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故新长》 第 1 章 李迟舒跳楼的消息传来的那会儿我正在写字楼加班。 晚上十点半,整栋楼安静得像棵黑沉沉的老木,只有我这一亩三分地,用灯光给它蛀出个小小的缺口。 洛可打电话过来,声音抖得像筛子,让我怀疑整个城市的电缆在短短半分钟里被一节节切断,才导致她一个字一个字蹦得像筛子:“沈抱山……李迟舒,跳楼了。” 缺口还是那个亮堂堂的缺口,我这个蛀虫却已经眼都不眨地开车在去往市一院的路上横冲直撞——开玩笑的,生命宝贵,这个道理眼下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懂。 但到底还是在没人的路口闯了两个红灯。 我去到医院,李迟舒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洛可叫我过去坐下,我浑身僵硬,麻木得脑子不认识手脚。耳朵接收得到洛可的话,指头连动都不肯动一下。 “六楼……不知道怎么爬上去的……落下去的时候说是碰到什么东西缓冲了一下……送过来人已经不清醒了……” 我忘了那晚自己在icu外头等了多久,也忘了牌子下的灯是从什么颜色变成什么颜色,我甚至忘了李迟舒被推出来的时候脸上的五官是什么模样——不对,我就没看到过,他整个脑袋被包得很齐全。 我只记得自己在他的病床前送走很多个日出日落,那段记忆模糊到空白的日子,偶尔也想过写字楼的灯后来有没有人去关。想过几秒,看到病床上的李迟舒,我又觉得,去他大爷的,管你关不关,老子有钱,太阳关了都行,别把李迟舒的氧气罩给关了。 阎罗王来了也不能关。 最后不是阎罗王关的,李迟舒自己扯的。 真给老子无语死。 李迟舒不想活了,这也不是第一次。 他吃过药,割过腕,甚至试过在门把手上勒死自己,种种罪行,罄竹难书,但凡我摄像头安少一点就叫这王八蛋得逞了。 这回他聪明,天台上跳下去。我去他大爷的,谁能把监控安天上啊? 狗比。 哪天我问问造航母的,谁能给我捎一个上去。那以前用不到,以后他死了总能用到。 ……算了。我能有那本事,我还能让李迟舒变成现在这鬼样子? 说起这个,其实有天晚上李迟舒醒过一次。不过现在我也不确定那到底是我的梦还是他真醒了。 我记得他先是睫毛动了动。 李迟舒的睫毛很扎眼,又密又长,一双眼睛别提多漂亮,芭比娃娃似的。以前害羞的时候稍微一低头睫毛就把他眼珠子遮住了,我瞧不见他什么神情,每次我都得低头去看,我一看,他就躲。等他耳根子红了我才后知后觉,噢,这人又不好意思了。 我这辈子,对李迟舒总是后知后觉。 后知后觉他独自喜欢我许多年,后知后觉他生了病,后知后觉他在吃药,后知后觉他病得很严重,后知后觉他想死很久了。 他得的这个病,民间有很多通俗说法,有说这叫富贵病,有说这叫闲气病,还有说这叫艺术病,什么意思呢?得这个病的,艺术家居多。 对对对,就是那个,学名叫抑郁症。 这不是我们家李迟舒要碰瓷儿啊,我得正名一下。这病确实流行,他不是爱追逐潮流的人,一件白t都能穿三年,他哪知道什么叫过时呢。 他就是单纯地得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得的。 就有天他坐在家里沙发上等我回家,看着桌子上那把水果刀,突然想给自己来一下。 这是我第三次发现他想自杀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扯远了。 那晚上李迟舒醒过来是怎么个情况呢?我太清晰了。 那短短的一分钟是我那么长时间模糊的回忆里最为清晰的一部分,我连他脸上那氧气罩呼气吐气了几下都能数清楚。 所以我觉得清晰至此,那一分钟应该不是梦。 他睁眼那会儿还挺纠结的,睫毛抖了几下才睁开。一睁开,就瞧见我盯着他。 他好像不意外,就拿以前无数次看我的眼神对付我,平平淡淡,似笑非笑的。 我在他耳边胡咧咧的时候他这么看着我笑,我后背藏着花要送他的时候他这么看着我笑,我偷偷在手臂上纹了他名字的时候他这么看着我笑,我发现他偷偷吃药的时候,他也这么看着我笑。 如今要道别了,他还这么看着我笑。 他是这么笑的:睫毛先簌簌动几下,接着眼睛就弯起来,然后才稍微扬起纱布底下露出的那个嘴角,眼里水汪汪的,灵动得很。 那笑就像再说:好啦,沈抱山,你别生气啦。看在最后一面的份上,你别总对我摆臭脸啦。 他一笑,我就往顶上瞪天花板。 泪珠子还是哗啦哗啦往地下滚。 医生说他内脏摔坏了,没救了。也就这几天了。 我低眼看回去,李迟舒笑得更讨好了。 他笑了大概有一会儿吧,我脸色没那么差了,看见他说了几个字儿。 其实李迟舒早就说不出话了,能说我也听不见,但我懂点唇语。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唇语的,大概是他第二次自杀未遂那会儿。有天莫名其妙就在网上搜课程了。 从第一次查资料,搜网课,做完功课,选了个口碑最好的班准备付钱的时候大梦初醒,惊慌失措地把页面关掉,到最后认认真真挑课,一丝不苟学起来,也就那么几天。 我那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后来想想,应该是在身体里某根比我大脑所意识到的更爱李迟舒的神经驱动下完成的这个举动。 那根神经,或许是过去某年李迟舒悄悄移植到我身体里的,竟然比沈抱山自己还先意识到李迟舒会有这么一天。 他说:沈抱山,回家。 听起来很浪漫是吧,像在说要我带他回家。 所以说他李迟舒为什么爱我呢,因为我才听得懂他的话。 他不是要我带他回家,是我要自个儿回家。 我歪着脑袋看着他。 他还冲我笑,笑得腼腼腆腆的,带着点讨好。 脑袋都快摔裂了还笑得出来呢? 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句骂他的话。 那晚上我第一次在他出事后回了家。 我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什么也没干,窗台外是他上个月栽的栀子花。六月要过完了,栀子花也快谢了。 黎明那会儿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很奇怪,以前守着李迟舒可以通宵不睡的人,偏偏今天晚上睡着了。 后来我做梦,梦里听到敲门声。 是李迟舒才有的敲门声,慢慢的,敲三下,等几秒,又敲三下。 我忽然从梦里惊醒,客厅灯还亮着,我死死盯着门外,却没听到敲门声了。 转过头,栀子花落到了窗台上。 我看着那朵栀子花静默许久,说,李迟舒,我不送你啦。 第 2 章 李迟舒是这样:瘦高白净,沉默寡言,克制而礼貌,带着点骨子里的自卑,读书时候就是老师会拿着成绩当面夸,背面提到他就摇头的“书呆子”。对谁都轻声细语,连发完火都要先来一句“抱歉”——总之大多数中国传统家庭里父母不在身边的优秀留守儿童是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 我呢,我叫沈抱山,你别看我说话拽得二五八万,我是个正经人。 出生勉强算得上富贵,这是拖爹妈的福。家庭和睦,属于先天优势。成绩也不差,高中那会儿,李迟舒年级第一,我就年级第二吧,偶尔混个年级第三四五开外,看心情。我比他人缘好,属于老师同学里边都挺受欢迎那种。 也是,不然李迟舒怎么会悄悄喜欢我十年。 现在算起来我和他认识得有十几年了,不能说认识吧,高中那会儿李迟舒在我这里的概念层面也就一个名字,属于知道年级上有这么个人,可他从我身边经过我都认不出来的程度。 毕竟,我那么个吊上天的王老五,眼里装得下谁啊。 面子功夫还是做得全的,对老师礼貌热情,同学堆里也混得开,其实心里觉得谁都不如我,觉得沈抱山就是这么个天上有地下无的一个人。 现在真正天上有地下无的,只有他李迟舒了。 沈抱山,拽个几把啊拽。 李迟舒的葬礼没人来,他爹妈死在比他现在更年轻的时候,工地上水泥砖砸下来,砸垮了一个家的脊梁骨,他妈跑去闹,闹到最后跳楼,这么大个儿子,七岁起就和寥寥无几的抚恤金作伴了。前年我才和他一起送走他痴呆多年的外婆,他的同事我没通知,朋友,这么多年,我没听他说过他有什么朋友。 我倒是先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到底没想到会这么冷清。 至此我才明白,我来得太迟了。 沈抱山这棵树不管有多茂盛,终究救不了李迟舒贫瘠的一生。 我西装革履地坐在他的遗像边,看着这张黑白面孔默默细数,这些年,沈抱山错过李迟舒的每一眼。 我和李迟舒,十五岁进入同一所高中,我读二十一班,他在二十五班,如我前头说的,高中三年,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那时候的沈抱山心比天高,觉得一个人,可以在某一方面比他优秀,但不可能有人,各方面加起来都比他优秀。 所以他从不把李迟舒这三个字放在眼里。 可据李迟舒所说,他比我所知道的,还要更早认识我。 我问他有多早,他总不肯说。 后来再有印象是大学。我是个哪有热闹就往哪凑的,读了建大,还没开学第一件事儿就是加老乡群。 开学团建,私底下聚餐,听人说起隔壁建工院还有个同省的,叫李迟舒,长得挺好看,但性子孤僻,不在老乡群里边。 我大脑一热,找了高中同学要他联系方式,微信申请一发过去,五分钟后就同意了。 我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想着发申请的时候备注了名字,他李迟舒不知道我是谁又怎么会直接通过。 所以我说:来吃饭。 他过了会儿问:什么? 这时候我一开始的热情已经消失殆尽,百无聊赖地回他:老乡群团建,三号门门口,等闲老火锅,来吃饭。 他没有动静了。 过了半个小时,竟然姗姗来迟。 可他性子就不是能热场的人,坐在边上,只会埋头吃,大家说什么他都不接话,夸他他也只会红着脸笑笑,只有我问他喝不喝啤酒的时候点了点头。后来李迟舒告诉我,那顿饭他吃得很难受,感觉自己很多余,还很败兴。 我问他后不后悔去了。 他想了想,低头笑着说,再来一次,他可能还是会厚着脸皮去。 那是我跟他人生轨迹的第一次交点。 当时的李迟舒,已经暗恋了我四年。 再往后就是大二,用现在的话来说,我活脱脱一个社交悍匪,八杆子打不着关系的别的院的人放我联络网上都能找出点关系。 那时候我建工院一朋友找到我,托我帮点小忙。大概意思就是他们小组以前因为不配合活动,得罪过校学生会的几个干部,结果现在院里有事,得传点文件到校学生会里边审批,那群人肯定不给过,问我能不能帮忙跑一趟。 学生会那帮子,那个鸡毛当令箭的,屁大点事儿都能跟人结梁子。我本来不想惹这一身骚,就先问他们组有几个人。 那边一报,说有个李迟舒。 我脑子一抽,答应了。 过了几天,李迟舒在和我成为微信好友长达两年的时间里第一次主动联系我,说为了谢谢我帮忙,请我吃饭。 我以为是他们小组商量的,于是就跟他定了时间地点,第二天到那儿,就李迟舒一个人。 他没解释,我也就不问。 这小子吃饭是真吃饭,认认真真点了五个菜,酒也不喝,两杯白开水灌下去,哼哧哼哧塞了两碗饭,我就坐他对面,看他闷头憨吃,吃完结账,一气呵成,杯都不带跟我碰一下,半个多小时下来跟我说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完——还得加上吃完饭以后那句“拜拜”。 我俩在一起之后回忆这事儿,他告诉我那天他撑得半晚上没睡着,凌晨一点起来去校医院买了两盒消食片,回去在位子上坐到天亮才勉强舒服点。 主要是因为他微信上给我发的那句“有时间吗,周末请你吃饭”这一句话,已经压榨完他积蓄许多年才敢孤注一掷的所有勇敢了。 哪里还有胆子抬头跟我聊天。 再往后其实顺理成章,大学期间我跟他不咸不淡,偶尔你来我往,毕业了我先找到工作,后来一聊天发现他工作的地儿离我挺近,我俩一拍即合租了房子,下班经常一起吃饭,不管我什么时候问他他都有时间,除此之外他只要不睡觉似乎都在疯狂地挣钱。 直到有天他们聚餐回来,李迟舒喝得酩酊大醉,两眼微红敲开我的房门,说他存款有三百万了,问我要不要试试和他在一起。 我没想过钱的问题,三百万对我而言不算什么。可那对从小一无所有的李迟舒很重要。 他总觉得自己与我是云泥之别,而他通往我的天梯,唯一搭起来的办法就是金钱。很多很多的钱。 这时候距离我认识李迟舒已经过了十几年。 离他离开这个人间,还有三年。 我不明白是什么让他的病突然爆发,兴许就是我的应允,应允他和我在一起的这个请求,让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乍断,自此过往的所有压力和痛苦都溃然决堤,腐蚀了他本就空白的精神世界。 起先是他整个人变迟钝了。总懒洋洋的,不愿意吃饭,不愿意出门,不愿意起床。 偶尔会拿着手机浏览过一些旅游推送,对我说:“好想去普者黑啊。” 他说这话那会儿我正对着电脑赶方案,想也没想就点点头说:“好啊。” 过耳即忘。 等再想起来是很多个月以后的冬天,我问他:“上次不是想说去普者黑?” 他笑着摇摇头:“算了。” 接着没多久,他开始感觉身上有些地方莫名其妙地痛。 有时是胳膊,有时是背,有时是大腿。 兴许这时候他病得还不是很严重,愿意告诉我。我带他去医院体检,检查不出问题。 我说不行,换家医院,他拉着我,说:“算了。” 与此同时他开始怕黑,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下饭,整个人都在暴瘦。等我发现他在偷偷吃药的时候,李迟舒已经瘦到一百一十斤了。 一米七八的人,只剩下皮包骨头。 再后来。 再后来的这天晚上,我抱着他的骨灰盒嚎啕大哭,沉睡在空无一人的葬礼礼堂- 被上课铃声吵醒那会子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要么就是在过走马灯。 班里聒噪得很,一个个都在往门外走,前边有几个人换了球服,我估摸着这梦的场景是体育课。 但总而言之我只愣了两秒,就撂蹶子往二十五班门口冲了。 冲到李迟舒班上,班里人走个精光。 里头阳台有个男的拍着俩篮球走出来,我瞧着有点眼熟,但记不起名字了。 我问他:“李迟舒呢?” 他显然有点吃惊,不知道是吃惊我找李迟舒还是吃惊我突然跟他说话。 我又问:“李迟舒呢?” 他怔了怔:“楼下……上体育课吧。” 我想起来,高三上,我们两个班有同一节体育课。 我老找他们班的一起打球来着。 我听了就要跑。 那男的把手里一个篮球扔给我:“你的球!” 我抱着球一步三阶地跑,跑到操场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路过篮球场的时候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但不是李迟舒的声音。 那边又喊:“沈抱山!这儿呢!你干嘛啊!” 我看了一眼,是蒋驰,叫我过去打篮球。 我没搭理他,这狗日的就一直喊。 还跑过来把我拉过去。 拉着拉着我就看到李迟舒了。 隔着个网球场,小兔崽子靠在没人的乒乓台上背英语单词。 我把蒋驰甩开,顶着刺眼的太阳,直勾勾往那个乒乓台走过去。 李迟舒还是那样,一件白t,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帆布鞋,指甲剪得很短,头发很多,有点长了,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快让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我越走越慢,走到离李迟舒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我鬼使神差把手里篮球一抛,正好打落在他脚边上。 李迟舒的脚动了动,接着他抬头看过来。 我长长吸了口气,冷下眼注视着他。 “你好啊,李迟舒。” 第 3 章 他先是愣怔了几秒,接着把腿站直了些,同时把手里的小簿子合上,无措地看着我。 我其实忍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但我走不动。我心跳快得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 这可是活生生的、十七岁的李迟舒。 过了大概有几秒——极其漫长的几秒,他先反应过来,说了声:“你……你的球。”接着就弯腰要去捡球。 我的身体在这一瞬间觉醒,跨一步过去想先他一步拿球。 随即一个踉跄。 李迟舒反应快,捡球的手伸到一半立马往上一抬扶住了我。 ……完蛋。 这可是我老婆。 这可是,正在,暗恋我,的老婆。 万一他觉得我不帅了怎么办。 我心里乱七八糟,在李迟舒把我扶住的三秒里这个完蛋的想法占据了我身体最大的空间。 最终在他要把手拿开的那一瞬,我反手抓住他胳膊:“昨晚睡得怎么样?” 他又是一愣:“……什么?” 在帅与不帅之间,我还是更关心李迟舒的身体。 “昨晚睡得怎么样?”我的掌心感知着他小臂的温度,借无理之心行不轨之事,始终牢牢握着他不肯放手,目光也凝在他脸上一动不动,“有没有耳鸣?有没有胃疼?” 李迟舒在离世的前两年,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晚睡觉前都会在床头放一杯苏打水。 起先我以为他只是口渴,后来我发觉每个清晨六七点的时候,他总会现在床上辗转一会儿,接着坐起来喝水。有好几次,我醒来撞见,都会阻止他,把他手里的水杯拿走,从客厅给他换一杯温水。 后来他才告诉我,他那杯子里装的是苏打水。 因为清晨总是胃疼,他觉得在那个关口多喝苏打水就好,但其实无济于事。 我察觉不对劲后还问他有没有别的症状。 他沉默一会儿告诉我,在我有事不回家的晚上,他一个人睡觉,会有一点耳鸣。 李迟舒是个习惯把十分痛说成三分的人,如果他真的只是有一点耳鸣,他会告诉我什么事都没有。如果他已经耳鸣到会告诉我,那症状一定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 我那时说要带他去看医生,他立马改口说其实根本不严重。 那段时间我忙于手上一个项目的收尾,因为不太放心,所以悄悄在房间安了监控。 原来每个我不在家的日子里,李迟舒几乎没在凌晨四点以前闭上过眼。 他在黑暗中一遍一遍翻来覆去,有时会坐起来,有时躺下去用被子盖住耳朵,实在受不了会去别的房间走两圈,回来戴上耳塞。我想这都是他长时间的耳鸣导致的。 一直这样被折磨到凌晨三四点,他会蜷缩在床上稍微安静下来——应该是好不容易入眠了。可大概六七点左右,他就再次不安分地醒来,拿起床头冰凉的苏打水一口一口地灌进胃里。 我坚持要带他去医院做检查,一套流程下来,医生说只是贫血,胃没有大问题,开了些精神药物,叫他压力不要太大。 李迟舒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很意外,只是在踏出医院那一步转头笑着问我:“这下可以把监控拆了吧?”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拗不过他,拆了监控又放心不下,只能每天尽力在深夜加班过后坚持回家守着他睡觉。他虽然没明说,但我在家的日子里,李迟舒入睡显然比一个人时要容易得多。 他是个半点不愿意多麻烦别人的人,可那两个月即便看出了我的疲惫,李迟舒也没有反复地拒绝过我回家的行为,我想是因为他的身体状况真的把他逼到了很需要我的地步。 就在我做好放弃下一个项目专心陪他休养半年的时候,偏偏他又恢复了头几年疯狂工作的生活模式,对我所有放下工作出去散心的劝说都拒之门外,如今想想,说不清是不是故意的。故意不想让我做出牺牲,所以先我一步在他和工作之间替我做出了选择。 如果我当初态度再强硬一点,李迟舒会不会晚些离开? 沈抱山,你可真是个蠢货。 我盯着李迟舒,一本正经要听他的回答。 他大概觉得我莫名其妙,不动声色地想把胳膊从我手里抽走:“没有。我睡得很好。” 装得可真像。 还好二十五岁的李迟舒告诉过我他暗恋了沈抱山整个高中时代,不然我还真看不出来。 我一把往前把他逮得更紧:“吃饭了吗?” 他彻底怔了:“现在,才第三节课。” “那就是没吃,”我说,“中午一起吃饭。” 李迟舒猝不及防,估摸是大脑宕机了:“不……不用……” “你手里拿的什么?”我挨着他靠在乒乓桌沿,“给我看看。” 他的思维很听使唤地跟着我走,把小簿子拿起来:“单词本。” 我心不在焉翻着:“背几单元的?” 李迟舒说:“这个不是按单元分的……” 话音未落,那边蒋驰好死不死又开始嚎:“沈抱山!干吗呢!” 李迟舒张望过去。 我装作没听到:“那你背到哪儿了?” 李迟舒又把视线落回我手上的页码:“呃……就是……” 蒋驰阴魂不散:“沈抱山!过来啊!” 我把单词本翻到有折痕的那一页,“这儿?” “不是,”李迟舒说,“还要后边……” “沈!抱!山!” “……” 李迟舒过意不去,又抬脸看向蒋驰那边。 我闭了闭眼。 ……这个老六。 李迟舒欲言又止:“蒋驰……” 我把书放回他手里,起身往那边走:“你先背吧。” 走了两步才想起回头叮嘱:“注意眼睛。” 保护李迟舒要从娃娃抓起,免得这个人二十几岁就顶着副一千多度的眼镜。 蒋驰千呼万唤终于把我喊过去了,一开口就问我:“那人谁啊?” 我把球丢给他:“你嫂子。” 蒋驰:“什么?” “李——迟——舒。”我转过头对着他,加重语气,“二十五班的,年级第一,有那么难认吗?” “哦李迟舒啊,”蒋驰拍了拍球,做了个投篮的姿势,“我没看清,你说名字我就知道了。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你听成什么了?” “听成你说我嫂子,”蒋驰嘿嘿笑,“吓我一跳。我就说那是个男的嘛。” 我凝视他片刻,思考自己是怎么跟眼前这傻大个儿做了二十几年兄弟的。 最后把原因归结于我们两家别墅挨得近,关系从穿开裆裤起就注定了,实在没办法。 “今儿说好晚上去你家地下室打球啊。” “不行。” 蒋驰:“为什么?” 我哪能知道为什么,但我肯定要跟李迟舒待一起。 “……我家篮球场爸要用。”我随便编了个理由,“改天。” “你爸怎么老这样。”蒋驰嘟囔,“那明天?” “再说吧。” 打球前我又朝李迟舒的位置瞄了一眼,正对上他默背单词时无意间扫过来的目光。 “眼睛。”我用唇语对他说完这俩字,又用手比了比。 也不知道他看没看懂,只是慌慌忙忙躲开了我的视线。 第 4 章 下课前先集了一次合,我和李迟舒隔着半个足球场,体育老师下课哨子一吹,我就往那边窜。 ……然后被蒋驰拉住。 “再打会儿啊,今天不跑操,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 “不打了,有事。” 我突然瞅见蒋驰裤兜里的饭卡。 “你饭卡给我用用。”我把我的掏出来,“你用我的。” 蒋驰一边跟我换一边嘀咕:“干嘛呀?” “别问。”我把卡揣兜里,头转向出口,飞快地在二十五班冲散的人流里寻找李迟舒的影子。 蒋驰问:“球还打不打?” 我摇头,找着李迟舒了,抬脚就要走。 蒋驰冲着我喊:“那我叫别人了啊。” “你叫吧。” 李迟舒一如既往独行在人潮里,阳光太强,他微低着头,耳后晒得发红,手里拿着单词本,看几眼,时不时仰头默背一下。 我到围栏边捡起自己的外套反手拎在肩上,走到他身边才出声:“说了叫你注意眼睛。” 他蓦地抬头,我趁机把单词本从他手上顺过来。 “吃饭没有?” 李迟舒沉默了一下:“……你问过了。” “啊问过了……”我抿了抿嘴,“可是我饿了,你能不能陪我去三楼吃饭?” 禾一中学校食堂有两栋,差不多的配置,三层楼,一楼是最便宜的普通食堂,一个荤菜顶天只要一块六,素菜几毛,一顿饭下来基本上没两口肉。二楼稍微好点,菜也贵点,荤素均衡,一顿下来也就十块左右,学校大多数学生吃饭都去那儿。三楼则属于外来承包商,什么菜式都有,小煎小炒,火锅干锅,偶尔还有西餐什么的,相应也更贵,去一趟少则二三十,多则上百,属于多数人偶尔想要改善口食去的地方。 高中三年,我没下过三楼吃饭,而李迟舒——据他多年后跟我回忆,他从没去过一楼以上的食堂。 不过这对他而言似乎并不算什么,他一生中没来得及尝试的东西实在太多,那些只限在青春里得到才有意义的事物,譬如童年一块五一根的冰棍,食堂三楼别致的饭菜,地下超市新鲜的盒装水果,不在最渴望也最难能的时候吃到,再过十年入口,纵使那时的李迟舒能买千份万份,也尝不出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味道。 此时他略显迷茫地望着我:“我……陪你?” 我知道,眼前跟他几乎没有过交集的沈抱山今天在他面前表现出的亲密态度未免过于突兀,可这已经是我能忍的最低下限。如果现下的重生不过是个梦境,我不知何时梦醒。而我还有好多事要带他去做。 人的一生再短也有数十载,我在优渥的物质条件下虚度近三十年,第一次感到时间竟然是如此难以掌控的对手。 但我还是勉强给自己找了个敷衍又让他无法反驳的理由:“蒋驰他们要打篮球,没人管我。” 我忽然说:“你陪陪我嘛。” 示软是个很不错的手段,从这往后的很多次我对此也愈发驾轻就熟,善于用各种可怜面目来拿捏骑虎难下的李迟舒。 果不其然,他纠结了一秒,低下头说:“好吧。” - 由于没到饭点,这会儿来食堂三楼的人屈指可数。 我买了两份咖喱鸡饭,推了一盘到李迟舒面前。 他立马说:“我不用。” “我买都买了。”我把勺子递给他,“你陪我吃嘛。” 李迟舒读大学以前不知道咖喱是什么味道。 听起来很夸张?第一次听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反应: ——“怎么可能?!” 可是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笑着说:“真的。” 那样的笑不会让你觉得你冒犯了他,但也不会表现出任何一点玩笑的意思,李迟舒就只是平静地告诉你:他真的没有吃过咖喱。 他的读书时代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念书,其次就是省钱。拼了命地念书,拼了命地省钱。一分最好掰成两分用。在不被饿死冻死的情况下,为口腹之欲多花一毛都是浪费。 我记得他告诉过我的一切,唯独忘了学校三楼的咖喱真的很辣。 李迟舒吃进第一口就被辣得满脸发红。我赶紧起来买水,可三楼只有饮料。于是我问:“要雪碧还是芬达?” 他在被呛得说不出话的情况下还能在两个饮料窗口来回打量。 李迟舒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猜哪个更便宜。 我径直去了窗口,刚好后厨拿上来不辣口的橙汁,一端到李迟舒面前,他仰头喝了大半。 我又买了份不辣的土豆牛腩,往他盘子里匀了一些白米饭,帮他把菜拌到饭里。 “谢谢,”他乖乖等着我拌好,直愣愣的,“这些多少钱……你下次刷我的卡……” “刷什么刷。”我说,“这是蒋驰打篮球打输了答应请我吃的,不吃白不吃,你难不成还要还给他?” 说完我把卡亮出来。校园卡上,蒋驰大头照的笑容里透露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李迟舒不再说什么。 我又问:“下个周末小长假,你有没有安排?” “安排?”他反应了一瞬,摇摇头,“应该就去教室自习吧。” 李迟舒的家离学校不远,但是他一年四季都在住校,除了寒暑假很少回家。家里没人,唯一的外婆在他父母出事后精神和身体都变得不太好,常年住在养老院和老头老太太打堆,独善其身都是难事,遑论照顾李迟舒了。 我埋头吃饭:“那你能不能跟我去个地方?” 想着他最紧着他的学习,我又马上补充:“不耽误你做作业看书,就跟我去那儿,你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人打扰你的。” 他没怎么吭声。 过了会儿问我:“你家?” “不是。” 其实我都没想好去哪。 他试探道:“有你别的朋友一起吗?” “没有,从头到尾就我一个。” 李迟舒似乎松了口气。 他在这个年纪不太擅长跟陌生的同龄人打交道,尤其是我那一堆家庭过分优渥的朋友,人人身上都带着何不食肉糜的天真,那样的天真反而使李迟舒生出需要照顾对贫穷一无所知的他们的小心。 比如有一年聚会,李迟舒讲起他五六岁,第一次跟着父母到打工的地方看他们做蜂窝煤,蒋驰咧着个嘴问:“蜂窝煤是什么?” 我把照片给他看了,他指着图瞪大眼睛:“这东西还有人在用?” 当年李迟舒低着眼睛笑笑,很久才回答:“我小时候,冬天就靠这个取暖的。” 蒋驰立刻连声道歉,满满的愧疚和真诚。可李迟舒最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愧疚。明明是他曾经历过的苦难,却总让往后的朋友在得知时产生对不起他一般的负面情绪。好像那样的过去是多不能触碰的伤疤一样,其实他没有那么不愿意面对。 “怎么样?”等他所有的局促和不安在试探后尘埃落定,我才抬头看他,“怎么样?去吗?” “远吗?”他问。 “不远。两个小时车程。”我说,“就是条件不太好,地方有点破,可能在乡下。收假就回来。” 他想了想,点点头:“可以。” 李迟舒大抵真的不饿,一盘土豆牛腩吃了小半,如果不是学校没有加热冷饭的微波炉室,我应该不会无视他眼中流露出的想打包带走的意图。 回班上以后我凑到蒋驰身边:“你哥是不管咱们市区县里头的农村规划来着?” 蒋驰一头雾水:“是啊,怎么了?” “你能不能让他帮我找找,哪个乡下有能租的房子。破烂点的,条件差的,最好还是水泥地那种,但也不至于不通水电……唉不通也行,反正怎么不好怎么来。帮我问着,我想租一个。” “你租这干吗?”蒋驰“嘿”了一声,“你今天一天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我有用。”我满脑子房子这事儿,“记得帮我问啊,越快越好,最迟下个周我就要用。” 蒋驰来脾气了:“你不说干吗我怎么问?” 我正了正眼色:“你一定要听?” 蒋驰说:“要听。” 我说:“我要追人。” “追人?”蒋驰一听,眉飞色舞,把椅子腿翘起来使劲往我这边挨,“我是理解的那个追吗?” “是。” 他一脸色笑:“你看上谁了?” 我说:“李迟舒。” 蒋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跟上辈子听说这件事的反应一模一样。 第 5 章 我扶起蒋驰:“咱俩以后换卡用。” 蒋驰面色很不好,可能还没缓过来:“你认真的?” “真的。”我点头,“期末再换回来。” “不是!”蒋驰欲言又止,左右看看,就差把嘴凑我鼻孔里,“你……真的……李迟舒……要跟他……” 上课铃响了。 我从桌子边站起身,习惯性地像在工作室那样把手插裤兜里,冲他歪了歪头:“我不仅要追他,还要跟他一辈子在一起,以后去国外领证。你如果不好接受,那就多建设建设自己,趁早接受。” 中午放学我转到李迟舒班后门看了看,他果真没去吃饭,一个人坐教室里刷题。 我没打扰他,径直去地下超市买了一盒葡萄和一盒切好的猕猴桃,顺手拿了些小零食,回二十五班反方向坐到李迟舒前面的位置:“别做了,吃点水果。” 李迟舒笑笑:“我不饿。” “知道你不饿,才买的水果。”我把盒子打开,往他手里塞叉子,“蒋驰的卡刷的,多吃点。” 李迟舒犹豫不决的:“他……他又打球打输了?” 我没吱声。 要是每请你吃一顿蒋驰就输一次球,那我得跟他打到猴年马月去。 我从李迟舒桌面抽了张纸铺在手下,一边剥葡萄一边说:“打球前就约好了,赢的人可以拿着卡用一个学期,随便怎么花。” “花完了呢?”李迟舒问。 花完了我再充啊。那哪能饿着我老婆。 这话只能想想,这会儿说出来要吓着人。 “花完了……就再打一场呗。谁赢了谁有权利刷卡。” 我把剥好的葡萄递到李迟舒嘴边,他先往后躲了点儿,见我眼色不对,又慢慢探过来把葡萄咬进嘴里。 “谢谢。”李迟舒含含糊糊地嚼着,斟酌道,“但你老给我刷,是不是也……不太好。” “挺好的。”我自个儿拿起叉子插了块猕猴桃放嘴里,“葡萄好吃吗?” 李迟舒点头。 我不动声色把叉子扔地上,扔完了再弯腰去捡,随后放在那张垫葡萄皮的纸上:“我叉子掉了。” “你用我的。”李迟舒擦了擦嘴角,赶忙把他手里的叉子传给我。 “算了,换来换去麻烦得很。”我估摸着时间,加快剥葡萄的动作,用很直男的语气提出,“你喂我得了。” ——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告诉李迟舒:谁介意谁心里有鬼。 这招也很好用。李迟舒盯着教室门,硬着头皮喂了我一口。 第一批出去吃饭的人快回来了,我把葡萄剥完,去外头洗了个手,从座位上拿起那几包顺手买的零食放他桌上:“下午馋的时候就吃点,别饿着。太瘦了。” 李迟舒兴许知道自己拒绝了也没什么用,对着那几包零食琢磨了几秒,慢吞吞分成两份,多的那份往我这边推,只给自己留了一包:“你也拿去吃点……你也挺瘦的。” 我本来已经半转身要走来着,听他这话又觉得好笑,转回头去问他:“我瘦?” “嗯。”他很轻地点了几下头,“你……手很瘦。” 可能怕这么直白地批判我会惹我生气,他又补充:“……也很长。” 我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起上辈子因为我的手指太长而让李迟舒有苦难言的某些场面。 那是我跟他在他本就艰难的日子里少有的、纯粹的欢娱时刻。 我别开目光咳了一声,把那些零食推回去,指尖在包装袋上特意停留了几秒,以便李迟舒好好欣赏我的手指都多长:“太长了也不是好事。” 李迟舒一愣:“啊?” “没什么。”我把他前头的座椅挪回去,躲开他视线憋笑道,“我先走了。” 那堆零食李迟舒只开了一包,也没有吃完——他不是很喜欢吃零食。李迟舒曾经告诉我,对于小朋友们特别喜欢的东西:零食、雪糕、气泡饮料,他在还是个小朋友的年纪里比任何人都渴望,可过了那个阶段,他再怎么想弥补自己也无济于事。几岁的人就吃几岁的饭,已经消散的欲望,只能停留在属于它的年岁里,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我在晚自习回家的路上途经一家药店,叫家里的司机停车以后,我进去给李迟舒买了两瓶眼药水。跨进店门前无意间瞥见旁边一家咖啡厅,便想起了上头李迟舒说过的话。 他生病以后总是喜欢买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越贵越好,买回来却总是堆在家里落灰,很少去动。我想那只是处于一种报复性消费的心理,二十来岁已经事业有成的他在想方设法补偿过去一无所有的小李迟舒。 他对大多数事物提不起兴趣,偶有几个能让他撑着精力勉强捣鼓几下,其中之一就是他买的咖啡机。我还有幸喝过几次他尝试失败的拉花。 那回他和我一人捧着一杯他亲手做的咖啡,李迟舒的手瘦骨嶙峋,细得我担心他快拿不住手上沉甸甸的咖啡杯。他坐在家里的地毯上轻声讲:“咱们高中一楼食堂虽然味道比不上别的两层楼,但好在还有两个电视。我每次吃饭,看到电视里的人喝咖啡就在想,店里的咖啡到底是什么味道,杯子里的拉花到底怎么做出来,它们和咖啡一起喝进嘴里,能尝出区别吗?有时候一顿饭食不知味的,脑子里全是想着咖啡。我猜电视里的一定比班上同学冲的速溶的好喝。但是当年他们杯子里那些速溶的,我闻着就已经很香了。” 我问他:“那你现在觉得哪个好喝?” 他凝视着杯子里的咖啡浮沫,笑了一下:“喝不出来。都差不多。苦苦的。” 此时我揣着给他买的眼药水回到桌上,拨通了我妈的电话:“妈?” 我妈不出所料正在跟人打麻将:“放学啦?” 我应了一声,问她:“咱家有咖啡机吗?” “有啊,”她说,“就在三楼茶水间,妈妈打麻将的旁边。你想喝咖啡了?” 我没说,又问:“咱家请的那西餐师傅,会做咖啡拉花儿吗?” 其实我本意是想让厨师第二天帮我做杯拉花,我直接带去学校来着。 可睡觉之前我面临一个自己潜意识里一直不愿意思考的问题:我不敢入睡。 我害怕一觉醒来自己又躺在冰冷的灵堂,抬眼只看得到李迟舒的遗像。 我宁可不睡。 但黑夜实在是拥有让人内心难以反抗的强大力量,我开始理解上辈子的李迟舒为什么对它如此恐惧。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恐惧蔓延在无法触及李迟舒的每一秒钟里。 凌晨三点,我尝试着拨通了李迟舒的号码。 我其实并不确定眼下这个电话号码的主人是不是他,只是按照他十年如一日的习惯推测,如此喜旧的一个人,十几年来手机号应该也从没换过。 一中对学生带手机的措施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明目张胆被抓到,私下拿来和家里人联系,是被宿管默许的。 那边响了一声,接通以后,李迟舒半梦半醒的声音传过来:“喂?” 我心里石头一下子落了地。 我说:“李迟舒。” 他安静了两秒,接着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为了不吵醒别人,他正在把头拱进被子里。 再开口时李迟舒已清醒了许多:“……沈抱山?” “嗯。” “你……你怎么有我电话?”李迟舒问完,没等我回答,又压低声音紧着问,“怎么了?有事吗?” 我略过他的第一个问题,只说:“我睡不着。” 他被我搞沉默了。 但我不肯挂电话,就这样听着他缓慢的呼吸。 过了会儿,他大抵是无奈了,说:“那,怎么办呢?” “……”我说,“你能不能把通话开着睡觉?有声音陪着我,我会好睡些。” 他打了个呵欠,小声问:“这样你就睡得着了?” “嗯。” “那……好吧。” 李迟舒一天睡觉的时间本就不多,尤其是高三,他回忆起这段日子只告诉我,那一年里,他几乎每晚都是一点过睡,不到六点就起,午觉最多补一个小时,累得随时随地只要给他一个枕头他都能马上睡去。 所以在答应了我之后,很快,他回到枕头上就睡着了。 我拿着跟他保持通话的手机,带上蓝牙和平板,去了三楼茶水间,用剩下的三个小时练习着如何成功做一杯不那么丑陋的拉花咖啡。 - 九月二十三日,晴 今天和沈抱山上了同一节体育课,他打了一节课的篮球,下了课也在打。 我在乒乓台下背单词,背到第一百三十八页。 - 九月二十三日,晴 今天沈抱山很奇怪,上体育课的时候竟然来找我说话,问我睡得好不好,还叫我注意眼睛。下了课又找我陪他吃饭,午休给我送了水果和零食,帮我剥了葡萄。我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找我说,但是不好开口。 对了,他叫我小长假陪他去一个地方,可能会很累。说不定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才这样对我。 其实不用,就算他不这样,我也愿意陪他去的。 不过猕猴桃和葡萄真的很好吃,咖喱原来是这个味道,不太吃得惯,三楼食堂也很好吃。谢谢沈抱山。 第 6 章 这一通没有交流的手机通话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李迟舒的声音再度在我蓝牙耳机里响起时我正在给他煎三明治。 “沈抱山?”他在那边试探,好像不确定昨夜凌晨三点打扰他的人真的是我。 “早上好,李迟舒。”我说,“你还可以多睡二十分钟,今天不用去食堂买早饭,我给你带。” “不用。”他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好处第一反应都是拒绝,“我去食堂吃就行。” “可是我已经买好了——”我拖长语气,把锅里的吐司翻了个面,放进盘子里,铺上鸡蛋和培根,趁还冒油的当儿撒上切好的甘蓝,“你不吃也只有扔掉。” 他在那边轻轻叹了口气:“好吧。” 在我要挂电话的时候又说:“谢谢。” “嗯。”我接受他的道谢,“学校见。” 正儿八经这个年纪的沈抱山并不会捣鼓这些东西,厨艺的最高顶点也就是煮一碗勉强凑活的素面,如今我能在厨房穿梭自如也是过去磨出的本事。 刚毕业那几年李迟舒忙于工作,几乎顿顿外卖,后来窝在家里养病的一段日子,他没有精神自己做饭,又对外头的饭菜深恶痛绝,我从不管多昂贵的餐厅带回来的东西他都吃不了几口就草草了事。于是打那时起,我开始学着自己上手,而李迟舒对我的厨艺无论好坏都是照单全收,给多少吃多少,一滴不剩。只是我闲暇时间实在太少,手艺再怎么精进,他也没能经常吃到。 我一直在学着帮他去爱那个叫李迟舒的人,上辈子有些生疏,这辈子时间往前拨一点,我努努力或许能赶超他枯萎的速度。 拉花咖啡我失败了很多次,临出门前我抱着最后试试的决心做出来的成品却没有掉链子,专业的比不上,但马虎能看过去,我打算让李迟舒看一眼就立马叫他喝掉。 凑巧的是这个咖啡杯正好有配套的托盘可以卡住底座,我小心捧着这杯咖啡护了一路,早自习前悄悄躲在李迟舒班后门看他。 李迟舒做题做入神了就喜欢用左手捏自己的耳垂,但今早的他明显心猿意马,做一会儿就很快地抬头看一眼门口。 他在等我。 我拍拍坐在最后一排的人:“麻烦找一下李迟舒。” 对方扭头过去:“李迟舒!”随即用笔头指了指我。 李迟舒眼中划过一瞬不易察觉但还是被我察觉的光彩,我冲他招手,他很快起身出来。 教室外有个近四米进深的大阳台,许多学生会趁没上课凑在那补餐吃饭。这会儿人不多,我拉着李迟舒靠边站,把早饭一样一样摆在瓷砖墙上。 三明治还是热的,我走之前拿防油纸包好,方便李迟舒直接吃。 他一定饿了,低头咬了一口,眼睛明显一亮。接着就去研究我在吐司里包了什么。 我说:“培根,鸡蛋,甘兰,吐司用黄油煎的。” 他细细咀嚼着:“甘兰……” 我补充道:“跟大白菜差不多,就是脆点。” “你买的吗?”他问,“是不是很贵?” “不贵,成本顶多一块五。”我睁着眼睛说瞎话。 李迟舒又问:“你在哪买的?” 我说:“我自己做的。” 他咬吐司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也没再抬起头看我,吃得很认真,只留一截白白净净的后颈脖子和蓬松的发顶给我看。 李迟舒天天都穿校服,热的时候穿夏季校服,冷的时候再套一件冬季校服。他的衣领袖口永远都很干净,身上是最温和清爽的皂香。 我问他:“李迟舒,你还是每天都早上起来洗澡吗?” 他摇头,嘴里塞满了我做的早饭,含含糊糊说:“我没有早上洗过澡。没时间。” 我从兜里掏出叠好的纸巾替他擦拭沾了面包屑的嘴角,他没躲过去。 “慢点吃。”我漫不经心把装咖啡的盒子打开,“那就是晚上洗咯?” 他顾不上说话,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口:“嗯。” 二十几岁的李迟舒并非如此。自我跟他同居起,他从来都习惯大早起来空着肚子钻进浴室洗漱大半个小时,说了无数次总不听。起先说是因为工作太累趁早上有精力仔细收拾,到了晚上就能冲个澡睡觉,后来是因为被夜晚笼罩的李迟舒几乎没有行动力去做任何事,总是喜欢在大白天耗光自己的电量后早早躲进被子里。 “晚上洗完澡,就顺便洗校服。”这边目前看来生长得还算旺盛的小李迟舒正对着我解释,“吹一晚上,就能干了,这样第二天就穿干净的。” “原来是这样。”我别开脸,拿出那杯温度冷却得刚好的咖啡,“尝尝。” 这回李迟舒没等我介绍,就自己问:“这是拉花咖啡?” 我把手插回兜里,微微扬起下巴:“出自沈抱山大厨之手。” 他小声说了句“谢谢”,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很快蹙起眉头,意识到我正看着,又强迫自己把表情舒展开。 “怎么样?”我忍着笑问。 “嗯……” 照他的性子,但凡有值得夸的地方他都不会吝啬一句赞美,奈何李迟舒是个不会说谎的人,闷了片刻,由于实在想不出什么折中的词,他只能放低声音,企图让我听不见似的:“苦苦的。” 下一秒,他立马找补:“……但是拉花很好看。” “咖啡就是苦的。”我告诉他,“不想喝就不喝,想喝的时候就告诉我……不止咖啡,别的也是。” 我刚要伸手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走,李迟舒的目光就掠过我身后一块地方,下一瞬,他忽然仰头,把杯子里的咖啡一口灌进嘴里,喝得干干净净。 他略微艰难地把咖啡咽下去,舒了口气,对我说:“谢谢。” 李迟舒一大早已经对我说了三个“谢谢”。 我正打算开口,他就指着我身后:“你班主任进教室了,你回去吧。” 我和李迟舒班级的两个阳台分别在楼道拐角的左右两侧,像四边形的两条邻边,站在阳台上,两个班的人可以隔空对望。 我回头瞥了一眼,其实并不太在意。 他又说:“杯子我待会儿洗了,课间还你。” 我想说“不用”,但念头一转,正好可以在课间见他,就答应了:“好。” “你回去吧。”李迟舒仍然端端正正捧着杯子,“我……我也进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李迟舒的腿纹丝不动,像要目送我进了班才行。 我没忍住,捏了捏他的耳朵:“那我走了。” 他显然一愣,眼珠子在那一霎仿佛都放大了点,眨眼间耳朵连着脖子迅速攀红,磕磕巴巴张嘴说:“啊……嗯。” 我装没瞧见,转身走了,捻了捻还残留着他耳垂温度的指尖。 李迟舒,这才哪到哪- 事实证明,人不能装,一装老天爷就要把你打回原形。 我在李迟舒面前装酷的时候有多潇洒,上课打瞌睡差点滚下椅子的样子就有多狼狈。 十分钟的课间根本不够睡,好不容易熬到第三节课下课,碰上李迟舒来送杯子。我把杯子拿回自己桌上,再回到李迟舒面前,直接当着班门口许多人的面倒在了他身上。 他压低到只有我听得见的话音里带着愕然:“沈抱山……” 我抓住李迟舒企图推开我的那只手,下巴仍稳稳搁在他肩膀:“李迟舒,我真的好困。” 其实这样的姿势在普通男同学间也没有那么反常,李迟舒发觉周围人没有侧目而视便也不再反抗,只是默默等我靠了半晌才问:“那,怎么办呢?” 我没忍住笑出声,站直了看他:“李迟舒,你除了这一句和‘谢谢’,还会说别的吗?” 他没料到我会这么反问,兴许自己回忆起来也察觉好笑,遂低下头笑了笑,没有接话。 我把他额前挡住眼睛的碎发拨开:“你陪我去操场坐会儿吧。” “嗯……好。”他稍微思索道,“你等我回去一趟。” 李迟舒回班上拿了本生物书跟我去操场。 无所谓,我只是想挨着他舒舒服服睡一觉。 所以当他坐在草坪打开书的那一刻,我顺势枕在了他的腿上。觉得不放心,又用胳膊抱住他的膝弯,防止一觉醒来他不在我身边——虽然只是心理作用。 李迟舒又开始推我。 “沈抱山,”他挠痒痒一样推了推我的肩,左右环顾,生怕被人注意到,“你别这样抱着……” 我三下五除二脱了外套盖在自己头上,昏昏欲睡:“你把我脑袋遮好,人家就以为是你女朋友。” 他叹了口气,彻底没法子,在我头顶嘀咕:“谁家女朋友那么大一个啊……” 我在即将陷入沉睡时被他的话逗得一乐,忽地想起什么,摸索到校服的兜,掏出昨晚买的眼药水举上去:“眼睛干了就滴两滴,休息会儿。” 过了几秒他才从我手上拿走:“你买的?” “不是,人家送的。” “谁送的?” “……” “沈抱山?” “……” “……”- 九月二十四日,晴 今天睡过头了,食堂只有花卷和馒头。没有粥,忘了带水杯,走在路上吃起来很噎人。 在教室做了一天作业,没有看见沈抱山- 九月二十四日,晴。 沈抱山给我带了他亲手做的早餐,很大一个,虽然早上吃的时候有点撑,但是一直到中午我都没有饿。培根很香,跟以前吃的肉的味道都不一样,煎鸡蛋也很好吃。第一次吃甘兰,沈抱山说味道跟大白菜差不多,但我觉得也很好吃。沈抱山好像是个很会选食物的人。 拉花咖啡也喝到了,原来是苦的,可是闻起来很香,也是沈抱山做的。沈抱山很厉害,比我厉害,比很多人都厉害。成绩也很好,还会很多我不会的事情。虽然我也会做饭,但没有他做的那么好吃。 他带的眼药水也很好用,比我初中时候买的那瓶好用。不知道什么药店会送那么好用的眼药水。 真的很谢谢沈抱山。 如果他下一次还睡不着,也可以打电话给我。 第 7 章 小长假在下周周五,我提前一天下午请了假,让蒋驰陪我去看一眼乡下要租的房子。破是真破:l型,一边瓦房,一边改造的二楼平房,柴火灶,没空调,电视要连天锅。好在东西都是全的,米面也有,也通水电,后院里还有个葡萄架。听说平时三五不时也住人,房主得知能租出去挣钱就赶紧搬了腾地方。 出发前我先买了一堆水果,又让家里师傅做了些牛肉包,以防李迟舒在我没看着他的一天里又随便对付了事。问就说是我自己尝试做失败的,放家里也没人动。 李迟舒不可思议地指着我手里的口袋,像是对我找借口的敷衍态度忍无可忍:“桂圆和葡萄也是你做失败的吗?” “……” 我勉强再糊弄一回:“水果是别人送的,我妈叫我带学校和同学分。我班上玩得好的都分完了,这是给你留的。” 他无奈接过,又说了声“谢谢”,还说:“下次真的不用这样了。” “嗯。”我积极点头,“下次和你一起吃。” “啊?” “没什么。”我把他推进教室,“吃不完你跟别人分分。我还有事,先走咯。” 李迟舒走向自己座位时回头看了我两次,最后一次我等他坐下去用唇语叮嘱了一声“按时吃饭”才彻底掉头离开。 蒋驰借了他哥一辆suv,跟我一起把一冰柜的雪糕运到乡下的房子里去。 冰柜不大,毕竟只是给李迟舒一个人准备的,再大能要多大。大概一张小桌子那么宽,到我膝盖上头点的高度。 开了近三个小时的车,我俩一到,紧着把冰柜通上电,再藏旁边一小屋子里。 蒋驰累得口干舌燥,我现给他烧了壶茶,茶叶是这儿的人自己晒的红茶,一大壶里洒一两片煮进去,又香又解渴。 我把茶放冷水里镇过以后递过去,他蹲在房檐底下,灌完一盅茶,吐了一口的沫子。 “呸呸!”蒋驰一张脸皱成包子褶,“这咋全是茶叶儿末啊?” 我靠在木门边上,踩着半截小腿那么高的门槛笑笑:“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啊?”蒋驰抗议,“人说了这儿的东西随便用,到时候连着房子一起结了就行。” 他冲我挥手:“去去,你快去,再烧壶好的来。” “将就着喝吧,”我转身去搬后备箱里的东西,“我是舍不得把好茶叶煮了,免得李迟舒来的时候没得喝。” 大概三秒左右,我往旁边一闪,原来位置的腰眼上正正飞来蒋驰的茶盅。 一箱生活用品,一箱食材,分门别类放在随车的两个轮滑箱里,要冷冻的就放原屋的冰箱——多数是肉,这儿的冰箱冷藏效果不太好,放冷冻撑一个小长假还是没问题。菜没带多少,来之前就知道这儿屋主门前是在自己的地,想吃绿菜和土豆都能现挖。 蒋驰搁堂屋喘完气又过来凑热闹。 “拖鞋、水杯、毛巾……嗬!”他抱着胳膊在我后头看完这边看那边,“饺子皮儿都备上了!还有碗和筷子!你要在这儿扎根建设新农村啊?” 我懒得搭理他:“李迟舒爱干净,别人的东西他用不惯。” “呦呦呦他用不惯……”蒋驰摇头晃脑,努着嘴阴阳怪气,“你的东西他就用得惯?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没出声,一样一样收拾好,慢慢站起来,转过去对着蒋驰问:“你说我是他什么人?” 蒋驰低头思考片刻:“这水杯刚刚你怎么不拿出来给我用?” “……” 李迟舒来的那天还是蒋驰开的车。没办法,他成年比我早俩月,暑假就拿了驾照。我开是会开,但上了路那是无照行驶。 李迟舒抱着个囊鼓鼓的书包,坐在后排背英语。而我则提了两个大行李箱。 他今天还是穿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踩着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背起书来时不时抬眼看看窗外。 在蒋驰第八次从后视镜里打量李迟舒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看路看路!你眼睛长镜子里边啦?” 李迟舒闻声望过来,我和蒋驰俩人在前头都不吭声。 过了会儿,他可能觉着第一次跟蒋驰见面,不说点什么也不太好。 于是李迟舒合上课本,清了清嗓子,略微坐起来一点,试着往驾驶座轻轻喊了一声:“蒋驰。” “嗯。”蒋驰应得很快,正大光明把视线放到后视镜上,还趁机冲我耀武扬威瞥了一眼。 李迟舒斟酌了一下,给他和蒋驰的第一次交谈开了个不太明朗的头: “听说你打篮球打输了?” “……” “……” 我往后头一靠,闭上了眼。 ……我的李迟舒啊。 亲爱的李迟舒,聊天天才李迟舒。 “我,打篮球,打输了……”蒋驰看向我,“吗?” 我说:“看路。” “哦我想起来了,”蒋驰冲后视镜一笑,看回大路,“就周四那天嘛,大课间不跑操,输给这小子几次。” 李迟舒还打算开口,我忽然睁眼侧过去:“你书背完了吗?” 李迟舒一愣:“没有。” “要不睡会儿吧。”我把座位前的放置柜打开,从里头拿了条羊绒毯子,“还有两个小时才到,先休息休息。车里边空调冷,不开又热,你拿条毯子盖着。” 蒋驰鼻孔里发出不屑的气音。 李迟舒靠在车后座一睡就睡到了终点,太阳正大,我和蒋驰把东西提进屋放好,再开车门喊醒他。 “到了?”他迷迷糊糊睁眼,一觉睡得很沉,但估计脖子睡僵了,一直捂着。看来当年他告诉我高三很累的话确实不假。 我帮他把毯子和书包拿走:“进去坐,待会儿我把床铺好再睡。” 他拿掌底揉着眼睛:“我来铺吧。” “先不慌。”我让他出来,“把饭吃了再收拾。” 蒋驰上了个厕所出来,手里边转着钥匙扣:“我上车走了啊。” 我说:“再玩会儿啊。” 他扭头:“玩什么?” 我笑了两声:“那行。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打个电话。” 他比出“ok”的手势,关上车门又从窗子里探头出来:“对了,那儿有个摩托,你们有急事儿啥的就开那摩托就行,给我打电话也行。不过摩托记得给人还回去啊。” “知道啦。” “走了啊。” 我送走蒋驰,回头看,李迟舒还抱着他的书包坐在堂屋里,望着墙角一盒打开的浆糊似的玩意儿发呆,应该是屋主留的。 我说:“不上楼去看看?这几天可都要住这儿,条件不好的。” 他问:“这是谁的家?” “我的啊。”我伸手把他从长凳上扶起来,“家里老一辈的房子,我小时候就在这儿长大的。爸妈让每年都要过来住几天。让你陪我,挺不安逸吧?” ——沈抱山,说起谎话越来越熟练了。 “没有。”李迟舒这才开始环顾四方,说,“你也住过这样的房子啊。” “这房子其实挺好的。”我带着他上楼,“就怕你不习惯。” “不会的。”他摇头,顿了顿,又抿了抿嘴,像笑又不像笑,说,“我家条件……其实跟这儿差不多,嗯……比我家要好一点。” 看来蒋驰找这房子还是不够破。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是么。” 李迟舒哪里知道,这才是我的目的。 过去那么多年,他无数次把自己青春那些黯淡无光的痕迹藏在与我谈笑时的字里行间,却从不肯全须全尾告诉我所有。我似乎知道他曾经的贫穷、困苦与孤独,那样的他总是在我的脑海中呈现出一种片面式的想象。 后来我发现,我其实对他知之甚少。他掩藏在平和笑容下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意面对和回忆的穷苦,就像他住了二十年的那个老房子一样,从不肯向外透露半分。 每每他谈及他的学生时代为了省钱而捉襟见肘的拮据日子,我一想深挖几分,多问一点,他就摇摇头,用他最典型的那副笑容把人挡回去:“你不知道的。” “真的很穷。”他那样的笑最温和不过,最疏离不过,“你无法想象的。” 一生至此,我陪他走过这许多年,他都不肯带我回那个地方看上一眼。 他把那个全须全尾都在痛苦着的自己,连同自七岁起,十几年来真正会让他想起就犹如撕扯伤疤一样触碰到他的自尊与自卑的过去,都锁在那个房子里。 连我也成了和蒋驰那样触及不到他的贫苦的局外之人。 可是被他关起来的那个李迟舒,越锁就越孤独,越不可触碰就越难以磨灭,最后和那一屋的黑暗融为一体,吞噬了他自己。 所以你看啊,李迟舒,你和沈抱山一起站在本还可以再破烂一点的房子里,这个人也不是多遥不可及的,你与他之间没有那么大的天沟地堑。他也可以吃你吃的苦,走你走的路。 别把沈抱山关在门外了,李迟舒- 我和李迟舒铺好床,他站在我对面欲言又止:“我的那间……” “就一间,咱俩一起睡。”我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晚上想吃什么?” “呃……都可以。” “吃饺子吧。” 他怔了怔:“……饺子?” “饺子。”我冲他偏头,“你不想吃?” “不是。”他急得甚至摆了摆手,“饺子……就吃饺子。” 李迟舒抬脚就要走:“我下去跟你一起做。” 我拦着他:“你别去了,要现烧柴,到时候熏你一脸。” 我看他还想争取,又说:“我一个人做能快点。” 李迟舒这才打住:“……好吧。” “你——”我指指窗台下的书桌,“是要看书还是下去玩儿?” 大概是因为放假第一天,李迟舒稍微放松一点,在楼上做了快一个小时作业,天暗时就下来了,那时我已经剁好肉馅,往灶里点了火加了柴,正一边煮水一边包饺子。 李迟舒扒在厨房的小木门那磨磨蹭蹭地探头。 “马上就下锅煮了,”我抬头瞧他一眼,“饿了?” 他还是摇头,试探道:“我能进来看看吗?” 我哭笑不得:“进来啊,我又没拦你。” 李迟舒快步走到菜板和一桌子馅料前,眼底是藏不住的期待。 我知道这是因为他没吃过饺子。 或许吃过,但那是七岁以前的事,他没记忆了。 李迟舒一生到死,报复性地补偿过自己许多东西:各式各样的咖啡机,几十套价格不菲但买来几乎不穿几次的睡衣,各种地毯,许多对耳机,不同品牌的水杯和台灯……但有一些他也从来不去触碰,比方说饺子,比方说汤圆。 他有一次看着电视里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饺子时同我谈起这个话题—— “小时候想吃,外婆不让。有一年大年三十,她从敬老院回来,说给我做顿饭,我说想吃饺子,她先骂了我一顿,又自己哭了很久。说爹妈都死了,还吃什么饺子。然后第二天,她就回去了。可是第二天……” 李迟舒说到这里不再说了。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 大年初一,最孤独的人出生在最热闹的日子里。 我那时听完安慰他,说第二天就给他做饺子,他说他不要,他真的不想吃。 他怕我生气,笑着跟我解释:“不过是面粉和肉团,分开来做怎么都能吃,合在一起变成饺子,意义就不一样。而我确实没有吃它的必要。虽然小时候是外婆不让吃,但现在我真的不想吃了。” 我沉默地包着饺子,一抬眼,对上李迟舒跃跃欲试的眼神。 我问他:“你想包?” 他眼睛亮亮的,点点头:“可是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我抽了双筷子,分给他几块面皮,教他比好手势,“夹些馅儿进去,别太多,筷子再沾点水儿……” 饺子煮好已经天黑了,我俩在屋檐下的坎上支了个小桌子,房梁顶上一盏结着蛛丝的黄灯泡,李迟舒跟我一人一个小板凳,围着一盘饺子吃起来。 热气冒腾到我们头顶,我别开上半身,特地歪到李迟舒那边,问:“好吃吗?” 他顾不上说话,两手捧碗,嘴里塞满饺子,望着我直点头。 “慢点吃,小心烫着。”我笑了笑,“就是可惜,没带硬币。” 他含含糊糊地:“硬币?” “饺子里藏硬币,咬到的人来年都会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突然想到自己胸前还有个金坠子,一连身起来。 “你等我两分钟。” 坠子是十二岁本命年那年家里人买的,一个老虎,谁送的我都忘了,后来有一年我取下来送给李迟舒了——不过现在还在我身上带着。 我把它取下来,揉了香皂洗了洗,跑回桌子面前坐下,递到李迟舒嘴边:“咬一下。” 李迟舒还嚼着饺子,看看坠子,又看回我脸上:“嗯?” “咬一口。”我说。 “哦。” 他好不容易把嘴里东西咽下去,喝了口水,微微张嘴,牙齿在老虎身上轻轻碰了一下。 我放下坠子搁桌上:“人家咬硬币,你咬金子。不止明年,后年,大后年,大大后年,都要平平安安的。” 他低头盯着那颗金子好一会儿,才埋头笑笑,小声说:“谢谢。”- 蒋驰找这地方,该破的不破,不该破的破了个全。 就比如说洗澡,还得现烧热水。 好在我吃饭的时候就已经给李迟舒烧了一桶,在他提出要去洗碗时成功被我用洗澡这个命令回绝了。 等他上楼找好换洗的衣服下来我也差不多洗完了碗,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厕所走,我一把把人叫回来:“你等会儿。” 李迟舒很听话地停住脚:“怎么了?” 我把他手里衣裳拿过去抖开看:“短裤?” “嗯。”他目光带着点不解在我脸上逡巡,“我爸爸的……怎么了吗?” 李迟舒就带了两套换洗的衣服,这是我意料之内的,他学生时代的所有服装几乎都来自他已故的父亲,春夏秋冬,总能找到几件不合身但凑活能穿的。 “山里晚上蚊子多得很,穿短裤要被咬。”我转身上楼,“你等我一会儿。” ——我的两大个行李箱,其中有一半的东西都是为李迟舒准备的。 来之前一个周里我就已经让家里做衣服的阿姨帮我给李迟舒定做了两套睡衣,毕竟李迟舒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的尺码,我比他本人都更清楚。 拿着给他做的睡衣下楼时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他那套衣服:很大,比他本人的身架大了不知道多少,县城市摊上典型的军绿色,材质是最不透气的涤纶,顶多十五块,不会超过二十。 我又想起那个买了一柜子奢侈品牌但从始至终只爱穿毕业时买的第一套纯棉睡衣窝在被子里的李迟舒- 十月一日,晴 放假第一天,给老师交了留校申请,学校没人,食堂一楼窗口只有一个菜。 做了两张数学卷子,一张英语周报。 要七天之后才能看见沈抱山了- 十月一日,晴 今天陪沈抱山去乡下了,原来是他的老家,我以为他从没住过这种地方的。 沈抱山给我做了饺子,我吃了十三个,已经好多年没吃过饺子了,跟着沈抱山好像运气会很好,总能吃到很想吃的东西。他还让我咬了一口他的金吊坠,是个老虎,咬完以后他说我未来四年都要平平安安的。 晚上睡觉穿的他的睡衣,他说是他小时候的,现在穿着不合身,所以带来让我试试。不过真的跟我很合身,哪里都刚刚好,穿着很舒服。 睡觉的时候二楼的电风扇不转了,很热,沈抱山到处找,找到两个塑料扇子,但我没力气扇很久,热着热着就睡着了,醒来看见他在给我扇凉。我没有说话,希望他没发现。但是很谢谢他。 第一次和沈抱山单独过夜,他真是一个很好的人。 第 8 章 李迟舒的闹钟在早上五点五十第一次响起就被他按掉,我正睡得馋觉,像以往无数个清晨那样条件反射一把搂他进怀里:“再睡会儿。” 他先是浑身一僵,试着在我手里挣扎了两下,我还没清醒,顺着习惯圈紧双臂,准确无误地把脸埋到他后颈处:“再睡会儿,李迟舒。” 他彻底不动了。 过了两秒,我猛地睁眼,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间点,心口直跳。 可李迟舒没有再反抗,安安静静枕在枕头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睡着了,也只能维持着稳定的呼吸,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我张了张嘴,嘴唇碰到李迟舒颈下的皮肤,呼吸间是我带来的沐浴露的味道,这是李迟舒生前最喜欢的牌子。眼下我抱着十七岁的他,紧张得像个毛头小子,难过在恍如隔世,好在也真是隔世了。 我厚颜无耻地闭上眼,搂着他睡了个回笼觉。 可李迟舒是个天生自律的人,睡了没多久,他就悄悄把我放在他腰上的手拿来,自己下楼洗漱。我在楼上听着,下头没动静许久,李迟舒还不上来。我本来打算掀开被子下去看看,一起身就定住了。 ……十八岁的身体确实精力旺盛。 ……当然三十岁的时候也旺盛,但那时李迟舒的身体状态不是很允许我那么旺盛。 我坐床上平息了会儿再下去看,李迟舒原来一直蹲在灶口前,手里拿着根柴,要放不放,对着洞口如临大敌。 我捏捏鼻梁走过去:“干什么呢?” 他仰头看着我:“我想做早饭来着,可是……” “可是不会烧。”我接过话头,拉起李迟舒,“我来吧,你上去做会儿作业,好了叫你。” 他往外走了两步就转回来停下:“我跟着学一下吧。” “好啊。” 其实这东西我初来乍到也不太会,毕竟上辈子李迟舒没有提出过吃柴火饭的想法,我无从学习。还是前天来了以后回去现查现学的,昨晚第一次上手做起来生疏,边给我爸打电话请教边操作——这事儿他熟,年轻时候跟我妈一起创业,下乡干过几个月。 稀饭对胃不太友好,虽然不知道现在的李迟舒有没有这些毛病,但防患于未然总不会错,我选择了昨天没下锅放在冷冻柜里剩下的饺子。 李迟舒还是和第一次尝到饺子那样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脑子里转着弯儿想问题。吃了两口就问我:“这里是有人常住吗?” “有啊,”我面不改色,“平时有请人在这儿帮忙看房子,打扫打扫卫生什么的。” 他“唔”了一声,又问:“那那个摩托车……” “我叫蒋驰帮我借的,免得这两天万一有点急事儿什么的不方便。”我把盘子里剩下的几个饺子赶进他碗里,“中午想吃什么?” 李迟舒埋头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从碗里抬起眼睛瞅打探我:“……饺子。” “……” 洗完碗我和他一起回二楼做作业——虽然心是三十岁的心,但还是要替十八岁的自己负重前行。 但好歹是经历过一次完整高中和高考的人,我记忆力又不差,大学毕业一时兴起跟室友做了那年的高考题也能把数学和物理压轴做出来,只不过耗的时间比自己高考时多了几分钟。算起来也有十年没碰过高中教材,可学习么,刻在骨子里的事,上个星期做几套卷子对了答案再看看解析,基本上也能想起来百分之八九十了,更别说英语这种即便脱离学校也随时用到的学科。至于化学生物,背就完了,就算没学过随便看看书也能学得差不多的两科更不用说。 总的来说现在的沈抱山学这点东西不管是比李迟舒还是上辈子的自己都轻松得多。 眼瞅着日头往上,快要到午饭时间,我一边写一边慢悠悠问李迟舒:“想不想吃雪糕?” “雪糕?”李迟舒没有正面拒绝我,只是让我趁早灭了这份心,“这里也没卖的吧。” 我笑了一声,没说话。 李迟舒想吃雪糕这个愿望,恐怕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那是我刚跟他在一起没多久的夏天,我在一个周末去市中心一座写字楼跟下一个项目的合伙人见面,李迟舒在楼下咖啡厅等我,一等就是一个下午。我交接完事情从楼里出来,他一个人坐在露天的咖啡厅外,望着不远处一个单层独立建筑发呆,我在他身后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一动不动。 那栋建筑在这个商业区并不新奇,是哈根达斯的全国连锁店,节下正热,店门口的玻璃门开开合合,人流就没怎么断过。 我从后头按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想吃冰淇淋。 他说只是想起了自己高考结束兼职的日子。 高考毕业,李迟舒才成年半年,学业结束,他突然没有了目标,也没有了团体,唯一知道不能停歇的就是赚钱。可他朋友极少,高中时候独来独往,说得上话交得了心的几乎没有,于是打暑假工也找不到门路和人脉。像他这样的好学生,但凡有个能打听事多的长辈,去不太正规的补习机构给初高中生做私教其实很容易。 可李迟舒木讷又不圆滑,高考成绩出来还要大半个月,于是那大半个月里,他当起最廉价的都市劳动力,去发传单。 那一年很热,气温最高近三十九度,所以正午到下午四点多时薪最高。 李迟舒选择了这样的时间段,在他所处的这个咖啡厅坐落的商业广场,顶着灼灼烈日,每天汗流浃背干到下午六点,随身带的只有最便宜的纸巾和一个保温杯。 我以为他想告诉我自己在那样的条件下看见哈根达斯时有多渴望,结果他只是打趣自己:“站在哈根达斯门口那么多天,我连人家是卖冰淇淋的都不知道。那么多人提着盒子出来,我以为盒子里的都是蛋糕。” 他没再说起哈根达斯,只是在跟我回家的路上说起另一个同样炎热的夏日。 那个夏日的阳光同样刺得人睁不开眼,对于年纪更小,更瘦弱的李迟舒来说,是毕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的煎熬。 七岁的李迟舒被突然丧父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母亲拉着前往市政府门前广场下跪,要相关部门给他们这样和无数个穷苦家庭没差别的、从一开始就能一眼望到头的孤儿寡母一个说法。 市政府还是市监管局,李迟舒早不记得了,那些铝合金大字对年幼的他而言不过是多看一次就把眼睛刺射得更难受一分的奇怪符号。 他也不记得母亲领着他跪了多久,唯一有印象的是从自己脸上不断滴落到地上的汗珠。一滴落下去,他数十个数,汗水的水渍就被灼热的阳光和滚烫的地面蒸发在膝下沙石间。 李迟舒口干舌燥,路过的人渐渐聚集在他和母亲身边议论纷纷,他的视线从地面无数双凉鞋里往上攀移,最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自己几个同班同学的面孔。 他们有的被家长牵着,有的结伴而行,脖子上系着和李迟舒一样的红领巾,在人群包围圈里对他投来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都是七岁的孩子,懂什么呢? 李迟舒也不懂,他只顾着盯他们手里的雪糕罢了。 那些雪糕的尾部总是在没来得及送入口时先慢慢融化成水,顺着雪糕的木棍流到他们的手上,最后和李迟舒的汗水与母亲的眼泪一样滴落到地里,被这个夏日滋生的苦难所蒸发。 他不停地舔舐自己干裂的嘴唇,尝到的只是自人中淌下来的咸咸的汗味。那天的雪糕是什么味道?李迟舒永远不得而知。 “后来呢?”我一边开车一边问他。 “后来?”李迟舒以一种近乎静默地姿态回忆着,像是又置身在那个干涸的夏日,不自觉拿起我寻常为他准备在车里的温水,“后来摔死我爸那块地的承包公司赔钱了,我妈也走了,把钱留给了我,叫我好好读书。她说那是我唯一的出路。” - 午饭没吃饺子,我给李迟舒做了份柴火版的黑松露口蘑拌饭,他吃着很新鲜,问我那是什么。 我说:“黑松露。” 他看着碗里跟着重复:“黑松露……” 我问他:“好吃吗?” 他沉思了一下,实话实说:“吃不出来。” “是吧,我也吃不出来。”我拿着勺子把碗里饭又拌了拌,“也是我爸妈做生意的朋友送的,听说挺贵,但我觉得再贵味道也就那样。” 他捧着碗冲我笑笑,又低头去研究那碗拌饭。 吃完饭李迟舒非要洗碗,我琢磨着:“后院有个葡萄架,你去看看上头有没有能摘的葡萄,有的话摘点来,没有就算了。” 李迟舒很听话地去了。 我马不停蹄洗了碗,到厨房旁边那家小黑屋开门,费了点力才把冰柜搬出门槛,万事俱备以后,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李迟舒的影子。 摘个葡萄摘那么久? “李迟舒?”我且行且喊着,径直找到后院去。 葡萄架底下有个小桌子,估计是房主午后喝茶用的。李迟舒背对着我站在桌前,手里似乎举着小旗子之类的玩意儿慢慢摇着,他的背影挡了很多,我只能看见点角末。 “李迟舒。”我又喊了一声。 “嗯?” 他仿佛才回过神来,在稀稀落落的光影下转头。 日光穿插而来,葡萄架顶新绿温柔。嫩枝覆在黄叶上,如他荒芜的故岁正悄然新长。 我招手示意他过来:“在做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朝我走来:“没有……这里好像没有葡萄。” “没有就算了。”我把他推出去,“走,去吃雪糕。” 李迟舒一头雾水:“雪糕?” “雪糕。”我重复着,走了几步蓦地停下,转而面向他,从兜里摸出一张来时就买好的红领巾,一本正经戴在他脖子上,随后快步拉着他跑出去。 午后的乡野静得人心恬淡,我让他在冰柜前站好,独自绕到冰柜后,一手撑在柜上,一手打开柜顶的开关,一股清爽凉气直冲而出。 李迟舒怔在原地,好像惊讶于我有什么魔法。 我含笑问他:“李迟舒小朋友,想吃什么口味的雪糕?” 第 9 章 柜子里的雪糕基本上全被我筛选过:明治,酷圣石,哈根达斯以及梦龙都有,防止跟学校小卖部的重合,出现李迟舒能认出来的牌子。即便牌子有撞,也是不同的系列包装。 不然以这个人的性格,会在自己能确保的安全范围内,选择他认识的雪糕,以免不小心拿到过于昂贵的牌子。 果不其然,李迟舒的目光在冰柜里走了一圈,发现一个包装他都没见过以后,谨慎地拿了最小的一盒。 哈根达斯。 门前坝子用水泥砖砌了一堵矮墙,矮墙下就是屋主自己种的菜。我和李迟舒坐在矮墙上,他穿着最简单的短裤和帆布鞋,大概因为雪糕确实合他口味,李迟舒难得一副悠闲神情,把雪糕小口小口挖进嘴中,很慢很慢地抿着,双腿悬在半空不时摇晃。 我靠近他肩侧:“好吃吗?” 他很认真地点头。 又问:“是不是很贵?” “不贵,”我说,“你喂我一口。” 这会儿不在学校,周边四野无人,李迟舒没有很犹豫,挖了一大勺递到我嘴边。 等我吃完,他又小勺小勺挖着,问:“你为什么给我系红领巾啊?” “……”李迟舒给我挖的太大一口,把我牙冰得半天出不了声。 好一会儿,我才说:“系了红领巾,才是小朋友啊。” 李迟舒说:“可是我系了也不是啊。” …… 李迟舒好像笨笨的,在除了学习以外的任何事情上都很迟钝。用十年后的话来说就是有点浪漫过敏。 可他的迟钝似乎不是生来就迟钝,是横跨他大半个人生的孤独把他敏感的情绪积压得太久太厚,等到爆发时我已来不及挽回。 我避而不答,又去挨他:“再喂我一口。” 他兴许还是不大习惯这样的亲密,这次没挖给我,只是提醒说:“冰柜里有一模一样的……” “你喂我嘛。”我用肩膀轻轻撞他,“喂我嘛,一会儿我还你两口。” 他没说什么,垂下头又挖了一大勺给我。 我吃进去,举目看着对面屋顶上飞得忽高忽低的燕子,等冰淇淋在嘴里慢慢融化后,忽然喊了一声:“李迟舒?” “嗯?” 我凑过去吻了他一口。 “哐当”一声,李迟舒手里的钢勺落在地上。 他好像不会呼吸了。 我若无其事离开他的嘴唇,转过头继续看着屋顶上那对燕子,吐了口气,提醒道:“你可以呼吸的,李迟舒。” 他这才惊醒,深吸一气,一下子跳到地面,弯腰去捡那个勺子。 “我……我去洗一下。”李迟舒才说完,腰还没直起来,勺子又“哐当”一声从他手里掉下去。 他慌慌张张捡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冲,我看着他红得像快熟了一样的耳背,喊到:“小心坎儿!” 话音未落,李迟舒已被绊得一个踉跄,手中勺子第三次落到地上。 “……” 我赶紧要下去看他有没有摔着,他像能料到似的一把捡起勺子,往后头摆手:“你……你不用过来!我没事!” 说完就跟个兔子一样窜进屋里见不着人了。 勺子一洗就是二十分钟,我在外头看着白云来来去去,最后忍无可忍,打算看看这人到底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没成想在厨房没找着人。 厨房的屋子本身两个门,一个向外开,一个打通了墙,连接着堂屋。李迟舒估计从那边跑了。 我视线定格在灶台角落他洗得锃亮的那个小钢勺上,无奈到极致。 李迟舒,你再躲能躲哪儿去。 我想也没想就往二楼上,结果二楼也没找着半个人影。 真躲起来了? 我正琢磨,蒋驰的电话这会儿就打来了。 接通那一刻我语气不太好:“做什么?” “问问你啊,跟吃了炮仗似的。”蒋驰幸灾乐祸想凑热闹,“干什么呢?出啥幺蛾子了?” 我急着挂电话:“找人呢,一会儿说。” “找人?”这孙子一听更来劲了,“怎么?你老婆吃不了苦跑啦?” “吃不了苦?”我讽笑出声,“他是吃不了嘴巴。” 电话一挂,我开始冲楼下喊:“李迟舒!” 本来以为他不会应,没想到这人的回声模模糊糊从后院传上来:“怎么了?” 我下楼跑到后院去,撞上李迟舒从葡萄架那头走出来。 他手里拿着根小指粗的小木棍,木棍另一端系着一根线,线那头钓了个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 “这是什么?”我问,“你之前在这儿,就是玩这个?” 他垂目凝视着自己手里的东西,缓缓地举起来递给我,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擦着腿边的裤子,像是很局促:“这是……我给你做的。” 我接过去仔细端详,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他更紧张了,那只手在裤子上擦来擦去,最后攥紧了,眼睛盯着地面说:“风筝。” 我微微偏头去追他的眼睛,声音跟着他放轻:“风筝?” “嗯。”他几不可察地点点头,“我爸爸……在我小时候教我的。用纸和浆糊就能做……小风筝。” 李迟舒斟酌了几秒,鼓起勇气接着说:“你——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对我很照顾。我,我很谢谢你,但是……也不知道该给你点什么。你好像什么都不缺,可能……缺的,也不在我能力范围内。所以我……” 他抬头,指了指风筝,又是那样小心带着些试探地笑:“我给你做了个风筝。” 见我不说话,李迟舒忙补充:“这个简单了点,大一些的风筝要做挺久的,这里东西不够。你,你如果想要,我回去给你做个大一点的。” 我举着那根小木棍往自己怀里藏:“不要,我就要这个。这个就很好。” 李迟舒攥着裤子边线的手终于舒展开了,小声说:“那就好。” 我望着他:“没别的话要说了?” “啊?”他才张开的五指又捏紧,“别的话?” 李迟舒又不太会呼吸了。 我说:“刚刚……” 他紧紧注视着我。 李迟舒一定在心里祈祷: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可我偏要说:“我们在坝子里坐着,我——” “你嘴巴摔跤了。”李迟舒突然打断我。 “嘴……”我猝不及防被这句话震得愣在当场。 他趁机从我旁边钻进屋里:“我去写作业了。” “……” 院子里的风一阵阵来,把葡萄架垂长的藤叶吹得沙沙作响。 “嘴巴摔跤了……”我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最后望着天空气极反笑,“嘴巴摔跤……” 李迟舒,你等着。 你等我哪天几把摔跤,摔你身上看你往哪跑。 - 十月二日,晴 今天做的物理卷子有点难,食堂的饭菜一放假就不好吃,稍微去晚一点就没了。 班上来了一个女生,原来洛可也没回家。 她分了我三块小熊饼干,有夹心的,很甜,还跟我一起把数学的压轴题解了出来。谢谢洛可。 - 十月二日,晴 沈抱山(划掉) 沈抱山不小心(划掉) 沈抱山今天亲了我。 他可能有点冲动了,应(一排划掉) 他应该不是那个意思,他可能(一排划掉) 沈抱山可能只是(划掉) 他今天给我做了个饭,好像叫黑松露什么(一排划掉)(都划掉) 可是他(划掉) 他早上不小心抱了我,估计是还没睡醒,说了一声再睡会儿就睡着了。 他(划掉) 他可能是把我当成枕头了。 第 10 章 晚上我在楼下洗漱完,怕吵到李迟舒,特意放轻步子上楼,进房间的时候还是被他听到了。李迟舒不像在做作业,发觉我进来以后第一件事是手忙脚乱把什么东西合起来塞进书包。 “在写什么?”我一边擦着才洗完的头发一边问他。 “没有。”他合上笔盖后转过来,“你洗完了?” 我点头,坐到床尾:“吹风机你放在哪?” 李迟舒说:“就在柜子里,你最开始放的那儿。” 我慢慢往后仰,双手撑在床单上,闭上眼:“好累哦,你去帮我拿一下嘛。” “好。” 我听着老旧的木柜吱嘎声响起,李迟舒拿了吹风机走到我面前。 我仰着面微微睁开眼:“你帮我吹嘛。” 李迟舒维持着递吹风机的动作,低垂视线不吭声,跟我犟上了。 切。 我说:“今天摔了一跤,拿不动。” 他不信,跟我辩驳:“你哪摔了?” 我没说话,笑着看他。 “……” 李迟舒很快哑火。 大概过了三秒,他闷头走到床头柜那边,插上吹风机的插头,背着我站了会儿,才扭头问我:“你,你过不过来啊……” 我低头薅了薅头发:“过来干什么?” “……”李迟舒语气低沉沉的,“吹头发。” 算了,自家老婆,再欺负就过分了。 我把笑收敛了点,很积极地坐过去。 李迟舒和我面对面,一高一低,我把腿岔开点,他就像从前那样站在中间给我吹头发。 “合适吗?”他的手指穿在我发间一下一下往后顺,声音穿过风声传下来,“要不要我把温度降低一档?” “就这样。”我心猿意马,视线定在他睡衣下摆的纽扣上。 十七岁的他骨架比起年长后还是瘦弱了些,睡衣在他身上总有空余,尤其是腰腹,宽大得找不出他身体的轮廓。 想抱。 然后我就抱了。 李迟舒的腰瘦得我两个小臂可以完全交叠地圈住他,他拿着吹风机的手猛地一抖,一动不动。 “李迟舒,”我把脸埋在他肚子上,“很烫。” 他一下子把吹风机拿开,捂着我后脑勺被他吹了很久的那块地方,边揉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明天想吃什么?”我问他。 “明天?”李迟舒的思路真的很容易被我带跑,只要抛出一个问题,他就能忘记自己还被我抱在怀里这件事。 “明天……”他在很认真地思考,“明天我来做饭吧。” “你来?” “嗯。”他说,“你做了那么多次,也该我了。” 我不置可否:“你想做什么?” 谈到这个他又局促起来:“我……我会的不多。炒土豆丝,炒一个肉……还会煮面。” 我静静听着,明白原来李迟舒从小到大一个人独居的日子里就是这么对付自己的。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错,但他并不会做太多餐食。 七岁到他往后那么多年的路上,别说万事开头难——千千万万件事,连带他敲门的人都没有。求生之技皆如荆棘,光是长大就足够让他头破血流。 “好啊。”我说,“那我要吃你煮的面,炒土豆丝,和一个肉。”- 第二天清晨他的手机闹铃准时响起,按掉过后,我以为李迟舒会为了再遇上防止前一天的遭遇而离我远一些,结果他完全没有挪到远处的迹象。 我没有睁眼,听见他原封不动背对着我躺了会儿以后很慢很慢地翻了个身,竟然面向了我。 又过了不知多久,李迟舒伸出手指碰了碰我的鼻尖。 我在被子底下下死手掐住自己大腿,防止忍不住笑被李迟舒发现。 ——李迟舒,胆子大一点!亲我啊!亲我啊!快把嘴巴摔我脸上! 在他指尖碰到我眉毛时,我憋不住动了动眼珠子。 他大概被惊到,怕我突然醒来,立马收回了手,随后下了床。 …… 我缓缓睁眼,卷起睡裤看了眼差点被我掐出血的大腿。 ……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老婆亲上来明明就差一点- 李迟舒煮的面味道很好,调料下得很简单,面条煮得很软,说到这个他笑着给我解释:“因为外婆偶尔回来,我会给她煮面。老人家吃得软,我就习惯煮软些。” 吸吸呼呼吃碗面,我让他上楼做作业,李迟舒一步三回头:“你要去挖土豆吗?” 我说是,他又跑过来:“我跟你一起去。” 我说:“作业不做了?” 他说:“昨天提前把今天的做了一点,没那么紧张。” 一般李迟舒说“一点”,意思就是差不多做完了。在学习这方面李迟舒的严谨程度毋庸置疑,我也没有过多拒绝,带着他去了。 这天天气很好,没什么太阳,但并不阴沉,一路和风,我还在李迟舒兜里放了两包小零食。 土豆挖到一半,来了个不速之客。 当时我正把新挖出的两个小土豆拿去放到不远处的编织袋子里,放好一转身,李迟舒已经跟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小黄狗玩到一起。 还把我给他挑的小零食打开喂狗。 那小黄狗一看就是潜伏了挺长时间,瞅着我离开了才跳出来钻到李迟舒身边的。光两颗眼珠子就冒着一股鬼灵精味儿,一跟我对上眼,就夹着个嗓门叫唤,一个劲儿往李迟舒身上蹭。 李迟舒正摸他脑袋,就被我提住胳膊:“脏成这样也摸,当心身上有跳蚤。” 他抿嘴笑笑,收回手,把小零食倒在地上,等小黄狗一口一口舔干净。 我垂目瞧着李迟舒黑漆漆的发顶问:“要不要带回去?” “带回去?”他仰着脖子望我,又四处看了看,最后摇头,“算了吧,这么乖应该不是野狗,说不定是周围哪家人养的。” “脏成这样还不野,”我扶起李迟舒,给他拍裤子后头沾上的泥灰,“就算是周围哪家人养的,到点了它也会自个儿找路回去。” 李迟舒还是笑着说:“算了。” 结果回去我在厨房烧水的当儿,李迟舒又扒门外探头探脑。 我正要问他想说什么,他脚边门槛就冒出两个狗耳朵。 “……” 晚饭多做了点,除了给人吃,还要给狗吃。 我看李迟舒一碗饭没扒拉两口,光顾着逗狗,便把目光移到脚边这只黄狗身上。 丑是不丑,就身上泥巴滚得多了些,好在听话,转着圈儿地逗李迟舒开心,手一挨头顶上就自己蹭上来,也不乱叫,知道面前两个谁脾气好,挺势利眼。 我再一次问李迟舒:“要不要带回家养?” 他正低头跟狗玩,听见这话愣了片刻神,接着跟我确认:“带回家?” “带回家。”我说。 他略微思索道:“算了吧,我一般都住校,带回去也——” “带回我家。”我打断他,“我家有阿姨,我也天天走读,你想它了就来我家看他。” 反正我家迟早是你家。 “可是那样会不会挺麻烦……” “我还养不起一条狗啊,”我把盘子里一块肉挑出来抛进暂时找的狗盘里,“多养一个人都没问题。” 李迟舒显然没听懂我后半句话,只眼巴巴跟我确认:“真的可以吗?” 我停下筷子,认真地告诉他:“可以。” 李迟舒在任何自己所渴望的事情上需要的不是随口的承诺,也不是开玩笑一般的几句应答,他对整个世界强烈的不安全感使他要听到坚定且肯定的回复后,才愿意去相信自己所期待的事情会有一个结果。 这样的不安全感来源于七岁以前父母说好会回家却总是缺席的寒暑假,或是七岁以后那笔迟迟拨不下来的抚恤金,再或者是十八岁的夏天辛辛苦苦在烈日下打工半个月后被老板以各种理由克扣掉大部分的工资,更多的是对无数个同龄人而言习以为常而他却十几年从未拥有过的一切,比如成长路上的赞赏、鼓励、可以后退的勇气,还有骨肉至亲绝不会背叛的爱。 所以在李迟舒问出任何一个问句时,沈抱山会记得放下手中进行的一切,把目光集中在李迟舒的脸上,用不容置疑的语气给他回答,告诉他:他会记得且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我说:“见这条狗第一眼,我就知道,它一定要跟我回家的。” 李迟舒问:“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啊。”我重新拿起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夹菜,压着嗓音用很夸张的语气告诉他,“你满眼都写着‘沈抱山我好喜欢你快让我带它回去吧我求求你啦沈抱山!’” 李迟舒笑得眼都弯了:“我哪有这样。” “你没有你没有。”我瞥了一眼这只小狗,确认自己跟它目前还处在互相看不顺眼的阶段,“是我太喜欢它行了吧——别玩了,好好吃饭。” 其实二十七岁的李迟舒曾经也想养一条小狗。 有段时间他给我提了两次:“我有点想养只狗。” 生病以后他对很多事物提起来都是一时兴起,等我正经问起来他就会突然反悔。可这件事李迟舒提了两次,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所以当时我就停下手里的工作问他:“想养什么?我托人去挑。” “嗯……”他盖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喝的咖啡,客厅里黑漆漆的,只有对面电影屏幕幽暗的光在他脸上游走——他不喜欢开灯,生病之后这个习惯尤其严重。 他说:“柴犬吧,柯基也可以,萨摩耶也行——但是好像有点笨。不过如果有流浪狗可以领养,先选流浪狗。” 后来我带他去了专门等待收养流浪狗的狗舍,他走到门前,又临时退缩:“算了。” “怎么算了?”我问他。 “我……不想养了,感觉养一个小动物很麻烦。”他改口,用那种带点歉意的笑容。 再往后他离开的那些日子里我想明白,李迟舒从那时起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放弃这个他活了二三十年的人间,他选择不养小狗,是因为不想再多添一条和自己有联系的生命,毕竟永别这件事是很耗费精力的,告别一个沈抱山已经让他足够不舍和头痛了,不会说话的小狗哭喊起来更让他无从宽慰。 又或者他那时是想自救的,通过养一只小狗自救——李迟舒可能想过,家里有一个牵挂,这样说不定自己愿意停留的时间会长一点。 可我不就是他最大的牵挂吗? 他连我都舍得扔下,哪还会为别的什么停留。 他在进那家狗舍前也想通了这个道理,所以没有给里面任何一只小狗机会。 而我现在呢。我在病急乱投医。这个世界能和李迟舒发生的每一丝牵连,我都不想放过。狗也好,食物也罢,哪怕是一件舒服柔软的睡衣,或是一碗饺子,越多东西让他对这个人间多一丝挂念,等他想离开那天,我把他拽出来的力量就会更强大一点。 10月3日,晴 今天去食堂晚了,唯一的一个菜也收了,去超市买了一包方便面,最便宜也要一块五。 如果早点去食堂,就只用花八毛钱了。 10月3日,晴 今天给沈抱山煮了面,还做了土豆和肉丝,他说很好吃。 还捡到一只小狗,沈抱山说他带回去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他让我给小狗取了名字,说我是它的主人。 我竟然也有一只小狗了。 我给它取名叫土豆,因为是挖土豆的时候遇到的,沈抱山好像很满意这个名字,不知道土豆喜不喜欢它的新名字。 沈抱山还说,他会带回去给它打疫苗,找人给他剪造型,会给它买专门的狗粮,不知道他回去会不会忘记。 不过真的有会给狗剪造型的人吗?这种事情会花多少钱?也不知道沈抱山会不会跟我说实话,每次问他价格他都不太像说实话的样子。 他似乎觉得自己撒起谎来不明显。 第 11 章 往后两天我和李迟舒偶尔交换做饭,因为多了条小狗,他开始愿意把一部分额外的学习时间分出来陪土豆——即便他本身对学习的状态就是过度紧张的,少了这些时间对他的成绩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这毕竟是连我都没有得到过多少的殊荣。 衣不如新,人不如狗。 尽管如此,李迟舒在临近收假的两天还是表现出难以掩盖的失落,我在他睡着的夜里对着他抓耳挠腮半宿也没参悟缘由,唯一的可能是他不太想离开这个地方——我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又或者这直觉根本来自我这些年对他本性的了解,我想李迟舒打心眼里认为我和他的交集会随着小长假的收尾而彻底结束。在他看来,我这些天对他的亲密不过是出于拜托他陪我下乡居住做出的补偿,并非出自我的本心。 他不相信与他云泥两端的沈抱山对他会有非比寻常的感情。 六号傍晚,他又坐在那堵矮墙上,土地和草木的气息混在晚风里,把他过分宽大的t恤吹得像面旗帜,李迟舒一言不发地望着屋顶的绯色晚霞发呆:兴许是在思考寻常的补偿里怎么会穿插进一个冰淇淋口味的吻,又兴许在思考普通同学之间是否能那样恰如其分般地给彼此吹头拥抱,再兴许他在困惑那个清晨我从身后抱着他时那句睡梦间的呢喃怎么会如此顺口自然。 我让李迟舒本就没怎么得到过休息的大脑更忙碌了。 我喂完土豆从后院走出来,习惯性地把手插在裤兜里,倚靠着陈旧的木门冲他喊:“李迟舒。” 他迟钝而茫然地把目光下移,穿过坝子凝聚到我脸上:“……嗯?” 我问他:“要不要去放风筝?” “放风筝?”他朝左右两边的远处搜寻一圈,“这哪有风筝?” “你不是给我做了一个?” 他面上再次浮起局促和不安,给我慢慢认真地解释:“那个……只能拿在手里玩,不好放的。”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那就去找好放的。”- 李迟舒坐上摩托车后座时还没反应过来:“我们要去哪儿?” 我给他扣好头盔:“去镇上,买风筝。” “买风筝?”李迟舒虽然问题很多,但双手很自觉,我一坐上去就抓住我两侧的衣服,“现在是十月份,有风筝吗?” 我发动摩托:“十月份就不能有风筝?” 他的声音夹杂在引擎声里:“我以为风筝都是在春天放的。” 我想到了什么,在开出摩托时问他:“跟你爸爸一起?” 他点头,头盔和我的轻轻碰撞,小声说:“还有妈妈。” 也难怪。李迟舒作为留守儿童长大的每一岁里连放风筝都有时限,一年到头父母只有除夕过后那一小段开春的时光能在家陪他,于是他的记忆里,连风筝也是有花期的。 我偏头冲他笑了笑:“那你就把我当成春天好咯。”- 算我们运气好,临近的镇子是个开发中的古镇,三五不时来的游客也不少,故而越逼近夜晚越热闹,不然普通的镇子到了五六点也有不少店铺要关门了。 我找了个看起来像本地人开的小卖部,老板一听要风筝,转身钻到二楼库房,真从去年没卖完的积货里搜罗到一堆风筝。 古镇边缘有一个很宽阔的小广场,旁边连着跑道和草坪,围栏下还有一个升旗台,据说是开发以前的小学旧址。 这会儿斜阳满坡,游客三三两两打堆坐,李迟舒手里的风筝很大,彩带飘飘,又是饱和度极高的颜色,我越把他往草坪那边带,就越多人看过来。 他显而易见地变得不太自在,如果不是我推着,感觉他都能往后退着走:“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怕什么。”我说,“我不是跟你一起吗?” 最后李迟舒站在草坪边缘,攥着风筝和线轴手足无措地望着我。 “不会放?”我问。 他低着头抓了抓风筝尾部的彩带,没好意思抬头跟我对视:“十几年没放过了,不太会。” “我也不太会。”我把他手中的风筝拿过来,线轴留给他,“听说风筝要逆着风放,咱们一起试试。” 因为沈抱山跟他一样“也不太会”,李迟舒看起来放松了点,在我高举着风筝往前跑时,他聚精会神等着我一声令下,满心满眼都扑在待放的风筝上。 我感觉到风来了,而自己也举着这东西跑了挺久,只要李迟舒往反方向放绳,飞起来问题不大。 “李迟舒!”我回头喊他,“跑!” 他很听话地转折线轴往我的反方向跑出去。 我瞅准时机放了手,风筝在半空摇摇晃晃,乘着刚来的一趟风,往更高处飘了。 李迟舒已经跑出很远,时不时回头仰天看,见风筝彻底飞了起来,才放慢步子等我过去。 “笑什么?”我走到他身边问。 李迟舒脖子都快不晓得怎么放下来,高兴得眼都弯了:“原来现在真的可以放风筝。” “现在不可以。”我把他的线轴拿过来替他放线,正儿八经地反驳。 李迟舒一蒙:“啊?” “春天才可以。”我说,“我是春天。” 他愣了愣。 “当然了,”我抬头看着已经远到变成小黑点的风筝,又接着说,“如果你想,我也可以是夏天,秋天,冬天。我可以是一年四季。” 我没有看向李迟舒,因为他此刻还怔怔地看着我。如果我看回去,他又会立刻躲开。 过了会儿,他别开脸,用自以为我听不见的方式低低地说:“其实你是沈抱山就可以。” 我装没听见,转而问他:“想不想喝水?” 李迟舒说:“好。” 他接过线轴,在原地等我买水。 我在转身那一刹那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原来我与李迟舒的想法如此大同小异又不谋而合。 沈抱山愿意变成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但李迟舒只要是李迟舒就可以- 收完风筝准备回家已是晚上八九点左右,我们的摩托开到山路一半的地方就停滞不前。下午还没出现的阻断带在黑咕隆咚的夜晚冒了出来,我拿手机照着看了看,前头那一段路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被挖成稀泥烂淖。 没办法,只有停车走小路回去。 这几天天晴,乡里羊肠小道不难走,难走的是小路前那一段田埂:只一个泥道,顶天了一台十六寸的电脑那么宽,最多也就够一个人通过,左右两边都是水田,稍不注意一脚下去就踩满腿污泥。 李迟舒抓着风筝不敢迈步:“这可怎么走啊。” “走嘛。”我在他身后用手机打光,“反正不管怎么走,沈抱山都在你后头。” 我搭住他的肩:“别怕,李迟舒,往前走。” 再不想走也得走。 就算到了这个地步,李迟舒也不愿意丢下风筝,打开两只胳膊走平衡木似的小心翼翼。 我踩得比他稳当,因此在李迟舒失足的前一刻眼疾手快伸出小臂捞住了他。这回不得不用力,整个臂弯和手掌都紧紧卡住他的腰身,我甚至能感受到虎口那层薄薄的衣料下是李迟舒的第几根肋骨。 而他已无暇为此紧张。 李迟舒呼吸又沉又慌,虫鸣声此起彼伏的田野间,我只能听见他的急喘。 “怕?”我磕着他的肩膀问。 他犹豫了几秒才说实话:“有点。我……平衡力不是很好。” 怪不得以前死活不跟我走铁索桥。 我一脚踩进他右边的水田,脚腕很快淹没在黏糊的湿土中,这样和李迟舒并进,也能伸手扶着他。 李迟舒被我逮着胳膊,欲言又止:“你……鞋……” “蒋驰的,没事儿。”我把着他往前走,“快点回家。” 鞋可以再买,老婆经不起摔。三千块的新款不算什么,李迟舒是无价的。 ——这还不得对我死心塌地?- 10月6日,晴 终于要开学了,食堂明天下午的菜可以多几个了。 明天晚上就能看见沈抱山了- 10月6日,晴 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后沈抱山应该不会再找我了。 第一次那么不想开学。 但是今天过得很好,像在春天一样。沈抱山连告别都能做到让人开心。 和他一起放了风筝,回来的路被封了,他下田陪我走的,现在在楼下刷鞋子。 我说我给他刷,他让我上楼待着。 放完风筝还吃到了甜筒,沈抱山买的。 甜筒下面的脆脆的卷很好吃,沈抱山把他的也给了我。 沈抱山很好,我喜欢春天。 第 12 章 我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刷干净鞋。夜风把我洗完澡的一头湿发吹得十分清爽,只有发尾还剩有一点水气。房间里李迟舒早已收拾好了自己所有的作业与文具,为第二天的离开做准备。我上楼时他正背对房门吹头发,灰色的纯棉睡衣洇上几滴水珠,贴在他的背部。 吹风机的呼啦声盖过了我的脚步,以至于他拔下插头转身后才猛然发现我已坐到他腿边的床沿,正安安静静看着他。 李迟舒似乎跟人交流都要提前打好腹稿,所以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交接场景总显得手足无措。 他举着吹风机朝我这边要递不递:“你……吹吗?” 我摇头,接过吹风机倾身放到床头柜,顺势挪了挪位置,让他站在我两腿之间,就像那晚能轻而易举抱住他的姿态。 我仰头问他:“腰上有没有青?” “青?”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腰,又抬手隔着衣服四处摸摸,像找不到我说的哪块地方,“没有吧。” 肯定是有的。 田埂上他险些跌落时我搂住他的力道有多大我自己清楚,不出所料他的左肋肯定是被我当时的手指按出淤青了。 我指着他左边上腰:“卷起来我看看。” 李迟舒的手安安分分垂在两边,听见我说这话时指尖一蜷:“不用了吧。” 我说:“那我自己卷咯?” 李迟舒磨磨蹭蹭地低头卷起衣角。 果不其然,卷到肋骨那儿,他自己也瞧见,就不动了。 他怔怔的:“这是什么时——” 没等他说话,我凑到那处淤青前,伸手摸了摸。约莫是才从下头吹了凉风上来,指腹寒沁沁的,挨上去时李迟舒不易察觉地轻哼了一声。 他下意识想往后躲,我先一步抬手搂住他后背,问他:“痛不痛?” 李迟舒赶紧说:“其实还——” 那个“好”字还没说出口,我就把嘴唇贴了上去。 李迟舒颤颤吸了口气,彻底僵在原地。 一秒过后,他的手指放开卷起的衣角,无所适从地挨在我的眉骨上,欲推不推:“沈……沈抱山……” 我的鼻梁被他放下的衣角盖住,在一层半遮半掩的衣料下,我微微张嘴,吮住那块淤青,李迟舒竟像快站不稳了,想往后躲,又被我贴住他后背的掌心往前按。 我闭上眼,像接吻那样含住他的伤处,双唇几度张合,最后又用鼻尖和额头蹭了蹭他肋下的皮肤。 李迟舒的呼吸变得和我一样失控,我的嘴唇顺着他的淤青往上游走,最后在胸口下方停住,直接揽过他的腰把人摔倒床上。李迟舒惊慌失措,刚要在我怀里挣扎,就被我紧紧抱住。 我轻轻按住他的发顶,将下巴垫在自己手背,好像能听见李迟舒抵在我胸膛处时快如擂鼓的心跳。 “李迟舒,睡觉。”我说。 他连声都不敢吱一下。 大半个小时过后,他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发出均匀的呼吸。 我悄然睁眼,长长舒了口气。 好险,差点就忍不住了- 第二天蒋驰来接人那会儿见着我那双才刷完还没干的新鞋直接开涮:“哟,玩两天把鞋都给玩报废啦。” 李迟舒正弯腰上车,听着这话用很奇怪的眼神望了蒋驰一眼。 我拍拍蒋驰的肩:“你的鞋,你乐成这样?” 蒋驰:“啊?” 我把车门一关:“啊什么啊,再磨蹭赶不上晚自习了。” 李迟舒来时就带了一个书包,回去还是一个书包,我跟蒋驰还有满后备箱的东西要处理,只能先把车开去学校送了李迟舒再回一趟家放行李。 离学校越近,我抱着土豆越不想吭声。 李迟舒快到校门口时看出我不对劲,趁着这回跟我一起坐在后座,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我横眼瞧他:“真看不出来我怎么了?” 李迟舒摇头。 我叹了口气,闭着眼把脸转向窗外。 过了会儿,我才说:“要是你能变小就好了。” 李迟舒原本把头低回去继续背书,突然又指着自己问:“我?” “你。”我对着他张开手掌,“变那么小,这样我就能把你栓裤腰带上,去哪都带着。” 李迟舒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头蒋驰狠狠咳了一声,透过后视镜跟我对望。 上辈子我当他面儿跟李迟舒耍流氓这人也这个反应。 两辈子了,半点没长进。 李迟舒下车前跟我和蒋驰道了谢,我用手撑着车门,问他明天早饭想吃什么。 他不出意料地说:“我吃食堂就行。” 我说:“那就三明治。培根换火腿肉和肉松怎么样?” “不用……” “拜拜。”我关上车门,从摁下的车窗上叮嘱他,“过马路注意看车。” 李迟舒只好顺着我的话:“……拜拜。” 他转过身走了两步,过马路前又回头,发现我还在车窗里看他。 李迟舒抿了抿嘴,左手拿着我给他买的那个风筝,右手向后揪着书包角,像是下了好大决心:“沈抱山。” “嗯?” “明天见。” 我咬着牙根强迫自己没笑得太开心,只把土豆抱起来,抓着它一只前脚朝李迟舒挥手:“李迟舒,晚上见。” “嗯。”他想了想,又开始结巴,“你,你注意安全。” 等李迟舒走远,蒋驰开始在车里边摇头晃脑怪声怪气,嘴巴含着牙像个八十岁老头子咿咿呀呀:“哦哟哟沈抱山你要注意安全——明天见——” 我一膝盖顶上驾驶座:“好好说话会死。” “嗯嗯不死——人家还要注意安全——” 我凝视着蒋驰后脑勺,忽然笑了一下:“你逮着我老婆的话学什么?你自己没老婆吗?” “……” 蒋驰一路上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李迟舒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养不熟。 回校那天晚上我跟蒋驰眼看着时间来不及了,干脆跟班主任请了个假,把东西放回家里以后说顺便去兽医站给土豆检查身体打打疫苗,结果那兽医站旁边就有家花店。 眼下是十月份,我估摸着这当头也不会有栀子花,就没往店里仔细看,随便瞟了两眼。哪晓得一瞟,瞟到店主站在外头,对着一盆子白花专心打理。 我再定睛一看,那模样是栀子花没错。 抱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念头,我跑上去问人家,人家说这就是栀子花,说是店主自个儿在网上看了什么偏方,往土里滴点油和鸡蛋壳,栀子花在秋天也能长。人滴了俩月才养出这么一盆。 我软磨硬泡半天,蒋驰都抱着土豆洗完澡从店里出来了,店主才勉强答应把这花高价剪下来卖给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费点力学着把这花包好——昨儿勤勤恳恳泡水里养了一晚上,大清早天不亮就起来,生怕这几朵花在李迟舒看到以前焉吧了。早上路又堵,等家里阿姨打包好两份早饭,我放斜挎包里,特地换了轻便的帆布鞋,抓着花园里几百年没用过的自行车就往学校赶。 自行车要进学校还得横过一条大马路,早上七点左右正是车水马龙,我心里急得打鼓,想着能让李迟舒早高兴一分钟是一分钟,干脆把车停路边上,手里抓着花,趁堵车那会儿穿过车流往校门口跑。 我见缝插针落脚,耳边鸣笛声此起彼伏,都喧嚣不过一个李迟舒。 等一步两个台阶爬上教学楼,我一步不歇穿过走廊,正碰上李迟舒从另一侧楼道往上。 我刹住脚,把花藏在后头,理了理头发,又检查一遍校牌和衬衫,顺道看了看鞋子有没有跑脏,一切就绪以后,我一本正经走进李迟舒的视线,准备和他还有一步之遥时把花递到他的眼前。 李迟舒显然一眼看见了我。 就在我等着他叫住我那一刻就把花送出去时,李迟舒垂下目光跟我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 我脸上半扬的笑几乎凝固住。 “李——迟——舒。”我在他走出一米远时向后侧身,伸手一勾,指尖就逮住他校服的后衣领子。 还想跑。 李迟舒先是定住,随后抱着书慢吞吞转过来,连眼珠子都不敢抬起来跟我对视:“……有事吗?” “……” 我压着脾气,正面朝他跨了一步,顿时距离只在咫尺。 “见了我连招呼都不打。”我不忘把花藏在身后,顺便把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躬下身,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不太礼貌。” 李迟舒的肩不自然地在我手下动了动,仍压着视线:“我以为,你不想的。” “我不想什么?”我问。 “不想……”他偷偷瞄我一下,“不想跟我打招呼。” “我不想?”我眉梢一跳,气极反笑,“是,我不想跟你打招呼。” 我放下手,插回兜里,冷下脸看他:“我想跟你打啵。” 这次我说得字字清晰,李迟舒终于仰头:“你——” 我没接话,把花从身后拿出来一把塞进他手里:“拿去。” 说完转头就走了。 走了没几步,我又倒回去,把斜挎包里的饭盒放到他捧着的书上,一个字也不说,留李迟舒呆愣愣望着我。 我生气了。 我决定至少要气三节课再去找他。 要让李迟舒意识到我生气了,但不是哄不回来那种。 这个方法立竿见影,第三节大课间跑完操,蒋驰跟我并肩走着,悄悄拿胳膊肘撞我:“你老婆在后头。” 我装不经意但其实很刻意地扭头扫了一眼,李迟舒一个人孤零零地跟在我们班最后不远处,始终和我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一见我转过来,他就紧巴巴睁着眼,像有话要说。 蒋驰看热闹不嫌事大:“吵架啦?” 我单手把他往前推:“没你事儿。你先回去。” 走到教学楼底层大入口,人潮最拥挤的地方,我往死角里退,李迟舒才跨进来,还仰着脖子到处找人,就被我一把拉到怀里。后头的人一波一波涌进来,挤着他,他只能往我身上贴。 我在嘈杂声中问他:“为什么?” 他一面躲着身后人踩他脚后跟,一面问:“什么为什么?” 我揽着他转换了位置,把他笼罩在角落里,伸出胳膊挡住他左右拥挤的人群:“为什么觉得我不想理你?” 他在黑漆漆的阴影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昨天说,晚上见。” 我一下子明白了。 “我晚上没来,太忙了。” 忙着给他照顾土豆,给他买花,回到家已经十二点半,那时候按理来说寝室熄灯了,正在查寝,我怕影响他,非必要不打电话过去。 “你去我班上找我了?”我问。 他垂下眼睫,默然很久,点了点头。 “李迟舒。”我叫他,“看着我。” 他慢慢往上看。 “人的嘴,除了吃饭喝水,还能用来做什么?” 他不吭声。 我说:“还能用来打电话,问沈抱山:‘你在哪,为什么没来’。”- 10月7日,阴 沈抱山今天晚上穿了一件黑色的风衣,显得他很高很瘦,课间一直站在阳台上,很多人看他。 我也看了他一会儿。 10月7日,阴 沈抱山说今晚见,但是今晚他没有来。去班上找他,他的同学也说他没有来。 他可能不想见我。 不知道土豆在他家怎么样。 我觉得沈抱山对我应该不是那样的感情,可能是我前几天多想了。 首先,沈抱山不会喜欢男生。 其次, 好像不能用其次。 但是,但是他昨天晚上对我伤口的反应有点不太正常。 难道是我自己不正常,所以看他不正常吗? 第 13 章 李迟舒盯了我好久,用那种总是迟钝但又带着些许敏锐的洞察眼神,这是那种对谁都带着敬而远之的将就、总害怕触及别人怒区的小孩即将道歉的无措神情。 李迟舒说他年少时与别人打得最多的交道就是将就,各种大小事上的将就:将就在接水时顺便帮同桌去更远的办公室交作业,将就在路过讲台的那一刻被同学要求帮忙擦黑板,将就在打零工的假期里替迟到早退的同伴揽下本不属于他的工作。 一穷二白的少年时代里,从未享受过足够物资与毫无条件的爱意并且对此深深自知的他生不出半点得罪旁人的底气。 终于,他动了动嘴,要准备道歉了:“对……” 我抢先他一步:“问我。” 他愣了愣,说:“问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没来。” 他似乎觉得不必如此,但在我摆明了不许他沉默的注视下还是听话照做,只又把眼睛瞥了下去,声音小得等于没问:“……你为什么没来?” “我去给你买花了。”身后汹涌人潮疏散少许,我稍微站直了些,“你最喜欢的栀子花。” 李迟舒不明所以:“我……最喜欢?” 我们两个人的目光都在对方脸上逡巡,并且我从他的话里嗅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李迟舒不喜欢栀子花。 不,是现在的李迟舒,还没有开始喜欢栀子花。 可他从未告诉过我,原来他喜欢这东西是有过什么契机的,我以为他自小就有这样的偏好。 现在回想,从小在温饱线沉浮得水深火热的李迟舒,哪有功夫去研究花草树木。 我说:“你不喜欢?” 李迟舒不置可否,我看得出他又在心里斟酌是撒个谎顺着我的心意说喜欢还是实话实说。 过了两秒,他摸摸衣角,说了实话:“我对花没什么研究。” 接着又赶紧打补丁:“但是花很好看,很香。谢谢你。” “李迟舒,不要总是低着眼睛。”我把他从墙上拉起来,转到他侧面给他拍背上的白灰,“我昨天答应了你晚上见,可我没来,也没告诉你,你是可以责怪我的,也可以生气的,明白吗?” 我说:“你问了我,我就会跟你解释,跟你道歉,我不会不理你的——沈抱山不可能不理你的。明白吗?” 他悄悄看着我,但并不接话。 我又问:“昨天去我班上找我,起码纠结了两节课吧。” 他这样的人,光是鼓起勇气去转角的班上问一声“沈抱山在不在”,都需要给自己编造好一百个当别人询问时能他给出去的理由。 李迟舒抿了抿嘴,或许在心里飞快思考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对他的每一个想法都了解到如此程度。 “没找到我是不是挺失望的?”我把他额前快遮到他眼尾的碎发拨开,“是不是觉得我故意爽约然后胡思乱想一晚上决定从第二天起主动拉开距离免得我认为你纠缠不清?” 我停下所有动作:“李迟舒,这明明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 他又想说对不起。 我绝不给他道歉的机会:“有事就是有事,它不叫‘还好’,不开心就是不开心,被发现以后不用道歉。需要解释就去找沈抱山,无事可做也可以找沈抱山。李迟舒要见沈抱山不用任何理由,也不用挑任何时间。就算是沈抱山送的东西,你也能直接说不喜欢。明白吗?” 跟李迟舒相爱需要小心再小心,跟十七岁的李迟舒尤甚。他的试探是蜗牛的触角,行动力仅限在自己的感知范围内——一切的阻挠与碰壁,在我发现之前他就已经走完了所有流程,再不动声色缩回壳里,毫无预兆地给我判下死刑。 李迟舒其实从来都是一个不卑不亢的人,我想是因为他喜欢的沈抱山曾经太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一举一动都在提醒着他两个人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差距,让他本就艰苦的青春蒙上一层再不想承认也难以掩盖的灰暗。太阳之下尘埃才更显眼,因此在面对我时,李迟舒所有的卑微都无所遁形。 他又在揪自己校裤边的线:“我……不太会……” “不会就学啊。”我放在他肩上的手总忍不住去捏他的耳垂,“我不是在陪你长大吗?” 李迟舒束手束脚,是个太合规矩的好孩子。但太合规矩的人是不自由的。合规矩意味着懂事,懂事意味着对世界迁就,对世界迁就意味着放弃自我。 我在学着做一个合格的爱人,这件事的第一步,是让十七岁的李迟舒学会做一个不合格的小孩- 作为误会我的补偿,李迟舒今天中午要请我到一楼食堂吃饭。 我的午餐包括但不限于用李迟舒的饭卡刷的一份白米饭,一碗免费的白菜汤,还有家里阿姨给我准备的干煸兔丝、松茸山鸡和煎牛肋。 我看得多吃得少,大部分菜当然被我以各种无法拒绝的理由喂进了李迟舒的嘴里。 最后等我拿出专门叫人炖的决明子燕窝汤时,李迟舒死活都不肯多喝一口:“沈抱山,我真的吃不下了。” 好吧,反正李迟舒本来也不喜欢喝决明子和燕窝。上辈子每次从我妈那儿拿回家叫他喝他都装听不见。 回教学楼的十几分钟一路无话。 看李迟舒那样就知道他打了满肚子腹稿,自以为偷瞄我我看不到。 上到最后一层楼他终于发话了:“沈抱山?” 我恭候多时:“说。” “那个……”李迟舒挠挠自己脖子,还是选了个十分委婉的方式问出他想说的话,“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藏不住了是吧李迟舒。 事到如今,还觉得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状若无事地问:“怎么这么想?” 他一字一句都在反复掂量着出口:“就是……你最近,对我……挺关心的,但是我,我其实没有什么,能让你……” “李迟舒,”我停在楼梯上对着他说,“你以为,我现在对你这些,是免费的?” 李迟舒蒙了。 “我告诉你,”我微微倾身凑近他,不苟言笑,就像当初告诉蒋驰我要追李迟舒那样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我不仅现在会对你很关心,我还会对你一直这么关心。我不但要给你做三明治,守着你吃饭,陪你放风筝,我以后还要带你去北方看雪,陪你去海边走沙滩,天热了给你存一屋子雪糕,过年了就放烟花给你看——你以为这些,是白做的?我一样一样记着,你都要还回来的。” “还,还回来?”李迟舒脑子又转不动了,“以后?” 我给他打比方:“你拿了我送的花,十年后也要种一朵还给我。这个小长假我陪你放了风筝,老了你要带我去看极光。上个月喝了我做的第一杯咖啡,等我们有了家,我要吃你做的第一顿饭。” 李迟舒不确定地问:“……我们?” 我眼色沉沉地看着他,看得李迟舒又在躲了,才站回去继续迈着楼梯问他:“周末要不要看土豆?” 他跟在我后面,一直没回神,也不搭腔。 我又停下回头睨着他。 李迟舒这才反应过来,试探着问我:“去你家吗?” 当然不是去我家。 以李迟舒的性子,至少目前来说,他是绝对不愿意去我家的。我甚至能断定,他不愿意接触我所有除了我本人以外的任何生活圈。 他不喜欢仰视,更不喜欢被俯视着探究的感觉。而要他融入我的生活圈,或者说去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圈子,被探究是必然的,至于被俯视——带着善意俯视别人的人常常是不自知的,这才最让李迟舒感到不适。而我无法精准控制身边所有人的一言一行。 唯有李迟舒自己内心强大起来那一天,无论在何种境地,他才都不会抵触被人探究俯视。那一天我会陪他奔赴,但不是现在。 所以至少目前,让李迟舒进入我的生活,并非是最好的时机。 “不去。”我说,“我偷偷抱来学校给你看。你要不要看?” 李迟舒嘴上问着“可以吗”,身体使劲点头。 “当然可以。”我说,“我有答应过你没做到的事吗?” 李迟舒刚要张嘴,我立马说:“除了昨天晚上。” “……”李迟舒闭嘴了- 10月8日,阴 好像开始降温了,不太希望降温,没什么衣服加。 10月8日,阴 原来沈抱山昨天不是故意的,我误会了。但是他好像生气了。 他今天跟我说了一些话,我有些听懂了,但有些不太懂,以前从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真的可以想找他就能找他吗,他会不会只是随口一说? 今天他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很好吃,沈抱山讲的名字我都没怎么记住,有一个兔子和一个牛肉,其他的记不清了。那个汤没喝,现在想想好可惜。 不过他要我以后把他给我这些都还给他,连老了都计划好了。 等老了我还能找到他吗?以他的条件,应该会待在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地方才对。 极光是什么样,在哪里能看到? 沈抱山说周末带土豆来给我看,好想这个周快点过去。 沈抱山给我带了一把花,是栀子花。很香很香。他说是我喜欢的花。 我虽然对栀子花没什么印象,但现在开始喜欢来得及吗。 第 14 章 小长假回来以后连着上了七天的课,一直到下一个周末。学校对高三的安排是周六考一天周考,周日上自习,对于一中的学生来说周六晚上是唯一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 我在进校门前把土豆放进怀里,帽衫外套拉链一拉,趁保安不注意飞快地打了卡溜进校门。 一路去到二十五班门口,李迟舒埋头坐在座位上,书本堆遮住了他,快叫我看不见头顶。 我放轻步子走进去,走到他前面一排的座位,李迟舒还没发现我,正专心做着什么。 我侧了侧头,这才瞧见他桌上清理出了一块没有堆书的地方,放着两个学校水果店的一次性盒子,一盒里面是没剥的桂圆,只剩几颗,剥好的则全放在了另一个盒子里。 李迟舒戴着一次性手套,动作细致而认真,神情与他思索数学题时没什么两样,他从来是一个对待任何事情都十分用心的人。 桂圆壳堆在餐巾纸上,没见着核,看样子李迟舒是一口都没动过。 我记得他曾经告诉过我,自己读书的那几年,低保和补贴发下来的那个周周末都会奖励自己去学校水果店买一盒五块钱以内的水果,在周六吃完饭以后拿到教室慢慢吃,一月一次,那是他每个月最开心的时候。 我问他都买些什么,他笑着说五块钱能买什么,大多数时候是时候几个小苹果,因为这样能吃几顿,实在嘴馋了会买一块最小的西瓜。 选西瓜的时刻他最紧张,总怕一不小心选了太大一份超出自己的预支。 “但是西瓜真的很甜。”他说,“我觉得那是我读书时候吃过最甜的东西。” 其实有贫困生补助和低保,加上学校给他的减免政策,李迟舒可以不用过得这么紧绷,他自己也承认,每个月生活费用下来会有近百块的富余。 但他就是害怕。怕外婆突然有事无法应急,怕遇到必须花钱的事情,怕自己在特殊情况下连兜底的钱都拿不出来。即便真遇到了情况他那点压箱底的钱也是根本不够的。可省下那一点钱对李迟舒而言已经是没有退路的唯一手段了,毕竟他人生汲汲营营的前二十几年,找不到一个可以伸手可以依靠的人。 到底是我太迟了一些。 学校的桂圆我记得最便宜也要十二块,我觉得这应该是李迟舒目前为止做过最奢侈的事情了。 他怎么没告诉过我,自己曾在高三的某一个周末花大价钱买过一盒桂圆? 土豆从我胸前领口探出一双眼睛,见着李迟舒就开始捏着嗓子叫唤,至此李迟舒在剥完最后一颗桂圆时终于察觉了我的到来。 他麻利摘下手套站起来:“你来了?” “我没来,”我把土豆从衣服里掏出来抱给他,“你看到的是幻觉。” 李迟舒低头笑笑,把桂圆盖子合上,接过土豆以后,另一只手把那一盒桂圆递给我:“这个,给你。”? 这大概是我回到十八岁第一次面对他时表情失控。 我接过那盒桂圆,甚至没有收回手,就这么举着停在和他交接的半空:“给我,剥的?” “嗯。”李迟舒点点头,用手摸着土豆,说起示好的话来总慢吞吞的,“你……给我带了很多次早饭,还有晚饭……我……我就给你买了盒这个。” 我压着嘴角不敢翘太高,怕李迟舒不好意思,拿着那盒剥好的桂圆翻来覆去地看:“还剥好做什么,我又不是没手。” 回去一定要拿给蒋驰看。 这可是我老婆剥的。 “咖啡和三明治也是你亲手做的。”李迟舒说,“我不会种桂圆,但是可以帮你剥一下。” 我笑了笑,问他:“挺贵吧?” 李迟舒摇摇头,始终低着脑袋逗土豆玩:“你给我带了很多吃的,我省了一些钱。” 其实正儿八经他的钱没有怎么省,我就算不给他带那些吃的,他也还是花那点钱打饭,而这盒桂圆是水果店最大的一次性盒子装的,没个小二十块买不到那么多。 “李迟舒,”我叫住他,“我说让你还我那些东西,是要你十年后,二十年后还,不是现在。早一天都不行。” 他放在土豆头顶上的手一顿,大概没料到我那么快看穿他的心思。 “下不为例。”我收好水果盒子,“要不要去操场坐坐?”- 晚上八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李迟舒蹲在草坪上和土豆玩了大半个小时,我坐在升旗台上,嘴里含着薄荷糖,脸已经快跟天一样黑了:“李——迟——舒——” 他在不远处抬头望过来,眼里是和蹲在他脚边的小狗一样的活力,兴奋得找不着北:“怎么了?” 我出神看了几秒,才降下满肚子的怨气,沉着脸问:“这儿还有个人呢,九点校门就关了,你要把我晒成干啊?” 李迟舒磨磨蹭蹭抱着土豆跑过来挨着我坐下,我还没等他开口就抓过土豆放到后头,一松手这狗崽子就往李迟舒那边跑,没两步又被我推开。几个来回后,它盯上了我的后衣摆子,一个劲儿咬着我衣服往后拽,时不时还不忘朝李迟舒嗷两声卖惨。 小狗是世界公敌。 李迟舒两个眼珠子不停往我后边扫,等我一声不吭表达不满后才收回眼神跟我没话找话:“听说上次月考,二十四班的潘然押对了物理和数学的压轴题。” “哦。”我吃完嘴里的糖,又拆开下一颗,“潘然是谁?” 李迟舒一怔:“就是……咱们年级随时跟你争第二第三那个。” “这样啊。”我漫不经心接话,对这个什么潘然并不感兴趣。 李迟舒问:“你没印象吗?” 我不明就里:“我为什么要对他有印象?” 李迟舒沉默了。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他送我出校门的路上,李迟舒甚至思考入神到了一个人走在前头,完全没意识到我和土豆被他落下的程度。 出校门的小路是沿着教学大楼修的,走到头的地方有个建筑死角,也是监控盲区,旁边是学校的百年老树,一到晚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李迟舒走近那片死角时拉住他:“还在想那个潘然?” 李迟舒没有说话,只是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抽烟了?” “……”我没想到自己来之前特地洗了个澡,又吃了一晚上糖,还是被李迟舒发现。 我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李迟舒说:“今天吗?” “不是。”我说,“从你发现我抽烟起。” 他默然片刻:“你第一次给我送三明治那天早上,我就闻出来了。” 他又问:“你一直都抽烟吗?” 我否认:“最近才开始的。” 我有烟瘾,但没李迟舒的那么大。没有二十七岁的李迟舒的烟瘾大。 他去世前两年在家养病的一段日子里,对香烟的欲望莫名其妙地膨胀,起初一天也就两三根,后来时常第一顿饭的功夫就能下去四根,只有我在家的那几个小时他因为怕影响我工作会忍着些,可等我一走,就立马报复性地一包接一包地抽。 但其实明明他是那个最开始劝我戒烟的人。 刚读大学的李迟舒第一次约我出去吃饭,见到我抽烟时也跟现在一样,只敢试探性地,藏着自己那份不同寻常的关切问我:“你会抽烟?” 我说抽着玩玩儿。 他就小心翼翼提醒我说:“我听说抽烟对身体不大好。” 我把这当做一句普通的客套,并不放在心上,也客套地回他:“心情不好抽两根,烟就管这个用。” 他那时若有所思:“这样么。” 偏偏李迟舒是一个把沈抱山说过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的人,我没想过只是自己一句随口而出的话在若干年后让李迟舒染上极大的烟瘾。 他在某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像以往那样复盘我和他的点点滴滴,记忆来到那个节点,他恍然想起我的这句话,走到书房打开了我的烟柜,等我察觉时已不可挽回。 我为了戒掉他的烟瘾收起了家里所有的香烟和电子烟,在原本藏烟的地方放上水果糖,给他贴上标语:想抽烟就吃点糖,或者打电话给沈抱山。可这并不能改善多少。 在我的可视范围内李迟舒乖巧听话,一旦离开我的视线他就藏在黑暗中吞云吐雾。 有一次被我抓到,他无奈地笑笑:“可是这个好像真的能缓解情绪。” 我质问他:“谁跟你说这东西能管这个用?” 他就维持着那样的笑不说话。 我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阻止他身体越变越差,在一个喝醉的晚上对他崩溃控诉:“李迟舒,你哪怕为了我——就为了我,都不愿意好好振作吗?” 那年的李迟舒病入膏肓,固执得不愿意为了自己的健康做出任何一点改变,任由自己的精神与生活陷入崩塌,自由散漫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其实从很久以前就预见了自己的毁坏与死亡。 他岂止是不愿意为了我好好振作,他最后都不愿意为了我多活一天。 我在回到十八岁的第一天晚上由于失眠偷偷去我爸书房翻了几根烟,第一次在李迟舒面前抽烟的场景于入嘴那一刻蓦地闪现,原来我也曾是他自我毁灭途中的一个帮凶。 李迟舒问:“为什么抽烟呢?” 我说:“有点心烦,就抽了几次。” 他问:“有用吗?” “没用。”我说,“还得从源头解决。” “源头?” 我没回应,只是调转话题:“你刚刚在想什么?” “刚刚?”李迟舒想了想,“唔”了一声,接着往前慢慢地走,“我只是在想……潘然成绩也很好,跟你差不多,但是你竟然对他没印象。” “所以呢?” “所以……”李迟舒的背影快隐入那团黑暗,我紧紧跟着他,生怕他走进去就变得难以触及,“你这段时间,对我的态度,好像有点突然。沈抱山……你,你怎么会对我有印象?” “你不知道?”我在李迟舒彻底走进那个死角时伸手抓住他。 李迟舒说:“我,不太——” 我欺身上去把他堵在角落,用近乎撞击的力道吻住他。 李迟舒被迫仰头,在后脑勺磕到墙壁的前一刻被我用手护住。 他显然没防备,差点愕然出声,只在短短的闷哼过后就被我趁机吻到了唇齿更深处。 他太生疏了,对我的攫取和压迫丝毫没有反抗意识,我不知休止地对着他含吮欺压,呼吸一声粗重过一声,直到土豆从我的臂弯钻出脑袋发出不满的抗议,我发觉李迟舒因为受惊已快无法呼吸,才按住土豆缓缓退了出去。 李迟舒似乎找回了一点求生本能,终于迟钝地吐气,而我还在他的嘴角流连,顺着侧脸一路亲到他的耳朵。 “李迟舒。”我放在他后脑的手渐渐下移,搂在他腰间,轻啄他发烫的耳下,“暗恋很久的人,原来也喜欢你,是什么感觉?” 他茫茫然喘着气,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意犹未尽,趁这当头又回去亲他,另一只手死死按着想要探头的土豆。与李迟舒唇舌纠缠好一会儿才问,“那你要不要喜欢我一下,让我知道知道?” 李迟舒被这一连的吻亲得还没回神:“什——” 话没说完,又被我压着亲得说不出话。 他因为缺氧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发出低吟,我离开他牙关时伸手擦掉他嘴角的水渍:“李迟舒,喜欢我一下,好不好?” 李迟舒换了半天,再开口时已经沾染上我嘴里薄荷糖的气味:“你——” “我喜欢你。” 土豆在我臂弯里躁动不安,直接被我用手掌包住了脸,挣扎无果后开始用舌头舔我的掌心。 短短几秒,李迟舒的活动能力似乎全部转移到了他的宠物身上,而他本人安静得快让我探查不到生命体征。 “李迟舒,我喜欢你。”我又一次重复,“从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后,我一直喜欢你——不止喜欢,还有爱。你听不懂也没关系,我多说几遍。” 我在黑暗中站直,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李迟舒,我想爱你,我来爱你了。不只是你以为的随随便便的喜欢,是爱。我是你的父母,是你的妻子,是你的丈夫,是你的小孩,我给你所有的爱。你能不能接受这份爱,然后把它藏起来——藏到未来的某一天,沈抱山没来得及赶到你身边的时候,你想想世界虽然灰暗,但还是决定不要在等到他之前离开。好不好?” 李迟舒手足无措:“我……” 他当然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最好。”我抱住他,“一天听不明白,就一天不会离开。李迟舒,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爱,从很小很小就需要了。” 他仰头抵着我的肩,下意识抬手抱着我,脑海中应该有许多疑问:“可是你……为什么突然……” “没有为什么。”我说,“李迟舒,我只是意识到光阴短暂,想做的事要尽早做完。” 10月15日,晴 今天买了水果,运气很好,有三个小苹果,加起来总共四块八,能吃三顿。 10月15日,晴 沈抱山,我没有很多很多爱,很小很小就没有了。 即便只是说说,也谢谢你愿意给我。 第 15 章 晚上我回家,蒋驰早就从负二楼打完篮球去游戏房等着一起玩游戏。 土豆从电梯出来等着阿姨擦脚,我去三楼跟蒋驰一人开了一台电脑,旁边放好李迟舒剥的桂圆,再准备去浴室洗澡。才关上门游戏房的门,我又打开,指着桌上那盒桂圆:“不准吃啊。” 蒋驰屁股刚离开椅子,讪讪坐了回去。 洗完澡我披好浴袍站在镜子前,像回来这段日子的无数天里一样凝望着镜子里的人。 十八岁的沈抱山和二十八岁没有太大区别,再准确一点,是和李迟舒发病前的二十八岁没有区别。 我是个心里几乎不放事儿的人,听说这种人都不容易变老——至少外表是这样。人生前二十几年我过得一帆风顺,家庭条件也好,先天禀赋也罢,太多东西我唾手可得,随便努努力就能拿到第一。那些年我随心所欲,高考完了去国外散漫两个月回来,随手报了跟家里公司方向完全不同的建筑学——反正家里无所谓我怎么挥霍自己的青春,对我永远都是支持。本科五年,我大四申请到德国的offer,当时隔壁建工院的毕业典礼,我凑热闹和李迟舒坐在一起,问他有什么打算,他说他准备去老师介绍的工作室上班。 我问他为什么不读研,以他的成绩,保研完全没问题。 李迟舒低头笑笑,说研究生一年学费一万多,想了想,还是觉得早点出去工作好。 “你呢?”他过了会儿才问我。现在想想这两个字从李迟舒嘴里看似随意,实则用掉了他很大的勇气。 我关掉还显示着德语通知的手机界面,鬼使神差说了句:“跟你一样,打算……留在这儿工作。” 他很惊讶,觉得我才该是读研的人。 我把手机揣进包里,说读书有什么有意思啊,整天帮老师画图做方案。自己赚钱那不自在点儿。 后来我回忆起我的大学,说起自己和李迟舒的关系,总用“不咸不淡”这样的话来形容。 不咸不淡……我对他真的不咸不淡吗。 那为什么每次碰到建工院熙熙攘攘的人群下楼总要去搜寻谁的影子。为什么在听说李迟舒要租房的第二天就偷偷跑去退掉了准备买下来的平层。为什么在那个不到百平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几年。 明明那儿条件也不是那么好,可第一次房租到期的前两个月,我只看了李迟舒一眼,撞见他投向我的目光里藏不住的那点不安和试探,就不经思索地问:“我打算续租两年,你要不要一起?” 互不拆穿的那些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情怯。 许久之后的一个夜晚,他还没脱下工作时的衬衫与西装,满身酒气敲开我的房门,强撑着发红的眼睛,细数着他这些年存下来的每一笔钱,最后笨拙得像大学时第一次与我搭话:“沈抱山……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李迟舒的少年情怀从那时起才得见天日,却成为我跟他苍老的开始。 大概是完成了最后一个执念,李迟舒渐渐发现,即便他拥有了沈抱山,拥有了年少时所无法拥有的一切,他仍旧对过往的孤苦难以释怀,贫土之上覆盖新泥,也拯救不了野草干枯的根茎。 他浸润痛楚太多年,要把过去连根拔起,唯有毁掉自己。 李迟舒开始惩罚我,用难以计数的夜晚里他背对一切独自蜷缩在床上的枯瘦的脊骨,用他那双时常对着窗外万千灯火迷茫的眼睛,让我眼睁睁目送他游离在世界之外却无能为力。 那年大年三十,他趁我不注意喝了一些酒,那双祭悼死在十几岁时的李迟舒的眼睛回到他的身上。 他拿着酒杯坐在窗台边,城市里的霓虹灯在他眼底流动。李迟舒只用侧影对着我,轻描淡写地说:“感觉快要走不下去了。” 我抢夺他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接着他转过来,眼里一瞬有了水光,李迟舒每每打算跟这个世界告别时见到我就变得很难过。 他用孩童般不解和惘然的目光看着我,问我:“可是沈抱山,人这一生,不该越过越好吗?” 我答不出来。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上天不公,派他来人间受苦。 突然,他放下酒杯,站起来盯着我看了很久,说:“沈抱山,你长白头发了。” 或许就是这根白发,使李迟舒意识到这个家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受折磨。这根白发加速了他离开的决心。 可我从未觉得自己在为他衰老。 我那么爱他,爱怎么会使人衰老呢。思念才会。 我为他守灵的那些夜里,每照一次镜子,都觉得自己老去了十岁。 那样的老去并不会令我惶恐,我反倒企盼着,如果真是这样,那每过一夜,是不是离我见到他的日子就更近一些。 我有点想他。 从浴室出来我拨通了李迟舒的电话,听筒只响了一声,就被李迟舒接通,他的嗓音轻缓而稚涩,是十七岁的人才有的生长气:“沈抱山?” “嗯。”我走到阳台,一楼大厅的光晕到后面花园,土豆正围着喷泉转圈跑,“回宿舍了?” “还没。”那边窸窸窣窣的,李迟舒在收书,“正准备回去。” “我给你带的烤羊腿吃了吗?” “……也没有。”李迟舒马上又说,“回去就吃。” 我瞥向自己放在沙发上的黑色斜跨包,叮嘱他:“早点吃。吃晚了明天早上会肚子痛。” 包是burberry的织面包,全黑色,容量大。倒也不图装书,主要给李迟舒带吃的方便。高一陪我妈逛街为了凑单随手拿的,换以前一年到头背不了几次。现在天天背,主要是由于李迟舒曾经跟我在家看电影时,指着屏幕里穿帆布鞋的台湾高中生男主告诉我:“他这一身很像你高中的时候。” 我想了想,笑着问他:“我高中哪有背这么傻的包到处跑?” “傻吗?”李迟舒先回过去认真看了看,随即垂下眼笑道,“我记得……你有几次背过类似的,不傻的……很好看。” 回来之后有天晚上我想起这件事,翻遍家里自己所有的包,找来找去只找到这一个长得跟当年那电影里男主角背的相似,以后没事儿就背着在李迟舒面前瞎晃。 “早点吃完早点回去。”我说,“到宿舍了给我发个短信。” “好。” 回到游戏房的时候蒋驰已经开完一场,从电脑屏幕前抬头扫了我一眼:“再迟点我都开第二把了。” “这不来了吗。”我把开好的可乐放他桌上,“今晚就一把啊,我明天要早点去学校。” “行行行知道了。” 蒋驰听什么话从来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把挂了还要开第二把,我放下耳机转过去踹他椅子一脚:“下个星期再玩。” “又是下个星期。”他关了电脑嘀嘀咕咕,想伸手抓我盒子里的桂圆被我打回去,“干嘛啊?!金子做的啊一口都不让吃。” “老婆剥的。”我盒子放手里转了转,“你不知道找个老婆给你剥吗?” “……” 蒋驰闭上眼吸了很长一口气,拿出电话:“来来来我给你妈打个电话你照着刚才那话对着你妈再说一遍。” 我嚼着桂圆又是一脚。 蒋驰死缠烂打:“别急啊,来啊,说啊……” 两个人闹上半天,李迟舒的短信来了。 我拿起手机一看: 【我到宿舍了,烤羊腿很好吃,谢谢。饭盒和保温袋明天还你。】 蒋驰在旁边凉飕飕的:“我说呢,下午护那烤羊腿跟狗护食似的,一口不让碰。” 我没搭理他,先顾着给李迟舒回消息。 【好。】 【早点睡觉,明天来陪你吃午饭。】 李迟舒:【好。你也是。】 “你——也——是——”蒋驰一屁股坐我游戏桌上开始阴阳怪气。 我收了手机看向他:“少在那学他说话。” 蒋驰白眼四处乱翻。 翻着翻着,视线定格到我的手办柜子里:“那什么啊,还专门把柜子清来单独放。” 一边说一边就往柜子边走。 “别乱碰。”我跟着过去,把他扒在柜子上的手拿下来,“天天净手欠。” 这小子跟没见过市面一样,眼珠子定在上头不转悠了:“什么玩意儿啊。” 我瞄了柜子里一眼:“看不出来?” 蒋驰摇头:“没见过。” “这东西啊,有个学名,还有个俗名。”我走回去拿起桂圆继续吃,“你想先听哪个?” “这么讲究?”蒋驰一听来兴趣了,两眼放光,“还分名字呢。你先说俗名儿。” “俗名儿,”我顿了顿,“叫风筝。” 蒋驰绽放异彩的笑容凝在脸上。 他扭头看看柜子,又看看我,指着那柜子:“这东西,也能叫风筝?” “不一般的风筝啊。”我一本正经,“不然怎么还有个学名,我还专门把它珍藏起来。” 蒋驰像是在思考我这话的可信度,最终觉得言之有理决定听下去:“那你说说学名。” “学名儿,叫定情信物。”我靠在桌子边,笑吟吟解释,“李迟舒亲手给我做的。” “……” “怎么了?没人给你做吗?” 第 16 章 周天一大早,我到二十五班扑了个空。 李迟舒竟然不在。按照他平时七点起床都算睡懒觉的标准,这会儿九点还没见到人实在是稀奇。 电话也没人接,我照着他曾经跟我提过一次的高中宿舍号跑去男生寝室,上了三楼,找到李迟舒住的房间,门虚掩着,我叩了两下,没有应答。 男生这边是八人寝,李迟舒说过他睡在进门第一张的下铺,他跟我谈论起自己的住校生活时总开玩笑说:“他们总喜欢一进门就往我床上坐,我老是要经常洗被子。” 我就告诉他:“你可以让他们起来的。” 李迟舒这时候又替他们辩解:“但他们坐在我床上聊天也挺有意思的。” 他似乎永远都能原谅和包容这个世界对他的冒犯,遇到坏事总有办法让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可开解自己的法子再多也有大脑枯竭的时候,偏偏李迟舒一生没遇见过几件好事,开解着开解着,就把自己逼进死胡同,再也想不出这一辈子该怎么办才能好过了。 我小心推门进去,一眼看见进门左手边桌上那个洗得锃亮的饭盒和旁边的保温袋,连同练习册放在一起,李迟舒床下一双拖鞋一双板鞋和一双帆布鞋摆放得很整齐,床头挂着半干的校服,被单白得褪了花色。床上鼓起一团人包,他正窝在里面睡觉。 宿舍里没有其他人,我蹲在他床前,闻见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香,他的床单衣服都是这样简单干净的味道。 李迟舒睡得很沉,被子拉得高高的,盖住了耳朵,脸也没露出来多少。 我担心他是不是生了病,用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温度却很正常。 接着他眼珠动了动,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和我对视。 我冲他歪了歪头:“小宝,起床了。” 小宝。我也是看见他缩在被子里这一瞬间才想起,李迟舒还有个名字,叫小宝。 他在去世前夏秋交接的九月生过一场很严重的流感,就像现在的季节,穿多嫌热,穿少怕冷。 李迟舒连续几天断断续续发烧,不肯去医院,不肯让我找家庭医生,他那时已经在逃避一切与外人的接触,只自己有一顿没一顿地吃药,整日整夜躲在黑暗里昏昏沉沉地睡觉。 我火急火燎从出差的地方赶回家,家里热得像个蒸笼,李迟舒还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我把被子拉开,摸到他滚烫的身体全是冷汗。 李迟舒不愿意开空调,他说空调让他的鼻子和咽喉难受,可家里的几个立式风扇档数都不合适,拿远了没用,拿近了我又嫌风大吹着他。 我找医院的朋友配了几瓶输液的药,硬着头皮提枪上阵,临时学习怎么扎针,在胳膊上密密麻麻扎了一排的孔,试得差不多了,才拿着药回去自己给李迟舒打吊针。 三瓶小的下去,李迟舒才算退了烧。 他半夜醒来那会儿我正拿着一沓薄薄的图纸给他扇凉,一面守着他的吊瓶盯着时间换药。 李迟舒的目光在我脸上每一寸游走,像知道没有多少以后,所以总看不够。接着他叹了口气:“怎么总是麻烦你啊。” “知道麻烦就好,”我瞪他,“老实输液快点好起来,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迟舒垂眼笑笑,视线飘到我给他扇凉的那一沓图纸。 “小时候,妈妈也这么哄过我。”他突然开口,声音又轻又沙哑,好像这个词对他而言已太过久违,“家里舍不得花钱买风扇,又热,我热得在她怀里一个劲儿哭,她就拿一只手框着我,一只手拿扇子给我扇凉,给我唱歌,哄我说:‘小宝乖,快点睡’。” 他举起那只打着吊针的枯瘦如柴的手:“就像你这样,连扇凉的位置都一样。” “小宝?”我凑近逗他,“李迟舒还叫小宝呢?” “叫的呀。”他语调平缓地承认,对着天花板追溯到很久以前,“很小很小的时候,楼下哥哥把他以前的自行车送给我,妈妈和爸爸就在坝子里教我骑自行车,他们在前面跑,我在后面骑,怕得直哭,妈妈就回头冲我拍手,说小宝不怕,妈妈在,来追妈妈。” 我静静听着,难得他有一天讲那么多话,又引着他继续说:“还有呢?” “还有……”李迟舒努力思考着,说话像浮尘飘在这个空空荡荡的房子,“还有我刚上幼儿园,我幼儿园上得早,他们还没去外地打工,每天早上送我读书,我不想起床,妈妈就在我耳边喊我:‘小宝,起床了’。” “沈抱山。”他突然叫了我一声,又别过头去,望着黑漆漆的衣帽间,第一次用压也压不下去的浓浓鼻音低声说,“我有点想妈妈。” 我怔了怔,强行把泪忍回去,抓着他的手笑道:“那你把我当妈妈。” 他没有说话。 后来这辈子他也没有再听人叫过他一声小宝。 痊愈后的两天,他从楼上跳了下去。 李迟舒没有给我机会让我叫他一声小宝。 我趁他迷糊叫了他一声,李迟舒显然没听清,眼里雾蒙蒙看了我几秒,才一下子睁大眼坐起来:“沈抱山?” “是我啊。”我还蹲着,把胳膊交叉放在膝盖上,仰头看他,“李迟舒你怎么还赖床啊。” “我……” 李迟舒探头看看窗外,满眼愕然,又伸手去枕头底下摸他的小灵通,一按亮屏幕就是我的未接来电,而时间显示现在已是九点半。 “我手机开的静音,没听到。”他先给我道了个歉,然后自己就低下头懊恼,“怎么闹钟也没听到啊……” 我指着他:“昨晚上干吗去了?老实交代。” 李迟舒缓缓抬头:“我什么也没干。” “那今天醒那么迟?” 李迟舒不吭声了。 我觑着他,心里一亮:“李迟舒——你该不会……昨晚一晚上没睡着吧?” 李迟舒还是装哑巴。 我身体前倾,抓着铁床杆坐到他旁边,专门低头对上他的眼睛:“昨晚上为什么没睡着?” 李迟舒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 “该不会,是因为,我——” 我话还没说完,李迟舒从另一边掀开被子下床麻溜往厕所跑:“我刷牙去了。” 我冲他背影努嘴轻哼一声,慢腾腾起来帮他叠被子。 被子叠完,饭盒收好,李迟舒也整顿完出来了。 我自觉往门外一站,对里头说:“换好衣服去食堂吃饭。” 本来以为李迟舒早该规规矩矩吃完了早饭,我今天就只带了一顿的量,事发突然,我没料到这个人因为我几句告白直接一晚没睡,干脆先拉他去食堂吃了顿早午饭。 李迟舒看来是饿了,拿卡刷了两份饭菜,把我的那份推过来以后就一言不发埋头吃起来。 ……吃得过于认真了。 我抄着手冷视他:“李迟舒,你紧张什么?” 李迟舒吃饭动作一顿,差点噎着,我把汤递过去,他一仰脖子直接喝光。 “有吗?”李迟舒放碗吃菜,就是不看我的眼睛,“我没有紧张啊。” “那你倒是吃口菜啊。”我说,“光啃白米饭啊?” “……” 出息。 跟大学那会儿第一次约我吃饭一模一样。 我把他保温杯拿过来,开水倒进杯盖里放一边晾着,拿起筷子给他挑干净菜里的姜丝和花椒,再把牛肉夹进他碗里:“下周六高三不上课,周五下午就放假知不知道?” 李迟舒默默把牛肉丝刨进白米饭拌着吃了:“真的吗?为什么?” 我把阿姨准备的保温盒里那一盘鱼挪到跟前,慢悠悠给他挑鱼刺:“初中部和高三联合办美食节啊,这不学校专门给高三准备的嘛。” 一中是个人文主义关怀的学校,即便上高三,教务处还是保证学生每个周有两节体育课,为了防止学生压力大无处发泄,高三两个学期,上学期会安排跟初中部联合半美食节,下学期则有专门的春游。 “哦……”李迟舒想了想,揣摩明白了问我,“你要去?” 我反问:“你不去?” 他把我挑到一边的姜丝也夹进碗里一起吃了:“我下个周作业挺多的。” “可是我想去。”我夹着鱼肉淹进油汤里,再放到他米饭上,“去给你唱歌。你喜欢听什么歌?” “唱歌?”李迟舒终于从盘子里抬头看我,“我没什么……” “那就我自己选。”我靠近他眼前,“周杰伦听不听?” “周杰伦?” 我笑着给他哼了两句:“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李迟舒把头低下去,一口一口咬着鱼肉,装作漫不经心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啊?” “这首歌叫——唱给李迟舒的歌。” “……”李迟舒很无语地看向我。 “好啦,到时候唱了你不就知道了。” 我开始给切好的火龙果淋蜂蜜:“去嘛。” 李迟舒不说话。 “李迟舒去嘛。” “……” “去嘛。” 李迟舒答应去了。 “那你别忘咯。”我晚上在回家前叮嘱他,“周五去游泳馆等我。”- 10月16日,晴 今天和沈抱山在楼梯间遇到了,他好像要去打篮球,没看见我。 可能看见了,但是不认识我。 10月16日,晴 今天竟然一直到早上六点才睡着,还被沈抱山发现了。 他吃饭的时候给我哼了一首歌,感觉很好听,但是沈抱山不告诉我名字,只能下周陪他去美食节上听他唱。 沈抱山应该唱什么歌都很好听吧。 早上梦见妈妈了,醒来听到沈抱山叫我小宝,可能是还没完全醒,没分清梦和沈抱山。 第 17 章 学校的游泳馆修得很简单,顶棚下面是泳池,上了岸进一个短短的过道,接着就是男女分开的更衣室,更衣室隔间里有几个简单的淋浴位。 蒋驰约我游了一个小时,等我从池子里起来,李迟舒已经在过道里那张长凳上坐着了。 他没发现我,自顾低头捧着化学书在背,泳池水面的浮光折射在他下颌,粼粼涌动着,我恍惚间生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好像曾经有一个傍晚,我也撞见过这样一幕。 李迟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来着? “李迟舒。”我坐到他身边开口。 他这才从课本里抬起头,顺手递给我一旁的毛巾:“你来了。” “嗯。”我一声不吭取下眼镜,拿毛巾擦胳膊,随口问道,“我们以前有没有在这儿见过?” 李迟舒小声背书的动静戛然而止。 我仍看着他,耐心等他合上书本,水波的光影在他唇角摆动,李迟舒抿了抿嘴,又舔了舔上唇,最终说:“高——” 蒋驰“哗啦”一下从水面窜出来,冲着我大喊:“沈抱山!” “……” 我闭上眼,努力平心静气以后,才望向蒋驰:“干什么啊?” 这小子杵在泳池里,抹了把脸,取下眼镜:“游泳馆的让我俩走的时候把门关了,钥匙在我那个柜子里。” 我说:“还有呢?” “还有?”蒋驰想了想,“没了啊。” “这个事儿,非要在池子里说不可吗?” “哦。”蒋驰恍然大悟,踩着水走上来,“那我去换衣服了啊。” 我冲他朝更衣室点头,等蒋驰进去了,才又对着再次翻开化学书的李迟舒问:“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 “刚刚?”李迟舒神色恢复如常,“什么?” “李迟舒。”我捏住他耳朵摇了摇,“你知不知道你装傻的样子真的很傻?” 李迟舒沉默一阵,像是准备坦白了:“其实我——” “沈抱山!”蒋驰咧着一排白牙探个头进来,“钥匙给你。” “……” “……” 我接到他抛过来的钥匙,语气已如死水:“你,还有事吗?” 蒋驰:“没啦。” “那你快走吧。” 蒋驰问:“咱不一块儿去初中部?” “谁要跟你一块儿啊?”我急了,捻着李迟舒耳垂的手指不自觉用了力,“李迟舒说要陪你了吗?” 蒋驰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迟舒耳垂被我捏红一片,我把毛巾从肩上拿下来,一脸不爽往淋浴间走。 有那么几个时刻真的很想把家里那只长尾巴的四角怪兽跟蒋驰一起打包送到外星球。 李迟舒在更衣室等着,我洗完出来在柜子前取衣服,他亦步亦趋走在我后头,在我乒乒乓乓开柜子时终于忍不住说:“其实……” 我以为他主动要告诉我了。 结果李迟舒说:“也不是不能跟蒋驰一起的。” “……” 我背对着他没有立刻搭话,心里想的却是李迟舒竟然第一次表现出并不抗拒我的社交圈子的态度。 但这种时候怎么能好好讲话呢。 社交圈随时都能让他接触,老婆的便宜占一次就少一次。 我硬着语气问:“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李迟舒愣了愣:“他……他是你朋友……” “他是我朋友,你就愿意一起?”我套好t恤,转过去盯着他,“李迟舒,你跟我什么关系?” 李迟舒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整个人神色呆直得有些紧绷,目光不断在我双眼间来回,像在紧急探查我此刻的情绪。 我凑近又问一遍:“李迟舒,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李迟舒动动嘴唇:“我,我跟你……” 话没说完,我吻了上去。 李迟舒还没来得及反应,几个眨眼间被我推到了柜子角圈起来,他一边承接着我毫无克制的侵犯,一边在慌乱中急急地打量着更衣室入口,生怕有人闯进来。 这会儿已经放假近两个小时,高三的大多数不是去了初中部就是留在教室,下面两个年级则早早地开始了晚自习,没有谁会闲来无事跑游泳馆晃悠。 李迟舒被吻得喘不过气,我稍微停了停,又问:“说啊,什么关系?” 他迟疑一秒,一口呼吸还没匀进去,又被我堵住唇舌。 直到他鼻息间发出挣扎似的低吟,我才又放开:“再问你一遍,什么关系?” 他微张着嘴快速喘息几个来回,喉结一滚,才垂下眼,一字一顿小声说:“什么关系……都可以。” 这答案我勉强满意,刚低着头又逼他亲了两下,李迟舒浑身一僵。 我当然也感觉到了。 ——我顶到李迟舒了。 两个人在难以言说的死寂里僵持了一会儿,我先起身:“我再去冲个澡。” 往隔间走了两步,我不大放心,又退回去,这会儿李迟舒还在原地懵着,灌了铅一样一动不动,耳朵连着脖子一片绯红。 我把t恤三下五除二脱掉,一把塞他怀里:“不许跑。待会儿给我送衣服进来。你要是跑了,我可只有裸奔了。” 我不知道李迟舒花了多长时间才让自己回神,总之我冲完凉待在淋浴间喊他那会儿是差点怀疑他真跑了。 一连喊了好几声,他才迟钝地应了一下,接着赶忙跑过来从隔间的门缝里送衣服。 收拾打理完从游泳馆关门出去已将近七点,夕阳斜照在我们走的林荫小道上,李迟舒总慢我半步,像专门闷声踩着我的影子走路。 我百无聊赖放慢步子随着他,抬头从交错的树枝间寻找鸟叫的来源,李迟舒忽然从后面扯了扯我的衣摆。 “沈抱山。” “嗯?”我侧头看他。 李迟舒一手抓着书包肩带,另一只手还没放下我的衣角,仰着脸时耳下的红晕不知是尚未褪去还是在为他即将说的话无声铺垫。 “你下次,要亲我的时候,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我停下脚步,颇有意思地笑着问:“为什么?” 李迟舒总是一本正经地对待生活里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就连关于接吻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显得相当正式。 “你提前说一声……”李迟舒似在强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着平缓,但他抓着肩头书包带子的指尖正渐渐泛白,“这样,我就可以,认真一点。” 我定定和他对视了几秒,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头笑弯了眼。 “那怎么办,”我对着他,也努力学着他那样严肃的神态,可嘴角根本放不下去,“我现在就想亲你。” “现在不行。”他快速扫了扫我身后,“有很多人。” “嗯……好吧——”我不无遗憾拉着他继续大步往前走,“只有以后再找机会咯。”- 美食节大多是学校联系外头美食街的商贩和一些连锁品牌入驻进来,临时搭成一个美食小市,学生也可以带自己做的东西四处摆摊,热闹一个周末也就散了。 我一向不怎么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李迟舒那些年身体不好,即便是外卖,我也不让他随便点那些平台上配送的快餐,多数时候还是联系我自己常去的一些餐厅,用高级会员卡请人打包好餐食专门给他送到家。 可上个周蒋驰一语点醒我:“那些东西你不喜欢,那是你嘴巴叼,你就不想想,干不干净是一回事儿,人李迟舒想不想吃又是一回事儿。好的坏的他吃都没吃过,他就不馋?” 其实是这孙子自己想拉着我去。 初中部广场中间有个搭起来的唱歌擂台,赢了的能拿二十张免费饭票,相当于在场子里随便吃不给钱的待遇。 蒋驰不缺钱,但就喜欢凑这种便宜热闹。 我琢磨着这会儿李迟舒十七八岁,正随便乱长身体,吃点垃圾食品也没什么,把人守太紧了也不好,开心最重要。一合计,就打算带人来逛逛。 美食街交易不给现钱,进去先在门口兑饭票,一张饭票五块钱,我估摸着小吃街那些零嘴的价格,先给换了二十张,一路往里走,样样都给李迟舒买点尝尝。 很快,他手里一次性食盒就多得两个人都拿不下了。 “沈抱山,别买了。”他在我耳边提醒了几次,“吃不完,很浪费。” “不浪费。”我领着他找到那个擂台,把他安排在靠擂台的一列小桌子旁边,“坐好啊,待会儿就给挣回来。” 他坐在背靠报刊栏的小长凳上,我则排队去参加那个歌唱擂台赛。 擂台上头歌声从我们进场就没停过,源源不断有人上去参赛,围绕台子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把整个赛场包得水泄不通,我在报名处整完手续到一边坐着排队上场,视线落到李迟舒那儿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大大小小的吃食全都放在凳子前的小桌上,人却背对桌子站得笔直,盯着报刊栏纹丝不动——那样的站姿甚至不能说是笔直,而是僵硬,十分不自然的僵硬。 我是个对李迟舒的背影很有话语权的人,毕竟上辈子他留给我最多的就是背影。当他拒绝与所有外部世界沟通交流时,他就会趁人不注意躲到最黑暗的地方,大多数时候是他永远不愿意开灯的房间里,一个人蜷卧在床上,明知道我就站在门口守着他看着他,他也依旧没有一丝转过来面对光亮的力气。 我早把他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所有时刻的背影研究透了,他盯着漆黑的房间时在想什么,伫立在落地窗前俯瞰脚下车水马龙时又在思索什么。 他坚持用沉默抵抗着外界所有的触摸,我就乐此不疲地学着去解锁他的沉默。 而此时直觉在告诉我,李迟舒的情绪在遭受着一些不对劲的冲击。 我正要起身过去,他突然偏头,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耳朵,接着缓缓蹲到地上。 “李迟舒!”我扔掉手里的报名序号牌子,挤开人群飞奔过去。 李迟舒脸色发白,张着嘴喘气,大约是听见我由近及远的呼唤,略微艰难地抬头。 我很快到他身边。 “怎么了?”我伸手覆盖住他捂在一侧的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不舒服?” 他缓了两口气,脸色稍微回血,把手放开了一点,侧耳等了片刻,说:“……我没事。我刚刚,好像有一点耳鸣。” “耳鸣?” 这是李迟舒病发时时常在深夜折磨他的病症之一,我不敢相信,这个症状在那么早就有了迹象。 李迟舒的嘴唇还淡淡浮白,我抓着他问:“以前也耳鸣吗?多久了?也这么严重?” 他埋头思索着,不确定地摇摇头:“应该没有的。” 见我神色没有缓解,李迟舒又肯定语气说了一遍:“以前没有过。这会儿也好多了。真的。” “那你刚刚……”我蓦地想到什么,举头看向顶上的报刊栏,除了满满一报栏的作文纸,其他一点特殊的也没瞧见。 本来还要仔细看,李迟舒拽了拽我的手腕:“沈抱山,我想回教室坐坐。” 我赶紧扶起他:“走吧。” 李迟舒边走边回头:“吃的……” “不要了。” 李迟舒既然说以前没有过这么严重的耳鸣——尽管他的话有极大隐瞒或者说刻意减轻病情的可能,但照他不会说谎的性格,事情大抵是尚未发展到影响他精神状况的程度。 如果不是精神问题,那就是身体素质原因,李迟舒营养跟不上是造成他今天突发状况的最大因素。 晚饭我盯着他吃完了家里送来的一整份多宝鱼和半只波龙,又给他灌了半杯核桃芝麻糊才放他回宿舍。 目送着李迟舒进门寝室大门,我背上包,转身去了初中部。 就算可能性极小,我也得去确认那个报刊栏没有异常——世上那么多巧合的事情,可以发生在李迟舒身上,但必须是在让我能百分百找不出问题的前提下- 10月21日,晴 今天天气很好,在去食堂的路上看见沈抱山进了游泳馆,他应该又要去游泳吧。 不知道这次会带几件衣服。 10月21日,晴 今天又和沈抱山一起坐在游泳馆,他一点都没有变。但是更高大了。时间真快。 第一次吃龙虾,沈抱山全给我了。 核桃芝麻糊黏糊糊的,沈抱山家的阿姨好像什么东西都会做,他说我要多补脑多睡觉多吃阿姨做的饭。 没能听到他唱歌,很可惜。 昨天晚上也梦见妈妈了,原来是在给我提醒。早知道就不去那里了。 可是不去就不能听见沈抱山唱歌,也不能和他多待一会儿了。 算了,反正最后也没听见。 沈抱山应该准备了挺久吧,唉。 第 18 章 秋天似乎总是很短,十月一晃而过,学校满地梧桐,枝桠瘦去,天最终冷了下来。 李迟舒还是整日穿着一身秋季校服,链子拉到最高,袖子和腰身总大得略显空荡,叫人看不出里面添了几件衣服。 我托人从日本邮来的几百个暖宝宝终于在降温不久后拿到了,这个时代除了触之可及的李迟舒以外其他方面样样都不太便利,不过光是前面一点就足以让我忍受生活落差带来的所有不适。 比方说想见他一面就只能靠双腿徒涉前行——穿梭在城市车流间的时候,这种无法依靠通讯视频技术造成的绵长期待让我觉得思念也很柔软。 我提着从家里随手薅的大号购物袋和保温盒,照往常那样在周六下午去学校找李迟舒。袋子里放了一百个暖宝宝,一件鹅绒服和一件毛衣,还有一只见到李迟舒就夹着嗓子乱叫的四脚怪兽。 衣服是上周末特地去商场给李迟舒挑的,跟我身上穿的一样,颜色不同,我选好以后让柜姐拿小一个的型号,结果刚好没货,等了一个周,才又调来适合李迟舒的款。 赶着饭点,李迟舒背着书包站在教学楼大门入口拿着个小册子背语法,一边背一边眼巴巴往校门口看。瞅着我一来,就不低头看单词了,安安静静等着,眼也不转地等我走到他面前。 土豆从隔层里冒了个头,又被我按下去,李迟舒伸手想接,我顺势把保温盒放他手里:“先吃饭,再摸狗。” 李迟舒抱着保温盒,视线恋恋不舍从土豆身上挪开:“哦。” 走着他又问:“你提了什么来啊?” 李迟舒对外界的探索欲和好奇心逐渐萌发生长,也有可能是和我变得熟悉的缘故,总之主动提出这样问题的行为放在两个月前他是不会做的。 我干脆把袋子换了只手藏在后头,捏捏他的耳垂:“吃完饭再说。” 今天他的胃口不错,正餐没剩太多,水果和谷浆也吃完了,我一边收盒子一边记着今天的菜,只想着回去跟阿姨打个招呼,让多做些类似的口味。 李迟舒很积极地跑去洗了手,二话不说蹲袋子前就要去抱土豆。 土豆两只前爪早攀到口袋边,一声一声叫着,就等跳到李迟舒怀里。 我在人狗相拥的前一秒提起了袋子,顺便拉着李迟舒走出食堂:“先去个地方。” 教学一楼厕所最后一个隔间是没有蹲位的平地,因为挨着报告大厅,领导随时来学校视察,所以这一层的厕所都非常敞亮干净,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点着熏香。 李迟舒被带到隔间那会儿人还懵着,贴住墙根一动不动。 “过来点。”我半蹲着朝他招手,“我能吃了你啊?” 李迟舒慢吞吞过来,我从袋子底部掏出一片暖宝宝,冲他衣摆扬下巴:“撩起来。” 李迟舒把手摸到衣摆,没有下一步打算。 “没叫你全撩。”我以为他又怕我像上次那样要看他伤口,笑道,“就到最里边一件就行。” 我挥挥手里的暖宝宝:“给你贴这个。” 李迟舒还是攥着衣服,探头探脑地问:“这是什么?” “暖宝宝啊,”我说,“教你贴一次,晚上你就能拿回去用。” “这就是暖宝宝?” “对啊。” 李迟舒弯下腰凑近,像是很感兴趣:“我们班也有同学贴。” 我说:“那你还不认识?” “我只是听他们说他们贴了,但是没有见过。”他伸出手指想摸,还没碰到又缩回去,“这个真的很暖和吗?” “暖不暖和贴一下不就知道了。”我把粘纸那面撕开,示意他卷衣服,“来。” 他犹豫了一下才低头缓缓把衣角一层层撩起来。 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迟迟不愿意撩开自己的衣服。 李迟舒抵抗冬天的方式非常粗暴,就是把能想到的御寒衣物全往身上套:冬季校服里是一件缩水起球的套头毛衣,因为穿了很多年,被洗得早就变了形,线孔大大小小分布不均;毛衣里还有一件针织马甲,最下面的纽扣已经掉了,露出再里一层的军绿色面料——是夏天时李迟舒穿着当睡衣的爸爸的衣服,后来睡衣被我给他的另一件取代,于是这件被他充当了冬天的内衫。 最后一层是夏季校服,李迟舒撩开重重叠叠的衣裳,认真等待着我往他的夏季校服贴上一张暖宝宝。 他神色没有任何异常,想来不太愿意撩开衣服只是觉得繁琐,我自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只是低头拿起第二片暖宝宝时差点没有拿稳,几次都撕不开背后的粘纸。 是了,我短时间之内把这个人照顾得还不错,他每天用那样很有光彩的眼神看着我,让我险些忘了他是从七岁起就没有人再教过他穿衣吃饭的李迟舒。 “好啦,”我吸了吸鼻子,“转过去,再贴一张。” 暖宝宝贴好,李迟舒放下衣服,垂头看看肚子,又扭过去看看后背,嘀咕说:“没什么感觉呢。” “等会儿嘛。”我转过去拿出袋子里的羽绒服再站起来抖了抖,“把衣服脱了吧。” “啊?” “脱了嘛。”我说,“就留最后一件,别的都脱了。” 李迟舒听话照做。 墙壁的钩子上本来就挂着他的书包,根本挂不住他脱下来的几件衣服。我伸手接走,再把羽绒服递过去:“试试这件。” 李迟舒先在那串他看不懂的德语标签上扫视一圈,迎上我的目光,抿了抿嘴,把衣服抓过去穿了。 “挺好嘛。”我把胳膊上李迟舒那一堆衣服叠好搁进购物袋,走近给他拉好拉链,“穿这个衣服,里面就套一件短袖最暖和,加得越厚反而会冷,知道吗?” 也不晓得他听没听进去。 李迟舒只是斟酌了几秒,手指放在拉链上,想脱不敢脱,试探着我的态度:“其实……有暖宝宝就一点都不冷了……” 我装听不懂:“是吗?” 李迟舒点点头。 但凡再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李迟舒就能当场麻利地把这件羽绒服换下来重新一层一层套上他的旧毛衣。 我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可是这衣服是商场断码买一送一赠的。”我回去捞起购物袋夹层里的土豆塞进李迟舒怀里,瞎话谎话早已练得信手拈来,“就只有你这一个码,我和我爸都穿不了,又剪标了,钱也付了,还给商场就是送钱,你不穿也没人要。” 我取下他的书包背在肩上:“实在不行你把里头鹅毛取出来还给鹅身上?” 李迟舒没忍住笑了笑,跟着我走出卫生间,抱着土豆一步一步撵在后头,轻轻叫住我:“沈抱山。” “怎么啦?” 他沉默半晌,才走上前,抬起眼睛看向我:“我知道,你给我的这些,其实都不是你说的这样。” 我敛下眼扬了扬唇。 他像是生怕我再编出新的借口糊弄他,赶紧接着开口。 李迟舒每次郑重其事地说话就会变得很慢,又慢又带着点结巴,仿佛每个字对他而言都重若千钧:“我知道,你……你是想照顾我的情绪,我清楚你是想做得周全。但是,但是你也可以相信我。” 说出这样的话耗费他好多勇气,李迟舒顿了顿,才又继续说:“我其实,其实自尊心没有那么脆弱。你可以,大大方方告诉我,我不会那么敏感的,也不会拒绝你。你给的所有我需要的东西,每一样我都会记着,以后,以后慢慢……像你关心我这样,用你希望的方式,给你。” “李迟舒。”我停下脚步,微微低下去对着他,“光说不做,可不行。” “不会的。”他说,“我——” “不如打个凭条吧。”我打断他。 李迟舒猝不及防:“啊?” “打个凭条。”我又重复一遍,“上边就写:李迟舒在此承诺,今日沈抱山所赠予的一切,都能在以后以除了金钱以外的任何方式被索要回去。比如,毫无条件答应他一件事。” 李迟舒竟然敢迟疑。 他委婉地提醒:“杀人放火……” “……违法乱纪除外!”我恨铁不成钢,“这样行了吧?” “嗯!”他这回答应很快,“我回去写了明天就给你。” “那不行。” “啊?” “现在就写。”我把书包放下来,“把纸笔找出来,立马写。” “……” 李迟舒写好凭条,我拿在手里对着远方的落日翻来覆去地看,像电视里的人验真钞□□那样,确定这是白纸黑字不会消失的承诺,再喜滋滋揣进兜里。 李迟舒欲言又止:“沈抱山?” “说。”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要我做的事了?”他一遍遍摸着土豆脑袋,快给人家头顶黄毛摸得滑溜反光,“所以才要我写这个。” “没呢。”我说,“我要慢慢想,你得做什么事儿才能让我回本。” 李迟舒笑着说:“这么多东西,做一件事就让你回本,得是多大件事。” “可大一件。”我煞有介事凑过去,故弄玄虚等了会儿才说,“比如……好好活着。” 他一下子笑出声:“好好活着算什么事啊。” “好好活着怎么不算事儿。”我挪开目光,看向远处夕阳,直视日光使我的双目突然发酸。 “好好活着可是头等大事。”我似笑非笑,“李迟舒,一天活着那不叫好好活着。你得一辈子陪我穿衣吃饭,才不算食言。”- 11月16日,晴 好冷啊。穿两件毛衣也不管用了。 可是现在就穿棉衣的话,更冷的时候怎么办。 再撑两个周试试看吧。 11月16日,晴 土豆好像长大了,我一只胳膊都快藏不住它了。 沈抱山给我带了很多暖宝宝,让我睡觉感觉冷了就贴在身上。那么小一个东西,贴上竟然全身都能暖和。 他还给我带了一件衣服,里面套个短袖就不冷了,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沈抱山说是鹅绒。前年他的那件衣服也是这样吗?怪不得我穿那么厚也还是冷,原来只要一件很薄的衣服就可以。 沈抱山还让我写了一张凭条。只让我写一件事真的够吗?做饭做咖啡和看极光都三件了。他可以叫我写很多件的,其实不管多少件我都会答应他。但他好像不相信我说的话。 现在告诉他写很多件也没用,以后重新给他写一张好了。写一百件。 第 19 章 送李迟舒回了宿舍,我马不停蹄赶往家对面的一条咖啡街,街中间横拐进一条巷子,最尾端有家旧书店。 这已经是一个月里我来的第四次。 老板还是戴着他的老花眼镜坐在柜台的一端,手上拿着本旧书,台子上的过滤玻璃水杯里泡着少许发黄的茶叶。 我进门时推动了窗户边的风铃,他从书面抬眼觑了我一眼:“又来啦。” “是啊,”我靠在柜台上,也不绕弯子,边打量左手边一排木架上的书一边问,“那东西您找到了吗?” 本来瞧他这稳如泰山的样我就做好了再次空手而归的准备,哪晓得老板从竹椅上蹭起来:“等着啊。” 他走向身后黑漆漆的库房,没两步又回头,扒下眼镜透过镜框看过来点了点我:“今天一直等着你,结果来那么晚……” 我一怔,连窗户后头那书柜也不靠了,唰地站直,两眼直愣愣盯着那头库房,听里头抖落报纸的声音传出来。 “喏,拿着。”老板步履蹒跚走出来,人虽老了,却很有精神头,递给我一卷发黄发脆的旧报纸,“你瞧瞧是不是这一期。” 我顾不上说话,赶紧低头检查。 找了几秒,才锁定住报纸左下角,有一栏触目惊心的红色字体写着:《海业工程再无后续,零落母子何去何从》。旁边还附了一张黑白照。 我没有细看,又忙不迭翻页去找报纸的日期,果真是十年前的七月,李迟舒父亲出事不久。 “应该是,后续不对我再找您。”我匆匆把报纸塞回包里,从钱包抓了几张一百的纸币放在柜台上,“这个,谢谢您——” “拿回去拿回去,”老头子看起来很不喜欢我这做法,“说了帮你就帮你,能帮到那是运气,帮不到也就算了。不收钱。” 我四处看看,又从架子上随手薅了几本书:“那这些加上报纸总共多少钱,我买了。” 他算好价格:“49。” 这个时代网购才刚刚兴起,手机支付尚未普及到这样的店里,我给了一张50的纸币,老板从充作零钱柜的饼干盒里扔给我一个硬币。 我迎着月光一路跑回家,指尖捏着那一枚圆圆的硬币,心如擂鼓。 李迟舒曾经也给过我一枚一块钱的硬币,往前算算,那差不多是他刚开始准备自杀的时间点。 有一次我面临出差,离别的前一夜和他做完,正埋在他颈间吮吸,他仰面望着天花板的吊灯在我耳边轻轻喘气。他一手抱着我,另一只手从我的发间慢慢摸到后颈,忽然说:“沈抱山,你去帮我接一杯水吧。” 我问他:“渴了?” “嗯。”李迟舒那时还会点头跟我开玩笑,“快被你弄脱水了。” 我笑了笑,很响地亲了他一口,披上睡袍起身:“等着。” 接完水回来,他却穿好了睡衣,安安静静坐在床边,抬头望着我进来。 “怎么了?”我把水杯放在床头,站在他身前,有一下没一下替他梳理被我弄乱的头发,“有事要说?” 李迟舒从握紧的手心里拿出一枚不知从哪翻出来的硬币:“这个,给你。” 那个年代几乎所有金钱交易都是通过手机,家里几乎见不到纸币,更别提这种零碎的小额钱币。 我拿在手里仔细看了几遍,这枚硬币跟普通的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做什么?”我问他。 李迟舒只是笑着说:“就是想送你,没什么。” 第二天他尝试了人生中第一次自杀。 他做这事时还没太有经验,趁我一走就吞掉了自己存了很久的一堆安眠药,没到半个小时,我因为改了航班而折返,在路上无法打通他的电话,一回到家就抱着他去医院洗胃。李迟舒的计划也因此中断。 他吸着氧从病床醒来就看到我一张能拉到地面的脸,交叉胳膊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盯着他。 李迟舒大概也是心虚自己做了不告而别的坏事,躲开我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又把视线转回我脸上,悄悄从被子里伸出两根手指扯我的衣裳:“沈抱山……” “叫谁呢?”我左右看看,“谁叫沈抱山?谁在叫沈抱山?” 他抿着嘴,自知理亏地用那样讨好的眼神冲我笑,好像在说:沈抱山,你原谅我嘛。 我就勉强原谅他了。 “下回再敢这样,我把你手打断。”我一字一句警告他,“别说安眠药,什么药你都别想拿。病了就给我熬着,死不死看我心情。我让你有机会尝尝百岁老人被孝子赡养是什么滋味儿。” 他又笑笑。以后每次自杀被我抓到逮着他骂他都这么笑。 我把那枚硬币翻出来塞他手里:“一块钱?你的命就值一块钱是吧?钱给我了你就想跑了?你想得美。你的命便宜,老子的不便宜。我给你做饭,陪你睡觉,会所里点个少爷一晚还四位数呢,一块钱就把老子打发了?天下便宜都是你李家的?李迟舒我告诉你,我这就是留你条命慢慢还,还不清楚你哪也别想去。” 李迟舒看见我哭了,终于笑不出来了,慢慢伸手去拽我的胳膊:“沈抱山……” 我甩开他,霍地从椅子上起来,背过去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转回来还指着他骂:“想死不容易?你以为你眼睛一闭就没事儿了?梦里的没事儿。李迟舒,我沈抱山从来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你前脚死了,老子后脚追到阴曹地府也要教训你。再有下次……” 我说着说着,好像又把话说回去了。 再有下次如何呢?我连他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还不是屁颠屁颠把人往医院里送,晚一秒都心如刀绞。 李迟舒像个永远都教不好的小孩儿,每次被我发现都积极认错,但坚决不改。 后来他也试着再把那枚硬币送给我,可他一掏出来我就应激似的跟他急,跟见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李迟舒也就不送了。 至此经年,我仍没参透那枚硬币的含义。 我也不想参透,我宁愿我一辈子跟它不要相见。 回到房间我一关上门就直接靠墙滑坐到地上,手里的硬币被我握出了汗,我放到一边,小心翼翼拿出报纸在腿上摊开,指尖触及到那一行醒目的标题,最后看向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并非李迟舒故去的父亲,而是七岁那年被母亲拽着跪在市政府大门前的广场上,目光懵懂的李迟舒。 真如他所说,照片上的李迟舒戴着一条拉线的红领巾,书包还背在背上没来得及脱下,脖颈被烈日压得低垂,疲倦与困顿使他微张着嘴睁不开眼睛。旁边的妈妈侧脸刚毅,即便跪着,脊背也打得笔直,好像大楼上那几个镀金字体的光芒再如何刺眼也抵不过她眼中的执着。 我很轻很轻地抚摸过报纸上小李迟舒乱糟糟的头发,恍惚间就这么阴差阳错穿梭在他的短暂的人生: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顺从,挣扎,最后放弃。 越是拾级而上,他就离苦痛的认知越远一点。 “什么时候呢?”我凝视着手下的黑白照片轻声问。 什么时候能走得再近点,走到尽头,走到光阴深处,让他一生灿烂,如朝阳一尘不染- 第二个周六我去得很晚,天已经黑了。 由于只有一个斜挎包挂在我身上,李迟舒见面时眼中隐隐失落:“没带土豆吗?” 我一言不发到他身前,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口罩,趁他还满脸茫然就给他戴好,接着又把那件羽绒服背后的帽子盖到他头上,整张脸只留一双眼睛给他看路。 李迟舒两个眼珠子滴溜溜跟着我的动作乱转,而我在确认他浑身上下被包严实以后,抓住他的手,只说:“跟我去个地方。” 我带他去了初中部。 李迟舒在去的过程中发现路线指向初中部时已经有些抵触,不断往后挣扎,以此来反抗我的力量。 “沈……沈抱山。”他叫住我。 “李迟舒,”我没有将就他的打算,脚下一步不停,“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我回头对上他惶然的眼睛:“我带你去毁了它。” 第 20 章 一中初中部没有修宿舍,偌大一个校区,周末入了夜就黑得仿佛深不见底。 我翻墙进去,从墙头把李迟舒接过来,他第一次干这种事,又急又慌,喘得很紧,中间几度想摘下口罩都被我勒令戴回去。 李迟舒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行动让他非要戴上这幅口罩,而与他同行的沈抱山则打扮得明目张胆,甚至连校牌都没有摘下。 冬夜笼罩下的教学楼静得能捕捉到每一丝风声,我们一路跑向顶层,到达走廊的监控盲区时我让李迟舒站在那里不要挪动,接着在他注视中朝另一端走去。 月光寒成青白的颜色,冷冷铺在我脚下的每一匹地砖,十六班的班牌就在这样锋利的月色里反射着冷硬的光芒,像十年前市政府大楼那几个耀眼而刺目的镀金大字,每一寸反光下的阴影都压在李迟舒薄弱的脊背,将他压得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敢直视日光。 我站在班门口,从包里抓出一卷复印的报纸——那张旧报纸,我复印了整整一百份。我开始冷静而繁忙地开工:拿出胶带,从十六班班级大门起,把报纸一张张粘满教室的外墙,每一张张贴出来的都是相同的内容,白纸黑字的详实报道:海业集团工程出事,施工方闭眼装死,集团推诿责任,大放厥词“是工人自己不小心,责任全在死者自己”,民愤之下,赔偿款依旧下落不明,黑白照片上一对母子被逼上绝路…… 每一个字我都有去核实,十年前的报纸,只有我手里请求书店老板找了整整一个月的这一张报道得最为公正,也是这一篇报纸,成为了给集团和政府施压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李迟舒和他的母亲拿到了赔偿款与道歉。 听话躲在暗处的李迟舒当然不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他离我很远,远到他只能看见走廊中央的沈抱山在不断地重复着手里的工作:拿报纸,贴胶布,剪胶布,再拿报纸。我的胶布用了整整五大卷,整个教室外墙被粘得像面镜子——我没有留下一丝缝隙,等到周一有人发现这面墙,想要撕下所有的胶带和报纸,如此巨大的工程量也足够让每一个人看清报纸上的内容。 “沈抱山。”李迟舒扒在墙壁后头轻轻喊我,“要不要我帮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比了个不许过来也不许说话的手势。 很快,我手里的报纸下去了大半,胶布也用得差不多。完工以后,我回到李迟舒身前,他不明就里地看着我。我牵住他的手:“现在去下一个地方。” 操场旁边的报刊栏到现在都还没从撤,里边一整面都是三年级作文竞赛的获奖作品,上个月李迟舒就是在这里突发了耳鸣。 我后来回到这儿用了一个小时把每一篇作文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些作品主旨都大同小异,叫十三四岁的孩子们用各种或朴实或绚烂的记述手法歌颂自己的父母在自己成长路上所做的伟大牺牲:要么是父亲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准备了很完美的礼物,要么是母亲得知自己生病后立马放下手里重要的工作前来照顾,总之是无数个除了李迟舒以外的小孩在长大这条必经之路上收到爱的各种方式。这个世界被偏爱的人都是同一种诉说爱的口吻。 直到我看到那一篇。 写下文章的孩子从内容上看就知道家境不凡,从小左拥右簇,家里是许多照看他穿衣吃饭的保姆,他用十分平淡的语调记叙着自己超越大部分同龄人的优越生活,然后再行文一半的地方峰回路转,说起自己父母曾在十年前差点没过去的一桩苦难。 大致内容就是他正在创业且事业刚有起色的父母在一边努力工作一边辛苦照顾年仅五岁的他时遇到了一对穷凶恶极的母子,非要把外省项目工地上失事的工人的死因归咎到他父母公司的身上,对着他的父母纠缠不休,还一度闹到市政府门前,最后讹到一笔不小的赔偿款才就此作罢。事情虽然摆平了,他们的公司却因此名誉受损,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如果不是父亲与母亲相互扶持,为了他的未来咬牙撑着走下去,他的家庭差点就走向破碎。 落款人的名字很陌生,我记住以后回去查了查,果然不出所料。 一中真是不少卧龙凤雏,高中部有我,初中部十六班有海业集团的小少爷。 十年前才五岁的小孩子能记得什么,能明白什么,绝大可能是从父母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耳濡目染,才把这样颠倒是非扭曲黑白的错误事实拿来作为他歌颂父母的依据。我想这是李迟舒不愿意去跟他计较和追究的原因。 可沈抱山是个小气的人。不但小气,还有钱,还睚眦必报。 不知道真相没关系,总要有人帮他打破父母搭好的象牙塔让他看看真正的苦厄。十年前李迟舒的象牙塔被他伪善的爹妈打破,今天我就代替李迟舒的父母行使他们的职责。 操场周围只有报刊栏下安了监控,我把李迟舒牵来,远远十米开外,他就不愿意再迈一步。小小两张作文纸,好像他再靠近一点,就会被上面毫无温度的文字灼烧到了。 前头就是监控区,我也没有打算让他再走近多少。 “就在这儿。”我握住他的双肩,“李迟舒,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动。你只需要看着我,看着沈抱山就够了。” 我朝报刊栏走去,转身那一瞬李迟舒伸手够住了我,我只是在他手背拍了两下,没有回头。 不得不说李迟舒的眼光真的很不错,这个斜挎包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相当能装。平时能给李迟舒带早餐不说,关键时候还能装点别的工具。比如胶带,比如报纸。 再比如凿子。 报刊栏两面都是玻璃挡板,防止刊登在里面的作文和海报被随意触碰遭到损坏。要打开玻璃挡板,需要专门的钥匙开锁。 我站在离挡板一臂远的位置,从包里掏出凿子,用尖锥那一面对准报栏,抡起来,然后用尽全力砸了下去。 我侧身举起另一只胳膊挡住自己,听见身后噼啪声暴起,半人高宽的玻璃挡板在一刹那被凿成碎片,刺耳声后,泄洪一般哗啦啦落到地上。 等玻璃碎完,我踩在碎片上走过去,撕下那两张作文纸,在原本的地方替换上我裁剪好的报纸,用胶带粘了上去。 等一切搞定,我转身看向李迟舒。 他就站在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照我说的没有挪动半分,没有摘下口罩和帽子,也没有出声。只是双眼定定的,许是震惊我的举止,一直没有眨过一下,因此眼角有泪滴滑进了口罩。 “李迟舒,”我把手揣进裤兜里,另一只手心还握着凿子,平静地问他,“耳朵有没有好一点?” 李迟舒没有说话。 我又转回去,对着报刊栏顶上那个监控器拿起自己的校牌,指着校牌上的名字对监控说:“高三二十一班,沈抱山。”- 初中部的保安在听到动静后很快赶来。 那时我和李迟舒正在翻墙离开。 四十岁的保安大叔发现我们的踪迹以后绕到后门开锁来追,我拉着李迟舒朝前方毫无目的地疯跑,跑了不知多远,保安的呼喝终于渐渐杳远。 可我们谁都不敢停,生怕慢一点就被捉住,一直跑到江边,江风猎猎,呼啸在耳边,吹干了我额头的汗。李迟舒的喘气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化作了呜咽。 我停下脚步转去看,李迟舒像是再也跑不动了,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弯着腰,头低低的,明明在喘息,我却看到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他的脚下。 “李迟舒。” 我揉了揉他的头顶,忽然拽起他的胳膊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脑后的柔软的头发,“想哭就哭。” 他的脸埋在我衣服里,最终从细微的呜咽逐渐转变成了抽泣,最后抓着我的衣服嚎啕大哭:“凭什么……凭什么……” 李迟舒泣不成声,偏偏嘴又很笨,连控诉都只会来来回回重复寥寥数字。 凭什么活下来的人就能这样抹黑过去,凭什么被遗忘就活该被改变,凭什么公平这座天秤最后只倒向声音大的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迟舒,哪怕是上辈子,他也极少在我面前哭泣,更别说如此失控。不是因为他不会难过,而是那时的他已经失去了正常表达情绪的能力。太多年他把所有的眼泪咽回肚子里,留在自己的身体中慢慢克化,他从未意识到那是不对的,是反常的,好像任由所有的坏情绪吞噬腐化自己的身体对他而言才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上应该具备的能力。 等到身边出现一个可以接纳他所有情绪的沈抱山时,他早就学不会如何吐出眼泪了。 李迟舒哭到后面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而急促,他稚涩又沙哑的声音响彻在空无一人的夜空下,被吹散在江风里,如果今夜我不在,那他无以诉说的难过也将像他父母的冤屈一样被不断前行的岁月流放。 我忘了他那晚在我怀里哭了多久,总之夜风停止了摇摆,落叶也不再飘动时,他的身体伏在我胸前恢复了缓慢的呼吸,又过了一阵,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绪,慢慢从我衣服里抬起脸来。 “嗯——”我故意拖长语调逗他,拿出那张阿姨整理我的衣服时习惯性搭在兜里的方巾给他擦鼻子,“鼻涕都哭出来咯——” 李迟舒一下子破涕为笑,接过我的手帕自己擦着,小声说:“……谢谢你。” “要谢就拿出点实际行动。”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搂着人往高中部走,又从包里摸出一开始出门前就为他准备好的热牛奶,这会儿还有些温度,“你现在要做的呢,就是回去,喝完这瓶牛奶,什么都不要想,饱饱地睡一觉,明天起来,等着我的早饭,想想一模考试该怎么复习。” 11月23日,雨 今天把棉衣翻出来穿了,里面好像又破了,寒假回家的时候得去补一下。 11月23日,雨 沈抱山,你是妈妈派来的使者吗。 第 21 章 这件事当然很快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就连我和李迟舒在食堂吃午饭都能听到旁边有人议论。 李迟舒心不在焉扒拉着水果,几次欲言又止:“要不我去跟老师……” “李迟舒,”我帮他把调好的鱼子酱抹到半片可颂上,“昨天晚上,你在教室做了三个小时的理综试卷,一直到十点半教学楼熄灯,才回了宿舍。期间初中部发生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 这是我第三次打断他的话。 李迟舒接过我的可颂片,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知道了。” 我瞧他拿着面包不动嘴,估摸他那股暗里的倔劲又上来了,干脆拿着面包片递到他嘴边,李迟舒这才勉强咬了一口。 “好吃吗?”我问。 他漫不经心点点头。 “小宝。”我突然叫了他一声,李迟舒咀嚼的动作明显一顿。我面不改色继续给他抹着酱,又说:“我这么做,不是不尊重你的想法。只是你呢,现在还有点笨,老师一问,你结结巴巴地什么都招了,这不是最优解。虽然说人不能撒谎,可这事儿错的本来就不是我们,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但是你不会做,所以我替你做。我只是帮你换一种方法让老师去理解我们,让这件事回到公平本身。所以你听我的,好不好?” 李迟舒安静了一会儿,没有接话,但是不动声色拿走我手上的可颂自己慢慢埋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我摸摸他的头发,又顺着下去捏了捏他的耳垂:“早点吃完回宿舍睡午觉。” “……嗯。”- 我提着保温盒回自个儿教室的时候班主任果然守在门口等候多时。 “沈抱山。”他冷冷叫住我,用惯有的高中老师施威时的眼神,“过来一下。” 我很听招呼地跟过去了。 本人好歹是个三十而立的大龄青年,论起岁数,班主任还比我小个两三岁。再怎么对事不对人,李迟舒受了委屈没错,可我为了他给自家班主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是真的。我也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整天自己犯了错还一副日天日地的拽爷姿态,所以当他坐上自己椅子抬起头问我昨晚的事是不是我干的那一刻,我诚实而简要地说了声:“是。” 监控底下都自报家门了,这会儿再否认就有点没必要了。 他问我:“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没有?”他压了压嘴角,“监控里头你喊的是谁?” 我没回答,只问:“监控拍到别人了吗?” “……”他转而切入主题,“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事?” 我朝自己站的后侧方瞥了一眼——李迟舒的班主任也坐在办公室,是年级新招进来的数学老师,矮矮瘦瘦,平时就不怎么说话,但因为二十五班是她第一届学生,所以这位老师在年级出了名的负责认真,班上学生谁有点事永远第一个护在前头。时隔多年李迟舒偶尔和我谈到他的班主任也总是一副怀念的神情:“那位老师真的很好,很多次班里有事她都会额外照顾我一些。” 我问班主任:“您知道我贴的报纸上说的是谁家的事儿吗?” 他也扫了一眼我身后,声音略微小了些:“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的。就算那份作文没有点名道姓,那张报纸的黑白照片跟现在的李迟舒判若两人,他们也一定会知道——我昨天站在监控下清清楚楚地喊过一声“李迟舒”,就凭这一点,加上李迟舒在教师组里广为人知的家庭情况,他们也应该很快推测出这场风暴全程未曾露面的主人公到底是谁。 李迟舒的班主任似乎在低头准备教案,可握在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到纸面。 “那您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对面前的人说,“我只是在想办法澄清一个事实。” 他显然被我的话点怒了,手指头“噔噔”敲了两下桌子:“他家的事,轮得到你给他做主!你给他出头?!你跟他什么关系?!是他爹还是他妈?你自己的事弄好了吗!” “他爹妈都死啦!”我单手撑在桌面,跟着他拔高音调,那样的声音足以穿透一掌宽的墙壁和紧闭的铁门传到走廊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微微倾身跟坐在椅子上的他对视着:“我不做主谁做主啊?” 他嘴唇僵硬地动了动,两眼直直地瞪着我,发白的脸色既像是为找不出反驳我的话而愤怒,也像在别的班老师面前丢了面子而羞耻。 “至于我跟李迟舒的关系,您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说完这句,退了一步,垂下眼睛,回到那副在老师面前认错的学生姿态:“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得太冲动,就算要给他出头,也不该这样,对整个班级和您都造成很大的影响。学校那边您不用帮我说话,我自己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毕业的时候会把档案调到别的地方。至于初中部那边,如果家长要找麻烦,还是劳烦您转达一声——让他们一家人直接打李迟舒的电话当面对质。” 我从桌面找了支笔,在班主任笔记本上写下我的号码:“这是李迟舒电话。其他的事,我会跟家里商量,尽可能减轻您这边的负担。” 话说到这份上,明示他能在这件事里摘干净了。他没再说什么,摆手让我出去。 经过二十五班班主任桌子边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侧眼,跟李迟舒的班主任有一瞬的眼神交汇,随即错开离开了办公室。 冬天的太阳落得很快,进门前夕阳才照到教学楼底层,出来时黄澄澄的霞光就爬满了走廊的白墙。 李迟舒手里拿着小小的笔记册子,靠在阳台不知等了我多久。 一见我出来,他的脊背就离开墙面,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眼里好像装满了话。 “怎么不回班上坐着?”我走到他面前,捂了捂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耳朵,“冷不冷?” 他摇头。 “都听到了?”我又问。 李迟舒很轻地点头。 “你放心,”我说,“那边家长不敢找你的。” 但凡还要点做人的脸皮,都不会来找李迟舒对峙。 我突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有给他买的一小盒豆奶,于是拿出来边给他拆吸管边说:“就算来了,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李迟舒默默接过豆奶,抬头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我扭头往虚掩的办公室大门看看,“还有一个小时就上自习了。” 他很认真:“就一次。老师不会计较的。” 我意味深长审视他一番,又凑近问:“要带我去哪?”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迎着我的目光一动不动,唇角扬了扬,说:“我家。” 这次换我愣了愣。 这一刻比我计划之中的来得要早一些——我以为李迟舒愿意让我踏进那个掩埋着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晦暗的地方还需要一些日子。 “再说一遍,”我盯着他,“你让我去哪?” 他说:“我家。” 李迟舒抿了抿唇:“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嗯……那我就——”我我把手揣进兜里,扬起下巴,“被年级第一拐走咯?” 李迟舒笑笑,伸手扯住我的衣角:“再不走来不及啦。” 这会儿还没上自习,学生们还能抓紧最后一个小时自由进出校门,我抓着李迟舒的手逆行于人流,喧哗中没有人注意我与他之间的暗涌。 最后我终于站在那栋古老破败的筒子楼前。 李迟舒的家在五楼,我们沿着楼梯一折又一折地走,楼梯外露的铁扶手锈迹斑斑,指尖敲打上去能听见铁皮内沉闷的回声。 “三楼住的是一个捡垃圾的奶奶,还有她的孙女,很乖。”李迟舒爬得很快,眼中神采奕奕,一边走一边喘着气给我介绍,“四楼以前住的是一个哥哥,小时候还给我他的自行车,后来他们一家搬走了,现在没人住……我家到了。” 他从包里找钥匙的当儿又偷偷看我,话里终究存了些藏不住的局促:“我家……有点乱,你——” “没事儿,”我跟他说,“再乱都不会有我房间乱。我房间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护敌一百,自损八千。但这话显然让李迟舒轻松了一点。 不管他信没信,总之是笑了,用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老旧的红漆木门。 家里几个月不住人,阳台的瓷砖上落了层树叶和厚厚的白灰,但门口的洗衣机、板凳还有几个盆桶,甚至连衣架都摆放得相当整齐,连水桶的提手和衣架挂钩的方向都很一致地朝向一边。 李迟舒曾经告诉我他在学生时代很喜欢做家务,尤其是洗衣服、扫地、拖地。这是让他在大脑必须休息时让自己避免无所事事的绝佳方式,做家务能让放下正事的他不会产生浪费时间的焦虑感。 这样逃避焦虑的方法一直被他延续到往后很多年——即便他本就不该为此焦虑。 家里的沙发由一层破了几个小洞的床单盖着,李迟舒扯开床单,让我在沙发上坐:“你,你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走近房里,我像个跟屁虫一样撵在他后头,在他进入房间时礼貌性地止住脚步,靠在门框上等他出来。 李迟舒的房间也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两个床头柜和一张书桌。窗户是最老式的五颜六色的花窗,底部有个窗栓和钩子,窗栓插掉皮的红木窗框里。窗子下的书桌上有个塑料台灯,桌下一张板凳。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我想那就是他的爸爸妈妈。 我凝目瞧着照片里拿着塑料捧花笑看镜头的人,在心里默问:这次我来早一点,你们能不能保佑保佑他? 在我等待回答的这两分钟里,李迟舒已经走到原木色的床头前蹲下,打开抽屉,从最里端掏出什么倒在掌心,很快就起身走了出来。 “拿了什么?”我问。 李迟舒紧紧攥着手心,回到茶几边拿起我给他开的豆奶,转过来对我发出邀请:“楼上有个天台可以晒太阳……你要不要去?”- 十分钟后,我和他坐在了天台的矮墙边上。 矮墙再外是一圈铁围栏,我抓着铁围栏远眺这座城市边际处的落日,问:“李迟舒,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他喝了一口豆奶,缓缓摊开掌心,把手伸到我面前:“给你。” 我垂首一看,心头震了震,才被夕阳照得暖融融的身体凉下去一半,在这一瞬停滞了呼吸。 是一枚硬币。 “什么意思?”我控制住语气,但仍不免生硬地问。 好在李迟舒并未发现我的异常,只是把手放了下去,自顾捏着这枚硬币对我说:“爸爸出事以后,那个工程的负责方赔了我和妈妈十四万。妈妈一分不留全给了我和外婆。我存了四万在外婆的存折里,剩下十万,每次有迫不得已的情况才取出来用。” “可是我不太争气,”他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读了十几年书,马上就十八岁了,每年都在生病。一生病就要花很多钱,总是有很多次迫不得已要取钱的时候。取着取着,钱就见底了。最后一次,我实在是太冷了,上街给自己买了一件新棉衣和一个热水袋,回来再掏存钱罐,不管怎么倒,都只倒出来这一个硬币——妈妈留给我的钱只剩一个硬币了。后来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我都舍不得花这枚硬币,熬着熬着,许多事也还是熬过来了。这枚硬币就一直留到今天。留着它,就觉得世界上总还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自己的。” “现在……送给你好啦。” 李迟舒再次对我伸出那枚硬币,笑着抬头看我,忽地一怔:“沈抱山……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飞快拿走他指尖的硬币,别开脸吸了口气,转过来对着他笑,“只是没想到,原来硬币是这个意思。” 那么李迟舒,当年把它给我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呢? 是像今天一样决定让我和它一起成为你的底气,还是觉得连它也无法支撑你走下去了。 孤注一掷的夙念,让我错会了那么多年。 我从包里拿出早早为他准备好的mp4,插上耳机,分了一个听筒戴在他耳朵里。 李迟舒伸直脖子打探我手里的动作,好奇心又上来:“什么啊?” 我调出自己提前录好存进播放器的歌:“没来得及唱的歌,给我们家小宝的承诺。” 我按下播放键,音乐响起那一刻,李迟舒安静了下来。 远处夕阳落幕,我双手撑在两侧,心猿意马地跟着耳机里哼歌,时不时看两眼李迟舒。 “——李迟舒?” “嗯?” “我要亲你咯。” “……嗯。”- 11月24日,晴 周天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在教室给热水袋充电不用排队。 今天把另一双鞋子洗了,只能穿帆布鞋,晚上洗完澡脚还是凉的。 11月24日,晴 沈抱山好像真的有什么超能力,竟然会跟妈妈一样叫我小宝,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他做不好的事? 他的嘴唇很软,但是亲人的时候总是忘记时间,要好久才会放开。 《晴天》很好听,沈抱山是薄荷味的。 第 22 章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当然,我给我妈打电话解释的时候还是免不了一顿熊。 李迟舒比起之前进步了很多,尤其是在走廊上偶尔遇到我时终于学会抬手打招呼了。上晚自习他也会听我的话,不再一整晚坐在教室里,偶尔会冒着寒风出来透透气。有一次周六他吃饭问起来:“沈抱山?” “嗯?” 李迟舒缓慢地组织语言:“为什么每次晚自习,我出去都看见你在阳台上?” “因为我在等你啊。”我一边剥虾一边说,“你不允许世界上有人专门做一件事就是为了等你吗?” 李迟舒没有接话。 后来每天晚自习课间的五分钟他都会出来透气。我和他就站在各自班门前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操场吹风。 快放假的一个课间,我打完篮球洗手回来跟他擦肩而过时没忍住,又转回去把手搭在他肩上:“李迟舒,你的头发是不是有点长了?” 他摸摸自己头顶,扭头问我:“嗯……有吗?” “有啊。”我趁机拂乱他的头发,又看着李迟舒慢慢理顺,问他,“要不要我给你剪?” “你会剪头发?” “当然会啊。” 李迟陷入沉思:“可是去哪剪?” 我低头凑到他眼前,笑着问:“你都不先验验货的吗?” 李迟舒愣了愣,自己也跟着笑起来,低下眼睛像在自言自语:“没关系的……剪坏了也没事,我头发长很快。” “嗯。”我努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顺便把他快长到他眉毛下的碎发拨到一边,“确实长很快。” 别的男生头发撑一撑一个月可以剪一次,但李迟舒的头发顶多两个星期,有时甚至一个多周就需要修一修。 他待在家里不愿意出门的那些日子,我兼职了太多身份——厨师,外卖员,医生,理发师……他日常生活所必须的一切领域,我几乎都涉猎了。每一次都在拿我自己试错到不会再失误的条件下,我才敢上手让李迟舒试一试。 但他是世界上最听话的人,我给他的一切不论好坏,他的夸赞永远不绝于口。在李迟舒眼里,没有沈抱山做不好的饭菜、挑不好的电影和剪失败的头发。 我记得我第一次给他理发前已经私下偷偷毁了很多顶用来练手的假发,等到和他约好要在家给他剪头发那天,我临时又拿自己练了练,结果一不小心剪出两个大缺口。蒋驰听说这事儿笑了我整整半个小时:“你见过哪个理发师自己给自己剪头发的?” 医人者不自医,渡人者不自渡。我对着镜子生了半天闷气,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推成了板寸。 然后在七月份的夏天戴上了一顶毛线帽。 李迟舒坐在客厅等我动手,目光几度流连到我的帽子上都欲言又止。 我想他是猜到了那顶帽子下藏了被我亲手祸害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和那点要面子的自尊心,所以全程没有要求我摘下,在晚上我提出去次卧睡觉时也没有拆穿我的想法。 当晚深夜,我听见房门打开,李迟舒光着脚走进房里,悄悄钻进被子,从背后抱住我。 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气息,随即从睡梦中睁眼,翻身窝进他怀里。 他稍微起来想去揿亮床头的灯,我把他抱得很紧,阻止了他。 “不要。”我蜷缩着,埋头在他胸前,“别看,不帅了。” “好看的。”李迟舒像是在笑,缩回揿灯的胳膊抱住我的后脑,“就是有些扎手。” 我也笑了。 这样的夜晚平淡得很难让人找出它有什么特别值得记住的地方——如果李迟舒没有生病的话。 如果他没生病,我和他该是人世间千千万万最普通不过的爱人中的一对。 “李迟舒,”今天李迟舒还是穿的校服,里面东塞一件西塞一件胡乱穿衣服,我给他拉上拉链,问他,“放假有什么打算?” 现在高一高二全都走空,高三学业紧张,教务处一直安排上课上到腊月二十八下午才放假。 “放假?”李迟舒不假思索,“回家吧。学校不允许留校。” 李迟舒说过,他读书时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回家:太冷、没天然气、洗澡要现烧热水倒进澡盆。 “家里没人?”我问。 他摇摇头:“我打电话问了敬老院那边,外婆今年也不回来。” 我长长“唔”了一声,转而问:“今天怎么没穿羽绒服?” 李迟舒说:“我脱下来洗了一下外面。” “那衣服不用经常洗的。”我纠正他,“穿到过冬你脱下来我送去干洗就行了。” “干洗好贵的。”李迟舒说,“要四十几。” 我捏捏他耳垂:“不错嘛。还知道干洗多少钱,你去问过了才自己洗的?” 他没吱声。 我又问:“那毛衣呢?不是还给了你一件毛衣?怎么不穿?” 他看了看我,又低头笑,可能是对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感到不好意思:“我想……留着新年穿。” 第 23 章 李迟舒在某些仪式感上保持着近乎幼稚的执拗,这种执拗滋养着他年少时薄弱的精神世界,贯穿了他的一生。 比如每个月领到钱的那个周末一定要在回到教室后,把桌面上所有的教材试卷清理干净才开始就着夕阳慢慢享用他挑选的水果;比如每年大年初一他会去菜市场买十块钱的瘦肉回家给自己煮一碗面,吃面的顺序一定是先吃面条、再吃青菜最后才一口一口吃干净碗里的肉丝。就连十年后存款足以让自己一辈子衣食无忧的他,也依然会在每个新年的前一晚,郑重其事在床头放好我和他第二天要穿的全套新衣——他提前半个月就去商场看好同款,选好衣服后那半个月他的眼睛都因为那一点期待而多上几分神采。 其实无论富有贫穷日子好坏,李迟舒都很擅长于编织或遵守这样的仪式感来填充自己的快乐,那是他在这个对他并没有太多善意的世界里为自己努力寻找的养分。 很难说他身上那股蒲苇一样强韧的惊人的生命力和他万难不死的精神是谁成就了谁,总之二者对他而言缺一不可,所以当生活不再充满苦难,李迟舒也失去了抗争命运的动力——水果也好,新衣也罢,都是他盘吸在这片土地的细小根茎。它们随着李迟舒物质生活的充沛渐次枯死,只剩一条紧绷而脆弱的细线,稍有不慎就会从中崩断继而万劫不复。 他来世间一趟,独行三十年,就像专为完成受苦的使命。如果有一个人能早一点出现来爱他,那他会慢慢变得松弛。而野草一般的李迟舒,本来只要靠那一点点松弛和汲取一份坚定的爱,就能延续他的一生。 “新年会有别的新衣服穿的,李迟舒。”我告诉他,“还会有除了新衣服以外的很多东西。” 李迟舒很诚恳地说:“不用……其实那件已经很好了。” 我也很诚恳地问:“那土豆也‘不用’吗?” “……” 李迟舒沉默了一秒:“我下午去把毛衣穿上。” 我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很听话。”- 放假那天天气很好,李迟舒收拾回家的口袋干瘪瘪的,书包却装得很满。我送他到家楼下,都还没来得及上去坐会儿,手机里一个电话过来让我去酒店吃团年饭。不出意外这样的团年饭会一直吃到大年三十。 后面两天我奔波在这个城市的酒店里陪不同亲族的家里人吃饭,期间掐着时间离开酒席去柜台给李迟舒订餐,顺便另外掏钱请酒店员工把饭送到他家楼下。 李迟舒的短信发来时我正靠在餐厅外的栏杆边透气,点开后依旧是熟悉的李迟舒风格的简短问句:【饭是你让人送的吗?谢谢。】 我退出短信,拨通了他的电话。 “嘟”声响起一秒就被李迟舒接了起来:“喂?” “李迟舒,”我百无聊赖看着底下花园中央的喷泉,“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嗯……”他总是习惯性地斟酌几秒,“我怕你有事,不方便接。” “那你给我发短信的时候就应该问我‘你现在能接电话吗’而不是‘饭是谁送的’。” 李迟舒问:“有区别吗?” “怎么没有?” “可是你都会给我打电话啊。” “……” 确实。 “好吧。”这次换我吃瘪。 “你在吃了吗?”我又问。 “刚打开。”李迟舒的声音在听筒里变大了点,我猜他是用肩膀和耳朵把手机夹在中间,双手则窸窸窣窣打开打包盒,“这是你家的饭吗?” “酒店的。” 我听见他发出了小小的感慨声,类似悄悄地“哇”了一下。 “怎么样?”我等了一会儿才问,“好吃吗?” 他含糊又用力地“嗯”了一声,听起来嘴里正忙,咀嚼完了才赶紧开口:“这些菜,他们做得好漂亮。” 我笑了笑:“酒店么,就讲究这些。明天除夕有什么打算?” “明天……”李迟舒边吃饭边慢慢计划着,“白天做一下作业,去查一下电费,然后可以的话,晚上看会儿电视。” 我突然问:“你想土豆吗?” 土豆已经大到藏不进我的衣服,李迟舒快一个月没见它了。 他说:“想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它。” 大年三十的晚上,我把土豆抱去见了李迟舒。 跟它一起被我带去的还有很多:李迟舒新年要穿的一身衣服,一床羊绒毯,一个蛋糕,一些乱七八糟的洗漱用品,还有第二天要做给他吃的一些食材和牛奶。 晚上十一点,家里年夜饭吃完,长辈各自组局上楼去下棋打麻将,我趁人不注意,背上装着土豆的背包,提着满满两大口袋从一楼溜了出去,临走前胡乱找人打了个招呼:“我去找蒋驰了啊。” 李迟舒的家和我一个城东一个城西,半个小时后我从蛋糕店拿走预订的蛋糕,在穿过一条窄窄的长巷抵达筒子楼下,抬头往上看,楼顶唯一一套房子竟是黑漆漆的。 我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以后想了想,反正人都到这儿了,发生了什么直接上去看不就得了,李迟舒真不见那会儿再打电话也不迟。 楼里只有一二层楼还有住户,个个门窗紧闭,只有模模糊糊的春晚声传到楼梯里。 上了三楼就连声控灯也不亮了,估计是常年失灵。我换一只手提着袋子,另一只手打开手机电筒照着上楼,土豆在我背上时不时发出两声轻叫。 黑暗中的时间总是相当漫长,我一步一步抬脚走着,呼吸声里,想起李迟舒为数不多的向我透露的几次关于他新年的生活。 除夕对李迟舒而言和一年里另外三百六十多天没有太大区别:起床,洗漱,煮一碗加了香油的挂面,看书,煮饭,打开电磁炉,炒两个菜,吃饭,继续看书,扫地,拖地,洗衣服,热一热剩菜,吃完饭在阳台坐一会儿,看看夕阳,回去打开电视,播完春晚就洗澡睡觉。这是他的除夕,他的生日,他的大年初二,大年初三……他人生中成百上千个清晨日暮。 所以我想,李迟舒说他厌恶放假也情有可原,这是他骨子里极少数对于孩童天性的背叛。 “在宿舍至少插卡就能洗热水澡。”他曾经这样说,“虽然我不爱说话,但听舍友们说话也挺有意思。回了家就要一个人待上好多天。有时候只有打开电视才能在家里听到一点别人的声音。” 难怪李迟舒那么喜欢开电视。跟我住的那几年,只要我出差回家,家里总放着电视或者电影。而李迟舒常常窝在沙发上拥着毯子睡觉。 我踏上楼梯的脚步忽然一顿。 李迟舒曾经在一年除夕因为家中无故断电自己跑到楼梯间检查电线,还因此触电晕倒。他当时跟我说这话时只随口提了过去,并没告诉我是在哪一年的除夕夜。 我放下手里的袋子,把背包一起脱在楼梯上,飞快地朝五楼跑去。 五楼楼梯转角处,一个只看得清轮廓的身影踩在塑料凳子上,正伸手去够墙顶的电线。 我倒吸一口凉气,话都来不及说,冲过去从背后把人拦腰抱了下来。 “做什么呢?!”我把他抵在墙壁上,一时太急,没控制住语气。 李迟舒显然没回过神,闷了半晌才试着触摸我的胳膊:“……沈抱山?” 我叹了口气,又在心里后悔刚才差点吼了他,缓下语气说:“是我啊。” 李迟舒紧绷的身板霎时放松下来。 “你刚才在做什么?”我又问。 他仰头看了看顶上:“家里,突然断电了,我检查一下……” “那也不该直接去摸电线啊。”我两只手从他肩上一路往手上摸,“有没有碰到哪儿?” 李迟舒金贵得很,过去那些年在家别说检查电线,就是换灯泡那样的事我都从没让他做过。从很早起我就发觉他对于踩在板凳或椅子上这样的事有着一定程度的恐惧,现在想来应该就是除夕检查电线时被电到摔下凳子后短暂昏迷造成的心理阴影。 “我没事的。”他反手握住我的胳膊,回过神后语气里有些许的欢喜,“你怎么来了啊?” 我这会儿才虚惊完,后知后觉出了一背冷汗,浑身脱力似的把头搁在他肩上,要死不活地说:“我想你了啊。” 李迟舒低了低头,肯定在偷笑。 “让我休息会儿。”我抬手抱住他,发觉李迟舒穿的羽绒服外套并没有扣上,里头只一套当初我给他的纯棉睡衣,脖子上围着我上个月送他的羊绒围巾。 那股淡淡的皂香盘旋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似有若无,偏偏每一缕香气都钻进了我的呼吸。 我又心猿意马起来。 “你洗过澡了?”我解下他的围巾,把另一半绕在我脖子上,开始有一下没一下拿鼻尖在他脸上蹭。 “嗯。”李迟舒点点头,笑着躲我,“沈抱山,痒。” “亲一下就不痒了。” 我说完,没给他时间反应,迎头吻了上去。 (……) 新年到了。 我抽出手,从包里拿出方巾擦干净后才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打湿发尾的头发,慢慢扶起他:“李迟舒,十八岁了。生日快乐。” 第 24 章 李迟舒还没喘匀气,抓着我袖子缓了会儿,才在静默中开口:“……你觉得现在说这个合适吗?” “……” 好像是不太合适。 我拎着凳子带他上楼,检查完李迟舒家门后面的电闸,确定断电的原因只是跳闸而已。闸门拉上去,屋里就亮了起来。 李迟舒在我旁边嘀咕:“怎么我看的时候没有跳闸……” “看错了嘛。谁还没个眼花的时候。”我带他回客厅,打开电视,“坐一会儿,我下楼拿了东西就上来。” 可不敢跟李迟舒说我把土豆连着包直接扔三楼了,不然估计他这会儿跑得比我还快。 才下四楼就听着下一层转角那儿传来亢奋激昂的狗叫,土豆被关在包里,爪子一个劲儿往出气孔挠,再来迟点这包就废了。 “好了好了好了,”我赶紧把包打开,捞起土豆抱在身上,顺带薅起俩包往楼上走,反手握住土豆不停撕咬我袖子的嘴,“别骂了别骂了,这不来接你了嘛。” 回到屋里,李迟舒见了土豆哪还顾得上我。趁这个空档,我去房间腾了包,把里头东西分门别类拿出来收拾好。李迟舒注意到我的动静时,我已经在他床单上铺好了一层羊绒毯,正坐在床头放衣服。 他扒着门框探个脑袋进来:“你在干吗啊?” “给你叠衣服啊。明天要穿的新衣服。”我起身提起床头柜上的蛋糕,“走吧,出去吃蛋糕。” 李迟舒这才发现床头的包装盒,一下子伫在原地,直愣愣望着我走过去:“蛋糕?” “是啊,蛋糕。”我说,“我们小宝的生日蛋糕。” 我见他仍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干脆把蛋糕放他手里,叫他提到茶几上:“李迟舒,以后每年生日都要吃蛋糕。” 如果我不曾回来,李迟舒七岁以后第一次吃蛋糕应该是在一年以后。 大学的他,终于可以凭借成年人的身份不必在每个寒假都只能回家。相反,就在学校周围,那些依赖一所大学所形成的产业链——火锅店、酒店、奶茶店、ktv等等,都是李迟舒挣钱寄居的去处。更何况节假期间连锁店付给员工双倍薪资,他有时一天只睡四个小时,能做三份兼职。 当年李迟舒回忆起这些日子还神采兴然,似乎真的对这样的时光觉得感激:“虽然累了一点,但是两三个星期就能挣一年的学费。没有什么假期比过年更好挣钱了。” 十九岁生日,初入大学的第一个新年,李迟舒是在一家火锅连锁过的。 那个除夕他负责的餐区迎来一桌大年三十过生日的客人,李迟舒尽心尽力地服务着,目光游离在他们吃剩后放到一边的那小半个生日蛋糕上。那桌女孩子在将近凌晨离开,最后也没有把吃剩的蛋糕带走。火锅店搞卫生的服务生在客人离去后抱怨为什么一顿饭要吃那么久,害他从年末到新一年开头都要收拾这样的残局。 李迟舒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抹布让他去前厅跟别的员工一起休息,自己则负责帮他打扫一地狼藉。等对方离开,他勤勤恳恳收拾完饭桌,悄悄端起那一小块蛋糕去了后厨。 最后在新年伊始,所有人在前厅相互祝贺着“新年快乐”那一刻,李迟舒躲在后厨挖下蛋糕上干净的那半颗草莓,混着奶油送入口中,对自己说了声生日快乐。 “其实纠结了很久,觉得偷偷吃别人剩下的东西不好。”他笑着说,“可让我拿两三个小时的工资去买一个蛋糕我又舍不得。” 我让他亲手拆开蛋糕盒子顶端的丝带,在李迟舒盯着蛋糕不肯挪眼的当儿起身关了灯,回来时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顺路买的王冠戴在他头上。 他抬手摸了摸,蹲在茶几边,扶着王冠仰起头问我:“我也能戴这个吗?” 我在他身边蹲下,慢慢插上蜡烛:“怎么不能戴?” “这不是公主戴的?” “王子也要戴的嘛。”我把“18”的数字蜡烛旁边插满十根小蜡烛,算是代替七岁以后自己迟到的这些年,接着再一根一根点亮,“李迟舒小王子,许愿,吹蜡烛吧。” 土豆在我们身边跑来跑去,一会儿把前爪扒在李迟舒膝盖上,一会儿扒在茶几上,被我一瞪又跑去李迟舒脚边嗷嗷叫唤。 李迟舒交握双手,刚要闭眼,又突然问我:“这个……能许几个愿啊?” 还挺贪心嘛,李迟舒。 我说:“多少个都可以。” 他看起来不信。 于是我故作思考了一下:“嗯……三个。一般可以许三个愿望。” “三个吗?”他眼睛亮了亮,这使我没后悔再多给他两个。 结果李迟舒下一秒说:“那我分你一个。” 我愣住神:“什么?” “我分你一个。”他说,“这样你也有一个从我这里拿走的……独一无二的礼物了。” 我低头沉默了两秒,再抬起脸时笑道:“好啊。那你快把你那两个许了。” 李迟舒把头转回去,正要许愿是又睁眼问:“这个是要念出声还是不能念出声啊?” 我想了想,回答他:“念出声。” 他将信将疑:“可我听说念出声就不灵了。神就听不到了……” “神听不听得到不重要,”我捧着他的脸,再次把他的脑袋转回去,“沈抱山听得到,你的愿望就永远灵验。” “……好吧。” 他笑了笑,终于老老实实闭起眼睛开始许愿:“我希望外婆来年身体也很好,我能和沈抱山一起考个好大学。” 李迟舒准备吹蜡烛。 我问:“还有呢?” 他怔了怔:“还有?” “这才一个啊。” “这不是两个吗?” “你一句话说完的,哪里算两个?”我胡搅蛮缠,“快再许一个。” 李迟舒相当迟疑:“你……确定吗?” “确定。”我给快要熄灭的蜡烛挡住风,催促道,“快点。” 于是李迟舒又重新交握双手,沉思好一会儿,才说:“希望土豆可以健健康康长大,活得很久很久。” “……” “喂,李迟舒。”我冷冷喊他。 “怎么了?” “就三个愿望!”我冲他抱怨,“你分一个给我,还分一个给它!” “……” 土豆扒拉着李迟舒的手,仰着脖子拿鼻孔看我,尾巴都快摇断了。 李迟舒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知道许什么了……” 他瞄着我的脸色,扯扯我的袖子:“沈抱山,你还没许愿。” “哼。” 我勉勉强强就着未灭的烛火握住十指,闭上眼说:“希望李迟舒健康长寿,花团锦簇,有用不完的爱,可以去拥抱全世界。” 李迟舒没有说话。 我悄悄睁开一只眼,透过蒲公英的绒毛似的光晕看他:“李迟舒?” “嗯?” “知道拥抱全世界的第一步是什么吗?” “……是什么?” “拥抱沈抱山。” 1月28日,晴 十八岁了。 爸爸妈妈,新年快乐。 1月28日,晴 爸爸妈妈,新年快乐。今年有人陪我过生日了。 沈抱山带来了土豆,还给我带了一个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真好吃啊,家里第一次那么热闹。 他让我许三个生日愿望,我分了一个给他,分了一个给土豆,一个留给自己。 本来想许愿再看见你们一次,可是觉得那样有点为难沈抱山。神也不是什么都能做的。 明天他要给我做长寿面,第一次希望人可以不睡觉直接到天亮。 更希望以后每年都能见到沈抱山。 第 25 章 我和李迟舒蹲在茶几边吃完了半个蛋糕。 最后我从边缘处用手指抹了一点奶油沾到他鼻尖,李迟舒不解地望着我。我说:“寿星都要这样的,这是仪式。” 他好像从不对我的解释提出怀疑,只点点头:“这样啊。” 我趁他发神的当儿掏出手机喊了一声:“李迟舒。” 他抬眼,被我拍下十八岁的第一张照片。 李迟舒的目光在我的手机上游移,似乎很想凑过来看一眼我拍得怎么样。 “喏。”我把手机翻面递到他面前,“是不是很好看?” 李迟舒笑了笑,又低头去刮盘子上没吃干净的奶油。 “我要把它设成壁纸。”我说。 他动作一顿,偏头问我:“你要把我设成壁纸吗?” “对啊,”我很快操作好,退出所有程序,欣赏着已经变成李迟舒的手机桌面,“以后我一开手机就能看见你。” 他这次看我手机壁纸的时间比刚才看自己的照片还要久,仿佛他的照片变成我手机壁纸这件事的意义远远大于这张照片本身。 “在想什么?”我问。 他后知后觉收回视线,又把塑料叉子放进嘴里抿了抿,笑道:“我竟然有一天也会变成你的壁纸。” “我们这种暗恋狂是这样啦。”我把手机揣回兜里,起身去拿洗漱用具,走了两步又回头故作无奈道,“拍了喜欢的人的照片恨不得贴满全世界。” 李迟舒对着我愣了愣,随后跟我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我回到房间时李迟舒正在角落里用纸箱子和穿不了的旧衣服给土豆搭窝。小小的一个,看起来很暖和。如果不是体型限制加之我想抱着李迟舒睡,今天高低有场人狗夺家大战。 他漱完口以后小跑着进来,外面应该是更冷了。 李迟舒家里没有什么取暖设备,外面最便宜的两根电杠的暖炉二十几一个,他虽然也能买,但因为一个冬天都待在学校,回家的日子顶天也就半个月,李迟舒觉得不划算,自己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而他一生中“咬咬牙”就省下的钱实在太多。 本来家里有一个暖水袋,但不知为何李迟舒今天没有拿出来。他躺进被子里把自己紧紧裹住,又长长呼吸了几口气,像是在驱散身体的寒意。 我掀开被子睡在床的另一边,侧过身面对他,悄悄用脚去挨了挨他的脚。 李迟舒躲开:“别碰……我脚凉。” 我朝他展开胳膊,两个人那段被子之间像打开的口袋一样灌风。 我说:“沈抱山怀里很暖和的,你要不要试试?” 他看了我一会儿,慢慢钻了过来。 “李迟舒?” “嗯?” “明天,不,早上想吃什么?” “不是长寿面吗?” “中午呢?” “嗯……都可以。” “那就炒个牛肉,再做个虾……鱼吃不吃?” - 大年初一早上天阴沉沉的,气温骤降,我问了李迟舒附近的菜市场的位置,让他戴好围巾不要随便出门。 昨晚来的时候我只带了些附近不容易买到的面包和墨鱼籽酱,还有少数新鲜水果。李迟舒家的冰箱空空荡荡,只有几个鸡蛋和一把青菜。被我捣鼓一通胡乱放了一些食物后才勉强有了点样子。 大概早上十点,太阳出来了。我去菜市场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和一条鱼,回到五楼又看见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幕:李迟舒和土豆一人一狗堵在门口,大的那位坐在矮矮的木凳上,膝盖瘫着本练习册,还好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只有鼻尖被风吹得通红,一边措手哈气一边低头做题,小的那个趴在他脚边,打着瞌睡无精打采——但不耽误摇尾巴。 “李迟舒,”我倚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顺着长长的水泥梯子抬头望着他,“坐那儿干什么?” 土豆蓦地来了精神,跑到我脚边打转,李迟舒闻声从书里抬眼,看见是我,先笑了笑,口中呵出一片白气,随即收好练习册,下来接走我手中的口袋:“你回来了。” “嗯。”我领着他上去,“问你呢,大冷天坐门口干什么?” “没什么啊,”他说,“坐在门口可以早点看见你。” “你知不知道只有小狗才会守在门口等主人的?” “是吗?” “不信你问土豆。” 土豆冲我叫了两声。 我指着它:“看吧?” 李迟舒又笑,抱着买回来的菜走进厨房。 他今天穿的是我给他准备的呢大衣,跟我身上这件同样的系列不同颜色。这个系列的衣服普遍偏大,我为他挑选时捏不准尺码,减一号会小,增一号又偏大,最后还是选了偏大的号数,幸好款式是落肩,我对照他的尺寸只是袖子长了一点,回家叫家里师傅做了剪裁,这样他穿起来不会不舒服。我回想着方才李迟舒抱着练习册坐在门口的模样,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停下脚步。 “李迟舒……原来我在那时候见过你。” 那是高一第一个学年的冬天,也是低年级放假的腊月,学校只剩当年的高三还在上课。我和蒋驰闲来无事,好不容易两边家里都有不用吃团年饭的一天,就约着去学校游泳馆游泳。 当时学校的游泳馆并未完全开放,还在试营业阶段,一个人15块钱一张票,进去就要买票。 我和蒋驰照旧游到很晚,他先从池子里起来,游泳馆看门的大爷内急,让蒋驰帮他看着会儿,这孙子前脚应下后脚就跑更衣室里头呆着——无他,游泳馆是学校唯一一个内部一天八小时营业时间内持续供暖的地方。 而我在游完以后从洗浴间出来就撞见了偷偷跑进来的李迟舒。 他坐在离泳池最近的那条长凳上——这个位置很隐蔽,光线又好,就算守门的大爷进来巡视,一般也不会走到这么深的地方。当时李迟舒发生了什么我如今不得而知,只是他身上穿的衣服比这个冬天的任何一天都要单薄,甚至没有校服,只一件全部起球的毛衣,兴许里面还套了短袖。 李迟舒就像两个月前坐在长凳上等我的那个下午一样,抓紧能呆在暖气处的每一秒认真看书,水波的光浮动在他下颌,他的一双手被冻得略微发肿,脚下一双单薄的帆布鞋,双膝紧闭,书就放在膝盖上。 “那个……同学?”我站在更衣室门口,试着叫了他一声。 李迟舒猛地抬头,大概没料到游泳馆里还有别人,而他的这副打扮很明显不是进来游泳的。学校游泳馆冬天三令五申没有买票不能进去,就是为了防止学生蹭暖气一窝蜂往这里跑,白占地方不交钱。 他不是个善于伪装情绪的人,从他眼神开始慌乱的第一秒我就看出来他的窘迫,偏偏这时候看门的大爷从外头回来,只探头往里边问:“你们还游吗?” 我不动声色横跨一步,挡住了从外向内能看到李迟舒的角度,冲大爷说:“……还游!” 其实我是打算走了来着。澡都洗完了,蒋驰已经在外头等我了。 可我估计李迟舒才进来没几分钟,如果现在我走,游泳馆就得关门,好不容易溜进来的李迟舒也只能离开。 大爷回到看门的岗位以后,我转身拿手机给蒋驰发消息,让他先走,李迟舒对我小声说:“谢谢。” “没什么。”我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并没抬头看他。我想那时李迟舒也不愿意让别人看他太多。 我去更衣室取出自己的大衣递给他:“你穿着吧。” 即便游泳馆有暖气,可一点儿气供那么大片地方,李迟舒身上那点衣服是绝对不够的。 他微微一怔,忙摆手拒绝:“不,不用了,真的不用……” 我直接把衣服抖开给他披上:“穿会儿吧,反正我都拿出来了。” 说完我就自顾进了泳池,留给他足够的个人空间。 大衣上有我的校牌,我一时犯懒没有取下,就这么让李迟舒挂念了近乎十年。 我游到很远的深水区,时不时回头看,长凳上穿着不太合身的黑色大衣的人始终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一动不动。 等游了足够久,我再从水里抬首,泳池边的长凳上空无一人。 李迟舒走了,把我的大衣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椅子上。 那是高一第一个学年的冬天。我初入高中校园,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很快就把这一天抛之脑后。 1月29日,晴 昨晚热水袋被我不小心充爆了,又断了电,冷得一直睡不着。估计今晚也一样。 要是能住有空调的房子就好了,唉。 早点开学吧,怎么还要一个周呢。 1月29日,晴 今年穿了新衣服,沈抱山亲手擀面条,给我煮了一碗全是肉的长寿面。 晚上做了很多菜,他说是属于我的年夜饭。还有条鱼,他把鱼肚子的肉全给我了,我分了土豆一小块,被他发现了。 还剩了面皮,沈抱山说明天吃饺子。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他爸爸妈妈明天出国出差,他回去一趟以后可以过来和我一直住到开学。 希望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要是可以不开学就好了。 第 26 章 第二天我回了趟家,陪爸妈吃完饭送人去机场后就拐去了李迟舒家旁边的菜市场。 出门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不准李迟舒再像昨天那样坐在门口等人,免得惹出感冒。 他很听话,我到家时门口没人,但门没关,土豆从我走过楼梯拐角就敏锐察觉到我的气息,在门内门外摇着尾巴来回跑。 狗叫声并未把李迟舒吸引出来,我想他应该是在房间里做作业。 我自顾进了厨房,烧好水蒸上米饭,料酒腌了鸡肉,等着去腥的当儿才去房间里看看他怎么样。 李迟舒面前摆着草稿纸和一张试卷,草稿打得满卷子选择题旁边都是。 我走过去扶起他脑袋:“眼睛——” 李迟舒把身板打直,头抬起了一点,又偷偷瞄着我,发现我抱着胳膊看他以后,不好意思地对着我笑笑:“知道了。” 我转身打开阳台的门,外头吹进来一点寒风,我说:“透会儿气,冷了就拿毯子盖腿。” 他点点头。我回身要往厨房迈步时李迟舒还这么仰头看着我,我揣着胳膊笑:“李迟舒,沈抱山有那么好看吗?” 李迟舒这才错开眼睛,抿了抿嘴,像是要给自己刚才出神那几分钟找台阶下:“嗯……我们中午吃什么?” “太白鸡,里头炒板栗和香菇,再呛一个青菜。我看海鲜市场螃蟹还不错,买了几个大闸蟹。吃完饭吃草莓。” 他“哦”一声,接着低头写作业。我怀疑李迟舒根本没认真听,他只是想跟我说话。 花窗红红绿绿的玻璃折射着外头的阳光照在李迟舒鼻尖,我垂眼看他做了会儿作业,忽然问:“李迟舒,晚上想不想放烟花?” 李迟舒两眼亮亮地仰起脖子:“烟花?”- 晚上十点,李迟舒接到我的电话后来到离家最近的小公园。 他隔着烟花摊子站在我对面,指着用两个条长板凳和一个木板搭起来的小摊上各式烟花问:“你买了……哪一个?” 我交叉双臂冲他扬扬下巴。 李迟舒:? 我给李迟舒买了个摊。 其实我自个儿也带了些烟花来,但怕李迟舒玩不尽兴,吃过晚饭洗了碗就来公园逛逛,这边很空旷,又近城郊地带,城管和监管人员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摆摊和放烟花的也不会管。 我逛了一圈,找了个摊主商量:眼下剩的烟花爆竹和孔明灯一千块全给我,明早他来收摊。老板一听,果断成交。 现在李迟舒指着这个小摊跟我再三确认:“你的意思是,这些你都买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走来一对情侣,男的上来就问:“老板,仙女棒怎么卖?” “……” 我沉默了一秒,告诉他:“不卖,我私人的。” 那男的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两眼,去了旁边的摊子。 李迟舒目送那对情侣走开,又扭头看我,满脸欲言又止。 我冷冷拆穿他:“你想卖?” “……” 李迟舒委婉道:“我是觉得……我们肯定放不完……” 半个小时后,李迟舒坐在我旁边,怀里抱着土豆,正埋头在我清理出一角的木板上做作业。 而我,正一脸生无可恋地忙着给这一堆自己高价买回来的烟花和孔明灯打包,收钱,找钱。 李迟舒在我旁边打了个喷嚏。 “说了让你回家做,”我收了最新一单的零钱,扔进手边纸盒子,趁这会儿没人的间隙挨着他坐进竹椅,“外头冷。” 李迟舒摇摇头:“我陪你卖完,咱们留点剩下的自己放。” 我左右环顾一圈,发现对面马路门店有家电器专卖,起身道:“等我会儿啊。” 李迟舒握着笔,眼巴巴等我回来。 我从店里买了个插电式的取暖器,这个年代最流行的那种,一个鸟笼子形状,里边两根发热的u型电杠,主要是提着很轻便,单手就能拎回家。 旁边的店铺借我迁了个插座,我把取暖器通上电,放在李迟舒脚边:“烤着火,没那么冷。” 恰好这会儿摊子上又有人来问烟花,我忙着起身应付,结完账坐下来,瞥见李迟舒趁我不注意把取暖器放在双腿中间,两条腿挨得很近。 我眉毛一跳,一下子拍在他膝盖上:“腿拿开点!会烫伤。” 李迟舒曾经是被这个东西烫伤过的。据他自己说,大二那年冬天,他跟着在学生会当部长的室友一起去参加团建,会里人租了个民宿,房主图便宜,没给开空调,屋里只有几个这种款式的取暖器。 李迟舒读大学以前从没用过这东西,那次去民宿是第一次拿取暖器烤火。他身上衣服穿得最少,冷得厉害,就把腿挨得近了些,结果还没回宿舍就觉得腿疼,卷起裤子一看,小腿上烫出三个大泡,过了整整两个周那泡才慢慢出血变黑,最后结痂。但疤却留在腿上很多年。 他给我讲起这事儿时我都还能看见他小腿内侧三个淡淡的疤痕。 我那时很疑惑,李迟舒并非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而且学生会这种团建一般都是aa制,玩一晚上人均没个100块下不来。 “你怎么会参加学生会的团建?你室友要你陪他?” 他摇摇头,凝视着自己伤疤的位置沉默很久:“我那时候以为……你也会去。” 毕竟我是学生会的嘛。李迟舒只是想有机会见我而已。 但是我没去,李迟舒从团建开始等到团建结束我都没去。 而我早忘了自己为什么没去了。我喧哗热闹的青春里拒绝过太多的人和太多的聚会,根本无从知晓李迟舒曾淹没在哪一场我未曾光顾的浪潮。 此时他很听话地挪开了腿,又静静地望着我笑。 “笑什么?”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是用膝盖撑起胳膊,扶着下巴偏头看他,跟他一起笑,“问你呢,笑什么?” 李迟舒开口,先呵出一口白气。周边的许多摊子都收了,公园大多数人也回了家,李迟舒的声音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听起来依旧不大,不刺耳,像他这个人一样总很温和:“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没去外面打工,他们冬天也会这样摆摊。那个时候也没有取暖器,我们家里会提一炉蜂窝煤,如果我离火太近,也会被爸爸妈妈这样打膝盖,让我把腿拿开一点。” “是吗?”我认真听着,嘴里却不着调,“那我是妈妈还是爸爸?” 李迟舒被我问得一愣,随即舌头打结地说:“你,你是沈抱山。” “逗你呢。”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弯眼一乐,“那他们卖什么?也卖烟花?” 李迟舒摇头:“卖衣服。烟花只有过年这一个月好卖。我们租不起门面,就在公园入口的空地上,也像这样,支个摊子就卖了,下雨的话就支棚子——那种蓝色的编织塑料。” 说完又补充:“妈妈卖。” 我问:“你爸爸呢?” “爸爸回家煮饭,接我下幼儿园。”李迟舒低头笑,“妈妈很会卖东西,很能说,很强势,卖衣服从来不亏本。但是爸爸不行。妈妈总说,爸爸嘴巴笨,又老实,一辈子净吃哑巴亏。我小时候在她摊子旁边坐着画画,就老听她数落爸爸,说‘总有一天儿子也要教得跟你一样’,说完又对着我发愁,老叹气,说‘太老实了也不好,小宝以后怎么办’。” 他拿着笔,说这话时并不看我。李迟舒回忆起自己的父母总是不看向任何人,要么像曾经生病时那样望着黑暗中的虚无,要么像现在垂头看着眼前的练习册,笑容里带着一点羞赧,仿佛爸爸妈妈就在旁边,他笑着跟他们讲:对不起啊,又把你们的故事搬出来告诉别人啦。 我伸手捏他的脸:“是啊,我们小宝以后可怎么办喔——” 李迟舒被捏得皱起鼻梁,我松开手,摸摸他耳垂:“不过还好以后有沈抱山了。妈妈可以放心了。” “作业收了吧。”我说,“咱们放完烟花回家。”- 李迟舒在剩下的烟花里选了一个最大的——因为贵,所以没什么人愿意从这种小摊上买。 我让他在原地坐好,起身跑到前边最空旷的地方点燃烟花。很尖锐的一声气鸣过后,我捂着耳朵跑回李迟舒旁边坐下。 李迟舒仰头微张着嘴,堵住耳朵,用很小的音量悄悄“哇”了一声。 我枕着双手躺在竹椅上,看着李迟舒的后脑勺,突然喊他:“李迟舒。” 李迟舒转过来,拿开双手:“怎么了?” “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以后的家该是什么样子?” “家?”李迟舒缓慢地重复着,“……我们的家?” “是啊,”我很理所应当地讲,“我们一直在一起的话,总有一天要有自己的家。我不能一直住在爸妈家里,你也是。我们要搬出去,有一个新家的。” 李迟舒意外地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躲开我的视线,慢慢转回去,看了看烟花,又把目光移到自己脚下。 我对着他的背影等了很久,才听见李迟舒低低地说:“可是沈抱山,真的会有人一直在一起吗?而且……还是我跟你。” 他的闪躲和沉默使我想起了三十岁的李迟舒,那时的李迟舒也是在微笑着听我规划完我们以后的日子、我老去时将要带他环球旅行的国家和城市还有我们新家的布置后,告诉我:“沈抱山,没有人会一直在一起的。” 只不过那时的李迟舒比现在的他更冰冷决绝,他甚至不用疑问的语气质疑我,也不给我反驳的余地,只是平和地否决了这个命题,跟陈述地心引力那样普通的物理知识没有区别——沈抱山,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的。 李迟舒,你怎么从小到大都那么倔呢。 我有一点生气。 纠正老婆的错误得从娃娃抓起。 普通人或许觉得天啊这就是宿命了——可没办法,我是沈抱山。 于是在李迟舒说完这话以后我搬着椅子往前跟他抵着膝盖,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李迟舒,没有两个人会时时刻刻黏在一起。你说得对,人这一辈子总有落单的时候。可是你要相信,从现在,到以后,到你看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沈抱山一定会在你身边。或许未来某一天我和你会面临离别,但那不会很久的。” 我指着天上还在噼里啪啦爆开的烟花:“就像烟花一样,不管飞多高总要落地。而小宝呢,不管离开沈抱山多远,总要回家。” 他指尖微微一蜷,我抓过他的手放在掌心捂着:“李迟舒,我待在你身边,也不全是为了让你喜欢我。” 他终于因为这样的话有了点触动,抬起低垂的眼睛探寻我的神情。 “我说我要给你很多的爱,那不是玩笑。爱不仅仅代表快乐,爱还包括很多,包括从容地面对生离死别。我也还没完全学会,所以我更希望陪着你一起去热爱这个世界——当然啦,”我顿了顿,“你能顺便热爱一下沈抱山最好不过。” 李迟舒被逗得笑了笑。 我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轻轻拍着他的手背,放松精神躺回椅背,注视最后那点烟花从天上陨落。 一切回归寂静,我的声音也像李迟舒说话时那样无比平和,甚至轻缓:“我想给你快乐,更多的是想给你克服一生中所有难关的底气。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一个人会遇见风也会遇见雨。但我希望你遇见他们时,因为想着沈抱山,想着我曾经陪你走过的这些日子而变得不容易被吹倒下去。你路过每一个坎,每一片黑暗,都可以踩着沈抱山的影子往前走,而每一场雨,每一阵风,都是我在期待着跟你见面。” “所以啊,李迟舒。”我吐了口气,“即便一个人,你也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入睡前想想沈抱山。想着多过一天,离沈抱山就更近一点。” 1月30日,晴 今天没忍住,上街吃了一碗牛肉面。 牛肉面太好吃了,比我煮的好吃很多。 就是有点贵,七块钱一碗,现在想想又有一点后悔。 1月30日,晴 我和沈抱山以后会有家吗?沈抱山想和我有一个家。 沈抱山好像真的想给我很多东西。 今天我那样说话,他会不会难过?我是不是应该道歉?可是好像道歉没有用。 比起道歉,我可能更应该相信他才。 家……我和沈抱山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会有土豆吧。 会在哪里呢?还在这个城市吗?沈抱山喜欢家里放一些什么东西?要不要一会儿问问他? 可是现在问是不是太早了? 以后再问吧。 第 27 章 这件事我很久以后都没有再提,李迟舒应该有自己的思想自留地。 还有三天开学,我琢磨着开年过后也一直没有约过蒋驰,就打了个电话过去跟人合计今天下午去以前常去的一家露天水吧,顺便包一场烧烤烤着玩。 我把这件事说给李迟舒听的时候也没太抱着他会同意跟我去的想法,李迟舒向来是一个非必要不社交的人,况且他昨晚睡觉趁我不注意把脚放被子外头一晚上,今早起来就开始咳嗽打喷嚏,想来更不愿意出门。 但我还是在吃完饭以后假装随口提了一句:“你去吗?包场自助的,不限人数,就我跟蒋驰。” 李迟舒一手拿着我给他拼的水果碗,一手握着我冲的感冒药,嘴里满满当当塞的是水果,眼珠子转了转,说:“好啊。” 我停下收碗的动作,对视过去,发现他的眼神流露着一种自然的平静,当真没有半点抗拒。 “那就……”我对着他偏头,“喝完药睡一觉,下午五点出发咯?”- 今天天气很懂事,本来阴了一天,临近下午,太阳又冒了出来。 李迟舒在出门前还捎了个公式本在身上,方便一边坐车一边看,结果上了车没抵住病意抱着土豆睡到终点。到那儿时蒋驰早就搭好了烧烤架子,架子上乱七八槽烤着一排肉串。 “来了啊,”蒋驰在没几束阳光照进去的遮阳台下顶着副不必要的墨镜,“我点了几份港记的甜品,人待会儿送来,陪着烧烤吃。” 我说了声“行”,带着李迟舒到人造草坪上的椅子里坐下,安顿完就过去给蒋驰打下手。 蒋驰瞅了瞅李迟舒,凑过来跟我咬耳朵:“你这几天一直跟他住?” 我忙着给烧烤涮料:“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蒋驰剜了我一眼,“大年三十儿半夜你妈打完麻将一个电话飞到我手机上,你问我怎么知道。” “你没露馅儿吧?”我说。 “那哪儿能啊。”蒋驰颇为得意,“砸玻璃那事儿以后你在你妈面前不好过吧?我关键时候还是不掉链子的。” 我应和着比个大拇指:“好兄弟。” 蒋驰嘿嘿笑,冲李迟舒那边挤眼睛:“那你家土豆哪天借我摸摸呗?” “那你得问问李迟舒啊,”我边上串边笑,“土豆听谁的你看不出来?拍马屁你也得选对马屁股不是。” 蒋驰骂骂咧咧要给我一脚,我躲了躲,摘下一次性手套从包里掏东西,突然严肃道:“不闹了不闹了,给你看个正儿八经的。” “啥啊,”这人一听就伸直脖子凑过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我点开手机屏幕,把亮度调到最大,划去桌面所有软件,最大程度地展示完整的壁纸:“我家小宝,你没见过吧?前两天才满十八岁。” “……” “照片我拍的。” “……” “拍得好吧?” 我扭头看看李迟舒,又回来把手机拿远点仔细瞅,自问自答道:“啧,跟真人一样好看。” “……” 我好像听见蒋驰后槽牙咬碎的声音。 永远年轻,永远单纯得很干净。 我在他发怒前一秒很麻利地跑回了李迟舒身边,抄起桌上柠檬茶喝了一口,发觉李迟舒目光一直定在右前方不远处,于是跟着看过去问:“在瞧什么?” 说话间我就已经狙击到他所看的东西,是水吧游戏区自置的一个小型攀岩墙,大概两三层楼高,这会儿有几个几岁和十几岁的小孩儿正穿着攀岩服和挂绳在上头玩,底下围着各自的家长给他们加油打气。 “想玩儿?”我问。 “嗯……没有。”李迟舒否认着,但视线还停留在攀登墙那块,缓慢地眨了两下眼,才收敛眼神,低头看回桌上的公式笔记本。 他大概是有一点想去,但又不太敢去。一半憧憬一半畏怯时他就是这样,宁可让负面情绪占据主导,从而拒绝新事物的尝试。 我伸手合上他的本子,拉住他的手腕起身:“想去就试试嘛,我陪你。” 李迟舒一旦被我带离了位置就没有再推拒,我跟蒋驰打了声招呼过后去到场地那边找工作人员买票。 现场还剩一个攀登位,我让李迟舒先去换衣服,问过工作人员允许后自个儿套上挂绳先试了试,爬了大概一层楼高,确定挂绳安全以后再下去时,李迟舒刚好换完衣服出来。 我帮他套好装备,陪着他到攀岩墙底下。 李迟舒看起来有些紧张,一直抓着攀登梯却不上脚,几次回头在人群里找我。 我上前抓着他胳膊,盯着他脚下第一个攀岩梯,低声说:“踏上去吧。” 李迟舒这才抬脚。 “好,这次踩右脚。”李迟舒上步以后我改抓着他的腰,“嗯,下一个,踩上去。” 直到我抓着他脚腕送他攀岩上我力所能及的最后高度,李迟舒脱离我的保护,攀在一人高的半空,又迟迟不肯动,脊背的起伏也大了起来。 他始终仰着脖子,双手紧紧抓着攀登梯,可能是不想让我觉得他退缩了,所以迟迟不肯回头。 最后还是悄悄低头找我。 我就站在原地:“别怕!李迟舒,我在底下呢。” 他好像得到一点安抚,长长吐了口气,咬牙上了没有我帮扶的第一步。 其实上辈子的他是从来不去尝试这些项目的,李迟舒恐高,我想归根结底是十八岁的那个除夕夜,他在漆黑的楼道里摔下来独自昏迷了半夜的缘故。而他深知我对他的了解,所以最后在我给他设立重重防护的情况下选择了我从未想过的自杀方式。 我哪里能料到恐高了一辈子的人为了得到解脱竟然敢去那么高的天台一跃而下。坠落的前一秒,他是不是也在悄悄地替我说着这一声迟到了许多年的“别怕”。 李迟舒在大约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时又不敢动了,就连低头看我也要鼓起好大的勇气。 我拿出手机对着他喊,像身边那些仰头给自己的孩子鼓舞打气的家长一样:“李迟舒!再走两步!没事儿的!” “我接着你呢!”我说,“摔下来我也能一片儿一片儿把你拼好的!” 李迟舒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话,笑了两下,精神放松下来,终于又有了力气接着攀岩上去。 在他站稳最高点那一刻,我冲他喊:“小宝——” 李迟舒扭头看下来,发现我正拿手机摄像头对着他时笨拙地笑了笑。 这是我给他拍的第二张照片。 等我放下手机,李迟舒也慢慢往下退了。 “慢慢下。”我伸出胳膊做出护好他的姿势,尽管这时李迟舒离地还有两人高的距离。 他吊着挂绳落了地,拆完装备等着看我给他拍的照片。 “瞧。”我把手机递给他看。 李迟舒喘着气认真看了会儿,笑道:“头发乱糟糟的。” “这是你勇敢的证据嘛。”我给他披好衣服揽着人往回走,“走吧,去吃饭。” 李迟舒的精力在间歇性充沛过后,吃饭时又蔫吧下去。烧烤油腻腻的,他没吃几口,却对蒋驰给他喊的那碗甜品很感兴趣。 我无意间瞥到碗底垫着的食材,拿过来一看,原来芒果和糯米底下除了椰汁还铺了厚厚一层碎冰。 眼下大冷天,换做平时我可能会允许李迟舒贪嘴吃几口,但他刚刚才出了汗,坐在外头,又是生病第一天,我不太放心,就拿过勺子给他把碗底碎冰全部舀了出来。 李迟舒直勾勾望着我的动作,很是不舍。 “我知道生病的时候吃点冰的觉得喉咙舒服,但是不行。”我打断他的念想,又摸着碗,觉得没了碎冰碗里椰汁依旧很凉,干脆起身往服务台去,“你等我会儿。” 甜品是蒋驰单独叫的外送,水吧里无法重做,我叫服务员给了我一盆热水。 因为怕端回去惹得李迟舒眼馋,我把甜品碗放进热水盆以后干脆坐在室内落地窗前,打算等温好了再回去。 哪晓得刚坐下不到五分钟,李迟舒就扒着我身后的玻璃推拉门探头探脑:“沈抱山?” 我一听声音,回头瞧见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李迟舒跑到我对面坐下:“你在做什么?” 我双手撑着脸,百无聊赖盯着在水盆里漂泊的甜品碗:“给你热一热。” 这貌似使李迟舒生出一点愧意,斟酌着对我说:“其实我以前冬天生病,半夜很渴的时候,来不及烧水,也喝过很多次凉水的。” 他特地指着碗补充:“比这个凉多了。” 我抬眼看着他。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迟舒更局促了,“我的意思是……这个不用热也可以的,影响不大。” “影响不大,但是有啊。”我放下胳膊交叠在桌上,轻声说,“能慢慢温好以后吃到热的,为什么要将就呢?以前一个人不方便,现在沈抱山可以拿来使唤嘛。” 李迟舒显然对这个说法不认同:“什么使唤不使唤的……” “开玩笑的。”我笑笑,伸手贴在盆沿,水还很热,估计甜品还没温好,于是又收回胳膊支着下巴,缓缓跟李迟舒讲话,“李迟舒啊,你不要因为自己一个人惯了,做什么都急匆匆的,于是除了正事以外其他什么都过得去就行了——每天都要吃饭,所以这顿糊弄一下也没关系;事情太多,今天就熬夜熬久一点下一次再补;反正都生病了,少吃两口冰的也不会好,那就放纵一下——不是的,李迟舒。身体是有记忆的,被你马虎过去的事情看起来都不大,可一个人爱自己的能力往往就从这些被疏忽的细枝末节上渐渐流失了。时间久了,你就不知道怎么去爱自己了。” “当然啦,”我又说,“有的人太笨了,不会爱自己也没关系,会有人去爱他的。” 李迟舒沉默着,我不知道他听没听懂,又沉吟片刻,絮絮跟他讲起从前:“以前,我有一个朋友,嗯……比我大上几岁。他的男朋友总是生病,不,是一直都在病着——各方面的病,从来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只要他稍微不注意,他的男朋友就把生活过得一团糟。有一次他出差,明明在冰箱里准备好了两三天的食材,他男朋友只要在家稍微做一下就能每顿饭都吃好,可是等他回来,发现冰箱里的东西只被动了一点点沙拉——那个人一日三餐都很糊弄,一天只有想得起来的时候才去冰箱那里拿几口来吃。” 李迟舒说:“那有点不太好了。就算懒得自己做,可以去外面吃,总不至于饿着。” 我摇摇头:“那不是懒,他男朋友只是生病了,病得没有什么精力去好好生活,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样的。” 李迟舒没接话,我又接着说:“我那个朋友也明白,可因为他男朋友做这样的事情太多次,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嘛,所以那次他生气了,跟他男朋友发了很大的脾气,吵了很大一架,还放狠话来着,说——” 我学着自己当年的语气恶狠狠说:“以后你就是三天不吃饭,活活饿死,我也懒得管你!” “然后呢?”李迟舒问。 “然后,”我笑了笑,“然后他就卷起袖子跑到厨房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全是肉的面端到自己男朋友面前,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说:‘爱吃不吃!’” 李迟舒一下子笑了,笑过以后又说:“好像妈妈会对孩子做的事情噢。” “是啊,”我拨动着盆里的热水,目光凝在浮动的碗上,“爱在某些方面是共通的嘛。朋友父母恋人其实共称都是爱人。爱人的作用么,就是用他们的力量尽可能去填补过去某些时刻留在我们身上的伤口——像陨石撞击星球表面总会留下天坑,无法自愈的,就等别人来发现。比如我那个朋友,他男朋友在遇见他时已经失去自愈能力了,所以需要他去爱他。” 我收了手,说:“人这一辈子或多或少都会遇见几个爱人的,有的呢,来得早一点,有的迟一点,但总会来的,可能只是还没找到路。就连一个妈妈也有可能过去大半辈子才学会如何正确地去爱自己的小孩,对不对?” 李迟舒没来得及应声,我话头一转,撑着胳膊肘倾身过去对上他的眼睛:“所以李迟舒,你有没有怪过我……来得太晚了?” 李迟舒讷讷的,怔怔和我对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没,没有的。” 我又确认:“没有吗?” 李迟舒这次很坚定:“没有的。” “没有就好。”我坐回去,一边试探甜品的温度,一边垂下眼睛开着玩笑,像刚才的对话从来没有发生,“我爱你很久啦,李迟舒。早点落地吧。” 他似懂非懂,像是不知道怎么接话,我自顾把玻璃碗从冷却的热水盆里拿出来,擦干净底部以后推到他面前:“落地之前,先吃一口爱人温的甜品好咯。” 1月31日,阴 好像感冒了,明天要是还低烧就去买药吧。 楼下的奶奶送了我一碗卤肉,说是自己卤的,还剩一些就给我了。很香,光拌饭就很好吃,今天一天都吃的这个,谢谢奶奶。 希望天气快点热起来。不要再冷下去了。 1月31日,阴 今天没有做太多卷子,头有点晕,还好听沈抱山的话没有吃那碗冰。 沈抱山不愿意回他家,说我照顾不好自己,但是我担心传染他,希望今晚他睡觉不要挨我太近。 不知道沈抱山生起病来是什么样子,他说他很少生病。他生病的时候家里人一定把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他才这么会照顾生病的人。 以后他不舒服我也会很好地照顾他的。 第 28 章 李迟舒的感冒不出所料在第二天有所加重,我送他出门前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烧,估计再过一天就会慢慢康复。 他从敬老院看完外婆回来已近下午,整个人恹恹的,打不起精神,被我催着吃了药就塞进被子睡了两个小时,直到我叫他吃饭也还没醒。 我蹲在床边拍了他两下,李迟舒迷迷糊糊睁眼:“几点了?” “五点。”我慢慢扶着他起来,“有没有舒服一点?” 李迟舒说脑子清醒了些,吃饭时随便糊弄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独自杵在椅子上发呆,忽然说:“沈抱山,我想看看你给我拍的照片。” 我拿出手机,李迟舒在我给他拍的两张照片上来回翻动,略微遗憾地笑笑:“我都没有你的照片。” 李迟舒人生中拥有的第一张我的照片是毕业时二十一班的集体毕业照。他去办公室帮全班领照片的那个下午,看到自己班主任对面那张办公桌上厚厚一沓封好的彩色照片,心思难以抑制地翻滚起来。 “如果大胆一点,我就能拿到第一张属于你的照片。”李迟舒若干年后说这话时手里攥着一张彩色的复印纸,“那时我想,这可能是这辈子我唯一一次有机会保留你的东西。” 可是李迟舒生来的教养和道德感制止了他从那一沓照片里偷偷抽走一张的欲望。 “如果我拿走一张,或者用二十五班的照片替换掉你们班其中一张,那你就会有一个同学失去他的毕业照。”李迟舒摇摇头,“每个人都只有一份,我不能这样。” 于是他趁那个没人的下午飞快地从我班主任桌上拿走一张照片后,用自习上课前的最后十分钟奔跑到教学楼下的打印店,在店主异样的目光下请求对方给他打印一份彩色的复印件,就用最普通的打印纸,不用塑封,不用洗照片,仅仅彩印一下就可以。 彩印比黑白复印要贵上几倍,李迟舒在去的路上反复纠结多次,可因为照片上有沈抱山,他决定把年少时为数不多的花钱机会留一次给这个人。 这样一张劣质的彩色复印纸,承载了李迟舒无数个夜晚的绮梦和一个笑容模糊的人,被保留了整整十二年。 我拿过手机打开摄像头:“现在就和你拍一张。” 李迟舒笑着躲开:“现在不要。” “为什么?” “生病,拍出来不好看。” “胡说,”我伸手去捞他,“小宝怎么都好看。” 李迟舒还是不肯过来:“下次吧沈抱山,第一张照片要好好拍才行。” “好吧。”我见他不肯答应只能作罢,“下次……咱们春游的时候拍,叫蒋驰用相机给咱们拍。” “好。”李迟舒重新捧起饭碗,有一口没一口吃着,望着碗里的米饭蓦地开口,“拍完以后打印出来,放进我们以后的家里。” 我端碗的动作一顿。 李迟舒在和我说以后的家。 “好啊,”我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四平八稳地夹了一块鸡肉到他碗里,筷子不小心几次碰到他的碗沿,敲得叮叮响,“放在家里哪个地方?” 李迟舒抬眼望着窗外思索:“嗯……床头吧,床头柜上,或者书桌上。你觉得呢?” “放,都放。”我说,“再印一张大的贴在墙上。” 李迟舒又笑:“结婚照才那样的。” “那以后咱们就去拍结婚照。” “我们两个怎么拍结婚照啊?” “我们两个怎么不能拍啊?你还要拉上蒋驰吗?” 李迟舒很无奈:“不是……” 我看着他常年因睡眠不好积压在眼下的一片浅淡的青色,突然问:“李迟舒,下学期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大年初四政教处已经上班了,我陪着李迟舒联系学校办了退宿手续,开学前一天,他带着极度简易的行李和繁重的书包踏上了跟我回家的路。 李迟舒答应去我家暂住当然脱不开我的连哄带骗,首要条件还是未来这半年我爹妈在国外长出差不回家,李迟舒不用应付他最为头疼的人际关系,其次宿舍和他家实在太冷,李迟舒用了几年的热水袋也报废了,一开学又是几个月的寒天睡不好。我磨破了嘴皮子在他面前权衡利弊,最后以“去我家住能每天看见土豆”这一大优势让他松了口。 我和李迟舒走的小区大门车行道,进去有一小段设计好的盘山公路,挨着山壁有一排人工移植的老松。今天没坐车,才下过雨,小区雾蒙蒙的,他从踏进大门后就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愈发地低头沉默,连下脚都有一种不愿意踩错地板的严谨。 “李迟舒,”我叫他,“一会儿到家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嗯……都可以。”他抿了抿嘴,又看一眼我背在肩上的他的书包,“重不重?还是我来背吧。” “不重。”我别开肩,把他伸过来的手抓在掌心里,“感冒好点没有,鼻子都擤破皮了。” 他摸摸自己发红的人中,看了会儿周边绿化,土豆从后头跟上来绕着李迟舒打转,这让他稍微放松了些。 “你高考,爸爸妈妈都不回来吗?”他问。 “不回来。”我笑,“他们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尽力就行。” 很多时候自身的压力都是来自外界的看重。我父母极早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不在社会层面已经足够重大的事情上给我施压。不优秀没关系,尽力就可以。最后结果如何他们都是欣然接受。 相反,那些我亲妈无比看重的东西,比如八岁那年我随便参加的第一场街舞比赛,第一次单独出国学习滑雪,十二岁自学剪辑后给她在生日上放的祝贺视频,钢琴比赛拿到冠军,又或是十岁那年第一次在跟朋友街头卖艺……这些时刻她几乎都是提前结束工作或者出差而来,从不曾缺席,只是为了给我拍下一张记录的照片。 家里那个琴房早已挂满了我从小到大这些不太重要但偶尔想起来也挺快乐的时光的痕迹。 李迟舒曾经说过我是一个不缺爱的人,他说这话那年还未曾见过我的父母一面。我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甚至没有接触过任何一个给予我爱的人。 他反问我:“你从到大,有过很紧张的时候吗?” 我想了很久:“第一次跟你做的时候算吗?怕我表现不好你不满意。除此之外好像没有。” 李迟舒就一直笑。 笑完过后他说:“沈抱山,你是松弛的。从不缺乏犯错底气的人就是松弛的。” 我一生中有用不尽的试错成本,似乎自小父母就给了我可以失误的权利——没关系,失误了我也是他们最爱的小孩,失误的结果他们也相当喜欢,失误过后我依然能得到和成功时一样的夸赞。 可人的一生被上天分到的好与坏永远是守恒的,我在溢满了□□里得到数不清的试错的权利,所以没有过爱的李迟舒一次失误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没看紧他一次,就永远失去他了。 接着上天让我重生,让我一辈子如履薄冰,让我舍去我所有的马虎与松弛来看守李迟舒,才肯让我得到宽恕。上天是公平的。 李迟舒不知道脑回路又怎么没拐过弯,沉默了半天才问我:“是因为……你要出国吗?” “什么?” 他嘴唇动了动,又重复一遍,眼睛低低的:“是因为……你要出国读大学吗?所以他们才不看重你的高考。” “不是——”我哭笑不得,“你一天到晚都在担心什么?我要出国不跟你先商量吗?你愿意去的地方我才会去啊。他们就是单纯地觉得我考好考坏都没关系而已。” 李迟舒点点头:“这样啊。” 过了入户车库,我带李迟舒上楼,他进电梯时估计是实在忍不住:“你家……都走电梯吗?” “有楼梯的。”我说,“但是想着你不舒服,早点休息,就电梯上二楼好了。以后咱们的家也安电梯。” “以后我们的家……”他从负二楼的电梯按钮往上数,“也要住五层楼的房子吗?” 他顿了顿:“如果你想住的话,我们可能要迟一点买。我应该要多存几年钱……” 我捏捏鼻梁,无奈地打断他这些担忧:“一层楼的房子也可以电梯入户的,李迟舒。” 他太不自在了。 我捏捏他的肩:“慢慢了解嘛,反正这个房子,以后几十年逢年过节都要回来的。” 李迟舒:“啊?” 我把头别开笑了笑,考虑到他脸皮子薄,没有接着说下去- 开学过后李迟舒的感冒算是彻底痊愈,只是还在正月,最冷的时节,天黑得早又亮得晚,我和李迟舒每个早晨坐车出门时路灯都还开着,马路上一片漆黑。 我经年有晨跑的习惯,每个周一三五,一直到三十岁也几乎保持着,加之那些年李迟舒身体不好,在床上稍微有点动静我都会醒来看看他有没有不舒服,所以早上五点起床对我而言不算难事。 但现在的李迟舒就不太行。假期因为天冷,他偶尔赖床到七八点,习惯了一两个周,如今开学又要回到原本的生物钟竟成了难事。 因为了解他的口味,李迟舒从住进来以后就变成了我早起去厨房给他做早饭,家里请的阿姨也可以多睡一会儿。有几次我煎好三明治还没等到人下楼,上去一看,李迟舒困得睁不开眼睛,后来我就干脆把早饭端去房间叫他起床。 那天早上我照例端着牛奶和面条回到房间,看到很滑稽的一幕:李迟舒起床了,大概是被闹钟吵醒的。窗帘外乌压压的天,他坐在床上,被子还没掀开,一看就是刚刚离开枕头,羽绒服也只穿了一半,才套上两只袖子,还没来得及穿好,挂在小臂,像企鹅的两根翅膀——李迟舒就这么坐着又睡着了。 他歪着脑袋,额头一下一下地往前点,这让我想起他曾经告诉我,说他小时候上幼儿园的冬天,被妈妈叫起床以后自己穿好衣服,等妈妈做早饭的间隙就这么在床上偷偷打瞌睡。 “衣服又厚又重,我那时候三岁多,穿上连手都弯不了,搭在被子上,像只企鹅。”他说。 等他妈妈做完早饭回来,就回卡着他腋下把他抱进怀里,一边抱着过去吃饭,一边哐哄她的小宝醒觉。 我把牛奶和碗放在桌上,坐到床边,穿过李迟舒的胳膊抱住他。 他的头枕在我肩上,我拍着他的背轻轻喊:“小宝……起床咯。” 他发出了模糊的呓语。 我侧耳过去,手仍慢慢拍打着:“小宝说什么?” 李迟舒靠着我半梦半醒:“……妈妈。” 我手上动作一顿,李迟舒也在这时清醒过来,身体微微一僵,在我怀里咳了一声,慢慢退了出来。 他揉揉眼睛,看看窗外,颇为掩饰性地自言自语地嘀咕:“是不是要迟到了。” “还早呢。”我低头偷偷笑了一下,帮他把衣服穿好,“起来洗脸吃饭,然后咱们上学。”- 李迟舒去洗手间的当儿我顺手帮他把被子叠了,无意间掀开枕头,发现枕下安安静静躺着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跟李迟舒其他的本子没有不一样,看得出来经常翻弄,但是十分整洁干净,只是卷边得厉害。 我起初以为是他很重要的错题本或者某个科目的笔记本,打算看看是哪一科方便帮他放回包里——李迟舒的东西从来都很规整,一个科目所有的试卷和笔记本都放在专门的文件夹里,再跟别的科目一起放回书包。 可等我翻了几页就察觉了它的异样。 这不是笔记本,这是他的日记本。 这本子不算很厚,可从开始记录的日期来看李迟舒已经用了四五年。 原因只是他的日记内容单薄得可怜——日期和天气一排,一整天的生活寥寥几个字只用一排。一页双面的纸就是他大半个月生活的缩影:吃饭,做题,今天又花了多少钱。 随便一排几个字,那不是他的一天,是我看见他孤苦独行的十几年。 直到两年前的某一天开始,他的日记里出现了沈抱山,这时一排文字偶尔会变成两三排,基本都是李迟舒平实地记录着与我的偶遇,我当时的穿着,加上他落笔时简短的对我行动去向的猜测:沈抱山可能去打篮球了、沈抱山可能去吃饭了、沈抱山好像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沈抱山应该不认识我。 他的文字像没有气味的苦果,即便在这片他最私密的世界里也不掺杂任何感情,只是单纯地记录着,记录他被沉默与自卑放逐到不见天光的一生。 “骗子……”我往后翻,终于与翻到五个月前我与他两世重逢的那天,日期下的文字陡然增多成一片一片,我的双目也渐渐模糊,“李迟舒,你这个骗子……” 和他同居那些年我曾问过他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那时我和他坐在家里看电影,电影里女主角患上了每天醒来都会失去记忆的疾病,当她两鬓星星时,她同样苍老的爱人就每天过来拿着一个笔记本用朋友的口吻向她叙述他们相爱的一生。 李迟舒看完这个电影时跟我说:“要是我也能得这个病就好了。我可以忘掉一切,只需要你告诉我关于你的故事,这样我每天的记忆里都只有你。我想我会快乐很多。” 我说:“好啊,以后你要是生病了,我就拿着笔记本每天早上去勾搭你。” 我问他:“李迟舒,你以前有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李迟舒说:“没有。” 我问:“为什么没有?” “没什么好写的。” 他那段时间一直嫌医院给他开的阿普唑仑不管用,十二点吃了三点都睡不着,后来就换了一种强力的安眠药。李迟舒看电影时吃了半片,跟我聊天那会儿逐渐昏昏欲睡:“我以前每天都过得一样,要写日记的话,写一天就把十年的内容都写完了。每天写那不叫写日记,那叫罚抄。” 我被他逗笑了,而李迟舒仰靠在我怀里闭上了眼。 我垂眼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突发奇想地问:“要是能回到十年前,你会干什么?” 李迟舒许久不吭声,我以为他睡着了。 结果他睫毛又动了动,说:“先去找十八岁的李迟舒,让他现在就去找沈抱山,告诉他别怕,沈抱山很好接近的。” “然后呢?”我问。 又过了很久。 “然后……”李迟舒说话已近乎睡梦中的呢喃般,“跟他道歉吧。对不起十八岁……那么努力活下去的他。”- 李迟舒从洗手间出来时我刚好把日记本放回原地,他坐下跟我一起吃了会儿早饭,突然抬眼打量我半天。 “做什么?”我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问。 他挑了口面又放回碗里:“你眼睛……怎么有点红啊?” 我闻言揉了揉眼角:“还红吗?刚刚掉了根睫毛进去,难受死我了。” 李迟舒凑近:“弄出来了吗?现在还难受吗?” “你一说又有点儿。”我抽了两张纸抵在眼角,缓了口气,催促他,“快吃面。” 一直到进电梯李迟舒还探头探脑看我的眼睛,我岔开话题指了指指示屏:“现在到楼下有五秒时间,你要是还困的话可以抱住我再睡三秒。” “还有两秒呢?”李迟舒问。 “还有两秒拿来亲我。” 说完我飞快弯腰过去亲了他一口,离开李迟舒时电梯门刚好打开。 我拉着他走出去:“你看,是不是刚好合适。”- 高三的时间过得很快,开春来得也很快,李迟舒向来厌恶寒冷的天气,身上衣服一件一件减下去以后他也很明显地轻快起来。 春游过后就是百日誓师,我跟他提前把我们的合照打印出来放在了床头,一张我们和土豆一家三口的,一张我和他单独的,还有一张我亲他时抓拍的,李迟舒死活不答应我打印,只能先暂时搁置在我的手机里。 阿姨开始每天上街或者在家里的花园挑选最新盛开的时令鲜花插在家里各处的花瓶,我等着天气逐渐炎热,拜托她今年帮我在园子里种些栀子。 毕业那天李迟舒从考场出来,在教学楼外等了我十分钟。 烈阳高照,盛夏长明,我飞快跑去校门口拿了一早藏在自行车后座的大把栀子花反向奔走在人群,穿过喧哗终于找到了站在树荫下的李迟舒。 我背着他喜欢的那个斜挎包,把花从身后递到他眼前,有几滴朝露从花瓣弹到了他的衣领上。 我说:“李迟舒,夏天到了,和沈抱山热恋吧。” 很多年后李迟舒跟我去新西兰度假,一个清爽的雨天他坐在落地窗前看书,我那时才把心里搁置了数载的话再度提出来:“李迟舒?” “嗯?”他视线定在书里,只轻轻回应我一个鼻音。 我慢吞吞转到他身边,面对潇潇暮雨,问:“你有没有写过日记啊?” 李迟舒说:“写啊。一直在写。” 他说完抬头,看了我两秒:“你要看吗?” “你想给我看吗?” “嗯……”李迟舒沉思了半晌,“我的日记本很无聊,你确定想看吗?” 我挨着他的榻榻米坐下:“那你给我讲吧。挑那里边有意思的跟我讲。” “有意思的?” 他合上书,想了又想:“最有意思的,就是高三有一个上午,我站在乒乓台旁边背单词,你突然扔了一个篮球在我脚下,跟我说:‘你好啊,李迟舒’。我觉得这是我一辈子最有意思的一天。” 他说起这个便望向我:“沈抱山,你那天为什么突然就来找我了?” 为什么?该怎么告诉李迟舒我与他相爱数年却天人永隔的那次结局?怎么告诉他我一次次拼尽全力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他走向陨落的无力? “我只是在上课前做了一个梦。”我说,“我想是你妈妈托梦给我了。” 时至一生终止,我都没有分清两辈子究竟孰是梦境。如果今时今日的一切是梦,那是很好的梦,我百年至死都未曾醒来。 可我更愿意相信三十岁就老去的那场人生更像一场梦,一场李迟舒远在天国的母亲给我的托付和叮嘱,让我醍醐灌顶早点去找回我遗失的使命。她不忍她的小宝受苦,于是挑选了我来替她守护。 “妈妈?”李迟舒问,“你梦见我妈妈了?” “不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漆黑的眼珠里是我的倒影,十年如一日的我的倒影。 我说:“我梦见……和你的一生。”- 6月9日,晴 毕业了。 洛可送了我一束新鲜的栀子花,虽然班上的同学她每个人都送了,但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栀子花真的很香。谢谢洛可,我很喜欢,我会一直喜欢。 沈抱山,我是不是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 6月9日,晴。 夏天开始,和沈抱山正式在一起了- 正文完。 自爱方能不息,愿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沈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