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吧,才重生疯批帝王就崩人设》 第1章 《陛下,给臣滚远点/疯了吧,才重生疯批帝王就崩人设》作者:哼哼唧【完结】 简介: 简介:【双重生+追妻火葬场+双洁he】 钓系病美人受x无能狂怒疯狗攻 江照雪甘愿放弃朝臣身份,陪在萧濯身侧,倾尽家族之力,扶着他从无宠皇子一路走到君临天下。 甚至担忧天子在前朝后宫之间为难,从不干涉朝政。 可最终江家满门却背负叛国骂名,而他被废除后位逐出皇宫。 心灰意冷之下,只得自焚于牢中。 再次睁眼,江照雪重生到了与萧濯初见之时。 重活一世,他只愿在朝中步步为营为家族保驾护航,将权利握在自己手中,不愿再与那位薄情寡幸的天子有半分牵扯。 可谁知,前世将江家逼至绝路的天子,却像条甩不掉的狗一样,眼巴巴跟在后面。 他杀人,萧濯递刀;他夺权,萧濯便将圣旨双手奉上; 他想养条狗,萧濯便……‘汪’了一声。 对此江照雪冷笑:给你爱你不要,非要上赶着当狗,早说啊。 萧濯:“……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第1章 朕不是没了你就活不了 【前排排雷,此文1v1不换攻,后面都会圆回来,不喜不要勉强自己】 【渣攻不贱受,受很难追,轻度万人迷】 【作者权谋渣,一切剧情为主角服务,脑子请寄存。】 巫山殿殿前的血自台阶而下,一路淌进雪里。 跪在地上清扫血迹的宫人却早已习以为常,胆敢趁君后在病中勾引陛下,绞杀已是最痛快的死法。 满宫上下皆知,君后依仗年少时与陛下的情分,哪怕身为男子永远不会孕育皇子,仍旧坐稳君后之位,甚至让陛下虚设六宫独占恩宠至今已八年之久。 巫山殿中,江照雪站在香炉旁,墨发垂至腰际,修长如玉的手不紧不慢拨弄着香灰,嗓音冷冽却又带着病中才有的虚弱。 “处理干净了么?” 这位传闻中狠毒善妒的君后,面容却不似凡间所说那般妖艳惑人,反而眉眼覆雪,唇色寡淡,皮肤带着病态的苍白。 就像一株栽在雪里,只可远观不可攀折的白梅。 哪怕是在烧着地龙的寝殿里,他身上都裹着银灰色大氅,只露出一角淡紫色的凤袍。 “尸体已丢去斗兽场了。”无杳捧着香盒,低声道,“只是此事,君后是否要与陛下解释,以免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这些年君后处死的宫女太监,不是刺客便是奸细,他从不屑于与陛下解释,陛下也没问。 可是一来二去,宫中人人皆传君后狠毒,甚至就连朝中御史都曾数次提出废后,陛下也从未为君后澄清过,只是敷衍了事,谁知心中是否也有所动摇?无杳心中不禁为自家君后抱不平。 “何需解释。”江照雪转身走到软榻坐下,随意翻开桌案上的一本诗集,淡声道,“让一个宫人弄脏了养心殿的床榻,本就是他的错,该解释的人也是他。” 未曾登基之时,这些人便都是他亲自料理,帝王不可拥有残暴的名声,但君后可以,最多不过承受些文武百官的议论,更遑论前朝还有父亲坐镇,江照雪并不在意。 然而自从昨夜他闯入养心殿大闹一场被禁足到今日,萧濯一次都未曾来过巫山殿,说禁足,便真的连宫门都不准他踏出一步。 若说一点不生气,自然不可能。 江照雪身体一直不好,哪怕这些年精细养着,也因肝气郁结导致前几日患了风寒。 书页才翻过三次,他便疲倦得挥退宫人,早早睡下。 睡梦中龙涎香如实质缠绕住他,唇瓣也被人啃咬舔舐。 江照雪眉头拧起,睁开眼,一脚将人从塌上踹下去。 本是极淡的唇色,因为男人的啃咬染上水色。 “萧濯,这里是巫山殿,不是你的养心殿。” “啧。”萧濯从地上站起,捏住他的下巴,眼含戾气,“整个大梁都是朕的,巫山殿是。” 他顿了顿,凑近江照雪耳边,“你也是。” 近在咫尺的男人有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孔,眉目锋利深邃,眉头与眼睫间距极短,看人时显得格外凶,看江照雪时,又平添几分浓重的欲。 冷香自江照雪发间钻入鼻尖,萧濯喉结滚了滚,再次低头想要吻他。 江照雪扭头躲过,吻落在了脸颊。 萧濯重新扳回他的脸,咬牙切齿道:“江照雪,不过是一个爬床的宫女,朕一没让她碰,二没阻止你把她带走,你到底要和朕闹到什么时候?就因为昨日朕冲你发了火让你禁足?分明是你先在外人面前挑衅朕!” 说着,他似乎觉出语气过于咄咄逼人,稍微缓和了些,只是眼眸仍旧带着压迫。 “朕是天子,已经为你虚设六宫连子嗣都没有,难道你为朕受一点委屈都不行?你可知晓因为你无所顾忌,废后的奏折已经堆满了御书房。” 在萧濯心里,他顶着狠毒的名声替他处理麻烦,竟是一种挑衅。 原来萧濯以为,虚设六宫是恩赐,他该知足。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萧濯口中听见废后二字。 八年潜移默化,江照雪惊觉,竟记不得萧濯的自称是何时从我变成朕,也记不得上次萧濯为他束发是什么时候。 第2章 或许是两年前,或许是三年前,又或许更早。 江照雪沉默良久,掀起眼皮,“没有,是臣错了。” “江照雪!”萧濯声音染上怒意,豁然起身,每一个字都像从牙关里蹦出来,“你是不是以为,朕离了你就活不了?” 江照雪扯了扯唇,眼尾藏着讥诮,“臣不敢。” 阴沉目光落在他脸上须臾,萧濯倏然甩袖离开。 巫山殿的殿门被猛地踹开,冷风趁机灌入,江照雪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攥住被褥的指尖已然泛白。 无杳目送帝王愤怒离去,来不及思索明日宫里又会传出怎样的流言,匆忙关上殿门,走上前为君后递上一盏热茶。 “陛下也真是,明知您病体初愈,还——”他忍不住小声抱怨。 江照雪摇头,“凡夫俗子尚且真心易变,更遑论帝王家。” 无杳有些惊讶。 他自年幼成为江照雪的书童到今日,甚至比江丞相都要清楚,江照雪看似淡漠,实则对于这段从年少而起的感情有多偏执,偏执到不能容下半点杂质。 “你很惊讶。”江照雪抬眼看他,“因为今夜我没把他打晕留在巫山殿?” 昔日,纵使帝后再如何吵架,君后都会将人打晕强行留下,一夜过去什么气都消了。 无杳小心翼翼打量,却发觉江照雪眼中并无半分波澜。 “我只是,有些累了。” 无杳:“那奴重新点香,君后再睡会?” “嗯。” * 御书房里,桌案上的奏折砚台扫落一地,就连玉玺都被暴怒的帝王砸进了殿中一角。 宫人跪伏在地,无一人作声。 陛下狂躁症复发,除了君后,无人得以安抚。 萧濯坐在龙椅上,尤不解气。 御前总管踌躇片刻,硬着头皮上前,“陛下可是因君后之事烦恼?” 萧濯抬头,双目猩红,怒极了,“朕对他还不够么?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依奴才看,君后只是被陛下宠坏了,以往便常常不顾陛下颜面任性妄为……”御前总管暗自打量着帝王的脸色,“陛下是天子,怎可一次又一次放任?若是想要君后服软,便要让君后明白,是君后离不开陛下,而不是陛下离不开君后。” 萧濯未置可否,“继续说。” 御前总管心头一喜,自觉说中要害,“陛下不如立下一道废后旨意,也不必昭告天下,只寻个与君后独处的日子,吓吓他。君后那样深爱您,若是知晓您欲废后,只要不想失去您,定会低头认错,与陛下重归于好。” 第2章 废后 帝后冷战,宫中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因为每一次冷战,闲来无事的君后都会将后宫上下重新整顿一番。 在宫里过活的谁手头是干净的?阴私被公之于众,尤其是个别曾对陛下动过心思的,结果都是生不如死。 就连无杳伫立身侧旁观时,都难免在那张谪仙面孔垂下森冷视线时,脊背都为之胆寒。 江照雪最喜欢做的事,无疑是告诉所有人,萧濯属于他。 然而这几日,巫山殿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无杳都忍不住有些担忧,这几日君后未免太安静了,每日不是埋头看书就是弹琴,好似将陛下抛到了九霄云外。 “君后,奴听说,这几日朝中老臣又开始劝陛下选秀,若非江相压着,怕是那些朝臣就要跪到巫山殿前了。”无杳小声嘟囔。 这些消息早在今日清早,江相就已传信过来。 作为父亲,江相起初并不愿自己一手培养的嫡子埋没于后宫,但江照雪认定的事,谁也拉不回。 所以也只好在前朝多有打点。 江照雪慢条斯理修剪着瓷瓶里的白梅,没说话。 忽有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君后,陛下邀您去观星台赏雪。” 无杳道:“看来陛下还是服软了。” 江照雪眉目虽仍旧冷淡,却在起身时带上了他早已为萧濯亲手绣好的腰封。 无杳不由欢喜起来,“君后还是念着陛下的。” 江照雪不置可否:“有些事成了习惯,总是难改的。” 走上观星台时,萧濯已经在暖炉旁坐着了。 江照雪刚走近了些,就闻到了淡淡的酒气,他不由皱眉。 再抬头望去,男人眼白处红血丝密密麻麻,眼下乌青,眼尾戾气无处安放,似乎下一刻就要暴起。 若是以往瞧见萧濯又不听他的话喝这么多酒,他大抵不会轻拿轻放,因为他的洁癖不允许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弄脏。 但此刻他又好似不是那么在意,只是坐远了些。 两人相顾无言许久,萧濯还是率先开口:“君后还是不打算与朕解释那日之事么?” 江照雪裹着大氅,脸颊被暖炉熏得发热,“陛下想听臣解释什么?” “你如此大动干戈处置一个宫女,到底是因为她爬了朕的床,还是因为——”萧濯攥住他的下巴,“她是罪臣之女,是先太子的未婚妻?!” “……” 江照雪吃痛拧眉,只觉荒谬又好笑。 当一个人认定一切都是你的错,那么不论争辩什么,他都会认为是你错了。 “你当年便是他的伴读,这些年你难道就没有一时半刻后悔离他而去?”萧濯看着他寡淡的神色,火气愈盛,“江照雪,说话!” 第3章 江照雪被猛地压倒在桌案上,本就病体初愈,气血骤然翻涌,眼前阵阵发黑,看不清男人近在咫尺的脸。 他往日疯魔时嫌他吵闹,如今安静了又逼他说话。 怎样都是错的。 江照雪深吸一口气,掀起眼皮,讥诮道:“陛下眉目,的确与先太子有三分相似。” 下一瞬,他便被暴怒的帝王甩在了地上,额角磕在桌角渗透出鲜血。 萧濯站在他面前,咬牙冷声道:“君后跪下接旨。” 江照雪从地上撑起身,脊背挺直,听他念完和离诏书。 萧濯:“江照雪,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 江照雪打断他:“臣领旨谢恩。” 那道圣旨被萧濯狠狠摔在了他手边。 男人蹲下身,望着他,黑眸阴沉,一字一句,“江照雪,若能重来,朕绝不会再跪在深冬的雪地里求娶你,因为你不配。” “今日你走出观星台,朕只当与你从未爱过。” 他死死盯着江照雪清冷如玉的面容,妄图从其间捕捉到一丝即将要失去他的惶恐。 可是什么也没有。 江照雪捡起圣旨,就连起身的姿态都矜贵从容如往昔,“臣告退。” 萧濯满眼阴鸷,袖子里的手用力到几欲绷断。 江照雪就这样走了,毫无留恋地走了! 所以以前说什么永远陪着他都是假的!假的! “好,好得很。”他气笑了,一脚踹翻暖炉,“江照雪,朕没了你只会过的更好,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即将踏出殿门的白色身影微微一顿,头也不回走远。 一道闷雷自天际劈下,照亮了帝王凶恶阴鸷的脸。 江照雪走下观星台,身形倏然一个踉跄跪倒在雪地里,那道明黄的圣旨从手中跌落滚进雪里。 “君后!”无杳神色惊慌跑过来,“不好了君后,骁翎卫领了圣旨,从丞相府搜出了通敌叛国的证据,丞相大人被关入了大理寺!” 江照雪猛然抬头,死死攥住无杳的手,“你说什么?父亲通敌叛国?” 骁翎卫直接对陛下负责,他实在想不出,除非萧濯亲自下旨,还有谁能请得动骁翎卫。 “君后,您快去劝劝陛下,江家三代纯臣,怎会联合北蛮叛国!”无杳急哭了。 “纯臣?”江照雪自嘲一笑,“前朝后宫江家无孔不入,你觉得在萧濯眼里,江家还是纯臣?” 他早该明白的,狡兔死走狗烹,当年他为萧濯能登上帝位倾尽家族之力,江家在前朝占了半壁江山,他在后宫独占恩宠,就连皇子都不允许萧濯拥有。 他对自己太过自负,也对自己教出来的萧濯过于自信。 以至于今日,江家满门入狱,他却被萧濯隐瞒到一无所知! 台阶上传来帝王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江照雪闭上眼,永远挺直的脊背弯下,在脚步声擦过耳边时,低头攥住了帝王绣有金龙穿云图案的下摆。 “陛下,家父年事已高,大理寺牢房每到冬日严寒无比,他不能待在那里,纵使搜出证据,也不能证明那就一定是家父所为。”江照雪指尖发着抖,此前傲气全无,“求陛下看在昔日家父功劳上,放他回府。” “江照雪。”萧濯蹲下身,神态散漫,已经没了在观星台上的气急败坏,“你以什么身份求我呢?” 江照雪怔住。 他已不是君后了,可八年来,除却这个由萧濯赐予的身份,他什么也没有。 当年是他自愿丢弃了朝臣的身份。 如今帝王赐下和离书,他只是一介庶人。 “臣愿为父受牢狱之苦,望陛下……换臣父亲出狱。”江照雪垂眸道。 “若人人皆与你这般,大牢内岂不是坐满了孝子?”萧濯淡淡道,扯出他手中下摆,“李来福,送江公子出宫。” 第3章 重生 众人这才从帝王改变的称呼里听出了不寻常。 雪地里滚开的明黄圣旨上,和离书三字分外刺眼。 江照雪自知今日出了宫,他便不可能再以庶人身份见到萧濯,再次死死攥住萧濯下摆,双目泛红,字字泣血,“萧濯!我父亲已经位极人臣,他为何还要通敌叛国?!这些年他在前朝如何辅佐你,难道你全然看不见么?” 萧濯垂眸望着他,淡淡道:“是啊,朕已经给了他一人之下的地位权势,他为何还不满足?” 像是说他的父亲,又像是说他江照雪。 江照雪呼吸一滞,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的男人。 萧濯已然不耐,一脚把人踹开,转身只留下一句话,“无杳,送你家公子出宫。” 江照雪本就大病初愈,就地滚进雪里,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在宫外一座四面漏风的二进别苑。 无杳端着药跪在榻边,“丞相府名下所有铺子田地都被封了,公子先勉强住下,待日后——” 江照雪没动,指尖死死攥紧被褥,胸口被萧濯踹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 “无杳,江家满门要于除夕后问斩,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若他不曾抛下功名做什么君后,也不会如今日这般,连帝王早已对江家动了杀机他却无所察觉。 他枉顾父亲栽培,枉顾江氏众望。 他恨萧濯欺骗愚弄,更恨自己在后宫被麻痹了双眼,以至于今日江家树倒猢狲散,背负污名,他什么都做不了。 第4章 无杳心头一酸,他从未见过江照雪这样无助的模样。 不论是君后还是曾经风光无限的状元郎,永远都孤傲从容。 这些年,江照雪独占萧濯,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满门江家漏了他一个,都有人在称赞陛下仁慈。 这里的确很好,除却有些冷,足以隔开一切落井下石的冷言冷语。 无杳只是个书童,他虽担忧,却看不透江照雪内心是何想法。 唯一让他放心的是公子还愿意喝药。 直到三日后的除夕,他只是吃了一碗江照雪递来的饺子,就不省人事。 除夕宴,帝王宴请百官,没了江照雪,所有的世家男女都铆足了劲想要在宴会上惊艳四座。 所以今夜宴会一定会长,长到足够江照雪潜入大理寺,将年后便要问斩的江家众人送出京城。 死刑犯当然不可能光明正大的走出牢房,好在江照雪曾经也是大理寺少卿,对于牢中暗道十分熟悉,加上狱卒喝醉了酒在门口昏昏欲睡,可以轻手轻脚从狗洞里爬出来。 父亲不愿走,他便让人打晕了背出去。 狗洞旁的狗还记得他曾经总是喂吃食给它,安安静静地摇尾巴,没有叫唤。 可怜他父亲一身清誉,从今日过后,只得隐姓埋名活下去。 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江照雪确认族人都走远了,才走回那间牢房,坐到草堆上,将那条没来得及送给萧濯的腰封用火点燃。 火势很快蔓延至整个牢房。 江照雪站在火光中,一双冷冽黝黑的眼睛亮得惊人。 与其活下来被萧濯拷问江家下落,不如一把火烧的干净。 可大火只能焚烧躯壳,却无法烧去灵魂深处的恨意。 “萧濯。”他缓慢念出天子名讳,“我会在地狱,等着你。” …… “大人?江大人?” 一道声音像是隔着什么传来。 江照雪忍着额前突突狂跳的青筋,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狭窄的轿子,而自己正坐于轿中。 再低头,是只在久远年少记忆里的绯色官袍。 他暗自掐了掐指尖,疼痛昭示这并非梦境。 他不是,烧死在大理寺大牢里了么? “何事?”他不动声色淡声问。 “四皇子府到了,大人该下轿了。”那人低声道。 江照雪下了轿,看见了一张年轻了十岁的稚嫩面孔。 无杳见他出神,担忧道:“大人,可是身子不适?” “我无事。”江照雪摇头。 纵览过去十年,他身着官袍前往四皇子府之事,只发生过一次。 那就是刚担任大理寺少卿后,奉旨去上云京东大街上所有权贵府邸上搜查巫蛊一案的证据。 碍于他江家嫡子的身份,父亲是当朝丞相,长姐又嫁与端亲王为正妃,哪怕是一家一户搜查证据时都无人会为难他。 除了四皇子,萧濯。 一个从冷宫诞生,自小被宣熙帝厌弃的皇子,在出宫立府后,即便江照雪不曾注意此人,也会在每日的早朝上听见御史台那群人如何弹劾此人行事乖张不顾礼法。 前世,这一次牵扯到太后的巫蛊案便是他与萧濯初见的契机。 一见钟情,然后被死缠烂打,再到那日深冬大雪,萧濯跪在养心殿的长阶下,求陛下赐婚。 所以他这是回到了十年之前? 江照雪闭了闭眼,指尖掐入肉里。 被火灼烧的痛苦尚且历历在目,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在府门之内。 杀意沸反盈天,在胸腔肆虐。 “去敲门。”江照雪颤抖的指尖藏进袖袍里。 无杳应声上前,紧闭的府门被人从外打开,露出一个侍从不耐的脸,“四皇子府不接待外客,快走快走。” 四皇子府,果然上到主子,下到侍从,都是同一副德行。 江照雪拍了拍无杳的背,将人拉到一边,从袖中摸出明黄圣旨,冷声道:“本官奉旨查案,抗旨不遵者一律按罪犯处置。” 四皇子府向来是不怕什么圣旨的,就连宣熙帝都不想管这个儿子,但侍从望着青年冰冷双目,只觉后颈处凉风飕飕,“我,我去禀报下殿下,大人稍待。” 一刻钟后,大门开了。 江照雪一袭绯红官袍率先踏入,其余人紧随其后,只是难免有所畏缩。 毕竟上个月四皇子府里豢养的獒犬咬人的事还热乎着,万一恶犬冲出来咬人,便是闹到陛下那里,最多也就是给四皇子禁足几月。 想什么来什么,刚穿进一处雨廊,一声压在喉咙深处的犬吠倏然从身侧传来。 众人顿时如临大敌。 第4章 你敢骂我是狗? 江照雪扭头望去。 雨廊外,小花园中春意盎然,男人一袭暗金嵌边的黑色锦袍,躺在睡椅上,一手搭在成年獒犬头上,一手枕在脑后,长腿约莫是放不下,便踩在了一个西域奴隶鲜血淋漓的背上。 周围的侍从不是捧着宫中特供的葡萄,便是端着酒壶低头不语。 萧濯自小无人管教,长大后更是没人想管,直到后来江照雪与他成婚,教他何为体统,教他礼义廉耻,教他分辨对错。 他花了八年时间,教出一个合格的帝王。 却不曾想,兰因絮果,自讨苦吃。 第5章 江照雪冷冷盯着那张脸,竭力按捺住拔剑将人捅死的冲动。 萧濯武功远在相府暗卫之上,他绝不可贸然行事,更不可连累父亲。 他垂眼敛住杀机,敷衍作揖,“四殿下,奉旨行事,得罪了。” 睡椅上的男人猛然睁开眼,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双目布满血丝,直勾勾盯着他瞧。 一眨不眨地盯了半晌,又坐起身,继续盯着他瞧,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江照雪拧眉移开目光。 哪怕知晓前世萧濯就是这般对他一见钟情,喉间的厌恶却几乎要溢出来。 “你们如何搜查是你们的事,只是——”萧濯终于从魔怔中缓过神,懒洋洋地,嗤笑一声,“若是谁没长眼不小心惹怒了那群崽子,生死可不归我管。” 他手下的獒犬也跟着龇牙咧嘴。 四皇子府里的獒犬可不止这一只,每一只的名字江照雪都记得。 这些獒犬虽被萧濯驯服,不会见人就咬,但连狗绳都没有,谁能保证自己会不会突然倒霉。 但江照雪一声令下,众人硬着头皮也要上。 江照雪并不想与萧濯独处,怕自己藏不住杀气,转身欲走,却听无杳一声惊呼,“大人!” 回头,只见阿柴不知何时从萧濯手下跑了出来,犬齿叼着他的衣袖,尾巴兴奋摇晃。 江照雪蹙起眉头,拽了拽袖子,没拽出来。 与萧濯有关的一切,都让人厌烦。 “阿柴,回来。”萧濯盯着江照雪被咬住的衣袖一角,脸色微沉。 阿柴仍旧没松口,尾巴甩在江照雪身上。 他回头,讥诮扯唇:“不听话的狗,殿下还是用绳子拴住比较好。” “早听闻相府规矩繁杂,连条狗都要束手束脚。”萧濯坐起身,挑眉,“今日一见,不外如是。” “家养的狗套上狗绳,是为了告诉旁人它已有主。”江照雪冷冷道,“只有没人要的野狗,人嫌狗憎,还以自由安慰自己。”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他眼中的讥讽凉薄毫不遮掩。 萧濯豁然起身,大步走近,在无杳的惊呼声里攥住江照雪的手臂,将人压在梁柱上。 江照雪吃痛拧眉,挣脱不开男人如铁钳般的手,冷冷吐出两个字,“放手。” “你敢骂我是野狗?”萧濯浑身戾气就连叼住青年衣摆的獒犬都往后缩了缩,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上一个骂我是疯狗的人,坟头草已经三丈高了,江照雪,谁给你的胆子?” 江照雪偏头躲开炙热的鼻息,“臣不过就事论事说狗,殿下若非要往自己身上想些莫须有的事,臣也无法。” 他任由萧濯审视,眼眸冰冷至极。 的确无人敢这样与萧濯说话,但江照雪敢。 人人皆知,江相嫡子江照雪,冰雪聪慧,清冷孤傲,十六岁被陛下钦点状元,十八岁受封大理寺少卿,他的官途一片坦荡。 哪怕是太子,在这位伴读面前,被刻薄讥讽都只会无奈以笑应之。 萧濯看了他许久,目光暗沉地松了手。 “大人,四皇子府已搜查完毕,没有疑点。”大理寺的官吏陆续回来复命。 江照雪上辈子就查过一次,自然知晓是这么个结果。 “臣便不叨扰殿下休息了。”他掸了掸被男人抓皱的衣袖,“臣告退。” 绯红身影转身走得毫不留恋。 萧濯站在原地,眼中戾气翻滚,无处发泄。 “嗷呜……”阿柴失落地垂下尾巴,将萧濯无意识的动作学了个十成十。 萧濯一脚踹过去,气急败坏,“养不熟的蠢狗,瞎认什么?你看他搭理你吗?” 阿柴不慎滚进水沟里,成了落水狗。 一旁的侍从端着葡萄,小心翼翼上前,“殿下,这些葡萄……” 萧濯从不爱吃这种要剥皮的麻烦玩意。 他冷冷道:“扔了喂狗。” 侍从暗道可惜,这可是只有宫中贵人才能吃到的西域葡萄,殿下当真不知珍贵。 * 江照雪按照前世记忆,直奔户部侍郎府,搜完证据,便回宫复命。 至于结果,应也与前世别无二致,不外乎户部侍郎的女儿丽妃在后宫被太后磋磨,好不容易怀上的龙胎都因一次跪罚流掉,陛下老来得子本是欣喜,奈何碍于孝道无法发作。 丽妃恨极,咽不下这口气,暗自传信给兄长,每夜子时在府里作法。 恰逢前些日子太后头风犯了,一病不起,太医束手无策,只好命钦天监夜观星象,竟看出是巫蛊之祸。 自古以来,胆敢在宫中行巫蛊之事,都只有一个死字。 江照雪从不信这些东西,可重生一回,有些事似乎不能再以常理揣度。 回府时,已是深夜。 江照雪在无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目光微挪,竟瞧见端王府的马车。 “阿姐回来了?”他微微一怔。 看门的小厮笑着应道:“大小姐今早便回来了,说是想念老爷和公子,回来看看。” 前世,除却江家满门下狱,江照雪最遗憾之事,便是没能见到阿姐最后一面。 那是他成为君后的第三年隆冬,西域使臣入京上贡,他恰逢病中未曾出席,萧濯没了顾忌,便喝多了酒。 醉醺醺地跑来巫山殿,亲密时更是不知轻重,但江照雪起初能被萧濯打动,七成都来自对方过分优越的相貌与极具野性的身体。 第6章 他并不排斥侍寝,甚至兴致来了,为了那张脸,他大多时候都极尽包容。 但那一夜后,他病得更重,昏昏沉沉几日,突然有一日无杳跑进来,哭着跪在他面前,告诉他,阿姐在三日前走了,死前想要见他最后一面的消息被萧濯拦在了宫门外。 第5章 江氏嫡子,从不缺人爱 江照雪本就虚弱的身体,当场呕出鲜血,却强撑着将要晕倒的身子,不顾众宫人阻拦,与无杳回了相府,哪怕是为阿姐办完了丧事,他都未曾回宫。 他只要看见萧濯的脸,眼前就会自动浮现起阿姐死前带有遗憾的脸。 他怨萧濯,却更怨自己。 哪怕萧濯无初次亲临相府,以帝王仪制接他回宫,朝他解释,一切皆是顾及他的身子才有所隐瞒,他也不想理会。 或许便是在这时,萧濯就已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直到阿姐葬礼过后的第三个月,萧濯在宫中遇刺,他虽心中气未消,但宫中诸事需人打理,他只好回宫。 而萧濯不顾贯穿胸膛的箭,攥紧他的手,和他说,阿姐已经死了,他便是除却父亲以外唯一爱他的人,哑声问他,是否真的不要他了。 那时江照雪入宫三年,忘了自己曾是上云京最俊俏的状元郎,是无数人年少不可言说的梦中人。 忘了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忘了他从不缺人爱,信了萧濯这句唯一。 此刻思及往事,与萧濯如何他再掀不起波澜,他唯一在意的便是,阿姐不像他生来便体弱,身体一直康健,为何突然就病逝了? 当年他便有所疑惑,却在极度的悲痛之下忽略。 或许是上天也知他前世愚昧,遗憾太多,才让他重来一世。 爱恨嗔痴迷人眼,不如珍惜眼前人。 将近子时,主院的灯却还亮着。 哪怕做足了准备,当江照雪踏进屋里,瞧见五年未见的阿姐,也不禁眼眶泛红。 他鲜少情绪外露,突然这般,屋里两人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 “我无事。”他眨了眨眼,敛下酸涩,“只是许久不曾见阿姐,有些思念。” “哎呀,竟然惹得我们小雪人快哭了,都是阿姐不好。”江照璧捂着帕子,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这次我多待几日,你也稍微歇歇,大理寺又不靠着你一人忙活。” 江照雪:“不会端王一来服软,就气消了又走么?” 江照璧垮下脸,抿唇不高兴道:“这回我肯定不会原谅他了!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得到了就不珍惜,居然敢背着我豢养外室,当初娶我的时候可没不是这么说的。” “当然啦,阿雪与父亲除外。” 她话说得轻巧,江照雪冷声道:“阿姐,相府本就是你的家,端王府不待也罢。” 江照璧摆了摆手,脸上笑容不变:“端王府如何能与我们相府比,当初若不是图萧霁那张脸还算不错,我才懒得嫁人。现在再瞧,比我们阿雪差远了。” 江照雪细细凝视她的眉眼,不见半分忧愁。 阿姐的确比他清醒许多。 只是,这些话前世并未发生。 他因追查巫蛊之事,又被萧濯三翻四次招惹,直到三日后才复命回府,那时阿姐也只是陪他吃了顿晚膳便被端王接走。 后来他得知端王豢养外室,因年少气盛的缘故,提着剑就去了王府讨说法,最后被陛下罚了三个月的月奉。 “过几日镇远侯班师回朝,陛下会在金銮殿举办洗尘宴。”江照雪淡声道,“阿姐届时与我一起入宫,便不劳烦端王来回折腾了。” 端王是陛下幼弟,当年九子夺嫡何等惨烈,端王却因年纪尚小躲过一劫。 如今成家后,也只是在刑部挂了个虚职,远离纷争,故而当初他与父亲才觉得这未尝不是个好归宿。 如今看来,有待商榷。 三日后,镇远侯率领西北军对战北蛮大获全胜的消息传遍上云京,次日在金銮殿设下洗尘宴,文武百官五品以上者皆可携家眷入宫。 江照雪到时,金銮殿中还没什么人。 “阿雪,这里。” 他循声望去,青年一袭暗红蟒袍,面容英俊,身姿颀长,正目光温和注视他。 身为陛下嫡长子的萧觉,在陛下未曾登基之时便受封世子之位,登基后更是毋庸置疑的储君。 分明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前世又如何会因鼓动母族镇远侯府参与谋反而被处死呢? 江照雪说是伴读,年纪上却比萧觉小了五岁,是陛下见他不愿与同龄人玩耍,整日沉闷不爱说话,便让他跟在太子身边读书。 或许正是如此,萧觉眼里他只是个年岁尚小的孩子,当年之事他也并未参与其中。 前世种种繁杂记忆,似乎都在他被萧濯以热烈为名的爱意包裹后,变得模糊不清。 江照雪走过去,微微俯身作揖,淡声道:“殿下,此次镇远侯府风头太盛,于东宫而言,并非好事。” “你说说你,年纪不大,整日里怎么总是板着脸?”萧觉摘下一颗葡萄塞进他手里,温声道,“本就身子不好,少忧虑多吃葡萄。” 纵观整座金銮殿,席位上摆着西域葡萄也只有陛下与诸位皇子公主。 可江照雪偏偏爱吃,萧觉便每次都会唤他坐在一旁吃完再走。 第7章 酸与甜在舌尖炸开,江照雪舔了舔被汁液晕染的唇瓣,身旁忽而传来一声冷笑。 熟悉得让人厌烦。 他目光微挪,瞥见臭着一张脸,坐在太子下首席位上的萧濯。 江照雪冷漠收回目光,没瞧见萧濯越发黑沉的脸色。 萧觉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摸出帕子,擦去江照雪指尖沾染的葡萄汁液,“你与四弟有过节?” 江照雪扯了扯唇,凉凉道:“臣与四殿下不过一面之缘,实在说不上熟。” 一旁,萧濯漫不经心捏碎了掌心的葡萄。 正走过来想要与太子寒暄的御史大夫见状,顿时又瞪圆了眼睛,“四殿下,葡萄乃贡品,多少寻常百姓家连见都不曾见过,您身为皇子,怎可如此浪费?您难道不知——” “不知道。”萧濯打断他,懒洋洋道,“太傅没教。” 御史大夫喉头一哽,这才想起,这位四殿下年少时在冷宫无人管教,陛下从未为其请过什么太傅。 后来出宫立府,更是我行我素,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 第6章 不识好歹 洗尘宴与前世并没什么不同。 江照雪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宴会,应付完前来敬酒的同僚,便转身出了金銮殿。 夜风清凉,吹散了沉闷的酒气。 他刚走过一处水中长廊,身后便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奉劝你一句,离萧觉远点。” 江照雪扭头,只见男人靠在长廊一侧的柱子上,一条长腿微曲,不知来了多久。 他淡淡道:“四殿下何出此言。” 萧濯逼近他,目光居高临下,盯着他被醉意染红的眼尾。 眼前的人今日穿了平日休沐时惯穿的白衣,春日清寒,外面还裹着同色的大氅,即便在深沉的夜色里,周身也好似拢上一层蒙蒙白光。 鼻尖一如往昔萦绕着浅淡冷香,一路挠到心肺。 萧濯无声滚过喉结,“他可不是什么温和良善的兄长,你与他走得这样近,日后定会被连累。” 温和良善几个字由萧濯说出口,总让人觉得无比讽刺。 江照雪讥诮地勾起唇,嗓音冷淡又刻薄,“是么?可是与太子相比,好像殿下看起来更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不识好歹。”萧濯刚耐住的性子又烦躁起来,冷嗤一声,“希望来日,江大人也不要后悔今日所言。” “臣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江照雪冷冷道。 但他虽如此说,却没直接甩袖离开。 目光掠过男人肩头,落在微波粼粼的湖面上。 萧濯不会水,若是将人从这里推下去,会死么? 会死,却不够痛苦。 那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痛不欲生呢? 当然是夺走这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比如耗费心血得来的权势,比如眼看就要到手的皇位。 前世被挚爱背叛的痛苦,也该轮到萧濯尝一尝。 江照雪目光微转,落在男人凶戾不失俊朗的脸上,在对方即将发作之时,忽而抬眼,直直望进萧濯眼底。 水中长廊檐下的风灯早已被风吹灭,唯有湖面倒映一轮明月泛着微光,他神色冷淡,可那反射的磷光却印在他上挑的眼尾,刻薄又惑人。 若江照雪只是才情过人,上云京有才气的人多了去,又有谁能像他这般,一幅画像流传千万家。 上云京的牡丹世间最艳,却不及江郎回眸一瞥。 前世萧濯最混账时,也曾在自己的君后身上画过牡丹。 “江照雪,萧觉不是个安分的太子。”萧濯舌尖舔过自己的犬牙,某些躁动全被他一眼勾了出来,“离他远点,知不知道?” 萧濯这样执着于提醒他离太子远一些,是因为喜欢,还是旁的缘由? 难道这个时候萧濯就已经查探到了太子将要谋反之事? 江照雪眸底划过一抹深思。 “看在殿下多次提点的份上,臣也提点殿下一句。”他微微仰头,唇瓣贴近萧濯,语调轻缓丝毫听不出心中杀意,“殿下也该离臣远点,因为臣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人,即便是某日不慎伤及殿下,也不会负责。” 明明病弱到风一吹便会倒,却偏偏连斜眼眉梢都是讥诮刻薄。 偏偏萧濯还被勾得低头欲吻,险些没了理智。 江照雪侧头躲开,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夜里风大,臣告退。” 他转身走回原来的路,走到拐角处时,又莫名停下脚步,回眸淡淡一瞥。 萧濯虚虚握拳,心脏被那一眼看得躁动难安。 他深吸一口气,哑声呢喃了一句什么,掩埋于风里。 “阿雪……” …… 江照雪回来时,宣熙帝已经离开,许多宾客也随之离了金銮殿,但太子还在。 “阿雪。”萧觉温声问,“怎么去了这样久?” “殿中沉闷,便去北湖散散酒气。”江照雪只字未提遇见萧濯之事,“殿下为何独坐于此。” “我瞧你阿姐坐在相府席位上,便知这是又与端皇叔闹了别扭,怕她被纠缠,就让丞相大人先待她回去。”萧觉从席位上起身,笑了笑,“正好今夜月色正好,我送你回去罢。” 从皇宫东华门至相府,便是坐马车也需一炷香,江照雪没有拒绝的理由,便应了下来。 第8章 一路走至东华门上了东宫的马车,萧觉才又开口:“阿雪日后,还是提防我那位四弟为妙。” 江照雪:“殿下何处此言?” “总觉得他今日看你的眼神……与旁人都不太一样。”萧觉眸光微闪,轻笑,“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直觉,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听与不听都在你,只是四弟行事乖张连父皇都颇为头疼,小心些总是好的。” “臣知道,多谢殿下提点。”江照雪垂眸,讥讽一笑,“四殿下……的确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前世就是条蛮横粗暴的疯狗,今生也没多少长进。 丞相府很快到了,江照雪今日本就被萧濯勾起前世而烦心,也没继续寒暄的架势,与萧觉道了别便下了马车。 “阿雪。”萧觉忽而喊住他,将一个花纹精致的手炉递给他,温声道,“夜里风寒,莫着了凉。” 江照雪接过手炉,却蹙眉避开了他的眼睛。 他虽是伴读,却对萧觉始终保持一定距离,皆是因为他实在不喜萧觉的眼神。 分明看着温和,却有一种捉摸不透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只有年少犯错时在父亲身上才会感受到。 没有人喜欢自己被看透。 也没有人喜欢与有压迫感的长辈相处。 “夜里风寒,殿下也早些回宫諵枫。”江照雪淡淡说完,转身踏入府门。 回房前,见主院灯未熄,他便先去主院见了父亲。 “照雪,先把醒酒汤喝了再睡。”江相打量他苍白的面颊,问,“你与四殿下没什么事吧?” 江照雪端起碗一饮而尽,拧眉:“是太子与您说了什么?” “太子只是随口一提,但是事关你的安危,为父自然要小心谨慎。”江相道,“我知晓你的意思,相府三代纯臣,太子如今风头正盛,能避则避。” 江照雪瞥了眼江相腰间线头散乱的香囊,便道:“父亲腰间的香囊旧了,改日我绣一个新的。” 江相轻咳一声:“那要个蓝色的,你娘在的时候,就喜欢蓝色。” 鲜少有人知晓,江照雪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还会用针线。 起初他也是不会的,但阿娘在他五岁时便病逝,徒留他与阿姐,他自此便知自己身为男儿,要替娘亲保护阿姐,那时阿姐每日哭着念娘亲,江照雪为了让阿姐别哭,只好冷着一张小脸,让嬷嬷教他绣些姑娘家都喜欢的香囊。 虽然丑,但阿姐都很喜欢。 后来入宫成了君后,偶尔也会给萧濯绣个香囊或者腰封。 第7章 江照雪肯定喜欢他 江照雪回屋后,迟迟没有睡意。 “大人最近总是睡不好。”无杳替他点上灯,心里犯嘀咕。 自从去了一次四皇子府,他们家大人就没睡过一次好觉,莫不是被下了降头? 江照雪垂眸,手中裁剪的动作不停,淡淡道:“你先下去歇息,这里不需你照看。” “可是……”无杳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一看见他冷淡的眼神,心头就忍不住一颤,乖乖掩上门离开。 江照雪坐在桌案前,烛火微晃,澄黄光晕给苍白的脸颊添了几分暖色,眉目也不那么冷了。 他微微拧着眉,时不时咳嗽几声,借着烛光穿针引线,在蓝色香囊上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兰花。 但观其周身冷气,不像是在绣香囊,倒像是在打磨杀人利器。 但凡送出去的绣品,个个都说喜欢,他亦不觉自己的香囊难看。 心意自是比什么都重要。 直至子时,江照雪不知不觉困倦地闭上眼。 随着烛火突然猛烈地晃动后,一道身影撬开了紧闭的窗,无声落地。 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光。 来人眸光阴郁,盯着伏在桌案前沉睡的人,眸光微暗。 勾得他一夜难眠,自己睡得倒是挺沉。 他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去掐江照雪的下巴,指腹下的触感却不是想象中的温凉如玉,烫得令人心惊。 “江照雪?”男人摇了摇他的肩膀,没有等到回应,整个人便焦躁起来。 “啧。”他将人打横抱起,大步走进床榻,一边将人放在榻上,一边恶声恶气,“在湖边吹个风都能发烧,就这样还学人勾引男人?” 沉默片刻,又洋洋自得地补了一句,“身子差,脾气也差,也就我喜欢你。” 江照雪闭着眼,没有意识,自然不会回答他。 男人盯着他微红的面颊,指腹没忍住上手来回摩挲,眸色微暗。 人叫不醒,他只好忍着烦躁给人敷了一夜的冷毛巾,直到烧退了,他才转身要走,余光又瞥见桌案上绣得差不多的蓝色香囊。 走上前,凑在鼻尖闻了闻,是江照雪身上熟悉的药香。 是为了感谢他的提醒,特意绣给他的? 说不定就是已经对他动心了,否则怎么会忍着发烧都想着给他绣香囊? 男人勾起唇,将香囊揣进怀里,从窗户翻身离开。 …… 江照雪这一觉睡得尤为沉重。 梦中忽冷忽热,一会是观星台下刺透膝盖的霜雪,一会又是大理寺牢房里焚身的烈焰。 甚至半梦半醒中,还有一双手没轻没重地用冷毛巾给他擦身,粗鲁地令人厌烦。 醒来时,已经是午时。 第9章 江照雪揉着眉心坐起身。 昨夜是他自己上的榻么? 闻见动静的无杳端着热水进来,“大人醒了?李太医已经在屋外候着了,您昨日面色就不好,得让他把把脉才行。” 江照雪简单地洗漱完,束发更衣,绕过屏风,眸光忽而顿住。 “大人,可有什么不妥?”无杳问。 江照雪盯着空空如也的桌案片刻,走过去,指尖拨开那堆缝香囊时留下的边角料,仍旧没能找到昨夜绣好的香囊。 “昨夜有人来过。”他冷冷道,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除了在萧濯身上,他的直觉从未出过错。 来者不但偷走了香囊,还将他从桌案上抱到了榻上。 丞相府并非什么人都能混进来,谁有这个本事又不要脸?似乎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前世萧濯没少这样缠着他。 有时只是纯粹地蹲在他床前盯着他睡觉,有时便会送他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丞相府的门根本拦不住他。 印象最深那次,萧濯送了他一个洗得十分干净的头盖骨,脸上还十分得意,“听说你爱干净,我可是特意洗干净才送来的。” 江照雪眼中浮起厌恶。 当他不再喜欢一个人时,才发觉这种纠缠有多么令人心烦。 “无杳,备好热水,我要沐浴。”他扫过屋中一应物什,“被褥床幔,都换新的。” 无杳虽疑惑,还是乖乖应声下去准备。 沐浴完,江照雪重新换好衣裳,那身睡时穿的中衣被他丢进了火盆里。 “都怪奴昨夜睡得太沉,竟然连府中遭了贼都不知。”无杳替他擦拭头发,“还好那贼人没对大人做什么……不行,万一他偷偷动了什么手脚……” “昨夜之事,不必声张。”江照雪淡淡道,“用完早膳,去游春院请阿姐来一趟。” 无杳虽不懂他为何要瞒下来,但知晓主子做任何决断都有其缘由,更何况是让他最崇拜的江照雪,没再多问,领命就往院外跑去。 江照璧来时,李太医刚给江照雪写完方子。 “大人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切勿忧虑多思,像昨夜那般熬至深夜更是万万不可,初春本就寒凉,若是弱症再加上风寒,身子垮了可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同样的话,李太医在前世不知叮嘱过多少遍,尤其是最后那一次风寒后,他身子便彻底落下病根。 后来出宫搬至别苑,他又偷偷断了药。 那一次前往大理寺,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阿雪,你昨夜又没好好睡觉?”江照璧大步走了进来。 江照雪不欲谈论昨夜如何,对李太医道:“劳烦太医也替我阿姐把一次脉。” “哼,我身子可好着呢,昨夜还在洗尘宴上吃了一整只鸡,哪里需要——”江照璧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给太医搭脉,满不在乎的话在太医逐渐凝重的神情下戛然而止。 “李太医,你可别吓唬人呀。”她悻悻道。 “王妃,请忍着些。”李太医从药箱里捏出一根银针,对准她掌心的少府血扎进去,片刻后再拔出,针尖竟泛着一层淡青色。 “南疆有一味蛇毒,名曰丝丝入扣,由十年练就的蛇王蛇信中取得,毒自口舌而入,只需三五年,便可让人不知不觉死去,且此毒到了后期,毒性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便是验尸,也只会得出弱体衰竭而亡一个结果。”李太医道。 “怎么可能。”江照璧咬紧唇瓣,“我日日都有请府医把脉,从未瞧出问题。” 第8章 疯狗咬人,不需要理由 “此毒不显于脉象,便是宫中资历最深的太医也未必能察觉。”李太医叹了口气,“老臣年少游学时曾去过一次南疆,有幸中过此毒,若非有高人提点,怕是走不出南疆。” 屋中死寂无声。 江照璧面色苍白,六神无主,根本不敢去深思此毒从何而来。 江照雪无声攥紧手,指甲陷入肉里。 若是有人在端王府的饮食里下手,五年后死去的便不会只有他的阿姐。 除非幕后之人想杀的,只有阿姐一人。 前世他本该有无数次机会发觉,却又因被情爱蒙蔽双眼而错失真相。 “此事,阿姐切莫多想,其余的事交给我。”江照雪低声道,“这些日子,阿姐就莫再回端王府了。” 待江照璧恍恍惚惚离开,他随即召出江家影卫去查端王近日行踪。 谁知端王的行踪没查出来,倒是查到四皇子府的人鬼鬼祟祟蹲守在端王府外面。 “公子,四皇子一个不学无术的皇子为何要去窥探端王?要不让属下潜入四皇子府一探究竟?” 江照雪摆了摆手,眼含讥诮,“四皇子府里可寻不见你想要的东西。” 这时的萧濯虽行事荒谬,却并非真正愚笨之人,从未真正惹怒过宣熙帝。 四皇子府里干干净净,除了些荒唐的摆设再无其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至于这个时候的萧濯为何要去窥探端王……疯狗咬人,从来不需要理由。 “继续追查端王,被萧濯的人看出马脚也无妨。当然,你若是有余力,不妨提点萧霁,被萧濯盯上可不会有安生日子过。” 最好能让这两个人打起来。 第10章 江照雪指尖捏起杯盖,不紧不慢刮去茶盏表面的浮沫,眸光冷冽似有杀机浮现。 饵已抛出去,萧濯可别让他失望。 …… 接来的日子,江照雪按部就班上早朝,去大理寺当值,除了时不时敷衍萧濯自以为是的调情外,就是替陛下处理棘手的案子。 毕竟萧濯如何都只是次要,他既重生,最重要的除了父亲与阿姐,就是手中的权势。 只有权势足够大,才能保护身边人。这是他用前世换来的惨痛教训。 中途端王倒是来相府几次,想要接走江照璧,但都被江照雪挡了回去。 “大人,我们这样会不会得罪端王殿下?他毕竟是大小姐的夫君……”无杳站在府门外,望着远去的端王府马车,有些担忧。 “他现在可没功夫管阿姐如何。”江照雪扯了扯唇。 据暗卫来报,这段日子端王暗地里总是乔装一番去花满楼见那位新喷捧出来花魁,却十次有九次都被萧濯捣乱。 偏偏又无法捅破身份,没少忍受萧濯的土匪行径。 到了夜里,江照雪从大理寺回来,便换上了一袭不显眼的黑衣,银色面具覆面,只露出精致的下巴与苍白的唇。 无杳疑惑:“大人,天都暗下来了,您这是准备去哪?” 江照雪捋了捋衣袖,道:“去花满楼。” 无杳大惊失色:“我朝严禁官员押妓,大人您若是想要姑娘了,让大小姐为你相看一位官家小姐便好,何必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他可听说,花满楼里全是洪水猛兽,穿金戴银进去,只能两袖空空出来。 “什么大人,我一介商户,你可别认错人。”江照雪斜睨了他一眼,“有十七跟着我,你不必跟来。” 他今日得去花满楼一探虚实,看看那位花魁到底是何来头,能让一位不近女色的亲王痴迷至此。 无杳扫了眼他这身装扮,欲言又止。 江照雪本就肤色胜雪,黑衣更衬得露在外面的脖颈如美玉无暇。 脊背挺直,身形利落,窄瘦的腰束在黑玉带中,苍白唇色更添几分脆弱破碎之感。 这怎么也不像商人,再如何乔装,那双疏冷如皎皎明月的眼瞳也无法掩盖其不俗。 但看自家大人似乎不觉不妥的模样,他又乖乖闭上了嘴。 他只是个小书童,大人的决策肯定不会有错的! * 华灯初上,花满楼外已是人流涌动。 作为花满楼新捧上来的花魁,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见。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萧濯,毕竟这位四殿下在上云京虽人嫌狗憎,却的确是横行霸道没人想要得罪。 所幸江照雪对四皇子府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想要伪造一块身份腰牌不是什么难事。 他亮了腰牌,在老鸨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下,从容踏进了花魁的房间。 旁人也只当是太后病重,端王在宫中侍疾没能来,四殿下虽懒得来了,便还要派个人来走场子。 一脚踏入厢房,只闻香风阵阵,一抹倩影坐于屏风后抚琴,见他进来也不曾起身。 江照雪也不急,临窗而坐。 此处风光极好,可以看见皇宫最高处观星台的屋顶。 直到琴声停了,他才淡声道:“姑娘的琴音格外特别,来此的宾客怕是还未喝酒,便已醉倒。” 花魁绕过屏风走出,一袭粉色纱裙,脸上带着面纱,裸露在外的脚踝上铃铛叮当作响,“奴家便当公子这是夸赞了。” “姑娘的口音不像是中州本地人。”江照雪抬眼,眸光冷冽,“倒像是从南疆来的外乡人。” 花魁没回答,娉娉婷婷走到他身侧坐下,素手为他倒了一杯酒,“此处是花满楼风景最好处,可赏到观星台上的黄金顶,曾经来此的客人可从不会在意奴家上不得台面的口音。” 观星台不仅是皇宫,亦是整座上云京的最高处,登之可赏上云京四季之景,曾是前朝开国皇帝为宠妃而建,白玉为阶,黄金为顶,殿中悬挂九颗夜明珠,每到夜里仰头望去,如仙阁落入人间。 江照雪曾陪萧濯登过无数次观星台,看过无数次晚霞与大雪。 “黄金顶上黄金瓦。”他扯了扯唇,指腹把玩着酒杯杯沿,却并不喝,“也难怪人人皆想占为己有。” 花魁眨了眨眼,“这话奴家就听不懂了。” “你不懂无妨,你家主子自然能听懂。”江照雪站起身,将那杯酒浇在暖炉炭火之上,“在下不过一介无名无姓的客卿,姑娘何必将这样珍贵的蛊毒下在酒里呢?” 第9章 当然是因为他喜欢我 花魁袖中的手骤然甩出数根飞针,却在触及他面前三尺之处尽数被十七挡下。 江照雪重新坐回原位,气定神闲地阖上眼,淡声道:“抓住她。” “是。”十七低声应下,两道身影在宽阔的厢房里过起招来。 十七是江家暗卫里年纪最小的,排行十七,却是实力最强。 前世他为萧濯不知处理过多少其他皇子的明枪暗箭,十七更是功不可没。 他对十七的实力有十分的把握,只是在花魁眼中,他这番作态委实过于目中无人。 “区区四皇子府的走狗,也敢如此狂妄!”花魁一双眉目泛起杀意,屡次想要朝江照雪攻去,却被十七死死压制。 第11章 仅仅一刻钟,花魁便被十七五花大绑押在了他面前。 “南疆除了蛊虫,听说控魂术也是一绝。”江照雪淡淡道,“端王妃便是撞见你主子谋反的真相,被施了控魂术忘记一切还不放心,竟还在平日饮食里放入丝丝入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端王萧霁,多伪善的一张皮囊,多狠毒的一颗心,为了皇位,连发妻都不放过。” 又或许不止是萧霁,萧家人,又有几个不狠毒? 花魁猛然抬头,愕然睁大眼:“不可能!此事除了我与主子绝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晓,你如何会得知?!” “当然是——”江照雪垂眼看她,薄唇勾起一抹讥诮弧度,一字一句,“诈你的。” 起初他的确不知端王杀害阿姐目的为何,但是代入前世的他与萧濯就十分容易揣测了。 萧濯前世对江家赶尽杀绝,不外乎帝王侧卧岂容他人酣睡,端王作为帝王存活于世的唯一皇弟,若是想纳妾,难道还会有人阻止不成?可他偏偏不纳妾,偏偏要遮掩着养什么外室。 江照雪前世可是提着剑闯进了端王所谓养外室的院子里,没瞧见什么外室。 是以他大胆猜测,阿姐怀疑端王在外有相好的女子,一路跟来花满楼却意外撞破端王与扮成花魁的南疆女密谋。 这一切猜测,在他得知萧濯竟派人秘密追查端王后,更是得以笃定。 萧濯绝不会把精力浪费在一个与皇位无关的闲散亲王身上。端王或许与他一样,所谓闲散,不过是一种让敌人放松警惕的手段。 权势与皇位高于一切,哪怕此刻的萧濯不懂帝王权衡之术,这也是萧家刻在骨子里的传承。 “主子,这人如何处置?”十七问。 江照雪也不再隐瞒身份,此次来除了印证猜测,他也打算在萧霁和萧濯之间添把火,“带回去,让她给阿姐解了控魂术。” “是。” 他率先推门走出去,老鸨连忙挂着笑迎上来,“公子啊,四殿下今日找我们海棠可是有什么事?唉……咱们老百姓过日子也不容易,那两位殿下大神打架我们小鬼遭殃……” “海棠?”江照雪面不改色,“哪有什么海棠?” 老鸨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冲进厢房,除了东倒西歪的屏风香炉,哪里有什么人? “不对啊公子,海棠明明就在厢房里,您这又是何苦为难我们呢?”老鸨面色尤为难看。 “红姨说得对,小鬼何苦为难小鬼。”江照雪扫了她一眼,冷淡道,“端王想要人,就自己去找,关你花满楼什么事?” 老鸨知晓他这是提点自己,只好叹气地把这位祖宗送走。 江照雪神态坦然走出花满楼的大门,估摸着十七应该带着人回了相府,随手将腰间的腰牌丢到端王府外的柳树下。 一个时辰后,四皇子府,某座湖心亭内。 “殿下,此人来历不明,却敢冒充四皇子府的人,怕是来者不善。”暗卫道。 萧濯听完他长篇大论的描述,已然猜到那人是谁,凶戾的眼睛半眯起,“那他为何只冒充我的人,不冒充其他皇子的人?” 暗卫:“当然是因为——” 萧濯:“当然是因为他喜欢我,就连出个门都要扮做我的人。” 暗卫:“……” “殿下,此人若是喜欢你,又如何会挑拨您与端王的关系?”暗卫劝道。 “我与萧霁的关系还需要旁人来挑拨?”萧濯冷笑一声,“这不叫挑拨,叫助威。” 暗卫首领沉默片刻,道:“可那人带走了海棠,您不是还要绑着人去相府送礼么?” “此事你不必再管,我自会处理。”萧濯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江照雪将人带走,定是发觉了江照璧所中之毒,倒是免了他再想办法如何把人送过去。 随即萧濯又想到,作为端王亲信,想要让海棠心甘情愿为江照璧解开控魂术,并非易事。 十八岁的江照雪光风霁月,满腔意气纯粹如同白纸,连血都不曾沾染过,与那个手段狠绝的江君后有天堑之别,怕是根本做不到让海棠服软。 可江照雪是从何时变了的呢? 就连江照雪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依稀记得是在萧濯登基之前,那时太子已因谋反伏诛于太庙,朝中只剩萧濯与三皇子两个皇子。 那年的秋狩是在秋夏过度之际,恰逢江照雪因换季时忽冷忽热的天气患上风寒,无法随萧濯一起去秋狩,谁知出府前还好端端的人,最后却是满身鲜血被人抬着进来的。 太医说胸口的箭离心脏只有半寸。 江照雪为了找到幕后主使,只握笔杆的洁白指尖第一次染上污血。 此后只要是此类阴私之事,他因担忧萧濯安危,尽数揽在自己身上,哪怕毁了名声也在所不惜。 那时他只想萧濯能得偿所愿,做一个不被人诟病的皇帝。 萧濯年少时在冷宫长大,不曾受过太傅教导,但江丞相便是太傅,江照雪自幼跟随在父亲身侧,学得了为官之道,亦对人心权术平衡之道颇为了解。 此前他对勾心斗角瞧不上眼,但为回报萧濯一腔赤诚爱意,他亦回以真心。 他教会萧濯如何应对党派之争,如何平衡帝王威严与民心,让所有人对萧濯心悦诚服,却也让自己成了人人诟病的妒后。 第12章 第10章 江照雪在和他玩暧昧 前世萧濯的江山本就该有他用无数鲜血枯骨堆积成的那一半,如今他又如何会被一个南疆的小姑娘难住。 江照雪不屑于欺负一个小姑娘,但这点原则与自己中了控魂术的阿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坐在榻边,给刚解了控魂术的阿姐掖好被子,转身走了出去。 “公子。”“大人。”十七与无杳不方便进女子闺房,见他出来,连忙上前。 “公子,人我已安置在书房密室里。”十七压低声音禀报。 江照雪回头,扫了眼身后阖上的门,“回书房再说。” 谁知还未踏入重雪院,稍稍抬眼望去,便见某个高大的身影不请自来,站在院门下,正一瞬不瞬盯着他。 江照雪冷冷道:“四殿下,不请自来,所谓何意?” 这张冷淡清绝的脸,最适合被逼出泪光染上红霞。 萧濯喉结无声滚动,走上前,哼笑一声:“你都有我府中腰牌了,难道我来找你还需请帖不成?” 江照雪心中冷笑,抬眼望入他眼底,上挑的眼尾冷淡却勾人,“臣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他本就有意将此事透露给萧濯,好在萧濯也没让他失望,自以为江照雪对他动了心,在与他玩暧昧。 有些狗,捧到嘴边的骨头不喜欢,偏偏就爱舔被人丢在地上的。 萧濯便是其中佼佼者。 这么喜欢,那就喜欢个够罢。 “不懂无妨。”萧濯哼笑一声,凑近他耳边,“不过我得提醒你,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你一个连血都不曾见过的世家公子怕是——” 江照雪罕见地笑出声,如同清霞光在雪山上一晃而过,快得萧濯根本抓不住。 “你笑什么?”萧濯舌尖抵住牙关,语气看似不善,目光却始终紧紧盯着他。 就像恶犬盯上骨头,只等骨头被人丢在地上伺机叼走,可江照雪不打算落在地上再次沾满一身灰。 他掀了掀眼皮,淡声道:“殿下似乎很闲,但臣很忙,还有许多事要做,殿下若是想寻人消遣,劳烦另找。” 说完,绕过萧濯头也不回踏入院中。 萧濯攥紧了拳,下颔绷出隐忍的线条。 身后跟着的无杳早已被男人浑身的戾气吓出了冷汗。 这也太莽撞了,若是这四殿下当场发疯放狗咬人可怎么好?大人体弱,可受不住。 无杳转头看了眼十七,却见十七满脸冷漠,将院门猛地甩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杳:“……” 难道只有他觉得四殿下很可怕吗? 感受到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十七冷酷道:“主子很讨厌四皇子。主子讨厌的,我也讨厌。” 讨厌么?江照雪大多时候情绪内敛,无杳感觉不到,但的确每次四皇子不请自来,大人的脸色都格外冷漠。 江照雪走进书房密室,端坐于唯一一张圈椅上,冷冷望向其间被绑在木桩上的少女。 若说端王是害死阿姐的幕后主使,海棠便是那柄刀。 “端王藏在别院里的不是什么外室,而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淡淡道,“若是寻常的老人,何必单独腾出一所院子来,奇就奇在,此人不仅与先太子府上的管事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好赌的品性都别无二致。” 江照雪前世闯入别院,却没找见所谓外室,只有花甲老人。 那时他便觉得疑惑,故而一月前他就派了暗卫去追查此人底细,谁知结果出人意料。 将先太子余孽藏在当今天子脚下,端王当真是好本事。 “看来你们主子对于已故的兄长,至今难以释怀。” 海棠被白布堵住了嘴,只能瞪大眼睛,喉间发出愤怒的呜咽。 先太子当年便是在夺嫡之争中落败,后又落得个罪臣之名。 端王作为幼弟表面撇清关系,背地里却敢藏人,分明是对当今天子不满。 江照雪扯了扯唇,夹杂几分讥讽,“将一个嗜赌的瘾君子放在纸醉金迷的上云京,可不是什么英明的决策。” * 浮云赌场是上云京最疯狂的赌场。 在这里,不止金钱,所有珍贵的东西都可以当做赌资。 比如家人,比如性命。 刘丙这几日运气都格外好,平日里只是小赌怡情的他,都没忍住连续几日都往这里跑。 再多赢几次,他就不用受萧霁那厮的气了。 当年若不是他抱着太子遗孤逃离京城,端王哪里还能与自己的亲侄儿团聚? 哼,如今偷偷将人养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就罢了,还对他呼来喝去,他可是救命恩人!有这样对救命恩人的么? 若非他当年留了一手,一旦他死了,萧霁收养余孽的事就会大白天下,怕是小命早就没了! 当了一辈子奴才,本以为救了先太子遗孤就能有荣华富贵,谁知端王这白眼狼日日叫人盯着他,这教他如何甘心? 刘丙搓了搓手,双眼放光盯着桌前的赌局。 这把赢了,他手里的钱又能翻个几倍!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啊。”庄家摇起了骰子。 一定要赢,他一定会赢的!毕竟这几日他都—— 骰蛊揭开,一个六一个五。 刘丙面色一僵,瞳孔不受控制放大。 第13章 怎么会这样?之前他押小最差也是个平局! 一定是个意外。 他这样安慰自己,呼吸逐渐平复。 没关系,再来一局他定能赢。 “刘老头,你确定要赌自己这条腿?”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懂什么?赌得大,赚回来自然就多。”刘丙冷哼,再次押了小。 须臾后,桌上的骰蛊再次揭开,刘丙不可置信瞪大眼,“这不可能!怎么会是大?!” 庄家看了眼身侧几个镇场子的打手,几人心领神会,上前拖着刘丙就要往后院去。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端王的恩人!你们敢砍我的腿,他不会放过你们的!”刘丙大喊大叫,丝毫没察觉到整个赌场突然死寂一片。 “你是端王的人?”萧濯慢悠悠走下楼,“难怪敢砸我的场子。” 刘丙被四皇子府的人一路拖出赌场,一路唾骂不停,好巧不巧撞上正在巡逻的骁翎卫。 第11章 用完就丢 为首的骁翎卫首领是陛下心腹,即使面对萧濯,仍旧不卑不亢。 被人拖着的刘丙见状,更是如同遇见救星,全然忘了自己曾经的身份不可被人察觉。 “官爷!救救小的啊!”刘丙嚷嚷道。 萧濯一脚踹过去,“怎么现在不叫唤你是端王的人了?” 骁翎卫一听见端王名讳便头疼,这几日四皇子与端王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也不知这位四殿下又发什么疯盯上端王,陛下本不想管,谁知端王已经诉苦诉到了御书房。 说是四殿下抢了花满楼一位花魁,而那花魁又正好是端王近日寻来的新欢好。 若是寻常诉苦便也罢了,偏偏御书房中,陛下正在与那位新晋的状元郎畅谈诗书。 江家大的那个整日守着亡妻连陛下赠与的美人都不肯收,小的也有样学样,连陛下有意指婚的公主都敢拒。 骤然听闻自己的姐夫有了新欢,如何能善罢甘休? 骁翎卫首领那日不在,却也听看守御书房的侍卫说,那位江少卿的眼神几乎能冻死人,若非陛下从中调和,怕是四皇子的事还没消停,这边又得闹起来。 他实在不解,端王一个这样好说话的闲散王爷,如何招惹了两家人? 此刻又听见端王二字,骁翎卫首领顿感头痛。 陛下都不想管,他本也不想管,可余光一瞥,竟发觉此人相貌格外眼熟。 按理说先太子死了都十二年了,已经没有几人还能记得当初东宫里一个不起眼的管事。 但骁翎卫首领在十二年前,也不过是个二等带刀侍卫,正好就见过这位刘管事。 他不动声色打量,越发肯定此人身份。 先太子的余孽,却说自己是端王的人? “四殿下,此人您怕是带不走了。”骁翎卫首领出示腰间令牌,“骁翎卫例行公事,还请殿下寻个方便。” 此事牵扯太深,他不曾解释缘由,在旁人看来,或许更像是为了从萧濯手底下救人的说辞。 骁翎卫已做好了被这位四殿下胡搅蛮缠的准备,但萧濯只是一脚将人踹倒他面前,似笑非笑:“算他今日走运。” 说罢,领着一众随从大摇大摆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端王府。 江照雪被无杳扶着,不疾不徐下了马车。 府门前,端王一袭亲王服制,脸上笑容温和,迎上前,目光总往他身后的马车帘内瞟,“照雪,可是壁儿让你送她回来?正好快到午膳的时辰了,不如吃了饭再走?” “不必了。”江照雪淡淡道,“臣今日来此,是为家姐送和离书。” 此话一出,周遭王府侍从皆倒吸一口气。 端王与江家姑娘成婚至今两载有余,可谓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不知羡煞了上云京多少女子。 放着这么好的夫婿不要,居然因为一个外室就要和离? 江家姑娘,未免太过小肚鸡肠。 “照雪,我知她气我有了新欢,可亲王纳妾绵延子嗣本就是祖制,再胡闹也得有个度。”萧霁无奈轻叹,纵使听闻发妻要和离,眉眼也无怒色。 “那是你们萧家的祖制,与我阿姐无关。”江照雪冷下脸,“王爷合该明白,臣两年前敢不尚公主,如今就敢替阿姐休夫。” 萧霁皱眉:“照雪,当初娶妻之时我便已发誓,璧儿将会是我唯一的妻,你也是男子,来日也要为江家传承香火,为何就是不能体谅——” “无法体谅。”江照雪打断他,“我觉得脏。” 所以前世他才会威慑后宫,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萧濯。 他不觉那是管控,而是保护。 既成夫妻,本就不该再容下第三人。 如果做不到,那么他宁可毁掉,也不会容忍一个背叛了自己的枕边人来脏他的眼。 即便是脾气和善的萧霁,都被他这一番毫不留情的说辞闹红了脸,险些要绷不住亲王的体面。 这江照雪,简直和他那位丞相爹一样倔得让人牙痒。 “该劝的我都劝了,若江大人仍旧固执己见,我也只能祝江姑娘日后能再觅得良缘。”萧霁无奈笑道。 江照雪从袖袍里摸出和离书,由无杳转交到萧霁手里。 “此事不劳王爷操心。”江照雪扫过神色各异的侍从与旁观路人,“阿姐她生来不是为了给谁绵延子嗣,也不是非得再寻人出嫁,江家自会养她一辈子。” 第14章 说着,又没忍住讥诮一笑,“王爷生来尊贵,不懂女儿家的艰辛,自然会觉得是臣固执己见。” 江照雪看他的眼神,与看什么脏东西无异。 今日他替阿姐断了与端王府的干系,来日才方便他亲自送杀姐仇人上路。 转身上了马车准备打道回府,还算轻快的心情在瞧见马车内的人后荡然无存。 “四殿下,这是相府的马车。”江照雪冷冷道。 “我知道。”萧濯直勾勾盯着他,“我是来找你的。” 江照雪:“殿下有事不妨直说。” “事帮你做成了,用完就丢?”萧濯半眯起眼。 “殿下何出此言?”江照雪冷冷勾唇,“臣可从未让殿下去帮臣做什么。” 萧濯眸光微沉,嗤笑:“那你为何要用四皇子府上的腰牌?我可不记得府上什么时候养了一位病恹恹的客卿。” 当然是因为只要顶着萧濯的名头,做再荒唐的事都不会引起旁人猜疑。 毕竟疯狗是不会讲道理的。 “嗯,为何呢?”江照雪意味不明反问。 恰逢车轱辘不慎滚过路边某颗石子,马车骤然晃动,他规整披散在身后的发丝垂落在鬓边,凭添几分弱柳扶风。 萧濯舔了舔唇,喉间骤然发紧。 江照雪在暗示……他喜欢他? “你不说,我如何知晓?” “殿下想知道答案,得自己去寻才有趣。”趁男人愣怔之际,江照雪微微凑近,顺手拿走了他腰间挂着的香囊。 端王府离相府很近,马车正好停了。 江照雪指尖勾着蓝色香囊,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此香囊的颜色与殿下不搭,臣改日重新送一个。” 春风自门帘外卷入,江照雪的发梢若即若离往萧濯身上荡。 萧濯失神望着他,开口才发觉嗓音暗哑:“……好。” 江照雪垂眸敛住思绪,转身下了马车。 待回了重雪院,那个香囊便被他面无表情丢进小厨房的炉灶里,烧得一点灰都不剩。 第12章 你的真心不值钱 无杳看着那那香囊瞬间被火舌吞没,只觉可惜,“大人绣了许久,怎么就这样烧了?” 江照雪走出小厨房,淡淡道:“去找个绣娘,随意绣个香囊来,不必绣得太精细。” 无杳点头应下。 次日一早,香囊就送了过来。 江照雪放在掌心捏了捏,目光落在香囊的鸳鸯图案上,唇角勾起一丝讥诮。 只羡鸳鸯不羡仙,是世间最恶毒的谎言。 如今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个谎言送还给萧濯。 “十七。”他唤道。 十七从窗户翻进来,“公子?” 江照雪本欲将香囊丢给他,命他送去四皇子府,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收回了手。 重生之后,似乎一切都过于顺利。 即便是前世,萧濯也不会这样听话。 再者,若萧濯早知端王有谋反之意,为何前世登基八年之久,都无任何动作,今生却这么急着下手? 江照雪攥紧了手,心跳忽然加快。 他能重生,难道萧濯就不能重生么? 可若当真是这样……萧濯第一个要除掉的应该是相府才对。 江照雪的眼眸一点一点冷下去。 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公子?”十七见他面色忽而变得难看,疑惑出声,“是要属下去送什么东西么?” 江照雪摇了摇头,淡声道:“无事,你下去罢。” 险些忘了,有些狗吃不到骨头,会闻着味自己找过来。 不出他所料,晾了萧濯三日,男人便轻车熟路混进了丞相府。 乖戾的眉目显而易见地委屈,“不是说绣香囊给我么?莫不是后悔了?” 夜里寒凉,江照雪披着貂毛大氅坐在窗边,素白指尖捏着一颗黑色旗子把玩,“仅凭一个东宫管事,不足以让陛下动萧霁,阿姐的仇未报,臣并无心思绣香囊,左右不过是个香囊,殿下再等等罢。” “一个管事的确不能说明什么。”萧濯隔着桌案与他相对而坐,不过一个香囊却让他急切起来,“若加上先太子的血脉呢?” 江照雪执旗的手微顿,抬眼看他。 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里只倒映着男人的身影,就像眼里只能望见这一人。 萧濯坐直了些,被这样的目光瞧得喉头发紧,“萧霁之所以会留下刘丙,皆是因为当初东宫伏诛之时,他带走了尚未满月的小皇孙。” “而如今那孩子,被萧霁养在了雍州别院里,与那些个逃亡至雍州的先太子旧部一起,只待时机成熟,便会撺掇朝中旧部一起发动兵变。” “雍州离上云京千里之遥,殿下如何会得知如此清楚?”江照雪冷冽的目光带着审视,“又为何要尽数告知与臣?” 萧濯轻嗤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字迹斑驳的信笺。 信笺上,赫然是雍州旧部给萧霁的密信。 “几日前有个六品小官在朱雀大街行色匆匆,正好遇上府中侍从陪阿柴溜圈,或许是他赶着投胎,被条狗拦路,不想着绕路,竟还想踹开挡路的恶犬。”他说着,冷笑一声,“獒犬性子烈,侍从拦不住,这张信笺,是阿柴从他腹中刨出来的。” 江照雪沉默了。 十年太久,他已然记不清前世是否也有人被拦路踹狗。 第15章 “我没空去帮萧觉铲除什么异党,但萧霁的人敢踹我的狗,我一介闲散皇子,不找点事做岂不是日后人人皆不把我的狗放在眼里?” 这个理由委实荒谬,但萧濯说出来,又合情合理。 江照雪的疑心暂时消散,突然瞥见男人探过来的手,拧眉冷声:“你做什么?” “萧霁死到临头了,香囊给我。”萧濯理直气壮要去扯他的袖子。 江照雪躲开,淡淡道:“为何非得要我的香囊?” “当然是因为我只瞧得上你的。”萧濯凶戾的眉挑起,“旁人便是送了,也只会用来逗狗。” 江照雪静静回望,从男人眼角眉梢捕捉到的都是坦然的傲慢。 以前只觉着这人嘴硬的样子可爱极了,如今再瞧,却是令人厌恶无比。 他从坐榻上起身,抬步出了屋子。 萧濯跟了上来,一路跟到一处荷花池。 “只有付出代价得到的东西才不会被轻易舍弃。”江照雪站在池边,垂眸看向池中游动的锦鲤,“殿下觉得对么?” 萧濯一手搭在石雕围栏上,不甚在意道:“或许吧。” 江照雪斜睨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那枚红色香囊,正要递给他,谁知指尖一松,被风一吹,就吹进了初春刚解冻的池子里。 “风太大,掉下去了,不如殿下还是——” 话未说完,身侧的男人已经纵身跃入池中。 一旁的无杳顿时瞪大了眼,“大,大人,他他他……” 这位四殿下疯了吗?! 江照雪自上方垂下视线,落在刚及男人腰际的水线,面无表情想。 真可惜。 早知多走几步路,丢进东街的河里多好。 池中,萧濯弯腰探入水里,水底的泥翻滚而出,浑浊了池水。 如此较真模样,好似丢进池中的不是什么香囊,而是他的真心。 世间万物,也只有真心二字,说来珍贵,却不需付出任何代价便可得到。 不需要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不值钱。 江照雪想到前世,萧濯也是这般喜欢得毫不遮掩,炽热如一团火。 可最终也是这团火先冷却,冷眼逼迫他自焚成灰烬。 寒风忽而刮来,他没忍住 低低咳嗽起来。 “外头风大,大人身子不好,何必再陪着四殿下胡闹?”无杳虽怕萧濯,却还是不满开口。 江照雪侧目看他,“你不怕他了?敢说他坏话?” 无杳抿唇,不太服气:“奴虽生来胆小怕死,却铭记当年大人从雪地里把奴救走的恩情,舍不得您委屈自己在这吹冷风。” 就连胆小的无杳都会因他受委屈而抱不平,为何夫妻多年,萧濯却质问他为何受不了一点委屈。 “那就回去罢。”江照雪拢了拢衣袖,“池水很浅,不必再唤人来守着,免得坏了四殿下亲自寻回香囊的兴致。” 说完,转身离去。 早春寒凉,没有任何人值得他委屈自己。 第13章 训狗 萧濯捡到香囊爬上岸时,池边早已空无一人。 冰冷的池水沿着他黑色衣摆滴落,很快凝聚成一块小水洼。 暗卫首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不等萧濯开口问,就十分体贴道:“殿下,您刚跳下去,江大人就回屋去了。” 仔细听的话,还能从中听出几分幸灾乐祸。 傻子都能看出来人家江大人根本不想搭理,偏要自欺欺人,这下好了吧? “他身子不好,扛不住冻,不回屋回哪去?”萧濯沉下脸,横了他一眼,“不是让你去雍州盯着人,跑回来作甚?” 暗卫首领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您若是真怕江大人受冻,怎么一开始还让他出来呢?” 萧濯一怔,伫立良久,直到寒风顺着湿淋淋的衣裳钻入骨髓,才猛然回过神。 “胡说什么?”他拧眉,垂下眼睫,又像是自言自语,带着些笃定,“我怎么可能会不怕他受冻。”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整个上云京,除了我,还会有第二个人会跳下水去寻他的香囊么?” 暗卫嘴角一抽,虽不想胳膊肘往外拐,却不得不实话实说,“殿下,爱慕江大人的姑娘怕是连您的皇子府都塞不下。至于香囊,属下的确不清楚,但早在两年前江大人被陛下钦点为状元游街时,便已经有人为了抢到那一朵被江大人随手丢下的牡丹,跳进了东街的洛水河里。” 萧濯唇角下垂,咬着后槽牙,“是么?那为何我不曾听他说过?” “这些传闻,街上随处可闻,还需专门去打听不成?又不是什么罕见的情报……”暗卫首领在他逐渐阴沉的目光下噤了声。 再说了,像江大人那样孤高疏冷的人物,根本不屑于记着旁人的爱慕,又如何会亲口说出来? 依他看,自家殿下与这位江大人相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真要纠缠到一起,要么江大人跌落凡尘,要么自家殿下被驯服成阿柴,都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萧濯一言不发翻过了相府的墙,暗卫首领跟在身后,纵使看不见那张脸,也能猜到怕是脸色极差。 走到四皇子府前,男人又猛然停住脚步,扭头盯着他,接着上头的话继续道:“那个跳进洛水河里的人,肯定会水。” 暗卫:“不会水还跳进去,那不是傻子么?” 第16章 萧濯像是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冷嗤一声,“他就算跳下去,又如何?” 而他不会水也跳了,所以他比那个跳洛水河的人更喜欢江照雪。 本就该是这样的。 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爱他。 暗卫:“……” 萧濯惦记着怀里被池水浸透的香囊,加快步子踏入府,命人取来了火盆烘烤。 他像一个瘾君子,坐在火盆前,低头将香囊贴到鼻尖,闭眼深嗅。 池水冲散了浓郁的药香,哪怕凝神去闻,也只能闻到一点浅淡到几不可闻的冷香。 他重新睁开眼,借着火光,垂下眼皮去看香囊上的图样。 鸳鸯戏水。 来不及勾起一丝笑意,触及那敷衍却难掩精巧的针脚,眸光倏然顿住,继而沉下去。 在一旁任劳任怨添火的暗卫首领见状,试探道:“殿下,有何不妥么?” 似乎自从那日江大人来过府中后,殿下就有些不同了。 行事看似疯癫却远比以前有章法,情绪更是让人难以捉摸。 萧濯一言不发站起身,捏着香囊便大步往外跑。 与此同时,重雪院中。 江照雪正独自用着午膳,院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抬眼望去,某道熟悉的黑色身影撞入眼帘。 气势汹汹,不知道还以为相府是他家。 一旁的无杳慌忙挡在江照雪身前,“四殿下,你这是想做什么?!” 萧濯冷冷睨了眼挡路的人,“滚开。” 无杳被他阴郁的眼神吓得唇色都白了,却还是不肯让开。 来者不善,万一伤了他们大人怎么办? “无杳,去沏茶。”江照雪淡淡道。 无杳还没走,萧濯便冷笑一声:“我不喝茶。” 江照雪放下筷子,掀起眼皮,神情莫名:“不是给你的。” 相府的茶皆是父亲阿姐从庄子里精心挑选的,他才不会舍得喂狗。 萧濯:“……” 江照雪用帕子擦干净手,有侍从低着头进来收拾碗筷,他便转身往屏风后的卧房走去,走到窗边的坐榻坐下,随意拿起一本桌案上的古籍翻开,头也不抬,“四殿下还有何事?” 这副模样,显然是在赶客。 萧濯忍着火气,几步走近,一手撑在桌案上,低头质问他:“这香囊根本不是你绣的,我要换回蓝色香囊。” “蓝色的本就不是为殿下绣的。”江照雪讥诮地勾了勾唇,“是殿下偷的。” “不是为我绣的?”萧濯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蹦出来,伸手扣住他的下颔,强硬抬起,“那你还想为谁绣?” “为萧觉么?” 暗处的十七见状就要抽剑,被江照雪瞥来的眼神制止。 “殿下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臣这个问题呢?”江照雪淡淡道。 萧濯呼吸一滞,松开了他的下颔,后退一步,双眸有些失焦,像是一瞬间被某种梦魇笼罩住,喃喃道:“……什么身份?你我两心相悦,还不够么?” “两心相悦?”江照雪扯起唇角,“无凭无据,殿下竟也这般天真。” 沉默良久,萧濯深吸一口气,只当他是在说气话,再次开口:“我偷你香囊,是我的错,可你欺瞒于我,难道半分错都没有?” “你若不是心悦我,何必仿造我府中腰牌,又何必多次撩拨……勾引我?” “殿下自小无太傅教导,臣便不与殿下计较何为勾引撩拨。”江照雪语气无波无澜,冷酷至极,“至于香囊,本不过是客套之话,殿下自己却当了真。” 萧濯死死盯着他,就连暗处的十七都浑身绷紧,唯恐下一瞬男人便要动手。 但几息后,萧濯却忍着满腔戾气,转身踹门离开。 十七翻窗而入,拧眉不解:“属下不懂,公子若是真对四殿下有意,何必故意将人气走,若无意,又何必故作有意?” 接过无杳刚沏好的茶,江照雪淡声道:“知道何为训狗么?” 十七摇头。 江照雪:“驯服一条野狗最快的法子,便是不断试探它的底线,又压着底线赏一根骨头,直到它在我面前养成习惯,可以为了一根骨头,抛弃全部底线。” 顿了顿,他续道:“却不知一开始给的骨头都是假的,唯一的用处,就是磨平它的犬齿。” 第14章 蠢货 若是十八岁的江照雪,怕是连野狗都不曾见过,更遑论训狗。 前世哪怕是登基之后,萧濯豢养獒犬的兴致也依旧未曾消停。 江照雪曾好奇问过他为何喜欢狗。 萧濯便将他那段于冷宫与一条野狗相伴的可怜往事说与他听。 具体事迹江照雪记不清,但那时心疼的感受却不曾忘记,因为爱一个人,注定会为他心疼。 后来闲来无事,萧濯便教了他驯服一条獒犬的法子,还嘲笑他太过心软,若是能拿出吃醋时整治宫人那一半的狠劲,也不至于一头成年獒犬训了一月都还不听话。 萧濯说得对,太过心软,是无法驯服獒犬的,甚至会被桀骜难驯的狗反咬一口。 重生一世,他会时刻铭记这一点。 * 过了午后,天忽而下起雨来。 江照雪坐在窗前,耳边的雨声如无数珍珠洒落在窗户上,急促而杂乱。 十七被他唤了进来,坐在一旁的地毯上,垂头擦拭剑身上的雨水。 第17章 江照雪瞥见,便随口提醒了他一句:“除了剑,身上的衣裳也要换。” “哦……”十七冷酷清秀的脸被湿漉漉的头发糊住,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小狗,“公子,我身体好,不会得风寒的。” 闻言,江照雪放下书,垂眸打量他,眼前不禁恍惚。 前世十七死时,也才十九岁。 当今陛下子嗣单薄,总共也只得三个皇子,后来太子被他处死后,更是没有一个是能让他满意的储君人选。 上了年纪又政绩斐然的皇帝,有几个不想长生?宫中炼丹的道士换了一个又一个,但陛下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再加上萧濯有丞相辅佐,在江照雪的筹谋之下逐渐有众望所归之势,三皇子的生母文贵妃再也按捺不住,率先一步联合禁卫军统领逼宫谋反。 是正好潜入宫里查探的十七,顶着文家与禁卫军的追杀,拼死逃出皇宫,一路奔至四皇子府。 待江照雪再见到他,少年踉跄着跪倒,揪着他的衣袍下摆,胸口已中三箭,“公子……文贵妃私通禁卫军统领,欲杀陛下取而代之,你快去……” 话未说完,呕出最后一口鲜血,待府医赶到,已无力回天。 似乎自从他入了这四皇子府,身边之人都在一个一个离他远去。 先是十七,然后阿姐,最后是江家满门。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每次来后宫见他,浑浊双眼里总是藏着忧愁,口中只疏离地唤他君后,如今却是明白了。 高处不胜寒,天子本就是孤家寡人,而他妄图与萧濯相守,就注定要失去其他所有。 一道春雷劈下,雨势愈盛,江照雪猛然回过神,垂眼望向年仅十七的十七,“前几日命府中绣娘给你做的新衣,怎么不穿?” “公子亲自绣了名字在上面,我想留着过节再穿。”十七耳尖一红,冷酷的面容露出几分局促。 “以后过节都会有新的衣服。”江照雪淡淡道,“无杳,带他下去换衣服。” 十七站起身,又忍不住多问一句:“也会有公子绣的名字吗?” 江照雪失笑,“会有的。” 十七便乖乖跟着无杳下去了。 屋中只余江照雪一人,他微微偏头,推开了身侧的窗,手探出去,任由冰凉的雨滴砸在掌心,又顺着指缝流淌而下。 有些阴谋,不是知道了就等于破解。 宣熙帝年轻时能为皇位血洗上云京,如今老了,却最在意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名声,除非一切罪证大白于天下,否则绝不会对端王动手。 想要除掉萧霁,还需要契机,一个能去雍州将一切大白于天下的契机。 若他没记错,前世这场雨便是从雍州一路蔓延至上云京。 不出三日,雍州被淹的消息便会传至上云京。 大水不仅冲垮了堤坝,还冲毁了州府暗藏的几吨私盐。 陛下大怒,派遣钦差大臣前往雍州,明为赈灾,暗为追查贩卖私盐一案。 前世为提防朝中与雍州贩卖私盐者勾结,去雍州赈灾的正是无朝中势力的端王本人。 至于这一次,江照雪打算主动请缨。 毕竟丞相想要扶持自己的儿子建功立业,无可厚非。 …… 不出意外,三日后便有圣旨宣江照雪入宫。 “朕听闻前阵子你去端王府门口送了一封和离书?”宣熙帝居高临下,眼中情绪深沉难辨,“端王好歹是朕的皇弟,不过是一个外室,相府未免太不能容人。” 龙椅之下,江照雪淡淡道:“陛下应了解臣与家父脾性,若当年知晓端王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绝不会让阿姐嫁与他。” “放肆。”宣熙帝低叱了一声。 江照雪掀起衣摆跪下,面上不见半分惶恐,“臣失言,陛下息怒。” “有错便要罚。”宣熙帝似笑非笑,“大理寺少卿一职暂且搁置,便罚你去雍州赈灾,什么时候朕满意了,什么时候回来。” “以免你这倔脾气无人管制,朕会命三皇子监督你左右,可明白了?” 江照雪:“臣遵旨。” 转身出御书房时,天色已暗。 刚走下殿前台阶,一抬眼,某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不紧不慢走了过来,目不斜视从他身侧走过,喉间还故意发出一声冷哼。 将萧濯自以为冷战的一通做派尽收眼底,江照雪心如止水,唇角微扯,转身走了。 无杳走在一旁,扭头瞅了眼,小声道:“大人,四殿下脸色好吓人。” 江照雪:“不必管他。” …… 三日后,江照雪听着江照璧再三的嘱咐,准点在卯时,于城门口等待那位三皇子到来。 前世他与这位三皇子便不曾对付过,盖因当年他婉拒了那位与他一母同胞的姐姐的婚事。 每每狭路相逢,总会针锋相对,不过从来都是对方一厢情愿的较量。 比如此刻。 萧朔一袭华贵的皇子服制,高坐于马背上,高昂着头,却在下马时被缰绳缠住了繁杂的衣摆。 他狼狈滚到地上,被跟随而来的骁翎卫搀扶起来,却听见一道冷冽讥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蠢货。” 抬头看去,有人一袭白衣,立于马车架上,眼神冷淡,清绝似仙。 第15章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但很快,萧朔就从那讥诮的眼神中清醒过来,顿时恼羞成怒走上前,“江照雪,你骂谁呢?!” 第18章 “无头无尾之言,自然是谁冒领,便是骂谁。”江照雪的目光掠过他的肩头,落在萧朔身后某个格外高大却面生的侍从身上。 他虽因体弱不曾练过骑射,眼力却不差,刚刚萧朔摔倒,分明是这侍从偷偷拽住了自家主子的衣角。 比起萧觉的深藏不露与萧濯的乖张晃荡,这位三皇子骄纵又愚蠢,俨然被他那位精明的母妃给宠坏了。 “哼,你别得意得太早,父皇可是特意交代了我好好治一治你目中无人的脾气。”萧朔本就是不想和江照雪坐一辆马车才特意骑的马,但刚刚那么一摔,他身上现在都还疼得厉害。 “狗奴才,还不来扶本皇子!” 身后的侍从低头上前,把人扶上马车。 那双漆黑的眼睛不经意扫过一旁的江照雪,又立马垂下。 萧朔从江照雪身边走过时,又忍不住恶狠狠放了句:“上次你拒婚惹得我皇姐哭了三天三夜,这账本皇子迟早要讨回来!” 江照雪讥诮一笑。 萧朔顿时又气红了脸,“你不要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人人都会被你蛊惑,我才不是上云京那群肤浅的女人!” 江照雪懒得搭理,率先进了马车。 这趟雍州之行,将端王连根拔起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萧朔,他并不在意。 陛下所说的监督,不过是多带个没脑子的好掩人耳目。 马车徐徐前行,江照雪坐在软垫上看了会书,便疲惫地闭上了眼。 这段时间,他总是会梦到前世。 方才听萧朔提起那位二公主,他才恍然记起,当年他对萧濯如此执迷不悟,其实早已有局外人提醒过他。 萧濯登基那日,三皇子甘愿放弃皇室身份,只求新帝换自己母亲一条活路。 毕竟宫妃私通,有伤天子颜面,本该绞杀。 二公主属于女眷,不曾参与逼宫,本不会受其波及,却还是自请流放北境。 离宫那日,正好遇见江照雪入宫。 二公主望向他的眼神,当初他并不曾留意,如今回想,却已不是看心中仰慕的少年郎,而是一个即将把一生都埋葬在深宫的可怜人。 她说:“江公子,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日在西华门看见你。” “我说不出祝福之言,因为公子本该是鸿鹄却要困于樊笼,我也无法诅咒,因为时至今日,我仍旧心悦公子,故而希望公子得偿所愿。” 江照雪当时很疑惑:“萧朔与文贵妃本可登临帝位,你不怨我?” “成王败寇,有何可怨?”二公主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她没再说。 只是俯身作揖,然后上了那辆破旧的马车,离皇宫越来越远。 “江照雪?江照雪?!” 一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江照雪受不住胃里翻腾的恶心感,虚虚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萧朔焦急的脸。 “你这脸比死人还白,你不会真的要死了吧?你可别死在这里啊,届时皇姐会骂死我的!” 江照雪张了张唇,无力说话,意识昏沉,只觉着浑身时而冰冷,又时而滚烫。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好在他们赶在宵禁前入了城,又找好了客栈。 无杳身形瘦弱,只能勉强搀扶他,本想唤十七现身,那位萧朔的侍从却默不作声上前,将他背在背上往客栈二楼走。 后面是萧朔不满的嚷嚷声:“喂,你到底是本皇子的奴才,还是他江照雪的奴才啊?今日本皇子摔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背?” 这新来的奴才,真是一点不懂事! 一旁的贴身侍从汗颜:“殿下,您还是少说几句吧,若是江大人真出了什么事,二公主和陛下那都不好交代。” 萧朔路过江照雪厢房,瞥了眼那抱着人喂药的狗奴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待回了宫,便让母妃把这个连大小王都分不清的狗奴才丢去掖庭!” 侍从连忙附和,总算把人哄回了厢房。 此时隔壁厢房内,无杳端着热茶站在一旁,也顾不得这位相貌平平却气势迫人的三皇子侍从如何举止怪异,语气急切:“大人身子弱,马车里太闷,外面又下了雨,定是着凉了。” 可此刻天色已晚,城中药房马上就要关门,他从哪里去寻大夫。 十七从窗外翻出来,看了眼榻上面色苍白的人,对无杳道:“我去找大夫,你看好公子,此人身份不对,留心些。” 无杳只得点头。 十七翻窗离开。 床榻上,江照雪闭着眼,眉头微拧,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转动。 他再次坠入那片火海中。 每一寸肌肤都被火舌舔舐,灵魂却脱离躯体,随着滚滚浓烟,飘出了大理寺的牢房。 夜色朦胧,大雪初霁,本该寂静无声的朱雀大街尽头,有人骑在马上,一路狂奔。 马蹄踏碎一地霜雪与月色,堪堪停在火光冲天的牢房门口。 男人翻身下马就要往里冲,却被后面跟来的骁翎卫死死拦住,头顶十二旒冕冠尚未来得及卸下,显然是刚从宴会上得知大理寺走水的消息。 “给朕滚开!” “陛下万万不可!龙体怎可损伤?!” 江照雪的虚影被风吹到他身侧,垂眼冷冷俯视他。 萧濯约莫是想进去鞭尸不成?眼看就能除掉江家这颗眼中钉,却被他动用了最后一点势力尽数远走高飞,想必是气急了。 第19章 没了他在,萧濯往日的脾性无人敢去压制,一脚踹开前方挡住他的骁翎卫,冲进了火里。 江照雪并不在意他的死活,也就没有跟进去,倒是对帝王忠心耿耿的骁翎卫匆匆跟进去,大理寺内一时间喧闹不止。 不到一炷香,天又下起了雪,火势渐渐消了。 他抬眼,看着萧濯抱着一具焦黑的尸体大步走出,一旁候命多时的李太医上前,欲为帝王把脉,却闻萧濯红着眼道:“先给他把脉。” 李太医望着帝王怀中面目全非的尸身,叹了口气。 一具皮肤经脉悉数烧毁的尸体,便是丢到义庄都无人能认领,又如何把脉? 江照雪扫了眼自己的尸体,又看了看露出一副难过模样的帝王。 多可笑,多荒谬。 他都死了,萧濯还要借他的尸体,来装一出深情给世人看。 第16章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萧……濯……” 怀里的人唇瓣微动,缓缓吐出两个字。 沙哑的嗓音冲淡了森冷的语调。 男人凶戾的眉目倏然柔和下来,指尖勾起他一缕青丝打转。 “分明心里有我,还嘴硬。” 无杳闻言,暗暗翻了个白眼,小心翼翼打量眼前气势非凡的‘侍从’,试探道:“你是四皇子殿下?” 萧濯扭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其实并未有多余的神情,但无杳还是被他压低的眉峰吓得抖了抖。 他胆子小,应付不来,十七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好在十七不仅武功不俗,轻功也是数一数二,很快就拎着一名不停挣扎的大夫从窗户口翻进来。 “你放开老夫!” 十七抬手抽剑,架在大夫脖子上,冷酷道:“去把脉,否则——” 大夫面色发白,只得被迫转身走到榻前。 “脉浮而紧,神情不宁,神魂离散,这位公子怕是自幼体弱,春夏交叠之季本就忽冷忽热,再加上近日忧思过重,心情不佳,使邪风入体,感了风寒。” 大夫叹了口气,“这几日雍州大雨,冷风一路往上吹,公子还是静养为妙。” 无杳接过药方,十七便又要提着人去药堂抓药,他连忙将人喊住,提醒道:“大人醒来知晓你这样,定会生气。” 十七抿唇,松开了人。 无杳松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一袋银两,“大夫,家弟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无杳跟着人离开,留下十七盯着床榻边上始终不曾离开的男人。 “你打算抱到什么时候?”十七擦着剑,冷冷道。 “我与你家公子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暗卫插手。”萧濯冷嗤,挑衅般挑起一缕青丝于鼻尖轻嗅。 可浅淡冷香却倏然从指尖滑走。 萧濯低头,对上一双冷淡的眼睛。 像是之前香囊之事不曾发生,他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将人扶起。 江照雪蹙眉躲开,自己坐起身。 梦中癫狂的男人与眼前之人逐渐重叠在一起。 “你怎么在这里?”他不耐道,移开目光,显然是一眼不想多看。 萧濯刚被他一句梦话哄好,此刻乖戾的气性又冒出来,咬牙切齿道:“我怎么在这里?若不是担心你身子虚弱,雍州路途遥远,我至于为了你偷偷离京?你有没有良心?” 大梁皇子亲王,无天子手谕,不可出上云京。 若有违者,轻则禁足,重则废除皇室身份关入诏狱。 江照雪刚从梦魇中挣脱,本就心头烦闷,闻言更是讥诮,“腿长在殿下自己身上,殿下想抗旨就抗旨,不必说为了臣。臣与殿下相识不过两月,算不上熟,更受不住这顶高帽子。” 分明就是自己有所企图,还想让他担责? 抱歉,不吃这一套。 “不熟?”萧濯骤然拔高了声调。站起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给我送的香囊纵使不是你亲手所绣,那上面鸳鸯戏水的图案你总认得,你现在与我说不熟,在马车上勾引我时怎么不见你说?” 江照雪掀了掀眼皮,“不过是个香囊,殿下至于屡次计较么?” 前世的确是他太过计较,如今不爱了才知晓,这些小事揪着不放的确让人心烦。 想必当初萧濯便是心烦,才觉得他是胡闹。 萧濯心头一哽,这话莫名熟悉,不知听谁说过,只觉憋屈极了。 他深吸一口气,续道:“行,之前姑且是我不对,是我偷你香囊在前,现在我认错了,你莫要在闹脾气了行不行?” 不远处靠在窗边的十七听不下去,冷笑一声:“公子才不会闹脾气,殿下这话还是留着和未来的皇子妃说吧。” 萧濯充耳不闻,只盯着江照雪瞧,狭长眼眸发着幽幽的光,像只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却没说话。 江照雪知道他在等什么。 前世十七与萧濯便不和,哪怕后面嫁入皇子府,十七也敢出言不逊。 他没少因维护萧濯,训斥十七过于无礼。 事事以萧濯为先,几乎成了他的习惯。 可一头养不熟的野狼,怎么可以和十七比呢? 江照雪淡淡道:“十七实话实说,无意冲撞殿下。” “实话实说?”萧濯重复这四个字,咬紧了牙关,“你也希望我以后娶四皇子妃?” 第20章 明明才相识两月,可眼前的男人入相府已然如入自己府中,前世十八岁的江照雪虽被人称赞聪颖,却实则单纯,只当这是少年郎热忱爱意的表示。 其实不过是一条没人要的野狗恬不知耻跑到他这里来标记领地。 江照雪垂眼,冷淡道:“殿下的婚事,自有陛下操心,与臣无关。” 又是这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萧濯豁然起身,目光落在江照雪寡淡疏冷的眉目间,阴沉得像是能吃人,“江照雪,你是不是以为——” 江照雪冷冷道:“以为什么?以为我江照雪对一个只认识两月的男人要死要活,还是以为你一个冷宫废妃之子能威胁到我?” 他一字一句,讥诮刻薄至极,“萧濯,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 萧濯没说话,气息逐渐急促。 江照雪觉出不对,抬眼看去,男人眼底逐渐染上不正常的猩红。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是萧濯狂躁症触发前的预警。 可前世萧濯狂躁症,是在登基三年后江照雪大病一场醒来后才患上的,如何会在此刻出现? 待江照雪再要去看,那抹猩红却又淡去,快得只像是错觉。 十七已然戒备地握紧了剑,一旦萧濯恼羞成怒敢伤公子,就鱼死网破。 但萧濯没有如传闻中那般,将得罪自己的人掏去心肺喂狗,转身离去的身影有几分仓促。 江照雪气定神闲,扫了眼欲言又止的十七,“有话便说。” “方才我图口舌之快,言语冒犯四殿下,公子不怪我?”十七低声道。 “你没说错。”江照雪低諵枫低咳嗽两声,“为何要怪?” 十七得他认可,没忍住勾起唇角。 与此同时,厢房外。 萧濯立于长廊中,搭在栏杆上的指尖用力到泛白,扶栏几欲崩裂。 冰凉雨滴飘洒在脸上,却熄灭不了心头恼火。 无常从屋顶翻身下来,戴着避雨用的斗笠,道:“属下一直不明白,殿下与江大人相识不过两月,殿下为何如此笃定江大人心悦您?” 第17章 一见钟情的,又何止是他 “至少从我们的情报中看来,这位江大人冷漠孤傲,极难接近,不像会轻易动心之人。” 传闻里的江照雪,是上云京最出名的天之骄子。 人人皆爱他,却又人人不敢接近他。 唯一一个敢在明面上接近他的二公主,也被拒了婚。 “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他。”萧濯沉声道,“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 无常忍不住地嘀咕:“您这么了解他,怎么一个香囊的事闹到现在还没把人哄好……” 萧濯转头,眼底并无太多情绪,却远比先前那个把暴戾二字挂在脸上的男人更令人胆寒。 无常猛然单膝跪下,跪在被雨水浸湿的地面上。 “属下失言。” 这些时日萧濯狗也不溜了,疯也不发了,好似一心一意沉浸在与江照雪的纠缠中,还总是闹出些啼笑皆非的场面,以至于他忘了,自己效忠的主子,从来不是什么随和仁善之人。 “……” 萧濯转过头,闭上了眼。 喉间艰涩难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分明……分明全都是按着一样的路在走。 他想了千万种可能,从未想过会是,江照雪从未喜欢过他。 这不可能。 初见时一见钟情,本就不只是他。 胸腔里的戾气横穿直撞,染红了双眼,萧濯搭在扶栏上的手背青筋逐渐暴起。 偏偏此时隔壁厢房里还传来萧朔与其他人的吵闹声。 一墙之隔就是尚在病中的江照雪,大半夜不就寝,吵什么? 他转身,一脚踹开门。 厢房中的争执声戛然而止。 萧濯阴沉的双目,与屋中的红衣女子对上视线。 “你这奴才,连本皇子的屋子也敢闯?你活得不耐烦了?!”萧朔被他突然闯入的气势镇住,随即反应过来,更是怒不可遏。 红衣女子把他拽到自己身后,继而道:“四弟潜伏在阿朔身侧,不知有何企图?” “企图?”萧濯盯着女子妖冶的面容,哼笑一声,漫不经心摊手,“皇姐什么企图,我便是什么企图咯。” 整个上云京的人都知晓二公主萧宁的企图是什么,言外之意已不需要去猜。 “你是萧濯?”萧朔瞪大眼睛,看了看尾随自己而来的萧宁,又看了看还顶着一张平庸脸的男人,气势顿时收敛,磕磕绊绊道,“你,你不在府里逗狗,假装成我的奴才离京,就是为了和我二姐抢夫婿?” 萧濯踏着闲散的步子,在红木圆桌前坐下,捏了个酒杯在指尖把玩,“江大人有名有姓,何时就成皇姐的夫婿了?这话可不太妥。” “皇子擅自离京,更不妥。”萧宁冷声道。 萧濯扫了眼萧宁虽窈窕,却比萧朔还要略高的身量,眸色渐深,“皇姐知道就好。” 屋中气氛倏然凝滞。 萧朔几乎要烦死了。 他几日前接到父皇旨意,听说要监督江照雪时有多得意,此刻就有多心烦。 方才自己再三保证不会为难江照雪,眼看就要把二姐这尊佛送回去,结果又来一个! 还是奔着江照雪来的,这下他二姐哪里还会肯回去? 第21章 一个个都想找死,能不能别拉上他! 好在两人顾忌尚在病中的人,没再争执,很快陆续离开。 萧朔想象中拿捏江照雪的雍州之行,尚未到达,便中途崩殂。 * 次日清晨。 江照雪虽喝了药,但风寒没那么容易痊愈,醒来时仍旧浑身无力,只得让十七背着他上了马车。 刚挑开车帘,便与三双眼睛对上。 “江郎,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女子一袭红衣,身形修长不似寻常姑娘,眼尾的丹蔻明艳又轻佻。 坐在萧朔身侧,唤他的嗓音妩媚中又带着沙哑。 萧宁过于痴缠的眼神,曾是前世他在遇见萧濯之前,最避之不及的存在。 他习惯独处,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才不会伤了一个姑娘的心。 可死过一次再回头看,与萧濯这样狼子野心的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江照雪避开了她上前的手,淡声道:“臣风寒未愈,公主还是离臣远些,莫被传染为妙。” 刚走到最里面坐下,身侧便贴来一个人。 江照雪掀起眼皮,冷淡扫了他一眼。 萧濯还未忘记昨夜两人不欢而散,扭过脸去,嗤笑:“我可不会被区区风寒感染,不过是看你一个人孤零零坐着,才——” 江照雪打断他,气定神闲,“殿下既不怕风寒,不如下了马车去骑马罢。马车内人多气闷,臣的确有些不适。” 萧濯猛然回头,死死盯着他,却又碍于其他两人在场,无法发作。 但江照雪却像察觉不到他压抑的怒气,续道:“若殿下只是随口说来哄臣的话,便当臣不曾说过。” 萧濯闭上眼,胸膛上下起伏,一言不发站起身,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车帘被甩得猎猎作响,足以见他的怒气。 旁观完,萧朔头一次对江照雪真心敬佩,凑过去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还是你厉害,连他都敢惹。” 江照雪闭目养神,没说话。 萧朔不悦拧眉:“喂,本皇子与你说话呢。” 江照雪睁开眼,目不斜视,语调带着他惯有的刻薄,“三殿下若是也闲不住,不如与四殿下一齐骑马,想必有手足在侧,定不会如昨日那般摔下马。” “你——”丢人事被人拿出来嘲讽,萧朔恼羞成怒,却被身侧的萧宁拽住后领子。 “不准吵他。”萧宁低声道。 不能吵,萧朔便一直瞪着江照雪。 谁家做的皇子做成他这般憋屈模样,谁家做臣子的又做成江照雪这般嚣张模样! 江照雪虽闭着眼,却能感受到萧朔恶狠狠的目光。 不必猜,他都知晓对方心里又在如何谩骂自己。 但他不在乎。 旁人如何看待自己,他通通不在乎。 马车平稳朝前赶路,江照雪沉下心,开始梳理前世与雍州有关的记忆。 可他一生都困在深宫之中,即便身居高位,能传入耳中的,都是萧濯想让他知道的。 他只记得,废后前夕,萧濯的确下了一道旨意,赐端王封地雍州,于年后离京。 第18章 萧濯于他,不值一提 萧濯会下此道旨意,还偏偏就是雍州,其间定有他不知晓的缘由。 江照雪凝神沉思,忽而一朵紫色鸢尾从身侧的窗外被人丢进来,恰好落入他掌心。 鸢尾因其形状若蝴蝶,曾被人比作话本中化身为蝶的祝英台花,寄托着至死不渝的爱情。 江照雪的母亲生前尤其爱鸢尾,相府后院每到四月,唯有鸢尾一种花绽放满庭。 他并不喜欢花,但前世萧濯常常跑来相府寻他,见府中紫色遍野,便以为是他喜欢。 后来萧濯登基那日,牵着他的手徒步走到被鸢尾簇拥的巫山殿前,说这是他为他亲手打造的宫殿,亲手写下的巫山殿。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至死不渝的鸢尾配巫山二字,再合适不过。 那时他只以为萧濯对他情谊亦如除却巫山与鸢尾,如今想来,怕是心里早已得意洋洋,不过几簇花便能将他哄得心肺都掏出来。 这样轻易得来的东西,怪不了旁人不珍惜。 江照雪垂眼敛住寒意,指节微拢,花瓣被捏出了汁液,浸入掌心纹路。 这一世,萧濯还想故技重施么? 一张柔软的手帕倏地被人塞进他掌心,“擦擦吧。” 萧宁拨开萧朔,往他身边坐近了些,见他抬眼望来,便眨了眨眼。 “用了我的帕子,可就不能赶我走了。” 江照雪看了眼已经被汁液弄脏的白色帕子,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以后说不准我们……” 调情的话还未说完,马车车帘被人一把掀开,“江照雪,你有没有——” 萧濯的话,在瞥见江照雪掌心被无情捏碎的花瓣后戛然而止。 甚至手里还攥着女儿家样式的软烟罗手帕。 未婚男女,靠得这样近。 简直不知廉耻! 萧濯被妒火冲昏了头脑,跨上马车,直接走到江照雪面前,夺走了那支已凋零破碎的鸢尾花,就像在抢走自己被揉碎一地的真心。 然后将那束花随手一挥,丢出车外。 可刚丢完,他又有些后悔。 因为江照雪只是满不在乎地扫了他一眼,正好用腾出来的那只手,仔仔细细,慢条斯理,从指尖到指缝,将鸢尾汁液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擦得干干净净。 第22章 眉目间还带着淡淡的嫌弃。 “多谢四殿下为臣处理了这点小麻烦。”江照雪淡淡说完,看向萧宁,“帕子已脏,来日洗干净再还给公主。” 萧宁笑了笑,探出手想要搭在江照雪手上,又被对方不动声色躲开,她也不怒,“其实江郎想要留着也好。” “……” 萧濯看着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似有似无的暧昧,戾气充斥在胸膛里,胀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江照雪怎可……怎可与旁人这般亲昵?! 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 “四弟不是要骑马么?怎么又进来了?”萧宁挑眉望回去。 萧濯恍若不闻,只死死盯着江照雪冷淡的脸,喉间的质问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一旦他问出口,那他与江照雪之间,便再也无法平等。 若非卑微到极致,谁又会去问对方自己算什么。 他与江照雪,不该是这样。 他分明离江照雪这样近,却看不透那双薄情的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 沉默须臾,他再也无法忍受江照雪平淡无波的眼神,倏地转身出了马车。 阴沉的气场也随之离开,马车里又恢复了自在。 “看来我在宫里这段日子,江郎与四弟之间发生了很有趣的事。”萧宁撩了撩肩头垂落的发丝,意味不明道。 江照雪将弄脏的帕子叠好放入袖中,淡声道:“不值一提。” 如今萧濯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条能利用便利用,不能利用便毁了的狗。 谁会在意一条狗的喜怒。 “那我可就放心了。”萧宁轻笑一声,“方才见四弟如此盯着你,还以为他也想吃了你呢。” 江照雪闭眼不作回答。 上云京的姑娘大多含蓄内敛,平日里与外男对视一眼都要脸红,他不理解萧宁作为公主,本该更为严苛,为何会被文贵妃养成比寻常男子还要孟浪的性子。 但只要不被人骗了真心,怎样都好。 …… 历经一月,终于到达雍州。 雍州沿海,又在渭河最下游,一旦风雨失调,便极易酿成洪涝之灾。 江照雪刚被无杳扶下马车,恭候多时的雍州知府连忙领着底下一众官吏上前见礼。 雍州的地势较低处都已被水淹没,他们只得坐小船去府衙。 萧宁与萧濯没自己表明身份,江照雪也不会捅破,命人先抬着赈灾的粮食与药物上了小舟,人在货物后。 船只很小,都是府衙临时拿来凑数,江照雪与无杳十七上了一艘船,晚一步的萧宁撇撇嘴,只得幽怨地和萧朔一起。 见划船地是位骨瘦嶙峋的老人,船只逐渐落在后面,江照雪微微皱眉,道:“十七。” 不需多言,十七心领神会,便去顶了划船的活。 前方的知府见状,连忙赔笑:“江大人见谅,年轻力壮的衙吏与城中百姓都去了堤坝上。” 江照雪瞥了眼他油光满脸颇为富态的脸,眼尾讥诮飘过,不曾理会。 交谈间,无杳已经扶着那位老人在狭窄的小船上坐下。 老人有些受宠若惊,冲江照雪感激地拱了拱手,“大人面冷心善,定是个好官。” 本不过是句百姓的恭维夸大之词,却让江照雪一怔,神情难得有些恍惚,“心善?” 他有多久不曾听过旁人一句心善了? 自他为萧濯双手染血至死前,将近十年。 不论是朝中被他整下马的政敌,还是后宫或包藏祸心或图谋不轨之人,都曾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不择手段,说他狠毒专横,总有一日万劫不复不得好死。 哪怕是来日在地狱里,也要受尽剔骨抽筋之刑。 他面无表情听了十年,几乎连自己都认为自己便是这样的人。 江照雪此刻才恍然想起,十八岁的他,虽恃才傲物,却自幼被父亲教导,会对弱者不忍,会对受尽非议的萧宁一视同仁。 他还不曾握过染血的刀,哪怕他再如何刻薄,旁人都会说他只是不懂圆滑世故。 而不是骂他狠毒善妒,不配为后。 第19章 江照雪,不闹了行不行 一行人顺利到达雍州府衙。 说是府衙,其实只是临时搭建好的木屋,原来的府衙连带着半个雍州都被水掩盖。 “三殿下与江大人一路辛苦,下官特意准备了晚膳招待,还请移步正堂。”知府作揖道。 江照雪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赵大人有心了。” “有心什么啊有心。”萧朔环顾四周,忍无可忍开口,“本皇子亲自前来赈灾,你就让我待这样的破地方用膳?赵全安,你身上这身官袍还是九成新,真当我瞎吗?” 地方官员一身官袍需三十两银子,是平民百姓一年的花销。 是以若非官袍破损,一般朝廷都不允新制。 赵全安勉强挤出一丝笑,“三殿下您这就冤枉臣了,这身官袍之所以新,是因为旧的那身在堤坝查探水情时损坏太过严重,如今的雍州实在拿不出钱来再新建府衙。” 说完,便将求救的目光落在江照雪身上。 江照雪视若无睹,心头惦记着方才下船时感受到的数道探究的目光,偏头吩咐随行而来的骁翎卫千户,“在赈灾粮与药材分发前,务必时刻派人盯紧,尤其是今夜。” 第23章 临行前,他曾在御书房看过雍州知府上书的折子,不外乎水淹了粮仓,城中百姓受饿已久,恳请朝中施以援手。 今日赵全安大张旗鼓迎接赈灾官员,那一车又一车粮食,早已不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 人到绝境,不会再顾及律法与举止。 骁翎卫千户领命退了下去。 “三殿下若是想来雍州享福,也得挑个好日子。”江照雪走到萧朔身前,斜睨他一眼,“您确定陛下给您的旨意,是来监督赈灾么?” “你——”萧朔气急,就要上前,被扮做侍女模样的萧宁捏住了后领,只得死死瞪着他。 赵安全面色松快了些,正欲缓和下气氛,江照雪便眼神讥诮望来。 “赵大人深谙为官之道,知晓没了官袍便不能做官,至于饿死几个百姓,朝陛下哭一哭便也算是恪尽职守,三殿下身在上云京,自然不懂你的辛苦。” 江照雪掸了掸素白袖袍上的褶子,“在下年轻气盛,不如大人懂得多,这顿饭便不吃了,劳烦赵大人在酉时前将雍州近几月钱粮损失情况总合成册,送至在下下榻处。” 说完,他像是瞧不见赵全安僵硬的脸色,转身径直又上了船,吩咐从暗处现身的十七,“去堤坝上。” 前世雍州决堤,端王在此停留半年有余,才将堤坝全然修好。 后来他替萧濯查阅当年的记载,才知因雍州低处渭河最下游,泥沙堆积导致河床变浅,一旦遇上大雨,便会酿成洪涝灾。 当时他便认为,在渭河高处重新挖掘渠道应是最好的法子,毕竟雍州临海,渠道可直通海里,能够免去很多麻烦。 但当时的记载里所写,却是耗费几倍人力与银钱,在最上游修了个水坝。 并早在端王前来之前便已开工。 现在他便要去瞧瞧那水坝到底是何来头,能让端王修了半年之久。 刚敛住思绪上,船还未划动,船身便忽而摇晃起来。 江照雪拧眉回头,却见萧濯跟着他跳上了船,本就不大的船上更显得拥挤。 他还未开口赶人,萧濯便抢走了十七手里的船桨,理所当然把人挤下船,然后霸占了船尾的位置。 江照雪冷声道:“滚下去。” 自那日他捏碎了花到今日,他已一月不曾理会萧濯。 萧濯挑了挑眉,手中船桨猛地用力,将船只推离了岸边。 江照雪赶了一月的路,本就虚弱的身子站不住,倏然朝前一个踉跄,被男人揽进怀里。 隔着硬朗炙热的胸膛,他轻易感受到了对方肺腑深处愉悦的震动。 “已经一个月了,江照雪,不闹了行不行?”萧濯低头,无声嗅着他发间的冷香,不自觉半眯起眼睛。 江照雪忍着厌恶,挣开他的手,指尖有条不紊整理被弄乱的衣襟,淡淡道:“殿下,只有家人亲友之间,才配用闹这个字。” “至于殿下您,最多不过自作多情。” 他说着绝情的话,可缓和下来的态度,却又让萧濯以为,他果然还是嘴硬心软。 而这正是江照雪想要的效果。 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不算短,若即若离,一旦萧濯按捺不住主动找他,那么就已经下意识里又让自己的底线往后挪了一寸而不自知。 萧濯很自觉忽视了他后面那句话,也逃避去深究江照雪多次冷言冷语的背后是因为什么,低声道:“我知道,是我突然送你鸢尾,惹起了你的伤心事,姑且算是我的错,我不会水,还亲自来给你撑船,香囊的事就到此为止行么?” 对,没错,就该是这样,江照雪对他言行恶劣,就是因为他擅自闯入相府偷拿了香囊而已。 江照雪喜欢他,才会对他耍小性子。 否则怎么不对旁人这样? 萧濯想通其中关窍,眼底的郁色也淡了些。 江照雪静静望着他,须臾后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讽意,淡声道:“划你的船。” 正好十七陪他赶了一月的路,也该歇一歇。 不要钱的船夫,不要白不要。 萧濯的船划得很快,丝毫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很快到了堤坝。 男人先他一步跳下船,对他伸出手,鹰眼直勾勾盯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他垂眸看了眼面前的手。 指节修长,皮肉都是最健康的颜色,而江照雪肉眼凡胎,便是盯出一个洞,看不见其上沾染的污血与仇恨。 就当是摸狗了。 这样想着,他重生后第一次重温了这双布满粗茧却滚烫的手。 这双曾亲手写下废后与下狱江家满门圣旨的手。 几乎是他搭上手的瞬间,就被对方紧紧捏住。 就连低沉的声音都掺杂着沙哑,“好凉。” 江照雪下了船,面无表情抽回了自己变得温热的手,“只有狗的舌头,才会一直热。” 身后,萧濯虚虚握紧手,又展开,似还在回味方才转瞬即逝的温凉。 第20章 看见了么,都是为了你 将近晚膳时刻,堤坝上仍旧人满为患。 粗略扫过去,的确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 正揣着图纸指挥众人的监工余光瞥见他,连忙迎了上来,“这位大人便是江大人罢?坝上泥泞,您怎么亲自来了?” 江照雪淡淡道:“此前我不曾见过你,你怎知我姓江?” 第24章 “这……”监工笑容一僵,捏着图纸的拇指搓了搓,“江大人仙人之姿,大梁谁人不知?小的方才听闻上云京来了位神仙人物,便猜到是您。” 萧濯慢悠悠走过来,站在江照雪身侧,阴森一笑:“消息传得倒快。” 监工擦了擦额角的汗,勉强捧着笑。 江照雪绕过监工,欲继续往上走,却被拦住。 “江大人,坝上人流混杂,恐怕冲撞到您,不如小的领路带您去。”监工笑道。 江照雪微微拧眉,冷声道:“几步路的事,我非稚童,还需你带路?难道这堤坝上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恰逢此刻到了发放晚膳的时辰,前来送饭的衙吏一声吆喝,坝上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围过去。 天灾之中,没有什么比粮食更重要,监工也只得上前去维持秩序。 江照雪抬脚就要走,却被一双大手扣住腰,整个人都被萧濯打横抱起。 “放手。”江照雪不得不攥住男人胸前衣襟稳住身形,面色尤为难看。 萧濯置若罔闻,抱着他往堤坝上走去。 甚至喉间还哼出两句不成调却难掩愉悦的小调。 果然,不论前世今生,萧濯就是萧濯,做事全凭自己喜恶,偏偏还觉着旁人就该感恩戴德地受着。 如今已是晚春,再加上一路南下,便是江照雪,也在风寒愈合了后换上了轻薄利于步行的雪色交领长袍。 男人的掌心好似永远这样滚烫,隔着单薄的衣料,膝盖弯下的热意令人无法忽视。 这很容易让他想起前世,无数个冬夜里,为他暖脚的不是地龙与火炉,而是萧濯滚烫的掌心。 其实江照雪并不喜欢,但是萧濯就是固执地不肯他用暖炉,偏要在他面前证明,他的手比暖炉更好用。 偏要他亲口承认,他离了萧濯便不行,男人才会罢休,如若他抗拒,那双手便弄得他哭着说出来。 可那时江照雪满心满眼都只有萧濯一人,对于这样的独占欲他不但不反感,还因此笃定,萧濯也一样将他视作唯一,离了便不行。 此刻再回首,江照雪却明白过来,所谓床笫之间的霸道与独占,一次又一次引诱他,一次又一次逼他妥协,让他承认自己的确离不开这个人,不过是对方为了孤立他,妄图在感情上占据高地的龌龊手段。 但其实,越是渴求着成为感情高地上的那个人,才该是真正离不开对方的那个人。 江照雪闭上眼,敛住眸底所有冷意,克制着被突然冒犯的怒火,再次重复:“放手。” 话落,他便被萧濯抱在怀里上下颠了颠,哪怕隔着几层衣料,都能感受到男人身上紧实的肌肉。 低沉的嗓音带着点自得散漫的笑,“怎么,怕被人看了去?” 江照雪攥着衣襟的指尖用力到泛白,眸光骤冷,不说话。 与其说怕,不如说厌烦。 他又不再喜欢萧濯,暗地里戏耍便罢了,难道还要他损坏自己的名声将两人绑在一起不成? 他的名声与相府连为一体,如今的萧濯不配他再孤注一掷抛弃一切。 但他冷着脸的眼模样在萧濯眼里,却与羞恼无异。 江照雪即便是真的羞恼,也不会红着脸目光躲闪,只会冷着脸让旁人去猜。 萧濯十分了解这一点,哼笑:“你这一身白衣服若是下了地,怕是会从小雪人变成小泥人。江大人,我可是为你着想,你那洁癖能忍得了?” 江照雪低头看了眼泥泞地,余光顺势瞥见男人黑色衣摆上溅染的泥点。 “看见了么?都是为了你,我衣服都弄脏了。”萧濯凑到他耳边,低声道。 不过是一件衣裳弄脏了,分明是自己自愿的,却要大声嚷嚷着是为了他,当初他双手染血时,怎么不见萧濯跪下对他感激涕零? 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你不想我的衣裳弄脏对么?”江照雪掀起眼皮,漆黑冷冽的眸子睨着他。 萧濯眯了眯眼,危险的视线落在他近在咫尺的浅色薄唇上,“接着说。” “我要查看堤坝里的水,你若不想我弄脏衣裳,便把自己的衣裳脱了,垫在我脚下。”他丝毫不惧萧濯凶戾的眼睛,淡然开口,“若是舍不得,便放我下来。” 若是寻常人的衣裳便罢了,偏偏萧濯是皇子。 将他的衣裳踩在脚下,无异于是一种挑衅。 “江照雪,你知道上一个弄脏我衣裳的人怎么样了么?”萧濯意味不明道,托在他膝盖弯下的指腹缓慢地来回摩挲。 “知道。”江照雪按住他不安分的手,冷声道,“上云京皆知,一年前的千秋宴上,庆国公的幼子顽劣,将酒液泼在了殿下的袖袍上,说殿下无娘的孩子像根草,被殿下拔了舌头,血溅当场。” “啧,你知晓得如此清楚,怎么一年前不曾在千秋宴上见到你?”萧濯眸光微暗,“若是那时便见着你……” “臣抱病在府中休养,不曾去千秋宴。”江照雪打断他,讥诮勾唇,“殿下此言,难道臣去了,你便不会对庆国公幼子动手?” “不会。”萧濯低笑,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他脖颈上,“怕吓着你,我会等你走后,再拔了他那根多余的舌头。” 江照雪不置可否,将话头扯回来,“放我下来。” “急什么。”萧濯道,“看到我腰间这把刀了么,拔出来,想要多大的料子,自己割。” 第25章 江照雪瞥了他腰间通体漆黑的长刀,骨节如玉的手握住刀柄,缓缓抽出。 刀身出鞘的嗡鸣声,掩盖了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他垂着眼皮,鸦羽长睫下反射的森然刀光萧濯全然瞧不见。 “殿下在冷宫摸爬滚打多年,竟不明白,将手里的刀递给旁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刀锋抵在了萧濯颈边。 第21章 他不怀好意,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江照雪垂眸,瞥见刀锋下来回滚动的喉结,眼含讥讽,“看来四殿下,也并非不怕死。” 他微微凑近,春风拂起肩头发丝,浅淡冷香在他不知的情况下,早已偷偷勾缠在萧濯鼻尖。 萧濯黑眸如高悬烈日,直勾勾盯着他冷艳上挑的眼尾,灼烫得让他不禁蹙眉。 美人蹙眉,也是好看的。 江照雪正欲开口结束这段过于漫长的试探,萧濯却像是骤然绷断了禁锢欲望野兽的锁链,猛地喘了口气,哑着嗓子问他:“江照雪,我想吻你,就在这里。” “……可以么?” 江照雪面色淡然,任何起伏波澜,都被掩盖在冰面之下。 他终于正眼开始打量眼前的男人,从入鬓长眉到英挺鼻尖,再到水色的唇,不紧不慢,就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他眼中万种思量,唯独没有爱意。 不可否认,当初他之所以能被萧濯的赤诚打动,多亏了这张从初见便能入他眼的脸。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以前眼界过窄,以为最初遇见的便是最好的。 实则天下男子,比萧濯俊俏的,多了去了。 “殿下讨要这种逾矩的东西。”江照雪执刀的手一挑,刀锋上移,贴紧萧濯的下颔线,“想好拿什么来换了么?” 萧濯眸光一暗,望着他刻薄冷情的美人面,无法挪开视线,“我心悦你,任你驱使,还不够?” 江照雪掀了掀眼皮:“不够。任我驱使,殿下乐在其中,不算代价。” 只有让人觉得痛苦的事情,才算代价。 虽然他根本没打算亲吻一个无比厌恶的人,却不妨他以此为饵。 他不曾主动引诱,要怪就怪萧濯自己厚颜无耻,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敢开口。 萧濯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压低声音,“那你要什么?” “那就要看……在殿下心里,臣的一个吻,能值什么东西了。”江照雪操控刀锋,沿着他贴着脖颈的衣襟划下,心口旁一大块布料都被割下,随手丢在地上。 继而淡淡道:“放我下来。” 萧濯沉默地将他放下。 江照雪踩在那块绣有金丝暗纹的衣料上,目光落在浑浊的水面上。 显然,在他到达雍州之前,雍州便已开始在渭河上游修建水坝储水。 一个水坝,不但耗费了半年时间,还花掉了朝廷整整八十万两白银,足足占了这一年大梁税收的一成还有余。 还不曾算从各地运来的粮食以及药物。 不像是修水坝,倒像是又修了一座黄金为顶的观星台。 他不信陛下丝毫没有怀疑,只可能是哪怕派遣了人,也无人查出问题,再加上修建水坝的确是利民之举,若能修好,至少在陛下在位期间一劳永逸,便也就罢了。 天边落日斜斜射来,透过水面照在浑浊的泥沙上,竟有赤色一晃而过。 江照雪俯下身,手中长刀探入水里,那层赤色便清晰可见了。 他眸色微冷,挑了一层带着赤色的泥沙附在刀身上,转身将刀没入萧濯腰间的刀鞘里。 “先回去。” “何必那么麻烦。”萧濯摘下腰间的刀,“我知晓你在怀疑什么,正好我在雍州认识一位会淘金的老人家,应该比你再去寻人要快些。” 江照雪没纠结他为何会恰好认识一位雍州本地的淘金老人,他得在酉时前回府衙,当即随萧濯走了。 说走不准确,应是被人强行抱起,在被水淹了的房顶上用轻功掠去。 好在在酉时前,他们等到了结果,那层附着在刀身上的泥沙里,的确有细小的黄金碎粒。 “单凭这点金沙,怕是无法证明赵全安用水坝藏金,谁能知晓这里面的金子是从渭河底游来的,还是自己磨碎了丢进去的?”萧濯沉声道。 “藏金的人未必就是赵全安。”江照雪补充道。 至于还有谁,不言而喻。 萧濯目光灼热起来,江照雪微微蹙眉,侧目避开。 “公子!”十七划着船赶到,眼神戒备盯着萧濯,其间敌意毫不遮掩。 江照雪抬脚上了船,没了阳光,春风有些凉,他掩唇低咳了两声,道:“殿下有飞檐走壁之能,就不委屈您与臣共乘一舟了。” “第二次。”萧濯一脚踩在船头不放行,深深望着他。 江照雪拧眉:“什么?” 萧濯:“你第二次用完我就扔。” 江照雪扯了扯唇:“殿下若是不愿,臣可以找旁人。” 闻言,萧濯眉头骤然压下,眼中戾气四起,还未说话,头顶忽而有白鸽飞下,温顺地停落在江照雪肩头。 萧濯目力极好,清楚瞧见那白鸽脚下绑着一捆书信,红绳上还坠着一颗红豆,红豆上刻了一个觉字。 江照雪抬手欲取信件,却被人抢先一步抓走。 “你已经用了我,便不能再用他。”萧濯死死盯着他,眉目阴鸷,一手攥着白鸽柔软的脖颈,任由其在掌心扑腾,就是无法逃脱。 第26章 两三根白色羽毛簌簌抖落。 江照雪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拧眉道:“不过是只鸽子,你至于如此?” 萧濯气笑了,重复他的话,“不过是只鸽子?那你还想要他传什么?” “这不是鸽子的问题,是他不怀好意!” 江照雪淡淡道:“他不怀好意,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居然拿我与他比?”萧濯咬牙切齿,气急败坏,掌心的鸽子险些要断气,“我能为你抗旨离开上云京,他呢?最多不过是窝在东宫给你写封信做做样子,你这样聪明,看不出谁对你更好么?!” “……” 江照雪静静看着他失去理智怒发冲冠的模样。 萧濯也很聪明,教他的东西从来不需要第二遍。 成为帝王的萧濯就更聪明了。 这样聪明的萧濯,为何会看不出江家从无二心,为何会看不出他大张旗鼓处置宫女只是为了替他挡了麻烦。 萧濯那么聪明,看不出他是挑衅还是苦心替他筹谋? 此刻萧濯反过来问他这个问题,他终于从自己心底寻到了答案。 当然看得出,只是偏要激起矛盾,然后品尝对方的委屈与痛苦。 第22章 臣有洁癖,殿下不会介意吧? 前尘往事残忍地在眼前剖开,愈发显得萧濯质问他的模样面目可憎。 “你若非要这般想,我也无法。”江照雪自嘲一笑,转过身去,淡淡道,“十七,走罢。” “哦……”十七撑起船桨,目光掠过江照雪肩头,看了眼他身后气急败坏一拳砸在树干上的男人,偷偷翻了个白眼。 …… 江照雪回到府衙时,赵全安已候在他下榻的屋子外。 手里捧着几本账本。 见他走来,赵全安连忙露出笑脸,“江大人,这是自水灾后雍州各县的账本,劳烦您查阅。” 江照雪随意抽了一本粗略翻看,其余的便被无杳接过。 “这么晚赵大人还整理出账本送来,实在辛苦。”他淡淡道。 “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不辛苦。”赵全安笑眯眯道,“方才大人去坝上视察,都未曾来得及用晚膳罢?下官命人重新准备了几个小菜,大人尝尝?” 江照雪合上账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了然:“看来三殿下对赵大人准备的晚膳不大满意。” 说是晚膳,实则是献女。 方才在回来的路上,十七便告知,晚膳时萧朔不但不满意那一桌素菜,还当着知府几位姑娘的面掀了桌子,直骂赵全安不知廉耻也妄想攀龙附凤,明日便要传书给父皇。 就算萧朔再没脑子,再胡闹,这事要是闹到天子面前,遭殃的都是赵全安。 “三殿下吃惯了山珍海味,雍州尚在水深火热中,小官实在做不出一桌好菜,便想着让小女弹首曲子,谁知惹恼了三殿下,此事若是捅到陛下面前,我丢了官事小,若是因此耽误治水流程,下官此生难安啊。”赵全安叹了口气,暗自打量江照雪的神色。 丞相之子,又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便是所有世家贵族凑在一起,也再选不出第二个能比得过江照雪的夫婿。 只是方才在府衙门前,江照雪显然对于他的奉承不为所动,甚至不喜,他这才将主意打到那位三殿下身上。 谁知这位三殿下虽天真,脾气倒是一点就炸,惹急了便要上奏陛下。 并不如他所猜想的那般好拿捏,还不如与另一个聪明人说话。 “听闻雍州有一道名菜,唤作明玉羹。”江照雪点到为止。 “有有有,来雍州一次,不吃一次明玉羹怎么行?”赵全安侧目朝手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回头笑着与江照雪一起进了屋子。 无杳没忍住,小声道:“大人,您分明不喜欢他,干嘛要应下来?” 江照雪瞥了他一眼,“你与十七,也该饿了。” 先前他不吃,只是不想被赵全安缠着无法脱身。 无杳抿唇:“大人都没吃饭,我们当然也不会去吃。” 七菜一汤,江照雪只要了一碗明玉羹,其余的都留给十七与无杳。 刚尝了一口,便有人一脚踹开拦在屋外的衙吏,端着一锅煲汤大摇大摆走进来,继而搁在桌上。 抬眼一看,是萧濯无疑。 无杳好奇地伸长脖子,只看见一片白汤与葱花,“这是什么肉?” 萧濯看向江照雪,似笑非笑:“鸽子肉。江大人一路风尘,身子又虚,得吃点肉补补。” 赶路一月,的确不曾见过荤腥。 江照雪不嗜食,对荤腥与否从不在意。 但余光瞥见吞咽唾沫两眼放光的无杳,他没再说什么。 至于这鸽子从何而来,显而易见,不外乎是萧濯为了表达他与萧觉过分亲近的不满,故意做给他看。 无名无分,就理所当然地干涉他与旁人的关系。 江照雪垂眼敛住眸底的讥诮,不紧不慢舀起一勺明玉羹送入口中,舌尖一晃而过,舔去了唇上多余的糖水。 萧濯目光灼热地看着,早已将鸽子肉与萧觉一并抛去了九霄云外。 由于是临时搭建的屋子,屋中陈设都很简陋,不像巫山殿里有萧濯放置的夜明珠,也不似相府里明灯数盏,彻夜通明。 只有一盏油灯,风从间隙里吹进来,就左右摇晃,江照雪坐在其间,分外格格不入。 第27章 他指尖捏着瓷白勺子,手上皮肤比瓷勺还要细腻,骨节分明并不会让人当做女子,指尖却泛着点粉。 和唇瓣一样粉。 谁家当官的,和江照雪一样不是白就是粉? 萧濯眸光晦暗,紧紧盯着他因吞食明玉羹而滑动的喉结。 江照雪天生就该藏在华丽的宫殿里,被他独有。 许是屋中气氛过于诡异,赵全安莫名对江照雪身侧这名闯进来的贴身侍卫发憷,匆匆说了几句客套话便离开了。 饿狼似的目光越发没有遮掩,江照雪忍无可忍,松开瓷勺,冷冷抬眼:“没见过男人?” “男人多的是。”萧濯在他身侧坐下,全然将自己先前气急败坏吃醋的模样抛之脑后,端起他吃剩的明玉羹仰头一口吞进腹中,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目光毫不遮掩地在他眉目间逡巡。 “就是没见过江大人这般俊俏的,稀罕得紧。” 江照雪扯了扯唇,没说话。 他并不意外,一见钟情,其实不过就是见色起意。 前世就算他颜色再好,萧濯十年只能看着他一人,也会厌倦,也会爱意消减。 如今重来一次,新鲜劲没过去,便连他与萧觉的关系也能容忍一二。 若是前世的萧濯,从来没有容忍二字,只会在榻上逼他妥协。 想要的东西与未曾得到的东西,在萧濯这里,从来分明。 “天色已晚,四殿下该走了。”江照雪面无表情赶人。 “啧,急什么?”萧濯用手里的碗,又盛了一碗鸽子汤,语气带着哄人似的暗哑,“等你喝了汤,我再走。” 说着竟是要亲自喂他。 江照雪盯着他碗中香气扑鼻的白色汤汁,隔着朦胧的雾气目光上移,是萧濯故作深情的脸,他倏然一阵恶心,拧眉偏过头。 “听话,就喝这一碗。”萧濯沉声道,“今夜不会太平,你若不多吃些,怕是没力气再顾及旁的事。” 江照雪听懂他言外之意,却还是吩咐无杳,“重新拿个碗。” 话落,转头看向萧濯,淡淡道:“臣有洁癖,从不与旁人共用碗筷,殿下不会介意吧?” 第23章 他甚至不配与萧觉相提并论 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是片刻不见,萧濯竟已收敛了先前的戾气,漫不经心地把碗搁在桌上,道:“换呗。” 无杳神情微妙,匆忙下去找到赵府的管家寻了个干净的碗。 再重新盛了一碗鸽子汤。 还未递至江照雪面前就被萧濯夺了去。 “喝汤。”萧濯舀了一勺送到江照雪唇边,定定望着他,十分耐心等着他张口。 好似这碗鸽子汤,非喝不可。 江照雪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终于张口。 不烫不凉,咸淡适中,可谓是唇齿留香,一点刺都让人挑不出。 最重要的,这个味道太过熟悉,前世他曾尝过无数次。 “你会下厨?”江照雪斜睨了他一眼。 前世的萧濯并不会下厨,直至后来四皇子府里混进了奸细,将毒下在了江照雪的膳食里。 江照雪昏迷了三日,醒来才知皇子府里那位面容慈祥的老厨子被萧濯丢进了驯养獒犬的笼子里,连骨头都不剩。 自此萧濯再也不敢信任任何人,只要涉及他的饮食必须亲力亲为,从一窍不通到连江照雪都不得不称赞他手艺极好,只花了半月时间。 那时江照雪曾多次不赞同这般,认为萧濯身为皇子,又在夺嫡最紧要的时候,精力与时间都该放在正事上,甚至还因此大吵一架。 那时萧濯却坚持说,与他有关的事,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若他身子有恙不能陪伴身侧,即便是夺得皇位也无任何意义。 江照雪心头触动良久,更是动用了家族全部的底牌,只为将萧濯送上皇位。 哪怕父亲骂他疯魔至此,他亦在所不惜。 他认定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 但自阿姐死后,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隔了些什么,再加上萧濯政务繁忙,再未为他亲手下过厨。 而后数年,更是不堪再提。 此刻重新尝到多年前的味道,江照雪心中并无半分欢喜,只有怀疑。 为何这一世的萧濯现在就学会了下厨? 难道因为他的重生改变了什么? “毕竟是萧觉养的鸽子,当然要亲手拔毛剥皮才能煮出好味道。”萧濯又舀了一勺,直勾勾盯着他,“再不喝掉可就冷了。” 江照雪垂眸敛住疑虑,难得没有刻薄冷嘲,安安静静喝完了一碗鸽子汤。 咽下最后一口,他侧头避开萧濯欲帮他擦拭唇瓣的手,自己抽出帕子,不紧不慢擦拭掉唇上的汤汁,“不劳烦殿下。” “现在知晓不劳烦我。”萧濯嗤笑一声,“先前在洗尘宴上,你怎么就劳烦萧觉帮你擦手指上的葡萄汁?” 江照雪扯了扯唇,“臣作为太子伴读,年少多年情分,与四殿下如何能相提并论。” “……” 屋中静默一瞬,就当江照雪以为萧濯必要掀桌离去时,对方只是强硬地扣住他的下巴,指腹极尽温柔地摩挲过水色薄唇。 眸底似有墨色翻涌。 “喝了鸽子汤,气色都好了,下次还煮给你喝好不好?。”萧濯自顾自说着,不等他回答,续道,“早些歇息,后半夜可就睡不着了。” 第28章 说罢站起身,转身离开。 江照雪眉头微拧,目光冷冷瞥向被萧濯轻轻搁在桌上的瓷勺与空碗。 装作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萧濯又在谋算什么? …… 屋外,无常见自家主子终于出来,正要迎上去,便见男人黑眸沉沉压抑着无边戾气跨步而出。 他心神一凛,默默跟在身后。 萧濯径直朝前走,直到再也看不见客房里澄黄的烛光,方才在一棵梨树下站定。 抬手,拔刀。 刀锋裹挟着内力,满树梨花都被他劈得零碎,又抖抖簌簌落在地下。 如此往复,不知疲倦。 “对我有洁癖,让萧觉摸手时就没洁癖!”萧濯一刀捅穿了树干,鼻息因为心头的怒火发着颤,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蹦出来,“年少情分?见鬼的年少情分!” 树干上的刀痕杂乱交错,足以见他怒火之盛。 无常拂去肩头的梨花,左右环顾一圈,压低声音,劝道:“殿下,咱们别在这砍树了,待会被人瞧见,知晓您是江大人的侍卫,旁人还以为是江大人对雍州知府有不满呢……” 此话虽有以下犯上的嫌疑,却十分管用。 萧濯缓缓抽出嵌入树干里的刀,扭头望来,眉目阴鸷盯着他,“不是你说我收敛住脾性,他就会让我留下来?结果他不但把我赶出来,还将我与萧觉那个伪君子作比较!” 甚至不算比较,他连和萧觉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无常低头,避开他冒火的目光,“殿下在大事上向来游刃有余,怎得如今到了小事上,反而失了理智。” “小事?”萧濯执刀抬手,刀尖抵在无常脖颈上,激起一片疙瘩。 他轻缓而森然道:“与江照雪有关的事,就是最大的事……我绝不会允许,他这辈子再和萧觉有半分瓜葛。” 狭长的眼眸深处,瞳孔微微放大,空洞得什么都没有,又好似透过无常,看见了其他更远的地方。 “我只是想要他完完全全属于我……我那么爱他……我怎会有错。” 无常怔然望着他,顾不得脖颈处不慎划出的血线,眼中除却冷酷麻木,多了一丝疑惑。 仅仅相识两月,就算一见钟情,何至于到这般痴狂的地步? 这与他印象中杀伐果决的殿下相差太大,不像同一个人。 萧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只剩一片暗沉。 他想了想,又往回走,到客房时放缓了脚步。 “去引开十七。”他低声吩咐。 无常领命,翻上屋顶,与抱剑闭目养神的少年打了起来。 因顾及屋中的人,动静很小。 萧濯趁此机会,从窗户口翻身进入屋内,直奔床榻旁烛台上的烛火。 床榻上的人已陷入沉睡,他轻手轻脚,灭了烛火,将白烛替换成夜明珠。 澄黄的光晕变得越发柔和,如同月光被留在了屋内。 萧濯做完这些,转身走到床榻前,指尖撩开床幔,欲窥探熟睡的人。 忽而一只雪白清瘦的手从里面探出来,搭在他手腕上,“无杳?说了今夜不需你守夜,为何不听话?” 第24章 阿雪,你好香啊 沙哑的嗓音从床幔里传来,带着未消散的睡意,以及萧濯从未听过的倦怠。 十八岁,大梁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人人追捧的天之骄子,也会有这般疲惫的时候? 床幔挑开了一角,萧濯不动声色垂眸望去,那人耷拉着眼皮,并未瞧他,只是眉头蹙起,额前遍布细汗,像是刚从梦中惊醒。 他甚至有些庆幸,屋中的夜明珠不似观星台上的那般耀眼,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再加上江照雪神情不似白日里那样清醒,一时半会并未认出他。 某些隐秘的,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欲望在昏暗的夜色里无声翻涌而出。 半晌不曾听见回答,江照雪自顾自揉了揉眉心。 从前世噩梦中惊醒,他并未有平日里的敏锐,眼眸深处夹杂着深深的厌倦,“怎么不说话?” 半晌,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音色有些难以辨别,“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江照雪松了搭在对方手腕上的手,‘无杳’熟练地替他拿来两个枕头靠在后背上,心里那点异样便也消了。 “今日的烛光不太亮。”他扫了眼床幔上晕开的浅白色光晕。 “方才四殿下送来了一颗夜明珠,说是烛火太亮,大人夜里睡不安稳。”‘无杳’哑声道,“我看他贴心,就顺手拿了进来。” 江照雪眸光微顿,掀起眼皮,透过床幔打量‘无杳’过分挺拔高大的身影。 逐渐与噩梦里那道讨人厌的身影重合。 “你不是最不喜他,怎么现在还替他说好话?”江照雪意味不明道,“四殿下平日里胡搅蛮缠横行霸道,次次挑着我想安静歇息的时候来打扰,如今不过是一颗夜明珠,就夸他贴心了?” 贴心?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萧濯:“……” 胡搅蛮缠?横行霸道? 他特意挑着江照雪不用忙政务的时候来,怎么就成打搅了? 原来背地里竟是这样想他諵枫的! “罢了,不提他。”江照雪从被褥里摸出已经变得温凉的汤婆子,递到床幔外,“再去换些热水。” 第29章 分明已经是四月,可每到夜里,江照雪因体寒的缘故,仍旧无法将被褥睡暖,只得依靠外物。 在丞相府时好歹有上好的红萝炭与地龙终日不歇地供用着,但雍州就连屋舍都是临时搭建,汤婆子一凉,江照雪便会醒。 萧濯伸手,漫不经心地准备接过,却在触碰到他手背时蓦地攥紧,嗓音微沉,“怎么这么凉?” 汤婆子从江照雪手上跌落回榻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夹住嗓子,一时之间不上不下,僵在原地。 江照雪抽回手,指尖挑开床幔,淡淡瞅着他,“四殿下,你对于臣的卧房似乎。” 萧濯虚虚蜷住指尖,似还在回味掌心细腻如冷玉的触感。 “的,可不是卧房。”既然被发现了,他也懒得再装,掌心强硬地包裹住江照雪挑开床幔的手,低头在洁白无瑕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好香。”鼻尖抵在手背上深嗅,萧濯轻叹一声,眸光一片幽暗。 晚膳时便勾得他心痒难耐,此刻握住,更是让人爱不释手。 江照雪尝试抽回手,没抽动,另一只手抓起榻上的汤婆子,朝萧濯扔过去,正好砸在额角。 鲜血沿着眼尾淌下,男人深邃的眉目在昏暗的光影下宛如恶鬼。 “松手。”江照雪冷声道。 然而萧濯不但不松手,还亮出犬齿,对着他的小指一口咬下。 待他松了口,小指上已然烙下一排牙印。 江照雪面色愈发冰冷,偏偏萧濯浑然不觉,整个人都往床榻上爬,一手撑在江照雪身侧,将人拢在自己身下,得意洋洋道:“汤婆子暖的了一时,暖不了一世,哪里有我好用?” 说着便要去捉他的脚。 江照雪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倏然抬脚,踩在萧濯腰腹,趁对方愣神之际,用力往前一踹。 萧濯闷哼一声,滚下了榻。 江照雪赤脚踩在榻边铺好的地毯上,冷眼睨着男人龇牙咧嘴却还要凑过来,锲而不舍地捧起他的脚揣进怀里。 冰凉的脚心贴在滚烫的胸膛上,很快染上暖意,的确比汤婆子好用许多。 他垂眸对上那双鹰隼般锋利的眼,却又像透过这双眼,在看另一个人。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萧濯是一头唯独被他驯服的獒犬,只对他一人忠诚。 就像今日这般,在外头与旁人咬得头破血流的獒犬回来后,会收敛所有攻击性,乖乖蹲在他脚边替他取暖,炫耀地说自己是不是很有用。 可惜,都是假的。 这一切都是獒犬用来麻痹猎物的手段。 从来不存在什么独一无二的臣服。 江照雪脚腕微微用力,挣开他的手,重新缩回被子里。 “去灌个汤婆子。”他理所当然地吩咐。 “为什么?”萧濯沉下脸,紧紧盯着他冷漠的侧脸,“我已经证明了,你分明更需要我,而不是一个时辰便没了用的汤婆子。” “萧濯。”江照雪乜了他一眼,“你口口声声说我如何离不开你,可为何主动凑上来的是你?” 萧濯一怔。 江照雪俯下身,指尖捏住他的下巴,自上而下打量这张刀刻般深邃的脸,讥诮勾唇,“到底是谁离不开谁呢?” “你这样急切地要在我面前证明,不过是因为,除了我,不会再有人需要你。” 萧濯不是最喜欢说,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这般爱他么?今日他便也将这句话还回来。 江照雪吝啬地扯出一丝刻薄的笑,“这样说,你可还满意?” “……” 萧濯抬头,望向他如霜雪冷冽透彻的眸子,呼吸忽而急促,神情都变得恍惚起来,“阿雪……” 熟悉的称谓,令江照雪不悦拧眉,余光一瞥,却发觉萧濯眼瞳中异样的赤红。 “你——” 不待他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萧濯压倒在榻上。 “阿雪,别走……别离开我……” 湿热的吻落在耳边,江照雪本就体弱,压在身上的躯体如高山般沉重,无法挣脱。 怒气染红眼尾,他抬手,一耳光甩偏了萧濯的脸。 第25章 黑白无常 哪怕是前世两人吵得最剑拔弩张时,江照雪亦从未伸手打过人。 但此刻他无法再克制内心诸多繁复的心绪。 “清醒了吗?”江照雪寒声道。 萧濯保持着被打偏的姿势,脑海里仍旧是那句——‘除了我,没有人再需要你。’ 心脏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却寻不见躁动的源头何处。 两厢沉默之际,有人推门而入。 “公子大事不好——”十七大步跑进来,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无常。 待瞧见床榻上的情形,话锋戛然而止。 随即拔剑出鞘,杀气四溢,剑尖直往萧濯身上刺。 萧濯抬手握住剑尖,鲜血自掌心滴落,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漫不经心伸出另一只手揽住江照雪的腰。 凑近他颈间轻嗅,亲昵道:“阿雪,你的暗卫太没用了,我重新挑一个更好地给你好不好?” 这一瞬间,江照雪恍然从他身上瞧见了昔日帝王独断专横的影子。 果然,不管前世今生,萧濯永远都是萧濯。 “十七很好,不劳殿下操心。”江照雪推开他,看向十七时,面色算得上淡然,“出了何事?” 第30章 “有灾民潜入骁翎卫驻守处,欲偷粮饷。”十七冷冷扫了眼萧濯,道,“目前抓住一个活口,其余还在追捕。” “啧。”萧濯探出指尖,摸了摸侧脸被打肿的地方,目光却跟随着江照雪下榻穿衣的动作在窄瘦的腰线处游走,意味不明道,“连几个灾民都抓不住,骁翎卫是吃白饭的么?” “穿了灾民的衣裳,未必就是灾民。”江照雪并不意外,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襟,抬步出了屋子,却不是去骁翎卫驻守处,而是逆着紧急集合的府兵,往被海水淹没的海港去。 ‘灾民’不会武,水性却是极好,虽不能飞檐走壁,却可潜入水中,在夜色中潜行。 江照雪站在船头,垂眸调弄手里的玄月弓,继而手腕微抬,箭尖对准水面下浮动的黑影。 他自幼体弱,君子六艺里唯有骑射稍逊一筹。 但玄月弓是由阿姐在他年少时特意寻了蓬莱山的高人打造,轻盈精巧,正好弥补了这一缺陷。 扣弦的手松开,箭破空而去,刺透水面。 无需凝神去瞧,只闻水中人的惨叫,便知没有射空。 剩余几个‘灾民’皆在他射箭的间隙,被无常的暗器击中大腿,被跃入水中的十七一个个捞了上来。 等待间隙,江照雪挑眉,斜睨了无常一眼,“暗器使得不错。” “大人谬赞。”能从这位江大人口中听见一句称赞,便是连萧濯都没有的待遇,无常没忍住翘起嘴角,“属下胞弟的暗器才更出神入化,我不过是与他学了些皮毛。” “我见过。”江照雪淡淡道,“来雍州途中,太子曾四次以白鸽传信,皆被他用暗器打了下来烤成了鸽子肉。” “你叫什么名字?” 无常正欲开口,被萧濯沉着脸拽到后面去撑船。 “问他做什么?问我,我知道的比他多。”萧濯直勾勾盯着他,“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江照雪冷淡地收回目光,扭头不给半个眼神。 他之所以愿与无常搭话,不过是因为前世在十七死后,这位暗卫每年清明除夕,都会替他去宫外祭拜十七。 哪怕是后来他被萧濯禁足那三日,对方都不曾忘记来巫山殿取他为十七折好的金元宝。 就连逐出宫后下榻的院子,亦是无常偷偷塞了银两给无杳,方才置办出来。 他厌憎萧濯,却也不会忘记旁人曾赠与的恩情。 “属下叫无常,属下弟弟叫黑白,都是殿下取的名字。”无常顶着萧濯戾气四溢的眼神,一口气说完。 江照雪虽万分嫌弃这个名字,却也不会当着萧濯的面对无常说。 谁知萧濯会不会因此记恨上自己的暗卫。 交谈间,十七已将最后一个‘灾民’也丢上了船。 江照雪垂眸扫过这几人腰间绑着的几个布袋,抬脚随意踢了踢,便从中滚出几个刻有官府印记的金锭。 他不由讥诮一笑,“绑着一圈金子还能游这样快,雍州灾民每日的伙食怕是比赵大人自个还要丰盛。” 一行人刚回到府衙,赵全安便匆忙迎了上来,“哎,江大人您就带着个几个侍卫便去捉人,未免太不顾自己安危了!” 江照雪淡淡道:“不过是几个灾民,几个侍卫还不够?” “大人所有不知。”赵全安叹了口气,“那恐怕不是什么灾民,渭河决堤前,雍州港口便常有海盗扮做百姓混进来烧杀劫掠,就连府兵都防不胜防呐。” “这样重要的事,赵大人也敢藏着掖着啊?”萧濯双手抱胸,嗤笑一声,“若是那海盗不慎闯入了三皇子的院子砍了他的脑袋,你也要欺瞒陛下么?” 赵全安面色一僵,尚未来得及说话,萧朔气势汹汹走进来,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赵全安,连灾民你都管不住,我看你这知府是不想当了!” 赵全安狼狈地捂着屁股,被一旁的衙吏扶起来。 “三殿下,您委实冤枉臣了。”说着将求救的目光投到江照雪这里,“江大人,劳烦您替下官说句话。” 萧朔转头,上下扫视江照雪雪白衣袍上溅染的水印,“江照雪,你不好好待在屋里养病,也学着骁翎卫去抓人?” “但凡殿下嘴上的厉害功夫能分几分给脑子,都不会认为这是灾民。”江照雪将脚边水痕未干的金锭轻轻踢开,正好踢到萧朔脚边。 “你——”萧朔气急,正要上前,一双手攥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扯到一旁。 “和你未来姐夫说话,给我客气点。”萧宁压低声音,冷冷警告了一句,继而抬头,朝江照雪眨了眨眼,柔声道:“那江大人觉着,这些灾民到底是何身份?” 江照雪垂眸,落在‘灾民’肌肉嶙峋的后背。 从赵全安的话来看,无非是海盗扮做灾民欲夺粮饷,只是被骁翎卫发现得早才没被得逞。 但他更倾向于另一种更严峻的情况。 第26章 江照雪,我不是你随意使唤的狗 自始至终,那位萧濯口中,被萧霁藏在雍州的先太子遗孤始终未曾露面。 遗孤,谋反,再加上水库中藏进泥沙的金子。 与其说是海盗,他更相信从一开始便是先太子旧部嫁祸给海盗,以海盗名义装作灾民偷抢粮饷。 想要谋反,怎能没有自己的军队? 可若真是这般,雍州能进来,怕是未必能平安离开。 第31章 “是海盗穿了灾民的衣裳,混淆视听。”江照雪淡声道。 萧朔:“是么?” “自然。”赵全安眸光微闪,连忙道,“殿下不信我,难道还不信江大人么?” “雍州海盗猖獗至此,你作为知府,此前竟一概不知?”萧朔不悦道。 江照雪骂不得,赵全安总骂得。 “臣冤枉。”赵全安捏着袖角,擦了擦额前的汗,“殿下与江少卿昨日才抵达雍州,本想着休憩一夜再谈要事,谁知海盗这么快得知消息……” 虽遭了一顿骂,好歹萧朔并未深思,出了气此事便算揭过。 “哪来那么多说辞,本皇子若是在雍州少一汗毛,当心你赵府满门的性命。”萧朔警告完,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不像是来赈灾,反倒是像来享福。 但有时,反而是来享福的,更能让人安心。 敷衍着,哄着,也就应付过去了。 一路做小伏低送着人走远后,赵全安笑眯眯走回来,对江照雪拱了拱手,“方才多谢江大人解围,下官果然不曾看错人呐。” “客套话不必多说。”江照雪淡声道,“此前最紧要的,是将淹没屋舍的水排出去,灾民全都挤在仁义堂,一旦误食脏水生了疫病,不好控制。” 赵全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先排兵布阵抵御外敌么?” 江照雪拧眉:“这似乎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言外之意,除却赈灾事宜,其他事都不会干涉。 赵全安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大人恪尽职守,难怪陛下如此青睐。” 江照雪不再多言,命人清点完粮饷数目,便离开了。 回屋时,萧濯亦跟了过来,他只当没瞧见。 于桌案旁将赵全安送来的账目翻了翻,江照雪曾管理过宫中大小的账目,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本挑不出任何错处的账本。 正凝神沉思着,手中的账本被一把扯走。 “这样好看的眼睛,若是看个假账本看瞎了,多可惜。”账本被萧濯随手一抛,丢进十七怀里。 江照雪抬眼,撞入那双幽邃的眼。 萧濯的眼睛与他截然相反,眉骨深刻,眼窝深陷,眼眶狭长,平日里漫不经心都显得凶戾,可一旦认真直白地注视,总让人生出一种被欲望吞噬的错觉。 前世,他总以为这种占有的欲望便是深情。 “再好看也不过是副皮相,殿下若喜欢,上云京花满楼里,多得是好看的眼睛。”江照雪冷淡道。 “啧。”萧濯眯了眯眼睛,唇角下垂,“你与我说话,就非得这般夹枪带棒?” 江照雪:“我与旁人说话都是这般,殿下若是无法忍受,只能是殿下过于敏感,还是离臣远些好。” “你对十七,对无杳,从不这样。”萧濯沉声道。 江照雪皱眉,侧过目光,“因为他们不是旁人。” “他们不是,我是?”萧濯笑了笑,眼神却是冷的。 江照雪抬起眼皮望他,似是不解,“殿下,你我不过相识两月。” “不需要我时,便说与我不过相识两月。”萧濯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手撑在桌案上,俯身逼近,四目相对,鼻尖几乎与他相抵,“需要我时,便让我用旁的代价来换你的吻,江照雪,你当我是你的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 江照雪面不改色,指尖随意在桌案上敲了两下,道:“所以……吻不必换了?” “谁说不换?”萧濯咬牙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何曾说过不要吻了?” 江照雪微微颔首,从怀里摸出一枚嵌着白梅玉雕的玉珏,放入萧濯手中。 “赈灾随行的只有一队骁翎卫,但我眼下怀疑,不止雍州港口外虎视眈眈的倭寇,就连仁义堂的灾民中,至少五成都不是普通百姓。” 昨日在堤坝上,江照雪便发觉这些修剪堤坝的壮丁里,许多人步伐稳健,脊背挺拔,举止颇有军中章法,绝非普通百姓能拥有。 而后的膳食更是证实这一点。 “接下来几日我会以修剪堤坝为由,探明虚实,但今日你我抓回了那几个偷渡粮饷的灾民,赵全安已然有所提防,若等一切真相查明再下手,便为时已晚。” “我需要一个人将此玉送至北境平阳关,七日之内调动西北军回雍州。” 镇远侯已回京,但镇远侯嫡子仍旧驻守在北境。 江照雪与云有行皆是太子伴读,又只差两岁,也算是自幼一起长大。 这块玉,是他高中状元那年,云有行随父出征前夕所赠的贺礼。 前世哪怕镇远侯满门因谋反被诛,陛下痛惜云有行年少便有将帅之才,便将他发配至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而后萧濯登基,他入后宫,这块玉便被萧濯胡搅蛮缠抢了去,到如今,江照雪已八年不再见过云有行。 “这么宝贵的东西,怎么不交给你的十七去送?”萧濯满脸阴郁。 “你不是说他没你有用?自然扛不住七日往返。”江照雪淡淡道,“殿下若不愿便罢了,毕竟路途艰辛,的确强人所难。” 从雍州到北境,一路不眠不休,方可七日往返。 十七虽身负武功,但真熬上七天七夜,他又不放心。 至于萧濯,江照雪也曾有过片刻迟疑,今生的萧濯不曾有前世记忆,也该是无辜的,可对方与前世别无二致的纠缠,以及近在眼前的江家惨案,都在提醒他,一旦心软,便会重蹈覆辙。 第32章 萧濯便是死在路上,他也不会再有半分在意。 “去就去。”萧濯收了玉珏,指腹压在江照雪寡淡的唇瓣上,不轻不重地摩挲,“只是便是一条狗也要用骨头引诱,归来之日,我想在这里上点颜色,不过分罢?” 第27章 江照雪可曾对他有过半分喜欢 江照雪冷下脸,扭头躲开。 他不喜以爱为名的狎弄。 萧濯眸光一暗,也未再强迫他,放下来手,“我有个条件。” 江照雪拧眉:“什么?” “我要你每日写一张信笺,以鸿雁传书。”萧濯一瞬不瞬看着他,“随便写些什么都好。” “鸿雁?”江照雪讥诮一笑。 忠贞之鸟传书,亏萧濯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除了一副还算干净的身子,他委实想不起萧濯还有哪里配得上鸿雁。 当真是辱了大雁。 瞥见他眉梢眼角的几分讥讽,萧濯面色微沉,心直直坠下,却如何都落不到底。 袖袍下的手无声攥紧,“大雁,不好么?” “无所谓好与不好。”江照雪敛下思绪,顿了顿,又敷衍地补充了一句,“夜路难行,殿下一路小心。” 萧濯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轻轻抬起,幽邃的目光在他冷淡的眉目间来回扫过。 江照雪皮薄,又未曾经受过风霜雨雪,稍稍用力,白皙的下巴上便落下了指印。 无人比他更了解这一点,也无人比他更知晓,白雪点缀上红梅有多惑人。 “你真的希望我路上小心么?”语调无波无澜,捉摸不透。 江照雪,当真对他有半分喜欢么? 可若没有,当年又为何会…… 不可能,一定有。 “雍州凶险,无常与黑白,都留给你。”萧濯闭了闭眸,深深望了他一眼,“等我回来。” 看似镇定,实则落荒而逃。 江照雪淡然执起桌案上的茶盏,浅嘬一口提神。 若是前世的他,知晓萧濯不顾自己安危将得力的下属全都留下保护他,早已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实则萧濯比谁都惜命,这只不过是在确保自己无恙后使出的一贯伎俩。 只可惜当年他明白得太迟了。 …… 接下来的几日,江照雪都在堤坝上守着,但修建堤坝的事宜并不顺利。 “江大人,草民知晓您赈灾心切。”一蓝衣少年道,“但与雍州相邻的南北两州相隔太近,稍有不慎,极易将洪涝引去,不如干脆于渭河上游修水库,再重修堤坝,虽耗费甚多,却利在千秋。” 少年面容俊秀,气质不俗,站在人群中格外打眼。 此话一出,更是引得周遭百姓纷纷附和,可见这少年在雍州的声望竟比天子派遣的钦差大臣还管用。 江照雪望着少年眉目,从中品出几分眼熟,却又非全然相似。 都说故人之子,难免有故人之姿,可眼前少年再如何温声细语,也难掩眉梢倨傲与不屑。 比起这位被萧霁养在雍州的先太子遗孤,倒不如说当今太子萧觉更有当年先太子风姿。 温谦有礼,恩威并重,与传闻中的先太子别无二致。 “若不开渠将水引走,难道要让雍州在洪水中淹没半年之久?”江照雪冷声道,“本官来此,是为赈灾,不是知府上任,待雍州水灾解除,你们赵大人想如何修便如何修。雍州本就因洪涝之灾死伤无数,当务之急,是将水引走,免生疫病。” “还是在阁下心中,千秋功名,便可不顾眼下百姓安危?” 蓝衣少年面色几不可闻僵住,勉强一笑,“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草民无言以对。” “十七。”江照雪扭头道。 十七从身后走上前,“公子?” 江照雪将手中熬夜画出的图纸递给他,“按照上面的,临摹几份,分给两个渠道的工头,让他们尽快开工。” 这些图纸,是前世他在后宫闲来无事,便翻出当年雍州水情画出的疏散水路图。 十七接过图纸,没敢耽搁,匆匆走了。 周遭的百姓里,身体健壮都要去开渠,很快就只剩蓝衣少年仍旧站在原地。 江照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是那一处未完工的水库。 这一处水库远比前世完工后的要小许多,即便想藏些什么东西,也总有上限。 待午膳完再瞧,却见赵全安竟从港口赶了回来,吆喝着几个人将这处满是泥泞的水库围了起来,甚至还拨了几个人轮流守着。 感受到江照雪的目光,赵全安便笑眯眯解释,“此处路滑,若不叫几人守着,有人跌进去可就不好了。” 江照雪淡淡道:“赵大人有心了。” 先太子遗孤之所以能被先太子旧部追随,绝不可能仅凭一个老奴的说辞,必有信物。 再联想到方才蓝衣少年不太对劲的眼神,他总觉得这处不深不浅的水坑另有秘密。 只可惜十七与无常分头带着人去了开渠处还未回来,黑白要装作萧濯易容的模样在港口盯着,他始终无法一探究竟。 而后几日,那蓝衣少年更是紧盯着他不放,直到第七日夜里,开渠顺利进行下去,他才有时间去探究那处水坑。 “江大人,这几日属下与黑白已将雍州府兵及混进灾民中的太子旧部摸清楚,保守估计,一共六千人。”无常从窗台翻进来,喘着气道。 第33章 江照雪一时没说话,扫了眼窗台上的脚印,“下次走正门便好。” 踩踏窗台的坏习惯,一看便是跟着萧濯有样学样。 无常摸了摸鼻尖,“属下看十七也是这样进来的。” 十七抱胸冷笑:“公子爱干净,我可从不踩窗台。” 他每次可都是坐着滚进来的。 黑白接着道:“赵全安派遣在堤坝上看守的四名府兵皆是武功不俗之辈,显然是为了提防十七。” “你们三个打四个,有问题么?”江照雪淡淡道。 十七抬了抬下巴,冷酷道:“什么武功不俗之辈,我一个便可打四个。” 江照雪偏头,看了眼窗外雾蒙蒙的天色。 今夜无月。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你们四殿下,也该回来了。” 几人悄无声息赶到坝上,四个府兵皆被十七三人无声无息打晕。 “我水性最好,我下去。”无常说完,便率先跳进了水中,十七不甘示弱,随之跃下。 半柱香后,十七率先浮了上来,邀功似的,兴奋地将手里沉甸甸的包袱递到江照雪面前。 包袱展开,里面赫然是十三年前东宫之变时丢失的传国玉玺。 第28章 他就是想要看到江照雪心疼他 如今摆在天子御案前的玉玺,是当今陛下登基前命人不眠不休雕琢了一月的仿制品。 此事鲜有人知晓,恰逢当年寻人制作玉玺的是曾经身为工部尚书的江丞相。 前世不曾有过端王谋反之事,便意味着真正的玉玺在水库之下藏了十年之久却无人发觉。 十年…… 一支所向披靡的西北军,也不过耗费五年时间打造。 萧濯身为帝王,真的全然不知么? 江照雪自以为前朝后宫皆在手中,如今重来一世,却发觉许多事都拢在迷雾后,并非他所想那般。 萧濯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无常随之爬上岸,将掌心刻有‘昭’字的玉石呈给江照雪看。 “玉玺上,正好缺了一个角。”江照雪捏着玉石,与玉玺缺失的角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敢挖去玉玺一角刻上自己名讳,意图不言而喻。 江照雪随手将手里的玉石丢进包袱里,淡淡道:“收起来,待明日西北军到,这便是端王谋反的证据。” 雍州与端王,也该肃清了。 “哦。”十七重新打上结,揣进怀里,然后上前扶住江照雪,“公子,此处湿滑,小心些。” 江照雪还未完全走下堤坝,身形一顿,猛然抬头。 堤坝旁,几千名府兵执着火炬,已将周遭团团围住。 无数蓄势而发的弓箭尖在夜色里泛着森寒冷光。 十七抽出剑,挡在他身前。 蓝衣少年自府兵让出的道上走出,身后跟着赵全安,以及—— 被刀抵住脖子的无杳。 “大人……你们快走!不要管——” 话未说完,便被人用布堵住了嘴。 “江大人,下官好声好气地与您说了那么多次,堤坝上泥泞湿滑。”赵全安笑眯眯地朝他拱了拱手,“您一副病骨,何必走这条难走的路呢?” “与他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萧昭冷笑一声,夺了府兵的弓,搭箭对准江照雪,“当初你替江照璧对我皇叔一番羞辱,今日便把命留在此处替他赔罪罢。” 江照雪淡淡道:“我若死了,你远在上云京的皇叔也会一起下地狱。” “江大人忘了么?雍州海盗猖獗。”萧昭脸上白日里刻意堆出来的温和笑容已被阴冷取代,“你只是死在了海盗刀下罢了,朝廷便是再不满,也只能再重新派遣一位钦差大臣继续赈灾。” 江照雪了然:“港口外的海盗,果然是萧霁养的私兵。” “死到临头还要显摆你的才智?”萧昭眼中杀意四起,箭羽离弦而去,却被十七的剑劈成两半。 不过他也不曾想过就这样杀了江照雪。 “听说你与自己的书童感情甚笃啊?”萧昭重新浮起笑,指尖抬起无杳的下巴。 无杳瞪圆眼睛,怒目而视,被他一耳光打偏了头。 “反正你今日是不能活着走出坝上了。”萧昭温声道,“只要你跪下磕头给我皇叔赔罪,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主仆一场,你会愿意的吧?” 江照雪没回答他,反而抬头看了眼从乌云里冒出头的明月。 萧霁费尽心力培养太子遗孤,绝不会放一些太子旧部守在雍州就算了事。 萧昭身边,定有不显山露水之辈,是他疏忽,没有提前准备。 “十七,现在什么时辰了?”江照雪问。 十七低声道:“公子,子时了。” 几乎是话落瞬间,远处铁蹄之声踏破了死寂,就连身后的水面都荡漾出细微波澜。 雍州府兵逐渐躁动起来,“我好像听见了铁骑赶来的声音。” 大梁境内,唯有一支铁骑在北境驻守。 “怎么可能,西北军远在北境,不可能的……” 萧昭亦意识到不对,扭头望向赵全安,“不是让刘叔他们在海上呆着么?你传信给他们了?” 赵全安叹了口气,“小公子,来者是敌非友啊。” 而就在萧昭泥扭头的瞬间,黑白甩出一枚暗器,正中挟持无杳的府兵眉心。 第34章 十七紧接着运起轻功眨眼间逼近,在无常的掩护下,救下无杳,继而长剑出鞘,刺向萧昭。 “快保护小公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本就不安的人群忽然慌乱起来。 混乱的中心,萧昭捂着被长剑划伤的伤口,咬牙吞下皮肉之痛,瞥了眼远处无人看顾的江照雪,射出第二支箭。 “公子——” 十七焦急的声音传来,江照雪望见射来的箭,眼尾流过讥诮,正欲侧身躲过,却被不知从哪来冲出来的人抱了满怀。 箭支刺透皮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江照雪抬眸,对上萧濯的目光。 狭长的眼眶里布满血丝,眼下乌青浓重,风尘扑面,疲惫不堪,抱着他的手臂却用力到发疼。 “阿雪,我回来了。”萧濯咽下喉间腥甜,低声安抚。 江照雪像是瞧不见他中箭受伤的可怜模样,淡然问道:“来了多少西北军?” “两千。”身后厮杀声响彻黑夜,萧濯抱着他的手又紧了些,“北境不容有失,两千已是最大能够调动的兵力。” 西北军皆是以一当十的精锐,哪怕一千,江照雪都有把握镇压雍州府兵。 两千……怕是云有行又私自拨了一千。 鼻尖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江照雪垂眼扫过他胸膛处滴着血的箭尖,微微拧眉。 欲把人推开,却被萧濯顺势握住了手。 “怎么,心疼我?”萧濯低笑一声,颇为愉悦地捏了捏他的指尖,“没射中心脏,别担心。” 江照雪抽回手,将指尖染上的血擦在男人肩头的布料上,淡声道:“方才即便没有你,我也有十足把握躲开。殿下自找苦吃,还需我担心?” 自我感动,也该有个限度。 “江照雪,我都为你受伤了,是为你挡箭受伤的。”萧濯重复道,死死抓住他的双臂,“我不眠不休跑回来,你连一句关心的话都不肯说?” 他不觉得挡箭是什么大事,可就是想要江照雪关心他,为他心疼。 可是没有。 那双眼睛里,半分动容都不曾有。 “若是殿下此去北境请兵,只是为了让臣在意心疼。”江照雪顿了顿,尤不觉绝情,“臣也不是不能陪殿下演一出戏。” 第29章 江照雪,往前走,别回头 “演戏?” 萧濯抬手抽刀,看也不看,便横刀斩断试图偷袭的府兵的脖颈,紧盯着江照雪淡然的眸色,“此前种种,难道皆是演戏,无半分真心?” 江照雪冷冷吐出一个字:“是。” 此前与萧濯诸多纠缠,本就是为了利用对方做的戏。 他的演技,算得上拙劣,但对方仍旧自欺欺人入了坑。 这段时日,他一直沉迷在前世的仇恨中,并且以为今后皆会如此。 他一直认为,他重生归来,便是为了复仇。 直到四日前,他收到北境传来的书信。 送信的是云有行年少时便养在身边的鹰隼。 信中先是告知他,西北军已随萧濯出发,让他切莫担心。 继而问他与萧濯到底是何干系,因为那位四殿下在抵达北境当日,不仅拿出了玉珏,还从袖中抖出几封信笺特意显摆,信中所言字字暧昧,说是江照雪放心不下每日一封送来。 云有行认得他的字迹,哪怕萧濯自导自演仿得再像,也不是江照雪亲笔。 若是他当真对萧濯有意,云有行虽不愿干涉他的意愿,却还是说,萧濯此人行事乖张偏执,容易反噬己身自食苦果。 若他对萧濯无意,只是对方单方面纠缠,云有行便表示自己不介意替他找萧濯的麻烦,免得对方再来烦他。 江照雪看到信,怔愣许久,才终于有种从前世脱离的真实感。 他给云有行回信,只是模糊地将他与萧濯之间剪不清理还乱的前世说成是无人得知的过去。 向来沉迷练兵的云有行竟在第二日又特意给了他回信。 -"照雪,我不知你与他之间因何生了怨怼,但我记得你曾经与我说过,人生在世,可为自己,为信念,为野心而活,唯独不该因仇恨,人往前走,莫再回头。” -“世间报仇的方式有千万种,何苦以自己为局深陷其中。若他欺负你,江家,太子殿下与镇远侯府都愿为你报仇雪恨。" -“萧濯心思不纯野性难驯,自古文人口诛笔伐便能杀人,他不值得你损坏自己的名声。” 然而前世杀死他的却并非口诛笔伐,而是萧濯。 是前世的萧濯,而非今生的萧濯。 他已然记不清了,原来年少的他,还曾说过这样的话。 或许他的确不该因为前世的恨意,辜负上天好意,将时间都浪费在折磨萧濯上。 云有行说得对,萧濯野性难驯,日后极有可能被反噬。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死过一次,也不怕再死第二次,可他还有父亲与阿姐。 江照雪偏头,望了眼在西北军镇压之下毫无反抗的雍州府兵。 除掉端王,阿姐应再无后顾之忧。 萧濯似乎再无什么利用价值。 远处金戈喧嚣,萧濯垂眸望凝视他,沉默许久,闷哼一声,徒手拔出胸膛的箭,唇色有些泛白,“你说得对,我们才相识两月,是我操之过急,你心有所烦闷也是应该。” 第35章 “可是……既然才相识两月,为何你对一位不曾相识的撑船老人都能体贴,唯独对我,若即若离,反复无常?” 萧濯忍着胸膛处的疼痛,气息有些颤抖,“江照雪,我不明白。” “若即若离,是因我需借你的手对付萧霁。”江照雪将他面上痛苦收入眼底,仍旧淡然道,“反复无常,是因从见到你第一面起,我便厌憎你。” 萧濯深吸一口气:“你厌憎我,总得有个缘由。” 江照雪讥诮地扯起唇角,“那殿下又因何心悦我呢?不如也给个缘由,好让我改。” 日后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萧濯登基再将江家赶尽杀绝,他们注定无法和解,注定会是敌人。 他已想明白,光明正大地敌对,已是他赐予今生萧濯最大的仁慈。 江照雪透过男人沉痛的黑眸,望见的却是前世头戴冠冕十二旒的帝王。 萧濯或许是被前世连累,却绝不无辜,他从不相信重来一次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天性。 “……”萧濯张了张唇,身侧的手仍旧执拗地抓着他,像是要说什么,却倏然呕出一口鲜血。 七夜不眠不休,又受了伤,他早已精疲力尽,此刻心中气血随情绪翻涌,顿时决堤。 江照雪很庆幸地发觉,心中竟无半分动容。 他微微用力,挣开萧濯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萧濯踉跄着倒下,在即将倒地地瞬间,被赶来的无常接住,“殿下?!” 远处金戈之声渐歇,江照雪转头望去,暴乱已平,存活的雍州府兵尽数投降。 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朝前走去。 “江照雪……”萧濯眼眶发红,五脏六腑如同被撕裂般,“江照雪!” 白色身影终于被他唤住。 “你还记得我临走前,你允诺过什么?”萧濯制止了无常为他包扎的动作,死死盯着那抹清隽如月光的身影,“我现在就要你兑现承诺。” 除了那个他用七天七夜换来的吻,他不知还有什么能留住人。 江照雪会骗人,但答应的事,从不食言。 “你现在应该去疗伤。”江照雪重新走回来,垂眼睨着他。 “我不要疗伤。”萧濯死死盯着他冷淡的眉目,口中的话带着旖旎,眼瞳却是阴鸷,“我就要你的报酬。” 江照雪抬手,捏住他的下巴,目光触及他被鲜血染红的唇,眉头微拧。 待用帕子擦干净了萧濯的唇,他紧锁的眉头才松开。 一个吻便能摆脱一条疯狗,不算亏。 “付了报酬,日后莫再来烦我,我不会再陪你演戏。”江照雪冷冷说完,低下头,堵住了萧濯未曾说出口的话。 他自是不会如前世那般吻得深入,敷衍地碰了碰唇,便离萧濯远了些,转身去与西北军交涉接下来的事。 不像是吻人,更像是在吻一块木头。 身后,萧濯舔了舔被江照雪吻过的唇瓣,被无常扶着往反方向离开。 “殿下,您真的要如江大人所说,日后都不再去烦他么?”无常嘀咕道。 可若还去,怕是只能讨到嫌。 萧濯略微抿了抿唇,眸光一片暗沉,“难不成你还想让我死皮赖脸,自降身份去求他?” 第30章 我比他更需要你 他都已经抛下一切架子,忍着脾性,江照雪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甚至就连所谓的报酬,也只要了一个吻,唯恐吓着那人。 可就算这样,江照雪仍旧不要他。 …… 鲜血一路淌进渭河里。 方才乌泱泱围住堤坝的雍州府兵,仅剩三成存活。 江照雪踩在尸体的间隙里,从坝上从容走下来,污血沾染了白色衣摆。 领头的西北军副将是云有行的亲信,见了他,便迎上来,“江大人,可曾受伤?” “你们来得及时,我无恙。”江照雪将染了血的帕子揣进袖子里,眉目缓和,“你们少将军近来如何?” “嗐,还能如何?日日在军营里找人单挑,此次听闻要来雍州救援,手下的兵恨不得挤破脑袋,能少挨揍几日都是好的。”副将爽朗笑道。 此刻并非叙旧的好时候,江照雪微微颔首,一转头,对上萧昭的目光。 少年双手被擒,跪在地上,眉目间尽是忍耐的屈辱。 却还算冷静,有几分萧霁的影子。 “雍州府兵不过是幌子,余下精兵都在海上。”江照雪收回视线,淡声道,“需以萧昭为饵,引他们入城。” 不过身经百战的西北军,也无需他再详细提点,便能做得比他更周全。 这几日雍州城的水已退了许多,恰巧雍州知府大牢便腾了出来,正好将叛军尽数关进去。 紧接着便去解救了被府兵控制住的三殿下与骁翎卫。 便是被惊动的灾民醒来,瞧见来的是西北军,也放下了心。 有西北军镇守,自是不会出什么大事。 紧绷了数日的精神终于得以松快,江照雪确认无杳十七几人都不曾受伤后,终于放心回了屋中就寝。 次日醒来,已是日头高照。 他罕见地醒这样晚。 “无杳,几时了?”江照雪撑着身子坐起来,指尖揉了揉眉心。 “大人,已经午时啦。”一道含笑上扬的声音透过床幔传来。 第36章 “……” 江照雪眉头动了动,不待他挑开床幔,外头的人便率先他一步,随手将朦胧的床幔卷成一团扔在角落里。 抬眸望去,不由怔住。 眼前的少年着一身红色劲装,右肩绑着银色臂膊,剑眉星目,马尾高束,正笑嘻嘻地冲他眨眼。 “江小雪,别来无恙,有没有想念本将军啊?” “云有行?”江照雪拧眉道,“擅离北境,脑袋不想要了?” “还不是因为我苦口婆心写了那么多字,某人却迟迟不肯回信,怕你想不通,要与那萧濯耗一辈子,这才特意赶来的。” 云有行说着,顺手将他搭在屏风上的衣裳拿下来丢到榻上,“至于擅离北境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可是确保北境无失才跑来的,陛下不至于这就要砍我的头吧?” 江照雪冷声道:“朝中无将,陛下不是不想砍,而是不得不留你一命。” “唉,我说你这人,怎么就竟学着萧觉这爱念叨人的习惯?”云有行幽怨道,“我知晓其中要害,不会久留,处理完雍州的事便会走。” 见他还是冷着脸不说话,云有行只好又补了句,“我已经让田副将替我回去了,后日宰完那群缩在海上的兔崽子我就走,绝不会耽误北境要事。” 不待江照雪缓和了面色,他又凑近了些,小声道:“而且,偷偷跑来雍州的不还有萧濯?他身为皇子擅自离京,也是要砍脑袋的吧?” 江照雪扫了眼他唇边不显眼的青紫痕迹,了然,“看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要我说,那萧濯身手又不在我之下,在上云京骄奢淫逸这么久,就该尝一尝北境风沙的味道,免得一天到晚什么人也敢惦记。”云有行冷哼道。 前世的云有行在知晓他应下了与萧濯的婚事时,也曾私自回京,与他大吵了一架。 那时他尚不知,那便是与挚友相见的最后一面,直到后面帝后大婚,云有行都未曾回京,一生都守在北境。 依稀记得当时因他要去东宫给萧觉过生辰,萧濯不愿,为了不让他去,竟用刀捅穿自己腰腹,一字一句道:“阿雪,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比他更需要你。” 江照雪替他包扎好伤口,见他目光始终不离自己,眼巴巴的,就像条见到肉骨肉的狗,心中除却无奈,也曾有过隐秘的愉悦。 他始终认为,既相爱,便该为对方抛去一切,不死不休,若做不到,他宁愿毁掉,也好过失望。 所以他一直很喜欢四皇子府的獒犬,忠诚又听话,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云有行便是在那一夜强行闯入四皇子府,打伤的暗卫数不胜数,以为他是被迫,只为强行将他带走。 最终自然是没能成功带他走。 江照雪自幼便执拗,一旦认定的事,谁都拉不回。 后来云有行私自回京的事被陛下得知,领了五十军棍,便是身手再好也得皮开肉绽,江照雪也曾去看过他,只是云有行与他赌气不愿见他,直至离京,都未曾再一面。 “你是不知,萧濯那厮仿照你的笔迹给自己写信,还显摆到我面前。”云有行看着他不紧不慢穿衣,耐不住寂寞,又开始絮絮叨叨,“真当我瞧不出他的把戏?若不是怕此事连累你,我恨不得当场就削了他。” 江照雪慢条斯理扣好腰封,抬头斜睨他一眼,“你未必能打赢他。” 若论枪法武艺,云有行师承名师,自是少有人能及,偏偏萧濯打起架来都是野路子,一招比一招狠,云有行若是与他打起来,难免会吃亏。 “江小雪,我才是你的挚友。”云有行不满道,“你怎得帮他说话?” 江照雪穿好衣服,束了发,便与他一前一后出了屋子。 此刻正是午膳的时辰,他们走到正堂时,萧朔几人都已上了桌。 由于赵全安的人都被关进了大牢,府中事务无人管理,免得麻烦,便干脆都一起用膳。 江照雪刚落座,便感受到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 抬眼望去,只见萧濯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神色散漫,不曾多看他一眼。 第31章 江照雪突然对此感到厌烦 看来昨夜的话的确有用。 这样最好。 江照雪敛下眉,安静用膳。 “多吃点肉,看你瘦的。”云有行夹了块炖烂的鸭肉放他碗中。 “鸭肉有什么好吃的。”萧宁剃光了鱼刺,夹着放他碗中,“吃鱼。” 眨眼间,他面前的碗里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 江照雪不论吃什么,总不喜欢吃得太饱,但浪费粮食亦不被他准许。 罢了。 正欲动筷,手里的碗倏然被人夺了去。 一抬头,便撞见萧濯漆黑的眸子。 只是其中似有墨色笼罩,深邃朦胧,如隔雾看花,难以揣测。 江照雪莫名从中觉出几分前世帝王的影子。 “萧濯,你做什么?”云有行拍下筷子,站起身与他对峙。 “我想做什么,需要与你交代?”萧濯冷嗤一声,端着那碗堆满各色菜品的饭,江照雪需吃上一炷香,却被他几口吃完。 吃完最后一口,他眉头皱了皱,又很快舒展,神情散漫地来一句,“二姐,鱼刺没挑干净,下次别挑了。” 萧宁:“……” 第37章 江照雪淡淡抬眸,然而萧濯一反常态,自始至终并未多瞧他一眼,用帕子擦完手,便转身走了出去。 无杳又重新给他装了一碗饭,不太高兴道:“少将军,我们大人饭量小,吃太撑会难受。” 云有行讪讪放下手里的肉,“我是瞧你太瘦了,就想你多吃些。再说了,若不是二公主非要与我较量,我肯定只夹一块。” 萧宁本就因鱼刺的事心情复杂,闻言更是冷笑,“少将军若不从北境偷跑过来,后面的事自然都不会有。” 云有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也是,若我不跑过来,哪里能看到两位殿下被几个府兵绑在柴房里的狼狈模样?” 萧朔摔了筷子,“你们两要吵就吵,扯上我作甚?若不是江照雪偏要管闲事,我会被当做人质捉起来?” “有威胁作用的才被叫做人质。”江照雪掀了掀眼皮,淡淡道,“三殿下,您最多算是阶下囚。” 萧朔愤怒起身,负气而走。 江照雪气定神闲,用完一碗饭,擦拭完手,斜睨了云有行一眼,“吃完便随我去港口,迟则生变,最好今日便将先太子旧部一网打尽。” “好。” 酒足饭饱,午后正是人最懒怠的时候。 云有行来此本就是来帮忙,当即带上一千西北军,埋伏在港口。 待江照雪仿照萧昭字迹写就的求援信件送出去,不过一个时辰,海面上便陆续有几艘战船朝着港口靠近。 哪怕对方人数众多,可在属于西北军旗帜飘起的瞬间,也露了怯。 这位在边境未尝一败的少将军,在雍州海盗面前,亦如神兵天降。 一应叛军,尽数诛杀。 血腥味浓稠得让江照雪不禁皱起了眉。 “斩草需除根。”云有行以为他是不赞同自己的决策,便开口解释,“留着赵全安与萧昭回京便够了。” 西北军不可能一直留在雍州,若是让这些叛军活下来,容易增加变数。 “我知道。”江照雪瞥了眼他身后马不停蹄开始处理尸体的西北军,“此事定瞒不住陛下,记得自己写道请罪的折子,看在你镇压叛军的份上,陛下也无法再苛责。” “那萧濯呢?”云有行低头擦拭着长枪,像是随口一问。 沉默良久,江照雪低声道:“往前走,莫回头。” “既是我年少之言,我自当遵守。” 至少在此刻,他愿意将重生当做新生。 眼前的云有行并非前世的云有行,萧濯亦非前世的萧濯。 江照雪,也不该再是前世的江照雪。 隔世的爱恨在冷静下来后,也不过隔靴搔痒。 尤其这些时日,面对萧濯困惑的目光,比起怨,他更觉得厌烦。 老天既然不曾让萧濯重生,他又何必再…… 江照雪闭了闭眼。 心头倏然泛起异样,晚春的风迎面吹来,又立马消失无踪,快得让他抓不住,只余心头空落。 总觉得自己像是忽略了什么,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 “少将军,尸体都已丢进火坑中。”一位西北军将士擦掉了脸上的血,上前禀告,“第十小队的兄弟已经去海上侦查完毕,不曾发觉漏网之鱼。” “好吧。”云有行叹了口气,看向江照雪,“我无法久留,这便走了。” 江照雪颔首,“路上小心。” 前世太久不曾见故人,心头难免不舍,但北境自然更为重要。 西北军如疾风骤雨,在浇灭了雍州的火后,又瞬间离开。 江照雪站在城楼之上,目送红衣少年带领骑马远去,许久不曾收回目光。 “公子,这里风大,下去吧。”十七不知从何处得来一件披风,披在他肩头。 “嗯。” 两人不疾不徐下了城楼。 转角处,萧濯缓缓走出,盯着江照雪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鱼刺卡着可没那么容易下去,不如寻个大夫瞧瞧?”无常试探道。 黑白倒挂在屋檐下,一板一眼道:“阿兄你太不了解殿下了,这可是殿下爱江大人的证据,怎可随意就让大夫去掉?” 沉默须臾,萧濯沙哑着嗓子开口,语调难辩喜怒,“原来他也会舍不得。” 无常忙道:“人家毕竟年幼相识,殿下您才认识江大人两月,都已经滚去榻上一回了,不算输。” “不是两月。”萧濯淡淡道。 无常脑子里瞬间拐了一百八十个弯,琢磨着开口,“难道您与江大人曾在冷宫见过?” “江大人那样的人,谁会舍得让他靠近冷宫?怕是平日里受着点冻都会让人心疼的。”黑白摇了摇头,“阿兄你又错了。” 谁知话中某个字眼刺激到人,萧濯骤然扭过头,直直看向黑白,眸光暗沉,却又像是为谁辩解,“你又怎知,那是舍得,而不是心有苦衷。” 他眼中似有血色蔓延,黑白被他盯着,脑后发凉,原本无所谓地闲聊变得磕磕跘跘起来。 “殿下说有苦衷……那便是有苦衷吧……反正……” “反正什么?”萧濯不悦道。 黑白硬着头皮:“……属下只是认为,若是将人放在首位,自然会事事以他为先,又如何会存在苦衷之说。” 第32章 天底下从来没有谁不可或缺 顿了顿,又续道:“有苦衷的话……已经足以说明有其他的事,比这个人还要重要吧?” 第38章 萧濯沉默良久,凉凉扫了他一眼,“日日在暗卫营里耍暗器,懂得倒是挺多。” 见他不曾真的生气,黑白松了口气,得意道:“正是因为属下什么都不懂,才能看清这样简单的道理。” …… 雍州城的血腥味三天三夜未散,直到一场春雨落下,方才让一切血污褪了色。 因雍州府兵九成皆被赵全安忽悠着叛变,城中安危无人看顾,所以云有行留了一千西北军驻守在雍州,任由江照雪差遣。 关入大牢中的府兵与‘灾民’,因家人被挟持而不得不听命的占了多数,但真相如何,还需查实。 再加上两条新开的河渠每日都需他盯着,江照雪几乎一人承担了知府所有的职务。 “北边河渠的工头是赵全安府里一位小妾的侄子,向来依仗赵府在雍州横行霸道,谁家想建什么东西,需得花多少银子,都要经过他点头,府衙才会过账,长此以往,雍州近八成的水工都得在他手下做事,其他工头想要得好处,也只能以他为首。” 已是深夜,书房里的烛火仍旧未灭。 雍州通判垂首站在书桌下方,姿态恭敬。 这段时日赵全安不见踪影,一夜之间雍州府兵都被西北军取代,但谋反之事尚未禀告陛下,又为了防止此事一出雍州人心动荡不安,这件事便被压下,众人皆在传,赵知府是为监督挖渠之事亲自监工去了。 南北两条渠两头跑,自然就忙得不见踪影。 一开始还有人见江照雪年轻不通世故,想要趁赵全安不在拿捏人,谁知这位钦差大人丝毫懒得虚与委蛇,一声令下,西北军便将不安分的官员通通拖走。 至于去了何处,无人知晓,总归是无人胆敢再生出旁的心思。 “这些时日,王工头不知从哪听了风声,说是赵大人是被您逼走,便带着人罢工,北边的渠本就比南边的工程要大,他这一拖,便要比南边慢上许多。” 江照雪从账册里抬头,淡淡道:“整个雍州,除了他就没别的工头?” “有倒是有,只是多少都与王工头有些关系,没有关系的,要么资历太浅无人信服,要么早就被逼离了雍州。”通判苦笑道。 书房里安静下来,唯有烛火偶尔晃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搭在桌案上的指尖缓慢地敲了两下,江照雪讥诮地扯起唇,“既然这样,那就把北边渠道的水工一概解雇,日后雍州水路修葺,都不予聘用。” “当今陛下以仁孝治国,做臣子的,又岂能以官逼人。既然不想做,便结了这几日的工钱,送他们离开。” 通判未曾想到这位神仙样貌的少年处理事情来会一点余地都不留,心头微惊,“可是南边那位工头亦是那王工头的老相识,这样会不会适得其反?”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江照雪淡声道,“他如果是个聪明人,便该抓住这个机会向上爬。” “以免工期拖延,劳烦通判去临边的青州借人,若不肯借,便报丞相府的名号。大梁地大物博,最不缺的便是人,从来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就连天子,一旦失势,都会被人取代,更何况只是个工头。 通判头埋得更低,连连应下。 若是旁人去借,未必能借到,但江照雪作为丞相之子,又是太子伴读天子近臣,许多人都会乐意卖这个面子。 解决完挖渠的事,通判便离开了。 江照雪合上繁复的账目,右手撑在桌案上,捏了捏眉心。 昨日他刚收到密旨,不出意料,听闻此事的陛下勃然大怒,勒令他一月之内处理好雍州水情,速速携带罪人回京。 因而这些时日,他每日几乎只睡三个时辰,最忙时,一日也只用一次膳,就连萧朔都在二公主的警告下,识相地没打着监督的名义来指手画脚。 书房的门从外被人推开,脚步放得很轻,江照雪阖着眼,以为是无杳进来添茶,便没抬头。 清隽的眉目在澄黄的光晕下,如美玉无瑕。 茶盏放在桌案上,发出一声清脆而轻微的声响。 江照雪疲倦地睁眼,端起茶盏,低头闻到茶香,却是一顿。 他从不喝这样清甜的花茶,无杳不该会犯这样的错。 抬头,一张鲜妍娇俏的面容映入眼中。 是那位被赵全安试图献给萧朔的闺阁小姐。 “赵姑娘。”江照雪放下茶盏,眉头微拧,冷声道,“该说的先前我已经说过了,赵全安的事并非我要与他过不去,而是皇命难违,你该庆幸,九族连坐的旨意还未下来。” 这些时日,知晓真相的少女总是锲而不舍来求见他,让他放过赵全安,天真得令人发笑。 少女猛地跪下,“江大人,小女知晓父亲贩卖私盐已是犯下大罪,可他从未想过谋反,是萧昭蓄谋已久,在一年前强占了我阿姐,父亲为了阿姐的性命的名节,不得不妥协。” “小女只愿恳求江大人上书陛下说明缘由,您亦是有阿姐的人,其中苦衷,真的无法体会一二么?” 她自知父亲这些年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熏陶,一路升迁上来,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说要做一个好官的小县令。 可父亲只有她与阿姐两个女人,还是会想方设法将她送到三殿下面前,想要她上皇家玉蝶,来日东窗事发,也可保全性命。 第39章 她无法作势不管,只得死马当做活马医。 少女像是下了决心,抬手扯下头上的簪子,顺便撕掉肩头的衣襟,“只要大人愿意帮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都说烛火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江照雪却在她撕毁衣裳时,便皱眉转过了头。 “你方才撕毁的这身衣裳名叫软烟罗,是宫中娘娘最爱,一年才进贡两匹,一尺便要卖上千金,足以让一个县的百姓三年衣食无忧。” “雍州堤坝早有泄洪之象,知府却以无钱为由一拖再拖,以至死伤万数,庄稼尽毁。” 他冷冷道,“这便是赵全安罪无可赦的铁证。” 第33章 但他只能属于我 当初雍州的水情传到上云京时,已是半月已过,待江照雪赶到雍州,才会以为雍州一直在修建水坝,一切皆是天意。 直至这些时日彻查,才让真相浮出水面。 赵全安有苦衷,天底下又有几人没有苦衷? “赵姑娘,请回罢。”江照雪淡淡道。 少女唇色苍白,从未觉着身上最令她喜爱的颜色这样让人难堪。 她拢了拢肩头的衣襟,低头不敢看江照雪,转身匆匆退了出去。 谁知刚走出书房庭院外的拱门,后颈忽而被一只手迅猛袭击,短促的疼痛后,她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待再次睁开眼,入眼是间昏暗到瞧不出任何陈设的屋子。 但屋中并无霉味与潮湿的水汽,让她微微松了口气,好歹不是什么用来杀人的暗室。 “不知阁下意欲何为,不妨现身一见。”她强行镇定下来,扶着墙壁站起身,环顾四周,试图看出幕后之人的身份。 散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这才看清,不远处有扇屏风,而脚步声正是从屏风后传来。 一直到她面前停下。 昏暗里,她只能看清对方过分高大修长的身影,以及那股令她喘不过气的威压。 “你在书房里,和他说了什么。”男人低沉平静的嗓音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平添几分森然。 少女张了张唇,下意识要辩解,忽而感觉有冰冷的鳞片滑过腕间皮肤,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汗毛瞬间倒竖。 鼻尖被阴冷的气息逼近,蛇信窸窣作响,头皮阵阵发麻。 “想清楚,再回答。”男人笑了笑。 她浑身都开始颤抖,强忍恐惧,将书房中与江照雪所谈之事悉数说了出来。 “‘什么都可以做’。”男人挑出她这句话,不紧不慢重复一遍,“你说了许多人都不敢说出口的欲望。” 顿了顿,又道:“哦,包括我。” 缠绕在她脖颈上的蛇忽然缠绕得更紧,她逐渐有些喘不过气。 “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这样做,他不肯帮我,我只是想给父亲找一条生路!”她下意识感受到杀机,连忙解释,有些语无伦次。 面前的男人隐没在黑暗里,没说话,阴鸷的眼神却如有实质,令人脊背发寒。 到了后面,哪怕那条蛇并未太用力,她却仍旧觉得要窒息,双腿发软,只能瘫坐在地。 谁来救救她…… “他以前从不会对妄图爬床的女人心慈手软,却唯独放过了你。”男人蹲下身,伸出手,那条绕在她脖子上的蛇便爬了过去,如同乖觉的宠物。 窗缝里突然倾斜进来的月光,照亮了蛇身鲜红如血的颜色。 “因为你踩中了他的软肋。”男人自顾自道,“他的软肋,永远都是他的阿姐,不是我。” 语调忽而阴沉,带着骇人的偏执与戾气,“但他只能属于我。所有妄图抢走他的人,都该死。” “你不能杀我!今日我在厨房煮茶,所有人都知道我去寻了江大人,我若死了,旁人定会怀疑他……你不会想看他被人污蔑吧?” 屋中沉默半晌,男人低低笑了起来。 “赵全安这个老狐狸,怎么养了个你这样天真的女儿。” “死才是世间最痛快的解脱,活着,只能尝遍千万种的痛苦。” “赵全安与萧昭给我带来的痛苦,这辈子,便让你替他们尝一尝。” 有什么东西被丢在了她怀里。 她伸手去摸,却只触到一片粘稠湿热,以及一截人指。 “刚从地牢里割下来,为了防止伤到关节,特意用的钝刀子慢磨,还新鲜热乎着,喜欢么?”男人懒洋洋道。 那根手指的关节处微微凸起,指节被臃肿的肉包裹着,并不难猜出是谁的。 少女彻底崩溃,尖叫起来。 她甚至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自己所依仗的知府会沦为阶下囚。 随她如何歇斯底里,男人已经转过身,打开屋子的门走了出去。 “看住她。”她隐隐听见男人冷声对谁吩咐了一句,就再也没了声。 门扉再次被人从外锁上,她握着掌心的那截手指,心中再无半分劫后余生的欣喜。 …… 次日清晨,得知被罢免了的工头便带着人闹到府衙前。 但还未见到江照雪,便被西北军镇压下去。 南边渠道的工头亦如他所料,趁此撇清了与王工头的干系,再加上从青州借来的人,修渠之事终得以平稳进行下去。 至于那位王工头,江照雪也只在闲暇之余,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些年记恨那位王工头的人太多,一朝失势,人人都想踩上一脚。 第40章 最终在失踪三日后,在那处捞出传国玉玺的水坑中被人发觉。 至于查探死因,便是下任雍州知府的事了。 春夏交叠之际最多雷雨。 南北两条渠道,终于在暴雨来临之前竣工。 “大人。”无杳端着热茶进来,放置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萧昭在牢中吵着要见您,看守大牢的西北军犹豫再三,还是托我与您说一声。” “不见。”江照雪浅嘬了口茶,清苦自舌尖蔓延开。 他既对萧昭的身世不好奇,也不在意他们又有什么必须造反的苦衷。 阶下囚,没什么好见的。 “雍州的事差不多了,待明日回程,大人终于不必再日日熬着了。”无杳欣喜道。 江照雪扯了扯唇,“未必。” 西北军横穿两城支援雍州,上云京未必一点风声都没有,带着萧昭回程的路上,怕是有人会坐不住。 也如他所料,马车刚开出雍州地界,便连续来了三批刺客试图劫囚。 离上云京还有半月行程时,骁翎卫便已损失过半。 关在笼中带着镣铐的萧昭扫了眼默默包扎伤口的骁翎卫,讥笑道:“牺牲自己的命替江照雪立功,骁翎卫这等尽心尽力,萧乾知道么?” 江照雪淡淡瞥了他一眼,不作搭理。 倒是在一旁受了伤被侍从服侍着上药的萧朔闻言恼怒起来:“都是拜他所赐,才让本皇子遭这么多罪!你们都是聋子么?还不给我堵住他的嘴。” 第34章 前尘往事 不待萧朔的侍从上前,坐在马上擦拭长刀的萧濯抬眼,身侧的无常便心领神会走到铁笼前,从腰封口袋里摸出一根针,低头扯抽袖袍边角的银线穿过针孔。 “银丝,无毒的。”他微笑着,将指尖捏着的针线展示给看守铁笼的骁翎卫看。 按理说,即便囚犯无性命危险,骁翎卫也不会放任闲杂人等靠近。 但偏偏是萧濯,临行前,骁翎卫首领还曾多次嘱咐过,日后遇着这位四殿下,能避则避。 骁翎卫队长默默让开了路。 “多谢。”无常道了谢,弯身钻进笼子里。 没多久,笼中便传来惨叫。 起初是惨叫,最后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从喉间发出颤抖的呜咽。 江照雪微微拧眉,扭开了头。 萧昭如今也不过十六,萧濯何至于会对他如此记恨? 呜咽的声音持续到众人清理完尸体才停下。 “大人……”身侧忽而传来无杳小声的惊呼,“那个人……” 江照雪下意识回头,却见铁笼中,萧昭奄奄一息躺在角落里,目光空洞,唇瓣被银丝缝合在一起,鲜血从针孔里淌下来。 “皇叔……不会放过你们的……绝不会放过你们……” 萧昭喃喃的声音因无法张口而变得模糊,但江照雪仍旧听清了。 只可惜,萧霁也自身难保了。 “若你的皇叔真的想救你,就不会只派遣这些人。” 这几日,江照雪早已看得分明,若萧霁当真想要辅佐萧昭上位,又怎会把人养成徒有其表强占民女的下流之徒。 想要教出一个合格的君主的确变数太多,但品性却是可以言传身教。 只能说萧霁丝毫不曾在意。 唯一让他在意的,不过是萧昭背后对先太子死忠的势力。 就连江照雪都不禁庆幸,若非他重生回来察觉得早,那些太子旧部再过个十年,利用雍州源源不断偷窃朝廷粮饷培养,怕是就连以一当十的西北军都难以对付。 萧昭闻言,也只是冷冷盯着他,眼神多有不屑。 就像在说,若不想救他,何必多此一举。 “暗卫这把刀,可不仅用来救人。”江照雪讥诮地扯了扯唇,“还可用来杀人。” 只要萧昭死了,萧霁便可将一切罪名压在对方身上,自己不过是念及旧情擅自收留余孽而已,与谋反并无半点干系。 但只要萧昭还活着,事情就永远没有定数。 世上从无坚不可摧的感情,江照雪无比坚定这一点。 众人继续启程。 回上云京的最后一晚,路逢大雨,马车难行,江照雪的身子受不住,但萧昭与赵全安还在车上,他不放心半路停下,便强撑着令众人赶路。 雷声轰鸣,马车滚过之处,皆是泥泞飞溅。 许是今夜的雨实在太大,江照雪枕在马车里假寐,惊雷大雨混杂着沉闷的水汽,悄无声息飞入梦中。 “小公子!快别睡了,太子的人寻到山庄来了!” 江照雪本是伏在桌案上小憩,却被闯进来的侍从摇醒。 他睁开眼,看着眼前急得快哭了的侍从,不禁皱眉,“太子?” “小公子自出生便在山庄养病,怕是不知,如今陛下尚在病中,太子摄政欲谋反,老爷身为侍中,已被扣在宫中,太子逼迫老爷篡改陛下口谕不成,便想以家眷性命要挟,山庄已经暴露,夫人已经与大姑娘上了马车,您快走吧!” 话落,江照雪便被他牵着往外一路跑去。 一直到山庄南门,终于瞧见了行色匆匆,牵着阿姐走上马车的阿娘。 “照雪,快过来!” 江照雪身子极弱,短短一条路,跑完便有些喘不过气,顶着雨上了马车。 还未坐稳,马鞭一扬,扬长而去。 第41章 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双手缩进袖袍中取暖,望着被阿娘抱在怀里受惊哭泣的阿姐,莫名有些羡慕。 上云京每到冬日过于严寒,并不适合他养病,故而自幼被祖母养在祖籍南川的山庄里。 他与阿娘,也只有每到过年时才能见上一面,唯有阿姐常常会跑来看他,与他说些上云京的趣事。 “阿娘,我们——”要去哪。 话未说话,马车倏然振动,一支箭羽刺透车帘,插在车壁上。 驾车的侍卫掀开车帘,为难道:“夫人,雨天路上泥泞,车辙印太深,会引来追兵。” 刚刚那支箭,便是预警。 “阿雪,冷不冷呀?”阿娘忽而放下阿姐,在他身旁坐下,眼神关切。 江照雪摇了摇头,袖中的手指偷偷蜷起。 “别怕,待去了南川,便不会冷了。”阿娘探进他袖中,摸了摸他冰凉的小手。 可下一瞬,又一支箭擦过江照雪鼻尖,钉在车壁上。 江照雪唇瓣一抖,稚嫩的脸微微发白。 “夫人,他们追上来了。”侍卫的声音染上急切。 山庄所有的守卫都用来拦住太子的人,可他们还是追上来,证明山庄守卫全军覆没。 江照雪望见阿娘闭了闭眼,双手搭在他肩头,哑声道:“阿雪,你是男子汉,以后要保护好阿姐知不知道?” 祖母总是夸他聪明,以后定能像父亲那样延续家族荣耀。 可有时聪明,就意味要承担更多。 “阿娘是想跳下去,换我与阿姐逃走么?”江照雪低声道。 阿娘一愣,无奈道:“阿雪太聪明了……太聪明并非是好事。” “阿娘若落到太子手里,阿爹便不能再做他想做之事。”江照雪绷着小脸,认真道,“阿娘把我丢下去吧,我是男子汉,又是江家嫡子,在他们眼中,比阿娘与阿姐都要有用。” 阿娘许是被他这番不符合年纪的话怔住,迟迟未语。 江照雪如灵巧的鱼,倏然从她手臂下钻出,跳下了马车。 “阿雪!”“小公子!” 江照雪被追来的太子亲卫带走。 所幸这位太子平日里的仁善温和并非全然是装出来,并未做出虐杀稚童之事,只是将他丢进了一间漆黑的暗室里。 暗室很冷,他又体寒,便蜷缩在角落里抱紧自己。 谁知暗室里关着的不止他一人。 有人用石子扔在他脚边,语调恶劣,带着懒洋洋的尾调,“喂,墙边那个,你也是被家里人送进来表忠心的?” 第35章 你身上怎么这么香 江照雪最讨厌这种被惯坏的小孩,冷着脸没说话。 密室里连一盏灯都没有,他甚至瞧不清对方在哪。 正好可以当做此人不存在。 “啧,你是哑巴吗?”那小孩见他不搭理,嘲笑了一句。 随之是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明明这么黑,对方却走得气定神闲,比他还不像是个小孩。 “你肯定是家里被爹娘厌弃的小孩,才会被丢到这里来。”这人继续恶声恶气道。 也不知是谁家惯出来的恶劣性子,比他从阿姐口中听闻的萧朔还要让人讨厌。 “我不是被丢进来的。”江照雪道,“我是自愿进来的。” “哈?”对方骤然拔高了音调,“自愿?就连屠宰场待宰的猪都不会记得屠户饲养的恩情,你比猪还蠢啊?” 江照雪非常后悔,自己为何要理会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干脆闭上眼。 可一闭上眼,他就忍不住想起阿娘与阿姐。 不知她们是否平安逃离了追杀。 其实在做下决策的那一刻,他便知晓,比起阿娘,比起阿姐,他来当这个可有可无的人质,都会让阿爹好受些。 他从未怀疑过阿爹阿娘的爱,若是不爱,又如何会每年都来看他,又如何会耗费千金寻遍名医来养他的病。 又如何会在危难关头,想要牺牲自己让他带着阿姐离开。 可再深的爱,在不同人之间,总有深浅之分。 他不是阿爹的最爱,不是阿娘的最爱,也不是阿姐的最爱。 这并不妨碍他的确拥有世间大多数俗人难以企及的简单的家。 只是心头难免难过。 他也想要最极致无可替代的爱。 温热的指尖忽然戳了戳他的脸,继而狠狠捏住他脸颊的软肉,“啧,都哭了,还说自己不是没人要。” 被一个小孩屡次挑衅,他终于恼火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与一个被家人抛弃送给太子表忠诚的人质扭打在一起。 打完后,两人一人占据一个墙脚。 “你才是被爹娘厌弃丢在这里的草。”江照雪擦了擦脸上的灰,回击他。 “是啊,我就是一根草,不过是挪个地罢了,这里还管饭,没什么不好的。”小孩不甚在意道。 “诶,对了,你的衣服怎么是湿的?” 江照雪垂下眼睫,“外面下雨了。” “哦,你身上还挺香的。”对方又漫无目的地来了句,“我以为只有姑娘家身上才会涂香膏。” 江照雪:“……” 他才不会涂什么香膏,这分明便是日日喝药,不慎沾染上的。 这人连药香都不曾闻过么? 那的确有些可怜了。 第42章 用顽劣的外表掩盖可怜,更让人觉着可怜。 “啧,怎么不说话?不会在想我连药香都分不清,多可怜吧?”对方嗤笑一声,极为不屑,“那只能说明我身体强健,从来不需要喝药。” “……” 小孩又自顾自说了几句,待江照雪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挨着他坐下。 “在你之前,这里曾进来许多人,有达官贵人的妻子,女儿,走着进来,横着出去,你是第二个被送进来的男孩。” “诶……?” 江照雪面无表情掐住那条试图咬他脖颈的蛇的七寸,“太子想要挟持人质,又怎么会尽数杀死。那些人,是你杀死的。” 甚至目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让太子与被要挟的朝臣撕破脸皮。 一个五岁的孩童,没有人会怀疑他。 而但凡江照雪方才放松警惕,将这位看不清面容的小孩当做同病相怜的同伴,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黑暗里传来两声清脆缓慢的鼓掌声,“真是聪明呀。” “不过,我的确是被亲爹丢进来的,没骗你。” 江照雪:“你与我年岁相仿,却已学会洞察人心驾驭毒蛇,这本身便是一种可怜,不需你再画蛇添足说些废话。” “……”对方沉默片刻,咬牙切齿道,“今夜你最好别睡得太死。” 江照雪就这样缩在墙角,与一个对他虎视眈眈不知相貌的男孩度过一夜。 但他第二夜就被人带走了。 一群面容冰冷的人围着他,逼他说出藏在江家府邸,一枚可以打开遗诏机关锁的钥匙下落。 江照雪自始自终只有一句话,“我不知道。” 但这些人显然不信,“你是江长临唯一的嫡子,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没有告诉你?!” 因他年岁尚小,这些人不敢用什么过分的责罚,只是听闻小孩都怕黑怕鬼,便熄了刑法室的烛火,以鬼怪幻术织成的噩梦折磨他,认为他必定会服软。 但江照雪的确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人也怕真的将他弄死,只好又将他丢了回去。 然后又会在第二天将他带走,循环反复,却又给他留下一口喘息。 “现在你还觉得我可怜么?”那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走走到他身旁,手里的蛇尾巴甩了甩,尾巴尖时不时蹭过他的指尖。 但对方也没得意多久,先前的事终于被人查出不对劲,便在江照雪之后被带了出去。 再回来时,哪怕瞧不见,也能闻见刺鼻的血腥气。 “看来你的身份非同一般,放任蛇咬死那么多人,都还留了你一口气。”江照雪淡声道,指尖一松,对方临走之前揣进他手里的蛇便爬了出去。 “这条蛇对你很重要?” “嗯。”对方有气无力,断断续续道,“我进来第一天从门缝里抓的,打发时间全靠它。” 江照雪没说话。 他自身难保,不该对一个心狠手辣的小孩产生同情。 “我要疼死了,你可以唱首歌么?你唱了,我就不让蛇咬你了。”那人慢吞吞道,“就是昨夜你哄自己睡觉时唱的小调,我阿娘从未哄我唱过。” 哪怕知道这极有可能又是苦肉计,江照雪再聪明,也只有五岁,心肠一下就软了,磕磕绊绊唱完。 以前祖母总会唱着哄他睡觉,他听了许多次,自己唱时,仍旧不在调上。 “好难听,也就我不嫌弃。” “……” 他分明没有再唱,耳边的吟唱却越来越清晰。 眼前黑暗褪去,江照雪从梦中惊醒,撞入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第36章 他唇上染着谁赐予的颜色 耳边是比他在梦中唱得还要难听的无名小调。 对于年少之事,他其实早已记不太清,也不知为何今夜会梦得这样清楚。 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与那位不知名姓面容的小孩共处了一个月,一直等到镇远侯率西北军攻入皇城,太子被伏,才被父亲的人接走。 至于那个多次用蛇恐吓自己的小孩,再无音讯,他也不曾找过,也没有多在意。 除却自那以后他极其讨厌黑暗,越发不爱与人说话,一切都没有太大改变。 江照雪忍无可忍推开身前的人,冷冷道:“闭嘴。” “怎么。”萧濯不但不闭嘴,反而嗤笑一声,“这小调,你小时候阿娘没哄你唱过?” “……” 江照雪垂下眼睫。 阿娘的确不曾为他唱过。 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梦中会因此哭泣的小孩了。 “你来做什么?”江照雪冷眼扫过他阴鸷的眉目,“报酬已付,各不相干,殿下莫不是要食言。” “食言?”萧濯俯身凑近他耳边,半眯着眼,眼尾流淌出危险的红,“我何时答应过,我亲口允诺过么?” 江照雪望着他,心中讥诮冷笑。 哪怕亲口允诺,前世该食言时,不也食言了么? 萧濯的脸皮,比上云京的城墙还要厚。 他张唇正欲换十七,萧濯倏然伸手,粗糙而滚烫的掌心捂住了他的唇。 “又想喊人声东击西将我打晕?” 两人身形差距过大,江照雪挣脱不开,只能用气得水汽氤氲的眸子冷冷睨着他。 为何是‘又’? 第43章 除却前世不曾醒悟时他会强行将萧濯打晕丢在寝殿的榻上,他可再未做过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江照雪思及此处,眸光一凝。 ……前世? 再联想到这一世与前世不太一样的萧濯…… 怀疑就像一颗种子,一旦诞生,便在心底扎根,迅速发芽抽条。 但他从不会去靠心底的怀疑就去判断一个人。 想要知道是不是,其实很简单。 萧濯登基第三年,阿姐死后,便有了燥郁症,每每病发,总是眼眸猩红,嗜血残暴,浑身戾气让人退避三尺。 唯一能安抚萧濯的法子,就是反过来在榻上折腾他。 燥郁症时的萧濯,精力是寻常时候的数倍,本就不算温柔,在榻上尤甚。 病情越重,他无法下榻的时辰便越久。 让萧濯发病也很简单,只需逼迫其情绪失控,心中渴求得不到满足,就像咬不到肉骨肉的獒犬一样。 江照雪敛下眉目。 若萧濯当真是前世的萧濯…… 指甲因过于用力陷进肉里,突出的骨节微微泛白,又被一双温热的大手包裹住。 “这么生气?”萧濯低笑一声,见他未曾抽回手,心头一喜,便试探地托起他的手,将掌心贴在自己脸上蹭了蹭,“你半月不曾理会我,我都没计较先前的事,日日看你与萧宁打情骂俏,吃醋说几句酸话都不行?” 分明先前说的花已经很清楚,他与萧濯,不过是利用,不过是演戏。 对方却仍旧可以不当做一回事,只愿执着自己认为的,至于旁人是否愿意,是否真心,根本不重要。 就像前世的萧濯,每次吵架冷战几日,便当做什諵枫么都不曾发生,又如平常般与他亲昵,与他在榻上厮混,而他从来没有拒绝的权利。 江照雪抬眼,凝视男人深沉漆黑的眼睛,妄图从中瞧出什么破绽。 可惜他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萧濯,什么也瞧不出。 “有什么可醋的。”他淡声道,指节曲起,状若亲昵地捏了捏萧濯的脸。 萧濯抓着他腕骨的手猝然收紧,就连呼吸都因为他主动的动作颤抖起来。 眼眸一瞬不瞬盯着他,嗓音都变得暗哑,“我不想你与旁人太过亲密,我受不了……阿雪,你……你只喜欢我可好?” 江照雪垂眼,敛下眸中讥诮,轻声道:“好。” “……” 未曾料到他竟会答应下来,萧濯呼吸一滞,随即心中涌出狂喜,眸光灼热望着他,几乎要把人烫伤,“你果然也是属意我的……对不对?” 腕骨处抓着他的手恨不得融进骨血里,江照雪吃痛拧眉,不动声色抽回。 上身微微后挪,靠在腰后的暗金绣花的软垫上,眼眸微垂,居高临下望着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 “对。”他扯了扯唇,不紧不慢吐出一个字,唇角讽刺的弧度被对方当做了笑意。 前世的江照雪,的确自始至终都只属意萧濯一人。 “阿雪……”萧濯俯身凑近,高大的身影将他全然笼罩在身下,昏暗的夜色下,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映照着他冷淡的面容。 以及深不见底的掠夺与欲望。 江照雪偏移目光,听见了对方有力而短促的心跳声。 粗糙的指腹又重新扳回他的下巴,湿热的鼻息交融。 萧濯眸光微暗,再也禁不住他这样冷静自持的目光,低头吻了下去。 扣在他腰上的手小心翼翼,指尖还发着抖,无疑昭示着男人何等欣喜与激动。 江照雪阖上眼,任由自己的齿贝被撬开。 他想起那个他死后萧濯奋不顾身去救的梦。 活着的时候从未小心翼翼,死了又做给谁看?失而复得才懂的珍惜,就像翻修过的宫殿,瞧着与新的一样富丽堂皇,内里却早已生锈斑驳,丑不堪言。 厌倦如潮水般涌来,江照雪被男人过分凶狠的吻吻得喘不过气,眸中一片清明,却很快又装出几分迷离。 在换气的间隙,他瘫软在萧濯的臂弯里,贴着对方的耳垂,呢喃出声:“萧觉……” 下一瞬,他便被萧濯死死扣住了下颔。 “你刚刚在唤谁?”萧濯痴缠的神色瞬间褪去,眉目阴沉如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萧、觉?” 这是男人暴怒的前兆。 江照雪打掉他的手,冷白的肌肤上残余着靡丽红艳的指印,神态却冷淡平静至极。 “你听错了。”他敷衍地安抚,薄唇上还染着被疼爱过的颜色。 眼睛却不动声色打量萧濯竭力控制却还是遍布猩红的眼睛。 第37章 萧濯竟也是重生 与寻常人被怒气染红的眼睛不一样,萧濯就连瞳孔都变得血红,就像一条发狂的狗。 这一次,江照雪清清楚楚地将他眼睛的变化收入眼底。 或许,先前他匆匆瞥见的颜色,都不是错觉。 李太医曾说过,躁郁症是一种扎根于灵魂的病,身子养的再好,也无法愈合。 江照雪至今不知萧濯为何会有这样罕见的病,却记得患病的时机绝不会是在此时。 除非,萧濯是重生的,躁郁症跟随灵魂而来…… 萧濯竟也配重生! 他以为重生是上天怜悯,可如今得知真相,一切都像是个笑话。 第44章 从爱上萧濯开始,他便是笑话。 难怪萧濯会如此笃定他的心意,难怪不过相识两月,萧濯便可如前世那般理所当然插手他的一切。 为什么。 凭什么! 江照雪掩在袖中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发着抖,他竭力控制着心底沸腾的恨意,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萧濯分明记得前世如何逼死他,如何让江家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却还能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理所当然地再次接近他,纠缠他,理所当然地对他一次又一次说,心悦他! 现在,还要用这种余怒未消的眼神质问他,将他当做不够忠贞的爱人。 他与那股沸反盈天的恨意和解不过一月,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该为隔世之恨而活。 为何萧濯要阴魂不散,为何萧濯还要再一次拉他下地狱? 是想再杀他一次么?又像上一世那样,哄骗他倾尽家族之力来辅佐他登上皇位,然后故技重施诛杀江家满门? 往日清澈的眼眸此刻落不进一丝光亮,像是蒙上一层灰雾,江照雪的手无意识搭在腰间用来防身的软剑上。 他竟然还对这样一个人抱有仁慈,他竟然还想就此作罢。 早知如此,方才意乱情迷之时,他就该把萧濯的脑袋……砍下来喂狗。 不,单单是这样怎么够。 萧濯怎配得上那样痛快的死法。 哪怕是夺走萧濯的一切,将他踩进泥里,都不足偿还前世十年的苦痛! 江照雪感受着心脏鼓涨的疼痛,如何放缓呼吸都无法缓解。 他面无表情地想,大概只有萧濯百倍的痛苦,才能缓解他一分的痛苦。 但他很快恢复了理智,握着剑柄的手亦缓缓松开。 前世的萧濯,深不可测手段了得,远没有十八岁的萧濯好糊弄。 萧濯想要利用他,可一旦发觉他亦是重生,说不定会提前对付江家。 但既然他知道萧濯是为了他背后的江家势力,他便越可有恃无恐。 再深的爱时过境迁都会变化,但是权势不会。 除开感情以外的任何欲望,都很好把控。 萧濯为了心中所求,哪怕他再如何刻薄,定会如前世那般忍辱负重到登基之后。 可惜了云有行苦口婆心劝慰的一番好意,从此刻开始,十八岁的江照雪已死,他宁愿此生只为仇恨而活,永远活在前世深渊里,也绝不会放过萧濯。 …… “我没听错!”萧濯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扣住江照雪单薄的肩头,血色爬满眼眸自己却一无所知,“你还是惦记他……” “江照雪,你到底知不知道,萧觉对你怀着怎样肮脏的心思?!你竟敢在我吻你的时候……将我错认成他?!”萧濯歇斯底里着,如一头即将挣脱锁链的野兽,在铁笼里横冲直撞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然而牵着锁链另一端的人,面色淡然,丝毫没有被他即将失控的恐吓吓到。 “我将你错认成他,难道不是你的错么?”江照雪淡声道。 “……我的错?”萧濯眸底的戾气一滞,阴晴不定地盯着他。 “若你足够喜欢我,若你比萧觉还会哄我高兴,我又怎么会将你错认他。”江照雪垂着眼,指腹抚上男人硬朗凌厉的脸,循循善诱,“若是你足够好,我还有什么理由会想着旁人?” 萧濯:“……” 见他沉默,江照雪意兴阑珊收回了手,不再看他,“你若还是觉着是我的错,那便当我不曾说过。” “我并非此意。”萧濯压下烦躁,试探地去牵他的手,又被不动声色躲开,心中空落落一片,只得憋闷开口,“是我的错行了么?” 江照雪敛下眼底讥诮,终于勉为其难伸出手。 掌心很快被对方的脸颊贴住。 他的手与他的脸一样好看,细腻,瓷白,骨节修长,脆弱却又不失清隽风骨,前世的萧濯尤其爱捧在手里把玩。 萧濯微微侧头,让鼻尖贴住他的手腕轻蹭,又没忍住深嗅片刻,燥郁的心绪暂且得到抚慰。 “好香。”他哑声道。 “不过是沾染了药的气味罢了。”江照雪见他如同瘾君子般,不知餍足地探出舌尖想要舔舐,眼底嫌恶划过,倏然抽回手,轻飘飘飘抬手甩了对方一耳光。 虽然力道不重,却足够羞辱人。 前世今生,他从未以这样羞辱的姿势打过萧濯。 前世是因舍不得,今生是因放不下君子气度。 但如今的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只想要萧濯下地狱。 养尊处优当了八年的皇帝,被人打脸,与羞辱无异。 江照雪睨着他在瞬间攥紧的手,没有错过男人下意识想要还手的动作,只是又被对方强行压制住。 江家大势已去时,萧濯踹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更别说心疼,如今从头再来,为了皇位,便是被人赏了一耳光也能忍得。 当真是忍辱负重。 “抱歉,我不太能习惯旁人与我这般亲近。”江照雪探出指尖,抚了抚男人绷紧的脸颊,淡淡道,“你不会怪我的,对么?” “虽然旁人都唾骂你如何残暴,但我知道你比太子更喜欢我,所以你也会原谅我多么?” 话落,他的手便被萧濯紧紧抓住,寒凉似玉的指尖都被男人滚烫的掌心焐热。 第45章 “你当真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江照雪敷衍地‘嗯’了一声。 “不要骗我。”萧濯低声重复道,“阿雪,不要骗我。” 江照雪缓缓勾起了唇。 他自然没有骗他,知道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第38章 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会为观星台着迷 次日清晨,雨便停了。 江照雪赶在早朝之前进了宫,将雍州查到的所有事,事无巨细禀告。 宣熙帝龙颜大怒。 涉及贩卖私盐的雍州大大小小官员总共七十二名全部废黜收押,杖一百,关押三年。 三日后,端王萧霁暗中培养先太子余孽试图谋反之事终于证实,朝野哗然。 江照雪受封刑部侍郎,并接下了处置端王的圣旨。 “朕念及他年幼失恃,又是手足里最小的,不像先太子那般——” 御书房中,宣熙帝坐在皇位上,话锋突然顿住,叹了口气,“罢了,有时朕也会羡慕江爱卿这般自在儿郎,不像朕这般孤家寡人,就连唯一的手足都保不住。” 都说年纪大了,便容易心软,但江照雪并不会的就以为,这位凭借一己之力扳倒先太子的帝王会与他诉说衷肠。 听完敷衍几句便罢了。 但江照雪连敷衍都懒得,若他敷衍了,这位陛下还会以为他也学会了阿谀奉承那一套。 “陛下,贵妃娘娘做了一碟荷花酥,在殿外候着。”太监总管推门走了进来。 “知道了,江爱卿先退下罢。” “臣告退。”江照雪将处置萧霁的圣旨揣进袖中,转身踏出殿门,与殿外的贵妃迎面相撞。 “这不是江大人么?”文贵妃笑着走上前,瞥了眼他袖中露出的明黄一角,“当真是大忙人,刚升了官,又得去为陛下办事?” 江照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抬步走下台阶。 在下面候着的无杳连忙走上前,回头看了看,小声道:“贵妃娘娘的眼神跟夹了根刺似的。” “习惯便好。”江照雪淡淡道。 自从他当众拒了陛下的指婚,这位贵妃就从未将他看顺眼过。 “大人,分明那萧昭受了刑都不肯承认与端王的关系,为何陛下还说是证据确凿呢?”无杳问。 江照雪斜睨了他一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承不承认不重要,陛下愿不愿意相信才重要。” “况且,让萧昭刺向他皇叔的那一刀,他不是没刺下去么。” “哦……”无杳想了想,道,“对了,方才老爷与几位朝中大臣从御书房偏殿出来,见到奴,便让奴嘱咐大人,升官的宴席定在今日下午,请帖前两日便送出去了,大人切莫缺席。” “嗯。” 江照雪对所谓的升官宴不感兴趣,心中始终惦记着圣旨上待他处置的端王。 “诶,大人,这便是观星台罢?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华丽的屋子呢。” 江照雪抬眸,顺着无杳艳羡的目光望去。 观星台屋檐四角的琉璃灯罩随风晃动,黄金瓦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夜明珠反而黯然无光。 路过观星台再往前,便是诏狱。 所有罪大恶极的囚犯,都会关入诏狱严刑拷打,然后残留着一口气,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看着铁窗外的黄金顶逐渐死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初的江家不曾入诏狱。 江照雪至今记得那则萧濯亲手写下的圣旨——‘念及往日情分,押入大理寺即可。’ 真是令人发笑的往日情分。 思虑间,他已走到诏狱大门前,阴冷潮湿的气息丝丝缕缕从门缝里飘出,顺着袖袍口子钻入,凉至心底。 “皇宫重地,擅闯者杀无赦。”看守大门的骁翎卫拦住了他的去路,“这位大人,入诏狱需陛下手谕。” 江照雪从袖中摸出明黄圣旨,淡声道:“奉旨接管端王谋反一案。” 骁翎卫确认圣旨无误后,侧身让开路,却拦住了无杳。 “大人自己进去便可,若有指示,可唤在牢中巡逻的骁翎卫。” “嗯。”江照雪转头看了眼神色担忧的无杳,“在此处等我,很快出来。” 前世今生,他皆是第一次进诏狱。 前世时,萧濯倒是喜欢待在诏狱里,每一个胆敢忤逆他的反贼,最后都是由他亲自料理。 但这些掩埋在君后狠毒的名声之下,向来无人在意。 他就是最好的遮掩,哪怕某日被人发觉诏狱里多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众人也只会猜测是后宫哪个姿色不错的宫人得罪了君后。 可他分明,连诏狱都不曾去过。 哪怕他好奇,萧濯也坚决不肯他靠近诏狱半步,说什么诏狱太脏,会弄脏他。 他双手染血时都不曾阻挠过,一个诏狱又何必摆出那样虚伪的担忧。 但当他穿过昏暗的过道时,还是不禁皱眉。 一路走来,他便未曾见到一具完整的尸体,甚至有些囚犯被绑在十字架上,身上尚且插着‘忘记’取下来的刑具。 江照雪闭了闭眼,脑海里又划过梦中自己死前的模样。 没什么脏的,谁又不会死呢。 他继续朝前走,无视自己被湿润泥尘染脏的白色袍脚,一直走到过道尽头的牢房前。 昔日尊贵从容的端王殿下一袭破败的亲王服制,坐在墙脚的草堆上,仰头盯着天窗外那一抹黄金顶出神。 第46章 “殿下自幼在宫中长大,难道还看够一座观星台?”江照雪淡声道。 萧霁收回目光,道:“江大人不曾登过观星台,自然对这等俗物不屑。可我曾亲自登过。那年父皇病重,前朝后宫都被皇兄一手把控,他就在那个春日,牵着我的手,带我登上了只有帝王才可独赏的观星台。” “从观星台往下望,可以将整个上云京尽收眼底,众生不过眼下蝼蚁,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会为此着迷。” “皇兄与我说,日后会赐我与他一齐登台赏景的特权,我高兴极了。” “可没过几日,皇兄便自尽于东宫,观星台上的夜明珠,自此停驻在我年少的梦中。而年少不可得之物,注定一生念念不忘。” 江照雪冷声道:“你念念不忘的东西,凭什么搭上我阿姐的命。” 萧霁意外地看他一眼,“你大费周章,在雍州殚精竭虑,就是为了一个女眷?” “江照雪,你这样聪明,难道不知道,成大事者,儿女情长本就是大忌?” 江照雪以前或许不屑于知道,但萧濯用前世的惨痛让他清楚地铭记这一点。 一分真情,九分利用,萧霁与萧濯,并无太大差别。 第39章 我要观星台上最亮的夜明珠 江照雪讥讽勾唇,居高临下扫过他一身狼狈,“殿下倒是不儿女情长,不还是沦为阶下囚。” “若你不曾发觉江照璧被种了蛊毒,又不曾与萧濯联手,来日谁是阶下囚,怕是尤未可知。”萧霁笑了笑,只是往日和煦的笑在昏暗的诏狱里,显得格外森冷。 前世的确不曾发觉,至少在江照雪死前,一切都风平浪静。 可越是风平浪静,内里便越暗潮汹涌。 他甚至有些期待,在他死后,萧霁养精蓄锐多年,又会如何对付萧濯? 会不会将萧濯也关在这诏狱里,会不会将萧濯踩在脚下凌辱? 只要想象到萧濯会如何痛苦,他便忍不住高兴。 但他没忘记,萧霁亦同样该死。 “骁翎卫在你私藏刘丙的别院里,寻到了供奉先太子的灵位。”江照雪冷不丁道。 萧霁猛然抬头。 “陛下不想见,便丢给了我处置。”江照雪垂眼与他对视,“为报殿下下蛊之恩,我将它丢进了端王府暗室里,那个饲养蛊虫与蛇的毒窟。” 萧霁倏地冲上前,想要攥住他的衣襟,却在离他一指之处被四肢上的锁链束缚住。 “殿下若是听信传言,以为我是什么不染凡尘的谪仙,那便错了。”江照雪走到牢房里唯一撑起光亮的火炉前,缓缓抽出其间被烧得通红的铁刺,“我受过的痛苦,势必会让你们百倍偿还。” 早在五岁那年,他在东宫不见天日的密室里,就已在催眠的梦中,体会过无数种刑罚。 以至于哪怕后来被父亲接回府,阿娘请了无数位名医,分明都诊断不出任何问题,可他每一寸身躯,却都能尝到无人能看见的痛苦。 也并非无人,那个与他一起关在暗室的小孩倒是也能看见。 是以他今日手中的刑具,使得格外趁手。 一个‘囚’字,刻在了端王殿下尊贵的左脸上。 耳边是萧霁已然痛到抽搐的呼吸声,江照雪无视掉那道带着杀意的目光,面无表情丢掉了手里的铁刺,慢条斯理抽出帕子,擦拭指尖上被溅到的血污。 “陛下念及多年情分,不忍手足相残,特赦端王萧霁此生幽禁于诏狱。”他顿了顿,又道,“为了区别您与其他囚犯,陛下特意挑了间天窗风景最好的留给您,保证让您每日睁眼,都能瞧见观星台的黄金顶。” 江照雪捏着圣旨一端,缓缓插进萧霁蒙上灰尘的白玉腰带里,冷冷道:“就连这身亲王服制,陛下也特赦留给您。” “您永远是大梁的端王殿下。” “江照雪!”萧霁终于缓过了面颊上灼烧的疼痛,嗓音再不复从前和善,“我皇兄再不是,也是皇家血脉!是储君!你胆敢毁他灵位,这般刻薄狠毒,总有一日所有人都会发现你的真面目,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江照雪散漫地扯出一抹笑,“连你们都不怕报应,我又怕什么?” 他可不认为萧霁是真的为自己的皇兄抱屈。 但凡萧霁对自己的皇兄有几分真的兄弟情谊,又如何会将萧昭当做自己拉拢太子旧部的傀儡。 所谓灵位,不过是借口。 用兄弟情谊来填补他妄图篡位谋反的缺口,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好似自己做这一切只是为皇兄报仇。 情深义重,萧濯能演的那样像,萧霁自然也能。 “臣告退。”江照雪敷衍地扶手作揖,转过身,白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却始终未曾被昏暗的黑影吞没,如一抹冷冽而削薄的月光。 走出诏狱时,哪怕江照雪只是进来送圣旨,都不由在日光照过来的瞬间,生出恍若隔世的错觉。 “大人!”无杳瞧见他,连忙道。 江照雪走上前,颔首道:“走罢。” 皇宫外相府的马车已经等候多时,无杳扶着他的手上了马车,谁知指尖刚挑开车帘,马车内便突然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用力往里一扯。 江照雪在无杳的惊呼声里,跌入了一个温热宽阔的怀抱。 低沉的嗓音贴着他的耳尖钻入脑袋,“去诏狱了?” 第47章 刚报复完杀姐仇人的松快心情荡然无存。 他拧眉扯开男人搭在他腰间的手,起身整理被弄乱的衣襟,“你怎么在这?” “什么叫做我怎么在这?”萧濯气笑了,“我在马车里等了你两个时辰。” 江照雪没理他,抬手将玉冠扶正,袖袍自然落下去一截,露出被抓红的手腕。 萧濯盯着那一圈绯红,喉结滚了滚,哑声道:“娇气。” “公子,您没事吧?”车帘外传来无杳小心翼翼的声音。 “无事,走吧。”江照雪淡淡说完,掠过萧濯坐到车厢最里面的软垫上,刚拾起桌案上的书册,对方又紧跟着凑过来。 “整日看这些书有什么意思?不如做些更有趣的事。”萧濯湿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尖,掌心亦试探地再次搭上他的腰,轻轻捏了捏,带着无声地引诱。 江照雪冷下脸,目光从书页上抬起,“把手挪开。” 萧濯定定看了他片刻,轻哼一声,直接将他搂进怀里,“昨夜就与你说了,不要去诏狱,那里那么脏,你定会受不了。现在不高兴了,就冲我发脾气?” “我不去,如何为阿姐报仇。”江照雪冷声道,并未解释,他不高兴并非诏狱,而是好不容易高兴了,转头又瞧见讨厌的人。 “好吧。”萧濯半眯起眼,鼻尖蹭着他鬓边的发丝,深嗅一口冷香,情难自禁般执起他的手,于手背落下一吻,“那你如何才能高兴起来?” “想哄我高兴?”江照雪抽回手,斜睨他一眼,“就凭你?” 萧濯又重新把他的手拽回来,犬齿咬了咬他的小指,方才餍足地松开,“想要什么,只要你想要,只要我有。便是没有,我也能为你寻到。” “我要观星台上,最亮的那颗夜明珠。”江照雪凑近他耳边,缓声道。 观星台上九九八十一颗夜明珠,皆是由匠人精心挑选,大小模样皆无甚差距。 怕是不等萧濯挑出最亮的那一颗,就被骁翎卫绑到了陛下面前。 敢觊觎观星台上的东西,与觊觎皇位无异。 第40章 世间独一无二,赠与心上人 最好也能让萧濯在诏狱里住下,就在萧霁隔壁牢房。 “就这个?”萧濯嗤笑一声,“等着。” 说完便掀开车帘离开。 无杳探进一个脑袋,“大人,我们要不要……” 江照雪冷声打断:“不必等他,回相府。” “好。” 马车平稳朝相府赶去。 江照雪踏入酒宴时,已是酒过三巡,但并未有任何人表露不满,反而在他出现的瞬间,一个个都笑脸相迎。 那些称赞他前途无量的大臣里,前世也曾将废后的折子递到萧濯桌案前。 人心,从来这样分明。 “阿雪。”萧觉端着酒杯上前,笑吟吟地望着他,“怎么来得这样晚?” “替陛下送了道圣旨去诏狱,便晚了些。”江照雪接过无杳倒好的酒,与他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冷白的面颊肌肤霎时染上绯红,但眼眸仍旧清明。 “诏狱?”萧觉微微皱眉。 “殿下不必担心,臣并不像你想的那般脆弱。”江照雪将酒杯递给无杳,淡声道。 萧觉失笑,与他一齐往里走,在桌案前坐下,眸光扫过他空荡荡的身后,自然地扯开话头,“还以为四弟会与你一起来。” 给葡萄剥皮的指尖顿住,江照雪抬眸,“何出此言?” “也没什么,就是方才出宫来相府时,恰好撞见四弟的人将十七引开,然后他便钻进了你的马车。”萧觉笑了笑,“但我知晓你向来不喜旁人碰你的东西,四弟似乎对你而言尤其特别,应是经过你的允许才这般,我便没多管。” 江照雪讥诮一笑,捏着葡萄送入口中,“他的确特别。” 特别到想要其生不如死。 萧觉眸光一暗,又喝了一杯酒,自顾自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江照雪。”一道不情不愿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江照雪抬头,与憋着怨气的萧朔对上视线。 “三殿下有事?” 这次宴会从头到尾江照雪都没在意过,名单也是父亲与阿姐准备。 但来与不来,皆由宾客自愿。 萧朔会来,的确在他意料之外。 他侧目瞥了眼不远处,萧宁从隔开男女宾客宴席的屏风边缘探出脑袋,正朝萧朔使眼色。 看来的确非自愿。 “这是我二……是我给你准备的贺礼。”萧朔手探进袖子里,从中摸出一个花纹精致的木盒,放在江照雪桌案上,继而扭过头,“本皇子亲手送的贺礼,你就偷着乐吧。” 江照雪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枚镶着光珠的尾戒。 只一眼,他便能看出这绝非凡品。 萧朔麻木着脸,将提前背好的吉祥话说出口:“光珠缀于指上,掌管光明的神仙便会赐下福泽,保佑你日后前途亦光明灿烂。” 既是贺礼,便没有不收让宾客难堪的道理,只是江照雪从不喜欢欠旁人什么东西,只得在心底暗暗记下,来日再回赠。 “多谢。”江照雪在萧觉讶异的目光下,指尖捏起那枚如鸽子血般鲜艳的戒指,缓缓戴在左手小指上,“殿下所赠,臣自当爱惜。” 赤色光珠缀在指节上,如新雪中探出枝头的一朵红梅,灼然鲜妍,让人挪不开视线。 第48章 “哼,算你识相。”萧朔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待人走远,萧觉替江照雪挡了了三波酒,又望向他,笑了笑,“早知你也会将这些饰品戴在身上,我便不送什么前朝才子的丹青了。” 目光随之又落在他那截雪白如玉的小指,意味不明道:“红色的确衬你,二皇妹的眼光向来不错。” 江照雪的手从桌案上收回,藏进袖子里,“殿下何必转弯抹角,也不嫌累。” 萧觉无奈叹气,正欲说话,一枚暗器忽而破开窗户纸,沿着宴席过道那一排摆放整齐的灯芯笔直射过去,暗器所到之处,黑暗吞没人群。 “怎么回事?!” 尖叫喧闹绞成一团,原本谈笑风生的宾客尽数失态。 “公子莫怕。”十七亦破窗而入,挡在江照雪面前,抬手抽剑。 谁敢在相府的宴会上闹事? 江照雪似有所感,抬头朝门口望去。 只见某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踏着零碎的月色,狭长深邃的眉目在银色光辉下竟显出几分温柔。 何来银色光辉? 江照雪目光下移,落在男人手中的夜明珠上。 黑暗中的宾客瞧清了萧濯的脸,刚被震慑,又不安分地哗然一片。 “四殿下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怎么这么像夜明珠?” “这……这夜明珠不会是那里的吧?” “谁知道他又发什么疯,待会他若是将夜明珠往人群里扔,记得躲远些!躲不开,他没事,我们就可别想活了!” 此起彼伏的惊呼里,萧濯终于走到他面前,一把扯出他掩在袖中的手,将那颗沾染上温热的夜明珠放在他掌心。 “喏,观星台最亮的夜明珠。”萧濯直勾勾盯着他。 “竟真是观星台的!他……他疯了吗?这回陛下定会震怒的!” “你小声点吧,你要找死便凑上去说,别拉上我们!” 江照雪像是听不见周围嘈杂的声音,只是淡淡道:“你如何就能确定,它就是最亮的?” “很简单。”萧濯低声笑了笑,“只要将其余八十颗夜明珠都捣碎,它自然就是最亮的。” “世间独一无二的夜明珠,喜欢么?” 疯子。 “荒谬。”萧觉走上前,脸上没了一贯的笑意,“四弟,你若想讨阿雪喜欢,送些别的都好,何必要让阿雪被陛下迁怒。” 他很了解自己那位父皇,哪怕这夜明珠不是江照雪所拿,却也是因为他萧濯才去偷夜明珠。 江照雪倒是不惊讶萧濯真的敢上观星台,只是从皇宫到相府,他做马车都用了半个时辰,而萧濯从离去到赶回来也只用半个时辰。 再加上航萧濯袖口上的血迹,这足以说明,对方采用了时间最短的一种法子——明抢。 重来一世,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无人敢冒犯的帝王么? 他微微侧过头,用阴影挡住自己唇角上扬的弧度。 没错,就是这样,为了所谓的爱情自掘坟墓,最后不但没得到爱,就连皇位也再也不属于他。 第41章 江照雪,你竟然为了一个男宠凶我 “我凭本事得来的夜明珠,太子殿下管得着?”萧濯不是不知晓自己这般行事虽如往常般放肆,却已然踩在了宣熙帝的禁忌上。 但他没错过方才江照雪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想,博心上人一笑,这是值得的。 “你想如何,我的确管不着,也不想管。”萧觉拧眉道,“但连累阿雪,便不得不管。” “不劳操心。”萧濯低头望向江照雪,笑着哄道,“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谢殿下好意,夜明珠虽好,但相府太小,的确装不下它。”江照雪就差没说,赶紧将这烫手山芋拿走。 他本来也没想过,要将萧濯的贺礼留在相府碍自己的眼。 “真不要?”萧濯挑眉。 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 “好罢。”萧濯轻叹一声,从他手中接过夜明珠。 下一瞬,那颗夜明珠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徒手捏成了碎片。 黑暗里将一切尽收眼底的众人,又纷纷倒吸一口冷气,离萧濯远了些。 心中难免嘀咕,这江家嫡子好不容易戴罪立功得了陛下赏识,偏偏惹上这么个瘟神,未免太倒霉了些。 这会子,已经有侍从重新点上灯,宴席间重回敞亮。 谁也没再提方才的事,宴会继续,却因萧濯在的缘故,大部分都收敛了许多。 却也有个别酒喝多了,被壮大了胆子,大着舌头与邻桌的宾客说话,声音在酒气的熏染下越来越大。 “要我说,如今的官场,又有几个是完全凭着自身本事闯出名堂的?若你我也能有位事事帮衬的好父亲,长得再俊俏些,又何愁无人赏识?” 此话不曾指名道姓,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晓其意有所指。 但说话的人早已醉了,意识不到自己不慎说出了心底话。 江照雪面色如常,像是不曾听在耳中,又吃了一颗葡萄。 前世他听过的流言蜚语,可比这难听千倍万倍,早已可以做到心如止水。 而他听不见的地方又会有多不堪,他亦不在乎。 萧觉面上笑意微冷,便要起身,被江照雪按住,“今日是相府招待不周,殿下勿怪。” 第49章 “大理寺少卿的嫡子,怕是平日里便没少听自己父亲如何说你这位同僚。”萧觉淡声道。 江照雪没说话,一旁死皮赖脸坐下的萧濯仿佛充耳不闻,只埋头给他剥了一盘虾肉,“晚膳都没吃什么,光吃葡萄,待会夜里又会肚子难受。” 话语间,是萧觉从未见过的亲昵。 他垂下眼,亦不动声色给江照雪倒了一杯茶,“喝杯茶散散酒气。” 江照雪接过那杯茶,浅嘬一口,然后指尖端起那盘虾,侧头唤道:“十七。” 十七走上前,冷酷地看了萧濯一眼,“公子?” “拿去垫垫肚子。” 十七眼睛一亮,“公子还记着我爱吃虾?” “嗯,饿着肚子太久,夜里会难受。”江照雪淡声道。 萧濯:“……” 他亲手剥的虾,江照雪不但不领情,转身就给了旁人? 这暗卫肚子会饿得难受,他心里就不难受了? 察觉到他蓬勃而发的怒意,江照雪轻飘飘扫过来一眼,“殿下的心意,臣心领了。” 心领了,身体却不领。 萧濯绷紧了牙关,忽而又闻江照雪低低咳嗽了两声。 他倏然就替他想好了说辞。 江照雪每日都要喝那么多补药,定是与虾犯冲,才不得不转手赠给旁人。 若只是单纯不想吃他的虾,为何不直接扔掉? 毕竟方才他还送夜明珠哄江照雪开心了,怎么会又生他的气? 萧濯一扫阴霾。 “宴席一时半刻结束不了,无杳,先带你家大人去一旁的暖阁里歇息片刻再来。”萧觉温声道。 江照雪亦厌烦这样的宴会,便站起身与无杳离开。 相府常常有门客往来,暖阁里亦一年四季都有人打扫。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这间专门给他留的屋子里,提前就亮起了灯。 他眉头微拧,轻轻推开门,甜腻的脂粉香气迎面扑来。 “大人……”无杳察觉到不对,便要上前去查探。 江照雪拉住他,摇了摇头。 绕过屏风,目光透过垂下的帘幔,烛光下,某具纤细的身形若隐若现。 他挑开帘幔一角,垂下眸子,榻上之人随即映入眼帘。 素白薄纱,长发披散之下,竟是一位面容清秀的少年。 “公子。”少年含羞带怯,跪坐在床榻上,“酒后疲乏,可要奴家侍候您小憩片刻?” 江照雪冷淡道:“谁送你来的。” “奴家只是仰慕公子——” 不等少年说完,他便继续道:“不想被当做刺客赶出相府,便实话实说。你家主人既有所求,何必藏头露尾。” 少年面色浮起犹豫,尚未来得及开口,一声怒吼便从门口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屋内三人同时转头,只见萧濯手里端着醒酒汤,正死死盯着榻上的人。 “无杳。”江照雪眼中飞快地掠过不耐,“去关门。” 萧濯恶狠狠将醒酒汤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冷笑道:“关门?既然怕旁人知道,何必挑着今日在这里——” 江照雪冷声:“萧濯,你闭嘴。” 萧濯心头火愈盛,却在他冰冷的眼神下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却仍旧难掩戾气,“你为了一个男宠呵斥我?若不是我担忧你头疼,特意送来醒酒汤,我竟不知你平日在府中竟还藏着这么个玩意!” 说着便要拔刀。 “他不过是个爬床的男宠,我与他什么都不曾发生,你何至于不分青红皂白便闹得这样难看?”江照雪淡淡道,“萧濯,这里是丞相府,不是你的四皇子府,你再闹也得有个度。” 榻上的少年头一次见到这位四皇子殿下,被他周身阴森戾气吓到,不自觉往江照雪身后躲了躲。 却不知这般愈发激怒了萧濯。 “江照雪,今日我必杀他,你若非要拦我,便是选他不选我!” “……” 沉默须臾,江照雪望着他,不知想到什么,讥诮勾起唇:“萧濯,你莫不是以为,我没有你,便活不了?” 第42章 情蛊 “什么……?”萧濯浑身戾气一滞,心头忽而因这熟悉的话狂跳起来。 难道江照雪也—— 这样的念头刚起,便被他果断掐灭。 不,怎么可能呢。 江照雪若是重生,先前又如何会放任自己在马车里接受他的亲昵。 他自我安慰着,骤然翻涌的心绪被强行抚平,唯有袖中的手竟不受控制发着抖。 他并未做好真正与那个人重逢的准备。 可这一天真的不会到来么? 萧濯不敢再看江照雪冰冷的眼眸,一声不吭转身走出屋子,仓促的脚步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 江照雪目送他离开,眼中闪过深思。 萧濯莫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可察觉到又如何,以萧濯的性子,多半是自欺欺人,只相信自己认为的,而他大可不必过分担忧。 “公子……”榻上的少年小心翼翼攥住他素白袖袍一角,局促开口,“奴家害怕,四殿下他……” “回去告知你家主人,求人不如求己,爱莫能助。”江照雪抽出自己的袖角,冷声道。 他向来不喜这种暗地里的交易,肮脏得令人恶心。 可这种规则心照不宣由来已久,并非他一人抗拒便能改变,能坚守本心,已是因为他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父亲。 第50章 也正因为他是丞相之子,哪怕他亦是寒窗苦读数年,在那些大臣眼中,亦是身世大于才华。 正因如此,前世江家入狱后,他于旁人口中,也不过是废后,是罪臣之子,唯独不再是当年的状元郎。 最后这名少年被十七秘密送出了相府。 宴会结束时,已将近子时。 江照雪跟着父亲送完最后一位宾客,并未回卧房就寝,转身去了书房。 这些时日,那位化名为海棠的苗疆女子一直被关在暗室中。 他缓步走下台阶,十七跟在身后,手里提着一盏灯。 “这么晚了,公子身子本就不好,有什么事大可交给我,何必亲自来。”十七嘀咕道。 澄黄的烛光自江照雪冷冽眉目晕染开,却照不见半分温度,“有些事,还是要亲手去做,才有意义。” 十七不懂,却不妨他乖巧点头,“哦。” 江照雪偏头,斜睨了他一眼,“你就不怕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自小陪伴于公子左右,公子是怎样的人,十七心中始终清明。”十七认真道,“无论公子想做什么,杀人也好,造反也罢,十七都会是公子手中之刃,不问缘由,至死方休。” 而前世,十七临死之前,都未曾违背这句承诺。 江照雪闭了闭眼。 被所谓极致的爱一叶障目的后果,便是瞧不见身边之人纯粹而珍贵的情谊。 萧濯难道不知他怎样的人?或许知道,只是没有皇位重要罢了。 “公子又想到萧濯那厮了?”十七问。 胆敢直呼萧濯名讳这一点,似乎也与前世一样,只是前世江照雪曾因此训诫过十七无数遍,每次少年都委屈地蹲在屋顶,下次他不在时仍旧直呼其名,让人无可奈何。 “你如何得知。”江照雪停下脚步。 十七声音低落下来,“因为我偷偷观察过,公子每次想到那个人,眼睛里的光便不见了……” 江照雪下意识垂下眼睫,“下次遇见萧濯,莫瞎叫他的名讳。” 好歹是个皇子,若是记恨上十七,总是麻烦。 “哦。”十七撇了撇嘴。 交谈间,两人已走到暗道的尽头。 海棠没有再被绑在十字架上,只是手脚都套上了锁拷,坐在角落里玩虫子。 “竟还能让江大人亲自来见奴家,看来奴家的价值还未曾榨干净。”海棠头也不抬讥讽道。 江照雪并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听闻南疆有一种情蛊,中蛊者每一次动情,心脏处的蛊虫便会长大一次,直至将心脏堵塞而死。” 海棠意味不明地望着他,“南疆的确又这种蛊,不过那都是姑娘们用来报复背叛了自己的夫君,怎么,像江大人这般谪仙人物,也会被情爱所欺,连这种阴险手段都不惜用出来了?” 十七倏然拔剑,森然剑尖抵在她喉间。 “你无需知晓用途。”江照雪面上无波无澜,按住十七青筋暴起的手,“你也没有第二种选择。” “……” 江照雪顺利拿到了蛊虫,裹在桂花糖丸里,入口方才会从休眠中醒来,除此之外,资历再深的太医都瞧不出来。 这情蛊,的确是为萧濯所准备。 毕竟他想让对方痛苦,若只是灵魂上的痛苦,那怎样够呢? 只有真真切切痛在身上,才能偿还他烈火焚身之痛。 他将装着桂花糖丸的瓷瓶放入袖中,抬步出了暗室。 今日终于能睡个好觉。 却也仅限于今日。 次日清晨,江照雪醒来,便从无杳口中得知了两个消息。 其一是,大理寺少卿的嫡子刚坐着马车驱离相府门前的朱雀大街,便在拐角处被四皇子府的人拖走,一夜未归。 待第二日醒来,大理寺少卿府上的小厮打开府门,才发觉被挖了舌头丢在门前台阶下的嫡出大公子,甚至一块四皇子府的腰牌就那样嚣张地塞进大公子口中。 其二是,相国寺浮屠塔夜里走水,上百卷珍藏的经书不翼而飞。 经书对于皇室而言并无什么大的用处,可神佛信仰向来是上位者用来操控人心的手段。 大梁先祖皇帝当初便是以神佛显灵,赐下神谕,讨伐暴君为名号,覆灭了前朝。 而今佛寺走水,无异于昭示着,君主不仁,神佛不满,故有天灾。 江照雪刚洗漱完,来不及用早膳,召他入宫的旨意便到了相府。 上马车前,江照璧怕他饿着肚子,便塞了一包桂花糕到他手里,“记着在路上吃完,你身子不好,禁不住饿,知不知道?” “嗯。”江照雪低声道。 很不赶巧,昨夜相国寺刚走水,此刻又下起了大雨,似乎冥冥之中就昭示着天意如此。 赶至御书房时,远远便瞧见某个高大的身影跪在殿前承受杖刑,再走近些,便能瞧见其后背一片血肉模糊。 江照雪站在伞下,心头由大雨惹起的烦闷一扫而空。 第43章 臣不愿嫁给四皇子 再没什么事,比看萧濯受罪更令人愉悦。 “江大人,陛下等您进去呢。”御前总管笑眯眯迎上前,见他望着雨中受刑的男人,顿了顿,道,“四殿下先前擅自离京,陛下本就下了旨罚他禁足,这还是看在雍州之行顺利的份上,谁知昨夜竟强闯观星台,八十一颗夜明珠尽数被毁……” 第51章 “得亏陛下仁慈,哪怕是这样也没能狠下心处置。” 仁慈? 若非当今陛下子嗣单薄,萧濯早已死上两回。 “多谢公公提点。” 隔着朦胧的雨幕,跪在殿外的男人似有所察,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倏然望来,又在瞧见江照雪的瞬间,化为浓重的墨色。 恰逢一道闷雷炸响,照亮了男人被雨水浇淋下阴骘的眉目。 江照雪冷冷勾起唇。 看来这执杖刑的宫人没用全力,才让萧濯还能露出这般恶鬼讨命的神情。 他收回目光,转身踏入御书房。 殿中早已站满了重臣,太子与江相都在。 江照雪面色波澜不惊,上前见礼,继而步入正题。 “陛下,相国寺这么多年从未走过水,又有陛下亲赐的匾额,才会令流言四起,不如请钦天监监正夜观星象,昭告天下,得以安抚民心。”礼部尚书道。 宣熙帝颔首,“朕与爱卿所见略同,钦天监监正已在赶来的路上。” 半刻钟后,钦天监监正踏入殿中,“微臣参见陛下。” “免礼。”宣熙帝摆了摆手,“监正近日夜观星象,难道星象不曾预知今日之祸?” 钦天监倏然跪下,“今日之祸并非星象所起,而且是因陛下穷奢极欲,以民膏民脂炼就长生不老丹,以边关粮饷大兴草木,故而人心不齐,今日之事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臣以为,陛下应下一则罪己诏,远比臣的星象更能安抚民心。” 御书房一片死寂,就连江照雪都禁不住微微侧目。 这位钦天监监正,委实过于实诚。 如今这位陛下,能在当年惨烈的东宫之变里夺得皇位,除了有一位镇远侯府的皇子妃,自身并不平庸,年轻时也是一位政绩斐然的君主。 只是人到中年,除了回忆往事,难免固步自封,一边艳羡晚辈想要长生,一边又认为自己在皇位上励精图治半身,也该享受享受这大好河山,比如修建行宫园林。 “放肆!”宣熙帝手中的折子摔在地上,“你忘了是谁将你扶到今日的位置?这就是你说的铭记皇恩?” 满殿大臣跪了一地。 江照雪不动声色站在父亲身后,若有所思。 他从未听云有行说过西北军的粮饷有短缺的时候,可钦天监监正在当年先太子的威逼利诱之下都敢直言太子弑父不孝,绝不屑于信口胡邹。 若粮饷当真被陛下挪去用了,欠缺的粮饷又用什么补全? 思虑间,钦天监监正已经被侍卫带下去送去刑部大牢,何时观出正确的星象,何时放出来。 “父皇,钦天监不止监正一人,先让副使代行其职,平定流言为重。”萧觉温声道。 “就按太子说得做。”宣熙帝沉声道,“至于相国寺丢失的佛经,便交由刑部去办。” “江侍郎留下,其余人退下罢。” 众大臣:“微臣告退。” 御书房中只剩下江照雪与宣熙帝二人,就连御前总管都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贴心地合上殿门。 “江爱卿认为钦天监监正的话有道理么?”宣熙帝意味不明道。 “陛下若是当真全然不信,便不会只是将监正大人下狱,亦不会特意将臣留下来。”江照雪淡声道。 “哼,难怪江长临平日里总是把他的嫡子当做宝贝似的夸上天,说话不中听时比钦天监监正也没好到哪里去,可说话中听时,就连朕都忍不住可惜,若爱卿是皇室之子,大梁梁山还怕后继无人否?” 宣熙帝笑道。 可他随即又话锋一转,“难怪就连朕那个不服管教的老四,都敢为博你一笑去闯观星台。” 江照雪垂眸敛住眼底冷意。 这就是萧濯说的绝不连累? “四殿下这段时日的确一直在纠缠微臣,包括先前在雍州,也是因为臣。”江照雪不卑不亢,嗓音微冷,“臣不胜其扰,便试图以夜明珠让四殿下知难而退,却不料四殿下竟因臣闯下大祸,是臣之错。” 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错,可话里话外都在说,我把你这位父皇都搬出来了,但是你儿子连你都不怕,当然是你儿子冒犯君威在前,而他江照雪不过是被连累。 “其实朕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之人,先前宁儿之事朕便可惜,今日爱卿若愿意,朕大可下旨为你与四皇子赐婚,若你能替朕管住这不孝子,便是萧家的恩人。”宣熙帝深深望了他一眼。 “臣不愿意。”江照雪掀起衣摆跪下,脊背笔直,肩颈单薄,身影伶仃地跪在大殿中央,哪怕是抗旨,都只会让人觉得他受了委屈。 “罢了,朕也只是随口一说。”宣熙帝笑了笑,“今日之所以把你留下,便是除却刑部负责的佛经一事,朕还需你暗地去追查,让相国寺浮图塔走水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骁翎卫供你驱使。” “若与偷盗经书者是同一人便罢了,若不是……” 宣熙帝冷冷道:“格杀勿论。” 江照雪伏拜于地,“臣接旨。” 待人退出殿中,宣熙帝面上肃冷的神色又褪去,变得散漫起来。 “可别说朕不帮你,你方才也瞧见了,朕想为你们赐婚,他宁愿冒着激怒朕的风险,也不愿意。” 御书房右侧的屏风后,缓缓走出一道沉默的侧影。 男人身上尚且穿着被雨水浸透的衣物,水珠自袍角滴落,将脚下昂贵的深红色龙纹地毯晕染出点点深色。 第52章 脊背上血肉模糊一片,与衣物贴在一起,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压抑着眉目间的狠戾,淡淡道:“陛下这般试探,他自然有所警惕。” “朕希望你能永远这样想。”宣熙帝意味深长一笑。 第44章 殿下舍得让臣心疼么 湿润的额发黏在锋利的眉尾,又被萧濯随手撩到脑后。 “不劳陛下担心,告退。” 他不耐烦地说完,一脚踹开御书房的殿门,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两侧宫人皆低头不敢看。 御前总管李来福从自个徒弟手中接过刚沏好的茶,重新走进殿中,将宣熙帝桌案上的茶盏换掉,忍不住道:“陛下分明对四殿下这样在意,当初又何必将人送到冷宫受人磋磨,以至于如今这般不服管教,连陛下您的话都不听。” “当年朕的母妃被先帝厌弃,不也是从冷宫出来,先帝又何曾对朕有过半分在意?”宣熙帝冷笑一声,“不让他受些苦头,他如何知晓朕赐予他的权势是何等珍贵?” 当年还是七皇子的宣熙帝,为求远在北境的镇远侯助自己拿下太子叛党,不得不以太子之位与皇后之位许诺原本是侧妃的镇远侯之妹。 在这之前,他亦与容妃做下约定,换萧濯去东宫为质,只要萧濯活下来,便许以太子之位。 可后来哪怕他成功登基,在镇远侯与西北军的威慑下,他也不得不在登基前夕就写好封后立储的圣旨。 就连原本身为户部尚书之女的皇子妃都只能册为贵妃,再加上当初萧宁的事…… 因着这点愧疚,这些年他一直都很纵容文贵妃母子,却在皇后病逝后,仍旧不敢立继后。 如今,竟然连一个钦天监监正都敢忤逆他! “朕不过是多修了几个园子,便要下罪己诏,朕看钦天监真是老糊涂了!”宣熙帝冷笑,“这些年西北军在北境何曾少过什么?粮饷本就是绰绰有余。” “陛下消消气。”李来福谄笑,“监正大人在刑部大牢,会想明白的。” …… 江照雪从皇宫出来,并未回相府,而是径直朝刑部赶去。 马车平缓地滚过青石板路,江照雪支颐着头,靠在桌案旁假寐,耳旁是嘈杂如珠落玉盘的雨声。 香炉里青烟袅袅,模糊了他清绝似仙的眉目。 马车倏然停住,江照雪身形微晃,蹙眉睁开了眼。 无杳挑起车帘一角,“大人,是四殿下……” 话未说完,一只湿漉漉的手便掀开车帘,兀自钻进了马车里。 却又在离江照雪一寸之处停下,只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他。 江照雪坐直身子,斜睨他一眼,明知故问,“四殿下为何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模样?” 眼前的男人从头到尾都被雨淋透,脊背上的伤也不曾打理,活像是刚从诏狱里逃出来的囚犯。 “那你会心疼么?”萧濯哑声道。 江照雪反问,“殿下舍得让臣心疼么?” 萧濯深吸一口气,抬眸望他,“阿雪,我有点疼。” 江照雪从马车暗格里摸出装有金创药的瓷瓶,淡淡道:“衣裳脱了。”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骤然灼热起来。 随即是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声音。 江照雪不动声色打量着,男人的动作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 不会以为他这么说是要替他上药罢? 萧濯转过身,肩背上肌肉鼓囊紧实,因杖刑而肿烂的皮肤还渗着血,算得上是触目惊心。 江照雪起身凑近了些,指尖隔着干净得帕子按了按,萧濯便发出一声闷哼。 这么点疼都忍不了? 他无声而讥诮地笑了笑,淡声道:“臣闻不得这样的血腥气,还是殿下自己来吧。” 血腥气早就被大雨冲刷干净,江照雪并不能闻到,倒是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龙涎香。 整个皇宫,只有御书房与养心殿才会有龙涎香。 若萧濯只是在他来之前去过一次御书房,绝不可能还能残余下来。 除非像他一样在御书房待了许久才会保留在身上。 “你不帮我上药?”萧濯转过身,用力攥紧他的腕骨,浑身肌肉没有遮挡,宽肩窄腰,其上各种疤痕纵横,愈发让人觉得压迫,“先前在雍州,你还帮云有行上了药。” “那是因为我不諵枫心疼他。”江照雪面不改色,“你抓疼我了。” “……” 萧濯盯着他自顾自用帕子擦拭指尖的动作,眼中晦暗不明,终是自己拿过了药。 可上药上到一半,赫然发觉,伤口不但没有镇痛,反而灼烧起来。 对此,江照雪毫无歉意,更不会心疼,“好像拿错了药。殿下也是,上药之前不知查看一下么?若是我帮殿下上药,岂不是就成了我的错?” “……”萧濯沉默片刻,走上前,足以让江照雪看清他身上每一处随着呼吸起伏的肌肉与伤痕。 江照雪拧着眉,微微后仰,又被他湿热的指尖捏住下巴。 阴骘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离。 江照雪在闻到龙涎香的瞬间,就已经有了诸多猜测,此刻在对方反常的情绪里更是笃定,方才宣熙帝突然用赐婚来试探他,定是别有目的。 或许那时一墙之隔就是萧濯。 可若是如此,那便证明萧濯与宣熙帝的关系并不如旁人所想那般形同陌路。 第53章 前世萧濯看似不怕死跪下逼迫宣熙帝求婚,说什么以此身为聘,又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他以为萧濯只是在阿姐死后他愤然离宫时变了心,如今看来,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曾爱过。 想到此处,江照雪眼底闪过冷意,再抬眸时,又清凌凌附上一层水光,“很疼么?” “我给你吃糖……好不好?”他轻声道。 萧濯捏住他下巴的指尖松了松,喉结微滚,“什么糖?” “桂花糖丸。”江照雪挣开他的手,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倾倒瓶身,那颗棕色糖丸便滚落至他瓷白的掌心,就连粗糙的糖衣都变得可口起来。 江照雪在他暗沉的目光下,捏着糖丸送进口中,自上而下睨着他,上挑的眼尾冷淡又勾人,“要尝尝么。” 萧濯哪里还记得什么拒婚,什么‘臣不愿嫁’,如同恶狼扑食,将病弱的猎物压倒在马车柔软的毛毯上,恶狠狠堵住了那张刻薄冷情的唇。 糖丸在断断续续的喘息与呜咽里,从江照雪舌尖被身上不断攫取甜蜜的恶犬卷走。 第45章 江照雪定是恃宠而骄了 恶犬沉迷在这罕见的温情里,全然不曾发觉糖丸里无声滑进喉中的蛊虫。 “阿雪……” 直到江照雪喘不过气,用力拽住了他的头发,萧濯方才不舍地松开那两瓣柔软的唇,痴痴埋在江照雪颈肩,嗅着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 恨不得此生都醉倒其中。 江照雪微微喘息着,眼角眉梢具是红意,扭头遮住眸中冷意,心中默默算着蛊虫爬到心脏的时间。 “阿雪,我们成婚好不好?”萧濯从他颈间抬起头,眸光晦涩,翻涌着浓烈的掠夺与占有欲。 此话一出,江照雪越发肯定,萧濯定是听见了他与宣熙帝的谈话。 他讥诮一笑,“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抛弃大好前程,让整个江家成为上云京的笑柄,被你关在皇子府里日日与你未来的姬妾消磨度日么?” “姬妾?”萧濯挑眉,捏了捏他小指上那枚戒指,“阿雪是在吃醋么?” 吃醋? 江照雪心中冷笑,怕是要让萧濯失望了,哪怕是姬妾满堂,他除却会觉得脏,不会再有半分在意,之所以这样说,也不过是随口一句讥讽。 “殿下想要成婚,也行。”江照雪任由他取下小指上的戒指,淡淡道,“只要殿下愿意抛弃皇子身份,嫁入江府不再入朝堂,替臣安顿后宅,臣自当应下殿下这份真心。” “安顿后宅?”萧濯把玩戒指的指尖一顿,眼眸骤然阴沉下来,“难道你还想纳妾?” “你连萧宁的赐婚都不屑一顾,却要与我说你还要有别人?”萧濯只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虫子狠狠咬住,每一次呼吸都牵起尖锐的痛意。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充斥在心里的是鼓胀的戾气与嫉妒,还是真的有什么虫子。 那疼痛越来越明显,让人眼前发黑,逐渐盖过背后的伤口,直到他看不清眼前人冷淡的面容,身形一晃,便倒在江照雪身上。 江照雪面无表情,抬手轻轻一推,身上的男人顿时滚倒在他脚边。 他垂眸打量,从萧濯死死咬住的唇,到细汗遍布的额头,唇角无声勾起。 这才第一次,就疼得受不了了? 那以后可怎么办呢? “谈不拢便装可怜?”他像是什么都不曾察觉,脚尖挑起男人锋利的下颚,“四殿下,未免太玩不起了。” “阿雪……”萧濯下意识圈住他的脚踝,急促地喘息,黑眸逐渐赤红,看着他,又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从前江照雪看不懂这样的眼神,现在约莫猜到,萧濯是想起了前世。 话说回来,他的确好奇前世的萧濯又是怎么死的。 比他还痛苦才好。 萧濯怎配寿终正寝。 “殿下的成婚之请臣只应这一次,若是抛舍不下皇室身份或是旁的什么,今后都不必再提。”江照雪对他的痛苦恍若不闻,漫不经心道。 让萧濯也体会一次他前世的痛苦,未免不是个好法子。 但萧濯愿与不愿,他又不甚在乎。 “阿雪……”萧濯不曾听见的话,兀自喃喃道,“我疼……” 从前只要他说疼,不论何时,江照雪总会心软,然后一切龃龉迎刃而解。 前世每一次江照雪想离他而去,去亲近旁人,只要他用苦肉计,一次又一次捅伤自己,江照雪都会回头。 哪怕是前世江照壁之死,他如何哄都没有用,直到他被刺客刺中心脏,江照雪才放下一切恩怨回宫伴他左右。 可此刻,钻心的疼痛折磨之下,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唯有江照雪冰冷的眼睛真切得让他想装傻都无法。 分明方才还引诱他吻他,此刻却又弃他如敝履,一点儿不心疼他,江照雪到底有没有心? 马车忽而停下,萧濯眼前微微晃动的白色身影也随之静止,从人变成了画。 “殿下,四皇子府已到。”江照雪扫了他尚且裸露的上身一眼,淡淡道,“臣还要去刑部当值,便不送了。” “……” 随着他话落,萧濯心头持续的痛竟也逐渐消退。 他一件一件穿好衣裳,却动作随意,总是穿不整齐,反倒像是在这马车里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第54章 随手系好腰封,萧濯像是又忘了方才的事,一手抓住江照雪的手腕,指尖捏着一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缓缓套进去,“我亲手打的,夜明珠没了,这个算是给你的升官贺礼。” 江照雪抽回手,那腕骨上的镯子便随着他晃动,如绿水缠在雪白手腕上,灵动淌过。 萧濯瞬间被勾住了目光,直勾勾瞧着,哑声道:“比光珠更配你。” 他向来知晓,江照雪身上每一处,都漂亮得不像话。 “还不走?”江照雪耐心见了底。 萧濯低头一口咬在他戴过戒指的小指上,转身跳下马车。 马车掉头往刑部走去,江照雪垂眸打量腕骨上圈着的手镯,唇角勾起一抹讥诮。 他脱下镯子,挑开身侧车帘,指尖一松,那镯子便朝着大雨滂沱的青石板直直落下。 至于会摔成几块,与他无关。 马车后,萧濯站在雨中,一瞬不瞬盯着不远处街角路边几块零碎的翡翠玉石,好不容易缓解的心脏又传来四分五裂的剧痛。 他缓缓收紧拳头,掌心的光珠戒指被捏碎。 “殿下,回府吧。”无常撑着伞,自阴影里走出,替他挡住风雨,“您身上的伤再不清理,会恶化的。” “他丢了我送的镯子。”萧濯咬牙道。 无常神色微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暗暗咂舌:江大人可实在是个厉害人物,主子昨夜忍着怒火亲手打磨的镯子说丢就丢,主子还只敢在自己家门口生闷气。 但凡换个人,皮都得被扒三层。 无常已然明白,哪怕主子再生气,敢编排江大人都是没前途的,于是道:“或许是因为昨日吵架的事……江大人气还没消。” 萧濯眯了眯眼睛,“是么?可他先前还哄着我与他耳鬓厮磨,转头就把我踹下来。” “那就是了。”无常忽而就有了底气,肯定道,“昨日黑白去花满楼看他的红红姑娘,一个吻一个耳光,黑白还乐此不彼地说,红红心里有他,才会这样对他这样恃宠而骄。” “持宠而娇?”萧濯舌尖舔过犬齿,眉眼戾气褪去,“我喜欢这四个字。” 第46章 这本就是萧濯欠他的 江照雪因陛下多留那一会,中途又被狗缠住,到刑部时,刑部尚书正带着另一位侍郎与一众刑部官员走出大门,显然是要去相国寺查案。 “诶,江侍郎?”刑部尚书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笑容,“这真是不巧了,陛下下了旨,那相国寺丢失经文一案刻不容缓,你报道的事,得等我们回来在处理。” “江侍郎,不会介意罢?” 话落,不待江照雪回答,刑部尚书身侧的左侍郎便冷哼一声,“人家不过是在刑部走个流程,日后便是顶不了江丞相的职,也可在太子与四皇子之间左右逢源,说不定那一日我等便要跪拜称一句娘娘,这区区一个侍郎,报不报道自然无甚区别。” “说得这是什么话?”刑部尚书扭头冷叱一声,再回头笑眯眯望着江照雪,“犬子言出无状,江侍郎莫与他一般计较。” 江照雪掀起眼皮,扫了眼那抬着下巴看人的青年。 他认识这个人。 与他同年科举,会试结果没出之时,刑部尚书便为自己的儿子煞费苦心,少年天才之名传遍上云京,人人皆说他年纪轻轻,却将位列会元,日后定前途无量。 甚至就连陛下都被惊动,特意召人入宫一瞧,说此次会试中的确有一篇文章别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就连几位出题的考官都惊叹不已。 谁知最后会试贴榜那日,众人才知那篇被上云京传阅的文章竟是十六岁的江家郎所做。 本来再此之前,太子挑选伴读时,没有选年纪相仿的刑部尚书之子,而选了江照雪已让人记恨在心,新仇旧恨在前,如今江照雪刚入官场步步高升便罢了,偏偏还有成为陛下近臣的趋势。 甚至年纪还比当初他们科举时要小。 朝堂上江相的门生虽多,却并非是江家大的一言堂,各种势力错综复杂,而刑部尚书便是以三皇子为首的众多党羽之一。 “言出无状?”江照雪扯了扯唇,乜了他一眼,“我还从未听过,谁家正经科举出来的,连说话都不过脑子。” “你——”青年气急,却又被自个父亲抬手挡住。 “犬子才疏学浅,自然比不得江大人惊世之才。”刑部尚书冷笑,“职务在身,失陪。” 说罢,领着人从江照雪身侧离开,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刑部。 无杳不忿开口:“他这分明是想要架空大人,让刑部上下都排挤您。” “来之前父亲便告知过我,刑部是这位尚书大人的一言堂。”江照雪淡淡道,“而陛下派我来此,何尝没有打破这僵局的意思。” 宣熙帝亦是想告诉他,江相在朝堂上并非事事都能为他周全,想要真正的周全,唯有效忠天子。 江照雪也是觉着奇怪,分明知道他与萧濯诸多纠葛,宣熙帝竟还想让他为己所用? 到底是因为看中那所谓的‘惊世之才’,还是……用来他控制那条不听话的疯狗呢? 若是后者,怕是要让这位陛下失望了,他与萧濯,远没有皇位重要,何谈掣肘? “先进去罢。”江照雪掸了掸袖角的水珠,抬步跨过门槛走进去。 办事的大堂内放眼望去,数十张桌案上尽数堆满了新旧案子的卷宗,比之大理寺更甚。 第55章 江照雪走到唯一一个留下看守卷宗的官员前,淡声道:“劳烦调用一下近十年上云京所有佛寺发生过的案件卷宗。” 那官员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低下头,继续翻看手里的卷宗。 无杳不满:“我们家大人与你说话,听不见么?” 江照雪淡声唤道:“十七。” 下一瞬,矫健的黑影便从檐上跃下,抬手抽剑,一手执剑抵着这官员的脖子,一手擒住他的双手置于背后,抬脚一踹,这人便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你做什么?!你敢对朝廷官员动——” 未说完的话,在触及江照雪从袖中掏出的金牌后,戛然而止。 金牌上赫然刻着四个字——‘如圣亲临’。 这牌子自然不是宣熙帝主动赏的,而是江照雪捡来的。 方才在马车上,萧濯那厮像个色鬼似的只顾抱着他乱闻,脱衣服时更是急迫得不行,连藏在怀里的腰牌掉出来都不曾发觉。 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不但能被允许偷听帝王与朝臣的对话,还能将这么全天下就一块的牌子随便揣在身上。 看来前世萧濯瞒着他的事,远比他以为的要多。 这一世,他定会一点一点,扒得干干净净。 至于这金牌之事若是被人捅到陛下面前,那他也只好将萧濯拉出来顶罪。 萧濯不是爱他么?那为他顶个罪怎么了? 江照雪不会有丝毫愧疚,这本就是萧濯欠他的。 “本官奉旨查案,如有违者便是抗旨。”江照雪蹲下身,从这人腰间扯出那把放置卷宗的密室钥匙,冷声道,“十七,将人送去刑部大牢。” 新官上任,杀鸡儆猴,这种事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做。 前世在后宫,他替萧濯做过无数次。 那官员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想要挣扎,却被十七捂住嘴拖了下去。 江照雪收回目光,不曾有片刻耽搁,与无杳去了存放卷宗的密室,花了三个时辰终于调完了近十年来与佛寺有关的案子。 十起案子里,八起皆是走水。 这佛经就这么珍贵? 江照雪可不这么认为,或许佛经只是个幌子,佛寺里或许藏着更值钱的东西。 抬眼望向外面已然黑下来的天色,他合上卷宗,唤来十七,“今夜我们去一趟相国寺。” 如今的相国寺已经被刑部的人层层把关,而那位尚书明显不想他插手此事,那金牌也未必能唬住,江照雪便打算暗自前往。 谁知刚出刑部,东宫的马车就挡在了路中间。 车帘被挑起,露出萧觉温和含笑的脸,“阿雪,上来再说。” 江照雪一旦想做什么事,其余事都要排在后面,偏偏他又察觉到不远处的一棵树后传来的炙热的窥探,不用想都知晓是谁。 于是他欣然应下,在萧觉的搀扶下上了东宫的马车。 第47章 神佛不渡负心人 “殿下找我何事?” 马车内,江照雪直言道。 “阿雪如此行色匆匆,可是要去相国寺?”萧觉倒了一杯温茶递到他面前。 江照雪没接,淡声道:“殿下不想我去?还是不想我查出什么来?” 萧觉失笑,将茶盏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又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 “阿雪,我总是不会伤害你的,你又何必对我这般防备?”萧觉无奈轻叹,“当年分明是我先遇着你,最后你却与有行反而成了挚友……” “殿下若只是想叙旧,劳烦改日。”江照雪站起身,冷声说完,便转身要走。 “阿雪。”萧觉唤住他,低声道,“你若执意查下去,日后两厢为难,你又该如何抉择呢?” “并非我执意要查什么,而是皇命难违。”江照雪淡声道,同时心里又忍不住疑惑。 这件事居然连太子都牵扯其中,那镇远侯府又能摘干净么? 萧觉垂下眼,端起那杯不曾被江照雪碰过的茶一饮而尽。 车帘落下,那抹白色身影再瞧不见,他缓缓闭上眼,似是在回味口中的清苦。 独属于江照雪的清苦。 …… 江照雪走下马车,十七连忙举着伞走近。 “公子,没什么大事罢?” “无事,走罢。”江照雪低声道。 为了无声无息混进去,他们并未坐马车,而是打算由十七背着他潜行。 然而十七刚蹲下身,暗处窥伺的男人已按捺不住,从树上跳下来。 “啧,孤男寡男,江照雪你能不能与你的暗卫保持应有的距离?”遮雨的斗笠下,萧濯眸光阴沉,随即又嘀咕了一句,“才一会没瞧见你,就跑别的男人马车上去了。” 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对十七道:“不必理会他。” 话音刚落,那顶萧濯头上的斗笠就被扣在了他头上。 “上来。”男人任由自己淋着雨,蹲在江照雪面前,“我对相国寺很熟,可比十七有用。” 十七不服道:“公子,我方才已经背下了相国寺的地形,我背您就好。” 江照雪看了眼少年湿漉漉的额发,将手里的伞塞进他手里,“替我望风便好。” 淋雨受寒这种事,有人乐意干,何必累着自家孩子。 十七闷闷不乐接过伞,“哦。” 江照雪趴在了萧濯背上。 第56章 男人的背厚实宽阔,隐隐透着热意,本该让人觉着踏实。 至少在前世,他始终这样觉得。 如今他才明白,再宽阔的肩背,也是靠不住的,人能依仗的,唯有自己,与手中的权柄。 “看不出来,你也会对佛寺这般熟悉。”江照雪讥诮道,“殿下这等杀戮无数罪孽加身之人,也敢祈愿神佛?” 前世自萧濯登基后,那些因宣熙帝欲求长生而捧出来的道观与佛寺皆落寞潦倒。 因为新帝厌恶摒弃神佛,并重用刑法。 便是朝中有佛道两教的信徒,都不敢在府中供奉佛像,盖因一但被发觉,便会被无孔不入的骁翎卫抓入诏狱。 还算恩爱时,江照雪也曾询问过此事,萧濯只是搂着他,轻嗤道:“神佛只是懦弱之人用来自我安慰的迷瘴,而我有你在,便神佛鬼怪皆不惧。” 江照雪也不信神佛,被他的话哄红了耳尖。 “信则有,不信则无。”萧濯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声音很低,“有时信一信,并无坏处。” 很难相信,这话会有一天从萧濯口中传出。 江照雪垂下眸子,心中恶意地想,莫不是前世坏事做尽下了地狱,这辈子才不敢不信了? 信也无用,神佛怎会渡一个负心人。 萧濯哪怕背着人飞檐走壁,脚下步伐亦如履平地,无声无息便潜入了相国寺内,并未惊扰巡逻的守卫。 江照雪自他背上下来,微微仰头望去,浮屠塔被大雨浇灌,却如何都洗不掉焦黑的墙身檐角。 守在浮屠塔外的守卫被十七与无常分别打晕,他随即走进去,萧濯慢悠悠跟在后面。 被偷走的佛经本来摆放在第九层的书架里。 江照雪身子太虚,刚爬了两层便有些喘不过气,苍白的面颊都被迫染上红霞。 右手虚虚扶在石阶的墙边。 “这么逞强做什么?”萧濯不知何时贴近他后背,左手搭在他腰间一揽,他整个人就被对方轻轻松松打横抱起。 “放手。”江照雪并不喜欢这样被人抱起,尤其这个人还是萧濯。 “等你爬上顶层,怕是太阳都要出来了。”萧濯哼笑一声,凑到他耳边,得意洋洋道,“亲都亲过了,还害羞?” 江照雪:“……” 他干脆闭上眼。 可萧濯偏不肯就这样轻易放过他,时不时手就要松开一下,让他不得不攥紧对方的衣襟来稳住身形。 “阿雪,抱住我的脖子,会比抓衣领更安心。”萧濯低声道,“当然,你若愿意亲我一口,我肯定也能抱得更稳。” 江照雪冷冷乜他一眼,“抱个人都抱不稳,只能是你太没用。” 话落,抱着他的双手显然比先前要稳得多。 要不怎么说有些人就是贱得慌呢? 九层一到,他便毫不留恋从萧濯身上下来,略带嫌弃地理了理衣襟。 原本藏着佛经的暗格空空如也,江照雪查探一周,并未有任何收获,心头疑惑更甚。 又不是什么特别珍贵的佛经,为何不与其他佛经摆在一块,偏偏要格外藏起来? “整个相国寺都知道住持在浮屠塔第九层藏了卷佛经宝贝得不得了,日日都要亲自检查一遍,诶,阿雪,若是你,你会藏得人尽皆知么?”萧濯散漫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刻意的引导。 江照雪垂眸沉思起来。 若是他,藏得人尽皆知的只会是障眼法,真正重要的东西自然要越少人知晓越好。 障眼法? 他眸光一凝,头也不抬,伸手抽出萧濯腰间的刀,稍稍用力,多次尝试,终于劈开了暗格一角。 一本暗金色的册子从缝隙里掉出来。 江照雪弯腰捡起,走到窗边,展开册子,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字迹。 ‘宣熙三年,刑部侍郎赵永,一千三百两。’ ‘宣熙四年,二淮盐运使余封,一千七百两。’ ‘宣熙六年……’ 越往后翻,江照雪的心便越沉。 这是一本用来记载卖官钱的册子,字迹是萧觉亲笔。 第48章 我的真心已经被陛下踩碎了,陛下忘了吗? “啧啧。”萧濯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语调分外幸灾乐祸,“我说什么来着,萧觉就不是个好东西。” 江照雪闭了闭眼,竭力缓解内心的惊愕。 须臾,睁开眼,扭头淡淡望向萧濯,“在相国寺放火的人,是你。” “嗯?”萧濯挑眉,“阿雪,你这是何出此言?” “从大理寺少卿的府邸到相国寺,按照你的脚程,只需半个时辰。”江照雪将册子揣进袖中,淡声道,“而距你将人丢到大理寺少卿府到相国寺走水,正好半个时辰。” 萧濯盯着他一张一合的浅色薄唇,舔了舔犬齿,“你如何得知我何时将人丢过去的?莫不是一直偷偷看着我?” 江照雪没回答。 因为他对前世的萧濯太了解。 那夜萧濯本就记住了在宴席上酒后吐真言的少卿嫡子,后又被爬他床榻的男宠激怒,定会去找看不顺眼的人泄火。 前世的萧濯,只要与他吵架惹出来火,便往诏狱里一钻,每次出来都是半个时辰。 “不止相国寺,近些年走水过的其他佛寺,八成都是你的手笔。”江照雪声音越发冷下来,“你早就知道萧觉卖官的事,不知从哪打听来了些模糊的消息,便去各个佛寺找证据。” 第57章 “而这一次,你终于找到了证据,想要在我面前揭穿这一切,便让陛下命我暗中追查,陛下自然会答应,因为他亦早已不满太子名声高过他,而我曾是太子伴读,由我查出来的证据,朝野上下,无人再会反驳。” 所以方才萧濯早早等在他要去的路上,又是背他,又是引诱他发现暗格下暗藏玄机。 其实就是利用他。 他早该想起,如今的萧濯是前世那位心机手段皆颇深的帝王,如何会整日只围着他团团转而不务正业? “殿下一箭双雕的本事,臣,自愧不如。”江照雪缓缓转过脸,眼神陌生而冰冷。 “什么一箭双雕?”萧濯眉头一拧,就要去抓他的手,却被他躲开,“我放火的确是想要找到萧觉卖官的证据,可我只是为了让你离他远些!” “萧觉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若离他太近,只会被他连累。”见他始终冷眼不语,萧濯语气逐渐焦躁,“阿雪,我是为你好。” “为何每次不论我做什么,你总要这般揣测我冤枉我?你对旁人从不这样,唯独这样对我!” “阿雪,这不公平。” 江照雪盯着他燥郁的眉眼,想起前世,萧濯亦是这般明里暗里让他远离太子,远离镇远侯府。 随后没多久,便传来太子造反伏诛于太庙的消息。 领旨去太庙的人,就是萧濯。 后来萧濯回来,还委屈地抱着他哭诉,与他道歉,说没能保下镇远侯府与云有行。 那时他还以为,云有行能在谋反中活下来,远离京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可如今看来,或许是卖官之事与镇远侯也多少有些干系,萧濯将此事捅破,云有行一旦得知真相,定会觉得此生无脸再见挚友,故而哪怕后来江照雪逼萧濯下了特赦的圣旨,云有行都不肯回京。 这一切只是猜测,是与不是,他要亲自去问萧觉。 百姓人人赞叹的仁善太子,背地里又为何要做出这样的事。 相识这么多年,江照雪虽不愿与萧觉推心置腹,却也算是在东宫耳濡目染长大。 “你的事,日后再提。” 江照雪说完,唤来十七,匆匆离开相国寺,往一处静谧的别苑赶去。 这里是萧觉在宫外的别苑。 他刚到府门口,便有侍从在前领路,“大人,殿下知道您会来,已等候多时。” 抬脚跨过门槛,江照雪一抬眼,便瞧见萧觉一身轻裘缓带,动作不疾不徐沏茶。 “一路走来,难免疲惫,先喝茶。” 这一次,江照雪没拒绝,在他对面落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仍旧是记忆里味道。 堂堂储君,却只喝得起最便宜的绿茶,那卖官的钱,又到底用在了哪里? “萧觉,你若是不想当这个太子,大可与云叔一起退隐,何必做这种找死的事。”江照雪喝了他的茶,冷嘲热讽仍旧不会少。 “这绿茶看着便宜,一斤也要两百文。”萧觉刮了刮茶沫,笑道,“可朝廷拨给西北军的粮饷均下去,一人一月也不过一千文。” 江照雪一怔,“可上月户部上报的粮饷,一人便有二两银子。” “户部的确不曾谎报,也的确拨出了这么多。”萧觉笑了笑,“但父皇这些年爱修园子,修完宫里的还不够,还要去修京郊的行宫,国库已然空虚,他便只能从军饷里偷偷抽走一些。” “至于不够的,镇远侯府便只能自己填,这一填,就是十年。” “阿雪,两权相害取其轻,我只是做了我能做到之事。” “我知晓会前来买官的人无非两种,科举无望的平庸之才,以及妄图偷懒耍滑的小人。” “为官之道可以学,北境却不容有失。” 可卖官,总有到了尽头之时。 到了那时,便只剩下谋反这一条路。 “殿下,你糊涂了。” 江照雪说完,却又沉默下来。 摆在他面前的,也只有两条路。 若替萧觉瞒下来,那么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又去何处寻公平?被贪官庸官连累的百姓又去何处伸冤。 若他如实禀告陛下,西北军又该如何自处? “阿雪,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不会让你为难。”萧觉起身,“夜深了,回去吧。” 江照雪谢绝了他的相送,走出别苑时,却没见到十七的影子。 刚觉出不对劲,忽而一双有力的手禁锢住他的肩,将他压倒墙边,炙热的吻随之落下。 他奋力挣扎,抬手一耳光甩偏了男人的头,“你发什么疯?” “江照雪,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勾引我,到头来连萧觉都要排在我前面!”萧濯用力抓着他的手臂,狠声道,“萧觉做下这种事,你还能压下消息先来这里与他私会,可我呢?我送你的镯子你说摔就摔,我生气委屈你转身就来找别的男人,我像条狗一样讨好你,你却把我的真心丢在地上踩!” “江照雪,你到底有没有心?” “有啊。”许是大雨冲垮了理智,恨意在胸腔沸反盈天,江照雪抬眼直直望着他,唇角讥诮勾起,“不过已经被陛下丢掉了,陛下忘了么?” 第49章 重来一次,我只想好好爱你 “什么……?”萧濯浑身戾气一滞,怔怔望着他。 狭长的眼眸里含着茫然。 第58章 “当初在观星台上,是陛下亲手写下废后圣旨,只当与我从未爱过。”江照雪重复道,“陛下忘了么?” 其实此刻并非是挑明的好时机。 他本打算,等一切尘埃落定后再欣赏萧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但自重生来,萧濯一次又一次以受害者的身份来质问他,控诉他没有心,实在让他恶心得无法再演下去。 当年废后的是萧濯,逐他出宫的是萧濯,将江家满门下狱的也是萧濯。 到头来,他还成了萧濯口中的负心汉。 真可笑。 萧濯前世负他至此,重来一次竟还能心安理得倒打一耙,让他做恶人! 江照雪朝前走一步,萧濯便踉跄着后退一步,低头不敢直视他,低沉的嗓音微微颤抖,“你都知道了……” “是。”江照雪冷冷望着他仓惶的面容,“我从一开始便知道,却还要看着陛下在我面前再演一出情深义重,看着陛下三番五次质问我为何没有心。” “我实在觉得恶心,无法再陪陛下演下去,故而挑明。” “当年陛下分明厌极了我,无论我如何哀求,都不能为江家求来半分怜悯,如今重来一世,陛下又何必再假惺惺?” “难道陛下只是窃喜我无前世记忆,便想再如法炮制前世,再次让我对您爱得欲生欲死,而陛下便只需享受这份爱便好?” “我爱陛下时,陛下觉得我蛮不讲理,如今我不爱了,陛下却又不肯放过我了。” 江照雪的面容在大雨浇筑下越发苍白冷冽,“我与江家满门对陛下从来尽心尽力,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皆未有过半分异心,可最后又得了什么好结果?萧濯,到底是谁没有心?” “不……不是这样的!”萧濯脊背微微弯下,上前攥住他的衣袖,哑声道,“我从未想过要处置江家,我——” “陛下的解释,还是留给午夜梦回之际,去给前世的江照雪说吧。”江照雪缓缓抽出自己的袖角,唇角扯了扯,“此刻活在您面前的我,并不在乎陛下那些说不出口的苦衷。” “此事既已挑明,我与陛下,日后再见面,便是仇人。” 说罢,江照雪只觉浑身轻松,转身便要走,却被人死死拽住手腕。 “别走……”冰凉的雨滴自男人额间成股流下,他双眸泛红,露出哀求,“江照雪,你别走……” 江照雪回过身,已然不耐,“萧濯,当初是你厌弃我在先,如今为又为何不肯放我走?” 萧濯猛地用力,扯他进怀中,从身后环住他的腰。 “因为我后悔了!” 一道惊雷自天际劈下,男人的声音恍若隔靴搔痒,隔了万重山。 江照雪几乎是温柔地,扯掉腰间碍眼的手,转过头,不动声色试探,“后悔?” “阿雪……我从未想过要真的废后,我只是想逼你服软。”萧濯漆黑的眼瞳好似要碎了,眼角雾气升腾吞噬了所有桀骜凶戾,“我后悔放你走了,是我离不开你……是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 “我错了……阿雪,我错了。”萧濯唇瓣抖了抖,近乎仓惶望着他,“重来一次,我只想好好爱你。” “是么?”江照雪险些要笑出声,“我挑明一切,你就知道要爱我了?” “那今日之前,我不曾挑明身份时,你好像不但没有好好爱我,还气势汹汹将我堵在墙角,问我有没有心?” 萧濯眼底神色一僵。 “实在抱歉,那些陛下不肯好好爱我的日子里,我已然看清陛下,是以不难猜到,陛下重生过来时,一定高兴极了吧?”江照雪抬手,指尖抚上他的脸颊。 “凭着陛下两世的记忆,想要拿捏一个十八岁的江照雪,然后享受他的爱,不过易如反掌。既不必丢掉架子认错,也不必去挽回什么,就可以再次拥有我的爱,就可以弥补陛下心里那点所谓的‘后悔’。” “陛下,我说得对么?”江照雪冷声道。 “不……阿雪我——” “啪!” 萧濯急切开口,话未说完,便被江照雪一耳光甩偏了头。 江照雪收回手,于袖中蜷了蜷发麻的掌心,“萧濯,你满口虚情假意,自己听听便罢了,莫再说出来恶心我。” 这一次他转身离开的很顺利,身后的男人隐没在雨幕里,保持着被他打偏的姿势,静默如同高大沉重的雕塑。 又一道闷雷透过乌云轰然炸响,雨越发大了。 …… 重雪院里,灯火如昼。 “大人,刚煮的姜汤,仔细莫烫着。”无杳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绕过屏风,递至江照雪面前。 江照雪侧头望着窗外零碎了一地的鸢尾出神,半晌才道:“放着罢。” 替他擦拭头发的十七一顿,闷闷道:“公子,姜汤要趁热。” 还要再劝,无杳冲他摇了摇头,拽着他走了。 屋中安静下来,唯有雨珠砸在窗户上的声音,时而急切时而缓慢,搅得人心烦意乱。 雨再大,也浇不灭那夜大理寺的大火。 江照雪后知后觉,烈火焚身,怎会不疼。 真的,好疼。 他经受过的疼,萧濯又怎会感同身受。 静坐须臾,江照雪关上窗户,端起桌案上尚且温热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一路滚进心肺,像被火烤一样。 第59章 他没再唤无杳,兀自放下床幔上了榻。 雨声进了梦中。 江照雪再睁眼时,如魂体般飘在空中,而映入眼帘的是,巫山殿里那几颗从观星台取来的夜明珠。 再转身低头,透过床幔,便看见在床榻上相拥而眠的一对人影。 他心头不自觉浮起厌恶。 萧濯竟在他死后,带着别人躺在他的榻上?也不怕他变成鬼来索命。 他飘进了些,终于看清了被帝王拥在怀里的人。 乌发如瀑,眉目疏冷清绝,皮肤细腻如白瓷,唇上还涂着艳丽的口脂。 江照雪不会不认得自己的身体。 只是与先前那副被火烧得面无全非的焦黑尸体不同,这具身体不知用了法子,竟完全恢复成了身死前的模样。 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第50章 人都死了,还抱着尸体做什么? 早知死后还要被萧濯抱在怀里侮辱,他就该把自己烧成灰。 江照雪飘近了些,下意识伸手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从萧濯怀里抽出来,却摸了空。 只能眼睁睁望着萧濯又搂着他的腰,再往怀里拢了拢。 殿中无任何侍从,再装样子给给谁看? 江照雪冷笑。 既然无法解救自己的身体,他转身就要朝巫山殿外飘去,却发觉自己无法离开巫山殿的殿门。 巫山殿里仍旧是他死前的模样,一应摆设都被擦拭得干净亮堂。 唯独没了他往日离不开的红罗炭与殿外冻得刺骨的茫茫大雪。 春光从窗棂倾泻进来,带着融融暖意。 不过也是,若是再烧炭,尸体定会腐败。 江照雪只觉好笑。 人都死了,还抱着尸体做什么? 这时,有人小心翼翼推开了门,他循声望去,是个面生的太监。 “陛下……”小太监忍着畏惧唤道。 床幔后人影微动,一只手挑开帘幔,另一只手仍旧抱着江照雪的尸体。 怀中人的手无力垂落,露出一截带有吻痕的雪白腕骨。 江照雪远远打量一眼。 男人眉目间的阴鸷比以往更浓,眼眶中血丝可怖,眼下一片乌黑,神情憔悴,像是长久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只投过来一眼,就吓得小太监哆嗦着跪倒在地,“陛下……丞相大人在殿外求见。” 半晌,殿中传来男人沙哑的嗓音,“朕知道了,带他去正殿候着。” 前世时,巫山殿特意修葺了如养心殿一眼的正殿,以方便帝王流连巫山的同时,还能处理政务。 可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区分前朝后宫的手段,否则又为何事事要避着他? 江照雪跟在萧濯身后,一路飘去正殿。 待瞧见殿中行跪拜礼的父亲,他倏然愣在原地。 父亲不是被他偷偷送走了么?为何会…… “老臣参见陛下。” 萧濯走下台阶,弯腰亲自扶起江相,语气和缓,“丞相来此,所谓何事?” 江相又重新跪下,目光沉痛,双鬓霜白,比江照雪记忆里的父亲苍老许多,“老臣来此,只为一件事——” “斯人已逝,恳请陛下让君后入土为安。” 萧濯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可一向温厚的江相却因此激起了气性,颤声道:“陛下,当年纵使是端王挑起的祸端,让您不得不将君后驱逐出宫,可但凡您当年对他也有如今这般珍惜不舍,他又怎会心灰意冷自焚于牢中?!” “老臣此生投身于大梁,一儿一女皆死于阴谋诡计之中,是臣无能不能护佑儿女,以至于如今孤家寡人,再无所求,唯愿他们姐弟能在黄泉之下相聚。” 江相拜伏于地,“臣从未索求过什么,今日恳请陛下一回,让君后安心入土,魂魄安宁。” “朕的君后没有死!”萧濯站起身,一字一句,笃定道,“又何来入土为安一说?” “陛下!您怎可如此枉顾死人意愿!” 后来的争吵声越来越远,周围一切忽而又凝聚成不见五指的黑。 江照雪只觉着自己像是一片无根的浮萍,漫无目的地飘荡,直到脊背忽而落到了实处。 天光已盛。 他缓缓睁开眼,面色怔忪,从榻上坐起身。 外面守着的无杳闻见动静,连忙上前挑起床幔,“大人,您——” 声音戛然而止。 江照雪见他失神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便探出指尖抚上脸颊,触及一片湿润。 原来在他于梦中见到父亲的瞬间,便已潸然泪下。 接过无杳递来的帕子洗干净脸后,他低声问:“不是让你回自己屋里睡,怎么昨夜又在这里守夜?” 无杳叹了口气,“大人,您本就身子弱,昨夜又淋了雨,不仔细盯着如何能放心?” “这是十七清早去寻李太医开了房子后煮的药,能驱寒暖胃,大人喝了罢?” 江照雪喝完,淡淡嘱咐:“昨夜十七也淋了雨,让他也就着这个方子喝一副。” “奴说可没用,那小子只听您的话。”无杳笑了笑。 江照雪收拾好情绪,一边于铜盆里净手,一边道:“那你便与他说,若他不喝,下次出门就不带他。” 无杳噗嗤一声,偷笑,“那他怕是得喝一大碗了。” 今日并非休沐日,江照雪用完早膳,便领着无杳要出门往刑部去,谁知刚走出重雪院的院门,便瞧见十七如门神一般,执剑挡在大门前,与某个挺拔高大的黑影对峙。 第60章 他只当没瞧见,唤道:“十七,走了。” 十七立马收了剑,走过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公子,这萧濯从昨夜你睡了后便一直站在这,跟癞皮狗似的赶都赶不走!” 江照雪闻言,抬眼望去。 男人依旧是昨夜那身黑色衣袍,眸色憔悴,微微泛着红,眼下乌青浓重,逐渐与梦中的帝王重叠。 见他望来,萧濯的眼神顿时亮了,眼巴巴道:“阿雪……” 十七颇为不高兴,刻意侧过身挡住了萧濯望向江照雪的目光。 江照雪无波无澜,收回目光,径直绕过萧濯离开。 无杳有些担忧,“大人,这四殿下会不会恼羞成怒,放狗咬人呀?大人您身子不好,可不能被咬。” 江照雪讥诮勾唇,“不必理会他。” 昨夜之事,既然萧觉说要自己处理,江照雪自然不会再插手。 哪怕他有些担忧云有行,可他也必须顾及江家,不能贸然干涉。 来到刑部时,昨日那个被十七关进刑部大牢的人已经不见了,刑部尚书与左侍郎去了相国寺不在,剩余的大小官员再见着他却不再像昨日那般漠视。 “诶,江大人这么早就来当值啦?” 江照雪没理会试图与他寒暄的官员,只微微颔首,便寻到自己的桌案坐下。 耳边,偶尔传来几人的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了吧?昨日尚书大人回府时,突然从路边冲出来一只獒犬,腿上咬下了一大块肉呢!” “听说是得罪了人,诶,被狗咬了还要坚持去相国寺,真是不容易。” “刘兄,你何必藏着掖着,谁不知道上云京除了那位四殿下,没人敢放狗咬人?” “我看尚书大人未必是得罪了四殿下……” 第51章 萧濯不过是棵树,在满园花草里可有可无 不是得罪四殿下,那还能是得罪了谁? 无非是昨日在刑部大门口,大庭广众之下给江照雪来了一通下马威。 那位四殿下连观星台上的明珠都敢明抢,放狗咬一个刑部尚书,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自始至终无人察觉,萧濯远在皇子府,却能对刑部之事了解甚深。 江照雪放下手里的卷宗,眸諵枫中闪过不知名的情绪。 前世时萧濯便对他有诸多隐瞒,今生重来一次,自己真的能玩得过这位手段狠辣的帝王? 或许不只是他,萧觉又何尝把这个荒唐的弟弟放在眼中。 “江大人?江大人?” 江照雪猛然回神,掀起眼皮,映入眼帘地是李来福谄笑的面容。 前世这位接连服侍过两位帝王的御前总管,表面上对他这位君后可谓是极尽讨好。 每每他与萧濯吵架,少不了这位大太监前来巫山殿游说,为萧濯说尽好话。 后来或许是李来福也看出帝王的心思逐渐变了,最后那两年看似对他还如往常那般尊敬,背地里却没少给萧濯引荐美人。 若他真是什么狠毒蛮横的君后,当初又如何会放过这么一个人,可他不是,他手上只沾过细作刺客的血。 除此之外,他从不曾因自己的喜怒处置过什么人。 此刻江照雪虽不喜这人,却也没表现出什么情绪,“可是陛下有什么事?” “正是。”李来福笑道,“陛下在御书房等着呢,大人随咱家走吧?” 周围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这江大人果真得陛下青眼啊,三天两头都要入一次宫。” “上云京谁不知道,那位二公主如今都二十五了,还不肯嫁人就是等江大人,否则那些世家早就踏破相府的门槛了。” “唉,你说赵尚书昨日何必与他过不去?日后不论是太子登基还是其他两位皇子,这位江大人不都是板上钉钉的宠臣么?” “你还说呢,昨日你我不都跟着赵尚书走了么?也幸亏江家向来不计较这些事,你还不知道吧,昨日那个被江大人丢进大牢的人今早被同僚放出来,便嚷着要去陛下面前告状,结果人刚走进宫,就被太子殿下请去喝茶了,现在还没回来。” 江照雪嘴角微抽。 这些刑部官员,平日里无事时,嘴比宫里的嬷嬷还要碎。 什么都敢说。 待他走后,几位刑部的官员说得越发起劲。 “哎哟,这位江大人当真是神人,老夫活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能与三派皇子都处得这样好的,你们前儿个没去相府的升官宴,定是不知道,那四皇子平时疯得和什么似的,路过的狗见了他都要绕道,结果往江大人面前一坐,和哈巴狗似的!” “你疯了!”另一位官员连忙捂住他的嘴,左右环顾一圈,“你要想找死,别拉上我们!” “啧,你们方才不是当着江大人的面都敢说,怎么此刻人走了反而不敢了?” “你傻呀,我们可不是说给江大人听的!” …… 昨夜雷雨交加之下,竟劈裂了御花园里那棵年岁长达两百年之久的歪脖子榕树。 江照雪路过时,不自觉停下步子。 年少做伴读时,云有行特意在这树脖子上扎了一个秋千,非要闹着让他坐,如今也不见了。 “唉,这树也是命不好,就连最高的观星台都没被波及,偏偏这里遭了殃。”李来福见他停住,也没催促,反而攀谈起来,“今儿清早,太子殿下路过此处时,还伤感了许久,说是大人与云小将军最爱的树就这么没了。” 第61章 “不过是棵树。”江照雪淡淡道,语气无波无澜,听不出半分惆怅,“太子殿下大可不必为一棵树,而忘却了整个御花园的花团锦簇。” 萧濯也不过是棵树。 一棵看似枝繁叶茂却被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树。 与御花园其他花草比起来,可有可无,不值得半分伤怀。 李来福笑容有些僵硬,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干笑着,“江大人不伤怀往事,是好事。” “是么?”江照雪讥诮一笑,“若我伤怀几句,李公公是否便要说我顾念旧情,也是好事呢?” 李来福作为天子身侧的红人,从未想到有一天有人敢这样讥讽他,可江照雪又不比寻常臣子,日后新帝登基,不管是谁,他都不宜得罪。 只好勉强笑道:“大人就会取笑咱家。” 两人走至御书房殿外的台阶下时,迎面撞上一个发须皆白身着灰色道袍的老者。 道士身后,是一列捧着赏赐的宫人。 金银珠宝堆成小山,远远望去,像一座缩小的观星台。 就连盛着赏赐的托盘都镶着金边。 前世宣熙帝也曾大肆招揽道士,欲炼长生不老丹,但今生,好似一切都变快了。 “哟,李公公。”那道士本是抬着下巴神气极了,瞧见台阶下的人,便不紧不慢走下来,“这是替陛下召见人呐?” 李来福笑着颔首:“卢道长。” 道士瞥了眼江照雪,冷哼一声,兀自领着一众宫人走远了。 江照雪望着最后一个宫人手上如黄金顶般耀眼的黄金堆成的小山,久久未曾回神。 国库空虚,以至于就连雍州的赈灾银两都需分批发放下去,哪怕是将掺在雍州堤坝里的黄金尽数搜刮干净,都未必能堆成这样高的一座山。 早知天子如此荒唐,他还不如将堤坝里的泥沙送去北境。 “这卢道长,还是三皇子殿下特意为陛下寻来的。”李来福笑眯眯道,“怪不得陛下总是说,三皇子最孝顺他。” “是么。”江照雪不置可否。 是三皇子?他怎么觉得萧朔这个蠢货又替人拿了一回刀柄呢? 半数朝臣都在萧觉的卖官名单上,萧朔身边,除了一个用血脉维系的文家,一个被文贵妃迷得晕头转向的禁卫军统领,还有几个是真正的自己人? “李公公。”江照雪突然道,“赏给卢道长的那些黄金,比之西北军的军饷如何?” 李来福迟疑一瞬,道:“北境安危,怎能与陛下龙体相提并论。” “原来如此。”江照雪扯了諵枫扯唇。 他实在好奇,到底是这堆金山会先送至北境,还是那颗‘长生不老药’会先入天子腹中。 第52章 你不是爱我么?帮我替萧觉受一次罪怎諵枫么了? 刚踏入御书房,龙椅上的帝王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行礼,继而问他:“江爱卿,你可有发觉朕今日有何不同?” 江照雪抬眸,目光落在帝王异常红润的面颊上,顿了顿,道:“陛下看着,比以往年轻许多。” 此言一出,帝王霎时龙颜大悦。 随意询问了几句他在刑部的近况后,宣熙帝终于说起要事,“案子可有什么进展?” 江照雪垂眸道:“并无进展。昨日臣尚在熟悉刑部事宜,并未去相国寺。” 他昨日被刑部尚书带头排挤的事,就连萧觉与萧濯都有所耳闻,身为天子就算一无所知,也会知晓萧濯放狗咬了刑部尚书赵永之事。 宣熙帝颇为惊讶,“这倒有些不像江爱卿了。” 江照雪淡声道:“臣亦是人,并非事事都能周全。” 死过一次,才知许多事从一开始就没有周全的可能。 但此刻,他宁愿萧觉能得偿所愿,也不想看见萧濯与这位荒唐的天子称心如意。 萧濯高兴,他便不那么高兴了。 “罢了,此事也不必操之过急。”宣熙帝显然心情颇好,“往日因身子困顿,朕已许久不曾举办木兰秋狝,今年倒是可以准备起来,爱卿以为如何?” 江照雪敛下眸中冷意,淡淡道:“陛下是天子,何须问他人意见。” 前世宣熙帝亦在一年后去了木兰围场,回来后便一病不起。 然后太子造反被伏诛,三皇子于龙床前逼宫,萧濯登基。 他此生困于深宫,再也不得解脱。 如今重来一世,江照雪忽而发觉,哪怕他提前知晓一切,有些事也永远无法改变。 看似是他发觉了太子卖官一事才让萧觉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可萧觉仍旧是在走前世的路,只是走得快一些罢了。 那江家……还会走以前的老路么? 江照雪离开御书房后,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僻静无人处,正出神着,忽而一柄伞盖住了他头顶的烈日。 他掀起眼皮,恰巧对上萧濯仓惶避开的目光。 “日头很毒,打把伞……会好些。”萧濯低声道。 江照雪抬眼四望,才发觉自己走错了路,竟走到了冷宫附近,而无杳又被他留在宫外,是以无人提醒他。 “你为何会认为,你的伞会比毒日头更让我痛快?”他冷声道。 萧濯眸中浮起沉痛,“阿雪,你别这样……” 江照雪已经不似最初那般会被恨意牵动思绪,已经能淡然地望着男人的眼睛,“萧濯,回答我一个问题。” 第62章 萧濯呼吸略显局促,在他冰冷的眼神下没敢上前做什么,只眼巴巴撑着伞,一眨不眨地注视他,“你问。” 最瞧不得男人这般惺惺作态,江照雪厌恶地偏过头,道:“前世你到底有没有对江家斩尽杀绝。” “当然没有!”萧濯急切道,下意识想要上前攥住江照雪的肩头,又克制住,“阿雪,我怎么可能会对你的亲人赶尽杀绝,我只是——” 江照雪打断他,“你只是想要吓唬我,想要我离不开你,然后像金丝雀一样攀附你,讨好你,承受你所有的好与不好,对么?” 萧濯唇瓣翕动,喉结艰涩难言,“阿雪……” “不过也可以理解。”江照雪讥诮一笑,“冷宫废妃之子,年少时在冷宫受尽冷眼,什么都不曾拥有,但凡有些什么宝贵的东西,都会被宫人抢走,骂你不配这样金贵的物什。” “所以后来哪怕有了我,你也始终怀疑我与萧觉,与云有行,哪怕我对你予取予求,你也不愿放下心,因为在你的认知里,只有将我彻底变成与你同样的人,染上和你一样的脏污,才永远不会离开你。” “陛下,臣说得对么?” 萧濯闭上眼,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疼意。 先是胀痛,然后变成密密麻麻地刺痛,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在啃食他的血肉。 “萧濯,你该庆幸我父亲最后还活着。”江照雪冷声道。 “阿雪,我知错了。”他强忍着剧痛,艰难开口,“我会改,你信我……信我好不好?” 江照雪睨着他,缓缓勾起唇,“好啊。” 萧濯眼睛一亮,竟连胸口都不那么让他痛苦了。 “不过你得为我做一件事。” 萧濯唇边不自觉勾起一丝狼狈笑意,“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为你去做,只要你愿意再信我一次。” “你能查到萧觉卖官之事,手里定有部分证据。”江照雪直直望入他眼底,淡淡道,“我要你将证据销毁,然后将我手中这份册子,用你的字迹誊抄一份,去与陛下请罪,说卖官之事皆是你所为,让我去追查,也只是想逼迫我为你陷害给太子殿下。” 萧濯唇边的笑淡了下去,牙关咬紧,“你让我去做的事,就是给萧觉开脱,让我去顶他的罪?他对你,就这么重要?!” 江照雪眉眼讥诮,轻声启唇:“你不是说想要好好爱我么?帮我替萧觉顶一回罪怎么了?” “还是说,这些只是你的客套之词。” 萧濯心脏又开始痛了,眼前阵阵发黑,就连说话都迟钝起来,“我没有……我是真的爱你……阿雪,我只想爱你……你别生气……” “话谁都会说。”江照雪乜了他一眼,“我凭什么相信你?” 说罢,转身要走,手腕就被人死死抓住。 “我去!”萧濯颤声道,“我去,只要这样能让你高兴,我就去。” “嗯。”江照雪抽回手,不紧不慢用帕子擦过指尖每一寸,“正好今日你也进宫,陛下就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罢。” “……好,都听你的。”萧濯低着头,分明还如从前那般高大伟岸,却再没了那股桀骜难驯的气势。 见江照雪转身要走,他又没忍住唤住,“阿雪,这里就是我与你说过的,以前住过的冷宫。” 他仍旧试图唤起他的君后的半分心软。 “哦。”江照雪回过头,不耐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第53章 咬我做什么?有本事去咬别的男人 “……没关系么?”萧濯失神道。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他似乎永远地失去了。 江照雪的心软,江照雪的心疼,都不再独属于他。 面前的人并不搭理他的喃喃自语,转身离开的身影,削薄,修长,一如记忆中最令人心折的模样。 回不去了。 萧濯神色怔忪,盯着冷宫墙脚那块已然褪色的墙砖。 回不去了。 可等江照雪的脚步声全然听不见后,他怅然若失的面容又忽而一变,眉头下压,狭长的眸子凝聚着浓稠的黑雾。 “萧、觉。”他缓慢地从舌尖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恨意,“当初你母亲替你抢得太子之位,如今,你还想抢走他?” “汪!”一只体型高大的獒犬自冷宫的狗洞里挤出来,灰棕色的毛发灰扑扑的,尾巴兴奋地摇晃,不停地围着他打转,像是从他身上闻见某种喜欢的气味。 但很快就失落地垂下头,呜咽一声,犬牙上叼着一根红绳,红绳下方坠着一个已然陈旧的月白色香囊。 它叼得尤为小心翼翼,唯恐自己的舌头弄脏了香囊,只可怜巴巴地叼着末端的红绳。 这只獒犬赫然就是阿柴。 男人掀了掀眼皮,从它口中取出香囊,蹲下身,一只手搭在阿柴头上,随意摸了摸,“阿柴,有人想抢走我们的阿雪,该怎么办呢?” “汪!”阿柴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吼,亮出尖牙,一口咬在萧濯指尖。 “啧。”萧濯吃痛,眉头一皱,抬头狠狠拍了下它的脑袋,咬牙道,“蠢狗,就会窝里横!你咬我做什么?有本事去咬别的男人。” 阿柴自是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只知道自己好不容易寻到了主人遗失的香囊,不但没有奖励,还被打了脑袋。 第63章 当即尾巴也不摇了,张嘴就要去抢萧濯手里的战利品。 萧濯冷冷扫它一眼,伸手捏住它的后颈,方才还凶狠的獒犬顿时乖顺地趴在了地上。 男人这才低头望向掌心的香囊,低头深嗅,丝丝缕缕浅淡的药香钻入鼻尖,令他一瞬痴然。 “阿雪……” 下一瞬眸光又阴鸷下来。 “我的。” 若江照雪还在这里,便能发觉,这个香囊赫然是那年他被关在东宫暗室里,遗失的那个由阿娘亲手绣好的香囊。 …… 江照雪回了刑部,一边处理卷宗,一边等待宫里即将传来的消息。 终于在散值之前,等到了消息。 一个刑部官员行色匆匆,从外头走进来。 “诶,你们知不知道,宫里出大事了!” 两三个无所事事正等着散值的官员连忙凑过去,“什么事?” “听说是今日四殿下遛狗时,那獒犬突然发了狂,竟一路跑到御书房,险些就要冲撞陛下,还好李公公挡住了。” 说话的官员叹了口气,“若只是这样便罢了,偏偏在混乱之中,四殿下袖里的一本卖官名单掉了出来!” “我的老天呐,半数朝臣的名讳都在上面,这四殿下平日里看着对朝中事务不闻不问,暗地里却做尽了这般令人不齿的勾当!陛下当即就让骁翎卫将人送去了诏狱。” 这官员顿了顿,以手掩面,压低声音,“据说,就连尚书大人都在上面!” “现在这事闹着人尽皆知,那些好不容易高中却没官做的进士,现在都聚众蹲守在皇宫午门外,嚷着让陛下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这回,四殿下怕是真的栽了。” 几人说着,其中那个带来消息的官员又小心翼翼凑到江照雪面前,“诶,江大人,听御书房的侍卫说,四殿下不仅私自卖官,还逼迫您将此事嫁祸给太子殿下,此事当真?” 江照雪放下卷宗,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又继续垂眸看卷宗,“此事牵扯过大,几位大人还是莫随意谈论为妙。” 几人讪讪住了嘴。 但江照雪避而不谈的态度,以及陛下紧急宣他入宫的口谕,都让他们越发认定真相就是这样。 刚走至御书房外,江照雪迎面便瞧见一同在等候的父亲。 “阿雪。”江相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与为父商量一下?那四殿下就算在私下里胁迫你,我们相府未必就怕了他,你若告诉我,我定不会让他欺负你。” 江照雪眸光微暖,“父亲,我不会任何人欺负我。” “唉,这四殿下行事实在过于荒唐,日后你还是离他远些好。”江相不放心,又嘱咐了一句,“这党派之争,咱们江家能不参与就不参与,否则这些年我们刻意与东宫避嫌的意义又何在?” “嗯,我知道。”江照雪颔首。 未久,便有宫人来宣他们入殿。 “江侍郎,你可知罪?”宣熙帝端坐于高台龙椅之上,垂下的目光喜怒莫测。 江照雪面色淡然,跪在殿中,“臣明知真相却隐而不报,是臣之错。” “哼。”宣熙帝又看向江相,“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朕还以为是个聪明的,怎么连事情的轻重缓急都分不清?” 看似是说这件事,却又是在敲打他,四殿下在怎么都不过是皇子,而宣熙帝才是天子,才该是他江照雪效忠的人。 江照雪缓声道:“臣知错。” “朕那个儿子,刚关进诏狱,就一直闹着要见你,犯下此等忤逆大错,还丝毫没有觉着自己有错。”宣熙帝冷笑,“你说,朕要不要放你去见他呢?” 江照雪淡声:“雷霆雨露具是君恩,陛下让臣去见,是全父子之情,不让臣去见,亦是全君主之责。” “连江侍郎都学会说漂亮话了。”宣熙帝意味不明望着他,“罢了,你去见见罢,朕倒是好奇,他还想做出什么事情来。” 江照雪应声退出了御书房,径直往诏狱去。 跟在他身侧的无杳没忍住问:“为何大人看上去……心情甚好?” 江照雪讥诮勾唇,“我只是在想,有些刀子不砍在自己身上,便永远不知道疼,此话果然不假。”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见萧濯愤怒痛苦的样子,就是不知比之他前世如何。 第54章 萧濯,我与你不会再有第二个八年了 诏狱还是那样阴冷,与地狱或许也无甚差别。 还未踏入大门,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就幽幽传来,裹挟在迎面吹来的阴风里,令人脊背发寒。 无杳往他身后躲了躲。 “在外面等我就好。”江照雪低声道。 无杳不曾见过里面的血腥,还是不要脏了眼比较好。 无杳有些担忧,“那大人快些出来,诏狱里那么冷,容易着凉。” “嗯。” 江照雪走了进去。 也是巧了,关押萧濯的牢房,就在萧霁与萧昭的中间。 他于牢门前站定,曲起指节,在冰冷的铁栏杆上短促地敲击了两下。 角落里闭眼假寐的男人倏然睁开眼,在触及他目光的瞬间,眼中迸发出欢喜的光亮。 趴在男人身侧的獒犬也吐出舌头,尾巴开始摇晃。 “阿雪。”“汪汪!” 第64章 萧濯步子急切,起身走近,隔着牢门与他相望。 “你让我做的,我做到了。”萧濯身上华贵的黑色长袍在牢房里也蒙上了灰尘,与阿柴站在一起,像极了丧家之犬,“这次,你可愿信我对你的心意了?” 阿柴也跟着走过来,冲江照雪唤了一声。 江照雪上下打量他一圈,眸中划过遗憾。 可惜,诏狱那些狱卒顾及萧濯身份,不曾用刑。 这点狼狈,远远不够让他愉悦。 “嗯,信了。”他不咸不淡道,“但我再也不会接受你的心意。” 萧濯眼中笑意一滞,“为何?难道我做得不够好么?阿雪,宫外那些进士已经联手讨伐我,但我听你的话,一个字都没有反驳,乖乖进了诏狱,一切都如你所愿,你为何还是不肯……” 江照雪打断他,“萧濯,这样你就受不了了么?” “‘就受不了’?”萧濯自嘲一笑,“阿雪,入了诏狱的人,又有几人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你难道……半分都愿心疼我?” “不过是进一次诏狱,在殿下心中竟也是要心疼的。”江照雪讥诮一笑。 前世江家满门入狱,即便是假的,可萧濯又何曾想过,于他而言会有多么痛苦。 前世废后,即便也是有所谓苦衷,可萧濯那一脚,又曾有过几分心疼? 如今轮到自己,付出了一点真心得不到回报,便口口声声说旁人不心疼他。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江照雪望着萧濯的眼神,忽而变得怜悯起来。 “萧濯,我以前以为被逐出宫的我最可怜。”他轻声道,“如今才发觉,连爱都不知如何去爱的你才可悲。” “因为你什么都不曾拥有过,所以在第一次拥有旁人真心时,才不知何为珍惜。” “我曾教了你八年,以身为教,你不肯学。”江照雪顿了顿,道,“如今,你再不会有第二个八年了。” 就算有,那个人注定不会是他。 他转身要走,却倏然被萧濯从栏杆里伸出来的手攥住袖角。 “你别走!”萧濯声嘶力竭,见他不肯回头,语调又转为哀求,喉间竟有些哽咽,“阿雪,是我太笨,是我自小无人管教,你再教我一次,就一次,我一定会学会的!我一定会的!” “阿雪,我们都互相纠缠了这么多年,已经理不清了,除了我,没有人能再如我这般给你极致的爱,你明白对么?” “阿雪,不论萧觉,还是萧宁,他们都不足以与你匹配。”萧濯的声音忽然放轻,带着无人能懂的平静,“只有我可以拥有你,你为何不明白呢。” 这话令人发笑,江照雪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男人分明赤红却又诡异平静的眼瞳,心头有异样浮起,又如微风掠过,了无踪迹。 其实,萧濯从来都知晓,他江照雪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他才会在萧濯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的疯狂里动心。 所有人都称赞他端放自持,可无人知晓,他想要的爱却从来是欲生欲死的爱。 而当年的萧濯,不但有一张能让他满意的脸,就连无人管教的性情都颇得他心。 因为无人管教,所以是一张白纸,哪怕因为挫折因为折磨而有些许褶皱,也是干净的。 江照雪喜欢这样干净的东西。 但萧濯却自作主张,给这张干净的白纸染上了让他恶心的颜色。 “萧濯,我是我,不是被谁拥有的附属品。” “极致的爱。”江照雪缓缓从他掌心抽出自己的白色袖袍,冷淡道,“凭你也配。” 沉默许久,萧濯蓦地低低笑了起来。 “好吧,阿雪不想要我,那阿柴总是无辜的。”萧濯一脚踹向脚边的阿柴,对方连忙发出可怜的呜咽,“你以前最喜欢它,总不忍心它在这里和我受罪。” “它食量大,会饿死的。” 江照雪瞥了眼对着他摇尾巴的獒犬。 虽长得很凶,却不知比它的主人 讨喜多少。 萧濯试探道:“阿雪只需应下,它自会出去。” 话落,阿柴便一口将牢门的锁咬了下来,然后兴奋地撞开牢门,围着他打转。 “汪!” “……” 江照雪冷笑一声,找来了巡逻的骁翎卫,让他们重新换锁,再将阿柴重新赶进去。 “萧濯,你自以为小打小闹的样子,令人发笑。”他回望萧濯苍白的脸,冷冷道,“我连你都不想要,又怎会稀罕一条早已有主的狗。” * 七月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去木兰围场的日子。 原本离入秋还有许久,可这位陛下显然已经等不及,迫切地想要体会一次被妙手回春的身体。 第一日宣熙帝的确大展身手一番,众臣皆夸,陛下英勇不减当年。 然而第三日,一只熊忽而从深林深处冲入营地,宣熙帝当场被吓到昏厥,自此一病不起。 秋狩铩羽而归,回宫路上,江照雪偶然听闻几句大胆的流言,说是陛下包庇四皇子,寒了天下学子的心,才遭此天谴。 传言‘一不小心’就传到了宣熙帝的耳朵里,于是本就突发的重病,雪上加霜,江照雪随着父亲去养心殿时,竟发觉这位帝王像是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连话都说不清楚,一切指令皆只能由李来福代为传达。 第65章 重雪院里,江照雪看完暗卫搜集完的情报,仰头看了眼乌云。 怕是要变天了。 就是不知这一回,萧觉能否得偿所愿。 不过,只要不是萧濯,萧觉与萧朔,是谁赢都好。 第55章 阿雪,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太子妃 入秋这日,上云京下了一场大雨。 秋雨绵延不绝,就连观星台的黄金顶都在雨幕里褪了色。 甘泉宫外新栽的秋桂零落了满地的淡黄色花瓣,又被人一脚踩过,彻底融进泥泞里。 萧朔想起自己府里被强行塞进来的用来监视他的宫人,胸腔里的火气就连寒凉秋雨都浇不灭,大步走上台阶,就要推开甘泉宫的门。 “三殿下,娘娘现在在午睡,您此刻不方便——”贴身侍女连忙上前要拦,被他一把推开。 “滚开!” 萧朔推开人,继而抬脚一踹,门被粗暴地撞开。 他走到屏风外,脚步一顿。 模糊的人影在屏风另一头交缠,耳边隐隐传来不堪入耳的喘息,都在昭示着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婉儿,待那老皇帝死了,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 萧朔攥紧拳头,猛然踹倒面前的屏风,与里面两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对上,“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是他最敬爱的母妃,一个是自小教他习武的老师,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做这种苟且之事! “朔儿!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害死母妃不成?”文贵妃匆忙穿上衣裳,眼角情动的红晕未消。 “三殿下,你莫怪你母妃,她——”禁卫军统领如以往那般开口劝阻,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我与母妃的家事,不劳你一个外人操心。”萧朔脸色尤为难看,“还不走,是想要我父皇来抓人吗?” 待人走后。 寝殿内静默许久,萧朔终于缓过神,“从何时开始的?” 文贵妃面上已经没了最初的惊慌失措,“朔儿,你也莫怪母妃,若非当初你父皇背叛誓言在先,我又如何会被他伤透了心,再说了,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 萧朔错愕睁大眼,“为了我?” “若你有江照雪一半的聪慧,太子一半的温和知礼,我又何须与旁人虚与委蛇,不都是为了你的皇位!”文贵妃越说越觉着心酸,目光不自觉露出些失望来。 “我本是正妻,自嫁给你父皇,没有过一日不是尽心尽力,可他却为了别的女人,将我贬为侧妃!朔儿,后位与太子之位,本来就是我们的!” “如今眼看着就要熬死他,朔儿,等他死了,这大梁江山……” 萧朔蓦地笑了一下,抬眸,眸底一片灰败,“其实在母妃心里,只是想要一个像江照雪那样能够被所有人艳羡嫉妒的孩子,能为你諵枫争回颜面,能让你做太后,至于那个人是不是我,对母妃而言,根本不重要。” “既然如此,当初母妃又何必让二姐扮做——” “萧朔!”文贵妃呵止了他,“当初若非我与先皇后同时怀孕,我又何必让宁儿……早知如此,我宁愿当初……” “宁愿当初让二姐做你的儿子,便不必再生下我了对么?” 文贵妃叹了口气,“朔儿,母妃不是这个意思。” “母妃想如何便如何吧。”萧朔平静道,“昨夜母亲送来的人我已经打发走了,以后也不必再送。” 说罢,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开,就连伞都忘了拿,就兀自冲进了雨幕里。 一直走到御花园的南角处,他停下脚步,贴着墙缓缓坐在地下,眼泪混着雨水一起流下。 除了眼眶有些红,无人知晓他曾哭过。 哭着正起劲,忽而周遭的雨都被尽数挡去,一片雪白的衣角映入眼帘。 萧朔抬头,撞入一双清冷如镜的眼睛。 “三殿下,臣每次见你,你都狼狈得令人发笑。”江照雪撑着伞,淡淡道。 “要你管!”萧朔没好气道,“今日见到本皇子之事你胆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江照雪讥诮勾唇,并未回答,而是扭头对无杳道:“给他一把伞。” 无杳不情不愿,将手中那柄绣有梅花图案的伞斜斜靠在萧朔身侧的墙上。 江照雪没再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又被萧朔叫住。 “等下。” 江照雪回头,淡淡睨着他。 萧朔不自在扭过头,右手下意识蜷缩着,“谢了。” “……” 待走出御花园,无杳终于忍不住道:“大人不是一向与三皇子不和,何必好心送他伞。” “举手之劳,谈不上好心。”江照雪淡声道。 “哦……”无杳替他撑着伞,道,“对了,大小姐今早出门前说了,逐月节快到了,让大人今日早些回府,与她一齐做月团呢。” 提及家人,江照雪也不由缓和了神色,然而等他们走到午门时,却发觉宫门已锁。 “天都没黑,怎么宫门就下钥了?”无杳疑惑道。 守门的禁卫军冷声道:“陛下病重,为防止有心之人趁虚而入,自今日起,宫门只开一个时辰,大人若想出宫,还请明日午时再来。” 无杳不满道:“我们家大人怎么可能是有心之人!” 江照雪刚从养心殿出来,到宫门口也不过一个时辰,宫门就已经被禁军把控。 第66章 今夜,怕是有大事发生。 好在宫中有专门安排官员过夜的住处,倒不至于无处可去。 江照雪领着无杳原路返回,刚离午门远了些,就被一道恭敬的声音叫住。 “江大人。” 江照雪循声回头。 带着东宫腰牌的宫人朝他行了一礼,“殿下在东宫备了您最爱的茶,欲与大人一叙。” 因为江相不愿他参与夺嫡争斗的缘故,整个江家都置身事外,而这一世,江照雪自不会再像上一世一眼,因为旁人去逼迫父亲。 江家从不稀罕去做什么拥护新帝功臣,只要安安稳稳走下去,也没有谁敢随意对江家出手。 前世之所以会沦落到那般地步,是因为父亲不曾反抗就入了大理寺大牢,而他又被困在深宫。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江家为了他们萧氏的江山稳固付出一切。 但萧觉来请他喝茶,好似就真的只是喝茶。 待第二盏茶喝完,江照雪终于没了耐心,“禁卫军已把控宫门,殿下倒是还有闲情逸致。” 沉默半晌,萧觉转头,一瞬不瞬望着他,“阿雪,若是……我是说若是……明日从养心殿出来的是我,你愿不愿意——” 然而话未说完,就被突然闯进暖阁的人打断。 第56章 疯狗是养不熟的 “殿下!”镇远侯推门而入,神色凝重,“陛下,驾崩了。” 话落,有丧钟之音响彻整个皇宫。 萧觉也顾不得自己未说完的话,站起身,低声道:“阿雪,今日你且在东宫歇下,其他地方怕是不会安宁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等我回来。” 暖阁里很快只剩下江照雪一人。 年少时他也经常与云有行一起来东宫,有时是喝酒,有时是一起观摩陛下赏赐下来的稀罕物件。 他对东宫,其实很熟悉。 今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江照雪很庆幸自己还拥有前世记忆,是以提前就与父亲做好了一切准备。 再者,因卖官案一事,朝廷一半官员都被清洗,本就是需要用人之际。 哪怕未来新帝想要计较江家避嫌的过错,他们亦可全身而退。 反正是睡不着了,江照雪想了想,循着记忆里的路,穿过一条长廊,一直走到年少时住过的那间屋子。 有些意外,又不是太意外,门锁一尘不染,足以见,要么经常有宫人来此打扫,要么……有人常来此处。 江照雪掸了掸袖袍上沾染的水珠,推门而入,又在抬头的瞬间,彻底愣住。 “大人,这……”身后的无杳更是睁大了眼睛。 借着月光,他足以看清—— 整间屋子,从墙壁到桌案,到床榻,皆挂满了一个人的画像。 神态各不相同,但眉间几分疏冷清绝却不会叫人错认。 江照雪面无表情掠过那些画,心中并无半分波澜。 因为旁人痴狂的爱就有所触动的蠢事,他不会再有第二次。 床榻上的画像被他随手丢开,江照雪刻意选了这处偏僻的屋子,便是不想让人知晓他的存在。 宫变一旦开始,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更何况,今日萧觉邀他来东宫,并不是无人知晓。 若是有人想用他来要挟江家,保不准便会闯入东宫。 “大人,今日您去见陛下时,他不是还能自己说话了么?怎么才几个时辰就……”无杳欲言又止。 江照雪想起前世,宣熙帝是被文贵妃与禁卫军统领之事,活活气死的。 方才他偶然撞见萧朔那副模样,心里已经有些猜测,此刻更是肯定。 “多行不义必自毙。”江照雪淡声道,“哪怕是天子,也不会有特赦。” 宣熙帝是,萧濯亦是。 前者是事实,后者是他个人意愿,愿萧濯多行不义必自毙,哪怕在诏狱都要继续遭报应。 地面隐隐传来震动,似是成千上万铁骑踏过。 “这马蹄声,莫不是西北军罢?”无杳趴在榻边,小声问。 “镇北侯入京,总共只带了两千铁骑。”江照雪道。 五十万西北军皆驻守在北境各个关卡,不仅因为北边诸多蛮夷虎视眈眈,亦有帝王忌惮的原因在。 大梁历代倾尽全力,只打造出这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虎狼之师,可身为帝王,又如何会不忌惮。 五十万西北军,能跟随主帅回京的,最多不过两千人。 “那我就更不懂了,太子殿下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干嘛还要遵守这破规矩,直接让五十万大军偷渡入京,哪里还有这么多事?”无杳嘀咕道。 江照雪斜睨他一眼,抬手,曲起指节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哎哟!”无杳吃痛,捂住额头,“大人你打我作甚?” “从北境到上云京统共要经过十八座关卡,守关之人要么与朝中关系匪浅,要么便是陛下亲信,如何像你说得那样简单?”江照雪淡淡道,“况且……” 无杳眨眼,“况且什么?” 况且北境还有云有行。 镇远侯愿意帮助太子,却不会愿意让云有行牵扯进来。 西北军是西北军,镇远侯府是镇远侯府。 大梁可以没有镇远侯,却不能没有西北军。 而如今的云有行,就是西北军的魂。 第67章 只要他不参与进来,无论是赢是输,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一如前世。 “那大人觉得,太子与三殿下谁会赢?”无杳好奇道。 江照雪垂下眼皮,没马上回答。 萧觉的确是位无可指摘的太子,既不缺城府又不缺手段,但有时,不够心狠,也不够果决。 一个足够心狠果决的人,绝不会在私下里用卖官去填补西北军的粮饷,隐忍度日这么多年。 若足够心狠,早在宣熙帝抽用粮饷大兴草木之时,便该快刀斩乱麻,而不是自以为在西北军与良心之间饱受折磨,白白给了敌人成长的机会。 根据卖官记载的年限,十年之前的萧觉十八岁,其余皇子皆不过总角之年,天时地利人和。 宫变要想大获全胜,无非是快准狠。 萧觉并非他心目中的帝王,故而他从未想过要对这位太子殿下鼎力相助。 前世他亲手教出来的萧濯倒是让他满意,岂不知,教得再好,疯狗也是养不熟的。 “方才我从养心殿出来,你不是便抱怨午睡不曾睡好么?”江照雪没有再谈及方才的话头,“此处僻静,外面有十七守着,睡会吧,到了明日,可就无法睡了。” “大人不睡么?”无杳揉了揉眼睛。 “不必管我。”江照雪将床榻让出来,坐到窗边,开始盯着窗外的秋雨出神。 也不知,阿姐今夜还有没有做月团。 到了后半夜,或许是东宫实在太过安静,江照雪逐渐有了困意,手撑在鬓边,不知不觉间竟睡了去。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到了榻上。 江照雪撑着身坐起,正欲唤无杳,一偏过头,透过床幔,却看见一道朦胧高大的黑色身影坐在窗边。 “十七?”他拧眉唤道。 黑色身影闻言,起身朝他走来,床幔打开,露出一张让他厌憎的脸。 长眉入鬓,眼眸狭长黑沉,是萧濯无疑。 “醒了?”男人低声道,语调里的柔和让江照雪恍惚想起新婚那一年。 但随即他就清醒过来,冷下脸,“怎么是你。” “不是我,阿雪还想是谁?”萧濯俯下身,凑近他耳边,一只手却轻柔地替他将鬓边挡住眼睛的发丝绕到耳后,“那个离了娘就什么都不懂的废物?还是那个分明喜欢你却连说都不敢说的懦夫?” 第57章 萧濯,被火烧死的滋味,我永远不会忘 江照雪不曾遮掩眸中厌恶,扭头避开他的指尖。 “是谁都好。”他冷声道,“只要不是你。” “阿雪就不好奇,我为何会在这里么?”萧濯瞧见他眼中的厌恶,眸光微微暗淡。 何须好奇。 江照雪冷漠地想。 从萧濯堂而皇之出现在东宫开始,一切都已经明了。 “阿雪还记得么,以前我曾带你去浮云赌场时,你分明不曾来过赌场,却看了几场就道出了赌场背后的真相。”萧濯自顾自说着,忆起过往,禁不住勾起唇角,“赌局没有赢家,只有庄家通吃。” “萧朔也好,萧觉也罢,他们都只是赌场上有幸拥有了砝码的人,所以阿雪并不愿意掺和进来,因为注定不会赢的。” 江照雪闻言,淡淡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八年同床共枕,萧濯的确了解他。 可既然了解他,如何会在成婚多年后还质问他与萧觉的关系,又如何会不知道,当着他的面发落江家满门,他会做出怎样的事。 无非是明知故问,找一个废后的理由罢了。 说到底,在萧濯心里,皇位高于一切,再多解释都是为了让他的私心看上去不那么丑恶。 “我似乎之前就告诉过阿雪,只有我才能与你相配。”萧濯执起他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蹭了蹭,又没忍住轻嗅他腕间的香气,喟叹一声,“阿雪,你前世教给我的手段,这辈子,我仍旧记在心里。” 江照雪讥诮勾唇:“四殿下的手段,臣曾亲自领教,的确是杀人都不需自己染血,此等手段,臣实在惶恐,不敢与殿下相配。” 萧濯措不及防又被他在心口扎上一刀,面色骤然僵住。 “阿雪,前世是我的错,可是……” 江照雪不想看他再露出那副令人作呕的愧疚模样,抽回手,打断了他的话,“骁翎卫,是你的人。” 骁翎卫永远只效忠帝王,替帝王搜集情报护卫左右,更可绕过刑部与大理寺直接将官员带回诏狱审讯,但在帝王驾崩后,却鲜少参与夺嫡之争。 他们只会效忠于下一任从夺嫡中杀出来的帝王,这是大梁先祖立下的祖训。 前世并未出现太子与三皇子交锋的场景,萧觉在太庙伏诛后,其手中势力便尽数被萧濯收揽,除了西北军。 萧濯与他都从未想过要处理那些禁卫里的酒囊饭袋,擒贼先擒王,用萧濯埋伏在宫中的暗卫拿下文贵妃与萧朔,禁卫军便不值一提。 但是今生萧濯人都被关在诏狱里还能出来,只有一种可能,骁翎卫早就是他的人。 “是。”萧濯哑声道,“若阿雪愿意,他们也可以是你的。” 见江照雪不说话,他又忍不住伸出手,试探地攥住那片白色的衣角,低声哀求,“阿雪,我真的知道错了,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第68章 “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江照雪掀起眼皮,似笑非笑,“那我要你将夺来的皇位拱手让人,对旁人俯首称臣,你愿意么?” “阿雪,皇位只有在我手中,我才能保护你。”萧濯艰涩道,“萧朔即便登基也会被文贵妃掌控,若你不肯娶萧宁,文贵妃定不会轻易放过你,而萧觉他——” “他便是和你一样想对我做什么,也不会到让我在大理寺里自焚的地步。”江照雪轻声补齐后面的话,“一个不够心狠的帝王,未必就不好,至少不会将心悦之人逼到绝地,你说对么?” “……”措不及防又被插了一刀。 萧濯阖上沉痛的眸,低头跪在榻边,“对不起,是我没能珍惜你,我真的……” 他真的知道错了。 在亲眼看见江照雪葬身于火海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错了。 可重来一次,他就像一个做了坏事正欲投案自首却又被无罪释放的犯人,一边窃喜,一边又怕江照雪发现异常,怕江照雪知道前世后不要他,是以竭力装作前世一切仇怨都不曾有过,就像他们仍旧是相爱的帝后。 而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让江照雪如前世那般爱上他,然后弥补前世一切错失。 但他不曾想到,他的君后也记得。 “若是道歉有用,上云京哪里还有命案,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明日便可请辞返乡。”江照雪讥诮一笑,“萧濯,你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肯割舍,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萧濯沉默半天,看了他一眼,又立马垂下头,小声为自己辩解,“你以前教过我,只有弱者,才需取舍。” 江照雪微微颔首,面色不变,“这话我是说过,所以此刻我若不愿留下来,你是想用江家威胁我,还是直接将我关起来?” “阿雪。”萧濯无声绷紧牙关,“你明知我舍不得这样对你。” “我以前的确是这样以为的。”江照雪淡然回望他压抑着戾气的眸子,“不过死过一次后,便不敢这样以为了。” “萧濯,被火烧死的滋味,我永难忘却。” 萧濯呼吸逐渐急促,眼瞳凝聚起血色,怔怔望着他,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心脏处传来被啃噬的疼痛,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若能触碰到他的君后便能得到缓解,可他还未伸出手,那人便因他吐血而犯了洁癖,嫌弃地缩回了榻上。 萧濯心头一片恐慌,却因疼痛倒在了地上。 他捂着胸口,唇边的血迹来不及擦,脑海中唯有江照雪方才说过话。 他的君后,是被他亲自逼死的。 平时连磕碰一下都会让满宫人慌乱,一年四季炭火都不能停,那么病弱的一个人,却敢把自己活生生烧死。 该有多疼。 都是他的错。 他想弥补,可江照雪就连机会都不肯再给他。 萧濯眼前逐渐模糊,身体相贴的地板寒凉,让他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冷宫。 在冷宫,便是打扫宫殿的宫人吃穿用度都比他好。 而他年纪小,但凡想要抢走一堆馊饭里唯一干净的馒头,就会遭受一顿毒打,就像现在这样狼狈躺在地上。 而那个宫人便会与同伴嬉笑着,将那些菜倒在他的头上,告诉他,像他这样的下贱之人,不配吃干净的馒头。 后来他就学聪明了,在宫人发觉之前,提前将馒头踩脏。 最后也如他所愿,被他弄脏了的馒头,没有人会抢走,终于就属于他了。 第58章 臣错就错在,当初瞎了眼爱上你 床榻上,江照雪垂眸欣赏他痛苦的模样,知晓这是蛊虫发作的缘故。 原来萧濯也是知道疼的。 原来只有自己的心被捅,才会知道疼。 待欣赏够了,他又觉得萧濯再痛苦,看起来都像是在装模作样。 江照雪探出脚,正欲俯身为自己穿靴,某双滚烫的手就率先一步攥住了他的脚踝。 垂眸,只见男人已重新单膝蹲在他面前,眉间因未消散的疼而隐忍蹙起,唇上血迹未擦,望向他时目光期艾,“阿雪,我帮你穿靴。” “不必。”江照雪欲抽回脚,禁锢他脚踝的手却越发用力,让他挣脱不得。 “求你了。”萧濯呼吸里夹着些颤抖,“以前每日醒来,都是我为你穿靴……” 不待他话说完,江照雪倏然抓过床头的玉如意,随手一扔,砸在萧濯额角,继而滚落在地,碎成几块。 额角鲜血成股流下,与男人眸底的猩红汇聚。 “萧濯,你也配谈以前。”江照雪语调可谓淡然,丝毫瞧不出用玉如意砸人时的狠劲。 “你这么想谈以前,不如我与你好好谈谈,当初你是如何一步一步将我废后逐出宫的。” “我不说了,我错了……”萧濯闭了闭眼,呼吸微促,嗓音沙哑,“你别生气,我不说了。” 瞧瞧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江照雪越瞧,便越觉得前世忍辱负重的自己像个笑话。 萧濯趁他没有挣开脚踝上的手,连忙捧起一只雪白缎靴,小心翼翼替他穿好,然后又熟练地替他穿好另一只。 这种事,前世刚大婚时,萧濯的确经常做,但自从他离宫一段时日再回宫后,就再也没有过,哪怕有,也是因为他们大吵了一架,萧濯没办法只能服软时才会做。 第69章 “穿好了。”萧濯哑声道,直勾勾盯着他。 鞋底传来的暖意难以忽视,像是被人提前在香炉上烘好。 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抽回脚起身走出内室,才发觉满屋的画像都被人搬空了。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阿雪你看,我说的没错罢?那萧觉对你的心思——”萧濯跟在他身后,低声道。 江照雪不耐打断他,“萧觉呢?” 萧濯垂眸道:“在诏狱。我照着阿雪前世教我的,等他们两派精疲力尽之时,以勤王之名将萧觉与萧朔两党一网打尽。” “你父皇人都死了,太子本就是名正言顺,你勤哪门子的王?”江照雪冷嗤道。 “父皇死没死,他说了可不算。”萧濯不动声色上前,贴近他背后,低头用鼻尖蹭过他脑后发丝,眸中不自觉沉醉,“谁赢了,谁说了才算。” 江照雪扯了扯唇,抬步欲走出屋子,门刚一推开,雨后泥土的气味混杂着桂花清香迎面扑来。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血腥气。 放眼望去,整座东宫的亭台楼阁都被秋雨清洗过,干净得没有一丝朦胧的尘埃。 哪怕是昨夜于梦中,他都未曾听过兵戈相击的声音。 “每年这时,阿姐都忙着做月团,我便让无杳先回府报个平安,免得她担心。”萧濯跟在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 “阿姐也是你能叫的?”江照雪冷声道,回头时眉间夹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萧濯,你但凡长了颗心,都该知道你根本没有脸面再唤她阿姐。” 前世自他入宫,江照璧虽不太喜欢这位看起来过分凶戾的新帝,但看他如此欢喜,也渐渐接受了。 尤其在听他说了萧濯年少被宫人欺凌的往事时,更是觉得萧濯可怜。 每逢过年过节,阿姐亲手缝制的过冬衣物,有他一份,就会有萧濯一份。 可就算再爱屋及乌,不还是连阿姐死前想见他的愿望都不肯应允。 就算有苦衷,他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天大的苦衷。 莫不是有人用线封住了萧濯的嘴,不让他说么? 江照雪讽刺地想,同床共枕这么些年,最后萧濯还要防着他,自以为自己扛起一切。 说不定在他死后,萧濯演那些深情戏码时,演到就连自己都感动了,便觉得这是爱。 “阿雪,这些事其实我都可以解释。”萧濯觉着胸口又开始疼起来。 “解释?意思是我误会了你,不是你的错——”江照雪讥诮一笑,“那是我的错?” 他说完,又微微颔首,“的确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爱上你。” 萧濯被他一通话下来,刺的五脏六腑都是痛的,就连呼吸都颤抖起来。 暴躁狠厉的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却偏偏不敢再像以前那般发泄出来。 “阿雪,你一定要这样与我说话么?”他忍耐着内心繁杂的思绪,沉沉开口。 江照雪掀了掀皮,侧脸锋利而凉薄,“若你不想听,大可下旨让我再不得入宫,瞧不见我,自然便不用受这种罪。” 顿了顿,又转头凑近萧濯耳边,一字一句,冰冷至极,“就像前世那样。” 萧濯:“……” 江照雪说完,也不在意对方会是何等神情,兀自抬步穿过长廊,朝东宫外走去。 哪怕他听见身后宫人惊呼‘殿下晕倒’的声音,也不曾有半分停顿。 其实他并不爱计较往日恩怨,哪怕他言语刻薄,这些年与他相熟的人都知晓,他只是嘴上不饶人罢了。 但前世就算萧濯有再多苦衷,他死了就是死了。 人这一世,不过就是一条命。 萧濯夺走了他的命,他凭什么还要和萧濯相安无事形同陌路? 他就是要将前世挂在嘴边,就是要时时刻刻告诉萧濯前世他是如何亏欠辜负他,他就是要让萧濯见到他的每一刻都不痛快。 他偏不要放过萧濯。 萧濯不是口口声声说后悔没有爱他,没有珍惜他么?那最好带着这种悔恨与愧疚活到死。 待他坐着马车回到相府,即将踏过府门时,他又在想。 凭什么他付出了一条命,而萧濯只是心上痛一痛便够了? 新帝登基,群臣必定会上书选秀立后。 萧濯前世不是一直说为了他连子嗣都没有么? 不如这辈子就成全了他。 待诞下皇子,便可让蛊毒发作。 一个幼帝,会比一个活了两辈子的皇帝好调教得多。 第59章 扶持皇后,杀父留子 “大人!”早早在府门前等候的无杳见到他,眼睛一亮,连忙跑上前,“大人终于回来了,大小姐都担心坏了。” “阿姐在何处?”江照雪抬脚跨过门槛。 “还在和府里的嬷嬷奶娘研究月团的样式呢。”无杳本是笑着,目光触及他衣袍下摆边缘那一圈血迹,霎时大惊失色,“大人,你的衣裳上怎会有血?是四殿下欺负您了?” 江照雪也跟着低头瞅了一眼,淡淡道:“宫道上的尸体尚未清理干净,难免碰到。” 只是可惜,马上就是逐月节,注定有人再无法团圆。 “待我换了衣裳,先去见父亲,再与阿姐做月团。”江照雪思虑片刻,道。 “大人只要平安回来了,怎样都好。”无杳跟着他身侧往里面走,“您可不知道,今早我出宫时,连路都堵死了,到处都是血和尸体……” 第70章 “奴还看见有禁卫军连头盔掉了都不敢捡,妄图逃离出宫,却被骁翎卫一刀砍掉了脑袋。” “唉,那个场景比当初西宁闹饥荒时,奴跟随阿耶一路逃亡至上云京所见之景还要残酷,大人您若是见了,定会受不了。” 江照雪沉默听着他一路念叨,从中寻到了片刻安宁。 前世他与萧濯帝后离心,就连一向话多的无杳都是终日沉默叹气。 果然离开了萧濯,他身边重要之人都比以往要开心许多。 一番焚香沐浴后,江照雪重新换了身浅绿色的交领长衫,平日穿白衣时只让人觉着清冷的面容,在这样鲜活的颜色下,便显露出几分惊心动魄的冷艳。 无杳本是低头替他擦拭头发,一抬眼撞见铜镜里垂眸敛眉的人,险些看呆了。 察觉到他的动作忽而停下,江照雪微微拧眉,“怎么了?” “没什么……”无杳支支吾吾道,“就是觉着,其实大人多穿些旁的颜色,也挺好的。” 除了那身暗红色的官袍,江照雪鲜少穿别的颜色。 因为白色显脏,这样他只需瞥上一眼,就知道衣裳脏了,得换。 “衣裳而已,干净便好。”江照雪淡淡道。 前世入了宫后,他倒是在萧濯的多番诱哄纠缠下,什么颜色的宫衣都穿过。 那样艳丽的颜色,就连吐了血在上面,都像是点缀了什么花样。 华而不实,江照雪从来都不喜欢,今后更是不会再碰。 待擦干头发,他便去主院见了父亲。 院中凉亭内。 “本想你能置身事外,但昨日你在宫中安然待了一夜,今日又唯有你全须全尾从宫里走了出来,上云京怕是已经有人认为你与那位四殿下关系匪浅,昨夜之事,便是与你无关也说不清了。”江相叹了口气,倒了一杯茶给他。 本来就有萧濯毁夜明珠之事在前,如今已经人人都在观望,新帝登基,江家是否会水涨船高,能出一个君后都说不定。 “那四殿下行事捉摸不透,心思是几个皇子里最难把控的,这样的人太危险,离得近便容易被其反噬。阿雪,你老实与为父说说,你与那四殿下,是否私底下有什么瓜葛?” “流言本就是双刃之剑,可被中伤,亦可加以利用。”江照雪抓了一把石桌上的鱼食,洒在凉亭下的池塘里,垂眸看着抢夺食物的鱼群,“至于我与四殿下的关系……不值一提,他于我而言,生死皆无所谓。” 江相眉头一动,“那就是清白咯?” 江照雪眸光微顿,点了点头。 江相长吁了口气,“那就好,他们萧家人的事复杂得很,当初你年幼时被先太子的人抓走,后来回来便昏迷了半个月,自那以后,为父便不再想插手夺嫡之事。” “可是父亲,身在上云京,江家如今已经站得太高,若不去争,便会任人宰割。”江照雪认真望着他。 江相皱眉,“你想做什么?” “新帝登基,必会有选秀。”江照雪端起茶盏,嘬了口茶,“族中适龄的女子那么多,未必没有想当皇后的,即便没有,于家族有利的事,总会有人愿意入宫。” “父亲有句话说得对,萧濯性情乖戾不好把控。那我们何不养出一个拥有江家血脉的皇子来代替他?” “江照雪!”江相豁然起身,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还是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玩弄权柄,日后即便事成,后人史书里也是佞臣!是会被戳着脊梁骨骂的!” “父亲既然对当年我被先太子抓走之事耿耿于怀,便该知晓,正是因为父亲与祖父一辈子都只想做什么纯臣,看似朝中一半皆是江家门生,到了危难关头却难以自保。”江照雪淡定迎着他复杂的目光,“父亲不想争,待新帝登基,朝中一切势力冲洗,江家定会被旁人挤下去。” “父亲不是也遗憾,自己没能教出一个满意的学生么?”江照雪站起身,口中吐露大逆不道的话语,面色却波澜不惊,“依我看,定是因没有从小带在身边教导,才让萧家人骨子里的自以为是如此难以消除。” 江相望着他,像是头一次认识他一般,轻轻叹了口气,“你想如何?” 江照雪:“扶持皇后,杀父留子。” 身后骂名皆是虚的,唯有手中权势才是真的。 佞臣而已。 他妖后都当了,还怕当一回佞臣么? 接下来的几日,因宫中遭逢大变,萧濯估计一直在为登基大典忙碌,一直不曾来烦他。 直到那位太子的未婚妻竟跪在了相府门口,不见到江照雪,便不肯起来。 “江大人,求大人看在年少情分上,放太子殿下从诏狱出来罢。”少女跪在府门台阶之下,倔强地仰头望他。 “我不过一介刑部侍郎,如何能让诏狱放人。”江照雪淡声道。 “您可以的!”少女急切道,“当初四殿下连观星台的夜明珠都能为您摘来,只要大人愿意去与他说,四殿下一定会同意的。” 江照雪没说话,就这样垂着眼皮俯视她憔悴焦急的面容。 又像透过她,看到了前世的君后。 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这般奋不顾身,太蠢了。 第60章 殿下的脉象,像是被人种了蛊 可是这位凌姑娘真的有看上去的那么蠢么? 第71章 前世萧觉造反失败时宣熙帝还未被文贵妃气死,但不至于连身为太子未婚妻的凌月芜都要连坐。 好歹是个左都御史之女,却为了萧觉甘愿入宫为奴,只为杀了萧濯报仇。 毕竟当初在太庙处决萧觉的人,是萧濯。 只是这一切都被江照雪提前察觉。 凌月芜也不是被他杖杀,毕竟年少时他也曾经常在东宫与这位未来的太子妃说过话,算是年少相识。 当时他挥退了巫山殿所有人,连无杳都没留下,问她:“萧觉已故这么多年,你尚且年轻,何必为了他赔上一切。” 当时凌月芜只是笑了笑,说:“君后,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爱一个人爱得没有后顾之忧。在上云京,情爱都是虚的,只有手里的权势才是真的!” “你根本不明白后宅的嫡庶之争,我虽是嫡女,却因母亲早逝,家中一切都由小娘做主,太子妃的身份,是母亲死前从先皇后那里得来唯一能让我熬下去的砝码。” “我等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等到太子登基,眼看就能逃离凌府,可这一切都被萧濯毁了!是他抢走了你,让你帮他抢皇位,才让太子无人帮衬!分明我们以前在东宫时玩得那样好,你为何要帮一个外人对付太子?!” “就连十七都为萧濯死了,你难道半分怨怼都没有吗?!” “他害得我被家中庶妹嘲笑,我若不入宫为奴,便要被小娘嫁给一个可以当我祖父的男人……” 凌月芜忽而抬头殷切地望着他,神色已然癫狂无了理智,“照雪,从前我们关系那么要好,不如我们联手把萧濯杀了为十七他们报仇啊!” “当君后,哪里有当垂帘听政的太后来得快活?我要的也不多,只要你肯封我为义妹,让我回凌府出口恶气,看在年少情谊的份上,我不会让你亲自动手的。” 当时江照雪只把她当做疯子,再加上她弄脏了萧濯的床榻,的确触到他的逆鳞,便想下旨送她出宫。 可他未曾想到,凌月芜宁愿当场撞柱身亡,也不肯出宫。 巫山殿外的血也不是人血,只是他对于萧濯将他禁足而表达的不满。 此刻眼前的人与回忆里那张癫狂的面容重叠。 “他不会有事。”江照雪扫了她一眼,“回去吧。” 见凌月芜还想说什么,他淡淡补充了一句,“若你不放心,我虽不能将太子带出来,却可以将你送进去陪着他,这样……是否就能放心了?” 凌月芜:“……”她才不要去。 太子只要不死,有皇室血脉在,只要能从诏狱出来,就算不能当皇后,也能去封地当王妃。 “有江大人这句话,我自然放心,就不必去诏狱添麻烦了。”凌月芜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身拽着侍女走了。 江照雪被迫看了这么一出闹剧,心神疲惫,正欲回府,却被人唤住。 “江大人!且慢。”声音是与寻常男子不同的尖细。 他转头,瞧见的是个面生的年轻太监,身上穿的却是御前总管的衣裳。 李来福呢? “江大人。”太监扶手作揖,笑道,“殿下说,三日后便是登基大典,特意命奴才来给大人送些东西。” 他从袖中摸出一卷明黄圣旨,双手捧着,恭敬递到他面前。 展开一瞧,竟是一则只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简而言之,他随便在上面写些什么,都可当圣旨用。 萧濯又想做什么?用一则空白圣旨来让他放松警惕? “殿下说,大人想写什么,便写什么。”大太监小心翼翼瞅着他的神色,试探开口,“咱们殿下,的确是将大人放在心上的。” 江照雪随手一扔,那圣旨便进了无杳怀里。 “既然这么放在心上,怎么不见你们殿下亲自来送?”他冷笑。 这样的把戏,真当他还是前世的江照雪不成? 大太监面色僵住,沉默半晌,干笑一声,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几日实在是事务繁忙,殿下他脱不开身呐。您看,殿下还特意托奴才给大人准备了礼物。” 江照雪耐心已然见了底,却也不想为难一个不相识的太监,伸手接过,指腹往上一拨,锁扣便解开了。 待瞧见盒子里的东西,他顿时拧起了眉。 那是一块指甲大小的,头盖骨碎片。 新任大太监擦了擦额前的汗,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笑,“殿下说,知道您讨厌李公公,便将此物送给你,希望您能高兴些。” 江照雪眸子浮起嫌恶,合上盒子,眼不看为净,“你回去告诉他,下次想让我高兴,不必送旁人的东西,送他的自己的,我会更高兴。” 最好能亲自能把心挖出来给他瞧一瞧,说不定他当真一高兴,就不恨了。 大太监刚擦干净的额头又冒出了细汗,“哎哟,江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讲……” 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 “奴才一定把话带到。”反正四殿下只说要让江大人高兴,至于殿下自个若是听到这话不高兴了,总不能怪他吧? 可待他回宫复命时,却又不敢真说出来了。 …… 如今的养心殿早已换了主人。 只是这位新主人自从在东宫晕倒被骁翎卫送回来,就一直没出来过,唯有沾血的衣裳送出来一次又一次。 第72章 毕竟那夜宫变,即便萧濯是黄雀在后,可西北军又哪里是好对付的,伤得重了些也在所难免。 男人褪了上衫,肌肉紧实的肩背上,一道口子测斜着横跨整个背部。 身侧的宫人想要上前服侍他换药,却被他骤然凶戾的目光震慑在原地。 阿雪最不喜欢旁人碰他。 碰了,就不干净了。 “殿下,太医来了。”有宫人推开了殿门,低声禀告。 “让他进来。” 太医行了礼,正欲搭腕把脉,瞅了眼男人手腕处覆盖的帕子,嘴角一抽。 他一把年纪,难道还占一个男子的便宜不成?! 待把完脉,太医面露凝重,迟迟不语。 萧濯不耐道:“有话就说。” “殿下近日可曾食用过什么特别甜的东西?” 萧濯拧眉:“此话何意。” “微臣也不敢确定,只是殿下心脏处有异物扰乱脉象,像是……被人种了蛊的缘故。” 第61章 萧濯又发疯了 萧濯从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 所以但凡吃过一次,他都会记得特别清楚,更何况那一颗桂花糖丸还是江照雪特意用嘴喂给他的。 他曾在梦里重复品尝了无数次。 “蛊虫,与甜食有何干系?”他不动声色问,垂下眼睫,让旁人看不清喜怒。 “南疆之人大多喜爱甜食,故而想要给旁人下蛊,大多都会下在甜食里,久而久之,那些蛊虫便也养成了在甜食里休眠的习惯,一旦包裹着的甜食完全化开,那蛊虫便会无声无息钻入体内。”太医谨慎答道,同时不禁为那下蛊之人捏了把汗。 这些天,皇宫几乎就像是被血洗了一遍,所有这位四殿下瞧不顺眼的人,都下去陪了叛军。 唯有一个宫人突发奇想,将江大人里里外外夸了一遍,偏偏将四殿下夸高兴了,才躲过一劫。 可当第二个试图效仿时,却又被四殿下以觊觎江大人为由,丢进兽笼里喂了老虎。 这下蛊之人若是查出来,怕是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哦。”萧濯不甚在意地捻起腕间的帕子,随手丢进身侧的香炉里,“知道是什么蛊么?” “能爬进心脏的蛊,唯有一种,名曰情蛊。”太医斟酌着开口,“只是臣对蛊毒了解甚少,目前宫中并无解毒的法子。” 这毒起初他也是闻所未闻,直到前些日子李太医每次从相府回来,总是抱着一本南疆的毒经,他们也瞧得觉着稀罕,连带着太医院的人都传阅了个遍。 “情蛊?”萧濯挑眉。 “此蛊起初是南疆圣女因爱生恨,为了惩罚背叛自己的夫君,让其每每心动之时承受蚀心之痛,后世流传下来,便给其取名为情蛊。”太医摸不准他的喜怒,小心翼翼答道。 “因爱生恨。”萧濯在唇齿间反复碾磨这四个字,不但没有如他想象中那般发疯,反而像是想起什么愉悦之事,掀起了唇角,“没有爱,何来恨呢。” “他果然还是爱我的。” 太医:“……” 太医迟疑了一瞬,最终什么也没敢反驳。 这位养心殿的主子性情太难琢磨,他还是少说少错为妙。 是以喉间那句‘最后会心脏爆裂而亡’被他暂且吞进了肚子里。 皇宫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说不准下次便能找到解毒的法子了。 “那微臣就先告退了。” “嗯。”萧濯摆了摆手。 待太医离去,殿门合上,大殿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可是一旦一个人坐在殿中,萧濯便容易将现在与过去混淆。 好似此刻他不是在养心殿,而是前世空无一人的巫山殿。 没有江照雪的巫山殿。 搭在床榻边缘的手猛然攥紧,尖锐的刺痛从心脏蔓延,萧濯呼吸逐渐急促,眼瞳泛起异色。 “阿雪……阿雪……” 他突然站起身,开始在大殿里翻找。 阿雪不见了。 乖乖睡在他怀里的阿雪不见了! 萧濯心头浮起恐慌,可很快就变成了愤怒。 一定是有人把他的阿雪偷走了! 养心殿里各种名贵的瓷器漆盘尽数被暴怒中的男人砸在了地上。 殿外闻见动静的大太监连忙推门进来,还未看清殿中情形,就被一双大手掐住了 脖子。 “我不是说了,谁都不可以进来把他送走吗?!”自从阿雪死后,江丞相总是会 想方设法让相府暗卫混进皇宫,试图将人偷走,但是每次都被他抓了回来。 可是这一次还是被得手了。 “还给我……”萧濯的手缓缓收紧,目光阴鸷,“把他还给我!” 虽然早就听说这位四殿下性情古怪难以伺候,可再难伺候,也是未来的新帝,这个大太监的位子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来的。 大太监脑子飞速运转,急忙开口:“殿下是想见江大人吗?奴才这就去相府宣他入宫见殿下!” 扣在他脖子上的手终于松了,大太监浑身虚脱瘫软在地。 却也不敢再多停留,连滚带爬逃离了养心殿。 一个时辰后,重雪院门口。 看着眼前去而复返,神色崩溃的太监,江照雪不禁皱眉,“公公还有何事?” 瞧着模样,莫不是萧濯那厮又发疯了? 第73章 “江大人!求您随奴才回养心殿看看罢!”大太监欲哭无泪,“您不去,养心殿的宫人怕是都要遭殃了。” “他又发什么疯?”江照雪不耐。 大太监可不敢接他这话茬,喉间一哽,嗫嚅道:“殿下只是病了,怕是要大人您看了才能好。” 江照雪掀了掀唇角,“病了就去找太医,臣并不懂岐黄之术。” “哎哟,江大人,算是奴才求您了……”大太监这会是真的快哭了。 不把江照雪请回去,他都不敢回宫了! 江照雪瞥了眼他脖子上那一圈被人用手掐出来的红痕,心下了然。 也罢,在没选出皇后诞下皇子之前,萧濯出了事也麻烦。 “走罢。”他淡淡道,“劳烦公公带路。” “好嘞,奴才特意准备了马车,绝不会累着您的。” 闻言,江照雪又瞥了他一眼,莫名觉得眼熟。 像是在哪里见过。 很快他便想起来,在梦中见过。 在梦中为萧濯禀报的小太监,便是眼前的这个。 却又好像不止在梦中。 江照雪认真回想片刻。 前世他被逐出宫的那日,似乎便是一位姓苟的小太监替他背着行囊一路送至宫门口。 人在落魄时,总是容易遭受奚落,而善意,便变得难能可贵。 “公公是新上任的御前总管?”他问,“可否告知名讳?” “是,奴才名叫苟蛋……呃……贱名粗俗,怕是污了大人的耳朵。”苟公公尴尬一笑,显然年纪还轻,没有宫里的老公公那样喜怒藏在心里,替他掀开车帘,“也是运气好被四殿下看中,才被派去养心殿当差。” “运气好么?”江照雪讥诮一笑,“不见得。” 苟公公干笑一声,可不敢回答。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这几日宫中的戒备森严仿佛不存在,连宫门口的例行排查都不曾,便径直到了养心殿殿前。 江照雪推开养心殿的门,一眼扫到低头坐在榻边的男人,抬脚走了过去。 第62章 国不可一日无后,陛下该立后了 堪堪停下脚步,还未说话,原本低头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男人忽而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猛然用力往回一拽。 江照雪失重朝前,跌落在被褥上,眼前明黄的床幔被覆上来的男人遮挡。 “阿雪……”萧濯压在他身上,低头埋在他脖颈,如同野狗闻到了久久寻觅而不得的肉骨头的香气,气息微喘,“阿雪……我真的……好想你。” 野狗很重,压得人闷热,又喘不过气,还全身都被沾染了气味。 江照雪冷下脸,正欲抬手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忽而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在他脖颈上。 沉默半晌,他扣住萧濯的下巴推离自己的颈间,抬眼便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瞳。 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前世相伴数十载,他从未见萧濯哭过。 “阿雪。” “江照雪。” 萧濯似乎理智尚未恢复,垂眸与他对视,口中喃喃皆是他的名讳。 直到对方低下头,欲吻他。 江照雪侧过头,淡声道:“萧濯。” 身上的男人顿住。 他继续道:“你废后时不曾哭,在观星台上踢我时不曾哭,我死时也不曾哭,却在失去我后哭了。” “你是不是觉着自己这般实在深情?” “萧濯,你不深情。你不是为我的痛苦而哭,你只是因自己失去了我的爱而哭。” “你在为自己难受,为自己而哭。” 萧濯在他冰冷的声音里恢复了理智,终于晃过神,自己不是在前世。 失去的爱人就在眼前,却再无对他的爱意。 “阿雪,我不是——”萧濯哑声道。 江照雪打断他,“你是不是又想解释,你当初废后,下狱江家满门只是权宜之计?” 萧濯怔住,“你知道?” “你口口声声皆是苦衷,很难猜么?”江照雪讥诮勾唇,“今生你急着调查端王之事,十有八九便是因为前世雍州的太子旧部已然壮大,其势力渗透上云京,你的皇位坐不安稳,只好表露出自断江家这条臂膀的假象引诱暗处的敌人出头罢了。” “可是萧濯,你的手段计谋,你的帝王之术,有多少是我教给你的。”江照雪冷冷注视他,“可你偏偏要将我当做后宫之人,让我误会,以兹事体大为由来解释一切,你不觉着可笑么?” “你可敢对天发誓,你这样做,没有半分想要趁机让我服软,让我低头,让我离不开你的念头在里面?” “纵你有万般苦衷,我死了便是死了。”江照雪淡淡道,“萧濯,你欠我一条命,如今你却求着让我原谅你,是认为我的命只值得这点愧疚么?” 萧濯唇瓣翕动,呼吸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江照雪抬手,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擦去脖颈间的残留的泪水。 续道:“殿下,我曾教过你,眼泪这种东西,只对爱你的人有用。” “下次,不必再在臣面前哭。”他轻声道,“没有用了。” “……” 江照雪指尖抵在萧濯胸膛前,轻轻一推,失魂落魄中的男人便被推到一旁。 “过几日便是登基,殿下还是少想着情爱之事。”他扯了扯唇,“毕竟皇位之事,对你而言才是重中之重。” 第74章 说罢,指腹缓缓捋平衣襟上的褶皱,站起身,步伐从容踏出了养心殿。 殿外,苟公公一瞧见他,便连忙迎上来,“大人,如何?” “脑子已经清醒了。”江照雪顿了顿,好心补了一句,“日后他又犯病,不必进去瞧,他自己疯完,自然就好了。” 若是日日都唤他来,说不准萧濯便又要养出什么坏毛病来。 这一世,他可没什么耐心去惯着他。 苟公公擦了擦汗,连忙应下。 心里也不禁腹诽。 这江大人与四殿下,关系果然不简单呐。 这话若是别人说,传到里面那位耳朵里,怕不是又得被丢去喂老虎。 他目送江照雪离去,这才小心翼翼推开了殿门,“殿下?您可好些了?是否要让奴才再唤太医来看看?” “是你寻他来的?”萧濯闭着眼,掌心捏着一个颜色陈旧的香囊。 苟公公心头一慌,以为自己办了坏事,“奴才自作主张,殿下恕罪!” “他身子不好,今日刚出宫,又回来,会很累。”萧濯斜睨了他一眼,“但他不方便来,我可以常去,懂了么?” 苟公公似懂非懂,“奴才晓得了。” …… 三日后,新帝登基。 自始至终,所有人都没提关于为先帝办葬礼守灵之事。 部分知道真相的大臣不提,一是因为先帝的尸体早在宫变当日,就被文贵妃大卸八块泄了愤,二是,上一个胆敢在朝堂之上对萧濯以死谏为威胁的官员,的确死谏成功了。 但他们都知晓,那官员也只是口头上说着,谁知骑虎难下,萧濯竟真的放言,只要他撞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便答应他的提议。 然而他刚露了怯,就被萧濯身侧的骁翎卫擒住,活生生撞死在那雕有龙纹的梁柱上。 好歹萧濯的确听了他的话,让宫人为先帝敛了尸。 江照雪站在江相身后,仰头便能看见高座之上懒洋洋撑着下巴敷衍了事的帝王。 谁知一抬头,就对上男人直勾勾的灼热视线。 龙椅旁,太监正高声宣读圣旨。 江照雪也没什么心思去认真听。 他在沉思立后之事。 昨夜他已与父亲选出了自愿选秀的族中女子。 以免事情有所查漏,他特意派遣了暗卫去这几位远方族妹的家中查探,确认的确是为了后位才应下选秀之事,他才放下心。 毕竟嫁给萧濯,不图点什么,怕是在后宫也不好过。 登基典礼第二日的早朝,江照雪便将提前写好的选秀折子递了上去。 他从朝臣中出列,标准地俯身作揖行礼,淡声开口,“国不可一日为后,如今陛下刚登基,却后宫空虚,于大梁江山无益,可让礼部从世家中选出品行优良的女子,为陛下管理后宫,绵延子嗣。” 有人愿意出头,那些早已动了心思的大臣自然没有反对的,纷纷应声:“臣附议——” 高台之上,十二旒流苏下,男人骤然阴沉了眉眼。 第63章 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 前世登基后,也曾有人数次上书,让萧濯为皇嗣考虑,大选六宫。 只是那时江照雪对他的独占欲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又有洁癖,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他在朝臣与君后之间为难,便已亲手镇压下去。 可如今,他的君后不但不在意他是否选秀,甚至还要站在群臣之前,带头劝他去找别人。 戾气在胸腔里沸腾,萧濯死死攥住掌下的扶手,却不敢在江照雪面前发疯。 “想要朕选秀也行。”他嗤笑一声,“只要你们能找到能与这画像上之人相较的女子,朕现在就可以封后。” 有太监捧着一幅画像走到朝臣们面前,将画像徐徐展开。 画中人一袭白衣,轻裘缓带,端坐于长廊的美人靠上,手中捧着一本书,正低头观览。 他身后精细雕刻的漆金龙纹柱,整个皇宫都只有两处有,那就是帝王与太子休憩之所。 能在东宫这般自在,即便只能看见半个侧脸,众人也能猜到这是谁。 一时之间,各种繁复的目光纷纷落在江照雪身上。 能与这位江郎相较的,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 陛下这要求也忒高了,他这是选嫔妃绵延后世,还是选状元啊! “看来众爱卿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萧濯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勾唇道,“倒也不急,此事大可容后再——” “陛下。”那道淡然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臣有一族妹,容貌性情皆不输于画中人,陛下既有此要求,不如让她进宫陪侍。” 身侧的大臣都替江照雪捏了把汗。 这陛下明摆着就是不想立后,再者,这江大人是真看不出那画像上的人是谁么? 萧濯脸上笑意褪了干净,“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各花入各眼,说不定陛下见了,就觉得臣说得是对的。”江照雪淡淡道。 可萧濯若是认为江照雪说得不对,那么江照雪先前的说辞就是欺君,旁人便可以此来治罪。 江照雪明知自己舍不得让他被旁人治罪。 萧濯只得压着烦躁,“既如此,江爱卿便在下朝后留下,与朕好好聊一聊‘族妹’之事。” 他才不想聊什么族妹,他只是想借此将人留下来。 第75章 他已经几日不曾与江照雪说过话。 待下了朝,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去了御书房,早早将那人钟爱的清苦绿茶备好,就等着人来能喝上一口热的。 未久,殿外终于传来宫人的禀告声,“陛下,江大人来了。” “还不请进来?!”萧濯皱着眉,又有些躁郁。 来来回回禀告一轮,他又慢了几息才见到人! 殿外,苟公公为江照雪推开门,等人进去,合上门后,才走到一旁,低声提点方才出声禀告的宫人,“下次江大人来,不必再多此一举去通传,越早见到人,陛下才会越高兴。” 宫人忍不住嘀咕,“那陛下干嘛不直接去接人——” 话未说完,长剑剑身已至喉前。 抬头,是新晋骁翎卫首领清秀冷肃的脸,首领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有几分相似的副手。 “这位公公,私自议论主子,可是死罪。” 上到宗室世家,下到平民百姓,但凡言行有亏,都可被骁翎卫抓去诏狱。 小太监腿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新皇刚刚登基,不宜见血,便饶了你这次。” 无常收了剑,绕到御书房后殿走了进去,身后跟着的黑白笑嘻嘻开口,“哥,你刚刚装的还挺威风,那小太监都快吓哭了。我还以为你来真的呢。” “过过嘴瘾而已。”无常翻了个白眼,“要是被陛下知道,我在江大人来的时候这样,进诏狱的人就变成我了。” …… 与此同时,御书房中。 “阿雪,你当真想要我立后?”还是萧濯没忍住先开口。 龙椅下首,江照雪坐在苟公公特意搬来的太师椅上,浅嘬了口茶,唇瓣上染上一层水色,唇角讥诮勾起,“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大臣的眼睛看着,陛下莫不是以为臣在故意与你置气不成?” “我并非此意。”萧濯眸光一暗,依旧一瞬不瞬盯着他,“阿雪,你明知除了你,我不会再碰任何人。” “是么。”江照雪放下茶盏,掀起眼皮,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可陛下不是一直遗憾自己身为九五之尊,却无子嗣继承皇位么?” 顿了顿,他眼尾上挑出刻薄的笑意,“否则,前世陛下又如何会对此耿耿于怀呢?” 萧濯深吸了一口气,忍着额头的刺痛,“我从未这样想,就算我曾口不择言,那也只是——” 那也只是故意吓唬江照雪,想在江照雪脸上看见因他而牵动的情绪罢了。 可这样的解释,他根本无法再说出口。 “反正,我不会娶你的族妹。除了你,我不会娶任何人!” 江照雪淡淡扫他一眼,“陛下,您身为大梁君主,绵延子嗣是你的职责。” 前世的萧濯可以不履行这样的职责,因为他心甘情愿担下了一切骂名。 这辈子,想都不要想。 “阿雪,算我求你,你不要在插手选秀之手好么?”萧濯苦笑。 江照雪骤然冷下脸,“怎么,怕我江家出一个皇后,威胁你的地位?” 萧濯:“……” 他只是觉着,只要江照雪不插手,剩下的那些大臣,他有的是法子收拾。 但江照雪也参与其中,他无法动手。 “陛下看起来对此事兴致不高,那就不谈此事罢。”江照雪话锋一转,不等萧濯松口气,续道,“萧觉与萧朔,陛下打算何事放他们出诏狱?” 萧濯方才松快下来的心情又骤然跌至谷底。 萧觉。 又是萧觉! “你就这么在意萧觉的安危?!”萧濯咬牙切齿,眉头死死压住,“他若真那么在意你的安危,宫变之时,便不会任由你一个人待在东宫!” 江照雪对他的怒气视若无睹,“陛下曾经,不也任由臣在宫外自生自灭么?” 萧濯:“……” 男人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垂着嘴角,低声道:“那你想我怎么做?你下命令,我听。” 第64章 孤家寡人萧濯 江照雪可不会推辞,直言道:“各自给他们一块封地,领个亲王爵位,非年节不可回京。” 至于为何要这样做。 当然是萧濯不想这样做,他就偏要这么做。 萧濯不高兴,他才高兴。 “陛下为了皇位杀了这么多人,难道连自己的手足都不肯放过么?”江照雪淡淡道。 这一世没有他替萧濯珍惜那份名声,哪怕登临帝位,也与前世不同。 更别提刑部大牢里还关着十几个闹事的书生。 沉默半晌,萧濯闭了闭眼,“好……我都听你的。” “既然如此,陛下下旨时,记得写,是臣规劝您,才让您忆起往日手足之情。”江照雪补充道。 萧濯唇瓣动了动,“好。” “立后之事,陛下还是三思为妙。”江照雪站起身,理了理袖子,“臣先告退了。” 他转身便要走,又被身后的人连忙唤住。 “阿雪。”萧濯顿了顿,神情带着期盼,“今日是逐月节,宫中备了你最爱的菜,留下来用膳么?” 江照雪回头,扫了他一眼,“不必了,今日臣要与父亲阿姐一起过节。” “你不想在宫里吃也没关系,我可以陪你回去——” “君臣有别,陛下去了,臣一家人会不自在。”江照雪打断他,“臣告退。” 第76章 萧濯垂着眼,失魂落魄坐回那冰冷的龙椅上。 以前每一年,就算他们前一日吵架吵得再凶,年节时都会一起用膳。 大婚之夜,他的君后曾亲口允诺他,日后不论何时,都会陪他一起吃饭,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他闭上眼,敛住眼底的沉痛。 “陛下?陛下!” 萧濯猛然睁开眼,垂眼望去,无常与黑白正站在下首,仰头望着他。 “何事?”他不耐地揉了揉太阳穴。 无常走上前,将一叠字迹歪歪扭扭的名单放在他桌案前,“所有逃过一劫的端王旧部,都在这里了,只是……” 顿了顿,续道:“除了那位被江大人带走的海棠姑娘。” “知道了。”萧濯摆了摆手,正欲让人退下,余光忽而瞥见他手里提着的食盒,心头微动,“这是什么?” “方才属下与黑白从后殿誊抄完名单出来,正好撞见江大人的书童无杳。”无常笑道,“这不是正好逐月节了么?无杳术说,江大人为了感谢我们先前在雍州出手相助,特意和江姑娘一起做了一屉月团给我们尝尝味。” 无常瞥了眼萧濯堆满奏折的桌案,试探道:“江大人没给您送么?” 刚说完,身后的黑白就用手肘碰了碰他,示意他可别再问了。 沉默半晌,萧濯姿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嗤笑道:“你不会以为他会特意给你送罢?阿雪定是拉不下脸送给我,才特意送到你手上。” 无常:“哦。” “东西留下,你可以下去了。”萧濯睨了他一眼。 无常面部微微抽动,将手里提着的食盒放在桌案上,“属下告退。” 待人走了,萧濯又没了神气的神色,眉目间是掩不住的黯然。 就连无常都有,他却没有。 若是前世,他的君后偷偷给无常送月团却不给他,萧濯不但会提着那屉月团去质问,甚至还会让人三天下不了榻。 因为江照雪爱他,他可以肆意妄为,可以用对方受不住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可此刻,他只能忍下酸涩,默默打开那屉从旁人那里抢来的食盒。 清甜的香气钻入鼻尖,还是前世一样的气味。 食盒里的月团也是白白胖胖的,甚至在边缘还留着那人做月团时习惯性留下的指甲印记。 “陛下,逐月节特意准备的午膳已经好了,现在要端上来么?”苟公公从御书房外探进来,小心翼翼问。 萧濯指尖捏起一个月团,珍惜地只咬了一小口,“不必了。” 没有江照雪,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就这样坐在御书房里,一个人吃完了所有的月团。 他轻易便能分辨出,十个月团里,六个是阿雪做的,四个是阿姐做的。 因为阿雪吃月团时,总是喜欢多放些糖。 分明平日里用膳口味都清淡极了,但吃起月团来,却尤其嗜甜。 但前世江照雪为他做的月团,从来不会放糖,因为他不爱吃甜的。 可此刻,口中甜腻的月团划过喉间时,却只尝到苦涩。 …… 江照雪回府时,相府的午膳正好上桌。 “阿雪!”江照璧本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来回走,见到他,眼睛一亮,朝他招了招手,“快来快来!就等你了开饭了。” 饭桌上依旧摆着四副碗筷。 江照雪知道,待会用完了膳,便要去祭拜母亲。 “阿雪,你多吃些。”江照璧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菜,却都是夹的他爱吃的,“这段时日你又是去雍州,又是刑部皇宫两头跑,都瘦了。” “这么瘦,怎么把身子养起来?” 口中念叨不停,又顺手给他剥了一个咸鸭蛋,用筷子插起来递给他。 “喏,吃蛋。” “嗯。”江照雪缓慢地眨了眨眼,张开唇瓣小口小口咬起来,而他身侧,江照璧已经撸起袖子,两口一个。 他没忍住笑了笑。 “啧,你笑什么?我好不容易摆脱了那堆王府的破规矩,还不让人这么吃饭了?”江照璧撇了撇嘴。 江照雪凝视她鲜活的面容,再不是那个躺在棺材里冰冷失色的阿姐,勾了勾唇,“阿姐怎样都好。” “咳咳。”一旁的江相清了清嗓子,“方才你留在御书房,陛下没为难你罢?” “父亲不必担心。”江照雪摇头,“只是对我跳出来的选秀对象不满意罢了。” 江相闻言冷哼一声,“他连你的画像都敢拿出来比较,真当那些有心人不会多谢?若非他是陛下,老夫非得将这个兔崽子揍一顿不可。” 他尽心培育出来的孩子,日后前途无量,若是入了后宫,他都不知该如何与亡妻交代。 “陛下还年轻,自然就不肯听劝。”江照雪扯了扯唇,“待日后皇位无子嗣继承,便会后悔。” “作为臣子,自然要替陛下分忧,免得他日后后悔没能早些诞下子嗣。” 第65章 我从未后悔过任何事,唯独萧濯,我很后悔 “行了啊,好端端吃饭,提他做什么?”江照璧不悦开口。 江照雪眉头微动,“阿姐似乎……不太喜欢陛下?” “也不知为何,见到这小子第一眼就烦得很。”江照璧嘟囔一声,“莫不是上辈子他欠了我钱?” “就算没欠钱,就他盯着你那发绿的眼珠子,就够我生气了!”江照璧一想起自己家的白菜被人盯上,更是双目染上火气,狠狠将那筷子摔在桌子上。 第77章 “阿雪,你可千万别被帝王家偶尔流露出来的温情哄走了,当今陛下的母妃容妃,以前在王府时也是最得宠的侧妃,后来先帝登基,选秀那么多次,那么多美人,总有那么几个他喜欢的,后来一颗心就分成了几块,将人废了送去冷宫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江照璧神情认真起来,“这些年我在端王府都觉得不自在,更何况是那吃人的皇宫?阿雪,阿姐还等着看你在朝堂上闯出一片天地呢。” “阿姐说得对。”江照雪垂眸,端起手边的酒杯,将杯中果酒一饮而尽,“我不会那么傻了。” 江照璧这才松了口气,虽觉着他末尾那个字有些奇怪,也没多想,又重新扬起笑容,“好啦,这可是我亲自准备的菜,再多吃些。” 酒过三巡,虽有无杳在旁再三叮嘱他身子弱,得少喝酒,但江照雪多年不曾与家人这样吃饭,难免贪杯。 阿姐亲手酿的葡萄酒,还是记忆中最令人沉醉的味道。 江照雪放下酒杯,左手撑着头,半阖着的眼睛里漏出点点迷离潋滟的水光。 “说了少喝些,你这小馋猫,怕是又醉了。”江照璧自己也醉了,指着江照雪咯咯笑个不停。 江相默默将桌上那碗无人动过的米饭与鸡汤放入准备好的食盒里,吩咐一旁你的侍从:“将他们扶回去,熬些醒酒汤。” 无杳应了声,连忙上前扶起江照雪,“大人,先回去罢?” “嗯。”江照雪低低应了声。 待走过一处池塘,秋风迎面吹来,又好似酒醒了些。 江照雪忽然就站住不走了。 “大人?怎么了?”无杳疑惑探头去瞧他,却又在触及他如琉璃般剔透易碎的眸子后,怕自己被吸进去而立马避开。 江照雪被酒意影响,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玉兔坠子,下面还坠着青色流苏,然后塞进无杳,“逐月节礼物,一个给你,还有一个……你替我出宫,放去十七坟前罢。” “啊?”无杳更疑惑了,转头看了眼从树下跳下来的十七,“大人,十七这不是还在这里么?” 十七才不管那么多,急切地从无杳手里抢走另一个,冷哼道:“这有什么,就是为公子死一次,十七也无所畏惧。” 江照雪缓慢地眨了眨眼,对他们摆了摆手,“今日便不用守着我了,去玩吧。” 说罢,便兀自举步朝重雪院行去。 身后,无杳本是不放心想要跟上去,谁知江照雪一推门走进去,便反手锁上了门。 他贴在门上,没听见什么磕着碰着的声响,方才松了口气,只好对十七道,“待会醒酒汤好了,你从窗户里给大人送进去。” 十七抱着剑,低头望着掌心的玉兔坠子,指腹爱不释手地来回摩挲。 “你有没有发现……” 无杳:“什么?” 十七悄悄勾唇,将玉兔坠子小心翼翼贴身藏好,“我的兔子,比你的好看。” 无杳:“……” …… 屋中,江照雪刚踏进来,便与某个滚烫而宽阔的胸膛撞了个满怀。 男人的手穿过他腰间,顺势扣上了门栓。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萧濯一手稳稳将他抱在怀里,身上是一袭黑色的交领长袍,领口微微袒露,正好贴在怀中人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上。 鼻尖的龙涎香,令江照雪不禁拧眉,便要抗拒地把人推开。 只是他四肢绵软无力,反而被人打横抱起,往内室走去。 待整个人都陷进柔软的被褥中,他才不紧不慢回答方才的问题:“因为高兴。” 未曾想到他会好好回答自己的问题,萧濯蹲下身,一边帮他褪去鞋袜,一边勾起笑意,“与家里人吃顿团圆饭,就这样高兴?” “不是。”酒劲后知后觉涌上额间,江照雪阖上了眼皮,“因为萧濯无家人吃团圆饭,比阿柴还可怜,我很高兴。” 萧濯:“……” 萧濯气笑了,起身,又弯下腰,伸手,粗糙的指腹捏住他下巴,烙下几点红印,“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 江照雪定定看了他几息,吐出两个字:“萧觉。” 萧濯:“……” 又是萧觉!又是萧觉! 萧濯此刻恨不得马上回宫,将那则特赦的圣旨撕烂! “没想你到死了这么多年,竟还能出现在这里。”江照雪显然在酒意下,前世今生的记忆已经错乱,自顾自道,“当初你劝我里萧濯远些,我不屑一顾,如今,也有些后悔了。” “我从未后悔过任何事,唯独萧濯,我很后悔。” 萧濯闭上眼,低头抱住他,指尖微微颤抖,“阿雪,别说了。” 江照雪却没听见他的话,盯着上方淡青色的床幔出神。 巫山殿的床幔也是这样的颜色。 每一日睁开眼,他都会有一种,如今重生不过是一场梦的错觉。 梦醒来,他又回到了那座禁锢了他一身的巫山殿。 其实这种悔意,并非是萧濯将他禁足的时候才有的。 只是他太骄傲太倔强,不肯承认自己亲手教出的枕边人也会有变心的时候,于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曾自我安慰过无数次。 他第一次对这段感情产生质疑,似乎也是宫中的某次逐月节。 他记得自己在殿中准备了一桌好菜,还有一叠亲手做好的月团,却迟迟等不到萧濯的身影。 第78章 后来才从御书房的宫人那里得知,西北战时吃紧,云有行已在战线上坚守一月有余,朝廷的粮饷却迟迟没有送达,因为送粮饷之人半路遇见劫匪不战而逃。 他本是生气萧濯竟连这样的大事都瞒着他,乍听此事,也不由担心。 第66章 月亮哪有阿雪白啊? 于是他便将菜都放入食盒,亲自往御书房送去。 刚至殿外,便被李来福拦住。 “君后,陛下事务繁忙,谁也不见。”李来福脸上笑眯眯地,却胆敢拦住他的路。 宫里从没人敢拦他的路,谁给李来福的胆子? 似乎除了天子,也没人能给他这样的胆子。 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是萧濯亲口说过,我来了也不见?” 李来福面上一僵,“这——” 不等人说完,他已然不耐,“我素来不喜欢将话说第二遍。” 李来福不敢再与他争执,不甘地退至一旁。 江照雪径直走了进去,刚将那碟月团端出来,正想劝他,吃个饭用不了多少时间,那碟月团就被男人看也没看尽数拂在了地上。 “朕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朕?!” 就连台下的大臣都低头噤声不敢言。 以往,不论君后何时来,不论做什么,陛下向来是纵容的,怎么如今刚将人从相府迎回来,两人又闹了矛盾? 江照雪淡淡扫过地上滚了一层灰的月团,没说话。 他感受到帝王抬头后微微僵住的眼神,心中为对方找好了借口。 萧濯脾气一向不好,方才不知是他才发了火罢了。 “一个运粮饷的人安排了这么多日都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六部都是吃闲饭的么?”他淡声扫向龙椅下首的大臣。 “君后不知,从上云京到北境,一路上山路险峻,总有盗匪出没,此事得寻一个对路途熟悉之人方可。”一位大臣出列道。 恰巧,科举之前,江照雪就曾被云有行哄骗出京一路北上,对路途算得上有经验。 可他认为顺理成章之事,却被萧濯强硬否决。 待大臣都纷纷告退,江照雪方才冷声质问:“为何我不可以去?不过是送一趟粮草,比起派一个废物,不如我去。” “你是朕的君后,怎可离宫?”萧濯怒气未消,“朕不管,后宫不可干政,你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待在朕身边。” 江照雪冷笑:“萧濯,你莫不是真把我当成一个离了你就活不了的金丝雀了?别说送粮草,便是上战场帮云有行排兵布阵,我照样当得。” 萧濯豁然起身,打横将他抱起就往内殿走去,不顾他手里被打翻在地的碗碟。 逐月节本是团圆的日子,可他连精心准备的膳食都未来得及与心爱之人享用,就被对方禁锢在榻上,只能从窗棂的间隙间瞧见一轮圆月。 “阿雪在看什么?月亮么?”耳边是男人混账的笑声,“月亮哪有阿雪白啊?” 过了一会,又笑着补了一句,“也没有阿雪软。” 分明已经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可萧濯在床事上仍旧横冲直撞,仿佛和风细雨永远不能满足他的欲望。 江照雪被逼出眼泪时,心头头一次诞生了怀疑。 这般折腾他,竟只是因为他念了别的男人的名讳,只因为他表露出要离宫的念头,萧濯真的爱他么? 但意乱情迷间,他看见帝王满眼痴缠只装得下他一人的眼睛,又认为定是爱的。 只有爱,才会是唯一吧? 回忆逐渐淡去,江照雪酒也渐渐醒了。 近在咫尺的男人,与回忆里的面孔逐渐重合。 他面无表情抬脚,将人踹下了榻。 “陛下光临相府,臣有失远迎。”他敷衍又冷淡地开口,垂眼睥睨萧濯。 萧濯神色莫名爬起来,重新爬上床榻,与他四目相对,“你方才念了云有行的名字,你在想什么?” 逐月节想起的人,都是重要之人。 所以在江照雪心里,云有行比他都要重要。 “我想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干系。”江照雪拧眉,扭头躲过他过分炙热的鼻息,面色虽冷淡,但酒气未完全消散,面颊还染着红霞,“即便你是天子,也无权干涉臣子的私事。” 萧濯眼中妒火中烧,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一手扣在江照雪后颈,蓦然低下头,唇瓣含住了那纤细脖颈间突出的喉结。 落在被褥上的,白皙修长的指尖骤然攥紧。 哪怕江照雪再抗拒,可微颤的喉结仍旧无法遮掩,他并非毫无反应。 “阿雪这里,还是那样敏感。”萧濯哑声道,托在他后颈的指腹捏了捏。 江照雪掀起眼帘,一巴掌狠狠甩在他的脸上,迫使他偏了头。 “萧濯,你真让我恶心。” 他一点一点,用帕子擦去了脖颈上的湿润。 那处皮肤又白又薄,很轻易就红了。 远远望去,就像被人吮红的一样。 萧濯直勾勾盯着。 一巴掌加一脚,换一个吻,也值了。 他果然还是无法与江照雪两不相干。 他不是柳下惠,也不是受过训练的犬,做不到闻着肉味还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眼前还是他失去多年的心头肉。 “阿雪,你这几日都没穿白衣了。”萧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粉蓝色的衣袍上,微微一暗,“你以前从不穿这样鲜活的颜色,是我让你穿才穿,你是不是——” 第79章 “是不是什么?”江照雪没忍住,唇角扯起讥讽的笑,“是不是因为没放下你,才重新穿起这样的衣裳?” 萧濯没说话,但那样炙热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你错了,正是因为不在乎了,所以我可以毫不介意与你的曾经,坦然改变自己的喜好。”江照雪淡淡道,“我如今喜欢这样的颜色,便何时都能穿这样的颜色,萧濯,你不值得我去介怀什么。” 曾经是萧濯逼迫他这样穿不错。 但如今这样鲜活生动的颜色与花样,代表着应是他重获新生的今生,与萧濯无关, 萧濯无声攥紧了拳,低着头,像是又泄了气的犬。 “大人?”屋外的无杳应是闻见了他将人踹下榻的动静,轻轻叩响了门,“大人您醒了吗?有没有摔到哪里?” 见江照雪欲起身下榻,萧濯率先一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栓。 门从外面被推开,无杳一抬头,就对上帝王阴鸷的目光。 顾不上海派,心头已是一阵恐慌,连忙就端着醒酒汤往里面去,待瞧见榻上衣裳整洁的江照雪,他终于松了口气。 吓死他了,差点以为他家大人被占了便宜。 第67章 一步错,步步错 江照雪接过醒酒汤,慢条斯理一口一口喝完,稍稍不慎在唇上残留了几滴汤水,某人灼热的目光便从一侧投射过来。 这么多年,萧濯急色的样子当真是毫无长进。 “陛下还不走么?”江照雪掀了掀眼皮,将手里的龙碗放在无杳端着的漆盘上,“相府可没有备陛下的晚膳。” “离晚膳还早。”萧濯低声道,显然不怎么想走。 江照雪抬手,扯下一侧床幔,无杳连忙帮他放下另一侧。 隔着朦胧的青色纱帐,男人的目光依旧难以忽视。 “臣要午睡了。”他冷声道。 萧濯舔了舔犬齿,唇上好似还残余着那人脖颈上细腻如羊脂玉般的触感,“正好我还有话要与你说,待你睡醒再说不迟。” “……” 江照雪耐心瞬间见了底,左手摸到枕头下的剪子,右手挑开帘幔,直直朝萧濯扔去。 他丝毫没留手,从不遮掩前世的怨恨,萧濯也没躲,任由那剪子的尖头从眼角划出一道血痕,又一声清脆声响落在地上。 仅差一寸,便能戳瞎他的眼睛。 他不觉得这是巧合,他的君后虽身子虚弱不能骑马习武,但向来要强,唯一可以练习的轻弓,都要练到极致,从来没有什么巧合。 所以江照雪还是没能狠心伤他。 萧濯为自己的猜测而高兴,弯腰捡起那把剪子,偷偷往怀里一揣,“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能放在床榻上?” 一旁的无杳瞧着,早已是胆战心惊。 差点,大人就弑君了! “自然是用来防小人。”江照雪讥笑一声,唯独露在外头的手,瘦削雪白,骨节处却泛着粉。 不像是能杀小人,反而很适合捧在怀里把玩。 这般傲慢,令他眼前突然就浮现起前世。 他的君后在养心殿捉了爬床的人,他得知消息赶回来,刚踏入殿中,抬眼望去,便瞧见那人就那样懒散地坐在九五至尊才可触碰的龙椅上,修长苍白的指尖把玩着一道圣旨。 那道旁人见了都需下跪参拜的圣旨,在他指尖只是个暂时用来把玩的物件。 萧濯当时便没能忍住滚了滚喉结,也想他的君后在帮他把玩些旁的东西。 待他走进了,对方闻见动静,睥睨着他,手中的圣旨随即砸在他额角。 而他在一众宫人的惊呼声里,俯身捡起圣旨,展开一瞧,竟然是一则帮他封妃的旨意。 封得还是个贵妃。 他垂眸掠过圣旨上清隽的字迹,还未说话,他的君后就已经带着刻薄的口吻缓缓开口:“陛下既然想纳妃,何必藏着掖着,臣今日便替陛下圆了这庄心愿。” 萧濯其实明白为何江照雪会如此生气,就算这个宫女他不知情,养心殿也不是谁都能进。 除非是手下的宫人有心看出他对君后不似从前,才敢自作主张。 说到底是他的疏忽。 但同时,他心里因为端王细作在宫中逐渐猖狂一事心存烦闷,除了起了趁此机会将阿雪送离已经不安全的后宫的念头,也有几分私心想要让他的君后乖一点,最好永远都不会再离开他。 他总是觉着,他的君后永远那样高高在上,哪怕入了后宫,那人的目光也随时都可以从他身上移开。 他无法接受江照雪的目光注视苍穹明月,怕对方对此产生憧憬,而不再为他驻留。 后来他从李来福口中得知,这宫女还是先太子的未婚妻。 他突然就找到了自己可以生气的理由。 谁知一步错,步步错。 前程往事再度浮现,除却悔恨心痛,某些当初忽视的渴求又席卷而来。 他的君后,不论是扔圣旨,还是剪子,那轻蔑讥诮的眼尾,漫不经心把玩的指尖,都那样勾人。 萧濯心又痒了,却不敢再凑上去强迫他。 “你说的特赦圣旨,我已经命人送去了诏狱。”萧濯顿了顿,续道,“三皇子封安王,封地安阳,至于萧觉……哼,我可特意一视同仁给了他宁州,但他不要,自请去了南明。” 第80章 南明与南疆相临,当地百姓多是异族,不服教化,毒虫鼠蛇泛滥,到处皆是毒瘴,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愿意去南明赴任,更别说是作为封地。 江照雪面色淡淡,没说话,床幔外的人已将他的沉默理解为心疼,阴阳怪气开口: “这你就不忍了?当初萧觉连卖官的骂名都不敢自己担,如今良心上过不去,才想着装模做样去赎罪,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也值得你去心软么?” “嗯。”江照雪挑开帘幔边缘,露出一只冷冽的眼,“陛下说得对,装模作样去赎罪的人,不值得半分心软。” 萧濯:“……”为何他总觉着这话里有话? 江照雪才不会去在意他心里又如何多想。 但卖官之事,萧觉做得的确不妥当。 又想要名声,又想要西北军的忠诚,哪里又这样的好事? 作为储君,未来的帝王,太过于认定自己的决定,也非好事。 “那镇北侯呢?”他淡声问。 事关云有行,他总是要多问几句。 萧濯亦知他是为了谁,心里又酸又涩,却不敢如从前那般肆意妄为,低声道:“你下命令,我听着好不好?” 这话属实暧昧,旁观的无杳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就知道陛下对他们大人意图不轨! “让他一同去南明吧。”江照雪沉吟片刻,道,“南明乱象由来已久,需要镇北侯这样的铁血之人镇压。” 萧濯深黑的眉一挑,“我以为你会看在云有行的面子上,让他流放西北,也好让他们父子团聚。” “有行与你不一样。”江照雪冷冷瞥了他一眼,“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北境与西北军重要,若是罚得太轻,只会让他心存愧疚不敢再回京见人,然后自己惩罚自己。” 左一个有行,又一个有行,叫的这么亲密! 萧濯袖中的手无声攥紧,指甲早已陷进掌心,面上还要挤出温和的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里蹦出来,“好,都听阿雪的。” 第68章 云有行要回京了? 江照雪闻言,扫了他一眼,“你若是不情愿,便不要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让人看了倒胃口。” “……”萧濯顿时什么也不敢想了,垂下眼低声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愿意去做。” “是么。”江照雪收回挑起帘幔的手,清隽人影拢在朦胧纱帘后,“那陛下可以离开了。” “您在这,臣委实睡不着。” 话都说到这里,萧濯只能忍住不舍,默不作声走出屋子。 刚踏下台阶,便感觉到一道冷漠的目光投来。 侧目望去,那名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在梨树下席地而坐,一边擦剑,一边盯着他。 眼中的冷意毫不遮掩。 一个暗卫,也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可这是江照雪的暗卫。 暗卫的态度,随着主子的心意而动,前世江照雪满心满眼都是他,哪怕十七讨厌他,也会对他有所收敛,如今全然没了收敛,只能说明,江照雪在府里从未掩饰过对他的憎恶。 萧濯闭了闭眼,竭力压住心底沸腾的戾气,大步踏出了重雪院。 待他走出相府,府门外等候的苟公公连忙走上前,“陛下,回宫么?” “嗯。”萧濯上了马车,待马车走出朱雀大街后,又冷不丁吐出一句阴冷的话,“去诏狱。” 苟公公面颊抖了抖,低声应道:“是。” …… 人进了诏狱,才知一日竟也可以这样漫长。 萧霁坐在墙脚的草堆上,指腹摩挲着墙上被他刻下的痕迹。 那都是他刚入诏狱时刻下的,妄图记下度过的每一日。 可自从某一次他多昏睡了一些时日后,便再也算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少日子。 他想了许久,也想不清,为何江照雪与萧濯会厮混到一起,又为何会一起针对他布下这么个局。 早知如此,当初在去雍州的路上,就该斩草除根! 远远传来诏狱沉重的大门被人推开的声响,萧霁不由眉头微动。 散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牢房前。 抬眼望去,只见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哪怕是繁复厚重的黑色龙袍穿在他的身上,也如他的步伐一样随心所欲。 眉骨与山根如山脉连绵而下,鼻梁极挺,薄唇浅淡,本是十分清俊的模样,可那双眼睛里的凶戾阴狠,哪怕是垂在额前的十二旒流苏都无法遮掩其锋芒。 萧霁豁然起身,眼睛死死盯着他身上唯有天子才可穿的龙袍,“竟然是你得了皇位?竟然是你!” “你一介冷宫废妃之子,凭你也配?!” 萧霁双手抓住牢房的栏杆,眼白因为失控的情绪而泛起血丝。 那日他察觉到隔壁牢房的萧濯被人带走,以为是要被处死,心中还曾有过片刻快意。 “骁翎卫是你的人……哈……你才是骗子!你戏耍了他们所有人!” 面前的人再无半分平日里端王风度翩翩的影子,已然歇斯底里起来。 但萧濯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开门。” 一旁跟随的无常替他打开了牢房,“陛下,可要属下——” “不必。”萧濯走进牢房,顺手带上了门,原本还算空旷的地方在他过分挺拔的身形下,显得不那么让人容易施展身手。 第81章 其余跟随其后的骁翎卫皆与无常一齐默默退了下去,只是刚走出几步,便听见皮肉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声声惨叫,比这诏狱里的阴森寒气还令人头皮发麻。 “萧濯,你放开皇叔!有种你冲我来!”另一个牢房传来萧昭的怒喝声。 “啧。”萧濯随意将指尖的血抹在墙上,嗤笑一声,眸底尽是阴狠,唇角勾起恶劣的笑,“嘴巴上的线刚拆下来就迫不及待说话啊?别急,下一个会轮到你的。” 这场隔绝于诏狱内的泄愤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苟公公早早命人备好了用来洗手的盥盆,待人出来时,便连忙端上去。 待萧濯不紧不慢洗完,用帕子擦净了手,那盥盆中的水早已染成了血色。 一旁的无常低声劝道:“陛下何必因为一个阶下囚染脏了自己手?” 萧濯擦手的动作一顿,方才消散了几分戾气的眉眼又骤然阴沉下来,“多嘴。” 无常默默住了嘴。 往年逐月节,宫中都会有宴会,但今日,萧濯早早便已先帝死去不久为由取消了。 但养心殿的宫人都知晓,当今陛下与先帝并无感情,之所以这般说,其实不过是想单独与那位江大人一起过节。 但不知道为何,从相府出来心情便不好,甚至跑来诏狱发泄怒火。 待萧濯从诏狱出来,圆月已经出来了。 秋冬的夜晚,总是来的这样快。 没有江照雪的皇宫,犹如一座死宫。 萧濯没有犹豫,换回了那身便服,又焚香片刻,直到身上的血腥气再也闻不到,方才仓促二度出宫。 谁知还未到相府,远远便瞧见谁的马车就停在相府门前,而府门前与人说话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君后无疑。 再走得近了些,萧濯便看清了对方的脸。 是萧觉。 刚从诏狱里放出来几个时辰,不趁着他改变主意前逃离上云京,竟还要来打搅阿雪! 萧濯随意踩在一颗枝叶繁茂的榕树上,从树叶缝隙里窥视,犹如阴暗里窥伺主人却早已被主人抛弃的野狗。 府门前,萧觉已不再穿彰显太子身份的蟒袍,面容也多了几分憔悴,却依旧温和含着淡笑,“阿雪,以前……的确是我一叶障目做下错事,此去南明也是为赎罪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还能见……” “殿下,我与你并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江照雪淡声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我与殿下从来不是同路人。” 若无卖官之事,萧觉未必不能做一个被人称颂的仁君。 毕竟以萧觉之城府,远不能算是平庸。 榕树上,萧濯缓缓勾起唇。 就是,他的君后与萧觉这厮才不是同路人! “我知道。”萧觉苦涩一笑,“三月后有行若回京,劳烦你多提点,他性子直,容易得罪人。” 江照雪微微一怔,“他今年年节,能回京?” 第69章 要死也别死在相府 “嗯。”萧觉顿了顿,望向他,“这件事,陛下没告诉你?” “也是,这几日刚到的消息,陛下远在皇宫,还未将消息放出,也是理所当然。就连我与舅舅,也是方才在侯府接到了有行的书信,才知陛下特允其回宫。” 萧濯特允? 这人又在打什么主意? 江照雪眉头微蹙,下意识开始揣测男人有何居心。 待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又有些啼笑皆非。 他还从未这样不信任地揣测一个人,偏偏这个人还是曾经他最信任的人。 所以萧濯为何故意瞒着他,为何不想让他知道? 江照雪想,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知晓了。”他淡淡道,扶手作揖,算是全了那些年少相伴之情,“殿下此去,一路顺风,南明毒瘴肆虐,莫要在被迷了心智。” “借你吉言。”萧觉淡笑道。 话落,转身上了那辆老旧的马车。 江照雪的目光落在青年清瘦的肩背上,总觉得不似往日挺拔,眼神也不再似曾经那样深不可测。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一个被父亲忌惮,被母亲自小严厉逼迫的太子,如履薄冰这么多年,卸下一切离开上云京,未必不是件好事。 人总是要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萧觉是,萧濯亦是。 待马车走远,江照雪收回目光正欲转身回府,一道熟悉的声音又唤住他。 “喂。”身后之人顿了顿,见他像是没听见,又别扭道,“江照雪!” 江照雪这才停下步子,转过头,唇角微勾,“原来安王殿下知道臣的名字。” “……”萧朔面色一僵。 江照雪这才打量了一眼他这一身打扮。 说是刚从刑部大牢放出来的囚犯也不为过。 蓬头垢面,衣裳褴褛,尤其是头发,与鸟窝无异。 “我记得陛下的圣旨里不但封了亲王,还给了封地,怎么,殿下不愿受这恩惠,要去城门口乞讨么?”他淡淡道。 “你——”萧朔面上浮现怒色,却又很快意识到如今自己的境地,泄了气,不自在地偏头道,“三皇子府里的仆从早就跑光了,我这些年连衣裳都不曾自己穿过,哪里会打理,而我母妃又——” 说到此处,他眸光霎时暗淡起来。 未尽之言,加上这些时日的猜测,江照雪约莫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第82章 自禁卫军统领在宫变之日被萧濯亲手了结,文贵妃被终身禁闭在甘泉宫,已经彻底疯了。 也多亏了这么一疯,才逃过一死。 “我马上要离京了,此番前来,是为……感谢你。”萧朔面色有些窘迫,如今狼狈的模样让他恨不得马上离开此处,“历来皇子谋反,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贬为庶人,若不是你替我说情,萧……陛下他又如何会心软放过我。” 甚至他都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能从诏狱里出来。 一切就像做梦般,从皇子到阶下囚,又重见天日。 “以前是我自视甚高,记恨你拒绝了与我二姐的婚事,我向你道歉。”萧朔冲他行了个生涩的作揖礼,“只是你为我与废太子之事开了口,陛下或许心中不忿已经记恨你,你在朝中,多加小心。” “哦,还有……若日后有闲暇,你可来安阳做客……安阳也算是个好地方……至少比上云京适合养病,你若来了,我保证不会向从前那样讥讽你。”萧朔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两厢沉默片刻,江照雪淡声道:“夜路难行,一切小心。” “嗯,我走了。” 萧朔走到相府左侧的石狮子旁,解下挂在狮子头上的驴绳,又侧头看了眼还未转移目光的江照雪,两眼一闭,笨拙地爬上驴背,晃晃悠悠走了。 好歹曾经也是个风光无限的皇子,一朝落败,竟连马车都买不起了。 “大人,为何同样是从诏狱出来,安王殿下就寒酸了这么多?”无杳疑惑道,“一辆马车也耗费不了多少银子。” “文贵妃与二公主尚在上云京,许多事都需要人情打点,所以他没舍得拿走。”江照雪淡淡道。 “原来是这样。”无杳点了点头,感慨道,“安王殿下平日里看着讨人嫌,不曾想会如此为亲人着想,难怪大人肯帮他。” 江照雪没说话。 前世,他为帮萧濯争夺皇位,与萧朔本就立场对立,自然不会有多余的好心去让萧濯为此赦免。 可重来一次,得上天怜悯,他亦愿意去多几分好心。 “回去罢。”他仰头望了眼高悬的圆月,“月亮,还是要和家人一起看,才好看。” 在观星台看了八年的月亮,才知道还是相府的月亮是最圆的。 相府的门缓缓合上,隔绝了一切热闹。 不远处的榕树上,萧濯沉着脸跃下来,又寻找相府无人巡视的死角,悄无声息潜进去。 他知道每年逐月节,江照雪总是会在庭院中充当陪客,哪怕话少,也不会提前离开。 于是轻车熟路,就往重雪院赶去。 重雪院的庭院视野最是宽阔,月亮照在地上,像是凝成了霜。 脚刚落在屋顶上,冷锐的剑尖就从阴影里刺来。 萧濯无意闹出动静,空手过招,于空隙淡淡道:“若我现身,你家公子的月怕是赏不成了。” 十七剑峰一顿,冷冷瞪了他一眼,收剑入鞘,自顾自坐在离他最远的屋檐尖角上。 萧濯也不想与他在一处,在另一处坐下,盯着庭院中慢条斯理吃着月团的人出神。 盯得久了,心脏里的蛊虫就开始发作。 他恍若不觉,心跳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痛。 活着的江照雪,就在他眼前,怎么能不心动。 “喂。”身侧传来冷冰冰的少年嗓音。 萧濯不悦抬眸,“做什么?我看我的,可没碍着你望风。” “你若是不舒服,就赶紧离开,若是死在相府,只会给公子带来麻烦。”十七冷哼一声,抬手抽剑,横在萧濯眼前。 剑身在月光照耀下,亦是清冷如镜。 萧濯的眼睛对上剑身里映照的男人。 唇无血色,的确像是快死了。 第70章 我错了,你别不爱我 心脏的疼痛越发明显,萧濯皱了皱眉,便发觉剑身里映照的唇色越发苍白。 他这般,阿雪会心疼么? 随即眸光一暗。 不会的。 萧濯站起身,最后再扫了眼院中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正欲离开,忽而身形微晃,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往屋檐下倒去。 “……” 他好似又陷入了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中。 恍惚中,萧濯只觉为何心这样痛,就连漂浮在黑暗中的灵魂都痛不欲生。 是因为没能保住他的君后么?约莫是的。 他睁开眼,看了眼怀中面目全非的人,喉间苦涩更是难言。 “阿雪,我已经镇压了所有叛党……没有人再能拆散你我,你醒一醒好不好?” 他自言自语,自是无人会回答他。 “陛下,该早朝了。”青色的床幔外传来宫人毕恭毕敬的声音,可男人依旧是无尽的厌倦。 哪怕是筹谋已久的江山权势,都让人觉着索然无味。 可他还没等他的君后醒来,他不能对这一切置之不顾,否则他的君后定会如往常那般责备他。 “知道了。”他沙哑开口,自榻上起身,又定定望了眼榻上沉睡三月之久的人,方才下了榻。 端着盥盆的宫人低着头走进来,他如往常般木然着脸准备净手,一边问道:“朕让你们寻的那位道长,何时能到上云京?” 阿雪素来注重仪表,定是身子烧坏了,才不肯睁眼。 第83章 待他寻来蓬莱山的道长,阿雪就愿意睁眼看看他了。 毕竟,阿雪那么爱他,只要他解释了事情原委,定不会怪他的。 端着盥盆的宫人沉默不语,萧濯眉头阴沉压下,满心躁郁就要发作,谁知余光里倏然有寒光闪过,眨眼间那宫人的匕首已逼近心口。 找死。 萧濯不费吹灰之力,反手将这人手腕往后一折,夺了匕首,抬脚一脚,人就被他踹倒在地上。 他已经算收敛,若非这里是巫山殿,阿雪最爱干净,方才便要那人尸首分离。 “就你这身手,也敢来刺杀朕?谁给你的胆子?”他冷笑。 “哈……”宫人发出一声低笑,抬起头,露出一张他分外熟悉的脸,却不是他所熟悉的怨恨。 是无杳,是跟随江照雪出了宫后就音讯全无的无杳。 只可惜那张永远躲在江照雪身后唯唯诺诺的脸,如今已是满是狰狞仇恨。 萧濯心头一沉,竟有些不敢直视。 “不需要谁给我胆子,萧濯,公子为你,与父亲离心,与阿姐疏远,自毁前途在深宫陪伴你八年!当初你跪在他面前,口口声声说以此生为聘,谁知到头来,尽是满腔真心白献刍狗!” 无杳虽为书童,但平日里偷懒,江照雪让他念的书没念多少,此刻看着萧濯,看着这位什么都有,却还要霸占着公子尸身装作深情的帝王,再无平日里的怯懦,一字一句,皆是撕心裂肺。 “无杳,若阿雪真是被朕害死,江相又如何还会在朝中替朕……” “你住嘴!就是你杀死了公子!是你一次又一次薄待他,是你一次又一次让他伤心欲绝以至心灰意冷,你有苦衷,丞相大人也有苦衷,你们人人皆有苦衷,为何这个苦衷一定要让他心碎啊?!” 无杳抽出腰间藏着的另一把匕首,直指帝王阴沉的面容。 “公子身子自幼病弱,大夫说他活不过十八岁,他照样活到如今,他明明没有那么脆弱,他明明那么想活下去。可你,你不是皇帝吗?你护得住大梁,护得住你的皇位,为何独独轮到你的君后,你就护不住了?!” “为何?!” “你那么多阴谋诡计,就连端王都不是你的对手,为何不能分一两分给他!为何要踢他下观星台?!” 萧濯闭了闭眼,无杳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利箭,将他的心脏捅得鲜血淋漓。 “无杳的命是公子给的,今日我既替他报不了仇,也要下地府去,将你种种欺瞒尽数告诉他!你永生永世都不会得到他的原谅!” 萧濯猝然睁开眼,却还是晚了一步。 无杳已自尽于御前。 这时,无常匆匆从殿外赶进来,本是发觉宫中混进了人,可待瞧见血泊中那人的脸,又沉默下来。 “陛下,都说下子无悔,这一步棋,您真的走对了么?” 走对了么? 萧濯呼吸微颤。 答案就在喉间,却被血糊住,无法吐出。 他后悔了。 他以为自己布下天罗地网,待端王叛党伏诛,届时揭晓一切真相,定会让他的君后刮目相看。 可他的君后……再也看不见了。 眼前不断浮现出无杳与阿姐质问含恨的音容相貌,萧濯踉跄地跪倒在地,指尖触及到那具尸体流淌过来的血迹,却不敢唤宫人进来打扫。 他猛然抬头,几步跑至榻前,掀开帘幔,直勾勾盯着榻上闭眼沉睡的人。 “阿雪……我错了……我错了!” “你睁开眼好不好,我错了,你别不爱我……你别不爱我……我不能没有你!” “陛下,方才得到消息,那位蓬莱山的道长不知用了什么玄乎法子,人已经到上云京了,是否要——” “滚出去!都给朕滚!” …… “滚……” “都给朕滚……” 床榻上,男人显然于梦中睡得不安稳,唇间无意识吐出模糊的呓语。 江照雪站在榻边,依稀听见一个‘滚’字,眸光骤冷。 当真是本性难改。 端起一旁早已凉了的茶,迎面泼去,瞬间将人泼心。 萧濯怔怔睁开眼,瞳孔涣散,又在触及到身侧那张清绝面容时霎时回神,心下没来由一阵欣喜,“阿雪,我……” 江照雪冷冷打断他的话,“陛下真是好手段,连苦肉计都能使出来,臣与臣父的赏月之夜就这样被陛下破坏了。” “我……并非有意。”梦中声声质问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萧濯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陛下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么?”江照雪冷冷吐出两个字,“三日。” “为了压下陛下昏迷的消息,如今朝中皆在传言,陛下看中了相府里的某位女眷,沉迷温柔乡里,不日将要封妃。” 江照雪讥诮勾唇,“作为补偿,陛下总该给臣的族妹一个名分。” 说完,他侧身走出一步,露出身后面容娇俏的少女。 “六妹,给陛下见礼吧。” 第71章 如今我只想陛下早日封妃 被江照雪唤作六妹的女子,的确称得上花容月貌,或许因着血脉相连的缘故,眼瞳里也带着那几分相似的清冷破碎之感。 尤其是那身白衣,与江照雪一贯穿着的极为形似。 “臣女参见陛下。”少女低头规规矩矩行礼,显然经受过调教,不卑不亢,就连姿态都有江照雪的影子。 第84章 萧濯甚至没有心思去管身上被茶水浸湿的衣裳,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牙关咬紧,“阿雪,你这是何意?” “陛下那日的画像,不正是像臣六妹这般的白衣佳人么?”江照雪踱步到窗前,于红木矮桌旁坐下,轻声慢语,夹杂着轻慢,“如今人已到了陛下面前,陛下还有什么不满呢?” 萧濯并不想看这白衣佳人一眼,扭过头去,嗓音里夹杂着沉怒,“你分明知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那陛下想要什么?”江照雪淡淡反问。 榻上的人豁然起身,站定到他面前,漆黑的眸子里只倒映着他一人的身影,一字一句,“我想要你,只要你。” 静默半晌,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江照雪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陛下未免太荒谬。” “大梁至今几百年,从未听说过有朝臣入宫侍候天子。”江照雪掀了掀眼皮,“陛下到底是想要我,还是想毁了我?” “我怎么舍得毁了你!”萧濯急切道。 可心中有些话事关前世,有外人在此,他不便多说,只能干着急。 “阿雪,你怎能忍心将我推给旁人?”萧濯咬牙切齿道,“你若心里不信我,我大可昭告天下,此生都不会再纳妃。” 江照雪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又轻飘飘收回目光,没说话。 清绝苍白的脸隐匿了一半在阴影里,神情永远那样散漫冷淡,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这样的念头刚起,萧濯便觉腹下似有火一路朝上烧过去。 他呼吸一滞,呼吸都颤抖起来,注视江照雪时,眼眶微微睁大,“茶有问题……茶有问题!” “阿雪……你为了让我册封你的族妹,竟然对我下药?!” 比起他这般歇斯底里,江照雪仍旧淡然如水,眸中不见半点波澜。 “陛下,你说你很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他伸出手,指尖捏住男人下巴,冷冷打量这张前世无数次为之心动的俊脸,“如今我只是想要陛下为我生个皇子,陛下为何就不肯了?” “天子一言九鼎,陛下自己说过的话,如今是要食言么?” 萧濯怔怔望着他,心早已被眼前之人扎成了马蜂窝。 “今夜月色正好,臣便祝愿陛下与六妹亦能花好月圆,莫负良宵。”江照雪抬手轻轻推开身前的男人,站起身敷衍行了一礼,转身往屋外去。 萧濯欲追,却被十七拦住,只能眼睁睁望着那抹身影从门缝里彻底消失。 “阿雪……阿雪你别走……” “陛下,让臣女伺候您就寝罢……” “滚开!不准你碰朕!朕要阿雪,朕不要你!” …… 屋中如何喧闹,江照雪并不在意。 书房里,无杳侧立桌案替他磨墨,看着他拿出那则空无一字的圣旨似要落笔,终于忍不住道:“这空白圣旨比免死金牌都要有用,大人真的就要现在用掉么?” 一气呵成写完册封的圣旨,江照雪搁笔,静待笔墨风干时,淡声开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待六妹入了宫,生下皇子,还需要什么空白圣旨。” 无杳想起方才陛下那副如同贞洁烈妇的模样,嘴角微抽,“我怎么觉得,事情未必能如大人所想那般顺利。” 江照雪看了他一眼,眼中浮现深思。 不顺利?为何会不顺利? 前世萧濯分明口口声声皆是为了他放弃六宫没有子嗣,如今他亲手奉上,怎么瞧都该是喜不自胜。 至于那副宁死不从的样子,谁知不是装出来的? “六妹这些时日由府中嬷嬷悉心教导,便是与上云京的闺阁女子相比,也能称得上一句才貌双绝,他还有何不满意?”江照雪冷笑一声,“难不成,他还真想要天上的仙女不成?” 论他如何想,都想不出萧濯不情愿的理由。 若是不情愿,前世又为何要屡次在面前抱怨不满? “待明日清早,西厢房的灯歇了,你便将圣旨送进去。”江照雪端起桌案上的茶盏浅嘬,冷茶入口,更觉清苦,“连圣旨都替他写好了,他还有什么理由不肯封妃?” 无杳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觉着,自家大人肯定不会错的,乖乖将圣旨收好,“好的,大人。” 江照雪神色稍缓。 若实在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他也不会强人所难,逼迫一介女子去爬萧濯的榻。 但既然六妹有野心,作为兄长,他不介意送人入宫,反正有江家在前朝为她坐镇,绝不会像他前世那般不如意。 “夜深了,无杳也早些歇息。”江照雪揉了揉眉心,困倦地阖上眼。 “那我打些热水,大人沐浴完,便早些歇息罢?” “嗯。”江照雪懒懒应了声。 今夜无梦,算是重生以来第一个还算安稳的觉。 醒来时,天边隐隐泛着白,却还未完全亮起。 无杳端来朝食,让他垫了肚子,李太医随即就来了。 “大人的身子还是老样子,反正老夫说再说,您也不会放下繁忙的政务去多歇几个时辰。”李太医把完了脉,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口中没好气地说。 “马上便要入冬,再不调理好身子,多半又是要在床榻上躺到冰雪消融方才能下榻,这刑部事务对大人而言,难道比自个的身子还要重要?” 第85章 若是前世,江照雪自然会觉着身子重要,因为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多陪萧濯过几次除夕。 但如今,他只知道,若无权无势任人宰割,便是生不如死。 知他听不进,李太医叹了口气,无奈离开。 无杳送人到门口,见西厢房的灯熄了,便捧着圣旨,唤来庭院里练剑的十七,让他打开锁住的门。 “大人只让你守好,谁让你把门也锁上了?” 十七抿了抿唇,冷冰冰道:“不锁,会跑。” 第72章 阿雪,我愿意此生所有为聘 “啊?那位江姑娘……可是连大人都夸她才貌双绝,陛下为何要跑?”无杳看着他不情不愿开锁,压低声音小声道。 即便他日日跟在江照雪身侧,知晓这位陛下与他们大人之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天子三宫六院,又怎么可能只爱一人呢? 十七斜睨了他一眼,不太高兴,“谁知道呢,或许是做戏做到自己都信了。” “你说你……”无杳急急忙忙去捂他的嘴,“小点声,要是被听了去,万一迁怒大人怎么办。” “晚了。”十七慢吞吞道。 无杳心生不妙,“怎么了?” 十七:“昨夜他想破门,我在门外,该说的都说了。” 反正之前针锋相对时,公子也是站在他这边的。 公子都不怕,他也不怕。 无杳:“……” 罢了,不都是说女子是温柔乡么?说不定那位陛下一夜过后,就不怪罪了。 无杳推开门走进去,十七紧跟其后。 可刚看清里面的场景,两人皆愣在当场。 …… “大人!” 千鲤池旁,江照雪披着纯白大氅,长发半束,半垂着眸子,正独自给池中那几尾红鲤喂食,便闻见无杳惊慌失措的喊叫,散鱼食的手霎时顿住。 他扭过头,淡声道:“何事如此惊慌。” “是陛下他……为了不让江小姐碰他,捅伤了自己,如今屋中乱糟糟一团,李太医与十七想要先将人扶去榻上,但是陛下不准任何人碰他。”无杳喘着气,显然是匆忙跑来,“大人去看看吧!” 江照雪拧了拧眉,跟着去了。 刚踩上西厢房外的台阶,屋中浓烈的血腥气便迎面扑来。 江照雪眸光微顿,脚步放缓,慢慢走了进去。 屋中桌椅倒了一地,六妹早已离开,唯有男人高大的身影屈膝坐在角落里,低垂着头,额发下垂,遮住了眼睛。 而男人手中,是那柄染了血的贴身长刀。 江照雪并未马上走过去,在原地看了半晌,心中浮起复杂的情绪。 萧濯,这又是想做什么?苦肉计么? “陛下。”他闭了闭眼,淡声开口,“您究竟……在闹什么?” 他已经如萧濯前世所愿,为何还要如此呢? 角落里,萧濯听见他的声音,终于抬起了头。 零碎额发下,如鹰隼般的黑眸布满血丝,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像是要碎了。 前世,江照雪最见不得他这般可怜伶仃的模样,每每见了,要么心软,要么心疼。 “阿雪,你过来。”萧濯的嗓音亦宛如声嘶力竭后的沙哑,“我有话与你说。” 江照雪淡淡睥睨着他,步伐从容走近,却在离他两步之处停下,雪白缎靴边缘染上零星的血痕,“陛下想说什么?对臣的六妹不满?还是对臣不满?” “又或者,是要说昨夜臣逼迫您的罪名?” “……”萧濯手微微用力,撑着刀站起身,走到江照雪面前时,又蹲下身,捻着袖角替他擦去鞋尖的血迹,“逐月节那日,我从未想过要扫你与家人赏月的兴致,我只是想在你瞧不见的地方,看看你……” “只是未曾料到我会晕倒,才误打误撞……”萧濯阖上眼,敛住眸中沉痛,“对不起,终究是我的错。” 江照雪后退一步,抽离了被他触碰的脚,“若陛下无其他事,还是先让太医瞧瞧,或者臣命人送您回宫。” 说罢,转身欲走,却被身后突然冲过来的男人紧紧攥住了手。 江照雪回过头,目光落在萧濯抓他的手上,是那只不曾握刀的手,没有半分血迹。 “阿雪,我没让她碰我,我只是砍了自己一刀,她吓到了,就没再敢靠近我。”萧濯抬眼,直直望入他眼底,“阿雪,我是干净的,你……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江照雪唇瓣微抿,试图挣开手,没挣动。 “还有……还有云有行,对,我已经特允他回京了,本是准备保密,留给你的惊喜。”萧濯语无伦次起来,“你别生气好不好?只要你高兴,每年年节除夕,我都让他回来。” “惊喜?”江照雪回望他的眼神里,唯余质疑,“只是如此?” “当然。”萧濯急切应道,“我可对天发誓,若有隐瞒,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江照雪讥诮勾唇:“陛下忘了么?这样的毒誓,您当年也曾在臣面前发过。” “……” 萧濯怔住。 何时说过呢? 依稀记着是那年平湖一带百姓流寇一并起义,由于离北境太远,西北军调度费时费力,他便自请领军前往。 平反归来那日,洗尘宴上,先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要江照雪做他的皇子妃。 第86章 不仅先帝大怒,就连太子,二公主,江相,都纷纷站起身反对。 可他要得到什么,除非他死,否则绝不可能放手。 他在养心殿外跪了三天三夜,身上尚且带着两处刀伤,三处箭伤。 那时的他,权势地位通通都不想要,就想要江照雪。 那夜的雪尤其大,那夜的风也尤其冷,但他一想到江照雪,想到那人的模样,心却热得如沸腾之水,又何惧风雪。 但他未曾想到,江照雪竟会亲自来看他。 还是那副苍白清冷的模样,披着貂毛大氅,手里提着手炉,若是他早已热得满头大汗,可那人,却连半分血气都难染上,几乎要融进大雪里。 “为何要这样做。”江照雪站在书童撑着的伞下,自上而下睨着他。 “因为我心悦你,我想与你从朝暮到白首。”萧濯跪在地上,抬头仰视他,眼神里有火苗在乱窜,“江照雪,我愿以此生所有为聘,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江照雪并未回答他,只是垂眸望着他,眼眸永远隔着一层冰,让人瞧不清里面到底是欢喜还是厌恶。 后来萧濯便很没出息地晕倒在了雪地里,心想着自己怎么就在江照雪面前丢了脸。 可待他醒来,却发觉自己躺在榻上,盖在身上的褥子带着熟悉的冷香。 “太医说,你差点就醒不过来。”江照雪扫了眼他身上被包扎好的伤,冷冷道,“满身的伤不去治,还去淋雪,命都不要了?” 萧濯记起,就是那日醒来,他为表明真心,发了毒誓。 第73章 违背誓言,不会有任何报应 可哪怕他发了毒誓,掏出心肺来,他也从未想过那位所有人都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竟会真的下凡奔他而来。 就像一块天大的馅饼砸在他身上,让他失了智,昏了头。 追忆回笼,耳边继而响起江照雪冰冷的声音。 “陛下当时发誓,此生只爱我一人,永不变心,永不欺瞒,永不背叛,若有违抗,五雷轰顶,死无全尸。”江照雪抽回被他攥住的手,掸了掸袖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漫不经心斜睨他,“如今陛下依然好端端站在臣面前,可见违背誓言,并不会有半分报应。” “你又怎知不曾有半分报应……”萧濯轻声呢喃,眼瞳有些涣散。 江照雪拧眉:“什么?” “没什么……”萧濯闭了闭眼,咽下喉间苦涩,“阿雪,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唯独……唯独我无法接受,你要将我推给旁人。” “那不是旁人。”江照雪淡淡道,“那是我的族妹。” “一个能为你诞下皇嗣的白衣佳人,你为何还要闹成这样?” 萧濯站起身,下意识伸手想要握他的手,又蜷起指尖,竭力忍耐住,“我从未想过要子嗣,也从未想过要纳妃。” “是么?”江照雪不为所动,“若你不曾想过,又为何要屡次在我面前提起,屡次抱怨,屡次让我难过呢?” “陛下又为何在臣面前,不再称‘朕’了?分明前世也不曾这样,如今何必再委曲求全。” 萧濯:“我承认……我那时因想逼你离宫,所以故意伤了你的心,但我不是真心的!我——” “陛下不必说了,既然还能自己站起来,想来也无甚大事,臣便不送陛下回宫了。”江照雪打断他,已不想再听那些听倦了的解释,转身走了。 这也不是真的,那也是有苦衷。 可有时,真真假假又哪里有那样重要。 他踩着台阶下来时,余光一瞥,瞥到那位暂居相府的族妹。 少女显然是吓坏了,衣袍沾了血也忘记换,仓惶的目光一与他对上,便匆匆上前。 “堂兄……我……” 江照雪扭头吩咐无杳,“先带六妹去沐浴更衣,再让李太医把把脉,开几副宁心安神的药。” 等人更衣时,十七前来禀告,“公子,陛下走了。” “走便走了。”江照雪搁下手里的书,抬眸看他,“十七为何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十七沉默片刻,又走近了些,蹲下身,上身依偎在他膝前,“我只是在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那个人到底对公子做了什么,才至于如今,哪怕卑躬屈膝求公子原谅,公子都不曾有半分动容。” “公子那样面冷心软的人,平日里十七犯了错,最多不过是用膳时不给肉……那个人肯定做了很过分的事!” “是我没有保护好公子。”十七将头埋在他腿上,闷闷道。 江照雪伸出指尖,点了点少年的额头,“胡说什么?这些年,多亏有十七,才能让我安稳至今日。” “可是萧濯……”十七依然抓着不放。 “他是他,你是你,我与他之间的事,从来不是因为十七哪一日多睡了一个时辰。”江照雪低声道。 眼前又浮现前世十七倒在他脚边的场景,江照雪闭了闭眼,敛住那一抹沉痛。 “堂兄。”书房的门从外推开,更衣完的少女走了进来。 江照雪推开膝上的少年,淡淡嘱咐,“昨夜一夜没睡,先去歇息。” 十七揉了揉眼睛,乖乖翻窗离开。 “昨夜陛下失控,可有伤到你?”他问。 “陛下连我靠近他三尺之内都不准,又如何能伤到我?”少女摇了摇头,“只是……昨夜陛下言语中,句句都与堂兄有关,即便我想当做没听见,也无法装成傻子。” 第87章 “我觉着,这入宫选妃之时,怕只是堂妹我的一厢情愿了。”少女忆起昨日帝王双目猩红的癫狂模样,心头仍旧后怕,“荣华富贵固然迷人眼,却也得有命享。” 那个男人分明中了那么烈的药,却宁愿捅伤自己都不肯发泄出来,日后没有药性辅佐,又如何能让帝王心甘情愿纳妃侍寝? “这位陛下,比之先帝,更难揣测。” 谁能揣测出一条疯狗心里如何想呢? “六妹这是生了退意?”江照雪抬眸望来,眼中并无意外。 萧濯这样人嫌狗憎的疯子,六妹不愿了,亦是情理之中。 “我只是觉着,哪怕江家不出什么皇后,堂兄日后在朝堂上,依然可以青云直上。” 静默半晌,江照雪淡声道:“我知道了。只是将六妹从青州接来上云京,一路路途遥远,陛下又在相府停留多日,此间谣言,我会尽数为你抚平。” “倒也不急着回青州,六妹可住在相府,与阿姐相伴。” 有相府的背景在这,想要在上云京寻一位良婿,并不难。 “多谢堂兄,小妹先去歇息了。” 待人离开后,江照雪眉间方才蹙起,浮起罕见的烦闷。 就连迷情之药都不管用,更别指望让萧濯那厮拥有一个皇子。 还说什么知错了,都听他的,结果不还是连孩子都不肯帮他生一个。 窗户上忽而如同被千万颗珍珠砸落。 江照雪扭头看去,窗外雾气朦胧,寒凉秋雨已倾盆而下。 …… 朱墙黄瓦都掩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宽阔的宫道上,一道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迈着步子,缓慢地朝前走。 雨水打湿额发,糊住了那双狭长深邃的眼,唯余一片令人看不透的阴霾,水珠顺着瘦削的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可仔细想想,帝王又怎会有眼泪呢? 待走至养心殿外的空地上,他忽然又停住了脚步,腰间长刀上的血迹都已被冲刷干净了,那处被他捅在腰腹的伤口藏在深色的布料之下,哪怕生脓生疮都瞧不见。 这里,就在他脚下所站之处。 他曾在此处不顾一切跪在雪地里,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江照雪光明正大在一起。 第74章 明月落了尘,为他独有 也曾在这里,他从养心殿追出来,怒声勒令他拼命求来的君后,禁足巫山殿内思过。 八年时光从眼前争先恐后般挤过,萧濯终于看清,原来自己在江照雪以爱为名的纵容忍让下,已经从会因为那人咳嗽一声便心痛担忧彻夜难眠的萧濯,变成那个疑心暴虐连踹人都不眨眼的帝王。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 是江照雪第一次红着耳尖承认爱他,第一次没有因为难捱又疯狂的床事踹他下榻。 恶犬低劣的骨子里兴奋地知晓,明月落了尘,为他独有。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试探那人的底线,一次又一次耀武扬威,就像在说,看,你终于离不开我了。 心脏里传来比以往都要尖锐的疼痛,萧濯踉跄着跪倒在地,隔着额发望着前方,恍惚瞧见一个身影撑着伞大步朝自己跑了过来。 清寒的雨滴分明没有再落到身上,却仍旧有寒意透入骨髓。 “陛下!”苟公公上前欲搀扶他,语气难掩焦急,“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快随奴才回殿更衣罢!” “他不要朕了。”萧濯不肯起来,低头盯着青石板上如花朵般溅开的雨滴,“他不肯要我了……朕悔悟得……太晚了。” “太晚了……” 这些帝王失意时的喃喃自语,作为奴才若是听进去,那便是活得不耐烦了。 苟公公充耳不闻,铆足了劲想要将男人扶起来,却徒劳无功。 “公公,让我来罢,你撑伞就好。”无常不知何时淋着雨走了过来,却也不敢受天子跪下之礼,只得从身后搀住他。 “滚开!”萧濯被攥住了胳膊,猝然抬头,眼底尽是狠戾。 好似他一直跪在这里,前世那抹被他打动的身影就会再次走到他面前,问他为何要这样。 无常蹲下身,无奈叹气,“陛下,您有伤在身,若是再昏迷三日,朝中便会有人怪罪到江大人头上,您不想护着他了么?” 此话果然很有用,萧濯不再自顾自说些疯话,一言不发自己站起身,忍着浑身的疼,大步走进殿中。 殿外低头守着的宫人皆松了口气,烧水的烧水,请太医的请太医,忙碌却有序。 …… “陛下手臂处的刀伤已然见骨,没有个一百日怕是无法痊愈,平日里沐浴切记要避开此处。”太医依旧是隔着帕子把脉,可帝王的脉象却比上次还让人胆战心惊,“陛下龙体本就有蛊毒在身,再添伤势,只会让蛊虫受激在心脏里乱窜。” “陛下若实在有什么事,大可让臣子去做,何必自己上场遭罪呢?” 刚说完,太医脸色又是一变,“这这这,陛下昨夜为何还中了迷情之药?这些男女欢好之药,在宫中向来是禁药啊!” “不过是些小事,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萧濯不甚在意地靠在软榻上,身上的玄黑内衬松松垮垮系在腰间,露出裹着纱布的腰腹与几寸宽的胸膛,神色十分颓废,“直接开药便是了。” 第88章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陛下迷情的药性未得纾解,对身体定有损伤,以微臣之见,侍寝会比强行用药解毒对龙体更有裨益。” 一听见侍寝二字,萧濯不可避免记起昨夜萦绕在鼻尖的脂粉香气,腻得令人作呕。 他面色霎时沉下去,“这么操心朕侍寝之事,怎么,林太医不想做太医,想净身去内服务任职么?” “陛下恕罪。”林太医面色发白,苦笑道,“老臣一把年纪,的确不该过多操心,只是忧心龙体,并无插手内廷之事的意思。” 恰逢此时无常换了身衣裳走入殿内,“陛下,在南疆的探子传来书信,已寻到蛊毒消解之法,只需——” “朕何时说了要解蛊毒?”萧濯打断他。 无常更是不解,“蛊毒若不解,总有一日会撑破陛下的心脏。” 可是蛊毒是江照雪下的。 若他偷偷解了,江照雪不能解气,说不准便不搭理他了。 他怕江照雪不高兴。 无常知晓这一点,更是心绪复杂,“属下知晓了。” 但心里却谋划着,就算如今不肯解,日后也得提前备好才行。 “朕乏了,都退下。”萧濯淡淡道。 但无常仍旧留在原地,有些情报,不适合有外人在场时说。 “陛下,黑白已经易容成马夫,跟随萧觉往南明去了。”无常犹豫道,“只是那萧觉心思缜密,以黑白的演技怕是容易被瞧出来。” “被瞧出来又如何?”萧濯捏了捏手里陈旧的香囊,嗤笑,“他想赎罪,不盯着他怎知他是不是真心?” 若不是真心最好,正好让他的阿雪彻底厌弃。 “若他不肯老实赎罪,便也不必留着他碍眼。毕竟在南明,死一个夺嫡失败的太子,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既自寻死路,怪得了谁。” 无常讶异,“留他一条活路,这不像陛下的手笔。” 萧濯垂下眼皮,指腹抚过香囊上的鸢尾花,“朕总得让阿雪见到,朕虽然脾气不好做了许多错事,但朕会改。” “只要他不喜欢的,朕都愿意改。” “你将此物送去相府,给他。”萧濯拾起身侧紫檀木矮桌上的圣旨,丢进无常怀里。 无常不用打开,都知晓这又是一册空白圣旨,当即疑惑,“陛下不是已经送过一次,再送一次,未免太……” “原来的被他弄丢了,朕贴心补上不行?”萧濯不耐烦道,眉头下压。 无常:“……自然是行的。” 无常说完,尚未来得及告退,又被唤住,“慢着。” 无常顿住,“陛下还有何吩咐。” “召工部尚书来见朕。” 新帝自登基以来,朝中势力每日都要被清算一番,午门外石板上的血,从未有一日干净,刑部大牢更是塞都塞不下。 可这位帝王,显然没有因朝臣空虚就心慈手软的想法。 故而当新上任的工部尚书接到入宫觐见的旨意时,心头战战兢兢,在入宫前更是连后事都交代好了。 “微臣参见陛下。” 情毒未纾解,又有伤在身,萧濯便是身子再强健,也不免疲惫,淡淡应了声,让他起来。 他将一座早已画好的宫室图纸递过去,“朕要新建宫室,这是图纸,工部多久可完工?” 第75章 朕就喜欢他目中无人的样子 工部尚书接过图纸一瞧,扫过其上所写‘巫山殿’,瞪大眼睛,颇为不解,“陛下如今后宫空虚,先帝的嫔妃又移去了寿康宫,宫室大多无人居住,何必再花费国库去建一座宫室?” 这殿名,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情意,可不像是帝王给自己取的。 更何况若是天子自己想住,又有哪座宫殿能比得上历代帝王居住龙气盘桓的养心殿呢? 然而面前的帝王却像是不曾听进他的话,自顾自道:“得早些建好,最好赶在明年入秋前,阿雪才好养病。” “陛下,您所绘图纸远比寻常宫室要繁复,即便到后年,也未必能建好。”工部尚书无奈道。 “朕不管。”萧濯眸光冷下,英俊的面部轮廓在昏暗的阴影下平添几分阴森骇然,“建得慢,那便多雇些人手,明年入秋之前,朕便要入住新殿,尚书若是做不到,那朕届时便住你府上。” 让天子住自己府上这种事,可远比入狱要吓人。 工部尚书满头大汗应了下来。 待人退下,萧濯往后一仰,整个人都躺在软榻上。 身侧空荡荡,他指尖下意识摩挲过身下垫着的明黄锦缎。 前世每当他疲惫或兴致低沉时,总有江照雪在身侧陪伴抚慰。 如今孑然一身,就连灵魂都空了。 可身体上的苦楚却又让他无法麻痹自己。 或许他该庆幸,他的君后在下情毒时,没有选择非死即伤的春庭月。 萧濯苦笑一声,让宫人端了一壶酒进来。 温和的烛光下,他独自坐在紫檀木矮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往日凶戾桀骜的眉宇也在雨声里染上了黯然。 “不是与你说了,受伤时不能喝酒,你又不听话。” 清冷熟悉的嗓音带着呵斥,却让萧濯心头震颤,猝然抬头,“阿雪——” 然而抬头环顾整座华丽的帝王住所,不过他孑然一身。 又是幻觉。 第89章 也是,如今的阿雪,哪里会担忧他喝不喝酒。 萧濯仰头饮尽一杯酒,辛辣一路滚过喉间,正欲再饮第二杯,苟公公忽而推开殿门,脚步匆忙走进来,“陛下,慈宁宫来信,太皇太后下了懿旨,宣江大人即刻进宫,如今人已经在路上了。” “咔嚓——” 萧濯眉目一冷,指尖猛然用力,瓷杯被捻成碎片,刺进肉里。 前世也是这般,分明先帝在时日日不是病中就是在佛堂念经的太皇太后,在新帝登基后,身上的病一下就好了。 不但屡次试图插手后宫之事,还在他的君后入宫第一日便召了人过去。 萧濯自是不放心,放下手里未批完的折子就匆匆赶了去。 前世他赶到慈宁宫时,两人已是说了许久的话,正好谈及后宫纳妃之事。 萧濯站在屏风后,哪怕透过屏风只能瞧见那抹朦胧的苍白剪影,脑海里也自动补齐了阿雪清冷的面容。 太皇太后苍老沉稳的声音自高台之上传来:“君后,哀家知晓你与皇帝情深义重心中唯有彼此,但他毕竟是皇帝,已经让你做了君后,总不能为了你连子嗣嫔妃都放弃罢?” “为何不能?”江照雪的声音一如既然淡然又带着讥诮,“他既然爱我,就该与我一般放弃子嗣,若依照太皇太后这话,那臣是不是也可以在相府养几个妾室绵延子嗣呢?” “放肆!”太皇太后破然大怒,手掌重重拍在扶手上,站起身,满头朱钗步摇叮当作响,“自古君臣有别,先前在皇子府皇帝如何纵容你哀家不管,如今你入了宫还敢顶撞哀家藐视皇威,哀家看你这君后是不想做了!” “做与不做,是臣说了算,后宫之主是臣,不是太皇太后。”江照雪冰冷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萧濯能有今日,一半皆是臣给的,没有臣,他什么都不是。” “你……你……”太皇太后气得伸出手,指着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 “陛下刚登基,后宫事务繁忙,臣不宜久留。”江照雪顿了顿,又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还是少操些心,如先帝在时那般修身养性便够了。” 说罢,敷衍地道了声告退,便转身走了。 萧濯在他走后,才慢悠悠从屏风后走出来。 “皇帝,哀家可不曾骗你,你看看你自己选的君后,是个男子便罢了,还——” “啧。”萧濯懒洋洋地打断她,道,“朕就喜欢他这副样子,倒是皇祖母,一把年纪,还与一个晚辈过不去,你若实在瞧不得他,不如就出宫搬到相国寺去礼佛,多住几年,兴许便能长命百岁了。” “凭什么搬走的是哀家,不是他?!”太皇太后不可置信地指着他,“皇帝,哀家小时候还抱过你,先帝以仁孝治天下,你作为新帝,连名声都不顾了?” “凭什么?”萧濯嗤笑一声,“就凭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朕又喜欢他,愿意和他共享王土,皇祖母最好不要惹他不高兴,否则朕那些常常饿着肚子的獒犬,可不是好惹的。” 经此一事,太皇太后的确安分许多,哪怕在他瞧不见的地方,仍旧被他的君后压得死死的,一点浪花都翻不出来。 但今生江照雪并无君后的身份,他还是怕出什么意外。 萧濯回过神,随即站起身,“摆驾慈宁宫。” “哎哟,陛下,您还未更衣呢!”苟公公慌忙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替帝王披上外衣。 …… 慈宁宫外,江照雪撑着伞,从容站定,抬眼掠过伞沿,扫了眼慈宁宫的牌匾。 昨夜折腾得太晚,无杳与十七都不曾如何睡,他索幸无甚要事,便独自来了。 “来者可是江大人?”慈宁宫的掌事姑姑自台阶之上问话,却并不迎上来。 有前世记忆,江照雪自然知晓这不过是个下马威,淡淡道:“臣奉太皇太后懿旨前来觐见。” 掌事姑姑状若惊讶,无奈轻叹,“那江大人恐怕得先候着,太皇太后尚在午睡,还未醒呢。” 第76章 阿雪,想不想体会坐龙椅的滋味 “是么。”江照雪扯了扯唇,“看来是有人假传懿旨,毕竟太皇太后这般最厌恶不守时之人,又如何会为老不尊,给人难堪呢?” “江照雪,你放肆!”掌事姑姑面色一变,“你怎敢对太皇太后不敬!” “放肆的是姑姑才对。”江照雪冷下脸,分明站在台阶之下,周身气势却高居云端,“本官乃当朝三品大臣,轮得到你一介宫人说三道四?” 这时,一名小宫女从里间走了出来,在掌事姑姑耳边低语几句。 “太皇太后请大人大人进去。”掌事姑姑莫名不敢再直视他。 江照雪走上台阶,收了伞,靠在墙边,抬步往殿中行去。 殿中装潢大多古朴风雅,檀香萦绕在鼻尖,倒像是沉浸于礼佛的样子,但他一眼扫去,哪怕是最不起眼的镂空屏风,亦是由千金难求的紫檀木打造。 隔着一道屏风,依稀可见一道人影端坐于尊位上。 “听说这几日,陛下在相府乐不思蜀。”太皇太后沙哑缓慢的嗓音自屏风后传来,“旁人皆说是陛下迷恋上了相府刚接来小住的女眷,可依哀家看,怕是另有其人,江大人以为呢?” 当初萧濯毁去夜明珠被禁足一事闹得人尽皆知,此话显然意有所指。 第90章 “臣不敢揣测圣意。”江照雪淡声道,“倒是太皇太后,贸然宣召外臣入后宫,若只是捕风捉影为些小事,于臣于您,皆无好处。” “竖子无礼!”太皇太后豁然起身,呵斥道,“便是先帝在时,也不敢说哀家一句不是,你不过一介三品侍郎,也敢指责哀家?!” “先帝以仁孝治天下,自然不会说您不是。”江照雪微微低头,扶手作揖,“但自古忠言逆耳,作为臣子,合该大胆进言,又何错之有?” 更何况,后宫不得干政,即便是太皇太后,也无法因进言冒犯治罪文官。 静默片刻,太皇太后又缓缓坐回原位,恢复了平静,语调里带着几分讥讽,“但陛下已回宫,养心殿却迟迟不曾传来封妃之事,看来江大人的算盘落空了。” 江照雪掀了掀眼皮,静候下文。 “江大人那族妹哀家也打听过,美则美矣,也算有才气,但上云京最不缺的便是才貌双全的女子,江大人与陛下情谊匪浅,送的人却不合心意,怕是会让你与陛下之间适得其反。” “不如这样,哀家有一外甥女,如今正是待嫁之龄,只要江家愿意从中辅佐,让陛下封她为后,你那族妹,哀家也不是不可以让她得个妃位保其在后宫无忧。” 去年丽妃便是得罪了太皇太后,不但没了孩子,还落得个凄凉下场,其手段可见一斑。 太皇太后的母家曾经也算是京中望族,只可惜两代帝王都忌惮外戚,早已在打压之下没落,否则也不会想到与江家联手。 “你也清楚,陛下就算再喜欢你,也总有一日会顶不住朝中压力选秀,不然又为何要送自己的族妹——” 话未说完,殿外忽而传来太监尖细高昂的嗓音,“陛下驾到——” 人未至,声先至。 “朕与江爱卿之事,不劳旁人操心。” 江照雪扭头望去,殿外被宫人从外推开,天光自逐渐变宽的门缝中倾泻而出,而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大步走到了他身侧,不容置疑圈住他的手腕。 不动声色想要抽出,却纹丝未动,大庭广众之下,只能任由着男人牵着他转身往外走。 “皇帝!”太皇太后从屏风内侧走出,精致的眉紧紧拧着,“哀家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体会哀家苦心便罢了,还要闯入慈宁宫抢人不成?” “啧。”萧濯捏了捏掌心细腻如白瓷的腕骨,转头不耐道,“闯入慈宁宫?哼,皇祖母当真将慈宁宫当做自己的?” 这大梁姓萧,自然皇宫的每一寸都属于天子。 “……”太皇太后显然是被气着了,捂着胸口喘息不停,继而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殿中喧闹成一团,萧濯置若罔闻,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将人牵出殿,在廊下站定。 秋雨未停,从廊外飘进丝丝缕缕湿气。 “手这样凉,也不知多穿几件衣裳。”萧濯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他肩上,继而放下手,从手腕滑落至那双白皙纤细的手,用自己滚烫的掌心去捂焐热。 只可惜手能轻易捂热,心却不能。 江照雪眉若凝霜,用力挣脱了他的手,“陛下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即便没有您,臣也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去。” 对付太皇太后这种事,在前世他便已得心应手,熟知对方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根本不需要萧濯来假好心。 “可是那殿中那样冷,那老太婆连个火炉都不给暖暖,摆明了要问罪你——” 江照雪倏然抬眸,打断他,一字一句,“殿中虽冷,却远不及大理寺大牢严寒。” “陛下,多虑了。” 萧濯:“……” “再者。”江照雪又想起什么,冷笑一声,“若非陛下不肯封后,今日臣又如何会走这一趟?” 萧濯:“……” 并不在意他沉默还是压抑着怒气,江照雪转身欲走,却被帝王猛然扯住手往回一拉,后背瞬间贴紧了男人紧实宽厚的胸膛,腰间亦被双手死死抱住。 热意绵延不绝从他单薄的脊背透至骨髓,耳尖还有难以忽视的炙热鼻息,江照雪眼睫禁不住一颤,眼尾已然气红了。 “萧濯,放手。”他冷冷道。 他已经准备好又听着萧濯如何悔恨万分与他道歉,说着那些已让人听倦的恳求之言。 然而男人只是抱着他,如同瘾君子般,鼻尖蹭着他的鬓发深嗅,暗哑道:“阿雪,雨今日不会停的,你若这样回去,定会生病。” “每次你一病,便要躺好久,这样还如何将刑部收入囊中呢?” “不如随我回养心殿,你想要的地龙与绿茶,都已备下了。”萧濯眸色晦涩,痴迷地嗅着他发间冷香,“阿雪别急着拒绝我。” “你想要权势,难道就不想体会一下坐龙椅是什么滋味么?” “跟我回去,我把玉玺送给你玩好不好?” 第77章 陛下如今能倚靠的,只有臣 江照雪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没说话。 “阿雪总是如此,恶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萧濯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条触感温凉的白玉腰带,唇瓣已然贴在他耳尖,“阿雪曾经不想,便多看一眼都不屑,如今想要权势了,自然不会甘心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从养心殿到慈宁宫一路上,萧濯想了许多。 第91章 重来一世,他的君后的确恨他。 可比起恨他,似乎如今摆在眼前的权势更为重要。 比起缠着阿雪说爱他,说错了,似乎将他最想要的东西拿出来,更能讨人欢心。 “阿雪想要夺权,想要羞辱我,这些我都愿意受着。”萧濯嗓音暗哑,眸中欲色翻涌,唇瓣危险贴近侧颈皮肤,“只是那只有历代帝王方可触碰的龙椅,阿雪真的不想试一试么?” “去试试罢,我铺了毯子,不会让阿雪冻着的。” 分明是说坐龙椅,可嗓音低沉又夹杂着暧昧,又像是在暗示旁的什么。 江照雪微微侧过头,躲开他湿热的唇瓣,再次想要挣脱。 环在他腰间的手再次收紧。 “这几日是我不好,让你族妹受了惊吓还损了名声。”萧濯低声道,“我记得她父亲做了九年的青州知府,正好如今两淮盐运使职位空悬,就让他去补好不好?” “青州知府这些年无功无过,而两淮盐运使又是朝中向来争抢的肥缺,如何也落不到他头上。”江照雪冷声道。 “那阿雪想要什么呢?”萧濯被他冷眼回怼,也不生气,反而低笑一声,“想要什么,回养心殿你自己写好不好?” “陛下或许弄错了一件事。”江照雪抬手,掌心搭在萧濯的手上,在对方猝然沉重的呼吸里,不紧不慢将腰上碍眼的手掰下来,“朝中经过几番清洗,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注定是无人可用。” “即便陛下不愿,为了平衡朝中局势,也不得不从中选出能与之抗衡的世家。” “陛下除了骁翎卫,知根知底也只有臣,本就无第二种选择。” 萧濯想拿本就注定的事来讨好他,未免令人发笑。 “陛下的确有手段,但无母族辅佐,即便宫变能依仗骁翎卫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朝中能留下来的势力也不属于您,无数高门皇族想要将您拉下来。”江照雪转过身,伸出手,指尖捏住萧濯下颔,眼尾上挑出讥诮弧度,“陛下,您想稳固朝纲,能依仗的,只有臣,就像前世一样。” 当然,萧濯也可以不管不顾,将不服他的人通通杀光,做一个无人敢置喙的暴君。 只要萧濯想这样,即便是江照雪亦对他无可奈何。 但眼前的男人和一条饿昏了头的野狗无甚区别,江照雪莫名觉着,为了尝到肉骨头的滋味,萧濯不会选这条路。 得不到满足的野狗,在此之前,都会忍辱负重,藏好獠牙。 萧濯眸光暗下,任由他捏着下巴打量,死死盯着他那张盈满刻薄轻蔑的脸,呼吸不受控制地粗重起来。 他的君后,居高临下羞辱人时,总是格外动人。 “那你……会帮我么?”萧濯哑声问。 这样的话,前世他也曾问过。 在洞房花烛夜那日,江照雪察觉到他并非真的只想做个闲云野鹤的亲王,便亲口问他,是不是也想要皇位。 他只是玩笑似的问:“若我想要,阿雪难不成还要帮我抢过来?” 可江照雪却认真地对他道:“若你想要,我会尽我之力,将昔日太傅不曾教你的,尽数教给你。” 如今他再问出这句话,眼前的人仍旧是那副冷淡的眉眼,却只是微微掀起唇角,道:“不会。你所为认为的帮,不过是我为自己谋利时,恰巧与你同路罢了。” 不在意听到回答的帝王又会是何等神情,江照雪目光掠过萧濯的肩头,触及长廊外绵延不绝的秋雨。 冷风时不时吹进长廊,夹杂着能沁透骨髓的雨丝,又被身前的男人悉数挡去。 头顶尚未点火的风灯被风吹拂动,左右摇摆不停,灯下垂着的风铃亦发出清脆的声响。 瞧这雨势,怕是要明日才会停。 依照他的身子,若是独自出宫,的确又会大病一场。 江照雪出府前特意添了衣,旁人总以为他是过分禁欲自持,才在穿衣上严丝合缝,往往每件衣裳的盘扣,总是高至喉结下方。 但其实,他只是吹不得风,一旦吹了风受了凉,十有八九便要因风寒在榻上躺十天半个月。 就如此时,分明穿的密不透风,只是吸了几口冷气,便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他恨萧濯,却也不会为了这么一个人苦了自己。 正出神间,整个人忽而悬空,被萧濯打横抱起就往前走。 “你做什么?”江照雪冷声呵斥,指尖不得不用力攥住男人的衣襟,雪白的骨节被风一吹,就泛起粉,脆弱得令人心折。 分明身子一吹就倒,性子却南辕北辙,连一些口头上的便宜都不会容忍旁人占去。 “再站下去,明日你还要不要去刑部当值?”萧濯语气有些急,像是真心实意为他担忧。 可若真心实意,前世便不会不管不顾将他驱逐出宫。 为了这几分虚情假意的愧疚,萧濯还能做到何等地步? 江照雪敛下眸中冷光,沉默不语。 或许他该用什么法子试探出男人的底线,才好继续将那碍事的犬牙给磨平。 帝王身后,是亦步亦趋替他们撑伞挡住风雨的苟公公与长长一列宫人。 但男人的步伐太快,他们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来。 江照雪对宫中每一处都格外熟悉,很快忆起,走过这条长廊,便是观星台。 第92章 他扭头朝前望去,隐隐瞧见长廊外等候天子仪驾的明黄轿子。 在萧濯要抱他上轿时,他淡声打断了苟公公高声要说的话,“去观星台。” 苟公公下意识望向抱着人没说话的帝王。 不说话,自是默认了。 看来这位江大人,不但让天子亲自求着去养心殿,还能随意左右天子心意,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 第78章 跪在我面前,就相信你的爱 苟公公不敢耽搁,忙让抬轿的几个小太监,改道观星台。 同时心里忍不住嘀咕,这么大的雨,观星台上有什么好瞧的? 轿中狭小,不比马车可并肩而坐。 “阿雪,你若想去观星台,大可天气好时让我陪你去,想几时去便几时去……”萧濯美滋滋地将人抱在怀里,口中哪怕是念叨,嘴角也是上扬着的。 方才江照雪冷冷篡改圣令的模样,令他总是觉着,好似他们还是前世恩爱的帝后,一切阴差阳错都不曾发生。 心中也溢满了欢喜。 果然,有些习惯,哪怕重来一次,也忘不掉。 习惯都改不掉,更何况是对一个人呢? 听出他话中愉悦,江照雪敛下眉目,望着自己搁在膝上,被帝王轻捏把玩的指尖,唇角微微勾起。 希望这种愉悦,待萧濯下了观星台还能保持住。 观星台很快到了。 萧濯又想抱着他上观星台,江照雪皱眉后退一步,“我有腿,自己会走。” 拗不过他,萧濯只好夺过苟公公手里的伞,亲自撑在他头顶,低声道:“雨天路滑,我怕你摔着。” 江照雪抬眼望去,整座观星台都笼罩在朦胧的大雨中,与记忆里的大雪相比,模糊许多,再加上那些夜明珠尽数被萧濯销毁,更是犹如蒙上灰尘还褪了色的丹青画。 可旧便是旧了,哪怕寻了最好的修复师傅,也永远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人亦是。 有人乐意撑伞,江照雪自是不会拒绝。 他瞥了眼头顶朝自己倾斜的伞,目光微转,落到男人被雨水浸湿的深色衣襟上。 “我无事,你身子本就不好,不能淋雨。”萧濯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险些压不住上扬的唇角。 阿雪还是在意他的。 “是么,届时陛下患了风寒,可莫要说是为了臣才如此。”江照雪讥讽回道,“臣可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萧濯:“……以前是我的错,我心甘情愿如此,与你无关。” 还欲再说什么,江照雪耐心见了底,已不想再听,抬步走上台阶。 他走得很稳,不疾不徐,好似真的只是突然来了兴致,想去最高处赏雨。 可尚未走到最高处,方才到台阶中间缓和的宽阔平地上,江照雪就停下了。 正疑惑为何停下,萧濯环顾四周,终于记起前世某些沉痛悔恨的回忆,面色僵住,连忙转过头去,不敢再直视他。 “陛下不敢看我,看来是想起自己做过的事。”江照雪就要平静许多,因为指尖被冻红,只得将手都拢在袖中,可哪怕这样,他仍旧没有离开观星台,“前世,陛下就是在此处,一脚将臣踹倒在地,后来哪怕是出了宫,被火烧死时,臣身上的印记都未曾褪去,哪怕重来一世,也不敢忘。” “萧濯,帝王久居高处久了难免生出疑心,想要清算朝臣后宫是很常见之事。”江照雪冷声续道,“你说你是逢场作戏,可我与你好歹八年同床共枕,再如何,何至于让你狠心到要踢我下观星台?” “我……”他每说一个字,萧濯的心便痛上一分,“阿雪,我错了……” 就算再有苦衷,萧濯也无法再说出口。 不重要了。 本就是他的错。 可他又不知如何挽回。 萧濯眼前浮现出前世,从巫山殿甩袖愤然离去的那日夜里,他刚吩咐人将李来福处置了,便有密探来报,端王叛军早已在一月之前潜入上云京,骁翎卫折损了一队人马,方才抓住其中一个叛党,却什么都审问不出。 若是正面冲锋,他又会让端王的人有机会潜入。 可偏偏这些年,端王为悼念亡妻,不另娶,不饮酒玩乐,整日郁郁寡欢,就连宫中的宴会都不太参与。 阿姐的死不但让他与江照雪之间永远有了隔阂,也成了端王最好的保护伞。 就连萧濯都对他不曾有戒心。 待发觉时,叛军堂而皇之潜入上云京,一切为时已晚。 为了引蛇出洞,他只得让江丞相陪他演一出戏,让端王误以为他自断臂膀,有可乘之机。 他在养心殿坐了一夜,直至天明才写下那则废后的圣旨,又命苟询扮做小太监模样在明日亲自送他出宫,唯恐路上遇见太皇太后的人遭受为难。 这样他自是还不放心,特意嘱咐无常,一路跟去。 可他未曾想到废后当日,有人故意泄露了相府被抄的消息给无杳,以至于阿雪得知后不肯离去,竟会低声下气恳求他查明真相。 端王眼线就在暗处窥探,哪怕他后悔一切不曾向他的君后道明,也悔之晚矣。 又或许也夹杂着对江照雪竟真的一丝都不曾留恋要离他而去的怒火,演戏演到这里连他都昏了头。 那一脚下去,直到人被苟询送出宫安顿回来复命,他的心也始终不安,空荡荡,如何都填不满。 第93章 他当时觉着,还要更重要的事去做,日后解释一切时,低头认错,任打任罚,阿雪总会原谅他的。 可他未曾想到,江照雪虽无武功,却对周遭视线过于敏锐,早已察觉无常的存在,并将对方当做是他用来监视防备的眼。 除夕那夜,江照雪换上无杳的衣裳,在无常的眼皮底下离开别苑,在无人知晓之处,决绝奔赴死亡。 …… 回过神来,萧濯指尖依然发着颤,险些握不住伞。 蛊毒分明还未发作,刺痛已遍及全身。 “萧濯,你爱我,所以不论我现在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做对么?”江照雪不知他又出神想到什么,也不在意,轻声问道。 萧濯哑声:“是。” “伞给我。”江照雪伸出手,接过伞柄,继而勾了勾唇,望向他黯然的眸子,“现在,跪在我面前,我就相信你的爱。” 沉默须臾,萧濯撩起衣摆,直挺挺跪在他脚边,低着头。 衣襟里,裂开的伤口流出血,又融进了雨里。 江照雪欣赏了片刻萧濯雨中狼狈的模样,抬脚,雪白缎靴踩在男人被种下蛊虫的心口处,倏然用力。 萧濯不曾防备,被他踹着,从台阶上一路滚下去。 耳边是那人冰冷透骨的嗓音,“萧濯,这一脚,还给你。” 第79章 那是建造巫山殿的图纸 江照雪撑伞站在雨幕中,半垂眼眸,睨着台阶之下,因帝王摔落而惊慌失措的人群。 不急不缓踏下台阶,他任由衣袍下摆剐蹭过台阶边缘染上污水,一直走到被宫人簇拥在中央的萧濯面前。 四目相对,周遭宫人不知为何,皆静谧无言,不但不敢问罪,还低头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阿雪……”萧濯怔怔望着他,浑身湿透了,深色衣袍紧紧贴在身上,极具爆发力的腰腹肌肉被全部勾勒出来,他浑然不觉,犹如滚过泥潭的獒犬。 “臣不慎失手。”江照雪歪了歪头,鬓边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贴近眼尾,掩住那抹上挑的讥诮,“陛下不会怪臣的,对么?” 萧濯不是愧疚么,不是爱他么? 他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一脚还回去,总不会要怪他罢? “是我没有站稳,阿雪自是没错的……”见人转身要走,萧濯蓦地上前,扯住他一片衣角,“雨太大,阿雪,坐我的轿子去养心殿罢。” 江照雪停下步子,侧目扫过他周身狼狈,不曾有丝毫触动。 “江大人,上轿罢?”苟公公看懂了帝王的眼色,连忙上前挑开轿帘。 江照雪,想了想,觉着不坐白不坐,便收了伞,俯身走进轿子。 伞仍旧拿在手里,不曾给萧濯留下。 至于萧濯要如何回宫,与他无关。 …… 直到轿子看不见了,萧濯方才收回目光。 “陛下,咱们也回宫吧?”苟公公试探道,任劳任怨陪在一旁淋雨。 萧濯眨掉眼中淌入的雨水。 哪怕阿雪一脚将他踹下去,失了天子颜面,心中仍旧止不住地欢喜。 只要阿雪愿意留下,他总有一万种法子可以讨其欢心。 萧濯勾了勾唇,分明刚包扎不久的伤口都被那一脚踢裂了,他却健步如飞,迫不及待朝养心殿走去。 苟公公转过身,冷厉的眼刀扫过身后一众宫人,手中拂尘一扫,水哗哗甩下,全然不见在江照雪面前做小伏低的模样,“今日之事,但凡有人传出去,所有人都要跟着他掉脑袋。” 宫女太监纷纷低头应声。 观星台黄金顶上,两个身影披着斗笠,并肩躲在屋顶后侧处,只露出一个脑袋。 “这苟询,当太监当习惯,都忘了自己是个暗卫了。”无常啧啧称奇,“这兰花指翘得,若是让营里的兄弟瞧见了,少说要笑话他一年。” “哦。”黑白有些心不在焉,“哥,借我点钱呗?” “嗯?”无常斜睨他一眼,带着狐疑,“前儿个才发了例银,你怎得今日就没钱了?陛下又不短你吃短你穿的,银子花去哪里了?” “我……我都给红红了。”黑白有些不好意思,“书上说了,爱一个人,想要与她过日子,就要把例银都存在她那,可不能像陛下一样撒泼打滚,我觉得很有道理,就都给了。” 无常沉默了几息,深吸一口气,“那你再去问她要不就是了。” “可是花满楼的妈妈说,没银子,不让进。”黑白嘀咕道。 无常嘴角微抽:“你忘了自己是暗卫么?” 黑白更不高兴了,“要是潜进去,那不就是让红红接不到银子还要陪我么,妈妈会骂她的。” 无常:“…………” “我觉得,你和陛下,应该换个脑子。”无常面无表情。 “我不要换。”黑白翻了个白眼,“若是像陛下这样,指不定何时才能追到心上人。” “你这话私下与我说便罢了,可别在陛下面前说。”无常忍着肉疼,摸出一袋碎银。 黑白喜滋滋接过,“我才不会,反正说了陛下也不会听。” “……” …… “江大人,养心殿到了。”御前宫女胆怯的声音从轿子外传来,继而轿帘便被人从外挑开。 江照雪踏出轿子,尚未来得及抬头,某个身影就迎面扑来。 第94章 “汪!” 半人高的獒犬兴奋地摇晃着尾巴,围着他打转。 諵枫  身侧的宫人担心他被獒犬伤到,却又不敢上前,只好道:“这是陛下刚封的大皇子,轻易得罪不得。” “大皇子?”江照雪眸光微顿。 封一条狗做皇子,亏萧濯做的出来。 未免太荒唐。 宫女显然被提点过,他问的问题不敢不答,“陛下说他急着要一个皇子,一时半会寻不到,又觉着阿柴殿下最合江大人心意,就下了旨……” 江照雪:“……” 若是前世,他的确很喜欢阿柴。 毕竟獒犬,可远比它的主人要听话。 至于今生,死过一次,许多东西早已看透,更何况是萧濯的狗。 这旨意要是公之于众,朝臣怕是当即就要闹起来。 罢了,能看一出笑话也不错。 萧濯做的荒唐事还少么?只是前世有他管制才不至于闹到人前。 江照雪不再多问,任由阿柴围着他叫,抬步行入殿中。 殿中烧有地龙,刚一踏入,就驱散了身上的寒凉。 养心殿亦分内殿与外殿,甫一抬头望去,就能看见外殿尽头那张龙椅。 那是要比观星台的黄金顶还要耀眼的颜色。 龙椅前是一张紫檀木书桌,铺着明黄色的锦缎。 江照雪似乎真的被那张龙椅吸引了,径直走上去,掀起衣摆坐下。 龙椅上垫了毛毯,并不冷。 阿柴摇着尾巴,随即趴在他脚上,犬齿叼住那一截衣摆轻轻啃咬,分明是成年大犬,喉间却发出幼犬的撒娇呜咽。 江照雪不理会撒娇的獒犬,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方藏着玉玺的玉匣上。 他打开玉匣,将那象征着帝王无上权势的石头握在掌心,指尖漫不经心摩挲过那个被重新填补的缺口。 片刻后,又了无生趣放下。 一块石头而已,握在手里并无甚区别。 “汪……”阿柴见他不理自己,又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小腿。 如此轻佻的模样,倒是和萧濯一个样。 江照雪轻轻抬腿,将它踢开,正欲起身,故而被奏折下压着的一张宣纸吸引住目光。 缓缓抽出,在眼前展开,江照雪眸光骤然染上森寒,捏着图纸边缘的手用力到泛白。 那是巫山殿的建设图纸。 第80章 你说了这么多,不还是不愿意为我去死 江照雪的目光冷冷落在那三个字上。 巫山殿,又是巫山殿。 萧濯口头上说着如何知错,却还是藏着想要将他困在后宫的念头! 好不容易收敛下来的恨意在心头沸腾起来,恰逢此时养心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雪——” 江照雪倏然抬眸,抓起书桌上的玉玺,猛地用力一扔,正好砸在男人额角,鲜血瞬间染红了眉梢眼角。 玉玺继而滚落在地,边角处被修补好的缺口又再次脱落,露出斑驳的内里。 “抱歉,臣实在太恨陛下,一时未能忍住。”江照雪仍旧坐在龙椅上,口中敷衍地请罪,“陛下……恕罪啊。” “阿雪?你怎么了?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萧濯顾不得额角又添的新伤口,想靠近他,余光忽然触及到他手中捏着的图纸,浑身僵住。 “巫山殿。”江照雪念出图纸上被朱红圈起来的殿名,眼中的恨意第一次没有再遮掩,直直袒露在萧濯面前。 那张图纸被他甩出,轻飘飘打在萧濯侧脸。 “陛下关了我一次,还想关第二次么?”他冷声道。 萧濯被他盈满恨意的眼神刺痛,心中忽而浮起无限恐慌,匆忙跪在他面前,想去牵他的手,又硬生生忍住。 “阿雪,你听我解释,我是想重建巫山殿,可我从未想过要用它来禁锢你!”他仰头望向江照雪,“我……我只是……只是……” 江照雪讥笑一声,自上而下睥睨他,“只是什么?陛下编不出像样的话了?” 萧濯沉痛闭上眼,最后一丝体面触底反弹,终于被彻底丢弃,尾音微颤,“我只是想用来……关我自己。” “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想要骗我,也该寻个好些的说辞。”江照雪见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反而平静下来,怒气消散,冰冷的嗓音里又掺杂了些恶意,“陛下再说不出令人高兴的理由,臣为了自由,也不得不与太皇太后联手了。” “或许明日,便又会有新的美人出现在陛下的榻上。不过正好,巫山殿可用来给帝后大婚用。” 每一句都正好戳在萧濯的心上。 “我没有骗你。”萧濯宛若被逼急了的狼犬,为了那些虚幻的垂怜剖开了心腹,“自你死后,我抱着你的身体,日日宿在巫山殿,只有在那里,只有抱着你,我的狂躁之症才能得到片刻消解。” “阿雪,这世间除了你,再无人能做我的第二种解药,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即便我寻了高人复原你的身体,可魂魄离体太久,你的气息越来越淡,我意识到你离我越来越远,哪怕在发病时,我都在悔恨没有好好爱你,却无法挽回。” “阿雪,我明明是天子,你曾说天子享有天下,可没有你,一切都无意义。”萧濯瞳孔涣散,自嘲一笑。 第95章 “你不肯原谅我,我只好骗自己建巫山殿只是用来给你养病,可其实养的是我的病……阿雪,我只是太顾及颜面,我怕你看到我发病的样子会厌恶。” “你讨厌巫山殿,所以只要我发病时把自己藏去那里,你就看不到了对不对?” 萧濯呼吸逐渐气促,瞳孔处的红若隐若现,“阿雪,我不想你再讨厌我了,我受不了。” “只要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皇位,权势,你通通拿去,只是……只是不要再抛弃我了。” 他说至此处,已有些哽咽。 “原来是这样么?”江照雪缓缓靠在椅背上,指尖一下又一下扣在扶手上,似在沉思。 静默须臾,他又讥诮一笑,道:“听起来,也不是很惨。很可惜啊,陛下,这些痛苦,还不够让臣不厌恶你呢。” 萧濯唇瓣翕动,愣愣望着他,凶戾的眉目几乎要被他折磨得碎了一地。 “不如这样,陛下也学臣当年,火烧养心殿,连带着自己也一并烧了,并在死前立下遗嘱让臣摄政监国,将暗卫营与骁翎卫一并托付给臣。”江照雪淡淡道,“臣定也会如陛下一样,替你寻个会修复尸体的高人,保证将陛下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还原至生前模样,除此之外,臣也将陛下带去相府,日日守在陛下身边,上云京所有人都会知晓臣是如何深爱陛下。” “如此这般,臣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陛下也拥有了臣的爱,岂不是两全其美?” 萧濯:“……可我,想与你共白首,我想陪着你。” “臣前世倒是想要与陛下携手白头,不还是被陛下废了后,被陛下逼至自焚。”江照雪伸出手,羞辱般掐住他的下颚,迫使其仰头,“陛下何必这么多说辞,说到底,不还是不愿意为臣去死么?” 哪怕在烧着地龙的大殿内,面颊上的指尖仍旧冰冷沁人。 萧濯嗓音暗哑:“阿雪,我怎会不愿意为你去死,只是我如今,的确还不能死。” 江照雪收回手,从袖中抽出帕子,开始慢条斯理擦拭自己指尖沾染的雨水,“是么?臣可不敢信。” 萧濯还欲说什么,他却已不耐烦去听。 撑着扶手从龙椅上站起身,江照雪不打算委屈自己,想要唤侍从带他去沐浴,却忽而眼前一黑,身形微晃,便要失力倒下。 又被萧濯眼疾手快接住。 手分明那么冷,额头却烫得让人心惊。 感受着额前感受体温的滚烫掌心,江照雪忍着眩晕,指尖死死攥住萧濯胸膛处湿润的衣襟。 分明在雨中被踹下台阶的是萧濯,分明身上伤势未愈又裂开的也是萧濯。 为何到头来风寒还是找上他? “阿雪,你发热了,这些事我们日后再谈,我先带你去榻上。”萧濯低沉的嗓音染上焦急,抱着人欲起身,又被怀里的人一耳光打偏了头。 “萧濯,你总说不公平,说我偏偏厌恶你,不肯给你一丝机会。”江照雪有气无力的断续喘息,面颊染上红霞,眸中神色朦胧,唯有恨意分外清明,“你既无法替我承受病痛的折磨,也无法以命偿还,却死皮赖脸让我原谅你。” 他揪住衣襟,一字一句:“我告诉你,你这才是真的不公平。” 第81章 江照雪凭什么要原谅他? 其实江照雪坐在龙椅上时,便已察觉到自己受了寒,额前阵阵发热。 只是心里被一张图纸勾出恨意,便顾及不了那轻微的眩晕。 谁知一站起身,便突然反噬。 此刻他说完话,只觉那热意来势汹汹,再也支撑不住,瘫软在萧濯怀中。 手臂也全然无力垂落在身侧,除却异常滚烫的体温,恍惚间与前世那具躺在榻上都不会睁开眼的尸体并无半分区别。 无尽的恐慌突然将萧濯淹没。 什么巫山殿,什么白头偕老他都不敢想了,他只知道,一个来势汹汹的风寒,足以要了江照雪的命。 抱着人小心翼翼放置在榻上后,萧濯伸手摸了摸那愈发滚烫的脸颊,沉着脸拉开了养心殿的殿门。 “陛下,有何吩咐?”苟公公上前,见他脸色这般难看,也不由凝重起来。 “把太医院所有太医,全部喊过来,一炷香内未到的,送去诏狱。”萧濯阴鸷着眉目,已经到了要犯病的边缘,只是因着床榻上的人,方才极力克制。 “奴才记着了。”苟询道,“只是太医院资历最深的几位,一直都在为太皇太后调养身子,这会子怕是还在慈宁宫,轻易脱身不得……” “不肯过来,那就让骁翎卫打断了腿,拖过来。”萧濯恨不得自己抱着人飞奔去太医院,可大雨未停,江照雪经不起奔波。 这种时候,谁敢触他的霉头,无异于找死。 “奴才遵旨。”苟询恭声应下,随手点了几个充当禁卫军职责镇守大殿的骁翎卫,便往慈宁宫去了。 至于慈宁宫那位又会如何震怒,萧濯并不在意,又转身折返至床榻边,命人打了一盆冷水,亲手替那人擦拭面颊的手法可谓轻柔。 这样的事,他早已做过无数次。 一旁的宫人努力低着头,哪怕心中因为这种罕见的帝王柔情而惊愕,却也不敢乱瞟。 一炷香后,太医院的太医都匆忙赶到,只是人群后,跟着一个被骁翎卫拖过来的太医。 第96章 萧濯瞥了一眼,便知晓这是太皇太后的亲信。 “把他身上的血都弄干净,再拖过来。”他冷冷道,周身强大的气息越发令人畏惧。 这么重的血气,若是熏到阿雪,便不好了。 一旁的太医们不敢耽搁,轮流为江照雪把脉。 床榻上的帘幔将里面的人掩盖住,只伸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腕,他们并不知躺着的是谁,只当是陛下尚未来得及册封的宠妃生了病,一个个还未把脉时,就已满头大汗。 谁知一把脉,本以为得了什么掉脑袋的不治之症,却如何瞧都是风寒。 风寒在寻常百姓家的确是大病,但在皇宫里,各种珍贵药材砸下去,除了冷宫里,是不容易死人的。 一众太医互相合计一番,方才小心翼翼确定了脉象无误。 “这位……呃……公子,因阴雨天气里受了寒,服用寻常的退热药便可。”太医院院首捏着袖袍边缘,擦了擦额前的汗,“只是……微臣把脉时,发现其脉象虚弱,怕是身上本来就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要在榻上休养十天半个月,方能痊愈。” 在宫里当差的,谁还没有几个心眼? 眼见陛下对这位不曾谋面的公子如此重视,院首便也大胆了些,“恕微臣直言,秋雨本就寒凉,公子身子虚弱,陛下既在身侧,日后切莫再让他淋雨受寒了。” 不过一句简单的嘱咐,却让萧濯戾气肆虐的心骤然颤动。 “朕知道了……他的弱症,可有法子治?” 分明前世就问过那么多次,却还是不死心。 院首摇了摇头,“弱症自诞下起便跟随这位公子左右,只可用药调养着,无法根治。” 早已预料的结果,萧濯又听了一次,也不免心头郁郁。 挥退了众人,他兀自跪坐在榻边,脊背弯下,低头将脸埋进那只手的掌心。 “阿雪……对不起……” 若不是他做了错事,阿雪又如何会去观星台还他那一脚。 他该如何,才能挽回哪怕半分? 耳边忽而就回想起江照雪冰冷又带着恨意的声音——‘你既无法替我承受病痛的折磨,也无法以命偿还,却死皮赖脸让我原谅你。’ 江照雪凭什么要原谅他呢? 凭爱么?可那个人怎会缺爱呢,以往他口口声声说着只有他爱江照雪,不过是试图以此欺骗自己,觉着这样就足以配独占那轮所有人觊觎的明月。 萧濯呼吸微顿,忽而想起什么,猩红的眸子凝滞了一瞬后,蓦地亮起。 他大步走到堆满奏折的书桌上,却眼都不眨,将那些重要的折子拂去地上,露出最下方被他仔细压平的空白符纸。 恰逢此时苟公公踏入殿中,手中托盘上是刚熬好的药,尚且冒着热气,“陛下,药熬好了。” 往日这种事自是有宫人代劳,但苟询深知帝王脾性,只是静候一旁,不敢触碰榻上的人分毫。 “嗯。”萧濯不动声色将符纸藏进袖中,重新走回床榻,端过托盘上冷热适中的药。 苟询连忙替他挑开帘幔,露出里面昏睡的人。 萧濯空着的左手把人捞进怀里,指尖控制力道,掐住他左右面颊,江照雪寡淡的唇瓣便顺着力道张开了一条缝。 只是也露出了他哪怕是昏睡,都拧在一起的眉头。 萧濯心头被刺痛,手中的瓷碗边沿对准江照雪唇瓣间的缝隙,缓缓倾倒。 每一次倒出的药汁,皆精准到正好能让怀中人咽下的分量。 狂躁之症本就剥夺了那不多的几分耐心,满心满肺皆是郁气,唯有鲜血与暴虐方才消解,但萧濯却只是沉默地保持喂药的姿势,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口喂下,他随手把碗丢在托盘上,让苟询退下,方才拿出袖中藏好的符纸。 他抽出其中一张置于榻边的平整处,继而抬手,拔出头顶束发的簪子,抵在心口,慢慢闭上眼。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重复呢喃,语调逐渐癫狂,瞳孔微微涣散,手却猛然用力,银簪刺入心口。 第82章 阿雪,从今往后,不会再痛了 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萧濯又缓缓拔出了簪子。 以心头血为墨,银簪为笔,一笔一划,在空白符纸上从下往上,倒着画出某种繁复的古老符文。 一旁趴着的阿柴闻到血腥味,躁动地磨起爪子,凶戾的眸子紧紧盯着男人胸前淌出的血渍。 萧濯不像江照雪,似乎天生便招獒犬喜欢,他想要一条狗臣服,只会以暴制暴。 阿柴便是第一条被他打服的狗。 如今看他流了血,獒犬嗜血的天性又开始蠢蠢欲动。 “汪!”阿柴呲牙咧嘴,从喉间滚出一声低吼。 萧濯斜睨它一眼,一脚便将它踹开,眼神比它还要狠戾,“蠢狗,滚远点。” 阿柴吃痛,灰溜溜地跑远了些,又挑衅地叫了两声,方才跑出去。 萧濯全然不理会,低头继续画符。 他不是察觉不到,自从阿柴遇见江照雪起,就越发不听话起来,俨然将他当做了争夺主人的仇敌。 没良心的狗,也不看看每日是谁大鱼大肉的喂。 想和他抢阿雪,下辈子投胎成人再说吧。 “阿雪……很快就不会有事了……” 第97章 他喃喃着,中途心头血不够,便又只能再次取血。 直到一张符箓画完。 这委实有些匪夷所思,一个养在上云京的天子,竟会画符。 萧濯本就有伤在身,取了心头血后唇瓣彻底白了,但他不敢耽搁,指尖灵活地将符箓折叠成三角之状,又用刀割下那人肩头一缕青丝塞入符箓中。 做完这些,他掀开被褥,将其藏进了江照雪腰间每日都要佩戴的香囊里。 重新掖好被角,萧濯小心翼翼低头,凑近江照雪紧闭的眼眸,于眼皮上落下一吻,兀自呢喃,“阿雪,从今往后,不会再痛了。” “陛下……”苟询走进来,瞥见他周身血迹,顿时大惊失色,“陛下,您这是——” 萧濯沉下脸,因他拔高的音调而不满,“有话便说。” “太皇太后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陛下册封阿柴的消息,趁着给江大人把脉那会,召集了群臣与长公主,已经往养心殿来了。” “不知何处得知了消息?”萧濯合上帘幔,转身走出内殿,没有银簪束缚的发丝垂落下来,越发显得眉目阴沉,“朕把养心殿交给你,你不但没能把脏东西都清理干净,还让麻烦找上了门。” 苟询低头请罪,“是属下失职,届时定会前往营中受罚。” “去吩咐人烧水,朕要沐浴更衣。”萧濯不耐道。 “奴才这就去。” …… 风寒于江照雪而言,无疑是场会延续半月之久的折磨。 可他明知后果,还是任由恨意操控身体,一脚将萧濯踹下了观星台。 哪怕秋雨的寒意透过骨髓,也无法掩盖恨意得以发泄的畅快。 他从来不是世人眼中没有感情的谪仙。 他的爱恨,从来极端。 缓缓睁开眼时,身上的热意已褪了大半。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帐顶。 江照雪习惯性地扶着额头坐起身,却发觉并无往日醒来时的胀痛与晕眩。 床幔外烛火未亮,天光因为雨声亦有些低迷,却依然能瞧出是白昼。 江照雪闭上眼,觉着身上除却有些无力,风寒像是褪去了大半,心蓦地一沉。 他这是昏睡了十天半个月不成? 阿姐与十七怕是又要担心了。 下榻穿靴后,他便站起身往外走去,却又在隔绝外殿的屏风处顿住脚步。 几人的谈话声争先恐后钻入耳内。 “陛下怎可册封一条狗为皇子?如此荒唐,天下臣民又该如何看待我大梁?!” “陛下三思啊,如今您刚登基,如何能在此时引起朝野动荡……” 继而是太皇太后的声音:“皇帝,你也看到了,大臣们都不会同意这样荒谬之事,你若急着要子嗣,你小姑刚诞下嫡子不久,此时接进宫培养感情也是来得及的,何必做出这种令皇室蒙羞之事?” 江照雪站在屏风后,只能隐隐约约瞧见龙椅上那个坐姿松散慵懒的身影,无法得知神情。 萧濯只要不蠢,便能知晓太皇太后几乎毫不遮掩的野心。 “哦。”帝王散漫地笑了一声,似乎坐直了身子,语调认真又怪诞,“这么说,姑姑的嫡子,也会狗叫咯?” “萧濯!”太皇太后在大臣的唏嘘声里,已然难掩怒色,“好歹是与你同样拥有皇室血脉的弟弟,你怎可用一条狗来侮辱他!” “侮辱?”萧濯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肩膀因为止不住的低笑而微微颤抖,“皇祖母觉着这样就是侮辱了么?那以后表弟若要向阿柴行礼,皇祖母会不会气得驾鹤西去啊?” “你……你……”太皇太后身形微晃,被一侧的掌事姑姑撑着,像是要气晕过去。 “皇儿啊——你让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母后还要被你的不孝子欺负到头上去……” “哀家……哀家不活了!”太皇太后拂开搀扶她的掌事,扭头就要往盘龙柱上撞上去。 “母后!”一旁始终不语的长公主大惊失色,与群臣一齐去阻拦。 江照雪站在屏风后,面无表情盯着屏风上被光印上去的杂乱人影,好似在看一处可笑的皮影戏。 他突然就记起,前世萧濯见他喜欢阿柴,也动过要册封其为皇子的念头。 只是那时在床榻上,他也只当时床笫之间的混账话,赏了萧濯一耳光便算过去了,谁知重来一次,还是死性不改。 就算他再如何教会萧濯礼义廉耻,一旦没了管束,便会原形毕露,仍旧是那只养不熟的野狗。 龙椅上的帝王终是看够了这处闹剧,淡淡道:“无常。” 早已在殿外静待多时的骁翎卫跟随在无常身后,推开殿门鱼贯而入,将大殿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 “陛下。”无常低头抱拳。 “皇祖母被朕气出病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养回来。”萧濯转了转无名指上点缀墨翠的金戒,眸色冷漠,唇瓣浅淡,依稀有几分江照雪的影子,周身气势却不容人质疑,“你亲自送回去,守好慈宁宫,务必让皇祖母——好好养病。” 第83章 阿雪,让我侍候你沐浴好不好 “属下领命。”无常应下,朝身后的一队骁翎卫使了个眼色,将太皇太后与长公主‘请’了下去。 殿门再次合拢。 跟随太皇太后而来的大臣霎时没了依仗,个个都僵硬着脸,进退两难。 第98章 他们本就是在朝中清洗下侥幸留下的言官,自诩是纯臣,不屑结党,平日里哪怕是大胆进言,帝王也不会过多为难。 可他们忘了,并非所有帝王都会在意名声。 “诸位爱卿,为何无一人说话?”萧濯明知故问。 一条猩红的蛇自他袖口探出脑袋,盘在劲瘦的手腕上,时不时吐出蛇信。 却又在萧濯指尖抚摸头顶时,顺从地低下脑袋。 其中一位大臣被蛇吐信的声音激得头皮发麻,颤颤巍巍跪下,“陛下,混淆皇室血脉的确不合祖制啊,臣等……臣等也只是为陛下着想,恳请陛下三思!” 萧濯笑了笑,眸光森寒,“爱卿的意思是,若朕非要违逆祖制,尔等便要重新拥护君主么?” “臣不敢!”众大臣连忙跪下请罪。 “这么操心朕的后宫与子嗣之事,朕看你们胆子大得很。”萧濯拂了拂袖,桌前那叠劝他选秀绵延子嗣的折子尽数被拂到地上。 与萧濯要立一只狗当皇子相比,不过是不想选秀立后而已,至少要容易接受得多。 “陛下还年轻,此事是臣等操之过急,日后必不会再提!”大臣们忙道。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萧濯面上厉色褪去,又变得散漫,“朕乏了,都退下吧。” 如同劫后余生,众大臣松了口气,在骁翎卫的审视下,匆匆离开了大殿。 屏风后,江照雪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讥诮地扯起唇。 萧濯旁的事记不住,教给他的手段倒是熟记于心。 转身欲走,一双手臂忽而从身后将他揽进怀里。 “阿雪,你教给我的,我都有好好学。”低沉的嗓音带着委屈,与方才狠厉的帝王判若两人。 曾经,江照雪便是着迷这种独一无二的帝王宠爱,而一股脑陷了进去。 并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他挣开萧濯的臂膀,转过身,掀了掀眼皮,“你是不是一定要建巫山殿?” 萧濯沉默片刻,苦笑:“阿雪,我已为你道明缘由,我只是想用来——” 江照雪打断他,淡声道:“倘若我不肯你建呢?” “……为何?”萧濯哑声道。 “因为我想看你狼狈痛苦的样子。”江照雪抬手,指腹摩挲过帝王莫名苍白的唇瓣,心头有异样划过,“萧濯,你不是想补偿我么?你的痛苦,就是最好的补偿。” 萧濯抓住他的手,闭了闭眼,“好……”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要是你的话,我都愿意听。” 江照雪抽回手,冷笑:“那我让你立后,你怎么就不听了?” 萧濯:“……” “陛下,热水已经备好了。”苟询隔着屏风恭声道。 萧濯避开了先前的反问,垂眸望着江照雪冷若冰霜的脸,缓声道:“给你备好的水,要沐浴么?” “你知道我这个时候会醒来?”江照雪感受着后背未干的汗意,抬眼回望,像是要将面前的帝王看穿。 “嗯。”萧濯伸手欲抚他鬓边垂落的发丝,又在触及他眸中疏冷时讪讪收回手,“阿雪,我怎么可能不了解你。” 前世相处的日日夜夜,早已让他们对彼此的习惯万分熟悉,合该再插不进任何人。 江照雪不置可否,未再理会他,转身跟着苟询去了偏殿。 “我昏迷了几日?”踏进偏殿前,他扭头多问了苟公公一句。 “约莫一个时辰便醒了。”苟询谨慎答道。 “一个时辰?”江照雪拧眉,心中疑虑更甚。 舌尖微微发苦,昭示着他曾被喂过药。 能喝碗药睡一觉就好的,似乎只有萧濯这样命硬的人做得到。 “我知道了,多谢公公。”江照雪微微颔首,入了偏殿。 屏风中间围着的,是尚在冒着热气的浴桶。 他俯身,探出指尖从水面上划过,微微发烫,水温正好。 一阵衣物剥落的窸窣声后,江照雪没入桶中,水面恰好至他锁骨下方。 肩头精致的红痣,在水汽蒸腾下,越发显得艳丽,可他紧闭双眸,眉目冷淡,纵使浑身都被熏得粉红,依旧似不染世俗的谪仙。 他抬手,欲撩开黏在肩上的发丝,却又在触碰到发尾时倏然顿住。 垂眼去瞧,那本该及腰的一缕青丝,堪堪掩盖住覆雪红梅,发尾平整,像是被人偷偷剪去了一截。 “萧濯……”江照雪冷漠而缓慢地吐出这两个字,下一瞬他捏着发丝的手就被人从身手包裹住。 “阿雪,我在。”萧濯站在浴桶后,眸光落在那颗红痣上,微微一暗。 江照雪抽回手,冷冷道:“出去。” “阿雪,我侍候你沐浴好不好?”萧濯俯下身,指尖从发丝一路往上,插入江照雪的指缝中,哑声道,“以前,都是我侍候你,我会洗得很干净的。” 此话倒是不错。 前世时,哪怕是与他吵了架,萧濯都会绷着脸亲自侍候他沐浴,对此乐此不疲。 以至于每一次沐浴,都要折腾上两个时辰,因巫山殿有温泉池的缘故,还省了中途换水的麻烦。 “萧濯,你的脸皮当真令人叹为观止。”江照雪扭过头,讥诮扫过帝王幽暗的眸子。 “阿雪,能让最厌烦的人像狗一样服侍讨好你,不应该是件畅快的事么?”萧濯松了与他十指相扣的手,转而摩挲起他又细又白的腕骨,尾音沙哑染上欲色,“阿雪那样爱干净,自然要洗干净才好,有些地方,自己是洗不到的。” 第99章 可畅快的前提是,能让对方感受到痛苦。 这与其说是惩罚,更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奖励。 但他仍旧应下了。 “好啊。”江照雪后仰,头枕在浴桶包裹了软布的边缘,合上眼皮,淡淡道,“洗干净些。” 萧濯就如同被肉骨头砸中的野狗,心头涌上狂喜,又被强行按捺住,装作最忠诚的奴仆,仔仔细细为眼前的人清洗身体。 第84章 难受?难受就对了 然而野狗就是野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到一刻钟,手便不老实起来。 嘴边叼着觊觎已久的肉骨头,眼睛都开始冒着绿光,怎么可能不会垂涎。 “阿雪,这里得多洗洗。” 水面随着萧濯的手晃荡,江照雪眼睫微颤,并未阻止。 直到最后,萧濯连装都不想再装,将洗干净的人从水中抱起,大步往偏殿用来休憩的软榻走去。 水珠顺着那雪白的肌肤纹理滴落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江照雪垂眸遮住眸中讥诮,躺在榻上感受帝王尽心尽力的侍奉。 肩上的红痣早已被舔得艳丽夺目,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又在某个瞬间停滞,彻底瘫软在肩头不动了。 江照雪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弹,却又在瞥见帝王宽衣解带的动作时,顿时冷下脸,“你还想做什么?” 萧濯舔去唇边残余的苦涩稠白,眸光晦涩一片,“想为阿雪侍寝。” “我何时答应让你侍寝了?”江照雪俨然一副只顾自己爽快完,便要过河拆桥的凉薄模样,“滚出去。” “阿雪,我难受……”萧濯抿了抿唇,手背青筋因极力忍耐而暴起。 “难受?”江照雪扯过被褥,隔断了那如狼似虎般的饥渴眼神,唇角因为恶意得逞而勾起,“难受就对了。” 前世萧濯那么不懂节制,常常让他几天下不了榻,如今也该让萧濯尝尝被欲望折磨的滋味。 萧濯不蠢,自然明白自己中了诡计,默默转身将早已准备好的换洗衣物端至软榻上,然后大步离开了偏殿。 “陛下。”刚走出殿门,苟询随即迎了上来。 萧濯眉眼间皆是欲求不满的躁郁,“何事?” “江姑娘进宫了。”苟询低声道,“奴才本以为她是担忧江大人才进了宫,但暗卫来报,江姑娘往诏狱去了。” 诏狱里与江照壁有关的,不过是那位端王殿下。 “派人看着,别让她被不长眼的东西伤了。”萧濯虽觉着奇怪,但此刻欲火缠身,也无暇多想,“去打桶水,要冷水。” “是。”苟询应下。 与此同时,诏狱中。 江照壁本打算乔装混进去,但诏狱大门敞开,见她来了也不曾驱逐,她便知晓这整座皇宫都是萧濯的眼睛。 此时正好是囚犯用膳的时辰,江照壁拦下提着食盒的骁翎卫,“萧霁的食盒,给我就好。” 骁翎卫迟疑了一瞬,想起方才上头的吩咐,便给她了,还贴心地指了路,“姑娘,您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便是了。” “多谢。”江照壁弯起眼睛,那张与江照雪三分相似的面容,霎时让人红了脸。 可这样天真温婉的姑娘,又为何要来这样阴森的诏狱里? 江照壁迈着轻盈的步子,在尽头的牢房前停下,屈起指节敲了敲牢门。 牢中的男子头也不抬,“放那罢。” “是我啊,夫君。”江照壁歪头笑了笑。 萧霁彻底怔住,猛然从草堆上站起身,顾不得一身狼狈,走到牢门前,却因为脚腕处的锁链无法再进一步,与她相望,“壁儿?你怎会来?这些时日,你……过得好么?” “嗯……自然是比在王府时过的好。”江照壁用钥匙打开了牢门,走进去,将食盒里的饭菜贴心端出来,“今日闲来无事,就来看看你。” 萧霁神色一瞬怔忪,未曾想到江照壁竟还愿意来看他,心头不自觉涌起愧疚,“壁儿,先前的事苦了你了……” “无妨,毕竟你们萧家男人都这样。”江照壁笑眯眯看着他进食,“好吃么?” “没有壁儿做的好吃。”萧霁好似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端王殿下,如果忽视他周身已经生了脓疮的伤痕话。 “殿下原来还记着,往日膳食皆是我亲自下厨。”江照壁眨了眨眼,“分明记着,为何还要这般狠心呢?” “是我对不起你……”萧霁苦笑,语气带着试探,“壁儿今日来,只是来看看我么?” 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江照壁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居然还妄图以为她会救他么?萧霁与萧濯,果然都一样不要脸。 “当然不是。”江照壁瞥了眼逐渐见底的菜碟,脸上的笑容真心实意了一些,“之前你在我这里放了东西,我今日特意来还给你。” 萧霁呼吸一滞,“什么东西。” “当然是——”江照壁伸手,准确地按在他胸前鼓起的皮肤上,“你给我下的蛊。” 话音刚落,萧霁指尖的筷子便摔落在草堆上,他蜷缩着身子,却无法消减心口的疼痛半分。 “我没有殿下那样狠心。”江照壁站起身,冷漠地俯视萧霁痛苦的模样,“所以下的蛊毒也不是致命的,只会让殿下疼罢了。” “殿下疼了,才会知晓我与阿雪有多疼。” 第100章 那样的眼神过于陌生森冷,萧霁残存的理智百思不得其解,他分明在江照雪手机栽了跟头,又为何说江照雪也会疼? “壁儿,我从未做过伤害你弟弟之事,你为何——” 江照壁打断他,“那你就当是上辈子作孽太多,好好受着便罢了。” 萧霁咬紧牙关,终于想起,江照壁与江照雪可是姐弟,弟弟表面清冷如谪仙,手段如何果决,作为阿姐的江照壁又会天真到哪里去。 睚眦必报,爱恨极端,似乎是江家的一脉相传。 “对了,忘记告诉你,这味蛊毒可是我审讯了你的海棠姑娘三天三夜,她受不住疼,才不得不亲手为你调制的。”江照壁眼尾挑起与江照雪神似的讥诮轻蔑,“你们的情深义重,也只值三天三夜。” 江照壁伸出脚,踩在萧霁蛊虫发作的胸口,脚下的人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她却面上笑意不变,“好好享受妾身精心准备的礼物罢,夫君。” 她走出牢房时,抬眼便撞上了神色复杂的现任骁翎卫统领无常。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们陛下应该分得出轻重。”江照壁笑吟吟捏着帕子,抵在鼻尖隔绝血腥味,道,“若是此事传到了阿雪耳中,萧濯便等着瞧吧。” 说罢,随手将手里的食盒丢进他怀里,哼着轻快的闺中小曲离开。 第85章 阿雪,你是不是没那么恨我了 无常:“……” “大人,您为何一副苦恼的模样啊?”身后的骁翎卫疑惑道。 无常摇了摇头,扶额叹气:“陛下想要得偿所愿,怕是难了。” 想要搞定这位小姑子,绝非易事。 …… 江照雪换好衣裳从偏殿出来时,外面的雨依旧未停。 恐怕正如萧濯所说,今日都不会停了。 “江大人。”苟询翘着兰花指,笑眯眯走上前,“陛下在养心殿等您一起用晚膳呢。” 江照雪抬眸扫了眼天色,“这个时辰便用晚膳?” “大人因风寒昏迷,还不曾用午膳,陛下担心您饿着,便亲自去御膳房,提前备着了。”苟询道,“这会子,菜应该上齐了。” 帝王亲自下厨,对于任何人而言,都会觉着是一种恩赐,这位江大人虽不比寻常人,总得有半分欢喜吧? 苟询想的如此好,可细细打量江照雪的神色时,却寻不见半分触动,反而眼角眉梢还显出些嫌弃来。 “他还真是毫无自知之明。”江照雪冷笑一声,兀自转身朝正殿走去。 “呃……”苟询脸上的笑僵在了脸上。 上云京可人的娇花那么多,怎么他们陛下非要摘刺最多的这一朵? 这江大人哪里都好,就是唯独……瞧不上他们陛下啊! 苟询替萧濯捏了把汗,匆匆跟上前去。 可刚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住脚步。 “公公,您怎么又不走了?”一旁的小太监好奇道。 “啧,陛下可不会希望咱家杵在一旁给他们布菜。”苟询摇摇头,“还是莫去凑热闹了。” 连菜都要自己亲手做,那布菜这种小事,自然也得自己做咯。 …… 大殿里临时摆了一张紫檀木方桌,却并不大,至少比帝王往常用膳时的规格要小许多。 两张同是紫檀木的圈椅相对摆放,其中一张上还垫了张软垫。 江照雪不会为难自己,在垫了软垫的圈椅上坐下,却并未拿起筷子用膳。 半刻钟后,大殿的门被再次推开,萧濯端着最后一碗菜大步走了进来。 待瞧见静坐在椅子上的人,他霎时眼睛一亮,将手里的碗放在离江照雪最近的地方,小心翼翼试探:“阿雪,你是在等我么?” “习惯久了,一时半会忘记改过来。”江照雪垂眸,扫了眼离他最近的豆腐炖鱼,“就像你每次都要把我最爱的菜放在最后上,来欺骗自己我在等你。” “……” 萧濯心中苦涩蔓延,默默在他对面坐下,好似不曾听见他挖苦的话,夹了一块软嫩的鱼肉放入他碗中。 “刺都剃干净了,应是合你胃口的。” 鱼肉鲜美,入口即化,的确是江照雪最钟爱的口味。 “味道的确不错。”江照雪咽下鱼肉,淡淡道。 萧濯又是一愣,抬起眼看他。 对面的人目光平和,眼底的恨意不似在观星台上那般浓烈,可恨意消减,与之对应的爱意却仍旧不见踪影。 按理来说,江照雪没那么恨他了,该感到高兴才对。 然而萧濯心中莫名对此恐慌。 “阿雪,你是不是……没那么恨我了?” 江照雪执筷的手微顿,掀了掀眼皮,“萧濯,我已不再爱你,那么在恨你这件事上也恢复理智,不是理所应当?难道我此生,都要为恨你而活?” 既然是恢复理智的恨,那自然就会有增减。 他今日分明患了风寒,却反常地只喝了一碗药,昏睡了一个时辰便退了热,若说此事与萧濯无关,定是不可能。 就连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都真实发生,萧濯未必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法子能转移这种病痛。 但纵使病好了大半,风寒带来的疲惫仍旧存在。 这种疲惫迫使他,依然恨萧濯,依然想要看见萧濯痛苦,但他又不自主觉出一丝厌倦。 第101章 比如此刻,萧濯替他治好了风寒,他愿意敷衍夸赞一句厨艺不错,而不是绞尽脑汁去想一句挖苦的话。 他腻了,腻了这种被迫与萧濯纠缠不清的感觉。 待萧濯欠他的命还清了,他们便再无瓜葛。 “不恨好……”萧濯勉强勾起唇角,精心烹饪的家常小菜滚过喉间,索然无味,“阿雪不那么恨我,我自然高兴……” 用完了膳,苟询便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阿雪,你刚退了热,病未好全,药还得继续喝。”萧濯接过药碗,习惯性地捏起碟子里的一颗蜜饯,凶戾的眉眼柔和下来,想要哄人喝药。 江照雪头也不抬,接过那碗闻着便发苦的药,苍白指尖扣在碗沿,一饮而尽。 “阿雪,这药很苦……”萧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以前,江照雪嫌弃药苦,每次都要他哄上许久才愿意喝,那时他还曾笑话过江照雪,明明这么多年都是喝药过来的,怎么一遇着他就开始娇气了? “是么。”江照雪讥诮扯起唇角,“可是陛下,臣喝了这么多年的药,什么苦味没有尝过,又如何会需要人哄呢?” 萧濯哑口无言。 还能是因为什么,不过是江照雪为了安抚他暴躁又不安的情绪,总是刻意装作需要他的模样。 可他却当了真,沾沾自喜,以为他们两人之间,当真是江照雪离不开他。 “阿雪,我——” 话未说完,又被江照雪打断,“今夜,陛下打算将臣安置在何处?” “宫中其余宫殿都无人打扫。”萧濯眼巴巴地盯着他,“只有养心殿暖和,适合给你养病。” “臣没有与旁人同睡一榻的习惯。”江照雪淡淡道,“哪怕是陛下,也不行。” “没事,你睡养心殿,我睡偏殿就好。”萧濯唯恐他一个不高兴便要出宫,忙道。 至于什么天子居所被臣子占据,萧濯已统统不在乎。 只要江照雪愿意留下来,让他守着,便是去冷宫睡一夜又何妨。 “臣此刻便乏了。”江照雪抬眼看他,赶人的意味不言而喻。 “好,我就在偏殿,若有事,尽管来唤我。”萧濯站起身时,桌上的碗具也已被人端下去,哪怕明知江照雪只是不想见到他,他仍旧忍不住多嘱咐几句,热脸贴冷脸亦不在乎,“榻上的被褥我都换了干净的,你莫嫌弃。” 苟询面色复杂,欲言又止,还是跟着他出了养心殿。 第86章 阿姐真的,很想念你 谁知养心殿的门刚合上,萧濯身形忽而晃了晃,下台阶时更是踉跄着就要摔下去。 “陛下?!”苟询连忙上前扶住他,触及他分外滚烫的手,更是大惊失色,“陛下,您的手怎得如此烫?” “朕无事,小声些,别吵到他。”萧濯皱了皱眉,重新站直了身。 苟询只得与身侧的小太监使了个脸色,好在小太监机灵,连忙就往太医院的方向赶去了。 “如今朝中局势未稳,不知多少人记恨独独得天子宠信的江大人,陛下就算是为了江大人,也该顾好自己的身子。”苟询劝道。 “最多不过是个风寒,朕难道还应付不了?”萧濯摆了摆手,面色阴沉,对于除江照雪之外的人劝告,显然没什么耐心去听,“没事别进来烦朕。” “陛下您忘了,您身上的伤还未……” 苟询眼睁睁望着他不耐烦地甩上了偏殿的门,无奈叹气。 偏殿里未点灯,殿外又雨声不绝,本就晕沉的脑袋更是添了一层烦闷。 萧濯甩了甩脑袋,厚重的衣摆刮蹭过地毯,沾染上一层尚未干透的水渍,是江照雪沐浴时留下的。 他径直走到那张江照雪躺过的软榻旁。 软榻上,一件被随意丢置的雪白中衣在昏暗的殿中好似发着光,勾着黑暗里的野犬冒出了脑袋。 萧濯眸光晦涩,伸手拾起,凑到鼻尖深嗅,令人沉醉的冷香钻入血肉,灵魂都颤栗起来。 “阿雪……” 得不到满足的獒犬,只能用犬齿叼住被主人遗弃的衣裳,试图让自己也染上这种气味。 但他很快便按捺不住本性,那料子名贵柔顺的中衣,很快被锋利的犬齿撕咬成了凌乱的布条。 那低劣的欲望,也终于在见不得光的偏殿里,得到了抒解。 半个时辰后,萧濯盯着被自己染脏的破烂中衣,眼中的掠夺欲未散。 得洗干净才行。 洗干净,藏起来。 他刚擦拭完手,偏殿的门倏而被敲响。 “何事?” 苟询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陛下,太医已至殿外,让他替您把把脉吧?” 萧濯随手将中衣揣进怀里,嗓音带着餍足过后的沙哑,“进来。” 太医走入偏殿,不敢对帝王好端端为何要住偏殿表露半分惊讶,拿出早已备好的帕子覆在帝王的手腕上,方才开始把脉。 太医沉吟片刻,道:“陛下身子一向硬朗,风寒之症虽来得有些奇怪,但喝一剂臣开的药,应就痊愈了,只是——” “呃……”太医支支吾吾半晌,就是没敢说出接下来的话。 萧濯惦记着怀里的中衣,烦躁道:“把你的舌头薅直了再说话。” “只是,陛下虽年轻力壮,后宫空虚,但平日里也得克制些。”太医擦了擦额前的汗,“即便是自己抒解,也不宜次数太多。” 第102章 “陛下身子远比常人康健,虽不会体虚,却也会导致虚火过旺,不易于修身养性呐。” “朕知道了。”萧濯显然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对于自己的身子如何,无人比他自己更了解。 前世太医也曾在把脉时说他火气旺盛,但更多的还是劝他与君后的床事该节制,否则君后身子虚弱,承受不住这样的雨露。 但说到底,不过是怕他如今过于放纵,沉迷于君后的美色里,忘了绵延子嗣之责。 如今,亦不过如此。 可他沉迷的从来不是江照雪的脸,不论他的君后是何模样,是男是女,他都只要那一人。 “退下。”萧濯不耐道。 待人都走了,他才躺到于江照雪只有一墙之隔的榻上,脊背贴着墙壁,闭眼却如何也睡不着。 风寒带来的头晕恶心与心口的蛊毒一并发作,萧濯恍惚地攥紧了怀里的中衣,唇色已然苍白。 原来阿雪前世生病时,都这般难受。 以前他只是心疼,总以为自己彻夜陪在那人身边便算是感同身受,如今亲自体会,才知何为生不如死。 …… 次日清晨,雨已经停了。 江照雪难得睡了个不曾有半分病痛的觉,不曾向陛下谢恩辞行,兀自离了宫往刑部赶去。 趁着身子好了,自然要去做最重要的事。 待萧濯于噩梦中惊醒,匆匆赶来,养心殿的床榻上只有整齐折叠好得被褥,连那人的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 “他就那么迫不及待离开朕?”萧濯咬牙说完,又阴沉下眉眼,气急败坏抓过苟询的衣领,“他要走,为何不告诉朕?!” 昨夜入睡前,他也想着要赶在江照雪起身前,替那人备好洗漱的水,想替他穿衣束发,与他共用早膳。 可一碗袪风寒的药逛下去,他竟没能醒来。 分明就只晚了一刻钟。 “陛下,您前儿个从宫外回来,本就染了一身伤,还彻夜未眠,奴才怎忍心唤醒您?”苟询无奈道,“况且……奴才斗胆说一句,江大人未必愿意见到您,何不让他高高兴兴离宫呢?您日后想见他,自是日日都可见到的。” 萧濯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往日令人不寒而栗的眸子,只余破碎的微光。 “这样能将他留下来的秋雨,还能有几次呢?” 苟询劝道:“陛下,马上便是冬日了。” “待第一场雪落下,您便可宴请群臣赏雪了。” “当初朕将他禁足时,他约莫也是这般想的。”萧濯呢喃道,“否则他为何日日都在窗前看雪呢?” 约莫是以为,待雪停了,一切令人疲惫的争吵便能结束了。 苟询听不懂他的喃喃自语,默然垂首。 …… 江照雪刚走出宫,便在宫门口看到了静候在路旁的相府马车。 本以为是无杳与十七来接他,掀开帘子,却瞧见了趴在桌案上,枕着手臂昏昏欲睡的江照壁。 他没有急着去刑部,吩咐车夫先回府,放下帘子。 想了想,又拾起一旁闲置的狐毛大氅盖在她身上。 江照壁警觉地睁开眼,待瞧见那张冷淡不失温柔的面容,又恢复了几分睡意惺忪,“阿雪,你来了啊。” “阿姐为何在这里等我。”江照雪拧眉道,“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江照壁定定凝视了他许久,像是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阿姐只是……太想你了。” “本来昨日便想去寻你,可如今这位陛下可是霸道得很,连亲弟弟都不让我瞧。” 第87章 你脖子上的印子,总不会是狗咬的吧? 江照雪从不会怀疑阿姐的话,眸中冷意闪过,又很快温和下来,“以后不会再让阿姐担心了。” 车轱辘平稳地滚过青石板路,雨后的清凉混杂着泥土气息自车帘掀开的边角里灌入。 江照雪却罕见的不曾咳嗽。 “我先送阿姐回府。” 江照壁目光不动声色落在他脖颈上。 细腻的肌肤纹理上,一块若有若无的淡粉色痕迹像是被人吮出来的。 她又若无其事移开目光,眨了眨眼,笑了,“阿雪与陛下关系不好,没想到昨夜还愿意在养心殿留宿。” 他宿在养心殿之事,竟传得如此之快。 “我以为阿雪与我一样,都讨厌他呢。”江照璧手撑在桌案上,支着下巴,笑眯眯道。 “昨夜雨大,不得已而为之。”江照雪淡声解释。 “昨日太皇太后宣你进宫,可有为难?”江照璧问。 “不曾。”江照雪缓声道,“阿姐,你不必担心我。” 江照璧撇了撇嘴,又忍不住扫了眼他脖子上的印记,“你是我弟弟,不担心你担心谁?你老实说,昨夜是不是那萧濯做了什么,又让你对他改观了?” 江照雪在年少时,便最怕各种宴会上姑娘家对他一番缠问,见她不依不饶问,指尖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阿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那你脖子上的印子从何而来?”江照璧还是质问出口,狐疑的目光直勾勾盯着那一块尚未褪去的粉色印子,“总不是被狗咬的吧?” “印子?”江照雪拧眉。 养心殿没有铜镜,他也无照镜自揽的习惯,起身洗漱完便出了宫,可不知道自己身上又什么印子。 第103章 “喏,你自己瞧。”江照璧从袖中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给他充当镜子。 江照雪垂眸,望向镜中照出的那一截脖颈,粉色本是很淡,却因他脖颈皮肤过白而分外显眼。 他的记忆瞬间就回到了昨夜沐浴时,因骨子里早已习惯的渴求,哪怕灵魂上再厌恶那个人,身体却泄出契合八年之久的本能,一旦靠近,两个人都会失控到意乱情迷。 更何况萧濯那条喜欢在榻上咬人的疯狗,昨夜分明蛊毒已经发作,都不能消减半分兴致,反而令对方越发兴奋,鼻尖抵在他小腹上时就如真的狗一样。 这个吻痕仔细看,还能看见已经淡去的牙印,不用想都知晓是谁干的好事。 但昨夜只是意外,他并不想让阿姐过分担心。 “嗯,狗咬的。”江照雪面不改色道,“阿姐你忘了,陛下养的最大的那条獒犬,总是跑到相府门口来讨吃食,你还很喜欢它。” “狗是好狗,就是主人不行。”江照璧像是信了他的话,冷哼一声,没有再质疑。 …… 趁着今日身子爽快,江照雪只想快些赶回刑部,将堆积的政务都处理干净。 刚整理好案件,踏入刑部大牢准备提审犯人,两个狱卒无所事事的闲谈便传入耳中。 “诶,你瞧见没,方才那个来刑部闹事的女人,就是左都御史家宠上天的小妾。” “可不是瞧见了,她身后跟着的便是自己亲生的那位姑娘,那气派,倒像是嫡出的女儿。” “嗐,上云京谁不知道他们家那点丑事,还特意跑来刑部,说是大女儿出嫁那日被劫匪截去,依我看,是自己跑了才差不多!谁愿意嫁给一个能当自己祖父的男人?” 眼见两位狱卒大有指点江山的意味,江照雪屈起指节,短促地在身侧的木桌上敲击两下。 “江大人。”狱卒低下了头。 江照雪将手中的卷宗丢在桌上,淡声道:“卷宗上的犯人,送去刑房,等候提审。” “江大人……您要亲自提审?” 虽说如今刑部尚书之位空缺,江照雪暂替尚书之位,但这么一个浑身都不食烟火的世家公子,文章写的再漂亮也帮不上忙,何必进来趟浑水?待会可别刚进了刑房就吓跑了。 届时陛下问罪,他们还得受罪。 “不亲自提审,莫不是还要等只知说闲话的狱卒提审出结果么?”江照雪冷冷扫过去。 清凌凌的眸子犹如冰刀,刮在脸上,比刑部大牢的风还要冷。 两个狱卒虽不服气,却也不敢明面上得罪他,抱着卷宗去提人了。 …… 刑部的大牢虽冷,比诏狱却是好上不少。 人还未提上来,江照雪便提前坐在唯一一张主审的椅子上等待。 他苍白纤细的指尖随意挑了一柄被烧得通红的刑具执在手里,竟有种优雅又怪异的美感。 江照雪敲了敲刑具上的火煋,火炉里的火烧得脸颊都微微发烫,半张冷白的脸都融进了火光里。 没有对阴暗之地的厌恶,没有对血污的回避。 他从未这样清醒的意识到,如今的自己,哪怕重生一次,也回不到过去了。 而这种无法更改的痕迹,却是萧濯留下的。 江照雪握住刑具的手不自觉用力了些,眉目微冷。 这绝非什么令人愉悦的事。 “大人,人带到了。”两个狱卒拖着人,将其四肢都拷在铁环上吊着。 “放开我!我可是刑部尚书,我没有罪!你们敢得罪我,这狱卒是不想当了吗?!” 闻言,江照雪掀起眼皮,昔日尚书已沦为阶下囚。 这段时日,朝中不听话又无甚功绩的朝臣都被萧濯清理了干净,除了当初卖官案上的名单。 萧濯故意将这些人留在刑部,有意无意在他面前卖弄可怜,将处决的权利送他手上,好让他时时刻刻记着萧觉做的混账事。 不过是当着面念了几次萧觉的名字,倒是记得清楚。 怎么轮到自己发过的誓,便记不住了? “用银钱买来的尚书,也值得挂在嘴上么?”江照雪冷冷道,眸光刻薄,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在不知晓名单之前,他虽不喜这位妄图孤立自己的刑部尚书,却也知晓,这些拢权排外的手段,在上云京不过司空见惯。 “在太子那里买来的官,却转身投奔文贵妃,两头讨好。”江照雪执着刑具走上前,居高临下,唇角带着讥诮,“你算个哪门子的尚书,三姓尚书么?” 第88章 他是一朵得到过却又失去了的高岭之花 “江照雪,你又比老夫好到哪里去?!若不是长了张好看的脸让新帝昏了头,你能有今日得意?!” 赵永丝毫不怕他手中烧得通红的刑具,反过来辱骂。 满头凌乱干瘪如枯草的发丝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照雪淡然的脸,等待着这张目下无尘的面具何时破碎。 在官场上混迹这么多年,赵永自认为看人不会错,更何况这位新晋的刑部侍郎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于他而言,不过是张一眼就能看透的白纸。 这些假清高的世家子弟,傲骨恨不得长到天上去,最受不了旁人往自己的脸面上泼脏水。 “是么?” 江照雪半耷拉着眼皮,手中刑具正好贴在赵永肥厚的唇瓣上。 第104章 惨叫声被封死在喉间,连痛都隔靴搔痒,不能撼动人分毫。 但旁观的两个狱卒还是抖了抖身子。 “赵大人说的不错,今日我能让陛下昏了头青云直上,明日便也能让赵氏子弟尽数打入诏狱。”江照雪淡淡道,“谁让我有这么一张脸呢。” 萧濯看似暴虐,却在卖官案一上不曾牵扯九族。 但若江照雪不再坚守什么臣子本分,敷衍哄骗几句,萧濯或许真的会自愿沦落成昏君。 萧濯求而不得的时候,什么都敢豁出去,就算让他像狗一样舔,也照样摇着尾巴藏住尖牙就眼巴巴跑过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是朵得到过又失去的高岭之花。 赵永瞪大了眼睛,脸上已疼出了汗。 “江大人……”一名狱卒小心翼翼出声,再不敢如方才轻视,“若是封了嘴,便无法招供了。” “他的罪名,无需自己说。”江照雪用指尖捏着那张提前写好的认罪书,展开在赵永面前。 “宣熙三年因多年不被提携,买下刑部侍郎一职;宣熙四年,你与花楼女子的奸情被府中夫人察觉,任由其被沉井淹死;宣熙七年,与文贵妃联手毒杀刑部尚书,栽赃嫁祸给曾有青梅竹马情谊的容妃,让先帝以为其与宫妃私通,就连尸体都喂了乱葬岗的狗。” “赵大人,这桩桩件件,可有哪件冤枉了你。” 赵永双眼已睁到最大,口里发出呜咽声。 “你怎会……” “我怎会知道?”江照雪偏过头,给了狱卒一个眼神,后者忙端着摁手印的红泥上前,“阶下囚,无权知晓。” 卖官其实自古以来便是一种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交易,从来不可避免,甚至许多小官,本就是捐钱可得,否则萧濯就不会是丢进诏狱吃点苦头那么简单。 赵永,亦在大梁法律里,罪不至死。 但江照雪习惯了,要么不审,要么就审问彻底。 陈年旧案虽然难查,但只要一直查下去,总会有人被撬开嘴。 赵永心灰意冷,按下了手印,斩首之日就定在三日后。 江照雪重新坐回椅子上,闭上眼,指尖敲了敲扶手,“下一个。” 刑部大牢里堆积的案件过多,一忙起来,便忘了时辰。 若非两个狱卒的肚子响起来,江照雪险些忘了该用午膳了。 他翻了翻剩下的卷宗,道:“再审最后一个,这个月两位的买酒钱,本官包了。” 两位狱卒又眉开眼笑地去了。 最后一个被抓过来的,是个发须灰白,浑身邋遢的老道士。 “诶诶诶!我说你们这群年轻人,动作轻点行不行?贫道这把老骨头都要断了!”被拖着走时,口中的话便不曾停过。 刚被丢在江照雪面前的刑架上,又忍不住嚷嚷,“你们这群刑部的官员,上一个就喜欢在深更半夜扰人清梦,怎么这一个又喜欢在午膳时审人?待回了牢房,贫道的饭哪里还有?!” 江照雪一目十行扫过卷宗上的信息,头也不抬道:“崆峒山道士?本官怎么不曾听过这座山?” “啧,这可是仙山,尔等凡人,能知晓么?!”老道士被绑了也无半分惧意,反倒是冷哼一声,颇为得意地抬起下巴别过脸。 “既是仙山出来的道长,又为何去做倒卖请帖之事?”江照雪冷笑。 “你这年轻人,瞧着命格不俗,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俗气?”老道士上下打量他一番,翻了个白眼,“现在可是请帖最好卖的时候,眼看就要入冬,各官人府上纷纷送出帖子,官位高的又瞧不上,那帖子丢了不也是可惜?那贫道正好捡了,卖给官位低的可怜人,你可别以为这是倒卖,太俗气!贫道卖的可是机缘!” 江照雪抬起眼,“离主位最远的五十两,次远的五百两,主位下首的席位,五千两?” 老道士瞪圆了眼睛,“你也买过?你买了还要过河拆桥?道上的规矩都不懂?” “放肆!”一旁的狱卒已然将江照雪当做主心骨,呵斥道,“我们大人,从来只有旁人请他的份,还需买你的东西?” “啧,你这话说的。”老道士不怒,反而嘚瑟地睨了江照雪一眼,“我可告诉你,就连当今陛下也是在贫道这里买过东西的,那报酬,可不止五千两!” 江照雪摩挲卷宗页脚的指尖微顿。 “你个老道士,还敢攀扯天子?!”狱卒瞥了眼他的神色,叉腰指着他怒喝。 江照雪没说话,眉头微皱,仍旧盯着这神神叨叨与仙门道长瞧不出半分关系的老道士。 沉默半晌。 “事关陛下,还请道长交待清楚。”江照雪淡声道。 以萧濯那对道士的厌恶程度,居然能被一个满嘴没几句实话的老道士骗去这么多钱? 他敏锐得觉出一丝不寻常。 “唉,做我们这行,不能随便透露客人消息的。”老道士骨碌碌转了转浑浊的眼珠。 江照雪淡淡看了他一眼,转头吩咐身侧两位狱卒,“把桌子搬进来,将刑房处理干净,午膳就在这里吃。” 一炷香后,老道士不知咽了多少回唾沫,终于受不住了,“哎哟,我说这位贵人啊,您何必为难贫道一个老人家。” “这种事,贫道若是说出来,会遭天谴的!” 江照雪放下碗筷,姿态优雅地擦干净唇瓣,道:“头一次见道士说自己遭天谴的,你不应该说,我对你一个老道士用刑,才会遭天谴么?” 第105章 “呃……”老道士迟疑了一瞬,像是被他说动,指尖来回演算一次,倏然抬头,望着他瞪大了眼睛。 第89章 那上面的八字,是他与萧濯 “道长为何这般看我?”江照雪淡声道。 “没什么。”老道士回过神,摇了摇头,“年纪大了,看人总是看不清,不过嘛……” 他顿了顿,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像大人这种命格贵气的人,便是犯下再多罪孽,也不会有天谴的。” 江照雪冷冷睨他一眼,“你被抓入刑部大牢时,身上不见半分银钱,倒卖的钱,送去了何处?” “……诶。”老道士的眼睛又开始左右飘忽,“修道之人,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贫道赚的钱,自然都送去道观充作了香油钱。” “什么观?供奉着何人?”江照雪问。 “……月老祠,供奉月老。”老道士轻咳两声,“大人别误会,贫道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道长的那位朋友娶不到妻,是无才无德还是相貌丑陋,竟要让道长往月老祠砸进上万两白银?”江照雪眸中质疑毫不遮掩。 “你还别说,贫道这位小友长得挺俊,脑子也灵光,就是太灵光了,把夫人气走了,现在后悔,又求着贫道把缘分拉回来。”老道士说起此事,神情尤为激动,“就是脾气倔得和驴似的,我都说了他眼光忒高,那夫人本就是可怜他才下嫁他,现在气走了,哪里还有把人家又求回来的?大不了贫道替他重新算一卦姻缘便罢了,结果他非要!非要折腾贫道!” “一不小心,就被抓进牢里了,也不见他来捞一捞。”老道士越说越气,“大人你说,这刑部大牢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么?他来都不敢来!” “不敢来?”江照雪冷笑,“莫不是做了亏心事。” “贫道也觉着是!”老道士义愤填膺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试探地瞅了他一眼,“该说的贫道可都说了,这下总能放贫道出去了吧?” “待刑部查明真相,自然会放人。”江照雪说完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把人送回去。” 身后的嚷嚷声他充耳不闻,兀自走出大牢,走回办公的屋里。 闭眼沉思片刻,越发觉着这个老道士浑身都是谜团。 只是普通地替朋友求姻缘,还是所谓的朋友就是幕后之人,给月老祠捐的香油钱,不过是用来洗白赃款的手段? 他扭头望向角落里埋头整理卷宗的年轻官员,“祝郎中。” “江大人?可是有任务安排给下官?”祝郎中连忙站起身。 江照雪微微颔首,提笔将脑海里记下的供词写在一张纸上,待墨痕干了,折好交到他手里,“去城郊的月老祠查一查,对照供词,是否有出入。” “下官定不负所望。” 夜幕将至,快下值时,祝郎中终于回来。 “江大人,下官偷偷查探了存放香油的箱子,也盘问了月老祠的道童,已查清供词属实。”祝郎中道,“除此之外,下官还寻到了供词里那枚花了两万银钱挂在姻缘树上的同心锁。因查案的缘故,便带回来。” 垂眸看了眼他掌心递过来的金锁,江照雪接过,指腹自锁头上绑着的红绳摩挲而过,翻过面,两行字映入眼帘。 祝郎中也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眼,“这应该是生辰八字。” 江照雪自然知晓这是生辰八字。 因为上面写的八字,就是他与萧濯的。 萧濯到底做了什么,才能让一个老道士自掏腰包上万银两? “两万银钱就为了把金锁挂到最高的地方,这上面的另一人若知晓,也会感动吧?”祝郎中嘀咕道,“两万银钱呢,我一月的俸禄,连他的零头都没有。” “感动?”江照雪讥诮勾唇,指腹摩挲过同心锁凹陷下去的字迹,“华而不实的东西,只能感动自己。” 说罢,他掀起眼皮看了眼祝郎中,“该下值了。” “嗯,好,江大人也早些回府。”祝郎中高兴地走了。 整个刑部,只剩下门外台阶上还在清扫落叶的老仆人和江照雪。 沉默半晌,他伸手,将金锁背面放置于烛台上,将自己的八字融去了。 欠他一条命,还妄想与他再续前缘?可笑。 …… 回府时,正好赶上晚膳。 谁知一进门,就瞧见主位上坐着不请自来的天子。 江相扯过他走到一旁,压低声音,“今日陛下来府里与为父商谈政事,顺便留下来用个晚膳。” “嗯。” 许是今日处理的卷宗太多,江照雪有些疲惫,本就话少,今日更是不想说话,懒得再闹什么。 落座时,身侧江照璧看了他一眼,夹了块鱼肉在他碗里,继而又有意无意瞥了眼帝王的脸色,“阿雪,你有没有中意的人啊?咱们江家向来开明,不论是男是女,只要你喜欢,阿姐都帮你去说亲。” 主位上,萧濯眸光一凝,状若不在意开口,“江爱卿若是有意中人,朕自可下旨赐婚。” 江照雪头也不抬,冷冷道:“陛下既有闲心,还是多操心选秀之事,皇室血脉传承,比臣的家事更重要。” 萧濯:“……” 待用了膳,江照雪突然又道:“陛下,臣有话与你单独说。” “单独,与朕?”萧濯环顾左右两位江家亲属,险些没能压下上扬的嘴角,心中烦闷一扫而空,尾巴简直想翘到天上去,“你有话想说,朕自然会听。” 第106章 两人一路走到僻静处,萧濯直勾勾盯着走在他前方的背影,忍不住找话,“相府的景致,还是你院中的最好看。” 江照雪淡声道:“重雪院常年有侍从清扫,每到秋冬,任何一片有颜色的落叶都会被清扫干净,陛下的眼光,臣不敢苟同。” 萧濯:“……” 沉默几息,许是江照雪的单独邀请给了他勇气,又忍不住道:“我看的不是落叶,是人。再说,我若眼光不好,又怎会一眼相中你?” 江照雪面无表情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萧濯一眼,从怀里摸出那把金锁,递给他,“这样多余的事,陛下不必再藏着掖着做,凭白给刑部增添麻烦。” 萧濯一愣,接过同心锁,待触及到背后那处被融化了的八字刻痕,喉间酸涩,“你唤我出来,只是因为这个?” 第90章 萧濯,我们从此两清 “若非陛下还欠着臣一条命,臣与陛下,本就无话可说。”江照雪轻声道。 眉眼沐浴月光,出尘又残忍。 萧濯闭上眼,攥紧了掌心的同心锁,“阿雪,这枚同心锁,从来不是多余的事。” “它对我,很重要。” “这与臣无关。夜深了,陛下早些歇息。”话落,江照雪兀自抬步离开。 萧濯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拽人,又停在了半空中。 两人相继离去,路旁的假山后,江照璧无声无息走了出来,半垂着眼皮,看不清眸中波澜,“阿雪还是不够狠心。” “公子就是最好的!”十七从另一边长廊顶上探出脑袋,不服气反驳,“不许你说他坏话。” 江照璧扫了眼他冷酷又尚且带着青涩的脸,笑眯眯道:“我说十七,看阿雪和那位陛下说悄悄话,你就不吃醋啊?” 十七茫然眨眼:“醋不好吃,公子不吃,我也不吃。” 江照璧摇摇头,挥着帕子走了,“还是个孩子。” 十七冷哼:“孩子怎么了?照样可以保护公子。” …… 江照雪回到重雪院时,江照璧已在檐下替他收好了的桂花干。 “阿姐?”他眸光微顿,脚步慢下来,“这么晚了,更深露重,怎么不早些回去歇息?” “阿雪,你还喜欢萧濯么?”江照璧站在檐下,冷不丁问。 何为,‘还’喜欢? 难道在阿姐的记忆里,他曾喜欢过萧濯? 江照雪倏然攥紧了手,胸腔里似有什么沸腾而起,“阿姐,你是……” “我是。”江照璧走下台阶,到他面前,抬头定定望着他,“阿雪,你还爱他么?” 江照雪摇了摇头。 江照璧又问:“那你恨他么。” 不待他回答,江照璧便替他回答,“你当然恨,但如今重生久了,你冷静下来,便要顾及我与父亲,顾及局势未稳,你分明恨他,可你又最了解他,除了他,任何一个取代他的位置,你都无法有十分把握控制局势,所以至今你还没取回你的命。” 江照璧深吸一口气,“阿雪,你总觉着前世是你爱得失去理智,总觉得是你的错,所以愧对我,愧对父亲,宁愿忍着恨意也要稳抓稳打。” “可是阿雪,我与父亲,从未觉得受你连累,你想要报仇,阿姐帮你啊。” “帮我?”江照雪盯着她不似从前温婉的眸子,心头骤痛,“阿姐想做什么?” “今夜,就让萧濯死在相府好不好?”江照璧笑了笑,“正好阿雪你的密室里不是还关着一个端王余孽么?为了萧霁,刺杀天子,相府也无能为力啊,毕竟除了萧濯,上云京谁不知道,当初海棠是萧濯抢走的,届时仵作验尸,也只能查出是蛊虫所杀,和相府没有半点关系。” “朝中局势未稳,阿姐可曾想过扶持谁上位?”江照雪沉吟道,“如今朝中,除却长公主育有长子,并无拿得出手的皇室血脉。” 江照璧弯了弯眼睛,“不对哦。先帝可不止三个儿子。” “二皇子萧宁,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聪明,又喜欢你,不就比萧濯这个疯子好把控得多么?” “至于文贵妃,我当初入宫的时候顺便给她也种了个虫子,不会威胁到阿雪的。” “再说了。”江照璧掩唇笑了笑,揶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云小将军马上就要回京……瞧瞧,没有人不会帮你的。阿雪,你只是在萧濯身边待久了,等他死了,你的目光里,再如何挑挑拣拣,也能多看几个旁的人。” 江照雪:“……” 一个时辰后,万籁俱寂,江照雪在客院前停下脚步,袖中的手微微发着抖。 他虽手染鲜血,还未亲手杀死过人。 而他的阿姐催得急,甚至怕他反悔,一路推着他就过来了。 萧宁是男子这件事,阿姐又是如何得知的? 自他入宫,与阿姐多年未见,阿姐又是从何时变成这般模样? “阿雪,进去吧。”江照璧显然很高兴,“报仇这种事,当然要亲手来。” “等你出来,一切都可以彻底重新开始了。” 江照雪顿了顿,道:“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外,但阿姐,不会害他。 他也想真正重生一次。 江照雪推开门,走了进去。 许是夜里喝了酒,脚步声并未惊醒榻上的人。 第107章 情蛊想要彻底引爆,只需饮下种蛊人的指尖血。 十指连心。 江照雪走到床榻边,从袖中拔出匕首,刺破食指。 “萧濯。”他低声呢喃,“过了今夜,你我两清。” 另一只手刚挑起床帘,里面倏然伸出一只大手,熟稔地揽住他的腰往里面一带。 天旋地转,他被萧濯高大的身形反压在床榻上。 手里的匕首也摔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萧濯听见了,目光下移,落在他冒血的指尖,眉头死死拧起,想也不想,捏过他的腕骨牵到自己面前,低头,唇瓣含住了他的指尖。 指尖血悉数被他吮吸干净。 “好端端玩匕首做什么?夜里这么暗,刺伤手也一声不吭。”萧濯嗓音里含着笑,意犹未尽舔舐他的指尖,“分明方才还让我心疼,此刻又偷偷来瞧我,阿雪,我就知晓你嘴硬——” “呃——” 萧濯眸光一滞,闷哼一声,忽而整个人都往旁边一倒,捂着胸口,咳出一块浓厚的血来。 “阿雪,我没事,你别担……” “是我做的。”江照雪坐起身,衣袍与发丝已经散乱,“萧濯,你那么聪明,应早就知晓我给你下了蛊,方才你饮下我的血,蛊虫受到刺激,一刻钟后,我们便两清了。” “两清?”萧濯呼吸都止不住地颤抖,可力气仍旧大得惊人,双手倏然攥住他的肩膀,咬牙切齿道,“江照雪,我不准……我不要两清!我们不可以两清!” 他宁愿江照雪什么都不要知道,哪怕恨他一辈子,也好过两清。 “不能两清……我不许!”萧濯尾音染上哽咽,“江照雪……不可以两清,你休想和我撇清关系!你要恨我,那就必须恨一辈子!” 第91章 能被阿雪怀念,应是我的荣幸 鲜血自萧濯唇中,一路淌过脖颈,沁入衣襟里。 他的眸光哀戚,可语调又偏执,如同再次被主人抛弃的獒犬。 依然凶狠本性难改,却不免瞧着可怜。 “阿雪……求你,不两清好不好?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江照雪伸出手,指腹抚上帝王轮廓分明的脸庞,声音依旧淡淡道:“萧濯,万事没有回头路。” “谁说没有?朕是天子,天子说有,那就一定有。”萧濯因忍受痛苦,微微发着抖,却还是急切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阿雪,只要你愿意,就有回头路。” “你可怜可怜我,回头好不好?别和我两清……” 江照雪指腹上移,触碰到他的挺拔的鼻尖,反复摩挲。 “萧濯,我一直,很喜欢你的脸。”许是因为知晓萧濯马上就要死了,心中恨意逐渐消散,对着这张脸,江照雪又生出几分浅薄的欢喜来,“待你死后,我会记住你的脸,并时常怀念它。” 半生欢愉半生爱恨皆因当初四皇子府那一眼,这张脸值得他在萧濯死后,稍稍怀念一番。 “就像前世你怀念我一样。”江照雪顿了顿,又轻叹,“还是不一样,毕竟我无法为了怀念你,让自己变得狼狈。” “……” “……我知道了。”萧濯的眸子一点点灰败下来,心已痛到麻木,“能被阿雪怀念,应是我的荣幸。” 距离最后一刻钟,忽而变得如此漫长。 江照雪余光触及到他腰间挂着的同心锁,分明还是那块被他瞧不上眼的锁,却连心神都被倏然勾住,瞳孔微微涣散,无意识地伸出指尖。 萧濯面色骤变,“阿雪,你手上有血,不能摸!”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沾染着两人血迹的指尖在触碰到同心锁的瞬息,江照雪只觉灵魂倏然被抽离,沉入冰冷的死水中,整个人不可抵抗地被卸去了所有力气,往萧濯怀里一倒。 闭眼的最后,他隐约听见萧濯焦急地呼唤。 …… 整座皇宫都像是被血洗过般。 夜幕四合,抬头望去,无星亦无月,唯有凛冽寒风刺得人眼睛发干。 就连观星台上的夜明珠,都因被血包裹住,而黯然失色。 今日是除夕过后的第一日,亦是万寿节,天子的生辰。 一个时辰前,金銮殿中尚且歌舞升平,席间座无虚席,群臣推杯换盏,恭贺陛下的吉祥话一句比一句漂亮,似乎所有人都不曾记得,昨日死于大理寺大牢中的君后。 不过也是,就连陛下都已经厌弃,谁还会尊称那人一句君后? 江照雪的魂体站在殿中,良久方才回过神。 自己这是……又做梦了? 但睡着之前的事,又在梦里变得模糊,如何也想不起来。 仰头望去,帝王独自饮酒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只是凶戾眉眼被十二旒流苏遮掩,瞧不出是喜是悲。 “陛下。”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的席位中传来,江照雪循声扭头望去,是那位没少在前朝弹劾君后失德的吏部尚书。 “虽说今日是陛下生辰,但死者为大,君后虽生前性情乖张,如今人已身故,陛下作为君后的枕边人多年,万寿宴实在不宜这般铺张。” 他们只知那日江照雪自焚于牢中,骁翎卫将消息压得死死的,除夕宴上天子虽突然离席,但萧濯向来这般,无人觉着奇怪,更不会往江照雪之死上有任何猜想。 第108章 此话一出,另一侧席位上的年轻官员站起身,嗤笑道:“魏大人,陛下哪里有什么君后,不过是个因妒被废的废后,他的死冲撞了陛下的生辰,陛下未曾怪罪,已是开恩,你现在为废后说话,莫不是与江家勾结,才心生不忍?” 魏尚书浑浊的眸子穿过江照雪的魂体,瞥了那朝中新晋的郎中,摇了摇头,兀自走到江照雪身旁,跪下,“陛下,臣自知忠言逆耳,可陛下与君后相伴八年,就算君后有错,难道陛下竟连一丝情分都不肯顾念么?天下百姓,又该如何看待陛下?!” 年轻官员冷笑:“那江家本就是自寻死路,这些年陛下专宠君后,还不够念及情分?魏大人非要在陛下生辰宴上提这么晦气的事,心里效忠的,是陛下,还是君后和江家啊?” “陛下——” 魏尚书还要说什么,龙椅上看不清神情的帝王蓦然摔了手里的酒杯,"都给朕闭嘴!" 殿中丝竹之音骤停,群臣跪了一地。 “魏尚书,你既在朕的宴会上待不下去,那就给朕滚出宫去,朕也不想看你。”萧濯冷漠的声音响彻大殿,“还有和他一样想法的,一并给朕滚!” 陆陆续续站起来两个人微言轻的年轻言官,在帝王阴鸷的目光下抖抖簌簌扶起魏尚书,退出了金銮殿。 宴会继续。 那名年轻官员自觉自己说对了话,又端起酒杯,堆起笑朝天子敬酒,“陛下息怒,魏尚书只是不胜酒力,昏了头,陛下不必与他置气。” 萧濯并未端就在手边的酒,十二旒下的眸子看了他一眼,不沾任何情绪,却莫名让年轻官员脊背阵阵发凉。 “陛下,这是臣特意准备的葡萄酒,您尝尝罢?”被这样的眼神睥睨,他已经生了惧意,却又骑虎难下,只好命一侧的侍从将准备已久的酒呈上去,让太监验完毒,替陛下倒上。 听说天子钟爱葡萄酒,他只好以此为台阶,希望帝王能赏脸让他下台。 被晾了半晌,当他以为萧濯不会理会他时,又见天子随意将杯中的葡萄酒泼到地上,淡淡道:“喜欢葡萄酒的不是朕,是君后。” 年轻官员面色一僵,尚未想好要如何应付,萧濯又散漫补了一句,“他败了朕的兴致,无常。” 骁翎卫统领于天子身侧出列,“陛下?” “把他拖下去,砍了。” 甚至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就被无常堵住嘴拖离了金銮殿。 好好的宴会见了血腥,众人如坐针毡,都开始祈祷宴会早些结束。 却无人发觉,金銮殿的门,早已锁死。 第92章 你把阿雪给我,我就回北境 江照雪走到了萧濯面前。 恰逢这时,黑白从后殿走出来,低头在萧濯耳边汇报,“陛下,鳖已入翁,宫门已锁,端王还有一个时辰,便能抵达金銮殿。” 江照雪记得,在他死之前,端王都在封地雍州安分待着,前后不过三日,竟已无声无息潜入了皇宫。 可从雍州到上云京,需经七州关卡,可见萧霁的势力早已蔓延至何等地步。 一个时辰后,金銮殿的门被人从外暴力破开,萧霁温和含笑的声音由远及近,“陛下以为,锁了门便守住金銮殿,和您身下的皇位么?” 在群臣惊愕的目光下,端王萧霁着一袭明黄蟒袍不疾不徐走入大殿,而他身侧跟着的,赫然是神情轻蔑的萧昭,与作南疆女子打扮的海棠姑娘。 “端王不是在雍州么?为何会——”“这是……要造反逼宫啊!” 群臣纷纷退至两侧,反倒像是给反贼让了一条路。 萧濯依旧坐在龙椅上,淡淡道:“萧霁,朕这些年,待你不薄。” “陛下待江家也不薄,最后不还是赶尽杀绝。”萧霁笑了笑,指腹抚摸着手中的长剑,“臣在雍州,实在惶恐啊。” “皇叔何必与他废话。”萧昭冷笑一声,剑尖直指天子,“今日就杀了他,替王妃与江家报仇!” 萧濯身侧,江照雪用力攥紧了手。 造反,竟还敢打着他阿姐与江家的名义。 萧濯用他的命做局,若还因此输了才重生,待他醒了,定要将萧濯的身体送去乱葬岗喂野狗。 “陛下,臣不似您这般狠心,只要你愿意写下退位诏书,臣不会对您赶尽杀绝的。”萧霁温声道。 “就凭你带来的这些杂碎么?”萧濯轻嗤一声。 “杂碎?”萧霁无奈摇头,“要取上云京,这些已经够了。” “是么。”萧濯懒懒地往后靠在椅背上,指腹摩挲着空酒杯上繁复的纹路。 话音刚落,地面忽而震颤起来,似有铁蹄踏破宫道,如潮水般汹涌奔来。 “这是……”萧昭面色骤变,咬牙道,“皇叔,这好像是西北军!” “怕什么。”海棠冷哼,双手抱胸,“又不是云有行,你觉得你皇叔应付不了么?” “谁不知道云有行和江照雪的情谊,不可能抛下北境安危亲自来帮他的!” 江照雪转头瞥了眼萧濯骤然沉下去的脸色,便知晓海棠说的不错。 但她也忽视了一点。 云有行不会帮萧濯巩固皇位,因为于他而言,谁当皇帝都无区别,他心中只有北境。 但江照雪的尸体无人收殓,传言被帝王随意丢到了废弃的宫殿中,届时便要一卷草席丢了,云有行绝对不会作势不管。 第109章 那些阻挡西北军的雍州叛军,只会被云有行当做是萧濯故意阻拦,尽数砍了个干净。 所以,萧濯连他的死都是可以利用的么? “陛下,云有行这个时候跑回来,那咱们的人还要不要上啊?”黑白小声问。 萧濯冷冷扫了他一眼。 黑白:“属下这就去,咱们暗卫营六千兄弟,定不会输给他们的!” 萧濯暗卫营的那些探子,每一个拿出来都能与无常打个来回,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培养,就连江照雪都不曾得知据点位置。 因为萧濯说,若他知晓太多,会很危险。 眨眼间,云有行已经率先骑着白马,踏碎了萧霁身后将士的脑袋,从马下一跃而下,脸上血迹未干,急切开口,“萧濯,阿雪的尸体,在哪里?” “朕为何要告诉你?”萧濯冷声道,“他是朕的君后,尸体亦该陪着朕。” “你的?”云有行手中长枪一挑,插在地上,声音比他更冷,“你废后时,怎么不见你记得他是你的?少给我装,把阿雪给我,我顷刻就回北境。” “云有行,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对他是什么心思!”萧濯怒声道。 “我云有行行得正坐得直,再喜欢他,也比你的感情要来的干净!”云有行反唇相讥。 “云小将军,你既也是为了江家,不如你我联手。”萧霁适时开口。 云有行这才发觉身旁还有人,扫了眼他身上明黄的料子,剑眉一拧,尽是嫌恶,“我便是再厌恶萧濯,也不会与反贼为伍。” 说着又看向萧濯,“待处理完这群人,阿雪必须随我回北境。” 三股势力,很快打作一团。 江照雪站在一旁,想起那年诀别前,他的确曾与云有行说过,若有机会,他想看看北境的雪。 唯一去北境那次,恰逢夏日,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 萧霁纵使准备周全,面对埋伏在暗处的六千暗卫和骁翎卫本就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何况还有一队云有行的亲卫。 眼见云有行的枪便要刺穿萧霁的胸膛,忽而有一道身影挡在了前面。 云有行瞥见那女子面容,瞳孔骤缩,强行收回了力道。 江照雪亦愣在原地,垂落在袖袍中的指尖止不住颤抖。 那个女子,分明是他的阿姐。 可阿姐,不是早已死了么? 像是听见他的回答,海棠已笑吟吟站在江照璧身前,开口解释,“王妃的确已经死了,但殿下这些年太过思念,妾身也只好自作主张,撅了她的墓,以骨为架重塑肉身,用蛊虫与丝线,将王妃做成了傀儡。” 傀儡,需用生前便被蛊毒养着的尸体炼制,传言可召回魂魄,将其永远禁锢在肉体中,只能受主人操控。 一股杀意在江照雪胸腔里沸腾,可他只是魂体,拿不了刀,更杀不了人。 “你们想杀殿下,怕是得再让江王妃死一次才——” 然而话未说完,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海棠的胸膛,钉在了江照璧的心脏。 江照雪猛然转头,帝王执弓而立,面容散漫,“想用一个死人威胁朕,未免天真。” “萧濯……”江照雪飘上去,想要攥住他的领子,却扑了个空。 他忽而想起,早在登基之前,他便教过萧濯一个故事。 大梁祖上,曾有帝王为了压制叛军首领,撅其父母坟墓,以尸体威胁,而叛军首领以火箭烧之,不但无人骂起不仁不义,反而得了大义灭亲的名声。 萧濯是个聪明的学生。 他教的所有,没有一处学不会。 第93章 总归是朕,欠他的 就连在战场上杀人毫不手软的云有行,都愣在原地。 “萧濯,你……” 萧濯又搭了一支箭,对准已无反抗之力的萧霁,“江照雪抛下我一人离去,你凭什么会认为,朕还会被一个死人威胁?” “你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按捺不住闯进宫。” 萧霁的确是认为萧濯自断臂膀与江家决裂,才趁此机会叛变,但至少在雍州军被埋伏的暗卫偷袭时,他便又觉着,所谓狠心,只是萧濯的谎言。 可如今看来,萧濯能坐稳皇位这么多年,的确够狠心。 长箭穿过萧霁的喉咙,将他钉在了身后的盘龙柱上。 萧濯放下弓,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淡声道:“敢忤逆朕,这便是下场。” 最终端王一党尽数诛杀,萧霁与萧昭的尸身被丢进了獒犬的窝里,赴宴的群臣出宫时,已少去一半。 夜至子时,依旧枯坐在金銮殿的男人终于站起身,“无常。” “陛下?”无常自阴影里走出。 他哑声道:“端王妃的尸骨,送去江府。” 在端王伏诛后,江相便已回到了相府,官复原职。 昔日误会已大白于人前,这只是陛下与丞相演的一出戏,只是可惜君后那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不幸离世。 江照雪本就守在阿姐的尸身旁,下意识想随着一起走,却发觉自己无法离开萧濯太远。 “阿雪……”熟悉的呢喃声让江照雪回过头,他以为萧濯看见了他,却见男人只是喃喃自语,“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射那一箭。” 江照雪站在他面前,面色极冷。 海棠欲用江照璧的尸体作为威胁,去为萧霁搏生机,可萧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将人骗进了宫,自然不会因为江照璧的尸体放萧霁一马。 第110章 灵魂被困于傀儡,本身就是一种侮辱,那一箭,称得上是解脱。 但江照璧是他的阿姐。 道理知晓得再多,心里都会有怨怼。 这个‘梦’他已不想做下去,只想快些醒来,与萧濯彻底断干净。 然而不论江照雪如何挣扎,他都无法如从前那般醒来。 只能陪在萧濯身边,看他与云有行为了一具尸体打起来,看他为了给尸体复原,抱着人得过且过,以往所有对江家落井下石之人都被发落,无人在身侧牵制,萧濯暴君之名已名副其实。 一年过去,萧濯始终没有放弃复活他。 宫中的道士来了一波又一波,可那些人连他就站在一侧都看不见,又会哪门子的复活呢? 所谓复活死人,本就是异想天开。 无人能叫醒萧濯。 直到有一日清晨,萧濯抱着人从巫山殿醒来,却发觉江照雪原本被保护得极好的白皙指尖,再度浮起了一小块紫红色的尸斑。 帝王在巫山殿发了疯,宫人们个个胆战心惊,唯有听闻消息的无常连忙赶来劝阻。 “陛下,您这又是何苦呢?”无常叹气,“当初君后与端王妃体内的蛊毒同时失控,您换了君后的血,强行让他活下去,却也让自己这些年喜怒无常,帝后离心,已经是逆天而行,如今您还想让君后活一次,即便用自己的命去换,君后当初走得那样决绝,又如何还会愿意再活过来呢?” “不如……便让君后入土为安吧?” “朕偏要逆天而行!”萧濯抬起赤红的眼,“当初替阿雪修复身子的道长,不是说蓬莱有仙人么?朕便去蓬莱替他求一条命!” “总归……”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总归是朕,欠他的。” 直到此时,他尚且不肯在口头上承认,只不过是因他发觉,没有江照雪,根本无法活下去。 “大梁先祖为求长生,派了那么多的军队寻蓬莱,又何曾有过半点踪迹?”无常无奈,“陛下,您为何觉着,您就能做到先祖做不到的事?” 萧濯充耳不闻,抱着江照雪绕过屏风,坐在矮桌旁,将其上摆放的妆奁打开,从中摸出点珍珠粉,小心翼翼涂抹在江照雪指尖上,直到那块红斑全然瞧不见,他才露出一丝笑意。 “阿雪只是与我置气,睡着罢了。”萧濯自顾自说着,又用指尖取了点丹蔻,抹在江照雪寡淡的唇上。 鲜艳的正红色,与他们大婚时涂抹的口脂一样红。 “待他醒了,发觉朕根本没有害江家,还除了端王这个祸害,定会夸朕聪明。” 萧濯低头埋进那具身体颈间,喃喃道:“他那么爱我,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一旁,江照雪面无表情收回模样,望向窗外早已凋零的鸢尾丛,唇角讥诮勾起。 萧濯简直无药可救。 夸他聪明?若能此刻活过来,一刀捅了萧濯了事,再顺势借着应天而归的名声,从皇室中重新选个皇子,垂帘听政,也比与一个疯子纠缠来得痛快。 阿姐说得对,他还是不过狠心,魂魄才会被困在这个鬼地方。 …… 天子颁布皇榜,广邀天下得道之人入宫救治君后,能让君后醒来者,赏千金,修道观,今后年年都能受到天子的供奉。 重金之下,哪怕传闻这位陛下残暴不仁,亦有勇夫。 只是大多数只是妄图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勇夫,甚至还让江照雪的身体上多现了一块红斑。 “上次为阿雪修复身子的那位道长,可有音讯?”萧濯低头用珍珠粉修饰那处露出红斑的指尖,头也不抬道。 “并无。”无常摇头,“当初道长便说,来此一趟,只是因陛下年少时,阴差阳错曾在路旁施舍了他一个鸡腿,不要报酬,了却因果,便离开了。” “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 “陛下!”苟询匆匆跑进来,“陛下,有个老道士自称来自蓬莱山,已在殿外候着了。” “让他进来。”萧濯猛然抬头,抱紧了怀里的人。 明知十有八九又是个看中奖赏的骗子,他亦不愿错过任何一丝可以让他再见到阿雪的机会。 须臾后,一个邋遢的白发老头跟在苟询身后走了进来。 只是双眼浑浊,贼眉鼠眼,左顾右盼,已然被巫山殿中的稀罕物什迷得不知身在何处。 第94章 陛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哎哟,那墙上挂着的,是西洋那边的钟吧?贫道还未曾见过这样稀罕的物件呢。”老道士咂了咂舌,两眼放光,不像是得道高人,反倒像是市井乞丐。 苟询轻咳一声,老道士方才回过神,笑嘻嘻地上前,搓了搓手,冲萧濯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陛下好,陛下好啊。” 江照雪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初他在刑部大牢里遇见的老道士。 “怎么同样是蓬莱山的道士,差距会如此之大?”无常托腮嘀咕了一句。 “啧,年轻人,你这话说得,贫道自有贫道的缘法咯。”老道士冷哼一声,又小心翼翼望向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男人,“皇榜上所说的千金与道观,可是真的?” “你这道士,还未看病,就先问起赏赐来了?”无常不悦道,“陛下一言九鼎,还会骗你一个道士不成?” “唉,贫道这不是吃过的亏多了,总得多问几句,年轻人火气何必那么大?”老道士撇了撇嘴。 第111章 “你当真能让朕再见到君后?”萧濯黑眸死死盯着他。 “能自是能的,不过……人死不能复生,陛下想要逆天而行,便只能回到过去。”老道士晃了晃脑袋。 “怎么回去?”萧濯追问。 “接下来的话涉及因果,贫道无法说,都写在这里面了。”老道士从破旧的衣襟里摸出一张被折成三角形状的黄符,三角符箓微微鼓起,似乎在里面裹住了什么东西,符箓表面微微褪了些色,应是年岁已久,“陛下需在无人时,自己领会。” “若无法领会,陛下与君后,便是缘尽了。” 萧濯接过黄符,掀起眼皮,黑眸深不见底,“朕如何得知,你所言当真。” “唉,陛下啊。”老道士恍若无人,兀自挠了挠背,道,“您都妄图让死人复生了,那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咯。” 沉默良久,萧濯抱着人起身,往内殿走去,“无常,带他去领赏,在道观建成之前,就让他住在宫中。” “是。”无常转身,看向老道士,“道长,请跟我来。” “诶。”老道士应了一声,要走出巫山殿时,忽而又回过头,视线准确无误对上了江照雪的目光,又眨眼间错开。 “今生已过也,结取后生缘啊。”老道士笑呵呵地念着句诗,身影被合拢的殿门遮掩,再也瞧不见。 江照雪拧了拧眉,因无法离萧濯太远,又被迫飘进了内殿。 待他进来时,萧濯已拆开黄符看完,除了掌心多出的一截褐色枯枝,他并未瞧见符箓中写了什么。 只是从今日开始,萧濯罢了早朝,一应事务,皆由大臣送来巫山殿。 白日批折子,入了夜,便将自己独自关在殿里,勒令不准任何人擅闯,兀自跪在床榻前,经由沐浴焚香后,用那截枯枝刺入心脏,以血为墨,在崭新的符纸上画上繁复的符文。 萧濯每日只画一张,然后贴在床榻之上。 心头血本就珍贵,是人精气所在,每日取一回,亦是萧濯天赋异禀,身子结实能够撑住罢了。 可即便这般,在一个月后,往日精壮高大在榻上能够死死压制他的男人,已肉眼可见骨瘦形销。 江照雪垂眼,映入眼帘的帝王刚取了血,正低头握着枯枝认真画符,身上的黑色龙袍已是空荡荡的挂在身上,哪里还像从前那般一脚便能踹废一条獒犬。 哪怕明知对方根本听不见,他亦不禁冷笑:“萧濯,你以为你这般卖可怜,我便会心软么?就算你复活我,我也只会马上杀了你。” 萧濯画完符,将其贴在床榻的最后一块空地上。 整张床榻已经贴满符箓。 本以为这样已是结束,萧濯又开始给床幔、矮桌、花瓶、以及江照雪生前留下的字画贴符,依旧是每日取一次血,画一张符。 任何生前被江照雪触碰的地方,都不曾放过。 起初萧濯还能白日批批奏折,可日复一日,哪怕太医院的补药不间歇地灌进去,身子亦是虚不受补。 直到一日清晨,苟询久久未见帝王起身,不得不违抗皇命闯入内殿,先是被满眼血红的符箓惊愕到,又随即跑到床榻边,“陛下?陛下?!” 巫山殿一阵人仰马翻,却无人敢去触碰那些贴在内殿的符箓。 太医施针的间隙,江照雪瞥见窗边花瓶上马上要被风吹走的符箓,下意识飘过去伸手接住,重新将其贴在原处,又瞬间愣住,低头望着自己半透明的手。 他为何可以……触碰到符箓? 不待他深思,身后忽然响起苟询的惊呼,“陛下,太医还未施完针!” 一阵风从身后吹来,江照雪转过头,恰巧对上帝王癫狂猩红的双眸。 却又不算完全对上,萧濯的目光透过他,落在了花瓶上。 “阿雪……是你!是你对不对!”萧濯瘦到只余皮包骨的指尖微颤,摩挲着花瓶上贴好的符箓,“我知道错了,你出来看看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想你。” “陛下,先施完针再说吧?”苟询有些担忧,陛下近日的状态越发令人不安了。 萧濯放下手,走回榻上,目光却依旧紧紧盯着那樽江照雪以前时常摆弄的花瓶。 哪怕今日过后,他再也不曾出现过什么幻觉,却越发对那老道士教给他的法子深信不疑。 无人能够劝阻他去见江照雪。 他已经疯了。 纵使将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眼中亦只剩下马上就要见到江照雪的迫切。 如同一具看似还活着,灵魂却早已被抽走的干尸。 今夜入冬,上云京又下了一场大雪,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要大。 江照雪坐在窗边,伸出手,出神望着雪花穿过掌心。 这个时辰,不用想,也知晓萧濯又在画符。 面对一张枯瘦惨白如恶鬼的脸,江照雪并不想多看一眼。 谁知下一瞬,火光忽而冲天而起。 他猛然回过头,只见整座巫山殿所有的符箓连成一片火海,而火势最凶猛的床榻旁,萧濯抱着他的躯体,视死如归般缓缓闭上眼,往后一仰,跌进火海中。 江照雪分明还站在原地,却听见大火里,萧濯凑到他的耳旁,嗓音沙哑,“阿雪,烈火焚身,是我欠你的。” “……可我心甘情愿,不为偿还,只为见你。” 第112章 第95章 萧濯,我不恨你了 耳畔安静下来,只剩烈火蚕食一切的声音。 江照雪的魂体穿过火墙,于那对死死抱在一起的尸体前站定,默然垂下眼睫。 萧濯焦黑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而手旁边,是大火里唯一不曾被点燃的那枚三角符箓。 他鬼使神差俯下身,捡起那枚符箓,指尖不紧不慢将其拆开。 符纸上是朱笔写就的繁复符文,与殿中一千零一张,别无二致。 除此之外,再无一字。 既看不清前路,亦不知晓对错与否,便将自己烧死在巫山殿,皇位拱手让人,只为赌一次与他再见? 江照雪面色微冷,松了指尖,符纸从他指间飘落,再次落在地上时只剩下一片灰烬。 “陛下?!”“走水了!快救驾!” 此时本就是三更,萧濯这三年以来,每到深夜便将所有人驱逐出巫山殿,是以大火烧尽内殿时,才终于惊醒了殿外守夜的宫人。 “陛下!”无常一脚踹开屏风,顾不得衣袍被烧毁,便要冲进来,却又愕然睁大眼睛,“君后……?您是君后?!” 江照雪回过头,淡淡睨了他一眼,“你来晚了。” 那一眼无悲无喜,似乎哪怕萧濯自焚于他面前,也不曾让他动容心痛。 随着话音落下,魂体上的禁锢渐渐消失,眼前一切化作火煋散去。 江照雪的意识再次沉入黑暗。 …… “……蠢货。” 重重叠叠青色床幔下,平躺于榻上沉睡的人忽而呢喃出声。 坐在床榻边的男人本是低垂着头画符,闻言猛然睁眼,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衣裳凌乱,抬手掀开床幔,声音微微颤抖,“阿雪?阿雪是你在说话对么?” “……” 江照雪缓缓睁开一条眼缝,只觉周身酸软无力,也不知到底在榻上躺了多久。 “阿雪?你醒了?”急切的声音让他偏移目光,撞见一双泛红憔悴的眸子。 “我睡了多久?”江照雪张口,才发觉喉间艰涩沙哑,下颔迟钝,应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导致。 “半年。”萧濯狭长的眼盈出水光,扶着他坐起身的指尖发着抖,声音比他还要暗哑,“阿雪,你睡了半年。” 江照雪垂下眼,瞥见地上被随意丢掉的符箓,眸光微顿,继而抬眼看向萧濯,拧眉道:“你怎么没死。” 萧濯:“……” 但他只是沉默一瞬,又笑了起来。 只要江照雪能醒过来,是活着的,多挖苦他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海棠是南疆圣女,她养的情蛊,远比旁人灵性,只杀负心人。”萧濯心虚地望着他,低声道,“我……我前世的确负你良多,可我发誓不论前世今生,我对你从未变心过,就连动情之时的心动,也只因你而起,所以哪怕我喝了你的指尖血,蛊虫也无法杀死我。” “你刚醒,定会饿的,我准备了白粥,你喝一点好不好?”萧濯见他沉默不语,指尖无声蜷缩起来,眼巴巴开口。 “嗯。”江照雪斜睨他一眼,淡淡应了声。 萧濯很快去而复返,坐在榻边,舀了一勺,送至他唇边,“不冷不热,正好能喝。” 江照雪张唇,默默喝了几口,便偏过了头,“无杳十七呢?” “无杳在后厨熬药,十七守你到天亮,我便让他先去休息。”萧濯又舀了一勺,低声哄道,“再喝一口吧?你太久未进食,不能吃旁的。” “我不喜欢白粥。”江照雪冷淡道。 “是不喜欢白粥……还是不喜欢我熬的?”萧濯苦笑一声,放下瓷勺,“阿雪,我知你恨我,可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在守在这里,等你痊愈后,我便回宫不再碍你的眼。” “萧濯,你分明知晓。”江照雪拧眉,“我前世便不喜白粥。” 平淡无味还黏腻,岂止是不喜,多瞧一眼都会让他不悦。 但每一次病愈后,他总是要喝些垫垫肚子。 越是这般,他便越不喜欢。 萧濯愣愣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险些打翻碗里的粥。 江照雪从不会说多余的话,又为何会多余解释这一句? “阿雪,你……” “我都看到了。”江照雪不紧不慢道。 相较之下,萧濯被提諵枫着一颗心,就急切得多,“看到什么了?” “看到有人对这一张贴在琉璃花瓶上的符纸发疯罢了。”江照雪扫了眼地上烙下灰色脚印的符纸,不咸不淡道。 “……” “所以……那个时候……”萧濯死死盯着他的眸子,不肯放过一丝变化,“那个时候真的是你?” 那他那时如此狼狈丑陋的模样,不也尽数被收入眼底了? 萧濯心底一片凄凉。 江照雪冷冷回望,“你不要以为我看见了,我们便能重修旧好。” “我重生既是因为你,欠我的命便算你还了。” “萧濯,我只是不再恨你而已。” 萧濯闭了闭眼,低声道:“是因为我那般模样,吓到你了么?” “怎么,你到今日,竟还不明白你我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江照雪冷声道。 “我——” 江照雪打断他,“陛下,你该回宫了。” 说罢,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第113章 “……” “阿雪,我不会放手的。”萧濯眸光沉沉,无声描绘他的身影,“无论你恨与不恨。” 等不到回应,心头更是一阵苦涩。 放下手中的碗,萧濯失魂落魄踏出屋子,迎面撞上端着药走进来的无杳。 他们不知江照雪何时会醒来,但粥与药,仍旧一个时辰熬一次。 所有人都在等江照雪醒来。 “陛下?”无杳疑惑道,“您这是要……” “他醒了。”萧濯艰涩道,“我该回宫了。” 听见自家大人醒了,无杳哪里还会管他这位天子爱而不得的黯然模样,端着药便跑了进去,“大人!您终于醒了!无杳……无杳真的好担心你!” 主仆一个哭一个耐心安慰,都比他在屋中时要显得更温情。 走下台阶时,萧濯余光瞥见迎着春光绽放的紫色鸢尾,不禁停下脚步,俯身摘下一朵放进掌心,指腹时不时抚过那娇嫩的花瓣。 这些时日守在相府,日复一日,偶然听无杳谈起,他才知。 原来江照雪从不喜欢鸢尾。 第96章 他放过萧濯,也放过自己 哪怕如今江照雪亲眼目睹前世真相,又凭什么愿意再次相信一个连他喜欢什么花都不知晓的男人。 一个自诩深爱,却欺瞒他,逼迫他,冷待他,伤透他的男人。 萧濯揉碎了指尖的花瓣,忍着心头沉痛站起身,回头望了眼虚掩上的门,良久,独自抬步离开。 蹲守在院外的无常见他这时出来,微微讶异,“陛下今日,这么早便要走么?” “我已无待下去的理由。”萧濯跨过院门的门槛,问,“养心殿外情况如何?” “长公主还跪着呢。”无常走在他身后,低声禀报,“说是陛下一日不放太皇太后出慈宁宫,便一日不起来。” 萧濯嗤笑一声:“她这么想跪,那便跪到午门去,让阿柴看好她。” “阿柴昨日咬了您的香囊,被罚着饿了一日,若是让阿柴守着,怕是它会饿得忍不住……”无常欲言又止,“毕竟是长公主……” “长公主是先帝封的,与朕有何干系。”萧濯显然心情糟糕极了,在重雪院受了那位的气,便要发泄到旁人身上,“除了阿雪,他们是死是活,与朕有什么干系。” 至于名声,在失去挚爱后,他早就不在乎了。 屋内。 “大人,先喝药吧?”无杳小心翼翼舀起一勺,仔细吹凉了些,递至江照雪唇边。 “我自己来便可。”江照雪接过碗,稍稍吹冷,便一勺接着一勺,尽数喝完了。 以往都是等药温热时一饮而尽的人,今日怎么突然有耐心这样喝了? 无杳觉出一丝不同寻常,“大人心情,似乎不错?” 江照雪扯了扯唇,“有么?” “有。”无杳肯定点头,开始回忆,“大人的心情,自从那日奉旨去四皇子府查案开始,便从未好过,如今昏迷半年醒来,那层郁气都淡了不少。” “我昏迷这半年,朝中局势如何?”江照雪放下空碗,用帕子擦了擦唇。 “陛下这半年来手段愈发狠厉,但凡惹怒他的,无一人能活下来。”无杳抿了抿唇,“尤其是刑部,眼见着大人昏迷迟迟不醒,不知多少人盯着刑部尚书的位子,但是都被陛下清理了。” “如今刑部在老爷手中放着,就等着您醒来交接。” 江照雪淡淡道:“倘若我醒不来,又当如何?” “陛下说,您一定会醒来。”无杳失落道。 “一口一个陛下,这段时日,他已经将你收买了么?”江照雪掀起眼皮瞅他。 “当然没有!”无杳怕他误会,急忙解释,“当初大人就是去了他的客院才昏迷不醒,大小姐不知因为此事找了陛下多少麻烦,我与十七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埋怨的。” “只是我们都不相信,大人会醒不过来……”无杳跪在榻边,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大人……您若……若醒不过来,无杳便是……便是下来陪您,也绝不苟活!” 江照雪一怔。 在端王被清算后,他始终困在萧濯身边,自然看见了无杳刺杀不成,决然赴死那一幕。 “无杳。”江照雪伸出手,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我放不下你与十七。”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们做出傻事。” 他不会再如前世,为了一段爱情心灰意冷,抛下一切独自离开。 他放过萧濯,也放过自己。 时至今日,他终是迎来新的重生。 “饿了,但不想喝白粥。”江照雪轻声道。 他难得这般亲口吐露喜好,无杳捏着袖口擦干眼泪,笑着站起身,“正好是午膳的时候,我让小厨房做些清淡的药膳,大小姐每日这个时候都会过来,待会见大人醒了,定会高兴。” 如他所说,江照璧进屋后,瞧见坐在窗畔低头看书的人,高兴得连萧濯都忘了骂。 “还是让李太医再来看看吧?”江照璧坐在他对面,不放心道。 “方才便来过了,并无大碍。”江照雪无奈道。 “哦……”江照璧撑着下巴盯着他,沉默片刻,道,“阿雪,那日若非我被恨迷了眼,偏要推你去报仇,或许你便不会……” “阿姐,既然你不说,总有一日,我也这样做。”江照雪淡淡道。 第114章 “是么?”江照璧一瞬不瞬望着他,“如今,你还会这样做么?” 江照雪眸光微顿,抬起头,“阿姐为何这样问?” “因为从你身上,我感觉不到与我一样的恨了。”江照璧探出指尖,虚虚描摹他的眼瞳,“这里,没有恨了。” “不过无妨,恨一个人,的确很累。”她又兀自笑了笑,只是垂下眼睫后,笑意不达眼底,“阿雪能醒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至于旁的事,怎样都好。” “刚醒来别急着回刑部复职,多休息几日。”江照璧絮絮叨叨,不再提萧濯的事,“待会吃了饭,让无杳陪你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睡个午觉。” 用膳时,江相亦来了。 “父亲,这段时日,朝中情况如何?可稳定了?”江照雪问。 “你瞧瞧他,刚醒来就操心个不停。”江相翻了个白眼,朝江照璧道。 “都半年了,若还不能稳定,陛下这皇位怕是也坐不住。”江相叹了口气,“朝中如今被陛下整治,倒是无甚大事,只是有行这孩子,好不容易年关时回来一次,却没能等到你醒来便又匆匆回了北境,信件一日一封地往你院子里送。” 江照雪闻言抬眸,隐隐带着狐疑,“这段时日,陛下守在重雪院,竟全然不知么?” “陛下自然知道。”江相复杂地瞧了他一眼,“一开始我也担心他将信件都毁去了,毕竟有行身为三军主帅,日日往回送信,难免让人怀疑是否与你暗通款曲,但陛下的确一封未动,皆替你收进了存放书信的匣子里。” 江相至今记得,他一把年纪,却在一个年轻帝王面前怀着一丝忐忑,想要开口,却不知如何说起。 反而是帝王看出他的来意,主动道:“丞相放心,阿雪的东西,我不会擅自处置。” 那位在外杀伐果决的帝王,落寞跪在床榻边,握着那双不知何时能动弹的手,偏执地认为,是江照雪生了他的气,才不肯醒来。 第97章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重新开始 “哼,装模作样。”江照璧冷哼一声,手里的筷子几乎要将碗里的鸡腿戳穿。 江照雪抬眸,侧目扫过她绯红的脸颊,便知晓这又是喝醉了。 年纪轻轻一姑娘,怎么这么喜欢喝酒? 待吃了午膳,父亲走后,他不放心阿姐就这样醉醺醺离开,便命贴身侍女扶去了西厢房。 “大人,醒酒汤煮好了。”无杳从小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碗尚且冒着气泡的醒酒汤。 “嗯。”江照雪伸手接过,抬步往西厢房去。 床榻上,侍女已扶着人躺好,落下一半床幔下来。 “阿姐,喝完醒酒汤再睡。”他于榻边坐下,低头吹开热气,又瞥了眼榻上紧紧闭着眼的人,淡淡道,“别装了,你酒量如何,我还不清楚?” 江照璧翻过身,用被褥盖住脑袋,不吱声。 “阿姐口头上说爱恨随意,其实不能接受,我与陛下真的缓和下来对么?”江照雪望着被褥上鼓起来的一团,缓声道。 闻言,江照璧猛地坐起身,也不装睡了,盯着他,道:“阿雪,我的确不明白,为何只是昏迷半年,你对他的恨,就全然不见了呢?” “是他害死了我们,怎么可以就这样算了?!” “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那样狠心,当初我就不该同意你嫁给他!” “你自焚而死,就算让他赔上一条命,我也不会原谅他!”江照璧攥住他的手腕,酒意让她压抑在心底的话尽数吐露,“阿雪,在阿姐心里,你与他的命,永远都不会相等的。” “永远都不会。” “我不蠢,或许阿雪是看见了真相,又或许你我重生都与萧濯有关。”江照璧一字一句,“可这本就是他该偿还的,命可以偿还,遗憾呢?痛苦呢?重来一次便可忘掉么?” 江照雪怔怔望着她。 他可以因为亲眼目睹萧濯惨死而化解怨恨放过自己,可阿姐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她心里,便是他只是睡了一觉,便彻底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他没有资格,替阿姐原谅萧濯那一箭。 哪怕那个时候,阿姐已经死了。 “喝了醒酒汤,阿姐早些歇息吧。”江照雪敛下繁复心绪,手里还端着汤,淡声道,“阿姐的几位闺中姐妹送来了琼花宴的帖子,午睡后便改去了。” “她们哪里是想我去。”江照璧撅了噘嘴,接过他手里的碗一饮而尽,“分明是知晓你醒了,来探我的口风。” 上云京的姑娘心如海底针,比朝中同僚的心眼还要多,江照雪从未猜透过,一不留神就惹恼了人家,又无法像面对旁人那般刻薄又讥诮,是以能避则避。 “阿姐若不想去,便不去。”江照雪淡淡道。 “谁说我不去?”江照璧笑眯眯道,“这上云京的姑娘,可比有些少爷公子,可爱得多。” “那阿姐早些休息。”江照雪微微颔首,替她合上另一半床幔,起身走出了西厢房,径直回到自己屋里。 无杳紧跟着他走进来,“大人也午睡会吧?” “睡了这么久,哪里还睡得着。”江照雪在红木矮桌旁坐下,目光落在那个上了锁的匣子上,沉默片刻,伸手摸到腰间香囊,扯开红绳,指尖探进去欲摸钥匙,却摸到了某个三角形状的东西。 第115章 指尖顿了顿,他不动声色夹出来。 “诶?这个符箓,怎么在大人的香囊里?”无杳讶异地眨了眨眼。 江照雪垂下眼,第二次将这张符箓展开,里面不是他以为的枯枝,而是一缕秀发。 “你见过这个符箓?”他问。 “嗯嗯,自是见过的。”无杳转头瞥了眼虚掩的门,掩唇凑近,压低声音,“就大人刚昏迷第二日,陛下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搬到了相府,所有太医给出的脉象都是无碍,可大人就是醒不过来,后来陛下便太医都赶了出去,在屋子里发疯的时候就把这个符箓丢进来火盆里。” “刚丢进去,又后悔了,顶着大火把符箓捡回来,苟公公那时就候在身侧,看着陛下徒手去翻火盆,眼珠子都要吓出来了!” “也不知这符纸什么来头,居然从火里翻出来,毫发无损呢!” 江照雪勾了勾唇,指尖捏着那张符箓,置于油灯上。 在无杳震惊的目光下,符箓遇火即燃,很快成了油灯里的一滩灰烬。 “大人,这……” “不过是张简单的符纸罢了。”他罕见地哼出一声轻笑,眼尾挑出一丝刻薄,“故弄玄虚。” 火光倒映在他清冷如镜的黑眸中,恍惚间大理寺那场大火竟与巫山殿的大火在他眼底重叠,又迅速化为灰烬,沉入寒潭。 …… “陛下?怎么了?”养心殿中,苟询瞧着更衣到一半忽然顿住的帝王,疑惑出声。 萧濯没回答,取下腰间陈旧的香囊,松开袋口倒过来抖了抖,掌心接住的不是那段枯枝,而是一片灰烬。 哪怕帝王一言不发,但御前的人自是会看脸色的,苟询试探开口:“香囊里的东西,对陛下而言很重要么?” 萧濯锋利的眉头一压,沉着脸道:“不重要我日日挂在身上?” “香囊颜色这样旧,是江大人以前送给您的?”苟询问。 不是送的,是捡的。 萧濯低着头,越发失落。 “恕奴才多句嘴,旧物虽好,可若只偏执地守着这么一个香囊,反而会忽视眼前的东西。”苟询翘着兰花指,笑得比菊花还灿烂,“陛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如今江大人醒了,却不似从前那般排斥陛下,陛下还不明白么?”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萧濯兀自呢喃,“可若重新再来,就他那股公事公办的劲,我又以什么身份呢?” 这个问题,一旦得不到答案,便从天明纠结到了深夜。 在房梁上守夜的黑白打了个哈欠,慢吞吞道:“这还不简单,陛下创个前所未有的新身份,让江大人觉着您无可替代便行了呗。” 苟询正在奉茶,闻言往房梁上看了一眼,冷嗤,“陛下,你可别听黑白胡说,他自己的事都还理不清呢。” 第98章 想做舔狗,有得舔就不错了 毕竟整个暗卫营都知晓,黑白被花满楼的一个姑娘迷得晕头转向,这么多年攒的银子全被人给骗了过去。 自己傻便罢了,若是让天子也跟着有样学样,岂不胡闹? “什么身份?”萧濯掀起眼皮,扫了眼房梁,“下来回话。” “哦。”黑白利落跃下房梁,腰间一颗心形石头晃来晃去,点缀在黑衣黑带里,格外显眼。 “你若不能说出个所以然,便去暗卫营扫一个月茅厕。”萧濯眯了眯眼。 “那若是说出个所以然,陛下可以借我点钱么?”黑白搓了搓手,满眼渴望。 萧濯来回扫视他周身,从褪色的袖口到他腰间绑着红绳的心形石头,“朕拨给暗卫营的月钱,从来不比骁翎卫低,你作为现任首领,很缺钱?” “哄心上人高兴,哪有不花钱的?”黑白胆子比他兄长还要大,不赞同地瞅了眼萧濯,“在上云京,真金白银才是真心!反正像陛下那样,从路边摘朵鸢尾,从观星台抢颗夜明珠去讨好人,属下是打死也不会学的!” “陛下您就看着吧,属下定会是暗卫营第一个娶到媳妇的。” “是么?”萧濯气笑了,狭长的眸子半眯,“那你的红红姑娘,与你也不见得就有名有姓。” “谁说没有?”黑白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红红说了,他与旁人都只是逢场作戏无名无分,只有我,是他唯一的舔狗。” 萧濯眸光微顿,“舔狗?朕从未听过这样的狗,总觉着是骂人的话。” “才不是呢。”黑白信誓旦旦解释,“红红说了,在他们家乡那边,当一个人爱而不得却无怨无悔不求回报时,大家就会夸,这个人是他心上人的舔狗,独一无二的那种。” “陛下你看见属下腰间的石头了么?就是红红独独给我的名分,旁人都没有。”黑白十分珍惜地摸了摸石头,“只要陛下像属下一样,做江大人独一无二的舔狗,把旁人都比下去,江大人一定会感动的!” 苟询实在听不下去,嘴角抽搐道:“陛下,您可千万别听他胡说,他——” 萧濯冷冷睨了他一眼,苟询低头,不敢再说话。 “你继续说。”萧濯扫了眼黑白,“何为舔?” “舔,便是他说的都对,他永远是最好的,他骂你定是你的错,他不理你也是你的错,而你活着的意义,就是哄他开心。” 萧濯皱眉,“朕之前,不够舔么?” 第116章 “陛下虽然舔了,但不够狗。”黑白故作高深地托起下巴,瞌睡已完全散了。 “何为狗?”萧濯脑子里浮起阿柴的模样,不以为然。 阿雪对阿柴,也没比他好多少。 “陛下,世间所有的狗,不论温顺叛逆,在认主后,都会永远忠诚听话。”黑白摇头晃脑,越说越觉着底气足,“永不背叛永不欺瞒,在其他狗来时龇牙咧嘴护在怀里的骨头,在主人面前却会摇着尾巴叼在嘴里送上去。” “毕竟骨头嘛,有得舔就不错了。” “陛下,或许有人会对此嗤之以鼻,唾弃狗的卑微与毫无尊严。”黑白认真道,“可在上云京,人心飘摇,黑白颠倒,明争暗斗,这里有世间最艳的牡丹,天下最贵的酒,人人吹捧的世家高门,满腹经纶的才子美人,唯独没有真心。” “陛下,江大人出生相府,什么样的富贵不曾见过,您能送出的,也只有真心。” 萧濯闭了闭眼,“可若他,连朕的真心,都不稀罕呢?” “那一定是陛下的真心,不够真。”黑白道,“真与不真,不是有陛下决断,而是能否让江大人感受到您的真心。” “他若感受不到,便是假的。” 沉默片刻,萧濯散漫开口,“朕不记得,花满楼的头牌里,有红红这号人。” “在属下心里,整个花满楼只有红红一人。”黑白不服气道,“待今年年底,属下攒够了银子,便去赎人。” “不必等年底了。”萧濯从腰间随便扯下一块玉佩,丢进他怀里,“赏你了。” 黑白顿时喜笑颜开,捧着玉佩谢恩,“属下谢主隆恩,祝陛下早日得偿所愿,舔得美人归。” 苟询:“……” 待人欢欢喜喜走了,苟询实在忍不住,“陛下,黑白平日里胡闹惯了,您怎么还由着他?” “胡闹?”萧濯嗤笑一声,斜斜扫过他,“那为何整个暗卫营,只有他好事将近?” 苟询:“……” “陛下,晚膳在养心殿用么?” 萧濯摇了摇头,“我出宫一趟。” “陛下不是才回宫?”苟询不解,“况且马上要天黑了……” “是么?”萧濯站起身,英俊立体的侧脸弧度在烛光下变得柔和,“可朕怎么觉着,已经三秋未见过了呢?” …… 琼花宴将近天黑才结束,江照雪前去接人,又被几个姑娘缠着问东问西,待回了重雪院,天已完全黑了。 许是沉睡了半年,身子总是格外疲惫些。 他坐在窗边,捏了捏眉心,忽而有粗粝温热的指尖抵在他太阳穴处,轻柔地按压起来。 无杳的确会些按摩法子,江照雪不曾多想,反而放松下来,闭眼享受这拿捏恰当的力度。 “后面些。”他懒散道。 身后之人亦乖觉地往后挪了挪指尖。 头皮比其他地方要敏感,轻易便能感受到那指腹上的茧子。 无杳虽贴身侍候他,却没有这样厚的茧子。 江照雪猛然睁开眼,抬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转过头去,对上帝王深沉的眼。 “阿雪,怎么了?”萧濯哑声道,“可是我力道把握不好?” 江照雪松开手,转正身子,往后靠在软垫上,掀了掀眼皮,“在宫里待着不舒服,非要跑到相府来伺候人?” 萧濯眸光一暗,俯下身,高大的肩背将纤瘦的人笼罩在阴影里,手撑在他身侧,眼瞳眷恋地描摹他清绝的眉目,“我侍候得,不好么?” “陛下自降身份想要伺候人,臣却受不起这样的福气。”江照雪抬眼,眼神极冷,指尖抵在萧濯凸起的喉结上,“萧濯,我没耐心与你玩,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濯喉结在他指腹上滚了滚,嗓音全然哑了,“我想……做你的狗。” 第99章 我想与你重新开始 江照雪指尖缓缓上移,挠了挠他的下巴,“别说做狗,便是让陛下为臣守身如玉做小伏低,朝中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臣淹死。” “陛下,您是想害死臣么?” 指尖继续上移,贴在萧濯面颊上,合拢成掌,轻飘飘地拍了拍。 欲收回手,又被对方紧紧扣住。 江照雪掀起眼皮,睨着他,“松手。” “阿雪说得对,我是天子。”萧濯不但不松手,反而愈发凑近,鼻尖几乎要贴在他脸颊上,“既然阿雪都这样说了,那么——” “天子想做江大人的狗,江大人要抗旨么?” 虽然早知晓萧濯没脸没皮,也不曾想到会不要脸到这种程度。 上赶着给人当狗,什么毛病? “你不用将流言蜚语当做说辞。”萧濯眸光微暗,嗓音低沉,一瞬不瞬盯着他,“以前是我不对,用废后来吓唬你,如今自讨苦吃,只有你吓唬我的份。” “阿雪,你既不再恨我,那能不能可怜可怜我,让我们重新开始?” 静默片刻,江照雪别过脸,手腕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白皙腕骨上,一圈红印刺眼极了。 “我为何要与你重新开始?”他讥诮一笑,薄唇微勾,“萧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我会证明给你看。”萧濯认真道。 半个时辰后。 屋中房门紧闭,亦未点灯,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照出一双人影。 第117章 江照雪依旧倚靠在软垫上,眼睫半垂,手边的红木矮桌上,随意放置着一根皮鞭。 顺着他散漫的目光望去,黑衣男子衣冠散乱,肩膀宽阔,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背后,跪在他脚边。 木质口枷遮住了下半张脸,额前碎发凌乱,只露出一双狼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像是盯着什么肉骨头。 “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明?”江照雪执起矮桌上的皮鞭,随手甩了甩,面色冷淡又正经,如同在讨论政事,“同床共枕这么多年,臣竟不知陛下还有如此癖好。” 萧濯被堵住了嘴,自然说不出话,只能用那双几乎要泛起绿光的眼珠子盯着他玩弄皮鞭的苍白指尖。 那目光中的掠夺欲如有实质,江照雪冷下脸,将鞭子丢在他脸上,皙白的指尖藏进了袖子里。 一个说不出话,一个冻着脸不肯说话,僵持的间隙里,只有萧濯忍耐的喘气声。 “唔……”萧濯发出一声呜咽,不满他的无视。 江照雪干脆闭上眼,手撑着头假寐,打定主意要将这条疯狗晾一晾。 然而夜里风凉,身后的窗子未曾关严,风一吹,他又咳嗽起来。 下一瞬,还乖觉跪着的人手腕一拧便挣开了麻绳,站起身大手一拉,便将他带进怀里,抱起他往床榻上走去。 萧濯替他盖好被子,扯下脸上的东西,沉声道:“阿雪,你自幼体弱,为何要烧掉我给你的符?” “我不需要。”江照雪淡淡道。 “什么叫做不需要?”萧濯隐隐生了些怒气,可又不敢对他说重话,只好憋着,无奈道,“你忘了你出生时,江相给你请了道士,说你活不过十八岁么?” 江照雪抬眼,“你如何得知?” 萧濯沉默片刻,从袖子里拽出那条尚在睡梦中的赤蛇,“当初……你亲口告诉我的。” 不重要的人,江照雪一贯不会刻意去记得,但他瞧见这条赤蛇时,脑子里却很快想起来,他好像的确见过这么一条蛇。 在那间暗无天日的密室里。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孩用蛇威胁他,不理人就用蛇咬死他。 而他便说,反正活不过十八岁,也不差这一口蛇毒。 那小孩耐不住寂寞,怕把他咬死便真无人与自己说话,又说不赢他,只好蹲在他旁边学他唱童谣。 “是你。”江照雪回过神,冷笑,“难怪那么小就招人讨厌。” 萧濯:“……” “我那时没想真的咬你,就是觉得你与旁人不一样,想与你说话。”萧濯委屈道,“我一直在找机会去找你,好不容易出了冷宫,本想在那年除夕宴上与你偶遇,谁知宴会结束了,都不见你来。” “后来才知,你身子不好,总是生病。” 一谈及此时,江照雪忽而想起前世他死后得知的某些事,问,“阿姐死前,我昏迷半月,到底是病,还是蛊毒。” “蛊毒。”萧濯眸中闪过沉痛,“李来福,是萧霁的人,你所种蛊,与阿……与你阿姐相同,虽下蛊年岁短,但你身子弱,根本等不到五年后毒发。” “钦天监说你命格太贵,身子受不住所以才会体弱,而我命中带煞,与你相生相克,只要换血,骗过上天,你就能活。” “天命?”江照雪扯了扯唇,“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你也会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萧濯眼眶微微泛红,“太医说了,此蛊毒只要在五年的成熟期限到来之前除干净,就不会有大碍,可唯独你,让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 “我能救你,却救不了阿姐。” “为你解毒之事除却我与李太医,再无第三人知晓,我怕你去端王府,会被萧霁身边的南疆人看出来,所以不敢让你去。”萧濯拉住他的手,指尖隐隐发颤,“是我太没用,又太自负,总想着脱离你自己去清除异党,后来换血之后,又因此躁郁难安,我无法控制自己,可我如今学会控制了!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只想当你的狗。” “你不想当君后了,换我来……我来陪你好不好?” “阿雪,我不能没有你。” 江照雪淡淡地:“身为帝王,心中所思所想,的确不该被人猜透。” “猜透了,便会被臣子拿捏。” “只是我始终认为,这些人里,不包括我。” “阿雪……”萧濯抬头望向他,脸上尚且带着口枷留下的红痕,倒是像极了狗。 “罢了,过去之事,不必再提。”江照雪十分心平气和,自然转移话头,“今日下午去刑部复职时,听人说,西北军又打了胜仗?” 第100章 云有行,别来无恙 “怎么又提云有行?”萧濯低下头,目光凶狠,却只敢压着声音嘀咕一句。 “怎么?”江照雪拧眉。 萧濯连忙抬头,顺着他的话回答,“嗯,云有行深入北蛮腹地,埋伏了足足一月,生擒了北蛮王,如今北蛮群龙无首,夺嫡内乱并起,北境可以安宁一段时间了。” 江照雪颔首:“有行,定会亲自押送人质回京。” 萧濯不情不愿道:“你倒是了解他。” 江照雪斜睨了他一眼,“你只是一条狗,怎能与我的故友相提并论。” 萧濯一时悲喜交加。 喜是,阿雪终于承认了他独一无人的身份,悲是,他只是一条狗。 第118章 黑白说,舔狗是不会因为主人排斥主人朋友的,他该爱屋及乌,因为爱江照雪,而善待江照雪身边的所有人。 这对于一条吃惯了霸道独食的野狗而言,是一种折磨。 可若因此能让江照雪开心呢? “昨日云有行的折子已经送到了养心殿,还有七日,便会回京。”萧濯别过脸,硬邦邦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是特意允诺他回京多留些时日。给他接风洗尘的宴席,就定在他回宫那夜,你会来的对么?” 江照雪看了他许久,才道:“会。” 语调虽平淡,却也温和。 萧濯忍不住转过头,回望他,哑声问:“那这样,你会开心么?” “……”沉默太久,就像拒绝。 萧濯心中苦涩,垂下脑袋,兀自埋进他细腻温热的掌心。 半晌,头顶又响起那人一贯冷淡矜贵的腔调,“一点点。” 萧濯猛然抬起头。 一点点开心而已,却足以让他的心脏为此失控跳动,激动的情绪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你……那你早些休息,明日……明日我还来看你好不好?” 江照雪不曾搭理他,扯下床幔,“看心情。” “哦……” 许是被黑白传染了,回宫时,苟询还问他为何脸上挂着傻笑。 当然,萧濯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喜怒虽不似他的君后那般内敛,却也是高深莫测,还能被苟询瞧出来,定是他难以自持的缘故。 他想,这种难以自持的愉悦,因江照雪施舍的愉悦,定能维持到明日他再次见到江照雪。 然而次日清早,他的好心情便无影无踪。 云有行这个逆臣,居然为了见江照雪,偷偷摸摸回来了! “陛下,你昨日不是还说,江大人开心,你就开心么?”黑白瞅了眼那棵被刀砍得枝叶零碎的海棠树,大着胆子问。 黑白的确是暗卫营里胆子最大的。 起初跟在无常这位兄长刚来暗卫营时,永远阴郁着一张脸,也不和人说话,孤僻得很,就连萧濯都觉得他可怜,后来自从遇见那位花满楼的红红,整个人都脱胎换骨。 萧濯心头火气一滞,眉眼阴沉未退,转头看了他一眼。 长得倒是挺俊俏,就是整日戴着面罩,上半张脸比下半张脸要黑。 他忽然又消了些火气,问:“云有行,是不是没朕白?” 驻守边关这么多年,自然养不出精致的模子。 黑白摇了摇头,“陛下,上云京的姑娘,什么小白脸没见过,就是得这种,才稀罕呢。” “阿雪才不是上云京那群只看容貌的姑娘。”萧濯燥郁地踹了一脚树,海棠花瓣落了满地,“不就是打仗么?朕也会打仗,怎么就不像他那般,每次回次京,还要在街上嚷嚷阿雪的名字,生怕旁人不知阿雪与他认识!” “陛下,你醋了。”黑白慢吞吞道,“舔狗就是这点不好,每次红红与旁人说话,我都只能偷偷在角落里吃醋。” 萧濯皱眉道:“朕不是给了你玉佩,还没把人赎回来?” “红红说,他不喜欢被束缚。”黑白轻声道,“他把钱都还给我了,之前我的钱,也根本没送到他那,都是花满楼的妈妈偷偷以红红的名义骗走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您别学我,自作多情,是要遭报应的。” 萧濯:“……” 报应? 他的报应,早就来了。 …… 今日休沐,正好快到端阳节,江照雪受不住无杳与十七来回劝他多出去走走,便出了门。 朱雀大街到处可见端阳节才有的小玩意。 江照雪随意在一处小摊前停下,目光落在一串五彩绳上。 “这位公子,要不要买几串吉祥如意的五彩绳给家里人?带了可以保平安的!”摊主是个小姑娘,见他目光停住,连忙介绍起来。 “还有这香囊,送给心上人最合适不过了。” 前世今生他与阿姐都多病多灾,图个吉利也好。 江照雪正欲吩咐无杳掏银子,忽而一声清亮含笑的少年音从身后传来,“阿雪!” 他微怔,转头望去,云有行坐于马背上,依然是剑眉星目神采飞扬,肩头尚且带着黄金臂膊,见他望来,若无旁人地冲他招了招手。 再眨眼,对方已骑着马走至他身旁,朝他伸出了手,“阿雪,别来无恙。” 那一眼,并未有任何复杂的情思,只含着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句话,应该我问才对。”江照雪勾唇,“有行,别来无恙?” “新得的好马,整个上云京也找不出第二匹,不上来坐坐么?”云有行挑眉,“莫不是还是和小时候那般,不好意思?” 年少时初见,云有行瞧不惯他这般一步三喘比姑娘家还要娇气的病秧子,他亦鄙夷,世间竟有此等粗鄙之人。 第一次学骑射,他因身子虚弱,无法独自拽住缰绳,萧觉有意缓和他们的关系,便让云有行教他骑马,只是云有行自是不会好心教他,反而笑话他是小姑娘,连骑马都要旁人坐在后面扶着。 后来,他尤其排斥与人同骑一马。 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 云有行双手作投降状,“行,是我的错,小时候那些事,咱们不提行了么?就是城郊的桃花谢了,我觉得你会喜欢,想带你去看看。” 第119章 桃花盛开无甚新奇,落去却还有点意思。 江照雪淡淡道:“坐马车去罢,如今我还吹不了风。” 此时上方的酒楼窗口里,萧濯豁然起身,险些捏碎手里的酒杯。 “哟,陛下,息怒息怒,不就看个花么?谁还没看过似的?都是过时的花样!”苟询连忙劝道。 “看花?”萧濯咬牙切齿,“他怎么不去看星星看月亮?!” 黑白喃喃:“或许,看完花就去看星星月亮了。” 第101章 他不会喜欢云有行的 “去备马。”萧濯站在窗台边,从半掩的漏窗缝隙里瞥见江照雪被云有行扶上马车,两人有说有笑若无旁人。 苟询应了声,连忙跑着下了二楼。 萧濯深吸了口气,胸膛随着气息起伏,搭在窗边上的手险些要要将掌下的木框绷断。 黑白瞅了他一眼,偷偷伸出手,从桌案上那碟点心里捏了一块芙蓉糕塞进嘴里,几口咽下,“陛下,您又醋了。” 萧濯转头,眉目间凶戾未褪,“你又偷吃东西,怎么,暗卫营又短了你的伙食?” 黑白讪讪地抬手,用袖子擦去嘴边的碎末。 “他不会喜欢云有行的。”萧濯低声道。 黑白:“为何?” “若是喜欢,相伴这么多年,还需等到如今?”萧濯嗤笑。 黑白黯然道:“陛下你的手在发抖。昨日红红将钱还我时,我也忍不住抖。” “吃你的芙蓉糕,再多说一句,就给朕滚回宫去。”萧濯阴恻恻抬眸。 黑白压低声音嘀咕:“若是喜欢,怎会不害怕呢?还不让人说……” …… “阿雪,怎么了?” 云有行轻松跃上马车,身后马尾荡漾出洒脱的弧度,可前方的人却站着没动,反而目光望向了别处。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有一扇半掩的漏窗。 “没什么。”江照雪收回目光,唇角微勾,俯身进了马车,“只是上云京近日,流落街头的野狗越发多了。” 云有行跟在他身后钻进马车,随意在他身侧坐下,卸下肩上未来得及拆卸的肩甲,“冬日已过,如今春意正浓,本就是野狗发情的节气,估摸着在觅食求偶呢。” 江照雪拨弄香炉的手微顿,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话里有话?” “哈。”云有行哼笑一声,懒洋洋往后一躺,倚在车壁上,斜着眸子看他,“阿雪先话里有话的。” “不过话说来,这次我回来,的确觉得阿雪不一样了。” “有何不同。”江照雪垂眸压平香炉里的灰烬,重新点了支香,浅淡白烟萦绕在他雪白袖袍上,又从袖摆弯弯绕绕缠上素白如玉的指尖,端得是公子矜贵,郎艳独绝。 “不还是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么?” 云有行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错了。” “上次见你时,整个人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却像是冰层下压着什么,瞧得让人心慌。”他认真道,“如今那股郁气却是不见了,不像是睡了一觉,倒像是重新活了一回。” “与我而言,并无不同。”江照雪转过脸,从飘荡的窗帘里往外看了一眼。 一片桃花飘进来,恰好落在他掌心。 城郊的见南山快要到了。 “诶?这好像不是你一贯用的香?”云有行耐不住安静,凑近香炉闻了闻,“倒是挺好闻,这香气稀罕得紧。” “千步香,南郡的贡品。”江照雪淡淡道。 “这香我听过,熏人肌骨,不生百病,一年到头就进贡那么一小盒,先帝渴求长生,连龙涎香都停了,就为了用它,六宫妃子便是想要都不给。”云有行状若随意地笑了笑,“咱们这位陛下,倒是大方,又是送夜明珠又是送千步香,难怪……” “云有行。”江照雪打断他,眉头拧起,“三句不离他,你再说一句,便从马车里出去。” 又是野狗,又是送香,他又不是傻子,真听不懂? 平日里只知云有行不拘小节,何时也这么多心眼了? “好好好,我不说他了行不行?”云有行忙道,“对了,昨日我收到了父亲与表哥的信件,特意提及了你,你醒来的消息还未传到南明,有些担心。” “萧觉与侯爷想要整顿南明,还是担心自己更为紧要。”江照雪淡声道。 “巧了,我也是这么说的。”云有行笑嘻嘻道,又被他迎面甩来的冷眼堵上了嘴。 阿雪哪里就好,就是嘴硬心软,还不让人说。 “大人,见南山到了。”无杳掀开了车帘。 见南山上的桃花林,每到春日,总是倍受京中才子佳人青睐,放眼望去,云鬓襦裙与粉色花瓣相交辉映,便是一幅仕女图。 但如今已是晚春,桃花林中的花瓣,大多都入了泥,只剩几片零零落落地随风飘荡。 江照雪对桃花无感,自然不是特意来看什么桃花谢,不过是许久未见,寻个清净地方说话罢了。 “军中那群兔崽子,知道我要提前回京,还惦记着当初我惹恼你,将你气回京的事,拿来笑话我。”云有行在树下席地而坐,仰头笑着,“那时你的气性可不是一般大。” 江照雪知道,他说的是那次偷偷病好了,两个偷偷去了一次北境。 那时云有行与他都年少,一个未曾科举,一个也没在军中任职,趁着夏日他身子好了些,便想着去北境看草原与牛羊。 第120章 谁知两人刚混入军营第二日,就被镇北侯提着领子丢回了上云京。 起因只是因为,那天夜里,云有行趁他不在,跑去军营里蹭几位长辈的羊腿,边吃边抱怨:“王叔,你说我该怎么劝阿雪,让他日后别执着于下厨了?虽说他是不想麻烦我,说好一人做一日饭,可是你们根本不知道,他连盐和糖都分不清!我已经吃了几日的糖焗羊腿了!” 几位长辈欲言又止,看了眼站在云有行身后的他,又疯狂给云有行使眼色,“嘿,你这臭小子,人家能愿意来北境,已经是把你当做朋友了,你小时候,不也分不清刀和剑啊!” 江照雪从不会让自己受气,向来是有气当场就发,随即就与云有行闹了别扭。 别扭闹得太大,便引来了训练场的镇北侯,最后两人灰溜溜被西北军送回了上云京。 回忆如潮水般褪去,江照雪垂眸,望着满地的花瓣,“过去的事,何必再提,再来一次,我也分不清糖和盐。” 自从被云有行抱怨了那一遭,他就再也没进过厨房,直到后来入了宫,每到萧濯生辰,他会硬着头皮做一碗坨了的长寿面。 就如同他与萧濯,重来多少次,他还是会把面下坨。 第102章 萧濯,佛门重地,注意分寸 可再坨的面,萧濯亦会意犹未尽的吃得干干净净,以至于他为了这么点不同,将上辈子都搭了进去。 “现在想想,其实糖焗羊腿,味道也不错。”云有行轻叹一声,转头望了他一眼,“我可没哄你。” “哄也没用。”江照雪斜睨他,“你想吃也吃不到了。” “那是,若是让江姑娘知晓我让你做饭,非得杀了我不可。”云有行挑眉笑了笑。 江照雪抬头本是想看头顶桃枝上那唯一一朵还在绽放的桃花,一滴冰凉的水珠忽而砸在他鼻尖。 春夏之际,最多雨水。 “大人!”无杳匆匆跑过来,手里还抓了两把伞,“这天变得太快,方才还有太阳,此刻便要下雨了,山路怕是不好走,正好山腰有处青山寺,若是雨不停,只能在那过夜了。” 云有行站起身,接过无杳手里的伞撑开,叹了口气,“我这运气,一出了北境便见底。” “不见得。”江照雪站在无杳的伞下,勾唇道,“等你到了上云京才下雨,这样的运气可不是谁都有。” “昏迷半年,你说话都没刺了。”云有行率先走下石阶,转头道,“石阶上青苔多,小心些走路。” “若非是来见我,你哪有这样好的运气。”江照雪淡淡道,“这样说,你可还满意。” 云有行撑伞也没个正形,爽朗笑出了声,“还是听你刺人比较习惯。” 多年未见,就连江照雪也不禁被他的笑感染,唇边勾起浅淡的弧度。 无杳忍不住感慨,“还是云小将军在时,大人会自在些。” “嗯?无杳这话好生奇怪。”云有行笑嘻嘻转头,“难道你家大人与旁人说话时会不自在么?我可从未见过有人能让他不自在,只见过旁人在他面前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还能有谁?”无杳环顾一周,没瞧见半个人影,胆子越发大起来,“就那位,每次来重雪院,不是摔门就是泼皮般耍赖,大人一不小心防备着,就要被占便宜!” 江照雪拧眉:“无杳。” 无杳吐了吐舌头,讪讪闭上嘴。 沉默片刻,云有行哼笑一声,道:“可不是谁都能在你家大人面前耍赖,若换做是我,怕是十七马上便要将我打出门去。” 江照雪没说话。 既不解释,也懒得否认。 到青山寺时,即便有无杳在身侧看顾,还是湿了鞋袜。 好在桃花谢得差不多,山上并无旁人,寺中空房很多。 “大人,我先去打些热水。”无杳跟着僧人走到寮房前,道,“您身子不好,得用热水暖暖脚,不然得着凉。” 云有行接着道:“那我去做些斋饭,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江照雪微微颔首,兀自推门而入,转身正欲关门,身后忽而贴上一具滚烫的胸膛。 宽大粗糙的大手,覆在他手上,替他缓缓关上门。 “阿雪。”身后之人贴着他耳尖,哑声道,“我从前竟不知,你与他能有这么多话说。” 屋中未点灯,除却一张桌子,一张床,干净得再无任何东西。 “萧濯,佛门重地,注意分寸。”江照雪侧过脸,冷声道。 滚躺的指腹抚上他的下颔,反复流连,“不在佛门,便可准我放肆么?” 江照雪转身,挣开他的禁锢,黑眸冷冽如寒潭,讥诮如旧,“若不在佛门,岂会对一条偷听的野狗仁慈?” “……” 萧濯被他戳中心事,喉头艰涩,“我怕他占你便宜。” “陛下,这是臣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江照雪走到桌边坐下,执起茶壶倒茶,正欲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又被萧濯抓住了手。 “做什么?”他抬眼,眸光清寒。 “这茶太凉,你喝不得。”萧濯松开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水壶,重新拿起一个杯子,倒给他,低声道,“热的姜茶,能驱寒。” 江照雪面色不变,接过,指腹感受着杯壁上传来的热气,这才放心低头饮了一口。 “既然陛下这么关心臣下,正好云有行也受了凉,我一个人喝不了这么多,剩余地给他。”他淡淡道。 第121章 “云有行那皮糙肉厚的劲,喝什么姜茶……”萧濯咬牙切齿,又接收到他扫来的冷刀,霎时气焰全无,低着头不情不愿应了声,“知道了。” 江照雪不再理会他,低头自顾自喝着姜茶,可萧濯哪里待得住,忍不住又想与他搭话,却被推门的动静打断。 “大人,热水打好——”无杳抬头看见屋中多出的人,还未迈进门槛的一只脚僵在原地,“陛下……?” 萧濯走上前,强行夺过他手中木盆,眉头一压,气势十足地下命令,“这里不需你伺候,出去候着。” “是……”无杳没等到江照雪的吩咐,只好乖乖关上门离开。 萧濯端着木盆走到他跟前,蹲下,仰头眼巴巴望着他,“阿雪,我给你洗脚好不好?” 江照雪没说话。 “待会水便凉了。”萧濯不敢催他,只好试探地伸出手,替他除了鞋袜,以轻柔的力道圈住那截瓷白细腻的脚踝,缓缓放进水中。 隔着雾气,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萧濯太过熟悉他的气息,知道他八成是因水烫而拧起了眉。 “烫一烫,才好驱寒。”萧濯掌心小心翼翼抚过每一寸如玉无瑕般的肌肤纹理,眸光逐渐暗下。 这里的每一处,他都曾仔仔细细捧在手里把玩观赏,往往逼得人面红耳赤方才罢休。 往日随心所欲,如今却只能低声下气求着才能触碰一回。 不过是自讨苦吃。 擦拭水珠时,萧濯忽而起身将人打横抱起,放在榻上,又匆匆出门再进来,手里捧着一双崭新的雪白缎靴与袜子。 “都是熥好的。”萧濯一边替他穿鞋袜,一边又状若不经意道,“若阿雪与我来看桃花,我才不会让阿雪着凉自己跑去做什么斋饭。” 江照雪在后宫待了八年,什么样的心机手段不曾见识过?怎会看不出他这样拙劣的挑拨手段。 “是么。”他抬脚,踩在萧濯肩上,自上而下睥睨他,“可臣宁愿着凉,也不愿与陛下出来看花,陛下或许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第103章 说你是狗,真把自己当狗了? 天子被人这般折辱地踩在脚下,眸光反而越发沉迷。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阿雪总不会有错。 踩在他肩头的左脚未来得及穿好鞋袜,脚踝处因方才的热气熏染,尚且泛着粉。 “阿雪,我什么都听你。”萧濯侧过脸,唇瓣正好贴在他踝骨处,没忍住露出犬齿,轻轻啃咬。 脚踝处皮肤薄,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落下咬痕。 江照雪冷下脸,一脚将人踹开,“说你是狗,便真当自己是狗了?” 萧濯被踹倒也不怒,舔了舔唇,依旧直勾勾盯着那处咬痕。 做天子有何快活?做阿雪的狗才是真快活。 胸腔里的心跳一次快过一次,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床榻外的光亮,也挡住了榻上病恹恹的人。 寮房里的床榻没有床幔,只要他再上前一步,他的阿雪根本无处可躲。 “阿雪?”屋外忽而传来敲门声,“斋饭做好了,你睡了么?” 萧濯霎时沉下脸,眉眼戾气倾泻,扭头阴恻恻望着门外那道模糊的身影。 “直接进来便好。”江照雪淡声道。 门从外被推开,云有行端着一盘斋饭走进来,抬头往榻上望,脚步倏然顿住。 江照雪被男人高大的身形挡住,他看不见,只得那双阴沉凶戾的眸子。 沉默半晌,他将斋饭放在桌上,笑道:“陛下也有闲情来见南山看桃花?只是臣事先不知陛下会来,斋饭可没有陛下的份。” “朕吃不惯斋饭。”萧濯等江照雪穿好鞋袜,方才走离床榻,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手肘靠在桌沿,“朕看阿雪吃便好。” 反正他是不打算走了。 云有行这厮,休想再与阿雪独处。 “那臣便不客气了。”云有行坐下,转头看向江照雪,手中动作不停,舀了一块豆腐放入他碗中,“阿雪,都是你平时喜欢吃的素菜,快尝尝味道如何?” 江照雪尝过,微微颔首:“还是从前的味道。” “那就好。”云有行神色松散,笑嘻嘻道,又连忙夹了些旁的菜给他,“再尝尝这些。” 两人若无旁人,其间熟稔,其他人都插不进去。 可萧濯从来都是,插不进去也偏要强人所难。 “云爱卿啊,你自己吃自己的便好了。”萧濯不知从哪变出一双筷子,漫不经心地开始给江照雪布菜,“给他夹菜,朕来便好,如今他口味变了,云爱卿常年在关外,怕是不太了解。” 云有行夹的菜尚未吃完,又很快有新的菜在碗中。 江照雪碗中的菜,堆成了小山。 “总共三个素菜,我是没有手还是没有眼睛?”江照雪眸光冷冽,扫过云有行又接着刀了萧濯一眼,“吃饭便吃饭,再多话,便从房里出去。” 云有行默默低头开始扒饭,萧濯轻哼一声也不再夹菜,就撑着下巴看他用膳。 虽然那目光灼热难以忽视,总算是安静下来。 屋外大雨已倾盆,似无数颗珍珠滚落,云有行进来时未完全关上门,抬头便能看见,远处青山笼罩在雨中,仿佛褪了色。 江照雪抬头时,正好瞧见一个小僧抱着一堆粽叶从屋外廊下走过,不禁眸光微动。 第122章 “无杳。”他想了想,唤道。 无杳从屋外探出一个脑袋,“大人?” “明日便是端阳节,去问问寺中住持,山中可有粽叶。”江照雪淡声道。 今日不能回去陪阿姐包粽子,只能明日提着粽子请罪了。 “哦,好。”无杳点头,转身没了踪影。 “阿雪要包粽子?”云有行挑眉,“正好侯府就剩我一人孤零零的,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加我一个凑凑热闹?” 然而云有行没等到无杳送来粽叶与糯米,就收到了鹰隼传来的信件,沉着脸与他告别,眼中有些焦急,“押送北蛮王回京的军队被偷袭,我得回去看看。” “路上小心。”江照雪点了点头,走到屋外长廊下目送他离开。 身侧的细雨寒风忽而被人挡住。 “在他心里,西北军永远最重要。”萧濯冷不丁道。 江照雪转头,淡淡道:“在臣心里,江家也永远比任何人都重要。” 萧濯:“……” 江照雪说完转身走进屋子,他紧跟其后,嗓音低哑,“不论在你心中如何,你在我心里,永远最重要。” “云有行是你引走的。”江照雪避而不答,亦不置可否,转而说起别的。 “即便我不引走,北蛮也不会任由北蛮王被押送入京。”萧濯道,“你生气了?我只是……想和你独自待一会,阿雪,你昏迷半年,想念你的从来不止云有行。” 江照雪扯了扯唇,含着讥诮扫过他,“你还不值得我生气。” “……不生气好。”萧濯眼巴巴跟在他后面,没脸没皮地低低哄着,“不生气对身子好。” 无杳抱着粽叶与糯米进来时,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见云小将军?” “他有急事,顶着雨离开了。”江照雪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道,“把十七唤进来包粽子。” 然而进来的不只是十七,还有黑白。 “江大人好。”黑白摘下头上的斗笠,慢吞吞问好。 江照雪对于这位前世帮助自己良多的暗卫,态度比萧濯这位正主要好上不少,“面色如此憔悴,陛下未免太不怜惜下属。” “……可不是我不怜惜他。”萧濯扫了黑白一眼,从篓子里抽出几片粽叶,指尖灵活摆弄,“是他自己情场失意,走不出来。” 江照雪不再多言。 旁人之事,最好不要多管。 刚用细绳绑好一个粽子,江照雪伸手要再去抽粽叶,却被某人塞了个东西进去。 抬头一瞧,是一个用粽叶编织成的小狗。 “如何。”萧濯定定望着他,状若漫不经心开口,“是不是与以前的一样可爱?” 江照雪垂眸不语。 前世,人人皆知,巫山殿中有一间密室,藏满了帝王昭示恩宠的奇珍异宝。 甚至因此还惹来了胆大包天的黑衣盗贼。 直到一位去巫山殿清扫的宫人不慎触动密室的开关,才知晓所谓千金至宝,不过是些一文不值的小玩意。 有些是逢年过节萧濯亲手编织的玩偶,有些是两人一起雕塑的木雕。 然而他离宫那日,什么都不曾带走。 第104章 我都听阿雪的 “离宫那日,你什么都没带走。”萧濯陷入回忆,嗓音陡然酸涩,“就连阿柴的木雕,你也不要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江照雪将掌心被强硬塞进来的小狗随手放置于桌上,抽出三片粽叶继续包粽子,“有何可带走的。” 他不要的不是那些东西,而是不再要萧濯这个人。 那么其余一切,便一文不值。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凝滞。 “啊。”黑白忽然惊呼一声,“都漏出来了。” 江照雪抬眼望去,黑白手里握着裹成锥形的粽叶,但糯米尽数从洞里漏了下去。 “难怪红红不喜欢我。”黑白捧着粽叶,黯然失神,眸光破碎,“我连粽子都包不好。” 江照雪:“……” 萧濯:“……”什么丢人玩意。 “包得好,也未必就讨人喜欢。”江照雪勾唇。 萧濯捆粽子的手一顿:“……” 寺中清寒,又逢倒春寒,包完粽子,江照雪便让无杳与十七临时搭了个火炉驱寒,炉上温着姜茶。 屋中烛火昏暗,天色未暗,他便坐在火炉旁,望着窗外雨幕出神。 “这么冷,还坐在窗边。”萧濯起身,从身后揽住他,手中温好的姜茶塞进他手里,“去榻上吧?” 江照雪没挣开开,或许只是懒得动弹,依旧盯着窗外那一支从寺庙门前探过来的菩提树枝,抿了口姜茶,淡淡道:“听说这半年来,朝中对你软禁太皇太后之事颇有微词。” “软禁?皇祖母的病一直不好,慈宁宫外的骁翎卫只是怕有人冲撞他。”萧濯不甚在意,一心都在用指尖把玩他的发丝,“天子一言九鼎,她若能病好,自然就会让她出来。” 沉默片刻,江照雪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塞进他手里,“有行递来的消息,长公主的信使趁主帅回京,欲从北境偷渡北蛮,被西北军暗中抓了回来。” 云有行从来不是什么儿女情长之人,否则也不会在父亲出事时仍旧坚守在北境,就连当初赶来雍州,也是因叛军嚣张。 今日提前回京,也不单只是为了看他,而是亲自来传递消息。 第123章 最好能在长公主发觉信使出事之前,做出决断。 萧濯接过纸条,扫过一眼便沉下了脸。 “尽量在北蛮王押送入京前解决掉这件事。”江照雪冷声道。 萧濯低笑一声,鼻尖蹭着他的发丝,眸光却染上狠戾,“我都听阿雪的。” 入夜时,江照雪想赶人,没赶成。 “寺中被褥这样薄,阿雪会冷的。”男人偌大的身形缩在床尾,将他的脚捧在怀里,“这样就不冷了。” 自从烧了那张符箓,江照雪的确又恢复了四肢冰凉的日子。 上赶着来的‘暖炉’不用白不用,便没再踢人下榻。 他也的确睡了个安稳觉,睡梦中整个人都被炽热的獒犬环抱住,连一丝寒风都逛不进来。 次日雨停,睁开眼帘,瞧见的便是男人深邃的眉骨与立挺的鼻梁。 再往下,衣襟散乱,肌肉紧实的胸膛就这样贴着他。 上一次这样被人抱在怀里,还是在巫山殿作为君后,在侍寝一夜后只能浑身无力被人抱着陷入沉睡。 江照雪坐起身,冷着脸扯开揽在他腰上的手,一脚将人踹下了榻。 “唔……”萧濯闷哼一声,不敢再装睡,“阿雪,你醒了?” 江照雪并不再瞧他,兀自穿好衣裳与鞋袜,一边给自己束发,一边转头望向门外,“无杳。” 无杳立马推门走进来,“大人,您醒了?” 说话间隙,萧濯利索爬起来,伸手想帮他束发,又被毫不留情一耳光打偏了头。 “捐完香油钱,准备回府。”江照雪抬步走了出去。 “大人,您头发没束好。”无杳连忙跟上,“诶,簪子掉了。” 同时心里忍不住嘀咕,大人今日怎得如此奇怪,那屋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无杳忽而脸色一变。 还的确有洪水猛兽。 寮房中。 黑白走进来,顶着两个乌黑的眼袋,幽幽盯着他。 萧濯手里揣着镜子,一瞬不瞬盯着镜子里的巴掌印。 “这么看着朕作甚么?”他嗤笑一声,“阿雪的巴掌印,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你的红红肯定不曾这样打过你。” 黑白大惊失色,“你……你如何知晓?” “因为他不喜欢你。”萧濯站起身,慢悠悠给自己穿衣,只是怎么穿都不似江照雪那般整洁,“所以才会对你这么客气。” “说得好像江大人喜欢陛下似的。”黑白不服气反驳。 “他如今的确不喜欢,甚至还讨厌朕。”萧濯垂下眼,摩挲着掌心那条从那人换洗衣服里偷来的白玉腰带,眸中眷恋深沉,“可有时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就连恨,都无法使其改变。” …… 今日端阳节,朝中特意停了早朝,所有官员休沐一日。 萧濯得了消息,没再敢去缠着江照雪,骑马回了宫,谁知刚到宫门口,便看见长公主牵着幼子,跪在午门前,过往的人纷纷驻足旁观。 “这是怎么了?长公主为何要跪在此处?” “听说是宫里那位太皇太后被陛下软禁了……” “这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如今在上面坐着的,可不是先帝!” 萧濯翻身下马,早早接到命令的苟询忙令人牵过马,走上前低声道:“长公主这是准备孤注一掷,用名声逼陛下服软。” 只是这位长公主,不太关注朝中事务,也不太了解这位陛下六亲不认的冷血。 “啧。” 萧濯不紧不慢踱着步子走上前,脸上还带着被赏的巴掌印,他却恍然不觉,“姑母这是又闹哪出?” 长公主跪在地上,脊背笔直,仰头决绝道:“陛下,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纵使您因年幼时的事埋怨她,如今也该够了。算姑母求你,放她出来吧?” “朕若不呢?”萧濯散漫道。 长公主高声道:“那我便跪在这里不起来。” “当真是母女情深。”萧濯敷衍地拍了两下手,笑了笑,“既然如此,不如朕放她出来,你替她在慈宁宫养病如何?” 第105章 你若是欲求不满,就去选秀 长公主身形一僵,未曾想到众目睽睽之下,萧濯也毫不顾忌。 “陛下,我好歹是你姑母,你竟如此不顾情分?” “朕是天子。”萧濯居高临下睨着她,“姑母有将朕当做天子么?” 长公主攥紧了杨妃色的裙裾,指尖因难堪而用力到泛白。 “送她去慈宁宫,成全她的孝心。”萧濯耐心见了底,随口吩咐苟询。 “是。”苟询领命,刚要靠近长公主,身侧的幼子忽然直直朝萧濯冲了过去。 因年岁尚小,几步路也走得摇摇晃晃,还没帝王小腿高。 “不准你……欺负我娘!暴君!下地狱!” 萧濯一只手拎起幼子的后衣领,如同提着一只胡乱扑腾的小鸡仔。 他似笑非笑,“好歹是皇室血脉,却被姑母教坏了。” “暴君。”萧濯看向怀里张牙舞爪的小孩,指腹毫不怜惜地禁锢住小孩婴儿肥的脸颊,半眯起眼睛,戾气自眼尾勾出,“你姑母教你的?” 小孩被他吓得面色惨白,不敢动弹,僵住四肢。 “教得好啊。”他自顾自低笑一声。 “陛下!陛下!”长公主笔直的脊背弯下来,“臣妇孩子还小,童言无忌罢了,您放过他……放过他……” 第124章 “姑母言重了。”萧濯依旧提着小孩的后衣领,“朕只是觉得表弟甚是可爱,想留他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 天子说的每一句都是圣旨,断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朕改变主意了,这慈宁宫姑母不必去了。”萧濯懒洋洋道,“以后表弟住在宫里,陪皇祖母也是一样的。” 长公主目眦欲裂,想要上前抢人,却被左右禁卫拦住去路。 “本宫乃是先帝亲封的长公主,尔等胆敢拦我!” 如今的禁卫与骁翎卫一般,皆是天子最忠诚的鹰犬,早已不似从前那般看人下碟,只唯天子命令是从。 即便今日站在此处的是先帝,也不会有特例。 萧濯转过身,提溜着手里年仅一岁半的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不紧不慢往养心殿走去。 “苟询,你说阿雪,会喜欢孩子么?”他漫不经心问。 “这……”苟询迟疑了一会,“江大人素来心思内敛,奴才可不敢随意揣测。” “他会喜欢的。”萧濯低笑一声,“只要是能保江家一辈子荣华富贵的孩子,他都会喜欢的。” “可是这毕竟是长公主的孩子,是外戚,且不说朝臣,日后若是被他的母亲与外祖母从中作梗,怕是会对江大人不利。”苟询劝道。 但如今皇室中,合适的嫡系都已长大,中间隔着十多年,人心难以把控。 萧濯一脚踹开养心殿的门,走了几步站定,转过头时,半张锋利的脸都隐匿在阴影中,凉薄而森寒,“他很快便没有母亲了。” 苟询低下头,恭声道:“陛下英明。” 那孩子尚且不足两岁,还不到记事的年纪,胆子又大,日后阿雪调教起来也方便,除此之外,的确再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至于孩子的母亲…… 且不说长公主私通外敌,于江山社稷而言,杀母留子,不过寻常。 …… 今夜养心殿中送出一道密令,所有骁翎卫讳莫如深,整个上云京都陷入不安。 直至子时,端阳节过后的一刻钟内,长公主府被封锁,子时三刻,骁翎卫从府中搜出私通外敌的铁证,再加上云有行送来的人证,罪行已是板上钉钉。 然而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萧濯换了身轻便的黑色劲装,轻车熟路翻进了重雪院的墙。 此时离子时还有三个钟头。 “就知道这么晚你还不睡。”萧濯倚靠在窗台旁,脑袋探进去,直勾勾盯着屋中临窗而坐的人。 江照雪头也不抬,指尖翻过一页书页,没给他半个眼神,语调更是冷漠,“陛下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烛火下,他本就无可挑剔的骨相越发令人挪不开眼,柔光自额间流淌而下,滑过挺翘鼻尖,精致的下巴,束进高领衣襟里。 分明衣冠严整,眸光冷淡,却莫名带着勾人的意味。 萧濯无声滚动喉结,哑声道:“手给我。” 江照雪抬眸乜了他一眼,随手合上书置于矮桌上,指腹搭在窗户边沿,就要关窗,萧濯眼疾手快,身手极为利落地翻过窗台,天旋地转间,就把人压在了坐榻上。 熟悉的冷香若有若无,萧濯眸光痴了一瞬,呼吸逐渐沉重。 “阿雪,你好香……” “若是欲求不满,便去选秀,我不是任由你取乐的姬妾。”江照雪冷冷开口。 伸手欲把人推开,又被另一只温热的大手包裹住。 有什么东西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江照雪抬眼望去,一根端阳节小摊上随处可见的五彩绳,是他从不会佩戴的鲜艳颜色。 但随意束在那截雪白无瑕的腕骨上,却尤为好看,宛若独一无二的珍宝。 “我亲手编的。”萧濯侧过脸,唇瓣正好贴在他手腕内侧一吻而过,“有了它,定会保佑你这一年平安顺遂。” “那日在客栈二楼偷看的,果然是你。”江照雪讥诮勾唇。 “是我。”萧濯眸中的掠夺几乎要全然拢住他,“我是阿雪的狗,自然走到哪里都要跟着你。” 话音刚落,地面忽而像是有无数马蹄踏过,隐隐还能听见女子的哭喊声。 这条街上所住之人,不外乎皇亲国戚,世家大族,除了萧濯的骁翎卫,不会有人敢如此猖狂。 江照雪推开人坐起身,望向窗外,“你动手了?” “证据确凿,还等什么呢?”萧濯勾起他一缕发丝在指尖把玩,闻言哼笑,“阿雪,你教过我的,犹豫不决便会丧失良机。” 沉默片刻,江照雪起身离了榻,也离他远了些,“我知道了。” “陛下可以离开了。”江照雪三指合拢搭在白玉腰带上,显然是准备就寝。 萧濯盯着他削瘦的身影,眸光一暗,“我还有一件事。” 江照雪拧眉,已然无甚耐心。 “我打算封长公主幼子为皇子,你若做他的太傅,来日若我离开,他便可做你把控朝政的后路。”萧濯低声道。 第106章 我的事是小事,云有行的事就是大事? 江照雪放下腰间的手,坐在榻边,淡淡道:“陛下委实多虑,臣这副身子,来日定会走在那你前面。” 他烧毁了那张符箓,也拒绝了萧濯妄图以身相替的好意,自然不会有长命百岁的可能。 “再者。”他想起什么,缓缓扯起一抹嘲弄的笑,“做太傅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若是臣再教出下一个萧濯,又谈何后路呢?” 第125章 哪怕一切阴差阳错皆有苦衷,哪怕江照雪不再恨他,可往事仍旧如一把无形的刀,一旦他们试图再次靠近,便会刺得鲜血淋漓。 “阿雪,你不会先走的。”萧濯艰涩道,“我保证。” 江照雪没回答,别过脸,“我乏了。” “那你……好好休息。”萧濯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从窗台上翻出去,替他关上了窗,晚春寒凉亦被隔绝在外。 江照雪瞥了眼仍旧守在窗外的黑影,走到烛台旁,吹灭了烛火。 他早已不会畏惧没有光亮的黑夜。 刚重生来时,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才每夜点灯罢了。 …… 次日早朝,长公主私通外敌之事令群臣哗然。 又过三日,天子下旨,废其皇室身份打入诏狱,驸马亦废为庶人,然怜其幼子无辜,不忍皇室血脉流落在外,遂暂留住宫中。 萧濯要做的事,便是以死劝谏也无用,即便有人觉着事关皇室,应再三查明,也无人敢提出来。 然而达到了目的,萧濯仍旧眉目阴鸷。 哪怕看在孩子份上,阿雪仍旧不曾被他挽留下来。 即便这孩子的确不讨他喜欢,住一夜也好。 “母凭子贵,不是后宫一贯伎俩么?”萧濯摔了御笔,眼瞳隐隐有染红的趋势,“为何他就不能看在孩子面上留下来!” 御书房的宫人皆低着头,无人敢出声。 苟询干笑一声:“江大人不是说了么,云将军明日便要回京,侯府无人看顾,只能在相府腾出一间院子来,事有轻重缓急,也是没办法……” “朕的事是小事。”萧濯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关绷出来,“云有行的事就是大事?!” 苟询擦了擦额角的汗,“这……” “你不必劝朕。”萧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说到底,还是萧荣不中用,朕一点都指望不上他。” 先前江照雪总是逼迫他选秀,让他生个皇子,本以为如今他主动要了个孩子,也算是得偿所愿,可那人自从不恨他,连逼他都不愿了! “小殿下还小……”苟询嘴角微抽。 “小的时候不能替朕留住人,待大了越发讨人嫌。”萧濯阴恻恻道。 苟询正不知如何是好,看顾萧荣的宫人匆忙走了进来。 “御前也如此冒失?”苟询冷冷扫来一眼。 “奴婢失仪,陛下恕罪。”宫人忙不迭跪下请罪,“只是小殿下不肯吃饭,闹着要娘亲,奴婢们实在没法子了。” 萧濯气笑了,大步走下台阶往偏殿去,“朕还没去找他的麻烦,他倒先给朕闹上了?” 一踏进偏殿,抬头望去,只见那萧荣一边哭一边在榻上打滚。 “要阿娘,要阿娘!” 萧濯被他哭闹的声音吵得头疼,走到床榻边,一手卡住他的脖颈,一切吵闹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但他一旦松了手,那小孩又开始哭。 毕竟不足两岁,即便口头上会说暴君两个字,也不知暴君是何意,更无畏惧之心。 凶戾的面相,头一次没了用武之地。 躁郁的思绪逐渐在胸腔里堆积,正要爆发之时,苟询满脸喜色地走进来,“陛下,陛下!江大人来了,说是来看孩子!” 阴霾烟消云散,萧濯转身就往外走,眸中带着纯粹的欢喜与迫切。 远远便瞧见静立在殿门外的那抹白色身影,心中一切阴郁瞬间被抚平。 “阿雪。”萧濯眼巴巴走上前,身后似有狗尾巴在晃。 那人在他的呼唤下转身,犹如前世无数次在巫山殿那样等他,唇角更是如何都压不下去,“我就知道,你只是嘴硬。” 江照雪掀起眼皮,淡淡睨了他一眼,“你骤然收留一个孩子,还是长公主之子,太皇太后这一次便是拼了命,也会想法子从慈宁宫出来。” “这个孩子,会勾起她的野心。” “她若闯宫,明日朕便会昭告天下皇祖母病逝。”萧濯冷嗤。 “你太心急了。”江照雪淡淡道,“一个与你隔着血脉的孩子,不够安全。” 萧濯自然知道。 可他没办法不心急,他太想与阿雪捆绑在一起了。这种念头在云有行回来后,越发让他恐慌。 既然感情不能再牵动那人的心,那就用权势。 再无人比他更了解,江照雪从来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高岭之花,而是一朵高傲冷漠,满腹野心与手段的食人花。 他为那人清冷出尘的皮相心折,亦陶醉其剧毒的透骨之香。 “阿雪是在关心我么?”萧濯明知不是,却还是忍不住问。 “不是。”江照雪绕过他,抬步往偏殿行去,“只是觉着,若是陛下亲生的孩子,能替臣省下不少麻烦。” 萧濯:“……” “那阿雪注定要失望了。”他亦步亦趋,咽下苦涩,状若散漫,“满宫上下,天子眼中心中,都只有一人。” 殿中,哭闹还在继续。 却又在江照雪停在榻边时,止了声。 一大一小面面相觑。 江照雪目光落在那张眼泪与鼻涕糊住的脸上,忍无可忍,拧眉扭过头。 “带他下去洗干净。”萧濯察言观色,给了苟询一个眼神。 人既然来了,他才不会让旁人打扰他与阿雪独处。 第126章 “阿雪,正好快午膳了,不如……” 江照雪打断他,“萧濯,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你想让我教他什么?教他如何唤你父皇么?” “我只是——” 话未说完,再次被冷漠打断。 “你只是想找个借口让我留在宫中。”江照雪微微仰头,朝他逼近,手轻飘飘搭在他肩头,浅红薄唇贴近他耳垂,唇角讥诮上挑,“好以此成全你心里龌龊的心思。” 刻薄至极的话语,却在钻入萧濯耳中的瞬息,让他浑身颤栗起来。 若即若离,似暧昧又冷漠,用来驯服一条狗,再容易不过。 江照雪不恨他,却还愿意驯服他。 第107章 卑微只能讨来怜悯,讨不来爱 “那阿雪……愿意成全我一回么?” 冷淡眼尾,浅红唇瓣,以及那截因搭在他肩头而从滑落袖口里露出来的纤细皓腕,都在疯狂勾起他骨子里低劣的野性。 可眼前人如此脆弱,一撞便能散架,萧濯只能死死压住暗涌的渴求,藏起獠牙,故作乖觉。 “我不想吃你做的。”江照雪放下手,指尖从他衣襟处滑落,若有若无蹭过腰际,眸光冷淡斜睨他一眼。 骨子里泛起无法消解的痒,却寻不到究竟何处。 “我这就让御膳房准备,以天子规格,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好么?”萧濯忙不迭道,目光紧紧跟随他。 江照雪想起什么,似笑非笑,“臣可不敢用天子的仪制,若是明日又有人上奏弹劾,陛下又该如何?” 萧濯:“……” 萧濯瞬间想起当初自己说过的混账话,面色僵住,又心虚地挪开目光。 “不会了。” 江照雪站定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萧濯垂下眼睫,“做错过的事,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江照雪好似笑了一下,下一瞬又疏冷下来,“你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并未等太久,御膳房的宫人一个接着一个端着菜肴走进来。 江照雪坐在御书房内殿的一侧窗户旁,抬眼便能看见殿后庭院被宫人精心打理的花草。 只是那些花草,不知何时起,从鸢尾换成了白玉兰。 眼眸再微微上抬,便能瞧见更远处的一处水榭亭台,前世,萧濯总嫌别的地方太远,不能在处理完政务后马上见到他,执意要将此处推平,成为巫山殿落座之处。 分明那样近,但被禁足时,却觉得一场大雪就足以比千山万水还要难让他们见上一面。 他曾无数次坐在窗前,什么也不做,就默默望着大雪堆积,然后兀自沉思——要不就算了吧? 如果眼前人已面目全非,似乎已无爱的必要。 他可以不顾一切爱一人,可再爱,他亦无法允许自己委曲求全。 哪怕没有那场禁足,他本来也打算等雪停了就离开。 “在想什么?”萧濯温热的胸膛贴上他削薄的脊背。 见他不搭理,又只好添了一句,“阿雪,该用膳了。” 帝王的午膳格外丰盛,江照雪落座后,随意扫了一眼,入眼皆是合他口味的清淡小菜。 “阿雪,我们已许久不曾这样用膳了。”萧濯唇角勾着笑意,望向他时,深邃眸中缱绻爱意似要盈满眼眶。 江照雪曾经最喜欢他这双眼睛,尤其在榻上失控之时,最深情。 “半年前不是吃过一次么?”他淡淡道,执箸正欲夹菜,一块鱼肉已放进他碗中。 他顿了顿,到底没像半年之前那般置之不理,咬了一小口咽下。 入口即化,不愧是御膳房资历最深的厨子。 “阿雪,半年已经很久了。”萧濯无奈苦笑,自己不曾动过碗里的饭,倒是一个劲给他夹菜。 “多吃些,都是你喜欢的菜。” 江照雪并不关心他饿不饿,吃得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淡声开口:“北蛮王一旦入了诏狱,想要出来便再无可能,明日西北军回京,不会太太平。” 一侧侍候的宫人连忙上前奉茶。 江照雪接过,浅嘬一口,清苦自舌尖蔓延,不由眸光微顿。 竟也是他一贯喝的绿茶,也是宫中连宫人都不屑喝的粗茶。 以前萧濯为了昭示对他的恩宠,巫山殿中不论吃食还是旁的,都只管用最贵最稀罕的。 江家知晓他喜好的不外乎那几个亲近之人,不会告诉萧濯。 所以那么多年相处,萧濯从一开始就能知晓他的喜好,只是还自以为地赐下恩宠。 现在想要挽回他,就知道用心了? 江照雪没了逗狗的心思,面无表情放下茶盏,冷声道:“刑部下午还有事,臣先告退。” 说罢起身就要走。 分明刚刚还吃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萧濯心头焦急,又不得其中关窍,只好不管不顾拽住他的手,蹙着眉,低声下气问:“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又惹你不高兴了?” 别过脸想要挣脱,没挣开男人紧紧攥住的手,江照雪隐隐不耐,“松手。” 萧濯盯着他拧起的眉,忽而福至心灵,匆忙开口:“我错了。” “阿雪,我错了。” 江照雪莫名瞅了他一眼,“你又想说什么?” “以前……以前是我的错,是我自以为爱你,将所谓的恩宠强加在你身上,从未想过你喜不喜欢,从未给你选择与不喜欢的余地。”萧濯不敢松开他的手,唯恐他转身就消失不见,双眸直直望入他眼底,竟带着从未见过的诚挚而清澈的微弱光芒,“阿雪,我知道错了,我现在明白了,我会改。” 第127章 “只要你不喜欢的,我都改。” 原本侍立在殿中的宫人低着头,不敢看帝王这般卑微求全的模样,无声退了出去。 江照雪没动,仍旧神色淡淡看着他。 可那淡然的眸光中,又似有难以捕捉的一丝怅惘。 “萧濯,其实你欠我的,已用重生还清。”他垂下眼,“你不必再这般用自己的颜面与尊严来讨好我。” 萧濯何尝不知,卑微只能讨来怜悯,讨不来爱。 可那样怎样。 “我心甘情愿。”他语气有些急切,牵过江照雪的手置于自己心口处,“天子一言九鼎,我想做你的狗,任你取乐,从来不是一句虚言。” “这御书房任何东西,只要你高兴,尽数拿去。” “阿雪,我宁愿卑微,也想搏一个与你重新开始的机会。”见人久久不语,萧濯上前一步,大手揽在他腰际,高大的身影如同将人揽进了怀里,“阿雪,你比皇位,比天下,都重要。你再看看我,好不好?” 他执着江照雪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上,依恋般轻蹭,“你看看我。” 灼热的吻自江照雪掌心,一路来至他唇边,只差一点,便要含住他的唇。 过分滚烫的气息交缠,熏红了江照雪雪白的鼻尖。 他有些不适,抽回手想要将人推开。 第108章 御书房的门,关了整整两个时辰 下一瞬,某个冰凉的物件,就被对方强行塞进了他的掌心。 江照雪低头看了一眼,是枚以铜浇筑的令牌,其上刻有骁翎二字。 这何尝又不算一是一种投其所好? “说到做到,我的一切,都属于阿雪。” 沙哑的嗓音剐蹭着耳膜,不待江照雪有所回应,粗粝的指腹便率先一步,小心翼翼捏起他的下巴,炙热的吻堵住了所有刻薄冷语。 上一次接吻,他用一颗藏了情蛊的药,妄图掌控夺走萧濯的一切。 而如今,萧濯甘愿奉上他所拥有的一切。 只是,所谓肌肤之亲,便算能得偿所愿么? …… 一吻结束,江照雪浅淡的唇,已艳丽无比。 他呼吸微促,眼前一切都有些看不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大殿里,亮得惊人。 眸底燃烧的火焰,似乎比那场巫山殿的大火,还要热烈。 身上已然没了力气,唯有手里的令牌还被紧紧攥着。 萧濯瞥见了,不由得从喉间发出一声低笑。 “我很好笑?”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 “是我好笑,若能搏阿雪一笑,最好不过。”萧濯低下头,捧着他的脸,万分珍惜碰了碰他靡丽的唇。 下一个喘息间,江照雪发间玉簪被缓缓扯下。 长发如瀑倾泄而下,乱了端方,凭添秀美。 “午后正适合小憩,刑部晚些再去好么?”萧濯哑声道,气息烫得惊人,“内殿铺了厚的被褥,不会冷的。” “……” 两个时辰后。 御书房外。 “公公,殿中已两个时辰不曾有动静了,陛下真的不会出事么?”小太监面露担忧。 毕竟当初那位江大人在观星台上那一脚,可不曾有半分留情。 黑白坐在台阶上,闻言转过头,阴恻恻道:“说不定早就被江大人打晕了,人已被丢去了火葬场。” “黑白,你是输不起么?”苟询似笑非笑伸出手,“两个时辰了,你赌输了,莫不是要不认账?” 黑白满脸悲痛,从怀里摸出一袋银子,丢进苟询手里。 “凭什么……他凭什么!我不服!” “红红都三日没见我了……为何陛下突然就走在我前面了?”黑白抱头埋在腿间,语调幽怨至极。 苟询意味深长一笑:“倒也不见得这回便能得偿所愿,陛下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黑白抬头,一脸迷茫,“这样还不算得偿所愿?” “江大人又不是被世人偏见所束缚的闺中女子,可没有清白一说。”苟询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须臾后,殿中终于响起帝王沙哑的声音。 “苟询。” “奴才在。”苟询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对着殿门俯了俯身,低声道。 “备水。” 苟询:“是。” 苟询抬头,给了小太监一个眼色,“随咱家去备水。” …… 内殿中,只燃着一盏光芒微弱的红烛。 垂落的床幔里,探出一只青筋尚未褪去的手。 指节上咬痕很浅,似乎咬的那人没什么力气,如同幼猫妄图咬人般力不从心。 萧濯下榻时动作放得很轻,身上衣袍松散,露出来的蜜色胸膛上尽是抓痕。 长发随意披散,他走到未被撤下去的午膳前,端起那杯江照雪只喝了一口的茶,一饮而尽。 左脸上巴掌印鲜红刺眼,喉间冷却的绿茶更是苦涩无比,却都遮不住他眸中如同野兽饱餐后的餍足。 “陛下,水备好了。”苟询谨慎地停在殿外问,不敢擅自开门,怕撞见什么要杀头的场景。 “进来。”萧濯淡淡道。 待几个低着头的宫人将盛满热水的浴桶移至殿中,他又不耐道,“放着便行,无朕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殿门再次合上,他方才走回榻边,挑开帘幔,伸手轻柔抚过那人疲倦紧闭的眉眼。 第128章 萧濯小心翼翼将人打横抱起,放入浴桶中。 从全身到每一根头发丝,都被他一丝不苟,洗得干干净净。 只是身上的痕迹,却是如何都洗不掉的。 好不容易消减的渴望,在触及那如红梅覆雪般的痕迹后,又逐渐汹涌而来。 如今他不敢如前世那般肆无忌惮,即便是两个时辰,他也始终是收着的,唯恐伤了人。 江照雪许是太累,安静地躺在热水中,任由他伺候。 只是桶中的人滑腻得如同一块羊脂玉,稍稍用力那玉色就能从指缝间漏出来,洗得也格外艰难。 待一切结束,他又抱着人,擦干水,吹灭蜡烛,重新回到榻上。 床幔再次合上,萧濯揽着人,闭眼装睡,恨不得时间永远就停留在此刻。 …… 明月高悬,御书房里灯尚未亮。 江照雪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一片昏沉的黑,唯一从窗外倾泄进来的月光也被床幔挡在外面。 下意识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后知后觉并无半分酸痛。 想起今日午后如何荒唐地失控,江照雪难得有些懊恼。 “……阿雪?你醒了?”身侧传来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 黑暗里看不清对方的脸,江照雪并未给多余的眼神,只是想起白日纠缠结束后,萧濯似乎趁着他意识不清将要睡去时,喂他喝了什么东西。 否则就他这副身子骨,绝不可能度过两个时辰骨头还未散架。 唇腔中血腥味未完全散去,江照雪拧眉转头: “你喂给我的,是心头血?” 萧濯沉默片刻,“阿雪,自重生起,你我便因果相连,只要我愿意,我便可替你挡去灾厄。” 只是之前江照雪防备他,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直觉萧濯还有事瞒着他,所谓挡去灾厄的因果本身绝不止如此简单。 但江照雪并未多问,兀自起身穿衣下榻,淡淡道:“今日之事,不过意外,过了今夜,便忘了罢。” 萧濯本是弯腰替他系香囊,闻言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他:“忘了?难道今日种种温情,皆是假的不成?!” “自然不是。”江照雪摇头,从袖中摸出那枚令牌,执到唇边落下一吻,即便周遭昏暗,唇角讥诮亦让人见得分明,“至少令牌,是真的。” 第109章 我会一直等下去,直到你回心转意 “陛下伺候人的本事精进,也是真的。” 永远缠着他说个不停地男人忽然没了声,江照雪捏着令牌一角,边缘抵在萧濯露出来的胸膛处,缓缓上移至喉结,“陛下生气了么?” “我没有。”萧濯的喉结贴着冰凉的令牌滚动,哑声道,“我永远不会对阿雪生气。” “这样的话,陛下说给自己听听便罢了。”江照雪收回令牌,整理好衣襟,脖颈处的红痕完完整整遮挡在高领之下,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 就像午后的亲昵,只是他的一场梦。 梦醒了,阿雪又要离开他。 但这次他很乖觉,没有去拦。 不知枯坐多久,内殿的灯亮了起来。 “陛下……江大人已经出宫了。”苟询低声道。 “今日之事,朕不想再从旁人口中听到。”萧濯闭上眼,还是遂了江照雪的意,哪怕方才他还抱着人欢喜极了,以为自己终于有了名分。 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知晓他与江照雪的关系,但是又不敢惹人不高兴。 “陛下……”苟询有些不忍。 “不必安慰朕。”萧濯淡淡道,低头用指尖挑起那缕落在枕头上的发丝,“是朕做错了事,他信不过,心中有气,本就理所应当。” 至少与之前比起来,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慢慢来,他总是等得起的,等他的阿雪回心转意。 大不了等一辈子。 …… 次日上午,西北军及其主帅回京。 朱雀大街的百姓翘首皆翘首以盼,准备瞻仰主帅英姿。 然而江照雪并无时间去凑热闹。 刑部大牢里刚送进来一批因为在朱雀大街抢位子,结果打起来的百姓。 此事本不需他亲自登记审查,但昨日在宫中时,他与萧濯提了一句北蛮王之事,也不确定对方是否听了进去,还是得仔细对待。 刑房中。 “江大人,这样琐碎的事交给下官便好,何必在此处耽误迎接云将军的时辰?”祝郎中抱着一堆空白的卷轴走过来,放置在他桌上,俊秀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应是卷轴太重而身子不比江照雪好到哪里去的缘故。 “人山人海,没什么好去的。”江照雪执笔沾了点墨,抬眸望向刑房角落里被狱卒押着排好队的第一个彪形大汉。 “姓名,籍贯,家中几人,可有闹事前科?” “大人,小人冤枉啊!”大汉大声嚷嚷道,“小人只是仰慕西北英雄风姿已久,这才好不容易占了个位子!” 大汉说着,指了指身后排队的一群人,“他们打我,我难道不能还手?天下哪来这样的道理?再说了……小人就算打了人,那最多也是违反治安,就算被抓,也该是顺天府来管,与刑部有何干系?” 江照雪搁下笔,眸光微闪,“那你倒说说,为何刑部不能管?” “刑部掌管司法与刑狱,除非是朝中官员与必须缉拿载入卷宗的恶劣案件,小人只是打了几个人,自然轮不到刑部来管。”那大汉眼中的得意如何都藏不住。 第129章 “只是打人,的确顺天府便够了。”江照雪淡淡道,“但若是通外敌劫囚,只有刑部可以管。” 此话一出,身后的百姓都躁动起来。 “我们只是抢个位子,怎么就成了打人了?”“我们只是普通百姓,哪里敢去劫囚啊!” 江照雪微微拧眉,刑房中的狱卒察觉他神色不悦,连忙呵斥:“肃静!再吵,直接关进去!”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 “刘大壮,四年前落草为寇于南郡被抓,后协同其他犯人杀死南郡州府大牢狱卒二十六名,一路逃亡至北境边境,至今未曾抓捕归案。”江照雪指尖夹起桌上那张写满字的宣纸,轻飘飘甩在大汉面前,“本官说的可对?” 大汉脸上带着被冤枉的怒色,捡起那张宣纸扫了几眼后,嗤笑:“一张连画像都没有的供词,就可随意污蔑人吗?” 江照雪缓缓勾唇,“祝大人,告诉他,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祝郎中轻咳一声:“是刑部今日的菜谱。” “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白丁,却对我朝官员体系了解至深,又恰巧于囚犯将要经过的朱雀大街踩点闹事,故意争夺场地引起百姓不满制造混乱。”江照雪冷冷道,“你也敢说自己清白?” 大汉死死盯着他,却因绑住手脚,动弹不得。 “给你一日时间,要么交代是谁告诉你的这些话,要么,刑部大牢便是你的葬身之处。” “带他下去。” 两个狱卒一左一右,将人押了下去。 闹了这么一出,后面的人审问起来,便顺利许多。 确认无嫌疑的放走,不够清白的便只能留下再待查看。 江照雪将所有口供一字不落写完,搁笔站起身。 “江大人,下官觉得,这大汉虽行迹可疑,却还是不能证明他便私通北蛮要劫囚……”祝郎中欲言又止。 “在北蛮王被送入诏狱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江照雪冷冷扫了他一眼,“孰轻孰重,祝郎中应该明白。” 无数西北将士以性命为代价,方才打赢这么关键的一场战役,北蛮王绝对不能出任何意外。 “下官知道了……”祝郎中小声道,面色有些羞愧。 江照雪不再多言,走出刑房。 心中思忖着。 从城门口到诏狱,须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内可以发生的事,太多了。 一个时辰后,十七查探情报回来,“公子。” “有人劫囚?”江照雪问。 “是也不是。”十七抿了抿唇,“云将军就守在囚车身侧,暗处亦有早早埋伏的骁翎卫,那些人虽武功不俗,却无法在云将军眼皮底下抢人,倒是陛下……” “陛下无人看顾,在皇宫午门前被刺客重伤,此刻正在养心殿救治。”仔细听,嗓音里还隐隐带着幸灾乐祸,“所有人都瞧见了。” 江照雪掀起眼皮,看向他,“十七似乎心情不错。” 十七闻言,立马别过脸去,强压下上扬的嘴角,“公子看错了,十七得知消息就匆匆赶回来,自然是因为怕公子担心。” 第110章 你觉得萧濯会为了你,背上千古骂名吗? 江照雪懒得戳穿他,心里又有了新的疑惑。 那些人劫囚劫得如此莽撞,连骁翎卫会提前布防都不知晓么?又或是,被其他的消息误导了? 他瞬间记起昨日的荒唐事。 若是有人将此事当做帝王与宠臣于御书房乐不思蜀荒废朝政的情报传出去,倒也能说得通。 “公子。”十七犹豫开口,“若是陛下又借受伤的由头让公子去探望他,公子会去么?” 江照雪合上卷宗,终于抬起眼淡淡打量他,“十七,你今日话格外多。” “我只是担心若这只是苦肉计,公子本就身子不好,岂不是白跑一趟?”十七说着,又想起什么,嘀咕道,“就算有乘坐马车到养心殿的特权,也是白跑一趟。” “十七,若你是北蛮奸细,劫囚不成,会直接逃走么?”江照雪意味不明道。 “我才不会这样轻易放弃,公子以前说过,若明抢不行,便围魏救赵。”十七认真道。 “所以……不必再担忧那位陛下如何了。”江照雪眸光微冷,“还是先担心你家公子的安危罢。”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窗棂被依次撞开的声响。 十几个蒙面大汉手持北蛮弯刀破窗而入,只露出一双穷凶极恶的眼,目光精准地锁在人群中,那唯一一抹淡然伫立的清瘦身影上。 “江大人,劳烦你随我们去个地方。”领头之人开口,语调带有北蛮特有的口音,却难掩森寒恶意。 十七拦在他身前,抽剑而立,方才还别扭懵懂的少年,眉目间杀意毕露,“就凭你们?” 江照雪低声嘱咐:“以自身安危为重。” “嗯。” 十七点头,剑光闪过,所有试图靠近江照雪的人皆被他手中剑挡下。 两方僵持不下,蒙面首领亦逐渐气急败坏。 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竟能凭一己之力拦下他们所有人,这是耻辱! “咱们人多,就不信车轮战还耗不死他!”蒙面首领狠声道。 江照雪并未关注战局,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身侧聚拢的刑部官员逐渐恐慌。 第130章 “这该在怎么办才好啊!偏偏所有骁翎卫都去朱雀大街了,就凭刑部那些狱卒,根本对付不了这些人。” “江大人这侍卫虽武功高强,可终究敌众我寡,怕是撑不了太久……” 即使他们偷偷派了个人从后门逃出去报信,可今日大街上那么多人,怕是连骁翎卫都靠近不了。 “江大人,您快想想法子呀!” 江照雪抬头,尚未来得及出言安抚,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抵在他腰际猛然用力往前一推。 他整个人直直往剑拔弩张的蒙面大汉首领身上撞去。 “江大人!” “公子——!”十七闻言转头,瞳孔放大到极致。 江照雪转头,目光扫过之处,刑部官员个个面露惊恐,不知是谁下的黑手。 狐狸尾巴终于忍不住冒出来了么? 思虑间,他已被蒙面大汉擒住,十七被其手下拦住,终是晚了一步,原本杀意森然的眸子已是一片慌乱,整个人六神无主。 “公子……” “再靠近一步,小心你家公子性命!”大汉半眯起眼睛,冰冷刀锋横在江照雪脖颈处。 “别伤害公子!”十七后退一步,目光依旧死死盯在那抹即将划破脖颈皮肤的刀锋上,呼吸有些不稳。 擒住江照雪,无异于擒住了他的七寸。 “小子,你刚刚不是还挺嚣张,一个人打伤了我们这么多弟兄?”一个蒙面大汉捂着腰间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地上站起来。 十七抿着唇,目光不离江照雪,“我不动手,你们……你们别伤我家公子,他身子弱……不能受伤。” 目的已经达到,领头之人不欲久留,挟持着江照雪准备撤退。 “走!” 江照雪瞥见十七神情焦急就要跟上来,无声摇了摇头。 下一瞬,他的眼睛便被蒙住,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与来回颠簸的马背。 眼前再次恢复视线时,已处于一处地宫里。 周遭因年岁太久无人打理的缘故,到处是灰尘,但这并不妨碍他能看出,就连地宫的烛台,都是黄金打造。 这样的规格,只有大梁历代皇陵才能有。 这群北蛮人,能想到藏身在皇陵中,倒是与世人印象中的凶蛮无脑全然相反。 江照雪低低咳嗽了两声,瞥了眼离他最近正在擦拭弯刀的领头人,淡淡道:“我渴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顿住,纷纷朝他望来。 “这大梁人莫不是疯了?一个阶下囚,还敢使唤我们头?” “姓江的,信不信你再说一句话,老子便把你舌头割下来?!” 江照雪冷笑:“你敢么?” 那大汉諵枫瞬间被激怒,提着刀就要冲上来,“你看老子敢不敢!” 江照雪冷冷回击:“但凡本官少了半根头发丝,必十倍偿还到你们北蛮王身上。” 这群人不顾危险潜入上云京来劫囚,足以说明这位年轻时能与西北军势均力敌的北蛮王举足轻重。 “你——” “多奇。”领头的大汉呵斥道,“不要冲动坏事。” 说罢,望向江照雪,“我去给你拿水。” 但最后来端来水的却不是这位领头大汉,而是一位熟人。 “江大人。”青年面容俊秀,端着碗水蹲在他面前,嗓音一如既往柔和,“手下人言行粗鲁,冒犯大人,还望见谅。” 江照雪闻言抬眼,并不意外,淡声道:“祝青云。” 祝青云面颊浮现绯红,将碗递至他唇边,“这还是大人第一次唤我的名讳,果然如想象中那般好听。” 江照雪别过脸,“我自己来。” 祝青云叹了口气,放下碗,俯身为他松绑,目光触及他被勒红的手腕,顿了顿,愧疚开口:“委屈江大人了。” 江照雪只当是听不见,端过碗自顾自喝水,动作依旧从容不迫,瞧着颇为赏心悦目。 耐心等他喝完,祝青云才道:“大人觉得,你们那位陛下,会愿意为了你,将好不容易抓到手的吾王完璧归赵么?” “若他愿意,怕是日后死了,也得被严苛的史官戳脊梁骨呢。” 第111章 他身子弱,他会死的 “我不是他,又怎知他会与不会。”江照雪拧眉道,偏头躲开对方欲挑弄他发丝的指尖,眼中嫌恶毫不遮掩。 “我觉得他会。”祝青云笑意浅淡,并未因他的态度而升起怒意,“毕竟堂堂天子,对一个臣子卑微到这份上,实在闻所未闻。” “连去月老庙祈福这种蠢事都只敢偷偷摸摸去做,足以见他对你的心意珍贵。” “你这么羡慕,不如送你。”江照雪讥诮扯唇。 祝青云失笑,“大人说笑。” “我从不与敌国奸细说笑。”江照雪冷冷道。 这委实是北蛮探子们,见过的最嚣张的阶下囚。 偏偏这一个两个还都乐在其中。 …… 皇宫,养心殿。 帝王亲信跪了一地,死寂一片,无人敢抬头说半句话。 “无常!”满桌奏折尽数被拂到地上,萧濯的面容阴鸷地吓人,“朕昨日是怎么与你说的?!” 无常额角被迎面飞来的奏折划出一道口子,却不敢去擦拭血迹,“派骁翎卫精锐暗中保护江大人,不可伤其分毫……” 第131章 “那你告诉朕,为何该守在刑部的骁翎卫,会出现在朱雀大街上?!”萧濯狠声道,“为何江照雪会被北蛮奸细抓走?!” “昨日夜里,江大人执骁翎卫令牌,勒令骁翎卫所有精锐务必死守朱雀大街,绝不可让人质出任何意外。”无常说完,深深低下了头。 显而易见,于江照雪而言,自身安危,并无北蛮王重要。 萧濯腰间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裂开,他深吸一口气,眼瞳渐渐红了,咬牙道:“昨日?昨日的事,你今日出了事才告诉朕!” “江大人既执令牌,便如陛下亲临,骁翎卫无一人敢质疑。”无常艰涩解释。 可他亦知江照雪对于帝王而言是何等存在,再多解释,也难辞其咎。 可正因为江照雪太过于重要,是天子软肋,所以北蛮人才会盯上他。 北蛮素来凶残嗜杀,諵枫谁也不知,江照雪落在他们手上,会受怎样的苦。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都得把话传到北蛮细作耳朵里。”萧濯闭了闭眼,竭力稳住心神,“江照雪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朕就把北蛮王剁碎了喂狗!” “陛下,丞相大人与云将军在殿外求见。”殿外宫人小心翼翼通传。 “让他们进来。”萧濯重新坐回龙椅上,只是藏在袖子里的指尖仍旧发着抖。 “陛下,照雪失踪已有两个时辰。”江相面色凝重,难掩忧心,“不知可曾传来消息?” 可殿中之人谁又不是心照不宣,北蛮不过是想用江照雪来换北蛮王。 “还没有。”萧濯垂下眼,苦涩道。 话音刚落,便有禁卫闯入大殿。 “陛下!陛下!”禁卫双手呈上一支箭,箭头上钉着一块布帛,“方才于午门匾额上寻得此物。” 不待人呈上来,云有行已率先一步取下布帛,一目十行扫下去,抬眼看向萧濯,面色不太好看,“他们要以阿雪,换北蛮王。” 萧濯站起身,毫不犹豫:“那就换。” “陛下不可!”“还请陛下听老臣一句。” 萧濯眉眼染上暴躁,“如何就不可了?!难道江照雪还比不得一个北蛮王重要?!” “陛下可曾想过,他可否愿用北蛮王来换他?”云有行低声道。 下垂的眼睫遮住了眸底的焦躁,是以让他看上去,比萧濯从容许多。 “这种时候,难道还由着他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萧濯怒道,“朕是天子,朕说换,就得换!” “陛下即便是天子,也该问问西北数万亡魂同不同意。”云有行淡声道,身侧的手却紧握成拳。 “云有行!他将你当做挚友!你就是这样对他的?”萧濯眸中血色蔓延,已在失控边缘,“他身子弱,受不得冻,又挨不得饿,他会死的!” “正因我与他是挚友,所以我知道,他绝不会同意你这样做。”云有行不肯相让,面色微冷,“萧濯,你未免太小看他。” “他既然敢孤身入敌营,就不会用性命去玩闹,笃定北蛮顾及北蛮王,不会动他。” “我与丞相大人若非担忧他,便不会来见陛下。” “今日阿雪在刑部捉了一名试图闹事的北蛮内奸,其供词上清楚表明,已有北蛮细作混入我朝官员,妄图筑造蚁穴以匮千里之堤,上云京必有其据点。” “若不斩草除根,大梁难安!” 萧濯沉默片刻,缓缓坐下,眸光涣散,像是失了魂魄。 分明心脏处的情蛊早已解开,却又隐隐作痛起来。 是他的错。 今日白日中箭时,他还在窃喜,又有说辞能让阿雪来看他。 谁知刚进养心殿,便传来消息,阿雪被掳走了。 刑部那么多人,偏偏就掳走阿雪一个人! 他的目光在殿中漫无目的游荡,眼前又逐渐浮现起前世那人死时的模样。 他已经亲眼目睹他的君后死过一次而无能为力,如今又如何能承受住第二次? 下一瞬,眸光骤然凝滞。 萧濯猛然起身跨下台阶,夺去云有行手中那张布帛,来回摩挲查看。 胸腔里的心跳越来越急促。 几息后,兀自大步朝殿外走去。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怕帝王又做出不理智的事,陆续跟上。 萧濯径直来到养心殿不远处,用空置宫室临时搭建的驯兽场。 “阿柴。”他踹开宫门,目光精准落在正在虎口夺食的獒犬上,厉声道,“过来。” “汪!” 獒犬本事当做没听见,鼻尖又像是闻见什么,撒欢似的跑了过来。 顺着獒犬直勾勾的目光望过去,正是这块用来传信的布帛。 为了昭示人质的确在他们手上,北蛮刻意用了江照雪身上的一块衣角来作为证据。 其上属于那人的冷香已淡去,可南郡进宫的千步香,七天七夜泡在水中都洗不掉。 萧濯蹲下身,将布帛凑近阿柴鼻尖,低声道:“记住这个味道,若闻着味却找不到人,你和我,可都没主人了。” “汪!”獒犬低吼了一声,尾巴摇得不如江照雪时那般欢快。 第112章 我宁愿和你一起死,也不会错第二次 地宫。 一处用来陪葬的耳室内。 江照雪坐在临时打磨出来的石桌前,面前是清淡的三菜一汤,相对而坐的是被他视若无睹的祝青云。 第132章 “江大人口味素来清淡,不知可还合你口味?”祝青云白皙的面颊微微泛红。 江照雪夹了一块青菜,慢条斯理咀嚼片刻,咽下去,方才缓缓开口,“你是北蛮人?” 祝青云眨了眨眼,“我不像吗?” “一个被大梁同化的北蛮人,言谈举止皆讲究风度。”江照雪端起碗盛汤,云淡风轻道,“回了北蛮,还能驯服烈马么?” 祝青云微微一怔,眸底划过阴沉,“我与他们,不一样。” “祝大人有恃无恐,看来身份非同一般。”江照雪舀起一勺汤,姿态优雅送入唇中。 “江大人其实不必套我的话。”祝青云微微一笑,“皇宫已经三天三夜不曾传来消息,待江大人随我回了北蛮,自然知晓我是何身份。” 江照雪不置可否,慢悠悠喝着碗中炖得熟烂的羊骨头汤。 待一碗汤见了底,他放下瓷勺,从缺了一角的袖袍中摸出手帕,擦拭唇瓣。 继而抬眸,状若随口道:“祝大人炖骨头汤的手艺尚可,只是在这荒郊野岭,怕是容易迎来饥肠辘辘的野狗。” “在北蛮,与狼同榻而眠亦是寻常,上云京那些踹一脚就跑远的野狗,又岂会被我北蛮看在眼里。”祝青云笑了笑,“当然,江大人身子不好我还是晓得的,若真有野狗,定不会让它吓着你。” 地宫里没有窗棂,烛火从早燃到晚,很难分清白日与黑夜。 江照雪唯一可用来计算时辰的,也只有每隔半个时辰就该换一次的火烛。 粗略估算,绝无可能已过去三天三夜。 但萧濯目前还未傻乎乎地把北蛮王交出来,勉强能让他满意。 他又抽出一张手帕,开始仔细擦拭每一根指尖。 雪白指尖被烛火镀上一层柔光,晃得人心间发痒。 不像是阶下囚,倒像是藏在这皇陵之下永不见天日的稀世美玉。 即便是北蛮最粗鄙最无眼光的莽夫,也会被这样超脱凡俗的美玉倾倒。 大梁的确地大物博,难怪历代先祖以来,从未有人放下过侵略中原的念头。 祝青云眸光微暗,唇瓣微张,正欲说话,又被江照雪打断。 “听。”江照雪缓缓勾唇。 周遭安静下来,祝青云目光落在他冷淡却又上挑的眼尾,下意识就屏息去听。 却只听见地宫风口处的风声。 “风声?”他疑惑道。 “不。”江照雪瞥了眼桌上尚且冒着热气的骨头汤,“是狗叫。” 下一瞬,又变成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那位将江照雪绑来的大汉,喘着大气,用北蛮语不知与祝青云说了什么,后者神色沉下,看了江照雪一眼,转身匆匆离开,又在耳室出口停下,吩咐两侧守卫,“看住此处,一只老鼠都不可放进去。” 守卫点头,待祝青云离开,便要合上耳室的石门,却又在最后一丝缝隙即即将闭合时,被一杆银枪卡住。 “唉,诸位陛下在天之灵,微臣实在无可奈何,才闯入皇陵救人,要怪就怪你们当初非要留北蛮一口气,可不是臣的错。” 话落,只见那银枪一挑,石门轰然破开。 云有行一枪横扫门外守卫,抬手挥了挥空中的尘埃,探头进来,直到瞧见江照雪全须全尾,脸色尚可,方才松了口气。 “应该不算来晚罢?”他挑眉道,走进来瞥了眼石桌上的膳食,忍不住咂舌,“我这一天一夜,可是连口馒头都咽不下,你这已经上了十全大补汤了?” 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江照雪随手抓过云有行窄口衣袖一角,往祝青云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就你一人?”他边走边问。 “自然不是,这皇陵的路,比宫里还复杂,若非阿柴,我们要寻到此处,怕是还得花上数日。”云有行左右环顾,时刻警惕着,“萧濯那厮,若非我拦着,他便要将北蛮王送过来了。” “唉,平时看着挺阴险一个人,怎么你一走,他脑子被狗啃了似的。” 江照雪眼睫半垂,没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走到一处岔路口,停下脚步。 “我怎么觉着越走越冷清了?”云有行抖了抖脑袋,叹气,“你说说这些陛下,设些机关迷宫防贼都能理解,怎么连自己人都防着?” “就不能设个滴血验亲的机关?” 江照雪掀了掀眼皮,“家贼,才是最难防的。” 云有行轻咳一声,没再嚷嚷。 毕竟萧觉与先帝,都曾做过家贼勾当。 一个卖官还算有苦衷,一个妄图偷渡皇陵里的珍宝去炼长生不老药就委实大逆不道。 难怪列祖列宗都没能将先帝从文贵妃手下保下来。 面前两条路一样昏暗,谁也不知走过去是出口还是机关。 “要不赌一把得了?”云有行颠了颠手里云家历代传承的长枪,“舍不得枪,套不着狼。” 犹豫间,江照雪后退半步,却触碰到机关,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跌去。 “阿雪!”“江照雪!” 后面那声呼唤不是从身侧,而是从下方传来。 江照雪循声望去,只见本在与北蛮细作厮杀的萧濯目眦欲裂,不顾背后弯刀划破血肉,竭力朝他奔来。 他落进了男人炙热的怀抱里。 又被萧濯搂住借力一滚,躲过一列机关射来的毒刺,被迫滚进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 第133章 暗室的门,在他们滚进来彻底封死。 “阿雪……阿雪你有没有摔疼?” 黑暗里,江照雪的下巴被对方温热的指尖胡乱摸着,他拧了拧眉,道:“我无事。” “作为君主,以身涉险,你忘了我曾经教过你的话了?” “我……我没忘。”萧濯紧紧抱着他,唇瓣贴在他鬓边,“可阿雪,我先是萧濯,再是君主。” “你不顾自身安危涉险,我不亲自来,如何安心?” 萧濯闭上眼,任由后背伤口淌着血,吻了吻他的鬓发,低笑,“阿雪,我宁愿与你一起死,也不会再犯第二次错。” 第113章 你一定要活着出去 “可我亦不会再让自己错第二次。”江照雪仰起头,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感受到那股侵略性极强的气息,“这些动人的话,我已经听腻了。” 揽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萧濯却没再说话,唯有浓重的血腥味在鼻尖蔓延。 皇陵中地宫众多,尤其是帝后合葬的地宫,更是机关种类繁多,让人有去无回。 封死暗室的,并非什么石门,而是一块可以将人压成肉泥的巨石。 即便躲过一劫,困在暗室中的人,亦会被活活饿死。 可令人发笑的是,纵使这般,大梁皇陵不但在天子脚下成了敌国据点,还将下一位将要开拓陵寝的天子困在此处,若出不去,倒是省了一半国库。 江照雪两日不曾喝药,统共只吃了今日那一顿饭,身上没什么力气,只能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目养神。 “你带了多少人?”他问。 “骁翎卫所有精锐,再加上皇陵外包围的两万西北军。” 江照雪轻轻出了口气:“好在你也谨慎一回。” 好在不论他们何时能出去,北蛮据点只有被被连根拔起一个结局。 不枉他熏了三日的千步香。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人总有运气不好的时候。 但这都无妨。 灵魂在前世飘荡三年间,他站在萧濯身旁,足以看清许多真相。 比如在萧霁谋反攻入上云京时,北蛮便趁云有行回京偷袭平阳关,又比如,这些年,北蛮探子是如何潜伏在萧觉身边,以谋士身份引诱其卖官,使得北蛮探子登堂入室。 皇陵据点一日不除,永无宁日。 他死过一次,便不怕再死一次。 当他从仇恨中脱身而去,这些真相才拂去灰尘,在他面前连成一条线。 是以他不惜以身作局,只为斩草除根。 “阿雪。”萧濯低低唤了他一声,指腹摩挲他鬓边碎发。 江照雪闭着眼,没理他。 “你觉不觉得,这般场景,有些熟悉?” 江照雪凝眉片刻,似乎记起什么。 先太子谋反,他与萧濯被送进去的那间密室,亦如此刻这般暗无天日,只有彼此。 可他们最后又是如何出去的呢? 江照雪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时年岁尚小,再加上身子不好,纵使那些人顾及他的性命不曾下重手,他亦没撑住,只意识昏沉地躺在角落里。 之后的事,他并不知晓。 “过去之事,何必再提。”江照雪淡淡道。 萧濯轻笑一声,“嗯,我不提了。” 不知等了多久,石门外仍旧没有一点动静。 “阿雪?阿雪!”云有行的声音夹杂了内力,亦无法透过巨石传过去,“你在里面么?” 云有行几乎是趴在了地上,也没能听见一点回音。 “汪汪!”阿柴低吼了两声,蹲在此处不肯离开。 “阿柴的鼻子,应是不会出错的。”无常有些焦躁,“就是这破机关,忒麻烦了些!” 这巨石落下看似像是一堵墙,可撬开一层,上面又会接着落下一层,甚至随意挖掘,可能巨石另一边的人还会触发其他机关。 “不行的,方才我们走过来受了多少机关折磨?”云有行摇了摇头,“必须找到这座地宫的建造图纸。” “这座地宫年岁已久,是大梁先祖的陵墓,哪里还能找到图纸?”无常叹气。 “找不到也得找,阿雪身子不好,方才见他在耳室用膳时口味不佳,才吃了半碗,显然是饿过了头,他会撑不住的。” 那些人虽不敢擅自对江照雪做什么,但却故意饿着他,怕他有了力气会闹事。 “去文渊阁找到当年修建皇陵的人,顺藤摸瓜,总能找到的。”云有行望着眼前如高山般难以撼动的巨石,“即便抛却私心,你们陛下与江大人,也必须救出来,否则宫中必出内乱。” “两万西北军会驻守在外,找人这种事,还得让骁翎卫来。” 无常点了点头,正色道:“我知道了。” 云有行看了眼趴在地上不肯离开的獒犬,“至于阿柴,便让它守在这里吧,我会让麾下战士给它送饭。” “汪……” …… 江照雪不知过去了多久,于睡梦中睁开时,仍旧是不见半点天光。 只是他已未再靠着墙,而是整个人都被裹进了萧濯胸膛里,身上还披着带有龙涎香的外袍。 “阿雪,你醒了?”萧濯沙哑的嗓音略有些急切。 “怎么了?”他有气无力道。 “你睡了好久,我如何唤你,你都不醒。”萧濯颤声道。 第134章 沉默片刻,江照雪淡淡道:“我无事。” 可他话刚说完,又觉出一股深深的困倦。 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弹,痉挛的腹部挺过那阵饥饿,亦像是死掉一般。 “待巨石移开了,再唤我。”江照雪再次阖上眼。 “阿雪?阿雪?”萧濯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可怀里的人头无力垂在他肩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就再没反应。 只有鼻尖清浅的呼吸,昭示着他还活着。 或许过了很久,或许又只是一瞬息,江照雪昏昏沉沉间,感觉到有人强行撬开他的唇,将什么温热的东西淋进来。 浓郁的血腥味直冲鼻腔,喉间霎时作呕,江照雪紧紧咬住牙关,潜意识里不想喝这么恶心的东西。 但他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随意就被一根手指再次撬开的齿贝。 “阿雪……求你……喝下去。” “喝下去,才能活。” 耳边的声音似是穿过数年时光,与年少时那间承载噩梦的暗室里的人重合。 “喂,喝下去行不行?不喝就浪费了啊。” “喝下去,我们一起活着出去啊。” 可唇间的血腥味,却比乍然破开的记忆里,要浓烈数倍,亦滚烫数倍。 愈是滚烫的血,便愈靠近心脏。 江照雪下意识想吐出来,却被那根手指卡住了舌根。 那温热滚过喉咙,落进腔腹,令他在这冰冷的暗室里,终于感受到一丝温度。 可为何,身后抱着他的人,却逐渐冷了起来? “咔嚓——” 身侧的巨石忽而发出震动,竟从地缝中,探进来一丝微光。 第114章 陛下胸口处,缺了一个口子 江照雪惊讶地发觉,自己竟还能睁开眼看清楚那一丝被抬起来的石缝。 “萧濯。” “……” 环抱住他的手臂一如既往紧得想把他嵌进肉里,却失了温热,头从后面靠在他肩头,贴着他削薄脊背的胸膛温凉。 比起人,身后抱着他的男人更像是一尊冷硬的雕塑。 这是江照雪重生以来第一次,念这个名字没有得到回应。 唇舌间的血腥味尚未褪去,因为萧濯在不久前,又才强行喂他喝了血。 这里什么也没有,只能以血止渴,用血充饥。 江照雪已记不清自己被逼着喝了多少次,他的意识早在被困那一两日便不太清醒。 如今又是过去几日了? “这破石头终于上去了!”“陛下?江大人?!” 巨石被众人从外面缓缓抬起,无数人影冲了进来,昔日澄黄的烛光格外刺目,江照雪不得不闭上眼,却又在闭眼的瞬间,心头悬着的那一口气彻底松掉,再次陷入昏迷。 …… 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终于不是黑暗,而是明黄的帐顶。 “醒了醒了!李太医——”守在榻边的无杳见他睁开眼,眸光骤然就亮了,起身匆匆忙忙跑去外殿拽人,“您快来给大人把脉!” “慢点慢点,诶,出不了事的,急什么?”李太医叹了口气,“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江照雪手撑在身后想坐起身,可四肢无力,就连指尖都发着颤,如同白鹤濒死,轻飘飘倒下。 “诶诶,江大人你可莫要乱动,动不得!”李太医眼睛一瞪,霎时比无杳还要急,“待老夫把把脉。” 须臾,李太医收回手,缓缓松了气,“就是太久不曾进食,气血两亏,身体使不上力,精细养着,就渐渐好了。” “我昏迷了多久?”江照雪环顾四周,认出这是在养心殿,却除了无杳与李太医,再无他人。 “也就半日。”李太医叹了口气,“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你与陛下在那巨石后困了整整九日,若是再晚点,怕是老夫也无力回天。” “说来也奇怪,老夫奉命替大人把了这么多年的脉,大人的身子再无人比我清楚,若是困在那暗室里,至多撑不过三日,偏偏侥幸救回来了,反倒是陛下……” 江照雪抬眼,眉头微动,“陛下如何?” “……反倒是陛下,分明身子强健得能徒手打死一头獒犬,却没能撑下来。” 一句没有任何遮掩的话,于江照雪耳中,却有些难以理解。 什么叫做萧濯未能撑下来? 他们只是在地宫中不慎被困住,连夺嫡这样凶险的事,萧濯都得心应手将所有人玩弄在掌心,此刻却有人告诉他,萧濯没能撑下去? 江照雪蓦地想起什么,眸光逐渐晦涩。 喉间那难以忍受的血腥味似乎还若有若无,腹中忽而一阵痉挛,江照雪脸上本就匮乏的血色霎时褪去,趴在榻边干呕起来。 可他什么都不曾吃,自然什么都吐不出来。 “大人?”无杳被他吓到,连忙跪坐在榻边,替他顺背,“李太医,大人这是怎么了?” 李太医叹了口气,目光复杂,“陛下被送回来时,老夫曾把过一次脉……唉,甚至都不需把脉,因为陛下的左胸处,缺了一个口子,其中血肉苍白如死肉,一分血色都不见。” “若老夫没猜错,这便是大人能活下来,而陛下却……的缘由所在罢?” “……”江照雪沉默半晌,问,“他的……身体,在哪里?” 第135章 “在偏殿,由骁翎卫守着。”无杳端着碗药,将他扶起,小声道,“因为大人还未醒来,陛下出事的消息还压着,除了养心殿,无人知晓。” “为何要等我醒来?”江照雪这次没逞强,任由无杳喂他喝完了药。 “陛下留有旨意,宫中一切,皆由大人定夺。”无杳神情复杂。 又是一阵无言,无杳已准备好,若江照雪非要去偏殿看人,他如何也要拦住。 然而后者只是垂着纤长眼睫,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无其他事,你们先出去吧。” “大人,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无杳不情愿道。 “李太医说了,我已经无事了。”江照雪淡声道。 他平时对亲近之人多有宽容,但决定的事,也无任何人能质疑。 “我就在殿外守着,大人若有事,只需唤我。”无杳低着头,与李太医一起走出了殿门,转身却迎面撞见十七和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江照壁。 “阿雪醒了么?”江照壁急切问道。 “方才醒了。”无杳看了眼紧闭的殿门,“但大人想再休息会,就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江照壁焦急地来回走,想进去看看江照雪,又怕打扰到他休息。 “我只是被李家姑娘拉着凑了场热闹,怎么回来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江照壁捂着脸,指缝下的眼眶逐渐红了,“下次再也不去瞧热闹了。” “公子可还有说其他的?”十七依旧盯着那扇殿门。 无杳摇了摇头。 养心殿内。 江照雪躺在榻上,却并未闭上眼。 盯着帐顶出神片刻,许是那碗药的缘故,他好似有了些力气,强忍着手臂打颤的冲动,撑起身下榻。 当初他留宿养心殿时,萧濯那厮口头上说自己睡在偏殿,绝不会肖想其他,却又早在暗地里打通了一条从偏殿过来的暗道,就为了半夜爬过来偷亲他。 他并不相信萧濯会出什么事,纵使往事皆是阴差阳错,信任却难以挽回。 他想,这定又是那人精心谋划的一场苦肉计。 江照雪扶着墙,脚下步子如同踩在云端,一步一步走到机关前,打开了密道的门。 他不知自己心中抱着怎样的目的,若说回心转意,他依旧不愿再信萧濯一次,因为野狗的天性注定难改,可若说无动于衷,他又的无法允许自己当做何事都不曾发生。 江照雪走到偏殿时,并未看见什么棺椁,反而瞧见一个红衣少年马尾斜着束起,腰封上繁复的符文闪烁着金光,懒洋洋坐在书桌上,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镜。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转头望来,冲他招了招手,“江大人,你好啊。” “我姓谢,单名一个红,你可以叫我红红。” 第115章 我希望,江照雪能长命百岁 红红? 江照雪怔了一瞬,道:“花满楼的红红?” 前世黑白,没少在他与萧濯面前念叨这个名字。 只是他未曾想到,红红竟会是个英气飒爽的少年郎。 “咳……”谢红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必须澄清一下,我与花满楼虽然签了这么多年的卖身契,但是不卖艺也不卖身啊,我只是当初路过时时不小心破坏了花满楼的牡丹宴,没钱赔才签了十年的劳务合同!” 虽不曾听过‘劳务合同’这四个字,江照雪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对了,你是来看他吧?”谢红指了指里侧被帘幔遮掩的床榻。 “嗯。”江照雪抬步往里面去,没在意身后插着腰跟过来的谢红。 挑开帘幔,榻上的人,依然是眉骨锋利,鼻梁挺拔,除却唇瓣毫无血色,与睡着无异。 江照雪余光触及到那人胸口微微鼓起的地方,俯身探出指尖,扯开衣领,那无法愈合的心口下,摆放着一枚染了血的玉簪。 他这才发觉,自己披散着头发,玉簪怕是早已在暗室中就被萧濯拔下用来取血。 “人各有命,凡事皆有代价。”谢红淡淡道,“他的命,注定是为你而死。” 江照雪盯着萧濯紧闭的双眼看了片刻,站直了身子,重新合上帘幔,转头看向谢红,“你是道士?” “嗯,对,在下正是崆峒山崆峒派崆峒掌门。”谢红摊手笑了笑。 “是黑白唤你来的。”江照雪肯定道。 “故人有所求,自然得来。”谢红挑眉望向他,“你希望我让他睁开眼么?” 江照雪垂眸,“人死不能复生。” “那就要看你如何定义死亡了。”谢红托着下巴,端详他平淡无波的面容,“让死人活过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我有个朋友,可以用傀儡复活他。” 江照雪想到前世阿姐被制成傀儡,被禁锢灵魂的模样,摇了摇头,“那不算活。” 他如今已经不恨萧濯了,不至于再这般折磨萧濯。 “爱可使枯骨生出血肉挣脱桎梏。”谢红意味深长道,“你可以尝试相信他对你的爱。” “毕竟这次灾难纯粹是老天记恨他前世太过贪心,便是紫微星都未必躲得过,可若是紫微星找上门来,或许他会睁只眼闭只眼。” 贪心?紫微星? 江照雪心中疑虑更甚。 “今日并非吉日,我先走了。”谢红极其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哼着小调走远了。 第136章 江照雪站久了,眼前一阵眩晕,有些撑不住,只好扶着桌案坐下,指尖似乎触碰到某个冰凉的物件,又微微一顿。 他扭头,桌边赫然放置着那面古朴的铜镜。 拿起来翻过面,铜镜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浮世虚妄,众生皆愚。 浮世镜。 故弄玄虚。 还是让黑白送还给那位谢道长为妙。 江照雪正欲放回镜子,镜面里属于他的面容忽而扭曲,变成满天大火。 他一眼认出,是巫山殿那场大火。 大火中,是抱着他的身体倒向火床的萧濯。 “区区凡人,竟也妄图用禁术逆天改命!” “你以为重来一次,你怀中之人便会与你破镜重圆白头到老吗?简直愚不可及!” 是镜子在说话。 “你拿走了我的命格,就必须实现我的愿望。”萧濯的心声因为隐忍烈火焚烧的疼痛而有些许颤抖。 “不就是重来一次让江照雪与你重修旧好么?”镜子嘲讽道。 “……”萧濯在听见重修旧好四个字时,眼中闪过微光,但又黯淡下去,“不是这个。” “重来一次,我……我希望江照雪能……能长命百岁。” “……嗯?就这个?”镜子有些意外。 “那,让他阿姐也……也长命百岁。” “你不要太贪心!你的命格只能换一条命!” 萧濯冷笑,显然笃定这镜子非要他的命格不可,“天煞孤星的确不是什么讨喜的命,但既然是我的命,我说它能换几条,就能换几条。” “……”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镜子的声音继而出现在江照雪脑海中。 “若他当初选择的是与你白头到老,你根本不会记得前世。” “可惜他太贪心,所以我附赠了他一点点的惩罚——他唯独不会记得自己真正许下的愿望。” 江照雪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你心里半分动容都不曾有么?不止谢红可以帮你,我也可以。” “只要你将紫微星的命格给我,我照样可以让他成为你的傀儡,一个爱你爱到极致,永不背叛的傀儡,你真的不想要么?” “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江照雪讥诮勾唇,“你的意思是,让我像他一样蠢,用自己的心头血画满殿的符箓,然后去复活他?” “浮世虚妄,众生皆愚,你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铜镜被他哽住,咬牙道:“……你非天煞孤星,不需要用符箓为代价,只要你点头,我敢保证,萧濯此刻便能醒来。” “若我此刻还不想他醒来呢?”江照雪淡淡道。 铜镜不解:“何意?” 江照雪反手将镜子倒扣在桌上,耳边的声音亦随之消失。 他坐了片刻,方才迟钝的站起身,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竟又回到了床榻边。 江照雪愣了一下,极轻的叹了口气,再次挑开帘幔,然后掌心贴在了那人冰冷的面颊上。 “萧濯,若……” 刚呢喃出半句,殿外忽然传来匆忙杂乱的脚步声。 “大人不见了!怎么办?” “方才不是还在屋内?” 声音越来越近,此时想回去,已来不及。 偏殿的门被人推开,江照雪扭过头,率先瞧见的是无常焦头烂额的脸。 又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愕然睁大双眼。 “江大人。”无常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的苟询与黑白连忙关上门,“您怎会在此处?陛下他……” “他死了。”江照雪淡淡道。 无常深吸一口气,倏然跪在他面前,“陛下之前有交代,若他出任何意外,暗卫营、骁翎卫与禁卫军,唯您是从。” “所以不论大人做何决定,我等绝不会有半句虚言。” 无常顿了顿,又希冀地抬眼,“只是属下忍不住多问一句,大人可曾有半点想要陛下醒来的念头?” 第116章 辅佐太子,摄朝中事 有过么? 江照雪垂下眼。 “难道我说有过,他就能醒过来不成?” 无常苦笑:“江大人,陛下他总归是舍不得您的,但凡有半分希望,陛下都会竭尽全力来到您身边。” 最终无常也没能替萧濯问到答案。 因为没有人敢去逼迫这位被帝王放在心尖上的人一定要回答这个疑问。 如今也不是消沉的时候。 朝野上下,尚且无人知晓天子已逝,江照雪必须去稳固大局。 次日早朝,天子迟迟未曾出现在龙椅上,金銮殿中的大臣忍不住躁动起来。 “陛下莫不是还在忙皇陵的事?” “可是云将军不是已经带兵,将那些奸细一网打尽了吗?你没看到今日来上早朝的人少了很多,都是在昨日被西北军和骁翎卫抄了家关进了诏狱。” “不止陛下没来,江大人也迟迟没到呢,这两位的事,谁说的清啊?” 窃窃私语半晌,御前总管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龙椅旁。 “陛下有旨——” 殿中恢复了静默,众大臣纷纷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刑部侍郎江照雪,以身涉险,使朝廷得以除尽北蛮奸细,朕甚悦之,特封其为刑部尚书,掌刑部上下,嘉尔冠荣,永锡天宠,钦此。” 第137章 苟询念完第一道,又接着从一旁的小太监手里拿起第二道圣旨,展开续道:“朕自登基以来,北蛮野性难驯,多次觊觎中原,今朝虽肃清细作,朝中气象一清,奈何上天凉薄,朕于皇陵中负伤,即日起于养心殿中闭门养病。” “特封萧荣为太子,念其年岁尚小,故立刑部尚书江照雪为太傅,辅佐太子,摄朝中事,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朝中众臣再也忍不住,纷纷哗然。 “这……这陛下好端端的怎么就受伤了?” “听闻骁翎卫与西北军在皇陵守了九天九夜,为何陛下受伤之事今日才告知我等?” “江大人年少有为,又立下大功是不错,可他资历尚浅,如何能做太傅摄政?!” “大胆!”苟询面色一变,呵斥道,“陛下亲笔圣旨,尔等要抗旨?!” “若是陛下圣旨,臣等自当遵从。”一位大臣率先高声道,“可陛下身子向来康健,即便受伤又怎会到无法见人的地步?如今连面都不肯露,焉知不是尔等私下勾结,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萧荣不过是长公主之子,长公主私通外敌在前,他怎配太子之位?!” “臣要见陛下!” “不错,臣等要听陛下亲口下令才能相信此圣旨为真!” 苟询冷声道:“陛下重伤在床,不能见外臣,只见江大人,尔等有话,只能让江太傅待传。” 除却丞相一方,其余大臣如何也不肯就此作罢。 “是只见江大人,还是被扣押,只能见江大人?” “江照雪怎么不敢亲自出来?他莫不是心虚?” 此话刚落,大殿外便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来者身着赤色官袍,高挑瘦削,面容似雪,目下无尘,袖袍随着他的步伐拂动,如流云萦绕周身,风骨峭峻令人侧目。 江照雪跨过门槛,身后还跟着抱着萧荣的无常。 然而最让众人惊愕的,不是他如何冷艳夺魄的风姿,而是他腰间金腰带上悬挂的骁翎卫令牌。 那令牌唯天子独有,见之如见陛下。 “诸位大人似乎对圣旨不满?”江照雪淡淡道,目光穿过人群望见父亲担忧的眼神,微微点头以示安抚。 “江大人,我等知你此次立了大功,但立功并不代表你便能凌驾于陛下之上!”说话之人扫过他腰间令牌时有一瞬迟疑,又被身后同僚推了推,鼓足气势高声道。 江照雪淡淡看他一眼,“陛下亲笔所写,你也要抗旨么?” 江照雪好声好气只以圣旨为倚仗,那人便定了心神,料定他除却圣旨,也无法再使出旁的手段,顿时冷笑一声,“除非陛下亲临金銮殿,否则我等……哼!” “无常首领。”江照雪转头,“抗旨不遵者,该如何处置?” 无常冷声道:“违抗圣旨,杀无赦。” “杀无赦。”江照雪缓慢念出这三个字,伸手搭在无常腰间的刀柄处,苍白指尖倏然用力攥紧,抽刀而出。 刀光森寒,在众臣怔愣的瞬息,从那位大臣脖颈处一闪而过。 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人首分离,再无气息。 鲜血飞溅在江照雪洁白无瑕的侧脸上,又被他漫不经心用指尖擦去。 “无常,传令下去。”他冷冷睨了眼脚边无人敢靠近的尸体,随手丢开手中染血的剑,继而抬头,扫过纷纷后退躲避血污的群臣,“违抗圣旨者,杀无赦。” “臣领命!”无常放下萧荣,抬了抬手,一队骁翎卫便将金銮殿封死。 江照雪低头对上萧荣圆溜溜的大眼睛,伸出手。 对方全然不似从前闹腾的模样,乖觉地握住他的食指。 江照雪就这样牵着刚成为太子的稚童,一步一步朝大殿的龙椅上走去。 所过之处,众臣沉默避让,一如避让当年以狠绝手段血洗皇宫的萧濯登上帝位。 方才之事是质疑,亦是试探。 若他不够心狠,手段也不够狠,退了一步,那么便再无可能重新走向高台之上的龙椅。 而此刻,君臣的身影似乎有一瞬相似到能完全重叠。 龙椅旁为他准备的位子尚未准备好,于是江照雪扶着萧荣坐好,便站到一侧。 “诸位大人,还不接旨么?”苟询抓准时机开口。 高台下,众人下跪伏拜,“吾皇万岁,臣等接旨。” …… 早朝结束,江照雪刚走回御书房,便瞧见云有行在殿门外来回走,步伐尤为焦躁。 “有行?”他走过去,将萧荣交给苟询带下去,拧眉道,“如此焦急,是出了何事?” 两人并肩往殿中走去。 “方才在金銮殿,可有人为难你?”云有行问。 “我无事。”江照雪低声道,“先说你的。” 云有行叹了口气,神情略微沉重,“所有北蛮奸细都被抓了回来,除了祝青云。” “地宫下有密道,我们的人追寻一天一夜,一无所获。” 第117章 与其赌一次真心,不如缅怀死去的爱人 这几日,云有行始终在忙皇陵的事。 想要将北蛮所有奸细连根拔起绝非易事,且不论地方官员本就是一个庞大的人数,更别提其中部分还有被欲望驱使而叛变的大梁人。 好在他在地宫里寻到了用来联系线人的名单,花了一番功夫顺藤摸瓜,出动所有西北军,该抄家抄家,该关诏狱关诏狱。 第138章 期间免不了与骁翎卫摩擦,那位骁翎卫统领更是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但云有行侧目瞥见江照雪眼底疲惫,终是不想在他面前抱怨什么。 “这些年与北蛮有关联的名单都在这上面了。”云有行跟着他一路走到御书房的桌案前,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案上,指尖点了点,“好在大部分都是当初卖官时浑水摸鱼进来的,该处置的早就处置得差不多了,剩下这些,你也不必操心,西北军和骁翎卫可不都是吃闲饭的。” 江照雪坐在桌案前,拿起册子翻阅完,抬眸看他,“这几日,辛苦了。” “若说辛苦,谁能有你辛苦。”云有行失笑,不动声色打量他冷淡的眉目,“阿雪,我其实一直想问。” “上次见你时,你便似乎与陛下有很深的恩怨,如今……如今你摄政到底是为了江家,还是为了……替他稳住局势?” 江照雪批改奏折的手一顿,“我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权势能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安心。” “你别把自己说得这样自私。”云有行曲起指节,不赞同地敲了敲桌案,“若真只是这样,当初你就该直接让陛下被绑走,照样可以摄政夺权,何必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或许是因为,冒险得来的权势,拿在手里才安心。”江照雪头也不抬道。 云有行叹了口气,早知他如此嘴硬,也不想强行拆穿他。 “这段时日西北军会负责上云京的巡逻,免得有人在金銮殿上口服心不服,骁翎卫未必忙得过来。”云有行说着,顿了顿,望向他的眸光略微有些晦涩,“待你稳定了局势,我便要回北境了。” 江照雪拧眉回望他,“这么快?” “不守在北境,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云有行叹了口气,“先前父亲与表哥做了许多错事,却不曾牵连到我,除了守好北境,我不知该如何再能替他们承担几分罪。” 闻言,江照雪目光亦有一瞬怔忪。 那时他尚且陷在沸腾的恨意中,不曾过多留意身边之人,即便想到云有行得知此事心中定会痛苦,可不受牵连亦是最好的结局,他便不再多想。 可这种家人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应是感同身受才对。 “你也莫将自己说得这样自私。”他淡淡道,“即便这些事不曾发生,你照样比谁都心系北境。” “云伯父与萧觉做的事,不该算在你的头上。” “好吧。”云有行笑了笑,静静凝视他低垂的眉目片刻,喉间有千言万语上涌,到了嘴边,又只剩下一句,“阿雪,下一次见面,我会亲手将北蛮的降书送到你面前。” 江照雪缓缓勾唇,抬眸迎上他真挚的目光,“那我便拭目以待。” 有他在,断不会少了西北军粮饷分毫。 两人又说了些少时往事,从白日到深夜。 无常不知从哪冒出来煞风景,语气尤为不善,“云将军,宫门即将上钥,您该出宫了。” 聊完正事还要聊儿时趣事,下一步还想聊什么,聊风花雪月不成? 无常心中冷笑,就算他们陛下现在半死不活的,人还没入土呢! “嗯,是有些晚了。”云有行叹气,“阿雪,我先走了,你一人在宫中,万事小心。” “这就不劳烦云将军操心了,禁卫军和骁翎卫谨记陛下叮嘱,定不会让江大人损伤分毫。”无常双手抱在胸前,冷声道。 云有行不置可否,没再打搅江照雪批阅那堆堆积十日之久的奏折,走路带风似的,转身出了御书房。 无常合上殿门,转头看向江照雪,低声劝道:“大人,您身子虚弱,夜已深,不宜劳累。” “你是在替萧濯看住我么?”江照雪淡淡道。 “属下不敢。”无常头更低了些,“陛下在昏迷之前,只勒令我等务必护大人无忧,除此之外,属下等唯大人是从。” “你出去吧。”江照雪搁下御笔,抬眼淡声道,“我即刻就寝。” “是。”无常不敢忤逆他,虽然心中想要他去看看陛下,却也不会说出来。 殿门再次合上,偌大的御书房,只剩下他一人。 江照雪端起桌案上的烛火,不紧不慢往内殿走去。 “阿雪……”沙哑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他脚步霎时顿住,转过头望去。 却是空空如也。 江照雪抬手掐了掐山根。 于是今日太过疲累,竟出现了幻觉。 熄灯上榻,他躺了许久,眼睛始终未曾闭合。 人一旦闲下来,便容易想太多。 江照雪心中轻轻叹了口气,重新点亮烛火,往密道走去。 偏殿仍旧是昨日模样,就连桌上那枚盖着的铜镜,都无人去动。 他将烛台放在紫檀木矮桌上,掀起衣摆在窗边坐下。 稍稍侧目,便能看见榻上沉睡的男人。 两天两夜,依旧如睡着一般,身体不曾有半点变化。 的确是半死不活,也不知道那位谢道长使了什么道法。 江照雪不得不承认,比起一个活着的,狼子野心的萧濯,如今只能躺在榻上任由他摆布的男人更让他安心。 他也能如曾经对萧濯说的那般履行承诺,在萧濯死后,让对方获得他的爱。 他会带着刻入骨髓的缅怀,一边爱这个死去的男人,一边替这个男人,打理好万里河山。 第139章 不要怪他狠心。 纵使恨意不再,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亦是俗人,如何免俗? “萧濯,比起再赌一次你的真心。”江照雪闭了闭眼,眼睫微颤,呢喃道,“如今这般可安心如你前世爱我那般继续爱你,何尝不是两全? 第118章 我愿意 “笃笃笃——” 身侧的窗户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 江照雪猛然回过神,转头,打开半扇窗,与窗外的谢红面面相觑。 “江大人,晚上好。”谢红招了招手,并不意外他为何会在偏殿。 “找我有事?”江照雪淡声问。 谢红摇了摇头,指了指殿内,“我的镜子,应是落在里面了。” “稍待。”江照雪起身,拿过镜子,转过身递给他,“你的镜子,不太安分,歪门邪道,不像是道家的法器。” 谢红接过,闻言愣了。 江照雪便将昨日在偏殿发生之事悉数阐述一遍,连半个字都没怎么漏下。 “你别相信它的话!”谢红皱起眉头,急切问他,“你没和它做交易吧?” 江照雪缓缓摇头,“我又不是萧濯,连镜子的鬼话都信。” “那就好。”谢红屈起指节,没好气地敲了敲铜镜,“这铜镜被邪念污染已久,如今还没净化,总是不太听话。” “但我想知道,你口中的傀儡,与铜镜的傀儡,有何不同?”江照雪垂下眼,还是问出了口。 “那不同大了去了。”谢红道,“铜镜天性爱模仿人,照到谁就能模仿出谁的影子,你若是信了他的话,用你的命格去换,那最终得到的,也只是萧濯灵魂的倒影。” “你若愿意将人交给我的朋友,她虽然没有十分把握能让萧濯恢复生前的意识,倘若觉醒失败,灵魂禁锢在傀儡丝线中,可至少你能感觉到他。” “禁锢灵魂,难道不会痛苦,不会屈辱么?”江照雪轻声道。 “那就要看禁锢他的是谁了。”谢红意味不明道,“之前我朋友也替旁人复活过一条狗,总是意识无法突破傀儡丝的封锁达成真正的觉醒,但它的灵魂却不曾有半分挣扎与怨恨。” “因为对于一条狗而言,陪伴主人,本就是它最渴求之事。” “你应该懂的吧,对于狗而言,他们只会害怕被抛弃,至于被主人禁锢,高兴还来不及呢。” 江照雪对上他兴致勃勃的眼神,失笑道:“人与狗,如何相通?” “诶,不会呀。”谢红眸子微微浮现一丝讶异,“我听黑白说,他就是你的狗啊。” 江照雪:“……” 萧濯委实不懂如何约束手下的人。 他瞥了眼谢红身后不远处的假山后,探出来的那颗望眼欲穿的脑袋,“镜子既已拿到,我便不打搅你与黑白叙旧,回见。” 说罢,就要关窗。 “诶,等等。”谢红伸手抵在窗户边沿,“江大人,你觉得今日,是吉日么?” 江照雪面无表情道:“不是。” “好吧。”对方叹了口气,替他关上了窗。 谢红见窗内烛火仍在,没忍住又摇了摇头,转身走到假山旁,里面的人就眼巴巴走了出来,就是目光有些幽怨。 “我以为你今日寻我,是要与我看星星月亮。” “结果你与旁人说的话,比我还多。” 谢红嘴角一抽,没好气地踹他一脚,“什么看星星月亮,你怎么不去乱葬岗看人哭坟?” “……”黑白愣了一瞬,俊秀的面容染上绯红,看他一眼,又局促地低下头,“红红,这还是你第一次约我。” “只要你喜欢,看什么我都愿意。” 谢红:“…………” “你们家陛下如果在七日内算不到招魂的吉日,就真要死透了。”谢红抬手狠狠朝着他脑袋拍下去,没好气道,“你能不能上点心?” “吉日,会算到的。”黑白认真道。 “我看未必。”谢红不太赞同,“冷美人的心,活着的时候都捂不化,更何况是个死人?” “红红要与我赌么。”黑白直勾勾盯着他。 “又赌?”谢红轻笑,“你与我赌了那么多回,可有赢过一次?” 黑白垂下眼,“万一我赢了呢……” “你若赢了,我便答应你一个条件。”谢红懒洋洋道,显然早已胜券在握,“你若输了,以后少来花满楼给我送花。” 本来在花满楼给那群姑娘看门就够丢人了,黑白这厮,还天天来送花,现在好了,整个花满楼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断袖! 他才不是断袖,他是直男! 黑白望着他,神情莫名,“什么条件都可以吗?” 谢红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肩,“当然,我一向说到做到。” 黑白耳朵无声红透,垂下眼看不清神情,“那就……一言为定。” …… “大人?江大人?您怎么在此处睡着了?”苟询轻轻推了推伏在矮桌上沉睡的人,待触及到他冰凉的手腕,更是焦急不已,“大人,您醒醒。”? 江照雪拧了拧眉,只觉头疼欲裂。 “何事?” 他揉了揉太阳穴,说着便要站起身,继续去御书房批折子,谁知下一瞬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直直往地下倒去。 “大人!” 苟询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人,尖着嗓子朝殿外吼,“传太医!快传太医!” 第140章 耳边的声音像是隔了万重山,江照雪彻底堕入深沉的梦境中。 他似是坐在谁的榻边。 眼前被鲜艳的红遮蔽了视线,他不禁皱眉,抬手要把碍事的红布扯掉,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用玉如意挑开了。 他下意识抬头,对上男人炙热的目光。 “阿雪,今日你好美。”男人哑声道。 江照雪瞥见他身上大红色的龙袍,冷嗤一声,“你的意思,莫不是我平日便面色无颜丑陋不堪?” “当然不是!”男人急忙解释,跪坐在他脚边,如同獒犬般用脸颊讨好地蹭他的手背,“阿雪容光,永远无人能及。” “容光再盛,也有看腻之时。”江照雪冷淡道,抽回自己的手。 “不会。”男人信誓旦旦抽出刀,“若阿雪不信,我愿用心头血发誓,永生永世,都做阿雪的狗,不离不弃,永不背叛。” 第二次听到这句话,江照雪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冷不丁问,“那若有一日,我夺了你的权势,将你炼成傀儡,灵魂永远禁锢在我身侧,你也愿意?” 男人低笑了一声,执起他的手,于手背落下一吻,“荣幸之至。” 第119章 今日是吉日 “……” “醒了醒了!” 江照雪睁开眼,神色仍旧恍惚。 “大人,如今朝中还得靠您稳住,您若是不爱惜身子,日后该如何摄政?”李太医苦口婆心地劝,可榻上的人自醒来后,就兀自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显然半个字都未曾听进去。 李太医叹了口气,转头嘱咐无杳,“好在昨夜风轻,只是着凉,否则着了风寒,明日定是不能上朝了。” “下次莫让他一个人待着,你不是他的书童么?时时刻刻盯着他,哎哟,身子这么弱还不听太医叮嘱,他不生病谁生病?你们作为身边人,多费点心……” “嗯嗯,我都记下了。”无杳认真点头,随即又有些担忧,“但是大人昨夜就这样睡着了,真的只是着凉而已么?” “老夫的医术,那可是先帝亲口称赞过的!还能有假?”李太医吹胡子瞪眼,“你若信不过,下次莫再把老夫扯过来,这副老骨头扯坏了算谁的?” 无杳面色微窘,“我还不是担心大人么。” “不过说来也奇怪,如今还未入夏呢,夜里寒气江大人定是不能受的。”李太医摸了摸胡子,“看来人还得运气好。” “大人若是运气好,就不会被关在地宫那么久了。”一侧沉默伫立的十七忍不住开口。 “关了那么久,不也平安出来了么?”李太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提着药箱转身离开。 “好像也是。”无杳点点头,上前查探江照雪的脸色,“大人,您可还有哪里不适?” “……我无事。”江照雪转头看向十七,“十七。” “嗯!”十七眸光亮起,迅速挤开无杳走上前,“公子我在的。” “你去找黑白,替我传一句话。”江照雪想起谢道长口中所谓的紫微星命格,嘲弄一笑,“就说,今日是吉日。” “我这就去。”十七虽不明白此话何意,但是江照雪吩咐的事,他都会做到最好。 刚说完,就大步跑出去寻人。 午后,谢红果然进了宫。 偏殿内。 “唉,我说江大人,你要不要在考虑考虑?”谢红扶额叹气,一手撑在桌案上,“我昨日刚下的赌,今日便要输了。” “那今日不是,何时才是?”江照雪问。 “反正……紫微星说什么时候是,就什么时候是咯。”谢红轻笑,“江大人,其实当年你不论扶持谁坐上这把位子,谁就能坐稳这把位子。” 江照雪淡淡看他一眼,“事在人为,而不是靠什么紫微星。” 若他真是什么紫微星,前世又如何会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 “既然今日是吉日,那么便得在今日做完该做的事。”谢红正色道,“陛下的身体必须在今日送出皇宫。” “逆天而行的事,得去不起眼的地方做,紫微星身边可不太行。” 沉默片刻,江照雪点头,“我会让无常与黑白与你一起护送。” “看不出来,你还是有些关心这位陛下的嘛。”谢红揶揄地眨眨眼。 江照雪淡淡道:“我还有问题。” 谢红:“你说。” “为何谢道长一直认为,我便是紫微星?” “这个嘛……”谢红挑眉,嗓音清朗含笑,带有少年人独有的明媚,“那自然是,天机不可泄露咯。” 江照雪沉思片刻,道:“复活他,需要多久?” “那就得看他的魂魄强弱了。”谢红托腮道,“若是强呢,十天半个月也就成了,若是太弱……” 太弱如何?尽在不言中。 离开前,谢红特意取了他一滴指尖血,用瓷瓶收好。 “十指连心,有了你的指尖血,那位陛下或许会听话一些。” 谢红将瓷瓶揣回袖中,见他又低头开始翻阅奏折,忍不住问,“你要不要……再去看看他?如今你身份不比从前,又要教导太子又要摄政,想要出宫不容易,下次可不知道何时能见了。” “没有这个必要。”江照雪抬头,眸光冷淡。 “啧,你这性子……”谢红转了转眼珠,“若是随我去修道,定能当个无情道魁首。” 第141章 江照雪淡淡道:“无趣。” 他从来不是什么可以舍弃七情六欲之人,否则又如何会有前世今生诸多痛苦? 连自己都渡不了,更遑论做道士去渡人间疾苦呢? “那我走了。”谢红道,“若有事,我会让黑白传信给你。” …… 养心殿愈发空了。 江照雪坐在书桌旁,望着面前一边抽噎一边颤颤巍巍握着笔的稚童,淡淡道:“方才教过你的字,念什么?” 萧荣支支吾吾半天,在他冰冷极具压迫的视线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我不要认字……我要阿娘……” “江大人,太子殿下还小……”苟询一边哄人,一边劝道。 “他是小。”江照雪冷冷道,“正因为小,才要让他多识些字,将脑子里被他母亲教坏的东西忘干净。” 一个敢与北蛮通信的长公主,如何会是安分之人,稚童尚未有自己的认知,耳濡目染之下,难免被带偏。 是以这段时日,除了处理政务,闲暇时他都会亲自教萧荣识字。 耳边哭闹声不止,江照雪瞥了眼被苟询抱在怀里哄的萧荣,逐渐有些疲惫。 罢了,他与一个稚童较什么劲? 他站起身,淡声道:“既然不想学,便让奶娘在偏殿照顾着,莫让他在我眼前晃。” 只要瞧不见,自然心不烦。 说完转身要离开,谁知方才还在苟询怀里哭的萧荣霎时止了声,摇摇晃晃跑过来抓住他的衣袖。 江照雪垂眸盯着他那双不知蹭了多少眼泪鼻涕的手,冷冷吐出两个字:“松手。” “呜呜……荣荣不哭……别走……” 苟询翘着兰花指,遮掩不住笑,“大人,太子殿下谁抱他都要闹,您都日日逼他识字了,偏偏还格外爱粘您。” 稚童远不似萧濯那样力气大得惊人,江照雪偏偏用力,便将自己的衣袖抽回来,自上而下睥睨他,“你不是要找你的阿娘么?选了阿娘,日后便莫来烦我。” 第120章 信则有,不信则无 萧荣抽噎两声,仰着小脑袋,望向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尚且带着哭后的水光,任谁看了心都得化掉。 除了江照雪。 他也不管对方这个年纪是否能听得懂,面无表情睨着萧荣,“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去诏狱陪你通敌卖国的阿娘,与她一起被天下百姓钉在耻辱柱上。” “要么,从今日起乖乖识字,坐好你的太子之位。” “你选吧。” 一侧的苟询也不敢再劝,偷偷替萧荣擦了把汗。 分明这位摄政的刑部尚书如今也不过十九岁,周身气势却丝毫不亚于陛下。 “要……要太傅……” 江照雪不悦地扫过他,“要么去诏狱,要么继续识字,你选我做甚?” 萧荣打了个嗝,磕磕跘跘道:“太傅是仙女,长……长得最好看,可以飞。” 江照雪慢条斯理从袖中抽出帕子,隔着帕子掐住他的脸,“对太傅不敬,今日得多识一倍的字。” “呜……” 萧荣还没来得及开始哭,又被他帕子堵住,“再哭,便让阿柴把你吃了。” 原本在他身侧午睡的獒犬骤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腾的一下翻身站起,左右环视,待瞧见近在咫尺的人,尾巴兴奋地摇起来,埋头就往江照雪与萧荣中间钻,“汪!” 江照雪一脚将狗踹开,神情不太高兴,“你们陛下,留下一堆缠人的麻烦,自己倒是走得潇洒。” 这话谁也品不出是埋怨还是……想也不敢想的怀念,苟询低着头,只管听着。 离那日谢道长离宫已是一月,西北军都已离开了上云京,却什么消息都不曾传回来。 “对了,今日礼部的人来问话,再有一月便是大人生辰,可要大办一场?” 寻常臣子生辰,最多是由天子送些赏赐,但江照雪如今不同,自然也不能随意办。 上次生辰恰逢在从雍州回上云京的路上,一路上萧霁埋伏了无数刺客,他自然无心思去过什么生辰。 萧濯倒是趁他睡着时,偷偷往他怀里藏了一对孩童的木雕,那时他不知这雕的是年少的他与萧濯,又带着满腔恨意,只觉厌烦,转手便不知扔去了何处。 见他沉默不语,苟询又劝,“这两年朝中屡次遭逢大变,也该办场宴会缓和朝中气氛。” “那便让他们看着办罢。”江照雪不太在意,“莫弄得风头太过。” “那是自然。”苟询笑道。 江照雪转头坐回桌案旁,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眼睛望着萧荣,“继续识字。” …… 生辰当日,江照雪如往常般起身,刚洗漱完,江照壁便端着碗长寿面从殿外走进来,笑着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从小到大,你每碗长寿面都是阿姐做的,去年没吃到,今年可得多吃些才能补回来。” “嗯。”江照雪低低应了声,諵枫执筷不紧不慢吃起来。 江照壁环顾四周,问:“那个小太子呢?” “阿姐找他有事么?”江照雪咬断面条,疑惑抬头。 “唉唉唉,你怎么咬断了?长寿面不能断的呀!”江照壁瞪圆了眼睛,懊恼道,“早知道我该等你吃完再问的。” “阿姐还和幼时一样幼稚。”江照雪摇摇头。 第142章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江照壁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颇为复杂,“若一点都不迷信,你又为何会把萧濯托付给一个道士呢?” “这句话不对。”江照雪缓声道,“应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所以阿姐,好的事信,不好的事便不信,这样会少去许多烦恼。” 江照壁撇了撇嘴,“你怎么也神神叨叨起来,这话谁告诉你的?那个道士?” 江照雪顿了顿,随口道:“紫微星说的。” “紫微星?”江照壁冷哼一声,“那我还是王母娘娘呢。” 江照雪低头吃面,没在说话。 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他信一回自己真的是紫微星呢? …… “太子殿下,您慢一点跑,宴会晚上才开始呢。” 宫道上,两个奶娘跟在萧荣身后,颇为无奈。 这位太子殿下一离了江大人的视线,谁的话都不听,稍稍不如意便要哭闹,他们手底下的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太子殿下不肯旁人背,她们也不敢强行将人抱起,稚童身子骨尚且柔软,唯恐弄伤了。 “不行,太子殿下,前面去不得,去不得呀!”其中年老些的奶娘抬头看着那不远处被禁卫军把守的慈宁宫,面色骤变,想起苟公公的警告,也顾不得其他,咬牙走上前,强行将萧荣抱起。 萧荣眼睁睁看着自己为江照雪准备的小玩具一路滚进宫门,随即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挣扎。 很快就引来了看守慈宁宫的禁卫军。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在做什么?!” 由于部分骁翎卫被外派到地方去清理北蛮奸细,尚且未赶回来,宫中剩余的骁翎卫都调过去守着金銮殿,慈宁宫便由新来的禁卫军顶替了。 奶娘无法,只得抱着怀里不停挣扎的人,走回来解释,“我们是太子殿下的奶娘,殿下哭闹,许是饿了,这才急着回宫去喂食。” 带头的禁卫面色稍缓,正要放人,身后的宫门竟被人从外打开。 “哀家的乖孙……哀家听见乖孙哭了……” 为首的禁卫军面色一冷,手中长矛拦住要往外冲的太皇太后。 “你们干什么?竟敢对太皇太后不敬!” “陛下有令,慈宁宫所有人皆不可踏出此处一步。”禁卫军冷声道。 “若非哀家听见有人虐待哀家的孙儿,哀家何必拖着病体出来?”太皇太后被侍女搀扶着,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陛下只说不让哀家出宫,可曾说过连见哀家自己的乖孙一面都不行么?!” 僵持间,萧荣已经从奶娘怀里溜出来,眼睛里只有那枚滚进慈宁宫宫门里的木雕玩具,直冲冲往里面跑。 禁卫军手里拿着长矛,拦得住反贼,却拦不住一个孩子。 “乖孙……乖孙慢一点。”太皇太后跟上去,蹲下身想要去抱他,“让外祖母瞧瞧这些日子有没有人欺负你。” 谁知刚想抱起人,萧荣就挣扎起来,手拽住太皇太后的凤钗连带着发丝,一边哭一边往外扯。 “不准你抢太傅的礼物!你是坏女人!” 第121章 变数 “太皇太后!”“太子殿下快住手!” 慈宁宫的宫人一阵兵荒马乱,终于让太子的手从皇太后头上挪开。 太皇太后被人扶着,头发散乱,捂着心口,险些要气晕过去。 “是不是江照雪教你这么说的?”她缓过了气,一把拉过萧荣的手臂,细眉拧起,尖锐的指甲几乎掐进稚童娇嫩的肉里,“哀家是你的外祖母,最疼爱你的外祖母,你怎可为了一个外人这样对哀家?!” 一个傲慢刻薄野心勃勃的佞臣,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这些萧家人一个个迷了心智般往上扑?! “你告诉哀家,江照雪究竟给你们下了什么迷魂汤!” 萧荣吃痛,仰着脑袋大哭起来,“太傅……我要太傅……” “太皇太后,您尚在病中,不宜与太子久待。”禁卫军走进来,面无表情说完,一手拎起萧荣的后衣领,就要往外走。 “放肆!你给哀家站住!”太皇太后怒声道,顾不得自身狼狈,“哀家纵使出不得慈宁宫的门,那也是太皇太后,是江照雪一介臣子能管的么?!哀家已经不出慈宁宫了,让哀家的乖孙久留一会难道也触犯陛下圣令了吗?!” 见禁卫军迟疑,太皇太后又软下态度,“算哀家求你们,哀家一个半个身子入了土的人,就想与孩子们说说话,既然陛下不曾下令让太子不准进慈宁宫的门,你们就让他待上一个时辰,陪哀家吃个饭,就让他回去好么?” 说罢,竟亲自朝几位禁卫军跪下。 “使不得呀!”“太皇太后切莫折煞末将!” 最终,禁卫军只得无奈应下,“说好一个时辰,太皇太后莫要再为难末将。” “哀家知道,你们整日守着哀家一个老婆子,也不容易。”太皇太后如愿留下了人,面上也带了些笑意。 说罢,转头看向贴身的老嬷嬷,“哀家要快些重新更衣,再去陪乖孙用午膳。” “是。”老嬷嬷扶着人往寝殿去,看顾太子的两个奶娘无法,只得在院中守着自顾自低头把弄玩具的萧荣。 那是一只可拆卸的木制鹦鹉,按动尾巴上的机关,便能往前跳几步,也不知萧荣从哪里寻得,整日都嚷嚷着要送给太傅当生辰礼。 第143章 这个年纪的孩子记不住事,不过半年时间,早已将自己的外祖母忘了个干净,哪里还会记得对方是否疼爱过自己。 萧荣可不知这里是慈宁宫,在殿门前的台阶下自顾自跟着机关鹦鹉跑来跑去,还未尽兴,那鹦鹉便被一只涂抹了丹蔻的手捡起来。 “外祖母陪你一起玩好不好?” 萧荣鼓起脸颊,双手叉腰,十分生气,“还给我!我的!” “既然是你的,为何还要送给太傅?”太皇太后握着鹦鹉,成功让萧荣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循循善诱道,“乖孙,你可是太子,以后天下都是你的,你的东西,怎么可以让一个臣子染指呢?” 萧荣瞪着眼睛看着她,“坏女人!” 太皇太后方才停歇的怒气再次燃起,身侧的嬷嬷连忙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太子还小,什么都不懂,定是被人教坏了。” “待待会用膳,多夹些他爱吃的,便又会与太皇太后亲了。” 太皇太后也觉着在理,便没再强迫萧荣与自己说话,将鹦鹉还给了他。 她顺势坐在凉亭下看着,不由冷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玩意,也就萧濯爱倒腾,哀家的乖孙,怎能和他们成为一路人?” 嬷嬷环顾四周,凑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太皇太后可莫忘了正事。” “这哀家自然知晓。”太皇太后淡声道,“若真如哀家猜得那般,也该从这里出去了。” “大梁江山,岂能由一个外人把控?” 到了午膳的时辰,太皇太后特意将菜都摆在外头,尤其是那碟萧荣最爱的海棠酥,被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果然不出她所料,萧荣好动,便容易饿,很快目光就从手里的机关鹦鹉,转到了海棠酥上。 “乖孙饿了?想不想吃海棠酥?”太皇太后用指尖捏起一块晃了晃,“你过来叫声外祖母,外祖母就给你吃。” 这一月以来,萧荣的饮食起居都被江照雪严格把控,这些味道太重的东西,因他年纪太小,基本不会允许他吃。 一月不曾闻到这样甜得香气,萧荣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不自觉走了过去,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块海棠酥,“外祖母。” 他唤得十分干脆。 “真乖。”太皇太后亲自喂进他嘴里,叹了口气,“瞧你馋得,莫不是有人不肯你吃?” 萧荣埋头吃完那块,没理会她,转头盯着碟中剩下的。 “还想吃?”太皇太后笑道,“不如这样,哀家问你一个问题,你答出来,就给你吃一块好不好?” 萧荣想起什么,用力摇了摇头,“太傅,会生气。” “不告诉他不就好了。”太皇太后不屑冷笑一声,给了身侧的嬷嬷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几个宫人将那两位奶娘带了下去。 萧荣以为她也要考自己识得几个字,有些抗拒,却又舍不得那碟海棠酥,点了点头。 “真乖。”太皇太后满意地勾唇,从碟中再捏起一块海棠酥,道,“这些时日,乖孙住在养心殿,有没有和人玩捉迷藏?” 萧荣以前便喜欢翻找长公主府藏起来的东西,那机关鹦鹉上还刻着一个‘雪’字,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翻出来。 能翻出这些玩意,自然也能翻出点别的。 萧荣咬了咬指尖,眼珠亮晶晶的,“最喜欢太傅!” 太皇太后险些捏碎了手里的点心,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哀家问的是捉迷藏,不是你喜不喜欢太傅。” 萧荣撇撇嘴,“捉迷藏不好玩。” “哦?为什么?”太皇太后这回是真好奇。 萧荣道:“太傅白天不在,没人陪我玩?” 太皇太后试探道:“不是还有陛下么?陛下一直都在养心殿呀。” 萧荣拼命摇头,“大坏蛋很厉害,躲起来了,我,我找不到他。” 第122章 生辰快乐 太皇太后微微眯起眼睛,“躲起来了?这么厉害,连乖孙都找不到么?” 萧荣不肯说了,因为这是第二个问题。 她只得将手里的海棠酥递出去,耐心等他吃完,再拿起三块。 萧荣舔了舔嘴巴,道:“大坏蛋很厉害的,躲起来,连太傅都找不到!” 太皇太后笑了笑,将那一碟海棠酥都给他,“以后想吃海棠酥,太傅不给,外祖母给,这是哀家和乖孙的秘密。” 萧荣似懂非懂,只知道将嘴巴和手都擦干净,免得回去被太傅发现。 …… 宫中人人都在为生辰宴忙碌,但江照雪本人并不太在意。 除却身边之人来送礼物,他一天都不曾出去,在御书房批改奏折一直到天黑。 期间江丞相也来了一次,进殿时,手里还抱着一本有些泛黄的册子。 “今日过生辰,歇一日都不行?”江丞相探出脑袋看了眼他下笔利落的奏折,没好气道,“又是驳回……你驳旁人的便罢了,怎么连我告老还乡的折子也驳回了?” “今日是我生辰,父亲要凶我么?”江照雪抬眼,淡淡道。 江丞相摇摇头,叹气道:“你父亲忙着给你腾位子,怎么还不领情?丞相难道不比太傅这个虚衔好听些么?” “父亲不是忙着腾位子,而是早已不想管朝中纷争,心早已飞去了阿娘故里。”江照雪低声道,“再过些日子罢,如今我不放心父亲离开上云京。” 第144章 父亲与阿姐是他的软肋,在局势稳定前,他得把人放自己眼皮底下才放心。 “当年我也是从夺嫡里闯出来的,有何可担心的?”江丞相一边嘀咕,一边把手里的册子递出去,“这是……生辰礼。” 江照雪接过,才翻开一页,便愣住了。 “这是你阿娘自你出生起便准备的生辰礼,每年去山庄看望你时她都会为你画下一幅画,想着等你养好了病从庄子里回来时送给你。” “只是画也没画完……她便走了。”江丞相叹了口气,“她走时交代让我接着画,只是我唯独不擅丹青,后面几页……看不下去也莫勉强。” 江照雪伸出指尖,来回摩挲画册上的自己,眼眶微微酸涩。 “多谢父亲……我很喜欢。” 待江丞相走后,他便打算将画册藏起来,又念及萧荣总喜欢翻找东西的习惯,思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藏在桌案下那处机关锁里。 前世,萧濯没少背着他在此处藏些不敢让他瞧的禁书。 江照雪按下机关锁的凹槽,取出那个花纹古朴的盒子放在桌前。 盖子掀开,一对眼熟的木雕小人映入眼帘。 是去年生辰,被他丢在路边的生辰礼,萧濯在他未曾看见的地方,竟又将其捡了回来。 他抚摸过萧濯小人那处被摔掉左手的缺口处,缓缓闭上眼。 “大人。”苟询走进来的动静令他猛然回神,“天黑了,生辰宴开始了。” “知道了。”江照雪将画册与小人放在一起,重新放回机关内,站起身,“我更衣完便去。” 待他换好衣裳来到金銮殿,殿中群臣已是翘首以盼。 “江大人来了?”“江大人,这是下官夫人特意准备的雨前龙井……” 江照雪不曾似以往那般对宴会敷衍了事,淡淡回应每一个上前朝他祝贺的人。 阿娘曾说,即便别人心思不纯,但若对你说一句生辰快乐,也该回一句多谢。 多谢上苍赋予生命,让他得以独一无二的意义存在这世间。 酒过三巡,虽太医叮嘱过要少饮酒,江照雪也无法一杯都不喝。 第三次婉拒掉上前来介绍自家姑娘的大臣后,江照雪终于疲惫地垂下眼,开始按揉眉心。 无杳不知瞧见什么,好奇道:“大人,这小太子平时饭量可不小,又有您管束,可不能吃到这么多点心,今日难得可以放开了吃,他怎的又不吃了?” 江照雪闻言,转头望去,萧荣被奶娘带着,与几个宗室的孩子坐在一块,桌上的糕点一块未动。 “去问问奶娘,今日他都做了些什么。”他淡声道。 然而不待无杳起身,殿外忽而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 周遭大臣及家眷皆忍不住窃窃私语。 “她如何出来了?不是在慈宁宫养病么?” “今日可是江大人的生辰宴,可莫闹出什么事才好……”一位年轻的大家闺秀不满地撇撇嘴。 江照雪触及殿外一身深红凤袍不疾不徐走进来的太皇太后,眉头一皱。 这时苟询气喘吁吁跑进来,附耳低言,“大人,太皇太后以死相逼闯宫,禁卫军不敢阻拦,只得一路跟着来了。” 江照雪站起身,“事已至此,且看她又想如何。” 走至太皇太后面前,敷衍行礼,“太皇太后尚在病中,何故来此?” “哀家再不来,这大梁江山怕是要易主了!”太皇太后冷笑一声,环顾殿中群臣,“诸位爱卿,陛下根本没有在养心殿养病,而是早已在江照雪与北蛮私通之下被灭了口!”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 江丞相怒道:“太皇太后莫不是因自己的女儿私通外敌,便也要将脏水泼在我儿身上?” 太皇太后似笑非笑,“诸位若是不信,大可随我去一趟养心殿,看看那位将摄政之权托付给江照雪的陛下,到底在不在里面养病!” “江照雪,你敢让诸位大臣去养心殿一看么?” 一侧的江照壁面色格外难看,冲上去就要撕烂这人的嘴,被江照雪一把按住。 “太皇太后执意在臣的生辰宴上这般,臣也无法,诸位大臣请自便。” 萧濯不在又如何?只要骁翎卫在他手中,大不了坐实佞臣二字。 妖后他都当过,佞臣又如何? 太皇太后哂笑:“死到临头还嘴硬。” 众大臣似信非疑,当日上朝时的怀疑悉数被勾起,还是跟着江照雪去了养心殿。 走到养心殿外,他便停了脚步。 慈宁宫的嬷嬷知他是心虚,径直越过他,推开养心殿的大门。 然而下一瞬,她臃肿的身子却突然被殿中人一脚踹下台阶。 众人抬头望去。 只见男人缓步从殿中走出,一袭黑色龙袍,身影高大挺拔,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凌乱额发下,垂眸俯视众人的眼神阴鸷冰冷。 正是萧濯无疑。 第123章 独属于你 江照雪自台阶下抬头望去,微微一怔。 萧濯走下台阶,若无旁人般上前拥住他,指尖缠着他的发丝把玩,“阿雪,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说怎么处置他们,便怎么处置好不好?我都听你的。” 江照雪拧眉别过脸,“你想如何便如何,不必问我。” 的确不该脏了阿雪的手。 第145章 “无常。”萧濯依依不舍地松开他,再抬头时面色又恢复了凶戾。 “属下在。”无常自殿中走出。 萧濯扫过躺在地下痛苦捂着胸口的嬷嬷,“拖下去,喂狗。” “是。” 无常面无表情走下台阶,大手攥住老嬷嬷的后衣领便要往后拖。 “太皇太后!救救奴婢!您救救奴婢啊!”老嬷嬷声嘶力竭起来,浑浊的眸子里溢满惊惧。 在这宫里,比酷刑更可怕的,是陛下豢养的那些獒犬。 运气好时能碰上它们饿着的时候,几口下去便断了气,若是运气不好,那些獒犬吃饱喝足,便会轮流戏耍被送过去的食物。 太皇太后像是还沉浸在帝王突然出现的惊愕中,下意识后退一步,连陪伴多年的贴身嬷嬷被拖走亦不曾顾及。 “陛下……你的病好了?”她试探道,眸中仍旧带着怀疑。 “朕的病好不好,自有太医操心,太皇太后还是顾好自己。”萧濯阴冷的目光与她对上,锐利得让她满腔心思都无处藏。 “苟询,送太皇太后回慈宁宫,除非薨逝,慈宁宫的宫门日后都不必再开” “看守慈宁宫的禁卫革职查办,永不录用。”萧濯本想将这些蠢货通通砍了,但念及今日不同,不能大开杀戒,罕见仁慈了一回。 “陛下!哀家是你的皇祖母!即便是怀疑江照雪,那也是为大梁江山着想!” “哦。”萧濯漫不经心道,“朕想处置一个人,从不需要理由,堵住皇祖母的嘴,带下去。” “是。”苟询低声应下,朝身后的几个小太监挥了挥拂尘,将瞪大眼睛怒目而视的太皇太后如犯人般捆住手脚,带了下去。 他继而望向一言不发的群臣,缓缓抽出腰间长刀,一步一步走上前,懒洋洋地将刀尖抵在最前面的大臣脖子上,“诸位,是否该给朕一个解释。”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胆敢质疑朕的江爱卿?太皇太后么?” “朕实在想不到,大梁朝臣,竟会被一个后宫妇人三言两语乱了分寸,这么蠢的脑袋,还领什么俸禄?依朕看,不如喂狗。” 众臣纷纷跪下,只余江照雪鹤立鸡群般孑然伫立在一侧,冷眼旁观这一切。 “臣等知错,陛下息怒!” “今日走到养心殿的所有朝臣,罚俸三年,每日写一封三千字罪己诏送到御书房,如有违者,即刻废黜官职,流放北境。” 萧濯说完,扫过依旧跪在地上不敢吱声的众人,不耐烦地握着刀柄,在最近那位大臣的乌纱帽上敲了两下,“还不滚?也想去喂狗不成?” “臣等告退——” 众臣忙不迭告退,江照雪转过身,亦准备离开,却被身后之人抱了满怀。 “阿雪想去哪?可是我这般处置不如你意?” 江照雪别过脸,躲开耳畔炽热的呼吸,淡淡道:“自然是回相府,难道还要留下来喂狗不成?” “他们怎能与阿雪相提并论?”抱住他的双臂愈发紧了。 江照雪挣脱不开,只好冷声道:“有何不同?我与他们一样被你蒙在鼓里。” “我错了。”萧濯松开他,绕至他身前,细细打量他一如既往冷淡的眉眼,眸中眷恋愈发浓重,“我只是……想给阿雪一个惊喜,才偷偷藏在了养心殿给阿雪暖床。” 江照雪被他牵着往里走,拧眉想了片刻,还是没甩开他的手。 淡声问:“何时醒来的?” “今日。”萧濯牵着人走进养心殿,顺手关上殿门,再转过身时,江照雪已自顾自坐在了窗边,低头点灯。 “今日是阿雪生辰,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会醒过来。” 江照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搭理。 但不理人,只坐在那里让人静静望着,萧濯心中亦生出丰盈的满足。 他走过去,蹲在江照雪面前,小心翼翼执起那人的手,贴在脸颊上蹭了蹭,“阿雪,我很想念你。” “你有没有也……” 江照雪打断他,“没有。” 萧濯握住他的手紧了紧,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锲而不舍唤他,“阿雪,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就看一下。” 江照雪不胜其任,拧眉抬起头,却倏然愣住。 萧濯胸前衣襟微敞,心口处用银色的傀儡丝线缝了两个字——‘照雪’。 如同鬼使神差,江照雪伸出指尖,指腹抚上他心口处的字。 “为何缝我的名字。”他轻声道,眸子仍旧淡漠疏冷如雪。 但萧濯太了解他,从他眼尾捕捉到一丝被取悦的上挑弧度。 “阿雪,这里不仅有你的名字,还有你的指尖血。” 萧濯目光灼灼,仰头注视他。 “我知道,前世纵使是阴差阳错,也无法让你再愿意托付信任。” “前世的萧濯欺骗你,薄待你,不珍惜你,纵使使尽法子挽回,亦的确不值你的原谅。” “但那个萧濯已经在一月之前,在地宫彻底死去,如今在你面前的,是刻有你名字,唯独因你而活的傀儡。”萧濯牵住他的手,嗓音沙哑,“阿雪,我独属于你,因对你的爱而挣脱傀儡丝线的禁锢醒来,永远无法背叛,永远无法离开,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你愿不愿意……赐予我哪怕一点点的怜悯与爱?”他褪去了往日的猖狂,只余臣服与恳求,如同一条被彻底驯服的獒犬,向他唯一的主人露出柔软的肚皮,渴望得到抚摸。 第146章 静默须臾,江照雪的指尖从他心口上移至面颊,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那是他的灵魂被极度取悦的颤栗感。 绝对的臣服与极致的爱,成为傀儡的萧濯,恰好满足这两个刻薄的条件。 这样听话的獒犬,应该被肯定,被鼓励。 江照雪许久不曾这样温柔地抚摸过他的眉毛,“方才的问题,我允许你再问一遍。” 萧濯呼吸微沉,哑声道:“你愿不愿意,赐予我哪怕一点点的爱与怜悯。” 江照雪俯身,自上而下俯视他的眼睛,鼻尖几乎与他的鼻尖相抵,“怜悯与爱,都给你。” 第124章 【终】你打算何时给我名分 近在咫尺的炙热鼻息霎时滞住,随即急促起来,宛若被肉骨头砸中的狗,不可置信的盯着他,“阿雪……你说什么?是我听错了么?你……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对于一条可以放心去爱的,独属于他的獒犬,江照雪忽然便有了耐心,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然后垂着眸子,欣赏对方昏了头的傻样。 “我说的话,很难懂么?”他淡淡道,指尖捏住萧濯的下巴,尚未来得及挑起,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被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抱着。 萧濯低头埋在他脖颈深嗅了一口气,眸光一暗,“不难懂,是我太蠢,也就阿雪不嫌弃我,愿意赐予我爱,对么?” 江照雪挑眉,斜睨着你,唇角微掀,“算你识相。” 他被人抱在怀里,上下颠了颠。 “阿雪瘦了。”萧濯闷声道。 “御书房的龙椅,可没那么好坐。”江照雪淡声道,手懒懒搭在他肩上。 这般不抗拒的模样,几乎只在萧濯梦里出现,他抱紧了人,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唯恐醒来就是梦。 “你既醒来,这龙椅便还你。” 萧濯往床榻上走去,不甚在意,“阿雪既然喜欢,那就是阿雪的。” “那你……” 话未说完,被萧濯胆大妄为地打断。 他温热的唇瓣从江照雪面颊上蜻蜓点水般吻过,“我也是阿雪的。” 坐龙椅,哪有做阿雪的狗快活? “日后阿雪坐龙椅,我替阿雪磨墨,替阿雪暖床,为阿雪洗手做羹汤,这样阿雪便不会瘦了。”萧濯轻柔地将人放在榻上,床幔缓缓落下,遮住了那张冷艳矜贵的脸。 他情不自禁,隔着床幔吻上肖想已久的唇,又一触即分。 “阿雪。” 他挑开帘幔,钻了进去。 半晌,床幔深处传来江照雪沙哑不稳的声音,“你又想说什么?” “生辰快乐。” …… 次日午时,江照雪方才醒来。 周身干爽并无不适,显然是萧濯在他昏睡过后,不但清洗了,还上了药。 “阿雪,你醒了?”腰间的手动了动,江照雪转过头,对上萧濯深邃却柔和的眼睛。 再往下,男人衣裳半敞,胸口处的名字若隐若现,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江照雪尤其喜欢抚摸他的心口,昨天夜里,还曾恩赐般的亲吻过此处。 “既然早就醒了,为何不去外殿批折子?”江照雪全然没了昨夜的温情,冷冷指责他。 “我想看你,不想批折子。”萧濯低声道,顺势低头,一口咬在他肩头。 江照雪这才发觉,自己尚未穿衣,就这样与他相贴。 他闭了闭眼,由于萧濯每次都习惯让他睡在里侧,故而他只需伸出脚,便能轻轻松松将人踹下床。 他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 继而不紧不慢地,一边穿衣,一边垂眼俯视。 地上,萧濯仍旧直勾勾盯着他。 “我给阿雪煮的鱼汤快好了,待阿雪起身,正好可以用午膳。”见他的脚下了榻,萧濯连忙上前,捧在怀里替他穿靴。 江照雪瞅着他忙前忙后的模样,拧眉道:“萧濯。” “嗯,我在。”萧濯头也不抬,依旧细致地为他穿靴。 “你就打算这般整日粘着我,不去做些旁的事?”江照雪难得替他着想了一回,淡淡道,“你得找些事做,否则与仰人鼻息无所事事的暖房丫鬟有何区别?” 萧濯手上动作一顿,抬头看他,有些幽怨,“那阿雪,打算何时给我一个名分呢?” 江照雪移开目光,“去用膳罢。” 想要名分,哪有那么容易。 …… 午膳是萧濯亲手做的四菜一汤,恰好够他们两人吃。 苟询如往常那般站在一旁布菜,脸上的笑容,像是自家孩儿修成正果了一般。 用膳时,无常走了进来,目光从只顾着人夹菜的陛下身上一闪而过,心领神会谁才是说话有用的人,随即看向照雪。 “大人,南明今早送来了贺礼,说是给大人补的生辰礼。” 萧濯冷嗤一声,“生辰都过完了,还补什么补,昨日送来的贺礼拆都拆不完,谁稀罕多他一件?” 萧觉送的礼,能是什么好东西?! 江照雪淡淡扫了他一眼,后者乖乖噤了声。 “放偏殿罢。” 无常迟疑道:“这个贺礼,安阳来送礼的人说,务必要让大人亲自瞧瞧。” 江照雪沉吟片刻,放下筷子,“请进来。” 南明派来的官员走进来行了一礼,继而往旁边走几步,露出后面的大箱子。 第147章 “这是我们殿下送来的贺礼,希望大人能喜欢。” 无常上前打开箱子,里面竟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不过被五花大绑,粗布堵住了嘴。 江照雪一眼瞧出,正是从地宫逃走的祝青云。 “此人混入南明难民里,妄图从南明偷渡去南疆,被殿下发觉,便命下官一路送到上云京,还望大人喜欢。” 江照雪微微颔首,“无常,带人下去好生招待。” 继而看向那名官员,“这个礼,本官收下了。” 那官员如释重负,终于露出笑容,“那便不多叨扰大人与陛下用膳,臣告退。” 被好生招待三日后,南明官员虽惊叹于上云京的繁华迷人眼,却也到了回南明复命的时候。 离宫那日,他走过宫道时,见远处金銮殿恢宏壮观,一抹赤色身影在百官簇拥下缓缓走上金銮殿殿前的台阶。 “诶,这是在做什么?” 一侧带路的苟询笑道:“这是拜相仪式,过了今日,上云京便要多出一名最年轻的江丞相了。” 官员连连点头,“江大人的事迹,那可是远在南明都如雷贯耳!又是肃清雍州反贼,又是自身做局除掉北蛮奸细,当真是年少有为呐。” 苟询亦笑了笑,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身侧忽而有宫人提着水桶匆匆跑过,被苟询一把抓住,“这是去做什么?” 不怪他警惕,而且如今这位陛下,最忌讳宫中走水。 “甘泉宫走水了!文太妃她……她自焚了!” 苟询面色一变。 南明官员察言观色,道:“公公不必再送,最后一段路,我自己走便是。” 苟询也不迟疑,当即随着宫人匆匆离开。 南明官员目送他们远去,摇了摇头,兀自朝宫门外走去。“上云京的人果然复杂,这好端端的太妃不愿当,为何要去自焚呢?” “人嘛,还是活着最重要。” 随着一声叹息,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正文完,明天还有番外) 第125章 结局后续1 江照雪从金銮殿赶到甘泉宫时,大火已经蔓延至整个宫殿。 哪怕是远远站着,那滚烫的热气都烤得人脸颊发热。 “二公主!您好不容易被救出来,里面太危险了,您不能进去!” “快拦住她!” 江照雪寻声望去,只见某个高挑的身影兀自夺过一桶水淋在身上,一意孤行往里面冲去。 是萧宁。 他微微拧眉,抬步欲上前查探情况,却被从后面死死抱住。 双臂被禁锢得发疼。 “阿雪!不可以……你不可以进去!”萧濯喃喃道,似乎被吓到,陷进了恐惧的梦魇里。 有些人就算失而复得,但曾经失去的那一瞬间,依然在灵魂深处扎下了一根刺。 一旦触及,便痛不欲生。 “阿雪我错了……你别去……”萧濯声音发着颤。 直到江照雪伸出手,遮住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那冲天的火光,萧濯方才渐渐放缓了气息,从噩梦里醒过神。 “阿雪,我很乖,你莫吓我。” “萧宁在里面,我只是去查探情况。”江照雪抬头盯着那火光,面色有些凝重。 这位即便是关禁闭,也派了人仔细伺候的文太妃,为何会决绝到自焚? 江照雪想起往事,又觉着,未必就需要何等惊天动地的理由。 心灰意冷,向生还是向死,本就不过一念之间。 “要查探,也是我去,你不准去。”萧濯低声细语说完,再三叮嘱他不准靠近甘泉宫半步,方才唤上无常走过去。 “大人,您身子弱,一直站着也是干等,不如先去就近的宫殿里歇息片刻?”无杳劝道。 离甘泉宫最近的,便只有那座蒹葭宫了。 是那位,刚当了一年宠妃便被打入冷宫的容妃的宫殿。 萧濯刚登基那会,宫中老人笃定这位陛下定会追封自己的生母,早早就将蒹葭宫打理出来,只是一直不曾上报。 就连江照雪,也是这段时日接管所有宫中事务后才知晓。 旁人怕误闯蒹葭宫犯了天子忌讳,江照雪却是无所顾忌。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那便去吧。” 蒹葭宫的宫门未上锁,却足以隔绝甘泉宫的一切喧嚣与大火。 “大人,您先坐,我去给您煮茶。”无杳蹲下身,替他擦干净了凉亭里的石凳。 “不必。”江照雪坐下,摇摇头,“此刻不是品茶的时机。” “那我……”无杳话未说完,被他打断。 “无杳,你今日话格外多。” 平日里他不说话,无杳也只会安静地候在一旁。 “就是觉着……大人心情不好。”无杳抿了抿唇,“是因为宫中走水么?” “文太妃自焚。”江照雪目光穿过回廊,落在那口突兀的,杂草丛生的水井上,缓声道,“若她真如宫中传言若说得了疯病,那便不值一提。” “若她只是装疯……” 无杳好奇追问:“那该如何?” “要么,她是因厌倦这没有尽头的禁足,宁死也要解脱,要么……她便是用死,换萧宁的解脱。” 当初宫变之事,本就与萧宁无关,他大可用公主的身份随萧朔一起离开。 第148章 但萧宁还是主动留下来,因为宫中艰险人心难测,他信不过旁人能照顾好自己的母亲。 “你觉得她是哪一种?”江照雪看向无杳。 无杳没回答,但是神情已表明一切。 一个因为野心义无反顾连累儿子的母亲,又怎会用自焚去成全旁人? 但江照雪却认为是第二种。 对某种东西偏执太久,触底反弹,不足为奇。 两厢沉默之际,不远处的枯井里忽然传来什么东西砸落到底的的声响。 江照雪循声望去,心头浮起异样,正欲起身前去查探,蒹葭宫的大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打开。 萧濯大步朝他走过来,眉头拧起,脸色不太好看,“怎么来了这里?” “你不喜欢这里?”江照雪问。 萧濯沉默片刻,“我不愿骗阿雪,我与生母并无感情,自然无所谓喜不喜欢。” 说着又连忙补了一句,“我只喜欢阿雪喜欢的。” 江照雪任由他牵着往外走,抬手抚过他肩头一片灰烬,“萧宁如何?” “人没事,就是一时气血上涌,在里面待太久,昏过去了,过几个时辰便醒了。”萧濯低声道,小心打量他的神色,“文太妃的尸体已经搬出来,她有罪名加身,无法与先帝合葬,最好的法子,便是让萧朔带回安阳。” 江照雪抬眼道:“你放心让他毫无顾忌地离开上云京?” “文太妃死亦是皇室罪人,除非他带走的,只是一个庶人的尸首。” 萧濯的意思,无异于,让萧朔如前世那般自请与皇室断绝关系。 可江照雪冥冥之中却觉得,这或许本就是文太妃想做的事。 不再逼迫萧朔做一个合格的皇子,也不愿在宫中成为他的顾虑。 兜兜转转,与前世,不过殊途同归。 “阿雪,我这般做,你可觉得我绝情?”萧濯忐忑问道。 “你没做错。”江照雪回头看了眼枯井,与他一起回了寝殿。 萧宁醒来时,已是子时。 这个时辰,在萧濯的软磨硬泡下,江照雪已经睡下。 所以当萧宁走进御书房时,只有龙椅上的天子淡淡睨着他。 “你的眼神很失望?”萧濯冷嗤一声,“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是如何将自己是皇子的消息从甘泉宫送至江姑娘手上的。” “江姑娘憎恶陛下,我不过顺势而为。”萧宁丝毫不怕他,“若非阿雪心软,今日站在我面前的,未必是你。” 萧濯如何也说不出其实江照雪不曾心软的真相,便应了这句心软,得意地抬起下巴,“那能有什么办法,他就是喜欢我。” 萧宁不欲与他多说,直截了当道:“我今日来,是想与陛下做个交易。” “我与阿朔自愿废为庶人,换阿娘与我们一起离开上云京。” 萧濯并不意外,“朕准了。” 六日后,萧朔赶着文太妃头七那日终于回到上云京。 葬礼平平无奇,却每一道程序都不曾少。 坟就安在南郊的山上,无所谓风水好不好,总归是刻着曾经的闺名,而不是冠以夫姓的附属。 “阿娘死前与我说,她希望你与我,都能做回自己,不必再为她活成那般模样。”萧宁淡淡一笑。“如今,她也该做回自己的。” 第126章 当狗不算名分吗? 凡事皆有代价。 更何况是重生。 自某天夜里缠绵之时,萧濯如同出了故障的机关鹦鹉,鼻息全无倒在他身上时,江照雪便不怎么愿同萧濯亲近。 这样招他喜爱的傀儡若是真出了事,那如何是好? “阿雪,我想……” “你不想。” 入秋后,江照雪便又揣起了暖炉,外面还裹了层柔软的狐绒毛毯,懒洋洋坐在屋檐下,看着殿外枯黄树叶落下一片又一片。 萧濯从身后拥住他,鼻尖贴在他面颊上,两侧宫人识趣地低下头,只把自己当做聋子。 毕竟上一个敢偷偷抬头窥探江大人如何面染红霞的宫人,尸体已经拖进狗笼里三日不曾放出来。 “阿雪……你都半月不曾让我侍寝了。”萧濯幽怨开口。 “你忘了谢道长如何说的?”江照雪面色淡淡,压低声音,“当初你不等傀儡丝彻底契合,硬要在我生辰日跑回来,如今你心口那一根傀儡丝迟迟无法与血肉融合,怪得了谁?” “都半月了,早就融合了。”萧濯眸中尽是压抑的渴求,“阿雪……求你了。” 江照雪并不吃这一套,“除了傀儡丝,你没有旁的事瞒我?” 沉默片刻,萧濯道:“哪里还有旁的事?” 江照雪挥退了宫人,方才道:“前世今生重开的代价,只是你献祭了自己的命么?” 萧濯笑道:“阿雪,曾经的事,曾经的代价,都已经过去了。” “你的命格呢。”江照雪冷不丁道。 “……”萧濯怔怔抬头,“阿雪……” “你的命格被铜镜收走后,谢道长替你取回,放进了一枚用黄金打造的同心锁里。”江照雪低声道,“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没有命格,天道便无法察觉到你逆天改命。” “所以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将锁送去月老庙供起来,却不曾想,会落在我手里。” 江照雪将一切曾经忽略的事抽丝剥茧,“天煞孤星的命格,触碰到紫微星的血,只有被吞噬一个下场。” 第149章 “所以我看到了你前世的命。” 萧濯哑然,不想他继续说下去,却又无法阻止。 “萧濯,我昨日已替你问过。”江照雪闭了闭眼。“没有命格,便再无轮回转世。” 若运气好,萧濯便会成为道长口中玄之又玄的孤魂野鬼永远徘徊在身死之地。 若运气不好,便是魂飞魄散。 “阿雪,哪有你说得这般玄乎。”萧濯散漫地笑了笑,“你先前还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原来你那个时候便藏在了榻上。”江照雪抬手,指尖捏住萧濯的耳朵,语调冰冷。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句话他可只与阿姐说过。 “疼疼疼。”萧濯倒吸一口凉气,“阿雪,你轻些,莫把你夫君耳朵揪坏了。” 江照雪冷笑,松开了手,继续靠在睡椅上,“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阿雪,凡事皆可强求,即便我无命格,下辈子,我也会寻到你。”萧濯认真道。 “谁要与你有下辈子?”江照雪闭上眼,任由秋风拂过面颊,“我嫌遭罪还不够么?” “这辈子阿雪都不肯给我名分,下辈子自然得讨回来。”萧濯蹲在他身边,唇角勾起,指尖伸出,悄悄勾住他搭在腿上的小指。 “你想当狗,我让你当了,还想要什么名分?”江照雪抽回手,渐渐有些困倦。 即便他因顾及萧濯身体里那根傀儡丝没让对方侍寝,但深夜里,萧濯仍旧不知疲倦地钻进被褥里,妄图取悦他。 日日如此,江照雪甚感疲惫。 不知不觉,他竟睡过去。 他睡得浅,依稀察觉到有人将他抱起往殿中走去,怀抱炽热,令人安心。 可不知多久,又被哭闹声吵醒。 “臭小子,朕再警告你一次,给朕小声点!” “呜呜呜,大坏蛋,讨厌你!” 江照雪睁眼坐起身,伸手挑开帘幔,与榻下的一大一小对上目光。 “阿雪,你醒了?是不是我吵到你了?要不要再睡会?”萧濯走上前,俯身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 江照雪侧头望向榻边抽抽噎噎的萧荣,拧眉问:“怎么回事?” “他……他欺负我,说上次我闯了祸,要把我丢进狗笼里!呜呜呜,太傅,我怕。”萧荣见他望过来,本来是小声抽噎,这会便成了嚎啕大哭,“我不要喂狗!” 江照雪转头,冷冷盯着萧濯。 “阿雪,你别听他胡说!”萧濯气急败坏瞪了萧荣一眼,再回头时,又随即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分明是他想爬你的床,我怕他吵醒你,才吓唬吓唬他。” 江照雪扯了扯唇,讥诮道:“萧濯。” “他才两岁,他能撒谎吗?” “……” 萧濯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两岁怎么了?我两岁时就会撒谎!” 江照雪淡淡一笑,“那正好说明……” 他抬手,捏住萧濯下巴,凑近对方耳侧,低声道,“你是个惯犯,满口花言巧语,更信不得。” 冷淡的神情,冷淡地腔调,偏偏说出来的话,和调情似的。 萧濯滚了滚喉结。 不让他碰,还偏偏要勾着他! 前世骗了那一次,怕是这辈子都要被吃得死死的了。 萧濯眸中有浓重的墨色翻涌,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面前,下巴处,柔软的指腹无名指还若有若无刮蹭过他的喉结。 若这还能忍,他便可以出家了。 萧濯舔了舔唇,忍无可忍,干脆不忍了,转身一把提起萧荣的后颈大步走到殿外,随手丢进无常怀里。 “等朕饱了再来收拾你。” 阴恻恻放完句狠话,他关上殿门,扣上门栓,任由外面的人如果哭闹,都进不来。 继而急不可耐跑回榻边,直勾勾盯着江照雪上挑的眼尾,“阿雪,我准备好了。” 江照雪莫名乜了他一眼,整理衣襟的手顿住,“你准备什么?” “自然是准备侍寝。”萧濯俯身逼近,委屈道,“是阿雪故意勾我的。” “我体内的傀儡丝当真好了,不信你摸摸看。”萧濯不依不饶,牵过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处,“这里为你跳动,并且再也不会出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