胜任的虎贲氏赴彘,接管汾宫防卫,保护父王。” 太子安想了想,又道:“但吾等要立即展开谋划,及早迎接父王回京。” “下妾也希冀尽快将父王迎回京。”宋子看到丈夫脸上阴霾,她能理解他思念父亲的心情。 “此次伯和父率西六师伐荆,命孤监国,估计最快半年方能回来。”说着太子安直起身,也把宋子扶起。 “眼下宗周由本宫监国,加上周公和召公支持,是拨乱反正的大好良机。” “对,相关安排已张罗好。届时夫君就按原定之谋划,将益氏、井氏打个措手不及……” 谈到接下来谋划,丈夫眼中阴霾一扫而空。但一听二氏之名,她注意到他的脸色立刻一沉,死死地攥着拳头。 宋子很清楚丈夫和二氏之间的紧张关系,尤其是井伯禹的世子井利,俩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那个畜生在何方?”太子安眼眸中闪现仇恨神色。 宋子晓得丈夫是指井利,忙道:“自从夫君监国,从井禹手中夺回虎贲师指挥权后,他似乎有所忌惮,硬迫其子从小司马位退下,告病离开。” 她看了丈夫一眼,续道:“据敖师弟传来消息,井利没有回井邦,反待在东部小宗井叔氏采邑中。消息还提及,他会不时赴洛邑,与靖兄有所来往……” “与靖兄来往?”太子安怔了一怔。 第40章 东宫之谋(四) 王子靖是太子安庶兄,数年前被摄政调去洛邑,任成周四方积,专门管理四方诸侯以及方国进贡事宜。 “吾等所作谋划,须确保成周在东宫控制中,方能稳定东方局势。”太子安对她说,“孤这才特意让邑儿去筹备殷见礼,也派两位虎贲氏,率六百虎士驻扎,就近监视井利……还有靖兄。” 身为大邦周第三代继承人,太子安认为世子仲邑必须接受磨炼,故自从开展东宫之谋以来,就让世子全程参与。 “夫君,说起邑儿,”宋子问,“要如何回应他的请求?” 半年前,太子安命世子仲邑回周原祖庙,代表东宫主持祭祀。 世子逗留褒国期间,邂逅一个名唤桑子的女孩。归来后,他向太子夫妇提出迎娶对方的请求。 “既已应诺邑儿。”太子安露出慈父笑容,“便依小子罢!” “但邑儿已和宋公的嫡女定亲……” 与宋国结盟,是决定太子安谋划成败的关键之一,故他才同意两个子女归宗巫咸氏与巫姑氏,将来以大祭师、神官及卿士身份,影响宋国对外方针。 同时,他还积极与宋公举结交,一口气定下女儿伯姬与宋太子野,以及世子仲邑与公女的婚事。 “无妨,届时就让那个唤……唤桑子的,作公女陪嫁滕妾好了。但这次殷见礼非常重要……”丈夫告诉她。 “此前,孤须镇守镐京,启动大暴动调查,与益蔑和井禹周旋……”太子安正色道:“孤无暇分身,这段期间邑儿须专注于任务,不可受此等儿女私情影响。” “夫君放心,妾与邑儿谈过,”宋子答道,“小子允诺坚决完成任务,不辜负您期望。” 她想了想又道:“大宗伯和敖师弟也过去洛邑,有彼等帮衬,殷见礼筹备万无一失。” 当然,也只限于这些无关大局的事上,宋子才无条件相信他们。 “正是有大宗伯和巫凡敖在,本宫才比较放心……”说着,太子安四处张望,见无人又低头在妻子脸上亲一下。 “你的敖师弟年轻才俊,办事力强,当巫觋太埋没才干。待事成后,本宫会好好提拔他,也可缓和尔等五大巫家与巫凡氏的关系。” 果然……宋子不禁颦眉。对于丈夫热衷蛊道之术,其实她十分不舒服。 巫凡氏擅长使用蛊道巫术,通过操控蛇虫,迫使他人顺从自己意志,甚至杀人于无形。 一般人对蛊毒巫术,十分难以预防,因为蛊毒可通过吃食、被蛊虫叮咬,或吸入蛊气而下蛊。唯有迈入壮巫境五鼎以上巫觋,方有抵御蛊毒的能力。 故上至王侯公卿,下到野民隶臣,凡听闻蛊道者,无不谈虫色变。 二十年前,巫凡敖的大父,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精通蛊术,以蛇虫之术窃听镐京国人怨语,得到天子器重。 彼时,凡有毁谤天子者,一旦被巫凡无极的党羽发现,立即捉拿处决,权力犹在掌管《甫刑》的秋官大司寇之上。当时,国人甚至到了谈巫凡氏色变的地步。 最终,天子的高压恐怖手段,导致国人怨气沸腾,成为大暴动重要导火线。 大暴动后,镐京司乐在前任大宗伯授意下,创作讽喻天子的《板》诗。 诗歌中第四章唱曰:“天之方虐,无然谑谑。老夫灌灌,小子蹻蹻。匪我言耄,尔用忧谑。多将熇熇,不可救药。” 此章以天帝譬喻天子,批评天子面临天下大乱,却要放荡胡言,无所作为。 天子又以“蹻蹻”之态,不听忠言劝谏,把老臣直言当成儿戏;又动用巫觋监视国人,迫使他们缄口不言,简直到了不可救药地步。 这首诗问世后,被大司乐收录在宗周诗乐集《大雅》中,逐渐在王畿内流行传唱起来,天子也成了众人口中的暴君。 巫凡敖为巫凡氏第三代子弟,深得家传蛊道之术精髓,也能操控蛇虫窃听他人的言谈。 他是宋子和龙骞最小师弟,自幼被伯祖父,冥蛇大神官巫凡无骇送来商丘,拜在母亲门下,成为她的入室子弟。 这个小师弟有极高天赋,二十岁迈大巫境七鼎,目前正朝八鼎大巫境冲刺,是继龙骞师兄之后,巫教又一位百年一遇的天才巫觋。 如果当年我没离开,天才巫觋称号非我莫属……宋子心里不由叹一口气。 早在十多年前,她的巫术修为已迈七鼎大巫境,是教内冉冉升起的太阳。至于迈九鼎大巫境,接替母亲成为大祭师,甚至迈入宗巫境,亦是指日可待。 但为了嫁给太子安,宋子与母亲闹翻。 彼时,母亲提出让宋子出嫁第一个条件,是将她第一个出世女儿,送回凤凰城,成为巫姑氏继承人。 第二个条件,是让她退出巫教,所掌凤凰神力被收回。甚至连原有巫力,也被母亲施法封印,彻底沦为一个凡人女子。 宋子无法施展巫术,也不能依靠巫教。对于一直与巫教敌对的天道宗大宗主巫礼乃,她也是充满警惕,完全不敢信任。 但为确保东宫之谋成功,她只能冒险将自己的敖师弟,介绍给丈夫。 另外,凡巫曾悄悄说与太子妃,百官公卿大夫私下给父王起一个称号——汾王,用来讥笑天子,谓其仅统治汾水边彘地一座小小汾宫城。 这些流言,宋子都不敢告诉丈夫,以免影响他的情绪。她真心希冀丈夫能成为一名仁君,切莫依赖这等恐怖高压手段,以免步上父王后尘,留下恶名。 “夫君,吾等确定目下实行谋划?” 宋子不想回应丈夫重用巫凡敖的建议,连忙岔开话题。“夫君,妾心中惦记着伯阳甫的筮占……” 得知太史伯阳甫筮占结果大凶之后,宋子和许多东宫家臣谋士,都力劝太子推延谋划。但他却力排众议,诸人也只好从之。 太子安察觉到妻子脸上的忧虑,连忙宽慰道:“夫人勿忧!吾辈秉德行事,去迎接考验,上天也不能把吾等怎办!” 您说得倒是轻巧……宋子心想。 她真心希冀能感染到丈夫的乐观及信心,但神算伯阳甫的筮占结果,以及当年惊心动魄的大暴动,都令她产生极度恐惧。 “反正妾怎么也说不过您。” 事到如今,宋子只能迫使自己在丈夫面前强颜欢笑,因为她的男人不信巫觋与卜筮之事。 但想到三个孩子已离开镐京,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波及到他们,她就比较安心一些。 “井氏、益氏,是时候清算尔等了!” 宋子似有深意地望着丈夫,只见他双眼炯炯有神,脸上绽开一抹微笑。 第41章 先公先王(一) 王孙季满再度发梦,梦境之中,有一种令人感到心悸的诡异感。在那恍惚之间,他又再见到邙山鬼王,还有那一位被金色光芒所笼罩的伟岸男子。 “死鬼!为何你一直不肯放过我!”王孙季满质问它。 “这么俊美的孩子,优良的血脉……这副躯体本王要定了!” “这一段话我听甚多次,”王孙季满咕哝道“可否换一换?” 邙山鬼王发出一声嘶吼,手中拿一把黑色雾气缭绕的长戈,向他刺了过来。 “你不要过来!”王孙季满大声尖叫。 “大胆山鬼……”在茫茫黑暗中,忽然闪起一道灿目的金色光芒。 金色光芒非常刺眼,尽管王孙季满努力睁大眼,不断往光里瞧去,但他还是看不清楚男人的真实样貌。 “汝岂敢对王孙无礼……”一把极为低沉的男声,从光芒中传出来。 “请……饶命!”鬼王见状,立即下跪大声求饶。 “君子,小子又见到你了!”王孙季满激动地说,“您到底是何人?” “季弟!”一把男声音,在不远处轻声唤道。 “吾之名?” “君子,为何你不肯理我?” “吾之名?” “汝乃大甲?” “季弟!该醒来了!” 王孙季满霍然睁开眼,只见自己正躺在宽大车厢中。此刻,光线正从车窗的帘幕透进来,映在自己那一张俊美干净的脸上。 “我在做梦?”他下意识地伸出手,遮挡一下光线。 “季弟,你可好?” 王孙叔贾正用靠枕垫着后腰,舒服的靠着车窗,极为享受。上一次他与铜尸在靶场对峙,不幸踢断腿骨。故离开洛邑后,一路上叔兄都坐在华丽四轮大车上。 “你是不是又发噩梦了?我看你嘴里念叨着甚么大甲,谁啊?”叔兄一面问,一面用清油和绒布,擦拭手中大弓。 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王孙季满眼中惊惑仍未散去,怔怔地望着王孙叔贾。 良久,他才有气无力地问:“叔兄……我睡了多久?”经历方才那一场惊恐噩梦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掏空。 “近两个时辰咯!”王孙叔贾慢悠悠地说。 “这么久!我原本是在打坐冥想……”王孙季满抬起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没想到不知不觉就睡着,还发梦了。” 看着身前惊恐未定的幼弟,王孙叔贾搁下手中大弓,轻声问道:“季弟,你又梦见那个邙山鬼王了?” “这一只死鬼!它还真是阴魂不散,一直在梦中纠缠着我不放。”王孙季满喃喃地咒骂着,“第八次了,殊不知我想见的人又不是它……” 近一个月前,他在洛邑辟雍靶场上,与堂兄王孙宫涅进行射术比试。 彼时,王孙季满施展新学的降神之术,请来邙山鬼王附身,赢得比试。但他也不幸被鬼王拉进神识中,差点让对方夺舍。 所幸在危急时,一个笼罩在金色光芒中的神秘男人及时出现,将他给救下。 自那一天起,王孙季满不时会发噩梦,梦中自己都会被邙山鬼王追杀。每一次到危急关头,那位笼罩在金光中的男人,就会及时出现,将鬼王给喝退。 得知学生一直发噩梦,龙骞老师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条晒干的鱼。这只鱼形状很奇特,虽是鱼身子,却长着蛇头,还有六只脚,眼睛也长长的,像驴子耳朵。 老师请寺人砣将鱼干熬成鱼汤,让王孙季满趁热喝下去。 据龙骞老师所解释,这一条鱼唤作冉遗,源自英鞮山。根据《西经》记载,涴水是从英鞮山上发源,往北流入陵羊泽。山上尽是茂密漆树林,山下多产黄金与美玉,山中飞鸟走兽全是白色。 而在涴水之中,则盛产冉遗鱼。只要吃这种鱼的肉,不仅能使王孙季满不做噩梦,也可辟除鬼王沾染在他身上的凶邪之气,避免对方再来纠缠不清。 “季弟,那个出现在你梦中的神秘男人,”王孙叔贾问,“还晓得他是谁?” 此前,王孙季满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与龙骞老师知晓。他十分重视此事,在学生讲述过程中,不仅认真聆听,还问了许多问题。 例如那一个神秘男子的声音特点、体态如何、身高多少、穿着打扮等。 甚至连神秘男人现身之后,对方每一个动作,所说过每一句话,龙骞老师都要学生事无巨细,逐一复述。 王孙季满问他的老师,是否知道神秘男人身份。 龙骞老师表示暂无头绪,但他猜忖这一个笼罩在金色光芒中,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很大可能是王孙季满的先公先王。 “先公先王?”当时王孙季满听罢,露出诧异的神情。 据龙骞老师解释,所谓先公先王,其实是指祖先而言。 在殷人宗教观里,天帝是至高无上的神祗,主宰世间万物之运作,神力非常强大。天上的日、月、星、风、雨、雷、电等诸神,也都听其指挥。 此前,王孙季满阅读刻在甲骨上的殷商古文时,就看到不少有关祈雨祭山川之辞的记录。这些祭辞内容,是凡人祈求山川之神,再让祂代为转请天帝。 因为山川之神自身没有降雨或者止雨权力,无论是刮风、打雷,抑或步云、下雨,都是属于天帝的权力,由祂独自的意志所决定。 既然天帝能令雨水充沛或者干旱,所以祂也能决定凡间农业收成之有无。在甲骨文中,就看到不少“帝令雨”,或“上帝降旱”的记载。 其次,天帝还有自己的天庭部属,供其役使。甲骨中所记载部属,有帝史、帝使、帝臣、帝五臣等不同名目。所谓帝使,指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神祗,祂们都是天帝使者。 至于帝五臣,则是替天帝管理五方的专神,又称五工臣,或者帝五臣,地位在帝使之上,相当于天帝代理人。帝五臣由巫教历代所尊奉的凤凰神、苍龙神、大虎神、冥蛇神与麒麟神所担任。 巫姑氏、巫礼氏、巫谢氏、巫凡氏与巫彭氏大神官,是帝五臣的凡间代表。 天帝地位最为崇高,神力也最大。但有别于其他神灵,天帝并不享受人间所祭祀牺牲,殷人也不能径自祈求于天帝。 他们须先求于先公先王,通过他们传达给天帝。 “老师!为何先公先王,会成为凡人与天帝双方的传达者?”当时,王孙季满向老师问出心中疑惑。 “绝地天通……”龙骞老师回答。 第42章 先公先王(二) “绝地天通?”王孙季满怔了一怔。 根据龙骞老师所言,在帝颛顼统治时期,因为他不满于天地相通,人神混杂的情况,遂下令重与黎两位大巫,让他们去负责进行“绝地天通”的任务。 自此,天地之间就被隔断,仅留下海外灵山,作为天地相通最后一个据点。 直至大邑商建立之初,灵山作为天地相通的最后一个据点,也被巫教大祭师巫咸彻底给截断。自此以往,凡人再也不能径自与天交际。 故在殷人具体祭仪活动之中,天帝是很少受享的。相反,他们的先公先王虽是神灵,但都是源自凡间,故还能接受人们的祭祀与祈求。 每当商帝驾崩之后,他的魂魄就会上宾于天廷,加入大邑商先公先王行列,侍奉在天帝左右,负责转达凡间对祂所作出各种诉求。 倘若天帝首肯凡人所提出之诉求,祂会直接对日、月、星、辰、风、雨、雷、电等帝使下达谕旨,让这些帝使执行降雨、打雷或者是刮风等旨意。 所以说,这些宾于天廷的先公先王,他们既是殷人祖先,同时亦是一群意志莫测的神灵,具有甚多神力。 一方面,通过祭祀先公先王,祂们可以降福于凡间,以及子孙后代;另一方面,若激怒这些先公先王,祂们也可以随时作祟,通过向天帝进献谗言,以阻挠降雨等方式,给凡间降下灾祸。 故相对于天帝,殷人对先公先王的崇拜和祭祀,也就远高于一切。 历代商帝都必须十分恭敬,且虔诚地向先公先王进行献祭。他们希望籍此得到先公先王庇佑,代为传达来自凡间所提祈求,进而影响天帝的意志,以得到降雨丰年,或其他福祉。 正因如此,龙骞老师才会推测说,那一个笼罩在金色光芒中的神秘男人,可能是王孙季满的先公先王。 这个男人及时出现在王孙季满意识中,保护他的子孙后裔,免遭邙山鬼王夺舍。 听了老师所作分析,王孙季满也认可这一个推测。因为当他首次见到这一个神秘男人时,不知为何,心中出现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仿佛自己与这个男人是认识的。 龙骞老师认为,或许是他与这一个神秘男子拥有共同血脉,才会产生类似共鸣。 “季弟,到底是哪个先公先王?”王孙叔贾又问。 在宗周诸多王室子弟当中,王孙季满姐弟四人的血脉,来源算比较复杂。 他们的母亲及外家是宋国人,故在四姐弟身上,既有父系周王室血脉,又有母系巫咸氏、巫姑氏,以及殷商王族血脉。 “弟也不知晓,”王孙季满沉思了片刻后,缓缓摇头道:“但我一直都在翻阅文献记载,逐一进行排查。” 这个方法,也是自己灵光一闪所想到。他想通过细读史册所记载,有关先公先王的生平事迹,再与那一位神秘男子的行为特征,逐一进行对比,或许能从中寻得一些线索。 龙骞老师似乎认可学生的方法,脸上却露出迷之微笑。 当时,他领着王孙季满去到洛邑守藏室,伸出右手,指着放满整个书架的竹简,说里头都是记载巫觋史事的《巫觋春秋》。 龙骞老师让学生逐卷认真翻阅,看能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另外,老师也对学生布置下功课。他让王孙季满阅读《巫觋春秋》时,必须将竹简记录的周篆,逐字改写成殷商古文,为学习符咒之术作好准备。 彼时,王孙季满仰望摆满架子的竹简,脑袋感到一片眩晕。 “周王室、殷商王族、巫咸氏、巫姑氏……吾辈的先公先王还忒多!”王孙叔贾有些半信半疑道:“光靠一堆陈旧发霉的竹简,真能寻得那一个神秘男人身份?” “叔兄,当然有用!”王孙季满冲口而出,显得有些激动。 “好!好!好!叔兄信你。”王孙叔贾耸肩。他又微笑道:“季弟,那你看了这么多天的史册,可有发现甚么线索?” “此前,父亲携我告祭丰京宗庙的先公先王,”王孙季满分析道,“请太祝向祂们禀报,小子要脱离宗周王室,归宗宋国巫咸氏一事。” 彼时,老迈的太祝陀亲自主持告祭仪式。他注意到这个老头不断唉声叹气,似乎对身为姬周子孙的王孙季满,却要改宗巫咸氏之举,感到疾首痛心。 “所以说,宗周先公先王……”王孙季满竭力装出一副轻松神情,“彼等应该不会再守护我这个改宗后辈了。” “那范围缩小甚多。”王孙叔贾点点头,也分析道:据说,外大母巫姑氏历代宗主、神官都由女人担任,也可排除。这样一来,只剩殷商王族先公先王,还有巫咸氏……” “叔兄所言极是!”王孙季满用力点头。 他沉默一会,又道:“洛邑守藏室里典藏的《巫觋春秋》不完整,只保存殷商时期记载,眼下,我就先查阅大邑商先公先王事迹。至于巫咸氏,也只能到宋国之后再查询了。” “殷商先公先王有谁?”王孙叔贾咯咯笑道,“我听闻殷人祖先最初是由鸟蛋中生出来?” “那你不也是有一半血脉是鸟人!”王孙季满瞪了叔兄一眼。 “殷人始祖唤契……” 王孙季满沉吟片刻,一字一顿的说:“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也。浴于水,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简狄见燕堕其卵,取而吞之,因孕生契……” “季弟,打住,求解释!”王孙叔贾听得糊里糊涂。 王孙季满所念内容,主要源于《巫觋春秋》记载,谓殷人祖先源起,由天帝所降下来。 上古时期,有一个有娀氏之国,国君生了两位美丽女儿简狄与建疵。国君宠爱她们,特地造一座九层瑶台,让她们住在上面,饮食时命人打鼓作乐。 某日,两姐妹来到到河边洗澡。这时候,突然飞来一只燕子,鸣叫声非常动听。简狄与建疵把燕子捉住后,盖在玉筐里面。 等了良久,两人才揭开了盖,燕子立即飞走,却留下一颗五彩卵。 简狄非常喜欢,抢着取过燕卵,一口吞下,很快便怀孕。 后来,简狄生下一个儿子,为他取名唤契。待到契成年以後,因治水有功,被帝舜封于商地,赐姓子氏。于是,契就成了殷人先祖,简狄就是殷人先母。 “哈,这个故事我也晓得,过往在镐京时,我听师乐唱过……”王孙叔贾挠头笑了笑,“季弟,我好像忘了,歌名是叫什么鸟……” 第43章 先公先王(三) 王孙叔贾所忘记那一首诗歌,题名为《商颂·玄鸟》,内容讲述有关殷人的起源。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王孙季满用抑扬顿挫的歌声,缓缓唱诵这一首《玄鸟》。此时,车厢里虽无乐官伴奏,但他的清唱仍然十分动听。 王孙叔贾也渐渐听得入神,不禁跟着弟弟的美好歌声,轻轻哼唱起来。 “季弟!你唱得真好听。”叔兄望着这个弟弟,竖起拇指赞叹不已。 王孙季满唱完后,一时间,车厢内仿佛还是余音绕梁,让人有些意犹未尽。 “叔兄,弟经过一个月不眠不休,努力翻阅数十卷《巫觋春秋》,目前可知大邑商远古先公约有七个人。分别是契、昭明、相土、昌若、曹圉、冥和振。” 王孙季满一边说,一边掰着他细长的手指计算。 “但这七位先公世系比较远,”他又告诉兄长,“向来都不被殷人列入祭祀之中,包括宋国也不祭祀这些先公。” “都不祭祀?”王孙叔贾耸耸肩,“嗯,既然都不祭祀,想必这七位先公也不会理你,可以排除!” 王孙季满舔了舔薄唇,续道:“自上甲开始,包括报丁、报乙、报丙、主壬、主癸在内,从这六位先公开始,才正式受到殷人祭祀。” 他想了片刻,接着说:“这六位先公中,上甲是首位受商帝祭祀的先公,地位十分崇高,祂既单独受祭,又与先公先王合祭。上甲不仅可以赐福,也可降灾,是殷商先公先王中,地位最高一位神灵。” “嗯,这一位大神……”王孙叔贾作寻思状,一本正经地说:“估计没甚么心思理会你这个小子,也可以排除!” 你……王孙季满皱了皱眉。叔兄所说的话,乍听起来像在胡说八道,但细细地琢磨一番,又觉得好像有一些道理。 “至于先王方面,从建立大邑商的高祖太乙以下……”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计有大丁、大甲、卜丙、大庚、小甲、大戊、雍己、中丁、外壬、戔甲、祖乙、祖辛、羌甲、祖丁、南庚、阳甲、盘庚、小辛、小乙、武丁、祖己、祖庚、祖甲、康丁、武乙、文丁、帝乙,帝辛,共二十九位先王。” 王孙季满十分流畅的念出一连串名字,显然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二十九位,这也忒多的!”王孙叔贾听了不由得咋舌,“季弟,你都逐一排查过了?” “我还在努力中……“王孙季满苦笑道,”但据我所了解,武乙、文丁、帝乙和帝辛四位都不在祭祀中,可以先行排除掉。” “为何这四位不被祭祀?”叔兄问。 “嗯,具体缘由都不一样……”王孙季满稍作沉吟,“譬如武乙,据史册记载他是一个昏庸无道之君,还对天帝不敬。” 彼时,武乙命工匠雕琢一个状貌威严,冠服齐整的木偶,把它称为天帝。 尔后,武乙与“天帝”博弈,他特命一个臣子代替“天帝”下棋。这位臣子自然畏惧君主之威势,故不断地退让,最终输了棋局。 “天帝”既然输了,武乙就很不客气地痛打木偶,还想尽办法侮辱它。 其后,武乙意犹未尽,又制作一个皮袋,并在袋中装满被杀害奴隶之血。他将皮袋高高地挂在树枝上,亲自引弓朝天射袋,把皮袋给射破。而污秽的兽血也从袋子中激射而出,被称作射天。” “这个武乙竟如此狂妄,不仅羞辱天帝,还敢射天!这人是活腻了?”王孙叔贾急速地吸了几口气。 “叔兄,武乙的下场委实不好……” 王孙季满脸色肃穆道:“据《巫觋春秋》记载,某日武乙到渭河与洛河之间狩猎。原本天际一片晴空万里,却忽然闪下一道霹雳,而且还不偏不倚,正好劈中武乙,他当场倒地身亡。” “被雷劈?就这么死了?”王孙叔贾露出疑惑震惊之色。 “然也!”王孙季满颔首。 “据彼时巫教大祭师,以及五位大神官说法,”他告诉叔兄,“武乙因触怒天帝,故天帝派遣雷使下凡,降下天雷将这一位大邑商之君劈死。” 王孙季满顿了一顿,又道:“既然武乙得罪天帝,他自然就不可能再进入大邑商先公先王行列了。” 听罢,王孙叔贾紧皱浓眉,对这些高深莫测的鬼神之事,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王孙季满以手撑颌,靠在车窗旁若有所思,车厢内也陷入短暂沉默中。 过了片刻,他揉了揉脸,又开口道:“还有大邑商最后一位君主……” “帝辛!这个我知道。”王孙季满才说一半,就被兴奋的叔兄给打断。 “当初,商师在牧野之战溃败,”王孙叔贾对弟弟说,“于是,帝辛逃到鹿台上引火自焚。其后,武王代表天、地、人三正,执行天罚。” 只见叔兄一副洋洋得意模样,朗声道:“武王用轩辕弓与震天箭,射击帝辛尸体,破其厉鬼之术。为兄说得对否?” 上一次在辟雍靶场上,王孙叔贾听过弟弟讲述,有关武王执行天罚的故事,故留下深刻的印象。 自那一次开始,叔兄就爱上这些巫觋故事。他也感到懊悔,为何在镐京时,没有好好听姑姑讲故事。 “叔兄说对了!”王孙季满点了点头,“帝辛是一个亡国之君,加上宋国公室是其长兄微子启一脉,更不会有人去祭祀。” “季弟,去掉方才你说四位,大邑商还有二十五位先王。”王孙叔贾指出,“你勿忘了,还有巫咸氏先公,人数加起来可不少。” 其实王孙季满何尝不知,光从二十四位先公先王只言片语的记载中,就想寻得与神秘男人形象契合之人,委实是非常渺茫,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试一试。 “其实这个办法还是有用,”王孙季满咕哝着,“但必须继续发梦……” 此前,龙骞老师提出一个更好方法,施法招邙山鬼王来问话。当初在王孙季满神识中,这一个鬼王竟如此惧怕这位神秘男人,想必知道对方真实身份。 但王孙季满不愿意,婉拒了老师的好意。 表面上,他所用理由,不外乎说那一次经历过于可怕,自己还是心有余悸,不愿再见邙山鬼王,宁愿用笨方法云云。 其实在王孙季满心中,却有另外一番思量,他想与这一个梦中男人取得联系。 第44章 宗周六官(一) 太子安与妻子交谈之后,直径离开神庙,准备赶赴沣水西岸的丰京宗庙告祭。 依据周礼规定,国君离京之前,必须先告于宗庙;待回京之时,再告于宗庙,监国的太子安也须遵礼而行。 宗周由丰京与镐京二城所组成。 最初,丰京由文王在沣水西岸所营建,而镐京则为武王在沣水东岸营建。二城隔水相望,仅一桥相通两岸,相距不远。 后来,随着时日之转移,丰京逐渐演变为周王室宗庙以及园囿所在。至于镐京城,则成为天子居住之地,以及宗周统治中枢。 周人最初都城京邑,则成为他们在精神与宗教上的圣地。 但太子安才步出大门口,他就被站在门外恭候的东宫内史喜给拦住。 内史喜一族世代担任东宫之宰,隶属于王室宰之下,专门管理宫内诸事务,属于太子的内臣。 “禀监国太子殿下,”内史喜行礼道,“适才小宰派人前来通传,请您过去总章堂一趟,出席官联。” “出席官联?”太子安闻言一愣,“汝是说小宰忽召开官联?” “然也殿下,”内史喜恭敬地回答,“小宰说事出紧急,还请您务必出席。” “本宫这头才返回宫中,”太子安皱了皱眉,不满道:“那头他就来告知召开官联,时辰还掐得真准!” 尽管他也知晓自己身份尊贵,被人监视在所难免,但心中难免感到不舒服。 “来人有说要讨论何事?”太子安又问。 “说是有关宾客和军旅的联事。” “想不到,小宰如此积极操心国事,”太子安哼了一声,“他这一个代理冢宰倒是做得非常称职。” 天官冢宰,原称太宰。冢者,大也;宰者,官也。冢宰专掌管周王室财务、宫内事务,统帅百官。 当年武王驾崩,成王尚且年少,周公即以冢宰之职摄政。 二十多年前,天子决定要改变先王之法度,对大邦周官职体系进行大刀阔斧的革典。 天子将原先总揽政事的卿士寮,分成天官冢宰、地官大司徒、春官大宗伯、夏官大司马、秋官大司寇与冬官大司空,即所谓宗周六官。 宗周六官均位列下卿,故又被称为六卿。 在六官当中,冢宰掌建国六典,即所谓的周礼,协助天子治理邦国,位列六官之首,同时也统御众官,总揽宗周大事。 大暴动后,伯和父率兵入京平乱,被推举代行王事,摄行政当国,兼任天官冢宰。由于摄政处理国事繁忙,遂将天官署相关职事,交由他的辅佐,位列中大夫的小宰忽代理。 “殿下,是否让小臣去转告小宰,说您需要歇息,不便出席?”内史喜见太子安脸色不豫,斟酌着用词询问。 这十多天来,太子安沿途奔波,返回镐京后已经又累又饿。适才,他又听到谢轲的死讯,心情更是恶劣得无以复加。 他本打算去宗庙告祭后,就回东宫享用朝食,歇息一番,平复波动的心情。 但是突然召开的官联,却打乱了太子安原先安排。 所谓“官联”者,即会同众官联合处理之意。虽然宗周六官负责各自职事,但遇到重要国家大事,一官无法独立完成,需六官协同,就会召开官联进行讨论。 周礼规定,需要官联的国家大事共有六项,分别是:一、祭祀之联事;二、宾客之联事;三、丧事及荒年之联事;四、军旅之联事;五、天子狩猎和役使民众之联事,六、征收赋税与施惠于民之联事。 此前,官联均由兼任天官冢宰的摄政伯和父亲自主持。但自从摄政率西六师离京,征伐荆国之后,就改由监国太子主持。 至于小宰忽作为代理冢宰,也有权召开官联。但他不先向监国太子请示,就自行决定召开,这是十分不寻常的情况。 太子安沉吟了片刻,“罢了!本宫过去就是。” 虽然感到不满,但他也摸不准小宰忽意图所在,故还是决定出席。 太子安对内史喜叮嘱:“汝且告知太子妃,孤先过去明堂一趟,待官联结束后,直接赴宗庙告祭,方才回宫。” 内史喜听罢,拱手应诺,恭敬地一躬后转身离开。 太子安也直径往明堂行去。 明堂为大邦周历代天子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是王廷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均在这里举行。 明堂的整体建筑,呈中方外圆结构,通达四出。室内布局,共分为东之青阳堂、西之总章堂、南之明堂、北之玄堂以及中之太室五大区域。 天称明也,故整体建筑总称为明堂,即明正教之堂。 二十多年前,天子革典建六官,官联就安排在西向总章堂举行。所谓“总章”者,是取西方总成万物而章明之意。 至于天子与公卿大夫的朝会,则安排在南向之明堂进行。 在官联所议之事,经过天子与六官讨论裁决后,才会在南向的明堂所举行朝会上,向百官和公卿大夫颁布。 伯和父摄政后,仍沿用天子惯例,在总章堂举行官联。 明堂,位处于王城南面,格局坐北朝南,即所谓“布政之宫,在国之阳”。 只要放眼望去,就能看见屹立在高亢夯土台基上,宏伟壮丽,斗拱飞檐,连叠错落的巍峨台榭。 整个明堂共分三层,底层呈四面;中间层呈十二面,效法每日十二时辰;顶层呈圆形,屋顶覆盖黑色瓦片。 整座建筑四面,分设玄、阳、应、章,共四扇朱红色厚重殿门。在每一个方向大门前,均站着两位身材魁梧,满脸肃然,持戈笔直而立的虎师守卫。 当太子安通过西面的章门,缓步走入这座殿堂时,他发现已有五人正在等候着。 总章堂铺设繁复雅致,在堂北面墙之位,陈设一幅以木为框,糊以绛帛,画着象征天子王权的斧纹屏风。 屏风前置几案,铺设四层莞席,饰着绘有云气花边。 堂东西两墙之位,分别铺设各四个三层莞席,饰以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各个莞席前,均置几案,陈设玉雕、漆器。 在宽敞的堂中央,地上置放一个铜燎炉。炉中燃烧的木炭劈啪作晌,迸溅出了点点火星。 首先起身相迎,是一个约四十多岁,嘴唇上留着两撇小胡须的中年人,此人正是太子安所不满的小宰忽。 第45章 宗周六官(二) “小臣宰,拜见监国太子殿下。”小宰忽恭敬地对太子安行礼,他也微微颔首予以致意。 “太子殿下刚从洛邑赶回来,”小宰轻声道,“就要劳烦您来出席官联,小臣对此诚惶诚恐,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小宰忽个子矮小,身高不及太子安。他就昂着头,殷切地道:“小臣希冀王孙们路上平安,早日抵达商丘,顺利完成出使任务。” 尽管小宰忽满脸笑容迎人,但在太子安看来,却显得十分虚情假意。 小宰忽妘姓釐氏,来自掌卜筮之术的天道宗太卜派,族人世代担任宗周太卜。 在夷王时期,小宰釐忽之父釐克,本来担任太卜。但他受到天子重用,被策命为膳夫,负责掌出纳王命,并代天子巡视成周八师。 其后,釐克更被天子策命为太宰,位高权重。 但釐克是宗周保守势力之一,故当今天子进行官制革典,设置六官,就顺理成章将他的太宰一职给撤掉。 天子先命召氏一族的小宗子弟琱生为太宰,尔后又改命荣夷公为天官冢宰。 最初,年轻的釐忽担任少卜,其后他的父亲升任太宰后,自己也被夷王策命为膳夫,接替父职。 但是釐忽生性贪婪,爱好财物,加之其父立场保守,被当今天子调去成周,担任东八师冢司土,一直郁郁不得志。 待伯和父摄政之后,釐忽从成周被调回宗周,再次担任膳夫,掌摄政的王令出纳,后又被提拔为小宰,代理冢宰职事,一时间权势熏天。 尽管釐氏一族世代王臣,深受王恩,但是小宰忽私下却对伯和父委质效忠,根本不把当今天子和太子置于眼内。 当初,经汾宫之宰凡伯信上奏,太子安才知悉父王所住彘地汾宫,因日常份例过少,以至于在用度、防卫等方面都出现困难。 于是,他以太子之尊,亲自去见这位管理王家事务的小宰忽,希冀对方可以调高汾宫份例,维持天子的生活规格与体面。 但小宰忽态度异常冷淡,他直径告诉太子安,说汾宫份例早有定制,不便随意调整云云。 后来,太子安通过内史喜打听,才得知小宰忽私下克扣了汾宫的部分份例,中饱私囊。 对于小宰忽的贪婪,太子安恨得牙痒痒的,但又无可奈何。最终,他只好从自己的东宫份例中,拨出部分供应父王的汾宫用度。 而在太子即将被摄政伯和父册命为监国前一天,小宰忽私下派人前来东宫,提前告知他这一个好消息,还送来珍贵玉玦,祝贺太子监国。 自此以后,小宰忽对待监国太子的态度大为转变,不仅变得十分恭敬,且还大幅增加东宫和汾宫份例。 太子安固然不齿这等见风使舵,首鼠两端的贪婪小人,但他眼下首要对付益氏与井氏,不宜与老树盘根的太卜派釐氏为敌,以免节外生枝,只能继续忍耐。 “两位王孙一切安好,”太子安很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以避免脸上出现失礼的嫌恶神情。他僵硬的干笑了几声:“孤感谢小宰关心。” “兄长!” 一个深衣赤履,发束玄冠的年轻人疾步走过来。太子安趁机欠了欠身,从小宰身边掠过,朝年轻人走去。 “臣弟参见兄长……”对方向太子安拱手行礼。 这一个身形挺拔,面如朗星的年轻人,正是太子安幼弟王子友。 镐京大暴动后,当今天子仅剩三子,分别是王子靖、太子安和王子友。太子安与王子友两人相差十余岁,均为姜王后所生。 当初,王子友甫出世,他的手心上就出现了一个“友”的纹字。太史伯阳甫认为,今后此子及其后裔必有大贵,天子遂以“友”为其命名。 太子安对这一位还在襁褓时,就不幸失去了母亲,也不曾见过父亲一面的幼弟,可谓是异常宠爱。 多年来,他一直将王子友视同自己的儿子般,精心栽培。 在太子安三兄弟当中,他一直觉得友弟的神貌,与父王最为相似。 每当见到这一位英挺玉立,神采奕奕,年少得志的幼弟时,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当年那一位器宇轩昂,声威显赫,叱咤风云的父王。 “兄长!看到您安然归来,臣弟就放心了。”王子友微笑道,“惜哉!臣弟在夏官署有要务需要处理,无法送贾侄与满侄一程。” 两年前,太子安刚为虚岁十八的王子友举行一场隆重冠礼。 周礼规定“二十而冠”,但监国太子认为自己这一个弟弟聪慧勇武,仁德知兵。况且宗周正处于非常时期,故他决定为王子友早冠。 王子友行冠礼后,经过召公虎与太子安筹划,他得以被策命为小司马,顺利进入夏官署。监国太子能顺利从大司马井伯禹手中,夺回宗周虎贲师指挥权,王子友可谓贡献良多。 据周礼规定,天子嫡长子位比上卿,余子位比下卿,庶子位比上大夫。 王子友身为嫡子,位比下卿,故他在太子安授意之下,得以小司马身份参与官联,与众卿一同讨论国事。 “满儿也十分舍不得友弟。”太子安笑着说,“但也不打紧,友弟以国事为重是正确的。” “兄长之言甚是,”王子友颔首,“只是不知何时,弟方能再见满侄了……” “友王子……” 他们身后传来一把声音,打断王子友的话。只见一个身材中等,脸庞方正,留着短须,年过三旬的男人凑了过来。 “王子,见您与监国太子殿下兄弟情深,其乐融融,还真令人称羡!”这个男人饶有趣味地说。 眼前这个男人,是宗周六官中排行第二,地官大司徒荣伯廖。他的父亲,就是当年协助天子进行革典,闻名天下的已故天官冢宰荣夷公。 “荣伯,此话何意?”王子友皱了皱眉,双眼直盯对方。 “监国太子殿下!”荣伯廖先对太子安拱手行礼。 尔后,他才转向王子友,语带调侃地说:“友王子,此时远在洛邑的王子靖,若见到您与监国太子殿下手足情深,想必一定会感到百感交集,十分落寞罢?” 提到兄长王子靖,太子安脸上还挂着笑容,但神色冷淡了许多,他看向荣伯廖的眼神也有些意味深长。 众所皆知,太子安与其庶兄王子靖的关系,一直都是比较疏离,甚至说还有些许的紧张。 第46章 宗周六官(三) 近些年来,王子靖深受摄政伯和父器重,被策命为成周四方积,专司四方诸侯以及方国的进贡事宜。 此一安排,不仅扰乱了监国太子欲经营洛邑的谋划,同时也导致东宫与四方积署之间对立,两兄弟出现不少矛盾,手足之情蒙上一层霜。 但是在外人面前,太子安一直坚决否认,有关他与王子靖不和流言。 “你说落寞?”王子友愣了一愣,脸上笑容顿时收起,显然他被荣伯廖的话给惹恼。 他哼了一声,语透轻蔑回击道:“荣伯,您说得真好!总不能让诸位同僚,都学你当年对待手足的下作手段罢?” 当年镐京大暴动,幾内荣邦的邦君,宗周天官冢宰荣夷公惨遭暴徒杀害,他的世子荣正继承父亲爵位,是为荣伯正。 荣伯正纯孝,一直怀疑太傅益公蔑,与大司马井伯禹是大暴动幕后主使。于是,他起兵讨伐益、井二氏,想要为父复仇。 但身处镐京的荣廖,不仅不协助他的兄长,反而还转向效忠太傅益公蔑。他借助益氏与井氏的族兵,亲自攻打荣邦,将同胞兄长荣伯正杀害,引起天下哗然。 荣伯廖通过弑兄之举,彻底获得益公蔑信任,也被立为新的荣伯。 数年前,荣伯廖更在益公蔑大力支持下,被摄政伯和父策命为地官大司徒,六官之中排位第二,位高权重,成为太傅在王廷中最重要代理人。 王子友提起荣伯廖当年的不堪往事,但他只是耸耸肩,似乎不以为忤。 只见他向王子友深深一鞠躬,嘴角却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 “王子,您教训得正是,”荣伯廖对他说,“廖回去后,会认真自我反省,好好学习您对待太子殿下,还有靖王子的‘友爱’之道……” “荣伯,你委实是该反省了。”一个年过五旬,身材圆胖的男人走过来。 他语带酸楚地讽刺道:“若不与靖王子划清界限,一心一意侍奉监国太子,友王子焉能有今日之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能预闻官联,与吾等老头并列?” 这一个肥胖男人,是冬官大司空毕伯硕,在六官中排行第六。 “毕伯,您……”王子友终究是后辈,他被毕伯硕这般讽刺,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只是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答。 “哈哈哈!两位还真会说笑。”太子安眼见弟弟一副发窘神态,遂通过笑声来缓和气氛。 他捋着髯须,思忖片刻后,开口唱曰: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这首诗歌名为《棠棣》,是当年周公送唐叔虞赴封国时,因感慨管叔与蔡叔二监叛乱,导致兄弟相残,遂作此诗,寓意成王与唐叔虞兄弟同心。 自此以后,《棠棣》遂成为周人用来颂唱手足兄弟之情的诗歌。 太子安唱诵这一首诗歌,一方面表示自己与王子靖二人兄弟情深,以驳斥外间那些不利流言;另一方面,他也含蓄地讽刺了当年荣伯廖弑兄之举。 “孤与靖兄关系甚好,此次去洛邑,吾等还秉烛长谈了一宿!” 说罢,太子安拍了拍王子友肩膀,眼眸微微闪烁,就踱步去到自己的座位。 友弟太过年轻……他边走边想,还是沉不住气…… 太子安深知这一个弟弟脾气乖戾,像极当年的父王。 其实他自己的脾气,何尝也不是那样。只不过自己幼时经受大暴动劫后余生,加之这些年种种历练,整个人变得较为沉得住气,能将自身秉性隐匿起来。 一转念,监国太子就对坐在西面座位上,一位须发皆白,黑衣高冠的老者,尊敬地拱手行礼。 “单伯,孤离开王城前,听闻您偶感风寒……”太子安与老者亲切寒暄,“不知目下您的身体安否?” 这位单伯龚叔,是六官中排行第五的秋官大司寇,性情伉直好勇,言语上从不掺假欺瞒。他虽是六旬老翁,但仍然精神矍铄。 身为司寇官署之主官,单伯龚叔恪守《甫刑》,辅佐天子惩罚任何违法士民,办事都坚守立场,不附权贵。 每一次官联,单伯龚叔如有不认可之事,他都会刚直敢言,据理力争。 “监国太子殿下容禀,”单伯龚叔在王子友搀扶下,缓缓地起身,向监国太子拱手行礼。 “老臣现无大碍,今日甚安,劳烦您关切了。” 他微微一顿,才道:“适才监国太子殿下的《棠棣》唱得极好……” 单伯龚叔斜眼瞥了下一旁荣伯廖,正颜厉色地道:“老夫相信,倘若那一些残害手足,弑君篡位,不忠不义之徒听了,也会感到羞愧。” 单伯龚叔在六官中仅排位第五,但无论是辈分或资历,他都远比位列第二的荣伯廖高了许多。 被前辈不客气地批评一番,荣伯廖也不敢回应,只能干笑几声,悻悻然走回自己的座位。 一番寒暄后,太子安在铺设四层莞席,饰着绘有云气花边的主座坐下。在大暴动之前,父王每次主持官联,均坐在此位;大暴动之后,改由摄政伯和父所坐。 太子安亦是被册命为监国之后,才得以坐上此位。 每一次官联,他坐在此位主持时,都会感到自己的心,与远在彘地汾宫的父王更为贴近些。这也让他愈发坚定,要尽早落实东宫之谋,早日将父王迎回京。 待监国太子落座后,各人也根据自己身份,纷纷在所属位置落座。 司空毕伯硕排位六官之末,坐在东面首位。小宰忽虽是代理冢宰,但仅位列中大夫,故他坐到毕伯硕之旁的次位。 至于担任小司马的王子友,因其尊贵的王子身份,遂坐于西面首位,大司徒荣伯廖次之,大司寇单伯龚叔坐末席。 在宗周六官中,春官大宗伯巫礼乃因殷见礼筹备事宜,已去到洛邑。 大司马井伯禹在摄政伐荆之后,也返回老巢井邑,估计会待到伯和父班师回朝时才归来。至于虎贲师之首的虎臣吕寿,则率虎师随侍摄政身边。 故此次官联,仅有六人出席。而这些人所属阵营,监国太子早已了然于心。 今天会是一场苦战……他心里默默叹了一声。 “诸位同僚,开始罢!”太子安目光炯炯,扫过了堂上诸人。 第47章 君子之名(一) “吾之名!” 在王孙季满第一次梦境中,神秘男人首次开腔,说出这一句话。当时,他可真是欣喜若狂,至少确认能与对方进行交流。 但首先,他必须先猜出这一位神秘男人身份,并且正确地叫出对方名字。否则神秘男子不仅不回应他,还会转身走进那一道金色光芒中,瞬间消失。 这时候,王孙季满也会立即惊醒过来。 “我该不该让老师知晓?”他有些犹豫。 上一次,王孙季满私自偷学降神之术,在射术比试时大胆施展,差点被邙山鬼王夺舍。事后,龙骞老师已严肃批评过他。 世子仲邑得知此事,更是暴跳如雷。这个仲兄板起面孔,狠狠地将弟弟骂了一顿。 但让王孙季满就此放弃,他自然不会甘心。他深知惟有继续发梦,在梦中成功唤出这一位神秘男人名字,才有机会确认其真实身份,进一步交流。 为达到这个目的,他决定暂时隐瞒龙骞老师及仲兄,秘密进行此事。甚至连老师准备的那一碗冉遗鱼汤,他也决定不喝。 王孙季满趁没人注意时,将鱼汤悄悄倒掉。他担忧喝鱼汤后,不能再梦见那一位神秘男人。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日,他不断忙着破解男子名字。 “这几十个先公先王名字,若每次发梦我都唤上一次,总会有一个蒙中?” 但王孙季满试一两次后,很快就放弃这个方法。 他赫然发现,每一次在梦境中,若唤错神秘男人名字,对方不仅立即转身离开,而且下一次发梦间隔时日,也会延长许多。 他为此做了详细记录,发现首次唤错对方名字,自己隔两天才再次发梦。第二次唤错名字,就迟了整整四天发梦。第三次唤错名字,竟迟了足足八天。 经过一番考察,王孙季满得以总结出发梦规律。每一次只要他唤错男子之名,下一次发梦间隔时日,就会成倍延长。 两个时辰前,他在车厢中打坐冥想。不知是否太过疲累,不知不觉中就打起瞌睡,再次进入梦中。这次距离上一次猜错神秘男子名字,已相隔十六日之久。 “吾之名!” 在梦中,男人再次让他说出名字。 但这十六日里,王孙季满虽认真翻阅《巫觋春秋》,仍没有任何头绪。故他尝试跟神秘男子东拉西扯,聊别的事情,转移对方视线,趁机挖掘一些讯息。 “君子,您的名字……” 在梦中,王孙季满有点迷迷惘惘,感觉像进入另一个国度般。“君子,为何一定要唤出您的名字?” “吾之名!” 神秘男人不理会王孙季满的碎碎念,一味要他唤出名字。眼见他沉默不语,男人又准备转身离开。 “等一等!”王孙季满慌忙叫住男子,片刻后,才犹疑地唤一声:“大甲!您是大甲!” 结果,他再次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噫!不是大甲。我又猜错了!” 大甲,又称祖甲,是大邑商第三位君王,庙号太宗。据史册记载,在大甲统治第三年,因为他一味享乐,暴虐乱德,不听谏言,被伊尹流放到桐宫。 三年之后,伊尹见大甲能改过自新,又将他迎回亳都,还政于大甲。 “下一次发梦再见君子,是在三十二天后。”王孙季满叹了口气,眼眸里流露出一抹惘然。 “季弟,别烦了!叔兄会保护你。”王孙叔贾扬起手中大弓,“管他甚么邙山鬼王,谁敢骚扰我弟,看本虎贲用这把轩辕弓,一箭将它穿心!” 王孙季满收回思绪,低声嘀咕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心里苦……” 说着,他抬起头来,看到叔兄下颌新近冒出的胡茬儿。 “叔兄会保护你……” 望着满脸无所谓的王孙叔贾,他的脑海里回荡着叔兄曾说过这一句话。 犹记得在镐京时,叔兄初次长出胡渣,特地向王孙季满炫耀一番。当时,他说自己既已长大成人,是一个真正男人,可以保护季弟。 尔后,王孙叔贾跑去请求父亲,让他亲自护送弟弟去宋国。 想到这里,王孙季满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调侃道:“叔兄,你拉得动这一把弓?” 听罢,王孙叔贾脸上现出窘迫之色。他连忙解释道:“未能拉满……但为兄再多作训练,力气再长一些,必然没问题。” “叔兄,你不是说自己是真正男人,还不行?”王孙季满咯咯直笑,被叔兄给逗乐了。 龙骞老师告诉他,轩辕神弓乃上古神器,拥有诸多妙能。透过神弓所射出之箭矢,能激发出数倍于己的强大威力,瞬间射穿目标。 那一天,老师凭借轩辕弓,仅施展一成神龙之力,竟激发出数倍神力,轻易将无坚不摧的铜尸给粉碎。 事后,靶场上众人纷纷向王孙季满围拢,想一睹传说中的轩辕神弓。但包括吕不汲、静卣在内诸多射术高手,任凭他们用尽全力,竟无一人能拉动弓弦。 正当众人啧啧称奇时,王孙叔贾也试着拉弓,没想到他竟轻易拉开弓弦。 叔兄尚不足以将弓弦拉满,却是除了龙骞老师以外,靶场上唯一能拉开弓弦的人。 而且他使用轩辕射出箭矢,竟能激飞出百步外,还穿透箭靶,威力惊人。 “没想到,真没想到,你叔兄竟拉开弓,难道他是……”看着王孙叔贾引弓射箭,龙骞老师陡然目光大盛,投向他的眼光有几分赞许。 “没想到?”王孙季满眨了眨眼,没听懂老师的话,但也没去深究。 虽赢得这一把旷世神器,但他不擅于射术,也拉不开弓弦。他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把轩辕弓交给叔兄使用,让神弓充分发挥威力。 得到宝弓后,王孙叔贾大喜若狂,他除了洗澡和睡觉,几乎每天都背弓随行,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程度。 “真是一把好弓……” 王孙叔贾轻抚光滑的弓身,神情像在抚摸爱人般。旋即,他摇头叹道:“可惜还差三支震天箭!” 龙骞老师说,当年黄帝命人铸造轩辕弓,同时打造三支震天箭。只要弓箭合一,就能产生强大神力,瞬间击穿天地万物,甚至射日。 逐鹿之战时,黄帝就是使用轩辕弓,射出三支震天箭,将蚩尤穿心而亡。 牧野之战后,武王也使用轩辕弓与震天箭,射击帝辛尸体,打破邪神女丑所施展厉鬼之术。其后,轩辕弓被周公施展封印之术,改造成漆雕金弓,被他儿子伯禽带到鲁国。 目下,轩辕神弓得以重见天日,但那三支震天箭,仍是下落不明。 王孙季满还记得,老师沉默片刻,也是叹息道:“可惜少了三支箭,不然用来对付那个女人,就多几分把握。” 那一个女人?当时,王孙季满一脸疑惑。 第48章 君子之名(二) 直至那一日清晨,王孙季满和龙骞老师离开营帐,驱车到草丘练习驱兽符咒,才从老师口中得知,那一个女人是指女丑第六次转世。 龙骞老师告诉他,夏尸到汾宫刺杀天子,意味丈夫武士已被唤醒,邪神转世再次重返凡间。 打从那一天起,王孙季满愈发意识到,自己身上所肩负责任,比他想象还重大。 因为自己不仅要成为一名巫觋、巫咸宗主及巫教大祭师,同时还要率领天下巫觋,合力打败邪神转世,振兴巫觋,挽救日渐衰微的巫族。 但每到夜阑人静,独自躺在床榻上时,他就一直寻思,仅凭自己微薄之力,真能做到这一点? 王孙季满启灵至今,已有好几个月。他每天据《龙元经·冥想篇》修炼法,努力打坐冥想,却进度缓慢。 初期,凭借龙骞老师注入体内的神龙之力,他的聚灵速度十分快速。但嘚瑟不了几天,待神龙之力消耗殆尽,速度逐渐放缓。 一直到现下,他仍是一名巫子。 王孙季满曾请教龙骞老师,回答说这是正常情况。但他还是非常忧虑,不知还要多久方能迈入少巫境,更别提通过明年巫觋评价。 那一天,巫礼大神官施展神龙之力,瞬间击杀铜尸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王孙季满再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和阿姊,她们仅用极短时日就迈入少巫境,他才发先原来在自己不远处,还竖立着好几座又高又陡峭的山峰。 难道是我天赋不够……他总觉得,自己与那些天才巫觋差距不小,也感觉很难攀爬上这些高峰。每一次想到这里,自己的心情就会变得惆怅起来。 其实王孙季满心中,一直都有个疑问。当初,外大母到神巫祠主持卜筮,为何神巫要指定他这一个外姓后裔成为巫咸世子? 难道汝等都不晓得,我可能无法胜任?王孙季满心想,究竟是咸祖,还是外大母在害我…… 每一次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中默默埋怨一声。 但王孙季满相信,只要借助龙骞老师的能力,加上自己竭尽所能,虽耗费时日较久一些,或许能升阶至七鼎大巫境。 但在这之后,又如何?为了对付女丑,他必须不断往上升阶,迈入八鼎、九鼎,甚至是宗巫之境。 但按照她目前的修炼进度,显然并不乐观。 上一次,王孙季满差点被鬼王夺舍,又被铜尸袭击,叔兄和虎士也因为保护自己而有所死伤。事后,他就暗暗自责,觉自己非常无能。 试问这般软弱的自己,又要如何肩负复兴巫教,消灭邪神的使命? 每一次想到这里,王孙季满就有些黯然。一直到神秘男人在梦中出现,才在他心中燃起一个希望。 “既然他是我的先公先王,是一位神灵,”王孙季满喃喃自语,“或许他可以帮我提升,突破目前修炼困境……” 这也是他决定不惜工本,甚至耽误修炼,也要寻得神秘男子身份,唤出他名字的缘由所在。 惟有变得更强大,方能成为巫咸氏宗主、巫教大祭师,协助父亲革典,完成巫咸氏与巫教复兴,保护所爱之人,这是王孙季满现阶段想法。 “季弟,幸哉那个梦中人是男的,”王孙叔贾吁了口气,“要不然先公先王之外,还要算上大邑商和巫姑氏先妣名字,光是人数可就够呛了!” 先妣是女祖先。除了先公和先王,殷人先妣都被列入隆重祭祀中。例如先公示壬的配偶妣庚,还有示癸的配偶妣甲,她们是最早被列入祭祀的两位先妣。 “先妣!”王孙季满愣了一愣,又颓然跌坐回座上。他屏住呼吸,直到忍耐不住时,才急速地吸了好几口气。 “神秘君子……难不成我搞错了,其实是女人?” 想到这里,王孙季满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可能,男人或女人,我还是分得出来。” “季弟,你怎么了!”看着一脸疲累的幼弟,王孙叔贾担忧问道。 算了,先不理会此事……王孙季满让自己从紊乱思绪中,勉力定过神来。他声音微涩的说:“叔兄,我无妨!” 自从车队进入宋国国境,王孙季满内心愈发忐忑。因为对他而言,即将要面对一个完全迥异于宗周的神秘巫觋国度。 这段时日,因为先公先王之事,王孙季满被搞得昏头脑转。故他决定到商丘一段时日内,暂且将神秘君子先放一放。 毕竟下一次发梦,是在一个月后。既然已来到宋国,他要好好安歇一阵,到处走走看看。 “叔兄,吾等现下到那了?” “季弟,方才你睡着时,小行人过来一趟。”王孙叔贾道,“他说车队即将抵达神宫,让我把你给唤醒,稍为整理衣冠仪容。” “神宫?”王孙季满掀开车帘的一角,探出头来看了看。 只见一行上百人浩浩荡荡的车队,正缓缓行驶在一条笔直宽阔的官道上,道路两边,是一大片田地。 他又抬头看一下天色,这时虽过日中不久,但在官道上,却见车马来往,路上往来行人也颇多。 王孙季满所乘坐的,是一辆由六马拉动的华丽四轮大车。百余名虎贲师随从扈卫着。高大壮硕的虎贲氏谢同,则手持天子旌节,站在打头阵的戎车上。 路上行人,都意识到这是天王使者规格,纷纷避让一边。 更有不少往来路人,认出站在另一辆戎车上的巫礼大神官,纷纷在道路两旁下跪,对这一位龙神之子俯首膜拜。 龙骞老师也对他们微微颔首示意。 “叔兄,吾等已到甚么地方?”王孙季满问,“不是先去商丘,何故又改道去神宫?” “车队已进入商丘郊外,这里是去都城路上最后一个庐舍,再往前二十里就抵达商丘了。” 王孙叔贾看着他的季弟,微笑道:“吾等先到城外神宫,外大母一行人已在那恭候着,准备迎接你这位小天王使,将来的巫教大祭师!” “将来的巫教大祭师……” 叔兄这一句话,在王孙季满耳际回荡,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怔怔地望向窗外,缓缓后掠的景致,脑中突然回闪过往在镐京的生活,以及离开宗周后,这些日子来各种经历。 眼下,王孙季满终于来到商丘。一个闻所未闻,异常神秘的巫觋国度,即将对他拉开帷幕。 “虽然辛苦,但我一定会找出你的名字,我不会让父亲、母亲失望,我一定会成为巫教大祭师……” 王孙季满揉了揉脸,在他平静的眼眸里,闪过对未知前途的期待与热切。 第49章 殷见之礼(一)(求推荐票) 启禀监国太子殿下……” 小宰忽对太子道:“小臣亦在昨晚,接到行夫所传来摄政王令。小臣才临时召开官联,通知得比较匆忙,一切都是小臣之过……” 说着,小宰忽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卷简牍。 “摄政让小臣尽快禀报监国太子,并与诸卿讨论……”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太子安,“这是关于征伐荆国和筹备殷见礼之事。” “殷见礼?” 太子安心中一颤,但仍然不动声色。他用手捻着髯须,沉声道,“请小宰念出给诸位听罢!” “诺!”小宰忽一字一顿,缓缓念出简牍上的内容。 “隹共和十三年十月,初吉壬申,伯和父若曰:大子,荆蛮我僰畮臣。今敢搏厥眾叚。反工吏。弗蹟我東。今余肈令女……” 果不其然……太子安听着,心里暗叫不妙。 荆国,又被称为荆蛮,历来是大邦周心腹大患。在共王时期,荆国的国力羸弱,他们一方面卑侍周天子,另一方面继续辛勤开发,逐渐呈勃兴之势。 至昭王时期,两国矛盾渐增,关系紧张。于是,昭王决定率西六师伐荆。但王师渡过汉水时,遭荆军伏击,天子及精锐的六师溺水而亡,全军覆没。 彼时,宗周史官记曰:“昭王十九年,天大曀,雉兔皆震,丧六师于汉。”自此以后,宗周王师不可战胜之神话遂告破灭,荆国也日渐壮大,开始与大邦周分庭抗礼。 夷王时期,王室衰微,诸侯轻慢,荒服不朝。 荆国之君熊渠自立为王,兴兵伐庸、杨越及鄂三国。他分别册立长子毋康为句亶王,次子挚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荆国势力,也得以推进至江汉平原。 当今天子登基后,积极革典,陆续征服反叛的淮夷诸国,威震天下。 于是,熊渠决定保存实力,避免与这一位强势的天子正面冲突。他主动削掉王号,也取消对三子的分封,继续沿用荆子名号,臣服于大邦周。 荆子熊渠统治荆国十年后卒,长子毋康也早逝,次子熊挚红继位。不久,以暴虐著称的少子熊执疵,竟然发动政变,弑兄自立为君。 熊执疵为取得外界支持,谨慎侍奉宗周,俯首称臣。故他也受到天子承认,赐名“延”。 镐京大暴动后,天子出奔于彘,伯和父成为宗周摄政。 但熊延对外宣称,荆国仅尊奉宗周天子,坚决不承认伯和父的摄政,并以此为由,再次自立为王。 此后十多年,熊延不再朝觐宗周,还不断地兴兵,入侵汉阳诸国,威胁大邦周统治。 半年前,荆国大举入侵陈、蔡,两国邦君遂向宗周求助。摄政连同太保召公虎、太傅益公蔑,率西六师南征,击退荆师,陈、蔡之围才得以解除。 面对熊延咄咄逼人之势,还屡次挑战自己统治权威,忍耐多年的伯和父显然非常恼怒。 摄政在王令中指出,荆国历来是大邦周臣属。但十多年前,荆子僭越称王,还出兵侵略汉阳诸国,导致东部不宁,须予以严厉惩治。 于是,伯和父召集陈、蔡、随、息、唐、厉、弦、蒋、贰、轸、吕、赖、郧、黄、江十五国,在汉水北岸结盟。 他以宗周摄政身份,与十五国诸侯立下盟誓,组成王师与诸侯联军,共同深入荆地,讨伐狼子野心的荆子熊延。 如此一来,战事势必拉长。而战争期间,无论是诸侯会盟,或西六师与盟军的军事行动,也需消耗大量钱秣粮饷。 有鉴于宗周财政艰难,摄政提出眼前应该以伐荆为重,暂缓明年在洛邑所举行殷见之礼。 暂缓殷见之礼……监国太子怔了一怔。 小宰忽所念内容,让太子安等人有些猝不及防。他紧绷着脸,嘴唇紧抿,眼中看似毫无波澜,但心中已是义愤填膺。 伯和父的手段,委实让人难以预料……气愤之余,他心里又不禁慨然而叹,看来是孤过于松懈了…… 单伯龚叔依然闭眼入定,只是眼皮微微动了动。 “余不赞成取消殷见礼!” 不待太子出声,王子友第一个开口反对。他是东宫之谋的重要参与者,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性。 “王子,不是要取消,”小宰忽连忙解释,“摄政的意思,说目前战事吃紧,加之举办殷见礼耗费颇资,才建议展延……” “天下诸侯来成周觐见,是何等大事。”王子友不怒反笑,“尔等一道王令,就说要展延,岂不太过儿戏?试问诸侯如何看待我周?” 荣伯廖捻了捻胡子,开口问道:“敢问王子,共有多少诸侯出席?” “宋公、虞公、虢公、鲁侯、齐侯、晋侯、卫侯、燕侯、申侯、纪侯、滕侯、秦伯、曹伯、茅伯、薛伯、杞子、郕子、郯子、邾子、郜子……” 王子友逐一念出名字,“本次殷见礼,多达三十邦国参与。” 他停顿了一下,仰头环视诸人,无不得意地说:“论诸侯朝觐之盛,近二十多年来,恐怕未有能出其右者也。” 王子友明显是在讥讽伯和父,暗示其摄政期间,诸侯咸不来朝。小宰忽与司空毕伯硕听了,相互对视一眼,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王子,此话有些偏颇罢?”小宰忽皱着眉道。 “小宰,此言差矣。”一直闭目养神的单伯龚叔,骤然睁开眼睛。 “三十诸侯来朝觐,是近二十年来,我周桓古未闻之盛事。”单伯龚叔不动声色地说:“当年陛下所举行的殷见礼,其规模也不过如此。诚哉斯言。” 关于诸侯朝觐,周礼有云:“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 诸侯的朝觐,一般根据四季分批进行。但周礼另有规定,天子每五年须巡守一次,至四方山岳召见诸侯。 若天子超过十二年未巡守,须举行殷见之礼。 所谓“殷”者,即盛大与众多之意。凡王幾以外,侯、甸、男、采、卫、蛮六服以内诸侯邦国,都须齐赴京师,朝觐天子。 殷见之礼的举行,可分四种形式: 一、天子将有征讨,会一方诸侯;二、天子不巡守,四方的诸侯皆会于京师;三、天子巡守诸侯,会于四方之山岳;四、天子不巡守,而诸侯会于京师近畿。 前两种形式举行于王幾内,后两种举行于王幾外。但不管是哪一种形式,殷见的主持者必须是天子。 第50章 殷见之礼(二)(敬求推荐票) 大邦周最后一次举行殷见礼,已是二十多年前之事。 彼时,天子锐意变更周制,进行系列革典,国力逐渐强盛,遂于洛邑举行一场盛大的殷见礼。 一时间,诸侯来朝,四夷臣服,加之国力强盛,大邦周颇有恢复成康之治的势头。数年之后,天子本拟再次举行,不幸遭遇镐京大暴动,殷见之礼遂告取消。 自从伯和父摄行王事,东国诸侯多不臣服。他们以天子出狩,大邦周无君为由,暂停对宗周的觐见与纳贡,迄今已有二十年之久。 两年前,太子安打着诸侯咸归,恢复大邦周辉煌之口号,在朝会上提出举行殷见礼,获得太师周公鼻、太保召公虎,以及诸多公卿百官鼎力支持。 但是太傅益公蔑、大司马井伯禹一派不认可,他们以当前天子出狩,举行殷见违礼为由,提出强烈反对。 双方争论不休,遂请教于周礼权威,德高望重的太史寮之首——太史伯阳甫。 伯阳甫认为,自从天子出奔于彘,宗周许多以天子作为主体的礼乐仪式,一时间都变得无礼法可依。 太史遂据周礼与史册记载,提出“从权乃慰,不从乃溃”的见解。他建议事从权宜,可由摄政以及太子二人,代表出狩彘地的天子,共同主持殷见之礼。 对于太史的权威意见,伯和父予以认可,并交由太子全权负责筹备。 于是,太子安以东宫之名义,遣使发出邀请,东国诸侯纷纷响应,整个宗周因此沸腾起来。 “本次殷见礼,是二十年来前所未有之盛事。单伯所言极是……” 荣伯廖稍稍思忖一下,才轻声道:“然举办这么盛大的朝觐礼仪,相信所耗费财幣也不少。” 太子安听着,眉头微微一皱。他换了一个坐姿,身体徐徐坐直,双手环抱于胸前,面无表情地盯住荣伯廖。 监国太子眼中所蕴含隐隐寒意,差点让大司徒说不下去。 荣伯廖只能佯作不见,继续道:“廖大致估算了一下,假设出席的三十位诸侯,每位率五百至一千随从前来,加上畿内的采邑主及其随从,就有三万余人聚集洛邑。” 他干笑了几声,又接着说:“一人月食一石半粟米,若是三个月,大概是四石五斗,三万人就要十四万石,恐怕会把两京存粮给食光。” “荣伯之言甚是,这还仅是基本开销。”小宰忽摸着下颌附和,“莫忘还有对朝觐诸侯的赏赐。” 天子赏赐朝觐诸侯,是殷见礼重要内容之一,与礼仪中其它环节密切联系,不可分割。 周礼规定,整个殷见礼包括郊劳、赐舍、戒期、受次、释币、觐见、三享、告听事、天子劳、赐车服、飨宾十一项主要活动。 其中,又以天子对诸侯车服之赐,为整个活动中最为丰盛的一项。 “光是车服之赐一项,”小宰忽指出,“需消耗车舆坊匠人不少材料,方能制造出三十多辆路车。” 他对众人说:“而制造一辆路车,就足以抵消五辆戎车成本,这是一笔不小开销。”。 天子有玉路、金路、象路、革路、木路五种路车。路者,大也,路车即大车。 在五路当中,以玉路车最尊贵,为天子祭祀所乘,不赏赐诸侯。其余四类路车,则以亲疏,远近,尊卑,贵贱为准则,分别赏赐给前来朝觐的诸侯。 金路车用以赏赐同姓诸侯,如鲁侯、卫侯之属。齐侯、宋公等虽是异姓,但有着特殊地位,故也“服衮冕,得乘金路”。 象路车用以赏赐异姓,以及与天子有亲的诸侯;革路车赏赐四卫,即庶姓且与天子无亲者;木路车则用以赏赐蕃国。 “每一辆路车,需配以四匹纯色的上等乘马,”荣伯廖道,“加上对王师戎车的配备,以及对诸侯、随从卿士的载送,就要引进上千匹好马。” 大司徒沉吟了一会,接着道,“北戎多年不朝,导致供应紧缺,一匹好马价格涨至两千石粟米,估计购马要耗几十万石粟米。” 太子安的大父夷王,曾下令虢公率六师征伐太原戎,至于俞泉,获马千匹。自此以后,太原就成为宗周马匹的重要来源地。 但伯和父摄政之后,太原戎反叛,不再朝觐宗周。 另外,在驻辇于彘地的天子授意下,晋侯司徒也减少对宗周马匹输入,导致马的价格暴涨。 “在此期间,还要依据不同规格,赏赐诸侯圭、瑗、章、玉毅等玉器。”小宰忽喋喋不休地说,“还得准备赏赐诸侯的祭服。” 祭服共分大裘、衮冕、篱冕、毳冕、希冕、玄冕六种,主要根据朝觐诸侯身份尊卑,而予以赏赐。 当今天子曾对入觐的晋侯司徒,赏赐最高规格的“大裘之服”,以表彰晋侯对宗周天子的忠心。 “还有,诸侯多年不朝,洛邑王城和成周城的许多建筑,早已破损失修。” 负责工程基建的毕伯硕,突然开口道:“监国太子殿下,此前臣到洛邑考察,要翻修的建筑不仅有祭祀的大室,还有觐见诸侯的京宫、康宫等。还要在城郊兴建诸侯居住的三十六户、七十二牖……” 这位冬官大司空摇了摇头,大声抱怨道:“加上沿途周道馆舍的建立、道路修缮,以及招待外宾的职司安排,估计也要耗费万金。” 你这个老匹夫……太子安盯着毕伯硕看了半响,心里暗骂一声。 此前,监国太子不断催促冬官署,命他们翻修洛邑王城的损坏建筑。但负责工程基建的毕伯硕,却不断寻找借口拖延,当时他已有所怀疑。 今日官联,这几个人又骤然发难,显然背后有一只隐形的手在操控着。 莫非摄政已倾向益蔑那只老狐狸……太子安恼怒之余,不禁暗暗揣测。 “目前距明年春殷见礼,仅剩不到半年光阴。” 眼见这三人一唱一和,似乎真要取消殷见之礼,王子友面色开始变得不豫。 他双目一瞪,不悦道:“诸侯早已备妥行程,若这时宣布展延,会让诸侯轻视,削弱我周之威信,恐怕不妥。” “王子,殷见礼靡费实在过大,”荣伯廖对他说,“加上南方战事,若按眼下速度花销下去,国库可负担不起……” 大司徒故作严峻状,沉声道:“相反,若南方战事顺利,荆国臣服,倒是振兴宗周国威大好良机。两相权衡之下,应该以戎事为重。” 第51章 殷见之礼(三) “我周为天下之主,王幾之地沃野千里,人口众多……” 王子友瞥了荣伯廖一眼,转向小宰忽问道:“小宰,父王统治多年,国库殷实,难道也无法承担?” “友王子,您参与官联不久,不清楚我周情况。”荣伯廖嘿然一笑,“国库早已告罄……” “你说国库告罄了?”王子友无比错愕,连忙向兄长投以询问眼神。 太子安微微点头,当初他被告知宗周财政情况后,也像王子友般吃惊。 三十多年前,天子初登基,发现宗周衰微,财源不济的根本缘由。于是,天子不惜背上暴君之名,不顾保守势力反对,积极进行革典。 最终镐京发生大暴动,父王仓惶出奔于彘,革典宣告失败。 十多年前,年轻的太子承蒙太史伯阳甫教诲,也了解到宗周衰微的根本缘由。 “百余年间,王畿土地和人口不断分封给各大卿士,以至于天子所掌控王田和国人越来越少,王师数量及战斗力不断下滑……” 监国太子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当年太史伯阳甫所说那一席话。 彼时,太子安立下一个宏愿,他要继续父王未能完成之革典,改变周制,打造一个昌盛繁荣的大邦周。 为此,他精心安排一系列谋划,而翌年在成周举行殷见之礼,则是决定东宫之谋成败的重要关键。 殷见礼若展延,那么此前东宫诸臣所作努力,都会付诸东流水。身为监国太子,他的威望也会被严重削弱。 “可是,当年父王辛勤治国,不是留下大量钱粮财帛?” 王子友渐扬的声音,使得太子安从遐思中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瞧,只见他的弟弟正处于激动之中。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王子友震惊得无以复加。 “荣伯,你身为地官大司徒,”年轻人十分急躁,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掌管我周财赋收入,你怎能够让国库告罄?” “友王子,您的指控未免过于严重,这些钱帛可不廖孤所花。” 荣伯廖有些不悦地抿起双唇,开口反驳道:“汝等东宫所筹备殷见礼,如此铺张浪费,不也在挥霍着陛下所留下钱帛?” “荣廖!你……” “友王子,此事非吾等所愿也!”小宰忽插话。 “半年前,岐山发生地震。”他告诉王子友,“当时,摄政下发几十万石粮食用以赈灾。有鉴于周原祖庙,以及沿途周道损毁严重,摄政也让大宗伯与大司空主持修缮。” 小宰稍作停顿,继续解释:“目下王师在南方的战事,加上翌年殷见礼之筹备,还有王廷杂七杂八的花销。若照如今速度,翌年秋收前,国库的钱帛金爰真要告罄!” 一直保持沉默的单伯龚叔,突然开口:“这些年来,在摄政首肯下,益公和井伯热衷于戎事,秣马厉兵,不断东征西讨,积极扩张王师阵容。” 他轻轻捋着胡须,淡淡地说,“加上两人对王师……还有各自族兵慷慨赏赐,想必也挥霍不少国库钱粮罢?” 单伯龚叔话不多说,一开口往往一针见血。 太子安注意到,当他提到益公蔑和井伯禹,谈及他们在戎事花费与族兵赏赐时,小宰忽和毕伯硕脸上微微变色。 荣伯廖只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殷见之礼,事关我周之威……” 王子友攥着双拳,咬牙道:“不管国库枯竭与否,殷见礼都须如期举行。”他特意加重语气。 “友王子,小臣都说过,殷见礼只是展延,”小宰忽皱眉纠正他,“况且摄政已下达王令……” “釐忽,你勿动不动就拿王令来压我。” 小宰忽屡次用“展延”推托,王子友已感忿忿不平。目下,对方又用摄政王令来施压,更引发他的怒气。 “友弟!” 只见王子友胸口剧烈起伏,他索性豁出去,忿忿地呛声:“哼!天无二日,我周从来只有汾宫王令,哪来镐京王令?” 王子友语出惊人,堂上诸人不由地为之一愣,小宰忽也勃然变色。毕竟当今天下,除了荆子熊延和汾宫之外,似乎无人敢对伯和父如此放肆无礼。 “王子友!闭嘴!”监国太子厉声喝止。 太子安虽贵为监国,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权力,源于伯和父的授予。为夺回最高权力,他遂与周公鼻及召公虎合作,制定这一个精密谋划。 只要一日谋划未成功,东宫尚未掌权之前,他是绝对不会,也不愿意与伯和父公开对抗。 其实在太子安内心,更希冀不需与对方对抗,就能顺利完成权力过渡,这亦是他坚持举办殷见礼的重心所在。 “小司马,汝若敢再胡言乱语,孤立即将汝驱逐出明堂。”太子安沉着脸,厉声呵斥他的弟弟。 王子友眼眸微微闪现一丝怒意,抿着嘴不再言语。 诸人首次见监国太子雷霆大怒,如此声色俱厉地怒斥王子友,不禁面面相觑。 “各位同僚,请听孤一言……” 从诸人眼神看来,太子安也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严厉,但他必须这么做。 一方面,是要阻止这个脾气急躁的弟弟,讲出更多失分寸的话,冒犯摄政,授人把柄;另一方面,是为了挽回这个重要的殷见之礼。 诸人凛然,静静地听监国太子讲话,堂上气氛一片凝重。 “周礼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太子安收敛神色,尝试缓和语气。 “殷见礼乃我周盛事。若随意展延,不仅违礼,还会遭到诸侯耻笑,丢失我周之颜面,故不可不办。” 小宰忽轻咳一声,正待开口,太子安朝他摆了摆手。 “与荆国战事,事关南疆之稳定,以及我周之国威,故须全力配合……” 监国太子一脸肃穆,目视小宰忽与毕伯硕。 良久,他才缓缓道:“孤谨以监国之名,命小宰与大司空,优先供给南疆战事所需钱粮物资。同时,殷见礼继续照办,但国库仅需负担三分一,剩余经费,由东宫负责筹措。” 此言一毕,小宰忽迟疑,毕伯硕沉吟。俩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才同时起身拱手道:“臣等谨遵监国太子殿下令旨。” “臣等谨遵监国太子殿下令旨。”其余人跟着起身,对他拱手应诺。 “诸位同僚,多日长途跋涉,孤实乃疲累,今日官联到此结束。其他议题,留待下次再议罢!” 太子安言罢,不待他人发声,便独自走往门口,怅然而去。 第52章 商丘神宫(一) 商丘,地处在淮泗二水之间,是一座拥有悠长历史的千年古城。据史册记载,商丘城最早的建立者,是商人始祖契。 当初,契在他所居住之地“商”担任火正,负责祭祀大地,训导民众。因为契治理有方,深受百姓们爱戴,死后又被被尊奉为火神。 契死后被葬在“商”地,他的坟墓又被称作丘。故后来“商”地就被后人称为“商丘”,此即商丘地名之由来。 直到武丁统治期间,他册封王子宋于商丘之地,王子宋被人们称作宋伯,此为宋国之名最初由来。 在成王时期,周公东征平定三监之乱后,他将被降服的殷人,交予微子启管治,同时也将他封于商丘,正式建立宋国。 “自此以往,商丘遂成为宋国都城所在……” 车队缓缓从北面方向驶近神宫,一身穿皂色深衣,代表宗周出使宋国的小行人彪,正坐在由六匹马拉动的华丽四轮大车内。 目下,小行人彪对两位王孙,讲述商丘过往历史,以及相关风土人情。 “小行人,这里真出现过一种唤作大象,体型堪比夸父的巨兽?”王孙叔贾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神情。 “然也,王孙,”小行人彪回答,“这已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他的态度十分恭敬,说话也不急不躁:“千多年前,曾有很长一段时期,这里气候温润暖和,生长着一大片雨林。大群早已绝迹的大象,就在雨林内四处驰骋。” “这么大只野兽,难道不会伤人?”王孙叔贾蹙着眉头问。 “王孙,当然不会,”小行人彪望着他,微笑道:“这些大象早被殷人驯化了。” 他思索了一会,接下去道:“还记得好几年前,小臣出使宋国,就见过宋人从田中,挖掘出一副小象骸骨。在它的象鼻上,就系着一个小小铜铃,可见殷人与大象关系十分密切。” 王孙季满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是确信的。 当他在镐京学殷商古文时,曾经读到一个“为”字。龙骞老师解释说,这个字像一只人手,牵着一头大象,这就证实彼时殷人开始驯养大象。 就在好奇的王孙叔贾继续追问时,王孙季满掀开车帘一角,打量着商丘一带沿途景致,眼眸里满是好奇。 渐渐地,不远处一座依山傍水的土黄色夯土墙垣,赫然出现在他视野中。这就是车队此行首要目的地——商丘神宫。 “这座就是神宫……”王孙季满喃喃道。 神宫,又名为毫社,是宋国乃至东国诸侯间,规模最为宏伟的神庙建筑群。神宫座落在商丘十里外桑林之旁,睢水之畔,故又被人们称作“次睢之社”。 姑姑曾经告诉王孙季满,宋国乃大邑商之后,继承殷人崇尚巫觋鬼神的传统。 当今宋国境内,上至公卿大夫,下到野民隶臣,无不信奉鬼神与巫教。故平日里率民事神,也就成为宋人最基本的生活方式。 对于商丘乃至整个宋国而言,神宫都是十分重要之地。 商丘神宫,不仅是巫教总坛所在,宋人最重要神庙,同时更是天下所有殷商遗民心目中,一个永恒的圣地。 在宋人一生当中,大到国之祭祀、兵戎灾祸以及丰收歉产;小到日常生活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求神问卜,基本上都离不开这座神庙。 此刻,来自宗周约四百余人的天王使车队,由九辆驷马戎车负责打头阵,浩浩荡荡进入神宫。他们由虎贲师精锐虎士,以及使团随行人员所组成。 为首第一辆戎车,上面站着一位高大魁梧,发束于顶的英挺青年。 阳光映照在青年皮甲上,远远望去,俨然一副俊逸超群的英姿模样。这个年轻人名为谢同,正是已故虎贲氏谢轲嫡长子,小虎贲谢旭兄长,在虎贲九卫中排行第七。 谢同用一双筋肉虬结,铜铸般的手臂,高高扬起一杆玄色绲金边,迎风飘扬的旗帜。在旗帜上,笔画遒劲地绣着一个象征宗周的“周”字。 表面看来,谢虎贲似乎没受到父亲之死影响。他一脸肃穆神情,在戎车上挺身而立,纹丝不动,目光凝在不远之处的神宫大门。 当四轮大车即将抵达神宫大门,才缓缓停下来。一百个魁梧雄健,负责仪仗和护卫的虎士,纷纷仗枪执戟,分立在大车两侧。 一众虎士走了大半天路程,但军容仍然端肃整齐,丝毫没有疲倦神情,尽显宗周虎贲师的堂皇威仪。 王孙季满透过车帘往外瞥去,发现在神宫前广场,早已站满人群。等候多时的竖人也连忙走到车门前,稽首迎接天王使到来。 人群中有男有女,每人都穿着巫袍,或玄色、或白色、或赤色不等。 王孙季满也是首次见到这么多巫觋聚在一起,加上不同颜色巫袍,他看得有些眼花缭乱。 “终于到这一刻……” 他深深吸一口气,稍微整理一下衣冠,在寺人砣搀扶下,脚轻轻踩在放置好的矮几,走下四轮大车,趋行而走。 为了今日这个场合,王孙季满特意作一番打扮。此刻,他头戴皂色束髻冠,身着一袭白色织纹深衣,腰佩白玉环,显得格外有气质。 天王使在吕不汲与谢同两位虎贲氏左右随扈下,缓缓踱步行至人群前。众人的目光,全都投射在他一人身上,让他略感不自在。 王孙季满不经意抬头仰望,只见建筑赤色尖顶高耸,兀然耸立他的视野中。 在阳光沐浴下,尖顶像染上一层浅亮金黄色,闪烁着耀眼光芒,一群鸿雁正从上面飞掠过去。 这是他进入宋国境内后,首次亲眼看这一座闻名天下的巫觋圣地——神宫。 王孙季满眺望过去,最令他感到显眼的,莫过于两根耸立在神宫大门两侧,约有数丈长的高大石柱。 两根石柱不仅高度直冲天际,还异常粗大,需好几人才得以将它合围抱在怀里。 王孙季满不经意望过去,见到高大石柱上,爬满呈黑褐色青苔斑驳痕迹,在阳光照射下,显现出一种岁月流逝的沧桑感。 但他再细细一瞧,才察觉到石柱表面的斑驳,并非青苔,而是干涸许久,黏粘成一片的斑斑血迹。 “人祭!”王孙季满脱口而出,有些猝不及防。 原来在石柱上的斑斑血迹,都是由被杀死活人之血浇灌而成,他们全都被作为人祭中的牺牲了。 第53章 商丘神宫(二)(求推荐票、求收藏、求投资) 自从阅读殷商部分的《巫觋春秋》后,王孙季满初步对大邑商可怕的人祭传统,有了一些粗浅认识。 他也知晓这两根大石柱,最早造于大邑商中晚期,是当时的巫觋进行人祭之用,迄今已有好几百年历史。 但是书上得来终觉浅,如今王孙季满身临其境,亲眼见到两根大石柱后,他的感受又不太一样。 但庆幸的是,宋国早在建国之初,微子启重建新巫教时,就正式废除人祭。 尽管如此,但在大石柱上那些干涸已久,承载过往巫族残忍阴暗回忆的斑斑血渍,却是怎么也无法洗掉。 王孙季满随即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他刚下车不久,就感觉到这座宏伟的建筑,处处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神秘感。 巫教神宫虽神秘,但对王孙季满而言,最令他感到好奇者,莫过于这一群驻扎在神宫中的巫觋。 尤其是那一位天下人都无比敬畏的神宫主宰——巫教大祭师子夫人。 “外大母在那里?”王孙季满一脸好奇,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着,努力找出她的身影。 站在身旁小行人彪见状,不由得轻咳一声。王孙季满瞄了对方一眼,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尴尬地别开头,摆回端正姿态,面色严肃地站立。 “天王使到!” “大祭师到!” 两方清朗高声,几乎同时在众人耳边响起,交织成一片和谐声响。 一众巫觋闻声,纷纷往两边挪开,并且抬头望向神宫的三重台阶上,那一道被漆成朱红色的镶铜钉巨门。 厚重的宫门逶迤开启,现下虽是大白天,但门内却一片漆黑,仿佛与夜色融在一起。在隐隐约约中,可以见到门内铜灯的点点暗淡光影,在幽暗中闪烁,充满着浓厚的神秘感。 只见一个年逾六旬,双鬓斑白,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美好容颜的老妇,正无声无息从大门暗影中走出来。 她身穿一身广袖长裾,玄白二色鞠衣,装扮虽简约,却透出淡雅自然之感。 这位老妇在婢女搀扶之下,徐徐走下台阶。她的步伐十分轻缓,只见裙幅微动。 “外大母?”王孙季满迟疑了片刻。 他远远望去,这一位身穿玄白色鞠衣的老妇,她的身影在人群中看来格外显眼。此人正是巫教大祭师,神宫之主,能与天地鬼神沟通的大巫——子夫人。 “老臣见过天王使……”子夫人声音略低,却温润如玉。 依据周礼,王孙季满当下是以宗周天王使身份,与宋国卿士,巫教大祭师会面。故子夫人虽是长辈,也须先对自己的小外孙施礼。 “见过天王使!”子夫人身后,一众巫觋也跟着高喊,纷纷向天王使行礼。 近二十年来,子夫人经历各种权力斗争,杀伐决断。如今,她以一介女流,担任宋国正卿、巫教大祭师,以及巫咸氏、巫姑氏宗君,站在宋国的权力之巅。 在王孙季满看来,外大母不仅没有六旬老妪的苍老之态,反而在举手投间,透着深沉风韵,有着一种淡然洒脱笑万物的气质。 “外大母,快快请起!”他连忙将子夫人扶起来,对她恭敬地行稽首大礼。 “孙儿季满,”王孙季满朗声道,“见过外大母!” 他们两人虽有紧密血缘关系,但王孙季满自出生以来,从未没见过外大母。故在他眼中,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一位老妇对自己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人。 “小子,见到汝真好!”子夫人扶起她的外孙。 她嘴上挂着淡淡笑意,凝视着小外孙那一双明亮眸子。 “采薇在书信中说得一点都没错,”外大母笑着说,“小子还真长得像汝的外大父,尤其是那一双明亮眼眸……” 我像外大父?但姑姑说我长得像母亲……王孙季满怔了一怔。旋即,他恍然大悟,姑姑说母亲长得像父亲,我自然也长得像外大父了…… 子夫人逐一问候宗周诸人,却只口不提王孙季满的母亲。他不禁有些忧虑,过往自己听到宫人私下讨论,谓太子妃与巫教大祭师不和,似乎还真是空穴不来风。 对于这件事情,姑姑也是语焉不详,不愿多提。 好像说十多年前,母亲执意嫁给父亲,不惜放弃巫咸氏、巫姑氏,以及大祭师继承人身份。 此事引起外大母雷霆震怒,她将母亲驱逐出巫教,母女俩自此反目成仇。 来到镐京十多年间,母亲不曾回去宋国,也从未写过一封家书回去。她在王孙季满兄弟面前,更是绝口不提他们的外大母。 但王孙季满依然记得,在龙骞老师来到镐京的第二个晚上,他在母亲的寝宫之外,无意间听到她正激动地责骂外大母。 隐隐约约中,王孙季满听到母亲斥责外大母非常狠心,说外大母不仅抢走她的女儿伯姬,现下连最疼爱的小儿子也要抢去,骂外大母故意报复云云。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母亲嚎啕大哭,姑姑则在一旁轻声宽慰。 报复母亲?外大母是这般的人……王孙季满十分担忧,但他不敢将此事说与任何人知晓,包括他的叔兄。 就在他陷入思绪当中,外大母也跟她另外一个外孙王孙叔贾见面。 “小子,外大母带汝等去见过神宫长辈们。”说着,子夫人分别挽着两个外孙手臂,踱步到人群去。 眼下虽是大冷天,但外大母的手异常温暖。王孙季满愣神半晌,心中感到一丝亲情和暖意。 直到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外大母非陌生人,而是与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密家人。 子夫人为两兄弟逐一介绍神宫的巫觋,他们也按照标准礼节,一一作出回应。但事实上,这一轮下来,王孙季满还是记不清他们到底是谁跟谁。 无妨,反正以后慢慢就会认识了……他心里想。 正式见面礼才刚结束,子夫人便说:“小子,汝先与外大母到祭师神殿,去告祭汝的外大父和巫咸氏先公们。” 巫咸氏先公?听罢,王孙季满双眼顿时大亮,可趁机打听神秘男子消息……他遂展颜一笑,连连点头说好。 旋即,外大母在王孙季满搀扶下,经过两根巨大石柱,缓步走入漆黑如夜的厚重宫门中。 王孙叔贾与吕不汲、谢同三人,在一个葛袍巫觋带领下,打点车队安置事宜。 第54章 商丘神宫(三) 神宫,不仅是巫教总坛,更是宋国的宗教圣地。 在宏伟的建筑群内,除了祭祀大邑商和宋国历代先公先王,还供奉苍龙、凤凰、白虎、冥蛇、麒麟五位帝臣,历代巫教大祭师,以及各路神灵。 在外大母引领下,他们特意兜了一大圈,穿过由十巫祠、苍龙神殿、凤凰神殿、麒麟神殿、大虎神殿、冥蛇神殿、殷商与宋国先祖宗庙等组成,层峦叠嶂的庞大殿宇建筑群。 一路上,有不少身穿葛麻袍的年轻巫觋,在经过两人身边时,都会十分谦卑地行礼,并且侧身避让。 从他们毫不掩饰的好奇眼光来看,显然他们也很清楚王孙季满的身份,知晓他会成为神宫未来的主宰,他们的主君。 “外大母,吾等现下去巫咸氏历代先公宗庙?” “非也!六大巫家的先公先妣,都供奉在各别祖籍宗庙中。”子夫人告诉外孙,“像小子的巫咸氏先公,安奉在巫邦宗庙;巫姑氏先妣,安奉在凤凰城宗庙……至于神宫,乃我教总坛,仅安奉历代大祭师。” “哦!原来只有大祭师……”王孙季满略感失望。 这意味他无法立即掌握巫咸氏先公资料,还须去巫咸氏老家巫邦一趟。 “小子,此趟旅程还愉快否?”外大母问。 愉快……回想起在洛邑的惊险历程,王孙季满不由得默默感慨一番。 “禀外大母,自从车队离开洛邑后,沿途经过东国许多都邑……” 王孙季满一边四处张望,一边与子夫人说话。 “没想到东国都邑里,各种美味吃食,古灵精怪的小玩意层出不穷,委实比镐京还要繁华得多。小子和叔兄也玩得不亦乐乎。” “汝未曾到过商丘,城内有趣玩意儿更多!”子夫人笑道,“待汝安顿下来,外大母让小子的表兄,带尔等到城里逛一逛。” 王孙季满听了心头微温,也笑着应了几句 “小子,虽说祭师殿仅供奉大祭师神主,但我教历代大祭师,几乎是由巫咸氏担任,这里也算是半个巫咸氏宗庙……” 依据周礼,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卿大夫三庙。让王孙季满感到诧异的,则是神宫的祭师殿,竟然也采用周礼庙制规定。 巫咸氏大祭师,无论在神宫、六大巫家、巫教、宋国乃至东国诸侯间,都有着无比崇高的地位。 最初,宋国第一位君主微子启,有感于巫咸氏贡献良多,遂册封他们建立巫邦,位比诸侯,成为宋国附庸。 故神宫的祭师殿,以及在巫邦的巫咸氏宗庙,都是依据五庙规格来设立。 目前,祭师殿所立五庙,分别是巫教创立者——神巫巫咸、第二位大祭师——巫咸之子巫贤、首位女大祭师——后母辛妇妤、王孙季满的曾外大父巫咸献子、以及外大父巫咸阳。 祭师殿五庙的设立,虽仿照周礼之制,却没严格彻底遵行,而是因地制宜,随时有所损益。 外大母告诉王孙季满,当年周公制礼作乐,在大邦周内推行周礼。但建国初期,严格说来周礼的影响力,主要集中在王幾之地。 宋人身为殷商遗民之后,认为周礼不仅繁琐累赘,而且还是文化落后的小邦周礼制,故天邑商之民对周礼根本不屑一顾。 尔后,随着周公东征,周人势力扩展至东部海滨之地。此外,宗周内部统治稳固,周礼也得到完善。至昭王时期,宗周开始加强对东国诸侯的周礼规范。 宋国乃殷商之后,一直坚持殷商之礼。但宋君迫于宗周的压力,遂将周礼用于外交之上,藉此来应付周人。 但在宋国内部,宋人在日常生活、思想、文化、礼仪等主要核心,仍然传承着大邑商鬼神与巫觋文化礼仪。 所以说,宋礼核心在于鬼神,至于鬼神祭祀的诠释,以及主祭权,则掌握在巫教大祭师手中。 子夫人一边介绍宋礼,一边带着王孙季满绕过回廊,来到神宫角落一处占地百亩的偏殿,这里就是供奉巫教大祭师的祭师殿。 只见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道路,直达大殿前。子夫人脸带微笑,站立在大殿外东阶下,耐心等待着正在四处张望,故而放慢脚步的外孙。 王孙季满见状,连忙疾步趋前,搀扶外大母登阶,进入殿内。 相较于神宫内其他辉煌宏大,华丽精致的神殿建筑群,祭师殿的建筑无论在装饰、色彩,或花纹与风格上,都显得尚朴去华,甚至说简陋。 据外大母的说法,大祭师地位虽高,但终究是天帝仆臣,故安奉大祭师神主的殿宇建筑,不宜过于华丽,以免喧宾夺主,冒犯天帝与诸神云云。 王孙季满进入祭师殿后,昂首一瞧,只见殿内回廊顶端,绘着好几幅内容各异的精美壁画。 “小子,这一位是本教创立者,天下巫觋心中的太阳……”子夫人行至一副壁画下站住,“祂亦是汝等巫咸氏初祖——咸祖。” 祂就是钦点我的咸祖……王孙季满抬起头来,瞧见壁画上,绘着一个身材矮小,身穿一袭葛麻巫袍,目光炯炯的巫觋。 原来巫咸长得这么矮,那他应该不是那个神秘君子……王孙季满暗暗揣测。 在他印象中,神秘男子长得高大伟岸。 莫怪,我一直长不高,原来是氏族遗传。可是,为何仲兄、叔兄又长得比我高?我不甘心……想到这里,王孙季满不禁一声感叹。 “小子,汝看得出这一幅壁画说些甚么?” 王孙季满又仔细一瞧,只见壁画中巫咸正高举双手,在其左右身侧,漂浮着两团像婴儿脑袋般大小的圆形光芒。 右边那一团,散着炙热的红光;左边那一团,闪烁着银色冰冷的寒光。 而在巫咸头顶之上的无尽苍穹,竟然悬挂着十个偌大的太阳。 王孙季满沉吟了片刻,答道:“这是咸祖召唤十个太阳,杀死邪神的景象……” 龙骞老师曾对他讲过巫咸与女丑斗法的故事,所以他知晓这一幅壁画讲述当年巫咸向天帝祷告,召唤出十日对付女丑,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神巫大斗法。 至于巫咸身旁两侧圆形光芒,他就不清楚是甚么。 “咸祖本是地位卑微的私生子,天生愚钝,”外大母对他说,“祂却在氏族子弟中脱颖而出,取得赴海外灵山修炼巫术的资格。” 子夫人微微一笑,续道:“经咸祖不懈努力,祂不仅被巫咸国神巫‘巫咸’收为入室弟子,最终还获得神巫钦点,成为巫咸国新巫咸……” 自此,人们就开始尊称咸祖为巫咸…… 第55章 商丘神宫(四) “据《巫典》记载,咸祖在巫咸国闭关冥想时,得到天帝启示,创立巫教。” 外大母望着壁画,对她的外孙缓缓讲述本教的历史。 “于是,咸祖逐一降服巫姑、巫礼、巫谢、巫凡、巫彭、巫即、巫罗、巫抵及巫真,共九位大巫。此后,彼等组成名为灵山十巫的巫觋团,成为我教初创时的骨干力量。” 说到这里,子夫人微微顿了一下。 “尔后,破镜成为神巫的咸祖,再次返回中原传教。祂投入尊奉天帝的成汤阵营,全力辅助商师伐夏大业。” 说着,她又转过头看向王孙季满。 “最终,咸祖在关键的围城之战,击败有史以来最强神巫,协助成汤开创大邑商万世基业。” 没想到咸祖天赋不高,却能成为一代神巫……王孙季满心想,我可否像他一样……听着外大母讲述巫咸传奇事迹,他心里不由自主升起一丝向往。 说着,子夫人又指向另一幅壁画,对他说:“小子,这一幅壁画汝又识得否?” 王孙季满转头一看,只见在一望无际,生意盎然的平原上,出现一位身穿青铜甲胄,身披红色大氅的美丽少妇。 她左手持着一支青铜权杖,右手持着一把龙纹铜钺,坐在一只庞然巨兽上。 在壁画中,这一位少妇披坚执锐,威风凛凛。在她身后站着成千上万,排得密密麻麻的士卒,还有上百头庞然巨兽。 这是大象……王孙季满微感诧异。 他才想起前来神宫途中,小行人彪告诉过他和叔兄,谓殷人驯养象群。从壁画所绘来看,显然殷人训练这些庞然巨物后,将它们投入战争之中。 拥有这样一支强大战象队,他心里暗想,莫怪当年大邑商能威震天下…… “这一位,应该是帝武丁的王后,后母辛……” 王孙季满稍作思索,继续讲解:“后母辛率上万王师精锐,代夫征伐鬼方。凭借凤凰神力与青铜辛杖,不仅击溃大巫如云的九神教,击退丈夫武士团,还成功诛杀女丑转世的鬼方王……” 他将所读过《巫觋春秋》记载,缓缓道出。 “善哉!”子夫人一脸赞许,“小子的学习还不错!” “外大母谬赞,全是老师教导有方……” 子夫人颔首,接着说:“后母辛是我教第一位女大祭师,她亦是继咸祖以后,有史以来最伟大巫……女巫。” 说着,外大母又伸手指向壁画,“小子瞧,后母辛左手持青铜辛杖,代表大邑商神权;右手持铜钺,代表商帝所赋予王权。后母辛是一位巫王,她与帝武丁,都是彼时受亿万斯民敬仰的王者。” 后母辛……难道是她?王孙季满心里一颤,可是……我确定梦中君子,是一个男人……应该是…… 外大母耐心为外孙讲解五位大祭师的辉煌历史。这些壁画色彩非常朴素,但线条柔和,人物画得栩栩如生。 沉默的壁画在无声无息中,为他讲述了近千年来,巫教与巫咸氏的辉煌历史。 说罢,子夫人就引王孙季满走入室内。当内室之门被打开,他闻到一阵淡淡香气。原来在案上铜制小炉里,燃烧着由松柏枝、青蒿等清香植物混合而成的熏香。 青铜灯架上烛光,把昏暗的内室映得灯火通明。内室神龛中,供奉的正是已故巫教大祭师巫咸阳神主。 “小子,这一位是汝的外祖考巫咸文子!文者,外祖考之谥号也。” 王孙季满静静地点头,跪了下来,行稽首大礼。 方才在室外壁画上,王孙季满已看过外大父画像。他的外大父,有着一张十分严峻的脸,他的严肃神情,与母亲几乎一模一样。 “从咸祖至今,共计三十二代大祭师之灵在上,此乃已故巫咸文子之庙。” 说着,外大母那一双凤眼直视王孙季满,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透一般。 “小子出生之前,外祖考已逝,汝未能亲见。外祖考神貌表面看似严肃,然性格宽厚,与汝颇为相近。今日,他有幸见到继承人到来……” 说着,子夫人眼中带着泪光,说话也有些哽咽。 “外大母,您可好?”王孙季满关切地问。 “无妨,外大母太喜悦了!”子夫人声音有些嘶哑。 王孙季满注意到,她的眼光仍然眷恋在外大父的神主上。 一瞬间,他不由得产生错觉,以为外大母不是位高权重的宋国正卿,领袖群巫的巫教大祭师。她更像一个女人,多年来一直深深爱着亡夫的妻子。 姑姑告诉王孙季满,外大父死时才四十多岁,他是被女丑第五次转世——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杀死。外大母身为妻子,却被迫亲眼目睹夫君的惨死。 彼时,母亲才十多岁小女孩,外大父也是全心全意地疼爱着她。 过了半晌,子夫人才回过神来,“小子,外祖考虽是大祭师,但他未专注于巫术之精进,而是将全副精力放在巫族与巫教复兴上。” 外大父巫术也不行……望着巫咸文子的神主,王孙季满心里嘀咕,那就帮不到我,庆幸不是神秘君子……想到这里,他又不禁暗暗摇头,不可对外大父不敬…… 子夫人不知外孙的复杂心思,更不知道他正在腹诽着自己的外大父。 “外祖考认为,自大邑商灭亡,巫王百年不出,巫族影响日渐衰退。目下,吾辈正处于礼乐兴起之时,仅凭个人巫术修为,是无法拯救巫觋灭亡之厄运。” 外大母顿了一顿,续道:“故外祖考决定协助宗周天王革典。他认为若天王能振兴大邦周,巫教也可借助王权,再次复兴,挽回巫族衰落之运。” “当年的大暴动……”王孙季满发出呻吟。 “看来小子亦知晓……”子夫人微微蹙眉,“当年他率领五大神官,以及数十名大巫,赴镐京协助天王进行革典。但没过几年,就发生大暴动……”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叹道:“外祖考死于大暴动,临死前躺在余怀里……” 外大母脸色看似平静,语气中却有着淡淡忧伤。 “彼时,余发誓要杀了女丑,为夫君报仇。”说到这里,外大母原本十分温和的声音,遽然变得低沉寒冷起来。 王孙季满悚然一惊,“您杀了那个男……女人?”话才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在问废话。 “余,巫姑氏宗君,凤凰殿大神官……” 子夫人眉眼出现凝重肃然的神情,寒声道:“亲手杀死蛇谷城巫凡氏宗君,冥蛇殿大神官巫凡无极……” 第56章 日月神珠(一) 那一天,群情汹涌的国人冲进王宫,天子仓皇逃离,镐京城陷入一片混乱,四处可见杀掠抢烧的暴徒。 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也暴露出他真正身份——女丑第五次转世。 为展开此次袭击,巫凡无极密谋已久。他悄悄联合九神教神君,天道宗太士恶叔,以及部分教内支持者,偷袭当时在城内助天子革典的巫教袍泽。 大祭师巫咸阳、龙骞之父巫礼嘉大神官等教内大巫,猝不及防,惨遭巫凡无极重伤与杀害。 “父亲!” 爱女宋子在白虎殿巫谢大神官护送下,刚刚赶过来。她一见到重伤倒地不起的父亲,就忍不住失声痛哭。 “给余闭嘴!”子夫人低声喝骂,“汝乃巫咸氏之女,不许哭……” “母亲……”宋子竭力忍哭,说话仍然哽咽。“父亲有事否?” 子夫人无暇再理会女儿,因为她正抱着丈夫,双手使劲按着他颈脖上不断喷涌出鲜血的伤口,施法替他疗伤。 “夫人……” 丈夫想开口说话,却被自己的血给哽住,只能发出粗浊的喘息声。大量鲜血从子夫人指缝间不断溢出,丈夫双眼也逐渐变得无神。 渐渐地,躺在她怀中那一副身体,变得越来越冰凉。 “夫君……” 子夫人看着被鲜血浸得通红的双手,撕心裂肺地恸嚎起来。 “不……” 王宫大殿前巨大石铺平台上,悲痛欲绝的凤凰大神官,与巫教千年死敌女丑第五次转世——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展开一场异常激烈的生死斗法。 麒麟殿巫彭大神官、白虎殿巫谢大神官,以及前天道宗大宗主联手施法,短暂控制住巫凡无极的行动能力,为子夫人消灭女丑创造良机。 普天之下,仅有凤凰神力与真龙之火,方能彻底杀死女丑,毁灭女丑之尸。 凤凰大神官趁此机会,使出十成凤凰神力。霎时间,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烈火焰骤然兴起,焚烧被控制的冥蛇大神官。 巫凡无极死命挣扎,欲摆脱千年来唯一致命克星——能焚毁与净化天地万物的凤凰之火,终究还是无法抑制火势在身上蔓延。 只见他身上所穿玄赤色巫袍,瞬间被烧成灰烬。 火焰不断地升腾,女丑转世被摇曳盘旋的熊熊烈火疯狂吞噬,发出极为凄厉的哀嚎声。 巫凡无极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焦裂成黑乎乎一大片。虽相隔数十步之远,但在场诸人仍能感受到热浪席卷而来,以及炙烤皮肤的灼热感。 此时此刻,子夫人原本乌黑明亮的瞳孔,已变成一片赤红。 凤凰大神官赤眼如焰,薄唇促动,咒语念得又快又急。为杀死女丑转世的巫凡无极,她完全豁出去,使出超过身体承受极限的神力。 子夫人渐渐感到周身异常疼痛,体内血液不断地沸腾着。 “母亲,您的眼睛!” 听到女儿惊呼时,子夫人也发现自己的视野有些模糊不清。原来她的眼眶开始淌血,血水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来。 紧接着,她又感觉到鲜血从其鼻孔、耳孔乃至嘴角中汩汩冒出。 但子夫人还是继续念咒,丈夫被女丑杀死后,她早已抱着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必死决心。 尔后,巫凡宗君的二弟巫凡无骇赶到大殿前,见到兄长被焚于一团巨大的凤凰烈焰中,发出极为凄厉的痛苦哀嚎。 巫凡无骇想出手拯救兄长,却被尾随而来的巫礼乃阻止。 “阿姊!求求您放过阿兄!” 巫凡无骇“噗通”一声跪下来,对着子夫人俯首就磕,不停向她求情。 “夫人!神座!求您放过我的兄长!” 可是巫姑宗君却不为所动,眼中火光更盛。 彼时,子夫人七窍流血,眼睛近盲,双耳也受损,无法听见任何声音。过度使用凤凰神力,已超过身体的承受极限,她正处于非常凶险的生死关头。 若巫凡无极能支撑多一阵子,那么她就会功亏一篑,全身经脉断裂而亡。 所幸又过不久,巫凡无极的惨叫声渐渐地弱下。他整个人翻倒在地面上,身躯扭动了几下,最终气绝身亡。 “阿兄……” 巫凡无骇眼睁睁目睹兄长,被子夫人的凤凰之火活活烧死,化为一具焦尸。 在凤凰大神官、麒麟大神官、白虎大神官,以及天道宗大宗主齐心合力下,最终将女丑第五次转世,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杀死。 经历生死大关的子夫人也得以破境,从原先九鼎后期大巫境巅峰,正式迈入宗巫之境,成为当今天下第一位宗巫。 “从姑祖到余,亦是近千年以来,女丑第五次被我巫姑氏凤凰神力诛杀……” 外大母虽在述说巫姑氏的辉煌功绩,但她脸上却无丝毫得意之色。因为在这辉煌胜利背后,所承受的代价也是十分惨重。 当今天下最伟大巫觋,击败有史以来最强大巫觋……王孙季满惊讶得张大嘴巴。两个女人的千年之战……他心里想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内室顿时安静下来。 王孙季满已从姑姑、老师那里,听过外大母杀死邪神的传奇事迹。 但此刻,亲闻当事人讲述当年那段经历,他才得以知晓整个过程,远比自己想象还来得惊心动魄。 良久,子夫人若有所思地说:“小子,汝心里必定好奇,如此血腥往事……缘何外大母要让汝知晓?” 王孙季满略一沉忖,“因为小子是外祖考继承人?” 此前,龙骞老师对他讲过有关丈夫武士团苏醒、夏尸刺杀大父、女丑第六次转世归来的消息。王孙季满大概能猜到,这必然与他身份有关。 “小子非常聪慧。眼下女丑转世终于出现,汝身为咸祖指定世子,须肩负对抗邪神之使命。” 说到这里,子夫人又变得有些怅然。 “小子之母谓汝年级尚幼,不宜过早知晓,此乃妇孺之见!” 她不以为然道:“殊不知,女丑绝对不会有耐心,恭候吾等作好准备。若依汝母想法,恐怕小子会步上外祖考后尘……” 外大母批评王孙季满的母亲,他不便开口,只能静静不出声。 “小子还能理会否?”子夫人伸出右手,轻轻摸了摸外孙光滑的脸蛋,“汝会否被外大母吓着?” 我很早就被吓过了……王孙季满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 “外大母……” 他垂下视线,苦涩地笑道:“小子虽有巫灵根,但与母亲、阿姊相比,我的天赋不高……” 王孙季满看着外大母的慈祥面容,略作犹豫后,决定对她说出内心疑虑。 他低下头续道:“现下,小子连少巫初鼎都过不了,甭说要去杀死女丑,我恐怕无法达到尔等过高的期盼……” 他一口气,将这些日子来,堵满心中种种疑虑,一股脑儿说出来。 “外大母也不愿让小子背负此等使命。”外大母叹气道,“余更希冀小子留在镐京城,长大后协助汝的父兄进行革典。” 子夫人摇了摇头,“但此乃咸祖神谕,命汝成为巫咸氏世子……” 第57章 日月神珠(二) 区区一道神谕,就送我入火坑……王孙季满皱了皱眉,咸祖该不会在耍我…… 他又不禁联想到,彼时是由外大母主持神巫祠卜问,该不会是她暗中做手脚? 罪过……想到这里,王孙季满不由得暗自摇头,怎可对外大母不敬,随意非议她老人家…… “外大母,咸祖委实钦点小子,可是……若我能力不过关……”王孙季满奋力挥了挥手,“试问小子如何任巫咸氏宗君,还有大祭师?” 这是他前来商丘路上,一直感到忧虑,而且在心中挥之不去的念头。 “小子是巫咸世子,已是铁定事实。”外大母告诉他,“目下,汝该关心如何适应新的名分,学习成为一名巫觋。” 唉!说得很有道理,但还是没解决问题……但王孙季满只能欣然受教,“敬诺!外大母教诲,小子谨记在心……” 话音未落,只见子夫人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原先藏在鞠衣中的吊坠,递给他。 “这是……”王孙季满接过吊坠,仔细认真地端详一番。 链上吊着两颗看起来大小与色泽一样,各有鸡蛋大小,表面光滑整洁,线条圆润的珠子。 但说像珠子,这两颗圆球却有泰半被粘着,几乎融为一体,完全分不开来。两颗圆球表面呈深灰近黑色,看似十分光滑。 当王孙季满用手指在珠子表面缓缓抚过,感到指腹传来细微粗糙感,像是被涂上一层厚厚灰色漆料。 “外大母,这是甚么玩意儿?”半晌后,他才抬头疑惑地问。 “余本打算过几日再交给小子。”子夫人淡淡地笑,“眼见汝如此担忧,外大母就先拿出来。” “给我?” “对,此乃尔等巫咸氏传家神器。”子夫人回答。 “传家神器……”王孙季满喃喃念着。 突然,他像是想到什么,颤声道:“难道……这是上古十大神器之首的日月神珠?” 他回想起适才在壁画中,神巫巫咸身旁漂浮的两个奇特发光圆球。 “大善!”子夫人拊掌。 “日月神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适才,王孙季满对子夫人讲出自己内心感受,一方面,固然是出于对自身能力不足的担忧;另一方面,他也暗自希冀外大母能体恤外孙的不易,私下传授他一些较管用巫术。 但他万万没想到,外大母如此阔气,一出手就将巫咸氏神器交给自己。 我手中有一把轩辕神弓,若再加上日月神珠,岂不就天下无敌了?王孙季满心里越想越兴奋。 “日月神珠乃咸祖,以及尔等巫咸氏最重要之神器……”子夫人瞥了小外孙一眼,也注意到他脸上复杂表情变化。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咸祖固然是巫族史上最伟大巫觋,但祂当年能创立巫教,击败邪神女丑,威震九州,日月神珠可谓功不可没。” “可是……”王孙季满眉尖微蹙,又再仔细观察手中黯淡无光的神器,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小子,汝觉得日月神珠有何异样?”子夫人微笑问。 王孙季满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缘由无他,日月神珠的神力将耗尽。”子夫人淡淡地说。 “耗尽?”王孙季满闻言大惊,目光又再转向手中神珠。 “为了破解女丑转世之术……”她渐渐敛了脸上笑容。 当初,女丑与巫咸斗法失败,被十日炙杀,尸体被制成女丑之尸。 往后千年间,凭借女丑之尸强大的力量,女丑得以不断施展转世之术,屡次返回凡间,对巫教展开疯狂报复。 在大邑商建立初期,巫咸早就通过卜蓍,知晓转世女丑会对新兴巫教,乃至大邑商造成巨大破坏。 于是,巫咸长期闭关,苦苦思索一个克制女丑,销毁女丑之尸,以及破解转世之术的妥当方法。 多年以后,某日巫咸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遂施展神力晃动青铜摄魂铃,铃声瞬间远振千里之外。 据教规《巫典》规定,凡是能听闻到大祭师铃声召唤的教众,须立即动身,赶赴铃声传来之处,觐见最高神座。 故五大神官,以及诸多分散各大方国的大巫,听闻铃声后,纷纷赶赴神宫。 他们日夜兼程赶回来,觐见有史以来最伟大巫觋——大祭师巫咸,聆听神巫最后一次教诲。 不久,巫姑、巫礼、巫凡、巫谢、巫彭五位大神官,以及驻扎各方国、神庙的重要大巫都已齐聚神宫。 病重的巫咸,按照巫教仪轨,勉力梳洗,穿戴上平日举行仪式最庄重的巫袍,端坐到神宫蒂台大殿的最高神座上,对群巫发表临终前最后一次训话。 巫咸宣布,自己不日就会薨逝,嫡长子巫贤将继位为巫教第二任大祭师。 其后,大祭师回顾自己传奇辉煌一生,历数当年诸位袍泽披荆斩棘,齐心合力击败女丑与九神教,协助成汤完成翦夏之举的丰功伟业。 巫咸语重心长告诫儿子巫贤与诸巫,须永保勤勉,莫辜负为建立巫教而作出牺牲的先辈们。 其后,大祭师又告知诸巫,经过多年闭关苦苦思索,他终于寻得一个打败女丑转世的方法。 巫咸说待其薨逝前,就会施展转世之术,寻一适当时机转世归来,一劳永逸解决女丑,以及女丑之尸的问题。 在这一段期间,最高神座预言,巫教将遭邪神转世沉重打击,屡遭劫难。 他希冀诸位巫教袍泽,能坚持本心,支持巫咸氏大祭师,守护巫教,共度患难,直至神巫转世,降临人间为止。 “愿帝佑我教千秋万代,永享福瑞……” 巫咸这一段精彩训示,为巫教往后发展定下基调。巫史氏将之记录下来,撰成《咸有一德》篇,见载于巫咸氏族史《巫邦志》,以及教规《巫典》中。 “可是,老师说施展转世之术,需使用大量巫力,”王孙季满指出,“包括咸祖在内灵山十巫联手,还是办不到。” “然也!”子夫人颔首,“咸祖逝世前,已臻神巫之境,半只脚踏入神域,可是祂也办不到。于是,咸祖学习女丑的方法,也使用强大神器……” “日月神珠!”王孙季闻言一愣,紧盯着手中吊坠。 当大祭师训话结束后,一众巫教大神官、大巫退出蒂台大殿,在殿外台阶下守候,彻夜不眠为最高神座祷告祈福。 巫咸独自一人在殿内,挣扎着脱下祭祀巫袍,准备施展转世之术。 直到翌日清晨,当巫贤进入殿内请安时,发现他的父亲端坐于榻上,脸上带着安详微笑,不知何时业已薨逝。 第58章 日月神珠(三) 巫咸薨逝时,手中紧紧握着的两颗日月神珠,业已粘成一团,变得暗淡无光。 显然,这一位神巫在临终前,使用日月神珠大部分神力,施展转世之术,实行祂的系列谋划,等待时机再次转世返回凡间。 至于继承人巫贤,则在巫姑、巫礼、巫凡、巫谢与巫彭五大神官拥护下,正式就任巫教第二任大祭师。 “咸祖已转世了?”王孙季满心中微微震颤,默默喊了声,难道是他? 子夫人沉默片刻,才续道:“当年咸祖留下遗言,要等待最合适时机。届时,吾辈将收到祂传来的神谕。然截至去岁,咸祖仍是透过神谕,确立汝为巫咸世子,似乎尚未转世也。” “尚未转世……”王孙季满眉头微微一蹙。 眼下,这个大神还在忙着准备祂的转世大计……他在心里暗中思索,看来咸祖也没有闲情搭理我。更重要是身高完全不符,不会是梦中君子,可以排除…… “当年,咸祖动用神珠八成神力,施展转世之术。” 子夫人接着道:“贤祖及往后巫咸氏大祭师,皆无法企及咸祖成就。但凭借神巫所留下,仅剩二成神力的日月神珠,也足以牢控巫教,成为天下巫觋共主。” 仅两成神力,就成为群巫之首……王孙季满的心骤然一紧,倘若十成巫力? “帝武丁时期,女丑转世为鬼方王。”外大母对他说,“彼时本教大祭师巫咸仲甫,与鬼方王进行激烈斗法不敌。最终,他被迫使用日月神珠一成神力,重创敌人。” 她稍作停顿,又继续道:“但大祭师也身负重伤,最终不治身亡。于是,消灭女丑的使命,就落到了……” “辛酉,帝武丁妇妤伐鬼方,诛邪神……”王孙季满一字一句,念出《巫觋春秋》的记载。 “善哉!”子夫人脸带嘉许,“当时大祭师逝世,巫教群龙无首,后母辛在夫君帝武丁支持下,成为本教第一位非巫咸氏大祭师……以及女大祭师。” 原来日月神珠只是空壳……王孙季满暗叹一声,眼眸里满是失望神色。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历代巫咸氏大祭师天赋不高,却能统领六大巫家,原来他们全凭日月神珠的力量。 噫!巫咸氏失去神器加持,顿时变成废……他暗自嘀咕,莫怪我天赋这么差,原来是氏族遗传。为何我遗传不到巫姑氏的优良血脉? 想明白这点,原本眉头紧皱的王孙季满,就有些释怀,不再埋怨自己天分不足。 “小子,日月神珠虽剩一成神力,仍能让巫咸氏维持教内优势。”子夫人似乎看透外孙的小心思,她的声音依旧十分和善。 “一成就如此了得!”这一席话,又让王孙季满眼前一亮。 “但须念出指定咒语,方能激发日月神珠力量。” “甚么咒语?”王孙季满紧张地问,“外大母,快告诉小子……” “咒语由巫咸氏宗君历代相传,”外大母不紧不慢的说,“惜哉!当年小子的外高祖赫然薨逝,咒语未及传下来,已然失传,神珠自此无法再用……” “失传了?” 王孙季又是一愣,满脸尽是掩不住的失望。这一种情况,犹如拥有一座满是奇珍异宝的宝库,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望门兴叹。 子夫人好像没听见他说话,只是自顾自地说:“十多年前,小子之母放弃巫觋身份,她离开时将神珠交还余。但余非巫咸氏,仅是代为保管。” 她看了外孙一眼,“小子已是巫咸氏世子,余就将神珠交由汝掌管了。” “敬诺!小子谢过外大母!”王孙季满朝她恭敬地拜了一礼。 原先要找出梦中神秘男人的名字,眼下又要寻得日月神珠激发咒语,想到这里王孙季满心中不禁叹声连连。这些日子里,一直都在找找找,我容易? “小子,近日外大母忙于闯七星阵准备,”子夫人告诉他,“不能时刻关注小子的学习,但汝的老师和阿姊,都会竭尽全力助汝。” 终于能看到阿姊了……王孙季满心里一阵高兴。 “另外,外大母与巫彭氏宗君商量过,安排小子与其嫡女成亲……” “好的!成……甚么?成亲?”王孙季满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他诧异地看着子夫人,慌张道:“可是,小子才十岁。” “无妨,亲事可以先定下来。”子夫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玩味地笑道:“至于成亲,外大母也不赶着抱外曾孙,可再过几年,待小子行冠礼后……” 一时之间,王孙季满的思绪变得十分紊乱,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默然片刻后,他才低声道:“外大母,成亲不成问题……可是这也太突然,小子要先禀报父母。” 其实王孙季满知晓,他已归宗巫咸氏,那么身兼巫咸氏与巫姑氏宗君的外大母,自然可以径自为外孙亲事做主,不需再通过父母之命。 记得姑姑说过,当年长姊伯姬被送来商丘后,外大母打算与关系紧张的巫凡氏联姻,将她许配给巫凡氏少宗君,自己的入室子弟巫凡敖。 但远在镐京的母亲先下手为强,她说服父亲遣使到商丘觐见宋公举,定下阿姊与宋太子野的亲事。 “好,好,没问题,汝尽管写信与太子殿下说罢。” 子夫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严肃之色或命令语气,只是露出“和蔼”笑容。但这一种“和蔼”微笑与淡淡语气,反而给王孙季满造成更大压力。 两个女人的战争……他心里暗想。 当年,这两母女在长姊婚事角力上,最终是外大母输了。现下,她很显然想在这一位小外孙的婚事上扳回一城,才毅然帮王孙季满定下这一门亲事 外大母真是老……不,王孙季满微微摇头,不可失礼,真是老谋深算……他的表情微僵,也只能勉力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尝试厘清已陷入纷乱的思绪。 第一,寻得梦中君子之名、第二,寻出日月神珠激发咒语、第三,争取近期迈入少巫境、第四,顺利通过翌年巫觋升阶评鉴。 最后是第五……娶妻、任巫咸氏宗主、大祭师、打败女丑…… 王孙季满想到接下来几年,须完成一连串事项,心中顿时感到沉甸甸。但他又无可奈何,只能轻轻叹一口气。 外大父、历代巫咸氏先公在上……王孙季满微一思忖,神情十分认真的默默祷告,汝等可否为子孙季满指点迷津,让小子毋需如此困扰…… 室内一片寂静,未见先公们回应,却见青铜制灯架上火光无风自动,闪烁不停,在墙壁上投下三个巨大阴影。 外大父……王孙季满抬起头来,望着外大父神主。 他隐隐约约感到,祭师殿内巫咸氏先公们,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或许已听到他的祷告。 第59章 天道四太(一)(求推荐票与收藏) 当驷马驾辕的安车从城门缓缓驶进,沿途国人见状,纷纷指指点点,议论着车中帷幕里的贵人是何人? 尽管外面无法看到贵人的模样,但从虎士所组成出行仪仗队伍,车舆所挂流云纹帷幕,以及车舆外侧所绘夔纹、凤纹饰,大概可猜出贵人是一名王族女眷,而且地位非常之高。 直到队伍接近王城东门,虎贲师才开始行动,将周遭的闲杂人等驱散。坐在安车中的太子妃,也掀起车帘一角,透过摇曳的帷幕,瞥见正在不远处恭候的凡巫。 这个矮小的巫觋,仍穿着一袭陈旧葛麻巫袍,站在王城的路门前,踮着脚翘首以待。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年过三旬,身穿白袍的短须中年人。中年人身后,同样站着一群身穿白袍,垂首而立的男人。 大约一个月前,宋子收到凡巫发来的翅虫,得知天子遇刺消息,遂连夜赶赴彘地汾宫。 但她没有想到,小师弟巫凡敖比自己更早赶到汾宫。他不仅布下结界,同时还施展蛇虫之术,天罗地网式的搜索刺客踪迹。 此外,小师弟也带来三位六鼎壮巫,让他们驻守在汾宫,保护天子。 彼时,凡巫私下告知宋子,说他已掌握刺客的身份线索,或与天道宗有关,必须回镐京进行深入调查。 由于宋子对巫凡氏有很深成见,连带她也不信任巫凡敖,遂向小师弟隐瞒凡巫所寻得线索。 待回到镐京后,太子妃与凡巫经过商量,遂定于今午赴丰京明堂,追查刺客所留下线索。 “天道宗……”宋子沉吟,“此事若与彼等有关,牵连甚大,我该如何是好?” 得知凡巫所寻得线索,牵涉天道宗后,她的心情变得十分忐忑。 因为她也知晓,与在王幾内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天道宗为敌,对丈夫的谋划而言,可谓是百害而无一利。 眼见太子妃的队伍逐渐接近,中年人与凡巫对视一眼,连忙迎上前几步,远远对着安车作下拜状。其余白袍男人,也纷纷站在他们身后,下拜稽首。 “恭迎太子妃殿下大驾!” 负责御车的御者,是一个中等身材,年过五旬的壮汉。他是虎贲九卫中排行第三的景定虎贲,负责保卫太子妃安全。 此刻,景虎贲已将安车稳当地停在众人前。端坐在安车蒲席上的宋子,稍微调整思绪后,轻轻地拉开了帷幕。 “小祝、凡巫,有劳尔等恭候多时!” 宋子脸上露出温润笑容,缓声道:“本宫还真没想到,两位分属巫教和天道宗的巫觋,竟然相谈甚欢。此种光景实属难得,也可破二派不和之传言。” “太子妃殿下见笑!”对于宋子的善意嗤笑,中年人只是微微一笑。 “二三子,都免礼罢!”太子妃微微扬手。 眼前这一位中年人,正是丰镐祝官中第二把交椅,小祝蜡。根据周礼,太祝为宗周众祝官之首,平日常驻于丰镐明堂。 在太祝麾下,还有亚祝、小祝、诅祝、丧祝、甸祝等祝官辅助,他们的职责也各不相同。 如太祝掌祭祀之事,亚祝迎天子于堂外,丧祝负责丧事祈祷、甸祝负责猎获祝祷、诅祝负责盟誓和消灾祝祷等。 太祝不仅是祝官之首,同时还充当人与神之间的媒介,可以向所祭祀神灵致辞。 宗周举行各大重要祭祀时,太祝都会将诰命辞令,事先书于简册上,才在祭祀中进行宣读,为天子、王族,以及大邦周祈求福祥永贞。 “太子妃殿下容禀,小臣的大父老迈,腿脚不便,无法前来恭迎殿下大驾。”小祝蜡十分恭敬地说:“但大父已在明堂恭候,还请您移驾明堂。” 宋子微笑颔首,又放下了帷幕。安车在小祝蜡引领下,徐徐驶进丰京王城。 这些年来,由于宋子信奉巫教帝五臣,加之她的丈夫也是在几年前,才正式被恢复太子名分。所以说,她基本上不曾到过丰京王城,尤其是这里的明堂和宗庙。 直至今日,太子妃才有机会,好好一睹丰京王城的风采。 宗周由丰、镐两个都城组成。最初,文王灭崇国后,在沣水西岸营建丰京,将都城京邑从岐周迁至丰京。 武王登基后,随着伐商大业进入白热化,遂于沣水东岸,营建全新都城镐京。 大邦周建立后,随着时日流逝,镐京渐渐发展成天子居住地,以及王廷统治中枢。至于丰京则逐渐演变为王室宗庙,以及苑囿所在。 同时,丰京亦是天子与贵族习礼、习射和举行各种大礼、游乐活动的重要地方。 鉴于丰京的重要性,城内完整保留文王时期的宫室、明堂、宗庙等建筑群。由于年代久远,与辉煌壮丽的镐京王城相比,丰京显得较为古朴厚重。 丰、镐二城隔着沣水相望,以一桥相通两岸,相距不过十多里。早上宋子与丈夫见面后,下午就直径过来。 从进入王城,直到明堂有一小段路。 在小祝蜡引导下,改乘步辇的太子妃,经过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笔直宽敞的大道。沿途上,处处可见一根根合围粗,支撑宫殿建筑的朱红色巨柱,以及连叠错落的台基高台。 王城始建于文王时期,一直传承至今。整体建筑装饰并不华丽,但风格上古朴肃杀,令人感受到旧王城雄壮的气势。 不过倾刻,一座庄严巍峨的建筑,赫然出现在宋子视野中,这是她此行主要目的地——丰京明堂。 “太子妃殿下,丰京明堂由先武王所营建……” 在一旁步行的小祝蜡,沿途替坐在步辇上的太子妃进行介绍。 “故这里的建筑风格,与镐京明堂基本一致。但丰京明堂建造年代较早,加上彼时工艺技艺与物力的限制,规模就显得小一些。” 镐京明堂主要功能,在于朝会、政事以及仪式的进行;至于丰京明堂,则重在举办祭祀活动。历代天子身居镐京,但凡涉及有关祭祀事宜,都须到丰京进行。 当宋子来到一扇厚重朱红色大门前,只见一个白发苍苍,年过七旬,身穿白袍的老者,在年轻祝官搀扶下,从明堂内出迎,与她在阶上相拜。 “老臣太祝陀,恭迎太子妃殿下大驾。” 这一位瘦小老者,他就是宗周太祝派之首,天道四神官之一的太祝陀。 第60章 天道四太(二) 太祝陀,是宗周包括丰、镐二京在内众祝之首。 每当宗周遭遇任何变故,如兵戎、旱灾、瘟疫、日月食、大地震等,都会由太祝代表天子进行祭祀祝祷,祈求天帝与四方鬼神之庇佑。 此外,太祝陀擅长卜筮,他间或会代替太卜,为天子行龟策之事。 天道四神官之首,我在他身上感应不到丝毫巫力,看起来是个寻常老叟……宋子心里出现一丝疑惑,难道说,天道神官不如传闻般强大? 宋子对于周遭巫觋与鬼神,有着异于常人的独特感应。 虽在十多年前,她的巫力被母亲子夫人所封印,沦为凡人女子。但这一种敏锐感应力,是她与生俱来,故迄今仍得以保留,不受封印影响。 话虽如此,她也不敢看轻这一位太祝神官。眼前老迈消瘦,看似平平无奇的老叟,是一位大隐于朝的睿智人物。 据说,太史寮之首伯阳甫、已故苍龙大神官巫礼嘉、已故太卜派太卜克等王官、大巫,曾先后师从或问学于太祝。 甚至贵为春官大宗伯,性格异常强横,不把天下巫觋置于眼内的天道宗大宗主巫礼乃,他在太祝陀面前,仍是以晚辈自居,表现十分恭敬。 这位老者不仅貌不惊人,身无丝毫巫力,何故能得到多位大巫敬重,其实宋子内心也是十分纳闷。 太子妃被太祝陀迎入铺设繁复雅致的总章堂,才踏入堂内,她就瞧见北面墙上,所绘制一副偌大的周公像。 周公兼圣王与巫王于一身……在她脑海中,回响起当年父亲说过的话。 宋子也知晓,周公制礼作乐,奠定大邦周万世基业,是公认的伟大圣王之一。 但在巫觋眼中看来,周公是天道宗创建者,首任大宗主,同时也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伟大巫觋,巫族最后一位巫王。 至于具体缘由,宋子就不甚清楚。她对天道宗历史不熟悉,也不像二师兄龙骞那般,热衷于古籍文献的阅读。 最讨厌看书,她心里想,尤其是枯燥的史册…… 太子妃和太祝陀隔着案几相对而坐,凡巫和小祝蜡各别跪在他们席侧。 “窃闻太祝高义已久,”太子妃诚恳地拱手道,“本宫未尝得闲暇拜谒于前,为此深感不安。” “太子妃殿下客气了。”太祝陀也谦让回礼。 “日前,老臣听闻谢虎贲逝世噩耗。子舆之死,对虎师乃至我周而言,都是巨大损失。这几日,老臣一直为子舆祝祷,冀望他早日魂归故里,常伴于巫谢氏先公先妣身侧。” 太子妃答道:“太祝,本宫代谢伯感谢您为其子所做之事。” “老臣与谢伯相识近三十余年……” 讲起谢不信,太祝陀若有所思,“谢氏乃宋国虢邑巫谢氏小宗,当年谢伯之父眼见族内子弟均无巫灵根,无法成为巫觋。于是,他把心一横,举族迁到宗周,以求另谋发展……” 太祝说话时,腰间所挂白色昆仑玉环,也随着身体挪动而晃动。 “三十年来,谢氏已在虎贲师中占有据一席之地。但谢伯心中始终抱遗,感叹族内无人能成为巫觋。” 他捋了捋胡须,接着说:“记得子舆刚出世,谢伯兴奋地抱他过来,拜见老臣的皇考。当他得知子舆具有巫灵根,能修习巫术,为此欣喜若狂。没等几年,他就匆忙将未满四岁的子舆送回虢邑。” “谢虎贲去过神宫学习?”宋子听了略感意外。 “时日不长……”太祝陀神情凝重,“谢伯对那孩子要求过高!” 他稍作停顿,又叹道:“巫灵根只是修炼前提,能否成为优秀巫觋,要看天赋与后天努力。最终子舆无功而返,谢伯也为此难过好一阵子……” 满儿比子舆兄幸运……宋子心想,不仅成为巫觋,还要接替大祭师…… “十多年前,谢伯让老臣观其嫡孙谢同的资质。有别于谢虎贲,此子不仅具有巫灵根,似乎还有很高天赋。但……” 说到这里,太祝陀喟然长叹,“谢伯想把孙子送去商丘,子舆却坚决不让,甚至还顶撞其父……” 子类有巫觋天赋……宋子脑海中,浮现出那位目前身处商丘,长得高大俊朗的年轻虎贲氏。她很难将这个魁梧健硕,武艺高强的谢同,与巫觋联想在一起。 这时,一旁侍候的年轻祝官,分别向太子妃与太祝递上一盏酸浆水。 太祝陀缓缓地抿一小口,继续道:“想当年,谢伯他……” “大父……” 正当太祝陀喋喋不休,讲述陈年往事时,一旁小祝蜡忍不住打断。 “大父,太子妃殿下移驾明堂,是有事相问,不是来听您讲述旧事。” 太祝陀年迈,这几年来已不管事,平日仅负责王廷最重要的祭祀活动。 至于丰镐其余祭祀,以及天道宗太祝派事务,基本上交由他的嫡长孙,也是副手小祝蜡负责。 “对对对!”被孙子这么一提,太祝陀笑了笑,忙不迭道:“太子妃殿下,老臣老迈,啰里啰嗦讲了一大通话,还请您见谅。” 他沉吟片刻后,又用那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直直望着宋子。 “敢问太子妃殿下,今日拜访老臣,不知所为何事?” 这一刻,太子妃感到对方眼睛,犹如幽深洞穴,让她一看就难以移开目光,似乎要被吸入一个无底黑洞似的。 “太祝,本宫想向您请教一些事,”她垂首喝几口水,避开对方目光,“想请您辨认这一块腰牌来历。” 跪坐在身侧的凡巫,立即从其葛麻巫袍中,掏出一块黑漆漆的腰牌,走去对面递给小祝蜡。对方接过后,转身恭敬地呈给太祝陀。 太祝陀摸了摸腰牌,浑浊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异色。他直盯手中腰牌,嘴唇微微翕动,不停喃喃自语。 良久,他才把腰牌递给小祝蜡。 小祝蜡把腰牌凑近眼前,眯着双眼仔细观察,再用指尖缓缓划过腰牌表面的纹路。过得片刻,他脸上露出略为诧异的神情。 “大父,这是太士恶叔的腰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太士?”太子妃微微一怔,“这不是天道宗腰牌……” 话音未落,她不禁感到有些尴尬。因为这意味她早已知道腰牌来历,虽然嘴上说要向太祝请教。 太祝陀对宋子的失言不以为意,但见他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小祝蜡见大父不作声,唯恐怠慢贵宾,连忙开口:“太子妃殿下容禀,当年周公创建天道宗,共分为太宰、太史、太宗、太祝、太士与太卜六派。天道六太均为天官,首任大宗主,由太宰周公兼任……” 后来,太宰派发展为卿士寮六官之首的天官署,太史派独立为太史寮之首。从此以后,两派遂独立出来,天道宗大宗主改由太宗派所垄断。 这些典故,宋子略有耳闻,但具体细节不是非常清楚。 第61章 天道四太(三) “自此,我宗就剩下掌祭祀的太宗、掌祈祷的太祝、掌卜筮的太卜,以及掌神事的太士。从天道六太到天道四太,这是本宗史上第一次大分裂。” 小祝蜡捋了捋短须,续道:“从巫觋方面来看,太宗、太祝、太卜以及太士四太,都属于巫觋、神官。但对王廷而言,天道四太仅是负责祭祀的王官,隶属于春官大宗伯,故人们都喜欢称本宗为王官教。” “天道四太……但这一个太士,缘何本宫从未见过?” “太士派专管宗周神事。”太祝陀突然开口,“最后一任太士恶叔,是彼时天下第一通神大巫……” 通神大巫……太子妃感到一丝疑惑。 “殿下,太士派与本宗其他三派一样,不重巫力修炼,”他告诉宋子,“彼辈专研通神之术,与天地鬼神沟通,召唤鬼神供其驱使。” 说到这里,只见太祝陀消瘦的脸颊上,泛起一丝淡然笑容。 “二十年前,太士恶叔雄心壮志,想振兴本宗,将天道之影响扩展至东国巫觋间,与巫教一争雌雄。他不甘太宗派长期把持大宗主位,却尸位素餐不作为,遂向太宗派发起挑战……” “后来又如何?”宋子知道天道宗大宗主之位,迄今仍是由太宗派的巫礼乃担任。 “死了!都死绝了……”太祝陀摊开手,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死了?大暴动?”宋子身躯微微一颤。 太祝陀微微颔首,“彼时,太士恶叔暗中与冥蛇大神官、九神教神君勾结。趁暴徒杀入王城,镐京城处于一片混乱之际,出其不意向本宗与巫教之徒发动袭击……” 大暴动……每当宋子想起那场惊天动地的劫难,她就会不由自主感到心悸。 二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幼小女孩,但对当时所经历事情,至今仍有着难以磨灭的记忆。 最令宋子悲痛欲绝的,莫过于亲眼目睹敬爱的父亲惨死。 直至今时今日,她还会发噩梦,梦见父亲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宋子一双洁白小手,使劲捂住父亲脖颈上的伤口,想要阻止不断喷涌而出的殷红鲜血。 母亲紧紧地搂住父亲,仰天痛苦哀嚎,直至他身体逐渐冷去。 父亲……这些在宋子脑海中不断闪过的回忆,貌似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只不过是一瞬间之事。 当太子妃回过神来时,才察觉到室内陷入一阵沉默。她抬头一瞧,只见对面的太祝陀眼脸低垂,仿佛睡着一般。 “太子妃殿下,非常抱歉!”小祝蜡一脸尴尬,“大父他老人家……” 宋子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勿惊醒太祝。小祝蜡只好接着大父的话,继续讲述当年之事。 “殿下,彼时巫凡无极亲自对付镐京巫教,以及太宗派巫觋……” 小祝蜡压低声音,接着道:“太士恶叔与九神教神君、大长老,以及该教数十位七鼎、八鼎大巫突袭丰京明堂,想一举压服太祝、太卜两派,奉他为大宗主。” 天道宗的太士恶叔,与九神教神君、大长老联手,这无疑是一股非常强悍的力量,缘何太祝与太卜两派能安然无恙? 宋子迅速转着念头,她还是无法想象,无丝毫巫力的两派巫觋,究竟如何化解敌人攻势? “丰京明堂一战,双方一言不合就开打。”小祝蜡继续解释。 “太士恶叔被当场击毙,神君身受重伤,在受伤的大长老保护下逃离明堂,但返回黑水城后,还是伤重不治。至于两派数十位大巫,也死伤无数。此次突袭丰京明堂,敌人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宋子眨了眨眼睛,与凡巫对视一眼,看来对方心中也存有类似疑问。 凡巫忍不住开口问道:“小祝,不知这些大巫被谁击败?” “自然是被我大父给击退。”小祝蜡看了正打瞌睡的太祝陀一眼,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被太祝陀一人击败?太子妃愣了一下,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叟,不仅击毙太士恶叔,重伤九神教神君,还击败包括大长老在内诸多大巫? 怎么可能……她用手绢掩唇,良久说不出话来。 宋子曾听龙骞师兄提及,当年丰京明堂遭十多位大巫袭击,不知为何却铩羽而归。 但也庆幸那一次丰京袭击失败,才得以阻缓巫凡氏对本教大巫的突袭,也为尔后的反击,以及子夫人使用凤凰神力击杀巫凡无极,争取到宝贵时间。 当小祝蜡想继续讲述大父的辉煌事迹,却被醒来的太祝陀制止。 太祝陀低声说道:“大暴动发生十四天内,镐京陷入一片混乱。巫礼大宗主及其党羽到处清算敌人,杀害无数太士派与巫凡氏巫觋……”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大宗主杀红了眼,甚至连手无寸铁的老少妇孺都不放过。太士派全族上下数百人,几乎被屠戮殆尽……” “您为何没出手阻扰?”当时宋子虽年幼,但也耳闻巫礼乃滥杀之举。 “唉!老臣同太士相交数十年,这亦是余一生中最大遗憾……”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大暴动十四天后,摄政率兵进京平乱,局势才逐渐稳定。太士恶叔有一子被其夫人送来明堂,请求老臣庇护。为免太士血脉断绝,老臣安排效忠太士的巫觋,秘密将孺子送离镐京。” 太祝陀摸了摸置于案上的黝黑腰牌,闭上眼睛继续道:“这块腰牌是太士恶叔遗物,当年老臣亲手交给他的孩子。有了这一个腰牌,将来孺子可号令剩余太士派众……” “那您与孺子还有联系?”宋子终于问到此行目的。 “十年前还有,此后完全断绝联系。”太祝陀道,“对于太士一派的覆灭,已故大宗主也感到很遗憾。他在临终前,遗命接任的巫礼大宗主,务必将孺子带回我宗继承父职。” 他眯着眼睛,沉吟片刻,“但巫礼大宗主拒绝执行大宗主遗命,反之还命司巫找寻孺子下落,想斩草除根……” “太祝,依您之见……”宋子轻轻啜了一口酸浆水,不经意的问:“这些太士派余党,为何到汾宫刺杀陛下? “刺杀陛下?” 太祝陀愣了一下,惺忪的睡眼兀地睁大。他陡地挺直身子,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老臣认为不可能。” “有何不可?”宋子静静地问。 第62章 天道四太(四) “刺杀陛下?” 太祝陀沉默了片刻,“太子妃殿下,孺子实乃没有刺杀陛下的理由。若说要为父报仇……” 他斟酌着用词,声音却轻得像在讲悄悄话,“那他更应该找巫礼大宗主……或找老臣,当年是余杀了他的父亲。” “太祝,您不已确认是太士腰牌?” 宋子目视着他,言之凿凿地说:“这一块腰牌是刺客所留下,凡巫也与这一个操控夏尸的神秘太士派巫觋交过手……” 同样来自巫凡氏一族,但相较于那一位家世显赫,年轻俊美的天才小师弟巫凡敖,宋子更愿意信任眼前这一位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的凡巫。 太子妃认识凡巫,已是好几年前的事。彼时,他通过龙骞师兄穿针引线,私下来到东宫拜见她。 俩人甫一见面,凡巫就主动提出,要与太子妃立下盟誓,对其委质效忠。 “你身为玄蛇教玄蛇使嫡孙,巫凡氏小宗,明知五大巫家与巫凡氏不和……” 太子妃似笑非的打量着眼前男人,淡淡问道:“眼下,你竟然要对本宫委质效忠,不知所欲何为?” 对于凡巫的举动,宋子想当然会感到疑虑,毕竟他还是巫凡氏小宗族人。 而凡巫也没有拐弯抹角,径自说出理由:“太子妃殿下容禀,小巫是为复仇而来……” “复仇?”宋子看着他的眼睛,静静不说话。 若是换作其他人,在太子妃平静的目光与沉默之中,难免会感到一些局促不安。但这位巫凡氏的巫觋,脸上却毫无惧色,坦然迎着她的目光。 他十分平静,缓缓说出自己的理由。 据凡巫所述,凡城凡氏一族,是宋国蛇谷城巫凡氏小宗,但已出五服。 当年,凡巫的高祖奉巫凡氏宗君之命,带领家族数百人,迁往九神教势力范围——荆地,建立一个与黑水城对抗的前沿阵地。 这一支迁往荆地的巫凡氏族人,遂以始祖巫凡之名“凡”为氏,形成荆地巫凡氏小宗分支——凡氏。 彼时,九神教在荆地影响十分大,荆国王族公卿,基本都是九神教信徒。凡氏想在荆地传播巫教帝五臣信仰,无疑是非常艰难的任务。 待斩蛇之征结束后,巫凡氏与五大巫家反目成仇。有鉴于五大巫家的敌视,加上蛇谷城四面环敌,巫凡氏无法继续留在宋国。 于是,巫凡氏新任宗君巫凡无骇,开始谋划率领氏族离开。 彼时,特意从荆地率领族人赶来,支援斩蛇之征的凡氏家主,也即凡巫的大父凡偃,遂力主巫凡无骇迁徙荆地。 凡偃认为,数代以来凡氏积极在荆地传教,却屡遭九神教打压,发展不顺利。若巫凡氏大宗迁徙荆地,或能扭转凡氏所面对的被动局面,有所突破。 于是,经过巫凡氏一族公议之后,巫凡无骇拍板决定,放弃宋国蛇谷城。 在大祭师子夫人默许下,巫凡氏打着讨伐九神教,为已故巫咸阳大祭师,以及死难巫教袍泽复仇,传播帝五臣信仰的旗号,举族浩浩荡荡迁往荆地。 凡巫的大父凡偃是一位用蛊大巫,对宗君巫凡无骇非常尊敬。在他鼎力支持下,巫凡无骇得以在荆地创立巫教分支——玄蛇教。 其后,巫凡无骇重点打击九神教,被荆王册封为国师,逐渐在荆地站稳脚跟。 有鉴于凡偃对玄蛇教的巨大贡献,巫凡无骇策命他为五大蛇使之首的玄蛇使。在玄蛇教中,玄蛇使地位仅在大神官一人之下,统管其余四位蛇使,位高权重。 后来凡偃去世,凡巫之父凡宁继承凡氏家主,以及玄蛇使之位。 不久之后,巫凡无骇借故撤掉凡宁的玄蛇使,还夺取凡氏处于战略要地,人口稠密,经济繁荣的凡城,以作为蛇谷城的封邑。 至于凡氏一族,就被巫凡无骇打发到穷乡僻壤之地。 父亲凡宁不敢违抗大神官之命,又不甘受此奇耻大辱,很快就郁郁而终。 巫凡无骇为免落人口舌,假意予以安抚,要重用新继位家主的凡巫。 但凡巫不认可巫凡无骇的虚情假意,认为这是对凡氏极大羞辱。他决定要为父复仇,夺回凡氏失去一切。 但凡氏小宗势单力薄,不足与巫凡氏大宗,已臻宗巫境的巫凡无骇对抗。于是凡巫把心一横,将家主之位传给长子,自己离开荆地,来到宋国商丘。 他投入巫教,决意为当今天下最伟大巫觋,四大宗巫之首的子夫人效力。彼时,宋子早已离开宋国远嫁镐京,故她不识得凡巫。 “那你缘何选择效忠本宫,而非太子殿下?”听到这里,宋子满怀深意看了他一眼。 “太子妃殿下容禀,”凡巫神色一肃应道,“吾乃殷商遗民后裔,坚决不仕小邦周,只愿侍奉吾大邑商王族……” 小邦周……大邑商……宋子低声重复。 宋子犹记得,每当她与太子二人私下独处,时常会开一些闺房玩笑。若她闹不过丈夫,就会笑着嗔骂,说他是来自撮尔小邦周太子,自己是天邑商王女云云。 丈夫听罢,会作神情肃穆状,笑着微微躬身,对她拱手道:“来自天邑商的王女,请原谅小邦周太子无礼。” “夫君,您……”此言一出,宋子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以袖掩唇偏过头去,太子也会用手轻抚她的脸。 想到这里,太子妃又回过神来。 “凡巫,本宫是大邦周太子妃……” 她看着凡巫,笑着训斥道:“你难不成要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活活饿死首阳山?” 凡巫一时语塞,旋即呵呵一笑,浑然不以太子妃训斥为念。 道出你的真心话……宋子再次静静地看着他。 凡巫收敛笑容,正色道:“当年殿下降生,口含玄玉,商丘出现凤凰舞于南面的祥瑞。后来经大祭师卜问,您被认定是凤凰女神化身,预言中降世之玄王,我教与大邑商复兴之主……” 又是那一个老掉牙的无聊预言……宋子心下顿时了然。 她对凡巫作了一个止住手势,“本宫已离开巫教多年,早已放弃巫咸氏与巫姑氏继承人名分……还有凤凰神力。” 她微微一笑,“现下,本宫只是寻常女子,你的复仇心愿,恕本宫爱莫能助……” “太子妃殿下,只要您愿意……”凡巫眼眸中闪过一丝期盼。 “本宫愿意?” 凡巫努力斟酌着词语,低声道:“您只要跨过泓水,那一个预言就能实现……” “跨过泓水……” 宋子微微一愣,脸上笑容渐敛,眼眸里隐现出一丝愠色。 第63章 血蜂大阵(一) “跨过泓水……” 宋子微微一愣,脸上笑容渐敛,眼眸里隐现出一丝愠色。 她望着凡巫冷冷道:“此等大不敬之语,本宫以后不想再听到……” “太子妃殿下息怒,”凡巫连忙稽首下拜,诚恳道:“小巫惶恐,愿终身侍奉在殿下身边,效犬马之劳,还请殿下不弃。” 你倒还识趣……宋子听罢,蹙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虽然她仍满腹疑团,有些看不清这一位来自巫凡氏小宗的巫觋,但心中对他的应答表现还是感到满意。 二师兄介绍过来,应该无碍……她沉忖片刻,决定先接受对方,毕竟眼下身边无可用巫觋。 自此以后,凡巫遂成为太子妃最信任与器重的心腹。他不仅替她监视敌人一举一动,同时也协助她完成许多秘密任务,忠心耿耿。 大半年前,凡巫接到秘密消息,谓或有巫觋欲对驻辇汾宫的天子图谋不轨,破坏东宫的谋划。于是,宋子与丈夫商量后,遂派凡巫赴彘,保护父王。 毕竟在太子安的策划中,天子的安危是最重要关键,不容有失。 结果在不久前,发生夏尸袭击南山亭一事。所幸凡巫沉稳应对,天子安然无恙,谢轲却不幸伤重不治。 当宋子接到凡巫从彘地所传回消息,她在景定虎贲护送下,连夜赶赴汾宫。待她觐见父王请安后,立即召见凡巫,了解事情来龙去脉。 于是,他为太子妃娓娓道来事情经过,才得知刺客夏尸,就是传说中夏耕之尸下属、丈夫武士团已苏醒、邪神再次转世回归的惊人消息。 说罢,他又从葛麻袍中,掏出一块黑黝黝腰牌,交给太子妃。 “凡巫,这块腰牌是刺客所留下?”宋子端详了老半天,才抬起头问。 “然也!”凡巫点了点头。 “夏尸还能随身带腰牌?”宋子微微一怔。 “太子妃殿下,这是那晚躲在树林里,幕后操控夏尸的巫觋所留下。” “躲在树林的巫觋?”宋子恍然,“本宫早就心生疑窦,何故这具无头僵尸能千里迢迢,只身来到彘地汾宫。原来背后有巫觋操控……” “殿下,其实对方是……” 据凡巫讲述,那一个晚上,天子率上百名虎士御驾亲征,成功解救身受重伤的虎贲氏谢轲与小虎贲谢旭。 原先不可一世的夏尸,似乎非常惧怕天子,或说畏惧天子手中那一柄,传说中能斩杀鬼神的轻吕神剑。在强势天子屡屡进逼之下,无头巨尸被砍得只有招架,毫无还手之力,全身伤痕累累,节节败退。 眼见形势不对,夏尸连忙转身,想遁入身后一片茂密树林。 “无头僵尸要逃了!”现场诸人见状,纷纷松了一口气。 彼时,凡巫已安排虎士驱车,护送身受重伤的谢氏父子,还有其余受伤虎士先行回到汾宫。 当他目送谢氏父子离开时,赫然听到身后一阵喧哗声。 凡巫转身一瞧,见天子正对想遁入树林的夏尸穷追不舍。就在这时,挂在腰间的青铜摄魂铃,再次径自颤动起来。 他心中一沉,暗叫一声不妙,急忙奔向天子。 “陛下当心!”凡巫哑着嗓子嘶喊。 话音未落,赫然听见树林中穿出“绷绷绷”的弓弦声响。霎那间,只见数十只闪光锋利箭矢,从林间激射而出,呼啸着袭向靠前的天子。 冷箭激射而至,但天子脸上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化。 天子非但没有躲避,反而还霍然踏前一步,手中轻吕神剑不断挥动,拂去不少呼啸而来,袭向面门的箭矢。 至于其他射向身上的箭矢,天子完全不予以理会。 这些箭矢射到天子所穿玄色铜皮合甲时,竟不能穿透,纷纷弹落下。很显然,天子早知这些流箭,根本伤不到自己分毫。 “保护陛下!” “立盾!” “列阵!” “御敌!” 凡伯信很快赶上来,把天子往后一推,撤到弓箭射程外,披甲戴胄的小虎贲杨义也喊起来。 训练有素的虎士迅速反应,纷纷拥前,举起手中杨木盾牌,将天子严密围成一个圆形防御阵形。 果然有埋伏!凡巫奔进盾牌圆形防御阵内。 箭矢破空声不断从众人头顶上掠过,但更多的箭矢,扎入包裹着厚层皮革的木盾牌上,不断传来“咄咄咄”声响。 藏身在虎士身后的凡巫,不停踮起脚跟,往树林方向张望。隐约中,他见到树林间人影簇动,叱喝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将天王拿下!” “生擒周王者,重重有赏!” 陡然间,树林中吼叫声此起彼伏。只是片刻时,应和声陡然轰响起来,噪声顿时响彻云霄,惊得凡巫等人心神一颤。 说时迟,林中犹如潮水般,蹿出一大群围着兽皮裙、头插鸟羽,纹身刺面的戎寇。这些戎寇手里挥舞着各式兵器,像狼般向众人迎面扑来,看来十分剽悍。 凡巫悄悄瞥了天子一眼,他年过六十,身体依然硬朗,面对敌人突如其来的偷袭,眼眸里尽是平静,不见丝毫慌张。 不愧是大邦周天王!凡巫不禁在心中赞叹一声。 “看来那无头僵尸仅是引子,欲引出余一人,这些戎寇方是后手……”天子纵声大笑,“区区百人,就想取余一人之命,可乎?” 区区百人?凡巫伸手擦了擦脸上汗水。 他望着前方不断从树林中涌出的戎寇,竟是黑压压一大片。他粗略估算,敌人数量不少于七八百人。 何止百人……凡巫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陛下,此地凶险,请速速上车……”凡伯信向天子请命,“臣与众虎士誓死护送陛下回宫。” 天子颦眉不语,眼睛紧盯这一群披头散发跣足,徐徐逼近的戎寇。他沉吟了片刻,用低沉嗓音,对身侧的凡巫问道:“大巫,汝可收拾这群戎狄否?” “收拾?对方有好几百人!”虎士们纷纷咋舌。 凡巫琢磨片刻,对着天子拱手应诺:“陛下,小巫遵命!” 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凡巫缓缓走出盾牌圆形防御阵外。他掸了掸身上灰尘,嘴上轻轻吹了几声口哨,抬步走过去。 他走着走着,不自觉舔了舔嘴唇,经过反复思量,逐渐厘清敌人的阴谋。 整晚下来,敌人先让夏尸袭击南山亭,让自己的摄魂铃感应作响。而感应到强大邪气的凡巫,必然向凡伯信提出要求,祭出那一柄能斩杀鬼神的轻吕神剑。 强势好战的天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一个难得机会,率军御驾亲征,增援谢轲一众人等。 这数百人的戎寇,其实很早就已聚拢。但他们不敢踏入血蜂阵范围,就一直躲在树林里,屏息静待机会。 直到天子离开汾宫,被引来南山亭,戎寇群才倾巢而出,想要以优势兵力剿灭百余人的虎贲师,俘虏大邦周天子。 敌人的指挥经过精心安排,显然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想到这里,凡巫的心不禁怦怦飞跳起来。 第64章 血蜂大阵(二)(求收藏与推荐票) 纵观整个晚上,敌方为达到俘虏天子之阴谋,种种举措接踵而来,一环扣一环,而且还次序得当。 很显然,敌人不仅了解汾宫部署,甚至对天子,虎贲氏谢轲,包括凡巫等人的性格与能力,都做了十分细致的调查。 尽管敌人谋划环环相扣,异常精密。但凡巫认为,只要其中一环出错,其他环节都会作废。 “汝等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漏一件事。”他喃喃自语,“汝等过于看轻本巫的血蜂阵,也太小觑本巫的能力……”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一口气,神情渐凝,取下腰间青铜摄魂铃,用老茧遍布的右掌紧紧握住,举起用力摇晃。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凡巫摇晃青铜摄魂铃,发出连绵不绝的悠长铃声。 摄魂铃若有技巧的晃动,就能调整铃声频率,召唤特定对象。故众人这次听到铃声后,不仅不觉刺耳难受,反之还十分清脆悦耳。 “本巫欲召唤者,非人也!” 此时,朝阳缓缓升起,第一缕晨光掠过凡巫手中青铜铃,散发出淡淡光泽。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手持青铜铃的中年男人。 此刻,这一位身高不足六尺的巫觋,却以一人之躯,直面层层叠叠,数以百计的戎寇。恍惚间,他仿佛变成一位高大伟岸的夸父,笼罩在朝阳的光辉中。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伴随阵阵悦耳铃声,须臾间,诸人又听见一阵低沉,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响,隐约从远方天际传过来。 数百名戎寇听到声响,纷纷顿足,脸上露出疑惑神情。 “这……这是甚么声音?” 诸人抬起头来,怔怔望着不远处天际,只见大团黑红色流云渐渐飘来。 “难道要下雨了?” “这云团怎会是黑红色?” 转瞬间,黑红色流云已侵袭到南山亭上空。大片阴影笼罩在众人头顶,几乎将刚升起的朝阳遮蔽住。一众虎士拄着戈矛,仰头望向天空,都被眼前情形给惊呆了。 原来这团黑红色并非流云,而是由成千上万只血蜂所组成蜂群。 这些血蜂都有拇指头般大小,原本通体乌黑,但挥动翅膀飞舞一阵,身体就显现红色,逐渐扩大成暗红色。 一大群暗红色血蜂群震动着翅膀,发出极为刺耳的嗡嗡巨响。南山亭周遭空气,仿佛都已凝滞,人们的呼吸也显得异常沉重。 “是血蜂来了!” “不可能!” “怎么来到这么远!” “速速逃命!” 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蜂群,原本呆滞着的戎寇,开始惊慌失措的大喊,不约而同往后退去。 “凡巫,你招来血蜂,所欲何为?”凡伯信表情微凛,质问站在不远处摇铃的巫觋。 一名巫觋若想控制大规模蜂群,让它们按照自己指令行事,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故敌人在策划阴谋之时,本以为凡巫的血蜂阵,顶多在划定范围内被动防御。 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凡巫手上的青铜摄魂铃,可通过控制铃声频率,指挥血蜂行动。适才,他通过铃声,将安置在汾宫周围蜂巢中,成千上万只血蜂唤来。 “陛下、凡伯明鉴!”凡巫昂着头道,“血蜂伤不了夏尸,但对付这一大群戎寇,可就绰绰有余!” “大善!” 天子将轻吕神剑收回梓楠木剑鞘中,背着手在虎士所组成圆形阵内踱步,饶有兴趣地欣赏在上空盘旋飞舞的大群血蜂。 此刻,众人抬头望去,血蜂就像成千上万朵漂浮在天际,晶莹通透得恍如赤玉般的美丽桃花。 说罢,凡巫再次晃动摄魂铃。原本盘旋在诸人头顶上空,一团团黑红色云雾般的血蜂,立即鼓动血红色蜂翼,嗡嗡地朝戎寇疾飞而去。 “快!快逃!” “疼死我了!” 大群血蜂不住地往数百名戎寇的脸庞、身体疯狂撞击。赤黑色蜂针,犹如密集雨点般,蛰在他们外露的肌肤上。 而被蛰伤的戎寇,顿时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不断。他们眼口鼻中,流出大量黑色血液,伤口变得血肉模糊一片。 一时间,数百名戎寇变得慌乱无比。他们用力挥动武器,在空际胡乱地扑打一番。虽然也打死一些血蜂,但很快就有其他血蜂飞来袭击,根本无济于事。 最后,他们只能一边奔跑,一边乱抓被蛰伤的脑袋皮肤,拼命往树林方向奔逃。 在戎寇奔逃时,陆续有好几十人毒发,倒毙在地上。至于尚未死者,则满地痛苦地打滚挣扎。 “救……救我……” 其中一人哑着嗓子,朝奔逃的同伴嘶喊。话才说一半,他的喉口嗬嗬作响,就发不出声音,倒在地上抽搐几下,气绝身亡。 转眼间,血蜂已夺取数十条人命。 剩余戎寇早已胆寒,带着无比绝望与惧怕,跌跌撞撞地逃入林中,形势骤然发生逆转。 此时,树林中尚显昏暗,赤红色血蜂群飞进去后,完全看不见踪影。但闻阵阵嗡嗡声在树林中振荡,与无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 站在凡巫身后,用盾牌组成圆形防御阵的虎士,也看得目瞪口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此刻,他们亲身见识血蜂阵威力,才明白当初缘何凡巫敢夸下海口,谓布下血蜂阵之后,任凭千军万马都无法攻入。 二三子,继续惊呆罢!他暗暗得意,此乃本巫所欲达到之效果…… 于是,凡巫继续晃铃,但他眼下不再关注这群被驱散,不成气候的戎寇。他的目标锁定在那一位藏身树林深处,幕后操控夏尸的神秘巫觋。 龙骞告诉过凡巫,夏尸的活动范围,不出丈夫之国百里内。因为丈夫武士团的统领夏耕之尸,及一众丈夫武士,主要使命是守护神庙内的女丑之尸。 夏尸虽是银尸阶僵尸,具有很高灵智。若无神庙方面首肯,以及巫觋引领,它是无法独身一尸离开荆地,长途跋涉,来到千里外的彘地汾宫,执行刺杀天子的复杂任务。 除非,夏尸得到丈夫武士团最高领袖,那一个女人首肯。 凡巫发动血蜂阵,一方面要击退数百名戎寇,保护天子;另一方面,是要活捉这一位藏在幕后的神秘巫觋。 如此,他方能顺藤摸瓜,寻得行刺天子真正幕后黑手,挖掘女丑转世的情报。 当血蜂群飞入树林,攻击戎寇时,凡巫也改变铃声频率。他指挥血蜂群迅速变阵,改从东、西、北三面,对那个藏身其中的巫觋,形成一个扇形包围网。 “这次你可是插翅都难飞了……”凡巫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心中突突直跳。 第65章 血蜂大阵(三) 在较早前,一众虎士与夏尸周旋,凡巫让谢旭摇动摄魂铃九九八十一下,主要是想探索南山亭周遭的情况。 当他施法治疗谢轲时,也在凝神倾听,通过铃声所折射回波动,察觉到林里埋伏着一大群人。 同时,凡巫也感应到林内人群中,有一人身上散发着强大巫力,他很确定对方就是操控夏尸的幕后黑手。 故他假意追击剩余戎寇,指挥血蜂进入树林,三面包围那位巫觋,仅留南面活路,想将对方逼出来。 这下看你如何闪躲……凡巫心想。见血蜂包围圈逐渐紧缩,敌人即将现身,他也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说时迟,树林里赫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整个树林为之一颤。旋即,众人见到一大团烈焰从林中冲天而起,浓烟滚滚冒出。 “着火了!”凡巫有些凛然。 树林中传来戎寇阵阵凄厉惨叫,令人听了不寒而栗。 凡巫见状,也暗自咋舌。他没想到对方如此决绝,为了让自己逃脱,不惜放火烧林,牺牲同伴也在所不惜。 林中火势四窜,很快就蔓延开来。凡巫舍不得让自己的宝贝血蜂被烧死,只好再次摇铃,撤回血蜂群。 可惜!让你给逃走了……他望着火光,感到惋惜不已。 尔后,凡伯信组织虎士们救火,以免引发大面积山火。直到火势完全熄灭,凡巫才与小虎贲杨义,带着百名虎士进树林里探查一番。 只见林中冒着几丛小火,地上遍布数百多具,被大火烧得扭曲的焦尸。空气中充斥着血肉焦糊味,树林犹如人间炼狱。 但凡巫非常确定,那一位神秘巫觋早已逃脱。 庆幸的是,他在一棵被烧焦大树下,发现一块被浓烟熏得黑漆漆的腰牌。凡巫把腰牌轻握手中摩挲把玩,腰牌材质很奇特,既非金铜,又非玉石,更非木材。 “这不是天道宗腰牌?”凡巫电石火光一闪,“没想到,会牵扯到天道宗,看来内情比我想象还复杂……” 此时,在丰京明堂内,当凡巫为诸人讲述那一晚,在彘地树林内发现腰牌过程时,宋子早已缓缓站起,踱步到北面墙前,仰头欣赏绘制在墙上的周公像。 当他讲完对付刺客的来龙去脉后,满含深意看了太祝陀一眼。 一时间,堂内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太子妃殿下!” 不知过多久,堂内压抑的宁静才被小祝蜡给打破。只见他脸色微白,看了太祝陀一眼,霍然起立,趋前半步对宋子拱手行礼。 “太子妃殿下明鉴,天道宗与太士派早已分道扬镳,对陛下绝无不臣之心。” “分道扬镳……”太祝陀轻声重复一遍,脸上泛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容。 “太子妃殿下,对于太士恶叔当年所犯下罪行,老臣非常遗憾……” 太祝陀敛了笑容,怅然道:老臣与太士相识四十年,一同服侍先王与陛下,才会想法子保住他唯一血脉。” 宋子目光幽幽地看了他片刻,沉声道:“眼下,敌人已伤害到陛下,还请太祝协助本宫……” 太祝陀静静回答:“老臣可以确定,彘地树林那一场大火,并没有烧死太士恶叔之子。” “何以见得?” “老臣有一对金阶八翅虫,当初送走孺子时,曾将其中一只赠予他。若对方已死,这一只翅虫就会飞回老臣身边,但迄今未见翅虫归来……” 金阶八翅虫?还一对!宋子低喃一声,王官教巫觋真是财力雄厚,连我都没有…… 太子妃与凡巫对看一眼,他连忙站起身,向太祝陀拱手道:“太祝,为寻得刺客线索,能否请您将另一只翅虫借小巫一用,便于调查?” “若寻得孺子,”太祝陀在位上挪了挪身子,轻轻地问,“尔等会如何处置?” “吾等只想追查幕后黑手,保护陛下。”凡巫代宋子回答。 太祝陀沉默了半晌,“老臣可将翅虫交予太子妃殿下,但望殿下应诺老臣一个不情之请……” 宋子道:“太祝请讲。” 太祝陀爬起身来,对太子妃躬身行礼,“太士一族人丁凋零,仅剩为数不多的无辜老幼,还望殿下莫要牵连彼等……” “太祝,这是当然。”宋子颔首应许。 “还有,请勿将此事告知大宗主……”太祝陀捻了捻胡须,声音沙哑且疲惫。 “大宗主仇视巫凡氏,及太士一派。他初登大位,就废掉太士神官名位,还诛连我宗许多无辜之徒……” 我也不信巫礼乃……宋子心中默默道。 斩蛇之征期间,巫礼乃杀人如麻,宋子对这个男人有着一种本能上的畏惧,根本不用太祝陀提醒。 但表面上,她还是要对巫礼乃维持足够的敬意。眼下,这位六官中排位第三的春官大宗伯,是丈夫谋划的潜在支持者之一。 我也不信小师弟……转念间,她又想到巫凡氏少宗君巫凡敖。这也是她和凡巫隐瞒对方,悄悄归来镐京进行调查的缘故。 这一趟来到丰京,宋子虽整理出一些头绪,但还有许多事情,仍犹如一团乱麻般,理得不甚清楚。 回宫之后,还得跟凡巫商议一番……她心想。 “本宫会记住!感谢您协助。” 宋子心中想了许多事,却面无波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太祝,时候不早,本宫还得进宫一趟,探望身体抱恙的申姜夫人,就先行告退了。” 太祝陀在小祝蜡搀扶下,亲自送太子妃到门口。 “太子妃殿下,待会老臣将金阶八翅虫取出,”他对宋子说,“就命人送去东宫给您。待殿下完成调查,请将翅虫径自留下,不必再归还……” “不,太祝,这份礼太珍贵,本宫不便收下。”宋子淡淡一笑,婉拒对方好意。 “太子妃殿下,权当老臣对王孙一番心意……”太祝陀道,“目下,王孙不是在神宫学习?这一只金阶八翅虫,想必对他颇有助益。” “这……”宋子犹豫了一下。 但想到这只天下罕见的金阶八翅虫,对在神宫学习巫术的小儿子而言,委实有很大助益,最终她还是答应,并向太祝陀拱手致谢。 “还有一件事,”宋子突然想到什么,“说来惭愧,本宫身为太子妃……却对宗周天道宗历史不甚了解,不知可否借贵宗史册一阅?” “殿下,当然可以。”小祝蜡眼眸里泛过一丝疑惑,但马上同意。 “然我宗创立不足两百年,远不能与历史悠久的巫教相比……只望太子妃殿下读完后,不要觉得枯燥无味就好。” “无妨,本宫只想稍微了解。”宋子微微一笑,这些史册确实枯燥乏味…… 小祝蜡拱手道:“谨遵太子妃殿下令旨,等会小臣就差人取来,连同金阶八翅虫一并送去东宫。” 上了安车后,凡巫也跟着站到车旁,悄声对宋子说:“太子妃殿下,他已在宫中恭候多时!” 宋子微微颔首,对驾车的景定下令:“景虎贲,申姜夫人身体抱恙,本宫要进宫问安,你与虎士先到宫门外等候……” 景定应诺后,上了另一辆轻车,带着一众虎士离开。凡巫亲自担任安车的御者,驾着车往宫殿方向驶去。 “若非为了夫君,我还真不愿与他见面……”宋子长呼了一口气。 第66章 巫教风云(一) 王孙季满来到商丘当晚,外大母就在神宫蒂台主殿中,为他备下一场燕飨。 当他进入这一座宏丽巍峨的大殿时,只见内部斗拱飞檐,画栋雕梁,尽显神宫的庄重肃穆。仅凭这座气象恢弘的殿宇,依稀可以想象到,当年巫教在大邑商时期的辉煌情景。 进入大殿之后,王孙季满不顾司礼安排,坚持坐到下席之位。他虽是以天王使之名来到商丘,但毕竟此行是要归宗巫咸氏。 加上今晚乃巫教私宴,故他作为一名晚辈,也不敢贸然到上席就坐。 灯火辉煌的大殿里,两侧摆满筵席的案几,坐满为天王使接风洗尘的巫觋们。 此时,燕飨尚未开始,这些巫觋就三五成群聚着聊天。他们所聊话题,几乎都离不开今晚的中心人物,巫咸氏新任世子——王孙季满。 待他与众人逐一打招呼后,就回到座位上。对于自己有幸成为诸巫聊天的话题,他也只好佯作不知,但讨论声难免会飘入耳中。 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宋音,王孙季满恍然出现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异样感觉。 说是陌生,因为他自幼在宗周长大,一直都用雅音与人交流。说是熟悉,因为这是姑姑、龙骞老师、母亲以及自己母族的乡音,也是接下来好多年,他会一直接触到的口音。 在等待大祭师抵达间隙,王孙季满与小行人彪闲谈,以了解神宫以及六大巫家的一些情况。自从离开镐京后,一路上俩人时常聊天,早已熟稔无比。 小行人彪是巫姑氏小宗,但已出五服。他虽有巫觋血脉,但无巫灵根,无法成为巫觋。故在他幼年时,就举家随父亲迁徙往宗周。 待小行人彪成年后,进入宗周负责外交朝聘的行人署,担任小行人,专门负责宋国接待与出使事宜。 故这一位小行人不仅熟悉宋国朝堂政局,而且对巫教与巫族六大巫家情况,也都能随手拈来,侃侃而谈。 “王孙,您看那一位……”跪坐在身侧的小行人彪,向他低声介绍。 王孙季满举目望去,只见主座右边首席,坐着一位年过四旬,中等身材,穿一袭玄赤色巫袍的中年男人。 男人唇上留着八字胡,一双似鹰隼般的凌厉眼睛,不时向殿内诸人扫视。 “王孙,他是您的堂舅巫咸燮小祭师。” “我的堂舅……”王孙季满微微一愣,随即恍然。 在白天迎接天王使的巫觋人群中,这一位堂舅当时也在场,他有一些印象。 “彪,小祭师在巫教内是甚么地位?”他询问小行人彪。 “好让王孙知晓,据《巫典》规定,大祭师可册命小祭师作为副手。小祭师在教内地位,仅在大祭师之下,五大神官之上,权柄甚重也。” 小行人彪告诉王孙季满,巫咸燮是母亲的堂兄,外大父的嫡长兄巫咸长万之子。 有别于宗周严格的嫡长子继承制,巫咸氏对宗君的选择,嫡系与否仅作为参考。氏族内对世子的确立,往往还须取决于巫咸氏初祖——神巫巫咸的意志。 王孙季满的外大父巫咸阳,是大祭师巫咸献子的庶子,向来不受父亲重视。但在某次神巫祠祭祀大典中,巫咸献子进行卜筮,本欲立嫡长子巫咸长万为世子。 然而他的请求,却遭神巫神谕驳回。相反,神谕下令册立庶子巫咸阳,成为巫咸氏世子。 “一道神谕,竟然可以决定巫咸氏世子人选?”王孙季满一副难以置信神情。 他本以为仅有自己一人,是被巫咸的神谕所立,却没有想到当年外大父也是如此。 “启禀王孙,若非巫觋中人,或许甚少听过咸祖名号。但在巫教内,咸祖所下神谕,拥有至高无上权威。” 小行人彪沉吟了片刻,一脸严肃地说:“包括大祭师在内,千年来巫教从来无人敢违逆祂的意志……” 这一点,王孙季满深表认同。据悉,当年外大母凭着巫咸两道神谕,就能让巫咸氏支持她摄大祭师,终结无比惨烈的内战斩蛇之征。 “那后来,曾外大父如何应对咸祖神谕?”王孙季满十分好奇。 “尽管献子不喜先大祭师,但也不敢违背咸祖神谕,遂将其册立为世子。” “世子之位平白被夺,我那一位伯祖应该很恼怒罢?” “这倒不全然,”小行人彪说,“世子之位被夺,但王孙的伯祖不以为意,仍然鼎力支持先大祭师,兄弟俩感情十分要好。” 多年以后,巫咸阳率领众巫赴京,就命任小祭师的兄长留守神宫,全权处理教内事务。 巫咸阳薨逝后,唯一女儿宋子年幼,巫咸氏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 当时,斩蛇之征已爆发。无论辈分、地位或者威望都十分高的巫咸长万,获得族内大部分长辈推举,让他越过大祭师之女,继任巫咸氏宗君与大祭师。 但巫咸长万深知,巫教正面临一场灭顶之灾。眼下,仅有那一位诛杀邪神,并已迈入宗巫之境的嫂嫂,才能力挽狂澜,解救巫教的危难。 于是,巫咸长万与子夫人达成共识,齐赴神巫祠,请得巫咸两道神谕。他全力支持子夫人摄大祭师,兼巫咸氏宗君。 在子夫人与巫咸长万精诚合作下,才得以终结斩蛇之征。待巫教稳定下来,她遂收巫咸长万的嫡长子巫咸燮,成为她的入室大弟子。 巫咸长万逝世后,子夫人又册命巫咸燮继承父职,任小祭师。 “近年来,最高神座年岁渐大,又忙于翌年闯七星阵事宜。于是,她委任小祭师,全权处理巫咸氏及巫教大小事务,权柄渐重。” “彪,那三人又是谁?”王孙季满的目光,朝围绕在堂舅身边三个年轻人瞥去。 适才,王孙季满刚进殿,已注意到他们三人。除了一位长得方正平直的年轻人,对他报以微笑之外,其余两人看向他的眼光,似乎不甚和善。 “王孙,他们是小祭师的儿子。”小行人彪压低声音,“小祭师正值春秋鼎盛,迄今尚未立继承人,三兄弟处于竞争中……当然,现下彼等都支持您……” 小行人彪说得支支吾吾,王孙季满听后心中一动。因为对方在隐约晦涩间,已透露出一些讯息。 原来,我成为搅局者了……他默默不语。 第67章 巫教风云(二) 十多年前,母亲身为巫咸氏继承人,为嫁给父亲,不惜与外大母反目成仇,毅然脱离巫教离开宋国。自此,巫咸氏宗君与巫教大祭师继承人之位,就一直悬空着。 堂舅巫咸燮,是已故小祭师巫咸长万嫡长子,外大母的入室大弟子。同时,他在巫咸氏血缘上,也是堂妹宋子以外,与已故巫咸阳大祭师最接近的后辈。 故多年来,堂舅一直被教内诸多巫觋推崇,视为子夫人最合适接班人。 只要形势不变,巫咸燮接任大祭师,可说是板上钉钉之事。他的三个儿子,身边也聚集各自党羽,展开连番明争暗斗,争取被父亲立为世子。 直至去岁,在巫邦神巫祠举行年度祭祀大典,子夫人依据巫咸氏传统,向神巫卜问继承人选。 结果神巫竟选巫咸阳的外孙王孙季满,作为巫咸氏世子。消息一传出,瞬间震惊巫教,乃至整个宋国。 教内诸巫固然知悉神巫挑选继承人,品味独特,屡有惊人之举。但选择外姓子孙作为巫咸氏世子,却是近千年来头一遭,遂引起诸多议论。 但神巫在教内拥有至高无上地位,无人敢违背祂的神谕。 受影响最大的准继承人巫咸燮,表面看似无异议。相反,他还率先表态谨遵神谕,奏请大祭师遣使赴宗周,尽快将王孙季满接回神宫栽培。 巫咸氏的世子之位,牵扯到宋国执政卿、巫教大祭师、巫咸氏宗君三个重要权位之归属,还涉及宋国朝堂、巫教五大巫家、巫咸氏一族三方利益纠葛。 故在王孙季满还未来到商丘时,他早已成为众矢之的,被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中心。 这些内情,在他前往商丘途中,已听过龙骞老师含糊提及。现在,又经过小行人彪深入解说,对这些内情才有更进一步了解。 父亲、母亲、外大母、老师,汝等太高估我的能力,王孙季满心中暗自叹息,竟让一位仅十岁的孺子卷入这些权谋纷争中…… “王孙,中间那一位年轻人,”小行人彪对他说,“是小祭师嫡长子巫咸伯嘉。” 王孙季满眯起双眼一看,只见这一位大表兄眼神温润,说话也谦诚温柔,俨然一位翩翩君子。 “大君子年二十,性格温柔敦厚,得到大祭师、小祭师,以及巫咸氏诸位长辈喜爱。”小行人彪的语气,似乎也很欣赏大表兄。 “加上大君子嫡长子之尊,”他告诉王孙季满,“以及巫礼氏外家背景,很早就被视为三位君子中,最有力的世子竞争者。” “巫礼氏背景?” “禀王孙,大君子之母,是苍龙殿已故大神官之妹,您老师的姑姑。” 王孙季满先是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师的表弟,莫怪适才大表兄对我态度比较友善。” 片刻后,小行人彪继续道:“王孙,左边那一位,是小祭师次子,二君子巫咸仲朝。” 王孙季满瞧一眼,这位总发披肩,鼻梁高挺的仲朝君子,双眼尽是桀骜不驯的眼神与高傲。但比较令他感到惊讶,是对方才十五六岁弱冠少年,身高已近八尺。 好高……他环视大殿内巫咸氏子弟,身材不是中等就是矮小,惟有巫咸仲朝一人例外。他高大的身躯,置身于诸人当中,犹如鹤立鸡群般。 看着这个二表兄眼中毫不掩饰的高傲,王孙季满也暗中撇了一下嘴。 “同样是巫咸氏,”他的声音有些微涩,“二表兄缘何长得这般高大?真令人好生羡慕……” “王孙请勿伤感,”小行人彪安慰道,“毕竟二君子是巫谢大神官外孙,他有先天血脉之优势……” “巫谢大神官?”王孙季满怔了一怔,忍不住笑出来,“莫非是那一位能赤手搏龙蛇,被天子评为武艺天下第二的白虎殿大神官?” “然也!”小行人彪点头。 “看来巫谢氏不仅父系,连母系子孙也受到遗传,长得这么高壮。”想到二表兄是巫谢大神官的外孙,他心中便释然。 六大巫家中,若说巫咸氏子弟身体特征长得特别矮小,那巫谢氏子弟则以身形高大著称。 在王孙季满印象中,宗周虎贲师已故谢轲虎贲、虢启虎贲、谢同虎贲,以及谢旭小虎贲等巫谢氏子弟,无不长得高大壮硕。 可惜我的未婚妻不是巫谢氏之女,他心里暗想,否则将来我的子女,或许身高就会…… “王孙,右边那位是小祭师的三君子巫咸叔胜。他的母亲是……”小行人彪迟疑了一会,“是已故冥蛇大神官之女……” “巫凡无极……”王孙季满顿时愣住,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这个三表兄的外大父,竟是当年那一位杀害自己外大父,将巫教搞得天翻地覆的巫凡无极。 “王孙,三君子外家是巫凡氏缘故……他在三兄弟中,最不受小祭师待见,成为世子的希望也是最为渺茫。” 小行人彪顿了一顿,在他耳边道:“但近年来,大祭师屡向巫凡大神官示好,双方关系也得以缓解,恢复正常往来。三君子也在他的叔祖,玄蛇教巫凡大神官屡次来信关怀下,使得小祭师改变态度,逐渐重视他们两母子。” “巫凡无极的外孙……”王孙季满喃喃重复。 他端详着巫咸叔胜的脸,不知是否出于对巫凡氏的成见,他总觉得这一个长得最为瘦小的三表兄,看似阴鸷不善。 在对方抬眼盯着自己时,真不知他心中到底闪过什么暗谋诡计。 “巫礼氏、巫谢氏、巫凡氏,三位君子的外家,势力都十分雄厚。”小行人彪一直斟酌着词汇,“这些年来,三方竞争也非常激烈,直到……” 他说得小心翼翼,但王孙季满在隐约间,已明白他的暗示,尽管自己不愿往深入去思量。 “直到王孙……您被神巫指定为巫咸氏世子……” 煮熟的鸭子飞走,莫怪他们看我的眼神如此怨恨。这下可好,原本互相竞争的三人,要团结一致对付我了……想到这里,王孙季满心情不免有些黯然。 他又回想起白天,在祭师殿内壁画上所看到,那一位史上最伟大巫觋——神巫巫咸。 王孙季满着实想不明白,巫咸挑选世子的标准为何?祂的眼光缘何如此独特?每一次挑选世子,似乎都会惊世骇俗,引起一连串风波,尤其这一次。 咸祖,缘何您要如此对待小子……一念及此,王孙季满暗中对神巫埋怨几句。 他想到接下来神宫的修炼之路,可能十分崎岖,眉头也皱得越发紧了。 “大祭师驾到!” 第68章 巫教风云(三) “大祭师驾到!” 正当王孙季满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诸巫也在闲聊之际,守在大殿外的司礼走进来高喊,清朗的高声响彻大殿。 巫觋们听罢,纷纷回到自己案侧,准备行礼参拜。王孙季满连忙收回思绪,随众人起身行礼。 “季弟,外大母来了!”进入大殿后,一直到处溜达的王孙叔贾,不知何时又回到他身边。 在诸巫肃立注目下,只见身穿白色曲裾深衣的大祭师,与穿玄赤色巫袍的巫礼大神官联袂而至。另有两位穿赤袍的年轻男人,亦步亦趋跟在他们身后。 “二三子免礼,就坐罢!” 子夫人在上席首座坐定后,袖子一挥,乐工开始奏响舞乐。 随着一阵悠扬钟乐之声响起,但见一众竖寺鱼贯而入,将各式食器与菜肴逐一端上,宣告今晚飨宴正式拉开序幕。 “彪,本教有五大神官,缘何惟老师坐外大母左首,与右首小祭师并列?” 小行人彪解释道:“王孙,神宫苍龙、凤凰、白虎与麒麟四座神殿中,以苍龙神殿列首位也。” “外大母是大祭师,缘何不是凤凰神殿排首位?”王孙叔贾认真地问。 “巫礼神座,是百来一遇的绝世天才巫觋……” 小行人彪思忖了片刻,接着道:“明年巫礼神座将得以破境,成为天下第五位宗巫。大祭师甚至预言,巫礼神座的成就,或可比肩巫族最后一位巫王——周公。” 周公乃巫族近三百年来,最伟大之巫觋…… 老师曾对王孙季满说过这一句话,当时他的语气中,洋溢着对周公的无比尊崇。 “有鉴于巫礼神座的威望,教内甚至出现不少声音,认为大祭师该传位于苍龙大神官。” 小行人彪略一停顿,望向王孙季满兄弟,续道:“如此一来,方能振兴巫教,与九神教相抗衡,消灭邪神第六次转世。” “那么说,巫礼宗君会成为大祭师?”王孙叔贾神情疑惑看着他。 “不好说!”小行人彪微微一笑,“大祭师对这些奏请不置可否,更引起教内巫觋议论纷纷……” 王孙季满往主座一瞧,只见龙骞老师安然坐在席上,与身边人谈笑风生,全程确实没有与小祭师巫咸燮有任何交集。 在他眼中看来,分别坐在右席的巫咸氏与左席的巫礼氏,两方巫觋隐隐有些许水火不容的对峙之势。 苍龙大神官与小祭师的关系,王孙季满不禁默然想,委实有些微妙…… 小祭师占着巫咸氏血缘之优势,苍龙大神官则以强大巫术著称。眼下,两派展开激烈竞争,我该何去何从?外大母让老师收我为入室弟子,难道是…… 王孙季满目光微转,看了看老师俊朗的侧脸,心思瞬间变得纷杂起来。 正当众巫酒酣之时,一位高瘦挺拔,脸如冠玉的年轻人站起来。他身穿如火焰般鲜红的赤色巫袍,迈着优雅步伐,走到开阔大殿中央。 “彪,他又是谁?” 王孙季满认得此人,适才他与另一个身高九尺,长得魁梧壮硕的年轻人,跟在外大母与龙骞老师身后,一起步入大殿。 “王孙,这位是麒麟神殿巫彭小神官。而坐在左边席上,那一位身形挺拔魁梧,留着一脸浓须者,是白虎神殿巫谢小神官。” “小神官是……” “小神官即大神官副手,在各自神殿中,地位仅次于大神官。” “小神官?”王孙季满不由得一愣,“巫谢与巫彭大神官缘何不出席?” “二十多年前,先大祭师率五大神官去镐京……” 小行人彪迟疑了一下,“大暴动后,两位神座留在王幾不回。故宋国巫谢氏与巫彭氏宗君之位,遂由彼等的同宗兄弟接任。” “两位大神官留在宗周,不回来……”王孙季满露出诧异神情。 缘何白虎与麒麟大神官滞留王幾?莫非当年彼等与外大母……王孙季满暗暗揣测,好奇心变得越发浓厚。 他沉默了半晌,开口道:“彪,若加上那位离开宋国,到荆地创立玄蛇教的冥蛇大神官巫凡无骇,本教三大神官都不在商丘!” “王孙,使不得!” 小行人彪听他直唤冥蛇大神官之名,赶紧压低声音:“王孙,在任何场合,毋直呼巫凡神座名讳,或对其不敬,以免被有心人,或蛇虫鼠蚁窃听,挑起事端……” 巫凡氏的蛇虫之术……王孙季满身体一僵。 离开镐京前,凡巫也曾叮嘱过他,在公开场合勿说巫凡氏坏话,以免惹来不必要麻烦。 “我晓得!”他微微点头,沉默下来。片刻之后,又忍不住问:“两位小神官看起来好年轻,彼等都是巫谢氏与巫彭氏宗君?” “巫谢小神官之父早卒,很早就接任宗君。至于现任巫彭氏宗君,是巫彭小神官之父!” 据小行人彪解释,教规《巫典》规定,六大巫家宗君之册立,由各氏族自行决定,大祭师无权干涉。而五大神官之册立,由帝五臣之神谕决定,再经由大祭师册命,才算合礼。 至于小神官之册命,则由大祭师全权决定。 当初,巫谢与巫彭两大神官,是由白虎神与麒麟神之神谕所选,他们虽离开神宫,大祭师也无权撤换。 但两座神殿日常事务,也须有人打理。于是,子夫人遂册命两位小神官,全权代理大神官之职。 经小行人彪介绍,王孙季满还得知,麒麟殿巫彭縠小神官,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自己未过门妻子的兄长。 “原来是我的大舅子……”王孙季满怔住了。适才他就纳闷,为何这个男人一进入大殿,就眼光灼热的盯住自己看。 他的目光,转到这位雍容端庄,颔下留着飘逸长须的年轻小神官身上。有别于巫谢小神官的霸道威势,巫彭小神官面容柔和,看起来十分稳重。 只见他趋行上前数步,一丝不苟地朝子夫人下拜。 随后,他转身对殿内诸巫朗声道:“麒麟殿巫彭縠,谨此主持宗周天王使,向最高神座献弓之礼……” 王孙季满自幼习礼,注意到对方言辞礼节十分得体。 “有请天王使献弓!”巫彭縠声音洪亮,响彻整个大殿。 王孙季满闻言,连忙整理衣襟。他从席上欣然而起,径直从虎贲氏谢同手中,接过轩辕弓。 为了这一把宝弓,他在洛邑施展降神之术,与堂兄王孙宫涅进行射术比试,还差点被鬼王夺舍,历经千辛万苦才赢回来。 现下,他准备将此弓献给巫教大祭师,也是他的外大母子夫人。 第69章 巫教风云(四) 犹记得那一天,在洛邑辟雍靶场比试之后,龙骞老师对王孙季满讲述有关轩辕神弓的最初来历。 据老师所解释,上古时期涿鹿之战,轩辕黄帝为击败战神蚩尤,遂命神巫“巫咸”打造一把能穿透对方坚固身体的神器。 这一位“巫咸”,乃上古之神巫,非巫咸氏始祖巫咸。在上古之交,“巫咸”乃神巫的统称,在这期间,人们都称神巫为“巫咸”。 故在诸多上古巫觋传说与文献记载中,曾出现多位“巫咸”之名。如黄帝与炎帝、蚩尤斗争时,作筮的“巫咸”,神农时期的“巫咸”、尧帝时期的“巫咸”等。 于是,接受黄帝命令的神巫“巫咸”,遂选用泰山南乌号之柘,燕牛之角,荆麋之弭,河鱼之胶,黑蛟之筋作为材料,精心制作出这一把轩辕神弓,以及三支震天箭。 最终,黄帝使用轩辕神弓,射出三支震天箭,将不可一世的蚩尤穿心而亡。 在黄帝升天前,将这一把轩辕弓,以及三支震天箭,交予神巫“巫咸”掌管。后来,神巫“巫咸”来到海外灵山,建立巫咸国。 自此以后,轩辕神弓与震天箭被供奉在巫咸国神宫之中,世代相传。 多年以后,年轻的咸祖来到海外灵山巫咸国学习巫术。他资质愚钝,但凭借坚定信念与不懈努力,得到神巫“巫咸”青睐,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予他。 尔后,在神巫“巫咸”升天前,将“巫咸”尊号传给咸祖。同时,亦将这一把巫咸国历代相传的轩辕神弓,以及三支震天箭托付给他。 最终,咸祖得以继承“巫咸”之尊称,成为灵山巫咸国之君。其后,祂创立巫教,回到中原传教,辅助成汤伐夏。 在斟鄩围城之战中,咸祖召唤十日打败女丑,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巫觋。自此以往,“巫咸”逐渐成为巫教创立者,咸祖一人专名。 巫咸去世后,儿子巫贤继位。巫贤继承父亲尊称,也被群巫称为“巫咸”。 为免引起后世巫觋与史书混淆,撰史的巫史氏在史册中,将第二任大祭师改为巫贤,以区分父子俩人之称谓。 至此,巫咸之名遂成为子孙后裔之氏名。 大邑商建立初,巫咸将轩辕神弓与震天箭藏于亳都神宫内,成为巫教重要护教神器。 直至帝辛时期,为消灭女丑第四次转世,被誉为近三百年最伟大巫觋的周公旦,向当时大祭师微子启借神弓与震天箭一用。 牧野之战后,武王进入朝歌城。他在周公旦与召公奭辅佐下,使用轻吕神剑与轩辕神弓,对帝辛尸体执行天罚,彻底破解女丑所施行厉鬼之术。 随后,周公将轩辕神弓带回镐京,待洛邑营建后,又藏于成周。巫教大祭师微子启多次向周公索要神弓与箭矢,均被对方借故回拒。 周公薨逝后,轩辕神弓更是下落不明,自此消失无踪。 多年以后,在成周辟雍靶场上,王孙季满与王孙宫涅进行射术比试,龙骞老师指出天子的漆雕金弓,就是失传已久的轩辕神弓。 于是,巫礼大神官使用神龙之力,解除周公所施行封印之术,湮灭近两百年的轩辕神弓,才得以重见天日。 适才在飨宴开始前,龙骞老师私下向王孙季满提出,让他将轩辕神弓归还巫教。他知悉神弓来历,对巫教之意义,故答应以天王使身份,代表大邦周归还巫教。 既然我不擅使弓,王孙季满别有心思的想,权作顺水人情,送出去呗…… 于是,天王使双手托弓,肃然走到台阶前,朝站在阶上的大祭师下拜顿首。一时间,群巫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容貌俊美的王孙身上。 “这就是轩辕神弓?竟那么古朴!” “不愧是咸祖传人,能寻获失传百年的神器!” “这是一个吉兆,我教必定再次昌盛!” 不就是一把弓,王孙季满心里纳闷,能有多大影响……但在他耳际,却萦绕着诸巫由衷的颂扬声。 这些巫觋看向天王使时,那一种热泪盈眶,虔诚神情与激动情绪,让他也受到感染,有些体会到神弓对巫教的意义。 小行人彪告诉王孙季满,自从轩辕弓重见天日,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名声很快在巫觋间不胫而走。 故商丘诸巫,不由得对这位天王之孙,东宫嫡子,神宫未来之主心生期待,盼他早日抵宋。 还没来到神宫,我的名声早已家喻户晓……王孙季满心中了然。 “小子季满,有幸寻获失传已久的轩辕弓,谨此以天王使之名,代表我周将神弓归还巫教大祭师……” 王孙季满抬头,看着对他温和微笑的外大母,恭敬地说:“愿神弓回归,佑吾教千秋万代,永享福瑞!” 话音刚落,大殿内巫觋齐声山呼万岁,声势极为惊人。 子夫人也踱步走近外孙身前,伸手接过这一把失传近两百年的巫教神器。 外大母左手握着弓身,用右手两根手指,轻夹弓弦。在众人震惊神情中,她轻松将弓弦拉得圆满。 仅用两根手指……王孙季满也看得惊呆。 那一天,龙骞老师要使出神龙之力,方能完全拉满弓弦。至于能拉弓的叔兄,迄今还是无法拉得圆满。 “犹记得二十多年前,先君与吾等五大神官,陪同天王参与成周狩猎……” 子夫人一边说,一边松开手指,被拉得紧绷的弓弦自指间弹回。 “彼时,天王所持漆雕金弓,与先君及五大神官近在咫尺,然吾等六人丝毫不察,以至与神弓失之交臂。本座每念至此,着实惭愧……” 她静静地看着手上大弓,回忆起多年前往事,不禁感慨道:“真不愧是天道宗大宗主,周公的封印之术,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您的封印之术也很厉害……王孙季满沉默地听着,心中想起他的母亲。 当年,母亲被外大母施行封印之术,一身苦心修炼的精湛巫术,就此被彻底封住,沦为凡人女子。当然,王孙季满并非怨恨外大母,他只是为她们母女二人不和,感到有些遗憾。 “自微子以来,吾教历代大祭师,念念不忘神弓下落……” 子夫人收回目光,神情肃穆地道:“如今轩辕弓回归,本座可亲赴祭师殿,以告慰历代大祭师在天之灵……” 她稍作停顿,续道:“适才,本座向巫礼大神官咨询。据《巫典》记载,本教自咸祖创立以来,神弓历来都由大祭师掌管。然而咸祖在世时,曾将神弓赐予世子贤祖。” 咸祖将弓赐予贤祖?难道……王孙季满静静看着外大母,心中忽地一亮。 第70章 巫教风云(五) “此弓为季满所寻获,加之得到咸祖钦点,成为世子。”子夫人指出,“本座谨在此,征引昔日咸祖赐弓贤祖之例,将神弓赐予世子,代本座掌管……直至接任大祭师。” 您又将弓送还我,王孙季满心想,左手转右手,真是顺水人情……但他还是心中暗喜,因为外大母当场重申,自己是巫咸氏世子。 大殿内,瞬间传来阵阵赞叹声,尤其是王孙叔贾,更是大喜过望。 白天,他得知季弟要将轩辕弓归还巫教,就一直闷闷不乐。此刻,见外大母再次将弓赐予季弟,他不禁兴奋大叫,被小行人彪慌忙阻止。 子夫人微笑道:“小子,还不过来接弓?” “敬诺!” 在殿内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王孙季满接过轩辕弓。 “季满未曾想到,竟获得外大母赐予神弓,真是惶恐至极……”他向子夫人顿首下拜。 “另外,为表彰世子寻获神弓,为本教立下大功,”子夫人宣布,“本座再赐其虫阁新近培育出的金阶六翅虫,以示嘉勉!” 虫子?王孙季满怔了一怔,仅赏赐区区小虫!外大母也太过寒…… 他正愕然时,无意间瞥见周遭巫觋脸上,浮现各种嫉妒艳羡神情,才意识到外大母的赏赐十分珍贵,心中那一点郁闷瞬间消弭。 “可惜,外大母让我明日去‘虫阁’领取……”他口中喃喃自语,“为何不当场拿给我?” 王孙季满又斜目,瞥了右侧席上三个神情各异的表兄一眼。 身材中等的大表兄巫咸伯嘉脸带微笑,高大的二表兄巫咸仲紧皱眉头,矮小的三表兄巫咸叔胜原本阴着的脸,愈发阴沉。 王孙季满与子夫人各自回到筵席,巫彭縠向前迈了一步,再次走到大殿中央。 “诸位,縠在此宣布另外一个好消息。” 巫彭小神官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顿。“翌年,本教将为最高神座举行闯七星阵仪式……” 这位小神官环视四周,用洪亮声音续道:“此乃本教近两百年未有之盛事,待最高神座闯过七星阵,将成为自大邑商神巫箕子后,我教又一位伟大神巫……” 讲到子夫人闯七星阵,成为大邦周史上第一位神巫,殿内诸巫脸上纷纷露出敬畏神色,更加聚精会神听他发言。 “眼下,九神教崛起,邪神转世回来……”巫彭小神官指出,“这种时刻,失传近两百年的轩辕弓回归,大祭师也将迈入神巫境,此乃本教转危为安,走上复兴之路的一个吉兆……” 巫彭縠说着,语气显得有些激动,“在最高神座率领下,本教必能击败九神教,诛灭邪神转世,再次复兴巫教……” 话音刚落,大殿内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声。包括王孙季满、小祭师巫咸燮与龙骞老师在内,一众巫觋听得血脉膨胀,齐齐向子夫人轰然下拜。 “愿最高神座早日破镜,率吾等击败黑水城,诛杀邪神转世……” 王孙季满仰视身材娇小,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显得鹤立鸡群的外大母。 那一瞬间,她仿佛被神圣光环笼罩住,像是一个十分伟大的存在,令诸人心中感到无比敬畏。 “二三子,起身罢……”她轻轻一挥手,“奏乐,饮酒!” 语罢,乐师们开始敲打钟罄鼓乐,众人也陆续回到各自筵席,高谈笑饮。 几轮饮酒之后,巫觋们纷纷起身,向子夫人敬酒祝贺,对她的丰功伟绩加以奉承。王孙季满与王孙叔贾也手持觥盏,一起走到主座前,祝贺他们的外大母。 子夫人对两个外孙微微一笑,欣然举起觥盏,一饮而尽。 “彪,到底外大母所闯七星阵是甚玩意?神巫有甚厉害?”待兄弟两人回到座位,王孙叔贾困惑地问小行人彪。 “王孙有所不知,”小行人彪告诉他,“大祭师闯七星阵一事,近年来已迅速传开,成为整个宋国,乃至天下巫觋间最热话题。” 王孙季满颔首,接过话道:“叔兄,外大母已臻宗巫境巅峰,位列天下四大宗巫之首,被誉为当今天下最伟大巫觋。她若成功闯阵,便可成为自咸祖以来,千年间第八位神巫。” “千年来只有八位神巫?”王孙叔贾眼前一亮,搓着手兴奋地问:“那外大母岂不是非常非常厉害?” “然也!”小行人彪微微点头,慷慨言道:“大祭师若迈入神巫境,就可超过近三百年最伟大巫觋周公,与有史以来最伟大女巫后母辛比肩也。” 他是巫姑氏小宗,谈起宗君的辉煌成就,语气也显得有些激动。 “届时,不仅玄蛇教、天道宗,”小行人彪眉飞色舞道,“就连九神教在内,天下诸巫都会臣服在最高神座麾下。” 何止九神教,连巫觋闻之色变的丈夫武士,王孙季满心想,还有女丑,也不足以为患…… 想到往后教内,有神巫的外大母、宗巫的老师替自己撑腰,他长吁一口气,心情轻松不少。 “当今天下最伟大……近三百年最伟大……有史以来最伟大……”王孙叔贾挑了挑眉,低声复诵王孙季满与小行人彪的话。 “季弟,到底外大母是当今天下、近三百年来,还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我快被绕晕了!” 甚么时候,我才可达到外大母那般成就?王孙季满仰望主座上的子夫人,不由得心驰神往。 “二三子,本座有话说……” 子夫人骤然开口,语气甚轻,但原先热闹的大殿,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她踱步到台阶前,用悠长目光在殿内缓缓移过。诸巫都能感受到大祭师双眼中,所迸射出来的精光。 巫觋们纷纷垂下头,避开大祭师瞥来的目光,不敢与最高神座直接对视。王孙季满也不敢造次,稍微与她对视一下,就垂首以示尊敬。 “不久之后,本座将闭关修炼,准备闯七星阵事宜。” 外大母收回目光,微微一笑,“眼下,本教诸事有小祭师代理,处理甚为妥当,本座也极为满意……至于神宫事务,自去岁大宫司逝世,再无人替本座分忧矣……” “大宫司?”王孙季满转过头,只见台阶上的堂舅眉宇微皱,看了龙骞老师一眼。 “经过一番慎重考量……” 子夫人淡淡地抿了一口酒,缓缓道:“本座谨在此宣布,册命苍龙殿大神官巫礼龙骞,为神宫新任大宫司,全权掌管神宫诸务……” 此言一出,诸巫转头齐齐望向巫礼大神官,大殿内久久寂静无声。 但王孙季满没有料到,最先出声打破沉寂的人,竟是他的堂舅,传闻与巫礼大神官不和的小祭师。 巫咸燮霍然站起身,向外大母郑重行了一礼,正色道:“师尊英明!燮,谨遵最高神座教旨。” 说罢,堂舅脸带笑颜,举起觥盏,转向龙骞老师示意:“恭贺二师弟,受命为大宫司……” 此时,雄壮的巫谢小神官,骤然一声大吼:“恭贺二师兄,恭贺巫礼大宫司!” 巫彭小神官也附和道:“恭贺二师兄!” 其余巫觋也在瞬间反应过来,纷纷喊道:“恭贺巫礼大宫司!” 不一会,大殿内诸巫的拊掌声,骤然如雷鸣般响起,欢呼和颂扬声不绝于耳。 第71章 荣伯之心(一) 日落时分,宋子探望申姜夫人后,借口参观丰京王宫,与凡巫避开寺人目光,走进宫殿深处。 “太子妃殿下,不知夫人身体安否?”走在庑廊上,凡巫开口问:“小巫可以前去诊治一番。” “嗯,毋需……”宋子摆了摆手,“夫人偶感伤寒,服下太医开的药,已好转许多。” 适才,太子妃到明堂见太祝陀后,入宫探望身体抱恙的申姜夫人,在那里坐了好一会。 申姜是天子妃嫔,王子靖之母,王孙宫涅大母。根据周礼规定,天子可立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王后为正妻,余为妃嫔。申姜位列夫人,地位仅在王后之下。 大暴动之后,天子出奔于彘。王后难产而薨,一时间后宫无主。申姜夫人本欲赴彘地汾宫服侍天子,却被下令留守镐京,主持后宫。 申姜夫人温柔淑娴,慈爱和祥,甚得国人爱戴。自从宋子入主东宫,一直得到对方关怀,让她也参与协理后宫事务。 当太子被册命为监国,申姜夫人决定依据周礼规定,王后不在,可由太子妃主持后宫之例,将后宫治理权移交宋子。 尔后,她移居丰京王宫,日夜在宗庙里为天子祈福,盼其早日归来。 此次,宋子来到丰京,除了探望申姜夫人,向太祝陀了解腰牌来历之外,她还有一个重要目的,与那一个男人见面。 不过倾刻,太子妃与凡巫已行至庑廊尽头,来到一处偏僻的偏殿前。 周遭空无一人,除了远处所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还可听见清风徐徐吹动树叶的声音。所有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确实是一个密谈好地方。 “太子妃殿下,他在殿内等候多时。待您进入后,小巫会施法,确保无人能窃听您的谈话……” “包括……” “包括巫凡氏蛇虫大阵……”凡巫小心翼翼地说。 “善!”宋子微微颔首,“你在门口守候,本宫马上出来。”说罢,她掀起裙摆,缓缓踏上石阶,独自走进殿内。 此刻,偏殿中只有一个男人,正负手背对宋子,欣赏屏风上的精致纹饰。 太子妃轻咳了一声。 “蒹,你来了!”男人旋身,脸带喜悦行至宋子面前。他注视了她好一会,“这么久不见,您好像瘦了许多。” 宋子表情复杂的看着他,“荣伯,很久不见……” “蒹,怎么如此见外?”男人搓着手对她说,“这里又没有外人,像过往那样唤为兄……廖哥哥好了。” 这个脸庞方正,留短须的男人,正是宗周六官中,排位第二的地官大司徒,畿内荣邦之君荣伯廖。 “荣伯,本宫冒险来见你,并非为了闲话家常。”宋子眉头缓皱,“你今日专程约见,想必有重大之事说与本宫知晓?” “蒹……” “荣伯,”宋子打断他的话,冷冷道:“请称呼本宫太子妃殿下……你身为王廷重卿,怎么连基本礼仪都不管?抑或本宫不值得你尊敬?” 荣伯廖不由得一愣,旋即对她长揖一礼,脸上看似无限慨叹。 “太子妃殿下,臣无冒犯之意,还请殿下宽恕廖的失礼之举……” 荣伯廖,是当年那一位闻名天下,被天子册命为天官冢宰,统筹宗周系列革典的风云人物——荣夷公之子。 天下人都在谴责荣夷公,指控他是一个贪财佞臣,蛊惑天子争利,导致大暴动发生。但在宋子记忆中,荣夷公是一个学识渊博,知人善任,襟怀坦荡的正人君子。 荣夷公,是已故大祭师巫咸阳最尊敬的一位老师。 宋子之父巫咸阳,是宋国附庸巫邦之君,巫咸氏宗君,巫教大祭师。 宋国建立初,微子启感念巫教对其统治鼎力支持,遂册封巫咸氏建立巫邦,成为宋国附庸,位比诸侯,历代担任宋国卿士。 父亲年轻时,以巫邦世子身份,担任当时宋国世子,也是现在宋公举的伴读,一起到镐京学习周礼。 巫咸阳问学于荣夷公,很快就被老师的眼光、学识、以及所提出的宗周弊端,解决问题方略所折服。 可惜,荣伯廖与他父亲完全不同。 在宋子印象里,他自幼是一个十分狡猾的孩子。说话与办事方式,都像从泥沼里捞出来的泥鳅,圆滑得很。 自从十多年前商丘一别,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尤其这种私下会面,是这么多年来首次。 两人不常见面,但无论从旁人描述,抑或宋子当下所见,荣伯廖的外在,跟她的印象似乎无多大改变。 或者说,唯一变化,是当年那个瘦小男孩,如今已变成一个器宇轩昂,风姿不凡的王廷重臣。 但在他眉间的倨傲,依稀跟年少时一样…… 宋子犹记得,第一次见到荣伯廖,是在二十多年前的册命仪式上。 巫咸阳雄韬伟略,深知天下发展大势,正处礼乐文化鼎盛期。兴盛数千年的巫觋文化,渐渐走向衰没落与衰亡。 父亲为此忧心不已,一直琢磨展开巫教革典,振兴巫族,挽救巫觋衰落之命运。 彼时,荣夷公被天子册命为天官冢宰,主导宗周革典。他特邀所器重的学生巫咸阳到镐京,协助天子的革典事业。 尽管父亲深知巫族没落,是天下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转移。但他还是不愿轻易放弃,想作最后尝试。 他将宗周那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典,视为复兴巫族的契机。 若天子革典成功,大邦周得到振兴。届时,作为革典功臣之一的巫咸阳,就可借助王权力量,再次复兴巫族。 这是宋子父亲的想法与打算。 其后,大祭师召集五大神官,在神宫进行一场卜筮仪式,得到“贞吉”的结果。 于是,他下定决心,率巫咸氏、巫礼氏、巫姑氏、巫凡氏、巫谢氏与巫彭氏的精英巫觋,赴京参与革典。 荣夷公向天子推荐巫咸阳,他被册命为天官署小宰,作为冢宰助手,协助推动革典。 依据周礼,任何对王官之任命,须经过天子亲自册命,才被宣告有效,即所谓惟名与器,不可假人也。 举行册命仪式的地点,会根据不同情况,安排在不同宗庙,或受命官员所掌职能官署中进行。 父亲的册命仪式,被安排在镐京大庙里进行。 大庙是王室祭祀周族先公的圣殿,但凡王廷上大夫以上之官员册命,才会被安排在这里进行。 巫咸阳只是被册命为中大夫的小宰,但仪式却被安排在大庙进行,从中可见天子对荣夷公,以及宗周革典之重视程度。 父亲告诉宋子,在周人观念中,他们认为天子权力来源于先公之赋予。 在诸位先公神灵面前进行册命,意味天子所册封王官,不仅得到先公许可,而且受命王官的地位与合法性,也会受到绝对承认。 天尚未亮,年幼的宋子还带着一丝睡意,与母亲进入大庙的中庭。 除了母女二人外,出席者还包括父亲的天官署僚友,以及巫教五大神官等一众巫觋。 众人等了好一阵子,天终于亮了。 当宋子感到有些不耐烦,她终于见到宗周天王出现。 只见天王在一众披甲虎士、王臣与竖寺簇拥下,缓缓走进大庙外围大门,在殿外平台上,朝南位站着。 天王到来,也宣告册命仪式正式开始。 第72章 荣伯之心(二) 天子来到后,宋子又见父亲身穿朝服,头戴玄冠,下裳佩着日月纹玉组佩,在任傧者的荣夷公牵引下,缓缓登上玉阶。 巫咸阳面容肃穆,先站在大庙门槛前,对站在殿前平台上的天王遥拜。尔后,他才踏入大门,走进庭院,伫立在中央,对天子俯身再拜。 此时,宋子看到一个高冠博带,被唤作尹氏的年轻有司,将手上用竹简书写的册命书,恭敬地上呈天王。 天子抚着美须,微微颔首,并未接过尹氏所呈册命书。 只见天子轻轻一挥手,身旁垂手恭立的瘦小老者,趋前代为接领。他用颤抖的手打开简册,用雅音当众宣读。 “唯十又二月初吉丁丑。王在宗周,旦,格于大庙……” 老者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念出册命书内容,“荣伯佑同立中廷,北向。王命同佐佑阳任小宰……” “哥哥,哥哥……”年幼的宋子,伸出白嫩小手,轻拉身前男孩衣襟。 仪式开始之后,基于礼节,观礼宾客都不可说话。原本皱眉的男孩,转身看到眼前是一个小女孩,不禁愣了一愣。 宋子用稚气的声音问道:“哥哥,告诉我那个老叟在说甚么?” “老叟?”男孩微微一怔,表情有些啼笑皆非,“妹妹,这位可是太史寮之首,德高望重的太史微。” 宋子睁着明亮的眼睛,仰头问道:“那老叟到底说甚么?” “那老……” 男孩语气稍稍一滞,顿了一下,才改口道:“公太史正在宣读册命仪式详情。大意是说,陛下册命巫咸阳为天官署小宰,荣伯担任傧者。册命书内容,会被收录进太史寮史册中。” 宋子点头表示明白。 此前,盘龙城巫礼大神官进献上等铜料——南金。待大祭师被册命后,就可命工匠将册命铭文刻在泥范上,倒模浇注成精致青铜簋,让巫咸氏子孙万年永宝用。 “这位荣伯……”宋子指了指站在父亲右边的荣夷公,好奇地问:“为甚他可以担任傧者?” “根据周礼,傧者由受命者上级担任。荣伯是天官冢宰,地位仅在天子之下,亦是候任小宰上级,自然可任傧者。而且他……” 说到这里,男孩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自豪之色,“冢宰是我的父亲。” “这位候任小宰,是巫邦之君,巫教大祭师,天下群巫之首……”宋子也不甘示弱,指了指巫咸阳,“他是我的父亲。” 男孩眼睛一亮,“呵呵!妹妹是巫咸宗君之女,你又唤甚么名?” 宋子格格笑了起来:“姑姑说,淑女之名不可说与外人知晓……” “说得是!”男孩也露出微笑,“但……哥哥如何称呼你好?” “哥哥可唤我宋子,我来自宋国巫邦。” “我唤荣廖,来自畿内荣邦……” 话音未落,但见天子带着淡淡笑意,朗声道:“阳,命汝官小宰,还佐佑荣公,赐汝玄衣、省纯、赤市、朱黄、攸勒,敬夙夜用事,勿废朕命。” 说着,三位有司捧着装有命服和器物的竹篚,依次往父亲身边行去。 宋子静静听了片刻,忍不住问:“哥哥,彼等不是用宗周雅音说话?缘何我都听不懂?” “这是隆重的册命仪式,须用雅音说出周初书面古文,自然深奥些。” “哥哥,告诉我陛下说甚么?”她细长的睫毛轻颤,充满期待地催促男孩。 “陛下正式任命你父亲为小宰,”男孩告诉他,“勉励小宰不负众望,协助我父进行革典……陛下还赏赐他命服和器物。” 旋即,巫咸阳朝天子曲身下拜,连续三次行最高规格稽首礼。尔后,他恭敬地从尹氏手中,接过带有王命的简册,缓缓退出大庙大门。 “父亲走了,仪式已结束?我要去找他……”正当宋子动身时,却被男孩一把拉住。 “哥哥,为何不让我去?”宋子嘟着樱桃小嘴,明亮的眼眸里满是不解神情。 “稍安勿躁,仪式还没结束。小宰只是把简册带出门外,与等候在外的侍从交换成玉璋……你贸然奔出去,会影响仪式进行,冒犯到陛下。” 不过倾刻,又见父亲重新返回中庭。他神色肃穆,双手捧着精美玉璋,献纳给站在北面的天子。尹氏走向前,替天子从他手中接过玉璋。 巫咸阳开口赞颂天子册命曰:“阳,敢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 语罢,大庙内钟鼓声大作。接受隆重受命仪式之后,巫教大祭师巫咸阳,正式成为宗周天官署小宰。 “你父亲说……”不待宋子开口,男孩立即转译:“他必定竭尽全力,报答与宣扬天子厚重美意。” “谢谢哥哥!” “宋子,你父亲是我父亲下属,哥哥以后可以与你一起玩?” “好的!”宋子笑盈盈地朝他点头。 自从那次在册命仪式相识后,他们成为一对挚友。 宋子跟荣廖哥哥认识不久,就被母亲告知,父亲已跟荣夷公商议,为两家子女定亲。 年幼且懵懵懂懂的她,对此并没什么想法。她也以为自己到及笄之年后,会遵从父母之命,嫁给廖哥哥。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动,打乱两家安排。 荣夷公之死,标志着天子革典事业黯然落幕。父亲之死,也意味着巫教借助宗周王权,复兴巫族的宏愿,随之烟消云散。 彼时,宋国爆发六大巫家的激烈内战——斩蛇之征。 母亲带着宋子以及巫教剩余教众,离开镐京返回宋国,想制止内战,阻止巫教的灭亡。同行者,还包括父母双亡的荣廖。 大暴动时,荣夷公夫妇在回城路途中,遭到一群暴徒挟持,最终惨遭杀害,还被枭首示众。彼时,荣廖亲眼目睹父母之死。 子夫人仍想完成夫君,与荣夷公生前之遗愿,安排两家子女成亲。但宋子返回商丘后,却遇到自己一生最爱男人——太子安。 彼时,秘密住在召公虎府邸的太子安,在新任太史伯阳甫建议下,被送到商丘神宫习礼。 宋子与太子安相识不久,双双坠入爱河。两年后,她下定决心,放弃所拥有一切,跟随深爱的太子离开商丘,远嫁镐京。 宋子的决定,在神宫内掀起一场轩然大波,自己也为此付出不少代价。 她与母亲反目成仇,巫力被封印,凤凰神力被撤回,放弃大祭师继承人身份,永远退出巫教…… 当然,宋子还须放弃与廖哥哥那一段真挚友谊。 “蒹!求求你,勿离开廖哥哥!你是我的未婚妻……” 临行前,荣廖对宋子苦苦哀求,但她不为所动。 “廖哥哥,我所钟意的人是安!”宋子硬着心肠告诉他,“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当做兄长,非常抱歉……” “不!我不会原谅你!”荣廖一副绝望神情,“我绝对不会原谅……” 那是宋子最后一次见到荣廖。 自从远嫁镐京,她通过多方辗转打听,得知荣廖在自己离开商丘一个月后,也选择离开神宫。 母亲对他感到非常抱歉,但也不便挽留,遂派人护送他返回老家荣邦。 自从商丘一别,多年后双方才在镐京重逢。当时,宋子的丈夫也在场。 第73章 荣伯之心(三) “汝想与本宫结盟?”当丈夫了解荣伯廖来意后,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诧异。 他略停了一停,才开口道:“荣伯,若与他人结盟,一切皆可讨论。但鉴于你……” 太子安嘴角带着微笑,不再言语。宋子看着轻笑的丈夫,自然晓得他没说出口的话为何。 荣伯廖不仅是太傅益公蔑心腹,他身上还背负着弑兄夺位的恶名。 当年一场大暴动,天官冢宰荣夷公遭暴徒杀害。待镐京局势稳定后,世子荣正返回荣邦继位,是为荣伯正。 荣伯正一直怀疑大暴动起因,想为父洗刷恶名。 他经过一番调查,认定益公蔑与井伯禹二人,就是大暴动幕后主使。于是,荣伯正对王廷奏请重启调查,却被太傅益公蔑否决。 荣伯正一怒之下,返回荣邦起兵讨伐益、井二氏,为父复仇。 至于荣廖,他从商丘返回荣邦不久,再次来到镐京,投入益公蔑门下。彼时,他曾私下派人送信给宋子,欲与她见上一面,却遭到拒绝。 尔后,荣伯正起兵消息传到镐京。 身在镐京的荣廖,不仅不协助兄长,反之还向益公蔑自荐,引王师讨伐荣邦。 尔后,在夏官大司马井伯禹率领下,王师长驱直入,攻陷荣邦都城。随军同行的荣廖,也杀入宫中,亲手弑杀兄长。 荣廖的叛君弑兄之举,震惊天下,引起宗周公卿百官一片哗然。太史寮一众史官,也对他展开极为严厉的口诛笔伐,在简册中记载此事: “共和二年,夏五月,荣伯廖弑其君……” 但荣廖的弑兄之举,彻底获得三公之一,太傅益公蔑信任。 在太傅推荐下,荣廖被摄政立为荣邦新君。不久后,他又取代太保召公虎之子,被策命为小司徒,乃至升迁为六官中,排位第二的地官大司徒。 自此,荣伯廖遂成为益公蔑在王廷的代理人。 “或许在天下人眼中,廖乃一无耻之徒。” 只见荣伯廖脸带苦涩,沉声地说,“可是太子殿下,天下许多事,非如您表面所见如此简单……” 他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若非要信守对兄长的承诺,廖何苦留在镐京,遭受此等羞辱?” “对兄长的承诺?”太子安眉头一扬。 宋子与丈夫互视一眼,微微摇头,她也不明对方所言为何。 “汝这是何意?”丈夫问他。 荣伯廖不禁叹了一口气,端直身体,从怀中掏出一份帛书。 “太子殿下,您与兄长素有往来……”他问太子安,“应当识得他的笔迹?” 原来他全知晓……宋子怔了一怔,仍维持神情不变。 丈夫不置可否,静静地接过帛书,直径翻开阅读。 自从太子安入主东宫,一直密谋调查大暴动惨案。当时,一心想为父翻案的荣正,遂成为东宫忠实盟友。 荣伯正回国继位后,两人一直保持秘密联系。后来,经双方长期谋划,最终敲定由荣邦出兵,东宫在镐京策应的谋划。 然而,这一个谋划因荣廖的背叛而宣告失败。 荣伯正被杀后,太子安失去重要盟友,东宫犹如被断一臂,故他一直很恼怒荣伯廖。 宋子正思虑中,却听见丈夫发出低声呻吟,她转头一看,只见他脸色微变。 “夫君,您这是……”她蹙着眉问。 “这委实是荣兄的笔迹……”太子安望定荣伯廖,神情变得十分凝重。 丈夫将帛书递过来,宋子取过一阅,神情恍然一顿。原来这一份帛书,竟是荣伯正写给太子安的遗书。 当初,荣伯正准备发兵时,弟弟秘密赶回来劝阻。 荣廖向兄长分析局势,谓敌人实力雄厚,他们孤掌难鸣,谋划必遭失败。 到时,益公蔑必在王廷上发难,那么不仅荣邦会被宗周所撤,荣氏一族也会遭到灭顶之灾。太子安作为叛乱参与者,也会成为他们的打击目标,受到牵连。 若东宫倒台,整个宗周王廷再无人能制衡益公蔑与井伯禹,重启大暴动调查,为荣夷公平反,报仇雪恨。 荣伯正深以为然,遂问计于弟弟,于是荣廖提出一个曲线救国的谋划。 首先,荣伯正与东宫撇清关系,变成自己因个人恩怨,愤而独自发兵。荣廖则假意反对兄长出兵不果,来到宗周投靠益公蔑。 荣廖亲自见益公蔑,假意借助对方力量,对付兄长夺得荣君之位。 但想取得精明的益公蔑信任,绝非易事,还需用非常手段。最终,荣伯正决心自我牺牲,让弟弟亲手杀害自己,以取得敌人信任。 “这……荣伯他……”读毕,宋子抬起头来,面带诧色。 她万万没想到,荣氏兄弟为了替父亲报仇雪恨,一个不惜牺牲自己性命,另一个不惜背负叛君弑兄的千古恶名。 但宋子却可以理解,荣氏兄弟当时的心情。 大暴动时,年幼的她也在场,与廖哥哥亲眼目睹荣夷公夫妇惨遭暴徒杀害,人头落地的惨烈场景。若非巫谢大神官及时赶来营救,恐怕宋子和荣廖也难逃被杀害下场。 在危难之际,能赤手搏龙蛇的白虎殿大神官,施展降神之术,请出帝五臣中的大虎神附身。 他凭借大虎神力,施展数倍威力的巫文驱兽符,召唤镐京城方圆百里,成千上万头野兽,抵御暴徒进攻,拯救了包括宋子与荣廖在内,无数无辜性命。 宋子思绪纷纷,又回想起那年在父亲册命仪式上,细心为自己转译的廖哥哥。 当年若与廖哥哥成亲,如今我的际遇又当如何……想着,宋子心中生出些许感慨。 “荣伯,对于令兄之事,孤深感遗憾……” 太子安静了一刻,起身拱手道:“荣正兄大义,为替荣夷公洗刷佞臣恶名,不惜牺牲性命,孤佩服不已。” 因荣伯廖弑兄之事,原本太子对他十分厌恶。直到读过荣正遗书,了解事情真相后,丈夫面上才露出对他稍为认可的神色。 “这些年来,不管是荣氏一族的荣耀,或者先君与先兄大仇,廖一直都不敢忘。”荣伯廖说着,脸上流露出悲愤欲绝的神色。 他郑重地朝太子一拜,一字一顿道:“太子殿下,为报父兄之仇,廖愿倾尽全力襄助殿下大业……” 丈夫缓缓移开目光,看着牖外树木。他半倚在案旁,沉默良久,显然在内心深处,正思忖与判断荣伯廖所说的话。 “荣伯,在这件事上,吾等算是有一些共识……”太子安缓缓把目光从远处挪回来。 “孤对荣夷公与荣正兄甚为敬重,也相当佩服汝这些年来的隐忍……” 丈夫收敛神色,淡淡地说:“关于大暴动平反一事,孤会自行调查,为你的父兄洗刷冤屈。眼下,就不叨扰荣伯了……” 夫君对廖兄还是有警惕之心……宋子睫毛微垂,在一旁静静听着。 荣伯廖虽献上荣伯正遗书,但光凭一份帛书,就想获得东宫信任,似乎太过冒险。丈夫慎之又慎,十分正确。 “太子殿下,臣认为吾等不仅在大暴动一事有共识……” 荣伯廖也是极为聪慧之人,自然清楚太子话中深意。他无奈的把手摊开,“在其他事上,也可以精诚合作,发挥更大作用……” “更大作用?”太子安忽地抬头去看他。 荣伯廖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譬如说……恭迎陛下回京。” “你……” 当太子安听到“恭迎陛下回京”六个字,脸色勃然大变。 第74章 荣伯之心(四) 平反大暴动惨案,恭迎驻辇于彘地的父王回京,继续当年未竟革典,是丈夫入主东宫后,一直想进行之谋划。 然此事牵涉甚广,在时机尚未成熟前,丈夫一直将想法深藏心中,只是间或与宋子提起。 但她没料到,荣伯廖竟看透太子心思,所以才一时语窒。 “荣廖敢尔!”太子安不由微怒,寒声斥道:“莫非汝想以此要挟孤?” “太子殿下息怒,廖对陛下所怀忠诚与敬意,日月可鉴也。” 荣伯廖欠了欠身,语气也愈发恭谨,“廖亦深知,殿下对陛下忠心可昭日月……” 太子安脸上愠怒渐收,不得不说道:“这是绝对毫无疑意。” 丈夫保持沉默,不愿讨论天子回京一事。宋子知道,他对眼前这位荣伯廖,还不是十分信任,绝不会让对方轻易看到自己手上底牌。 双方默然不语,沉默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一直静静倾听的宋子,首先打破僵局,“廖兄,东宫想迎接天子归来,最大阻碍并非源于摄政,而是来自你效忠的益蔑,井禹一党……” “不止,还包括周公和召公一党……”荣伯廖笑了一笑。 我何尝不知……宋子瞥了他一眼。 眼下周、召两位执政公,是丈夫最有力支持者,双方也无不可调和之矛盾,故她不想与与荣伯廖讨论此事。 宋子不理会他,接着道:“要克服阻碍须有手段,不知你有何高见?”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荣伯廖一脸严肃道,“汝等是否晓得,大暴动发生那天,是何人打开城门,引暴徒进王城?又是何人导致王姬……” “长姊……”太子安一听,脸色顿时沉下来,紧紧地攥紧拳头。 荣廖是如何知晓……宋子微蹙柳眉,暗自猜想对方提出王姬的用意。 这些年来,太子夫妇秘密追查当年大暴动一案。 两人从若干蛛丝马迹下手,随着调查深入,逐渐接近幕后主使与真相。但苦于没有具体证据,只能暂时忍耐与克制,以免打草惊蛇。 荣廖,你揭开夫君伤疤,最好有真正线索……宋子苦涩地想,东宫之怒不是你所能承受…… “这些年来,太子殿下一直想寻得,有关王姬遇害的幕后黑手……” 荣伯廖深吸一口气,“臣一直在秘密调查大暴动惨案,若吾等合作,廖可解答您诸多疑问……” 丈夫脸上阴晴不定,宋子屏住呼吸,她的心已提到嗓子眼。 “廖兄,”她提高声音,“你可愿为吾等解惑?” “当然愿意!既然要合作,廖必然拿出诚意……” 荣伯廖续道:“这些年,廖暗中追查益蔑与井禹罪证,眉目渐渐明朗。当年那场大暴动,是由这些因天子革典,导致利益受损的采邑主,暗中密谋发动的一场反叛……” “荣廖!”丈夫缓了缓情绪,脸色依旧凝重严峻。他薄唇微启,缓缓挤出两个字:“是何人?” 宋子感觉到,丈夫身体正在颤抖。当年王姊之死,是他心中永远过不了的坎。 “此人正是当年虎贲九卫中,排行第五……” 荣伯廖说话同时,宋子在一旁忧虑地看着丈夫的脸。 “井禹世子,井利。” 井利……自从那次密谈后,丈夫嘴边一直挂着这个名字。 想到这里,宋子的思绪又从数年前那场会面,回到现实中。目下,她正处丰京王宫偏殿内,与荣伯廖单独相处。 今早,当内史喜前来告知,丈夫去明堂出席官联,她就感到一丝不安。 此前,太子妃多次拒绝荣伯廖之邀。今日若非对方来信,宣称事出紧急,与太子之谋划有关,她根本不打算见他。 “荣伯,今早在官联上,太子殿下怎么了?” “莫急,为兄会说与你知晓。”荣伯廖露出一抹微笑,“蒹,吾等多年没有单独见面,为兄想与你聊聊……” “廖兄,益蔑眼线众多,一直监视东宫,包括本宫的丰京之行。眼下,你却要与我闲聊,你觉得合适?” “彼等虽知晓太子妃莅临丰京……”荣伯廖笑道,“但有申姜夫人与太祝二人作为烟幕,彼等却不知你与大司徒见面。” 宋子眉头微挑,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处于别人监视中,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今日,太子妃公开行程,本是去丰京探望申姜夫人,调查刺客一事。 当她决定与荣廖会面后,又作出调整,先拜访太祝,再进宫探望申姜夫人,最后才与大司徒秘密见面。 “蒹,前段时日,为兄回国探望玳瑁姑姑,”荣廖告诉她,“她问起你的近况,甚是惦记。” 玳瑁姑姑……宋子还记得那一位和蔼老妪,她是荣廖的傅母。 “荣伯,早上官联……”太子妃无视他的关怀,“究竟出现甚么状况?” “好罢!吾等进入正题,”荣伯廖叹了口气,难掩一脸失望。 他将今早明堂官联时,殷见礼差点被取消之事告知宋子。 “太子殿下颇有手段,遇到突发意外,还能临危不乱,力挽狂澜。” 他告诉宋子道:“眼下,殿下争取到继续举行殷见礼,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但形势对东宫而言,还是有些微妙!” “为何要特地说与本宫知晓?”宋子眉梢微微挑动,“你该去跟他讨论。” 几年前那一次见面,太子安与荣伯廖达成协议,秘密立誓,歃血结盟。 表面上,荣伯廖是地官大司徒,太傅益公蔑心腹,与东宫作对。暗地里,他积极调查益、井二氏各种丑闻,大暴动证据,协助太子推动东宫之谋。 “蒹,您的夫君恨毒了我。” 荣伯廖摇头道:“您没看到,彼时在明堂里,他盯住为兄的眼神……恨不得一剑斩了为兄。” “背叛我夫君,理该将你给斩了!”宋子面带愠色地瞥了他一眼。 “太子妃殿下,此事涉及摄政在荆地之战事,还有宗周财政,廖不能过于明显偏袒……” 荣伯廖一脸难色,摊了摊手道:“益蔑那老狐狸精明得很,取得他信任可不易,为兄的心血不能在此时毁于一旦!” 你还记得吾等是盟友……宋子瞪了他一眼。 那一次与荣伯廖密谈后,她曾私下问丈夫,为何愿意信任对方?她担忧丈夫因荣廖提出王姊之死一事,受刺激方寸大乱,才仓促下决定。 但丈夫老神在在,说倘若荣廖只要为父兄报仇,不提任何条件,自己绝对不会相信。但对方却提出事成后,想担任其父荣夷公的天官冢宰。 周礼有云:“冢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冢宰即太宰,但前者权力犹在后者之上,不仅能代天子理政,还能统摄王廷百官。 大邦周史上,若不算自我册命的摄政伯和父,只有周公旦、荣夷公等,不超过四人被天子册命为冢宰。 当年,天子对革典异常重视,才会册命荣夷公为冢宰,赋予对方如此高的权力。事实上,一旦谋划成功,太子安再次推动革典,委实需要大量人才辅助。 丈夫让子女归宗巫姑氏与巫咸氏,成为巫觋,是为了将来获得巫教精英支援,参与革典。 至于大司徒荣廖,他那一身传自父亲的卓越理财能力,也是革典所需人才。故丈夫才答应他的要求,与其结盟。 宋子收敛神色,淡淡地问:“荣伯,那你约见本宫,到底想说甚么?” “蒹,彼等耐不住性子,要出手了……” 荣伯廖扬起眉头,一脸严肃地说:“彼等对东宫设下一个圈套,在官联上取消殷见礼,只是第一步。” “圈套……”她直视对方,僵硬地复诵。 第75章 护教神虫(一) 天色蒙蒙亮时,王孙季满已用完朝食,走在前往虫阁路上,准备领取昨夜外大母赏赐他的“金阶六翅虫”。 负责引领巫咸世子的人,是一个长得又黑又瘦,脸上有不少雀斑,穿一袭白色巫袍的少年。 两人一见面,少年就告诉王孙季满,他唤作凡赤,是太子妃家臣凡巫之子。 在镐京之时,凡巫算是自己比较熟悉的一位巫觋。 每一次,只要看到这位身材矮小,但笑容满脸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东宫,王孙季满就会与仲兄、叔兄迎上去缠着凡巫,让他变出一些戏法。 凡巫都会笑容可掬答应下来,从不令兄弟三人失望。 在王孙季满离开镐京前,他早被母亲告知,眼下这一位在神宫学习的少年,将会成为他的伴读与辅佐。 或许是凡赤说话语气比较严肃,整个人看起来较为成熟,他误以为对方年龄比自己大很多。 孰料两人攀谈下,他才知晓这位伴读,仅比自己年长四岁,已臻三鼎少巫境。 三鼎少巫……王孙季满怔了一怔,至少身高与我差不多……他又自我安慰。 他刚来神宫不久,就发现巫教礼仪制度,与宗周礼制似乎有些出入。 故王孙季满都会格外注意,毕竟自己是巫咸世子,若不小心混淆巫教礼仪,不仅违礼,还会惹人笑话,丢了外大母与龙骞老师的脸子。 而作为巫咸世子的伴读,凡赤态度和善。他十分有耐心,为世子讲解诸多巫教典故,提醒该注意事项。 “赤也,我听闻十多年前,老师与五位师兄弟,曾效仿灵山六巫,组成一个名为开明六巫的巫觋团?” 王孙季满读过《巫觋春秋》记载,开明六巫由灵山十巫中六位——巫咸、巫礼、巫姑、巫谢、巫凡与巫彭所组。 “何谓开明?即开而通,明而朗也。当年,咸祖为这个巫觋团取名开明,旨在启发民智,引领天下万民,从野蛮以臻文明,在黑暗中寻得光明……” 王孙季满回想起,龙骞老师所解释“开明”之意。 “启禀世子,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凡赤恭敬地回答:“当时,巫礼神座与其五位同门,不仅继承六位先巫的‘开明’精神,还效法开明六巫救死扶伤之举,做过诸多有益百姓之事,获得教内外一众巫觋交口称赞。” “外大母座下六位弟子,不知有何人?”王孙季满问。 凡赤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大祭师座下大弟子是您的堂舅,巫咸小祭师。二弟子是您的老师,苍龙神殿巫礼大神官……” 看着对方一副严肃老成的模样,王孙季满打算捉弄他一下。 “赤,若老师与堂舅二人斗法,你说谁会取胜?” 听罢,凡赤脸色微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张口结舌地道:“王孙,不可这样比较,巫咸氏向来不以巫术著称……彼等乃天帝所眷顾一族,千年来一直统领本教……” “到底谁比较厉害?”王孙季满打断他。 凡赤又急着解释道:“吾等皆称周公为近三百年最伟大巫觋,然周公之所以伟大,不仅取决于巫术之精湛与否……” 他犹豫了一会,接着道:“而是……体现在周公本身,作为巫族史上最后一位巫王,对后世之影响……” “这么说,老师比堂舅还厉害?”王孙季满坚持问。 凡赤怔了一怔,才含糊地嗯了一声。 绕这么大圈子,王孙季满暗暗抱怨,直接明说不就得了…… 但他转念一想,龙骞老师毕竟排在天下巫觋前十名,与宗巫之境仅一线之差,大师兄输给二师弟也不为过。 “世子,白虎殿巫谢小神官,是最高神座的三弟子……” 凡赤连忙岔开话题,“她的五弟子,是您未婚妻之兄长,麒麟殿巫彭小神官。这两位小神官,世子想必在昨夜飨宴上见过。” 王孙季满颔首,接过他的话:“外大母的四弟子,就是她的独女,也是我母亲。而六弟子,是玄蛇教巫凡氏少宗君,巫凡敖哥哥。” “然也!”凡赤回答。 堂舅、老师、巫谢小神官、母亲、大舅子、敖哥哥……王孙季满心中逐一念出这些名字,想厘清六人之间的联系。 母亲不算巫教中人了……他一念至此,眼前突然闪过母亲的温柔笑容,尽管有时她对儿子非常严厉。 作为巫咸氏与巫教大祭师继承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王孙季满都须与这些巫教主心骨打交道。带着这种心思,他继续向凡赤打听不少“开明六巫”的小道消息。 “惜哉!”伴读叹气道,“自从太子妃殿下离开,开明六巫就形同解散了……” 王孙季满颔首表示理解,毕竟剩下五个巫觋,如何说是开明六巫? 凡赤又笑着说:“若加上世子的长姊——巫姑氏少宗君,大祭师座下还是有六位弟子。少宗君非常优秀,但年齿尚浅,与五位同门无论辈分与境界仍有差距。故她对这五位师兄,都以师伯、师叔相称。” 外大母有六个弟子,组成名为“开明六巫”的巫觋团……王孙季满低头沉吟,似乎听出一些端倪。我明白了……他拍了拍脑门,瞬间恍然。 大祭师座下大弟子是巫教小祭师、二弟子是苍龙殿大神官、三弟子是白虎殿小神官、五弟子是麒麟殿小神官…… 王孙季满脑海中,逐一扫过每位弟子身份背景。六弟子是玄蛇教巫凡氏少宗君、七弟子是巫姑氏少宗君…… 这样一看就不难发现,无论是小祭师、五座神殿大神官或小神官,当下巫教最有权势的巫觋,全是大祭师入室弟子。 外大母布局手段抽丝剥茧,心思真是深不可测……王孙季满心想,莫怪二十多年来,她能以摄大祭师身份,牢牢控制巫教与神宫,傲视天下群巫…… 想到这里,他也忍不住为之感叹。 可是……我也是大祭师继承人,缘何她不收我为弟子?一转念,王孙季满好奇心顿起。他打算见到外大母时,再当面询问。 他心神微微摇晃,良久才注意到,凡赤正用奇怪眼神看着自己。他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他轻咳一声,转而问道:“赤也,说起巫姑氏,缘何在昨夜飨宴上,不见凤凰殿小神官出席?” 在王孙季满心中,一直挂念着那位少小离家的长姊伯姬。 第76章 护教神虫(二) “启禀世子,最高神座兼凤凰殿大神官,但常年驻守商丘神宫,凤凰城诸事交由巫姑小神官全权代理。” 阿姊已成为小神官?王孙季满有些错愕。 “少宗君在凤凰城,”凡赤告诉他,“在小神官身边学习,故未能出席昨晚飨宴。” “小神官另有其人?”王孙季满微微一愣,“阿姊不是巫姑氏继承人?” “世子,少宗君尚未行笄礼,”凡赤对他说,“最高神座在此过渡时期,遂于几年前册命其妹为小神官。” “我这位从大母很厉害?”王孙季满疑惑地问。 “巫姑小神官,深得最高神座之器重……” 凡赤恭谨回答:“小神官执掌教规《巫典》,裁决违反教规的巫觋。她虽是女流之辈,但处事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教内外巫觋都畏惧她的凤凰之火。” “从大母也能使用凤凰神力?”王孙季满更加诧异。 凡赤点了点头,“在传统上,历来仅有凤凰大神官母女二人,才能使用凤凰神力。然巫姑小神官有幸获得凤凰娘娘恩赐,能使用部分凤凰神力……” 他微微一顿,又道:“这些年来,小神官以裁决之名,将不少黑水城巫觋烧成灰烬。九神教长老们,对小神官恨得牙痒痒,但忌惮她的凤凰之火,以及背后的大祭师,仅能强行忍下。” “这么强悍!”王孙季满有些吓到。 凡赤颔首道:“巫觋们私底下,都把小神官唤作烈火女。” 烈火女……王孙季满暗暗摇头,巫姑氏的女人都喜欢放火烧人…… 凡赤又四下张望,才压低声音道:“甚至连一人之下的小祭师,也对小神官恭敬有加,以晚辈自称,凤凰小神官的权柄,不可谓不重也。” 王孙季满闻言笑道:“谁敢得罪烈火女?一把火将他烧了……” 听罢,严肃的凡赤也忍俊不住,咯咯笑了出来。 阿姊是巫姑少宗君,王孙季满心想,该不会像从大母般烈火性格,一言不合就放火烧人?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自主,勾勒出长姊那一副烈火模样,心有戚戚。 一路上回廊曲折,曲径幽深,在凡赤引领下,两人不知不觉间,穿过诸多神殿楼阁。 “赤,翅虫是甚玩意?”王孙季满问,“缘何昨晚殿内诸巫,都流露羡慕神情?” “禀世子,翅虫是巫觋用来传递讯息的一种甲虫。”凡赤回答,“尽管两人相隔千里之远,只要通过翅虫,就能及时与对方传递消息。” “翅虫要如何使用?” “不同类型翅虫,能力与使唤方式不尽相同。待会到虫阁,虫巫会说与世子知晓……” 说到这儿,两人已走到回廊尽头,来到一处静谧的建筑前。凡赤回过头,朝王孙季满躬身,“世子,此处是虫阁。” 王孙季满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去。 虫阁座落在神宫外围东南角最偏僻处,靠近桑林一带。在侍从引领下,两人来到一个占地不大的院子中。 进入院子后,王孙季满四顾环视,见院内角落有一口井,四周种了数棵桑树。 院子空地上,并列摆放数十个大陶罐,只见一个老者正在陶罐间踱步。他万万没想到,这位虫阁负责巫觋,竟是一个瞎子。 王孙季满自上而下,将对方打量一遍。虫巫约莫八旬,满头白发,面上布满皱纹。他长得又高又瘦,穿着一袭陈旧葛麻巫袍,袍上打了好几个补丁。 虫巫施然行礼,“世子,老朽已接到大祭师诏令,将金阶六翅虫交予您……” 他一边说,一边在大陶罐间缓慢穿行。一个七八岁男孩,抱着木桶,亦步亦趋跟在身边。 “请世子稍等片刻,待老朽喂食后,将翅虫取来给您……” 话音未落,虫巫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或许世子可帮衬?老朽让黑虫子与赤也去取翅虫?” “好的!”王孙季满瞥了凡赤一眼,点头应诺。 被唤作黑虫子的小男孩,恭敬地将木桶递给世子后,就与凡赤一起退出院子。 他低头瞧了一眼木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桶里装着数百只不断蠕动的白咀。 “世子,直接将食物投入瓦罐即可。”虫巫淡淡地吩咐,“切记,勿将手伸进瓦罐,更别接触罐中物……” 王孙季满走到一个有他一半身高的瓦罐前,踮起脚跟往内一瞧。隐约中,他似乎见到一大团暗影爬行着。 这是甚玩意……他定眼一看,才发现瓦罐中暗影,竟是大大小小上百条暗红色蜈蚣。 王孙季满最怕虫类,看到蠕动的白咀,以及张牙舞爪的蜈蚣,感到阵阵恶心。他好几次想伸手进木桶去捉,但手到半空,又犹豫起来,很快便缩回去。 但身为巫咸氏世子,他不想被人看轻,尽管虫巫看不见。于是,他又鼓起勇气,将右手深入木桶中,抓出一小撮白咀,高高举起扔进瓦罐。 瓦罐内上百只蜈蚣,一见食物纷纷争夺起来。 顷刻间,这些蜈蚣已将白咀啃食得一干二净。但很快,吃不饱或没吃到的蜈蚣开始疯狂乱窜,互相撕咬残杀其它同类。 但凡有蜈蚣倒毙,其余蜈蚣立时争先抢上,啃咬死掉同类,瞬间吃得连渣都不剩下。 一眨眼间,瓦罐中已死掉好几十只蜈蚣。 “它们好像不太够吃……”王孙季满看得骇然,一回过神来,连忙抓了一把白咀,再投入瓦罐中。 “世子,没必要喂饱。这些蜈蚣为存活,需打倒同类。最后活下来,必是最凶狠剧毒的蜈蚣……” 虫巫顿了一顿,平静地说:“其后,将每个瓦罐中唯一存活毒虫,置于器皿中,让它们互相咬食。最终,能从上百只毒虫残酷厮杀中存活下来者,就是最毒虫王,可用来制蛊虫……” 王孙季满露出怀疑神色,“既让它们互相咬食,又何必喂食?” “一般毒虫,都不会咬食同类。老朽的白咀经特殊处理,能诱发毒虫凶性,让它们为了食物,不惜与同类相残……” 虫巫用近白的眼睛盯着他,“毒虫为存活,不惜与同类相残……在这一点上,毒虫行为倒与人相似。人往往受利益或表面假象蛊惑,失去理智,不惜代价自相残杀……” 王孙季满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法接上话。 第77章 护教神虫(三) 院子内其余瓦罐中,装着疙疙瘩瘩的土色蛤蟆、黝黑的多足毛虫、彩色斑驳的大蜘蛛、墨绿色的大肉虫、色彩斑斓的毒蛇、赤红色的水螅、黑褐光润的蝼蚁,还有许多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堂来的毒虫。 虫巫宣称,这些瓦罐中的毒虫俱含奇毒。最让王孙季满诧异的,是这些瓦罐口没被封住,却无半只毒虫逃出来。 “罐口上都涂药,毒虫无法逃逸……”失明的虫巫,仿佛能看出他脸上疑惑。 “翅虫也是通过这种自相残杀方式,才被炼成蛊虫?”王孙季满不解地问。 “蛊虫?”虫巫微微皱眉,“唉!老朽也不怪世子误解。有一些学究巫觋,委实将翅虫归类为蛊虫,贬低它们的价值……” 他沉吟了半晌,才问道:“世子,不知您是否了解翅虫之起源?” “不是很晓得……”王孙季满犹豫了一下,“据说……是巫凡氏初祖巫凡,在海外灵山发现?”其实他也是刚来虫阁途中,才听凡赤提及。 “何止发现?”虫巫自问自答,“翅虫不仅是凡祖,也是巫凡氏在巫族史上最伟大发明。” 最伟大发明?这个老叟也忒自大……王孙季满神情微异,仍恭敬地说:“季满愿闻其详!” “据记载,当年凡祖为搜集罕见虫类,研究蛊术,常进入海外灵山密林,与各部落蛊巫打交道。部落生活在崇山峻岭中,想从一个部落到另一个部落,往往要花好几天攀山越岭,交通极为不便……” 虫巫微微一顿,“凡祖发现,部落间被崇山隔绝,却总能及时联系,共同举行重大祭祀、狩猎等活动。祂经多番打探,从一个部落蛊巫口中,得知彼等使用一种奇特甲虫传递消息。” 王孙季满一边听虫巫讲述翅虫起源,一边跟在他身边踱步,挨着瓦罐逐个投食。 “凡祖发现,这些甲虫记忆力比信鹄强。”虫巫告诉他,“无论距离多远,都能凭本能认路,飞行速度极快。凡祖离开密林后,就废寝忘食投入研究甲虫。” 他低声道:“最终,凡祖在原先甲虫基础加以改良,培育出天下第一只翅虫。” “天下第一只?”王孙季满问,“这是你说翅虫由凡祖发明之缘由?” “然也!”虫巫微微颔首。 他接着说:“凡祖以其精湛的蛊术知识,培育出第一只翅虫,能力比野生甲虫还强上许多倍。这只金阶十二翅虫,是天下所有翅虫之祖,祂将它命名为伏娲。” “伏娲、金阶、十二翅……”王孙季满喃喃念着,随手又抓起一把白咀,扔进满是蜘蛛的陶罐中。 “我的金阶六翅虫,不知有何不同?”他问。 “世子,翅虫珍贵与否,主要由它的羽翅数量,及品相来决定……” 虫巫思忖了片刻,才道:“巫凡氏第二十五代宗君巫凡御寇,曾在所撰《百虫经》中,对翅虫级别作出划分。他将翅虫分成四翅、六翅、八翅、十翅与十二翅五层。每一层,又据品相细分为铜阶、银阶与金阶。” “翅虫分五层,每层分金、银、铜三阶,共分十五级……”王孙季满低头掰着手指,认真计算起来。 “若按照这个标准,第一只金阶十二翅虫‘伏娲’,是最高第十五级。外大母赐我的金阶六翅虫,是第六级……” 说着,王孙季满又抬起头来,“虫巫,六级金阶六翅虫算珍贵?” “世子,自大邑商中后期,十翅以及十二翅虫已灭绝。” 虫巫告诉他:“眼下,六翅以上翅虫已是弥足珍贵。至于培育技艺最精湛的巫凡氏,也仅能培育出金阶八翅虫,算是世间罕见。” “可是……”王孙季满想要打岔,询问各级翅虫差异。虫巫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下去。 “随后,咸祖率灵山十巫渡海回中原,助成汤征伐夏桀。凡祖把伏娲带回,陆续培育出第二代金阶、银阶、铜阶不等十二翅虫。” 虫巫继续道:“凡祖将翅虫进献咸祖,及其他八巫使用。但彼等皆不重视,认为翅虫作用不大。” 说罢,虫巫将枯槁的右手伸入木桶,抓出一小撮白咀,伸到一个瓦罐口上,任其逐条从手中掉落。 “直到夏西之战,当时成汤挺师西进,想绕过夏西袭击夏都。不料遭夏西军统帅——夏耕两万大军围剿。” 夏耕?王孙季满皱了皱眉,难道是那位丈夫武士团统领,夏耕之尸…… “九神教派五位长老与十位九鼎大巫,阻拦随王师出征的凡祖,以及一众巫觋突围。当时王师形势危急,所幸凡祖随身携带翅虫伏娲,才得以发出求救讯息……” 说罢,虫巫缓缓松开紧握的五指,剩余白咀瞬间滑落进瓦罐中。 王孙季满垫起脚跟,往瓦罐内瞥一眼,见数十条毒蛇,正疯狂吞噬白咀,旋即互相撕咬同类,不由得生出几分悸意。 “这只金阶十二翅虫,不仅闯出五位长老所设下阵法,”他告诉世子,“也躲过彼等所派鸷鸟袭击。伏娲急速飞行,一日之内飞抵数百里外商师阵地。” “日飞数百里?”王孙季满微微一愣。 虫巫颔首道:“咸祖接到急报后,通过伏娲掌握夏师部署,遂命礼祖率领三头巨龙,连夜飞奔夏西,驰援被围困的王师。” “夏西之战!”王孙季满喃喃念道。 巫礼氏始祖巫礼率领句芒、蓐收与祝融三头巨龙从天而降,龙火燎原,烧死近万名夏军士卒。最终,夏西之战以王师胜利告一段落。 夏西军统帅夏耕被俘,宁死不降,遭成汤斩首示众。至于九神教五大长老,以及十位九鼎大巫,不是被凡祖等巫教大巫击杀,就是被龙之火烧成灰烬。 “一只虫子竟创造此等奇迹!”听罢,王孙季满露出惊叹神色。 有关这场战役详情,他早已听老师讲过。但他没想到,一只小小翅虫,不仅挽救成汤与数万王师性命,甚至还决定伐夏之战最终走向。 “世子,寻常翅虫自然无此能耐,但伏娲可是凡祖精心培育……” 虫巫徐徐道:“夏西一战,翅虫大名迅速传遍天下。鉴于伏娲立下不世奇功,咸祖遂以大祭师之尊,册命它为本教护教神虫,在神宫内享有陪祭礼遇。” “护教神虫?”王孙季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啧啧,虫还可封神…… “随后,咸祖命凡祖设立虫阁,研究蛊术与培育翅虫,供本教巫觋使用。迄今为止,翅虫已繁衍百代以上,成为巫觋间最普及的讯息传递工具。” “那么说,天下巫觋所使用翅虫,都由虫阁输出?” 虫巫颔首,“二十多年前,本教的翅虫输出,囊括诸夏各邦国市肆九成需求。” “九成?”王孙季满猛地抬头看着他,“那岂不是垄断了翅虫贸易?” 第78章 护教神虫(四) “神宫翅虫贸易,曾占各邦国市肆九成……”虫巫指出,“如今已被蛇谷城囊括七成,本教仅占两成,九神教与巴蜀三星教瓜分剩余一成。” 说着,他微微叹了口气,“虫阁受技艺限制,眼下只能培育出金阶六翅虫。若与能培育银阶八翅虫的蛇谷城相比,仍有甚大差距。” “技艺限制?”王孙季满愣了一下,不待对方回答,又问道,“可是,翅虫是本教虫阁研发……” “斩蛇之征期间,五大巫家与巫凡氏势如水火。” 虫巫沉吟片刻,深沉道:“在大祭师归来前,教内许多主战巫觋,如巫咸燮、巫礼乃、礼子等几个孩子,被仇恨冲昏头,率众捣毁冥蛇殿,整肃与巫凡氏有瓜葛的巫觋……” “谁是礼子?”王孙季满问,他仅认识小祭师与天道宗大宗主二人。 “礼子乃大祭师之妹,”虫巫脸色平静地说,“凤凰殿现任小神官。” 烈火女……王孙季满哑然,旋即不解地问:“可是,何故虫阁又得以保留?” “幸哉,虫阁得到大祭师庇护,吾等免遭迫害,得以潜心研究。”虫巫顿了一顿,“每年虫阁所输出翅虫,占神宫泰半岁收,彼等也不敢随意关闭。” 真是有钱好办事……王孙季满微微皱眉。 “自凡祖始,历代虫阁均由巫凡氏掌握。”虫巫道,“巫凡氏离开宋国前,巫凡宗君命人从虫阁带走大量培养蛊虫的核心记载。” 巫凡无骇还真是决绝……王孙季满暗暗摇头,谁让外大母一把火,把别人的兄长给烧死…… “自此,本教失去翅虫贸易垄断。”虫巫道,“二十年来,老夫与虫阁同侪,凭借过往经验,从头开始摸索,不断改进技艺。期间多得凡巫助力,才不负大祭师期望,培育出优质翅虫。 他顿了一顿,接着说:“数年前,老朽本欲致仕,向大祭师举荐凡巫统领虫阁。惜哉!他下决心离开神宫,到宗周成为太子妃殿下家臣……” 王孙季满恍然,原来那位满脸和蔼笑容,喜欢耍戏法的凡巫,竟是一个蛊术精湛的巫觋。但不知儿子凡赤又继承父亲多少本事? “另外,加上宫司午出色的商业操盘,本教才夺回市肆二成翅虫需求。” 宫司午是前任神宫大宫司,去岁因故逝世。外大母没有册命代替者,大宫司之位被空置下来。直至昨夜飨宴上,她宣布册命苍龙殿大神官巫礼龙骞,任神宫大宫司。 待我成为大祭师,王孙季满怔怔想着,要重视对虫阁技艺研究的投入…… 他开始了解,虫阁是巫教一只下金蛋的母鸡,也明白外大母让外孙亲自来虫阁的用意。 “世子、从祖大父,金阶六翅虫已取来。” 一把低沉声音在王孙季满身后响起,他回头望去,见凡赤正躬身捧着一个精美漆盒,与黑虫子一起走进院子。 王孙季满放下木桶,踱步到井边洗手后,才接过盒子。 黑色漆盒上绘制有精美日月图纹,他轻轻打开盒盖,见盒中放着一只拇指头大小,浑身散发柔和金光的翅虫。 翅虫在盒子里静静躺着,让人以为是一件雕刻得栩栩如生,宛如活物的精致艺术品。事实上,这只金灿灿的翅虫,委实是一个活物。 “这是金阶六翅虫?” 王孙季满细细观察,见翅虫全身覆盖金色硬甲,一对黑黝眼睛嵌在触角下。它有着硬壳般外翅,薄纱般内翅。 但翅虫的外翅及内翅紧紧合拢在一起,一时间看不清有多少只翅膀。 但王孙季满也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下,掰开翅膀逐片计算,这样太小家子气。 “世子,这只翅虫仍在休眠……”虫巫缓声道,“让老朽激活翅虫,方能为您所用。” 说罢,他接过小黑虫递来的一柄铜削,踱步到世子面前,静静“看”着他。王孙季满怔了一怔,侧目瞧了小黑虫一眼,瞬间明白过来,伸出自己右手。 千万别手滑,他暗自祈祷,别割伤我的手指…… 虫巫轻轻刺破他的指头,一颗晶莹血珠迅速冒出。旋即,虫巫用发颤的手接过翅虫,将虫子凑到王孙季满指头的血珠上。 当王孙季满感到指尖微微刺痛时,虫巫已挪开翅虫,轻放在自己掌心上。 片刻之后,只见金灿灿的翅虫开始轻微挪动,先伸出黄褐色触角,又逐一伸出身体两侧六只黑金色毛茸细脚,在虫巫掌上缓缓挪动。 “活过来了!”王孙季满激动地说,“我的翅虫活过来了!” 突然间,翅虫原先叠在一起的翅膀,斜斜伸向两侧,骤然展翅飞起。 它飞行速度极快,犹如一道金色影子,在院子周遭飞窜,一会儿冲向天际,一会儿在地上低低滑翔。 翅虫在王孙季满头顶盘旋了一会,旋即在他身边慢悠悠地转圈,最后停在他摊开的手心上。 一、二、三、四、五、六……王孙季满目光下垂,凝视停在掌心的金虫。他认真观察了半晌,确认这只翅虫委实是如假包换的金阶六翅虫。 “恭喜世子!”虫巫微微欠身行礼,“翅虫经鲜血激活,已认定您是主君……”。 王孙季满闻言大喜,连忙垂拜道谢。 “可是……我要怎么使唤它?” 刚才他与虫巫一番谈话,对翅虫以及虫阁历史有了深入了解。但对于如何使用翅虫,仍然不甚清楚。 小黑虫又递一卷帛书给虫巫,王孙季满恭敬地从他手中接过。 “世子,翅虫的驱使咒语、召唤方法及其功能,老朽已书于帛书上。待您回去细细阅读,便能知晓。” 虫巫又转向凡赤,吩咐道:“赤也,世子若有不明,你好好说予他知晓。” “小子谨遵从祖大父之命!”凡赤恭敬地应道。 “十多年前,虫阁培育出首只银阶六翅虫。去岁,吾等又培育出首只金阶六翅虫……” 虫巫淡淡一笑:“老朽命不久矣,在觐见凡祖前,仍能为神宫作出贡献,将第一只银阶、金阶六翅虫,先后进献本教两代继承人,老朽死而无憾矣!” “银阶?”王孙季满恍然,“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若干年前,我在母亲寝宫里,看过这样一只翅虫……” 那时候,他与王孙叔贾趁母亲不在,悄悄打开她平日珍藏的精美漆盒。只见盒内端放一只拇指大小,浑身透出银色光泽的小甲虫。 甲虫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两兄弟乍看之下还以是假的。 听罢,虫巫抬起了头,“王孙,太子妃殿下所藏者,即十多年前虫阁所培育,首只银阶六翅虫。可惜殿下已无法使用,遂让翅虫休眠,延长其寿命。” “为何母亲无法使用?” “只有巫觋才能念咒施法,驱使翅虫……” 莫怪……王孙季满听后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母亲发现两兄弟打开漆盒,大发雷霆,狠狠斥责他们一顿,当时王孙季满就感到很委屈。 原来……母亲不再是巫觋,无法用翅虫,他心想,看我们耍弄她的翅虫,心中难免郁结…… “下雪了!” 众人说话之际,天空开始降下阵阵雪花,院子内诸人纷纷抬头观望。 王孙季满静静凝视天际,任由缓缓飘舞的白色雪花,轻轻落到他脸上、落到他肩上、落到地面上,又悄然地融化掉。 母亲,待季满主宰神宫,必能研发出金阶十翅……不,十二翅虫,再次夺回翅虫贸易主导权,恢复本教之辉煌……王孙季满暗暗下决心。 “这一个艰巨任务,到时交由任大宫司的老师负责……”他口中轻轻咕哝,心中一丝得意。 第79章 国人暴动(一) 才刚日暮西陲,暴雨却骤然而下,苍穹顿时暗下,仿佛已进入深夜。 狂风在东宫大殿外呜咽着,不断往门窗缝隙间挤入,以至于殿内铜架灯上的火光,也被吹得微微摇曳。 牖外雷声隆隆,暴雨冥冥,但监国太子的心情,比外面暴风雨还来得恶劣。 “简直是欺人太甚!” 在淡黄色火光映照下,整个大殿一片灯火通明,太子安正阴沉着脸坐在案前。 在他面前不远处,摆放一个硕大青铜香炉。缕缕白烟从炉中袅袅上升,大殿中盘旋萦绕着一股淡淡宁神熏香。 但监国太子还是无法平复心情,只觉得心中被一口恶气盘旋着。 此刻,他正用清油和绒布,缓缓擦拭手上青铜佩剑。在烛光映照下,剑身像蒙在一层暗淡的青金色光芒中。 这一把是天子之剑,也是太子安的父王平日最常用之佩剑。 轻吕神剑,是大邦周的传国重器,平日都被供奉在镐京宗庙中。武王在世时,也不会轻易示人或使用。 当成王登基之后,遂命名匠仿轻吕神剑的铸造技艺,打造出这一把天子剑,代替轻吕作为天子的日常佩剑。 从成王迄今,天子剑已传承近两百年,历九代天王。 当年大暴动,父王慌忙离开时,也不忘携带轻吕神剑。临走前,他就将这一把天子之剑,交给当时还年幼的太子,嘱咐儿子好好守护着。 二十年来,太子安一直小心翼翼保管着天子剑。 自从大暴动结束,宝剑已二十多年没有再染过鲜血,原本闪烁青金色光芒的剑身,早已变得黯淡无光。 监国太子眉头缓缓蹙起,用指尖拂过微微颤动的剑身。他无法分得清楚,究竟是剑身在颤动,抑或手在颤抖?还是他的心在颤抖? “宝剑不能久藏不出……”他低声喃喃自语,“必须时不时见血……” “监国太子殿下!”一个身披甲胄,身高九尺,壮硕魁梧的披甲将领,从大殿侧门急奔而入。 此位额头宽阔,浓眉大眼的年轻将领,是虎贲九卫中排行第六的虢启,也是负责保护东宫安全的亲卫。 今早一行人从洛邑返回镐京,太子安拟让虢启整修两日,再率虎师赶赴彘地,代替已故虎贲氏谢轲接管汾宫守卫。 现下毋需了……他在心里默念。 “启禀监国太子殿下!”虢启昂首阔步上前,对东宫行礼。 他朗声道:“王城虎士已集结完毕,排除护送王孙赴宋、驻守汾宫,以及虎臣大人带往荆地的虎士,共得两千虎士。” “大善,”太子安拊掌赞道,“启,汝办事稳妥,孤甚为宽心。” 话音甫落,担任东宫宰的内史喜,也撑着伞匆匆走来。 “监国太子殿下容禀,出征的兵戈甲胄整备完毕。” 他犹豫了一会,接着道:“小臣已将虎符发往临近的六乡、六遂等都邑,待诸人完成调兵之后,就会率军前来集结……” 太子安轻抚美须,静静看着这一位东宫宰。 适才明堂官联结束,监国太子返回东宫,越想越不甘心,决定要发兵突袭益公蔑与井伯禹。 但稳重的内史喜却大力反对,认为时机不对,若贸然出击,不仅毁了东宫经营多时的谋划,还会掉进敌人陷阱中。 “喜,孤意已决,汝休再多言!” 彼时,内史喜想坚持己见,却被他粗暴打断。看着监国太子冷酷凌厉的眼神,东宫宰顿时一凛,只好放弃劝说。 击杀敌人,孤要击杀敌人……一把低沉的声音,在太子安耳畔响起。 监国太子打算让王子友以及同盟兵卒,配合进攻益邦,牵制益公蔑兵力。 他则亲帅精锐虎士,突袭井邦。待井邦被攻陷,取下世子井利的人头后,他再率虎士支援王子友,一鼓作气袭击益公蔑的都邑。 只要一举拿下太傅益公蔑与大司马井伯禹,第二天大早,太子安就可在明堂召集群臣,以监国之名宣布益、井二氏罪状,届时大事可定。 举行殷见礼,是东宫之谋成败最重要关键。为顺利举办这一场盛事,东宫已筹备很长时日。天下诸侯也纷纷翘首以待,准备出席这场停办近二十年的盛典。 但今早官联,大司空毕伯硕、小宰忽和大司徒荣伯廖三人,像早已谋划好一般,纷纷将矛头指向监国太子。 他们以摄政率王师伐荆,国库空虚为由,提出暂缓举办殷见礼。 彼时,太子安强忍当场翻脸的冲动,与这一群狡猾的豺狼周旋。 最终,他成功争取到继续举办殷见礼,仅让王廷支付三分一费用。但这对他而言,不过是惨胜,毕竟想举办殷见礼,东宫还须自行筹措剩余三分二的巨额费用。 回来后,太子安本打算召集谋臣,商量如何筹措经费事宜。 但王子友一直在他身边起哄,谓东宫若按原来谋划进行,光是筹措经费已是十分艰难,东宫必须与敌人摊牌云云。 “兄长!缘何伯和父尊严受到冒犯,就可率王师征伐荆国?” 王子友忿忿不平嚷道:“缘何益蔑和井禹可盗用六师军饷,供应自家族兵?兄长,彼等凭甚么?” 友弟所言甚是……太子安眉头微挑。缘何彼等可为所欲为,反之孤身为监国太子,却受诸多限制?凭甚么? 太子举办殷见礼,是想迎接天子归来,继续未完成之革典,恢复大邦周往昔之强盛。但他却被这一群苟且之徒,以国库空虚理由,死死揪着不放,百般阻扰。 彼时,太子安环顾整个总章堂,才惊觉自己踏入一个陷阱。除了大司寇单伯龚叔支持之外,其余重臣都站在益公蔑与井伯禹一方。 他才猛然惊觉,一切都是那两只老狐狸,躲在幕后搞鬼。 最让监国太子感到意外,莫过于摄政突然调转立场,从荆地发来一道王令,让太子取消殷见之礼。 这是一个圈套! 太子安终于明白,为何当初这些人轻易答应,允许他筹备这场对彼等毫无助益的殷见礼。因为这是一个圈套,为东宫精心而设的一个大圈套。 最让太子安感到震惊与愤怒,莫过于荣伯廖的背叛。这个盟友竟与敌人联手发难,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荣廖!汝立誓要效忠孤……太子心里愤怒呐喊,缘何出尔反尔,背叛孤? “这是敌人针对孤,蓄谋已久的大阴谋!”太子安不禁脱口而出,脸色也变得更阴沉。 第80章 国人暴动(二) 其实太子安何尝不知,殷见礼被取消,意味着他无论在宗周,抑或在诸侯间,都会输得一塌涂地。 届时,不仅苦心安排多时的谋划失败,甚至连自己身为监国太子,在王廷公卿百官,以及诸侯间的威望,也将会大受折损。 这一切,就如先前太史伯阳甫所言,也如妻子所担忧,眼下或许并非实行东宫之谋最好时机。 不!孤不相信!孤绝不甘心……太子安脸色骤然煞白。 他的心像被无数支针给刺扎,身体伴随着喘息的急促,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眼下,他唯一关心者,是如何挽救这一个败局。 在王子友怂恿下,监国太子决定趁摄政远离镐京之机,冒险来一次豪赌。 他决定以监国之名,集结虎贲师、周边城邑,以及边邑兵力,发兵突袭益氏与井氏主邑,尔后控制镐京,直径迎接父王回京。 为此,他甚至将监国令旨发往幾外晋、虢等盟国。 时已初冬,东宫外下着倾盆大雨,本该十分寒冷,但太子安却热得不行。他接过寺人递上的帛帕,往额上一擦,发现全是汗水。 “兄长!” 身披赤色甲胄的王子友,急奔进大殿中,“弟已传令镐京各大边邑,让彼等准备率军赶来……” 弟弟脸色通红,看似十分兴奋。适才,若非太子安说要等暴雨稍缓,再与边邑军会合,他恨不得立刻率军出发。 据周礼规定,王畿内边缘地区设有边伯封地。 边伯,乃东国诸侯嫡长子来宗周“学习”时,由天子将土地分封给他们。担任边伯的东国世子,主要通过对边邑管理,学习如何治理国家。 边伯一般是终身制,或在世子回国继位时,才将边邑归还宗周,不世袭。 “鲁世子、晋世子、齐世子、曹世子……”王子友激动地念出一连串名字,眼下他们都在幾内担任边伯。 这些世子,很早就与东宫秘密结盟,组成太子党。 在不久将来,这些世子陆续回国继位,将成为东宫最忠实盟友。 此前,东宫筹备殷见礼,得到东国诸侯热烈响应,这些在王幾内任边伯的世子,就发挥极大作用。 太子安怔怔看着滔滔不绝的王子友,思绪渐渐飘回多年前。 成周举行盛大殷见礼,东国诸侯来朝…… 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亲眼目睹这一场繁华盛事。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动,却将美好的一切彻底给毁灭。 此刻,回想当年所看到那些画面,以及甚多不愿再回忆的片段时,太子安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他清楚记得,最后一次与父王见面,是在十岁那年。那一个晚上,王城外突然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暴徒攻破宫门,冲进王宫。 太子安在睡梦中被唤醒,在寺宦侍候下,迷迷糊糊穿好衣服。父王在临走前,将天子之剑交给儿子,命他代为保管,还说很快回来找他。 尔后,父王在虎臣吕寿,以及一众精锐虎士保护下,匆匆奔往王宫应门。刚产下王子友,失血过多的母后,坚决不肯离开。 太子安不停哭闹,不愿离开母后。 最终,他被时任小虎贲的谢轲,及他的父亲虎贲氏谢不信强行带走。至于甫出世的弟弟王子友,则被傅母及景定虎贲氏护送离开。 “母后,安儿不走!安儿要陪着母后……” “安儿!赶紧离开,切记母后对汝说过的话……” 在谢氏父子保护下,太子安从皋门逃出王宫。沿路上,他们不时遭到暴徒追击,历尽无数惊险,最终才逃到召公府邸。 召公虎是召公奭之后。召公奭辅佐武王灭商有功,受封于蓟,建立燕国。 他派长子姬克管理燕国,自己留在镐京任职,辅佐宗周。因其采邑被封于岐山下的召地,故被人们尊称为召公。 武王死后,成王继位,召公奭任太保。成王死后,召公奭又辅佐康王,开创成康之治,为大邦周立下延续迄今,近两百年的坚实基础。 自此以往,历代召公世袭罔替,在王廷中任太保,位列三公。 太子记得那一晚,见到召公虎时,对方一脸慈爱,恭敬地将他迎入内室。 “父亲!暴徒若知太子躲在宅邸中,一定闯进来!”召公虎的嫡长子召奎急得直跺脚,苦劝他的父亲,“这都是陛下惹的祸,不如吾等……” 话未说罢,就让召公虎摆手势给止住。 “孤屡劝陛下,然陛下充耳不闻,以至遭遇此等灭顶之灾。” 召公虎叹了一口气:“目下,若太子殿下被暴徒杀害,陛下必认为是孤因愤怒而害死太子。身为人臣,即便遇到危难也不该怨恨,即便怨恨也不该发怒,更何况待奉天子……” 召公虎说完这一席话,顿时老泪纵横。他向太子行稽首大礼,转身离开内室。 太子安待在内室中,感到十分疲倦,眼皮也愈发沉重。终于,他忍不住闭上双眼,进入睡梦中。 身处召公府深处,但府邸大门前人群的喧哗声,仍隐约可闻。太子安在昏昏沉沉中,隐约听到室外所传来妇孺哭闹声,以及召公虎的斥责声。 一时间,不同声响交杂在一起,乱成一片。 “速速献出太子!”太子安隐隐听见。 第二天大清晨。一脸疲累的召公虎,在谢轲与谢不信父子陪同下走进内室,对刚睡醒揉着眼睛的太子行礼。 “召公,父王和母后在哪?” 召公虎稍一思忖,才开口道:“太子殿下,请安心在臣的府邸住下。臣会竭尽所能,保护殿下……” 从那一天开始,在太保召公虎庇护下,太子一直秘密住在召公府邸内,并且刻苦学习,为将来行冠礼后,重新入主东宫作准备。 多年以后,太子安才陆续从谢轲等人口中,知悉那天发生的事,是大邦周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浩劫。 彼时,召公府邸遭暴徒包围,他们威逼召公虎交出太子。 最终,召公以自己与太子安年龄相仿的小儿,换上太子服饰,亲手交给暴徒。暴徒捉到假太子后,一哄而上将假太子乱刀砍死,真太子才得以逃过一劫。 “召父……” 知悉此事之后,太子安就一直尊称这位大邦周忠臣为“召父”。事实上,召公虎委实对他关怀备至,犹如亲父一般。 太子安在召公府邸住了甚多年,直至十六岁行冠礼,才在召公虎与周公鼻张罗下,正式向天下公告其身份。 一阵风波后,他终于带着太子妃,以及出生不久的长女伯姬,返回阔别已久的王宫,以太子之名入主东宫。 “孤要彻查大暴动惨案!” 恢复东宫身份后,太子安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彻查大暴动一案,为当年冤屈死难者平反。 第81章 国人暴动(三) 太子安在太保府邸居住几年间,召公虎安排他接受王官教育,为将来正式公开身份作好准备。 但谈到大暴动起因,无论召公虎、传授六艺的老师,抑或宗周史官,他们都一致认为,出奔于彘的天子才是罪魁祸首。 他们批评天子,指控他宠信擅长敛财的佞臣荣夷公,实行“专利”和“弭谤”,引起国人不忿,导致大暴动发生。 所谓“专利”,指天子采用荣夷公建议,将王幾内各大山林川泽收归国有,剥夺国人原本可分享的利益。 彼时,王廷内德高望重的卿士芮良夫,苦心谏言天子,勿与国人争利。 芮良夫说道:“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今陛下学专利,其可久乎匹夫若专利,犹谓之盗,陛下行之,其归附者少矣!” 但天子不为所动,执意继续他的革典大计。天子“专利”之举引发国人强烈不满,他们纷纷咒骂天子。 召公虎见形势不对,奉劝天子道:“陛下,国人实乃受不了,陛下若不废除专利,难保不会发生大动乱!” 当时,天子根本听不进谏言,他的解决方法简单又粗暴——直接执行“弭谤”措施。于是,天子册命巫教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成为秋官署小司寇,负责监视镐京所有国人。 巫凡无极在城内施展精湛的蛇虫之术,并在巫凡氏巫觋配合下,大肆监听国人言行举动。 若发现有人敢谈论王廷专利措施,或者咒骂天子,就会遭到巫凡氏巫觋的逮捕与处决。 巫凡氏巫觋对国人言论的管控,可谓异常严苛。在这种恐怖高压气氛笼罩下,国人虽有诸多怨言,都不敢开口议论。 国人在路上相见,也只是互递眼色示意,整个镐京城变得一片死气沉沉。 接到小司寇巫凡无极禀报后,天子感到很满意,以为自己的“弭谤”措施有效。他沾沾自喜地对召公虎说:“余一人能消弭国人议论,让彼等不敢再说三道四。” 召公虎却不客气指出:“陛下,您只是把国人的话堵塞着。堵住国人之嘴,犹如堵住河流。河水蓄积过多,一旦决口会洪水泛滥,死伤人数更多。眼下,陛下不让国人说话,道理也是一样……” 三年后,镐京发生大暴动,天子仓惶逃离王宫,出奔于彘。 这是太子安在召公府学习期间,一直被灌输的观念。 同时,这也是王廷派员调查后,所得出最终结论——天子暴虐,不听忠臣谏言,误信佞臣荣夷公、巫教大祭师巫咸阳诸人,一意孤行实行专利与弭谤,最终才引发大暴动。 调查结果公开后,镐京城内上至王侯公卿,下到国人野民隶臣,舆论风气为之一变,批评天子遂成为一种正确姿态。 与此同时,城内开始传唱歌颂芮良夫、召公虎等忠臣,不惜谏言冒犯天子,对宗周忠心耿耿的箴谏诗歌。 如《大雅》中的《荡》,讲述召公哀伤宗周大坏,批评天子滥用“贪暴”之人,摈弃“旧章旧臣”不用。 诗中严厉批评天子品德“不明”,无法分辨谁该做辅佐,谁该做公卿。 至于太史寮那一批铮铮铁骨、特立独行的史官,这时也纷纷沉默下来。 对于大暴动起因的定调,太子安内心是非常怀疑的。在他记忆中,那一位英明且慈爱的父王,绝对不可能是一位暴虐之君。 但召公虎等人的话,以及摆在眼前的调查结果,却让他不得不去相信。太子安因此陷入极大痛苦中,无法自拔。 虽心存怀疑,但他从来没有公开反驳,或者提出不同意见。 太子安深知自己还没恢复太子身份前,不宜随意开口说话,尤其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话。 他只能将这份怀疑,深深藏在内心深处,偶尔跟妻子,以及忠心耿耿的谢轲私下吐露几句。 这种情况,直到太子安返回王宫,第一次遇见伯阳甫后,才发生改变。 彼时,伯阳甫接替逝世的太史微,成为太史寮新太史。伯阳甫素以博学多闻著称,他在召公虎之授意,以及摄政伯和父首肯下,成为东宫太子之师。 出乎太子安意料,伯阳甫虽是太史寮之首,但他对大暴动起因,竟提出与召伯虎等重臣,以及调查结果截然相反的惊人说法。 他认为天子不是暴君,相反是一位致力于革典,却被保守势力强烈反对,遭到失败的明君。 “百余年间,王畿土地和人口不断分封给各采邑主,以至于天子所掌控王田和国人越来越少,王师数量及战力不断下滑……” 俩人初次见面,伯阳甫劈头第一句话,深深震撼太子安。多年后,在他脑海中,仍不时回荡着太史所说这一句话。 “公太史,学生愿闻其详!”太子安压抑着激动心情,对伯阳甫俯首行礼。但他说话时,身躯还是不断地颤抖。 “一言以蔽之,”伯阳甫对他说,“大暴动发生,问题根源于天子权威持续衰落,以及采邑主势力日渐壮大。” “采邑主……”太子安盯着对方眼睛,喃喃重复着。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伯阳甫一边说,一边翻开手上简册。 “据周礼规定,天子可利用采邑制,将王土赐予王廷卿士。这些被赐予土地的卿士,享有对采邑绝对支配,但需履行对天子的义务,并在王廷服务。” “公太史,这些王幾内的采邑主,与东国诸侯有何不同?”太子安抬头平静地问。 “畿内卿士采邑不可世袭,需绝对服从天子调配——无论改封或增减封邑。” 伯阳甫捋着胡须,续道:“像王廷内召公、益公、井伯、荣夷公等,他们既是宗周卿士,亦是幾内荣邦、井邦、益邦等邦君。他们的封地,都是历代天子据周礼采邑制所赐予。说白了,这些畿内邦君就是采邑主也。” “学生明白了!”太子安恍然明白,“这些采邑主均按采邑制,被天子赐予王幾内土地,但被赐予土地可随时被撤。至于……” 他稍微思索一下,又道:“至于幾外东国诸侯,如齐侯、晋侯、鲁侯等,彼等据分封制建国,称为国君,可世代传承。天子可干涉其国政,废立其国君,但无权撤其封国。” “然也!”伯阳甫微笑回答。 第82章 国人暴动(四) “我周创建初期使用采邑制,得以迅速集中王畿内资源,建立起两支威慑畿内采邑主、东国诸侯、殷商遗民,以及四方蛮夷的西六师与东八师……” 说着,伯阳甫露出笑容道:“同时,我周也得以大兴土木,营建天下最宏伟壮丽的宗周丰、镐城,以及成周双城……” “公太史,周礼规定,各诸侯国城邑规模、军队数量都有限制……” 太子安疑惑地问:“莫非这是周公所作两手准备?一方面,让我周得以发展壮大;另一方面,可抑制畿内采邑主,以及东国诸侯势力。” “大善!”伯阳甫捋须赞叹,“太子殿下不仅聪慧,还思虑颇远,能看透当年周公制定周礼之用意……” 他微微一顿,继续解释道:“我周历代天子,凭借富庶的千里王幾,强大之王师,以及周礼之约束,得以维持对天下诸侯控制。天子,也成为大邦周最高权力与仲裁者。” 太子安知道,伯阳甫所说“天子成为大邦周最高权力与仲裁者”,是大邦周最伟大时期——成康之治。这也是父王进行革典,致力恢复的一个辉煌时代。 “公太史,我周何故又会衰落?”想到这里,太子安不由有些心神摇晃 “好景不长,”他告诉太子,“自昭王南征荆国,丧六师于汉水,天子对王幾采邑主的控制力,开始急剧地下滑。” 伯阳甫沉吟了很长时间,才缓声道:“从这时开始,宗周进行军事征伐,都须仰赖这些控制大量土地的采邑主。” 此言一毕,太子安稚嫩的面容变得凝重起来。但见伯阳甫脸上,仍是一片安然。 “自此以后,王幾内采邑主,逐渐朝幾外封建诸侯形式转化……” 伯阳甫抬起头,看着太子安眼睛,感慨道:“据周礼,天子本可收回赐予卿士的采邑土地。自宗周衰微后,这些土地就脱离天子控制。采邑主开始世袭,势力日渐强大,导致天子权威急速下滑……” “周氏、召氏、益氏、井氏……”太子安念着几个重臣名字,这些人都是幾内采邑主,也都反对天子革典。 “太子殿下,我周从昭王起,已是王道微缺,到夷王时更是王室衰亡。” 伯阳甫轻捋颌下胡须,微叹道:“彼时不仅诸侯不朝,还相互攻伐,天子共主之位遭挑战。三十多年前,在陛下登基时,大邦周统治根基早已动摇。” 太子安微微一怔,“这就是父王想进行革典的缘由?” “然也!”伯阳甫淡然道,“陛下继位后,荆子悍然称王,诸侯互相攻伐,淮夷反叛,宗周须承担日渐频繁的戎事费用……” 伯阳甫眼帘微垂,缓缓道:“王幾之地被采邑主不断吞食,宗周扩展也达到极限。在没有新征地补充下,王廷财政已是捉襟见肘……陛下所面临,是一个即将崩溃的烂摊子。” “父王一直努力,想挽救大邦周。” “然也!”伯阳甫轻声感慨了一句。 “摆在陛下面前,只有两条路,”太史指出,“继续糜烂下去,重蹈当年大邑商被取代之下场;或者积极革典,革陋除弊,恢复我周天下共主之位……” 他抬头望着太子,一脸肃穆道:“于是,陛下甘冒违背先王典章礼制风险,采取后一种进取做法……” “公太史,正因父王革典……”太子安带着复杂的情绪问,“触犯这些采邑领主既得利益,才会……” 伯阳甫微阖眼睛,沉默不语,脸上浮起微涩一笑。 太子安恍然,甚多一直想不明白的事,经太史提示后,顿时豁然贯通起来。 其实父王专利用意,非专国人小利,而是专这些采邑主大利。 试问真让巫凡无极监视成千上万国人,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怎可能办到?其实他们主要监视与对付对象,是这些公开反对父王革典,暗地里制造舆论,意图不轨的采邑主。 至于参与大暴动的暴徒,虽说是镐京国人,但事实上,有多少国人真正参与其中? 据谢轲所回忆,在他们逃往召公府沿途中,他注意到这些暴徒所携兵器异常精良,试问又是谁所供给? 此外,王宫之门坚固异常,又有数千虎贲师防御,固若金汤。又是何人打开宫门,轻易将暴徒放进来?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统筹这一切,支持这些暴徒行动? 想到这里,太子安眼中光芒骤盛。 他冷冷道:“哼!这些采邑主在镐京任卿士,利用手中权力牟取利益,享受我周带来百般好处。但彼等不仅拒绝承担义务,还要求更大利益,阻扰父王革典,掀起这场大暴动。” “太子殿下,这便是大暴动发生的根本缘由。” “公太史,”太子安看着伯阳甫的苍老容颜,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问道:“那么摄政是否……” 话未说罢,他就被伯阳甫作势打断,“太子殿下,还请慎言。” 太子安识趣的住嘴,眼中光芒迅速敛没,对太史俯身再拜,以表示受教。 伯阳甫的出现,犹如黑暗中一盏明灯,为太子指引前进方向。 接下来几年,他努力向太史学习,渐渐了解到大邦周许多根本性问题,父王革典之初心,以及大暴动发生的真实缘由。 据伯阳甫对天子含蓄的评价,他认为父王固然胸怀远大,但缺乏足够的政治智慧与手段,过于高估自身掌控力。 天子不顾诸多贵族反对,强制推行“专利”,还采取“弭谤”措施,禁止国人舆论。最终引发这场由若干公卿所组织、个别采邑主暗地响应、部分镐京国人参与的叛乱。 说穿了,镐京大暴动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由那些大力反对父王革典的采邑主,躲在幕后精心谋划推动的叛乱! 从彼时开始,年轻的太子安就立下宏愿,誓要继承父王意志,完成当年未竟事业,继续革典,挽救大邦周衰亡命运。 同时,他想重启大暴动调查,为母后、长姊、兄弟、妻子外家,以及成千上万死难者争取公道,报仇雪恨。 为此,多年来太子安一直寻找盟友,秘密搜集证据,精心安排这一个谋划。 东宫之谋一旦成功,太子安不仅能为死难者平反,还能扳倒这一群反对革典的采邑主,迎接父王回京。 届时,父子俩齐心合力,继续当年因大暴动,被迫中断的伟大革典事业。 “给孤十年,孤将继先祖余烈,还汝一个昌盛繁荣的大邦周……” 第83章 东宫之怒(一) “给孤十年,孤将还尔等一个昌盛繁荣的大邦周……” 这是太子安恢复身份后,所许下一番豪言壮语。 殷见礼被阻扰……他心想,孤的谋划快失败了…… 这些陈年往事,在太子脑海中不断闪现,仅是眨眼间功夫。但在短暂茫然后,他越想越不甘心。 他强行压抑心头怒火,又无法咽下这口气。 孤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失败……太子安忿忿不平,被压抑在内心多年的情绪,犹如洪水猛兽般,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翻腾。 欺人太甚!实乃欺人太甚!此仇孤必报之……他脸色急剧变红,一团火焰在心头熊熊燃烧。 “孤要将尔等通通杀光!” 随着监国太子一声愤怒咆哮,他举起手中天子剑,朝身前案几一挥,只听“嚓地”一声,木制案几竟被一剑断成两半。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阵雷鸣轰隆响起。同时,大殿正门也“噗”的一声被霍地推开来。 冷风夹杂着雨水吹进来,殿内帷幔顿时被撩起,铜架灯烛上灯火也被吹得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有几盏灯火闪了几下,陡然熄灭,殿内灯光顿时黯淡不少。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曲裾深衣,神气娴雅的美丽少妇,缓缓跨进殿门。 虽有寺人替她撑伞,但大雨倾盆而下,她乌黑的发梢与衣衫,不免让雨水给打湿。在少妇身后,紧跟一个身材矮小,穿陈旧葛麻巫袍,浑身湿透的中年男子。 “夫人,您终于归来了!”看清来者是妻子,原本满脸愠怒的太子安,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宋子隔着老远,朝太子敛衽而拜:“下妾见过殿下!” “夫人,您来得正好!孤正在集结兵卒,诛杀益蔑和井禹两个老贼。您且随孤同去检阅我师……” 说着,太子安收剑回鞘,迈开脚步准备离开。他身上所披红色大氅,也随着急奔而微微飘扬。 妻子拦在他面前,一动也不动,似乎不准备让路,他的脚步陡然停下来。 “夫人,您这是作甚?”太子安陡然开口。 “太子殿下明鉴,益蔑和井禹是王廷重臣,兹事体大,还请您三思。”宋子面含微笑,用清澈的眼睛凝视他。 汝是孤之妻,莫非汝也想阻扰孤复仇?太子强行压抑怒火,沉声道:“夫人,为夫多番思虑,已安排好万全之计,请勿多言……” “太子殿下,若您不听下妾劝,执意孤行,”太子妃继续道,“等待吾等将是一场灭顶之灾……” “休得胡言!” 太子安一声暴喝,骤然拔剑出鞘。随着一声铿锵,他手上那一把天子之剑的锋刃,已抵住妻子雪白的脖子。 “殿下息怒!” “监国太子殿下息怒!” 大邦周东宫,竟拔剑指向太子妃,殿内诸人都被其举动震惊。一旁侍候的竖寺,都被东宫吓得面如死灰,战兢兢将身体匍匐在地。 有别于诸人的惶恐,凡巫岿然不动,紧紧盯着太子,仿佛早已预料会发生这种局面。 太子安余光一瞥,注意到对方棕黑色眼瞳,正闪烁微微绿光,他心里不禁起了疙瘩。 孤怎么了?汝为何要阻拦孤……太子安困惑不解之余,紧握天子剑的右手,也因愤懑而颤抖不停。 “夫君,请您冷静……”宋子被利剑抵着脖子,却十分镇定。她目光微垂,脸上挂着淡淡笑容。 “两位殿下……” 虎贲氏虢启闻声冲进大殿内,饶是身经百战,一看这种局面,也不禁当场愣住。眼下,他究竟该助太子,抑或护太子妃为是? 孤到底怎么了……太子安没想到自己竟用剑,指向深爱的妻子,内心十分震惊。 冷静些……他准备放下宝剑,但想到妻子阻扰自己复仇,就有些压制不住心中怒火。霎时间,他内心涌出一股想挥剑斩下去的冲动。 冷静,她是汝最爱的女人……太子安内心深处,传来一把声音呼唤,虽微弱得如同耳语,但十分坚定。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息心中怒意。 旋即,太子安缓缓放下手中剑,沉声斥责道:“汝不过一介妇孺,懂些甚么?速速给孤退下,休要乱我军心。” 身材娇小的太子妃,大声质问道:“敢问监国太子殿下,东宫出师所欲为何?” “诛杀益蔑和井禹!”太子安咬牙切齿道,“两个老贼竟破坏孤筹备多时的殷见礼……” “监国太子殿下所言极是,阻扰殷见礼者该死!” 宋子正色道:“恭请太子殿下,手刃天官署小宰忽、地官大司徒荣伯廖、冬官大司空毕伯硕,以及益、井二氏之盟友,彼辈都阻扰您举行殷见礼!” 此言一毕,太子安微微一怔,沉默半晌,“兹事体大,孤仅杀二位首祸……” “夫君所欲诛杀之祸首,”宋子指出,“益蔑乃太傅,井禹乃夏官大司马,两人在宗周王廷上,皆是位高权重的公卿。” 话音刚落,太子安默然不语。 “夫君身为东宫,被委为宗周监国,却要发兵袭击王廷重臣……” 宋子看着丈夫,温和问道:“试问宗周公卿百官、畿内采邑主,以及东国诸侯会如何看您?益氏与井氏的小宗、属邑、盟友,又岂会善罢甘休?” 太子安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那怕杀了益蔑与井禹,”太子妃告诉他,“但两族老树盘根,势力雄厚,仍会有数以百计的益蔑与井禹前仆后继,夫君可杀得完?” 宋子看了他一眼,接着道:“更勿说,此刻率王师征伐荆国的摄政,会如何看待夫君形同叛乱之举?” “摄政……”听到这个名字,太子身体骤然一震,整个人清醒不少。 摄政伯和父,是宗周最高执政者,在整个大邦周,他的名字如雷贯耳。 太子安年幼时,不止一次听父王感慨,若其革典事业未竟,伯和父是唯一能贯彻自己意志,再造大邦周辉煌之人。 事实上,伯和父委实是大邦周最大功臣。大暴动发生后,天子未来得及调军平叛,仓惶逃离宗周,整个镐京城陷入一片混乱。 这场暴动持续十四天,直到伯和父率军赶到平乱,局势才稳定下来。 彼时,天子出奔于彘,躲在召公府邸中的“太子”也被暴徒杀害。 经天子多年革典,以周公鼻与召公虎为代表的老牌氏族,力量已大大削弱。他们身处大暴动旋涡中,尚且无法镇压反叛,何况还要执政王廷,收拾残局。 但宗周不能一日无君,为了抑制益氏与井氏势力扩大,太师周公鼻、太保召公虎遂联合当时宗周最有权势的男人——伯和父。 三人再加上益公蔑,宣布联合执政,组成宗周最高统治集团,并与暗中敌对叛乱势力斡旋斗争,最终将宗周局势稳定下来。 联合执政六年间,伯和父权柄渐重,统治也日益稳固。 在各方共同推举下,伯和父遂于大暴动后第六个年头,正式昭告天下,依据周礼之制,效仿当年周公旦摄政称王之例,践阼代天王摄行政当国。 这一年,宗周史官书写史册,称之共和元年。 第84章 东宫之怒(二) 伯和父践阼,代天子摄行王政当国,在彼时大邦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无论王廷公卿百官,畿内采邑主、东国诸侯,甚至身处彘地汾宫的天子本人,都保持一致沉默,无人出来反对。 其实在彼时,太子安也保持沉默,或者说他根本不敢开口,不敢去反对这一个令自己感到无比畏惧的男人。 就在伯和父摄政称王前一年,太子安在召公府内正式行冠礼。 冠礼之后,周公鼻与召公虎就在王廷上,正式向公卿百官宣告,太子安尚活在人间,当年死者是召公幼子。这些年来,太子一直都隐匿在召公的府中。 周公鼻与召公虎欲重新确立太子之位,却遭太傅益公蔑、大司马井伯禹一派大力反对,他们强烈质疑太子安身世。 就在双方争执不休时,伯和父却一锤定音,直接承认太子身份,将他迎回东宫,并对天下宣告大邦周太子归来。 故对于摄政伯和父,太子安态度异常复杂。 一方面,他是打从心里,对这个支持自己入主东宫的男人,感到十分感激。但另一方面,他内心又对这个敢于悍然摄政称王的男人,感到一定程度猜忌。 这时候,太子安终于能体会到,当年先武王崩后,周公旦摄政称王时,成王心中的复杂情绪。 尤其看到伯和父在所下诏书,或各类训话中,使用“若曰”二字,他的心中更感到不是滋味。 依据周礼,“若曰”二字仅用于天子训诫诸侯群臣,宗周各类文献,也是作如是使用。唯一例外者,是记载周公旦训话时,也用“若曰”一句。 这是因为昔日周公摄政称王,代行王政之故。 如今,伯和父训话也使用“若曰”,这就意味着代行王政的他,地位可与当年的周公比肩。 僭越……太子安在心中怒骂,普天之下,惟有父王……还有孤,才有资格使用“若曰”,这是彻底违礼,僭越之举! 但太子还是非常违心,公开表示支持伯和父摄政。 这时的大邦周,正处于风雨飘渺之际。太子安认为在自己掌权之前,也惟有伯和父一人,能挽救宗周之命运。 也惟有伯和父一人,才有压制那一群贪婪采邑主的气魄与手腕。 “二三子,给孤二十年,孤将还汝等一个辉煌大邦周……” 彼时,在伯和父升任摄政仪式上,他说出这一句豪言壮语,深深地震撼了太子安。从伯和父身上,他仿佛看到当年父王的身影。 摄政!汝用了十三年,接下来七年……交给安罢! 太子安与东宫谋士制定一系列谋划时,他不断强调避免与伯和父发生直接冲突。他要尽量用温和的方式,让这位年迈的功臣体面下台。 若非局势逼不得已,太子安是绝对不会,也不愿与伯和父公开对抗。 其实在监国太子内心,他更希冀不需对抗,就顺利完成权力过渡,这也是他坚持举办殷见之礼的重心所在。 “夫君,这是一个圈套!”妻子严峻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一个圈套?”太子安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复诵。 门外突然吹来一阵刺骨寒风,吹得监国太子浑身毛发直竖,瞬间他也清醒了不少。 太子安声音有些微哑的问:“夫人言下之意……” “下妾一直纳闷,举办殷见礼对益氏与井氏有诸多不利,缘何彼等还会同意……” 宋子顿了一顿,接着道:“看来,彼等要等待东宫掉进圈套。在吾等筹备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借故取消殷见礼,籍此羞辱监国太子,使东宫威信扫地。” 太子安抿着嘴想着,右手不由得紧握着剑柄。 “彼等摸透夫君之秉性……想方设法令您勃然大怒,贸然起兵。” 太子妃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道:“此战东宫师出无名,道义上也站不住脚。况且二氏族兵骁勇善战,敢问夫君,东宫胜算有多大?” 听着妻子平缓的语调,太子安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对望了片刻,宋子续道:“战事一爆发,两方僵持不下,益蔑和井禹就会发动诸卿党羽,在王廷上群起攻之。届时,盟友未必站在东宫这边。当摄政班师回京时,彼等就有借口……” 妻子压低了语声,一字一顿道:“恭迎身在洛邑的王子靖回京……” “让靖兄回京……”太子安深吸一口气,反复喃喃念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 孤的东宫之位被废,靖兄被立为新太子……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太子安举行殷见礼,不就为了继承父王革典意志。 现下,他被册命为宗周监国,伯和父也承诺回京后,再商讨归政事宜。目前形势,对东宫而言无疑最为有利。 反之,此时最应感到焦虑者,莫过于益氏、井氏一党……甚至是身在洛邑的王子靖。若太子安贸然燃起战火,岂不正中敌人下怀,自行断送大好局面? “嗯,这委实是一个阴谋!”过了片刻,太子安表情稍霁,握住剑柄的手也渐渐松开。 宋子深以为然,再接再厉道:“夫君,这是敌人安排的圈套……” 在妻子抽丝剥茧分析下,今日一场官联,竟引出背后连环阴谋,不禁让太子安冒出一身冷汗。 想通这点,原先思潮起伏不定的他,顿时豁然开朗起来。 哼!孤岂会让尔等得逞?太子安心里冷笑一声,将手中宝剑收回鞘中。 “夫君英明!但凡成大事者,必能忍辱负重也!” 宋子乘机进谏:“早上官联之事,下妾早已知晓,您处理得甚好。至少吾等还能筹办殷见礼,谋划也能继续进行。 她迟疑了一下,又道:“至于筹备礼仪之费用……下妾适才见过大司徒,他也为您想出好几个可行方案。” 你去见了荣廖……太子安眉头一皱。 “夫君,到时殷见礼在洛邑举行,下妾亲自赴彘,恭迎父王归来,大局就可定下了。” 她盯着太子安的眼睛,认真地说:“为大局着想,目下还请夫君暂且忍耐……” 太子安深以为然,颔首道:“这一战胜算委实不高,还中了敌人奸计。”他看着妻子眼中的宁静,自己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太子殿下……”就在此时,见内史喜淋着大雨,慌张跑进大殿内。 第85章 东宫之怒(三) “监国太子殿下,都是小臣的错……” 内史喜冒雨进来,顾不上浑身湿漉,一边俯首下拜,一边气喘吁吁地道:“一切都是小臣的错,不该私下告知太子妃,请殿下勿责罚太子妃……” 看着这位两鬓灰白,多年来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东宫宰,太子安不禁感到一丝羞愧。自从被父王册立为东宫,内史喜就一直服侍他,直到大暴动发生,太子被暴徒“杀死”为止。 当初,召公虎公告王廷太子未死,摄政特意命内史喜前去查看。因为他看着太子安长大,对他十分熟悉。 最终,内史喜老泪纵横向摄政禀报,谓此人正是当年被暴徒“杀死”的太子安。自此,他继续任东宫宰,辅助太子。 适才,内史喜竭力劝阻太子安,别冲动发兵,却被自己厉声喝退。 他连忙扶起这位老臣,轻声宽慰道:“喜,孤太冲动了!今夜之事皆孤一人之过!” “太子殿下……”内史喜满脸诧异,与太子妃对视了一眼,有些反应不过来。 宋子脸带微笑,对他微微颔首。 “喜,孤命汝速速传达监国谕旨,遣散校场上一众兵卒。” 太子安接着道:“同时,汝去告知友弟,派人传令六乡、遂、邑宰、边伯等,让诸人速速退兵。” “监国太子殿下英明!太子殿下英明!”内史喜闻言大喜,又匆匆离开大殿。 “夫人,速速随孤入内,免得着凉……” 太子安挽着妻子,转身走入大殿,并吩咐寺宦让庖厨熬煮姜汤。 监国太子殿下,莫非汝不想报仇了…… 这时,在太子内心深处,突然传来一把冷漠傲然的声音,他整个人不由愣住。 此仇孤必报之……太子安抿紧嘴巴,然眼下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那何时才是时机?那一把声音,一直在锲而不舍追问。汝还记得王姬否?莫非汝忘记她是如何惨死? “长姊……”太子安脸色骤然一寒,胸口微微起伏。 霎时间,那一段被封存在内心最深之处,从未说与过任何人知晓的痛苦回忆,又再次重新浮现出来。 年幼的太子安,见暴徒蜂拥而至,将王姬所坐安车围得水泄不通,她只能大声尖叫求助。 王姊也想逃走,但不管去那一个方向,出现在她眼前,都是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显得异常狰狞的脸孔。 “放过我!”王姬哭着向暴徒求饶,但他们充耳不闻,还将她从安车中拽出来。 “不!放过她!”太子安哭着高喊,“求求你们,放过长姊!”但没人理会他。 他大声呼唤虎臣吕寿,呼唤仓惶逃出王宫的父王,呼唤那位本该寸步不离守护长姊,该死的虎贲氏井利。 但没有一个人出现,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 “先公先王,请救救小子的长姊……” 太子安流着眼泪,撕心裂肺地叫着。他将最后希望,寄托在周族诸位伟大先祖身上。但先公先王们,似乎都保持沉默,不愿回应祂们的血脉,大邦周太子的呼唤。 在暴徒重重包围下,他已见不到王姬身影,只听见她凄厉无比的惨嚎,还有嘶啦的布帛撕裂声。 “长姊……”太子安从失神中惊醒过来。 “夫君!请您冷静一些!” “冷静?井利害死孤的长姊,汝还要孤冷静?” 太子安涨红着脸,对妻子大声咆哮:“此仇若不报,孤枉为太子!” 此刻,监国太子情绪彻底失控,随着一声铿锵,他的天子剑再次出鞘。 “孤要将尔等全杀光,”太子安高举手中剑,在空中挥舞。 “孤要为长姊报仇雪恨!”他愤怒地嘶叫着,面目变得十分狰狞。 见此情状,顿时满堂皆惊。 “夫君,不可!”宋子脱口喊了出来,再次阻拦冲出大门的丈夫。 “敢阻拦孤者,死!” 太子安眼中露出凌厉杀意,骤然举起手中宝剑,猛地朝妻子挥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虢启及时伸出手中长戟格挡,两把兵器交击,但闻“当”的一声响,无数火星四溅。 兵器碰撞的冲击,令得太子安虎口狂震。他身形一时不稳,连连后退几步,差点跌倒地上。 “虢启敢尔!”太子安身体剧烈颤抖,眼睛里血丝弥漫。 他冲着虢虎贲大吼:“汝身为虎贲氏,竟敢阻拦孤?莫非汝想造反不成?” “太子殿下息怒!下臣不敢……”在太子虎目怒视下,虢启收回长戟,伏地下拜请罪。 “太子妃殿下,您的方法无效……” 一身葛麻巫袍的凡巫,在她背后低声地说。说罢,他缓缓走出,挡在杀气腾腾的太子与身材娇小的太子妃间。 凡巫声音沙哑地说:“请太子妃殿下先行退后,让下臣来处理……” 宋子注视她的丈夫片刻,“切记,休得伤到太子殿下贵体半分。”说罢,她摇头叹了口气,往后退几步。 太子安将剑指向凡巫,“汝又是何人?汝也想阻挡孤?” “监国太子殿下容禀,小巫乃太子妃殿下家臣……”凡巫表情恭谨,对太子拜了拜。 旋即,他枯干的嘴唇快速翕动,瞬间吐出一连串咒语,双掌的十指,也不断开开阖阖。 “汝在念甚?汝想施法谋害孤不成?” 太子安对他的脸审视了片刻,眸中迸出阴戾寒光,握着剑柄的拳头不自觉握得更紧。 宋子大喝道:“夫君,勿让愤怒控制您的心……” 话音未落,只见凡巫大喝一声,右手五指微张,咻地向监国太子直直伸去。 仿佛有一种无形力量袭来,太子安身体骤然僵硬,手脚像被什么给缚住,再也动弹不得半分。他握住剑柄的手,也不由得松开,宝剑哐当一声,跌落到地上。 太子惊骇地瞪着凡巫,发现这个男人的棕黑色眼瞳里,泛出幽幽绿光。 “虢启,还不过来护驾!”监国太子感到一阵恐惧,连忙把眼光投向不远处壮硕如山的虎贲氏。 “虢虎贲,凡巫正助太子殿下,你休要阻拦。” 原本想持戟救驾的虢启,被太子妃开口制止。他表情微僵,犹豫了一下,才往后退一步。 此时,大殿门外一阵狂风,将凡巫的衣衫吹得振振作响。但见他急促地念着咒语,眼中绿色也变得愈发深沉。 “监国太子殿下,小巫得罪了……” 凡巫左手伸入袍中,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青铜铃。此刻,他的眼瞳已碧绿得如同深潭,森冷绿光不断从眼中迸射出来。 当他说话时,双唇间疾念的咒语也停下。太子安顿时觉得身子一轻,恢复了行动能力。 “孤要杀汝……” 太子安捡起地上宝剑,欲将这一个巫觋的身体刺出大窟窿时,一阵清脆铃声已缓缓响起。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第86章 远古之声(一) “季弟,你在里面?”一把洪亮的男声突兀响起。 此时,王孙季满正俯身在一张木案前,借着青铜灯架上摇曳不定的烛火,全神贯注阅览案上所铺开简册。 但在密室后半部分,光线所不及之处,仍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中。 “叔兄,我在这里!”王孙季满听到声音后,从竹简堆里抬头应答。 只见王孙叔贾从门口处,悠闲地踱步过来。 “季弟,神宫这么多好玩去处,缘何你一直躲在这间阴冷密室?” 叔兄环顾四周,见昏暗室内,放置着一排又排高大木架。 每一个木架上,都堆满一捆捆竹简,一箱箱甲骨,丝帛卷轴,以及诸多说不出名堂的物件。密室内没有窗户,常年不通风,空气中漫溢着一股陈年腐木味道。 “叔兄,你如何寻得此处?”王孙季满问。 “寺人砣说你彻夜未归,”叔兄不假思索地回答,“一大早催促为兄过来,领你去吃朝食!” “朝食?这么快天亮……”王孙季满微微一怔,密室内没有窗户,无丝毫阳光照入。 “弟太投入,竟忘了时辰。”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你在忙啥?”王孙叔贾问。 “翻阅文献……”王孙季满伸了伸懒腰。 “前天外大母带我参观外大父书斋,”他告诉兄长,“她告知我,如何打开这间密室的禁制,这里藏了好多文献……” 于是,王孙季满投身室内,想寻出有关梦中君子之名,以及日月神珠激发口诀的线索。 来到神宫后,王孙季满与兄长住进蒂台。 蒂台,乃神宫主殿,也是诸殿中最为气势辉煌,巍峨壮观的一座殿宇。 宋国初封商丘时,微子启选址十里外的桑林之旁,睢水之畔,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重建被毁于战火的朝歌神宫。 蒂台,完全仿照朝歌神宫原蒂台规格,重新建造与布局。 蒂者,花蒂也,乃帝之初意,意味万物之始。在大邑商甲骨卜辞中,已有“帝”字出现。商人遂用此字,尊称他们崇拜的众神之主——天帝。 故蒂台乃神宫群殿中,祭祀天帝的最高殿宇。 在巫教信仰里,天帝不仅在众神中地位最高,也是神力最大一位。 有别于其他神灵,天帝不享人间祭祀。无论商帝或巫觋,都不能径自祈求于天帝。他们须求于先公先王,或帝五臣等神明,通过祂们将自身诉求传达天帝。 唯一例外者,就是巫咸氏一族,以及天道宗太祝一派。 最初,神巫巫咸得到天帝启示,创立巫教,成为首位大祭师。同时,祂获得天帝恩赐,往后巫咸氏大祭师,能越过殷商先公先王,直接对天帝进行祭祀与祷告。 于是,巫咸在神宫中建立规模宏大的蒂台,作为大祭师祭祀天帝之殿宇。随着时间发展,蒂台逐渐发展为大祭师处理教务,召见群巫,举行重要祭祀活动的场所。 近千年来,大祭师及其直系眷属,都居住在蒂台中。 “季弟,镐京守藏室不是更大,藏书更多?”王孙叔贾有些不以为然,“这里藏书有甚特别?” “叔兄,这间密室专收大邑商以来,历代大祭师遗留下来的珍贵文献……” “有甚么珍贵?”王孙叔贾随手抓起案上竹简。“啪”的一声响,简上韦编受不住他大力拉扯而断裂,瞬间散落一地。 “叔兄!你干嘛!” 王孙季满大吃一惊,连忙绕过木案,捡起散落一地的竹简。 “这些竹简一旦错简,要排回原来顺序很是麻烦。”他抱怨道。 “我……我只是轻轻一碰……”王孙叔贾郁闷地抿起嘴,轻轻将手上剩余竹简放到案上,让他的弟弟重新排列。 “你瞧……” 王孙季满举起一片竹简,“这篇题名为《鲁诰》,乃本教第十七代大祭师巫咸鲁的口述。此篇记载他派遣冥蛇与麒麟大神官赴巴蜀,联合当地三星教,共同剿灭巫毒门事迹……” “巫毒门?” “巫毒门由天下第一蛊术大巫,黑水城巫毒长老所创,”王孙季满道,“当年横行于巴蜀一带,无恶不作,两位大神官均无十足把握打败他。” 他一边看着竹简上文字,一边对叔兄解释。 “临行前,大祭师给两人三个布囊,让彼等抵达巴蜀后,逐一打开。最终,冥蛇大神官与麒麟大神官依计行事,才得以诛杀巫毒长老,歼灭巫毒门。” “这位鲁大祭师这么神?”王孙叔贾讶异道,“三个布囊中都写甚么?” “竹简没说……”王孙季满摇头。 从夜晚到白天,他都在密室内阅读文献,沉浸在书中所记载巫咸氏大祭师的辉煌历史。 王孙季满也逐渐对自己的母族巫咸氏,何以独霸巫教与群巫千年,有更深入认识。 自巫咸以降,巫咸氏大祭师的巫术造诣不高,甚至还不如五大神官或教内高阶大巫。然而大祭师多才多艺,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他们身为群巫共主,不仅视野开阔,且能见微知著,神机妙算,以全局谋略之高度,迅速判断各种形势,针对性解决问题。 故千百年来,在诸位巫咸大祭师领导下,巫教屡次渡过危机,至今屹立不倒。 “巫咸氏不以巫术著称……但彼等乃天帝所眷顾一族,千年来一直统领着本教……” 王孙季满回想起前天去虫阁时,凡赤说过的话。 当年,外高祖骤然薨逝,未来得及传下激发日月神珠的咒语。自此,巫咸氏失去神器加持,影响力每况愈下,逐渐没落衰败。 二十多年前,外大父巫咸阳想力挽狂澜,扭转颓势,使巫咸氏与巫教再次走向强盛。但他误判形势,到宗周协助荣夷公革典,致使巫教遭遇大暴动,以及斩蛇之征。 自此,巫咸氏更是一蹶不振。 历代大祭师神机妙算,想必与神珠有关。我要尽快找到口诀,才能成为强大巫觋,重振巫咸氏……王孙季满思忖着,不自觉伸出手轻抚胸前神珠。 “季弟,有这么多文献,”王孙叔贾道,“或许真能找到日月神珠口诀,还有你那一位梦中人名字。” “但愿如此……”王孙季满回答,“这间密室设下禁制,外人无法进入,或许有口诀线索也说不定。” “哦!既然设禁制,缘何为兄又能进来?”王孙叔贾指了指自己。 “叔兄是大祭师家眷,已入住蒂台,禁制对你无效……” 王孙季满扫视了周遭一圈,“自从外大父逝世,这里就没人进过来,实在太杂乱,我必须花时间整理这些文献……” “外大母和母亲都没进来?”王孙叔贾一脸疑惑。 王孙季满撇了撇嘴,“巫姑氏女人不大爱看书,只喜欢放火烧人……” “放火烧人?”叔兄被他逗得咯咯大笑。 第87章 远古之声(二) “叔兄,你看这些……” 王孙季满从一个摆放在地上的木箱内,取出数片龟甲。 他语带敬畏地说:“这几片龟甲,乃当年咸祖替成汤主持卜筮所留下记录。上面所刻殷商古文,是咸祖亲自刻下,非常珍贵……” 昨夜,王孙季满发现这个宝库后,立即跑到苍龙殿,想请龙骞老师过来一观。 然而老师幽幽的告诉他,这间密室在建造之初,被施加强大禁制,历代大祭师也陆续施法加强。故除了大祭师直系家眷,其他巫觋都无法进入。 看来老师曾闯过密室,王孙季满疑惑地想,应该是失败了…… 作为学生,当时他假意对龙骞老师表达极度遗憾之情。但老师却对他布置新功课,让学生整理密室内文献,若有任何发现,立即去告诉老师。 我花精力去整理线索,您倒坐享其成了……王孙季满自顾自地叹气。 “季弟!这又是甚么?”王孙叔贾突然说。只见他踱步到一排木架前,取出架上一个大木箱。 密室内物件堆放得杂乱无章,蒙着厚厚灰尘。王孙叔贾用手捂着口鼻,拍了拍木架,想把上面的灰尘抖掉。但他的动作太大,顿时扬起许多灰尘。 “啊湫!” 王孙叔贾打了一个喷嚏,所捧木箱扑地打翻在地上,箱内所装诸多漆盒等物品,也随之散落一地。 “叔兄,小心!”王孙季满惊呼。 季弟的尖叫,将王孙叔贾吓得浑身一抖,他慌忙俯身捡起散落地上的漆盒。 “季弟,里面有甚珍贵玩意?该不会被我砸坏?”王孙叔贾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打开一个铺着锦缎的漆盒,里面搁着一只铜色小甲虫。 他凝视了好一会,恍然道:“这不就是母亲盒子里的小虫?” “小虫?”王孙季满接过漆盒,“这可是巫觋重要的翅虫……” 前几日,他从虫阁取得金阶六翅虫,在回去路上,就迫不及待研究起来。 伴读凡赤告诉世子,翅虫是巫觋传递讯息的一种巫术虫子。想要传递消息的巫觋,只需对翅虫施咒,就能将所说话摄入其中。 随后,发消息者再让翅虫飞去寻找所欲联系之巫觋,对方就能接收留言。 “能听见你的声音?”王孙季满难以置信地问。 当时,凡赤就使用自己的银阶四翅虫进行示范。他先走到不远处施咒,摄入想说的话,随后让翅虫飞到王孙季满面前。 他依据伴读的指示,轻捏翅虫,让它在自己指头上轻咬一口。 “世子……” 突然间,一把声音在王孙季满的耳畔间响起。 “吾乃凡赤,您的伴读也……” 王孙季满听罢,神情微凛。 凡赤说他并非真正听见声音,而是感应到对方声音。这就是巫觋间传递消息的方式,先施咒将自己的言语摄入虫中,对方再以翅虫作为媒介,感应里面的留言。 “惟有己方所指定对象,”凡赤告诉他,“才能感应翅虫中所携带留言。其他人即使捕捉到翅虫,也无法获取任何讯息,保密性十分高。” “季弟,可否让我试试?”王孙叔贾问。 “仅有巫觋才能使用……”他回答,“这就是母亲让其翅虫沉睡的缘故。” 王孙季满四姐弟,乃巫咸氏与巫姑氏之后,拥有古老且悠久的巫觋血脉。然在四人当中,叔兄与仲兄无巫灵根,无法成为巫觋。 “只有巫觋?”叔兄用有点嫉妒的眼眸打量着季弟。 王孙季满朝他笑道:“但凡赤告诉弟,他的父亲研究出一种咒语,可让拥有巫觋血脉之人,也能收到翅虫讯息,虽说还是不能施咒留言……” “真的?赶紧让为兄试试!”王孙叔贾兴奋得冲口而出。 “叔兄,稍安勿躁……”王孙季满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灿灿的翅虫。 他将珍贵的金阶六翅虫凑近面前,嘴唇翳动,念出一连串咒语,再悄声对它说了几句话。旋即,他握住叔兄的食指,让翅虫凑过去咬一口。 王孙叔贾呆了半晌,随即兴奋大喊道:“季弟!我听到你的声音了!你说季满是……” 话音未落,他一脸嫌弃道:“啧啧,谁是最俊美孩子……你真不要脸!” “叔兄,你是感应到,不是听到……”王孙季满纠正他,“故翅虫又获得另一个美称——感应神虫。” “季弟,为兄能收到翅虫讯息,母亲也能?”王孙叔贾乐滋滋的说,“不如吾等将问候语摄入,让翅虫飞去镐京见母亲?” “翅虫容量有限,”王孙季满摇摇头,“无法摄入过多留言……” 凡赤告诉世子,翅虫根据品级差异,所摄入言语容量各有不同。 例如最低阶的初级铜阶四翅虫,只能摄入短短几十个字留言。以此类推,从六翅、八翅、十翅再到十二翅虫,能摄入留言的容量逐渐增加。 “容量这么少……”王孙叔贾问,“要讲的话很多,该咋办?” “故要采用书面语,扼要记录想说的话。” 王孙季满指出:“故低阶翅虫,很讲究书面语的使用。首先,巫觋先将想传递讯息,组织成书面语,再将字数与念稿的时间掌控好,才摄入翅虫中。” “哎呀!使用翅虫还这么讲究,太麻烦了……”王孙叔贾搔着脑袋。 “才不麻烦!”弟弟轻笑道,“王侯公卿铸造青铜器,还有吾等使用竹简,也是因载体容量有限,才采用简洁扼要的书面语作记录。” 此前,王孙季满阅读《巫觋春秋》,文字记载异常简略。例如其中一条记曰:“辛酉,帝武丁令后母辛伐鬼方,诛女丑。”若非龙骞老师解释,就算他面壁十年也看不明,不知所云。 难怪刚拜师后,老师就让我学殷商古文。王孙季满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巫觋不只是画符,连驱使最基本的翅虫,都要使用书面语拟稿…… “季弟,你的金阶六翅虫有多大容量?可否给母亲留言?” “金阶六翅虫是虫阁所培育最高阶翅虫,可容纳较长言语。但我过几日要进学宫上课,需一直使用翅虫……” 王孙季满犹豫了半晌,续道:“若此时发讯息给母亲,从商丘到镐京,翅虫来回需时多日。除非……再找多一只高阶八翅虫……” 据凡赤介绍,蛇谷城所培育八翅虫,性能更优越,不仅能摄入大量言语,还拥有一个神奇功能,是其他八翅以下翅虫所无法企及。 “甚么功能?”王孙叔贾问。 “能摄入吾等记忆中之画面……” 第88章 远古之声(三) “可以摄入记忆中的画面?”王孙叔贾怔怔看着坐在对面的季弟,脸上尽是诧异之色。 他难以置信的问:“区区小虫,竟有如斯威能?” “然也!”王孙季满点头。 “但摄入记忆画面,所需容量更大。”他指出,“故八翅虫也只能摄入一瞬间之画面,聊胜于无……” 他取出自己的金阶六翅虫,看了一眼,接着道:“惟有铜阶十翅到金阶十二翅,才拥有较大容量,可摄入人们短暂记忆画面,或大量言语……” “十翅、十二翅……听起来价值不菲,要如何寻得?”王孙叔贾盯着季弟手中小虫。 “不难,这里就有……”说着,王孙季满逐一打开案上摆放的几个漆盒。 在好几个漆盒里,放着铜、银、金不同色泽的翅虫。王孙叔贾仔细端详,发现盒内翅虫最低有铜阶六翅,最高金阶十翅。 “季弟,你从哪寻来这么多高阶翅虫?”他疑惑地问。 “叔兄,这些翅虫是先代大祭师所留下……”王孙季满初次打开漆盒,看到这么多高阶翅虫,也是一阵窃喜。 “历代大祭师的翅虫……”叔兄双眼发亮,“那吾等岂不可以拿来用?” “叔兄,这就不行了!” 王孙季满笑着摇头,“翅虫被主人激活后,两者产生紧密连接。一旦翅虫主人死亡,它就会陷入休眠中。除了翅虫已故主人,无人可再使唤它。” “那这些翅虫算是废了……” “不然,虽不能使用休眠翅虫,仍可接收被摄入其中的讯息……” “你是说,吾等还可听到死去大祭师的声音?”王孙叔贾诧异地问。 “不全然……”王孙季满摇头。 他思量了片刻,续道:“最后被摄入翅虫的讯息,若其主人指定专门接收对象,其余人就无法听得到。但许多翅虫都无指定对象,凡是巫觋皆能听。” “先代大祭师们都说些甚么?让为兄听听。” “像这一个……” 王孙季满的眼神,扫到案上一个赤色漆盒。他小心翼翼将盒子打开,取出一只银色翅虫。 “叔兄,这只是外大父的银阶八翅虫……” “外大父……” 王孙叔贾用颤抖的手接过,让虫子轻咬指头,会精聚神的聆听。 王孙季满来到神宫当日,在祭师殿里听外大母讲述外大父的事迹。镐京大暴动时,外大父遭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袭击,重伤不治。 当时,伤重的外大父躺在外大母怀中,颈上鲜血不断喷涌而出,无法言语。 于是,他用最后一口气施法,将想说的话摄入自己的银阶八翅虫中,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夫人……为夫对不住你……对不住尔等母女……” 当时,一把低沉又严肃的声音,在王孙季满脑海中骤然响起。 “或许……余当初赴京之决定错了,以至本教遭遇此等灭顶之灾……然巫教绝不可毁于余之手……夫人,余死后,汝必摄大祭师……请辅佐吾等之女,挽救我巫觋一族,以及巫教之运……” 通过外大父所遗留银阶八翅虫,王孙季满听到二十多年前,他处于弥留之际最后遗言。 “夫人……为夫舍不得你……蒹儿……父亲对不住你……” “季弟,外大父他……”王孙叔贾才听了半晌,已泪光闪烁。 王孙季满点了点头,他听外大父遗言时,也是泪流满脸。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外大母与母亲不愿踏足外大父书斋。除了巫姑氏不爱读书的缘由,更重要是不想睹物思人,徒增悲伤。 一想到这里,王孙季满忍不住唏嘘起来。 叔兄听罢,转头掩袂拭泪。 良久,他声音哽咽道:“外大父是一个好男人……为兄无法一睹他的容颜,但还能听见他的声音,真好!” “外大父一直爱着外大母,还有母亲……”王孙季满神色凝重地说,他又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 一提到母亲,王孙叔贾怔了一怔,陷入沉默中。 待叔兄心情稍稍平复,王孙季满道:“这里所收藏翅虫,记录本教多位大祭师临终前之遗言……我听过些,多表现出彼等对生平所爱的真挚感情。像这一位……” 他垂眼在案上一瞥,打开一个绘制着精美玄鸟图纹的漆盒,盒中搁着一只金色翅虫。 “金阶十翅虫……”王孙叔贾吸了一口气,“哪一个大祭师这么财力雄厚?” “大邑商帝武丁王后,”王孙季满回答,“本教第一位女大祭师——后母辛。” “后母辛?有史以来最伟大女巫,大邑商王后,难怪……”王孙叔贾迫不及待,取过季弟手中翅虫。 叔兄将翅虫往指头凑去轻咬,专注听了一会,不禁皱眉。他抬眼望向王孙季满,“季弟,后母辛为甚么不说雅音?为兄一句话都听不懂!” “叔兄,后母辛活在大邑商中期,”他朝王孙叔贾微微一笑,“当然使用商音,怎可能用宗周雅音?” “那你还听得懂?” “我还晓得一些……”王孙季满想起此前拜师后,以及学习符咒之术时,龙骞老师不断逼自己学习殷商古文与商音的经历。 眼下,他对商音不甚精通,但一段话聆听多遍,大致能分辨其中之意。 提到后母辛,王孙季满就想起,自己曾转译过一片帝武丁占卜的龟甲卜辞。 “甲申卜,壳贞:妇好娩嘉?王占曰其为丁娩嘉。其为庚娩,弘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唯女。又一日甲寅娩,允不嘉,唯女。其嘉……” “叔兄,当年后母辛难产,但帝武丁在外征战,赶不及见妻子最后一面……” 王孙季满感慨道:“后母辛临终前,使用这一只最珍贵,价值连城的金阶十翅虫,摄入想对丈夫说的话。” “季弟,后母辛说甚么?”王孙叔贾忍不住问。 夫君……答应臣妾…… “后母辛费尽力气,在翅虫中摄入很长一段话,”王孙季满道,“里面全是绵绵不尽的哀思之情……” 他蹙着眉尖,沉吟了片刻,“我没有听完……毕竟听一个临终女子,对其夫君说出最后遗言,也是十分揪心……” 王孙叔贾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怔怔地望着案上翅虫,再次陷入沉默中。 良久,叔兄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季弟你看这一个……” 他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捡起一个绘制简单日月线条,残旧简陋的木盒,从中取出一只翅虫。 “这是甚么级别的翅虫?”王孙季满抬眸,有些心不在焉。 “铜阶四翅虫!”王孙叔贾将盒子递给他,“哪一个大祭师这么寒碜,使用这么低阶的翅虫?” “四翅虫?”王孙季满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视线停在这只低阶翅虫上良久。 第89章 神巫之言(一)(求推荐票) “铜阶四翅虫……”王孙季满的视线,停留在王孙叔贾手上的翅虫。 此前,他检查这些装在大木箱中的漆盒,似乎未见过这样一只低阶翅虫。 或者王孙季满曾见过,然而这样一只铜阶四翅虫,放在诸多珍贵翅虫中,无疑非常不起眼的。或许,他在无意之间就将虫子给忽略? “季弟,这是哪一位大祭师的翅虫?” “我不知道!”王孙季满摇了摇头,“这个漆盒没任何文字记录,上面漆皮层层剥落,年代不浅……” 他侧过头,疑惑地道:“可是,铜阶四翅虫容量很小,根本摄入不了多少句话。按理来说,大祭师位高权重,日理万机,理应不会这么寒酸,用这种低阶翅虫,惹人笑话。” “为兄试一试听看……”王孙叔贾直径使用。 片刻之后,他抬头迟疑地问:“季弟,怎么没声音?是不是你的咒语失效了?” “失效……”王孙季满怔了一怔,斩钉截铁道:“绝不可能!” “那你自己试试看。”王孙叔贾耸耸肩,将虫子递给他。 “绝不可能……”王孙季满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让翅虫轻咬自己手指头。 但闻“嗤”的一声轻响,他手上猛地蹿起一束蓝焰,呼啸着吞噬那一只翅虫。 王孙叔贾骇然大惊,惊叫道:“走水了!季弟!快扔掉!” 电光石火间,王孙季满霍地将着火的翅虫,掷入案上香薰炉。同时,王孙叔贾也将案上竹简与漆盒一通扫落地上,以免引起大面积火患。 “季弟,你有没有受伤?”叔兄抓起王孙季满右手,仔细端详一番。他见弟弟脸色微白,却丝毫无损,才松一口气。 “这翅虫怎会自燃……”王孙季满惘然之极。 在香薰炉中燃烧的四翅虫,蹿出幽蓝色火苗,将整间密室映成一片蓝色。 还没等兄弟两人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但见翅虫身上铜皮,及背上两对翅膀在火焰燃烧之下,纷纷剥落下来。 良久,火焰逐渐熄灭,密室内再次陷入暗沉沉一片,只剩青铜烛台上的微弱亮光在闪烁。炉中袅袅升起一缕白烟,渐渐向黑暗里散开。 王孙季满定睛一看,在淡淡白烟缭绕下,原先铜色的四翅虫,已化作一只浑身覆盖金色硬甲,闪着耀眼夺目金光的虫子。 在它闪亮背上,覆盖着两大片硬壳般的金灿灿外翅。 “一、二、三、四、五……”王孙叔贾轻轻掰开翅虫外翅,逐一细数内侧犹如薄纱般的内翅。 “六、七、八、九、十、十……十一……” 王孙叔贾刚数到十一,整个人就怔住了。他抬起头来与季弟对望一眼,声音微颤道:“十……十二……十二翅!” “十二翅……”王孙季满兀地睁大眼睛,“传说中的金阶十二翅虫?” “传说中?”王孙叔贾神情微异。 “虫巫说过,当初凡祖发明第一只翅虫——伏娲。” 王孙季满对他说:“其后,祂用伏娲培育出第二代金阶十二翅虫一只、银阶十二翅虫三只,铜阶十二翅虫五只,将它们赠送给其余灵山九巫使用……” “你是说普天之下,”王孙叔贾思索了半响,“金阶十二翅虫仅有伏娲与这一只……” “是咸祖!”两兄弟不约而同地喊出来,“这是咸祖的金阶十二翅虫!” “我明白了!”王孙季满恍然,“咸祖使用封印之术……” 他对封印之术比较了解,都要拜龙骞老师与外大母所赐。 此前,王孙季满偷偷翻阅老师的《龙元经》,在书中看过相关记载。原来封印之术,是大巫境以上巫觋,方能施展的一种高阶巫术。 “这一种巫术能将指定物件,甚至活物封印起来。”王孙季满解释。 大邦周建国后,周公将巫教镇教神器——轩辕弓封印起来,成为漆雕金弓。 后来,天子狩猎时使用漆雕金弓,尽管大祭师巫咸阳,以及五大神官都近在咫尺,彼等却无一人察觉异样。 从中,可见周公的封印之术十分精湛。 此前,龙骞老师也是通过翻查成周守藏室文献记载,才得以发现漆雕金弓,正是轩辕神弓的线索,并使用神龙之力解开封印。 眼前这一只金阶十二翅虫,显然已被神巫巫咸施法封印,成为一只貌不起眼的铜阶四翅虫,故千年来都不为历代大祭师所注意。 “我说尔等巫觋,怎么都喜欢玩这种封印游戏……”王孙叔贾扮了个鬼脸。 他想了想,又问:“季弟,既然是神巫的封印之术,缘何如斯容易被你解封?” 王孙季满怔了一刻,“据《龙元经》记载,只有两种方法可解开封印之术。一种方法,是达成施行封印者所设下解封条件……” 他顿了一顿,续道:“当年,母亲被外大母封印,成为凡人女子。但我听凡赤说,只要母亲愿意跨过泓水,就可解除身上封印,重新恢复神力,再次成为一名大巫。” “跨过泓水?是啥意思?”叔兄问。 “我也不甚清楚,”王孙季满不断摇头,“凡赤也是无意间听其父亲凡巫提及。” 他沉吟道,“至于另外一种方式,就是施展强大巫力,直接破解封印之术。当时老师在洛邑靶场上,使用强悍的神龙之力,将周公施展在轩辕弓上的封印给摧毁。” “季弟刚才只碰翅虫一下,封印就被解开……”叔兄问他,“你才一名小小巫子,怎可能有强悍巫力破解神巫的封印之术?” “然也!”王孙季满点头承认,“弟的情况应该属于第一种,不知何故,我符合解开咸祖封印之术条件……” “别说这么多!季弟,你赶紧听一听,到底咸祖说了啥话?”叔兄看他说话不徐不疾,有些急不可耐。 能听到巫教初代大祭师,有史以来最伟大巫觋——神巫巫咸的声音,王孙季满明亮的眼眸里,也不禁流露出惊喜之色。 重点是,里面很可能找到巫咸氏失传已久,能激发日月神珠口诀的线索。 想到这里,王孙季满不再犹豫,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取过翅虫之祖伏娲之外,当今天下最珍贵的金阶十二翅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让翅虫轻咬。接下来,等了约莫十多息,却没听到任何声音。 “季弟,咸祖都说啥了?”王孙叔贾紧张地问。 “没听见声音……”王孙季满摇了摇头。 难道咸祖没在翅虫中摄入讯息……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啊……啊……啊……啊……啊……啊……” 王孙季满的脑海中,猛然传出一把无比尖锐凄厉的尖叫声。 第90章 神巫之言(二) “啊……啊……啊……啊……啊……啊……” 王孙季满脑海中,陡然蹿进一把尖锐凄厉的女人惨叫声。他震了一震,慌忙将翅虫从指头上移走,遍身汗毛都竦竖起来。 “季弟,你……” 王孙季满作手势,制止开口的叔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将翅虫凑近手指。 虽作好心理准备,但听着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尖叫,仍将他的心冲击得十分难受。 王孙季满感受得到,这一个女人必是处于极度痛苦,甚至绝望的情况下,才会发出如此凄怆的尖叫。 他忍着不舒服感觉,强迫自己继续往下听。感觉自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瞬间陷入一片寂静。 “怎么没了?”王孙季满眉头一皱。 话音刚落,一把低沉女声在他脑中响起。 女人说话有八个音节,但王孙季满却完全听不懂。突然间,一道强烈白光射入双眼,他感到一阵恍惚,一幕幕陌生画面,在其脑海中不断闪烁。 画面一闪,自己骤然出现在一道长长回廊里,正在缓缓地踱步。 “这里是神宫?” 他想要转头观察周遭,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他在熟悉的建筑中走了很长一段路,看见不远处有一扇门。 于是,他又不受控制加快步伐前进,推开那一扇朱红色门。 “渔……行……甜……”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样是八个音节,王孙季满隐约间,似乎听懂其中三个音节。 画面再次闪烁,他见到一众穿巫袍的巫觋,排列在笔直大道两侧,对着自己稽首伏拜。他们所穿袍子,有赤色,有玄色,有白色,有葛色不等。 但他们的面容与身体,都被宽大风帽与袍子遮住,看不出是男或女。 他又注意到,在这群巫觋身后,也跪拜着一大群人,他们衣着华丽服饰,但不像大邦周风格。众人朝着自己齐声呐喊,恭送他离开。 王孙季满加快步伐,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赤着双脚。 他缓缓转头一看,在所有跪拜人群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位貌似君王,穿精致华袍的男人。 男人微蹙着英挺浓眉,满脸哀伤,默默凝视着远处的“王孙季满”。 “渔……步……行……甜……”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泛起阵阵回音。 男人的面容渐渐消失,画面又再闪烁,王孙季满登上了一座居高临下,可以俯瞰不远处城池的丘陵上。 在视力所及之处,可见城内大道两旁,七横八竖躺着许多破衣烂衫,形容憔悴,瘦得皮包骨的国人。 他们在烈日下暴晒,不断地哀嚎,深陷的眼窝里满是绝望,空气中充斥着浓厚的死亡气息。 “渔……步……行……尸余……甜……豆……” 画面继续闪烁,王孙季满已躺在坚硬石板上,周围支起黑色帷幕。 太阳高悬在苍穹上,强烈阳光直泻而下,照射在脸上。他下意识地眯眼,抬手遮挡上方刺眼灼热的光线。 他的头往右侧一扭,惊讶地发现原先在正上方的太阳,竟移动到右边天际。他的头再往左侧扭,发现太阳又移动到左边天际。 这……太阳怎么移动了……王孙季满挪开双手,见太阳仍悬在上方,根本没有移动过。 一、二、三、四、五……他的眼睛逐一扫过天际,惊见天上悬挂着十个太阳。 天上悬着十日,天地之间没有黑夜与寒冬,只剩白昼与炎热。大地龟裂,百草枯死,水源干枯。人们哀鸿片野,满眼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 “渔卜敢行尸余甜豆……” 女人再次发出凄厉尖叫声,十日画面瞬间消散,陷入一片黑暗。 “不!”王孙季满全身颤抖,不断呻吟道:“不要……” “季弟!你醒一醒!” 王孙季满骤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紧握着叔兄的手。 “季弟,你还好?”王孙叔贾关心问道。 他艰难地喘息,“叔兄,我正看到关键处……你为啥打断我?” “为兄以为……”王孙叔贾有点语塞,“我担心你出事,才挪走翅虫。” “我没事,你自己去看一看……” 趁着王孙叔贾体验时,王孙季满调整好呼吸,平复自身情绪。 片刻后,他注意到叔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显然也被女人的尖叫声,以及随后一系列景象给吓到。 王孙叔贾慌忙将翅虫挪开,喘息道:“这些景象……” “金阶十二翅虫,可摄入记忆画面……”王孙季满轻声回答,“吾等所见到之场景,全是翅虫主人生前记忆。” “咸祖的记忆?”叔兄问。 “当然不是!”他摇摇头,苦涩地笑道:“咸祖怎会是女人?” 适才所看到画面,王孙季满十分熟悉。因为自己刚来到神宫时,就在祭师殿壁画上看过。 “十日、祭坛、群巫、国人膜拜……” 王孙季满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顿的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强大巫觋——邪神女丑生前记忆……” 他还记得在祭师殿所见壁画中,巫咸左右两侧漂浮着两团光芒。右边一团是散发炙热红光的日神珠,左边那一团则是闪烁银色冰冷寒光的月神珠。 在巫咸头顶上的无尽苍穹,悬挂十个太阳,炙杀强大的女丑。 “女丑?”王孙叔贾哆嗦了一下,“传说中那一位邪神?在神宫内?” “然也!”王孙季满认真地点头。 在巫教神宫大祭师书斋内,初代大祭师巫咸所遗留金阶十二翅虫中,竟保存本教最大敌人——女丑的声音与记忆,这件事情说起来确实有些滑稽。 “女丑怎会有翅虫?”叔兄一脸难以置信。 “可能是咸祖给她……”王孙季满喃喃自语,“既是女丑的翅虫,怎么不在黑水城,又或者丈夫之国女丑庙?反倒出现在大祭师书斋密室内?”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头,上面印着两个被翅虫叮咬过的浅浅痕迹。他又起身踱步,在心中整理思绪,才缓缓说出自己的推论。 “据我了解,只要翅虫主人施咒指定对象,待其死后,翅虫就会飞到主人生前所指定对象身边。” 王孙季满想了想,接着道:“看来女丑与咸祖二人,不仅是纯粹表面上敌对,彼等私下之关系,似乎超过后人所认知。” “彼等是甚么关系?”王孙叔贾歪着头看他,“老情人?” 王孙季满没有理他,继续说:“咸祖生前,将金阶十二翅虫转送给女丑。尔后,女丑与天斗争失败,被十日炙杀。这一只记录她生前最后记忆及遗言的翅虫,遂自行飞回咸祖身边。” “季弟,为何咸祖要留着女丑的翅虫?” “我也不懂,”王孙季满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咸祖没有毁掉这只翅虫。他只是施展封印之术,将翅虫封印起来,变成寻常铜阶四翅虫……” 说到这里,他稚嫩的脸上,多了一份郑重神情。 “近千年来,大邑商数次迁都,三监之乱时期,朝歌神宫又毁于战火。” 王孙季满认真推理道:“这一只翅虫看似不稀罕,毕竟是咸祖遗物,故一直被历代大祭师珍藏起来,辗转被转移到宋国商丘神宫。” “历代大祭师都无法打开封印……”王孙叔贾直直看着他,“缘何被你给解封了?” 第91章 神巫之言(三) “历代大祭师都无法打开封印……”王孙叔贾问弟弟,“缘何被你给一人解封?” “我也不晓得!”王孙季满直视叔兄的眼睛,“或许我在无意间,符合解除咸祖封印之术条件……” 说罢,两个人静静地相对无言,室内一时静得令人心悸。 隔了片刻,王孙叔贾才低声道:“季弟,刚才为兄看完所有画面,后面部分是女丑独白……” “她还有说话?” “说了甚多,但我一句都听不懂,”叔兄抓了抓头,“不如你听听看?” 王孙季满微微犹豫一下,伸手取过翅虫,轻轻摸了一摸,才将手指凑过去让翅虫轻咬。 他轻声念咒,略过适才已看过与听过内容,直接跳到后半部分,聆听有史以来最强大巫觋——女丑遗言。 王孙季满脑海中,突然响起一把低沉女声。这一把声音很清晰,她先念出六个音节,他微微一僵,完全听不明白,到底这些音节是甚么意思? 过了半刻,叔兄急切地问:“季弟,你别只是听,女丑都说啥?快告诉我!” 王孙季满抽回手指,苦笑道:“叔兄,女丑说的话由不同单音节组成,应该是中原语言无疑……但弟不晓得她说甚么?” “你一个中原人,却听不懂中原话?”王孙叔贾有些不满,白了他一眼。 王孙季满面色一滞,回敬道:“叔兄也是中原人,缘何听不懂?” “不同!”王孙叔贾认真解释:“你与巫礼宗君学习这么久,精通殷商古文和商音,既然是中原话,你必须听懂一些。” 你……王孙季满半晌说不出话,只好将手指放回去,声音又继续传来。他皱着眉头,用心听女人所说每一句话,她说了好多个音节,但还是一点也听不懂。 他抬头与叔兄对视一眼,两兄弟各自苦笑。 “叔兄,我真……”话音未落,王孙季满突然听到女人说了一句十分熟悉,共有八个音节的话。 “渔卜敢行尸余甜豆……” 听到这八个音节,王孙季满心中陡地一动,顿时叫起来:“我听懂了,这八个音节……我听懂了!” 王孙叔贾疑惑地望着季弟,他连忙示意叔兄先别开口。 他一直重复听女人所说八个音节,嘴里也用商音不停喃喃念道:“渔卜敢行尸余田豆……余卜敢心势余天豆……余不敢心,势余天斗……” 又过了一会,王孙季满惊喜叫道:“叔兄,刚才在女丑记忆中,她一直重复念这八个音节,我已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甚么意思?”叔兄问。 王孙季满脸色凝重,一字一顿的说:“余不甘心,誓与天斗……” “不甘心……与天斗争?”王孙叔贾身体僵了一下,有些惘然失措。 “毫无疑问,女丑说的是中原话,”王孙季满指出,“但非大邑商、宗周或其他诸侯国方言……” “是中原话,却不是大邦周雅音,也不是商音……” 叔兄似乎有些明白,两兄弟对视一眼,一起喊起来:“夏音!” 女丑是夏国末年之人,必是使用夏音进行交流。但夏国灭亡迄今千载,途经离乱,夏人语言、文字早已湮没,不为人知。 甚至连大禹之后的杞国,对夏礼、夏文与夏音也说不太清楚了。 中原各族语言十分复杂,但夏语是一种系统语言,历经千年变化,仍能与年代最为接近的大邑商官话——商音,有互通之处。 王孙季满懂得商音,加上他在女丑记忆中反复聆听,使用商音念诵,才明白“渔卜敢行尸余甜豆”,便是“余不甘心,誓与天斗”之意。 “季弟,你为何不用雅音,而是商音去解读?” 王孙季满叹了一口气,“翅虫虽保存女丑之言,然近千年来,中原经历多次改朝换代,中经离乱,语言也发生极大变化。幸哉,商音比较接近夏音时代,我晓得些商音,可藉此上溯,解读女丑之言……” 说罢,他又重新再去聆听女丑之言。掌握窍门后,他听了一遍又一遍,才发现夏音结构十分简洁,与商音有些接近。 若要作比拟,大邑商初期被贞人刻在甲骨上的古文,结构就与夏音十分相似。 但王孙季满的商音才学几个月,若真让他与商人直接对话,也未必说得通,更何况还要用商音,去解读闻所未闻的夏音。 故他对女丑说的话,其实听懂不多,须多次反复去听。 于是,王孙季满以商音对应女丑夏音,待听十多遍后,才取过笔与竹简,将听明白的内容,用今文逐一记录在简册上。 若遇到一些实在无法确定意思,或发音的文字,他便在旁注明商音发音,稍后再行推敲。 王孙季满开始动手转译时,还是大清早。但他全神贯注,一遍又一遍反复聆听之后,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性格急躁的王孙叔贾,竟十分有耐心,一声不吭坐在一旁,安静地陪伴着弟弟。在这期间,叔兄离开几次,带膳食进入密室,强迫弟弟吃饱后,才让他继续转译。 王孙季满一直在苦苦思索,已沉醉在夏音转译中,完全不知疲倦。 他刚开始转译时,手上无所凭借,茫茫然进行,确实十分痛苦。但随着听的次数多了,写在竹简上的文字也愈来愈多。 到最后,每当他确定一个字,就更明白整句乃至整个段落内容意义。 “叔兄,现在是甚么时辰?” 良久,王孙季满才抬起头,揉着有些疲惫的眼,问一旁打瞌睡的王孙叔贾。密室内没有窗户,他完全不知时日过。 “子时……” “终于完成了!”王孙季满伸了伸懒腰。 “你记下这么多字,明白女丑说啥了?” “不多……” 王孙季满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简册,“后面她讲了许多,我只转译前面部分,记录了数百字,大致明白她说甚么。” “季弟,快念给为兄听!”王孙叔贾急切地说。 “直接读给叔兄听,”弟弟一副学究模样,“你知晓每个字表面之意,却无法明白里面所表达深层含义。” 王孙季满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也了解不多,但结合此前阅读《巫觋春秋》等文献,大致可推论出七八成以上。” “究竟说甚?别再吊我胃口了!”王孙叔贾大声抱怨。 “夏国末年,巫教与九神教展开生死斗争……”他告诉叔兄,“吾等对那段历史的了解,都源自于胜者所写,属于我方的历史。” 王孙季满抬头,看着叔兄道:“女丑却说出与吾等所知,完全迥异的他方历史……” “他方历史?”王孙叔贾动了动身子,眉宇间尽是疑惑神情。 “自从女丑死后,巫教严禁教众提及她的名字和事迹。但女丑毕竟是有史以来最强大巫觋,在近千年转世间,为本教留下太多伤痕,以及惨痛回忆……” 王孙季满微微一笑,继续道:“叔兄,眼下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我在她的遗言中,发现更有价值的讯息……” 王孙叔贾眨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 “叔兄,我找到了!” 王孙季满霍然抬首,用明亮眼眸望向他,“我找到日月神珠的口诀……” 第92章 死而不僵(一) “孤要杀光尔等!” 丈夫的咒骂声响彻大殿,他捡起跌落的天子剑,刺向其貌不扬的矮小巫觋。 但凡巫已先行一步,轻晃手中青铜摄魂铃,殿内骤然发出一阵石破天惊,震得人心头直颤的铃声。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铃声在空旷大殿内回荡着,太子安感到一阵头痛欲裂,不由自主被铃声震退了好几步。 “尔等竟敢欺孤!” 监国太子目露凶光,怨毒地盯着凡巫,凄厉喊道:“孤要用这一柄天子剑,穿透汝的胸膛……” 说着,太子身体一个前冲,像疯子般挥舞长剑,再次袭向凡巫。随着他双手挥动,剑锋闪着凛凛寒光,惊得众人纷纷躲闪,以免被其误伤。 但凡巫无丝毫慌乱闪躲,仍旧沉稳晃动摄魂铃,任由太子挨近。 就在众人骇然瞬间,宋子见丈夫已奔至对方身前,长剑倏地朝其身体刺去。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袭来的长剑与凡巫近在咫尺之际,铃声骤然变得急速起来。 太子安愣了一愣,被这急速铃声震慑住。他的胳膊凝在半空中,像被一道无形枷锁铐住,难以移动分毫。 监国太子憋得满脸涨红,想摆脱铃声束缚,但任凭使尽力气,身躯也只是摇晃了几下。 渐渐地,他的手臂变得愈发的沉重,五指紧握的天子剑,也再次掉在地上。 “吵死了!快停下!孤命汝停下。” 宋子看到丈夫眼珠里血丝密布,额角青筋直蹦,看上去极为狰狞可怖。 “凡巫……”她瞥了他一眼,睫毛微眨。 “太子妃殿下,请您安心!”凡巫双眸闪烁着幽幽绿光,“下臣正试着寻得合适节奏,太子殿下不会有事……” 说罢,他不再言语,继续发力振动五指所紧握的摄魂铃,铃声渐急。 宋子听龙骞师兄说过,青铜摄魂铃乃传自上古巫咸国的神器,有许多绝妙大能。 据传闻,无论是人、飞禽、走兽或蛇虫鼠蚁等,摄魂铃可据对象不同,改变铃声频率,予以控制或召唤。 眼下,青铜摄魂铃所发出铃声频率,仅针对监国太子一人。故大殿内诸人得闻阵阵清脆铃声时,虽略有不适,却不会感到如同太子般的痛苦。 “停下来!孤受不了,快停下!”太子安双手捂耳,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呼。 他想出手阻拦凡巫,但双脚根本无法迈开半步,只能忙乱挣扎,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看着丈夫痛苦难受的模样,宋子也感到心痛不已。但她不敢阻拦凡巫,只能蹙眉沉默,默默忍受这种内心煎熬。 “太子妃殿下……” 身旁的虢启,内心似乎也在挣扎。他见太子妃怔怔地望着太子出神,忍不住低声唤了一声。 “不!虢虎贲,”宋子缓过神来,坚决地回答:“眼下还不是时候……” 太子妃知道虢启对太子十分敬仰,加之身任东宫亲卫,眼见主君承受莫大之痛苦,身为臣子却无法施救,不免有些悻悻然。 她本以为虢启会稍作争辩,但出乎意料,他只是僵硬地行礼,就退回一旁。 旋即,铃声开始变换节奏,时快时慢,时顿时响,宋子的心也随之被催得一阵紧似一阵的。 她注意到,原本处于癫狂的丈夫,思绪开始随着摄魂铃声摆动,逐渐进入一种起伏跌宕,迷离恍惚的状态中。 “长姊,弟对不住汝!” 丈夫的神色有些空洞茫然,低声喃喃自语:“弟眼睁睁看着汝遇害,遭那群畜生羞辱,弟救不了汝……” 少倾,他又神色狰狞,咬牙切齿道:“该杀千刀的井利,汝身为虎贲氏,却背弃誓言,背叛父王……孤向长姊起誓,必会亲自手刃井利,为汝复仇……” 转瞬间,宋子见丈夫的情绪,又再化成无比悲痛与挣扎。 他喃喃自语,不断沉沦挣扎,倏尔清醒,倏尔恍惚,倏尔哀伤,倏尔愤怒,似乎分不清自己是谁,到底身在何地。 宋子不清楚丈夫眼中,究竟看到什么画面,但他的意识明显陷入往昔深层回忆之中。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正当铃声在大殿内持续回荡时,她忽地听见一阵极为微弱的嘶嘶声。 于是,宋子凝神听去,隐隐约约听见像是虫声。 但说是虫声,却又被压得很低,仿佛从密封空间内被挤出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乍听下像从远方飘过来。 “哪里传来的声响?”殿内诸人也听到嘶嘶声。 最初,这一阵嘶嘶声响还比较微弱,模糊不清。渐渐地,声响变得清晰可辨。诸人循着声音传出方向,纷纷把目光投向监国太子身上。 “太子殿下,您怎么了……”寺宦们发出一阵惊呼。 但见太子安双目贲张,死死掐住自己脖子,仿佛有东西哽在喉咙里,导致他只能发出一连串哽住的呜咽。 很显然,嘶嘶虫声并非太子本人,而是隐藏在其体内不知名物所发出。 “虢虎贲……”宋子轻轻唤了一声。 原本像石雕般杵在一旁,垂手站立的虢虎贲,在太子妃的唤声刚传出,已悄然闪到太子身后。他体型壮硕魁梧,行动却迅疾无伦,丝毫不见迟缓。 虢启用一双粗壮坚实的臂膀,轻易掰开主君渐渐掐紧咽喉的双手。 “太子殿下,下臣得罪了……” 虢启从背后把太子安连臂抱着,对方像被一道枷锁铐住,发出可怕吼叫声。但任凭监国太子如何使劲乱踢,四肢抽动,却无法挣脱虢虎贲的牢笼半分。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少倾,原先微弱的嘶嘶声,渐渐地响亮起来。转眼间,已能与清脆铃声分庭抗礼,甚至还有盖过铃声之势。 “瞧,这是甚么……” 宋子顺着诸人目光望去,在火光映照之下,丈夫张开嘴欲作呕吐。 但见他的口腔中,似乎有一团暗影缓缓移动。寺宦都被惊吓到,眼神里流露出恐惧神情,不由自主退开好几步。 霎时间,周围气氛骤然变得诡异起来。 这莫非是凡巫所言……宋子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殷红的嘴唇也紧紧抿着。 倏忽之间,铃声与嘶嘶声一起静止,大殿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静得仿佛连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宋子看着丈夫侧脸,只见他眼眸里原先的熊熊怒气,经过一番折腾,已化为说不出的迷惑与惘然,失去昔日东宫的风采与气势。 “夫君,您缘何变得如此……”她的眼睛渐渐湿润。 第93章 死而不僵(二)(求推荐票) “吾等按照既定谋划,夫君以监国之名在朝堂昭告宗周,重启当年大暴动调查,将益蔑与井禹杀个措手不及。” “然也!待大局尘埃落定,孤将赴洛邑主持殷见礼。届时,还需劳烦夫人赴彘地一趟,亲自从汾宫迎接父王归来……” 宋子恍惚地回想起,今早与丈夫见面时,两人对即将实施之谋划,所作热烈讨论。 自从丈夫离开洛邑,经历长途跋涉,今早才返回镐京。彼时,他虽略显疲累,但与妻子谈话时,看上去还是精神矍铄。 夫妇二人聊完后,丈夫就离开东宫神庙,出席在明堂召开的官联。 “蒹,彼等要出手了……” 今日午后,太子妃以探望申姜夫人为名,来到丰京王宫。她在凡巫陪同下,与荣伯廖秘密会面。 “此乃针对东宫精心设下的一个圈套……” “廖兄,你说这是甚么圈套?” 在宋子细细追问下,才晓得荣伯廖所谓之圈套,不外乎敌人待殷见礼筹备得如火如荼之际,在官联中群起发难,借故取消殷见礼,打击东宫威信云云。 同时,敌人最主要目的,是要引发东宫之怒,让他方寸大乱,贸然起兵。一旦战争爆发,太子无法迅速击败二氏骁勇善战的族兵,战争就会陷入僵局。 尔后,益公蔑与井伯禹将在王廷发动诸卿,群起攻击东宫。 届时,监国太子师出无名,道义上也站不住脚。在镐京国人舆情逼迫下,摄政将废掉丈夫东宫之位,将其逐出王幾,改立王子靖为太子。 这算甚么圈套?宋子听了荣伯廖陈述后,颇不以为然。 荣伯廖所言圈套,乍听下像似环环相扣,异常精密。但她细细琢磨,发现有一个大破绽。 这一个圈套若想顺利实行,须有一个重要前提——监国太子真会因此大怒,以至于失去理智,误判形势,不顾一切出兵。 “这根本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说。 宋子所认识的太子安,自少年就是一个思虑慎密,性格沉稳的人。 丈夫一直想早日迎接父王回京,恢复当年未竟革典,并重启大暴动调查,为冤屈者平反。故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隐忍自持,蓄而不发。 当年伯和父摄政称王,丈夫尚且能忍耐,上表支持。宋子无法想象,什么情况是他所不能忍? 况且东宫经多年积蓄力量,丈夫被册命为监国,谋划的推行也十分顺利。现下形势,对太子而言最有利,他又何苦多此一举,让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太子妃殿下……” 当宋子口若悬河,驳斥荣伯廖圈套说时,凡巫神色匆匆闯入偏殿,在她耳际说了几句话。原来他刚收到从镐京飞来的翅虫,是留守东宫的次子凡成所发。 凡巫共有三子,长子在荆地凡城老家守业,幼子到商丘神宫学习巫术,次子凡成跟随父亲来到镐京。 平日,凡成在父亲身边学习巫术,不久前也向太子妃委质效忠,父子都成为东宫家臣。 据凡巫的转述,官联结束后太子返回东宫,就下令召集军队,讨伐益蔑与井禹。一众家臣力劝无效,内史喜遂命凡成联系其父,请太子妃尽快赶回来劝阻。 凡成意识到事态严重,遂通过翅虫,与身在丰京的父亲取得联系。 夫君真的举兵了……宋子心中无比震惊,听着自己的声音,感觉是从无比遥远处传来。 她万万没料到,敌人真能激怒丈夫,令他不顾后果发兵。 于是,宋子匆匆离开丰京,冒雨疾驰镐京。眼下,似乎只有她这位太子妃,能劝阻监国太子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 “究竟发生甚么事?竟让夫君如此失控!” 回去路上,宋子不断琢磨丈夫的反常之举,不由得大生疑窦。 天下人皆谓太子安极能隐忍,唯独她一人深知,丈夫藏在内心深处的秉性非常乖戾。这点像极他那一位暴虐的父王。从年少气盛的王子友身上,也能看得出来。 有别于父兄,大暴动而劫后余生的丈夫,内心存在极大阴影与不安全感。 加上益蔑与井禹一党在王廷势大,丈夫入主东宫前,只能蛰伏在召公府中,为自己的东宫之位惶惶不可终日。 这些历练,让太子安变得较沉得住气,能将自身秉性深深隐匿起来,不让弱点暴露于人前。 故赶回东宫后,宋子让凡巫先别采取行动。她亲自进大殿劝告丈夫,成功让陷入歇斯底里的他,渐渐冷静下来。 但不知为何,丈夫突然想起王姊的惨死,整个人彻底崩溃。 “太子殿下,害死王姬真正凶手,是当年的虎贲氏井利。” 数年前秘密会面,丈夫从荣伯廖之口,得知当年任虎贲氏的井利,擅自打开王宫大门,让大群暴徒闯入。 原本负责保护长姊的井利,却在暴徒包围王姬安车时,径自弃车逃走。丈夫的长姊惨遭暴徒羞辱,最终含恨而终。 宋子不知丈夫经历什么事,竟让隐藏内心深处的恐惧回忆,骤然被唤醒。而这些年来,一直被强行压抑的仇恨与愤怒,也不可抑止地爆发出来。 当他用剑砍向太子妃时,她就知晓自己彻底失败,只能让凡巫用他的手段处理。 “疼死了!快停下!否则孤要将尔等杀光!” 宋子从回忆中拉回思绪,只见丈夫脸部扭曲,口中不断骂出不符太子身份的恶毒言语。 眼见深爱的男人陷入如此情状,她的心痛不言而喻。 但为了丈夫、子女、父王,甚至整个大邦周,她只能敛下制止凡巫摇铃的冲动,继续在一旁守着他。 “何方妖物,速速给本巫滚出来!” 凡巫一声低沉断喝,眼眸中绽出一抹亮眼绿光。他拈着铜铃的手指,再度收紧并振动起来。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恍惚间,诸人宛如一叶扁舟,置身汪洋大海中,遇见惊涛骇浪。清脆的铃声瞬间化成一阵阵排山倒海,狂涌而来的惊涛骇浪。 铃声一阵紧似一阵,将人们震得耳鸣目眩,头晕欲裂。 此刻,凡巫振铃所晃声响,比方才那一阵还来得震撼。诸人都感受到铃声威力,被震得耳膜发麻,东倒西歪。 这铃好生厉害……宋子被震得头晕眼花,胸口泛起一阵恶心,浑身酸软无力,跌坐在地上。 她眼角余光瞥见,原本牢牢箍住丈夫的虢启,受到铃声震撼,脸上像窒息般痛苦,身体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丈夫趁机发力,挣脱他的束缚,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几步。 “夫君,勿去……” 第94章 死而不僵(三) “夫君,勿去……” 话音未落,只见跨前几步的丈夫刹住脚,以一个僵硬姿势停住。不过眨眼瞬间,他张开嘴巴,一阵凄厉吼叫声,霎时从其喉中嘶喊而出。 一阵摧心裂肺,震耳欲聋的嘶喊声,在殿中来回震荡,犹如万马奔腾,迅速淹没原先相持不下的嘶嘶虫声与摄魂铃声。 汹涌的嘶喊声,将诸人耳朵震得鼓膜发麻,头晕欲裂。 姑祖在上,求求您……宋子脑里一阵疼痛,仍强忍痛楚,默默地向先祖巫姑祷告。求求您,救救蒹的夫君…… 但她祷告尚未完,丈夫的吼叫声骤然止住。偌大的空间内,原先被盖过的嘶嘶声与铃声,再度传出来。 太子安重重地跪倒地上,身体猛然抽搐起来。他双手艰难的撑着地面,大口喘气,嘴唇不断翕动。 在心神激荡下,他“哇”的一声,一大滩猩红鲜血狂喷而出。 监国太子大叫一声,又再喷出第二口鲜血,以及大团不明黑影。转瞬间,大殿地上尽是血迹斑斑,令人看得触目惊心。 太子脸色苍白无比,整个人颓然无力瘫倒地上。 同时,铃声戛然而止。凡巫骤然停止晃动指间的摄魂铃,眼瞳中所闪烁幽光,也在瞬间敛没,恢复原来棕色。 但他晃铃用力过猛,右手还抽搐着,只好用双手紧紧捏着铜铃,避免发出声响。 宋子耳际仍是嗡然一片,仿佛还回荡着阵阵铃声。 结束了……待耳中声响彻底静下,太子妃才缓缓起身,挥手示意殿内寺宦散去。随后,她踉跄地走向丈夫,搀扶他坐到蒲席上歇息。 “夫君,您还安否?”宋子哽咽问道,眼眸里满是忧虑。 丈夫激烈咳嗽,脸色异常苍白,没有丝毫血色,胸腔也起伏不定。 宋子抬起白色袖子,细心替他擦拭脸上汗水,还有唇角上的血渍。 看着近在咫尺的憔悴面容,她的心中掀起无数波澜,只好微微垂下眼帘,竭力忍泪。但不知不觉间,泪水还是一颗一颗掉落地上。 “夫人,请勿忧……”丈夫用力咳了几声,才伸手轻轻拭去妻子脸上泪水,将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宋子感到丈夫怀抱中的温暖宽阔,及其散发出来的独特气息。丈夫又凑近她的耳际,压低声音苦道:“王女勿忧,小臣安好……” 你是撮尔小邦周太子,我是大邑商王女……千言万语,尽化在这一句夫妻俩私下玩闹话中,代表丈夫对她所作承诺。 宋子听罢,心头一片感动,瞬间破涕为笑。 她又仔细端详丈夫的脸,见他戾气尽褪,情绪平稳,似乎已恢复神志,这才放下心头大石。 “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嘶……” 顷刻,两人注意力被那一阵嘶嘶声给吸引去。宋子顺着声响,将目光转向地上那一团正在蠕动的怪物。 只见它模样近似蚯蚓,身子呈深红色,头部呈椭圆形,身长约莫八寸,竟是一条大虫。这只大虫被太子安呕出来后,在地上猛烈蠕动,似乎想回到他体内。 但它没长眼,辨认不到方向,只能不断发出嘶嘶声。宋子见状,不禁感到一阵强烈恶心。 凡巫走过去,垂在葛麻巫袍外的右手轻轻一伸,不顾大虫浑体污秽,一把将它捉起。旋即,凡巫脚步有节奏地转向他们走去。 “两位殿下,请看……”凡巫朝监国太子与太子妃恭敬一拜,高高举起手中大虫。 宋子眯起眼睛,在铜架上的灯烛照映下,只见大虫腹部四周,长有许多细长支脚。乍看下,倒也数不清,估计有近百只上下。 看着近在咫尺,不断扭动的大虫,宋子想到它曾藏在丈夫体内多时,心有余悸同时,剧烈恶心接踵袭来。 丈夫脸上神情渐敛,声音嘶哑地问:“凡巫,这是甚怪物?” 凡巫正色道:“好叫二位殿下知晓,据我巫凡氏第二十五代宗君,巫凡御寇所著《百虫经》记载,此怪名为百足之虫!” 听罢,丈夫脸上阴晴不定,胸膛微微起伏。 “百足之虫……”宋子微皱眉头,心中默默将此名字复述了一遍。她思忖片刻后,恍然道:“莫非这是气恼虫?” “然也!”凡巫颔首。 百足之虫……宋子印象十分深刻,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神宫。 二十多年前,年幼的宋子在神宫学习,就听闻此虫之名。彼时,蛊术老师在课堂上,对学生们介绍许多不同虫类。 “次蟗、蜩、蚍蜉、蝤蛴、螜、蛭蝚、荧火、蜚……” 一大堆虫名,年幼的宋子估计,除了她的天才二师兄龙骞外,没有人能完全牢记《百虫经》所记载枯燥内容。 在诸虫中,宋子最感兴趣者,莫过于百足之虫。据老师介绍,这种虫通过指尖钻入人体内潜伏,吸取宿主之怒气为食,令人莫名感到恼恨。 “老师,既然它吸取怒气,就不该唤作百足虫。”宋子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汝觉得该唤作甚?”蛊术老师亲切地看着宋子。 “它一直令人气恼,应当唤作气恼虫!” “气恼虫……”蛊术老师思索片刻,微笑道:“这名倒取得贴切!”自此,百足之虫又多了一个别名——气恼虫。 当时讲解蛊术的亲切老师,就是宋子的杀父仇人,已故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 在商丘时,巫凡无极曾是她最喜爱的一位老师,故她对蛊术课也格外感到兴趣,虽然还是背不下诸多虫名。 但宋子也只上过巫凡无极几堂课。因为不久后,父亲就率五大神官,以及一众巫觋,赶赴镐京参与天子革典事业。 来到镐京后,巫凡无极得到天子器重,被册命为秋官署小司寇,负责监视与处决城内反对革典的公卿贵族。 宋子对巫凡无极的敬爱,也随着他杀死自己的父亲,被母亲用凤凰神力活活烧死后,逐渐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多年以后,她已忘掉当年在神宫所学到蛊虫知识,包括亲自取名的“气恼虫”。直至幼子季满的满月宴,不知为何他一直哭闹,连担任傅母多年的姑姑,也感到束手无策。 “姑姑,让骞试一试罢!” 当时,二师兄龙骞也身在镐京,代表巫教参加东宫宴会,这是他和满儿师生首次见面。 二师兄轻轻捉起满儿小手,用他修长指尖,在其掌心划了一划。旋即,他两指一夹,捏出一条细长白线似小虫。 满儿顿时停止哭泣,睁着一双明亮大眼,笑呵呵地看着十年后的老师。 “二师兄,这是……” “师妹,记得你小时取名的气恼虫?” 龙骞举起白色小虫,向诸人展示,“这就是气恼虫,专门潜伏在孺子体内,让彼等无缘由哭闹,籍此吸取怒气。” 我当然记得……宋子心想。但出于对巫凡无极的憎恨,连带让她对蛊术产生极大反感。这些年来,她再无接触过这些虫类巫术。 直至今晚,在东宫大殿内,她再次听到百足之虫名字。过往有关百足之虫的记忆片断,也零零星星在脑海中闪现。 “启禀太子殿下,百足之虫外形,似白色丝线般细长……” 凡巫是巫凡氏玄蛇教巫觋,对蛊术非常精通。 他对监国太子解释道:“百足之虫潜伏在人体,以宿主怒气为食。为了吸取怒气,它会不断引发宿主怒气,让人莫名发怒,或者狂躁。” “引发人的怒气……”宋子有些悚然,“凡巫,你的意思……”想到这里,她背后的寒毛立了起来。 “太子殿下被下蛊了……”凡巫目光灼灼地说。 “下蛊!”此话一出,宋子与太子安、虢启三人不禁一愣。 第95章 棠棣之华(一) “监国太子殿下被下蛊了……”凡巫目光灼灼地说。 适才,宋子刚走近东宫,就听见挂在他腰间的青铜摄魂铃大鸣。 据凡巫所言,若在特定范围内出现邪气,摄魂铃就能感应到,无风自动。当时他就估计,太子可能遭到邪灵附身,才会出现这种反常的举兵行为。 随后,宋子极力劝解太子安无效,他整个人彻底陷入癫狂。 这也让一旁默默观察的凡巫,判断出监国太子遭人下蛊,而非邪灵作祟。于是,他摇晃摄魂铃,选用针对性铃声频率,将潜伏在太子体内的蛊虫给逼出。 “区区气恼虫,缘何如此厉害?”太子妃问。 宋子心下思量,这气恼虫并非蛊虫,对人体也无甚伤害。她实在不明白,此虫何故能令丈夫陷入癫狂? 说到这,她又不禁回想起,次子王孙叔贾幼时异常好动,做事若不顺其心遂其意,很容易就会发怒。 于是,姑姑依据龙骞师兄所教方法驱虫。她先替贾儿洗净双手,用盐巴均匀涂抹掌心,再用力搓擦,尔后舀大量清水不断冲洗。 顷刻,宋子就看见一条条,如白色细丝般,湿漉漉的气恼虫,从贾儿的小掌心掉下来,估计有十余条。 她一看就觉得恶心,小小的儿子却丝毫不畏惧,还捉起气恼虫把玩一番。 姑姑都捉了虫,贾儿秉性仍那么急躁,与他大父一样……宋子心想,看来这是姬姓子孙与生俱来之本性,与气恼虫没关系…… 想到那个身处宋国,虎头虎脑的次子王孙叔贾,宋子胸间觉得一片温润。 “太子妃殿下,寻常人对自身喜、怒、哀、乐等情绪,皆有自制力。” 凡巫顿了一顿,接着道:“一个人只要平日别积累过多怒气,适当释放心中怒意,气恼虫无怒气可食就会死掉,不对人造成危害。然而这一只……” 凡巫晃了晃手中蠕动的百足虫,“两位殿下可见,这只百足虫体型之大,实属罕见,可见它所吸食怒气甚多。” “然也,”宋子望着虫子看了半晌,啧啧称奇道:“此前本宫所见气恼虫,只有寻常白丝般细小,不像这只如此生猛,还能发出惊人嘶叫声……” “百足虫起源为何?《百虫经》也语焉不详,”凡巫告诉他们,“下臣大半辈子专研蛊术,也无从确知。” 他思索片刻,才接着解释:“一般野生百足虫,尽管会潜入人体吸收怒气,但也不可能长得如此硕大,除非人工养殖……” “人工养殖?”宋子一愣,“凡巫,如何判断野生与否?” “野生百足虫呈白色,偶有土色或黄色。”凡巫指出,“人工养殖之虫,因使用不同药物喂养,通体呈赤色,偶呈玄色、深棕色不等。” “百足虫如何养殖?”宋子问。 凡巫摇头道:“养殖百足虫之法极其复杂,包括下臣的皇考,以及蛇谷城诸位大巫也无从知晓。今夜,下臣还是首见到这只传闻中的赤色百足虫。” “人工养殖的气恼虫,与野生者有何区别?”宋子又问。 “太子妃殿下,您问到点上了!”凡巫颔首道,“昔年皇考告诉下臣,赤色百足虫潜伏人体内,会引导宿主将心中所积累,或压抑之怒气释放出来……” 他稍作琢磨,又开口道:“同时,它能激发深埋宿主内心深处,不为人所知的愤恨情绪。宿主就会变得莫名愤怒,不断沉湎于对往事之懊恼、忿忿不平,变得异常暴躁,无法自制。” 凡巫说到这里,看了太子与太子妃一眼,续道:“若经日积月累,严重者会变得性情凶戾,残暴嗜杀,最后神志崩溃,癫狂而死……” 此言一毕,太子与太子妃都沉默下来。 隔了良久,太子安疑惑地问:“凡巫,这些蛊虫何故进到孤体内?” 他想了一下,才道:“孤还记得,敖早前替孤施法,下过那个甚么隐咒。他还告诉孤,隐咒异常强大,若有巫觋对孤意图不轨,施法伤害,会遭到隐咒反弹。” 巫凡敖……听到这位小师弟之名,宋子的眉头皱了一下。 隐咒是一种极为复杂,可对被施咒者起到保护作用的巫术。一般上,只有七鼎大巫境以上巫觋,才有足够巫力进行施法。 但此咒只能施行在凡人身上,巫觋身上是无法施行隐咒的。一旦被施行隐咒,被施咒者就可免于来自巫觋的袭击。 但要施行隐咒,须消耗一名巫觋不少巫力。 往往只有王侯公卿大夫之辈,方有足够财力物力,去供奉这些大巫,请他们代下隐咒,保护自己抵御来自巫术的无形伤害。 宋子也知道,她的小师弟巫凡敖,很早就对丈夫施行隐咒。 隐咒是一种无形巫术,平时潜伏在人体内,连巫觋也无法从外在看出来。被施咒之人,不会有任何异常感觉,更不会受任何伤害,故才被称作隐咒。 巫凡敖对太子安下隐咒后,但凡有巫觋施行巫术袭击东宫,太子体内之隐咒就会被激发,将伤害迅速转移至施咒者身上。 至于隐咒威力有多大,能否被破解,则取决于施行者之功力。 倘若施行咒术的巫觋,是一位七鼎大巫,但凡七鼎以下巫觋,基本上无法破解七鼎大巫所施行隐咒。 若巫术袭击来自八鼎以上大巫,那么七鼎大巫所施行隐咒就可被破解。 对监国太子施行隐咒的巫凡敖,是子夫人与巫礼乃的弟子,巫凡无骇的侄孙。他年纪虽轻,但受过三大宗巫传授,已臻七鼎大巫境,巫术十分精湛。 小师弟被誉为继二师兄龙骞、宋子之后,巫教第三位天才巫觋。 当初,巫凡敖担心自己对太子施行的隐咒,遭到七鼎以上巫觋破解。于是,他就借助另一位师尊,那一位已臻宗巫之境,天道宗大宗主巫礼乃的巫力施法。 经过宗巫级别的巫礼乃加持,小师弟得以在太子安身上,施行一个威力极为强大的隐咒。据小师弟宣称,他所下隐咒威力之大,天下能破解者屈指可数。 “敢让两位殿下知晓,普天之下能破敖所下隐咒者,不过三人也……” 当时,巫凡敖在太子夫妇面前,说出这一番豪言壮语。他那一张皎白如玉,比女人还漂亮的瓜子脸上,洋溢着无比自信。 小师弟,我信你咒语有此能耐,但我不信尔等巫凡氏的“真意”…… 当时,宋子心中暗自警惕,但脸上挂着礼貌微笑,随同丈夫一同对巫凡敖大加赞赏。 第96章 棠棣之华(二) “普天之下,能破敖的隐咒者,不过三人……” 巫凡敖对监国太子所施隐咒,包含巫礼乃大宗主的宗巫之力。 纵观当今天下,只有同列宗巫境的巫教大祭师子夫人、玄蛇教大神官巫凡无骇,以及九神教大长老三人,才有能力破解。 其余低于宗巫境的巫觋,若敢出手袭击太子,反会遭到隐咒强烈反噬。 但三大宗巫地位崇高,宋子认为他们不可能,也没必要对大邦周太子下手,做出此等有失身份之勾当。 宋子离开宋国前,被母亲封印住巫力,沦为凡人女子,也是无法抵御来自巫术的袭击。 初时,小师弟建议替师姊下隐咒,却被她婉拒。宋子让凡巫代为施咒,并得到麒麟殿巫彭大神官协助,使用他的强大巫力,增强隐咒威力。 岂知凡巫施法时,发现太子妃体内早已被施行隐咒。且咒语威力之大,犹在太子安的隐咒之上,天下罕有匹敌。 “是您母亲……” 宋子向姑姑打听后,才得知当年子夫人在女儿离开神宫前,施法封印她身上巫力同时,悄悄下了这一道堪称天下最强隐咒。 母亲……她觉得惆怅不已。 “太子殿下,巫凡少宗君所下隐咒非常稳固……”凡巫指出,“若您遭到巫觋下蛊,身体受到伤害,体内那道威力强大隐咒,就会予以反弹。” “那为何隐咒激发不了?”宋子回过神来。 凡巫不紧不慢地说:“敌人以百足之虫下蛊,精妙处在于不对太子殿下造成本质伤害,体内隐咒自然不被激发。” “凡巫,适才孤的失态,尔等有目共睹。”太子沉声道,“这虫引发东宫之怒,让孤陷入无尽愤恨中,难以自拔,险些坏了大事……” 丈夫脸带一丝不悦,抬眼直视凡巫,“汝却说它不造成本质伤害,不知何意?” “监国太子殿下明鉴!巫觋主要通过蛊虫,控制对方神志,对肉体与精神造成伤害。但百足虫潜伏人体,却不会对宿主直接造成任何伤害……” 凡巫垂首,恭敬地解释:“它仅深入宿主内心深处,将深埋其中的愤恨挖出来,引导宿主发怒,籍此吸收大量怒气。故伤害宿主者,非百足之虫,而是宿主本身,故隐咒不被激发……” “伤害宿主者,是宿主本身……”太子安眉头一皱,低声呢喃这句拗口的话。 凡巫继续道:“太子殿下,百足虫蛊能否见效,非下蛊之巫觋所能把握,而是由被下蛊者决定……” 他小心的斟酌用语,“若被下蛊者内心坦然无愤恨,能控制情绪,适当排解心中忧愤,百足虫就无法引发其怒气。它们无法以怒气为食,就会活活饿死,敌人所下之蛊也就宣告失败。” 丈夫听罢,接过寺人端来的觥盏,一口将酒饮尽。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凡巫讲得小心翼翼,宋子明白是在暗喻丈夫内心隐藏多年,异常乖戾的真实秉性。 加之这么多年来,太子内心压抑着诸多不甘与愤懑,才会被百足之虫轻易引导出来,犹如洪水泄堤,一发不可收拾。 隐忍多年的丈夫,何故于今早官联结束后,一直愤愤不平,欲壑难填,不顾一切贸然出兵? 其后经宋子一番苦劝,他原本打消出兵念头,为何又突然想起当年长姊惨死,以至于彻底崩溃,连妻子也想一剑砍倒? “原来这一切,都由气恼虫所引发……”宋子的声音微微颤抖。 潜伏在丈夫体内的赤色百足虫,经人工精心培育,能将压抑在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各种恨意,彻底引发出来。 白天荣伯廖在丰京跟宋子所说圈套,还有适才丈夫种种失控之举,经过一番推论后,终于可以解释通了。 “好厉害的杀招!只要一步不慎,孤就死无葬身之地……”丈夫与妻子对视一眼,脸上流露出惊骇神情。 重点来了……宋子举起觥盏,轻轻呷一口,徐徐问道:“凡巫,你可知晓谁是幕后黑手?是否与玄蛇教有关?” 谈起下蛊之术,蛇谷城玄蛇教天下第一,世间仅有巴蜀三星教,以及湮灭多年的巫毒门能与之相抗衡。 “太子妃殿下,据下臣了解,这种培养赤色百足虫之方……” 凡巫犹豫了片刻,续道:“仅掌握在九神教精通蛊术的巫毒长老之手,玄蛇教无人能晓。但巫毒长老身亡百多年,下臣不确定谁继承他的秘方?” “九神教之徒敢尔?竟敢踏足王幾之地,对孤下手!”监国太子眉毛一扬,面色不豫。 “太子殿下,看这百足虫体型,”凡巫告诉他,“下臣估计潜伏在您体内,至少两个月。” “两个月?”宋子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夫君在洛邑被下蛊?” “太子殿下在成周期间,由小儿守护。”凡巫指出,“殿下日常饮食,均由小儿先行检查,估计不会是身边人所为……” 凡成与其父一样矮小黑瘦,却是一个聪慧可靠的年轻巫觋。他才年二十三,但已臻四鼎壮巫境,甚得太子信任。 此前,凡巫奉太子妃令旨,赴彘保护天子,由凡成驻守东宫协助她。尔后,太子安护送儿子到洛邑,她遂命凡成陪同车队离开。 在洛邑期间,凡成尽忠职守,一直守护在监国太子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直至今早,他才随东宫车队回到镐京。 “夫君,您在成周期间,还与何人聚会?”宋子问。 “大宗伯来到洛邑后,孤设宴与他一聚……”太子安皱眉思索片刻,“离开前一晚,孤也设宴款待骞兄,与三个孩子叙别。” 宋子颔首道:“这两场饮宴,有大宗伯与二师兄在,量敌人也不敢下手。” 凡巫开口问:“太子殿下,有甚么场合,吾儿不在您身旁?” “凡成不在?”太子安不由怔住,“孤去到成周,与公卿百官交际,出席多场饮宴,他一直伺候在身旁……” “监国太子殿下容禀……” 站在殿侧的虢启,突然开口道:“太子殿下离开洛邑前六天,靖王子因故离开洛邑,遂提前设宴替您饯行。” “虢启这样一说,倒提醒了孤!”太子安恍然,“那一晚,待饮宴结束之后,靖兄特邀孤在其府邸留宿。” 宋子睫毛微微眨动,看着丈夫默默不语。 太子安十分感慨道:“这些年来,吾兄弟二人各奔东西,不常见面……” 他略一停顿,续道:“那一晚,靖兄与孤秉烛长谈。孤见府内也无外人,遂让凡成回去歇息,仅留虢启扈从。凡成非常尽责,不愿离开,是孤坚持让他回去。” 宋子与凡巫交换着眼神,她又开口道:“夫君,您与靖兄长谈时,是否进食?” “夫人之意……” 太子安闻言,身形微微一震,用力挥了挥手,“不会,绝不会是……” 第97章 棠棣之华(三) “不会,绝不会是靖兄……” 太子安重重地喘了口气,用力挥手,“凡成临走前,特意嘱咐孤,说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要接触来源不明的饮食……” 旋即,他又摊了摊手,面上浮现苦涩笑意。 “孤与靖兄甚久不见,那晚吾等聊了许多事,两兄弟开怀畅饮,相谈甚欢。席间酒食,又怎能说不明?孤也不相信靖兄会如此……” 夫君,兄弟又如何?宋子美眉微蹙,静静地注视着丈夫,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幽叹。 她恍然回想起,在大暴动后,太子安隐匿在召公府中,世人皆以为东宫被暴徒所杀害。 天子出奔于彘,他的诸多儿子都被杀害,仅剩已行冠礼的王子靖,以及出世不久,尚在襁褓中的王子友二人。 王子靖乃申姜夫人之子,已故申伯之外孙。他虽是庶子,但宗周王廷的公卿百官皆以为,将来天子山崩后,他是继承大统最合适人选。 孰料数年前,太子行冠礼后,周公鼻与召公虎向公卿百官昭告,当年太子未死,死者乃召公之子,这些年东宫一直居住在召公府。 其后,王廷经历一番纷扰,最终在太史伯阳甫征引周礼,以及摄政伯和父首肯之下,太子安的身份才得到承认,被迎回东宫。 自此,大邦周太子正式被昭告归来。 而在当时角力中,支持王子靖的益公蔑与井伯禹一党,遭到极大挫败。 多年以后,太子安开始实行迎接父王回京的谋划。他以筹办殷见礼之名,借机在成周扩大东宫影响力。 但摄政伯和父又再出人意表,册命王子靖任成周四方积。 成周四方积署,专司四方诸侯,以及各方国进贡事宜。 此时,东宫在洛邑积极筹备殷见礼,无论在职权,或相关筹备事务上,均与四方积署有诸多交涉。两方人马,因筹备殷见礼事宜,出现诸多摩擦与纷争。 一时间,在宗周与成周的公卿百官间,纷纷流传太子与王子靖不和流言。 眼下,丈夫与王子靖关系确实微妙。他们关系上是兄弟,名义上为君臣。但承认太子安身份的摄政,又大力支持天子的庶长子,册命他为四方积,在东宫外另立山头。 宋子也是经荣伯廖提示,才明白伯和父此举颇有深意。摄政想壮大王子靖一派,牵制东宫如日中天的势力,以及丈夫经营洛邑的谋划。 故有时候,宋子觉得王子靖对伯和父的归属感,远比驻辇于彘地汾宫的父王还来得深。 于是,太子最初拟定谋划,在太子妃大力反对之下,才没有让王子靖参与,尽管他是天子的庶长子。 “太子殿下明鉴,据下臣所获消息,近年来靖王子与九神教走得甚近。” 凡巫稍一停顿后,轻声道:“据悉,黑水城特意派遣一位据说是大长老闭门弟子的八鼎大巫,以及巫尸长老得意弟子的六鼎壮巫来到成周,后者还任靖王子及宫涅王孙的随扈。” “九神教随扈?竟有此等事!”太子安虎目微眯,握着觥盏的手紧了紧。 宋子注视着丈夫,能感觉得出他内心难抑的震惊。 今早在神庙时,太子安对妻子所提九神教威胁,还是不以为然,笑言他们是一群失意狂热分子,乌合之众。 眼下,他不仅得知九神教势力深入王幾,还与其兄长关系紧密,对自己不利。 丈夫虽有些骇然,但身为监国太子,不便在外人面前流露过多情绪,故他的神情看起来,并无多大变化。 “殿下,当时巫礼神座还未离开洛邑,”凡巫告诉他,“他给那一位飞扬跋扈的壮巫……受了一些教训。靖王子也严厉申饬那一位黑水城巫觋,以及宫涅王孙。” “骞兄出手了?”太子安看了妻子一眼,深感不解。 宋子笑道:“夫君,在您离开洛邑后,满儿遇到许多趣事。待夫君闲暇时,容下妾慢慢说与您知晓。” 太子安颔首,过了半晌,才轻笑一声,“冒犯苍龙大神官,那位黑水城巫觋……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凡巫接着道:“太子殿下,敌人使用百足虫,引发您的怒气,令您失去理智仓促出兵,招数非常高明……” “高明?”太子安一脸疑惑。 “赤色百足虫乃人工养殖,”凡巫对他说,“一旦潜伏人体,饶是精通蛊术,臻宗巫境的冥蛇大神官亲至,也未必能察觉。” 他稍作停顿,神色凝重地道:“所幸下臣有传自神巫咸祖的青铜摄魂铃,方能查出您体内异样……” 听罢,太子安敛去笑容,拊掌大赞道:“大善!凡巫之能,孤今日总算见识到。” 监国太子缓缓站起身,正了正衣襟,拱手诚恳地道:“凡巫,你救了孤一命,孤深为感激,必会重重嘉奖。” “太子殿下,您折煞下臣了……”凡巫伏地下拜,口中答道:“下臣与小儿乃东宫之臣,为两位殿下效命,本是分内事。” 夫君,下妾所选之人,丝毫不逊色于您的巫凡敖……宋子与丈夫对视一笑,眼眸里流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这位来自荆地凡城,貌不惊人的巫觋,看不出有多大能耐,丈夫最初对他以貌取人,不甚喜欢。但到关键时刻,凡巫屡立奇功,为东宫带来诸多惊喜。 他先是挫败刺客阴谋,救下汾宫诸人;今夜,又化解敌人所设凶险圈套,救了东宫诸人。 眼下,凡巫终于得到太子肯定。丈夫看向他的目光,不免生出更深的信任与敬佩。宋子见状,不由得感谢龙骞师兄的介绍,也暗暗庆幸自己的眼光。 “夫君,靖兄是否涉及今夜之事,凡巫会再作调查,暂且可以不论。” 说着,宋子站起身来提醒丈夫,“眼下,敌人使用蛊术对东宫出手,却是确凿无疑了。” 丈夫紧紧抿着发白的嘴唇,怔怔看着不远处摇曳的烛火。 宋子望着丈夫满脸疲累神情,回想方才他陷入癫狂的画面,眼眸中不由自主露出几丝余悸。 太子安思忖良久,才缓缓收回目光,陡地吸了一口气。 “既然彼辈想战,孤就与之一战……” 监国太子紧紧握拢双拳,站直身体,瞬间恢复东宫的凛然气势。他将目光扫向正仰望着自己的妻子、虢启虎贲与凡巫。 宋子的目光,始终平静地注视着他脸上晃动的火光。 “孤以东宫之名发誓,”监国太子逐渐提高声量,一字一句道:“孤要让彼辈付出惨重之代价……” 第1章 诡秘之境(一) 夜深人静,天寒地冻,但处在寝室内的王孙季满,却感到周身暖洋洋。因为他身边摆放了一个铜缭炉,燃烧的木炭闪烁着橙色火光。 此刻,他端坐在蒲席上,火光照映在其侧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他下意识抬起手来,隔着深衣抚摸胸口前的日月神珠。 良久,王孙季满才取下贴身穿戴的吊咀,把日月神珠搁到身前。 “终于要开始了……” 那一天,王孙季满不眠不休转译女丑之言,终于发现激发日月神珠的口诀。 女丑在遗言中说了许多话,但他只记下前面部分,大约数百字。虽说可以连贯的内容较少,但结合之前自己阅读的文献典籍,大致也能明白女丑在讲什么。 “余不甘心,誓与天斗!” 女丑在遗言中,提及自己辉煌的一生,在海外灵山学习巫术历程,以及她对自己毕生劲敌——巫咸的恶毒诅咒。 最令王孙季满感到诧异,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神巫——巫咸与女丑,两人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错综复杂。 “姑祖与咸祖是夫妻,女丑与咸祖……”王孙季满顿时恍然,“莫怪历代女丑转世,都是被巫姑氏的凤凰之火击杀……” 除了这些神巫的过往逸事,对他而言最有价值内容,莫过于女丑遗言中,所提到日月神珠激发口诀。 获得口诀后,王孙季满欣喜若狂,他赶去见外大母,想告诉她这一个天大好消息。 孰料外大母却制止外孙,说口诀乃巫咸氏大祭师历代相传最大秘密,他作为巫咸氏世子,绝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最亲之人。 “好罢,我自己去体会好了……” 原本王孙季满打算在当晚就尝试,但却得知长姊已从凤凰城回来。于是,他与叔兄二人,就迫不及待赶去与长姊见面,就这样耽搁了好几天。 直至今晚,王孙季满经过一番休息,养精蓄锐,决定要激发口诀,尝试日月神珠的力量。此时此刻,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定心神后,开口念诵神珠的激发咒语。 等了片刻,却不见有任何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王孙季满眉头微蹙。正在这时,他感到室内微微吹起一阵风。 他猛然抬头,发现在窗隙间,不知何时透进若有若无,星星点点的白色光点。 王孙季满的视线,循着亮光望去。这些浮动在空气中的白色光点,飘入寝室后不断绕着月神珠打转,渐渐地形成一阵细微发光的漩涡。 “这是月光?” 王孙季满念头才闪过,白色光点已齐刷刷地朝珠子表面附去。 白色颗粒状光点,如聚沙般汇聚起来。月神珠接触到光点,原本暗淡无光的表面,渐渐凝成清晰可见的晶莹颗粒状。 转眼间,神珠已被一层薄薄白光围住,闪闪烁烁的动着,隐隐中散发出一股冰冷寒气。 “月神珠复活了!”看着眼前神奇景象,王孙季满尽是欢欣雀跃神色。 “可惜,只找到月神珠咒语……”他愣愣望着比鸡蛋小的珠子,微微叹息。 当年巫咸动用日月神珠大部分神力,发动转世之术后,两颗珠子大半被粘成一块,无法再分开。 此时此刻,被激活的月神珠就像一颗夜明珠般,熠熠生辉。另一颗日神珠,表面呈深灰近黑色,仍然黯淡无光。 月神珠散发出柔和白光,周遭依稀可见的浮游尘粒,顿时被光芒照得纤痕毕现。王孙季满盯了半晌,看得有些目眩神迷。 过了片刻,但见神珠仍是发出白光,无其他变化。 “该不会只能照明?”王孙季满伸出手,在珠子表面缓缓抚过。 原本像被涂上一层厚厚灰色漆料,带有细微粗糙感的月神珠,触感已变得光滑如玉,沁凉如冰。 “难道我念错口诀?”王孙季满皱着眉,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转。 “该不会又要梦到鬼王?”他有些惊慌,很快就不省人事。 当王孙季满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堕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的眼睛也过了好一阵子,才逐渐适应黑暗。 又来到黑夜中……他暗暗叹气,心中油然升起不祥预感。 王孙季满犹豫了片刻,才轻拂衣袖,沿着前方走去。他在漆黑中踱步很久,正以为会被黑暗中冒出的鬼怪吞噬时,眼前骤然一亮,自己瞬间回到神宫蒂台。 “我是在发梦?”他感觉梦中的蒂台,无论是回廊、建筑、殿宇,甚至一草一木,似乎比现实的神宫来得真实。 王孙季满凭着自己的记忆,来到大祭师书斋前。正当他做好心理准备,用力推开书斋门进去,以为会看到什么时,却发现自己进入一间空旷内室。 他完全没预料到,里面竟是一片空旷,除了四面墙上的四扇门。 “我应该不会记错,这里本该是书斋……” 王孙季满犹豫了片刻,选择踏入面前一扇门。进去之后,却发现里面同样有四扇门。于是,他继续选择推开面前那一扇门。但进入之后,还是看见一间四扇门的内室。 “搞甚么玩意,鬼打墙了?”他疑惑地说。 经过一番折腾,王孙季满终于进入一条幽暗回廊。他记得这一条回廊,可直接通往大祭师书斋。他抚着胸口缓缓吸气,心情也放松不少。 于是,他继续在黑暗的回廊中,无声无息穿行。 不久,王孙季满终于来到书斋。当初,为找寻日月神珠激发口诀,还有梦中男子之名,他在这里待了好些日子。 故他对书斋的布置,各种禁制,以及室内每一件摆设都十分熟悉。 但进入书斋后,王孙季满隐约中察觉有些不对劲。但一时说不上来,只是些细微异样感,于是,他的目光在书斋内仔细扫过一圈。 虽在梦境中,但书斋还是原来模样,除了在案几上,多出一部从没见过的简册。室内光线十分阴暗,简册上却闪烁着微弱光芒。 这是甚么书……王孙季满心头一动,缓缓走向案畔。 他垂眼望向简册已摊开部分,目光落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正是这些文字,在幽暗中发出若隐若现的淡淡银光。 王孙季满目光触及处,感应到这些闪闪发光的文字,蕴藏着一道强大气息,强大到似乎能在转瞬间,将书斋中一切都化为虚有。 这些字……王孙季满倒吸一口凉气。竹简上书写的文字,竟然是商文,而且还是初商时期的古文。 第2章 诡秘之境(二) 早期商文笔画古朴,与大邑商末年文字差异甚大。龙骞老师巫礼氏一族,世代专司典藏龟甲卜辞,故能识别其中差异。 王孙季满在镐京时,老师已让他系统学习古文,包括早期商文,故他能看懂这些古文。 “符咒之术……考其原始……出于上……上古……”王孙季满逐一识读简上文字。 “至伏羲之世,始画八卦……轩辕之世,观鸟虫草木之迹,闻鹏啼狮吼……知其寓先天之机……乃推闻而详求之,渐知其用……” 读到这里,王孙季满出神片刻,怔怔地道:“这里竟记载了巫文符!” “巫觋最早使用之符,以巫文所书写,故被称为巫符……”龙骞老师那一把低沉又磁性的声音,在王孙季满脑海中缓缓响起。 巫文乃上古洪荒时代,由十二位巫族大巫联合创造,用来与天地鬼神沟通,统御万物的神圣文字。 尔后,十二巫族经过三次巫觋之战,大量巫觋文献在战乱中遭到焚毁,散乱亡轶。自此,神圣的巫文与巫符逐渐失传,鲜为人知。 据巫礼氏族史《豢龙记》记载,当年成汤伐夏,巫礼在夏都陷落时,率先冲进王宫,从大火中抢救出大批巫觋文献。 大邑商建立后,巫礼足不出户,花费不少心血整理文献,从中辑佚出若干残存巫文与巫符。 他将整理出来的巫文符进献大祭师,巫咸匠心独运,在残存巫文基础上,创造出以大邑商文字书写的新符咒,取代亡轶的巫文符。 新创造出来的商文符咒,又被称为商符。 其后,巫咸将商符秘诀传授予巫礼,下令巫礼氏子孙后裔世代典守。从大邑商迄今千载,中经离乱,商初古文也逐渐湮没,不为人所知。 上一次在洛邑辟雍靶场,老师使出殷商古文所写商符,轻易制住尸巫用周篆写的周文符。 王孙季满这才得知,使用文字愈古老,所画出符咒之威力愈大。 “还好我晓得古文和商言,”他喃喃自语,“不然听不懂女丑遗言,发现不了月神珠口诀,更读不懂眼前竹简上的文字……” 此时,王孙季满才由衷感谢老师,感谢他逼自己学习殷商古文的良苦用心。 龙骞老师告诉学生,早期商符流传至今不多,已十分罕见,更何况年代更久远的巫文符。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努力搜集,迄今也只找到为数不多的巫文符。 其中,就包括他拟用来出海,召唤灵山之龙的召龙巫符。 王孙季满也知道,巫谢大神官祖传一道驱兽巫符,老师一直在打这道符的主意。 “商文符都这么厉害,”他自言自语,“若是巫文符,威力岂不是更了不得?” 眼下,这一部出现在王孙季满梦中的竹简,从已摊开部分来看,似乎收录不少巫文符,顿时让他不淡定了。 他跟随老师研修符咒之术,自然晓得简上所收录巫文符,是多么珍贵,力量又多么强大。 “呵呵!老师若知晓我有这么多巫符,到时还会一副冷冰冰模样?”王孙季满愈想愈乐,“我要让他笑脸迎人,求我传授他……” 他稍作思考,决定先翻看一遍,将竹简的内容记下再说。但他触碰竹简卷起部分时,手竟然从简册上直接穿透过去。 “怎么碰不到!我真是在发梦?”王孙季满的心顿时一紧,“月神珠该不会仅能照明,让人发美梦罢?” 他心有不甘,想再尝试翻动竹简。突然间,觉得一股凉意从心里涌出,很快在周身蔓延。 “不好!我要醒来了……”他激灵的打了一个冷战,瞬间从昏睡中惊醒。 王孙季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此时天色已大亮,他逐渐回神后,将日月神珠拿起细细端倪。只见昨晚熠熠生辉的月神珠,已变回深灰近黑色,黯淡无光。 “我刚才所看到文字……”他无法确认竹简的内容,究竟真实,抑或梦境? 王孙季满用双手搓了搓脸,想让自己清醒些,努力回想昨夜所见内容。 “至伏羲之世,始画八卦。轩辕之世,观鸟虫草木之迹,闻鹏啼狮吼。知其寓先天之机,乃推闻而详求之,渐知其用……” 看来昨晚之事,不是一场梦……王孙季满宽慰地想。 他很确定自己未曾听老师讲解,也不曾在任何典籍上读过这些符咒精义。若真是一场梦,不可能凭空出现自己不曾接触,对符咒之术如此精辟的见解。 “若非是梦,为何我触碰不到那一部竹简?” 想到这,王孙季满觉得恍恍惚惚,分不清昨夜自己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只能晚上再试了……”他疲惫地摇头,自言自语。 “晚上?晚上又要试甚么?”在他身前,突然传来一把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女声。 王孙季满抬头一看,但见门前站着一位欣长苗条,身着淡红色曲裾深衣,面容秀美的少女。 “阿姊!”他叫了一声。 这一位黑发如墨,明眸皓齿,眉目如画的绝美少女,正是王孙季满的长姊,宗周王姬,巫姑氏少宗君——伯姬。 太子夫妇二人,共育有伯、仲、叔、季三子一女,四人中以伯姬最长。 凤凰城巫姑氏之继承人,千年来均通过母女相传方式进行。十多年前,身为巫姑氏与巫咸氏继承人的母亲,因为爱情而不顾外大母反对,毅然嫁给父亲。 外大母最终同意两人婚事,却提出两个条件。 其中一条,是让母亲将来出世的女儿,归宗巫姑氏,成为凤凰大神官继承人。 自从长姊出世后,父亲虽百般拖延,最终还是无奈将最疼爱之女送去神宫,拜入外大母门下,成为一名巫觋。 “小满乖,阿姊唱歌给你听……” 长姊离开镐京时,王孙季满才满三周岁。但他犹记得,长姊时常用那一把温柔甜美的嗓音,吟唱动听的歌谣给弟弟听。 光阴飞逝,转眼间七年过去。在好几天前,得知伯姬从凤凰城回到神宫,王孙季满与王孙叔贾二人,就迫不及待与长姊相见团聚。 阿姊如此秀美,天下第一……王孙季满第一眼见到伯姬,不由自主从内心深处发出赞叹。 “阿姊,你怎么来了?”他连忙起身,走过去握住伯姬的纤手。 “季弟,你刚说晚上要试甚么?” 王孙季满笑了一声,“阿姊,外大母说这是巫咸氏秘密,不可让人知晓。” “阿姊也不能说?真是……”伯姬抿了抿粉色嘴唇。 旋即,她伸出了白玉般的手,轻轻抚平弟弟散乱的头发。 “季弟,你是巫咸世子,也不懂打理自己。” 阿姊长得比我高……王孙季满仰望抚摸他头发的伯姬,暗自叹气。缘何姐弟四人,唯独我一人遗传巫咸氏“身材”,真是太不公…… 第3章 诡秘之境(三) “阿姊,缘何大早你就跑来?”王孙季满碎碎念,“也不敲一下门,如果我换衣……” “你还好说!”伯姬微微颦眉,板起脸孔教训道:“寺人砣和叔弟告诉我,说这些日子来,季弟每日都熬夜,还饮食不定……” 这两人告密……王孙季满挠了挠头,“阿姊,我最近忙碌……” “整天忙碌!”长姊打断他,“今早阿姊若不过来,想必你又往书斋钻去,不吃朝食了。” 伯姬说着,伸手挽住他的手臂,踱步到案几前。她的步伐轻盈,几乎没发出半点声响。 待两人坐下后,门外恭候的寺人砣与一众隶妾,纷纷将备好的朝食端进来。伯姬优雅地跪坐着,从寺人砣手中接过一个青铜食簋。 你告密,害我被阿姊责备……王孙季满瞪了寺人砣一眼。 寺人砣佯作不知,专注摆好象箸、商匕、漆碗等餐器,非常专业。随后,伯姬轻轻打开食簋,一股黍香迎面袭来。 “季弟才十岁,长着身体……” 伯姬一边为他盛饭,一边嗔怪地说:“这些天来,你没日没夜地忙碌,又不休息又不用膳,身体如何吃得消?这样下去,如何长得像仲弟和叔弟那般高?” 王孙季满一边接过漆碗,一边自嘲道:“阿姊,矮小乃巫咸氏遗传,吃再多也无济于事……” 听罢,伯姬扑哧一笑。两人虽多年未见,但他与这位长姊一见如故,才数日光景,关系已变得十分要好。 每一次,兄弟二人见到阿姊,都会围绕在她身边,想法子逗她开心。 或许因为王孙季满与阿姊都放弃王族身份,归宗母族,孤身来到遥远的商丘。故相较与叔兄,两人似乎更了解彼此心中不安,惺惺相惜,有共同话题。 “巫咸氏遗传……你这是怎么说话了?”伯姬意识到不该笑,又板起脸孔,伸手拧住弟弟的耳朵。 她嗔怪道:“这些失礼话,若让巫咸氏子弟听到,肯定得罪人。到时你去巫恒上学,岂不遭人排挤?” “巫恒?”王孙季满愣了一下,“阿姊,谁是巫恒?宫里的巫觋?” “甚么巫觋?”伯姬笑了出来,“巫恒乃巫族之学。” “可是为甚么唤作巫恒?”王孙季满露出疑惑神情,“不知者还以为是人名!” 伯姬道:“据说巫恒之名,出自夏国末年,海外灵山的巫咸国。” 她稍作思索,接着道:“咸祖年轻时,在巫咸国求学。那时巫恒并非学校,而是群巫进行祭祀、公议,切磋巫术之所。咸祖与灵山九巫的深厚友谊,就是在巫恒交流时所结下。” “缘何又变成巫觋之学?”王孙季满歪着头问。 “弟有所不知,我巫觋之学,历来是氏族内部或父子间传承,从不外传。” 伯姬娓娓道出:“大邑商以来,六大巫家都有自身族校。自从外大父任大祭师后,决意进行教内革典,遂仿宗周辟雍之学,在神宫设巫觋之学。” 王孙季满不解问道:“阿姊,各大巫家都有学校,外大父为何多此一举?” 伯姬感慨了一声,才回答:“外大父想打破各巫家壁垒,促进巫觋间知识与技能之传承,培养更多优秀巫觋,振兴巫族。” “余深知巫族没落,乃天下大势之所趋,非人力所能转移。然余不甘心,想作最后尝试,进行革典,复兴巫族……” 王孙季满犹记得,翅虫中所记录的外大父遗言。 “三十年前,外大父说服六大巫家,在神宫设立巫觋之学。” 她瞧了弟弟一眼,继续道:“外大父根据巫咸国群巫交流的巫恒,将学校命名为巫恒。自此,巫恒学宫成为巫家子弟学习占卜、蛊术、符咒、通神、医术、历史文献等巫术之所。” 王孙季满恍然,“不就是宗周辟雍学宫。” “也不全然……”长姊摇了摇头。 “王侯公卿子弟在辟雍学宫,重在学习周礼规定的六艺,致力成为一名君子。六大巫家子弟在巫恒学宫,专注学习各种巫觋知识与技艺,成为一名大巫。” 王孙季满颔首表示认可。 父亲曾告诉他,辟雍重在培养君子。君子之道,在于修身、齐家与治国。 这些君子将来成为诸侯公卿大夫,没必要每样精通,因为繁琐之技艺与事务,可交由家臣负责操办。 相反,巫恒学宫主要培养一名巫觋。故与辟雍相反,君子不屑学的琐碎技艺,反而成为巫恒之学重心,须深入钻研。 王孙季满还有些不解,又问:“阿姊,当初巫咸国的‘巫恒’,缘何又被唤作巫恒?” “阿姊不晓得,去问你老师罢!” 巫姑氏女人真不爱读书……这句话浮现在王孙季满心里,却噎在喉咙中,他可不敢直接对长姊开这种玩笑。 谁知巫姑氏女人,王孙季满自忖,一怒之下会否会放火烧人…… 但长姊一副温柔婉约的淑女模样,不像外大母与从大母那般“凶狠”,他就稍稍宽心下来。 “季弟,你在想甚?”伯姬一双漆黑眼睛看着他。 王孙季满笑嘻嘻回答:“想我美丽的阿姊。” “小子嘴还真甜!”伯姬抿嘴一笑。 “阿姊,巫恒学宫有甚么学生?” “巫咸氏、巫姑氏、巫礼氏、巫凡氏、巫谢氏与巫彭氏六大巫家外,还有数十家小宗子弟,少量国外巫家子弟。” 她思忖了片刻,轻声地说:“季弟想成为一名巫觋,受诸巫认可,须在巫恒学宫学习,通过翌年巫觋评鉴。” 伯姬向他瞥了一眼,“再过几日,就是巫恒学宫开课之日。阿姊已帮你备好一应用品,近日你且作准备,不可没日没夜捣鼓巫咸氏秘密了。” 长姊故意在“秘密”二字上加重语气,向王孙季满做了一个鬼脸,他只能尴尬一笑。 伯姬微微一顿,“对了,阿姊回来前,从大母有话让我说转告季弟……” 烈火女有话对我说?王孙季满不由得怔住。他很好奇外大母之妹,巫姑氏小神官,素未谋面的从大母,有什么话对自己说? “阿姊,从大母与我说甚?”他满腹思量的问。 王孙季满瞥了长姊脸上神情一眼,觉得她笑容诡异,一股不祥预感油然而升。 伯姬正色道:“从大母说你是巫咸世子,巫姑宗君外孙,到了巫恒学宫须压过其余五大巫家子弟,尤其是……巫凡氏。绝不可丢我巫姑氏颜面,否则……” 听罢,王孙季满顿时愣住。不可丢巫姑氏颜面?我可是巫咸氏……过了半晌,他又犹豫的问道:“否则怎样?” 伯姬注视他,含笑不语,一副你晓得神情。 烈火女,该不会烧了我……王孙季满觉得后脊背有点发凉。 “敬诺,小子绝不会让阿姊、从大母和外大母失望!”他吞了吞口水,对长姊躬身行礼。 三个女人一台戏,还是放火的女人,接下来日子不好过……王孙季满表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惆怅不已。 第4章 君子好逑(一) 桑子坐在妆台之前,面对发亮的铜鉴,里面映照着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 站在身旁的褒洪德,打开了一只珠钿镶嵌的首饰盒子。 但见盒子里装着灿烂华美的珠钗、玉鈪与宝石耳环,闪闪生光。他微笑道:“这都是我母亲送给你的礼品。” 身边隶妾举起一条杏色曲裾深衣,递给桑子看。“淑女,你皮肤这么白皙,这种浅色衣服穿在你身上应该很适合。” 桑子用手指摩挲深衣每一寸,上面缀满刺绣花朵,却不繁复,精致又飘逸,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细致的衣裳。 “井氏家宰对你很是满意,”褒洪德告诉桑子,“他临走前还特意交代,要你好好打扮,世子才会青睐于你。” 他略一停顿,接着道:“目下,你可是公女了。” “我是公女……”她微微蹙眉。 很难想象在几个月前,桑子还是一个制作桑木弓的工匠之女。眼下,她却摇身一变,成为公族之女,一切如同在发梦般。 当然,她很清楚晓得,身后男人对她这么好,还赋予自己这么一个高贵身份,其实都是有代价的。 褒洪德挥一挥手,隶妾躬了躬身后,缓缓退出屋外,室内只剩下他与桑子二人。 他是一个削瘦挺拔的年轻人,仔细端详美人之后,方才黯然道:“对不住,若不是为了救父亲,余绝对不会将你献给世子利。” 桑子眼帘微垂,睫毛微颤,默默听着,没有答话。 她晓得褒洪德口中的世子利,是宗周畿内井邦之君,宗周六官中排位第四,现任夏官大司马井伯禹的嫡长子井利。 世子利是自己将要侍奉的重要人物,因为这一个人将决定褒洪德父亲的生死。 “好好歇息,待会侍女就会过来,侍候你沐濯更衣。” 褒洪德离开屋子后,桑子起身行至窗檐边,拉开帷幕,抬头望着天上白云。 在那一瞬间,她心中生出一丝后悔。她多希冀自己仍是制作桑木弓匠人的女儿,而不是什么褒国公女,那她就不用被送去侍奉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了。 桑子陷入思索中,心底已说不上到底该喜或悲。 她的父亲是一个魁梧壮汉,为褒国军队制作桑木弓,所以村里人都唤他桑叔。自从懂事以来,桑子就晓得自己并非桑叔亲生,但他都将自己视如己出,十分慈爱。 桑子渴望晓得自己的身世,父亲也不忌讳的告诉她。 据桑叔所述,十多年前,他原本是住在镐京城外野民,以制作桑弓、箕箭袋为生。当时,新娶过门的妻子,已怀胎三个月,夫妇俩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某日,司市官突然引着一班胥役,在市场上巡行,并传达王令,不许任何人造卖桑木弓以及箕草箭袋,一旦发现违令者,立即处死。 城中国人听后,无不遵依。但桑叔和妻子都是城外野民,并不通晓禁令。 翌日清早,妻子抱著几个箕草织成的箭袋,桑叔也背着十来把桑木弓,跟随于后,赶赴日中市场买卖。 尚未进到城门,夫妇俩人就被司市官劈面撞见。只见对方大喝:“拿下!”手下胥役,遂将走在前头的妻子给擒住。 桑叔见不对头,就把桑弓抛在地上,飞步跑出城外,方得以逃脱。 他狂奔了数里,方停下来喘息,仍然是惊魂未定,不知为何司市官要捉拿他们。晚上,他宿于野外,翌日一大早又悄悄进城去打探。 桑叔听人传说,昨日北门有一个妇人,违禁造卖桑弓箕袋,被捉拿之后,被下令立即处决。 听闻妻子死讯,桑叔急忙逃亡,行至旷野无人之处,才敢为死去妻子,以及腹中胎儿放声大哭。 见此地不宜久留,桑叔继续逃逸。他走了约十里来到河边,远远看到一群密密麻麻的鸟群,正在飞呜。 他走近观看,才发现有一个草席包儿,正浮在水面上,群鸟以喙衔之,且衔且叫,似乎想要拖近岸上。于是,桑叔连忙驱赶群鸟,取过席包,放到草坡上解看。 但闻一声啼哭声,原来席包里躺着一个女婴。但见那女婴小小巧巧,秀眉大眼,只是体气弱了些,叫声十分微弱。 想到妻子和腹中胎儿已死,一人孤苦伶仃,桑叔决定收养女婴,将来老了有所依靠。他解下布衫,将女婴抱于怀中带走,往褒国投奔相识,就这样过了十多载。 很显然,桑叔也不知晓桑子身世来历。 但他发现桑子时,她身上襁褓是用上等蚕丝所绣,图案秀丽,绣工细致,十分罕见,非一般平民百姓所能拥有。 桑叔据此推断,桑子或是公卿之女,但不知何故被弃在河边。 最初,得知自己可能是公卿之女,桑子很努力尝试回忆。但她根本记不起小时候的事,甚至连桑叔遇到自己的镐京王城,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陌生名字。 为此,桑子感到一阵惆怅。 如果当初没有被抛弃在河边,可能她就是一个美丽高贵,知书达理的淑女,住在那富丽堂皇,豪华奢侈的府邸中。待及笄之年,嫁给卿士子弟,生儿育女,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尽管桑子很感激桑叔的养育之恩,一直视他如同亲父。但她有时也难免,会不由自主去幻想自己的身世。 目下,桑子终于来到日思夜想的镐京,返回被亲生父母抛弃的地方,也成为自己一直幻想的公族“淑女”。 但她却感觉不到一丝喜悦,反而心中还隐隐刺痛。因为她生命中最重要两个男人——桑叔,还有心上人仲邑哥哥,都不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里,桑子眼中串串泪水,泉涌般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跟仲邑哥哥相识,应该是大半年前的事。 当时正值秋收,农事暂告一段落,但农家人依旧抓紧忙碌,不得半刻闲空。 村里的男人开始赶去打猎,妇人在家里纺线织布。有时候,村民也会背上箩筐,结伴往山中采掘各类植物,为过冬做好准备。 桑子尚未及笄,但生得清丽夺人,高挑窈窕,是村里出色的美人。无论任何人,只要第一眼见到她,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桑叔也开始掂量着,想托媒寻得户好人家,将桑子嫁出去。就在这时,一向强壮的父亲,却突然病倒了。 第5章 君子好逑(二) 几个月以来,桑叔一直躺在病榻上,虽看了郎中,也吃了不少药,但病情仍不见有起色,家境也因此陷入艰难。 故桑子每日一大早就起身,待照料好父亲之后,带着简单行装出村,入山采药帮补家计,一直到傍晚才回家。 那一天进山之后,太阳渐渐升高。 才走了几里山路,桑子就感到有些热,额上也渗出细密汗珠。她走着走着,就见到一条清澈,蜿蜒伸向山林深处。 桑子伸直了手臂,低声哼起歌来,继续沿著溪水行去。 山涧的水不算太深,遇到比较宽阔的流床时,水流就由湍急变得缓慢。 但在由急变缓的水段间,溪石交错突出,水石相撞溅起一片水花。待水花散开之时,犹如无数颗晶莹的珍珠般,令人看得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溪水十分清澈透明,桑子俯视被阳光透射的水底,可清楚地看见溪底鳞光闪闪的鱼群和沙石。 在溪岸边,树木葱茏连绵,脚下平坦碧绿的草坪。一簇簇野花,遍地盛开,成双入对的花蝴蝶,在花丛中飞旋,翩翩起舞。 桑子尽量靠近溪水行走,感受湍急的溪水溅上来。到后来,她索性脱掉了草鞋,卷起裙摆,踏著冰凉溪水向前走。 走着走着,偶然一瞥,桑子陡然停下来,整个人愣住不动。因为她在这一条山溪前方不远处,见到一个少年。 眼前这个少年,散着一头湿漉漉黑发,光裸着身体,正在溪水中洗澡。在阳光照耀下,少年白皙的肌肤泛着光泽。 桑子怔了一怔,意识到偷窥男人出浴甚不得体,遂轻轻往后退去。但她一时不察,竟被地上树根绊到,重重地往地面跌去。 山野间是如此寂静,除了远处传来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外,就只有山风吹拂。桑子的动静,自然使得那一位少年惊觉。 只见少年陡然转过身,与跌坐在地上的桑子四目对接。 这时他所能看见的,只有桑子散落下来,闪着乌黑光泽的长发。她一头长发犹如黑色瀑布般,从头顶垂落下来,披散在双肩上。 少年直直盯著桑子的脸,直接跨出溪水,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面对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桑子没有逃开。但她的目光无处端放,只好低下头来,脸颊也迅速显出一抹红晕。 少年一直走到桑子面前,才俯身下来。 此刻,他脸上还淌着水珠,缓缓汇聚到削尖下巴,滑过留有发青胡茬的嘴,随着呼吸起伏滴到胸膛上。 他缓缓地伸出手,手指穿过桑子垂下的长发,抵住她的下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抚摸桑子的脸。 “好香……”少年深深吸气之际,他闻到桑子肌肤之中,散发出来沁人肺腑的芳香。 他又把桑子的头抬起来,变成微微仰视自己。此时,她那头漆黑乌亮的长发,顿时向洁白脸颊两旁掠去,仰起的面容,完全呈现在少年眼前。 肤白胜雪,眉如新月,眸若星辰,唇若花瓣,乌发如墨,眼前是一个罕见的绝色美女。 “神女!你一定是神女……”少年看得如痴如醉,不断喃喃道:“你一定是山中神女……还是水中神女?” 我只是寻常人……桑子垂下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颤动着,美丽的面庞渐渐地红了起来。 她紧紧抿住反咬合的下唇,偶然抬眼向少年望一眼,有几分羞涩和惊惶,更显得楚楚动人。 少年一直凝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绝美脸庞,直到桑子轻柔甜美的声音,伴著一阵沁人肺腑的芳香,缓缓地进入他内心深处。 “君子,您怎么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低沉磁性的声音,从少年唇间缓缓唱出。 桑子听得懂少年之意,脸上绽出一个甜蜜之极的微笑。 她一双深邃黑亮大眼中,逐渐燃起两簇热切火苗,看得少年如痴如醉,像是魂魄从身躯里飘出来。 少年的头凑过去,嘴唇落在桑子唇上,她也紧紧搂着他,两个人好象已化为一体。她只感到滚烫的血液向上涌,一阵天旋地转…… 到太阳快落山时,俩人已私定终身。两个年轻人正躺在斜坡上,拥抱在一起。 山里一片寂静,静得都能听见相互间的心跳。或许因为他们相拥得太过紧密缘故,心跳声沉重得像是在擂鼓般。 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温柔地把桑子拥在怀里。 桑子依靠在少年瘦削结实的胸前,感受着他起伏的胸膛,眼泪不自主掉下来。 少年见状,用手轻轻帮心上人擦拭眼泪,又用低柔的声音,在她耳际介绍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少年唤作仲邑,是当今天子嫡长孙,东宫世子。 一个月前,世子仲邑从镐京来到岐山,代表父亲到岐山京邑宗庙,祭祀先公先王,直至昨日才准备启程离开。 待回到镐京之后,世子就要陪同监国太子,护送弟弟王孙季满到洛邑。 世子仲邑途经褒国,想要游览此处之山水,遂吩咐虎士守卫在原地驻守,独自一人沿着山溪行走,进到山里散心。 因为天气炎热,世子才走了片刻就满身大汗。但见溪水清澈凉爽,遂下溪洗身降温,就遇见了桑子。 世子仲邑指天发誓,回去镐京禀报父母后,尽快归来迎娶桑子,应诺让她成为天下最幸福女人。 桑子沉醉在仲邑哥哥的甜言蜜语中,那温暖的胸膛和修长的手臂,紧紧地搂住了娇弱的自己。 待约定好归来日子后,俩人依依不舍告别。桑子又在溪水边,独坐了近两个时辰,方起身缓缓步行出山。 突然间,桑子感到脚下土地传来一阵剧烈震动,整个树林也晃动不止,几乎无法站稳。 “不好!地震了……”她一声惊呼。 岐山所发生这一场地震,可谓是史无前例。 对于这场地震,后来宗周史官在史册记曰:“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这一场强烈地震,导致岐山崩塌,泾水、河水与洛水也为之断流。 而在镐京城内,国人也开始传唱着,有关这场大地震的歌谣:“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地震发生时,连相距较远的镐京,都能感到强烈震感。 第6章 君子好逑(三) 周人有三个重要都邑,分别是岐山京邑、宗周丰镐,以及成周洛邑。而座落在渭水以北,岐山前黄土高原上的京邑,是周人最早旧都所在。 文王之时,以京为旧基地,丰镐成为周人经营东方的指挥中心。 其后,随着周人大举东进,丰镐渐渐变为行政都城。原来旧都岐山京邑,保留原先的宗庙与辟雍。 京邑,是王室祭祀祖先重要地方。在城内大庙,供奉着太王、文王、武王与成王四位先王。至于康王以后天子,则安放在康宫里祭祀。 岐山是周人发祥之地,京邑是周人精神与宗教之圣地。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地震,又会否毁坏大邦周龙脉? 镐京王侯公卿百官,纷纷把目光转向天下最睿智的神算,宗周太史寮之首——太史伯阳甫。 “水土滋润生长万物,国人财用才富足。土地不能生长万物,国人就会财用匮乏,怎么会不亡国乎?” 对于山崩川竭,伯阳甫认为这是亡国征兆。 太史还特地举出例证:“当初伊水、洛水断流,夏桀亡国;黄河断流,商纣亡国。眼下,我周就像夏、商二国所处形势,亡国不远矣!” 伯阳甫的言论一出,在镐京城国人与卿士百官间引起强烈震动,堪比刚发生的岐山大地震。 “陛下出狩多年,宗周王廷由伯和父独自摄政。” 担任保氏,掌规谏天子之责的保狐,第一个站出来谏议。 “岐山大地震,为上天降灾之警示。故代天子摄政的伯和父,必然要负起最大责任。还请摄政立即归政太子,以平息上天之震怒。” 保狐的谏议一出,再次震动整个王廷,不难看出他背后所代表之势力,正是三公中的太师周公鼻、太保召公虎。 面对周、召二公进逼,亦是三公之一的太傅益公蔑、夏官大司马井伯禹,以及冬官大司空毕伯硕一党,坚决支持摄政。 支持与反对两派,掀起一场激烈争论。 但本次争论两位关键人物——摄政与东宫一致保持沉默,直到褒伯顼出现,才打破这个诡异局面。 褒洪德的父亲褒伯,名顼,褒国之君。 这一场大地震,褒国距离震中较近,损失较严重。 地震发生后,太师周公鼻奉摄政之命,率西六师赴岐山灾区,尤其京邑一带,进行抢险救灾,褒伯顼也率领褒国军民积极配合。 待一切处理完毕,褒伯顼将褒国交托世子褒洪德,就跟随王师赴京,向摄政禀报地震赈灾事宜。 褒伯顼见王廷针对保氏规谏展开争论,他也趁机上书摄政,进行劝谏。 “地震虽是天灾,但由人祸所引发。还请摄政恭迎出狩彘地的天子回京,归政陛下。” 褒伯顼建议迎回天子的上疏,又再引起王廷强烈震动。 他的本意是要表个姿态,压根没想到自己言行失了分寸,不仅触犯益氏与井氏之忌讳,同时也触动两派避而不谈的问题——迎接天子回京。 益公蔑大为震怒,在周公鼻与召公虎默许下,遂以对摄政大不敬罪,将褒伯顼下狱。 面对王廷诸多纷扰,太子安首先打破沉默。他肯定伯和父对大邦周贡献,支持摄政继续统治宗周。 恰逢此时,王廷接到急报,谓荆国大举入侵陈、蔡两国。 正值多事之秋,沉默多时的伯和父终于开口,宣布亲帅西六师,征伐入寇大邦周东疆的荆国。 摄政离开期间,命太子监国,待其凯旋归来,再讨论归政事宜。 此一安排,两派各有盘算,均能接受,纷争暂告平息。倒霉的褒伯顼,成了斗争牺牲品。 得知父亲被下狱,身在褒国的夫人褒姁与世子都着急了。褒洪德为此准备许多珍贵宝物,连夜赶赴镐京,欲救出父亲。 镐京王城乃王族公卿聚集之地,根本瞧不上褒国那点财物。加上褒伯顼触及益公蔑、井伯禹,以及周公鼻、召公虎两派忌讳,没人敢搭理他。 褒洪德百般张罗,最后通过贿赂手段,与贪财的井氏家宰搭上门路。 井氏宗君井伯禹任夏官大司马,位列下卿,掌握兵权,位高权重。他承太傅之命,负责审理褒伯顼。 世子井利好色,若能献之绝色美女,必得其首肯,放过褒伯顼。 此时,褒洪德听闻桑子是褒国绝色美女,遂带聘礼到她家里提亲。 地震发生之后,桑子返回村子,但见村民房屋被震毁者,十之八九。 父亲病重,无余粮过冬,俩人是无法撑过这个冬天。她本以为,褒洪德是世子仲邑安排来。故在安置好父亲后,就满心欢喜去他府邸。 但听完褒洪德请求,她的心情不禁往下一沉,整个人像掉入冰窖中。原来褒世子打算送自己去侍候别的男人,桑子禁不住哭了出来。 她根本无法理解,也不关心褒洪德对她所讲述王廷纷争。对她而言,最难受是不能与深爱的男人在一起。 褒洪德只好苦苦相求,褒伯顼的夫人褒姁甚至还向她下跪。 桑子思前想后,为了病重父亲,加之世子仲邑走后,一直了无音讯,最终她决定牺牲自己,含泪应诺褒洪德要求。 桑子以褒伯顼之女名义,献给世子井利。 由于她是野人之女,故先在褒氏府邸中住一阵子,接受成为一名公族之女所需训练,如谈吐、穿着、仪态、步姿等。 待一切准备就绪,褒洪德亲自送桑子赴镐京。 褒国离镐京不远,但须翻过秦岭,用了三天方抵达镐京。其后,在井氏家宰安排下,桑子住进馆舍等候召见。 “淑女,奴婢侍候你沐濯更衣。” 桑子回过神来,发现天色已晚,一众隶妾走进屋内,开始侍候她。 褒洪德早在屋外,与井氏家宰等候着。看到桑子出来后,家宰忙走近身,仔细打量对方。 “很好!是一个窈窕淑女,世子应该会喜欢。”他搓着手,显得十分高兴。 桑子紧紧咬着下唇,低头不语。 家宰又道:“走罢!时辰不早了,如果迟到,惹世子发怒可担待不起。”说着急急往外行去。 褒洪德挽着桑子的手,缓缓前行,同坐上停靠在馆驿外等候的驷马安车。 安车车厢较大,速度较慢,又可安坐,多用于载送年长者或女眷,褒洪德也不客气地与桑子同坐进车内。 去往井氏府邸途中,俩人都沉默不语,桑子不停用手绞着下裳裾边。 不久,安车终于抵达,停在井氏府邸前。 这时,褒洪德望向桑子,开口道:“进去之后,你的人生将会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可还记得你如今之名位?” 桑子眼睛泛泪,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道:“我是褒伯之女……褒姒。 第7章 巫凡小宗(一) “缘何我碰不到简册……” 这些日子里,每一晚王孙季满都会念诵咒语,激发月神珠,来到“梦”中一片黑暗的蒂台,进入那一间大祭师书斋。 书斋内的案几上,有一部非常珍贵的巫术秘籍。 王孙季满很想看简册中所记载内容,可惜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因为他无法触碰到任何物件,包括案上竹简。 但他仍锲而不舍,每晚使用月神珠,进入梦境中尝试。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今夜,王孙季满再次进入梦中蒂台。但他不急着去大祭师书斋,而是先在蒂台四周闲逛。 此时此刻,神宫最宏伟的白色殿宇,陷入一片沉寂,没有半点声音,看起来阴森森,犹如一座死城般。 王孙季满像一个孤魂野鬼,孤伶伶在楼宇回廊间游荡,心里难免有些寂寥。 尔后,他再次满怀希望走进书斋,终究还是失望。自己仍然与以往一般,无法触碰室内任何物件,包括案上竹简。 “若我是在梦中,缘何无法碰触物件?似乎不合理……”王孙季满喃喃自语,“或者说根本不是梦……” 他不肯相信这是一场梦,若是梦总会醒,那自己之前所作一切努力都会白费,他不甘心。 “若非是梦,那我又在哪里?”他微微疑惑,低声地问自己,“莫非我灵魂出窍,拿不动任何物件?” “不可能!”王孙季满又摇了摇头。 因为他知道,现实中的蒂台,每一晚都有神宫武士驻守,更有不少执事巫觋四处活动。若他真是灵魂出窍,为何目下蒂台一片黑暗,空无一人? “不是梦境,又不是灵魂出窍,难道……”王孙季满微微一震,再次将目光转向案上竹简。 “至伏羲之世,始画八卦。轩辕之世,观鸟虫草木之迹,闻鹏啼狮吼。知其寓先天之机,乃推闻而详求之,渐知其用……” 他跪坐在案前,朗读竹简所摊开部分。简上字迹闪烁着淡淡银光,一字一字映在他眼底。这部分是他唯一看得到内容,很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 “我能碰到……我一定能碰到……”王孙季满在朦胧之中,预感自己会成功。 他微微皱眉,缓缓抬手触碰竹简。隐约之间,他的指尖上传来若有若无,竹片纹路的细微触感。他感到自己的指腹,正轻轻触碰着竹简。 “碰到了!我碰到了!”王孙季满大喜过望。 他原以为自己成功接触竹简,手会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孰料竟出奇稳定。 于是,王孙季满再接再厉,全神贯注再尝试。他虽能触碰竹简,但任凭自己用尽力气,竹简仍然纹丝不动,沉稳地端放在案上。 不一会工夫,他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好累!”王孙季满不断喘气,“只是挪动一部竹简,竟如此费劲!” 突然之间,他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书斋内一切物件不断打转,整个人几乎站不稳。 “我又要醒了!”王孙季满不由一颤,“不!不要醒!”他大声喊道:“等一等,再等一会,不要……” 梦终究会醒过来,他猛地睁开眼,再次回到自己的寝室。 铜炉中的炭火已烧尽,室内空气变得十分冷。王孙季满沉重地呼吸,心脏狂跳不已,全身虚汗淋漓。 他睁大眼睛,往窗外一瞥,天际已出现鱼肚白的红晕。 “不知不觉又过一夜……”王孙季满低低地叹了口气。 虽有些遗憾,但自己终于能碰触竹简,也算这些日子来一大进展。想到这里,王孙季满的心情变得好了许多。 “王孙,王孙……”寝室门外传来寺人砣的低声轻唤,“小人有事禀报,可否进来?” “别进来,我还没醒……”王孙季满擦了擦脸上汗水,“有何事?在外边说好了……” 他不想让寺人砣进来,发现自己整夜未眠,又跑去向阿姊告密。 “王孙容禀,小祭师殿执事求见。”寺人砣说,“巫咸夫人请您与叔贾王孙今晚共进飨食。” “那一个巫咸夫人?”王孙季满想了一想,恍然道:“堂舅母……” 巫凡夫人是小祭师巫咸燮之妻,三表兄巫咸叔胜之母。她的父亲,是当年杀害王孙季满外大父,女丑第五次转世的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 巫凡无极的女儿,她怎会找我……王孙季满有些疑惑,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堂舅母,他也不敢表现轻慢,遂让寺人砣应允。 整个白天,王孙季满一直躲在寝室内,依据《龙元经·冥想篇》修炼法,打坐冥想。自从启灵以来,他的进境缓慢,想迈入初鼎少巫境,似乎遥遥无期。 这更坚定他的决心,誓要翻开“梦”中竹简,学习精深巫文符咒之术。 直到傍晚,小祭师殿的执事巫觋来到蒂台,迎接王孙季满兄弟去赴宴。 “进城?”王孙季满有些诧异,问对方道:“堂舅母不住小祭师殿?” 据执事巫觋的解释,小祭师巫咸燮有巫礼氏、巫凡氏、巫谢氏三位夫人。巫礼夫人为正室,其余二位为侧室。 多年前,巫礼夫人因病逝世,巫凡夫人被扶为正室,一直住在商丘府邸。至于侧室巫谢夫人,二表兄巫咸仲朝之母,则住在神宫小祭师殿。 “嗯,正室住商丘城,侧室住小祭师殿……” 两兄弟坐在安车上,王孙叔贾忍不住哂笑:“季弟,堂舅两个妻子,看来关系很微妙!” “叔兄!”王孙季满用眼神让兄长收敛。 妻子太多也不见得舒心……他心中忧虑起来,有一个未婚妻足矣…… 自从来到商丘,王孙季满首次进城。此时天色已暗下来,他无法看到城中繁华景象。 不久,安车抵达富丽堂皇的小祭师府邸。两兄弟进入后,在执事巫觋带领下,沿着道路来到厅堂。 众人一来到堂前,执事巫觋就大声通传:“禀少君,世子与王孙到!” “速速请进!”一把温润女声从厅堂内传出。 兄弟俩进去后,抬眼望向正席上,坐着一位穿着华贵,气质雍容的美艳妇人。 但见妇人薄粉敷面,眉如远黛,杏眼桃腮,年逾三十,仍美艳绝伦。她正是巫咸燮小祭师的正室,巫凡夫人。 好美,完全不逊色于母亲……王孙季满忍不住赞叹。他瞥见身旁叔兄的眼神,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第8章 巫凡小宗(二) “见过堂舅母……”两兄弟互看一眼,对巫凡夫人拱手行礼。 “你就是叔贾?”巫凡夫人脸上浅笑依依,“小子长得高大俊俏,与太子殿下很是相像……” “堂舅母谬赞!”王孙叔贾咧嘴一笑。 她又看向王孙季满,“你是季满?长得很秀气,与你母亲一个模样,尤其那一双眼眸。” 堂舅母说话的神态宁静从容,顾盼间透出高雅气质。 “堂舅母认识我母亲?”王孙季满问。 “当然!”巫咸夫人温声道,“堂舅母与太子妃殿下自幼一起长大,吾等姊妹感情十分要好。” 好姊妹……但你父亲却杀了她父亲……王孙季满不禁想,表面上仍神情恭敬。 “汝等肚子饿了罢?燕飨早已备好,快快入席。”巫凡夫人对着两兄弟温和一笑,“待会慢慢再聊。” “诺!”王孙季满答应了一声,同时转着眼睛在厅内扫了一圈,定格在两个已入席的少年身上。 “凡赤!” 席上一个脸上长满雀斑,又黑又瘦,身穿一袭干净白色巫袍的少年,正是伴读凡赤。他坐在席位最末,适才王孙季满进来时,已恭敬地起身,一直在旁垂首而立。 “赤也,你为何也来了?”王孙季满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世子,赤乃巫凡氏小宗,”凡赤告诉他,“今晚奉少君之命,前来陪席。” 王孙季满恍然,想起伴读曾提过,凡氏一族乃巫凡氏小宗子弟。他又转眸望向另一位总发披肩,也是身穿白色巫袍的少年。 这一个少年,是他的三表兄巫咸叔胜,那一晚飨宴上,王孙季满已见过。 当时,两人座位距离甚远,加上对巫凡氏既有成见,故在他印象中,三表兄是一个瘦小且阴鸷不善的少年。 眼下,王孙季满端详了半晌,才发现巫咸叔胜眉宇间,与其母很是相像,只是多了几分英气,是一个翩翩俊俏少年。 他的外貌与自己相比,虽略为逊色,但与叔兄比较,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王孙季满进来后,巫咸叔胜依旧坐在几筵上,用阴沉的眼光望向他,令人感到十分不自在。 与巫凡氏沾上边,都是这一副德行……他微微蹙眉,不由得对这位三表兄生出一丝厌恶。嗯,美丽温柔的堂舅母除外……他又想。 “叔贾、季满,”巫凡夫人介绍双方,“这位是尔等表兄弟叔胜。”说着,她又指向瘦小的伴读:“这一位是凡城凡赤,想必尔等也认识了。” “表兄好!”王孙季满谦和一笑。他心里虽不快,但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 “表弟好!”脸庞秀美的三表兄,带着阴测测微笑。“我的外大父,乃蛇谷城巫凡氏宗君,玄蛇教大神官……” 你是巫咸氏子弟,搬出巫凡氏名头作甚……王孙季满感到一丝不悦。 “开始罢!” 巫凡夫人拊掌,一阵优美的丝竹管乐声缓缓响起。但见一众竖寺鱼贯入场,将手中所捧食器与菜肴陆续端上。 王孙叔贾似乎饿坏,在菜肴端上后,不在意自己的王孙身份,毫不客气大快朵颐,不时发出食物咀嚼声,面上还露出陶醉神情。 “叔贾,慢慢吃,当心噎到……”巫凡夫人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看着他。 但巫咸叔胜看到这一位表兄不好看的吃相,不禁微微皱眉。 你倒还嫌弃叔兄,他可是王孙……王孙季满见三表兄那一副嘴脸,感到很不舒心。他稍微吃了几口食物,便放下箸匕。 王孙叔贾丝毫不察,依然大口咀嚼食物。 “季满!”巫咸夫人突然开口,“过几日你就到巫恒学宫上学……” 讲正题了……王孙季满抬头看着堂舅母。 “巫恒之学与宗周之学相异,却有颇多相通之处。如依据规定,入读的巫家子弟,均会安排伴读,以作为他的辅佐。”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季满,不知你三表兄,可否担任你的伴读?” 王孙季满恍然,原来巫凡夫人想安排她的儿子,担任巫咸世子伴读。王孙叔贾见事不关己,继续埋头苦吃。 可是,我有伴读了……王孙季满瞧了凡赤一眼,只见他垂着头,沉默不语。 “表弟,凡赤帮不了你。” 巫咸叔胜兀自轻笑起来,自傲地说:“表兄得到外大父亲传,精通蛊术。让我加入表弟队中,担当蛊巫之位,翌年巫觋评价,必能助你夺得开明六巫名衔。” 甚么开明六巫衔?蛊巫又是甚……王孙季满有些疑惑,为免遭对方轻视,他只好忍住不问。 “堂舅母,母亲已为我安排伴读。” “堂舅母知晓,但你贵为巫咸世子,可有多位伴读。”巫咸夫人缓声道,“凡赤也是我巫凡氏子弟,适才堂舅母与他谈过了……” “赤也……”凡赤低声回答:“谨遵少君与世子之命。” 我该以谁为主……王孙季满不好婉拒巫凡夫人,但也不想失信于凡赤。他脑中迅速翻转,将轻重利害关系逐一分析。 “行!有请三表兄成为弟的伴读……”王孙季满收敛笑容,起身恭敬地行礼。 见巫咸叔胜连一脸欣喜,他又徐徐道:“但母亲先答应凡巫,故季满仍以赤也为主。否则母亲失信于人,身为人子不可谓孝也……” “以他为主……”三表兄闻言,面容骤然僵硬。垂首的凡赤抬起头来,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神情。 “大善!季满年幼,已懂得此等孝道……”巫凡夫人不以为忤,脸上显出一抹笑容。“堂舅母真替太子妃殿下感到欣慰。” “绝对不可!”巫咸叔胜站起身来,嘴角不自觉地抽搐着。 “表弟,我可是小祭师嫡子,玄蛇教大神官外孙……”说着,他用余光瞟了凡赤一眼,“岂可让巫凡氏小宗排在我之前?” “叔胜,不得无礼!”巫凡夫人出声制止。 “我是巫咸氏嫡子……”他的语气十分激动,强调自己的尊贵身份。 坐在下座的凡赤闻言,只得再次垂首,默默不语。 王孙季满面色不变,淡淡地说:“表兄是巫咸氏嫡子,弟可是巫咸氏世子,选谁作伴读,是我作为世子的权力……” “世子的权力?”巫咸叔胜似乎觉得受辱,眼眸中泛着不甘与愤怒。 他用颤抖的手,直接指着王孙季满,激动道:“你是甚么世子?你只不过一个外姓……” 外姓……王孙季满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巫咸叔胜!”巫凡夫人重重拍了一下案几,大声呵斥道:“这里岂容你放肆?” “母亲,孩儿……”巫咸叔胜愕然看着他的母亲。 第9章 巫凡小宗(三) “巫咸叔胜,立即与你表弟道歉,”巫凡夫人沉着脸,陡然一声怒喝:“不然我便告诸你父,以对世子大不敬罪治你!” 三表兄哑然,他似乎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声色俱厉。 “可是母亲……”巫咸叔胜有些错愕,仍欲壑难填。 他伸手指向身边的凡赤,大声争辩道:“凡赤是小宗子弟,已出巫凡氏五服。我是蛇谷城巫凡氏宗君外孙,巫教小祭师嫡子,我的地位尊……” “住口!”巫凡夫人沉着脸,直接打断儿子的话。 “季满是你表弟,也是世子,将来的巫咸氏宗君……世子想以谁作他的主要伴读,是其绝对权力,岂容得你质疑?” 巫咸叔胜被母亲一番斥责,整张俊脸涨得通红。 嗯,看来堂舅母颇懂礼法,不会一味维护自己儿子……原本冷眼旁观的王孙季满,微微感到吃惊,对这位巫凡夫人印象有些改观。 眼下心里虽痛快,但他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有必要打圆场。“堂舅母,表兄也是一时无心,请勿动怒!” “感谢世子宽宏大量!”巫凡夫人向他微微鞠躬。 她又转而对儿子,沉声道:“幸哉,世子不怪罪于你。今日念你初犯,我也不多作计较,但你须向世子道歉……” “不!不!” 巫咸叔胜一脸愤恨地摇头,一步步往后退去。同时,他口中不断喊道:“尔等不能这般对我,凡赤是小宗庶孽,他不配……” 话音未落,三表兄像疯子般奔出大门,任凭他的母亲呼唤,头也不回走了。 “二三子,莫理会他……”堂舅母温柔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疲惫。 经巫咸叔胜这样一闹,堂内陷入一片寂静,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王孙季满觉得自己应该说话,又不知该从那开口。于是,他悄悄对正在咀嚼鹿脯的叔兄使眼色。 王孙叔贾微微点头,咀嚼了半晌,才端起酒爵喝一大口,把食物给吞下。 “堂舅母,时候不早了……”他站起身来,朝巫凡夫人行礼。 “季弟须早些回去歇息,为上学养精蓄锐,吾等先行告退……” 王孙季满趁机起身行礼,“堂舅母,季满先行告辞。” “且慢,”巫凡夫人对他说,“堂舅母有话想单独与你说,请留一会。” 王孙季满点点头,叔兄与凡赤先行退出堂外。 “季满,你过来!”巫凡夫人向他招手。 王孙季满恭敬地趋前,跪坐在案畔蒲团上。巫凡夫人双目温和,静静地凝视着他。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了许久,才见她抬起盈白纤细的左手,从食指取下一个隐隐泛光的深紫色扳指。 “今夜吾等首次见面,堂舅母送你一份礼物,以表心意……”她一边说,一边将扳指轻放在他掌心上。 王孙季满接过后细细端看,但见扳指由一小截老藤所制成。在紫中带黑的老藤上,镶嵌着一条由银质打造,精致小巧的玄蛇。 这是甚么材质……他伸指扣了扣,藤身发出像金属般声响,质感硬若青铜。 “堂舅母,这是……”王孙季满犹豫地看着她。 巫凡夫人轻声回答:“此乃皇考赠于我的扳指。” 巫凡无极……他心中一颤,杀外大父仇人之物,坚决不拿…… “只要戴上扳指,”巫凡夫人微微一笑,“天下毒物皆会躲得远远,无法挨近你身边。” 这么厉害……听到扳指能辟诸毒,王孙季满的眼眸微亮。不!不行!绝对不能接受巫凡氏馈赠……他心中默默呐喊。 “堂舅母,”他轻咳了一声,“这个扳指太珍贵,季满不敢收。” “不,堂舅母对你很是喜欢,这是我的一番心意,你休要推辞。” “可是……”王孙季满面露迟疑,心底不断地提醒自己,绝对不能接受巫凡氏的礼物。 巫凡夫人捉住世子的手,径自帮他戴上。扳指的大小,刚好能把他的拇指套入,但还是有一些空隙。 巫凡夫人的笑容那么明艳动人,他根本无法推拒,不由得只好接受。 “感谢堂舅母厚爱。”王孙季满恭敬道。拿人手短,想到刚才导致他们母子起争执,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堂舅母,适才小子对三表兄……” “与你无关,休再提起。”巫凡夫人叹息一声,“这孩子自幼性格孤僻,与自家兄弟或其他巫家子弟,都相处得不好,受到排挤……” “排挤?”王孙季满不解地看向她,“这又是为何?” 她沉默了一会,才淡淡地说:“谁让他是已故冥蛇大神官外孙……” 王孙季满闻言,顿时默然。 来到神宫这些日子里,他也知道当年斩蛇之征,巫凡氏与五大巫家子弟死伤众多,双方结下血海深仇,势如水火。 这些年来,大祭师不断对玄蛇教大神官伸出橄榄枝,致力改善双方关系。为此,外大母还收杀夫仇人巫凡无极之孙,巫凡敖为入室弟子,允许巫凡氏定期派遣弟子,到巫恒学宫学习。 同时,大祭师力排众议,重新整修当年被捣毁的冥蛇神殿。她力邀大神官巫凡无骇,派遣巫凡氏巫觋驻扎神殿,恢复双方断绝多年的交流。 经外大母一番努力,双方关系得以改善。但当年所结下血海深仇,非一时半刻就能化解。 眼下,神宫内普遍弥漫着对巫凡氏的仇视。但凡与巫凡氏沾上关系,或明或暗会遭到排挤与歧视。 堂舅母与三表兄,是巫凡无极的女儿与外孙,王孙季满心想,人们对彼等之敌视,必然更甚也…… “叔胜这孩子,不管在外头遭受多大委屈,都不在我面前提起半句。” 巫凡夫人抬起头望向他,“自从叔胜的表兄,巫凡少宗君来到神宫学习,他就与彼等凑在一起……” 巫凡氏少宗君……王孙季满怔了怔,也来这里上学? 他知晓巫凡氏有两位少宗君,一位是已故巫凡无极之孙,母亲的小师弟巫凡敖。另一位,则是玄蛇教大神官巫凡无骇之孙。 去上学时,应该很热闹……王孙季满心中不安起来。 “我不希望叔胜与巫凡氏子弟混在一起,毕竟他是巫咸氏……”巫凡夫人沉沉叹了一口气。 她稍一停顿,继续说:“得知能成为季满的伴读,你的表兄可乐坏了。堂舅母也相信,尔等表兄弟二人,会成为最要好朋友,互相扶持……” 我是外姓入主巫咸氏,受诸人侧目……王孙季满心想,三表兄有一半巫凡氏血统,在神宫内受尽冷遇。吾等处境极其相似……莫怪他想成为我的伴读…… 想到这里,他不禁为自己的不友善,心生一丝内疚之情。 他怔怔地看着巫凡夫人,察觉她宁静的神情中,似乎夹着一丝淡淡哀伤。 王孙季满考虑片刻,才回话:“堂舅母,我会与表兄好好相处,请您勿忧。” “季满,多谢你!”巫凡夫人婉然一笑,眼眸里流露出赞许与感激。 巫咸叔胜,看在你母亲份上……王孙季满不禁想,我身为主君,就不与你计较了…… 第10章 井氏之谋(一) 畿内井邑井氏之宫的大殿里,站了许多人。年近六旬的井伯禹,身披华丽雕漆甲胄,腰挂长剑,在门前伫立良久。 从这里,他可以俯瞰大殿前平台上,密集站满的数千名井氏族兵。 世子井利,也身披雕漆甲胄,手按腰间佩剑,站在父亲身边。二人后方,还站了十来个身披甲胄的男人。 他们是井利的庶兄弟、堂兄弟、表兄弟,还有桑子名义上的“兄长”褒洪德。 “惜哉!东宫识破吾等计策。适才探子回报,太子已下令罢兵……”井伯禹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传令下去,让兵卒都撤!” “父亲,不可!”一位长着国字脸,身体强壮的男人凑上来。 褒洪德告诉过桑子,这个男人是井伯禹三子井荡。 庶公子脾气异常暴躁,有勇无谋,但极为骁勇善战。自从他进入大殿,目光一直落在桑子身上,让她感到不甚舒坦。 井荡节制井氏千名精锐族兵,却一直不受父亲器重。今晚,他摩拳擦掌,准备率军突袭东宫,建立不世功勋。但等了一晚,仅得到罢兵命令,不禁感到愤恨难忍。 “吾等准备多时,若轻易放弃,东宫自此有所提防。”他不忿道,“父亲,请允许小子突袭东宫,誓提太子夫妇头颅来见!” 此刻,桑子正低眉顺眼,与隶妾、寺宦跪坐在一旁。 适才,这些人在谈话中提及太子与东宫,关系到仲邑哥哥,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倾听。 “父亲,井氏与益氏厉兵秣马,早已准备妥当。”井荡慨然言之,“趁着彼辈不备,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必能拿下东宫。” “休得胡言!”井伯禹说。 他的声音甚轻,但大殿内诸人都听得很清楚,立时静下来。 “计谋既败,不宜冒进……”井伯禹转过身,淡淡地说,“大不了再等待时机。” “父亲!事已至此,”井荡不依不饶,“东宫不会善罢甘休,必对井氏出手,吾等须早做打算!” 仲邑哥哥会打垮尔等……桑子垂头思索,他会率王师打垮尔等,迎娶我回到镐京城,走着瞧罢…… “弟,该怎么打算,父亲自有思量!”老早不耐烦的井邦世子,突然开口:“在父亲面前,还轮不到你插嘴!” “我……”井荡涨红脖子,不快地看了嫡兄一眼。 “还不速速退下!”井利冷冷道。 所有人知晓,无论任何话语,绝不能让世子利重复第二次。 “敬诺……”井荡不敢违逆,恭敬地行礼后,大步走出大殿,其余人也纷纷行礼离去。 褒洪德经过桑子身边时,与她对视了一眼。 尔后,井伯禹在儿子搀扶下,缓缓走入偏殿。 桑子连忙起身跟随入内,替井邦之君解下沉重甲胄。井伯禹戎马一生,但已迈垂暮之年,加之彻夜未眠,难免有些疲累。 井伯禹坐到榻上,微微叹气。 “父亲,吾等计谋失败,接下来该怎办?” 原先脸色沉稳的井世子,露出忧虑神情。 井利年近四旬,是一个又高又瘦,但结实强壮的男子。他有着一张严峻的脸,以及一对气势凌厉,让人不敢直视的锐目。 他清了清嗓子,续道:“父亲,适才荡弟所言甚是。东宫已识破吾等计谋,必予以报复。父亲罢兵,莫非想在王廷上,与太子正面决一胜负?” “彼是君,吾是臣,如何决胜负?”井伯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笑容。 他接着道:“幸哉,眼下东宫势力有限,奈何不了孤与益公。吾等还有时间,仅需等摄政班师回朝……” “父亲,您对太子还不了解?” 世子利眉头大皱,大声道:“前些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虎师兵权,还有利的小司马之职。眼下,东宫竖子监国,权势熏天,岂会坐等摄政归来,放弃此等难得机会?” 他望着父亲,沉声道:“再等下去,迎接井氏一族,恐怕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井伯禹一言不发,接过寺宦烫好的布巾,缓缓擦拭满是皱纹的脸。世子沉默地站着,没有丝毫不耐情绪。 良久,井伯禹才开口道:“吾儿有何见解?” “父亲,太子举办殷见礼,东国诸侯来朝,他想趁机迎接天子回京。” 天子不在镐京?桑子怔了一怔。 “届时,就算畿内诸侯反对,”井世子指出,“终究无法与东国诸侯相抗衡,这也是父亲与益公合谋此计之缘由。” 他大声强调:“吾等须先下手为强,将东宫竖子扼杀于摇篮中!” “老夫晓得,”井伯禹捋了捋胡须。“吾等之计,以百足虫下蛊,再于官联借故取消殷见礼,引发东宫之怒,迫使他失去理智,贸然出兵。吾等站在道义上,就可借势讨伐东宫。” 他微微叹一口气,“原本进展顺利,东宫却被太子妃劝阻,临时罢兵。时机已逝,吾等再贸然出击,此举形同反叛。” 井伯顿了一顿,沉声道:“到时,若太子以监国之名,号召诸侯勤王,可轻易将井氏与益氏给灭了……” “父亲所言甚是。” 井利跨前一步,朝他拱了拱手。“眼下僵局,动也死,不动也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实行第二个计策!” “孤说过,此事休再提!”井伯禹沉下脸,“孤纵横宗周数十年,甚么风浪未见过?当年那一位强悍天子,不也让孤与益公给扳倒?” 大司马越说越恼怒,“只不过区区东宫竖子,仅凭吃空饷与大暴动之事,就想将井氏一族连根拔起,可乎?” “父亲息怒!” 井利对父亲仍恭敬有礼,语调却异常坚决。“吾等已失败,您必须正视这一点。眼下,仅剩那一个计谋可行。” 井伯禹无言以对,用一双冷傲眼睛打量儿子。 “此计固然凶险!但小子与大巫讨论过,保证成事机会甚高!” 井利望向父亲,坚决重申:“目下,东宫世子身处成周,乃千载难逢之机。太子自以为占尽上风,殊不知吾等还有第二手准备。他不仅会失去爱子,东宫也会彻底垮台!” 失去爱子……桑子吓呆了,感觉自己无法呼吸。 他是甚意思?他要杀仲邑哥哥……桑子竭尽全力,才忍住质问井利的冲动。我要忍耐,听他究竟想对仲邑哥哥做甚……她郁闷地想。 “罢了!孤便依你意。” 井伯禹蔚然叹气,吩咐道:“汝乃井邦世子,须确保安然无恙,否则宁可放弃大巫之计!” “敬诺!”井利迅速回答。 “吾儿,回成周后放手进行!”井伯禹微微一笑,他下决定后不再犹豫。 “这段时间,为父与益公将一同坚守,阻挡来自东宫的反击。” 说着,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且让那对夫妻自鸣得意多几日,误以为识破吾等之阴谋,掌握局势……再趁其不被,将东宫一举歼灭!” 说罢,大司马冷酷的双目中,闪现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唯,小子立即告知大巫,准备施法。”井利答道,“尔后,小子离开宗周,赶赴成周进行安排。” 井伯禹淡然问道:“寻得合适人选?” 桑子感到两人目光正扫向自己,她只好把头垂得更低。 第11章 井氏之谋(二) “世子,您的酒……” 内室烛光通明,桑子小心翼翼侍候着坐在榻上的井利。她很想问有关仲邑哥哥的事,但看到他那一张严峻的脸,就不敢作声。 世子利微使眼色,她顿时恍然,先将酒盏递给站在不远处一个神秘人。神秘人从头到脚,都包裹在厚厚葛袍中,浑身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他的头部也罩在巨大兜帽里,桑子递酒过去时,完全看不见对方隐藏在阴影中的面容。她唯一能肯定,对方是一个男人。 “世子,您考虑得如何?”他开口,“是否要施行仪式?” “大巫,缘何你的百足虫蛊会失败?”世子利用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问。 大巫?他是巫觋?桑子心里疑惑,施行甚么虫术…… “巫失算了……”巫觋淡然一笑,“这只精心培育的百足虫,本已绕过太子体内隐咒,发挥作用。万万没料到,太子妃身边那一个其貌不扬的凡巫,竟有能耐将百足虫逼出。” 听罢,世子利脸色一沉:“到时你若失手,余的命岂不休矣?” “望世子恕罪!”巫觋向他拱手,“失手风险固然有……若寻得生辰八字符合之人,可保万无一失也。” 巨大的兜帽微微动了一下,桑子感觉阴影里的眼睛,正在打量自己。 “上次汝等所派来巫觋看过,说她甚为合适。” 世子利挥了挥手,桑子凑到几案前,取过搁在上面的布帛,小心翼翼递给巫觋。 缘何汝等喜欢看生辰八字……桑子内心疑惑不已。 犹记得那一晚,她与褒洪德被家宰带到镐京井氏府邸中。 当时,世子利坐在厅堂主座上,数十个女子跪坐在他面前。寺宦正逐一记录女子的生辰八字,递给坐在世子身旁一个中年巫觋。 那一晚,桑子精心打扮,身穿一袭杏色曲裾深衣。 当她在门口脱下鞋履,缓步走入厅堂,顿时成为全场注目点,一众美女黯然失色,被她的风采给掩盖过去。 当时,她见地上跪坐着许多貌美女子,还以为自己没希望被选上。 也罢!我便去寻仲邑哥哥……她心里一阵窃喜。 岂知家宰当场宣布,桑子被井世子选中。听罢,褒洪德一脸狂喜,她却感到失落不已,连忙垂下头来,忍住不让眼泪往下掉。 那一晚,她被安排住进井氏府邸,成为世子侍妾。至于褒洪德,也得以成为世子座上宾。 但井利似乎对桑子不感兴趣,一直没有让她侍寝,这让褒洪德焦虑不已。 不久之后,褒洪德随世子离开镐京,赶赴成周,桑子被送到畿内井邑。一直到几天前,两人才回到井邑。 今夜,就发生适才大殿中那一幕情景。 “大巫,可还合适?”井利问。 “世子,岂止于合适……”隐藏在巨大兜帽中的巫觋,抬起头来,声音有些颤抖。 “命格里出现三阳,六十年难得一遇;至于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生,这一种四阳命格,更是逢三百六十年难得一遇……” 他顿了一顿,望向桑子。“世子,巫想进一步……” “可!”井利道。 桑子稍微犹豫了一下,凑近巫觋。 这人怎么如此怪异,不以真面目示人?莫非他……她的脑海当中,不禁浮现出一个眼瞳血红,脸部青色,尖锐獠牙,狰狞可怖的鬼怪形象。 “再近一些……”巫觋的声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桑子又向前挪几步,他突然五指张开,死死抓住她雪白纤细的手,力气大得让她不禁皱起眉头。 “大巫,您……”桑子微微挣扎。 一瞬间,隐藏在兜帽幽暗阴影里,隐约可见两团微弱青色光芒闪起,渐渐地增强。 他的眼睛……怎会发光……桑子身体微微一僵,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阴影中的青色光芒给攫住。 过了许久,兜帽里的诡异青光渐渐熄灭,他也松开桑子手臂,她才从愕然中回过神来。 “大善!确实万中无一!”巫觋微讶道,“世子,原先主上仅有七成把握……眼下,巫敢替主上担保,绝对万无一失也!” “何时进行?”井利问。 “先移驾成周,”巫觋回答:“主上恭候世子莅临!” “缘何不在宗周施行,岂不更便捷?” “宗周乃天道宗重地,若在此施行,难免引起神官们注意。” “大巫……”井利摇着手中酒盏,笑道:“你的主君也惧怕王官教神官?” “天道宗神官何足畏哉!”巫觋不悦地说,“吾等所忌惮者,惟太祝一派之首,太祝陀一人也。” 天道宗是甚?谁又是太祝陀……桑子尝试弄明白两人对话。 “太祝陀?”世子浅浅一笑:“不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老头子?世子可别小瞧他,”巫觋回敬他,“若太祝认真起来,饶是四大宗巫联手,也未必是其对手……” 他的话音陡然止住,身子微躬道:“世子,巫在成周恭候您大驾……” 说罢,巫觋转身迅速离开,待其走了数步,又回头瞥了桑子一眼。 他想作甚……桑子心中一凛。 世子举起酒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酒。他对她吩咐道:“今晚不用你侍候,回去准备一下,明早吾等离开宗周。” 世子利说话时,完全没有瞧她一眼。 若依往常,桑子已默默退下。眼下,她心系仲邑哥哥的安危,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世子,吾等去成周作甚……” 井利怔了一怔,面无表情地凝视她。 “余可有允许你问话?”他问。 “没有,世子。”桑子讷讷地摇头,在井世子冷酷目光前,她畏惧得不行。 “你好大胆,竟敢向余问话……”井利收回目光,站起身踱步到桑子身旁。 话音未落,桑子已匍匐在地上,俯首告罪。“下妾该死,世子恕罪。”她不敢抬头看面前的男人一眼。 “抬起头来!”他居高临下地发话。 此刻,桑子的神经已绷到极点,仍努力地抬头。别害怕,为了父亲,为了仲邑哥哥……她心中默念。 井利表情漠然地打量桑子一会,伸手抚摸她的脸。 为了父亲,为了仲邑哥哥……桑子不停颤抖,她已下定决心,今晚世子若想用强,她也无条件去承受。 “还不是时候……”井利喃喃自语,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罢了罢手。 “你且退下,休再失礼!” 桑子惊魂未定,慌忙起身行礼,转身离开。突然,世子利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身体娇小的她被往后拽了几步。 “世子,您……” “你在忧虑褒伯安危?”井利沉默了半响,“余允诺事成后,释放你父亲。” 事成之后?桑子感到一股窒息感,但她不敢再发问。 “待吾等抵达成周,”世子边说边看了她一眼:“余正式纳你为妾。” 纳我为妾……桑子猝不及防,顿时天旋地转。 第12章 巫恒学宫(一) “终于翻开了……” 王孙季满脸色苍白,手也颤抖得十分厉害,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不断从其额上滑落。在今晚梦境中,他为挪开竹简卷起部分,几乎耗尽全身力气。 自从上回初次触碰到竹简,接下来每一晚,他都使用月神珠进“梦”中书斋。 他不断进行尝试,经过多番努力,渐渐感受到竹片上的细微纹路,指腹上的触感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今晚,王孙季满终于完全摊开竹简。此刻,他正怀着激动心情,凝视端放在几案上,写满发亮文字的简册。 他这才发现,简册中不仅收录巫文符咒,同时也通篇记载包罗万象的巫术,以及一些难以名之的巫觋知识。 这些日子,每一晚自己都会按照龙骞老师传授之法,打坐冥想,没有半点懈怠。但不知为何,他的进展仍然十分缓慢。 故王孙季满决定,要从竹简中寻得一种速成修炼法。 令他感到惊喜的,无疑是简册中所记载之巫术修炼,不像老师的《龙元经》那般,要求少巫、壮巫、乃至大巫以上,方得以修炼。 据简册之记载,里面的精妙巫术,不讲究个人修行境界或巫力深厚与否。它对修炼者只有一个基本要求,使用“月之力”足矣。 “不需用巫力?”王孙季满心头微动,“这意味我不需再枯燥的冥想,只需习得月之力,就可轻易掌握这些精妙巫术?” 想到这里,他不禁激动起来,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可是,甚么是月之力?”王孙季满有些纳闷,“月之力与一般巫力又有何差异?我该如何习得?” 他继续翻看竹简,片刻之后,他找到有关习得月之力的记载。 “欲习月之力者,需吞食月之精华……” 这一段映入眼帘的文字,详细记载修习月之力的符咒与仪轨,却没提到一个最重要关键——如何吞食月之精华? “怎么都不能好好说话!”王孙季满不由得满腹牢骚。 正当他想再寻找吞食月之精华的线索,突然一个激灵,猝不及防就醒过来。此时,窗外已是晨光初现。 王孙季满急促喘息,看着身前灰白色的月神珠,有些浑浑噩噩。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确认自己从梦中回来。他立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想一遍梦中所记住几道巫文符咒。 “巫符一出,百……”他流利的背出梦中所记诵内容。 “绝对不是一场梦!”王孙季满喃喃道,“若真是梦,缘何出现真巫文符?我又何能背下如此清晰内容?” 他得出结论后,却又衍生出更多问题。 试问这个“梦”中蒂台,到底在何处?缘何书斋里的竹简,会记载这么多失传的珍贵巫文符与精妙巫术?究竟自己是通过肉体,抑或灵魂去到哪? “罢了!”王孙季满用力摇头,“反正一时半载也想不出,明晚再去寻线索,今日还得上学。” 这一个梦,是他心中最大秘密,不仅没有告诉叔兄,甚至没有对外大母与龙骞老师提及。他还需要花一些时间,深入探索梦中所隐藏诸多秘密。 无论如何,昨夜的奇妙经历,以及简册上所记载巫术与月之力修炼法,已为他打开一个全新大门。 想到这里,王孙季满心中就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感。 “找到吞食月之精华之方,再据简册记载去修炼月之力,定能早日破镜,成为少巫、壮巫、大巫……甚至宗巫。” 他想到这里,心中陡然生出一片豪云壮志。 “咚咚咚……” 正当王孙季满在遐想,门处骤然传来敲门声。 “季弟!起身了,要上学了……”室外传来长姊温柔的呼唤声。 今日,是王孙季满成为巫子后,进入巫恒学宫学习首日。 红色深衣罗裙的伯姬,一大早亲自过来,侍候幼弟梳洗更衣。她还特意为他备好一套亲手缝制,绣工精致的赤色巫袍。 “阿姊,巫子不都穿葛麻巫袍?”王孙季满疑惑地问。 “你是尊贵的巫咸世子,位比小神官,可穿赤袍。”伯姬一边说,一边将亲手制作的香囊,帮幼弟配上。 她抚平弟弟衣襟上的褶皱,接着为他披上一件白色狐裘大氅。 当然,王孙季满也不忘那一枚巫凡夫人所赠,镶嵌银质玄蛇的紫色藤扳指。他先将玄蛇扳指在袍上轻轻擦拭,才缓缓戴在拇指上。 “季弟,”长姊垂下眼帘,用温婉目光看着清秀俊美的弟弟。 她沉默片刻,抿了抿下唇:“母亲若见到你,一定感到宽心。” “阿姊!”王孙季满微微动容,趋前紧紧搂着伯姬。 他在长姊身上,感受到母亲的温暖。那些年,他在镐京首日上学,也是母亲替自己梳洗更衣,出门前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对了,关于数月后巫觋评鉴……”伯姬一边走,一边说,“待你下课回来,吾等再讨论组队事宜。” 组队?王孙季满一脸疑惑,但也没有深究。 刚走出寝室,伴读凡赤已在外恭候。 “怎么三表兄没来?”两人在大殿中等了片刻,仍不见巫咸叔胜人影。 堂舅母,是表兄放不下面子,不是季满不理他……王孙季满轻声一叹,就与凡赤一起到后殿觐见大祭师。 去到后殿,他们被执事巫觋告知,宋公举一大早召见外大母,请她进宫商讨太子野与伯姬的亲事。 阿姊要成亲了……王孙季满微微皱眉,朝商丘方向遥遥一拜后,闷闷不乐转身离去。 天王使的近卫吕不汲,已站在蒂台门外恭候。巫咸世子在吕虎贲护送下,与凡赤朝巫恒学宫方向走去。 “季弟!好好学习!” 长姊露出温柔微笑,在蒂台门前对他挥手,“莫忘从大母叮嘱!” 压过其余五族子弟,不可丢巫姑氏颜面,否则……想到烈火女的“叮嘱”,王孙季满又是一阵心悸。 离开蒂台不久,却见有两人在半路上等候。其中一位高大魁梧,身佩长剑的男人,王孙季满识得是神宫武士。 神宫武士守护之人,是一位身穿赤色巫袍,裹着厚厚熊皮大裘,高大强壮的少年。 “赤也,这人是谁……”王孙季满看向对面的赤袍少年,微微眯眼。 “禀世子,他是白虎殿大神官嫡长孙,公孙虎。”凡赤低声回答。 “巫谢大神官的嫡长孙?” 高大少年远远看见王孙季满,就露出亲切笑容,缓步过来施礼。 “来者可是世子?”少年操着一口流利的宗周雅音,“公孙虎有礼了!” 他长得比我还高……王孙季满抬头,望着身前高大的巫谢氏子弟。 第13章 巫恒学宫(二) “季满见过虎兄!” 王孙季满露出标准君子微笑,朝高大的公孙虎还礼。“弟久仰巫谢氏盛名……” 你表弟的世子位让我抢了……王孙季满疑惑地想,你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但表面上,他仍与对方亲切地寒暄。 王孙季满又暗中观察,公孙虎虽贵为白虎殿大神官嫡孙,却是一副质朴忠厚,性子温和模样,在他身上丝毫不见有半点嫡系子弟的架子。 光是这一副谦虚态度……他心想,完胜那位目中无人的二表兄……还有自以为是的三表兄…… “虎来自成周,季满弟来自宗周,吾等都来自王幾……” 公孙虎友好地告诉世子:“今日是季满弟首次到学宫,故虎冒昧前来蒂台,引你一同过去。” 你来自成周?难道说巫谢大神官身在王幾?怎么我没听说过……王孙季满点点头,礼貌地回应:“那弟就有劳虎兄了!” “走罢!”高大的公孙虎颔首微笑,握着他的手一起前行。 喂喂!别这么靠近……王孙季满心想,显得我太矮了…… 前些日子,经过凡赤一番深入介绍,对于巫教六大巫家诸多重要子弟,王孙季满已有基本了解。 公孙虎,正是那一位据说能赤手搏龙蛇,被誉为巫教第一武士,在二十年前成周比武大会上排名天下第二,白虎神殿巫谢大神官的嫡长孙。 巫谢大神官之女,是王孙季满的堂舅,小祭师巫咸燮之侧室,也即公孙虎的姑母。故公孙虎与二表兄巫咸仲朝二人,一样是表兄弟关系。 自从斩蛇之征后,这一位充满传奇色彩的白虎殿大神官,就毅然离开神宫。 他所留下巫谢氏宗君之位,遂由其二弟,也就是白虎殿小神官巫谢买之父所接任。后来父亲去世,巫谢买继任巫谢氏宗君。 于是,巫教出现小神官任巫谢氏宗君,大神官任白虎殿神座的诡异局面。原本仅待巫谢大神官将来卒后,巫谢买小神官就可继承大神官之位。 孰料年前,巫谢大神官却出人意表,将他的嫡孙送回神宫。 巫谢大神官宣称,他已得到大虎神启示,欲立嫡孙公孙虎为白虎殿继承人。 此举引起巫谢买强烈反弹,大神官与小神官关系也骤然恶化。 两派之纷争,在神宫内闹得沸沸扬扬。诸巫都在观望,看新任大宫司巫礼龙骞,如何处理矛盾,避免再次引发巫教分裂。 公孙虎与我都是外来者,同样在神宫里不受欢迎,却成为继承人,引起他人猜忌。或许吾等可以结盟……他悄悄打量身边高大的少年。 可是,公孙虎与二表兄关系密切……想到这里,王孙季满犹豫起来。罢了,罢了,还是先观察一阵子,不急着作决定……他心中暗自思量。 一路上,两人谈笑风生,不知不觉远离神宫主殿群,来到靠近桑林一带的偏僻西郊。巫教最高学府——巫恒学宫,坐落在此地。 这里离蒂台较远,若无人带路,王孙季满估计很快会迷路。 巫恒学宫,不仅是教内巫觋学堂,同时也是全天下培养巫觋的最高学府。除了宋国六大巫家,学宫也开放予其他巫家优秀子弟前来学习。 今日,是巫恒学宫开学首日,大门前早已站满诸多巫觋学子。 两位身份尊贵的王孙与公孙联袂而至,立即引起众人瞩目。他们纷纷避让一旁,用好奇与羡慕的眼光,打量初来乍到的宗周天王之孙。 “公孙!”有几个身穿葛麻与白色巫袍的少年,立即围上来,恭敬地朝公孙虎行礼。 “季满弟,让虎为你引荐罢!彼等乃巫谢氏小宗子弟,也是虎的伴读也。” 巫谢氏小宗子弟,想必是支持大神官一派……王孙季满心想。 少年们自然知晓王孙季满是巫咸世子,神宫未来之主,故也郑重向他行礼。 其余巫礼氏、巫姑氏与巫彭氏小宗子弟见状,纷纷围过来行礼,世子也礼貌地与他们寒暄。 “赤也,缘何不见巫咸氏子弟来欢迎我?”王孙季满疑惑地问。 凡赤恭敬地回答:“回禀世子,此前巫咸氏子弟均以您大表兄为尊。大君子性格温柔敦厚,待人接物谦诚有礼。学宫内不仅巫咸氏,其余巫族子弟也对他心悦诚服。” 他停下思考片刻,仿佛在斟酌用词。“自从大君子行冠离开学宫,六大巫家仅剩巫咸氏子弟,以二君子为尊……” 只有巫咸氏子弟,以二表兄为尊……王孙季满微微一怔,意识到对方的话,似乎另有深意,旋即明白过来。 在他印象中,巫咸仲朝一副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模样,想来其余巫族子弟对他不甚信服,也在情理中。 “我明白了!”再想深一层,王孙季满不禁恍然,用力拍了拍脑袋。 三表兄巫咸叔胜,限于外家巫凡氏血脉,不可能被五大巫家承认,成为巫咸氏世子。 故巫凡夫人苦心替儿子谋划,让巫咸叔胜成为世子伴读,全力支持王孙季满上位,为儿子将来谋取一个好前程。 三表兄想依附我,我却将他推开……王孙季满垂首,瞧了手指上的玄蛇扳指一眼。 尽管巫凡夫人与三表兄在教内不受待见,但有强大外家蛇谷城巫凡氏,作为母子二人后盾,影响力仍是不容小觑。 该死!都是我考虑欠妥了……他不禁皱眉,但想到以巫咸叔胜为伴读之首,同样会伤害到凡赤。 也罢,待见到三表兄,再与其示好,应该没事……他安慰自己。 眼下,三个表兄中,仅有二表兄巫咸仲朝与自己竞争。 王孙季满不由得猜测,是二表兄不让巫咸氏子弟过来亲附自己……他与凡赤迅速地交换眼神,表示了然。 虽想通其中关节,但王孙季满仍有一些不解。 怪哉!公孙虎与巫咸仲朝是表兄弟,彼等关系更密切,缘何对方会主动与我亲近……他忍不住用余光,瞥向身旁白虎殿继承人。 就在这时,学宫内骤然敲响好几下浑厚的钟鸣声,朱红色厚重大门逶迤开启。但见一位身穿白袍的执事巫觋缓缓走出,引领诸少年进入学宫。 一众少年中,以王孙季满与公孙虎身份最为尊贵。故少年们进学宫时,都有默契放缓步伐,让二人当先带头,一起进入学宫。 第14章 巫恒学宫(三) 镐京的辟雍学宫,主要传授礼、乐、射、御、书、数等君子六艺之学。 有别于此,商丘巫恒学宫重在传授礼乐祭祀、天文地理、驱鬼通神、龟甲卜卦、行医草药、蛊术符咒等巫觋专门技艺。 现下,学宫有四百名学生,依据年龄与入读年限,分配到不同厅堂去上课。 学宫每周授课五日,上课时间从清晨开始,至中午下课。 惟有六大巫家嫡系子弟,或是得到授课先生钦点的优秀学生,才得以在午后留下来,接受先生的专门指导。 公孙虎侃侃而谈,为王孙季满介绍巫恒学宫基本情况。公孙比世子年长,更早入学。故这一位友善的公孙与世子作别后,直径到他的厅堂去学习。 王孙季满来到门前,想到接下来好几年,会一直待在这里,情绪上不禁感到有些惆怅。 他稍微整理一下衣襟,才抬脚迈入厅堂。这也意味他已告别天子王孙身份,正式踏上成为巫觋的道路。 厅堂采光极佳,里面整齐摆放十余个竹席蒲榻,以及沉木案几。 “世子,吾等坐这罢!”凡赤履行他的伴读责任。 两人坐下以后,王孙季满不假思索地问:“赤也,去年你就入读学宫,缘何与我一同学习?” “禀世子,赤是您的伴读与辅佐。”这一位伴读,依旧谨慎模样,“故我须再次复读,方能陪伴在世子身侧。” 王孙季满闻言,凝视着他瘦削的脸颊,迟疑道:“可是,这委屈你了……” “赤也乐意成为世子伴读。” 凡赤收敛笑容,正色道:“我早已被虫阁选中,每日午后到虫阁,学习精深蛊术。况且,从祖大父拟向大宫司推荐,让赤肆业后直接留在神宫,成为虫阁执事巫觋。” 整日与毒虫打交道……王孙季满呢喃着。回想那天帮虫巫喂虫情景,就感到一阵心悸。 凡赤犹豫了片刻,才说道:“更重要者……赤也无须去侍奉巫凡少宗君。” 巫凡少宗君?王孙季满回望伴读一眼,正想开口询问,教习巫觋已走进来,厅堂骤然变得鸦雀无声。 “拜见先生!”少年们拱手垂拜,教习巫觋还礼后,正襟危坐在几案前。 王孙季满好好打量一番,对方是一个年过六旬,身穿玄色巫袍,颔下留着白色长须的老者。 “二三子,上课罢!”教习巫觋只是简单自我介绍,便开始授课。 “世子,这位先生唤史巫,”凡赤压低声音,“他是大邑商最优秀史官,微子迪四世孙。” 商末大乱,巫史迪举族逃离朝歌到宗周,受武王赏识,被册命为太史。自此,巫史迪改为微史氏,成为微史氏烈祖,亦是天道宗太史派创始人,史称微子迪。 史巫是当年微子迪留在朝歌,第三子的后裔,与微史氏同宗。他精通史学,致力于续写大邦周时期的《巫觋春秋》。 “近千年以来,各派对巫术修为之划分,或三个、或七个不等。”老人缓缓说道,“直至大祭师微子划为四境九鼎,引为定制后,沿用至今……” 今早第一堂课,史巫为诸少年所讲述者,是有关巫觋修行境界之划分。 此前,龙骞老师介绍过巫觋修为境界,但语焉不详。故他对史巫所讲甚感兴趣,静静地坐着倾听。 “四境九鼎者,为少巫境一至三鼎、壮巫境四至六鼎、大巫境七至九鼎,以及宗巫境……然诸多境界,皆始于巫子。巫子具有巫灵根,体质异于常人,能筑基锻体,学习入门巫术,以及各种巫觋技能。” 史巫语速甚慢,咬字却极为清晰。 “少巫,开始深入学习各种高深巫术,得以收鬼伏妖,治病救人。巫子唯有升至少巫境一鼎,方能被称为巫觋,操巫觋之业。” 我还是一名巫子……王孙季满暗中叹气。 “壮巫,臻一流巫觋,能通鬼神问苍天,为巫族的中流砥柱。彼辈行走东国诸侯间,于城乡国邑中,任各大神社庙宇祭师,庇护一方水土。” “赤也,史巫是甚阶段?”王孙季满问身边伴读。 凡赤悄声回答:“禀世子,史巫十多年前已臻六鼎壮巫境。他致力于续写《巫觋春秋》,专走艺巫一系,始终留在壮巫境。” 史巫续道:“大巫者,为巫族领袖,能呼风唤雨,统御鬼神。彼辈或为天子诸侯师,或云游四方,启迪天下兆民,成为传承中原礼乐之师,备受万民尊崇。” 烈火女、白虎大神官、麒麟大神官,还有老师……王孙季满心里逐一细数,彼等皆九鼎大巫,巫族一方领袖…… “宗巫者,天下巫觋之宗师。” 史巫顿了一顿,“到此阶段,彼辈不再盲目追求境界精进,盖巫术已是随手可获……宗巫之重心,在于明悟天下万物本源,以及自身与天地之联系。” 不再盲目精进,随手获得巫术?这是甚意思……王孙季满张口欲言,又把话咽回去。世子须稳重,待会直接问外大母好了…… 少年们听得津津有味,其中一人见老者停下,连忙举手发问:“先生,巫觋四境九鼎以上,尚有神巫境?” 听到有人问起神巫,少年们纷纷凝神,专注倾听。 “据传说,神巫乃天帝于人间之代表……” 老迈的教习稍作沉吟,接着道:“彼辈于虔诚祭祀中,倾听天帝启示,借助上天之威势,施展精妙神力,甚至能让山川倒流,天地相合……” 借助上天之威势……王孙季满眼睛一闪,想到神巫咸祖向天帝祷告,请出十日炙杀神巫女丑之事。 余不甘心,誓与天斗……他不由自主感到一丝悸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女丑不甘心失败,不惜与天斗法,至死方休的画面。 “对于神巫之能,典籍记载语焉不详,仅寥寥几段话……” 史巫沉声道:“彼辈神力无边,上天下地,穿梭阴阳,无所不能,半只脚踏足于人间,半只脚踏足于神域……” 半只脚踏足于神域……王孙季满不由心神摇晃。 他忍不住想象外大母成为一代神巫,白色深衣飘飘,从蒂台缓缓走出,接受群巫跪叩。 她挥一挥衣袖,轻易搬山填海,呼风唤雨,却不带走一片云彩。她谈笑风生间,随手一个弹指,女丑就灰飞烟灭。 这是何等壮哉……王孙季满几乎冲口而出。 第15章 巫恒学宫(四) “先生,那在神巫境之上,又有何境界?”一名清瘦少年好奇地问。 “据传说,神巫境以上,尚有诸多精妙之境。然此等神域之事,非吾等凡人所能企及,苦思无益也。” 教习先生一边扫视厅堂内的少年,一边道:“二三子,尔等更应专注于眼下修炼为是。” “敬诺!”听罢此言,少年点点头,其他少年也纷纷答应。 “先生,人间曾出现多少位神巫?”那位清瘦少年又追问。 你这么多问题……王孙季满瞥了他一眼。 “世子,”凡赤用极低的声音道:“他是已故大宫司嫡孙,宫司婴。” 宫司氏乃巫咸氏小宗,祖上源于第十七代大祭师巫咸鲁,已出五服。宫司氏世代担任大宫司,遂以宫司为氏。 自大宫司午逝世,其子早逝,嫡孙宫司婴年幼,故大宫司由子夫人暂代。 直至日前,大祭师出人意表,宣布册命巫礼龙骞为大宫司,打破自大祭师巫咸鲁以来,大宫司均由宫司氏担任的不明文规定。 “关于神巫……”史巫续道,“本教《巫觋春秋》记载甚为详尽,不知谁可替老夫回答?” 说着,他就目视巫咸世子。 怎么看我……王孙季满愣了一下。 他只好脸带微笑,对史巫恭敬一拜,答道:“先生,据《巫觋春秋》记载,自咸祖以来,仅出现七或八位神巫。最后一位神巫,乃我大邑商箕子也。” “世子,为何说七或八位?”来自宫司氏的少年问。 “若算咸祖以下迄今,只有七位神巫。若将女丑也算入,则有八位……” 王孙季满还想说下去,发现厅堂氛围变得十分诡异。只见宫司婴与一众少年,都带着诧异神情盯着他看。 我说错甚么了……王孙季满愣了一瞬。但见凡赤使眼色,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无意间,公然提到女丑名讳。 千年来,女丑对巫教中人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诸巫对她感到异常畏惧。此外,当年镐京大暴动,女丑转世的巫凡无极,杀害大祭师巫咸阳等一众巫觋,将巫教闹得天翻地覆。 自此,除了女丑之外,巫凡无极之名也成为神宫禁忌。巫觋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敢直呼他们的名讳。 目下,巫咸世子毫无极惮,直呼邪神之名,少年们自然感到震惊。 女丑有那么可怕?王孙季满眨眨眼,尔等若知晓我听过女丑遗言,想必会吓死…… “善哉!世子对本教春秋甚为熟悉……” 史巫淡淡地道:“翌年大祭师闯七星阵,到时老夫编撰《巫觋春秋》,就要苦恼将最高神座记为第八位,抑或九位神巫……” 他顿了一顿,面容十分安然宁静。 “然而宗巫仍有四位,老夫不必烦恼……”史巫诙谐的话语,引起少年们一阵笑声,也缓和了王孙季满失言的凝重气氛。 外大母迈入神巫境,剩三大宗巫,老师迈入宗巫境,又变回四大宗巫……他思索了半晌。 第八位或九位神巫……三位或四位宗巫……隐约间,王孙季满仿佛捕捉到这句话里,隐藏着某种尚未看清的规律。 “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他忍不住发问。 “世子,但说无妨。”老者眯眼看着他。 “此前,学生翻阅《巫觋春秋》,近千年共出现近百位宗巫。” 王孙季满思索了一会,认真道:“夏国末年,二十余年间出现十位宗巫。然而愈往后,迈入宗巫境的巫觋愈少,甚至数十年不曾出现一位宗巫……” 巫咸世子侃侃而谈,少年们神情异样看着他。史巫眼中,飞快闪过稍纵即逝的诧异。 “我周两百年间,在大暴动前,仅出现不到十位宗巫。”王孙季满指出,“但在大暴动之后,二十年间却出现四位宗巫,翌年还会出现第五位…… 王孙季满神色疑惑道:“这似乎不符合巫觋历史古今之变……学生苦思其中因由,也一直不得其解。” “莫非本教再次兴盛,故出现很多宗巫?”宫司婴提出意见,却没有人理他。 “世子读得很细致,能关注史书背后隐藏之规律与走势。这确是一个异常现象……” 史巫看着他,眼里流露出赞许神情。 “当年,大祭师诛杀邪神,破镜成为近百年来天下第一位宗巫。” 他沉吟片刻,正色道:“斩蛇之征后,巫凡氏举族迁至荆地,建立玄蛇教,对黑水城展开疯狂报复。黑水城将沦陷时,大长老得以破镜,成为第二位宗巫,抵御住玄蛇教攻势。” 史巫顿了一顿,续道:“几年后,黑水城反攻蛇谷城,冥蛇大神官接着破镜,成为第三位宗巫。自此,荆地两大宗巫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直至好几年前,天道宗大宗主也破镜,形成当今天下四大宗巫之势……” “二十年间,四位巫觋轮流破境。”王孙季满不由怔住。 “然也!”史巫微微颔首,“短短二十年,天下出现四大宗巫,实属罕见。” 他抚须道:“纵观《巫觋春秋》千年历史,这种情况不符合巫觋古今之变。若硬要作一番解释,老夫认为或许是冥冥中,有某种鬼神之力,在背后发挥作用……” 鬼神在背后发挥作用……王孙季满暗自咋舌。 “教内某些巫觋很乐观,认为四大宗巫出现,乃巫觋之复兴契机。”史巫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神情变得有些悲伤。 “但老夫认为,此或为巫族落日前……”老者对上王孙季满目光,一字一顿道:“最后之余辉……” 听罢此言,少年们不禁一愣,相互对视。 巫族最后之余辉……王孙季满心中一颤,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夫人,或许余当初所作决定错了,以至引来此等灭顶之灾。然巫教绝对不可毁于余之手……夫人,汝须挽救我巫觋一族,以及巫教之命运……” 他想起外大父临终遗言。 外大父很早意识到巫族衰亡,乃无可避免之趋势。但身为巫咸氏宗君,巫教大祭师,他又不甘心,想要尽力挽救,结果落得一个殒命镐京的下场。 厅堂内陷入一片寂静。良久,宫司婴抬头看着史巫,忐忑地问:“先生,巫觋一族之衰亡,真是无法挽回?” “未可知也!” 老者平静地告诉他们:“老夫熟读春秋,仅据过往巫觋之变,判断往后走向。然鬼神之意志有莫测之能,非老夫所能揣测。” 史巫停下抚须的手,“二三子,有关巫族之命,尔等可请教占卜先生。”他话音一转:“老夫不便多说,免得被巫姑小神官以《巫典》危言耸听罪论处……” 这一番妙语,原本应该引来哄堂大笑,但少年们面面相觑,无人敢笑。 谁敢笑烈火女……王孙季满暗想。 说罢,老者发出一阵笑声,直径走出厅堂。少年们连忙起身再拜,以示受教。 “巫族最后余辉……”王孙季满盯着史巫背影,默默把话念了一遍。 第16章 苍龙宫司(一) 在苍龙殿的大神官寝室内,有一间鲜为人知的密室。 先代苍龙大神官,曾在室中布下强大禁制,仅有少数得到大神官允许者,方有资格进入。 两个熊熊燃烧的铜燎炉,分别摆放在室内角落。火苗在炉中窜动,不断吞噬木炭,发出噼哩拍啦的爆裂声晌。 室外寒风凛冽,室内霭霭蒸气不断散发,温度渐升,变得热气腾腾。 此刻,龙骞光裸着身体,只穿一条犊鼻裤,坐在蒲席上。火光忽隐忽闪,将他精瘦结实的躯干,以及黝黑的脸庞映成一片红亮。 他被灼热的炭火烤得挥汗如雨,古铜肌肤被汗水湿透,显得光亮平滑。一头浓密漆黑长发,湿漉漉贴在额前,披散在双肩上。 突然,龙骞听到有人进来密室,轻轻地带上门。他闭着双眼,仍能感到对方一举一动,甚至在俯视着自己的目光。 “大宫司……”一把低沉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回来了……他微微皱眉,没有回应。 眼下,龙骞正处于运功紧要关头。他催动着雄浑的神龙之力,涌入身上主干经脉内,欲逼出体内毒素。 巫礼大神官欲解之毒,乃天下最毒的乐土之花。 乐土之花,乃当年九神教巫毒长老,以毒性强烈之情花为基础,混以女丑之尸残骸,通过后天人工精心培植而成。 自从龙骞秘密潜入黑水城,取得第三代乐土之花归来,他就对乐土花展开一番深入研究。 想到目下女丑第六次转世归来,神宫与黑水城无法避免一场恶战,龙骞不由自主感到沉重压力。 他必须为战争到来,提前作好准备,其中包括寻找克制乐土花毒的方法。 于是,龙骞离开镐京后,回来商丘神宫途中,连续服食微量乐土花毒。 他想用这一种方法,亲身感受乐土花毒的剧烈程度。每一次服毒后,他再施展神龙之力,将体内剧毒祛尽,籍此增强自身抗毒能力。 刚开始试毒时,谨慎的龙骞仅服用小分量毒素。尔后,随着身体逐渐适应,他开始增加毒素剂量。 祛毒过程异常辛苦,龙骞却获得意外收获。他发现除了巫姑氏凤凰神力,以及真龙之火外,巫礼氏的神龙之力也能销毁女丑之尸。 当然,前提是耗费大量神力,至于透支神力者,还会有性命之忧。 今日,龙骞像往常一般试毒。或因过于心急求成,他加重乐土花毒剂量。但他没有料到,加剂量的毒素会如此猛烈。 当剧毒进体内后,仿佛化成一条黑色毒龙,骤然冲击巫礼大神官的身体,激荡着全身血脉。 分量只比往常重些,没想到……龙骞微微一怔,面色骤然沉肃。 此刻,大神官终于知晓,这株源自女丑之尸残骸的乐土花毒,比自己所想象还来得厉害。 随着毒素侵入,彻骨寒意在龙骞体内不断弥漫。他多番潜运神龙之力,意图抑制体内乱窜毒龙,终究不果。 片刻之后,他感到胸口恶心欲呕,脑袋也一阵天旋地转。 不行,余会死……濒临生死一线,龙骞咬了咬牙,屏息凝气,专注凝聚大量神龙之力。 转眼间,雄浑的神力勃然兴起,汇聚成一条青龙,在他体内迅速游走,不断与剧毒黑龙冲突厮杀。 经过一番激烈缠斗,青龙渐渐取得上风。 虽初步抑制住体内毒素,但乐土花毕竟是天下第一奇毒,稍有不慎,堂堂苍龙大神官恐怕就会横尸在密室中。 故龙骞不敢掉以轻心,仍专注施展神龙之力,继续壮大体内青龙,不断与黑龙周旋,渐渐将剧毒逼到胸口间。 大神官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五脏六腑一阵翻涌。转瞬之间,乐土花毒已涌上他的喉咙。 龙骞再也压制不住,“哇”的一声,如墨汁般的黑血,不住从口中喷洒而出。 吐出大滩毒血后,他用颤抖的双手支撑地板。余……余还活着……胸口闭塞之气尽去,他俯身剧烈地喘气。 “大宫司,您还安否?”男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 龙骞缓缓睁开双眼,在他身前站着一个三十岁出头,身材高大壮硕,穿黑黝甲衣的男人。高大男人长着两道英气浓眉,鼻子高挺,俊朗不凡。 “余没事……” 龙骞挣扎着站起身,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整个密室也为之颠倒。男人在大神官摔倒前及时扶住,旋即将其身子稳住。 “骞,你还安否?”他觉得头晕,隐约间听见男人关切的声音,“骞,听得见我说话?” “骞……醒醒!” 余很好……余清醒得很…… “骞,记得您是谁?” 余乃巫礼龙骞……他迷糊地想着,余乃神龙之子……苍龙殿大神官…… 龙骞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离开密室,回到寝室中,躺在床榻上。 男人坐在身旁,关切地望着他。他的神志清醒很多,但仍有些晕眩。 “水……水……”龙骞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英俊脸庞十分憔悴,眼光也黯淡失去神采。 “喝下罢!”男人端过一个酒盏给他。 “孟明兄,这是甚?”龙骞看着对方缓声问。 “从鲁国带回的名酿,鲁宫司所赠送,里面混了珍贵灵药。”孟明朝他微笑道:“喝下以后,可恢复体力,脑袋也会变得清醒。” 龙骞接过对方为他倒的酒,轻轻抿了几口,脸上苍白渐渐褪去。他感觉自己恢复了些力气,这才瞥见身旁孟明,正用凛然明亮的眼神看着他。 “孟明兄,你是何时回来?”龙骞摇着酒盏。 此前,这个男人被巫礼大神官与大祭师委派,赶赴鲁国处理要事。 “我抵达神宫不久,刚去蒂台觐见大祭师,就直径过来苍龙殿……” 孟明稍为顿了一下,“大宫司,乐土花可不是闹着玩的。您的尊体矜贵,请勿再以身试毒了……” 他的声音低沉且轻缓,一抹微笑始终挂在脸上。 “孟明兄,余尚未答应大祭师,”龙骞开口纠正,“勿称余大宫司……” 孟明耸了耸肩,“大神官,适才我若不过来,您就算没中毒毙命,也会被密室的高温给闷死……” 执事巫觋无法突破禁制,进入到密室……想到这里,龙骞持着酒盏的手指微微一僵,才感到有些后怕。 但他仍不动神色,声音平淡地说:“孟明兄,余若死去,吾等所定下协议就可解除,你也可随时离开……” “大宫司,这可不行。”孟明嘴角挂着一丝诡笑。 “当初,我与您歃血立下盟誓,才加入神宫武士团。您若有任何损伤,身为武士团副统领,苍龙殿大神官护卫,孟明难辞其咎……” 这个男人表面看似桀骜、玩世不恭,谈话或举手投足间,却带有成熟儒雅的潇洒与稳重。 龙骞蹙着眉望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孟明兄,你找余所为何事?”他问得漫不经心,却巧妙地转移话题。 “大祭师请您过蒂台一趟,”他告诉龙骞,“说有要事商议。鉴于大宫司的身体状况,眼下似乎不便……” 第17章 苍龙宫司(二) “大祭师请您过蒂台一趟,观大宫司身体状况,似乎不便……” “无妨……”龙骞翻身下榻,光着脚走到铜鉴前坐下。他不想让殿内隶妾与执事巫觋,见到堂堂大神官一副憔悴模样。 他接过孟明递来的湿布,慢慢擦拭古铜肌肤上的汗水。 接着,他对着铜鉴梳洗打扮,穿上胫衣、白色足衣、雪白色深衣、貂皮手套,最后披上一件保暖狐裘大氅。 尔后,龙骞在孟明搀扶下打开门扉,踱步离开寝室。 “孟明兄,多谢你!” 龙骞回身瞥了他一眼,挥一挥衣袖,直径走下寝室外石阶,昂首阔步往蒂台方向走去。 身姿挺拔的孟明,快步跟在大神官身后。他手按长剑正襟前行,陪着主君穿过楼榭台阁,曲折回廊,来到神宫最神圣庄严的圣殿——蒂台。 “恭迎大宫司大驾!” 一众执事巫觋正恭候在蒂台外。他们见龙骞到来,纷纷跪在阶前,带着无比敬畏的神情,对这位苍龙神座行稽首礼。 余还未答应老师……龙骞心想,别叫我大宫司…… 苍龙神座时常到蒂台,执事巫觋对他十分尊敬,但从未如此大阵仗。因为他这次前来,还多了另一个身份——大宫司。 那一晚,子夫人在飨宴上突然宣布,册命巫礼龙骞为神宫大宫司,立即引起教内一阵轰动。 近两百年来,大宫司乃神宫身份最为尊崇的两大巫觋之一。 大宫司地位仅次于大祭师,犹在小祭师、五大神官之上。在蒂台大殿中,大宫司座位,就设在最高神座旁。大祭师所作决策,都会咨询旁座的大宫司意见。 “二三子免礼,请起!”龙骞轻轻地挥手。 蒂台执事巫觋侍奉最高神座,在神宫中地位甚高。其他神殿执事,甚至大神官,也都会对他们以礼相待。 眼下,他们倾巢而出,虔诚地恭迎神宫与蒂台第二位主君。 龙骞独自一人走进空旷大殿,望向坐在远处神座上的大祭师。 “苍龙殿巫礼龙骞,拜见最高神座!”他恭敬地对大祭师躬身行礼。 “免礼!巫礼大神官,请过来说话!”子夫人轻声道。 龙骞走上台阶,跪坐在大祭师案几前。 “自那一晚飨宴后,本座今日才得见汝一面。” 子夫人眼帘微垂,右手执笔专注在帛书上写些什么。她淡淡地问:“骞,莫非汝还在恼怒为师不成?” “学生不敢……”龙骞摇了摇头,“师尊……您不该这样做。” “册封汝为大宫司,有何不该?”子夫人继续写字,依旧没有抬头。 龙骞沉默了一会,才道:“大宫司权柄甚重,您让巫礼氏之徒担任,岂不引来巫咸氏猜忌,徒增纷扰?” 大宫司,乃神宫众执事巫觋之首,也是宫内事务实际主持者,地位犹如宗周太宰,各卿士大夫封邑之家宰。 大宫司地位崇高,不仅小祭师、五大神官须待之以礼。甚至大祭师,乃至国君见到他,也要礼让三分。 “学生专注于修行,想尽快破镜成为宗巫,集中精力对付邪神转世……”龙骞告诉她,“眼下,学生无暇于神宫诸事。” 子夫人把笔搁下,缓缓抬起头来,幽深眼眸直盯学生,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骞,孺子被立为继承人,若本座安好,固可为其护航,平稳接任。”师尊平静说道,“然不久之后,本座将闯七星阵,这仪式凶险得很……” “师尊,学生不是从洛邑给您带回《洪范》了?” “然也,箕子五行之术确实精妙。”子夫人微微颔首,“最初,本座估计仅五成把握闯阵。目下,借助《洪范》五行之术,本座活命把握升至八成……” 她瞧了龙骞一眼,续道:“高达八成,意味两成会失败。据汝的说法,本座若闯阵失败,会立即毙命,对否?” “师尊……” “本座走了,谁来辅佐孺子?你的大师兄?”子夫人叹道,“或许燮不想,但三个儿子陷入世子之争,他扛不住氏族压力,无奈下只能被拱上位……” “师尊,学生会尽全力捍卫孺子,继承大位。”龙骞声音微涩道。 “汝仅是大神官,”子夫人问他,“如何捍卫?” 苍龙大神官顿时哑然。 “故本座才册命汝为大宫司。”子夫人续道,“况且汝非巫凡氏,绝不会窥视巫咸氏之权位。” 大宫司权力巨大,不仅掌握神宫武装——神宫武士团,同时有权干预大祭师之册立。当大祭师无法行政,大宫司就是神宫最高主宰,犹如邦国执政般。 百多年前,巫教第十六任大祭师去世。当时大宫司由权倾一时的巫凡氏宗君把持,俨然以“大祭师”自居。 巫凡宗君野心勃勃,逼迫新任大祭师巫咸鲁,以及其余四大神官,在蒂台大殿内歃血为盟,欲取代巫咸氏一族,成为首位巫凡氏大祭师。 孰料众人盟誓时,巫凡宗君不获昊天认可,竟被天雷所劈,当场毙命。待平定巫凡氏之乱后,大祭师巫咸鲁趁机收回大宫司任命权,改由巫咸氏担任。 自此,大宫司就由巫咸氏小宗,宫司氏一族所垄断。 去岁,大宫司午因故逝世,子夫人没有册命代替者,此事被搁置下来。 直至那一晚飨宴,大祭师才出人意表,宣布册命龙骞为大宫司。这也打破当年巫咸鲁大祭师定下,必由巫咸氏族人任大宫司的不成文规定。 子夫人是天下四大宗巫之首,掌教二十多年,挽救濒临灭亡的巫教,被誉为当今天下最伟大巫觋。翌年,她也要闯七星阵,破镜升阶成为一代神巫。 故无论国内外,子夫人之威望已达巅峰,巫教上下无人敢质疑她的决定。 只见她淡淡笑道:“本座如有不测,汝便以大宫司之尊摄政,好好辅佐孺子,待其成年后再行归政。” 子夫人双手扶着案沿,稍作思考,意味深长地说:“骞,本座也知晓,教内一直有呼声想推举你……” “师尊,学生……”龙骞眉头微蹙,看着他的师尊。 这些年来,教内不断有人呼吁,提出巫教该据能力才干,而非血统,册命最优秀的巫礼宗君为大祭师继承人。 尽管龙骞不希望师尊误会自己争权夺利,但他的性格又不屑回应,故一直保持沉默。 “骞,唯独汝一人,能振兴本教,挽救巫觋之衰亡。”子夫人轻声叹息,眉间浮现淡淡惆怅。 “但本座终究外氏,也不敢忤逆巫咸氏先公在天之灵,让汝成为大祭师……” 说到这里,子夫人的眼神变得坚决且严肃。 “但本座能让汝,以大宫司之尊摄政。”她一字一顿地说。 “期间,汝可用孺子之名,对群巫发号施令,权柄无异于大祭师。” 她顿了一顿,正色道:“届时,汝不仅能继承先大祭师革典遗愿,还能整合本教资源,整饬神宫武士团,全力对付女丑……” 整合本教资源,整饬神宫武士团……龙骞听得怦然心动。 第18章 苍龙宫司(三) “骞,当年汝拜在为师门下时,还是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小子。” 现在也不苟言笑……龙骞心想。 大祭师见大殿四处无人,抬手摸了摸苍龙大神官的头。 她脸带微笑道:“一晃眼二十年过去,小龙长大了,成为一个帅气挺拔,独当一面的大宫司……” 子夫人温柔微笑的模样,映进龙骞眼眸中,心里顿时涌出许多惆怅情绪。 镐京大暴动,龙骞的父母惨死在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手下。其后,年少的他就跟随子夫人回到神宫,拜在师尊门下。 多年来,他一直跟随子夫人,亦步亦趋学习巫术,以及教务之管理。 “小龙,别难过!余在你身边……” 自遭丧亲之痛,那一段难熬的日子里,龙骞在外人前假装坚强。 但在无数难眠夜晚中,他都会躲在寝室角落,失声痛哭。那时是子夫人,将悲伤的学生拥入怀中轻声安慰,他才得以入睡。 师尊,您亲如学生之母……龙骞回过神,看着子夫人疲惫的容颜。多年来,她忙于教务与国事,眼角上皱纹似乎愈来愈深。 罢了……他暗中叹息,“师尊,请容学生回去考虑……” “大善,汝且考虑罢。”子夫人看了他一眼,露出“和蔼”笑容。 “汝至多考虑三天。”她温和地说。 “三天?”龙骞眉头一扬。 “然也!册命仪式安排在三天后举行。”子夫人告诉他,“本座已通报派驻各邦国神庙的宫司,这几天内,彼等将陆续回宫,觐见新任大宫司……” “师尊,学生只说考虑……” “瞧,本座已写好册命书。” 子夫人举起案上帛书,对着龙骞展示。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手写得十分漂亮规整的篆字。 “这……”龙骞眨了眨眼。 师尊真是老奸……不,不可失礼……龙骞身为弟子,竟对子夫人有不敬念头,他连忙转念,师尊,您真是老谋深算…… 龙骞起身向子夫人躬身行礼,转身离开大殿。蒂台执事巫觋们,敬畏地恭送大宫司离开。 巫礼大神官的身形仍是那么稳定,神情仍是那么平静。但诸人没注意到,大神官走出蒂台后,两道英气浓眉一直深锁。 “大宫司!要去哪?”孟明问。 “白虎殿……”他说。 当两人接近白虎殿时,看到前方围着一大群人,传来一阵阵嘈杂声,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大宫司!待我去看看。”孟明望向龙骞,他微微颔首。 孟明走近前方人群,第一眼就见到一群身穿甲衣武士,持戟佩剑包围着一名高大魁梧,身穿皮甲,未着冠,束发于顶的英挺年轻人。 面对敌人来势汹汹的包围,年轻人面无惧色,持着一柄长戟与他们对峙。 谢同怎会在这……龙骞微微皱眉。 远远望去,他认得这一位年轻人,正是已故虎贲氏谢轲嫡长子,也是宗周虎贲武士团九大虎贲氏中,排行第七的谢同。 当初,王孙季满离开镐京,路上就由吕不汲,与谢同率领众虎士保护。 “尔等在作甚?”孟明脸色沉下来,走到谢同身边。 “拜见孟副统领!”甲衣武士们都是神宫武士,见到上司纷纷行礼。 “宗周虎贲氏谢同,拜见孟副统领!”谢同也对他鞠了一躬。 孟明回礼后转身,冰冷严苛地瞪着武士们,“尔等由谁话事?” 武士都低下头,不敢与副统领对视。 “是我……” 一个身穿黝黑甲衣的青年走出,脸色阴戾到极点。他是武士团副统领中,排位第四的乐嘉,也是对白虎殿巫谢小神官最忠诚的心腹。 孟明见到他,不由皱眉问道:“乐副统领,发生甚事?” 乐嘉咬着牙道:“这厮对小神官出言不逊,属下奉命捉拿,他竟出手反抗,打伤本团武士。” 谢同对白虎殿小神官无礼?远远观望的龙骞,皱了皱眉。 “乐副统领,谢虎贲乃宗周天王使属臣……” 孟明沉声道:“无论何事,都应禀报天王使,由他进行裁决。你却率众围困天王使随扈,岂不失礼?” “孟副统,此乃小神官旨意,我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这位年轻副统领,抬头傲然道:“莫非孟副统领想违逆小神官?” 孟明表情微僵,那位脾气暴躁的白虎殿小神官旨意,他无从反对,只能默然。 “神宫武士不听命于神殿!” 话音未落,龙骞负手在后,从人群中踱步出来。 “拜见大宫司!”巫觋们看见大宫司走来,便遥遥下拜。 “拜见大宫司……”原先不可一世的武士们,纷纷跪在苍龙神座前,脸上尽是惴惴不安。 乐嘉的神情变得极为难看,他犹豫了一下,也缓缓跪下。 “据《巫典》与尔等所立下誓言,神宫武士仅听命于蒂台。”龙骞目光淡漠,平静地问:“你说奉白虎殿旨意行事,岂非对蒂台不忠?” “不……不忠?”乐嘉被他的话镇住,整个人变得僵硬。“大宫司……属……属下并无此意……” “乐嘉,汝犯了教规,”孟明盯着跪在身前的青年,“自去领受责罚罢!” “领受责罚?” 乐嘉霍然抬头,伸手指向他:“孟明,吾等皆为副统领,你无权责罚我。况且……这是巫谢小神官旨意。” 他特意在“小神官”三字加重语气,说完又惴惴地看了大神官一眼。 “你……”乐嘉态度强硬不认错,还搬出白虎神殿作为靠山,孟明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却又无法发作。 正值初冬,苍龙大神官一头乌黑长发,被寒风吹得飞扬,眼眸也幽冷得如同寒冰。他一言不发,踱步穿过人群。 一众武士与巫觋,纷纷低下头或移开目光,避免与他对视。 “看不清谁是主君,”龙骞一边走,一边说,“留下又有何用?” “甚么?”乐嘉微微一怔。 低头下跪的人们,只瞥见大神官雪白深衣下摆晃动。突然间,他们听见一声痛苦惨叫声。 “啊……………” 众人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乐嘉。但见他正用双手捂着左眼,倒在地上痛苦翻滚,发出极为凄厉的嚎叫。 “我的眼……” 乐嘉痛得浑身颤抖,不断发出嚎叫,鲜血从捂着左眼的指缝间溢出。他的武艺高超,在神宫武士中排前五名。然而他尚未见到大神官出手,左眼便骤然瞎了。 目下,这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神宫武士团副统领,只剩满脸惊恐与绝望。 众人也被吓得身体发颤,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呼。他们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大宫司对副统领略施惩戒。 “认不清谁是主君,眼珠不要也罢……”苍龙大神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在乐氏一族对本教功勋份上,且留你右眼。”龙骞提醒他,“如若再犯,本座必会取之……” 大宫司转过身,对孟明道:“孟统领,你是武士团新任统领,有权处置触犯教规的武士……” “敬诺!”孟明眼里闪着光,对大宫司鞠了一躬。 孟明对乐嘉的嚣张气焰,憋了老半天,终于可一吐胸中恶气。于是,他以神宫武士团统领之名,宣布撤掉乐嘉副统领职,并对其余武士进行惩处。 “感谢大宫司解围!”谢同朝他行礼。 龙骞微微颔首,低声吩咐几句,谢同就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 孟明处理完毕,快步走回他的身侧,压低声音道:“骞,真不愧是大宫司!上任第一把火,就烧了神武与白虎神殿……” “孟统领!”龙骞瞥了他俊朗英挺的面容一眼,“你上任首把火该烧何处?” 第19章 谢氏虎贲(一) “拜见大宫司!” 当巫礼大宫司踏上大殿台阶时,白虎殿的执事巫觋纷纷跪地叩拜。 适才,龙骞在白虎殿外,出手惩戒神宫武士团副统领乐嘉,此事已为殿内诸巫所知晓。 在某种意义上,大宫司这一种举动,可被视为对白虎神殿的羞辱。然而却无人敢对龙骞显露出任何不满情绪,除了白虎神殿的掌权者,巫谢买小神官例外。 巫谢小神官脾气暴躁,神宫内众人皆知。故一众白虎殿执事巫觋,很早退出大殿之外,避免触怒这位小神官。 龙骞慢慢走入空旷大殿,他在殿前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端坐在大神官宝座之上,那一个高大身影。 “三师弟!”他轻轻叫了一声。 白虎神殿小神官巫谢买,是一位十高大魁梧,比龙骞还高上一个头的大汉子。 此刻,巫谢小神官犹如一尊石雕般,端坐在宝座上,一动也不动。 他闭着双目,仿佛已睡着。但他身上不断涌动出令人心悸的气息,以至于空旷大殿中,竟诡异地静下来,气氛也变得越发压抑。 双方沉默了许久,龙骞再次开口:“小神官,乐副统领违反教规,本座对他略施惩戒……” 话音未落,巫谢小神官骤然睁开双眼,盯着站立远处的二师兄。 “大宫司,您这是要打余的脸?” 巫谢买看似有些生气,仍强行压抑着心中怒意,不敢对其二师兄造次。 “师弟,你不该这样做。”龙骞说。 “小小一个宗周虎贲氏,竟敢冒犯余……” 在巫谢买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了一股戾气。“余不过是对他略施惩戒,这还需看您那一位小天王使的脸色乎?” 龙骞很了解这一位三师弟的秉性,他性格耿直,脾气急躁,凡是心中所想,脸上就直接流露出来,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师弟,师兄是在担心你。”龙骞神情不变,淡然道:“如此霸道之力,你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那师兄可否助师弟一臂之力?”巫谢小神官眯眼看着他。 “师弟,并非师兄不帮衬你……” 龙骞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你也晓得,历来白虎神殿选大神官,主要取决于前大神官,、谢祖或者大虎神之意志,绝非大祭师与大宫司所能左右。” “取决于大神官之意志?” 巫谢买哼了一声,冷冷道:“斩蛇之征结束后,大神官离开神宫,对白虎殿与虢邑完全甩手不管。那时,是皇考与余二人力挽狂澜,收拾烂摊子,再次撑起这座神殿,守护神宫……” 他稍一停顿,继续毫无表情的看着龙骞。 “现在倒好,白虎殿已步入正轨,那老头却将嫡孙送回来,这是甚意思?莫非他想坐享其成,让孙子接任大神官,夺走余父子二人苦心经营的白虎殿?” “师弟,够了!” 龙骞看着三师弟,沉声道:“你虽是巫谢氏宗君,然而巫谢神座仍是白虎殿大神官,也是你的主君,请注意言辞。” “余不甘心!” 三师弟看着二师兄,沉怒道:“这一座白虎神殿,耗费余父子二人多年心血,方有今日之规模!余才是白虎大神官最佳人选!” 龙骞仍平静地说:“余说过,新任大神官之归属,取决于谢祖,还有大虎神之意志。” 话音甫落,一阵雷鸣般的咳嗽声骤然响起,迅速传遍整座大殿。只见巫谢买用手捂着嘴剧烈呛咳,龙骞听着也不禁为他感到有些难受。 “师弟,听师兄一劝,别再修炼了!” 龙骞脸色凝重,对他说道:“大虎神力仅白虎大神官方使得,你强行修炼,尽管也有些进展,终究会遭神力反噬,承受严重内伤。” 当初,巫谢买不顾子夫人劝阻,强行修炼巫教四大神力之一的大虎神力,竟让他跨入第一层境界,引起群巫一阵轰动。 自此,教内诸多巫觋认为,巫谢小神官必能修成大虎神力,继承巫谢大神官之位。 但很少人知道,这一位雄心勃勃,一心想成为大神官的强悍男人,因强行修炼大虎神力,身体受到极大内伤。 故很长一段时间,巫谢小神官都不离开白虎殿,不在神宫公开露面,除了那一晚巫觋盛宴。 当时,表面看来小神官仍是眸光冷凛,身躯挺拔如山。其实他暗自强撑着身体,陪同师尊出席飨宴。 过了许久,巫谢买终于止住咳嗽。他缓缓抬眸,冷漠地注视龙骞,沉声道:“二师兄,师弟自有分寸,不劳您费心……” “大神官嫡孙……公孙虎来我神宫学习……” 龙骞微微蹙眉,森冷地对他说道:“那孩子将受到神武保护。余身为大宫司,也会尽力确保其人身安全……” 巫谢买紧抿着双唇,不发一言,紧盯二师兄双目,渐渐变得寒厉。 师弟,这是师兄给你最后警告……龙骞的目光,也凌厉得犹如冬日里的寒霜。 “师弟身受重伤,这段时间需好好静养。适才,师兄已册命孟副统领为神宫武士新统领,你就不要再理会武士团诸事了。” “师兄,您……”巫谢买听了他说的话,半响没有回过神来。 龙骞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宣布剥夺自前任大宫司逝世后,一直由白虎神殿掌控的巫教兵权——神宫武士团。 “这也是师尊的意思……”龙骞补充。 巫谢小神官听到这一句话,身体微微颤抖,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他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原本渗着寒意的眼眸,骤然暗淡下来。 取而代之,是一丝淡淡的惘然与感慨。 过了半响,他缓缓站起身,神情凝重道:“这些年,学生承蒙师尊栽培,方有今日成就,岂敢不从命?” 说罢,他朝蒂台方向行稽首大礼。 “买,谨遵最高神座令旨……” 龙骞看着匍匐行礼的三师弟,不禁思索他这个决定是否过于无情? 但想到接下来,自己须对巫教、神宫、神宫武士团大力整饬,为对付女丑与九神教作好准备,他的心就须狠下来。 龙骞略一思忖后,又道:“师弟,你可愿担任小宫司,协助师兄……” “大宫司,买心领了!”巫谢小神官霍然起身,盯着他的眼睛,眉宇间透出凛凛寒意。 “余乃虢邑巫谢氏宗君,也会成为白虎神殿大神官……”小神官说话的声音,透出一股威凛霸气。 “余必能掌控大虎神力,得到大虎神认可……” 巫谢买紧握着拳头,用浑厚的声音愤怒地吼叫,震得诸人耳膜发晕。 第20章 谢氏虎贲(二) “余必能掌控大虎神力,得到大虎神认可……”巫谢买紧握着拳头,喊出令人心惊胆颤的吼声。 陡然之间,空旷的大殿里,地面和墙壁忽然剧烈颤抖。 只见几根柱子被震得颤了颤,发出轻微爆裂声。骤然出现几道裂痕,以肉眼可见速度,在柱上不断伸展,灰尘与碎砾也簌簌剥落掉一地。 在大殿外恭候的巫觋,也感受到震动,惊恐地匍匐在地,却始终无法稳住身体。不知过多久,震动骤然停下,殿内只剩小神官激烈的咳嗽声。 龙骞微微叹气,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殿门。 若余放弃大宫司之位……他走出殿门,站在石阶上念叨着,不知来得及否…… “大宫司!”他身后响起窸窸窣窣之声,孟明悄然来到身旁。 “孟明兄,回去后将秘药取出,让人送来白虎殿罢。” “秘药?确定给他?”孟明哼了一声,“此乃巫礼氏祖传丹药,巫彭小神官多次向您借来研究配方,您都不肯……” “奈何三师弟身受内伤,”龙骞微微叹气,“身为二师兄,余不得不理会。” “敬诺!”孟统领挂着一贯笑容,“大宫司,我已命人将那个年轻人送到神殿等候……” “善,本座且去会一会他,”龙骞瞥了高大的统领一眼,脸上漾开一丝笑意,“说不定这位宗周贵客,是吾等所寻之人……” 不久后,巫礼大神官回到苍龙神殿。他将于今晚举行飨宴,款待这一位来自宗周的客人。而在此之前,他决定先沐浴更衣。 年轻的虎贲氏谢同,在龙骞引领之下,来到偏殿内冒着热气的水池。此乃大神官之父,已故苍龙大神官巫礼嘉生前,为其喜爱泡浴的爱妻所修砌。 大神官在隶妾服侍下,宽衣解带,缓缓踏入水池中。他在水里舒展身子,让冒着蒸汽的热水漫到颈部,享受舒服的热水浴。 今日,龙骞以身试毒,险些丧命。适才,他又在白虎殿外,出手惩戒神宫武士团副统领乐嘉。旋即进入殿中,与异常强悍的巫谢小神官周旋。 故回到来苍龙殿时,他已倍感疲累。 须好好歇息一番……龙骞告诉自己。 他在热水里泡了半晌,身上疲劳稍微得到舒缓。新任神武统领孟明,也褪去身上衣裳,下水坐到身边,佩剑仍摆在伸手可得之处。 相较与龙骞劲瘦结实,线条分明的身躯,孟明的肌肉久经淬炼精,肩膀与胸膛更为宽阔厚实。 在室内通明光线映照下,可见孟统领身上留有多处醒目伤疤,但与健硕身躯相衬下,反倒添加几分魅力。 “子类,你也一块下来洗罢!”龙骞笑着对谢同吩咐。 “大宫司,我也要洗?”年轻人愣了一下。 “赶快下来罢!”孟明也开口,“这池水用许多珍贵药草熬制而成,泡一泡不仅纾解身体疲劳,对疗伤也有甚佳效果。” 这一段期间,龙骞连续服食微量乐土花毒,再施展神龙之力,将体内剧毒逼出来。每一次驱毒后,他都元气大伤,需静心休养几日。 于是,他请精通医理的麒麟殿小神官,五师弟巫彭婴齐,使用大量珍贵药草,调制出这一口药池。 每一次驱毒后,龙骞立即进入药池泡澡,不仅迅速恢复元气,还可将体内残余毒素彻底排出。 谢同点了点头,但婉拒隶妾服侍,自行褪下身上服饰。 孟明压低声音,对大宫司耳语,“骞,注意其体格……” 他的体格……龙骞锐利的眼神,透过弥漫的白色雾气,悄然在年轻人壮硕结实的身躯上,迅速打量一番。 “这是谢祖的……”他身形一震,“虎神之躯!” “然也!”孟明微微颔首,打量着谢同健美的身躯。“猿臂蜂腰,宽肩长腿,全身肌骨紧绷匀称,积蕴强劲力道……” 他顿了一顿,发自内心赞叹道:“不愧是虎神之躯,万中挑一的练武奇才!” 虎神之躯,岂止于习武……龙骞心想。 早在护送王孙季满回商丘途中,他就注意到这一位宗周虎贲氏,不仅骨骼异于常人,还具有巫灵根,巫术天赋甚高。 “敢问孟明兄,”龙骞看着他打趣道:“虎神之躯与你之躯相比,又如何?” 孟明认真思忖后,正色道:“未可知也,或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对他评价如此之高……”龙骞怔了一怔,又问:“那他能否符合神武军阵之要求?” “绝无仅有!” 孟明立刻回答:“只须稍作针对性训练,届时吾等联手,不仅提高战胜丈夫武士团胜算,甚至还能击败夏耕之尸……” 夏耕之尸……龙骞瞥向他厚实右胸下方,一道粗深可怖的暗红伤疤。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这个男人与僵尸之王恶战,被一剑穿透胸膛的传闻。但他完全无法想象,孟明受这么重伤,究竟怎么活下来。 “大宫司,不惜任何代价,必须将这头猛虎给拿下!” “他是宗周虎贲九卫,地位崇高……”龙骞微微摇头,“不易劝说。” “不易劝说?”孟统领态度坚决,“让出我的统领之位,总可以罢?” 让出来?龙骞心想,岂能让你轻易甩手…… 神宫武士团统领,由已故大宫司——宫司午亲自担任。 龙骞接任大宫司后,须专注于神宫、苍龙殿事务,教授世子王孙季满巫术,部署对抗女丑与黑水城之谋划,无暇兼任统领。 他唯一能仰赖者,就是这位武力排行首位的神宫武士——孟明。 “孟明兄!本教唯独你与夏耕之尸交过手,知晓丈夫武士底细……”龙骞轻咳了一声,“你是神武主心骨,谁能取代你地位?” 听罢,孟明含笑不语,似乎对这一番话很受用。 此时,谢虎贲在隶妾掩嘴笑声中,用双手捂着下体,慌忙走入水池。孟明拍了拍手,示意隶妾们先离开。 三人泡在热水中,一时沉默无言。谢同面对着两位裸身男人,脸上表情有些尴尬,却又极力掩饰。 孟明向龙骞使了个眼色。看来只能随机应变……他暗道。 正当大宫司斟酌着语句,孟统领已忍不住,先开口道:“子类,你似乎有一些不自在,莫非不惯与人共浴?” “孟统领,这倒不是!” 谢同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在宗周时,也常与自家兄弟,还有一众虎士袍泽同浴。然而……” 他看了看大宫司与孟统领,犹豫地道:“现下,与大宫司、孟统领同浴,故觉得有些拘谨……还请两位见谅!” 听罢,众人开怀地笑了起来。 第21章 谢氏虎贲(三) “谢兄弟,你实在太客气了!” 孟明笑道:“我与你甚为投缘,不知你是否愿意,唤我一声兄长,吾等以兄弟相称?” 甚为投缘?龙骞瞥了他一眼,孟统领,你还真是见人讲人话…… “谨遵孟明兄之命!”谢同朝孟统领拱手应允。 孟明看了龙骞一眼,像是炫耀什么似的。称兄道弟……他表情微僵,这年轻人也不可能放弃虎贲氏…… 正当他想说话,谢虎贲却先开口:“大宫司,刚才在白虎殿外受困,得蒙您与孟明兄出手解围,子类实在感激不尽!” 龙骞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缘何你会冒犯巫谢小神官?” 谢同也不隐瞒,恭敬地回答:“禀大宫司,子类所做一切,是为了完成皇考生前遗愿……” 大半年前,汾宫遭到夏尸袭击。负责驻守彘地,保卫天子的虎贲氏谢轲,也因重伤不治,溘然长逝。 当时,谢同正护送天王使赴宋,他通过龙骞的翅虫,惊闻父亲逝世之噩耗。 年轻的虎贲氏悲痛欲绝,却婉拒王孙季满提议,让他回宗周赴丧的建议。 据谢同解释,他身为宗周虎贲氏,须护送天王使安全抵达商丘,不辱监国太子所赋予使命。 “说来惭愧……” 述说完父亲之事,谢同犹自伤感。他轻叹一口气:“其实子类有私心,想趁宋国之行,亲自到白虎殿一趟,觐见我氏大宗巫谢宗君。” 谢同的大父谢不信,原为宋国巫族六大巫家之一,虢邑巫谢氏小宗。 数十年前,谢不信鉴于家族连续三代子孙,均无巫灵根,无法成为巫觋。加之与巫谢大神官发生矛盾,就率领全家迁徙镐京,另谋发展。 当时,天子趁着举办殷见之礼,天下诸侯齐聚成周,举行一场盛大的比武大会。谢不信凭借勇猛武力,在会上表现出色,连续击败四位虎贲氏,取得天下第六排名。 他因此获得天子赏识,被册命为虎贲九卫之一。 往后几十年间,谢不信为宗周立下不少功劳,被天子册命为谢邑大夫。自此改巫谢氏为谢氏,成为虢邑巫谢氏在王幾的小宗。 “你去见巫谢小神官,不知又是为何?”孟明问。 “子类想恳求巫谢宗君,允许我将皇考神主,迎回虢邑祖庙安奉……” “迎回祖庙?”孟明不解问道:“谢氏既已分宗,缘何要入巫谢氏祖庙?” 听罢,龙骞也感到一丝疑惑。 据他了解,谢不信在几年前卸下虎贲氏,返谢邑安享晚年。儿子谢轲、长孙谢同,先后被东宫册命为虎贲氏。次孙谢旭,也成为宗周最年轻小虎贲。 宗周谢氏一门,三代四位虎贲,扬名天下,声势不逊于巫谢氏。 龙骞很难想象,这一位年轻虎贲氏,为何坚持将父亲神主迎回虢邑,安奉在大宗祖庙。 “此乃皇考生前遗愿……”谢同告诉他们,“皇考年幼时,曾被大父送回虢邑学习巫术……” 他稍一停顿,看着两人续道:“皇考成不了巫觋,但对虢邑有很深感情。所谓狐死首丘,皇考生前再三叮嘱,如有任何不测,必将其神主奉于祖庙,让他常伴于谢祖,以及历代先公先妣身边。” “孝哉子类!兄长佩服不已!”孟明赞叹了一声。 小子不仅优秀,性情也不错……龙骞看在眼里,心中颔首不已。 他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子类,你可晓得,《巫典》规定六大巫家支系小宗,卒后均不得安奉于大宗祖庙……” “唯!”谢同重重地点头,“自从来到商丘,子类方知贵教有此规定。” 他告诉他们:“但我想试一试,曾多次赴白虎殿,向接见的执事巫觋提出请求,却屡遭拒绝。于是,我想直接觐见巫谢宗君,取得允许……” 说着,他面上露出一丝惭愧之色。 “适才子类去求见,再遭到执事巫觋阻拦,谓宗君不便接见。我一时激动硬闯白虎殿,触怒了巫谢宗君……他不仅不听我请求,还大发雷霆,命神武拘捕我。” 那可是一头猛虎,余也不敢招惹他,你真是初生之犊……龙骞暗自摇头,幸哉师弟身受内伤,否则岂容你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大宫司,子类有事恳求您……”谢同霍然站起身,朝他躬身行礼。 龙骞与孟明同时抬头,望向他的脸。 “请大宫司助子类一臂之力,完成皇考遗言,让其神主安奉于虢邑祖庙。如此一来,子类方能告慰皇考在天之灵。” 你说得轻巧,余刚得罪巫谢买,又要去求他……龙骞暗自抱怨,幸亏秘药没有白送…… 他反复掂量后,昂头看着谢同:“子类纯孝,本座甚为敬服。说起来,本座与你父也算旧相识。当年,太子殿下在神宫学习,就由谢兄担任殿下近卫。” 龙骞说起往事,有些感慨。 “但是……”话锋一转,他摊了摊手,“子类,本座也无能为力……” 孟统领在水中,悄然碰了大宫司一下,他也轻碰对方,表示心中了然。 “据《巫典》规定,六大巫家内部事宜,由各氏族宗君全权决定,大祭师也无权干涉。” 龙骞顿了一顿,进一步指出:“巫谢大神官离开多年,虢邑巫谢氏诸事,均由巫谢宗君一人说了算。故此事成否,须取决于小神官意愿。” 这一位年轻人听罢,难掩一脸失望神情。他黯然站在水中,紧抿嘴唇,但眸子中透出的凛然坚决,却无半点消退。 孟明不淡定了,频频对大宫司使眼色。 “不过,”龙骞话锋转回来,“此事不全然没办法……”他的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请大宫司赐教!”谢同眼神倏地一亮,满是殷切目光。 “子类,这要取决于你的决心……” 龙骞收敛笑容,认真审视了他一番,“为完成谢虎贲生前遗愿,不知你能下多大决心?” 年轻人健硕的身躯微微一滞,垂首望着冒烟的热水,思索良久。 “身为谢氏嫡长子,为完成皇考遗愿,无论多大牺牲,我都愿承受……” 谢同用浑厚嗓音,一字一顿地说道:“请大宫司成全子类!” 成了……龙骞与孟明相视,露出会心一笑。 第22章 日月之裔(一) “符咒者,聚天地秘文而成……” 老师告诉学生:“故画符不可草率,笔次不可多不可少,部位亦须有定,不可苟且……” 今日一大早,刚被册命为大宫司,忙于整饬神宫武士团,无暇理会首徒的苍龙大神官,突然传召王孙季满,说要为他讲授符咒之术要义。 “画符,是为了役鬼通神,为我所用……” 表面上,王孙季满正襟危坐,认真倾听,暗中却在腹诽着他的老师。该不会是抢了我的守卫,感到心虚,才来为我授课…… 前几日,谢同从苍龙神殿回来,就向天王使请辞,宣称要加入神宫武士团。 王孙季满不知老师对谢虎贲使了什么巫术,竟使得他放弃宗周虎贲九卫之一的身份地位。 “吾等不识符咒秘文,然鬼神能识之也……” 王孙季满一边听,一边打量着龙骞老师。多日不见,但见他脸色苍白,瘦削了很多,虽然还是很俊俏,气色却大不如前。 老师生病了?腹诽归腹诽,王孙季满还是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写符须一字无差,鬼神才不会违抗,奉召而至。”老师续道,“小子,接下来你还要继续译写简册上的殷商古文……” “老师,其实只须精于所画符咒文字即可……”王孙季满不假思索地说,“似乎不需识别这么大量古文……” 近期,他每晚使用月神珠进入梦中书斋,辨识竹简上文字,白天又要到学宫去上课,早已忙不过来。 “不需识别?”龙骞老师剑眉一蹙,“画符重笔次,符录笔次异常复杂,非精于秘文,不易得其端倪也。” 他很不客气的指出:“画符不精,笔次有误,轻则被鬼神嘲笑,不听指使;重则引发鬼神之怒……” 这么严重?怎么您的火气这么大……王孙季满眨了眨眼,讷讷不敢再言。 “罢了!”老师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叹了口气,续道:“画符之法,主要分成四类。” 其实我已精通商文,甚至夏文……王孙季满咬紧嘴唇,老师抱歉,我不能告诉您,这都是巫咸氏秘密…… “第一类,为张贴之符。第二类,为服佩焚化之符。第三类,为召神退鬼驱妖之符。”龙骞老师一边说,一边在案上摆放了几道桃木符。 “画符者,多采用桃木片,用朱砂混以松烟墨画之。”他逐一讲解桃木片上的符咒类别。 王孙季满沉思稍许,怔怔问道:“老师,若学生遭鬼怪迷崇,猝不及备好画符诸物,该如何是好?” 他回想起那日在洛邑辟雍靶场上,自己临时画符,却镇不住铜尸的经历。 “这就涉及写符更高一层修为,画暗符。”老师回答。 说着,龙骞老师定神敛气,抬起手臂,以修长中、食二指向着空气比划。 瞬间,王孙季满觉得一股凛然寒意扑面而来,浑身犹如坠入冰窟。他缩了缩身子,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这便是巫文冰符……”话音未落,老师对摆放角落的铜燎炉,挥一挥衣袖。 王孙季满抬眸一看,原本熊熊燃烧的柴火,骤然熄灭。但见铜燎炉表面,渐渐覆霜结冰,转眼间冻在冰里,像是被罩在透明琥珀中。 “画暗符,切记笔次不得有误。”龙骞老师提醒他,“否则会遭符咒反噬……” 旋即,老师又伸手在空气中比划一阵,回身对学生道:“你来感受这一道暗符。” 王孙季满依言走去,小心翼翼伸出右手,轻触那道隐形暗符。他愣了一下,感到指尖隐约传来炙热触感。 “哎呀!”他浑身一惊,猛然收回手,但睁大眼一看,空气中无任何异样。他又深吸一口气,伸出发颤的指尖再次触碰。 此次,除了温热感,王孙季满还感到一层细腻丝滑的无形触感。 “小子,感受到为师所画之符?”龙骞老师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王孙季满认真触摸,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回答道:“这是一道巫符,用巫文所画……” “巫符?”龙骞老师略感诧异,继续问:“那为师画了甚么巫符?” 王孙季满把手放下,回头望向老师,不太自信道:“巫文火符?” “你验一下!”老师回望他。 王孙季满迟疑了一下,就开始施咒。“巫符一出……”他用标准夏音念咒,然后踏着练习许久的禹步。 “烈火莫熄!”他一边走着禹步,一边念出连串咒语。 “小子,空气是桃木片,手指是毛笔,巫力是朱砂……” 龙骞老师画符,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要求施展笔画与巫力时,行动与专注力绝对一致。 王孙季满右手掐诀,向老师画好的暗符一指,空中猛然窜出一团幽蓝色火焰。 看着空中飘浮的火焰,他右手用力一挥,沸腾的火焰以极快速度,扑向被冻住的铜燎炉。 但闻“噗”一声,幽蓝火焰顿时爆开,寒冰受到炙热冲击,哗哗剥剥地脆裂开来,洒满了一地,瞬间融化成水,冒出丝丝白气。 “老师!我成功了!” 王孙季满转过身,与龙骞老师目光交汇时,见到对方黑亮的双眸中,闪烁着一丝欣喜,一丝赞许,还微微带了些许惊叹。 “尽管小子巫修天赋不足,”他淡淡一笑,“但你在符咒表现上,比为师所预期还好。” 他思索了片刻,疑惑地问:“为师仅教小子商音,不知你的夏音从何学来?” “学……学……学生在书斋……文献中看过……懂一些……”王孙季满犹豫了半晌,才找到一个理由推搪。 龙骞老师用深邃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学生,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老师,我不敢让您知晓,王孙季满的心在狂跳,夏音是我向您的仇人女丑所学…… 符咒分为周符、商符与巫符三种。此前,王孙季满所学商符,由商文写成,施法者需以大邑商通语——商音念咒。 故施法者对古文与商音的精通,是施展商符一个重要基础。这是他初拜师,老师让学生专注学古文,以及商音的缘由所在。 王孙季满的商音突飞猛进,源于蒂台书斋密室内,先代大祭师所留下之珍贵翅虫。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聆听翅虫里,大邑商大祭师的各式留言,遂学到标准商音。 至于夏音,则源于金阶十二翅虫的女丑遗言。 王孙季满花了很长时间,聆听与解读她的夏音,再逐字转译为商音。经过这一番训练,他对夏音以及商音的掌握异常熟悉,自认可在天下巫觋间名列前三甲。 良久,他才见龙骞老师微微颔首,恢复了淡然神情。 “切记,有别于明符,暗符需消耗更多巫力。”老师提醒学生,“若非修为高的巫觋,难以施展。” 他想了想,接着道:“至于高阶符咒,如画巫文召神符,必须屏绝思虑,使得脑府空明。” 召神巫符……老师的话在他心中激起一片涟漪。他记得梦中竹简上,有记载若干召神符。 王孙季满忍不住问:“老师,可否教学生施展召神巫符?” “小子,想画出巫文召神暗符,需多年刻苦修炼。”龙骞老师告诉他,“这可不容易。” “需多年学习?”王孙季满不由怔住。 第23章 日月之裔(二) “需多年学习?太慢了!王孙季满心想,还是先找出吞食月精华之法…… 他暗中盘算,只要习得月之力,就能修炼简册上的巫术,翌年在巫觋评鉴中取胜,夺得“开明六巫”名衔。 但月之精华该从那找……王孙季满犹豫了半晌,决定开口问:“老师,学生有一事想请教。” 龙骞老师静静地看着他。 王孙季满组织了一下词汇,缓声道:“小子在书斋翻阅文献时,发现若干有关月之精华的记载……” 他顿了一顿,察觉到老师神色有些复杂。他犹豫了一下,不确定地问:“小子不解,月之精华为何物?” “你可知晓吾等巫觋之起源?”龙骞老师突然问。 “小子不晓得,还望老师告知。”王孙季满应道,怎么答非所问…… 良久,老师才开口:“上古时期,魑魅魍魉肆虐于中原大地。彼时,人族先祖于彼等侵扰下,死伤无数。” 讲到这里,他望向学生问道:“这一段历史,可有听过?” “嗯,没有……”学生摇了摇头。 “天帝见人族疾苦,濒临灭亡,心中有所不忍。于是,祂派帝使降临,赐予人族智慧。凡被选中者,得以悟天道,通鬼神,女者称为巫,男者称为觋……” “老师,这就是巫觋最初起源?”学生问。 “然也!”老师颔首。 “巫者,大能者,大智者也。”他告诉学生,“巫觋遵循天帝旨意,掌祭祀礼仪与部落文化传承,解除万民心中迷惑,化解各种灾难。” 老师顿了一顿,续道:“自从出现能与鬼神交流,借用神灵之力的巫觋,这些魑魅魍魉不敢再肆意屠杀人族。” 故事很有意思,可是……王孙季满心想,与我的问题没有多大干系…… “经过一番斗争,彼辈渐渐退居人族居地外。自此,万民得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繁衍生息,遍布中原大地。” 王孙季满忍不住问:“老师,那巫觋之起源,又与月之精华有何关系?” 龙骞老师微微皱眉,没有理会他,仍自顾自地说。 “中古时期,当初奉天帝之命,来凡间启迪人族的帝使,演化为诸多古神,享受信徒之祭祀。先民们崇拜古神,怠慢了祭祀上天。天帝大怒,遂降下灾难,以至天下血雨,洪水泛滥。” 说到此处,老师停顿了很长时间。 “尔后,天帝再派十二位帝使下凡,选出特定之人,赋予他们沟通鬼神,以及呼风唤雨之巫力。十二位被帝使所选中,并赋予神力之人,遂成为十二巫族初代先祖,又称始祖巫觋。” “老师,十二祖巫,即巫族最早先祖?” 龙骞老师颔首道:“十二祖巫率领族人,在各自帝使支持下,与旧神巫觋展开连番斗争,最终击溃这些背弃天帝的旧帝使。” 老师沉吟道:“自此,人族再次兴起对天帝之祭祀。十二祖巫也建立出全新巫觋体系,创立最早的十二神信仰……” 您的故事确实很精彩,但还是与月之精华没关……王孙季满郁闷地想。 老师瞥了学生一眼,似乎知道对方在想甚。他声音微沉道:“在十二巫族中,日氏与月氏是当时最强巫族……” “日氏与月氏?”王孙季满想到巫咸氏的日月图腾,露出恍然神情。 “老师!巫咸氏乃日月二氏血脉?” “然也!”老师微微颔首,“日月二氏世代通婚,关系密切。凭借族内独特修炼法,彼等得以控制其余十个巫族。” “独特修炼法?” “巫觋修炼,”老师对他说,“一种是借助神灵之力,施展精妙巫术……” 这一种通神之术,王孙季满自然晓得。像巫姑氏的凤凰神力、巫礼氏的神龙之力、巫谢氏的大虎神力、巫彭氏的麒麟之力等,就是借助神灵之力施展。 “第二种,是通过冥想打坐方式,在体内修炼巫力。” 老师传我的《龙元经·冥想篇》,王孙季满心想,每晚打坐冥想就是这种…… “但日月二氏的路子,却有异于此二种,”老师低沉地说,“彼等直接吸纳日月精华进入体内,修炼成为月之力与日之力……” “可以直接吸纳?”王孙季满大喜过望。 他每晚辛勤打坐,巫力增长却如龟速。而阳光与月光无处不在,无穷无尽,若能直接吸纳,岂不更快有成就。 “小子,岂有如此简易?”龙骞老师笑道,“若晒月亮与太阳,就能增强巫力,所有巫觋岂非天下无敌?” 他稍作停顿,解释道:“还须通过一些独特法子,将日光与月光的精华提炼出来,吞服进体内,方能修炼日月之力。” “提炼出来?”王孙季满怔了一怔,缓缓重复这句话。 他开始有些明白,梦中简册上所记载月之力,必须通过吞服月精华来修炼。所以说,只要他练成月之力,就能轻易习得简上诸多精妙巫术。 眼下,王孙季满已拥有月之力的修炼秘诀,只差提炼月精华之方。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他声音微颤地问:“老师,如何提炼日月精华?” “此法习不得,”老师剑眉一蹙,摇了摇头,“小子莫要深究。” “为何?”听到这话,王孙季满的心骤紧。 老师神情严肃道:“若与鬼神相比,人的身躯十分羸弱,无法骤然承受过多巫力。故吾等仅通过打坐冥想,缓缓修炼与积累自身巫力。” 太慢了……王孙季满心想。 老师顿了一顿,又道:“若骤然吸纳大量日月精华,试问人身如何承受如此强大能量?” 他微微皱眉,提醒学生道:“若稍有不慎,恐遭过量日月精华反噬,全身经脉尽断,骤然暴毙。” “经脉尽断,骤然暴毙……”王孙季满喃喃道。原来修习月之力,竟有如此风险……他不由得心生凛意。 但他不甘心就此放弃,又装作好奇地问:“老师,日月氏既然吸纳日月精华来修炼,为免遭受到反噬,必然会有一套修炼法克服此问题?” “小子问到点上。”老师神情赞赏地颔首。 “日月二氏,确实有克服之法,可助彼辈调整身体,顺利吸收与压制体内精华之反噬。” “是甚么方法?”王孙季满紧张地问。 “不晓得!”老师缓缓摇头,“文献无记载。” 半晌后,他又说道:“据悉,自从日月氏被十大巫族联合灭族,修炼之法自此失传。” “被灭族了?”王孙季满听罢,凛然道:“这又是为何?” “无他!畏惧也!”龙骞老师淡淡地回答,“十二巫族不断竞争,惟有打倒最强对手,才能壮大自身势力。” 老师告诉学生:“日月氏掌吸纳日月精华之方,势力远超其余巫族。故彼辈联合起来,消灭日月氏二氏,史称日月之变……” “灭族……”王孙季满困惑地问:“老师,但我巫咸氏不是还好端端?” 第24章 日月之裔(三) “自会有幸存者……”老师答道,“夏国末年,灭亡的日月二氏遗族中,出现两位优秀巫觋,成为氏族复兴者。” 龙骞老师停了下来,看着学生问道:“小子猜是谁?” 王孙季满想了一阵子,才回答:“一位是咸祖?” “然也!咸祖乃日氏之裔。为躲避其余巫族的追杀,他们一家四处藏匿。” 龙骞老师顿了一顿,接着道:“尔后咸祖得知身世,重获吸纳日精华之法,苦心修炼,遂成为一代神巫。” 王孙季满知道,老师所讲内容源自九神教史记——《十二神纪年》记载。 数年前,龙骞老师为探寻女丑转世秘密,潜入九神教黑水城。他在那里找到大量珍贵文献,其中包括记载九神教历史的《十二神纪年》。 关于老师独闯黑水城的惊险经历,他一直闭口不谈。王孙季满也是通过兄长王孙叔贾,辗转从神武统领孟明处,打听到一些片段。 “老师,还有一位是谁?”王孙季满一脸期待,他希望籍此找到线索,追寻吸纳月精华之法。 “有史以来最强大巫觋,”老师脸色变得凝重,顿了下才道:“邪神女丑!” “女丑?”王孙季满神情微异,“她是月氏之族裔?” “然也。据《十二神纪年》记载……” 老师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年日月氏被灭,月氏女眷世代与夏王族通婚,幸存者甚多。女丑,即夏王族之女,她也掌握月氏一族吸纳月精华之法。” 女丑……月之精华……王孙季满脑中嗡嗡作响。 他没想到,自己在梦中竹简所见月之力修炼法,竟是月氏失传之秘诀。 王孙季满不禁恍然,为何女丑在金阶十二翅虫中,仅提及月神珠激发口诀,因为她本身源于月氏一族。 月之力与女丑有关联……想到这里,他神情不变,心里波澜渐生。老师,您若知晓我修习邪神之术……他不安地抬起头,瞥了瞥眼前的老师。 上一次,巫礼大神官以雷霆之势,撤掉神武副统领乐嘉之职,又剥夺了巫谢小神官的神武指挥权,引起教内一阵轰动。 老师杀伐果断,若知晓我习得……王孙季满顿时汗毛直竖,不由得回想起辟雍靶场上,大神官施展神龙之力,引天雷击毙铜尸那一幕。 “老师,《十二神纪年》可否借学生一览?”他想看一看书中是否有线索。 “不可!”龙骞老师摇头,“小子年龄尚幼,不宜读黑水城史记,以免蛊惑心智。” 想让我办事,便说我长大……王孙季满心里腹诽着,不想我做,便说我年幼。 “时候不早,下次再说罢!” 龙骞老师起身朝外走去,他走到门边又转过身来。 “小子,你入学宫学习,”老师看他的眼神,颇有深意,“要好好练习符咒之术,莫让为师丢脸。” 丢面?怎么说……王孙季满不及深思,重重地点头,俯身行礼道:“学生一定努力学习,不让老师失望。” 话音刚落,龙骞老师双袖轻拂,飘然离开。 夜阑人静,王孙季满回到寝室。 今日与老师一场对话,他对月之力算有些了解。他不禁纳闷地说:“关键是如何吸纳月精华,还是找不到答案。” 他抬起头来,望向窗户缝隙透进的月光,伸出手缓慢移动,想触摸皎白月色。 算了,还是先到梦中,搞不好能寻得线索……王孙季满心想。他记得在梦中书斋里,书架上摆放许多书籍。 此前,自己一直专注翻阅案上简册,没有去理会。 王孙季满盘膝坐下,取下脖上吊坠轻放在地上。旋即,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几口,念诵神珠激发咒语。 不一会,只见窗隙间透进的微白月色中,突然飘入若隐若现,星星点点的白色颗粒状光点。 这些浮动光点,如聚沙般汇聚起来,在珠子四周不断旋转,形成一道发光漩涡。 转眼间,神珠暗淡的灰白色表面,已被一层薄薄白色光点覆盖,散发柔和白光,将漆黑室内映得一片通明。 每一晚,王孙季满都见到这种熟悉情景。每一次激发神珠,他也会专注凝视熠熠生辉的珠子,直至瞧得有些目眩神迷为止。 “多亏有月神珠,才得知有月之力……”王孙季满喃喃道:“多亏……女丑的遗言……” 过了片刻,他伸出右手,在发光的珠子表面抚过,只觉指尖上触感光滑如玉,微微沁凉。 不知月之精华,是否也如此冰凉美丽……王孙季满一边想,一边怔怔看着漂浮在半空中,闪闪发光的白色光点。 “月之精华,月神珠……”他自言自语,似乎回忆起什么。他思索了半响,忽然间省悟。 “这不就是月之精华?”王孙季满蓦地坐正,狠狠地一拍大腿。 月神珠能提炼月光中的精华,予以吸收,作为激发之能源。每一次王孙季满念咒后,成千上万颗附在神珠上的白色光点,就是月之精华。 “我真笨,都没注意到!”王孙季满仰天大笑,“我能修炼月之力了!” 如此一来,他能以月神珠为中介,吞食月光中提炼出来的月之精华,进而修炼月之力。 可是……王孙季满突然想到,月之力源自邪神,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不行!修炼女丑的月之力,违反教规……王孙季满告诫自己。一想到被巫礼大神官用天雷劈死,他心头顿时一沉。 但月神珠给了他无穷希冀,一旦修炼成功,或许能成为女丑那般强大巫觋。此等机遇千载难逢,若真要放弃,实在有些不甘心。 王孙季满使劲咬着下唇,此刻他心情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畏惧,也有些迷惘。 “咋办?”他露出踌躇的样子。 王孙季满身为世子,须尽快提升修为,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巫。 目下,他在传统冥想修炼上遇到瓶颈,无法升阶。他寻不到日神珠激发口诀,无法吸纳日之精华。 此外,王孙季满也找不到不断在梦中出现,那一位神秘君子之名。故修炼月之力,似乎成为自己唯一选择。 “好罢!”他叹了一口气。 正当王孙季满要下定决心,又想到老师所说,有关吞食月之精华的风险。 日月二氏化解反噬之秘已失传,若坚持修炼月之力,体内积累过多精华,恐无法压制而遭反噬,全身经脉尽断,骤然暴毙。 我会死掉?王孙季满变得犹豫起来,经脉断裂会否很痛?我怕痛…… 不急,再想一想……他低头专注凝视身前神珠。 不知不觉,一夜便过去。晨曦微现,当第一缕阳光从窗口透入寝室,王孙季满仍在盯着神珠,浑然忘我,没有丝毫困意。 直至珠上亮光逐渐暗淡下去,恢复原来灰白色,王孙季满才松一口气。他伸了一个懒腰,慢慢舒展着酸痛的身子,颤巍巍地站起身。 “还是先上学,”他宽慰自己,“稍晚回来再作决定……” 说着,王孙季满下意识抬头,望向窗外。熹微晨光在他俊美脸庞上,镀了一层淡淡金色光晕。 第25章 虎神之躯(一) “册命仪式正式开始!”孟统领的浑厚声音,响彻整座武丘大殿。 龙骞犹记得,他最后一次造访武丘,是在五年前。今早,他以大宫司身份,再次回到这一个阔别已久之地。 武丘,是神宫武士团总坛所在,位于神宫西南方数里之处,是一座修筑在小丘上的坞堡。整座建筑环以深沟高墙,以及树立四边的望楼。 城上视野开阔,举目向东北,能望见远处大片桑林,与气势巍峨的神宫遥遥相望。 堡垒内房舍毗联,设有统领及副统领居所、守藏室、会议室、医疗室,以及可供三千武士居住的兵营。后堡一角设立匠作坊,为神宫武士铸造各式兵器、弓矢,修补革甲。 在兵器库里,陈列许多兵戈和皮制甲胄。仓禀被大量粮食填满,能支撑两年使用。在墙垣外,设有训练弓兵的靶场,以及集合操练兵卒与车战场地。 在历代大宫司经营下,武丘被打造成一个固若金汤的要塞。若神宫有变,这里就成为大祭师最佳避难所。 百多年前,巫凡氏大宫司篡权,遭天雷诛灭,他的党羽在神宫掀起叛乱。新任大祭师巫咸鲁选择出奔武丘,在堡内指挥神武平乱。 武丘主殿高大庄严,合围粗的赤色大柱拔地而起。正中台阶上,设了一个玄色坐榻,乃神武最高统帅,大宫司的座位。 神宫武士效忠于大祭师,但团内日常运作管理,直接听命于大宫司。 已故大宫司午生前,亲自担任武士团统领。龙骞事务繁忙,遂册命孟明任神武统领。于是在大宫司坐榻左侧,设一个全新统领坐榻。 此刻,大宫司正跪坐在主位上。他黑发如墨,身穿裁剪合体的月牙白深衣,腰间缀着常带玉佩,显得长身玉立。 高大硕壮的新任统领,则一身玄色铜皮合甲,肃穆地跪坐在旁,看起来风姿夺人,英气勃发。在台阶下,则是其他的神武副统领,以及一众武士。 几日前,龙骞在蒂台参与孟明的册命仪式。当时,他担任右者,站在大祭师旁,见证袍泽被册命为神武第一百二十三任统领。 今日,武丘举行神武副统领册命仪式,由大宫司主持,孟明担任右者。 本次不仅册命副统领,同时是新人加入神武之仪式。这一位刚成为神宫武士,即被册命为副统领的年轻人,正是宗周虎贲氏谢同。 上次三人泡浴,龙骞知悉谢同心愿后,便直径告诉他,惟有放弃虎贲氏身份,加入神武建立功勋,方能获得大祭师恩准,恭迎谢轲神主回虢邑宗庙。 年轻的谢虎贲稍作思索,当场答应。 不知太子殿下会否怨余,龙骞不禁揣测,抢他的虎臣接班人…… 此前,他通过翅虫,将消息发给镐京的凡巫。估计安兄会破口大骂……想到这里,龙骞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谢虎贲退出虎贲武士团,成为神宫武士的消息,在教内引起一阵哗然。在震惊之余,质疑之声也不断传出。 “此人资历尚浅,何能堪担副统领重任?” “他是宗周虎贲师,入我神武恐有不妥。” 诸多非议声,不断传到龙骞耳畔。他的处理方式很简单,直径让孟统领下令,撤掉两位反应最激烈的副统领,反对声音瞬间平息。 至今日,他以大宫司身份亲临武丘,主持谢同的册命仪式。 余会否被史书唾骂……龙骞满腹思量。他不禁瞥向台阶右下方,一位端坐案前的老人。对方正手持毛笔,在简册上认真书写。 老人是巫史氏史蔡,年轻时被派到武丘,负责记载与保存神宫武士历史,续编武士团史册《神武纪》。 但凡担任神武副统领以上者,他的名姓、家世与生平事迹等,都会被记录在史册。 为了整饬神武,余被骂也在所不惜……龙骞喃喃地想。 等会大宫司所作之举,将会永留史册。他也坚信千百载后,人们阅览《神武纪》时,必会对自己的作为予以肯定。 一阵脚步声传来,打断龙骞的思绪。 谢同身穿玄甲,迈着大步走进大殿,对台阶上两人行稽首大礼。大宫司与统领也站起来,准备册封第七位武士。 神宫武士团设七大武士,分别为统领与六位副统领。 龙骞目光扫过众人,见站立两侧的五位副统领,正竭力控制脸上表情。但他们望向谢同时,眼中仍会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 “谢同上前,接受册命!”孟明朗声道。 在众人注目下,谢同步伐矫健走到阶前。 旋即,他褪了上身衣甲,展露出精瘦腰腹,以及宽阔厚实的倒三角脊背。 此时日头渐升,一缕阳光从门外斜射进来,洒落在他肌肤上,结实的肌肉线条更显分明。 “这身躯……”谢同身后,无数惊讶与震惊的目光盯着他。 龙骞的视线与谢同交错了一下,年轻人转过身,赤着健硕虎躯,笔直挺立在大殿正中,昂首面对诸人。 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蕴藏着年轻人无限朝气、刚毅与自信。 “这是谢祖的虎神之躯!”一位副统领脱口而出。 “虎贲师竟有此等人杰!”另一位副统领,眼中流露出诧异神情。 霎那间,武士们议论声轰然大作,迅速传遍整个大殿。直至孟统领咳了几声,才骤然静下来。 “天意,实乃天意……” 一直默默记录的史蔡,突然开口:“据史册记载,谢祖以来千年间,仅十位巫谢子弟拥有虎神之躯。近两百年,不曾出现一人。甚至本教第一武士,巫谢大神官也未有……” 老人瞥了谢同一眼,郑重其事地说:“当年太子妃含玉降生、神纹龟甲册立世子、轩辕神弓重归本教。眼下,虎神之躯也出现,此乃本教复兴之吉兆。” 说着,史蔡将双手放在胸口,双目盈满泪花,哽咽道:“老朽有生之年,得以亲见本教复兴之吉兆,死而无憾矣!” 大殿内先是一片寂静,旋即阵阵唏嘘声响起。 “恭贺大宫司!” “恭贺孟统领!”武士们纷纷朝大宫司行礼。 正如余所料……龙骞英挺的剑眉,缓缓舒展开来。 前宗周虎贲氏谢同,在神武册命仪式上,展露他的虎神之躯,引起众人极大震动。龙骞深信,过些时日,围绕在他身边的各种质疑与流言蜚语,很快得到平息。 众人必须承认,这位拥有虎神之躯的年轻人,确实是合适的副统领,甚至可以成为神武统领——孟明的接班人。 更甚者,小子还是策动神武军阵,龙骞心想,击败丈夫武士的关键…… 第26章 虎神之躯(二) “敬请大宫司,”孟明朗声道,“为谢同进行册命……” 大宫司走向年轻人,伸出右手抚在他浑厚的胸膛上。对方面色肃然,心脏却狂跳不止,显然处于紧张与激动情绪中。 小子,往后之际遇,取决于你在神武的表现……龙骞默默地告诉他。 顷刻间,在手掌与胸肌间缝隙,渐渐变得灼热烫手,很快冒出袅袅轻烟,以及淡淡微焦味。 谢同被热力灼得隐隐作痛,汗珠不断从额头沁出。但他死死咬着嘴唇,忍住不让自己失态。 不一会,龙骞收回手掌,只见谢同急促起伏的胸肌上,被灼得血肉模糊一片。但非常神奇,伤口竟迅速自行修复,霎时间完全愈合。 在愈合的肌肤纹理中,赫然显现出一只鲜红色的玄鸟纹。 “谢副统领,”他对年轻人微微一笑,“欢迎你加入,成为吾等袍泽!” “谢氏子同,既烙下玄鸟纹,即是我神武副统领!”孟明用洪亮的声音宣礼。 他稍一停顿后,续道:“汝向帝五臣立下誓言,将会恪守《神武典》,忠于大祭师,捍卫神宫,对抗丈夫武士之使命!” 提及对抗丈夫武士,龙骞注意到史蔡微微皱眉。 “唯,同敢不受命!”谢同昂头挺胸,庄严地应道:“同,誓死捍卫神宫,绝不辜负大祭师与大宫司期许。” 新任副统领朝神宫方向三拜稽首,又转身朝大宫司再拜,册命仪式宣告结束。 谢同穿回衣甲,走下台阶,与五位神武同侪逐个对拜。 龙骞察觉到,原本神色冷淡,不以为然的五位副统领,此刻看向这位同侪的眼神,已有明显变化。 尔后,孟统领宣布进入另一个环节——召开他成为统领后,首次主持的神武会议。史蔡与其余人等纷纷退出,大殿内仅剩下大宫司与七大神宫武士。 “二三子,”孟明高喊,“神武所立誓言为何?” “忠于大祭师,捍卫神宫,至死方休!”六位副统领齐声应答。 “请入座!”大宫司落座后,用锐利的眸子,扫视坐下神宫武士。 神宫七大武士中,孟统领排位第一,坐在大宫司旁侧。 排位第二的宫司万副统领、第三的彭豹副统领,以及第四的凡卬副统领,坐在大宫司右边。排位第五的巫咸子弱副统领、第六的巫姑子元副统领,以及排位最末的谢同副统领,则坐在大宫司左边。 左边三个新人,右边三个旧人,各占一半……龙骞一边从台阶上俯视,一边默然想着。不知余与孟明,该归类为新或旧…… 据《神武纪》记载,神宫武士团由巫咸的嫡长子,大祭师巫贤创立,拥有近千年悠久历史。 巫贤最初为神武订立的神圣誓言,就是击败丈夫武士,夺得女丑之尸。 然随着时间流逝,神武历经无数动荡分裂,逐渐走向衰微。尤其在镐京大暴动,神武遭到丈夫武士重创,元气大伤,更是一蹶不起。 此时,已故宫司午临危受命,接管神宫武士团,协助子夫人稳定局势。在他统领下,神武最初的誓言逐渐被淡化,置于不议不论之列。 自此,他们的使命被划定在守卫大祭师,捍卫神宫的狭小范围内。 整饬神武,回归最初誓言……一把低沉声音,在龙骞耳边不断地低语。 五年前,龙骞被册命为小宫司,大力主张回归巫贤所立誓言,却得不到宫司午认可,两人为此爆发激烈争执。因子夫人支持大宫司午,龙骞愤而请辞,黯然离开神宫。 多年过去,当初的小宫司再次归来,坐到大宫司宝座上。 这些年神武不断内耗,错过太多时机……他默默叹息一声。 于是,龙骞刚上任,就以雷霆手段整饬神武。 首先,他撤掉桀骜不驯,效忠于白虎殿的乐副统领。尔后,他换掉巫咸氏与巫姑氏的副统领。眼下,又破格册命宗周谢虎贲,成为第七位神武副统领。 大宫司与孟统领合作无间,接二连三使出铁腕整饬,震惊神宫武士团,乃至整个神宫。诸人也看得应接不暇,瞠目结舌。 余终究不能挑选所有人……龙骞叹了一口气。彼等不是最优秀,眼下却是最合适的……他自我安慰。 “二三子,尔等日常岗位,”孟明开口发言,打断了他的沉思。“经过本统领与大宫司商议,将作出若干调整。” 他是神武主的心骨……主座上的大宫司,凝视着魁梧俊朗的孟统领。 龙骞与孟明相识多年,当年他以九神名义立下誓言,在履行承诺前,绝不会背弃自己,离开神武。 孟明续道:“守卫方面,宫司副统领、凡副统领负责大祭师安危……” 大宫司逐一观察每人神情,对于孟明的安排,除了宫司副统领面色较难看,其余五人无多大反应。 “孟统领!”宫司万忍不住开口,“大宫司生前,属下一直担任武丘宰,统筹各类物资,训练三千神武卒……为何调我去保护大祭师?” 龙骞剑眉轻蹙,打量着眼前的中年武士。 宫司万虽列神武第二武士,但他身材肥胖,武艺也不太突出。只因与大宫司午同宗,甚得器重,多年来担任武丘宰,掌握实权。 孟明的安排无疑是虎口夺食,莫怪对方如此不悦。 “宫司副统领,你觉得保卫最高神座不重要乎?”孟明脸带微笑,望向阴沉的宫司万。 这可是诛心之言……龙骞心里暗笑。 这话让宫司万静了半晌,急忙否认:“属……属下不是这意思……”他说话吞吞吐吐,“不是这意思……属下熟悉武丘事务,或许更能……” “副统领,再多数月,最高神座就要闯七星阵了。” 孟明脸色沉稳,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在此期间,最高神座的人身安全,才是神武重中之重……故才安排你与凡副统领负责,还有异议?” 宫司万顿时语塞,但眼神里尽是不满。 “子弱、子元,”孟明转向两位年轻副统领,“世子安全,交由两位负责。” “敬诺!”两人听罢,起身拱手致意。 两个孩子都是孺子的表兄……龙骞把视线投向二人,彼等兄弟一定能合得来…… 数日前,龙骞撤下有异议的巫咸氏与巫姑氏副统领。很快,他就接到来自小祭师殿的关切问候,以及凤凰城的强烈抗议。 为了安抚小祭师与烈火女,大宫司遂册命两家的年轻人,任排位第五、六的神武副统领。 巫咸子弱年方二十,不仅才思敏捷,待人礼仪周全,武艺在年轻辈中,也十分突出。龙骞在坐席上,凝视着这一位体格精瘦,气宇轩昂的年轻人。 旋即,龙骞又将视线从子弱身上移开,望向另一位肤色白皙,目若朗星的美少年。少年外表看似柔弱,身姿清瘦挺拔,但乌黑深邃的眼眸中,却闪烁着傲气光芒。 巫姑子元,神武最年轻,最俊美的副统领……龙骞心想。他只看对方一眼,就回想起昨日与孟明的一番对话。 第27章 虎神之躯(三) “骞,我丝毫不怀疑,美人儿捍卫大祭师与神宫的决心……” 孟明对这一位比他小十五载的美少年,似乎很有意见。 你称他美人儿……龙骞脸上漾开一丝笑意。 孟明直言道:“虽说美人儿来自巫姑氏,但我不放心其武艺,除非天赋异禀……” 龙骞微微颔首,他承认巫姑氏的显赫家世,对这一位少年的武艺,确实无多大助益,更甭论天赋异禀。 巫姑子元,是凤凰城巫姑小神官的嫡孙,自幼深受宠溺。少年没有巫灵根,无法成为巫觋,故被大母举荐为神宫武士。 “为表达对神武的支持,小神官决定馈赠吾等千套甲胄……” 龙骞提醒对方,“孟兄,你不是要组建重甲神武卒?看在这些钱帛装备份上,你对美人儿多担待些罢!” 听罢,孟明剑眉微微蹙起,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 余也不敢送美人儿赴战场……龙骞心想,若有任何闪失,会被烈火女烧…… “至于谢副统领,接替彭副统领,负责守护伯姬少宗君……”孟明低沉的嗓音,再次打断龙骞的思绪。 “启禀统领!”谢同稍作思索,认真问道:“巫姑少宗君是最高神座外孙,非蒂台中人。据《神武典》规定,她的安全该由凤凰神殿负责?” 小子有眼光,懂得分辨命令,不盲从……龙骞脸上掠过一丝嘉许微笑。 “子类所言甚是!”孟明顿了一下,也给他一个赞赏眼光。 “鉴于当今天下,惟有凤凰神力才能消灭邪神……”他告诉谢副统领,“少宗君贵为巫姑氏继承者,必然受神武重点守护,以免遭到敌人毒手。” “敬诺!”谢同挺直身子,拱手示意。 “孟统领!属下不服!”彭豹昂首站立,粗着声音抱怨道:“少宗君向来由属下守卫,缘何要换人?” 孟兄,拦路熊来咯……龙骞不由得笑了。 彭豹身高不足六尺,但体格粗壮,武艺高强。他年过五旬,年轻时曾经历镐京大暴动与斩蛇之征。 他在神武中仅排位第三,却是资格最老一位,对大祭师与神武绝对忠诚。 “尽管属下年迈,也不像这些小年轻那么俊俏……” 彭豹有些忿忿不平,盯着谢同棱角分明的俊脸,大声道:“但多年来,属下一直坚守誓言,守卫少宗君,忠心日月可鉴!” 谢同欲言又止,终究忍住没说话。 不愧是宗周谢氏,颇识大体……龙骞微微点头。 彭豹性格十分顽固,认准理就会坚持到底,不轻易改变。从他脸上坚韧的神情,便可看得出这一点。 “彭兄,你别吓坏新人。”孟明微笑回视他,“我对你有更重要安排……” “有甚安排,重要过守护巫姑少宗君?”彭豹依然不依不饶。 “我想请彭兄协助操练军阵……” 话音刚落,宫司万与凡卬怔了一怔,眼中浮现出疑惑神情。三位年轻人互望一眼,脸上流露出跃跃欲试神情。 “军阵?”彭豹猛地睁大双眼,“组建甚军阵?” 孟明看了他一眼,低沉着嗓音道:“二三子,为击败丈夫武士,本统领准备重建神武军阵……” “孟统领,不妥!”宫司万打断他,神情复杂道:“神宫武士立誓守卫蒂台,军阵乃攻击型阵法,与吾等誓言不符,多年前已被大宫司摈弃……” “谬矣!” 孟明剑眉紧皱,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守卫蒂台,仅是神武誓言之一。诸位莫忘贤祖创立神武时,最初所立誓言,是讨伐丈夫武士,毁灭邪神之尸!” 孟明,你也不敢提那女人名讳……龙骞暗叹。 “这……”宫司万一时语塞。 彭豹挠了挠头,疑惑地问:“统领,缘何让属下负责操练?” 孟明平静地回视他,慎重地解释:“彭兄,吾等七人当中,唯独你参与过神武军阵。我进神武时日不久,不熟悉军阵操练,须仰赖彭兄指点。” 彭豹迟疑了片刻,又问道:“孟统领,须多久完成操练?” “半年内……”孟明斩钉截铁地说,所有人目光同时望向他。 “何其速也!”彭豹僵硬地说,“唯恐不及……最快也要一年!” “不,必须在半年内!”说到这里,孟明有意加重语气。“翌年,待七星仪式结束之时,便是神宫武士南征之日!” “南征?”此语一出,大殿内诸人都为之哗然。 还好史蔡不在……龙骞暗自庆幸,不然又要被他强烈谴责…… 这一番话着实惊人,武士们都露出惊骇之色。原本跃跃欲试的三位年轻人,巫咸子弱与巫姑子元的眼眸里,浮现出畏惧神情。 仅谢同勇者无惧,恨不得立即杀上女丑之庙,手刃夏耕之尸为父报仇。 “孟统领,神武立誓守卫蒂台,一直捍卫誓言!”宫司万提醒大家,“但南征太过凶险,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然也!”彭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记得当年属下参与镐京战斗,身边袍泽遭丈夫武士屠戮,牺牲无数。属下父兄,就死于暴动当中……故大宫司才决定封禁军阵,转为守势……” 你在害怕……龙骞察觉到,这位武士的手在微微颤抖。真可悲!一场大暴动竟将你的勇气给磨灭了…… 龙骞俊眉微蹙,一时间嗟叹不已。 当年,神宫武士与丈夫武士恶战连连,最终神武统领、四位副统领,以及千名武士,惨死于镐京大暴动中。 自此以往,强大可怕的丈夫武士,犹如一座沉甸甸大山,压在每一位神宫武士心中,挥之不去。 这也是大宫司午上任后,将神武使命由攻势转为守势的原因。 “二三子,听我一言!” 孟明举手示意,铿锵有力地说:“近来,轩辕神弓回归本教、世子被确立、神座与大宫司于翌年破镜、虎神之躯也出现……” 你借用史蔡的话……龙骞心想。 孟统领瞥了宫司万一眼,续道:“眼下,正是重建神武军阵最好时机。天佑我神武!在大宫司带领下,神宫武士必能击败丈夫武士,报仇雪恨!” 武士们一时无言,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 “二三子,孟统领所言极是……”龙骞微微颔首,附和了一句。 殿内仍是鸦雀无声,众人屏息静气地望向大宫司。 “夏尸离开守护地,袭击远在千里外的宗周天王,表示丈夫武士已从长眠中苏醒过来。这也意味……” 龙骞平静地警告他们:“女丑第六次转世,回来了!” 大殿内炉火噼啪作响,但听到女丑名字,许多武士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二三子,履行神武最初誓言罢!”龙骞说话时,脸上保持一贯冷峻镇定。 “惟有出击,才能守卫神宫。”他告诉众人,“本座也深信,吾等必能完成军阵之组建,翌年出师南征,一举歼灭丈夫武士,挫败那女人的阴谋……” 大宫司深邃的眸子里,透出坚定光芒。任谁都能听出,他声音里所蕴含不容置疑的决心。 “翌年神武南征时,本座将亲自为尔等押阵。”龙骞轻轻一笑,向他们保证。 “大宫司亲自押阵……” 武士们不由一愣,仰望台阶上高挑的身影。宫司万本想说些什么,但声音也不由低下去。 “勉之,勉之,誓灭丈夫武士,夺取女丑之尸,履行我神武最初誓言!”说罢,龙骞衣袂轻飘走下台阶。 发愣的武士们急忙起身,恭敬地朝大宫司拱手行礼,目送他飘然离去。 第28章 神纹龟甲(一) “《龟人》篇云,龟卜所用龟甲,称为六龟也。六龟者,包括天龟、地龟、东龟、西龟、南龟与北龟……” 午后,在学宫守藏室内,一位身姿挺拔,容貌儒雅,蓄着长须的中年人,正为诸生授课。 室内三面白墙前,放置十多排木架。但架上所摆放者,并非一捆捆竹简,而是一个个黑黝的木箱。 这些木箱内,装满许多甲骨片,有龟甲壳,也有牛肩胛骨。另外,还有成千上万片甲骨,被成片成堆存放在墙边角落。 授课的教习被称为卜先生,乃巫礼氏小宗。此刻,他为诸生所讲授者,是巫礼氏世代相传的龟卜之学。 自古以来,人们遇到难以抉择之事,便通过龟卜对鬼神进行提问。 自商汤建国,巫礼氏先祖巫礼被册命为巫教小祭师,兼大邑商贞人集团次辅,协助首辅巫咸,替商王进行龟卜与发布占辞,专司卜辞记录与保藏。 故巫教龟卜之学,历来均掌握在巫礼氏一族手中,世代传承。 二十年前,已故大祭师巫咸阳锐意革典,仿宗周辟雍之制,设巫恒学宫。 彼时,巫礼氏宗君,龙骞老师之父巫礼嘉,不顾族内反对,响应大祭师倡议,让小宗卜氏在学宫内传授龟卜之学。 为平息族人不满,巫礼嘉采取折衷方式,学宫龟卜课不对外开放。 他们仅面像王孙季满、公孙虎、宫司婴等六大巫家嫡系子弟,或凡赤等被认为有潜质的学生授课。 “二三子,今日龟卜示范,缘何老夫使用北龟?”卜先生温和地发问,目光扫视室内诸生一遍,落在巫咸世子身上。 又是我……王孙季满怔了一怔,尔等很喜欢问我…… 在镐京时,龙骞老师仅传授甲骨上古文,从未提及龟卜知识,他对此道可谓是一窍不通。 宫司婴挠了挠头,咧嘴笑道:“莫非今日先生心情不佳,故选用玄色?” 话音刚落,诸生顿时哄堂大笑,卜先生也不以为忤,只是含笑不语。 “禀先生!” 凡巫恭敬地回答:“龟卜所用六龟,天龟玄色,用于祭天;地龟黄色,用于祭地;东龟青色,春季用;西龟白色,秋季用;南龟赤色,夏季用……” 幸哉!有伴读解围……王孙季满暗自庆幸,若换三表兄作伴读…… 凡赤稍作停顿,续道:“现下是冬季,宜用玄色之北龟。” “善哉!赤也不仅聪慧,对龟卜也颇有天分。”卜先生赞叹之余,露出惋惜神情。他叹息道:“惜哉!你选择修炼蛊巫之道……” 凡赤告诉王孙季满,他在学宫专注蛊术,朝蛊巫方向发展。待其肆业后,就会到虫阁任执事,积累经验,将来继承父兄之业。 接着,卜先生为诸生讲解衅龟之法,杀龟取甲的最佳时辰,以及注意禁忌。 “自古以来,麟、凤、龙、龟并列四灵。故杀龟之前须择时日,卜问采用何种祭祀。往昔,衅龟祭祀由明王圣主主持,国野之人杀龟会被视为不详。” 宫司婴犹豫半晌:“先生,待会吾等需亲自杀龟?” 要我杀龟……王孙季满皱眉。 “勿忧!”卜先生微微一笑,“我盘龙城掌衅龟之制,由苍龙神座主持仪式,再交由专职巫觋操刀杀龟。天下巫觋所使用龟甲,七成由我盘龙城供给。” 说到盘龙城供应的龟甲,他脸上洋溢自豪神情。 巫凡氏掌翅虫,巫礼氏掌龟甲,巫谢氏掌桃木……王孙季满心想,似乎巫族皆有各自垄断的巫术产业…… 卜先生侃侃而谈:“衅龟后就要攻龟,即修治龟甲。占卜一般用龟腹骨。但在大邑商时期,贞人除了使用腹甲,也会用少量背甲。背甲专用来记事,惟腹甲才用来记载卜辞。” 说罢,他坐回黝黑案几后,挥手示意少年们围过来。 “经过攻龟处理,龟甲就可用来占卜。”他在案上摆放多片龟甲,让诸生更能直观了解。 “二三子,占卜之前,先要在龟腹甲背面钻孔开槽。” 他举起一片赤色龟甲,向诸生展示,“钻孔,是为了直接施火占卜;凿,是要在钻旁或钻中开槽……” “先生,缘何有些龟甲钻圆形,有些钻方形?”王孙季满问。 “不同时期,不同地区钻凿都不同。” 卜先生告诉诸生:“我教承大邑商制,多用圆形钻,旁有梭形凿。天道宗多用方形钻,在钻内一侧开长方形凿。九神教往往灼不钻,或钻而不凿,各有不同。” 说罢,他开始示范如何进行龟卜。 卜先生在铜炉中点燃荆木,取过一片已钻槽的龟腹甲,以火去烧灼甲背槽穴。当龟甲被烧了好一会,诸生听到薄细的甲上,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脆响。 “二三子,这些悦耳声响,是来自神灵的低语……” 少年们纷纷闭上双眼,倾听来自神灵的“低语”。 坐在一旁的宫司婴,竖起耳朵听了一会。“世子,您有听见甚?”他压低声音问。 两人初次见面,这位宫司氏嫡长孙就主动接近,热情地与大宗巫咸氏世子互动,成为好友。 “这些龟甲没有被祭祀,怎能听到?”王孙季满瞥了他一眼,“先生仅烧来作示范,让吾等一观。” 龟甲被灼烧的小孔周边,因火焰高温而产生许多细密裂隙。 “二三子,都看到甚么?”在炉火映照下,卜先生双眼闪烁不定。 “先生,学生看到很多裂痕!”宫司婴回答。 “非也!”卜先生摇头道,“龟甲上纹理,乃神灵听闻祷告后,为吾等留下的启示。贞人通过观察纹理走势,宣告神灵意愿,对邦国命运,吉凶成败作判断……” 王孙季满有些发怔,其实裂痕如何走势,如何解读,还不是贞人说了算…… 卜先生瞥了世子一眼,似乎看穿他的心思。老者缓缓道:“一些重大事件,神灵会在龟甲上裂纹,形成文字,直接传达神谕……” “裂纹形成文字?”王孙季满怀疑地看着他,有这么神奇?该不会在唬我…… 卜先生一话不说,径直从木架上取出一个精美漆盒。他缓缓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片赤色龟甲,小心翼翼放在案上。 他摆了摆手,“二三子,可认得甲上文字?” 少年们倾身向前,目光集中在布满裂隙的龟腹甲上。在细密的裂隙间,隐隐刻着两个偌大文字。 王孙季满注意到,两个大字非由铜削人工刻写,而是经过火焰烫烧后,在龟甲上形成的天然裂纹。 “季……季满……”王孙季满不禁愕然,“先生,这是殷商古文的季满?” 当初学古文,龙骞老师最先教他,就是写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出现在上面……这是真的?王孙季满与凡赤交换了一个怀疑眼神,又将视线转向先生。 “大善!”卜先生略带赞赏地颔首,对世子报以淡淡微笑。“诸生可见,龟甲上文字非人手所刻,” 他抚摸着长长胡须,缓缓道:“此乃进行龟卜时,神巫所下达神谕,在甲上裂纹形成文字。而类似的龟甲,吾等称为神纹龟甲。” 第29章 神纹龟甲(二) 今年初,子夫人率一众巫觋,赴巫邦神巫祠,主持年度祭祀大典。据《巫典》规定,凡涉教内不决之事,大祭师可于祭祀中向神巫寻求谕示。 彼时,在巫礼氏贞人辅助下,子夫人亲自卜问。她奏请巫咸,在巫咸氏诸子弟中,挑选可担大任者,成为祂的继承人。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当时大殿里一片寂静,只闻龟甲被火燎灼烧时,所发出轻微断裂响。主持卜问的子夫人,闭目聆听萦绕在她耳边的神灵低语。 当火燎被移开,贞人不顾龟甲的灼热,双手取过,轻抚甲上裂纹,仔细审视了好一会。 “龟甲出现神纹!”贞人激动地大声宣布,高高举起向诸巫展示。 但见龟腹甲上裂痕,竟形成清晰可见的古文“季满”二字。 自从斩蛇之征,神巫透过神纹龟甲下达神谕,册命子夫人摄大祭师,迄今已过二十载,不曾再见巫咸亲下神谕。 此次龟卜仪式,巫咸的神纹谕旨再现,遂引起群巫震惊。 于是,巫咸阳大祭师的外孙王孙季满,被五大巫家承认为巫咸世子,以及巫教继承人。 自此,巫咸神谕传遍天下。在王孙季满尚未抵宋前,已成为天下巫觋议论之对象,因为他是神巫透过神纹龟甲所指定人选。 真是咸祖指定……王孙季满盯着赤色龟甲上,裂纹所形成“季满”二字,感到咋舌不已。我还以为是……是外大母做手脚,让我上位…… “世子,婴也参与神巫祠之祭祀……” 宫司婴声音微颤道:“当时,我站在人群后,甚么都见不到。突然间,前方传来阵阵惊叹声,谓神纹龟甲出现……” 说罢,他伸出手想触摸案上龟甲,却被卜先生“啪”的一声给拍开。 “哎哟!”宫司婴一声喊痛。 “小子,神纹龟甲很贵重,勿随意触摸。” 卜先生正色道:“多年来,余致力搜集天下各式神纹龟甲,如苍龙神、凤凰女神、大虎神,甚至九神……” 他捋了捋胡须,“得知出现神纹龟甲,余立即赶去巫邦。孰料巫史氏想与我争夺,史巫还亲自赶来,宣称要购买这片龟甲,作为《巫觋春秋》史料。吾等为此起激烈争执……” 老迈的史巫与卜先生,竟为一片龟甲争破头……王孙季满哑然失笑。 “最后,余威胁神巫祠的执事巫觋,”卜先生洋洋得意道,“若不将神纹龟甲让给卜氏,盘龙城不再供应龟甲,余才得以夺下这片龟甲。” 诸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卜先生长叹一声,“余生平夙愿,乃搜集大邑商时期,天帝亲自下达神谕的帝纹龟甲。惜哉!至今未果。据悉,天道宗太卜神官,还藏着一片帝纹龟甲。” 天帝亲自下达神谕……王孙季满愕然之时,一阵钟鸣响起,又到下课时辰。 卜先生收回神纹龟甲,转对诸生说:“二三子,尔等随意挑选架上龟甲,识全上面卜辞,改写成周篆。待下一次课,尔等逐个解释卜辞含义……” 说罢,他陡然起身,小心翼翼捧着漆盒,头也不回离开守藏室。一众少年起身行礼后,纷纷到木架前寻找龟甲卜辞。 “世子,”宫司婴问他,“婴对古文一窍不通,您可否帮衬?” “好的!”王孙季满微微一笑,“吾等先去选龟甲罢!” 他与宫司婴、凡赤挑选好龟甲,跪坐在案几后,挥笔逐字辨识上面的卜辞。 王孙季满已掌握殷商古文,不急着辨识,仅在旁指点二人。 凡赤古文水平不差,他自行翻阅典籍,再挥笔写在简上。惟遇到疑惑处,才向世子请教。 反倒是宫司氏嫡孙,古文造诣令人不敢恭维。他一看到龟甲上卜辞,便抓耳挠腮,对大邑商宗教、历史、典章制度等内容,也是一窍不通。 但王孙季满十分耐心,他一边诵读,一边为这位巫咸氏小宗讲解。 许多留在守藏室,三五成群辨识卜辞的学生,见王孙季满精于此道,纷纷凑过来求教,他也十分谦虚予以指导。 “世子不仅精通古文!”宫司婴赞叹道,“还耐心指点,婴佩服不已!” 少年们听罢,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我想收买人心……王孙季满心想。眼下,他在学宫内势力单薄,想要将少年们收入麾下,方能与二表兄相抗衡。 另外,考量到宫司氏世代任大宫司,无论在巫教或神宫内,都有巨大影响力。故他身为世子,也想笼络宫司婴,将对方争取过来。 待我成为大祭师,他心里想,难保不会有求于宫司氏…… 完成功课后,宫司婴与王孙季满、凡赤一起离开。 宫司氏嫡子学习不咋地,却善于游乐。他将神宫发生的许多趣事,都为世子娓娓道来,还说要尽地主之谊,带世子进商丘城逛逛。 三人刚离开守藏室,迎面就遇到一群巫咸氏子弟。领头一位身量极高的少年,正是二表兄巫咸仲朝。 二表兄见到巫咸世子,凑过来问好。 “表弟可好?”巫咸仲朝嘴角上,挂起意味深长的浅笑。“自上次飨宴后,今日吾等方得以再见。” “二表兄好!”王孙季满回以微笑。 “表弟,听闻你在洛邑时,”巫咸仲朝道,“用巫术射箭取胜,制服尸巫的高阶铜尸,寻获失传已久的轩辕神弓?” 你又想作甚……王孙季满心里不安。 “恕表兄无礼,”二君子将他打量一通,“表弟仅是巫子,巫力微弱,我不信你有此能耐。” 说话真是蛮横放肆……王孙季满脸色微变,抬首望向高大的二表兄。对方也不避让,傲然看着他。 周围少年见有热闹可看,纷纷围上来。 宫司婴有些怯意,讷讷地道:“世子,不如吾等走罢!” 凡赤毕恭毕敬站在身旁,垂首一言不发。 绝对不能走……王孙季满非常清楚,巫咸仲朝来者不善,似乎早有预谋,想在一众少年面前羞辱世子。 若巫咸世子示弱离开,他在学宫内再也抬不起头。 王孙季满眉头一扬:“表兄,要不你与弟比试一番?” “善,表兄乐意奉陪!”巫咸仲朝微笑回答,却难掩一副倨傲样子。“吾等用巫术来比射箭罢!” “二君子,”凡赤朝他施礼,“您所修乃武巫之道,世子不擅常……” “巫凡小宗,本君子说话,谁让你插嘴?”巫咸仲朝冷冷一句话,让他住了口。 “表兄,赤也所言极是!”王孙季满连忙道,“我是巫子,不通武巫之道,真要比试巫术射箭,唯恐别人耻笑表兄,谓您胜之不武。” “这……”二君子顿了半晌,“那该比甚?” “世子在洛邑以符咒取胜,”凡赤语气缓而不急,“二君子不信世子能力,理应比试世子所擅长巫术为是!” “那就比试符咒之术……” 正当巫咸仲朝犹豫时,一把清亮嗓音从身后响起。一位身材高瘦,身着红袍的俊秀少年走来,对王孙季满抬手施礼。 “见过世子!” 你又是谁?王孙季满打量对方。 凡赤在他耳边轻声道:“世子,他是巫礼少宗君,学宫巫礼氏子弟主心骨——巫礼偃。” 他是老师的堂弟……王孙季满收起失态,回礼道:“久仰巫礼子之名!”其实我不认识你…… “世子既为苍龙殿首徒,尽得巫礼神座亲传……”巫礼偃用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紧盯王孙季满。“就让偃代替二君子,与您一较高下罢!” 喂喂!巫礼少宗君……王孙季满郁闷地想,我何时招惹你了…… 第30章 神纹龟甲(三) “巫礼少宗君之父,是已故苍龙神座之弟,大宫司之叔父。少宗君继承家学,精通各种典章仪式,尤长于符咒之术,被誉为继大宫司后,本教又一位天才符巫……” 赴比试场地时,宫司婴为巫咸世子介绍对手,凡赤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他是甚阶位?”王孙季满望向巫礼偃背影。 “三年前,少宗君拟参加少巫初鼎之评鉴……”宫司婴答道。 “其父因病骤然逝世,遂错过那一次评鉴,迄今仍是巫子。然据婴估计,眼下少宗君的巫术修为,堪比三鼎少巫境。” “三鼎少巫境?才十三岁!”王孙季满有些诧异,“他既是少巫程度,缘何要与我比试?不怕被人耻笑?” “世子,少宗君最佩服者,是巫礼大宫司。”凡赤微微沉吟,“他最大心愿,是成为大宫司入室弟子……” “莫怪!”王孙季满恍然。 近十多年来,龙骞老师专注于对付女丑,为父母报仇,婉拒不少拜师请求。孰料在大半年前,他竟答应大祭师,收其外孙为巫礼氏首徒,一时间羡煞无数巫家子弟。 “世子,从那时开始……”凡赤犹豫了一会,才告诉他:“少宗君就视您为对手,誓要在巫术上击败您,获得大宫司垂青。” 你击败我,便是打你堂兄的脸……王孙季满神情微异。他万万没想到,此次前来宋国,自己竟招惹这么多人怨恨。 “对了!”他突然停步,询问身旁宫司婴。“他说若输了比试,便加入我的队伍,奉我为尊……此话何解?” 适才,巫礼偃对王孙季满提出这一个比试条件,二表兄听罢皱起眉头。 “偃,你不是已允诺与我组队?”巫咸仲朝的语气有些不悦。 “稍安,偃不会输!”巫礼偃顿了一顿,瞥向王孙季满。“若世子输了,须加入二君子队伍,奉他为尊……” 巫咸仲朝只是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当时,王孙季满搞不清状况。他只想教训二表兄,略一思忖便应诺对方。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劲。 他收回思绪,又问道:“这组队到底为何?” “世子,您不知组队之事?” 半晌间,宫司婴错愕地望着他,“这是为了在翌年评鉴中,竞争开明六巫名衔。” “开明六巫?”王孙季满听得一头雾水。 原来上古巫觋,会缔结不同团体互相保护,对付强大敌人。巫觋凭借团体集中力量,得以发动威力无穷之阵法,施展强大巫术,不仅能以一敌百,甚至还能搬山填海,与鬼神相抗衡。 随着时间流逝,上古诸多强大巫觋陆续逝世,他们生前缔结的伟大巫觋团,也逐渐湮没在历史长河中,鲜为人知 直至大邑商时期,大祭师巫贤为保存这些上古伟大巫觋团名号,遂命巫礼氏予以搜集整理,记录在玉策上。 尔后,巫贤将玉策上禀天帝,举行隆重册封仪式。这些被记录在策的巫觋团名衔,遂得到天帝加持,具有神圣属性。 “自此,人们可在巫觋评鉴中组队,角逐玉策上记录的巫觋团名衔。”宫司婴续道,“若能通过考验,即可获得该名衔。” “最高巫觋团名衔为何?”王孙季满问。 “灵山十巫!”宫司婴回答:“据《巫典》记载,当年咸祖联合巫姑、巫礼、巫谢、巫凡、巫彭、巫即、巫罗、巫抵以及巫真,组成灵山十巫。” 凡赤接着解释:“凭借巫觋团强大力量,十巫得以击败最强邪神,以及九神教诸巫。” 王孙季满有些不解,“那吾等缘何不角逐灵山十巫?” “世子!”宫司婴笑道:“角逐灵山十巫名衔,须有一位神巫,九位宗巫……” “要求如此高!”王孙季满顿时大奇,“放眼天下,就算外大母成为神巫,加上剩余三位宗巫联手,也是办不到。” “然也!”宫司婴承认,“故灵山十巫,已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眼下,教内诸多巫觋团名衔,最高又能达到者,是六大巫家初祖所缔结开明六巫。” 王孙季满轻咳一声,转而问道:“赤也,开明六巫名衔有啥用?” 伴读思索片刻,才道:“成为开明六巫,可获鬼神加持,合力发动上古流传的大阵,抵御大量巫术攻击,甚至与宗巫乃至神巫周旋。” “如斯厉害?”王孙季满不由微微一怔,“开明六巫……眼下不是由老师及其师兄弟掌握?” “然也,但获得名衔的巫觋,须在每年的评鉴中,接受其他人挑战。” 凡赤告诉他:“当年,大宫司、小祭师、巫谢小神官、巫彭小神官、太子妃,以及巫凡少宗君六人组队,获得开明六巫名衔。彼等乃一流大巫,十多年来都没人敢挑战。” “缘何本次评鉴,又有人挑战?”王孙季满疑惑地问。 “世子不知晓?”宫司婴用奇怪眼神看着他。“自太子妃离开,开明六巫名存实亡。但多年来,教内震于五位大巫之名,无人敢挑战。直至几天前,大宫司宣布放弃捍卫开明六巫衔。” 他顿了一顿,续道:“不需直接挑战大宫司等五人,诸巫自然踊跃组队。世子不也是如此打算?” “我何时说过要参加?”王孙季满微微皱眉。 “世子,是大宫司替您报名。”凡赤恭谨地回话,“除了参加巫觋升阶评定,您还须组队,角逐开明六巫名衔。” 角逐开明六巫……王孙季满脸色微变,半晌说不出话。老师,您报名也不知会我一声…… 宫司婴点了点头:“世子角逐开明六巫,消息早已传遍整个神宫。” 这些日子来,王孙季满白天在书斋埋头苦读。晚上回到寝室,激发月神珠进入梦境,寻找秘籍,根本无暇关注神宫发生的事。 他回想起来,犹记得那一晚在巫凡夫人府邸飨宴上,三表兄说要加入他的团队。首日上学那一天,阿姊也向他提起过。 但王孙季满都不以为意,没想到是要组队争夺开明六巫名衔。 宫司婴笼着袖子,兴奋地告诉他:“这次若在评鉴中表现优异,还可担任大祭师闯七星阵仪式的护法……” “七星阵护法?”王孙季满不由愕然。 “然也,”宫司婴微微一顿,轻声道:“护法不仅能见证神巫现世,也可获得七星阵强大巫力加持,提升自身巫力,甚至瞬间破镜升阶。” “若要角逐开明六巫,须慎选合适队员,方能通过考验……”王孙季满喃喃自语,感到有些不对劲。 我答应巫礼偃比试……他的心顿时沉下去。若输了便得加入二表兄队伍,以他为尊。堂堂世子,岂不是抬不起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可否反悔……正当王孙季满暗自思量,一行人已来到坐北朝南的学宫正殿。 “表弟!”巫咸仲朝停下脚步,转头对他微微一笑。“尔等在此决一胜负。” 我后悔了,咋办……王孙季满面对二表兄的殷切目光,心中飞速地转过好几个念头。 第31章 互相矛盾(一) “比试将开始!请两位备好符咒!” 巫咸仲朝雄浑的嗓音,将王孙季满从思绪中拉回现实。眼下,他正身处巫恒学宫正殿内。 小子,好好练习符咒,莫让为师丢脸……老师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老师,您明知巫礼偃要挑战我,也不提醒一声……回想那一天,王孙季满本不明白老师暗示,现下顿时恍然。看来学生亲不过堂弟……他心中叹息。 “世子!”宫司婴脸上闪过一丝忧色,“您可有把握?” “没有!”王孙季满扭头看了看他。 “没有?”宫司婴一时呆滞,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凡赤给制止。 “宫司子,别打搅世子!”凡赤轻声提醒,“让他专注比试!” “可是,少宗君得大宫司亲授,精于符咒……”宫司婴急得跺脚,“自他十岁一符成名,未曾在符咒比试上输过!” “稍安勿躁!”伴读丝毫不急,淡然道:“若无把握,世子怎会答应二君子挑战?又怎会选在正殿众目睽睽下比试?” 赤也,还是你看得比较透彻……王孙季满心想。 适才,他不仅答应与巫礼偃比试,还主动选择学宫正殿为比试场地。正如观察入微的凡赤所言,这是他有把握的表现。 巫恒学宫正殿,是举办各种重要仪式,召见全体师生的主要场所。 正殿高大恢宏,顶上黑色主梁,历经数百年岁月变迁,陈旧磨损,出现龟裂,仍厚重结实。 大殿内宽敞开阔,可同时容纳百人。平日里,这里是学宫诸生练习巫术、比试巫术,乃至生死决斗之所。 巫教初建学宫时,先代大祭师在殿内设下强大禁制,能抵御各种巫术攻击。故巫觋比试,可尽情施展巫术,不必担心损毁建筑。 此时,几乎所有在学宫内的学生,纷纷涌到平日一片幽静的正殿。他们想见证两位获得苍龙大神官亲传之徒,巫咸世子与巫礼少宗君的符咒比试。 王孙季满回头一看,殿前已挤满人群。尽管众人仅窃窃私语,不敢大声喧哗,但无数声音汇集在一起,转眼间形成阵阵嘈杂声响。 若我失败了,消息很快会传遍神宫,对世子之名打击甚大……王孙季满阴郁地想。若我取胜了,无论声望或地位将得到巩固…… 二君子自荐担任司仪,他轻咳一声,朗声宣布比试胜负规矩。 “本次比试分三局,取得二局者为最终胜者!”巫咸仲朝洪亮地说,“两位比试者,须备四道符……” “三局备四道符?”世子疑惑地望向伴读。 趁着二君子生硬地讲解规矩,凡赤凑在世子耳畔,分析比试规则与要点。 “世子!每局比试用一道符,”伴读压低声音,“至于第四道符,比试者可据具体情况,在任意局中使用。” “任意局中使用?” “很简单!譬如说首局已方输了……”宫司婴补充解释,“那么第二局除了使用第二道,也要使用第四道符,争取扳回一局。否则对方再取胜,在三局二胜规定下,己方就彻底出局……” “我晓得了!”王孙季满点头。 总的来说,每局使用一道符,第四道符可据比试者战术安排,自行判断在合适局内使用,以发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 “世子,您较偃年幼,”巫礼偃对他拱手,“为表公平,请您选符题罢!” 选符题?王孙季满微微一怔,看了凡赤一眼。 “世子,符咒内容甚多。”宫司婴插话,“故比试之前,双方须先定下符咒主题,称选符题。 他向世子解释道:“譬如双方定下召唤野兽的符题,便只能画唤兽符。一般上,四道符最少要有两道契合符题,其余由比试者自行决定。” 风、雷、水、火、冰、驱兽、招魂……符咒内容繁多,王孙季满心想,若不定下符题,我用定尸符,对方用驱兽符,风马牛不相及,确实无法比试…… 凡赤又补充道:“至于比试符题,一般由双方商议,或抽签决定。少宗君让世子选题,对您是一种谦让。” 王孙季满稍作思索,心中有了计较,大声道:“我选冰与火!” “开始画符!”巫咸仲朝宣布。 凡赤怀抱笔墨与若干桃木片,小步趋行过来,恭敬地献给世子。 我要画……王孙季满左手握桃木片,右手执笔,思忖了片刻,才慢悠悠落笔。 “画符之时,需屏绝思虑,脑府空明,如是能浩然一气,充沛乎中,流露于外,神完而力足,号令斯行也……” 龙骞老师的话,在王孙季满耳旁响起。 他蘸了蘸笔尖,凝神画符,每画完一道符,凡赤小心翼翼接过,轻轻呼气吹干木片上朱墨。宫司婴在一旁举袖掩挡,以防被人瞧见世子的底牌。 尔后,王孙季满与巫礼偃俩人,各站在三十步开外,相互行了一礼。 “双方展示符咒!”二君子道。 巫礼偃大袖一挥,反面展示手上三道桃木符,引来众人惊异目光。 “只有三道?” “少宗君要使用暗符!” 比试使用的桃木符,双方须提前画定,比试时无法再更换。 故一些符咒修为较深的巫觋,会选择在第四道使用暗符。如此一来,他们就可随机应变,据对手所施展符咒,临场画出针对性反制符。 但暗符异常难画,消耗甚多巫力,一般壮巫四鼎以上巫觋,方能画成。 然巫礼偃天赋异禀,十岁时便画出首道暗符,在符咒比试中击败五鼎壮巫境对手。自此,他一符成名,威震巫教,被誉为继苍龙大神官后,又一位天才符巫。 “糟了!少宗君要使用暗符,”宫司婴瞪大眼睛,“赤也,世子要输了!” “禁声!”凡赤打断对方的话,继续注视着他的主君。 王孙季满手一扬,也向诸人展示三道桃木符。 一时间,众人都愣住,待回过神来,殿内立刻响起震惊的呼喊声。 “只画三道?”有人大喊,“巫子也能用暗符?” 巫咸仲朝神情骤变,用不解的目光盯着表弟。巫礼偃也是神情微异,抿紧着嘴唇,一言不发。 “表弟,以你现在修为……”二君子打量他,轻蔑地笑道:“怎能使出暗符?你还是多画一道罢!” 众所皆知,王孙季满启灵不久,至今仍是巫子,连巫觋门槛都未踏入,如何能使用暗符?除非有巫礼偃之天分,十岁能画出暗符,但这显然不现实。 “世子勇气可嘉!”巫礼偃薄唇微启,淡淡地说:“然暗符不易画,您还是改画桃符,以免被人说偃胜之不武!” 王孙季满微笑,坦然答道:“多谢二表兄、少宗君提醒,季满自有计较。” “你……”巫咸仲朝皱起眉头,脸色也阴沉下来。 “也罢!”巫礼偃仍是一脸淡然,“我较世子年长,据规定本该由您先出符。但为表公平,由我先来!” 大善!这对我的谋略更有利……王孙季满暗自心喜。 第32章 互相矛盾(二) 王孙季满考虑,既然符咒比试三局两胜,为击败比自己强大的巫礼偃,必须实施一些策略。 他与巫礼偃所画诸符,可分成周文、商文与巫文符三类。 据王孙季满的规划,比试时他以巫符胜对方商符、商文符胜对方周符,最后周符败于对方巫符。如此一来,三局取下两局,就能取得最终胜利。 唯一的问题,在于自己无法不确定,对方第四道暗符为何。故王孙季满也安排第四道符为暗符。 事实上,他根本没把握画暗符,但谋略若顺利,使用三道符便可取胜。 目下,巫礼偃自荐先发符。他就能据对方首发之符,随机应变,及时调整自身的策略,谋定而后动,后发制人。 我竟想出如此绝妙谋略,真是天才……王孙季满暗暗窃喜。 “多谢少宗君承让!”他对巫礼氏少宗君拱手。 “敢叫世子知晓……” 巫礼偃收敛笑容,正色道:“偃平生最仰慕苍龙神座,立誓成为其座下弟子。然神座却收您为首徒,每念及此,心中自不平……” 他微微一顿,续道:“今日惟有击败世子,方能消弭偃心中欲壑,向诸人证明我才是苍龙神座最合适门生。” 不,王孙季满心想,你绝对胜不了,我才是苍龙神座首徒,最得意门生…… “世子为神座首徒,偃也获得神座亲授,虽无师生之名……”巫礼偃声称,“故今日击败您,也无损神座之名。” 凡赤曾告诉世子,巫礼少宗君的符咒之术,由巫礼大神官亲传。 多年来,大神官立誓为父母复仇,一直不收弟子。故俩人虽有师生之实,却无师生之名,这也是巫礼偃心中最大遗憾。 这边想打败我,王孙季满咕哝,那边又怕你堂兄不高兴…… “请少宗君尽全力!无须顾虑季满……”他昂然道,哼!待会输了,可别说是你让我…… 巫礼偃脸带微笑,轻轻抬起右手,修长的中指与食指间,夹着一片桃木符。 大殿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在旁观看的少年,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突然间,巫礼偃手臂一挥,桃木符从指尖轻弹而出,穿过整座大殿,直朝王孙季满飞射而来。 桃木符飞进他身前三尺距离,“嗖”的一声化成一道耀眼火光。 “周文火符!”王孙季满微微一惊,周围空气骤然变得闷热。 桃木符扎入他身前地板上,猛烈地燃烧起来,瞬间变成势头逼人的火团,把他整个人笼罩其间。 “这火好猛烈!” “世子当心!” 王孙季满被烈火包围,热浪卷起周遭气流,向四面八方扩散而去。他无法看清烈火圈外情况,隐约听见宫司婴等人发出阵阵惊呼。 面对猛烈的符火,王孙季满神情不变。他判明情况后,依据安排好的谋略,从袖中取出一道商文符。 他口中一边喃喃念咒,右手一边将商文符抛出。一道柔和水流瞬间涌现,在自己身边不停旋转,形成一圈水幕。 王孙季满站在水幕中,但见外围火光被水幕折射后,闪烁水波般光芒,在身上不停地恍惚晃动。火焰灼烧着冰凉蔚蓝的水幕,却无法越过雷池半步。 过了一会,水幕稳定依旧,但水温逐渐上升。在周围炙热高温下,炽热气体蒸腾而上,水幕犹如蒸笼般。 王孙季满被包围在里面,感到空气窒息沉闷。他被逼迫得胸口憋闷,逐渐喘不上气来。 好热!我快被蒸熟……他不断抬手,擦拭脸上汗水。 “啊……啊……啊……啊……啊……啊……” 王孙季满脑海中,猛然传出一把尖锐凄厉的女人惨叫声,他遍身汗毛瞬间就竦竖起来。他眼中闪现女丑与天抗争,被十日活活烤死的惨烈画面,与自己如今处境何其相像。 “余不甘心,誓与天斗!” 王孙季满震了一震,急忙回过神,专注于眼前比试。 过了好一阵子,周文火符逐渐耗尽,笼罩在他身周火势渐渐缓下,第一局终于撑过去。 巫礼偃的符道造诣果然精深!王孙季满暗暗吃惊,只是周文火符,差点破了我的商文水符…… “世子撑过去了!”宫司婴激动地发出第一声欢呼。 少年们才回过神,哑然惊呼。任谁也没料到,王孙季满竟能抵御住符咒天才巫礼偃首轮攻势。 “世子必胜!”宫司婴显得有些兴奋。 直至巫咸仲朝瞥了一瞥,他才识趣的静下来。 王孙季满在湛蓝水幕中,紧紧盯住巫礼偃的朦胧身影,对方目光平静,仿佛结果早在其预料中。 缘何你如此淡定……他隐约觉得不对劲。 就在这时,巫礼偃骤然出手,第二道桃木符悄无声息,从衣袖间疾速飞出。 “第二道符!” “出手好快!”人群中爆出阵阵惊呼。 何其速也……王孙季满有些错愕,虽说后发制人,但对方出符速度过快,他一时也来不及反应。 只见第二道符咒飞速没入水幕中,瞬间化成一道蓝光,发出磅礴符力。 “是水符!” “怎么帮对手加固水幕?” 在众人惊骇神情中,水幕如同浪花般不断翻腾旋动,汹涌澎湃,骤然升高了好几丈,凝成一道更大更厚的水幕,将王孙季满彻底包围其中。 为何消耗自己的商文水符?帮我加固水幕……王孙季满心里不解。 这一道水幕,除了将对手淋得湿透,根本无法造成任何伤害。反之,经两道商文水符相叠加所凝成高厚水幕,却能帮自己隔绝对手符咒袭击。 除非老师出手,才能用水符伤敌……他心想。你或是天才符巫,但距离老师的境界,还有一段路…… 目下,让王孙季满比较苦恼,是巫礼偃完全不按情节出牌,稍微打乱他的谋略节奏。我手上剩三道符,比他两道符占优势……他心里稍安。 正当众人窃窃私语,揣测巫礼偃用意,他右手忽然抬起一挥。但闻“嗤”的一声响,第三道符骤然飞出,直奔水幕而去。 你出符太快了……王孙季满未及反应,符“噗”一声没入水中,化作一道白光。 符力在水中骤然释放,大殿内温度急剧下降。但闻“喀嚓喀嚓”声响,水幕以肉眼可见速度迅速结成冰。 空旷大殿内,瞬间被一层淡淡寒意给笼罩住。 “结冰了!”在场少年,无不被这骤然变化吓了一跳。 糟了!是巫文冰符……王孙季满正要皱眉,却听见细微咔嚓声。 他的脸庞已结出一层冰霜,眼睫上也挂着无数冰珠,将脸部表情冻结住。 寒气在他身体急速蔓延,赤色巫袍表面凝结成厚厚的冰,整个人像似一尊被冻结的冰雕般。 咋办,我动弹不得……王孙季满暗自心惊。 第33章 互相矛盾(三) 巫礼偃的巫文冰符威力极强,瞬间将整个水幕冻结成又高又厚的冰层,大殿内的空气仿佛也被冻住。 好冷……王孙季满被封在晶莹剔透的冰层里,身体被冻得无法动弹。彻骨寒气瞬间侵袭全身,仿佛血液也被冻成冰。 “我的表弟!” 巫咸仲扬了扬下巴,神色傲然道:“您想用巫符败商符,再用商符败周符……这种三局两胜的老掉牙谋略,早被偃给识破了!” 二君子一番话,在人群间引发哄堂大笑。 老掉牙……王孙季满闻言一怔,本以为独一无二的谋略,没想到已落伍。 巫礼偃运用灵活策略,先出周文火符,引诱对手出商文水符防卫,再出商文水符加固水幕,麻痹对手。 尔后,他再出其不意,祭出巫文冰符,将王孙季满团团冻结住,无法动弹,只能任人宰割。 对手用绝快速度,击出系列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的连环符咒组合。王孙季满反应不及,苦心安排的计谋被轻易化解。 不愧是符咒天才……他心中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眼下,王孙季满被冰符所凝固,身体无法动弹。所幸嗓子没有被冻住,仍能说得上话,连忙喃喃念咒。 “世子,承让了!”巫礼偃眸中精光一现,声音依然平淡,“胜利属于我……” 话音未落,他抬起右臂,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在身前空气吃力地划着无形线条。 “暗符!” “少宗君要使出第四道符!” “世子被困,如何反击?” 王孙季满低声念咒,身体越来越暖和。只听得嘶嘶声响,一团火球烧破他的赤袍,悄无声息从袍子破洞中飘出。 糟了,弄破阿姊缝制的袍子,他郁闷地想,要被骂了…… 小火球旋转燃烧,不断释放炽热火力。这是藏在他袍里第二道符,周文火符。 火球在王孙季满身边漂浮,虽无法融化两道商文水符,及一道巫文冰符所构筑高厚冰幕,但融化身上冰雪,还是绰绰有余。 不一会,他的睫毛轻颤,眉上冰霜也化作水珠簌簌落下。他再接再厉挪动身体,一阵“咔吱”声响起,袍上寒冰渐渐断裂,“啪啪”落在地上。 很快,王孙季满双手得以动弹,连忙伸入赤袍里,取出所画第三道符。 “世子,请接招罢!” 巫礼偃画暗符,消耗甚多巫力,俊美脸上变得有些苍白,但目光依然平静。 “矛符一出,” 说时迟,他双手用力一挥,将空气中微微闪烁的银色暗符往前推去。 “无坚不摧……” 巫文矛符……王孙季满神情微凛,老师不肯传我,却给了你……他心中感到不悦,却不及发牢骚,因为凌厉的暗符已飞抵身前。 巫文矛符一撞击到坚冰表面,立即化成一道银光长矛,瞬间将厚厚的冰层表面给刺碎。伴随一阵脆响破裂声,成千上万颗碎冰,顿时从破裂处飞溅开来。 “世子!快出符!”王孙季满听到凡赤叫声。 形势显然十分危急,否则这位处事不惊的伴读,不会贸然失礼呐喊。 赤也,稍安勿躁……世子心中默默计算,右手紧紧攥着第三道桃木符。 他又闭上双眼,无视近在咫尺的银色符力,喃喃念了好多遍咒语。适才他被冰符寒气所侵,体内巫力变得不太稳,一时间竟无法催动手中之符。 但王孙季满一点也不紧张,仍淡定地反复念咒。 “屏绝思虑,使脑府空明,如是浩然一气,充沛乎中……” 他回忆老师的话,一字一字低声念诵,“流露于外,神完力足,号令斯行也。” “世子!快出符!” 正当冰层将被彻底洞穿,王孙季满感受到前方所传来凛冽符力时,他骤然睁开双眼,将攥在手中的桃木符抛出。 “盾符一出!”他大声喊道,“坚不可摧!” 王孙季满成功触发第三道符咒,澎湃符力瞬间喷薄而出,在他身前形成一道圆形金色光芒。 “成了……”王孙季满十分激动,他终于圆满使出三道符咒,施展生平第一道巫文符——盾符。 “盾”字,在商文写法像一道方形盾牌、中有把手状,喻防御也。 若说巫礼偃的巫文矛符,是天下最强进攻符咒,那么王孙季满的盾符,则是天下最强防御符咒。 矛盾二符,乃天下第一符巫——巫礼大神官手上最强大、最深妙之符咒。 王孙叔贾从神武袍泽处打听,得知当年大神官独身一人闯黑水城,遭到五大长老围堵。当时,他施展出矛、盾二符,交互并用,一路杀将出去。 最终,龙骞老师重创九神教五大长老,以及六位七鼎大巫,赶在对方请大长老出关前,及时全身而退。 老师不肯传王孙季满进攻型巫文矛符,却传他这一道防御型巫文盾符。 “小子,你巫力羸弱,不宜使用无坚不摧的巫文矛符。” 当时,老师淡淡地婉拒他,“巫文盾符坚不可破,能抵御天下符咒攻击,足让你防身……” 我的巫力羸弱……王孙季满突然想到甚,连忙问道:“老师,若使用无坚不摧的矛符,攻击坚不可破的盾符,谁会胜出?” 龙骞老师怔了一怔,这问题似乎把他问倒。 他沉吟良久,沉声道:“小子,你试一试,再让为师知晓!反正很快有机会……” 很快有机会……王孙季满皱了皱眉。 如今看来,龙骞老师分别将巫文矛符传给堂弟巫礼偃,巫文盾符传给学生王孙季满,显然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安排。 老师真是狡……不,他摇了摇头,不可对老师不敬…… 既是保命之符,王孙季满自然练得十分刻苦,花很多心血去体悟,最终才写成第一道巫文符。 虽然他只是巫子,未能发挥巫文盾符最大威力,但在危急时,仍能与巫礼偃的矛符放手一搏。 “巫文盾符?” 见到金光闪闪的圆形护盾骤然出现,巫礼偃眼眸里露出一丝异色。 看来你也被老师忽悠了……王孙季满心里感到些许平衡。 银光长矛与金光圆盾相触,爆出极为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顿时火星四溅。两人对撞下来,各自被巨力震退好几步,才站稳脚跟。 只见被矛锋刺中的金光盾面上微微凹陷,却始终无法刺进圆盾中。 一众少年震惊得张大嘴巴,待他们回过神,纷纷选择站队,为所支持一方摇旗呐喊。 “少宗君必胜!” “世子必胜!” 王孙季满与巫礼偃二人,都祭出手上最强巫文符,但两方相持不下,最终胜负取决于画符巫觋的巫力深浅。 三年前,巫礼偃为父守孝,错过巫觋评鉴,迄今仍是巫子。 三年间,他一直刻苦修炼,若从巫术造诣角度来看,实际上他早已臻少巫二至三鼎间。 而王孙季满启灵不久,修炼不积极,不仅是巫子,且巫力微弱。 故两符相遇之际,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巫文盾符较弱,远不如巫礼偃的巫文矛符来得强大。 突然,王孙季满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在他的金色护盾上响起。 第34章 互相矛盾(四) 王孙季满听见“咔嚓”一声轻响,目光落到银光矛与金光盾相接处,才惊见金光盾表面上,骤然冒出好几条暗色裂纹。 裂纹犹如蜘蛛网般,以肉眼可见之速,不断在金盾表面延长。 “不妙!盾符快撑不住了!”他心中不由骤然一紧。 不一会,只听得一声轰鸣,银光矛已刺破金光盾表面,向内推进半寸。伴随着巨大冲击力袭来,王孙季满被震得连连后退几步,面色也越发苍白。 “甚好!”巫咸仲朝大声叫好,望向他的表弟,嘴角露出轻蔑笑容。 许多少年相视点头,在他们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定,除了宫司婴继续为世子呐喊打气。 凡赤还是一脸严肃,凝视着世子,久久不发一言。 银光矛锋距离王孙季满身体愈来愈近,一旦彻底贯穿金光盾,刺中他的赤色巫袍,这也意味着世子正式败北。 我不能输……他猛地回过神来,伸手进袍子内,紧紧攒着灰白色链坠。 可是,我会经脉断裂……王孙季满畏惧的想。 “咔嚓”的一声,金光盾终于被银光矛给洞穿。随着一阵阵破裂脆响,整个护盾片片崩碎,金色碎片向着四处溅散。 罢了!只好赌一把……他咬紧牙根,宽袖一挥,手指在空气中微颤滑过,嘴里也喃喃念着咒语。 他原本眯着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袍中黯然无光的灰色吊坠,也发出微微白光。 此时,早已崩裂无数的碎冰,被矛盾符之力所蒸发,逐渐变成水气,升腾到空气中。 殿内被浓浓白雾笼罩,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遮掩,隐约只见两道模糊人影,以及浮动闪烁的金色与银色光芒。 突然间,大殿内刮起一阵风,白雾以王孙季满为中心,从四面八方疾卷而来,聚成一个灰色漩涡,所有人目光都汇聚在旋涡处。 霎时,只见雾中金光飞舞、银光闪烁、白光耀眼,不同亮光倏忽闪灭,变幻不定。 灰色漩涡愈转愈急,在连续暴出数声闷响后,三道光芒瞬间消失,仿佛被浓厚雾气给吞噬,再也见不到踪影。 “挡住了!” “世子挡住银矛了!” 在浓雾渐渐散开之际,一道红色身影骤然出现。巫咸仲朝、凡赤、宫司婴,以及在场少年都愣住了。 在众人骇然目光中,红色身影飞快穿过殿中雾气,悄然来到巫礼偃身前。 突然间,一副俊美面孔从雾气中钻出,正是巫咸世子。 “您怎会……”巫礼偃原本从容宁静的脸色,露出诧异、畏惧,还有惘然的复杂神情。 这一位天才符巫无法想像,对方是如何接下自己最强巫文矛符。 现下,巫礼偃手上四道符咒已全然用光,只能任由王孙季满挨近,甚至近到能从对方深邃幽黑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苍白容颜。 “抱歉!”王孙季满展颜一笑,伸出修长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点,“我胜了!” 雾气终于消散,大殿内恢复明朗空旷,巫咸氏世子也收回手指。在众人注视下,他面带微笑,朝巫礼少宗君施礼。 “巫礼子,承让了。” 少年们这才回过神来,谁也没料到,世子竟有如此高超符术造诣,能击败被誉为学宫第一天才符巫的巫礼偃。 “世子胜了!”霎时间,喝彩声犹如雷动般响起。 巫礼偃颓然坐在地上,有些惘然地抬头望向世子。不知是否因身上巫袍被雾气打湿,他感到有些寒冷,身体在微微颤抖。 王孙季满接过宫司婴所递来厚实裘衣,轻披在少宗君身上,将他扶起来。凡赤也脱下身上裘衣,披在世子身上。 “偃输了……”巫礼偃沉默了片刻,朝世子行了一礼。 学宫第一天才符巫,眼下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少年们都静下来。 “不愧是苍龙之徒!” 巫礼偃感慨道:“世子未娴熟施符,却能沉着应对,逐一破解偃所施符咒。尤其矛盾符较量,您巫力不如偃,暂不出手,让厚厚商文符冰层消耗矛符之力,再伺机而动……” 说来惭愧,王孙季满心想,其实我用了其他法子…… 适才,若仅比试三道符,王孙季满必败无疑。因为他只是一名巫子,连续施展三道符咒,身体已极为虚弱。 尤其最后巫文矛盾符较量,几乎将体内巫力压榨一空,无法再施展第四道暗符。 所以说,巫咸氏世子赢得十分侥幸,因为他使用特定技巧,及时施展出第四道暗符,才得以转败为胜。 “世子,偃自身修为不足,”巫礼偃皱眉,低声道:“看不透您第四道暗符为何……” 你也识破我用暗符……王孙季满脸色微变。适才他故意在浓雾中施展,就是不想让人发现。 他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巫礼偃看他的神情,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忍住没开口。 他显然想问世子,如何以微弱巫力,悄无声息施展暗符,还抵消自己的巫文矛符。但想到其中必然涉及巫咸氏秘术,不宜贸然发问,才选择沉默。 算你识趣,没有刨根究底追问……王孙季满心想,这是我压箱底本事,怎能告诉你? “世子大志,偃甘拜下风……”巫礼偃匍匐在地上,对世子恭敬长拜。“偃,愿追随世子左右,竭尽所能助之!” 我有第一个队员了……王孙季满心中一乐,连忙将他扶起。 在学宫内,巫礼偃被少年们视为天才符巫,今日,却被初出茅庐的王孙季满给击败。一众少年看向世子的目光,都变得十分恭敬。 于是,王孙季满进入学宫后,顺利完成他的从大母,凤凰神殿巫姑小神官的嘱咐——压过其余五族子弟,不可丢外家巫姑氏颜面。 这下烈火女不会烧我了……他心想。 “不可能!不可能!”巫咸仲朝激动的话语,在空旷大殿里回荡。 表兄,你想耍赖?王孙季满不禁皱眉。 看来,巫咸仲朝本想通过比试,羞辱巫咸世子,将其声势压下,为自己竞争世子增加筹码。 但他不仅计划失败,队中巫礼偃也心悦诚服遵守承诺,转投表弟队伍。 现下,二表兄可谓赔了队友又折兵,心情自然无比恶劣。 “表弟,以你现下巫子修为,”巫咸仲朝面色阴沉,质疑道:“怎能施展这么强大巫文暗符?” 二表兄,你还是有些本事,看出我有猫腻……王孙季满愣了一下,但想破你脑袋,也无法发现我的秘密。 对于二君子的质疑,少年们纷纷投以疑惑眼神,也包括巫礼偃。 “二表兄,”王孙季满伸手,打断他的话,“你真想知晓原因?” 巫咸仲朝怔住了,直直瞪视他。 “因为……”王孙季满目光扫向一众少年。 “吾乃远古日月氏,咸祖巫咸氏之血脉!” “吾族世代侍奉天帝,以日月图腾为旌旗!” “吾乃神巫之选,巫咸氏之传人!” 王孙季满瞥了二表兄一眼,一字一顿道:“巫咸仲朝,吾乃巫咸氏继承人,汝等主上,试问又怎会输?” 他一席话铿锵有力,不仅巫咸仲朝愕然,少年们也被震撼得无法言语。 这些话我酝酿很久……王孙季满暗中窃喜,终于有机会说出来…… 第35章 震天之射(一) 武丘的靶场,是一个能容纳上百人,视野开阔的习射场地。 昨夜虽下过一场雪,但今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一众武士聚集在此,进行日常射术练习。 身材高挑,穿一袭月白色深衣,外披狐裘大氅的大宫司,与身躯高大硕壮,一身玄甲,披暗红披风的神武统领,一起来到靶场入口处。 “射中了!”靶场上传来阵阵喧哗声。 龙骞先扫了一眼,场上约有三十来人,都是二十多岁的精壮男子。他们大部分来自宋国五大巫家,也是组成神武军阵的骨干成员。 接下来,他又对上彭豹那一双严肃眼睛。 这位最为年长的副统领,身型虽矮小,却肌肉虬结,壮得像一头野牛。 自从他被统领委任,负责训练神武军阵,嘴上虽骂骂咧咧,却很快投入到军阵筹备训练中,十分积极。 眼下,彭副统领正担任司射,主持年轻武士们的射箭比试。 接着,龙骞又看到丹凤眼,唇若点朱,面如美玉的“美人儿”巫姑子元。这个年轻人脱去衣甲后,身材裹在贴身戎服中,愈发显得削瘦挺拔。 其实他一直担心,是否该让“美人儿”上战场。面对一群身体魁梧壮硕,武艺高强,杀人无数的丈夫武士,这一个年轻人能否撑住? 龙骞曾私下召见巫姑子元,想安排对方协助宫司万,负责后勤事务,无需亲赴战场。岂知这一个孩子十分傲气,断然拒绝他的好意。 “大宫司,我乃巫姑氏子弟,可不怕丈夫武士!”巫姑副统领骄傲地说。 唉!为了一千套甲胄……大宫司揉着太阳穴,但他有甚么差池,烈火女会烧了我…… “骞,你瞧那个小子!” 顺着孟明提示,他的目光稍稍转向箭靶斜对面一百步开外。 龙骞微微眯眼,见到一个面相方正,眉目粗犷,肤色黑黝的少年人。他身穿戎服,站在雪地上,手拿一把古朴大弓,腰上挂着装满羽箭的箭壶。 这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正是当今天子嫡孙,东宫嫡子,宗周虎贲师小虎贲——王孙叔贾。 此刻,小虎贲正与神武副统领谢同比试,双方射术精湛,几乎都箭无虚发。场上数十个围观武士,纷纷为两人摇旗呐喊。 “小虎贲必胜!” “副统领必胜!” 王孙叔贾站稳后,一边举起手中大弓,一边往他腰上箭壶抽出箭来。他轻喝一声,扯开通体乌光铮亮,透出暗红微光的大弓,再搭上青铜簇羽箭。 只听“嗖”的一声,在众目睽睽下,利箭脱弦而出,直奔百步开外箭靶而去。不待射中箭靶,小虎贲再度从箭囊中抽出第二支箭。 他搭箭,开弓,射击,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娴熟。 “嘣!嘣!嘣!嘣!嘣!” 龙骞抬眼望向远处箭靶,见小虎贲所射出五箭,已齐刷刷插于靶上,箭箭正中靶心。 “好弓……”孟明忍不住叫了声好。 “孟明兄,仅有弓好?”龙骞唇边掠过一丝笑容,“莫非拉开轩辕弓的小虎贲不好?” “大宫司,本统领尚未讲完……”孟明笑着驳回他,“小子能拉开神弓,自然是绝妙。当今天下,能拉开轩辕弓者,不过五人,小子可谓万中无一!” “孟明兄,这五人除了有你,”龙骞笑着问他,“不知是否包括余?” 那一次在洛邑辟雍靶场上,在场有吕不汲、静卣在内诸多一流射术高手,但任凭他们用尽全力,却无人能拉动弓弦。 当众人啧啧称奇时,王孙叔贾也试着拉弓,竟轻易拉开弓弦。 当时,他的力气尚不足以拉满,却是靶场上除龙骞以外,唯一能拉开弓弦之人。 孟明认真思忖后,舔了舔嘴唇道:“骞,你是使用神龙之力拉弓……这小子无所凭借,就直径引弓射箭,此乃与生俱来之能也。” 孟统领凝视远处的小虎贲,“骞,您认为……”他犹豫了一下,“小子是否有后羿之血?” “余不确定,”龙骞摇头告诉他,“自从发现这小子天赋,他的表现一直很不稳定,还需观察一段时日。” 听罢此言,孟明沉吟了片刻,笃定地说:“不管如何,若经本统领调教,天下又将出现一位可比肩后羿之神射!” 你对这小子期待如此之高……龙骞意识到。 “虢启、吕不汲、谢同、王孙……”大宫司不禁感叹道:“宗周虎贲师年轻人才辈出,我神武弗如也!” 孟统领颔首,也表示认同。 “孟统领,小虎贲还适合加入神武军阵?”大宫司问。 “绝无仅有!” 孟明语气有些激动,“小子掌轩辕神弓,可担任军阵射手,加上子类虎神之躯,还有您、我四人联手,军阵基本成型。此外,再加上其余神武配合,丈夫武士必败无疑!” 他黝黑的脸上略有红润,脱口而出:“骞,不惜任何代价,势必将小子给我拿下来!” 这话好熟悉……龙骞微微摇头,“孟明兄,不可!” “有何不可?”孟统领剑眉一扬,“大宫司,大不了册封小子为副统领。容我再重申一遍,他对神武军阵之组成……” “十分重要!”大宫司替他说完,“但吾等不能虎口夺食!” “虎口夺食?”孟统领怔了一怔。 “谢同投奔神武,此事吾等用他欲完成父亲遗愿为借口,向太子殿下及吕虎臣交代。” 龙骞接着解释道:“现下,若再将小虎贲抢过来,势必引起东宫与吕虎臣震怒……” 他稍作停顿,语重心长地说:“若因此事,让神宫武士团与虎贲武士团产生间隙,导致盟约破裂,势必影响翌年南征!” “骞,我身为统领,只考虑神武之事,”孟明坚持道,“神武需要这个小子!” 孟明兄,你说得倒轻巧,龙骞心想,要应对东宫与虎师的人是余…… “嗖!嗖!嗖!嗖!嗖!” 场上再次传来围观者欢呼声,两人一扭头,只见百步开外箭靶上,五支箭正中靶心,紧紧相挨,箭羽仍在靶上震颤不休。 “三射,最终成绩二比一!”彭豹高喊,“小虎贲取胜!” 语毕,人群中响起一阵雷鸣般掌声。 “孟明兄,稍安勿躁!”龙骞笑道,拍了拍这一位高自己半个头的男人肩膀,“且看弟如何处理!” 孟明皱眉瞥了大宫司一眼,随他往人群走去。 第36章 震天之射(二) “大宫司!” “孟统领!”一众武士恭敬地向他们行礼致意。 “巫礼宗君!”王孙叔贾昂头挺胸,冲口而出道:“小子得蒙您指点,才得以拉满轩辕弓,侥幸赢了谢兄!” “小虎贲射术精湛,子类佩服不已!”谢同对他行礼。 “谢兄谬赞了!”王孙叔贾露出微笑,也对他行礼答谢。 “子类所言极是!”龙骞笑道,“小虎贲年方十四,箭术却有此等造诣,能使用轩辕弓。孟统领告诉本座,你若获名师指点,坚持不懈地苦练,假以时日必达后羿神射之境也。” 王孙叔贾才十四岁,身材不及武士们壮硕高大,但长期严格体能训练,让他比同龄孩子高壮不少,透过衣料都能看出身上结实肌肉。 “巫礼宗君,孟统领真是这样说?”小虎贲眼里透着亮光。 自从孟明回到神宫,两人一见如故。几乎每日,王孙叔贾都会缠着这位神武统领,请他指点武艺。 继已故虎贲氏谢轲后,孟明俨然成为这一位王孙最崇拜武士。 龙骞也私下授意,允许孟统领带小虎贲到武丘,参与神武日常训练。 才过不多久,性格爽朗好动,没有丝毫架子的王孙叔贾,很快与一众年轻武士打成一片,连彭豹副统领也很喜欢这个少年。 “孟统领过誉了!”小虎贲恭敬地道,“惜哉!小子乃虎士,否则真想拜在您门下,学习精湛武艺!” “小虎贲,既然你崇拜孟统领,”龙骞笑着反问,“拜在其门下有何不可?” “拜在孟统领门下?”王孙叔贾迟疑地看着他,“可是,我是虎贲师……” “小虎贲,本座想邀请你……”龙骞郑重地说,“任我神武客卿武士。” “客卿武士……”听罢此言,所有武士都摒住呼吸。 “神武客卿武士?”王孙叔贾微觉不解,“是甚玩意?” “小虎贲,所谓客卿武士,”谢同连忙解释,“乃神宫武士团荣誉头衔,位比副统领,专授团外优秀武士。您成为客卿武士,仍是虎贲师,兼任我神宫武士。” “我晓得了!”小虎贲恍然,“所谓客卿武士,犹如诸侯国之客卿!” “小虎贲成为神武客卿武士,吾等便是袍泽。”孟明乘机进言,“您在宋国停留期间,不仅能名正言顺接受本统领指导,还可加入军阵……” “加入神宫军阵?”王孙叔贾双眼发亮,殷切地看着他,“孟统领,小子也可与尔等一同征伐丈夫武士?” 鱼儿上钩了……龙骞淡淡笑着。 “然也!”孟明应道。 “小子很乐意,可是……”王孙叔贾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我身为虎士,须先禀报父亲与吕虎臣……” 不可,若禀报此二人,此事就黄了……龙骞剑眉微皱,目光瞥向孟明。 “小虎贲,虎贲师与神武乃手足兄弟。” 孟明心领神会,缓缓解释道:“这么多年来,吾等都共恤危难,联手对抗黑水城与丈夫武士。您若任客卿武士,更能促进双方关系!” 孟明兄,不激化矛盾就很不错了,龙骞强忍笑意,你还要促进关系…… “小虎贲,届时由大祭师亲自册封您为客卿武士,这是多大荣耀。”孟明话语诚恳,目光殷切地看着王孙叔贾。 他顿了一顿,用浑厚嗓音道:”若太子殿下有知,也会为您感到无比自豪。” 孟明兄,难得见你口若悬河,可作行人朝聘去咯……龙骞看了眼前高大的统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外大母册封我……父亲和母亲也会感到自豪……”王孙叔贾神色一动,低声喃喃自语。 小虎贲认真想了半晌,在两人紧张等待中,只见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如玉的虎齿。 “承蒙巫礼宗君不弃,”王孙叔贾正了正衣襟,对两人郑重一拜。“小子愿为蒂台与神武前驱……” 成了……龙骞暗中舒一口气。 “好一个愿为蒂台与神武前驱!”孟明大喜过望,连忙将小虎贲扶起,亲切地为他弹去身上灰尘。 “恭贺小虎贲,成为吾等袍泽!”一众武士纷纷围着王孙叔贾贺喜。 我的手段如何……龙骞浅浅一笑,与孟明对视一眼,对方投来赞赏眼神。 “二三子,为祝贺小虎贲任我神武客卿武士……”大宫司突然开口。 众人眼光顿时转过来,孟明也挥手示意,一位武士双手捧着一个长方形,约手臂长短的漆黑匣子走过来。 “本座谨代表神武,向小虎贲奉上此礼,”大宫司宣布,“祝愿宗周虎贲师与商丘神武永以为好!” 说罢,他轻轻打开匣子,但见暗红色衬底上,搁着一支细长古箭。 王孙叔贾先是一愣,才迟疑着将箭矢从匣中取出来。 他凑近一看,整支箭长约丈许,形式古拙。箭杆在日光下泛着淡淡金光,看似青铜,又质逾金石,不知由何种材质铸成。 在闪烁微光的锋利箭簇上,环刻着微凸铭文。龙骞初见时,认为这些铭文是上古巫文。但文字古老晦涩,他无法辨识其中涵意。 箭杆极为细长,但王孙叔攥在手中,仍感到沉甸甸,甚有分量。他抬头好奇问道:“巫礼宗君,这一支箭……” 龙骞淡然回答:“此乃震天箭也!” “震……震天箭?”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小虎贲也忍不住喊道:“这是……这是先武王的震天箭!” 喂喂,这是本教的箭……龙骞心想,只是被周公骗去…… 牧野之战后,武王使用轩辕神弓与三支震天箭,射击帝辛及其妃子尸体,打破女丑所施展厉鬼之术。 大邦周建立后,周公旦不肯归还轩辕神弓,反之还施展封印之术,改造成漆雕金弓,让儿子伯禽带到鲁国去。 在洛邑辟雍的靶场上,龙骞成功破解周公封印之术,让轩辕弓重见天日,但三支震天箭仍下落不明。 此前,孟统领离开宋国,奉大祭师之命赴齐国执行任务。 于是,龙骞通过翅虫与孟明取得联系,让他根据自己找到的线索,赴鲁国曲阜城寻找震天箭下落。 孟明秘密潜入鲁侯宫殿中府库,发现里面所藏箭矢,少说也有上千支。想在一片箭海里,寻出三支传说中的震天箭,无疑是一个大挑战。 幸哉,当年周公旦仅封印轩辕弓,没封印震天箭。因为失去神弓,震天箭也无法发挥威力。故孟明在府库里待了数日,最终从上千只箭矢中,感应到箭矢神力,寻获第一支震天神箭。 其后,他继续在库房内搜寻,却无法寻获剩余两支震天箭。 第37章 震天之射(三) 据孟明推断,两只震天箭应该是在鲁侯赏赐臣属时,被掺杂在其余箭矢中,作为赏赐物送出去。 于是,他悄悄顺走一大卷竹简,里面记录近百年来,库房物品的出纳细目。尔后,孟明离开鲁国,将这一支震天箭与简册带回神宫。 虽未能寻获剩余两支震天箭,但龙骞也可据简册上记录,追查近百年来府库中箭矢的赏赐对象,进而收缩调查范围,追踪震天箭走向。 但发掘与梳理线索,也是一个繁重作业,故至今尚未有结果。 这任务可交给季满处理……龙骞暗想,至少眼下有一把弓,一支箭……还有一个拉弓射箭的小子。 武士们得以亲睹震天箭,场上顿时陷入一片寂静,随后无数唏嘘声响起。 一方面,感于小虎贲天赋异禀;另一方面,也对他身兼客卿武士,神弓、神箭于一身而艳羡不已。 “巫礼宗君,”王孙叔贾微微迟疑,“轩辕弓乃巫教镇教之宝,小子也仅代季弟保管。至于震天箭……恕小子不能接受。” 龙骞正想开口,孟明已插话:“小虎贲,放眼神武仅你一人能拉开弓,震天箭交予你,方能发挥其威力,为神武军阵助力也!” 王孙叔贾想了想,认真点头。 “感谢大宫司!”他朝大宫司重重一拜,“小子一定不负众望,为军阵贡献微薄之力,对付丈夫武士团!” 话音未落,彭豹已用粗嘎的嗓音喊道:“小虎贲,还不去试射!” “小虎贲,速速试射!” “让吾等一睹震天箭威力!” 一众年轻武士纷纷起哄,簇拥着王孙叔贾去试射。 “大宫司,您好大手笔!” 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孟明笑呵呵地打趣。龙骞也笑笑不语,随后将目光偏向远处箭靶。 此前,子夫人在巫觋盛宴上,宣布将轩辕弓赐予巫咸世子,故孟明从鲁侯宫殿府库中所寻获震天箭,必然也要交付世子。 于是,龙骞趁机将箭转赠给王孙叔贾,权作为顺水人情。 现下,小虎贲用神武客卿武士之名,拜在孟明门下,参与神武军阵操练。 他的轩辕神弓与震天箭相结合,将成为神武军阵最强杀伤性武器,在关键之时发挥决定性作用,对拥有不死之身的丈夫武士予以致命一击。 “必能射杀夏耕之尸……”孟明坚定地说。 甚至能射伤女丑……龙骞心想。 “骞!震天箭威力强大,”孟明突然问,“让小子直径试射,不怕……” 据史册记载,若让拥有后羿血脉的神射手,使用轩辕弓射出震天箭,可在瞬间击穿天地万物,甚至把太阳给射下来。 当年鸣条之战,乃夏商两国之决战。同时,亦是新兴巫教与老牌九神教,以及灵山十巫与神巫女丑最后之战。 灵山十巫联手,仍无法击败无比强悍的女丑。 反之,他们还被这个女人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差点全面溃败。在关键时刻,巫咸使用轩辕弓射出震天箭,将近乎无敌的神巫射伤,才得以挽回败局。 “孟明兄放心!”龙骞淡淡地说,“神箭若要完全发挥威力,须先激发箭镞上之铭文。眼下,小子也只能耍耍罢了!” “两百步开外试射!” “怎可能射中?” 彭副统领提出,让王孙叔贾在两百步开外试射,声称可以一试震天箭之威力。武士们议论纷纷,热烈讨论小虎贲能否射中。 毕竟两百步开外射箭,已超过天下射手极限。但无论如何,能一睹传说中的轩辕弓与震天箭风采,每一位武士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激动之情。 王孙叔贾把金光闪闪的箭搭在大弓上,将箭尖对准箭靶。他深吸一口气,旋即手臂缓缓往后拉动,弓身渐渐被弯折,发出咯吱响声。 随着弓被拉得浑圆,场上喧闹声戛然而止。武士们屏声息气,紧盯小虎贲紧扣弓弦的手指。 这是……龙骞剑眉微挑,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望过去,依稀见到箭镞上所刻晦涩铭文,竟微微明亮起来。 他脸色瞬间大变,骤然喝道:“王孙!别……” 话音未落,王孙叔贾已松开手指。只听见“铮”的一声弦响,金色长箭骤然飚射而出,快得仿佛变成一道金影。 “接箭,东北面……”大宫司朝身旁孟统领喊了一声。 震天箭朝北面箭靶射去,任谁想接箭,必是往北面而去。若骤然听到大宫司喊一声“东北面”,难免有短暂错愕。 但孟明反应敏捷,当龙骞的话刚迸出唇间,他的身体已快得如飓风闪过,拖出一道黑影,往东北方向冲去。 此时,长箭飞至离箭靶约数十步开外,突然生生转方向,毫无征兆向着东北面飞射而去。 “箭怎会拐弯?” “不可能!”众人表情骤变,露出惊骇神情。 前一刻金色长箭刚转方向,下一刻孟明以最快速度掠至东北方,竟及时追上长箭速度。 他挺身而立,精悍的身躯蓄势待发,准备接下这一支威力惊人的震天箭。 “孟统……” “要当……” 武士们纷纷惊呼,但震天箭撕裂着空气,发出尖锐鸣啸,几乎把所有叫声都给掩盖住。 一道金影带着尖锐鸣啸声飞至,孟明双掌闪电般在空中一握,徒手攥住身前箭杆。 孟统领强行握紧火烫的箭杆,双掌间传来刺耳金属摩擦声,火星四下飞溅。此等情景骇人之极,武士们全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孟统领接住箭了……” 龙骞神情格外凝重,他很清晰感应到,箭矢上所传来能量十分强大。虽说孟明武艺排行天下五名内,也成功攥住长箭,仍无法将震天箭给接下。 事实上,孟明不需接下箭矢,他只需阻挡一会,为大神官争取一些时间。 孟明兄,坚持住……龙骞敛去脸上神情,深深吸一口气,开始念诵咒语。 长箭被孟统领攥在手里,瞬间感到一股强大冲击力,通过箭矢传到手上。 他狠狠一咬牙,双足猛地一踏,使劲钉在雪地上,借此来稳住身形,减缓自己的退势。 但他身不由己,仍被箭矢冲击力逼得往后狂退,将身后土墙撞得崩塌断裂,碎石与泥土飞掠而出,掀起无数尘土。 孟明死死攥住长箭不放,双臂肌肉紧绷到极点,指节上青筋也都冒起来。 然在快速后退中,锋利的箭簇仍一寸一寸,缓慢地往其挺拔胸膛靠近。“噗”的一声响,箭簇已刺透坚固的铜皮合甲,轻易穿过他的贴身衣衫。 直至箭簇刺入孟明厚实胸膛上的皮肤,才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他的伤口不停渗出殷红鲜血,顺着金属箭杆飞快地往后飞溅。 “孟明,放开箭!” 孟统领被箭矢逼着拖行上百步后,龙骞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微微抬眼,只见站在远处的巫礼大神官,一双深邃透明的乌黑眸子,已化作一片璀璨夺目的湛蓝色。 第38章 震天之射(四) 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原本阳光明媚的苍穹,被翻腾而来的乌云笼罩住,顷刻间暗下来。 靶场上狂风大作,吹拂着龙骞的乌黑长发,身上月牙色深衣随风猎猎作响。 “啊……”孟明发出一声大吼,左手死死攥箭,右手骤然松开。他在右臂上凝聚全身之力,往箭杆轰然击下去。 但闻一声巨响传出,箭矢微微颤抖,他青筋暴起的右臂鲜血飞溅,所戴护腕与铠甲衣衫,被硬生生震裂成无数碎片,往四面八方迸溅。 孟明使出巨力一击,想干扰震天箭飞行轨迹。然金色长箭只是挨着他身体微微倾斜,力道丝毫不减,继续往东北方向飞去。 无奈之下,他只能作罢,另一只手也松开长箭,整个人往后仰跌。当身体快碰到地面时,他左手利索地在雪地上撑一下,借势滚到一边去。 此时,乌黑云层飘得很低,仿佛要压到靶场上。闪电在苍穹盘旋,沉闷雷声滚滚而来,连绵不断,震得人心颤抖,大地仿佛都在动摇。 “骞!是时候了!” 孟明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用浑厚嗓音对苍龙大神官叫嚷。他迎上孟统领的目光,微微颔首。 “降雷!”龙骞振臂一挥,低沉地说了一声。 忽然间,众人眼前倏地一亮,头顶出现一道耀眼闪电,冲破厚厚云层,瞬间照亮整个苍穹。 但闻“轰”的一声巨响,一道蓝色闪电从天而降,精准劈中犹如金色闪电般的震天箭。 原本直线疾飞的长箭,飞行轨迹竟被硬生生改变,斜射向地面。 金色长箭重重地插进地上,坚硬如坚冰的地面受到冲击,瞬间迸裂,砂砾石块四处迸溅。 良久,待尘土渐渐散去,只见整支箭矢已没入地底,仅留下一个黑洞。地面被震得裂缝无数,如蜘蛛网般向四周蔓延开来。 挡下了……龙骞紧抿嘴唇,不知激动或心有余悸,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后背也被冷汗所湿透。 他挥一挥手,瞬间狂风渐止,雷霆渐敛,乌云散尽,消失无踪,靶场上空重新露出晴朗的寒冬天空。 震天箭威力强大,不击中目标绝不停下。故在箭矢射出时,龙骞已想好使用神龙之力,召唤天雷击打箭矢,干扰其飞行轨道,让长箭射进石地。 但这一种操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很难办到。 这不仅要计算出天雷与箭簇相触角度,飞行速度,还有对于力度掌握。此外,神龙之力过于猛烈,会摧毁神箭,力度过弱则无法发挥效果。 如此种种,非常考验龙骞对降雷的精细计算与精准控制。故他才喊孟明先拖住一会,为自己争取计算与发动时间。 事实上,从适才王孙叔贾射箭,直至降雷挡下震天箭,整个过程也不过数十息时间。 龙骞整一整衣襟,才往孟明踱步而去。此时,一众武士已迎过去,巫姑子元与巫咸子弱神情肃然,一左一右搀扶着孟统领。 他身上的玄色铜皮合甲与内衫,已被箭矢之力震成碎片,伤口鲜血流满无比壮硕结实的钢铁之躯。 两个年轻副统领,首次遇到此种惊人情景,眼底残存着一丝微愕。 同时,他们对于孟统领的英武表现,更感到佩服与敬畏。尤其是性格高傲的美人儿,正殷切地帮孟明处理身上伤口。 美人儿,余适才表现更优秀……龙骞悠悠地看了孟明一眼,对方棱角分明的俊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似乎是向自己炫耀。 吾乃神龙之子,身上流淌着尊贵的真龙血……龙骞回想在洛邑靶场上的精彩表演,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刚才降雷过于紧张,竟忘了说…… “孟统领,你还安否?”大宫司的神情与声音,仍是波澜不惊。 龙骞甚为庆幸孟明在场,两人搭档无间,心有灵犀,一点就明。否则场上根本无人能稍微一阻震天箭之势,他自己也没把握能精准降雷击中神箭。 “无碍!”孟明微微喘息,黝黑的脸庞泛过一丝苍白。他顿了一顿,神情凝重地说:“大宫司,箭射往神宫方向!” 神宫……龙骞神情微微一凝。 适才,王孙叔贾拉满弓时,箭镞上铭文骤然明亮,龙骞意识到震天箭竟被激活了。 同时,他感应到箭矢射击方向与目标,是在东北面神宫,才急忙喊孟明去制止神箭。 若他们没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射去神宫的凌厉箭矢。此时此刻,最好的结果是神宫内没有巫觋受伤。 最坏结果,是射伤或射死宫内巫觋、神殿神官,甚至蒂台世子与大祭师。 不知师尊宗巫境修为,可否接得住箭……龙骞心中闪过一丝好奇。 若神宫内出现人员伤亡,势必在教内掀起一场掀然大波。这对如火如荼展开的神武谋划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 同时,这会影响大宫司在巫教公议上,争取通过南征之举。 为何箭会射向学宫……龙骞眉心微皱。 他心里纳闷,表面仍沉稳,转向一脸惊慌失措的王孙叔贾,拍拍对方肩膀,予以安抚。 据龙骞了解,轩辕弓与震天箭无需瞄准肉眼所见目标。射箭者仅在意识中,感应到欲射击目标,再加上定点,即可直径命中。 但要发挥此点威能,必须神弓、神箭、射手以及咒语结合,四者缺一不可。龙骞本以为王孙叔贾未能激发咒语,才放心让他试射。 岂知原来只需人、弓与箭三者合一,就能激发箭矢上铭文。 小子的血脉,真是后羿之血……龙骞恍然。 血脉是激发弓箭之钥匙,拥有后羿之血的射手,仅需拉弓引箭,就能轻易激发箭矢上所刻铭文。 现下,他终于肯定,这一位王孙确实是传说中将太阳射下,神射手后羿的血脉传承者。 “大宫司,他……”孟明刚开口又猝然止住,目光从王孙叔贾手中大弓瞥过,似乎与他想到一块去。 龙骞闭目轻轻点头,但他想不明白,为何小虎贲射出的震天箭,竟会自行射向神宫去,那里到底有甚么目标? 少顷后,他睁开双目,转向王孙叔贾问道:“王孙,适才你射箭,心中想甚?” “心中想甚?”小虎贲怔了怔。 “然也,”龙骞轻声说道,“适才你注视箭靶,心中所想对象是谁?” “巫礼宗君,我……我……”王孙叔贾惊疑不定,犹豫了半响。 “适才小子拉弓,想若用箭将那女人射死,将来季弟成为大祭师,便不会受她伤害……” “你能感应到那个女人的气息?”龙骞微感诧异。 “我……”小虎贲怔了怔,支支吾吾地说:“我……将箭靶想成是她……” “是她?”孟明的呼吸霎时顿住。 王孙叔贾用力点头,告诉他:“小子刚才射箭时,一心想射死女丑!” “射死女丑……” 小虎贲的声音极其轻微,又仿佛重若千钧,久久回荡在众人耳际。 “那个女……女人……”不知谁在失声尖叫。 “邪……邪神……” “邪神……邪神在神宫里……”在场的武士脸色瞬间剧变,一时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女丑在神宫里……龙骞内心微微惊疑,不由自主望向东北面所在方向。 第39章 巫彭氏女(一) “真是太舒服了!”王孙季满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入夜,他正闭着双目,坐在一个热水蒸腾的木浴桶内,享受着舒服的热水澡。 此前,隶妾将诸多药草倒在水中,再用手在水面上轻轻拂开。这些药草被滚烫的热水一蒸,药香瞬间飘溢满室。 这里是长姊伯姬的闺房。 从学宫比试回来,王孙季满整身弄得湿漉漉。伯姬从寺人砣口中得知后,担心弟弟感冒着凉,遂将他拉到凤凰殿的闺房泡浴。 在热水浸润下,王孙季满双臂搭在桶边,药草所熏出香气,让他感到一阵昏昏欲睡,险些要睡去。 “季弟,待会回寝室后,你就可以冥想……”长姊的声音,从绣着精致花纹的屏风后传过来。“你修炼一夜,抵得过十晚功效。” “这药浴如此厉害?”王孙季满有些诧异。 “这不是普通药浴,”伯姬回答,“除了珍贵药草,水里还加了洗髓露……” “洗髓露?”他微微一惊。 洗髓露,由巫彭氏祖传配方调制,是一种富含元力,能快速改善巫觋体质的珍贵药水。 若受重伤或巫力耗损的巫觋使用,可迅速疗伤,恢复自身功力。若处于修炼关键的巫觋使用,可增进自身修炼,加快破镜升阶之速度。 鉴于王孙季满天分不足,修炼进度缓慢,目前仍处于巫子阶段。龙骞老师特意安排,让他在短期内每日使用洗髓露,改善与强化自身体质,争取在巫觋评鉴前迈入少巫境。 “阿姊,我需要泡多少次?”王孙季满问。 “以你现在修为程度,若想臻少巫境初鼎……”伯姬微微沉吟,“需连续泡一个月左右。” “一个月?这么久?”王孙季满咂舌不已。 “然也!”长姊颔首,“大宫司向彭邑购买了一个月用量。” “可是……洗髓露不是很贵?” 凡赤告诉王孙季满,炼制洗髓露需用若干味罕见药草。 这些药草仅产于南方日林国,因药草供应有限,彭邑每年药水产量不多,这也导致一瓶价值飙升至数十金天价,但仍供不应求。 就算是蒂台,每年也仅获得彭邑巫彭氏献上少量洗髓露,以作为贡赋。 一个月用量,要耗上千金,谁付这一笔费用……王孙季满不安地想,若巫彭氏找母亲讨债,她必会大发雷霆…… “外大母从私库中支出……”伯姬似乎看穿弟弟的心思,微笑道:“掌私库的执事得知要支出如此多钱帛,心疼得脸都绿了。” 外大母……王孙季满松了一口气,但也感到一丝羞愧。毕竟是自己不争气,修炼水平低下,才让她老人家自掏私房钱。 “勿忧!蒂台财力雄厚。”伯姬续道:“况且巫礼宗君、堂舅和从大母,也主动承担一半费用。另外,巫彭氏也愿意承担另外一半,压根儿不用外大母掏钱。” “巫彭氏?”王孙季满一脸疑惑,“缘何彼等愿意承担?” 自己是苍龙神座首徒,小祭师侄儿、烈火女外侄孙,他们分摊自可理解。但他想不明白,缘何巫彭氏愿意承担,还是一半巨额费用。 “无他,”长姊淡淡地说,“吾等是亲家。” 此前,外大母与巫彭宗君已在口头上,定下儿女亲家。尽管双方尚未经过正式仪式,但这门婚事已是板上钉钉。 故王孙季满的未来妇翁,身处彭邑的巫彭老宗君,得知未来女婿需要用大量洗髓露,就很识趣且大方表示,愿意为世子承担一半费用。 “你的妇翁还向外大母允诺,一直供应洗髓露,直至你迈入少巫境。” 一直供应……王孙季满郁闷地想,我有这么差劲? 寒冷的冬夜,泡在热腾腾的水里,闻着一股淡淡药香,王孙季满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原先疲劳瞬间一扫而空。 “季弟,袍子怎么破了?”话音未落,一身淡红曲裾深衣的伯姬,已绕过屏风走进来。 “阿姊!别进来!”他慌忙将身体埋进墨绿水里,只露出头部。“我没穿衣……” “季弟害羞甚?”伯姬啧了啧嘴,“小时候,还不是阿姊替你洗澡?” “可是我长大了……”王孙季满低声咕哝。 “长大?小得很!”长姊瞥了他一眼,“怎会弄破这么大洞?这布料很贵,真是……”她扬起手中由丝绸制成的赤袍。 “我在学宫比试,使用火符,”王孙季满解释,“不小心烧破。” “这么粗心,最近阿姊还要缝制其他人的衣服……”伯姬撅起小嘴,“幸好篯儿回到神宫,可帮衬我一下……” “谁是篯儿?”王孙季满问。 伯姬似笑非笑地说:“你的未婚妻!” “未婚妻?”王孙季满心中一阵悸动。 “巫彭老宗君特意派篯儿,亲自送这一批洗髓露过来。”长姊道,“顺便也让汝等认识,培养一下感情。” “阿姊……她人在哪?”王孙季满说着,不禁脸红。 “在麒麟神殿,”伯姬回答,“适才,她过来帮你调配药浴,还加入许多巫彭氏珍贵秘药。接下来,你每晚都来我这里泡浴罢!” “为何不能在我寝室泡?” 伯姬瞪了他一眼:“傻弟弟,你让篯儿一个淑女,去你寝室服侍你洗澡?” “不敢!”王孙季满的脸顿时滚烫似火。 “待明日罢!阿姊替汝等二人引见。” 想到即将与未婚妻见面,他又是一阵紧张。 不知她是否好相处……王孙季满揣测,若从父母兄弟品格来观察,或可判断子女性格。他没见过未来妇翁巫彭老宗君,但见过巫彭小神官。 巫彭婴齐清美俊雅,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他心里猜想,估计妹妹不会太差…… 突然间,王孙季满感到一阵凉意。“水凉了!加热水!”他连忙吩咐一旁隶妾。 “季弟,水才刚烧沸……”伯姬一边说,一边将玉手伸入浴桶中。 “好烫!”她猛地一惊,像触电般收回手,“你还加热,会被烫伤!” “可是,我觉得有些凉……”王孙季满眉头一跳,糟了!难道是刚才比试使出暗符的副作用? 伯姬凑近浴桶,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脸,又探了探他的额头和身体。 “季弟,你的身体……”她的脸蛋被热汽蒸得通红,“真的很凉!” 若稍有不慎,恐遭日月精华反噬,全身经脉尽断,骤然暴毙……王孙季满的耳畔,再次回荡起老师说的话。 “阿姊去唤巫医帮你诊疗。” “阿姊,别……”他连忙出声喝止。 若让巫医发现自己身体异样,去禀报大宫司,那自己的秘密就会泄露。 “我没甚大碍……” 见长姊脸带疑惑,王孙季满眼睛一转,解释道:“若传出去,别人误以为我与巫礼偃比试受了伤……到时,不仅有损世子威名,也会丢了巫姑氏颜面!” “可是,你若病了……”伯姬沉吟片刻,陡然灵光一闪,“有了!不如让篯儿来给你把脉!” “篯儿……”王孙季满怔了半晌,我的未婚妻,能保守秘密? 第40章 巫彭氏女(二) “世子,您的脉象平和,”一把柔和的声音道,“身体无恙也!” 王孙季满看着少女美丽的侧脸,她身穿绿色深衣,肤光如雪,娴静秀丽。从对方的言谈举止,可看出她有着极好的教养。 “篯……篯儿,那我的经脉?”他不安地问,“有……有否断裂?” 少女名叫彭篯,是彭邑巫彭氏宗君嫡女,巫彭小神官之妹,也是世子未婚妻。 “经脉断裂?”她呆了半晌,又伸出白皙细腻的手,搭在世子脉搏上,认真地切脉。 彭邑巫彭氏自始祖巫彭以来,历代精通医巫之道。据伯姬介绍,彭篯自幼继承家传之学,对医术颇为精通。 故长姊才提出,邀她这位闺中好姊妹过来,替弟弟问诊。 千万别发现……王孙季满暗暗祈祷。见未婚妻在认真把脉,自己有些心虚,额上渗出了冷汗。 “世子经脉平稳,无甚异样。”彭篯轻声细语地说,“可是……” 讲到这里,她略停了一顿,神情有些古怪。她犹豫说道:“可是,下妾感到……世子体内有一丝微弱寒气。” “寒气?”王孙季满一阵心悸,还是有副作用…… “可是季弟已使用洗髓露,”伯姬微微颦眉,“寒气未被驱尽?” “缘何如此……”彭篯仍颦眉细思,苦苦思索。 王孙季满向未婚妻望去,见对方秀眉紧蹙,霎时间,他有一股冲动,想伸手在她眉心轻抚一下。 “我明白了!”世子假意恍然道,“我在学宫比试时,被冰符给冻结,或因此遭到寒气侵体。” 彭篯与伯姬互望一眼,脸上起了疑惑。 于是,王孙季满扼要讲述白天在学宫,他与巫礼偃比试符咒情况。当然,涉及巫咸氏秘密的情节,都选择性略过。 “或许是如此……”巫彭氏淑女对他嫣然一笑,“世子持续使用洗髓露,体内寒气很快便能驱尽。” “那甚好!”伯姬松了一口气。 幸哉,经脉没有断裂……王孙季满暗中松一口气。 “世子请多保重身体,”彭篯一边说,一边将纤纤素手伸回。“近日内,勿让身体受寒。” 见事已毕,王孙季满抬头,与未婚妻四目相对。她的眼睛清澄明亮,顾盼之际,令人魂牵蒙绕。 好美……他心里不由得一颤。 忽然间,王孙季满感到一阵恍惚。毕竟自己才虚岁十一,来到神宫也几个月,就多出一个未婚妻。 此前,他使用金阶六翅虫,将亲事禀明远在镐京的父母。父亲没有意见,但母亲很不高兴,批评外大母未经她同意,就擅作主张云云。 他也婉转将母亲的意见,转告外大母。她仅淡淡地说:“小子既已归宗我巫咸氏,你的婚事就由余说了算,不由得太子妃说事……” 两个女人的战争……王孙季满心想。罢了,反正离我加冠成年,还有许多年光景,眼下先交个朋友…… 问诊结束,在待客小厅堂内,三人分席而坐。初次见面,两人似乎都有些拘束,一时间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季弟平日很多话说,”伯姬率先打开话匣,“眼下,竟如此沉默,实属罕见!”她顿了一顿,调侃地问:“莫非是美人当前,季弟害羞了?” “少宗君,莫笑我了!”彭篯闻言垂首,脸颊飞起两片红霞。 王孙季满也干笑几声,手捧着浆水抿了一口。于是,他主动打开话题,讲述在学宫比试的具体情况。 渐渐地,未婚妻也放松下来,会主动询问。他就更加抖擞精神,说得绘声绘色,三人愉快地说笑。 “世子聪慧,”彭篯羞赧地一笑,“随机应变,反败为胜!” “可是这很冒险!”长姊念叨他,“你是世子,若输了从属于二表弟,岂不影响蒂台与巫姑氏威名?以后勿再轻率打赌!” “多谢阿姊教诲,”王孙季满使劲点头,“弟牢记在心!” “对了,说起组队……”伯姬又问,“除了巫礼偃,你还有其他人选?” “其他人选?”王孙季满若有所思。 若想参与翌年巫觋评定,夺得“开明六巫”名衔,必须有六个巫觋组队角逐,且每人在队中都要负责特定角色与位置。 王孙季满是全队之主,负责安排谋略、排兵布阵,统筹全局。巫礼偃是天才符巫,担任队中符巫位置,负责符咒之术方面挑战。 至于负责格斗的武巫位置,他想邀巫谢大神官的嫡长孙,公孙虎加入。 此前,王孙季满已对他表明态度。但这位大神官继承人,态度却模棱两可,不断游离在世子与二表兄巫咸仲朝之间,始终不肯松口。 至于蛊巫位置,目前他心中有两个人选,一个是伴读凡赤,另一个是三表兄巫咸叔胜。 选择三表兄,主要考虑他是冥蛇大神官侄孙,获得神座亲传精要蛊术。加上有势力雄厚的蛇谷城在背后支持,或对自己的队伍有加分之效。 至于凡赤,也不是不好,但王孙季满未见过他的实力,仍要再作观察。 “符巫、武巫与蛊巫,弟心中已有人选,”王孙季满沉吟道,“眼下,还剩医巫与灵巫两个位置……” “那甚好!”伯姬对他说,“阿姊有两个合适人选……” 王孙季满怔了一怔,脱口问道:“是谁?” 伯姬凑到彭篯身边,挽着她手笑道:“吾等二人也!” “尔等二人?”王孙季满晒然一笑。 “有甚好笑?”长姊皱眉问他,“阿姊专修灵巫之道,篯儿精通医巫之道,吾等都很符合你的要求!” 才不适合,我的阿姊……他暗想。 龙骞老师说过,巫姑少宗君甚有巫觋修炼天分。最初,她仅启灵一日,便能修炼出自身巫力,两个月顺利迈入少巫境。 但自从王孙季满来到神宫,与伯姬相处一段时间,他才发现长姊的生活重心,似乎都不放在巫姑氏少宗君名位,以及巫术修炼上。 伯姬会时常去商丘城,就为了买进上好桑蚕丝,或收购城外野人的羊绒。而每一次王孙季满来到凤凰殿,也都会听见阵阵织机声响,而不是修炼巫术之声响。 每日,长姊与闺中姐妹,以及一众隶妾,待在闺房内织绢,为身边人缝制衣服。他上学所穿赤袍,就是由伯姬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出来。 对于长姊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固然感动。但鉴于她对巫术修炼的“懈怠”,确实不适合加入世子队伍。 最重要是,阿姊贵为凤凰大神官传人,迄今仍未练成第一层凤凰神力。据说,她是不堪烈火女逼迫,借口见弟弟而离开凤凰城,回到神宫。 还有更重要原因,王孙季满不想被二表哥,以及其他巫觋耻笑,说巫咸世子找不到优秀队友,竟找来未婚妻与长姊组队。 季弟,吾等二人如何?”伯姬目光殷切,向他望来。 王孙季满皱着眉,半晌不说话。我不想被人笑话……他只好扭过头,避开长姊的盼望眼光。 “阿姊,不太方便……”王孙季满一边思考托词,一边用修长手指敲击案几。 伯姬一听,面有失望之色。她又问:“有何不便?” “因为……组队要耗甚多时间练习,”他脑筋一转,接着道:“阿姊忙于照顾我与叔兄,翌年又与太子野成亲……” “可是……”长姊脸带犹豫。 “世子说的没错!少宗君确有不便。”彭篯淡然一笑,表示同意。 “我看季弟这么辛苦……”她有些失望,咬住朱唇,“才想帮衬一下。” 阿姊……王孙季满心里一温。 “阿姊,平日你照顾弟的起居,”他轻握她的玉手,“让我心无旁鹫,专心修炼巫术,已是很大帮衬了。” “罢了!阿姊不加入便是!”伯姬叹了一口气,王孙季满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反正最近我忙得很,”她告诉他,“要帮小弟缝制衣物……” “阿姊,我的衣物够穿了,”王孙季满道,“不用如此辛苦。” “谁说帮你缝制?”伯姬微微一撇嘴,“我是帮小弟缝制。” “小弟?”他闻言一愣,随即大喜,“阿姊,你的意思……” 长姊抿嘴一笑:“镐京传来消息说,母亲怀孕了,你快当兄长咯!” 第41章 苍龙之徒(一) “各国宫司,须缴纳所获三分之二,作为神宫贡赋,”龙骞朗声道,“直至战事结束……” “三分之二贡赋?”大宫司刚作宣布,就引起宫司们一片哗然。 今晚在苍龙殿内,聚集了四十九位巫觋,他们是神宫派驻各诸侯国的宫司。 巫教五帝臣信仰盛行于洛邑以东各诸侯国间,那里五帝臣神社林立,香火昌盛。在巫教的神社结构中,最高执事被称为祭主,全权掌管座神社内所有事务。 为方便管治宋国境外,数以千计的五帝臣神社,巫教遂在相关诸侯国,各册命一名宫司,作为大祭师及大宫司在该国的全权代表。 诸国宫司全权管治所驻国神社,专注宣扬教义,推广五帝臣信仰。每一年,宫司们都会亲赴商丘神宫,觐见大祭师与大宫司,献上贡赋与述职。 据《巫典》规定,齐、晋、虢等国的上宫司,位比大神官,穿玄赤色巫袍。鲁、卫等国的中宫司,位比小神官,穿赤色巫袍。至于陈、滕等国的下宫司,位比神宫执事巫觋,穿玄色袍。 巫教共派驻四十九位宫司,其中三十一位玄袍,十二位赤袍,六位玄赤袍。这些宫司每年所献上之贡赋,占巫教近半收入。 宫司们平日驻扎在巫教信仰最浓厚,信徒最众的东国诸侯间,拥有无比尊崇的地位,连公卿贵族也要对他们以礼相待,不敢轻易冒犯。 他们可预闻神宫教务,也能参与教内公议,拥有发言与表决权,权柄甚重。 自从收到神宫所发出翅虫,数日之前,驻扎各国的宫司陆续抵达商丘,出席新任大宫司的册命仪式。 而今晚,是龙骞被正式册命后,首次以大宫司身份,接受四十九位宫司觐见。他所发布第一道重要令旨,就是调整各国宫司所献贡赋。 “为了神宫革典,为了翌年南征…”迎着一众宫司的复杂目光,龙骞非常淡定,也非常有耐心,为他们细细解说革典内容。 为了翌年南征,大宫司决定调整各国宫司所献贡赋。 龙骞因地制宜,让宫司改献所驻国特产。如铅铜原料、皮甲兜胄、铜钱布帛、桃木符、戎车战马、粮草辎重,以及戈、矛、剑、盾等战争物资。 同时,他也要求宫司送来大批技艺娴熟的锻造、冶铜、木工等匠人,以充实武丘工匠坊,为神武打造甲胄兵器。 另外,在不违背周礼前提下,大宫司决意扩招神武人数。 他命上国宫司派六名壮巫,百名良家子弟;中国宫司派四名壮巫,五十名良家子弟;下国宫司派二名壮巫,二十名良家子弟前来神宫服役。 这些人抵达武丘后,孟明统领就会对他们进行整编,组成一师两千五百人精卒,参与神武军阵操练,为南征进行紧密训练。 “大宫司,这可是三分之二贡赋!”一位玄赤袍宫司叫道。 “这也太苛刻了!”几位赤袍宫司不禁抱怨。 “吾等如何承受得起?”更多黑袍宫司不停叫苦。 大宫司所提要求,引起宫司们一片哗然,他们或互相观望,或皱着眉头,议论纷纷。龙骞逐一观察他们各异的神情。自从担任大神官以后,他就学会如何察言观色。 本宫司是尔等主君,谁想反对……他不禁揣测。 这四十九位宫司,其中不少人无论年级、辈分或资历,都比他们的主君还来得资深。 故在冗长的协商过程中,龙骞也只能软中带硬,付出无比耐心与毅力,也使出不少手段进行谈判,争取得到他们的同意。 幸哉,得到齐宫司支持……龙骞望向一位满头白发,但面色红润的玄赤袍宫司。 这一位宫司六十余岁,常驻齐国苍龙神社,乃诸位宫司中辈分与声望最高一位。 齐宫司来自苍龙神殿,乃已故苍龙大神官的老臣。最初,他被巫礼嘉派驻齐国,任苍龙神社祭主。尔后他又被大祭师册命为宫司,管辖齐国所有五帝臣神社,至今三十载。 多年前,二十位宫司伙同神宫诸位大巫,联名上书子夫人,奏请册立巫礼宗君为继承人,引起教内一片震动。而联名上书的诸巫,就以德高望重的齐宫司领衔。 齐宫司是父亲留给龙骞的老臣,对他的革典也是不留遗力的支持。想当初,龙骞异想天开,想要出海施展召龙巫符,唤来灵山之龙。建造大船所需巨额费用,齐宫司也是一声不吭,便自行承担下来。 自己服侍的宗君,被册命为大宫司,这个老臣乐开了花,还说要到盘龙城宗庙,告慰巫礼氏先公先妣。 “大战在即,还得仰仗诸位尽力,”龙骞清了清嗓子,声若洪钟地宣告,“支持本宫司之革典……” “为了巫教,为了大宫司、为了最高神座……”齐宫司举袂施礼,“老朽谨遵大宫司令旨,全力配合神宫革典,支援翌年南征。” 齐宫司表态支持,其余后辈宫司也不好再有异议。最终,龙骞与诸人达成协议,初步解决战争物资的供应问题。 “唯,谨遵大宫司谕示!” 尽管三分之二贡赋,让许多宫司心疼得脸都变绿。但他们仍恭敬地朝大宫司行礼,再缓缓地退出苍龙神殿。 “成了……”龙骞也松了一口气。 今晚,他已作好最坏打算,要动用大宫司任免权,撤换违抗谕示的宫司。 当然,齐宫司也劝告他,这是下下之策,所引起反弹很大。毕竟在这些宫司背后,都有着各自势力雄厚的巫家支持,涉及诸多利益与权力纠葛。 但龙骞不敢过于乐观,因为眼下仅成功一半。他意识到这些精明的宫司,口上虽说答应,但许多人仍暗中采取观望态度。 故明晚在蒂台所举行公议,才是大宫司南征之谋能否成功的关键。若他的提议被诸巫当场否决,那这段时间自己所进行一切努力,算是全功尽费。 “求见堂兄!”门外传来一把清亮声音,打断了龙骞的思绪。 他抬眸望向殿门边,站着一个身穿赤袍,面如冠玉的少年。 “偃,你来了……”龙骞对他微微一笑。 巫礼偃是大神官的堂弟,拥有极高巫觋天分,尤精于符咒之术。他被人们誉为继龙骞、宋子与小师弟巫凡敖后,巫教新一代天才巫觋。 堂弟的巫术,自幼就由巫礼宗君亲授。故两人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巫礼偃也十分崇拜这位堂兄,一直以师礼事之。 龙骞缓缓走入偏殿,巫礼偃亦步亦趋跟随在身后。当他坐到榻上时,堂弟立即下拜请罪。 “堂兄,弟无能,输了符咒比试,有辱苍龙神殿威名,还请您处罚……” 他注意到巫礼偃头发凌乱,一脸难掩失落,身上还裹着王孙季满的大氅。 “偃,你输给季满,本是谋划之事……”龙骞告诉堂弟,“何罪之有?快起来!” 巫礼大神官被誉为巫教不世奇才,多年前得到教内众多大巫支持,上书奏请大祭师打破传统,册立他为巫教继承人。 事实上,龙骞内心比谁都来得清楚,巫教大祭师宝座,必须巫咸氏一族才能坐上去。 “三世仕其家则君之,再世则主之,事君以死,事主以勤……”这是父亲巫礼嘉临终前,对儿子的一番嘱咐。 巫咸氏一族,自初祖巫咸以来,主宰巫教千年,为巫族六大巫家的主君。而巫礼氏自始祖巫礼以来,千年间一直臣属于巫咸氏,又何止三世? 大祭师是巫礼氏主君,故龙骞身为巫咸氏属臣,自然要辅助主君,侍之以忠,又岂敢无君? 第42章 苍龙之徒(二) 巫礼偃,是巫礼氏诸子弟中,最受龙骞赏识的一位后辈。 同时,他也是巫礼宗君心目中,最理想的继承人。故在很早前,这一位堂弟已被他册立为巫礼氏少宗君。 由于龙骞新任大宫司,忙于神宫诸多事务。于是,他让巫礼偃待在身边学习治事,待行冠礼之后,奏请大祭师册命其为苍龙神殿小神官,代替大神官治理殿内诸事。 倘若巫礼大神官无子嗣,巫礼偃就会接任大神官。这一个少年前途光明,加之自身的聪明才智,很早就成为其余巫家的拉拢对象。 像二君子巫咸仲朝,便极力结交巫礼偃,力邀他加入自己队伍,在翌年巫觋评鉴中,竞争开明六巫名衔。 为此,龙骞曾对堂弟语重心长地说:“偃,你要牢牢记住,吾等巫礼氏仅效忠于巫咸宗君与大祭师!” 巫礼偃很懂事,也认可堂兄对巫礼氏唯君是尊的定位。他很清楚知晓,巫礼氏乃巫咸氏之臣属,必须辅助主君,侍之以忠,三月无君就惶惶不安。 但为避得罪二君子,或被人批评选择立场,巫礼偃一直对他们虚以委蛇。尔后,他又在堂兄默许下,安排白天在学宫比试这一场戏。 巫礼偃在众人面前,假意视世子为竞争对手,誓在比试上击败对方,以获得大神官垂青。 实际上,巫礼少宗君不惜折损自己天才符巫之名,准备在比试中不敌巫咸世子。尔后,他就以遵照约定为由,顺理成章加入王孙季满队伍,公开宣布效忠世子。 “堂兄,今日偃之败北,非完全有意谦让……”巫礼偃低垂着眼睛,“偃确实技不如人,输给世子!” “你是真输?”龙骞微微诧异,“不可能,余虽传小子巫文盾符,然以他那点巫力造诣,是无法抵御你的巫文矛符……” 矛盾巫文符,传自始祖巫礼,乃龙骞手上所拥有,两道最强巫符。 多年以来,他一直想实验两道符咒交战之效。无奈,自己不可能左右互搏,自行交手。 故趁着巫礼偃谋划比试的时机,他将盾符传给王孙季满,让他与堂弟的矛符一较高下,藉此实验两人互相矛盾之效。 “堂兄,原本比试很顺利。为了让世子取胜,偃还假意自信看不起他,让世子取得诸多比试优势。但没想到,他真是发挥出色……” 听了堂弟所叙述败北经过,龙骞也感到很意外。 他猛地站起来,来回踱步,细细品味两人比试每一个步骤。他没有想到,王孙季满处于劣势之下,竟能灵活使用符咒,阻击天才符巫的连环杀招,反败为胜。 “小子的应变能力确实不错!”龙骞由衷赞叹,又坐回榻上。 “堂兄,最关键是第四道暗符……”巫礼偃仍有些不解,“竟化解掉小子的巫文矛符……” “第四道暗符?你且细说当时情况。” “当时白雾大作,小子看不甚清楚。突然间,殿内刮起一阵风,从四面八方疾卷而来,以世子为中心,聚成一个灰色漩涡。隐约中,只见雾里金光飞舞、银光闪烁、白光耀眼。” 巫礼偃又思索了一会,续道:“在旋涡中暴出数声闷响后,三道光骤然消失。尔后世子冲出白雾,打败偃……” “金光、银光,还有白光……”龙骞沉吟半晌,继续提问:“你确定看到的是白光?” “小子不敢妄言,”巫礼偃回答,“事后偃向二君子求证,他也见到此景。” 龙骞起身在偏殿内踱来走去,又踱步到窗前,望着夜空一阵出神。尔后,他转过头来,喃喃道:“白色光,莫道是灭字符?” “灭字符”巫礼偃呆了一下,低声问:“堂兄,莫非是那一道失传已久的巫文灭符?” 龙骞小时曾听他的大父说过,灭字符源于上古十二巫族的日月二氏。此符威力异常强大,一旦施展出来,可在瞬间吸收各种强大巫术能量。 巫礼偃想了想,又不解地问:“灭字符失传甚久,巫礼氏先公不曾见过,世子如何晓得?” 龙骞瞥了堂弟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 良久,巫礼偃又指出:“据小子的皇考所言,若要施展灭字符,至少须壮巫六鼎以上巫力……然世子仅是一名巫子,又是如何驱动?” 灭字符……龙骞微闭双眼,是那一个女人最擅使用的符咒…… 据《十二神纪年》记载,女丑乃千年一遇的不世奇才,精通蛊巫、武巫、灵巫、符巫等多种巫术之道。 女丑的灭字符,继承自日月二氏,是她符咒之术中最厉害杀招之一。此符可谓是矛盾巫符克星,屡破巫礼矛盾二符,打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自从女丑死后,这道符咒便失传。当年商师攻入夏都,巫礼遍寻夏王宫以及九神教之宫,始终无法寻获。 小子如何取得这符……龙骞感到十分疑惑。旋即,他联想到白日王孙叔贾在武丘靶场射箭时,震天箭感应到神宫有女丑气息一事。 莫非与日月神珠有关……他心里不安地想。 此前,子夫人告诉龙骞,她已将巫咸氏神器日月神珠交予外孙。前段时间,他去传授王孙季满巫文盾符时,对方突然问及月之精华,当时他心里便有些疑惑。 然此事涉及巫咸氏世代相传秘密,尽管他是世子老师,也不便细问详情,以免被人指责窥探巫咸氏之秘。 想到这里,龙骞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不知为何,他有一种不祥预感,但仅是一种朦胧感觉。故他先不告诉堂弟,打算在暗中观察一阵子,避免引起不必要恐慌。 “堂兄,世子非常优秀……”巫礼偃道,“幸哉,偃不是您的学生,也不算丢了您的面子。” 他叹了一口气,又自嘲道:“偃也没让师兄们丢脸……” 龙骞不收弟子,但为壮大苍龙神殿,以及盘龙城势力,对付女丑与黑水城,他必然要培养巫觋人才,建立自己的团队。 故这些年来,他在神宫内挑选包括巫礼偃在内,六名较有天分的巫礼氏与外姓子弟,对他们予以指导。 这六位子弟,被教内外称为盘龙六子。六子虽不能称龙骞一声“老师”,但他们之间均以师兄弟来相称。 “你与季满比试,不过同门切磋。”龙骞淡淡地说,“谁胜谁负,岂会丢为师面子?” “可是偃……”巫礼偃怔了一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堂兄,您刚才说同门切磋?” “这些年,你的努力为师都看到。”龙骞慨叹不已,“若论符咒之术,你在同门乃至教内都是最杰出,为师也一直以你为荣。” 话音一转,他又笑道:“为师先收季满为首徒,据礼制规定,他便是尔等六人的大师兄,希冀你别介怀……” “学生岂敢!”巫礼偃闻言大喜,猛地下拜稽首,“能拜入老师门下,偃就算排在末端,又有何介怀?” 他犹豫了一下,讷讷地问道:“老师,那盘龙城的师兄们……” 好孩子,不忘你的师兄……龙骞暗自点头。 巫礼宗君收敛笑容,严肃地道:“这么多年来,你的师兄们一直协助为师,处理盘龙城诸事,不辞劳苦,任劳任怨。为师也该给彼等一个名分。” 他顿了半晌,又补充道:“待公议结束后,为师就回盘龙城一趟,为尔等六人举行正式拜师礼罢!” 巫礼大神官大声宣布:“自此,本座将有七位弟子,盘龙七子……” 要事第一……龙骞已打定主意,暂且不理会首徒所搞的鬼。眼下,他必须与孟明进行系列庙算,以拟定下一步战略,应付即将召开的巫教公议。 第43章 月之精华(一) “欲习月之力,需食月之精……”梦中竹简所记载内容,王孙季满早已背得滚瓜烂熟。 此前,他无法寻得吞食月精之方,直至向老师请益,才晓得月精源于月光。 那一晚,他念咒激发月珠,察觉到神珠所吸引来的白色光点,就是月之精华。那时,王孙季满才意识到,月神珠通过采集月精,作为激发能源。 如此一来,他便能以神珠为中介,据简册记载修炼之法,吞食月精,进而修炼月之力。但一整晚下来,因担心老师所警示副作用,始终不敢尝试修炼。 直至那一天,王孙季满与巫礼偃在学宫内比试符咒之术。据双方赌约,一旦他败北,就须加入巫咸仲朝的队伍,对二表兄俯首称臣。 在关键时刻,王孙季满决定豁出去,施展简册所记载高阶巫文符——灭字符。 据简册上记载,灭字符可吸收并化解各种强大巫力。王孙季满初见此符,立即想学习,再与老师所传授盾符相配合,组成一个坚不可破的防御体系。 但想要驱动灭字符,须达到六鼎壮巫以上水平。眼下,他仅是小小一名巫子,根本无法企及这么高境界。 所幸竹简中也记载另一种方法——使用月之力便可轻易驱动符咒。但修炼月之力,须吞服月之精华,如此便会产生副作用,这也是他一直犹豫的原因。 当时,王孙季满即将被矛符刺中,他果断念出口诀,激发挂在颈项的月珠,调动珠子内遗留的月精,瞬间转化为月之力,施展灭字暗符。 转瞬间,一道绚目白光旋涡在他身前显现,不断地旋转,逐渐变大。白光旋涡犹如张大口的饕餮,不停吸纳银色长矛与金色圆盾的符力。 王孙季满仅是初试,所转换月之力也甚微弱,顶多只发挥出灭字符三成威力。 但双方过一番互相矛盾,巫礼偃的银色长符已是强弩之末,很快就被白色旋涡吸收,完全不留痕迹。 最终,世子取得最终胜利。他回到蒂台后,开始复盘整场比试。 王孙季满认为巫礼偃过于慎重,若他不在第二回合使用商文水符,加固对手水幕,而是直接使用冰符冻结,再以矛符攻击,手上还会剩下一道符咒。 届时,尽管世子用月之力施展灭字符,但未必胜过对方最后一道符咒,可能就因此败北,扭转战局。 偃,你很优秀,但处事过于谨慎……王孙季满心里思索,在瞬息万变的比试中,过度谨慎反而束缚你的发挥…… 最终,王孙季满在无意之间,还是练成月之力。他为此感到十分忧虑,担心有生命危险。庆幸在长姊闺房泡浴时,未婚妻为自己诊脉,说他经脉没问题,只是体内有一丝微弱寒气。 这一丝寒气,应该是月之力了!他皱紧眉头,现在,我该咋办…… 眼下,王孙季满独自一人坐在蒲席上。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寝室地面上。他直直凝视着身前地上,被成千上万颗白色光点缠绕的神珠,陷入天人交战中。 若体内积累过多月精,又无日月二氏的调和秘诀,会遭到月精反噬。 如此凶险,不可再练……王孙季满不断告诫自己,再练下去,会经脉断裂,暴毙而亡…… 但选择龙骞老师所传授,原来的打坐冥想修炼法,进境又异常缓慢。 自从使用洗髓露,王孙季满的修炼确实比往常快,估计最迟本月内,便能臻少巫之境。 接下如何?巫咸世子总不能一直使用药水!他心里自嘲地想,况且这药水好金贵…… 相反,若修炼月之力,他可通过月神珠,汲取无穷无尽的月之精华。 他不由得回想起那天在学宫比试,原本需壮巫六鼎之境,方能施展的巫文灭字符,竟轻易让自己施展出来,还击败天才符巫,这是多么激动人心? 可是,我会经脉尽断……又回到老问题,王孙季满陷入沉思。 他若持续修炼,会越陷越深,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若及时停止,可以通过洗髓露,将体内微弱的月之力驱尽,恢复原来状态。 可是我不甘心……王孙季满叹了一口气。 翌年巫觋评鉴,世子须率领六人团队,竞争“开明六巫”名衔。若他接下来的修为没有飞跃性进境,试问如何对抗二表兄,还有其他优秀的巫觋队伍? 思前想后,王孙季满决定再进梦中书斋一趟,找寻解决副作用秘诀。他犹记得,在书斋木架上,摆放好多部竹简。 亮光一闪,他觉得一阵晕眩,很快来到梦中。夜色下的蒂台,幽静且漆黑。待眼睛适应黑暗后,他一如既往,在寂静的回廊中穿行,往大祭师书斋走去。 当初,为找寻日月神珠激发口诀,以及梦中男子名字线索,王孙季满在现实书斋里,待了好长一段日子。 对于室内布置,各种禁制,以及每一件物件摆设,他可说异常熟悉。 但今晚一踏入梦中书斋,不知为何,王孙季满心里升起一丝不安,但又说不上来是何故?于是,他用一双明亮大眼,在室内扫过一遍。 梦中书斋仍是原先熟悉模样,案上所摆放简册,上面文字仍在黑暗中闪烁微弱银光。 第一次来时,王孙季满根本碰触不到竹简。往后,他经长时间不懈努力,终于能触碰室内所有物件。 于是,他仔细认真翻查架上其他竹简,想找出能压制月精反噬的记载,哪怕只言片语。 怪哉!简册与现实不一样……王孙季满翻开其中一部,随意看了一眼,不禁皱眉。为何全都是商初古文…… 虽说自己早已精通殷商古文,但也仅限于中晚期的商文。现在,若让他逐字解读这些商初古文,似乎还是有一些吃力。 翻查这大批竹简,须耗甚多时日……王孙季满叹了一口气,抬头望向书斋密室的暗门。 “初商古文……”他灵光一闪,再去翻阅其余竹简。 他发现梦中简册内容,均用初商古文书写。反之,现实中书斋,简册内容用今文书写。他很早翻阅过,那些现实中今文竹简,是外大父生前常读书籍。 “无论布置与摆设都一致,唯独这批竹简不同……”王孙季满喃喃自语,似乎捕捉到一些线索。 话音未落,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有人来了?怎可能……王孙季满寒毛直竖,脸色瞬间煞白。 第44章 月之精华(二)求推荐票 王孙季满使用月神珠,在梦中神宫来回穿梭无数次。他基本可以确定,梦境中只有他独自一人。 眼下,幽静的书斋走廊,却回荡着一阵脚步声。脚步声虽轻,但在漆黑寂静的空间里,显得那么的响亮。 来者何人……王孙季满心中咯噔一下,立时遍体生寒。 无论对方是谁,可以确定脚步声正朝书斋方向走来。 来者不善……他决定先躲一躲。 王孙季满在室内扫视了一圈,准备藏身到密室中。他蹑手蹑脚走到暗门前,念出启动咒语,暗门却纹丝不动。 这时候,才来跟我坏掉……他心里暗骂了一声。 片刻之后,脚步声已走到书斋门前。无奈之下,王孙季满只好扑到一道白色幔纱后,整个人蹲下来。 同时间,门也被打开,他立时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声音。 对方才刚踏入室内,他就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冷冽寒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全身毛管瞬间竖起。 怎么回事……随着来者逐渐靠近,王孙季满的心脏噗噗地跳起来,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知为何,他感到惶恐不安,有一种不舒服感觉。潜意识告诉自己,必须躲开这一个人。 王孙季满整个人伏在幔纱后,透过幔纱与地板上的间隙,隐约可瞥见对方下半身,穿了一袭洁白如霜的袍子。 白袍将对方身躯完全遮掩住,无从分辨性别。于是,他的目光落到对方光裸的双足,只见脚踝柔滑圆润,足面柔白细嫩。 是一个年轻女人……王孙季满觉得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他随即感到疑惑,试问神宫内那一个女人,可直径进入大祭师书斋?绝对不是长姊!他摇了摇头,更不会是外大母…… 两位至亲不会散发如此可怖气息,以至一种莫名恐惧感袭上心头,让他整个人战栗不已。 女人进入书斋后,径直走向密室方向,站在暗门前一动也不动。 暗门启动口诀,仅外大母与我知晓,她如何晓得?王孙季满不安地扭着身子,莫非蒂台出现了内奸…… 突然间,女人念出一连串话语。她的嗓音低沉,带有一丝沙哑,音速甚快。她的声音一飘入王孙季满耳际,他的脸色瞬间发白,血液仿佛被凝结。 他陡然震动一下,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微呻吟。呻吟声虽轻,但在寂静的室内,也足已打破沉寂,引起其他人注意。 女人骤然转过身,向自己所藏身幔纱方向,轻喝了一句。 王孙季满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脑际一片“嗡嗡”作响,根本没听清对方在说甚么。在他视线中,只见那一双玉足缓缓走来。 咋办?她来了……他没有任何犹豫,立时念咒想离开。但舌头一直打结,发音也变得困难,无法顺利念出咒语。 直到女人走到近前,两人只隔了一道幔纱。王孙季满甚至闻到,对方身上所散发沁人心脾的异香。 季满……他不断地告诉自己,镇定下来…… 王孙季满感受到,一道森冷锐利的目光,正透过幔纱盯着自己。他的胸口仿佛被一股巨大阴影压着,整个人喘不过气来,几乎失去行动力。 他干脆闭上双目,把头压得更低,希望见不到对方,可缓解内心畏惧。 “刷”的一声,幔纱被对方用力掀开。 “不要!”王孙季满陡然大叫。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寝室。 好可怕……王孙季满心口一阵闷塞,连忙用拳头重重地搥在胸口上,呼吸瞬间变得通畅,他才急促地大口呼吸。 “真的好可怕……”他全身不可抑止地颤抖着,身上衣衫被冷汗打湿。 这一辈子,王孙季满从未有过如此畏惧。哪怕在洛邑辟雍靶场上,被邙山鬼王追杀时,也未曾这么害怕过。 但这一个梦中白袍女人,却让他产生如此可怖之感,完全无法动弹,几乎快窒息。 “是她……”适才白袍女人开口,他已知晓对方身份。 “是女丑!” 王孙季满对这一把嗓音,实在太熟悉。前段时间,他一直不眠不休,躲在昏暗书斋密室内,通过金阶十二翅虫,聆听那一个女人的临终遗言。 故他可以确定,梦境中那一位白袍女人,正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神巫——女丑。 适才一片慌乱,王孙季满的心神被恐惧占据,一时未注意女丑说甚么。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她用夏音在说话。 她的夏音转译为宗周雅音,意思是:“是汝?速速现身!莫像硕鼠般躲着!” “叔兄所说是真的!”王孙季满喘着气,“女丑在神宫内……” 那一天,王孙叔贾从武丘回来,就神色慌张跑去找季弟,将自己在靶场上射箭之事告诉他。 “季弟,该咋办?”叔兄气急败坏地问,“缘何震天箭感应到女丑气息,是否与季弟有关?” “叔兄,你胡说甚么?”王孙季满皱紧眉头。 “刚才……我差点射死你了……”王孙叔贾紧紧搂住弟弟,哽咽道:“幸哉,孟统领和巫礼宗君及时拦下了箭!” “叔兄,休得胡说!”他发力挣开兄长的臂弯,“女丑怎会与我有关?” “可是,吾等在翅虫中亲见女丑回忆,”王孙叔贾大声嘟囔,“吾等听过她的遗言,况且……” 他略顿了一顿,看着季弟,神情凝重的说:“你也找到她所遗留口诀……” “叔兄,仅听她说话……”王孙季满直接打断他,“就会感染女丑气息?难道我就会变成女丑转世?” “可是月神珠……”王孙叔贾仍半信半疑,“不是女丑……” “日月神珠是巫咸氏历代传承之神器,”他告诉叔兄,“若与女丑有关?是否意味历代大祭师使用后,都会遭震天箭射击?” 听罢,王孙叔贾半晌无声,片刻后问道:“可是为何震天箭会……” “天晓得?”王孙季满耸了耸肩,“搞不好……或许女丑真在神宫潜伏,但绝对与吾等没关系。” 他表面强作镇定,试图宽慰兄长,其实自己也不相信。 王孙季满心里非常清楚,当叔兄在武丘射出震天箭时,自己在学宫比试,正使用月之力施展灭字暗符。 故很难说两者真是巧合,完全没关系。但在王孙叔贾面前,为了守护巫咸氏秘密,他必须坚决予以否认。 眼下,王孙季满在梦境中神宫内,竟然见到女丑。很显然,震天箭的感应非常准确,没有失误。 为何女丑出现梦中?莫非梦中神宫……其实就在神珠内?王孙季满摸着光滑的下巴思忖,却愈发不解。他又举起手中发光的月神珠,仔细端详一番。 若梦境在神珠内,他苦苦思索,那么说女丑也在…… 想到这里,王孙季满眼中流露出恐惧神情,下意识往珠子望去,仿佛女丑正在珠子中,对他露出诡异微笑。 “余不甘心,誓与天斗!”女丑的声音,又一次在他耳边回荡。 “别……”王孙季满一惊,慌忙将神珠甩在地板上。 良久,他见两颗神珠没有异样,才鼓起勇气捡起来。此时天色渐亮,手上的月神珠也渐渐暗淡下去。 眼下,王孙季满还搞不懂,梦境中的女丑是怎一回事?这时候,就算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回去,见这么一个可怕女人。 不能再练月之力了……王孙季满下决定。 他不愿直接面对那一个女人。 第45章 月之精华(三) 大清晨,王孙季满来到学宫上课,学习武巫之道。 在巫族之中,有一群巫觋专修武巫道,将自身肉体铸造得如同钢筋铁骨,坚不可摧,无比强横,成为各大巫家的中坚战士。 今早武巫道课程,仅是理论性介绍。主要让不修炼此道者,有一个基本认知,权作强身健体之用,下午才是练习课。 王孙季满不喜武事,但这是学宫课程,只好勉为其难,与宫司婴、凡巫一同往练武室去。 “世子,吾等六大巫家中,巫谢氏一族专修武巫,乃本教一流战士。” 宫司婴滔滔不绝,为世子讲解武巫之道。 “教内众多修习武巫道的巫觋中,谁最强?”世子问。 宫司婴思索了一会,才回答:“巫谢小神官,巫教排行第三……” “巫教第三?” “然也!” 宫司婴点了点头,“孟统领的武艺,比巫谢小神官略胜一筹。至于小神官的主君,巫谢大神官多年前已臻武巫巅峰,被誉为本教第一武士。” 也是天下第二……王孙季满心想。 龙骞老师告诉他,巫谢大神官天生神力,能赤手搏龙蛇。 当年天子在洛邑举行比武大会,大神官武艺仅次于摄政伯和父,被评为天下第二。 “对了,缘何公孙虎没来练习?”世子又问。 适才他在课堂学习,不便与这一位公孙私下说话。他想趁着午后格斗练习时段,再次邀请对方加入队伍。 “禀世子,”凡赤轻声回答,“公孙由总教习亲自指导,不与吾等为伍!” “总教习亲自传授?” 王孙季满怔住片刻,幽幽地问:“我是世子,为何仅由执事指导?” “无他!”宫司婴插话,“总教习乃白虎殿巫觋,但忠于巫谢大神官。他非常积极指导公孙修炼武巫道,为翌年开明六巫评定作准备。” 听罢,王孙季满不由想起那一位身高八尺,满脸浓须,颇有巫谢氏武巫风范的魁梧大汉。 总教习是武巫课总负责,今早为少年们讲授武巫修炼的入门理论。 下午的格斗练习,他让执事巫觋们去指导诸少年。 一定要争取到公孙虎加入……王孙季满心中抱定主意。 练武室位于学宫东面,占地不广,却可容纳二十余人同时练习。 当王孙季满走进室内,正在练习格斗的少年巫觋,纷纷停下来。 他们压低声音议论着,望向世子的眼神,也大多诡异至极。 咋了……他怔了一怔,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凡赤话不多,观望片刻便道:“世子,彼辈是巫凡氏子弟。” “巫凡氏子弟?”王孙季满一时反应不过来。 “此地不宜久留!”伴读似乎嗅到一丝危险气息,推着世子离开。 两人才刚转身,发现一个身穿玄袍的俊美少年挡在门口。王孙季满一看,原来是巫咸叔胜。 “表兄好!”他对三君子行礼,打算也邀请对方加入队伍。 赤也,对不住……王孙季满的眼角瞥向凡赤,想到伴读对自己尽心尽力,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愧疚。 凡赤抿着嘴,目光在室内扫了一遍又一遍。 “表弟,甚久不见矣!” 三君子露出一个不无恶意的微笑。 “表兄,缘何近日学宫内不见你?” 王孙季满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你可是弟的伴读。” “你的伴读?” 巫咸叔胜甩开他的手,啧了啧嘴,“我高攀不起世子!”他咬字很重,脸色也阴下来。 我又招惹你了?王孙季满怔了一怔。 “况且,吾乃巫咸氏嫡子……”三君子用冰冷目光盯着凡赤,“岂可与小宗庶孽为伍?” “那表兄与谁为伍?”王孙季满保持微笑,心里暗骂,你敢背弃我…… “我已成为少宗君伴读,”巫咸叔胜告诉表弟,“今日正想为你引见。” 说罢,他就往一旁挪开。 王孙季满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穿赤袍的少年,在十多位白袍少年簇拥下走进室内。 “这位是我巫凡氏表兄,”巫咸叔胜恭敬地介绍,“巫凡大心。” 巫凡大心?王孙季满怔了一怔。 凡巫介绍过,蛇谷城巫凡氏有两位少宗君。 一位是已故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的嫡孙,也是龙骞老师的小师弟,巫教第一美男巫凡敖。 另一位,是眼前的巫凡大心,他是玄蛇教大神官巫凡无骇的嫡长孙。 巫凡大心表情阴沉,长得眉粗面圆,五短身材,丝毫没有遗传到巫凡氏子弟外貌的优点。 若与那一位高挑俊美的堂兄巫凡敖比较,更是天渊之别。 巫凡少宗君用阴冷目光,紧盯巫咸世子,眉眼间透出一股狠戾气质。 原来是来找麻烦,王孙季满心中了然,巫咸叔胜,你真是心胸狭窄…… 那一晚,在巫凡夫人飨宴上,巫咸叔胜被自己婉拒,似乎对此事耿耿于怀。 眼下,他终究不肯遵从母命,成为世子伴读,反而与外家巫凡氏凑在一块。 亏我想拉你入队……王孙季满自嘲地笑了笑。 既然三表兄作了选择,他自认仁至义尽,没有辜负堂舅母的期盼。 “少宗君,久仰了!”他边朝巫凡大心行礼,边瞥了伴读一眼。 凡赤对世子使眼色,提示他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机应变。 “世子!”巫凡大心微微一笑,也对他回礼,说话带有一股浓重的荆地口音。 看起来还蛮友善……王孙季满稍微放心,赤也太过疑神疑鬼…… “赤也,见过少宗君!”伴读走上前,对巫凡大心恭敬地行礼。 凡氏是巫凡氏小宗,故凡赤见到少宗君,态度十分恭敬。 巫凡大心只是微微颔首,没有正眼瞧他。 旋即,巫凡少宗君又转向世子道:“大心得闻世子在洛邑,曾与铜尸周旋,击退邙山鬼王……近日,甚至还击败巫礼少宗君,不知可有此事?” 巫咸叔胜在一旁阴笑,应和道:“表兄,世子还获得轩辕神弓,为本教立下不朽功绩!” 王孙季满勉强笑了一笑,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本想谦让一番,突然对方话锋一转:“既然世子巫术精湛,大心也想向你讨教一番。有请……” 话音刚落,巫凡大心右手一挥,但闻“唰”的一声,赤色袖子中激射出一道黑影,向世子迎面袭来。 这是……王孙季满反应不过来,但一声不吭的凡赤已闪到世子身前,拦在他与黑影之间,猛地伸手往半空中一抓。 王孙季满定眼一看,头皮一麻,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第46章 月之精华(四) “蛇!”王孙季满忍不住惊呼,不由自主向后退几步 原来那一道黑影,竟是一条长约四寸,黑纹白斑的玄蛇。 但见玄蛇吞吐着青紫色信子,发出“嘶嘶嘶嘶”叫声,可见剧毒无比。 所幸它被凡赤死死掐住要害,虽不断扭动身体,却无法挣脱。 看着近在咫尺的毒蛇,王孙季满惊骇之极,心头狂跳不止。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巫凡少宗君如此猖狂,一言不合便出蛇咬人,丝毫不讲礼节。 难怪凡赤如此严肃对待……他竭力抑制住畏惧,原来他深知这厮秉性…… “宫司子,”凡赤大声嚷道,“速速通报巫礼少宗君!” 王孙季满转身一瞧,原来在众人把注意力放在世子与少宗君身上之际,宫司婴早已收到凡赤暗中警示,悄然退到窗口处,准备潜逃。 当凡赤发出讯号,众人注意到时,他已爬窗户溜走。 “休让竖子逃走!速速捉他!” 见少年们未及捉住宫司婴,三君子使劲跺脚,懊恼不已。 “大胆庶孽子,敢冒犯本少宗君!还不撒手?” 手握蛇尾的巫凡大心,现出恼怒神情。 “唯!”凡赤往后一退,同时松手,黑蛇立时被对方收回。 王孙季满勉力定下神来,目光打量着周围。 他发现室内满是巫凡氏,以及巫咸叔胜的党羽。这些少年不敢冒犯世子,但都目光不善,将自己包围成一个圈,根本无从逃遁。 眼下,在巫咸世子身前,只有身份低微的伴读在保护他。 “还不给我退下!”巫凡大心对凡赤大喝,“当心我让大父治凡氏之罪!” “少宗君见谅!”凡赤朝他恭敬地一躬身,“赤已委质效忠于世子,若世子有任何闪失,我反要被治罪。” 他这一句话,是在向对方暗示,自己既已委质效忠于巫咸氏,就不再听命于大宗巫凡氏。 巫凡大心无法反驳,冷哼一声:“我与世子切磋巫术,你一个伴读想干涉?” 切磋?切你死人头!王孙季满暗骂,简直在杀人…… “少宗君,此言差矣!巫术比试讲究仁道。”凡赤道,“故《巫典》有云,巫觋间若非生死决斗,寻常之比试所争在于义。” 他微微停顿,声音徒然变得高昂:“适才,少宗君骤然发难,突袭措手不及的世子,早已违背《巫典》规定,并非君子之争。” 巫凡大心用阴骛的眼神盯着他,一言不发。 凡赤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况且《巫典》规定,惟有同道巫觋,方进行巫术比试。非同道比试,需经双方同意方可。” 《巫典》有此规定?王孙季满努力回想,我倒没注意…… “少宗君精于蛊巫道,世子与您不同道……” 凡赤挺起胸膛,朗声道:“适才您骤然发难,已是违礼。此事若传出去,其余巫家定会耻笑吾辈,谓巫凡氏竟沉沦于意气之争。” 王孙季满微微诧异,他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说话缓慢迟疑的伴读,竟能引经据典,口若悬河,令人听了不由得暗自点头。 听罢,巫凡大心不禁沉吟。 他来自蛇谷城,是玄蛇教大神官嫡孙,身份异常尊贵,自然看重巫觋礼仪,以及自身与巫凡氏名声。 我也要出击了……王孙季满心想。 他故作气愤地瞪着对方,大声道:“少宗君,我不修蛊巫道,你以所擅长蛊术对付我,不仅违背不同道不比试之规定,还是小人所为!” “你说我小人!”巫凡大心的脸涨成红色。 “然也!”王孙季满颔首,“若真要比试,还请以符巫之术,与我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公平竞争罢!” 他稍作停顿,洪亮地大声道:“眼下,就算你用蛇来打败我,教内诸巫也不会承认你有本事。反之,彼辈会耻笑你,谓巫凡氏用违礼手段袭击世子,行事卑劣!” 巫凡大心被说得哑口无言,气势为之一滞。 “表兄,勿听东宫孺子狡辩!”巫咸叔胜急忙道,“直接教训他,巫凡氏便能扬名巫教。” “不行!如此不仅有损巫凡氏声誉!”巫凡大心摇了摇头,“同时会丢了大父颜面!” 说罢,他将手上玄蛇收回袖子中。 王孙季满见状,暗中松了一口气。 巫咸叔胜还想说甚么,他立即插话:“三表兄对比试如此殷切,不如由你代替少宗君,与弟比试一场?” 听到表弟建议自己比试,三君子顿时哑然。 王孙季满配合着凡赤,用《巫典》礼仪激得巫凡大心不敢出手。 眼下,他又乘胜追击,用言语挤兑对方,与自己进行符咒之术比试。 比符咒,尔等不是我的对手……王孙季满想通过符咒打败对方,同时为宫司婴求救争取一些时间。 “由我来与世子比试罢!” 突然间,一把如同炸雷的声音,在众人耳边炸响。 但见门外走进一个穿玄袍,身材高大挺拔,脸庞棱角分明的英俊少年。他的目光犀利,露出倨傲笑容,给人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二表兄……”王孙季满心中咯噔一下。 上一次,在学宫大殿比试符咒,他不仅挫败巫咸仲朝的阴谋,还从他的队伍中,抢来被誉为天才符巫的巫礼偃,将对方给气炸。 为争夺世子之位,巫咸仲朝素来与三弟巫咸叔胜不和。他的外家是巫谢氏,故对巫凡氏也十分厌恶。 眼下,水火不容的两方竟一同出现,似乎在释放着不一般信号,让王孙季满感到有些不安。 彼等结盟了,为了对付我……他怔怔地望着对方,暗叫不妙。 不待巫咸叔胜反应,二君子一手将挡在身前的三弟推开,大剌剌地站到世子正面。 王孙季满注意到,被无礼推开的三君子,脸上闪过一丝怒意。 尔等结盟,又不能同心同德……他连忙思索对策。 “表弟!”巫咸仲朝的嗓音犹如雷鸣,“让表兄来当你对手罢!” “二表兄,”王孙季满神情有点无奈,“弟不修武巫之道,如何与你较量?” “上次被你忽悠!”巫咸仲朝哼了一声,“我一时不察中计,竟被你夺去一员猛将!” 他双掌不断地摩挲,眼睛闪烁傲气光芒,冷冷道:“表弟不是说过,你是我的主君,绝不会输给我?既然如此,仲朝斗胆请主上与我进行格斗!” “二君子说得好!”巫凡大心颔首。 “格斗并非是巫道,”巫咸叔胜指出,“比试也合乎周礼,十分公平!” “让吾等瞧瞧,巫咸氏传人有多大本事?” “多说无益,二君子速速将他击垮!” 一众少年纷纷拍手叫好,嘲笑声不断在巫咸世子耳边响动。 我该咋办……王孙季满表面平静,心里却波涛汹涌。 第47章 巫姑氏女 又缝歪了……伯姬不由微微颦眉。今天不知为何,她有些心神不宁,无法专注手上针线活。 她又瞥了彭篯与谢儿一眼,她们似乎没注意到自己失态。其实伯姬的女红功夫十分精湛,获得神宫女眷一致认同。 甚至连堂舅巫咸燮的二夫人,被誉为神宫女红第一的巫谢夫人,也对外大母夸赞说道:“伯姬有一双纤细巧手,针线功夫完美无瑕。” 当时,从大母烈火女也在场,她却冷哼一声:“她是巫姑少宗君,凤凰大神官继承人,不务正业,花精力在女红何用?” 伯姬本是宗周王女,来到神宫归宗巫姑氏,是履行母亲与外大母所定下协议。 当初,母亲与父亲成亲,毅然放弃这里一切,嫁到遥远的宗周。 故她很小时,就离开镐京远赴商丘,归宗巫姑氏,有朝一日接替外大母,成为凤凰大神官。 多年来,伯姬因极高的修行天赋,得到教内诸巫赞赏。 她被认为是继宋子、龙骞与巫凡敖后,巫教又一位天才巫觋。 教内甚至有人制造舆论,鼓吹子夫人册命巫姑少宗君兼巫咸氏继承人,将来接任大祭师之位。 毕竟在她体内,同时兼有巫咸氏与巫姑氏血脉。况且在巫教历史上,除了子夫人,大邑商帝武丁的王后,巫姑氏宗君后母辛,也曾任巫教大祭师。 但在伯姬内心,根本没兴趣成为甚么天才巫觋,大神官,甚至大祭师。 她平日最大乐趣,便是做这些“无用”的针线女红,照顾外大母,还有两位可爱的弟弟。 眼下,她又为自己定下一个新目标——保护王孙季满。 季弟年岁尚幼,巫术天分不足,无法承受异常沉重的大祭师担子……伯姬心里暗思,惟有成为大神官,才能帮衬到他…… 她身为长姊,须更积极修炼巫术,才能保护弟弟,扶持他顺利接任大祭师。 可是我不想修炼……伯姬心中微微一叹。 前些日子,离开凤凰城之前,烈火女叮嘱她务必加强修炼,争取在翌年巫觋评鉴前,突破凤凰神力第一层境界。 眼下,伯姬消极对待,似乎与保护季弟的目标背道而驰。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放下手中针线,愁眉不展。 自从得知母亲怀孕,她以此为借口,整日忙于缝制小弟衣物。 相反,对于季弟比试时弄破的袍子,却不得闲空去理会。 幸哉,有篯儿帮衬……伯姬心想。 她抬眼一看,闺中姊妹彭篯边缝补未婚夫赤袍,边愉快地与隶妾们交谈。 这时,身穿紫色深衣的谢儿,凑到彭篯耳边,不知说些甚么悄悄话。 “汝等在说甚?”伯姬好奇地问。 谢儿乌黑的明眸里闪着笑意,摇头不语。彭篯低着头一脸羞赧,没有答话。 “快说,休要瞒我!”伯姬不乐意了。 “阿姊,”彭篯掩着樱唇,随口应道:“吾等在聊副统领。” “副统领?”伯姬自然晓得,她所指副统领,是那一位来自宗周,长得魁梧俊俏的谢同。 “谢副统领长得俊,”谢儿道,“虎神之躯健硕完美,不亚于孟统领……” 谢儿,是白虎殿巫谢买小神官的胞妹,与谢同是同宗。伯姬从她语气中,能听出一丝爱慕之意。 他确实很俊,肩膀很宽,胸膛也很……巫姑少宗君轻轻抬头,看着守在门外的年轻人。 只是一眼,她便无法把视线移开。直至谢同有所察觉,转过身来,她才对他微微一笑,别过头去。 几天之前,伯姬得知孟统领安排谢副统领,取代彭豹副统领,负责保护凤凰神殿的巫姑少宗君。 谢同非常尽责,每日守护在自己身旁,几乎寸步不离。 有时,他必须到武丘操练神武军阵,才安排其他神宫武士代替。 “阿姊,可惜你定亲了……”谢儿语气有些酸溜溜,“不然你与谢副统领……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谢儿!休得胡言……”彭篯捂住她的樱唇,嗔怪地道:“阿姊与太子已定亲,此话若传出去,影响可不好。” 姊妹轻轻一席玩笑话,却在伯姬心里引起一阵波澜。 巫姑少宗君与宋太子野的婚约,由太子安与宋公举共同定下。 太子野年长伯姬四岁,是一个文质彬彬,清新俊逸的年轻人。 自从这位宋国太子与东国第一美人定亲,他不时会来神宫造访,邀未婚妻出外郊游,培养感情。 两个弟弟来到商丘后,太子野十分殷勤的招待他们。 王孙叔贾很喜欢太子,两人时常相约,一同往城外狩猎。 相反,对于太子的殷勤,王孙季满态度很冷淡,对他似乎有一丝敌意。 伯姬固然欣赏太子,但在她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小小遗憾——她与巫凡敖短暂的情缘。 若不包括伯姬,巫凡敖是外大母第六位,也是最后一位入室弟子。他被誉为继龙骞与宋子之后,巫教第三位绝世天才巫觋。 同时,巫凡敖也被一致公认,是巫教乃至东国第一美男。 伯姬初次见到他,是在多年前一次飨宴上。 当时,她被外大母安排,坐在巫凡少宗君之旁。这也是她来商丘后,首次与这一位美男子如此接近。 巫凡敖身材高挑,俊美绝伦,穿了一袭玄色深衣。 她觉得穿玄色深衣的他,比平日所穿玄色巫袍,更为好看许多。 “拜见少宗君!”两位少宗君互相行礼。 在四目相对瞬间,伯姬羞得两颊绯红,眉眼急忙低下去,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好。 “你……你长得真好看……”她脑子一片空白,良久才吐出这句话。 巫凡敖似乎习惯别人赞美,以及见到自己惊为天人外貌后,所表现的不自在。 故他仅微微一笑,淡淡地回答:“少宗君过誉,您才真是美。” 外大母原本安排外孙女,与巫凡无骇的侄孙定亲,以化解巫凡氏与五大巫家的仇恨,并取得蛇谷城对巫教臣服。 当时,伯姬也满怀期待。岂知母亲大力反对这门亲事,还让父亲与宋公举商谈,最终定下与太子野的亲事。 虽感到十分失落,她也只能听从父亲安排。 巫凡敖也黯然离开神宫,多年来云游四方,后来还去到宗周,拜在天道宗大宗主门下,并成为东宫属臣。 若有得选,我宁愿嫁给敖哥哥……伯姬叹了口气,继续手中针线活。 “翌年,阿姊就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妇……” 谢儿用一种少女怀春的语调,感慨地说道:“将来太子继位,您便成为宋国的主母,也是天下诸国间,最美的主母!” 唉!回不去了!伯姬心道,为了父亲、母亲,还有太子,必须忘了他…… 第48章 火女之心(求推荐票) “我巫姑氏凤凰神力,天下至刚、至猛、至烈……” 伯姬犹记得多年前,自己在凤凰城神庙中,出席少宗君册命仪式时,外大母对她所说一番话。 “自先祖巫姑以来,凤凰娘娘选中吾等巫姑氏,作为祂在凡间之代表。自此以往,历代凤凰大神官,均由巫姑氏母女相承,直至汝母……” 在凤凰女神像前,凤凰大神官进行祷告,祈求神灵接纳外孙女伯姬,作为巫姑氏继承人。 跪在地上的伯姬,内心却响起一把相反的声音。 她默默祈求凤凰娘娘别接受自己,那么自己就能回到镐京,与父母兄弟团聚。 岂知,在受邀前来神庙观礼的巫咸氏、巫礼氏、巫彭氏,以及巫谢氏等巫觋注视下,所有人都见到在她身上,猛地蹿起一蓬火焰。 当烈火闪起之时,伯姬眼前一亮,自己的身体瞬间被吞没。 但烈火一闪即熄,她全身丝毫不受火焰所伤。 庙内顿时沸腾起来,她听到群巫的欢呼声。他们的声量,几乎能将整座庙宇都给震塌。 伯姬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凤凰女神所接纳,成为巫姑氏少宗君,凤凰大神官继承人,包括凤凰神力拥有者。 回不去了……她暗中叹一口气。 “凤凰之火,能焚毁与净化天地万物,”烈火女告诉她,“甚至摧毁邪神之尸……” 外大母虽收伯姬为弟子,但她摄大祭师,忙于教务,遂将指导重任交给亲妹妹。 于是,凤凰神殿巫姑小神官,就成为伯姬的指导老师。 “余有幸,得到娘娘恩赐,能使用部分神力,但无法传承给女儿。至于你,才是娘娘所指定继承者,须掌握凤凰神力的运用。” 第一堂课上,烈火女单刀直入,为伯姬讲解凤凰神力要义。 “娘娘所赐予神力无穷无尽,吾等血肉之躯的承受却有限。故历代大神官使用神力,关键不在于修炼,而在于承受。能承受愈多神力,巫术造诣便愈高。” 伯姬得知,从大母仅能承受三成神力。母亲在巅峰时期,能承受约四成神力。 至于外大母,大暴动前她能承受六成神力。 尔后,为杀死女丑第五次转世的巫凡无极,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引入超过身体负荷的十成神力。 最终,外大母得以杀死女丑。但她因过度使用神力,导致七孔流血,身体崩坏,全身经脉尽断。 从大母告诉伯姬,当时外大母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镐京王宫广场上,濒临死亡。 在危急关头,已故天道宗大宗主出手,巫彭大神官也全力施展麒麟神力,救治外大母。 加上她本身也堪破生死大关,遂得以凤凰涅槃,破镜成为天下第一位宗巫。 二十年过去,目下处于宗巫境巅峰的外大母,在常态下能承受八成神力,与有史以来最伟大女巫后母辛持平。 伯姬初承神力时,感受到有一股澎湃之力,犹如江河般汹涌而至,不断灌入她体内,几乎将整个身体都给吞噬。 从大母让她所进行训练,是在体内建起一道水闸,隔绝犹如洪水般的汹涌神力。 尔后,她才在自己所能承受范围内,逐步调试神力使用量。 当时,不到半成的神力灌入伯姬体内,瞬间在全身蔓延。 她觉得胸口气血激荡,仿佛置身高温铜炉中,被熊熊烈火焚烤,全身经脉也都沸腾起来。 异常强悍霸道的神力,不断拉扯伯姬的身躯,仿佛要将她整个人给撕碎般。 “好痛!我做不到……” 第一次承受凤凰神力,伯姬一声尖叫,就当场晕厥过去。直到三天后,她才苏醒过来。 自此,只要回想所经历痛苦,她就心有余悸。 伯姬无法想象,当年外大母使出十成凤凰神力,承受十倍以上痛苦,到底是如何坚持下来? 对于外孙女的疑问,外大母淡淡地说:“当你一心想保护所爱之人,此等痛楚就不算甚么。” 保护我所爱之人……她心中暗想,外大母天下无敌,无需我保护…… 自此,伯姬将凤凰神力视为畏途,一直消极对待,不肯再修炼。 她原以为会遭到外大母严厉责骂,因为她听烈火女说,当年母亲修炼神力时,也是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没有少受外大母责罚。 岂知,外大母非常体谅外孙女情绪,也从不对她施加压力。 反倒是烈火女急得不行,但她也很疼爱这一个外侄孙,舍不得对她太严苛,显得十分无奈。 反正我要嫁给野哥哥,成为太子妇……伯姬心想,何必这么辛苦? 但随着王孙季满被咸祖选为继承人,她的想法再次改变。 季弟的巫觋天分如此差,她担心他将来成为大祭师后,会重蹈外大父惨死镐京的下场。 “当汝想保护所爱之人,此等痛楚就不算甚么……”外大母的话,浮现在伯姬脑海中。 我所爱之人,就属季弟最弱了……她微微叹气。 为了保护弟弟,伯姬暗下决心,重新恢复修炼凤凰神力。她趁季弟来商丘前,再次请求烈火女协助自己修炼。 可是,真的好痛苦……伯姬仍然无法承受,突破不了第一层神力。 于是,她借故探望多年不见的弟弟,连夜逃离凤凰城,回到神宫。 那一晚在自己闺房中,她主动向季弟建议加入队伍。其实她是希望有一个奋斗目标,逼迫自己修炼神力,不再逃避。 岂知,伯姬却遭王孙季满婉拒。 季弟嘴上说得客气,但她心里清楚,他是嫌弃这位阿姊太弱。 罢了!不刻意安排,顺其自然……伯姬反复思索,终于作了这个打算。 自此,她每日与闺中姊妹嬉笑玩闹,缝制衣物,打理凤凰殿内务,照顾外大母与两个弟弟的饮食起居。近日,她又忙于为未出世小弟,缝制若干新衣裳。 女孩的欢笑声,打断伯姬的思绪。她抬眼一看,见两位闺中姊妹闹成一团,隶妾们也在旁笑着。 “尔等又笑甚么?”她问。 “阿姊,吾等在讨论,巫凡少宗君、谢副统领和世子三人,谁长得最好看?”谢儿道,“但篯儿护夫心切,说他的未婚夫最好看!” “谢儿,休再说我!” 彭篯脸红,有些嗔怪地朝身旁少女道:“小心我将你嘴巴缝起来……” 谢儿转向伯姬道:“好姊姊,您觉得谁最好看?” 季弟还小……伯姬露出婀娜一笑,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敖哥哥!” “可是兄长说他这位小师弟太漂亮,像个女孩。”谢儿回答。 伯姬微微蹙眉道:“这是巫谢小神官的偏见,难道男人都得长得粗犷?” “谢儿,你觉得谢副统领最俊俏?”彭篯淡淡地问。 “胡说!”巫谢氏女急着否认。 “还否认?”彭篯笑吟吟地看着她,“刚才你一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的脸……” “还有厚实的胸膛!”伯姬补充。 听罢,彭篯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阿姊好坏,看我如何收拾您!” 谢儿气急败坏凑去,在伯姬腰间用力拧了一下。彭篯也贴上来,三个少女顿时打闹成一团。 “少宗君……”门口突然传来一把低沉,又略微尴尬的声音。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她们开玩笑的对象,谢虎贲竟站在门前。 她们连忙坐回原位,整理衣襟,端正姿势。 谢儿看到谢同,有些羞赧的低着头,不敢瞧对方一眼。 “谢兄,有何事?”伯姬问。 谢同微微行礼道:“执事巫觋来通传,巫礼少宗君在殿外求见。” “巫礼偃?”伯姬微微蹙眉,俏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他找我何事?” 第49章 岂曰无衣(一) “表弟,接招罢!” 话音刚落,巫咸仲朝右手握拳,恶狠狠地挥出去。看他的架势,似乎要将王孙季满的身体给轰出一个窟窿来。 “表兄,且慢……”话未及说完,他已感到一阵强劲拳风,只好腰身一拧,躲开对方重拳。 “轰!”的一声巨响,墙壁遭拳头猛烈撞击,犹如瓜果破裂一般,瞬间崩塌开来。 一时间,沙石四处飞溅,墙上被轰出一个大窟窿。 王孙季满一瞥,顿时冷汗直冒。这一位二表兄高大强壮,又专修武巫道,孔武有力,试问自己如何能抵挡? 巫咸仲朝向他叫嚣道:“世子,别一直躲闪,速速与我交手罢!” 咋办……王孙季满思索着。宫司婴赶去求救,他正等待巫礼偃赶来。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一人面对困境。因为凡赤也被巫凡少宗君,以及三表兄给缠住,无法保护自己。 王孙季满估计,谅二表兄不敢伤害自己。但身为巫咸氏世子,若被人揍得半死不活的,也是非常耻辱。 使用月之力?他又摇了摇头。 这几天一直用洗髓露泡浴,好不容易才将体内寒气褪尽,他不想再与女丑发生任何纠葛。 我是天才符巫……王孙季满心想,又从袍中掏出一片桃木片,正是他威震整个巫恒学宫,引以为傲的巫文盾符。 “再受我一拳!”巫咸仲朝低吼一声,右手高高抬起,青色光芒一闪,又再轰向巫咸世子。 “盾符一出,坚不可摧!” 王孙季满右手抛出桃木片,澎湃符力瞬间喷薄而出,在身前形成一道圆形金光圆盾,瞬间笼罩整个人。 “崩!”的一声响,金盾与刚拳相交碰撞,产生一股反震力。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只觉浑身气血翻腾,听到一阵“咔嚓”声。 他定眼一看,只见盾面出现龟裂,迅速向整个表面延伸去。 圆盾闪闪发亮的金色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裂了?坚不可摧的金盾被轰裂?”王孙季满脸色一变,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情景。 这一道巫文盾符,抵挡过巫礼偃的巫文矛符好一阵子。故在他预想中,本该能轻易抵住二表兄的物理攻击。 眼下,巫咸仲朝一拳就将金盾给轰裂,可知威力极强。 “世子小心,二君子穿了虢兽拳套!”凡赤对他大喊。 “虢兽?”王孙季满从错愕中醒过来,目视二表兄的右拳良久。 只见二君子右拳上,穿戴一个形式古朴,青光闪闪,似以青铜铸成的金属兽脸拳套。 在这一个拳套表面,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外形狰狞的大虎,还绘着一些扭曲的咒文。 “哈哈哈哈!”巫咸仲朝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狂妄与桀骜。 他瞥了一眼世子,轻蔑地说:“表弟,盾符或许坚不可摧。但你的巫力太低,所画符咒羸弱不堪,如何抵住我的刚拳?” 二君子顾盼自雄,扬起右手炫耀道:“虢兽者,巫谢氏世代相传之宝。此宝由谢祖专请巫咸国铸造师,采灵山精铜,再以北极深海纯阳之火铸之,历七七四十九日方炼制而成。” 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顿,续道:“此物乃外大父所赠予,权作祝贺我早日成为世子之礼。” 大神官祝贺你……王孙季满的心顿时沉下去,汝等当我这个世子死了? “虢兽被谢祖施咒,灌入刚猛无比的大虎神力,”二君子告诉他,“我只要戴上拳套,所击出拳力,劲道可增强数倍,堪称无坚不摧……” 话音未落,巫咸仲朝大吼一声,双拳猛地击向世子的圆盾。 “砰!”的一声响传出,金盾闪动几下,立时崩裂成无数金色碎片,在黯淡中渐渐消散而去。 盾符抵消大半劲道,但剩余冲击力仍落在王孙季满胸口,整个人被震得后退数步。 一时间,他只觉体内气血翻滚,“噗”的一声,喷出大口殷红鲜血。 “虢兽者,象征镇守西方之大虎神,专司杀伐妖兽厉煞……包括诛杀那一些沽名钓誉之辈!” 巫咸仲朝顿了顿,大言不惭道:“今日我使用虢兽,正是要替大虎神执行天罚也!” 沽名钓誉之辈……这话听在耳中,王孙季满脸上勃然变色。 说罢,巫咸仲朝再次举起拳头,双目直盯他,一步一步逼近。 “二君子好拳法!” “虢兽真乃神器!” “巫文盾符有何用?” 周围的巫觋少年一阵哄笑,纷纷为巫咸仲朝拍手叫好。 咋办……王孙季满有些窘迫。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巫文盾符,在巫咸仲朝刚拳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眼下,他身上没有多余符咒,犹如赤身裸体,彻底暴露在对手面前。 若知今日局面,王孙季满会提早准备一些符咒。 眼下,对方突然将自己围困在格斗室内,显然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安排。 巫咸世子扫视室内众人一眼,执事巫觋都躲得不见踪影,似乎没人敢承担世子受伤之责。 目下,外大母、老师等大巫,正在蒂台大殿进行公议,一时半刻不会离开。 还有谁能救我……王孙季满吸了一口气。目下,只剩下巫礼偃这一个希望。但他不禁忧虑,对方会否趁机离开自己,再次回到二表兄队伍? “二三子,都靠近一些!”巫咸叔胜道,“免得世子不断躲闪……” 听罢,少年们陆续靠拢过来,将王孙季满围在中心。 不远处的凡赤一脸焦急,屡次想过去保护世子,却被三君子与巫凡少宗君拦住。 “三君子!”伴读低声提醒他,“世子是您表弟,汝等均是巫咸氏子孙,何必同室操戈?还请您劝阻二君子……” “巫咸氏子孙?”巫咸叔胜吼道,“他是东宫孺子,不是巫咸氏子孙!况且那一晚飨宴,他竟选你为伴读之首!” “三君子,世子对此事甚为愧疚。” 凡赤与主君对视一眼,续道:“故他一直想邀请您,加入队伍中,却不得机遇也!” 赤也,你……王孙季满面露愧色。 他本已决定让三表兄加入队中,却犹豫着如何向凡赤解释。 岂知对方早已晓得自己心事,还不以为忤。想到伴读心胸如此广阔,他不禁生出一丝惭愧。 “你找我组队?”巫咸叔胜有些错愕。 “然也!”王孙季满颔首,配合着伴读,“弟想让表兄任我队之蛊巫,吾等一起奋斗,夺得开明六巫名衔!” “这……”巫咸叔胜面露纠结。 “表弟!”巫凡大心阴着脸看着他,加重语气道:“你想背弃为兄乎?” “表兄莫误会!切莫误会!”巫咸叔胜见状,连忙低声下气地道歉。 他又转向王孙季满,面露狰狞道:“谁稀罕?我早下决定,与仲兄、大心表兄组队对付你。” 他说话时,眼睛不时瞥向巫凡大心。 不上钩……王孙季满心中一声长叹。他本拟挑拨对方关系,制造矛盾,为自己争取脱身机会。 “仲兄,用你的刚拳重创他!”巫咸叔胜满脸戾气,用阴沉嗓音道:“若击败神巫之选,世子之位就非你莫属。” “重创世子?”乍闻此言,巫咸仲朝哼了一声,冷冷道:“三弟,休想蛊惑为兄。我若伤他过重,父亲岂能饶我?要不你来出手?” 三君子抿着嘴唇,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不再言语。 “为兄仅要打得他跪地讨饶,将巫礼偃让予我队……”二君子道,“尔后再立下誓言,放弃组队参加开明六巫的评称!” 说着,他扬起右手上“虢兽”,一步步逼近,准备再次出击。 糟了……王孙季满暗道不好。 此刻,他手心都是汗水,内心不断挣扎,是否使用月之力。但回想那一晚遇到女丑的可怕情境,他顿时又泄了气。 我宁愿被揍……王孙季满坚决地想,也不想见到她…… 第50章岂曰无衣(二) “世子当心!” 格斗室内,王孙季满被一群少年包围,不远处身穿宽松白袍,长得又黑又瘦的凡赤,似乎比他还来得焦急。 世子被巫咸仲朝穷追猛打,这位伴读屡次想上前救援,却被巫凡大心与巫咸叔胜拦住。 三君子脸上带冰冷笑意道:“两位嫡子在比试,你小小伴读,休要掺和!” 凡赤抿紧嘴唇,神色严峻地看了对方一眼。 巫咸叔胜不是巫凡氏,却是已故冥蛇大神官巫凡无极外孙,现任大神官巫凡无骇外侄孙,地位比他高了不知多少。 况且,眼前还有一个五短身材,地位异常尊贵的巫凡少宗君拦住,凡赤也不敢动手冒犯贵人。 事实上,就算两人没有拦住,王孙季满对伴读的巫术造诣也无甚信心。他不认为加上凡赤,自己便可扭转局势。 巫礼偃怎么还不来……他心里焦急的想。 少年们逐渐靠拢,包围圈渐渐收缩,王孙季满逐渐被逼到墙角,无法再闪避迎面而来的二表兄。眼下,他四顾茫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表弟,我该揍你那里?”巫咸仲朝张狂的问,“漂亮小脸蛋?还是身躯?” 他的三弟巫咸叔胜接口:“东宫孺子,你若向仲兄求饶,他或会让你选择。” “休想!”王孙季满愤愤不已,断然拒绝。 “好罢!莫怪我不客气!”二君子脸色一沉,举起右拳向他挥去。 别打我脸……王孙季满双手捂脸。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影飞跃过包围圈,来势快绝,直扑王孙季满。巫咸仲朝反应也极快,立时向后退了几步。 当银影落在世子身前,他定眼一看,头皮顿时发麻,被吓得魂飞魄散。 王孙季满惨叫一声:“又是蛇!” “有蛇!”周围少年,也发出一连串惊呼声。 但见银影竟是一条长约五寸的银蛇,它两只眼珠闪耀著碧绿光芒,银白色鳞甲覆盖全身,闪闪生光。 银蛇落地后,立时转身背对王孙季满,以尾尖一小截贴在地上,身子竖直站立起来。蛇头所处高度,仅比他身高稍微低一些。 这一条银蛇不断吞吐分叉的紫色信子,发出连续不断的“嘶嘶嘶嘶”声,仿佛在告诉所有人:“我有剧毒,生人勿进。”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沉默笼罩室内,仅剩下蛇信吞吐的嘶嘶声。 我怕蛇……看到近在咫尺,不断吞吐信子的毒蛇,王孙季满惊骇之极。 “世子勿惊!”凡赤叫了一声,“这是我的灵蛇!” “灵蛇!”王孙季满惊奇地看着它。 他听凡赤介绍过,修炼蛊巫之道的巫觋,须饲养自己的本命物,可以是蛇、蜘蛛、毒蜂、蜈蚣、蝙蝠、蝎子或蟾蜍等。 这些本命物,与蛊巫有着十分紧密的血肉相连关系,是施展蛊术重要媒介。凡赤的本命物,正是眼前这一条闪闪发亮的银蛇,也被称为灵蛇。 据巫凡氏传说,灵蛇乃众蛇之王,在冥蛇神所派驻凡间的五大蛇使中,它就位列首位。 灵蛇剧毒无比,攻击力强,甚通人性,比巫凡大心的玄蛇还来得珍贵。 灵蛇世间罕见,连精通蛊术的蛇谷城巫凡氏,近百年来也不曾捕获过。 凡赤这一条灵蛇,是凡氏先祖在偶然际遇下,所寻获一颗蛇蛋。 但任凭凡氏先公使用各种方法,都无法将灵蛇孵育出来。 在凡巫离开神宫,赶赴宗周前,他将这颗鸡肋的灵蛇蛋赠予儿子。 凡赤在虫阁的虫巫指导下,翻阅古籍文献,耗费无数心血,竟将灵蛇给孵化出来,在神宫内引起一阵轰动。 当时,在学宫学习的巫凡大心,以大宗身份施压凡赤,逼他交出灵蛇。 结果这位巫凡少宗君,被德高望重的叔祖虫巫训斥,一直怀恨在心。 自此,凡赤十分低调,不轻易将灵蛇示人,以免引起纠纷。 眼下,他为保护世子,竟将珍贵灵蛇放出来。 巫凡大心一见到银光闪闪的灵蛇,脸上立时露出贪婪神情。 巫咸仲朝与一众少年愕然地看着蛇,全都脸色大变,纷纷静下来,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世子勿忧,您是我主上,”凡赤告诉王孙季满,“也是灵蛇主上,它会保护您,免遭敌人伤害!” 听罢,王孙季满才克制住心中恐惧,但仍余悸未消。 灵蛇甚有灵性,它守护在世子身前,昂着脖子,摆好战斗姿势。 一旦发现有少年逼近,它就立时转向,一边吞吐信子,一边发出骇人嘶声,将对方吓退。 一时间,竟无人敢轻举妄动。 “仲兄,打七寸!”巫咸叔胜对二兄嚷道,“这是蛇的弱点……” “七寸?”二君子神情微凛,目光死死盯在灵蛇七寸上。 二表兄伸出戴虢兽拳套的右手,王孙季满注意到他的神情,似乎正在估算,双方距离如此近,若出手可否捏住蛇的七寸? 灵蛇也感到高大少年的目光,直径转向他,蛇头倏地伸了一伸,用绿光闪闪的眼睛死盯对方,张开嘴露出尖利牙齿。 巫咸仲朝不由心虚,不敢与它对视,右拳也不由自主放下来。 “二表兄,你别轻举妄动,”王孙季满轻笑道,“你瞧一瞧蛇身……” 经世子提示,众人才注意到,灵蛇闪闪发亮的银色鳞片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暗银色尖刺。 “这条蛇浑身长满尖刺,”王孙季满告诉二君子,“你若抓它七寸,必须确保不被刺到,否则会身中剧毒!” 他瞥了巫咸叔胜一眼,话音一转,幽幽地道:“三表兄怂恿你去抓蛇,却不出言提醒注意,莫非另有深意乎?” “另有深意?”巫咸仲朝脸上怒意显现,转头狠狠瞪他的三弟。 “仲兄,我……”巫咸叔胜百口莫辩。 见成功挑拨对手关系,王孙季满不禁一乐。 眼下,有一条蛇挡在面前,虽不主动攻击,却能阻挡二君子攻势,他的处境立时得到改善。 灵蛇!灵蛇!我爱你……他衷心觉得,原来蛇是这么可爱的生物。 突然间,凡赤发出发出痛苦尖叫。 王孙季满抬眼一看,惊见巫凡大心的玄蛇,已缠绕住凡赤上半身,分叉信子正朝他迅速吸吐。 伴读被紧紧勒住,顿时呼吸困难,脸上涨得通红,泛出痛楚之色。 “赤也!”王孙季满愕然,“巫凡大心,放了他!” “放了他?”巫凡大心用阴冷目光,死死盯住世子,“你若命他撤走灵蛇,我便放他一马!” 王孙季满顿时恍然,为何适才自己被巫咸仲朝纠缠时,两人仅站着阻挡凡赤,却不敢对这位小宗子弟动手。 原来他们忌惮藏在伴读袍中那一条灵蛇,同时也在伺机想夺蛇。 “赤也!”王孙季满皱起眉头,“快撤灵蛇!” “不!我不撤!”凡赤坚持,“我要保护世子!” 伴读为保护主君,将本命物放出来,自己反遭攻击,承受剧烈痛楚。 “低贱的庶孽子,胆敢忤逆少宗君……” 巫咸叔胜怒意腾起,快步来到凡赤身边,挥手打了他一个响亮耳光子。 第51章 岂曰无衣(三) “低贱的庶孽子,敢忤逆少宗君与本君子……” 巫咸叔胜怒意腾起,一个闪身来到凡赤身边,挥手打了他十来个耳光。 他出手很重,伴读黝黑瘦削的脸上,瞬间留下红掌印,嘴角溢出殷红鲜血。 凡赤神情异常痛苦,瘦小的身子不住地颤抖。 但他上半身连同双臂,都被玄蛇紧紧缠绕住,根本不得挣脱。 见此情状,巫凡大心与巫咸叔胜对视后,扬声大笑。 “庶孽子!”三君子用鄙夷的眼神盯着他,“与你父亲一般,是个无能之辈!” 庶孽子……王孙季满眉头一皱,斥责道:“表兄,你太失礼了!” 凡赤告诉过世子,他的父亲凡巫是凡氏家主,母亲是一个身份卑微的隶妾。父亲是在偶然间,临幸母亲后生下他。 据荆地传统,他这种父母无媒妁婚配,由隶妾所生之子,被称为庶孽子,地位比妾室所生庶子还来得卑微。 凡赤出世后,被凡氏主母、嫡兄以及一众家臣轻视。 所幸父亲对他甚好,未因此冷落或感到厌恶,还传授他凡氏精妙蛊术。 当时,玄蛇教大神官巫凡无骇借故,夺取凡城作为巫凡氏主邑。 凡氏一族被迫迁至穷乡僻壤之地,凡赤的大父因此抑郁而终。 自此,凡巫立誓为父报仇,夺回凡氏所失去一切。 但他深恐连累凡氏,遂将家主之位传给嫡长子,自己离开荆地来到宋国,寻找报复机会。 当时,凡赤也追随父亲与二兄凡成离开。因为母亲病逝后,当今世上也仅有父亲与二兄对他好。 凡巫来到神宫向大祭师投诚,凡赤也留在学宫学习。 不久后,父亲通过巫礼宗君介绍,带着二兄赶赴镐京,投奔太子妃。 他在临走之前,嘱咐儿子用心学习,待学成后助父兄报仇。 自此,凡赤孤身一人留在神宫,专心修炼蛊术,希望早日与父兄团聚。 在此期间,因巫凡氏小宗身份,他在学宫屡遭巫家子弟歧视,也遭到巫凡氏子弟窃笑,说他是卑贱的庶孽子。 但凡赤都默默承受,面色如常。 直至那一天,他接到翅虫所传来消息。 凡巫告知儿子,他被太子妃选中,成为世子伴读。 于是,凡赤在庙中向五帝臣立誓,对世子委质效忠,成为伴读与臣属。 “庶孽子,快将灵蛇交予少宗君,立誓效忠,” 巫咸叔胜恨恨地说:“或许少宗君会饶你一条小命!” 听罢,王孙季满才意识到,三表兄虽怨恨自己,但碍于他的世子身份,不敢直径报复。 于是,三表兄怂恿脾气暴躁的巫咸仲朝,以及垂涎珍贵灵蛇的巫凡大心,联手对付世子,借他们之手来报复。 至于他本人,也只敢教训身份低下的凡赤,稍微发泄心头之恨。 巫咸叔胜阴笑道:“庶孽子,你听清楚我的话?” “我名叫凡赤……” 低头的伴读口唇颤动,低声道:“不叫庶孽子……” “你说甚?”三君子皱眉,“说大声点!” “吾乃凡城凡氏家主之子,我名叫凡赤,不叫庶孽子!”他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对方。 “世子是我主君,” 伴读声音微颤道:“赤,立誓效忠世子!” “赤也……” 王孙季满看着伴读,心里一紧,语音大是哽咽。 随着三君子与巫凡少宗君的眼神变得诧异,凡赤的眼神愈发坚定。 他的嗓音徒然提高道:“只要赤在此,汝等休想伤世子半分毫毛!” “你……” 巫咸叔胜抿了抿嘴唇,没想到这个向来被欺凌的庶孽子,为了王孙季满变得如此坚强。 “狂妄!休怪本宗君无情!” 巫凡大心沉下脸,口中吹了一声口哨。 但见束缚凡赤的玄蛇骤然勒紧,他脸色大变,咬牙承受痛苦,五官也因剧痛而极度扭曲。 这时,巫咸仲朝与少年们纷纷转过头观看。 他们见瘦小的凡赤,被细长玄蛇勒得痛苦万分,不由得发出嘲弄笑声。 “不要!”王孙季满怒喊,“别伤害赤!” 我该怎么办……他被搞得焦心不已。 眼下,虽有灵蛇保护,但自己无法离开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伴读受苦。 可恨,我怎么没穿玄蛇扳指……王孙季满暗自恼恨。 此前,堂舅母巫凡夫人赠送他玄蛇扳指,能辟天下毒物,让它们无法挨近。 平日里,自己出外都穿戴这枚珍贵扳指。 但今午练习武巫格斗术,他遂留在蒂台寝室中。否则他就能让凡赤穿戴,避开玄蛇袭击。 “灵蛇!”王孙季满试着对它说,“去保护你的主人!” 原本世子以为灵蛇听不懂,岂知正摆战斗姿态的它,蛇头微微一震,转向主人方向。 “保护主君!” 凡赤强忍疼痛,用微哑的声音重申:“敢伤世子半分者,立时咬死他……” 听罢此言,原先目视凡赤的灵蛇,再次转过头来,维持原先战斗姿态,执行主人命令,保护这一位地位更高的主君。 “不知死活!去死罢!” 巫凡大心一声暴喝,左手一挥,收到命令的玄蛇持续发力,将凡赤勒得更紧。 巫咸少宗君的玄蛇,虽不如灵蛇珍贵,仍是罕见的珍贵毒蛇。 它身子细长,却力量惊人,可将一名壮士勒死,力量丝毫不逊于蟒蛇。 玄蛇听从主人指示,将力量完全压在凡赤上半身。 不一会,他瘦削的胸膛上,传出数声咔嚓脆裂响。 观看的少年面面相觑,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纷纷静下来,不再嬉笑。 “啊……啊……啊……” 凡赤嘶哑般的哀嚎,响彻整间格斗室。 他头上汗水滴滴落下,浸湿陈旧且缝补过,但洗得干净的白袍。 “够了!” 王孙季满望向巫凡大心,愤怒地喊道:“要闹出人命了!” “庶孽子!” 巫咸叔胜犹豫了一下,辱骂道:“肋骨都断了,还不认输?” 在众目睽睽下,凡赤脸色憋得通红,胸口因压迫感到呼吸困难,剧烈咳嗽。 他整个人踉踉跄跄,脚下快失去平衡。 眼见这个小宗庶孽子宁死不屈,巫凡大心觉得面上无光,怒意上涌。 “给我倒下!” 他抬起脚来,重重踹向凡赤腹部。 凡赤无力地摔倒在地上,在极度痛苦中微微痉挛着。 他双眼半合,目光涣散,朝自己的主君看了一眼,嘴唇竭力开阖,勉强发出细弱声音。 “灵蛇,保护世子……” 话音未落,他的头颅歪倒在地,眼白一翻,晕死过去。 “赤也!” 王孙季满直挺挺站着,眼眶微湿,胸中百感交集。 此前,出于策略考量,他本拟放弃掉凡赤,邀有蛇谷城靠山的巫咸叔胜,加入自己队伍。 尽管如此,但这一个平日少言寡语,处事低调的伴读,仍对自己忠心耿耿。 他为了保护世子免遭羞辱,不惜冒犯巫凡少宗君,遭到这种折磨。 而王孙季满原先换人的心思,也彻底断绝掉。 眼下,凡赤在他心中,不仅是巫咸世子的家臣,同时也是他的袍泽。 连袍泽都无法保护,我这个世子还有何用……王孙季满咬紧牙关,右手隔着袍子,攥紧胸前的日月神珠。 第52章 岂曰无衣(四) 王孙季满紧闭双目,嘴唇翕动,低声颂念咒语。 同时,他右手隔着柔软的丝绸赤袍,攥紧胸前日月神珠。 原本灰白色的月神珠,渐渐亮起来。淡淡白色光晕,隔着赤色袍子,在隐隐绰绰中泛出来。 “不知量力,真是愚不可及……” 巫咸仲朝用余光向凡赤瞥了一眼,轻蔑地一笑:“活该他有此下场!” 说罢,他转过身来,发现表弟直直站着,口中念念有词。 “世子,你何不趁机逃走?” 二君子嘲笑道:“可辜负伴读一番苦心。”他说话时,丝毫没察觉到对方异样。 王孙季满念完咒语,眼眸变得明亮起来。 他在众人注视下,猛地吸一口气,越过身前灵蛇挨近二表兄。 “你不让灵蛇保护?”巫咸仲朝略感诧异,“想与我决斗?” 王孙季满一言不发,双眼冷冷直视对方。 “既然如此,休怪表兄不客气……” 二表兄右手高高抬起,一拳向表弟的俊脸轰去。 正当拳头砸过来,王孙季满双手用力一挥,一团夺目青色光圈缓缓出现,将二君子包围住。 “暗符?”巫咸仲朝微感诧异。 青色光圈朝他身体渐渐收拢,光芒也由弱到强。 他冷哼了一声,双手握拳同时挥出,轰向青光湛湛的光圈。 但闻“碰”的一声响,光圈微微一颤,青芒猛涨,却无丝毫损伤,仍继续收拢。 巫咸仲朝自幼专修武巫之道,已臻少巫境二鼎,又有虢兽拳套加持,力量十分惊人,却奈何不了这个诡异光圈。 二君子神情大变,又伸出双臂抵住,竭力抵抗青色光圈。 但他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无论如何也抵不住光圈收拢,周身空隙逐渐缩小。 “不……” 他憋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双臂酸痛乏力,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看上去十分狼狈。 最终,二君子上半身被青色光圈紧紧卡住,任凭他死命挣扎,始终无法动弹。 “不可能!”巫咸仲朝艰难地低头,望着紧紧束缚他的光圈。 “东宫孺子,你画甚么符?” 二君子脸色苍白,眉间倨傲一扫而空,“你只是一名巫子,巫力羸弱,怎能困得住我?” “缚”字巫文符,连鬼神都能困住,何况是你……王孙季满边想,边俯身从被轰出大窟窿的墙壁中,捡起大块石块,放在手上掂量一会。 “明犯我巫咸氏者,不管何人……” 他的目光向室内少年们扫了一遍,语气异常平淡,一字一顿地说,“吾必以雷霆之怒意……” 二君子微微一怔,正想开口质问,王孙季满右手猛地抬起,将坚硬石块砸向他头部。 “咔嚓”的一声脆响,巫咸仲朝惨叫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他张开口吐出大口鲜血,血中还混着半颗白色牙齿,令人看了惊骇不已。 “尔母婢!我忍你好久了!敢伤吾袍泽者,就是本世子仇寇……” 话音未落,王孙季满直接跨在二表兄身躯上,紧握石块的右手高抬,劈头盖面地朝对方脸上砸去,丝毫不留情面。 待石块被砸得碎裂,他又抬起双拳,不断轮流交替往对方俊脸轰去。 巫咸仲朝有二鼎少巫境修为,但被“缚”字巫文符束缚住,根本无法反抗,仅能不断发出痛苦哀嚎。 “二君子!” “快住手!” 二君子一党少年不由得失声大叫,想出手阻止,却被守在世子身旁的灵蛇给阻挡,根本无从下手施救。 二表兄体格健壮,又修炼武巫之道,全身肌肉淬炼成钢筋铁骨。 王孙季满每一拳落下去,好似撞击在坚硬金属上,双拳已被震得隐隐生痛。 在不远处,巫咸叔胜又惊又怒,朝表弟吼叫:“东宫孺子,吾等切磋巫术,岂可像下里巴人般拳脚相向?你违礼了!” “违礼?”王孙季满骤然停手。 巫咸叔胜一开口,就让他回想起在洛邑靶场上,自己与王孙宫涅对峙的不愉快回忆。 这时,王孙季满才意识到,眼前家伙才是今日闹剧的罪魁祸首。 王孙季满瞥了灵蛇一眼,“快上来!我要救你主人!” 这一条蛇颇通人性,立时爬上世子身体,细长蛇身缠绕在他脖颈上。 怎么黏黏的?好恶心……他皱皱眉,嗅了嗅身上味道,一脸嫌弃表情。 旋即,王孙季满虎跃起身,径直朝巫咸叔胜与巫凡大心奔去。 “速速拦住他!” 见世子气势汹汹冲来,巫凡大心神情微凛,急忙下令巫凡氏党羽拦截。 好几个少年闪过,想出手拦截王孙季满。 但灵蛇缠绕在他脖颈上,头部悬浮在半空中,不断向接近的人转动,露出利齿作攻击状,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嘶声。 少年们被吓得纷纷躲闪一旁,不敢挨近。 巫咸叔胜想出手反击,世子猛然一挥手,一团青色光圈缓缓出现,朝他身体渐渐收拢,将整个人束缚住。 “表弟,别……” 被困住的三表兄,开口恳求他:“看在我母亲份上……” “啪!”的一声脆响,王孙季满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这下出手甚重,对方苍白的脸上,印上一道暗红掌印。 “尔母婢!仅你一人有母亲?” 王孙季满怒意腾起,怒骂道:“贱庶子,难道凡赤没有母亲生?” 话音刚落,他当着一众少年面前,连续甩了巫咸叔胜好几个清脆耳光。 “啪!啪!啪!啪!啪!啪!啪!” 三表兄被打得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脸颊一片红肿,唇角不停溢出鲜血。 “不准骂我母亲!我母不卑……” 他坐在地上,像小孩般呜呜大哭起来。 “我不是贱庶子!我是嫡子,我不是庶子……” 真是一个大草包……王孙季满彻底无语,不再理会三表兄。 他红着眼,抬头盯住身前的巫凡少宗君。 “你……你别过来……” 巫凡大心不敢与他拼命,吓得连连后退几步。 在他退开同时,右手用力一挥,一道黑影鬼魅般闪现,扑向世子。 王孙季满未及反应,一道银影就在身前迅速闪过,朝迎面来的黑影扑去,将对方前掠之势挡住。 两道影子相撞,传出一阵嘶嘶嘶叫声,双双跌落在地上。 王孙季满定眼一看,原来黑影是适才勒住凡赤的玄蛇,银影是缠绕在自己脖颈上的灵蛇。 巫凡大心命玄蛇袭击世子,灵蛇察觉到危险,及时挡住黑影攻势,救了自己一命。 转瞬间,两条蛇已绞缠在一起,互相撕咬,展开激烈搏斗。 灵蛇不愧是蛇中之王,很快在战斗中占上风。只见它骤然张口,利齿狠狠地咬住玄蛇颈部。 玄蛇被死死咬着,疼得发出一声绝望凄嚎,鲜血四处喷撒,身子不断翻腾,鳞片纷纷掉落满地。 良久,灵蛇才松开口,玄蛇露出畏怯神情,颤抖着转头逃遁。 “我的蛇……” 巫凡大心现出惊骇神情,但未来得及心疼,突然觉得身上一紧,惊见自己被青色光圈束缚住。 “尔母婢!竟敢放蛇暗算我……” 王孙季满双眉一扬,目光转为凌厉。但见赤袍一晃,他已重重朝巫凡少宗君腹部重重踹了一脚。 对方痛得发出杀猪般嚎叫,双手捂住腹部跪倒地上,脸色骤然苍白。 “这一脚,我替赤也还你!” 解决三个对手后,王孙季满又奔向伴读身边。 但见他双眼紧闭,脸色煞白,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赤也,你可别死了……王孙季满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俯下身,伸手试探凡赤的呼吸。 幸哉,还活着……他微微松一口气。 王孙季满又抬眼望去,巫咸仲朝倒地不起、巫咸叔胜嚎啕大哭,巫凡大心捂着腹部痛苦呻吟。 区区一点痛楚,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王孙季满眉头一扬,口中喃喃念诵连串咒语,将月珠内剩余月精转化为月之力,准备施展其他暗符。 原本吊在胸前,闪烁流光异彩的月神珠,骤然发出极为耀眼的白色光辉。 “我要杀了汝等三人!”王孙季满狠狠地说道。 转瞬之间,整间格斗室已被光辉映成一片白色。 “余不甘心,誓与天斗!” 一把低沉女音,骤然在他脑海回荡。 怎会是她……王孙季满全身战栗,怎会听见她的声音…… 第53章 虎神之子 “少宗君,请恕虎无法应允……” 在学宫深处,伯姬在一汪清潭前,见到巫谢大神官之孙。 他正与一群巫谢氏少年子弟,练习武巫格斗术。 公孙虎虽是十余岁少年,但长得俊朗强健,继承巫谢氏优良遗传,不仅身形高大,且四肢修长。 他穿一身蓝色武士服,透过修身衣料,可看出他从肩膀、双臂、背部,到双腿的结实肌肉。 好高……伯姬目测了一下。 自从公孙虎来到神宫,她是第一次如此接近与对方说话。 站在这么一个高大少年面前,她整个人顿时矮了一大截,形成极为鲜明对比。 不如子类兄健硕,还有俊俏……她用余光,瞥了一下身旁谢同。 公孙虎垂下目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穿红色深衣,眼神充满忧愁的美人。 “二君子乃虎的表弟,情同手足。” 他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虎若帮衬世子,必惹怒仲朝,伤了巫谢氏与巫咸氏两家和气。” 借口……伯姬心里嘀咕,脸带微笑道:“二君子若伤世子,也会伤和气!” “既然两边不讨好,虎还是别插手二子纠纷为是……” 公孙虎顿了一顿,接着道:“况且世子聪慧,力挫黑水城铜尸,又在比试中打败巫礼少宗君。他想必有法子,应付眼前之困境。” 你想置身事外……伯姬微微皱眉。 适才,宫司婴从格斗室中逃出来,急匆匆去找巫礼偃,告诉他整件事情来龙去脉。 他建议寻求学宫内的执事巫觋救援,巫礼偃却摇了摇头。 因为在室内者是巫咸世子,小祭师的两位嫡子,以及玄蛇教大神官嫡孙。彼等是巫家贵胄,无论谁胜谁负,都会闹出大风波。 “小小执事,”巫礼少宗君淡淡道,“岂敢插手彼等之事,为自己惹麻烦?” “不如找小祭师或大宫司?”宫司婴又建议。 “不可!”巫礼偃还是摇头,“今日神宫举行公议,诸巫聚集在蒂台大殿,闭门不出,一时半刻不会结束,恐来不及!” “这又不可,那又不可!”宫司婴急得不断搔头,“该如何是好!” 这位宫司氏嫡孙巫术造诣不高,世子仍邀他加入队中,专司辅佐工作。虽无法参与战斗,但对胸无大志的宫司婴而言,已是感激涕零,遂以世子为尊。 巫礼偃沉吟了片刻,对他吩咐道:“你速回格斗室窥探动静,待我去一趟凤凰殿,随后赶来。” “去凤凰殿?这是为何?” “眼下,仅有她帮得了世子……” 于是,巫礼偃来到凤凰殿,将事情经过告诉巫姑少宗君。 “我要救季弟!可是……要如何救?” 得知季弟被二表弟、三表弟,以及巫凡少宗君拦在格斗室内,伯姬顿时乱了方寸,连忙问计于巫礼少宗君。 巫礼偃告诉她,眼下神宫内唯一能与二君子抗衡,救援世子者,惟有巫谢大神官嫡孙公孙虎。 于是,伯姬匆忙赶去学宫,在潭水旁找到正与巫谢氏子弟练习格斗的公孙虎。 此刻,他身处学宫内,想必知晓格斗室发生事,却无动于衷。 想到这里,伯姬双眉微挑,隐隐感到有些不悦。 说明来意后,公孙虎拒绝巫姑少宗君请求。 她又回想起,巫礼偃事先所言,谓对方不会轻易答应救助世子。 “为何不会?” 伯姬不解的问:“公孙不也要参加评鉴?若与我弟合作,岂不更有胜算乎?” “表面上如此,”他告诉她,“但公孙肚子里盘算可多……” 据巫礼偃分析,当初巫谢大神官将嫡孙送回神宫,存心让他继承白虎殿。 故公孙虎来到后积极部署,壮大巫谢大神官一派势力,欲从巫谢买小神官手中夺回白虎殿控制权。 这点伯姬也晓得,她屡次听谢儿抱怨,谓公孙虎图谋不轨。 每一次,她的兄长巫谢买提到这位公孙,都气得暴跳如雷,但碍于大神官之威,又无可奈何。 镐京大暴动后,巫谢大神官虽离开神宫,放弃巫谢氏宗君之位,仍是白虎殿之主,大祭师也无法剥夺其地位。 公孙虎在大父支持下,显然很有信心,能取代巫谢小神官,入主白虎神殿。 巫礼偃进一步指出,公孙不仅要入主白虎殿,成为大神官。 同时,他有更大野望,要成为新一代继承者领袖,发挥更大影响力,提升巫谢氏在教内之地位。 于是,二君子巫咸仲朝力邀表兄加入队伍,允诺成为世子,乃至大祭师后,册命他为大宫司,预闻教务。 但公孙虎也深知,世子得到巫礼少宗君、巫姑少宗君,以及宫司氏嫡孙等巫家子弟支持,可谓是势力雄厚。 自己投入世子阵营,才是提升地位最佳之选择。 公孙虎虽倾向加入王孙季满一派,但没把握降服这个外姓世子。 他甚至还担忧,比不过那一位聪慧无比,计谋无双,效忠世子的巫礼偃。 你还往自己脸上贴金……伯姬心想。 旋即,她又追问:“偃,你的意思……此事是公孙在作梗?” “非也,此事与公孙无关……” 巫礼偃摇头,继续分析:“但我估计,二君子事先有对他提及。公孙经过一番盘算,才决定束手旁观,让世子受辱。” “可是,公孙虎想投入世子阵营,”伯姬疑惑道,“若任由季弟受挫,岂不跟着世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世子声势如日中天,” 他告诉她:“公孙的盘算,希望世子被狠狠地羞辱一番,在学宫内威望扫地。” 巫礼偃顿了一顿,续道:“那时候,公孙再从容加入世子队,声势上就能压过世子一筹,自此以公孙唯马首是瞻。” 偃果然聪慧过人,公孙的心思一点都瞒不过他,我完全不懂这些……伯姬叹了一口气,幸哉,季弟找到你辅助…… 她也不禁埋怨巫礼偃,明知自己读书少,口才不好,却坚持要她去求公孙虎,还不肯同行。 “这又是为何?”伯姬问。 “公孙年少有为,雄才大略不亚于世子……”巫礼偃指出,“据偃观察,其性格上有一个致命缺点。吾等若把握此弱点,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是甚致命弱点?”伯姬又问。 “公孙这个致命弱点……”巫礼偃回答,“仅少宗君一人能破之。” “我一人?”她咬紧嘴唇,神情更疑惑,“我何德何能?” 只见巫礼偃站起身来,对着巫姑少宗君拱手行了一礼。 “少宗君,”他对她耳提面命,“您可依计行事……” 第54章 二虎相遇 “少宗君,别哭了……” 眼见美人眼里隐有泪光闪烁,公孙虎有些慌张失措。 “公孙,季满是我最疼爱小弟,吾等二人远离家人,相依为命……” 伯姬边说,边抬头望着对方,哽咽道:“若他有任何不测,我这个阿姊如何向父母交代?” 说罢,她眸中泪水已疾涌而出。 她在余光中瞥到,身披红色披风,穿玄甲的谢同,正抿紧嘴唇,冷冷盯着公孙虎,眼神中有莫大责备之意。 巫礼偃分析公孙的弱点,认为他胸中有雄才大略,若遇到强大敌人,就会遇强越强。 倘若对方向他示弱,偏偏就会有妇人之仁。 “尤其对弱女子……” 巫礼偃特别强调,“据偃观察,铁骨柔情几乎成为巫谢氏男子特色。无论巫谢大神官,小神官乃至公孙虎,几乎都难过美人关……” 于是,伯姬便哭了。 其实,她很早察觉到,公孙虎对自己有爱慕之意。 但她对这个少年没任何心动感觉,加上自己与太子野定亲,故一直有意躲避对方。 巫礼偃似乎也注意到这点,才会安排让她出面求助,使出美人计。 但伯姬的哭泣是真心难过,揪心季弟安危。 她自幼离开父母与弟弟,孤身来到遥远陌生的宋国生活,多年来一直感到十分寂寞。 自从王孙季满来到商丘后,这个小弟遂成为她最牵挂亲人。 “少宗君,别哭了!” 原先还装得深沉的公孙虎,只能无奈地道:“有话好说!” “公孙,求求你!”伯姬握紧他的手,“求你帮季弟……” “我……”公孙虎的面色,变得越来越犹豫。 早知今日,就算痛苦万分,我也要练成凤凰神力……伯姬不由暗自责备,我就能保护季弟,不必求助于他人…… “少宗君,虎很想帮您,可是……” 公孙虎凝神苦思,似乎在计较其中利害。 这时,他听到一旁谢副统领,突然仰天大笑,雄浑笑声响彻潭畔。 公孙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转问伯姬:“少宗君,这位壮士是谁?” 子类兄,你怎么……她略感诧异,谢同突然打岔,不在巫礼偃计策中。 伯姬只能随机应变,介绍道:“公孙,子类兄是宗周前虎贲,神宫副统领。” “同,拜见公孙!”谢同拱手行礼。他没有公孙虎高,但更加魁梧壮硕。 “原来是谢虎贲之子!”公孙虎作恍然状,“大父与我提及,已故谢虎贲是一位伟大武士,言语中对他无比敬佩。” 说罢,他对谢同拱手回礼:“堂兄乃将门之后,虎能在此拜见,实在欣喜。” 宗周谢氏,是巫谢氏小宗,若从年龄与辈分来算,谢同是公孙虎堂兄。 “敢问堂兄,不知为何发笑?” 谢同顿了一顿,正色回答:“无他,我笑公孙目光短浅,思虑不周。在白虎殿之争,恐会一子之错,全盘皆落,辜负巫谢神座之期望。” 听到这一句话,公孙虎顿时愣住。 一旁少年脸色大变,纷纷怒喝道:“谢氏小宗敢尔!竟对公孙无礼!” 子类兄,你别激怒他……伯姬也有些疑惑与不确定。 谢同转过头,意味深长地凝视她,以眼神示意她放心。 看着对方俊朗的眉宇,以及微薄嘴唇所流露出自信,伯姬感受到对方无比沉稳坚毅的气息。 她只好微微点头,静观下一步行动。 “不知堂兄此言何意?还请赐教!” 公孙虎略有不快,依保持微笑,阻止一众少年喧闹,示意谢同继续说下去。 谢同浑然不惧,目视众人道:“如公孙适所言,世子能击退铜尸,比试中打败巫礼少宗君……”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可知世子乃神巫之选,自有神灵庇佑。眼下或无人救援,最终也能化险为夷。” 不,季弟还是要靠他,不能光靠神灵……伯姬紧抿双唇,目光不时瞥向公孙虎。 “反之,同所担忧者,乃公孙之声誉……” 谢同话音一转,紧紧盯住面前的少年。 “我的声誉?”公孙虎问,“这又是何意?” “众所皆知,我巫谢氏乃堂堂勇武之士,鄙视好作诈伪之辈。” 谢同进一步道:“公孙乃吾族继承人,却有复杂心思,不仅对世代效忠的主君袖手旁观,还欺凌一个向您求助的弱女子……” 说罢,他停顿下来,潭水旁陷入一片寂静,只见公孙虎面上寒意骤盛。 但他浑然无惧,继续道:“他人若得知今日之事,岂不耻笑公孙乎?批评您有辱谢祖以来,巫谢氏历代勇士之名。同,也为您感到羞耻……” 话音刚落,谢同一边冷笑,一边用不屑目光,扫过巫谢氏诸子弟。 “谢氏小宗敢尔!敢耻笑公孙!” 巫谢子弟被谢同的话激怒,他们群情激涌,纷纷围拢过来,想动手教训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宗子弟。 但谢同是前宗周虎贲氏,现任神武副统领,武艺高强,少年们又犹豫起来,不敢真的动手。 公孙虎侧头想一会,沉声道,“二三子,退下罢!尔等岂是谢副统领对手?” 他说话语气,带有不容质疑的意志,十余名少年相对无语,默默退后数步,神情不免有些悻然。 真是一群怂包……伯姬暗自发笑。 “堂兄教训得是!” 公孙虎收敛脸上神情,朝谢同长拜行礼,郑重其事地道:“虎有辱巫谢氏声名,着实惭愧!” “公孙,您可愿意……”伯姬殷切地问。 “且慢!”他扬起眉,打断她的话,“少宗君,虎的话未说完。” 公孙虎清了一下喉咙,严肃地道:“巫谢氏乃堂堂勇武之士,今日虎不用诈伪诡计,就改用巫谢氏男儿方式,来解决问题罢!” “巫谢氏男儿方式?”伯姬充满疑惑。 “谢氏小宗,却拥有虎神之躯,为我巫谢氏近两百年来,唯一人也。” 公孙虎对她说道:“自堂兄来到神宫,虎便想与虎神之躯拥有者比试一番……” 他一字一顿的道:“以我的大虎神力!” “大虎神力!”伯姬大惊,她没想到公孙虎竟习得大虎神力。 据她所了解,大虎神力仅白虎殿大神官,及其继承人方能习得。 前些年,巫谢买小神官强行修习,虽得以跨入第一层境界,但也受了严重内伤。 眼下,公孙虎宣称自己掌握大虎神力,显然已得白虎神青睐,那么将来入主白虎神殿,成为白虎大神官也是板上钉钉之事。 “与我比试?”谢同怔了一怔。 “然也!虎与堂兄进行一场比试。” 公孙虎颔首道:“若你取胜,虎立时去帮世子,同时加入他的队伍,自此效忠世子。” “若子类兄输了?”伯姬急切地追问。 公孙虎的目光与谢同对上,唇角微起,似笑非笑地说:“那堂兄须效忠于虎,对我委质效忠。” “不妥!”伯姬犹豫了片刻,想阻止这一个大胆的比试。 “少宗君勿忧,”谢同道,“子类自有分寸……” 他用明亮的眼睛看了伯姬一眼,挺着壮阔厚实的胸膛,朝前迈了一步。 “宗周谢氏小宗谢同,向公孙讨教!” 第55章 与子同袍(一) “余不甘心,誓与天斗!” 一把低沉嗓音,骤然在王孙季满脑海回荡。 怎会是她……他心中一颤,我只是转换月之力施展暗符,缘何那个女人会…… 突然间,一道强烈白光射入王孙季满双目。 他感到一阵恍惚,一幕又一幕陌生既熟悉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在脑海中浮现交织。 画面一闪,自己骤然出现在一个宽广平台上。 “这里是神宫?”王孙季满感到一阵熟悉的恐惧。 他想转头观察周遭,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因为他的眼睛,正直视不远处两个男人。 左首一位披散头发的巨汉,整个人壮得犹如一座小山,比教内最高大壮硕的巫谢买小神官,还高上半个身子,看起来气势慑人。 巨汉臂膀粗壮如树干,双手紧握一把巨大古朴的黑斧,眼眸中闪过一丝寒芒,冷冷盯住自己。 我哪得罪你了?王孙季满被盯得心中一颤。 右首男人眉目粗犷,刚毅俊朗,体格不如巨汉,但也长得高大健硕。 他手中握住一柄遍体黑黝,背厚刃薄,闪烁着凛凛乌光的大刀。 在他们不远处,分别站着七个穿赤色、玄色、白色、葛色等袍的男女。 王孙季满双目逐一扫过,察觉他们满脸疲累,身上带着或重或轻的伤势,显然已进行过异常激烈的战斗。 “…………………” 王孙季满回过头,只见右首俊朗男人正开口说话。 他骤然没听明白,随后凝神一听,才察觉到对方使用夏音。 “二哥,别与她废话了!” 一声浑厚有力,彷佛雷鸣般的暴喝,震得王孙季满耳朵嗡嗡作响。只见一旁等得不耐烦的巨汉,狂挥手中雷霆威力的巨斧,率先飞奔过来。 “恶婆娘,纳命来……” “别!别过来!” 王孙季满大吃一惊,张嘴想喊,却发不出声来。 巨汉来势汹汹,一个急闪而至,举起手中沉重巨斧,往他天灵盖狠狠劈下。 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被劈成血肉模糊。 “不要劈我……” 王孙季满闭目不果,突然一只白玉般的纤手,出现在自己视线中,不受控制地扬起。 这是我的手?他彻底无语了。 他觉得仅凭一只芊芊细手,想徒手接下巨斧,无疑是痴心妄想。 但闻“噗”的一声轻微闷响,巨斧的刃柄竟被这一只“玉手”徒手攥住,巨汉的雷霆攻势也在瞬间被格挡下来。 但对方神力惊人,在巨斧被挡下时,重量传到王孙季满脚下。 但听得“啪嗒”几声脆响,地面上出现好几道极深裂缝。 原先对自身力道颇为自信的巨汉,不禁神色大骇。 他似乎没想到“玉手”轻轻一握,整个人仿佛被一座大山压住,动作也僵住了。 巨汉使尽全力,神色极为痛苦,双臂不停颤抖,始终无法劈下去。 “你……母……” 王孙季满见他嘴巴不停张合,但语速太快,自己对夏音不甚精通,一时听不懂对方说甚么。 但从巨汉神态与语气来看,似乎在飙脏话。 突然间,一道黑影迅速地掠过来。 王孙季满定眼一看,原来是右首高大英俊的男子出手了。 他双手横握大刀,转眼冲至身前,大刀横空向自己头顶斩下。 “二对一,不公平……”王孙季满嚷道,“汝等欺负女人,算甚么君子?” 但见另一只纤细玉手轻轻一伸,仅用三根手指,便牢牢夹住锋利刀刃。 大刀斩下所袭来巨力,也在瞬间被抵消,完全撼不动“王孙季满”分毫。 好厉害……王孙季满不由自主,发出一下呻吟。 任凭两个男人使劲,仍无法挪动手上兵器分毫,眼里都闪烁着惊惧神色。 正在此时,惊人一幕发生了。 在王孙季满视线范围内,他的左手骤然发劲,狠狠一捏。 只听见“嘎嘣”一声脆响,刚硬坚固的大刀瞬间被掰成两截。 “断了!”王孙季满惊呆了。 紧接着,攥住巨斧刃身的右手也渐渐握紧。 在一阵刺耳金属挤压声中,巨斧猝然崩裂,碎片向四周迸溅。 “碎了!”王孙季满震惊无语。 他不禁寻思这双芊芊细手用甚么制成,竟把两柄坚硬无比的神兵利器毁掉。 这个女人太强了……他吸了一口气,心头凛然。 王孙季满不了解甚么情况,但有如此能耐的女人,也只能是那一位有史以来最强大神巫——女丑。 自己小小一个巫子,能亲眼目睹传说中的神巫打架,不由得有些心神摇撼。 紧接着,只见“王孙季满”挥一挥手,将半截大刀与剩余巨斧碎片扔到地上。 两个男人见状,反应十分迅速,身形往后倾,准备退走。 但在电光火石间,两只洁白素手无声无息,如鬼魅般倏地伸出去,掐在两个男人脖颈上。 彼等如此高大,女丑如何掐得住……王孙季满正感疑惑,才察觉自己脚下踩空,竟已漂浮起来。 神巫还能飞?他微觉诧异,那外大母成为神巫后,不就可以带我飞……他略想一想,立刻摇头自嘲,现在可不是关心这些时候…… 两个男人被掐住脖颈,死命挣扎,仍摆脱不了对方钳制。 这一双芊芊细手不断地收紧,两人疼得无法呼吸,身体开始抽搐,眼神变得有点焕散。 正在此时,王孙季满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唤,他缓缓转头一看。 他见到七个巫觋身前,不知何时冒出一位穿陈旧葛袍,身材矮小,瘦削黝黑的年轻男人。 男人微蹙着英挺浓眉,默默凝视不远处的“王孙季满”。 不知为何,王孙季满觉得对方眉宇之间,与自己的母亲颇为神似。 此刻,这个男人左手执着一把古朴大弓,右手搭在弓弦上,正瞄准自己。 “xx……”他的黑亮双眸中,流露出极为深沉的哀伤,“原谅我……” 男人开头所说两个字,应该是女丑名讳。但发音有些复杂拗口,含糊不清。 王孙季满一时听不懂含义,无法将女丑名讳转译为宗周雅音。 他想杀她……王孙季满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他赶忙喝止:“且慢!她一直爱慕你……” 男人一言不发,待弓弦如满月时,手指骤然松开。 伴随一阵凄厉鸣啸声,长箭去势如风,划出一道金色光芒,朝“王孙季满”激射而去。 “别……”王孙季满大叫一声。 “噗哧”的一声轻响,他低头望向身前,长箭已没入胸中大半。 雪白的丝绸袍子上,渗出斑斑血迹,瞬间将半边衣襟浸染成一片赤红,看起来怵目惊心。 哪怕有史以来最强大神巫,依然无法挡住震天箭一击。 “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发出极为凄厉绝望的惨叫声,王孙季满遍身汗毛都竦竖起来。 转瞬间,矮小的男人,以及其他九位大巫的面容渐渐消失,周遭也陷入一片黑暗。 “余不甘心……”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泛起阵阵回音。 第56章 与子同袍(二) “余不甘心,誓与天斗!” 女人凄厉的声音,在黑暗中泛起阵阵回音。 “不要!”王孙季满全身颤抖,“你不要再斗了……” 就在此时,他骤然睁开眼睛,惊觉自己回到学宫的格斗室内。 他这才注意到,原先被“缚”字巫文符束缚的二君子、三君子与巫凡少宗君,身上的青色光圈渐渐暗淡下来。 巫咸仲朝用力使劲,终于挣脱“缚”字符束缚。他被人搀扶起身,缓缓走过来,英俊脸上或淤青,或紫黑,肿得像猪头似的。 二表兄吐了好几口血红唾沫,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表弟。 看啥?王孙季满冷笑一声,看我如何收拾你…… 他正想念咒,胸前月神珠的亮光却若隐若现,渐渐地变得黯淡无光。 糟了……他的笑容凝固住。 日月神珠的神力,早在王孙季满外曾祖父时,就已被耗尽。 眼下,每当自己念咒激发月珠,须先让珠子晒月光,汲取月之精华来充能。 尔后,他再将珠内月精转化为月之力,施展简册所记载诸多精妙巫术。 自从那一晚,王孙季满在梦中书斋“偶遇”女丑后,他就不曾启动神珠。 但见危机关头,袍泽被欺辱,他愤怒之下不惜汲取月精,转换为月之力,施展这一道能困鬼神的强大“缚”字巫文符。 制服诸人后,王孙季满本拟施展另一道强大巫文符。 不知是否念错咒缘故,他突然闪入奇怪空间,莫名其妙亲历了女丑的战斗,将神珠内的月之精华耗光。 目下,脱困的巫咸仲朝在十数名少年簇拥下,再次围拢过来,他竟无计可施。 “灵蛇……” 王孙季满向灵蛇求救,却发现它打败玄蛇之后,不知何时已悄然钻入凡赤袍中。 任凭巫咸世子如何呼唤,始终不肯再出来。 “东宫孺子,我绝不饶你!” 巫凡大心也在巫凡氏少年搀扶下,爬起身来,对他投以怨毒眼神。 至于三君子巫咸叔胜,仍坐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 我的手段都用完……王孙季满心里嘀咕,没辙了…… 他仍站起身来,紧抿着嘴,挡在凡赤身前,与一众少年对峙。 正在此时,有人将格斗室大门打开。 王孙季满还未转过头,便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 “世子!吾等来助您了!” 众人转头一看,只见宫司婴一边高喊,一边带头走进门。 在他身后,公孙虎与巫礼偃也缓缓走入,一众巫谢氏少年高昂着头,紧随其后。 “婴,我没事,安心!” 王孙季满淡淡地应了一声,内心激动不已。 一场激斗下来,他仍安然无恙,神采奕奕守护在伴读身旁,身上也没有带上半点伤。 相反,巫咸仲朝被揍得鼻青脸肿,额头得鲜血直流。 巫凡大心挨了一脚,脸色苍白,捂着嘴巴喘息不止。 巫咸叔胜被扇好几个巴掌,脸颊一片红肿,看起来十分凄凉。 看到此等情形,不仅公孙虎等人感到骇然,连处变不惊的巫礼偃,眼神中也闪过一丝诧异。 巫咸仲朝与巫凡大心对视一眼,开口问公孙虎:“表兄,您过来帮弟?” 他对两人拱手,赔笑道:“表弟、巫凡少宗君,还请二位宽宏大量,看在虎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莫为小事伤了两家和气。” 看在你面子?王孙季满皱了皱眉,明明是彼等先惹我…… “放过他?” 二君子狠狠瞪了世子一眼,不满道:“表兄,您怎会帮衬东宫孺子?” “表弟莫误会!”公孙虎连忙解释,“为兄是想为汝等斡旋……” 话未说完,宫司婴嘴里嘟哝,打岔道:“汝等都听好,公孙正式加入世子之队。往后谁敢再碰世子一根汗毛,便是与公孙过不去。” “孺子之队?”二君子闻言,瞪大眼睛,“表兄,你不是说要加入我队?” “不是,我……” 公孙虎怔了一怔,想作出解释,又被宫司婴给打断。 “二君子,您可别污蔑公孙!” 宫司婴看了巫礼偃一眼,朗声道:“任谁都知晓,公孙与世子乃强强结合,在翌年评鉴中最有胜算。公孙英明,又岂会与你这位无权无势的表弟组队?” 婴,你吃了豹子胆?王孙季满有些诧异,竟敢对二表兄如此放肆…… 他所认识的宫司婴,性格向来胆怯,对大宗的巫咸仲朝甚为畏惧。 眼下,他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不仅敢于出声,还句句刺中二君子的心,看起来很不寻常。 公孙虎为何助我?莫非……王孙季满不由得抬头,望向隐没在人群中的俊秀少年。 高瘦俊俏的巫礼偃,身穿一袭赤袍,外披世子所赠裘衣,静静站在少年群中。 他抬头与世子对视,神色恬静,嘴角还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偃,是你的安排……王孙季满惊呆了。 “表兄,当初吾等谋划围困孺子,”巫咸仲朝道,“特意向你询问,你不也同意了?” “同意围困世子?”众人目光都投向公孙虎身上。 “巫咸仲朝,休得胡言!” 骑虎难下的公孙虎,一时间有些愠怒,“兄何时同意,让汝等对世子无礼?” “公孙虎,没想到你言而无信,我饶不了你!” 巫咸仲朝一声怒吼,进身便是一拳,轰向表兄的面门。他一拳轰击而出,劲道磅礴,饶是石头也能击得粉碎。 好强劲道……王孙季满不由暗忖,看来二表兄不想重伤我,没用尽全力,才被我钻空子…… “哼,谁怕谁!” 公孙虎毫不闪躲,也向前重重踏出一步,直径右拳轰出,硬接对方拳头。 双拳相交,发出“嘭”的一声响,两人被震得各退数步,才稳住身形,看似旗鼓相当。 但巫咸仲朝脸上涨得通红,呼吸也急迫起来。 他的目光瞥了右手上的虢兽拳套一眼,脸色瞬间大变。 只见拳套金属表面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纹。若非王孙季满目光如炬,一时也无法发现。 “大虎神力!”二君子脸色阴沉,眼眸里散着寒光,“你练成第一层了?” “然也!”公孙虎耸耸肩。 他在少年群中扫一眼,洋洋得意道:“虎本拟在评鉴时,方施展出来,威震白虎殿诸巫。今日为接表弟的虢兽一拳,被迫提早公开。” 被迫公开?王孙季满心想,自己分明想显摆…… “大虎神力又如何?我的虢兽饶不了你!” 巫咸仲朝胸中怒火熊熊燃烧,暴喝了一声:“二三子,速速围殴这些人!” “围殴公孙……”二君子一党少年,不禁面面相觑。 “二三子上!”巫凡大心最先回过神,大手一挥,素与巫谢氏不和的巫凡氏少年,立即冲上去。 原本还犹豫的二君子党羽,见巫咸仲朝直接冲向公孙虎,只好硬着头皮,跟随在巫凡氏少年身后,一哄而上。 “哼,你有袍泽,我也有!” 公孙虎扬了扬眉,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大喝道:“二三子,速速迎战,莫丢我巫谢氏颜面!” “敬诺!” 随着一声应和,十多名巫谢氏少年情绪全被点燃,争先恐后加入群殴,室内顿时乱成一团。 第57章 与子同袍(三) “世子,您还安否?” 巫礼偃与宫司婴趁着混乱,奔到世子身前。 “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孙季满神情疑惑的望向他。 “多亏少宗君,”巫礼偃露出一丝笑意,“还有谢副统领……” 原来,当宫司婴赶来通报,说世子被人围困时,在巫礼偃脑海里,已然生出计谋。 他与公孙虎素有来往,知晓对方之性情与弱点。 于是,他便安排公孙所爱慕的巫姑少宗君,亲自去求助。 但巫礼偃晓得,公孙虎虽见不得美人流泪,但不会轻易冲昏头,骤然下决心与二君子反目。 于是,他又私下拜托神武副统领谢同去帮衬。 在美人泪水攻势下,势必有所动摇的公孙虎,若再遭到其他男人挑衅,少年人难免一时热血,便冲昏头答应下来。 巫礼偃之谋划,一方面可帮世子解围,另一方面又可帮公孙虎决断,将他拉拢到队中。 当然,谋略成败之关键,取决于谢同的意志,是否愿意配合自己的计谋。 巫礼偃本来以为要费一番口舌,岂知谢副统领略为思索,就颔首答应。 “为何?”他问谢同,“神武向来保持中立……” “为了少宗君!”对方回答,“同,愿为她赴汤蹈火!” 为了阿姊……王孙季满怔了一怔。 当巫礼偃讲到阿姊为了季弟,在公孙虎面前流泪时,脸色顿时微沉,瞥向与二表兄激斗的白虎大神官继承人。 “世子,让少宗君受委屈……” 巫礼偃也察觉到他的情绪,缄默半晌后,拱手道:“一切皆是偃之过!” “勿忧!”王孙季满回过头,朝他微笑。 于是,伯姬依计行事。 正当公孙虎犹豫之际,谢同挺身而出,用言语挤兑好面子的公孙。 但事情出乎巫礼偃谋划之外,他没想到被激怒的公孙,竟迅速冷静下来,转而提出与谢同进行比试。 据公孙虎所提条件,若输了投入世子阵营,本是他最初打算。若是胜了,反能获得谢同这一员虎将的效忠。 “哼!说是比试,”王孙季满不以为然,“无论输赢他都不吃亏!” 无论如何,两位猛虎进行比试,也是十分有看头。 “当年,谢祖身兼虎神之躯与大虎神力,”巫礼偃指出,“将武巫之道发挥至巅峰之境。” 武巫巅峰?王孙季满心里冷笑一声,还不是被女丑打得落花流水…… “但近两百年来,”他告诉世子,“白虎殿历代大神官,仅能习得大虎神力,无一人再拥有虎神之躯矣。” 巫礼偃瞥了公孙虎一眼,续道:“眼下,大虎神力掌握在巫谢神座,以及公孙手上……包括小神官。虎神之躯,竟由巫谢氏小宗拥有,这是极为罕见之事。” 大虎神力传承人,与虎神之躯拥有者对决……王孙季满有些遗憾,无法亲临场两人比试。 他忍不住问:“结果如何?” “偃不在场,无法知晓详情。” 巫礼偃摊了摊手,“据少宗君传述,彼等以掰手腕方式,决一胜负。” “掰手腕?”王孙季满一撇嘴。叔兄最喜欢力气比拼,他却最讨厌了。 “最后子类兄胜了?”他又问。 “不分胜负!” 巫礼偃回答:“但公孙很欣赏谢副统领,仍答应帮衬世子。” “子类兄乃前虎贲氏,武艺高超……”王孙季满有些疑惑,“公孙竟与他不分上下?” 公孙虎年纪尚轻,他的大虎神力初练成第一层。 反之,谢同自幼接受严格武艺训练,多年来参与无数战斗,经验丰富。 此外,他又拥有虎神之躯,理应比对方略胜一筹。 “然也!” 巫礼偃沉吟了一下,分析道:“据偃估计,谢副统领或顾虑公孙之颜面,才有意谦让。公孙也暗中领他的情,才愿意过来。” “勇哉!子类兄!”王孙季满由衷叹息,“智哉!不亚于其父也! 于是,公孙虎率领巫谢氏子弟来到格斗室。 待他与巫礼偃、宫司婴相会,一起进到室内,就见到王孙季满与众少年相持。 为坚定公孙虎之心,彻底断绝他的退路,巫礼偃私底授意宫司婴,让他出言打诨,挑拨脾气暴躁的二君子与公孙之关系。 结果,表兄弟二人一言不合,顿时翻脸。 如此一来,公孙虎既出手帮世子,又确定加入他的队中。 听到这里,王孙季满不禁对巫礼偃心生敬意,为其谋略赞叹不已。 他向这位智囊拱了拱手,诚恳道:“季满,谢过偃救命之恩!” “世子言重!”巫礼偃也回礼谦让。 此时,前方又传来一阵阵吵闹声。 “偃,请你照看赤也!” 王孙季满看了一眼昏迷的伴读,就钻进打得一片混乱的战局里。 他首要对付目标,直指巫凡少宗君巫凡大心。 眼下,三表兄巫咸叔胜,哭成一个娘儿似的。 巫咸仲朝懂得轻重,暗中对自己放水,没有用尽全力。 当然,重点是王孙季满也打不过二表兄,只好交给公孙虎对付。 巫凡氏心如蛇蝎,没有一个是好人……王孙季满轻蔑地哼了一声。美丽的堂舅母,还有忠心的赤也除外…… 于是,那一位放出玄蛇偷袭,丝毫不顾世子安危,五短身材的巫凡大心,遂成为他首选对付目标。 矮冬瓜,你躲哪去了……王孙季满不断在人群中穿梭,搜索对方踪影。 正当他四处张望,鼻端闻到一丝若有若无,带着诡异的香味。 哪来香味……王孙季满循香望去,只见巫凡大心正站在门前。 对方手里握着一个不知名物,衣袖作出掀起动作。 王孙季满冷冷地看着巫凡大心,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立即冲过去。 但他才走几步路,身子陡然一怔,只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全身力气不断在流失。 “咋回事……” 王孙季满猛然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在跌倒之际,他的余光也瞥到,原在场上殴斗的数十名少年,除了巫凡大心与巫凡氏子弟外,其余人陆续软瘫在地上,包括二君子与三君子。 “怎么回事?” “缘何我浑身乏力?” “为何动弹不得?”少年们像烂泥瘫到地上,纷纷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王孙季满意识清醒,但全身软绵绵,无法动弹。 他尝试使用残余巫力,顿时觉得一阵恶心,根本无法施展出来。 “我中毒了!” 王孙季满一个激灵,瞬间面无血色。 第58章 巫之后裔(一) “巫凡氏竖子,卑鄙无耻!” 公孙虎睚呲欲裂,朝巫凡少宗君啐了一口。“竟用此下三滥手段!” “巫凡氏修习蛊巫道,精通用毒!”巫凡大心目视对方,“有何卑鄙?” “真正男子汉绝不用毒药!” 瘫倒地上的公孙虎,只能大吼:“只有懦夫和女人才用毒。” “此乃巫凡氏秘制毒药!”巫凡大心扬起手中黑色香囊。 “若顺风散开去,可让上百人瞬间中毒。虽不会致命,却能让人一个时辰内浑身乏力,无法动弹。” 他扫视地上诸人一眼,淡淡嘲讽道:“惜哉,此毒调制未臻完善,未能做到无色无香……但对付汝等,绰绰有余也。” “巫凡大心,你还不帮我解毒!”同时着道的巫咸仲朝,朝他怒吼。 巫凡大心对几个巫凡氏子弟使眼色,他们纷纷凑到二君子、三君子以及其他巫咸氏党羽前,各自取出身上香囊,让他们嗅一嗅。 不一会,他们渐渐能挪动身子,陆续爬起身来。 他们能动了,这下糟了……王孙季满忧郁地看一眼巫礼偃,对方也只能报以苦笑。 “哈哈哈哈!且看汝等如何脱身!”巫凡大心发出一阵狞笑。 “表弟,你用这种下三滥手段,胜之不武,”公孙虎对二君子道,“非我巫谢氏男儿所该为也!” 巫咸仲朝眉头紧锁,转头望向巫凡大心。 巫凡少宗君阴笑道:“二君子,莫忘你是巫咸氏,巫谢氏仅是外家。这些人如此羞辱你,还能咽得下这口气?” 听罢此言,二君子又保持缄默。 原先啜泣不已的巫咸叔胜,也站起身来,死死盯着王孙季满,眼中充满怨毒神色。 他要找我麻烦了……王孙季满郁闷地想。 “二三子,去教训彼等!” 随着巫凡大心一声宣布,少年纷纷摩拳擦掌,准备痛打落水狗。 咋办……王孙季满暗自焦急,又无计可施。 “季弟!” 突然,外间传来一把娇滴滴的声音,众人循声把目光转到门口处。 但闻一阵啪嗒啪嗒的木屐踩踏声,一袭红色窈窕倩影趋行走进来。 “阿姊,你怎么来了!”王孙季满脸上闪过困惑神情。 这一位身穿红衣深衣的女子,正是世子的长姊,宗周王女,巫姑少宗君伯姬。 伯姬走入陷入一片沉默的室内,脚步十分轻盈。 她每走一步,伴着身上环佩的轻磕,发出阵阵悦耳叮咚声。 长姊秀美的脸上,有着浅浅焦虑。但面对众人目光,她仍神气娴雅,举止落落大方,十分雅致。 巫凡氏与二君子一党少年,站在原地窃窃私语。 “季弟,你还安否?” 眼见王孙季满瘫倒地上不起,长姊娥眉淡淡蹙着。 她欲走去时,却被矮胖的巫凡大心拦住。 “巫凡少宗君!”伯姬曲身施了一礼,“请让我过去!” 巫凡大心紧盯长姊,脸上浮现出一抹阴笑。 “少宗君,您这样一个美人,不宜来这种地方。”他对她说,“毕竟场上拳脚无眼,您若有任何闪失,大心可心疼……” “季弟年幼无知,冒犯少宗君,”长姊垂首轻声道,“还请您宽宏大量,莫与孺子计较!” “大心素来仰慕少宗君,屡请大父向最高神座提亲。” 巫凡大心回答:“若少宗君愿嫁大心,我不仅放过世子,还会在评鉴中助世子一臂之力。” “竖子敢尔,欺人太甚!” 王孙季满勃然大怒,想起身与对方拼命,才察觉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东宫孺子!”巫凡大心调侃他,“敢对姊夫不敬?” 此言引来哄堂大笑。二君子与三君子对视一眼,皱眉不语,毕竟伯姬是他们的表姊。 长姊嘴唇紧抿,明净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恚怒。 “淑女可要思量清楚,” 巫凡大心续道:“吾乃巫凡少宗君,玄蛇教继承人。您若嫁给我,巫凡氏与巫姑氏结合,吾等将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巫家。” “素闻蛇谷城巫凡氏多才俊,” 伯姬樱唇轻启,淡然道:“今日与您一见,方知未尽然也。纵有巫凡敖少宗君那般美玉,仍有鱼目之辈混杂其中。” “此话何意?” 巫凡大心露被直言讽刺,原本带有笑意的脸顿时僵住。 “你贵为巫凡少宗君,却用下三滥手段,暗算世子,威胁弱女子就范。此等卑鄙无耻之行,真可谓禽兽不如!” 伯姬顿了一顿,眼中露出鄙视之色,冷笑道:“吾乃巫姑少宗君,岂可嫁于此等禽兽之辈乎?” 听罢,巫凡大心面色阴沉,气得直咬牙。 阿姊好厉害……王孙季满心想,他是首次见她如此声色俱厉斥责他人。 “我是禽兽?好!好!” 巫凡大心怒从心起,恨恨地道:“少宗君想救你弟……” 话音未落,他的袍中窸窸窣窣地钻出一只黑蛇,顺着身体爬上去,长长尾巴卷在他脖颈上。 黑蛇猛地竖起半个身子,对着眼前红衣少女吐信,发出愤怒的咝咝声响。 此蛇是被灵蛇咬伤的玄蛇,受伤后一直躲在主人袍中。 眼下,它只需对付一个柔弱女子,遂变得凶狠嚣张。 “想救你弟,先问过我的玄蛇罢!”巫凡大心冷冷道。 伯姬本想绕过去,玄蛇猛地伸出蛇头阻拦,对她丝牙咧嘴,两只三角眼中透出令人畏惧的凶光。 “阿姊,别过来,”王孙季满眼睛睁大,惊叫道:“蛇会咬你!” 伯姬望着近在咫尺的玄蛇,脸上全无畏惧神情,反倒有一种安闲态度。 “你便是玄蛇?”长姊轻声唤道:“小蛇,小蛇,不可挡阿姊的路……” 她的声音十分温柔,犹如在唱歌给弟弟听一般。 话音未落,伯姬红袖一挥,右手迅如闪电般伸出,死死掐住玄蛇的三寸。 毒蛇骤然被吓到,死命挣扎扭动,却无法摆脱,嘶嘶叫声越来越响。 “你……”巫凡大心惊恐地瞪着她。 “少宗君,我怎么了?” 伯姬微微一笑,一双清澈透亮,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突然腾起赤色烈焰。 但闻“轰”的一声响,玄蛇头部骤然爆开一蓬火苗。 “着火了!” 巫凡大心一边惊呼,一边将缠绕身上的黑蛇给甩开。 黑蛇浑身被火焰吞噬,被烈焰狠狠灼烧,在地上痛苦翻滚,发出响彻室内的绝望嘶叫声。 不一会功夫,玄蛇已被烧成一堆焦炭。 烧死了……王孙季满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长姊,其余人也看呆了。 第59章 巫之后裔(二) “二三子,给我教训她!”巫凡大心的惊恐,陡然化为满腔怒火。 一众少年惊疑地交换眼神,但在他厉声怒喝下,只好硬着头皮围拢上去。 伯姬美丽眉宇间,无丝毫畏惧之色,烈焰闪烁的眼眸,透着无比自信与平静。 “放马过来!” 长姊清脆的嗓音,在室内轻轻响起。 话音刚落,伯姬红色深衣微微颤动,蓦然化成一道红影,消失在王孙季满视线中,只留下一道残影。 “好快!”他惊呼了一声。 长姊身姿轻盈,乌发飞舞,用难以想象速度,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随着红色深衣翩翩飞扬,衣袖晃得徐徐生风,微弱火苗忽然在少年的袍上蓬然而起。 “着火了!” “快来救我!” “好烫!” 巫袍被片片点燃,少年身上的火苗迅速蔓延,惊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有的慌忙拍打身子,有的倒在地上打滚,不知为何,身上火焰极难扑熄。 天色渐暗,但格斗室的执事巫觋都守在室外,无人敢进来掌灯。 少年们被燃烧的袍子上,散发幽幽火光,在偌大空间里明灭不定,显得分外诡异。 不一会,红色倩影终于停下来。 在火光映照下,王孙季满见到阿姊从容平静的美丽脸庞,不知为何,他浑身变得激动起来。 巫礼偃、公孙虎、宫司婴,以及巫谢氏少年们,也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紧紧盯住巫姑少宗君。 此刻,长姊仿佛是一只赤色火凤,从九天之外飞下凡间,向人们展翅燃烧,宣告凤凰女神伟大之神迹。 好美……王孙季满彻底惊呆了。 红衣如血的身影再次轻颤,她悄无声息闪到巫咸叔胜身前。 “表姊……” 三君子神情惊恐,徒劳地举起颤抖袖子,想抵挡近在咫尺的火凤。 伯姬双目闪出赤红光亮,忽然间,数蓬火苗从三表弟玄色袍上迸发出来。 “别烧我!” 巫咸叔胜尖叫,下身袍子已被火焰罩进一片赤红中。 三君子与其余少年,都被身上火焰吓得惊慌失措。 他们只能不断嚎叫,四处乱窜,仿佛快要溺毙在水中。 “三君子!” 瘫倒一旁的宫司婴,大声提醒:“速速将袍子脱下!“ “脱衣?”巫咸叔胜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 于是,他在众目睽睽下,将身上巫袍脱下,只剩下半身胫衣,以及脚上一对白色足衣。 其余少年见状,也赶紧依样画葫芦,纷纷脱下袍子。 一时间,室内地上躺着十多位巫袍少年,却站着十多位仅穿胫衣,近乎全裸的少年,画风看起来十分诡异。 “三君子,您的小小鸟飞出来咯!” 宫司婴带着幸灾乐祸的语调,顿时引起哄堂大笑。 “闭嘴!” 巫咸叔胜又羞又怒,慌忙用双手遮挡暴露在外的下体。 王孙季满正看得起劲,身旁传来一把温润柔和的声音。 “世子安否?” 他转眼一看,一个身穿青色深衣的女子,正跪在身旁。 双方是如此靠近,他甚至能嗅到女子身上所散发淡淡药香。 “篯儿,你来了!”王孙季满愣了一下。 这个青衣女子,正是他的未婚妻,巫彭氏宗君之女彭篯。 “公孙与巫礼少宗君率众进入,我与阿姊一直在外等候。” 彭篯告诉世子:“得知尔等中毒,阿姊坚持来救。妾趁混乱之际,悄悄进来。” 他见未婚妻双颊泛红,说话目不斜视,显然进来时,被眼前一群赤身裸体的少年给吓坏。 “辛苦你了,” 王孙季满想起她修医巫之道,连忙问道:“篯儿,你能否帮我解毒?” “世子,天下万物相生相克……” 彭篯低声回答:“巫凡氏专研杀人毒药,巫彭氏专研救人解药。二家一毒一医,相生相克,为此竞争上千年。” 所以……王孙季满心里问。 未婚妻续道:“此毒名为软筋散,乃巫凡氏祖传毒药之一。迄今,吾等巫彭氏仍未能调配出解药。” 还是解不了……他微微叹气。 “但是,”只见彭篯顿了一顿,“下妾自幼被阿父送往日林国学习,常伴在老祖宗身旁,种植诸多草药,钻研精深药术……” 然后?王孙季满心里又问,有些捉急。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妾可试一试。” “麻烦你了!”王孙季满脸带微笑。真是!话不能一次说完?他暗自嘀咕。 彭篯将随身携带药箱轻放地上,从中取出许多不知名药草。 她一边配药,一边对他讲解相关药草功效。 但王孙季满不修医巫之道,对草药无甚兴趣,只好装作认真聆听。 “据文献记载,巫凡氏世传百种毒药,”彭篯告诉未婚夫,“我巫彭氏历代均致力解彼辈之毒,迄今仍有三十九种未能解。” “这么多解不了?”王孙季满微微皱眉。 他算是彻底与巫凡氏翻脸,想到以后或再遭对方下毒暗算,不禁有些忧虑。 “数年前,原本有六十九种未解……”彭篯回答,“下妾会继续努力,不会让世子失望。” “原本有六十九种,那是说已解三十种?”王孙季满有些诧异,“这很厉害!谁解的?巫彭小神官?” “不然!”她摇头答道,“大兄不擅于药草学,这三十种毒药都是下妾所解。” “你一人解了三十种毒?”王孙季满感到无比震惊。 他知晓巫族六大巫家中,巫凡氏专修蛊巫之道,世代精通用毒。 眼前少女竟在短短数年,破解对方三十种毒药,简直是一位天才医巫! “阿姊、篯儿,偃、赤也,”王孙季满喃喃低语,“我身边都是天才巫觋……” 莫怪阿姊建议篯儿加入我队……他暗自责备,我是猪油蒙心了,没注意到身边这几个人才…… “世子,妾已调配好了,”彭篯递来一个药囊,轻声道:“请您嗅一嗅!” “这么快调好?”王孙季满有些疑惑。 “下妾在日林国,已专注破解软筋散之毒。”她告诉世子,“其后,下妾奉阿父之命,护送洗髓露回来,这才耽搁下来。”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望着未婚夫道:“世子,解毒所需药草,妾早已备齐。今日难得有此良机,妾相信解药必会有效!” 若她失手,我嗅了会否毙命?王孙季满忧郁的想。 但在未婚妻面前,作为未婚夫可不能丢脸。他只好硬着头皮,对着彭篯所递来药囊,使劲嗅了几下。 一股浓郁药香瞬间钻入王孙季满鼻腔,在体内化作一股暖流,渐渐融入到四肢百骸中,心胸顿时一畅。 “能动了!”他舒展四肢后,站起来紧握未婚妻白皙的双手,“感谢你……” “世子,下妾……” 彭篯满面娇羞,垂首低声道:“下妾去帮其他人解毒。” 说罢,她鞠以一礼,便转身走掉。 我的未婚妻这么美丽、聪慧……王孙季满怔怔望着远去的倩影。 彭篯先替巫礼偃解毒,又小步趋行去帮其他少年。 “偃,你还好?”王孙季满将他搀扶起来。 巫礼偃舒展一下身体,对他拱手道:“贺喜世子,多亏您的相助,少宗君终于练成第一层凤凰神力。” “我的相助?” 王孙季满转身望向长姊,惊见她正与二表兄对峙。 第60章 巫之后裔(三)求推荐票 “表姊,受我一拳!” 眼见同伙纷纷落败,巫咸仲朝又惊又怒,一个虎扑冲到伯姬面前,一拳轰向娇滴滴的表姊。 二君子用尽全力击出刚拳,加之虢兽拳套增强数倍拳劲,空气中骤然发出隐隐爆裂声响。 “阿姊当心!”王孙季满心中一紧。 伯姬骤然转身,抬头看着二表弟所轰来凌厉拳头。 在她双眸深处,烧灼中的火焰骤然腾起,似想将人吞噬焚尽。 她轻轻伸出如玉般的右掌,向对方拳头拍过去。 “阿姊别接!”王孙季满叫嚷,“你接不了!” 话音未落,巫咸仲朝右拳刚抵达她右掌咫尺之际,骤然定住。 他的拳头,仿佛被一股无形力量紧紧包裹住,无法再挪动分毫。 “怎可能!” 二君子使劲将拳头往前推,身体剧烈地颤抖,仍难以逾越半分。 “这就是凤凰神力?” 巫咸仲朝用畏惧的目光,望向也在抬头看自己的表姊,确认对方确实在使用传说中的强悍神力。 但这也激起二君子斗志,他大声嚷道:“好!让表弟会一会表姊的神力罢!” 他愤怒的咆哮着,右拳继续往前推进。 伯姬眸子深处赤焰大盛,变得越来越亮。 她瀑布般的乌发随风飘扬,血红色裙摆簌簌摆动,如同一只飞翔中的火凤般。 王孙季满注意到,长姊与二表兄相持时,手掌不断颤抖,微微蹙眉,似乎正承受极大痛楚。 不行,我要帮阿姊……王孙季满准备动身,却被公孙虎制止。 “世子勿忧!” 恢复行动的他,缓缓站起身来,缓缓舒展筋骨。“少宗君不会输!您瞧……” 王孙季满担忧地转头,发现二表兄所戴虢兽拳套上,冒出袅袅白烟。 “此乃凤凰之火!” 巫礼偃的声音,在世子耳畔响起。“此火无形,高温无感。肉眼不能见,却能焚化天地万物……” “然也!”公孙虎颔首,“我的大虎神力,也不是凤凰神力敌手!” 这么厉害……王孙季满微微一愣。 他又忍不住问:“可是,二表兄看起来无甚异样?” “不然!” 巫礼偃指了指对方,“世子且看,二君子表面没丝毫变化,但他身上血水,正在迅速被蒸发,流散于无形。” 经他的提示,王孙季满注意到,巫咸仲朝脸颊开始变红。 二表兄原本乌黑柔顺的发丝逐渐失去光泽,变得枯萎焦黄。 尤其是右拳金属拳套,在炙热高温灼烧下,冒出的白烟越来越浓。 一袭赤色深衣的巫姑少宗君,仿佛正挥舞双翼的凤凰。 一股无形而透明的凤凰之火,不断从她右掌中喷薄而出。 “烫死我了!” 巫咸仲朝眼瞳剧缩,想收回右拳,却动弹不得。 “表姊,弟认输了……” 二君子涨红脸,无形烈焰烧灼着他的皮肤,让他疼得忍不住开口求饶。 二表兄竟会认输……王孙季满神情微凛。 在这一股发挥至巅峰,可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前,向来桀骜不驯的二君子,还是朝这一位身材娇小的表姊低头。 伯姬哼了一声,右掌骤然收回。 巫咸仲朝整个人像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 他强忍痛楚,将烫手的拳套扯下来,痛苦地低头,不断往右手吹气。 他没有痛哼出声,身体却不由颤抖着。 王孙季满注意到,二表兄右手一片红肿,手背长满血泡,看起来是被烧得高温的金属所灼伤,令人看得触目惊心。 凤凰之火,真可怕……看着此等景象,他心中大骇。 “到你了!” 话音一落,只见红袍飘荡,伯姬已掠至巫凡大心身前。 “少宗君,都是误会!” 原想逃遁的巫凡少宗君,弯腰向长姊行礼道歉。 突然间,巫凡大心袖子一挥,无数白色粉末飞散开来,形成一道白雾。 长姊整个人迷漫其中,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诡异香味。 “阿姊当心!” 王孙季满深受其害,知晓巫凡氏软筋散厉害。 “哈哈哈!凤凰神力又如何?”巫凡大心狞笑,“一样抵不过巫凡氏毒药。” “卑鄙无耻!” 王孙季满气恼骂道,少年们也纷纷附和。 面对危险敌人,为取得胜利,原先还装着守礼的巫凡少宗君,没任何犹豫,甚至还厚颜无耻,不择手段去偷袭对手。 旋即,巫凡大心又觉得不对劲。 只见吸入粉末的伯姬仍站立着,没有倒下去。 长姊静静地望着他,神情漠然。 在她眼中不断吞吐的火焰,炽热而鲜红,仿佛能在顷刻间,将人焚为灰烬。 “不可能……”巫凡大心眼瞳微缩,脸色骤然苍白,“软筋散怎会失效?” “真是愚不可及也!” 公孙虎一声冷笑道:“凤凰火可焚化天地万物,连天下至毒的女……邪神之尸也能焚毁,何况区区毒药?毒粉未接触到少宗君,已被圣火净化了!” 听罢此言,王孙季满顿时恍然。 龙骞老师说过,当今天下惟有真龙之火,以及凤凰之火,方能彻底毁灭女丑之尸。 眼下,他终于明白,为何历代女丑转世,都被巫姑氏凤凰神力诛杀。 “别!别烧我!” 王孙季满刚回过神来,几乎同时,只见一蓬火花在巫凡大心袍子猛地蹿起。 火势虽不旺盛,任凭他使劲拍打,却还是无法扑灭。 “巫凡少宗君,速速脱掉袍子!”宫司婴眼带嘲弄。 “休想!” 巫凡大心气极败坏的骂了一声,直径冲出大门。 其余裸身的巫凡氏少年见状,也都狼狈的跟随少宗君离开。 此时,伯姬才松一口气。 她双眸深处燃烧的赤焰瞬间熄灭,变回黑白分明,清亮平静的眸子。 “少宗君万岁!” “小烈火女万岁!” 格斗室内,回响起少年们震耳欲聋的胜利欢呼。 “季弟,你还安否?” 长姊踱着优雅步伐,走到他身前道:“阿姊好担心你!适才真是太可怕了!” 太可怕?王孙季满苦笑。 他举目所见,二表兄、三表兄,以及他们一党少年,或鼻青眼肿片,或倒地不起,或被火焰烧伤,不断痛苦呻吟。 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一个温柔美丽,看似柔弱的红衣女子一人所为。 你才可怕……王孙季满静静看着长姊,神情有些复杂。果然不能得罪巫姑氏女人,会被烧…… “季弟,你在想甚?”伯姬望着发愣的弟弟。 “阿姊!” 世子紧握巫姑少宗君双手,“我要你了!担任灵巫位置……” “二三子……”王孙季满又面向众人。 室内每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巫咸世子。他先转向为保护主君,受伤昏迷的伴读。 “蛊巫位置,由赤也担任。” 话音刚落,灵蛇从凡赤袍内钻出,对世子嘶叫一声,权作回应。 死蛇,现在才出来……王孙季满目光一移,落到正治疗伴读的巫彭氏淑女。 他轻声道:“医巫位置,由篯儿担任。” “敬诺!”彭篯低声应道。 他又转回头,直视身材高大的白虎殿继承人,“武巫位置,由公孙担任。” “诺!”公孙虎拱了拱手。 “世子,我……” 站在公孙身旁的宫司氏嫡子,不断地搓手,满脸期盼神情。 今日若无宫司婴及时通风报信,眼下世子的处境可能很悲惨。 “婴,你……”王孙季满瞥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为吾队拾遗补缺!” “敬诺!”宫司婴激动地上前半步,恭敬行礼。 世子将目光收回,轻握身旁巫礼少宗君的手,“符巫位置,由偃担任。” “诺!”巫礼偃应了一声,朝他微微一拜。 “二三子,吾队成型了!” 王孙季满大声宣布:“如此强大阵容,开明六巫之衔,非吾等莫属!” “季弟,稍等!” 伯姬打断露出得意笑容的弟弟。 “阿姊,何事?”王孙季满笑着问。 伯姬认真道:“恕阿姊无法加入队中……” “甚么!”他只觉得一阵晕眩。 第61章 巫教公议 “大祭师驾到!” 司礼的清朗高声,响彻灯火通明的蒂台正殿。 诸巫纷纷肃立。 在他们注目下,身穿白色曲裾深衣的大祭师,与一袭玄赤色巫袍的大宫司联袂而至,从侧殿迈步走出来。 面孔稚嫩的王孙叔贾,穿玄色铜皮合甲,肩挎古朴大弓,腰背箭袋,英姿勃勃跟在大祭师身后。 数日前,王孙叔贾被大祭师册命为客卿武士。 在龙骞授意下,孟明安排今日正殿公议时,让他代替副统领宫司万,任大祭师护卫陪在身侧。 巫觋们整齐有序地依次疾步前行,东西向分班排列。 “拜见神座!” 诸巫一脸肃穆,朝大祭师拱手垂拜。 “二三子免礼,请就坐!” 正殿坐北朝南,子夫人高高坐在首座,轻轻一挥衣袖,声音威严无比。 她的外孙一脸恭敬,身姿挺拔站在外大母侧后方,履行守卫之职。 神宫第二号人物,大宫司龙骞跪坐在最高神座侧前方蒲席上。 待他坐定后,目光在恢宏肃穆的正殿内扫过。 今夜有六十余人出席公议,他们或穿赤色袍,或穿玄赤色袍,或穿玄色袍,都是教内身份尊贵,地位崇高的巫觋。 平日里,大宫司在神宫内都爱穿月牙白深衣。 但今晚公议十分重要,他也难得换下所喜欢深衣,穿上符合身份的玄赤色巫袍。 这袍色实在……龙骞心想,待南征结束,余要对袍子进行革典…… 他暗下决定后,目光瞥向位列前排的小祭师巫咸燮、麒麟殿小神官巫彭婴齐,以及白虎殿小神官巫谢买。 左边三位支持南征,右边两位反对……大宫司目光在他们身上逐一扫过。 龙骞的目光,最后停留在身穿玄甲,披绛色披风,正襟危坐的孟明身上。 高大壮实的孟统领,武艺在教内被公认排行第二,仅在出奔宗周的白虎殿巫谢大神官之下。 今日公议涉及神武,故孟明也被大祭师特许上殿参与讨论。 今晚最大反对者,龙骞心想,是大师兄…… 他又认真审视巫咸燮一番,对方眼神如鹰隼般凌厉,仿佛能将人心给看透。 龙骞与大师兄年龄相差十余岁,原本师兄弟感情十分深厚。 但近年来,教内不断出现声音,呼吁大祭师据能力而非血统,册命苍龙大神官为继承人,导致两人关系发生微妙变化。 眼下,余取代宫司氏,成为大宫司……龙骞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莫怪大师兄多想…… 他将目光从小祭师身上移开,依次从六位穿玄赤色袍,十二位穿赤袍,以及三十一位穿玄色袍的宫司脸上掠过。 今晚南征之议能否通过……龙骞心想,这些宫司是关键…… 据《巫典》规定,教内或神宫诸事由大祭师与大宫司决定。 若涉及诸巫,以及教内生死存亡之大事,大祭师可向神巫请示,或召集教内重要巫觋进行公议。 今晚公议所讨论者,乃近来教内议论纷纷的南征倡议。南征者,征伐黑水城与丈夫武士团。 眼下,有十四人支持,龙骞心中估量,十六人反对,十九人在观望…… 待会公议,他必须争取到观望的十九人支持。 “二三子,人齐了,开始罢!”子夫人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间。 师尊,人还没齐……龙骞收回目光,望向身旁大祭师,余的支持者不在…… 今日公议,教内重要巫觋几乎都出席,除了镇守在凤凰城的巫姑小神官。 近期,凤凰城与黑水城发生严重争端,巫姑小神官忙着处理,未能赶回神宫。 惜哉,烈火女不在……龙骞神情黯然,她是主战派,必会支持余…… 他的目光又转向大殿门口,小师弟也没来…… 二十年前,冥蛇大神官率巫凡氏举族迁往荆国,重建蛇谷城,创立玄蛇教。 多年来,巫凡无骇一直对外宣称,玄蛇教乃巫教分支。 但众所皆知,自斩蛇之征后,双方结下血海深仇,关系势如水火。 子夫人摄大祭师后,对玄蛇教伸出橄榄枝,两方关系才得到缓解。 十多年前,巫凡无骇让侄孙巫凡敖赴神宫,拜在子夫人门下学习,成为玄蛇教在神宫的代表。 巫凡敖年轻有为,被誉为教内天才巫觋,甚得大祭师器重。 故教内纷纷揣测,认为子夫人有意重开封闭多年的冥蛇神殿,册命巫凡敖为冥蛇小神官。 小师弟会支持余……龙骞脑中浮现出巫教第一美男,巫凡敖的俊美脸庞。 “二三子,近来有关南征之事,在教内闹得沸沸扬扬……” 子夫人微微停顿,接着道:“兹事体大,趁各宫司云集神宫,本座决定援引教规,召开公议。” 对于大宫司的南征倡议,教内巫觋持截然相反意见,争执一直在持续,渐渐分成两派。 反对派以老成持重的小祭师为主心骨,而赞成派以积极进取的大宫司为主。双方争论不休,僵持不下,未能达到任何共识。 在这个过程中,大祭师始终保持沉默。 但见争议越演越烈,为免教内巫觋分歧扩大,她遂召开公议,让巫觋代表都参与讨论。 “骞,有关南征的谋划,”子夫人转向大宫司,“由汝给诸位说明白!” “敬诺!”龙骞施然起身,向老师恭敬地一拜。 他向前迈一步,直面众人目光。 “诸位,今日本座所欲汇报者,”龙骞缓缓地说:“乃征伐黑水城之事……” 他说话小心翼翼,仅说征伐黑水城,只字不提丈夫武士,甚至女丑之尸。 为了不刺激尔等……他心想,那一颗脆弱小心脏…… 自从年初,发生夏尸袭击汾宫周天王一事,女丑第六次转世回来之消息,已广为天下巫觋所知。 据龙骞的思路,若想一劳永逸解决女丑问题,须主动出击,不能像过往般消极防御。 而这些年来,他一直根据这个思路,部署对付女丑的诸多谋略。 为此,他不惜闯入黑水城,寻获乐土之花,作为女丑转世的证明,取得天道宗大宗主认可,答应与子夫人联手。 在洛邑期间,龙骞也获得太子安同意,让虎贲师与神宫武士结盟,共同对抗丈夫武士。 神宫方面,自从巫礼大神官被册命为大宫司,他开始进行大刀阔斧的革典,争取在短期内,打造出一支强大的神武之师。 为此,龙骞对神武大肆整顿,收回巫谢买的指挥权,册命心腹孟明为统领,撤换不称职的副统领,恢复神武军阵之操练。 第62章 巫礼之罪 “谢副统领,乃宗周前虎贲氏,”龙骞告诉他们,“拥有虎神之躯……” “巫谢氏虎神之躯?” “两百年不曾出现矣!” “天意,实乃天意……”大殿内一阵阵唏嘘声响起。 龙骞注意到,巫谢买脸上神情异常凝重。 这位白虎小神官似乎无法理解,缘何区区谢氏小宗,竟能拥有传说中的虎神之躯。 待议论声稍息,大宫司接着道:“近日,最高神座册命叔贾王孙为神武客卿武士……王孙不仅能拉开轩辕弓,射出震天箭,还拥有断绝已久的后羿血脉……” “后羿之血?”话音未落,议论声轰然大作,迅速传遍整座大殿。 “诸位!自轩辕弓与震天箭回归神宫……” 来自卫国的玄赤袍宫司,骤然站起来,激动地道:“眼下,后羿血脉重现,乃本教复兴之吉兆……” 他恭敬地朝大祭师行礼,朗声道:“恭贺最高神座!” “恭贺最高神座!” 其余巫觋纷纷起身,朝子夫人行礼。 子夫人淡淡一笑,瞥了瞥她的外孙。王孙叔贾挺直背,脸上露出自豪神情。 这下该拉到不少支持……龙骞的目光在十六位反对,以及十九位观望宫司身上逐一扫过。 “翌年,孟统领将操练出强大的神武军阵。” 龙骞又告诉他们:“届时,最高神座闯过七星阵,破镜成为神巫,本座也破镜成为第四……五位宗巫。” 大宫司口若悬河,向群巫展示他的革典措施、目的与展望,言谈间充满自信。 孟明见状,也不由微微一笑。 “诸位,眼下形势对本教颇为有利……” 大宫司高声宣告:“只要吾等上下一心,必能击溃九神教,歼灭丈夫武士,一劳永逸解决困扰本教近千年的问题……” 听罢,许多宫司颔首不已,对大宫司的决断与远见感到佩服。 仍有一些宫司不以为然,或忧心忡忡,处于游离状态。 又有几票转过来,南征无忧矣……龙骞一边观察宫司的表情,一边在心中盘算。 “二师弟!此言不妥!” 突然间,殿内传出一把沉稳嗓音,所有目光瞬间转向声音来源处。 只见巫教第三号人物,小祭师已撩起玄赤袍服,从席上站起来,缓缓向大殿中央走去。 大师兄,您还是要来闹腾……龙骞不动声色,一双黑瞳紧盯对方。 “大宫司,您集中本教所有人力物力……” 巫咸燮抬起头,缓缓地问:“如此孤注一投,是否过于激进?” 小祭师顿了一顿,续道:“据《巫觋春秋》记载,千年来本教屡征丈夫之国,均被丈夫武士重创。眼下,师弟又发动南征,莫非您自认比先辈们来得优秀?” “大师兄,此言差矣!” 巫谢买突然开口:“凡是戎事必有风险,若因而龟缩不前,岂不错失良机?” 小神官声响如雷,引起群巫诧异。 此前,大宫司撤掉巫谢买心腹乐嘉副统领之位,又收回他的神武指挥权,教内纷纷传言两人关系出现裂痕。 幸哉,秘药没白给……龙骞瞥了三师弟一眼,他恢复得甚好,中气十足…… 更重要是,大宫司已取得子夫人同意,南征后就定下巫谢买之妹谢儿,与王孙叔贾的亲事。 三师弟受到师尊与二师兄重视,又能借助王孙的身份,与巫谢大神官对抗。于是,他立时转变为大宫司与南征的坚定支持者。 “三师弟,你说错失良机?” 小祭师皱紧了眉,面色暗淡地说:“当年大暴动,因为一句不愿错失良机,先大祭师被卜筮征兆误导,错判形势,以至于殒命镐京……” 你敢责怪吾父……龙骞脸上闪过一丝寒意。 提到当年卜筮之事,巫觋们屏住呼吸,殿内瞬间陷入令人心悸的沉默。 二十年前,大祭师巫咸阳受老师荣夷公之邀,赴京协助天子进行革典。 为此,巫咸阳特意在神宫内举行公议,指示巫礼嘉大神官进行龟卜,得出“大吉”之征兆。 岂知伯阳甫再行卜筮,得出相反的“大凶”征兆,引起群巫震惊。 最终,大祭师仍力排众议,坚持原来计划,率教内巫觋赴京。 正如太史伯阳甫卜筮所显示征兆,不久后镐京发生大暴动,包括巫咸阳、巫礼嘉等在内,众多巫觋相继殒命。 斩蛇之征结束后,巫咸氏指责已故苍龙大神官,谓其龟卜失误,导致大祭师错判形势,作出错误决定。 巫礼氏一族承受极大压力,龙骞也对此事耿耿于怀,多年来一直进行调查,想洗刷父亲污名。 眼下,巫咸燮不敢妄议先大祭师失误,反而旧事重提,将责任推到大宫司之父身上,引起他极大愤怒。 这不是吾父的错……龙骞袍袖下的双拳紧紧握住,身体微微颤抖。 “因误信龟卜,不愿错失良机,才导致大暴动惨案。”小祭师说。 在大宫司冰冷目光逼视下,巫咸燮顿了一顿,续道:“尔后斩蛇之征,更导致本教彻底分裂……” 以大局为重……龙骞深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中怒意。 目下公议对主战派有利,他觉得大师兄想激怒大宫司,让他在诸巫面前失态,影响结果。 此刻,龙骞若反驳小祭师,等于谴责已故大祭师,陷子夫人于难堪中。 故他只能强忍,忍受巫咸燮对其父亲的无理指控。 父亲,原谅孩儿不孝……龙骞神情渐渐平静,余必会找到证据,为您平反…… “帝佑我巫教!” 巫咸燮举袂,高声道:“这些年来,有赖最高神座力挽狂澜,苦心经营,本教得以恢复元气。现下,若再轻启戎事,燮恐重蹈当年覆辙……” 听罢,许多宫司纷纷颔首,神情渐趋凝重。 不行,支持又流失了……龙骞连忙开口道:“大师兄,余所作革典,正是为了本教,为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他稍作停顿,才指出:“眼下邪神回归,敌人在暗,防不胜防。若消极等待对方出手,当年之惨剧必再重演!吾等须主动出击……” “师弟,倘若失败,您将成为本教之罪人!” 小祭师的指控十分严重,群巫开始窃窃私语。 “余愿负起全责!”龙骞立时答道,“若失败了,可将余戮杀于庙中……” “你……”巫咸燮一时无言,巫觋们也纷纷安静下来。 龙骞又转向群巫,朗声道:“诸位,危机已近在眉睫,吾等还要假装看不见?” “大宫司,根本没甚危机……” 小祭师轻捋胡须,淡淡道:“您屡说邪神回归,事实上她是否归来,还未可知也!” “未可知也?”龙骞心中闪过一丝不快,真是愚不可及…… 第63章 邪神之怖 “未可知也?” 龙骞对这群人最不满之处,在于他们多年来,一直活在自身幻想中。 他们一心一意,寄望女丑不会回来,每日得过且过,安于现状。 “大师兄,”巫彭婴齐忍不住道:“您认为二师兄编造消息,欺瞒诸位乎?” 小祭师微微一怔,鹰目扫过巫彭小神官,略微停顿,又定在大宫司身上。 “二师弟,您据夏尸刺杀天王,及文献记载,”他对大宫司说,“就贸然断定邪神回来,让全教冒险出征。或许您搞错?正如当年……” 你再说吾父错,余立时引天雷轰你……龙骞暗想,说出口却是:“大师兄,余所作之判断有理有据……骞愿以性命担保,此事绝不会错!” 巫咸燮似乎感受到他目光深沉迫人,或许真怕被雷轰,他不再提起当年龟卜之事。 小祭师沉吟片刻,开口道:“二师弟,巫凡无极死于二十年前,邪神就算转世,也仅十余岁的少年,功力未恢复。既然如此,何必急迫进攻?” “大师兄,莫非等邪神达到当年巫凡无极的大巫境巅峰?”龙骞尖锐地问,“甚至巫凡无骇的宗巫境,您才要动手?” 大宫司沉声道:“眼下,邪神或许巫力尚浅。但诸位莫忘,她能驱使丈夫武士,还有黑水城的大长老、神君……” “二师弟,神宫与黑水城间,不是还有一个蛇谷城?一位宗巫境大神官?” 巫咸燮阴沉地说:“待邪神灭了玄蛇教,杀死巫凡无骇,吾等才需害怕。” “大师兄,吾等甚么都不做?” 龙骞剑眉微挑,冷笑道:“耐心等邪神兵临神宫再说?” “大宫司,巫凡氏与五大巫家乃世仇……” 一位长相猥琐的玄赤袍宫司,突然站起身。 他一拱手,接着道:“让冥蛇大神官与大长老斗法,两败俱伤,可削弱玄蛇教与黑水城力量,又能减少本教伤亡,岂不妙哉!” “虢宫司,此乃浅见也!” 巫彭小神官提出异议,“黑水城势大,吾辈惟有团结一致,方能取胜。若仅顾眼前蝇头小利,不惜背弃盟友,最终将自取灭亡!” “这……”来自虢国的宫司神情微凛。 “五师弟所言极是!” 巫谢买狠狠瞪了虢宫司一眼,“真是鼠目寸光!” 三师弟,骂得好……龙骞心里叫好,却很好地控制住脸上表情。 虢宫司是白虎神殿巫觋,效忠出奔的巫谢大神官。多年来,他一直担任大神官在神宫的代言人,与巫谢买素来不和。 “小神官,你敢对本宫司无礼?”虢宫司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怒意。 “我就骂你是硕鼠……”巫谢买回击。 龙骞瞥了子夫人一眼,见她脸上神情平静,眼神十分淡然。 当他想开口制止,一直守在外大母身旁的王孙叔贾,突然往前站一步。 “我说……” 小虎贲大声警告:“女丑已转世回来,尔等不商量对策,为外大母分忧,反而还争执不休!” 龙骞瞥了台阶下孟明一眼,对方回视他,悄无声息地点头示意。 小虎贲挺直胸膛,直面群巫目光,却毫无惧色。 他直接质问:“莫非尔等想再重蹈当年覆辙,再次被女丑击败?” 巫教几乎没人敢提女丑之名,王孙叔贾初生之犊,竟公然喊出邪神名讳。 一番话下来,众巫无人敢搭腔,大殿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寻常巫觋若在大殿上,当着众多大巫面前如此放肆,早就被轰出去。 但王孙叔贾是宗周王孙、虎贲师小虎贲、神武客卿武士、大祭师外孙,身份异常尊贵。 加上子夫人也没发话,没人敢斥责这一个初生之虎。 “叔贾吾侄!”小祭师饶有兴趣地问,“缘何你肯定邪神回来?” “王孙!”虢宫司嘲弄地笑了笑,“该不会听大宫司讲故事,便信以为真?” “老头子,我可没听故事!”王孙叔贾忿忿不平地回应,惹得群巫侧目。 “贾儿,休得无礼!”子夫人微微皱眉,轻声喝止。 “外大母,我没有说故事!”王孙叔贾固执地重复,“那女人不仅回来,还来到神宫……” “邪神来到神宫?”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尔等不信?” 王孙叔贾跺了跺脚,似乎有些恼怒,“我证明给尔等看……” 话音甫落,他边往腰上箭壶抽箭,边取大弓使劲扯开,将一支金光闪闪的长箭搭在弦上。 陡然间,王孙叔贾已将箭簇瞄准台下虢宫司。 大殿内所有巫觋,都被他这个举动惊吓得目瞪口呆。 “王孙,你想作甚?” 虢宫司被吓得全身颤抖,瘦削的脸上出现惊惧神情。 小老虎急了……龙骞唇角微微翘起。 “王孙!箭矢无眼!”孟明沉声道,“速速放下弓箭,勿伤到诸位大巫……” “统领勿忧!” 王孙叔贾咧嘴而笑:“轩辕弓感应到目标气息,即可直径命中,不会射伤尊贵的虢宫司……” 说着,他转向诸巫道:“诸位,上一回我在武丘试射,感应到女丑气息,所射出之箭直径飞往神宫……” “飞往神宫?” 听罢,殿内气氛渐渐变得凝重,巫觋们都凝视着眼前一副洋洋得意的少年。 “我感应到了!”王孙叔贾脱口而出,“我感应到女丑气息了!” 但见他拉满的弓矢,尖锐箭头上骤然明亮,整支长箭兀自震颤,发出嗡鸣不止的声响。 殿内诸巫修为极高,能感应到箭矢上所挟万钧之势。 “震天箭感应到邪神……” “她在神宫内?” “邪神在宫里?” 得知女丑竟藏身在神宫内,巫觋们脸上都流露出惊恐神情。 至于巫咸小祭师、巫彭小神官、巫谢小神官、齐宫司等高阶大巫,虽没有过度惊恐,但眼眸中也流露出震惊之情。 “巫凡无极回来了!” “那女人来报复吾等!” 所有人愈发战栗不已,仿佛是末日来临般,转瞬间,整座大殿陷入一片恐怖气氛中。 箭指向学宫方向……龙骞微感诧异。 但他最没预料到,是这一个教内连名都不敢提的女人,在这群无论巫术、辈分与地位都极高的巫觋心中,竟是如此可怕的存在。 他们大部分经历大暴动惨案,亲眼见识女丑转世的恐怖手段,也有无数亲人在暴动中牺牲。 例如貌丑的虢宫司,他的父亲与三位兄长,就惨死在巫凡无极手中。 这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他们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不行,必须让彼等冷静下来……龙骞迟疑了一下,目光瞥向直挺挺坐着的巫谢买。 可是三师弟内伤初愈,暂不可使出巫力……他心想。 “肃静…………” 正当龙骞沉吟着,一把雄浑而宏亮声音响起,在大殿内回荡不休,瞬间淹没原先的喧哗声。 第64章 封印之箭 “肃静…………”一把雄浑而宏亮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原本惊慌失措的巫觋,被惊雷般的声响震得鼓膜生痛,半天回不过神。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声音来源处,却见是孟明统领所发出。 谢了,孟明……龙骞吸了一口气,举手示意众人注意。 他朗声道:“诸位,尔等乃本教大巫,深受万民尊崇,缘何如此失态?” “大宫司,邪神杀到神宫来,”虢宫司颤声道,“缘何不惧?” “畏惧?”龙骞哼了一声,“眼下,就算女丑走入大殿,汝等何惧之有?” 众巫都被怔住了,脸上尽是疑惑神情。 “眼下,就算女丑率九神教诸长老,” 龙骞双眼射出盛气逼人的睥睨,“还有一众丈夫武士攻入神宫,汝等又何惧之有?” 说罢,他转向坐在首座的大祭师,尊敬地行礼。 大宫司一字一句道:“最高神座在此,诸位何惧之有?” “神座在此……” “对!对!有神座在!” “最高神座坐镇,吾等怕啥!” “敢来就用凤凰火烧死她!” “神座乃宗巫巅峰,弹指间诛杀邪神!” 转瞬间,群巫变得情绪激昂起来。他们纷纷跪地下拜,朝端坐台阶上巫教的月亮,天下最伟大巫觋行礼。 此刻,在众人目光中,子夫人的身影仿佛在散发光泽,显得无比高大伟岸。 幸哉,有师尊在……龙骞松一口气。 “巫礼宗君,小子快撑不住了……” 众人目光投向王孙叔贾,才注意到他一直维持拉弓姿势,不让积蓄强大力量的长箭撒放。 自从小虎贲来到神宫,得到龙骞与孟明传授,技艺越发精进。 目下,他不仅能把轩辕弓拉得圆满,还能让手臂稳定一段时间不颤抖。 但众人说话间,已超出王孙叔贾支撑极限。 他的胳膊开始颤抖,弦上长箭剧烈晃动,仿佛拥有生命般,想挣脱束缚。 “巫礼宗君,”他脸颊紧绷,咬紧下唇,“这一支箭想飞出去,小子尝试将它撤下来,却不果……” “王孙,不可!”龙骞开口,“若箭矢在此射出,会误伤宫内之人。” “小子该咋办!”小虎贲的脸憋得通红。 他吃力维持着拉弓姿态,大弓被使劲拉扯着,发出咯吱响声。 余是否能接箭……龙骞心下惴惴。 他已臻大巫九鼎巅峰,也没把握接下这一支震天箭。且在众目睽睽下,一旦失手,必有损大神官与大宫司威望。 正当龙骞沉吟,如何才能潇洒地使出神龙之力接箭,突然一道白影轻轻飘来。 他定眼一看,原来是子夫人来到外孙身旁。 “外大母……” 大祭师环视台阶下诸巫,缓缓说道:“无论燕射之礼或寻常比试,作为一名射者,都须据礼行事……” 她微微停顿,接着道:“射者从内心到外在修养,须符合礼之规定,从容不迫,方能紧握手中之弓箭……” 子夫人瞥了外孙一眼,“故射者内在德行,决定其射术。从射者之射术,又可见其是否具内在修养……” “外大母,先别说甚内德……”王孙叔贾牙关紧咬,“小子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子夫人骤然伸出纤净右手,食指与中指往弓弦上长箭并拢,将充满磅礴力量,蓄势待发的箭矢硬生生夹过来。 王孙叔贾压力骤减,被拉得满满的弓弦迅速回弹,整个人受到强大反震力,摔倒地上。 “接住了!”巫觋们回过神来,哑然惊呼。 锋利的震天箭蓄满强大力量,在子夫人指中激烈颤抖,但她的脸色依然平淡。 箭矢发出刺耳嗡鸣声,犹如被缚住的雄鹰,不停挣扎想冲出牢笼,始终摆脱不了大祭师双指范围,无法前进半寸。 群巫都被这一幕给震撼,脸上纷纷流露出诧异神情。 师尊接下箭了……龙骞看着子夫人温婉美丽的容颜,也感到很诧异。 那一天在武丘靶场上,他与孟明花费不少力气,才阻止震天箭射向神宫。 但子夫人仅用两根手指,便轻易制住箭矢,可见其巫术修为已是深不可测。 早知那天余不接箭,反正您都接得住……龙骞沉默地想,心中对师尊的仰慕之情也愈发浓厚。 “射者,仁之道也,射箭须严肃对待……” 子夫人收回目光,续道:“故在射箭时,先让自己心平气和,身体端正,才能持弓发射。” 王孙叔贾坐在地上不断喘气,直直望着外大母。 “小子,自武王以来近两百年,仅汝一人有后羿之血,” 子夫人悠悠道:“汝可谓是百年一遇射术天才,更该坚持射术之道……” 她话锋一转,神情肃穆地说:“小子却自恃血脉天分,不遵周礼,不敬长辈,轻率以弓箭威吓他人,岂是小虎贲或神宫武士所该为?” 大祭师虽谈射术之道,教训外孙,但一席话鞭辟入里,听得巫觋们连连点头。 此时,那一支被双指轻夹的金色长箭,劲力渐渐放缓,箭头上亮光也暗淡下来。 “外大母,小子无意……” 王孙叔贾低下头,声音里满是委屈,“小子……小子只是想帮衬季弟,让他后顾无忧……” 听罢此言,子夫人微微动容,脸带慈色看着她的外孙。 “罢了!” 她微微叹气,手腕轻轻一抖,“嗖”的一声响,长箭迅如闪电飞上大殿屋顶。 众人猛地抬头,见震天箭大半已稳稳扎进木梁中,箭羽兀自颤抖不休。 “外大母,我的箭……”王孙叔贾愕然瞪眼。 “本座将长箭封印在木梁上。” 子夫人淡淡地道:“待汝领悟射术之道,封印会自行解除,箭会回到汝身边。在此之前,小子先用普通箭矢玩罢!” “外大母,小子愚钝,” 王孙叔贾大声嘟囔:“若我无法领悟,岂不是取不回来?小子如何参与翌年的南征?” 眼见小虎贲一脸认真,公然与大祭师较真理论,诸巫都是面面相觑。 子夫人只是露出“和蔼”笑容,温和地说:“领悟不到,那就永远别取回!至于翌年南征,汝休想参与!” “这……”王孙叔贾瞪大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只小老虎,只有师尊治得了……龙骞唇角微微扬起。 “二三子,明日起本座将闭关修炼。” 大祭师悠然道:“这段时间,教内与神宫诸事,由小祭师与大宫司共掌。” “唯,神座之命是从!”巫咸燮与龙骞二人,同时朝大祭师行礼。 “二三子,本座还有要事……” 子夫人最后说,“本座要去宗庙祷告,祈求外孙平安出世……尔等继续公议罢!” 说罢,她摆了摆手,飘然走下台阶,慢悠悠地往大殿正门走去。 “恭送最高神座!” 大宫司、小祭师、巫彭小神官、巫谢小神官、齐宫司、孟明统领,以及一众执事巫觋、宫司纷纷跪下来。 这就是大祭师……龙骞心里感慨,不须靠甚么谋略,光是魅力与不凡气势,就能将群巫紧紧团结在一起。 大宫司系列革典进行得如此顺利,主要仰仗背后子夫人的威势。 “可是……外大母,小子的箭……” 王孙叔贾紧跟子夫人后头,嘴里不停地嘟哝。 整场公议下来,大祭师不公开表态。但适才她对外孙一番训话,已明确表达自己的立场。 师尊,感谢您……龙骞目送子夫人背影,余一定不让您失望…… 待大祭师离开,他深深吸一口气,将目光看向群巫。 “诸位!有关翌年南征一事,本座已陈述因由。”大宫司作总结,“此事牵涉全教上下,得由诸位决定。” 他振臂高呼道:“诸位,支持南征者左,不欲者右……” 话音刚落,哗啦啦的,一大群人立时迈动脚步,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第65章 天道风云(一) “这汤药,真是难喝……”太子妃皱着眉,嗔怪地说。 在东宫偏殿内,身着白色曲裾深衣的宋子,正慵懒地卧在榻上。她在侍女们伺候下,准备服下汤药。 大清早,窗外寒风呼啸,裹挟着无数雪花吹来,天地间仿佛白茫茫一片。 精致的铜燎炉内,炭火烧得哔剥有声,将室内烘得暖洋洋。 熏香缓缓燃烧,淡淡香气冉冉地升起,弥漫整个偏殿,让人闻了心旷神怡。 “太子妃殿下,请喝下罢!”站在身前的姑姑吩咐,“为了小王孙……” 为了这个小祖宗……宋子轻抚隆起的腹部。 “夫人交代过,您可要喝完……”姑姑又补了一句,“一滴不剩!” 眼下,宋子所喝汤药,是申姜夫人特别交代侍女所熬制。据悉,秘方源自她的外家申国公室,孕妇服用之后有极佳安胎效果。 姑姑既然搬出天子之妃,德高望重的申姜夫人,太子妃也不好违背,只能硬着头皮服用。 这是甚鬼药……宋子又皱眉,比平日所服用,还苦上数倍…… 近几个月来,太子妃因害喜而感到身体不适。同时,她每日还要被这些苦药所折磨,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为了孩子……宋子端起漆盏,一口气将汤药灌下肚子。 转瞬间,她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仍咬牙坚持住,不让汤药吐出来。 姑姑见状,立时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红黑相间的漆盘。在漆盘上面,有她精心准备的菓子、梅干、枣泥、饴糖等,都是太子妃最爱的甜食。 宋子连忙取过一块饴糖,含在嘴里慢慢融化。 “实在太好吃了……”她一双大眼顿时眯成月牙状。 “真是!”姑姑摇了摇头,“您身为人母,咋还像个女孩似的!” 一旁侍女们也别过头,掩嘴吃笑。 每日这样子吃,恐怕不久就要变得丰腴了……宋子忧郁的想,不知夫君会否嫌弃?她无奈地叹气,为了夫君,为了姬姓王族血脉,我也没办法…… 在六大巫家中,巫姑氏初祖巫姑逝世前传位于女儿。自此形成定制,由女性主政,担任氏族宗君、大神官,也成为该氏族一大特色。 巫姑氏由女人掌权,故历来与巫姑氏继承人成亲者,都须一夫一妻。而所生第一个女儿,须跟随母系,为子姓巫姑氏。 当年,宋子父母成亲后,仅生她一个女儿,但父亲也不曾再纳妾。 十多年前,母亲告诉太子安,若要迎娶巫姑少宗君,就不可纳妾。 当时,宋子以为丈夫会稍作犹豫,甚至拒绝。 毕竟太子安不仅是宋子的夫君,同时是东宫太子,大邦周未来天子。根据周礼规定,天子可以妻妾成群。 但太子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下来,宋子为此感动不已。 故嫁给宗周太子后,她积极履行太子妇之责,先后为东宫诞下一女三子,延续姬姓王族之血脉。 多年前,长女伯姬据约定被送到宋国,归宗巫姑氏。 近期,神巫钦点的幼子王孙季满,也到宋国归宗巫咸氏。三子王孙叔贾,被册命为神武客卿武士,重心放在宋国,守护其弟。 眼下,在太子夫妇膝下,仅剩东宫世子仲邑一人,身处洛邑王城,筹备殷见礼事宜。 于是,宋子想趁自己尚年轻,再为丈夫多生几个孩子。 最终,她得偿所愿怀孕了。 可惜!宋子满腹思量,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那天晚上,丈夫被下蛊失心疯,欲发兵袭击益氏与井氏,险些酿成巨祸。 此事毫无疑问,是来自益公蔑与井伯禹指使。 据凡巫的内应所传来消息,当晚井伯禹亲自坐镇井邑,召集井氏族兵,厉兵秣马,恭候东宫大驾。 于是,接下来便是王廷上的战争。 丈夫主动出击,公开揭露此事。堂堂大邦周监国太子,竟被下蛊暗算,此事顿时震动整个王廷。 在太子暗中授意下,太子党的卿士百官们,纷纷将矛头指向井伯禹。 自从摄政伯和父率西六师南征,井伯一直留在井邑,称病不朝。 但他与益公蔑遍布王廷的党羽,立时展开强烈反击,指责对方含血喷人,污蔑王廷重卿。 在此关键时期,宋子本想协助丈夫,却被他给婉拒。 “夫人有孕在身,这几个月最关键。”丈夫告诉她,“为夫身边有诸多家臣辅佐,您便在宫内好好安胎,不宜操心!” “太子殿下的战场在朝堂上,您的战场在产床上……”姑姑也唠叨宋子,让她专心安胎。 但宋子如何安心?如何不操心? 眼下,正是太子谋略成败之关键时期。她若不再一旁参谋,唯恐丈夫再有任何失误,都会造成东宫覆灭。 故她才感到很焦虑,才会觉得腹中胎儿来得不是时候。 这一段期间,宋子被太子禁止参与东宫系列庙算。 她整日无所事事,为了打发时间,便在姑姑指导下,用貂皮亲自为丈夫缝制了一件大氅。 此外,凡巫会不时入宫觐见,向太子妃汇报儿子的学习情况。 得知儿子获外大母赠予金阶六翅虫,宋子便作顺水人情,将太祝陀赠予儿子的金阶八翅虫,转赠给凡巫之子凡赤,作为他拯救太子安一命,立下大功之奖赏。 于是,凡赤定期通过金阶八翅虫,将世子在神宫的消息传递给父亲,凡巫再入宫向太子妃禀报。 “太子妃殿下,”凡巫笑道,“赤也说,不想再给下臣通消息了……” “为何?”太子妃问。 凡巫回答:“小子宣称既已对世子委质效忠,须忠于主上。” 听罢,宋子饶有兴趣地问:“你是如何回应小子?” “无他!”凡巫回答,“下臣将他痛骂一顿,批评小子岂可有君便无父乎?” 太子妃闻言,脸上挂着浅浅一笑。 凡巫唯恐宋子误会,忙不迭解释道:“母亲关心儿子,乃天经地义之事,何来不忠于主上之说?” “训得好!”太子妃颔首,“你的儿子对世子如此忠心,十分难得……” 于是,被父亲训斥的凡赤,只能唯唯诺诺,继续“出卖”主君的消息。 昨日凡巫才向她禀告,前一段时间,儿子与二师兄的堂弟,有天才符巫之称的巫礼偃比试符咒之术,还打败对方。 “小子真出息!”听罢,宋子不禁拊掌叫好,姑姑也在旁点头赞叹。 今日,应该不会有满儿的消息……她心想。 第66章 天道风云(二) 没有听到儿子消息的日子里,太子妃最大乐趣,便是听女史讲“故事”。 宋子目光一转,落在不远处镶嵌有贝壳的案牍。 上面堆放一大摞竹简,全是记载天道宗历史的史籍——《天道春秋》。 较早前,太子妃到丰京明堂,拜访太祝陀,临走前提出想了解天道宗历史。 翌日,对方就将这一大摞竹简送来东宫。宋子翻开一看,顿时感到晕眩。 在简册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自周公创立天道宗以来,该宗近两百年的发展历史。 但书中记述过于简略,用初周金文书写,她读得很吃力,感觉有些不知所云。 若满儿在就好……宋子苦闷地想。 儿子精通古文,能将《天道春秋》内容逐一念给母亲,还有腹中的小弟听。 想到这里,她抬头望向偏殿门口,只见一个少女正恭谨地垂首而立。 “太子妃殿下!” 少女非常机灵,立时趋前,柔声问道:“现在开始?” 这一个清雅打扮的少女,名唤作篯,乃东宫新来女史。 太子妃读不明白《天道春秋》,求助于太史寮,太史伯阳甫派其孙女过来,担任东宫女史。 自此,每日太子妃用完朝食,女史便为她讲述《天道春秋》的历史“故事”。 女史篯有一双清灵大眼睛,年纪虽轻,颇得其大父真传,不仅精通古文,且熟知各国史迹,尤其是巫觋历史。 她的讲解深入浅出,十分吸引人,宋子很快喜欢上这一个与自己女儿伯姬年龄相仿的少女。 “史篯,今天先别讲故事,”宋子告诉她,“司巫会过来一趟。” “司巫过来……”女史篯怔了一怔,“来调查太子殿下被下蛊一事?” 宋子沉吟了一会,恍然道:“对了,司巫在天道宗是甚地位?不如你说予本宫听一听……” “当年周公创建天道宗,分太宰、太史、太宗、太祝、太士与太卜六派。六位神官被合称天道六太,首任大宗主由太宰周公兼任……” 女史篯用柔和的声音,讲述天道宗近两百年历史。 “尔后,太宰派权柄渐重,发展为卿士寮的天官太宰,位列六官之首。” 她接着道:“至于太史一派,发展为太史寮,与卿士寮并立。太宰与太史两派遂从我宗独立,大宗主之位也改由太宗派垄断……” 说到这里,少女语气有些感慨。“此乃我宗一次大分裂!” 她告诉太子妃,“自此以往,天道宗剩掌祭祀的太宗、掌祈祷的太祝、掌卜筮的太卜,以及掌神事的太士,即所谓天道四太。” 这些内容,宋子听小祝蜡说过,但女史篯所讲更为深入详细。 二十年前,太士恶叔参与巫凡无极的阴谋,被太祝陀出手击毙,太士一派也遭巫礼乃清算,彻底覆灭。 此乃天道宗第二次分裂,原先天道四太,变成太宗、太祝、太卜三太。 从天道宗首次分裂始,伯阳甫太史一派,表面上仍以天道之徒自称,也奉大宗主为尊,但两者关系已处于若即若离之间。 在周礼官制上,太史寮之首的公太史伯阳甫,若不论其权势,仅在名位上都比卿士寮的春官大宗伯巫礼乃还要高。 但众所皆知,巫礼乃与伯阳甫关系甚差。 这一位脾气暴躁的大宗主,曾公开宣称,天下最令人厌恶者,首位是巫教大祭师子夫人;第二位是玄蛇教冥蛇大神官巫凡无骇;第三位是太史寮太史伯阳甫。 “所以说,太宗派与太史派关系……” 女史篯歪着脑袋,举例道:“犹如巫教与玄蛇教之间关系。” “那司巫隶属于谁?”宋子重提她的问题。 她注意到,这些太史寮史官们回答问题时,总喜欢拐弯抹角,先从历史大脉络去展开,为你娓娓道来。 “据周礼,太宗、太祝与太卜,三者皆王官,负责王廷礼仪与祭祀。” 女史篯沉吟片刻,续道:“但天道宗内部,也招揽许多身份,与能力皆不同的巫觋。这些巫觋既不隶属三派下,也不在王官编制中。” “这些被排斥在三派外的巫觋,隶属于司巫管治?”宋子问。 “然也!” 女史篯点头,“周礼规定,大宗伯所属之下设司巫一人,掌群巫政令,在国有灾害与祭祀时,率群巫舞蹈、降神与歌兴。” “巫觋在巫教之地位……” 宋子想了想,“依照玄赤袍、赤袍、玄袍、白袍与葛袍,五色进行区分。不知司巫麾下这些巫觋,又是如何区别?” “启禀太子妃殿下!”少女回答,“在司巫麾下,我宗巫觋可分三组。” “那三组?”宋子问。 “明阶者,属初级巫觋,多由巫术有所成,外来巫觋组成。彼辈巫术造诣一般不高,介于少巫至壮巫境间,但有一技之长,或擅于占卜、祭祀、通神、蛊术、医术、符咒不等。” 女史篯抬头看了宋子一眼。 “地阶者,属中级巫觋,由本宗亲自挑选,都是拥有巫觋天分的少年。彼辈自幼被送到洛邑学习,巫术造诣比明阶巫觋高。” “这意味着,地阶基本上组成天道宗核心力量?”宋子又问。 “然也!” 女史篯点头,“地阶人才辈出,有数十位壮巫,更出了四位大巫境巫觋,皆大宗主与司巫的亲传子弟。” “还有第三阶为何?”宋子再问。 “天阶者,属高阶巫觋,是本宗最神秘一群巫觋。除了司巫与大宗主,甚至太祝与太卜两位神官,都不清楚彼等身份。” 少女迟疑了一会,“传闻天阶巫觋巫术最高,身份也十分隐秘,主要都是外来大巫。甚至说,还有黑水城与三星教巫觋在内……” “黑水城……”宋子皱了皱眉。 “当然,这也是传闻,” 女史篯连忙止住话头,下拜道:“这些巫觋未公开露面,无人看过彼辈真面目。” “这么多一流巫觋,归司巫所管辖,”宋子笑道,“看来其权柄甚重也!” 少女点头,接话道:“司巫乃我宗众巫之长,仅对大宗主负责。其表面地位在三太之下,但在本宗内,凡涉及三派以外诸事,均由他说了算。” 说到这里,女史篯唯恐宋子还不清楚,又再解释道:“天道宗三太,犹如巫教五大神官。至于司巫,其权柄犹如神宫大宫司。” 这孩子,宋子微微一笑,这么较真…… 第67章 天道风云(三) 当丈夫在朝堂上,公开自己被下蛊一事后,双方敌对阵营,立时陷入激烈争论中。 监国太子为表中立,宣布将下蛊一事,交由春官署调查。 此时,大宗伯巫礼乃身在洛邑,协助世子仲邑筹备殷见礼。 故下蛊一事,遂交由春官大宗伯下属,司巫负责进行调查。 这一位名唤御寇的司巫雷厉风行,监国令旨下达不久,他已先后见过好几个涉案者。 由于太子妃全程参与整个过程,故司巫也请求今日来东宫觐见。 经女史篯一番介绍,宋子对这位司巫的好奇心,也变得愈发浓重。 就在这时,一名寺人进来通报:“启禀太子妃殿下,司巫与凡巫求见。” “今日先讲到这罢!”太子妃对少女挥一挥广袖。 “敬诺!”女史篯施礼缓缓退下。 太子妃稍作梳理,便由侍女捋着白色坠衣,缓缓走入东宫正殿。 “太子妃驾到!” 她先看到身穿葛麻巫袍的凡巫,在他身边站着一位高冠大袖的中年人,此人便是天道宗司巫御寇。 “拜见太子妃殿下!”两人对宋子稽首行礼。 “二三子免礼,速速请起!” 太子妃坐在主座上,挥了挥广袖。 宋子在宗周祭祀中,多次见过司巫御寇,但近距离见面,且进行交流,倒还是第一次。 她仔细将司巫打量了一阵,对方年过四旬,身材瘦高,微微佝偻,头上灰发披散,脸色有些阴森。 司巫御寇为众巫之长,但出身卑微,靠着自身不懈努力,才一步一步爬上这个位置。 他权柄甚重,统率天道宗明、地、天三阶,一众实力强大巫觋。 据悉,在天道宗三派中,许多祭祀官自恃王官的尊贵身份,十分瞧不起这一位司巫,及其麾下龙蛇混杂的巫觋。 但太子妃不敢小瞧这位司巫,因为龙骞师兄告诉过她,此人巫术精湛,已臻大巫境巅峰,乃天下一流巫觋。 二师兄还说过,若非占着神龙之力的优势,恐怕他未必是此人对手。 “启禀殿下,”凡巫道,“司巫今日见您,是为调查太子殿下被下蛊一事。” “司巫,你有何疑问,尽管询问本宫。” “下臣不敢!” 司巫御寇恭敬地回答:“臣适才与凡巫详谈,已了解事情来龙去脉,不敢再劳烦殿下。” “那本宫有事问你,”宋子直接道,“不知司巫对此事,有何见解?” 司巫御寇稍作思索,阴气森森的说:“启禀殿下,下臣须进行深入调查,目前不敢断言。” “你打算从哪下手?”太子妃又问。 “自然是那一条后天培育的百足虫,” 司巫告诉宋子,“当今天下,能掌百足虫培育技术的巫觋,似乎已不多……” “还有另一条线索,” 太子妃提醒他,“试想谁能在洛邑王城,天道宗势力范围内,巫礼大宗主与巫礼大神官眼皮子底下,公然对太子殿下动手?” 司巫御寇静静地看着宋子,眼里似乎有着微微幽光在流转。 “下臣感谢太子妃殿下训示。” 他阴恻恻笑了几声,“然下臣仅专注调查涉及巫术之事……至于王廷公卿百官之事,须交由司寇署调查。” 这人说话滴水不漏……宋子意识到。 她本来暗示司巫御寇,下蛊的凶手与任洛邑四方积的王子靖有关,他却对此不置可否。 宋子知晓,司巫御寇出身卑微,一直有野心往上攀爬。 当年,他心狠手辣残杀镐京内诸多太士派,以及冥蛇神殿巫凡氏巫觋。 同时,他还使用强硬手段,镇压天道宗内异议,获得巫礼乃赏识。 巫礼乃成为大宗主后,提拔御寇为司巫,成为心腹爪牙,负责各种脏活,手上沾满无数鲜血。 无论对这个男人或巫礼乃,宋子都感到很不舒服。 但为取得天道宗对丈夫的支持,她一直竭力隐藏内心真实感受。 太子安对司巫御寇也颇为欣赏,宋子曾私下提醒他,注意此人野望。 丈夫不以为然,反认为越有野心者,越想出人头地,更会效忠于东宫,为己所用。 对此,宋子内心充满不安,却只能保持沉默。 “太子妃殿下,臣不打搅您将息,这就告退!” 司巫拱手行礼,准备离开。 “稍等,”太子妃瞥了他一眼,“本宫还有一事相问。” 司巫抬起头来,宋子目光炯炯望住他。 “本宫听闻,大暴动之后,你奉命追查太士恶叔儿子下落……” 一提及太士恶叔儿子,宋子注意到司巫干瘪的脸上,虽无丝毫波澜,但眸子微微闪过一丝异样光芒。 “本宫想知晓,司巫调查有何结果?” 司巫在太子妃的注视下,沉默了好半响,才勉强回答:“启禀太子妃殿下,孺子失踪多年,生死不明,下臣一直苦寻未果。” “好罢!”太子妃淡然一笑,挥了挥广袖,“本宫没问题了,你且退下罢!” 司巫御寇拱手行礼,缓步退出去。宋子目送他离去后,凡巫才走上前来。 “你意下如何?”宋子问。 “据下臣对司巫能力了解,” 凡巫沉思了一会儿,“他若要追查,必能找出事情真相。只是……” “只是?” “关键在于他的主君,”他告诉太子妃,“是否愿意让司巫供出事情真相?” 宋子微微蹙眉,她自然明白凡巫意思。 此次调查是否有真相,关键在于天道宗大宗主巫礼乃,是否愿意支持东宫,与益公蔑、井伯禹一党为敌。 否则,巫礼乃绝不会允许司巫御寇,将调查真相公诸于世。 “太子妃殿下,下臣另有事启奏!”凡巫朝她一拱手。 “何事?” “有关夏尸袭击天子,所留下那一支青铜短矛,”凡巫回答,“经下臣一番调查,目前有一些眉目。” “详情如何?”宋子问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徒然严肃起来:“对方不愿回答……要求亲自见太子妃殿下一面!” “还想见本宫?” 太子妃愣了一下,立时沉声道:“不见!” 我说这些男人,怎么一个两个都想私下见我……她的眉头皱起来。 “太子妃殿下息怒!” 凡巫下拜顿首,“下臣也觉得此人无礼,对他加以斥责。然对方宣称,他不仅能解答短矛来源,还能……” “还能怎样?”太子妃语气有些不悦。 凡巫低下头,严肃地回答:“他扬言能……能解决太子殿下的困境。” “困境,你是说……” 宋子赫然起身,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凡巫抬起头,谨慎地道:“若太子妃殿下肯与此人见面,他愿意协助东宫,筹措举行殷见礼费用……” 第68章 再见君子(一) “吾之名!” 在茫茫黑暗之中,闪起一道灿目金光。 在光芒里面,站着一位高大男人,让巫咸世子说出他的名字。 “糟了,没想到日子过得这么快!”王孙季满有些措手不及。 三个月前,王孙季满前往商丘途中,在车上打盹时,梦见神秘男人,但猜错对方名字。 他经过一番研究,总结出梦见男人的规律。 倘若唤错神秘男子名字,下一次发梦间隔时日,便成倍延长。 故在马车上发梦后,下一次神秘男子再次出现,会在三十二天后。 那一段期间,王孙季满一直在蒂台书斋密室,埋首整理海量文献。 最终,他从女丑遗言中,找到月神珠的激发口诀,一直无暇寻找男人之名。 故三十二天后,他在神宫内发梦,就无法唤出神秘男人名字。 转眼间,六十四天过去,神秘男人再次出现在梦中。 近期以来,白天王孙季满到巫恒学宫上课。 晚上,他又要激发月神珠,进入梦中神宫,研读简册修炼巫术,竟把神秘男人给忘掉。 “吾之名……” 眼前男人,对他重复了一次,嗓音极为低沉。 “君子,非常失礼!” 王孙季满行了一礼,抱歉道:“近日小子太忙,对您的名字无任何头绪。” 听罢,神秘男人沉默不语。 王孙季满睁大双眼,不断打量光中的黑影。但光芒过于刺眼,他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真实容颜。 我怀疑您是一位淑女……他心想。 良久,神秘男人缓缓转身,往光芒深处走去。 “君子,您的名字是……”王孙季满叫住他。 既然见到了,不妨试一试……他迟疑了片刻,才唤一声:“巫咸阳!您是小子的外大父……” 神秘男人背对着王孙季满,他注意到,自己说出巫咸阳之名时,对方背影突然震了一下。 莫非我猜对了……王孙季满的心在狂跳。 结果,他一睁开双眼,再次从梦中惊醒过来。 “噫!不是外大父,又猜错了!” 王孙季满微微叹气,“下次再见他,是一百二十四天后。” “季弟,你猜错甚?” 王孙季满抬眼一看,在宽大华丽车厢中,叔兄正靠在车窗前,用清油和绒布,专注擦拭怀中轩辕神弓。 “叔兄……我打盹多久了?” 他舒缓一下僵麻的胳膊,又问道:“吾等到盘龙城了?” “哪有这般快?你睡蒙了?” 王孙叔贾撇了撇嘴,眼睛只盯着大弓。“吾等才离开一日!” “唉!无故去这么远……”王孙季满叹了一声。 “还不是你自己闯的祸!”叔兄瞅了他一眼。 数日前,王孙季满在格斗室遭巫咸仲朝等人袭击。 最终,他靠自身谋略,以及凡赤等人保护,得以全身而退。 此事一传出,立时轰动整个神宫,成为巫觋们饭后茶余话题。 “季弟,你打架怎么不叫上为兄?” 王孙叔贾哼了一声,“我也想教训那个目中无人的二表弟。” “还好说!叔兄身为小虎贲,负责保护天王使……” 王孙季满白了他一眼,不满道:“待结束时,你才姗姗来迟!” “季弟,莫冤枉为兄!” 王孙叔贾大声嚷道:“我也是神武客卿武士,公议期间,孟统领特意安排我保护外大母,寸步不离也。” 外大母何须你保护……王孙季满有些不以为然。 当时,格斗室的执事巫觋无法劝阻一众少年,惟有派人向总教习通报。 但巫谢总教习也在蒂台内,参与公议,大殿之门禁闭,闲人勿进。 直到公议结束,龙骞老师的南征之议,获得一众巫觋支持,取得压倒性胜利。 蒂台大殿之门再次打开,格斗室的执事巫觋才得以向巫谢总教习禀报。 于是,在总教习请求下,孟明率王孙叔贾,及一众神武,赶到学宫格斗室。 “季弟!你还安否?” 王孙叔贾担心季弟安危,先行冲入一片狼藉的室内,但械斗已告一段落。 “叔兄,我没事!” 王孙季满对叔兄招了招手。 整场械斗下来,双方均有人受伤,或轻伤,或重伤不等。 有的是殴斗受伤,更多是被烈火烧伤。 许多少年身上袍子损毁不堪,甚至赤身裸体。 地面上也横七竖八躺了十多个少年,哀嚎声响成一片。 余者包括王孙季满,多少也带着点伤,整个格斗室内,惟彭篯与伯姬二女,身上完好无损。 一众神武见状,也不由得啧啧称奇。 孟明统领立时下令,让武士将伤者抬走,送到麒麟殿治疗。 “属下身为总教习,对世子保护不周!” 总教习郑重地朝巫咸世子一拜,“还请世子恕罪!” “总教习,彼辈公然袭击我,”王孙季满问他,“此事该如何处置?” 巫谢总教习面露难色,望向孟统领。 “本统领仅维持神宫秩序,”孟明耸了耸肩,“此事发生在学宫,自该由总教习全权处置。” 总教习沉吟了一会,拱手道:“世子,我会禀报最高神座!” 《巫典》规定,教众自相残杀,按教规本该予以严惩。但问题在于,这些少年背后来头都不小。 这一场斗殴,涉及巫咸世子、巫姑少宗君、巫礼少宗君、巫凡少宗君、白虎大神官嫡长孙、巫彭氏宗君之女、小祭师的两位君子,以及宫司氏嫡长子等继承者。 蒂台、小祭师殿、凤凰神殿、苍龙神殿、麒麟神殿、白虎神殿,几乎大半个神宫都被卷进去。 若翻阅《巫觋春秋》记载,此事在巫教近千年历史中,不能说后无来者,绝对是前无古人。 尤其是巫凡大心,他是冥蛇大神官嫡孙,使得事情处理变得更为棘手。 这些年来,巫教与玄蛇教关系难得缓和,此事若处置不慎,很可能再引发双方争端。 巫谢总教习身高八尺,满脸浓须,是一个魁梧大汉。 他外表看似粗狂,却心细如发。他知晓自己做不了主,故选择禀报大祭师,可谓明智之举。 “叔兄,当时汝等讨论详情如何?”王孙季满的思绪回到现实,又问叔兄。 总教习禀报时,王孙叔贾任大祭师守卫,陪在外大母身旁,听到五大神殿大巫们的讨论。 “外大母说,她将闭关修炼……” 王孙叔贾对他说:“教内诸事,已托付小祭师与大宫司,她就不再插手。” 于是,大祭师轻轻一句话,便把这一个烫手山芋,丢给小祭师与大宫司。 外大母还真会甩……王孙季满纳闷。 第69章 再见君子(二) 至于堂舅,宣称两个儿子为首祸,身为人父须避嫌,不宜参与裁决,将此事推给二师弟。 同时,巫咸燮也强调,此事发生在神宫内,属于大宫司管辖范围。 龙骞老师闻言,也不动神色回应,说涉事的世子,是其入室弟子。 故身为人师,要有所回避,不便参与裁决。 最后,两人一致达成共识,将裁决权交由三师弟巫彭婴齐。 当时,巫彭小神官略作思索,便作了最终裁决。 “巫彭小神官说……”王孙叔贾顿了一顿,“就由得这些孩子……” “由得吾等?”王孙季满露出疑惑神情。 “然也!他说诸少年地位尊崇,但也该以平常心看待。” 叔兄接着道:“不过是一群孩子打架,谁年轻时没试过乎?既然没死人,也没人重伤,不必动用教规……” 于是,巫彭小神官云淡风轻的宣布,所有涉事少年,一律被罚禁闭两个月。 真会和稀泥……王孙季满撇了撇嘴,若是你妹受伤,不知会否如此淡定? 对于巫彭小神官所作裁决,尽管他有些埋怨,但还是能接受。 毕竟整件事下来,王孙季满不仅丝毫无损,还在教内获得以寡敌众的名声。 至于巫咸仲朝与巫咸叔胜,则被大发雷霆的小祭师逐回巫邦关禁闭,算是彻底败北。 如此一来,他的世子地位可谓稳如泰山。 公议结束两天后,王孙季满与老师、叔兄,及苍龙神殿执事离开神宫,赴巫礼氏宗邑盘龙城。 原本保护天王使到商丘的虎贲师,虎贲氏谢同加入神宫武士团,成为神武的副统领。 小虎贲王孙叔贾,被册命为神武客卿武士,留下来保护弟弟。 故仅剩虎贲氏吕不汲一人,率虎师回宗周复命。 接下来,巫咸世子的人身安全,均由巫教神武接管。 出发赴盘龙城那天,车队由数辆戎车打头阵,数辆在后跟随,将天王使所乘四轮马车拱卫其中。 马车之后,是数辆载满铅铜等金属原料的辎车,车中辎重由神武负责押解。 “怪哉!老师运这么多铅铜回去作甚?” 王孙季满有些好奇,但这是巫礼氏的事,他不便过问。 车队来到神宫城门前,与另外一支车队会合。 这支车队领头,是一位身穿赤色巫袍,眉直眼阔的年轻人。 此人正是被称为大君子,教中交相称赞的小祭师嫡长子,大表兄巫咸伯嘉。 这位神情朴实可亲的大君子,自幼追随表兄龙骞学习。 多年来,两人虽无师生名分,但他一直对表兄执弟子礼,态度十分恭敬。 此次,龙骞老师决定给这些弟子正式名分。 于是,大表兄禀报父亲后,便随老师回盘龙城行拜师礼。 “大表兄好!”王孙季满对他恭敬行礼。 大君子露出和煦温润的笑容,开口第一句话,竟是向小表弟道歉。 “表弟,我两个弟弟太失分寸!” 他微微叹道:“但父亲已用家法,狠狠惩罚二人,将彼等撵回巫邦禁闭思过。” “大表兄言重,表弟无恙……” 不知为何,王孙季满与温润如玉的巫咸伯嘉说话,觉得舒服惬意,很难对他生出任何敌意。 于是,小祭师殿与苍龙殿车队合二为一,齐赴巫礼氏主邑盘龙城。 大表兄巫术上无甚特出,但性格宽厚温和,待人以诚,获得巫咸氏乃至其余巫家喜爱与支持。 若非王孙季满受神巫钦点,世子之位几乎非大君子莫属。 但大表兄不以此为憾,对夺走世子位的表弟十分友善。 一路上,他对王孙兄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犹如亲兄长一般。 “老师,缘何小子要去盘龙城,在蒂台不能禁闭?” 车队离开第二日,龙骞老师进车厢歇息时,王孙季满试探地问。 老师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祭拜我巫礼氏先公先妣。” 我没回过巫邦……王孙季满暗自嘀咕,自己的先公先妣不拜,却拜巫礼氏的…… 他脸上带着微笑,恭敬地问:“老师,吾等在盘龙城逗留多久?” “小子急着回去?”龙骞老师问。 “若太迟回去,小子未及与袍泽们练习……”他告诉老师,“唯恐影响到翌年评鉴。” 格斗室械斗后,王孙季满终于组建一支堪称青铜级别的队伍。 在诸队员当中,凡赤受重伤,断了好几根肋骨,所幸得到彭篯精心治疗,目前已无大碍。 这一位伴读本想陪世子离开,却被他勒令留在宫内专心养伤。 未婚妻尚未过门,不能陪未婚夫到处跑,也留在神宫里。 至于公孙虎,械斗结束至今,世子尚未有机会与他进行深入交流。 另外,那一天长姊当场婉拒加入队中,也让王孙季满十分苦恼。 “阿姊,这是为何?”当时,他微觉诧异。 “翌年,阿姊便与太子成亲……” 伯姬淡然一笑,“季弟不是说过,组队练习需耗甚多时间,劝我别加入,莫非你忘了?” “这……”王孙季满一时语塞。 记得那天晚上,两个少女提出想加入队中,自己找理由推搪掉。 但他没有想到,阿姊一直记在心里,念念不忘。 巫姑氏的女人真小气!只晓得放火……王孙季满不由叹气,还是未婚妻比较大度…… 当时,伯姬为救弟弟,骤然突破第一层凤凰神力。 若不算被封印的母亲,她已成为继巫姑大神官子夫人、巫姑小神官烈火女之后,第三位掌握凤凰神力之人。 那天以后,长姊巫术造诣上的排位,在教内得到飞跃式提升,名列学宫诸少年之首。 “小烈火女”之名,也开始在教内不胫而走。 倘若失去这员猛将,世子队的青铜级别势力,会被削弱不少。 王孙季满本想好好劝说长姊,岂知龙骞老师宣布,将带世子赴盘龙城,在那里闭门思过云云。 有这么多事处理,世子却被迫离开神宫,心中自然焦虑。 眼下,他仅能通过翅虫,与智囊巫礼偃沟通,请他负责规划袍泽的练习,再让宫司婴操办。 巫礼氏少宗君没有回族邑,因为龙骞老师任命他代理苍龙殿诸事。 他的拜师礼,已经在神宫苍龙殿完成,成为王孙季满第一位师弟。 “仅因队伍之练习,想尽早回去?”龙骞老师目光灼灼,望定他的学生。 “这……” 王孙季满内心有些发慌,表面上装作镇定,其实我要回去修炼月之力…… 最初,他下决定不再修炼月之力,以避与女丑发生任何纠葛。 但在格斗室被围困时,凡赤为保护世子受重伤。 当时,王孙季满被彻底激怒。 他直接豁出去,将所有月精转化为月之力,施展“缚”字巫文符,将巫咸仲朝等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那一次以后,他吞食过多月精,所转化月之力也深入体内,再也无法回头了。 事实上,尝到强大巫术的滋味后,王孙季满也不打算回头。 他不想继续成为弱者,不想遇到类似事件时,遭敌人羞辱,或仅能眼巴巴等老师、叔兄、长姊以及伴读来打救。 我一定要成为天下最强巫觋!王孙季满暗中下定决心。 第70章 再见君子(三) 可是,我会否全身经脉寸断……王孙季满冷静下来后,不由得忧虑起来。 眼下,他已无法再回头,只好摸着石头过河,一步步走下去。 若处生死关头……他摸着胸前神珠,大不了去找那女人,求她帮衬…… 前往盘龙城的路程中,每一晚车队会在城邑,或野外安营驻扎。 王孙季满很想私下修炼月之力,但还是不敢尝试。 他担心若秘密被龙骞老师撞见,会否指控学生勾结女丑,直接大义灭亲,将他轰得稀巴烂碎? 每一次,只要王孙季满闭上双目,脑海便充斥着巫礼大神官施展神龙之力,降下滚滚天雷,将铜尸炸毁那一幕骇人景象。 “小子,仅因队伍练习,想尽早回神宫乎?”老师目光灼灼,望定他的学生。 “不是……学生是……” 见王孙季满结结巴巴,龙骞老师面沉如水,让人看不出在想甚么。 “勿忧,吾等办完事便回来。”老师用意味不明的语气道。 “诺!”王孙季满额头,长长吁了一口气。 不知是否多疑,他发现这段时间来,老师似乎对自己有些冷淡。 犹记得师生二人刚离开宗周,在前往宋国路上,龙骞老师都很积极,为学生讲述巫教之事。 当时,他还说王孙季满是巫教继承人,许多重要之事,如女丑转世、丈夫武士的苏醒等,世子都须及早了解。 现下,老师似乎不大愿意对学生多作解说,仅被询问时,才随意回应几句,这令王孙季满心里感到一阵郁闷。 莫非……他心中一惊,老师发现我的秘密? 王孙叔贾对季弟说,那一天诸巫举行公议,他在殿内公然弯弓搭箭。 当时,震天箭感应到女丑气息,箭头直径指向西面方向。 “西面,不就是学宫方向?”王孙季满听后,又感到一阵心悸。 叔兄拉弓搭箭的节点,正是凡赤受伤昏迷,自己使用月之力施展“缚”字巫文符,对付二表兄等人之时。 他也随之陷入幻境中,亲身见证女丑与灵山十巫的激战。 这么巧?王孙季满咬紧嘴唇,莫非老师发现……才对我……他又不禁摇头,暗自告诫,别疑神疑鬼,老师不可能猜到…… 正在思忖间,突闻车厢外传来一阵吆喝声,行驶中的马车骤然停下。 “咋回事?怎么停了?”王孙季满与王孙叔贾对视一眼。 “出去瞧一瞧!”说罢,叔兄立时下车,他也跟随其后。 宋国是富庶的邦国,国内人口稠密,到处是田亩和乡邑村落。 自从离开商丘后,车队往南行走近两天,人烟逐渐变得稀少,要过好几里才会见到若干聚落。 正值深冬十二月,在大白天里,天空阴沉沉,完全看不见太阳。 大雪纷飞充斥整个天地,两百人车队被笼在一片白茫茫中。 “好大的雪!” 王孙季满站到地上时,积雪已埋到小腿肚深度。 一路上,他躲在烧着暖炉的车内,丝毫不觉冷。 但离开车厢,身上虽裹着厚实皮毛裘服,仍感到寒意不断渗入体内。 王孙季满举目向南,透过漫天飞舞的大雪,遥遥望见前方一座宏大城池。 “季弟,这是甚城?为何无人……”王孙叔贾问。 王孙季满注意到,前方旷野两侧,是一大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荒芜田地。在城邑周边十里内,尽是枯死林木。 “此地乃巫凡氏之旧邑!”一把低沉嗓从身后响起。 兄弟二人转头一看,龙骞老师已踱步过来。巫咸伯嘉亦步亦趋,跟随其后。 “巫凡氏?” 王孙季满微微吃惊,扭头望向那座死寂般的城池。 “老师,莫非这里是……” “此地唤作蛇谷,” 龙骞老师看了学生一眼,淡淡地道:“二十年前打过一场大仗。” “斩蛇之征!”大君子插了一句,“这里是当年的主战场……” 王孙季满到学宫上学,对巫教历史已有深入了解。 他自然晓得,蛇谷城是巫凡氏一族主邑,是巫教在商丘以南的一座坚城。 斩蛇之征后,巫凡氏举族迁往荆地,重建新蛇谷城,旧城遭到废弃。 眼下,王孙季满亲见史书记载的著名景点,心情变得有些激动。 这时,领队的苍龙殿执事巫觋走来。他的脸在寒风中,已被冻得发红。 他朝大神官拱手道:“启禀神座,原本预计穿过蛇谷后,在二十里外乡邑停驻过夜。然风雪过大,积雪导致车队前行困难,行程延误,无法在天黑前抵达。” 领队迟疑了一下,接着道:“属下建议,驻扎在此过一夜……” “在蛇谷城过夜?” “这是被诅咒之地!” “实在太危险!” 此建议一出,苍龙殿巫觋纷纷骇然。包括神宫武士脸上,也露出严峻神情。 缘何彼等如此畏惧……王孙季满感到疑惑。 “领队,不如趁天黑前穿过此地,”巫咸伯嘉问,“吾等在野外安营?” “大君子所有不知!” 领队摇了摇头,“风雪越下越急,若车队在野外扎营,入夜唯恐困在暴雪中,那时可危险了。” “吾等入城驻扎一夜罢!”老师淡淡地说。 他转头吩咐大表兄:“伯嘉,你且传令下去,今晚诸人仅能饮用所携清水,食用干粮,严禁触碰城内所有物件。” “敬诺!”巫咸伯嘉闻言退下。 “小子!”老师拉住学生的手,“你与为师一同蹬车,欣赏此处景观!” “唯!”王孙季满点头,紧跟老师走到戎车前。 他站在车左之位,龙骞老师站在车右之位,亲自驭车。 王孙叔贾将另一辆戎车的戎右赶下来,直径蹬上车。 在落日余辉下,两百余人的车队排成一条长龙,浩浩荡荡穿过被积雪覆盖,宽敞笔直的大道,朝着恢弘高大的土黄色城池驶去。 “曾几何时,这一座屹立近两百年的坚城,是巫族在南部的中心。” 老师指着眼前城池,感慨道:“那时,每年动辄百人的巫觋团使节、信徒,络绎不绝地赶来觐见冥蛇大神官……” 王孙季满顺着老师的手看去,外郭城墙高约五丈,城垣周长数里远,四面各开一个城门。 城外设有宽阔护城河,将城池环绕在内,但河水早已干涸。 确实是座坚城……王孙季满心想。 “城内人口稠密,格外繁华。每日清早,商贾聚集在集市内,售卖各地运来稀奇物品。” 龙骞老师继续道:“其中又有兽皮、药草、水产、木材、珠宝、器用、皮革、衣履布帛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他顿了一顿,“现下,却沦落成一座空虚废城。” “老师,缘何您如此熟悉?”王孙季满有些困惑。 “余年幼时……”老师呼出一口白气,“在此生活过好多年。” 第71章 再见君子(四) 天色渐渐暗下,北风呼呼刮着。 天上纷纷扬扬落下鹅毛大雪,转眼间,大地被染成一片雪白。 车队在厚厚积雪上驶过,留下深深车辙。 他们通过被焚毁多年,仅剩一堆焦黑瓦砾的城门洞,进入城中。 巫咸伯嘉忙前忙后,帮车队停靠墙垣边,安排完好的房屋作为临时居所。 趁天黑之前,龙骞老师带着学生,登上高耸城墙,纵观全城景致。 走在残缺的城墙上,王孙季满从高处朝城内眺望。 城池呈长方形结构,被分成几个规模相当的区域。 其中,有巫凡氏宫室宗庙区、冥蛇神庙区、执事办事区、手工业区,以及国人居住区不等。 “蛇谷城是巫凡氏主邑。” 龙骞老师指出:“无论人口或规模,远比巫姑氏凤凰城、巫谢氏虢邑与巫彭氏彭邑来得大,仅在巫咸氏巫邦之下。” “可惜,破败了……”大神官遗憾地叹息,一时间百感交集。 王孙季满扫视整座城池,见许多房屋被烧成断壁残垣。 焦炭状的梁柱断裂歪斜,四周尽是一片瓦砾堆。 一些没有被焚烧的残破房舍,则荆棘恣意蔓生。 不时会见到成群结队的豺狼狐犬,在其间奔走追逐。 龙骞老师身披一袭厚实大氅,默默站在城头上,目视整座城池。 “老师,学生不明白!” 王孙季满困惑地看看他,“巫凡氏举族离开,但这座城池规模完好,为何巫教不接管,反而任由荒废下来?” 适才一路走来,他见到数十里内荒芜人烟,成片田地荒芜。 树林中尽是枯木,土地上寸草不生,一片景象凄凉。 “此地受诅咒了……”老师不动声色地说。 “受诅咒?”学生有些疑惑。 龙骞老师话音一转,问道:“小子,你熟读史书,说一说当年斩蛇之征,为何巫凡氏会败北?” 王孙季满在学宫上史巫的课,学过巫教的历史,对斩蛇之征稍有了解。 他迟疑了一下,轻咳一声道:“当年大暴动,巫凡无极背叛本教……” 老师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学生,让他继续说下去。 “尔后,他被外大母杀死,弟弟巫凡无骇继位,成为巫凡宗君与冥蛇大神官。当时,六大巫家均有死难弟子,其后巫礼乃……” 王孙季满看了老师一眼,接着道:“在大宗主号召下,巫礼氏、巫姑氏、巫谢氏、巫咸氏、巫彭氏五家,加上宋公支持,组成万人联军,讨伐巫凡氏。” 他试着回忆在学宫所学,及翻阅史书所得,还原发生在二十年前,那一场惨烈的巫觋内战。 “据记载,大暴动惨案乃女丑第五次转世,巫凡无极一人所为,” 王孙季满指出:“大部分巫凡族人,包括巫凡无骇,都被其宗君蒙在鼓里……” 龙骞老师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为了给巫礼氏报仇,大宗伯爷爷有意渲染镐京惨剧情况。” 学生继续告诉他,“五大巫家受到蛊惑,感到无比震怒。诸人皆认为是巫凡氏所为,誓将彼辈尽数屠戮,为死难亲属袍泽复仇。” 王孙季满一边在城头远眺,一边讲述他所知晓史事。 他甚至能感受到,当年在这一片土地上,千军万马厮杀的场景。 “在巫家联军攻势下,巫凡氏败如山倒,节节败退。十日间丢失诸多阵地,被迫退守蛇谷城,集中力量与联军进行最后决战。” “小子,”老师突然打岔,“为何巫凡氏会节节败退?” “这……” 王孙季满琢磨片刻,摇头道:“小子不晓得,还请老师提示。” 龙骞老师缓缓道:“蛇谷城富庶,人口众多,兵甲装备精良。但巫凡无极重在策划阴谋,不重巫凡氏的军事训练,族人训练程度远不如其他巫家……” 王孙季满微微点头,光是巫谢氏骁勇善战的悍卒,就可击垮巫凡氏。 老师接着道:“而训练完善的蛇谷精锐,被征召到镐京作战,全部折损。剩余巫凡氏族兵,平时仅一季一训,适逢战事,弊端立时暴露出来。”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片刻。 “加之五大巫家结盟,巫凡氏遂不敌联军,被迫退守蛇谷城。” 王孙季满摒住呼吸,像是亲见巫礼乃与烈火女,咆哮着下令,发动猛烈攻势的情景。 良久,他开口问:“老师,缘何巫凡氏不请平,献城投降?” “请平?” 龙骞老师苦笑,“世父在神宫大肆屠杀巫凡氏之徒,此路已被断绝。”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巫凡无骇不甘宗族就此灭亡,遂与族内长辈商量,欲与五大巫家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王孙季满惊呆了。 “然也!”老师微微颔首,“要死就一起死,彼辈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 “可是,”王孙季满不解,“如何与五大巫家同归于尽?” “投毒!”龙骞老师说。 王孙季满听罢,静默下来,只觉得匪夷所思。 “老师,不可能!” 他摇了摇头,“要毒死万人大军,需多大剂量毒药?还要悄无声息,在敌人不察觉下施毒,绝不可能!” “原本或许不可能,”老师轻声道,“但巫凡氏祭出玄牙……” “玄牙?”王孙季满不确定地问,“莫非是巫凡氏神器玄牙?” “然也。”龙骞神情欣赏地颔首。 “传说夏国末年,巫凡与冥蛇神使者大蛇搏斗,三天三夜后战胜之。” 他告诉学生,“于是,凡祖得到冥蛇神认可,将玄牙赐予他,作为祂在人间代表,此即巫凡氏冥蛇大神官之由来。” 讲到这里,龙骞老师望着王孙季满问:“这个故事,你听过否?” “嗯,没有……” 他摇了摇头,“但姑姑说过,玄牙是冥蛇神的牙齿,被凡祖拔下来。” “姑姑说拔下了?”老师嘴角微微上扬。 “小子,玄牙所藏毒液,毒性尤在乐土花之上,乃天下至毒也。” 龙骞脸色凝重道:“当年商师与夏军交战,凡祖仅在河上游投下数滴毒液,就将驻扎下游两千夏军给毒死。就算是稍微沾染,也会中毒倒地,转眼间毙命。 “仅仅数滴?”王孙季满冷汗直冒。 他在学宫与巫凡大心闹翻,若对方使用玄牙毒液,自己如何自保? “玄牙毒液量有限……” 老师淡淡地说:“成分也无法复制,故每一滴都弥足珍贵,巫凡氏不轻易使用。但面临灭族危难之际,彼等也不管了。” 说到这里,老师原本平静的声音,遽然变得低沉起来。 “巫凡无骇力排众议,采取一个极为折损阴德的手段……” 他对学生说:“他祭出了玄牙,投毒污染蛇谷城方圆数十里土壤与水源,欲将此地变成六大巫家之坟墓……” “彼等死光了?”王孙季满悚然一惊。 但话一说出口,他意识到自己在问废话。 若对方真得逞,哪来今日巫教与荆国玄蛇教。 “在千钧一发时,师尊赶来战场,制止巫凡无骇的疯狂之举。” “外大母来了?”王孙季满愕然。 “当时陪同你外大母者,除了为师,还有你母亲。” 龙骞老师盯着学生,目光灼灼地说:“吾等三人,来到蛇谷城主战场,两军对峙的阵前……” 第72章 六军之战 “二师兄,时辰不早了,母亲让你起身咯!” 天尚未亮,龙骞就从睡梦中被小师妹给唤醒。 他本来不想睁开眼,打算应了一声后,像往常般翻身继续睡。 阿母不在了……龙骞突然想到,整个人骤然清醒。 他立时趿鞋下榻,洗漱、梳头、换衣,整理仪容。 离开营帐时,夜色还笼罩着天空,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透出淡淡亮光。 父母离开三个月,但龙骞仍觉得一切似在发梦般。 自从离开镐京,每晚临睡前,他不停地告诉自己:“巫礼龙骞!你长大了!要独立!回不去了……” 待用完朝食,龙骞蹬上驷马戎车,与子夫人、小祭师巫咸长万、大宫司午、小师妹,以及一众神宫武士,火速赶往蛇谷。 三个月前,身处镐京的子夫人,得悉巫礼乃回神宫后,假传已故大神官巫礼嘉之遗命,篡夺原属侄儿龙骞的巫礼氏宗君位。 掌握盘龙城的巫礼乃,伙同子夫人之妹巫姑礼子、小祭师的嫡子巫咸燮等激进年轻人,对神宫冥蛇殿巫觋,以及巫凡氏子弟进行整肃。 五大巫家在巫礼宗君怂恿下,最终组成巫家联军,征伐蛇谷城。 于是,子夫人带着学生龙骞、女儿宋子,以及荣夷公之子荣廖,日夜兼程赶回神宫,想制止六大巫家自相残杀。 当时,大祭师巫咸阳的嫡兄,小祭师巫咸长万获族内长辈推举,让他越过侄女宋子,继任巫咸氏宗君,以及巫教大祭师。 但经师尊晓以大义,巫咸长万与她达成共识。两人赴巫邦神巫祠立誓,并请得神巫神谕。 于是,子夫人得以摄巫教大祭师,兼巫咸氏宗君。 师尊摄大祭师后,册命宫司氏家主宫司午为大宫司,兼神武统领。 她在小祭师、大宫司与百名神宫武士护送下,带龙骞与宋子赶赴战场。 从商丘到蛇谷,约两百里路。一行人不断赶路,用三天时间,终于在天际微亮之际,抵达目的地。 此刻,清晨的蛇谷正沐浴在柔和阳光中。众人停下车,远远眺望,见到两军正在阵列对峙。 “二师兄,这是谁家兵卒?”站在车右的宋子问龙骞。 “持苍龙旗,穿青衣者,是巫礼氏盘龙军;持麒麟旗,土色披风者,是巫彭氏彭邑军……” 他耐心向师妹解释,“持大虎旗,穿素衣者,是巫谢氏虢邑军……” “这是父亲的旗!”宋子指向中军,所竖立一杆巫咸氏日月大纛,“还有玄鸟是母亲的旗。” “然也!”龙骞点头,“除了巫邦军与凤凰军,还有太子举所率之宋军。” 五大巫家近万人倾巢而出,在北面战线上绵延数里。黑压压一大队人马,旌旗招展,军容整齐,声势甚为浩大。 而在联军正对面,一杆双头玄蛇大纛下,戈矛如林,站立着数千黑胄黑甲的士卒,此即巫凡氏蛇谷军。 近十日来,在联军猛烈进攻下,巫凡氏节节败退,丧兵无数。 眼下,巫凡氏两千人主力退守蛇谷,外加各小宗所带数千族兵,面对敌人仍有一战之力。 当龙骞见到双头玄蛇旗,镐京大暴动种种惨状,逐一浮现在眼前,他全身瞬间散发着凛冽恨意。 巫凡氏!是汝等杀我阿父、阿母……他心想。 子夫人遥望对峙的两军,叹道:“彼等皆我族青年才俊,若今日葬身于此,巫族便要灭亡矣!” 她立时派一名神宫武士,赶去联军阵中传令,让联军往后撤。 半晌过后,武士乘车回来,对子夫人汇报:“启禀神座,巫礼宗君谓……他仅听命于大祭师,您并非……” 宫司午冷笑:“神座摄大祭师,已发出翅虫通报各大巫家,他真会装疯卖傻!” 子夫人脸色微沉,默然不语。 又过半晌,站在戎车上,浑身甲胄的巫礼乃,拔出腰间长剑。 他大声道:“传令进攻,将双头蛇斩首,余要看断了头,蛇还能活否?” “必胜!” “斩蛇!” “复仇!”联军纵声高呼,犹如翻江倒海,撼动整片大地。 龙骞眯着眼,望向戎车上的巫凡无骇。他“刷”地一声,拔出带着穗饰的青铜长剑。 “巫礼乃倒行逆施,本座将代冥蛇神灭之!” 冥蛇大神官吼道:“二三子!随本座一起喊……玄蛇!” “无敌!” “玄蛇!” “无敌!” 数千巫凡氏男儿齐声呐喊,颇有排山倒海之势。在这一种呼喊中,蛇谷士卒眼神透出一丝狂热,气势渐渐变得高昂。 “进攻!破蛇谷城,灭巫凡氏,在此一举矣!” 巫礼乃大旗一挥,隆隆战鼓声也响起,戎车随着缓缓地开动,后方数千人紧随其后,朝蛇谷军逼近。 “神座,巫礼乃无视令旨!该如何是好?” 小祭师巫咸长万慌了神,急得直跺脚。 此刻,他的儿子巫咸燮正率领巫邦军,身处联军当中。 “母亲,怎么办?”宋子看向子夫人。 一场大战眼看已在所难免,所有人围上来,将子夫人当成主心骨。 师尊,您要如何挽回今日之局……龙骞默默望着子夫人。 子夫人俯身,双手撑在车舆栏杆上。她面色凝重,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龙骞注意到,木质栏杆上,已被师尊捏出深深指痕。 一切结束了……他心想,开战罢!我要帮阿父、阿母报仇…… “蒹,还记得汝父临终之言?”子夫人突然问女儿。 “孩儿晓得!”宋子闻言,用力点头。 我也晓得……龙骞心想。 当日,在镐京王宫广场上,身受重伤的大祭师无法言语。他在弥留之际,将遗言摄入银阶八翅虫中。 大祭师的遗言,宋子私下让二师兄听过。 “或许……余当初入京之决定错了,以至遭遇此等灭顶之灾……然巫教绝不可毁于余之手……夫人,余死后,汝必摄大祭师……请辅佐吾等之女,挽救我巫觋一族,以及巫教之命运……” “复仇,很痛快……”子夫人瞥了学生一眼,“复仇之后,接下来要如何?” 龙骞乍听,微微一愣,师尊似乎看穿他内心想法。 “两方兵戎相见,巫族子弟死伤无数,成为蛇谷城前枯骨……” 她语重心长地说:“女丑之计便得逞,我教将陷万劫不复之境。” 话音未落,子夫人从御者手中,接过控制驷马的马辔。 “汝等二人随余……”师尊告诉学生与女儿,“往军中走一趟!” “赴战场?”巫咸长万大惊,“神座,您与两位少宗君千金之躯,不宜冒险!” “冒险?” 子夫人摆了摆手,正色道:“吾乃巫教大祭师,自有天帝庇佑,谁能伤本座?” 她又转问众人:“二三子,谁敢与本座往战场走一趟?” 我不怕……龙骞捧着苍龙大神官木主,毫不犹豫地蹬车。 宋子微微一愣,也紧抱大祭师木主,在二师兄搀扶下,蹬上车右位置。 “神座凡有所命,午誓死相随!”宫司午大笑,蹬上第二辆戎车。 小祭师犹豫了一下,索性一咬牙,蹬上第三辆戎车。 子夫人双手执辔猛地一抖,马儿嘶鸣撒蹄,拉着笨重的戎车飞奔,直朝两军阵间奔驰而去。 第73章 宗巫之力 正当两军准备交战之际,军中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众人将目光投向西面,只见三辆戎车并列,轰隆隆地驶过来,进入双方对峙百步夹隙之间。 左首一辆戎车上,宫司午高高扬起一杆大纛。 在晨光照耀下,可见上面勾勒着巨大古文“巫咸”二字,随风飘荡中。 这一面旗帜,乃商汤在巫咸薨逝后,特赐其子巫贤,代表大祭师的旌旗,也是巫教重要标志。 两边人马一看到大祭师旗,顿时一片哗然。 真品在商末早就毁了,此乃周初重制……龙骞心想,赝品也这么激动? “最高神座有旨,速速罢兵!” 乘坐另一辆戎车的巫咸长万,不断大声呼喊。 不知小祭师用甚么办法,他声如洪钟,在场数千人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见到为首戎车上,一个素衣高瘦的俊俏少年,手持木主静静立在车左,正是苍龙大神官之子龙骞。 一个清秀可爱的小女孩,怀抱巫咸阳木主,站在车右位置,是巫咸氏继承人兼巫姑少宗君宋子。 至于居中任御者,娴静貌美的妇人,则是已故大祭师之妻,凤凰神殿巫姑大神官,巫教摄大祭师子夫人。 子夫人操纵八辔,驾车驶入战场,剑拔弩张的双方,同时被愣住了。 “子氏僭称大祭师!” 巫礼乃反应迅速,立时喊道:“莫理会她,继续进攻!” “可是小祭师在!” “还有巫礼少宗君!” “休要伤了巫姑少宗君!” 一时间,联军一阵骚动,不断回视各自领队。巫姑礼子、巫咸燮、太子举诸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真让兵卒出动,直接从这几人身上碾压过去,他们自然也不敢。 眼见说不动其他巫家,巫礼乃充满不甘,转而对巫礼氏弓手下达命令。 “二三子,听余号令!引弓射杀巫凡氏!” 此时,战场上剑拔弩张。巫礼乃似乎在盘算,只要对蛇谷军射出第一箭,便能将此僵局打破。 待命的盘龙军弓手精锐,在巫礼宗君吆喝之下,纷纷引弓射击。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一阵弓弦声响中,骤如急雨的羽箭瞬间腾空,密集地朝蛇谷军呼啸而去。 “放箭!” 巫凡无骇一声令下,前排待命的蛇谷弓箭手,也开弓齐射,予以还击。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霎那间,双方羽箭如暴雨般,铺天盖地向敌人呼啸而去。 “都给我住手……”戎车上的子夫人,轻轻说了一句。 大祭师广袖一挥,原本飞向蛇谷军的漫天箭矢,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阻挡。 只见箭矢在空中骤然转向,违背原来飞行轨迹,往西面射去。 同时,她右手挥了挥,朝联军射去的箭矢,也被硬生生拂走,往东面呼啸去。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铺天盖地的箭雨,一层层砸落地上。 转瞬间,满地尽是横七竖八的断箭残矢。 “箭矢拐弯了!” 众人不可置信的盯住眼前奇观,脸上尽是错愕神情。 “二三子,莫慌!”巫礼乃脸色苍白,大声暴喝:“再射!” 得令的巫礼氏弓箭手,再次开弓准备射击。 子夫人双眸平静,随手打了一个响指。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阵清脆断裂之声,几乎同时密集地响起来。 原本被数百名巫礼氏弓手拉满的弓弦,纷纷崩断,搭在弓上的羽箭也“啪”地掉落地上。 “咋回事?” “弦断了?” 话音未落,子夫人身上突然光明大作。 只见夺目耀眼的白色光辉,不断从她身躯里喷薄而出,穿透白色鞠衣,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一时间,战场上所有人,都被炽白光辉刺得睁不开眼。良久,待光芒渐熄,人们才得以缓缓睁眼。 车上挺身站立的大祭师,一片平静祥和,美丽眉眼间,透着无比自信。 她浑身肌肤散发柔和白光,彷佛冰雪般透明,显得纯洁庄严,犹如天上神女。 在子夫人墨黑的眼眸深处,闪耀着亮光。 这不是巫姑氏特有的凤凰赤焰,而是无数颗在广袤漆黑夜空之中,不断闪烁幻灭的星辰。 这不是凤凰神力!龙骞神情凛然,这是宗巫之力…… “宗巫者,天下巫觋之宗师。到此阶段,彼辈不再盲目追求境界之精进,盖巫术是随手可获之大能……宗巫之心,在于明悟世间万物本源,以及自身与天地联系之大道……” 龙骞回想起在学宫时,史巫所讲授巫修境界。 “破……破镜了!” “宗巫……” “巫姑神座成为宗巫了!”人们茫然失措,不知所以。 三个月前,巫姑大神官在镐京杀死巫凡大神官。 当时,教内议论纷纷,传言她已破镜成为宗巫,却一直无法得到确认。 眼下,子夫人在众人面前展现高妙之境界,此事算确凿无疑。 子夫人也成为大邦周开国近两百年来,人间第九位跨入宗巫境的巫觋,也是当今天下第一位宗巫。 余将来要成为宗巫……龙骞暗自下决定。 “二三子,本座谨遵神巫之谕,成为本教大祭师……” 说着,子夫人双眼在众人脸上逐一扫过。 其目光扫视处,人们纷纷垂首避开,无人敢直视最高神座眼中的星辰幻灭。 她高举双手,大声道:“谁若不从本座令旨,余必以《巫典》治之。” 这一番话得轻柔,却气势磅礴,犹如闷雷般,重重地轰着众人的心。 一片死寂后,没有人再站得住。成千上万人,一个接一个跪地叩拜,以最恭敬之姿态,迎接他们的新主君。 “拜见大祭师!” “拜见最高神座!”战场双方上万之众,纷纷朝子夫人伏地而拜。 包括太子举、烈火女巫姑礼子、巫咸燮,以及巫礼乃等主战派巫觋,全都匍匐在大祭师面前,瑟瑟发抖。 但龙骞注意到,场上惟冥蛇大神官一人没有下拜。 “六大巫家俱为一体,” 大祭师掷地有声地说:“缘何兵戎相见,伤彼此和气?汝等速速退下,双方恢复和谈……” 子夫人瞥了大宫司一眼,续道:“联军指挥权,交由宫司午接管。” “敬诺!”宫司午应道。 大宫司立时驱车入军中,剥夺巫礼乃兵权。 他大声下令:“罢兵!往后退!” 负责指挥兵卒的几个将领,不住地看向匍匐在地的巫礼乃,又转看子夫人与宫司午一眼,纷纷拱手应诺。 待联军往后撤退,子夫人亲驾戎车,带龙骞与宋子朝蛇谷军驶去。 此刻,冥蛇大神官身处中军玄蛇大旗下,身穿玄色大甲,披赤红大氅。 巫凡无骇所乘戎车,被上百位打着玄色旌旗,玄色铠甲,面容冷肃的蛇谷近卫团团护着。 眼见子夫人的车驶来,他也在近卫簇拥下迎去。 近卫们追随一段距离后,才在巫凡无骇挥手下,停住脚步,分两侧站立。 他们以警惕目光,死死盯着缓缓往后撤的联军。 片刻之后,巫凡无骇径自乘车过来。 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脸上显露疲惫之色,眼珠里却透着精明强干。 “无骇,别来无恙乎?”子夫人问。 第74章 玄牙号角 “无骇,别来无恙乎?”子夫人问。 “最高神座……”巫凡无骇面沉如水,全身透着冷酷气息。 “恭喜您,成为大祭师……” 他顿了一顿,微微仰首,“恭喜您破镜,成为本教两百年来第九位宗巫。” “今日之局,非余所愿!”子夫人看了他一眼,仰天叹息。 “非你所愿?” 巫凡无骇冷哼一声,眼里绿光猛地闪了一下。 “无骇,听阿姊一句劝,”她告诉他,“撤军罢!否则……吾等今日都会葬身于此!” “葬身于此?”冥蛇大神猛然大笑,“此乃无骇所愿也!” “无论本座破镜与否!”子夫人宣称,“你没有丝毫机会打败阿姊。” “弟是打不过宗巫,最高神座也可杀死我!像对阿兄一般……” 话音未落,他脸上笑容骤然消失,咬牙道:“你杀了我的兄长,是你烧死他!” 冥蛇大神官声音里,透出令人颤抖的恨意。 原本黑色的瞳孔,陡然迸射出两道森冷绿光,像一只藏在黑暗中的阴狠毒蛇。 “无骇……”子夫刚出声,就被对方粗暴打断。 “我亲眼见到,是你!是你将阿兄给烧死!” 巫凡无骇双目闪着绿光,变得愈加怒不可遏。 “当时,我下跪求你,求你放阿兄一马,你却……” “余没有杀死无极……”子夫人打断他,“余杀了女丑。” “你还想狡辩!”巫凡无骇一声怒吼。 他正想继续,子夫人却指向龙骞,正色道:“小龙的父母,被无极杀死!” “小龙……” 巫凡无骇怔了一怔,注意到她身边两个孺子。原本闪烁着绿光的双眸,骤然暗淡下来。 龙骞抿着嘴,僵硬地抬起头,凝视着冥蛇大神官闪烁的绿眼。 巫礼氏与巫凡氏两族世代通婚,是关系密切的姻亲。 龙骞的父亲巫礼嘉年轻时,曾到巫凡兄弟之父,已故巫凡宗君身边问学,也与兄弟二人情同手足,非常要好。 龙骞记得父亲在世时,常带他到蛇谷城,拜访巫凡兄弟。巫凡无极与巫凡无骇,也将自己视为亲子侄。 “小龙,这些日子……”冥蛇大神官关切的问,“你还安好?” 托你阿兄的福,一点都不好……龙骞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子夫人又道:“还有蒹,他的父亲也是被无极杀死!” “无骇叔叔……”宋子眼睛微红,哽咽道:“我的父亲死了!为甚么?” “兼!叔叔……” 巫凡无骇望着她清秀的小脸蛋,一时无言。 “禁声,余说过不许再哭!”子夫人冷冷道。 宋子一时悲从中来,泪水哗的落下,突然抽泣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子夫人狠狠一个耳光,直接打在小女儿脸上。 宋子被打傻在当地,捂着红肿的脸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阿姊,您……”巫凡无骇怔了一怔。 龙骞一声不出,紧紧搂住小师妹。 “余在镐京说过,汝乃巫教继承人,眼泪岂可轻弹?” 子夫人沉声斥责女儿,“况且汝母还没死,轮不到孺子为余哭丧!” 宋子紧咬下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最终,小女孩还是难以抑制情绪,靠在龙骞怀中放声大哭。 她所持的巫咸阳大祭师木主,跌落到地面上。 宁静的战场上,诡异般回荡着小女孩无比嘹亮的哭声。 看着视如子侄的龙骞一脸漠然,宋子痛哭流涕,巫凡无骇眼里一酸,叹了一声。 “无骇,看在阿姊孤儿寡母份上……” 子夫人露出苦涩的“和蔼”笑容,“撤军罢!吾等一起结束这场内战!” “敢问最高神座,我巫凡氏被残杀的族人,谁为彼等交代?” 巫凡无极看着大祭师,眼眶里也含着泪光。 “这几个月来,吾族遭巫礼乃这个畜生残杀,我的内心是多么痛苦难熬!” 他告诉她,“我恨不得食巫礼乃之肉,将其爪牙杀光,方能消我心头之恨,告慰巫凡氏死难者在天之灵!” 说着,他低下头来,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冥蛇神官,本座以摄大祭师之名保证,绝对严惩涉事者!” 子夫人用安抚的语气,郑重向他承诺。 “巫礼乃、巫咸燮……巫姑礼子。余向天帝发誓,绝对会严惩彼辈,还汝巫凡氏一个公道。” “那巫礼氏的宗君……”冥蛇大神官抬起头,看向龙骞。 “小龙乃神龙之子,苍龙神所指定大神官,”她告诉他,“必然也是盘龙城之主。” 巫凡无骇默默无言,纠结了许久,突然间抬头,仰天长啸。 悠长的啸声,在天地间来回震荡,极为凄厉难听,摧心裂肺。其中不知蕴含多少悲怆与愤懑,听得人心弦震颤不已。 龙骞被震得鼓膜发麻,头晕欲裂。 但他强忍痛苦,不愿在外人前示弱。尤其在紧搂住自己,满脸痛苦神情的小师妹面前。 过了半响,长啸声戛然而止。 巫凡无骇急速喘气,双眸中的绿光完全熄灭。 他挥一挥手中令旗,恨恨地道:“撤回城中……” 这一场持续数个月,战况惨烈,导致六大巫家沦亡的内战,在子夫人阻止下,终于得以平息。 此刻,在夜色的蛇谷城墙上,龙骞老师述说当年惨痛经历,脸上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一人扭转战局,外大母太厉害了……王孙季满惊讶得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 此前,他也从学宫及相关史籍中,了解当年斩蛇之征详情。 但亲闻参与那段经历的老师讲述,王孙季满才知晓整个过程,远比自己想象还来得惊心动魄。 莫怪乎,外大母与母亲关系如此差......他暗自感慨,莫名其妙挨耳光…… 龙骞老师面沉如水,背着手站在城墙上,静静地踱步。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巫凡无骇为了毁灭联军,祭出神器玄牙,杀七七四十九名联军俘虏,作为冥蛇神之献祭。” “献祭!”王孙季满脸上微微变色。 “然也,巫凡氏将玄牙深埋地下水源处,让玄牙之毒渗入水里。” 龙骞老师接着道:“待七日七夜后,蛇谷方圆数十里,无论土壤或水源,全都被污染,无比剧毒。” “方圆数十里……”王孙季满愕然。 蛇谷城,是宋国南部都会,人口稠密,十分繁华。 白天他们来蛇谷路上,见不到半个人影,唯有杂草生室。沿途大片田埂任由荒废,周遭树木也枯死掉。 故巫礼大神官进城前,就严厉下令,不准人们碰触任何物件与水源。 “可是,老师……” 王孙季满忍不住问:“蛇谷土地与水源被污染,若联军自备粮食与饮用水,不也无恙?试问巫凡氏的玄牙,又如何毒死上万人?” 龙骞默然,良久才问道:“小子,你晓得玄牙有另外一个名称?” “另外一个名称?”学生眉头微微一蹙。 “玄牙者,又被称为冥蛇神的死亡号角。” 老师告诉他:“据巫凡氏之传说,若用玄牙号角吹出死亡之音,可瞬间将方圆数里内,闻声者给抹杀掉……” “死亡之音?”王孙季满有些惊骇,“玄牙不是蛇牙?缘何能吹出声?” 第75章 宗巫之封 “在巫凡氏传说中,玄牙乃冥蛇神坐骑——大蛇口中之獠牙。” 老师顿了一顿,“为师查阅文献,包括巫凡氏族史《蛇谷纪年》记述,玄牙其实是一个号角。” “獠牙?号角?”王孙季满十分不解,“老师,那个说法才正确?” “两个说法都不冲突!玄牙,乃当年凡祖勇斗大蛇,从其口中所摘下獠牙。” 老师缓缓地解释:“其后,凡祖请灵山巫咸国名匠,将獠牙打造成一个号角,即玄牙号角!” “玄牙号角?” 王孙季满想了一会,“学生在蒂台翻阅文献,提及冥蛇神兼管死亡……” 老师颔首:“据巫凡氏传说,玄牙之能有两种说法。或谓吹响号角,死亡之音可将方圆数里活物尽数杀死。或谓可唤醒沉睡蛇谷地底之邪物,带来破坏与死亡。” “可是,不过传说……”王孙季满问,“巫凡氏将希望寄托在号角上,不也太过冒险?” “或许,”老师悠然道,“若传说是真的,又如何?” “莫非……”王孙季满问,“老师有证明?” “善哉!”老师微微颔首。 “战争期间,师尊收到来自蛇谷的翅虫。” 老师解释道:“吾等才知晓巫凡无骇祭出玄牙,污染蛇谷之地。他欲待联军围城时,吹响号角,让死亡之音传遍蛇谷大地,与敌人同归于尽。” “翅虫……谁是告密者?”学生问老师。 “巫凡无极之女,巫凡夫人也。” “原来是堂舅母?”王孙季满哑然失笑。 他心里恍然,为何已故小祭师巫咸长万不在意教内舆论,允许儿子巫咸燮娶巫凡无极之女。 原来在战争期间,巫凡夫人一直暗通消息,帮助爱人巫咸燮。 “小子,号角非寻常人所吹得。” 龙骞老师进一步指出,“玄牙异常剧毒,寻常人稍作触碰,瞬间皮肤溃烂,中毒身亡,甚至精通用毒的巫凡氏也不例外。 “那谁才能吹得动?”学生问。 “拥有凡祖冥蛇之血者,”龙骞老师道,“才能抵御玄牙剧毒,吹出死亡之音。” “凡祖的冥蛇之血?”王孙季满呆了半晌,“是巫凡大神官?” “非也!” 老师摇了摇头,“巫凡兄弟虽凡祖直系,身上却无冥蛇之血。相反,此血脉竟出现在巫凡氏小宗,荆地凡氏家主身上。” “凡氏家主?”王孙季满精神一振,“凡赤的曾大父,玄蛇使凡偃?” 有关凡氏小宗与巫凡氏大宗的恩怨史,他已听伴读讲述。 “近百年来,历代巫凡氏大宗,乃至巫凡兄弟,均无冥蛇之血……” 老师接着说:“最终,竟是率族兵支援的凡偃,能吹动号角,可谓造化弄人。” 赤也,不知是否也继承冥蛇之血?王孙季满暗想,若有……我的团队就堪称无敌了…… “在决战当日,巫凡大神官亲自出城御敌。” 龙骞老师对他说,“凡偃守在城中冥蛇神殿,仅待宗君一声令下,便吹响玄蛇号角,让万人一同葬身蛇谷。” 后来,子夫人赶至,制止双方开战,故玄蛇号角一直没被吹响。 在联军撤退后,当晚子夫人带着龙骞悄悄潜入蛇谷城。 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在冥蛇神殿内,见到传说中的巫凡氏神器——玄牙号角。 “传说没有错,”老师告诉王孙季满,“确实是大蛇的獠牙……” 当时,龙骞见到祭坛上,放着一个巨**白色獠牙,目测有八尺长。 硕大的獠牙被制成号角,拥有一个能塞进成年人的宽阔开口。 在号角握手与吹奏处,包裹青铜薄片,上面铭刻龙骞看不懂的神秘符文。 “老师,巫凡氏拥有这么可怕神器,”王孙季满骇然,“彼等若想毁灭巫族,仅需在神宫外吹响……” “然也!” 龙骞老师颔首,“蛇谷城虽退兵,师尊也担心此种情况。于是,她当场施展出封印之术,将玄牙给封印起来。” “封印?”王孙季满心中陡地一怔。 外大母真喜欢玩封印……他心中百味杂陈,母亲的巫力、叔兄的震天箭,还有巫凡氏的号角…… 王孙季满又轻声问:“老师,被外大母封印的玄牙,目前所在何方?” “在蛇谷城内……”龙骞老师转头,望向天际。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漆黑夜空中飞舞,落到城头与地上。 “在这里?” 王孙季满吓了一跳,“巫凡氏不带走玄牙,任由神器丢弃在此?” “彼等带不走!”龙骞老师神秘一笑,“玄牙被封印,成为寻常物……” 封印之术是一种高深巫术,能将封印物变成寻常物。 如周公封印轩辕弓,变成寻常漆雕金弓。巫咸封印金阶十二翅虫,成为低阶翅虫。宋子被其母封印,沦为寻常女子。 但所施展封印术,随着时间流逝,力量会逐步减弱。 子夫人意识到这一点,故特意将玄牙封印成寻常物,或雕像、或石头、或树木不等,悄然藏在蛇谷城某处。 后来,巫凡无骇破镜成为宗巫,纵然可破解子夫人的封印之术。但他无法在城内,找到被封印并藏匿起来的玄牙。 “玄牙被师尊藏在蛇谷城某处,巫凡无骇知晓后,大为震怒。” 龙骞老师声称,“于是,他调动上千兵卒,全城大索不果。他无法一沙一石,逐一施法破解,无奈下只能将神器留在此地。” “唉!外大母真是老……”王孙季满抬起头,望着月光自言自语。 他瞥见老师用严厉目光盯着自己,连忙垂首。“外大母真是老谋深算,小子佩服不已……” 真是老奸巨猾……他不由心生感慨。 尔后,子夫人回到神宫,下令小祭师巫咸长万与大宫司午进行调查。 她据教规《巫典》,严惩涉及整肃与杀害巫凡氏之徒,为死难者平反。 至于罪魁祸首,无疑是巫礼乃与巫姑礼子二人。 岂知巫礼乃将所有罪行,全揽在自己一人身上。他对众人声称,大祭师之妹受自己蛊惑云云。 最终,大祭师作出裁决。 巫姑礼子胡作非为,伤人性命,责其离开神宫,被逐回凤凰城,禁闭五年不得离开。 巫礼乃被剥夺巫礼宗君之位,被大祭师废掉巫力修为,驱逐出巫教。 “废掉巫力修为?”王孙季满愕然,“可是,大宗伯爷爷不是宗巫?” “世父性格刚烈,十分要强……” 龙骞老师一声叹息,伸手接住一片缓缓落下的雪花。 “世父被驱逐后,到宗周加入天道宗。他苦心修炼,短短二十年间,不仅恢复巫力,还破镜成为第四位宗巫。” 大宗伯爷爷好厉害……王孙季满默然。 良久,他突然疑惑地问:“老师,外大母所封印玄牙,您可知藏在何处?” “小子想知晓?” “想……”王孙季满用力点头。 “小子且将心中秘密说出,”龙骞老师背着双手,目光炯炯望着他,“为师也说予你知晓……” 第76章 十三巨子 “太子妃殿下,吾等快到了。” 今夜,月亮被厚厚云层遮蔽,夜幕如浓墨般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此时此刻,宋子坐在驷马驾辕的安车内,在两名随扈跟随下,在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缓缓行驶。 唉!三更半夜,天寒地冷,她喃喃道,我不待在温暖的宫中,为啥…… 在一路上,太子妃的两个随扈频频回头,注意是否有人跟踪。 他们很早经过精心安排,大半夜秘密离开王宫,以避开敌人耳目。 但整个王宫笼罩在天官署小宰忽监视下,她仍有些不放心。 镐京城分为宫庙区、官署区、坊区与市区等部分。待三人出了王城,行驶一段路之后,便转入此行目的地,位于城南郭区的市区。 宗周重农,商业不像成周,或东方的齐、宋、曹、卫等国繁荣。但由官方所控制之手工业,也十分发达。 坐在安车中的太子妃,掀起了车帘一角,瞥见沿途高楼矮屋的里闾,以及层层叠叠,专冶铜、制骨、制玉、烧陶等匠作坊。 虽是大半夜,匠作坊早已关闭,但空气中不时传来呛人鼻喉的难闻气味。 很快,安车转入一处偏僻巷子内。 在巷子里一座宅院前,早已打开一扇门。 但见一位扎着发髻,白面短须,身裹皂衣,内里穿着纹绣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不断朝巷外张望。 待安车静静地停在巷口前,他立时提着灯笼迎去。 中年男人满脸堆笑,迎上前打躬作揖:“凡巫,你总算来了……” 宋子两位随扈,其中一人正是凡巫。他向对方行礼道:“殷赐,非常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久,不久!”这位叫殷赐的男人道,“得蒙尊客造访,等再久也值得。” 太子妃缓缓走下车,她整个人包裹在厚厚袍中,头部也被巨大兜帽罩着,让人无法看清其容颜。 “小人殷赐,恭迎太子妃殿下大驾!” 太子妃微微颔首,以表示意。 宋子仔细打量眼前男人,虽已年过四旬,但眉目俊朗,对上位者恭敬谦逊,却不卑微。 殷赐穿着朴素,但她注意到在其腰间纬带上,悬挂着一个流光溢彩,白如凝脂的精致玉玦。 比夫君的玉玦还要珍贵……她有些愕然。 殷赐看向太子妃右侧一名壮硕随扈,问道:“这一位猛士是……” “宗周虎贲师,”凡巫介绍,“排位第九的虎贲氏——谢子固!” 大半年前,夏尸到汾宫刺杀天子,谢轲为保护小儿谢旭,不幸重伤身亡。 当时,小虎贲谢旭被短矛所伤,身感染尸毒。所幸得到宋子的师弟巫凡敖,以及凡巫合力救治,才算捡回一条命。 谢旭康复后,护送父亲灵柩回谢邑。 他得到大父同意,暂时不守孝,回到宗周向太子复命,履行小虎贲职责。但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幕后凶手,为父报仇雪恨。 此时,谢旭收到长兄谢同来信,宣称为完成父亲遗愿,他选择退出虎贲师,留在商丘任神武副统领。 太子安得知此事,固然生气,但无可奈何,也只能同意。于是,他顺势册命年十六的谢旭,代替兄长成为虎贲氏。 自此,谢旭代替景定虎贲氏,负责保卫太子妃。 谢虎贲年轻有干劲,与救他一命的凡巫合作无间,成为宋子左膀右臂,积极调查夏尸刺杀天子一案。 “原来是虎贲之子!” 殷赐对谢旭拱手道:“所谓虎父无犬子,谢虎贲少年英才,小人佩服不已。” “过誉了!”谢旭摇了摇头,“适才一路过来,未遭巡逻的士卒盘查,穿行无阻,想必经过你打点。” 此人颇有些能耐……宋子暗道,影响力竟能渗入城内守卫…… “谢虎贲见笑了,”殷赐淡淡一笑,“全是皇考殷圭公所留下遗泽!” “你是殷圭公之子?”宋子直视这一个男人。 无论在王幾内,乃至于东国诸侯间,殷圭公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宋子听丈夫说过,殷圭公善货殖,控制王幾铜锡、皮甲、军械等战略物资的贸易。 殷圭公经商有道,家累万金,富可敌邦,甚至诸侯卿士,也对他礼敬三分。 但宋子想不到,眼前文质彬彬,衣着朴素的男人,竟是鼎鼎大名的商业巨子殷圭公继承人。 看来,今夜应该不会白跑一趟……她顿时宽心不少。 太子妃微微一笑:“二三子,这里不是说话好地方,何不进去再谈?” 于是,殷赐迎着太子妃、谢旭与凡巫进入宅院,来到一个温暖的厅堂。里面站着许多男人,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全都外披皂衣,内着文采。 这些人原本正在交谈,见到太子妃进来,立时迎了过去。 宋子拉下兜帽,脸上蒙着薄薄的面纱。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谢旭虎贲已站到前面,露出腰间长剑,暗自戒备。 “谢虎贲莫误会!” 殷赐连忙上前解释,“彼等皆本商行行商。今夜为见太子妃殿下一面,才会聚集在此,并无恶意!” 商行?与我见面?宋子与凡巫对视一眼,他微微摇头,表示不知情。 她也是在前日,才答应与殷赐会面。这些商贾许多从洛邑远道而来,显然很早就已启程。 彼等很早安排好……太子妃心想,再引我上钓……她决定先保持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太子妃殿下,吾等皆殷商行之行商……”殷赐指出。 “甚是殷商行?”宋子问。 殷赐告诉她,原来宗周开国以来,实行“工商食官”政策,幾内商人依附于王族诸侯卿士,没有人身自由。 直至发生镐京大暴动,天子出奔,王纲不振,工商食官制逐渐松动,开始出现独立行商。 殷赐父子乃殷人之后,其父殷圭公放弃依附在官家,单独出来闯荡。 短短二十年,他以洛邑为中心,凭借独到眼光,以及出色经商与交际手段,很快壮大成为王幾巨贾。 当时,诸多商贾仍附于官家,地位卑微,无人身自由。 于是,殷圭公采取抱团策略,号召诸多殷人行商,共同建立商行,以便互相抱团,分担风险与利益。 类似殷商行的商行团体,在天下各地皆有,但都较为松散。而且就整体规模与实力而言,也不如前者影响之大。 反之,由殷圭公所创立之商行,以殷人后裔为纽带,有严格行规约束,故比较有凝聚力。 于是,殷圭公成为殷商行公认领袖,被称为巨子。 待其去世,儿子殷赐也众望所归,被一众商贾推举,成为殷商行新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