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克赛兰编年史》 开卷语 下面我要写的故事是一个历史故事。这个故事在罗克赛兰人人都知道一点,人人都能把它的一些片段当成一个故事来讲。 因此在写作时我将尽量回到这个故事所在的历史当中,站在故事中每个人身边去描绘他们,站在历史中每一幕的舞台边去记录剧情,尝试完成一幅时代的长画卷。我将力求在历史的真实和故事的精彩之间、逻辑的必然和情感的偶然之间找到一个可供作者栖身的平衡点。 很少有讲故事的人能够安守故事本身,人们经常见到一些别有用心的作家,他们为了乞食而将伟大的功绩滑稽地贴在庸人的脑门上,为了讽刺而编造荒诞的喜剧,为了损害英雄立像的根基而放大他们私人生活的软弱和矛盾,为了宣称某种哲理而从讲述人物转向朗读说明书。 所有这一切都会造成故事本身面目的模糊,也就是说,作者过剩的自我意识将会不可避免地侵蚀他的作品的精神。 作为一个对这种风气不满的讲述者,我将尽我所能去做一个谦卑的观察和记录人员。尽管我们能接触到的历史本身也只是其他讲述者对曾经真实发生的故事的还原和想象,但我仍然把对真相的逼近作为一种讲述者的使命。我将会把历史当作故事来有技巧地叙述,把故事当作历史来严肃对待。 历史的脉络和其中人物的命运互相纠缠。有一种常见的误解是,英雄人物或者说大人物的行动本身就足以组成历史的主干,因此,这些人物的作为人的那部分被他们的历史责任所驱逐。他们被相信能够掌控得了时代的精神、世界的精神。这种误解实际上是人们寻找安慰的一种尝试,把大人物塑造成无助的人群和难问的天意之间的通天塔,依靠他们,从而免去思考和为自己做主的劳役。 但实际上,没有单个的人能够承担这样的重托,即使最英勇的人拥有人类所能拥有的最高权力,他的理性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的感官从外界攫取的感觉,他的意志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在与身边人相处中产生的情感。他们和每个人一样有自身的情欲和物质生活。因此,他们凭借自身的出类拔萃,敏锐或幸运地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机会,成为了历史中能动的因素,却不能称之为历史的根源。历史对他们的塑造要远大于他们对历史的掌控。 因此,用一种更轻松的、从个人和故事的角度去考量处于历史上关键位置的人物,并不会损害他们的历史价值,也不会轻视他们的历史责任。这是我特别要说明的、我比真正的史学家所逊色的地方,也是我为自己的轻浮叙事所作的开脱。 由于历史本身的连续性和素材的浩繁,以及讲述者难以避免的倾诉欲望,下面的故事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冗长,失之简洁和剪裁。同时,因为记录者的先入为主和讲述者的思维所限,接下来的文字仍然只能称之为故事,好在即使是真正的历史,我们仍将从中首先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那么请各位观众入座贵宾席,最好能够忘记我这个报幕员的存在,忘记舞台的存在,专注地欣赏角色的表演。 开卷语 下面我要写的故事是一个历史故事。这个故事在罗克赛兰人人都知道一点,人人都能把它的一些片段当成一个故事来讲。 因此在写作时我将尽量回到这个故事所在的历史当中,站在故事中每个人身边去描绘他们,站在历史中每一幕的舞台边去记录剧情,尝试完成一幅时代的长画卷。我将力求在历史的真实和故事的精彩之间、逻辑的必然和情感的偶然之间找到一个可供作者栖身的平衡点。 很少有讲故事的人能够安守故事本身,人们经常见到一些别有用心的作家,他们为了乞食而将伟大的功绩滑稽地贴在庸人的脑门上,为了讽刺而编造荒诞的喜剧,为了损害英雄立像的根基而放大他们私人生活的软弱和矛盾,为了宣称某种哲理而从讲述人物转向朗读说明书。 所有这一切都会造成故事本身面目的模糊,也就是说,作者过剩的自我意识将会不可避免地侵蚀他的作品的精神。 作为一个对这种风气不满的讲述者,我将尽我所能去做一个谦卑的观察和记录人员。尽管我们能接触到的历史本身也只是其他讲述者对曾经真实发生的故事的还原和想象,但我仍然把对真相的逼近作为一种讲述者的使命。我将会把历史当作故事来有技巧地叙述,把故事当作历史来严肃对待。 历史的脉络和其中人物的命运互相纠缠。有一种常见的误解是,英雄人物或者说大人物的行动本身就足以组成历史的主干,因此,这些人物的作为人的那部分被他们的历史责任所驱逐。他们被相信能够掌控得了时代的精神、世界的精神。这种误解实际上是人们寻找安慰的一种尝试,把大人物塑造成无助的人群和难问的天意之间的通天塔,依靠他们,从而免去思考和为自己做主的劳役。 但实际上,没有单个的人能够承担这样的重托,即使最英勇的人拥有人类所能拥有的最高权力,他的理性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的感官从外界攫取的感觉,他的意志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他在与身边人相处中产生的情感。他们和每个人一样有自身的情欲和物质生活。因此,他们凭借自身的出类拔萃,敏锐或幸运地捕捉到稍纵即逝的机会,成为了历史中能动的因素,却不能称之为历史的根源。历史对他们的塑造要远大于他们对历史的掌控。 因此,用一种更轻松的、从个人和故事的角度去考量处于历史上关键位置的人物,并不会损害他们的历史价值,也不会轻视他们的历史责任。这是我特别要说明的、我比真正的史学家所逊色的地方,也是我为自己的轻浮叙事所作的开脱。 由于历史本身的连续性和素材的浩繁,以及讲述者难以避免的倾诉欲望,下面的故事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冗长,失之简洁和剪裁。同时,因为记录者的先入为主和讲述者的思维所限,接下来的文字仍然只能称之为故事,好在即使是真正的历史,我们仍将从中首先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那么请各位观众入座贵宾席,最好能够忘记我这个报幕员的存在,忘记舞台的存在,专注地欣赏角色的表演。 第一章. 不安的奴隶 一三四八年,少年米哈伊尔用两枚发黑的、已经快要磨成瓶盖的银币买了一把生锈的镐头。镐头原本的主人是个马夫。这把镐头是马夫卢佳从一个人去屋空的草房子里寻到的,他把它带在身边已有几个月了,好像早就知道有人用得上这东西似的。 作为奴隶,米哈伊尔和这个马夫既不应该拥有钱币,也不应该拥有农具。不过规矩是规矩,实际是实际,眼下两人都对这个交易满意。卢佳个子中等,体格壮实,总能找到活命和偷东西的机会。如果不是对酒精的热爱使他到了能够出卖包括土地在内的一切去换些酒的程度,兴许他不会成为一个奴隶。 在这个营地里,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成为奴隶的理由。酗酒是其中之一,有些被酒精泡到肿胀的家伙会在清醒的时候主动把自己卖掉——奴隶营实行严格的禁酒令,尚存一丝清醒的酒徒把这当作最后的得救机会,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在为奴的前几个月就会死于疲劳和戒断导致的五花八门的症状。 还有一些则是终于彻底交不起租、赎不起徭役的农民,把自己彻底丢给化为人形的命运——换句话说,挑个主人把自己卖出去——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比较轻松的选择。 有一些在奴隶中称得上精锐(不管多瘦的狗群,里面总有几个毛比其他狗顺滑的家伙)的成员是被俘后成为奴隶的军人,不管最初他们为谁效力,又如何在战败后被俘虏和售卖,总之他们现在拥有了这个只要还是个活人,就无法进一步坠落的身份:奴隶。 奴隶总之是去做“人们一听到就想逃,但是总要有人去做”的差事。太平年间主要工作是种地或是出苦力工,譬如拉纤和拉车,使用他们比喂养牲畜要便宜和简单一些。兵荒马乱之中奴隶也充当士兵,不是那种穿着统一精良的锁子甲,手持能够不费力切开一匹马的利刃的士兵,而是把长的磨薄的铁条、削尖的树枝和草编的衣服壳当作依仗的人形工具。 米哈伊尔成为奴隶的理由是:他不知姓名的母亲把他丢在篮子里、放在一家村公所门口之后没多久,一个奴隶商队就把这个小小的村公所游览了一遍。在例行公事放火之前,营里的一个老家伙发现了米哈伊尔,闪念之间,这个一辈子没有过妻子和子嗣的老头儿决定把这个小孩当作人来看待。考虑到和他一样身份的人往往把自己都视作一种动物,这可以称得上一种罕有的高贵行为了。 于是在生存的幸运之外,米哈伊尔不幸成为了一个天生的奴隶。如今,他用自己仅剩的(也是非法的)财产换来一把非法的工具,只是为了刨一个坑把曾经收养他的老头儿埋了。死者高贵的行为终究换来了一点点报酬,在那个年头,能在一个刨得松软的坑里变成土壤的肥料,对一个奴隶来说已经是一种安详的归宿了。 草原上不缺水喝,但是中午吃的那点黑面包和菜粥已经抵不过晚上了。前面这几天杜布老头没怎么吃下东西,再之前米哈伊尔给老头分享了一些口粮,所以最近他吃了不少草根,难以消化的同时还泛着土腥味。米哈伊尔心里升起一股厌恶,只想赶紧把坑挖完,去领自己可怜的口粮。他心里隐约有一个念头,他即将成为一个青年人,饥饿感来得越来越快,所以他倒下的日子可能不会太远了。这种念头使他感到有些凄凉,但并不痛苦。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在营头的带领下沿着泥泞道路上的车辙连续行军,每天从天亮开始负重行走到夜完全来临。一天的过度劳累无法用一晚的休息来挽回,长期的疲惫后,即使是恢复力本身也需要得到恢复才行。这种过度疲劳在小孩子米哈伊尔身上也已经发生过几次了,所以他错过了生长的最佳时期,个子不高,但是骨架很粗壮,这使他目前为止免于死亡。原因说来可笑,每次有人累死之后营头会不情愿地允许整个队伍休息一天,而米哈伊尔总不是第一个被累死的家伙,所以他能够得到点喘息的时间。 尽管如此,米哈伊尔也常为营里的其他人承担一些超过极限的劳役。他是最熟练的奴隶之一,任何活都能做一些,力气也很大。他的这种秉性并非出自高贵,而恰恰是出于贫贱。他自己在小的时候受到其他奴隶的照顾,才能活到现在。奴隶没有属于自己的财产,所以他已经习惯了不分彼此的生活。 这一次轮到收养他的老头杜布给全营放假了,米哈伊尔烦躁地把杜布像一个破口袋一样拖进坑里,而后又细细地用手把土掩埋平整。 他给杜布选的埋身之地在静河穿过草原的一条小小支流湾内,那条浅而平静的溪流环抱着老家伙。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照亮草原的是余下的一点霞光,照得河流像一条流动的火。米哈伊尔一屁股坐在刚刚掩埋平整的坑前,告诉杜布等到夏天涨水时,静河会带他回他时常念叨的家乡。这让米哈伊尔心中又有些烦躁。家乡啊,故土啊,即便是奴隶也像拥有财富一样拥有这些,可是他自己没有。在不远的未来又会是哪一条河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不知道。米哈伊尔没有归处,这是一种令人不悦的自由。他掏出几颗干豌豆嚼了起来,心想必须要去再找一些吃的东西。 在不远处宿营的这支队伍有一百多人,其中九成是奴隶。营头彼勒是祖传的生意人,买卖牲口和奴隶,到了他这一代,奴隶的价格降了下来,成了比牲口更好做的生意。作为一个生意人,彼勒从未真正考虑过战争,但他敢于去不久前打过仗的地方巴结那些兼职奴隶贩子的武夫,把他们手里的负担用好价格买走。他也懂得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拥有士兵的人。 他的父亲去世时他继承了一小罐银子、五六匹老马和十几个奴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活得像个流氓,带着这些奴隶到处做一些苦活。 慢慢地,他掌握了一些识别人群中软弱分子的专业技能,成为了一个有底气纵使手下抢劫和敲诈的生意人,这使他积累起了一些资金和名望。他逐渐成了某些真正的富人、甚至是有着典型的满月般扁圆面孔的塔族达官贵人的座上客。他的尊严就像钱包一样膨胀起来,开始敢于把自己视作一个主人而不是生意人。 彼勒无法分辨清楚自己拥有的奴隶,反正每隔几年他就要换掉里面的大多数。他也没有想过这些奴隶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苦命人只要记得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并非只有奴隶一个称呼,他就还能保留最后一点属于人的东西。 不过彼勒不在乎这些,眼下他最着急的是在冬天来临以前把半买半抢来的松木炭和松香送到南方的大城去。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了,南方的城市有商品和奴隶的市场,可以把他携带的一切换成可观的金子,再买上一片靠近河的肥沃庄园,一个有花园、果树、蒸汽浴室和醋栗的安乐窝。 彼勒的脑袋特别、特别灵活,他命令两个做过木匠的奴隶把松木炭里成色最好的那些细细雕成小人和牛羊。塔族的老爷愿意为经过雕刻的炭付三倍的价格,而且全部用银子结账。“这是一个属于脑袋灵活和心狠手辣的人的好时代”,带着两个穿皮甲、挎弯刀的助手和四个强壮的奴隶强闯那个木工营地用铁钱买走装满车的粗炭时,看着被愤怒和羞辱涨红脸的木工领头时,彼勒不自主地这样想。 既然整个队伍要为倒霉的老家伙停留一天,那么不妨破戒喝些酒。傍晚时分,奴隶把桌子和火炉支在他的大帐篷旁,彼勒跨坐在桌边,下酒菜是马肉饼。彼勒喜欢这种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喜欢的粗旷菜色,但为了显示他今非昔比的财力,在属于他的那份里面加了一些非常稀罕的胡椒,也就是说吃下去能让人特别暖和。 同座的有他的两个助手和一个车夫,这几个人都是市民。旁边跪坐着的是他买下来比较久的几个奴隶,尽管不能同桌共饮,但他们可以吃剩下的面包和菜。“我是多么的仁慈”,他这样想。 彼勒有一个喝多了以后舌头打结的毛病,这个身材特别宽的有钱人脱下外衣并揪着打结的舌头说比平常多三倍的话,草地上的宴席已经进入了尾声。彼勒把纯金做的腰饰解下,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人们常说,人所需要的属于自己的地方不过三米。我老了,跑不动啦,我要到暖和的地方买上那么三百米地,再买三个娘们,然后我就不再往北方跑啦!明年开春,安东带上老伙计出来吧,呃,要为我分担才行呢,为我分担。” 彼勒打了个酒嗝,洋洋得意地看着那个叫安东的助手。那是两个助手里比较矮的一个,和彼勒的姐夫沾点儿亲戚。这位姐夫是一个城里人,如今是个生活在南方的老鳏夫。 “那个你,从那边过来的那个,你也过来这边”。酒后的人感官总是特别敏锐,悄悄返回营地的米哈伊尔途径这片营地里灯火最盛的去处,被营头彼勒揪了个正着,此时也只好凑了过来坐在奴隶应该坐的地方。 一般来说,奴隶不排斥被呼来喝去,如果能在温暖的地方吃上一顿饱饭就更加如此。但是米哈伊尔把这种事当做一种使役而非赏赐,并且他这会儿也不算饿——刚刚用镐头寻到一只野兔,正因为吃了生肉犯恶心。此外,尽管从出生时就是奴隶,从来没有体验过自由的生活,但米哈伊尔仍是奴隶中比较看重尊严的那一个,这种重视可想而知给他造成过一些麻烦。 少年奴隶此刻口中还留有一点血腥味,眼睛理所当然地好使起来,靠近酒桌时,他看到身材最长的那一个饮者眼中含着一丝混着醉意的阴郁目光。 第一章. 不安的奴隶 一三四八年,少年米哈伊尔用两枚发黑的、已经快要磨成瓶盖的银币买了一把生锈的镐头。镐头原本的主人是个马夫。这把镐头是马夫卢佳从一个人去屋空的草房子里寻到的,他把它带在身边已有几个月了,好像早就知道有人用得上这东西似的。 作为奴隶,米哈伊尔和这个马夫既不应该拥有钱币,也不应该拥有农具。不过规矩是规矩,实际是实际,眼下两人都对这个交易满意。卢佳个子中等,体格壮实,总能找到活命和偷东西的机会。如果不是对酒精的热爱使他到了能够出卖包括土地在内的一切去换些酒的程度,兴许他不会成为一个奴隶。 在这个营地里,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成为奴隶的理由。酗酒是其中之一,有些被酒精泡到肿胀的家伙会在清醒的时候主动把自己卖掉——奴隶营实行严格的禁酒令,尚存一丝清醒的酒徒把这当作最后的得救机会,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在为奴的前几个月就会死于疲劳和戒断导致的五花八门的症状。 还有一些则是终于彻底交不起租、赎不起徭役的农民,把自己彻底丢给化为人形的命运——换句话说,挑个主人把自己卖出去——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比较轻松的选择。 有一些在奴隶中称得上精锐(不管多瘦的狗群,里面总有几个毛比其他狗顺滑的家伙)的成员是被俘后成为奴隶的军人,不管最初他们为谁效力,又如何在战败后被俘虏和售卖,总之他们现在拥有了这个只要还是个活人,就无法进一步坠落的身份:奴隶。 奴隶总之是去做“人们一听到就想逃,但是总要有人去做”的差事。太平年间主要工作是种地或是出苦力工,譬如拉纤和拉车,使用他们比喂养牲畜要便宜和简单一些。兵荒马乱之中奴隶也充当士兵,不是那种穿着统一精良的锁子甲,手持能够不费力切开一匹马的利刃的士兵,而是把长的磨薄的铁条、削尖的树枝和草编的衣服壳当作依仗的人形工具。 米哈伊尔成为奴隶的理由是:他不知姓名的母亲把他丢在篮子里、放在一家村公所门口之后没多久,一个奴隶商队就把这个小小的村公所游览了一遍。在例行公事放火之前,营里的一个老家伙发现了米哈伊尔,闪念之间,这个一辈子没有过妻子和子嗣的老头儿决定把这个小孩当作人来看待。考虑到和他一样身份的人往往把自己都视作一种动物,这可以称得上一种罕有的高贵行为了。 于是在生存的幸运之外,米哈伊尔不幸成为了一个天生的奴隶。如今,他用自己仅剩的(也是非法的)财产换来一把非法的工具,只是为了刨一个坑把曾经收养他的老头儿埋了。死者高贵的行为终究换来了一点点报酬,在那个年头,能在一个刨得松软的坑里变成土壤的肥料,对一个奴隶来说已经是一种安详的归宿了。 草原上不缺水喝,但是中午吃的那点黑面包和菜粥已经抵不过晚上了。前面这几天杜布老头没怎么吃下东西,再之前米哈伊尔给老头分享了一些口粮,所以最近他吃了不少草根,难以消化的同时还泛着土腥味。米哈伊尔心里升起一股厌恶,只想赶紧把坑挖完,去领自己可怜的口粮。他心里隐约有一个念头,他即将成为一个青年人,饥饿感来得越来越快,所以他倒下的日子可能不会太远了。这种念头使他感到有些凄凉,但并不痛苦。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在营头的带领下沿着泥泞道路上的车辙连续行军,每天从天亮开始负重行走到夜完全来临。一天的过度劳累无法用一晚的休息来挽回,长期的疲惫后,即使是恢复力本身也需要得到恢复才行。这种过度疲劳在小孩子米哈伊尔身上也已经发生过几次了,所以他错过了生长的最佳时期,个子不高,但是骨架很粗壮,这使他目前为止免于死亡。原因说来可笑,每次有人累死之后营头会不情愿地允许整个队伍休息一天,而米哈伊尔总不是第一个被累死的家伙,所以他能够得到点喘息的时间。 尽管如此,米哈伊尔也常为营里的其他人承担一些超过极限的劳役。他是最熟练的奴隶之一,任何活都能做一些,力气也很大。他的这种秉性并非出自高贵,而恰恰是出于贫贱。他自己在小的时候受到其他奴隶的照顾,才能活到现在。奴隶没有属于自己的财产,所以他已经习惯了不分彼此的生活。 这一次轮到收养他的老头杜布给全营放假了,米哈伊尔烦躁地把杜布像一个破口袋一样拖进坑里,而后又细细地用手把土掩埋平整。 他给杜布选的埋身之地在静河穿过草原的一条小小支流湾内,那条浅而平静的溪流环抱着老家伙。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照亮草原的是余下的一点霞光,照得河流像一条流动的火。米哈伊尔一屁股坐在刚刚掩埋平整的坑前,告诉杜布等到夏天涨水时,静河会带他回他时常念叨的家乡。这让米哈伊尔心中又有些烦躁。家乡啊,故土啊,即便是奴隶也像拥有财富一样拥有这些,可是他自己没有。在不远的未来又会是哪一条河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不知道。米哈伊尔没有归处,这是一种令人不悦的自由。他掏出几颗干豌豆嚼了起来,心想必须要去再找一些吃的东西。 在不远处宿营的这支队伍有一百多人,其中九成是奴隶。营头彼勒是祖传的生意人,买卖牲口和奴隶,到了他这一代,奴隶的价格降了下来,成了比牲口更好做的生意。作为一个生意人,彼勒从未真正考虑过战争,但他敢于去不久前打过仗的地方巴结那些兼职奴隶贩子的武夫,把他们手里的负担用好价格买走。他也懂得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拥有士兵的人。 他的父亲去世时他继承了一小罐银子、五六匹老马和十几个奴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活得像个流氓,带着这些奴隶到处做一些苦活。 慢慢地,他掌握了一些识别人群中软弱分子的专业技能,成为了一个有底气纵使手下抢劫和敲诈的生意人,这使他积累起了一些资金和名望。他逐渐成了某些真正的富人、甚至是有着典型的满月般扁圆面孔的塔族达官贵人的座上客。他的尊严就像钱包一样膨胀起来,开始敢于把自己视作一个主人而不是生意人。 彼勒无法分辨清楚自己拥有的奴隶,反正每隔几年他就要换掉里面的大多数。他也没有想过这些奴隶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苦命人只要记得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并非只有奴隶一个称呼,他就还能保留最后一点属于人的东西。 不过彼勒不在乎这些,眼下他最着急的是在冬天来临以前把半买半抢来的松木炭和松香送到南方的大城去。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了,南方的城市有商品和奴隶的市场,可以把他携带的一切换成可观的金子,再买上一片靠近河的肥沃庄园,一个有花园、果树、蒸汽浴室和醋栗的安乐窝。 彼勒的脑袋特别、特别灵活,他命令两个做过木匠的奴隶把松木炭里成色最好的那些细细雕成小人和牛羊。塔族的老爷愿意为经过雕刻的炭付三倍的价格,而且全部用银子结账。“这是一个属于脑袋灵活和心狠手辣的人的好时代”,带着两个穿皮甲、挎弯刀的助手和四个强壮的奴隶强闯那个木工营地用铁钱买走装满车的粗炭时,看着被愤怒和羞辱涨红脸的木工领头时,彼勒不自主地这样想。 既然整个队伍要为倒霉的老家伙停留一天,那么不妨破戒喝些酒。傍晚时分,奴隶把桌子和火炉支在他的大帐篷旁,彼勒跨坐在桌边,下酒菜是马肉饼。彼勒喜欢这种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喜欢的粗旷菜色,但为了显示他今非昔比的财力,在属于他的那份里面加了一些非常稀罕的胡椒,也就是说吃下去能让人特别暖和。 同座的有他的两个助手和一个车夫,这几个人都是市民。旁边跪坐着的是他买下来比较久的几个奴隶,尽管不能同桌共饮,但他们可以吃剩下的面包和菜。“我是多么的仁慈”,他这样想。 彼勒有一个喝多了以后舌头打结的毛病,这个身材特别宽的有钱人脱下外衣并揪着打结的舌头说比平常多三倍的话,草地上的宴席已经进入了尾声。彼勒把纯金做的腰饰解下,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人们常说,人所需要的属于自己的地方不过三米。我老了,跑不动啦,我要到暖和的地方买上那么三百米地,再买三个娘们,然后我就不再往北方跑啦!明年开春,安东带上老伙计出来吧,呃,要为我分担才行呢,为我分担。” 彼勒打了个酒嗝,洋洋得意地看着那个叫安东的助手。那是两个助手里比较矮的一个,和彼勒的姐夫沾点儿亲戚。这位姐夫是一个城里人,如今是个生活在南方的老鳏夫。 “那个你,从那边过来的那个,你也过来这边”。酒后的人感官总是特别敏锐,悄悄返回营地的米哈伊尔途径这片营地里灯火最盛的去处,被营头彼勒揪了个正着,此时也只好凑了过来坐在奴隶应该坐的地方。 一般来说,奴隶不排斥被呼来喝去,如果能在温暖的地方吃上一顿饱饭就更加如此。但是米哈伊尔把这种事当做一种使役而非赏赐,并且他这会儿也不算饿——刚刚用镐头寻到一只野兔,正因为吃了生肉犯恶心。此外,尽管从出生时就是奴隶,从来没有体验过自由的生活,但米哈伊尔仍是奴隶中比较看重尊严的那一个,这种重视可想而知给他造成过一些麻烦。 少年奴隶此刻口中还留有一点血腥味,眼睛理所当然地好使起来,靠近酒桌时,他看到身材最长的那一个饮者眼中含着一丝混着醉意的阴郁目光。 第三章. 野风与骤雨 米哈伊尔一脚踢醒裹着一块破烂皮革的卢佳。卢佳起身要揍他,少年把火堆里捡回来的面包往这个马夫怀里一塞,卢佳立马乐了起来。这两个穷鬼时常为对方分享一些食物,一般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草原上的老鼠和马吃的豆粕互相之间也会嫌弃。 “吃了这个,我有事要说。” 米哈伊尔把骑士、僧侣和奴隶的故事讲了一遍。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这种故事本身就是不多有的娱乐,所以卢佳听得挺来劲。米哈伊尔没有问那个愚蠢的问题,而是等着卢佳说话。马夫说,他不相信能打胜仗的骑士会自己疯掉。 “这是污蔑,我老家的那个镇子上的骑士老爷,他光是吃饭就要三个人伺候,而且每顿饭后都还要再吃上些果子冻或者蜂蜜饼。就连他的老婆都不敢跟他大声说话”。卢佳一边这样说道,一边活动僵直的腿。有些奴隶会因为连挪动腿的力气都没有,最终造成很严重的关节伤害。卢佳因为懂得怎么照料马,所以把自己照料得也还不错。 米哈伊尔没有搭理卢佳,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头脑快速转动起来。在不久后的未来,安东会变成营头,他是一个残暴、懂得讨好但不懂得收买人心的人,至少没有得到那位识字的先生的认可,而安东对米伦的不屑也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一旦老板彼勒去享受他的退休生活,米伦的日子会很难过,米伦自己清楚这个近在眼前的困境。 米哈伊尔又把他脑子里有关奴隶行营这门生意的了解都掏出来回味:这是门艰苦的行当,多是对发财横下一条心的狠戾之徒来从事。奴隶在这种行伍中不是臣服,而是被驯服,那就意味着整个行营中只有一个意志,就像拴着好几匹马的车也只有一个前进方向。一个拿着弯刀和皮鞭的安东可以拿住一百个奴隶,这并非因为安东真的可以在搏斗中同时胜过这一百个奴隶,而是由于他同时拥有武器和作为主人的地位,奴隶在常年的非人生活中,已经把对武器的和伤痛的恐惧变成了对拿着武器的人的服从,这是一种动物般的服从,最原始的管理方式。 此外,奴隶行营的合法系于营头从贵族那里获得的许可,他是奴隶的主人,合法的所有人。没有和主人在一起的奴隶一旦被抓获,又拿不出自己是自由人的证据,或者干脆腰上有标志着奴隶身份的烙铁印,就会成为抓住他的幸运儿的财产,所以沦为奴隶的人很难获得社会的接纳,只能死在荒郊野外。上述种种使奴隶往往选择接受劳役,而不是遁逃或反抗。 从这个角度来说,命运的牢笼密不透风。但是今晚有一个纰漏。托酒神的福,彼勒、安东和米伦今晚是三个单独的人,而且米伦需要一个解决他内心困境的办法。这种分散就瓦解了奴隶主的最大优势。米伦会为他的朋友拼命吗?米哈伊尔的判断是不会,即便是真的朋友也不会,米伦是那种会接受一切安排的人。米哈伊尔不禁想到,如果米伦成为一个奴隶,恐怕会是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奴隶。 米哈伊尔已经想好了,他在思考那些客观的东西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他应该怎么做,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用一种相当有说服力的口吻开口,这种说服力首先来自于他自身意志的笃定。 “卢佳,你知道彼勒老爷杀死了杜布吗?” 卢佳一下愣住了,很少有奴隶会用这种审判的口吻评论自己的主人。但这种语气在米哈伊尔口中一点都不显得异常。 他结结巴巴地像一个被吓坏了的证人般回答,杜布是病死的,这个指控并不真实。 “是的,他作为一个奴隶累死了,奴隶累死的原因只有他们的主人。但这不重要,我今天把杜布埋了,你知道埋在哪吗?” 卢佳不知道。在奴隶中没人关心这种事。 “这就是我想说的。在这里,谁死掉都不是稀奇事。卢佳,接下来我只说一遍,如果你肯做,就点点头。一会我们出去,绕过点了篝火的地方,到大马车旁。彼勒、米伦和安东应该还在喝酒。我会上去激怒安东,如果他揍我的时候米伦站在我这边,你就什么都不要管,如果米伦也过来狠狠揍我,你也不要出声。这样你记住了吗?” 卢佳被吓到了,但是还没有失去理智。米哈伊尔那青铜一样拧起来的下颚让卢佳明白,现在只能点头,否则一定会激怒他。 米哈伊尔也点点头,放慢了语速。 “但是如果米伦不动,你就用最快的速度趁彼勒没反应过来从背后偷走他的刀。那把刀放在他手边,不要担心,他喝了很多酒,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做到。拿着刀跑到一个能看到我们的地方。我会料理好其他的事情。今晚之后,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发生的事。” 卢佳吓坏了,米哈伊尔有点失望,这个马夫甚至都没问一句他要参加什么样的行动就吓成了这副呆样子。但是此刻他也没有更值得信任的人了。要是杜布没死就好了,他这样想。 米哈伊尔安静了一会。等到卢佳缓过神来,他意识到米哈伊尔已经从心理上成为了一个犯罪者,此刻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在胁迫他。卢佳点了点头。米哈伊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过这时候卢佳觉得米哈伊尔的计划是借着挨一顿狠揍的工夫偷走那把有着名贵皮鞘的刀,这就未免有点小瞧这个危险分子了。 被胁迫的无奈、偷点儿值钱东西的欲望和潜意识里对自己挨过的鞭子的愤恨促使这个马夫成为了米哈伊尔的共犯。 阴谋家带着马夫溜到了酒桌附近,安东和彼勒背后。酒宴到了尾声,饮酒的车夫在唱一首很老的歌,这首歌在塔族征服整个罗克赛兰地区之前就广为传唱,也就是说起码有两百年的历史。矮个子暴徒安东在跳一种怪异的舞,身子大幅度地摆动着。 米哈伊尔拍了拍卢佳的后背,接着几步便走到了米伦和安东中间。他用炭灰抹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这种滑稽的妆容和他挑衅的眼神一下就让已经酣醉的安东更激动了。安东口中立马口齿不清地冒出几句脏话。出人意料地,米哈伊尔马上用一种声音很大又充满讥笑的口气回骂这个暴徒。 “你在跟你的爷爷说话呢,婊子养的活驴。” 安东的脑子甚至没反应过来他被一个奴隶用脏字羞辱了,但是凶狠的本性使他整个人猛扑过来,要揍死这个不知道吃了什么坏东西的小奴隶。 彼勒也看到了这个闯入者,他清醒的时候是个老练的奴隶贩子,一定会立刻抽刀把靠近桌子的奴隶赶退。但是酒精使他松懈和自大,此刻他只想半躺着看安东怎么狠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畜生。 醉酒的安东动作大得夸张,米哈伊尔躲过了他的扑击。躲避本身就意味着蓄意的反抗,安东更加暴怒,他的意识终于跟上了本能,踉跄着转身就去找他的马鞭。 米哈伊尔侧身看到米伦站起来之后又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便用目光去寻卢佳。卢佳比刚才更靠近酒桌,但是也呆在原地。米哈伊尔大喊了一声快,吓坏了的马夫终于回过神来,脚下却一绊,险险在彼勒身后摔了一趴。 米哈伊尔看到卢佳趴倒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他的安排。鼓起勇气用两只手抓住了彼勒放在肥硕的屁股后面的刀柄和刀鞘,接着便要开溜。米哈伊尔心说就是现在了。他飞起一脚把桌子朝着彼勒踢翻,桌上的松油灯泼将过去,火苗没有烫伤彼勒,但掀起的烟让他一顿手忙脚乱。他猛拍两下,反应也很快,转身就去找刀。那把刀被卢佳拿远了两步,他摸了个空,脚步不稳差点栽倒。 这个当口,安东找到了他放在桌子下的马鞭,正要转身给奴隶崽子好好上一课。米哈伊尔双脚交错站定,几乎要在地上生根,从腰间拿出镐头毫不犹豫地照着安东的后脑勺就砸了过去,刚刚接近酒桌时他已经把藏在宽大的破衣服里的镐头别在了腰间,走了一路,摩挲了一路,脑子里已经把拔出它的姿势反复想得一清二楚了。所以他现在能用最快的速度抽出这把凶器。 安东在这个档口把头偏回了一点,就这么一点儿偏差,当下就要了他的命:本该砸在后脑勺上的镐头尖儿正正砸进了他的太阳穴,血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个一直以强硬姿态面对奴隶的家伙像一块软布一样耷拉着倒了下去。米哈伊尔又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再砸一次,接着又砸了一次。其实,第一下砸中时,安东就已经死了。 在酒精和致命伤的作用下,安东没来得及惨叫就倒了下去。彼勒第一个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一场流血事件之中。但是他还是没有拿到他的刀。他虽然在富裕的生活中逐渐肥胖,但仍然是一把好手。此时他放弃了找刀子的想法,抓起被踢翻的桌子,劈头盖脸地向米哈伊尔和安东砸过来。米哈伊尔到底更年轻一点,在他掀起桌子的瞬间就把自己整个扑向桌子,一下把桌子压断。 一片混乱之中,米哈伊尔的手被撞了一下,镐头滑脱了。不过没关系,既然决心已定,任何意外都不能阻止他。他胡乱地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恰好是一个碎了一半的酒坛子。他连身体都冷静和放松下来了,不再用尽全力出手,而是愉快、精准地把酒坛子扣在了肥胖的彼勒头上,然后理智地找回了镐头。刃尖被安东的头盖骨给砸卷了,但那没关系。他一镐头敲碎了彼勒脑袋上的酒坛子。 体格比其他人都大出一圈的彼勒又醉、又惊、又气。但他终究动作比野狼一般机敏的米哈伊尔慢了两拍。米哈伊尔躲过了他最凶悍的一扑和一甩,又是一镐头砍中了彼勒的肩。这一下虽然有脂肪的缓冲,但还是砸断了他的肩胛骨。疼痛几乎要驱散醉意,激起了彼勒的神经。但是已经晚了,镐头接下来就敲中了他的头。这个拥有几个村庄土地、一百多个奴隶和堆积如小山的银钱,又不乏心狠手辣的奴隶主兼有钱人,他那灵活的脑袋被毫无灵活可言的农具结结实实敲了一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三章. 野风与骤雨 米哈伊尔一脚踢醒裹着一块破烂皮革的卢佳。卢佳起身要揍他,少年把火堆里捡回来的面包往这个马夫怀里一塞,卢佳立马乐了起来。这两个穷鬼时常为对方分享一些食物,一般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草原上的老鼠和马吃的豆粕互相之间也会嫌弃。 “吃了这个,我有事要说。” 米哈伊尔把骑士、僧侣和奴隶的故事讲了一遍。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这种故事本身就是不多有的娱乐,所以卢佳听得挺来劲。米哈伊尔没有问那个愚蠢的问题,而是等着卢佳说话。马夫说,他不相信能打胜仗的骑士会自己疯掉。 “这是污蔑,我老家的那个镇子上的骑士老爷,他光是吃饭就要三个人伺候,而且每顿饭后都还要再吃上些果子冻或者蜂蜜饼。就连他的老婆都不敢跟他大声说话”。卢佳一边这样说道,一边活动僵直的腿。有些奴隶会因为连挪动腿的力气都没有,最终造成很严重的关节伤害。卢佳因为懂得怎么照料马,所以把自己照料得也还不错。 米哈伊尔没有搭理卢佳,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头脑快速转动起来。在不久后的未来,安东会变成营头,他是一个残暴、懂得讨好但不懂得收买人心的人,至少没有得到那位识字的先生的认可,而安东对米伦的不屑也是可以看得出来的。一旦老板彼勒去享受他的退休生活,米伦的日子会很难过,米伦自己清楚这个近在眼前的困境。 米哈伊尔又把他脑子里有关奴隶行营这门生意的了解都掏出来回味:这是门艰苦的行当,多是对发财横下一条心的狠戾之徒来从事。奴隶在这种行伍中不是臣服,而是被驯服,那就意味着整个行营中只有一个意志,就像拴着好几匹马的车也只有一个前进方向。一个拿着弯刀和皮鞭的安东可以拿住一百个奴隶,这并非因为安东真的可以在搏斗中同时胜过这一百个奴隶,而是由于他同时拥有武器和作为主人的地位,奴隶在常年的非人生活中,已经把对武器的和伤痛的恐惧变成了对拿着武器的人的服从,这是一种动物般的服从,最原始的管理方式。 此外,奴隶行营的合法系于营头从贵族那里获得的许可,他是奴隶的主人,合法的所有人。没有和主人在一起的奴隶一旦被抓获,又拿不出自己是自由人的证据,或者干脆腰上有标志着奴隶身份的烙铁印,就会成为抓住他的幸运儿的财产,所以沦为奴隶的人很难获得社会的接纳,只能死在荒郊野外。上述种种使奴隶往往选择接受劳役,而不是遁逃或反抗。 从这个角度来说,命运的牢笼密不透风。但是今晚有一个纰漏。托酒神的福,彼勒、安东和米伦今晚是三个单独的人,而且米伦需要一个解决他内心困境的办法。这种分散就瓦解了奴隶主的最大优势。米伦会为他的朋友拼命吗?米哈伊尔的判断是不会,即便是真的朋友也不会,米伦是那种会接受一切安排的人。米哈伊尔不禁想到,如果米伦成为一个奴隶,恐怕会是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奴隶。 米哈伊尔已经想好了,他在思考那些客观的东西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他应该怎么做,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用一种相当有说服力的口吻开口,这种说服力首先来自于他自身意志的笃定。 “卢佳,你知道彼勒老爷杀死了杜布吗?” 卢佳一下愣住了,很少有奴隶会用这种审判的口吻评论自己的主人。但这种语气在米哈伊尔口中一点都不显得异常。 他结结巴巴地像一个被吓坏了的证人般回答,杜布是病死的,这个指控并不真实。 “是的,他作为一个奴隶累死了,奴隶累死的原因只有他们的主人。但这不重要,我今天把杜布埋了,你知道埋在哪吗?” 卢佳不知道。在奴隶中没人关心这种事。 “这就是我想说的。在这里,谁死掉都不是稀奇事。卢佳,接下来我只说一遍,如果你肯做,就点点头。一会我们出去,绕过点了篝火的地方,到大马车旁。彼勒、米伦和安东应该还在喝酒。我会上去激怒安东,如果他揍我的时候米伦站在我这边,你就什么都不要管,如果米伦也过来狠狠揍我,你也不要出声。这样你记住了吗?” 卢佳被吓到了,但是还没有失去理智。米哈伊尔那青铜一样拧起来的下颚让卢佳明白,现在只能点头,否则一定会激怒他。 米哈伊尔也点点头,放慢了语速。 “但是如果米伦不动,你就用最快的速度趁彼勒没反应过来从背后偷走他的刀。那把刀放在他手边,不要担心,他喝了很多酒,所以你有足够的时间做到。拿着刀跑到一个能看到我们的地方。我会料理好其他的事情。今晚之后,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发生的事。” 卢佳吓坏了,米哈伊尔有点失望,这个马夫甚至都没问一句他要参加什么样的行动就吓成了这副呆样子。但是此刻他也没有更值得信任的人了。要是杜布没死就好了,他这样想。 米哈伊尔安静了一会。等到卢佳缓过神来,他意识到米哈伊尔已经从心理上成为了一个犯罪者,此刻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在胁迫他。卢佳点了点头。米哈伊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过这时候卢佳觉得米哈伊尔的计划是借着挨一顿狠揍的工夫偷走那把有着名贵皮鞘的刀,这就未免有点小瞧这个危险分子了。 被胁迫的无奈、偷点儿值钱东西的欲望和潜意识里对自己挨过的鞭子的愤恨促使这个马夫成为了米哈伊尔的共犯。 阴谋家带着马夫溜到了酒桌附近,安东和彼勒背后。酒宴到了尾声,饮酒的车夫在唱一首很老的歌,这首歌在塔族征服整个罗克赛兰地区之前就广为传唱,也就是说起码有两百年的历史。矮个子暴徒安东在跳一种怪异的舞,身子大幅度地摆动着。 米哈伊尔拍了拍卢佳的后背,接着几步便走到了米伦和安东中间。他用炭灰抹在了自己的脸颊上,这种滑稽的妆容和他挑衅的眼神一下就让已经酣醉的安东更激动了。安东口中立马口齿不清地冒出几句脏话。出人意料地,米哈伊尔马上用一种声音很大又充满讥笑的口气回骂这个暴徒。 “你在跟你的爷爷说话呢,婊子养的活驴。” 安东的脑子甚至没反应过来他被一个奴隶用脏字羞辱了,但是凶狠的本性使他整个人猛扑过来,要揍死这个不知道吃了什么坏东西的小奴隶。 彼勒也看到了这个闯入者,他清醒的时候是个老练的奴隶贩子,一定会立刻抽刀把靠近桌子的奴隶赶退。但是酒精使他松懈和自大,此刻他只想半躺着看安东怎么狠揍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畜生。 醉酒的安东动作大得夸张,米哈伊尔躲过了他的扑击。躲避本身就意味着蓄意的反抗,安东更加暴怒,他的意识终于跟上了本能,踉跄着转身就去找他的马鞭。 米哈伊尔侧身看到米伦站起来之后又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便用目光去寻卢佳。卢佳比刚才更靠近酒桌,但是也呆在原地。米哈伊尔大喊了一声快,吓坏了的马夫终于回过神来,脚下却一绊,险险在彼勒身后摔了一趴。 米哈伊尔看到卢佳趴倒之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他的安排。鼓起勇气用两只手抓住了彼勒放在肥硕的屁股后面的刀柄和刀鞘,接着便要开溜。米哈伊尔心说就是现在了。他飞起一脚把桌子朝着彼勒踢翻,桌上的松油灯泼将过去,火苗没有烫伤彼勒,但掀起的烟让他一顿手忙脚乱。他猛拍两下,反应也很快,转身就去找刀。那把刀被卢佳拿远了两步,他摸了个空,脚步不稳差点栽倒。 这个当口,安东找到了他放在桌子下的马鞭,正要转身给奴隶崽子好好上一课。米哈伊尔双脚交错站定,几乎要在地上生根,从腰间拿出镐头毫不犹豫地照着安东的后脑勺就砸了过去,刚刚接近酒桌时他已经把藏在宽大的破衣服里的镐头别在了腰间,走了一路,摩挲了一路,脑子里已经把拔出它的姿势反复想得一清二楚了。所以他现在能用最快的速度抽出这把凶器。 安东在这个档口把头偏回了一点,就这么一点儿偏差,当下就要了他的命:本该砸在后脑勺上的镐头尖儿正正砸进了他的太阳穴,血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个一直以强硬姿态面对奴隶的家伙像一块软布一样耷拉着倒了下去。米哈伊尔又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再砸一次,接着又砸了一次。其实,第一下砸中时,安东就已经死了。 在酒精和致命伤的作用下,安东没来得及惨叫就倒了下去。彼勒第一个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一场流血事件之中。但是他还是没有拿到他的刀。他虽然在富裕的生活中逐渐肥胖,但仍然是一把好手。此时他放弃了找刀子的想法,抓起被踢翻的桌子,劈头盖脸地向米哈伊尔和安东砸过来。米哈伊尔到底更年轻一点,在他掀起桌子的瞬间就把自己整个扑向桌子,一下把桌子压断。 一片混乱之中,米哈伊尔的手被撞了一下,镐头滑脱了。不过没关系,既然决心已定,任何意外都不能阻止他。他胡乱地抓起手边最近的东西,恰好是一个碎了一半的酒坛子。他连身体都冷静和放松下来了,不再用尽全力出手,而是愉快、精准地把酒坛子扣在了肥胖的彼勒头上,然后理智地找回了镐头。刃尖被安东的头盖骨给砸卷了,但那没关系。他一镐头敲碎了彼勒脑袋上的酒坛子。 体格比其他人都大出一圈的彼勒又醉、又惊、又气。但他终究动作比野狼一般机敏的米哈伊尔慢了两拍。米哈伊尔躲过了他最凶悍的一扑和一甩,又是一镐头砍中了彼勒的肩。这一下虽然有脂肪的缓冲,但还是砸断了他的肩胛骨。疼痛几乎要驱散醉意,激起了彼勒的神经。但是已经晚了,镐头接下来就敲中了他的头。这个拥有几个村庄土地、一百多个奴隶和堆积如小山的银钱,又不乏心狠手辣的奴隶主兼有钱人,他那灵活的脑袋被毫无灵活可言的农具结结实实敲了一下,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四章. 话语和钢刀 事情比米哈伊尔想像的还要顺利,他本以为要面对两头愤怒的野兽,结果酒神已经替他把两个倒霉鬼麻醉好了。米哈伊尔去寻安东不知道放到哪里去的马刀,没有寻到,于是他招呼马夫过来,卢佳慌张得紧,手上紧紧攥着米哈伊尔吩咐他要拿到的刀。 马夫是这样一个人:他有狡猾的一面,但是又很怕惹上麻烦;他敢于欺骗和偷窃,但没胆量去犯下一桩真正的罪。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沦为奴隶其实是罕见的事。现在他全力去想一个从眼下的漩涡里挣扎的办法,直到眼中的景象都恍惚了。米哈伊尔让他把刀递过来,卢佳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嚎叫一声,把刀子明晃晃地拔出来,随后抛掉皮鞘,双手死死握住刀。 彼勒的这把刀是他从一个同行那里花了大价钱买到的,驼皮镶银的鞘,黑木刀柄缠着细密的布条,上等好钢锻造的刀身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是一把既能用来炫耀又可以用来搏杀的好刀。 卢佳不会用刀,但就是不会用刀的持刀人才格外危险。米哈伊尔眯起眼睛看他,卢佳的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米哈伊尔就这么看着他说道: “我不记得我有让你这样做。” “你没有说过你要杀人。” “你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你没有想清楚,卢佳,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多想。不错,我从喊你过来的那一刻就打算这么做了。可你不要把这当成一场谋杀。你做奴隶多少年了?” 卢佳依然举着刀,但他并不抗拒回答米哈伊尔的问题,这多半是因为他相信米哈伊尔不会对他动手,何况他现在手上有武器。“九年”,他说道。 “那就是了。我见到你的第一面,你就是一个奴隶,而我从出生开始就是奴隶。奴隶的命运就是早死,卢佳,死亡,我们奴隶时时刻刻都能看到它。你是一个小心的家伙,但是杜布老头也很小心。你离像他那样死掉还有多远?你的腰还好吗?呼吸还顺畅吗?比起九年前呢?” “我不会死!我会为自己赎身”。卢佳说道,“你犯了大罪,如果我不杀死你,会被当作同谋,那就一切都完了!” 马夫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可他的声音很明显地颤抖。但是米哈伊尔早就想过该怎么回答他的指责。 “别傻了,卢佳,你我都知道赎身是一种毫无指望的指望,是我们为了使自己不陷入绝望而臆想出来的。你看过几个能够赎身的奴隶?又见过多少死去的奴隶?不错,他们是病死的,是累死的,但我今天跟你说过了吧,他们都是被杀死的。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是你以为你会获得什么,嘉奖?还是自由?你运气好可以继续做一个奴隶,运气不好就会被当成一个杀了自己的主子又杀了自己的同谋的疯子,会怎么样你心里有数。” 马夫颤抖着说不出话,那种将要到来的可怕结局不断地挤压着他的心脏。 “卢佳,人是一种很能说服自己的动物。只要今天还有一口吃的,人就能习惯做奴隶。奴隶当到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怕死,这种害怕最终会吞噬你的灵魂。可是怕死还是会死,卢佳,你看到杜布了。我们只有一条活路,不,不是已经把主人脑壳敲开的我只有一条活路,而是我们,你和我,还有所有的奴隶都只有一条活路,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走这样一条活路。我敢走,卢佳,我吃杜布偷来的烂菜叶子和洞里拽出来的老鼠才活到现在,对我来说活着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你现在拿着刀子杀死你自己的自由吧,我死了以后没人能带你走活路。我敢保证到了城市他们就会把你送上绞刑架,或许不用等那么久,只要我一死,米伦老爷就会这么做。因为你绝不敢在杀死我之后再杀死一位老爷。” 听到自己的名字,米伦像碰到火一样缩了一下。这个奴隶行营的确偶有从事劫掠和抢夺,但是眼前这种火并是米伦从未见过的,不,他甚至没有想过。米伦和卢佳都紧张到全身紧绷,车夫已经逃跑,只剩下三个人陷入一种怪异的对峙,而说话的只有米哈伊尔。 “卢佳,我们的处境从没有像现在这么好过。你害怕成为我的共谋,但是我愿意把我冒险的成果和你们分享。如果换作你,能够一下子就撂倒安东和彼勒吗?我是冒着被他们揍死的风险的,卢佳。我会说服米伦老爷,从今天开始他是我们的老爷了,他会高兴地接受。我们要面包和自由,米伦老爷会为我们赎身,就像那个故事里讲的一样,他是一个智慧的老爷。就这样,卢佳,我们会照着原来的路到城市去,你要记住是安东想要谋害彼勒老爷,吞下所有的钱,被机智的彼勒老爷发现了,一般这种时候只能活一个,很不幸他们两个都死于重伤,毕竟虽然彼勒老爷很厉害,但是安东太凶狠了,又那么强壮。他们同归于尽了。所以米伦老爷不得不肩负起大家的营生来。当然他不想做奴隶的生意,所以他会给我们自由,或者至少把我们卖到大户人家做仆役。” “他凭什么会这样对我们?我们犯下了这样的罪,米伦老爷,我的天哪,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会把我们都送上刑场。”卢佳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的脸因为激烈的恐惧都要变形了。 “因为我们会忠于他,卢佳,你也要答应我,和我一起无条件地忠于米伦老爷了。他需要忠诚的人。这里还有一百个奴隶,现在他们都是米伦老爷的财产了,可奴隶不像金子,奴隶会打架,在有机可乘时就会逃跑,甚至更糟糕,他们会想害了主人。只需要想想咱们两个平常怎么诅咒彼勒。所以老爷想要安全就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盯着奴隶。以前彼勒有安东和米伦老爷,可是现在米伦老爷只有一个人,不,其实他有我们,对,我们两个会保护他,因为他是我们的希望,他会解放我们两个,因为他是一个高贵的人。” 卢佳想了想,精明又回到了他的脑袋。 “我懂了你的意思。好的,就按你说的办吧,可是刀子我要拿着。” “那你就做完你该做的事吧,彼勒没断气,你现在去结果了他。你不会希望他到了城里把今天晚上的事儿到处嚷嚷一番吧。不,他要的那三米地方我都给他选好了,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躺到杜布脚底下去吧。” 卢佳脸色煞白,连一点带有愤怒的青色都褪去了。良久,他把刀子往地上一丢,蹲下抱住了头。“你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我们会下地狱的,米夏。” “我叫米哈伊尔,你最好把我的名字喊全,省得地狱那边以为我叫米夏呢。那么,米伦老爷,如果你觉得我是一个可信的人,我的力气可以为你所用,就点点头吧。我们对货和金子没有兴趣。我和卢佳会保护你到城里,然后你去法官那里为我们赎身。我向你保证,我们永远会是你忠诚的仆人。”米哈伊尔讲完这句话,才弯腰捡起了刀。他用手指滑过刀背,动作自然又流畅,看起来他才是这把刀真正的主人一般。 害怕和贪婪同时攫住了米伦,他把自己代入了至亲惨遭不测却因此继承了巨额遗产的那种人了。这里我们就不得不说一下这位先生的迂腐和愚蠢,即使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只用了一分钟就把两个酒醉的主子给害死,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没有流露出一丝犹豫和恐惧,米伦先生仍然把他看成了一个忠诚的奴隶,他仍敢把自己看作米哈伊尔的主人。这个认识字的家伙的思想就像最固执的狗拉着的雪橇一样,无法及时地转向。他怔了好一会,然后告诉年轻人,他可以接受这件事,希望他们能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最近的城市。 米哈伊尔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倒不如说,他正是先判断出米伦是一个软弱、很容易被他人说服和恫吓的家伙,才在今晚像闪电般击中这场宴会并把桌子搞得一团糟的。他拿起刀子,顺着彼勒肥胖的脖子嫌弃地斜割了下去。刀很锐利,甚至没怎么沾到血。咕噜声只响了一下,钱花在哪里,哪里就有好事,富人彼勒花了大价钱,给自己买到了一个干脆利落的结局,他果然是一个有远见的人。 就在这时,米哈伊尔掀翻桌子时逃走的车夫找了回来。他举着火把,带着十几个被他匆匆喊醒的奴隶,向米哈伊尔、米伦和卢佳身处的一片狼籍赶了过来。呼喊声传过来的瞬间,米伦和卢佳那已经不太能正常运转的脑子里的第一反应都是向米哈伊尔发问该怎么办。此时此刻,米哈伊尔已经彻底成了那种需要为他人的行为和命运负责的人了。这种责任日后在他身上越来越重,不过幸运的是他从未被这些责任所压倒,现在不会,将来还是不会。 第六章. 阴影与谋划 米哈伊尔站立面向远处,见到一轮全月从原野尽头上来,照得满地皆白。他开始思考一些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 彼勒残酷、喜怒无常,但他对奴隶的管制像岩石一样沉重。米哈伊尔是岩石底下一根异常坚韧和有力量的草。岩石已经粉碎,没有新的岩石了,米伦不是那块料。米哈伊尔有点想笑,他难道需要给和自己一样的苦命人们再找个好主子?不,绝对不是这样。 谨慎的思维就像一股清泉一样,可以冲洗掉迷雾,像鲸油一样点燃光亮。彼勒在过去的日子里糟践了很多人的灵魂。一个人被剥得赤条条,失去了财产,失去了自由,然后他就被以十个大银币的价格卖给彼勒,如果着急出手,那就是八个。在这个可怜的奴隶的余生中,他将以出卖血肉的方式创造远超这个价码的利润。要靠这种敲骨吸髓的方式赚钱,就要像凶狠的母熊一样用身躯压住人性的火花——自己的和奴隶的。米伦没有驾驭这种罪恶生意的才能。 彼勒拥有的所有奴隶都是法定的奴隶,唯有经过法庭公证的赎买才能获得法定的自由。释放奴隶要在城市的按照塔族索要的价码支付税金,整个行营再往下掘十米都找不出能为一百个奴隶赎身的钱。何况现在钱、货物、牲畜和奴隶在名义上都是米伦老爷的财产,这个人自命高贵善良,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适应做一个富人,不能对他抱有任何浪漫的幻想。 眼下的平静是暂时的,彼勒没了,留下了一个摊子。现在不管谁来当头儿,他都坐在一个堆得过大的干草堆上,发酵已经使这个干草堆的内部达到了燃烧边缘。营中的奴隶大多数已经聚集了过来,要给他们吃的,这不是问题。彼勒向来带着比计划要多一些的口粮,虽然奴隶每顿能吃到的东西少的可怜,但如果不再做苦力活,总是够活命的。要给他们一个希望,人有了希望就会同时有理智和忍耐,这就难了,因为奴隶营中本来不该有希望。 自由的火没烧起来的时候,用阴损的眼睛去盯着可能有用,火要是已经烧起来了,哪怕是神也束手无策。点火还是灭火,这是个大问题。灭火,做一个新的安东,寄望于米伦的诚信。如果一切顺利,成为一无所有的自由民。点火,前路通向未知的幕,幕后面除了绞刑架的虚影看不到别的东西。 但这其实不是需要选择的问题。米哈伊尔自己就是一团火焰,不可能用火去灭火。 活着是一件难事。谁贫穷就得忍耐饥饿和寒冷,谁富裕就得耽于纵欲和豪赌,谁卑贱只能吞咽侮辱和讥嘲,谁高贵只能甘于摆弄和伪装,谁愚蠢才能乐于单薄和浅陋,谁聪慧必须接受空虚和苟且。但米哈伊尔没有这重重的顾虑,他对生命的渴望极其真诚。他想要的东西很多,想要活下去,想要吃顿饱饭,想要拥有从未拥有过的自由,想要拥有财富和地位,想获得来自其他人的爱与忠诚。 因为他如此的真诚,所有这些欲望在他身上都显得正当。对这样一个在十六岁就品尝了足够多苦难的年轻人来说,假如他的欲望不够炽烈倒会让人吃惊。道义和利益,美德和欲望还没有在他面前对立起来。 他有了一个计划,这是他今天的第二个计划了。日后他的生活将无可避免地被计划、行动和意外占满。与之前的那个计划不同,这个计划不必接着立刻行动:凶恶的猎犬即便醉酒也只有一小会儿,必须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愚蠢的牡鹿却会一直老眼昏花直到死去,不妨耐心一点计划得尽可能缜密。值得一提的是,对米哈伊尔而言这并不完全是一个比喻,他饿得眼前冒光的时候真的会在野外当一个捕食者。 米哈伊尔细细地观察着骚动的人群。有几个奴隶在和米伦交谈。彼勒重视能带领其他奴隶的奴隶,这几个人在劳役中充当奴隶的头儿,米哈伊尔全部都认识。米伦说,他愿意和奴隶们更友善地相处,希望奴隶们选出几个代表来。他很狡猾,假装把命运的权利向奴隶们分享一点点。 这个说法像一块燃烧着的炭掉到光滑的绸子上,人群平静地燃烧起来。先获得人群认可的是一个特别强壮的叫格尔曼的,米哈伊尔知道这个人,他是异国人,曾做过雇佣兵,向来不接受自己身为奴隶的事实,但会好好遵守奴隶营的规矩。彼勒和他说话时比平常客气得多。他穿着一身在奴隶中绝对称得上整洁的衣服,有人说彼勒老爷和他约定了三年之后还他自由并用他的工作所得支付他的自由税。尽管这个传言并不可靠,但是如果奴隶中有谁会对彼勒的死大失所望,那一定就是这个大个子。 某种意义上,格尔曼的品质和能力要强于营里的其他人,他保持着当兵的那种生活状态,干活特别利索,不参与奴隶中的斗殴,甚至不私藏能在奴隶营中充当货币的财物。这样一个家伙平常在营地里并不讨人喜欢,在这个关键时候却获得了一致的认可。米哈伊尔认为这是一种征兆,大多数人都知道格尔曼是把自由放在计划内的家伙,平常他们把这种计划看做一种不切实际,彼勒老爷从来没有释放过任何一个奴隶。此刻他们却愿意推举出他。他们的确把这一场激变当做获得自由的契机了。 人群过了一会才送出第二个获得认可的代表,是卢佳的朋友,另一个喂马的马夫彼尔姆。他会一点东方的医术,对自己成为奴隶的原因讳莫如深,是奴隶中颇受尊重的伙计。他为人真诚,时常备着一些草药为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的奴隶敷涂,有时候也收取一点面包和豌豆,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免费的。奴隶信任他,米哈伊尔时常想,像彼尔姆这样一个好人,一个会给人和马看病的手艺人,竟然也会成了奴隶,世道究竟成了什么样子。彼尔姆从不害人,奴隶选出他来实在是意料之中的事。 米伦还想再选一个奴隶,米哈伊尔适时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出现吓了米伦一跳。米哈伊尔早就看出新老爷对他这个送旧老爷上天堂的谋杀者又怕又厌烦,明白米伦早晚会产生除掉他的想法。他不想给米伦这种机会,并非出于胆怯,只是想省点儿麻烦。 “我想,我也应该说些什么。” 格尔曼看了他一眼,米哈伊尔仍然攥着刀,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笑得很自然,就是这个笑让他还没开口时就获得了格尔曼的信任。这两个人一个在奴隶堆里长大,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另一个是行伍出身,走得地方多,各色人等见得自然就多。 “我提议暂时赦免车夫,他熟悉道路,又是自由人,接下来还用得上他,而且他毕竟没有真的动手。他有什么罪,我们不妨晚点再议。” 米伦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米哈伊尔没有太多的复杂想法,他本以为车夫会被迅速地处死,但米伦没有亲自动手的胆色,车夫就被捆到了现在。米哈伊尔自信能够威慑住车夫,而多留下一个自由人总归可以掣肘米伦。他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但是他清楚,很多事情在做之前永远也无法弄清楚对错,光靠想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他决定冒险饶车夫一命。 米伦没有否决这个提议,他不觉得车夫对他如今有什么威胁,况且日后到了城市万一上了法庭兴许还用得上他。米哈伊尔和卢佳走近车夫被捆在车上的位置。把绳结从他嘴里取下之前,米哈伊尔盯着车夫的眼睛看了几秒。时间不长,却让车夫提前感觉到了冬天的到来,他不由自主地相信,如果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真话,眼前的年轻人会冲破一切阻碍割开他的喉咙。 他刻意地挣扎起来,米哈伊尔看出车夫在无言地点头,便给他松了绑,果然,车夫没说一个字,只顾倒在地上大声喘着粗气。卢佳给这个聪明又倒霉的家伙拿来一壶清水,半是浇半是灌地让他平静下来。 几个人围着一堆篝火坐下,米哈伊尔悄悄扯住卢佳,告诉马夫他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好他,并且吩咐他留意其他奴隶的动向。 没人开口,格尔曼率先打破沉默。他的说话方式和动作都像个自由人,虽然说话带着浓浓的口音,却一直能清楚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他没有讲他和其他奴隶的出路,先讲起了整个营地接下来的计划。这一点让米哈伊尔很是赞同。 格尔曼提出应该及时结束这一趟,目标不应再设置在南方的大城市。沿着静河行走一百公里以内就能抵达河畔小镇,加上休整,十天内就可以到达,在那里可以让所有人熬过这个冬天。 “所以,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彼尔姆问道。“我们没有足够过冬的粮食,即使到了城镇里也会饿死。” “我们不会守着钱饿死。” 米哈伊尔的话戳开了格尔曼心中的一条防线。队伍运送的货物和钱为数不少,换成粮食足以维持整个冬天,但是这些东西归老爷所有,奴隶是没有盘算金钱和城市里交易的习惯的。 “但是我们没法在小镇买到足够的粮食,所以我们要用最多七天时间到达镇子,留下那些无法继续走的人,再继续向大城去。信雪还有一个月时间才到,足够我们在那之前到达南方。” 客观地说,米哈伊尔犯了一个错误,他过于轻视米伦,以至于说话时都没有给予他足够的尊重。既然言语的尊重是免费的尊重,那就不妨把它赠予每一个可以赠予的人。 “我们带着很多的货物,实际上我们要用会累死人的速度连着走,才能按你说得一样赶得上。如果我们在镇子上绕路和停留,时间会来不及的。”彼尔姆比较清楚奴隶们的状态,他觉得队伍无法再按照急行军的速度行进超过十天,更不可能赶在一个月之内到达南方的大城。 “我们还有一个选择,如果在镇子过冬,就要强买他们的粮食。彼勒一定会这么做,但是我不会。” 米哈伊尔平静地说。这个说法获得了格尔曼的赞同。尽管彼勒在强买强卖、勒索敲诈时总会带上这个前雇佣兵,但他对这种事多少有些抗拒。作为那个时候的士兵,这种自持并不多见,就显得尤为可贵。他注意到米哈伊尔已经把自己放在一个决策者的位置上,但没有说什么。 第七章. 争吵与奔波 车夫的心理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自觉地往米哈伊尔这边靠靠,因为这个年轻人计划的依据和他的经验是相合的。他听到米哈伊尔提出自己的意见,感觉就像受到了一种专业的认可。我们也可以看出这个人性格上的一点端倪。他很擅长逢迎,但是这种逢迎是下意识的,否则他应当逢迎看起来可以决定他生死的米伦老爷。但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此刻这个年轻人是最值得靠近的一个。 我们应当给这个车夫一个名字,嗯,因为他其实不是个短命鬼。车夫叫伊利亚,是个祖传的车把式。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在一个很大的庄园上拉车,而他则有心多赚一些钱,又是个天生的好把式,才走上了这条漂泊的路。车把式有一个专业本事,或许他们自己从没有去把这当成一种本事,那就是从几只马里发现最适合当头马的那匹。让我们来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选出头马来的。 伊利亚一直就明白是米哈伊尔干掉了彼勒和安东,但是我们应该知道,一个人(尤其是车夫这种人)每天看到的东西是一些色块、线条、光影和声音的组合,他要把它们组合成什么样子全看他们自己内心是什么样子。最一开始,他看到晚宴上供主人取乐的小丑刺杀了宴席的主人,当他被痛揍之后捆起来等死时,他看到的是僭主处死了失势的王,而在米哈伊尔姑且救了他一命之后,他眼里看到的就是年轻力壮的狼众望所归地夺得狼王的宝座。 此外,伊利亚想明白了米哈伊尔需要他活着的原因。他可以证明今晚的流血是一场阴谋而不是一场突发事件。如果必须要面对市政官或者塔族的巡回法庭,米伦必然(如实地)把罪名全部推给米哈伊尔,而奴隶是不能在法庭上说话的,更不用说自辩了。每多一个自由人,水就浑一分。而米哈伊尔的确有过这方面的考虑。 按照经验,信雪还有一个月就来,这个像是年轻恋人一样的名字指的是每年冬天的首场大雪,得名于其准时和守信。它在每年的十一月准时到来。罗克赛兰有令人畏惧的冬天,静河中游以北的所有地方从十月底就会开始封冻、覆雪,直到次年三月,宽阔的河面才会解冻。即使雪量相对不丰的年头,积雪也能把人完全淹没——站着淹没。如何在暴雪到来之前逃脱成了压在众人心上的重担,对米哈伊尔和伊利亚这种熟悉旅行的人尤然。 彼勒做的也是在冰块边缘沿舔食蜂蜜的生意,他没有能力在城市里囤积木炭和果酱之类冬天的紧俏货物,只有真正的贵族老爷才能这么做。因此他退而求其次,赶在大雪封路前到达南方的大城,在迎雪节的集市前把沿路购进的货物卖上个好价钱。 他们所说的南方之城卧在静河最开阔一段的边上,沿着静河伸展出去足有五六公里,名字叫凡都,短暂地做过罗克赛兰古国的首都,如今是整个罗克赛兰最大的九个公国之一的国府。当然,在做首都那会它还要大,大得多。它是罗克赛兰最繁荣的城市之一,尽管在历史上它还要更加繁荣。整个北方所有无法在寒冷中扎根的人和事都要在冬天来临前被信雪推到凡都的城墙里来,漫长的冬季中人们会在这大城里碰面、争吵和相爱,随后再随着天气的转暖被城市呼出体外。这种年复一年的吐纳使凡都总是显得新鲜可爱。生活在罗克赛兰土地上的人最喜欢在这里过迎雪节,就连塔族人也不例外。 格尔曼讲的城镇则是离他们很近的一个静河边渡口,名字叫索万。彼勒经常带着队伍在那里购买补给。那里的人用木头盖特别陡而尖的屋顶,他们能造整条静河上最好驾驭的小船,够叫人毫不费力也能漂到凡都的大港里去。那里的日子就要紧巴得多了,要在静河往北过冬的人往往只有迎雪节和送冬节能吃上两顿饱饭。米哈伊尔曾经在索万听过僧侣唱歌,他喜欢音乐,但从来没人教他这些。 静河从最北边的雪国发端,她的水来自冰雪的血脉,流淌到草原的东边时急转向西南,怀抱整个草原,又流经漫长地向西之后,经过几个峡谷再向南流经一片巨大的三角洲,注入罗克赛兰南面的内海。静河是从每个罗克赛兰人的幼年发祥的,又把每个罗克赛兰人带回故乡。凡都是静河边几个大城市中最北边的一个,也是最喜欢音乐的一个。如果凡都离北方的森林远一点,离南边的大海近一点,还要更可爱一点。 米伦附和着格尔曼的意见,他要在索万过冬。米哈伊尔知道现在和这个新老爷拗没有意义,而且他隐约感觉到,如果自己提出留在索万,米伦老爷可能就要急着挥鞭子试图赶着所有人去凡都了。那种为了反对一个人而反对一句话的劲头真是令人生厌。米哈伊尔不说话,车夫伊利亚也没说话,格尔曼对米哈伊尔不再反对他感到欣快和鼓舞,拿出一个士兵的劲头做起了计划。 米哈伊尔一点都不讨厌这种劲头,他喜欢奴隶不安分当奴隶的样子,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去执行一场多要依赖于偶然因素才顺利的杀戮。彼尔姆提出,可以把一部分奴隶售卖到索万做船匠,留在那里的生活比行营的苦旅要幸福得多。米伦有些不悦,米哈伊尔便紧跟着劝告彼尔姆,奴隶的归属是米伦老爷的私人事务,现在没有必要去谈。 他们摸不透米哈伊尔。在米伦的眼中,这个年轻人像一个笨拙的老姑娘手上的粗针,在重要的场合东戳一下,西戳一下。这种观感让米伦对米哈伊尔的警惕和惧怕减少了一点,他没想过,有一些人看起来涣散的原因是他们真的涣散,而极个别人看起来行为涣散的原因只是因为旁观者的眼睛看不到背后的脉络,他比他们都深刻。 讨论的第一个结果是把目的地放在索万。越早到达索万,越能以有利的价码交换一些当地人的存粮,以挨过冬天。米哈伊尔认为这是一种软弱,为了换一夕安寝而不去做最重要的事,但他也承认至少格尔曼提出这个方案是出于谨慎。 第二个话题由米伦自己提出,他要清点现在所有的行李。米哈伊尔补充说,他会肩负起监护所有财物的任务,而粮食的分配要待清点后确认。没有人反对他,米伦不反对的原因是他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缴了这个敢于动刀的家伙的械。格尔曼则认为应当抛掉大部分的辎重,舍弃掉人力车辆中的一大部分——那是一种由两个奴隶拖动的载货车辆,上面装载着油篷布盖着的货物。 米伦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他清楚这些货物中一大部分是完整的兽皮和精制的木炭,值很大一笔钱。老实说,他决定赶往路程更近的索万,正是因为不想丢掉这些值钱货。米哈伊尔反对丢掉这些东西,他知道金钱在人们聚居的地方的重要性,不管去凡都还是索万,都要留下一些“压箱底的货”。米伦大声附和米哈伊尔的说法,连着几次打断了格尔曼的反驳。最终,在米哈伊尔的建议下,米伦同意丢掉马车上供彼勒过分享受的东西——精巧的铜火炭炉,木制的茶桌和椅子,诸如此类。这些东西昂贵,但很难卖得掉。他们又丢弃了货物中一大半的木炭。他们用得上这个,但这东西太多,又过于沉重了。这样,负担一下子大为减轻了,米伦保住了剩下的很大一笔财富。米哈伊尔以嘲笑的心境听他们决定这些东西的下场,并突然想到杜布老头就是被这些为彼勒老爷提供舒适的家伙什给压死的。 真暖和啊,今晚的篝火是用老爷们的木炭点起来的,米哈伊尔平常烤不到这样的火。他的身体和思维都渐渐地放松下来。他要由着米伦去,但是他绝对不会为米伦的任何命令去动手。不过他还有个想法,他想识点字,在到达索万之前他就要让米伦教他这个。他不是想读经书,奴隶不想读这些,但他从米伦身上看到了一种即使在如此迟钝的脑袋里都能开出花来的精明,这种精明是他所缺少的,又是他自觉自己需要的。他把这归因于文字,那些歪歪扭扭的符号。 老奴隶彼尔姆提起了下一个话题,对奴隶们的管理。所有人都同意废除给奴隶们带来永久伤害的惩罚。在座的所有人都见过安东喝完酒用棍子打断奴隶本就瘦到像一根柴薪的手臂或是腿骨,米伦也为这种毫无必要的残暴感到不适。格尔曼提出,凡是要动用鞭子,就要经过五个人中至少四个的同意,而且米伦老爷有一票否决权。 米哈伊尔敏锐地感觉到格尔曼的野心,首先这无疑是要把现在的五人会议变成一种常态,其次他要把惩罚的决定放到几个人中间来讨论,以掌握鞭打这种奴隶们已经彻底习惯、能伤害他人而不会大范围地激起反抗的权力,再次,他还把宽恕的权力塞给米伦这个会飘飘然的家伙,想要博取他的支持。米哈伊尔此时还不懂得这是一种粗糙的政治伎俩,他能倚靠的暂时只有直觉,但这直觉让他对格尔曼有了一个更高的评价和认识。 米伦不同意这种做法,他也直觉地认为不能授予一个奴隶去像主人一样鞭打另一个奴隶的权力。不过他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这种井井有条的发言,便把目光投向米哈伊尔。真有意思,这位老爷不久前还把这个年轻的奴隶看做一头鲁莽的野兽,想拿捕兽夹把他夹了去,现在又在该动脑子的时候指望他。米哈伊尔说,可以现在制定出一套规则,来确定什么样的行为应该受到鞭笞,但是是否动用鞭子应该由老爷独断,这是天经地义的。 米伦感到了权力的稳固,还没等米哈伊尔的话说完就表达了同意。米哈伊尔适时地补充道,本来持鞭子的人应该是车夫伊利亚,但是由于米伦老爷还没有赦免他的挑拨行为,目前不能把鞭子交给他。这种吹捧和重视又让米伦感到欣悦。 于是,米哈伊尔又提出,应当把鞭子交给彼尔姆,他只有作为执行惩罚时才能动用它。实际上,由于米伦的动摇和愚蠢,还有格尔曼的部分信任,此时的米哈伊尔已经成了这个简陋会议上的焦点。 第八章. 绳索和磐石 格尔曼这个人的前半生颇有些戏剧性,他出生在一个仆人家庭,为一位勇武的骑士做过马上的仆从。会骑马,会使刀枪,会射箭,还会点简单的铁匠活。后来他做了俘虏,身份一再沦落,终于到了做雇佣兵这种随时可能丢命的营生的地步。但是在他口中,他是一位做过骑士的士兵。他说话很有那种令人信服的力气,就连吹牛时也是。 就在他逐渐习惯穿粗布衣服的生活时,他受雇参加了一个城市的驻防。不久后,他所在的那支小小的雇佣军被塔族真正的骑兵撕了个粉碎。这里我们就要说明了,雇佣军首领对于被打败是很不放在心上的,他们谈判赎金的本事往往要强于指挥和作战的本事。所以塔族人就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到了城外,因为野蛮人本来也没打算和城里的人谈赎金的事情。这位首领有颗聪明的脑袋,这颗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没几秒就想明白了为什么这场保卫战的佣金这么高,这也多亏了塔族人习惯把马刀磨得特别锋利。 格尔曼于是就和他暂时没丢掉脑袋的同僚以及他们要保卫的那座小小的城里幸存的男人们一起,被当成货物运往东边。在一个峡谷的山口,塔族的一个小统领按惯例和彼勒碰了个面。彼勒肥胖的脸被山风和恭敬吹得赭红,再加上他逐渐被粗肉堆满的脖子,让他看起来有了一点塔族气质。这两个人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了,彼勒用一匹好马从塔族人那里换来了三个强壮的奴隶,另外又送了小统领一套银子做的酒具。 塔族头领本来是很不想把格尔曼卖掉的,他们自己也需要强壮的奴工。不过他带着的一个老波格坚持告诉他,高鼻子、深眼睛、苍白皮肤的大个子会给马群带来不幸。塔族很把波格们的话当回事,所以彼勒还是带走了格尔曼。 所谓的波格是塔族人从远方带来的萨满。如今的塔族统治者可能不会再为他们修建黄金装点的大庙,但年龄够大的波格仍然受人尊敬。尤其是一天到晚不离开马背的骑手们,由于草原上的风和雨来得都很急,又因为战争总是由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串成,况且再驯服的马也有暴怒的时候,所以骑手往往要从波格们的占卜和预言中为他们的生活寻找一点确定性和安慰。 格尔曼实际上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我们经常能见到这样的人,所以他把奴隶当得很不错。彼勒的确和他暗示过自由的事情。那时彼勒刚刚开始从事强买强卖这门利润丰厚的生意,他很想把自己的奴工队伍变成一伙真正的、属于他私人所有的士兵。在他眼中,像格尔曼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的人才,由于他真的当过兵,又身强力壮,在彼勒的计划中可以充当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这位前雇佣兵会一点罗克赛兰的语言,要知道那个时候的语言不像现在一样充满比喻、从句和多义词,一个身不由己的雇佣兵会说几种语言不是稀奇事,格尔曼至少会用四种语言投降和劝降。罗克赛兰语言的口语从天空和大雪中来,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但他们书写的字母则是几百年前从西边学来的,还没有完全独立起来。这就使得会说西边话的人可以把罗克赛兰语当作一种特别拗口的方言来使用,因为它们在书面的表达上共享同一套文法。 总之呢,格尔曼是个奴隶,但是一个不用挨打又不怎么挨饿的奴隶。他是个士兵,但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荣誉和武器。这就使他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自己人”:彼勒当然不会把他真的当作伙计,奴隶们羡慕、疏远他,又带着一点点惧怕,更不必说他还是个异族人。 在今晚的动乱中,格尔曼发现了一个机会,他要在这个机会中夺回自由,同时再赚上一笔。作为雇佣兵,他对哗变很熟悉。米伦是个软蛋,这是格尔曼和米哈伊尔最大的共识。奴隶营很快就会恢复弱肉强食的原始秩序,他要做的就是在彼勒留下的无形束缚彻底消失之前尽可能地掌控整个营地。 米哈伊尔是把格尔曼当作一个聪明人来对待的,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不能当伙伴便要当敌人。有时候这种抉择系于一线之间,能够决定这种抉择的往往是财富、女性、年轻人的激情和若有若无的信念。奴隶没有财富,没有姘头,格尔曼这个人也没什么少年意气可言,于是他们俩很自然地在这剧变的一夜互相靠拢。 格尔曼是个老练的人,这使他敢于做适当的冒险。凡都是个大城,这意味着城里有装备精良的治安官和卫兵来维护法度的尊严,城市里的老爷是真正的老爷,奴隶是真正的奴隶。索万就不一样了,那里冬天只有几千人,没有人想去管外来旅人的闲事。 对行李辎重清点的结果是,最要紧的粮食在少吃饭多消化的情况下还能吃上十来天。按照惯例,每隔五六天,彼勒老爷心情好的时候,安东就给奴隶分配面包,所以现在奴隶们自己怀里的粮食也能吃上三到五天不等。盐、风干的肉和腌渍的蔬菜也有一些存货,马吃的料还要充足一点。车上的财物里七成是货,多是些北方林海里的特产,三成是钱,一共有一百一十个大银币。这些钱能买下一艘装得下十几人的船,不过正如米哈伊尔估计的,远远不够为一百多个奴隶赎身。他做出这个判断并非因为他精通账本或者算数,而是基于一个简单的判断:彼勒在城里还有高利贷生意,他不会随身携带这么多不产生利润的钱,大多数银子必然已经被换成货物了。 在场的人里,米伦对钱的概念最为准确。他知道这是一大笔钱,可以买下一个设备齐全的磨坊或者烤房,让他做个舒舒服服的东家,只和自己认识的人做生意,再娶一个能在五年内生三个孩子的老婆,雇一个瘦瘦小小的佣人,过上那种从每一天都从早上开始吵闹到晚上的生活。大多数人对这种生活的渴望强烈到了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程度,米伦老爷看起来像个识字的好先生,但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是一个例外。 他从没有过为所有奴隶赎身的想法,而是打算找机会把奴隶都卖掉。我们不去讨论这个想法的正确与否,而是假设如果米哈伊尔或者格尔曼在他的位置上,并且决定这么做,那么他们一定会要求队伍用最快的速度在冬天之前到达凡都。眼下他决定去索万过冬是一种鹿一般的惊恐在作怪,他害怕在孤独中拿主意,时刻想要回到他熟悉的那些有着巡夜的卫兵、刚烤的面包、人声鼎沸的市场和每天都做的祈祷的生活,他会为了早一天回到人群之中而不顾更深处的隐忧。 在老爷米伦、年轻人米哈伊尔、雇佣兵格尔曼、老人彼尔姆和车夫伊利亚忙着争执、说服、互相盘算和清点财物时,卢佳的机灵劲儿已经完全回到了身上。卢佳像一根光滑的绳索一样穿梭于混乱的人群之间,安慰那些看起来特别惊慌的奴隶。 他告诉愿意相信他的每一个奴隶,彼勒和安东在内讧中死掉了,米伦现在是新的老爷。他也没有忘记评论一句,这对大家会更好。 他的话和米伦的话互相印证,奴隶们本来没有完全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把他当做了一个靠近乱局核心的、可以对话的消息源,只要是心怀好奇的人就会找到他、拽住他询问当晚的细节。他讲话时附近的人都会围上来,听完他讲话的人会再把故事讲给愿意听的人。卢佳很喜欢这种人们争着听他讲话的虚荣,他回答了多少遍就编出了多少个不同的故事,很快,营地里就有起码一百个版本的故事,有些人听到的是米哈伊尔编出的那个安东反叛的故事,有些人则以为是安东喝多了酒驾车碾死了彼勒老爷,自己也跌昏过去被马踩死。 可以说,米伦讲故事的天赋比卢佳这个马夫差了太多,卢佳不自觉地把水搅浑,安抚了众人,为这个动乱的夜晚划上了歪歪扭扭的句号。隐藏一个真相的最好办法是编一个天衣无缝的聪明故事,其次则是编二十个各不相同的愚蠢故事。这些故事短暂地隐藏了营地已经失去了表面上的、众人被迫接受的强力意志的事实,而且使奴隶们相信未来他们将会被免去足以致人死地的劳役。因此,秩序很快地恢复了,人群从可能的沸腾中一时冷静了下来。 当米伦再一次环视营地时,他发现人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平静了下来。格尔曼告诉所有人,行营将前往最近的城镇过冬,眼下粮草充足,路线清晰。众人都发现他的声音响亮又坚定。米伦接受了米哈伊尔和卢佳来保护他和载着财货的车队,他知道没有办法拒绝,这种认知一半来自于他知道米哈伊尔不会因为任何死亡以外的理由交出武器,另一半是出于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对米哈伊尔这个人的依赖。这种依赖是一个虚弱的灵魂被抛到孤独的境地后对能看到的最坚固的东西的本能依赖。 天亮了,正常的早晨开始了。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有人丢了性命,有人获得了财富,有人找回了灵魂。更多的人则是怀着惊慌开始这新的一天。信雪就要来了,现在被抛弃在天地之间的一群人有了新的目的地:索万小镇。 第八章. 绳索和磐石 格尔曼这个人的前半生颇有些戏剧性,他出生在一个仆人家庭,为一位勇武的骑士做过马上的仆从。会骑马,会使刀枪,会射箭,还会点简单的铁匠活。后来他做了俘虏,身份一再沦落,终于到了做雇佣兵这种随时可能丢命的营生的地步。但是在他口中,他是一位做过骑士的士兵。他说话很有那种令人信服的力气,就连吹牛时也是。 就在他逐渐习惯穿粗布衣服的生活时,他受雇参加了一个城市的驻防。不久后,他所在的那支小小的雇佣军被塔族真正的骑兵撕了个粉碎。这里我们就要说明了,雇佣军首领对于被打败是很不放在心上的,他们谈判赎金的本事往往要强于指挥和作战的本事。所以塔族人就把他的头割下来挂到了城外,因为野蛮人本来也没打算和城里的人谈赎金的事情。这位首领有颗聪明的脑袋,这颗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没几秒就想明白了为什么这场保卫战的佣金这么高,这也多亏了塔族人习惯把马刀磨得特别锋利。 格尔曼于是就和他暂时没丢掉脑袋的同僚以及他们要保卫的那座小小的城里幸存的男人们一起,被当成货物运往东边。在一个峡谷的山口,塔族的一个小统领按惯例和彼勒碰了个面。彼勒肥胖的脸被山风和恭敬吹得赭红,再加上他逐渐被粗肉堆满的脖子,让他看起来有了一点塔族气质。这两个人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了,彼勒用一匹好马从塔族人那里换来了三个强壮的奴隶,另外又送了小统领一套银子做的酒具。 塔族头领本来是很不想把格尔曼卖掉的,他们自己也需要强壮的奴工。不过他带着的一个老波格坚持告诉他,高鼻子、深眼睛、苍白皮肤的大个子会给马群带来不幸。塔族很把波格们的话当回事,所以彼勒还是带走了格尔曼。 所谓的波格是塔族人从远方带来的萨满。如今的塔族统治者可能不会再为他们修建黄金装点的大庙,但年龄够大的波格仍然受人尊敬。尤其是一天到晚不离开马背的骑手们,由于草原上的风和雨来得都很急,又因为战争总是由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串成,况且再驯服的马也有暴怒的时候,所以骑手往往要从波格们的占卜和预言中为他们的生活寻找一点确定性和安慰。 格尔曼实际上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我们经常能见到这样的人,所以他把奴隶当得很不错。彼勒的确和他暗示过自由的事情。那时彼勒刚刚开始从事强买强卖这门利润丰厚的生意,他很想把自己的奴工队伍变成一伙真正的、属于他私人所有的士兵。在他眼中,像格尔曼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的人才,由于他真的当过兵,又身强力壮,在彼勒的计划中可以充当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这位前雇佣兵会一点罗克赛兰的语言,要知道那个时候的语言不像现在一样充满比喻、从句和多义词,一个身不由己的雇佣兵会说几种语言不是稀奇事,格尔曼至少会用四种语言投降和劝降。罗克赛兰语言的口语从天空和大雪中来,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但他们书写的字母则是几百年前从西边学来的,还没有完全独立起来。这就使得会说西边话的人可以把罗克赛兰语当作一种特别拗口的方言来使用,因为它们在书面的表达上共享同一套文法。 总之呢,格尔曼是个奴隶,但是一个不用挨打又不怎么挨饿的奴隶。他是个士兵,但是没有属于自己的荣誉和武器。这就使他对任何人而言都不是“自己人”:彼勒当然不会把他真的当作伙计,奴隶们羡慕、疏远他,又带着一点点惧怕,更不必说他还是个异族人。 在今晚的动乱中,格尔曼发现了一个机会,他要在这个机会中夺回自由,同时再赚上一笔。作为雇佣兵,他对哗变很熟悉。米伦是个软蛋,这是格尔曼和米哈伊尔最大的共识。奴隶营很快就会恢复弱肉强食的原始秩序,他要做的就是在彼勒留下的无形束缚彻底消失之前尽可能地掌控整个营地。 米哈伊尔是把格尔曼当作一个聪明人来对待的,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不能当伙伴便要当敌人。有时候这种抉择系于一线之间,能够决定这种抉择的往往是财富、女性、年轻人的激情和若有若无的信念。奴隶没有财富,没有姘头,格尔曼这个人也没什么少年意气可言,于是他们俩很自然地在这剧变的一夜互相靠拢。 格尔曼是个老练的人,这使他敢于做适当的冒险。凡都是个大城,这意味着城里有装备精良的治安官和卫兵来维护法度的尊严,城市里的老爷是真正的老爷,奴隶是真正的奴隶。索万就不一样了,那里冬天只有几千人,没有人想去管外来旅人的闲事。 对行李辎重清点的结果是,最要紧的粮食在少吃饭多消化的情况下还能吃上十来天。按照惯例,每隔五六天,彼勒老爷心情好的时候,安东就给奴隶分配面包,所以现在奴隶们自己怀里的粮食也能吃上三到五天不等。盐、风干的肉和腌渍的蔬菜也有一些存货,马吃的料还要充足一点。车上的财物里七成是货,多是些北方林海里的特产,三成是钱,一共有一百一十个大银币。这些钱能买下一艘装得下十几人的船,不过正如米哈伊尔估计的,远远不够为一百多个奴隶赎身。他做出这个判断并非因为他精通账本或者算数,而是基于一个简单的判断:彼勒在城里还有高利贷生意,他不会随身携带这么多不产生利润的钱,大多数银子必然已经被换成货物了。 在场的人里,米伦对钱的概念最为准确。他知道这是一大笔钱,可以买下一个设备齐全的磨坊或者烤房,让他做个舒舒服服的东家,只和自己认识的人做生意,再娶一个能在五年内生三个孩子的老婆,雇一个瘦瘦小小的佣人,过上那种从每一天都从早上开始吵闹到晚上的生活。大多数人对这种生活的渴望强烈到了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程度,米伦老爷看起来像个识字的好先生,但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是一个例外。 他从没有过为所有奴隶赎身的想法,而是打算找机会把奴隶都卖掉。我们不去讨论这个想法的正确与否,而是假设如果米哈伊尔或者格尔曼在他的位置上,并且决定这么做,那么他们一定会要求队伍用最快的速度在冬天之前到达凡都。眼下他决定去索万过冬是一种鹿一般的惊恐在作怪,他害怕在孤独中拿主意,时刻想要回到他熟悉的那些有着巡夜的卫兵、刚烤的面包、人声鼎沸的市场和每天都做的祈祷的生活,他会为了早一天回到人群之中而不顾更深处的隐忧。 在老爷米伦、年轻人米哈伊尔、雇佣兵格尔曼、老人彼尔姆和车夫伊利亚忙着争执、说服、互相盘算和清点财物时,卢佳的机灵劲儿已经完全回到了身上。卢佳像一根光滑的绳索一样穿梭于混乱的人群之间,安慰那些看起来特别惊慌的奴隶。 他告诉愿意相信他的每一个奴隶,彼勒和安东在内讧中死掉了,米伦现在是新的老爷。他也没有忘记评论一句,这对大家会更好。 他的话和米伦的话互相印证,奴隶们本来没有完全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把他当做了一个靠近乱局核心的、可以对话的消息源,只要是心怀好奇的人就会找到他、拽住他询问当晚的细节。他讲话时附近的人都会围上来,听完他讲话的人会再把故事讲给愿意听的人。卢佳很喜欢这种人们争着听他讲话的虚荣,他回答了多少遍就编出了多少个不同的故事,很快,营地里就有起码一百个版本的故事,有些人听到的是米哈伊尔编出的那个安东反叛的故事,有些人则以为是安东喝多了酒驾车碾死了彼勒老爷,自己也跌昏过去被马踩死。 可以说,米伦讲故事的天赋比卢佳这个马夫差了太多,卢佳不自觉地把水搅浑,安抚了众人,为这个动乱的夜晚划上了歪歪扭扭的句号。隐藏一个真相的最好办法是编一个天衣无缝的聪明故事,其次则是编二十个各不相同的愚蠢故事。这些故事短暂地隐藏了营地已经失去了表面上的、众人被迫接受的强力意志的事实,而且使奴隶们相信未来他们将会被免去足以致人死地的劳役。因此,秩序很快地恢复了,人群从可能的沸腾中一时冷静了下来。 当米伦再一次环视营地时,他发现人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平静了下来。格尔曼告诉所有人,行营将前往最近的城镇过冬,眼下粮草充足,路线清晰。众人都发现他的声音响亮又坚定。米伦接受了米哈伊尔和卢佳来保护他和载着财货的车队,他知道没有办法拒绝,这种认知一半来自于他知道米哈伊尔不会因为任何死亡以外的理由交出武器,另一半是出于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对米哈伊尔这个人的依赖。这种依赖是一个虚弱的灵魂被抛到孤独的境地后对能看到的最坚固的东西的本能依赖。 天亮了,正常的早晨开始了。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有人丢了性命,有人获得了财富,有人找回了灵魂。更多的人则是怀着惊慌开始这新的一天。信雪就要来了,现在被抛弃在天地之间的一群人有了新的目的地:索万小镇。 第九章. 劳役与季风 索万小镇在静河的近旁,森林和草原的交界处。这是一个普通的小镇,静河上下、凡都周围有几十个这样的镇子。祖祖辈辈生活在这个小镇的人们就会认为这个地方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尽管这是一种臆断,但得承认这是一种可爱的臆断。这里的人一年都不会停下劳作,春天,静河的汛期到来之时,耕种的时间也随之到来。橡木的砍伐和晾晒也是在这个时候。冬天来之前,一部分人将顺静河而下到凡都去,一方面是到大的城市去过冬,另一方面则是必要的生意和往来。整个冬天,索万会忙着制作腌腊的肉食,做一整年积攒下来的修修补补的手工活,以及期待一个丰裕的来年。 木匠、捕鱼和织布也是必须的,在那个年代,能买到的东西都很贵,要过得丰富一点,就得自己做很多事情。索万人把这些事情都做得很好,把房子、家具和工具修的坚固,穿厚实的衣服,这样他们就能够熬过每隔一段时间就有的紧迫日子。索万人最做不到的事情是制盐,因为离海、盐湖和盐井都很远,他们只能从获得了塔族许可的商人那里买盐。盐的价格近年来越发高,这也是一件不小的麻烦事。 索万的土地是很慷慨的,插下铁棒都会很快发出新芽。不过索万的大多数人却过得很穷。有很多原因,但是大部分还是因为索万人要做太多没有回报的事情。 索万的大多数耕地种的是小麦,但是镇子里的穷人吃的一般是燕麦和大麦做的面包和糊糊,因为这样能多吃一些。镇子上的驴和马都不是那种高大强壮的品种,因为它们是在平静的生活中培育出来的。在农耕时节,索万的自由农民除了要耕自己的地,还要为凡都的老爷们出工,一周多则四天,少则两天。 因为林子里的橡木和索万人造船的手艺都是静河两边顶好的,所以索万的男人每年有半年的时间要额外服造船的劳役。不过在那个时候这样的劳作往往能够使人感到快乐,因为就像前面说到的,他们的手艺乃是顶好的,顶好的手艺人做手艺活的时候本身就能感到快乐。 在从前,本地人或者从凡都来的人做老爷的时候,这位老爷往往是住在镇子里的,因为这个镇子上的人也是可爱的人。自从塔族人当了老爷,他们往往就只派税务官到镇子里来,这就大大增加了索万人肩上的负担,因为税务官既要交出给老爷的那份,也要留好给自己的那份。 镇子上从前有一个专门的绅士职位,由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他必须看着镇子里的每一个孩子长大,获得他们发自潜意识的信任,能在自己的家里调解各种大大小小的矛盾与冲突。他往往要识字,能为小孩子的出生和老人的死亡写上证明。不过塔族老爷并不尊重这一项传统,他们不承认他写出来的东西,一旦有什么官司闹到塔族人的马鞭队那里去,他们在老绅士面前许下的诺言、签下的约就一概作废了。 这样一个可爱的小镇还得有一位镇务官,或者叫镇长。他往往是本地人,熟悉每年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也得熟悉镇子里的每一户人家。一个优秀的镇务官要知道很多具体的知识,他得弄清楚镇子里哪一户人家要是领不到一些面包就过不去冬天,也得知道及时阻止静河上的渔家用网眼太小太密的渔网去捕捞,所有这些他都得知道才行。也就是说他既得知道自己需要知道些什么,又得的确具备这些属于索万镇的知识。 赶上粮食收成太少,或者在市面上没有足够的盐和蔬菜,或者造船的进度太慢会招致怒火和责难,又或者镇子的公所终于年久失修塌掉了尖顶,诸如此类的大事,所有人都等着镇务官拿主意呢。 所以我们就不难判断出,这位镇务官最好是一个圆滑又有主意,腿脚灵便又精力充沛的人,他得同时有经验和主见,既能懂得天气又能懂得人心,才能做好这个小小的长官。索万镇有一位年纪不大的镇务官,他是接了他早死的叔叔的班来做这个长官的。这位镇务官叫阿列克谢,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识字是构建一个新的灵魂的过程,天生的灵魂用口头的语言思考,识字的灵魂用书写的语言思考。这个新的灵魂负责在身体忙于维持生命时进行思考,并在我们需要直觉和灵感时显示出存在。我们之所以说阿列克谢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不是说他能写出古雅的词汇或者复杂的从句,而是说他的这个有意识去构建的灵魂很强健、很清明,能够帮助他做更具有智慧的事。这就是那些阅读和体验给他留下的财富。 阿列克谢是一位很真诚的年轻人,他的父亲和叔叔在索万都很受人尊敬。他在凡都做了十二年见习修士,读完了凡都的僧侣们能找来的所有书。然后他在罗克赛兰的诸国云游了好一段时间。 这样我们就能看出他的本事,因为连格尔曼这样强壮的家伙最后都被抓了做奴隶去,而阿列克谢却在这几年间真实地克服了一个旅人能遇到的几乎所有困难。他非但没有丢掉胳膊或者腿,还赢得了几位大的贵族的喜爱。他用了快十年时间走遍了静河的上下游,足迹遍布罗克赛兰故土星星点点的城镇和广阔无边的原野。 阿列克谢在外面没有挣到什么钱,他把他全部的精力投入到经历和体验中去了。当他回到故乡的小镇时,他已经是一位真正成熟的人了,但因为他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新的地方,他的心中仍然有那种小孩子一般的勇敢和气势。 这一年他三十一岁。三年前,他带着一位忠诚的仆人回到索万接过他叔叔的班。阿列克谢从缺乏我们前面所提到的那种具体而必要的知识到成为一个老练的长官只用了一年。一位行政长官比普通人老得要快,但他也更快地成长。 但除此之外,我们说阿列克谢的内心常常怀着一种深沉的痛苦,这是一种明亮的星星面对深沉的黑夜所产生的痛苦。他用阅读和工作来排遣这种痛苦,但往往不怎么奏效。这种会真诚地因为他人的痛苦而感到困扰的人,在一三四八年的罗克赛兰和索万就必然要承受高贵而沉重的痛苦。这种痛苦在坚强的人心中会酝酿成为一种独属于人类的愤怒。 阿列克谢会把祈祷和独处的时间用来倾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他尊重神明,参加所有的宗教仪式,但对祂们解决现世的难题不抱什么指望。 今年的收成不好,更糟糕的是塔族今年索要的税赋又增加了。他们要更多的船,还抽走了镇子上最熟练的几个工匠跟随他们的军队往西去了。阿列克谢在这几年学到一个重要的事情,账本上的亏空最后会变成现实中的饥饿和死亡。他从书中读到过这些,但除了那些真正的天才外,人们真的学会一样东西往往需要两次,第一次从书上,第二次从生活中。 今年因为造船的事有几个塔族人要在镇子上过冬。他们是必须被好好招待的贵客。如果工期延误,他们就会因为公事发火。如果感到被怠慢了,他们就会因为私事发火。而这种愤怒是很有杀伤力的,索万小镇经不起纵火和践踏。阿列克谢感到焦躁,他需要把税务官、磨坊的主人和工匠的头领召集起来说些什么,但他需要自己先形成完整的想法。近来他的思维在重压之下有一些涣散,阿列克谢不知道这是否是衰老的症状。 在阿列克谢准备召集会议的那个中午,索万人在田地里,在磨坊里,在工坊里,在树林中毫不放松地服着他们的役。在不远之外,米哈伊尔和格尔曼走在整个队伍的前面,这支队伍松散地服从于求生的意志,在草原上做着艰难的旅行。距离索万镇还有三十公里。忽然之间,北风从行人的背后盖了过来,格尔曼抓住身旁的车栏才没有被吹倒在地。整个天空随即就像一片熔化的铅般向原野压了下去,由于之前天空特别的高和远,压下来的时候就更显得沉重。同一时刻,阿列克谢在镇公所的窗边也看到了这骇人的景象,一整块篷布摆动着越飞越高,冷风顿时从窗户的缝隙和内心的缝隙涌出淹没了他。 罗克赛兰人对铅灰色的天空很熟悉,它意味着暴雪即将到来。今年的信雪比往年早了二十多天,冬天要来了。阿列克谢仍然镇定,但他知道真正的麻烦要来了。 狂风中,整个世界都消失在一片昏黄里。即便是中午的太阳也完全无法穿透密实的云层。天地间的分界线整个溶解掉了。尽管载着炭的马车距离米哈伊尔和格尔曼仅有十余米远,但当他们摸索着找到对方和马车时,雪已经淹到他们的小腿了。 第十章. 朔风和灯火 雪片有树叶那么大,在黑暗中斜着滑过半空,迅速地堆积起来。暴烈的风中除了雪还混着枯叶和砂石,米哈伊尔放低脑袋,再弯下腰,用手半遮着额头和眼睛,总算稳住了脚步和目光。 米哈伊尔想指挥伊利亚和卢佳把领头驾车的几匹马挽好,但是话从嘴边冒出来就被风吹碎了。他勉强看到十几米开外的格尔曼抓着货篷车的车栏,便迈步向雇佣兵那个方向走过去。由于顶着风,几步走出去后他的眼睛就被迷住了,米哈伊尔手上慌乱地一抓,幸运地挽住了捆货的粗绳子。这样他们两个就靠在同一辆车边上了。 草原上平地起风足以把磨盘大的石头吹得如草籽般滚动。米哈伊尔有点后悔没把那些铜的和木头的家具带上,好让货篷车待在地上能再老实点。沙土撒了他一脸,掺着杂物的风把米哈伊尔的耳朵填得严严实实,只有云层中的闷雷能穿透风声的封锁,一下一下敲在天地间孤立无援的羁旅之人心上。 这场暴风雪来得突然,看到云层变色堆积的时候车夫伊利亚就要把队伍收拢,还是没能来得及。米哈伊尔感觉这风要从他胸口直接穿过他的身躯吹到后背去。他侧过身子斜着对风口,往格尔曼那边挪。高大的格尔曼没那么耐寒,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罗克赛兰母亲一旦沉下面孔,首先遭到严苛责难的就是外乡人。 米哈伊尔一把拽过格尔曼,两人转到货篷车背风处倚住了车子。草原上的风雪往往交替着来,这会儿雪只是初下,风却是最盛的时候。车架和货篷挡住了大部分的碎石,米哈伊尔总算能张得开眼睛和嘴了。他招呼周围的几个奴隶,这些人在路上轮番拉着这辆车前进。奴隶的骨头很坚韧,在这个时候也不会特别慌乱,他们沉重地靠了过来。几个人在已经拱成一座小小雪丘的车子后面扎成一堆。虽然说不出什么话,但是他们在短暂地感觉安全之后都意识到温度在从身体里流失。 米哈伊尔下意识地从货篷下面掏出一块炭来,但是手边没有火种,而且平日里用作火引的枯草现在已经被雪沾染了。他放弃了立刻生火的想法,从车上找到一块毡布,这块布不大,还破了几个洞。但是已经能把格尔曼和另一个已经脸色发青的瘦弱青年裹起来。格尔曼向米哈伊尔比了个有力的手势,示意他自己还可以坚持。做完这些,风也略小了一点,这使得米哈伊尔可以站直身体走路了。 但是情况一点都没有变好,因为雪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变大了。而且就这一小会,雪已经埋到了胯间,他每走一步都在费力排开周遭松软的雪堆。干的雪不会让人感觉到冷,但米哈伊尔知道这是一种致命的错觉,新降的雪粘在裸露的皮肤上很快就会导致冻伤,他没有太多时间。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生火,没有火的人在大雪里就是随时会破掉的气泡。现在空气中的沙砾变少了,银灰色的天空下沿逐渐裸露了出来。米哈伊尔顺着风踉跄地往队伍的头里走,那里有马匹和米伦的马车。米伦肯定缩在车里,卢佳去了哪里?眼下大家应该聚起来才行。他开始呼喊卢佳的名字。 雪没有停的意思,天空灌下来的白羽毛落满了整片荒原。风声和雷声逐渐熄灭,营地从被风撕裂的样子稍稍恢复。车夫伊利亚循着声音找到了米哈伊尔,两人用简单的音节确认了意见,要点起火来。卢佳在大风过后找不见踪影,三匹马也跑丢了两匹,唯一一匹还在视野里的老马被马车倒下时压断了腿,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地忍着痛。马车的框架都被大风刮去了小半,雪已经灌了进来。米伦在车里磕了几下,冻得打战,毕竟这只是商队的一辆车乘,不是塔族人用的移动的大帐,在这样的大风中没有碎掉已经是万幸。 三个人从炭桶里抢救出一点还燃着的炭,伊利亚几乎是狂喜着用手去扒出那点火星,然后被烫得一缩。他小心翼翼地挑出已经受潮熄灭的炭,不让它们殃及最后的希望。米哈伊尔细细把潮湿的部分削去,把剩下的炭碾碎,一点点喂到已经若有若无的炭火上。 他必须格外小心,如果这团暗燃的火星也熄灭,等待这群旅人的下场恐怕只有冻死了。米伦和伊利亚屏住了呼吸,米哈伊尔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点火这活儿他做过不知道多少回,无论点火是用来取乐、烹调、破坏还是救命,都不是什么困难的活。恰到好处的填料和扇拂使炭火幽而复明。几个人赶紧用手边能找到的所有材料在马车背着雪的地方,用身体和脚压出一块地方,堆起一个架子,搭起了一个简陋的篷,把这丛希望给供奉了起来。 米伦松了口气,伊利亚去取更多的炭,米哈伊尔从散落但是还留在车里没被雪淹没的行李中找出条发亮的干肉放在炭火上烘了起来。这辆马车上藏了什么好东西他心里多少有数。肉的纤维开始蜷曲,油脂炙烤的香气一下爆裂开。三个人分食了这顿原始的美餐,然后把火生得更大。 在突如其来的、可以轻易把人的生命抹去的天气前,这些人一下子靠得紧密了起来。就连米哈伊尔看到米伦也心里多少感到些安慰。伊利亚在向所有他知道的神祈祷,米伦在煮吃的东西,米哈伊尔则在快要高过胸口的雪中返回他堪堪躲风的那辆篷车旁,把格尔曼和其他几个奴隶扶到了火堆。有一个家伙已经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像铅一样沉。米哈伊尔招呼伊利亚把这个倒霉的家伙拖到火堆旁,又为他灌下一口热汤。他还有气,不过能不能撑下去只能看他自己。 他没法去想那些散得更远的奴隶能不能找到活路,一路上他呼喊着,有几个人回应了他,这些苦命人总算幸运了一回,起风时找到了遮蔽的地方,没有受什么伤。他们的血液里都有罗克赛兰人天生的耐寒。米哈伊尔为他们指出马车的位置,帮他们互相搀扶着向生火的地方挨过去。 新雪把旧雪压得紧实了起来,米哈伊尔找到一个带盖的桶子,捡了几块焖烧的炭,又用刀子把马车的悬灯取了下来点燃。他往水壶里灌了些热汤,又用一件毡布把自己裹起来。雪下得更紧了,几乎是密不透风。他还是得出发,卢佳还不见人影,在炭烧穿桶或是燃烧殆尽前,他必须得把马夫找回来。 这种寻找其实机会渺茫。雪下得紧,足迹会被迅速淹没,这意味着寻找的线索全无。最糟糕的情况下,马夫可能就倒在距离人群二十米的地方,已经被雪掩埋了,而米哈伊尔从距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迈过去也没法发现他,直到来年的晚春,他被严寒保存的尸首才会从融化的积雪中显露。但米哈伊尔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卢佳敢于因为他的几句话就成为他的共犯,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抛下这个马夫。 少年人不成熟的责任感促使他即便在百年不遇的暴雪中也敢于只身犯险。命运会关注那些主动从安稳走向摇摇欲坠的人,会狠狠摔打这样不知死活的家伙。但如果他们没有被摔打得粉碎,这个喜怒无常的应召女又会冲着他们露出笑容。一句话,她喜欢硬的东西。 卢佳的失散是因为大风,他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米哈伊尔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顺着风的方向边寻边喊。米哈伊尔的行动或许是出于少年人的莽撞,但确实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场寻找。他有天生的方向感,还有能分辨两片雪花细微的不同之处的眼睛。这样他就有自信,即使大雪把荒原彻底覆盖,他也不会迷失。 他走了很久,手上的灯已经被雪给扑熄了,他干脆把灯丢掉了。他把自己和炭火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确保不会因为贪暖而烫坏皮肉。毡布被他宽松地围在身侧,为他遮开逐渐粘滞的积雪。他并不觉得很冷,这既由于他急切的心情,也由于他用热的食物填满了肚子。他一路走着,被风卷断的树杈划过他的腿也没注意到。 米哈伊尔已经走到了一片树林旁,这里是两座小山丘交叠中背风的地方。太远了,不是卢佳可能到的地方,他准备转身沿着不同的路找回去了。绕过树林的外沿,他登上了山丘的高处,借着地势环视四周。 天地皆白中,独行的人嗅到一丝已经冷却的烟味。他携带的炭火被他拿在下风处,而且这烟味和他手上的炭是两种味道。米哈伊尔马上意识到,就在很近的地方有人生过火。一阵喜悦掠过他,就在他吸足一口冰冻的空气准备呼喊友人时,远方树林中踱出两个牵着马的身影,手里提着灯。他们深深浅浅地冒着雪行走,无论身型还是步态都和卢佳不同。从上次离开城市之后,米哈伊尔就没有见过陌生人了。他站在高处,只能往积雪里趴下藏身,他抓起一把雪,把炭火熄灭。树林里出来的两个人向靠近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第十一章. 雄狮与苍狗 林子遮蔽了一部分风,但也给牵马的二人带来了不小麻烦。其中一个给被风卷断的树枝打中了躯干,刚从疼痛中恢复过来,在积雪中迈步趔趄得格外明显。米哈伊尔从雪的松软处瞄这两个人,天光已经恢复,此时尚未入夜,他从高往下看得真切。 他们牵着的马个头矮,胸背宽,此时并没有负重,但在雪里走得还是吃力。很明显,这两个人对于风雪也毫无准备,只掌着一柄孤灯,身上衣服也不厚实。米哈伊尔之前往西南走了两个多小时,索万小镇已经不远了。从衣着和体态来看,这是两个本地人,衣着和马具都齐全,看上去不似穷苦人。 看来不用动手了。米哈伊尔松了口气,他看到那两匹矮而宽的马时还以为遭遇了两个塔族人,那种马稳健的步态正是这一野蛮种族的一大依仗。他们往往嗜杀又善战,不分军人和平民,而且拥有法律认可的主人身份,没有贵族身份的罗克赛兰人只要在自己的居住地之外被他们遇到,就会被他们当作奴隶抓去。 米哈伊尔不打算再当奴隶。 他抖落一身的雪站起身来。在雪里趴着的那会他的脑袋冷静了一些,在这茫茫雪原上独自一人寻找一个去向不明、生死未卜的马夫,就像一块鹅卵石丢进河里,期望砸到另一块特定的鹅卵石。即使他有无限的耐心,但他身上御寒的衣物都是临时拼凑,火源也是有限的。再走下去自身难保。 眼看不远处冒出个黑影,牵马的两人里靠前的那个笨拙地从背后取出一把长长的剑。待看清楚是人,两人也放松了下来。双方都把拿着武器的手松了下来,米哈伊尔把刀自然垂下,掖到屁股后面,举剑的人则把长剑原样放回背后。米哈伊尔注意到那把剑是黑铁打造成的,看起来不甚锋利,形制和质地都毫无新意。 “这里是索万镇吗?” 米哈伊尔先说话。他衣着褴褛,形容杂乱,觉得还是自己先开口比较好。 “啊,这里是查德利诺家的橡树林,离索万镇不远。你不是本地人吧?”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米哈伊尔提出,他有一位朋友在大风里走失了,他必须把他找回来。牵马的人认可了他的话,但是告诉他,现在他们都必须在天黑前回到屋子里才好再做打算,否则他们三个都会冻死在草原的夜里。 于是,三人在雪里跋涉了起来。天真冷啊,三个人都流着罗克赛兰的血,居然也被冻得够呛。米哈伊尔后悔自己莽撞地把炭火熄灭,那个在这种天气下太珍贵了。他担心卢佳很可能已经死了,但是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任性。 查德利诺家是索万镇的几个贵族家庭之一,虽然整个家族拥有超过千亩田产,但这个家族子孙特别茂盛,所以多数姓查德利诺的还是免不了要在土地上劳作。为此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居住在和索万隔着静河、距离不到二十公里的自家庄园。 这个占地上百顷的庄园有三种主要的工作:为查德利诺种植小麦,为索万镇种植橡树,为塔族人畜养马匹。分别维持这个大家族的口粮、花销和贵族身份。 牵马的是主仆二人,查德利诺家的一个名叫加甫的侄子和他名叫里拉的仆人。说是仆人,其实他本人也和查德利诺家沾着点亲戚,同时担任雇工、保镖和年轻人的伙伴的职责。两个人在橡树林里巡视时遇到了突如其来的风雪,这会风眼见小了,两个人正踏上归家的路途。 加甫很年轻,和米哈伊尔差不多年纪。眼前这个同龄人的寡言和褴褛引起了他的兴趣。查德利诺家也蓄奴,因此他大概猜到米哈伊尔的身份。仆人里拉在心里下了判断,米哈伊尔是一个窃贼,证据就是那把他一直很在意的、和他的穿着明显不相称的华贵的刀。 里拉认为忠诚这种行为的高贵和忠诚的对象没有关系,一个人既然愿意在这样的风雪中寻找他的同伙(某种意义上,这个词相当准确),那么即使他是个小偷,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冻死在路上。罗克赛兰人常有这样一种灵活而蛮横的道德,这有利于他们在同样蛮横的自然中存活下来。 米哈伊尔声称自己是从北边越过山来的,他倒也没有说谎。他的北方口音(从杜布那里学来的)佐证了这一点。加甫自小就生活在查德利诺庄园,最远不过到过凡都,对远方的一切都有很强的兴趣。米哈伊尔编起故事来很蹩脚,只好有问则答。 他发现自己对生活知之甚少,劳役曾经充满了他的全部生活。他可以和这个少年说说挽马,劈柴,拉纤,但他痛恨这些东西。有了,他不是之前才听过一个故事吗。 于是他把骑士、僧侣和奴隶的故事又讲了一遍。这个故事对于当时的罗克赛兰人而言有一点超出普遍的生活体验,因为信仰和祈祷在他们的生活中并没有故事中那么重要的地位。他已经从米伦那里学会了奴隶这个词怎么写,这是他第一个学会的书写词。 加甫对这个故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开始有点相信米哈伊尔是一位在路上成长的旅人了。人对于自身的思考总是从这样两难的境地开始的,无法做出的抉择就像两条平行线,同时延伸向人生远方的可能性和内心深处对自我的审视。但加甫做出了他的回答。 “如果主上要拿走一个人的所有,那祂真是一位苛刻的神”。他小的时候就受到过乡村中教会成员的教育,对神的信仰大体而言深信不疑,用词也是正统且充满尊重。 “可是我们只有相信祂,因为万事万物要有一个原因,如果我们不相信最初的原因,那么世上就没什么值得相信的东西了。生活中的所有本就由祂创造,那么向祂归还也很正常。” 里拉也说出了自己的见解,并且表示神明会在人真正陷入两难时给予指示。米哈伊尔对他的聪颖感到有些吃惊,这个回答和解释中有一种逻辑的力量,使他情愿被说服。但是米哈伊尔对这个话题本身没有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如何掌握并利用这种逻辑的说服力。 三个人已经走进了道路和已经开垦了的耕地的范围。加甫向米哈伊尔抱怨,这些道路和耕地的田垄在不断失修,他听说碎石铺就的道路在查德利诺庄园刚建成时可以通到庄园最边缘的橡树林去。家里想重修这些路已经很久了,但是可供役使的租户和农奴远不足以完成这一工程,购买材料和雇佣工匠也是件难事。若不是查德利诺家的人勤于耕作,草原真的要吞食起庄园来了。 起伏的房屋在雪的覆盖下成了连绵的曲线,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查德利诺家的烟囱和房顶了。 米哈伊尔有点踌躇,他拿不准主意,要不要随主仆二人到村落里去。就在这时,庄园的村落敲起了急促的钟,这是召集所有查德利诺家人的讯号。加甫带着里拉急急赶过去。此时积雪已经逐渐沉降,尽管暴雪只下了一个下午,也足以把所有天然的积雪压得很紧实。雪太大,后落下的雪压垮了先落下的雪,最后凝成泥土和冰雪混合的重重壳子。 想起为了寻找卢佳的事难免有求于加甫和他的家人,米哈伊尔也凑了过去。凑得近时,他看到了一位危险的人物,便下意识地想躲避。 米哈伊尔看到在青铜座钟下面搭起的小屋的门外,查德利诺家的人平日议事和闲聊的空地上,这会已经扫出了一片浮雪尽去的平地,上面放着一把庄园里能找到的最结实的椅子,坐着一个整张脸圆得像一张皮面的大鼓、发达的肌肉从牙床开始鼓胀起来的壮硕身影。 一个塔族人坐在平日里留给查德利诺家辈分最高的男性的位置,屁股下面是那把从家族的正门正厅找到的、价值不菲的橡木椅子。他的威严和脾性看起来就像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紫的脸一样不可触碰。毫无疑问,这是一位老爷,即便在代表家族参加索万镇议事会议的老人面前,这个塔族人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老爷。 作为庄园里唯一的生面孔,米哈伊尔脸上做镇定状,想要找一个不被注意的地方听一听这位不速之客的演说,搞清楚他此行的目的。还算幸运,有树和矮墙可以遮蔽他的身影。这个塔族人讲起话来像是一尊钟在低沉地鸣响,他讲的是塔族人使用的语言,有一位随从站在他身边用罗克赛兰语言复述。 第十三章. 驯服与呼号 米哈伊尔一行三人看到了一个倒在路边的奴隶,确定自己已经离营地不远。米哈伊尔给倒在路边的人灌下一点热汤,但冻僵的人已经喝不下任何东西了。里拉告诉米哈伊尔,这个奴隶的死亡已经不可逆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米哈伊尔只用了几秒就同意了他的判断,罗克赛兰人大都清楚人挨冻到什么程度会死。 大雪闭塞了视听。三人只靠方向感和里拉记忆里的地标缓缓寻找着前进。这些作为标识的石堆、山丘和沟壑已经被雪完全覆盖,只有一小部分能被看出形状。雪里走路艰难万分,米哈伊尔和里拉多年从事体力劳动,尚且可以应付,加甫的耐性和气力则要差一些。三人与其说是在风中迈步,不如说是在松软的雪堆里游泳。大雪之中,白天格外暗,夜晚却比平日要光亮不少,但对寻路有害无益。 他们找到了一匹大雪初至时逃脱的马匹。它卧在一个雪丘旁,看起来没有受伤。看到米哈伊尔一行,它用很大的动作抖落积雪和寒冷。动作大到让米哈伊尔自己都觉得暖和起来了。米哈伊尔拽过它已经部分散落的、粗短的绳套,揪住它的鬃毛以示亲热。这匹马平日里是卢佳在照顾,跟米哈伊尔也熟络,它棕黄色的毛现在乱糟糟的,但仍然光亮。米哈伊尔抚过它的背脊,气流摩擦马儿又直又长的鼻腔,冲出一个抱怨的鸣音。米哈伊尔照着宽大的、肌肉线条分明的前胸捶了一拳,问马儿是否和卢佳同行过。 真有意思,他想。一个月之前他还不及这马的一条腿值钱,现在他是这匹马的主人了。 他揪住马鬃,翻身骑了上去。马站得更直了,里拉把加甫也扶上了马,自己在前面带路。马,尤其是和人共同生活的那些马,对人的品格高低就像对水的清洁与否一样挑剔。再温顺的马对卑劣之人都是暴躁和不屑的。既然马在他面前既有尊严又表现出驯服,里拉对米哈伊尔也多了点认可。 这是匹骨架宽大、耐力上佳的挽马,没有配备马鞍。加甫骑在上面就像跨坐在一堵墙上般困难。里拉挽着它,感受着手上交替传来的执拗和顺从。这种平原出产的套车马有异常高耸发达的肩,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它的高傲。米哈伊尔捋着它疏水、粗糙的鬃毛,这些鬃毛又长又结实。彼勒对马向来慷慨,卢佳把它照顾得也很好,尽管不像军马一般服从,但它的确像一匹贵族才能拥有的好马。 远远地看到火光,米哈伊尔知道营地到了。他跳下马,独自走在前面。直到他走到很近的地方,才有人看到他回来了。他不是唯一一个离开营地的奴隶,却是第一个自己走回来的奴隶。他向遇到的每一个人询问卢佳是否回到营地,但大雪降下后没有人再见到过可怜的马夫,他准是被大风吹到哪条沟里去了。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他来到营地燃起的一个炭火堆旁。这个火堆比他离开时大许多,彼尔姆带领奴隶点起了三个这样的火堆。为了不让身体被朔风冻结,营地里剩下的人全部围坐在篝火附近,罗克赛兰的先民在开拓这片土地时,也曾经这样坐在火旁取暖。米哈伊尔招呼每个他看到的人的名字,这些人有些是刚刚成为奴隶的,有些则已经和他认识好几年了。米哈伊尔想,这些人每一个都强烈地想活下去,他必须在这样的雪中开出一条路来。 加甫和里拉没有靠近,里拉在远处观察着这个营地。他看出这的确是一个商队,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是商人。彼勒做的这门生意往返于大的城市之间,只在别无选择的时候在镇子和村庄歇脚,乡下人对奴隶商队停留在有所耳闻的程度。彼勒擅长的这门生意也并非完全合法,奴隶的主人应当把奴隶置于自己的土地上严加看管,而不是四处从事苦役和雇佣。彼勒钻了一个空子:他拥有足够的土地,但是这些土地由佃农欢快地耕种,在打点好从这些土地上征税的塔族老爷后,彼勒拥有了一点点有价的自由,他利用这点自由像对待一个橙子般挤出名为利润的甜美汁液来,最后终于断送了性命。 一辆马车和三辆货篷车把营地半围了起来,近百人散落在三堆篝火旁。马车有精致的车具和装饰,货篷车大而粗糙,用榆木样的木头拼成,厚重但密实的毡布覆盖其上。篝火旁的人高矮各异,有一股潦倒的气息在人之间流窜。米哈伊尔跳入人群中去,以握手的形式把人群清点了一遍,并嘱咐他握过手的人全部安定下来。米哈伊尔在人群中的穿行不同于那天晚上的卢佳,他像一根在整座风琴中游离滑动的音栓,在他身处的地方控制音符,通过他穿行的路线控制谐律。 现在他穿着一身虽旧但完整的衣服,严肃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他没有完整的计划,也不想去做计划。人群中的大多数把他当做一个孩子、一个血案当天的目击证人、一个木讷的守卫,现在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步伐轻快但与人握手时目光坚定的人,他被狂风吹走过,却安然无恙地归来。火焰把他的影子投到惨白的远处,使他的动作被戏剧化地夸张。 原始的图腾隐藏在罗克赛兰人的灵魂深处,米哈伊尔的姿态唤醒了他们对狼群中头狼的记忆。人群给过米伦机会,但运气不会眷顾优柔寡断的人,大雪粉碎了奴隶对米伦的期待。强壮的雇佣兵格尔曼也曾经被暗暗赋予过带领所有人走出困境的机会,但他选择安于现状,这种致命的保守对博取信任没有任何好处。如果高贵的和健壮的人内心如此虚弱,如今谁能承担得了求生的热望呢?人群决定给米哈伊尔一个机会,毕竟把希望寄予在任何人身上都比绝望要舒服。 米哈伊尔站在人群中,如同站在静河的中央。汹涌的河水从他的脚底开始安静地结冰。喧闹会进一步强化喧闹,而瞬间的平静也能扩散开去并留下长久的沉默。关键是人,傻瓜们。他的脑袋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雪无声地落在红热的炭上,人无声地踩在松软的雪上,营地里所有的声音都在等他开口。 “你们当中,有谁没有挨过鞭子,往前一步来。”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动弹,人们想知道的是他从哪里回来,从哪里获得了御寒的衣物和食物。 “有谁是自愿做了奴隶的,去那边拿上点面包,回家去吧。” 人群仍然迷惑。这话有点刺人,但人们决定再听听他要讲什么。米哈伊尔回应他们的期待,把嗓音放大,但不提高。 “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了。” 他举起一只手,人群仍然像结冰的静河。人们平视这个小子,火光在他面孔上投下油画般的光泽。 “我是咱们这儿最年轻的一个,但我也是咱们这儿做奴隶最久的人。我从未听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人有人能做十六年奴隶而不死。” 人群中有人笑了,常有些奴隶把米哈伊尔视作一个小孩来打趣,但是他的资格又切切实实地比他们都老,米哈伊尔还是个幼儿时,有些奴隶施舍过他,那些好心的苦命人现在没有一个还站在这里。这一点又深深地刺痛了在场的人。 “活着是如此不易,而我还能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的幸运。同胞们,兄弟们。我用十六年过一种大家都熟知的等死生活。没有人比我们奴隶更明白用全部的生命来等死是什么滋味。” 靠他最近的人开始仔细地看他的脸,瘦削,苍白,棕褐色的头发和眼睛,鼻子直直地垂下,嘴唇微微翘起,带着突出的下巴一起颤动。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去详细观看和描绘奴隶的长相,所以这向来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但今天不同,让我们记下来:一三四八年静河边,一群奴隶仔细想看清他们中的一个长什么样子,认真听他说话。 “我想通了一件事,现在把它说给大家听:我们共同的罗克赛兰母亲生下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等死的。我一想通这件事,就把彼勒和安东这两条恶狗给处死了。没错,是我。我用一块铁给他们开了几个槽。我审判他们的理由如此简单,他们喝我们的血,用鞭子抽打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不死,我们就没法活!”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激烈的叫喊。“我就知道是你,哥们儿,你干得真利索啊!”是格尔曼,他挥了挥他的手,表示他早就猜到了这些。人群只表示出了少许的惊讶,这件事情的真相只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胎衣,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听到这个,米伦如释重负,眼泪盈上了他的眼眶,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骑士会在这种时候感到救赎。 “越是凶恶的家伙就越容易被杀死,谁若是不信的可以看看,如果没有大雪,彼勒的尸体已经彻底烂掉了,他还能站起来拿鞭子打人吗?禁止任何人听到彼勒和安东的名字再害怕!我不希望任何人有为他们复仇的想法,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认为他们罪不至死,这样想的人请站出来,我要和他们一个一个公平地决斗直至死去!” 他停下了半分钟,没有人正面回应他的挑衅。 “我的朋友卢佳在大雪中走失了,卢佳,那个马夫,你们都认识。我为了找他离开营地往南边去,顺着人的味道找到了一个庄园,属于罗克赛兰人的庄园。塔族人比我要先到那里,彼勒最喜欢的塔族人。这个庄园即将被夷为平地,庄园里的人就要被掳去做奴隶。我们应该为此感到痛苦,抽在同胞身上的鞭子和抽在我自己身上一样痛。我没有兄弟,罗克赛兰母亲所有的儿子都是我的兄弟。” 加甫听到了米哈伊尔的话,他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在平坦的雪地上可以传得很远。他抬起头看里拉,里拉则专心致志地看着米哈伊尔。 “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触怒了神明,这场大雪把我们包围了,我们看不到雪的尽头,我们正处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在挨饿,可是我们那么多年以来不是一直在挨饿吗?我们在流血,可是罗克赛兰母亲这么多年来都在流血!” “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替你们做了决定。我们中最勇敢的人将站到前面来。人都有一死,如果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姐妹而死,那将是光荣的、自由的。如果我们能够拯救我们的土地和同胞,我们就能为自己赢得自由!” 人们抬起头看向米哈伊尔,他年轻,狂热,把罗克赛兰这个古老的名称真的当做他从未谋面的母亲。说着他们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话。这些话似乎要点燃奴隶灰烬般的心灵中潜藏的部分。 “愿意做奴隶的,我们还有最后一点面包可以给你们,拿好它然后回家去,离我们远远的,离我远远的。愿意做一个士兵,做一个真正的罗克赛兰人的,请往前一步来。” 有人站到了米哈伊尔的身边,是瘦高个的米伦,随后是格尔曼,是车夫伊利亚,是米哈伊尔熟识的几个朋友,接着是他刚刚握过手的奴隶。几十人拥在米哈伊尔身边不到五米的周围听他讲话,想把手递到他边上和他再次相握。 “米沙!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在重新沸腾的人群中,一个奴隶高声提问。 “随我走,去惩罚那些野兽!我们面对的将是世界上最凶暴、最没有人性的敌人,他们在掠夺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将有两种命运,不是耻辱地死去、彻底的失败,就是光荣地活着、完全的胜利。所以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死亡不属于罗克赛兰人!” 第十三章. 驯服与呼号 米哈伊尔一行三人看到了一个倒在路边的奴隶,确定自己已经离营地不远。米哈伊尔给倒在路边的人灌下一点热汤,但冻僵的人已经喝不下任何东西了。里拉告诉米哈伊尔,这个奴隶的死亡已经不可逆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米哈伊尔只用了几秒就同意了他的判断,罗克赛兰人大都清楚人挨冻到什么程度会死。 大雪闭塞了视听。三人只靠方向感和里拉记忆里的地标缓缓寻找着前进。这些作为标识的石堆、山丘和沟壑已经被雪完全覆盖,只有一小部分能被看出形状。雪里走路艰难万分,米哈伊尔和里拉多年从事体力劳动,尚且可以应付,加甫的耐性和气力则要差一些。三人与其说是在风中迈步,不如说是在松软的雪堆里游泳。大雪之中,白天格外暗,夜晚却比平日要光亮不少,但对寻路有害无益。 他们找到了一匹大雪初至时逃脱的马匹。它卧在一个雪丘旁,看起来没有受伤。看到米哈伊尔一行,它用很大的动作抖落积雪和寒冷。动作大到让米哈伊尔自己都觉得暖和起来了。米哈伊尔拽过它已经部分散落的、粗短的绳套,揪住它的鬃毛以示亲热。这匹马平日里是卢佳在照顾,跟米哈伊尔也熟络,它棕黄色的毛现在乱糟糟的,但仍然光亮。米哈伊尔抚过它的背脊,气流摩擦马儿又直又长的鼻腔,冲出一个抱怨的鸣音。米哈伊尔照着宽大的、肌肉线条分明的前胸捶了一拳,问马儿是否和卢佳同行过。 真有意思,他想。一个月之前他还不及这马的一条腿值钱,现在他是这匹马的主人了。 他揪住马鬃,翻身骑了上去。马站得更直了,里拉把加甫也扶上了马,自己在前面带路。马,尤其是和人共同生活的那些马,对人的品格高低就像对水的清洁与否一样挑剔。再温顺的马对卑劣之人都是暴躁和不屑的。既然马在他面前既有尊严又表现出驯服,里拉对米哈伊尔也多了点认可。 这是匹骨架宽大、耐力上佳的挽马,没有配备马鞍。加甫骑在上面就像跨坐在一堵墙上般困难。里拉挽着它,感受着手上交替传来的执拗和顺从。这种平原出产的套车马有异常高耸发达的肩,恰到好处地体现着它的高傲。米哈伊尔捋着它疏水、粗糙的鬃毛,这些鬃毛又长又结实。彼勒对马向来慷慨,卢佳把它照顾得也很好,尽管不像军马一般服从,但它的确像一匹贵族才能拥有的好马。 远远地看到火光,米哈伊尔知道营地到了。他跳下马,独自走在前面。直到他走到很近的地方,才有人看到他回来了。他不是唯一一个离开营地的奴隶,却是第一个自己走回来的奴隶。他向遇到的每一个人询问卢佳是否回到营地,但大雪降下后没有人再见到过可怜的马夫,他准是被大风吹到哪条沟里去了。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他来到营地燃起的一个炭火堆旁。这个火堆比他离开时大许多,彼尔姆带领奴隶点起了三个这样的火堆。为了不让身体被朔风冻结,营地里剩下的人全部围坐在篝火附近,罗克赛兰的先民在开拓这片土地时,也曾经这样坐在火旁取暖。米哈伊尔招呼每个他看到的人的名字,这些人有些是刚刚成为奴隶的,有些则已经和他认识好几年了。米哈伊尔想,这些人每一个都强烈地想活下去,他必须在这样的雪中开出一条路来。 加甫和里拉没有靠近,里拉在远处观察着这个营地。他看出这的确是一个商队,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是商人。彼勒做的这门生意往返于大的城市之间,只在别无选择的时候在镇子和村庄歇脚,乡下人对奴隶商队停留在有所耳闻的程度。彼勒擅长的这门生意也并非完全合法,奴隶的主人应当把奴隶置于自己的土地上严加看管,而不是四处从事苦役和雇佣。彼勒钻了一个空子:他拥有足够的土地,但是这些土地由佃农欢快地耕种,在打点好从这些土地上征税的塔族老爷后,彼勒拥有了一点点有价的自由,他利用这点自由像对待一个橙子般挤出名为利润的甜美汁液来,最后终于断送了性命。 一辆马车和三辆货篷车把营地半围了起来,近百人散落在三堆篝火旁。马车有精致的车具和装饰,货篷车大而粗糙,用榆木样的木头拼成,厚重但密实的毡布覆盖其上。篝火旁的人高矮各异,有一股潦倒的气息在人之间流窜。米哈伊尔跳入人群中去,以握手的形式把人群清点了一遍,并嘱咐他握过手的人全部安定下来。米哈伊尔在人群中的穿行不同于那天晚上的卢佳,他像一根在整座风琴中游离滑动的音栓,在他身处的地方控制音符,通过他穿行的路线控制谐律。 现在他穿着一身虽旧但完整的衣服,严肃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他没有完整的计划,也不想去做计划。人群中的大多数把他当做一个孩子、一个血案当天的目击证人、一个木讷的守卫,现在他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步伐轻快但与人握手时目光坚定的人,他被狂风吹走过,却安然无恙地归来。火焰把他的影子投到惨白的远处,使他的动作被戏剧化地夸张。 原始的图腾隐藏在罗克赛兰人的灵魂深处,米哈伊尔的姿态唤醒了他们对狼群中头狼的记忆。人群给过米伦机会,但运气不会眷顾优柔寡断的人,大雪粉碎了奴隶对米伦的期待。强壮的雇佣兵格尔曼也曾经被暗暗赋予过带领所有人走出困境的机会,但他选择安于现状,这种致命的保守对博取信任没有任何好处。如果高贵的和健壮的人内心如此虚弱,如今谁能承担得了求生的热望呢?人群决定给米哈伊尔一个机会,毕竟把希望寄予在任何人身上都比绝望要舒服。 米哈伊尔站在人群中,如同站在静河的中央。汹涌的河水从他的脚底开始安静地结冰。喧闹会进一步强化喧闹,而瞬间的平静也能扩散开去并留下长久的沉默。关键是人,傻瓜们。他的脑袋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雪无声地落在红热的炭上,人无声地踩在松软的雪上,营地里所有的声音都在等他开口。 “你们当中,有谁没有挨过鞭子,往前一步来。”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动弹,人们想知道的是他从哪里回来,从哪里获得了御寒的衣物和食物。 “有谁是自愿做了奴隶的,去那边拿上点面包,回家去吧。” 人群仍然迷惑。这话有点刺人,但人们决定再听听他要讲什么。米哈伊尔回应他们的期待,把嗓音放大,但不提高。 “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了。” 他举起一只手,人群仍然像结冰的静河。人们平视这个小子,火光在他面孔上投下油画般的光泽。 “我是咱们这儿最年轻的一个,但我也是咱们这儿做奴隶最久的人。我从未听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人有人能做十六年奴隶而不死。” 人群中有人笑了,常有些奴隶把米哈伊尔视作一个小孩来打趣,但是他的资格又切切实实地比他们都老,米哈伊尔还是个幼儿时,有些奴隶施舍过他,那些好心的苦命人现在没有一个还站在这里。这一点又深深地刺痛了在场的人。 “活着是如此不易,而我还能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的幸运。同胞们,兄弟们。我用十六年过一种大家都熟知的等死生活。没有人比我们奴隶更明白用全部的生命来等死是什么滋味。” 靠他最近的人开始仔细地看他的脸,瘦削,苍白,棕褐色的头发和眼睛,鼻子直直地垂下,嘴唇微微翘起,带着突出的下巴一起颤动。一般而言,没有人会去详细观看和描绘奴隶的长相,所以这向来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群体。但今天不同,让我们记下来:一三四八年静河边,一群奴隶仔细想看清他们中的一个长什么样子,认真听他说话。 “我想通了一件事,现在把它说给大家听:我们共同的罗克赛兰母亲生下我们,不是为了让我们等死的。我一想通这件事,就把彼勒和安东这两条恶狗给处死了。没错,是我。我用一块铁给他们开了几个槽。我审判他们的理由如此简单,他们喝我们的血,用鞭子抽打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不死,我们就没法活!”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激烈的叫喊。“我就知道是你,哥们儿,你干得真利索啊!”是格尔曼,他挥了挥他的手,表示他早就猜到了这些。人群只表示出了少许的惊讶,这件事情的真相只包裹着一层薄薄的胎衣,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听到这个,米伦如释重负,眼泪盈上了他的眼眶,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骑士会在这种时候感到救赎。 “越是凶恶的家伙就越容易被杀死,谁若是不信的可以看看,如果没有大雪,彼勒的尸体已经彻底烂掉了,他还能站起来拿鞭子打人吗?禁止任何人听到彼勒和安东的名字再害怕!我不希望任何人有为他们复仇的想法,我不希望有任何人认为他们罪不至死,这样想的人请站出来,我要和他们一个一个公平地决斗直至死去!” 他停下了半分钟,没有人正面回应他的挑衅。 “我的朋友卢佳在大雪中走失了,卢佳,那个马夫,你们都认识。我为了找他离开营地往南边去,顺着人的味道找到了一个庄园,属于罗克赛兰人的庄园。塔族人比我要先到那里,彼勒最喜欢的塔族人。这个庄园即将被夷为平地,庄园里的人就要被掳去做奴隶。我们应该为此感到痛苦,抽在同胞身上的鞭子和抽在我自己身上一样痛。我没有兄弟,罗克赛兰母亲所有的儿子都是我的兄弟。” 加甫听到了米哈伊尔的话,他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在平坦的雪地上可以传得很远。他抬起头看里拉,里拉则专心致志地看着米哈伊尔。 “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触怒了神明,这场大雪把我们包围了,我们看不到雪的尽头,我们正处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在挨饿,可是我们那么多年以来不是一直在挨饿吗?我们在流血,可是罗克赛兰母亲这么多年来都在流血!” “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替你们做了决定。我们中最勇敢的人将站到前面来。人都有一死,如果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兄弟姐妹而死,那将是光荣的、自由的。如果我们能够拯救我们的土地和同胞,我们就能为自己赢得自由!” 人们抬起头看向米哈伊尔,他年轻,狂热,把罗克赛兰这个古老的名称真的当做他从未谋面的母亲。说着他们从未听过、从未想过的话。这些话似乎要点燃奴隶灰烬般的心灵中潜藏的部分。 “愿意做奴隶的,我们还有最后一点面包可以给你们,拿好它然后回家去,离我们远远的,离我远远的。愿意做一个士兵,做一个真正的罗克赛兰人的,请往前一步来。” 有人站到了米哈伊尔的身边,是瘦高个的米伦,随后是格尔曼,是车夫伊利亚,是米哈伊尔熟识的几个朋友,接着是他刚刚握过手的奴隶。几十人拥在米哈伊尔身边不到五米的周围听他讲话,想把手递到他边上和他再次相握。 “米沙!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在重新沸腾的人群中,一个奴隶高声提问。 “随我走,去惩罚那些野兽!我们面对的将是世界上最凶暴、最没有人性的敌人,他们在掠夺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将有两种命运,不是耻辱地死去、彻底的失败,就是光荣地活着、完全的胜利。所以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死亡不属于罗克赛兰人!” 第十五章. 商人与强盗 加甫的手在发抖,他意识到自己不是要去射杀一匹已经被困在陷阱里的鹿。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在动物的世界里无异于几条瘦狗要趁不注意咬断熊的脖子,在人类的世界里则会使他毫无疑问地从一位市民沦落成一个逃脱的死囚。 恐惧占据了上风,使他几乎忘记了路要怎么走。他想遁走,但拿不准身边的米伦会怎么做。这个人看起来像一个教士或者祭司,但加甫毫无疑问地认为米哈伊尔身边的所有人都是亡命之徒。他知道现在逃走没有用,对米哈伊尔这种人而言,计划既然已经做出,就一定会被他坚决地执行下去。他甚至觉得现在马上死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可以理解死亡,但无法理解米哈伊尔的疯狂。 米伦看出了加甫的慌乱,但他无法安慰这个少年。米伦的内心也是如同站在悬崖边往下看一样四肢发软。他们都被米哈伊尔绑上战车了,可是他也知道,他必须得为奴隶们找出一条生路,尤其是他们已经嗅到了自由的味道,否则他们也能要了他的命。他告诉加甫没有关系,这种心虚的安慰很显然没起到什么效果,加甫的步子越发沉重了。米伦比这个少年要稍微老练一点,他知道现在镇定一些,活着的机会还要大一些,只好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从大门走到村子的公所只需要五分钟,整个村庄也处于一种不期待第二天来临的状态里。村子涣散了下来,加甫带着米伦进来时守在门口的表兄弟甚至没有询问他身边的陌生人是谁。加甫拖着自己的步子见到他的父亲在吃饭的桌子前踱步,查德利诺的家长、他的伯叔彼得罗则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另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本地人的中年人正在和彼得罗确认他们今天到底能交出多少税金。塔族老爷艾拉克要一百五十个被称为盾的、流行于几乎所有大的公国的银币,也就是我们曾经提过的大银币。这几乎等于整个查德利诺庄园一季的收成,而且彼得罗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查德利诺家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多银币了。 老爷强调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塔族人会自己动手取,而他作为一个本地人要全力避免这种事情。他和彼得罗似乎认识,所以用的是一种为对方考虑的口吻。彼得罗颤抖着开口请求他的这位朋友: “如果宽限到明年,我们就拿得出钱来。真的,基列,你看,查德利诺家向来守信用。现在我们拿不出这些来。” “彼得,我们当年一起为老爷养狗的时候,你可不像现在一样慢吞吞的。我可以请求艾拉克老爷今年只收八十盾,等到开春再来取另外一百盾。不过…” “你不必再说,我不能卖给你,发发善心吧,如果我那样做的话,明年我拿什么来交税呢,我这一大家子又吃什么呢?” 基列显得有一些急躁。他现在逼迫彼得罗交出来的是他想从这一趟里给自己谋取的东西,查德利诺庄园最好的一块地。面积只占十分之一,收成却占五分之一有余。 “你的脑袋是木头做的吗,彼得,那些土地如果由我管理,可以少交四分之一的税,你向我交租和向艾拉克老爷交税有什么区别呢?我对这些土地的爱一点都不比你差,我还记得你妈妈做的果子馅饼,那时候她把我也当作亲儿子来待。我可以出五十五盾,而且明年不向你收租。你有了这些钱,缴了今年的捐贡,还能再留下不少。” “当然有区别!” 加甫觉得彼得罗要用拳头去敲桌子了,从小他被长辈责罚的时候,总是要听到这种让人心悸的咚咚声。彼得罗只敲了一下就仰面坐进圈椅里。 “我向佃农要三成,我不相信你会比我善良,基列,你养的狗都比我养的要瘦。” “我要再次告诉你那些是东方猎犬,它们就应该瘦。我也可以借你这笔钱,但是这些土地要全部抵押给我,你的庄户和奴隶仍然要在上面。每天还要付我三厘的利息。” 彼得罗显得很为难,这简直是要他选被斩首还是被勒死。“除了地什么都可以,你得给我一条活路。”他在说这句话时,脖子前探,想从基列脸上找到他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人。 “我不要别的,查德利诺先生。我也有孩子要养,钱对我来说很重要。搞搞清楚,你还认识谁能拿出这么一笔银子来?你也不想艾拉克老爷把这座房子烧掉吧,它比我们俩的年纪还要大。如果不是我拦着,他上次来就要这么干了。” 站在门边的米伦摸了摸自己腰上的褡裢,里面有二十个大银币,是米哈伊尔让他拿着的。奇怪,那明明是他自己的钱。加甫远远躲在外面,没人注意到他。 看来庄园的主人收到的条件比他想象的还要差。这样的话,至少对他要讲的事情很有利。米伦已经快要相信自己真的是来谈生意了。 “尊贵的阁下,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米伦一开口就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屋子里的人全部盯着他从阴影里走出来。 基列向这个陌生人投来带着敌意的目光。是谁把不认识的人放进来的?他攥住了手边的鞭子。米伦不害怕他,他的软弱是面对命运的软弱。习惯了和彼勒相处,又见识了米哈伊尔这个天生的重刑犯,米伦先生是不会被一条东方猎犬吓倒的。 彼得罗眯起眼睛看这个陌生人,米伦穿着生意人的衣服,戴着皮帽子,佩戴着银饰,脸上有那种会算数的人常有的精明。这个开场白是每一个做高利贷生意的人都熟悉的。彼得罗自己不放贷,因为查德利诺庄园很封闭,就连佃农都在庄园的土地上世代耕种。如果彼得罗借出去的钱收不回,他也没法丢掉脸面去拆掉借贷者的房子,何况那些房子有一些还是属于他的。 “您想谈些什么?我不记得见过您。” 对于庄园主而言,让米伦闯进村公所已经算是松懈失守,他平常不怎么见陌生人,也没有必要见陌生人。但是今天他没心情去管这个。 米伦把包裹放到桌上,哗啦一声响动,彼得罗愣了一下。钱币撞击的声音正好砸到他心上。他抬起下巴,对眼前的瘦高个来了兴趣。 “我和塔族做过很多年生意。二十盾。我可以给您这么多,给基列阁下的也有这么多。我还可以拿出五十盾给艾拉克老爷,里面有一部分是能在大城市卖上好价的货物,还有一些是现钱。这些里一半算是我为庄园交的贡,另一半算是我献给艾拉克老爷的一点忠诚。我希望能在这个庄园待上很久。” 彼得罗对这突如其来的慷慨抱着明显的戒心,他盘问起了米伦的目的。 “我的商队被大雪困住了,遇到了您村子上的年轻人,才被带到这里。我看出您也需要一些帮助。钱不能用来吃,摸起来也很冷,我想用这些交换温暖的住处和足够的食物,等到雪停了,您可以派一个向导带我去镇子上。” “把他抓起来。” 基列用一种冷而黏稠的声音插入进他们的谈话中。米伦有些意外,他有点儿迷糊。他还以为他的交易对手是庄园的主人,没有料到基列的突然袭击。 几乎是同一时间,基列的两个手下把米伦粗暴地架了起来。基列不认识米伦,但是他听懂了米伦的话。米伦是一只带着钱迷路了的肥羊。他看着是如此瘦弱,也没有随从。无论他的话是真是假,他都没有谈生意的资格。 彼得罗显得很生气,他不能容忍这种破坏名誉的事在他的庄园里发生。基列抢在彼得罗发作之前狠狠地开口威胁他。 “彼得,他是送上门来的。把他献给艾拉克老爷,我会为你说好话。现在你最好少管闲事。” 彼得罗丧气地坐回椅子。祖上留下来的土地是他的底线,这条底线被他的昔日朋友知道得太清楚了,他不得不服从基列。 加甫找到米哈伊尔的时候,他正在和格尔曼练习摔跤。他看到回来的人是加甫而不是米伦,就猜到米伦出了点麻烦。他告诉加甫不要担心,塔族人会把米伦送回来。 里拉看到加甫能够回来,态度一下温和了。为了米哈伊尔把加甫派出去做危险的事,他正在和这个年轻头领闹别扭。现在他放下了这点芥蒂,和米哈伊尔推心置腹地讲起话来。 “米伦会把你们的计划告诉基列的,这个人我知道,是主人的朋友,后来做了塔族人的随从,就发了家。他在问事情的时候会拿烙铁,你们得小心一点。” 米哈伊尔意识到他说的主人是查德利诺庄园的主人。他不同意里拉的看法,那会儿他很年轻,还喜欢和人争辩。 “米伦不是一个战俘,哥们儿。他们想要钱,米伦一定会告诉他我们在哪儿。他会被当成人质,但是不可能说他是来闹大事情的。他不说出来的话,那些人也不会要他的命,米伦并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们现在无法知道村庄里的情况,也无法得知基列会不会带着米伦和他的随从寻过来。格尔曼提出躲得远一些,被米哈伊尔和里拉同时否定了。这么多人的痕迹很明显,现在已经无法再隐藏起来了。 米哈伊尔觉得他犯了一个错误,不应该让整个营地的人都知道他计划的全貌,现在他必须得让所有人都留在他身边,否则就会走漏秘密。不过即便是无法战斗的人,他也不会丢下他们。他期望他的判断正确,如果这个把米伦抓起来的人只是求财,他不会带很多人来寻找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更好应付一些。 米哈伊尔没有再隐藏的想法,如果他对这些人有一点点害怕,都不会跑到这里来。他本来就是来和他们打照面的,他很清楚这样的计划一定会出现意外,而他完全自信能够料理这些意外。 第十五章. 商人与强盗 加甫的手在发抖,他意识到自己不是要去射杀一匹已经被困在陷阱里的鹿。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在动物的世界里无异于几条瘦狗要趁不注意咬断熊的脖子,在人类的世界里则会使他毫无疑问地从一位市民沦落成一个逃脱的死囚。 恐惧占据了上风,使他几乎忘记了路要怎么走。他想遁走,但拿不准身边的米伦会怎么做。这个人看起来像一个教士或者祭司,但加甫毫无疑问地认为米哈伊尔身边的所有人都是亡命之徒。他知道现在逃走没有用,对米哈伊尔这种人而言,计划既然已经做出,就一定会被他坚决地执行下去。他甚至觉得现在马上死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可以理解死亡,但无法理解米哈伊尔的疯狂。 米伦看出了加甫的慌乱,但他无法安慰这个少年。米伦的内心也是如同站在悬崖边往下看一样四肢发软。他们都被米哈伊尔绑上战车了,可是他也知道,他必须得为奴隶们找出一条生路,尤其是他们已经嗅到了自由的味道,否则他们也能要了他的命。他告诉加甫没有关系,这种心虚的安慰很显然没起到什么效果,加甫的步子越发沉重了。米伦比这个少年要稍微老练一点,他知道现在镇定一些,活着的机会还要大一些,只好拼命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从大门走到村子的公所只需要五分钟,整个村庄也处于一种不期待第二天来临的状态里。村子涣散了下来,加甫带着米伦进来时守在门口的表兄弟甚至没有询问他身边的陌生人是谁。加甫拖着自己的步子见到他的父亲在吃饭的桌子前踱步,查德利诺的家长、他的伯叔彼得罗则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另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本地人的中年人正在和彼得罗确认他们今天到底能交出多少税金。塔族老爷艾拉克要一百五十个被称为盾的、流行于几乎所有大的公国的银币,也就是我们曾经提过的大银币。这几乎等于整个查德利诺庄园一季的收成,而且彼得罗拿不出这么多现金,查德利诺家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多银币了。 老爷强调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塔族人会自己动手取,而他作为一个本地人要全力避免这种事情。他和彼得罗似乎认识,所以用的是一种为对方考虑的口吻。彼得罗颤抖着开口请求他的这位朋友: “如果宽限到明年,我们就拿得出钱来。真的,基列,你看,查德利诺家向来守信用。现在我们拿不出这些来。” “彼得,我们当年一起为老爷养狗的时候,你可不像现在一样慢吞吞的。我可以请求艾拉克老爷今年只收八十盾,等到开春再来取另外一百盾。不过…” “你不必再说,我不能卖给你,发发善心吧,如果我那样做的话,明年我拿什么来交税呢,我这一大家子又吃什么呢?” 基列显得有一些急躁。他现在逼迫彼得罗交出来的是他想从这一趟里给自己谋取的东西,查德利诺庄园最好的一块地。面积只占十分之一,收成却占五分之一有余。 “你的脑袋是木头做的吗,彼得,那些土地如果由我管理,可以少交四分之一的税,你向我交租和向艾拉克老爷交税有什么区别呢?我对这些土地的爱一点都不比你差,我还记得你妈妈做的果子馅饼,那时候她把我也当作亲儿子来待。我可以出五十五盾,而且明年不向你收租。你有了这些钱,缴了今年的捐贡,还能再留下不少。” “当然有区别!” 加甫觉得彼得罗要用拳头去敲桌子了,从小他被长辈责罚的时候,总是要听到这种让人心悸的咚咚声。彼得罗只敲了一下就仰面坐进圈椅里。 “我向佃农要三成,我不相信你会比我善良,基列,你养的狗都比我养的要瘦。” “我要再次告诉你那些是东方猎犬,它们就应该瘦。我也可以借你这笔钱,但是这些土地要全部抵押给我,你的庄户和奴隶仍然要在上面。每天还要付我三厘的利息。” 彼得罗显得很为难,这简直是要他选被斩首还是被勒死。“除了地什么都可以,你得给我一条活路。”他在说这句话时,脖子前探,想从基列脸上找到他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人。 “我不要别的,查德利诺先生。我也有孩子要养,钱对我来说很重要。搞搞清楚,你还认识谁能拿出这么一笔银子来?你也不想艾拉克老爷把这座房子烧掉吧,它比我们俩的年纪还要大。如果不是我拦着,他上次来就要这么干了。” 站在门边的米伦摸了摸自己腰上的褡裢,里面有二十个大银币,是米哈伊尔让他拿着的。奇怪,那明明是他自己的钱。加甫远远躲在外面,没人注意到他。 看来庄园的主人收到的条件比他想象的还要差。这样的话,至少对他要讲的事情很有利。米伦已经快要相信自己真的是来谈生意了。 “尊贵的阁下,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米伦一开口就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屋子里的人全部盯着他从阴影里走出来。 基列向这个陌生人投来带着敌意的目光。是谁把不认识的人放进来的?他攥住了手边的鞭子。米伦不害怕他,他的软弱是面对命运的软弱。习惯了和彼勒相处,又见识了米哈伊尔这个天生的重刑犯,米伦先生是不会被一条东方猎犬吓倒的。 彼得罗眯起眼睛看这个陌生人,米伦穿着生意人的衣服,戴着皮帽子,佩戴着银饰,脸上有那种会算数的人常有的精明。这个开场白是每一个做高利贷生意的人都熟悉的。彼得罗自己不放贷,因为查德利诺庄园很封闭,就连佃农都在庄园的土地上世代耕种。如果彼得罗借出去的钱收不回,他也没法丢掉脸面去拆掉借贷者的房子,何况那些房子有一些还是属于他的。 “您想谈些什么?我不记得见过您。” 对于庄园主而言,让米伦闯进村公所已经算是松懈失守,他平常不怎么见陌生人,也没有必要见陌生人。但是今天他没心情去管这个。 米伦把包裹放到桌上,哗啦一声响动,彼得罗愣了一下。钱币撞击的声音正好砸到他心上。他抬起下巴,对眼前的瘦高个来了兴趣。 “我和塔族做过很多年生意。二十盾。我可以给您这么多,给基列阁下的也有这么多。我还可以拿出五十盾给艾拉克老爷,里面有一部分是能在大城市卖上好价的货物,还有一些是现钱。这些里一半算是我为庄园交的贡,另一半算是我献给艾拉克老爷的一点忠诚。我希望能在这个庄园待上很久。” 彼得罗对这突如其来的慷慨抱着明显的戒心,他盘问起了米伦的目的。 “我的商队被大雪困住了,遇到了您村子上的年轻人,才被带到这里。我看出您也需要一些帮助。钱不能用来吃,摸起来也很冷,我想用这些交换温暖的住处和足够的食物,等到雪停了,您可以派一个向导带我去镇子上。” “把他抓起来。” 基列用一种冷而黏稠的声音插入进他们的谈话中。米伦有些意外,他有点儿迷糊。他还以为他的交易对手是庄园的主人,没有料到基列的突然袭击。 几乎是同一时间,基列的两个手下把米伦粗暴地架了起来。基列不认识米伦,但是他听懂了米伦的话。米伦是一只带着钱迷路了的肥羊。他看着是如此瘦弱,也没有随从。无论他的话是真是假,他都没有谈生意的资格。 彼得罗显得很生气,他不能容忍这种破坏名誉的事在他的庄园里发生。基列抢在彼得罗发作之前狠狠地开口威胁他。 “彼得,他是送上门来的。把他献给艾拉克老爷,我会为你说好话。现在你最好少管闲事。” 彼得罗丧气地坐回椅子。祖上留下来的土地是他的底线,这条底线被他的昔日朋友知道得太清楚了,他不得不服从基列。 加甫找到米哈伊尔的时候,他正在和格尔曼练习摔跤。他看到回来的人是加甫而不是米伦,就猜到米伦出了点麻烦。他告诉加甫不要担心,塔族人会把米伦送回来。 里拉看到加甫能够回来,态度一下温和了。为了米哈伊尔把加甫派出去做危险的事,他正在和这个年轻头领闹别扭。现在他放下了这点芥蒂,和米哈伊尔推心置腹地讲起话来。 “米伦会把你们的计划告诉基列的,这个人我知道,是主人的朋友,后来做了塔族人的随从,就发了家。他在问事情的时候会拿烙铁,你们得小心一点。” 米哈伊尔意识到他说的主人是查德利诺庄园的主人。他不同意里拉的看法,那会儿他很年轻,还喜欢和人争辩。 “米伦不是一个战俘,哥们儿。他们想要钱,米伦一定会告诉他我们在哪儿。他会被当成人质,但是不可能说他是来闹大事情的。他不说出来的话,那些人也不会要他的命,米伦并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 一阵长久的沉默。他们现在无法知道村庄里的情况,也无法得知基列会不会带着米伦和他的随从寻过来。格尔曼提出躲得远一些,被米哈伊尔和里拉同时否定了。这么多人的痕迹很明显,现在已经无法再隐藏起来了。 米哈伊尔觉得他犯了一个错误,不应该让整个营地的人都知道他计划的全貌,现在他必须得让所有人都留在他身边,否则就会走漏秘密。不过即便是无法战斗的人,他也不会丢下他们。他期望他的判断正确,如果这个把米伦抓起来的人只是求财,他不会带很多人来寻找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更好应付一些。 米哈伊尔没有再隐藏的想法,如果他对这些人有一点点害怕,都不会跑到这里来。他本来就是来和他们打照面的,他很清楚这样的计划一定会出现意外,而他完全自信能够料理这些意外。 第十六章. 侮辱与损害 米伦当上老板的第一次交易就出了乱子。比起和玩牌相似的谈判,真正的生意是强迫、诱惑、诬告、阴谋和偷窃的集合,而他在这一方面,由于天生的愚笨和一点点后天学来的道德感,显得太迟钝了。他一下子落进了非常不利的境地,不过在这样的时候他总能感觉到奇怪的轻松,脑子倒也转了起来,比他自己能拿主意的时候运转得还要快一些。这种无药可救的表现充分表明了米伦是一个不可能有主见的人。 米伦把基列当成一个生意人是一种错误,这种错误叫识人不明,在生意里是致命的。彼勒是生意人,偶尔当当强盗来谋取高一点的利润。而基列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当强盗,他从艾拉克那里获得的庇护是彼勒没法比的。恐怕他没有立刻把米伦捆起来活埋的原因只是米伦并没有带上全部的财产,他得把肥羊吃得再干净点。 基列没打算第一时间把这个意外发现告诉艾拉克,他没必要让艾拉克知道他额外搞到了一大笔钱。既然商队还有一些货物,就不妨拿到所有的东西后自己隐匿其中的大部分。一个罗克赛兰人有什么必要向艾拉克献上全部的忠心呢?米伦也想到了这一点,决心要见到塔族人再开口说出剩余的财物的下落。基列果然直接向他发问,而米伦坚称自己要把所有的货物献给土地和庄园的主人,而不是一个把他拘禁起来的人。 米伦没有挣扎。彼得罗又提出了一次抗议,他知道基列要用他熟悉且相当喜欢用的那种手段,但彼得罗一点都不想这些事情在他的公所发生。基列于是把米伦押到公所背阴处的一口井旁边。他来这栋房子是为了和彼得罗叙叙旧,所以没带任何工具或者说刑具。但他仍然有办法。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否则我每数二十下就掰断你的一根手指。” 这句话从这个说话带着嘶嘶声的、眼睛很小所以把凶光聚焦得格外明显的中年男人嘴里说出便十分可信了。他吩咐一个随从沿着他进来的大路去找找,自己和另一个随从留在这里撬开这个瘦高个蠢货商人的嘴。 彼得罗陷入了一种屈辱的情绪当中。让我们试想一下他的心情,这座庄园是他祖上留下最重要的家底儿,是他赖以生活的财产。村庄里的居民不是和他同样姓查德利诺的亲戚就是租种他的土地的勤劳的佃户。他把这些土地不是当作一笔待价而沽的财产,而是一种不容质疑的身份象征。即使他要为拥有这些土地缴纳税赋,又要为管理土地上的种植和收成而花去大多数的精力,他仍然热爱这些土地。 但他的儿时玩伴基列给他出了难题,并且用在他的土地上拷打一位没有携带武器的异乡人,这让他感到了侮辱。查德利诺家不是富甲一方或是名动千里的大家族,但仍然在意名誉。对基列从一个略显狡黠的儿时伙伴蜕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彼得罗有一种复杂的心情:一方面他屈服于并且嫉妒他的财富和地位,这是占主导的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他看到基列在艾拉克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又感到混着愤怒的难过。 说基列要把他的老朋友置之死地的确有失偏颇,但他在鲸吞熟识之人的财产时实在有一种额外的快感,胜过在生意中赚到相同数目的钱。因此他招了不少人的记恨。不过他不太介意这些记恨,因为他的主人阁下艾拉克同样不介意他在乡土之间恶劣的人际关系。 塔族税官艾拉克在查德利诺庄园最舒适的房间里睡觉。这座房子是查德利诺家族多年前修建的,现在归彼得罗的大儿子所有。在塔族人面前这种所有权不能说完全是空气,但也和空气中的风滚草或是花粉一样轻。他的翼卫按两人一组分为三组,两组在屋子内外巡逻,一组能够休息。 艾拉克年轻的时候是真正在战场上带领几十名骑手冲锋的好手,没发胖的时候他可以在疾驰的马背上跳舞。他是那种即使进攻最坚固的城防也敢于冲在最前面的人。后来他得到了因为战功而被封赏的土地和玛热亲自任命的征贡官职位,便投入到对生活的享受中去了。不过他在战场上锻炼出来的那些与神经反应无关的能力并未退化,比如对环境的敏感和对手下的威慑力。 他的翼卫——在塔族人的词典里,他们是近卫和生活中仆从的复合体——都是些很灵光的小伙子。一名有志于从军但没有祖传军官职位的塔族青年要从十三四岁开始给一位老爷当七年的翼卫,来学习一切做一名军官所必需的东西,不管是作战和指挥的技巧,还是残忍坚决的性格。随后他们就可以成为一名见习的十人小队长,尽管这个十人小队有时候只有他们一个人——塔族人非常喜欢虚张声势。这些被选为翼卫的年轻人往往生活清苦又勤于表现,不过比起只带着一把长刀去战场上割下全副武装的敌人的头颅,这毕竟还是一条安全的晋身之道。所以每个老爷往往都跟着四五个翼卫,这些翼卫有一些是贵族的私生子,有一些是被青睐的平民,有一些则是还没来得及拥有世袭职位的塔族战士的遗孤。 艾拉克的翼卫都是些好手,他一直想着如果有新的、旨在征服大片土地的战争,他可以随时回到军队中去。他想这件事想到发一种四十岁的人不该发的狂。一方面,战事若启,塔族的大军会很欢迎这些卸甲归田的勇士回到行伍之中,另一方面,从愚笨、死脑筋又实在是贫穷的罗克赛兰人那里征税并不是一件美差。查德利诺这种庄园,你看着他们一年到头在劳作,可是最后还是刮不出什么油水来。艾拉克的腿上有年轻时候骑马留下的老伤,每当发作时他真的想把那些每年都在给他找麻烦的破屋烂巷夷为平地。 所以他尽了全力把他的翼卫小伙子们培养成最好的骑手和士兵。谁要是敢带着老弱病残上战场,谁自己就要付出代价。为了能及时响应战争与掠夺之神的召唤,他自己除了招呼大人物以外都不喝烈酒,做起征税官的工作按照塔族人的标准也是一丝不苟。这一部分要归功于基列,他很精明,像一把被磨得过分锋利的铲子。他能想出办法把艾拉克和自己的腰包都塞满,艾拉克知道他的脑子每一刻都在酝酿这种想法。有他在,艾拉克就没有必要学罗克赛兰人说的那种生硬的语言,而且带上基列这匹饿狼,每趟搜贡或是征税多拿到的钱赶得上艾拉克那点饷金的两倍。 米伦被基列的随行用肘尖捅到肋骨间隙的第一下就痛得眼前发黑,他为了守住自己的财产忍了好几下。被拷打的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所以基列用一种非常有耐心的方式折磨着他,也不着急问问题。他并不想杀死米伦,像瘦高个这样独身的商人可以再卖给一些行迹不定的朋友那里,来让他们可以向商人的家人或是生意伙伴索要一笔赎金。 倒霉的新老板已经半昏了过去。他其实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在行营中,他虽然不必像奴隶一样服劳役,可也能连着几个月不休息地奔波。现在他恨得紧,又没什么办法。基列既耐心又细心地陪着他,熟练地掌握他经受的痛楚和伤害。米伦知道自己早晚要下意识地告诉殴打他的人所有东西,但是又不想丢掉性命。 米伦勉强地集中思维去想。他要编出一段瞎话来,让基列活着把他送回队伍里去。他开始庆幸现在这群奴隶在米哈伊尔的掌控之中又重新长出了牙。 幸运之处在于谈生意本就是个幌子。既然这里有一个现成的捕兽夹,那也不妨让送上门的豺狼去踩踩看。米伦是那种把计划啊、演算啊都在脑子里进行得很远、很顺利的人,所以他常常陷入自我的念头中,对意外的反应要慢上半拍。 这次他还好在被揍到把全部实情和盘托出之前就明白过来了,他七分是真地作出一番承受不了折磨的样子编出了一个故事。在故事里商队困于雪中,他只是商队的副手,来先行贿赂村庄的主人,确认没有危险时再回去通报。现在只要放了他,他愿意告诉基列商队的位置,那里还有十倍于他身上带着的钱。 这个慌乱中编出来的故事的特别之处是,米伦在商队中绝大多数的时间的确在做副手,他的姿态和讲话习惯都是一个副手应该有的样子,像他这样一个人出卖友人或者主人也很自然。这样这个故事就连基列都挑不出毛病。 基列的眼球往后脑勺翻了一下,他眼睛的灰色瞳仁占整个眼睛的比例很小,所以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有种眼睛在收缩的、让人感到冒犯的感觉。他让同伙松开按住米伦的手。这些旨在造成皮肉之苦的殴打不会留下实质的伤害,米伦侧着身子躺了一会,由于痛苦和寒冷导致他头脑发昏,喉咙都松弛了,口水从他脸侧面不体面地滑了出来,很快结出了冰茬把他刺清醒了。基列又让人把米伦拖到屋里的炉子前瘫坐了一会,给他灌了些热的粗制酒。 米伦清醒了过来。他挨打的地方的皮就像被从肉上拽开来一样,痛得让他连呼吸都是勉强。他的心中腾起一股怒火,疼痛和屈辱带来的恨意使他期望米哈伊尔的行为最好能像他的计划一样暴躁,至少先给这几个家伙一个惊喜。 第十七章. 勇气与质疑 “米哈伊尔,我不明白。我们完全可以等到他离开以后再来到这个村子上,只需要几天时间。” 格尔曼在车子附近走了半天,向米哈伊尔发问。越是接近村子,他内心就越沉重,米伦迟迟不归使他反而短暂地松了口气。他知道情况的艰难,也能接受米哈伊尔的主意,但他仍然不理解。 “塔族走了之后我们就只剩下木头可以吃了。他们是来刮地皮的,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我们反正是在一条没个准儿的路上了,不如把步子迈大一点。我要截下那个家伙,不是他抓住我,就是我截住他。我们要和庄园分享本来要被夺走的东西,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格尔曼想指出米哈伊尔的幼稚。他首先就觉得村子里的人会把袭击塔族人的外来者当成灾星,而不是义士。米哈伊尔猜出了他的想法,在他之前开口。 “既然必须得来点儿硬的,我选对塔人动手,而不是对罗克赛兰人。至于惹祸遭灾,他们应当去怪祸事本身。” “他们本来可以熬过去的,但是如果惹火了塔族人,事情就没法收拾了。”格尔曼说出了他对另一个方面的担忧。既然他和塔族人不那么光彩地交过手,他在这方面就有一些发言权。“事实是这样,塔族人去要,他们给,那么两边都能满意,因为这是交易。你可能不熟悉这种交易,塔族人卖给他们的是安全。这时候你如果搅合了这交易,两边都会怪罪于你。 “我们应该首先想想怎么搞定他们,这帮人可不好对付,至于后面的事情,我们得先活到明年才该去想呢。”米哈伊尔示意他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在他看来,一个决定只要作出,无论如何就是要执行下去。那种年轻人因为爱面子而产生的倔强在他身上体现得相当明显。 两人不再说话。米哈伊尔很清楚,自己还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他想起这些天稀稀拉拉的队伍,奴隶们在彼勒死后对头领的态度就像一匹不服管教的马在挑选骑手,像一群观众在看舞台上的笑话,像一群无情的鬣狗在等着濒死的猎物彻底倒下。 米哈伊尔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这也是他率领队伍在原地踌躇不前的原因。他从奴隶们脸上的兴致索然看出,这些奴隶服从他的原因是无处可去的绝望。为此他们愿意服从任何一个眼下可以做到的命令。他是在刀刃上行走,如果情况变好,奴隶们有了些许自由,他作为一个僭主很有可能会被抛弃。如果情况再差一点,他所率领的这个松散的群体就会在饥饿和寒冷中崩溃。他得把这些人再捻得紧一些,像捻灯绳那样才行。他能感觉到,这样一群人哪怕被全副武装的塔族瞪上一眼都会像扎堆的老鼠一样四散奔逃。这样他的冒险计划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他有一点光火,他不是做过一番挺好的演讲了吗?他们不是反应得很热烈吗?他难道不是一个很受拥戴的领袖吗?他们不是在那之后对他的命令和安排都服从得很好吗?其实,人在激烈的情绪下的反应不能当真,惯于服从的人们反而更难信任一位带头人。演讲和鼓动的花应当是开在土壤中而不是火焰上。他离想通这些事情还有很长的距离呢。 米哈伊尔的计划已经不仅仅是冒险了。在人群中杀死一个塔族征税官,简直称得上疯狂。米哈伊尔喜好冒险,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刺杀彼勒的行为树立了一个对他自身不利的标杆。奴隶中有胆子杀主子的不多,有胆子杀死其他奴隶的比比皆是。他需要建立起一些独属于他的威严,才能阻止事情向对他自己最不利的方向滑去。他所理解的建立功勋和威严的方式还不包括欺骗和交易,他不到二十岁的脑袋里只能想出一种他自己愿意尊重的行为:做出冒险的举动并且从中幸存。 他的办法就是利用情绪的余波和大雪中无处可去的境况推着他不忠诚的队伍去冒险,冒更大的险。对这样一群孤立无援的人而言,冒险不会拆散他们,反而会使他们短暂地团结起来。哪怕今天是塔族的大君带着他能够横扫整个大陆的十万劲骑住到这个村子里来,米哈伊尔也会带着这几十个奴隶试着把他的心脏刺穿。这无关勇气,而是一种被迫的行为。 失败身死的结局悬在他的心头。他知道自己在送死,奴隶们也知道他们在送死,然而他们现在至少能够一道送死。在罗克赛兰的冬天,落单会比送死还要更早死掉。这种有点荒谬的理由推着米哈伊尔和跟随他的奴隶们来到了查德利诺庄园外面。几个士兵出身的奴隶对服从命令有更丰富的经验,米哈伊尔信任他们,至于其他人,他无法保证,所以根本没有考虑在计划之内。 米伦迟迟不归让他能够沉闷地去思索这些事情。他发现自己要学和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他要如何能追上命运喜怒无常的脚步?没有人会回答一个奴隶这样的问题。 他用刀子挑起一块刻着月亮图案的精炭,把它粗暴地抖进没有火苗的炭火里。他身边都是人,却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孤独。他想到自己为了活命不得不来送死,心里有几分苦涩,但是又有一点释然。这些天他得以自由的思考,头脑中一片混乱,这种混乱给他带来快乐。每一个做奴隶时无法触及的思绪都可以牵出一大串想法来。 和大多数奴隶一样,他以前很少想未来。很多人把身份低微、生活贫苦的人的短视归结为他们天生的愚蠢,进而得出身份低下和智能低下互为因果的结论,这纯粹出于一种灵魂的傲慢和狭隘的偏见。奴隶短视的全部原因在于即便他们对未来有所期待,充满生活的劳役、无法支配自己生活的身份也会使他们的期待落空。因此未来计划对于奴隶来说就是纯粹的空想。 而米哈伊尔刚刚从这种窘迫当中稍挣扎出来,眼光就向长远放去。受过极端的苦难的人有时候会失去对重复生活的向往,也就是说米哈伊尔对那种拥有面包房和三个孩子的生活的看法和米伦先生是不同的。他粗暴地为同伴规划着未来,他希望身边所有的人能够拥有土地,这样他们可以不必继续居无定所。他希望和他一起服劳役的伙伴能够拥有牲畜,这样他们可以不必去做远超忍耐程度的劳役,也可以吃到各色的肉食。他还希望这些苦命人能够拥有一把武器,以便有人剥夺他们拥有的一切时能够及时地制止。 这样他就必须做一个合格的首领。因为拥有这些的人就难免产生纠纷,所以他决定做一个人和人之间的调解者。生活安逸的人又经常道德败坏。所以他还要做一个惩罚的执行人。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在保卫生活的战斗中,没有一位指挥官是不行的,因此他必须成为一个精通战斗的头儿。 这些美梦在他的潜意识和有意识的思维中来回穿梭,使他感到有无数未尽的使命。然而这些待办的事项和他迄今为止未能取得的、生存的自由又沉默地冲突着。 这种冲突为他带来了一股子勇气。因为他要冲破这矛盾的处境就非得有这股勇气不可。我们可以从此处蠡测,为什么有哲人认为鲁莽和英勇的分界线在于理性。能够使人在已经充分地了解道路崎岖、野兽凶恶、风雪交加的情况下仍然踏上使命的道路的勇气就是高贵的勇气,而理性是催生这种勇气的燃料。 正是这股勇气使得格尔曼愿意信任他的决定,尽管格尔曼有一百个与他的决定相悖的理由,但他仍然选择了信任,这就是与世俗世界没有直接关联的、一个无助被动的心智对更强大的心智的折服。 米哈伊尔把这次大胆行动的前因后果都仔细摊开检查了。他要达到的目标乃是将塔族人从庄园中彻底驱逐,为此将最无礼的为首者杀死也在所不惜。这一目标和他希望能成为查德利诺庄园的掌控者并不矛盾。有一点他看得很清楚,查德利诺庄园只是姓查德利诺,它的几乎所有收益都属于塔族人,因此他的打算绝非对查德利诺家的抢劫,而只是夺回一直以来被塔族夺走的那部分。 庄园内的地形他已经有所了解,一条主街,两条交叉的横街,靠南的路口地势低洼平坦,是广场的所在地。这个广场以北分别是农户的房子和富人或贵族的房子,建得很密集。从地面封锁整个庄园的计划在他的头脑中逐渐形成。 几座富人的居所已经被锁得严严实实,只偶尔有人好奇地向里窥视一眼。查德利诺家族的富人往往是家族的旁系子孙,享受名誉又不承担封建义务。说是富人也不过是每年收成略有盈余,不必受冻饿之难罢了。富人扎堆儿的尽头是艾拉克在呼呼大睡的那座房子,如何在不要特别引人注目的情况下把人从南边带到北边,这困扰了米哈伊尔很久。 第十八章. 盗贼与聚会 查德利诺庄园的村子不大,这么一个小小的村子集结了四伙强盗。这就是那个时候罗克赛兰经常发生的事情。 米哈伊尔带着第一伙强盗,叉着腰在车子旁边和包括格尔曼在内的四五个人商议着如何从困局中摆脱。他披着一件毡布简单剪裁成的厚斗篷,仔细地听着几个人漫无边际的议论。 米哈伊尔静静地等着米伦或者彼尔姆其中一人能够回到村庄,他对没有新的信息补充进来的反复议论有点儿不耐烦。奴隶们驻扎的地方是农民在几块圃地之间搭成的窝棚,有一个巨大的半开放的炉灶:他们把火烧得很旺,把奴隶们编成三组,由做过士兵的精锐带着四五个身体强壮的生力军,再让剩下的还能正常走动的跟着他们的队伍而动,这样这丛杂乱的灌木就被修剪得稍微像点样了。 这个建议由格尔曼提出。对于这种建议,米哈伊尔向来是照单全收。他很清楚自己在这方面应当谦虚地做每一个真正当过兵的人的徒弟。为此,格尔曼感到很兴奋,当兵的整理队列就像园圃师傅整理树木一样,是一种手艺。手艺人在做他们擅长的手艺时发自内心地舒适。米哈伊尔明白这种快乐滑过心头就像眼看静河水流过既有的谷地一般,所以特别展现出他的尊重。 一个人抓住另一个人的心就像用绳子捆住他,并非绳结越多越稳当,而是这些绳结越是分散就越稳当。在这方面米哈伊尔有一点点天赋,他让手艺人做最擅长的手艺,认真地甄别他们的话中哪些是最坚定的并加以采纳。智识高的人更容易被这种小把戏俘获,因为有时候他们更渴望他人的认可。 米哈伊尔把彼勒的那把刀给了格尔曼,他训练有素,对这种制作精良的武器得心应手。在野蛮的世界里,递交武器和递交信任是同义词。虽然格尔曼不愿意承认,但他已经明白过来,米哈伊尔身上有的一些东西他即使再过十年也未必能够有。 他为此感到嫉妒,而嫉妒足以消磨正当的野心,因为它促使嫉妒者把自己放在一个低下的位置上,这就会侵蚀他们的意志。 米哈伊尔自己则取得了加甫的那把黑铁长剑,那是加甫早逝的兄长用多年积蓄打造的重型武器。它在被打造出来的过程中融入了太多主人的意见,比如它的长要达到等身的夸张程度,还要有配得上长度的重量。要有宽的刃和沉重的剑柄,同时要能够兼具刺和劈砍的功能。所有这些意见使它最终有一点不伦不类,但打造它的材料是相当优质的材料,而且打造它的铁匠很有经验,在这些非分的要求之下仍然把这把剑的重心调整到恰到好处,那也就是说,拥有足够大力气的人挥舞起它来会非常自如。 持剑者尝试着用随处可见的石头恢复了一下这把不伦不类的武器的刃口,但它仍然是一把钝剑。不过他很喜欢这把长剑,挥舞起来势不可挡。他从加甫那把剑讨过来没费太大劲,这个少年信任米哈伊尔,尽管和他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他又充满了惊慌,所以他在丢掉武器的时候如释重负。 米哈伊尔一只手拎起这把一般用两只手才能挥舞起来的长剑,腰板挺直地在奴隶营中巡视。他有一些不安,担心自己的身前和后背同时有怀着恶意的人在接近。雪仍然时不时地下一会,这些雪是粉末样的,任何一股风都可以掀起一阵盐雾,遮住整片天空。即使以罗克赛兰的标准,这场早来的信雪也太大了。如果不是后下的雪把先下的雪压得严实,地上的雪恐怕可以堆到屋顶。 他知道米伦的迟归意味着已经有计划外的人知道了他们的存在,所以他在盘算新的计划。雪地里隐藏一群人不难,但是在雪地里行动很难。而且他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不管发生什么,都很难及时离开查德利诺庄园。自投罗网的强盗怎么逃脱绞索呢? 米哈伊尔心里并不慌乱,在这样的冬天,庄园就像一座孤岛,他会为住到岛上去开出公道的价格,他们必须得接受。 第二伙强盗手里攥着可怜的米伦的性命,基列和他的三个忠心随从没有贸然去寻找宝藏,他们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味。基列知道这样一支敢于在野外游荡的商队必然有他的底气所在,所以他得采用诱骗和逼迫并举的办法来把想拿的拿到手。 既然他们的目标躲在远远的庄稼户的屋里,这个探子又被他握在手里,那就不必担心到手的金子会跑掉。一个能带着一袋银币上门谈生意的人必然在商队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商队不可能随便地放弃他。不过他的时间也很紧张,如果不能及时把这事情做妥。就不得不把这意外收获的大部分贡献给艾拉克了。 不幸的是这个家伙被抓住的时候看起来是一个人。如果有两个人,就可以按照绑行货的专门技术去处理,放一个人回去向他们的主事者讲清楚价码和交接方式。现在他只能派出自己的随从去寻找和报信,这样做是把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推到河的中间去,是一件不得不做的错误事。 基列的三个随从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基列自己挑了其中年纪最大的驼背佬。他的背是因为骨头受伤最终恶化才驼的,年轻时是个远近闻名的混蛋。他在拷打米伦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只看不动手的,但他起的作用最为重要:观察米伦的状态来掌握火候。驼背佬以前是索万的一位治安队员,在基列刚刚成年时就认识他,后来因为欠了笔债而投奔了基列。 他在基列手下前两年活得简直像个奴隶,只有食物果腹,见不到钱。唯一的好处是他在塔族老爷身边工作,向他催债的小家伙不可能上门来找麻烦。正当他的期待消磨殆尽时,基列告诉他,债务早就被悄悄还清了,这两年间他为基列做悍鹰恶犬还积攒下了一份小小的财富。这样建立起了忠诚后,他就被基列带在身边。他们每一次搜刮到值钱的东西,他都能分到一小笔。几年间银币堆积下来,他也成为了一个富足的人,对基列仍然是言听计从。 “你去,告诉在他们中说话好使的人,他们派出来的人已经被擒住,要买回他,只需要拿出三倍于他身上带着的银币。付了这笔钱,他们就是受欢迎的人了。” 于是这个驼背的随从不情愿地往村子外、农民耕种的地方赶了过去。他闭着眼睛都能走过去,每年夏天他都要负责亲临现场执刑,向一部分不老实的佃户宣泄征税官的怒火。的确没有比他更适合送这个勒索的口信的人了,他得把商队的头领和财物全部带进基列的陷阱,头脑不灵光、经验不丰富、性格不阴鸷的人是做不好这些的。 基列和另外两个随从准备好了武器。他已经做好了打算,跟在驼背佬后面回来的人如果好对付,那他就得乖乖交出一切。如果不好对付,基列就放弃吃独食的想法,把他们关进村子交给艾拉克的人吧,一个商队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几名塔族翼卫的对手。 第三群强盗则是艾拉克、他的翼卫和他的随从。这是真正精锐的强盗。他一向觉得每一寸土地都应当来自于征服,用金钱购买一切的商人是风气败坏的罪魁。因此米伦没有撞到他倒也的确是种幸运。 如果今年还不能顺利地把税收上来,查德利诺庄园的庄稼地还不如改成畜养马匹的牧场。艾拉克对这些农民向来没有任何好看法。和一般的强盗不同,艾拉克作为强盗是他作为一个塔族人的小小部分,这使他比一般的强盗还要贪婪和残暴。 他醒过来时天还没亮,有一名翼卫在村庄里抓到了一个陌生面孔,当作礼物般拎了进来。正是可怜的、脚力远远比不上年轻人的彼尔姆。他听从米哈伊尔的主意,先行进了村庄,打算把每一处道路、每一栋房屋都搞清楚。还没来得及完成一半,就被年轻细心的翼卫抓个正着,送到艾拉克这里之前,抓住他的翼卫就已经招呼了他一顿了。 没用几下,彼尔姆就如实招来,把发生的事情和他们要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艾拉克对这样的事持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想找基列商量。然而这会儿他身边没人知道基列去了哪里。在征税的时候他向来对基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他是一家一户的搜刮,还是勒索能拿得出钱的人,只要离开时把钱袋子装满就可以。这会儿找不到他说明他在认真地敛财,没什么值得苛责的。 艾拉克让翼卫把彼尔姆捆到尖屋顶上去,塔族人很喜欢做这种象征着把战利品献给天空的事。可怜的老马夫被打得半昏过去,又被搁在风雪之中,在这之后不久就断了气。 艾拉克对于一群奴隶想要杀死他感到荒谬,但他行事谨慎,决定留在查德利诺庄园期间都待在这栋房子里,唯一出入房子的大门由他自己的翼卫们轮流值守。他一边安排这些,一边嘲笑自己过于小心,如果让他之前的同侪知道,一定会好好讽刺自己一番。 第四伙强盗只有一个,一向独来独往,已经来到了村庄的不远处。大雪很好地隐匿了行踪,暂时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 第二十章. 搜寻与突袭 基列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米伦能不能被抓回来不重要,弄清楚谁敢在他的眼皮底下胡作非为很重要。此时此刻要让所有能动弹的人都围绕他动起来,这样还可以保证他自己的安全。 查德利诺庄园有几十户人家,每一个屋子都可以藏得下人。基列首先想到是米伦鲁莽而讲义气的同伙。强盗们有一种习俗,把过了时间仍然无法取得联系的同伙视作已经被抓获或是殉难,这也是一种符合经验的做法。村庄里已经溜进来的同伙绝不止翼卫们抓住的那一个,想到这里,他让彼得罗安排人去守住村子里的两个路口和三个大门,再让卫兵挨家挨户地寻找被藏匿起来的逃犯。 查德利诺家的人在街上一边抖着脚一边咒骂,风吹过雪再吹向人是难以抵挡的冷。村里的男人几乎都被叫了出来,有不少已经喝得半醉了。一片平日里难以得见的喧闹中,年轻人们被编成了队,拿上长戟和铁叉。孩子们本来在这样的天气不允许出门,现在各家的男人们在执勤,也顾不上女人和孩子,查德利诺庄园有形和无形的东西都乱作一团了。 彼得罗披上了他每年过节才穿的铁甲,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村民用灯笼互相照着防止冲撞到彼此。这种打仗时才有的气氛给村子添了些喜气。 艾拉克在高处看着这片乱象倒是很快活,基列先是告诉他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被他踹了一脚之后才说出米伦被抓住又被劫走,村子外有一整支伪装成商队的土匪,起码有五十人。艾拉克听到这就放肆地笑起来,这是种强壮又残忍的狮子看到瘦弱饥饿的鬣狗才能发得出的笑。他把翼卫召集起来,让基列带着其他的随从去守好该守的地方,默许他把整个村子都搅成一锅粥。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比亲自把意图不轨的人全部处死更好、更安全的办法了。他站在房子的门口,手上的火炬把他本来就高大的身躯照得简直像个巨人。他的鼻子有一点毛病,说话的间隔带着呼噜声,这声音越明显,说明他的气息越足,也就说明他越是兴奋。 他呼噜得像一头牛般粗重。他说的话是地道的塔族话。有意思的是,塔族的语言里脏字很少,发音圆润连贯,听起来像是种祈祷时用的整洁的诵读语言。这和他们的卫生习惯可以说是不太相称。 “我听说这里有些穷得吃不上饭的奴隶在打咱们的主意呢。可惜他们不知道,想杀我的人就像草原上的老鼠一样多。咱们也该活动活动了,拿好你们的刀,跟着我去割几颗脑袋下来,我们拿到总军那里去换赏钱。” 基列对长官的任性已经习以为常,只要不是他自己出了岔子,他无需也不可能为长官的安全负责。事情闹成这样是他无法预料的。 基列走在穷人的棚户和富人结实的木头房子之间,他带着的随从举着火把照亮身边的一小块。他希望能再额外找出些钱来,这样艾拉克和他都能满足。在彼得罗的劝告下他从未亲自搜刮过富人的家宅,这次有了理由他也不想再客气什么了。 都是为了钱嘛,他想着。离南边小路最近、宽成一排就是彼得罗家兄弟的房子。里面没有人,他砸了一下门,没有锁死。连狗的叫声和马的嘶鸣声都没有。这一家人不是去看热闹就是已经投身到热闹里去了。基列努力使自己不那么像盗贼一点,于是迈着大步带着随从走了进去。这些随从平常跟着艾拉克,这会和基列靠得很近,也一同迈步进去。 罗克赛兰的民居正门大多直接对着大厅,有些有钱人会把茶室放在大厅的侧面。进了屋子的三个人只有一个擎了火把,所以只能看到正厅里失真的大桌子和几把圆椅。基列四下去找能照亮整个屋子的灯,一般大厅里都会放上几盏。 只在一瞬间,一个影子晃过,拿了火把的那个伙计头上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棍,他想大声叫喊,但是这一棍是有备而来,挥得坚决,力气又大,伙计还没张开口就昏死过去。剧烈摇动的火光中,基列看到袭击者拿东西扑灭了火把,屋子完全黑下来了。他感觉有刀刃架到了他的后颈上。在这个天气里,金属的质感让他整个人都被凉得瑟缩起来了。 “你们要找的就是我。最好别出声也别动。我先问你,你怕不怕死?” 基列这才发现这个屋子是哪里不对。他在外面就应该发现的。所有能从外面照进大厅来的窗口和缝隙都从里面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堵上了,现在屋子里几乎完全黑了,他知道面前就有几个人,但只能感到空气的流动。他的眼睛还在慢慢习惯,黑暗中又有几声不祥的声音传来。这次不是棍棒,而是利器。基列身后传来了一种令人不舒服的焦急的吞咽声,随后是人倒在地上的声音。 基列完全相信这就是劫走米伦的那伙人,他们太老练了。“喳”一声,有人点燃了一股橙色的松明,燃烧的火焰摇晃着照亮了屋子。基列觉得他的处境已经不能再糟糕了。 他带来的两个随从已经倒在了地上。举着火把的那个被一根木棍放翻在地,跟在他身后的那个被无声无息地割开了喉咙。他面前有三个人:已经换上了一身暖和衣服的米伦,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拿着武器的年轻人。 米哈伊尔和里拉在微弱的火光中看着基列。米哈伊尔有点怀疑里拉是一个真正的、职业的劫匪,他对这样一场行动的细节了如指掌,还能在白天只靠躲开人的视线就混进村公所救出倒霉的米伦。 是里拉自己提出要去把米伦带回来。加甫向他请求了几次,而里拉也觉得米伦如果一直被逼问指不定会说出不利于主人和自己的证词。他拣了一根趁手的棍棒,裹上一块破布,而后把它藏在腰间,绕路从最北边围墙最矮的地方翻进了村子。米哈伊尔随着他进了村子,按着里拉的指示从大门进了彼得罗的兄弟家的房子——彼得罗的这个兄弟,正是加甫的父亲,里拉的主人。里拉对这间他生活的房子了如指掌。 基列还在村公所旁边折磨米伦时,里拉就躲在后门的马厩看了个真切。这倒省了他找人的工夫。等几个人离开远了,他从正门躲在村公所的家具后和走廊间找到了基列用的那间房子。他一棒敲在看守的脑后,就像他夜里在主人家里做的那样。随后带着米伦从屋顶的斜窗逃之夭夭。 里拉本打算让米哈伊尔带着米伦直接逃回营地,再让他们找机会送加甫回村子,但米哈伊尔使他打消了这种想法。他和加甫平日几乎形影不离,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出现在村子里,又交待不出加甫的去向,在现在的紧张氛围里他作为仆人肯定也要被抓起来严刑拷打。他们三个倒不如留在村子里以逸待劳。 听完米伦讲述他的遭遇,米哈伊尔本以为基列为了瞒住塔族人就不会很快把事情闹大,结果这发展出乎了他的预料。他们在屋子里休息,米哈伊尔倒是好好睡了一觉,他已经好久没有踏实地休息了。直到基列弄出动静,他和里拉只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决定在这个屋子里布置一个陷阱出来。 基列也明白了。他遭到的不是慌乱的顽抗,而是精心策划的圈套。米哈伊尔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这把刀是加甫的父亲放在他自己卧室的猎刀。这间房子的主人平时跟儿子和仆人一起居住,塔族人来村子的这些天他每天都在村公所待到很晚。去橡树林的儿子和仆人几天未归,又赶上要料理征税的事务,这位父亲无法离开庄园去寻儿子,心里乱成了一团杂草。村子乱了以后,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出了庄园,沿着小路,就往橡树林的方向去了。 这样这栋房子就空了下来,留给米哈伊尔布置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他在火光下看清基列的脸,他衣着讲究,橙红色的火光照着他的面色格外红润。米哈伊尔也没完全想好拿他怎么办,他的圈套本来也只是为到处嗅探的治安队员和随从们而设,结果第一个踩上来的就是一条大狗。 他想了一下,拿起刀架在基列的脖子上。作出一副犹豫的样子。等到基列的表情从惊慌到故作镇定再到无法控制的惊慌,他才开口让基列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告诉他艾拉克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有一点米哈伊尔猜得完全正确,里拉的确是一个很有经验的犯罪者。他逃荒投奔远房亲戚查德利诺时一路走了两个月,这两个月中他可不是靠乞讨活下来的。在罗克塞兰,又有哪个可以在苦难中持续存活下来的人凭借的是纯粹的运气呢? 第二十一章. 烹茶与新雪 米哈伊尔要等一个人。罗克赛兰人大都明白,想穿过风雪交加的小径就非得披一件厚实保暖的衣服不可。离开营地前,他和里拉、加甫把方方面面的细节都猜了一遍,决定不让加甫冒险跟进村庄。他本以为在房子里能遇到加甫的父亲,但里拉对自己的主人更为了解。 “我告诉过你我们遇不上加利亚老爷的,即使没事可做他也不爱待在家里。我会去和少爷把他找回来。”里拉把两个趴在地上的人拖到屋后,米伦请求他把地上拖着的血迹洗掉,里拉也照做了。 “如果你顺利地找到他,我希望加利亚能指控这个驴脑袋为了谋财陷害我们。” “愿圣神诅咒他。但是你觉得塔族人会信这种鬼话吗,就算相信,他们难道会开一场公平的审判会?” “我不需要他们信,我是要说给查德利诺们听。至于审判的权力,我会想办法拿过来的。总之照顾好小加甫。” “你不用担心这个。” 米哈伊尔没有问里拉打算怎么找到加甫的父亲,也没问他们打算以什么姿态回到村子里。他觉得这个忠诚的仆人值得信任,不光是因为他的忠诚,还因为他的机敏。而且只要他们在保护加甫这件事上达成一致,里拉的力量就可以为他所用。 “注意保暖。” 说完这句话,米哈伊尔自顾自乐了起来,里拉也乐了。仆人擎着一支长棍从后院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跳出墙去,然后凭着和庄园里大多数人相识就融进了热闹的人群当中,一会儿就不见了。 “现在我们来说一说您的问题。米伦阁下告诉我,您是一个很贪婪的人,是这样吗?” 基列心情复杂地盯着这个随意地披着一件用未经过精制的兽皮裁成的氅,外面还裹着一层厚毡布的年轻人。他身上没有穿戴任何饰品,也感受不到疯狂和戾气。现在他放松地坐在圆椅上随意地搭着没有持刀的那只手,眼睛温和又坚定地盯着面前的人,给人的感觉并不像一个亡命之徒,反而像个在大雪中旅行的修士。 基列知道这是一种错觉,这个年轻人有不次于塔族年轻翼卫的狠辣,那个在黑暗中一瞬间就被结果掉的随从就是个证据。他阻止了米伦上来对他拳脚相加,但显然不是因为畏惧或者尊重自己才这么做的。 “放松一点,先生,您要是喊叫的话,我就送您回老家。首先告诉我,是谁让您编出我们进村子是要杀人放火这样的鬼话?” “这是个误会,是艾拉克抓住了您的人,他把什么都说了。”基列想尽量推到塔族人身上,反正他们也不会在意。他真的很后悔没把米伦解决掉。 “那就是说,您知道我们是商人,还是抢走了米伦阁下交给这座庄园的礼物。这可一点都不礼貌啊。” “我是得到了艾拉克老爷的命令才这么做的,他知道您…您的想法。” “哦,我不觉得是这样。相反我觉得您不诚实。而且我觉得您也不够有勇气,您看,您只要大声地喊,说不定就会有人冲进来把您救出去呢。” 基列没有回答,他知道米哈伊尔是在试图用激怒他的方式消耗他的意志力。他要保存一点精力和体力应付接下来的折磨。基列在拷打这件事上很有技巧,自然也就知道一些应付痛苦的方式。 米哈伊尔从腰间取下了一件粗糙的木柄连着的装具,那是安东拿来鞭打奴隶的、用马鞭改成的带刺的皮鞭。他把这个递给了米伦。 “您很老练,不过米伦阁下和我没有什么想从您这知道的东西,他想要的只有公平。而我则希望我们能够从这里脱身。如果您不能给我保证的话,我只好试着一个人逃走,把您和米伦阁下留在这里了。”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里拉离开之前把基列捆得结结实实,但是又能使他保持坐姿。米哈伊尔想学这门手艺,但是刚刚很显然不是个合适的机会。米哈伊尔从屋子里找到了些酸乳酪和白面包,虽然是冷的,但他还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看到米哈伊尔又站起来,基列紧紧盯住他,他脑子转得太快以至于眼睛都跟着转起来了。米哈伊尔甚至没看他一眼,径直穿过大厅去弄茶喝了,他把茶壶架在炭火上,把香料平撒在壶底炙了一下,等到芳香的气息散出来再用竖勺把冷水浇上去。随后静静等待水聒噪地沸腾。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在自己的家里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 基列越发紧张了。他本该觉得冷,但是头脑被求生欲和张皇填满了。火炭碎落时的窸窣声、茶壶和杯勺碰撞发出的金属声、米哈伊尔自得地叩着桌子发出的哒哒声,都被他高度紧张的耳朵纳了进来。他感觉半个世界的声音都灌到他的脑子里来了。 呼啸的沸水、毕剥的炉火、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都被基列内心的惊恐映照,被夸张地放大了。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失真的地狱中。他现在明白这个年轻人在这里设下一个圈套,不是为了从他这里获得什么,而是为了从拷打他当中获得快乐——尽管米哈伊尔除了言语中隐藏的威胁以外甚至都没有打过他一拳。但是他已经被焦虑折磨得够呛了。 米哈伊尔又开始用猎刀细细地切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然后用刀尖把它举到炭火的侧面去烤。烧得有点焦的气味和不安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这种不安不仅来自基列还来自米伦,他不知道他的伙伴在做什么,仅在一道门之外就有几十个人正在为了把他们抓起来斩首而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索,而这个已经反复证明自己是个危险分子的年轻人却在慢条斯理地烹饪和进食。 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米伦闻到食物的味道只感到自己的胃里在沸腾。他靠近米哈伊尔坐下,身上仍然游走着疼痛。米哈伊尔往精致的木质杯子里斟满一杯泛着黄色泡沫的热茶,一股浓浓的肉桂味道扬了起来。 “喝了这个,阁下,会让您好受点的。本来应该用酒来泡,但是似乎已经被喝光了。我只好趁那个年轻仆人和您在一起的时候去院子里捧点雪进来。” 米伦没有拒绝,浅浅尝了一口。一股热流随着茶水进入咽喉扩散到了全身。米哈伊尔说得没错,热饮让他整个人逐渐复苏。随着关节和皮肤的舒张,痛苦从毛孔里慢慢挥发掉了。 “茶,这个词怎么写?” “如果是东方人卖的那种,倒是有个专门的名字。” 米伦用手蘸着炭灰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单词。 “但是刚刚喝的这个我还不知道。” “应该还没有名字,晚一会儿您来起一个吧。您猜我是从哪里学会煮这个的?” 一阵沉默,米伦实在没法在这个时候全心投入晚餐桌上的闲聊。 “杜布教我的。胡椒和豆蔻当然是他偷来的,有时候也是我自己去偷,您不会介意吧。” “别开玩笑了,米哈伊尔。” “不,这很重要。阁下,出工之前不吃饱肚子可是会要人命的。现在您应该感觉好些了吧。” “是的,这个很有效。” “那就好,现在听好我的话。我们得单独行动,阁下,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比一个人更强,但是两个人分开不光可以分别保全自己,还可以各自发挥自己的头脑。不用担心,你用不上武器的。” 米伦已经猜到了米哈伊尔的主意会很冒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年轻人一下。“所有人都在找我们,我们没法出村子去。” “我们不用出去。他们抓到任何人都要带给他们的头儿看的,这个废物一定已经让他的人去找你,而其他人只是在找自己不认识的人。这一招在平常好使,但是现在村子里本来就有很多陌生人,查德利诺村的人和塔族人带来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对吧?穿上那个家伙的衣服,把他的火把点燃,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你知道村子里最大的那条路吧?” “从村公所到广场的那一条吗?” “很好。要顺着人群走。你要装成是这个蠢货的人。” 米哈伊尔指了指也在努力听和记的基列,接着说下去。 “但是要混进查德利诺的人里去。不然你就会被抓起来,不过也别太担心,如果你被抓住了,我会知道的,不过是再救你一次,不过这次可能要把整个村子都点着火了。等到你和大部分人都见过一面,你就安全了。” “还有其他人见过我,有一个驼背的家伙……”米伦想了想,只有驼背佬还在外面做无意义的搜索,动手打他的两个人已经先后被里拉敲翻了。想到这个,他突然有了点信心。 “如果你认识他你就能避开他。或者干脆找个机会让他永远闭嘴,你自己选。不要害怕,重要的就是哪怕害怕也不要显出害怕的样子,没有人会怀疑理直气壮的人。” “那么查德利诺的庄主呢?他和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至于庄主就交给我。米伦,事情不可能万无一失,但是你要相信自己能成,不然我们只能在这个房间里接着等。你还记得我们最早来这里是干嘛的吗?我是说,帮查德利诺家人把抢劫的家伙都干掉的原因?” “找个地方过冬。” “对,您是个聪明人,但是胆子太小了。现在我们点燃整片森林只是为了煮一壶茶,但是如果没别的办法也只好这么做。塔族人不会和我们好好相处的,这样我们只好先下手。” 这么说那个奴隶交代的都是真的?基列有一点吃惊。他们的计划正如这个年轻人所说,简直是想把静河改道用来浇自己后院的花。 “不管您信不信,米伦。”米哈伊尔自己咕咚着喝下一大杯香料茶,用一种有点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想这么干不光是为了我们有个地方烤火。你们在雪里苦守的时候我被风刮到了这个村子,先遇到的是很好的人。我不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变成奴隶。” “这样他们会惹上大麻烦的,米哈伊尔,并不是我的胆子太小,是你的胆子太大了。” “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今天用贿赂打发走塔族人,只能让他们在冬天里吃得更饱一点,明年春天更有力气抢劫。如果他们早晚要走上这条路,不如趁我们经过的时候踢他们一脚,帮他们点一把火。” 米哈伊尔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 “等你混进他们里面去,找一个机会去点一把火。然后想想办法,让尽可能多的人去救火。把动静闹大一点。我来之前已经让所有人往北边去了,等你干完这一切,就直接从村子最北边那个门出去,一直往北走就应该能找到其他人。然后等着我就好了。记得告诉大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那你呢,米哈伊尔?” “你听到了,真正的关键,那个塔族人,到村子外面去劫我们的队伍了。我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能再回来给我们找麻烦。这场雪是母亲赐给我们的,我们可以用它来煮茶,也可以用它来埋东西。如果我们不好好利用它,就会被反过来惩罚。现在去吧,别忘了,只要你做得够顺利,我们都能活下来。” 米伦有些迟疑,米哈伊尔让他把剩下的茶喝掉,并且在嘴里含上一片姜。他把倒在地上的随从的外衣扒下来,披在米伦身上,又让他把显眼的饰物都摘下来。他推着米伦从后院翻出去,隔着矮墙把点燃的火把交给他,看着他拐了个弯走到村子的路上。 一丝湿润擦过他在屋子里被火炉烘得暖兮兮的皮肤,雪又开始下了。天空中的任何一道光都被打着旋的白色雪片反射得更亮了。罗克赛兰的冬天就是新雪盖住旧雪的循环。院子里的篱笆被冻实了,让两个人连着踩之后时不时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响,昏倒的人被顺手用拴牲口的绳子绑在篱笆上。 米哈伊尔回到屋子里,基列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猎刀,把手挥直用刀尖指着基列的眼睛。被刀指着的人下意识地闪躲,却差点把椅子带着一起向后仰倒。米哈伊尔面无表情地把刀收回来, “先生,接下来咱们一块儿走。我来跟你说说你要怎么做。我只说一遍,假如你没有一模一样地照着做,不管是因为没有听清楚,还是因为没有记清楚。你知道会怎么样吧?” 第二十一章. 烹茶与新雪 米哈伊尔要等一个人。罗克赛兰人大都明白,想穿过风雪交加的小径就非得披一件厚实保暖的衣服不可。离开营地前,他和里拉、加甫把方方面面的细节都猜了一遍,决定不让加甫冒险跟进村庄。他本以为在房子里能遇到加甫的父亲,但里拉对自己的主人更为了解。 “我告诉过你我们遇不上加利亚老爷的,即使没事可做他也不爱待在家里。我会去和少爷把他找回来。”里拉把两个趴在地上的人拖到屋后,米伦请求他把地上拖着的血迹洗掉,里拉也照做了。 “如果你顺利地找到他,我希望加利亚能指控这个驴脑袋为了谋财陷害我们。” “愿圣神诅咒他。但是你觉得塔族人会信这种鬼话吗,就算相信,他们难道会开一场公平的审判会?” “我不需要他们信,我是要说给查德利诺们听。至于审判的权力,我会想办法拿过来的。总之照顾好小加甫。” “你不用担心这个。” 米哈伊尔没有问里拉打算怎么找到加甫的父亲,也没问他们打算以什么姿态回到村子里。他觉得这个忠诚的仆人值得信任,不光是因为他的忠诚,还因为他的机敏。而且只要他们在保护加甫这件事上达成一致,里拉的力量就可以为他所用。 “注意保暖。” 说完这句话,米哈伊尔自顾自乐了起来,里拉也乐了。仆人擎着一支长棍从后院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跳出墙去,然后凭着和庄园里大多数人相识就融进了热闹的人群当中,一会儿就不见了。 “现在我们来说一说您的问题。米伦阁下告诉我,您是一个很贪婪的人,是这样吗?” 基列心情复杂地盯着这个随意地披着一件用未经过精制的兽皮裁成的氅,外面还裹着一层厚毡布的年轻人。他身上没有穿戴任何饰品,也感受不到疯狂和戾气。现在他放松地坐在圆椅上随意地搭着没有持刀的那只手,眼睛温和又坚定地盯着面前的人,给人的感觉并不像一个亡命之徒,反而像个在大雪中旅行的修士。 基列知道这是一种错觉,这个年轻人有不次于塔族年轻翼卫的狠辣,那个在黑暗中一瞬间就被结果掉的随从就是个证据。他阻止了米伦上来对他拳脚相加,但显然不是因为畏惧或者尊重自己才这么做的。 “放松一点,先生,您要是喊叫的话,我就送您回老家。首先告诉我,是谁让您编出我们进村子是要杀人放火这样的鬼话?” “这是个误会,是艾拉克抓住了您的人,他把什么都说了。”基列想尽量推到塔族人身上,反正他们也不会在意。他真的很后悔没把米伦解决掉。 “那就是说,您知道我们是商人,还是抢走了米伦阁下交给这座庄园的礼物。这可一点都不礼貌啊。” “我是得到了艾拉克老爷的命令才这么做的,他知道您…您的想法。” “哦,我不觉得是这样。相反我觉得您不诚实。而且我觉得您也不够有勇气,您看,您只要大声地喊,说不定就会有人冲进来把您救出去呢。” 基列没有回答,他知道米哈伊尔是在试图用激怒他的方式消耗他的意志力。他要保存一点精力和体力应付接下来的折磨。基列在拷打这件事上很有技巧,自然也就知道一些应付痛苦的方式。 米哈伊尔从腰间取下了一件粗糙的木柄连着的装具,那是安东拿来鞭打奴隶的、用马鞭改成的带刺的皮鞭。他把这个递给了米伦。 “您很老练,不过米伦阁下和我没有什么想从您这知道的东西,他想要的只有公平。而我则希望我们能够从这里脱身。如果您不能给我保证的话,我只好试着一个人逃走,把您和米伦阁下留在这里了。”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里拉离开之前把基列捆得结结实实,但是又能使他保持坐姿。米哈伊尔想学这门手艺,但是刚刚很显然不是个合适的机会。米哈伊尔从屋子里找到了些酸乳酪和白面包,虽然是冷的,但他还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看到米哈伊尔又站起来,基列紧紧盯住他,他脑子转得太快以至于眼睛都跟着转起来了。米哈伊尔甚至没看他一眼,径直穿过大厅去弄茶喝了,他把茶壶架在炭火上,把香料平撒在壶底炙了一下,等到芳香的气息散出来再用竖勺把冷水浇上去。随后静静等待水聒噪地沸腾。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在自己的家里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 基列越发紧张了。他本该觉得冷,但是头脑被求生欲和张皇填满了。火炭碎落时的窸窣声、茶壶和杯勺碰撞发出的金属声、米哈伊尔自得地叩着桌子发出的哒哒声,都被他高度紧张的耳朵纳了进来。他感觉半个世界的声音都灌到他的脑子里来了。 呼啸的沸水、毕剥的炉火、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都被基列内心的惊恐映照,被夸张地放大了。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失真的地狱中。他现在明白这个年轻人在这里设下一个圈套,不是为了从他这里获得什么,而是为了从拷打他当中获得快乐——尽管米哈伊尔除了言语中隐藏的威胁以外甚至都没有打过他一拳。但是他已经被焦虑折磨得够呛了。 米哈伊尔又开始用猎刀细细地切一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然后用刀尖把它举到炭火的侧面去烤。烧得有点焦的气味和不安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这种不安不仅来自基列还来自米伦,他不知道他的伙伴在做什么,仅在一道门之外就有几十个人正在为了把他们抓起来斩首而在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索,而这个已经反复证明自己是个危险分子的年轻人却在慢条斯理地烹饪和进食。 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米伦闻到食物的味道只感到自己的胃里在沸腾。他靠近米哈伊尔坐下,身上仍然游走着疼痛。米哈伊尔往精致的木质杯子里斟满一杯泛着黄色泡沫的热茶,一股浓浓的肉桂味道扬了起来。 “喝了这个,阁下,会让您好受点的。本来应该用酒来泡,但是似乎已经被喝光了。我只好趁那个年轻仆人和您在一起的时候去院子里捧点雪进来。” 米伦没有拒绝,浅浅尝了一口。一股热流随着茶水进入咽喉扩散到了全身。米哈伊尔说得没错,热饮让他整个人逐渐复苏。随着关节和皮肤的舒张,痛苦从毛孔里慢慢挥发掉了。 “茶,这个词怎么写?” “如果是东方人卖的那种,倒是有个专门的名字。” 米伦用手蘸着炭灰在桌子上写下一个单词。 “但是刚刚喝的这个我还不知道。” “应该还没有名字,晚一会儿您来起一个吧。您猜我是从哪里学会煮这个的?” 一阵沉默,米伦实在没法在这个时候全心投入晚餐桌上的闲聊。 “杜布教我的。胡椒和豆蔻当然是他偷来的,有时候也是我自己去偷,您不会介意吧。” “别开玩笑了,米哈伊尔。” “不,这很重要。阁下,出工之前不吃饱肚子可是会要人命的。现在您应该感觉好些了吧。” “是的,这个很有效。” “那就好,现在听好我的话。我们得单独行动,阁下,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比一个人更强,但是两个人分开不光可以分别保全自己,还可以各自发挥自己的头脑。不用担心,你用不上武器的。” 米伦已经猜到了米哈伊尔的主意会很冒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年轻人一下。“所有人都在找我们,我们没法出村子去。” “我们不用出去。他们抓到任何人都要带给他们的头儿看的,这个废物一定已经让他的人去找你,而其他人只是在找自己不认识的人。这一招在平常好使,但是现在村子里本来就有很多陌生人,查德利诺村的人和塔族人带来的人互相都不认识,对吧?穿上那个家伙的衣服,把他的火把点燃,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你知道村子里最大的那条路吧?” “从村公所到广场的那一条吗?” “很好。要顺着人群走。你要装成是这个蠢货的人。” 米哈伊尔指了指也在努力听和记的基列,接着说下去。 “但是要混进查德利诺的人里去。不然你就会被抓起来,不过也别太担心,如果你被抓住了,我会知道的,不过是再救你一次,不过这次可能要把整个村子都点着火了。等到你和大部分人都见过一面,你就安全了。” “还有其他人见过我,有一个驼背的家伙……”米伦想了想,只有驼背佬还在外面做无意义的搜索,动手打他的两个人已经先后被里拉敲翻了。想到这个,他突然有了点信心。 “如果你认识他你就能避开他。或者干脆找个机会让他永远闭嘴,你自己选。不要害怕,重要的就是哪怕害怕也不要显出害怕的样子,没有人会怀疑理直气壮的人。” “那么查德利诺的庄主呢?他和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至于庄主就交给我。米伦,事情不可能万无一失,但是你要相信自己能成,不然我们只能在这个房间里接着等。你还记得我们最早来这里是干嘛的吗?我是说,帮查德利诺家人把抢劫的家伙都干掉的原因?” “找个地方过冬。” “对,您是个聪明人,但是胆子太小了。现在我们点燃整片森林只是为了煮一壶茶,但是如果没别的办法也只好这么做。塔族人不会和我们好好相处的,这样我们只好先下手。” 这么说那个奴隶交代的都是真的?基列有一点吃惊。他们的计划正如这个年轻人所说,简直是想把静河改道用来浇自己后院的花。 “不管您信不信,米伦。”米哈伊尔自己咕咚着喝下一大杯香料茶,用一种有点颤抖的声音说道。“我想这么干不光是为了我们有个地方烤火。你们在雪里苦守的时候我被风刮到了这个村子,先遇到的是很好的人。我不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变成奴隶。” “这样他们会惹上大麻烦的,米哈伊尔,并不是我的胆子太小,是你的胆子太大了。” “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今天用贿赂打发走塔族人,只能让他们在冬天里吃得更饱一点,明年春天更有力气抢劫。如果他们早晚要走上这条路,不如趁我们经过的时候踢他们一脚,帮他们点一把火。” 米哈伊尔沉默了一会,又接着说。 “等你混进他们里面去,找一个机会去点一把火。然后想想办法,让尽可能多的人去救火。把动静闹大一点。我来之前已经让所有人往北边去了,等你干完这一切,就直接从村子最北边那个门出去,一直往北走就应该能找到其他人。然后等着我就好了。记得告诉大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那你呢,米哈伊尔?” “你听到了,真正的关键,那个塔族人,到村子外面去劫我们的队伍了。我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能再回来给我们找麻烦。这场雪是母亲赐给我们的,我们可以用它来煮茶,也可以用它来埋东西。如果我们不好好利用它,就会被反过来惩罚。现在去吧,别忘了,只要你做得够顺利,我们都能活下来。” 米伦有些迟疑,米哈伊尔让他把剩下的茶喝掉,并且在嘴里含上一片姜。他把倒在地上的随从的外衣扒下来,披在米伦身上,又让他把显眼的饰物都摘下来。他推着米伦从后院翻出去,隔着矮墙把点燃的火把交给他,看着他拐了个弯走到村子的路上。 一丝湿润擦过他在屋子里被火炉烘得暖兮兮的皮肤,雪又开始下了。天空中的任何一道光都被打着旋的白色雪片反射得更亮了。罗克赛兰的冬天就是新雪盖住旧雪的循环。院子里的篱笆被冻实了,让两个人连着踩之后时不时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响,昏倒的人被顺手用拴牲口的绳子绑在篱笆上。 米哈伊尔回到屋子里,基列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猎刀,把手挥直用刀尖指着基列的眼睛。被刀指着的人下意识地闪躲,却差点把椅子带着一起向后仰倒。米哈伊尔面无表情地把刀收回来, “先生,接下来咱们一块儿走。我来跟你说说你要怎么做。我只说一遍,假如你没有一模一样地照着做,不管是因为没有听清楚,还是因为没有记清楚。你知道会怎么样吧?” 第二十三章. 坦诚与隐瞒 熊在罗克赛兰有一种特殊的地位,它外表笨拙但是行动迅捷,独居但是能够和其他鸟兽共生,并且和罗克赛兰的人相似,会在冬天蛰居和蓄积力量。此外,它们有一种很勉强地和人共生的能耐,偶尔会大摇大摆地闯入人的屋子,不去攻击人,但是吃掉所有的存粮和肉食。 因为熊的巨大力量和倔强性子,罗克赛兰的王公把蓄养熊当做一种身份和掌控力的象征,为此每年都要白送好些条人命。高地和谷间的王公想要凭着把驯养的小熊献给塔族的王来保护他们的地位,著名的大熊克里米沙甚至在塔族人面前挣脱了苹果般粗的铁链,当着满屋显贵的面撕碎了谷间王公的一位近臣,其后杀死它的行动又填进了十几名亲兵。塔族大君的幼子在现场观看了这场闹剧后害了场大病,足有五年没有再巡视他在谷间的封地。 为此,嗜血的大熊克里米沙被葬入了谷间地的大修道院,享受了战死的贵族军人的哀荣。 在传说中,为了埋葬这头残暴的野兽而挖的坑足有五米见方,而那块地方从那以后就常传来非人的巨大呼吸声。举这个例子正是想说明,罗克赛兰人和熊之间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关系,在互相置于死地的搏杀后却又互相尊重。 熊是罗克赛兰人灵魂中无法控制的狂暴在物质世界的投射。 基列示意彼得罗把身边的人斥退。三人互相交换了眼神,彼得罗忍住了没有开口询问,费力地带着一身嵌钢板的锁子甲坐下。这件衣服是贵族的象征之一,除了和人动手或是带着查德利诺家的小伙子尽他的封地义务以外,在重要的、持兵器出席的场合,彼得罗也会作为查德利诺家的主人把它穿戴整齐。一般而言需要两个助手才能穿这样复杂沉重的甲胄,但是彼得罗力气很大,这件衣服剪裁得也很精良,他可以在仆人简单帮助下就把自己武装起来。 米哈伊尔挥了一下手,示意基列可以开口说话。彼得罗伸手阻止了基列,让米哈伊尔把手从衣服里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米哈伊尔顺从了这不是很友好的提议,并且赶在彼得罗把屋外的人喊进来缴械他之前把猎刀放到了桌子上。 “我尊重您,所以也请您不要使我受侮辱。”米哈伊尔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他完全不是一个依仗武力的挟持者,而是一个总是习惯使用说服手段的苦修士。“请原谅我带着武器。我得说,是加甫告诉我,今天这里的人并不都值得信任,所以他让我带上这把刀保护自己。” 这一下就使彼得罗大为放心。他对自己的弟弟非常放心,如果这把他很熟悉的刀是由加利亚的儿子交给面前的年轻人,至少可以说明这个人对查德利诺家并不是一个威胁。 他的脑海中迅速地回忆了米哈伊尔和他见面之后的一举一动,迅速地作出了一个判断:尽管这个年轻人应当是他们搜捕的目标之一,但他的内心中并没有藏着阴谋。 我们知道,其实米哈伊尔是酝酿了一个阴谋的。但是他是如此的从容不迫、如此的坦然,这并非因为他善于欺骗,反而是因为他真诚地相信自己并非在筹划一场阴谋,而是在执行一个必要的计划。他是一个十分少见的、高尚的无耻之徒。这一下子就在查德利诺庄园的土地上把庄园的主人也给唬住了。 基列发现自己陷入了尴尬的处境。悬在他头上的威胁被主动解除了,但是他拿威胁他的人仍是毫无办法。他早就想在米哈伊尔失去武器后把他捆起来拷打到死,但现在彼得罗对米哈伊尔并无敌意,而他自己使唤得惯的人早就被米哈伊尔有意地屏到了老远的地方。他恨得牙痒痒,却又不得不屈从于这奇怪的气氛。 不过有一点使他感到舒服,至少今晚米哈伊尔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杀死他了。 “说说你自己。”彼得罗对米哈伊尔做了一个手势。基列想要开口,彼得罗猛地一拍桌子,他对自己的儿时伙伴已经有积年的怨愤。屋外的年轻查德利诺急忙进屋查看。彼得罗挥手让他退出去,深感自己已经控制了场面。他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和基列之间的关系显然远远谈不上友好,这反而使他竟然对年轻人产生了一点儿敬意,所以他决定先让米哈伊尔为自己解释。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给我们添乱。” “这并非我的本意。”米哈伊尔用他能学出来的最谦卑的语气说道。“我们有几十个人,从北方费了很大的劲往凡都去,本应该赶上迎冬节集市。但是雪来得早,风又太大,我不得不去林子里找我们走失的同伴。这样就幸运地遇到了加甫,带他和我们一起烤了火。他告诉我们可以到村子上来,不然我们都要冻死在雪原里。” “那么加甫呢?” “他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发现加利亚阁下去寻他了,便带他的年轻仆人去反过来找他的父亲。我无法随他一起去,便给他带上了足够吃三天的熏肉。圣神保佑他。” “圣神保佑。你为什么不让加甫带你过来?” “先生,我无法阻止一个儿子去寻他的父亲,哪怕一刻也不行。而且我们这些流浪的人既然自认为没有恶意,就忽视了这些礼节,请您原谅。我只是来寻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 “他差点被打死了。先生,我的主人是一个识字的人,他也是一位先生。我们没有想到他会遭到这样的事情。我进到村里的时候正瞧见他被拖着呢。不过我想了个办法把他救出来了。” “彼得罗,我是你就会把他抓起来,他杀了三个我的人,艾拉克大人现在要他的脑袋。” 基列意识到并没有人堵住他的嘴,他马上激动了起来。如果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冲上来试着杀死米哈伊尔了。 “没有错,先生,没有错,正是这么回事,但是您知道的,仆人得做好仆人应该做的事。您的人想要杀死我的主人,抢走我们所有的东西,如果我不阻止他们,不阻止您,我就会死于诅咒,不是死在今天就是死在明天。如果我要为这种事被抓起来,上绞刑架,那就是我的命。” 米哈伊尔愤怒地盯着基列。毫不避讳自己做的冒险之事。他在赌自己能在真假之间保持取得信任的平衡。他得逞了,基列率人拷打米伦的画面一整天都在彼得罗的头脑里回旋,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就取信了这些话。 “说得好,好小伙子!但你恐怕得认命。英勇的行为应当受到奖赏,但这不能开脱你犯下的罪。” 米哈伊尔一歪头:“反正人终归免不了一死,但是我还有一些辩解要做。” 彼得罗示意他可以在被捉拿起来之前尽量地说出想说的话。米哈伊尔于是盯着这位庄园主的眼睛,说出了下面的话,他的话声音不高,也一点都不着急,就像静河在夜里冲过山谷。 “如果我害怕上绞刑架,我有十几次的机会可以逃走。但是我带他来到了您家里。” 他停顿了一下。 “有些话我即使丢掉性命也要告诉您,这不仅因为您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还因为您要为这么一大群人负责。您的这位朋友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您。” 米哈伊尔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盖住了油灯细琐的火焰声。用鲸油的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但是查德利诺庄园离海很远,烧得都是松脂,这种疏松的油脂在燃烧时就会发出些声音来。 “塔族人和您的这位朋友是同谋,他们要使他取代您,您的这位朋友在讨好那些野猪时,不会有像您这般的顾虑。如果他们把我抓起来,一定会想办法证明我是受您的指使。如果我逃脱,他们就会让您担起所有的罪名来。” 这些话像斧子砍在树干上一样敲中了彼得罗。 “他们编了一张网,这张网是冲着您来的。可是我们的指望在您身上,因为我们必须得受到友好的招待才能免于冻毙,塔族人绝对不会发这样的善心,他们只会把我们全部处死,再拿走我们的所有。所以我来找您,只有我们在一起才能熬过这个冬天。” 彼得罗细细咀嚼这些话,他愿意相信米哈伊尔这个人,但是他的话过于激进,激起了他本能的疑虑。 “您的朋友不会要您的命,但是塔族人会,这是他们的习惯。我把他也带过来,是为了给他一个机会去做一个高贵的人,而不是彻底变成野猪的獠牙。这场雪困住了我们所有人,但我有一个点子,可以让我们都脱困。” 基列想起米哈伊尔要求他为彼得罗的安危担忧,他全都明白了。 劫持他的这个家伙,他构建了一个阴谋,可他的话竟然是真的,他的认识竟然是清晰的。塔族人毫无疑问会在这场风波后或明或暗地除掉彼得罗,所有人都能想明白,但他和他的朋友都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这必然发生的惨烈前景。米哈伊尔的全部阴谋就在于,要戳穿这个危险的前景,要激起他的这位童年伙伴的求生欲望和反抗火焰。这个阴谋是建立在真实之上的,所以它已经显得不可阻挡了。 第二十四章. 说服与诱饵 抛出一个坚不可摧的难题,然后用一种难以直视的方式解决,这几乎成了米哈伊尔最常用的说服方式。 现在,他深深地坐在放了丝绸坐垫的带靠背椅子里,身子往前倾,专注地看着彼得罗,观察这个小小庄园的主人脸上每一个细致的表情,手中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彼得罗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就两脚前后交错,所以费了比平常更多的力气,身上带着铁的衣服也响动了起来。 “我相信你的真诚,尽管你年轻,做事不经过头脑,我仍然要赞同你的勇敢。但你在我的庄园上犯了罪,如果你寄希望于我能忽视你的罪行,庇护你,甚至成为你的同谋,那你就打错主意了。我是一个领主,我必须执行法律,也必须严守法律。” 彼得罗大声招呼了两个人进来,其中一个是他的亲兵和助手,是个年轻人,另一个则是从索万领薪水的卫兵,是一个有点瘦的中年人。这两个人拿着比人高一些的叉矛,进屋之后便站在门的两侧,警惕地盯着屋子里的陌生人米哈伊尔。 米哈伊尔像块比水沉得多的木头一样戳在椅子里动也不动,用比彼得罗还要平静的语气说话。 “和我想的一样。您宁可死在塔族人的刀剑下或者他们的绞刑架上,也不愿意做出有损尊严的事。就像我宁可死在您的手上,也不愿意像老鼠般逃走。我把这看作一种勇敢,我尊重您,在这一点上我们是相似的。” 两个持长矛的守卫靠了过来,但彼得罗没有示意他们抓住米哈伊尔,而是挥手让米哈伊尔跟着他们走。 米哈伊尔也同样站起身来。不过他站起来也仍然很放松,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绷紧的两人,而是继续盯着彼得罗,开口接着说话。 “但是我们的勇敢势必要得到不同的结果。先生,人活着如果想要和普通人有哪怕一点点不同,就要把别人的责任揽过来自己担。我只需要对我的主人和同伴负责,我救出了我的主人,尽了我每一分力气给同伴找一条活路,为此马上要丢掉性命了,我可以直面我自己,可以直面神。可是您呢?” 米哈伊尔直直地盯着彼得罗的棕色眼睛,毫不回避地和他对视。 “您要为所有的查德利诺们负责。您把某些东西,法度,或者别的什么,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是您有家人,这些家人有奴仆。他们也宁可这样吗?您把这视作勇敢,但他们会因您的勇敢而死,而且死得不会痛快。” 米哈伊尔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字斟句酌地说话。 “这雪会冻死的不光是人,还有麦子,幼苗经不住这样的雪。平常,您收获十,塔族人要四,您留下六。静河的水假如比往常少,您收获九,塔族人要四,您只能留下五,就有人要挨饿。如果您收获五,塔族人会拿多少,您知道吗?” 彼得罗·查德利诺,精明的地主,对这笔账其实比从没有做过任何经营,连识字都是在巧合中学来、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常见的几十个名词的年轻人米哈伊尔要清楚得多。他想说塔族人还是会拿走这么多,但是米哈伊尔接下来的话让他也稍微吃了一惊。 “他们会拿走全部,因为剩下的反正也没法养活你们了,就像贫穷的农户会吃掉已经耕不动地、拉不动车的马一样。您知道为什么我们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中吗?因为您依靠庄稼,而艾拉克依靠马刀。庄稼和牲口会被冻死,马刀不会被冻坏。” 整个房间沉默了下来,卫兵在等彼得罗的命令,基列知道自己不是现在的主角,他在不能主导局面的时候向来是沉默的。房子外的吵闹声最终打破了这绷紧的织物般平滑的沉默,他们身处的这间屋子看不到声音的来源。彼得罗正在犹豫是否亲自去查看,报信的人就来了。 来的人是查德利诺自家人,很熟悉这栋屋子。所以他很顺利地就找到了屋子里的人,并且向彼得罗解释了现在外面的情况:艾拉克已经回来了,还带着他的战利品和俘虏。现在正在召集庄园里有名有姓的人到村庄最大的广场上迎接他。 米哈伊尔心里一沉,这意味着他的那支饱受饥寒的队伍还是和装备精良的艾拉克一伙相遇,并且已经吃了败仗。那么格尔曼带领的那支队伍是否已经被埋葬在雪中?里拉有没有在这次遭遇之前找到加甫并把他带走?米伦此刻在哪?还有那个叫萨沙的小子,他是没有遇到这帮人,还是也已经成了俘虏或者更糟糕——米哈伊尔想到这里觉得有点发拧——因为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过早地送了命? 他站起身,彼得罗比他更早一步站起身,示意卫兵把米哈伊尔摁在原地,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割喉的手势。 “不要发出声音。你是个聪明人,而且对加利亚有恩,但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愿圣神宽恕你。” 基列催促彼得罗和他一起到广场去。这场麻烦终于结束了,尽管他没能好好地折磨一下这个奇怪的家伙,但是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这些消遣的事情了。趁现在把事情掰回正轨,免得艾拉克发火才是要紧事。 彼得罗、基列和传话报信的年轻人急匆匆地走了。两个卫兵抓起米哈伊尔的胳膊,米哈伊尔没有动。他用一种好奇的声音问他们: “你们是谁?” “你不必知道这个。” “那让我换一种问法,你们要做什么?” “把你杀了。” 米哈伊尔看了一眼这个说话的守卫,是彼得罗的那个亲兵。他看起来二十岁上下,身材高,虽然不是很强壮,但是显得很结实。他一只手抓着长的叉矛,一只手抓在米哈伊尔的胳膊上,态度很强硬,但又显得很紧张。 “为什么?” 米哈伊尔的语气就像在问今晚为什么没有菜汤可喝一样,虽然烦躁,但是一点都不着急。这个亲兵一下就愣住了,仿佛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用呵斥的语气回答道: “这是彼得罗大人的命令。” “那么我的命令是你现在释放我。” 亲兵的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手里的这个看起来还有一点孩子气的家伙是在挑衅他。 “你最好老实一点儿。” “你为什么听他的?” “他是我的主人。”亲兵说完又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眼前这个没多久好活的穷途末路之人作这样的问答。 “不错。你愿意听你主人的话就杀死我。你既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那么随便你好了。”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不需要知道这些。走吧。” “去哪里?” “去村子的外面。” “我看没有那个必要,就在这里吧。” 年轻的亲兵被搞得有点糊涂了,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遇到过这样棘手的家伙。他用眼神求助那位索万镇来的卫兵,这个卫兵正用一种看热闹的姿态看着两个年轻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 米哈伊尔继续说话。 “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你的主人一定要杀死我。和你一样,我也有一个主人。我的主人是一个商人,他来到这个村子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一条塔族人的恶犬,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人,名字叫基列的。他把我的主人痛打了一番,又把他囚禁起来,为的是抢走所有的钱。为了尽到仆人的责任,我救出了我的主人。于是恶犬把我记恨在心,找到了机会强迫你的主人杀死我。如果你照着做了,实际上就顺从了那条恶犬。” 米哈伊尔感到按住他的手不光没有放松,反而按得更紧了。他于是说道: “听着,基列要抢的那笔钱就在我身上,有几十个盾,是我们的全部本钱。我因为要履行我的责任而搞到现在这样,是死是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不过我并不后悔。现在你杀死我吧,然后把这笔钱交给塔族人和他们的爪牙。但是如果你们愿意现在把钱拿去,把我放走,我们就可以得到各自需要的东西。我自然会保守这个对我们都有利的秘密,现在我把自己的性命就交到你的手上,我敢说如果我是你,就会选择这样一大笔财富。” 年纪大的卫兵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拿起叉矛要戳米哈伊尔,让他老老实实安静下来。米哈伊尔没有动,年轻亲兵用自己手上的长柄挡住了这虚虚的一戳,紧接着有点犹疑地说起了话。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要不我们先看看那笔钱?” 说罢,他就松开米哈伊尔,用长矛指着他,让他把钱拿出来。米哈伊尔从衣服的内侧拿出了装钱的皮兜子丢了出来,白银沉重地撞在桌子上,发出了一阵能够使人眼眶发热的清脆响声。 年轻亲兵把长矛一背,踏步上来,抓起袋子打开绳结,里面是十几个沉甸甸的、外表显得有点儿陈旧的大银币。这样一笔钱让这个年轻人眼睛有点发晕。 米哈伊尔看到亲兵眼中掩不住的贪婪光芒,轻蔑地笑了一下。年纪大的那个卫兵反应过来时,米哈伊尔已经站起了身,他想抬起长矛逼他坐下,但他的长矛刚才被另一柄长杆打落之后一直矛头斜向下搭在地上。年轻的奴隶迅捷地一脚踩住他还没来得及抬起的叉矛尖头,矛尖被这一踩戳进了厚厚的毯子里,一时间被缠住了。 米哈伊尔踩在矛上的脚猛向下一使劲,长矛的另一端在紧握的手中一振。持矛的人手上吃痛,没法紧握就更没法把矛抽出来。踩住矛的人另一只脚横着甩了过来踢中了这个年纪不小的卫兵的髋部。米哈伊尔的力气很大,这一脚又踢得很实,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尽管眼中还流动着白银的眩光,年轻的亲兵还是熟练地操起长矛指向米哈伊尔。他很愤怒,被矛指着的人却一点都不激动,反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提醒这个因为贪财而捅出大漏子的失职者。 “现在你可以拿到全部的钱。失去武器的人没有资格和你分享。” 第二十五章. 喧闹与咆哮 变化来得有点突然。手握长矛的亲兵紧张极了,他不知道该往前进还是该往后退,脸和矛尖都对准米哈伊尔,向着门的方向缓缓移动过去。被指着的年轻人怡然地想要捡起被他踩落的那把长矛,如他预料一般被已经拿着长矛的人喝止了。 “放松一点,朋友,我只是需要一件伴身的家伙罢了。你的主人拿走了加甫送给我的刀,再说……” “不要动。你想说什么?” 这次的沉默就显得格外凶险。这个房间是彼得罗私宅的会客室,家具和摆设占满了整间屋子。米哈伊尔和对准他的矛尖之间只隔着一把椅子,仍然保持着弯腰捡东西的姿势,被迫举着手。他只能用这样的姿势说话,为紧张的气氛平添了一分滑稽。 “比起怎么对付我,你应该想想怎么对付他。”米哈伊尔指了指被狠狠踢了一脚、躺在地上无法起身的那个卫兵,“他无论如何也要分走一半钱的,而且随时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说出去。” “你的意思是……” “这与我无关,你自己决定。不过我要提醒您,彼得罗并没有下定决心把我置于死地,不然他不会只安排你们两个人。这些事情你要自己去想。不过你的时间有限,一会肯定会有其他人过来的,如果我没看错,这里是彼得罗先生的私宅。他的家里人呢?” “平常住在庄园的另一栋大房子里。” 对了,就是这样,米哈伊尔心想。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表示他的思想已经踏上了跟随的道路。另一方面,他倒是对彼得罗多出了一分好感和理解,他直觉地认为一个喜欢独处的人思想会更丰富和深沉。 “他的确是个令人尊重的长者。我对你们充满尊重,实际上我之所以决定来到这里,正是因为另一位查德利诺的劝说。他叫加甫,加利亚先生的儿子。他让我来看看我的主人出了什么意外,先生,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合,我可不想因为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就丢了性命。活着尽管不容易,但我们都还是要尽力。” 他的话让房间里的空气略微放松了一点。这并非完全因为他讲的话,也是因为他的语气中所含有的那种平缓的、沉稳的、令人安定的成分。于是他趁着这种放松继续说话。 “我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既然我能不被人发现地进来,就能不被人发现地离开。我还得带上这支矛,因为接下来我得在野外走好一段时间,这就难免有狼和其他的野兽要打我的主意,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站到我的背后用你的那把指着我直到我离开。” 年轻的亲兵沉默地赞同了这个方案,他急着把钱据为己有,而且他的确对于成为刽子手心存忌惮。实际上,如果米哈伊尔现在只是坚持要离开,他可能不会有任何动作,但是他害怕米哈伊尔去捡那支矛。持矛的人慢慢地转圜到了被矛指着的人的身后,告诉他不要去捡任何东西,就这样离开这个房间。 米哈伊尔叹了口气,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做。尽管赤手空拳地离开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来说太过危险,但也不得不服从于手持武器的人。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彼得罗的房子,亲兵很聪明地一直在背后死死地指着他的犯人。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实在无法避开其他人的视线——这间房子位于整个村庄中间偏北一点的位置,出门之后往任何一个方向走一段就会遇到有人把守的路口。 两人都不想被其他人看到。米哈伊尔于是请求他让自己离开。 “现在你要的东西都已经留在房子里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就分开。” 还没等他身后的人说话,一阵不祥的响动从广场传了过来,紧接着是刺耳的鸣钟声,这钟是村子的公共财产,位于广场的一侧,既用来早晚报时,也用来召集会议、传递信息。钟被敲得杂乱又嘈杂,让听到的人心里免不了一惊。还是米哈伊尔先开口: “我们去看看吧。” 亲兵没有否定这个建议,毕竟他的主人彼得罗刚刚正是把这个麻烦丢给他,然后去了广场,现在他想去、也有必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们两个用年轻人的速度跑了过去,这样也驱走了一些寒冷。村子乱了起来,一路上有几个卫兵和巡逻队员也向着同样的方向赶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被今晚反反复复的突发情况折腾得昏了头,此时倒没有再注意到米哈伊尔这个陌生面孔了。 米哈伊尔看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这个人在他进入村子时死死盯着他,像是随时要把他告发。现在他就像一边跑一边寻找自己丢掉的灵魂,细密的汗在这样的天给他的眉毛挂了霜,这霜把他的颤抖放大了,显得有点滑稽。 这个被拦下来的人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米哈伊尔拍了拍他的脸让他冷静下来,他已经不再关注拦住他的是不是他认识的人,哆嗦了半天只吐出半句话。 “有熊在杀人…神啊,那么大的熊!” 米哈伊尔甩下这个被吓得乱了阵脚的平庸家伙,绕过一条小巷,上了大路再走一段就到了广场的东边。此时的广场上火光和人声一样喧腾,动乱的源头在另外一边。米哈伊尔没有看到他认识的人,无论是他自己的同伴,还是有过短暂交集的加甫主仆,艾拉克和他的随从、基列、彼得罗,通通都没有。一声惨烈到不像人能发出的喊叫声传来,紧接着是人群失魂落魄地散开。人们逃走的方向和米哈伊尔面朝的方向恰好相反,他于是只能拨开人群往前走。火把和杂物被丢了一地,他还要小心不要让还没完全熄灭的、蘸了油的松枝燎到自己外衣的下摆。踩着这样一阵杂乱和不断的绝望喊叫,米哈伊尔很快就赶到了退潮的人群的后缘,得以直面骚乱的源头。 聚集在这里的人群有艾拉克和他的翼卫们,他们擎着长刀、披着盔甲;米哈伊尔也看到了彼得罗和庄园里的卫兵,他们拿着制式的长矛,举着火把照明;基列和他率领的地位低下的随从也赶了过来,他和彼得罗一起离开他的家,但是刚一离开就急着去召集那些听命于他的人了。被艾拉克俘虏的奴隶在阴影处坐着,被火光照亮,米哈伊尔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一部分出现在这,是那些被留在营地里、难以担当起任务的人。现在都被绳索束了起来,丢在一处。除此之外,本来还有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但这些人因为恐惧已经陆陆续续地逃走了。艾拉克和彼得罗这两个强壮、富有号召力的头领同时出现,虽然不是什么欢快的场合,但没有人认为会出什么意外。就在这样一个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 米哈伊尔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一只体格巨大的熊正在撕咬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把他像一个残破又轻盈的娃娃一样甩来甩去。 刚刚的惨叫声就是被撕咬和摆弄的人发出的,但现在已经停止了。熊从黑暗中窜出来时,这些人正好在广场的边缘靠着篱笆的地方。那些篱笆有一人高,对着村外的那一面有一丛丛木头削成的尖刺,但是熊扯断它就像一个强壮的人扯断一丛春天才长开的灌木一样轻松。 经验丰富的猎人会知道,熊的身材看起来圆胖,发起袭击时却有着只有亲眼见到才敢相信的迅猛。撕开篱栅和发起袭击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完成。它的第一个目标是三个站在一起的落单村民。没有使用撕扯或是啃噬,几乎是把这几个受害者给拍碎了。随后人们举起武器想要展示保护自己的决心,它也用两条粗短的后腿直立起来同样向人类示威。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为什么这头野兽敢于到人们聚居的、有明晃晃火光的地方来。 它实在是太大、太强壮了,当它趴在地上时,人们还只看到一大团棕褐色的小山丘,像是堆起来的干草或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窝棚。但当它站起身把两只前爪当作手来挥舞时,连夜里的天光都被它给挡住了。这个直立起来足有三层房子那么高的家伙甚至不屑于发出吼声,它向前跑了两步再扑下来,就轻易地跨过了十几米的距离,在一瞬间又扑倒了一个举着火把的庄园护卫。他手上的那柄长矛像根草秆一样被折断,火把被一下按在地上熄灭。 这头巨大的猛兽精准地扑住了护卫的两条腿,然后扯着他在地上摩擦了一程。护卫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喊声后就被巨大的恐惧吓昏过去了,不过他也的确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人群的惊叫就是在这个时候大了起来,这更激发了熊的狂暴。它放弃了立刻进食,耸动着肩迈着直步向人群拱了过来,方向正朝着身份高贵的艾拉克和彼得罗这边。 艾拉克的其中一个经历过不少战斗的翼卫,很有那种年轻人的血性,拿起他的武器准备阻挡猛兽的脚步,但是在它面前仍然吓得像是丢掉了魂。对于有血性的人来说,这种失智的惊恐部分地转化成了愤怒,然而熊对冲上来的这个家伙只是简单地伸出前掌一抹就把他拖倒在地。他的长刀足够锋利,划过熊粗而杂乱的厚毛后仍然划破了它的皮,但是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伤,只能使这头熊更加愤怒。 那头巨大的熊边啃食边摆弄这个倒霉的年轻人,直到他从惨烈的吼叫变得逐渐细微,最终安静了下来。艾拉克也算得上是勇敢无畏的人,此刻也怔住了,脸色变得苍白,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流下了汗,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仰。这头巨兽不管是站立还是猛扑时都散发出一种令人胆战的气魄。慌乱的人群秉着摇曳的火光,照得它更沾上了一些现实中本不存在的恐怖光影。 人们自觉地为巨熊空出了一片场地,好让它站在正中央选择它的下一个目标。熊这会并没有再进一步,只是抬起巨大的头颅,那颗脑袋足有一辆小的、坐得下一个人的马车那么大,从它口中发出的咆哮几乎像是山谷里的雷,近距离听到雷声的人有的当即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撑着自己往后挪。这样狂暴的野兽如果是神造出来的,那也只能是祂在醉酒时造的。现在,就连那些手持武器、职责在身的卫兵和随从都已经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逃得越远越好。 第二十五章. 喧闹与咆哮 变化来得有点突然。手握长矛的亲兵紧张极了,他不知道该往前进还是该往后退,脸和矛尖都对准米哈伊尔,向着门的方向缓缓移动过去。被指着的年轻人怡然地想要捡起被他踩落的那把长矛,如他预料一般被已经拿着长矛的人喝止了。 “放松一点,朋友,我只是需要一件伴身的家伙罢了。你的主人拿走了加甫送给我的刀,再说……” “不要动。你想说什么?” 这次的沉默就显得格外凶险。这个房间是彼得罗私宅的会客室,家具和摆设占满了整间屋子。米哈伊尔和对准他的矛尖之间只隔着一把椅子,仍然保持着弯腰捡东西的姿势,被迫举着手。他只能用这样的姿势说话,为紧张的气氛平添了一分滑稽。 “比起怎么对付我,你应该想想怎么对付他。”米哈伊尔指了指被狠狠踢了一脚、躺在地上无法起身的那个卫兵,“他无论如何也要分走一半钱的,而且随时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说出去。” “你的意思是……” “这与我无关,你自己决定。不过我要提醒您,彼得罗并没有下定决心把我置于死地,不然他不会只安排你们两个人。这些事情你要自己去想。不过你的时间有限,一会肯定会有其他人过来的,如果我没看错,这里是彼得罗先生的私宅。他的家里人呢?” “平常住在庄园的另一栋大房子里。” 对了,就是这样,米哈伊尔心想。一板一眼地回答问题表示他的思想已经踏上了跟随的道路。另一方面,他倒是对彼得罗多出了一分好感和理解,他直觉地认为一个喜欢独处的人思想会更丰富和深沉。 “他的确是个令人尊重的长者。我对你们充满尊重,实际上我之所以决定来到这里,正是因为另一位查德利诺的劝说。他叫加甫,加利亚先生的儿子。他让我来看看我的主人出了什么意外,先生,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巧合,我可不想因为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就丢了性命。活着尽管不容易,但我们都还是要尽力。” 他的话让房间里的空气略微放松了一点。这并非完全因为他讲的话,也是因为他的语气中所含有的那种平缓的、沉稳的、令人安定的成分。于是他趁着这种放松继续说话。 “我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既然我能不被人发现地进来,就能不被人发现地离开。我还得带上这支矛,因为接下来我得在野外走好一段时间,这就难免有狼和其他的野兽要打我的主意,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站到我的背后用你的那把指着我直到我离开。” 年轻的亲兵沉默地赞同了这个方案,他急着把钱据为己有,而且他的确对于成为刽子手心存忌惮。实际上,如果米哈伊尔现在只是坚持要离开,他可能不会有任何动作,但是他害怕米哈伊尔去捡那支矛。持矛的人慢慢地转圜到了被矛指着的人的身后,告诉他不要去捡任何东西,就这样离开这个房间。 米哈伊尔叹了口气,只好按照他的要求做。尽管赤手空拳地离开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来说太过危险,但也不得不服从于手持武器的人。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彼得罗的房子,亲兵很聪明地一直在背后死死地指着他的犯人。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实在无法避开其他人的视线——这间房子位于整个村庄中间偏北一点的位置,出门之后往任何一个方向走一段就会遇到有人把守的路口。 两人都不想被其他人看到。米哈伊尔于是请求他让自己离开。 “现在你要的东西都已经留在房子里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就分开。” 还没等他身后的人说话,一阵不祥的响动从广场传了过来,紧接着是刺耳的鸣钟声,这钟是村子的公共财产,位于广场的一侧,既用来早晚报时,也用来召集会议、传递信息。钟被敲得杂乱又嘈杂,让听到的人心里免不了一惊。还是米哈伊尔先开口: “我们去看看吧。” 亲兵没有否定这个建议,毕竟他的主人彼得罗刚刚正是把这个麻烦丢给他,然后去了广场,现在他想去、也有必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他们两个用年轻人的速度跑了过去,这样也驱走了一些寒冷。村子乱了起来,一路上有几个卫兵和巡逻队员也向着同样的方向赶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被今晚反反复复的突发情况折腾得昏了头,此时倒没有再注意到米哈伊尔这个陌生面孔了。 米哈伊尔看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这个人在他进入村子时死死盯着他,像是随时要把他告发。现在他就像一边跑一边寻找自己丢掉的灵魂,细密的汗在这样的天给他的眉毛挂了霜,这霜把他的颤抖放大了,显得有点滑稽。 这个被拦下来的人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米哈伊尔拍了拍他的脸让他冷静下来,他已经不再关注拦住他的是不是他认识的人,哆嗦了半天只吐出半句话。 “有熊在杀人…神啊,那么大的熊!” 米哈伊尔甩下这个被吓得乱了阵脚的平庸家伙,绕过一条小巷,上了大路再走一段就到了广场的东边。此时的广场上火光和人声一样喧腾,动乱的源头在另外一边。米哈伊尔没有看到他认识的人,无论是他自己的同伴,还是有过短暂交集的加甫主仆,艾拉克和他的随从、基列、彼得罗,通通都没有。一声惨烈到不像人能发出的喊叫声传来,紧接着是人群失魂落魄地散开。人们逃走的方向和米哈伊尔面朝的方向恰好相反,他于是只能拨开人群往前走。火把和杂物被丢了一地,他还要小心不要让还没完全熄灭的、蘸了油的松枝燎到自己外衣的下摆。踩着这样一阵杂乱和不断的绝望喊叫,米哈伊尔很快就赶到了退潮的人群的后缘,得以直面骚乱的源头。 聚集在这里的人群有艾拉克和他的翼卫们,他们擎着长刀、披着盔甲;米哈伊尔也看到了彼得罗和庄园里的卫兵,他们拿着制式的长矛,举着火把照明;基列和他率领的地位低下的随从也赶了过来,他和彼得罗一起离开他的家,但是刚一离开就急着去召集那些听命于他的人了。被艾拉克俘虏的奴隶在阴影处坐着,被火光照亮,米哈伊尔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一部分出现在这,是那些被留在营地里、难以担当起任务的人。现在都被绳索束了起来,丢在一处。除此之外,本来还有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但这些人因为恐惧已经陆陆续续地逃走了。艾拉克和彼得罗这两个强壮、富有号召力的头领同时出现,虽然不是什么欢快的场合,但没有人认为会出什么意外。就在这样一个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 米哈伊尔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一只体格巨大的熊正在撕咬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把他像一个残破又轻盈的娃娃一样甩来甩去。 刚刚的惨叫声就是被撕咬和摆弄的人发出的,但现在已经停止了。熊从黑暗中窜出来时,这些人正好在广场的边缘靠着篱笆的地方。那些篱笆有一人高,对着村外的那一面有一丛丛木头削成的尖刺,但是熊扯断它就像一个强壮的人扯断一丛春天才长开的灌木一样轻松。 经验丰富的猎人会知道,熊的身材看起来圆胖,发起袭击时却有着只有亲眼见到才敢相信的迅猛。撕开篱栅和发起袭击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完成。它的第一个目标是三个站在一起的落单村民。没有使用撕扯或是啃噬,几乎是把这几个受害者给拍碎了。随后人们举起武器想要展示保护自己的决心,它也用两条粗短的后腿直立起来同样向人类示威。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为什么这头野兽敢于到人们聚居的、有明晃晃火光的地方来。 它实在是太大、太强壮了,当它趴在地上时,人们还只看到一大团棕褐色的小山丘,像是堆起来的干草或是一个年久失修的窝棚。但当它站起身把两只前爪当作手来挥舞时,连夜里的天光都被它给挡住了。这个直立起来足有三层房子那么高的家伙甚至不屑于发出吼声,它向前跑了两步再扑下来,就轻易地跨过了十几米的距离,在一瞬间又扑倒了一个举着火把的庄园护卫。他手上的那柄长矛像根草秆一样被折断,火把被一下按在地上熄灭。 这头巨大的猛兽精准地扑住了护卫的两条腿,然后扯着他在地上摩擦了一程。护卫发出了一阵嘶哑的喊声后就被巨大的恐惧吓昏过去了,不过他也的确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人群的惊叫就是在这个时候大了起来,这更激发了熊的狂暴。它放弃了立刻进食,耸动着肩迈着直步向人群拱了过来,方向正朝着身份高贵的艾拉克和彼得罗这边。 艾拉克的其中一个经历过不少战斗的翼卫,很有那种年轻人的血性,拿起他的武器准备阻挡猛兽的脚步,但是在它面前仍然吓得像是丢掉了魂。对于有血性的人来说,这种失智的惊恐部分地转化成了愤怒,然而熊对冲上来的这个家伙只是简单地伸出前掌一抹就把他拖倒在地。他的长刀足够锋利,划过熊粗而杂乱的厚毛后仍然划破了它的皮,但是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伤,只能使这头熊更加愤怒。 那头巨大的熊边啃食边摆弄这个倒霉的年轻人,直到他从惨烈的吼叫变得逐渐细微,最终安静了下来。艾拉克也算得上是勇敢无畏的人,此刻也怔住了,脸色变得苍白,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流下了汗,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仰。这头巨兽不管是站立还是猛扑时都散发出一种令人胆战的气魄。慌乱的人群秉着摇曳的火光,照得它更沾上了一些现实中本不存在的恐怖光影。 人们自觉地为巨熊空出了一片场地,好让它站在正中央选择它的下一个目标。熊这会并没有再进一步,只是抬起巨大的头颅,那颗脑袋足有一辆小的、坐得下一个人的马车那么大,从它口中发出的咆哮几乎像是山谷里的雷,近距离听到雷声的人有的当即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撑着自己往后挪。这样狂暴的野兽如果是神造出来的,那也只能是祂在醉酒时造的。现在,就连那些手持武器、职责在身的卫兵和随从都已经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逃得越远越好。 第二十六章. 搏杀与涉险 毛茸茸的凶徒不慌不忙地逼近艾拉克,显然它一点都不害怕世俗的权威。尽管塔族人对其他人类的统治建立在不那么世俗的基础上,或者换句话说,建立在一种弱肉强食的秩序和本能上,但是这种统治面对一个真正的捕食者就显得很脆弱了。 来自山林的抗税者用它稳重交替的四只爪子在地上抠出一道道印子。有猎人教过尊贵的艾拉克阁下,不可以用后背面对熊,因为熊跑得比最矫健的人还要快得多。如果不是想起这个,征税官只差一点就转身逃走了。 他颤抖着命令翼卫在他身前扎起一道篱笆来。几个随从拿来了农民的长叉,翼卫则挥起长刀,两伙人站成三排正对着不法闯入村庄的大块头。熊向前迈一步,他们就要同等地向后躲四五步来维持距离,艾拉克则会逃出更多的距离。 几次之后,几个随从终于踩作一团,熊像一阵棕色的罡风一样扑了上来。看不清它的动作,只能听到人群混乱的求救和惨叫。它没有停下去把被它一脚踩倒的人当作食物,而是踩着它们更用力地往前奔跑,直到把随从们组成的第一道篱笆冲了个稀烂。 侥幸躲开熊的冲击但已经不成队伍的随从零落地绕过熊从背后,用叉、矛、棍棒指着猛兽,但脚却不住地后退。比起制服这位不太友好的客人,他们更想找机会逃开。在和熊漫长的争夺中人类胜多输少,但是总归要依赖陷阱、弓箭和最关键的:错落、有序、严密的配合。以有序击无序、以有心赚无心才是那些胜利的根源。 如今查德利诺庄园的人类失去了这种优势,我们可以说,艾拉克不在乎彼得罗和他的仆人们的死活,对于他来说,这些罗克赛兰人被熊吞噬和被寒冷、饥饿或是疾病吞噬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艾拉克还会故意纵容这种事的发生。 艾拉克的翼卫、彼得罗的治安兵,他们都是有武装、经过训练的人,但从未准备过要面对压倒性的力量。那些武器和训练都是为了对付人而做的,要对付巨兽太过勉强。被俘虏的奴隶们手无寸铁,本就已经被冻结的空气耗去了绝大多数体力,更无法直视这场拥有四肢和利爪的灾难。 巨熊在平地上纵横却有着下山扑击的气势。它无法在这样的喧闹环境中享用它的猎物,无法缓解的饥饿让它更加狂暴。一个倒霉的卫兵被拽倒在地,然后他的整个身体被泄愤般地砸得不成人形,砸它的那只爪掌厚重得简直像一口大号的锅一样。受害者只在被拍到之前发出了短暂的哀嚎,这样的惨象唤起的恐惧是无法抵挡的,彼得罗身上的铁衣零件之间互相撞击发出叮咣的响声,这种声音吸引了熊的注意。这只熊嘲笑般地向庄园的主人慢慢挪了过来,显然,它并不是来向彼得罗表达客人的友好和尊重。 在这样的情况下,艾拉克和彼得罗身边还没有逃走的自家人总算反应过来要向怪物发起反击。他们之间一个驱赶着一个停下了后退的脚步,这样地上就出现了两个尚算坚固的桩子,一边是三名拿着叉矛的查德利诺家亲兵,另一边是四个拿着长刀的塔族翼卫驱赶着七八个手里拿着些铁钎、棍棒的随从,这两个桩子在熊步步逼近时勉强能够稳住脚步,这就短暂地阻止了熊向他们的主人继续靠近。 但是这样的静默没有持续多久,熊冲着那些随从拱了过去,那些可怜的人!他们面前是刀刃一般颀长的利爪,背后是利爪一样锋利的长刀。他们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作为塔族的随从平常过得是比农民要轻松一点,但是送起性命来比起农民也要轻松一点。最前面的那个随从,熊离他已经非常近了,他已经嗅到了那种属于野兽的混乱的臭味。平常他是很大胆且坚决的,于是他拿起手中的长钎想要捅熊的眼睛。 熊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它提前把头一偏,半边身子掀起来,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扑下来,用爪子猛地做出了一个纯粹的扇击。它并没有想制服或是捕获这个拿着武器的人类,而是把他视作一个威胁对他发动了攻击。由于这个人的坚决,他直到被击垮都没有撒开手,他拿着的那把钎的指向也没有改变,铁做的尖头戳穿了熊的前爪根部,戳伤了它的爪子,斜着擦伤了它的臂肘。但这个持钎子的人也被斜着扇倒在地,骨头被打碎戳进了内脏里。他一时还没有死,但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躺着的姿势和被米哈伊尔全力踢倒的那个卫兵一般无二。 熊的攻击是连续的、迅捷的,来不及散开的几个随从被它或轻或重地砸中,被袭击之后甩出去的人撞到他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又因为撞击不得不脚下大乱。三四个人都被结实地打中了,被打中腿的人还可以动弹,被打中躯干的人趴在地上生死难判。随从们的阵型就这样被它不惜受伤地撕开一个口子,背对着它逃跑的一个翼卫被它正着地扑倒在地,那个胆怯者在被它用热烘烘的嘴和短剑般的牙撕开之前就已经被这山石滚落般的伟力给砸昏过去了,这也算得上是种幸运。 一个桩子就这样被它拔去了大半,艾拉克无法忍受他的翼卫直面这样巨大的威胁,他想用身躯挡在这些小伙子面前,但腿脚不听使唤。他想说些什么,发出来的却只有嘶哑的呼声。其实他在从军的生涯中从来没有面对过今天这样的局面。塔族人不会从正面迎接比他们更强大的敌人,即便面对一整支穿着重盔甲的军队,灵活而迅捷的骑手们也总能撬开缝隙。但是现在的对手是非人的野兽,它没有脆弱的侧翼、易溃的士气或是人类才有的恐惧和顾虑,只有无穷无尽的狂暴和足以撞碎岩石的气力。 暴虐者并不想停止它的施暴,它只有遇到反抗才会停下来。拿着长刀的翼卫找到了一个长杆做的火把,但火并不能完全吓退已经被血腥味道激起的猛兽,它口中还叼着刚刚那个被撕开的随从的一部分,不耐烦地冲着翼卫甩头,然后从腹部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闷吼,把附近树和屋檐上的雪都震落了。虽然骇人,但这给了这几个残兵一点逃生的时间。这几个人没有朝着艾拉克这边,而是向着地势更高的地方连滚带爬逃遁去了。艾拉克回过了神,想逃走,却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腿脚没有那么快,而且熊已经抛下了战利品,又往他这边挪了过来。整个场地上只剩下这位蛮族官员、几个举着长矛互相保护的查德利诺亲兵。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彼得罗和他身边的几个兼职卫兵,以及没能逃远的奴隶、农民、猎人和卫兵。 说起来我们的主角在干什么呢?米哈伊尔从附近的桶里找到了新鲜的苹果,正细致地吃着。在冬天新鲜的水果很珍贵,这个桶可能是艾拉克带着的,或是查德利诺家要献给这位官长的,米哈伊尔对此不是很在意。有身份的人要吃熟的水果,但做奴隶的人知道,生的水果并没有毒,反倒更多汁、更可口。他一边吃一边审视着这片混乱,现在灾难的最前线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他看到了最显眼的、穿着反射着摇曳火光的甲片的胖子,伸出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彼得罗先生,您今天晚上还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吗?” 彼得罗看到米哈伊尔并没有感到吃惊,他深吸了一口气,说: “没有了,您拿这有什么办法吗?” 他身边的人都默不作声,这时候大家都能听到不远处熊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哧声。 “嗯,怎么都要试试的。” 米哈伊尔觉得没有多说话的必要,如果接下来的冒险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那么就没有必要作什么交代。 他本应该逃走,像他这样孑然一身的人一般是最先逃走的。在最近这段时间的动乱里,我们这位看似总是有自己打算的主角其实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推着他走的仅仅是作为一个奴隶已经跌到了谷底之中的境地。所以现在他仍然愿意留在最危险的地方,只是为了看看能发生什么、做些什么为绝望的境地带来改变的事情。他对付塔族人的原因只是为身边的人找一条死里求生的活路。他来对付这头熊,但是没有任何人承诺他回报。尽管他是被推到了这样的境地,但他也不会畏惧那些必须冒的险,甚至还有点乐于此道。 他拿到了一把在彼得罗家时就想拿到的叉矛,这种矛有两个矛尖,比人要略高一点。对付野兽这样的长家伙还算合适。现在他紧握着长杆,随时准备跳进以他的狩猎目标为中心的角斗场,他脸色阴沉,已经准备好了做这样一场殊死搏斗。彼得罗直到现在才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点恐惧。 第二十七章. 狩猎与战争 如果米哈伊尔有得选,他可能会当一个猎人。他的狩猎技巧来自身边人只言片语的传授、天生的机敏和饥饿敦促下的实践。他捉野鼠和草兔很熟练,也用石头和尖木头猎过鹿。总之和那种善于骑射的富人喜欢做的狩猎游戏不同,是一种原始而有效的狩猎方法,讲究野兽一样的一击致命。 他曾经最大的猎物是一条落单的瘦狼,当时他和狼都饿得发昏,才会互相袭击同样身为捕猎者的对方。最后那狼被他利用体格的优势死死摁在地上直至失去呼吸,爪子的划伤在他身上痊愈得很快,但由此带来的发热病差点让他送了性命。从那以后他对于野兽多了些畏惧,但是对付它们办法更多了。 现在,米哈伊尔站在这样一个没有边界的角斗场里,感觉却像穿着一件旧的衣服一样舒适。村里广场的雪是清理过的,留下的部分已经和泥水混在一起被踩严实,所以脚下有点打滑。他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那些人那么容易就被熊拽倒,要特别小心这种奇怪的捕猎动作,一旦被它缠住就绝对没有机会逃脱。除此之外,力气和耐力都远远落在下风,能依仗的只有人类独有的思考和手里的铁器。 他无需刻意保持镇静,寒冷空气中的铁锈味道让他足够清醒。即使是最老练的猎手也会佩服他此刻的冷静。和那些身后有一个国家、一个城市或者至少有一对母子的英雄人物不同,米哈伊尔是一个不会有人为他挺身而出的逃犯,所以他冒出来与熊对峙时便成为了那种史诗中的悲剧人物:为一个不存在的目标去打一场不可能赢的仗。 这头熊虽然显得充满仇恨和愤怒,像是残暴而没有理智的绝罚。但米哈伊尔知道,它就像所有的野兽一样狡诈、细心、大胆。它前半身整个趴下,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脑袋冲着闯入它猎场的不速之客,整个身子甩动起来。米哈伊尔看到它其实在熊里算得上瘦,只是骨架特别大。他见过彼勒贩卖的整张熊皮,和眼前的这头大家伙比起来简直只是一条长得太胖的狗。艾拉克趁着这会工夫溜远了,他的两只脚因为打滑只差一点就绞到一起了。顾不上狼狈,他招呼彼得罗问不知死活地跳进漩涡的年轻人什么来头。 “不认识,应该是个罗克赛兰人。” 米哈伊尔擎起他的长矛,他的锻造出来的利爪,他手臂的延伸。熊瞥见了这个不自量力的挑战者,它没有第一时间靠近,而是试探地和这个看起来没有被吓破胆的人类周旋了起来。熊不紧不慢地逼近一步,米哈伊尔就不急不忙地后退几步。但当熊往侧面迈一步时,面对熊的人也往侧面踱几步,反而让人和熊之间的距离没有拉长。 一人一熊都清楚,他们可以这样对峙一晚上,但是只要有一方发起冲锋就会瞬间分出胜负。但是米哈伊尔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够获得全胜,他要把长矛送进熊软弱但又致命的地方,眼睛或是喉咙,但是在那样近的距离下熊随便的挣扎都能把他的头骨打碎。他不害怕,只是为没有办法痛快地解决眼下的困境而意犹未尽。 猎场中浓重的气味来自熊,来自断肢残体,也来自人的恐惧。熊发出了闯入人群后最长、最深远的一声吼,它想吓退米哈伊尔,至少是让他在慌乱中露出大的破绽。这声吼像把方圆十几米的空气都抽干了,先吓倒了还留在场中的查德利诺亲兵。但他们没有退走,不管是身后的村庄还是身边的米哈伊尔都还需要他们,这些受过恰当训练的亲兵或多或少经历过战斗,学会了用理智防止恐惧接管整个身体。 米哈伊尔和熊陷入了对峙当中,因此有一些本要逃走的人站住了脚。有几个奴隶,虽然年纪大了,饱受劳役磨损带来的病痛折磨,但是本质上是很有勇气的人。塔族人被熊撕得溃散了,他们却还没有逃远。有人认出了米哈伊尔,记得这个斗兽者就是不久前踢翻灯火、拨开风雪的年轻同伴。他们没有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他接下来要怎么对付这个大家伙。 既然角斗场里还有几个手持长矛的人,就有一个办法,米哈伊尔想。他得和熊足够接近,冒着被重重击中的危险,但还不能被熊捉住。一旦进入了这样的缠斗,既是熊把他缠住了,又是他把熊缠住了。这听起来像疯了,但确实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继续苦熬或是逃走都不可能奏效,熊是真正的捕食者,它们的兵器库里排第一的就是用长时间的坚守把猎物熬干。 唯一的机会就是有人能够在他缠住熊的短暂时间内给熊造成足够的创伤。米哈伊尔知道他只能躲两下,或许只有一下,在这点时间里一旦没能解决掉熊,就一切都完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值得他冒这样的险吗?这个村子值得他付出这样的代价吗?他的精神太集中了,还没法去想这些问题,但还是被一股莫名的勇气给充满了。 就在米哈伊尔下决心行动的时候,长着爪子的对手先发动了进攻。它正面扑上来,然后斜着砸下去,想借此用自己最皮糙肉厚的肩膀去拨开米哈伊尔手中的长矛。它的胆子也被之前的撕咬撑大了,面对尖刃竟然没有退缩和畏惧。它的前掌护着头和脸,肩和背护着喉咙和腹部,所以这一下没有机会,米哈伊尔就在它由扑转捶的一瞬间坚决地向后跳去。扑了个空的熊顺势打了半个滚,倒是显得有点憨态了。 这一下交手没分出胜负,熊用更快的动作顺着打滚站了起来,侧对着它的攻击目标抖落身上的杂物,紧接着就侧着撞了过来。这一下比第一下的扑击还要迅猛、还要凶险。米哈伊尔凭着一丝运气才没被这下撞翻,即使这样他还是感受到了这头雄壮的猛兽带起来的、裹着腥臭味的风。 两下没能拿住这个小东西,熊竟然主动地后退了一步。米哈伊尔不给它机会去发动一次蓄谋更深的攻击,所以手持利器向它逼近了两步。这个动作竟然把这头站起来足有他三个高的巨兽给唬住了。米哈伊尔进逼一步,它没有回以再次的袭击,反倒是低吼了一声,用得是那种有点儿示弱的警告吼声。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被米哈伊尔的大胆给慑住了,但这样的大胆反而为他赢来了一丝喘息机会。如果刚刚熊再掀起一阵猎杀,米哈伊尔很难逃脱。目睹这场搏斗的人才意识到这头熊并不像信雪、山崩或是潮汛,它也会恐惧和退缩,只是能使它恐惧的灵魂世间罕有。 米哈伊尔没有轻率地发动进攻,在以身涉险之前他要找到一个最好的机会。他的腿像两棵杉树一样稳稳地踏在半软的地上,他在等待熊再一次冲过来。但是要怎么才能躲过熊的下一次捕猎呢,怎么才能不被撕作碎片、混入泥土呢?在场的人似乎忘了这头熊带着毁灭而来,而是以一种观看两位技艺高超的骑士决斗一样注视着这场厮杀。 熊冷不防地冲了上来,这次米哈伊尔有时间来躲开。他用了尽可能小的动作去躲闪,这太冒险了,一点点偏差都可能给他身上添上一道致命的伤口。但他还是成功了,熊的这一扑让他在一臂之间的距离给闪过去了,随后熊宽厚的肩背避无可避地蹭到了他。从围观者的角度来看,他只是被蹭了一下就失控地被甩了出去,而米哈伊尔自己则感觉被疾驰的马车撞了一下。还好他的骨头够硬没有折断,但冲击还是使他眼前发黑,要拄着矛杆才能不跌倒在地。他躲过了这一下,可熊丝毫没打算放过他。这只巨大的恶兽竟然用人的站姿扭过了腰,掀了过来。这一下没形成扑的势头,却让他的脸和熊的脑袋之间只隔了不到两米。 熊也发现了这一点,一股带着血腥味和荒野气味的咆哮声从它张开的巨口冲了出来。米哈伊尔感觉自己要被这一声震碎了,他用没有抓着武器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去挡吼声和声音掀起的风,这样多余的动作在决斗中显得太愚蠢了。这头狡猾的熊立刻像一团冲出火炉的浓烟一样顶了过来。米哈伊尔几乎是用自己能用到的每一分力气向后栽倒、弹跳出去,但仍然没能躲过这一顶。他用手挡了一下,另一只手的长矛借着熊自身的冲劲扎进了熊的颈窝。 那支矛是用很好的木头制成的,韧性和强度都上佳,但是挥舞它的人力气本就异于常人的大,被它刺中的熊更是毫不夸张地有着能把石头做的房顶掀翻的劲儿。两相较量下矛杆委屈地折断了,声音微不足道,但是顺着米哈伊尔的手传进了他的耳。这下他只能赤手空拳地面对查德利诺庄园出现过的最大、最凶猛的熊。 矛的头留在了熊的颈中,但没有戳到致命的地方,黑色的血流了出来,渗进了皮毛中。但米哈伊尔受的伤比熊要重,他被顶得倒着飘了出去,活像在信雪中乱落的叶片。直接被顶到的那只手臂替挡着的胸口承受了冲击,里面的骨头毫不意外地断掉了。对痛苦的麻木是优秀的捕猎者必须具备的,骨头断裂的疼痛没有传进他的灵魂,而是灌进了他的所有感官,使他在短暂的时间里更加灵敏了。他必须得反击了,不然等到伤痛袭来,他将失去所有的机会。 第二十八章. 猎杀与镜像 野外的动物习惯于受伤是一种很常见的误解,其实野兽一旦受伤往往就走上了死亡的道路,熟练的猎人常利用这一点迫使他们的猎物流尽最后一滴血。颈部的伤刺痛了熊,使它嗅到了危险。 这一下戳得很漂亮,尖利的矛穿过了厚实的脂肪,扎中了结实、富有弹性的筋肉。而熊的这次冲撞只凭着蛮力也给米哈伊尔造成了沉重的创伤。双方这一下都兴奋了起来,米哈伊尔处于极为不利的情况,他丢掉了武器,几个亲兵想掷一把长矛给他,但是离得太远了,在熊的威慑下他们谁都不敢乱动。风灌进在场的每个人耳朵里,把这场本来明暗不定的决斗给擦得清晰了,像是从故事回到了现实中的场景。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熊向米哈伊尔发起了第二次致命的进攻。米哈伊尔迅捷地攀过一道矮墙,巨熊没有翻越或是跳过这道墙,而是用爪子护着头面毫不转弯地猛撞了上来。墙应冲击而垮,但没有完全碎掉。里面的木胚也断裂了。躲在墙后的人往侧面一扑,土块和石头覆了他一身。这一下把熊也冲得趔趄了一下,它用半个身子往米哈伊尔那边扒,想把躲在灰尘里的人拽出来,米哈伊尔抓到一根碎木头,粗糙的木头把他的手也划伤了,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把这根尖刺猛地戳向熊的趾缝。 这一下的伤不重,但是痛感很清晰。熊这下的确恼火了,它用另一只手掌去拨,却把这根恼人的刺挠得更深了。这是一个巧妙的、人类才会发起的攻击,熊的吼叫掺入了一丝嚎叫的成分,米哈伊尔抓起另外一根要圆一些、粗一些的木头,他下意识地用两只手去握,左手立刻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他差一点就把这根棍子丢了出去,把牙都咬碎。好在他还是挺住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熊已经向他冲了过来。由于吃痛,它只能用一只手掌扒地,这样它的脸就冲在最前面了,而脸上冲在最前面的就是鼻子。米哈伊尔挥出去的棍子狠狠地敲中了它冲过来的鼻子,这个相斥的冲撞打得熊眼前一黑,而米哈伊尔在挥出这一棍的同时已经侧着身子闪出去了。 这一棒子可把熊打惨了,鼻子是它全身最敏感的部分之一,由软骨撑起,没有毛皮和脂肪保护。这根小小的木棍打在别的任何地方对它来说都留不下一个印子,偏偏打在鼻子上的剧烈疼痛像经过无形的蛛网一样刹那间贯穿了它的全身。它陷入了彻底的暴怒中,不管面前的东西是墙、篱桩还是骨头和肉凑起来的人,都被它无情地击得稀烂。它的力气更大了,但是本来米哈伊尔在这方面就处于绝对的劣势。反过来,暴怒导致的盲目和过度动作反而使它陷入了不利。 米哈伊尔狼狈地拼命逃脱熊撕扯的范围。这个过程不免要依赖一点幸运,有好几次他差点被抓住或是砸到。他知道野兽的亢奋持续时间很短,就这几下已经让他很狼狈了。面对狼或鹿的亢奋他有足够的信心可以躲闪或是扛挡,但和熊搏斗则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现在总算获得了一点点优势,熊失去了理智,大大地加快了它体力的消耗。只要撑过这一会,在疼痛的刺激下他还没有感到疲劳。有一分钟或者一个世纪,熊停止了无意义的发泄,它的呼吸伴着巨大身躯的剧烈起伏,眼睛整个红了,死死地盯住米哈伊尔。酸疼由于疲劳和鼻子的伤势袭上了它的全身,熊的疲态显了出来。米哈伊尔把一只手举过头顶,一个胆子还算大的亲兵把长矛顺着地面扔给米哈伊尔,他扔得不准,长矛落在他身边两三米的地方。米哈伊尔愤怒地啐了一口血水。他不知道血到底是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的,还是从他被咬破的牙龈渗出来的。 他想去捡那把武器,他的对手嗅到了他的意图,发出了没有张开嘴的、警告的低吼。米哈伊尔还是第一次知道熊也能发出这种狗一样的低吼。人不能被野兽吓住,他毫不犹豫地挪步过去,用脚挑起长矛,这时候他发现厚布嵌着皮做的鞋底已经被磨穿了,脚底还没有被磨破,但渗着血的疼痛仍然像是遥远地方的潮声一样涌了上来。他还没有拿到新的长矛,熊又来了劲,向着米哈伊尔奔了过来。 这是熊的第三次进攻了,他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如果他现在就把长矛竖起,能不能划开它的腹腔?米哈伊尔和它之间本来距离就不远,在他一晃神的功夫,熊就到了他面前。面对这个恼人的、浑身带刺的小东西,毛茸茸的大家伙不想抓他,不想吃他,不想和他玩捕猎的游戏,只想把他揉碎了洒到雪和泥里。 米哈伊尔的手掌和熊的爪子都受了伤,扎伤熊的同一根木棍也划伤了人的手。他很想捡起那把长矛,如果他的左手没有断就好了,现在他得转过身去才能拿到它,在熊的威逼下他做不到。他用冷静却狼狈的躲闪应付着愤怒却有力的扑杀。如果忽略尺码的差异,熊的骨架和狗很像,所以它的扑杀和狗也很像,只是威力天差地别。在这样的无功而返中,两边的动作都变得越来越笨拙、勉强,先是熊每次扑之后的动作都变得迟缓,再是米哈伊尔的躲闪越来越狼狈,从轻巧地用脚点地、弹跳、翻滚变成了不顾姿态地把自己丢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它已经累了”,米哈伊尔想,但是他自己的体力也在耗竭的边缘,他的呼吸开始前后不搭起来,他的腿上给刮了一道,不知道是雪里的石头还是熊的爪子蹭到的,伤口绽开来,血浅浅洒在他经过的地方。虽然伤得不深,看起来却很吓人。身上疼的地方太多,不知道哪里是主要、哪里是次要了。他被迫逃到一个矮墙拐角突出的地方,想引着熊撞上去。熊给出了它傲慢的回应,用沉重的身躯把这个拐角也砸塌了。角斗场所在的广场这一边的矮墙几乎都被它摧残过了。 “好的,你就把你那些力气都用在和这些死物作对上吧,你最好把静河截断,把山丘铲除。”米哈伊尔现在已经是侧后对着熊在逃命了,他和巨兽的距离时远时近,这并非因为这头熊有意耍弄,虽然它在捕猎时有时候会这样做,但此刻的确是因为米哈伊尔的灵活占了一点点上风,在躲闪或者说逃脱中总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想到这里,他知道这头熊并不比自己这猎杀者愚蠢。全力相搏是正确的,这头野兽绝对是他见过的、可能也是在场所有人见过的野兽中最大的。这是一头在故事——如果是写实的故事的话——中都没有出现过的巨兽,只有罗克赛兰这样广阔的土地、这样深邃的山脉才能孕育出这样虬结、暴怒、硕大的果实。米哈伊尔突然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对手,它是那么的强壮,又是那么地勇猛,不回避任何可能的伤害。他觉得它和自己很像,又感叹自己在冰冷的天气和命运的摆弄下不得不和这样一个光荣的对手陷入你死我活之中。 “我要杀死它,尽管它是那么伟岸。”米哈伊尔这样告诉自己。伟岸,这个词是他从格尔曼那里学会的,雇佣兵告诉他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身体和灵魂都非常高大的人。这样想着,他恢复着自己的平衡,巧合地在手边终于又寻到了一件工具。这是一根桩子,为了拴马而深深地楔进地里,因为使用日久,周边的土渐显得松软,被米哈伊尔跌在上面的时候就撞歪了。他平常可以把这个东西拽出来,但是现在只有一只手的力气可以用,所以拽得费力。过度吸入的空气把他的肺都扎得生疼,现在他喘出的每一口气都有浓重的铁锈味,简直像一个老的、烧得滚热的铸铁炉子一样。 桩子粗得不像是一件武器,一只手攥住它有点勉强,拽着它再躲避熊的攻击会很吃力。所以他打定主意只用一次。那大家伙现在稍稍站定了,两膀向外认真地伸展着,在人类的面前把胸膛撑的特别开。米哈伊尔知道这个动作是为了把背上的力气灌到手掌上去。他曾经把装了几百斤、半边架子都陷在泥里的货篷车原地拽出来,那力气连最会做力气活的奴隶也啧啧称奇,那个时候他也反复做过这个动作,这样他更觉得这头熊和自己有点像了。 是时候了,做个了断吧。米哈伊尔知道再拖下去他自己势必要先垮掉。他忍着疼痛用那只断了的手按住木桩的前端,使得上力气的那只手放松地握着桩子。全身的痛楚化作力量,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力量使他觉得自己不是外人看起来一样不自量力。他暗忖了一下桩子的形状和重量,行的,他可以挥动它。 熊兜着圈子向他凑了过来,它不再鲁莽地发动攻击,因为它也从面前这个小小的铸铁炉子般的人类身上感到了危险。凑得够近了,它的第一次攻击是理智的,因为它感到如果再不能把这个铸铁炉子打破,自己就要陷入前所未有的陷阱当中去了。但是这一次理智的攻击扑空了,铸铁炉子侧滚着躲过了这一下。它还是愤怒了,野兽的自控能力总是非常有限的。 它于是就用了熊在捕猎大个头猎物时常用的那一招,它曾经用这一下拍断了一头不知死活闯到他附近的大公鹿的脊梁。把这个铸铁炉子拍碎,让血从他的身体里炸出来。熊不通语言,但它的确是这么想的。而米哈伊尔也用上了他能用出的最大本事横着挥出了那根陈旧不堪的实木桩子。桩子带着他的手,他的手拽着他的臂,他的臂牵着他的腰和腿,而他的脚则深深地踩进地里好让他自己能化作这一击的支点。桩子带起的破风声就可以证明这一下挥得到底有多坚决。 因为全部的力气挥了出去,他无法完全地躲闪。熊掌拍到了他的左肩,全力挥出的马桩也击中了熊的侧腭。米哈伊尔感到自己既被拍碎又被划开了,他能感觉到血在流出自己的身体,眼前发黑,但是随后又恢复了亮光。就在亮光开始恢复时,力气随着血流出了他的身体。他还能动,但是也撑不了多久了。于是他用最后一点赖以动弹的力气和意志抓住带着尖头的木桩,顺着木桩落下和自己倒下的势头猛戳了下去。他不知道戳到了哪儿,也不知道戳进去没有,因为在尖头刚刚接触到熊那结实的皮肤时他就昏了过去,地面消失了,他脸朝下跌入了一整片黑暗当中。 第二十九章. 叛离与分裂 离开庄园的村落后,仆人里拉很快遇到了一支队伍,大概有五六个人,还牵着那匹他和米哈伊尔第一次见面后不久在野外找回的挽马。他认识这个队伍里的一些人,他们都按照米哈伊尔的要求武装了起来,但带头的人并不是米哈伊尔安排的那个大个子佣兵,里拉和他们相遇的地方也和他所预计的相差甚远。他有点后悔没有把加甫带在身边,现在他、老主人加利亚和他的年轻主人加甫,这平常共同生活的三个人,各自失散在积雪的原野上。 他想起加利亚教他和加甫骑马与狩猎时候的情景,老练熟稔的马即使蒙上眼也能找到路。他闭上眼睛,没法像马那样感知自己应该去的方向。这时候他被这支队伍发现了,领头的人是那个车夫——在彼勒和安东死于非命的那晚被米哈伊尔栽赃后挨了一顿痛打,后来又被释放的那个自由人,伊利亚。 这不是个好兆头,显然米哈伊尔这条绳索离开后,这群奴隶就像一捆柴火一样散开了。他攥紧了手里的长杆,祈祷他们在散开的时候没有造成什么混乱。他得问清楚状况。 车夫伊利亚第一次和里拉对话。他回答了里拉的问题。他说不知道加甫的下落,他们从队伍里带着必要的行装出来,只为了直接到索万去。这时候他显得很惊慌,说话断断续续。里拉不觉得他是因为被冻坏了才这样说话,因为现在的天气已经没有雪刚刚落下时那么冷了。 但是他不想多管这些闲事,伊利亚显然想把他打发走,如果他说了真话,里拉也不想和他纠缠。 伊利亚告诉他,队伍是自己分裂的,他和他带着的人不想卷入任何事端。他认识路,所以他们轻装出发。里拉一把揪住他皮制的衣带,另一只手擎起长棍格住想要上来帮忙的几个奴隶。他揪着伊利亚一抖,钱币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沉默了一晌,里拉把他的械缴了,他记得米哈伊尔的这支队伍里没几把像样的刀剑,如今这几个奴隶身上各带着一件。显然,如果发生过械斗或是哗变,他现在遇到的就是胜利者了。 这个举动太不友好,但里拉只是把他缴下来的剑往地上一丢。他内心很着急,觉得自己和主人被卷进了一个不祥的漩涡。 眼看着里拉要发作,伊利亚又挤出了一点话来。队伍分裂成了三块,所有需要人照顾的被留在了原地,愿意去索万的跟着伊利亚,不愿意冒险远跋的跟着格尔曼。分裂的确制造了几个死者,但是加甫不在其列——精明的雇佣兵知道本地人的照应是这样的日子里必不可少的,所以说服了加甫和他们一起行动。 里拉仍然将信将疑,他对这种言而不尽、真假相生的话语有一种直觉的识别能力。因为人在说假话的时候表情多少会显出不自然,而真假驳杂的话会使得说话者的脸几乎抖动起来。此时的伊利亚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听着,我不是治安官,不是法官或者市政贵族。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没人关心外边的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得找回我的朋友,所以拜托您告诉我全部。” “先生,您还想要我说什么呢?请您安心一点,我们这些外来人也不会伤害您的朋友,至少我是绝对不会的。您的朋友还活着,格尔曼那家伙也活着。钱,牲畜,这些我们已经分掉了,虽然过程不太痛快。现在我们只是这倒霉天气里的几条背运的老狗罢了。” 里拉想,那就对了,他们肯定已经打了一仗,这个家伙恐怕还占了上风。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即使加甫已经遭遇了不测,他也不会如实讲述,那样只会给他自己带来麻烦。 他有把握对付这些武装起来的奴隶,但不想横生事端。他问了伊利亚与格尔曼分道扬镳的位置,距离这里不远, 里拉收起长棍,又没入了深深的雪径中。他有些心急,如果因为他的疏忽,轻信了异乡人,让加甫在这荒郊野外丢了命,他可承担不起这样的结果。加利亚一定会把他远远逐出去,或者更糟。想到这,里拉裹紧身上的衣服,步子迈得更大了一点。 米伦,奴隶商队的老板。被解救又独自逃生之后,他没有照着米哈伊尔说的去纵火,倒不如说他天生就不是能做这种事情的人。一出加利亚家的门他就照着米哈伊尔说的混到人群里,然后从村子的北边溜了出来。他从北边出了村子走出去有一个小时就迷路了,年久失修的道路被大雪掩埋,他发现自己在雪原里走,再回头连村庄都消失在了视野里,这让他彻底丢失了方向感。 还好,身上还算暖和,头顶有一点从云里折过来的天光。他祈祷自己不要遇上狼,在罗克赛兰的野外,狼是很常见也很危险的。他一边疑心高灌木丛里隐藏着这种瘦削残忍的掠食者,一边为了避过想象中的危险越走越偏了。 米伦细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一些奇怪的想法在他心中酝酿出来。他以前知道米哈伊尔,知道格尔曼,他们都是很能干活的奴隶,但是除此之外呢?这些天的相处让他发现这些人或果决或机敏,有着人之为人的好品格。米伦意识到,能干活是属于奴隶的好品质,而果决、聪慧或是机敏是属于人的好品质。 在被捉起来的时候,他从求生的欲望中发现了什么样的人是值得信任的。也是因为挨了基列那一顿毒打,他在内心和米哈伊尔站到了一边,真心实意地觉得应当把塔族人和他们的爪牙除掉。 真是奇怪,他之前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米伦自己没有反思这样一个问题:他的思想会转变,但他对这种转变缺乏观瞧的勇气和智慧,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脑海中出现的每个念头都是在虚空中迸出来的,是单独的、像亮着的灯火一样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人的念头之间是互相链接的。 米伦是先从获得自由的奴隶身上看到他们同样具有作为人的特质,才迅速地生出前面所提到的反抗念头的。人的反抗必然来自于思想的冲突,既然奴隶也是人,是的,他之前很少从这个角度去考察过彼勒这些难以管理、折价迅速的财产,他们居然都具有人的灵魂。那么促使他们的生活沦落、扭曲的根源便是塔族人——他们吮吸罗克赛兰最甘甜的部分,却使她的儿女被迫为奴。 一旦发现是人做了奴隶,而不是奴隶恰好是人,仇恨就生长出来了。苦难可以把仇恨和美德嫁接到一起,让它们在同一个灵魂上扭曲地共生,甚至更糟糕,有些仇恨正是因为美德面对非人的行径才生发出来的。 米伦也知道了年轻的奴隶为什么握着刀像握着生命的源泉。不公同样把求生和决死嫁接起来。人在动乱中不免会被逼到是用手拿起刀还是用脖子去接刀的墙角,如果被逼到墙角的是米哈伊尔这样的人,他也只能把刀拿的稳固一点,再稳固一点。 从仇恨中获得了一些力量的米伦为仇恨产生了一些不安。仇恨强者会使人感到危险,但仇恨的火并不容易熄灭。米伦深吸了一口气,这会儿的空气进入身体后带着冷意蔓延开,使他的思想像风车般转动得更快了。 虽然现在走在雪原上看不到路,但是米伦没有那么慌乱了。他心里往常涌出慌乱的孔被新产生的想法封闭了很大一部分。 早一些之前。格尔曼被伊利亚发起了偷袭,这场偷袭蓄谋已久,米哈伊尔想出那个要把塔族人连根祓除的惊人主意时,伊利亚就策划了这场反叛。然而说起来可笑,米哈伊尔像敲一个破坛子一样敲安东的头的画面萦绕在车夫的脑中,只要他在,车夫的胆子就大不起来。 米哈伊尔往庄园去了,格尔曼接管了队伍和财产。这个接管太过仓促,他所信任和带在身边的人里有好几个都是车夫的同谋。终于让车夫等到了机会,用事先约定好的口哨做暗号,确认了他的那几个人的位置,他们把当了头儿的格尔曼捆了个结实,缴了剩下人的械。拿走了所有的钱、武器、能带在身上的食物和取暖的家伙,又把小的、能卖得上价格的工艺品也搜刮了一番。 不过如同他所说的那样,车夫没有主导大规模的火并。他市民的身份起了大作用,愿意跟他走的奴隶中有几个相当强干的家伙,渴望赎身后的城市生活,就把希望寄托到了他身上。现在除了车夫的一小撮人,剩下的奴隶们又快要像奴隶本来应该的那样一无所有了。 而给格尔曼释去绳索的,则是躲起来目睹了一切的加甫。他也在这些天变得老练了一些,凭借话语和神态,他帮着格尔曼把仅剩的几个人——这些人曾经是米哈伊尔指定的、埋伏塔族人的成员——给收拢了起来。而且他坚信,忠诚的里拉很快就会完成他该做的事,然后再找到他。他现在要做的事就像他听过的冒险故事一样令他兴奋。 第三十章. 相遇与意外 当里拉找到他的年轻主人加甫时,这个小伙子正在用给雇佣兵奴隶格尔曼遭受冻伤的右手敷上烤热的泥土。他松了一口气,也有点惊讶加甫愿意跟这些人混到一起。这几个人在野外支起了一个篷子,点起了一堆明火。里拉对奴隶们这种走走停停、爱支营搭帐的散漫作风无法苟同,不过多亏了这样他才顺利地找到了他们。 他们相拥着庆祝了这一连串的幸运带来的重逢。这支小小的队伍既没有听从米哈伊尔这个直剑一般的人的命令,也没有整个叛出他们奴隶的身份。格尔曼和加甫把这七八个人堪堪粘合成一个队伍,他们现在互相认识彼此,结成了一个不想让任何一个成员丢掉性命的团块。 里拉要加甫和他一起去找一家之主加利亚。他们都知道他会在哪里——一定又在他建在北边林子边上的、有炉子和全套打猎的东西的小屋。这些年只要不是必须出现在村子,加利亚常在他的小屋里一待就是好几天。彼得罗和加利亚,查德利诺家这一辈的两个男人都对离群索居有种奇怪的向往。 加甫拒绝了他,他有一个能说的理由和不能说的理由。能说的理由是他不愿意抛下身边的这些人,他愿意现在带他们到村子里去。 里拉猜到了他没有说出的那个理由,加甫不希望这些没有合法身份的人给他的父亲带来麻烦,而且他的父亲很有可能不想和陌生人扯上关系,少年幻想着也能够成为这些人的头儿。 里拉不想告诉他这个想法有多幼稚,他只想告诉他这个想法有多危险——在罗克赛兰,收容或者说窝藏这么多陌生人是一项死罪。米哈伊尔看起来是会把这种法律视若无物的人,但是加甫没有这样的胆量,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自由。 但是他拗不过他的年轻主人,他其实也不想去拗。我们要说说这位仆人在当仆人时的一个特点,就是他把为了忠诚而在其他事情上犯蠢看作是一种高尚的、富有道德的行为。他上次铤而走险是和米哈伊尔一起摸进村子找回米伦,但那一次他并不觉得紧张:他自信和米哈伊尔这样的人一起可以对付一个小小的村子里能出现的任何意外,而且两个大胆的人可以互相使对方更加无畏。 但是现在他有些害怕,还有什么比忠诚的仆人不得不跟随愚蠢的主人更让人害怕的吗?他一直是忠诚的,却也害怕因为自己的忠诚反而让主人陷入不利。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点幽深的心思,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假如加甫和他真的成为一主一仆的亡命之徒,他可能会觉得很高兴,他时不时有点怀念在山林和乡间纵马求生的那段短暂时光。 他们于是和格尔曼碰到一起商量了一下,格尔曼欣快地同意了,只是追问加甫如何安置他们。 “坦白讲,我们不能。”里拉接过话头,“但雪封了路之后,你们在庄园里除了查德利诺的认可不需要其他的安置,只要记得不要惹是生非,付你们该付的钱就好。等到路好走了,你们大可以到凡都去,或者回到北方。” “这样就好了。我们的那位鲁莽的年轻人呢,我是说,米哈伊尔。” 格尔曼问出这个问题后,加甫也好奇地看向里拉。 “他还在想着怎么把塔族人全部放倒呢。要我说,有他这种人也是好事,好教彼得罗明白塔族人是些什么货色。” “他可真是个罗克赛兰人中的罗克赛兰人。我当雇佣兵的时候,我们有一位罗克赛兰来的伙伴,拿着短刀就敢说他能阻挡十个骑士的冲锋。” “他后来怎么样了?”加甫好奇地问这个异国人,这几天他从格尔曼这里听了很多混着吹牛的故事。 “他倒是做到了,我们因为这个打退了比我们人多的敌人。但是,唉,最后我们也没能把他的衣服和剑找齐,更别说…” 加甫吸了一口气。 “要我说,他不像你们想的那么没脑子。”里拉平静地说。“我听过你们的经历,你们以前有一个主人的对吧,一个真正的主人。能干掉那样一个人,至少说明他能把鲁莽的行为给做到底。” “照你的说法,老伙计彼尔姆已经死了,因为他把米哈伊尔的想法都给兜出去了,所以我们现在正被通缉着?” “没错,塔族人亲自在找你们。不过他们往南边去了,和你们现在的地方差着十几里路。”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也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不跟着那个马夫往索万去呢?” 格尔曼一时语塞了。他对寒冷的畏惧影响了他的判断,直到现在他也坚持认为他们无法在这样的天气中顺利地到达索万。他似乎已经忘了在那个命运改变的夜晚是他自己提出队伍应该到索万而不是凡都去。他羞于承认自己像一只受惊的草原老鼠一样只想顺着最短的路钻进最近的洞窟里去。 “你们只有这几个人的话,村里到处都可以去的。”加甫对这件事情倒是很乐观。“先熬过最冷的日子再说嘛,过个几天你们可以跟我到林子里去打猎。” “那么我们剩下的那些人呢?”格尔曼想起了留在原地的那些人。他和车夫各自率领的队伍其实是奴隶里的精锐,米哈伊尔为了动手才把他们挑选了出来。剩下的那些人恐怕被塔族人瞪上一眼都会吓得蔫下去。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塔族人往那个方向亲自去了。这在年轻的米哈伊尔的计划当中吗?如果换成格尔曼,他可能也会做出把负担甩掉的安排。 “现在能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里拉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人,他看出了格尔曼的保守和谨慎,也知道他在等着其他人说出这种话。他觉得有点可笑,如果是米哈伊尔的话,有保住同伴的命的机会,他不会推辞,但如果只能舍弃这些人,那他也不会回头看一眼。格尔曼则恰恰相反,是不是人的个子大了,思维就变得迟钝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打算现在就到村子去。里拉深深地担心这几个人一到村子里就被卫兵们抓个正着,这样难免连累到他和他的主人。但是他也的确无法狠下心来把加甫拽走,在这样的大雪天气里,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像动物一样,能从人和人的抱团中获得一种安全感。 他们用破碎的皮和毡布裹住脚,免得深深的积雪灌进鞋子里,在主仆二人的指引下向查德利诺庄园走去。雪下得小多了,顺利的话,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里拉告诉他们要在他们的带领下从没人的地方进村,先避上一段再说。里拉熟悉村里的窝棚区,那里面藏得下整个村的人,有一些人耕种的正是加利亚的土地,在这会儿应该能帮得上忙。 带着米哈伊尔口信的那个小孩子萨沙的确非常勇敢,他遇到艾拉克的时候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口哨。艾拉克带着的翼卫里有一个使弓的好手,他只用了两箭就把萨沙给截住了,第二箭射中了小孩子的手,使他失去平衡,狠狠跌倒在地。小孩子不怕摔打,地上的雪也松软,但他滑得太快,这一下还是摔得够呛。刚缓过神来,他就被翼卫拽到了艾拉克面前。艾拉克像揪一只小鸟一样把他揪了起来。 小萨莎痛得脸色发白,尽管穷人的孩子磕碰挫伤是常有的事,但是被精制的细矢斜着射穿半个手掌则是另一回事,要是再偏上一点他可能已经死掉了。但他还是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大声叫嚷了起来。 “老爷,您别再继续走了,前面很危险。” 艾拉克来了兴趣,他看出这个小孩子是一个信使,温和地问他是谁派他来送信,但还是把萨沙揪在半空不放。 “是跟在您身边的那位老爷,他叫基列,他把他的勋章给了我,说您看到这个就会想起他来的。他想让我告诉您,前面很危险,他在村公所等您快点回去,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 艾拉克没有让萨沙自己拿出那枚被米哈伊尔逼着交出来的勋章。他自己伸出宽大的手掌往萨沙身上一摸,这一下把小孩子撞得生疼。萨沙急了起来,但不是因为被粗暴对待而着急。 艾拉克从他身上摸出了米哈伊尔给他的那个大银币。他拿到这个银币回家取雪橇的时候还好好地向他姐姐炫耀了一番,他本该把它放回家里,可他太喜欢这一块钱了,有了这一块钱,他可以买来小块的兽皮和铁做的钉子把家里的窝棚漏风的地方都堵上,再买一卷麻布给他和姐姐都做一身新衣服,剩下的钱还能再买些粮食,敞开吃几天面包。最重要的是他是个能挣来银钱的人了,他的父亲因此将不会把他再看作一个小孩子。 艾拉克摸到这可疑的一块钱,把它揣进自己的口袋,狠狠地给了猛地挣扎起来的小骗子一巴掌。他把这个小子丢给一个翼卫,更坚定地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花这么多钱就为了把他从前边骗开。他继续往南边走,没有多远就看到了人的痕迹,再顺着痕迹找过去,他们很顺利地就找到了留下这些痕迹的人。 第三十二章. 偶遇与失魂 “所以,你就是这么活下来的?” “没错,老爷,没错。我天生耐冻,只要吃得饱就能扛得住。其实我们这些人大多是这样,全靠熬着呢,老爷,全靠熬着。” “哼,你们这种人,既没有实话,也没有怜悯之心。不经过祈祷就杀死载人的牲畜是要…” “在现世遭牢狱,在审判时进地狱。这是祂的谕,祂的赏赐。老爷,我信教,但不是圣徒,我无法期待奇迹。” “不要太担心,神还说不会责罚走投无路的人。你很结实,又会养马,可以到我的田庄来。你的口音像是楚德人,但又有一副东方人的骨架。” “您真有一双好眼睛,我在楚德长大,但我是小时候从东边由父母带着逃荒过去的。我不能留在您这里,我要去找我的朋友呢,老爷。我们是在雪里走散的,他肯定还活着,我能感觉到,他…” “这种天气即便是最刁的狼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卢佳,可怜的马夫,被大风从营地里吹进荒野时牵着一匹受了伤的牝马。米哈伊尔没有找到他,因为他顶着风走了一段,但风向的紊乱使他们在不到两公里的距离上擦肩而过了。他往东边走了一段后就停了下来,当他被加利亚和他的跟班发现的时候,他正在从被他用石头砸翻的牝马身上找容易下咽的部分。那匹马和他一起走散的时候被重重伤到了,自知没有活路,卢佳了结它的时候它甚至没有挣扎。 几天时间里,他就靠着喝尚存余温的血和嘬食骨髓熬了过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去吃死了的动物的肉,那有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发热或是腹泻。他帮自己包扎了一下,但是多处挫伤和扭伤仍然限制了他的行动。 他的遭遇只能说是极幸运了,天气、饥饿、飞滚的岩石、荒野的狼或是凶猛的塔族人,随便哪一样都能让他丧命,他却坚持到了碰上宽厚的小地主加利亚。彼时这个在家族和村庄里颇有威望、称得上乐善好施的中年人正趁着天气转好的时间回去找他的儿子加甫。他们之前在橡树林分开,加甫去照看他们家拥有采伐权的那些树了,而他则到了他的猎户小屋饮酒烹肉,准备随心情去追猎些小的野兽。随后就是那场大雪,他急着去找儿子,但内心其实又是乐观的,因为那个小子和忠诚可靠的仆人里拉结伴,而且为了在林子里过夜已经带了足够的食物和一罐火信——便携的、可以持久闷烧的火种——那就意味着他不会遭饿或是挨冻。 卢佳的狼狈一方面来自他作为奴隶常年做的过重的活儿,一部分来自和米哈伊尔同谋带来的焦虑和激动交织的心情,还有一部分则是来自这突如其来的寒气的打击。加利亚看到他时他身上沾着吓人的血迹,随后他解释道那是马的血,而不是从他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这才让加利亚放心下来。加利亚牵着的狗是种很凶的猎犬,脑袋像水桶般大,孔武有力,能一次击退好几条狼。但它对卢佳很亲热,卢佳对动物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使他做起马夫来游刃有余。 猎犬对卢佳的亲热使加利亚愿意信任这个可怜人。他有一家佃户丢下田庄去凡都做工了,眼下正需要一个既能种地又能饲养挽马的好手。卢佳不避讳自己流民的身份,他也希望能够安顿下来,摆脱这种有罪和朝不保夕的生活。 加利亚拿出一壶热的粗酒给卢佳,他的确很慷慨,在这样的天气和这样一片土地上的一壶热的酒有时候能值一整座城堡。罗克赛兰南部除了最大的城凡都以外还有四五个小一点的城,乔普诺耶城是其中之一,以口味醇厚的炖菜和甜酒闻名。它的首席贵族就是靠在冬天兜售热的甜菜酒来维持铺张开销的。只是听说这几年年景不好,市民也付不起以前的价格,但他又拗着不愿意降低价格,总算是沦落到个需要借贷的境地去了。即便这样,这个熬糖和酿酒的工坊主仍然过着尊荣的生活,只是给下人的赏钱开始只记在嘴上了。 卢佳喝下去一大口热酒,这让他想起了对酒精上瘾的往事。但是现在他从酒精里得不到欣快的感觉,太久没有沾酒,他的身体在本能地排斥着这种会麻醉人的液体。他以前酒量很大,现在却半壶酒喝下去就不受控制地呕吐了起来。他的脑袋跟不上喉咙,酸腐的气味混着血的味道涌上来在他整个脑袋转了一圈才呕了出去。他赶紧用脚踢雪覆过狼藉,一阵眩晕之后就彻底清醒了。从这一点上来说(也是有一点讽刺的),他还是很幸运。我们曾经提到过,酒精是他沦为奴隶的元凶之一,但劳累的生活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使他对酒精产生了激烈的抵抗,阻止他再坠入分不清方向的漩涡。 他不想受苦,但如果能不再因为喝酒而胡闹以至于丢掉自己的灵魂,那清醒着受苦也不是那么糟了。这就是卢佳这个马夫身上高贵的地方,他不认识字,也不笃信神,但他有理性,能用理性去勉强抵抗酗酒。他贫穷,狡猾,矮小,但却能守住自己不犯浑,这是很多大人物都做不到的事——他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会犯浑的人,这使他犯浑的次数和程度都比大多数人要少。 加利亚知道这种人,他见过不少酗酒的人,也就知道在这些人里的确有一些能够摆脱酒精的控制,唯一的副作用就是闻到酒的味道时难以压抑的呕吐。事实上,他自己就有一些这种倾向:他爱喝酒时没有那么贪恋酒精,但试着摆脱酒精时也不至于反胃到如此的程度。 等到卢佳缓过劲来,加利亚贴心地递给他一块抹了盐的面包。卢佳因此升起了一股感激的感情,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是他被风刮得孤身一人以来第一次吃到粮食,这让他的头脑更清醒,身上的伤也没那么困扰了。 “我现在要去找我的家里人了,这样的天气得家人在一起才行呢。你可以和我一起,这里离村子也不远。你的朋友假如还活着,这会不是在村子里就是在其他人的田地上。” 他们经过了橡树林,又沿着小路往村子的方向走了好一会,刚出了林子,猎犬就像发狂一样地吠了起来。加利亚费了些劲才揪住大狗,但还是跟着它指引的方向凑了过去,走了没多远,两人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和恶臭混合的味道,危险的气息和恍惚的感觉同时涌上两个人的心。 他们先看到了几具已经不再呼吸的身体,这些人刚死没多久,身下的血迹还是殷红的,也没有完全冻硬实。然后向着旁边稍开阔点的地方走过去,才看到一大片乱糟糟的痕迹。艾拉克已经先行一步押着他的俘虏回到村子里了,他们看到的痕迹正是那些奴隶被迫自相残杀留下的战争一般的遗迹。加利亚和卢佳都意识到出了大事,这些乱糟糟的痕迹是雪停了以后留下的,卢佳找到了几乎所有被杀死的人,他们都被拖到了低洼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摆着。他看着自己认识的人变成这样的惨象,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刚刚吃下的那些东西又原封不动地混着酸涎呕了出来,血腥味在这样的天气里并不浓烈却在马夫的鼻腔里挥之不去。 他像被闪电击中一样,脑袋里闪过无数毫无关联的画面。怔了一会后,他晃了晃脑袋,把促使他发疯的想法都赶出去,然后做出了判断:人死了小半,货物不知所踪,一定是与强劲的匪徒不期而遇了。他环视四边,没有找到米哈伊尔和米伦。 卢佳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更紧张。如果在这里就会遭到如此凶残的盗匪,那村子里会安全吗?他瞟了一眼加利亚,这个小地主现在脸上苍白得能拧出灰色的水来。受害者的数目让加利亚意识到这里不久前可能发生了一场真刀真枪的战斗。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被杀死的全部是卢佳的苦工同伴,又是谁会杀害这么多穷苦的人呢?他们甚至连拥有财产的权利都没有。更糟糕的是,他们是不是已经往村子里去了? 村子里有来征税的塔族人,加利亚正是为了避开和他们打照面才出来打猎和游荡。他马上想起这些事可能正是塔族人做的。即便不是那个粗壮凶恶的征税官,也很可能是他身边那些喂不饱的饿狼。入主罗克赛兰上百年,他们从未放弃过劫掠和杀戮的原始而野蛮行径。 “老爷,这都是我认识的人。”他本来想说“没事”,因为他这样讲是想暗示加利亚死难者中并没有他的家人,但是终究没能把这两个字说出口。他想起这些死者中有一些也有家人,有一些怀揣着复归正常生活的希望,有一些不再抱有幻想却一直挣扎着活下去。 卢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他就这样坐在地上,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真正自由了,因为他们这些人已经要直面被杀死和陷入战争。想来他从自己家乡的村庄逃到西边,又陷入奴隶劳动的苦役,现在终于要和这些他完全不可能控制的东西面对面了。 雪中的两个人和一条狗面对这个刑场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怀着对他人安危的担忧,加利亚使劲把猎犬拽走,茫然地昂着头带着同样心神不宁的马夫往他的村庄一步步挨过去。 第三十三章. 暴亡和旅行 米哈伊尔几乎是头朝下栽了下去,他想让自己再撑一下,但失血和过度用力耗干了他最后的一点神智。他那魁梧的对手情况就更糟糕一点。这头巨熊的脑袋里正对着右眼后面有一个瘤子,里面淤堵着一块已经凝固的污血,这个瘤抵在它脑子侧面的一根血管旁边,把这根血管磨得不堪重负。熊被这种来自颅骨内部的痛苦折磨得发狠,此时对人的狂暴袭击也多少是来源于这种病痛。 在那个时代不管是熊还是人对这样一种疾病都不甚了解,米哈伊尔奋全身力气挥出去的一棍平常无法对这样的巨兽造成决定性的伤害,在这一刻却幸运地冲破了那个脆弱的淤积,冲破了它薄薄的、扭曲的血管,释放了久受拘缚的血液。熊有极其澎湃的心脏,一下就把血猛地泵去了不该去的地方,鲜血裹挟着污物充塞了它颅骨的侧面,窒息和昏迷同时袭来。这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了,熊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也失去了自控,像山一样倒了下去。也就是说,米哈伊尔抄着那柄凶器想要再戳向薄弱之处的动作完全是多余的,这头巨兽已经不可逆转地死掉了。 米哈伊尔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幕,他昏了过去,温度在快速地离开他的身体。这突然的偃旗息鼓过去了快五分钟,彼得罗第一个扑了上来。他蹬向熊的肩颈,熊纹丝不动,既没有自己动起来,也没有被踹得动弹。 彼得罗提起猎刀,想用它划开熊的侧颈,但没能划进去。他扳过熊的脑袋,只能勉强挪动这硕大的头颅。随着这种挪动,黑色黏稠的血缓缓地渗了出来,而熊的口鼻中已经没有呼吸。这种毫无生命气息的景象让彼得罗意识到巨兽已死,危机已经结束。他放弃了拨弄或是再次杀死它的动作,转而注意到旁边也扑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他没有死,脸跌在地上,呼吸带来的起伏很明显。彼得罗赶紧上去扶起他的脑袋,防止他被湿泥和雪水溺死。米哈伊尔仍然脱力瘫软,被翻过来后他就躺在地上深深地喘,每一次喘气都带起一阵金属摩擦的呼啸。人的肺竟然能摩擦出这样的声音。“他伤得很重”,说话的是彼得罗的兄弟,加甫的父亲。他带着卢佳在整个村子最恐慌的时候找到了他的哥哥。 这三个人把米哈伊尔小心地抬到被火照亮的地方,这样卢佳能看清楚他受了什么样的伤。最大的一个伤口顺着左肩划到腹部,熊的爪子很锋利,伤口没有敞开。应该没有划破心包,否则血不会只是流出来,受伤者也不可能还有呼吸。 “我可以试着处理一下他,其他的就得看神的意志了。” 很难讲卢佳和米哈伊尔谁的脸更白一点,卢佳要来了一把快刀,用火烤了又烤,然后猛地把它贴在伤口上。米哈伊尔没有醒,但是抽搐了一下。卢佳再用雪一遍遍地擦洗伤口,直到血不再汹涌地往外流。 卢佳转身去讨干净的衣服来给米哈伊尔包裹。查德利诺兄弟中年纪小的那个叫加利亚的,惊异于他在路上捡到的这个劳苦的人居然还有行医的手艺。 “我会伺候牲口,老爷,您的村子里也有人能做这个。这只是把他从外面糊起来了,后面只能听天由命。” 彼得罗去指挥着村子里的人想办法把熊拖走,也要把死者好好地收敛起来。加利亚和卢佳把米哈伊尔抬进附近的屋子。 卢佳把加利亚送出门去,他回过头来,看到米哈伊尔正盯着他。他吓了一大跳,米哈伊尔尽力挤出一个微笑,这个挤出来的微笑让卢佳安定了下来。米哈伊尔嘶哑地说出几个字,卢佳三两步挪到他身边,俯身过去想再听一遍,米哈伊尔用尽力气又迸出几个字,总算是又昏过去了。 “留在这。” 卢佳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他的汗也虚弱地流了下来。在这样一个夜晚之后,所有人都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云慢慢退去了,月光照进木屋。米哈伊尔的呼吸平顺多了,不再发出那种吓人的鸣声。卢佳开始对着昏过去的同伴絮絮叨叨地讲起话来,像是要尽力驱散他们被风雪吹散之后他一个人吞下的恐慌和孤独。 索万的镇务官阿列克谢听到查德利诺村被熊袭击的消息,决定自己赶去一趟。不仅因为从消息里得知村子死伤惨重,还因为袭击发生时掌管半个省贡税的大官艾拉克特别不巧地就在这个村子里,更是因为他听说查德利诺家的那个彼得罗已经把这场危机给摆平了。总之他产生了一种公私之心混合的好奇,他带上了一个小小的三人队伍:他的仆人,一位平日也充当医生的教士,一位经验丰富的毛皮匠(同时也是从查德利诺村到索万来的送信人)。他想着快去快回,没有带贵族或是士兵。 乘着雪橇的一行人在静河边上停住,没有人说话。过了河就是查德利诺庄园,阿列克谢上次到查德利诺庄园还是上任之前,那时他路过这个村子,受到了加利亚的款待。因为隔着河,索万和查德利诺的人员来往并不如物物交易般频繁。每季的贵族会议,彼得罗都代表查德利诺家准时出现在索万,往往是到得最早的,但除此之外几乎从不和阿列克谢打交道。阿列克谢对这个村子并不感冒,他们上缴的粮食总是掺着不少次品,说话也狡猾,十足的浑账做派。但是镇务官并不为难他们,准确地说,他不为难任何一个辖下的小庄园主。年景不佳,他无意摊派过重的徭赋,为此他的收入较一般的镇务官要低许多。在罗克赛兰这片土地上,有能耐多搜刮出税金的人自然有资格享受这些收成,但阿列克谢对此向来兴趣寥寥。 唯有一次他饮了些酒后和远道而来的友人吐露了真言。年景终归没有差到连他这种有个一官半职的人都要挨饿的地步,而除了生活所需的东西之外,在索万这样一个小小的镇子上,钱能买来的东西无法为他赢得更多的尊敬。 哦,尊敬。友人想了想,这倒是他的心里话了。一直以来他显得没有年轻时那么快活,是因为无法得到与他的期望所符合的敬意吗? “不,他们很尊敬我,但这与我想要的相差甚远。索万的人们也很尊敬我的父亲和叔叔,从上到下都是如此。我对此有别的想法并非是因为我认为他们不值得尊敬,而是因为所有的这些尊敬都是冲着我的姓氏来的,我拥有这个姓氏,但它得到的尊敬不完全属于我。” 短暂的沉默之后,友人在尝试着理解这种弯弯绕绕的醉话,而阿列克谢继续说。 “我家里的人世世代代做的都是差不多的工作,称量粮食和钱币,讲和矛盾,宣教,为人拟约、写信,算账,为修道院抄书,一直到我父亲开始做一个小小的长官,意味着除了做所有这些事以外还要把一百根线从同一个针眼里穿过去,还不能把它们绕到一块。我所有的工作都无法证明我自己作为一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你明白这种意思吗?我的父亲教我识字时曾经告诉我,识字的人能做的工作有一种灵光和火焰,识字的人和那些卖力气、卖腿脚的人有根本的不同。这是我这么多年也无法理解的。所有的工匠归根结底都是用某种方式熟悉地使用自己的手指和腿脚,把一块铁熟练地锻好,把一块石头准确地雕出形状。可是我所做的事和这些依赖熟练就能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呢?我同样在按着已经有的办法重复着自己已经再熟悉不过的事。不瞒你说,我有一次在送冬节上喝了个大醉,风吹过来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但是第二天我发现自己把所有的账目都理得清清楚楚,那些字都是我自己写下来的。我的意思是,这和一个半辈子都在海上的水手,他即使喝得忘了自己是谁仍然能把船开回港有什么区别呢?” “嗨,兄弟,你当初也许就该去侍奉神,你能成为一个特别好的演讲家。” “我在修道院里待过十几年,哎,不说也罢。我想成为一个值得被尊敬的人,人们尊敬我那‘有灵光和火焰的工作’,当然也尊敬我这点可怜的权力,但我自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用盐雕的饰物,随时会被雨水溶化。你知道镇务官里有几个能撑得过十年吗?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就是我的叔叔,他几乎把自己做成了一台只能走直线的马车。” “兄弟,你想得太多了,这简直是种病,治你这种病最好的药就是家庭生活,你知道吗?单身汉的生活虽然快乐,但终归不长久,而且像你这样的人足可以娶一个身份和样貌都好的女人。” 阿列克谢歪着头看着他的朋友,露出了一个带点嘲弄的笑容,结束了这场对话。 现在,阿列克谢的脚下一点一点地在静河冰冻的河面上挪动,脑袋里不断地想起这些混乱的回忆,在这些回忆里他曾经毫无保留地吐露过自己。他经常把回忆拿出来反刍,这是他谨慎地对待过去生活的方式。阿列克谢很清楚这些过往的经历叠床架屋地构成了他现在的灵魂,因此他把这些回忆打扫得清清楚楚,不肯让它们面目模糊。 静河的封冻看不出深浅,他们小心翼翼地敲着冰面前进。一声雷声传来,然后阿列克谢意识到这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不是雷声,而是脚下的冰因为天气回暖互相挤压后崩裂发出的声音。来自脚下的雷声刚刚过去,他就眼见着淡青色的冰上出现了一条游走的蛇一般的白色凸起裂痕,阿列克谢往冰面上一趴,把走在他前面的教士的脚脖子猛地一拽。冰面打滑,这一拽就把这位教士也带趴倒了。他顾不及更远的人了,因为裂缝已经近在眼前。 第三十三章. 暴亡和旅行 米哈伊尔几乎是头朝下栽了下去,他想让自己再撑一下,但失血和过度用力耗干了他最后的一点神智。他那魁梧的对手情况就更糟糕一点。这头巨熊的脑袋里正对着右眼后面有一个瘤子,里面淤堵着一块已经凝固的污血,这个瘤抵在它脑子侧面的一根血管旁边,把这根血管磨得不堪重负。熊被这种来自颅骨内部的痛苦折磨得发狠,此时对人的狂暴袭击也多少是来源于这种病痛。 在那个时代不管是熊还是人对这样一种疾病都不甚了解,米哈伊尔奋全身力气挥出去的一棍平常无法对这样的巨兽造成决定性的伤害,在这一刻却幸运地冲破了那个脆弱的淤积,冲破了它薄薄的、扭曲的血管,释放了久受拘缚的血液。熊有极其澎湃的心脏,一下就把血猛地泵去了不该去的地方,鲜血裹挟着污物充塞了它颅骨的侧面,窒息和昏迷同时袭来。这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了,熊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就也失去了自控,像山一样倒了下去。也就是说,米哈伊尔抄着那柄凶器想要再戳向薄弱之处的动作完全是多余的,这头巨兽已经不可逆转地死掉了。 米哈伊尔没有亲眼见证这一幕,他昏了过去,温度在快速地离开他的身体。这突然的偃旗息鼓过去了快五分钟,彼得罗第一个扑了上来。他蹬向熊的肩颈,熊纹丝不动,既没有自己动起来,也没有被踹得动弹。 彼得罗提起猎刀,想用它划开熊的侧颈,但没能划进去。他扳过熊的脑袋,只能勉强挪动这硕大的头颅。随着这种挪动,黑色黏稠的血缓缓地渗了出来,而熊的口鼻中已经没有呼吸。这种毫无生命气息的景象让彼得罗意识到巨兽已死,危机已经结束。他放弃了拨弄或是再次杀死它的动作,转而注意到旁边也扑倒在地上的年轻人。 他没有死,脸跌在地上,呼吸带来的起伏很明显。彼得罗赶紧上去扶起他的脑袋,防止他被湿泥和雪水溺死。米哈伊尔仍然脱力瘫软,被翻过来后他就躺在地上深深地喘,每一次喘气都带起一阵金属摩擦的呼啸。人的肺竟然能摩擦出这样的声音。“他伤得很重”,说话的是彼得罗的兄弟,加甫的父亲。他带着卢佳在整个村子最恐慌的时候找到了他的哥哥。 这三个人把米哈伊尔小心地抬到被火照亮的地方,这样卢佳能看清楚他受了什么样的伤。最大的一个伤口顺着左肩划到腹部,熊的爪子很锋利,伤口没有敞开。应该没有划破心包,否则血不会只是流出来,受伤者也不可能还有呼吸。 “我可以试着处理一下他,其他的就得看神的意志了。” 很难讲卢佳和米哈伊尔谁的脸更白一点,卢佳要来了一把快刀,用火烤了又烤,然后猛地把它贴在伤口上。米哈伊尔没有醒,但是抽搐了一下。卢佳再用雪一遍遍地擦洗伤口,直到血不再汹涌地往外流。 卢佳转身去讨干净的衣服来给米哈伊尔包裹。查德利诺兄弟中年纪小的那个叫加利亚的,惊异于他在路上捡到的这个劳苦的人居然还有行医的手艺。 “我会伺候牲口,老爷,您的村子里也有人能做这个。这只是把他从外面糊起来了,后面只能听天由命。” 彼得罗去指挥着村子里的人想办法把熊拖走,也要把死者好好地收敛起来。加利亚和卢佳把米哈伊尔抬进附近的屋子。 卢佳把加利亚送出门去,他回过头来,看到米哈伊尔正盯着他。他吓了一大跳,米哈伊尔尽力挤出一个微笑,这个挤出来的微笑让卢佳安定了下来。米哈伊尔嘶哑地说出几个字,卢佳三两步挪到他身边,俯身过去想再听一遍,米哈伊尔用尽力气又迸出几个字,总算是又昏过去了。 “留在这。” 卢佳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他的汗也虚弱地流了下来。在这样一个夜晚之后,所有人都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云慢慢退去了,月光照进木屋。米哈伊尔的呼吸平顺多了,不再发出那种吓人的鸣声。卢佳开始对着昏过去的同伴絮絮叨叨地讲起话来,像是要尽力驱散他们被风雪吹散之后他一个人吞下的恐慌和孤独。 索万的镇务官阿列克谢听到查德利诺村被熊袭击的消息,决定自己赶去一趟。不仅因为从消息里得知村子死伤惨重,还因为袭击发生时掌管半个省贡税的大官艾拉克特别不巧地就在这个村子里,更是因为他听说查德利诺家的那个彼得罗已经把这场危机给摆平了。总之他产生了一种公私之心混合的好奇,他带上了一个小小的三人队伍:他的仆人,一位平日也充当医生的教士,一位经验丰富的毛皮匠(同时也是从查德利诺村到索万来的送信人)。他想着快去快回,没有带贵族或是士兵。 乘着雪橇的一行人在静河边上停住,没有人说话。过了河就是查德利诺庄园,阿列克谢上次到查德利诺庄园还是上任之前,那时他路过这个村子,受到了加利亚的款待。因为隔着河,索万和查德利诺的人员来往并不如物物交易般频繁。每季的贵族会议,彼得罗都代表查德利诺家准时出现在索万,往往是到得最早的,但除此之外几乎从不和阿列克谢打交道。阿列克谢对这个村子并不感冒,他们上缴的粮食总是掺着不少次品,说话也狡猾,十足的浑账做派。但是镇务官并不为难他们,准确地说,他不为难任何一个辖下的小庄园主。年景不佳,他无意摊派过重的徭赋,为此他的收入较一般的镇务官要低许多。在罗克赛兰这片土地上,有能耐多搜刮出税金的人自然有资格享受这些收成,但阿列克谢对此向来兴趣寥寥。 唯有一次他饮了些酒后和远道而来的友人吐露了真言。年景终归没有差到连他这种有个一官半职的人都要挨饿的地步,而除了生活所需的东西之外,在索万这样一个小小的镇子上,钱能买来的东西无法为他赢得更多的尊敬。 哦,尊敬。友人想了想,这倒是他的心里话了。一直以来他显得没有年轻时那么快活,是因为无法得到与他的期望所符合的敬意吗? “不,他们很尊敬我,但这与我想要的相差甚远。索万的人们也很尊敬我的父亲和叔叔,从上到下都是如此。我对此有别的想法并非是因为我认为他们不值得尊敬,而是因为所有的这些尊敬都是冲着我的姓氏来的,我拥有这个姓氏,但它得到的尊敬不完全属于我。” 短暂的沉默之后,友人在尝试着理解这种弯弯绕绕的醉话,而阿列克谢继续说。 “我家里的人世世代代做的都是差不多的工作,称量粮食和钱币,讲和矛盾,宣教,为人拟约、写信,算账,为修道院抄书,一直到我父亲开始做一个小小的长官,意味着除了做所有这些事以外还要把一百根线从同一个针眼里穿过去,还不能把它们绕到一块。我所有的工作都无法证明我自己作为一个人到底有什么不同,你明白这种意思吗?我的父亲教我识字时曾经告诉我,识字的人能做的工作有一种灵光和火焰,识字的人和那些卖力气、卖腿脚的人有根本的不同。这是我这么多年也无法理解的。所有的工匠归根结底都是用某种方式熟悉地使用自己的手指和腿脚,把一块铁熟练地锻好,把一块石头准确地雕出形状。可是我所做的事和这些依赖熟练就能做的事情有什么区别呢?我同样在按着已经有的办法重复着自己已经再熟悉不过的事。不瞒你说,我有一次在送冬节上喝了个大醉,风吹过来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但是第二天我发现自己把所有的账目都理得清清楚楚,那些字都是我自己写下来的。我的意思是,这和一个半辈子都在海上的水手,他即使喝得忘了自己是谁仍然能把船开回港有什么区别呢?” “嗨,兄弟,你当初也许就该去侍奉神,你能成为一个特别好的演讲家。” “我在修道院里待过十几年,哎,不说也罢。我想成为一个值得被尊敬的人,人们尊敬我那‘有灵光和火焰的工作’,当然也尊敬我这点可怜的权力,但我自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用盐雕的饰物,随时会被雨水溶化。你知道镇务官里有几个能撑得过十年吗?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就是我的叔叔,他几乎把自己做成了一台只能走直线的马车。” “兄弟,你想得太多了,这简直是种病,治你这种病最好的药就是家庭生活,你知道吗?单身汉的生活虽然快乐,但终归不长久,而且像你这样的人足可以娶一个身份和样貌都好的女人。” 阿列克谢歪着头看着他的朋友,露出了一个带点嘲弄的笑容,结束了这场对话。 现在,阿列克谢的脚下一点一点地在静河冰冻的河面上挪动,脑袋里不断地想起这些混乱的回忆,在这些回忆里他曾经毫无保留地吐露过自己。他经常把回忆拿出来反刍,这是他谨慎地对待过去生活的方式。阿列克谢很清楚这些过往的经历叠床架屋地构成了他现在的灵魂,因此他把这些回忆打扫得清清楚楚,不肯让它们面目模糊。 静河的封冻看不出深浅,他们小心翼翼地敲着冰面前进。一声雷声传来,然后阿列克谢意识到这声音是从脚下传来的,不是雷声,而是脚下的冰因为天气回暖互相挤压后崩裂发出的声音。来自脚下的雷声刚刚过去,他就眼见着淡青色的冰上出现了一条游走的蛇一般的白色凸起裂痕,阿列克谢往冰面上一趴,把走在他前面的教士的脚脖子猛地一拽。冰面打滑,这一拽就把这位教士也带趴倒了。他顾不及更远的人了,因为裂缝已经近在眼前。 第三十五章. 坠落与梭巡 和熊最后一回合交手之后,米哈伊尔感觉自己脸朝下栽下去,紧接着头朝下坠落,再然后整个人都沉进了地面。准确地说,不再有什么地面,他像是从无尽的高空往下落。这种感觉有点像整个人沉在水中,但他可以呼吸;又有点像从高处飘落,虽然他从来没有过高空中下坠的经历。 他就在这样的下坠中睁开眼,感觉更奇怪了,他闭上眼感觉就像闭上了所有的感官,睁开眼则像把自己向整个世界开放。这种闭合和感知的能力不是“看不见”和“看得见”,而是可以瞬间把景物排出或纳入思维的能力。这让他意识到他现在不是在用眼睛在看东西,而是用思维去直接抓住或是丢掉一件东西、一件事。而所有的景物既然只是物在他的思维中形成的映像,就也能这样被“看见”。 他记不住这些景物是什么,他的思想现在就像一条光滑的路,景物、想法、感觉都滑进来又滑出去。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停止坠落,所以他尝试着摆出一个放松的游泳姿势,然后他发现自己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像是一团纯粹的意识,一个幽魂。但是一团纯粹的意识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脑袋朝哪呢? 这个疑问很快也从他的思维里滑了出去,米哈伊尔发现他现在也不会对溜出思维的问题产生好奇。他陷入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当中,在无穷的飘落中,他的视野开始清晰,这种清晰并非是用眼去看的清晰,而是近处和远处同样清晰,他可以看到特别远的地方的景象的每一个细节——只要他想。随后他又想到,既然不是用眼睛看,又是怎么判断远近的呢?不真实的感觉扑面而来,几乎要遏住他的呼吸,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呼吸,是否还需要呼吸。 他开始环顾身边广大的景观。当他环顾而不是注视特别的一处时,他的眼前是一幅色块和粗线组成的画。他瞄着一条蓝色的折线,向它伸出自己思维的手。折线开始柔和,逐渐变成光亮的绸带,从深浅斑驳的蓝色涂抹变成鳞闪璀璨的水光。是条河,米哈伊尔想,然后他认出这条看似细顺柔和的绸带其实是静河。他曾经几次随同伴渡过静河,也沿着静河畔自己沉默地走过,但这样看静河还是第一次。他沉浸在这个视角里,都忘了自己的处境了。 静河的源头从群山中侵彻而出,带着一种悍勇的气势。如果给它起名字的先民最先看到的是它的上游,可能它现在就叫怒河或者吼河了。它从林中穿过,年复一年地注视着天空和直指天空的高大杉树和茂密松林。 静河流过平原和山谷,它安稳下来,注入又流出湖泊,被山丘束缚又冲出重围,无处不受限于地势又无往不显示出自由。米哈伊尔没有把眼光停在他安葬杜布老头、杀死奴隶主的地方,也没有仔细看查德利诺庄园,那些事好像都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留下的痕迹,本来这些痕迹也都难以长久。 一切河流都有一个尽头,静河在将要入海时已经分不清是河的尽头还是海的峡湾了,这里的水面宽敞、沉静,米哈伊尔没有见过海,他顺着静河的方向望过去,海勾起了他的向往。在静河入海前的不远处,水面已经宽敞到显出沉郁的墨蓝色了,于是他往更远处去,直到见到水能够泛起白色的浪,才笃定自己见到了大海。这是尽头,也是开始。 这个陆生的孩子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这样一个似梦非梦的世界里。他俯下身想要亲吻海面,但是始终无法更近一步。是的,他还在无穷地坠落着。 如果他愿意,他还能看到河水和海水的每一个浪头和漩涡,看到静河岸边的每一株草,但他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就这样停留在上空。他的心上泛起一阵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把他和这景象联结起来。他把目光从静河和大海上移开,移向更远的地方,整幅画卷在他的眼中缓缓展开。 他明白自己是用谁的眼在看这个世界了。是借着静河上空的鱼鹰,借着海天之间的青鸥,借着灌木下的兔和鼠,借着松林里的鹿和麂子,借着高岭中的虎和熊,借着草原上的马。他想起了自己因为什么跌入了这个世界,但那头熊没有随着他一起坠入,那些本应是城市的地方也没有房屋和人烟,这是一个独属于他的世界。他感觉不到劳累或者伤痛,也没有不安和紧迫。 他把目光投向更远处,有些地方是他仅仅听说过的。从静河最南的转弯再往南去,他的目光撞上一堵墙一样的山脉,它从狭窄的地方分割了整片大地。凡都的位置往西是一道山谷,本应是城市的地方现在是一大片林木,这个位置扼住山谷的同时向着河的两岸延伸。 向远处出了山谷是倾斜堆积着的山脉,逐渐降落成无边无际的原野。向静河的北方源头可以看到成片的、色块般的草原、丘陵和北边体貌宏大的群山,米哈伊尔看着静河从急到缓地划过几乎所有他在过去的人生中到过的地方。在它的两侧多得是繁茂的林和草,离得再远一些能看到荒砾和裸露的脊一样的山。 他意识到自己眼睛一开一合间扫过的距离就有几百上千公里之远。他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的地方:静河的源流,北方的巍峨群山,西边的宽大高原,以及再远的不知名的田地、林野、山脉和海洋。他越是这样看,心里就越发有种喜悦。他突然想起听过的一些零碎的、互相矛盾的传说,人死了之后灵魂将会回归到天空和大地。那么他已经死了吗?如果是这样,倒也不算难受。下坠和沉没还在继续,但他却没有觉得自己更接近地面,他仍然在高空俯瞰这一切。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坠落,而是他自己失去了重量,不再被拴在地上了。 他稍微有点熟练了,便开始尝试着控制自己的漂浮和坠落。让米哈伊尔意外的是这种尝试并非徒劳,他慢慢地活动起来,逐渐能够照着自己的意思游弋在这随着他的心思模糊或是清晰的天地之间。 于是米哈伊尔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在梭巡上,他想记住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壑、每一条河流的支流、每一处或奇险或平凡的地势起伏。但是这些东西进入到他的意识里,又毫不意外地滑出去。他便不再强迫自己记住什么,而是把眼前的图卷看得再细一些。 他知道罗克赛兰是一片很广阔的土地,但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大意味着什么。他人生中最长的一趟旅行从北方开春一直走到南方入冬。也只是从北到南、从西往东穿越了整个被称为罗克赛兰的地区的三分之一不到。那一次他要再走上同样的距离才能到静河入海的地方,如果要回头的话也要再走上整整一个夏天才能走进永冬的雪原。 这种广阔超出了他的意料,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记不清自己看到过多少河流了,静河是这些河中最大、最长的一条,但也称不上过于突出。罗克赛兰太博大,从北方整个儿地延伸下来,直到遇到海洋、荒漠和高大的山脉把它和南方隔绝开来。它横亘东西,往两边都没有明显的阻碍,塔族人正是从东方掠进来,穿过整个罗克赛兰再向西时几乎已经到了疲乏和远行的极限,才被更西边的贵族们用大块的石头和灰浆浇筑起的城墙阻挡。 他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山,或连绵或独立。这些山散落在整片大地上互相瞭望。有一些山他站在山脚下看时是如此的高耸,以至于他都没有产生爬上它们的念头,现在却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的身下。他看过这些山去,就像看自己精心栽种的苗圃一般仔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始思考起自己在这个世界当中的存在。在坠进这个世界之前,他有着实在的眼睛,能够看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仿佛只是一个幽魂,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在漂浮。他享受着有限的自由,但又无法得知自己从外面看起来的样子。这令他困惑,感觉自己仿佛丢掉了躯壳,却保留着完整的灵魂。 这一切是真的吗?米哈伊尔想。他看到了一些他去过的地方,但他所看到的这些和他记忆中的景象有微妙的不同。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来自于草木的变迁。如果再往远方看过去,他还能看到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这些地方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吗?倒不如说,他现在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吗?如果他现在伸手,叩响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世界,还是他自己的记忆和灵魂?他潜意识里知道是前者,他做过梦,说不出哪里不同,但能感觉到真实和梦幻、存在与幻想的区分。 更大的问题是,如果这些景象是真实的,它们又是怎么进入这个独属于他的世界的?米哈伊尔可以想象自己听过的游记中的景象,但无法想象出这样一整片世界。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昏倒后跌进了这里,这里属于他,或者说只存在于他的脑海当中,但是他却不属于这里。想到这里,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同,血肉在回到他的身体,他逐渐不再只是一缕在空中无所依凭的意识,而是有了重量。 这样他就真的坠落下去了。他看到大地在向自己扑面而来,随即他意识到,他已经无法随着自己的意思望尽这些景物的细节。自己已经是在用眼睛看了。他想喊,但是嗓子似乎还没回到他身上。在这坠落中,他感觉自己几乎就要燃烧起来,灼热滚烫的空气包围了他。 第三十五章. 坠落与梭巡 和熊最后一回合交手之后,米哈伊尔感觉自己脸朝下栽下去,紧接着头朝下坠落,再然后整个人都沉进了地面。准确地说,不再有什么地面,他像是从无尽的高空往下落。这种感觉有点像整个人沉在水中,但他可以呼吸;又有点像从高处飘落,虽然他从来没有过高空中下坠的经历。 他就在这样的下坠中睁开眼,感觉更奇怪了,他闭上眼感觉就像闭上了所有的感官,睁开眼则像把自己向整个世界开放。这种闭合和感知的能力不是“看不见”和“看得见”,而是可以瞬间把景物排出或纳入思维的能力。这让他意识到他现在不是在用眼睛在看东西,而是用思维去直接抓住或是丢掉一件东西、一件事。而所有的景物既然只是物在他的思维中形成的映像,就也能这样被“看见”。 他记不住这些景物是什么,他的思想现在就像一条光滑的路,景物、想法、感觉都滑进来又滑出去。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停止坠落,所以他尝试着摆出一个放松的游泳姿势,然后他发现自己并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像是一团纯粹的意识,一个幽魂。但是一团纯粹的意识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脑袋朝哪呢? 这个疑问很快也从他的思维里滑了出去,米哈伊尔发现他现在也不会对溜出思维的问题产生好奇。他陷入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当中,在无穷的飘落中,他的视野开始清晰,这种清晰并非是用眼去看的清晰,而是近处和远处同样清晰,他可以看到特别远的地方的景象的每一个细节——只要他想。随后他又想到,既然不是用眼睛看,又是怎么判断远近的呢?不真实的感觉扑面而来,几乎要遏住他的呼吸,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呼吸,是否还需要呼吸。 他开始环顾身边广大的景观。当他环顾而不是注视特别的一处时,他的眼前是一幅色块和粗线组成的画。他瞄着一条蓝色的折线,向它伸出自己思维的手。折线开始柔和,逐渐变成光亮的绸带,从深浅斑驳的蓝色涂抹变成鳞闪璀璨的水光。是条河,米哈伊尔想,然后他认出这条看似细顺柔和的绸带其实是静河。他曾经几次随同伴渡过静河,也沿着静河畔自己沉默地走过,但这样看静河还是第一次。他沉浸在这个视角里,都忘了自己的处境了。 静河的源头从群山中侵彻而出,带着一种悍勇的气势。如果给它起名字的先民最先看到的是它的上游,可能它现在就叫怒河或者吼河了。它从林中穿过,年复一年地注视着天空和直指天空的高大杉树和茂密松林。 静河流过平原和山谷,它安稳下来,注入又流出湖泊,被山丘束缚又冲出重围,无处不受限于地势又无往不显示出自由。米哈伊尔没有把眼光停在他安葬杜布老头、杀死奴隶主的地方,也没有仔细看查德利诺庄园,那些事好像都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留下的痕迹,本来这些痕迹也都难以长久。 一切河流都有一个尽头,静河在将要入海时已经分不清是河的尽头还是海的峡湾了,这里的水面宽敞、沉静,米哈伊尔没有见过海,他顺着静河的方向望过去,海勾起了他的向往。在静河入海前的不远处,水面已经宽敞到显出沉郁的墨蓝色了,于是他往更远处去,直到见到水能够泛起白色的浪,才笃定自己见到了大海。这是尽头,也是开始。 这个陆生的孩子第一次见到大海是在这样一个似梦非梦的世界里。他俯下身想要亲吻海面,但是始终无法更近一步。是的,他还在无穷地坠落着。 如果他愿意,他还能看到河水和海水的每一个浪头和漩涡,看到静河岸边的每一株草,但他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就这样停留在上空。他的心上泛起一阵特殊的情感,这种情感把他和这景象联结起来。他把目光从静河和大海上移开,移向更远的地方,整幅画卷在他的眼中缓缓展开。 他明白自己是用谁的眼在看这个世界了。是借着静河上空的鱼鹰,借着海天之间的青鸥,借着灌木下的兔和鼠,借着松林里的鹿和麂子,借着高岭中的虎和熊,借着草原上的马。他想起了自己因为什么跌入了这个世界,但那头熊没有随着他一起坠入,那些本应是城市的地方也没有房屋和人烟,这是一个独属于他的世界。他感觉不到劳累或者伤痛,也没有不安和紧迫。 他把目光投向更远处,有些地方是他仅仅听说过的。从静河最南的转弯再往南去,他的目光撞上一堵墙一样的山脉,它从狭窄的地方分割了整片大地。凡都的位置往西是一道山谷,本应是城市的地方现在是一大片林木,这个位置扼住山谷的同时向着河的两岸延伸。 向远处出了山谷是倾斜堆积着的山脉,逐渐降落成无边无际的原野。向静河的北方源头可以看到成片的、色块般的草原、丘陵和北边体貌宏大的群山,米哈伊尔看着静河从急到缓地划过几乎所有他在过去的人生中到过的地方。在它的两侧多得是繁茂的林和草,离得再远一些能看到荒砾和裸露的脊一样的山。 他意识到自己眼睛一开一合间扫过的距离就有几百上千公里之远。他看到了一些之前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的地方:静河的源流,北方的巍峨群山,西边的宽大高原,以及再远的不知名的田地、林野、山脉和海洋。他越是这样看,心里就越发有种喜悦。他突然想起听过的一些零碎的、互相矛盾的传说,人死了之后灵魂将会回归到天空和大地。那么他已经死了吗?如果是这样,倒也不算难受。下坠和沉没还在继续,但他却没有觉得自己更接近地面,他仍然在高空俯瞰这一切。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坠落,而是他自己失去了重量,不再被拴在地上了。 他稍微有点熟练了,便开始尝试着控制自己的漂浮和坠落。让米哈伊尔意外的是这种尝试并非徒劳,他慢慢地活动起来,逐渐能够照着自己的意思游弋在这随着他的心思模糊或是清晰的天地之间。 于是米哈伊尔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在梭巡上,他想记住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壑、每一条河流的支流、每一处或奇险或平凡的地势起伏。但是这些东西进入到他的意识里,又毫不意外地滑出去。他便不再强迫自己记住什么,而是把眼前的图卷看得再细一些。 他知道罗克赛兰是一片很广阔的土地,但直到现在才知道这种大意味着什么。他人生中最长的一趟旅行从北方开春一直走到南方入冬。也只是从北到南、从西往东穿越了整个被称为罗克赛兰的地区的三分之一不到。那一次他要再走上同样的距离才能到静河入海的地方,如果要回头的话也要再走上整整一个夏天才能走进永冬的雪原。 这种广阔超出了他的意料,甚至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记不清自己看到过多少河流了,静河是这些河中最大、最长的一条,但也称不上过于突出。罗克赛兰太博大,从北方整个儿地延伸下来,直到遇到海洋、荒漠和高大的山脉把它和南方隔绝开来。它横亘东西,往两边都没有明显的阻碍,塔族人正是从东方掠进来,穿过整个罗克赛兰再向西时几乎已经到了疲乏和远行的极限,才被更西边的贵族们用大块的石头和灰浆浇筑起的城墙阻挡。 他见到了许许多多的山,或连绵或独立。这些山散落在整片大地上互相瞭望。有一些山他站在山脚下看时是如此的高耸,以至于他都没有产生爬上它们的念头,现在却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他的身下。他看过这些山去,就像看自己精心栽种的苗圃一般仔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始思考起自己在这个世界当中的存在。在坠进这个世界之前,他有着实在的眼睛,能够看到自己的存在,所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他仿佛只是一个幽魂,切实地感觉到自己在漂浮。他享受着有限的自由,但又无法得知自己从外面看起来的样子。这令他困惑,感觉自己仿佛丢掉了躯壳,却保留着完整的灵魂。 这一切是真的吗?米哈伊尔想。他看到了一些他去过的地方,但他所看到的这些和他记忆中的景象有微妙的不同。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来自于草木的变迁。如果再往远方看过去,他还能看到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这些地方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中吗?倒不如说,他现在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吗?如果他现在伸手,叩响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世界,还是他自己的记忆和灵魂?他潜意识里知道是前者,他做过梦,说不出哪里不同,但能感觉到真实和梦幻、存在与幻想的区分。 更大的问题是,如果这些景象是真实的,它们又是怎么进入这个独属于他的世界的?米哈伊尔可以想象自己听过的游记中的景象,但无法想象出这样一整片世界。想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昏倒后跌进了这里,这里属于他,或者说只存在于他的脑海当中,但是他却不属于这里。想到这里,他感觉到了一些不同,血肉在回到他的身体,他逐渐不再只是一缕在空中无所依凭的意识,而是有了重量。 这样他就真的坠落下去了。他看到大地在向自己扑面而来,随即他意识到,他已经无法随着自己的意思望尽这些景物的细节。自己已经是在用眼睛看了。他想喊,但是嗓子似乎还没回到他身上。在这坠落中,他感觉自己几乎就要燃烧起来,灼热滚烫的空气包围了他。 第三十七章. 赎罪与勒索 阿列克谢用手捋了一下身上那件厚实的长衣,这件衣服干燥、暖和、垂顺,穿在阿列克谢身上略微有点显大,是加利亚自己的衣服。查德利诺庄园受封的一千多亩土地上养活了二百多人,他清楚现在的处境很焦灼,索万不能失去查德利诺庄园的粮食,而这个庄园离不开彼得罗和他的家族。现在他必须得解决这乱作一团的局面和多重的困境。 阿列克谢这个官僚当的并不舒心。索万有七八个这样的受封庄园,几乎每一个都不欢迎他的到来。他对这些庄园错漏百出的账本总是装得糊涂一点、再糊涂一点,省得把农民的皮再扒一次。但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发对他缺乏尊重,人的这种毛病令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不快。即便这样,他仍然要在这些庄园遭到大麻烦的时候尽力去挽回和补救,这是他自己认为的职责,自己为自己揽来的活。 他把两只手都摆在面前的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对加利亚说道。“艾拉克,我认得他。打过仗,骑骏马,佩军刀,带着自己的随从,但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推卸所有能推卸的责任,把自己该做的事交给别人去做。塔族里面做大官的尽是这种该死的家伙。” “所以”,阿列克谢接着说道。“你现在得去做你哥哥平日里做过的事。庄园需要秩序,先要把死伤者好好安葬。”他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所以他把手用力按在桌面上。“把你的农奴安顿好,用他们去做这些事。把你的侄子从凡都唤回来,把亲兵和随从都召集起来。” “你的意思是……” “索万镇会为你们出一笔钱,你们再添上一些,用它去安抚艾拉克。” 在这种紧要的事情上,阿列克谢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慷慨。 “那得是很大一笔钱,我们本来就欠着他一百多盾,而且村子的路也要修了,还要置办一批马具和农器。” “需要多少?” “这要看艾拉克的胃口,但不会少于五百盾。” 阿列克谢已经在听到死者的身份和人数之后粗算过了。按照塔族人一贯的勒索态度,至少需要三四百个大银币才能够使他们平静下来。不管具体的数目是多少,免不了得一大笔钱,恐怕足够在年景不好的时候买下整个查德利诺庄园,阿列克谢现在没有这么多可用的银子。 他心中有一种忧虑,想把这些事情屏在索万镇之外解决。塔族人是不可控的麻烦制造者,尝试着收买他们就像尝试把猛兽喂饱一样危险。 门被粗暴地推开了,阿列克谢首先站起来,是基列和他的随从。他松了口气,对付这种人他向来有些经验。基列在索万被阿列克谢干脆利落地拒之门外:索万所有的税赋都直接向艾拉克缴纳,阿列克谢对基列经常做的那种敲诈和唬骗敬谢不敏。在这里看到镇务官阿列克谢,他的嘴角朝着耳朵后面咧了起来。阿列克谢不得不对他重视起来,现在正是需要一个中间人的时候。 加利亚和阿列克谢都知道基列对查德利诺庄园的觊觎,这里的土地平整肥沃,还有成片的橡树林。对于阿列克谢而言,把庄园交给基列会是一件麻烦事,有塔族人撑腰的基列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纳税和服役。加利亚更是对他哥哥的这个朋友心存厌恶。基列不在乎他们的眼光,他已经握有足够的筹码,这一次势在必得。他毫不客气地进屋跨坐在椅子上,招呼阿列克谢也坐下,然后对加利亚说话。 “弟弟,别那样看着我,你们这次惹上了大麻烦。艾拉克贴身的翼卫两个当场死掉,还有一个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你知道塔族人的,其实是一群野猪,却把自己的命看得很贵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艾拉克老爷。” 加利亚想开口说什么,基列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们抓去了彼得罗,你们打算怎么办?有我在,你们应该感到幸运!” 加利亚安静了下来,阿列克谢看着基列,挥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把庄园交给我,整个放到我的名下,然后为每个死者支付两百盾,为伤者付一百盾,再给艾拉克五百盾。所有的佃农仍然属于你们,农奴则要归土地所有。彼得罗会被放回来,继续为我管理整个庄园。怎么样,朋友,生命比什么都宝贵。” “也许你不该当着我的面抢劫。”阿列克谢平静地看着基列漫天要价。加起来价值两千盾,这是一个索万整个镇子都难以支付的价码。他知道那些钱的数目是虚的,死去的塔族翼卫值九十盾,为艾拉克的心情付两百盾也差不多了。基列的目的是实实在在地侵吞整个庄园,这一点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加利亚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和彼得罗的关系很好,而且一旦被定罪,查德利诺家还是会失去整个庄园。加利亚觉得被自己的舌头噎得快要死掉了,他说不出话,冲上前来抓住基列的衣襟,把他几乎要揪得离开地面。 过了一小会,阿列克谢扶住加利亚的手让他放开基列。被揪住的掮客费劲地深喘了几口气,坐回椅子,轻蔑地笑了笑。他很有自信,对查德利诺的愤怒不屑一顾。“他们就是这样的脾气”,基列想道。现在加利亚越生气,他越是有一种被命运眷顾的胜利者的快感。 “你必须保证所有人都活着。这不是自信就能做到的,你打算怎么说服那些塔族人?”阿列克谢仍然按着桌子,要让基列给出一个办法来。 “很困难,镇务官先生”,对塔族人的喜好和习惯都很熟稔的中间人对阿列克谢保持了基本的尊重。“但如果有人能做到,也只能是我。艾拉克信任我,而我对塔族的法度再了解不过了。翼卫就像他的马,他中意他们,重视他们,不付出一个令他满意的价格便不可能平息他的怒火和悲痛。至于庄园则是另一回事,他相信彼得罗想要刺杀他,所以这既是交易,也是处罚。” 一阵长久的沉默。阿列克谢想说些什么,但这件事不由他决定。加利亚并不习惯做这样的重大决定,庄园是他们世代受封的故土,如今的查德利诺家虽然已经不再显贵,但终究还拥有这千亩良田,不至于沦为衣食无着。失去了土地,他们要如何谋生?即便把庄园拱手让人,基列又怎么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他不过是一条恶犬,可以相信一条狗能够说服它的主人吗? 加利亚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被灯和炉子烧成了一片混乱的灰。还是阿列克谢开了口。 “加利亚可以把自己的那一份给你,剩下的要等到彼得罗回来了。如果你需要用钱来说服艾拉克,就尽管用。这些可以算作查德利诺向我镇子上借的。但是同样,要等到所有的事都结束,才能把钱交给你。如果你觉得这样公平,就按这个去办吧。如果不行,就由我来执行惩罚,把村子和庄园点火烧掉。” “如果您这样做”,基列狠狠地盯着阿列克谢。“记得把所有姓查德利诺的登记到农奴的名册中去。您要记住,惩罚和偿债是两回事。” 加利亚又要站起身去揪基列,阿列克谢和卢佳拦住了他。基列看向卢佳,发现他不是庄园的人,也不像阿列克谢的随从。他收起铁器刮擦的那种嗓音,用黏滑的语气质问他的身份。 卢佳没有说话,基列不知道米哈伊尔在后面的屋子。他很紧张,生怕自己出卖了自己的朋友。阿列克谢接过基列的问话,自然地把它引到讨价还价上去。 “是我新买的马夫。先生,我对于把整个庄园都交到你手上有所疑虑。我更倾向于把它直接交给艾拉克老爷,这将避免很多有关粮食和税金的争端。” 基列对这种轻视非常不满,但又不得不承认阿列克谢指出了一个关键:他想要将庄园据为己有,而艾拉克并不会从这个动作中获利。因此老练的阿列克谢不难看出,这完全是他加在给塔族人的贿赂上的、只为他自己的价码。拒绝这部分的索取不会影响塔族人的态度,又能获得查德利诺的认可。他在心中恨恨地吐了下口水,但却不敢表露出来。阿列克谢完全可以不顾他的要求,拒绝为整件事付哪怕一个小银币。他有索万和凡都的贵族支持,塔族人不会向他动刀。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基列的计划里从来没有按时、足量纳税,所以把庄园送给基列和把它烧成一片废墟对阿列克谢而言并无区别。 “艾拉克老爷没有时间,也没有想法来当一个庄园主。在这件事上我足可以代表他。” “那么我们就在今天晚一点的时间一起去问一问他的意见吧。我也听得懂一点塔族话。” 基列甩下一个脏字就离开了屋子。加利亚焦躁地看向阿列克谢,他担心的事情很多,所以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头绪。 “不要担心,加利亚”。阿列克谢递给他一杯厚厚的木头杯子装着的热酒。“他们现在不会拿彼得罗怎么样,而您的儿子没有落到他们手里。更重要的是,你不能按照这个骗子的想法来。如果一个人抱着敲诈的想法,他就不会满足于第一次的要价。即便要赎回你的哥哥,我们也得绕过他。” “说的不错,先生。不过我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 三个人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米哈伊尔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他胸口包裹着一层衣服,是他自己刚刚安静地换上的。一道新鲜的血痕正从那件白色的衣服内部渗出来。卢佳盯着米哈伊尔胸前的伤口,米哈伊尔则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一样随意地看着阿列克谢。 第三十八章. 伤者与教士 “或许我们应该吃些东西。”米哈伊尔轻松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痛苦,但他也明显地对这种痛苦很不屑。“那家伙毛可够多的。” “你的伤还不能这样动,回去躺下。”教士担忧地告诫米哈伊尔。“缝合没有完全生效,你还在出血,还不能吃东西。” “谢谢您,我把话说完就去。” 卢佳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觉得米哈伊尔受制于伤口的样子有种别样的诙谐。但他马上把这种笑收了起来,倒是米哈伊尔看到他之后表现得很高兴。受伤的演讲者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享受伤口扯动的痛苦。教士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米哈伊尔面对阿列克谢说出了他的担忧和打算。 “您应当是一位大人吧,希望没有冒犯到您。我听到了你们的想法,我有一点不一样的看法,那就是我们不能指望收买艾拉克。” 这句话激起了阿列克谢的好奇,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示意这位优秀的猎兽人说下去。 “假如他榨出了你们,除了庄园以外还有镇子,你们能给的每一分钱,然后还是要夺走庄园,你们又该如何呢?到时候也不得不把祖传的这份田产拱手送给仇人罢了,对吧。”米哈伊尔停顿了一下。“面对他们,每一分退让都只能换来他们的进逼,他们和熊没什么区别,甚至熊还有吃饱和冬眠的时候呢。要我说,你们该想点别的办法。” 卢佳知道,米哈伊尔的“别的办法”就是想办法把屋子的整个屋顶掀掉,他现在可太知道米哈伊尔是个多暴烈的人了。加利亚牙关紧咬,出言否认了这种想法。 “我敬佩您的英勇,但是塔族人不是独居的熊。如果他们的怒火没有熄灭,早晚会烧毁整个村庄。” “你来和他解释,卢佳。”米哈伊尔敲了敲桌子,把手展开,用四指指向阿列克谢。这是一个没有攻击性的指引动作。 “不必解释,先生。”加利亚露出一种以旁观者的身份目击了一场不义抢劫的愤恨表情。“不用提醒我查德利诺家会破产,无论彼得罗还是我都能想到这一点。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拥有这些土地,就得为保护它们付出代价,为土地缴税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有的时候呼吸很困难,有烟雾和毒气,但你没法停止呼吸,不是吗?” “所以我说我有一个办法。” 米哈伊尔招手示意阿列克谢凑过来。这位长官照做了,他接下来讲的话使镇务官心中一惊,但又紧接着想到,如果所有的路都走不通,看起来不像路的路可能也就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先生”,米哈伊尔等到阿列克谢把姿势完全恢复才接着说。“我曾经做过一些计划,下过一些命令。它们没完全能成真,我为此深深地自责。但我仍然相信要敢于大胆地筹划,即使我们想到所有的可能,也该去选择最大胆的那一种。” “就按你说的办。”阿列克谢站起身来。“去请艾拉克到广场上来吧,我们要为此好好安排一下。” 卢佳好奇地问躺在床上的米哈伊尔,他想出了什么办法来摆脱眼前的困境。 “这算困境吗,老朋友。我们不是遇到过比这困难得多的事吗。你有没有饿得整夜睡不着觉,感觉自己在消化自己的时候?有没有只要一歪倒就像散了架,所以连睡觉都要撑住自己的时候?我有时候弄不明白你,弄不明白咱们的伙计,你们忍耐的程度远超我的想象。我也不知道是否是我太不正常。” “不,你是对的。”卢佳已经猜到米哈伊尔一定又想出了什么用火点燃整片山的主意。这一次他打定主意跟紧他,这庄园的屋顶即使全部掀翻又怎么样呢?如果他们想要用赎金买来安全的话,躲在这里的奴隶恐怕一个都跑不掉。 “很简单的,我让他们答应艾拉克——就是那个体格壮得惊人的塔族人——答应他们的所有勒索。而后用我的办法把它们抢回来。” “什么办法?他们可不是商人或是赶路的客人,而是着甲佩刀的战士。”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现在好好睡一觉吧,那位大人,看着虽然年纪比姓查德利诺的小,却比他们聪明多了。你也好好睡一觉,卢佳,你会一直跟在我身边吗?” “人的足迹是上天定的,天上的事情,谁能知道!兄弟!”卢佳半开玩笑地让米哈伊尔安心去休息。 “那看来上天把你送回来了。那么大的原野,这么小的村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能重逢靠的是什么。卢佳,” 说完这话,米哈伊尔让卢佳搀着他躺回了床上。他精神挺好,但是伤口仍然很痛,只好沉沉睡去来逃避。天气现在是彻底的晴朗寒冷,他让卢佳好好地听和看,不要有什么动作。米哈伊尔内心最担忧的还是因为他的嘱咐跑出去的小孩子萨沙。在他的心中,人要为自己的行动负责,不管他是听了谁的话,但是小孩子是个例外。他似乎都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个很年轻的成年人。 阿列克谢让教士留在屋子里,好让米哈伊尔得到一些更合适的照顾。他自己则要去帮着加利亚救出他的儿子,他把解决这场危机的希望寄托在加利亚和米哈伊尔两个人身上——在秩序将息的地方,可靠的人就是最重要的财富。 米哈伊尔再睡过去就发起了高热,他几乎要说胡话了。卢佳按照教士的吩咐把干净的雪捧来抹在他的额头和脖颈,教士告诉卢佳只要把血止住就没事了,眼下缺少那种专门的草药,只能用温热的、草烧成的灰抹在渗血的地方让皮肉被灼紧。 “人能做的事实在太少,接下来就全看神了。”教士为米哈伊尔换了干净的衣物。其实他也为这个年轻人惊人的生命力感到惊讶,就在几个小时前受伤的胸膛还显得破碎、撕裂,看起来极其致命,现在它已经初显愈合了。这种恢复速度简直像是一种奇迹了,而这位教士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士,因为他在内心是期待奇迹发生的。对于奇迹,一口咬定它的确存在的教士往往既不想也不相信它会发生,对它抱有怀疑的教士却总因为信仰而盼望它发生。 内心怀有怀疑的人无法做一个好的教士,除非他是一位地位很高的教士。这样说来,罗克赛兰没有多少合格的教士。这些不合格的教士却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我们前面提到阿列克谢做过在修道院抄书的见习修士,罗克赛兰绝大多数称得上是书的东西都藏在修道院里。那也就是说,对纯粹的知识心怀好奇的人往往要从教士那里讨上一份许可。此外,大多数的教士还会做一份有知识的人才能做的工作,譬如顾问、家庭教师或是医生。 在那个时候,能够辨别和使用草药就可以做一名合格的医生。如果再懂得一些止痛、缝合或是把腐肉从伤口上干干净净地清理下来的手艺,那就可以称之为方圆几百公里范围内的名医了。尽管这种大得惊人的名头多半来自于罗克赛兰过大的疆域。但是阿列克谢带着的这位教士医生就可以称得上这样的名医。除了饱餐和干净明亮的房子外,阿列克谢一年付给他二十多个银盾。实际上镇务官经常带着这位医生为一些因游猎、比武而受伤的老爷处理伤口,因此收获了颇宝贵的人际关系。 米哈伊尔的生还如果是个奇迹,这位教士做的清理和缝合至少贡献了其中三分。那也就是说,在这样一桩奇迹中,是人荣耀了神,而非神赐荣耀于人。教士颇为自得,因为行医常遇到些与死亡争斗的事,他的内心常产生这样和神较劲的想法。所以我们总结一下:他是一位不合格却被认为是很好的教士,以及不必说,一位好的医生。 一个像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欢呢?他救治过的人中不乏贵族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但他对阿列克谢绝对称得上忠心耿耿。他很清楚侍奉贵族并非是一件容易的活,何况他在阿列克谢这里能够得到绝难得到的自由和尊重,更不必说他们之间还经常讨论一些有关他教士生活的事情。他往往惊讶地发现阿列克谢谈及这些时的机锋之深,甚至很难用他的见习修士生涯来解释。 阿列克谢是这样一个人:由于他轻快的态度和平视的习惯,他不容易得到人的敬畏,但服从他的人往往都坚固地忠诚于他。因此,当他吩咐教士留下来时,教士毫不犹豫地就在无法保证安全的情况下独自留在了这个屋子里照顾伤者。 正当他给米哈伊尔擦拭和清理身上小的伤口时,一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顺着二楼的斜栏翻了进来。他是用手上一把小刀伸进了栏门的缝隙,然后把门闩给挑了下来。这种盗贼才会采用的进入方式使教士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闯入者和屋内两个清醒的人并不认识,但他收起了武器,并没有什么敌意,像是进来拜访一位早已熟识的客人。实际上,他的确是来拜访一位客人,而且来的地方也没有错。来者是里拉,加利亚的家仆,和少年主人加甫关系颇好。他用村子里的人才能运用的问话方式寻到了这间屋子的主人,随后打听到了米哈伊尔身在此处。 第三十九章. 故事与无奈 只要是发生在村子里的事,里拉都有自己的办法打听得到。不夸张地说,在探听信息这件事上他就像查德利诺村子本身的一个化身。如果这个村子需要设一位村务官,如果他不是一位仆人,那他肯定能和阿列克谢一样胜任。他们顺着没人注意的地方溜回了村子,随后就来找米哈伊尔了。他和少年主人加甫没有目睹米哈伊尔和熊对峙并战而胜之的英勇事迹,但是他听得津津有味,就跟自己亲眼看到一样。他很快判断出这个谁都不认识的年轻人正是他不久前的同谋,他身上的特质使他看起来就像一颗能够引燃山林的火星。 毫不意外地,加利亚的房子里空无一人,里拉想到他和米哈伊尔弄出来的那两处“遗迹”还留在后院,就赶紧带着加甫离开去了低街,庄稼汉聚居的地方。他很快打听到了米哈伊尔还活着:他遇到了收留了米哈伊尔的户主,也猜到了他收留的伤者的身份。实际上他早就想到了这个,与巨兽斗争是罗克赛兰原始传说中的一部分,而且属于传说中比较令人敬畏的部分。 米哈伊尔是火花,这场事变是迸发的火焰。是躲避火花还是投身燃烧?里拉没有过多思考就作出了他的选择。那个时代的人不爱过多的思考,或许是因为理性和思辨的力量还没有彻底地在物质层面显现。他决定要和米哈伊尔再见一面,这事情现在比和他的主人加利亚再见一面还要紧迫一些。不需要隆重的拜访。因为这位被拜访的人没有高贵的身份,何况他现在还身负重伤。 但无论如何撬门而入还是显得有些突兀了,卢佳警惕地看着他,教士倒是显得很有风度,尽管心存防备,仍然邀请他坐下。加甫随后从正门进了屋子,四人坐定在桌边,拼凑着不完整的信息。卢佳目睹了熊的袭击和殒命,教士则在介绍完自己之后讲起了历史。在那个时候的罗克赛兰,大多数人所知道的历史都是口口相传的断篇甚至只言片语,只有那些拥有特权的人能够以有源有流的完整形式了解和讲述历史。 索万的历史几乎和凡都一样古老,它的源流远比塔族征服还要再往前,可以追溯到先民在静河畔建立的渔耕之营。它在整个历史上都是这样平凡而悠久,林木、皮革、鱼油、猛禽、牛羊和奴隶都曾借道索万或是搭乘它制造的小船流过静河。它从属于凡都,在凡都做故国公府时也曾悦纳过来自整个世界的使者和商人,在罗克赛兰古国崩解、被征服后仍然保持着它的生活和坚强。 它所从属的大城凡都是最早接纳西方教会的罗克赛兰城市,也一度是罗克赛兰最大、最繁荣的城市。它也因此成为了抵抗塔族的堡垒之一。在征服战争期间它经历了多次的流血和纵火,但终究是能够再次屹立。即便最后如愿以偿征服了它的大君也折服于它的美丽和坚强,最终凡都作为静河下游贸易的中心带着伤痕和旧梦再次繁荣了起来。凡都有着发达的修道院系统,城市中的大修道院豢养着整个公国最能言善辩的教士团,在市民中播撒教义,同时还存储着数以千计的书籍、历史记录和艺术作品,而在大修道院的影响和干预之下,凡都所辖的每个镇上都有一个规模不一的修道院,而这些修道院中的每一个都有做文字工作的人,负责抄写、记录和书信,也给人讲课和释疑。阿列克谢和教士都得益于此,他们识字、大量地阅读过书籍,对历史和思想有所了解并掌握了一些识字者才能够掌握的技巧,这些多要仰赖于修道院的文化和教育。 里拉听出了一些端倪,教士反复强调凡都作为罗克赛兰城市的古老和独立,又毫不避讳地谈起它作为反抗的堡垒的历史,这就代表着一种看法,塔族的统治和奴役仍然被视为是加诸在索万、凡都、罗克赛兰之上,而不是融入这些地方的生活和规则之中。也就是说,这种统治仍然是文明的甲壳而非骨骼。里拉不禁想,如果识字的人有这样的想法,那无疑意味着他们认为自己应当拥有的权力和统治被外来的征服者粗暴地取代和打断。这样的想法不停息,反抗的源头就不会消亡。而教士很可能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凡都现在是南部最大的公国——切尔科夫公国的首府。切尔科夫王公是古老的统治者家族的继承人,他向塔族大君萨克勒直接称臣,与大君的幼子相交甚好,与统治罗克赛兰地区的大贵族玛热——他是与大君年纪相近的弟弟——貌合神离。这种君主家庭成员间的辗转使凡都和它的公国能够和名义上的统治者相安无事,前提是它要尽到纳税的义务。 教士怎么可能是不注意自己讲了什么话的莽撞者呢?他们连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都有着一套自己的规矩,更不必说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这样事关身家性命的要紧节骨眼了。不过里拉大概也明白,罗克赛兰本就是一片反复上演征服与反抗、战乱与平静频繁交替的土地。在这里,历史就是动乱,动乱就是历史。里拉知道这些人身上处处是阴谋,但没有关系。没有阴谋,便没有人去推动一切。 对于阿列克谢而言,他对这个庄园缺乏任何必要的感情,他不关心查德利诺的存续,只关心庄园本身和它的产出。老实说,他喜欢庄稼汉还要胜过喜欢彼得罗和他的兄弟。里拉能够从他手下的教士那里感觉到这个,所以他必须要从这几个看起来像是斯文人的阴谋者手里保护他的老少主人。为此他决定和米哈伊尔走得近一些。这群人里只有里拉当过强盗,没有人比他更深刻地意识到在这个时代一群没有去处却有欲望的人能够形成多大的力量,而米哈伊尔恰好拥有一群走投无路的奴隶。 里拉已经知道村子里有一群奴隶难民,那是他见过的那支队伍。没有米哈伊尔,这些人不过是随时都会消亡的孤魂野鬼。他也知道这支队伍里凡是还有条出路的:自由民、强壮的雇佣兵、有手艺和力气的精干者,都已经自己去寻去处了。这是个所有人心中都有阴谋,所有人又都期望得到保护的时代。 从塔族人手中保护庄园,从即将燃起的山火中保护自己的主人和家庭。这个仆人的想法并不复杂,但他也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困难重重。加甫沉默地坐着,他对故事失去了兴趣,浑身上下充满了失控与无力的感觉。他不知道该把眼前的危险归咎于谁,意外相遇的米哈伊尔?他也只是寻一条自己的活路,何况没有他,熊仍然会准时到访。擅自行动的仆人里拉?他事事为主,衷心可鉴。艾拉克?他们是老爷,万事只有老爷怪庄稼汉的道理,哪有庄稼汉怪老爷的道理?何况他们本来也是老爷的庄稼汉,庄稼汉的老爷,处于这种地位的人是最不会怀疑老爷的。或许只有神可以承受这样的责难,可他对神的事知之甚少。在这样的痛苦与迟疑中,他也在完成自己的蜕变。 “最坏的情况会怎么样?”加甫这样询问教士。“如果艾拉克坚持把这场灾祸归咎于我们的话?” “我们不知道,塔族人从来不是以守法著称的。”教士略一迟疑,抬头对加甫讲。“最好的情况,他们会夺去土地,烧毁房舍。” “最好的情况?” “是的,更糟糕的情况,他们可能会杀死你的族人,包括你。农民和土地会被他们重新售卖。所以其实阿列克谢估计你们要付的价格很简单,就是整个庄园的价值打上一个因为交易而产生的折扣。他们如果能从你们这里勒索出这么一笔钱,就可能放弃洗劫和毁灭。” “这分明不是我们的责任。”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有了这个借口,夺去这里的一切就不会激起更广泛的反抗。你要知道这一切也是一场生意,只是这关系的不仅是生计,还有生存。你要知道,他们征服了大半个罗克赛兰,却没有像对待其他的一些被征服者一样彻底焚毁它,正是因为持续的勒索比一次性的劫掠要更加有利可图。” “但是索万会庇护我们,我们需要公正的帮助。” “我很想说是,但是恐怕不能。镇子的士兵维护起治安来还称得上合用,要抵抗哪怕一个塔族百户的洗劫都是不可能的,您应该清楚这一点。何况我不是索万,阿列克谢也不是,索万本来就由塔族人和王公共有,没有用左手去阻拦右手的道理。” 教士显得有一点颓唐,加甫则陷入了更深的紧张和恐惧当中。随后,他抓起仆人的手,认真地对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伙伴询问。 “里拉,我们可以趁现在逃走,对吧。” “做流民不会比死掉好太多的,不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会跟着您的。即便您愿意就戮,我也要为您着想才行。” 不妙的沉默在几个人中间蔓延。有一个答案在几个人心中或明或暗地浮现,但没人愿意提起它,他们之间还没有这样的信任。该说这话的人还在昏睡呢,里拉这样想。 第四十章. 默思与独行 阿列克谢虽然和加利亚并排走着,但内心与独处时一样清静。杀掉熊的小子,他的阴谋并不高明,但却足够大胆。他开始盘算是否应该按照这个想法来冒险:竭尽所能满足艾拉克的胃口,再放任米哈伊尔按照计划在合适的距离之外截获这些抢劫者。米哈伊尔答应他在这笔钱中他将只取合理公道的那部分。 这个计划本身有足够的引诱力,尤其是阿列克谢本来就没有什么道德洁癖。他如此踌躇完全是由于现实因素。一方面,拦截全副武装的塔族人和拦截几个庄稼汉完全是两回事,很难确保年轻人能够做成这样的事。另一方面,这个计划远远称不上密不透风,他不得不担心起为了省下一笔费用担起这样一宗事件的主谋是否明智。 阿列克谢并不贪财,这反而使他能认真地权衡这场行动。从情感上来说,他很希望罗克赛兰人能以激进的方式回应塔族的剥皮鬼,但理智地说,他并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的镇子冲在前沿。经营一个镇子有太多的琐碎事情需要选择,现在他面临的是一个重要的抉择。 米哈伊尔有大胆的主意,但是没能拿出一个可行的计划,阿列克谢也知道强求这样一个年轻人能拿出那样的计划并不现实。阿列克谢本应该离这样的人、这样的密谋远远的,他是一个正经人,他的官位虽然并非得到铅铸金印保障的世袭,却也因着不成文的规矩在他的家庭中流转。他的岁入足以供养他、他的仆人、他的骏马,如果他愿意,也随时可以去购置一座小小的庄园。世道的崩坏往往就是从逼着这样的正经人发生思想上的异变开始的。 阿列克谢说不清楚自己听到那个与熊死斗故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他没有亲眼看见那个场景,但他善于想象,善于从七嘴八舌的信息中提炼出一个真实的场面,这使他比在影绰的火光中目睹的人们还要真切地看到了这场搏杀。他见到米哈伊尔时的感觉仿佛一个久居闺中的女孩子见到一个新奇的玩具,他没有想到这样的故事里的主角有一双孩子似的眼睛,随后他又想到这样的年纪的确应该还是一个孩子。他又想到自己,因为没有娶妻,再加上适度规律的饮酒,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有限,总有些人半恭维半认真地说他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他还有些意外的是米哈伊尔身上看不出狂躁和狠戾,和他以前见过的亡命之徒没有一点相似。他想到那头山般大的死熊,便对这个年轻人多了一分敬意。他相信米哈伊尔能够完成他过激计划中核心的部分,这不是一种理性的相信,彼得罗也产生过像这样的相信。熊把他们都逼到墙角时,庄园的地主也同样相信这个年轻人可以解决掉眼前的困境。现在这种不同寻常的信任也出现在了阿列克谢的头脑中,与他灵魂中不安分的部分共振,促使着他做出平日里不会做出的抉择。 他没有考虑过把这件事情推脱出去。纯粹是一种天然的责任感和远见促使着他这样做。如果他不能保护好辖下领主的财产,便无法让他们诚服地纳税、服役。如果他管理的范围内出现一颗只需要讨好塔族人的钉子,就会使他的权力整个破产。阿列克谢只要考虑眼前的问题怎么解决最好,不必考虑这是否是他的责任。 两千盾是一个他付不起的价格,这个价格抵得上索万好几年造船、制皮、石匠的收入,可以用最慷慨的价格买下好几个庄园。他不由得想,他可以用这些钱武装起一支精锐的披甲步兵团,就像他在北方看到过的那种。但是即便是这样一支队伍也很难抵抗那些真正的骑兵,在草原的开阔地上,只是听到马蹄声就足够使两腿站立的人信心和纪律全无了。 付这笔钱的哪怕一半都会导致一整个儿的崩溃,阿列克谢从来也没有想过去抢劫庄稼汉,他无法容忍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情,所以他眼前没有任何办法掏出这样一笔巨款。他越想这个数字,越觉得心脏被无形的东西挤压着。即使要榨出五百盾来,在这个天气里都会使得有些本来自由的人沦落为奴隶。他不觉得自己有权力这样做,也怀疑自己是否有下达这样命令的权力。被额外的征收压垮的说不定就是他所倚仗的吏员或士兵的家人。 为什么他们要为灾难和熊带来的毁坏和杀伤付钱呢?阿列克谢也不知道,这指的是他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法律由塔族人制定,虽然不完整,也不总认真得到执行,但在保护他们自己上总是一马当先。凶手、意外的责任人、他死去时所在的土地的主人,一个横死的塔族人将按照这样的顺序获得偿付,他的命价是一个自由罗克赛兰人的三倍,去年的价格是六十五银币。如果有爵位,这价格还要像沸腾的水般向上涨。这种偿付是强制的,直到应该付钱的人出卖所有的财产并被出卖作奴隶为止。 阿列克谢知道一件事,在这一点上他比查德利诺家思维短浅的当家人要清楚得多,钱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只能尽可能地减缓它,而且还要小心翼翼、细致巧妙地去使用才能达到效果。妥协和收买解决不了野蛮人。不管是否要把米哈伊尔当做一把锋利的剑来挥舞,他都得去寻找一些有力的支持。为此他也需要一些时间,所以他其实没有太多选择。好在索万的武备素来精良,镇务官有权抽去治安费用的二成,但阿列克谢从来不循这种陋规,还竭尽他所能阻止其他人从这壶酒里分走一杯。因此他的卫兵可以得到定期的操练、足以糊口的配饷和比其他镇子要合格的装具和马匹。仅为这个理由,索万的卫兵忠于他的程度也要高于忠于他们真正的主人的程度,或者说卫兵本没有主人,他们被认为应当忠于城市的主人而非管家,但在索万,由于阿列克谢的努力,他作为管家颇受到认可。 他想到这里,站在查德利诺庄园高街和低街的中间,与广场一墙之隔。庄园的秩序由当差的人在维持,这几个当差的兵勇是村里的人,正是阿列克谢召集起来的那几个卫兵和平日里巡逻的岗哨。他们在当差时由索万供养。说是供养,其实也只是每年当差的三个月期间不必自己筹备粮食和装备。这种优待来自于阿列克谢的清廉和重视,这个镇务官是这样处处注意维护他的名声,因此也获得了相应的回报,他们对阿列克谢的号令算得上心悦诚服。阿列克谢想,权力就是这样一种默契,发出合适的指令,获得合适的回应。 当然,镇务官也有他严苛的一面,比如他已经在刚刚下令关押了知晓熊灾来袭却未作任何行动的庄园管家。他亦知道这是无妄之灾,因此只得用自己的人去拘捕他,省得他要担起他不应也担不起的责罚,被不由分说地处死。 广场上的血迹已经被掩埋,破败也被遮蔽。艾拉克和他的人、村子里的农户、被俘虏的奴隶,此刻都在屋子里。庄园里的声音不大,却是不规律的、嘈杂的、充满生机的。这是阿列克谢为数不多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有些意义的时候,他知道,无论主人是谁,血流了多少,庄稼汉们都要在开春之时再次播种。肥沃的土地是馈赠也是诅咒,正如母亲有慈爱就有愤怒。 阿列克谢有三天没能怎么睡觉了,在应付眼下的紧急情况之外,他还在潜意识里想着如何熬过这个提前到来的冬天。整个镇子的账目都在他的盘算当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眼下索万离崩溃和饥饿有多近。除了向凡都求援以外,他还写了一封信,一直揣在怀里,准备送往更远处的一位王公下领主。那是阿列克谢在之前的游历中寄食过的一个贵族,是大公的侄子,和凡都的领主平级。他的领地在静河的上游,有坚固的堡垒和精壮的亲兵。阿列克谢请求这位领主朋友以公道的价格卖给他一批粮食和鱼油,再借他几匹可以做种的挽马。 不必多说,这位领主很喜欢阿列克谢,这位年轻的镇务官就是有这种讨人喜欢的本事。但是此时他对于能否获得充分的帮助完全没底。北方的城市和庄园的确有储藏更多粮食的习惯,但早来的信雪同样会让他们的收成大打折扣,日子变得窘迫。阿列克谢本应亲自去拜会这位领主,他尊贵的朋友不喜欢信件往来,他偏爱设宴和欢饮,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就更是这样。阿列克谢又想起自己陷入这细致到有些琐碎的职位中以后已经几年没有离开自己的工作了,不管躯体还是灵魂都是这样。他对自己的个人境遇并无抱怨,也知道自己很适合担任这类官职。 但此时多年来隐藏在他内心的愤世嫉俗念头成了此刻拨动他内心天平的最后一块游码。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发现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而他本该从他过去的生活当中发现的。他放弃另一条前途光明的修士道路,以相当羞怯的态度拒绝爱情和婚姻,用工作的繁忙为借口逃避故友的邀请,以及多年来自己所压抑的一切欲望都隐秘地指向同一个命题,那就是阿列克谢·谢敏诺夫是一位自命不凡、愤世嫉俗、无法在现世的人所踏过的任何一条道路上获得自我肯定和满足的智识分子,他向来相信自己生来是要做一番大事的,这种相信无关权力和物欲,而是一种自证的冲动,一种相信自己比其他人更加接近神的狂妄,一种对使自身智识更加完备和伟大的渴望。这种强烈的自负使他的精神世界与修士所需要的谦卑、职官所需要的圆滑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在多年来隐藏在心灵的帷幕后面磨损着他的精神。 今天,说不清是什么把他心理的防线冲出了一道裂隙,可能是空气中血腥和焦油的混合味道唤醒了属于谢敏诺夫这个姓氏所传承的躁动。阿列克谢的家族做这种委屈的文官营生并没有很久,他的姓氏称不上高贵,和王公或者他们的兄弟扯不上那种登记在册、绣在挂毯上的血缘关系,但仍然有一样精神在他的血脉中传承,那就是对智识的推崇和对狡猾的认可。这种精神实际上是一种可燃物,姓谢敏诺夫的曾经显赫一时,凭的正是做那种对王公来说顶要紧的幕僚的本事。 历史上有很多事放到一百年和一万公里的尺度上都是必然发生的,但在特定的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发生则要取决于偶然的扯动。阿列克谢知道他该怎么做了,他要给自己找一点主动的机会。米哈伊尔,一个流浪的奴隶,同样也是一个强壮的勇者。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时候,阿列克谢都会用他礼貌和真诚的姿态把他远远送出自己的城镇,并且送上一笔资财来避免沾上这种人几乎必然会惹来的大麻烦。但是今天,事情整个儿掉了个过,麻烦是会自己找上门的,而且所有这些麻烦的根源都来自于践踏了这片大地的入侵者。可不是这样吗?如果没有塔族人,他应当在给颁发米哈伊尔一笔除害的奖赏,应当正忙于压抑着热情和悲伤去安抚死难者的遗孀,应当在这个霜秋的早上指挥着人们把篱笆扎紧,应当盘点着充盈的存粮来应付即将到来的、虽然漫长但是绝不乏乐观的冬天。所有这些热火朝天、有条不紊的场面都被塔族人毁掉了,现在,他在灾难之后仍然要面临无穷无尽的勒索,算一盘怎么算都没有出路的账。 这些想法绝非一夜之间形成,却在一夜之间从他心脏的内里翻到了表面来。他和米哈伊尔第一次见面,没说上几句话,而且这个年轻人受困于满身的伤痛也没能完整地表达清楚自己。但他们似乎达成了一点聪明人的默契,在眼下这厚重的绝望里,罪恶本身不是罪恶,软弱才是罪恶。 加利亚打听到了他儿子平安无事,并且和他擦肩而过的消息。阿列克谢下意识地一把拽住他,地主兄弟中的这个弟弟看到年轻的长官眼睛里射出一道锋锐的光。他被阿列克谢捏得疼了,便用力去甩开。瘦高个的阿列克谢恢复了他平常那种礼貌平静的样子,向他道了歉。他让仆人陪着加利亚回到那所房子去,在那里他能遇到他的儿子和仆人,并且也能守着受伤的猎熊英雄。 他现在所要去做的事情一个人去做就可以了,他现在所需要的帮手并非从他过去的生活里带出的那些人。米哈伊尔的想法在他心中得到了赞同,而且他暗暗想好,要用他的智识和经验把这个粗糙但令人心满意足的计划变得像东方来的丝绸那样顺滑自然。 第四十一章. 厌恶与对质 阿列克谢这样平日沉稳的人也有羞于启齿的梦想。他熟悉历史,也熟悉教士的那一套理论,于是总觉得自己能够成就历史上罗克赛兰刚刚被称为罗克赛兰的那个年代的大人物所能成就的伟业,比如说建立起一座比凡都更大、更繁荣的城市,或是更甚者能够成为主导一个甚至更多公国命运的摄政。 当然,阿列克谢比那时候的一般人略强一点的地方在于他知道这种想法轻浮孟浪,所以他像一个认命的人一样认认真真去做自己当下的差事。他比一般的认命的人又多出一点高尚,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在他的内心当中既没有彻底破灭,也没有不幸地攫住他的思想使他做出不切实际的事。 阿列克谢大踏步地往艾拉克的地方去了,他要直接和这位税务官见上一面。艾拉克所任的税务官其实是塔族全权代管某个相对平静地区的主官,而非名义上那种只负责征敛的职官。这种设置来自塔族的统治——他们满打满算只有八十万本族人,无法遍及罗克赛兰大地上的每一个城镇或是村子。对于那些被囫囵保存下来的城镇、庄园和村子,塔族人满足于繁重苛刻的税收,无意建立细致的统治。换句庄稼汉的话来说,他们只要粮食,不在乎怎么麦子怎么生长。 阿列克谢非常熟悉这种统治,他是这个机器上普通却要紧的一环。他和艾拉克规律但不频繁地打交道,早已经有了一些对付他们的经验。穿过一条歪歪扭扭的巷子,绕过穿着厚重而破旧衣服的农民。阿列克谢身上是已经被他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着装,他身边是东倒西歪的房子和泥泞破败的道路。这对比太过直接,使他无法把眼睛对焦。 他甚至没有必要向加利亚打听艾拉克驻扎在哪里,村公所和旁边的几栋房子被来来往往、腰背挺直的人围了起来,是艾拉克自己带来的的随从,多半是罗克赛兰人。阿列克谢突然有点想发笑,塔族的翼卫呢,是被吓破了胆吗?他迈了过去,几个随从拦住了他。阿列克谢略一忖思,干脆报上了他想要写信求助的那位贵族的头衔。卡赞公德米特里·格鲁什卡。他说谎的速度快过了思考的速度,然后才发现自己撒了一个不高明的谎:艾拉克和他贴身的人谁不认识他这个年轻又难缠的索万小官呢?自己说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阿列克谢等着这些被唬住的随从去通报。他觉得艾拉克不用看就知道等在门外的不可能是德米特里。一位公侯,没有几百个骑马的随从?只身站在一个乱糟糟的村子的村公所门口要见他一面?就算他要见的是塔族人,他们也该在准备更加充分的时候见面。 阿列克谢看到这些随从正绞住一位和他身材差不多,但是更瘦、有点佝偻的瘦高个儿陌生人。瘦高个儿不说话,阿列克谢看出他也是一位旅人,还从他的身材感觉到他也不是一个卖力气糊口的人。 瘦高个穿着一身洗得发旧、沾着新污渍的袍子。他虽然被绞住,但也只在门口静静地、仔细地张望。阿列克谢产生了一点好奇,这是个陌生人,既不是庄园的农民,应该也不是雇工。他看起来已经旅行了很久,而且看得出来吃了不少的苦头。这么说来,这个人是想要闯进或者至少是偷窥艾拉克的住所才被他们拿获?阿列克谢想开口问,又觉得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基列在门口迎接了阿列克谢。他看到这位镇务官,流露出了半真半假的惊讶。他也没明白为什么在小小的索万称得上要人的镇长要顶着一位远方大贵族的名号来见他的主子。阿列克谢立马摆出了官僚应当有的样子,示意基列他不必也无权深究这个,只要带他去见艾拉克就可以了。 基列站在门口没有动弹,他告诉阿列克谢,他现在也见不到税务官,艾拉克称病倒在床上,派了一位翼卫去请最近的塔族营子派一批骑手来庄园。在他们到来之前,艾拉克不见任何外人。阿列克谢知道这样一来会很棘手,塔族骑手亦兵亦民亦盗,召他们过来说明艾拉克的想法非常坚决,在达到目的之前不打算离开这个庄园。阿列克谢也明白,米哈伊尔的计划还没落下第一步就破产了,抢劫几十个塔族骑手保护下的征税官简直就是做梦,如果他骑着那头熊倒是有个几成胜算,可惜熊已经倒在地上再也没法动弹了。 基列撇下阿列克谢,命令被随从抓住的那个人转过脸来。阿列克谢感觉到瘦高个想挣扎又畏惧挨打。基列这个狡猾、肥胖的仆人抬起头来,目光越过阿列克谢的肩膀看向瘦高个,脸上的表情立刻复杂起来。瘦高个是米伦,那个和米哈伊尔同行,随后被基列抓起来痛打了一顿还劫去一笔资财的市民。基列想到米哈伊尔在加利亚家中劫持了自己的时候,这个来路不明的商人正是和那个亡命之徒一伙,并且先行一步离开了村子。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基列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他以为阿列克谢和米伦互相认识,这倒是一个完全的误解。他驱散了惊讶,表情很快恢复了正常。但阿列克谢已经察觉到了,他询问基列为什么要在这里抓住这个人。基列显然把这理解为一种辩解,但他没有质问阿列克谢和米伦有什么关系。 基列对付阿列克谢向来没有什么好的办法。阿列克谢拒绝贿赂他,不屑于他服侍塔族人的行径。但这位镇务官管辖下索万的纳税和管理向来无可挑剔,受到被统治者的信服。在那个年代,这种信服对官僚虽然不重要,却能为真正的统治者省去不少麻烦。而且阿列克谢的确和贵族交游甚广,是一个受到保护的家伙。在从来不公开反对基列的情况下,阿列克谢也没有被基列找过什么额外的麻烦。当然,阿列克谢始终明白这种平静是短暂的、不受控制的。 这一次,基列决心除掉阿列克谢。占有查德利诺庄园和为索万更换一个腐朽但能够与他分肥的官僚是他一直以来的两个愿望,基列傲慢地认为他能在这次突变中一次把这两件事情都办成。巧合的是,阿列克谢也早就想除掉这个狡猾又谄媚的翻译家了。他一直痛恨自己没有余力去做这样的事,如今他几乎是只身来到这样一个孤立的、陷入漩涡的村庄,反倒觉得自己有了自由去实施一直以来的阴暗想法。 而米伦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他迷路之后只能回到庄园,偏又在这样一个艾拉克仿佛惊弓之鸟,庄户多闭门不出的时候出现在了随从的眼里,便被当做外来的危险分子捉了起来。他和里拉要做几乎一样的事——找到米哈伊尔,问问他接下来要怎么做。他迷路时这种想法越发清晰,这是他在风雪中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管他自己发没发现、承不承认,这种信任在故事开始时的那个流血之夜就产生了。这种信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在那个时候手持武器的米哈伊尔代表着无限的、不受拘束的、能决定生死的权力,被这种权力捏在手里的恐惧和又被轻轻放下的舒缓形成了一种冲击,这种冲击自然而然地使米伦对掌握权力的人依赖起来。值得一提的是,米哈伊尔没有想过用这种手段去拉拢米伦的心灵,这完全是他行为的副作用,是他无意中造成的。 “他恰好是一个犯人,这是第二次被我抓到了”,基列用一种真诚的语气向阿列克谢说明,“让我来审讯他。” “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基列”,阿列克谢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身材比基列要高,所以虽然站得更低,却对基列形成了一种颇具压力的平视。 “有一伙流窜在这附近的土匪,要潜入村子里抢劫。碰巧艾拉克大人在这里,所以土匪甚至想对他不利。这个家伙正是悄悄潜入进来的第一个。他趁着……村子里的乱子逃掉了,现在又来自投罗网。除了来踩点,还有什么其他的解释呢?” “我可从没听过你有做法官的天才,基列。如果事情真的有这么严重,你放走他可是够荒唐的,他也不可能再被你抓到”。阿列克谢用讽刺的语调质问基列。栽赃和冒功的事基列常做,阿列克谢对此心知肚明。 “你应当严肃一点对待威胁到艾拉克老爷的事情。如果他们的阴谋成了真,我们都难辞其咎,难辞其咎,阿列克谢。但艾拉克老爷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战士,他在这样的天气里捉住了那群匪徒,把他们杀了大半,剩下的全部都捉回了村子。这个同伙,或许是为首的人,可能是为了义气或者干脆就是疯了,又一次闯到这里来继续他的犯罪。这次他不会有逃走的运气了,事情只要一审就会很明白。还有你,镇长先生,你最好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那意思就是你想让这件事和我有关,基列。你以为你能把你那一套东西用到我的头上?你不会以为我是一个账房先生吧。我倒要提醒你,我是镇务官,本镇范围内的盗匪之事理应归我审理。我觉得可以让这位先生说说话。” 阿列克谢把目光投向米伦。基列冷笑了一下,这个场合下他无所谓米伦说什么,只要艾拉克信任他胜过阿列克谢,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过是无意义的噪声。结局已经注定了,基列这样想。 第四十二章. 谎言与暴怒 当败坏胜过聪明以至于聪明人都选择败坏时,就是崩塌的前兆了。阿列克谢以往对基列尽小心之能事,但人的好声气都有用完的时候,阿列克谢离开了自己久居的地方反而变得有一点放肆乖张。 当个官僚实在有点太消磨人,阿列克谢时而像个管家,时而又得像个法官。更多时候他要询问大大小小的事情,简直就像一个年轻不熟练的母亲。说到母亲,阿列克谢的母亲和身为独子的他在索万同住,他的父亲则已经去世很久了。 关于他父亲的去世,阿列克谢的母亲坚持认为他是死于塔族人的逼迫,而阿列克谢理智地知道是因为病痛的折磨。总之他在冬天为了他的工作而不得不骑马时连人带马跌进了一个雪坑。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随后持续的肺炎和高烧使他不幸离世。那时候阿列克谢离凡都的家有千里之远,而且他也没有为此奔波回到家中。这并非因为他对他的父亲心存芥蒂,或是为人冷漠到了无视亲情的程度,而是来自一种他隐约信奉的虚无主义哲学。当然,当他明白送别的意义在于为尚活着的人提供一种实在的安慰时,已经是很几年之后了。 他的母亲固执地认为谢敏诺夫家最大的问题就是人丁不兴。因此每遇到一个机会就要求阿列克谢抓紧时间同时生三四个孩子。阿列克谢从不回应这种希冀,他觉得如果一个女人像是他的母亲这样,又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他真的想不出该怎么和她相处哪怕一天。这种叛逆的想法使他在面对母亲对他的关爱时平添了愧疚。 阿列克谢在等着米伦说些什么。他深知人的发言不可能完全忠于现实,但反过来讲,同样不可能完全是虚构的。只需要一些简单的逻辑和拼凑就能还原出事实的主干。 米伦不知道应不应该讲实话,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在整个事情里他是境遇落得最惨的一个,贩奴虽然不是什么好营生,但也足以给他一条颇丰裕的生计。如今寒冷和痛楚交加,但他并不怨恨米哈伊尔。米伦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在这种事情上并不糊涂,也就是说他总归承认,人为了求生而采取的行为是正当的。他没有隐瞒什么,而是向阿列克谢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一切,他总归是愿意相信别人的。 “我是一个商队的助手。这个商队除了运货之外,主要是贩奴。所以我们的队伍里大多数是奴隶。先生,除了奴隶以外我们有四个人。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奴隶们出了乱子,这种事情在贩奴的时候很常见…” 他在这里隐瞒了具体的人和事,所以迟疑地看向阿列克谢,后者则示意他不必有顾虑,一直说下去。米伦受到了鼓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得越发流畅和快了。 “老板和另一个助手被杀死了,我因为不会打杀奴隶而被允许活了下来,并且和另一个活下来的人,他是个车夫,一起往凡都去。可是我的确没法控制他们,我们遇到雪之后整个队伍几乎被打散了,勉强向着索万去,最后到了这个村子外面。尽管他们杀死了主人,但因为害怕或是别的什么,我不想惩罚他们。对于他们,我是一个…” “同情者。我能理解,你不必为此感到内疚”。阿列克谢接过这句话说道。“这位基列先生和你的误会是怎么产生的呢?” “我身上带着钱,那是商队剩下的钱。受了奴隶们的委托,来村子里请求他们留下我们过冬,那几天可太冷了。可我进到村子,见到的除了村庄的主人还有他。当我讲了我的来意,他便把我抓起来,抢走了我的财产,又把我打成了这个样子。我直接就昏了过去。” 阿列克谢看了看基列,这里米伦已经把故事的不同部分完全讲出来了。从感情来讲,他的确看不起基列,觉得他贪婪卑劣,认为他做出这种事也是自然而然。从理性上说,阿列克谢知道流民和贼寇只有一线之隔,基列的栽赃即使是出于下流的人格,也是很有技巧、很容易得逞的。 但既然米伦和他的伙伴的确没有犯下现实的罪,他便更站在米伦这一边。他现在还想把事情弄得再清楚点,于是让米伦把故事讲完。 “他是想杀掉我的,他抓我的原因是我还有几辆装着值钱货物的篷车藏在村子外面。只等我交代这些财物的下落,我的脑袋就会掉下来。救出我的是一位村民和我商队里的一个奴隶。官长,先生,如果我的确是个匪首,打算把村子劫掠一空,夷为平地,为什么一位村民会来救我,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我撞破了这位基列先生想要侵吞庄园的阴谋,村民不欢迎他,不是这样吗?救我的村民是主家的家仆,他不只是想救下我,还想救下他的主人,不然他们早晚要给害死!您能理解这个的,对吗,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米伦被两个随从给抓得更紧了。基列招呼他们让米伦闭上嘴。阿列克谢伸手做了一个拦阻的姿势,仍然是用平静的语气对基列说话。 “基列先生,您不会想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我捉住的人杀掉吧。我可要提醒您,如果他死了,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只能是真话。还有,如果您在这里把他灭口,我可就要把您当成谋杀者捉起来了。” “凭你吗,阿列克谢?你觉得有什么大人物可以保护得了你?有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力?” “对,就凭我。索万的镇长现在要继续听这个外地人讲故事。” 阿列克谢有点后悔没把能带的人都带在身边,不过他也自信不需要这种法子来壮声势。 基列看着这个不知畏惧的小官,心中的焦躁和恨意膨胀了起来。他知道阿列克谢本就没打算相信他,但这些事终究是每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麻烦。他傲慢地后悔没把事情做得再谨慎点,却没想到做这种事情的人永远不可能坚不可摧。 他思索再三,终究没有让随从把阿列克谢也抓住。米伦也是嘶哑而愤怒地说着接下来的事。 “他们救下了我,让我先跑出村去回到商队里去。可是我在雪里迷路了几天,水壶里的水都冻出了冰碴,又只能回到村子里来。我是为了找到我可以相信的人,在这样的地方和时候我们只能一起取暖。可是我甫一回到村子就又被捉到这里了。我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我又有一点可说,那就是我的确不应当以贩奴为生。我应该为此付出代价,哪怕在动乱中死去也是我应得的罪。” 阿列克谢没有看米伦,但说了一句“我相信你”,就要求基列放人。他很清楚这是一句空话,基列的脸明暗不定,阿列克谢正是要等他发作。 “你不要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在这里你什么都算不上。在这看住他,我去禀告艾拉克老爷。” “好啊,记得帮我问问老爷,你这样一个草头奴才,在索万的土地上袭击持有正式委任的索万镇务官,该赔多少钱,议何种罪?你不会还想把我也绑起来吧,基列,我看你是在艾拉克身边待久了把自己当成他了。你猜他会不会喜欢你做的事?” 阿列克谢看向凑上来但没伸出手的随从,又看了看基列。 “你去把艾拉克叫过来吧。” 基列没有动。阿列克谢猜到他在艾拉克面前并不得宠,也知道塔族人在有理智的情况下不可能由着基列栽赃一位职官。用得再舒服的夜壶也只是夜壶,合不来脾气的房梁仍然是房梁。他这样想着,对基列就更是鄙夷了。 “把他们都给我和彼得罗扔到一块去!” 门口的隔间后面,艾拉克用粗鲁的嗓音发出了命令。他听到阿列克谢报上的大人物名号就离开了他的房间走了过来。他穿着软底的鞋子,走路轻巧无声,这种灵活和他的壮硕身躯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他的心情不好,对阿列克谢、米伦和基列的对话也只听懂了一些片段。但他知道这些罗克赛兰人没有一个对他老实的。米伦把自己描述成一个贩奴商队临时的、心怀虔诚的头目,可他在庄园外抓到的那批该死的奴隶早已有人交代,他们来到村子正是冲着塔族征税队。阿列克谢更是对塔族毫无忠诚可言,基列已经告诉了艾拉克,这位镇务官不可能拿出妥善处理熊灾的财物。至于基列,他往自己的口袋里扫得实在太多了,而且最近越来越有打着艾拉克的旗号为自己勒索谋利的胆子。 艾拉克不喜欢复杂的思考,他决定诉诸暴躁的直觉,这样三个人不如陪着彼得罗一起上路。艾拉克的随从把三个人不容置疑地用绳子捉了起来。阿列克谢在心中痛骂自己,他怎么就没想到艾拉克捉回来的这些人随时都有可能以夸大的语气出卖同伴呢? 随后,阿列克谢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想起了米哈伊尔,尽管他此时还很虚弱。这个年轻人难道真的如艾拉克所说,是冲着这位征税官的脑袋来,这才把他吓成了这副样子? 第四十三章. 苦难与自由 米哈伊尔刚醒过来就大声喊卢佳的名字。卢佳喊上教士进了屋子,看到他倒霉的朋友正托着他的手露出忧愁的表情。那只手臂折了,教士之前已经帮他做了固定。 看到他疼得脸色铁青,教士告诉他,痛感的复苏意味着重伤已经不再致命。米哈伊尔内心对这位他靠着幸运遇到的医术高手还是很感激的,但他现在感觉实在算不上好。他是被饿醒的,几天里只喝了点清水。这样的饥饿使他不得不清醒地感受痛苦。他喊卢佳过来就是想弄点吃的,这次教士没有反对,他看出米哈伊尔的内脏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是仍然只让他进食一点放得发酸的糊糊。 米哈伊尔把卢佳叫过来,让他去弄一点肉食。除了受伤之外,他还挺满意现在的生活,归根结底他们还是用彼勒的钱换来了饱食,他对此毫无愧疚可言。卢佳这两天用很高的价格去买粮食,这笔钱是他从米哈伊尔的旧衣服里翻出来的,大大小小的银币被他藏得到处都是。高昂的价格并非只因为村民的狡猾,也因为粮食在要过冬的时候的确宝贵,卢佳对此没什么怨言。他的慷慨受到了这些村民的欢迎,不少人已经和他打起了热情的招呼。 不过卢佳对这些人仍然抱有很大的戒心。他们仍然是奴隶,这样的身份意味着他们是财产而不是人。卢佳清楚,财产总归会被觊觎。农民的房子里没有存起来的肉,实际上他们一年到头也只在节日上吃些荤腥。他有点沮丧地回到米哈伊尔旁边坐下,米哈伊尔用那只好的手拍了拍他的肩。 “你怎么回事,我的好马夫。我们现在过的可比前边好多了,这东西我们以前也常吃,但是那会儿就连这个都不能吃饱。嗨,我要跟你讲讲咱们俩分开之后的故事。” 卢佳想说些什么,但却没说出口。吃得饱饭,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吃上下一顿饭,他自己也不清楚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否称得上好。但是饱食的确使他的脑袋比以前要好用得多了。他找来些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帮米哈伊尔把身上的包裹换了一遍。他悄悄看那些换下来的衣服,上面已经没有新鲜的血了,这让他舒了一口气。 “我想了些事情,卢佳。你说咱们活着不是挨饿,就是送死,怎么才能换个活法。我们不管有没有赎身,实际上都自由了。但是我们并不像农民或是商人,我们没有什么只要一直做下去就能活着的营生。哦,你会养马,这种事可能对我来说更真切些。” 米哈伊尔自顾自地说,他现在比以前要健谈得多,卢佳甚至有点不太适应。 “你说,咱们这种人里,最多的是什么样的人?是没了办法,没了指望,没了生计的人。卢佳,假如我拿一杯水给你,但是要你所有的钱来交换,你会愿意吗?” 马夫摇了摇头。 “但如果你马上就要渴死了,你就不得不愿意。对吗?那样的话我要什么你都得给,只要你给得了。你看到把人变作奴隶最卑劣有效的手段了吗?我的意思是,把人逼上绝路和允许人卖掉自己的从来就是一伙人,一个人最后能卖的东西就是他自己,他未来的所有,他的灵魂。不管是什么东西在逼迫他,只有被逼到这个份上,他才会把自己都卖掉。” 卢佳想到他自己。他是为了酗酒而背上债务,最终被强迫卖身为奴偿债的。这样的回忆太过惨烈,他已经记不起其中的细节了。 看到卢佳愈发沮丧的表情,米哈伊尔把指节屈起来戳了戳他的胸口。 “你再想一想,塔族人靠的是什么。我听说他们烧毁耕地和村庄,奴役男人,掠走女人。人们都怕他们,不是吗。他们也是生意人,在那些纵马劫掠好过精耕细作的地方,他们不由分说地把人杀死。而在那些土地肥沃可以一直榨出油来的地方,他们选择长久的奴役。他们是把能杀而不杀当作一样东西来卖,他们卖的是人为制造的恐怖之中的安全。价码当然买家能拿出的全部。人们都怕他们,不是吗?越多的人怕,他们的生意就越好做。他们不是不小心把自己的名声变得恐怖,相反,他们是故意的。” 这些东西卢佳和米哈伊尔都是一知半解。米哈伊尔说出了他的猜想,生命这种东西加入到生意中来,出卖它的人就必然要失去理智。卢佳更感兴趣的是他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米哈伊尔闭上眼睛,斜着躺回墙边,小声说道。 “我们应该以卖家的身份参与进来。我们要告诉所有人,向我们购买的安全是塔族人无法否决的安全。” “米沙,你在说胡话了,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是两个奴隶呢。这可比徒手把熊打死还要危险得多呢。整个罗克赛兰没有塔族人去不了的地方,没有他们管不了的事,哪怕是王公也要向大君称臣。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但塔族人的帝国牢牢的,我想不出你要怎么样才能长久的跟他们作对,我是说,不被杀掉挂在随便哪个地方的城墙上。” “在盐做的马车上加上铁的笼子罢了,一到过河的时候就会分出是非来。我说,卢佳,别害怕。我看得出你觉得我不知道我们身处危险。我向你保证,我很知道,我再知道不过了。这感觉烂透了,我们做的这些事都是些临死挣扎。但我也要问,临死挣扎和等死有什么区别?区别在我们心中,挣扎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受苦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但反过来讲,是我们的存在才使这些苦难有意义,而我们存在得越是振聋发聩,这些苦难就越有价值。” 米哈伊尔讲这些话的时候,样子不像个奴隶,倒像个热忱的教士。 “我们会摆脱这些的,卢佳,上天会照亮我们的早晨。但是在那之前我们得一直、一直地挣扎下去。我们要逃离绞索,逃离被囚禁,逃离被奴役。我们得靠受苦来赎买自由。做匹马多好,有人喂食,有人看病,做的活儿其实也没有奴隶那么重。但是做牲口就有一点不好,它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无法决定自己要往哪条路上走。这就是我们人用受苦换来的东西:自知,自由。你愿意做牲口吗?我宁死也不愿意。既然人和牲口的区别就在自由,那么我们就得付出一切代价来追求它。我们得忍受一切苦难,迈过一切障碍,直到…” “直到死去?” “直到死去。现在咱们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吧。你要相信我,事情总归在变好。” 在两个奴隶朋友做这样浅薄但又有力的交谈时,索万的镇务官正面对一个危险的困境。他身边有好几个人,虽然没有被绳捆锁缚,但也没有空间逃离或是反抗。艾拉克的心情恐慌、愤怒又脆弱,放到平时他算是塔族人里不胡闹、不嗜杀、不混蛋的那种人,但他毕竟是一个身居高位的塔族人,这样的身份赋予他一种用情绪压倒理智的特权,在这种特权的敦促下,他选择用不由分说的办法来保护自己。 平时的索贡他除了带上翼卫还会带上一群和他有血缘关系的朋友和邻居。塔族男人上了马都是好的骑手和战士,当他们成群行动时,就连山风和野火都要躲开。这一次例外的行动就遇到了这样多的意外,让艾拉克感到很不祥。他能感受到死亡的临近,大雪、奴隶、巨熊和现在村子令人玩味的静谧都让他感到陌生而不可掌控。 他杀死了超过半数的奴隶,看着巨熊殒命,把能用的人都撒到自己的周围,但这种不祥的感觉还是越来越清晰。塔族人的预感向来是相当准确的,当他们感觉到危险时,就会以杀戮来回应和冲刷,这也是他们在战争中的一个危险秘密。所以艾拉克已经决定把整个村子夷为平地了,他仍然留在村子里,因为他久经沙场,已经认定他杀死和捉拿的奴隶尚不是全部,还有不少人游荡在村外,而且从已经遇到的那些人的年龄和状态来看,剩下的人恐怕还是奴隶中年轻体壮的那些。一旦在冬季的野外遇袭,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收拾。因此在两难境地中他选择了固守待援,他认为村庄是安全的,而荒野随时准备吞噬他。 艾拉克的行为是愚蠢的、不可救药的。塔族人正是在荒野上赢得了荣耀,胆怯将使他失去本应拥有的东西。 阿列克谢当下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艾拉克把基列一同发落的行为说明他的情绪已经糟糕得很了。阿列克谢理解这种出现在手握重权却又身处危险的多疑和自负,他必须得尽快脱身,可他无法把自己被困的状况向教士、仆人和他能指挥得动的卫兵通报,现在一切只能靠他自己和注视着他的神明了。 没有携带武器,身边没有可靠的人,和其他被关押的人分开。他打量起这间用作监室的民房,它宽大,但是材料非常粗糙,大部分由泥土夯成,填了各种各样的草作补充。这是一间典型的农民过冬的屋子,还放着家庭成员都要到齐的那种桌子。艾拉克最近一次住进村公所以后就把周围的两排房屋主人全部赶走,防止其中藏着居心叵测之辈。阿列克谢叹了一口气,连块趁手的石头都找不到。他枯坐在桌子上,和看守他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祈祷能够找到一点机会从艾拉克手里逃脱。 第四十四章. 手足与耳目 米哈伊尔还能用谁呢?他其实还没习惯靠别人做他的手和足。所以他躺在床上感觉到无所适从。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要握住自己的命运很难,尽管他有强烈的意愿,但仍然无法避免地感到无力。 阿列克谢迟迟不归,气氛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本来仆人和教士抱着一点看守的态度,现在主事人不在,再加上和米哈伊尔、卢佳二人相处下来感觉不错,整间房子的气氛就安定了下来。门外一直有一个阿列克谢布置的人,既盯着外面也盯着屋子里面。 米哈伊尔已经可以在屋子里自如地走动了。他的恢复速度让医疗经验丰富的教士也感到惊奇。有那么一会,他盯着窗户外面。说是窗户也只是土墙上一个不规则的孔,村子里平静的氛围中透着沉重。米哈伊尔一秒都没想过阿列克谢能从塔族人那争到什么。他是吃过苦头的人,对塔族人没有任何朦胧的想象,从不认为他们是可以商量的对象。 里拉每天在房子里进进出出,他和卢佳分别负担起了打听消息和交换物资的责任。他要求加利亚和加甫搬出自己的家,都住到附近的房子里去。他安排这种事情挺老练,并把这归结为仆人的素养。就在他这样做的第二天,两个听命于基列的随从就闯进了加利亚的老屋,里拉在高处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阿列克谢被关押的第五天,里拉带回了准确的消息。他先找了米哈伊尔,把其他人屏到一边去。查德利诺庄园这个漩涡无可救药地把所有人都卷了进来。在这种无差别的混乱中,只有幸运的人才能相互指望。米哈伊尔裹着厚厚的衣服站在角落,像颗披了夜色的松树一样。里拉拿铜签子拨弄着快活的炉火,上面煮着一锅撇过血的肉汤。 “大概就是这样。他们的长官自信过了头,现在被扣在艾拉克的窝里。” “你摸到艾拉克那儿去了?有没有见到一个半大小子,我曾经打发他去欺骗艾拉克。” 米哈伊尔和里拉默契地没有对阿列克谢鲁莽的行为加以评论。米哈伊尔觉得他实在没有他的几个手下口中那么聪明和有办法,而里拉则觉得阿列克谢很可能有他自己的打算。米哈伊尔此刻更关心被他同样鲁莽的计划给弄得下落不明的小孩儿萨沙。 “至少没见到死的。我没离他们太近,这些事多半是听来的。在村子里你们是外人,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耳朵听,也就是说跟盲和聋差不多了。我还听到个有意思的事儿,你猜猜看和阿列克谢一起被抓的是谁?” “彼得罗?他不是一早就给扣下了吗?” “是基列,艾拉克的那个仆从。” 米哈伊尔沉默了半晌,活动了一下那只折断的手,然后不出意外地疼得吸了口凉气。 “这可是个坏到头的兆头。” “和我想的一样。这狗东西还有一点特别麻烦,他知道咱们在哪。” “艾拉克自己呢,在做什么?” “忙着把村公所建成个真正的贼窝。他们钉死了大多数的门窗,日夜有人明暗巡视。那些随从挨家挨户搜去粮食和燃料,只有塔族自己人能进出那座屋子。艾拉克看着要在这儿过冬了。” “把他撒出来的那些人除掉,有办法吗?” “很难。他们带着武器成群结队地行动,而且彼得罗被他们捉了,所以他们本来就不信任村子里的人。村里巡逻的那些小伙子们基本都散了,这会儿不如让他们去顾好自己的家人。剩下吃饷的卫兵不会听咱们的,要是阿列克谢在还说不准能行。” “自己去做呢?” “你还是我?你说你去招惹那大家伙干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得把阿列克谢弄回来。” “你太心急了,米沙。你可能没觉得,你和阿列克谢在这一点上很像。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你别总把自己或者别人当做丢出去砸人的石头。他在那边短时间内不会有危险,我知道这种绑票。他是个比彼得罗要有价值得多的人,自然值个好价钱。” “我不太明白,他经历过挺多事情,跑过那么多地方,怎么会犯浑一个人跑到艾拉克那去。罗克赛兰人是不是都少不了这股子浑劲?”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留在这里,艾拉克的人很可能找上门来?” “来送死吗?” “你躺在床上把他们捂死吧。米沙,咱们现在的动作要小一点、再小一点。” 米哈伊尔无奈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争不过里拉。他也的确从这个真正当过贼的家伙身上学了不少,毫无疑问,和他配合还挺愉快。 “艾拉克不是来享受的。他把脑袋缩进壳里是在等,等他的那些族人。到时候会更难收拾。而且我们恐怕无法阻止这个,想想吧,这会说不好有一百个塔族人牵着马往这边赶。咱们有那么幸运再遇到一头熊吗?” “你管那个叫幸运吗?”里拉笑了起来。“你还有些人可以用,记得吗?” 说到这个,米哈伊尔有点无奈和气恼。 “是些指望不上的人。这个事情怪我,把手脚麻利脑袋好用的人全部挑出来交给个块头大胆子小的家伙,这会他们已经逃得远远的了吧。” “你不这么做,他们也会分道扬镳的。脑袋好使的人就像砂子里的石头,早晚要跟呆瓜们散伙。但是砂子有砂子的用法。你的那些人,大概有二三十个,艾拉克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他们现在也成了他的随从。你要格外小心这些人,不可以轻信。他们接下来肯定会被艾拉克卖到其他地方去,但是就是现在这会儿,他们想和你撇开所有关系,所以一定是最想让你死的。” 米哈伊尔点点头,心里的感觉有些复杂。他说不上信任这些人,但和他们有种在风雪中同行的情感。艾拉克很懂得如何用残酷的方法驾驭卑贱的人,他鼓励他们自相残杀,筛选出他们中身体好点、心肠狠毒点的人。这些人特别容易成为鹰犬,特别容易在刀剑面前全身心地屈服并为他所用。 “我会想办法解决掉这个的。” “喝了这个,然后好好养伤。我们可以等等天气再冷一些。” “你干嘛跟着我呢?”米哈伊尔发出了一个颇冒犯人的问题。他缺乏在这方面的细腻认知,而且对自己真的很好奇的事忍不住去发问。 “罗克赛兰有一个传说,很老,但是很多人都相信它。大概说来,熊是大地的灵魂,能驾驭熊的人便可以真正地统治这片土地。为了这个,很多王公贵族在家里豢养熊,来证明他们是实至名归的统治者。” “我可没想那么多。” “我知道,但是这反而是个关键,你知道吗?那些让手底下的人冒着危险去束缚和豢养熊的家伙,自己扮演成传说里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笑。你没有想过要按照这传说,却做了这样的事,老实说,这反倒说明了些东西。” “等我做了罗克赛兰的王,就把凡都送给你。你可以修一座宫殿,从一个屋子到另一个屋子得骑着马走一天”。米哈伊尔笑嘻嘻地冲着里拉吹起了牛。 “你还是想想怎么别把命送了吧。”里拉也笑了起来。吃完东西,米哈伊尔去找教士,里拉则从屋子的另一个门溜了出去。村子里有太多事要他去打听了,他只要听听那些没有被遮掩住的事,再把它们拼凑起来,就能把被遮掩的地方拼凑个七七八八。而且他也打定主意,要是再让他碰到有人在贫民聚居的地方明着抢劫,就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阿列克谢被关起来之后每一天都坐在窗户边看着村公所。他从没有看到过艾拉克进出,每天来往的人也是几个塔族的熟面孔。这和他的想法相吻合。他要求见征税官,看守他的人还算客气,但对他的请求置之不理。 这些井井有条的安排和艾拉克的闭门不出使阿列克谢猜到,征税官那里除了基列以外还有其他人充当了管家的角色。他不知道该不该对这种人感到恼火,因为他自己在索万做的本来就也是这样的事。阿列克谢终于用识字的那个灵魂对本真的那个灵魂说出了他一直压抑着的想法:他凭着技巧而熟练应付的职官工作是不义的。尽管阿列克谢一直相信他保护了他的镇子,但如今的处境使他明白,在按部就班的、遵守法度的、有条不紊的官僚工作中,藏着帮助塔族人壮大的应受诅咒之举。 被关押起来的第四天,艾拉克终于让人把阿列克谢押到了他的面前。他们在村公所最大的一个房间见了面。艾拉克全副武装,粗鲁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面,他身边有一个同样穿戴整齐,披甲衣、持长刀的翼卫,警惕地盯着屋子里其他的人。 他们以往的会面往往在索万的广场或是驿旅,这次则不同。阿列克谢从艾拉克的脸上看到了与之前见面时完全不同的兴奋,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塔族人了。 第四十五章. 招降与叛逆 艾拉克让阿列克谢坐下,他的友好让阿列克谢微微有些惊讶。不过比起一般人对塔族极尽恐惧之能事,阿列克谢对他们的认识要略微清晰一点:塔族人不是成群的、没有头脑的食腐禽类,他们是游牧生活催生出来的军事化集团,拥有一个核心的、纪律严苛、行动高效的统治群体,这个群体能够很好地使塔族人的内部被利益和纪律同时粘合起来。也就是说,虽然他们向外总是释放出残暴和无道,但塔族人的内部有着强有力的规制,而艾拉克很显然是这种规制的持有者之一。 他司职征税官,代表塔族人和外族打那种需要算账的交道。尽管身份为他带来了优势的地位,但如何把这种地位用好还是需要一些市侩的智慧。血脉和行伍生活塑造了他残暴的人格,但这种人格仍然在大多数时候是可控的。在艾拉克眼里,阿列克谢是一个好的官僚。他做事公道,能把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医生、工匠、庄稼汉都对他或多或少地信服。而塔族人对于手上有门手艺的人总是愿意加以利用。 艾拉克直截了当地告诉阿列克谢,他要和拥有索万和周围土地的贵族做个交换,把查德利诺庄园收入他自己的口袋里,索万将向大君的幼子效忠,成为大君给他最宠爱幼子的敕封土地。和南方的王公一样,他毫无疑问是这位幼子的人。这块土地将成为楔进罗克赛兰南方的一颗钉子,让塔族统御整个罗克赛兰的长官、大君的弟弟玛热吃饭时都觉得吞咽困难。这对艾拉克来说是极为冒险的行动,但回报同样将极为丰厚。一旦这位幼子能够取代玛热,他距离成为大君的继承人也就仅有一射之远了。那时艾拉克将带着无法想象的荣耀成为拥有至少千骑的护军军官,在塔族帝国的中枢占有一席之地。 实际上艾拉克的这个计划阿列克谢早有预料,大君——塔族的精神领袖、最高统领和人格化的权力来源——他的幼子和幼弟的矛盾随着幼子的成年已经白热化。大君极其宠爱他的小儿子,划分给他的骑手和庄户都是除了他自己麾下以外最精锐、最有进取心的那部分。艾拉克参与这种事有着极大的热情,他的经历使他沾染了庄稼汉的狡黠。 阿列克谢很快判断出艾拉克对他的兴趣源自索万的造船事业——塔族人对良匠的渴求是出了名的。罗克赛兰人不善于精工,却很愿意使力气,这使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可用却没那么趁手的工具。他并不相信艾拉克能驾驭如此大的风暴,可当他找上门来他又能作何选择呢?他们之间没有谈判只有服从,况且他们互相都不理解和尊重对方的信仰。 “罗克赛兰人始终忠于大君,可是大君选择他的使者太过随意多变,这让我们难以作出抉择。艾拉克大人,我需要一个保证,使我的市民免遭刀剑之祸。我会说服他们付应付的价。” “我恐怕你付不起。年轻人,我不是在找你商量,塔族人与罗克赛兰王公都没有商量。你听我的就可以了,明白吗?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你不会在我马鞭所及范围之内受到我族人的戮害,除此之外没有再多了。况且你也看到了,即使是我的小伙子也不能免遭祸事,所以从这个角度,我也不能给你任何保证。” 艾拉克顿了一下。他不喝烈酒,所以喝了一些淡酒和鸡蛋冲成的热饮。同时他把喝的东西也分给阿列克谢。如果是烈酒的话,这将是塔族的一种高规格礼遇。 “但是我可以给你保证的是,如果你不答应我,你也哪都去不了。你的脑袋和基列的挂在一起。是的,我知道他是个卑鄙的贱货,所以你不会想这样的。” “你完全可以杀了我再让基列来做您忠诚的奴仆。” “他没有不忠诚,你以为我要把他杀了是因为他的不忠诚?向你保证,没有。我只是不需要他罢了。在这样的世道专心敛财是件多蠢的事,你和我明白,他不明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被奴隶里的小年轻架着脖子走路,我也知道这村里的每件事。怎么,你觉得我是盲目的野兽?” “艾拉克大人,我不敢。”阿列克谢心里泛出的厌烦使得即使是他也要用识字的思维去压抑内心的情感倾向。“为您效忠是我的荣幸,可我离不开索万,而您的马蹄要踏往千里万里之外,您的马鞭能从海边挥向大陆最高的山。您何必在我这样一个小吏身上花上那么大的功夫呢?” “很简单,我认为你是一个能人,而那些把你安排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这样认为。现在你要证明他们都是错的,我会给你这个机会。” “我无法顺从您。” “没事,你可以慢慢想。我会用十天的时间来把这个村子的方方面面都接管,把它建成一个堡垒。到时候,你可以选择活着跟我走,或是埋在这里。” 艾拉克恢复了他平日和阿列克谢打交道时候的样子。再愚钝的人也知道一场剧变即将到来,艾拉克觉得他不再需要基列这样的蠹虫作为敛财的手段,而是要一根能够撑起大帐篷的柱子。 “我会好好想的。对了,我需要好好睡个觉,让你的人不要进到屋子里面。” 艾拉克放肆地笑了一声,挥手满足了阿列克谢的要求。他对这个年轻的聪明小子志在必得,这是他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见过的最冷静、最适合掌管一个又大又松散摊子的人,他愿意花上大把的钱、用上他的职权,为他的主人打造一把刀,一支攻无不克的部队。 罗克赛兰人中有那么一些,他们强壮,意志坚定,毫不胆怯。米哈伊尔面对熊的姿态让艾拉克的这个想法从潜意识里浮了出来——因为某些说不清的远古诅咒,塔族人丁不旺,在远离大君的地方很容易陷入四处救火的无尽战争中,无法从已经拥有的土地汲取足够的养分。官职,金钱,艾拉克都有。但他知道这些东西是漂在水面之上的、虽然显眼但是轻浮的树叶和花瓣。真正的财富和权力永远来自于人,来自于阿列克谢和米哈伊尔这种人的忠诚。他们能够从土地中创造出权力来。 能想到这一步,艾拉克称得上是塔族人里的聪明人。他还觉得米哈伊尔的死称得上可惜,要说基列哪里真的唬住了艾拉克,那就是艾拉克也同样不愿意相信米哈伊尔在对熊的斗争中取得了彻底完全的胜利。 而此时的米哈伊尔正在尝试着和教士交流自己的想法。 “尊敬的先生,我从来不觉得我做的是什么错事。我做一件事的原因是因为我能做得到。如果彼勒杀了我,他需要给你一个解释吗?需要给神一个解释吗?” “你应该庆幸遇到的是我们…嗨,镇长同样很同情奴隶。我不会去告发你,也不会把你们重新贩卖。贩奴有悖神的荣誉。可我希望你知道,活着不需要也不能以伤害其他人为代价。” “奴隶不需要同情。是个人都会同情我们,但这对奴隶的处境毫无帮助。我很高兴你没有跟我说些法度之类的东西,这种东西最可笑的地方就在于我要么打破它,要么自己悄悄去死。教士,你倒是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既保全别人,又保护自己?或者说我生下来就应当受苦?” “年轻人,你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太多了。”教士这样说。“苦难并不是神对你的亏欠,相反,它正是生活本身…生活就是神赐予你的。” “随便你怎么说吧。反正我和我的朋友也难容于世。你愿意和我共处,我很感激。我不是不懂得感恩的人。你的长官遇到了危险,我也会竭尽所能去帮助你们。” 米哈伊尔边嚼东西边说。这使他讲话的语气显得有些执拗和凶恶。 “不过最好别拿那些神的东西来糊弄我。他在我需要的时候从未出现过。” “你不应当质疑祂。” “随便你怎么说,我再说一遍。我质疑祂,又怎么样?祂既然帮不了我,就也没法惩罚我。教士,我觉得你做个医生更有前途,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生,虽然之前给我们治病的人用的都是治牲口的手艺…我能感觉到我的力气在恢复,折断的手在愈合。” “这你倒更应该感谢你自己的年轻。这样的伤放在大部分我治过的人身上足够杀死他们两次了,而你居然只是出了些血,发了几场烧。你身上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想活着罢了。日子在变糟,你们很快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命运的事,谁能说得清。假如我是一个奴隶,我可能也会如你这般愤怒。但我是神在世间行走的仆人,便会接受祂的一切指引。” 米哈伊尔对这种迂腐的说辞不屑一顾。他从恢复过来开始就在持续地吃东西,这让卢佳忙于到处搜寻和交易食物。在米哈伊尔的记忆里他能吃饱饭的时候不多,公平地说,这和他惊人的食量有关系。 教士内心是下定决心要帮着米哈伊尔,他知道塔族人代表的才是真正的暴戾与杀戮,而米哈伊尔那些罪行充其量只是被逼无奈的剧烈反抗。他很清楚与年轻人的争执只停留在口舌之争上,要摆脱眼下的困境,米哈伊尔离不开他们,但他们恐怕也离不开米哈伊尔。 第四十六章. 计划与异常 “我能有什么计划,先生,你们怎么会指望到我拿出个计划来。再说了,我要把艾拉克抓起来,再把他的援手一网打尽。你又会照做吗?教士先生,去问问神,祂有什么办法,这次我可以照祂说的做。” 米哈伊尔轻浮地想要打发走了教士和阿列克谢的仆人。教士倒是给了他足够的尊重——他是个实用家,身体强壮又脑袋清晰的米哈伊尔在这样的事情里不是成为他们的助力就是要走到他们的反面,阿列克谢不在,他不能冒这个风险。教士的这种忍让使得米哈伊尔的心情恶作剧得逞般地好起来,他坐直身子,问教士的名字。 “我叫帕维尔,是凡都的白衣修士,索万修道院的司事。米哈伊尔,我们现在的难题是人间的难题。向我效忠,神可以赦免你的罪。” “我应该向你的长官效忠嘛。” “在教务上,他并非我的长官。我对他的尊重来自他的灵魂,而非职位。而且你可能有所不知,镇务官赦免重罪需要贵族的许可和一大笔钱,但是如果你忠于祂,我可以帮助你免于被审判。” “也就是说你的修道院可以藏陌生人。” “…” “那我至少也该向神效忠嘛。” “我将代祂说话。” “好了,你知道我对这些兴趣不大。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们在同样的道路上呢。你要救出你的长官,我则只是要活下去,如果说能再指望得多一点,那就是获得自由。有些事就让你们这种人去想吧,我们应该早点出发。” “去哪里?” “回到你的镇子上去。长官先生的处境不会因为你在或者不在他旁边的一座镇子而改变,除非你的神显出祂的奇迹来把塔族人都烧死。我们需要人,罗克赛兰人比塔族多得多,这庄园有几百人,索万更是要多出十倍,他们缺少的是一匹头狼。” 教士略作思考就同意了米哈伊尔的判断,他其实奇怪阿列克谢为何这一次如此鲁莽,现在索万等于整个被抛下了,不会有援助,而且随时可能出乱子。 这样想来,整件事都透着异常。 艾拉克是为了索贡而屈尊来到这个小小庄园,但他为什么不先去作为这片地方中枢的索万,而是先来到这样一个小地主和庄稼汉聚居的地方? 阿列克谢又为何对发生在这样一个地方的一起野兽袭击事件这样上心?他的身份称不上尊贵,但却非常繁忙。就这几天,索万的事想必已经堆积起来等着他处理了。更不必说他因为意外被困在这里,而一向心细的镇务官竟然没有为这种完全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发生的困境做任何后手的布置? 这里的情况显然是越来越糟糕了,阿列克谢和艾拉克,还有面前的年轻人米哈伊尔是对此有所预知,所以在这个时候投入这个漩涡里来的吗? 这些事情教士帕维尔想不通。但其实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难以掌握整件事情的全部面貌。他们只是随着自己的感知和判断来决定自己的行为,并反过来重新塑造着事件的走向和脉络,随之越陷越深。 想到这里,教士觉得米哈伊尔的建议有种朴素的智慧,在没有被吸引到漩涡中心时挣扎着往外逃是一种冷静的做法。他想到米哈伊尔本来是搅起这该死漩涡的人,现在却有条不紊地逐渐脱身,顿时觉得这个小子的确在执拗的外表下有些狡猾的内在。 米哈伊尔敲着手边的墙,等着里拉回来。他要让里拉带着他的主人一家二人一同离开,把加利亚和加甫两个过惯了衣食无忧生活的主子在索万安顿好,里拉就可以放心地为他所用。这很重要,这个仆人在很多事情上显现出惊人的老练,有他在很多事情都可以更轻松地解决。 他们已经想好离开庄园的途径了。所有的牲畜和辎重都要被抛下——好在也没有几匹马和几件行李需要舍弃。米哈伊尔可以走路,也随他们离开。即使是要养伤,也是去索万更合适。唯独麻烦的一件事是必须让阿列克谢知道他们的去向,而且这传话必须得隐秘地完成。 米哈伊尔告诉教士,这种主意要让里拉去拿,外来的人很难得知怎么在村子里做这种隐秘精细的事情。 趁着这会空闲,屋子里的几个人开始听教士讲一些有关历史的故事。这次的故事是北部王国、南部公国和入侵的塔族人三方相遇的战争故事,在故事里,北方的王国军队穿着统一的深红色甲衣,持有木质的盾牌,是整个罗克赛兰最精锐的军队。而南方的几个公国拼凑出来的队伍还带着庄稼汉的习气甚至工具。他们的会师由于内心的慌乱和指挥者的纵容变成了一场互相之间的倾轧,几乎就要真的像军队和军队那样打仗,随后就在原野上遭遇了近千名塔族的专门骑兵——这个词是为了和那些平素只牧羊、行商,战时带着自己参差不齐的马和鞭子共踏战场的骑手区分开。这些骑兵是为封锁城市而来,与罗克赛兰的士兵遭遇自然而然地大打出手。 混战之后,塔族人几乎没有损伤,而罗克赛兰的兵却不分南北几乎损失殆尽。 “那么结果呢?” “损失最惨重的北方人还没等到塔族入侵自己就因为失去了武装而崩裂了。南方也因为这样的失败而对塔族人门户大开,无法再有余力设防。这场失败就是罗克赛兰沦落的开始。” “真是个让人提不起劲的故事。” “我同意这一点,但国家的命运和人的命运一样多舛。从那以后本就不是一个整体的罗克赛兰更加无力反抗,最后就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就在几个人唏嘘历史的安排时,房屋的门被敲响了。卢佳精神起来,去高处看了门外的情况。除了里拉之外,竟然还有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孩子。卢佳有点犯嘀咕,以里拉的谨慎,他如何会带两个陌生人来这里?嘀咕归嘀咕,他仍然用最快的速度下来把这几天被改造得更坚固的大门拉开,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几乎是栽进了屋子里。 里拉随后大踏步走了进来,便要去拉米哈伊尔房间的门。教士告诉他年轻人仍然需要休养,但这时米哈伊尔已经完全清醒,并直接推开门走了出来。 第四十七章. 间章 米哈伊尔在行动不便的这几天一直惦记着萨沙,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颇不好意思。他一直以为这个小子已经把命给送掉了,看到萨沙被里拉带回来,他感觉到计划之外的喜悦,靠过来揪住小孩儿的肩膀。 萨沙疼得一激灵,米哈伊尔才注意到他也受了不少皮肉之苦。他顿时有点生气,这种愤怒和他自己遭罪的时候不一样,如果他自己遭罪时候的愤怒指向的是报复,那他看到萨沙被如此对待时产生的愤怒则指向惩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地在意这个孩子,萨沙和他除了穷以外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米哈伊尔严肃、粗鲁,而这个孩子轻巧又愉快,像条活泼又狡黠的梗犬。 萨沙看到米哈伊尔也很惊讶。 “我以为你死了!呃,我是说,听他们说。那么那头熊不是真的?” 米哈伊尔摇摇头。 “可是你没死?” “是的,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萨沙揉了揉野麦色的灰黄头发,瞪大了疑惑的眼睛。 “你是说,你的确赢过了那头熊!我听到他们说,那熊有半座房子那么大!” “要看是多大的房子。不过,也算不上赢吧,它也把我害得够惨的。” “我可不敢相信!我没有见过熊,以前在野外看到熊的痕迹,我爷爷就会带我躲得远远的。” “晚些带你去看我的手下败将,应该还在村子里。不过我想知道,我们分开之后,你遇到了什么事?” “他们把你给我的钱抢去了!不过那件衣服,我姐姐说,是很好的衣服,也很暖和!” “这种东西我们想要多少就会有多少的,说说别的,比如你碰到了什么人?” 米哈伊尔有点担心自己吓到这个孩子,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多虑了,这小子说话的速度快到只有教士能听清,他还得不停地请他停下来。 “我碰到了你让我找的塔族人,但是他一下就看出我是受人指派的,不不不,我照着你要的那样说了,我的意思是,他一下就看出我在说假话。我不擅长说假话,他就这样拽着我(萨沙假装手被绞到身后,但是真实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嘶,然后把我痛打了一顿。要我说,我可恨不得杀了他,他的那些人,把我打得昏了过去有两次。我是被他们揪回村子来的,他们把我的雪橇也揪断了。后来……后来……” 米哈伊尔从他的话语中拼凑出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信息,逐渐还原出艾拉克遇到萨沙之后的所作所为。他现在又找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和这个小子都很能耐得住痛苦。 萨沙把艾拉克如何对待奴隶,如何把剩下的人作牲畜般驱赶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讲了一遍。他的叙述和当时发生的事情有很大的差池,但是却还原了基本的脉络。米哈伊尔明白过来,商队的主力已经走散了,剩下被视作累赘的人则大半成为了牺牲品。他不知道这些人里还有多少活着,也只好叹了口气。他距离这样的命运有多远呢?也许是五十年以后、衰老而失去活力的时候,也许就在明天也说不准。 “那么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他们把我和一个瘦高个子的人关在一起,那个瘦高个不说话,他在屋子里望了很久,趁守卫不在时把我丢到一个能从屋里撬开一小半的窗户旁边,我拽住窗户的底框,从那里面逃了出来。我们得赶回去,不然守卫发现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他。” 米哈伊尔把目光投向里拉,他猜出了萨沙的狱友是谁。仆人点点头,琢磨了一下措辞,向米哈伊尔解释: “我看到一个小孩出现在那样的屋顶,自然就是疑惑。我招呼他逃过来,他就从窗户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只能我去接住他。好在守卫没有注意到。他让我去救出另一个囚徒。我听了他的描述,就知道是你那倒霉的伙伴。但那个屋子的窗,的确只能让小孩子逃出来,而门口一直有个该死的守卫,我想我……” 米哈伊尔点点头,示意他同意里拉的看法。 “你做得对,现在还是别搞出乱子来。能把萨沙带回来真是太好了。现在,我有个主意要告诉你。” 米哈伊尔把赶往索万的打算向里拉讲了一遍。他讲这个的时候产生了一些犹疑,但还是决定把米伦先抛在这里。 “据我所知,村子里出去的地方都被放下了哨子。庄园不大,我们这么多人溜出去有些难。而且太多人认识加利亚了,我不能冒险让他们出现在街头。 “干掉放哨的。不需要太久,只要一个逃出去的缝隙。选一个黄昏的时候,除了武器和必要的粮食不要带任何东西。里拉,我的预感是这个村子很危险,最近这些天离这里越远越好,而且在索万有另一个好处,如果我们要把手伸回这里,只要你、我和阿列克谢身边的人冒险就可以。只要这次逃出去,加甫和他的父亲就安全了。留在这里,他们随时可能会被出卖,被抓去,被杀害。” 米哈伊尔已经学着把他的计划整个变得合理,只在最无可逃避的地方使用他与生俱来的莽撞。里拉坐下来磨蹭起自己的两根手指来。米哈伊尔不喜欢他这种仔细思考的劲头,但也不想催促他。里拉读出了他沉默的急迫,抬起眼睛盯着站着的米哈伊尔。这个受伤的家伙一条腿前、一条腿后站着的姿势不太自然,却透着一股能使人感到被冒犯的自信。里拉有种错觉,米哈伊尔站在哪里,他身边的景物就变得模糊、色彩暗淡下去,突出他的轮廓清晰、颜色鲜明来。他笑了一下,同意了米哈伊尔的主意。 “就这么干,米沙。但是具体怎么办要交给我,和你那些大张旗鼓的动作不一样,这次我们得做一回贼。闹出的动静越小,就越合适。对了,我本来想告诉你,艾拉克的人在到处找跟阿列克谢一起来的两个人,有一个家伙已经挨家挨户地摸到这附近来了,我只好把他抓过来。咱们在这个地方的确躲不了太久。” 米哈伊尔看了看和萨沙一起进来的那个成年人,这是个本地人,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半倚在墙的角落蹲坐着。他转过身看向自己待的那个小屋。惊讶地发现屋里有一个瘦削、陌生、他从未注意到的人。 第四十八章. 血迹与纸卷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不该出现在这帮落魄的逃犯藏匿的屋子里,那么排在第一的应该是一颗热带的高大树木,排在第二的可能就是一桶黄金或者一个女人。她穿的不是女人常穿的衣服,而是深褐色的斗篷和黑色的束脚衣服,是那种方便动作和隐匿行踪的衣服。 陌生的来客摘下斗篷,她约莫三十岁的样子,脸因为小而饱满显得有点娃娃气。她被冻得苍白中泛着无力的红,手上有一个银饰环。显然她不是那种经常在这种天气行走的人,但她应该很擅长行走。手脚轻盈,两脚交错用一个男人做不出的姿势站立,仿佛站在一条绷直而悬空的线上。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溜进这样一个屋子,也没人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行为自主而从容,而且好像没有打算先开口说话。 米哈伊尔有点不知道怎么和女人说话,教士帕维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和这位女士视线的侧面碰了个正着。她长着一张让年纪大的男人无法忽视的脸,所以教士开口说话时并不是用他平常用的那种因为缓慢而显得慈祥的语调,而是用了一种刻意想使自己显得诙谐一点的活泼语气。 “这位女士,您……” “卡捷丽娜女士打发我来的。” 教士听过这个名字,这是一位女大公,从她的长兄那里夺得了整个领地。她住在在凡都更往南的地方,统辖的领地甚至延伸到海洋。 “那么这位尊敬的女士……” “我从凡都过来的,本来要到索万去,在路上看到你们,而你们的领头人,那位文官,正是我受托在寻找的人。” “可是我们在路上……” “我很擅长和人同行的同时不被注意到,您不用太在意我。” 教士的脸有些红,他在赶路时候的行为和姿态以及和阿列克谢共同饮酒的举动既不像一位教士,也不像一个高贵的人。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女人并非冲着他或者他们中的某一个人的个人身份而来。 “所以尊贵的大公委托您来到这里,有什么样的指示。” “要多看。” 几个人顿时沉默了下来,这并不像是一个命令、一个委托或是一个指示。一般来说,像卡捷丽娜这种身份的人并不像彼得罗这种乡绅,或是艾拉克这种野蛮统治者的代表者。他们往往被看做是深思熟虑的、令行禁止的人物,拥有比常人更深远的智慧。因此他们的话总是会被揣摩和解读。 “殿下的意思是,要我多看。” 身姿轻盈的女人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是如此好地把她的目的和思考淹没在女性特有的、使人注意力从正经事上涣散开的温和中。尽管她轻手轻脚,行踪诡秘,但却是一个不会引人怀疑的人,听到她说话的人几乎就要相信女大公是要她好好欣赏一下雪后的世界。 “殿下要我留意阿列克谢先生是否有超出一位管家的能力。”她几乎是在直接解释自己的目的了。“尽管教士们会认为寻找奇迹存在的证据是一种对神的质疑和亵渎,但在殿下所听到的预言中,的确有一些是说像阿列克谢先生这样的人身边会发生奇迹。” “在需要谨慎行事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听从直觉,这比一直鲁莽还要有害。”米哈伊尔毫不客气地以他对镇务官的判断回答了女人的神秘发言。“因此,我觉得他很普通。” “但是预言得到了印证,奇迹的确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米哈伊尔真诚地笑了一下。 “是指艾拉克现在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吗?” “是指您,先生。您受的外伤足够杀死一个强壮的人两次或者三次,但是您现在虽然虚弱,却好好地坐在这里和我说话。” 米哈伊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突然想起那个真假难辨的悬浮之梦。而教士的表情也板结了起来,重伤的神奇痊愈和复活向来被认为是真正的奇迹。 “我有东西要给您看,仅仅给您。” 女人盯着米哈伊尔,她的眼神从开始讲话就一直落在米哈伊尔身上,准确地说是落在米哈伊尔的眼睛上。 米哈伊尔想了一下,请求其他人离开这个小小的房间。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如果这个女人想要他的命,之前有无数的机会可以动手。而且他现在已经恢复了一些活力和气力了。 几个人慢慢地去了隔壁的房间。最后留在房间的是小孩儿萨沙。他的眼睛好奇地瞪大,米哈伊尔没有赶他出去,女人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仍然默默地看着米哈伊尔的眼睛。这样的场面持续了两分钟,萨沙悄悄地背对着门溜了出去。 米哈伊尔也严肃了起来,他尽可能地直起背来面对这位神秘的女士。 女人从肋下的口袋里取出一卷纸来。这卷纸被她在桌面上展开成一张,大概有人的整条手臂那么长。纸本身并不特殊,半旧,还混着亚麻的痕迹,但是上面密密地用银线缝上了交叉的格子。米哈伊尔看得出那上面的灰黑色锈痕,是货真价实的银。 他认得的字不多,米伦教了他一些,这两天教士也教了他一点。纸上写的东西他认不全,认得出的部分也是语义混乱的单个字的拼凑。米哈伊尔用了十几分钟才把上面自己认得的字全部挑拣出来,这些字并不能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这有什么特别的吗?您的字倒是很优美。” 女人轻轻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几乎在任何男人的眼中都会被看做一种引诱。她用手拂过纸的表面,手比这张纸要光滑得多,所以摩挲时候的响动几乎都是纸发出来的。 “这上面的字并不是我写的。这些字本来是红色的,那也就是说……” “是用血写的,是吗?” “您是个很聪明的人……” “所以,是谁的血?” “是殿下的血。” “一位大人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命运在选择一个人时,并不会因为她是一位大人就有所不同……您可以试着擦一下这上面的字。” 米哈伊尔毫不客气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淡酒,去搓拭纸卷上暗红的字迹。令他吃惊的是,这张纸很容易就被他搓掉了表面的一层屑,但那些字就像是被烙在纸上一样,纸的表面已经模糊,字迹本身却不见任何改变,没有涣散,没有变浅,也没有洇渲。 “所以,这位大人的血写的字是擦不掉的,对吗?” “不,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您并没有真的擦到这些字。” “我不能理解。” “这些字是写在另一张纸上的,但是只要在那张纸上写,这张纸上也会出现一模一样的字。您只有毁掉那张写字的纸,或是擦掉上面的字,才能使它们在这张纸上消失。” 第四十九章. 烟波与寒铁 米哈伊尔抬起头看这个女人的眼睛,她说的话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让他又是惊奇,又是怀疑。一般来说,穷人对神的态度分为两种,迷信或是完全的背弃。米哈伊尔是典型的后一种:他遭到的总是些必须得在眼下得到解决的事,往往还伴随着危险,指望奇迹是不切实际的。 在教士们的口中,千年前的神授和启迪是最后的奇迹,此后不会有任何不容于这世间的物存在,也不会有超越自然的事发生。但是在民间有一些传说,这些传说认为奇迹从未断绝。尽管往往这种传说伴随的是一些江湖行为:庸医、占卜或是更加不加掩饰的诈骗,但不少人确乎相信,在那些能够接触到真相的阶层中,存在着真实可控的神秘力量,这些力量是现世的奇迹,来自于和神明的连接。 米哈伊尔比几乎所有不相信奇迹存在的人还要更激进一点:他甚至不相信神祇的存在。毋庸多言,这是由于他近乎自负的精神状态导致的。在罗克赛兰,由于人们的信仰并不虔诚,也拿不出太多钱来供养小城或是乡村的修道院,所以小修道院的教士往往身负一些更真实的特别技巧,譬如因为抄经和撰书而掌握的读写,担任游医、说客或是教师。这种身兼数职的行为虽然给了这些教士一口饭吃,但却毫无疑问地降低了他们所从事的主业的说服力。至少米哈伊尔从未被他们说服过,尽管他很喜欢修道院的歌声和乐器。 米哈伊尔仔细看向这个女人,她有一双看起来不像骗子的眼睛,他觉得这双眼睛不是一双会帮着主人撒谎的眼睛。她的眼神真诚,却又藏着柔弱。机灵,但又显得执拗。年轻的奴隶本来就是一个轻信的人,面对一个和庄稼人来自不同世界的、有着贵族女仕官气质的娇小女人更是本能地不愿去怀疑。 米哈伊尔的思想一下子就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女人,但已经到了去思考这些事的年纪了。把他拽回来的是他潜意识的发问:这样一个女人以不适合女人的方式独自行走在距离大城市尚远的荒凉、危险的地方,到底是在找些什么呢?既然她的身份高贵,她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接近自己这样的人呢? 米哈伊尔不相信自己身上会有奇迹发生,此刻的局面就有点滑稽:女大公的仕官相信她发现了一具足以容纳奇迹的身体,但这个身体所承载的思想却是一个非信徒能产生的最无药可救的思想。不过她不着急让米哈伊尔悦纳她的讲述,只在一念之间,她看向米哈伊尔,心中产生的想法突然就越过了女大公对她的指派和嘱托。 这两个人互相发现对面的人在用一种近乎冒犯的眼神看向自己,女仕官的涵养更加深厚一些,赶紧收回了目光。米哈伊尔用一种几乎称得上做作的语气询问她的名字,这种做作让他自己没头没脑地笑了起来,名为柳斯卡娅的女仕官高兴地向他说起自己的名字。 “啊,是个好听的名字,这个名字是您的父亲起的吗?” “不…是殿下的父亲,老大公为我起的…我家里世代服侍殿下,我和我的两个弟弟都是他亲眼看着出生的。” “那就是说您的母亲是他的一位情人了。” 柳斯卡娅看起来有一些愠怒。 “您可真的不会说话,您会这样去想自己的母亲吗?” “我没有母亲。” “谁能够没有母亲呢?您是从天上的云之间坠下来的吗?” 米哈伊尔简短地向女士讲了一下他的身世。 “抱歉让您提起这些。” “没什么,我把能够活着看作是最大的幸运,在这幸运之上的不幸终归是无伤大雅的。” “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 “您的名字,它很好听。” 米哈伊尔知道这是一句轻佻的话,柳斯卡娅也知道这是一句轻佻的话,而后她有点儿懊丧地发现这句轻佻的回答是由她轻佻的提问引出来的。她发现自己的思维像是被跳跃的雪橇犬拽着一样乱来,便赶紧以符合仕官身份的方式把思想拽了回来——用藏在袍子下面的手揪了自己的肋间一下。 “您这样揪自己不疼吗?” “先生。殿下希望能够邀请那些和奇迹有关的人到她的城中去。” “我没猜错的话,其实您不是在让我自己抉择对吧。” “嗯,您可以这么想。不过我要传达的仅仅是邀请而已。只是殿下并不是只有我一位仆人。” “那您为什么要在衣服里藏一支武器呢?” 米哈伊尔毫不客气地把她的袍子下沿拽住。他的动作很凌厉,但是到了拽的时候却没有用什么力气。在刚刚的一个瞬间,柳斯卡娅用手伸到袍子下面让自己集中注意力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长条形状的东西,并且迅速地判断出那是一把带鞘的短剑。 “那是一把仪式用的刀…” “所以您的母亲的确是一位情人。” 柳斯卡娅这下真的有些生气。 “您在讲什么昏话。再这样的话我不得不把您当成一个奴隶来看待了。” “您携带一把刀,是仪式用的。我愿意相信您,可是一位主持仪式的职官怎么会这么长时间在荒郊野外待着呢?无非是您在哪里,仪式就在哪里。所以您也是一位和奇迹沾边的人,您之前提到的那神奇的纸,它要用血来写对吗?与血有关的奇迹,必然是在血脉之间流转的。您和大公恐怕…” 柳斯卡娅为自己轻视这个年轻人而感到有一些后悔。 “没有错,我的确是大公的妹妹。尽管我无法冠以大公的姓氏,但她把我当作妹妹来看待。不过你这样的判断和瞎猜没有区别,只是恰好猜中了而已。我身上并没有任何能显示出来的奇迹,我的灵魂也从未窥到过通往奇迹的门庭。这把刀作为仪礼用具的使命已经终结了很多年了。我带着她仅仅是一种习惯,她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而且殿下身边的人告诉我,她能为我遮挡危险。” 米哈伊尔注意到柳斯卡娅用“她”来称呼一把刀。 “女士,不管您有什么样的要求,我都愿意帮您。但是您要对我再真诚一点。比如说…” 米哈伊尔看着对面的女士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讲着。 “到底是什么让您找到了我,不要用和阿列克谢有关的愚蠢借口搪塞我。” 第五十章. 避重和就轻 米哈伊尔和女人同时深吸了一口气。米哈伊尔觉得有些头疼,这个看起来素雅小巧的女人是这样的真假难辨,隐藏着危险,仿佛丝绸下藏着的一根针。柳斯卡娅同样觉得这个年轻奴隶是一个极其难搞的家伙,她开始觉得自己孤身赴会的举动有点轻率了。 米哈伊尔不想搞得太冷硬,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女人此前就有机会要他的命,却没有做什么威胁他的事。因此他没必要显出过激的怀疑。而且他知道自己仍然是一个重伤号,如果搞出什么乱子来,很难占得到上风。另一部分的原因则是因为——他太年轻,还没有意识到好看的女人潜藏的危险,比五米高的巨熊还要多一些。他的这种软化立刻反应在眼神和姿势上,让柳斯卡娅抓了个正着。 这位熟练的女仕官看到这些后拢了拢心神,拿出她所擅长的、对男人来说恰到好处的温和、带一点颤抖的声线,选择了一些米哈伊尔想要听到的话说出了口。 “我该怎么讲起呢,您把我编织出来的东西说成是借口,这可太冒犯我了。不错,我来的目的本就是冲着您,可是阿列克谢的事情不是借口。您或许知道他和殿下有过一面之缘吧。”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理解这个。”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哎呀,您怎么把人想成那个样子。” “人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再说,这重要吗?” “不重要,但也很重要,对于殿下这种人来说名誉太重要了,在这种事情上的名誉则格外重要,所以这样的话请您不要再说了。总之,阿列克谢先生有着超过他的小小职位的名声,大公希望他能把她地面上所有的修道院都管起来。咱们罗克赛兰人是不会有一个对大公们都能指手画脚的主教这种官职的,但是殿下的确希望有一个人能够为她把她所踏足之地的所有这些供神居住的地方加以统辖。” 米哈伊尔想了一下才继续和她的对话。 “我的确听说过,他整个教育都是在修道院完成的。那么为什么最后没能成呢,我是说,这听起来可比当个镇上管事的要高得多了。” “因为阿列克谢从来都很排斥真实存在的奇迹,这在别的地方没什么,但是对于身负奇迹显现的殿下来说,就是不可接受的——这是在否定她的灵魂中分量极重的一部分,我想您也不希望别人把您评价为胆小甚至优柔寡断吧。” 米哈伊尔点了点头。 “但是您的直觉很准确。即使在这样的不信任中,殿下也没有向外人展现出她特殊的一面。或许您知道,奇迹在很多地方、很多时候会被解读为巫术。对于殿下来说,她不可能被处以刑罚,但是总会影响到那些虔诚而古板的家伙对她的想法。她很在意这些,所以你看到的那张载着奇迹的纸卷,阿列克谢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 “但是你给我看的时候,并没有避讳。” “这就是问题所在,先生。你不固执…” “等一下,我其实是一个相当固执的人。” “这不重要了。总之殿下是派我来寻您的队伍…或者说就是寻您。” 米哈伊尔决定打断她这些来来回回却没什么内容的话。 “如果您说的这些奇迹啊、巫术啊真的存在,它应该是被很好保守着的秘密。如你所言,大公甚至没有向阿列克谢泄露分毫。为什么你要对我讲这么多,甚至拿出了那个来给我看?” “因为肩负奇迹的人之间不互相隐瞒。我无法理解这个,但殿下是笃信的。因此,当我告诉她时…” “你是怎么告诉她的?”米哈伊尔露出了一个笑容。女大公的城距离这个凡都辖下的村庄有几百公里,即使再快的马匹也不可能在他进入其他人的视野之后的短暂时间内往返报信。 “哎呀,您不要打断我说话…”柳斯卡娅的脸居然有点热,她并不是一个会为了被拆穿的谎言而害羞的人。 “但这对我很重要。如果您早早地就发现了我们,为什么不在那个时候就出现,一直要搞到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才…” “总之您一定要知道殿下是怎么知道您的。” “对。我要知道自己哪里特殊。” “我无法告诉你。”柳斯卡娅的脸被她自己说出来的奇怪话语搞得更热,已经到了眼睛扫过去就能看出来的程度。 “你想告诉我你也不知道?女士,您不是仆人,不是仕官,不是侍从。以我看来,您是那位女大人贴身的人。这么个世界上一个女人独自走在路上可不是件常见的事。您要么背靠着一座山,要么自己手上有一条河流。或者两者皆然。” 米哈伊尔嘴上不饶过这位女士,但他的身子却在不停地往后靠。他其实有点惧怕和神秘学沾边的东西,不同于面对熊时产生的谨慎,这种惧怕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惧怕——一张会自己显出字来的纸,一个会半夜发出响动的木雕,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怕的呢?但它就是能切实地吓到一个看起来本是无所畏惧的人。 “好了女士,我已经知道您是专程来和我见一面的。让我换个说法,对我来说您也是一位大人,一位大人为什么要自己走这么远的路,只为了见我这个苦命的劳役一面呢?就算我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我是说,这片大地上有这么多我的同族人,而我并不会发光或是弄出什么大的动静来,您或者您的大人,为什么会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来呢?” “请容许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柳斯卡娅用坚定的眼神配合着她的话语。“我也许不能向您全部说明,但我所说出来的话语都是真的。我自索万来此寻殿下的旧友、索万镇务阿列克谢,随之就被这村子里的风云卷动留下了。” “您待在这村子有一段时间了?那您栖身在哪?我的意思是,像您这样尊贵的女士,应该总是在铺着天鹅绒和狐皮的铺子上休息的。” “您对我有误解了,先生。我虽然接近尊贵的人,但却没有尊贵的身份,也就是说,当我独处时,我是不需要排场的——我和每一个您看到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安顿自己。唯一有点不同的是,不像您,我一向不被人注意。” 米哈伊尔快乐的表情蔓延上了面庞,他很喜欢被视作漩涡中心的感觉。 “您到现在都没跟我说一句有用的话,我是说,您是如此的不真诚。恕我直言,您和您孩子的父亲也这样说话吗?” “我没有结婚,先生。我是殿下的仕官,不过这样的生活。” 第五十一章. 飞白与流光 说起这些和个人生活有关的话题,柳斯卡娅的声音有点像从温吞的水变成流过高傲青石的水,有了些溅跳的响色。 “哦,像您这个年纪还没有结婚,简直像草原上的雷声一样让人惊讶。” “先生,这样说话可太不礼貌了。我的年纪并不大,也有正当的理由选择不过家庭生活。” “我是一个穷人。穷人总归不太会把话说得很漂亮。” “可你是一个聪明的穷人,应当知道判断一句话是否礼貌的标准就是它是否真正地冒犯了别人。” “我明白了,您不远千里找到我,是为了给我上一课。” “如果你这么想,那也没有错!”柳斯卡娅说出这句并不平静的话后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作为大公身边的人,她已经很习惯把自己的情绪熨烫得平平整整。 米哈伊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会反思自己轻佻态度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选择了一种危险的回应方式。 “女士,我并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我并没有感觉到您的歉意!” “我想说,我为您尚未结婚感到开心。我需要为喜悦而感到抱歉吗?” 柳斯卡娅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再抬起时,她已经恢复成了一位平静的女仕官。 “让我向你再解释一下吧。你身上没有明确的奇迹,从外伤中恢复算不上奇迹,力气和格外的机敏也算不上奇迹。奇迹不是顺着某一个常人能及的线条延伸,而是向未知的方向生长。但是直觉告诉我,你身上确有奇迹的气味,也许是我从未见过的,也是殿下没有料到的…” 米哈伊尔怔怔地看着柳斯卡娅把斗篷整个抛下来,并且向米哈伊尔展示她把隐藏在斗篷里的短柄兵器也一并裹着丢下了。斗篷下面藏着的属于女士的气味一下就填满了不大的小屋。这是种不常见的味道,是辛辣香料和新鲜多汁的草的味道混合,和一般人身上的膻腻气味完全不同。这种气味照着米哈伊尔的脸就是一拳,直接把他打的眼睛都在乱晃,只好靠气味来判断小巧的女仕官在向他接近。 米哈伊尔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弄出太大的动静。恢复了语言之后,他觉得身上的伤口像是总算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样疼了起来。他一脸疑惑地问柳斯卡娅: “您不是没结婚吗?” “你真是年轻…不过年轻也意味着强壮。” “所以我应该跟您走。” “没错。现在这是个命令了。” “可是阿列克谢…” 柳斯卡娅把脸凑到米哈伊尔几乎要往后躲的位置,严肃地问他: “他需要抛下您的时候会像您这样犹豫吗?” “我觉得他会。” “说明你对他的了解不及殿下和我。他的脑袋里只有那些一般人只是模糊知道的、当然正确的道德,没有给某一个特别的人留下位置,无论是朋友还是情人。” “所以他的确和那位大人…” “和我们一样,这不难理解。他那时候也很年轻,和你一样年轻。” “您来这里恐怕是要他的命吧。” “除非完全没法把他也带回去。还有,不要对我用敬语。尤其是你讲敬语的时候一点都不真诚。” “所以您还是没回答我,您是因为什么才找到我。” 柳斯卡娅凑得又近了一点,米哈伊尔往后一躲,他发现自己的伤比刚才又好了一点,这种速度让他自己也暗暗称奇。仔细想来,他在服劳役的时候身上因为疲劳产生的伤痛似乎就好得特别快。 “不,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晚点再告诉我。” “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再躲一下我就给你添个透光的窟窿。” 柳斯卡娅用嘴朝她丢在旁边、裹着短剑的斗篷努了努。 “你自己有,就不用给我也添上了吧。” “什么混账话!” 米哈伊尔觉得自己跟熊的缠斗虽然留下了不少伤口,却也不那么疲累。因为断掉的左手还被固定着没有完全恢复,再加上年轻的笨拙,他只能被动地应付这搏斗。 总算分出胜负后,得胜的女仕官带着得意向米哈伊尔开始解释她的使命。 “卡捷丽娜殿下向来把追寻奇迹的本质视作是她最重要的私事。阿列克谢身上有极其特殊的地方,他和殿下的接触使她能运用的能力逐渐消失了。因此赶走阿列克谢并继续关注他就成了我和我的人的责任。他的生活的确乏味,一刻不停地绕着那个小小的镇子转。到后来,我只留下几个人盯着他,自己干脆住到凡都去。但是今年的天气如此反常,让我意识到有事情要发生了。天气向来和奇迹密切相关。” “所以,你是从很久以前就在关注他,也是他往这个村子来的时候开始跟着他的。” “没错。至于你,你的特别之处只用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再说一遍,前面所有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在阿列克谢身上要找的是奇迹的本质,但是比起乏味的镇务官,你身上有趣的地方更多,更值得探寻。” “那…这也是你探寻的办法吗?” “你在担心什么呢?”柳斯卡娅挑着眉毛笑了起来。 “你和阿列克谢…” “没有过,你怎么回事,这和我的使命无关。这是独属于人和人之间的…” “所以你打算把我带回去,拆开来看一看我到底有哪里和普通人不一样吗?”米哈伊尔半开玩笑半是担心地询问。 “我不必把你拆开就能看出不一样来。米哈伊尔,你还不明白,和我…殿下那样的人生活久了,能看出奇迹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这种痕迹在你身上无所不在却没有任何形状。说实话,我看不透,但是把你拆开也不会帮助我看透你。何必去想这些呢,这只是我的使命,是殿下交给我去办的事,并非我内心想要去做的事。让那些奇迹、用血做成的墨水、能隐去影子和脚步的羽毛都先到一边去吧。” “什么意思。” “我要收回说你聪明的话。” 第五十二章. 羁旅与演绎 “我看你也说不出什么更聪明的话了。”米哈伊尔屈起腿,挺直上身。“在跟你去见女大公之前,我们是不是还有些事情要做。” “我变主意了,我们不去见殿下。我不是来近海做渔夫的,否则也不会把纸卷带在身边。”柳斯卡娅把斗篷往肩头斜着一披,把用鲨鱼皮的鞘裹着的刺状短剑别在腰间。米哈伊尔才看到这把被称为“她”的剑的真面目。只有手臂长,连着鞘的宽度不过两指。 “你这种身份的人用的剑上面居然没镶点什么吗?” “剑不是装饰品。” “你之前才提到她是用在仪式上的。” “那你知道什么样的剑才配用在能真的召来奇迹的仪式吗?”柳斯卡娅的脸上显出一片坚定和深陷其中的抽动。“首先就得用一把真正的剑,而不是造成剑样的装饰品。” “我猜您说的是女大公吧。” “你这样很容易送掉性命的。” “除了你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那可就多了。战斗,饥饿,瘟疫,甚至一匹发怒的马都可以。” “和我讲点正经事,比如现在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花一些时间,等一等你这身倒霉的伤愈合。也等一等那位可怜的镇务官,我相信他有办法脱身。” “难道不应该是我们想办法从塔族人那里把他抢回来吗?” “如果我们有那样的本事,就不会被塔族人征服了。殿下的公国很小,只有切尔科夫的三分之一。尽管与海洋的连接使我们富有,但是坚壁清野的战争绝不是我们擅长的。无须讳言,整个罗克赛兰都在战争中失败了,这场战争持续了多久,这种失败就持续了多久。” “不必那么悲观。依我看来,塔族人是一些十足的懦夫。” “在到达勇敢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之前,我们必须重视那些勇敢之外的东西。还有,你要重视起阿列克谢这个人的智慧来,他应付这些事情绰绰有余。你可能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做塔族人的俘虏。好了,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个下午,我有些事要你来做。” “我不一定会答应你……不过既然是你的话,就讲讲看吧。” 艾拉克对阿列克谢没有失去耐心。得益于胆怯,他的耐心是很深厚的。 等他被吓离了身体的灵魂终于找了回来,他开始在房子附近走一走了,也开始牵一牵他的马,也到处理那头大熊的场地上去看了看。那头熊趴在地上就像一块山石般僵硬,对风、咒骂和皮匠的工具都不可能再有任何回应,这让艾拉克丝毫没有感到胜利者的快慰。他虽然在压倒性的力量之前是怯懦的,却也比一般的人强一点,能记住自己狼狈的样子,仿佛自己曾在旁边冷眼观瞧过一样。 他沉默寡言,眯着吓人的眼睛,走路带着冲劲,身边不再带着成群的人,也不再大张旗鼓地让人在庄园里做这做那。几天的时间,他已经回到了那种冷静而残酷的状态,连他身边的几个翼卫都为此感到佩服。他没有去见阿列克谢,只吩咐人把他盯得紧一点。 我们可以从艾拉克这样的人身上看到残忍的施暴者和真正的狂徒之间的区别。艾拉克本质是一个精于表演的人,他的暴戾产生于他的理智和思想之上,用来武装他的外表。聪明和鲁莽总归是不能共存于同一个人身上,而艾拉克更多地是一个聪明人——不仅是一个聪明的塔族人,在更大范围内也是一个聪明人。 所以艾拉克实际上是一个伪装成蛮族的市民。那个年代的市民二字所代表的含义和现今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没有随时代而改变,那就是市民精于从更高的层次为自身谋划——庄稼汉热衷但不擅长盘算人,精明的市民却既耽于又善于利用交易。市民这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群体,没有市民,很多事情都会从用油润滑变成用血肉来润滑,可若一个队伍全是市民,那它将永远无法成为一支真正的队伍,它顶多是一个又一个市民的简单排列罢了。 话又说回来,此时的米哈伊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一只扮演成领袖的野兽,并没有做好融进复杂的、人与人构成的世界的准备。他所使用的语言和浅尝辄止的文字与他内心只属于自己的意识是矛盾的——前者是他生硬地学来的,在学习这些的过程中,由于触霉头的身份,应该随着语言进入他的心灵的那些人类感情和社会化规训并没能顺利成行。 可是我们故事里出现的第一个拥有自己面孔的女人柳斯卡娅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她是一位热衷于成为那种只存在于真正的贵族欺骗性描述中的高贵者的私生子。她以热爱自由的本质追求着最反自由的身份,并且时常为此感到痛苦。 再来说一说阿列克谢,他是一个内心与外在能有一点点契合的幸运儿。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是他从日常的文牍和管理中获得了事业上的满足,他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是有价值的,绝不仅仅是为了谋生或是更进一步的——敛财。他的悲愤则来自于认为这样的事情消化了他的时间同时还磨损着他的意志,不安分的想法随着安分的生活逐渐浮现,把他往不该走的道路上推去。 总之,如同柳斯卡娅所说,现在镇务官找到了一个真正可以脱身的机会。今天看守他的人是一个塔族人,年纪不小,面色黝黑,身姿佝偻,能说罗克赛兰语,是塔族人里最不如意的那种人,需要和罗克赛兰人一起劳作来糊口。 阿列克谢的力气比庄稼汉要小,尽管身体健康,但从未把自己当成武器来磨练过,所以他也就没有尝试任何粗暴的方式来脱困。值得一提的是,他为此对米哈伊尔可以称得上是嫉妒了:人总是对那些拥有自己不可能获得的特质的人产生状似嫉妒的想法,即便是高洁的镇务官也难以从这样的罪中摆脱。 年老的人的特征就是能在自己的主观判断上不断地强化固执,即使内心和现实出现了极大的偏离他们也能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失调。因为这样年纪的人往往有些闲暇的时间,阿列克谢与这种人的接触不可谓不多。他想出了一个模糊的、自说自话的计划,并马上打算实施它。 第五十三章. 躁动与声响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米哈伊尔用一种能感到伤口剧烈瘙痒的速度恢复了自如的行动,他现在又有力气弄出些乱子了。 他想让里拉把那把属于他主人的沉重大剑拿回来耍一下,但是想到这可能会提前给它原本的主人带来麻烦,就没说出口。柳斯卡娅让他好好等着阿列克谢自己动作,但他总觉得这个小巧的女人根本不在乎镇务官的死活。话又说回来,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担心其他人的呢? 他只是隐约感觉到像阿列克谢这样的人对他的处境会有些帮助,并且愿意照着这样的感觉去行事。他跳出屋子,看到有人对他发出那种傻乎乎的笑,但他对此不以为然。他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不想再花更多的时间在搅动风云以外的事上。 在最初的决定中,柳斯卡娅要米哈伊尔用最坚决的态度离开这里去她所熟悉的地方。米哈伊尔则要留在这里。他知道人的信任捉摸不定但又踏石有痕。他能从这里拯救的每一个人都将是宝贵的,既因为人是宝贵的,也因为这些人在或深或浅的厄运中必然向着他靠拢。尽管不知道这些靠拢到底有什么样的用处,他仍然本能地渴望着。 “我愿意听你的想法,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塔族人以为你死了,如果他们发现你,肯定要把村子掀个底朝天。你不能失去躲藏的机会。” “教士,换作是你,你会觉得一个连尸体都找不到的人死得干干净净了吗?哦,我忘记了,这有时候也被称作奇迹,如果这个人原样回来了,你们宁可相信他是死而复生,也不愿承认自己是盲信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相信一件毫无证据的事吗,因为他们愿意相信。或者换句话说,他们愿意欺骗自己。人太会骗自己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然你这教士算是白当了。” 米哈伊尔毫不客气地、刻薄地攻击着教士。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奇怪的情绪从何而来,思考这些思想中矛盾的来源对米哈伊尔来说还是有点儿早了。教士对他报以无奈而宽厚的微笑,这让米哈伊尔更恼火了。他知道自己不管从什么角度都不该冲教士发火,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种宽厚的人的愤怒。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把任何宽厚都看做了软弱。 这也不奇怪,总有些人会把苦难挤压出的愤怒向同遭苦难却不甚出声的同伴宣泄——米哈伊尔同样无法逃脱这种陷阱。人群中总是温和的人承担更多的责任和伤害,整个世界都没有打算向他们作出任何解释和偿还,这就让人更加愤怒。 愤怒终将要烧尽一切,烧尽承受它的人,烧尽产生它的人,烧尽激发它的人,烧尽抵抗它的人。 米哈伊尔勒住撒野的情绪,向空气伸出一只手。教士向后退了一点,柳斯卡娅则把身子往前倾了一截。他冷静下来,没有向教士致以歉意,但是说话平缓了许多。 “我不可能一直装死下去,帕维尔,现在查德利诺村的场面没办法收拾,凭空多了这么多只吃不做的塔族人,只算粮食也熬不过这个冬天,更不用说他们本来就不怀好意。要解决这些,只有一条大家不愿意面对的路。你猜我最开始是为什么才来这个受诅咒的村子?” 米哈伊尔咧出一个凶猛的笑容。教士帕维尔在这种时候不说话,米哈伊尔也不在意,自己接着往下说。 “至少咱们现在得一起把阿列克谢弄回来。里拉,他是个好手,但是得护着他家里的人。把事情闹大点,我们才有机会救出镇长先生。这次没有熊帮咱们,而且咱们得赶在艾拉克的帮手回来之前办掉这些事。这些塔族人像兔鼠一样,弄不尽的。” 米哈伊尔往椅子上一仰,盯着屋子的正上方。 “谁都想活着,现在这个村子里塔族人活着我们就不能活。我们得到索万去,但是不是溜出去。那样是没用的。搞点动静出来,我来做这件事,柳斯卡娅会帮我。然后趁乱做所有我们该做的事,拿回财物,干掉想干掉咱们的人,去咱们想去的地方。重点是告诉所有人,无论是我带来的那些人还是村子里的人,有人愿意被看做是塔族人的敌人,而不是躲开这些异族,更不想在他们手下讨一口饭吃。既然要抢夺活着的机会,咱们总得从最富裕的人手里抢。” 里拉和教士把目光投向女人,柳斯卡娅把一只圆润的手向身侧一摊,示意她和米哈伊尔站在桌子的同一边。里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早知道你要干这种事。不过你居然需要女人帮着你才能下定决心,比我想的要钝一些。” “我还担心你会拿什么东西戳死我,里拉,我很高兴你没觉得是我搞得大家不得安生。” “你把我当庄稼汉了,米沙。而且你是真的很啰嗦……” “话总是要说得明白一点才好。我担心加利亚胜过担心你,还有他的儿子。” “他们没什么问题的。你总要相信我的主人不是个蠢货。” “当主子的人嘛,这个就不太好说了,如果拿主意的人是你,我会放心得多。” “你可以放下心来。说实话,加利亚很乐意跟阿列克谢走,但是他担心他的哥哥。” “我弄不明白他们之间这些,但是如果你说的是彼得罗的话,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米哈伊尔对彼得罗没有特别的感觉,他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的确太多太多了。他曾经的主人几乎是他见过最聪明的罗克赛兰人,但这种聪明既给米哈伊尔们带来了苦头,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暴亡。 凭他的想法,聪明这种东西只在一时、一地、一事有用,可以博取比蠢货更多的利益,但它和真正的智慧之间还隔着些距离。米哈伊尔其实不知道这种距离是什么,但是意识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很远的一步了。 只凭他身上这种站在人中间能够使身边人感到安心的莫名其妙感觉,虽然他出生时是个奴隶,但他终究不至于死的时候仍然是个奴隶。 第五十三章. 躁动与声响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米哈伊尔用一种能感到伤口剧烈瘙痒的速度恢复了自如的行动,他现在又有力气弄出些乱子了。 他想让里拉把那把属于他主人的沉重大剑拿回来耍一下,但是想到这可能会提前给它原本的主人带来麻烦,就没说出口。柳斯卡娅让他好好等着阿列克谢自己动作,但他总觉得这个小巧的女人根本不在乎镇务官的死活。话又说回来,他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担心其他人的呢? 他只是隐约感觉到像阿列克谢这样的人对他的处境会有些帮助,并且愿意照着这样的感觉去行事。他跳出屋子,看到有人对他发出那种傻乎乎的笑,但他对此不以为然。他已经耽误了一些时间,不想再花更多的时间在搅动风云以外的事上。 在最初的决定中,柳斯卡娅要米哈伊尔用最坚决的态度离开这里去她所熟悉的地方。米哈伊尔则要留在这里。他知道人的信任捉摸不定但又踏石有痕。他能从这里拯救的每一个人都将是宝贵的,既因为人是宝贵的,也因为这些人在或深或浅的厄运中必然向着他靠拢。尽管不知道这些靠拢到底有什么样的用处,他仍然本能地渴望着。 “我愿意听你的想法,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塔族人以为你死了,如果他们发现你,肯定要把村子掀个底朝天。你不能失去躲藏的机会。” “教士,换作是你,你会觉得一个连尸体都找不到的人死得干干净净了吗?哦,我忘记了,这有时候也被称作奇迹,如果这个人原样回来了,你们宁可相信他是死而复生,也不愿承认自己是盲信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相信一件毫无证据的事吗,因为他们愿意相信。或者换句话说,他们愿意欺骗自己。人太会骗自己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然你这教士算是白当了。” 米哈伊尔毫不客气地、刻薄地攻击着教士。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奇怪的情绪从何而来,思考这些思想中矛盾的来源对米哈伊尔来说还是有点儿早了。教士对他报以无奈而宽厚的微笑,这让米哈伊尔更恼火了。他知道自己不管从什么角度都不该冲教士发火,但他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种宽厚的人的愤怒。他意识到自己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把任何宽厚都看做了软弱。 这也不奇怪,总有些人会把苦难挤压出的愤怒向同遭苦难却不甚出声的同伴宣泄——米哈伊尔同样无法逃脱这种陷阱。人群中总是温和的人承担更多的责任和伤害,整个世界都没有打算向他们作出任何解释和偿还,这就让人更加愤怒。 愤怒终将要烧尽一切,烧尽承受它的人,烧尽产生它的人,烧尽激发它的人,烧尽抵抗它的人。 米哈伊尔勒住撒野的情绪,向空气伸出一只手。教士向后退了一点,柳斯卡娅则把身子往前倾了一截。他冷静下来,没有向教士致以歉意,但是说话平缓了许多。 “我不可能一直装死下去,帕维尔,现在查德利诺村的场面没办法收拾,凭空多了这么多只吃不做的塔族人,只算粮食也熬不过这个冬天,更不用说他们本来就不怀好意。要解决这些,只有一条大家不愿意面对的路。你猜我最开始是为什么才来这个受诅咒的村子?” 米哈伊尔咧出一个凶猛的笑容。教士帕维尔在这种时候不说话,米哈伊尔也不在意,自己接着往下说。 “至少咱们现在得一起把阿列克谢弄回来。里拉,他是个好手,但是得护着他家里的人。把事情闹大点,我们才有机会救出镇长先生。这次没有熊帮咱们,而且咱们得赶在艾拉克的帮手回来之前办掉这些事。这些塔族人像兔鼠一样,弄不尽的。” 米哈伊尔往椅子上一仰,盯着屋子的正上方。 “谁都想活着,现在这个村子里塔族人活着我们就不能活。我们得到索万去,但是不是溜出去。那样是没用的。搞点动静出来,我来做这件事,柳斯卡娅会帮我。然后趁乱做所有我们该做的事,拿回财物,干掉想干掉咱们的人,去咱们想去的地方。重点是告诉所有人,无论是我带来的那些人还是村子里的人,有人愿意被看做是塔族人的敌人,而不是躲开这些异族,更不想在他们手下讨一口饭吃。既然要抢夺活着的机会,咱们总得从最富裕的人手里抢。” 里拉和教士把目光投向女人,柳斯卡娅把一只圆润的手向身侧一摊,示意她和米哈伊尔站在桌子的同一边。里拉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早知道你要干这种事。不过你居然需要女人帮着你才能下定决心,比我想的要钝一些。” “我还担心你会拿什么东西戳死我,里拉,我很高兴你没觉得是我搞得大家不得安生。” “你把我当庄稼汉了,米沙。而且你是真的很啰嗦……” “话总是要说得明白一点才好。我担心加利亚胜过担心你,还有他的儿子。” “他们没什么问题的。你总要相信我的主人不是个蠢货。” “当主子的人嘛,这个就不太好说了,如果拿主意的人是你,我会放心得多。” “你可以放下心来。说实话,加利亚很乐意跟阿列克谢走,但是他担心他的哥哥。” “我弄不明白他们之间这些,但是如果你说的是彼得罗的话,他只能靠他自己了。” 米哈伊尔对彼得罗没有特别的感觉,他是个聪明人,但是聪明人的确太多太多了。他曾经的主人几乎是他见过最聪明的罗克赛兰人,但这种聪明既给米哈伊尔们带来了苦头,也给他自己带来了暴亡。 凭他的想法,聪明这种东西只在一时、一地、一事有用,可以博取比蠢货更多的利益,但它和真正的智慧之间还隔着些距离。米哈伊尔其实不知道这种距离是什么,但是意识到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很远的一步了。 只凭他身上这种站在人中间能够使身边人感到安心的莫名其妙感觉,虽然他出生时是个奴隶,但他终究不至于死的时候仍然是个奴隶。 第五十四章. 征服与背叛 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囚禁和看守每天都在发生,但并不总是能成功。那些从囚禁中逃出的人就像溶解在静河里一样消失在村子中。那就说明这样一个村子在做着它沉默的抵抗。这种抵抗并非在彼得罗的领导之下,也无需命令和指挥。 艾拉克是打算把这个村子连根掀起的——在塔族人的逻辑里,土地就在这里,人总是不缺的。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清理出肥沃的土地来放牧。他在等着他的人——不完全是归属于他的人,更有他的朋友、亲人和沙场上的伙伴。也许三十个骑手,也许五十个,带上两三百个能操得起武器的仆从,足够把这个村子里恼人的人连根斩除,把那些泛着危险的窝棚和泥屋烧个干净。 至于那个罗克赛兰官僚阿列克谢,艾拉克很看重他,并且决意即便他不展现出足够的服从,也要把他捆在自己身边。这是一种对待牲畜的态度,也是塔族人惯于使用的态度。不过他们在大多数时候总归能获得想要的:做能吃饱饭的牲畜总好过做一具烂泥地里慢慢腐朽的残躯。 不过艾拉克这次要失手了。其一,阿列克谢这个人的意志,其坚硬程度要超过绝大多数的牲畜。其二,他的智识则除了牲畜以外,还要胜过大多数的人类。我们要解释一下,在查德利诺村这个地方频频失手绝非因为艾拉克是一个比大多数蠢货还要蠢的蠢货,他的愚蠢程度并不超过一般的塔族贵人。 不管怎么样,当阿列克谢巧妙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和表情软化看守他的塔族老头时,他自己心里也没有什么底气可言。他的计划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把这个老头从他的血统中拽出来,让他发自内心地站到阿列克谢的旁边来。无需他亲自放走阿列克谢,只需要他能够以阿列克谢需要的方式给这个倒霉的罗克赛兰年轻人一些帮助。但要做到这样的事情,要改变一个年老的、没有受到过教育的人的内心,该是何其困难。 阿列克谢和塔族人的私下接触不多——如果让彼勒,米哈伊尔的那个刀下鬼,来做这件事,他肯定会更熟练、更自信。但现在,阿列克谢也只能用背水的决绝去应对这些。阿列克谢把现在的逃脱当作一种逃生,他一秒钟都没有想过要服从艾拉克:尽管阿列克谢现在并没有一个真正的贵族头衔,但他内心有一种封建贵族的偏见,那就是把塔族人视作从世界的边缘以外来的蛮族。为他们效力无异于杀死自己的灵魂。这是一种不太理智、但是却能够给人提供足够的精神力量的偏见,而偏见同样能使人坚定。 在这里,我们就说一些闲话。塔族人残暴、野蛮,在文明世界普遍的看法里,他们是穿着奇怪衣服、擅长骑马的野兽,并没有人的智识、文明,进而经常被视作没有灵魂。这种偏见经常使得这些文明人在对付塔族人时昏招频出。实际上,塔族并不缺少狡猾和智识,他们见识过更远、更广阔的世界,有自己的文字和史诗,和更多不同的民族打过仗,并且不排斥任何能使他们在战争中获胜的思想或是技术。 罗克赛兰这块土地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它广阔,静河上下的土地比西南方向的文明世界曾经出现过的任何一个伟大帝国都要广阔。它历史悠久,但却从未有过统一而坚实的强权。它被文明视作野蛮:从信仰、文化到制度,文明世界把罗克赛兰视作亦步亦趋的追随者。只需要想一想,罗克赛兰土地上自称大公的掌权者们从来没有获得过文明世界的承认,他们时常被当作酋长或是原始信仰的祭司来对待!但它又被野蛮视作文明。这句话有两个含义,一个是表面的:塔族人从来把罗克赛兰诸公国当成真正的公国,对他们予以毁灭性的尊重,以对待文明世界的态度来打断他们文明的脊梁。另一个则是深藏的:罗克赛兰人仍然保有着野蛮的灵魂,他们信仰不坚定,除了强权以外并不服从任何世间的成文规则,没有和贵族并肩的文官和行政系统,但他们已经自认为是文明人了。 塔族人是抱着征服和彻底驱逐罗克赛兰人的目的冲进了这片广阔的土地。在持续十六年之久的战争中,塔族人逐渐学会了如何在罗克赛兰生存,而罗克赛兰人并不成熟的社会也被反复地踏破和揉碎,最终,双方都无法再坚持流血下去,塔族人拥有野蛮人应该有的那种灵活,放弃了最初的想法,决意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统治来,而罗克赛兰的贵族则获得了被利用的资格,保住了自己至少踩在奴隶头上的地位。 塔族人征服罗克赛兰时一天就能行进几十公里。从零星的抵抗到仓促之间勉强组织的迎击,罗克赛兰人几乎没有在战场上取得任何对塔族人的胜利。最终把塔族人死死拦住的是这片大地几千年来未改变过的狂暴:罗克赛兰的原野春夏之时是人和马都无法立足的沼泽,秋天是狂风呼啸、如房子般大的巨石随风滚突的沙场,冬天则是信雪的王国。雷霆和日光都会使山林自顾自地燃烧起来,而能使山火熄灭的雨水却会让静河泛滥。塔族人在风和景平的时候冲进城镇、农场或是林庄,却又不得不反复地因为土地本身的狂暴而退出那些他们已经得到的地方。罗克赛兰人去翻种那些先是被焚烧再是被静河水冲刷的土地,然后被塔族的骑手猎杀,随后这些骑手又被沼泽或是暴雪吞没,这样的事情反复发生,使得罗克赛兰人和塔族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流干了血。 那也就是说,罗克赛兰母亲用流血的双眼盯着塔族人,用自己的肆虐和暴戾把他们挡在了文明世界以外。不过,文明世界从未因此感谢过罗克赛兰人,因为这样的暴戾看起来是那样的不体面。 最后,塔族人和罗克赛兰人在一个足以让罗克赛兰人沦为奴隶的界线上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公国和大公们大多得以保全,而沉重的赋税和血债无法血偿的仇恨则由奴隶们和第二天将要成为奴隶的庄稼人们担负。 米哈伊尔一个人找了个角落蹲起来,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琢磨这些事情。形势逼得他要琢磨起来,无疑,现在他们这些人站在一个平地上酝酿的风暴中央,暂时平静,但是身侧全部是深渊。 此外,另有一件事占据了他的思维,那就是女人。这件事对这样一个年轻人产生的冲击并不亚于犯下重罪、流亡或者熊。有时候我们会听到一些有经验的先生说,女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事实也大致如此:一个可以在主事的男人之间纵横的游说家,往往在他的太太或是女儿面前一点长处也发挥不出来,而一个流连在石榴裙下的人反过来也有可能是一个不善言辞的艺术家。 米哈伊尔本能地感觉到欣快。理智上来说,他明白柳斯卡娅的话他只能听一半,抛一半——这个女人,编起假话来比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厉害。她的来历,她的身手,她的目的,还有她随意而放荡的作风,都包裹着重重的未知。但是米哈伊尔愿意相信她,愿意让自己听从本能的指挥,并且没打算把这种软弱和盲信归咎到自身以外的原因,譬如神谕或是超自然的不义引诱。 每个人开始接触爱情的方式不同,有些人是以幼兽的姿态,有些人则是捱到了某个岁数,不得不和一位异性共处余生来应付疲乏的生活和困顿的经济,更多人则是终生没有见识过爱情,只剩下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身边的人是有某种特质的(但实际上你我都清楚,并没有这种特质),以此满足自己对这种特殊但又普遍的感情的想象。 对于米哈伊尔来说,他遵从的是本能和一些兽性,然而女人那边呢?他与其说是不知道,不如说是不想知道。他处在一个不怕被人利用的境地里,不管谁想要利用他,不管是因为他的意志、体力还是他身上显现出的某些非凡的迹象,这种利用都将有利于他活下来。而这种对生存的渴望还将继续主导着这个年轻人,直到他做出许多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他开始逐渐思索起自己的前路来,这是他之前不愿总去想的,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是在失控地冲向死亡。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走的道路稍微清晰了一点,不再是一片泥泞。 身体是恢复了,米哈伊尔能清晰地感觉到痒。伤口的愈合不管是因为奇迹还是因为泥土,他都不想去想——他本质上还是个懒散的人。而且他也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再去尝试受这样重的伤了。那个真真假假的梦他现在想来,有一股不太吉利的气息。 有些图景在他的心中清晰起来。不管艾拉克在等什么,一个好天气,或是一场新的风雪,总之肯定不会是躲在这个小小房间里的人想要的东西。他们能躲在这里多久恐怕要仰赖在外面不知道做些什么勾当的里拉。他很不愿依赖其他人,但是眼下也不得不这样做。不过他乐意去相信里拉这样的人,出于亡命徒之间的互相吸引。 有一个人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是那个高大的雇佣兵格尔曼。米哈伊尔已经把曾经对这个人的看法归结到自己的愚蠢中去了。这是一个懦夫,但是是一个令人同情的懦夫。不过米哈伊尔对他没有同情可言,目前为止他还缺乏这种情感。 他从这个人身上学习到的是一种对善于表演和打扮的人的厌弃。他老老实实做奴隶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了,大块头雇佣兵在奴隶里还是挺出风头的。对这个人的信任给他带来的是全面的失败。米哈伊尔现在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还活着凭的是一种纯粹的幸运。再来十次他有九次都要葬身熊腹。对自己的愚蠢他不找任何借口:人是如此的复杂,他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其他人不屑于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而格尔曼这样做了,他就毫无疑问地上了当。营地的精锐和物资尽失,而他本来是想占有这些东西的。但这也让米哈伊尔重新审视自己,拷问自己该如何对待眼下的自由。 第五十五章. 旧事与新诗 “想什么呢。” 这个女人的声音总是像从安静的帷幕后面伸出来的一只冷但是柔软的手。 “在想你的事。” “正经一点。” “如果你是卡捷丽娜的妹妹,你是否站在她那一边?” 米哈伊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期望能在态度的拉扯中探出一点实际的东西。这个问题实在有点愚蠢,但是他的确发现了一些蹊跷的地方才如此提问。 柳斯卡娅叹了口气。 “我觉得我是。但是她并不是一个会信任别人的人。” “你也并不像她亲密的友人。” “人总是这样的,扮演不属于自己的角色会撕裂自己。她是美丽的女人和阴谋家,而我是一个不被承认的妹妹。你知道吗,甚至没有人愿意承认我和她来自同一个母亲,那被认为是对她的姓氏的抹黑。你戳到这一层的勇气可能令人讨厌,却让我……很受用。” “我猜到了。说实在的,你们贵族的事总是这样的令人生厌。” “我并不是贵族。卡捷丽娜是一个好人,她愿意在私下把我当成妹妹对待,愿意保护我,给我一份生计。我能进入到她那个高贵而阴森的家,还要拜她所赐,你能相信吗,那时候她只有十五岁,却能够把我藏匿在她身边。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一个从她那学来爱干净习惯的安静婢女,并且把我当成能够安抚她奇怪情绪的小动物。” “你肯定给了她想要的回报。” “有时候你聪明得让人讨厌了,米沙。” “即便这样她还是不信任你?” “她不信任所有人。你可能不理解这样的生活,你是为了生存才去怀疑别人,而她……像她这样的人,她的多疑不需要理由。奇迹这种东西,因为它把人从其他人中区分出来,所以会打磨人的心,把它打磨得光滑但是形状可疑。” “听起来她很擅长宫廷阴谋。” “这个词不是很准确,但多少说明了点什么。那个时候她在她的家中并不特殊,几乎所有人都把她当作一个爱发脾气的没脑子姑娘。就像你看到的我一样,她和我一样,和我们的母亲一样,都一样的瘦小、苍白、安静。” “你并不是很安静嘛。” “我就把你这句话当成赞扬好了。她不信任所有人,你甚至想象不到,她没有对我下过任何明确的指令……你看到那张纸了,很珍贵,她把它给了我,但是只在上面写诗,临摹东方的织物上的图案,却从来不写任何直接的指令和说明。” “让我猜猜,她把那个东西给你,是为了向你证明你们的关系是鲜血写就的,但是她仍然不愿意对你有话直说。” “我猜也是如此。我能理解她,但也不能理解。” “因为不被信任让你感觉到痛苦。你觉得她即使不信任所有人,也应当信任你。” “……嗯。这也是我不愿意留在她身边的原因。” “你为她做过些什么呢。” “哈,尽是些我不想回忆的事,可是正是这些让我们活了下来。她如果不能成为大公,就只会被认为是个疯女人,而疯女人在这样的世道是没有活路的。米沙,她的母亲……我的母亲就是被这样看待的,她果然就也死了。我没有见到过她,她死在养马的棚子里,死于伤风病还是外伤已经不重要了。那时候我七岁,状况不好,但是还活着……你是能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对吗?” 米哈伊尔挥了一下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他当然可以理解了,巧合的是他从七岁开始就服劳役,到现在已经久到要忘了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好了,讲讲我的母亲是怎么混到马棚去的。卡捷丽娜和我有三个姐姐,而老大公,卡捷丽娜和那三个姐姐的父亲,恕我直言,是个荒唐的人。他和我们的三个姐姐都,你知道我想说什么。这把我的母亲弄得几乎要疯了,准确地说,她生下卡捷丽娜的同时,知道自己又有了一个女儿的同时就疯了,疯得挺彻底的。而大公借这个机会正好把她丢得远远的,一个疯女人,多么有失体面,会打扰到他的享乐,抹黑他的权威……而从大户人家丢出去的东西总有人乐意捡回家擦一擦灰再摆起来。所以这就是我的来历。不过我不为此感到羞耻,就像我的母亲曾经的高贵身份也没有使我感到骄傲。我只是觉得荒唐。” “嗯。”米哈伊尔耸耸肩,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他觉得自己惹上了一个不得了的麻烦,面前的这个小巧的女人藏着的情绪像冰封的静河一样暗涌。 “但是母亲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安静的时候居多。我看不出她有多少悲伤和留恋。马夫对她不好是因为穷,而不是因为荒唐,这可能让她觉得挺舒服的。不过马夫在我还不能记事的时候就死了,掉进河里或者遇到强梁,我也不知道,我痛恨这种不知道,但是很多时候拿这无知的幕布也没什么办法……母亲从那以后,直到去世,都还住在那棚子里,我不知道她如何谋生。我再遇到卡捷丽娜,是在夏天的节日,我把偷的东西拿到市场上去卖,我说,你不会介意我做过这行吧。” “你明知道我不会。” “哈。她一下就捉住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以为她是来追究我行窃的罪过。我不知道她怎么认出我来的,可能因为我和母亲长得很像。可是就算这样,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把那个被从家里赶出去十年的疯女人和小卡捷丽娜从市场上买回来的小婢想到一块去。白天,我伺候着她,她会抓起冷水泼在我身上,肆意地指责我,却不让其他人靠近我,她的父亲,继母,都把那当成是一种幼犬护食,是她对自己财产的保护。晚上,我们睡在一起。白天,她扮演一个没心没肺的少女,晚上,她瞪着眼睛不让我把灯熄灭,直到天亮。她在我面前懒得扮演的模样我至今都能记得,我把那也当作一种信任。” “那倒也的确是信任。” “她几乎不怎么睡觉,或者说不像平常人一样需要用整个晚上来睡觉。这让她偷来了一些自由。她使用奇迹的能力从母亲那里继承而来,而她用了很多时间来深究这种能力。这件事情始终是我在陪着她,而她认为我也有这样的能力,只是没有显现出来。我们都知道她身上的奇迹是招灾惹祸的东西,所以那时候她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展示过。她试着教我,可我一次次让她失望。” “那不是你的错。” “这世上的所有事都有对错之分,但不幸的是这种分别往往并不重要,也没有人在意。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够拥有和她一样的能力,但是不行,无论我怎么照着她想出的办法来做都不行,慢慢地她不再提这事,再后来她也不再和我讲她在这些事上有什么想法和发现了。” “你并不在意这些能力,但是你很想和她无话不说,是这样吗。” 这一次柳斯卡娅没有接米哈伊尔的话。 “再后来就是阿列克谢,这个倒霉的骑手,惹人烦的官僚。他是其他的一些显贵介绍进家里来,教卡捷丽娜那个愚蠢的像头驴一样的弟弟识字和念经的。卡捷丽娜和他搞到一块,而我帮她隐藏这些事。这事儿一直持续到她出嫁。哈,这是我和阿列克谢唯一的共同点:我们都真心诚意地希望她成为一个寡妇。她的婚姻与其说是出嫁不如说是扫地出门,在她的家庭里这样的扫地出门总归不是件稀奇事。老大公很得意地把她嫁给了一个盐贩子,这简直就是一种羞辱。不过他好歹还算是有那么一点点心智,没有让她跟着那个商人改姓他自己编出来的姓氏。那时候我就直接离开了她的身边,带着那卷纸和无能为力的恼火。但是我的姐姐,卡捷丽娜,她真的很聪明。从那以后,她时不时就会写一些东西在上面。喏,你看得懂这个吗?” “只一点点。” “是一首诗。” 柳斯卡娅念给米哈伊尔听: “我读诗人们的文采,却爱他们的爱。” 第五十六章. 出走与归来 “有点意思。” “是吧……你想到的那些我都想过”柳斯卡娅抢白道,她本来没有抢白的习惯。“卡捷丽娜,我的姐姐,没有向任何人坦白过自己,却并不是一个喜欢封闭自己的人。” “从她离开家出嫁到现在,应该还有很长的时间。我的意思是,她并不是以女大公的身份出嫁的,对吗。” “是的,是的,没有错。从她出嫁以后,她替我赎了身,让我又一次成为了自由人。这和你想的不一样……哦,抱歉。” “没什么,我并不以这身份为耻。” “但是就像我被买做奴婢以后并没有成为真正的奴婢一样,我被赎身后也没有成为真正的自由人。我是自愿的,不管卡捷丽娜怎么想,她是我的姐姐,我不愿离她而去。她也没有抛弃我,实际上那时候她能抛弃的东西不多。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珍视,是的,能感觉到的。人和人之间真正的连结往往不需要语言,更不用说我们还有相连的血脉。” “哈,我猜真正被骗了的就是她那倒霉的丈夫吧。” “没错,但是他活该……那个盐商,太想攀附贵族,以至于选了最荒唐的人家和最荒唐的方式。他很富有,是那种有钱但无法买到他想要的生活的富有。他和老大公穿一种靴子,在同样的畜栏里打滚。但是他胆子小,除非有利可图,商人做荒唐事的胆子怎么和累世的贵族比呢……” 柳斯卡娅深吸了一口气。 “姐姐从来不对他加以约束,但是会扮作私奔的态度撩拨这个蠢货的心。男女之间的这种关系很奇怪,盐贩子畏惧姐姐的身份,却轻视她作为人的智识和机巧。他只占有她,从来没有爱过她。姐姐把他那点生意打理得比他自己还要好,好得多,以至于那些生意慢慢地都被盘到了姐姐的手上。可是这样的关系最终却使他彻彻底底地信任她。人在面对难以改变的事情时很善于安慰自己。” “你为她打理生意吗?” “不,在这种事情上她不需要我。” 讲故事的女人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卡捷丽娜很聪明,不让我经手钱的事情,我想那是她和她愚蠢的丈夫保持平衡的办法:不管她事实上怎样地控制了蠢货的财脉,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这蠢货就不会觉得自己已经从悬崖上坠下去了。可是如果我或者姐姐带来的其他人经手了生意,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即便已经瘦骨嶙峋的猎物,也最好是在沉睡中宰杀。” 柳斯卡娅比了一个利落的手势。 “姐姐身上的奇迹用在贩盐上简直就像鱼鹰去捉笨拙的鱼一样轻松,她发出的指令永远比别人快一步,而且她的姓氏为她省去了很多麻烦。她用这些钱,从塔族人那里用令人瞠目的价格买东方的高级货和南方的稀罕珠宝。光是围着她转而发了财的塔族人就得有四五个,那可是些不开化的野猪,卡捷丽娜就是有这个能耐。慢慢地,塔族人也对她印象深刻,甚至愿意为她的货物和队伍随行,而她开出的价码和谦卑的姿态让这些野猪受用得不得了。”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对吧。”米哈伊尔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也知道这位不凡的女士绝不会满足于做个富户。 “不完全是。那时候她会给我一些钱,让我在城市里冶游晃荡。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她和我都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尤其是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我们不避讳这个。我在城里不止一次见到她那已经被扔出生意的丈夫幸福地喝得烂醉。” “那么,那时的你在做些什么呢?” “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米沙。可是人总得做点什么谋生。” 柳斯卡娅巧妙地滑过了这个问题。 “哈,我对人的职业没有偏见。” “还是说回卡捷丽娜吧……我其实想讲讲我自己,可是无论怎么样都绕不开她。卡捷丽娜一天都没有忘记过要回到她混账却显贵的家庭中去。她和我都清楚,她的几个哥哥都是些混蛋,并不比她的父亲好到哪里去。有一天,她收到消息,就不急不忙地来找我。我和她回到她家的时候,她父亲的灵魂已经到了嗓子眼那儿,随时都要吐出最后一口气来。老东西病倒得很突然,只一个早上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我无意诅咒他,因为他并非我的亲人,却总归是收留了我。卡捷丽娜说,她把我带进家前后,老东西已经变得稍微平缓一点、像人一点了——也可能是酒精总算把他给彻底麻痹住了吧。” 柳斯卡娅不耐烦地拢了拢头发,她把讲话的速度加快了,好像这样就能使老贵族再死一遍,死得更迅速、更彻底一样。 “她的两个哥哥,加在一块也凑不出一个普通的头脑来,那会儿就彻彻底底地呆住了。其实他们可能早就想过这一天了,但是不管是老家伙还是这两个数得上的蠢货,谁也没有认真地准备好。这对于贵族来说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卡捷丽娜同样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我也说不清楚这种事在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我们都知道,她现在是女大公了,对吧。” “哈,没错,所有的结局都是注定的,但你还是要耐心一点听我说。大公这个称号的继承要经过塔族人的认可,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而且和你想的不一样,大多数的大公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他们没有那个能耐去厘清自己的封地,其实就连封地这个词也是他们从外面学来的。但是老大公斯津亚维奇还是略有点不一样:他虽然混账,但并不愚钝。他知道有很多和他攀得上亲戚的人觊觎他这块富庶的领地,他自己就深谙强占土地的门道,自然对别人的打算清清楚楚……老大公咽气的时候,有人高兴,有人提心吊胆,只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两个儿子不管哪一个接过班来,都要把他父亲处心积虑地、用了一辈子偷来、抢来、骗来的地换成酒喝掉。” 米哈伊尔被这个说法逗乐了。他抬起下巴,盯着柳斯卡娅的脸看。她的相貌平凡、温和,但是却经得住紧紧盯住琢磨。米哈伊尔出神地盯着她脖子上被漏进屋棚的、细碎的阳光勾出的一条带着绒毛的线条。柳斯卡娅不顾这种直愣愣的目光,坦然地继续讲着决定了一片广袤土地归属的陈年往事。 第五十六章. 出走与归来 “有点意思。” “是吧……你想到的那些我都想过”柳斯卡娅抢白道,她本来没有抢白的习惯。“卡捷丽娜,我的姐姐,没有向任何人坦白过自己,却并不是一个喜欢封闭自己的人。” “从她离开家出嫁到现在,应该还有很长的时间。我的意思是,她并不是以女大公的身份出嫁的,对吗。” “是的,是的,没有错。从她出嫁以后,她替我赎了身,让我又一次成为了自由人。这和你想的不一样……哦,抱歉。” “没什么,我并不以这身份为耻。” “但是就像我被买做奴婢以后并没有成为真正的奴婢一样,我被赎身后也没有成为真正的自由人。我是自愿的,不管卡捷丽娜怎么想,她是我的姐姐,我不愿离她而去。她也没有抛弃我,实际上那时候她能抛弃的东西不多。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珍视,是的,能感觉到的。人和人之间真正的连结往往不需要语言,更不用说我们还有相连的血脉。” “哈,我猜真正被骗了的就是她那倒霉的丈夫吧。” “没错,但是他活该……那个盐商,太想攀附贵族,以至于选了最荒唐的人家和最荒唐的方式。他很富有,是那种有钱但无法买到他想要的生活的富有。他和老大公穿一种靴子,在同样的畜栏里打滚。但是他胆子小,除非有利可图,商人做荒唐事的胆子怎么和累世的贵族比呢……” 柳斯卡娅深吸了一口气。 “姐姐从来不对他加以约束,但是会扮作私奔的态度撩拨这个蠢货的心。男女之间的这种关系很奇怪,盐贩子畏惧姐姐的身份,却轻视她作为人的智识和机巧。他只占有她,从来没有爱过她。姐姐把他那点生意打理得比他自己还要好,好得多,以至于那些生意慢慢地都被盘到了姐姐的手上。可是这样的关系最终却使他彻彻底底地信任她。人在面对难以改变的事情时很善于安慰自己。” “你为她打理生意吗?” “不,在这种事情上她不需要我。” 讲故事的女人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卡捷丽娜很聪明,不让我经手钱的事情,我想那是她和她愚蠢的丈夫保持平衡的办法:不管她事实上怎样地控制了蠢货的财脉,只要她还是他的妻子,这蠢货就不会觉得自己已经从悬崖上坠下去了。可是如果我或者姐姐带来的其他人经手了生意,事情就会变得复杂。即便已经瘦骨嶙峋的猎物,也最好是在沉睡中宰杀。” 柳斯卡娅比了一个利落的手势。 “姐姐身上的奇迹用在贩盐上简直就像鱼鹰去捉笨拙的鱼一样轻松,她发出的指令永远比别人快一步,而且她的姓氏为她省去了很多麻烦。她用这些钱,从塔族人那里用令人瞠目的价格买东方的高级货和南方的稀罕珠宝。光是围着她转而发了财的塔族人就得有四五个,那可是些不开化的野猪,卡捷丽娜就是有这个能耐。慢慢地,塔族人也对她印象深刻,甚至愿意为她的货物和队伍随行,而她开出的价码和谦卑的姿态让这些野猪受用得不得了。”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对吧。”米哈伊尔被这个故事吸引了,也知道这位不凡的女士绝不会满足于做个富户。 “不完全是。那时候她会给我一些钱,让我在城市里冶游晃荡。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她和我都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尤其是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我们不避讳这个。我在城里不止一次见到她那已经被扔出生意的丈夫幸福地喝得烂醉。” “那么,那时的你在做些什么呢?” “我不喜欢那样的生活,米沙。可是人总得做点什么谋生。” 柳斯卡娅巧妙地滑过了这个问题。 “哈,我对人的职业没有偏见。” “还是说回卡捷丽娜吧……我其实想讲讲我自己,可是无论怎么样都绕不开她。卡捷丽娜一天都没有忘记过要回到她混账却显贵的家庭中去。她和我都清楚,她的几个哥哥都是些混蛋,并不比她的父亲好到哪里去。有一天,她收到消息,就不急不忙地来找我。我和她回到她家的时候,她父亲的灵魂已经到了嗓子眼那儿,随时都要吐出最后一口气来。老东西病倒得很突然,只一个早上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我无意诅咒他,因为他并非我的亲人,却总归是收留了我。卡捷丽娜说,她把我带进家前后,老东西已经变得稍微平缓一点、像人一点了——也可能是酒精总算把他给彻底麻痹住了吧。” 柳斯卡娅不耐烦地拢了拢头发,她把讲话的速度加快了,好像这样就能使老贵族再死一遍,死得更迅速、更彻底一样。 “她的两个哥哥,加在一块也凑不出一个普通的头脑来,那会儿就彻彻底底地呆住了。其实他们可能早就想过这一天了,但是不管是老家伙还是这两个数得上的蠢货,谁也没有认真地准备好。这对于贵族来说几乎是不可原谅的,卡捷丽娜同样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我也说不清楚这种事在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我们都知道,她现在是女大公了,对吧。” “哈,没错,所有的结局都是注定的,但你还是要耐心一点听我说。大公这个称号的继承要经过塔族人的认可,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而且和你想的不一样,大多数的大公都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他们没有那个能耐去厘清自己的封地,其实就连封地这个词也是他们从外面学来的。但是老大公斯津亚维奇还是略有点不一样:他虽然混账,但并不愚钝。他知道有很多和他攀得上亲戚的人觊觎他这块富庶的领地,他自己就深谙强占土地的门道,自然对别人的打算清清楚楚……老大公咽气的时候,有人高兴,有人提心吊胆,只因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两个儿子不管哪一个接过班来,都要把他父亲处心积虑地、用了一辈子偷来、抢来、骗来的地换成酒喝掉。” 米哈伊尔被这个说法逗乐了。他抬起下巴,盯着柳斯卡娅的脸看。她的相貌平凡、温和,但是却经得住紧紧盯住琢磨。米哈伊尔出神地盯着她脖子上被漏进屋棚的、细碎的阳光勾出的一条带着绒毛的线条。柳斯卡娅不顾这种直愣愣的目光,坦然地继续讲着决定了一片广袤土地归属的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