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谱:夜医》 第1章 朱门私刑 “浓雾薄纱铺满江,妾上东楼望孝昌。雁鸣啾啾落石龙,风起声声越高岗。宫墙幽谧锁玉钗,藩篱深邃困秋棠。生时犹言长相守,而今追思自难忘……” 坐落在安州城一隅的韦府中,一阵阵丝竹之声自府中东楼悠悠传出。 唱曲的女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哀伤悲切。但就在曼妙的曲声中,一阵阵不时响起的重击闷声,与伴随击打声回响的凄厉惨叫,却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十来名小厮与侍女跪于廊下,大气也不敢出,只是伴随着那惨叫有规律地颤抖着,仿佛那手臂粗的长杖也一同落在他们身上。 须臾,东楼上的丝竹之声停下。仿佛约定好一般,惨叫声也戛然而止。两名身着贴身软甲的护卫扛着带血的长杖行出。一时间,廊下的小厮与侍女头垂得更低了。两名护卫看了众人一眼,也未停步,便匆匆离去。 半晌后,方才有胆大的小厮抬头,见护卫已不在,便起身奔向墙那端的别院。方才的惨叫声,便是自那里传出。 别院的石凳上,一名侍女俯卧着,背部衣衫已尽是赤红之色。小厮壮了壮胆,上前伸手探了探受刑侍女的鼻息,随即吓得哆嗦着后退,口中还颤抖地吼着:“死了,死了……” 随即,若干小厮奔入进来,搬起已死去的受刑侍女,神情哀伤凝重地一路离去。 东楼之上,一扇窗蓦地打开,一身着橙黄色罗裙,配金钗,面容因未施脂粉而略显憔悴,却仍难掩美貌的年轻妇人探出头,蹙眉望向院中被小厮们手忙脚乱抬走的侍女。 这位美妇,就是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姐妹,永穆长公主李云姒。 未几,李云姒身后屋门打开,带起一阵劲风,橙黄色罗裙也随之摇动。一名上身披着铁札甲的甲士跪地行叉手礼:“殿下。” 李云姒回头看向甲士,眉眼间微见怒色,她挥手屏退左右侍女,方才移步来到跪地的甲士面前。甲士一直叉着手,头部微低,看着橙黄罗裙的下摆,神色恭谨。 “元庆!本宫只是让你教训一下,没让你把她打死!”李云姒神色愈发冷冽。 元庆低垂着头,仍然叉着手:“殿下!驸马当初就是因为几句话被下人嚼舌,无端遭奸人害死。小人当初未能护得驸马周全,而今定要竭尽全力保殿下平安……” 李云姒闻言,神色稍动,她走了几步,摆摆手:“你起来吧。” 元庆起身,仍然神色恭谨,弯着腰。 “叫王总管来。”李云姒看着元庆,神色又恢复如常。元庆躬身,行礼退出。须臾,一名身体健朗,却须发半白的老者来到门外行礼:“殿下,叫老奴来不知有何吩咐。” 李云姒叹了口气:“王总管,劳烦你去账房,支十匹绢,一万钱送去小芸家。” 王总管躬身:“老奴这就去。” 李云姒:“前日托总管贴告示为本宫寻医,不知可有医士前来。” “老奴听闻今日卯时,有个小郎君揭了城东头贴的告示,但这人……揭了告示便不知所踪。若有消息,老奴定当禀告殿下。” 李云姒点了点头,目送王总管离去,有些阴霾的神情稍稍松动些许。 她伸出纤手推开窗向外望去,窗外,半个安州城尽收眼底。远处高大的城楼,城内鳞次栉比的里坊与在其间穿梭的人群,一同构成了这幅绝美的画卷。 但此时的李云姒,完全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她的视线延伸到更远处的天边,西垂的落日与大片的云一同构成火烧云的奇观,可李云姒却一手轻抚一旁的琴弦,口中喃喃有声。 “宫墙幽谧锁玉钗,藩篱深邃困秋棠……” 韦府大门外,着一身缥色缚衫,背着药篓的陆见手中拿着一张告示,正望着面前高大的朱门。 朱门蓦地打开,王总管推着一辆装着麻袋的推车带着两名各抱两匹绢帛的下人自门内行出。 看到门外立着的陆见,王总管神情稍滞,随即便反应过来,立即放下手中推车,向陆见奔来。 “小郎君可是今晨在城东揭了我家告示的郎中?” 陆见点头,王总管忙拉上陆见,向门内行去。 “快些,殿下正在正堂等你。” 陆见被王总管拉着,自韦府中匆匆行过,偶有小厮侍女见到王总管拉着一个年轻人,也只是躬身行礼。陆见尚未细细观赏府中繁华,便已来到正堂之前。 王总管登上台阶叩门。 “何事?”正堂内里,李云姒的声音悠悠传来。 “禀殿下,今晨揭榜的小郎君到了。” “速请。” 王总管轻轻推开门,招手唤过陆见,推入门内。 陆见环视堂内,只见正前方一扇绘着嶙峋山峰的屏风,隔住堂中主位。透过屏风,依稀可见主位上坐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性身影。几名侍女分立主位两侧。 陆见叉手,躬身行礼:“草民陆见,拜见长公主殿下。” “原来是民间传说的夜郎中,久闻大名了。”李云姒的声音带着些许疲惫,悠悠自屏风后传出。 “医者救死扶伤乃是本分,又何劳天家挂念。”陆见不卑不亢,直起身回答。 “长缨,撤掉屏风,给陆郎中看座。” 侍女长缨搬出一个高脚胡凳,摆在主位近前,几名侍女上前将屏风撤去。 “你们也下去吧。”李云姒面上不见喜怒,淡淡对几名侍女道。 侍女们躬身退去,只留下长缨一人侍立在旁。 李云姒指着胡凳,微笑看向陆见:“陆郎中,请坐。” 陆见施礼,上前坐在胡凳上,看向李云姒。 “不知殿下所患何种病症?” 李云姒眉目如波,却并不答话,只是伸出自己的左手放在桌上。陆见见状,伸出右手搭上李云姒的手腕为其号脉。 渐渐地,陆见眉头皱起,神情愈发疑惑。半晌,他起身离坐,对着主位的李云姒深鞠一躬。 “如何?陆郎中,本宫这病……” 陆见直起身,语气笃定:“殿下的病,草民可医。” 李云姒神色中放出光彩,忙从主位上起身,看向陆见。 “只是……”陆见欲言又止,目光看向侍立一旁的长缨。李云姒见状,心中已明了几分。 “陆郎中且宽心,长缨是本宫近侍,打在宫里,便与我同在一起。” 陆见点头行礼:“草民斗胆直言,若有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言者无罪,你说吧。” “殿下所患,乃是心病!” 李云姒闻言,身体微不可见地轻轻一颤,随即稳住心神,目光如炬射向陆见。 “陆见,你果然大胆。” “草民不过据实以告。自前日传旨的天使入府宣旨,殿下便病了。这实在有些蹊跷,加之殿下日日于东楼而歌,草民倒也听得出音律中些许忧虑之意。” 李云姒起身,走到陆见身前,审视了陆见片刻,方才朱唇轻启:“不错,倘若你能医得我此病,厚赏定不在话下。” 陆见躬身:“待事成之后,草民也无需殿下厚赏,只向殿下讨个恩典,便是。” 李云姒点点头,又道:“若事不成,又待如何?” “事有不成,殿下被圣人召回长安,草民愿陪上贱命一条。” 李云姒皱眉:“我要你命,又有何用?” 陆见凄然一笑:“事成与否,殿下都是永穆长公主,天潢贵胄,衣食无忧。而草民除此贱命,已是身无长物。” 言罢,陆见自袖口取出一张写满字的草纸,跪地高高举起。 陆见顿了顿:“草民有此一议,正是明示诚心,受殿下所托,忠殿下之事。惟愿殿下按草民此方,依样而行,倘如此而事不成,草民甘愿伏诛!” 第2章 永穆公主 侍女长缨在前带路,引着陆见穿越回廊,向韦府大门行去。方才未及观赏的府中景象,此时尽收眼底。 回廊两侧,府中的房屋错落有致,朱墙青瓦,还有整块条石砌成的基底,栏杆上栩栩如生的浮雕,都在昭示着府主人尊贵的身份。 在长缨的引导下,陆见再次来到那扇朱漆大门前,两名小厮恭敬地打开大门,陆见微屈上身向长缨致意,随即便迈步行出。 府门外的巷道中,此时却有些喧闹,陆见定睛望去,却见几名身着短衫的街痞正在围着一名少年殴打着,不堪入耳的喝骂声不断传来。 “你家阿兄,不过也就是个藏头露尾的野郎中,豚犬一般的人物,还敢吹牛高攀上了韦府?” “就是,崔家看门的崔老头,嘱咐我们关照一下你俩,少让你俩在这条街上乱窜,告诉你吧,这地界除了公主,就是崔家。不是你们能待的地方!” “我家阿兄确实去了韦府,不信,你们等他出来……”被围在中间殴打的少年不忿地辩解。 陆见听闻少年的声音,赶忙快步上前,这声音他听得真切,正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形同兄弟的阿魏所言。 “你们放开阿魏,有什么本事,冲着我来!”陆见虽明知自己并非几个街痞的对手,仍然鼓起勇气义正言辞地喝止对方。 阿魏听到他的声音,挣开人群跑了过来,虽然鼻青脸肿,面带泪痕,却仍不失勇敢地站在陆见身旁。那几个街痞闻言围拢过来,看着陆见二人。 “我道是谁,原来却是你这野郎中。”领头一人哂笑着,伸手就来抓陆见的衣领,被陆见伸手打开,于是撸起袖子便要动手,韦府大门处却传来一声娇叱。 “住手!” 陆见回头看去,正是侍女长缨出言阻止,她身后两名小厮拿着碗口粗的木棍向几名街痞逼来。 “夜郎中为我家殿下诊病,日后便是我们韦府的座上宾。你们谁要是再为难他二人,惹怒了殿下,就是元庆来整治你们了!” 长缨的话无疑威力十足,安州城里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或许不识得公主本人,但一定都认识这位公主的近身侍女,加之曾在安州军中任职果毅校尉的元庆早就声名在外,又岂是几个普通街痞能招惹得起的?登时一哄而散。 陆见本以为公主的家仆与其他大户无异,皆是事不关己,却未曾想这位长缨还愿为自己出头,心下改观了些许,带着阿魏一同上前行礼。 “罢了,这几个欺软怕硬的东西,倘若再来,你直接告诉我便是。”长缨看着几名街痞落跑,仍是忿忿。 陆见辞别了长缨,带着阿魏向住处走去,转过街角,阿魏便一脸兴奋地摇晃着陆见。 “阿兄,那韦府里漂不漂亮?那长缨阿姐可真好看。整个安州城里,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那么好看的娘子。” 陆见有些心疼地看着鼻青脸肿的阿魏,伸手轻轻按了按他脸上最大的一块淤青,阿魏疼得咧起嘴来。 “疼吗?”陆见有些心疼阿魏:“回去给你敷些药膏。” “疼,也不疼。”阿魏想了想,偏着头看向陆见。 “怎么说?”陆见闻言疑惑。 “挨了他们的打,脸上当然疼。但是一想到阿兄以后就是韦府的座上宾,又有公主殿下的侍女撑腰,便不那么疼了。”阿魏认真地回答。 陆见闻言轻轻一笑,拉着阿魏快步返家。 前几日,圣人派出的使者一进安州城,这消息便在城中各色人等中传播开来。小小一个安州,并非边塞,又久无大事,这使者便定是奔着公主来的。 永穆长公主是当今圣人的异母妹,数年前下嫁韦会,便随驸马来到此地。 自神龙皇帝匡正社稷以来,历代圣人为了避免再度出现天后临朝的局面,对于精明干练,善于任事的女性宗室都多有防备,而永穆公主也不能幸免。 韦会尚在时,朝廷不过任命刺史,对驸马与公主行迹多有监视。但自前年底,韦会对时任京兆尹的王鉷多有不满,得知一桩事关王鉷杀人灭口的秘辛,便在家中多言了几句,随即被爱嚼舌根的下人传了出去。 王鉷暗中罗织罪名,随即逮捕了韦会并在狱中下了毒手。公主从此便在安州孀居。可圣人仍忧心长公主的才干和影响力,试图召公主回京。 初时,公主以为亡夫守制为由推辞。可如今,无论如何也难以再推脱。听闻天使降临,不甘于返京被监视幽禁的公主,便称病,以图逃脱这样的命运。 半靠听说半靠猜度理清这事情脉络的陆见,不由得也心生几分悲凉与对公主的同情之意。芸芸众生眼中的天潢贵胄,尚且有如此不得已之事,身为底层的平头百姓,又将何以自处呢? 陆见勉力收起思绪,人生命数难以抉择,但路怎么走,却可以自己选。 韦府偏院中,李云姒正立于笼前,逗弄着笼中的一只画眉。身后隐隐响起甲叶的碰撞声。元庆在院门处站定,叉手半跪。 “怎么样?都打听清楚了?”李云姒扭头看向元庆,面上不见波澜。 “陆见此人只是一游医,平日四处行医,从不问病患出身,也并不贪图金银财帛,在百姓之中,颇有声名。只是……” “只是什么?”李云姒闻言神色一紧。 “两年前,陆见因草菅人命,被官府下狱。告发者乃是崔氏二子,崔柏远。一年前崔贵妃诞下皇子,陆见才因大赦而出狱。” “哦?”李云姒思索片刻,又定下神来。 “卑下多番查探,未闻陆见与可疑之人来往。此番他接近公主,应是有事相求。” 李云姒闻言,淡淡一笑:“本宫不怕他有事相求,只怕他是别有所图。” “卑下会一直盯着他,若他别有所图,请为殿下杀之。”元庆语气坚定。李云姒却神色淡然,面无表情。 须臾,长缨行入别院。元庆见状行礼退下。 长缨行至李云姒身侧,看着李云姒逗弄画眉。 “殿下,真的甘冒此险?”长缨神情不解,轻声道。 “本宫的阿兄,不止是阿兄,还是天下人眼中的圣人。圣人的话,便是金口玉言。即便是手足,也不能抗旨不遵。” “可不管在哪里,安州也好,长安也罢,殿下终究是长公主啊。” 李云姒神情戚戚,看着笼中的画眉。 “长缨,你说这笼中的鸟儿,和外面的鸟儿,能是一样的吗?” 长缨闻言,神色一滞,看着李云姒将笼门打开,画眉扑棱着翅膀,鸣叫着飞走了。 “磨墨吧,本宫修书一封,来与我那阿兄请罪。” 书房内,宣纸铺开,长公主在纸上笔走龙蛇。片刻后,书信落成,她将信笺卷起塞入信筒,而后封上火漆,转向侍立一旁的长缨。 “此去长安一千八百里,让元庆派一骑劣马,去信六日,我阿兄若心生怀疑,遣医士来查探本宫,也至少须行十二三日。如此二十余日,足够。” 长缨接信转身。 “陆见医方所需之物,可曾备好?”李云姒又追问了一句。 “回殿下,都备好了。稍后奴婢为殿下安排。” “好。”李云姒心下稍安,移步向偏院而去。 不一会儿,偏院之中便支起一张藤椅,李云姒躺在藤椅上,长缨拿来一块剪出大小不一洞口的黑布,盖在李云姒身上。 陆见所开医方,乃是令李云姒利用几样简单物事,便可在短时间内形成疠风病的症状。 先利用开洞的黑布,造成差别日照,在皮肤上形成斑块。随后每日就寝前,将炒糊的黑芝麻磨成粉,与蜂蜜拌匀涂抹,可令毳毛脱落,加之李云姒早年打马球曾经伤及手腕,如此便可形成完整的症状。 疠风病是一种传染性顽疾,陆见有把握,对这种传染病的恐惧与抗拒心理,一定能使圣人收回成命。而别无他选的李云姒,也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完全依照陆见的医嘱,试图在短短二十天内形成足以骗过太医院医士的症状。 第3章 疠风之症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通过安州北门,城门洞中,一名甲士上前拦住马车进行盘查。车夫随即递出一枚木制腰牌,甲士接过,一看其上“太医署”三字,连忙恭敬地将之还给车夫,随即大喊挥手,令哨卡放行。 这辆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马车中,坐着的却是当今天下最具权威性的医官:皇家太医署太医令,冯德清。在他的指示下,马车马不停蹄地转向城东,直奔韦府而去。 冯德清提着药箱,在王总管的接引下步入内室。李云姒见冯德清进入,忙从床榻上爬起。 作为当今圣人的近侍,冯德清明白,医术倒是其次,办这种差事,一定要学会揣摩圣心。 自长公主的消息递回长安,便有风言风语提及公主有意装病,为的便是待在安州避祸。但无论是有心在外阴图不轨,还是抗拒圣令拒不返京,都是当今圣人的大忌。 冯德清俯身见礼:“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李云姒见到冯德清,如同见到救命稻草一般,忙从胡床上跳起,上前几步扶住他。 李云姒一把扯下面纱,冯德清抬头一看,不由得暗自心惊,李云姒面上、脖颈裸露的皮肤,皆是大片大片的斑块,显然便是疠风的症状。 “陛下果然还是挂念本宫,冯太医,求求你救救本宫,这副模样,本宫实在是没法活了!” “殿下,可有延请本地郎中医治?” 李云姒哭道:“这副模样,若是传出去,让本宫以后如何自处?这才修书一封,恳求陛下派太医来。” 冯德清眼珠稍动,即使这些症状,也并不能一定确定公主患有疠风。除非……他想到了一个法子,外部的症状好作假,但是人体的本能反应,却骗不了人。 冯德清扶着李云姒,坐到一旁胡凳上,为李云姒搭脉,不过片刻便皱起眉头。随即自一旁药箱中取出银针,扎入李云姒手腕,但那手腕却纹丝不动。 这下冯德清慌了神,银针刺入却毫无反应,这绝对证明邪风已经入体,公主殿下应是疠风无误。念及自己还与之近距离接触,难免也会沾染些许。于是连忙起身向李云姒行礼。 “怎么样冯太医,本宫这究竟是不是疠风?” 冯德清:“殿下放心,微臣这就开下药方……” 李云姒神情激动,一把抓住冯德清:“冯太医,若难以诊治,本宫这就安排动身,随你回长安,进太医院医治……” 冯德清面色一变,连忙退后跪倒行礼:“殿下,微臣来之前,陛下特意嘱咐,若殿下病势严重,可免去舟车劳顿之苦。待病势痊愈,再返回长安……” 李云姒:“不……阿兄……阿兄不会不管我……” 冯德清:“微臣这就为殿下开下药方,殿下务请按时按量服用。可定期吩咐病坊的医官来为殿下施针……” 言罢,冯德清完全不顾在内里捶胸顿足的李云姒,飞快地去一旁书案上寻来纸笔,快速写下一纸药方,交给一旁侍女长缨。 随后,冯德清退至门口,向李云姒行礼:“殿下保重,微臣告退……” 冯德清一路奔至府门口,一名小厮跟随相送,直到马车声消失在巷口,方才关上府门。而正室之中李云姒的那出戏,才算是完美谢幕。 李云姒一脸兴奋,拽过长缨:“快,快去将那陆见找来,本宫要重重赏他。” 时隔半月有余,陆见再次进入韦府,但这次的心境,较之上次却有了根本的不同。 上一次,陆见孤身到此,抱着生死一搏的想法来到这里,向这府里的主人教授了这个胆大妄为的计划。 陆见不敢想,倘若谋划败露,被按上欺君的罪名。自己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虽说自己和李云姒算是共谋,但是她毕竟是天家的公主,而自己不过一介草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终究是一个美好的设想。 而此次,陆见心中志得意满,连脚步都仿佛轻快了几分。他知道,有了这次的功绩,他这个四处游方的夜郎中,就算是能和这安州城最为尊贵的人说上话了。 东楼上,李云姒正在抚琴,虽仍唱着先前那首曲,但心境不同,似乎连本来哀婉凄凉的调调,也带上了些许欢快的节奏。 一曲终了,长缨恰巧带着陆见行入。陆见叉手躬身为礼。 “草民恭喜殿下,得偿所愿。” 李云姒回过头,笑意盈盈。虽然为了装病而晒出的黑斑仍然存在,但仍难掩她的倾城之貌。 “这次多亏了郎中,先前本宫答应过,若此事成,必有厚赏。郎中如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 陆见深施一礼,言语不卑不亢:“先前曾经告诉过殿下,草民肯为如此行险之事,并非为了金银财宝。殿下若一定要给,不若散给城中穷苦百姓,一来扶危济困,二来也为殿下,为天家增添些许美誉。” 李云姒闻言,淡然一笑:“好,这桩事,本宫便应下。既然陆郎中不肯收财货,那不若本宫将你推荐入安州病坊先做个博士,凭你的能力,升为病坊医监不过时间问题,将来也有机会进入太医署,这样平步青云才不算没了郎中才华。” 陆见又笑着摇摇头:“多谢殿下美意,但如此追逐功名利禄,也实非陆某所愿。” 李云姒闻言,面上泛起惊奇,定睛端详了陆见片刻,忽而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本宫从小到大,便没见过你这号人!钱也不要,官也不要。那你,想要什么?” “草民听闻,安州府衙的医署,正缺一名医监。” 李云姒闻言,差点从琴旁跳起来:“病坊当博士,回头进太医署你不去,却非得去府衙,当一个八品医监,天天去牢狱中为囚犯看病,你图什么?” 陆见欲言又止,沉默着。 “如不能明言,恕本宫不能保举。你应当知晓,按大唐律,若你在医监任上失职,作为举荐人,本宫也定受牵连。” 陆见咬咬牙,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躬身行礼:“安州大牢里,有个人我得去见见。” “官差,还是囚犯?你若要见,我让元庆去打个招呼,不就成了?” 陆见叹了口气:“是囚犯,一个尚未进牢的囚犯……” 李云姒突然笑起来:“我明白了,是崔家人,对不对?” 陆见有些讶然,但并不惊愕。对方身为安州唯一的天家人,随便查查,就能将他陆见查个底儿掉。 陆见点点头:“是”。 李云姒:“是崔柏远,对不对?” 陆见点头,木然地看着李云姒,李云姒想了想,随即也释然,命长缨取来纸笔,当即为陆见写了封举荐信。陆见怀揣着举荐信,辞别了李云姒,随即出门,快步离去。 另一边,本来静谧的乡试考场,忽然进来十余名官差,二话不说直奔考场最尽头的一间号房。 那间号房中的考生,正在笔走龙蛇,抄着衣袍白色衬里上早已写就的文章,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忙将衣袍遮起,拿着笔杆装模作样。看到官差围拢在号房旁,这考生登时便动了怒,扔下笔拍案而起。 “你们干什么的?” “捉拿舞弊嫌犯。”为首的官差一身皂衣,面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板着脸,倒有几分铁面无私的味道。 “哼。”考生轻笑:“你们知道阿爷是什么人,就敢来抓,啊?告诉你们,崔德福崔老爷子,那就是阿爷的阿爷……” 为首的板面官差也冷笑一声,二话不说进入号房,揪着考生的脖领子提溜出了号房,随手扔在地上。 “知道嘛,崔医监的二郎,崔柏远,是吧。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差爷们面前耍威风?” 言罢,官差们一拥而上,将崔柏远扒了个精光,而后在他衣袍白色衬里上,寻到早已写好的文章。 “人赃并获,带走!”板面官差一声令下,若干名官差便推搡着崔柏远向外走去。 陆见站在闱场外,看着官差们推搡着崔柏远,将之架上一辆驴车,向着安州大牢的方向扬长而去。 陆见面色复杂,咬牙切齿,右手不自觉地用力,将捏着的那封李云姒给的举荐信揉得皱巴巴的,他口中喃喃:“盈儿,你再等等,陆大哥马上就替你报仇……” 第4章 恶霸梁斌 “阿兄,你怎么在这里?”一声呼唤将出神的陆见唤醒,他扭头看去,却正是阿魏。阿魏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递到陆见面前。陆见望去,油纸包里却是五个散发着香气的烧饼。 “哪里来的?”陆见皱眉。先前阿魏是个小乞儿,也常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只是遇到他之后,在陆见的反复训诫之下收敛起来。但此时,看到这几个散发着羊肉香气的烧饼,陆见不由得又怀疑起来历。 “是长缨阿姐给的。阿姐说,府里的庖厨是跟着殿下从长安来的,做烧饼的手艺是一绝,殿下特地吩咐拿几个给阿兄尝尝。” 陆见有些心不在焉地拿出一只烧饼,放入口中咀嚼,虽然肉香四溢,但在他的感官中,甚至有些苦涩。 “阿兄,怎么样?好吃吗?长缨阿姐说了,若是喜欢,她便再差人送些来。” 陆见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阿兄有心事?”阿魏察觉出了陆见的不对劲,出言问道。 陆见摸了摸阿魏的头:“阿兄没事。” 言罢,陆见拉着阿魏离开。但一路上,却仍是魂不守舍。将阿魏送回屋舍后,陆见便拿着李云姒给自己的推荐信,直奔安州医署方向而去。 安州城中心坐落着一座钟楼,顺着钟楼向南走,便是南城大街,街边遍布商贩,是安州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安州医署便在南城靠东的永和坊中。就在陆见快步向着医署方向疾行时,不期往日繁华的街道,此时却一片混乱。 南城大街的尽头,路人隐隐围成一圈,不知在围观些什么。即便隔着半里地远,陆见也听得到其间传来的吵闹与喝骂声。他本欲快步离去,却又抑制不住好奇,便上前分开人群,向里瞧去。 不瞧则罢,一瞧,陆见便觉得自己血气直向脑袋上涌。那人群之中,赫然竟是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用鞭子抽着面前地面上一身素衣的女子。女子身下还护着一小女,不停地哭喊阿妹。可那小女却是一动不动,眼见便是不活了。 围在旁边的众人也不乏义愤填膺者,想要上前阻止,但那男子身后两名面相凶恶,身材健硕的仆人像堵墙一般拦在众人身前。众人唯恐自身遭遇不测,便只得退回人群中,看着面前景象敢怒不敢言,间或叹息几声,不忍卒睹快步离去者,亦是络绎不绝。 那素衣女子不顾鞭挞加身的疼痛,只是护住小女,陆见观其容貌,颇有些清秀。想来便因此招来这等横祸。陆见正欲挺身喝止,一名身着短衫,戴青色襥头,面白无须的小郎君引着几名捕快,分开人群来到施暴男子身前。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居然当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带路的小郎君中气十足,厉声喝止仍在鞭挞素衣女子的男子。 那几名捕快见状也纷纷上前,跃跃欲试地想要擒拿行凶男子。不料行凶男子却只是极尽嚣张地一笑,随即转脸看向那小郎君。 “你是什么人,管老子的闲事?” 小郎君一声冷笑:“医署医士虞言!” “我道是什么达官显贵,原来就是个没品的医士,蝼蚁一般,还敢来搅老子好事?” 几名捕快也被男子的两名仆人拦下,双方对峙着,有捕快想强行上前,却被那仆人迅速打倒。捕快们何时见过这等嚣张的人物?登时怒上心头,手中各执刀棍,向着两名仆人和男子围拢过去。 男子见得此景,非但不慌乱,反而还笑起来,他扬起手中马鞭,指向围拢来的几名捕快:“你等可知我是何人?我乃梁斌!我父,是当今太傅!” 梁斌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几名围拢过来打算发起进攻的捕快,也犹豫起来。 虽然有唐一代,太师、太傅、太保这三公从来只是荣衔而不授实职。但这些拥有三公头衔的,却与皇家有着紧密的联系。品级也皆是最高的正一品。看似手中不掌实权,但论起影响力来,却不亚于任何手握实权的职务。 当今这个梁太傅,早年先帝唐肃宗在时,便是当今圣人的老师。至德年间,肃宗以当今圣人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郭、李诸将平定安史之乱,梁太傅在幕僚之中,便为当今圣人颇多谋划。 乾元元年,当今圣人凭借领兵收复两京的军功,毫无争议地被册立为皇太子,而劳苦功高的梁太傅,便是那时被进封为太子太傅。 及先帝病危,行将驾崩之时,张皇后密谋废太子,改立越王之事。也是梁太傅率先发觉,并潜出东宫请来李辅国、程元振一面保护太子,一面逮捕了张皇后及越王,将政变消灭在萌芽之中,也为当今圣人能顺利登基立下了不世之功。 也正是由于之前与圣人的几度患难与共,令圣人和梁太傅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亦师亦友,亦君亦臣,却又早已超越君臣之间的桎梏,师徒之间的相知。故而如今梁太傅虽为荣衔,不掌实职,却颇得圣眷,屡得厚赏的缘由。 但梁太傅和圣人却万万想不到,正是这份殊遇,令太傅之子梁斌愈发无法无天,百无禁忌。强占民田,欺男霸女之事不知做了有多少。囿于梁太傅的身份,各级官吏在面对这些事时,也只能尽力压下。 而此时面对梁斌,捕快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为难至极。但虞言却偏不信这个邪,他上前一步,指向梁斌。 “你父既为帝师,更当奉公守法,约束亲眷。你当街行凶,还殴伤官差,不正如向你父脸上抹黑?” 听闻虞言的话,梁斌非但不惭愧,反倒放肆大笑一番,旋即向着两名仆人使了使眼色,仆人立即上前,伸手便擒住虞言。几乎同时,梁斌手中马鞭高高扬起,直向虞言抽去。 “你口口声声王法,守法,却不知在这世道,权就是法!”梁斌的马鞭眼看便要抽向虞言的脸。围观群众倒吸一口冷气,不忍卒睹。 不料,梁斌的鞭子却最终也没有落下。虞言睁眼看去,却正看到陆见出现在梁斌身后,用指法隔着七八尺远,将一根银针弹入梁斌肩头。梁斌手臂酥麻,马鞭也就此坠地。 “何人在此喧闹?”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传来。虞言与陆见一同望去,只见来人一身绿袍,身穿革甲,腰间佩刀。此刻看向乱哄哄的现场,神色极为不善。 第5章 突如其来 绿袍人向着一地狼藉的现场走去,看了看伏在阿妹身上痛哭的女子,又看了看嚣张的梁斌及其家仆。看到那几名捕快的时候,捕快们纷纷躬身叉手行礼,口中齐称沈捕头。 这位绿袍的沈捕头,便是安州城内捕快的总捕头。按规制,他这个品级的捕头算是不入流的吏员。本无资格穿着绿袍。 但这位沈元沈捕头曾应征从军,在官军与叛军激战的河南之地立下二转功勋,被授予正七品勋官云骑尉,故得以有资格穿着七品官的绿袍。 沈元对着行礼的捕快们摆了摆手,捕快们便纷纷直起身。他又踱了几步,走到梁斌及其家仆身前。梁斌此刻被陆见灸中曲池、肩井等多处穴位,面色扭曲,微见痛苦,但神色仍然十分嚣张。 沈元上前,扶起伏尸痛哭的女子,温言抚慰。 “小娘子,不妨将事情原由细细道来,本捕头为你做主。” 女子闻言,哭拜于地:“明府做主!民女姜小芸,本是城东民户。我阿爹前几日刚刚离世,梁小郎君便以阿爹仍欠其佃租为由,迫我就范做他的妾……民女不愿,他便当街打死了阿妹……呜呜……” 沈元闻言,扭头看向那几名捕快,不由厉声斥责。 “证据确凿,人犯、人证俱在,为何却犹疑不定?” 当先一名捕快来到沈元身侧,附耳道:“沈捕头有所不知,这个梁斌,便是当朝太傅之子……我等万万不敢将其锁拿……” 沈元闻言,一把推开捕快,便向着梁斌径直行去。梁斌见状,不怒反笑。 “沈元,你不过一个小小捕头,就算有七品勋官在身,又算得个屁!” 两名仆人挡在身前,沈元略动身形,便将一人制住,一脚踹出十步远。另一人见状,还要再上,沈元单手解刀,一刀鞘拍在那家仆脸上,登时便血流不止。 “你……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敢!” “沈某既然承蒙上官错爱,当了这个捕头,便要行此职责,维护律法,除暴安良!别说你梁斌只是个狗仗人势的太傅之子,便是天王老子在沈某眼前犯法,沈某也要将之,缉拿归案!” 围观人群闻言,纷纷叫好。梁斌平日在安州城中便多行不法,碍于权势,百姓敢怒不敢言。如今看到这个新调任不久的捕头愿意出头主持公道,自然感到无比畅快。 梁斌举起手中鞭子,仍想负隅顽抗,但肩井、曲池穴传来的隐隐痛感,让其右手发软,挥出的鞭子竟直奔沈元身旁的虞言而去! 虞言匆忙之间躲闪不及,脸上甚至都感受到了鞭稍带来的劲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直隐于一旁的陆见果断出现,夺下梁斌手中马鞭,扔在地上。沈元也趁机上前,将嚣张不已的梁斌锁拿。 捕快们见状,方才纷纷上前,协助沈元押住梁斌。而此时的梁斌,则满脸不甘地看向先针灸,后夺鞭的陆见,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蹦出几个字。 “我记住你了!” 陆见笑看梁斌被捕快们押走。他久在安州行医,对这些所谓高门大户的所作所为早就痛恨不已。如今乐得看他们吃瘪。对于梁斌这种程度的威胁,他根本不以为意。 梁斌之父虽贵为太傅,是圣人的老师。这种地位注定他断然不可能自降身段,以太傅之尊,来整治他一个小小的八品医监。而梁斌虽然多仗其父之势,但一无功名,二无官职,说起来也就是个地痞恶霸之流,断不足惧。 何况,陆见如今已今非昔比,若力有不逮,或可引长公主为奥援。梁斌再跋扈,也终究只能欺行霸市,欺负欺负老百姓。要是惹到公主头上,不说别的,一个元庆就能整得他生不如死。 陆见看到此事圆满结束,便也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却不料方才为陆见所救的虞言,此时急忙来回寻找陆见未果。 悠然地行走在去医署道路上的陆见却想不到,此时的安州医署中,早已是乱成了一团。 现任医正徐天临正指挥着几名医士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账册、文书、花名册,医监屋子也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医署里唯一的医女翘瑶则仔细检查药材库中存放的药材,并核对着手中的账目。 前任医监冯既白在任期间,医署内大小事务,皆决于他一人。徐天临与翘瑶虽各管一摊,实则有功不赏,有过必罚,导致医署众人一早就学会了躺平摆烂,有事互相扯皮,唯恐摊上事让自己担责。 冯既白调任病坊之后,无人再天天管制众人,众人便如同放羊一般,除却必须履行的工作,余皆不问。 更是有些医士趁着管理松散,偷拿医署中药材器具倒卖。以致于如今新医监即将到任,众人才慌忙清理文书、库存,发现诸多难以对上的烂账,也只能一筹莫展。 众人将将把医署清理了个大概,便见陆见背手走进医署。在庭院中洒扫的医士们当即反应过来上前阻拦。 “干什么的?医署重地,闲杂人等免进。” 陆见也不恼,慢悠悠地拿出长公主的举荐信,又从袖子里掏出州府的任命书。 阻拦的医士见到两份文书,连忙叉手行礼,随后快步向医署衙内奔去。 “医正,徐医正!” 徐天临正为医署内乱七八糟的一团而恼火,没好气地回头吼了一嗓子。 “干什么?毛毛躁躁的。” “新任医监,他来了!” 徐天临闻言大惊,赶忙手忙脚乱地整好衣冠,去一旁药库里喊了翘瑶。另大堂里早就候着的狱丞张大成。三人一齐向外走去,迎接新医监。可当众人来到大门前,却惊讶地看见一身素布衣裳,满脸笑意的陆见。 徐天临当即懵圈,这是怎么回事?早在先前冯既白调任病坊之时,便说过要派自己的心腹郑源来接替自己掌管医署,谁又能料到,却是名不见经传的陆见过来,顶了这个缺。 “小人能否看看上官的调职文书?”徐天临脑子飞快地转着,向陆见提出要求。 陆见倒也爽快,手一伸,便将州府的任命,与长公主的举荐信一同递来。徐天临一边看着手中的文书,一边向着一旁杵着的众医士使眼色,便有个机灵的,借故向后院奔去,出了后门直奔冯既白就任的病坊而去。 徐天临将文书递还给陆见,却听见陆见悠然发问,可听在此处众人耳中,却不啻惊雷。 “你们如此怠慢本监,不会是谁早就内定了这任医监的人选了吧?” 第6章 前任医监 徐天临低眉俯首,脑子却转得飞快。这个陆见往日虽有些名气,但一直游离于安州病坊与安州府衙医署这些官方医疗体系之外。 如今看他递来的文书,又确系州府所发任命,加之长公主的举荐信,毫无疑问地,这个陆见已经攀上了高枝。不然就凭冯既白这些年根深蒂固的经营,也万不可能如此节外生枝。 但他徐天临只不过是医署中一个小小的医正,哪路神仙他都得罪不起。方才看到来的人不是郑源,而是陆见之时,徐天临便反复权衡,最终暗自下了决定。 只要陆见履行的手续没有问题,他便不再阻拦和过问,顶多像方才一样暗示下属去给冯既白报个信。毕竟冯既白当医监的时候,坑自己的事也没少干,他完全没有必要死忠于冯既白。 也许换个上官,会迎来一片新天地。徐天临这么想着,毕竟先前在外游医,陆见的口碑可一直还不错。从医术上来说,更不知比连大茴和莽草都分不清楚的冯既白要高到哪里去了。 于是听到陆见话音虽然和蔼,但却暗藏机锋的问话,徐天临马上做出了反应。 “回陆医监,医监人选有无内定,属下毫不知情,请陆医监明察。” 虽然对冯既白着实没什么好感,但徐天临也完全不想得罪他。如果自己日后想图个升迁,或者去工作清省些的病坊,是完全不可能绕开冯既白这一关的。 见徐天临表态,陆见又将目光看向翘瑶与狱丞张大成。二人也连连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陆见看到几人对自己的上任皆已表示无异议,便迈步向着医监衙内行去。徐天临见状,心又悬了起来,生恐陆见看到乱七八糟的文册、账簿等,并因此发难,忙有些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 陆见进了屋,翻看了一番账簿文册,便随手丢在一旁。徐天临刚刚宽心些许,便听陆见幽幽地发话。 “就翻了这十几页账簿,可见医署的亏空挪用,不下数万钱!” 徐天临闻言,噗通一声跪地。 “陆医监明鉴,属下只是个医正,即便有心,也无权行此损公肥私之事……” 陆见转身扶起徐天临,背着手向药材库走去。 “本人来此,非为清查旧账,莫说你和此事无关,便是有关,本人也既往不咎……” 自陆见来到医署这短短一炷香时间,徐天临的心情已经几起几落。但听到陆见这样明确地表态,徐天临终于算是放下心来。 “不过日后,若是再出现这样的烂账,我可绝不手软!”陆见语气斩钉截铁,更令徐天临的内心咯噔一下。 “医监放心,日后我等必然尽心竭力……” 陆见摆了摆手,他深知医署这些腐败的现在已是旷日持久,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但既然他来到此处,便有心与这些损公肥私、草菅人命的官僚斗上一斗。 清查完药材库以及乱七八糟的文书账目,已到了黄昏时分,医署也点卯完毕,医士们三三两两地各自辞别离去。但前任医监冯既白却不请自来。 方才医署的医士向他报告,新任医监莫名其妙地换成了陆见,他便心中窝火,但奇怪的是遍寻郑源,甚至找了一下午,都没有找到郑源的下落。他不得不自己来此,探探风声。 陆见看到冯既白来,倒也不拘束,忙行上前向冯既白团了团揖。心情极差的冯既白随手拱了拱算是回礼。不料陆见竟主动递上州府给自己下发的任命书,令冯既白感到错愕不已。 来之前,冯既白想了一万种整陆见的办法,这个人太讨厌了,要不是他凭空出现,空降到了医监的位子上,自己就可以把着病坊和医署这两头,凡是官面上的治疗诊疗,药材买卖,都要经过自己这一道手。 虽然还有崔家,但总归都是体面人,大家伙一起吃香喝辣,安州这地界药贵与贱,还不是他们两家一句话的事? 冯既白甚至都想好了,只要把上这两头,他和崔氏就设法渐渐向州府施压,下一步就是打击民间自行买卖药材、私下诊疗的行为。 但是凭空出现了个陆见,这个计划直接黄掉。本来握着这两头,他甚至就有了同崔氏谈条件的资本。可是现如今呢?冯既白越想越气。 他打开陆见递过来的任命书,看到州府端端正正地盖着的刺史官印。一时更是气馁不已。这道手续从官面上看,没有任何问题。这就意味着陆见这个人的后台,很可能比自己还要硬。 冯既白经过一番思索,又很快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陆见这个任命,绝非偶然。甚至有可能是有人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野心,从而给他下的绊子。如果是这样,自己就得沉住气,毕竟来日方长。 “冯医监,听闻您在安州医署做了八年医监,学生僭越,便称您一声前辈。不知可否。”陆见说着话,语气却不似在询问。 “好说,好说。”冯既白也是只老狐狸,隐隐听出陆见有指摘他在医署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之意。 “我来之前还听不相干的闲人碎语,说冯前辈对下一任医监的人选早有属意。我当时便不信,冯前辈这等光明磊落之人,怎会行此下作之事?今日一见,果不出所料。能与前辈结识,当是陆某平生之幸。” “陆郎过谦了。”冯既白郑重行礼。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冯既白这样的小人,也不能免俗,喜欢听他人赞誉之词。虽然陆见话语中夹枪带棒,但是冯既白脸皮不可谓不厚,竟泰然受之,令得悉内情的徐天临、翘瑶等人不由心中暗笑。 “本当由晚生备下薄酒向前辈讨教,但今日公务繁忙,无暇他顾。若改日有暇,陆某颇想与前辈把酒言欢,届时请前辈务必赏光。”陆见已经有些厌烦了与冯既白之间来回试探,便客客气气地下了逐客令。 冯既白倒也不恼,笑着与陆见、徐天临等人告辞。返身走出医署。但一出医署大门,冯既白那原本笑眯眯的脸,便立即垮了下来。 好你个陆见,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第7章 闹事行刺 送走了冯既白,陆见也无暇他顾,便找来狱丞张大成,问起新犯将于何日送往安州大牢服刑。 “明日正午便有一批,听说前几日,在春闱中舞弊的崔家二少爷便在其中。” 听到张大成的话,陆见一激灵便站了起来。 张大成在身上摸索一番,拿出一张名单递给陆见。 “陆医监,这便是明日将送往大牢的犯人。” 陆见手有些抖,接过名单细细一看,崔柏远的名字果然赫然在列。 张大成以为陆见只是准备安排医署对囚犯的诊治工作,却不曾想,陆见惦记的,正是这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崔柏远。 由于前任医监冯既白和医正徐天临等人放任自流的不作为态度,导致安州大牢里囚犯的生存环境一直很恶劣。 张大成起先本不同情这些囚犯,但耳闻目睹了不少并非恶意犯罪,却由于种种原因被关来囚牢里的犯人,他便渐渐对这些人萌生了一种同情之感。但对于冯既白等人的不管不问,他也毫无办法。 此时,见陆见虽初来乍到,却立即对这些往日无人问津的囚犯表现出的关切,令张大成心中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暖意。 但他却想不到,此时捏着名单的陆见,心中却满是杀机! 陆见记好了运送犯人的时间与路线,便将名单还给张大成,在医署门口的点卯簿上画了押,便离开了医署。 两年来,自己卧薪尝胆,无非就是在等这个机会。等这个让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便可以草菅人命的高门大户,为自己犯下的恶行血债血偿的机会! 恍惚间,宋盈儿的面貌好似又浮现在陆见的眼前。绵延的思念,令陆见觉得回家的路也变得那么短。当他站在家门口,正要开门进屋的时候,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 陆见不由得暗暗心惊,自己的听力虽并不算顶尖,可长久以来在山林中采药,令他总归比常人要敏锐一些,但是此人居然能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就接近自己,令陆见不由得汗毛倒竖。 倘若此人来者不善,自己很有可能已经横尸当场。 陆见脑海中电光火石地过滤着自己所认识的能人异士,可当他扭过头来看到来人之时,仍是吃了一惊。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令安州城几乎所有地痞恶霸都畏之如虎的韦府近侍,元庆。 陆见转身向元庆行礼:“阁下竟来此寒舍,不知可是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忧心一事,特遣我来。” “不知所为何事。” “明日崔柏远即将转入安州大牢,想必你已知晓。” 陆见沉默片刻,点点头:“是。” “你要除掉他,为宋盈儿复仇?” 陆见面色愤愤,用力点头:“不错。” “如果让你放弃,你会不会不甘?” “自然会!盈儿因崔柏远而死,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元庆望着目光坚定的陆见,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这种事放在我身上,恐怕那崔柏远早已身首异处。” “那为何还要拦我?”陆见有些愤慨。 “如果我告诉你,暂时放过崔柏远,可以让他体会更深刻而长久的煎熬与痛苦,甚至将崔氏一族连根拔起,你会不会照做?” “如能让他生不如死,我当然照做!” “你可知崔家二子,因继承家业一事,已经剑拔弩张?” 陆见闻言,望向元庆,却是摇了摇头。 元庆凑近陆见:“崔德福属意将家族交给次子崔柏远,但长子崔柏修为人刻薄阴狠,决意不肯放过崔柏远。” 陆见闻言,有些难以置信。 “据我所知,明日崔柏远入狱,崔柏修便极有可能动手。倘若保住崔柏远,便可令崔氏,陷入持久的争斗与内耗……” 陆见恍然大悟,抓住元庆的手臂。 “若非元兄,陆某险些自误!多谢元兄不吝点拨。” 元庆拍了拍陆见:“我实为担心你鲁莽出手,波及殿下。毕竟,殿下是你的举荐人。” 陆见郑重点了点头:“元兄放心,即便我动手,也决计将事做得干净,不留下任何把柄。” “行事小心周密,既是保全你自己,也是保全殿下。”元庆语重心长。 “我懂,元兄多保重。”陆见与元庆告别,随即便转身返家。 次日正午时分,押送犯人的囚车,自州府出发,一路向城北的大牢而去。车队中数辆囚车,其余人皆被锁在囚车顶部的方枷中,唯独崔柏远蹲坐在囚车中,舒适之极。 崔柏远悠然自得地看着周遭市井的景象,一脸戏谑,仿佛压根不是去坐牢,而是去郊游踏青一般。 囚车队行至城北集市,排在队列前方几名差役敲着锣,举着回避牌,周遭商贩行人见状纷纷行至路两边躲避。 但不多时,从街巷中突然冲出几匹受惊的马驹,不管不顾地向着车队冲来,差役见状企图驱赶,但随着一名差役被狂奔的马驹撞飞,一时间所有的差役都狂奔着,试图躲避马驹的冲撞。 随着差役们躲避开来,囚车也暴露在那几匹马驹的冲撞之下。牵引囚车的骡马也因为马驹们的嘶鸣而变得狂躁起来。 囚车中的崔柏远起先看着众人四散奔逃的样子,只觉得好玩,大笑不止。但当众差役纷纷逃开,牵引囚车的马匹也开始狂躁地四处跑跳时,崔柏远的神情变得恐惧起来。 随着牵拉囚车的骡马开始狂奔,崔柏远紧紧抓住囚车的围栏,骡马拖行了两百来尺,囚车一个不稳,轰然倒塌,将囚车顶部的方枷摔开,崔柏远也不顾一切地从囚车中爬出。 崔柏远看着四周,马驹仍然在街巷中横冲直撞,差役们或忙着躲避,或上前试图控制马驹。见无人注意,崔柏远起身,向着街巷深处奔去。 崔柏远跑不几步,便见人群中走出一人,白色面罩蒙住口鼻,只露双眼向着自己走来。崔柏远迎着那人向前跑了几步,忽然间,那蒙面人自袖口掏出一把匕首,上前几步照着崔柏远当面刺来! 第8章 视若仇雠 崔柏远看到蒙面人向自己行刺,当即惊出一身冷汗,本能性地向后撤步,令蒙面人第一刀挥了个空。随即,未能得手的蒙面人再度上前,反手执刀再度向崔柏远的面门刺来。 这一刺速度极快,崔柏远根本来不及闪避,只堪堪偏过头,本能地伸手招架,却准确地架上蒙面人握刀的手。蒙面人用力下压,崔柏远平素纨绔,难以抵挡,只能眼看着刀剑刺入自己肩窝。 虽然崔柏远力有不逮,但危急时刻的求生本能还是迫使他坚持着,即使刀尖已经刺入肩窝寸余,他也不曾卸力,刀尖再难以深入。 崔柏远平素自视甚高,而此时,在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头,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力。在感到体力渐渐不支的同时,他终于想到了呼救。 “救命!救命!”崔柏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作为崔家二少爷的他,往日里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便只有他作弄别人的份,又哪里尝过被人压制的绝望滋味? 也就是在这种境遇下,他才能体会到些许往日里被他所害之人的心理。他稍一泄气,刀尖便又向肩窝深入了几分,初时的紧张与恐惧一消散,痛感便随之汹涌袭来。 那一瞬间,两年前因他而死的那名美貌小娘子的模样,又突兀地浮现在眼前。 得益于崔柏远的坚持,方才躲避马驹冲撞而四散逃开的人群,此时也零散地回来了些许。见有人到来,蒙面杀手心急之下,更加用力,连同面目也狰狞了起来。 而崔柏远看到有人影,顿时燃起了生还的希望,他一边竭尽最后力气抵抗着,一边奋力呼喊救命。 一个人影看到这番情景,快步向此处走来。蒙面杀手见状,许是担心自己身份暴露,连忙弃刀,转身快步走向一旁的小巷,显然此人对此地至为熟悉,不过几息间的功夫,便再难觅踪影。 崔柏远方才奋力抵抗,基本已经力竭,此时又兼失血。目力所及已皆是昏昏沉沉之状。但在昏睡前的最后关头,他依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脸上带着不知是高兴还是仇视的表情,不疾不徐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陆见此时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崔柏远。曾经他无数次地想了不计其数的办法来手刃这个仇人。可现在,这个仇人就在他眼前,还被别人刺伤,力竭加上失血,自己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就能致他于死地。 陆见想到当初飞扬跋扈的崔柏远。不由得暗自喟叹一声,人的生命有时无比顽强,就如同方才绝境中努力求生的崔柏远。而有时又是无比脆弱。就如同现在倒在自己面前的崔柏远。 但陆见昨日想了半宿,终于明白了某些道理。宋盈儿的死,看似是崔柏远,实际上,就是没有崔柏远,也会有冯柏远张柏远之流。只要那些欺压百姓的高门恶霸还在,宋盈儿这样的女子,就难逃此等命运。 想通了此节,陆见就更加明确了自己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崔氏一族源于清河崔氏,大抵在北魏时期,国史之狱爆发,崔浩被夷族,堂弟崔蔚生恐受到牵连,举家南渡,仕于刘宋。便是这支崔氏的由来。 到南北朝末年,南迁的崔氏族人才重新回到北方,但在其中,还有一些仍留在江南。安州的这支崔氏便也是其中之一。崔氏人丁兴旺,家族分宗又遍布天下各地,即使中原久历兵燹,政权频繁更替,崔氏却仍然屹立不倒,可谓根基深厚。 及至有唐一代,安州崔氏家道中落,本一代不如一代。但安史之乱爆发,战火烧到中原地区,脑子活泛的崔德福崔德成两兄弟便借着药材紧缺的风口,把持上了药材和钱庄的生意,隔江输送药物军饷,有力支持了中原地区的平叛。 故而当今圣上独宠崔贵妃,不得不说也有此等缘由在其中。 陆见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碍,蹲下身,从随身的医药包中拿出伤药、绷带等物,打算对崔柏远进行简单救治。 他先是将崔柏远的外衣割开,随后拔出匕首,仔细查看伤处一番,确认无中毒症状,方才拿出伤药敷在伤口处,随后再用绷带将伤处一圈一圈缠紧。 处理完毕后,陆见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崔柏远,只得将之背起,离开了面前这片是非之地。另一名趁乱逃出的囚犯杨胜,则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不时帮陆见扶着背上的崔柏远。 匆忙离开的陆见却不知,街巷另一头的茶馆二楼,却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看见陆见处理伤口之后将崔柏远背走,那人才快步行出茶馆。不是别人,正是前一日还对陆见苦口婆心劝说一番的元庆。 而更令陆见没想到的是,崔柏远遇刺的消息,飞快地传到医署之中,令此时的医署乱作一团。刚刚给牢里囚犯派完药的虞言,一回到医署,便见医正徐天临、若干医士皆是备着药箱严阵以待。四下打听一番,虞言才知中午囚车遭劫一事。 有人亲眼目睹了崔柏远遇刺,徐天临深感耽搁不起,当即便领着医士们离开医署,向事发之处奔去。 狱丞张大成得知消息,只得去找了冯既白。他本以为这次只是如同往常一般的普通押送,不想竟在半路横生如此枝节。倘若出了大事,上面追责下来,他便得第一个因此而被革职,严重点甚至可能流放。 冯既白听闻此讯,心下也是咯噔一下,那崔柏远是何等人物?崔老爷的心头肉。要是在路上真有个三长两短,丢了小命,崔贵妃再在圣人面前哭闹一番,安州大牢和医署里能动弹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但当二人紧随徐天临等人到达现场时,却有些诧异地发现,安州病坊的医士,竟已先他们一步到达了现场。看到刚入病坊就职的冯既白也是一脸懵逼,张大成就更是感到事出蹊跷了。 然而最蹊跷,也是让众人最为不安之事,莫过于崔柏远不见了!与他同时不见的,还有陆见,以及另一位囚犯杨胜! 崔柏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路人寥寥数语,众人皆无头绪从何寻起。无奈之下,张大成只得立即安排人手向州府报告,以便动用人手追查陆见、崔柏远等人下落。而冯既白,则看着最先到达现场的病坊医士们,陷入了沉思。 第9章 安州刺史 安州城中虽有安州病坊,和安州府衙医署两个医疗相关的衙门,但却是各司其职。病坊面向所有人开放,收费诊疗,同时还负责培养医士。而府衙医署,则只承担各级府衙的公费医疗,以及为牢中囚犯提供医疗救治。 所以不怪冯既白心生奇怪之感。今日押送囚犯的车队出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医署来负责处理。 他也亲眼看着医署得到消息便立即前往现场,且地处城南永和坊的医署,比地处城西北侧长兴坊内的病坊,距现场还近二里地。可饶是如此,医署竟然还是比病坊来人晚了一步。 冯既白内心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除非病坊的医士,早就得悉了崔柏远将遇刺的消息,并提前做好了准备,才能在囚车遭遇冲撞,崔柏远遇刺的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但是令冯既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同在安州病坊任职的自己,事前居然没有就此事得到一点风声。 崔德福崔老爷子是病坊的主事人,但如今崔老爷子已经病了两年多了,早就不可能再亲自管理病坊。 外界虽然一直风传崔老爷子有意在身后,将家业交托给二子崔柏远。但因为老头一直没咽气,这个说法,便只能是外界的风传。 而结合这一切,冯既白想了很久,终于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病坊的医士,是受了崔德福的继室,也是崔柏远的生母秦六娘的指派,早早做好准备在此待命。 为了保护崔柏远,秦六娘甚至极有可能早早便打点好了一众差役,托他们保护崔柏远,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众多囚犯中,只有崔柏远没被锁在囚车顶的方枷之中。也多亏如此,崔柏远才能在刺客的行刺之下觅得一线生机。 只是众人都没想到,行刺者竟然早早准备了马驹来为自己的行动打掩护。事实也证明这次出人预料的突袭,的确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只是最终的结果终究是棋差一着。刺客一伙人,实实在在地算漏了崔柏远在生死关头所迸发出的能量。 梳理出头绪之后,冯既白意识到,当下最重要的,是先找到下落不明的崔柏远。但是听路人所言,崔柏远又极有可能被陆见伙同囚犯杨胜劫走。 而要更深一点地了解陆见,无疑要从他亲近些的人那里下手,有了这一想法,冯既白便兴奋地在一众病坊医士中寻找着,最终伸手拽住一人,拉到了街边。 冯既白拉住的这名医士,名叫刘迟,早年跟陆见曾是师兄弟关系,又一起出师进入病坊工作,起初形影不离,足以算作是一对密友了。 “刘迟,跟我说说你那师弟陆见。”冯既白开门见山。自视甚高的他,一向不愿在不相干的事物上花费工夫。 “陆见啊,自从上次崔柏远那件事出来,他就绝少与我来往了。因为得罪了崔柏远,安州城里的药铺医馆什么的,也都不敢用他。” “你知不知道,他跟崔柏远究竟是什么事?” “陆见早先有个相好,叫宋盈儿,就是两年前被山上落石砸伤的。那次,崔柏远也在场,我听说,就是因为他调戏宋盈儿,才导致宋盈儿被砸伤死去。” “这么说,陆见后来入狱,也是崔柏远的手笔?” “此事我也不知,不过想来定然与崔柏远脱不开干系。”刘迟思索片刻方才回答。 “你觉得陆见此时回来,是否想找崔柏远寻仇?” “属下实不知。”刘迟生怕自己说错话,看着愈发兴奋的冯既白,反倒更加冷静起来。 “行,你且去吧。”冯既白虽然没从刘迟这里问出什么关键信息,但是已经基本印证了他自己的猜想。陆见此时凭空出现,积极活动,定然与崔柏远之间脱不开干系。 但此时,陆见带着崔柏远下落不明,却正为整件事铺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色彩。冯既白没想到自己的幸福来得这么快,只要陆见在其中对崔柏远下手,不论结果如何,医署医监这一职都将再度空缺,这便是轮到自己发挥的时候了。 冯既白悠然向远处望去,只见一骑背着令旗的传骑,上马向着州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嘚嘚的马蹄声,在这空旷的街道上回响,平添了几分韵律。 劫囚、行刺、绑架。这些事在安州好些年都不曾发生,如今一日便接连出现,针对的竟还都是同一个人。更令人感到棘手的是,这个人还是当今的国舅! 州府的刺史江时修,接报时连呼棘手。虽然他是通过科举中进士出身为官,但江时修一直颇有种怀才不遇的困惑。早年一直在河东当县令、郡守。用了五六年光阴方才换回来一个刺史的职位,却不料仍是圣人眼中的工具人一个。 江时修也一直想不通,那个能率军平叛,收复两京,文武兼资,雄才大略的圣人,为何却对这个孀居的长妹如此忌惮。自祖龙降世,建立伟业以来,千年之间,不过也只有一个天后。 但如今国舅失踪,疑凶陆见,便是这位孀居的长公主所举荐,令江时修也不得不慎重。 几道盖着刺史官印的手令发了下去。不过未时的光景,安州便已关闭四门,捕快衙役,以及巡城甲士尽皆出动,全城大索。毕竟国舅丢了,事情传出去,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但倘若国舅只是被奸人所害,自己对上还有个交代。 安排完了一切,江时修看了看身旁的幕僚师爷,大手一挥。 “走,去韦府,会会那位公主殿下!” 州府外,江时修翻身上马,领着若干随从护卫,便在街道上小跑起来。虽然规制上,刺史出行可乘车,或乘轿。但江时修此人,却偏偏钟爱骑马。 早先在河东当县令、郡守时,河东地区一直在整肃军备。皆是吃了安史之乱的亏所总结的教训。江时修也尝尝喟叹自己生不逢时,倘若早生三年,定然也能提枪跨马,在沙场上与叛军一较短长。 凡是心怀理想的读书人,心中都难免怀揣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但在入仕之后,一个个血气方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却难免都在岁月的摧残与蹉跎后变成一个个垂垂老矣,暮气沉沉的官僚。 史海茫茫,历来能够善始善终坚持理想,不忘初心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 江时修只知道,他不想这样,可来安州上任半年多,在各个势力错综复杂地搅动的旋涡中,他却只感到有心无力。 一行人骑马来到韦府左近,便听到一阵悦耳的丝竹之声传来,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的丝竹之中,竟夹杂着金鼓之声。尚在马背上的江时修听着丝竹声中清脆的女声,不由得浑身为之一震。 第10章 韦府相会 “劲风摧百里,陋室书声寂;提笔书平寇,拔剑着铁衣。 定虏于雁门,讨逆在河西;惟愿效平阳,此身护天地。” 与先前总是哀怨幽婉的曲调不同,此番的调子中,平添一股肃杀与豪迈。伴随隐隐传来的金鼓之声,竟能给人一种千军万马扑面而来的错觉。 江时修听着这曲调,一时间竟有些心潮澎湃。公主所唱此曲之中,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心境的真实写照呢? 本来立志戡乱定难,以王佐之才成就一番事业,最终却不得不在各方的倾轧之下被操纵,被推挤着,过成了如今这种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的模样。 而江时修在听过此曲之后,也终于明白为何那个雄才大略的当今圣人,也要对自己的这位长妹百般提防。她虽然也不过是个生于深宫之中的女子,却难得地,在诗句之中透出一股不亚于男子的豪迈气概。 诗句尾联之中,更是提到平阳公主——高祖第三女,以女子之身聚拢义军,打下了半个关中,为大唐立国建下了不世功勋。 钦佩之余,江时修也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作为圣人御批任命来此的刺史,他的职责就是监视这位长公主。虽然心中惺惺相惜,但两人天然地便站在对立面上,令江时修不由得在心底升起一丝悲凉之感。 一行几骑来到门前,随从下马,向门房递上名帖要求通报,等了不过半柱香的光景,韦府的朱门便吱吱呀呀地打开,长缨带了几名侍女出现在门口,齐齐行礼。 “殿下有请江使君正堂一叙。” 江时修跟着长缨,向正堂行去。他虽然来此赴任已逾半年,但来到府上面见公主,却还是头一遭。 正堂之中,客座早已设好。李云姒正襟危坐在主位之上,面前隔着一道屏风。江时修上前叉手行礼。 “臣安州刺史江时修,冒昧打扰,望殿下见谅。” “江使君,请坐。”屏风后传来李云姒清澈的嗓音,令人听来心旷神怡。 “江使君到任良久,理当本宫前往拜访,但疠风未愈,不能成行,还请使君勿要挂怀。” “臣不敢。”江时修闻言,不由透过屏风看向主位上隐隐约约的窈窕身影,心中更是没来由地泛起一阵惋惜之感。 江时修早知疠风患者的可怖模样,听闻公主有此顽症,心中既惋惜,又同情。如同意外寻获一块美玉,却发现其上遍布微瑕。一念及此,甚至泛起几分失落来。 正在出神的时候,只见侍女长缨端着一只酒壶款款而来,右手执壶,左手托底,缓缓倾倒着,将江时修面前的玉质酒樽盛满。江时修见酒液呈鹅黄色,扑面而来一股水果清香,不由得向壶上多看了几眼。 酒壶是银质,壶身上阳刻着篆体“酉点一丝”四字。 “江使君,此酒乃是一位西域胡商所售,他每岁往来中原与大食,总会带些奇珍异宝。此酒乃是用一种名曰柚子的胡果所酿,味道清冽回甘,江使君不妨尝尝。” 江时修闻言,心中只觉惊奇,便端起碗遥敬李云姒,随后二人分别将樽中酒液一饮而尽。 “此酒却是不凡。”江时修笑道:“只可惜,自天宝年至今,安西诸镇相继失陷,如今往来的胡商,却是愈发稀少了。” “可惜本宫只是女儿身,否则,倒颇想披坚执锐,为阿兄上阵击贼!”听闻江时修的叹息,李云姒也忆起四方国土失陷的无奈现实,不由感叹。 李云姒说完,便突然地有些懊恼。江时修本就是圣人派遣而来的刺史,自己方才那一番话,本是一片赤诚之心,但若就此传入别有用心之人那里,无疑将被曲解与误读。 她正兀自思量着,该说些什么把方才的失言圆过去,却见江时修自几案后站起,叉手深躬。 “这是何意?”李云姒见状不由得有些慌神。韦府与各任刺史久来井水不犯河水,但这种微妙的平衡极度脆弱,一旦圣人有心打破,那两方的和谐景象便会瞬间崩塌。 “方才在府外之时,只听殿下在东楼唱曲。江某虽只一书生,却也常怀戍边卫国之志。早先任郡守之时,便在河东整军备虏,但终究难得施展夙愿。” 江时修顿了顿:“听闻殿下曲声,江某竟是热血沸腾,颇有子期遇伯牙之感。只叹未能早来此地,一闻雅韵。” 李云姒听江时修之语,心才随之放下些许。随即便笑起来。 “这有何难?长缨,取琴来。” 长缨闻言离去。但江时修却连忙跪地为礼。 “殿下,臣下今日冒昧来访,已是逾分,若还劳动殿下为臣奏曲,于礼不合,臣下恐万死莫赎。请殿下收回成命。” 李云姒闻言,便笑了笑:“也好。” “臣今日来,还有一事要禀告殿下。” “江使君请指教。” “崔家二子崔柏修,今日午时押往大牢之时,被劫遇刺,目前生死不知。臣下已令紧闭四门,全城大索。万望殿下加强防备,勿要让贼人乘虚而入。” 听江时修的这番提醒,李云姒不由得有些感动,从主位上站起,隔着屏风向江时修行礼。 “感谢江使君提醒,本宫会吩咐元庆加强防范,若遇到贼人,当就地擒拿,解送州府。” “如此谢过殿下,江某便告辞了。”江时修施礼告别。 原本江时修来此,是想设法探听公主对崔柏远的消失是否知情,但与公主接触这一番下来,他已经确定,陆见带走崔柏远一事,公主绝不知情。 他将此事大概告诉了公主,想必以公主的聪慧,也定能很快想通其中缘由。 只是从他的角度来看,便必须敦促手下,尽快找到崔柏远,如此一来他才算对各方有个交代。 江时修驭马和随从一同返回府衙之中,一名幕僚却从大门处焦急地走来。 “使君,方才有眼线来报,陆见将崔柏远带到了济世堂……现在,得信的冯既白等人已向济世堂赶去。” “命眼线密切注意,若有异动及时报我。”江时修顿觉长出一口气,幕僚领命而去。 崔柏远现身,算是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但江时修知道,看似微现波澜的表象下,是安州各个势力展开博弈的前奏。 第11章 崔府六娘 在刺史江时修得到眼线报告的同时,仍在崔柏远遇刺现场的冯既白,也得到了表弟孙正阳派人捎来的口信。得知崔柏远被送入济世堂,冯既白心下一喜,手中捏着崔柏远,他便有着足够的筹码与各路神仙反复周旋。 想让崔柏远死的,不是崔柏修,就是陆见。如今行刺失败,崔柏修若要还想要崔柏远的命,定然绕不过冯既白。他所要顾虑的,仅仅是如何不留把柄地将对崔柏远的救治伪装成医疗事故。 而陆见,虽然不知他为何将崔柏远送去济世堂,不过基本可以确认现在的他对崔柏远暂时没有杀心。即便是陆见动手,他也可以以此为突破口,打压陆见背后的势力。 而给自己送上这一份大礼的,却是那个令他讨厌的陆见。 人生总是充满惊喜,不是吗。 冯既白立即赶赴济世堂,打算将崔柏远牢牢地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个敏感的时节,容不得任何闪失。济世堂的掌柜,表弟孙正阳虽然忠心无虞,但假手于人,总归不如亲力亲为来得放心。 就在冯既白已经走在去往济世堂方向的路上时,街道中突然出现一支特别的队伍。数十名家丁侍女簇拥着一顶八抬大轿,几乎占据了整个街心。周遭的人群见状纷纷避让,唯恐冲撞了轿中人而给自己招来祸端。 冯既白正奇怪轿中何人,便见轿夫齐齐停轿,两名侍女掀开轿帘,扶着轿内人行出。 一名肤若凝脂,眉目流波,头颈之上多配金饰的美妇人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行至路中,一时颇有光辉夺目之感。而冯既白也很快认出了这名美妇的身份,她便是那位精明能干的崔家继室,也是崔柏远的生母,秦六娘。 她虽然早料到崔柏远在转运大牢途中可能遭遇不测,并来回费心打点差役,又安排了病坊的一众医士早早准备,严阵以待,却仍不料出现此等意外的状况。因而听到消息的第一刻,秦六娘便急急出府,向着出事地点赶来。 此时的秦六娘下了轿,却正细细观察着崔柏远遇刺留下的那一摊血。作为在安州经营日久,根深蒂固的高门大族,崔氏也广泛网罗贩夫走卒,地痞流氓,充作耳目,也为其在不便出面时充当工具。 这些耳目也早在路上便将情况汇总报告了秦六娘。秦六娘已知此时崔柏远被陆见带到了济世堂,却仍然先来到了此地。当然并非专为来此看崔柏修留下的那一摊血。 她的目的,却正是冯既白。 随即,本来正打算离开的冯既白便被两名崔府的家丁拦住。道是秦六娘有请。冯既白心下一凛,自己与这位秦六娘素无交道,心下不知她为何找上自己。 但眼下两名健壮家丁隐隐拦在自己前后,他心知,自己压根没有选择的余地。 街边一处茶铺的雅间,秦六娘正拿着一只木盒,用一只银勺向面前的茶壶中加着茶叶。木盒之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四个雄劲有力的楷体字:三花一叶。 店伙计提着一只陶壶,来到秦六娘桌旁,向茶壶中加入热水,须臾之间,混合着花香、茶香的水汽便在雅间之中升腾起来。 “好香的茶。”伙计嗅闻着茶香,不由出言赞叹道。 两名家丁将冯既白带到雅间,伙计见状,便唱了个喏,提着陶壶离去。两名家丁背手立于一旁,面色不善地盯着冯既白。 “你们也下去吧,冯医监也是老爷的故人,不会对我不利。” 家丁们闻言,一齐行礼,而后向楼下走去。 秦六娘拿起茶壶,给冯既白面前倒上一杯,又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今日柏远出事,冯医监不多时便到场准备施救,可见是靠得住的人。”秦六娘微笑着向冯既白敬茶,见冯既白一脸狐疑,便仰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崔老爷是冯某的前辈,对冯某也多有提携之恩,崔氏之事,某自当尽心竭力,以图报效。”冯既白也喝干茶,对着秦六娘说道。 “老爷十分器重冯医监,我们也希望与冯医监之间礼尚往来,共谱佳话。”秦六娘笑眯眯地说着,注视着冯既白。 “但我也希望冯医监看清形势,切勿自误。”秦六娘话锋一转,一句话便令冯既白错愕不已。 “冯某实在不知六娘所言为何,还望明示。”冯既白虽隐约猜到秦六娘的意思,却伪装得一脸错愕,装起了糊涂。 “相比崔柏修,老爷更器重柏远,冯医监不会不知道吧?”秦六娘也知冯既白是装傻充愣,索性直接一语点明。 “坊间风传确实如此,但崔老爷究竟打算将家业传于谁,都是崔家的家事,我们外人不便置喙。”冯既白眼珠一转,对于秦六娘的来意已猜出几分,但依然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 “老爷恰是忌讳柏修为人阴狠,生恐将家业传于他,会让其余子嗣不得善终,因而才属意柏远。冯医监与柏修平素也多有往来,不会不知吧?” “崔大郎君虽与某多有往来,但交托冯某诸事,出手也颇为大方。冯某与之来往,也多是此类公事,谈不上私下里有什么往来。” 冯既白如此一番话,既撇清了自己与崔柏修之间的关系,明示自己与他并非同船人。也向秦六娘透出口风:只要出得起价钱,自己与谁合作,都一样。 “既然如此,柏远身在何方?冯医监可否告知?”秦六娘虽然已知崔柏远下落,但她却一定要让冯既白说出口,来表明他的立场。 “冯某听说崔小郎君遇险,便立即带人来此。对小郎君下落,委实不知。” 秦六娘见冯既白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即便有些恼怒。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是崔德福的左膀右臂,替崔德福经营医馆与药材方面的生意,常年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却也不常见冯既白这等不识抬举之人。 但她有所不知的是,冯既白如今笃定自己手中有着足够的筹码,无非是待价而沽。 “崔柏修可以给你的,我也给得起,甚至还能给你更多。”秦六娘终于图穷匕见:“崔氏一门的紧要产业,可都在我手上代为经营。” 冯既白笑了,这一声明确的拉拢,正是他等待已久的回答。 “请六娘放心,崔小郎君正在济世堂,此时定然安全无虞。冯某可带六娘前往。”冯既白淡淡一句话,给秦六娘喂下了一颗定心丸,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秦六娘将冯既白送出,正微微蹙眉,一边思索自己的布局,一边准备起轿前往济世堂。但路边却突然冲出一人,叉手为礼跪在面前,令秦六娘错愕非常。 “小人办事不力,请六娘责罚。”来人满面痛悔,却让秦六娘在心中暗叫不好,赶忙摆摆手招呼来人跟在队伍中,起轿直奔济世堂而去。 第12章 重伤难医 令秦六娘惊慌不已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六娘亲口吩咐,派出去的“刺客”陈旭。 早先崔柏远科场舞弊,被崔柏修得知并报官。眼看崔柏远难逃牢狱之灾,秦六娘便动用浑身解数,钱使了不少,人也求了不少。除了那位新来的江使君之外,州府上上下下几乎打点了个遍。 但让秦六娘心凉的是,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件案子,江使君已经亲手督办。崔柏远在乡试中舞弊,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如果刺史没有亲自督办,大可以找个由头便将人放出来。 但现如今,这事是在刺史那里挂了号的,谁也不敢出这个头,只得建议秦六娘另觅他法。秦六娘冥思苦想,便生出了这等筹谋。 计划无非是在崔柏远押送前往大牢途中,派出一名假刺客,只要操作得当,设法弄出个不大不小的伤,再以此为由,让崔柏远先在外医治。待时日一久,再拜托崔贵妃在圣人面前讨个恩典,将崔柏远赦免,此事便也了了。 孰料,自己派出去“行刺”的陈旭尚未动手,柏远便已遇刺。既然如此,这名刺客自然是真行刺。 即便一帮路人都看到崔柏远状况尚可,但从真刺客的手下死里逃生,秦六娘也心知崔柏远的情况定然不会太好。 秦六娘掀开轿帘,看着街边的景象,不住催促轿夫快些,再快些。自己唯一的希望,亲生儿子崔柏远现在情况不明,生死不知,饶她秦六娘平日是崔府实际上的大管家,件件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此时也不由得慌了神。 与此同时,正在济世堂中的崔柏远,情况的确也不太乐观。 先前陆见只是为崔柏远进行了初步包扎,但刀刃刺入肩窝较深,此时还需进行进一步按压止血、清创缝合、伤口消毒,再次包扎等处理。可到达济世堂后醒来的崔柏远见是陆见在侧,言辞拒绝陆见为其医治。 崔柏远心中明白,两年前的那几桩事,早已让他和陆见成为了不死不休的仇人。这世间倘若有无时无刻都想让自己死的人,陆见定然是其中之一。和长兄崔柏修不同,崔柏修只是想让他死,但陆见,却是想让他受尽折磨与痛苦后死。 “崔小郎君,你若执意不肯医治,只需再待一刻钟,便会失血过多而死。”陆见站在距崔柏远几步外的地方,看着一脸抗拒的崔柏远,语气平淡地说道。 “我不信。”崔柏远面目有些狰狞,忽而又带上一抹邪笑:“陆见,你定然是想借为我医治之机,取我的命,好为那小娘子报仇。” 崔柏远觉得他自己的思维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但他也很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冷。肩头上包裹的绷带早就被汨汨流出的血液染得通红,可崔柏远仍然不肯接受陆见的医治。 “我若想取你命,又何必费尽周折,将你带来此处?”陆见冷哼:“直接趁那刺客遁走之时,在你伤口上略施手脚,便可直接致你于死地。” “那时众目睽睽,官差们也皆在左近。你若下手,自己也绝难逃脱。而在此处,你大可痛下毒手,而后从容离去。”崔柏远眼珠一转,说出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 陆见闻言,气极反笑,便一拱手道:“崔小郎君既如此,你大可自便。倘若失血休克而死,也与陆某无关。” 陆见话音未落,医室大门洞开,孙正阳带着若干医士进入屋内。原来方才冯既白已遣人送来口信,叮嘱孙正阳务必要阻止陆见,自己带着秦六娘已在路上,马上便可赶到。 孙正阳上前抓住陆见,两名医士也一同上前,分别拽住陆见左右臂。 “孙掌柜,这是何意?”陆见面色不豫,出言问道。 “冯医监嘱我安顿好崔小郎君,万不能让你接近。”孙正阳一副小人得志的派头。先前自己这济世堂经营得好好的,却不料陆见横空杀出,给那帮穷鬼百姓免费看病取药,黄了济世堂一大半的生意,因此两人之间,也算是早有旧怨。 一旁的崔柏远看到陆见这等模样,更是冷笑出声:“陆见,两年前我就告诫过你,你我从出世起,就远不在一个层次。两年前你尽心竭力也斗不过我,时至今日,也仍旧如此。” 陆见看着崔柏远的模样,一时间咬牙切齿,须发倒竖。但思虑片刻,他便冷静下来。 “崔小郎君,万望稍后你失血过多,周身发冷之时,也能如此自信满满。” 言罢,陆见便被孙正阳及两名医士拖出,按在济世堂门外的阶梯上。 陆见回头望向孙正阳:“孙掌柜,你只有不到一刻钟时间,倘若崔小郎君再不止血,恐有性命之虞。届时万事与我陆见无关。” 孙正阳冷笑一声,便返身关上门。他一直看陆见都颇为不顺眼,只是偏偏自己医术、医德都在陆见之下。如今好容易逮着机会。要不是还得急着给崔柏远止血,他倒真想站在门外,好生出言嘲弄陆见一番。 然而进入内堂,孙正阳却吓了一跳。此时两名医士按着崔柏远,却仍难以完全控制住他。而揭开了纱布的创口非但没有一丝凝结的迹象,反而向外涌出略带暗红的血液。 孙正阳也顾不得许多,他想起陆见的叮嘱,倘若真让崔柏远死于此处,那他这间济世堂便真的可以关门大吉了。不仅如此,他还有多久的阳寿,都得看崔家人有心让他活多久。 孙正阳拿着一块止血布,倒上止血药粉,手有些抖地来到崔柏远面前。看着崔柏远那几乎是奔涌而出的伤口,他也没有把握能够成功止血。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试一试了。 孙正阳:“忍一忍,一下就好。” 言罢,孙正阳将止血布整块地盖在崔柏远伤处,孰料崔柏远立刻身体剧震,那刚盖上的止血布,不过几息光景便被染成一片通红,随着崔柏远奋力的挣扎而掉落下来。 刀刺入的伤口本来就深,崔柏远又绝难安安生生地接受治疗,他越是挣扎,失血就越快,伤口就越难愈合,这几乎形成了一个完全闭环的恶性循环。 见得此景,孙正阳也顾不得丢不丢面子的事,手忙脚乱地奔出医馆,向着坐在外面阶梯处的陆见深施一礼:“陆医监,某才疏学浅,还望医监出手相助!” 第13章 缝合止血 陆见哂笑着步入堂内。此时的崔柏远刚刚结束上一轮的拼死挣扎,血流遍地,几名医士也是略显狼狈地或坐或站在各处。 崔柏远此时也已不见方才的狂悖神色,确如陆见所说,他感到身体正一点点地变冷。头也逐渐眩晕起来,显然便是失血过多的前兆。 只是他实在想不到,偌大一个济世堂,连同掌柜孙正阳在内,六七个医士竟然如此不济。折腾半天,非但止不了血,反倒还喷得满地都是。医士们眼中只念着止血,完全不顾崔柏远个人的感受。 就在这样的反复折腾之下,崔柏远只觉得越来越虚弱。意识也在渐渐走向模糊。即使被孙正阳等人折腾得让他十分想骂人,也完全没有气力发作。 此时,看到孙正阳等人一筹莫展的模样,与再度进来的陆见,崔柏远心下明白了些许。而愈见虚弱的体态,也在逼迫着他的思想向着理智倾斜。他心知,自己能否成功止血活命,可能还真要指望这个陆见了。 而进入医室内的陆见,却并未急着对崔柏远展开施救。崔柏远已经觉得自己的头脑开始困顿,四肢百骸,也逐渐不听使唤。 “陆医监,还望从速施救!”孙正阳也看出来崔柏远快要不行了,此时也顾不得先前那诸多恩恩怨怨,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向陆见说着。 陆见笑了笑,走到了崔柏远身前。 “崔小郎君,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陆见看似语气平和,但却隐隐透出一股森然之气。 “想救便救,废……废什么话。”崔柏远舌头已经开始打结。但平日里高高在上惯了,便是在这种关头,也决计不肯说一句软话。 “两年前,你不过受了些许擦伤,便逼我丢下旁人去救你,那时盈儿便如同你现在这样,失血过多,却连话都说不完整。” 陆见一提起盈儿的旧事,便不由得牙关紧咬,愤恨之情皆是写在脸上。 “我没想让你死,起码现在没想。却不想天赐良机,让你也体验一下,盈儿死前的那种痛苦,和绝望。” 听着陆见的话,崔柏远脸部肌肉抽抽着,却已无力再做出任何动作。 “或许你求我一下,我会出手,让你活下去。毕竟像你这等恶人,两眼一闭的死法着实太过便宜你了。” 陆见咬着牙说完这番话,便双目直视崔柏远。可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崔柏远却并未体现出任何软弱或是恐惧,只是强撑起精神,也用充满怨怼的眼神回望着他。 “啊呀,陆医监,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孙正阳听着两人对话,已察觉不妙,当看到两人开始大眼瞪小眼,而陆见却没有任何要出手施救的意思时,他终于忍不住了。 不管怎么说,崔柏远如今是在自家医馆中,倘若死在此处,不论谁的缘由,他是万难逃脱干系。 可陆见却对此充耳不闻,他早知孙正阳是冯既白的一条走狗,之所以把崔柏远弄到这里来,也有点隔山打牛的心思。但陆见不知的是,在他筹谋并实施这一切的过程中,老墙头草冯既白也已改换门庭,同崔柏远以及背后的秦六娘达成了初步的同盟。 二人僵持了大约半柱香的光景,崔柏远终于是支持不住,一头栽倒了下去。自始至终没有向陆见说过一句软话。 陆见不由得对崔柏远生出几分钦佩之意了,虽然这个人是个混球王八蛋,他没有一刻不想让崔柏远受尽折磨,在痛苦绝望中死去,可他宁肯失血过多晕厥,也绝不开口求饶,倒颇有几分骨气。 一旁孙正阳见到这情况,着急万分,他上前拽住陆见的衣角,语气已近乎哀求。 “陆医监,若崔小郎君在此有个好歹,你我怕都是难逃厄运!孙某求求陆医监,快行施救。我一家老小十几口的命,如今可都在陆医监一念之下啊……” “无妨。”陆见表现却十分淡定,他拉起眼瞅着就要下跪的孙正阳,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就施救,崔小郎君体格健朗,定然无碍。” 言罢,陆见将崔柏远放平,从随身的医箱中取出银针、缝线、伤药、绷带等物,开始穿针引线,又用银针灸中崔柏远的气海、天柱、曲池等穴位,而后穿针引线,开始为崔柏远的伤处缝合。 然而陆见刚缝不过七八针的模样,医室的大门便突然打开,冯既白引着秦六娘出现在门口。秦六娘看着满地的血迹,不由得一晃身形,差点没晕倒在当场。 一旁的侍女赶紧扶住秦六娘,然而秦六娘则不管不顾地奔上前去,看着昏厥过去的崔柏远,难抑地哭喊出声。 “儿郎啊!”这位崔府阖府上下都既敬且畏的侧房,也许只有在此时,才能迸发出如此真切的情感流露。但见昏迷的崔柏远毫无反应,秦六娘更见伤心。 而另一旁的冯既白,此时的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揪住一旁的孙正阳,咬牙切齿地低声责问。 “怎么是陆见?” 孙正阳哭丧着脸:“我等想尽办法,也未能为崔小郎君止血,只能请陆医监出手……” “废物……”冯既白仍是咬牙切齿地低声叱骂了一句,随即便转向陆见。 “陆见!你立即停手,否则,便让张大成将你抓走!”冯既白厉声喝道。 而正在缝合伤口的陆见,却充耳不闻,令冯既白更现恼怒。 秦六娘捏着帕子,侧身擦了擦眼泪,而后立于一旁一脸狐疑地看着陆见。虽然她并未理会冯既白的斥责,但自己儿子和陆见之间的嫌隙,她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总听人说起过。 虽然她本人对陆见谈不上有什么好恶。但在崔柏远的事上,她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秦六娘向外招了招手,随即,几名家丁便带着若干病坊的医士,走进了济世堂的医室。秦六娘上前,对陆见道了个万福,随即客客气气地对陆见言道:“陆医监,奴家已延请医士为犬子医治,先前有劳陆医监,医监救治犬子之恩,六娘永志不忘……” 陆见有些无奈地停下手,随即指了指已经缝合了一半的伤口,对秦六娘道:“令郎所受刀伤,出血已逾升,陆某如今已缝合一半,六娘莫不是要某当场拆线,再让病坊的医士们来施治?” 任谁都知道,临救治时更换医士,就如同临阵换将一般,绝对是大忌之事,这也令精明能干的秦六娘一时犯了难。医室瞬间陷入落针可闻的境地。 恰在此时,一人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旁若无人地行入济世堂,正在医室之中的众人一见此人来到,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第14章 罪囚杨胜 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来者不是别人,却正是崔家大郎,崔柏修。 阳谋的高明之处,就在于被算计的人明知这是个套,但受各种因素所限,还是不得不往里钻。 此时济世堂中的众人,便颇有这种感觉。崔柏修与崔柏远之间围绕着家业继承展开的明争暗斗,众人人尽皆知。崔柏修屡次试图置崔柏远于死地,也一直都有风传。这次更是差点当场要了崔柏远的命。 但是人人都知道,却谁也无法跳出来挑破。 如果撇开上一辈,只有崔柏修和崔柏远的话,毫无疑问崔柏修占据着碾压性的优势。崔柏远不过是个只会借着祖荫为非作歹的草包。论智谋,论人脉,论实力,他没有一样是崔柏修的对手。 之所以两人能在这样的明争暗斗之中处于均势,秦六娘可说功不可没。崔柏修的手段和智谋为他取得了优势的同时,也在崔德福那里取得了相反的作用。 而崔柏修最为成功的一点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永远不给别人留下把柄。这也就是为何人人都知道崔柏修的嫌疑最大,却无人能跳出来挑破这一层的缘由了。 见崔柏修到来,秦六娘也不卑不亢地迎上去。崔柏修见到秦六娘,也是满面堆笑,上前对着秦六娘长揖到地。 “二娘,柏修听闻弟弟为歹人所害,心中忧虑心疼,特来看望。” 崔柏修礼数周全,秦六娘自然也无话可说,只得道了个万福:“感谢大郎挂念,柏远虽遭歹人行刺,但老爷夫人庇佑,只受了些伤,并无大碍。” 崔柏修闻言,一脸关切地来到俯卧着的崔柏远身旁,细细查看了一番缝合了一半的伤口,抬头看向陆见。 “陆医监,可否说说,我阿弟这伤势究竟如何?” “尚无大碍,但凶手以川芎、丹参、红花、鸡血藤等物熬制汤药,并用于刀刃之上,致使伤口难以愈合。陆某以银针封住穴道,对伤口进行缝合,再上伤药包扎,细心调养月余,便可无虞。” 崔柏修看了看在医室内站了一圈的病坊医士,心下已明了些许,再度向秦六娘施礼,问道:“二娘可是忧心陆医监,怕他不好好医治阿弟?” 崔柏修此语一出,秦六娘却不便直接应答。她也知崔柏远先前所为亏欠陆见。如今陆见不计前嫌,在此为崔柏远医治,已经很令她感动又诧异,若是还抱有成见,不知旁人当如何作想。 “并非如此,大郎多虑了,陆医监声名久在其外,必不负盛名,他来医治柏远,奴家也十分放心。” 见秦六娘明确表态,崔柏修也笑了起来。随后转身面向陆见,一揖到地。 “陆郎中,如今我阿父高卧在床,作为长子,便有责任为家人做主。如此,便有劳陆郎中费心医治我阿弟,柏修先谢过了。” 崔柏修借此机会,字斟句酌,在无形之中便向众人灌输着自己已是崔家主事人的观念。饶是秦六娘在旁有诸多不服,此时也不便张口。 作为聪明人,她知道,就算崔柏修再不择手段地对付她和崔柏远,那也是崔家自己的家事。家丑不可外扬,任何时候都是如此。 陆见回到崔柏远身旁,正要再度开始缝合,却蓦然瞥见正堂外的门边,一个小脑袋一闪而过,看到他之后,又冒了出来,向他得意洋洋地做着鬼脸。 那不是别人,正是阿魏。原来陆见带崔柏远来此之前,便让阿魏前去联络崔柏修。如今围绕着崔柏远来回闹腾,陆见手中也算是有了几分筹码,更有了和崔柏修之间的利益共同点。 或许双方所怀的目的不同,但有句老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陆见也对此深信不疑。见崔柏修来此的举动,以及阿魏志得意满的表情,他已知崔柏修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一念及此,陆见手下便继续动起来。如今自己的计划初步施行,要等这台好戏登场,还需得些许时日。 正在陆见缝合完毕,剪断缝线并撒上伤药之时,济世堂的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可找着你了!让差爷们一通好找!”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厉声呵斥着,随即便响起铁链的哗啦声和锁拿声。 陆见赶忙为崔柏远的伤处缠好绷带,便向济世堂外行去。一出门,便看到绿袍捕头沈元带着几名捕快,将一名身着囚服的男子锁拿。而这名男子,正是那个和陆见一同将崔柏远带来此处的囚犯杨胜。 杨胜倒也没有反抗,很配合地被官差们锁拿带走。杨胜被带走之前看向站在济世堂门口的陆见,陆见也微不可见地对着杨胜点了点头。而捕头沈元,则亦是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陆见一眼。 上次遭受崔柏远陷害之后,百口莫辩的陆见便被投入了安州大牢,在牢中的日子里,陆见结识了很多囚犯,也从他们身上看遍了人间疾苦,杨胜也是其中之一。 这个杨胜本是河南道睢阳郡人,打小便在街上混,也因此从一帮惯偷那里学了一手梁上技艺。尹子奇率叛军围攻睢阳时,杨胜便领着妻女南逃,一路历尽艰辛来到安州,妻子也在半路病饿交加而死,杨胜便与女儿相依为命。 初时,杨胜收敛不少,找了一间米铺当伙计,收入虽不高,但糊口倒也有余。但没过两年,女儿生了一场大病,瞬间便击垮了这个家庭脆弱的经济支柱。 为了给女儿医病,杨胜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最后不得不重操旧业。但与一般蟊贼不同,他们只偷好偷的地儿,不问贫富。但杨胜从不管好不好偷,只偷有钱人家。 在这一指导思想下,杨胜连盗数家大户,虽然进项多少参差不齐,却也总是无一失手。就这样,胆子越来越大的杨胜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翻进了韦府。 这一次,杨胜很幸运地找到了一堆金银玉器,满心欢喜女儿的病情终于有了着落的杨胜装满了布兜,可就在逾墙逃离时,却被机警的元庆逮了个正着。 在狱中,杨胜也无时不忧心女儿,也正是陆见总是依靠阿魏设法采药材,按照陆见的嘱咐为杨胜之女熬制汤药,病情才一直稳定下来。正因为此,杨胜和陆见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也才会因为陆见一句话就甘于冒险。 此番杨胜帮助陆见,尚不知如何定性。 第15章 医士虞言 若要说这世上有什么地方,是最让陆见难以释怀,甚至心生厌恶的,安州大牢毫无疑问要当居首位。 不仅是当初陆见承受着失去宋盈儿的痛苦,还被丢进大牢中服刑,更甚者,是牢中对于弱者的欺凌,以及家境殷实者倚仗特权,在其中横行无忌的丑恶嘴脸,更是让陆见每每忆起便厌恶不已。 然而当下,陆见又不得不主动回到这个充满着痛苦回忆的地方。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杨胜,他也别无选择。 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狱丞张大成打开牢门,陆见顺着阶梯一路向下。路过上层的囚室时,便见那宽敞整洁的牢房中,一个个“高级”囚犯或惬意地在几案旁饮酒,或与狱卒对弈搏杀,更有甚者竟召来艺伎,寻欢作乐。若不是一扇扇隔绝开来的牢门与锁链,此间景象倒更像是繁华的旅店,而非监狱。 但陆见的脚步继续向下,走向下层囚室时,逐渐污浊的空气裹挟着霉味、排泄物的味道,以及因人员密集而散发出来的阵阵汗臭,才终于展现出好似地狱一般,也是大牢应有的模样。 “还是这副样子啊。”陆见边走边感叹道。曾经他也是身在其中,如今虽今非昔比,但再度来到这个环境,加之先前的苦痛回忆不时跳出来袭击着他。令他再度感到极其不适。 张大成闻言有些尴尬,曾经命如蝼蚁的囚犯,如今却变成了自己的上官,在感叹世事无常的同时,他也不得不对陆见更加佩服。但自己虽也有心改变现状,却是无能为力,以至于在陆见发声感叹之时,张大成满面惭愧,恨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 陆见感慨完毕,便没有再多言。他心知张大成这个小小的狱丞,连开关牢门都得上报,登记。他也委实没有能力去改变这等现状。 在张大成的引导下,陆见站在了一间牢房前,这个不过一丈见方的地方,竟挤了十来个人。陆见透过牢门向内望去,许是先前有些困了,杨胜此时正侧着身,一面面向着墙壁,似是睡着了。 “杨胜!杨胜!”张大成也不管杨胜是否在熟睡,直接高声呼喊着。陆见本欲阻止,却也晚了一步。 杨胜听到呼喊,本能地从卧着的茅草上弹起,随即起身向陆见和张大成走来。 陆见手中拿着一个油纸包,隔着牢门向杨胜递过去。杨胜疑惑地接过,打开,内里却是几只烧饼。 “快吃。”陆见轻轻对杨胜说道。杨胜闻言会意,伸手拿起一个烧饼,三口两口便已下了肚。陆见与张大成就站在一旁,看着杨胜吃。 烧饼的香味飘散开来,牢中的囚犯此时目光皆望向此处,一脸艳羡。 陆见心知牢中囚犯的习性,若是他们给完就走,这些烧饼势必会被牢中囚犯哄抢,能不能吃到杨胜嘴里都要打个问号。因而他便和张大成站着看杨胜吃完,有他们在此,牢中其余囚犯便也不敢造次。 恶劣的环境,往往会将人性中的恶无限放大。 看着杨胜将最后一口烧饼吞咽下去,陆见才笑了笑,随即隔着牢门拍了拍杨胜:“杨胜兄,你便放心,我稍后便去州府中说明情况,万不会弃你于不顾。” 听着陆见的话语,杨胜不由有些感动。他看着陆见,用力点点头。 陆见向着张大成使了个眼色,张大成便站在牢门前,用手敲了敲牢门,待得牢中囚犯都看过来时,张大成才举起右手,挨个地指了过去。 “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啊,要是胆敢让我看到你们欺负杨胜,给我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狱丞发话,囚犯们纷纷垂下头去,以示驯服。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张大成虽然职权不高,但是收拾个把囚犯,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容易。 两人一前一后,通过狭窄的楼梯,再度向上走去。上层的牢房仍然饮宴作乐,歌舞升平,与下层宛如云泥之别,这让陆见更感厌恶。只想加快脚步离开。但当张大成再度打开牢门时,门外却站着一身医士打扮的虞言。 虞言手中提着一只药箱,正有些疑惑地看着前后行出的张大成与陆见。看到陆见时,虞言神色一振,当即放下药箱,恭敬地叉手行礼。 陆见见人向自己行礼,登时有些疑惑,端详了虞言一番方才反应过来,亦是长揖回礼。 “陆医监,辛苦了。”虞言看着陆见,由衷地说道。 陆见看着虞言以及他带着的药箱,便笑了起来。 “早闻医署有个白面医士,每过旬日便自发来为狱中囚犯诊病,不想竟是你。” “医监见笑了。”虞言脸一红,回答道。 陆见站在牢房门口,看着虞言提起药箱,径直向下层牢房行去,不由得微笑起来。那日跳出来阻止梁斌当街行凶,便让他看出此人身上颇有几分侠义气概。定期自发来为下层囚犯诊病,更是说明此人心中仁慈磊落。 不过两次照面的光景,令陆见不由得对这个虞言生出几分好感来。 陆见跟着张大成锁上牢门离开,但陆见却没有注意到,上层某间牢房中,梁斌正一脸不忿地将一张纸条卷好,用竹筒封上,塞到面前艺伎腰间的束带中。随后,梁斌又拿出一只装满钱的布袋,塞给面前艺伎。 “帮我把这个东西放到德胜号掌柜那里,这些钱都是赏你的。” 艺伎面露喜色,本来来大牢的活,一般人都不想接。通常都硬塞给她们这些没什么地位的新人。可这次这位小郎君给的赏,却比院里的头牌过一次府收的都还要多些。 不过她却不知道,满心怨毒的梁斌,正利用她传递出的消息,来完成自己谋划已久的报复。 本日医署的值更官,正是陆见与虞言。因医署特殊的性质,有时即使是通常的下班时间,也会接到急诊,因此确立了值更制度,在其余人离开医署后,值更人通常需要留守至亥时末刻,方可离开医署归家。 但今日,注定不寻常。 值更结束后,陆见让虞言先行出门,自己灭了灯,返身关好门锁上,正待要离开,却不期听到左近传来一声闷哼。而一转身的功夫,虞言却已没了人影。 陆见心下疑惑,便摘了门前的灯笼,取出火折子点燃,想要寻一寻虞言的踪影,不料灯火一亮,陆见却吓了一跳。 路旁树木的阴影中,数名手执利刃,黑布蒙面的彪形大汉,正面色不善地看向他…… 第16章 遭遇劫匪 陆见一见此等阵仗,便心知自己遇上了歹人。这伙人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奔着他来的。此时他已无心去细想究竟是谁下此毒手,反倒是担心起下属虞言的安危来。 先前虞言先他一步出门,如今却不见踪影。谁能料想到,值个更的工夫,竟遇上这等祸事。 那几名手执利刃的歹人见状,一同前进,隐隐将陆见包围起来。陆见慌忙之下,也只得拿着灯笼步步后退,不过几息光景,后背便靠上了墙。而这么一会工夫,他借着灯笼的亮光,也终于发现了虞言的踪迹。 此时的虞言,正在医署正门十余步开外,为另一名歹人所制服。一柄匕首架在他脖颈处,却是动也动弹不得。 陆见见此阵仗,已知仅凭自己,绝难逃离。但他却在短短几息之间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右手手腕一翻,一根针灸所用银针已经捏在手中。 眼见面前几名歹人步步逼近,陆见突然将手中灯笼用力掷到地上,随后伸出左脚,迅速将灯笼踩灭。几乎与此同时,他右手一挥,一道微不可见的银光已暴射而出。 做完这一切,陆见又借着黑暗,试图向医署左侧奔去,从此处狂奔三五十尺,便是南城的顺城道。此处常有巡城兵卒往来。这些歹人即便再胆大包天,也决计不是巡城兵卒的对手。 可陆见没跑出几步,便被一名身形瘦削,却极为敏捷的歹人所擒住。那歹人不由分说,便将手中刀架在陆见脖颈上。刀刃的寒气森然,陆见也不得不就范。 围拢过来的其余歹人不由分说,拿出一根麻绳便将陆见五花大绑。架起便向一旁押去,就在此时,一阵阵微弱的呻吟声,却自那名制服虞言的歹人处传来。 几名歹人急忙上前,却见此处只余同伙一人,先前被牢牢制住的虞言,此时已不见了踪影。 “肩头,疼!”那名制住虞言的歹人见同伙得手,忙出声求助。几人上前摸索来摸索去,却不知反复触动着肩头的银针,只令那名歹人更加疼痛,费了好一阵劲才将肩头的银针拔下。 “人呢?”一个身材高大,似乎是领头人的歹人问道。 “方才灯笼灭时,我只觉肩头一痛,兵刃脱手,那医士便趁机逃跑了……” 领头之人闻言,登时心便凉了半截。 他们不过受雇于人,本来计划捉了这两人,潜藏在城中躲藏一夜,待次日天明时分,城门开启之时,再偷偷将二人运走,哪想到如今却跑了一个。 自方才他们几人一起去捉陆见,到现在早已过了半炷香光景,虞言怕是都跑出二里地了。 就在兀自思量之间,那位领头人便依稀听到远处隐隐传来打更人的铜锣声,想来便是那虞言逃跑之后,找到了打更人示警。 此时正是子时初,巡城军士刚刚替岗,一旦示警消息发出,他们便很可能要面临两波巡城军士的搜捕堵截。 一念及此,领头之人不由得怒火攻心,伸手便扇了看管不力那手下一巴掌,犯错的手下也不敢反驳,便生受了。 此时困扰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究竟是走,还是藏。 如果看管之人没有放跑虞言,此时他们便大可从容不迫地回到早就定好的躲藏处,轮班值守歇息一晚。可如今虞言逃离,惊动了打更人,那么藏在城里,很可能便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倘若虞言直接报官,明日开门之时便严加盘查,他们便决计出不得城去。而且手中捉住的这个陆见,他们也心里没底,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兄弟们。”领头之人思虑片刻,便将众人召集起来:“如今藏在城中,定然死路一条,我等唯有缒城而出,方得一线生机。” 几名歹人闻言,纷纷点头表示同意。但领头之人此种方案,仍有一个问题,就算是缒城而出,如何躲过城头的巡城军士,又是摆在众人眼前的一个大麻烦。 城下的巡城军士,他们可以躲在路旁街巷中,等军士巡逻过去之后再行动。可城墙高耸,从下面又完全不可能看到上面的情况,若登城之后与巡逻的兵卒撞个照面,便是无异于自投罗网。 一念及此,领头之人立时心焦不已,他们在此处停留的时间业已不短,如若再行停留,恐怕难逃搜捕。 “赟哥,我有个办法,不知可不可行。”正在焦急的时刻,众人之中有个身形最矮的,出言探询似的问道。 “有便快讲。”赟哥闻言,如同绝处逢生。 “我有个发小,就在南城值守。不若赟哥带兄弟先躲躲,我去找他说说,再使些钱财,让他睁只眼闭只眼,放我们过去便是了。” 赟哥闻言,便只得同意此人提议,给了他一小袋财货,看着他借着夜色向城墙摸去。自己则带着几人一同推搡着陆见,顺着医署的墙根向一旁小巷中走去。 陆见不由庆幸,自己在方才电光火石的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虽然他与这些人并无深仇大恨,但他们拿钱办事,如果自己与虞言皆束手就缚,很难说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也正是由于他方才的举动,此时这些歹人,对他充满了警惕与戒备。绳子穿过腋下,紧紧地勒着后颈,陆见几乎感到粗糙的麻绳甚至陷进了肉里。 紧缚自不必说,饶是陆见已经双臂发麻动弹不得,这几名歹人仍各自手执利刃,或架在他脖颈,或抵在他后腰。仿佛若是不如此看管着,陆见便能挣脱绳索逃命一般。 “不知是谁指使你等行此之事,我一个小小的八品医监,大可不必如此。”陆见只觉绳索勒得难受,为了转移一些注意力,索性直接与歹人们攀谈起来。 “老实点,若你不识抬举,我等手中兵刃齐下,捅你七八个窟窿,便是菩萨转世也救不了你。”那被唤作赟哥的头人,也懒得与陆见废话,便出言威胁道。 “列位兄弟。”陆见幽幽开口:“你们的雇主给什么价钱,我也给得起。甚至是双倍。” 与陆见预想的不同,赟哥甚至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他。 “我等虽做的不是什么好事,但你若如此,便将我等看扁了。”赟哥冷笑道:“我等既已受了雇主之托,便须忠于雇主之事。即便你出价更高雇佣我等,也须得此事了结之后。” 赟哥的骨气虽然令陆见刮目相看,但此时的他却只觉得苦不堪言。在这种痛苦的侵扰之下,手臂被绑缚的感觉便更加强烈了。 恰在此时,城头传来一声唿哨。赟哥走出巷子向城头望去,却正是先前出去的手下,在城头向他们发出信号。几人瞅见街道上并无巡城兵卒身影,便推着陆见,直向城头行去。 一根绳索自安州南城墙上抛下,随即,赟哥便拽着绳索,两脚蹬墙,动作麻利地逾墙而下。随后,被捆着的陆见也缓缓自城上缒下,离地还有半丈高时,上面牵绳之人一个手不稳,陆见便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虽然赟哥很快上前,给陆见解开缒下的绳索。但这一下仍然给陆见摔得不轻。他只觉整个胸腔都火辣辣的,气也喘不均匀。一股腥甜自胸腹处直涌上来,一张嘴竟呕出一口血来。 第17章 性命攸关 赟哥只看了一眼陆见,便返身接应其余缒城而出的手下了。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几人皆已站在城下。赟哥扯了扯绳索,城上接应的兵士便伸手将绳索拽回。 随后,几人推搡着陆见,进入城外的密林,又前行不过一里远,便来到护城河上的一座浮桥旁。几人快速通过,又继续向外快步行去。 陆见只觉得胸腹之内火烧火燎一般,手臂也被绳索捆得发麻。又不知走了多久,回头望去,安州城却只剩下依稀的轮廓。 那几名将他劫持出来的歹人,倒也一路无话,只是紧紧地看着他,不断推着他往前行走。陆见不由得有些恼火。自小到大,他便受父亲耳濡目染,学医,行医。除了在安州大牢那段时日之外,倒何曾有过如此屈辱之时? 但如今一伙强人在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看样子这伙人也暂时没有对他痛下毒手的打算,想必那雇主定然有吩咐在前。 要说陆见行走江湖这些年,学到了些什么实用的东西,那一定是察言观色以及判别形势的能力。 他已心知自己协助虞言的行为,惹怒了这伙歹人,后来出言收买又不成,只会让他们对他更加警觉。倘若自己仍要强行逃跑,便难说会受到怎样的对待。甚至极有可能命丧当场。 毕竟对他们来说,就算雇主有些什么特别的交代,而他们杀掉这个目标,也总比让目标跑掉要好得多。 但此时的陆见,饶是想要配合,步履却愈发沉重,眼见便是走不动了。身侧歹人见状,狠推了他几把,但陆见却直挺挺地摔在了一旁。 “赟哥,这家伙走不动了。”其中一人出声喊着走在最前方的赟哥。赟哥回头,来到陆见身旁,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查看一番之后,又扭头看了看安州方向,却只有一片静谧。 “无妨,如今我们出城已久,想必也不会有人追上来,便在此地歇息片刻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释然神色,便纷纷在附近席地而坐。有二人甚至从怀中掏出胡饼,就着腰间的水囊吃喝起来。 “赟哥,我看这小子也没甚特别,何以值得那官人给的价钱?” “别人给钱,你办事便了,又何故像老鸹似的,叽叽哇哇问那么多?” 出言询问的手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先前我等替那些贵人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每每说起便是干完这票,便金盆洗手。怎料这一年都过去了,却还没个头哇,阿母每次问起来,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你阿母的病,不要治了?”赟哥神情凝重,冷不丁地出言责问。 “自然要治,但何时是个头哇?” “治好了,便是个头了。”赟哥语气沉重:“我当初带你们出来,等到给他们治好病了,我在给你们带回去,就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可好?” 赟哥说着说着,众人面上都现出一股向往之色。而躺在一旁的陆见,将这些话字字句句地听在耳中,也不由得心生疑惑起来。 作为医者,他苦心钻研,饱读医书,对各种各样的病症也十分感兴趣。但即便他作为游医游历四方,为各式各样的患者诊病,但其所见所闻,较之于各种医书中的记载,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陆见的生性,却又是那种潜心钻研的类型。对于各种疑难杂症以及医书上记载的治疗方法,皆是倒背如流。但了解和操作,毕竟是两回事。他有心在自己有生之年里,见识尽可能多的疑难杂症,也争取治愈尽可能多的患者。 此时听这几个歹人说起家中高卧的亲人,陆见也不由得生出怜悯之心来。从手法上看,这些人手法老道,计划周详,应变能力又极强,他本以为这些人皆是怙恶不悛之辈,却也料想不到,在他们看起来无恶不作的表象下,竟也有着这样的无奈。 歇息了大约一刻钟的光景,赟哥便起身,挨个将众人踢起来。 “歇也歇差不多了,接着走吧。” 众人闻言,虽然极尽劳累,可还是迅速爬起,拉起躺在地上的陆见,继续向前出发,可见这个叫赟哥的人,在他们之间极具威信。 见陆见仍是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一人解下腰间水壶,拔开软木塞,喂着陆见喝了几口。而后,便继续押着陆见前行。 众人押着陆见离开,却谁也没注意到,陆见方才所待的地上,一块医监腰牌被生生按进了有些湿润的土中。陆见既不知这些人怀着怎样的目的,也不知他们要将自己带去哪里,更不知会不会有人找来这里,发现自己留下的这个线索。 虽然身处绝境,又一问三不知,但即便是在如此绝境中,陆见也决然不肯放弃希望。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众人来到一处山口,山口中汨汨流出一条宽五尺,水流清澈的小溪。众人来到溪边,洗了把脸,又用手捧着溪水咕嘟咕嘟地豪饮了一阵,一扫一路上的疲惫。 “再加把劲啊,这就快到了。”赟哥为大家鼓了鼓劲,随即再度前行。 众人沿着溪流走了两里地,随后又从一条荒草覆盖的小道慢慢向山上爬去,随即七拐八拐,又不知走了多久,陆见才看见面前出现一个在群山掩映中,却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 赟哥挥了挥手,众人也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各自家中。而陆见,则被赟哥推着,走进了这小村落中最大的一间院子。 说是院子,其实也就是篱笆围了一圈,院中也只有几间用圆木、茅草等材料搭建的草棚子。赟哥推着陆见来到边上一间最为低矮的草棚前,用力一推将陆见推了进去,随后又牵起一旁柱子上的麻绳,将陆见仔细地捆上。 陆见看着周遭的环境,除了空气要好些,这种建筑与居住条件,甚至不如安州大牢。陆见所处这里显然是个牲口棚子,但他透过棚子边向大屋里望去,却见那里也是随手在地上铺几层稻草,人便睡在上面。 正在陆见感叹之时,先前离去的赟哥,此时却拿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尖刀,回到棚子之中。 “得罪了。”赟哥向着陆见微微躬身:“但雇主说了,要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再扔到河里,让你自生自灭。” 言罢,赟哥抓过陆见的一只手,他举起刀,似乎是不忍去看,他微闭双眼,口中却还喃喃有词,随即,手中寒芒闪过,一刀挥下! 第18章 韦府求救 天色微明之时,安州城中心的钟楼例行响起了清脆的晨钟。对于在城中劳碌的人们来说,这一声晨钟,便意味着一天的开始。 随着晨钟敲响,百姓们纷纷从自己所居的里坊中行出,摊贩们从家中推出盛放所卖之物的小推车,推车上便载着一家人一日的衣食所系。贩夫走卒,亦或是府衙的官吏,也各自拿着做事的家伙什,向着各自的目的地而去。 但很快,这些伴随晨钟而作的人们,便察觉了今日与往日的不同。城中巡逻的军士较往日要多出不少,况且隔着老远便能看到城门处,府衙的差役和守门的军士一同,对往来出入的人、车进行逐个盘查。 永和坊中的医署,此时亦是乱作一团。顶着一对青眼圈,显然便是一夜未睡的虞言,正在向医正徐天临、医女翘瑶述说着昨日值更完毕,自己与陆医监的所见所闻。 昨日虞言得陆见出手,借机逃脱之后,便飞奔着找到了街上巡逻的打更人。在打更人鸣锣示警的同时,虞言又跑了府衙,通知了值更的主簿,又跑了校尉府,通知了负责戍卫的司马。 做完这些,也不过就用了两刻钟光景。可即便司马增派了巡城兵卒,今日一早,府衙在开城门之前便派出沈元带领的捕快们,与守门军士一同盘查往来人车,到现在仍是未能寻得陆见的分毫踪迹。 虞言想到陆见如今生死未卜,不由急得落下泪来。昨日之时,倘若陆见有心自己逃走,用银针射向围堵他那几人其中一个,完全有机会逃走。 但陆见没有这样做,而是借着灯笼光亮灭掉一瞬间,在众人眼中造就的至暗时刻,将那枚银针射向了制服他的那名歹人,从而令他得以逃脱。 “既然没有陆医监的消息,便通知下他家里吧。”医正徐天临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从医将近二十年,这样稀奇古怪的事情,他也是头一遭遇到。 从医之人,本就不易与人结怨。更何况是官府的医署,平素只负担各级官府的公费医疗。即便有个别患者沉疴难医,医士回天乏术,家属也皆是表示理解。从未闻有报复医士一说。 但如今,陆见的遭遇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可众人却依旧心有疑惑。陆见医术高超,早就声名在外,至于治死人,更是闻所未闻,又哪里会发生这等事情呢? 虞言哭了一阵,念起陆见危急关头救下自己的恩情,只得收敛心绪,按照陆见登记的地址寻他家里去了。 虞言来到陆见家,一敲门,等不过几息光景,房门便随之打开,开门之人却正是阿魏。虞言见到阿魏,深施一礼,但阿魏看着虞言,神情却充满疑惑。 “阿兄是何人?我未曾见过,不知阿兄可有要事?” “陆医监可是在此居住?”虞言心有余悸,连声音都还颤抖着。 “正是,不知阿兄所为何事?”阿魏见虞言模样,心中更添疑惑。 “我是陆医监在医署的下属。”虞言稍稍平复心情,对着阿魏说道:“昨夜,我与陆医监值更到亥时末刻,就在离开医署之时,我二人却遭到歹人截击……”虞言说到昨夜的遭遇,不由得又是一阵心悸。 阿魏闻言,上前抓住虞言的手:“我阿兄呢?我只道他昨日值更,以为他便在医署歇息所以彻夜未归……为何你却回来了?我阿兄在哪里?” 虞言面色痛苦,流下泪来:“陆医监出手救我逃脱,自己恐遭歹人劫走……” 阿魏满面震惊,不敢相信地仔细看着虞言,却见虞言一脸痛苦神色,不似作伪,立即转身向外跑去。 “你去哪里?”虞言有些担心阿魏,出言询问,但阿魏却没有回答,只是向前奔去,不过几息光景便消失在街角。 阿魏一路向着韦府方向飞奔,路上时有冲撞,不时响起小贩的喝骂声与路人的斥责声,但阿魏全然不顾,此时的他,只一心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救阿兄。 早年间,阿魏不过是个流落街头的乞儿,不仅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因为天气潮冷而患上伤风,险些便没了小命。若不是陆见及时施救,后面又将他带到自己家里,给饭吃,给衣穿,阿魏此时只怕早已是城外乱葬岗中的一具枯骨了。 陆见对于阿魏,实在无异于再造之恩。如今的阿魏,早已接受了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现实,但是他决计无法接受失去陆见这个阿兄。在他心目中,陆见不是他父,却胜似他父。 阿魏奋力奔跑着,走街串巷,不多时便来到韦府侧门。这里平素是韦府中侍女、小厮出入的地方。自陆见医好了长公主的“病”以来,阿魏早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因为他为人机灵,倒也颇受府中人的喜爱。 此时,阿魏却不似往日从容,来到侧门边上,奋力叩响门上铜制的门环。等不多时,侧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之人却是王总管。王总管见阿魏如此模样,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刚要询问,阿魏却如同一阵风一般,直向内冲去。 王总管心下大惊,这小子今日横冲直撞的,要是在府中到处乱窜,冲撞了公主的驾,那还得了?于是顾不上其他,便在身后追着阿魏。其余小厮见状,也纷纷加入围堵阿魏的行列来,折腾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在正院之中将阿魏按住。 “小兔崽子,跑那么快干什么?”王总管气喘吁吁,也顾不得体面,便絮絮叨叨地喝骂起来。 “我阿兄……我阿兄他被歹人劫走了!”阿魏也不顾王总管嘟嘟囔囔骂得难听,此时他心中只想着救陆见。 “什么?”王总管闻言吃了一惊。在听阿魏说了个大概之后,便也顾不得许多,正要向内堂而去,却只听厅上的门吱一声打开,长缨却正站在门口。 “王总管,大清早的,在这院里闹腾什么?”长缨有些不耐烦,但却一眼便看到了被小厮们按住的阿魏。 “长缨阿姐……救我……救我阿兄!”阿魏也顾不得许多,便冲着长缨喊道。 第19章 城南赌档 韦府内室,李云姒、元庆二人隔着几案相对而坐,长缨则立于李云姒身后。几人皆是无言,一片寂静之间,却更显屋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诚如医正徐天临所虑,这绝非是患者对医监的报复行为。陆见行医清清白白,即使上任医监,也未闻有与人结仇之事。而这也正是李云姒与元庆所担心的。既然并非报复,陆见也未与人结仇,那么对方意图为何,便很耐人寻味了。 李云姒与元庆在内室中,根据已知的所有消息推定一番,却仍毫无头绪。与陆见嫌隙最大的崔柏远很快便被排除在外。前几日他在押往大牢的途中遇刺,失血过多,是陆见出手救治。此时他依然还处于时醒时昏的状态,不可能有暇来谋划此事。 而崔家除了崔柏远,其他人又绝无可能如此行事。秦六娘手段老道,即使陆见真的威胁到她或者崔柏远,她也大抵会动用崔氏在安州医界的影响力,来排挤陆见使之边缘化。 至于崔柏修,在针对崔柏远的立场上,他们可说是完全一致,他也没有理由用这种手段来搞掉陆见,无异于给自己凭空自断臂膀。 因为陆见空降医署,而失去了自己内定这一位置的冯既白,更是被元庆摇头否决。早先元庆便与冯既白有所交道,元庆断定,冯既白此人,没有这个胆量。 思来想去,李云姒与元庆便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场针对陆见的行动,其幕后主使是奔着她李云姒来的。 虽然陆见的方子十分巧妙,圣人又派遣了冯太医查诊无误,加之除了长缨、元庆、王主管等个别人,府中的丫鬟小厮也多不知公主患病的实情。可毕竟因为事发蹊跷,难免也招人猜忌。 谣言传多了,尚且令人深信不疑,何况这种虽然捕风捉影,背后却是事实的事情呢? 愁云再度蒙上了李云姒的面庞。她也深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自己千防万防,却不想自己这里没事,却在陆见那边出了问题。 元庆思虑半晌,向李云姒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出陆见,了解清楚他究竟有没有将公主患病的内情透露出去,或者透露到了哪一步。 李云姒想了想,便也默许了元庆所提。虽然对陆见在危急关头给自己选择了她所期望的那条道路,而心怀感激。但是在真正的危机面前,明哲保身无疑是最为理智的选择。 李云姒当然期望陆见不曾出卖她。但她自认为给出的东西,不足以换来陆见的绝对忠诚,哪怕这个是陆见自己要求的。 得到了李云姒的默许,元庆便着手开始行动。他默不作声地来到城中的赌馆,这间赌馆位于永和坊,正离医署不远。见到元庆进入,本来在热情招呼赌客的赌挡老板,“镇天门”的孙镇立即便迎了上来。 元庆向孙镇使了个眼色,孙镇立即会意,将元庆引向后堂的地下。 两人顺着楼梯向地下走去,孙镇还不忘回身将入口的盖板放下。 当初在建这个赌挡的时候,孙镇便不惜花费巨资,用长条石砌了这一间地下室,随后,在条石之内,亦是用木板围了一层,隔音效果极好。只要放下了楼梯上方的盖板,上面的人便完全听不到这间地下室中的任何声音。 “校尉久不来此,今日定是遇到棘手的大事。”孙镇曾是元庆的部下,对于这位老长官的脾气秉性,他一清二楚。尚在军中时,孙镇只要一看元庆今日的脸色,便能推定出今日受不受罚,日子好过与否。 事实证明,孙镇的推断十有其九都是对的。剩下的那次,是元庆心情极端恶劣的时候。 “确实遇到一桩棘手的事,还望你多多帮忙。”元庆面上波澜不惊地说着,右手已自怀中掏出一只布袋,放在孙镇手中。 孙镇连忙推拒,但元庆却不由分说,塞入了他的怀里。 “那,属下便却之不恭了。”虽然离开军营已经好多年,但孙镇仍习惯在元庆面前以属下自居。 “医署新上任的医监,你可知晓?”元庆看着孙镇,出言发问。 “自然知道。这位陆医监是个妙人,别的医士出诊看病,恨不得将贫穷病患家中掏个精光,对于富家翁,反倒极尽谄谀之能事,甚至恨不得不收诊金。可这位陆见,却偏偏喜欢反着来,在百姓之中,倒颇得赞誉。” “不错。”元庆点头:“你可知昨日,陆医监值更离去,甫一出门便被歹人所劫,如今仍旧下落不明?” “竟有此事?”孙镇愕然:“无怪我说今日,城中怎地如此热闹。” “有没有把握找到他?”元庆看向孙镇,问道。 “找,定是能找到。就是这时日,有些不好说。”孙镇的赌挡,是城中各类消息的集散地。他自然清楚要找这种无头无尾,莫名消失的人,多是一件难事。 “给你三日如何?三日内办妥,我便再给你这么多。”元庆顿了顿:“若是找不到,我看你这赌挡也不要开了,拿着这些回家种地去吧。” 元庆虽然语气平和,但在孙镇那里,这无疑是一道砸向他的军令状。 “属下尽力,惟愿不负校尉所托。” 元庆像来时一样,面无表情地离去。过了好久,孙镇才从地下走出。他坐到赌挡柜台前,思虑一番,便又起身走向内室。 这内室中,或坐或站,此刻俱是赤膊在摇骰子的几人,便是他手下的几大得力干将。 孙镇走到几人面前,右手一扬,一颗滑溜溜的东西,立即便钻入骰盅内。几人有些惊奇,纷纷起身望向孙镇。 孙镇指了指骰盅:“交托你们一件事,办妥了,这东西便赏给你们。” 正拿着骰盅那人,伸手自骰盅内掏了掏,随即便摸出来一块泛着光泽,毫无瑕疵的玉石,那玉石显然品相极佳,桌上众人立时失去了对骰子的兴趣,反倒都端详起那块玉石来。 “成交!”几人几乎同时出声,应下了这桩差事。 第20章 监守自盗 夜幕低垂,靠近城中心,坐落在钟楼对面的鼓楼,响起了齐整的鼓点。晨钟暮鼓,在安州人的心目中,便代表着一天的开始与结束。 但就在此时,却是孙镇的赌挡在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结束一天辛劳的贩夫走卒,或是巡城军士,往往便在此处稍坐。伴随着骰子在骰盅里滚动的清脆响声,或是樗蒲戏的闷响,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其实,若想阅遍人生百态,只需要搬把椅子,坐在赌挡的角落里静静地看一看,便能如愿以偿。 今日赌挡的生意,却要比往日更好一些。陆见被歹人所劫走一事,伴随着各种流言和小道消息,已经惊动了州府。江时修刺史亲自签发手令,将本在城外驻守的州兵调了一部分进入城内,一方面加强巡查,一方面协助府衙官差盘查往来人车以及客商。 随着这部分州兵入城,酒楼、赌挡、伎馆、戏苑的生意,较之往日都更好上些许。 然而身为赌挡老板,孙镇看着赌挡内熙攘热闹的景象,却没有半分喜悦。 元庆交托的事情一直压在他的心头。他之所以忧虑,也并非为元庆所说让他回乡种地的话。 曾经在军中,作为元校尉麾下最为出色的伍长,孙镇一直便有着一股傲气,总结下来就是一个有些自大的信念:没有自己办不到的事。 即使后来因此栽过跟头,孙镇也一直没有忘却过,他是元校尉手下最出色的伍长,也是安州军中最出色的伍长。 因而,元校尉说让自己三天办妥此事,便是他认定自己能够办到。倘若自己没能办到,他便会觉得有负上官的重托。 其实,就连元庆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要多久才能追查出个眉目。限他三天,只是想让他明白事态紧急罢了。连元庆自己都料不到,这个“镇天门”竟然实实在在地当了真。 就在孙镇一边看着赌挡,一边兀自胡思乱想的时候,赌挡大门打开,自己那几名得力干将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孙镇方才正忧心,这元校尉所限定的第一日,唯恐颗粒无收。但见这几人归来,心中立时燃起希望,忙打开了后堂的门,随着几人一同入内。 “如何?”不顾几人奔波了大半日,正忙着找水喝,孙镇开门见山,便万分急迫地问道。 “方才入营,找了几个先前我训过的军士,倒是问出些眉目来。” 孙镇闻言,难抑心中激动,连忙起身,一脸急切。 “何人所为?” “现下尚不能确认,只是那几名军士觉得,隔壁队有一名军士,好似发了一笔横财,今日突然地,出手便阔绰了不少。” “这人可是巡城士卒?”孙镇又问道。 “不错,正是昨夜在南城上值守的巡城军士。” 孙镇喜不自胜,感到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那他现在何处?” “隔壁安定坊,正吃羊汤胡饼来着。” 孙镇闻言,立即起身,到一旁墙上拿过一把障刀别在腰间,伸手招呼着方才回来,坐下歇息的几名手下。 “快,我等须得速去,免得让此人逃脱。” 几名手下也深知此事重大,各自猛灌了几口水,便纷纷起身拿起趁手的家伙事,便紧随孙镇向外奔去。 安定坊与永和坊相连,方才他们所说的胡饼羊汤,便在安定坊靠东一侧。虽然和赌挡直线距离不过五百来尺的样子,但若要走正常道路,便须得绕一大圈,从永和坊西侧,走向南,再折向东,继而折向北,方才能抵达。 然而此时事态紧急,孙镇等人也顾不得走着一大圈,一个二个纷纷借着赌挡的屋角,飞快地攀上屋檐,随即几人踏着屋顶的瓦片,既轻且快地向着目的地奔去。 众人所挑路线,正是从民居之上直穿两坊,走那条不过五百来尺的直线距离。但一行人从屋顶上过的场面委实招摇,一路上,百姓们或惊讶,或嘲弄,纷纷对着几人指指点点。直到有人认出孙镇来,方知这几人是有要事。 这几名手下,皆是孙镇在军中的属下,此时玩起来这种飞檐走壁的把戏,却都是一把好手。不到半炷香的光景,几人便已来到胡饼羊汤的门面前。老板看到几人,还热情地招呼着。 “几位客,来点羊汤?再来几个胡饼?” 孙镇笑着摆摆手,却向着老板面前排开一串铜钱。老板见状,正要回身吆喝,却被孙镇一把拦住。 “掌柜请安静些,我们先找个人,稍后办完事便来吃。” “好,好。”老板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孙镇几人佯装是客,随着孙镇的手势,一边三人分成两组,坐到了那名目标军士两旁的桌上。那军士已经吃完了胡饼,正端着碗吸溜吸溜地喝着羊汤。 奔波了一天的众人,哪受得了这个场面,一时都在猛吞口水。但在军中练就的良好纪律,迫使他们忍耐着,等待目标放松警惕的一刻。 那军士喝完汤,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将碗放下,一边起身就要离开。正在这时,孙镇却抢先一步站起,拦在了他的面前。其余几人也纷纷起身,将他围在了中间。 那军士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孙镇,低下头,又看到了孙镇腰间别着的那柄二尺余长的障刀,当即感到了来者不善。但却仍故作镇定,拱了拱手:“不知老兄何事?” “没有何事,便是想找你聊聊。”孙镇哂笑着道。他从未想到,自己手下这几人竟如此能干,仅凭官府和州兵全城大索却一无所获的情况,便顺藤摸瓜揪出了这个嫌疑最大的人犯。 “好啊,不知老兄想聊什么。”那军士说着,眼光却向一旁瞟去。孙镇正要开口,却只见那军士身形敏捷,瞅准两人之间的一点空隙,便直直冲了出去。 “抓住他!”孙镇有些恼怒,手一伸已自腰间拔出障刀。身为元校尉手下,他从来都坚信只有自个吃肉的份,眼前的这只肥鸭已经到了嘴边,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那军士身形甚为敏捷,孙镇等人也不甘示弱,但一开始他们自恃人多,以为能将之稳拿,万没想到此人竟还能借机逃离,此人奔跑速度极快,与孙镇等人之间的距离,竟隐隐拉长。 几人追出五十来步,便见那军士身形敏捷地钻入安定坊民居之间的巷道。这些巷道极为窄小,且四通八达,一旦目标进入这样的地域,找起来便无异于大海捞针。 孙镇发足狂奔,率先抵达那军士消失的巷口,孰料向内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第21章 瓮中捉鳖 孙镇向街巷内望去,狭窄逼仄的街巷内,却哪还有那军士的半分人影? 孙镇等人先前在军中时,皆是一等一的劲卒,只是如今退出行伍已久,体力反应什么的也多不如从前,才让那军士从手中逃离。 那军士对左近的地形极为熟悉,走街串巷,攀墙越障,眼看着他就要穿过安定坊的窄街,再向前折往南,便是集市,那里人多且杂,如若放他逃入此处,便绝难再寻到。 “程大强,余灏上屋顶,指明方向,褚英抄近路截击,萧达继续跟我追!”孙镇此时展现出了一个优秀指挥者的素质,迅速判明了形势,并准确地将命令传达到个人。 这样的能力,正是孙镇在军中能得到器重的重要原因。 他对手下每个人都很熟悉,熟悉到知道他们所有的长处,也知道他们所有的短处。如此一来,再遇到突发情况时,他便能迅速做出决策,把相应的人放在最适合他长处的位置上。 这也正是孙镇能强过别人的地方。元庆任校尉之时,手下足有四旅两千人,伍长便有数百个,在这数百个伍长中,元庆能对孙镇青眼相加,也恰恰从侧面说明了孙镇所具备的能力。 攀上了屋顶的程大强与余灏两人,一人走一边,从高处看去,那名军士逃跑的身形分外显眼。两人分别自袖中掏出小巧的袖弩,快速拉动机括填入弩矢。 这袖弩之中的弩矢,也是特制而成,与一般弩矢不同,箭镞处并非是锐利的钢制箭镞,而是木制的钝头,其上还有一个形状奇特的凸起。 行在外侧的余灏,此时瞅准那军士逃离的方向,一边快步跑着,一边扬起右手,举起袖弩,在奔跑中前足着地的一瞬间扣动弩机,将弩矢射出。一道凄厉的鸣啸声直奔那士卒逃离的方向而去。 他所射出这支形制奇特的弩矢,并非用于杀伤,而是用来指示方位的特质箭矢——鸣镝。 余灏射出一箭之后,左手飞快地自腰间皮制箭囊中抽出一箭,上好弩机,便继续全速向前奔跑。另一侧的程大强则稍稍放缓脚步,确定了逃离军士的方位,便再度射出一箭。 指明方向的两人交替追踪、射出鸣镝指示方向。动作行云流水,一看便知是长久的训练才能具备这样的成果。 两人的鸣镝不断地为在街巷中穿行的伙伴指引方向。而负责堵截追击的几人,也快速接近着目标。虽然因房屋墙壁的遮挡,无法确定目标的具体位置,但听着越来越近的鸣镝声,几人心中便都有了底。 负责截击的褚英,依靠鸣镝声的指示,已经大致确定了军士逃跑的方位。此处已接近安定坊的出口,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褚英思量着周遭的地形,这是安定坊中最长的一条暗巷,一旦穿过这条暗巷,来到安定坊与永和坊中间的街道,再直插向南,便是集市了。 屋顶的余灏与程大强仍在用鸣镝指示方向,但褚英清楚,鸣镝指示的方位,与实际的方位也是有差别的。不过从两支鸣镝的先后与时间差之中,他也能分析出对方的逃离方向,甚至是他的速度。 听到鸣镝越来越近,褚英终于瞅准了机会。他助跑几步,飞身翻上面前一户人家的院墙,在墙上甚至没有稍作停留,便跳到院中,继而紧跑几步,又飞快地从另一侧的院墙翻了出去。 褚英跳到街上之时,那军士正从暗巷中穿出,不出所料便沿着两坊中间的街道直奔城南。却正一头撞在越墙而出的褚英手中。 那军士眼见褚英站在面前拦截,一时愕然。两坊之间的街道不过三步宽,他是断然无法故技重施。而此时前有褚英堵截,后方孙镇等人也在紧追不舍。看上去,他已插翅难逃。 褚英笑着走近那军士,已摸出了腰间的绳索:“你是乖乖就缚呢?还是被我揍一顿然后捆上?” 褚英感到胜券在握之余,却忘了一句话,困兽犹斗。而这句话形容此时的军士,便是再贴切不过。 褚英见那军士站立不动,以为他已经放弃抵抗,便拿着绳索上前,准备给他来个五花大绑,可就在走到军士身前两步远时,那军士却突然暴起,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匕,便向着褚英当胸刺来! 褚英未料想到,本以为此时已胜券在握,却突逢变故。得益与长久以来孙镇对他的严格操练,他本能地侧身一躲,堪堪避过那军士的刀锋,可是胸前短衫却被结结实实地划了一条大口子。 那军士赌上了性命,行此最后一搏,便是算准了自认为优势占尽的褚英防备不足,可他猜中了这开头,却不曾猜中这结局。 躲过一劫的褚英,当即便热血上涌。在孙镇手下这五人之中,他自觉自己最为强势,可却险些在这军士手里阴沟翻船。那一刺刺得极准,力道也非常之大,若是被刺中,此时定然已是透心凉。 一念及此,他便怒火攻心。且不知其余几人若是看到他胸前这条大口子,还不知将要如何嘲讽于他。 褚英立即打定精神,趁着军士猛刺收力不及,伸手在他胸前猛地一击,随后矮身下去,一记鞭腿便扫中军士胫骨,军士一个重心不稳,便倒在地上。 随后,褚英跃上军士身上,两腿死死卡住军士双臂,同时下了他手中匕首。绳索也已牢牢套住那军士。 一旦他认真对待,用尽全力,这军士便没有了丝毫机会。 与此同时,孙镇所带几人也追了出来,一时间众人齐齐扑上前去,七手八脚地便将那军士五花大绑起来。 孙镇扬了扬手,褚英与余灏会意,一人架着军士的一只胳膊,将他提溜起来。孙镇则走到近前,在军士身上搜索起来,不多时,便在其腰间搜出一只布包,打开一看,布包中却是若干玉石、玛瑙等值钱物什。 “老实说,这是哪来的?”孙镇厉声喝问:“你一个巡城的兵卒,两辈子的军饷,也值不上这些!” 第22章 恐遭不测 随着落日低垂,天边的红霞渐渐散去,夜幕笼罩苍穹。安州城内陷入一片静谧。各坊坊门随之紧闭,巡城差役与兵卒也在各街道就位巡逻。 唐时,城市为了管理便利,均严格执行宵禁制度。夜间城门落锁,各坊坊门也随之紧闭,除巡城兵卒、差役及值更公人之外,严禁任何人擅自在外行动。一旦发现,便应当场抓捕,交由官府审讯定罪。 这一制度正是为了巡缉捕盗方便,若城镇遇敌围攻,也能很方便地挖出隐藏不深的敌军细作。只是受限于信息传递的不便,以及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在夜间活动的需求,持有夜间通行的勘合,在宵禁时分也可自由来去。 此时,游荡在外的元庆,便遇到一群巡城士卒查验勘合。虽然这些兵卒大都认得他。但宵禁的禁令,却是谁也不敢违反。 “元校尉,多有得罪了。”领头的队官将属于元庆的一半勘合递还回去,充满歉意地说道:“前番医署的陆医监为歹人所劫,江刺史亲下令严查,如今城中两个时辰便更换一次口令,对夜间走动之人,无论是谁都要查验勘合。” 元庆闻言,却是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无妨,宵禁之事,本就应当严查,才不会放进来些浑水摸鱼之徒。” 元庆如今恨透了那些摸进来擒走陆见的歹人。不光是因为此事难办,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随着他对陆见背景调查的深入,愈发赞赏陆见的为人。而此事一出,他便唯恐自己因此事而陷入两难。 如果陆见口风不严,威胁到了公主殿下的安全,元庆便只能以公主为重。可是一想到如此便要与陆见站在对立面上,元庆就有些纠结。 他本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所以如今这种纠结的心态,更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与审视。 面前的队官举起手,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示意手下放行。随即便与元庆互相行礼道别。元庆牵着马走了十几步,便翻身上马,驭马向安定坊行去。 行至坊门前,掌管钥匙的里长早就拿着钥匙候着了。见元庆到来,也不敢怠慢,马上开门放行。元庆则将马拴在坊门外的拴马桩上,托里长代为照看,自己便一头进入坊中,直奔孙镇的赌挡而去。 在赌挡门外等着的,正是褚英。他在抓捕那军士时险些失手,被孙镇带着几人嘲弄了一番且不说,还被罚今晚值夜,虽是苦不堪言,但见到元庆,还是满面堆笑地将元庆迎进了屋内。 元庆跟着褚英来到地下室前,随着盖板揭开,他再度顺着楼梯走了下去。此时的这间地下室中,站了孙镇等三人,擒获的军士则被捆在椅子上,待元庆一进来,便显得空间有些狭小了。 孙镇将从军士那里搜来的布袋交给元庆,元庆甫一打开,便冷笑出声。 “这些财货,若是说不明来历,你可知后果如何?”元庆看着军士,淡淡说道。 那军士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承蒙了孙镇等人的“特殊照顾”。可他此时却是脖子一梗,冷哼一声,看起来还倒颇有几分骨气。 “按大唐律,若是盗得财合绢帛一尺,徒三年。每二疋罪加一等。赃满十疋则绞。若持械或动武胁迫事主,则斩。父母妻子,俱流三千里……”元庆信口拈来,述说着唐律中的条款,但那军士却是越听,面色越见发白。 “若你说不出财货来历,我等便只能将你交官,建议由官府从重处理……”元庆虽面上不见波澜,但说出的字字句句,听在军士耳中却不啻惊雷。 “如此看来,此人定是不服罪了。”元庆起身,转向孙镇:“既然什么都问不出,便交由州府查办吧。” 言罢,他又凑近那军士:“州府大牢的刑房,想必要比此处更有趣得多。” 看着元庆转身向外走去,那军士的心理防线终于濒临崩溃。他看着元庆,大喊道:“等等,我说,我说……” 元庆面上,露出一抹得计的微笑,随即他便返身,来到军士身前。 “既然要说,便如实说来,不要有所遗漏。否则你知后果如何。” “昨日子初,我接岗巡城,便在南城。过了不到一刻钟,与我同值的伙伴大毛跑到城下小解,我独自待在城头,便听有人唤我。”军士努力思索着昨夜间的情形,叙说着。 “我一看,唤我之人却是我发小窦勇。我想起这时已经宵禁,便问他为何违反宵禁,他说他阿母突发急病,他日落之前来为他阿母抓药,不料遇事耽搁了时辰,见城门落锁,心中焦急,却想尽办法也出不得城,只能前来求我。” “你跟此人,平素可有往来?”孙镇目视军士,问道。 “有。”军士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等皆是上元年间,为躲避中原兵祸来此。我体格健壮些,便被选入军中。窦勇原先便是山上猎户,便与十来家猎户一同在山里打猎为生。他每月会来城中卖猎获的皮毛等物,再去为他阿母抓药,所以我等每月都会相见。” “后来呢?他开了口,你便将他放出城了?” “不曾”军士道:“我也知城门落锁之后,若无勘合决计不能放行。便严词拒绝,他见我不肯放行,便拿出了这袋东西给我,说此事天地知,我和他知,只要我将本段城上的巡城军卒引走,这些便是我的报酬。我一时贪心,便应了他,借故引走了城上的火伴……” “既然如此,你可知这窦勇和他们那些猎户,住在哪里?”元庆听着军士的陈述,思虑半晌,再度开口问道。 “不知,我等虽然每月都见,但军中事务繁忙,我根本没机会去他那里……” 听到这样的回答,元庆不由得有些失望。但此行还是获得了不少线索。起码得知了这伙歹人的其中一人。先前自河南道来此落户的难民,州府都有登记备案,若要花力气去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如此追查,势必要调阅巨量案卷,没有十天半月恐怕难以查清。 元庆正兀自思量着,孙镇忽然入内,向元庆报告道:“州城不良人,在城外发现陆医监随身所佩的腰牌,恐其已遭不测……” 第23章 猎户聚落 高山流水,丛林掩映之间,山里这仅仅数间草房,十户人家的小村落,伴随着朝阳升起,也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村落后,有片遍布树桩的空地,此时铺着油布,放着木架,晾晒着为数不少的皮毛、肉干等物,显然便是人为开辟出的一个晾晒场。 陆见正蹲在边缘的一个大树桩旁,树桩上摆放着一溜儿各式各样的药材,陆见正小心地翻动着,发现有晾干足以入药的,便拿走放入一旁石制的简易药碾之中。 一名猎户打扮的男子赤着上身,正将一整张刚剥下的麂皮拿过来,搭在一旁的木架之上。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赟哥。 “令堂病势如何?”陆见开口问道。 “服了两日药,如今已能下地走路。”赟哥表情难抑喜悦:“先前我四处求医问药,钱财花了不少,家母病势却不见好转。看来这安州城中上百医士,远不如你陆郎中一人。” 赟哥语气中,已对陆见极尽好感恭维。对于先前自己还差点伤害陆见一事,更觉惭愧不已。 “自我阿父被官府抓去从征,便再无音信,想来定然已是折在阵前。”赟哥提起往事,神情中现出几缕悲伤。 “打那时起,我便与阿母相依为命。后来叛军攻睢阳,距我家乡不过几十里,阿母唯恐我也被抓去从征,便跟着数百乡亲一同,跋山涉水逃难来此。若无阿母,我定然已是横死道旁。见阿母如今遭受病痛折磨,我也心下难安。” 陆见闻赟哥述说,心中已明了几分。自河南道成为官军与叛军激战之地,道内百姓便都遭了殃,大户人家要被强征钱粮以供军食,而一无所有的百姓,便须被强征丁口从征,少壮者直接编入军中,老弱者则押送粮草,留守据点。 一代诗圣杜甫,也正是在此时游历四方,看到百姓的惨状,作下了名垂千古的“三吏三别”,正是此时各地百姓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 丧父的赟哥,正是感念母亲在这等乱世中对自己的怙恃,所以才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也要治好母亲的恶疾。 陆见察言观色,也心知赟哥大抵是因此才走上这条道路。安州城内医馆药铺医病价钱都是不菲,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承受得起。 赟哥初时靠着打猎,制取皮毛肉干等物卖到安州,但收货的皮毛商却想尽手段去压低价格,母亲的病却不见好转,无奈之下,这个年轻的猎户只能另辟蹊径,铤而走险。 他并非不知做这些事的后果,但当他用尽全力,依然难以救回母亲时,便也只能这样做。 “陆郎中若治愈我阿母,于我母子便是再造之恩,我自当永志不忘。” “可你那雇主若是追究起来,你又当如何应付于他?我唯恐,你于他那里难以交差,他若恼羞成怒,再对你母子二人不利。”陆见出言询问,更是试图通过表明自己为对方考虑的立场,来换取赟哥的进一步信任。 “无妨。”赟哥思虑片刻,便出言答道:“我等本也是在一个牙郎那里接取此事,与雇主本人并不相识。待放走了你,我等将财物退给牙郎便是。” 赟哥说得轻松,陆见也是心下稍定。自在城中被赟哥等人劫持来此,当下应该便是他最为心安之时。 “不过陆郎中,你回去之后,便应加倍小心。”赟哥看着陆见的神情,不由得带上了几许忧虑:“雇主和牙郎定然还会寻其他人来对付你,如若不加小心,恐遭不测。” 陆见闻言,笑了笑:“赟哥不必担心,我回去之后自有主意。” 陆见将分拣好的药材放入药碾中,拿起一根铁杵,不停地捣着。逐渐将药碾内的药材捣碎,而后取出一块布,将被捣碎的药粉倒出,再用绳线扎住。 他拿着药包,来到草屋内。屋内用石块垒着一张简易的床榻,一个看上去不过五十余岁,却佝偻着身躯的妇人正躺在榻上,看陆见进来,她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陆见按住。 “阿婆不必拘礼。”陆见道:“稍后待我煎好药,您再起来服下便可。” “谢谢了,陆郎中。”那妇人道:“阿赟不是打回来一只麂子吗?我让他炖锅肉给你吃。” “阿婆觉得今日病势如何?”陆见看着妇人,问道。 “好多了。”妇人道:“先前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如今陆郎中煎了这几副药,又灸了几针,虽然仍觉身子舒展不开,但却一点也不痛了。” “既然如此便好,继续用一个月药,您这病症,便能痊愈。”陆见见妇人恢复状况良好,也满心欢喜地笑起来。 “陆郎中再造之恩,老妪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阿婆不必见外,我与阿赟本就是旧友,如今见您为病痛所扰,自当出手相助。”陆见道。 “阿赟能有陆郎中这样的朋友,真是我们母子的好福气。”妇人信了陆见的话,由衷地出言道。 正背着一捆劈好的柴,从屋外进入的赟哥,正听到母亲与陆见的对话。心怀感激地看了陆见一眼,随后将木柴背到隔壁灶房中,生火烧灶。陆见也拿出包好的药粉,放入煎药的砂锅中,又从一旁水缸中打了水,将砂锅放到灶台上,盖好盖子。 阿赟之母所患的,乃是缩骨症,正是因长久以来躲避战祸,颠沛流离,又缺衣少食所引起的。患者尚未到老龄,但体态却与古稀之年的老者别无二致。 由于骨质收缩,令他们早早便佝偻着背,初时不过行动不便,但随着病势发展,便会通体疼痛,逐渐发展到疼痛难忍,继而影响人体其他机能,引发一系列并发症而死。 这个小小的猎户村落中,不止是阿赟的母亲,还有好几户人家也是此种状况。之所以这些猎户能干出潜入城中劫人一事,无一例外,都是为了家中患病的亲人。 灶上煎药的砂锅咕嘟咕嘟地向外冒着蒸汽,陆见不时垫着抹布揭开盖搅拌查看,待药煎得差不多时,便垫着抹布将砂锅自火上搬下。 正当陆见准备将砂锅晾凉,好端出喂给阿赟之母服下时,院中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陆见透过窗望去,只见隔壁人家的小女阿湘,一路奔入院中,扯住正提着桶打算去溪边取水的阿赟。 “赟哥,我阿耶从山上摔下来,眼看要不行了……阿母让我来,求求你让陆郎中去看一眼吧……” 第24章 起死回生 陆见和阿赟跟着阿湘,快步走向隔壁院中。后院里却突然传出一声哭嚎。 “郎君,你就去了,我和阿湘可怎么活……” 几人闻言,连忙快步向院后行去。阿湘更是双目噙泪,几乎是一路小跑。 后院之中,一位年轻妇人,正伏在躺在地上的大汉身上痛哭着。不多时,左近邻居也听到哭声,纷纷赶来。 阿赟走到跟前,探了探倒在地上大汉的鼻息,却是毫无气息。不由得也有些悲伤,他上前扯了扯不住痛哭的妇人。 “高家娘子,请节哀。”阿赟此时才觉得自己嘴笨,搜肠刮肚地想要说几句话安慰哭泣的妇人,却怎么也组织不出合适的话来。 左近邻居也进得院后,纷纷来到那娘子身边,劝慰起来。 “大家都是一起来的,健一既去,便互相照拂着,日子总归能过下去。”邻居中一位年长老者看着哭泣的妇人,出言劝慰道。 “是啊,高家娘子还如同往常一样,纺纺布,我等皆是猎户,有山中的猎物在,决计是饿不死,从今往后,有我们一口,便有高家娘子和阿湘一口……” 邻居们七嘴八舌地出言劝慰着。这些猎户们常年在山中行走,遭遇不测,也是家常便饭。今日可能是他家,明日就有可能轮到你家。因而面对这等事,人人都无意置身事外。 恶劣的环境不光会激发人性中恶的一面,有时也会将小小的善意无限放大。 “街坊们,健一当初也是跟随我等一起来到此地,一同一手一脚,一砖一瓦地劳碌,才有了我等现今的日子。他家就一个娘子,还有年幼的小娘子,不若我等来共同操办后事。”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在场邻居们的一致同意。一时间,众人就如何操办后事的具体细节,开始了讨论,似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高健一已死,全然忘了在场的,还有一位医监。 “大家且慢,容我来看看。”陆见看着躺在地上的高健一,不疾不徐地出言道。声音虽然不高,却极为镇定,令尚在地上哭嚎的高家娘子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来。 方才高健一被同行的猎户背回家来,这娘子便又是喂水,又是折腾了半天,全然忘记了陆见的存在,反倒是小女湘儿,第一反应便是跑去赟哥家中求陆见来诊断。 陆见走到高健一面前半跪于地,右手大拇指搭上他左臂脉搏,神情凝重地切了片刻脉,却突然笑起来,仰头对周遭众人说道:“快,抬到榻上去,还有脉象!” 众人闻言,一时又惊又喜,赟哥当即便同另一人上前,合力将高健一抬入屋内,放在铺着稻草的榻上。 “把他衣服解开。”陆见又向赟哥二人发号施令,自己则自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 赟哥已将高健一身上短衫解开,陆见拿着银针上前,附耳贴在高健一胸口听了片刻,随后起身,又相继在他脖颈下方探了探,便拿出银针,先灸天突穴,后又取两根银针,连灸璇玑、神藏二穴位。 赟哥等人看着高健一胸口的三根银针,一时神情错愕,大气也不敢出。他并非头次看陆见施针。只是此次,三针都在胸口,倘若有个闪失,便是万劫不复。 陆见灸完三针,吃力地扶着高健一后背,想要将他扶起呈正坐之位,赟哥见状,急忙上前帮忙,将高健一推起正坐。陆见再度取出一针,找准了高健一头顶的百会穴,一针刺入。 继而,陆见顺着高健一肋骨两侧,自下而上地反复推拿。又嘱赟哥用力捏高健一大臂上的尺泽穴。 如此折腾了约莫半炷香的光景,高健一突然咳嗽了几声,陆见见状,更加用力地拍着他的背,不多时,高健一又更加剧烈地咳了一阵,随即,几口暗红色的淤血伴随咳嗽声喷出。 在周遭围观的邻里见得如此情形,登时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名年长老者更是直接跪倒,向着陆见叩首。 “陆郎中竟有起死回生之能,莫不是天上医仙下凡!” 他们这些最为普通的百姓,辗转在战火与乱世之中,生离死别早见得多了。见得多了,便会麻木,便会习以为常。加之各地医士医官,又多是庸庸碌碌,沽名钓誉之辈,口中说着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其实心里装的全是攫取利益,男盗女娼那一套。 在这些人的见识中,高健一这种情况,连气都不出了,也就该找块地儿挖挖把人埋了。哪想得到陆见一通折腾,竟将人弄活过来了,这已经远超他们长久以来的认知了。 但他们却不知道,人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会有微弱的呼吸,而这呼吸过于微弱,以至于放到口鼻下的手指都不会有感觉。 醒来的高健一低头看到胸前的几根银针,以及自己方才咳出的几口暗红色淤血,当即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却正看到陆见与赟哥站在榻前。 高健一翻身起来,对着陆见倒头便拜,口中连连感谢陆见再生之德。陆见扶都扶不起来,只得唤过赟哥,一人一边才算是将高健一按住。 陆见一根一根将高健一身上的银针拔下。一转身便见高家娘子带着小女阿湘来到他面前就要跪。陆见苦笑着,连忙扶住二人。 “郎君之病并无大碍,无非是从高处落下,淤血卡住气管而已。如今已无淤血,稍后我开个方子,你按方子去抓药,每日煎药汤喂给郎君,旬日便可痊愈。” 辞别高家夫妻,陆见与赟哥回到他家,赟哥赶忙去滤出熬好的药汤,喂母亲服下,又忙碌着烧起柴火,炖了一锅麂子肉,和母亲、陆见三人吃了个饱。 日暮西垂,天上现出点点星光,陆见则在伙房中,点起一盏油灯,拿出毛笔,找到几张草纸,开始写着什么。 赟哥将里里外外收拾完毕,好奇地凑过去。 “陆郎中,你这写的是什么?” “我想起你们猎户常年在山间行走,与毒蛇猛兽为伍,便将常见伤病及治疗药方给你写下,日后若你与村中人患病受伤,只需照我的方子抓药便可。” 赟哥见状,却伸手挠头,一脸苦相。 “怎么?”陆见有些疑惑。 第25章 重见天日 赟哥听说陆见将常见伤病及药方要写好留给他,心中已经十分感动,但是虑及整个村落,一个识字的人都没有,心中却又作了难。 “陆郎中,此法虽好,但……我们这十几户人家,也没个识字的啊……” 虽说有唐一代,科举制度日渐完善,理论上讲,平民百姓也可以以科举作为进身之阶,完成阶层飞跃。但这毕竟只存在于理论上。 实际情况就是,虽然此时已极少用手抄书,而是出现了雕版印刷,但受限于雕版的成本与产出比例,书籍仍然昂贵。或许在天宝年前,生活宽裕的百姓还能够有余力受一些教育,买一些书,但如今,这种情况却无异天方夜谭。 三镇叛军在席卷整个北方,造成大乱的同时,也击垮了这个庞大帝国脆弱的经济体系,要平叛,缺钱缺粮,更缺人。勋贵与大地主与朝廷里实权派的关系错综复杂,这些缺口便只有向着中小地主以及平民百姓摊派了。 面对日渐沉重的赋税,百姓连吃饱饭都已经是一种奢望,又怎么可能还有余钱闲心去读书识字? 这或许也是帝国建立之初,那些雄才伟略的诸位先帝设计制度时,所没有想象到的情况。百姓负担沉重,无力读书,便无法完成向上的阶层跃升,而这把改变命运的钥匙,便继续握在世家大族与富裕的大地主手里。 陆见以为别人和自己一样,都受过一点基本的教育,能认得一些字,事实却证明,终究还是自己有些想当然。 陆见苦思着解决这件事的办法,手中毛笔不知不觉杵在草纸上,随着陆见的苦思而肆意游荡着。待得陆见回过神来,方才察觉,赶忙拿起笔,但纸上已经被画上了歪歪扭扭的一条。 陆见皱眉看着那道不知像什么的印记,却忽然灵光一现,又拿起笔,在歪歪扭扭那一条的前端,又加上了两笔,随后,宛如发现新大陆一般的陆见,便招手呼唤着一旁的赟哥。 “赟哥,你来看!” 赟哥依言过来,凑近看了看。 “你看,这像不像一条蛇?”陆见笑着问道。 “像!”赟哥点头道:“你让我一看,我便知这是画的蛇。” “既然如此,每个方子外,我都粘一张纸,画着方子对应的症状,你一看便知。这样可行不?” “这个办法好。”赟哥由衷地赞叹道:“陆郎中果然并非常人,一下就能想到我等都想不到的法子。” “我也只是凑巧而已。”陆见一边说着,一边拿过草纸,开始画起来。 不一会儿,一摞有着各种封面的药方便整理完毕。陆见的画功颇有些许鬼画符之感,若要能够穿越到一千多年后,定然也是灵魂画派的一代宗师。 陆见将整理好的药方穿上细绳,挂在门框上,一进屋便能看到,如此也不怕忘记。做完这一切,陆见正要出门回自己那间草房休息,却听背后赟哥轻声唤他。 “怎么?”陆见疑惑问道。 赟哥却不说话,出门几步走到院中。陆见会意,也跟了上去。 “如今阿母的病日渐好转,我等也始终对陆郎中心怀愧疚。我等不晓事,险些害了陆郎中,可你非但不计前嫌,还为我等及家人医病……” “我若不是听你们说话之间,得知亲人重病卧床,从而提出为你们医治,又哪有命活到现在?”陆见自嘲地笑了笑:“你当时那一刀,便得让我手筋尽断了!” 赟哥听闻陆见的话,更觉无地自容,连忙叉手行礼,半跪于地。 “魏赟本是个粗人,也不晓得什么大道理,但陆郎中救我阿母,便是再造之恩。魏赟此命便是陆郎中的,我便在此立誓,愿为陆郎中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见:“我并非怪你,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职分。即便你们不肯让我活命,我也当先医治病患。” 魏赟看着陆见,一时感慨万分:“陆郎中高义,我等委实佩服。在此,我还要向陆郎中赔罪。万望见谅。” 陆见扶起魏赟,见魏赟眼中隐隐闪着泪光,一时有些惊讶。 “我与那几人商议过了,明日便将陆郎中送回州城,再借机将财货还给牙郎。归去之后,万望陆郎中多多保重,我等若入城卖山货皮毛,也当再行拜访。” 陆见听闻魏赟等人要将他放归,一时间心情也有些复杂。 起先被擒,他担心自己性命能否得以保全,可后来双方逐渐从敌对到防范,一路相处下来,他竟然与这些猎户家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亲近之感。 曾经他也认为这些人都是些作恶多端之徒,直到后来才明白,他们也是普通人,有着自己和家庭的困境,也有着做人的良知和原则。 “既如此,我便不留了。”陆见道:“记得每日按时给你阿母煎药,若有什么问题,再来州城找我便可。” 陆见与魏赟各自回房休息,半宿无眠。天色微明时,魏赟便喊上先前那几人,将陆见一路送出山里,到达安州城外时,已是辰末巳初。魏赟等人纷纷将手中各家带给陆见的皮毛、肉干等物,给陆见塞了个满满当当。 陆见也感念于各家的热情,挨个与众人作别,回到阔别已近旬日的安州城中。他马不停蹄先行返家,家中阿魏见到陆见归来,惊喜不已,陆见问了问阿魏自己被劫走后城中诸事,阿魏叙说自己心急如焚,去找了韦府。 阿魏问起陆见的遭遇,陆见便简单讲了讲魏赟等人受雇劫走自己,却被陆见医好各家病患,因而将他放归,二人一时皆是感慨不已。 随后,陆见离家去医署,让阿魏再跑一趟韦府,告诉韦府自己已经平安归来,使诸人勿念。 待得返回医署,自然又引得一片轰动,连虞言得信后,也立即自大牢中赶回。众人皆问陆见遭遇,但陆见却讳莫如深,只说自己凭借智谋与歹人周旋,最后设计脱逃,中间免不了虚构一通,但众人却皆是听得入神。 就在陆见眉飞色舞地与众人吹牛皮时,医署大门忽然打开,一个穿着长衫,打着扇,风度翩翩的小郎君行入医署内,陆见定睛细看,却有些意外地发现,来人是崔柏修。 “恭贺陆医监大难不死,平安归来。”崔柏修笑着,拱手向陆见作贺。陆见见状连忙起身,拉着崔柏修便向外行去。 第26章 柏修道贺 陆见万没想到,崔柏修竟然这么快就得到自己归来的消息,更没想到他就如此大剌剌地来到了医署,居然还是以道贺的名义。 “柏修此来,是奉家母之命,向陆郎中道谢。”崔柏修长揖为礼,笑道。 “本监未曾施恩于郎君,何以言谢?”陆见闻崔柏修言,不由得有些疑惑。 “先前若不是陆郎中及时赶到,将我阿弟背到济世堂,又及时施救,我阿弟只恐已遭不测。陆郎中于我崔家有此大恩,又何以自谦呢?”崔柏修笑看陆见,言道。 陆见闻得崔柏修此番言语,却是诧异不已。人皆知崔柏修与崔柏远之间明争暗斗,如今崔柏修说出这番话,倒让陆见有些怀疑外界传言是否属实了。 不过这种疑惑在他脑海中只停留了片刻,便被他否去。崔柏修心机深沉,虽然与崔柏远之间恨不得你死我活,但在面上,他却是滴水不漏,也正因此,谁也无法找到崔柏修的把柄,即使秦六娘这样精明能干的女子,也无法指控他。 “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何劳言谢。”陆见也拿出了姿态,向崔柏修长揖还礼。 “我曾以为,阿弟害死了宋盈儿,又诬你入狱,这世间没谁比陆郎中更恨我阿弟,万没想到陆郎中心胸如此宽广,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见看着崔柏修,一时沉默。崔柏修此言无非有两个意思,其一,提醒陆见不要忘记崔柏远害死宋盈儿与诬陷他入狱的恶行,其二,便是隐隐向陆见表示,自己和他,目标一致。 陆见却笑了起来:“崔大郎君觉得,我若就此下手,便是对盈儿最好的交代么?” 崔柏修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陆见,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但这目光却让陆见极不自在,仿佛崔柏修是一只翱翔于天,眼神锐利的鹰,而自己却是那只在林间逃窜,努力想躲避猎鹰追击的兔子。 “陆某不过是一介郎中,只想简简单单,治病救人。”陆见毫不畏怯,与崔柏远对视着。 “何况人若犯了法,就应当老老实实地去牢里蹲着,而不是想些旁门左道,来躲避国法制裁。冤亦有头,债亦有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陆见心知,跟崔柏修这样的人打交道,说话不宜说得太明白。大伙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反而有七八分可信。 “哦?陆郎中何出此言?莫非此番我阿弟遇刺,另有隐情?”崔柏修听闻陆见所言,登时有些警觉,立时转换了口吻,向陆见问道。 “约莫六七日前,我去东市给市监娘子出诊,便见秦屿在东市买马,挑了数匹健壮的半大马驹。而崔柏远行将押送大牢前三日,我便见病坊医正在出诊之时,药箱中却备了多种伤药。” 陆见口中所说的秦屿,便是秦六娘从娘家带来的管家。结合病坊医士提前备好伤药,并在事发第一时间便赶到现场的情况来看,结论已昭然若揭。 此次崔柏远遇刺,其实是早就策划好的一场苦肉计。 秦六娘通过自己的眼线探知了崔柏远被押送去大牢的时间和路线,并提前布置,买了马驹,安排好了刺客,又令病坊医正做好了救治准备。 自崔德福卧病以来,秦六娘便接手了崔家在医疗方面的几乎所有生意,做这一切并不难。其目的,也正是想通过遇刺受伤的借口,让崔柏远得以暂时不用坐牢在家养伤,等过段时间,再托崔贵妃向圣人求个恩典,免了崔柏远的牢狱之灾。 毕竟崔柏远只是在乡试上舞弊,影响非常有限,又并非十恶不赦之罪,罚与不罚,也皆在圣人一语之间。 秦六娘深知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揍性,因此做完了这一切安排,她也没有告诉崔柏远,就等着事成之后,赶紧将崔柏远弄回来养伤便了。 谁想到,她的计划很完美,但却出现了一点点小小的纰漏,而正是这个纰漏,却差点要了崔柏远的命。 另一个人也派出了刺客行刺崔柏远,而且,抢在了秦六娘安排的刺客之前动手。 “犯罪之人,应得天罚。我若给他一个痛快,岂不令他为世人所悯,而将我自己置于十恶不赦的境地?”陆见目光坚定,出言向崔柏修缓缓说道。 “待他坐牢受完惩罚,出来之后,我再与他慢慢算我们的账,也不迟。” 崔柏修笑了,他看出来,陆见没有说谎,而这番话,却也正合他所意。直接取了崔柏远的性命,远不如让他身败名裂,将他身后的秦六娘一众势力也连根拔起,来得痛快。 “陆郎中倒是坦诚。”崔柏修说着说着,脸色却突然一变,翻脸的速度,倒是堪比翻书。 “我阿弟虽然顽劣,但终归他也是我阿弟。此番来,是为感谢陆郎中于我阿弟的救命之恩。但若改日,陆郎中要对我阿弟痛下毒手,就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崔柏修此话讲的有礼有节,反倒是让陆见一时语塞。崔家的这位大郎君,终究是滴水不漏啊。 崔柏修转身,向后招了招手,随即,站在街边的一名从人便上前,将提着的两只小木箱交到崔柏修手中。 崔柏修拿过木箱,双手提着,向陆见递来。 “陆郎中对我阿弟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略备薄礼,万望不弃。”崔柏修再度躬身为礼。 “此乃医者本分,万难从命。”陆见出言推拒。 崔柏修却不依不饶,将两只木箱塞到陆见手中,随后又自怀中取出一只布袋,亦是强行塞到陆见手里。 “如此,便算作陆郎中救我阿弟的诊金,那木箱中,是我阿母备下的一点心意,陆郎中如若再行推辞,便有些看不起我母子二人了。” “既然如此,便却之不恭了。”陆见放下木箱,向崔柏修抱拳,目视着他转身离去。随后提起木箱,却见木箱上,遒劲的魏碑体书着四字:三也三齐。陆见有些好奇,便打开木箱,却是两个封好的坛子。 他拆开一个,登时一股清冽的酒香便扑鼻而来。坛中酒液清澈见底,陆见细细嗅闻,感到酒香之中,隐隐带有几分回甘。 陆见封上酒坛,正要转身回医署,却不料街道左近有几人迅速向他围拢过来,陆见心下一惊,却避无可避,转眼便被几人围在当中。他放眼望去,见为首之人,自己却并不认识。 “阁下有何贵干?”陆见心下疑惑,出言问道。 第27章 元庆之疑 陆见问完话,为首那人却并不言语,只是盯着他,不由得让他心里有几分发毛,正欲再问,背后却被人拍了一把,陆见转身,却见来人正是元庆。 “陆医监,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我来。”元庆言罢,指向路边停着的一辆马车,看着陆见坐上去,才招呼着孙镇几人上马离开。 马车在道路上晃悠着,一路缓行,便是向着永和坊,孙镇的那间赌馆而去。此时正是午后未时三刻,街巷之中,还略显冷清。街边贩卖物品的小贩,也皆是百无聊赖地坐着。 陆见并不意外元庆找上门来,自己被歹人劫走,除了阿魏,最着急的便当属公主了。只不过两人之间的心境却是全然不同。 阿魏是单纯担心他的安危。但公主在此之余,难免也要担心是否自己装病一事被人看穿,想要利用此事来打击她。 马车悠悠地停在赌挡门口,陆见下车,身后跟随的元庆与孙镇等人一同下马,引着陆见向赌挡内走去。 陆见首次走进赌挡这种地方,一进门便觉有些许沉闷。三两桌大汉正赤膊坐在靠窗的几张桌旁,一边吆喝着,一边神情专注地盯着桌面上的骰子。 看着赌徒们两眼发红,仿佛除了桌上的骰子与铜钱,周遭便别无他物,陆见一时间也感到些许不适。赌挡的各种把戏他虽未曾亲眼所见,却也早有耳闻。那些赢了想要更多,输了想翻本的赌徒,便沉浸在这种套路与算计中难以自拔。 “陆医监不必诧异,我这赌挡可不似别处,断无出千使诈之事。”孙镇仿佛看出了陆见对赌挡的不齿与疑虑,便出言解释道。 孙镇在前,将陆见等人一路引到内室,孙镇出手揭开盖板,陆见看到出现在面前的地下室入口,有些迟疑,但见元庆当先一步行入,便也跟了上去。而后孙镇等人也陆续跟进,一时间,狭小的地下室中,又拥挤了起来。 元庆搬过立在墙边的几案、蒲团等,在地下室中间摆好。随后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孙镇:“且去办点酒菜来,陆医监是自己人,不必在此守着。” 孙镇依言行礼,带着几人行出,不一会儿便端着几样菜,摆在几案上。陆见见状,想去一旁拿崔柏修方才送自己的酒,却被元庆伸手拦住。 元庆拿出一只通体微透的琉璃坛摆在几案上,陆见有些惊奇地看着那琉璃坛,透过坛身,依稀还能看到内里盛放的淡黄色酒液。坛口封上,还书着四个篆体字:酉点一丝。 “此酒是殿下从一胡商那里购得,偌大一个安州城里,也就殿下与江使君品过。”元庆笑言:“得知你归来无恙,殿下特命我拿来,为你摆下这桌压惊酒。” “草民承蒙殿下厚爱,不知何以为报?”陆见受宠若惊地长揖,问道。 “不必拘礼。”元庆淡淡道:“你助殿下摆脱那等困境,殿下也时常感念在怀,听闻你被歹人劫走,急命我等四下寻找,但方才查出点眉目,却不料你吉人天相,平安返回。” “草民能化险为夷,皆是托了殿下的福。”陆见也颇有些眼力见,当即回道。 元庆笑着拿过两只瓷碗,拆掉琉璃坛上的泥封,将两碗倒满,分别摆在陆见与自己前方,而后举起瓷碗:“此处条件简陋,还望陆医监多多担待。” “尚好,尚好。”陆见笑道,举起碗与元庆相碰。一饮而尽。 “此酒隐隐有股果香,莫不是水果酿成?”陆见饮完一碗,不住啧啧称赞。 “殿下说,此酒是用有种叫柚子的西域胡果精酿而成。” “多承殿下美意。”陆见说着,拿起手旁竹箸,从一旁已经用刀分割的烤羊腿上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 “这种是军中吃法,我还生怕陆医监吃不惯。”元庆见状出言道。 “吃得,如何吃不得?”陆见叹道:“我等所幸生于此地,即便前些年山河破碎,也不曾遭逢兵燹之灾。若生逢乱世,为了求存,又有什么吃不得呢?” 他想起了在那个山沟中的小村落,想起了魏赟和那些个猎户们。中原地区的惨状,光听在耳中,便已让陆见觉得窒息,他更不敢想,如若有一天,自己或者身边之人要经历这些,又当如何。 “来,今日这顿压惊酒,不提不高兴的事。”元庆将酒碗满上,又与陆见对饮一碗。 两人边吃边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见陆见兴致也渐渐高了起来,元庆便起身再倒一碗酒,而后郑重其事地敬陆见。陆见也受宠若惊,连忙起身。 二人将碗中酒喝空,坐回几案前,元庆拿着刀,将剩余的羊腿肉分开,给陆见一份,自己一份一齐吃了起来。 就在陆见拿着竹箸夹起一片肉送到口中时,元庆看着他,缓缓发问。 “陆医监,你既然已无恙归来,能否告诉元某,是何人将你劫持,又意欲为何?” 陆见早知元庆此番,决计是有打探此事之意。即使自己回来了,也并未有什么异常,但仍然难以打消公主方面的疑虑。 “劫我之人,也只是受人所托,他们也不知雇主身份,只是提到过,是在本府的某位牙郎那里,接到此事。” “是这样吗?”元庆口中问着,目光有些狐疑地观察着陆见的一举一动。 “千真万确。”陆见也知元庆绝无可能那么轻易便相信自己。但他所说,的确属实。 “可知是哪位牙郎?”元庆穷追不舍,继续问道。 “元校尉,你也知他们这行的规矩,能放走我已是失信于雇主了,倘若再说出牙郎的身份,他们日后又何以自处?还望元校尉明察。” “也罢,那回头,我便也查查州府的牙郎。统共就那么几人,总有一个是。” 聊完此事,气氛便有些沉闷。陆见和元庆都匆匆吃喝完毕,随后便就此告别。 陆见走后,元庆也从地下室中行出,招手喊过来在一旁的孙镇。 “你且去,查查城中的牙郎,看看谁与此事有瓜葛,记住,务必要捉回来个活的!” 陆见行出赌挡,只觉得有些微醺,见马车仍停在门口,车夫看到陆见,邀他上车送他一程,却被陆见婉拒,心中不由感叹,公主府中人,个个都规规矩矩,相较崔府,不知强到哪去了。 昏昏沉沉的陆见只勉强认得到回家的路,就这样一路晃晃悠悠地到达家门前,此时的陆见,只想开门进屋,好好睡一觉。可就在他即将开门的一瞬,一只手却从旁伸来,挡住了他进屋的脚步。 陆见脑袋嗡的一声,心中不由得在呐喊:谁啊!到底让不让人休息了! 第28章 陋室小聚 “陆医监,别人的酒喝得,我的酒便喝不得?”陆见诧异地望向来人,却是那个略有薄名的白面医士,虞言。 此时,只见虞言目中噙泪,咚地一声跪在面前,将手中提的酒坛与吃食也放在一旁,便要下拜。 陆见见得此景,脑袋又是嗡的一声,瞬间觉得酒醒了大半,连忙俯身下去,将虞言扶起。 “哎呀,干什么嘛……”陆见苦笑着,连舌头都有些捋不直了。短短一天,三拨人的来访,几乎让他看尽世间百态。但眼前的虞言,无疑是最真诚的一个。 “陆医监,你之前为救我,自己却被歹人劫走,倘若你遭逢不测,我……我真不知该如何……” 虞言话音未落,屋门却忽然打开,阿魏出现在门口,对着虞言怒目而视。 “呸,呸!谁人在咒我家阿兄?”阿魏的声音中,都带着几分恼怒。 陆见见得此番景象,立时有些哭笑不得,连忙拉过阿魏:“无人咒你阿兄,阿魏你先回去,听话啊。” 虞言面向陆见跪着,看着陆见伸手将阿魏推回屋内,又砰地一声关上门,方才转回身来,向自己走来。 打发了阿魏,陆见上前好说歹说,又用尽全力,才将虞言从地上拉起。 虞言伸手抹了泪,却将另一只手提的酒菜举起,递到陆见面前。 “陆医监,我在医署点完卯,便来此候着了,酒是去东市关家打的。这烤鸡,是永和坊那个韩三儿家的。”这顿酒,你是喝也不喝? 陆见抬头看了看天:“虞言,这天色已晚,我看……” 不料陆见话音未落,房门又吱呀一声骤然打开,阿魏的小脑袋又露了出来。 “烤鸡?哪里有烤鸡?” 陆见扭头望向阿魏,不由苦笑。 虞言见到阿魏,突然如蒙大赦,便冲到近前,将手中酒与烤鸡等往阿魏手里一塞。 “你是?那天跑来找我的虞阿兄!”阿魏也认出了虞言,兴奋道。 “是我。”虞言温言道:“阿魏,我特来感谢你阿兄的救命之恩,但见陆医监神困体乏,还是不打扰了,这些便给你和你阿兄。” 说完,虞言转身作势要走。孰料阿魏却不干了,从屋里冲出,拉住虞言的手,就向屋内拽去。 “虞阿兄,那日若不是你来报信,我才赶忙去找韦府,韦府又让元校尉四处寻找,只怕我阿兄也不会这么早便归来。此番既是我阿兄救了虞阿兄,也是虞阿兄救了我阿兄。” 陆见见得此景,心道又要喝一顿酒,面上苦笑更甚,只是此时阿魏热情,他倒也不好去泼阿魏的凉水。只得默许阿魏将虞言拉入屋中。 见两人俱已进屋,陆见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自己随着二人走进屋内,再回身关上屋门。 屋里,阿魏将酒和烤鸡放在屋中央那张有些简陋的桌上,随后搬来几张胡凳,分别拉着二人落座,又去一旁案板上取来碗筷、尖刀,将三副碗筷分别摆在三人面前,而后拿起尖刀,打开包着烤鸡的荷叶,三下五除二便将烤鸡分割开来。 虞言拿起酒坛,给三个碗分别斟满,而后率先端起碗:“这碗敬陆医监,虞某每每感念医监救命之恩,深感无以为报,如今幸得重逢,便满饮此碗。” 看着虞言仰脖干了,陆见也忙打起精神,也一饮而尽。 “陆医监,其实我早就认得你。”虞言放下碗,认真地看着陆见道。 “啊?如何识得?”陆见疑惑发问道。 “早在两年前,那时我还是病坊的学生,便已认得陆医监了。陆医监常常不计得失,自掏腰包医治贫穷病患,虞某至今仍是铭记于心。我以为,世间医者,都须如此。倘身怀高明医术,却见死不救,怎配称医者?” “所以,你便也这般做了。”陆见笑道:“整个医署里,常常去大牢为下层囚犯诊病的医者,可就你一人。” 虞言听陆见此言,神情稍微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片刻后才解释道:“在病坊中,同僚们放课后皆是不见人影,我却日日都在藏书房中研读医书,去大牢为囚犯诊病,也正是想要将书中所见实践一番。” “哦?”陆见闻言挑起了眉,来了兴致。 “我记得病坊的藏书库里,有医书七十余部,一千四百多卷,莫非你都通读过?” 虞言看着陆见,缓缓点了点头。 陆见面色微变,有些不可思议,随即出言问道:“泄凡有几?皆有名不?” 虞言略一沉吟,便开口答道:“泄凡有五,其名不同。有胃泄,有脾泄,有大肠泄,有小肠泄,有大瘕泄,名曰后重。胃泄者,饮食不化,色黄。脾泄者、腹胀满,泄注,食即呕吐逆……” 陆见所问,是战国时期神医扁鹊所作《论病》中的第五十七难。虞言倒是信口拈来,对答如流,只是答了一半,才觉得陆见在此时问这个,着实有些大煞风景,以至于看着盘中金黄色的鲜美烤鸡,都没了食欲。 “陆医监在吃饭时问这问题,倒是好一番兴致。”虞言强忍不适,出言谴责陆见。 陆见嘿嘿一笑:“医者平日难免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如此便是锻炼你的心智,又无实物在此,只是说说而已,你便如此反胃,若出诊时见那一地狼藉的场面,如何得了?” 虞言有些气鼓鼓地,自顾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却再也不想动筷。而一旁的阿魏却仿佛对方才两人的对话闻所未闻,仍是吃得起劲。 “阿魏,你瞅你阿兄。”虞言出言,却发现阿魏压根不受影响,不由大奇。 “你别看阿魏,他可是实打实挨过饿的孩子,平素就能吃,不管你说什么,于他来说也是无所谓。” “既然你将病坊中的医书读了个遍,可曾见各位医家先贤讲过,病人浑身寒凉,如同坚冰,触及就能冻伤,但其本人却气血充足,格外健康者?”陆见看着虞言,问道。 虞言仰起头,思索了一番,随即摇头:“这等奇特病例,若有记载,我定然印象深刻,但想来想去,确是不曾见过这等记载。莫不是医监见过此种病例?不妨同我讲讲。” 陆见思虑片刻,正要开口,却突然听到门外一阵嘈杂。 “走水了,走水了!”打更人一边敲着铜锣,一边奋力叫喊着。 陆见出门一看,只见城中鼓楼方向,火光冲天! 第29章 熊熊烈火 在打更人的呼喝下,本来已经紧闭的各坊坊门相继打开,各色人等纷纷拿着自家的盆、桶等容器装满水,向着起火的方向奔去。陆见也赶忙进屋,呼唤着阿魏提出几个水桶,自院中水缸挑满水,便向着起火之处冲去。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从各坊赶出,奔向起火点。安州这种地方,城中房屋大多都是木质结构,如果放任火势,不出一个时辰,烈火便能将一整条街烧个干净。 不同于长安、洛阳这些上百万人口居住的大城市,每条街都有专门的武侯铺负责监控火情以及灭火工作。安州府城不过是安排部分差役轮班,来履行这项工作,但是面对今天这种规模的火情,几个差役实在是杯水车薪。 陆见与阿魏随着人流奔到着火处,着火的建筑是一栋二层小楼,此时这栋楼几乎完全被烈火吞噬,外间的柱子和木质墙燃烧着,发出噼噼剥剥的爆响。 冲在前面的差役试图靠近,却被燃烧的热浪顶了回来,提着的水也被随意泼在楼外的地上。 随后赶到的百姓们想要上前,也都承受不住火焰燃烧的热浪,桶中的水至多浇到木墙根部,冒出一阵一阵白烟,但火势却丝毫不见减弱。 眼见燃烧的火苗已经开始蔓延,甚至烧到隔壁屋檐,围拢在周围的百姓与差役个个神情急迫,却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灭火。 陆见四下观察,发现着火小楼对面,有一二层小楼,楼上隐约露出半截梯子,连忙奔过去,奋力敲起门来,敲了半天却无人应答,不由得一脸焦急,他拽过一旁的阿魏,伸手指向二楼隐约露出的梯子。 “阿魏,你能不能爬上去,把那梯子递下来?” 阿魏看了看,一脸自信:“这有何难?” 言罢,阿魏撸起袖子,顺着小楼边缘与旁边房屋的夹角,双手双脚撑住两边墙壁的边缘,随即手脚并用,便以极快的速度向上爬去。 陆见注视着阿魏,这时虞言也提着一桶水,气喘吁吁地赶到。他边擦汗,边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燃烧的小楼。随后,他便看到正在两楼之间攀爬的阿魏,眼看他高度越来越高,不由得露出担忧神色。 “陆医监,阿魏爬那么高,不会摔到吧?” “放心,这些对阿魏来说,还是过于简单。”陆见自信满满道。他也并不想跟虞言解释阿魏的来历,唯恐虞言知道之后,对阿魏会有什么别样的看法。毕竟跟了自己以后,阿魏已经算是改邪归正。 两人一同目视着阿魏攀上二楼,随后两手紧抓那二楼的木栏杆,脚在木板上一蹬,便翻上二楼,赶忙进了里屋,将梯子一点一点地挪了出来,继而大头朝下,向下递了过来。陆见在下方接住梯子,随后扛起便向对面跑去。 陆见将梯子架在一侧的小楼上,又嘱阿魏去找绳索及布料来,阿魏跑去人群中大声呼喊了一阵,住在左近的住户纷纷跑回自己家,拿来一堆麻绳、麻布棉布等物。 陆见让阿魏把布料都铺在地上,而后将自己、阿魏、虞言提来的水都泼在布料之上。便爬上梯子,让阿魏将泼了水的布料递给自己,沿着梯子爬上楼顶,拿着湿布对着已经蔓延着火的屋檐奋力扑打着。 扑打了一阵后,蔓延的火势得以控制,陆见便趴在楼顶,呼喊着阿魏,让阿魏将绳索拴在水桶上,再将绳索甩上来。 围在火场外的百姓与差役,见到陆见这边已将蔓延的火势控制住,便纷纷提着水桶赶来。有人顺着梯子爬上屋顶,其余人则在楼下,将绳索系住水桶,再由力气大的人将绳索甩上屋顶。 陆见拽着绳索,奋力提起一桶水,而后站在屋顶向对面泼去。上了屋顶的几人也有样学样,纷纷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地泼向对面。对面二层的火势因此而减弱不少。 房顶上的人将空桶放下,楼下人便立即换上满桶,就这样,经历十几个来回之后,二楼的火势也有逐渐平息之势。但一楼火势仍未稍减。 陆见正思索着如何扑救一楼火势的光景,街道上却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他扭头望去,却是那个沈元捕头,带着一队捕快向此处跑来。 见到沈元到来,围在火场外的百姓纷纷让开一条通道。自从上次沈元当街逮捕为非作歹的梁斌以来,这个铁面捕头的名号,便在安州百姓之中传颂开来。 沈元拿起一桶水,便照着自己头上浇下。捕快们见状面面相觑,无人敢学。沈元却也没有跟捕快们废话,当即便拎起一桶水,冲到离着火的木墙不过两三步远的地方,奋力将水浇上去。 见捕头都奋不顾身做出表率,捕快们也不好意思继续在一旁作壁上观,也纷纷用水将周身浇湿,而后相继提着水,冲上前奋力扑救。 在捕快们一波一波的冲击下,一楼的火势也渐渐变小。随着百姓们自发地拎水过来支援,这场肆虐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大火,终于得以控制。 陆见一脸疲惫地从屋顶上下来,看到同样神色疲惫的阿魏与虞言,正要招呼两人一起回去,却不料从人群中冲出十来个人,拉起陆见便一阵欢呼,领头的长者更是拉着陆见,不住感谢。 从长者的叙说中,陆见才知道,自己方才扑救的这间铺子,便是长者的,如他不上屋顶奋力扑救,灭掉行将蔓延的火势,这间铺子只怕也是危险了。 众人正谈话间,却只见一行捕快从已被烧毁的楼中行出清道,浑身湿漉漉的捕头沈元也行出,来到一众百姓身前。 “我等衙门里的公人,今日感谢大家的鼎力相助,没有大家,我们也决然无法灭火。现如今火已扑灭,还请各位速回自家,里长将坊门落锁,执行宵禁。” 百姓们听到沈元如此说,便纷纷起身散去。陆见等人也拜别长者,向自家方向返回。 待得街上百姓都散尽了,沈元方才返回一片狼藉的火场屋内。几名捕快取出火折子引燃,火光映照之下,屋内地板上,显现出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来。 第30章 铁面捕头 一名捕快蹲下身来,借着火光对尸体进行初步查验。一旁有几名年轻捕快,看着这等场面,胃中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当看到那名负责勘验的捕快检查尸体身上外伤时,不慎碰落了一块烧焦的皮肉,那几名年轻捕快当即夺门而出。 随即,门外便响起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沈元却专注地盯着面前这具焦尸,一旁举着火折子的捕快伸手碰了碰沈元。 “头,你说他们几个,没事吧?” 沈元面无表情:“听声音,应该暂时无虞,不过恐怕很久吃不得烤肉了。” 屋内的几名捕快听得沈元的话,登时便哄笑起来。 现在的这种场面,对于他们这些常年与罪犯打交道的捕快来讲,基本上是司空见惯。几乎每年都会有那么几起比较恶劣的案件,惨不忍睹的现场更是比比皆是。 长此以往,他们便学会了用轻松一些的氛围与方式来办案。人人心里都清楚,如果脑子里的那根弦时刻都紧绷着,总有一天会断掉的。 而他们这些人,断掉了这根弦的结果,往往都要身边最亲近的人来承担。 与其余捕快稍有不同,沈元曾经上过战场,见识过的场面更多,早就练就了一颗强大的心脏。因而在他手下的捕快们,也很快习惯了他的这种处事方式。 唯一有些不爽的,便是沈元事事都认真负责,以往能摸摸鱼,混一混,睁只眼闭只眼过去的事情,如今便不行。以往能吃拿卡要,盘剥一下城中商贩百姓的事情,如今更是想都不要想。 但这些捕快们无人不服沈元。论本事,沈元自然是无人可望其项背。遇到事情,沈元也从不逼迫这些跟随他的捕快,总是自己率先垂范。遇到难办的事情——比如上次抓梁斌这种事,沈元也是一力扛下,从不让手下背锅顶缸。 随着日子渐久,捕快们也从一开始的厌烦,转变了不少。毕竟能走上这条路,谁心里没点正义感呢? 一众捕快检查完毕,两人抬来一副简易担架,将焦尸放了上去。随后盖上一张布单,便向外走去。方才负责检查的那名捕快,对沈元低语着。 “胸口有刀伤,伤口长约两寸,深三寸半。应是致命伤。但具体如何,仍须仵作检验后,方能定论。” “这里留两人值守,天明后再来两人换班。值守的明日回家休息。”沈元向随从的几名捕快发号施令:“查验此处,找出起火点及引火物。我明日再去问问邢主簿,看看此处是什么地方。” 两名捕快抬着焦尸行出,门外那几名年轻捕快稍稍缓过劲来,孰料刚一直起身,便看到白布下的担架中,伸出一只焦黑的人手,当即又弯腰吐了起来。 沈元走到几人身旁,挨个拍了过去:“都忍忍啊,此事了结,沈某请各位兄弟去吃烤羊腿,如何?” 沈元话音未落,几人却吐得更厉害了。 沈元带着一众捕快离开,却不知不远处的巷道中,却有一双眼盯着此处。见到众捕快离开,此人便从暗巷中行出,快步行至烧毁的楼前。 他正要迈步行入楼中,却听到里面传出说话声,正是被留下值守的那两名捕快。 “本来还说今日与娘子行周公之礼呢,这么一折腾,全泡汤了,回去又少不得要落些埋怨。” “今日行,明日行,不都一样?瞅你那猴急的样。” 门外之人停住脚步,缓缓向后退去,而后转身垫步前行,不过须臾之间,便隐入夜色之中,一路沿着街道狂奔而去。奔过一个街角,方才拉下蒙在口鼻处的面罩,却正是孙镇手下的得力干将,褚英。 稍事歇息,褚英便起身,继续向赌挡方向赶去。 他脚步迅疾,走街串巷,不一会儿便回到赌挡,推开门,却见孙镇、元庆皆是一脸肃然地坐在屋内。面前的桌上摇曳着一支烛火,隐隐照亮几人的面庞。 “元校尉,孙头儿。”褚英叉手为礼。 “不必拘礼,快说,什么情况?”元庆内心焦急,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出口问道。 “火灭之后,一群捕快勒令百姓归家,随后便自那屋内,抬出一具尸体。卑职也无法确认是谁人。” 元庆猛地一下站起身,长久以来,还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如此沉不住气,但这件事蹊跷就蹊跷在,己方查到哪,哪的线索就断了。仿佛总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纵这一切。 刚刚从陆见那里得到了牙郎的这条线索,元庆与孙镇分析一番,既然不知是哪位牙郎,那就从城中的这间布店入手。这地方名义上是布店,实际上却是牙郎们暗中活动,发布委托的地方。 孙镇派出褚英,想要趁夜潜入布店,找出牙郎的手契。干他们这行的,即使常常为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作中介,每一件事也都会留下手契,以免死无对证。 可是如今一场大火,莫说是手契,就连布店都烧了个精光。死的人还不知是谁。如果死的是那布店老板,而接取此事的牙郎又有心躲藏或是遭人灭口,那么此事便真的无从下手了。 “现下,我等唯一的办法,便是顺着牙郎这条线索去找,挨个找!安州统共就那么几个牙郎,总有一人与此事相关!” “是,属下当竭尽全力,将此牙郎抓捕回来。”孙镇此时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做到承诺之事,但他深知在元校尉面前,态度还是不能少的。 只是如今的情况,牙郎的老巢都被一把火烧了,这几个牙郎不拼了老命的东躲西藏,才是件怪事。何况不止是孙镇,就连一旁的褚英,也露出满面为难的神色。 “既如此,事不宜迟,我等现在便动身。”孙镇说道:“据我所知,州城内有四名牙郎,褚英与我分头行动,明日日出前,便可知到底是谁。” “速去,记住,务必要活的!”元庆内心不安,反复叮嘱。 两人得令后,便出门分头行动。城中情况在孙镇这里早已烂熟于胸,起先怕打草惊蛇,因而计划去拿到手契,而如今一来,却只能挨个去找城中那四位牙郎了。 孙镇穿街越巷,来到一处屋宅房顶。他揭开瓦片,借着月光向内看去。但这一看,不由得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第31章 匆忙出逃 孙镇盖上瓦片,自屋宅一侧下入院内,而后悄然上前,推开门进到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不过一张床榻、一张胡床,几只箱子,一张几案与几个蒲团。但此时,陈设简单的屋内却是一片狼藉。箱子随意地打开散放着,内里的衣服器物,也是乱糟糟的,满地都是。 孙镇掏出火折子弄亮,而后蹲下身,仔细检查屋内每一处,以期通过现有的痕迹,来判断这屋的主人究竟是遭人劫持,还是自行逃离。 然而检查了一遍,孙镇却未能从整间屋内发现任何搏斗的痕迹。他走到榻旁,见榻旁的胡床上,放置着一个刀架。刀架上两处刀托,却只挂有一把三尺长的横刀。而下侧的刀托上本应放置障刀的地方,却是空的。 唐刀四制中,障刀因为短小,更宜被作为防身之用。其名也是取屏障之意。像牙郎这种收入丰厚,却又容易被人找后账的职业,更是几乎人人都保有一两把,以便在遇到他人袭击之时,尚能有一搏之力。 当然,能找牙郎后账的,通常也都不是一般人,因此,在这种情况出现之时,当事牙郎便只剩下最后的一种选择:跑路。 然而,倒也并非没有特殊情况,有的牙郎人脉广泛,即使在被找后账的情况出现后,还能凭借自己广泛的人脉来回活动,将祸事摆平。但这终究只是小概率事件,多数牙郎只得跑路,或换个地方重操旧业,或蛰伏几年,在事主渐渐遗忘旧事之后,再行返回。 根据孙镇的判断,眼前这间屋子的主人,便应当是已听闻风声,连夜跑路了。从可能性上来讲,尚不能完全排除此人被劫走的可能性,但干牙郎这一行的,多少都有点武艺傍身。这间屋中既无血迹,亦无搏斗痕迹,这种可能性便极低。 孙镇拿起刀架上的横刀抽出,将火折子凑近看了一眼,刀身毫无锈迹,还隐隐泛着油光,显然保养极好。 他将刀放回刀架,又在屋内四下查验一番,确认自己不曾漏掉任何可疑的细节之后,方才起身离开。 对于元庆来讲,这一天,是实在有些糟糕的一天。自打陆见提供了牙郎的线索后,自己与孙镇等人的追查,便没有一点结果。 这种情况令元庆都不由得开始疑心,自己身边是否出现了内鬼。但很快这一想法便被他直接否定。因为事涉机密,尤其牵扯到公主本人。故而相关情况,皆是元庆自己一手掌握。对于孙镇,他尚且是有选择地告知信息,更不用说其他人。 “既如此,便算了吧,你二人好好歇息,我等静观其变就好。” 看着站在面前,垂头丧气的孙镇、褚英二人,元庆也不由得心生不忍之感。此事闹成这番模样,委实并非他二人不够卖力,的确是这次的对手太过难缠。 同时,一个深深的疑惑更是在元庆心头挥之不去。那只看不见的手,究竟想要干什么? 如果只是冲着公主来,那么陆见就是这一切的关键,对于对方来讲更是如此。讯问的手段多种多样,他不信陆见能够有那么强大的毅力扛住这些。更是根本不会对陆见不管不问,以至他能安然返回。 元庆起身拍了拍孙镇和褚英,迈步离开赌挡。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却又不得不去想,但是越想,那种强烈的挫败感就越强。他直觉有种危机来临的紧迫感,但是当下,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了。 元庆所不知的是,他与孙镇等人苦心寻找的那位名为杨荣的牙郎,此刻就藏在距他们直线距离不过二百来步的一口枯井中。 入夜时分,杨荣正打算与相好的小娘子共赴云雨,却被打更人的铜锣声与走水的呼喝打断。杨荣恼羞成怒,打开窗正欲怒骂两句,却见冲天火光正是从鼓楼旁的布店燃起,当即便慌了神。 知晓祸事来临的他,立刻便匆匆打发了小娘子,旋即便满屋翻找,将所有值钱物什都打包成一个小包裹拴在腰间,随后拿了刀架上的障刀便逃离此处。 他本欲借着城中走水,差役与巡城兵卒大都去灭火的时机逃出城去。但却不料巡城校尉生恐城中走水,再突发暴力事件,反倒增派士卒加强了巡逻戍守。 眼见无法出城,自家又决计待不得,杨荣便来到距自家三百来步远的长兴坊内枯井处,并暂时藏身于此。打算次日晨钟一响,城门大开之时,便乔装打扮借机逃脱。 躲在枯井中的杨荣,从未觉得自己人生中有任何一夜如此漫长。虽然长夜漫漫,万籁俱寂,但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接了陆见那桩委托,并不觉得有何异常。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让官人们看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的人,这桩事,与以往那些并无不同。 不过这次这个发委托的官人,倒是很舍得为陆见这种穷鬼花钱,赏格还异常丰厚,便令杨荣有些诧异,却也不曾多想。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次也是如此,悬赏被接取,杨荣也从中大捞特捞了一笔,与以往依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几日后,陆见返回城中,方令杨荣吃了一惊。 随后,受雇人退回佣金,杨荣看着自己已经到手的那份,心中虽然万分不舍,却也不得不将之与受雇人那份一起退回。 各个行业里,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规则,而牙郎的规则,就是这样。虽然杨荣对财货心生不舍,但是他也明白,只要自己在这行混一天,就得守一天这规则。 “娘的,许久不开张了,这肉都吃到嘴边了,还得吐出去。”杨荣虽然愤懑,但除了发几句牢骚之外,他也毫无办法。愤懑之余,便有心找来这相好的小娘子,想要发泄发泄,一扫自己心中的阴霾。孰料银枪都已就位,城中却走水,自己又不得不被迫在此躲藏。 正在满心郁闷之时,杨荣隐隐听得井口外,传来声声钟鸣。他当即精神一振,便攀着井绳出了井口,便飞也似地向着城门奔去。 杨荣知道,自己的机会,只有晨钟鸣响,到守门士卒换岗这短短一刻钟的光景可以安然离开。 杨荣将腰间包裹解下,拎在手中,向着城门走去。此时城门处士卒尚未换岗,上一岗士卒正是困顿的时候。恰恰方便他带着财货,浑水摸鱼地离去。虽然这些都是他自己的财物,但唯恐守门士卒认定他是盗贼,那时便有诸多麻烦。 杨荣来到城门处,此时城门刚刚打开,只有寥寥十余人在此等候放行。杨荣排到队尾,看着前方人相继通过城门出城,心中更是急迫起来。 队伍渐渐动了起来,杨荣也跟随前人的脚步向门外行去,眼看便要走出城门,他心下稍宽。但就在此时,一声厉喝自旁边响起。 一名队官模样的将佐手指杨荣:“你,干什么的?过来!” 第32章 牙郎杨荣 杨荣心知,在此处无论逃跑还是反抗,都是徒劳,便只得乖乖地走到那队官身前,神色恭谨,一副讨好模样。 “干什么的?”队官正视杨荣,出言问道。 “学生是县学的生员,今日放课,正要回家……”杨荣也是见多识广,对于这种场面,却是一点也不虚。扯谎的话更是张口就来。 “把包裹打开看看。”队官狐疑地看着杨荣,继续发布着指令。 “军爷。”杨荣一边说着,一边右手已拿了一块上好的翡翠,不动声色地塞到那队官手中:“学生事急,还望军爷从权行个方便……” 那队官将翡翠拿在手中掂了掂,随即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杨荣,随即下巴一扬:“去吧!” 杨荣如蒙大赦,连连作揖,迅速向城门外小跑离去。 俗话说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州郡的军卒,本来军饷便不丰厚,却都将守城门当作一项美差。 守城门的军卒,并不需像站在城上的,须保持肃立姿势站好,也不需像巡城的,得一刻不停地巡逻。城门之中既不受日晒,无人之时还能蹲一蹲坐一坐,没有那么疲累。最重要的是,能对往来客商、行人吃拿卡要,端得是一份美差。 而州郡军中的各级官佐,对于这等事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更有甚者,便向这位队官一般亲自下场吃拿卡要。 也正因此,军中排岗时,这城门岗一般都是轮着站。便是让官佐士卒们谁也别羡慕谁,大家都有机会,想要舒服,想要捞,就各凭本事。 杨荣一边腹诽着那守门的队官,一边快步离开。很快,安州城的城墙,便只剩下了一个依稀可见的轮廓。杨荣扭头向北望去,高耸的石龙山也出现在眼前。 杨荣的初步计划,正是想要在日落之前赶到石龙山下的孝昌县。孝昌县有一个官办的马市,常年承担从北向南各州府县的公家调运马匹的任务,同时也对外出售一些品相尚可的马匹。 一旦有了马,杨荣便可日行数百里,当真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一念及此,本已有些困顿的杨荣便又打起精神,继续向前赶路。 出安州向北约莫五里远,便有个驿站,虽然并无官府印信文书,按规制没有资格享受驿站的各项便利条件,但杨荣毫不在意。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如今,官府财政年年吃紧,下拨给驿站的经费早就难以为继。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又怎么可能依靠制度就约束得住呢? 每日,驿站都会有马车向各处发送公文、包裹之类的。杨荣也正打算搭乘这种运送公文的马车去往孝昌县。而驿站中的驿丞,早就已经默许了这种行为。身处时代的夹缝中,他们也是左右为难的一拨人。 杨荣继续赶路,此时,一夜未睡的困顿加上饥饿一同向他袭来。但左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也只能继续前行。 待会去了驿站,再使些钱,让驿站卖些饭食便罢了。杨荣这么想,不由口内生津,脚步更快了些许。 城北这间驿站,做鱼却是一绝。尤其是那清蒸的江鲈,肉质细软嫩滑。即便在安州城中,也决然吃不到此等美味。 可就在杨荣边赶路,边思索用什么填饱肚子的当口,他面前不远处,一人却缓缓从树后行出,挡住了杨荣前进的道路。 杨荣不由得有些恼,抬头向那人看去。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此人。 “不知郎君有何贵干?学生乃县学的生员,与郎君素无恩怨,可否高抬贵手,放学生过去?”杨荣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是相同的说辞。 不料那人却动也不动,只是双手抱胸看着杨荣,目光像是审视自己的猎物。 “如若郎君求财,学生可以给。”杨荣见来人面色不善,强压住内心的慌乱,一脸冷静地说道。 “杀了你,这些还不都是我的?”来人言笑晏晏,却已图穷匕见。 杨荣闻言,终于明白,这,是专门冲自己来的。心知已经毫无退路,若不愿束手待毙,便只能放手一搏,死中求活了。虽然对方看起来实力远在自己之上,但毕竟行走江湖,谁身上还没几招压箱底的本事呢。 杨荣伸出手,抽出别在背后腰带上的障刀,摆了个起手式。此时,他不由得有些庆幸自己带上武器的远见。 但虽然看到杨荣拔刀,面前此人却依旧没有亮出自己的武器,却令杨荣心下愈发不安。 “竖子,狗辈!”杨荣试图用言语来压住自己心中的恐惧,便出言骂道:“阿爹就在此,看你有无本事来取。” 听得杨荣怒骂,那人也不着脑,依然淡笑着,却还是连兵器都没有亮出来。 “竟敢如此轻视阿爹,找死!”杨荣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怒火,举着障刀便冲了上去。 障刀作为一种近身防御性武器,其身多短小便携,如杨荣手中的这把障刀,连柄不过才长一尺七的样子,并不是一种适用于进攻的武器。但杨荣心知,自己完全没有选择,只能就此放手一搏。 杨荣虽只是一个牙郎,但其武艺水准,也确实称得上不错。尤其他现在这一击,速度足够快,出刀也非常准确,直取拦路者的胸前而去。那人见杨荣来势凶猛,也并不愿与之硬碰,便移动脚步,避过杨荣这一记直刺。 但杨荣却很快变招,变刺为撩,目标却换成了拦路者的脖颈。那人有些狼狈地闪身躲过这一记极其致命的变招。 本来杨荣只是抱定必死决心与之相斗,不料一合下来,他又燃起了求生的希望。方才那人虽然避过了自己的变招攻击,但却极为狼狈。不由得给了杨荣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看招!”杨荣矮下身形,前冲之时,手中刀用力向那人下盘横砍过去。待他迅速闪避,跳开杨荣的攻击时,杨荣便再度变招,双手反握着障刀高高跃起,借着自身下落的重力,重重向那人头顶刺去! 第33章 横死道旁 杨荣的这一下刺击,颇有些志在必得之感。在做牙郎之余学习刀术之时,他便修习了此种大开大阖的刀法,即便手中只是一柄不到二尺的短刀,也能在几息之间,打出千钧之力。 本来这是杨荣的杀招。专门留到情况危急的时候用的。不过此时,面对这个连续闪避自己多次变招的对手,杨荣心里很明白二人之间实力的差距。如果坚持缠斗,自己绝无可能获胜。 既然如此,是生是死,就看这一刀了! 杨荣注视着自己的刀尖,那切刃刀尖锋锐无比,此刀是他花了大价钱,从安州最好的铁匠胡三锤那里定制的。杨荣知道,自己即便赚再多的钱,没了命也是白搭,因此,他很舍得在武器上花钱。 他一直记得当初习练刀术的时候,自己的老师教他的人刀合一。此刻他专注地盯着刀尖,感受着刀尖破开空气,直向敌手头顶插去的感觉,仿佛自己与手中障刀,已经融为一体。 看着刀尖渐渐接近那拦路人的头顶,杨荣的表情开始舒展开来。他这一招最怕的便是刚刚跃起,或是刚刚落下之时遭到对手的反击或者格挡。前者会让他空门大露,后者则会让他招式用老,毫无反击之力。 而此刻,自己全身之力都倾注在手中障刀之上,配合下落时的冲力,颇有雷霆万钧之势,远非人力所能阻挡。 就在杨荣以为自己胜券在握,须臾之间,变故陡生。 那拦路人动作极快地出手,此番也终于亮出了他的武器,杨荣甫一看清,心下便愕然不已,那人左手自后腰拔出一柄障刀,奇怪的是刀柄后方居然拴着一根铁链,杨荣正在奇怪,便见那人右手一揽刀柄后的铁链,旋即用力抓住什么向自己甩了过来! 杨荣只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奔自己的胸口,那东西来势之快,之迅猛,令他甚至根本做不出反应,便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胸口上。 杨荣只觉得胸口宛如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一股腥甜破口而出,他自己也如同一只破麻袋一般,直直地向后飞去,又重重摔在地上。 杨荣此刻只觉得胸口撕裂加上刺痛,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困难。他想勉力爬起,胸口的剧痛却让他放弃了这一想法。视线中,那拦路人却是满脸堆笑,向他走了过来。 杨荣内心充满不甘,自己那拼尽全力的雷霆一击,竟然连对方的皮都没碰到。 带着这种不甘的心情,杨荣举起手中障刀,拼尽全力向着对方掷去。饶是他此时已负了很重的伤,刀飞去的速度依然极快。 对方却看着不慌不忙,左手一抬,奋力斩出。竟然在空中生生将杨荣的障刀断为两截! 直到此时,杨荣才看清,那拦路人,手中却是一柄相当奇特的独门兵器。是一柄环首障刀,那环首后接了一根足有九尺长的铁链,铁链末端,则是一个约有人拳头大小,通体漆黑,前端还带有巨刺的流星锤。 杨荣见拦路人向自己走来,一时急火攻心,再度咳出血来。 “放……放我活,财货……全都给你。”杨荣已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但将死之时,求生的本能,却令他开口求饶。 “杨牙郎,这恐怕不行。”拦路人的语气冷冰冰的,不见喜怒。 一听此言,杨荣顿知自己已绝无生还可能,对方直接道出了他的身份,显然并非一般盗匪,目标必然便是他。 杨荣仍不甘心,还想要说些什么让对方放过自己,但对方却已走了过来,用力掐住杨荣的面颊,杨荣挣扎着,却突然觉得脖颈一凉…… 杨荣对这个世上最后的感知,便是那弥漫开来的浓烈血腥味。 看着杨荣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起先还用双手捂住脖颈,嘶嘶有声,不过半炷香的光景,便渐渐不动了,手也垂向了一边。 那拦路人又蹲在旁边,看了半天,确认杨荣的确已丧命,方才起身,自一旁拿过杨荣方才丢下的包裹,打开瞅了一眼,又放在手中掂了掂,方才随手拎起,扬长而去…… 而倒在地上的杨荣,却仍圆睁着双眼,眼中充满愤懑与不甘。 半个时辰后,一骑传达公文的驿卒经过此处,发现了现场的惨状,那驿卒壮着胆,凑近探了探杨荣的鼻息,发现早已死去多时,忙回身上马,慌不择路地向着安州城里奔去。 捕头沈元听闻城外又发现尸体,死状还极为凄惨,便让手下捕快集结,安排人前去府衙请仵作,准备一待仵作到场,便行出发。谁料派去的人稍后回报,府衙中的两名仵作,此时都在查验昨夜从火场抬回来的那具焦尸,无法出场。 “那便去医署,请医监派两个医士去。”沈元很快便想到了办法。 捕快来到医署之时,陆见正躺在医署前院的躺椅上,看医正徐天临指挥着几名医士,在修剪着院中树木的枝杈。 自他被劫返回这两日,医署中恰又是清闲时节,陆见便也乐得当个撞钟和尚。只不过,那名捕快很快便让这短暂的摸鱼时光走向终结。 “陆医监,沈捕头请贵署派两名医士,跟随我等前往城外验尸。” 陆见从躺椅上坐起,不由得皱眉:“验尸?那不是仵作的事么?” “府衙的两名仵作,皆在检验昨夜失火布店里发现的焦尸。” 陆见闻言起身,思虑片刻,招手唤过徐天临。 “徐医正,若无事,便与我同去一趟如何?” 徐天临听闻验尸,当即脑袋就嗡的一声,一个头两个大。但陆见出言相请,又不好直接拒绝,落个顶撞上官的名声。加之在如今的医署里,除了陆见,便是他这个医正职级最大,倘若自己临阵退缩,又不知手下人如何看待自己。 “医监,不若我跟着去吧。”正抱着一摞医书从堂前行过的虞言,听到此间对话,忙出言请求。徐天临一听,如蒙大赦。 “也好。”陆见便看向虞言:“你同我去,也好让你见识见识那凶案现场。到时可不要吓到。” “不就是活人与死人的区别罢了,有何可怕?”虞言有些不以为然。 “那不若我与你打个赌,倘若你去了,无恙归来,便是我输,若你在现场出现什么不适,便算你输。输的人回头要将医署中的案牍、文书,药材库都整理妥当,再打扫十日茅房,如何?” “这可是你说的,医监。”虞言笑道:“那你便等着打扫茅房吧。” 第34章 暂代仵作 沈元带着一众捕快,及陆见、虞言一并来到城外。现场在距官道旁不远的一棵大树左近。一走近现场,陆见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沈元已经率先让捕快们上前,将现场围了起来。陆见这时才观察到,那死尸看似被人用利器直接割破了喉管,他倒毙的地方左近地面,都被喷涌而出的血液染成一片紫黑色。 “地面平整,没有被拖动或是搬动的痕迹,此处应该就是第一现场。”一名捕快查看一番,说道。另一名捕快蹲在地上,拿出一只竹片,将现场情况依次记录下来。 “有无可能是被搬动来此,再被杀的?”沈元看了看,问道。 “手腕及身上无捆绑痕迹,应该不是被控制后拉来此地的。” “距尸体二十步,发现断刀一把。”一名捕快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块白布,分别将断刀包上,而后收起。 陆见跟在捕快们旁边,看到这血腥惨烈的现场,饶是他见多识广,此时也只觉得有些不适。但终归是稳定心神,将之强压下去,而后用审视的眼光开始观察着现场以及尸体。 这时,一直跟在捕快后面的虞言,抑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也不顾那浓烈的血腥味所发出的警告,便要向前凑去。 陆见一把拦住虞言:“虞言,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倒有些后悔与你打赌,许你跟来此处了。” 陆见是有心要保护虞言,毕竟这场面连自己都有些受不了,更何况连尸首都没怎么见过的虞言呢? “陆医监,你可是要耍赖?”虞言闻言当即有些恼。他虞言是谁?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物。之前梁斌当街打死人那么霸道,他都不曾畏惧,如今会怕一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 “如若不想扫茅房,你直接说便罢,我也不会怪你。”虞言见陆见态度坚决地想要阻拦自己,这股拗劲儿又上来了。陆见不让他看,他就是偏偏要看,不但要看,还要告诉陆见,不要小瞧自己! 陆见见虞言态度坚决,只得让到一旁:“既如此,你便看吧。” 虞言内心哂笑一番,正计划着让陆见扫茅房的话,他要给陆见整些什么花活儿,结果拨开捕快们,看到路边那现场时,当即便心里一凉。腿肚子已经不停地开始转筋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那尸首一脸死不瞑目的表情,圆瞪着双眼,正看向自己所在的这个方向。 他的皮肤也因快速失血而显得干瘪。这就更显出圆瞪的双眼无比突出。加上周遭遍地的紫黑色,浓烈的血腥味,以及死尸那已经被打成碎糊糊的胸口,一齐冲击着虞言那略显脆弱的心理防线。 虞言只觉得胃里咕噜一声,便有向上反的感觉。他连忙闭上双眼,心里想得却是,不能输,万不能让陆医监看了自己的笑话。 但是下一刻,他便感到陆见走到了自己身旁,于是连忙睁开眼,却又正迎上那对死不瞑目的双眼,以及稍下一点胸口的碎糊糊。 “呕……”虞言猝不及防,胃里当即开始翻江倒海。他急忙跑到一旁地里,那股翻涌的感觉如同巨浪再度袭来,直冲他的嗓子眼。他在最后关头,仍想要挣扎一下,将那翻江倒海的东西咽回去。 但却不料,那死尸的面相骤然之间又出现在他脑海中。这下他再也忍耐不住,呕的一声,立时便是波涛汹涌,奔流而出…… “我早就说了,让你不要看,可你偏不听……”陆见走过来,一边拍着虞言的背,一边出言怨道。 虞言立时又是呕地一声。此时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去反驳陆见了。只有胃里一浪一浪的冲击,几乎将内里东西吐了个空。直到已经有呕出苦胆汁的感觉,这种恶心劲才稍稍下去一点。 虞言不住呕吐着,已经勘察完毕现场的捕快们则个个抄着手,看着虞言,不时还议论几句嘲笑一番。 陆见拍了拍虞言:“虞医士,若实在不适,便到一旁歇息吧,我来验尸也便罢了。” 言罢,陆见返身,走回现场。 “陆医监,你亲自来检?” 陆见无奈笑笑:“我等今日,也就是仵作不在,临时充个场,来配合沈捕头及各位差爷的,如有不当之处,敬请各位指正。” 陆见不卑不亢地指出,自己和虞言是因为仵作无法到场,才临时被请来配合他们办差的,验尸毕竟并非自己这些医士的本职。听得此话,一众捕快也皆是听出了弦外之音,也不好再过分嘲笑虞言,便都有所收敛。 陆见虞言这些医署的医士,毕竟不同于昨夜里自家的捕快。 陆见提起药箱,从中取出几样工具,便来到尸体前,先用剪子剪开尸体胸前的衣物,开始一点一点观察下去。 “尸体胸口有尖刺伤五处。”陆见说着,又拿出竹夹,向内里探了探:“深约一寸有余。” 随即,他按压了一下胸口:“一,二,三,四……四根肋骨骨折。” 陆见思索一番:“凶手很可能使用了狼牙棒之类的武器。” 负责记录的捕快奋笔疾书,在竹片上继续记录着。 随后,陆见又转向查看颈部的伤口:“喉头刀伤,长四寸,深……一寸半。” “死者全身皮肤干瘪,现场喷涌大量血迹,符合失血过多致死特征,如无意外,喉头这一处,便是致命伤。” 捕快记录完毕,将竹片转身交给捕头沈元。沈元匆匆看过一遍,便转向陆见,一脸赞赏地言道:“行嘛,陆医监,我等本以为你只是治病救人厉害,想不到这勘验尸首,竟也如此在行。” “沈捕头过誉了,历来医家典籍中,对于此事也多有记载,我等不过粗略懂得一些罢了,至于此人真正死因,我建议还是稍后运回府城,以陆某的勘验作为参考,再劳烦仵作们检验一番。” “如此,便依医监所言。”沈元道。 两名捕快自车上取来担架,将尸首小心翼翼地放上担架,盖好白布,而后抬到车上陈放。众人简单清理了一下现场,随即便启程回城而去。 众人方才走到半路,却见一名捕快策马疾奔而来,见到沈元,立刻下马奔了过来。 “沈捕头,那布店的掌柜找到了,我们已将人带回衙署,还请捕头速归!” 第35章 布店掌柜 安州府衙坐落在城中心正南方,正对鼓楼的一侧。府衙门口,设有一个直径约六尺的鸣冤鼓。只是由于年头已久,没人敲,如今便显得有些陈旧。 府衙外厅之中,靠东头的一侧,便是捕快们平素办案,以及值更人员所临时居住的地方。 沈元带着若干捕快,急匆匆地行入,在捕快所属的那一排房屋中,找到居中的一间,推门进入。 屋内,一名身着锦袍,神色有些不安的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左近两名捕快一前一后地盯着他,却令他更觉不安。随着门被推开,那中年人看到竟是沈元,不安的情绪立时便达到顶点。 先前他这等商贩,与衙门中的公人多有勾结,行了不少打压同行,欺行霸市的恶事,只是自从沈元来了之后,以往习惯的金钱开路,买通公人的路数,却再也没之前好使了。 因而,他们这些奸商,对沈元是既恨且畏,又不得不受制于沈元,附耳听命。 但沈元此番却没有同往常一样,对他多做刁难,只是神色急迫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你便是楚成?” “正是小人。” “昨日失火的那间布店,可是你的?” “正是小人的……”楚成哭丧着脸:“小人盘下这间布店,刚刚开了不到一年,便遭此横祸,连本钱都没赚回……” 沈元见他表演,倒也不曾出言戳破,只是在心中暗笑了一番。 “在店内被害的,又是什么人?” “那个……是小人雇的伙计……”楚成听闻沈元发问,心凉了半截,出言搪塞道。虽然他与死去那人并非是老板与伙计那么简单,但如今店内一切皆已付之一炬,想必沈元也并无任何实证来对他进行指控。 “你那伙计,私下里却做着牙郎的勾当,你可知晓?” “怎么会?”楚成闻言立时从椅子上跳起,对着沈元狂飙演技。 “不可能,我从未听闻他背着我行此等勾当……”楚成一脸难以置信地在屋内走来走去,随后抬头看向沈元:“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沈捕头?” “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本捕了?”沈元按捺住心中想笑的冲动,虽是用平常语气说出来这句话,却没来由地令楚成感到几分压迫。 “并非如此,可小人开张就雇的这伙计,这一年了,真不知道他竟背着我,做下这等勾当……” “楚成,你若不说实话,大牢里还有不少房间,很适合你去住。”沈元仰起头,看着有些慌乱的楚成,言语虽是平静,却令那楚成更加恐慌。 “捕头明鉴,小人实不知情……” 沈元招招手,一个捕快便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卷宗。 “给他看看。”沈元伸手一指,那捕快便迅速翻动着那卷宗,翻到一页,便拿在手上,递到了楚成的面前。楚成定睛一看,顿时如芒在背,额头上也开始冒出冷汗。 那捕快递过来的卷宗翻开得那一页,赫然便是他楚成半年前,在安州下属吉阳县购置土地一百顷的地契文书。 唐时,各县、州府主簿下的功曹等官吏,皆要管理属地的土地交易,并登记在案。沈元拿来的,正是安州府中留档的那一份。 “你口口声声说这布店方才经营一年,甚至都尚未回本,一扭头,出手就买一百顷地,真阔绰啊,楚成。你是如何赚到这么大一笔钱,也教教我等呗。” 楚成头上冷汗已涔涔而下,却仍想出言狡辩。 “小人……小人还有些其他的生意,万望沈捕头明察啊……” “我知嘛,江上有一条渡船,三艘渔船。置办来也就一年多光景,能给你挣出一百顷地?” 沈元看着楚成极尽狡辩抵赖之能事,却仍不肯据实交代,心中不由得恼怒非常,起身手一挥道:“将他丢隔壁去,与那些凶犯待一待,再看他肯不肯说。” 一旁捕快闻言,当即领命,拽起楚成便向着隔壁推去。 楚成见沈元玩真的,当即便也慌了神,连忙冲着沈元高呼道:“沈捕头,高抬贵手,小人愿讲,愿讲……” 沈元闻言,招了招手,两名捕快方才将他推了回来,按在椅子上。 “死者韩胤,先前乃是小人密友。小人盘下此布店,以为牙郎之巢,也是他向小人提出的……” 楚成一五一十,将自己与韩胤之间的事情叙说了个七七八八。虽然沈元明显听出了其中的水分。至少此事肯定不是如同楚成所说,皆是韩胤的谋划。 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并非楚成先前言及是老板与伙计。而是基本地位平等的合伙人。楚成出资盘下这间布店,充作牙郎活动的地方,而韩胤,则手握牙郎的资源,以及找雇主的渠道。 如此不到一年光景,两人便攒下了数量相当可观的财产。不同的是,韩胤总是将这些值钱物什储藏起来,而楚成却是大手大脚,出去不是买地,就是盖房、买船,要不,倒也不至于这么快便露了马脚。 沈捕头问完布店的情况,那楚成却是一脸痛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表示,自己再也不敢干这等勾当了,只求差爷们高抬贵手,放过自己。自己的店没了,堪当摇钱树的合伙人也没了,简直惨到不能再惨…… “你可知有位牙郎,叫做杨荣的?”沈捕头想了想,又出言问道。 “我知道,知道。”楚成此时已经完全敞开,沈元与捕快们问什么,他便马上答什么,甚至都不带磕绊的,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说说他。”沈元道。 “这位杨牙郎,平日见得也不多,但韩胤却告诉我,此人是几位牙郎之中最为能干的。往往他的一票,便能顶别人几票。” “这个杨荣,是怎样的人?”沈元见楚成的话题隐隐要扯向不相干的地方,忙出言将之拉回正轨。 楚成略一思索:“这位杨牙郎,平素也从不置办家产,和韩胤一样,都将财货自己存起来。但他有个特别点的爱好,便是对兵器十分喜爱。” “你见过他的兵器吗?” “一把横刀,还有一柄障刀。”楚成伸手比划着刀的长度。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沈元让手下捕头拿来现场发现的断刀。 “就是这把。”楚成十分笃定:“他说是花大价钱定制的,还给我等看过。” “既然如此,你可知他最近接过什么样的委托?” “这个……”楚成皱起了眉:“我平素也不会刻意去记,他们不是都写在手契中了吗?” “若找得着手契,又何苦再找你?”沈元听着楚成讲来讲去,却讲不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心中不免有些恼火,又逐渐有些失去耐心。 “我想起来了,那杨牙郎前几日,接到一桩事,雇主便是……”楚成刚要说,却被沈元伸手打断,一旁捕快急忙掏出竹片和笔,便要记录下来。 第36章 扑朔迷离 见捕快拿出笔和竹片,做好记录准备,沈元才挥挥手,示意楚成继续说。 “我也记不得几日之前,韩胤告诉我,有个花名叫海棠的艺伎,来我店里,找那日当值的杨荣,向他交托了一桩委托。那艺伎倒十分舍得,给得酬劳异常丰厚,因而我记得此事。” “你可记得是什么样的委托?”沈元继续问道。 “韩胤说,这事倒也挺简单,无非就是去抓两个医士,挑断手脚筋沉江。至于杨荣后来又将此事交托给谁,又办没办妥,我便不知了。” “你的供词,我等皆已记录在案,稍后便写入卷宗入库,如有虚言,你可知后果如何?”沈元生恐楚成诳语,又特地提醒道。 “小人起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如有不实,甘愿遭天打五雷轰……” 沈元送走楚成之后,坐在堂内,不由得开始桩桩件件地梳理起了最近发生的这些事件。德胜号布店的现场痕迹,也确实显示出,此事是人为纵火。而已经被烧成焦炭的韩胤,不出意外也是遭人杀害。 行凶之人的目的,很可能便是藏匿在店内的牙郎手契。不管是蓄意谋杀还是被发现后失手杀人,总之当事人韩胤已死,牙郎手契也在大火中被付之一炬。 当事牙郎杨荣,很可能在起火之后,便知自己接得这桩委托已经东窗事发,因而设法逃出城去,却又被盯上,斩杀于城外道旁。 现如今,作为牙郎窝点的德胜号布店里,所有知道这桩委托内情的人,皆已遇害,沈元想着楚成交代的话,提到一个艺伎交托的此项委托。沈元思来想去,这桩委托决计不可能是这艺伎本人所发布的。她应当也是受人所托。 一念及此,两种想法便在沈元脑海里激烈冲撞起来。想要破获这一系列的连环凶案,便要搞清楚此项委托的前因后果。要搞清楚这些事,以现在的线索便只有去找到这名叫做海棠的艺伎。 可是理智告诉他,倘若自己去找了这名艺伎,能不能问出什么倒是其次,这名艺伎若是知道些什么,自然也难免遇害。 想到若是艺伎知道内情便难免遇害,沈元当即从椅子上弹起,伸手便抓起放在一旁的横刀,飞快地向堂外冲去。 安州城中,经营艺伎这门生意的,便只有城南暖香阁。喊来那位叫做海棠的艺伎,问一问便能知晓关于这桩委托的更多情况。 沈元冲出门口,便解开一旁拴马桩上拴的一匹马,骑上便走,却冷不防缰绳忽然被人拉住。沈元有些恼火,却看到一旁的孙镇和元庆。 孙镇行礼,正要说话,沈元却一夹马腹道:“沈某有要务在身,得罪了,若有事,稍后再说!” 说完,沈元便驭马,沿着道路飞驰而去。 孙镇一脸不忿,正要责骂沈元的怠慢,元庆却丝毫不以为意,翻身上马便追着沈元的方向奔去。孙镇见状,也只得收起心中不忿,亦是上马紧跟元庆。 沈元在前方一路奔驰,他左手拽住马缰驭马,右手则自腰间掏出捕头的腰牌亮出,高喊:“捕役办案,无关人等速速闪开!” 路中人见到沈元驭马而来,一早便纷纷闪避开来,加之这个时段路上行人本就稀少,沈元竟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来到目的地,暖香阁外。 不同于一路街上的冷清,即使是此时的暖香阁,也仍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堪称热闹。装饰华贵的暖香阁三层小楼,与左右简陋的民居形成了鲜明对比。沈元飞身下马,循着楼中传来的丝竹之声奔了进去。 门外,元庆与孙镇一前一后,见沈元停马进入,元庆亦是勒马停在门口。身后的孙镇则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暖香阁的大门。 “捕头,大白天的跑这里来?元校尉,这沈捕头和传说中的不太一样啊。” 元庆此时也是一脸苦笑,但想了想便偏过身对孙镇道:“没准是沈捕头发现了些什么事,来此处调查的。” 说着,元庆二人也相继下马,将马牵到门口,将缰绳在拴马桩上系牢,方才一前一后地步入那暖香阁中。 进得一层大厅,二人便见厅内摆着数十张几案,此时也已经人满为患。大厅正中,一名身着火红色纱衣,头戴银钗,面容艳丽,眼如秋波的艺伎一边抚着琴,一边唱着。 “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那艺伎唱得,竟是诗仙李白所做的一首艳诗,名曰《对酒》。一曲终了,伴随着艺伎的歌声,厅内坐着的人纷纷举杯,在台上艺伎的如丝媚眼中将杯中酒饮尽。 “我道今日怎地如此热闹,原来竟是暖香阁的头牌牡丹在此镇场。”孙镇一边专注地盯着台上的艺伎牡丹,一边喃喃道。不料这话,却正被一旁的元庆听了个清清楚楚。 “怎地?刚还有脸说人家沈捕头,你这么懂,莫不是这里的常客?”元庆哂笑着,对孙镇道。 “没有,没有。”孙镇自知失言,赶忙试图补救:“我等常年走街串巷,难免有时站在门外,听听牡丹姑娘唱曲。” 孙镇一边掩饰着,一边暗自在心中腹诽。元庆在军中之时,便最为厌恶属下出入风月场所。若让元校尉知道自己在军中便常常流连此处,只怕自己有三张皮也不够扒的。 “行了,办正事。”元庆说道:“快找找沈捕头到哪去了?” 孙镇依言,扭头向四下望去。沈元身穿一袭绿袍。在皆是素色的人群之中,应该很好找。但看了几圈,却丝毫不见沈元的影子。 “你看看那是不是?”孙镇循着元庆所指,向楼梯上看去,果然见沈元拾级而上。两人立即便一同跟了上去。 沈元来到二楼,立刻有接待的小厮迎了上来:“客来了?中意哪位娘子?我去为您喊来……” “有位叫海棠的小娘子,人在哪里?”沈元问道。 小厮听闻沈元发问,却有些难色:“海棠,自昨日起,便不曾来过了……” “什么?她人去了哪里?”沈元抓住小厮,厉声喝问。 第37章 掌柜牵牛 “官爷,小人也实在不知海棠姑娘的去向……”小厮被沈元抓住喝问,一时有些懵逼,急忙出言辩白。 “那谁知道她去了哪?你们掌柜在哪?”沈元心中愈加感到不妙,便急切地问道。 小厮伸手指了指二楼尽头:“我们掌柜便在那边,小人带官爷去见掌柜可好?” 沈元闻言,松开手,小厮便整了整衣领,在前方引路,带着沈元向二楼尽头那间屋子走去。 此时,元庆与孙镇也上了楼。见小厮引着孙镇向前,便也跟了上去。 小厮来到门前,示意沈元稍等,随即便叩了叩门。 “不是让你们不要打扰我吗?”屋内传出来一个略显沉闷的女声。 “掌柜,有位官爷来找。”小厮挨了卷,有点委屈,便出言告知。 “哦,那请官爷进来。”掌柜又道。 小厮闻言,拉开屋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元脱了鞋,迈步进入,小厮正打算关上门,却不料被随后而来的元庆拦住。 元庆抱拳向屋内言道:“鄙人元庆,不请自来,还望掌柜能赏口茶水。” “你们一起的?”那女声有些讶异,问道。 “不。”“是。” 已经坐到屋内蒲团上的沈元,与立在屋外的元庆,分别给出了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 “既是同来,不如进来一起坐。”掌柜声调平和,不见喜怒。 元庆与孙镇便也脱下鞋,先后行入屋内,坐在沈元旁边。 二人向屋内看去。只见一道布制,上画花鸟的屏风将整间屋隔成了两半,布制轻柔,几人甚至能透过这道屏风,看到屏风后半躺在胡床上,身姿窈窕的掌柜。 孙镇看着看着,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元庆见状,赶忙伸出手捅了捅孙镇,他才方知自己失态,赶忙端正了坐姿,将杂念从脑海中去除。 胡床上的掌柜见三人都已坐定,方起身,自一旁拿过一只陶壶,拉开屏风款款而来,将三只杯分别摆在三人面前,倒入茶水。 离得近了,三人才惊奇地发现,这位身姿窈窕的掌柜,面上竟戴着一只铁灰色,宽鼻阔面的卞城王假面。 “奴家牵牛,见过各位官爷。”掌柜微屈下身,缓缓一福。窈窕的身姿引得人不由得有些想入非非,但面上戴着的那略显阴森的卞城王假面,却又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本捕不过是来问件事,一旦问清楚,马上便走,不劳掌柜费事。”沈元道。 “官爷请问。”掌柜牵牛也跪坐在三人对面的蒲团上。 “海棠小娘子在哪里?”沈元单刀直入地向牵牛发问。 “我们这不过是间小伎馆,海棠娘子又何德何能,劳动官爷过问?”牵牛出言反问道。 沈元闻言,自腰间掏出捕头的腰牌,轻轻放在桌上,推向对面的牵牛。 “这是本捕的腰牌。海棠小娘子可能与本捕正在追查的几起案件相关,如果掌柜知晓她的下落,还望如实告知。”沈元试图观察牵牛的表情变化,却由于假面的存在,什么都看不到。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沈捕头,却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了。”牵牛告了声罪,又道:“海棠自昨日被一位恩客带走后,便再也不曾归来。我也不知她的下落。或者说,我也在找她。”牵牛的声音平稳,却带有一丝急切。 “可知恩客身份?” “不知。出入此处者,不乏官府中人,或是富贵之人。若强令恩客留名,我等唯恐会得罪恩客。”牵牛道。 “她家在哪里?”沈元闻言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问道。 “这里就是她家。”牵牛道:“虽说我等为奴为娼,算是下九流,素来被人所不齿,但这里,也只有这里,能是她们的家。” 牵牛看似平静地叙说着,声音中却带着几丝悲凉。在她们这样的行当里,看似得宠之时为人簇拥,无比风光,但世俗的眼光,却又总是无时无刻地,从各个层面上无情地鞭挞着她们。 “好,既然你也不知,我便再设法去找。”沈元语气坚定。 “既如此,奴便谢谢捕头,也替海棠小娘子谢谢捕头了。”牵牛起身,道了个万福。感谢的语气中也充满真诚。 “只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沈元目光逼视牵牛,问道。 “官爷请讲。”牵牛看着沈元,言语中不见波澜。 “为何掌柜一定要戴着假面?不知有何难处,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沈元言语中,质问之意渐浓。 “官爷勿怪,奴家这么做,也实属迫不得已。”牵牛不料沈元突然就此事发问,言语中现出几分慌乱。 “既然如此,本捕有理由怀疑,掌柜你是否有些见不得人的秘辛。”沈元步步紧逼:“日后,本捕必然嘱咐官差们,对掌柜多加关照。”沈元特地强调了关照二字,夹杂其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牵牛闻言,却跪坐在蒲团上,仰视着沈元,宛如一尊雕像,动也不动。而沈元仿佛也打定了主意,就站在原地回望着牵牛。屋内一片静寂,空气仿佛都在此时凝结。 serviceunavailable theserveristemporarilyunabletoserviceyourrequestduetomaintenancedowntimeorcapacityproblems.pleasetryagainlater. 第38章 焦头烂额 屋内一片沉寂,落针可闻。沈元一看到这张脸,便心生懊悔。他终于明白牵牛在摘下假面之前,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沈元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也常常自诩已经看开了一切。对于那种经常回顾往生,每每对某个抉择痛悔不已的人,更是嗤之以鼻。 但现下,沈元看着面前的牵牛,终究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后悔是什么感觉。如果时光能倒回一刻钟之前,他决然不会再提出这等要求。但是诚如牵牛所说,有些事,一旦做了,或者知晓了,便再难回去了。 不是再难回去,是根本就回不去了。 牵牛凄然地笑着,尚且留存的左眼,和右边空洞的眼窝一同流下泪来。她看了一眼三人错愕夹杂着同情的目光,又缓缓将面具戴了回去。 沈元缓缓低下头,抱拳深深鞠躬,直到身体已经接近直角,才缓缓停住,过了很久,方才起身,看着再度戴上面具的牵牛,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觉得任何言语,此时都是那样苍白无力。 “官爷,还想问奴家为何会变成这样,是吗?”面具下的话语虽然平静,却隐藏着几分颤抖。 沈元摇了摇头,元庆与孙镇也依样摇头。但牵牛恍若未见,仍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八年前,那是至德二年吧,我与阿耶,在睢阳……” “城破之前,守城的兵卒已经多日水米未进。差役闯进我家,要拉走我。可阿耶知道他们是要做什么,用自己替下了我……”牵牛的语气逐渐加重,字字泣血。 “阿耶想让我活下去,但他想不到,自己的这份慈爱,却让我在几日之后,承受了更大的痛苦……”牵牛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努力要将自己从记忆的旋涡中拉出来。 “那些叛军,一个接一个……我的眼睛早在城破时便被乱箭射伤,痛加上饿,也没力气反抗。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守城的张使君死了,头颅挂在城门上,士卒也都死了,叛军将他们筑成了京观,我那些左邻右舍,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可我却活下来了……” 牵牛停下了讲述,开始抽泣,抽泣声逐渐变大,敲打拷问着屋中其余三人。孙镇率先按捺不住,起身来到牵牛身边,拍了拍她,试图安慰。但那抽泣声却不曾稍停。泪水顺着假面的下端滴落,啪嗒啪嗒地砸在地板上。 孙镇拿出怀中的钱袋,那里装的,大抵是十日之间赌挡的收入。他将之塞到牵牛手中,牵牛却一力推拒。孙镇不由大急,回头求助似地望向元庆。 “元校尉。”孙镇道:“可否借我些财货。” 元庆见状,已心知孙镇泛起了同情之心。但看牵牛推拒之意也十分坚决,不似作伪。以元庆对孙镇的了解,今日若不让他为牵牛做些什么,他心中断然不会好受。 而孙镇,自诩久览花丛,各色引人泪下的故事听得也不少,却从来不曾向此番一般如此动容过。 “你这老兵,掌柜缺的是钱吗?你给钱何用?”元庆不由出言笑骂孙镇几句。一语虽然点醒了孙镇,但孙镇看着梨花带雨的牵牛,却更没了主意。 “元校尉,既然如此,我又该如何?”孙镇一筹莫展,只能再度求助于元庆。 一旁对此深深感到愧疚的沈元,也看向元庆二人。此时若能有办法补救,他甘愿付出任何代价。 元庆翻了孙镇一眼,想不通自己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伍长,为何便能在这些事上笨到如此地步。 元庆起身离席,行至牵牛面前,深深行礼。 “我乃韦府护卫长,元庆。掌柜若是信得过我,我倒有一桩好事要说与掌柜。” 此时牵牛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听到元庆的名号,还是小小地震动了一下,长公主殿下的护卫长,不管放到哪里,都绝对算得上是贵客了。 “郎君不妨明言。”牵牛回礼道。 “元某认识一名神医,曾替殿下诊病,手到病除。不若让他前来,替掌柜诊治,掌柜脸上的伤势或可恢复。” 牵牛在数年之间,遍访名医,试图治好自己脸上的烧伤,却每每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莫要说恢复容貌,便是烧伤都尚未完全治愈,至今仍有部分地方不时流出带着恶臭的脓水。为此,她不得不坚持用药,无论寒暑,绝不间断。 她甚至对于医好自己脸上烧伤这件事,都不再抱希望,更遑论治愈被严重灼烧的皮肤,恢复容貌了。 可如今听元庆一说,她本想直接拒绝,但一听是为公主殿下诊病,还药到病除,便有了些许心动。 “奴家先谢过郎君美意。”牵牛又施了一礼:“倘若能寻得良医,治好奴家这脸,奴家不知该如何感谢郎君才好。” 元庆指指孙镇,笑言:“无妨,我这孙姓兄弟最见不得苦命人,倘若能够治愈掌柜,我等也为此而高兴,便不必言谢了。” 孙镇听闻元庆的安排,当即高兴得几乎跳起:“元校尉,这个好。那神医,便是前番所见,医署的那位陆医监吧?” “正是。”元庆出言确认。 牵牛走到元庆与孙镇身前,分别向两人福了一福。随后又转向沈元,也福了一福。沈元神情有些尴尬,连忙又深深鞠躬,长揖到地。 “谢过元郎君、孙郎君,也谢过沈捕头。”牵牛平复好情绪,向几人挨个道谢。这话听在沈元耳中,却令他有些自责。 “沈捕头不必自责,若不是你刨根问底,令奴以真面目示人,便也不会有元郎君为奴寻得神医。倘若日后奴家治愈,首先便应感谢沈捕头。”牵牛仿佛看出了沈元的自责,遂出言宽慰道。 沈元听着牵牛的宽慰,不由得心下也释然些许。 三人辞别了牵牛,离开暖香阁。沈元向着元庆、孙镇道别。 “多亏元校尉在此,此事才得以善了,不然沈某不知要自责多久。”沈元出言,发自内心地对元庆表示感谢。 “不必言谢。”元庆道:“我等也有事,想求沈捕头帮忙。” “若不违反律令,沈某愿帮此忙。” “殿下对陆医监的安危甚为挂怀。自上次之事后,殿下每每总是叮嘱我等,要将那些劫持陆医监之人抓捕归案,免得卷土重来,再谋害医监。”元庆组织了一下言语,对沈元道。 “我等也在追查此事,便想借此机会,与捕头分工一下。”元庆道。如今两拨人查来查去,却都只是在同一条线索上来回转悠,委实有些浪费。 沈元沉吟片刻,正要开口答复,突然见到一队捕快,神色匆匆从左近的巷口奔过。一人看到沈元,便向着他奔来。 “沈捕头,大事不好,有个小贩报案,称在城东枯井中,发现一小娘子,看样子已死去多时……” 第39章 堂内争执 沈元上了马,便跟着捕快们奔向现场。方才一听那捕快所言,他便觉脑袋嗡的一下,甚至都顾不上答复元庆,一心只想赶赴犯案现场,赶紧查看。 倘若自己的猜想再度得到印证,死去之人便是失踪的海棠,那么此事很可能便再无查清的一日。 截止当前,所有知情人均已遭逢不测。饶是见多识广,在他人眼中无所不能的沈元,此时也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而此时,仍在暖香阁外的元庆与孙镇二人,却是一阵面面相觑,两人也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祥的预感。 如今沈捕头带着官差去现场,他们也不好再行跟去。元庆叹了口气,牵过马便翻了上去。 “元校尉,我等去哪?”孙镇不由得感到一阵茫然。在这安州城内,他的消息灵通,堪称元庆与公主的千里眼,只是此事来回追查,却总是处处碰壁,令他也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去医署吧。”元庆道:“既然应下了牵牛掌柜,理当兑现。” 孙镇闻言,又打起精神,跟随元庆策马缓行,向着医署方向而去。 两人甫到医署门前,停下马,便听医署院内,传来一阵阵争吵之声。 “陆见!牢里下层的贼配军,是给你多少钱了,令你每隔几日,便要带着那虞言一同去诊治?你可知州府给的拨款并不充裕,照你这个糟蹋法,怕是连下个月都撑不过去,便得将本年的拨款花个一干二净!” “那冯医监指教指教,为何牢里首层囚犯,便有你们上赶着前去医治,啊?他们又给了冯医监多少钱?” “陆见,我警告你,勿要血口喷人!我冯既白行得正,走得直!你若拿得出来证据,证明我受了囚犯的好处,尽可去州府控告本监!” “冯医监,我陆见要求的很简单,你若不同意为囚犯医治,便也不要派人去给首层囚犯医治。若要治,便得一视同仁。都在大牢里了,说句不好听的,个个都是冯医监口中的贼配军,为何却还要区别对待?” “陆见,你莫要天真了,什么一视同仁?这世道,根本不认你这狗屁道理!” 孙镇正要上前打开医署大门,却被元庆拉住,元庆站在医署门前,侧耳倾听着门内的争吵。 “不认道理,也是你冯医监不认这道理。但在我这,这个道理,我陆见便要奉为圭臬,只要我在医监任上一日,便要对牢里囚犯,一视同仁!” “哎哟,醒醒吧我的陆医监,你可别天真了,你莫不是真会相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吧?” “大唐律中,又有哪条规定,王子犯法便不受惩戒?” “受不受惩戒,还不是握有权柄之人一句话的事?” “冯医监,你别忘了,如今你已并非本署的医监,而是病坊的医监!倘若无事,多管管病坊之事,省得出了些什么事,自己都一无所知!” “你……”冯既白显然被陆见一番话戳到了肺管子,咬牙切齿一番后,又道:“若陆医监不听劝告,冯某唯有上书州府,请州府考量更换本署医监!” “还有,徐天临,翘瑶。你二人一个管文书案牍,日常人事,一个管药材,入库出库,报备审批。若让我得知,你二人再为陆见去牢中提供方便,休怪我不讲情面!张大成那,我稍后自去知会他!” 言罢,冯既白快步奔向门口,开门气鼓鼓地行出。却不意差点与在门口听着的元庆撞个满怀。 “奶奶的,谁人这么不长……”冯既白骂骂咧咧地,抬头却看到元庆,当即便换了一副满脸堆笑的面孔。 “元校尉啊……怎不早些派人来通知,冯某也好安排……” 元庆冷着脸:“不必了冯医监,你如今既管病坊,又管医署。我元庆无官无职,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介草民,又怎好劳动医监呢?” 冯既白虽然听出元庆话中夹枪带棒,却仍装傻充愣地堆着笑:“不妨事,不妨事。元校尉既是殿下身边人,走到哪里不是贵客。下次若要前来,下官定然舍命相陪……” 元庆和孙镇便站在门口,一脸鄙夷地看着冯既白告辞离去。 “人皆道冯医监堪称百变,先前我还不怎么信,如今一见,传言果然不虚。”孙镇不由得在旁出言感叹道:“前一息还要张口骂人,后一息便满脸堆笑,好似见到亲阿爷一般,当真是见识到了。” “鬼扯。”元庆盯着冯既白离去的方向,愤然道:“我可无这样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儿郎。” “我都有些同情陆医监了。”孙镇叹道:“天天要和这种人交道,要是我,已不知道该揍了这冯既白多少顿了。元校尉,倘若在军中,冯既白这等人,每日揍他一顿,保管他比谁都老实。” “我先前日日揍你,也不见你老实啊?”元庆一语中的,令孙镇不由得一时语塞。元庆所言倒也是事实。在军中时他因为较为看重孙镇,故而常常对孙镇“特别关照”。这过程中,孙镇的确没少挨元庆手中刀鞘。 “至于陆见,有点儿活该。”元庆道:“先前殿下准备安排他去病坊,他非要来医署,结果呢?哼。” “去了病坊,不也得日日面对冯既白?”孙镇闻言疑惑。 “那不一样。”元庆解释:“病坊人又多,地方也大,不管是崔德福的、秦六娘的、还是崔柏修的人,都在其中,倒也排得开。冯既白新去,根基尚浅,遇事也决计不能一言而决。医署呢?他经营日久,根基颇深,能一样吗?” 元庆解释一番,孙镇随即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你二人走也不走,进也不进来,在此处却是作甚?” 元庆与孙镇闻言,扭头一看,却正是陆见站在门口看着两人。 “元校尉和我,为陆医监寻得了一份好差事。”孙镇笑着看向陆见,说道。 “不去!”陆见听也不听,张口便拒绝,随后砰地一声关门,只留下一脸懵逼的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40章 柳暗花明 “都说这陆郎中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我还道是多高尚一个人,怎料却也是如此小气!”孙镇被无情拒绝,只觉面上颇为挂不住,兼之又念及身世悲惨的牵牛,心中更是急迫,见陆见出言拒绝,便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元庆见这等情况,心下也是疑惑不已。往日陆见对自己、对长缨、王总管也好,对殿下本人也罢,皆是极尽恭谨。可这次,明明已经看到是自己前来,却还是这番态度,莫不是冯既白的话对他的打击委实过大? 但元庆不知道的是,陆见并非因为冯既白的话受到打击,实则是为冯既白的举动而受到打击。曾经他有些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既然已经上位做了医监,手上又有着精湛的医术,用不了多少时日,便会成为医署的实际掌控者。 但却不料,这好些时日了,自己在日常工作也好,出诊也好,对医署内人员的管理也好,事事亲力亲为。也早已凭借精湛的医术得到了医署内大多数医士的肯定。 但自己前前后后的这番努力,到头来却抵不过冯既白的一句话。这就意味着,他头上顶着的医监这个帽子,不过是个虚衔而已。 自己与冯既白尚无冲突时,医署之人或许还听他号令,不过一旦出现类似今天的情况,自己与冯既白发生冲突,无法统一无法调和之时,冯既白便也只需用一句话,便能将自己打成一个光杆司令。 陆见气鼓鼓地向医署内走去,一脚踢开自己内室的门,看也不看地又回身一脚将门砰地一声勾上。 “陆医监,今日之事,确是冯医监错了。”陆见听闻屋内有人跟自己说话,吓得一激灵,定睛一看,却正是虞言。 “医者若还把心思花在给病患分三六九等上,又怎能潜心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呢?” 陆见的心烦意乱,并未能因此时虞言前来安慰他,便好转些许。相反,虞言所说的虽然都对,却皆是一些正确的废话。于他解决当下所面临的问题,并无任何助益。 “虞医士,我与冯医监之间,也不过是看法相左,我对其本人,并无任何意见。”陆见随口敷衍着虞言,便想找个说辞,把虞言打发出去。 自上次自己归来,又与虞言喝了顿酒之后,虞言便开始有意识地接近他,不管是出诊,还是在署内忙各项事务,两人一同做事的时候竟多了起来。 出现场那次归来之后,陆见也不忍再让虞言去履行赌约。因而连提都没提过此事。但生性要强的虞言,却利用闲暇开始自发履行赌约的诺言。几日之间,已经将署内各项文书、档案、账册、记录都整理完毕,药材库的整理也已经接近尾声。 陆见去看过,不得不说虞言在做这些事上,确实是一把好手。归置过后的各处井井有条,陆见觉得让自己来做这些事情,也未必能做得比虞言更好。 至于扫十天茅房的事情,陆见却提也不提,赌约之中,虞言也唯有对此事履行得不是很爽快。陆见毕竟也能理解。之前已经见到杨荣那个现场的惨状,如今又是夏日,若要去打扫十日茅房……只怕每日又要再吐个七荤八素了。 但此时虞言跑来跟自己说这些没什么营养的话,加之方才与冯既白那通争吵,让陆见不由得火上加火,火上浇油。简直想再让虞言将《难经》中的第五十七难再背他个百八十遍的。 “若无事,虞医士就请去忙吧。本监困乏得紧,倒是想好生歇息一番。”陆见下了逐客令。但虞言却并未依言离去。 陆见疑惑,盯着虞言,却见虞言一脸促狭地凑近他,悄声说道:“莫不是医监吵架吵累了?不若如此,下次医监与冯既白吵架时,便唤我去。我来帮医监骂他个狗血淋头。想必他也不会对我一个小小医士怎么样。” “条件呢?”陆见眉头一皱,感到此事并不简单,却不知虞言又在后面憋了什么坏,来引他上钩。 “陆医监,没什么条件,啊没什么条件。” “既然不说,我便当没有这回事了啊。”陆见索性往身后椅子上一躺,出言道。 “别啊,陆医监,你看,上次打赌我虽然是输了,不过现在文书账册也整理了,药材库也都入库归纳好了……要不,扫十日茅房这个,便……算了吧?” 陆见闻言,不由得在内心哂笑一番。看那虞言平日大大咧咧,想不到终究还是有个怕的事。 “行啊。”陆见故作轻松。 “真的?陆医监,你可太好了。”虞言从未想到自己这请求,能这么快就通过,一时喜出望外。 “既然不愿扫茅房,我换个事让你办,如何?”陆见道。 虞言闻言,神情一紧:“何事?” “将《难经》里第五十七难,背他个……呃……十遍!”陆见本想说背个百八十遍,想来却觉得有些刻意为难人之嫌,便改口说十遍。 “真的吗?”虞言顿时喜出望外。他本以为陆见要提些什么为难人的条件,不料就是背几句书嘛。这还不简单?何况自打上次见过杨荣的现场之后,顿时觉得医书中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曰:泄凡有几?皆有名不? 然:泄凡有五,其名不同。有胃泄,有脾泄,有大肠泄,有小肠泄,有大瘕泄,名曰后重。胃泄者,饮食不化,色黄。脾泄者、腹胀满,泄注,食即呕吐逆。大肠泄者,食已窘迫,大便色白,肠鸣切痛。小肠泄者,溲而便脓血,少腹痛。大瘕泄者,里急后重,数至圊而不能便,茎中痛。此五泄之要法也……” 虞言背了一通,见陆见正看着自己,于是便清清嗓,又背了一通。不料陆见第二遍只听得一半,便连忙打断了虞言:“行了,行了,到此为止吧。” 虞言此时已经对书中的描述免疫了。但是心中烦闷的陆见,却感到有些反胃。 虞言正打算离去,却看陆见依然一脸郁闷地坐在桌前,心中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他连忙凑上前去,陆见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我知陆医监正是为冯既白之事烦闷吧?我有办法治他!”虞言神情笃定,信誓旦旦道。 第41章 交换条件 陆见以为虞言只是出言宽慰自己,想也不想便挥手道:“我方才已说过,我与冯医监只是看法不同,我对他本人并无任何意见。” 笑话!冯既白经营医署多年,根深蒂固,且不说他做事滴水不漏,起码也是严丝合缝。自己这些时日想尽办法,也没能抓住冯既白的一丝把柄,你虞言一个小小医士,竟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有办法治冯既白? “陆医监,自打几年前我见过你之后,便认定你我属于同一种人,眼里都揉不得沙子。冯既白借着医监的职务之便,大肆敛财,横行不法,我这等人微言轻的医士,尚常思量与之斗上一斗,陆医监为何贵为医监,却变得胆小如鼠了呢?” 虞言这番斥责,却字字敲在陆见心头,诚如虞言所说,他一个小小医士都毫不畏惧,自己已是医监,在虞言这些医士眼中,便是医署中的天。论职务,论地位,论后台,自己几乎都与冯既白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若自己选择退缩,被虞言等医士看不起事小,但日后自己在医署中便再无半点威信,这事就大了。 自己在庭院内与冯既白大吵这一架,医署内无疑已人尽皆知。现在,众人都在看着自己的动向。若自己没能扛住冯既白的压力,日后自己在医署中说话,恐怕便再也无人遵从。 倒也不能怪医士们见风使舵。众人都是在医署这一衙门里讨个生活,现官不如现管,倘若自己说话不管用,那么医士们自然是谁说得管用,便听谁的了。 而此事,对于身处医署之首位置上的陆见,无疑是灾难性的。 先前他来医署赴任之时,冯既白因为唯恐被陆见抓住内定的把柄,加之又不知陆见的能耐到底有多大,便没有直接向陆见发难,而是选择先静观其变。 经过这些时日,冯既白见陆见也并未大刀阔斧地整顿医署,便有心再进一步,这次发难,便是其有计划地展开行动,用意正是对陆见发起一番试探性的进攻。 倘若陆见是个草包,连这一次都支撑不住,那自然是不足为虑,冯既白便大可继续两手抓,在病坊中扩充自己势力的同时,再一手把着医署。而这是陆见决然无法接受的结果。 若陆见此次能够采取一些有效手段反制冯既白的部署,冯既白必然还有后招。他在医署经营多年,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是陆见可以匹敌的存在。 眼前的虞言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激愤,以及对冯既白这种人的不齿,却让陆见仿佛看到了自己先前的模样。 “我目下尚无良策,不知虞医士有何建言?”陆见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暂时处在迷茫之中,不若听一听虞言的建议,或许可以为自己打开一个突破口。但他内心也明白,对于冯既白这种人,要徐徐图之,一旦操之过急,很可能便会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先前每每去大牢,为下层囚犯诊治之时,便常能见到冯既白收受上层囚犯贿赂,为其诊治,更有多次,他收了囚犯的好处之后,竟然私带艺伎进入囚牢,供那些有权势的囚犯在其中享乐。” 虞言的话语,不由得引起了陆见的回忆。他上次在张大成的接引下,进入大牢看望杨胜之时,便见到上层牢房中的这一幕。但若由此入手,州府也顶多给冯既白一个不痛不痒的警告,完全动不得冯既白分毫,反倒会引起他的警觉,日后再想抓他把柄,便难了。 可若是要指控冯既白收受贿赂,又苦于没有相应证据。陆见想着想着,面上更现难色。以冯既白做人之精明,想必也定然不会拿个账本,将自己每次收受贿赂都记个一清二楚。 “医监若觉得无从下手,不妨从冯既白亲信的那些医馆药铺入手。”虞言道:“他在任之时,没少干损公肥私之事,底下那些医馆药铺,必然一查一个准。” 虞言的提醒,立刻打通了陆见的思路。陆见从椅子上站起,面上终于浮现出几许笑容。 同时,虞言的话无疑也启发了陆见。既然医署中的医官、医士都摇摆不定,随时可能倒向冯既白,自己何不也先下手为强,设法去抓抓这些医官医士的把柄呢? 如若能够抓到这些人身上的把柄,那么陆见大可双管齐下,一方面找寻冯既白的罪证,一方面恩威并施,稳住医署众人。 如今的形势,医署便是他陆见的基本盘,只要能稳住这边,后续无论是继续斗,还是谈判来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对陆见都极为有利。 “虞医士这番话,令陆某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啊。”陆见一脸兴奋地握住虞言的手,笑言道。但一脸兴奋的陆见却不曾注意到,虞言面上飞速地闪过一抹红霞。 “既如此,我便真的不用扫茅房了吧?陆医监。”虞言仿佛对打扫茅房一事极为抗拒,反复向陆见确认道。 “不用,不用了。”陆见连连摆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本监既然答应了你,便绝无反悔的道理。” 虞言闻言,乐不可支地向陆见告辞,随即便蹦着出了屋。 既然打定了主意,陆见便打算事不宜迟,先思量一个稳妥的计划,旋即便付诸实施。而动手的人选,阿魏无疑便是极好的一个,他常年在安州城中行走,消息灵通,又兼年龄小,不易为人所注意。 另一边冯既白那里,陆见也已有了打算,但是若要将这个付诸实施,他还须去见一个人,取得这个人的支持,此事才算可行。 此时也已到黄昏点卯时间,陆见来到医署门房中点了卯,便向外行去。孰料一出门,便有一个黑影闪身来到陆见身侧,将他手臂抓住。 “谁人?”陆见这些日子来,三番五次遇到这样一惊一乍的事,内心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了。只是出于本能,仍然扭头问道。 捉住他的人,正是依然等候在此的孙镇。此时元庆早已离去,但孙镇不肯放弃,想到陆见方才的态度,又抹不开面去敲医署的大门,便一直在此处等候着。 “你?”陆见看到孙镇,却是愕然不已:“你便在此处瞪了一个半时辰?” 孙镇缓缓点头:“我知前来麻烦医监,乃是非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还请医监能够仗义出手,治愈那病患。必不让陆医监白白行此善举。” 孙镇早已做好打算,若陆见能够应承此事,即便他狮子大开口,自己也会尽力设法满足。 “那病患是何种症状?”陆见似乎有些意动,便问道。 “烧伤,面部至今烧伤未愈,部分地方还流有脓水……”孙镇回忆了一下牵牛的伤势,便回答道。 陆见闻言,略一思忖,随即便眼珠一转,贼笑着看向孙镇:“此事并无不可,不过要我出手,你也须应下,帮我去做件事……” 第42章 计将安出 “何事?”孙镇乍然听闻陆见言语,竟有些疑惑。陆见是韦府的座上宾,这几乎已人尽皆知。而自己,不过是韦府护卫长元校尉手下的一介小卒。若说陆见有求于自己,他是万万难以相信。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借一步。”陆见唯恐街面上人多眼杂,便拉起孙镇,意欲离开。孙镇赶忙牵起自己骑来的马,跟着陆见一路行去。 二人行在路上,陆见不时来到街边小店小摊,看到有好吃的便买一些,不一会儿,手上便提了一堆荷叶包好的吃食。孙镇虽然内心更为疑惑,但却也不多问,只是跟在身后走着,其间几次要上前付账,都被陆见挡了回来。 如今是自己有求于陆见,但不料陆见却反过来要请他吃饭,孙镇更是摸不清陆见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是心下却隐有几分不安,莫不是陆见所求甚巨,故而放低姿态,反过来请他? 在孙镇满心猜测与胡思乱想之中,陆见引着他来到自家门外。阿魏听到人声马声,便早就打开门迎接,见到陆见提着一堆吃食,眼中直放光,连忙上前接过,将二人迎进屋内。 孙镇心中疑惑却更见炽盛。在他的记忆中,自己压根不曾有过像现下这样任人摆布的时候。不过看样子,陆见倒也不像有什么恶意,便听之任之了。 阿魏拿来三副碗筷分别摆在三人面前,便拆开陆见带回得那些个荷叶包,又拿出几个盘子,分别将荷叶包中吃食翻到盘中。 陆见则去一旁,取来两坛酒放在桌上。这酒便正是先前崔柏修送他那两坛名为三也三齐的清酒。 陆见起身,打开酒坛的泥封,分别给自己与孙镇满上,而后举起酒碗,同孙镇一道饮尽。 酒液入口,孙镇方才觉出这看似清澈寡淡的酒液其中妙处。入口之时只觉略酸,但吞咽下去之后,酒液顺着食道流下,细细一品,竟有种浑厚浓烈的回甘。 “好酒。”孙镇赞道:“却不知陆医监在何处购得此酒?” “此酒乃他人所赠,陆某也不知是自哪里购得。如今有求于孙郎君,便借花献佛了。”陆见笑言。而孙镇听得此语,却不由得有几分失落。 常年游走在黑白之间,有时也不免刀头舔血。一般的刺激早就对他无效了。闲来无事,孙镇也只对烈酒与女子情有独钟。但这酒虽然烈度不够,但那股浑厚的回甘,却始终勾着孙镇的魂。他不等陆见来筛酒,便自行拿过坛子,又倒满一碗。 “可惜了,就这么两坛,喝一口少一口。”孙镇有些遗憾地叹息片刻,端起酒碗却不再一饮而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阿魏心不在焉地听着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自顾吃着。陆见一路上买回来的东西,不可谓不丰盛:有羊杂、烤鸡、烧饼、鱼脍、猪蹄,还有几样冷盘。阿魏可无法如同孙镇与陆见一般,体会到酒的妙处,但只要菜肴丰盛,对他而言便是极好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镇终究是无法压住内心的疑惑,开口向陆见发问道:“医监方才有言,要我帮医监做成一事,便应我前去诊治那位病患,不知医监有何事相求?” “陆某承蒙殿下抬举,才做了医署的医监。只是前任医监在医署经营多年,根深蒂固。陆某便为此事犯难。”陆见一边偷眼观察着孙镇的表情,一边叙说着自己所求之事。 “陆某既无意与他人争抢,也无意得罪同僚。但若是医署之人皆像今日一般,惟冯医监马首是瞻,陆某日后恐难以在医署中立足。若是如此,陆某丢了这医监不做,倒也没什么,只是唯恐因此事,让举荐陆某的公主殿下蒙羞……” 陆见对着孙镇一通侃侃而谈,倒也不算拐弯抹角。只是陆见不想让孙镇觉得自己目的过于明确,过于功利,因而招致孙镇的反感。只要孙镇不反感,他便有几分把握,将孙镇引导到自己的思路上来。 孙镇听陆见说着,又端起碗抿了一口酒。作为安州城中消息最为灵通的人之一,公主与陆见之间那些弯弯绕,他早就知晓一部分,连蒙带猜,也能将事情的全貌梳理个七七八八。 听闻陆见的讲述,他也颇有几分感同身受。想当初在军中,他之所以能成为最出色的伍长,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愿让器重自己的元校尉蒙羞。 “陆医监之意,我已明了几分。只是我实在不知,医监究竟想让我做些什么?”孙镇一口酒下肚,便向陆见发问。 虽然他与元庆交情甚笃,也将元庆一心保护的殿下,作为自己与元庆的共主。但毕竟与陆见交道不多,难以称得上了解相知。因而时刻与陆见之间还存有几分防备之心。 “我正想问问孙郎君,有没有法如我所言,既不伤和气,又能聚拢医署中各位同僚之心,哪怕他们不向着我,只是在我与冯医监之间再起争执时,三缄其口,作壁上观便可。” 孙镇终于明了陆见此意。竟然是要孙镇帮他出主意。果然此番并非易事,也难怪陆见舍得备下这桌好酒好菜来招待自己了。 医署之中的情况,孙镇也早有耳闻。冯既白背后靠着崔家,把持医署多年,定然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对付他这样的人,又决计不能明火执仗,思来想去,孙镇也一时犯了难。 “孙郎君且慢慢思量,我等吃着喝着,聊着。总能想出个法子。”陆见看孙镇一脸难色,却也不勉强,只是拿起酒坛,招呼着孙镇,又给他倒了满满一碗。 二人相碰,孙镇抿了几口,又拿起竹箸夹来一块猪蹄,便用手拿着啃了起来。 陆见也动起手来,拿起一块猪蹄啃着。 孙镇啃完猪蹄,丢掉骨,复端起酒碗,又喝了两口,便目视着陆见,思量着。 “我倒想出几个法子,就看陆医监想要软办,还是硬办?”孙镇言罢,举起碗,将碗中残酒一口喝尽。 第43章 定计而行 “孙郎君不妨明言。陆某确实苦于此事已久,能得孙郎君指教一二,委实铭感五内。”陆见面现喜色,对孙镇言道。 “如要软办,医监便搜罗搜罗医署中各人有何违法违规之事,再暗中向各人告知,明示若与冯医监再起冲突,令各人三缄其口作壁上观,便好。这些人违法之事也多与冯既白串通,此事并不能为他所用。” 孙镇口中此言一出,陆见眼中便现出光来,连道:“此法甚好,甚好。” 方才陆见受虞言启发,这办法已在他心中形成,但他自己终归不是执行的人,对于此事在执行中会遇到什么样的阻碍与困难,并没有一个很清晰的认知。因此听孙镇说出这个办法,陆见便觉得,此事的把握无疑又大大增加了几分。 冯既白能拿捏医署众人,正因为他们是一整个庞大的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而在冯既白与陆见没有直接冲突时,他们可以听命于陆见。一旦冲突,便必然倒向冯既白。 但冯既白没有想到,他织下的这张天罗地网,其实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医署里的医官、医士,并非人人做事都向冯既白那样周密。因而很容易被人拿住把柄,反向威胁。 而一旦被反向威胁,冯既白便失去了对于这些手下的反制手段。不法的事,是大伙一起干的,东窗事发之时,谁也不要想独善其身。而他冯既白,又是获利最多,把柄最大的那个,他总不能拿着自己的把柄去威胁别人吧? 拔出萝卜带出泥,真要是事发了,谁也别想好过。纵观史书,作为弃子与主家反目,从而将主家出卖,作为自己新的进身之阶,此类事情还少吗? “方才孙郎君言及硬办,不知是要如何行事?”陆见再次问道。 “硬办嘛……”孙镇思量片刻,有些为难之色:“此事以我当下情况,恐难以实现。” “为何?孙郎君不妨明言,但有陆某能使上劲之处,必然全力以赴。” “此事便是要直接去抓冯既白的把柄,从而逼他就范。”孙镇言道:“但冯既白做事周密,把柄也必然隐藏极深。我手下并无精通梁上之术的人,若有,还可一试,若无,此路便决计不通。” 陆见与孙镇都明白,如果想要从冯既白这里入手,机会就只有一次。若是不成,今后便也再难成功。 “阿魏可以!”正在两人迟疑间,方才便只顾大吃大喝的阿魏,此时却突然出言道。 孙镇见阿魏年轻,心中便有些不信阿魏能当得此事,陆见也没想到阿魏居然主动请缨,虽然在他设想中,阿魏并非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不过他胜在可靠,陆见觉得倒也可以一试。 “手伸出来,让我看看。”孙镇的语气不容置疑,向阿魏说道。 阿魏将手中拿着的一条鸡腿放在碗中,而后向着孙镇伸出了油乎乎的手。孙镇拿过阿魏的手,借着屋外的光线看了一看,便将之推回。 “不行,你这小郎君,道行还浅。”孙镇摇头道,却令阿魏有些气鼓鼓地。 “凭什么我便不行?”阿魏不服气。 “梁上君子做久了,手掌与四指第二节,都是厚茧。你这小郎君手上虽有些茧子,却委实是差得有点远。”孙镇道。他素来说话直接,即使阿魏年纪尚小,他也毫不避讳。 “何况梁上君子,也并非什么正经行当。既然入此道不深,便勿要继续走下去了。”言罢,孙镇许是觉得自己方才所言有些不妥,又对着阿魏补了一句。 陆见听孙镇否定了阿魏,心下并不奇怪,甚至还有些许庆幸。阿魏自跟了他后,便少有再出去偷盗的行为,即便有个例,也要被陆见严加斥责,并将所盗之物一一还给事主,因而长此以往,阿魏便渐渐生疏了此种行为。 “阿魏既是不行,我却还知晓一人,或可胜任。”陆见看着孙镇,缓缓言道。 “谁?” “杨胜。” “此人于此一道,倒颇有些名声。”孙镇点点头:“若他能来,定可胜任,但他不是正在大牢之中吗?我记得当初判他徒五年,如今,怕是还得坐三年牢。” “虽是在坐牢,不过陆某或可将之暂时弄出来,配合孙郎君行事。”陆见道。 “陆医监竟有这等把握,你便不怕将此人弄出大牢,他跑了怎办?孙某事先说好,倘若他跑了,孙某可不负责去将他抓回。” “孙郎君放心,别的囚徒或许会逃,但此人决然不会逃跑。” 孙镇闻言愕然,虽然不知陆见为何如此有把握,但见到陆见笃定的模样,自己便也无端地多了几分信心。 “既然如此,我便回去召集人手,权且一试。”孙镇道:“不知陆郎中何时将此人引来我处?” “我尽快去办,倘若将之从牢中提出,便引去孙郎君的赌挡,可好?” “可以。”孙镇点头。 陆见见此事已经落定,心下松了口气,便再度举碗,与孙镇相碰而后饮尽。 孙镇放下碗,拿起竹箸正要夹些羊杂来吃,却忽然想起些事,手中竹箸便停在半空。 “既然我已答应医监之事,医监也切莫忘记我的事!”孙镇放下竹箸,表情严肃地看向陆见。 “此事好说。”陆见笑道:“早先我四处行医之时,便是在城北安业坊长住,对于烧烫之伤,颇有心得。还研得了几纸秘方。”陆见有些自得,出言道。 城北安业坊,多是铁匠、烧炭匠居住的地方。这些人常年与水火打交道,自是难免被烧伤烫伤。陆见所言却也不虚,在安业坊长住的时日里,他所治愈的烧烫伤患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孙镇见陆见胸有成竹,便也稍稍放下心来。 “却不知孙郎君要我医治的病患,却是何人?”陆见开始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让孙镇如此记挂,便出言问道。 “便是城南暖香阁的掌柜,牵牛娘子。不若明日,我引着陆医监同去……”孙镇此时心也放下大半,念及牵牛的伤势终于有救,便满面喜色地回道。 “什么?暖香阁的掌柜?”陆见闻言,登时便将手中竹箸掷于桌上:“竟是这等人,陆某不去!” 第44章 险些自误 听闻陆见所言,孙镇心里咯噔一下,蓦地沉了下去。屋内的气氛,也一度降至冰点。孙镇心下直犯嘀咕,为何陆见方才已经应承下来,一听是暖香阁掌柜牵牛,立刻便那么大反应。 孙镇自认为在安州城中,他这样人还有些身份地位,今日却连番遭到陆见拒绝。此时本欲拂袖而去,但一想到那牵牛娘子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便难以下定决心。 自己拂袖而去,倒是痛快了,可那牵牛娘子又待如何?孙镇本就是一个重诺之人,牵牛听到元庆所言,为她延请神医医治的时候,牵牛身上突然出现的那种希望,以及活力,此时反复出现在孙镇脑海中,也不断在拷问着他。 某一刻,孙镇甚至都动了出手用强,将陆见绑去的心思。但他也懂得,强扭的瓜毕竟不甜,何况是强迫陆见去为他人医治。倘若陆见有心使坏,用药时在剂量或者药物上做做文章,再令牵牛病情加重,却也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 屋内依然一片静寂,就连方才胡吃海塞的阿魏,此时也是停下了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阿兄如此动怒了。平日的阿兄在他人眼里就是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人,但只有阿魏知道,陆见倘若动了真怒,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孙镇开始搜肠刮肚地想着能让此事圆满解决的方法。方才与陆见之间的谈话,又在他脑海中呈现,开始一遍遍过。此时唯有找到引起陆见抗拒的那个结,才能够想办法将之解开。 在孙镇的回想之中,终于似乎是找到了那个结。那便是自己在提及病患身份是暖香阁掌柜后,陆见立竿见影地表现出了强烈的反感。 以孙镇的角度,只感到难以理解,为何陆见对牵牛是这样一种态度?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有在陆见那里才能得到解答。而这个答案,便是解开这道心结的钥匙。 “陆医监,我不知你为何对牵牛的身份如此反感。可否请医监为孙某解惑?”孙镇思量一番,终于想出了一通较为温和的措辞,向陆见发问道。 “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陆见淡淡道:“搜罗民女,逼良为娼,不都是这些老鸨子干得好事?若说要为这等人医治,陆某打死也不去!” 许是行走江湖时日久了,陆见饱尝世间冷暖,更是见识过不少光鲜表象之下的肮脏与龌龊。因而与孙镇对待这些边缘人群的态度截然不同。 “那我要说,这位掌柜并非那种穷凶极恶,压迫舞姬与艺伎之人,医监却是信与不信?” “陆某不信。”陆见回到:“陆某所见老鸨,皆是跗骨之蛆,以吸食舞姬与艺伎的血为生。” 孙镇沉默了,他之前或多或少也听过些许老鸨压迫艺伎之事。只是她们光鲜的外表,让孙镇不愿相信而已。但陆见此时言之凿凿,令孙镇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劝说。 孙镇沉默着,在这份沉默之下,还隐藏着几分难堪。他绝不想两手空空地去面对牵牛的失落。但此时,无论从气势上还是辩才上,他无疑都已经落了彻彻底底的下风。即使再搜肠刮肚,也只觉词穷。 “阿兄,你不是常常教导阿魏,人生来便无有不同吗?”就在这阵难堪的寂静中,阿魏却突然开口,令张口结舌却一语难发的孙镇又看到了新的希望。 “为善者,生而大同,为恶者,便应堕入阿鼻地狱,万世受苦,而永不得超生。”陆见眼神缥缈,似乎是在回忆着自己往昔的所见所闻,一字一顿地说道。 “阿兄诊治了那么多病患,可曾认真想过,他们每个人,究竟是善是恶?或者说,阿兄能否确认每个为你所医的病患,皆是善人?” 阿魏的问话一出,陆见便怔在原地,思绪也被阿魏的问话拉回到了现实。他扭脸看向阿魏,却只见到阿魏一脸认真,神态中已全然没有往日那种带着些许天真的稚气。 陆见思索片刻,向着阿魏缓缓摇了摇头:“阿兄不能。” 世间之事,人心隔肚皮,医者与病患,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场短暂缘分,又怎可能在这短短的相处之中,就辨别出人心的忠奸善恶? “既然阿兄连那么多医治相处过的病患,都不能辨别善恶,为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阿姐,便怀有这样强烈的敌意,认定她一定是恶人呢?” 阿魏连珠炮一般的问题,如同连番的拷问,令陆见一下醒过神来。 “确如这位小郎君所言。”孙镇见阿魏的问话终于撬动了陆见,立即趁热打铁。 “不若这样,我带陆医监前往她那里,若陆医监认定她便是恶人,我听任医监离去,答应医监的事,也继续照办,绝不反悔。如若医监觉得她不是恶人,便即行施治,你我二人各自履行诺言,如何?” 陆见听到孙镇的提议,却半晌未动,孙镇正忐忑间,却看陆见缓缓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提议,孙镇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陆见踌躇片刻,突然向着阿魏长揖到地。 “阿兄,你这是怎么了?”阿魏有些疑惑。 “阿兄想通了一些事。若不是阿魏出言提醒,阿兄险些自误,也险些误人。”言罢,陆见又转向孙镇,依样施礼。 “陆某今日出尔反尔,想来着实对不住孙郎君。望孙郎君接受陆某的歉意。” 孙镇连连摆手:“我只不过应承了牵牛娘子,答应延请医监为他诊治。既然医监已经应下此事,便不必道歉。” “我还有一问,只是我自己单纯好奇。”陆见道:“那位娘子,是如何在大火之中烧至毁容的?” 孙镇略一思忖:“八年前,也就是先帝至德二年,那位娘子与阿耶同在睢阳……” 孙镇思虑了一下,正想着如何组织言语向陆见解释牵牛的遭遇。不想却被陆见伸手打断。 “孙郎君不必说了。”陆见语气沉痛。 天下人尽皆知,至德二年睢阳的情形,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人间地狱! 第45章 貌合神离 严格来说,正是由于睢阳变成了人间地狱,包括安州在内的江淮一带各州郡才能得以保全。以守将河南节度副使张巡为首,城中计七千余守城将士死节,数万百姓罹难,在这场浩劫中幸存下来的牵牛,至今仍难以评判自己的幸存,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睢阳早早陷落,那么围攻睢阳的十几万叛军,很快便能兵分几路,渡过淮水扫荡大江南北。距睢阳不过五百里的安州,必然首当其冲。 “明日午时后,我上赌挡去寻孙郎君,届时孙郎君便可将我带去,为那位娘子诊治。”陆见语气终于平缓下来,对孙镇道。 “如此,孙某便在此先谢过医监。”孙镇听闻陆见此番语气笃定地应下此事,立时心情都变好了不少。他拿过一旁的酒坛,又为自己满上一碗,随后掩饰不住喜悦地一饮而尽。 “何来言谢。”陆见语气却显得有几分沉闷:“要谢,也当是我等该谢那些守卫睢阳的军民……” 送走了孙镇之后,陆见只觉心情有些烦闷。来回思量之间,至为懊悔自己先前竟不辨是非,便对孙镇的要求出言拒绝。还好有阿魏的一番话劝诫了自己,不然,此番便很可能铸成大错。 想来那娘子,从困守陷落的孤城中逃出生天,容貌尽毁,不知何等痛苦。城陷之时,又不知她遭到叛军怎样的凌辱。这样的经历能活下来,已是一番奇迹。 陆见觉得内心堵得慌,见外面天色尚早,寻思敲暮鼓估计还得好一阵子,便打开门,告诉阿魏自己须去散散步,便出了家门,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徜徉之间,他亦是不断在内心告诫自己,陆见啊陆见,莫说你自己只是个小小医监,便是坐到太医署太医令那个位子上,也应当勤加自勉、自省、自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时自满下来,便难免坐井观天…… 陆见就这样边走边在内心进行着自省,此时天色将晚。忙碌了一日的小摊贩们也都开始收摊准备返家。街上尚还算得热闹。但就在陆见转悠了一圈,感到心情稍稍舒畅了些许,因而准备返身回家之时,却在街道上看到一个数人簇拥着的熟悉身影。 陆见连忙定睛看去,却更加确定,那前呼后拥的熟悉身影,正是崔家大郎君崔柏修。 这个点儿了,他倒要去干什么?陆见难抑心中好奇,便悄然跟了上去。 自从崔柏远前番遇刺后,崔柏修便搜罗了数名武艺高强者,充为自己身边的保镖。以防有人有样学样,对他也来这么一手。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名义上是防刺客,其实要防的,不过是秦六娘与崔柏远一系的人罢了。 陆见看着崔柏修行入一间酒楼,便欲跟上前去,想了想,又唯恐自己被崔柏修看到,于是便去一旁一个行将收摊的小贩那里,买了顶斗笠戴在头上。虽然看上去有些可笑,但他的好奇心,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了。 陆见隔着十来步远的距离,跟着崔柏修行入道旁的那间酒楼。酒楼内此时还是高朋满座,围在各个桌前的食客们觥筹交错,声音还是有些嘈杂。 崔柏修看着一楼吵吵闹闹的众食客,不由得皱了皱眉。迎接的店伙计看崔柏修神情,已明了几分,连忙道:“客若喜欢清静,便请楼上座,楼上雅间,也没几个人……” 崔柏修迈步向楼上走去,戴着斗笠的陆见稍等了片刻,待他已经上得楼去,方才跟在后面,也上了楼。 楼上的雅间说是“间”,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大厅,用许多屏风隔出了一个个小隔挡而已。陆见看着伙计将崔柏修引向其中一个隔挡,而隔挡中已经坐了一人,陆见找了个角度将自己身形藏住,向内看了一眼,竟发现等候那人,赫然竟是冯既白! 见得这等阵仗,陆见便更加好奇了。崔柏修加上冯既白,这两个坏种又在酝酿些什么事? 本着好奇就寻根究底的原则,陆见借着两人饮茶的光景,悄悄溜过走廊,来到两人隔壁的隔挡中,静悄悄地听着隔壁的动静。 “自上月我阿弟出事之后,冯医监便许久不同我来往了。我听人说,冯医监前些日子又去拜了城外的关帝庙,不知可有此事?”沉寂许久后,崔柏修率先发问。 明着看,崔柏修是说冯既白拜关帝庙,实际上,他隐含了一层意思,指责冯既白自上次以后,与己方不再来往,已隐隐有改换门庭之意。 “冯某笃信黄老之学,怎会去拜关帝?定是郎君搞错了。”冯既白怎能听不出崔柏修的意思,只不过又祭出了看家本领,装傻充愣之余,也同崔柏修打起了太极。 “冯医监主理医署,也有将近十年了吧?有没有想过,趁着老爷子还在,我们这些小辈还能同娘娘说得上几句话,再往上走走?” “走?往哪走?”冯既白道:“安州地方小,天高皇帝远,冯某也就在此过得舒坦。若往上走,难说不会招人厌。” “我和我阿母商量过了,冯医监辅助老爷子多年,劳苦功高。正要让我与你说说,趁着还能同娘娘搭上线,便美言几句,将医监送入太医院去,做个医正,正五品的官阶,能穿红袍。还能日日得见天颜,此等美事,想必冯医监应是期盼已久了吧?” “大郎君,冯某虽然忝为医监,实则自己有多少斤两,冯某心下清楚得很!在这安州之地,治治州府的官吏,牢中的囚犯,便罢了。若要到那太医院去,不是在圣人面前献丑?” 冯既白听闻崔柏修的话,终于确定,这个傻,他是断然装不下去了。崔柏修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将他一脚踢开! 虽说冯既白的族兄冯德清,如今正是太医署的太医令。也早已在太医署待了多年。冯既白清楚,如今二人之间没有丝毫利益纠葛,因而说起来,还是族兄族弟。若是自己听从崔柏修的安排,真去了那太医署,还不知将要如何! 一来,冯德清与冯既白同族不同宗,从字辈上都能看得出来。其二,冯既白如今在安州经营日久,又怎能甘心抛下这一切,一无所有地跑到长安去,看别人脸色过活?其三,若进入太医署,自己与那位族兄冯德清之间,便难免会有嫌隙摩擦。自己在长安毫无根基,又怎可能斗得过根深蒂固的那位族兄? 正在冯既白坚决拒绝,并反复思量之间,突然听到隔壁雅间传来一声闷响。冯既白立即从胡凳上跳了起来,飞快地绕过屏风,奔向隔壁的隔间。 “是哪个老贼躲躲藏藏,听人说话?”冯既白猛地掀开隔壁的纱帘,对着隔间中出言骂道。 第46章 风波暗起 冯既白拉开隔壁纱帘,骂着向内看去,隔间中却并没有人,只有一张胡凳倒在地上。冯既白进入隔间,又仔细找了找,桌下、屏风后,都没有人影。 冯既白俯身将胡凳扶起,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料一抬头,见崔柏修也站在隔间外,立刻意识到了些什么。他赶忙扭头,果见隔间旁的窗户开着,奔到窗前向外看去,街上却是熙熙攘攘,一切如常。 此时屋内唯有自己与崔柏修二人,倘若方才的响动,是崔柏修的人所弄出的动静,这出鸿门宴,自己倒要看看怎么唱下去!冯既白一边想着,一边离开了那隔间。 二人再度坐回桌前,崔柏修正欲开口,冯既白却抢先一步,出言道:“我们冯家世世代代居住于此,冯某也并非如同族兄一般胸怀大志,不过只想在家乡颐养天年,等候终老罢了。” 冯既白的意思很明确,我就在安州待定了,哪儿也不去,想把我撵去长安,没门!虽然话说得比较委婉,但此时的他,已经是打定了主意。 崔柏修也听出了冯既白话中的意思,虽然心下有些恼火,但面上却还是一副波澜不惊地微笑模样。 前番崔柏远遇刺之时,冯既白在自己与秦六娘之间出现的摇摆,令崔柏修深刻地感受到了威胁。冯既白这棵墙头草,给了他那么多好处,到头来这关键时刻,他却左右摇摆,甚至眼看还有倒向对方的趋势。 崔柏修决计无法容忍,在自己与崔柏远之间斗争趋近白热化的时候,把冯既白这样一颗雷埋在自己身边。他尤其无法接受,自己通盘计划完毕,却在一个反复无常的墙头草这里出问题,从而导致自己长久以来的谋划功亏一篑。 来之前,他也考虑过,遇到冯既白抵触拒绝的一番情况。此时他便换了副面孔,笑道:“也罢。冯医监若不愿,崔某倒也不能强求,医监在病坊中安心当自己的主事,也好。” 崔柏修拍了拍手,伙计立即上前,点头哈腰地带着几名上菜的伙计,转眼间便摆了一桌美味佳肴。 “外间良辰美景,我等也切莫饿着肚子。”崔柏修热络地招呼着冯既白:“万望日后,冯医监与我多多走动,便如同今日一般,吃饭喝酒,再谈谈风月,岂不美哉?” 冯既白见崔柏修态度,似是已经认同自己之意,倒也松了口气。却仍不肯放松戒备之心,只是端起酒杯道:“冯某胸无大志,唯恐拖累崔大郎君,承蒙郎君不弃,自当铭感五内。” “都是自己人,冯医监说得哪里话,见外了不是?”崔柏修插科打诨,笑着饮起了酒。 虽然面上平和,但崔柏修心里已是恼怒非常。冯既白这个老东西,真应了那句古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当初自己之所以选中他,无非就是因为听话,可现在这老贼,竟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号人物了,反复摇摆不说,自己的安排,他竟也敢违拗了。 崔柏修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心中已经暗下主意,既然冯既白这条狗不听话了,就当然要把它换掉! 思来想去,似乎能够替换冯既白位置的人,只有那么一个,这个名字在崔柏修的脑海中盘旋着,呼之欲出。 陆见! 论目标,陆见和自己高度一致,论能力,他的医术可远在冯既白之上。论人品,陆见可不是冯既白这种反复摇摆的墙头草。论地位,两位都是医监级别的人,可以说在安州的医官中几乎平起平坐。 虽然陆见此时根基尚浅,还无法与冯既白相抗,但如若自己站在陆见身后推波助澜,冯既白又算个什么?当初自己能让他上去,如今便能让他下来! 崔柏修尚且不知,此时疾行在路上的陆见,却是不住地连打着喷嚏。方才不小心碰翻了胡凳,听到隔壁反应的陆见第一时间便翻窗出了酒楼。 待得隔间内的冯既白反复寻找一番的光景,陆见早已在二百步开外的临街了。方才崔柏修与冯既白的对话,皆已被他听在耳中,稍稍一思量,陆见便已明了这其中的关节猫腻。 这件事,也向陆见透露出一个信息,在崔柏修那里,冯既白无疑将要被边缘化了。而崔柏修下一步必然会设法剪除冯既白的羽翼,同时扶持一个足以与冯既白相抗衡的人。 而陆见,无疑便是此事最为合适的人选。 老奸巨猾的冯既白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也势必要寻找新的靠山。而靠山的最佳人选,无疑便是上次崔柏远遇刺之时,向他抛出橄榄枝的秦六娘。 不过这却都是后话,此时的陆见,却是急急火火地要去办另一件要事。 趁着崔柏修与冯既白正胡吃海喝的当口,不正是捞出来杨胜,再去设法寻找冯既白把柄的良机? 陆见抱定这一想法,便直奔赌挡而去。进了门,孙镇正诧异怎么刚告辞不到半个时辰,陆见便又出现在这里。 “孙郎君,我且借你马匹一用。”陆见神色焦急,也顾不得许多,单刀直入地向孙镇请求道。 “借马自是可以,只是医监要去作甚?”孙镇心中疑惑,便问道。 “我要去趟牢城。”陆见道:“冯既白与崔柏修在外饮酒,正是天赐良机!” 孙镇闻言,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立即带着陆见来到赌挡后院中,牵出一匹快马交给陆见。 陆见上马拱了拱手,便立即飞驰而出。 此时尚是申时三刻,距城门落锁约莫还有半个多时辰,陆见估摸着,去到城东六里外的牢城,再返回,应该足够。 陆见一路马不停蹄,他也顾不得马背颠簸,颠得自己胯下隐隐生痛。此番时间太紧,每一息都绝不能浪费。 牢城外,陆见停下马,晃晃悠悠地向守门军卒出示了医监的腰牌,随即,军士便开门放行。陆见拴好马,便直奔大牢而去。 甫一到大牢门口,内里一个女声却突然传出:“这不是陆医监吗?为何在此时来大牢之中?” 以常理来讲,一个医署的医监在这个时段来到大牢,确实有些蹊跷。陆见本欲低调行事,不想却被认识的人发现,当即心下一凉。 第47章 付诸行动 陆见安慰自己,现下自己什么都还没做,任谁也不可能以此作为自己的把柄。他稍稍稳住情绪,走进牢门,方才看到刚刚说话那娘子,却正是秦六娘。 “见过六娘。”陆见微微躬身施礼,秦六娘也福了一福,随后便起身,看向陆见。秦六娘眼波流转,一观便知那眼神中含着几番深意。 陆见抬头却正迎上秦六娘那双眼,立时有些心虚,忙不迭将眼神转向一边去。 “柏远业已伤愈,我便将他送到牢中,日后可少不了麻烦陆医监,还望医监多多关照。前番医监救了柏远的命,奴家却总没机会去拜访医监,说声感谢。今日既然在此偶遇,便献上谢礼,请医监收下。” 秦六娘言罢,身旁一名侍女已经拿过一只朱漆的木盒,跪着捧到了陆见面前。那木盒一看便知是用名贵乌木所制,更遑论盒内装的东西了。 陆见心中咯噔一下,连忙避开侍女以及她捧起的那只木盒,又向着秦六娘抱了抱拳,道:“我为医署医监,崔小郎君乃是大牢囚犯,为其医治本就是我之本分,又因何言谢!” 平心而论,陆见对于秦六娘本人并谈不上好恶,只是因为她是崔柏远的母亲,陆见才对其充满了偏见与提防。 这种关系注定他们天然便站在对立面上。并且无法调和。 虽然陆见心知秦六娘这一脉更得崔德福的喜爱,也更能代表崔家,他们旗下的产业,遍布安州城。如果能够傍上他们,自己日后不论做什么,都无疑要方便许多。 崔氏与公主两家之间,也没有任何冲突摩擦,平素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用担心夹在两边之间会难以做人。 可是自己与崔柏远之间的这个仇怨,陆见决计无法放下。 “只是些许薄礼,陆医监不必推辞。”秦六娘挥了挥手,目光却更见殷切。 “娘子见谅,此事恕陆某无法应允,请娘子将礼物收回。”陆见的态度坚决,不容置疑。 “莫不是医监觉得礼薄?且先收下,稍后我当再行置办一份厚礼,送到府上。”秦六娘见陆见不肯收礼,却并未听从陆见的意思。 “绝非此意。”陆见道:“若我还在江湖行医,治愈了令郎,谢礼自然来者不拒。只是如今我任职医监,此事本就是本职,倘若还收谢礼,唯恐手下各位医士上行下效……”陆见不卑不亢,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陆见说得倒是不无道理。令秦六娘也无法反驳。她叹了口气,又挥挥手,令侍女将谢礼收起:“想不到陆医监如此高风亮节,倒显得我将人看扁了。既然如此,对陆医监的救命之恩,奴家当日后再谢。” “我此来,是听闻牢中囚犯近日多患风疾,正欲了解一番情况,再回去敦促医士们安排诊治。若无其他事,便请六娘自便了。”陆见稍稍有些厌烦了与这些达官贵人之间来回拉扯,想起自己还有要事在身,连忙出言说道。 “奴家也冒昧了,就不打扰医监正事。”秦六娘道过万福,在数位侍女的簇拥之下,迈步向牢外行去。 陆见目送秦六娘离去,便立即向牢内奔去。自上次遇刺以来,想必崔柏远尚且还未完全痊愈,秦六娘便将他送入大牢,想必也想通了其中关节。当下的情况,若是强留崔柏远在外,他便时常处于危险之中,倒不如送到大牢里安全。 崔柏远的每日饮食,皆由秦六娘亲自安排人送去,寻医问药,也皆是六娘亲自安排。当真是水泼不进。谁要想在这种情况下动脑筋打崔柏远的主意,只怕是不易。 此处牢城,与城中那间大牢还有所不同。城外牢城中关的都是一些已经判决,在此服刑的囚犯。而城中大牢的囚犯,多是尚未判决,临时羁押之人。 牢城有专人负责,四周土墙之上,是两队约百人的兵士,而大牢内,则是差役、狱卒等共同值守负责。 如无特殊情况,要从这大牢中提人,便须军队、州府两道手续才可放行。缺一不可。堪称是戒备森严。 而要如何从这戒备森严的牢中提人,便是陆见一路上反复思量的问题。 陆见来到监仓之前,值守在一旁的狱卒见状,疑惑地拦住陆见:“医监,何事?” 陆见笑道:“前日听医士说,大牢之中犯人现下多犯风寒,陆某来看看情况,也好日后安排医士前来诊治。” “可有医署的文书?” 陆见面色一凛:“事急而来,却忘记带上文书,小兄弟可否行个方便……” “此事小人难以做主,要不,医监去找狱丞,倘若狱丞点头,小人便放医监入内。” “张狱丞在哪?” 狱卒指了指对面的走廊道:“那里,最靠尽头的一间。” 陆见闻言,便匆忙向狱卒所指的走廊行去。不过几息的功夫,便走到房门前,附耳在门上,却正听得屋里隐隐传来吆喝声。 “大,大……” 陆见猛地踢开门,屋里三个大汉尚未反应过来,陆见已经冲到了桌前。 “好哇,值更之时在此博戏!张狱丞,你真是带得好头!” 张大成看着突如其来的陆见,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在牢里值更之时赌博,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张大成心里吃不准陆见是不是要闹大,慌忙起身拉住陆见,向外走去。 “陆医监,借一步说话。” 张大成虽然按编制,并非是医署中人。但因为双方常有交集往来,也皆是熟稔。 两人来到外间,张大成打开门,找了一间没人的屋子,拽着陆见走了进去,关上门,刚想回身说几句软话,却不料只觉手心一凉,低头看去,正是陆见将一块颜色翠丽,品相甚好的翡翠拍在自己手中。 “医监,这可使不得……”张大成吓得险些将翡翠掉落在地。此时他面色发白,着实被陆见这两下吓得够呛。 “陆某有事相求,还请张狱丞助我一臂之力。”陆见也懒得拐弯抹角,便附在张大成耳边,说了起来。 片刻后,张大成摇头如拨浪鼓:“不成,不成。陆医监,此事说什么,张某也帮不了你……” 第48章 冒险而行 由于平素陆见展现出对底层囚犯的关心、爱护,让张大成对他十分尊敬。但也仅限于尊敬而已。若说要为了陆见出生入死,却也是决计不可能的事。 “张狱丞,陆某绝不让你行险。”陆见拉住张大成,语气诚恳地道:“只需借狱丞行个方便,如若不信,狱丞听我道来,可好?” 张大成闻言,往一旁胡凳上一坐:“那陆医监说,若须行险,医监便休怪我不帮忙,可好?” “那是自然。”陆见点头:“不过照我所言,若事成,狱丞手中那个小玩意,便是你的了。” 陆见心知,俸禄并不丰厚的张大成,对于财货也必然有一定需求。从他一把年纪了,还尚未娶妻,便可窥得一二。张大成这份微薄的俸禄,既要赡养年迈的父母,又难免常常与狐朋狗友小聚,自然是有些捉襟见肘。 陆见甩手给他的这一小块翡翠,便几乎顶得上他一年的俸禄,若说不心动,定然是假的。 像这等违法犯禁的事,肯不肯做,无非是看收益与风险之间,成不成正比了。 “张狱丞,陆某先问你个问题。”陆见看张大成有所意动,便率先道。 “陆医监请讲”张大成此时也开始好奇陆见的计划是什么,为何那么胸有成竹。 “牢中犯人若是突发急病,当如何处理?”陆见看着张大成,发问道。 “那自然是交由狱中郎中处理了。”张大成奇怪,陆见身为医署的医监,怎可能不知道这么浅显的问题。别的法子行不通啊,让他们这些狱卒,或是牢城外围值守的兵卒给犯人治病,他们也不会啊。 “若是郎中也束手无策,又当如何?” “那便只能往医署送了。”张大成答道。 “既然如此,此事岂不简单了?”陆见脸上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向张大成。 张大成却还没想通此节,依然是一脸懵逼的状态:“怎地简单?我却想不到?陆医监莫要卖关子了,快讲与我听。” “稍后,你带我进得牢中去。”陆见顿了顿:“我再暗示那杨胜装病。杨胜一旦病倒,你便立即令狱卒去唤来牢城郎中……” “原来如此!”听得陆见解释了计划的前半部分,张大成终于是恍然大悟道:“牢城郎中必然解决不了,而后我再带几个狱卒兵士,同医监一同将此人送去医署……” 说到一半,张大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可若到了医署,又当如何?人多眼杂,我也没法将此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放走啊?” “到时我将杨胜弄到医署屋内,便说是治疗,你且带着狱卒军士,在外间休息便可。其他事,我自有办法。待得杨胜办完事,再回到医署内,我再装作治疗完毕,将他交由你们带回……” 听得陆见将整件事讲清楚,张大成豁然开朗之余,也皱眉沉思起来,思量这件事的风险他究竟能否承担。 “我还有个问题,万一杨胜逃走,我等又待如何?”张大成思虑片刻,终是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疑问。 “杨胜决然不会逃走。”陆见一脸笃定:“此事,我有把握。” “可万一……”常年与囚犯打交道,令张大成早已不再相信人性。 “张狱丞与狱卒兵士将杨胜送入医署,杨胜若脱逃,便是陆某承担罪责,与狱丞等人无关。这个道理,是也不是?”陆见一语中的,终究是打消了张大成的疑虑。 “好,陆医监,张某便帮了你这个忙。”见张大成终于首肯,陆见也长出了一口气。 张大成引着陆见,一路行过走廊,来到监仓外的牢门前。守门狱卒见张大成带着陆见过来,忙回身用钥匙打开了监仓大门。 牢城中这些牢房的环境,比之城中大牢,更是多有不如。那些尚未被定罪的囚犯尚且如此,这边的情况,便更是可想而知。 陆见跟着张大成走过一排排牢房,牢房中的囚犯或躺、或坐、或站在牢门边上,敲着监牢的木柱。瞎嚷嚷的,说怪话的,喊冤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而足。 张大成早已司空见惯,陆见却不由皱起了眉。虽说他先前也在此列,但如今看来,依然觉得难以忍受。 两人一路行进,来到杨胜的牢房外。此时这间牢房中,已经不似上次那样人满为患了,似乎是有几人刑期已满,放出了大牢。而新犯又尚未从城中大牢转运而来。 陆见靠近牢房,轻轻咳嗽了两声。牢房内一个坐在地上的囚犯抬起头,狐疑地望了陆见一眼。但睡在一排草席最里侧的杨胜,却恍若未闻。 陆见踱到牢房门边,用手指节轻轻对着牢房的木柱敲出三长两短的响声,那是他与杨胜之间的暗号。 果然,听得这番暗号,杨胜便起身,向着牢门处看来。 陆见又看似随意,却极有规律地在牢门木柱上敲了一阵子,随后便无事一般,抬步离去。 张大成就在不远处等着,看到陆见返回,不由得有些疑惑。他凑近陆见,低声问道:“怎么了,陆医监?” “我们先出去。”陆见道:“杨胜发病时,你我一定不能在场。” 张大成依言与陆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他们出了牢门,守在门口的狱卒便返身将门关闭。 “辛苦陆医监了,近日天凉,囚犯们多染风寒,实非我等坐视不管,陆医监回去,可要向上多多美言……”张大成粗中有细,当着狱卒的面对陆见说了一番话。 “张狱丞且宽心,此事跟你们狱吏绝无半分关系,待我回去,定如实向州府报告。” “既如此,我便不留陆医监了,改日再见,定与医监痛饮几杯。” “一定。”陆见言道,二人分别抱拳长揖。 正在这时,牢内突然传出一声呼喊:“快来人啊,有人羊角风发作了!” 虽然知悉内情,但陆见与张大成二人,还是在这一瞬贡献了高超的演技。张大成让狱卒打开门,拔腿便向下跑,而陆见也一脸错愕茫然的表情,站在门外向内张望着。 “快,喊郎中来!”在张大成的呼喝下,一名狱卒跑出,不一会儿便将牢城郎中请了过来,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光景,郎中擦着汗,匆匆行出。而他身后不远处,张大成则带着两名狱卒,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的杨胜向外抬来。 陆见见自己计谋得逞,心下便不由得稍稍放松些许,然而此时,外间一声洪亮的呼喝,却又让陆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卑职等见过吴府君……” 陆见闻言,心蓦地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第49章 孤注一掷 狱卒们口称的吴府君,乃是本州掌管刑狱的法曹参军,吴佑和。 同半年多前刚刚上任的刺史江时修不同,这位吴佑和,在本州之内,也是掌管了多年刑狱了,也堪称是根深蒂固。 因此在刑狱之事上,江刺史都没有这个吴法曹说话好使,这在张大成这些狱吏狱卒之中,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陆见虽然不曾与吴佑和打过任何交道,但也尝尝听闻此人无比贪婪,更是与冯既白、崔德福等人沆瀣一气,故而安州府的大牢之中,才能够那么明目张胆地对囚犯区别对待。 这位吴佑和还有个特别的嗜好,他不喜欢被人唤作吴法曹或是吴参军。而是喜欢他人,尤其是下属唤他吴府君。 这样会令他有种错觉——他一个正六品的法曹参军,距离正四品的一州长官刺史,也只有一步之遥。 虽然对他来说,这一步之遥可能再难跨越。但是始终给自己这样的心理暗示之下,吴佑和此人,却变得愈发嚣张与跋扈。 大牢牢门打开,一个身形矬胖,面黑,络腮胡,却身着红袍的官员,在一堆差役公人的簇拥之下行入牢中。张大成见状赶忙跪伏于地,口称见过吴府君。 陆见虽然对此等官僚多有不齿,但是心知自己此时暗行密事,不宜张扬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以及给帮助自己的张大成带来灾祸,便也连忙下拜。 吴佑和一语不发,正要向上层牢内走去,一转眼却看到下拜的两名狱卒身旁,横放着一个躺着人的担架,便踱步上来,想要一探究竟。 陆见看到吴佑和对杨胜生出了兴趣,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唯恐吴佑和看得仔细,再发现什么,便连忙转向吴佑和,拜道:“吴府君,此犯方才在牢内突发羊角风,牢城郎中无法医治,我等正要将之转去医署……” “你是何人?”吴佑和态度倨傲,看向陆见。 “回吴府君,小人乃是医署医监,陆见。” “哦,就是那个上年还在这里蹲大牢,前些日子就毫无征兆地空降医署做了医监的陆见,是吧?”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此时当着这么多狱吏狱卒以及公人差役的面,吴佑和就如此口无遮拦,听着实在让陆见深感恼火。但以现下的情况,他深知唯有一个忍字。 “吴府君所言不错,却是小人……”陆见强忍心中愤懑,回答着吴佑和的话。 “呵呵,不知哪来的田舍翁,后台倒是不小。”吴佑和不以为然地出言继续嘲讽陆见几句。但陆见依然跪着,一言不发。 吴佑和见陆见对于挑衅的话毫不理会,不由得感到有些乏味。正打算扭身便走,目光却又落到躺在担架上的杨胜身上。 “这贼配军,看到本官却是为何不下拜?”吴佑和没事找事一般,又将矛头对准了杨胜。 “回吴府君,此人刚刚羊角风发作,此时定然还在昏迷。”陆见看着吴佑和离杨胜越走越近,心不由得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倒偏不信这个理,哪有治不服的犯人?”吴佑和态度极尽嚣张:“若将他抓起来,吃个百十鞭子,我倒是看他醒也不醒?” 跟着吴佑和来的公人差役闻言,当即便来了精神,上前就想架起杨胜,依吴佑和所言而行,为自己在上官面前挣个表现。 见得此景,陆见的心也提到嗓子眼上。虽说杨胜是装病,但百十鞭子下去,一个身强体健的壮汉能不能顶住都尚未可知,更遑论一个孱弱的囚犯? 但就在公人们眼看要将杨胜从担架上架起的时候,担架上的杨胜却突然抽搐起来,口中再度吐出白沫。公人们见得此景,唯恐沾上一点,纷纷跳开躲避着。而一旁的吴佑和见状,神情恼怒,刚要出口再度发号施令,却听陆见自一旁幽幽开口。 “吴府君,羊角风乃是不祥之疾,为府君计,小人觉得府君还是回避为好。若沾上些许,回头影响了府君的仕途,作为下属,我等亦是心痛。” 吴佑和闻言,又看了看口吐白沫的杨胜,面上不自觉地现出几许嫌恶,便连忙挥挥手,自率一众公人差役,便向着牢房上层行去。 待吴佑和走远,跪在地上的张大成与陆见,方才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为防止夜长梦多,众人立即抬起杨胜,向牢门方向离去。 出了牢门,来到牢城门口之时,亦是遇到把守军卒的盘查。张大成说明了情况,并出具了牢城郎中建议送医的诊断,军卒们才相继对出牢人员进行了登记。而后一名伍长带着手下四名军士,同张大成、陆见等人一同向州城返回。 众人到达州城门口时,恰逢酉时末刻,城门正要关闭,众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城门关闭前一刻进入州城。进得州城,便马不停蹄地向着医署行去。 医署中今日当值的,是虞言与医女翘瑶。陆见不由得感叹自己的运气,有时是真的好。今日之事,如同瞌睡遇到枕头。除了吴佑和出乎意料地出现之外,似乎一切都很完美。 来到医署后,陆见与张大成急忙指挥着两个狱卒,将杨胜抬到医署内的诊疗室,随后陆见以医治病患的缘由,让两名狱卒外出到堂内歇息。跟随而来的兵卒也想进入,被陆见挡了回去。 正在值更的虞言听说医署中送来了一个急病患者,便急忙赶来,正遇到将要关门的陆见。 陆见看是虞言,便将虞言放了进来。虞言正要上前查看杨胜,却不料杨胜突然自行坐起了身,虞言惊愕之下,差点惊呼出声,只是看着陆见神色急迫地示意自己噤声,才冷静了下来。 “虞医士,此人今夜于我有大用,且请你与张狱丞在此掩护,事成之后,我必不亏待你。” 虞言见状,心下已明了几分,对着陆见缓缓点头,表示自己同意此事。看到虞言首肯,陆见方才自一旁拿过一身医士服装,扔给杨胜,嘱他换上。待得杨胜换好衣服,陆见便引着杨胜,要从诊疗室后的窗户处翻出。 但就在此时,诊疗室的门却突然被推开,一时间众人大惊,慌乱之中一齐回头看向门口。 第50章 梁上神盗 此时,诊疗室的门口,医女翘瑶正站着,愕然看向屋内的情况。虞言、张大成急忙上前想要挡住翘瑶的视线,但为时已晚,翘瑶的目光,却正落在打算越窗而走的陆见与杨胜身上。 陆见看到事已被撞破,反倒是镇定了下来。他回身将窗户关好,返身来到虞言与张大成身后,看向翘瑶。 “翘医士怎地来了?”陆见反客为主,率先发问。 “我……我听闻署内送来一个急病患者,便想来看看,需不需要我帮忙……”翘瑶边说着,边一脸狐疑地看向愣在窗边的杨胜。 “既然病患已经无事,我便去整理药库了……” 翘瑶话音未落,杨胜才终究是回过神来,再度施展出了自己的绝技,倒地又开始口吐白沫。 “此人病症时好时坏,翘医士且宽心,有我等在此,定然无事。”陆见说着,将翘瑶送出,而后关上门,回身来到倒地的杨胜身旁拍了拍他,杨胜才再度“好转”过来。 虽然此事被翘瑶撞破,但好在是自己人,她也定然不知其中缘由,倒是不足为虑。陆见又来到虞言身旁,好生嘱托了一番之后,方才再度与杨胜来到窗边,越窗而出。 两人沿着墙根,走到医署后门处,陆见打开后门,与杨胜一前一后闪身而出,陆见回身锁上门,引着杨胜沿街道向孙镇的赌馆而去。 二人走街串巷,不过一炷香的光景,便来到赌馆门外。陆见上前敲敲门,屋内的孙镇便行出,看着陆见,以及陆见带来的杨胜。他招了招手,二人便跟在他身后向着后院行去。 后院之中,褚英、余灏、程大强三人正将各种武器、挠钩、袖弩、弩矢等物一一准备好相继装在身上,见几人进来,连忙迎了上去。 “早先我便听说,济世堂与冯既白之间关系匪浅,方才又从一个济世堂先前的伙计那里得知,济世堂各项账目,都放在书房之中,唯有一个账本,除了掌柜孙正阳之外,谁也不能动,每次在这个账本上记过之后,孙正阳便将之锁到偏房一个箱子里。” “所以我等的目标,就是这个账本?”杨胜闻言,问道。 “不错,你进去,就是要把这个账本偷出来。”孙镇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棍,在面前地上,画出了济世堂屋内的结构,并特别标明了目标账本可能存在的地点。 “好,我记住了。”杨胜道。 “不愧是坊间流传的神盗,就看这么一遍,就记住了?”孙镇说着,言语中似乎还有些不信。他伸脚将地上画着的结构图抹平,随后转向杨胜:“为保万无一失,你再将屋内情形画一遍。” 孙镇言罢,杨胜立即蹲下身,拿起旁边孙镇丢下的木棍,在地上将孙镇方才所画的结构图又画了一遍。随着杨胜画完,孙镇脸上将信将疑的表情,才转为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神盗果然是名不虚传。”孙镇笑道:“也难怪敢对韦府下手了。” 杨胜闻言,却苦笑起来:“想来,还是元校尉技高一筹。我栽在他手中,倒也不冤。” 孙镇上前拍了拍杨胜:“今日我等皆在外掩护你,你此去务必成功,懂吗?” 杨胜神情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等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此次无法得手,便决计没有下次了!”孙镇生怕杨胜不上心,便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句。 “我知道。”杨胜道:“我此来是为了报陆医监的恩情。如若失手,杨胜无颜复见陆医监,唯有以死相谢……” “切莫如此,切莫如此!”陆见听得杨胜的话,登时心下大急,上前拉住杨胜道:“如今杨郎君之命,非一命也,陆某、张狱丞之命,皆系于你一身。如事不成,退回我等再想他法便是,万不可轻易言死!” 听得陆见的话,杨胜便觉心中一暖。无论陆见说这番话是出自什么样的第一目的,杨胜只感受到被人关心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很久都不曾有过了。 对于沦为囚徒的自己,陆见也没有一丁点儿的歧视与慢待。或许这就是杨胜能够死心塌,甘冒风险跟着陆见的原因吧。 众人做好准备,又反复检查一番,确认没有遗漏,便由孙镇带领,出了赌挡,抄里坊之间的小路,直奔济世堂而去。而陆见则返回医署,打算配合虞言与张大成,应付可能的突发情况。 孙镇带着几人来到济世堂外,已经闭馆的济世堂在初临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寂静。按说孙镇等几名军中锐卒,加上杨胜这等神盗,去对付一个毫无防备的济世堂,断无失手之理。只是孙镇懂得,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遇事谨慎一些,总比事败之后再回头检讨要好得多。 “稍候我等在前院制造些动静,看看能否将里面人引出来。到时你借机潜入,直奔目标,可好?”孙镇拍了拍杨胜,安排着。杨胜对孙镇的安排也无丝毫异议,便点头答应下来。 恰在此时,左近突然响起一阵喵喵声,孙镇回头,却见褚英已经将躲在左近墙根处那只喵喵叫的猫抓在了手中。 “上次差点被人开膛破肚,怎地还是如此轻浮孟浪?”孙镇见状,不由得有些着恼,压低声音斥责着褚英。 “现在是玩猫的时候么?赶紧放了。”见褚英毫无反应,孙镇的言辞中更见恼怒。 “孙头儿,你不觉得,我们用这猫给他们制造些动静更好吗?”褚英笑言道。 “那你便悠着点,若是此番因你而事败,且看我事后如何整治你。”孙镇出言毫不客气。 “就位吧。”孙镇观察了半天,见济世堂内还是毫无动静,便出言道。 随着孙镇的号令,褚英、余灏迅速跑向前门处,杨胜则与程大强奔向正堂外的院墙。由杨胜进入,程大强则在外接应。 孙镇见各人都已就位,便将手指伸入口中,吹响了一记唿哨。随着哨声落下,前门的余灏与褚英率先发难,一人拿着碎石、瓦片丢向大门,发出几声砰砰地声响,褚英则助跑几步,高高跃起,双手将抱着的猫投向院内。 猫儿骤然发出一声凄厉地叫喊,伴随着余灏的石块瓦片,一时倒颇有些惊天动地之势。 “谁?谁在外面?”屋内响起一声厉喝,正堂大门打开,济世堂的掌柜孙正阳有些怒气冲冲地冲到院内,四下查看。 “就是此时!”待命已久的杨胜,看到一旁孙镇的手势,便立即抛出挠钩,甩出正中正堂的屋檐。随即他助跑几步,高高跃起向墙上蹬了一脚,身体借着这股冲力翻过院墙,双手拽住绳索迅速攀上了正堂二楼! 第51章 得心应手 杨胜在房顶上快速行进,不过几息光景,便顺着二楼打开的窗户翻了进去。随后,他回忆着方才所画的屋内结构图,快步向着二楼内的偏房行去。 杨胜打开偏房的房门,闪身入内,又将房门关上。借着外面透入的微弱月光,观察起屋内的情形来。 这间偏房及其类似杂物间,除了正中放着一张几案,四周各堆着数个木箱,以及装药材的竹篓等物,杨胜上前正要查看那些木箱,却被暗处突然窜出的一只小小黑影吓了一跳,直到那黑影发出一阵吱吱声,又窜入杂物堆中,方知是只耗子。 杨胜拿出半枚铜钱,看着面前数目繁多的木箱却犯了难。思虑片刻之后,来到最上一只木箱前,拿着手中铜钱,怼入木箱上的锁眼之中。 恰在此时,杨胜隐隐听闻屋外传来一阵登登声,由远及近,估摸着是有人上楼,正向着这间偏房而来。 杨胜一时心急不已,右手连动,想要将铜钱取出。但他关在大牢之中已久,盗窃的手艺也生疏了不少,急切中竟不能取出。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只得奋力一拔,不料铜钱竟生生拗断在锁眼之中。 杨胜顾不得再取锁眼中的半截铜钱,四下寻找躲藏的地方。脚步声却已来到偏房之外。一点火光升腾而起。眼见那人便要进屋,杨胜只得借助堆放的箱子,身形敏捷地爬上房梁躲藏。 杨胜刚刚藏好身形,偏房的门便被推开。杨胜自房梁上向下看去,却正是济世堂的掌柜孙正阳。此时孙正阳左手拿着一卷账簿,右手举着发出淡淡微光的火折子行入屋内。 躲在房梁上的杨胜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盯着下方孙正阳地一举一动。他看着孙正阳来到那一堆箱子前,自腰间掏出一串钥匙,从中数出一把,便要向锁眼中插去。 见得此景,杨胜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他卡在锁眼中那小半枚铜钱尚未取出,孙正阳一旦插不进钥匙,势必会仔细探查原因,那时,自己便无疑将要暴露,且陆见所要的账簿,便绝无得手可能。 若要避免这种情况,杨胜便只剩下一种选择。 插了半天也没能插入钥匙的孙正阳,果然心生疑惑,他放下钥匙,将火折子凑近锁眼,想要看个究竟。然而就在此时,房梁上的杨胜翻身而下,轻轻落在孙正阳背后,察觉到异常的孙正阳正要回头,却只觉得一记重劈打在自己的后颈。 遭到突然袭击的孙正阳脑子懵了一刻,正打算要出声喊叫,杨胜五指并拢,又是一记重劈劈在孙正阳侧颈,孙正阳当即便晕了过去。 窃贼这一行中,有着名目繁多的称谓,但对于入室手段的不同,分为两种——排塞贼和吃恰子。 所谓排塞贼,便是撬门撬锁,入室盗窃。这拨人在窃贼这一行当中,令贼众最为不齿。因其手段粗糙,入室后又容易惊醒屋主,而将盗窃演变为杀人劫财。故而被判绞立决、斩立决的,多半是这种人。 而吃恰子,则是利用各种工具打开门锁,悄然入内神不知鬼不觉地盗走值钱物品再悄然离去。杨胜无疑便属于此类窃贼中的高手。 为了应付各种突发情况,这些吃恰子,几乎人人都怀有几样本事。有善用迷香的,有善用石子的,而杨胜,则通常用一手好掌法应付那些突然醒来的屋主。 见孙正阳已晕过去,杨胜便不再管他,而是捡起掉落在地的火折子,返回木箱前,透过微弱火光照亮锁眼,用一只小铁钩慢慢地钩出卡在锁眼中的小半枚铜钱,随后拿钥匙打开箱子上的锁。 揭开箱子的一刻,杨胜却觉得有些懵逼。箱子中放着一摞摞的账簿,他随手翻开几本,却见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却并不知那是否是陆见所需之物。 杨胜踌躇片刻,便随手自箱子里取了两本账簿,又将孙正阳方才放在桌上的账簿一并拿走。 他熄灭了火折子,丢在倒地的孙正阳身旁,又将钥匙放在桌上,方才开门离去。 杨胜顺着进来时的路径,先翻出窗,而后顺着屋瓦向院墙边行去。杨胜动作迅疾,不过几息光景,已经越出院墙,落在等候在院墙外的孙镇面前。 孙镇见杨胜归来,连忙上前询问:“如何?可曾得手?” 杨胜自怀中掏出三本账簿,在孙镇面前晃了晃,孙镇见状,方才释然地长出一口气。 “既已得手,我等便走。”说完,孙镇将手指伸入口中,用力吹响,发出一阵阵类似鸟鸣的口哨声。 不多会,济世堂正门方向也传来类似的口哨声作为回应,众人等待片刻,前院的褚英与余灏一前一后,赶来会合。见众人已经到齐,孙镇便带领众人沿着来时的街巷返回。 一路上,众人偃旗息鼓,小心翼翼地躲着巡城的兵卒,费了约莫两刻钟时间,方才到达赌档外。孙镇挥挥手,褚英等人便行入赌档,孙镇则带着杨胜继续前行,去往医署方向。 得益于孙镇道路精熟,二人在里坊间穿越,不过一炷香光景,便来到医署正堂后。孙镇与杨胜先躲在墙下,吹响了一阵口哨声,随即,窗户立刻打开,陆见站在窗口焦急地望着两人躲藏的方向。 看到陆见后,孙镇终于算是松了口气,便与杨胜一同来到窗口,翻身进入屋内。陆见目光急切地看向杨胜,正待出口询问,杨胜已将怀中的三本账簿掏了出来递给了陆见。 陆见接过账簿,立即放在桌上,借着一旁微弱的烛火翻阅起来。他匆匆将一本账簿翻阅完,又神色急切地拿起另一本,不过须臾光景,已匆匆将三本账簿翻阅完毕。 陆见丢下账簿,满面喜色地上前握住杨胜的手。 “杨胜兄,此番却是帮了陆某一个大忙!”陆见对自己的喜悦心情丝毫不加掩饰。这几本账簿中,记着冯既白通过济世堂为医署供给药物,并屡番以次充好、缺斤少两的证据! 然而陆见话音未落,大门处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随后砰地一声,竟被来人生生踹开! 第52章 君子一言 屋内众人急忙向门口望去,却见门口站着的,正是押送杨胜来此的伍长。 “治好没啊?一个贼配军,耽搁阿爷们一个时辰了!”伍长骂骂咧咧地看向屋内。 杨胜反应迅速,连忙又装出一副孱弱模样,右手抓住陆见的左臂,仿佛若是失去陆见在旁支撑,他下一秒便会倒下一般。 陆见也迅速反应过来,他连忙伸手扶住杨胜,谄笑着看向那伍长。 “军爷,我等医术不精,委实手慢了些。请军爷见谅。”陆见陪着笑,拉着杨胜走向门口:“病患已无大碍,只是仍有些体虚,还望军爷好生看护。” 言罢,陆见走到那伍长身前,右袖一抖,一小吊钱已自袖中滑落到手上,随后右手一伸,伍长见状,也无比默契地伸手接过。 “虞医士,烦请写张诊籍,请军爷勘验画押。”陆见不动声色,扭头对虞言说道。 虞言闻言,立即回到桌前,依言铺开白纸,笔走龙蛇地写下一张诊籍。诊籍上详细记录了杨胜姓名,病症,发病时间,由牢城送至医署,并由陆见进行医治妥当,转交牢城军卒等一系列情况。 陆见接过虞言递来的诊籍,并一盒红色印泥与毛笔摆在伍长面前,请伍长签字画押。 医署中对于每名病患的入诊、出诊都有一系列严格的记录程序。这张诊籍要由诸经手人分别签字画押并归档,一旦日后出现异常,便于追查以及界定责任。 陆见深知看守牢城军卒的习性,平素惯常打骂虐待囚犯,如今他们二半夜睡不成觉,押着杨胜来看诊,定然已是满腹怨气。很难说出了医署大门,杨胜不会遭到他们的泄愤虐待。 于是陆见只得一面给予好处,另一面写下诊籍令其画押。这些军卒虽然粗鄙,但手印一按,便是确认囚犯已诊治妥当并交还于他们,若囚犯有个好歹,他们难逃追责,更兼已收了好处,断无缘由对囚犯再施行虐待。 虞言上前,将伍长签字画押的诊籍收好,便与陆见一同目送着杨胜被带离。 看着杨胜离去,陆见不由得有些感叹。自己当初略施小善,便换得杨胜如此相待,甚至不惜冒着加刑的风险来为他办事。 不仅如此,一旦这消息让冯既白等人知晓,杨胜定然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后快。 一念及此,陆见便拉住正要出门的张大成,凑过去附耳言道:“杨胜兄在牢内,恐遭奸人报复,还请张狱丞多多照拂。” 张大成闻言,也暗暗向陆见点头。经过今夜之事,意味着他、陆见、杨胜,皆已是一条船上的渡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然在他人眼中,陆见的身后站着韦府。但陆见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只狐假虎威的狐狸罢了。 这世上只有一种关系能够堪称牢固,这层关系便是利益共同体。这是陆见在多年的颠沛流离中所总结出的真理。 自己与韦府并无多深的渊源,更没有牢固的利益关系。至今为止,他与李云姒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他心里深深地清楚,如果自己的存在对韦府构成威胁,那么往日对他和颜悦色,奉为上宾的长公主,下一秒便会完完全全地抛弃他。届时完全忠于李云姒的元庆,也毫无疑问将再次“请为殿下杀之。” 他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在现阶段尽可能地借助背后猛虎的声势,令自己快速强大起来,强大到他编织了一张足够庞大的利益关系网,并在安州拥有举足轻重地作用后,他才真正具备与这些推手一较短长的资格。 而此时桌上静静躺着的三本账簿,便是他的起点。 陆见收好账簿,看向屋内的虞言与孙镇,微笑作揖:“今日之事,多亏诸君襄助,还望出得此门,对此事守口如瓶……” “那是自然”孙镇神色释然地看向陆见:“如今医监之事尘埃落定,医监先前应承孙某之事,还请勿忘……” “孙郎君且宽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见神色郑重地回答,终于给孙镇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明日医署旬休,医监便与我同去如何?”孙镇难掩急切,见陆见言之凿凿,便出言道。 “陆某愿效犬马之劳。”陆见听闻牵牛娘子故事,也早生怜悯之情,如今孙镇提出,他也乐于早日兑现承诺。何况今日盗取账簿,孙镇尽遣麾下高手,虽然账簿由杨胜盗得,但孙振等人无疑也为促成此事立下汗马功劳。 目送孙镇离去,医署终于在夜色中归于沉寂。陆见将账簿揣入怀中,辞别值更的虞言,便出医署返家。 由于今日并非陆见值更,担心遇上巡城军卒的陆见,便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里坊中的巷道。自前番自己深夜遭劫,州城中又连续发生凶案,如今值夜的巡城军卒仍然人数众多且严阵以待。 自己但有一个不慎,以不守宵禁的罪名被抓去府衙挨顿板子,也是挨了百挨。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怀中还揣着三本账簿。这些东西既可以是击垮冯既白的重锤,也可以是他自己的催命符。 账簿中的条目,令早有心理准备的陆见都不由暗自心惊。冯既白身后这张关系网牵扯众多。一个不慎,自己便会招致这些贪官墨吏的群起围攻。届时朱笔如刀,断人财路的自己,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所以,陆见只能让这声雷,在最合适的时机,响在最合适的地方。冯既白固然可恨,但如今,却还远未到让其退场的时候。 陆见开始思量,总结起一段时间以来自己的得失。当时初入韦府,自己与阿魏还在被街面上的小痞子欺负。而如今,他已手握重锤,正待要和阴魂不散的前任医监冯既白正面交锋。 只有赢得了这场交锋,他才算真正地入主医署,即便如此,这条路也才刚刚开始。 陆见兀自思量着,穿过面前一条暗巷,眼见过一条街,便能从背巷中翻入自家窗户。暗巷尽头,却突然出现一个穿着官衣,佩横刀的人影。 “谁?站住!”随着那人影一声厉喝,陆见不由得愣在原地。 第53章 暖阁看诊 穿官衣的身影越走越近,陆见也有些慌神。手心微微见汗,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有些发抖。 “谁?”那人影走到距陆见六七步开外,停下脚步,厉声问道。 “医署医监陆见。”见已避无可避,陆见反倒坦然了些许,出言报上自己的身份。 “陆医监,为何不守宵禁?”听闻是陆见,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借着月光,陆见看清了那人的脸,却正是捕头沈元。 “沈捕头,方才牢城向医署送来一名病患,值更的医士治不了,情势紧急,我便只能前往医署了。” 沈元闻言,有些狐疑地打量了陆见一番,随即指了指医署方向。 “既然如此,医监与我同去医署,调看一下方才的诊籍,可否?” “自无不可。”陆见点头,旋即便在前引路,与沈元一前一后向着医署方向返回。 毕竟如果沈元完全不肯通融,陆见便难免要受一通皮肉之苦了。既然沈元提出与陆见一同回到医署调看诊籍,便是有意网开一面,陆见自然也乐见其成。 二人返回医署,陆见吩咐虞言取来诊籍给沈元过目。沈元看了诊籍之后,便送陆见返归其家。 “陆医监且见谅,最近正是多事之秋,我等办差的,也只能谨慎行事了。”沈元正为最近这一系列凶案感到焦头烂额,前些日子,城东枯井中的小娘子被证实确为失踪的海棠,这一系列凶案至此,线索全部中断。 饶是在战场上搏杀都不曾有丝毫畏怯的沈元,每每在念及此案时,都不由得感到脊背升腾起阵阵凉意。似乎背后总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这一切,而身为捕快的他们,只能看着一桩桩案子发生,却无能为力。 刺史江时修得知这些事后,也下了严令,命沈元限期破案。可沈元深知,此案哪有那么容易破。几个人看似毫无联系,案发地不是荒郊野岭,就是城中荒僻角落,加之案发时皆无目击者,不要说限期破案,便是将他撤换,再来个捕头,结果也不会有丝毫不同。 沈元带着陆见穿过街巷,夜幕下的安州城一片静谧,偶尔有巡城兵卒走过,看到沈元便直接挥手放行。如此,两人畅通无阻,终是回到了陆见家。 “感谢沈捕头一路相送。”陆见屈身行礼,沈元也连忙回礼。 “医监既已安全到家,沈某便就此告辞。”说完,沈元转身,按着刀离去。 陆见面上肌肉有些僵硬,勉强挤出的假笑,随着沈元一路走远而渐渐松弛下来,恢复到一脸肃然地模样。他伸出满是冷汗的右手,伸入怀中摸了摸账簿,方才放下心来,又抬头看着沈元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道路尽头,方才转身推门返回屋内,取出火折子点亮桌上油灯,拿出怀中账簿细细查看起来。 这几本账簿中,不仅记载着冯既白的诸多不法之事,甚至还有医署中部分医士盗取医署药材向济世堂倒卖的账目。连医正徐天临也赫然在列。 陆见看到这些,心中不由得一阵兴奋。杨胜看似随意拿走的几本账簿,令他手中既攥上了冯既白的把柄,又找到了多位下属的软肋。如今他要做的,便是明日前往医署,将医署中乱糟糟的账簿、文书梳理出来,并找到各人犯事的证据。 陆见心下一定,倦意便阵阵袭来。他吹灭油灯,想了想又觉得稳妥起见,将桌上的三本账簿拿着放到枕头下,而后躺下,不一会儿便进入熟睡状态。 天明时分,陆见起床简单洗漱一番,便告别阿魏前往医署。 甫一到医署,陆见便钻入账房之中开始梳理账目。今日医署旬休,倒也无人前来打扰。陆见将一摞账簿摆在几案上,开始逐条梳理。但就在此时,一阵敲门声却无端响起。 “谁?”陆见有些不悦地发问,但随着门被推开,站在门外的,竟是孙镇。 “陆医监,方才一早我便去了你家,阿魏说你来医署了,我便又找了过来。”孙镇有些微喘,显然是急匆匆地赶过来的。 陆见闻言不由得有些惭愧,他只一心来此梳理账目,却将昨日孙镇的嘱托抛诸脑后。 “惭愧,惭愧。”陆见起身,又将几案上的账簿放回原位,便去自己屋中取了药箱,跟着孙镇行出医署。医署外停着一辆马车,孙镇招呼陆见上了车,自己则坐在车夫位置上,轻轻一挥鞭,拉车的马匹便开始迈步小跑。 不多会,马车停下,陆见掀帘向外一看,门楣上的朱匾上,正是三个金色大字:暖香阁。 陆见下了车,孙镇便引着他向内行去,尚是首次来到烟花之地的陆见,神色稍微有些许不自然。 此时天色尚早,暖香阁内还没有艺伎唱曲,孙镇便引着陆见一路上楼,沿着走道向尽头行去。跑堂的小厮听到脚步声,便出屋,正遇到二人。小厮认出了孙镇,连忙笑着作揖。 “孙某带来郎中,正为给掌柜诊治。”孙镇不苟言笑。小厮闻言也不敢怠慢,忙引着二人来到走廊尽头,牵牛所居的那间屋子门前。 “何事?”牵牛听到外间的脚步声,出言问道。 “掌柜,孙郎君带了个郎中来,说要为掌柜诊治。”小厮言道。 “进来吧。”牵牛幽幽道。 小厮闻言,上前打开门,又退回立于一旁,向孙镇与陆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孙镇迈步向屋内行去,陆见紧随其后,待二人进屋,小厮方上前关上房门。 孙镇进入屋内,在几案后的蒲团上坐定,陆见则提着药箱等在一旁。不一会儿,牵牛从屏风后转出,来到二人面前。没有戴上次那张卞城王假面。 陆见虽然听孙镇说过牵牛是烧伤,早有心理准备,但此时乍然见到牵牛,仍然不由得暗自心惊。 “牵牛娘子,这位便是先前我所说的那位郎中。”孙镇出言对牵牛介绍陆见,牵牛则微微屈身,福了一福。 陆见也弯腰施礼,随后抬头,看着牵牛面上的伤势,微微蹙眉。牵牛观陆见神色,以为他无法医治自己的伤势,不由得心生喟叹,面上则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 “郎中若是无法医治,便告诉奴家。奴家早知这伤难治,本就不该抱定治愈之想……” 陆见却摇摇头:“娘子这伤可医,只不过,要用火灸之法……” 此言一出,牵牛与孙镇俱是一脸愕然。 “奴家本就是烧伤,郎中还用火灸,莫不是在拿我开心!”牵牛面色微怒,目光直勾勾地瞪视着陆见! 第54章 火灸之法 陆见被牵牛出言质问,此时也有些懵圈,但面对牵牛的厉声质问,也只得出言解释一番。 “我见娘子部分创面仍在溃脓,想必是当初烧伤后医治之时,尚未清创彻底,便外敷伤药所致。”陆见一边观察着牵牛的伤势,一边言道。 “既未彻底清创,便外敷伤药,伤口中的戾气被包覆着,难以散出,便如同现下一般,反复溃脓。” 听到陆见出言解释一番,牵牛方知陆见并非张口胡诌,心下宽慰了些许,又念及自己方才对陆见的态度,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 “奴见识浅薄,不知其中道理,方才出言冲撞,还望郎中勿怪。”牵牛面有惭色,对陆见道歉。 “无妨。”陆见看牵牛主动道歉,心中也生出些许好感来。 “娘子宽心,陆某别的不敢说,治疗烧伤确是一把好手。” 牵牛点头,随后将陆见引到几案旁,互相面对着坐定。 陆见问牵牛要来一个火折子,又从药箱中取出一根约莫两指粗的香点燃。 “火灸可能有些疼痛,望娘子忍耐一下。”陆见拿着香,对牵牛言道。 “只要能医好奴这一脸烧伤,再痛我也忍得。何况再痛也不比烈火焚身时痛。”牵牛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陆见听牵牛语气坚决,便不再犹豫。他招手示意牵牛仰起脸,随后右手执香,向着牵牛脸上那些仍在溃脓的地方缓缓伸去。 香线顶端燃烧着,向上飘起一阵阵袅袅青烟,烧成赤红色的香头渐渐向着牵牛脸上靠近。突如其来的炙热感,令牵牛本能性地闪躲了一下。 “别动。”陆见拿着香,轻声说道。 牵牛紧咬着牙,又将脸部凑近陆见的方向。 陆见再度执香,向着那处溃脓的伤口探去。赤红色的香头一点点靠近牵牛。随后在即将接触到之前停顿下来。伴随着香头的炙烤,伤口处的脓液开始收缩,并发出一阵阵微不可闻地滋滋声。 强烈地灼痛感,令牵牛紧咬牙关,手背紧紧抓着身下的蒲团,青筋暴起。 陆见观牵牛的神色,知其对灼痛的忍耐,已渐渐接近极限,于是他手指轻轻撮动着,燃烧的香头开始绕着伤处活动。 一点上的灼痛消减了些许,牵牛的神色开始松弛下来。陆见仍十分专注地盯着那红色的香头。伴随着滋滋声与升腾而起的一点焦味,那一处创口外的脓液,正以肉眼可见地速度逐渐消失。 处理完一处创口之后,陆见又挪动香线,凑向另一处创口。如此一般换了数支香,炙烤了半个多时辰后,各个创口处的脓液便不见了踪影。 看到陆见熄灭了香线,牵牛终于松了口气。这种灼热与炙烤,总令她不自觉地回忆起睢阳城中那黑暗地一幕。即使如今已过了多年,那些场景与惨象,仍然深深地铭刻在她的脑海中。 陆见跪坐在蒲团上,开始近距离地观察起牵牛的那几处创口来。此时脓液已经消失,创口附近的皮肤也被烤干。陆见观察一番,又自药箱中取出一团药棉,以及一小坛药液。 陆见拔开药液的封口,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在药棉上,随后开始用药棉擦拭着牵牛面上的创口,甫一接触,牵牛便感到一阵蛰痛,宛如千万只蚁虫在创口处爬行、撕咬。令她不由得出声呼痛。 “且再忍忍。”陆见出言抚慰牵牛,牵牛闻言再度紧咬牙关。不一会儿,陆见处理完几处创口,又自药箱中拿出一坛泥状药膏。 陆见去除封口,用药匙舀出一匙,倒在左手手心,用双手搓开,向牵牛的面上涂抹着。 牵牛只觉得一阵清凉,大大缓解了方才炙烤以及擦拭药液的痛感。须臾过后,陆见涂完药膏,起身拿出一块布擦了擦手。牵牛的脸上,则覆满了黑色的药膏。 “此后,娘子可将这药膏每日敷面一次,每次需敷两刻钟,如此须持续一月。若药膏用完,可差人来医署,就说找陆医监,我自会再拿一坛给娘子。” “谢谢陆郎中。”牵牛出言感谢道。 陆见闻言,心念一动,正想要提及几句感谢睢阳军民的话,但看到目光中重新焕发了神采,言笑晏晏的牵牛,又生生将呼之欲出的话语咽了回去。 陆见心知,对于牵牛来讲,睢阳城内的遭遇,将是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梦魇。 “娘子,不必言谢,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等郎中分内之事。”陆见面色郑重地说道:“娘子且好生调养,若有不妥,唤我再来便是。” 言罢,陆见起身与牵牛行礼作别,牵牛也起身,将陆见与孙镇送到门口。 “奴家只能相送到此,多有不便,还望二位见谅。”牵牛又向二人道了个万福,而后招手,唤过等在外面的小厮。 “且拿五千钱来,交予陆郎中,权作诊金。”小厮得令,飞快地向下跑去。 陆见正要出言推辞,牵牛却用眼神制止了他,与此同时,她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交给一旁的孙镇。 “感念孙郎君如此记挂牵牛,此物权作谢礼。倘若孙郎君不肯收下,奴便只得差人将之送往府上了。” 面对牵牛不容置疑地语气,孙镇只得伸手接过玉佩。随后,下楼取钱的小厮也上得楼来,将一只装满铜钱的钱袋交到陆见手上。 一同行出暖香阁的陆见与孙镇二人,此时终于露出了几分释然神色。随后,孙镇又让陆见登上马车,他则驾车将陆见送回医署之中。 陆见下得马车来,看了看日头,已是午后时分。他便也顾不得腹中饥饿,连忙赶往账房,将早上那一摞账簿拿出,并再度开始核算。这一通核算一直持续到酉时初刻。 而清理账目的结果,却令陆见不由得暗暗心惊。仅徐天临一人,在这些账目中,涉及的金额便已高达六十万钱之巨! 陆见拿出一摞白纸,将有问题的账目一一记录,但即便是握笔的手都抄酸了,也未能将徐天临一人的账目抄写完毕!陆见放下笔,正打算再继续抄写,却突然听得外面隐隐发出争执之声。陆见忙将抄写的账目藏匿起来,方才起身打开门,向外看去。 医署前厅中,一名医士正阻拦一个看起来家仆打扮的人。但那家仆一看到陆见,便立即激动起来,连连向陆见挥手。 “陆医监,我家郎君邀请医监前往小坐!”言罢,不顾陆见流露出些许诧异神情,那家仆上前,拉住陆见便要离开。 第55章 刀俎鱼肉 “你家郎君是谁?”陆见一边发问,一边用力试图摆脱那家仆的纠缠。可那家仆力气大,又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陆见不由得有些恼火,却又实在好奇这位郎君究竟是谁。但他实在不肯让一个家仆牵着鼻子走,便停下了脚步。 “你若不说,我便不去。”陆见语气强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那家仆闻言,面色变了一变,但很快又恢复成满面堆笑模样,凑近陆见,悄声耳语。 “我家郎君,便是崔家大郎君,崔柏修。” 听闻那家仆所言,陆见心中已明了几分。那日在酒楼之中,崔柏修与冯既白的对话,他可是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如今崔柏修突然相请,定然是腹有良谋,想借用陆见的手,来打击冯既白罢了。 “既是崔大郎君相请,又何故藏着掖着?”陆见神色坦然道:“不必一直拉着我,我自己会走。” 言罢,家仆果然松开手。陆见便跟在他身后,行出医署,在街道中七拐八拐地行了一段,家仆带陆见来到一间开在里坊内的酒肆后。陆见道声得罪,便掀帘行入。 陆见所进之处,正是厨房。厨房内有两三名庖厨,看到陆见进门,也有些惊讶。正待要发问,一人突然反应过来,带着陆见向楼上走去。 陆见跟着庖厨行入二楼,却见这二层之上,四面皆用屏风围起。庖厨上前,隔着屏风道:“郎君,人来了。” 陆见只看那屏风一阵挪动,露出的正是崔柏修的脸。 “陆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崔柏修笑眯眯地看着陆见道。 “有劳崔大郎君挂念,一切尚好。”陆见也微笑着回应道。 “请入座。”崔柏修一边说着,一边挪开一旁的屏风,向陆见发出邀请。陆见也不怯场,直接走到崔柏修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上菜吧。”崔柏修向着外间喊道。 庖厨应了一声,便向楼下拍了拍掌。不多会,几名庖厨就端着各色菜式,来到桌前,将菜一一布了上去。陆见扫视一眼,只见几案上不仅有常见的炙羊排、肉羹、肉脯等,还有十分罕见的莴苣叶、菠菜。 然而最令陆见叹为观止的,还要属几案正中摆着的那一盘鱼鲙。只见白色的瓷盘中,盛着摆成扇形,晶莹剔透,宛如片片洁白美玉的鱼肉。 崔柏修拿起竹箸,轻拈起一片鱼肉,那鱼肉至为薄透,一阵微风吹来,那如同纸张一般薄的鱼肉竟随着轻风,在崔柏修的筷头飘拂起来。 崔柏修一脸享受地将那片鱼鲙送入口中,随后轻抿一口,鱼肉已在口中化开。伴随着口水吞咽,尽皆滑入腹中。 崔柏修又拿起桌上一小坛酒,倒入面前的一只银碗之中,随后将酒坛推向陆见。酒坛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三也三齐”。却正是上次崔柏修送他的那种酒。 陆见看着崔柏修端起银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却既不动筷,也不倒酒,只是面色略带疑惑地盯着崔柏修看。 “陆医监,请。”崔柏修面上带着几分邪邪笑意,看着陆见。陆见迟疑着拿起竹箸,拈起一片鱼鲙,一口抿下,那爽滑的口感,令他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赞叹了几句。 “我这些庖厨之中,有一人是自长安来此,他有一门绝技,便是做这鱼鲙。”崔柏修对陆见讲述着,言语之中不乏炫耀之意。 “哦?愿闻其详。”陆见早就对这鱼鲙心怀好奇之意,便出言问道。 “此人善使一柄半尺长的小刀,只用须臾光景,便可将一尾活鱼去鳞、去脏,切成这薄片。此时你我口中这尾鱼,虽然只剩鱼头与骨架,却多半仍在砧板上活蹦乱跳呢。” 陆见闻言,心中却是一惊。他早年便游历各处,倒也听说过此等神乎其技地刀法,只是当时不信,认为他人在吹牛。此时听崔柏修这么一说,方才感到应是确有其事。 正在思忖之中的陆见,却听到坐在对面的崔柏修声调缓慢,言语之间却饱含几缕森冷之意缓缓道:“不知陆医监是愿做那砧板上的鱼呢,还是愿做那片鱼的刀?” 陆见早知崔柏修突然相请,定然是有些鬼主意,却不料今日他言语竟如此露骨。兴许因为此处本就是他的产业,加之二人居于楼上,再无第三者能够听到这番对话,崔柏修便一改往日作态,言谈也变得直接起来。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陆见微笑起来:“陆某若要做刀,只怕也是一柄钝刀。崔大郎君拿着一柄钝刀,只怕是做不出这盘鱼鲙。” “刀钝不钝,也要看怎么用。”崔柏修端起一碗酒仰脖干下:“医监这柄刀都尚未出鞘,焉知不锋利?” 陆见耳边听着崔柏修说话,目光却仍盯着那盘鱼鲙。崔柏修始终面带笑意,却也不再急于劝说,而是拿起酒坛,将陆见面前的银碗也注满酒。 “有一尾鱼,须得医监这柄利刃才能切。”崔柏修放下酒坛,面上仍然带着笑意,缓缓坐了回去。 “鄙人委实难当此等重任。”陆见叹口气,伸出手指拨弄着盛满酒的银碗,幽幽道。 “医监再三推诿,难道非要等到成为砧板上的鱼,方才后悔么?”崔柏修收起笑脸,言语中充满恫吓之意。 陆见皱起眉头,面前这盘鱼鲙,以及崔柏修的话语,终究令这酒局上本就微妙的气氛,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陆医监,你知道崔某说得是谁。”崔柏修双眼逼视着陆见。陆见心知,自己一心藏拙,百般在崔柏修面前插科打诨,终究还是瞒不过他这一双眼。 “如今你我目标一致,更应当戮力同心,共克时艰。”看到陆见面上出现了丝丝松动,崔柏修连忙趁热打铁。 “既然如此,我等便以碗中酒,在桌上各书一字,且看我等所想之人,是否为同一人。”崔柏修淡淡说道,右手食指已经伸到银碗内残酒之中。 陆见闻言,也点点头表示认可。二人便分别蘸着酒,各自在面前几案上划动着。片刻后,陆见写完,抬头看向崔柏修面前桌案,二人所书,竟同为一个“白”字! 第56章 一箭双雕 看到陆见终于不再装糊涂,崔柏修也难得地面露笑容,快速收回手,随即双目直直地盯着陆见。陆见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略显局促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崔柏修本以为陆见只是个一心复仇的愣头青,但陆见的行为,俨然已将明面掌控安州医署事务的冯既白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况且陆见在他面前毫不掩饰这份仇视,对崔柏修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明白,有野心的人从来都不会易于掌控。与自己明里暗里合作了数年的冯既白是如此,日后的陆见也会如此。但崔柏修并没有太大的危机感。自武德年间到现在,本朝已经延续近一百五十年。医监换了不下几十位,但崔家的地位却一直坚如磐石。 对崔柏修来说,今日他能伙同陆见将冯既白拉下来,他日陆见若是不听招呼,他也一样能伙同他人将陆见拉下来。这是他背后庞大的崔氏所具备的能量,给他带来一切的把握与勇气。 “那么,崔大郎君要陆某如何做?”场面僵持了片刻,终究还是陆见出言打破了沉默。 崔柏修闻言,笑了起来,他放下竹箸,端起酒杯道:“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陆郎不妨先满饮此杯,来。” 陆见见状,只得端起酒杯与崔柏修相碰,随后仰脖一饮而尽。 崔柏修见陆见满饮,便放下酒杯,笑道:“自开皇之后,圣人换了十一位,朝堂之上的宰辅更是不下百人。但安州,却只有一个崔家。” 言罢,崔柏修抬眼,一脸审视地盯着陆见。陆见回望了一下崔柏修,对于他的意思,心中也如同明镜一般。 崔柏修此言,似是炫耀实力,但陆见心下也明了,在这炫耀实力的表象之下,崔柏修还隐含了一层警告的意思。那就是告诉陆见,崔家是安州这个地界的万年青,让他认清现实,不要去做一些无谓的事情。一旦他有了二心,自己背后的崔家可有得是办法对付他。 陆见闻言也笑起来,点点头:“崔氏一门事业兴旺,却是安州百姓之福。只不过倘若有些人借着崔氏的名头,在外行些欺男霸女,鸡鸣狗盗之事,只怕对崔家的声誉有碍。如今崔老爷子高卧不起,崔大郎君能有这等气度勇挑重担,实乃我辈之福,亦是安州百姓之福!” 陆见一通话,既不露声色地赞赏了崔家,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并对冯既白意有所指。崔柏修听闻之后,也是轻笑一声。 “陆郎要知晓,我崔氏之所以在安州地界长盛不衰,自然是有道理的。方才你问如何行事,稍后我自然会告知与你。你我再稍饮一些。” 言罢,陆见取过酒坛,再度为二人面前酒杯中斟满,又对饮了两刻钟,崔柏修方才起身,唤陆见跟来。 二人出了酒肆,崔柏修的从人早已牵马在旁等候。崔柏修与陆见上马,一路徐行至崔府。崔柏修让陆见在门房稍候,他快步入内,不一会儿,便带着一本小册,来到门房交给了陆见。 “这是何物?”陆见拿着小册,有些疑惑地发问。 “陆郎不必惊讶,且拿回去慢慢看,待看完之后,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崔柏修一脸胸有成竹,笑意盈盈道。 陆见看到崔柏修这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便已猜到了个大概。应该便是崔柏修手中所掌握的,冯既白罪证中的一部分。 关于崔柏修为何神神秘秘地找自己来对付冯既白,陆见心中倒也能猜到个大概,多半便是崔氏自己与冯既白之间牵扯过深,很多事若由他们出面,若是逼急了冯既白,令其狗急跳墙,届时崔家也难免受到牵连。 而崔柏修选择了利用自己,同时告知冯既白的一些与自家无关的把柄,再由陆见去操作,既可以免鱼死网破,又可将自家置身事外,从而坐看陆见与冯既白相斗,坐收渔利,真可谓一箭双雕。 陆见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家,便打开崔柏修给自己的那个小册看了起来,与陆见预想的相差无几,小册之中,尽是冯既白平日在大牢之中,接受有身份的囚犯贿赂之事,一桩桩一件件记得非常详细,包括某年某月某日,冯既白在某处接受犯人某某某贿赂财物多少,答应帮办什么事。 陆见原先只知道崔家在安州的能量很大,但具体大到什么样的程度,是完全没有什么概念,直到看见崔柏修给他的这本小册,陆见才意识到,崔氏一门的眼线,基本已经遍布了安州的各行各业。 这本小册中记载事件之详尽,即便是冯既白本人,都不可能将这些事记得这么清楚。可是崔柏修却能提供这样详细的记录,显然便是监牢内的人所提供的情况。 虽然崔氏的手眼通天令陆见有些不寒而栗,但他对于崔柏修所提供的这个东西还是感到非常受用。虽然之前杨胜自济世堂中偷回的账簿更有说服力,但其中记载了太多冯既白与州中各县官员之间利益交换的事,倘若披露出来,难免引起各方剧震,届时成为旋涡中心的陆见,必然也难逃灾厄。 陆见有心将这几本账簿作为自己手里的一张王牌,并不打算这么早就打出去,因此崔柏修给他提供的这个册子,无论怎么看,都刚刚好。 虽然从缔结之时起,陆见就感到自己和崔柏修之间的这个同盟必然不会长久,但崔柏修提供给他冯既白的把柄,他自然也会好好利用。思前想后,陆见行至书房中,拿笔研墨,将这部小册子快速抄写了一遍,而后将自己复制的这本拿给阿魏,并附在他耳边耳语一番。 另一边,曾经呼风唤雨的冯既白,现今却显得有些郁闷。自打自己拒绝了崔柏修的提议之后,他明里暗里操纵的数家医馆药铺,却先后都出了些问题。虽然也并未有什么大事,但仍令冯既白焦头烂额,奔忙不已。 现下他处理完诸多纷繁事务,正吩咐仆人搬出胡床到院中,打算高卧晒晒太阳,自家的门房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爷,门外有个小厮要见您……”门房看冯既白面色有些不豫,仔细斟酌了片刻才出言道。 “不见,今日谁也不见。就算是刺史来了,也告诉他老夫病了,不便见客。”冯既白已经侧卧在胡床上,闷声道。 “老爷,这个小厮您恐怕不见不行……”门房面色有些为难地凑近冯既白:“他说了,他手上有要您命的东西……” 闻言,冯既白面色恼怒,奋力爬起,急匆匆地跟着门房向外走去。 第57章 任凭摆布 冯既白脚步急促地向着门房奔去,在跨过院子中的门槛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多亏一名老仆在旁边拉了一把,才没在自家院子里摔个狗啃屎。 冯既白来到门房之中,却见阿魏大剌剌地翘着脚坐在门房平日里休憩的胡床之上,手中还拿着一把花生磕着。边磕边吐皮,冯既白进门的时候,阿魏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只听呸的一声,一截被磕开的花生壳便落在冯既白脚下。 门房之前接待阿魏进门时,看阿魏信誓旦旦地言明手中捏着冯既白的把柄,便不敢怠慢,不成想这阿魏却也不拿自己当外人,这番景象任谁看了怕是都得摇头。 冯既白虽然也是不大看得惯阿魏的这番做派,本欲开口轰人,但想到自己还有把柄在阿魏手上,也不由得按下怒火,不冷不热地开口搭话。 “这不是陆郎家的小跟班么?今日来我府上有何贵干?”冯既白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但说出口的话仍然带着些许不善。 “冯医监,我阿兄明日打算宴请医署诸位同侪,也特命我来相请,不知您意下如何?”阿魏的声调平稳,他虽素来对冯既白嗤之以鼻,但是想到临来之前陆见对自己的反复叮嘱,还是平心静气地对冯既白说道。 “哦?”冯既白略感意外,但直觉告诉他,陆见的这个邀请,一定没安着什么好心。但此时的他,更为关心的是自己究竟有什么样的把柄在陆见手上。 冯既白扭头看了看门房,门房也识趣地退下。冯既白便迈入屋内,看着阿魏,一字一顿道:“你阿兄是医署的医监,他宴请诸人,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何一定要去?” 阿魏见冯既白这番模样,不由得觉得好气又好笑。当真就是死鸭子嘴硬,平素里嚣张跋扈,作威作福惯了,如今即便自己手中捏着他的把柄,他却还要无端地来耍这一通威风。 “不若请冯医监看看这本小册,倘若医监看过之后,认为无所谓,不去便不去。但医监若是要去,我阿兄嘱咐我,还有一事想请医监帮忙。” 冯既白几乎是伸手便将那小册抢夺过来,颤抖着手飞快地将之翻开,随即便觉触目惊心。小册中一桩桩一件件事,记得清清楚楚,冯既白回忆了一番,其中个别细节,与自己记忆中的几乎一致。 陆见的意思无疑很明确了,即使明知这顿宴请无异于鸿门宴,冯既白也没了任何选择的余地。虽然这些记录空口无凭,冯既白也知倘若自己赶忙藏匿财物,再在调查中百般抵赖,上面多半不会以这本小册来定自己的罪。但是自己掌管的病坊,连同多年经营攒下多间医馆药铺的家底,也难免给人查个底掉。 “既然如此,尚不知你阿兄所托何事。”冯既白眼珠一转,又问阿魏。 “阿兄说了,只需冯医监列席,并向医署的诸位同侪告知,日后医署一干事务,尽皆由陆医监决断,您不再干涉医署中各项事务。”阿魏心中窃笑,饶是冯既白方才那般嘴硬,真正看到自己的把柄之后,态度还是马上来了个大转弯。 冯既白闻言,却是一股怒火直向上涌。自己在安州混了十来年,头一次感到如此憋屈。现在是有怒发不出,只得暗自在心中衡量一番。 有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冯既白现下已经知道自己这把柄的分量,以及陆见的要求。虽然放手医署的事务,令他感到有些难舍,但是相较于这把柄被公之于众所带来的后果,这个无疑要轻得多了。 “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告诉你阿兄,鄙人定然按时赴宴。”冯既白强忍着不快,出言对阿魏道。 阿魏闻言,亦是满面堆笑地调下胡床,叉手为礼:“既然医监已应下,我便回去告知阿兄,请医监牢记按时赴宴。” 言罢,阿魏也不管冯既白黑着的脸,哂笑着离去,只留下捏着小册的冯既白咬牙切齿地待在原地。往日里他以为在安州这片地面,除了崔家就是他,可如今竟被一个江湖郎中出身的陆见结结实实地拿捏了一回,这令冯既白气息郁结,感到难以接受。 只是不论从情感上再如何难以接受,他也确实得结结实实地考虑现实的问题。此番答应了陆见的要求,虽然难免会让自己颜面扫地,但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帮助他摆脱当下这个困局。 但对于冯既白来说,他是决计不可能甘心被人拿捏,尤其是这样的情况。此时,他亦是重重将小册摔在地上,随后又怒不可遏地俯身捡起小册,面目狰狞地挥手用力撕扯着,随后将碎纸片丢入一旁取暖的火盆当中,看着火盆中的纸慢慢燃烧殆尽,冯既白方才咬牙切齿地离开。 在从门房走回书房的一路上,冯既白已经暗下决心,这次陆见这般摆了自己一道,他日自己一定要将这个场子找回来。 冯既白回到书房,立即写了几封密信,差人分别送往自己所掌控的几间医馆药铺之中。上次济世堂失窃,丢了几本重要账簿,已令他震怒非常,现在陆见又跳出来对付自己,让冯既白竟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慌。倘若有心之人再从几间医馆药铺下手,只怕出了事,自己绝无可能一力捂住。 冯既白的密信之中,却是告知自己的若干心腹,将医馆药铺之中不利于自己的账目、记录销毁。虽然如此一来,这些心腹从生意中牟利,便不能为冯既白所知,但他思考了一番,还是决定就此行事,以免迁延日久,再生祸端。 做完这一切,冯既白又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寻着,将自己书房中所藏有问题的账目也一并翻找出来,打算稍后便一并销毁。只是这时,门房又急匆匆地来到门外,叩响了书房的门。 “又有何事?”冯既白心烦意乱,言语中已颇有些不耐烦。 “老爷,是郑源,郑源来见您了……” 冯既白听闻门房说话,面色乍然变得极为兴奋。他立即冲到门边,开门对着门房说道:“请,快请!” 第58章 鸿运酒楼 “老爷!”郑源在冯府的正堂中见到冯既白,当即涕泪横流,也顾不得体不体面的,便扑在厅内,对着坐在上首的冯既白连连叩首。冯既白有些不豫地看着郑源。 “我让你接管医署,结果你倒好,看上哪个窑姐,跑到人家那里去风流快活,以至于误了老夫的大事?”冯既白一边将煮好的茶倒入茶碗,一边看着跪伏于地的郑源,言语中却透着几许森冷之意。 “老爷,您委实是冤枉小人了。”郑源闻言,一边继续止不住地叩首,一边涕泪交加道:“小人平素虽然好去那烟花柳巷,但并非不知轻重缓急,老爷既交托了重任,小人绝不敢有所耽搁,望老爷明察……” 冯既白见戏演得差不多了,便放下茶碗,一改方才肃然口吻,上前扶起郑源,道:“郑源啊,我素来最为信任你,因而将这等重任交托与你,你即便难当大任,也当知会我一声,缘何不告而别?” “老爷,此事真的不怪小人……”听到冯既白语气有所缓和,郑源立时感到一股子委屈涌上心头,不由得向冯既白哭诉起来。 “小人遭人劫持,是那个街痞王大毛……先前他总跟杨胜待在一起。他将小人关到他家菜窖之中,每日只给些残羹冷炙,还威胁小人,若是不听他安排,就要将小人弄死埋在他家菜园子里……多亏小人见机逃脱,才免此灾厄……” 冯既白平素最见不得有人在面前哭诉装可怜,此时见到郑源这副样子,只觉头大,本欲对付过去让他在家中暂且安身,但一听郑源说的话,立时便来了精神,他急切地抓住郑源:“你刚才说,将你劫走的是谁?” “王大毛……就是杨胜那伙人里的,他是个排塞,手艺糙,就一直跟着杨胜混,替杨胜把门望风……” 听到郑源所说的话,冯既白呵呵一笑,心情不由得豁然开朗起来。郑源见冯既白不怒反笑,不由得有些奇怪,但也不敢出言相问,只是神色尴尬地站在一旁。 冯既白回头,看到郑源神色,知其心中疑惑,却也不加解释,只是吩咐门外老仆将郑源带下去,沐浴更衣,并给予吃食好生相待。 冯既白目视着老仆将郑源带走,随后脚步轻快地回到书房,将先前找出来的账簿记录等一股脑地塞到火盆里,点上火烧掉。 起先冯既白感到被陆见所掌控拿捏,因而心中极度不爽,可是不成想,陆见竟然卖给他这么大一个破绽。而他,也从这破绽之中,看到了自己找回颜面的希望。 劫走郑源的,既然是杨胜的人,那便意味着陆见常在大牢中走动,并且利用囚犯的人际关系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冯既白认为,现下若是能够逼杨胜就范,让他交代出陆见指使绑架郑源一事,便能够扭转乾坤。 届时不论是自己拿着这个把柄,反过来要挟陆见,还是将此事报告上官,要求查办,陆见作为主使者,无疑都将遭到沉重打击。起码,是不要想做这个医监了。 冯既白看着火盆里的账簿等物缓缓燃烧,直至成为灰烬,不由心中暗喜,正欲出门,却想到了什么,又折返而来,重新坐在桌前思索了片刻。 此时已经找到陆见的把柄,倘若立即行动,固然快意,但冯既白却突然觉得,不若自己先佯作不知,明日且遵循陆见的要求,前往宣布医署事务由陆见主理。待陆见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再行借由此事,逆风翻盘,完成对陆见的逆转。 一件事倘若从未得到,便称不上失去,更难以令人痛苦。但得到之后再失去,无疑才是最为残酷的。冯既白无心细究陆见究竟为何执意要来到医署中担任医监,但现下既然他挡了自己的路,无疑就应当遭到清算。 计划已定,冯既白便感到一阵困意,今日遇到的事情太多,令他的心情忽上忽下,如今心境松弛下来,自然感到疲乏不已,便回屋睡下,很快便进入梦乡。 次日医署当班完毕,接到陆见邀约的医署医官们,已经先后前往城中最为有名的鸿运酒楼。陆见对这里并不陌生,此处便是上次崔柏修与冯既白私下相会的地方,陆见出于好奇尾随二人偷听,还险些被抓包。 对于陆见来说,此番故地重游,他的心境却已经大为不同。阿魏昨日回到家中,告知冯既白已经答应他所要求之事,陆见还有些不敢相信。他在心中想了很多,类似冯既白若是不答应,后续要怎么行事的方案也有好几套。 可是他也不曾料到,冯既白竟直接就答应了下来,也令他不由喜出望外。自己上任医监已有月余光景,而冯既白这个前任医监,却始终阴魂不散地干涉医署事务。但今日一过,冯既白的种种耳提面命,就都成为过去式。陆见已经开始设想彻底掌控了医署之后,自己又当如何行事了。 陆见将宴席定在二楼,他迈入酒楼之中,信步向二楼行去,只见二楼上,酒楼伙计已将隔开各间的屏风撤去,十余张几案、胡床被拼接到一起,各桌上已经摆好了冷盘,先行来此的医官们也早已入席落座。 此时看到陆见信步而来,众人纷纷起立行礼。陆见也笑眯眯地一一回礼,而后走到自己的几案旁坐下。随后又陆续有人前来入席,不过一会儿,席间便已坐满。陆见扭头扫视了一圈,见医署众人,除了按例当值的虞雁回与翘瑶,还有冯既白之外,其余人皆已入座。 陆见心知冯既白大抵应是心中还有些许芥蒂,毕竟是自己用把柄逼他前来,定然还要端一会儿架子,便不欲再继续等下去,连忙唤过伙计,吩咐上菜。没过多久,一盘盘盛装在瓷盘中的烤羊腿,便纷纷被端上来,相继放在几案上。 席间,众人早已酒过三巡,见到这等平日里不常能吃到的佳肴,也纷纷兴奋起来,连连起身向陆见敬酒。陆见笑着举起酒樽,一一应下。见气氛已烘托到位,陆见便起身离席,端着酒樽来到众人面前。 陆见正要说话,却只见一旁众人神色紧张地望向楼梯口。陆见不由自主地回头,却正看到阴沉着脸的冯既白拾级而上,抬头望着席间的一众前下属们…… 第59章 暗度陈仓 看到冯既白到来,众人也从起初的不自然,到纷纷堆着笑起身向冯既白行礼,但冯既白却谁也不理,只自顾自地迈步,走到了陆见旁边。 众人看着冯既白的举动,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场内的两人身上。陆见举着酒樽看向冯既白,却是故作惊讶。 “不想前辈竟也大驾光临,陆某有失远迎,还请前辈勿要怪罪。”陆见说着,将酒杯放到一旁几案上,向冯既白行礼赔罪。 冯既白看着陆见,内心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依然是方才那副表情。直到陆见礼毕,才拱手草草回礼。 “来,请前辈入座,与我等共饮。”陆见伸手指了指空着的几案,但冯既白却摆了摆手:“今日此来,并非是为同诸君饮酒作乐,只是有一事,要向诸位宣布。” 众人听着冯既白的话,却皆是有些疑惑。今日的场合,显然并非说正事的场合,何况冯既白一贯善于暗中安排一切事务,极少如今日这般郑重地进行通知。故而所有人都对冯既白接下来要说的话充满期待。 “自今日起,医署的各项工作,全凭陆医监安排调度。本监专事病坊一干公务,还望各位予以配合。” 冯既白此言一出,席间众人皆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们同冯既白共事多年,都十分了解冯既白的个性,此时竟这般轻飘飘地,便将他掌握多年的医署让了出来,令所有人都不由得感到吃惊。 而精明如同徐天临等人,此时的目光却都转到了陆见身上。只见陆见满脸堆笑,对着冯既白连连拱手:“晚生德才有亏,虽僭居医监一职,却实感惶惑,唯恐思虑不周,以致耽误公事。他日若有贤才,不才还须上书州府,请退位让贤。” 冯既白看着陆见这番惺惺作态,内心不由得哂笑一通,但面上仍然是波澜不惊,他伸手拍着陆见的肩膀:“陆郎年少有为,德才兼备。以弱冠之年领医监之职,莫说这安州,便是整个大唐,恐怕也是独一份。” 冯既白顿了顿,又道:“先前老朽唯恐陆郎如此年轻,经验有缺,故而屡番干预,但现今看来,陆郎完全够格担此大任,便不必过谦了。惟愿今后与众人同心戮力,共谱新章。” 徐天临望着两人之间这通交涉,心念电转,已隐隐猜到陆见定然是对冯既白使了什么手段,才会让他如此轻易地将医署的掌控权交出。此时的徐天临,无疑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没有与陆见为难。连冯既白这种权欲极强的老狐狸都在陆见面前低头,自己若是执意与其为难,定然也逃不过被算计的命运。 “承蒙使君与先辈错爱,陆某定当尽心竭力,以不负诸位重托。”眼见太极已经打到了火候,陆见也就坡下驴,以一个不得不接受这等重任的姿态,结束了这次十分默契的戏码。 “前辈,如此良辰美景,不若入席与诸君共饮。”见目的已经达到,陆见便出言邀请冯既白入席。以期为这次宾主尽欢的宴席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但不料,冯既白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连连摆手:“难得此番有这等好兴致,陆郎且与诸位同侪共饮便罢。老朽家中还有事,便不叨扰了。” 言罢,冯既白起身拜别陆见,便向楼下行去。陆见一路将冯既白送出酒楼。一路上,陆见观察冯既白的神色,却并未见其有何异常,只是一直黑着脸。不过陆见念及此番他在众人面前结结实实地折了个面子,有这等反应倒也正常。 目送着冯既白上车离去,陆见方才返回席间。不料一上楼,席间的各位医官已经纷纷起身,端着酒樽向陆见道贺。 “恭喜陆医监,从此名正言顺主理医署。”徐天临见机得快,赶忙出言道贺,一干医官也纷纷附和起来。陆见却不失大方地笑了笑,举杯与众人相碰,踌躇满志。 “陆某不才,日后还要多多仰仗诸君帮衬,望诸君日后与陆某同心戮力,共谋前程!” 在一片片奉承之中,年少得志的陆见不由得有些飘飘然,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便喝了个酩酊大醉。 而行出酒楼的冯既白,一刻不停,吩咐车夫动身前往医署。方才在酒楼中的一幕,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令他恨不得立即出手,置陆见于死地。 马车在医署门口停下,冯既白吩咐车夫离去,随即他便下了车,直向医署内部行去。 冯既白进入医署大堂,见堂内无人,又迈步向着一旁的药房行去。却不曾注意药房对面的案牍库中,大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眼透过这条缝,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案牍库之中,却正是虞言。他听到厅内有动静,便吹熄了屋内油灯,将门打开一条缝,却正看到冯既白行踪诡秘地走进药房,而这立即引起了虞言的警觉。陆见与冯既白不合,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现下这般鬼鬼祟祟的冯既白,趁医署中无人时到来,也必然不曾安着什么好心。 虞言看了片刻,只见冯既白拿着一卷银针,还有一瓶装在陶瓶中的药,虞言仔细看去,只见那陶瓶上隐隐现出固本降糖丸的字样。 虞言在门缝中目送着冯既白离开,随即,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悄然跟了上去,设法想要看看冯既白此来到底安得什么心。 冯既白行出医署,又四周看了看,自认为无人发觉他的行踪,便迈步向着大牢的方向走去。待他走出三五十步远,方才借着道旁树木的掩护悄然跟了上去。 就这样,一个疾行,一个悄然跟从,约莫一刻钟后,虞言便跟着冯既白来到大牢外,看到冯既白贿赂了正门守卫,进入大牢,虞言便也飞快地来到大牢侧门,假托要进入大牢帮囚犯诊病。由于虞言往日常来,看守侧门的狱卒便将其放入其中。 虞言快步向牢内行去,顺着回廊行入牢中,却不意看到冯既白与张大成在牢内一角窃窃私语。冯既白看看四周,飞快地将一个布袋塞入张大成手中,张大成便立即吩咐周遭狱卒封闭大门。见到这番景象,虞言心中更添疑惑。 趁着狱卒不注意,虞言飞快地躲入一旁的杂物间,待关门的狱卒走远方才出来,便看到冯既白迈步向着杨胜的牢房行去。虞言略一思索,突然想到杨胜所患是消渴症。而冯既白拿着固本降糖丸与银针,其用途自然不言而喻! 虞言只觉心跳加快,他快步跟上,想要看看冯既白究竟要做什么,却冷不防身后突然伸过一只手,将他的嘴牢牢捂住,并用力向外拖去! 第60章 夜探大牢 陆见喝得醉醺醺地,被两名医官扶下驴车,蹒跚着回到了自家屋内。两名医官将陆见放在床榻之上,便离去。陆见心满意足地咂吧着嘴,迅速进入梦乡。 梦里,陆见正骑着高头大马在安州城内缓行,道旁的百姓看到他,纷纷行礼致意,口称医监,陆见也志得意满,一一回礼。不远处,长公主与元庆等人也在道旁挥手向他致意。陆见缓缓来到公主面前,下马叉手为礼,并对着公主深深一揖。 “晚生万分感念殿下举荐之恩,没齿难忘。晚生此去长安,万望殿下珍重。” “陆郎如此出色,倒是不负本宫推举。如今既入太医署,便好生做事,能为国家举荐贤才,也不枉本宫对你看重一场。”李云姒微笑着道。 陆见起身,还想再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总觉一旁有人推自己。陆见恼怒非常,向旁看去,却只有自己方才骑着的那匹马对他喷着响鼻。 陆见回身,正要与公主说话,却又感到旁边有人推他,还一下紧似一下。陆见再看,却仍是那匹马,但不同的是,马竟然开口对他说话。 “阿兄,快点醒醒!冯既白去大牢了,怕不是要去找杨胜……”陆见与那匹马大眼瞪小眼,却听到冯既白与杨胜,当即便冷汗直冒,瞬间惊醒。 醒过来的陆见向一旁望去,却见推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阿魏。阿魏一脸惶急,见到陆见醒来,忙不由分说地将他从床榻上拉起。 陆见刚醒过来,但想到阿魏方才所说冯既白与杨胜,连忙出言相问。 “阿魏你方才说,冯既白去大牢了?” “对,阿兄,你嘱我盯着冯既白,我便照做。看他从酒楼出来,便直奔医署,拿了针和药,便直奔大牢去了。我想起你先前的嘱托,就赶紧回来告知。冯既白此时想必已进入大牢,阿兄须得快些。” 言罢,阿魏牵出槽中的老马,将陆见扶了上去,陆见来到屋外,凉风一吹,加之心中焦急,酒倒也醒了大半。急忙催马向大牢方向疾行。 此时在大牢之中,虞言正被身后人用力捂着嘴拖行,虞言奋力挣扎,却摆脱不了那人的钳制。那人直将虞言拖入狱卒休憩的小屋之中,用力关上门,方才撒手。几乎已经呼吸困难的虞言此时终于得以脱身,回身一看,却见将他一路拖至此处的,不是别人,正是狱吏张大成。 虞言见状,勃然变色,正要张口斥责,张大成却拿起一旁茶壶喝了一口,随后看向虞言:“冯医监为人向来睚眦必报,你若进去让他看到,日后你我一同遭殃!” “那你可知冯医监是去做什么?我如今亲眼看到他拿了银针和固本降糖丸,去了杨胜的牢房,我怎能不阻止?” 张大成放下茶壶:“上面这两位斗来斗去,都是他们上面的事,我管不了,也都得罪不起。只能说谁来,我就听谁的。” 虞言听闻张大成所言,正要出言斥责,却只听外面走廊之中,传出阵阵惨叫的回声,虞言连忙冲出门,却听到那惨叫声正是由牢房内部所传出。 大牢内,最靠里侧的一间牢房之中,冯既白瞪着双眼,正将一根银针插入囚犯李大武的百会穴。李大武只觉全身一阵酥麻,夹杂着刺痛之感,而四肢已经不听使唤,腿一软便瘫倒在地,只能自喉间发出几声惨嚎。 但冯既白却并不理会李大武的惨叫,却迈步走向了牢房另一边的杨胜。方才他已经嘱咐张大成,命狱卒将二人转移至这偏僻的牢房之中,正是为了方便自己拷问杨胜。 杨胜见冯既白走近,连忙后退直到后背抵上木制的牢门。冯既白嘴角泛起一丝狞笑,他伸手抓住杨胜,仗着杨胜被锁着手脚,将杨胜迅速放倒,膝盖便直抵杨胜的咽喉部位。 “冯医监,这……这却是为何?”杨胜看着冯既白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招式,连忙出口相问。 冯既白闻言冷笑一声:“你既帮着陆见对付我,就应早知有今日!”言罢,冯既白一手掐上杨胜的脉搏,眯起眼切了一会脉,随即睁眼面目狰狞地看向杨胜。杨胜见其神情,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这消渴症,怕是愈发严重了……”冯既白边说着,边从怀中拿出那陶瓶装着的固本降糖丸。看向杨胜的眼神,已愈发冰冷。 杨胜听闻冯既白所说的话,心知大抵是自己与陆见之前所做的某件事败露,但又不清楚冯既白究竟了解到哪一步,便只能闭口不言。而冯既白见杨胜这番模样,心中怒意不由得更添几分。 “严重了,就要吃药。”冯既白说着,从陶瓶里倒出一粒固本降糖丸,就要往杨胜口中塞。但杨胜心知这药不能多吃,便闭口极力挣扎着,试图摆脱冯既白的控制。但冯既白怎能让他如愿?他右手用力捏住杨胜的下颌,杨胜吃痛之下,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有些绝望地看着冯既白。 “说,你是如何相助陆见,他又是如何指使你的人绑走郑源的?你们还做过什么有损于本监的事?说出来,我就放过你。” 杨胜眼见冯既白手中拿着的药丸越来越近,自己又被他压在地上,难以动弹。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竟打湿了衣衫。牢房中的阴风一吹,杨胜只觉周身发冷。他斜着眼努力向大牢门口看去,期盼着有人出现,能救自己一把,但牢门口始终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冯既白见杨胜始终不肯吐口,不由得愈发恼怒,他索性拿出陶瓶,又倒出些许药丸,捏在手中便向着杨胜的口中喂去。 “冯医监,请停手!”正在冯既白即将把药丸喂入杨胜口中时,另一边的李大武出言恳求道。 冯既白停下手,冷冷地看着李大武:“怎么?你要救他?” 李大武点点头:“我说,我全都说……只要放过杨胜……” 冯既白眯起眼:“那你都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李大武沉吟片刻,被压在地上的杨胜不断地向他摇头,但他却无法听从杨胜的安排。 “我等与陆医监,是长公主介绍认识的……”李大武思虑片刻,吞了口口水,有些艰难地出言说道。 “还有呢?”冯既白道:“只有这些,可不够……” “陆医监起先来到牢里,见过我二人,承诺若是我等帮他解决一桩难事,他便关照我等在外的家人……” 冯既白双目如剑,直直地盯着李大武:“何事?” “他托请我们联系外面的朋友,去绑一个叫郑源的人……” 冯既白笑了,李大武所交代的事情,正是他想要得到的信息。他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口供,摆在杨胜面前。 “画押吧。”冯既白的声音,没有一丝情感。 杨胜却神色坚决,缓缓摇了摇头:“李兄所说之事,我一概不知。” 听闻杨胜的回答,冯既白面上肌肉抽动扭曲着。正在此时,外间却隐隐传来张大成的声音:“陆医监慢点!” 冯既白面色凝重,向外望了一眼,果然见大牢之外人影攒动。他咬咬牙,又扭头看向一旁的杨胜。随即,将手中药丸一把塞入杨胜口中,随即打开牢门,大步离去。 第61章 有惊无险 陆见冲入牢房中,张大成与虞言紧跟其后。三人穿过牢房中的甬道向内走去,却正撞见快步向牢房外走来的冯既白。 陆见面色肃然看了一眼冯既白,但冯既白却面无表情地回看陆见,陆见本欲开口质问冯既白,但内里牢房却传来李大武的呼救声。陆见便顾不得其他,快步向最内的牢房奔去。 看到虞言跟着陆见奔向牢房,冯既白扭头瞪了张大成一眼,张大成却低垂着头不言语。 “怎么把他放进来了?”冯既白皱眉问道。 “陆医监……他说这牢里的犯人他都看过了,要是无缘无故死了人,闹到了州府,小人……小人也难逃罪责。” 听到张大成的话,冯既白不由得一脸鄙夷地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但突然间仿佛想到了什么,转身又看向张大成。 “你若是走漏了风声,将此事闹到州府,你我都难逃罪责,你可明白?” 冯既白这句话,既是封口,又是威胁。张大成心中也明白,从他将冯既白放入大牢的那一刻,他们便已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目送着冯既白离去后,张大成快步行至尽头的牢房外,只见杨胜躺倒在地,人事不省,全身上下还伴有轻微抽搐。陆见皱着眉跪在一旁,为杨胜号脉。另一囚犯李大武站在一旁,眼看着躺倒在地的杨胜,有些不知所措。 “他情况如何?”虞言看着倒地人事不省的杨胜,问道。 “冯既白喂给他过量的固本降糖丸,若我们来迟,只恐有性命之虞。”陆见说着,扭头看向虞言:“快找银针、山参粉,鸡蛋清来。” 虞言闻言,快步向牢房外走去。为方便医治大牢中的病患,他一早就在大牢值房中备下医药箱。他取了陆见所说物品,飞奔着返回牢中。张大成看着虞言行色匆匆,便也跟着他前往大牢之中。 虞言将银针、山参粉与从值房取的一个鸡蛋递给陆见。陆见接过,先是脱去杨胜的鞋子,干脆利落地将银针刺入杨胜右脚的三阴交穴,随后拿过杨胜的碗,将鸡蛋磕破并滤去蛋黄,又将山参粉倒入其中调匀,随后命虞言支起杨胜上身,他用力捏住杨胜下颌,迫其张口,而后将混合了山参粉的鸡蛋清一点一点灌入。 灌完药后,陆见扶着杨胜躺平,又伸手按压其身上几处穴道,虞言也俯身下来帮忙,不一会儿,杨胜便悠悠醒转,看到陆见就在眼前,不由得神色惊喜。 “杨胜兄,你且安心稍歇,不必言谢。这山参蛋清饮,你怕是还须服用几日。” “谢陆医监,又救了小人一命。”杨胜看到陆见,心中顿时安心了不少。也深感自己方才守口如瓶,并未出卖陆见,实在是明智之举。 陆见起身又走到李大武身旁,伸手将冯既白刺入他百会穴的银针拔出。李大武连忙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陆见使了个眼色制止。 牢门外的张大成看到杨胜醒来,也随之松了口气。随即,陆见便出了牢门,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张大成。 张大成眼见陆见神色严厉,不由得有些慌张:“陆……陆医监,小人……小人也是迫不得已……” 陆见黑着脸不言语,走出牢房,张大成内心忐忑地紧随其后。陆见行出大牢,来到值房之中,张大成也跟着他行入值房,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上。 “若是今日我不来此,杨胜死在牢中,你可曾想过有什么后果!”陆见右手握拳,重重地捶了下值房中的桌子,随即又抬手指向张大成。 “张大成啊张大成,我说你什么好?那杨胜若死,州府追究下来,冯既白大可假托自己是为其治病,以此逃脱追责,可你呢?你这个狱丞,怕是要被一撸到底,到时即便是想做个普通狱卒,也不可得!” 听闻陆见句句点醒这件事中的要害,张大成骤然醒悟过来,不由得出了一头冷汗。他连忙扑倒叩首,态度恭谨,却是让陆见见状也吃了一惊。 “小人糊涂,糊涂。日后再也不敢,只请陆医监高抬贵手,切莫将此事向外宣扬……” 陆见只想敲打一下张大成,也并无意将此事闹大。在陆见的设想中,若是日后自己与冯既白出现冲突,张大成若能帮着自己当然好,但他也明白像张大成这种油滑的墙头草,并不容易收服。日后他若能在自己与冯既白之间两不相帮,倒也可以。 见张大成态度诚恳,陆见也不欲再行为难,便连忙上前,将张大成扶起,又弯下腰替张大成拍了拍身上的土。张大成见状也是受宠若惊,连连告罪,口称不敢。 “惟望张兄切记今日忠告,日后若有不谐之事,也须多为自身前程考量一番。切莫一失足成千古恨啊。”陆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张大成的肩膀,随后迈步离去,张大成赶忙相送。不料一开门,却正看到虞言站在外面,静静地盯着二人。 “多亏你在值房备下药箱,以至今日有惊无险。”陆见淡淡笑着看向虞言。 “医监过誉了,虞言也只是偷懒省事,便在此处备下药箱。”虞言听到陆见的夸奖,十分错愕,赶忙出言自谦。 “你今日本该当值吧,这个点想必当值时间已过,便直接回家吧。”陆见扭头看了看牢房外的夜色,道。 “既然如此,虞言便先行告退。”虞言说罢,向陆见道别,而后离开大牢。陆见扭头又看了看张大成,也告辞离开。 陆见来到大牢外,牵过自己骑来的那匹马,爬上马背迅速离去。心中不免有些庆幸之意。他早已想到冯既白决不肯就此束手待毙,便令阿魏多多查探,果然竟将准备铤而走险的冯既白拦了下来。 而通过杨胜的表情,陆见又几乎可以肯定,冯既白从杨胜那里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也没有得到。兴许正是因此,加之自己赶到,冯既白才铤而走险要置杨胜于死地。 但陆见也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冯既白。如今既已撕破了脸,便也没必要再韬光养晦地惯着冯既白。 然而当陆见回到家中,一推门进屋,却惊讶地看到阿魏正被五花大绑,一柄利刃正架在他脖颈之间! 第62章 口舌交锋 “谁?转过来!”陆见顺手从一旁灶台上抄起一根长棍握在手中,大声喝令着那举刀的黑影。 “陆医监。”那黑影一边用左手揉着嘴角,一边扭过头来,陆见一看那人面容,却更是惊讶不已,不是别人,赫然竟是冯既白!此时的冯既白却不复方才在牢里那般威风,显然与阿魏经过了一番打斗,因而衣衫破烂不已,面上又有几处青紫,显得颇为狼狈。 “李大武已经交代,是你指使人手绑了郑源,陆医监又有什么话说?”冯既白望向陆见,神色阴翳。 陆见听到冯既白的话,心下一惊。但随即想了想便镇定下来,毫不畏惧地抬眼与冯既白对视:“冯医监如此说来,可有实证?” “郑源已经告诉我,是杨胜的跟班王大毛绑了他。李大武也招认此事,你还想怎么抵赖?” 陆见闻言,眼珠一转,笑道:“那郑源,是冯医监的心腹吧?” 冯既白见陆见态度如此从容,不由得有些愣神。他本以为将二人招认的事实摆出,陆见便难免慌乱,最次也会心神不宁。但现在看来,陆见神色如常,竟丝毫不像是怕他揭破此事的样子。 “依晚生看来,王大毛,李大武皆是些市井无赖之徒。若无实证,其口供也难免是大肆攀咬,血口喷人之言。我来医署之前,早听闻有人说冯医监罔顾定制,意欲扶植亲信郑源接任医监,可有此事?” 陆见轻飘飘地说出这番话,却令冯既白心中不由得一惊,连忙故作镇定地回道:“绝无此事,不知陆郎从谁人口中听得这等胡诌!” 看到冯既白已经上了套,将注意力转入自己的话口,陆见心中不由暗喜:“既无此事,我与郑源此人,当无任何冲突可言,又何以指使他人,将之绑走呢?” 陆见淡淡出言,却令冯既白不由得怔在当场。 “若冯医监一心查证此事,不若明日,我等自到州府,再由使君提审李大武及王大毛。倘若冯医监对陆某接任医监有所异议,便由冯医监向州府荐举贤才,我再与贤才们择医经考核,择优录用为医监,您意下如何?” 陆见一通诡辩下来,已经将事情由郑源被绑一事,转移到了医监一职的选择上。冯既白即使在安州再根深蒂固,医监这个职位也是务必通过州府任命的。他前番搞的那些暗箱操作,又怎能拿到明面上来说? 如今陆见提请重新选拔医监,若要这样,冯既白之前的那些暗箱操作,势必将公之于世。冯既白清楚,到时自己也难免要受到州府的调查。而他这些年蝇营狗苟的那些事,是决计经不起查的。 但以冯既白的狡猾与算计,又决然不肯就此打住。他略一思忖,便想到了破局的希望。随即哈哈大笑,继而看向陆见,面上充满讥讽。 “谁又不知,陆郎你是如何进得医署,当上的这个医监?若无公主举荐,你今日能进得医署的那间大门?” “公主举荐陆某,是因在下医术尚可,足堪担当医监的责任,别无他意。”陆见听闻冯既白反咬,只得正色道:“况今日冯前辈私自入狱,拷问囚犯杨胜,并喂其过量固本降糖丸,以至其濒危,我与虞医士,张狱丞可都看在眼里。” 冯既白看着陆见:“那杨胜患有消渴症,我不过去大牢之中为其诊治,何来拷问谋害一说?” 陆见冷笑:“冯医监,倘若就此事上堂对质,你觉得使君会信你一人,还是我等若干人的说辞? “我不过为罪囚诊治罢了,即使出了问题,也无故意谋害之意。使君也定能谅解此事。” 陆见心知冯既白早已做好设计,专门针对杨胜所患的消渴症。若是就此事对簿公堂,自己还真没有绝对的胜算。 “倒是陆郎你,也应当替你背后的靠山想想了。谁不知长公主为何不愿回京?她是受圣人猜忌!如今她举荐的人,却在安州这趟浑水里反复搅和,即使没有实证,圣人若知晓公主卷入现下这趟浑水,只怕崔贵妃也定会借由此事大做文章!这棵大树一倒,你也罢杨胜也罢,你们这帮猢狲还能蹦跶多久?” 陆见虽然听得心里极为不爽,但也不得不承认,冯既白所言之事,倒颇有几分道理。只是如今自己与他站在两个对立面上不死不休,不论台前的他们,还是幕后的推手,都已经没有了和局的可能。 “冯前辈所言不假。”陆见想了想,也故作一番讥诮姿态看向冯既白:“不过我也有所了解,虽然冯前辈出身医学世家,但你本人医术属实太过平庸。只是八年前,医监年事已高告老还乡,前任刺史高建又来安州上任,你拿出行医多年积攒的家财,进行贿赂,因而才得以担任医监一职,我说的可是实情?” 陆见将冯既白的老底都揭了,冯既白闻言,面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确实如同陆见所言,虽然出身医学世家,但冯既白的医术却着实非常一般。眼看着家中其余子弟一个个都进入各级医署病坊,并步步高升,自己却始终是医署之中的一个九品医工。 那些年,冯既白处处遭人白眼,内心早已郁结下愤世嫉俗的种子。只不过混迹江湖的经验告诉他,要向上爬的话,就一定要学会用各种手段来讨好上官。 如今,这么些年过去,冯既白早已努力地将早年的各种不如意努力忘却,但此时却被陆见提起,登时有些恼怒,但他也明白陆见是设法激怒自己,于是努力地平复心情。 “高建已于去年致仕,你尽可随口便说。”冯既白淡淡道,意思已经十分明确。反正现在陆见指控的官员致仕,无可对证,自然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真正当回事。 “既然如此,你与你族兄冯德清,向郑国公鱼朝恩,中书侍郎元载,左相裴遵庆,度支转运使刘晏等朝中高官进献奇宝珍玩,陆某也可随口便说了?”陆见讥讽之意更浓,笑着看向冯既白。 不料冯既白闻得此言,面上怒色炽盛,忽然转身,握紧手中刀便直向陆见扑去,转眼之间,锋刃已经直取陆见脖颈! 第63章 冯陆相搏 眼见冯既白持刀扑来,陆见赶忙拿着手中棍棒抵挡。冯既白一刀砍在棍子上,震得陆见与自己皆是虎口发麻。 陆见也不曾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激起冯既白如此炽盛的杀意,只得连连抵挡,但胜在棍长刀短,总能在危急时刻用棍将冯既白逼退。冯既白急切之间,竟也难以得手。不过须臾光景,两人便都已气喘吁吁。 冯既白心中清楚,安州天高皇帝远,不论怎么折腾,只要不把事情闹大,都无伤大雅。但陆见一语点破了冯既白与朝中诸多高官有金钱往来的这层关系,无疑直接将冯既白逼上了绝路。 冯既白心里十分清楚,现在之所以自己能够仰仗这些朝廷中的官员,无非便是因为自己一向行事谨慎,能够为他们谋取利益。族兄冯德清又在太医署中任职太医令,位置举足轻重。 不过一旦自己这边事有不周,给这些高官权贵们制造了风险,那么毫无疑问,自己将被绝不留情地瞬间抛弃,甚至极有可能被他们下手清理。 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简单而残酷。 正因为此,冯既白才乍然对陆见动了杀心。但他毕竟上了年纪,委实没有太好的体力足以挥霍。而陆见却正年轻,虽然一招一式的动作显得笨拙不已,但是因为体力充沛又灵活,足以与冯既白打个难解难分。 “冯前辈,不必如此吧。”饶是陆见年轻,体力充沛,此时与冯既白相斗半炷香光景,也觉得气力不济。但冯既白却不说话,只是紧握着刀,试图找出陆见的破绽。只是陆见全神贯注,持棍严阵以待,一时之间令冯既白也无法找到破绽。 “陆郎,你我的恩怨止于你我二人,你若执意如此,老朽便与你斗个你死我活!” 言罢,冯既白又举起刀,向着陆见攻去,陆见只得提神勉力抵挡,但以棍敌刀,自己击中冯既白几次,他尚且没什么大碍,不过一旦自己失误被冯既白抓住,那多半就有性命之虞。 两人又相斗了数十回合,陆见已无力反击,只得屡屡后退以躲避冯既白的攻击。而冯既白的气力也逐渐消耗殆尽,攻击逐渐变得绵软无力。二人一追一退,却都有些气喘吁吁。 “陆某只欲做好这个医监罢了,并无意与冯前辈为敌,还望体谅陆某的难处,勿要再穷追不舍……” “事已至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多说无益!”言罢,冯既白又提刀追了上来。陆见只得继续后退,不料冷不防地被身后的石头绊了一下,人立即向后仰倒在地面上。冯既白见状,兴奋非常地提刀走来,陆见只觉面前的冯既白杀意炽盛,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不迭。 冯既白看着陆见,高高举起刀,就在即将挥下之时,眼中却闪过一抹犹豫之色。但随即面色便沉静下来,举刀的手略有些抖动,却直直地向着陆见挥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陆见闭眼等待刀锋落下之时,却只听一声闷响,随即睁眼看去,只见冯既白仆倒在地,刀也早已脱手飞出。被捆住手的阿魏却挣扎着爬起来,就要向冯既白身上扑去,以阻止他起身捡刀。 绝处逢生的陆见,此时也反应过来,一边将正要爬起的冯既白踢倒,一边奋力连滚带爬地,跑去将刀握在手中,随后起身,右手一挥,刀尖直指冯既白。 冯既白见得此景,面上现出一脸灰败神色,随即眼一闭,头一偏,便示意陆见动手。 陆见看着冯既白,咬了咬牙,将手中刀用力插入一旁泥土之中。冯既白睁眼,见陆见这番模样,不由显得有些吃惊。 “不动手,是还想折辱老朽一番么?”冯既白心有不甘,但认为自己与陆见方才以命相搏,陆见绝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陆见自打上任医监以来,便无时不在受着冯既白这个前任医监的掣肘,要说自己不想让冯既白死,这是假话。可是真到了这等时节,冯既白的性命就捏在自己手中,陆见却有些顾虑了。 一刀下去,固然痛快,但冯既白死在自己家中,即使是他闯入进来,自己也难以撇清干系。更何况此时的陆见,已经开始动脑思考留不留冯既白,以及这之中的各种利弊。 不过陆见可以肯定的是,冯既白并非是自己眼中的死敌。自己真正的目标,是崔柏远,可能也连带着崔家。但冯既白……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棋子罢了。何况,崔柏修与自己的脆弱同盟,极有可能随着冯既白之死而瓦解。若到那时,崔柏修要摆布他,他便很难有还手之力。 “冯医监。”陆见冷冷开口:“你送给朝中贵人的账簿礼单,包括在医署任医监这些年从中贪墨的账目,不在我这里。今日我若死在你刀下,这些东西不几日便会送往长安。到时,你也依然难逃厄运。” 冯既白听着陆见的话,面色依旧灰败。从陆见走进医署的那一刻起,冯既白就看明白了,这个年轻人将是自己最为棘手的劲敌。可现如今看来,他还是有些低估了陆见。 “何至于此啊。”冯既白喟叹一声,心中终究还是涌起几分后悔来。想想终究是自己对医署与病坊的布局,随着陆见半路杀出而变成一纸空文。自己终究只是不甘于失去这一行使特权的方便,而陆见,只是恰巧成为了那个被自己记恨的靶子而已。 “是啊,何至于此。”陆见也接过冯既白的话头:“陆某只想安生做这个医监,顺手办了我想办的事。日后还望冯医监不要再行为难……” 冯既白面色复杂,对着陆见点了点头,算作答应。陆见拔出刀上前,割断了捆着阿魏的绳索,随即将灰头土脸的冯既白扶起,与阿魏一同送到门口。 冯既白神色复杂地对陆见拱了拱手,道声得罪,便开门欲走。但就在大门打开之时,若干声细碎的咻咻声破空而来。陆见尚不及反应,便听到噗噗两声,随即面前的冯既白仰头栽倒在地! 陆见定睛看去,只见冯既白前胸与右肩,各插着一支手弩的短弩箭! 第64章 乌头剧毒 陆见抬头向街对面看去,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倒地的冯既白只觉胸闷气短,不由得嗬嗬有声。陆见赶忙伸手,将冯既白拖到屋内,阿魏则迅速关上门,防止对面再行偷袭。 被陆见拖入屋内的冯既白,此时已显得面色惨白,被弩箭射中的地方正汨汨向外冒血,将胸前的衣襟都染得通红。陆见一时有些慌神,行医这么多年,他却从不曾处理过这等棘手的箭伤。 只不过现下情势紧急,陆见便也顾不得许多,他让阿魏同自己一道,将冯既白抬到榻上,随后用剪刀剪开冯既白的衣襟,向创口处看去,只见弩箭射中的地方,皮肤已泛起青绿色,并且血流不止。 陆见轻触创口,冯既白随之呼痛不止。陆见看着创口旁呈现乌青色的皮肤,心知箭镞之上多半淬毒,而自家的条件,绝无可能支持他将冯既白医治完毕。陆见想了想,再度拿过剪刀,小心翼翼地将箭杆剪断。 “快,抬到板车上去。”陆见一边收起两支弩箭的箭杆,一边吩咐阿魏。阿魏对于想置他们二人于死地的冯既白并无好感,但碍于陆见的吩咐,也只得前往院中,将板车推出,随即与陆见一同将冯既白抬到板车上,又迅速将板车接上马匹。 阿魏牵着马,陆见则跟在车后,出门便驾车直奔医署。陆见心急如焚,一个劲地抽打着拉车马匹。马儿加速飞奔,带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飞奔而去。 陆见驾车转过街角,却正看到一队巡城差役,领头的沈元看到陆见深夜驾车飞驰,连忙命手下上前阻拦。看到差役阻拦,陆见急忙拉动笼套将车停下。沈元上前令陆见下车准备将其带走。 陆见赶忙拉开板车上放着的雨布,露出冯既白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沈元拿着火把凑近一看,便知事出有因,也顾不得盘问陆见前因后果,连忙挥手令差役们放行。差役们也依言而行,陆见继续驾车向医署奔去。 到达医署之后,陆见与阿魏将冯既白抬下,二人一前一后直奔诊室。经过案牍库时,却不料内里灯火还亮着,陆见也顾不得查看,与阿魏将冯既白抬入诊室,随后便欲开始施治。但正当陆见前往药房拿药之时,一旁案牍库的灯却乍然熄灭。 陆见只觉蹊跷,便悄然走到案牍库旁,猛地拉开门。不料屋内却是虞言。虞言此时正伏在门边静听,大门甫一拉开,便与陆见打了个照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陆见看着虞言问道。虞言神色尴尬,却不知如何回答。而陆见也想起冯既白身负箭伤之事,遂顾不得再行盘问,忙拉起虞言便向诊室奔去。 虞言虽每每自称自己在医署工作多年,见多识广。但此时看到冯既白身上的箭伤,还是感到触目惊心。他出言询问陆见缘由,但陆见却已顾不上解释,只是让她拿来银针、解毒剂与伤药。陆见自己则喂冯既白服下调制好的大草乌末。待冯既白平静下来后,陆见方才拿着一小柄炼刀,将冯既白的伤患处皮肉剖开。 陆见用夹子夹住残存箭杆,将箭镞取出,放在灯火旁细看,发现箭镞之上除去血迹,果然泛着青绿色。并且这个箭镞是一根极为罕见的四棱倒刺箭。陆见看着这箭镞的形制,不由得有些庆幸自己方才并未直接将箭整个拔出。否则这箭镞上的倒刺,定要扯下一大块皮肉来。 将两根箭镞拔出后,陆见便反复擦去创口外的出血,而后取出缝合用的针线,对这两处创口开始进行缝合。一旁阿魏与虞言皆是皱着眉头看向这等鲜血淋漓的场面。陆见眼看冯既白此时已有些不省人事,当即有些慌神,便加快了手中缝合伤口的速度。 缝合完毕之后,陆见嘱虞雁回取来盐水,对业已缝合的伤口进行清创。用盐水擦洗伤口时,本来人事不省的冯既白竟本能性地开始抽搐呼痛,令陆见等人不由松了口气。冯既白受了箭伤中毒,此时正是最为难熬的时期,只有挺过了这时,才有希望在祛毒之后恢复健康。 “这是乌头毒。”陆见清创完毕,又在伤口上敷上金疮药,而后仔细看了看伤口周围皮肤之后道。冯既白的两处箭伤,创口附近的血管都已开始呈现青黑之色,且箭镞之上的气味,正与乌头极为相似。 “医监,是要取甘草金花饮吗?”虞言听陆见所言是乌头,便连忙问道。陆见点头,虞言随即便飞奔去药房。医署之中针对箭伤毒伤这种不常见的情况,也备有熬制好的汤药。 治疗乌头毒的药物,便是以甘草、金银花、干姜、绿豆等解毒之物熬制的甘草金花饮。只是乌头毒性剧烈,清创包扎之后,仍需持续饮用多日的甘草金花饮,方能使毒物慢慢排出体外。而在这个过程中,病患仍须得承受持续地痛苦。 见虞言拿来了解毒的甘草金花饮,陆见便连忙捏开冯既白的下颌,将甘草金花饮一点点地喂入其口中。待一剂量服完,方才松了口气。 “阿魏,你速去州府,将冯医监遇刺之事报官。”陆见吩咐阿魏,为了防止阿魏将冯既白先前去到自家之事一并报官,陆见的语气之中,着重强调了“冯医监遇刺之事”。而以阿魏的聪明机灵,立刻便听出了陆见话中的意思,随即便转身离开,向州府方向而去。 眼见冯既白还在昏迷之中,陆见便取来薄毯为其盖上,而后便取来装订成册的诊籍,坐在一旁几案后书写起来。 虞雁回正要离开,陆见却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充满不解地问道:“今日虽是你当值,但这已经亥末,你不归家,还在案牍库中做什么?” “我……我查看一下往年病患的诊籍记录,不知不觉就已这个时间了。”虞言支支吾吾地答道。 陆见闻言,抬眼上下仿佛审视一般地看着虞言,这种目光令虞言感到极度不自然。 “恐怕此事不是如同你所说这般简单吧。”陆见哂笑着道。 陆见的言语与审视的神情,令虞言感到颇为不适,她咬咬牙,又看向陆见:“那陆医监与冯医监今日又是如何?牢中的杨胜与半夜遇刺受伤的冯医监,这事怕也不如你所言这般简单。你与冯医监之间又有多少不能言明之事?” 看陆见不说话,虞言又道:“原先我一向至为敬重陆医监,可经过今日之事,我突然觉得,陆医监你,与冯医监怕不是一类人,都想着从大牢中的囚犯身上谋取利益,我倒要劝陆医监,好自为之!” 言罢,虞言一脸气愤地正要离开,却听到陆见在背后悠悠出言:“虞医士,你在案牍库中找寻,是想找你弟弟许铮的诊籍吧?还有,你明明是个娘子,又何必藏头露尾,始终女扮男装以示众人?” 虞言闻得此言,一脸震惊地转头望向陆见! 第65章 冯氏言和 “我早便已见过令弟许铮,他告诉过我,他有个姐姐名叫虞雁回,为了学医而女扮男装出入医署学习。故而,头一次见你面白无须,又自称医士虞言,我便已猜到你的身份,不知我所言,可是实情?” 虞言望着陆见,面上神情已由震惊变为错愕,乃至惊恐。她一直错误地以为,自己的伪装足够巧妙,已能骗过所有人,不料竟然在头一回见面之时,便已被眼前的陆医监看破了身份。 但陆见这厮着实可恶。即便看破了她的身份,却也始终不曾出言点破。以至于让她一直在自以为伪装良好的错觉之中度过了这些时日,如今想来,着实如同一介小丑一般。 “陆医监如今看我,是不是很可笑?”虞雁回终于是难忍心中愤懑,出言质问陆见道。她心中郁积了不少委屈,随着陆见出言点破她的身份,令这些委屈一齐涌上心头,很快冲垮了她并不坚强的心理防线,竟隐隐低泣起来。 “我素来不看他人笑话,只不过你觉得这样妥当,我倒不便说破此事。”陆见淡淡出言道。 虞雁回对陆见的回答颇感意外,她抬头望向陆见,却看到陆见一脸正色不似作伪,心中的愤懑与不甘稍稍有些减缓。不过更让她意外的,是陆见居然认识许铮! “陆医监,许铮现下在哪里,他安好吗?我可否得知他的下落,去见见他?” 很快,对弟弟许铮现状的关心,促使虞雁回向着陆见连连发问。陆见扭头看着虞雁回,却悄然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用眼神示意虞雁回出去。虞雁回会意,便起身出门,陆见则跟在其后来到院中。 “陆医监,请你把许铮的情况告诉我,三年了,我一直在找他……” 面对虞雁回的出言恳求,陆见的神色却有些不置可否:“只要我能坐稳这个医监的位子,你日后就一定能得偿所愿。” 虞雁回闻言皱眉:“可许铮他……” “你放心,许铮他一直都很好。”陆见言辞笃定,令心神不宁的虞雁回也稍稍宽慰些许。 “你迟早会见到许铮,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虞雁回不解反问。 “许铮的身份现在很敏感。”陆见轻声道。 “我只听我娘说过,许铮是她捡来养大的,不过,他的身份为何会敏感?”虞雁回继续追问。 “我不能说。”陆见想了想,终究还是摇摇头,叹了口气:“至少现在不能说。” 虞雁回抬眼注视着陆见,试图从陆见的神情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来确定他所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可陆见的神色始终如常,在察觉到虞雁回的目光之后,也神色坦然地予以回望。 虞雁回不曾从陆见的神色之中,看到哪怕一丝丝躲闪。这令她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许。虽然没能从陆见口中得知许铮的下落,但倘若真如陆见所言,许铮尚且好好活着,相安无事,倒也是最大的幸运了。 “天色已晚,你且回家吧。”陆见对虞雁回道:“倘若遇上巡城差役兵卒,便说在医署抢救病人,让他们自来查证便可。” 虞雁回点点头,又想起仍在昏迷中的冯既白,便伸手指了指诊室:“那他呢?” “自有我在次看护,阿魏已经前去报官,想必待会,州府也会派遣差役前来查看。街上又有巡城兵卒,勿要担心。” “既然如此,便劳烦陆医监费心,属下告退。”虞雁回拱手向陆见行礼,向门口退去。 “哦,对了还有一事。”陆见唤住正要离开的虞雁回:“日后你便不必隐匿身份了,我自会向州府报告,并将你的档案文书都改回原名。” 听闻陆见言语,虞雁回却是一惊:“医署之中,向来只有女子管药。登堂入室成为医士的,却是闻所未闻……” “规矩都是人定的,既然以前没有,总得有人来开个先河。”陆见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谢过医监。”虞雁回心中终于难得泛起一丝暖意。 虞雁回离去之后,陆见返身回到几案旁,拿起笔,将冯既白的诊籍填写完毕,随后移步到诊室,推门入内。冯既白此时已有些许好转,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趋于均匀,显然是正要转好的势头。 陆见查看了一番,正要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微弱地呼唤声。陆见一回头,看到冯既白已经醒转过来,正看着他。 “冯医监,感觉好些了吗?”陆见上前,神色关切地问道。 “疼。”冯既白咬着牙说道:“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浑身无力……” “刺客的弩箭之上淬了乌头毒,我方才已经给冯医监灌下了甘草金花饮。但若要痊愈,恐怕还须坚持服用,至少一月光景。”陆见将情况简单地向冯既白表述了一通,却见冯既白的面色随之涨红发紫,显然充斥满满地怒意。 “不知何方竖子,竟然如此歹毒!非要置老朽于死地才肯罢休吗?”冯既白咬牙切齿,却不防伤口再次传来剧痛,又抑制不住地呻吟起来。 “冯医监不可动怒,切记调息气血,不可冲动。”陆见出言安抚冯既白,缓缓道。 “陆郎,是老朽不明事理了。想来先前老朽被你抓住了痛脚,一怒之下便意图致你于死地,却不料遇险之时,反为你所救,当真是惭愧不已,无地自容啊……” “救死扶伤本就是我辈医者的本分,既然从了医者之道,陆某眼中便只有常人与病患。冯医监既然受伤,于陆某这里,便只是病患,自当全力施救……” 冯既白听闻陆见所言,又叹气感慨了一通,随后看着陆见,打起精神缓缓道:“陆郎,你我皆是他人手中棋子,我也不愿再与你纠缠下去,不若我等各取所需,如何?” “愿闻其详。”陆见古井无波,沉声道。 “不若你将杨胜交予我,加之你那里拿到的账簿礼单等物,我帮你除去崔柏远,如何?” 陆见听闻冯既白的提议,却沉吟了片刻,没有言语。 “陆郎?”冯既白观陆见神色,内心有些忐忑,忙出言探询一般地催问道。 “冯前辈,不瞒你说,相比于干掉崔柏远,陆某倒是对大牢中关着的百晓生更感兴趣。” “百晓生?”冯既白闻言,面色纠结着扭曲成一团,目光如剑一般刺向陆见! 第66章 君子协定 “晚生在牢中时,便听闻同牢房的罪囚谈起过,在大牢东区有这么个人,据说早在天宝年间就已经入狱,此人已在牢中呆了十余年,知晓安州大牢几乎所有的秘密……”陆见微笑着说道,看向面色苍白的冯既白。 “竟有此人?为何我从未听说?”冯既白不待陆见说完,赶忙出言打断了陆见的话。 “晚生也只是听闻此事,连说起此事的罪囚都不知道此人犯了什么罪而入狱,也没人知晓他之前是做什么的。只是据说除了历任医监,无人知晓此人的身份。” “陆郎已非是三四岁小儿,为何连牢狱中罪囚所言,都深信不疑?”冯既白皱眉道:“老朽压根不曾听说此人的存在,牢中罪囚的话,陆郎听听便可,万勿深信。”冯既白一脸正色地言道。 陆见双眼审视一般盯着冯既白看了半晌,随即笑了起来:“既然冯前辈都说不曾有此人存在,便是晚生唐突了,请前辈莫怪。”言罢陆见拱了拱手:“多谢前辈解惑。” 陆见说完,却没有走,只是继续看着冯既白。冯既白一脸奇怪地回望陆见,随即轻声道:“陆郎还有何事?不妨言明。” 陆见看着装傻充愣的冯既白,也失去了和他绕弯子的耐心,便直言道:“晚生无意除去崔柏远,但除了百晓生,便惟愿好生当这个医监,还望日后前辈高抬贵手,莫要对医署事务再横加干涉……” 冯既白闻言叹了口气,现下陆见救了自己一命,手上却还握着足以要他命的把柄,但他也只能对此隐忍不发。 “既然如此,老朽便应了陆郎。不过陆郎手中的账簿等物,可否还给老朽……”冯既白虽然明知捏着这些把柄的陆见绝无可能轻易放手,还是试探性地出言问道。 “倘若还给前辈,若他日前辈反悔,晚生还有什么倚仗来同前辈谈条件?”陆见早已想到这一节,便出言拒绝。 “不过晚生在此立誓保证,若前辈不行对晚生不利之事,这些东西晚生一定束之高阁。” 冯既白闻言,虽然气得有些牙痒痒,却也不得不接受这等现实。思虑片刻,只得应道:“既如此,便惟愿陆郎信守承诺。” “这是自然。”陆见心知,目前自己与冯既白之间的冲突,皆是因为争夺执掌医署的权力。一旦冯既白同意给自己放权,他就没必要再对冯既白穷追猛打。况且冯既白这些黑料牵扯太广,一不留神,连自己都会成为那些上位者的眼中钉。 想想若是走到那一步,陆见也不确定自己能够收拾那样的乱局,倒不如就此应下冯既白,令自己也就此腾出手来,把精力放在更为要紧的事上。 二人商议既定,陆见便嘱咐冯既白好好歇息,调养伤体,自己去收拾了一下方才医治冯既白所用器械药材,离开诊室走回值房。 陆见将所用医药器材一一归位,随即,桌上便剩下了方才从冯既白体内取出的那两枚十字形的箭镞。陆见细细端详了一番,随即取来一块棉布,将这两枚箭镞包好,揣入衣襟内,思虑着设法搞清楚刺客的身份。 由于其间事情牵扯过多,陆见也知晓将此事报官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因此决意私下调查一番。如若能查清刺客的身份,便多半可以顺藤摸瓜地牵出背后所牵扯的人或者是势力,虽然不明白冯既白缘何遇刺,但陆见难保此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若能查清刺客及背后之人的来历,陆见便有心对其进行防范为要。 陆见虽然对兵器了解不多,但凭借这两支弩矢的形制,也能大致猜到些许情况。首先从弩矢的长度来看,应是那种能够藏于袖中的小型手弩。其次,十字形的箭镞在弩矢之中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军中所用弩矢多为一字型的轻箭,或是三棱头的重箭。十字形箭镞因做工复杂,不利于批量出产而绝少见到。但十字形箭镞对于不着甲的目标来说威力极大。因而颇受刺客杀手等人的喜爱。 从箭镞形制上大致确定了可能的使用人群,接下来便须抽丝剥茧,顺藤摸瓜地找寻刺客的身份。 想通了下一步,陆见便只觉一股疲累之意泛上心头,草草收拾了一下,随即在值房中睡下。由于刚刚遇刺的冯既白还在诊室之中,陆见也并不敢睡得太死,几乎大半夜都在辗转反侧中度过。 次日,当虞雁回来到医署之中时,看到往日勤勤恳恳,早早便开始工作的医监陆见,今日却还在值房之中蒙头大睡,不由得颇感奇怪。但念及昨日抢救冯既白还耗费了半宿时间,便也认定事出有因,出于体谅,就不曾叫陆见起来了。 直到巳时初刻,陆见才从睡梦中悠悠醒转,一看窗外已经日头高企,连忙翻身便从值房的床榻上坐起来,随即迅速穿衣。一刻不停地赶到医署门房画卯。 画卯完毕后,陆见方才松了口气,伸着懒腰返回医署中。不料一进门,就看到一位穿着短襦长裙的美丽女子,正抱着一大堆文书诊籍,前往案牍库整理归纳。陆见一时间有些懵圈,想到翘瑶似乎不负责案牍库的事务,而且看方才女子的身形,显然并非翘瑶。 此时恰巧徐天临从旁路过,陆见急忙拉住徐天临相问道:“医署怎么有位女子?莫不是招新医工了,我怎不知?” “医监糊涂了,那是虞言。今日见她这番打扮,我和其他同僚们也都吃了一惊,但是虞言,哦不,现在应当叫虞雁回了,她说是医监许她以女子身份继续在医署做事,医监自己都忘了?” 陆见闻言,拍着脑门道:“医正一说才想起来,确有此事,不想我自己倒忘记了。”言罢,陆见别过徐天临,又念及昨日的打算,急忙出门,直奔孙镇的赌挡而去。 这段时间来,自己遇到的诡怪事件多如牛毛,而此番冯既白遇刺,更令他对现今扑朔迷离的情势感到极度不安。而陆见心中也清楚,自己手中这两枚箭镞,很可能就是解开这一切谜团的钥匙。 第67章 牵牛初愈 孙镇正坐在赌挡里侧靠窗的一桌,同褚英、余灏二人一同,神情专注地盯着桌上不断发出响动的骰盅。 “大、大、大!”褚英瞪着眼睛,神情急切地叫嚷着。孙镇看着骰盅笑而不语。余灏则同褚英打擂一般,站起身,一只脚踏在胡凳之上,指着骰盅:“我押小,你看着吧,你还得输!” 三人面前放的铜钱,褚英已经所剩无几,而孙镇与余灏面前满满当当。 “娘的,我还就不信了。一大清早到现在,一把都没赢过!”褚英气呼呼地一边说着,一边将面前的铜钱全部推了出去:“输不输赢不赢的,就看这一把了!” 看着褚英气鼓鼓的样子,余灏也忍住笑,看了看孙镇:“孙头儿,怎么样?今天是不是要让褚英光着腚出去?” 孙镇闻言一笑:“必然!”言罢又转向褚英问道:“褚英,不若我们玩把大的。这桌上的这些个钱,赢者通吃,怎么样?” “好,就依此言!”褚英大手一挥,看着孙镇与余灏也将面前铜钱全数推了过来。 “孙头儿,你跟谁?”褚英见孙镇还没下注,便提醒道。 “不用说,我押小。”孙镇笑道。 “好,那我便开了!”褚英言罢,伸手便揭开面前骰盅,只见三只骰子,一个一点,一个二点,一个五点,刚刚好是小。 孙镇见状,面上肌肉飞快地抽动了几下,随即起身便向内室走去。 “哎,不玩了啊?我还想看看褚英今日究竟能输多少。”余灏见褚英离去,毫不留情地肆意落井下石。 “不玩了,没钱了!”褚英嚷嚷着,人影转眼便消失在拐角。 余灏见状,转身乐不可支地拿过面前的铜钱,飞快地数着,将之分作两堆,一堆给了孙镇,一堆归拢到自己面前,二人各自拿出钱袋,将两堆铜钱分别装入其中。 孙镇装完铜钱,便将钱袋揣入怀中,随后扭身便向赌挡外走去。走了一半,又回身叮嘱余灏:“今日你就别出门了,看看铺子。褚英输了钱,不好让他来看。” 余灏闻言,神情稍滞,随即很快应口:“好嘞,孙头儿。您去哪?又去暖香阁?” 孙镇嗯了一声,随即自顾自转身走了,只留下余灏有些郁闷地坐在厅内。 “整日跟窑姐厮混,要是让元校尉知晓,不揍得你找不着北……”余灏一边嘟囔着,一边起身想要到后面找些吃的来。谁料一扭头,却正对上形同鬼魅般的褚英。 “好啊,你敢背后咒孙头儿,我这就告诉他去。”言罢,褚英作势就要往外走,被余灏连忙拉住。 “别,别,别。褚英你看,大家都是一口锅里搅马勺的伙伴,不至于啊,不至于。” “今日我要放过你,他日你再在背后咒他,被别人听了去,又当如何?长痛不如短痛,我觉得你要挨得这顿收拾,也晚挨不如早挨……”言罢,褚英又作势向外走去,却被余灏连拉带拽地拉了回来。 “别,别。你看,我今天赢的钱,给你一些还不行吗?”余灏忍痛劝着褚英。褚英闻言两眼放光:“这倒可以,多少?” 余灏拿出钱袋,解开,而后向桌上抖了几抖,一堆铜钱哗啦啦地在桌上堆积起来。 “如此便好。”褚英眉开眼笑,拿过铜钱装入钱袋,随即也飞一般地告辞离开。只留下一脸郁闷的余灏仍然待在原地。 “钱也没赢到,还要看店……这有点不对啊……”余灏自言自语着,抬头看向门外,褚英却早没了影。然而就在一愣神的工夫,陆见却急匆匆地走进赌挡。 “哎哟,陆医监啊,今日医署不当班吗?”余灏起身,同陆见打着招呼。 “我找孙镇有事。”陆见扭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赌挡:“他人呢?” “刚刚赢了褚英好些钱,又去暖香阁了。”余灏回答。 陆见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便立即转身跑出门外,上马一溜烟地就不见了人影。 “今儿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余灏嘟囔着,走向后厨拿了一个胡饼啃了起来。 暖香阁二层内室中,小厮正引着孙镇入内。牵牛面上敷着药,迎了出来,见到孙镇,登时面露喜色,走到几案旁,与孙镇相对而坐。 “侯桂,帮忙煮些茶来。”牵牛对小厮吩咐道。小厮应声出门,将门关上离去。 “娘子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孙镇看着牵牛面上敷的药膏,出言问道。 “托您和陆医监的福,好多了。”牵牛起身道个万福,随即伸手,揭去了面上的药膏,孙镇抬眼向牵牛面上看去,果见之前黑红交杂,甚至流着脓水的皮肤皆已不见,现下那些烧伤的皮肤,除了仍然呈现出深褐色之外,已看不出先前那种令人战栗的斑驳模样。 “奴家遵照陆医监的吩咐,日日按量用药,约莫再有月半光景,便能恢复如初了。”牵牛喜不自胜,对孙镇言道。 “如此便好。娘子若能痊愈,当真是一桩好事。”孙镇搜肠刮肚地想说些祝贺的话,但每到嘴边,却只觉词穷。但牵牛却丝毫不以为意。 “奴家伤势能痊愈至此,第一便须感谢郎君找来陆医监医治。奴家自中原辗转来此,医生也看过不少,本以为穷尽此生也无法治愈,不料这安州城中,竟也有陆医监这等不世出的神医,当真是奴家之幸。” 二人谈着话,小厮侯桂打开门,端着煮好的茶来到几案旁,为孙镇和牵牛面前各奉上一碗。孙镇向碗中看去,只见那茶汤之中漂浮着由茶饼研碎的茶叶末,还有部分姜丝、肉桂等香料。 见茶端了上来,牵牛忙招呼孙镇品尝:“孙郎君且尝尝,这是当季的顾渚紫笋,煮茶时还放了些胡椒,味道鲜美无比。” 孙镇笑着,依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登时赞不绝口:“确是好喝。早年我一直想不通,饮酒才是人生快事,军中的那些书吏却总好饮茶。今日饮了娘子这碗茶,才方知这般滋味,竟不亚于一坛好酒。” 牵牛闻言笑道:“奴家随时欢迎孙郎君来此小叙,要茶有茶,要酒,也有好酒……” “看来孙某今后,要常来娘子这里了。”孙镇闻言喜不自胜,出言道。 恰在此时,小厮侯桂又来到门前:“掌柜。” “什么事?”牵牛问道。 “陆医监来了。” “快请陆医监进来,顺便再去煮碗茶。” 侯桂打开门,陆见额上见汗,步入屋内,看了看孙镇,又看了看牵牛,欲言又止。孙镇从陆见的神色中看出些许异样,忙出言问道:“陆医监怎么了?” “有要事,想请孙郎君帮忙。”陆见说着,眼神却看了看牵牛。牵牛随即会意,起身道:“奴家去前面看看,陆医监与孙郎君自在此稍坐。”言罢便快步行出。 见牵牛离开,陆见急忙自怀中取出布包,放在孙镇面前展开,露出两枚十字形的四棱箭镞,箭镞之上还隐隐泛着血迹。孙镇拿起布包,细细端详了片刻,随即竟一脸惊讶道:“曳落河!” 第68章 箭矢来历 “曳落河?”陆见闻言不由得有些疑惑,连忙出言相问:“那是什么?” “这个曳落河,曾经是范阳节度麾下精骑,约有八千人……”孙镇想了想,出言向陆见解释道:“原是高宗皇帝开边时,将迁徙内附河北道的奚人、契丹人编为军镇,安氏就任范阳节度使后,将这些擅于骑射的胡儿编练成军,号曳落河。” 孙镇拿起一枚箭镞:“八千曳落河中,有数百精骑最为骁锐,常常需要深入敌境搜集情报,故而用这种箭镞。若与敌斥候遭遇,便用此箭令追击者丧失战力,从而能够从容逃遁。我也曾听闻范阳城中,有一铁匠,擅于制作此箭。但工序繁杂,只有深入敌境的骁骑才得用此箭。” “既然是安氏的叛军,为何能够来到安州之地?”陆见有些疑惑。 “至德到乾元年间,这些锐卒堪为安氏前驱,随着他扫荡中原。但叛乱平定后,安氏旧部多半被打散,这些曳落河部分归入田承嗣麾下,其余不愿再与朝廷作对,便只能凭着多年来刀尖舔血的本事,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以此谋生。” “既然如此,又如何找到这刺客呢?”陆见听罢,皱了皱眉,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也不知。”孙镇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曳落河有所不同,有些流落在各处的,人数若少,便通常有固定的牙郎助其接取委托。若人数众多,则有他们自己的火师来操办此事。他们行踪诡秘,深居简出,通常连雇主也不可能得知他们的身份。” 陆见望着面前那两枚箭镞,又陷入沉思。 “不过,你也可以去试着问问元校尉,或许他知道些什么。”孙镇对陆见道。 陆见闻言,正待起身,门却突然打开,牵牛端着一碗茶走到陆见面前放下。 “陆医监若是忙,奴家也不便久留,但此碗是当季的顾渚紫笋,可遇而不可求啊。” 陆见闻言,抬头看了一眼茶碗,又看了看牵牛,觉得匆匆来又匆匆地走确实有些不妥,便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端起茶碗饮了一口。 “好茶!”陆见饮完,只觉清爽,不由赞叹道。 “医监若是喜欢,奴家这便让侯桂包一些送予医监。若饮完可再行来拿。”牵牛说着,便起身欲出门。陆见连道如此不妥,便要唤回牵牛,但不料牵牛一转眼便已行出,交代了小厮后,方才返身回到屋内。 “陆某浅尝辄止便可,怎好劳动娘子破费。” “医监治好奴家脸上的这烧伤,对奴家便已恩同再造。医监又不肯收取诊金,这一点茶便是奴家感谢医监的心意,还望医监切莫推辞了。” 见牵牛言辞恳切,陆见只得点头称谢,随即又看向牵牛的面部:“娘子的伤,如何了?” 牵牛闻言,将脸伸过,让陆见看了一圈,随即笑道:“多亏陆医监出手,才能痊愈至此。” 陆见看了一圈,也只觉欣喜不已:“如此便好,娘子依照陆某嘱托,再行用药月半,症状便可基本全消。但在那之后,还需隔一日煎服一剂汤药,半年后皮肤便可恢复如常。” 牵牛闻言道了个万福:“有劳医监费心,奴家不胜感激。” 话音未落,侯桂打开门,提着一大包用油纸包好的茶饼,进屋恭恭敬敬地摆在了陆见面前。陆见拿过纸包,只见纸包最上面贴着一张封条,上书四个刚劲的颜体字:三也三齐。 陆见有些不解,指着封条问道:“此茶不是顾渚紫笋吗?这几个字又作何意?” 牵牛见状,笑着答道:“这是茶行的名字。” 陆见闻言,笑道:“是陆某孤陋寡闻,让二位见笑了。”言罢,他又看向牵牛:“娘子好生静养,若有不适,来到医署找我便可。” “陆医监若还有事,牵牛便不再久留,望陆医监日后常来饮茶小叙。” 辞别了牵牛和孙镇,陆见便离了暖香阁,马不停蹄地赶去韦府。一心想要将那两枚箭镞的来历搞清楚。 韦府正堂中,陆见与元庆相对而坐。陆见着急查清刺客的来历,便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拿出箭镞,询问元庆是否知晓这箭镞来历。 元庆拿起箭镞看了看,又沉思了片刻,方才抬头对陆见道:“此箭确是曳落河健卒的不假,但据我所知,安州现今没有曳落河活动。” 元庆的话令陆见吃了一惊。他思虑片刻,又问道:“会不会有个别人隐匿了行迹,藏身于此?” “这不太可能。”元庆思索片刻,否定道:“这些曳落河,干得尽是些刀头舔血的买卖,又兼武艺精熟,身价也皆是不菲。安州日久无事,他们在此不可能谋求生计,便注定要去往长安、洛阳这样的大城市。” “但元校尉不觉得,往来无事的安州,这两个月却发生了很多事吗?”陆见提醒元庆道。 “前番布店失火,州城内的牙郎已经被一网打尽。倘若有别的牙郎在活动,我亦不可能不知。”元庆细细想着当下的情势,道:“然而州城之内,这些日子既无牙郎活动,又不曾有大批杀手的踪迹。即便有一两个人,又依靠什么来接取委托呢?要知道,直接面见雇主,对这些人来讲,是件风险极高的事。” 听罢元庆的分析,陆见也只觉一时有些懵圈,自己自认为抓住了解开一系列谜团的钥匙,可是却压根不知道这把锁在哪里。 “若是这曳落河,已在本地受到了某人的长期雇佣呢?”陆见想到一点,便出言询问。 “长期?这可是有死无生的买卖!”元庆皱眉。 “此话怎讲?” “若长期接受雇佣,可知雇主要驱使他做下多少见不得人的事?知晓了雇主这么多秘辛,即便雇佣结束,这曳落河能不被担心走漏风声的雇主灭口吗?”元庆语气笃定道。 听闻元庆之言,陆见竟蓦地想起,那个本来已逃出城去,却在城外被灭口的牙郎杨荣! 恰在此时,敲门声响起,一名仆从进入,告知外面有医署的人,询问陆医监是否在此,情况紧急,请陆医监尽快回到医署。 陆见一听医署有事,立刻便拜别了元庆,并请他留意调查箭镞的来历,随即便迅速离开,来到韦府门前,却见前来的人,正是虞雁回。 “陆医监,快去大牢!崔柏远在大牢发疯,还打伤了我们的人!”言罢,虞雁回便带着陆见,向大牢方向而去。 第69章 大闹牢狱 大牢上层东侧靠窗的一个单间之中,崔柏远正发疯似地用凳子砸着桌子,几名医署的医工手忙脚乱地将一名被打伤的医官抬走,牢门外,站着一圈狱卒,看着崔柏远在牢房内肆意打砸,却无人敢于上前阻止。 “妈的,这兔崽子,还来了劲了。”同样闻讯赶来的狱丞张大成见状,边骂骂咧咧,边撸起袖子,目光四处看着,俨然便是想找一个趁手的家伙事儿。旋即,他看到不知谁立在走廊上的一根碗口粗大杖,便立即上前拿起,便要向牢房中冲去。 “开门!”张大成喝令一旁的狱卒们。之前因为冯既白和陆见来回斗法,张大成夹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已经郁郁了好久。尤其杨胜差点被冯既白灌药灌死的那次,张大成现在想起来,却更觉得后怕不已。 因而,张大成一天到晚都是在忧心,这两位神仙要是就这么一直打下去,自己无疑就是那只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可是处在他这个位置上,有时候又的确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张大成总想在二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能让自己从容一些,或者说,出事了不要找到自己头上便好。但苦思冥想的结果,是这样的事情压根就无法做到。因而,他便更加郁闷不已。 孰料崔柏远这个刺头又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找事,却令本就郁郁不已的张大成倍感气愤。往日里崔柏远虽然也不时大声叫嚷,出言不逊。但也是偶发性地出现,过一会他自己就消停了。不料今日这家伙竟然打伤了医署前来给他换药的医官,折腾了快半个时辰了,还在牢房中打砸,却看得张大成分外来气。 崔柏远住着大牢上层的牢房,都是给那些有钱有权的官宦子弟们住的,有床有桌有椅子,不仅如此,狱卒们还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条件怕是比他张大成当值的时候住得单间还要好。 张大成每每看到这些住在上层的囚犯,内心就会涌出一股无名之火。这些王八蛋,吃得比他好,住得比他好。除了是在牢中不能随意走动,其他哪一点不比苦逼的张大成强,可是他们偏偏还事多,隔三差五地不是这样的要求,就是那样的要求,甚至还有叫来舞姬在牢房中狎妓的。 偏偏对于这些人稀奇古怪无穷无尽的要求,张大成还总得设法去满足。长此以往,这样有些颠倒的关系更令张大成感到郁闷不已。但他却无力去改变什么。而这种情绪一直累积却得不到释放,终究会面临一个爆发的时刻。 而现在面对崔柏远的张大成,无疑就是这种状态。他拿着大杖,一边吩咐狱卒开门,一边气鼓鼓地看向牢房中的崔柏远。崔柏远也看到了他,不由得露出一副讥笑的表情,来到牢门前,指着张大成,气焰极度嚣张。 “张大成,你个软蛋,阿爷今日就站在此地,等你来打!要不敢打,你就是我阿孙!” “我去你奶奶的!”张大成听到崔柏远的挑衅,心中更加气愤,当即就抡着大杖重重打在牢门上,发出哐地一声闷响。见张大成来真的,一旁的几名狱卒赶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将张大成拦住。 “头,打不得啊……”一名老狱卒低声对张大成道:“他可是崔家小郎君,要是有个好歹,即便是崔家的侧房,也能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但正在气头上的张大成,哪里还听得进去这种话,他双目圆瞪,面色赤红,那表情仿佛是要生撕了崔柏远,此时正声嘶力竭地扭头命令着一旁拿钥匙的狱卒:“开门!快他娘的给老子开门!” 一名年轻狱卒眼见张大成的表情,两股战战地拿出钥匙便要上前打开牢门,却被一旁的其他人眼疾手快地拉住。 “不能开,你开了这道门,头儿就完了!” 见无人开门,崔柏远的气焰更加嚣张。他站在牢房中,戟指张大成:“阿孙,快来叫声阿爷来听听?阿爷看你不爽很久了,等阿爷出去了,你就等好吧,阿爷不整死你,就是你生的!” 崔柏远的这番话,令张大成更加愤怒。他心中的怒火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眼见仍是无人敢上前开门,张大成伸手甩开拦着自己的狱卒,冲上前抢过年轻狱卒手中的钥匙,便要开门。 崔柏远向来欺软怕硬,之所以方才敢于出言挑衅,正是认准了张大成往日对他们这些有权势的囚犯服服帖帖,令崔柏远形成了一种认知,认为张大成便是那个可以随意供他拿捏的软柿子。何况往日他借着崔氏的威风,在外飞扬跋扈,连冯既白等人尚且都不放在眼中,哪还会怕张大成一个小小的狱丞。 只是崔柏远忘了,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他当着这么多狱卒的面,对张大成出言极尽折辱,是个人怕是都忍不了,何况是已经积攒了很久负面情绪的张大成。 眼见张大成奔到门前,伸手便欲拿钥匙开门,崔柏远也终究是慌了神,只是碍于外面那么多狱卒看着,他也不愿就此折了面子,于是返身从一旁拿过一只胡凳,摆开架势,俨然就是想要同张大成干上一架。 恰在此时,上层的大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怒喝:“住手!”众人扭头向外看去,却正看到陆见带着虞雁回,打开大门走了进来。张大成眼见陆见到来,一时便也压抑住怒意。毕竟方才崔柏远打了医署的人,此事若要论起来,医署才是最大的苦主,便由陆见来处理此事,倒也合乎情理。 陆见看了看呆在乱糟糟牢房中的崔柏远,又看了看一脸怒意,仍拿着大杖的张大成,迈步走到张大成面前,低声道:“张兄何故如此,这一杖下去,若是给他打出个好歹,那崔氏二房能放过你?” 张大成此时听闻陆见所言,方才觉得后怕。连忙扔掉了手中的大杖。随后他扭头看了看在牢中依旧气焰嚣张的崔柏远,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顶在胸口,弄得他气息不顺,暗自恼怒。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倒是咋整。”张大成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同陆见吐槽一般低声言道。 陆见沉思片刻,扭头向牢房深处看了看,不由得泛起一抹笑意。他悄悄凑近张大成:“张兄勿虑,我有办法整治这厮……” 第70章 整治柏远 “上月使君不是派遣州兵,剿灭了石龙县附近拦路打劫的一伙盗匪,还抓了匪首,似乎正是关在此处,是吧?”陆见凑近张大成,面上带着一抹坏笑,出言问道。 “对,对。确有此事。那个匪首叫蒋超,就关在大牢尽头。由于其匪帮染了好几条人命,使君已依律作了判决,定于秋后处斩。”听到陆见相问,张大成也想起来此事,连忙回答陆见。但他想了想,也没明白陆见为何突然提及此人。 “既然崔柏远打了为其换药的医官,又砸坏了牢房的东西,不若给他换个牢房住,如何?”陆见突然提高了声音,听得周围众人皆是一愣。 这崔家二郎君,平素跋扈,基本上将这些狱卒都得罪了个遍。众人皆是对其心怀忿忿,但碍于他的身份,又不敢对其做出什么事,唯恐遭到崔氏的报复。此时听到陆见的话,这些狱卒多半都还未曾反应过来。但张大成却兴奋不已。 方才陆见问他匪首之事,他还尚且不知何意,但陆见又提出换牢房,张大成便登时明白了陆见所想。那匪首秋后处斩,如今便是得过且过,活得一天算一天了。何况他往日拦路抢劫,还伤了数条人命,所劫的对象也多半是当地豪族商贾,对崔柏修这样的人并不畏惧。 而陆见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更换牢房,便正是设法免去了张大成应对此事所需担负的责任。日后若是出了事,上面追责下来,也是陆见首当其冲。想到此节,张大成甚至不由得有些感动。 往日冯既白当医监的时候,惯常向下发布一些模棱两可的指令,令下面揣摩着意图去办事,若是办对了,功劳是他的。若办错了,责任是下面的。张大成对此虽有不齿,但也无力改变,只能顺其自然,随大流而行。 如今陆见却直接展现出了他身为上官的担当,令张大成感到难能可贵,同时又感动非常。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期盼,倘若陆见医治担任医监,多好。只是从他的角度上来说,谁也不知道冯既白与陆见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而他这个位置上的人,只能随波逐流,见风使舵。 主意既定,张大成便吩咐几名狱卒一同进入牢中,将崔柏远拖出。崔柏远见张大成终究还是没有打他,认为张大成终究是畏惧自己,因而态度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嚣张。 “阿孙,你想怎样,阿爷都奉陪!” 伴随着崔柏远嚣张的叫嚷声,两名狱卒架着他向牢房深处拖去。张大成一脸铁青地看着面带讥笑的崔柏远。陆见与虞雁回则站在张大成身边,陆见笑意盈盈,俨然在看一桩趣事。 “张兄勿虑,此次定教崔柏远那厮服服帖帖。”陆见看着面色铁青的张大成,忙出言宽慰道。张大成则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崔柏远那厮如何被整治。” “方才我已叫人去知会了蒋超,设法整治崔柏远,但不能往死里整,又不能让他过得太轻松。只要整治得当,便将崔柏远的伙食与他调换。”陆见语气平稳道,但崔柏远的命运,已经在他们这三言两语之中,迎来了一个大的波动。 狱卒们将崔柏远架至蒋超的牢房外,打开门将之扔了进去。崔柏远却还笑嘻嘻地喝骂架他来此的狱卒是张大成的走狗,全然不知在身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蒋超的这间牢房中,没有床榻桌椅,地上只是铺了一层干草,便作为床榻。崔柏远大剌剌地在新牢房中转了一圈,相较于他之前的那间牢房,这间不仅小,潮湿,又没有窗口而显得十分局促憋闷。 崔柏远停下脚步,看向正坐在干草上的蒋超。蒋超正闭目养神,看也不看崔柏远,但他身上脏污不堪,显然很久不曾洗漱,头发都黏在一起,一缕一缕的,身上衣服也满是尘灰,看得崔柏远不由得一阵皱眉。 “喂,你起来,把这草垫子让给阿爷坐坐。”崔柏远不知自己的处境已不同往日,还在向着蒋超发号施令。以前不论是狱卒,还是牢里别的囚犯,见到他无不恭恭敬敬。这令崔柏远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面前的这个人,也会如同其他人一样,对自己恭恭敬敬。 但崔柏远不曾料到,坐在草垫子上的蒋超,不仅没有起身,而且动都没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俨然已将崔柏远当成了一团空气。 “又是哪来的狗辈,阿爷的话,你没听见?”崔柏远见蒋超对他不理不睬,心中已然有了几分怒气,出言诘问道。但不料,蒋超依然没有理他。这令崔柏远的怒火急速上升,他抬手就一个巴掌向着蒋超扇去! 就在崔柏远的巴掌要扇到蒋超的前一刻,蒋超动了。他飞快地举起左手,挡住了崔柏远的一击。而后只是抬眼看了看崔柏远,随即用力将崔柏远的手甩开,却依然没有说话。 崔柏远见蒋超挡下了自己的巴掌,却依然不说话,只道是蒋超也对其心有畏惧,便十分嚣张地上前,抬腿踢了蒋超一脚。 “让开啊,田舍翁。”崔柏远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他认为对于蒋超这种三棒子打不出个屁的角色,就要果断一点,直接拳脚招呼便了事。 但崔柏远又没想到,蒋超竟看也不看,抬手便抓住了他的脚腕,用力一推,便令他倒在一旁。从未被如此对待的崔柏远怒意更炽,起身便要继续对着蒋超拳脚相加。但不料,蒋超也从草垫上站起,瞪着一双牛眼,看向崔柏远,身上的手铐脚镣随之叮当作响。 眼见蒋超居然被打上了脚镣,崔柏远不由吃了一惊。他在牢中也算是见多识广,但打着脚镣的囚犯,却是见所未见。 “哪来的苍蝇,搅了大爷的好兴致?”蒋超看向崔柏远,宛如在看一个死物。崔柏远在高大的蒋超面前,终于感到恐惧。但碍于脸面,却仍强撑着嘴硬。 “竖子,阿爷喊你让开,让阿爷坐一会!”崔柏远话音未落,便只觉得面前如铁塔一般的大个,又敏捷非常地向着自己奔了过来,随即,一道冰凉的铁链便勒上了自己的脖颈。 “放开我,要杀了我,你也得死……”崔柏远喘息着,继续出言威胁蒋超,但蒋超恍若未闻,只是将手中的铁链再度收紧。 “放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家有钱……有好多好多钱……”崔柏远心中明白,自己这次是真的遇上了硬茬,只是他求饶的话语也没能让对方松手,反而只觉得呼吸愈加困难,脖颈上的铁链,也越收越紧…… 第71章 匪首蒋超 随着铁链越收越紧,崔柏远的眼睛已不自然地开始上翻,喉咙之中也嗬嗬有声,大量涎液顺着他的嘴角涌出,转眼便将他前胸的衣服打得透湿。而蒋超却还没有丝毫要放手的意思,随着他继续用力,崔柏远的脚都几乎被提离了地面。 愈发感到呼吸困难的崔柏远,脑海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悔意。自打他进了这间牢房之后,就感觉到这个蒋超并非好相与的角色,但长久以来的傲慢自大,仍然令他做出那般嚣张举动。如今,崔柏远却是懊恼不已。 但是,现在的崔柏远已无力去后悔,甚至连思考的空间,都已几近消失。蒋超在手上发力的同时,他低沉的冷笑也清晰地传入崔柏远的耳中。这无疑令崔柏远更加崩溃。 现下,自己的命,居然掌握在往日里他连正眼都不会瞧一眼的人手中!而正是这种不甘与恐惧交杂的情绪,让崔柏远倍感屈辱。只不过,他连屈辱的感觉都来不及细细体会,只觉得对方越勒越紧,令他的身体腾空起来,伴随着咯吱咯吱的颈骨关节响声,崔柏远只觉四肢百骸都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随即,一股热流自下腹涌出,继而,后门处也生出异动,一阵噗噜噜地响声过后,崔柏远脑袋一空,但不想本来死死勒住他脖颈的蒋超,却突然松了手。 崔柏远随着蒋超的松手,立时坐到了地上,咳了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却只觉裆下凉飕飕的,抬头看去,只见那蒋超却不复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而是左手捂鼻,右手不断地扇着。 崔柏远只觉裤腿之中,有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下。当即明白了事由,想必是自己被锁住咽喉,恐惧之下屎尿齐流,倒令那蒋超松手放过了自己。此时虽然牢房之内气味尴尬,但崔柏远只觉劫后余生,兀自庆幸不已。 蒋超一边掩鼻,一边仍在观察着崔柏远。身为一个死囚,蒋超明白,他所剩时日,也只余刑部复核,到核准该案并允许行刑的文书到达安州的这短短数月而已。而且自己屡屡打劫富豪士绅,早已为此地掌权者所痛恨,自己的案子,绝无转圜的余地。 因而,蒋超在最后的这一些时光里,只想着能够过得稍微舒服一点。但安州大牢中的狱卒,对他却是看守严密,但生活待遇,除了因为忌惮他的危险性而为他单设的一个单间之外,与其他普通囚犯却是别无二致。 蒋超早就过惯了吃香喝辣,横行无忌的日子。此时身陷囹圄,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理,但是对安州大牢,以及狱丞狱卒对他这样的重犯,给予这样差劲的待遇感到十分不满。 因而,当陆见提及让他享受崔柏远的“高级囚犯”待遇,但条件就是让他设法整治崔柏远,蒋超立即便心动不已。俗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对于他这个结局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死囚来说,能改善待遇已经不错,又如何能够奢求更多呢? 但当蒋超见到崔柏远之后,他内心却有些许失望。本以为能让狱丞与医监都整治不了的,是个什么厉害角色,见到之后才发现,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蒋超内心隐隐还期盼着,能在自己人生最后时刻,来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为最后这段牢狱时光增添些许乐趣。 虽然有些不屑于崔柏远这样的小毛孩子,但是为自己的待遇考虑,对于张大成与陆见所交代的事情,无疑还是需要好生经办的。因而蒋超一上手,就拿出了百分百的认真态度。纨绔子弟崔柏远哪里见过这阵仗,面对下手狠辣的蒋超,也只有被吃得死死的份。 但事实证明,如果不考虑下手目标承受能力的话,过分认真,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蒋超看着被勒得趴在牢房一角狂咳不已的崔柏远,不由得暗暗懊恼方才下手是有些重了。 陆见派人也确确实实地告诉过蒋超,整治崔柏远的同时,并不能将他往死里整。蒋超也有心遵守这个协定。并非是他在意崔柏远的性命,只是他唯恐若不照章办事,自己的待遇也并不会有所改变。 蒋超不知道的是,得亏方才他见崔柏远大小便失禁,便立即松手。倘若他再用力多勒一会,陆见就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此时目睹一副狼狈模样的崔柏远,蒋超不由得又升起一股恶感。这小子年岁虽是不大,说话办事,却极度嚣张。倘若不是在这大牢之中,自己都有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结果了这小子性命干脆。 “嘘——”蒋超压住心中的愤愤之情,开始出言逗着崔柏远:“竖子,可知敝人是谁么?” “呵。”崔柏远只觉缓和了些许,内心道此人果然不敢取自己性命,因而态度又复嚣张了起来:“阿爷管你是谁?但凡出了这间牢房,阿爷不弄死你……” 见崔柏远仍然死性不改,蒋超双手一拍地面,起身便向着崔柏远行去。而崔柏远虽然嘴上兀自逞强,一看到身材高大的蒋超向着自己走来,便想起了方才被绞喉的痛苦,以及无法挣脱的压迫感。 一念及此,崔柏远不由自主地手脚并用,半躺于地快速向身后退去。而他方才拉在裤裆里的黄白之物,便就此漏了出来,在牢房地面上,拖出一道粗长的印记。 本欲继续教训崔柏远的蒋超,见到这等情景,内心却突然放弃出手整治的想法,转而有了新的主意。 蒋超与豪族士绅打交道时日已久,深深地知晓这些人身上存在的通病,便是既当又立,而且极度爱护脸面。崔柏远在牢中四处炸刺,宛如疯狗一般,也多是意欲维护自己的身份。 一念及此,蒋超的双眼,也突然随着笑意而弯曲起来。崔柏远见蒋超非但没有再度恼怒地上前攻击自己,而是在看着自己发笑,这种笑容,却没由来地令崔柏远内心发寒,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你……你想干什么……”崔柏远虽强压心中的恐惧,但态度已不复方才那般强硬。 “你说,你是哪家的小郎君来着?”蒋超眯起眼,眼神中却透着几分危险。但崔柏远却并未觉察,反而觉得,自己身上崔氏一族的名头,终究还是管用的,可以吓住蒋超这样的人。 “你若问,阿爷便告诉你,阿爷便是崔家二子崔柏远,安州赫赫有名的崔德福,那便是阿爷的阿爷……” “哦,那就好办了。”蒋超并不在意崔柏远逞些口舌之快,反而眯起眼,视线扫过牢房外,直望向牢房入口外,三三两两巡视的狱卒们。 崔柏远正奇怪之间,却见蒋超趴在牢门处,向外大喊道:“来人,来人,崔氏小郎君崔柏远,被老子吓得屎尿糊了一裤裆!快来人给他收拾收拾,省得污了老子的牢房!” 第72章 整治柏远 随着蒋超的叫喊声,甬道尽头大门外的狱卒飞快地打开门,涌入牢房,直奔蒋超这边而来。而住在附近的其他囚犯,也纷纷打起精神,个个伸着脑袋,凑近牢门,努力地向着蒋超这边的牢房观望着。 然而蒋超却并未消停下来,仍然继续十分卖力地叫喊着,看他的阵势,不将牢房外当值的狱卒等人都喊进来围观一下崔柏远的丰功伟绩,他是不肯干休的。而其他囚犯对此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地热情。 往日里,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受过州中豪族大户的闲气。更甚者,有些囚犯,与这些豪族大户甚至有利益上的冲突,此时听闻崔家小郎君恍如童子一般,将屎尿糊一裤裆,登时也都来了兴致,努力地想要一探究竟。 随着牢房外,当值的狱卒们聚拢而来,却纷纷看着牢房地面上拖出的那一条粗长的黄褐色印记,有的掩鼻,有的皱眉,有几名时日不久的狱卒,甚至踉踉跄跄地跑到一边,呕吐了起来。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焦点崔柏远,此时却陷入了一种万分尴尬的境地。他赶忙向牢房内侧跑去,却发现牢房之中,并无可供躲藏的地方。而且蒋超一发现他有逃走躲藏之意,便一手揪住了崔柏远的脖领子,将他拖回牢门边,如同进行展示一般,将崔柏远扔在滴着黄汤的裤裆赤裸裸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如今崔柏远躲也躲不得,逃也逃不得,只能任蒋超抓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着他的尴尬。崔柏远的面容,已经因恼怒和羞惭而涨成了猪肝色。而牢房中其余囚犯叫闹着起哄,狱卒们则在牢门外围观,衬托着崔柏远的处境更加难堪。 崔柏远不料蒋超使出这等手段。难堪之余,更感耻辱。往日里他威风八面,飞扬跋扈,即使入了这大牢的牢门,也自认高人一等,从未将牢中其余囚犯放在眼里,可现今经蒋超这么一闹,他在安州大牢算是扬了名了。 崔柏远的难堪仍然持续着,过了许久,才有新进狱卒在老资格的狱卒催促之下,不情不愿地打开牢门,入内开始清理崔柏远的遗迹。 崔柏远就这样被蒋超提溜着脖领子,看着狱卒们一脸嫌弃地拿着墩布,将自己方才拖行而出的那一道粗长的黄褐色遗迹清理干净,内心耻辱便到达顶点,再也绷不住的崔柏远,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有忍住而哭嚎起来。 张大成此时站在牢门外,满面堆笑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内心终于找到了某种平衡,念及方才还嚣张不已,对自己恶语相向的崔柏远,感到心中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更暗自对出了这主意的陆见佩服不已。 狱卒们打扫干净牢房,又提了两桶水入内,将崔柏远拉到牢房一角,除去衣衫,更感耻辱的崔柏远仍然哭嚎着,令一名老狱卒颇感不耐烦,便出言警告崔柏远,若是他再不遵号令,肆意妄为,便将他拉着在牢中示众。 光溜溜的崔柏远一想到自己还要被拉着在牢中行走,让那些往日自己都不会拿正眼去瞧的贱民肆意评论辱骂,便是登时止住了悲声。而另一名狱卒递上棉布令其自行洗涮,崔柏远如蒙大赦,赶忙拿起棉布,蘸着桶中水,忙不迭地擦拭起来。 少时,崔柏远擦拭完毕,两名狱卒便递上替换的衣衫。这衣衫不比崔柏远往日所穿,是粗麻质地。但此时的崔柏远已无力再计较这些,忙不迭地接过,立即穿上身。虽然粗麻衣衫有些扎身,但这等时候,有件衣衫蔽体,已令崔柏远求之不得。 看到崔柏远换好衣衫,两名狱卒便一前一后行出牢门,随后返身将牢门锁好。始作俑者蒋超立在一旁,满面笑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也是快意畅然。 换好衣衫的崔柏远,再也不敢提让蒋超起来,自己坐在草席上。回想方才那些事,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入躲藏,深以为耻。见蒋超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崔柏远赶忙找了个远离蒋超的角落,瑟缩着坐在地上,还不时用余光瞟着蒋超,生怕他心气不顺,再给自己整点什么新花样出来。 见崔柏远果然如同自己预料一般,蒋超不由得一脸得意地哈哈笑了几声,随后回到草席旁坐下,却仍然目光不善地不时看向崔柏远。但此时的崔柏远已成惊弓之鸟,在蒋超面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气也不敢喘。 蒋超对这样的结果也颇感满意。只是不时出言逗弄崔柏远。崔柏远再也不敢像之前一般,对蒋超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来了老子的地盘,就给老子老实一点。”蒋超还不忘继续数落着崔柏远:“这若不是在牢中,你这号玩意,老子抬手就是一刀……”蒋超一边说着,一边还抬手比划了一下。崔柏远听得蒋超这番话,也颇感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不多时,打理完毕的狱卒们纷纷散去。到了开饭时间,而送入这间牢房的餐食被分作两份,一份是崔柏远往日习以为常的炙烤羊肉、炖鸡、拌豚肉配白饭。而另一份,是牢中大部分囚犯的标准,一碗小米稀粥,配两个掺了糠的燕麦馒头。 经历了一下午折腾的崔柏远,看到往日中嫌弃不已的餐食,方觉腹中饥饿,赶忙连滚带爬地来到牢门前,伸手就要拿过那份净是肉食的餐盒。不料就在此时,旁边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在崔柏远面前牢牢按住那份餐盒。 崔柏远心下一凉,扭头看去,却见蒋超正一脸戏谑地看着他。崔柏远赶忙放开手,又拿过一旁的小米稀粥与燕麦窝头,也不敢再和蒋超对视,缩到墙角中,开始艰难地吃着这份对他而言无异猪食的餐食来。 与之相对,就在旁边不远处,蒋超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份本该属于他的餐食。崔柏远虽然满心不满,但却也不敢提出异议,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默默地咽下这颗自己酿就的苦果。 一名狱卒在不远处,细细地看着崔柏远这副吃瘪的模样,随即快步行出牢房,将此事报告给了外面的张大成。听闻飞扬跋扈的崔柏远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张大成老怀大慰,转身便向着陆见拱手。 “陆医监出得主意,整治了这厮,也算为我等差人出了口恶气。张某便代众位同侪,谢过陆医监。” “区区小事,何劳挂齿!”陆见笑着应过张大成:“此事已了,陆某也该回医署了。” 张大成闻言,连忙将陆见一路送出大牢。陆见刚刚迈出大牢的牢门,便见阿魏神色匆匆地奔来,赶到近前,方才气喘吁吁地拉住陆见的袍袖。阿魏正要言语,却一脸顾虑地看了一眼跟着陆见行出的张大成。张大成见状,也识趣地告辞退下。 “阿兄快走,元校尉命我来唤你!”阿魏急匆匆地说完,便拉着陆见,一路向韦府方向奔去。 第73章 孝昌奇案 阿魏拉着陆见来到韦府门前,大门旁的门房看到阿魏与陆见,甚至不加盘问,便费力推开了大门,放二人入内。 得益于常年与韦府之间的走动,如今韦府中的小厮、侍女、门房皆已明了陆见就是公主殿下的座上宾,看到陆见都是一副笑脸将之迎入府中。而那些往日曾经欺压阿魏的泼皮无赖,看到陆见与阿魏出现,也皆是远远地躲藏起来。陆见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种身份的转换带给他实际上的便利。 阿魏与陆见穿过韦府前的庭院,沿着回廊行入西厢之中的侧房,元庆就在其中等待着陆见。 看到元庆,阿魏很自觉地返身关上门,留在门外帮二人望风。阿魏心中十分清楚,如今陆见早已从行走江湖的郎中,变成了能够在安州搅动风云的一个人物。而他的命运,早已同陆见维系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早年在底层中闯荡的经历,也让阿魏具备了察言观色的功力,往往陆见一个眼神递过来,阿魏已经明了陆见的意思。方才阿魏看到陆见向他使了眼色,便知晓二人的谈话事涉机密,因而很自觉地替二人关上门,并立在门外望风守候,以防隔墙有耳。 “元校尉唤陆某前来,莫不是先前那箭矢有了眉目?”陆见开门见山,向元庆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自从前番冯既白遇刺,陆见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能够找出这两枚箭镞的主人。虽然对接下来的事情也并无一个周详的规划。但陆见认为在当下安州这个错综复杂的局势之中,能够多掌握一些信息,无疑总是好的。 倘若因此知晓这些高门大户萧墙之内的算计与争斗,从哪个方面来看,对自己无疑都是有利的。进可以以此为据,拿捏那些大人物的把柄来为自己谋求一个有利的态势。退也可以以手中这些黑料自保,令安州之中搅动风云的这几家,对自己都怀有几分忌惮,从而神色从容地坐山观虎斗。 “惭愧,在下至今未能查清这些箭镞的来历,还望陆医监见谅。”元庆面有几分惭色对陆见言道。此事令他也颇感奇怪,凭借自己早已布局完毕,遍布州中的眼线,竟然至今都未能查到事涉这两枚箭镞的线索,属实令元庆觉得有些颜面无光。 但元庆深知,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对方隐藏得越深,就说明他背后牵扯的事情越大。结合先前安州城中发生的诸多事件,对方的图谋如今尚且不知,但此事一定与之牵扯颇深。元庆虽无投鼠忌器的顾虑,但公主如今身份敏感,令他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既然如此,元校尉可是有什么要事?”陆见看着颔首思索的元庆,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有个暗桩告诉我一件旧案,我怀疑此案与曳落河中人有关系。”元庆思虑片刻,吐口向陆见言道。 “哪桩案子?”陆见听闻元庆所说,立即来了精神,连忙出言问道。 “去岁末,孝昌县中有一旅店为人所屠,你可知此事?” “不曾。”陆见思索一番,摇了摇头。元庆所说的时间,他大抵刚刚出狱不久,应是正与阿魏四处行走,为人看病诊治之时,对于元庆提及之事并无印象。 “那间旅店经人辨识,却是一帮流匪开的黑店。专门麻翻往来旅人并打劫。若不在店里就食的,便趁人熟睡之时闯入屋内谋财害命。不到半年光景,已经害了十七八条人命。” “既是如此,这伙人也是死不足惜。”陆见闻言愤然道。 元庆点点头:“这帮恶匪确实死不足惜,但你可知,死去的五名恶匪中,三人是为利刃所杀,皆是一招致命。另两人一个倒在门边,另一个已经冲出旅店逃了十余步,却还是倒在路边。” “莫非这两人是被射杀的?”陆见听着元庆所言,心中已大致对旅店中的这场激斗,有了一些自己的判断。 “不错。”元庆颔首道:“依官差们判断,此二人一见同伙纷纷为人所杀,便心生惊惧想要逃命,但那人却掏出手弩,一下一个将意欲逃离的二人结果。只是官差们事后前往勘验之时,并未在这二人身上找到弩矢,只是发现他们身上,都有一个血洞,显然射入的弩矢在事后便被拔走。” “元校尉认为,此案的凶犯所用,就是十字形箭镞?”陆见听着元庆的描述,立即明白了其中的种种情形。 “不错。你也见过那箭镞的模样,倘若生生拔出,箭镞的倒刺势必会扯出一大块肉。而仵作勘验尸首时,清洗了死尸创口,几乎可以确定这两处创口皆是由十字形箭镞所致。”元庆想了想,沉声道:“但官差们事后全力侦缉,仍未能将凶犯捉拿归案,此案在州府之中,便也成为了一桩悬案。” “如若事情确如我等推断,那此案的凶犯,与行刺冯既白之人,便至少存在某种联系?”陆见皱着眉头,面色凝重起来。 “那些曳落河精锐离了军中,仅凭自己,也绝难一边生活,一边躲避官府的查缉追捕,因而,多数都是三五成群,各显神通。”元庆道。 虽然如今尚且不能够下定论断,但两度出现的十字形箭镞,却无疑昭示着州中的确有这股神秘力量的存在,并且以一种极为隐秘的方式隐蔽与活动。而他们,甚至能够逃过自己亲手安插,遍布安州的暗桩,不由得令元庆心中莫名发寒。 现如今,这些潜藏的杀手尚未对公主表现出敌意。不过一旦他们受雇于人,开始采取针对公主的活动时……元庆眉头紧皱,甚至不敢往下想。 而与元庆相对而坐的陆见,神情也并不比元庆轻松多少。未知的刺客、不知能否信守承诺的冯既白、医署中各怀心思的同侪、还有意图利用他的崔柏修…… 感到事态并不乐观的陆见,起身向元庆告辞,随后同阿魏一起离开韦府。不料,正当陆见行至医署门外时,却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医署后门,冯既白在两名医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登上马车。 陆见神色凝重,躲在一旁,风吹起马车窗口的帘布,露出车内坐的一抹姹紫嫣红,赫然竟是崔氏侧房,那个精明强干的秦六娘! 第74章 六娘之谋 马车内,秦六娘已不复往日里温柔婉转的模样,而是一副冷冰冰地面孔,瞪视着捂住伤处,不时呻吟的冯既白。 冯既白面临秦六娘如刀剑一般的瞪视,只觉得如芒在背。为掩饰自己的不安与尴尬,只得装出一副伤势甚重的模样。但在其背部,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冯既白心中明了,相比于陆见,面前这位秦六娘,是他更为开罪不起的人。冯既白虽在安州医署经营多年,并掌握着多家医馆药铺,但他所凭借的,也不过是崔氏在背后明里暗里的支持。 原本自己同崔氏的关系,正是相辅相成。崔氏的声望与人脉,为冯既白拓宽了不少道路。而崔氏将冯既白视为白手套,遇到一些不便于他们亲自出面的事务,也多交付给冯既白去处理。 换言之,在长久以来维系这种关系的过程中,崔氏掌握着更多有关冯既白的黑料。而这些东西,也是冯既白始终只敢自保,而不敢得陇望蜀,更进一步的缘由。 对于秦六娘此时借着探视的名义来见自己的目的,冯既白也猜到了个七八分。这位秦六娘一向精明强干,一手将崔氏的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令崔氏正房都不敢与之争锋,所图之事,也只是为其子崔柏远而已。 若要说这位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秦六娘有什么软肋,那么一定是她的儿子崔柏远。 冯既白早先已从医官医士们的闲谈之中,得悉了崔柏远大闹牢狱,从而被狱卒们关到蒋超牢房中的事。崔柏远在其中屎尿齐流的事,更为医署众人所津津乐道。因而一向将崔柏远视为掌中宝的秦六娘,对此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但与崔氏正房不同,秦六娘虽然一力打理了崔氏的诸多产业与家中诸事,但她却始终占了名分的亏。倘若是崔柏修身陷囹圄,那么其母大半会直接设法活动,甚至不惜动用崔贵妃的这层关系,哪怕向圣人讨个恩典,也定然要将崔柏修捞出来。 可作为崔氏家主崔德福的侧房,秦六娘却没这般大的能量。因而自崔柏远出事之后,虽然屡屡设法,想要将崔柏远捞出来,但多次阴差阳错,总是未能达成自己的设想。 如今,她听闻崔柏远在牢中,已经和死囚关到一个牢房之中,定然会不遗余力地使出全身解数,也要将崔柏远设法救出。 本来在秦六娘的观念之中,崔柏远只是考试舞弊,又并非十恶不赦。往日里使些钱活动活动,便总有通融的余地。可崔柏远当街遇刺,阴差阳错才捡回一条命,令刺史都关注到此事,几乎杜绝了秦六娘暗中活动的可能。 更有甚者,这一次行刺失败,也令秦六娘知晓,崔柏远即使出狱,处境也十分危险,因而作为权宜之计,暂且令崔柏远在大牢中安身。 可这段时间来,秦六娘也没少上下活动。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她敲木钟敲到安州主簿那里时,往日所求无有不允的主簿,却也告诉她,刺史对此事盯得紧,即便他们,也不敢在这个时节将崔柏远弄出大牢。 原想等待一年半载,等风头过去了再行活动的秦六娘,听到崔柏远被关入死囚牢中的遭遇,也定然是坐不住的。 冯既白心情忐忑,但面前的美妇人却一直一语不发,车内的气氛尴尬至极,令脸皮颇厚的冯既白也感到浑身不适。但眼见秦六娘那般足足可以杀死自己的表情,冯既白终究还是有些承受不住,便试着主动开了口。 “不知今日夫人唤老奴,所为何事……” 秦六娘听闻冯既白开口,稍稍偏过头,眼神定定地看着冯既白,随后语气有些急促地开口:“柏远被狱卒弄到死囚牢中,你可知此事?” “啊?”冯既白故作惊讶:“柏远不是一直在大牢上层单间之中嘛,怎么会被带去死囚牢中?” 冯既白早就已经想通,倘若自己佯作不知此事,便更能够撇清自己与此事之间的干系,从而令秦六娘将心中的不满与怨怼都发作在他人身上。 “坊间早就传遍了,言及是在场的医官与狱卒所言。冯医监,你当真不知?”秦六娘语气转冷,反问冯既白道。 “唉……老朽不中用了,如今既要掌管医署,又要打理医馆,药铺,只觉精力不济,便将医署事务转交陆医监负责……”冯既白说着,又咝了一声,随后快速用手捂住胸口伤处,额头上也十分配合地流了几滴汗水下来。 “前番遭到歹人暗算,老朽又中了两箭,听闻那箭上还淬了乌头毒……”冯既白说着,又开始喘气,直看得一旁的秦六娘一愣一愣的。 “这么说,柏远被弄去死囚牢中,是那陆见的吩咐了?”秦六娘眼看冯既白在她面前的这一番表演,不由得又想起冯既白确实遇刺负伤,心中已隐隐信了几分。 更兼陆见先前与崔柏远之间的龃龉,在安州这里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一念及此,秦六娘的面色之中,更添几分愤怒。 先前陆见替崔柏远治伤,虽然过程一波三折,但总归是救回了崔柏远一条命。秦六娘心中难说感激,但对于陆见倒也恨不起来。 然而想到如今的崔柏远正在死囚牢中,不知承受着怎样的煎熬与折磨。秦六娘不由得心中一紧,有些恨不得将陆见当场扒皮抽筋的冲动。 “夫人明鉴,老朽这几日一直在医署养伤,对外间所发之事,委实不知,如有不周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冯既白挣扎着爬起身,在车厢中跪伏着向秦六娘叩首。秦六娘仔细观察片刻,见冯既白态度真诚,不似作伪,便也摇摇头,悠悠叹了口气。 马车缓缓停下,秦六娘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外面俨然竟是崔府侧门。 “你起来吧,冯医监,随我入内议事。”回到了自家门前,秦六娘终是又拾起了往日里那种端庄的做派,对冯既白言道。话音未落,便自顾着起身,下车向府内行去。 冯既白听得秦六娘离去,心中也知此事难以善了,但苦于自己对于秦六娘的拿捏,又毫无办法。只得忍痛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秦六娘向府中行去。 府中正堂之内,秦六娘坐了主位,打发一旁的侍女去为冯既白沏茶。待侍女离去,秦六娘探过身,对着冯既白沉声道:“两月之内,有劳冯医监捞出柏远,并整治陆见……否则……” 冯既白心下一惊,抬头看向秦六娘,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下文。 “否则,我势必倾尽全力,让冯医监致仕归乡!” 第75章 秦氏母女 秦六娘几乎咬着牙根说出的这句话,却令一向处变不惊的冯既白也为之大惊失色。他心中清楚,秦六娘不仅是说得出来,也完全能够做得到。而若是由秦六娘推动他致仕归乡,那么便意味着他在安州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成果,将尽数付之东流。 冯既白在安州的这些年,咬着牙隐忍,并在诸多豪门大户之间左右逢源,所为的,正是要衣锦还乡,而极力意图避免晚景凄凉地致仕。而秦六娘也正是准确地拿捏住了冯既白的这一点。 对秦六娘来说,什么事她或许都可以商量,也正是由于她能够审时度势地处理事情,有时为了达成目的,也从不吝惜出让利益,故而崔氏能够在她主持经营之下日益壮大。 但是现今,涉及到崔柏远,秦六娘已不可能再做退让。如果情势逼不得已,她能做出更多牺牲。可现如今,上面的路子走不通,陆见步步紧逼,甚至将崔柏远弄到死囚牢中,触动了她那一根脆弱又敏感的神经。 眼见面前的冯既白沉默不语,秦六娘冷哼一声:“冯医监莫不是觉得,奴家方才所说,皆是戏言?” 听闻秦六娘冷冷地出言质问,方才正在努力思考对策的冯既白,立即恭敬地垂首施礼道:“夫人勿怪,老朽方才,是在思索良策。” “哦?那冯医监有何良策,不妨说来听听。”秦六娘对于冯既白这个老滑头,也早已感到了几分厌倦,但当下情势,自己能够做的选择,又委实不多。 “陆见先前为了争夺医监一职,指使牢中囚犯联络同伙,将老朽暂定的医监人选郑源绑走……”冯既白想到这一层,不由得对陆见也带上了几分恨意。 “医监所言,可有实证?”秦六娘听闻冯既白的话,立刻打起了几分精神,连忙出言相问。 “有。”冯既白低头自怀中取出前番在牢中审问杨胜与李大武时所书的口供。上前几步,递到秦六娘面前。秦六娘接过口供,随即扭头向后言道:“筠乐,出来吧。” 冯既白闻言心中一凛。早就听闻崔氏一门之中,偏房秦六娘所出这一对子女,崔柏远纨绔,但小女崔筠乐,却精明能干,且颇擅谋划,俨然便是秦六娘身边智囊一般的存在。 冯既白不知,却连让秦六娘去找他,并出言威逼的主意,也是崔筠乐所出。在冯既白好奇的目光之中,正堂一侧的屏风微微打开,行出一位少女,身着绯色襦裙,披着青色纱巾,一头青丝在后脑高高挽起,盘成一个发髻,并用金钗银簪固定妥当。 崔筠乐轻迈莲步,移至秦六娘身侧。冯既白只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竟令他也不由得想入非非。 崔筠乐对着冯既白福了一福,随后转向秦六娘,轻声唤道:“阿娘。” 秦六娘面不改色,将冯既白方才递上的口供按在桌上。崔筠乐只轻轻扫了一眼,便抬起右手,掩嘴轻笑起来。 冯既白正疑惑之间,却听崔筠乐道:“冯医监,这样的东西,我也会写。不若稍后我便去书房,写写冯医监你的?” 冯既白叹口气:“崔小娘子,就莫再戏弄老朽了。” 崔筠乐拿过桌上的那份口供,大手一挥递到了冯既白眼前:“医监莫不是在说笑,这既然是杨胜的口供,为何不令他签字画押?倘若告到官府,难道能以此令上官们定罪不成?” “老朽不瞒夫人和小娘子,这的确是杨胜及李大武的口供,虽无法以此来扳倒陆见,但老朽还有别的佐证。” “哦?”崔筠乐闻言一挑眉,扭头与秦六娘对视一眼。秦六娘不咸不淡地看向冯既白道:“冯医监,如今在我二人面前,便大可不必藏着掖着了。若有旁证,也不妨明言。” 冯既白点点头:“陆见曾多次前往大牢,面见杨胜。我已找到了陆见进入大牢时的签字,以及医署中对应时间的诊籍,足可证明陆见前往大牢,并非为囚犯看诊,乃是私会杨胜,密谋绑走郑源……” 冯既白言罢,叉手为礼道:“倘若夫人再给老朽些时日,待老朽设法擒获杨胜同伙王大毛,便人证物证俱全,可将此案办成铁案,而陆见,也势必因此引咎辞职。只要老朽再度入主医署,便可设法宽待柏远,之后再慢慢设法,将他从牢中引出……” 冯既白心中清楚秦六娘究竟关注得是什么。因而也并未提及自己与陆见之间的恩怨,言语间仿佛是处处为秦六娘所想,急秦六娘之所急,令秦六娘也不由得有些动容。 “筠乐,你觉得呢?”秦六娘思索片刻,便转向女儿。崔筠乐抿嘴一笑,看向冯既白:“既然冯医监为此殚精竭虑,我与阿娘,便在家中静候佳音。希望冯医监勿要食言,早日让我阿兄归家,以飨阿娘思念之苦……” 冯既白闻言,笑着施礼道:“为夫人分忧,这是老朽分内之事,老朽此去,定当尽心竭力,以不负所托。” 告别了秦六娘母女,冯既白只觉捏了一把汗。他快步行出正堂,沿着道路向崔府侧门行去。旁边还跟着一名侍女,看样子,仿佛是生怕冯既白伤势复发,因而一路扶着冯既白前行。 不料,正当冯既白要行至侧门之时,前方回廊拐角处,却响起几声轻咳。随即,崔柏修竟翩然而出,一只手搭上了冯既白的另一只胳膊。 “听闻冯医监大伤初愈,正待去看望,怎料医监竟亲临蔽府。崔某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随即,崔柏修又转头看向侍女:“冯医监是本府贵客,理当由我自来搀扶,你且下去吧。” 侍女闻言,低头施礼而后离去。崔柏修笑吟吟地看着侍女走远,直至消失在回廊尽头转角,面色便立即冷峻下来,扭头看向冯既白。 “崔大郎君,老朽还有公事,委实不便久留府中叨扰……”冯既白见崔柏修出现,心中已明了没有什么好事。 “公事嘛,不急。”崔柏修边说着,边用右手用力捏了一下冯既白负伤的右臂,冯既白吃痛,却也只能强忍着。 “冯医监如今到处都吃得开,今日由姨娘的马车接来我府中,又与姨娘母女私下相会,想必也不是为了公事吧……”崔柏修语气平淡,但面色却渐渐地有些扭曲。 崔柏修背后不远,便是崔府的偏院。崔柏修与冯既白却都不曾注意到,偏院的阁楼之上,却开了一扇窗,窗内,两双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两个。 第76章 当务之急 窗内,崔筠乐斜倚在窗棂旁,面带笑意地看着侧门回廊边上,一派剑拔弩张的冯既白与崔柏修二人。秦六娘微蹙眉头,站在崔筠乐身后。母女二人一个艳丽,一个清秀,形成鲜明对比。但若叫旁人来看,多半会将她们母女认作姐妹。 “阿娘果然神机妙算,如此看来,他们二人之间嫌隙已生,接下来,就该是二虎相争的戏码了吧。”崔筠乐兴致勃勃地看着二人,笑着出言道。 “若不是崔柏修自己出了昏招,我怕还真难以撬动冯既白。”秦六娘回想着崔柏远遇刺前后的事,笑着摇摇头。冯既白委实是太过油滑,借着崔柏远遇刺的契机,左右逢源,待价而沽,对于秦六娘抛出的橄榄枝,也既不许诺接受,更不推拒,令秦六娘如今想起来,也觉得这等行径委实可恶。 自作聪明的冯既白却忘了,对于如今的安州各方来说,他并不是不可替代的。而察觉到冯既白已有背离之意的崔柏修,便也随之做出了自己的决断。也正是这个决断,令本来无隙可乘的秦六娘,敏锐地察觉到了契机。 “阿娘,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给他们添把火了?”崔筠乐离开窗棂,诡笑着询问秦六娘。 “崔冯二人虽已有嫌隙,但多年以来,他们之间利益牵绊,错综复杂,绝无可能直接撕破脸。况且此时我等若积极插手,只怕二人将会察觉危险,从而摒弃嫌隙,达成一致。”秦六娘冷静地思索了一番,出言对崔筠乐说道。 “如今阿兄还身陷囹圄,阿娘莫不是让我们在此坐等?”崔筠乐有些不解,不由撅起了嘴。 “筠乐,阿娘并非要你我在此坐等。”秦六娘沉声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要摸清楚冯既白的底细。你也清楚他一介医监,看上去职权不重,却能在安州经营十来年,委实不是个简单角色。” 崔筠乐平日里虽然也是颇多鬼点子,但是对于秦六娘的话,她还是比较信服。虽然崔筠乐基本在充当秦六娘的智囊,但与秦六娘相比,她在经验和阅历上,委实相去甚远,而她自己也深知自己的这些不足,故而在决策层面上,秦六娘的决定,便是说一不二。 秦六娘知道,虽然崔氏与冯既白多有业务上的往来,但是她手中所掌握的料,对冯既白而言不痛不痒,即使打出这张牌,也不会有什么威力。而崔氏一族中的核心,现今多半掌握在崔柏修与正室手中。他们可绝不会将自己掌握的情况与秦六娘等人共享。 正在思量之间,秦六娘却忽然被崔筠乐推了推:“阿娘,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人在往我们这里窥探?” 秦六娘依言顺着崔筠乐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见街道对面,一间三层小楼外的回廊上,正立着一名青布衣衫的男子,踮着脚尖向府内探望。秦六娘皱了皱眉,立即返身回到屋中,关上了窗户。 而那名男子也发现自己被察觉,快速返身回到楼中,崔筠乐想仔细看清他的特征,开窗再望去,却已不见那男子的身影了。 殊不知,这名男子,正是陆见。自从大牢回到医署,看到崔府的马车接走了冯既白,陆见便察觉到事有不谐,连忙命阿魏自医署中牵出一匹驮药材的驴,一路骑驴跟着马车,直到亲眼看秦六娘与冯既白二人行入府中,陆见方才在附近找了个酒楼,借着饮酒的名义,来到楼外的回廊上,看着崔府中的一举一动。 虽然具体冯既白与秦六娘谈了些什么,陆见不得而知,但是他猜也能猜到一些。秦六娘着急上火地,也不顾冯既白伤势未愈就前去见他,定然是听闻了崔柏远在牢中所受之事,大抵正在想方设法地搭救崔柏远。 但陆见也不曾料到,秦六娘的这一通算计,甚至将崔柏修也算计了进去。 陆见又打开窗子缝隙,踮起脚尖看向崔府院内,果然见冯既白与崔柏修在院中。 此时,崔柏修松手放开冯既白负伤的手臂,冯既白如蒙大赦,立即退后两步,与崔柏修之间保持距离,以防再度被崔柏修攻击伤处。 “冯医监既不为公事,那为何而来啊?”崔柏修不依不饶,继续追问着冯既白。冯既白摇摇头,没有答话。 虽然如今情势确实逼着他不得不为秦六娘这一系张目,但对于崔柏修这种人,他也委实不愿意得罪。 但观冯既白神色,崔柏修心中已明了七八分,登时便有些火大:“若无我父及崔家,当今更不知会不会有冯医监这等人。崔某想要告诫冯医监一句,既然要当墙头上的草,便得倒对地方!你可是莫要忘记,我阿娘才是崔家的正室!” 冯既白看着崔柏修发火,只得连连点头,但想到崔柏修先前意图将自己扫地出门的那番嘴脸,不由自主地出言怼道:“大郎若再不仔细些,家产都要让老爷子给了侧房了!老朽无论公事私事,皆是问心无愧。反倒是大郎,卸了磨就想杀驴吃肉。老朽如何,就不劳大郎操心了!” 言罢,冯既白一揖到地,看似恭敬地道:“既然如此,大郎君不知还有何吩咐?若无吩咐,老朽便先行告退。” 言罢,冯既白转身一甩袍袖,便向着大门行去。崔柏修则站在他身后,面容扭曲地看着冯既白离去的背影,右手暗暗紧握成拳。看冯既白行出府门,方才默不作声转身回去。 冯既白出了崔府,也不由得从内心泛起一阵怅然。曾经他与崔氏算是共荣辱同进退,可是如今,竟然已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只不过,对于处在他这个位置来说,他也没有退路,即便知晓自己卷入崔氏家门之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甚至有可能在两方倾轧之下粉身碎骨,但他也只有这看不到结局的一条路可走了。 冯既白迈步返家,尚未走出一条街,便感到伤处疼痛难忍,只得坐在道旁歇息。正兀自想着稍候是否叫辆车返家,却忽而见到街上一队兵卒押着若干囚车通过。 冯既白连忙起身避让,不料囚车中所载的一名囚犯,看到冯既白却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从囚车中伸着头向冯既白呼喊:“医监救我!” 第77章 清查刑狱 冯既白看着囚车中伸出的那人面目,忽然想起来,此人便是本州陈校尉之子陈绍,半年之前因划界不清,与人争夺田亩,指使家丁出手打死了人,因而被羁押在牢中。 但令冯既白疑惑的是,陈绍的案子,因为陈校尉先前屡番活动,并不曾做出判决。自己也多次以身患疥疮为由,将陈绍挪到大牢之中的上层单间。如今他为何被装入囚车,这些囚车又将要去往哪里,冯既白却是一无所知。 但冯既白心中清楚,陈校尉当初为了让冯既白开具诊断,以令陈绍能够移监到上层的舒适牢房中,可是给自己塞了不少好处。如今若是此事败露,对于自己来讲,却更无异于雪上加霜。 冯既白暗自思忖之间,囚车组成的车队却已经渐行渐远。冯既白望着那囚车的车队尾巴消失在道路尽头,便也顾不得伤处疼痛,连忙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地追着那囚车队而去。 而此时,在医署之中,身着绯色袍服,头戴皂色襥头的刺史江时修,正在陆见的接引下坐上主位,虞雁回随即奉上牢中囚犯的诊籍,与医署医官的出诊记录,摆在江时修面前的几案上。江时修翻开一目十行地查看着。 医署中的医官与医工,大多都在医署工作了十来年,但一州刺史这么大的上官亲临医署,对他们来讲,却都是头一遭。此时,一个个都早已不复往日里的威风,而是一个个都垂手低头,立于堂内。 江时修匆匆翻完了诊籍,左手重重地将之合上,眼光越过几案,开始扫视堂内站着的众医官医士,一言不发。察觉到使君的注视,堂内的医官医士,却将头垂得更低了。 “本府来此上任之前,便对安州大牢之中各种营私舞弊,滥用职权之事早有耳闻,却不料糜烂,严重至此!”江时修中气十足,对着堂内的医官医士一声断喝,吓得众人皆是抖抖嗦嗦,甚至不自觉地有些战栗。 所有人都清楚,莫说是他们,即便是医署的医监,医正人选的更替,也都是由面前这位上官一言便可决定的事情。但对牢中的那些猫腻,却是人人皆知,也人人皆不说。毕竟现官不如现管,医监作为众人的顶头上司,手中笔杆子只需轻轻一动,便可决定医官医工的去留,升迁,贬谪。 这些医官医工,也早已习惯了医监的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任谁也不会想到,一州之地的长官,竟有一天亲临此处。 “本府痛心啊,医署本应协助本府,主司刑狱,更当公正示人。怎能借着职权之便,大肆受贿?即便你们不曾与其人同流合污,又有几人能说,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既然知晓,为何又不向本府报告?”江时修说着说着,已经站起身,踱步来到堂中,在众位医官医士们的身前转来转去。 看到刺史揪住诸多下属痛批,陆见本欲站在一旁看个热闹,也让这些往日里桀骜不驯,不听宣调,又总是暗中与他作对的下属们,也得到一点教训。但是转念一想,自己作为主事的医监,此时不来收拢人心,众人恐怕对自己平添几分怨怼,到时,自己的工作却是更加难以开展。 想到此处,陆见连忙上前,对着刺史叉手为礼:“使君息怒,一切缘由,皆是由陆某失职,未能及时清查案牍所致。平素署内同侪,也多受打压排挤,遇事常常敢怒不敢言,并非他们之过,乞请使君宽宥。” 陆见这个时候蹦出来接雷,却是有些出乎医署中众人的意料。先前他们或多或少都迫于冯既白的威压与指使,给陆见暗中下些小绊子。 任谁都清楚,收受贿赂,为牢中囚犯大开方便之门的,是冯既白。给陆见使绊子的,是冯既白和他们在场大多数人。但平心而论,倘若冯既白遇到这种场合,定然是自己躲得远远地看他们挨骂。 可陆见这位被他们下过绊子的上官,非但没有计较往日恩怨,还在此时站了出来,面对使君的狂风暴雨,将所有罪责一力揽到了自己头上,却是令医署众人在吃惊之余,对于陆见的看法也有了不小的改观。 江时修方才斥责了众人一番,如今细细想来,却也明白,此事确实不能怪罪这些医官医工,何况陆见已经出面求情,自己接着往下骂,也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给陆见做个顺水人情。 一念及此,江时修便又看了看众人,方才扭头看向陆见,道:“既然众人已经认清是非,便须时时告诫己身。你作为主掌医监,更当恪守律法,严于律己。倘若日后在你任上,再出这等事,本府绝不宽贷!” 陆见叉手为礼,深深一躬:“使君教诲,卑职谨记。” 江时修见话都已经说到,便也不再斥责,返身走回几案旁坐定,须臾之后,若干官差入得医署正门,将门槛拆去,一辆辆囚车,便相继行入医署院中停下。江时修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走出正堂查看,却见各个囚车中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囚犯,此时却都是垂头不语。 江时修用力对着押送囚车的官差们挥了挥手,官差们便连忙拿出钥匙,打开囚车的木门,将车内一个个囚犯一一拖出,在医署院中站成一排。 “今日,将你们拉来此处,便是要唤医官,对你们检查检查,倘若病情属实,归牢之后,仍在原牢房养病。若病情不实,哼哼……” 江时修不曾将话说得太过明白,但站在院中的囚犯,此时皆已是一脸灰败之色。毕竟如何进得上层牢房,人人心中都有数。 听到江时修的吩咐,陆见也立即一挥手,官差们将囚犯押入医署堂内,堂内的诸多医官,便立即对囚犯们展开了检查。 而此时,医署门外,冯既白正气喘吁吁地赶到,他透过已拆除门槛的医署大门向内看了一眼,立即便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医署外的街上…… 第78章 铁面刺史 “查验完毕,无一人病情属实……”医署正堂之中,陆见迈步来到几案后的江时修身旁,轻声对江时修言道。 江时修皱眉看向站在医署堂内的一溜囚犯,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形。他虽然已经想到大牢之中,可能有不少囚犯都牵扯此事,但也没想到,一时间竟然几乎所有的单间囚犯,都是不符合条件,只是使了钱便被安排进了单间之中。 江时修不由得叹了口气,面对这种事,他也颇感有些为难和棘手。这些囚犯背后,都是些达官显贵。若是不能抓住有力证据,一下给他们锤死,他们是断然不会认账的。 不仅如此,这些人之中,还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让江时修更为难堪。陈绍之父陈校尉,就在本州军中任职。此事若是处理不好,自己这个刺史的位子,恐怕都要坐不稳当了。 江时修心中清楚,其实有一种最简单的方法来处理此事,便是高高举起,轻轻地放下。既为自己立了威,又不触动那些难缠的高门大户敏感的神经。自己呢,也相当于是卖了各方一个面子,又表明了让各家拜新码头的态度。可谓一举多得。 但江时修作为一个很有些理想的官员,他并不齿这种两面三刀,和稀泥一般的处理方式。对他来说,若要让他这么处理,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可是如今,这些囚犯之中,还有个更为棘手的梁斌。作为当今太子的老师,梁太傅不可谓不位高权重。梁斌一案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全,早就可以判决。但以梁太傅的手段,竟然能够指挥得动刑部。 江时修两月之前便已将梁斌案卷宗及拟定的判决结果由驿站发送刑部,可如今连后面好几起案子都已经批复。梁斌一案,却迟迟没有动静。江时修也写过公文,递到长安刑部,但刑部同样没有就此案相关之事,给过江时修任何批复。 江时修每每想到,官宦与富家,指使仆役当街打死他人,竟可以一拖再拖,或许以他们的设想,拖个几年,等到安州再上任一个好说话的刺史,此事大抵便可以一笔勾销。不仅作为指使者的梁斌无事,就是连亲自动手殴杀他人的仆役,也可以捎带着逃脱律法的制裁。 而这,是江时修所最不能接受,也感到自己最难以忍受的事。 江时修常常在想,连陆见一个小小的医监,都知道要对牢中的囚犯一视同仁,不能厚此薄彼。作为一州之地父母官的他,做起事来却总是束手束脚,难以施展,一个八品的医监,也比他有气魄些。 但他亦是清楚,官场之路错综复杂,虽然有些事看不惯,但委实不能遵循自己本心去办。但他心中又怀着很深的矛盾,十分想要按照自己所思所想,就这样任性地办一回事。 “江使君,我等已经核查完毕,还望指示这些囚犯,当如何处置?”陆见看到江时修半晌没有说话,心中也清楚,他大抵是在进行激烈地思想斗争。但是就这么干等下去,也实在不是个事,便出言询问道。 “拉回州府去,让沈元挨个去审!问清楚是谁人,向谁人给付贿赂。搜集人证物证,证据确凿的,不论是谁,一体缉拿!审问完毕之后,每人杖二十,放归下狱,按其余囚犯规制安排食宿!” 江时修咬牙切齿地发下一通指示,这字字句句,却让陆见惊心不已。江时修要查收受贿赂之人,倒也罢了。但对于这些家中使了钱,其中更是不乏梁斌陈绍这等棘手之人,尚且敢于如此处置,端的是令陆见对这位江刺史刮目相看。 江时修到任之时,虽然也颇有清名,但对于早已见惯官场黑暗的陆见来说,认为这种清名,也大抵是沽名钓誉得来,对这位新刺史完全谈不上有任何好感。 不过,他在整治牢狱一事中所展现出的魄力与果决,还有对贪赃枉法之徒毫不留情地进行清算,都让陆见暗自在心中拍手叫好。陆见心中暗想,倘若江刺史能一以贯之地将这份气度与魄力推行下去,冯既白的倒台,便无需自己再行推波助澜了。 眼见官差们将囚犯一个个带到院中,再行押上囚车,鱼贯行出远门,向州府方向而去,江时修也起身,抖了抖自己的绯色袍服,迈步向门外行去,陆见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相送。 江时修来到院中,早有一名官差牵过马来。江时修不用旁人,便已双手扶鞍,上得马去。令跟在一旁的陆见不由得更是暗自赞叹一番。 江时修控制着缰绳,将马头转向陆见一边,陆见连忙施礼告别:“江使君且慢走,若有何事用得到属下,便尽请吩咐。” 江时修闻言点了点头:“今日之事,能将这些囚徒尽皆辨识,陆医监功不可没啊。” “今日之事,皆是手下人之功。属下只是在旁边看了看,不曾检查一人,不能将此功算给属下。”陆见听到江时修出言夸赞,也连忙出言推拒。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他懂,更何况这种招人记恨的事情,虽然是刺史本人牵头,但陆见也不确定,难免在今后,这些富贵人家要回头清算,自己多半成为被清算的对象。 江时修却似乎并未察觉到陆见内心的那一点小九九,他爽朗地大笑几声,随后对陆见道:“不居功,不自傲,好,好。惟愿陆医监恪守本职,遵循本心,为本府管好医署。” “属下职责所系,敢不尽心竭力。”陆见连忙叉手为礼,沉声言道。 江时修又笑了笑,随即拱手言道告辞,陆见又再度施礼相送,江时修方拨转马头,向医署门外驰去。陆见目送着江时修走远,方才转身,向医署内返回。 不料,陆见方一打开自己那间的房门,一只枯瘦的手便钳住了陆见的肩膀:“陆郎,你言而无信,老头子这就跟你拼了!” 第79章 死无对证 陆见条件反射般地退开两步,扭头看去,竟是一脸愤怒的冯既白。冯既白看到陆见躲闪,又再度扑了上来,不料却扯动了箭伤处,疼得佝偻起来,蹲在地上。 “冯医监这是何故?”陆见连忙发问。但冯既白仍是一脸愤恨之色,怒道:“前番我既已与你言和,此番你又为何对陈绍等人下手!” 陆见目光转冷,望向冯既白:“既然说到不遵承诺,冯医监不是在先吗?” 听闻陆见所言,冯既白面色诧异,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我……我不曾有……” 陆见冷笑:“冯医监大伤未愈,便着急去见秦六娘,怕不仅仅是为了喝茶吧?” 听到陆见的质问,冯既白一时语塞,连道:“这……这却是不曾……我尚未做任何对陆郎不利之事……” “我刚刚把崔柏远调到蒋超牢房之中,秦六娘就来找冯医监活动,此事简直不要太巧。”陆见看着冯既白,缓缓道:“既然冯医监违约在先,就勿怪陆某毫不留情了……” 冯既白看着陆见,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没有想到,陆见竟对此事其中的关节知悉如此之深。自己竟仿佛被他看了个透彻,甚至于,无处可逃。 “如今江使君已经开始追查大牢中的囚犯,冯医监觉得,你自己还能够挺多久?”陆见迈步向前,口中所说的话,却击垮了冯既白所剩不多的心理防线。冯既白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面色惶恐惊惧地望向陆见。 “冯医监还有什么话说?”陆见笑着问跌倒在地的冯既白。 “陆郎,陆郎请高抬贵手……”冯既白膝行几步,来到陆见面前,神态已不复方才愤然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哀求。 “是崔柏修,是他先违约在前,想看你我鹬蚌相争,他好坐收渔利……”冯既白声泪俱下地对着陆见控诉道:“同时他又想将老朽调离安州,以便鲸吞老朽辛苦多年经营的家产……” 陆见本以为冯既白还要狡辩一番,却不料他却是做出了这等姿态,眼见已年过半百的冯既白跪地哭求,陆见也不由得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陆郎你也知晓,举凡官员致仕,都是人走茶凉……更何况老朽只是个品级不高的医署医监。倘若一概听从崔柏修的安排,老朽便是再无出头之日了……老朽要保证出嫁的闺女在婆家不受气,就须得保证在致仕之后,能到病坊去混个主事……” 陆见思虑片刻,沉声道:“既如此,冯医监便可牺牲陆某?” 听闻陆见发问,冯既白乍然迟疑了片刻,逐渐收起恳求的嘴脸,目光逐渐阴沉了起来。 “这么说,陆郎是不愿意放过老朽了?” “那要看医监表现如何。”陆见出言,与冯既白针锋相对。 冯既白颤巍巍地起身,迈步逼近陆见:“陆郎,你得知道,不止你有办法对付老朽,老朽也有办法对付你!”冯既白面色扭曲,更是将句尾的几个字重重地念了出来。 “哦?愿闻其详。”陆见看着冯既白,却也不着恼。 “你屡番潜入大牢会见杨胜,医署中却没有这些日子里你出诊的诊籍!加上郑源又指认杨胜的手下王大毛绑走了他,倘若以此上告州府,陆郎你怕是也逃不脱制裁!” 陆见却摇摇头,叹道:“冯医监怕是有所不知,最近时节天干物燥,极易走水。” 冯既白听到陆见的话,心下却是一惊,急忙奔到窗前,却正看到大牢方向隐隐出现的浓烟。 “是你?”冯既白咬牙切齿,大牢中囚犯会面的签字名册,都在大牢值房之中,倘若真的失火,将名册付之一炬,自己对陆见挥出的这一拳,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棉花上! “冯医监应该也知晓,按大唐律,孤证不可作为断案依据。如今你仅凭郑源的证词,可是扳不倒我的。” 看着自信满满的陆见,冯既白怒色更炽。他咬牙道:“你指使他人纵火,我这就到州府去告你!” “冯医监,话可不能乱说。众人皆见我在医署,你若说我指使他人,又有何凭证?况且江使君刚刚清查了大牢中的囚犯,有那么些人都佯装病患,违规住入单间,你觉得江使君会信你,还是信我?” 听着陆见语气平静地问话,冯既白的面色数变,忽而愤慨,忽而惊惧,忽而无奈。沉默片刻,冯既白抬头看了看陆见,但陆见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冯既白此时已经理屈词穷,搜肠刮肚也并未找出针对陆见的方法,便面色扭曲地拂袖而去。 陆见看着冯既白离去,面上却并无一丝轻松神色。先前屡次交锋,面对着总是阳奉阴违的冯既白,陆见也一直未能彻底占据上风。而今日,陆见虽然彻底压住了冯既白,但他心中亦是明白,对于冯既白这等人,决计不可掉以轻心。 一念及此,陆见便放下手头之事,打算悄然跟着冯既白,看看他下一步作何举动。 正当陆见出了医署侧门,不远不近地隐藏在街道旁房檐的阴影中,跟随着冯既白之时,一旁却突然窜过来一个半大小子。差点与陆见撞个满怀。但陆见顾不得与他计较,目光专注地盯着冯既白行进的方向,不料却听到一声至为耳熟的呼唤:“阿兄?” 陆见定睛看去,正是显得有些灰头土脸地阿魏,立时面露喜色,重重地拍了拍阿魏的肩膀。 “这次的事,办得不错。”听闻陆见的赞赏,阿魏觍笑着凑近陆见:“既然如此,阿兄可否赏几个羊肉烧饼吃?” 陆见揉了揉阿魏的脑袋,笑着从怀中取出一吊钱:“去吧,吃个够,赶紧回家洗一洗,别让人看到你这副模样。” “好嘞,谢谢阿兄。”阿魏说着,便揣着钱一溜烟地离去。不过眨眼之间就已不见了踪影。 陆见立即加紧脚步,跟着冯既白继续行去。冯既白因伤势未愈,走得忽快忽慢,陆见便也只能努力调整自己的脚步,跟上冯既白。不料冯既白在街道中七拐八拐,竟来到崔家侧门之前! 第80章 物是人非 崔家侧室之中,冯既白垂手而立,秦六娘坐在帷幕之后,崔筠乐面上带笑,立于秦六娘一旁。 “冯医监不是方才走吗,何故又返回蔽府?”秦六娘有些不解地看着冯既白,问道。 “老朽方才交予小娘子的大牢会面记录,想取回一用,还望夫人与小娘子行个方便。”冯既白拱手为礼,道明来由。 大牢之中会面记录一式两份,一份由到访者填写,另一份由狱丞誊抄作为留底。方才大牢失火,所烧的正是狱丞誊抄的那一份。而冯既白悄然带出,拿给秦六娘母女的,是由到访者填写的那一份。 相较来说,冯既白带出的这一份上,有陆见的亲笔签字,显然作为证据更有说服力。冯既白也是见闻方才大牢失火,故而念及这一份尚在,便前来索要。 冯既白本以为此事水到渠成,并无须大费周章,却不料秦六娘母女竟半天没有反应。冯既白皱眉,抬头看去,却见二人皆是一脸讶色。 “夫人,小娘子为何如此?”冯既白不由得心生纳闷,问道:“便是老朽方才来贵府时,交由小娘子的那份记录。”冯既白不知秦六娘母女为何这等表情,便忙不迭地出言提醒。 “记录?什么记录?冯医监方才有给过我吗?”崔筠乐听闻冯既白所言,却是一脸迷茫,还扭头看向自己的母亲,仿佛是在求证。 冯既白闻言,一时错愕不已,也随着崔筠乐的视线一同,看向秦六娘。不料秦六娘竟然也是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见秦六娘摇头,冯既白内心咯噔一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崔筠乐连忙上前将之扶住。 此时的冯既白,面上虽依然装作淡定之色,内心却已是波涛汹涌。面前的一切事情,无疑都在向他昭示着一个现实:秦六娘与崔筠乐,其实在他之前,早已和陆见联手了。 秦六娘所虑的,无非是崔柏远的安危。而冯既白最近虽然与崔柏修之间出现了一些裂痕,但他之前一直与崔柏修沆瀣一气,很难说之后两人会不会因为利益分配达成共识,而再度走到一起。 只是冯既白一直想不明白,陆见一直深恨崔柏远造成了宋盈儿之死,却又为何能够与秦六娘二人联手,来一起对付自己。但此时,内心纷乱如麻的冯既白,却从秦六娘母女的脸上,找不到一点答案。 “我与筠乐,皆不知有什么会面记录这种事,冯医监是不是记岔了?”面对屋里一片死寂般的尴尬,还是秦六娘率先开口,打破了这种沉默。 冯既白闻言,也只得苦笑不已。方才他交付记录之时,屋内也仅有秦六娘母女与他三人。此时的他,更是有苦难言。冯既白脑海中甚至闪过一丝念头,想再度与崔柏修联手。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又快速将之否定。 在崔柏修提出自己能够接受的条件之前,冯既白已决然无法再度与他联手。此时的冯既白,如同行走在狭窄的悬崖之上,两边都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着不慎,他就将要失足坠落,并且万劫不复。 面前的秦六娘母女,虽然只是崔氏的侧房,也并非他冯既白能够开罪得起。何况世人皆知,在继承家业这一点上,崔德福崔老爷子更属意侧房所出的崔柏远,而非正室之后,阴鸷狠辣的崔柏修。 冯既白思虑再三,终究还是苦笑着向秦六娘母女拱手作礼:“既然如此,当是老朽记错了,叨扰了夫人与小娘子,还望见谅……” 言罢,冯既白言道告辞,转身一脸灰败之色地向崔府门外行去。崔筠乐满面堆笑,跟在冯既白身后:“冯医监,不若闲坐小叙,饮了茶再走,如何?” 冯既白闻言,却是连连摇头,又喟叹一声:“老朽如今命在旦夕,却哪还有闲情逸致与夫人,小娘子对坐饮茶?” 言罢,冯既白抬脚便走。崔筠乐亦是跟随在后:“冯医监,奴家送送你。” 内心中翻江倒海的冯既白,此时却已讲不出话,始终只是一脸苦涩,在崔筠乐的陪同之下,迈步行出崔府。 “冯医监慢些,改日有空,再来蔽府稍坐小叙。”崔筠乐一脸热情地与冯既白告别,一脸苦涩的冯既白只得返身拱了拱手,算作告别。 冯既白不知,此时的陆见,正在不远处的汤饼摊上,一边拿着筷子拨拉着碗中所剩不多的汤饼,一边满面得意地看着垂头丧气,一脸灰败的冯既白。 见得冯既白走远,陆见才端起汤饼的碗,用筷子拨拉着,将碗中的肉、汤饼、底汤一同送入口中,嚼了几下后吞咽下去,方才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继而放下手,招呼道:“掌柜,结账!” “来嘞。”听到呼唤的汤饼摊掌柜小步快跑到陆见身前:“客官,五文钱。” 陆见掏出钱袋,伸手入内摸出五枚铜钱,递到掌柜手中,掌柜满面堆笑接过:“客官慢走,随时再来……” 陆见悠然自得地迈步走上街道。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与秦六娘联手,虽是一着险棋,却也是陆见权衡之后,在当下做出的最有利于自己的抉择。 冯既白虽然屡次与自己相争,又不惜动用手段给自己设置障碍,由于与陆见之间存在医署权力争夺的直接冲突,便成了陆见上任医监之后,最为令他头疼的敌手。 然而对于冯既白这个敌手,陆见却也清楚地认识到,决不能将他彻底打垮。一旦失去了冯既白,那么只剩自己,是断然难以抗衡崔柏修的。但即使冯既白仍然存在,陆见与其又基本不存在联手的可能,也决计不是崔柏修的对手。 分析过这通局势之后,陆见便不由得想到,崔柏修现下最大的敌手,无疑便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始终处于零和博弈状态的秦六娘母女了。因而,同秦六娘母女联手,便成了自己当下最佳的选择。不想此番联手,却意外收获了冯既白找到有关自己的把柄,并成功将之化解于无形。 正当陆见志得意满,虞雁回却突然从背后出现,凑近正自顾自前行的陆见,道:“陆医监,虞某真是错看了你!” 第81章 许铮之谜 陆见闻言,讶然回头,却正对上虞雁回那双往昔灵动不已,此时却透出失望之色的双眼。 “此话怎讲?”陆见皱眉问道。 “大牢的火,是你放的?既要利用冯既白去对付崔柏远,又拉拢秦六娘牵制崔柏修。甚至不惜利用牢房中的囚犯达到自己的目的。陆医监,你真的是好手段!” 面对虞雁回愤愤而出的一通诘问,陆见却耸了耸肩:“虞医士,话不能乱说,你方才言及我放火,可有实证?” 虞雁回被陆见反诘,一时愣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怒道:“你同冯医监的谈话,我方才已经听到,就看着你来此处,定然要来问问你!” “问我什么?”陆见看着虞雁回,却并不着恼,一脸云淡风轻。虞雁回一时有些懵,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以前我一直以为陆医监为人正直,却不想,你同冯既白等人,也压根没什么区别!” 陆见摆了摆手:“虞医士,你所言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但倘若你执意认为我和冯既白没什么区别,我也不便为自己辩解。” 虞雁回虽有些诧异陆见竟一口承认下来,但仍是神色坚决地道:“既然如此,之前算我瞎了眼,错认陆医监为友。日后,你我割袍断义,恕虞某日后不能相待!” 言罢,虞雁回转身就走。陆见却也并未着急上前唤她,只是在身后幽幽言道:“你苦心孤诣,男扮女装去学医,成为医士这两年,借着接诊之机也接触过不少囚犯,但是始终没有打听到许铮的下落,你可知是为何?” 陆见话音方落,虞雁回果然不出所料,停下脚步一脸愕然地回头。 “为何?”虞雁回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未能抵挡住心中疑惑,出言问道。 “冯既白在,怎可能让你寻得许铮的踪迹?你仔细想想,你去大牢出诊这两年以来,可曾见过任何认识许铮的囚犯?” 虞雁回努力地回想片刻,随后摇摇头:“不曾。” 陆见点头,笑道:“倘若冯既白能让你接触到,才是一桩怪事。” “许铮究竟知悉了什么秘密,让冯既白一介医监,竟如此忌惮?甚至不惜利用这种手段来掩盖事实?”虞雁回听闻陆见所讲,心中将信将疑,她抬头注视着陆见的脸,出言问道。 “这你就得去问冯既白了。”陆见耸耸肩:“或许去问许铮也可以。” 虞雁回闻言,猛地伸手拉住陆见:“许铮究竟身在何处?请陆医监告知。” 陆见望着虞雁回,看到了她眼中的怀疑与不信任。不由得苦笑起来,道:“你竟疑我?陆某虽然与崔冯等人虚与委蛇,难称光明磊落,但做人一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虞雁回眯起眼,盯着陆见:“陆医监前后言行不一,又教虞某如何信得?” “倘不信我,虞医士可信冯医监否?”陆见淡淡一笑,轻轻言道。一言既出,却让虞雁回当场愣住。 “前番我在大牢值房中,找到了数年内囚犯调动的名单,其中也包括许铮,及其同期囚犯。”陆见抬手指了指自家方向:“若虞医士想得知令弟下落,不妨随陆某前往一观?” 话音方落,陆见也不管虞雁回,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虞雁回思索片刻,便小步快跑跟上了陆见。 陆虞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陆见家,虞雁回先前听过陆冯二人的对话之后,对于陆见便生出些许不齿之心。人前陆见那种对底层人们,包括囚犯的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令虞雁回一度认为陆见就是自己理想中的人物,她也一直将陆见当作自己心中的榜样。 但是听到陆见与冯既白之间的对话,还有陆见最近的种种反常举动,令虞雁回开始认为,陆见同冯既白一样,也是一个肆意操弄权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他人的人。自己眼看着陆见前后的种种反差,令虞雁回不由得从心底里失望至极,也开始审视自己与陆见之间的合作关系。 陆见进屋,自书箱下翻找出自己早就誊抄好的一本囚犯名册,拿着出了屋,递给了虞雁回。虞雁回接过名单,翻开看了好一会,果然从名册中找到了许铮的名字。 “你若疑心有假,大可去大牢值房之中,将这本名册与值房之中的底册对照一番,便可知我并未欺骗于你。”陆见看着虞雁回,一脸真诚地沉声道。 “我自然会去。”虞雁回看了看陆见,眼神倔强:“不过,陆医监给我这本名册,是何用意?莫不是又想利用我去对付谁人?” 虞雁回抛出的尖锐问题,令陆见也不由得一滞,旋即反应过来,淡淡一笑:“我想,是虞医士三番五次,想要得知令弟的下落吧?陆某的成全之举,为何在虞医士心中,是这样龌龊下作的用意?” 陆见的问话噎住了虞雁回,她细细一想,陆见所言极是。自己一心想要找出弟弟的踪迹,也屡次就此询问陆见,但因为自己心态的变化,当陆见真正拿出有关许铮下落的东西时,她却又秉持着怀疑的态度,先入为主地认为陆见是要利用她。 一念及此,虞雁回不由得俏脸一红,垂首言道:“是奴家冒昧了,医监勿要见怪。” 陆见点点头:“我知晓虞医士急切寻找令弟的心情,但此事牵扯甚多,如有发现,切莫独行涉险。” 虽然一直对陆见抱有成见,但听到陆见出言关心自己,虞雁回还是感到心中一暖,随即福了一福:“多谢医监关心,奴家自己会注意。” 自方才虞雁回冒冒失失地跑来质问自己到现在,她还是头回露出这种娇羞的女儿作态,就那面颊上若隐若现的那一抹飞红,竟令陆见看得有些痴了。 虞雁回告别陆见,起身远去,陆见回身关上门,走到街上打算买些吃食。转悠了一会,却正遇到提着一包烧饼,飞奔回来的阿魏。 “阿兄,吃烧饼喽!”阿魏雀跃着,引着陆见向家中奔去,陆见也一脸笑意地跟着阿魏。当两人来到门前,陆见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方才离开时关上的家门,此时竟然大开着! “莫不是进贼了?”陆见示意阿魏小声一些,二人一左一右,一齐向门内冲去! 第82章 说客临门 陆见与阿魏一齐冲进屋内,却见一人正侧对着门,坐在桌旁的蒲团上。阿魏眼疾手快,飞扑而起,将那人瞬间压在身下,旋即扭头大喊:“捉贼!” 陆见反应稍缓,见阿魏将那人制住,也连忙快步上前,压住那人手脚。那人挣扎着,却抵不过二人合力,只得勉力将头扭过来,面色涨红地唤道:“陆郎,陆郎停手!” 陆见闻言,定睛一看,却是一脸诧异:“刘迟师兄,怎的是你?” 刘迟努了努嘴,示意仍然压在自己身上的阿魏。陆见忙不迭地拍了拍阿魏,阿魏方才起身,有些诧异:“阿兄,你们认识?” 刘迟从地上爬起,不待陆见回答,已经拱手对阿魏施了一礼:“这位小郎君,我和陆见在病坊时,是师兄弟。” 阿魏闻言,连忙还礼道:“刘阿兄,阿魏有所不知,方才冒犯了,还望勿怪。” 刘迟连连摆手:“我擅自入得你们门内,也是唐突,此事怪不得你。” “自先前一别,如今已过经年,既然今日师兄光临寒舍,定要痛饮一番,一醉方休,以酬同窗之谊。”陆见笑道,随即伸手指了指,阿魏会意,便立即上一旁柜中,取出先前崔柏远所赠那坛酒。摆在桌上,又打开油纸包,将羊肉烧饼一一放入盘中,又将陆见所买两样小菜翻入盘中。 陆见拿出钱袋交予阿魏,嘱阿魏上街再买些吃食来。阿魏接过,立即转身向街上奔去。陆见拿出两只酒盏,分别放于自己与刘迟面前,自木盒中取出酒坛,拍去泥封,给两只酒盏中各自满上。 “好酒。”刘迟将鼻子凑到酒盏边上,轻嗅了嗅,道:“陆师弟,不知从何搞来这好酒?” “故友相赠,平日没舍得自己独饮。今日师兄大驾光临,便拿来与师兄共饮。” 刘迟有些好奇地盯着空木盒看了看,依稀见到木盒之上书着“三也三齐”四个遒劲的魏碑字体。 刘迟端起酒盏,轻抿一口,只觉酒香扑鼻,入口清冽回甘,不由得露出满足笑意。陆见端起酒盏:“刘师兄,今日便以此薄酒,庆贺你我重逢。” “来,干!”刘迟也端起酒盏与陆见相碰,随后二人分别仰脖,一饮而尽。 “听闻陆师弟前些日子入主医署,做了医监。不知与病坊相比,有何感受?” “嗨,让师兄见笑了,陆某如今做得这个医监……”陆见指了指自己的头顶:“是看着风光,实则憋屈得紧呐……”陆见摇摇头,自嘲一般地笑了笑。 “此话怎讲?”刘迟面现讶异:“我在病坊之中,也听闻师弟不少事迹。师弟谋划得当,坐看崔冯相争,将医正徐天临治得服服帖帖,那崔柏远,牢中狱丞狱卒都奈何不得,如今却也安生了不少。病坊中医官们,都在佩服师弟年纪轻轻,便能做出这番事业来。” 听着刘迟所言,陆见叹了口气,拿起一只羊肉烧饼:“师兄与病坊的同侪们委实过誉了。陆某根基浅薄,如今啊,就如同这只烧饼中的肉,被夹在中间,委实是身不由己啊。” “哦?”刘迟一脸感兴趣的神情看向陆见:“师弟深谋远虑,想必已有良策。” 陆见闻言,却是摇摇头,将二人面前酒碗斟满:“良策不敢说,陆某只能在各方之中左右逢源,努力图存而已。” 刘迟闻言微笑:“既然尚无良策,愚兄便给你个建议,不知陆师弟愿不愿听?” “愿闻其详。” “陆师弟不是与崔柏远有仇吗?为何在医署之中,却总是与冯医监相斗?殊不知如此一来,正使崔氏在旁观望,伺机渔利?何况冯氏与崔氏不同,冯氏一直都是医学世家,威望卓着,冯氏所开医馆更是遍布全国……” 刘迟说着,抬眼看了一眼陆见,却见陆见只是皱了皱眉,并未说话,便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太医署中太医令冯德清,正是冯既白的叔辈。倘若你与冯氏相对,拼尽全力,也不过惩治一个济世堂而已。于冯氏而言,可说不痛不痒。但师弟从此树敌良多,只怕日后难有进境啊……” 刘迟言罢,不再说话,转而看向陆见。但陆见听完刘迟这番话,却是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随即又想了想,方道:“陆某与师兄见解不同,于我来说,迟早要与冯氏决一高下,见个分晓。” 刘迟面露不豫:“害死宋盈儿的,不是崔柏远吗?师弟为何如此执着于冯氏?” 陆见闻言,面色纠结,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才看向刘迟,目光坚定地道:“愚弟在大牢之中,就屡屡见到冯既白媚上欺下,凌虐弱小的行径。许多囚犯本极易治愈,却因冯氏不肯救治,由轻症拖成重症,最后白白死于大牢之中。” “当今天下,州州,处处,皆有此事,师弟难道管得过来吗?”刘迟有些不豫,语气也加重了些许。 “愚弟看不到的地方,自然管不到。但愚弟定要改变安州大牢中此等现状。凡愚弟在职一日,便定当竭尽全力,使所有囚犯免于病痛,不论出身富贵,贫穷,皆一视同仁!” “陆见,你若是坚持己见,日后定会失望至极!”刘迟神色复杂地看向陆见:“人生在世,各安天命。家贫的囚犯,注定便要低人一等。即使你在时,能够改变这种现状一时,倘若日后你不再担任医监,你的继任者呢,还会如此吗?” “师兄所言虽然有理,但愚弟认为,身为医监,愚弟只不过是力所能及,职责所系,定然义不容辞。身后之事,愚弟管不了,也无心去管。只要在医监任上,愚弟便定然要将此事,贯彻到底!” 刘迟看陆见一脸坚定神色,沉吟片刻,默不作声地倒了一碗酒,而后端起一饮而尽,又将酒盏重重地顿在桌上:“我本以为陆师弟纵横捭阖,当有一番大作为,却不料竟是如此鼠目寸光!也罢,告辞!” 言罢,刘迟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行去,却正与买了吃食回来的阿魏险些撞个满怀。 阿魏面色迟疑地盯着离去的刘迟,又看了看手里的吃食,不由得有些懵圈。然而却听到背后刘迟忿忿地言语:“陆师弟,为兄奉劝你一句,自己的选择,都是自己来承担后果!” 第83章 秦氏所求 崔氏大院最靠内侧之处,一条巨大的回廊贯穿南北,回廊两旁,堆放着奇石垒成的假山,假山下是潺潺流动的溪水,清澈见底的水中,成群的锦鲤正自由自在地游动着,为这靓丽的景色平添几抹生机。 崔筠乐沿着长廊快步行进,长廊尽头的凉亭之中,秦六娘正坐着抚琴,悠扬婉转的琴声沿着回廊向四面八方传去。 仿佛是害怕惊扰正在奏曲的阿娘,崔筠乐走到凉亭外,便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倾听曲声。须臾,一曲落下,余音绕梁。崔筠乐不由得伸出两手,击掌叫好。 “阿娘的琴艺愈发精进了,这一曲《满园春》,较之上次所奏,更平添了几分滋味。”崔筠乐笑着赞道。 秦六娘见崔筠乐入得凉亭,笑了起来,自琴后起身,踱到崔筠乐身旁。 “想来往年你阿父身体康泰的时候,每逢这春分时节,都要来这园中,听我奏此一曲《满堂春》。”秦六娘说着,脸上不由得泛出光彩来,眼神更是亮闪闪地,仿佛在追忆往昔的美好时光。 须臾,秦六娘抬起臻首,望了望回廊尽头的青砖绿瓦,神色又黯淡下来:“可惜如今,你阿父已不在,再也不能来听我奏曲了……” 见秦六娘神色黯淡下来,崔筠乐却上前,拉起了秦六娘的手臂:“阿母勿忧,筠儿会一直陪着阿母的。” 秦六娘闻言,难掩几分开心神色,但很快地又反应过来,伸手点了点崔筠乐的额头:“傻丫头,你将来可是要嫁人的。” “嫁人?我才不要嫁人。”崔筠乐撅起了嘴:“谁知道夫家公婆是怎么样的人,倘若是难伺候的,我倒真不如同疼我的阿母过一辈子……” 秦六娘笑道:“阿母怎么舍得你受苦?若是给你找婆家,定然会让那媒婆找个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人家。” 崔筠乐听着秦六娘的话,却有些沉默地立于一旁,不做言语。秦六娘察觉有异,连忙回头,看着崔筠乐的模样,心中已清楚了七八分,连忙上前拉着崔筠乐的手,道:“行了,阿母感念筠儿的孝心,倘若筠儿愿意,便一直陪着阿母吧。” 崔筠乐听闻秦六娘这般说,方才面露喜色,牵着秦六娘便坐在了凉亭一端。 “筠儿,是有什么事?”秦六娘见崔筠乐神色隐秘,不由问道。 “阿钱在冯府探听到冯既白与刘迟谈话,刘迟告诉冯既白,陆见一心要斗倒他,所求居然是让大牢中囚犯,不分贫富贵贱,皆能够有病医病,不会平白无故地生病不治而就此死去……” 秦六娘听着崔筠乐的诉说,不由得皱了皱眉,旋即又舒展开来。 “我在安州这么些年,倒是头一遭听说医监不为捞钱,不为谋权的。”秦六娘顿了顿:“这位陆医监,倒是个难得的妙人。” “阿母。”崔筠乐有些迟疑,想了想又再度开口:“既然陆医监所图并非是阿兄,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陆医监,尽快将阿兄弄出大牢?” 秦六娘闻言,思索了片刻,随即便拉着崔筠乐返回院东部的侧房。秦六娘拿着钥匙,打开了房后的一间小门,自门内密室之中,取出三匹绢帛,拿给崔筠乐。 “阿母,这是何意?”崔筠乐见状却有些疑惑。 “你拿着这三匹绢帛,去找陆医监,请他设法开具诊籍,令柏远外出就医。”秦六娘井井有条地向崔筠乐布置着。 “若陆医监同意,你便请他告知具体日期,随后用柴房载货的驴车,将你阿兄送往城外田庄……” “阿母,还不知道陆医监能否应承此事,你怎么就安排到后面去了……”崔筠乐一脸嗔怪地看向秦六娘,秦六娘方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那就先去,无论事成与不成,都把礼给陆医监留下。”秦六娘继续叮嘱着。 “阿母,我有个想法,不若说与陆医监试试?”崔筠乐转着眼睛,微笑着。 “什么想法?”秦六娘问道。 “我打算告诉陆医监,倘若我们侧房掌握了崔氏的产业,必将襄助陆医监,实现他的理念。”崔筠乐思虑片刻,对秦六娘道。 秦六娘闻言,沉思片刻,便道:“那就去试试,看看陆医监,是否如他所言一般,目标远大。” 崔筠乐向阿母福了一福,旋即便唤过一名小厮赶来一辆马车,将绢帛装车,自己也上去令车夫赶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崔府,沿着街道缓缓前行。崔筠乐掀开一点车帘,目光注视着街道两侧的贩夫走卒。 车子行至医署外,崔筠乐看了看天色,还未过当班时间,便坐在车内注视着医署大门等待。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医署大门打开,医官医士们三五成群,自医署内行出。崔筠乐目不转睛地盯着医署大门,想要找到陆见的身影。 过了一会,行出大门的医官医士已经稀稀拉拉,崔筠乐终于看到陆见提着一只药箱,自医署大门处行出。 崔筠乐掀开车帘,吩咐了车夫几句,随后马车再度行驶起来,来到了正在低头赶路的陆见身边。 “陆医监,请上车一叙。”崔筠乐用两根手指挑起车窗的帘子,向外说道。 陆见听闻有人呼唤,回头一看,见是崔筠乐,不由得露出几分讶然神色。但崔筠乐也不多话,起身拨开车帘,邀陆见上车。 陆见本欲拒绝,但念及自己与秦六娘及崔筠乐如今已是联手,唯恐拒绝会令他们生出别样心思,便提着药箱,上了车。 “不知夫人有何吩咐?”陆见唯恐在车上与崔筠乐待得太久,引人误会,故而上来就开门见山地向崔筠乐发问。 “陆医监为何如此着急?莫不是要拜会哪家的小娘子?”崔筠乐有些不爽陆见的开门见山,便出言调笑道。 “若无事,陆某还赶着回家……”陆见有些不适应和崔筠乐在一起。这个娘子的目光似乎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地洞察力,仿佛能够看穿他人的内心一般。 “好了,不逗你了。”崔筠乐正色道:“既然陆医监以冯既白一伙为敌,我阿母便想请陆医监帮一个小小的忙。” “什么忙?如今我与夫人同乘一船,倘若能够帮得上,定当竭尽全力。” “请陆医监设法,为阿兄开具诊籍,以便让他外出就医……”崔筠乐笑眯眯地对陆见轻声言道。 “什么?放崔柏远出去?”陆见十分错愕,险些呼出声来…… 第84章 并非意外 就算陆见千想万想,也没想到秦六娘居然在这个时节提出这种要求,登时面上便现出难色。 “不知陆医监有何为难?”崔筠乐也没想到陆见的反应竟会这么大,便连忙问道。往日之中冯既白也屡番动用权力,帮助牢中的囚犯开具证明,因而她与秦六娘两人,都以为此事水到渠成,并不需费什么周章。 “前番江使君亲临本署,清查了伪作重病,而居于单间牢房的一干富家权贵子弟。陈绍、梁斌皆在其中,崔柏远是因为调了牢房才躲过一劫。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们要将崔柏远弄出大牢,恐怕并非易事。”陆见道。 崔筠乐听闻此事,一时也有些懵圈,思虑片刻,方才出言问道:“既如此,陆医监可有他法,能够让我阿兄出得大牢?” “目下陆某也并无良法施行此事。或许待江使君清查完毕,风声过去,或可思虑一良策,令崔柏远与你母女团聚……” 崔筠乐闻言,却有些不甘地追问:“除此之外,真的别无他法?” 陆见淡淡地笑了笑:“有,只怕是难以实现。” “陆医监不妨明言。” “去找江使君,只要能让他松口,陆某立即便开具诊籍,放你阿兄外出就医。”陆见的话,却令崔筠乐都感到有些不自然。江时修自上任安州刺史以来,素以清正廉洁而闻名,倘若真如同陆见所言那般容易收买,自己母女俩也就不必为此而发愁了。 对于陆见这种并不切实际的提议,崔筠乐不打算回应,因而她思虑片刻,随即又向陆见提出另一个困扰自己很久的疑惑。 “陆医监先前不是认为我阿兄是害死宋盈儿的凶手,为何如今却愿意与我阿母联手?” 陆见听闻崔筠乐的问话,却一脸沉思之色,好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崔筠乐见状,也不知该不该出言询问来打断陆见的思路,两人便就这样沉默着,崔筠乐只觉马车驶过很长一段路后,陆见方才抬头看着她,缓缓开口。 “宋盈儿死当日,是个雨天。次日,我到事发之处为宋盈儿烧纸祭奠,却在旁侧的山坡之上,发现有巨石碾压留下的深坑,一旁更是有两行不知谁人留下的脚印。” 陆见的回答,令崔筠乐立即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她思索了片刻,方才回问道:“陆医监莫不是怀疑,是有人故意策划了此事?” “我疑心此事并非意外,但若是有人故意策划并施行此事,也绝无可能费尽如此心机去谋害宋盈儿。” “难道此人的目的,是置我阿兄于死地?”崔筠乐闻言,愕然不已。 “以我的推断来讲,对方的目标,很可能便是你阿兄,但这只是陆某自己的推断,并无实证支持。” 崔筠乐思索片刻,又问道:“陆医监是否怀疑,对方有可能是崔柏修?” 陆见看了看崔筠乐:“你阿兄前番遇刺之后,我正在现场,并及时将你阿兄带走医治。事后,崔柏修曾以追查凶手的名义,问我在现场所见有何可疑之处。想来,也极有可能是想套问情况。更不用说,你阿兄若是遇难,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崔柏修。” “多谢医监解惑,我明白了。”崔筠乐点点头,沉声道。 既然宋盈儿之死是有人有意谋划所造成,那么对陆见来讲,他的仇人就不再是崔柏远。而是策划此事之人。倘若这个人真的是崔柏修,陆见就有充足的理由同她们母女联手。 “陆医监执意对付冯既白,是否也是这个原因?”崔筠乐思索一番,得出结论,并向陆见求证道。 “冯既白早就与崔柏修狼狈为奸,如今二人虽貌合神离,但也不能排除日后不会再度勾结,陆某定然会寻得一个合适的契机,斗倒冯既白。” 二人谈话之间,马车已行至陆见家外。陆见便起身,拱手向宋盈儿告辞:“陆某先行归家,日后若有事,小娘子可再来寻陆某。” “陆医监稍待。”崔筠乐连忙拿起放在身旁的三匹绢帛:“来之前,阿娘特地叮嘱,给陆医监略备了一些薄礼,还请陆医监笑纳。” 陆见见状,连忙推辞道:“夫人心意陆某心领了,但陆某行走于世,一直信奉无功不受禄,东西还是请小娘子拿回家,万万不敢领受。” 言罢,陆见匆忙下车,拱手为礼,向崔筠乐告别。崔筠乐看着陆见态度坚决,便也没有勉强。 “既然如此,奴家也不再强求陆医监收下。他日陆医监若有恩泽于我,到时切莫再行推辞。” “一定,一定。”陆见言罢,告别崔筠乐,迈步返家。 但当陆见打开家门,迈入屋内,却讶然发现元庆正在屋内,与阿魏对坐而饮。于是连忙施礼:“不知元校尉莅临寒舍,多有怠慢,元校尉稍坐,陆某这便去买些吃食……” “医监不必客套。”元庆眼疾手快地起身,拉住陆见:“今日前来叨扰,已有几分愧意,医监若再破费,元某心中更当过意不去,便请稍坐。” 两人说话之间,阿魏却已见机得快,奔出门去:“阿兄,元校尉且坐,阿魏自去置办吃食,你们二位稍待即可。” 元庆看着阿魏离去的背影,笑了笑,随后拉着陆见,回到桌前坐下。 “元校尉今日到访,莫不是那曳落河有了踪迹?” “确是如此。”元庆端起酒盏轻抿了一口:“我有一幼时玩伴,先前一同从军,现下正在淮南节度使麾下任参军。宝应元年时,他曾跟从今太子殿下进军平乱,并在昭觉寺大败叛贼。” “他告知我,此战之中,叛贼的数千曳落河几一战尽没。官军俘获了尚存的二三百名曳落河健卒,降者皆编入朔方军中。据他所言,使用十字箭镞的曳落河哨骑,也有三五十人。” “元校尉是否已有办法寻得他们?”陆见问道。 “我已去信托请他找寻这些曳落河哨骑的下落。一旦有消息,便即刻知会我。”元庆道:“既已有了些许眉目,便无须急于一时。” 陆见点点头,端起酒盏同元庆对饮。诚如元庆所言。如今敌暗我明的态势之中,能够查找到蛛丝马迹,并竭力顺藤摸瓜,已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 “阿兄,不好了!”阿魏砰地一声撞开门,看向陆见:“张狱丞喊人来唤你,说崔小郎君在牢中晕倒,命在旦夕!” 第85章 柏远中毒 听闻崔柏远出事,陆见一惊,立即起身向外奔去,元庆随即也从屋内行出,同陆见告辞离去。陆见牵过院中的老马,翻身而上便向大牢方向奔去。 先前整治崔柏远,是陆见有意为之,其实更深层的目的,是让崔柏远逃过刺史江时修对大牢囚犯进行的这波清查。相比之下,令死囚蒋超去整治崔柏远,反而是个相对次要的目的了。 现下自己与秦六娘刚刚联手,仍处于相疑与试探的脆弱阶段。倘若此时崔柏远真的出点什么事,双方的短暂同盟,必然就此分崩离析。 何况,崔柏修的眼线也遍布安州各处。虽然他与张大成对能接触到崔柏远的狱卒、囚犯都精心挑选过。但即使严密防范,也难免百密一疏。若真是崔柏修就此得手,不但可以基本撇清自己的干系,还能将这口黑锅扣到陆见与张大成头上。 到那时,陆见便要面对崔柏修、秦六娘、冯既白的多面夹攻,倘如此,便真的成为了孤家寡人,也注定独木难支。 纵马奔至大牢外,陆见翻身跳下马,匆匆将马拴在一旁,便向牢内奔去。看守的狱卒见是陆见,也连忙开门放行。陆见奔入,却见进入牢房的木栅门前,一群狱卒正围拢在一起,看着躺在担架上的崔柏远。 “如何,如何了?”陆见匆忙奔至近前,狱卒见陆见到来,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张大成正蹲在崔柏远身旁,神色一筹莫展。看到陆见后,张大成仿佛有了主心骨,立即起身让位。 陆见快步行至担架旁,蹲下身伸手切住崔柏远的手腕,只觉他脉象紊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随后,他放开手,又扒拉开崔柏远的眼皮,只见眼瞳浊而混沌,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他最近接触过什么人没有?”陆见问张大成。 “就只有那几个狱卒,还有牢房中的蒋超。”张大成凑近陆见道。 “快,快去冲些盐水,多冲一些。”陆见交代张大成。张大成起身,带着几个狱卒提桶快速离去。不多会,便各自提着桶返回。陆见取出瓢,舀了一瓢水,蹲在崔柏远身旁,左手捏开他的嘴,右手将瓢中的水缓慢倒入崔柏远口中。 如此反复灌了四瓢水,崔柏远终于醒转来,剧烈地咳嗽着。陆见招招手,唤一名狱卒拿过一个盆来,摆在崔柏远身侧。 陆见再度拿起水瓢,让崔柏远张口,崔柏远却一脸惊惧地连连摇头。陆见不由分说,继续捏住崔柏远的颌骨,又一瓢盐水灌入崔柏远口中。经过五瓢盐水的灌注,崔柏远的肚皮,已经肉眼可见地鼓了起来。 在这种高强度的灌注之下,崔柏远的面色愈发扭曲,终究是再也承受不住,转过身便对着一侧的木盆呕吐起来。 陆见看着这个往日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此时却是这样一番狼狈模样,心中竟莫名地平生几分快意。 崔柏远哇哇地吐了好一阵,只觉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搅成了一团,胃中更是翻江倒海,竟形容不出那究竟是怎样的感觉。而一旁的狱卒们,见崔柏远呕出的一堆黄白之物,都不由得或掩鼻转脸,或悄然走远。更有甚者直接跑到大门前,将大门打开通风。 崔柏远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方才缓缓躺回担架上,但甫一躺下,便觉腹中绞痛,不由得又半坐起身来。陆见看到崔柏远的动作神色,已知其原因,便快步行至崔柏远身旁,又拿起瓢,舀了一瓢盐水。 崔柏远看着陆见手中的瓢,连连手脚并用,想要后退,并反复摇头,示意自己不愿再喝。但陆见不由分说,左手扯住崔柏远的衣领,右手已将瓢递到了崔柏远面前,并俯身凑近崔柏远,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对崔柏远说话。 “崔小郎君,陆某方才已经看过,你这是砒霜中毒,如若不饮水催吐,恐有性命之虞。为活命计,还是听从陆某的,继续饮水催吐罢。” 崔柏远听着陆见的话,眼中泛出几分难以置信,随后竟有了些恐惧之色。他看着陆见递过来的瓢,猛地伸出手接过,随后不再用陆见灌,自己便咕咚咕咚地将瓢中的水喝了个干净。 随后,崔柏远又反复饮了几瓢水,并再度大吐了一回,方才觉得腹中痛感不再那般强烈。随后陆见嘱咐张大成挑了两名狱卒,将崔柏远抬到车上,再命人赶车前往医署。 陆见目送载着崔柏远的车子离开,向一旁的张大成招了招手。张大成凑近,却只听陆见小声道:“崔柏远这是砒霜中毒,你不要声张,将今日大牢,还有伙房中当班的狱卒庖厨,尽皆唤来此处点卯。” 听到陆见所言,张大成立即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此事,随后便快步离去。不一会儿,大牢内便响起了点卯的锣声。 张大成站在队前,拿着大牢的名册挨个点卯。但唤到狱卒顾怀之时,却未闻应声。张大成向面前看去,果然不见顾怀此人的身影。但张大成想到陆见的话,倒也不曾声张,只是装作无事一般继续点卯。 点卯完毕,张大成待狱卒们散去,便出得牢门,找到等候在此的陆见,悄声告知:“狱卒顾怀不在。” “可知他是何时离开大牢的?”陆见问道。 “我问了好几人,皆不知他何时离去。”张大成有些恼怒。在他管辖下的大牢,居然能够出现这等事。倘若崔柏远今日当真殒命当场,自己无论如何逃脱不了罪责。 “他家在哪?速速报官,再带几个人去得他家中,莫要让他逃了。”陆见吩咐张大成道。张大成也意识到事情严重,立即便遵照陆见所言,安排人手前往州府报官,并叫上了三名狱卒,一路前往顾怀家。 张大成等人来到顾怀家门外,伸手敲门却无人响应,等候片刻后,张大成偏偏头使了个眼色,旁边的狱卒会意,立即后退几步,随后冲上前,一脚将门踹开。 大门洞开之后,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幅乱糟糟的景象,几人分开寻找,整个屋内,却早已是空无一人! 第86章 膏粱纨绔 陆见听闻张大成等人的回报,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崔柏远方才已经晕厥,算是砒霜中毒之中较重的程度了。若不是及时灌入大量盐水为其催吐,只怕是命在旦夕。但现下,做下此事的嫌犯竟已逃之夭夭,令陆见也陷入骑虎难下的境地。 “张狱丞不妨向陆某讲讲,这顾怀的来历。”陆见思索一番,觉得还是从嫌疑人这里先入手较为妥当。 “顾怀在天宝末年便已进入大牢担任狱卒,甚至较之小人,都要来得早些。”张大成顿了顿,又道:“往日里他倒也勤勤恳恳,从未出过什么事……” 陆见闻言,却是面色凝重:“休说往日如何,倘若要存心收买一个人,还不简单吗?” 张大成听闻陆见所言,面色立时僵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此事之中关节复杂,冷汗不由得自额头沁出,涔涔而下:“陆医监,小人……小人实在不知其中利害,误用这等心怀鬼胎之人……” 在张大成所负责的大牢之中,出了这等事,又是自己手下人有重大嫌疑,令张大成内心惶恐不已。方才也亏得狱卒发现及时,他第一反应便是喊人将陆见找来,如今崔柏远已被送入医署,暂且无事。倘若有事,且不说州府如何追责,就是秦六娘那里,也决计不会放过他。 自打数年前接任狱丞以来,张大成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走钢丝,但前番至今,陆见入局之后,却觉得安州的情势,愈发波云诡谲,他即使不曾处于各方激斗的一线,也时常感到如芒在背。 “看护崔柏远的狱卒,皆是你我二人所共同遴选,此事要怪,也决计不能怪你一人。”陆见沉声道:“所幸发现及时,崔柏远并无大碍。但此事之后,务要严格筛选人手,以免日后再度节外生枝。” 张大成听陆见意思,俨然并未将自己置身事外,登时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哈腰道:“医监所言极是,小人深以为然,日后便严格筛选人手,两人一班,以免再度出现此等情况。” “这个顾怀,先前是否曾同你一道,竞争狱丞一职?”陆见想了想,又出言询问张大成。 “医监明察秋毫,前年中,前任狱丞卸任归家,我与顾怀,的确曾一同竞争狱丞职位。只不过后来上官认为顾怀行事有些孤僻,便指名令小人接任。顾怀自那之后,也尚未表现出任何不满,仍是日复一日,辛勤当值。” 张大成心中清楚,若说这一番竞聘失败的事,对顾怀没有任何影响,那是不可能的。但在那之后,顾怀又确实不曾表现出对此事的不满情绪,也麻痹了张大成,令他认为顾怀此人并无异样。 但如今事发突然,张大成又蒙陆见出言相问,细想之下,方才想起,顾怀确实有着些微不满情绪。他较张大成就职更早,却在升迁之路上被张大成所阻,不可能毫无意见。只是长久累积之下,这个意见爆发出来的方式,却委实惊世骇俗了一些。 “你可曾到州府相告?”陆见看向张大成,又问道。 “小人已令狱中书吏将此事行文,并报州府。方才小人去顾怀家中后,州府的沈捕头便带着几名官差,去了顾怀家中,也向我等了解了顾怀平日里的一些情况。” “既然如此,便静候沈捕头的佳音吧。”陆见心中也明白,对方有心算无心,对崔柏远下手,后事定然已经安排妥当。己方此番勉强挽回崔柏远的性命,不曾令事情向更为恶劣的方向发展,单从布局上来讲,确实较对方棋差一着。 “稍后陆某自会前往州府,了解追捕进展。张狱丞务必要严防大牢,在此敏感时期,万勿再行出事。”陆见出言叮嘱张大成。如蒙大赦的张大成更是求之不得,连连应允。 陆见又带着张大成,在狱中转了一圈,确认大牢之中现今一切正常,方才告辞离开。 陆见骑马缓行在安州的街道之上,脑海中回想着如今安州的这档子事。自己与秦六娘刚联手不久,对方的意图,显然不止是在崔柏远。 倘若崔柏远救治不及,就此死去。陆见与秦六娘毫无疑问将分崩离析,以便对面各个击破。就算是崔柏远勉强被救回,此事无疑也将大大动摇陆、秦双方的信任。 陆见骑着马,脑海中思索了很久,一抬头却发现那匹识途的老马,不知为何竟将自己驮到了医署门外。 念及崔柏远此时正在医署中进行后续医治,陆见便下了马,将缰绳拴在门边拴马桩上,迈步向医署内走去。 今日医署之中,是徐天临与虞雁回当值。陆见行入诊室,见徐天临正为崔柏远号脉,虞雁回端着方才熬好的汤药,立在一旁喂崔柏远吃药。 崔柏远一直不知医署中尚有女子,如今看到虞雁回,内心之中不由得又活泛起来。借着虞雁回喂他吃药之机,伸手佯作拿取药匙,却握住了虞雁回的手不放。 虞雁回先前女扮男装示人,从未遇到这等情形,更兼在医署之中,医正徐天临就在一旁,顿时满面羞红,拧着眉努力地想将手抽出,不料崔柏远却握得更紧,一时间气急交加。但作为始作俑者的崔柏远,却是一边欣赏着虞雁回的窘迫,一边露出充斥着邪气的笑容。 虞雁回念及徐天临在旁,不便出言呵斥崔柏远,急切间又一时挣脱不开,只觉愤怒与无助。而徐天临也察觉到了两人的异样,他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随后又快速低下头去,佯装什么都不曾看到。 陆见在诊室外,看着诊室内的情形,也一时想起宋盈儿出事之前,崔柏远大抵也是如此对她。一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陆见不假思索,当即自一旁值房摆放的棋盘上,抓过一枚棋子,行至诊室外,抬手便向着崔柏远右臂曲池穴弹去! 第87章 略施薄惩 崔柏远正在得意之间,猛然被飞来的棋子击中曲池穴,立时觉得小臂一阵酥麻,抓着虞雁回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虞雁回如蒙大赦,立即抽回手,随即便飞似的逃出诊室,出门时却险些撞到正迈步进屋的陆见。 虞雁回心知自己方才的尴尬已被陆见尽收眼底,此时更是满面羞红,轻福了一福便头也不回地跑走。陆见也知是她难为情,倒也并未出言相留,而是立即迈步行入诊室之中。 崔柏远小臂的酥麻感半天未消,加之好事遭人打搅,正在恼怒,扭头便欲破口大骂,却看到陆见行入诊室,登时吓得将已到嘴边的污秽之语咽了回去。 徐天临回头,看到陆见,也忙不迭地起身:“陆医监。” 陆见点点头算作回礼,随后便转眼看向一旁躺在诊台上的崔柏远:“徐医正看了半天,崔小郎君情况如何?” “尚好。”徐天临蒙陆见问话,便答道:“毒物虽已入体,但得益及时清洗吐出,影响并不算大。目下小郎君脉象趋于平稳,稍后几天,只需坚持服用扁豆饮进行排毒便可。” 陆见点点头,踱着步在崔柏远身边走动着。躺着的崔柏远大气也不敢出,双眼犹疑不定地望着陆见。 自从上次在牢中大闹,被陆见建议调入蒋超的牢房之后,崔柏远委实结结实实地被整治了好一些日子。往日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崔柏远,便在众多狱卒及囚犯的注视之下,天天被蒋超所操练。 起先是崔柏远去惹蒋超,但经历差点被蒋超勒毙,大小便失禁糊了一地的社死过程之后,崔柏远开始有了心理阴影,也意识到蒋超这个人,与自己先前所遇的所有人都大有不同。 他试着与蒋超谈条件,许诺待出狱之后可给蒋超钱,但秋后便要处决的蒋超,对这却压根没有任何兴趣。崔柏远又告诉蒋超,自家势力庞大,蒋超要什么,他都给得起。终于将蒋超彻底惹烦,此后数日,对崔柏远非打即骂,令其在牢中度过了迄今为止最为狼狈的一段时日。 因而,一夜之间从吃香喝辣的高级囚犯,变成天天受气,却还无力还击的崔柏远,便就此对陆见产生了心理阴影。主要症候表现为,陆见不在时,常常念叨,诅咒陆见,但看到陆见后,又往往吓得浑身哆嗦,生恐陆见又想出什么整治自己的新招数。 他方才一时色心大起,骚扰狎玩虞雁回,是本以为署中别无他人,而徐天临不过是个墙头草,一直便不敢对自己怎么样。不想陆见这个煞星竟半路杀了出来。偏偏自己还无力拿他怎么样。 作为崔氏一门声名在外的纨绔,说他初生牛犊也好,浅薄无知也好。反正从小到大,崔柏远便从未怕过什么人。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调牢房之前。 在见识了蒋超此人的手段之后,崔柏远终于明白,这世间,自家的钱与权,并非是万能的。因而在他心中也产生了一些变化,开始对一些未知状态的人或事,抱持一定程度的敬畏之心了。 而陆见,便在崔柏远心中这个敬畏之人的名单上排名榜首。崔柏远犹记得两年之前,他是如何欺侮陆见,对他吆来喝去。彼时的陆见还不敢不从。可短短两年之后,这个往日在他眼中的蝼蚁,已经成为搅动安州风云的棋手之一了。 崔柏远心绪纷乱,陆见不声不响地行至他身旁,伸手便捏住了崔柏远的右臂。大拇指无声无息地扣上了他的曲池穴。 “既然无事,徐医正便无需在此守候,当值辛苦,不若趁此时无事,到值房中小憩片刻。”陆见笑吟吟地对徐天临说道。 徐天临早就想着诊治完崔柏远,回到值房之中,将方才自己左右互搏的那盘棋下完。但碍于陆见在此,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吩咐,又不太敢就此离去。此时听陆见所言,立时如蒙大赦,便向陆见唱了个喏,旋即离去。 徐天临急匆匆地返回值房之中,将药箱放到一旁,迫不及待地坐到蒲团之上,意欲继续方才那盘棋。但当他的目光落到棋盘之上,却实实在在地有些懵圈。看了半天,方才喃喃道:“不对啊,怎么少了一颗子?” 与此同时,在诊室之中,陆见笑吟吟地望着崔柏远,手上却不声不响地悄然用力。崔柏远只觉手臂之上,酥麻、疼痛、奇痒等若干种感觉混在一起,如同蚂蚁噬骨一般,令崔柏远痛苦不已,面色扭曲。正待要叫嚷出声,却被陆见再度一用力,只觉喉头都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竟连声也出不得。 而崔柏远颤抖着抬头看去,却见给予自己这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陆见,正露出悠然自得的笑望着自己,这笑加上先前陆见带给自己的阴影,令崔柏远痛苦之余,心中更添几分惊惧。 “医监,医监……”崔柏远低声唤着陆见,面上现出几分哀求之色。 “感觉如何,崔小郎君?”陆见笑道,但声音却莫名带着几分森然之意。 崔柏远为陆见所制,心中惶恐,但思来想去,不知自己因何得罪于陆见,听到陆见的质问,却不知如何作答。 “当今医署,是陆某所管。医官医工,皆陆某下属。方才小郎君之举,陆某觉得不妥,便对小郎君略施薄惩,望小郎君日后以此为戒……” “是是是,我戒,戒……”崔柏远听闻陆见说出原因,赶忙附和着,表示自己的痛悔之意。实则是慑于陆见的威势,而不得不如此。 “既然如此,之后倘若见到虞医士,陆某希望小郎君能向她致歉。” “一定,一定。”崔柏远连连点头。见其应允,陆见方才松开手。但他看着崔柏远,思虑着今日要令他在何处容身,又感到有些犯难。医署现下只有几人值守,倘若有人得知了崔柏远的行踪,再度派出杀手刺客,医署中人几无还手之力,更遑论制止。 思来想去,陆见还是觉得将崔柏远送回大牢,令张大成将之安置在一个单间之中较为妥当。正当陆见唤过徐天临,要将诊室中的崔柏远抬到车上,送去大牢之时,院外大门忽然被人打开,两名仆役正扶着门,秦六娘母女二人自马车上下来,行色匆匆地奔入医署! 第88章 柏远致歉 见徐天临与陆见正将崔柏远抬上板车,秦六娘连忙一路小跑,迅速奔至近前。凑过来看到崔柏远面色苍白,当即便起身,对陆见怒目而视。 “陆医监,莫要忘记,你曾对我许诺过什么!”秦六娘愤然道。 陆见看到秦六娘对其子的一脸关切之色,颇有几分关心则乱的意味,便连忙伸手指向医署堂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秦六娘随他进去。秦六娘美目含怒,一路瞪视着陆见的后背,却还是跟从他走了进去。 “夫人且息怒。”陆见待得秦六娘入内,连忙出言向她解释道:“陆某与张狱丞已知晓嫌犯身份,并知会州府派出人手追缉。出事后,张狱丞立即遣人召集陆某,并即刻前往大牢为小郎君医治,小郎君现下已无大碍……” 听闻陆见做出的一番事实陈述,秦六娘怒意稍减,但此事惊险,着实令她心急如焚。虽然明知陆见与张大成等人处置得当,方才令崔柏远捡回一条命。但从情感上来讲,秦六娘还是难以接受崔柏远在大牢中遭遇如此险情。 先前秦六娘谋划假行刺,被真行刺打断之后,她便意识到崔柏修极有可能一直都未放弃对崔柏远赶尽杀绝。倘若设计将他接回府中,倒是更方便了崔柏修寻机动手。相比之下,大牢有狱卒差役看护,相对于府中来讲,反倒是个更安全的去处。 基于这种考虑之下,秦六娘方才暂且搁置了将崔柏远弄出大牢的想法。想令崔柏远在牢中,至少性命无虞。 但任谁也不曾料想,就在这防范严密的大牢之中,竟然出现了这等事。若不是发现得早,此时的崔柏远,只怕已是一具尸首了。秦六娘得信之后,越想越害怕,又打听清楚狱卒将崔柏远送往医署进行诊治,便马不停蹄地一路奔来。 “即便尔等皆尽职尽责,处置得当,为何还有贼人能够接近柏远,并下毒?”秦六娘严厉的语气之中,仍然充斥着责怪之意:“奴家同意陆医监的意见,将柏远暂时留在牢中,是认为医监与狱卒等人能保他性命无虞!” 秦六娘如同连珠炮一般说出这番话,加之方才赶路甚急,此时气息变得愈发紊乱,胸口也随之剧烈起伏着。 “倘在大牢这等地方,都无法保证柏远安危,奴家倒情愿将他接回家中,即便有何种意外,奴家也能与爱子共赴黄泉……” 秦六娘想起得信之后担惊受怕的心情,竟有些抑制不住情绪,抽泣了起来。陆见极少见女子在自己面前哭泣,饶是平日里总是能够运筹帷幄,挥斥方遒。现下也是有些乱了阵脚,只得手忙脚乱地自一旁桌上拿过绸布,递给秦六娘拭泪。 “那嫌犯是什么人?”秦六娘擦了擦眼,回想着这些事,怒意更甚:“若教奴家找出他来,定要敲骨吸髓,扒皮抽筋!” 陆见与秦六娘打交道的时间虽不算久,但在他的印象中,秦六娘一直是一副精明又温婉的女子形象。而此时提起谋害儿子的凶手,竟也如同寻常市井泼妇一样,咬牙切齿,口出恶语,却令陆见颇感意外。 “嫌犯是一名狱卒,早在天宝年间便已在大牢中任职了。我与张狱丞都不曾料到,这样的旧人竟也遭人收买,下此毒手……” 先前陆见与张大成的确都考虑到,给崔柏远移监之后,在鱼龙混杂的下层牢房中,确实有可能面临安全问题,因而都是反复遴选了一些资历较老,更为可靠的狱卒负责崔柏远移监后的监区。 但二人还是未能想到,即便如此,却还是出了这等大纰漏,又险些令崔柏远就此殒命。 “但此人真实身份尚不能告知夫人,州府沈捕头已经设法追缉,相信很快就能有结果,还望夫人勿虑。” “既然如此,奴家也不再强求陆医监说出此人身份。但奴家现在便须知晓,你们要将柏远带到哪里?” “送回牢中,令张大成择一单间牢房安置养病。并遣专人轮班予以值守看护。”陆见内心早已有了应对之法,便向秦六娘言道。 “如此,也还不够!”秦六娘听了陆见的想法,却并不感到满意。 “那夫人的意思是?”陆见知道此事已经出过一回,秦六娘定然十分担心崔柏远的安危,并已经对大牢的安全产生了不信任之感。 “我从家中派两名心腹,前去牢中值守,看护柏远。陆医监以为何如?” 陆见听到秦六娘的条件,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可以,我稍后为小郎君开具诊籍,并行文呈报州府,便言小郎君需要看护,令家中遣两人来。夫人可满意?” 看到陆见痛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要求,秦六娘心下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倒也感觉可以接受,便点点头,示意自己同意如此。 “既然夫人同意,我便同徐医正一起,将令郎送回大牢。”陆见抬手一揖,见秦六娘并未再行发表意见,便自医署正堂中行出,上车驭马,向医署外行去。秦六娘与崔筠乐也一同出得门来,俨然便是要上车跟从护送。 陆见催动着马车,正要快行,前方却突然出现一名女子,陆见只得勒住马头,想待女子行过后再行赶车,不料女子走近,定睛一看,竟是方才匆匆逃离的虞雁回。陆见观其面容,眼周轻微红肿,并伴有些许水渍,俨然便是刚刚哭过的模样。 “虞医士?”陆见出言道:“今日你不必再当值,且返回家中好生歇息吧。” 虞雁回听陆见吩咐,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关心,心中莫名一暖,但随即又倔强地摇了摇头:“既然今日轮到奴家当值,奴家便要恪尽职守,感谢陆医监关心。” 虞雁回话音未落,只见板车上的崔柏远却忽然弹起。虞雁回想到方才崔柏远的无礼举动,心中不由得又有几分惧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虞医士……”崔柏远看着虞雁回,口中有些支支吾吾:“方才是我之过,陆医监已经好生劝说了我。我务须为方才不妥之处,向虞医士致歉,望虞医士原谅……” 听闻崔柏远所言,在后方正要上车的秦六娘却一脸错愕地扭过头来。在她的印象中,崔柏远从小到大,何时曾与人道歉? 虞雁回听到崔柏远的道歉,面色却仍是紧张惊惧交杂,她也顾不得去看崔柏远及陆见等人的反应,只是自顾自垂着头,一溜小跑进了医署大门…… 第89章 虢州冯氏 宽阔的官道之上,一辆双马牵引的马车正沿着官道一路前行。远处山水之间,隐隐现出一座壮丽城垣的轮廓。 冯既白半躺在马车的车厢之中,旁边一名书僮跪坐于侧侍候。冯既白神情却有些不安,不住地唤书僮掀开车帘,看向窗外。 “还有多远?”冯既白的不安逐渐转为焦躁,颇有些不耐地问书僮。 “回老爷,再有半个多时辰便到了。” 冯既白听到书僮的回答,神情却并未轻松些许。他长叹一口气,有些颓然地在车厢中躺下。书僮观其神色,也知自家老爷心情不佳,有些好奇个中缘由,却唯恐招致责难,便继续跪坐一旁不语。 冯既白内心也着实有些郁闷。自打郑源被人绑走,陆见在公主的引荐下入主医署成为医监,他便觉得自己的生活被突然打乱。同陆见交锋数次之后,情况非但不曾好转,反倒每况愈下。 如今自己箭伤初愈,但对医署的掌控力随着陆见的连番搅局已经大不如前。济世堂又屡屡成为风暴的中心。此番回到宗祠所在的虢州参加家族大会,冯既白不知自己又要受到叔伯辈人的多少责难,因而一路上心情焦躁烦闷,而这种情绪,随着越接近目的地而越强烈。 虢州是冯既白所属这一支冯氏郡望所在地。地处黄河南岸。城垣外圆内方,依山傍水,城南便是黄河支流鸿胪水顺城而过。虢州治所原名弘农,正是冯既白祖上,如今的医学世家冯氏郡望所在。 冯氏在南北朝发迹,其十四代先祖冯奎安,更是入得北魏宫中,为皇族诊治。并由此为起点,开始构建了冯氏一族遍布全国的医馆与药铺。令冯氏一跃而成举国闻名的医学世家。 冯奎安之后,冯氏子弟大多进入地方医署、病坊学医,并在学成之后,通过每年一次的家族大会予以选拔与勘定。学业上等的子弟,往往能凭借家族的显赫地位,以及在医学一途中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打开上升通道,飞黄腾达。 而学业不佳的家族子弟,便只能通过自己进入地方上的医署病坊,或转做他业。并不会受到家族的特殊照顾,往往也难以借助家族的名声来达成目的。 得益于这种特殊的家族内部遴选人才制度,冯氏得以经久不衰,至今经过二百来年,非但未有任何衰退迹象,反倒愈发强盛。如今,上至长安城中天子,下至边远地带百姓,在求医问诊的事情上,大都难以离开冯家。 而冯既白在家族子弟中的资质,却可以说是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一塌糊涂。冯既白尚年轻时,族叔冯德清便已进入太医署任职。那时冯既白每逢族中考绩,结果都是中下。 而得知自己并不会受到族中耆老垂青的冯既白,也早早地离开了虢州,来到妻族一家所在的安州发展。虽然于学医一道,冯既白并无天赋,甚至可以说是很差劲,但得益于他善于广交人脉,左右逢源,便以此为立身之本,在安州挣下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马车持续前行,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后,便已到达虢州城南门。驾车的车夫递上名帖,守门军士看到是冯氏中人,也赶忙挥手放行。 这几日来,由于冯氏召开家族大会,遍布各地的冯氏族人,纷纷返回虢州。而族中耆老也一早便同州府打了招呼。冯氏族人皆是畅通无阻。 听到守门军士的盘问声,冯既白猛地坐起,右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如今愈接近故地,他内心的不安与焦虑便愈发强烈。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光景,马车吱吱呀呀地在城西南的一处宅院前停下,冯既白掀开车帘,便看到大门上高悬的“冯氏故里”四字匾额。 冯既白在书僮的搀扶下下得车来,迈步行入大门,立即便有门人上前核验冯既白的身份,并引着冯既白向内堂中行去。 时至今日,家族大会已进行了数日,对于年轻一辈子弟的考绩与勘定皆已结束,在众位耆老的主持之下,便进入对是年家族事业的规划阶段。 冯既白在家中门人的接引之下,来到后院,门人引着冯既白穿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来到后院一间宽敞华丽的大宅之前。冯既白拱手谢过门人引路,并从袖中取出一吊钱以表谢意。待门人走后,冯既白方才抬头,望着屋檐下悬挂的“树华堂”匾额,思虑片刻方迈步进入堂内。 数名族中耆老正坐在堂内一边饮茶,一边交头接耳地低声交谈。冯既白的族叔,当今太医署的太医令冯德清,正襟危坐在正堂上首,充满威严地注视着门口的冯既白。 “安州堂十八世孙冯既白,见过族叔、各位叔公。”冯既白有些忐忑地向正首的冯德清,以及分坐两侧的各位耆老行礼。 “来人,设坐。”随着冯德清充满威严的话语,两名仆役自一旁行入,各执几案蒲团,将冯既白的座位设置在了下首。 仆役离去后,冯既白方在冯德清眼神示意之下入座。 “往年既白总是早到,今番却缘何迟了?”一名耆老率先发问。 “晚生前段时间遭人暗算,中了两箭,所幸医治及时,性命无虞。”冯既白斟酌着措辞,缓缓开口答道:“只是箭伤难愈,因此迁延了些时日,伤势初愈才得以成行。迟来之事,还望族叔,各位叔公宽宥则个。” 众人听到冯既白口出解释之言,明了其并非有意推脱不来。早在神龙年间,冯既白如今所在的安州堂只是冯氏家族中非常不起眼的一条支脉。但现下冯既白将安州经营得有声有色,即便是老一辈的叔公级别族老,也不愿太过于为难冯既白,免得使其与家族中人离心离德。 “既白,自去年末至今的这几月来,安州情形究竟如何?”冯德清在上首缓缓发问。 “族叔放心,安州情况,尽在既白掌握之中。”冯既白勉强定了定心神,不卑不亢地拱手向冯德清回报道。 “据我所知,安州现下情形,可不容乐观。身为族中长辈,我也不便指摘什么,只是再如此下去,只怕会给族中带来灾祸!”冯德清面色肃然,说出得话却令堂中一时满座皆惊! 第90章 耆老责难 听闻冯德清之言,冯既白面上也现出几分慌乱,但他很快便整理好情绪,镇定下来。 “族叔所言为何,晚辈委实不知,还望族叔明示。”冯既白自坐席上起身,向冯德清行礼道:“晚辈虽是不才,但替族中掌握安州济世堂与若干医馆药铺,至今已有十数年,从未出过差错。外人之言不可信,族叔还须相信既白才是。” 冯既白的辩解之语,并未令冯德清面上的肃然之色稍减。冯德清皱眉思虑片刻,继续道:“安州自三镇祸起,便一直是朝廷的财税重地。朝中显贵在江南各省搜罗的奇珍异宝,多也云集于此,再发往长安。” 冯德清停顿了一下,看着面色镇定的冯既白,又继续道:“族中之所以能够经营各地医馆药铺生意,与朝中各位贵人相助,有莫大干系。故而他们借由济世堂周转,也是我等投桃报李的分内之事。” “族叔所言甚是,晚辈早已知晓济世堂重要,故而一直用心经营……” “但我怎么听闻,既白与公主举荐的新任医监之间龃龉不断,以至于你二人的争斗,甚至影响到济世堂的运营?” “回族叔,晚辈以为新任医监陆见,其在安州根基不深,虽与我争权夺利,然对我等来讲,尚不具备威胁。” “既白如此成竹在胸,却可知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理?” “晚辈知晓。”冯既白垂首应道。 “既然知晓,又何故明知故犯?上月族中遣人前往查账,济世堂的账目,又为何残缺不全,以至于自相矛盾,无法对账?” 冯既白面对冯德清的质问,也早已想好说辞,他轻咳一声,道:“江使君赴任安州刺史之后,屡屡遣书吏主簿,对安州各个商铺皆强令上交账目核查,以便完税。济世堂由于先前屡次周转大宗货物,医药。更是被拿走账簿,仔细核查。” 听闻冯既白的解释,冯德清的神色却愈发紧张:“族中查账,所查为暗账,你莫不是将暗账的账册,交予州府核查?” “族叔放心,晚辈虽有事糊涂,倒也不至于分不清是非。交予州府的账册,皆是明账。但有些事关重大的暗账账目,晚辈已悄然转移,以防对立之人借题发挥。待安州之事平息之后,晚辈再将这些账目发回此地,请族中核查。” 冯德清对于冯既白管理下,有些失控的安州现状有所不满。但几番诘问,冯既白都并未露出什么破绽,令冯德清心下稍慰,却又总觉事有不对,绝无可能如同冯既白所说这般轻松。只是以他的身份,绝难自己亲往安州查探。 待得此事毕,定要召几名族中年轻人前往安州,监督下冯既白管理安州的进展。作为家族中现今的掌舵人,冯德清对于各地冯氏后人的经营情况等,皆略有所知。但是今年安州屡出状况,让远在长安的他,都有些坐立不安了。 观冯德清的面色阴晴不定,令冯既白心中也颇有些忐忑。唯恐自己在安州的这诸多不如意为冯德清所知晓。给自己扣个监管不力的由头,从而派遣族中更有能力的族人去管理安州这摊子事。 诚如冯德清所言,自三镇作乱之后,作为朝廷财赋重地的安州及江淮各地,无疑成为了朝中各方势力竞相争夺的势力范围。冯既白心知,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族中之人对他进行更替,他日后便绝无出头之日了。 “我方才已与几名耆老商议过。”冯德清沉声道:“鉴于安州地处紧要,倘若既白无法处理这些棘手之事,我等便打算请德荣出马,暂代既白管理济世堂。既白自己置办下的医馆药铺,仍然自行掌握即可。” 冯既白只觉自己方才费尽口舌地对着冯德清解释了半天,却都是白费力气。令他一时间不由得有些绝望。但又不便直接出言拒绝。只因济世堂是早年为经营安州所设,属于家族资产,冯既白名义上是掌柜,但其实也只有管理的权限,一旦冯氏家族会议作出决策,便完全能够找人将他替换掉。 但安州这一州之中,私人开设的医馆药铺为数不少,济世堂却是其中翘楚一般地存在。莫说每年达官贵人自这里周转的进项,光是同安州及下属各县中的合作,以及每年看诊开方的收入,都足以维持冯既白一大家子人数年的开销。 因而,从冯既白自身来讲,对于济世堂,他是决计不肯撒手的。即使是族叔和族中耆老,若要将之夺去,他虽无法当场翻脸,但也定要搏一把,据理力争。 “族叔,晚辈虽与陆医监有些龃龉,不过只系同在医署,对许多问题看法不一,因而产生分歧罢了。对于族叔的提议,晚辈愿意接受,将济世堂交由德荣族叔打理,但不宜是现在。” 冯德清本以为冯既白定要对济世堂死抱着不撒手,对此他甚至都已有了打算,若是之后了解到具体情况,冯既白若真是无法搞定安州之内诸事,便由族中诸位耆老牵头,将冯既白调离安州,他们再行安插冯德荣进入接管。 此时听闻冯既白居然一口答应此事,虽然冯既白说现下不宜行替换。但也令冯德清感到非常吃惊了。 “为何不宜,不妨明言。”冯德清强压住面上的讶然神色,向冯既白发问。 “往年安州刺史,不仅与我相熟,与家中前辈皆有不小的渊源,故而不论谁人前去,都能很快地稳住局面,并惠及家中。但如今的江刺史,却以清廉正直闻名。自他上任之后,屡次清查贪腐,革除积弊。未来局势,对我与族中叔伯来讲,都尚不明朗。匆忙换德荣叔前往,此时定然不如对安州熟悉的既白可靠。” 冯德清听闻冯既白所言,也暗自点头承认冯既白所言在理。江时修的所作所为,确实他也有所耳闻。诚如冯既白所言,面对一个怀有敌意的险恶环境,确实是在安州待了将近十年的冯既白更为可靠。 “各位耆老意下如何?”冯德清抬头问道。 坐在堂中的各人或点头或摇头,意见不一。 “按照家规,叔公们意见不一,便是身为家主的我代为决定。”言罢,冯德清定睛看向冯既白:“既白可继续管辖安州济世堂,但倘若在你管辖期间出事,我等便立即将你调回,遣人接任!” “晚辈谨遵教诲。”冯既白在下首叩拜道:“日后,晚辈定当尽心竭力,替家中守好安州之地。” 听闻冯德清一锤定音,仍将主持安州事务的权力交给自己,冯既白不由得松了口气。但冯德清后面警告的话语,也说得十分坚决,不得不令冯既白有所顾虑。 现下自己在与陆见的交锋中全面落于下风,济世堂便成为了自己仅余的遮羞布。而若是想要重新掌控实权,令想要搞垮自己的崔柏修和本家人,都对自己有所忌惮,那么,重新掌控医署实权,并以此为砝码,在将来的局面中,为自己谋求一个有利条件,便是现下唯一可以实现的紧要事务。 不过倘若如此,再度与陆见之间正面交锋,便是无法避免。但这也是冯既白现下唯一的机会了。 陆见,你逼老朽至此,老朽便唯有全力相搏,你死我活!冯既白从地上爬起,但坚定的神情,却预示着他心中早已暗暗下定的决心! 第91章 妾室云锦 “晚辈谨遵族叔教诲,若自我失职,定当负荆于此,请族叔降罪。”冯既白听到冯德清松口,霎时也松了口气,当即便一口应承下来。冯德清本欲再说些什么,想了想却欲言又止,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冯既白已经无事。 “如此,安州之事便有劳既白多费些心神。”冯德清面上带着些许微笑道。 “晚辈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族叔所托。”冯既白也是如蒙大赦,行礼退出。 在正堂之中,同族叔冯德清以及一帮耆老唇枪舌剑一番后,冯既白也只觉得疲累不已。身处大族之中,在外人看来或许风光不已。但喧闹过去,只有自己独处之时自我审视,才知道在大族之中图存,有着怎样的艰辛与困难。 说得起话的那些老者,往往便以“为家族计”此类的所谓“大义”,来捆绑下面的小辈。实则是老者们之间为粉饰各自争权夺利所寻得的借口罢了。 资质平庸,又自小不受同族老者喜爱的冯既白,多年以来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先前他在安州经营得风生水起,便引来不少耆老的惦记与妒火。明枪暗箭更是从不间断。 面对这等恶劣局面,冯既白却硬生生凭借着自己巧舌如簧,左右逢源的功夫,打通了与许多朝中权贵官员的关系,并努力经营安州,济世堂明面上是看诊抓药的医馆,背地里其实是诸多权贵收罗奇珍,洗白贪赃黑钱的地下钱庄。 在冯既白的努力经营之下,加之安氏起兵,席卷中原,令偏居一隅的安州,反倒成为江南各地财赋物资转运的重镇。而处于虢州要冲之地的冯氏一门,却因兵祸而不得不多番迁徙。 此消彼长之下,冯既白竟莫名地在家族之中拥有了些许威望,故而在中原故土战乱不休的前些年,冯既白在安州快速扩张,并与崔柏修勾结,迅速确立了自己在安州的布局与地位。 冯既白曾经一度认为,自己能够稳守这安州之地,令其成为自己的聚宝盆与摇钱树。但如今他才醒悟,虽然冯氏宗族看似在战乱中四下流落,但自己与之相比,依然难以抗衡。 冯既白心知,家族看似是自己背后可以乘凉的大树,实际上,家族亦可能变成随时趴在自己身上吸血的蚂蟥。自己一旦失势,不用说外人,便是往日相处和睦,亲爱有加的家族中人,也随时可能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因而,若是想要保证自己的利益,那么便谁也靠不住,只有自己,才会尽心竭力地维护自己的利益! 冯既白顿悟之余,对于宗族也几近心寒。方才冯德清令众位耆老表态,竟有不少人完全表态支持将冯既白换掉,但他们产生分歧的地方,只在于派去替代他冯既白的人选是谁。 耆老无情,便休怪晚辈无义了。冯既白抱定心思,便向停靠车马的外院行去。仆役们见到冯既白找寻车马,连忙道是冯德清所言,可在家中留住几日再行返回。但这种挽留,对于心寒不已的冯既白来说,只是徒劳而已。 冯既白来到停靠车马的外院,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马车与书僮,当即便令车夫立即启程返回。车夫连着赶了六天车,才来到虢州。如今不过只留了两盏茶的功夫,便又要启程返回,一时在心中叫苦不迭,但看着冯既白的神色,也只能坐回车前,驭马缓缓而出。 冯既白在书僮的伺候下登上马车离去。背后的冯氏大宅之中热闹不已,只是对于冯既白而言,这份热闹,与他无关。 又经过六天多漫长的旅程后,冯既白方才一脸疲惫地回到了安州城内自己的府邸之中。冯既白风尘仆仆地下车入府,不待冯既白行入正堂,小妾云锦立即便迎了出来。 “老爷一路辛苦,妾已备下酒菜,热水。老爷不若到妾房中,沐浴饮食,将息一晚。” “罢了,老朽还有要事。”面对云锦的曲意逢迎与讨好,冯既白却是兴趣缺缺。看着冯既白匆匆行入正堂,又匆匆离去,云锦不由得眉头深锁,面色不豫。 “老东西,又看上了哪家的姐儿,回来不待稍歇便急着出去……”云锦忿然不已,一边嘟囔着,一边有些落寞地转身回房。 这云锦本是安州城北翠红院的头牌。冯既白发迹之后,常常去翠红院玩乐。一来二去,冯既白与云锦便打得火热。云锦正当妙龄,四艺俱全,又颇擅房事,很快便将冯既白迷得神魂颠倒。 对冯既白来说,家中人老珠黄的发妻与正在妙龄的云锦相比,简直可以说是云泥之别,因而他很快便给云锦赎了身并接到了府中。 冯既白的发妻卫氏,得知冯既白这把年纪了,竟然还找了个窑姐儿接入家中,登时就不干了,连着大闹了数天,但冯既白却对发妻不闻不问,只是一昧跟着云锦厮混。卫氏绝食,饿得只剩一口气,冯既白也未过来看过一眼。 或许是想通了,或许是已经对冯既白死心。卫氏被侍女救活过来之后,终归不再闹腾,但也就此性情大变,开始深居简出,吃斋侍佛。见卫氏如此,冯既白知其已经不欲再管自己与云锦之事,便愈加放纵。自打接得云锦进门,若干年来夫妻二人见面的次数,却是一只手都数得清楚。 卫氏不再抛头露面,云锦起初还小心翼翼,生怕是卫氏为了整治自己,设下什么圈套。但时日一久,确认卫氏确实无心干涉自己与冯既白后,云锦便不由得飘飘然起来,平日在府中,也总是以女主人自居。 冯既白对云锦的宠爱,若干年来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云锦却开始觉得,冯既白对自己愈发冷淡。同以往刚开始那时候,他对自己的那种热情,俨然已经判若两人。 云锦回到房中,看着一桌子丰盛的佳肴,却没了任何胃口。她行至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映出自己那副俏美面庞,眼角与额头上,却俨然有了些许细纹…… 云锦从怀中取出手帕,用力地开始擦拭两边眼角与额头的细纹,仿佛能将这些令人生厌之物拭去一般,但直擦到皮肤通红,那些令人厌烦的细纹,却仍清晰地长在她脸上。 云锦一时气急,愤而将手中手帕丢在地上踩了几脚,而后仍不解气,拎起一旁银质的烛台,便向着铜镜愤而砸去! 伴随着一声闷响,铜镜的镜面瞬间扭曲,云锦向镜面望去,却只见自己的身影在扭曲的镜面上,更显得分外滑稽而可怖。她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却只听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瘦高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云锦登时一阵慌乱,抓起一旁的剪刀便指向那人影。 “谁人?竟如此大胆?”云锦怒喝道:“滚出去!” 不料,听闻她的话语,那人影却是分毫未动,不由得令云锦有些慌张,正待要喊人,却听那人影不疾不徐,开口道:“夫人所虑,不过是唯恐自己年老色衰,如同东楼的卫夫人一般,被老爷所厌弃罢了,我可有说错?” 云锦听闻来人说中自己心事,更见慌张:“你,你是谁人?再不回话,奴家可要喊人了!” 来人桀桀地笑着,轻步移至桌旁,拿起燃烧的红烛,凑近自己的脸,云锦定睛一看,不是别人,却正是冯府中新来不久的账房,吕哲。此人生来面白,又兼具一双勾魂的桃花眼,素来便极得府中侍女的喜爱。 “吕哲,你怎么敢……”云锦斥责的话尚未说完,便见吕哲凑近了自己,悄声道:“夫人,与其忧心他人是否背弃自己,不若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夫人愿意,我与夫人一同,可尽数掌握老爷的万贯家财,日后又有何可惧!” 吕哲的话,令云锦内心狂跳不已。她心中清楚,对于冯既白这个糟老头子,她委实谈不上有多么倾心,更不会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思虑片刻之后,她便已暗自下定决心,抬眼望着吕哲,俨然二人已是一拍即合! 第92章 杨女烟儿 “啪”地一声脆响,一只紫花瓷碗摔在跪伏于地的孙正阳面前,登时粉碎,碎片四处飞溅,甚至有几个都溅到了孙正阳脸上。但孙正阳却只是跪着,竟连头也不敢抬。 “废物!饭桶!”孙正阳面前不远处,冯既白正在几案后手舞足蹈地喝骂着:“连虢州宗祠里,那帮子看门的老家伙,都知道我济世堂的账簿丢了!孙正阳,你这田舍翁,我将济世堂交给你,你是怎么办事的?” 孙正阳听着冯既白的喝骂,却是大气也不敢喘,只得不住地磕头,道:“老爷,小人……小人办事不利……” “你呀,你呀!”冯既白从几案后行出,咬牙切齿地连连伸出手指点着孙正阳:“你可知晓,前番陆见来此,连你上供的名单,都抄走了一份!” 孙正阳愕然闻言,面上现出惶恐至极的神色,他心知,冯既白口中所言的这份名单,较之先前丢失的账本更为要命。 “老爷,老爷……是小人失职,恳请医监责罚……”孙正阳哆哆嗦嗦,几乎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冯既白咬牙切齿地看着孙正阳,右手高高抬起,照着孙正阳的青色襥头便猛地扇了下去。 冯既白虽是年事已高,但手上力道却还颇大,将孙正阳的襥头都扇得掉落在地,孙正阳的头发也随之散乱开来。若不是身着的皂衣尚算整洁,看上去就宛如一个叫花子一般。 跪伏于地的孙正阳非但没有任何反抗之举,反而不住地磕头如捣蒜。但即便是如此顺从,也没能让冯既白的怒火稍减些许。 “废物,废物!”冯既白咬牙切齿,顿足大骂。 “你在这盯着他骂,也没什么用啊。”冯既白冷不防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他愕然回头,却看到崔柏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正堂之中,他左手轻摇折扇,正满面笑意地看着冯既白。 冯既白不曾料到崔柏修会出现,心中思绪转动,思索半天却仍不知崔柏修此来目的为何。但眼见崔柏修一脸饶有兴趣地盯着跪伏于地的孙正阳,倒也心知此时并不是继续叱骂的时候了。 “滚下去,明日便不要来了,去收药吧!”冯既白一脸厌恶地斥道。 “是,是。谢谢老爷,谢谢崔大郎君……”听到冯既白的话,孙正阳如蒙大赦,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襥头,连滚带爬,披头散发地跑出门。冯既白看着狼狈不已的孙正阳,却仍是一脸余怒未消的表情。 “崔大郎君有何见教?”看着孙正阳跑远,冯既白方才回头看向崔柏修,但话语之间,却十分不善。 “听闻冯医监回到家中,如今归来,定是成果丰硕,故而前来道贺。” “有劳崔大郎君记挂,冯某委实没什么可庆贺之事,倒是让大郎君失望了。”冯既白听崔柏修提起回家之事,内心更添几分恼怒。但对方是崔柏修,便只得斟酌一番,措辞虽无不当,语气中却仍是透露着不忿。 “冯医监此前屡番失手,却并未被调离安州,仍由你掌控济世堂,便可知医监在安州举足轻重。家中耆老不敢多做为难,俨然已成一方诸侯,因而向医监道贺。” “小郎君不是一心让老朽去太医署么,你难道不失望?”冯既白内心焦躁,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令他焦头烂额不说,静心想想,竟仿佛所有人都在与他作对。急火攻心之下,甚至不愿再与崔柏修兜圈子,反倒是直截了当地发问道。 “柏修前番有此之议,也是为了医监好。既然医监不肯前往长安,而执意要留在安州这摊浑水之中,不若你我一同,再将这水搅浑些,医监意下如何?” “大郎君说些什么,冯某可是听不大懂。”冯既白一以贯之,面对崔柏修的话装起了傻。 “医监同陆郎交锋,却屡次落败,难道医监当真甘心,将把持了多年的医署拱手相让?”崔柏修啪地一声合上折扇,一手挥舞着折扇指向门外,道:“今日让出医署,明日便是济世堂,再下去,便是州中其余医馆药铺……” 崔柏修的话,登时又激起了冯既白心中的几分恼怒。但一想到如今陆见手上掌握的自身把柄,他便又迟疑起来。 “待到让无可让之时,不知冯医监,又当如何自处!” “崔大郎君应当知晓,陆郎是长公主所举荐。老朽风烛残年,如今已无异于废人。倘若事有不谐,当真走到那一步……老朽便唯有致仕退隐了……” 几句话说下来,冯既白已经明了崔柏修的意图。说到底,为了他冯既白是假,策动他与陆见二虎相争是真。但冯既白明白,现在有陆见在,自己尚可韬光养晦,待时而动。一旦陆见被斗倒失势,崔柏修便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糊涂啊,冯老糊涂。”崔柏修一脸痛心疾首,连连摇头。 “老朽年事已高,委实难以当起重任。不论大郎君有什么谋划,都请另择贤才。倘若无事,老朽便歇息了。”冯既白看着崔柏修,下了逐客令。 “我只说一句话。”崔柏修面色严肃:“若冯老依然无动于衷,柏修这便离去,将来不论安州如何水深火热,也决计不会再行登门。” “那便请大郎君示下。” “医监所图,我已知晓。我所图,医监亦知。不若我出手替医监解决难事。作为交换,医监也替我除去大患,如何?” 崔柏修淡淡的一番话,却令冯既白紧蹙眉头:“大郎君所言,既白却是听不懂。” 崔柏修凑近冯既白:“陆见与杨胜,也并非铁板一块。医监又可知,那杨胜的命门,是哪里?” “哪里?” “杨胜有一女,名烟儿!” 冯既白听到崔柏修的话,似有所悟。崔柏修见状轻笑道:“冯医监知道我想要什么吧?” “大郎君所图干系重大,容老朽考量一番……”冯既白听到崔柏修出言,连忙表态,打起了太极。 崔柏修见状勃然作色:“崔某已竭尽诚意,望冯老勿要给脸不要脸!” 第93章 柏修夜访 在冯既白的印象之中,崔柏修极少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但深知崔柏修人品及他所图为何的冯既白,却决然不敢答应崔柏修所求之事。无论崔柏修是要对付崔柏远,还是陆见。 “老朽已无心再问世俗之事,让大郎君失望了。”面对依然不松口的冯既白,崔柏修面上怒意更甚。 “冯老,柏修早就提醒过你,良禽择木而栖。若要当棵墙头草,也要倒向能赢的哪一方……话已至此,仁至义尽,还望冯老好自为之,柏修就此告辞。” 言罢,崔柏修抬脚便走。离开济世堂后,走不多远,便听到背后大门咣当一声关上。崔柏修回头望了望济世堂紧闭的大门,却忽而笑了起来。 “郎君为何发笑?”立在一旁,正要为崔柏修牵马坠蹬的随从崔元不解,便出言问道。 “我在笑这冯既白鼠目寸光,又贪得无厌,还一以贯之地掂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崔元,你我便等着看好戏吧!” 言罢,崔柏修牵过马,崔元自觉地单膝跪地,任由崔柏修踩着自己的背,上得马去。 “郎君,现下是否回府?”崔元见崔柏修已在马背上坐稳,便忙出言征询目的地。 “不。”崔柏修笑言:“好戏尚未开唱,怎能回府?” 言罢,他潇洒地一拉缰绳拨转马头:“去州府!” 崔元听到崔柏修的吩咐,立即便翻身上了旁边一匹马,跟随着崔柏修,向着州府方向奔驰过去。 州府后院,正是刺史江时修用来休息居住的地方。近期公事繁忙,江时修便也时常在夜深之后,在后院书房中办公。此时,江时修正在书房中阅览着公文,便见一名家仆行入屋内。 “老爷,崔大郎君来了。”那家仆报告道:“他说有要事要与老爷相商,不知老爷见是不见?” “见,为何不见?”江时修道:“自本府到此上任以来,还不曾见过这位崔大郎君。今日,便且探探他拜得哪尊佛!” “小人这便前去相请。”家仆唱了个喏,起身离去。 “便让他来我房中罢。”江时修吩咐着家仆,起身熄灭了屋内的油灯。 家仆一路引着崔柏修穿过府衙,来到后院正室之前。正室中灯火亮着,家仆上前敲了敲门。 “老爷,崔大郎君到了。”家仆轻声道。 “快,有请。”屋内,传出刺史江时修急切的声音。 家仆双手推开门,退到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目视着江时修迈步入内之后,将门关好,方才转身离去。 “草民崔柏修,见过江使君。”崔柏修入得屋来,见屋中一位身着绯袍,笑意盈盈地迎上来的官员,马上叉手为礼道。 “崔大郎君不必拘礼。”江时修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拉过崔柏修:“本府早已听闻安州崔氏大郎,博览古今,足智多谋,堪称奇才。今日一见,果非虚言……” “使君抬爱了。”崔柏修道:“柏修不过朽木尔,承蒙父母、师长不弃,方得有所建树。前番得知江使君这等才俊前来,担任安州父母官。本欲前来拜会,但碍于俗务缠身,等到此时方才得以成行,委实惭愧,惭愧。” 江时修观崔柏修神色,已知他今日来意绝非如此简单。但也无心点破,便配合地继续与崔柏修尬聊起来。 “郎君才是谬赞了。江某一介腐儒,科考之时名列最末,皆由侥幸,才得以出任地方,能有个一官半职,已是感念皇恩浩荡。” “使君过谦了。”崔柏修说着,又伸手指了指门外:“本来给使君略备了些薄礼,崔某却知使君素来在意官声清誉,便命家仆放在外面。倘若使君不弃,稍后便让家仆送进来。” “不可,不可。”江时修闻崔柏远送礼,却是连连摆手拒绝道:“本官上任安州,并无私心杂念,只愿能够维系民生,清省刑狱,为百姓做些实事便可。不论谁人送礼,皆万不敢收。郎君心意已领,重礼却是万不敢受。” “也好。”崔柏修听闻江时修出言拒绝,便也不再强求:“江使君清廉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不敢,不敢。多亏了郎君抬爱。”江时修道:“郎君快请坐,且饮些茶。”言罢,江时修取过茶碗,将茶壶中的茶汤倒出两碗,分别摆在崔柏修与自己面前。 “谢使君赐茶。”崔柏修一边说着,一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此茶甚好。”崔柏修饮了茶,不由得赞叹一番:“较之我家中明前,都要好些,不知是什么茶?” “当季的顾渚紫笋,三也三齐所产。”江时修据实以告,崔柏修连连赞叹。 “郎君若是喜欢,稍后我便包些赠与郎君。”江时修言道。崔柏修连连摆手:“能得使君赐茶已是幸事,又怎可贪得无厌,既饮又拿……” 饮了一会茶,江时修一直在等待崔柏修开口求事,但崔柏修却只对山水、风物肆意点评,却始终未能进入正题。 “深更半夜的,郎君跑一趟也不容易,不若与江某直说,郎君夜里拜访,所求为何?”崔柏修的讳莫如深,恰恰引起了江时修的好奇。眼见与崔柏修已打了半天太极,江时修耐心已被消磨得差不多,连忙出言问道。 “草民听闻江使君不畏权贵,心中钦佩,故而来此。”崔柏修一边打着哈哈,一边言不由衷,却早已被江时修一眼看穿。 “郎君不必顾虑,且说吧。若有江某能够帮得上忙的,一定全力以赴。” “说来惭愧。”崔柏修思索一番,言道:“先前听闻江使君不畏权贵,甚至将梁斌这等人也打入了大牢。愈发钦佩之余,却也想前来,向使君讨个便利,思前想后仍觉不妥。倘若使君为难,便当做崔某没来过吧。” “郎君请讲。”见崔柏修终归要说出目的,江时修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先前愚弟科考舞弊,至今仍羁押牢中。姨母只有愚弟一个儿子,自愚弟入狱以来茶饭不思,饿瘦了好多。崔某便向江使君讨个方便,能否将愚弟……放出大牢……” 第94章 李代桃僵 江时修听到崔柏修的诉求,当即拍案起身:“什么?放了崔柏远?不可能,本府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江使君二十五岁出仕,初到河东道,任涉县县令,后转入太原节度使麾下,任司曹参军,为大军平叛筹集转运粮草军需。积数年之军功,方才于去岁末,由吏部堪合,转入本州充任刺史……” 江时修面无表情地听完崔柏修的述说,点点头道:“郎君对江某的履历,倒是一清二楚。但这又有何干系?” “使君不觉得,相较于你平叛的功绩,吏部授你一个中州,委实太过委屈使君了吗?” “江某虽曾参与平叛,但却向来未敢居功。”江时修淡淡道。 “看着功劳,资历皆不如使君之人,凭借旁门左道窃据高位,使君却只能被安排到此。柏修亦感痛心不已……”崔柏修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但使君若是能明辨是非,当知我与当今贵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倘若江使君能与崔某携手,崔某定能让使君今后的仕途,一帆风顺!” 崔柏修抛出一个自认为极具诱惑力的条件,随即面带笑意,一脸期待地等着江时修的回复。 江时修听了崔柏修的话,双目飘忽,似是有些不敢直视崔柏修的目光。崔柏修的提议,确实很具有诱惑力。身为寒窗十年的莘莘学子,一朝高中入仕,满怀救民报国的理想,蹉跎数年之后,所见却皆是官府黑暗,民不聊生。心中更是曾反复地怀疑,质问自己,是否这就是自己当初想要奉行的理想。 即使曾立下军功,也比不过欺下媚上的他人送一次重礼。江时修从那时起,便已对朝廷现下的官僚集团充满失望之感。故而在上任安州之后,他一门心思地决定,要做一个不畏权贵,刚正不阿的父母官。 “郎君之意,江某已经知晓。但所托之事,却是万万不可。”江时修斟酌着词句,出言拒绝了崔柏修的提议。 “攀附郎君及背后的崔氏,或许对江某来说,是条仕途上的捷径。”江时修说着说着,不由得轻叹一口气:“但江某入仕之初,曾一门心思要做一个好官,一个为百姓主持公道的父母官!即使数年过去,江某也不敢或忘自己入仕的初心。” “这么说来,江使君是不肯给崔某这个面子了?”崔柏修依然满面堆笑,但话语中,已不乏有几分威胁之意。 “江某不敢,更不能。”江时修听出了崔柏修言语中的不善意味,但他回应的语气,反倒更为坚定。 “如若郎君不满江某,大可上书贵妃,以求将江某换掉。但只要江某在安州一日,便一日不得向汝等徇私枉法的行径大开方便之门!郎君若无事,便请回吧。” 江时修的态度异常坚定,回答崔柏远的话,也表明了他的立场与底线。对于此事可能引发的后果,亦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崔柏修闻言,不怒反笑,连道:“好,好好。江使君果然表里如一,今日倒是崔某唐突了。” 言罢,崔柏修深施一礼:“草民就此告辞,望江使君好自珍重。” “郎君慢走,江某公务缠身,便不送了。”江时修也拱手回礼,淡淡言道。 崔柏修转身,袍袖一甩便向外走去。门外的崔元见状也赶忙跟上。江时修目送着崔柏修离去,而后关上门,走到几案前,将茶盏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崔柏修一脸佯怒,与崔元行出州府,各自上马离去。 “郎君高,这一手李代桃僵,实在是高!”眼见走得远了,崔元谄笑着,连连夸赞吹捧崔柏远,但崔柏远却只是淡淡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崔元。 “崔元,连你都看出来了,便不能称为高招了。” “小人只是医治跟从郎君,方能识得其中关节。若是他人,又如何能识?”崔元面不改色,依然马屁送上。 “你都看出些什么了?”崔柏修问道。 “郎君先向冯既白透露出杨胜之女的消息,冯既白定然全力寻找,无论结果如何,都与我无碍,反而能坐看陆见与冯既白相斗,又借着捞出崔柏远的名义来此,江刺史并不应允,其实令其不放崔柏远,才是郎君的目的吧?” “想得大体不错,崔元你还是有长进嘛。” “崔元跟着郎君,自然收获颇丰。”崔元想了想道:“能跟随郎君,实乃崔元之幸,日后郎君之事便是崔元之事,崔元愿为郎君前驱,百死不辞!” 崔柏修听着崔元表忠心,却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郎君,事已办完,我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崔元充满好奇地问道。 “你且不急,先回家中去,如有要事,我自知会你。”崔柏修对崔元吩咐道。 “小人领命。”崔元说着,拔马而走。 崔柏修见崔元行得远了,方才缓缓催马而行。崔柏修驭马在城中小心行走,不时穿街越巷,躲避着街道上为数不多的行人目光。 缓行了好一会儿,崔柏修方才沿着一条里坊间的小巷,来到城内靠西北侧,一片有些喧闹,又有些破落的棚户区中。 崔柏修驭马缓行至一处院落外,下马并将马缰绳牵在手中,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夜半谁叫门?”屋里传来问话声。 “城东崔老黑。”崔柏修答。 “倘无要事,明日再来。”屋内又道。 “替家父上香。”崔柏修又道。 片刻之后,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崔柏修正要入内,却见门内之人警惕地拿着一把上了箭的手弩,直指他的额头。 崔柏修自马鞍上取下一袋钱,丢给拿着手弩之人。那人接过钱袋掂了掂,方才放下手弩,却仍一脸警觉地看着崔柏修。 “跟我来吧。”查看片刻,确认崔柏修没有异样,那人才偏偏头,随即在前引路,带着崔柏修行入内室。 内室之中,摆着一张条桌,一名络腮胡子的大汉坐在条桌后,左右各一名随从,亦是一脸警觉地望着崔柏远。将崔柏远引入室内之人,拿着钱袋,放在了那大汉面前。 大汉拿起钱袋掂了掂:“大郎的香火钱,给得不太够啊?” “事办的怎么样了?”崔柏修微微蹙眉,淡淡道。 “妥了。如无意外,明日大郎便可得知消息。”大汉冷冷道。 “凭证呢?”崔柏修继续追问。 “大郎让我等伪装意外,既是如此,何来凭证?”大汉反问。 “那我便只有等到查实之后,再将剩下的钱给你们了。”崔柏修道。 听闻崔柏修所言,屋中众人一齐动了起来,短短几息之间,已有数柄兵刃齐齐指向崔柏修! 第95章 江中死者 “大郎莫不是耍我们?”大汉从条桌后站起,只见其身高约有六尺七寸,比崔柏修高了一个头不止。在他面前,崔柏修竟愈显单薄,宛如一个少年一般。 “我不过一人而已,你们四人,还皆用兵刃指着我,我倒如何耍得你们?”崔柏修反问道。 大汉拿着钱袋,又看了看崔柏修,不由得哂笑起来,随即抬起手,向身旁几人挥了挥,示意将崔柏修放开。几人依言放下兵刃,但仍然神色戒备地看着崔柏修。 “明日倘若如你所说,真能验证事成,我必携带余款及谢礼前来。”崔柏修信誓旦旦。 络腮胡大汉看了看崔柏修,又思索片刻,笑言道:“也罢,大郎倒算是守信之人。况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望大郎谨记,莫要同我们耍些什么花招。” “自打尔等应了我的委托,我等便是同一条船上之人。”崔柏修淡淡言道:“故而尽管放心,船翻了,你我一同溺水遭殃!” “好。那我等便静候大郎明日佳音。”络腮胡大汉道:“大郎可万勿忘记自己许诺之言。” 崔柏修出了小院,木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崔柏修不以为意,上马离去。一路纵马奔回府中,暂且按下不表。 次日,随着朝阳升起,橙黄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安州城外的江中,数十艘渔船正相继开往江中,准备开始一天的捕鱼活动。 由于正处春季,气候转暖,江河中鱼群复苏,正是渔民捕鱼的好时机。加之安州之中,人们不论贫富,皆喜爱吃鱼,这些渔民捞了鱼后,便摆在码头之上兜售,往往不过两个时辰便会被鱼贩以及城中赶来的百姓购买一空。 鱼市如此供不应求,渔民们便常常在开春的季节,成群地外出到江河之上打鱼。而安州周遭丰沛的水系与鱼类资源,也每每投桃报李,带给他们丰厚的收入。 一艘渔船上,一家四口正辛勤地忙碌着。须发半白的父亲拖着渔网,与两个三十来岁的孩子,连同妻子一起收网。今天的渔网格外沉重,令船上齐心协力拖网的众人一时间都欢喜不已。或许是上天眷顾,今年开春第一次出船打鱼,便要送给他们一份如此重大的渔获。 “再加把劲!”一家之主站在舷侧,努力拖动着渔网,舷侧其余三人也铆足了劲,誓要将这网拖上船来。 “一二,嘿。一二,嘿……”几人一同喊着号子,开始同步将渔网向船上进行提拉。在众人的努力之下,渔网终究是一点一点,被拉上了船。 但当费尽力气的渔民,想要上前查看渔获之时,却吓得跌落在船舱之中,双腿不自觉地打着抖,哆哆嗦嗦地向后挣扎着。 渔网之中,却是一个身着皂衣,蜷缩着的男子尸体,若干尾鱼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尸体旁边的网中跳着,蹦跶着。 “死……死人……有死人!”渔民强压住内心的惊惧,开始出声叫喊着。很快,周遭渔船得信前来,拖曳上出事渔船,向岸边驶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捕头沈元带着麾下一干差役,各自驭马来到江边。紧挨着江的空地上,那身着皂衣的男子被平放着,一旁不远处,是发现尸体的渔民一家,以及他们所驾的渔船。 沈元上前向渔民们询问情况。一家人便先后向沈元述说着外出打鱼,却不料捞出了尸体这件事的经过。跟从的书吏拿出小册,奋笔疾书地记下了众人的口供。 沈元又走到尸体旁,细细查看起来,只见尸体口鼻处均出现白沫,符合他所认知的溺死尸体特征。沈元又伸出手,按压尸体皮肤,却见皮肤已不再富有弹性。 “我记得前日里,是否有牢中狱卒前来报案?”沈元站起身,问身边的一名差役。差役很快答道:“回捕头,确有此事。” “那便将他装车,拉回州府,通知狱丞过来,看看此人与他们所说,是否是同一人。” 差役闻言,立即唤过几名同伴,拿来一领草席,将死去的男子翻到草席上,又手忙脚乱地抬起尸首,来到车前,将裹着草席的尸首放到了板车上。 “回去之后,立刻请陆医监来州府,准备勘验尸首。”沈元叮嘱一名差役。州府的仵作这几日又有另外的案子要办,不得已之下,沈元也只能再度打起了陆见的主意,打算请陆见前来,客串仵作对这尸首进行检验了。 得讯之后的陆见与张大成两人,几乎前后脚地赶到了州府,并被差役引着,来到停放尸体的里屋之中。差役揭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布,张大成甫一看到那尸首的面容,便讶然出声:“这,这人就是顾怀!” 陆见看着已经溺亡,口鼻之处还尽是白沫的尸首,感到心中的无力与怒火,几乎同时升腾起来。 这数月来,安州大小事不断,不知多少人在其间殒命。每一次得知有死亡的人,似乎就意味着一起事件死无对证。 顾怀,这个在牢中待了近十年的狱卒,也是给崔柏远下毒的重要嫌疑人,陆见与张大成,都曾苦思冥想,试图对顾怀下毒一事找出一个合理的动机。可如今,随着他的尸首在江中被发现,让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这段动机,或许也将永远成谜了。 “陆医监,陆医监?”正在沉思的陆见,却听到一旁沈元的呼唤之声,方才反应过来,连忙应声。 “既然尸首身份已确认无误,便请陆医监开始检验吧。”沈元也急切地想要得出一个结果,便出言催促道。 “好。”陆见应声,旋即从随同前来的徐天临手中接过医药箱,开始对顾怀的尸首开展检验。 前番带着虞雁回到城外检验尸首之时,她吐得七荤八素的模样,还是令陆见记忆犹新。故而此番,他只得带着徐天临前来检验。 陆见用手帕拭去顾怀口鼻处的白沫,随后同徐天临一起,将已有些僵硬的顾怀下颚掰开。陆见借着自然光,仔细地向顾怀口中看去。 “不对,此人并非是单纯溺死!”陆见仔细观察着顾怀口腔,突然语出惊人! 第96章 顾怀一家 “陆医监既言并非溺死,可有何实证?”沈元听闻陆见所言,亦是赶忙上前相问。 陆见将死者顾怀的头稍稍偏了偏,而后指着他口中的舌苔,对沈元道:“沈捕头,你看顾怀的舌苔,是否呈现红紫之色?” 沈元依言凑近一看,果如陆见所言,顾怀的舌苔,呈现出红紫之色。 “陆某在医籍之中,曾见到一味药草,曰坐拏草。此草煮于酒中,可令人饮后浑身麻痹,不到一个时辰便可让饮者昏昏欲睡……” “医监是认为,顾怀被人以此麻倒,而后丢入江中溺死?”沈元神情骇然地问道。 “不错,方才我等观顾怀口鼻处涌出白沫,确为溺亡所致。但顾怀此前在大牢中向崔柏远下毒,随后便畏罪潜逃,令我只觉此人之死,并不简单。如今看来,确实存在很大的疑点。” “本捕知晓了,还烦劳医监稍后将检验结果成文,交由本捕留档。”沈元有些歉意地对陆见道。州府的医署人手本来就并不宽裕,还三番两次地让陆见前来充当仵作,令沈元也颇觉有些不好意思。 “沈捕头放心,稍后我便将报告交来。”陆见出言答应,另一边拿过纸笔砚,开始快速地书写顾怀遗体的检验结果。 趁着陆见在书写检验结果之时,沈元又踱到立于一旁的张大成身边,询问起张大成有关顾怀的情况来。 “张狱丞,顾怀既然是你们大牢中的同侪,不知可否问几个问题。” “沈捕头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怀既然是你手下狱卒,你们平日关系如何?” 张大成思虑片刻:“顾怀确为我手下狱卒,但他天宝末年便已进入牢中。而我到来之时,较他都要晚不少。同为狱卒之时,我与他关系尚可,但后来前任狱丞年事已高,申请致仕归乡,我受命接任狱丞,那时起,顾怀便与我有些疏远了。” “陆医监言及顾怀向崔柏远下毒,此事你可知晓?” “崔柏远中毒时,确为我所发现。顾怀当日还在狱中当班,事发后便不见踪影,我等赶去他家中,却已人去屋空。沈捕头应该知晓此事。” 沈元闻言点了点头:“不错,我确实知晓此事。此事之前,你可曾发现顾怀有什么异常?” “这个却是不曾。”张大成言道:“顾怀平日便较为孤僻,与谁交集都不多。莫说他已与我疏远,就是狱卒之中,也无人察觉他有何异常。” “顾怀家中有些什么人?” “有顾怀与其妻,还有两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五六岁吧。” “事后,你们可有谁知晓顾怀家人的下落?” “这个,也不曾听闻。”张大成想了想:“如若我们推测属实,顾怀是畏罪潜逃,难道他不带上他家人一同?何况我们当时去得他家中,也未见任何亲属的踪影。” 沈元闻言,面色却凝重了起来,思虑片刻,方才对着张大成言道:“多谢张狱丞配合,以后,如若有什么情况,可随时来州府告知。” “一定,一定。”张大成连连点头。 沈元看着陆见写完检验报告,并将报告交予他,他看了两眼,便将报告递给书吏,命其装入案件卷宗,随后又唤过一名差役,走到外面。 “你这几日且再盯紧些江上。”沈元道:“顾怀一家四口,又怎会只有他一人遇害?倘若再打捞到什么尸首,便从速报来。” 听到沈元的叮嘱与吩咐,那差役领命而去。 沈元将前来协同的陆见与张大成送出州府大门,回到自己屋中,一待坐下,方觉疲累不已。这两三月内,州府之中委实发生了太多事情。 从布店失火,州中牙郎相继横死,到艺伎海棠失踪多日,又从枯井中被发现,再到现在,江中捞出潜逃的狱卒尸体……一桩桩案件都披着一层神秘面纱,即使自己带着麾下官差殚精竭虑,也未能找到有关凶手的任何蛛丝马迹。 对于州中连续出现的这多起案件,刺史江时修也表现出高度关注。严令沈元从速破案。但沈元心知,这几起谋杀,皆是部署严密,在既无人证又无物证的情形之下,不要说侦破,便是找出些许证据,都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偏偏,新任的这位江刺史,又是个认死理的书生。在他那个位置上,可能确实看不到官差们办案之难。但上官发下措辞严厉的命令,在沈捕头的这个位置上,又往往不得不听从。 面对这种情况,沈元见过不少差人,他们选择的办法便是借故抓来一些穷苦人,随后在牢中屈打成招。待得对方招认之后,再录下口供签字画押,并向上邀功。 沈元并非办不来这些事。只是他从心底看不起这一类官差,认为他们给官差的形象抹了黑。但真的到了自己身上,又不由得有些意动。但一心恪守为人底线,终究令他难以像那些差人做出一样的事情。 思索了片刻,身体上的疲乏仍是阵阵传来。沈元终是抵不过困顿,打算歇息片刻。不料他刚刚睡着不过一会儿,便听大门砰地一声打开,一名差役急切地来到床边,将他摇醒。 “头儿,不好了,江中又捞出来两具尸首!”听到差役呼唤的沈元腾地一声坐起,随后迅速挪到床边,蹬上皂靴,提起一旁桌上的横刀便向外跑了出去。 此间发现尸首的河滩,较早上那里离州城更远,新捞上来的两具尸首,仍是被打鱼的渔民所发现。只是与顾怀不同,这两具尸首,却是在靠近河岸的芦苇荡中发现的。 一具女子尸首,一具孩童尸首,二人在水中皆已泡得有些发胀。与顾怀不同,女子与孩童皆有些面目扭曲,看上去不由得令人不寒而栗,显然生前遭到过极大痛苦。 沈元行至尸首旁,蹲下身掰开女子的口腔,令口腔迎着阳光,沈元向其口中细细看去,却只看到女子口中细密的白色舌苔,与顾怀的红紫色舌苔大有不同。 正在沈元查看之时,一旁的差役却惊呼起来,伸手直指水面:“捕头,快看江上!” 沈元抬头,看到江面上,又顺着水流漂下来一具尸首! 第97章 烟儿失踪 狱卒顾怀一家横死江中,惨遭灭门之事,很快便随着发现此事的渔夫们,与顾客在讨价还价之余口口相传,进而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安州。 州府中的沈元,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摆放的四具盖着白布的尸体。通过陆见与仵作多次检验,已经基本确定了顾怀一家四口的死因:顾怀本人不知何种原因,饮了含有坐拏草的酒,就此昏迷,并在江中溺死。与顾怀不同,顾妻与两个孩子,是活活溺死。 陆见在同仵作一道勘察完毕之后,根据掌握的情况做出了一些推断:顾怀很可能是逃出之后,见到了一位旧识,并与之共饮。不料旧识却暗中给顾怀下了坐拏草,顾妻与孩子并未饮酒。待顾怀晕倒之后,这位旧识便伙同他人,将顾怀一家控制,并拖入江中相继溺亡。 沈元有心追查顾怀离开州城之后的去向,但查来查去,又陷入无法破解的迷局:无人注意到顾怀,更无人能够证实他的行踪。 这已是短短三个月来,沈元第四次陷入这等境地了。但与前三次不同,此番是一起灭门惨案,干系重大,在百姓之间也引起了众多非议。江时修更是重责沈元,称如若再不能破案,便要将捕头之位换人。 沈元倒不是关心自己捕头的这顶乌纱,但这些反复发生的案件,却屡屡挑战他内心的底线。只是受限于州府巡捕就这么二三十号人,还要分管城内治安,宵禁,巡逻。这些怪案却又总是发生在僻静之处,人证物证俱无。沈元更是忧心,再怎么换捕头,这类案件仍会不断发生。 沈元正兀自看着几具尸首发呆,却听闻门响,扭头一看,却是陆见到来。沈元正焦头烂额,只是淡淡地出言同陆见打了个招呼。 “陆医监,你来了?” “不错,陆某此来,便是想替沈捕头治一治心病。” 沈元听陆见所言,却是感到有些好笑。平心而论,他一直以来对陆见的印象还不错。只是此番陆见所言,着实有些小看自己的意味。 “不知我有何心病,医监又要如何诊治呢?”沈元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着陆见的话,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室内四具盖着白布的尸首。 “沈捕头,是否焦虑顾怀一家遇害,四下寻找却既无人证,亦无物证?” 陆见的话,令沈元在诧异之余,也抬起头,开始正视陆见。这位陆医监,看上去似乎有些玩世不恭,但他却总能抓住问题的关键,不由得让沈元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医监有何见教,可否告知。”沈元抬手,施了一礼,方才问道。 “人证物证俱无,捕头尝试一下,不妨自这坐拏草上下下工夫吧。” “愿闻其详,请陆医监明示。”听到陆见的提示,沈元却仍觉得有些云里雾里,连忙继续追问。 “陆某所知,这坐拏草,是煮于酒中,可令人快速困顿昏睡之药。对医官来说,只有需要给病患开刀、剜疮之时,才会用到。” 陆见顿了顿:“然因其缺乏广泛用途,通常的医馆药铺,只会备上少量。即使是药商,也通常不会大量持有此物。捕头不若查查这坐拏草。在当下来说,或许找寻人证物证更为容易。” 陆见的话,不由得令沈元茅塞顿开。沈元连忙笑道:“多亏陆医监。倘若不是医监,本捕还真没意识到,这小小的坐拏草中,却还暗含着这般门道。” 沈元平日与医官接触不多,摸清案件情况之后,也不曾意识到这等涉及高深医学知识的细节了。 “既然如此,便有劳沈捕头尽心办案。倘若随后陆某再想起什么事,便再行告知捕头。” “有劳医监。”二人互相致礼,随后沈元将陆见送出州府,回身便唤来若干差役,由自己带着行出州府,一路排查州中各间医馆、药铺去了。 陆见行出州府大门,看着沈元带领若干差役离去,方才快马加鞭前往韦府。谋害崔柏远的重大嫌犯顾怀,就此全家被灭门,却是陆见也不曾料到的棘手之事。 与先前举目四望,却一片茫然不同,经过这段时间的角逐,陆见也逐渐感受到了这只看不见的大手,试图在操纵安州的局势,自己与之屡次交锋,却只能暂时落得个不胜不败的结果。 虽然自己数次都凭借着高明的医术和运气化险为夷,但陆见着实不敢保证,当下一次交锋到来之时,上天是否还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因而,他亟需对这个看不见的对手取得一点点进展。哪怕只是知晓了对方的身份,防范起来也会对自己有利很多。 陆见走在去韦府的路上,孰料刚刚转过一条街,却被一匹疾驰地奔马拦住去路。陆见疑惑抬头,却见马上正是崔筠乐。不待陆见说话,崔筠乐却翻身下马,神色急切。 “陆医监,我阿娘方才知晓,烟儿不见了!” 本来面无表情的陆见,听到崔筠乐所言,登时面无血色。他也顾不得同崔筠乐说话,只是告了声得罪,便翻身上马,向着病坊疾奔而去。 陆见心知,烟儿是维系自己与杨胜之间唯一的筹码与桥梁。一旦这个桥梁断掉,自己便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压住杨胜的筹码。倘若烟儿落到他人手中,完全可以利用她来要挟杨胜就范,届时,杨胜替自己做得那些事,将再也不是秘密。 自己将烟儿安置在病坊,委托给同窗师妹黎洛照顾,正是念及病坊之中条件良好,能够方便为烟儿治病,再者,将烟儿安置于此,也有一层灯下黑的意思。 但陆见万万没想到,这样的安排,竟然还是出事了。 陆见驭马来到病坊外,随即飞速下马,径直向病坊内,烟儿所居的房间疾奔而去。门前,陆见用力拉开大门,却只看到满屋的纷乱,以及师妹黎洛焦急的面孔。 “烟儿呢?”陆见一脸错愕,向着黎洛发问。 第98章 绑匪真容 面对陆见的责问,黎洛却是两眼含泪,只是不住地摇头。 “师兄,对不起……”黎洛只说了一句话,整个人却已经委顿于地,随之抽泣了起来。起先陆见将烟儿交给她,并提出每月给三百钱委托她照顾烟儿,家境贫寒的黎洛便应承下来。 黎洛起初对烟儿并没什么感情,认为自己只是拿钱办事。但随着相处加深,烟儿从来不吵不闹,更是从不提非分要求。加之烟儿的懂事,令黎洛与烟儿之间感情愈发深厚。 经过数月相处,黎洛俨然已将烟儿视作自己的妹妹。当班时,烟儿便乖乖待在寝室。一待当班结束,黎洛便与烟儿一同买菜做饭,研读医籍。在黎洛的教授之下,烟儿很快便已能读懂部分浅显医籍了。 黎洛甚至萌生出,将烟儿培养成女医官的想法。但她又深深知晓,烟儿的病情又并不乐观,所剩的日子,也很难说还有多少。每每念及此处,总会觉得痛心疾首。 但就在看起来平静得古井无波的生活,却随着烟儿的消失被击得粉碎。烟儿消失后,黎洛一筹莫展,早已去周遭寻了一圈,杳无音信。她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向陆见交代。可就在她正犹豫要不要告知陆见时,陆见竟自己前来了。 “烟儿失踪前,可曾与他人接触?” “奴家今日当班,回来时,烟儿已经不见,周遭方才已去寻过,并无半点踪影……奴家也不知,烟儿同谁人接触过……” 陆见举目环视一圈,屋内凌乱,显然黎洛确实曾费心寻找。虽然心中愤懑,几度呼之欲出斥责的话语,却终究被陆见强压回了肚中。 “最近可见烟儿有什么异常举动?”陆见再度出言问道。他现在亟待搞清楚一件事,烟儿失踪,究竟全由外力作用,还是烟儿本身受到他人蛊惑,里应外合所致。 陆见只觉心乱如麻,正待行出,又想到黎洛,便返身回来,见黎洛仍在伤心抽泣,便走到近前,温言抚慰:“烟儿托你照料,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此事不全是你之过。且放下心结,不必郁郁,待寻得烟儿之后,我再将她送回。” 黎洛本以为经过此事,陆见会彻底断绝对自己的信任,不想陆见竟如此顾及自己感受。在吃惊之余,也十分感动。连忙起身鞠躬:“黎洛愧对师兄重托,自觉无颜以对,惟愿烟儿平安,日后定妥善看管,以报师兄……” “不必挂怀,你且歇息保重,我自去寻烟儿。”陆见劝慰了黎洛一番,便告辞离开病坊。 迈步出得病坊外,却见崔筠乐已等在门外,崔筠乐忙迎上前相问:“如何了,陆医监?” 陆见却是苦笑摇头:“黎洛寻了半天,也是无果,又不知对方是何人,抱持何种目的……” 崔筠乐也是眉头紧锁。病坊原本是崔德福老爷子主事。自他仙逝之后,阿母秦六娘凭借多年的经营与良好的声誉,在崔柏修母女尚未反应过来之时,便接掌了病坊的大部分相关事务。因此若是说起来,烟儿失踪,自己这边也是有些干系。 虽然先前陆见静悄悄地隐瞒着这一事实,烟儿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在双方联手之后,陆见便几次明确地告诉过他们,烟儿是对付崔、冯二人的一个关键。如今烟儿消失,己方在其后的交锋中,便势必落于下风。 崔筠乐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想要试图找出解决的方法。但不过几息光景,却突然看到站在面前的陆见轻轻开口,语气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报官吧。” 崔筠乐十分诧异。虽然她方才也在思考解决的方法,但报官,却不在她考虑之列。 见崔筠乐一脸迟疑,陆见又道:“报官吧。” “可是,报官的话……就怕让别有用心之人,嗅出点什么。” “我去报官便可,你与夫人勿要出面。如若有人问起此事,便佯作不知。”陆见对崔筠乐言道。 崔筠乐听陆见这般说,心下便觉如同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由得松了口气。相较于烟儿的安危,她更关心此事是否会牵扯到她们母女。如今既然陆见已做出安排,又能够让们置身事外,听之任之便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小娘子回家去,向夫人说说此事,最近诡事频发,还望你们多做防范,以免被人抓到把柄。” “陆医监放心,我们自会多加防范。” 陆见辞别崔筠乐,便向州府方向行去。相较于之前数月中所发生的事,今天这短短一天之内,才真的让陆见明白了什么叫做心惊肉跳。狱卒顾怀一家被灭门,还有莫名失踪的烟儿,都无时无刻不在令陆见倍感揪心。 先前每次出事,都出在与自己并不相干之人的身上,陆见也往往只是看个热闹,即使能够猜想到一些涉及安州之中权力争斗的原因,也往往与自己及身边人干系不大。 但今日之中,顾怀一家横死,即使是两个孩子都未能逃脱毒手。陆见看到顾怀的面容,回想起自己先前还见过他不知多少次。可如今竟化作一具冰冷的尸首,躺在州府的检验台上。 与顾怀不同,顾怀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烟儿可是杨胜交托给自己的。虽然事情伊始只是自己与杨胜之间的一场交易,但相处日久,陆见也早已与烟儿结下深厚友谊。回忆起自己每每为烟儿医治之时,烟儿总是唤他陆见阿兄,如今想到下落不明的烟儿极有可能也会化作一具冰冷的尸首,陆见便觉心中一抽。 想到这里,陆见的脚步更加紧了一些。倘若烟儿真的出事,且不说怎么同杨胜交代,能不能捂住杨胜不将自己与他的那些交易告诉他人。就是陆见自己,也决计无法原谅自己。 陆见行至距州府还有两条街之处,正兀自思索,斟酌着如何报官的词句,却突觉周遭现出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隐隐堵住自己。 陆见皱眉抬头,却见面前之人正是孙正阳! 与此同时,郑源的声音也自背后传来:“陆医监,杨胜的闺女,在我们手上!” 第99章 正阳之谋 陆见听到郑源所说,只觉一股血流直冲大脑,看向孙正阳的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孙正阳见状,面上现出几分畏怯,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看到孙正阳现出畏怯,陆见又转头,看向郑源。郑源见状也不由得有些心虚,但想到先前自己被杨胜麾下王大毛绑走一事,却也是心生不忿,咬咬牙道:“陆医监怎的?不服气?你既然做得,我们也做得!” 陆见闻言,面上却更现几分怒火,他猛然上前,伸手揪住郑源的脖领子,便将他按到一旁墙上,厉声喝问道:“烟儿在哪?你们怎么她了?” 郑源被孙正阳忽悠着,做下绑架烟儿这等事,本就有些心虚,此时更是为陆见气势所慑,一时间竟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出言答话:“没,没有。她好好的,我等什么也没做!” 陆见从郑源口中听闻烟儿尚且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但一转念为了镇住郑源,却仍然保持着一脸凶狠神色。 “你们把她放哪去了?交出来!”陆见看出了郑源的心虚,便打算以他作为突破口,继续一脸恶狠狠地模样吓唬着郑源。而郑源仿佛已是有些顶不住陆见给予的这种压力,扭过头有些求助一般地望向孙正阳。 孙正阳也被面前的景象搞得有些懵圈。自从上次冯既白去了虢州回来,逮住他痛骂了一通,并将他发配去做了仓管这等苦力之后,孙正阳也就此恨上了陆见。 从他内心来讲,在济世堂里拨拨算盘,显然比顶着日头去扛麻袋搬药材舒服多了。而令他沦落到这等境遇的罪魁祸首,无疑便是陆见。倘若不是陆见来回折腾去抓老爷冯既白的把柄,他肯定还待在济世堂里,过着拨算盘喝茶的悠闲日子呢。 自打被发配之后,孙正阳无时无刻不想恢复自己往昔的地位。而要想实现这个想法,最便捷的办法,便是讨得老爷的欢心无疑。 只是对于孙正阳来说,揣摩老爷的心思实在有些难。不过冯既白与陆见之间始终不睦,两人更是使出浑身解数,都要抓住对方的把柄,这一层上,孙正阳还是清楚的。更何况,害他落到这步田地的,也是陆见。 因而,他想明白了一件事,要搞,就搞陆见。一方面是为自己复仇,另一方面,也能打鱼捎了鳖,倘若真的抓住陆见的什么痛脚,定会令冯既白喜不自胜。到时候,自己回归济世堂,重新过上之前那般悠闲日子,便也就是老爷一句话的事。 而若要达到这个目的,便是要抓住陆见最为在意的命门。那日遭到冯既白斥责之后,孙正阳并未立即离开,而是躲在一旁屋内,听到了冯既白与崔柏修的所有对话。也得悉了杨胜,烟儿,便是与陆见密切相关的重要人物。 孙正阳权衡一番,让他到大牢之中搞杨胜,他怕是没有这个门路。但是杨胜的女儿烟儿,倒是可以试着找找。即便找不到,自己也没什么损失。一旦找到了,那对于冯既白来说,自己可就是立了大功一件。 孙正阳为了找到烟儿,利用自己熟识的市井之人四处打听,找到了杨胜父女先前的住所,并走访了住所周遭的邻居,根据邻居们的描述,甚至描绘出了烟儿的画像。 有了画像,但下一步的按图索骥,却并不简单。自杨胜坐牢,邻居们便言明烟儿也就此不知所踪,仿佛消失在这偌大的安州城中。而安州城内,至少有十几万人。想要从这十几万人之中,找出一个烟儿,也实在并非一件易事。 不过,老话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孙正阳往日无忧无虑,得过且过,看上去同那些悠闲混日子的老油条们并无不同。但这时节,他为了能回到济世堂,也算是殚精竭虑,绞尽脑汁。 既然陆见同杨胜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协议,孙正阳便想到,作为交换条件,陆见需要履行的部分,很可能便是照顾烟儿。 为了证实自己的这个猜想,孙正阳去陆见家附近蹲点了两天,并趁着白天,陆见与阿魏皆已出门之后,到陆见家四周反复找寻,透过窗子向屋内窥视,却皆是没有发现有其他人存在的痕迹。孙正阳便明白,烟儿并不在陆见家中。 既然不在陆见家中,能够妥善安置烟儿的地方,大致便只剩下病坊、医署,或是有可能的租屋寥寥几处了。孙正阳费尽心机,找到在州府主簿手下任书记的旧识,通过贿赂等手段,托他去追查陆见、阿魏等人租房的契书,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 排除了租屋的可能性后,孙正阳便着手开始调查医署以及病坊,最终,得悉了病坊年轻未婚的女医工黎洛带着一名小娘子的消息。随即,喜出望外的孙正阳,便择机在外,蹲守到了黎洛带着那小娘子外出的机会。通过与绘出的图形对比,确认正是杨胜之女,烟儿。 找到烟儿令孙正阳喜出望外。他立即想到同样对陆见怀有怨怼之心,又十分落魄的郑源。便想着拉上郑源一起,实施他们共同的复仇计划。不出孙正阳所料,郑源闻讯之后,两人一拍即合,便开始策划此事。 他们决意,先是由孙正阳趁黎洛当班之机,去找烟儿,再以陆见委托他们,带烟儿去治病的名义将烟儿骗出。单纯的烟儿不疑有他,就此上了他们的当,被幽禁起来,成为了他们邀功并要挟陆见的筹码。 孙正阳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就算如今自己手中捏着筹码,陆见却仍是不肯就范,不由得令孙正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自袖中抖出一根短棒,这短棒正是他来时就备在身上,打算陆见若是不肯就范,便对陆见采取些强制手段。 趁着陆见注意力全在郑源身上,孙正阳动作敏捷地摸了过去,他只觉心跳加速,胸腹之中竟涌起一股热流,莫名地令他兴奋不已。借着这股劲,他迅速来到陆见身后,举起手中短棒,便向着陆见的后背用力挥了下去! 第100章 执质之罪 陆见只觉自己后背砰地一声闷响,随即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继而,火辣辣的痛感随着被击打之处向四周扩散,蔓延开来。 遭到击打的陆见只觉怒不可遏,冯既白手下这两个杂碎,绑了烟儿不说,竟然还敢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动手,真是反了他的!陆见猛然回头,他目眦欲裂,双目赤红,面上肌肉扭曲纠结着,完全是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 陆见的神情映入孙正阳眼中,孙正阳也不由得为之吓了一跳。在他印象中,陆见一直是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偶尔被逼急了,也只不过是嘴上阴阳怪气几句罢了。先前他尚未入主医署之时,常年游走民间为人诊病,还时常同阿魏一起,被街头巷尾的小痞子欺负。 可如今陆见这副凶狠万分的表情,哪还有半点当初的软柿子模样?孙正阳毫不怀疑,陆见下一秒就会松开郑源,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冲上来与自己搏命。 孙正阳往日里也没少干欺行霸市,恃强凌弱的事。但他毕竟只是冯既白豢养的一条走狗,欺软怕硬尚可,一旦遇到真敢于同自己搏命的对手,他的选择也必然是躲避与逃离。 此时的孙正阳,恰恰就是这种状态。自看到陆见的那种凶狠表情第一眼,他就已经失去了继续同陆见对峙、周旋的勇气。方才击打陆见那一下时,胸腹之间涌出的那股热流也早不知到哪里去了。此时的他,只想赶紧脱离陆见,逃离此处。 随着梆地一声闷响,孙正阳手中的短棒掉落在地。他本人也是双腿打抖,面对着陆见的步步紧逼,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绑走良人,殴打医官,这下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结局!”陆见一边怒斥着孙正阳,一边加快脚步,紧跑几步,随后便向着孙正阳扑来!孙正阳见状,心中的不安与忐忑,更是随之到达顶点,连忙转身过去,撒腿就跑。 诚如陆见所言,孙郑二人,如今已是涉嫌持质、殴官两项罪名。殴官尚且好说,不过是打一顿板子的事,况且陆见品级不高。但这顿皮肉之苦也定然难逃。只是持质之罪,自有汉以来至今,历朝历代皆是重罪。官家对此,态度一向是严办,绝不姑息宽贷! 而持质这条罪名,依大唐律,犯者无论主从,皆斩! 一念及此,孙正阳拔腿便逃。他早先身边并无类似案例,动议郑源与他二人一同绑架烟儿时,也并未想到这一层,直到现在,经陆见一番斥责,才想起此罪似乎是个重罪,便只想着逃离此地。 见孙正阳奋力逃跑,陆见也跟着紧跑了几步,方才想起背后还有个郑源。于是回头看去,见郑源也转身向外逃离。陆见看郑源有些虚胖,逃跑的动作并不如孙正阳一般敏捷,便连忙迈步向着郑源追去。 郑源逃,陆见在背后紧追不舍,饶是郑源体型虚胖,在牵扯到这等逃命的紧急关头,也是迸发出了体内所有潜藏的能量,一时之间,竟与陆见保持着十余步的距离,饶是陆见如何努力,也未能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分毫。 陆见心中清楚,此时烟儿生死未卜,若放任郑源逃离,之后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郑源与孙正阳了。此二人又皆是冯既白手下走狗,很难说会不会为了掩盖自己的犯罪事实,对烟儿痛下毒手。 追上郑源,并将之拿下,问出烟儿所处的地方,自己再设法前去营救,便是当下自己妥善处理此事的唯一机会了。 一念及此,陆见拼尽全力,步履并未放松分毫,仍是一路紧随着郑源。而郑源因为体型虚胖之故,加之为了逃命,已经连续奔逃了三个街区。此时只觉后劲不继,但奔逃中回头查看,陆见依然紧追不舍,只能继续奔逃。但由于体力上的差距明显,两人之间的距离,已在逐步缩小。 终于,又逃了一条半街之后,郑源终归是精疲力竭,被陆见所追上。陆见一个飞扑,立即将郑源扑倒在地。郑源倒地之后,竟只觉得莫名地有些庆幸。方才的奔逃,不仅耗尽了他的体力,还让他呼吸紊乱。此时细细体察,便只觉肺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烧一般。 “不行了,陆郎,你且让小人歇一歇……”郑源喘着粗气,对陆见言道。陆见则好似没听到郑源所言,又怕他恢复体力之后,再耍什么花招逃离,便随手将衣袍上的布带取下,将郑源双手拉到后方,用布带绑到一起。 “逃嘛,还逃不?”陆见也觉得不轻松,只是相对郑源来说好上不少。绑了郑源的双手之后,他冷冷地出言问郑源。见郑源连连摇头,也未放松分毫。 片刻之后,陆见觉得郑源气息捋顺了不少,便起身,拽着布带,便要将郑源拖走。 “唉……陆郎这是要带小人去哪?”郑源心下忐忑,连忙出言问道。 “方才你与孙正阳俱已交代,你二人绑走烟儿是实,我这就拉你去见官!”陆见的语气斩钉截铁,手上也不含糊,如同拖着一头待宰的猪一般,拖着郑源向州府的方向行去。 “哎?别……别啊陆郎……小人……小人知罪,跪求陆郎,放小人一马……”郑源听闻陆见要带他去见官,也是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出言求饶道。 “不去见官,你们这些虫豸,口中便没得一句实话!”陆见早已失去耐心,恼怒道。 “陆郎,陆郎饶命……小人……小人知晓那小娘子在哪……只要陆郎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愿意引陆郎前去……救出那小娘子……” “我又焉知,你是不是给孙正阳和冯既白拖延时间,好让他们二人及时将烟儿转移?不行,去见官吧,在官府里说个清楚!”陆见继续拖着郑源,面上不见一丝怜悯。 “陆郎……陆郎饶命,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我家中老母年事已高,幼子尚未成人,恳请陆郎,不,陆阿爷放小人一马……小人今后再也不与阿爷为难……”郑源为了求陆见放过自己,已然将脸面之类的,都已抛诸脑后。 陆见看着郑源涕泪横流地跪倒在自己面前,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你当真能带我救出烟儿?”陆见俯下身,双目直视着郑源。 “能……定然能!”郑源抹一把眼泪鼻涕,神情笃定地答道。 第101章 赌挡暗室 郑源抬头,目光中带着祈求,一脸惊惧地望着陆见。此刻他已全然没有了往日跟着冯既白作威作福的那种劲头。但陆见心中清楚,郑源等人常年充当冯既白的爪牙,失势时惯于装可怜来博取同情。一旦日后翻身,又会变成择人而噬的走狗。 但陆见此时心系烟儿的安危,加之郑源也清楚自己所犯的这一条罪名,若是进了官府,当真便是九死一生。到时冯既白与孙正阳定然会将罪责都推到自己身上。虽然自己只是从犯,不过若真是到了那时,面对冯、孙等人的诬陷,他定然是百口莫辩。 故而现下,二人都几乎是没有选择,陆见只能相信郑源,郑源也只能指望陆见顺利救出烟儿,放自己一马。 在郑源祈求的目光注视下,陆见也没有犹豫太久,他很快便伸出手,迅速将郑源提起来,推了一把,郑源也很识趣,见陆见推自己的方向,并非是州府,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任陆见推着自己前行。 郑源有心赶紧摆脱陆见,便迈步前行,想要带着陆见前往自己与孙正阳藏起烟儿的地方。却被陆见拽了回来,推搡着他七拐八拐地在里坊间的窄巷中穿行。郑源不由得警觉起来,顿住脚步。 “这是要去哪?”郑源问道。 “去哪我也无须向你说明。”陆见言道:“你若不愿去,我立刻便带你去州府见官,如何?” 陆见心中已然有数。当下来说,自己着急,郑源又何尝不着急?冯既白等人掌握着烟儿,多半是图杨胜。在策反杨胜之前,也决计不会妄自加害烟儿。但郑源对于绑架烟儿的这桩罪名,却是十分恐惧,显然他心中也清楚,如若东窗事发,自己作为一枚棋子,恐怕很难得到冯既白的救援。 果然,听闻陆见威胁之语,郑源便不再说话,只是任由陆见推搡着自己,在窄巷中穿行。不多时,陆见又悄然在街边买了一块黑布蒙住郑源的双眼。郑源内心愈发不安,但对于见官的恐惧,又让他强忍着一言不发,任凭陆见摆布。 陆见推搡着郑源,来到孙镇的赌挡外。正在柜台前看店的褚英,立即便发现了陆见与郑源二人的异样。陆见向褚英使了个眼色,褚英立即会意,当即便从柜台后行出,同陆见一起,架着郑源便向店内密道走去。 进入密道之后,陆见将郑源按在当中那个木制胡凳上,随后又拿来一根绳索,将郑源与胡凳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一起。做完这一切之后,陆见便返身来到柜台处,拿出两贯钱拍在褚英面前的柜台上。 “陆医监,这是何意?”褚英向着密道使了个眼色,问道。 “此人是冯既白的走狗,刚刚绑了我一位朋友的女儿,我打算请你们出手,将此事问个清楚。”言罢,陆见将柜台上的钱推了推。 “小人无法做主,恐怕还要去请示孙头儿。”褚英有些为难,答道。 “他在哪?”陆见闻言,不由得有些焦急。他固然可以等,但唯恐孙正阳等人察觉到郑源下落不明,将烟儿转移。 褚英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日头:“上午去了暖香阁,不过看日头,应该是快要回来了。” 陆见闻言,不由得在心中哀叹一声。常言酒色误事,但这孙镇既嗜酒,又好色,也不知元庆怎的就放心将城中耳目这等重任交付于他。 “此事着实耽搁不得,不若我前去寻他,就拜托你看管那人。”陆见思虑片刻,急切道。 褚英心知陆见平素向来稳重,今日如此急迫,定也是事出有因,便点头应允陆见,随即上前,锁上了密道的门。陆见一路来到赌挡外,解开拴马桩上的缰绳,上马便向着暖香阁方向奔去。 暖香阁内,牵牛的闺房之中,孙镇正与牵牛对坐饮茶,便听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在路人的喧闹与小贩的叫卖声中格外刺耳。 “谁人大白天在城内奔马,真该让州府的捕快来看看,抓进去打一顿板子才好!”孙镇本来搜肠刮肚地找寻着话题,却被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当即便恼怒道。牵牛掩嘴轻笑,而后行至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 “陆医监!”当牵牛看到那马背上的人时,不由得惊呼出声。 “什么?陆医监又来了?”孙镇闻言愕然。他虽平素与陆见相熟,但也知陆见与元庆过从甚密。倘若陆见在元庆面前失言说起自己屡番流连暖香阁这等事,只怕少不了元庆一番斥责。 二人话音未落,就听得二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厮侯贵随即便打开门,向内通禀道:“掌柜,陆医监来了……” 侯贵身后,便是一脸焦急神色的陆见。陆见向着牵牛点点头,便转向孙镇:“孙郎君,陆某有事相求,还烦孙郎君与我同走一趟……” 孙镇听得陆见有事相求,心下总算是轻松了些许,连忙起身与牵牛道别,而后便跟着陆见,向暖香阁外行去。 赌挡的暗室中,郑源被五花大绑在胡凳上,又蒙住了双眼,满心忐忑之中,更增添了些许不安与惊惧。他不知自己现下身处何地,更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只能在无尽的未知与恐惧之中反复揣测。 暗室之中显然没有人,陆见方才已经离开,他也只听到暗室大门上锁的声音,思虑半晌之后,郑源终是试图活动了一下手脚,想要试试自己究竟有无机会逃脱。 陆见虽然急于寻出烟儿的踪迹,但谁也不知他要采取什么办法来救烟儿。以自己为质去换烟儿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郑源清楚,无论冯既白还是孙正阳,都绝无可能同意此事,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有些可悲的棋子罢了。 郑源挣扎了一番,却觉得绳索捆缚得异常紧密,自己的手脚都是动弹不得,不由得在心中升腾起一丝悲凉。早知会落到这步田地,自己打死也不跟着孙正阳瞎掺和,反正冯既白最为不满的是他孙正阳,不是自己。 正在郑源胡思乱想间,两耳却只听暗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三个人的脚步先后进入,随后便是砰的关门声。一人缓缓行至自己身前,郑源看到隐隐有火光透过眼上蒙着的黑布映入他眼中。 随即,郑源面上的黑布猛地被拽下,他惊恐地抬眼,却只看到自己面前,站着陆见与两名身形魁梧的人,这二人黑布蒙面,但看向他的眼神中,却充满杀机! 第102章 藏身之所 将郑源挟持来孙镇赌挡之中,再行逼问出烟儿下落,是陆见方才在路上深思熟虑的结果。陆见认为,现在孙正阳等人绑走了烟儿,即使自己抓住了郑源,也并不能确定郑源向自己吐露的便是实情。 如若自己贸然带着郑源前去营救烟儿,结果可能非但无法达成目的,还会让自己陷入孙正阳等人的圈套,难以脱身。但此事又万分急迫,万万不可能耽搁分毫,在这样的压力之下,陆见便思得了这一万全之策,设法蒙住郑源的眼,将他带来此处,再设法请孙镇等人出手逼问。 郑源本身心中就有鬼,只要自己从他口中得知了烟儿的下落,待郑源脱身之后,便会极力撇清自己与此事的关系。至于报官,更是不可能的事。而郑源根本不认识孙镇等人,只要逼问完毕,再将郑源蒙上眼带到城中任意处放掉,郑源就永远也找不到这里。 这样一来,陆见既能稳妥地得知烟儿的下落,又能确保自身阵营的安全,确是当下最为合理的决策。 但陆见万没想到,一直跟随冯既白左右,充当爪牙的郑源,竟如此胆小。孙镇上前摘了他蒙眼的黑布,尚未问话,地面便隐隐传出滴答之声,一股腥臊味随之在狭小逼仄的暗室中弥漫开来。 陆见打着蜡烛一看,却见被五花大绑在胡凳上的郑源身体不住打抖,而他脚下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大片,显然便是被孙镇吓得尿了裤子。一时间,陆见不由得哑然失笑,一旁蒙着面装腔作势的孙镇与褚英二人,不住地伸手扇着风。 “你阿母的!”褚英一想到待会事毕之后,这暗室定然得由他来打扫,不由得便上了火气,上前一步踩在胡凳上,右手已经揪住了郑源的衣领:“你说不说?要是不说……呵。” 褚英话音未落,已自腰间拔出一柄尺许长的解腕尖刀,抵在郑源的脖颈上。郑源几乎立刻便感受到刀尖的寒风,身躯更见战栗,连连道:“好汉,不关小人的事……小人……小人岂敢冒犯好汉……” 陆见早知郑源不可能这么快就吐露实情,但被吓尿了裤子却仍然装傻充愣,却让陆见没了多少耐心。他几步行至郑源面前,将手中烛火凑近自己的脸,让郑源看个清楚。 郑源看到陆见,心下更加慌张。方才他尚且不明陆见为何要将自己带来此处,可此时一看这个阵仗,当即便想起自己同陆见之间,尚有过节。陆见极有可能是新账老账一起算,若果真如此,自己今日只怕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郑源不由得有些后悔。倘若方才自己宁死不屈,任由陆见拉去州府,即使仍不免一死,却也能够多活些时日。现下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即使自己被一刀结果了,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 “郑郎,方才你言明可告知我烟儿下落,怎的此时又不肯说了?”陆见看到郑源一脸恐惧,心中不由平添几分快意:“既已来此,你又不肯明言,我倒也不便带你去见官了。我这位兄弟是个屠户,再强壮的猪,在他手里也撑不过半炷香。稍后我便让他给你个痛快……” 陆见说到此处,特地加重语气,将“痛快”二字着重强调了一下。果然,郑源立即变了脸色,也不顾褚英的刀仍然顶着自己的脖颈,连连摇头道:“别,陆医监……郑某,郑某愿讲!只求陆医监给条活路……” 或许是预见到自己命不久矣,郑源说到最后,话语中俨然已带上了哭腔。陆见皱着眉,眼光从上到下审视着郑源,片刻之后,看郑源不似作伪,方才点点头道:“陆某一向言而有信。倘若你说出烟儿所在之处,待我等将之救出,陆某不仅不要你的命,还会给你些钱。日后也决计不会透露有关此事的任何消息。” 陆见的话,令已处在绝望边缘的郑源眼中霎时放出了光彩。他本以为今日能竭尽全力换个活命已是不易,却不料陆见如此大方,颇有惊喜之感。但陆见的谨慎,也让郑源明白,自己决然无法随便说个地方蒙混过关。 “谢医监……谢医监……”郑源一副感恩戴德的表情,陆见偏过头,向褚英使了使眼色,褚英便收起刀退到一旁,但目光仍然带着杀意看向郑源。 “既是如此,便告诉我吧。”陆见凑近郑源,悄声道。 郑源如蒙大赦,连忙靠近陆见,道:“孙正阳在城外东南十里处,有一庄园。他得手之后,立刻将烟儿送往那里。” “你们何时得手的?” “今日未时。” “庄园有多大?孙正阳有多少人手?”陆见思忖片刻,又继续问道。 “是个三进的院落,庄客佃户总共有十多人,不过此时大都在地里忙碌。” “烟儿藏在哪?有无人看守?” “据我所知,应在东厢房里。有两个孙正阳的心腹看守。” 陆见连连发问,郑源没有丝毫犹豫,对答如流。在陆见眼中,无疑又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你所言皆句句属实,不曾诓骗我等?”虽然郑源对答如流,但陆见仍是未敢确信,又出言追问郑源道。 “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如有不实,愿任凭医监处置。”郑源神情专注,肃然答道。 陆见盯着郑源的眼,见其神色笃定,不似作伪,稍稍思虑了片刻,便道:“好。我等便前去,倘若救出烟儿,陆某必定履行方才许诺,放你归家。但若是你有所欺瞒,便休怪陆某心狠手辣了!” 言罢,陆见使了使眼色,褚英便上前,重新用黑布将郑源双眼蒙住。旋即,陆见等三人便离开暗室。 余灏与萧达此时已在外面等候,程大强坐在柜台后,负责留守。孙镇来到柜台前,叮嘱了几句,几人便一同行出,来到后院各自上马,随后一齐向外驰去! 第103章 小人得志 位于城南的济世堂内室,冯既白正满面喜色,盯着面前的孙正阳,在室内来回踱步。冯既白一改前几日对孙正阳的粗暴叱骂,此时正满面堆笑,连说了五六个好。 一旁的孙正阳也附和冯既白笑着,搓着手,面上眉眼鼻口都仿佛挤成了一团,较之往日少了些许冷峻,却平添几分滑稽。 “好啊,正阳,你这次干得实在是好,着实替老朽出了口恶气,老朽真不知该如何奖赏你了……”冯既白夸赞着孙正阳,面上已不见丝毫愁容与阴霾,俨然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孙正阳听着冯既白的夸赞,却并未沉浸在喜悦之中。那日冯既白的厉声叱骂与责问,还言犹在耳。被发配去收购药材以来吃的苦头也还历历在目,正是这些现实,令孙正阳即使在面对冯既白的夸赞时,也能静下心来冷静思考的原因。 往日里,孙正阳狐假虎威,仗着自己是冯既白的心腹威风八面。不料一日失宠,周遭之人挨个开始落井下石。往日里自己曾百般欺压的郎中药贩,更是联手起来整治自己。短短数日之间,孙正阳已是饱尝人间冷暖。 也正是因为这段时间吃足了苦头,孙正阳才开始千方百计地设法要做这件事,以此重新讨得冯既白的欢心,并设法拿回自己本来应当享受的待遇。 现下,无论劫回烟儿,还是讨好冯既白,自己的所有目的都已达成。但孙正阳内心却并未就此放松,反之,却暗含着一层隐忧。他知道,自己会因为先前的失误招致责难,日后仍难免再度犯错。到时候,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仍会成为过眼云烟。 自己无异于冯既白手下的奴才,作为奴才,自然就要学会看懂主子的心理。如今冯既白被陆见搅和得焦头烂额,崔柏修又意欲排挤,加上主家冯氏的掌控与责难,已是夹缝中求生。 冯既白已是自身难保,又何况他们这些奴才、鹰犬?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浑,也无怪冯既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但最为可悲的,是孙正阳斟酌良久,发现自己完全没得选。崔柏修阴鸷狠毒,手下更是不乏能人干将。而陆见……天生就和孙正阳不是一路人。要保住现在的地位与利益,就只能与冯既白一起,一条道走到黑。 “为老爷做事,是小人的福分。能为老爷排忧解难,小人已铭感五内,不敢有非分之想。老爷高兴赏些什么给小人,那是老爷的恩情。这些年来,老爷的恩情,已让小人没齿难忘……”孙正阳动情地说着,眼角也配合地流下几滴泪水。 “正阳啊,老朽想想这些年,毕竟你跟我最久,做事也最为勤奋用心。这些事,老朽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前几日老朽发火,也并非是针对你,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冯既白话音未落,孙正阳便扑通一声跪地叩首:“小人只想替老爷分忧,老爷但有难处,要打要骂,冲小人来便是了。小人日后也定当尽心竭力,替老爷办好每一件事……” “好了,好了,起来便罢。明日你便回济世堂来,这一大摊子事,没个信得过的人,还真是管不了……”冯既白絮絮叨叨地道:“待得此事成了,老朽再给你兑一间药铺,便作为你的私产,好生经营,日后也能落个衣食无忧……” 跪地叩首的孙正阳,听到冯既白的话,一时间更是喜出望外。这些年来,前前后后跟着冯既白,足以称为亲信的,只有寥寥几人而已,但至今为止,尚且从未听说冯既白对谁有这等大手笔的厚赏。今番只要事成,自己便可谓是一步登天。到时好生钻营一番,将来能否走到冯既白现下的这个位置,也尚未可知。 孙正阳连连叩首:“老爷厚待,小人永铭于心。今后但凭老爷驱使,即便刀山火海,小人也绝无二话!” 孙正阳话音未落,冯既白便已上前,托着他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 “甚好,甚好……”冯既白喜上眉梢。此番孙正阳带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也让他在现下这狼狈不已的迷局之中,看到了一丝彻底翻盘的希望。 “正阳,来,且坐下喝碗茶。”冯既白热情地招呼着孙正阳,言语之中,已有几分殷勤之意。孙正阳连道不敢,却被冯既白扶着在一旁坐下。冯既白招招手,外间很快便有仆役将茶奉上。 “如你所言,杨胜的闺女,现下便在你府上?”见孙正阳端着茶碗喝了一大口,冯既白便又问道。 “回老爷,小人生怕劫回烟儿之事,为他人所觉察,便直接将烟儿送去小人在城外的庄子里,又安排阿福,德贵看着。料想不会节外生枝。”孙正阳一脸认真地答道。 冯既白左手摸着下巴上的山羊胡,思虑片刻,又道:“庄子上虽然有庄客佃户,不过还是不够稳妥。这样吧,待会你便回去,避开人多的时候,趁着酉时三刻,城门落锁之前送到这里来。” 孙正阳早知冯既白性情古怪多疑,况且此事事关重大,又念及烟儿这么个烫手山芋,确实是早日送出去的好,便连连点头,应承下来。 “还有,你待会出城之前,去趟大牢,我给你写张条子,你交给张大成,让他放你进牢里,见到杨胜,便告诉他,烟儿现下在我们手上,要想烟儿平安无恙,便要按我说的去做。到时候,我自然会去找他!” 言罢,冯既白找出笔墨,写了一张便条交给孙正阳。 “小人知晓了,小人这就去照办。”接受了冯既白的嘱托,深感重任在肩的孙正阳不敢再耽搁,连忙拜别冯既白,飞也似的离去。 冯既白目送着孙正阳离开,面上又浮现出笑意,他一脸轻松地哼着小调,返身便向着屋内行去,脑海里想着的,却是逼杨胜就范之后,要怎样整治陆见了。 另一边,孙正阳遵照冯既白的指示,一路向着大牢而去。入得大牢之后,他将冯既白的便条交给张大成。张大成果然未加阻拦,便放他入内了。 孙正阳一路顺着牢中狭窄的甬道,来到杨胜牢房外。杨胜察觉到有人前来,便抬头相望,当看到是孙正阳时,眼神中不由得透露出几分鄙夷神态。孙正阳见杨胜如此,倒也不恼,只是呵呵地笑着,凑到牢门前。 “杨胜,你给阿爷听好了,你闺女烟儿,现下就在我们手上……” “什么?”杨胜闻言,骤然暴起,猛地扑到牢门边上,目眦欲裂地瞪视着孙正阳! 第104章 胁迫杨胜 “要想见到你女儿,你可得乖乖地,照着阿爷的吩咐办!”孙正阳后退两步,躲开了杨胜双手的钳制,站在牢门外冷冷地看着杨胜。此时,他的内心竟没来由地升起一阵快感。仿佛是对杨胜方才鄙视自己的一种复仇。 “孙正阳!你这个狗东西,你怎么烟儿了?等老子出去,非得生撕了你!”杨胜隔着木制牢门,仍不断挥舞着双手,试图抓住孙正阳。但孙正阳早已躲远,杨胜的这种努力,注定只是徒劳。 杨胜目眦欲裂的癫狂形象,令其他牢房中的犯人也为之噤声。往日的杨胜在他们眼中,只不过是个沉默寡言的普通囚犯。即使有人在吃饭时拿走他的窝头,他也不想引起事端,而不加理会。 但此时,看到杨胜的面容与表情,丝毫没人怀疑倘若能够抓住孙正阳,杨胜一定会生撕了他。那些往日里曾经或多或少欺负过杨胜的囚犯,此时不由得都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不曾触碰到杨胜的逆鳞,也不曾面对看上去如此可怕的杨胜。 “在牢中发癫,是救不出你女儿的。”孙正阳此时觉得自己在杨胜面前,俨然已具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一般。他冷静地看着杨胜的神情由愤怒,到无力,再渐渐变成绝望,竟没来由地开始享受这种主宰他人命运的感觉。 牢中的杨胜,尝试了半天,却连孙正阳的衣角都摸不到。他右手握拳,一下一下地向着木栅牢门砸去,却全然奈何不得那如同手臂粗的牢门。杨胜的拳面因为奋力击打牢门而破裂流血,神情中的愤怒也渐渐褪去,及至最后,竟无力地坐倒在地,呜咽起来。 而孙正阳,却面带笑容,看着面前的一切。 “你……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烟儿……”杨胜带着哭腔质问孙正阳,语气已几近哀求,却分毫未能打动他,甚至连他脸上的笑意,都分毫未变。 “你替陆见做事的时候,便该想到有这么一天……”孙正阳出言嘲讽杨胜:“冯医监在安州经营了十年,岂是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陆见能够斗得过的?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我若不将烟儿交托给陆医监,她能活到现在吗?”杨胜闻言,心中怒气不由再次上涌:“除了那些达官显贵,冯既白管过谁的死活!他怎么可能去照顾一个囚犯的闺女?” 杨胜的怒意与质问,却未能令面前的孙正阳出现分毫动容。反之,看着杨胜无力绝望的模样,孙正阳面上带着嘲弄的笑意更甚。 “冯医监可不问对错,只看结果。既然你帮陆见对付冯医监,就要接受现下的结果。若想救出烟儿,你便在此等着,等冯医监到来,再告诉你应当怎么做!”许是已经失了兴味,孙正阳终于决定不再逗弄杨胜,转而像是下定最后通牒,将冯既白交代的话撂给杨胜。 杨胜听闻孙正阳所说,却宛如绝处逢生一般,眼中乍然现出几分希望神色。孙正阳却已扭头向着牢门处行去。 “记得我说的话。”行出牢门之前,孙正阳还不忘回过身来,出言提醒了一句。他的话却如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杨胜的心上。 从杨胜的角度来看,他感念陆见对烟儿的照顾。以烟儿的病情,能够活到现在,足以说明陆见对她有多上心。 但是杨胜自打入狱以来,无时无刻牵挂的,只有烟儿一人而已。先前之所以屡次冒着巨大的风险帮助陆见,所求也无非是让陆见好生看顾烟儿,若是方便的时候,能够将烟儿引来,令他们父女见一面便可。 只是如今,孙正阳的这一番话,彻底将作为父亲的杨胜,关于未来所有的美好设想击得粉碎。杨胜丝毫不怀疑,冯既白与孙正阳这伙人,能够做出任何为人所不齿的事。 他并不想背叛陆见。只是在如今的这个局面之下,他没得选择。唯一的软肋落在了别人的手里,杨胜便已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剩下的,便只有任人宰割了。 离开大牢的孙正阳不由得心情大好。先前不管做什么,他总有种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的感觉。但通过方才的事,他确确实实地找到了掌握他人命运的感觉。 这种感觉如此真切,残酷,而又令他倍感沉醉。此刻,孙正阳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都不惜一切地想要向上爬。所图的,或许不仅是名与利。 离开大牢的孙正阳,正在向自家庄园返回的路上,脑海中尽是一些美好的幻境,他兀自思量着,却不知自家庄园之中,此时已是乱作一团。 陆见、孙镇与褚英、余灏、萧达几人,策马飞驰出城,按照郑源的指引,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孙正阳在城外东南方的庄园。 孙镇与陆见策马而行,隔着百来步的距离绕着庄园跑了一圈,据郑源所讲,烟儿应是被关押在东厢房中。二人便着重查看了东侧的情况。只见孙正阳的这处庄园,号称是庄园,却并无大户人家青砖绿瓦的气派,反倒尽是夯土墙壁,稻草铺设的屋顶。尽管占地不小,但看上去委实有些寒酸得紧。 二人来回看了一圈,却并未发现有什么破绽。孙正阳的这处庄园虽然看上去有些寒酸,但各处夯土墙壁基本都有一丈高,想凭着翻墙进入,基本毫无可能。何况现下尚且不知烟儿的具体位置,贸然入内,只怕是要打草惊蛇。 陆见望着高大厚实的夯土墙壁,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如今距离目标仅仅一墙之隔,却无能为力,令他也不由感到气馁。 孙镇仿佛看出了陆见的忧虑,便不动声色,带着陆见返回几人歇息的树荫下。孙镇指了指庄园的高大墙壁,问道:“你几个,可有办法进去?” 余灏和萧达有些茫然地望着高大的墙壁,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余灏想了想,对孙镇道:“倘若有几个挠钩,或许还可翻入……” “谁让你用挠钩了?”孙镇瞪了余灏一眼,随即转向褚英。褚英嘴里叼着一根草棍看着孙镇,却是双手一摊,示意自己无能为力。 孙镇见状皱眉:“褚英,你也没办法?本来我还说谁要是能进去,探得烟儿所在,便将陆医监给那两贯钱赏他一贯。既然你们都没法,便只有我来了。” 褚英一听孙镇开的赏格,当即便呸的一声将草棍吐掉,连忙拽住作势要走的孙镇,嬉皮笑脸地道:“早说啊,孙头儿,这个事,小的就当仁不让了。” “你有办法?”孙镇眯着眼,意味深长地看着褚英。 “当然有,不信,你们就瞧好吧。”言罢,褚英已经翻身上了马,一溜烟便已跑得没影了…… 第105章 声西击东 孙镇几人尚在军中时,褚英便是鬼点子最多的那个人。孙镇方才出言激他,也正是想到自己面对这等情形毫无良策,但褚英或许能找到突破的方法。 褚英策马直奔庄子正门,却见正门紧闭,墙头上还有个老仆侧躺在胡床上晒太阳,便知难以自正门入内,随即,褚英又驭马跑到庄子西侧,却见西侧静悄悄的,他将马拴到一旁树下,手脚并用攀上树冠向内窥视,院落之中,却也是空无一人。 西侧的院落内,夯土墙后便是一排木质房屋,褚英观察了一会,见这些木屋结构简单,且缺乏修缮,已显得有些破败,当即面露喜色,眼珠一转,便计上心来。 褚英蹲在树冠上,见四下无人,只有远处田间还依稀可见庄客佃户在劳作,便小心翼翼地攀爬下树,来到马的一侧,自鞍袋中取出火折子、火油,又去到附近拾得几捆散落的茅草,用一根绳索捆起背在背上。 褚英再度攀爬上树,又确认周遭无人看到自己,便拿出火折子引燃,又给茅草上浇些许火油,继而将点燃的茅草奋力扔向墙内木屋的屋顶。他重复着这动作,直到将所有的茅草都点燃扔上房顶,方才笑看着火苗在茅草铺成的屋顶上越烧越旺。 随着火势渐大,空中又极为配合地刮起了微风,火借风势,立时向四处蔓延,不过一会,已呈现出熊熊之势! 见这把火已经点起,褚英一溜烟便下了树,上马一溜烟地离去。不一会儿,身后的院落之中,火势已由房顶迅速蔓延至房屋,房屋的木质结构也根本无法抵御火势,很快便一同燃烧起来,不时发出噼噼剥剥的声音。 火势带起的浓烟直冲天际,在田间劳作的庄客与佃户也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各自提着桶向庄园飞奔回来。只是田地距离庄园足有二里远,即使众人发足狂奔,火势仍在这段时间内向着一侧的房屋继续蔓延着。 褚英飞快地奔回众人藏身之处,将手指伸入口中,打了个呼哨。孙镇等人听到讯号,纷纷行出,看着庄园内冒出的滚滚浓烟,不由得笑出了声。 “还得是你小子。”孙镇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刚刚下马的褚英肩膀上捶了一拳。褚英嘿嘿一笑,眼光却瞟向了孙镇腰间的钱袋。孙镇瞪了褚英一眼:“我答应你们的,什么时候克扣过?事情完了,回去便给你。” 被看破心事的褚英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挠了挠头。 “接下来我等该做什么?”陆见看着庄内直冲天际的浓烟,向褚英发问道。 “当然是救火了,陆医监。”褚英笑着,伸手指向另一侧的农家:“我等随便去他人家中借些桶、盆,便以救火名义进得庄去。到时现场一定很乱。泼了第一盆水之后,我等便可以打水名义离开西边,直奔东厢房寻找烟儿便可。” 一语点醒梦中人,褚英此言一出,孙镇、陆见等人立即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奔向庄子左近的农家之中,各自借得桶、盆,装满水提在手中,便向着孙正阳的庄园冲去。 庄园外,已经挤满了闻讯前来救火的人,多是左邻右舍,还有部分跑得慢的佃户庄客。西侧着火的院落,正是这些庄客佃户的住处,因而他们较之旁人,要更为急切,但偏偏庄园正门过于狭窄,前来救火的人又多,再急也入内不得。 孙镇等人提着桶端着盆,也装作一脸急切奔向庄园大门,但端着一盆水的陆见却是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二百来步的距离,竟有些跟不上几人的脚步。褚英见状,便将手中提着的一桶水换到左手,几步奔到陆见身前,伸出右手帮助陆见托着木盆,分担了些许压力,总算是跟着孙镇等人来到庄园大门前。 几人等候了片刻光景,救火的众人总算是相继进入庄园,几人也跟着一同入内。褚英向墙顶看了一眼,方才在此的看门老者早已不见,或许也已经赶着前去救火了。几人一路无话,跟着救火的人群冲入西侧院中,各自奔至着火的屋前,将手中桶、盆中水泼向着火的房屋,而后立即便拎着空桶空盆离开。 陆见出得院门之后,又回首望了一眼仍在奋力救火的庄客与佃户。此番虽是孙正阳绑走烟儿,寻衅在先,己方委实情非得已。不过褚英声东击西的这一把火,却也着实摧毁了这些庄客佃户赖以生存的家园,不知房屋烧毁之后,他们又要寻何处栖身。 正在陆见失神的当口,一只手却拍了拍他,陆见扭头,却正是孙镇。孙镇看出了陆见神色中的纠结与不忍,思虑片刻,便靠近陆见,轻声道:“陆医监,元校尉曾教过我等一句话,小慈乃大慈之贼,想必陆医监比我们这些粗人更懂。” 陆见沉下心略一思忖,孙镇所言,确实是实情。若是自己因为一时仁慈,坏了大事,日后再要想方设法地挽救,恐怕就难了。 “孙郎说得对,确实不宜在此时另做他想。”陆见受到孙镇的提醒,也坦诚道,随即,陆见便压下心中那份莫名的悲悯,同孙镇一道,向东厢房的方向摸去。 由于西侧院落失火,庄园中几乎所有人都去往救火,几人一路前往东厢房,竟一个人也不曾遇到。甫一到东厢房外,孙镇便挥手示意众人噤声,随即便探头确认厢房窗户与门俱是关闭,方才谨慎地溜着墙根进入院中,来到门前听着屋内的动静。 孙镇听了片刻,便面色凝重地向着外间的褚英等人招手。褚英知晓这是让他们上前的信号,便拉了拉陆见,与余灏、萧达分别进入院内,两两分开各走一边,最后在厢房门前集中起来。 见到所有人都已到位,孙镇便不再犹豫,用力一挥手,褚英与余灏各自跳起,分别突破两扇窗进入屋内,孙镇与余灏一脚踹开屋门,进入屋内,直扑屋内的两人! 在众人的配合之下,屋内两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迅速制服。但众人前后将东厢房找了个遍,却压根没有烟儿的身影! “你们把人藏到哪了?”孙镇愤然揪住一人衣领逼问。但那人却将头一偏,不予作答! 第106章 拷问之法 孙镇望着面前脖子一梗,一脸视死如归表情的二人,不由得有些焦躁。陆见的急迫心情,他感同身受,但现在烟儿下落不明,这二人显然是知情人,却知情不报,有意迁延,偏偏现在情势急迫,并没有给己方留下多少时间。 孙镇还在抱着胳膊思索,要如何撬开这二人的嘴,一旁的褚英却已看不下去,他上前伸手揪过一人脖领子,怒喝道:“不说是吧?好,好。既然打算不说,就咬死了,看看阿爷怎么整治你们!” 孙镇心头一惊,褚英不仅鬼点子多,拷问也的确是他的长处。眼看他这阵仗,俨然便已打算出手拷问这二人了。 果然不出孙镇所料,褚英一脚将面前之人踹倒,随后去厢房的书桌上随手拿过一本书,翻开之后,便粗暴地撕下几张书页,将残本扔在一旁,便向着那人面部按上一张书页,又取出腰间装着酒的水囊,含了一口酒,用力喷在书页上。 书页沾了酒,便立时紧紧地贴在那人面部,褚英动作娴熟地又向那人面部敷上第二张书页,又含一口酒,对着书页喷去。如此反复敷了三张书页,俱是紧紧贴在那人面部。 褚英所用这种拷问方法,俗称“贴加官”。在军中时,通常被用作拷问战俘。虽然知晓此法的人不少,但能熟练使用的,却是寥寥无几。而褚英便是精通此法的高手。 随着三张书页紧紧贴在面部,那人逐渐开始呼吸困难。虽然他仍想苦撑,但三张不透气的书页,却将他的口鼻牢牢包覆,竟半点进不得气。苦撑的念头也随着生理上的不适瞬间烟消云散,那人扭动身体,胡乱蹬腿,却始终无法逃出褚英的钳制。 一旁另一人看着面前的这番景象,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身为孙正阳的心腹,他们平日里也就干些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勾当,又哪有机会面对孙镇、褚英这等狠手?眼见同伴气息微弱,却仍在奋力挣扎,他便已吓得双腿打抖,只是碍于心理,自己强撑着罢了。 “你是招也不招?若要招,就点点头。”褚英此时语气虽然平和,但听在二人耳中,却与追魂索命无异。 话音未落,褚英便看到那人连连点头,遂俯身下去,伸手将覆在其面部的三张书页一同揭了下来。束缚解除,那人立时如同绝处逢生,大张口鼻,贪婪地呼吸着,约莫十几息工夫之后,方才缓和过来。 缓过来的那人看着面上带笑,手拿书页与水囊的褚英,面色纠结扭曲,完全不复方才那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人总要在受到整治之后才能认清情势,他也一样。 见那人仍然有些踌躇着,不曾开口,褚英便笑着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褚英明了,拷问的奥义,便是有缓有急。用刑宜急,但攻破拷问对象的心理防线,却忌急用缓。许多被拷问的对象,出于对主子的忠诚,或是面子缘故,并不会轻易地吐口,而对待这种人,就需要讲一些技巧,通过询问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再逐步深入。 “我名吴彦博,家在孝昌。”听到褚英问起无关问题,那人几乎没有迟疑便做了回答。 “你既为孙正阳心腹,那他平素待你们如何?”褚英又问道。这几个拷问的问题,方才他还未贴加官时,便已经想好。此时自然是手到拈来,一步步地展开对吴彦博的心理进攻。 “尚可,较之在家种地,倒是强上不少。”吴彦博也没有什么隐瞒,便出言回答,显然对于孙正阳给予他们的待遇,他尚感满意。 “在这个破庄子里住着,平素还净让你们干些脏活累活,或许有机会的时候,我等该带你们去看看,那孙正阳如何在城中花天酒地。”褚英听闻吴彦博的回答,却不由得有些气愤。孙正阳平素花天酒地,在他们这些眼线那里早已不是秘密。 吴彦博闻言,沉默稍许,又道:“若不是他将我等带出来,现下我等或许还在乡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对于孙正阳平素的所作所为,他们这些心腹,也略知一二。只不过在他们心中,带他们脱离苦海的恩情,始终要大过平素里对他们的苛责盘剥。听着吴彦博的话,褚英不由得也动了些许恻隐之心。至少这个人确实算是个有良心的人。 往日里,褚英处置过的大奸大恶之徒,也并非没有,不过现下面前的这个拷问对象,却委实令他恨不起来。 “甚好。”褚英流露出几分赞许神情:“不过孙正阳此番,却是摊上了这桩大事。劫取人质,是个什么罪名,什么性质,我便不说,你等也多半清楚。你大可仔细想想,是死硬到底,跟着孙正阳一同负罪领死呢,还是回头是岸,主动跟他划清界限,早日了结此事,保全自身为好?” 褚英由浅入深,此时引出执质的罪名来警示吴彦博,着实令他吓了一跳。虽然作为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他也不知大唐律中条款,但早年间多少听说过一些此类的事件。官府对于这类事件也一直秉持着严厉打击,绝不姑纵的态度。 孙正阳绑回了烟儿,只是令他们照看,让他从心底觉得此事与自己干系不大。毕竟从策划到实施,多疑的孙正阳都没让他们参与过。但此时听到褚英出言威胁,方才意识到,此事若是牵扯到自身,也绝非一两句话可以撇清干系。 更何况他们早就意识到孙正阳、冯既白有钱有势,他们若是存心脱罪,嫁祸己身,到时便是百口莫辩,倘若因此冤死,也决计落得个无人收尸的悲惨结局! 想到这里,吴彦博不由得冒出冷汗,他看向褚英,忙道:“是小人糊涂,多亏郎君指点迷津,否则险些自误!” “既然如此,可否告知我等,那小娘子的下落?” 吴彦博连连点头:“孙正阳半个时辰前,已来此将那小娘子转走,至于去了哪里,我等不知,也不便相问!” 第107章 再寻杨胜 问明情形后,陆见与孙镇便意识到,孙正阳反复将烟儿转移,很可能便是得到了他人的授意。而这个授意者,大概率是冯既白无疑。 褚英又出言询问,得知孙正阳只有此一处庄园后,众人便判断,烟儿很可能已经被转移到了城内。孙正阳在城内仅有济世堂一处可管辖的产业,而若是落到冯既白手中,他便能够选择多个地点来藏匿烟儿。 何况此时已近酉时,城门马上便会落锁。一个时辰之后便是宵禁,若要在此时找寻烟儿,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但对于此时的众人来讲,到此既然扑了个空,便应当要脱身离开。只是对于如何处置这两名孙正阳的心腹,孙镇与褚英之间有一点小小的分歧。 孙镇认为,己方此来兴师动众,又是放火,又是潜入,又是拷问,却仍徒劳无功。只怕留下些什么蛛丝马迹让他人发现,因而觉得应当将这二人灭口,以绝后患。 但褚英通过方才的拷问,也得知此二人不过是被孙正阳蒙骗而来。即使充为爪牙,也并非全然自愿成为帮凶。何况己方入得屋来,皆是蒙面,毫无可能仅凭几句拷问便暴露,认为只要将二人击晕,再快速离去便可,无须多做杀伤。 褚英平素虽然油滑,但一向对于孙镇言听计从。此番他坚持己见,孙镇与他低声辩驳了半天,竟也无法说服他,孙镇正待思量着动用自身权威来压服褚英,却看到陆见缓缓行来,伸手将二人分开。 褚英与孙镇皆知,陆见大约是要做主抉择,便一同望向陆见。 “以愚之见,既然此二人已经交代烟儿下落,又并非怙恶不悛之徒,且皆不曾看到我等样貌,不若便就此揭过,勿伤他二人性命。日后说不准还能为我所用……” 孙镇闻言沉默,从他第一眼看到陆见起,他就一直认为陆见此人,有些过于优柔仁慈,不似他们这些常年刀头舔血的人坚毅果决。但他又帮自己治疗牵牛在先,此时又已经明言,自己也不好当面驳斥,便点点头,似是认可了陆见所做的决策。 看到陆见已作出决策,孙镇也予以首肯,褚英便立即着手进行。他唤上余灏一同来到屋内,分别用绳索再度将二人五花大绑,而后一人一个,将这两人击晕倒地,方才拍拍手,放心离去。 后事料理完毕,几人便一同离开庄园。借着仍在扑灭火灾余烬人群的混乱,悄然溜出庄园,一路小跑回到方才休憩歇息之地,各自上马奔着城内飞奔而去。 路上,陆见脑海之中,却在反复思量着烟儿此事的应对之策。冯既白既是绑走了烟儿,其目标定然是杨胜无疑。但现在,他却无从知晓冯既白的目的。究竟是逼着杨胜招认什么事,以此来拉自己下水,还是顾虑杨胜手上的什么东西? 陆见以为,随着烟儿被绑,自己已经落入全面下风,倘若不管不顾,任由冯既白去折腾,就不知几日之后的局面,又会恶劣到什么程度。 为避免这等情况,现下自己也唯有采取一定的行动,最好能够破坏冯既白的图谋,或是阻碍他的行动,这样才能在两人反复交锋之中,探查清楚冯既白真正的用意,继而再思索良策,对症下药。 而当下的情形,若要打乱冯既白的部署,便只有一个突破口,便是杨胜!恍惚间,陆见竟觉得当下的局面,便仿佛是自己与冯既白分别拽住绳索的两头在进行拔河。而杨胜,便是绳索正中的那一抹红绳! 烟儿消失之后,自己也拉上孙镇等人进行了一番找寻,虽然仍未能寻得烟儿的下落,但陆见以为,己方的这些行动,已能够对杨胜有所交代了。 只要自己抢在冯既白前面接触到杨胜,弄清楚杨胜所想所虑,再对症下药,主动权便有可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陆见与孙镇一行人返回城外时,恰逢酉时初,家住城外的小贩、小工等正纷纷挑着担子,排队出城。再过一会,城门便将落锁,因而,入城的通道畅通无阻。更何况孙镇等人一露面,与之相熟的守门士卒便会立即放行。 入得城中,一路返回赌挡后,陆见下马,看向紧随其后的孙镇、褚英等人,便一揖道:“孙郎君与各位辛苦了,对各位的相助,陆某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时机,定当厚报。” “陆医监说得哪里话,医监既是殿下的座上宾,又是元校尉的朋友,对于孙某所求,又屡次出手相助,医监但有所求,我等必全力以赴。请医监放心,我等回去之后,也定当多番打探烟儿下落,若有消息,定然会报给医监。” “如此便有劳了。”陆见施礼,拜别众人,而后脚步迅捷,向着大牢疾行而去。 牢门外,早已相熟的狱卒递上登记名册让陆见签字,陆见心急如焚,拿起笔便胡乱签下姓名,字迹龙飞凤舞,潦草至极。 “医监今日前来,是哪位囚徒犯了急病?”狱卒看着那潦草签名,便好奇问道。 “不曾,我来是为问些事情。”陆见道:“张狱丞可在?” “张狱丞今日当值,方才出去买饭了,大约快回来了。”狱卒答道。 “那我便去值房之中,等候片刻。” 狱卒看陆见态度坚决,仿佛见不到张大成,便不会离开。于是连连点头,将陆见引入值房,而后随手将签名的名册放在一旁,便拿起水壶,为陆见沏茶。 陆见看着那本签名名册,心念一动,便伸手拿过,翻阅起来,想要看看今日冯既白是否来到牢中,找过杨胜。但陆见翻到今日的签名记录处,来回看了几遍,却只有孙正阳,而无冯既白。 狱卒端着沏好的茶,放到陆见面前,随后伸手碰了碰陆见:“陆医监,这本名册……” “哦,我随便看看,你拿去吧。”陆见合上名册,将之递还给狱卒。狱卒拿过名册,正要转身离去,陆见却起身拍了拍他,道:“我便不在此等候张狱丞了,杨胜前些日子服药过量,险些殒命,不知近日可好?” “还好,还好。”狱卒笑道:“医监若是不放心,便入内探视一番吧。” 陆见闻言点头,跟着狱卒来到大门前,看着他打开大门,迈步行入大牢,向着杨胜的牢房行去。 烟儿被绑之后,冯既白还不曾来此见过杨胜,既然如此,自己便要快人一步,先行掌握住杨胜! 第108章 同舟共济 陆见隔着牢房的木栅门,向牢中望去。只见杨胜蜷缩在牢房一角,神情委顿,显然下午孙正阳来到此处,多半已告知烟儿的事,想要逼迫杨胜就范。 陆见观杨胜神情表现,略一思忖,便认定杨胜尚未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倘若他已经出卖自己从而与冯、孙等人达成了某种协定,必然不会像现在一般,一脸纠结痛苦的表情。 用出卖他人来换取自己一时苟安,这种决定做出往往比较简单。但追求既保全他人,又保全自己的抉择,往往是最难的事。此时的杨胜,大抵便是这样的一种状态。 狱卒引着陆见来到牢门外,便点点头,示意陆见到了地方,自己要回去了。陆见和蔼地笑了笑,向狱卒道了谢,又从怀中摸索了一阵,摸出些许散钱,塞到狱卒手中。狱卒有了这等意外之喜,便笑着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待得狱卒走远,陆见方才迈步,行至牢门边上,蹲下身来看着仍坐在牢中一角的杨胜。此时的杨胜仿佛已经丧失了听觉,视觉,满面愁容地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若不是看到他胸腹仍在起伏,陆见几乎要认为他已经死去。 “杨胜!”陆见蹲在牢门边,用手敲击着木栅,轻声唤道。不料这一声叫唤,却并令杨胜有分毫反应。 “杨胜,我是陆见!”陆见提高了些许声音,又呼唤了一次。杨胜被这声呼唤叫醒,连忙起身,一脸茫然地望向牢门口。当看清楚是陆见在门口之后,杨胜立即翻身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牢门前。 方才白天时,遭到孙正阳一番恫吓,又知晓自己最宝贝的女儿已经落入虎口,杨胜一整天都茶饭不思,宛如丢了魂一般。此时见到陆见前来,立时觉得自己仿佛又有了主心骨。与此同时,一整天的担惊受怕,都化作委屈的泪水,自眼角滚滚而下。 “医监……陆医监……我……我……”杨胜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但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由得便有些口吃起来。 “杨胜兄勿忧,烟儿的事,我已知晓,得讯之后第一时间便探知是孙正阳等人所为,并擒获共犯郑源,又从他口中逼问出烟儿藏身之所,方才便是出城去,与几名兄弟前去想要救出烟儿……” 杨胜听闻陆见所言,眼中一下便放出光来,他连忙伸手拉住陆见,满面期待地问道:“这么说,医监已将烟儿救回?太好了……太好了……” 陆见看到杨胜这般期待神情,立时觉得有些羞愧,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幽幽叹了一口气。 杨胜看到陆见这般神情,已知事有不妙,但仍不肯放弃心中的期待,便追问道:“怎么了,陆医监?莫非是未能救出烟儿?” 陆见只觉自己难以面对杨胜那种期待又失落的目光,但既已到来,又断无可能将此事隐瞒,只得点点头,道:“孙正阳狡猾,我们只差半个时辰,便能救出烟儿……唉……” 杨胜闻言,也颓然坐回地上,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陆见也是一脸失落与惋惜的神情,便只得将自己呼之欲出的发泄之语咽回肚中。思虑片刻,心中的愤懑与不甘,终究化作了满腔对孙正阳的恨意。于是又伸手,狠狠击打了一下牢门处手臂粗的木栅。 “就是这个不得好死的孙正阳!小人若是出去,定叫他身首异处!”杨胜骂完仍觉得不解气,上下牙狠狠地磨了磨,眼见那神情,倘若孙正阳在他面前,多半逃不过被食肉寝皮的命运。 “我等行动迟缓,以致延误时机,未能救出烟儿,惭愧,惭愧啊……”陆见一脸自责,对杨胜道。 杨胜此时所有的恨意,已经集中到了孙正阳的身上,此时听闻陆见自责的话语,便也有些不忍,思忖片刻,便道:“此事是孙正阳那些歹人所做,医监寻人照顾烟儿,并为烟儿医病,我等皆是看在眼里……” 杨胜只觉内心涌起一阵感慨。想当初陆见找到他时,他竟还怀疑陆见是想用烟儿来要挟、利用他。但在当时,除了相信陆见,他也别无他法。 如今,这么久的时间过去,烟儿仍然活得好好的,也足以说明陆见等人对她的照料极为用心。杨胜也由一开始的不信任,存疑,到现在对陆见所做的一切深怀感激。 虽然在旁人看来,杨胜与陆见之间只不过是利益交换。但杨胜心中明了,自己不过一介囚犯而已,除了陆见,没有任何人会管他,也不会有任何人会去照料烟儿。 “杨胜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介贼人。但他人不知,杨胜虽做贼,为人不齿,但也分得清好歹!”说到动情之处的杨胜,推心置腹地对着陆见言道。 陆见听杨胜说话,并观其神色,确认杨胜所言皆是出自肺腑,而他全然将烟儿之事的罪责算到了孙正阳等人头上,却正合自己先前的预判。即使烟儿被绑对自己造成了这等不利局面,不过得益于杨胜的态度,现下的局面,自己完全能够反败为胜! “杨胜兄,陆某现下惭愧之余,也对兄台的信任铭感五内。今后杨胜兄的事,便是陆某的事,陆某回去之后,必将继续搜寻烟儿,定要将烟儿救出,以给杨兄一个交代!”陆见趁热打铁,对杨胜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医监不必多说了,如今我们只能同舟共济,方能自救!”杨胜得到陆见的许诺,在感动之余,也明白了现下情势的险恶。 “杨胜兄所言极是,陆某也是如此认为,但愿风波过后,我等还能安然无恙!” “孙正阳既绑走了烟儿,冯既白必以此来要挟于我……医监对此可有良策?”杨胜在内心也衡量了孙、冯等人的行动,他在牢中思索了大半天,所想也正是其后要如何应对孙正阳等人,只是思来想去,都未能思得良策,现下陆见前来探望自己,便将这个问题抛给了陆见。 “杨胜兄,你便这样,待得孙、冯再来时,无论他们提出何等要求,你都满口答应便可!”杨胜闻言满脸惊愕,但陆见却是一脸淡然! 第109章 腹有定计 杨胜本以为陆见已经腹有良谋,在对待冯既白的这件事上,能教自己一些奇思妙想,让己方平稳度过这次危机,也能保烟儿无恙。 此前陆见与冯既白相斗之时,屡出妙计,令杨胜叹为观止。故而杨胜对他有这样的信心。只是万没想到,陆见竟教给自己一个无异于坐以待毙的办法,令杨胜震惊之余,也颇感大惑不解。 “医监莫不是在拿杨胜寻开心?”杨胜神色有些不豫,忿忿道。以他对陆见的了解,陆见并非甘于受制于人,他如今能够提出这等建议,令杨胜委实想不明白是什么缘由。 “杨兄莫恼,冯、孙二人借由此事试图策反杨兄,他们倘若不达目的,断然不会干休。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烟儿的安危。只要杨兄能够拖得他们三五日,我必设法救出烟儿,届时再设法反制即可。” 杨胜行走江湖数年,深知人性在危急关头,多会做出对自身有利的选择,弃他人于不顾的现象,亦时常见闻。但在这时,陆见竟将烟儿的安危置于首位,却令杨胜也为之感动不已。 “承蒙医监照拂,实乃杨胜之幸,烟儿之幸!”杨胜感慨之余,在牢中跪下,对着陆见叩首。 “杨兄快快请起。”陆见说着,手已透过木栅门的空隙,扶住了杨胜:“杨兄替陆某办事,陆某自然也须好生对待烟儿,不负所托才是。” “此事了结之后,杨胜还望能够见上烟儿一面,不知可否。”杨胜被陆见扶起,双目之中噙着泪花,问道。 陆见观杨胜神情,也知一则是杨胜思念女儿,再者他也大致知晓烟儿的病情,即使陆见医术高超,对于烟儿也只能尽力续命。 此情此景,令陆见不由得想起去岁之时,自己因在牢中服刑,而错过与母亲的最后一面,不由唏嘘不已。这事也是陆见心中永远的隐痛。他深知这种痛苦与遗憾,因而当此时面对杨胜的时候,全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杨胜看陆见神色犹疑不定,以为陆见心中犯难,便也踌躇起来。正待要再行出言恳求,却看到陆见回望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杨兄,陆某答应你,此事过后,便带烟儿前来,与你相见。”陆见心知杨胜的刑期还有两年,但烟儿显然撑不了那么久。自己曾经饱尝的遗憾,他不想再让杨胜经历一遍了。那种失去亲人,自己却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的痛苦,确实痛彻心扉。如果能让陆见做出选择,他不愿所有人经历这种痛。 听到陆见答应此事,杨胜的眼中立即放出光来,他紧紧握着陆见的手,神色激动地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杨胜本想说些感激的话,但却觉得在陆见面前,几句感谢委实过于苍白无力。 “杨兄不必感念,这些都是陆某应当做的。”陆见看出了杨胜的心情,温言道:“日后与冯、孙等人周旋,还多仰仗杨兄,只愿诸事顺遂,神明保佑杨兄与烟儿平安无事。” 陆见的一番感慨之语,令杨胜不由得又是一阵唏嘘,如今自己身陷囹圄,竟无法保护视若珍宝的女儿。倘若自己当初及时金盆洗手,现下也能与烟儿生活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杨兄保重,陆某便告辞了。”陆见对杨胜言道。他此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宜再行久留,以免像当初一样,屡次前来面见杨胜,竟成了冯既白手中的把柄,若不是自己及时与秦六娘联手,只怕已经被冯既白摆了一道了。 “陆医监,杨胜谨遵所言,万望医监保重自己,烟儿倘若事有不谐,医监当以自保为上,切莫身陷险境……” 杨胜的嘱托,听在陆见耳中,也令他心中一暖。自己与杨胜之间的交流,总能得到这样正向的反馈,有时令他也不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倘若今后不再面临冯既白等人的步步紧逼,他也仍然愿意同杨胜来往。 陆见行出大牢,却正看到张大成提着些吃食返回。张大成看到陆见,不由得有些错愕,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招呼陆见一起吃一口,却被陆见婉拒。 “医监此来,如此匆忙。倒也没提前打个招呼,让我备些薄酒,犒劳医监前番所出妙计……”张大成絮絮叨叨地说着,自陆见整治了崔柏远一番,牢中无论显贵,还是其余刺头囚犯,现在都老实了不少。崔柏远在经历了蒋超的一番锤炼之后,现在即使调回了原先的牢房,也收敛了不少,完全不复先前的嚣张跋扈。 正因如此,最近张大成的工作好做了不少。如今他思量起来,这一切可不就是陆见的功劳嘛。 “崔柏远近来如何?”陆见被张大成一说,也想起了这档子事,便问道崔柏远的近况。秦六娘母女俩可对崔柏远一直上心得很。倘若自己对崔柏远有亏,这母女俩也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好得很,医监且宽心。”张大成提起崔柏远,不由得又来了劲:“在蒋超那待了几天之后,现在可是安生得多,给啥吃啥,再也不天天折辱我等了。” “如此便好。”陆见想了想,道:“对崔柏远还是要好生相待。不过若是有人想要将他弄出去,务必经过我同意。否则,一切后果便只能由张狱丞承担了。”陆见念及崔柏远多番遇险,秦六娘又绞尽脑汁想将他弄出去,便提醒张大成。 “医监放心,若无医监首肯,小人决计不放崔柏远出得牢门。” 得到了张大成的保证之后,陆见便告辞离去。虽然杨胜这边已经安排妥当,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烟儿必须尽快救出,自己还要随时留意大牢的情况,一旦冯既白去见了杨胜,自己便一定要知晓他对杨胜有怎样的图谋。 陆见出得牢门,仰头见天色已晚,便一路返家。不料马上要到家之时,转过一个街角,却与一名女子撞了个满怀。陆见正恼,刚要出言质问,却发现被自己撞倒的女子正是虞雁回,便连忙上前将之扶起。 虞雁回看到陆见,也有些惊讶,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与陆见两人互相道歉。陆见正待要走,虞雁回突然伸手拉住了陆见的衣袖:“陆医监,这几日我不当值,且向医监请三日假,不知可否。” “去哪里?要做什么?”陆见想起最近焦头烂额的一堆事,医署中倘若再少人手,却是令自己感到有些难办。 “去光州,查我弟弟的下落!”虞雁回坚定地回道。 第110章 同牢之囚 陆见先前将名单给了虞雁回,本以为虞雁回怎么都得整他三两个月才能将这些事整明白,却不料她这么快就有了眉目。便微笑起来:“虞医士能寻得令弟下落,当真也是喜事一件。陆某自然不好横加阻拦。” “当真?医监这便算是应了?”虞雁回也没料到陆见居然答应得这么干脆,立时有些喜出望外。 “当真应了,这几日你便去寻,明日我再告知徐医正,算你本月的旬休。”陆见笑道。 “奴家谢过医监。”虞雁回闻言,向陆见深施一礼:“回头若许铮无恙,待奴家寻得他,定要请医监一顿好酒,以酬医监一直以来的帮助。” “你们姐弟团圆,便好生叙叙旧情,请酒之事嘛,什么时候都可以,不必急于一时。”陆见笑言。 “既然如此,奴家便告退,医监多多保重。”虞雁回与陆见作别,便继续赶路了。但她不曾觉察,陆见在背后望着她的身影,眼中竟现出一抹意味深长来。 虞雁回一路缓行,返回家中,路上还买了几样菜,打算今日做些吃的。自己外出几日,路上理当带些干粮。家中的姜小芸自己尚不会做饭,也须给她留些吃食。 虞雁回正兀自思量着,已经来到自家门前,正待要抬手开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打开,门内,姜小芸正笑看着自己。 “阿姐。”姜小芸甜甜地唤她:“方才小芸在门边看书,听到脚步声,便知阿姐回来了。” “小芸乖,以后还是等阿姐自己开门便好。”虞雁回出言叮嘱姜小芸:“倘若来的不是阿姐,是坏人怎么办?你一个小娘子,可要注意一些。” “不会的阿姐。”姜小芸闻言分辩道:“阿姐的脚步声,与旁人的都是不同,小芸分得清楚。” “哦?”虞雁回闻言诧异:“那小芸说说,阿姐与旁人的脚步,有什么不同?” “阿姐的鞋底软,脚步又轻,走起路来有一种好听的沙沙声,须得走近了才能听见。旁人脚步重,走起路来咚咚的,隔老远就听得见……”姜小芸耐心地向虞雁回解释了一番。 虞雁回闻言笑了起来,轻轻刮了一下姜小芸的鼻子,姜小芸看着虞雁回宠溺的神情,也笑了。 自前番险些被梁斌当街抢走,妹妹也因此被殴杀之后,姜小芸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痛苦之中。虞雁回也是看姜小芸可怜,便将她带回自己家中抚养。姜小芸虽感念虞雁回善待自己,但失去亲人的痛苦,加上险些被抢为奴婢的惊吓,让她对外界产生了极大的恐惧,连续数月,竟未迈出家门一步。 得益于虞雁回的耐心调理,加之生活安定,终于让姜小芸逐渐从当初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看到姜小芸恢复正常,虞雁回也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她也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再提起当初的事,以免打破现在这种平静的生活。 “阿姐为何此番买了这么多菜?”姜小芸看着虞雁回提回来的菜蔬,不由得疑惑发问。 “阿姐有事,需要出去几日,便多买了一些,今日便一起做好,小芸自己在家,饿了就热来吃。”虞雁回嘱咐道。 “还是阿姐想得周到。阿姐要出去几日啊,小芸若是想阿姐了,可怎么办……” “小芸不急,阿姐就出去三日,三日后便回来。”虞雁回望着泪水涟涟的姜小芸,温言抚慰道。 “医署那边,阿姐请好假了吗?” “今日见了陆医监,已向他告假了。”虞雁回答道。 “陆医监,可就是当初我们见到的那个阿兄?”姜小芸虽不愿回想起那日的事,但对于曾出手相助的陆见,也是满心感激。 “对,就是他。”虞雁回见姜小芸仍然记得陆见,心中也明白她心怀感激之情,连忙答道。 “阿姐与那个陆见阿兄,都是好人……”姜小芸想了想,道:“倘若陆见阿兄是阿姐的上官,倒也是小芸与阿姐的福气……” 虞雁回听闻姜小芸所言,却是若有所思起来。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令她对于陆见的看法愈发趋于保守。在揭开许铮的下落之前,她竟也不知道,该如何来评价陆见人品的好坏了。 “阿姐不说话,是有什么心事吗?”姜小芸见状,好奇不已。 “没有,阿姐在想明日要如何安排……”听到姜小芸发问,虞雁回也知自己心事重重,怕被看破,故而出言搪塞过去。随后便红着脸,起身做饭去了。 夜里,虞雁回睡在床榻上,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如今自己循着陆见给的名单,依稀查到当初与许铮同关一个牢房的囚犯,便是距离找到许铮又近了一步。但她此时心中却有些凌乱,全然不知此事对她和许铮来讲,究竟是好是坏。 不过当她摒弃功利的心态,用亲情去衡量一切之时,觉得只要能找到许铮并团聚,那么一切都是值得的。到时也自然会有答案。 不知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多久,虞雁回才从兴奋与紧张之中解脱出来,沉沉入睡。次日一早鸡叫三遍之时,她便已经醒来,匆匆收拾了行囊,又将准备好的干粮带上,便出了门。 由于考虑到乘车太慢,且租金又昂贵,虞雁回便找了城中马贩,提出租一匹马成行,但由于囊中羞涩,马贩只肯租给她一匹杂毛老马。不过对于虞雁回来说,有匹老马骑乘出行,已然不错。 虞雁回此行的目的地是光州,距安州约莫五百里左右。三天时间有些紧张,但虞雁回也只得尽力成行。她从马贩那里牵过马,便一刻不停地驭马疾行。去时由于不熟悉道路,便赶了几乎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凌晨方才抵达光州。 由于事前她已经向光州大牢来信,确认了要找的囚犯正在牢中,因而一俟城门开启,便直奔大牢,亮明身份并阐述来意。光州大牢的狱丞得知便是她来信查找囚犯老四,便引着她下到牢中,并找到了老四的牢房。 虞雁回看到被狱卒们从牢房中拽出的老四,心情不由得有些复杂,许铮消失的秘密,似乎就近在眼前,但虞雁回也无法确定,就此得出的答案,会不会令自己失望。 踌躇片刻之后,虞雁回还是向老四问出了自己的疑问,她想要知道,当初和许铮关在同一个牢房中的囚犯是谁。 老四听闻虞雁回的问题之后,神情专注地思索片刻,随即看向虞雁回,面色笃定:“与许铮同牢的囚犯,唤作陆见!” 虞雁回一听老四的回答,当即面色剧震! 第111章 惊闻噩耗 囚犯老四的回答,令虞雁回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之中,以至于一时竟失了神,脑海中满是先前与陆见相处之间的点点滴滴。 任她如何猜想,也不曾将弟弟许铮的失踪与陆见扯上关系。即便是那日她听到陆见与冯既白的争吵后,也不曾认为陆见会做出这等恶劣的事。囚犯老四的话无异于一记当头棒喝。 “小人在安州时,所住牢房便在许铮对面,因而对这些事一清二楚。”老四看着虞雁回满面震惊,以为她怀疑自己所讲事情的真实性,便连忙出言为自己辩解道。 老四的话,将虞雁回从震惊失神中点醒,她伸手抓住老四的囚衣,又急切问道:“陆见与许铮同在牢中,你还看到他们之间有些什么?可曾争吵?” 老四闻言,思虑半晌,摇了摇头:“这个却是不曾。陆见对牢中囚犯都还不错,许多人都念他的好。他与许铮之间,关系也很好,从不曾争吵……” 虞雁回闻言,更是心乱如麻。她经过多番调查,基本已经认定与许铮同牢的囚犯,对于许铮失踪这件事有重大干系。但老四却回忆说陆见与许铮关系良好,甚至连争吵都不曾有过,这却令她满腹狐疑。 “你既然住在许铮对面牢房中,应当知晓他失踪前后之事吧?”虞雁回不愿放弃,便继续追问老四,试图彻底解开弟弟许铮失踪的谜团。 “这你可问对人了。”老四嘿嘿一笑,道:“许铮消失前一天晚上,约莫正是当月十六,那晚,我横竖没睡着,便坐到牢门边上,想着坐会累了,就回去睡,结果,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快说!”虞雁回有些不满老四卖关子,便连忙出言催促道。 “我借着月光,看到对面牢房之中,陆见喂了许铮一颗药丸……”老四回忆道。 “是许铮自愿吃下去的?还是陆见强行喂给他的?”虞雁回略一思忖,便继续追问。 老四努力回想了片刻,而后摇摇头:“这个却是想不起来了。我只看到陆见拿出药丸推向许铮,而后有狱卒在牢房里巡逻,我就假装躺地上睡着了,等狱卒走了,我再爬起来看对面,对面牢里,陆见和许铮都已经躺下了……” “然后呢?”虞雁回强忍心中的愤怒、悲伤与震惊,更是目中噙泪,意欲从老四口中,问出弟弟许铮的最后下落。 在与许铮失联的这小两年来,她有过无数猜想,也无数次梦到过自己与许铮之间的重逢,只不过这些梦境与猜想,都有一个曲折却美好的结局。 听着老四的讲述,虞雁回感到内心坚信着美好结局的梦境与猜想,在那一瞬间被打得粉碎。她虽然极其不愿相信,但也不得不开始意识到,许铮或许真的遭遇了某种不测。 他之所以失踪了将近两年,也并非不愿见自己,而是已真的没办法来见自己了……想到这里,虞雁回眼中噙着的泪水,终究是控制不住,滚滚而下。 老四眼见虞雁回落泪,也不由得吓了一跳,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究竟是自己的哪句话刺激到了虞雁回,正当他斟酌措辞,想要小心翼翼地问虞雁回时,虞雁回却是满面怒容地一抬头,口中咬牙切齿地发问:“后来呢?后来许铮去了哪?” 老四看到虞雁回的神色,不由吓得后退了几步,虞雁回观其神色,方知可能是自己心中对于陆见的仇恨,吓到了旁人,于是神色稍稍缓和了些许。 “后来……后来……”老四支支吾吾地道:“后来,次日一早,狱卒便将许铮盖上白布抬走了……” 虞雁回在听到老四的回答之前,仍然抱定了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能够从他口中听到许铮无恙的消息。但老四的这一番回答,彻底断绝了这最后一丝希望。虞雁回只觉心中一空,脑中也晕晕的,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左近的狱卒同老四一起,将虞雁回扶住,七手八脚地抬到一旁。一个经验丰富的狱卒出手猛掐虞雁回的人中,折腾了好一会,虞雁回才悠悠醒转过来。 “虞医士,你没事吧?”闻讯赶来的狱丞赶忙问道。邻州前来的医士若是在自己管辖的大牢中有个好歹,这个责任,自己可是无论如何也脱不开的。 虞雁回看了看狱丞,却是起身摇摇头:“我没事,放心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狱丞看了看虞雁回,又扭头看了看垂手立于一旁的老四,连忙挥了挥手,令其余狱卒将老四带回牢房。他看这等情形,已知定然是老四同虞雁回说了些什么事,刺激到了她,这也很可能与她所要查的事有关。 但虞雁回所查的,是安州的事,说起来同自己也没多大关系。狱丞自己也并不愿去凑这个热闹,只是一心想着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安安生生地把虞雁回送出去,自己的任务也就算是完成了。 虞雁回观狱丞的神色,也大致知晓其心中所想。况且自己此番前来光州,属于是公务之外的事,狱丞等人能够赏脸让自己见到老四,并问清楚心中疑惑,已属不易,自己也断没有理由给他们增添些额外的麻烦。 想到这里,虞雁回不由得觉得有些惭愧,她起身向狱丞行礼,并道:“奴家今日来此,多有劳烦各位上官,诚心感谢各位支持。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各位莫要挂怀……” 狱丞见虞雁回流露告辞之意,心中也非常高兴,连道:“不妨事,不妨事。娘子回头若是有事,还来找我等便可。虞医士倘若是不便,我等备辆车送你回驿馆如何?” “奴家已无恙,多谢上官美意,却不敢再劳烦上官。”虞雁回也心知狱丞不过是一番客套话,便出言推辞。狱丞也就坡下驴,忙道:“既是如此,便请虞医士慢行……” 虞雁回驰出大牢,返回驿馆匆匆收拾了一番,立即便乘马飞速离开光州。如今从老四那里获悉许铮已多半遇害,凶手却是陆见!虞雁回想着,已觉脊背发凉。此刻,她只想尽快返回安州,找到陆见,质问他为何要谋害许铮! 第112章 狱丞抉择 太阳升起之时,张大成行出大牢,来到平日给犯人放风的院坝中。悠哉悠哉地伸了个懒腰。与别的衙门不同,在大牢中当值,一值便是一整夜。即使张大成是大牢的狱丞,也只能在后半夜的时候小憩一会儿。 所幸,当下除了莫名死去的顾怀,安州大牢一直不曾出过什么大事。前番刺史将那些诈托有病,上下贿赂调了牢房的官富子弟,通通加了一年的刑期,又重新丢回牢中。 此番回到牢中,再也无人敢于动那些歪心思,想着通过装病和贿赂来调动牢房,以图让自己舒服一点。江时修或许也是知晓此事全是由于上梁不正下梁歪,因而对于他们这些曾经收受过些微好处的小官小吏,也没有过多苛责。 安州之中,受此事牵连最深的无疑便是冯既白,可江时修对他也不过是出言警告了一番,并罚俸半年,也就将此事揭过了。对于冯既白这等根本不靠俸禄过日子的人来说,这个处罚简直不痛不痒。 张大成想起冯既白的那通嘴脸,不由在心中忿忿地腹诽了几句,忿忿之余,他又不得不有些佩服冯既白,他在安州经营了这么多年,光刺史就送走了三任,地位却依然堪称牢固。就是江时修这次这么大的动作,也没把他怎么样。 即使张大成每每想起,在不耻冯既白为人之余,也得打心眼里佩服一下冯既白的本事。 在院坝中转悠着的张大成,看到接班的狱卒纷纷到来,便返回牢中值房,打算收拾收拾东西,再回家好好睡一觉。如今自己年岁已有些偏大,每次当值,都感觉像是脱层皮一般难受。 张大成收拾完毕,正打着呵欠走出值房,准备在交接的名册上签了字,就离开大牢,不想一抬头,竟看到冯既白带着孙正阳,自大门处行入。张大成瞬间便困意全无。 昨日是孙正阳与陆见先后前来,今日又是冯既白带着孙正阳,即使张大成不知其中有什么内情,仅凭猜测也知晓个中缘由,绝非是件简单的事。 一念及此,张大成便立即放下交接回家的念头,匆忙迎了上去,向着冯既白叉手为礼道:“小人不知冯医监前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冯医监看到张大成一副恭谨态度,心情也是大好,但面上却板着脸道:“张狱丞,本监一直觉得你为人实在,怎的现在也学会这等冠冕堂皇的套话了?你我共事多年,便不须来这套虚头巴脑的。” “医监责备得是。”张大成一边接着冯既白的话,一边跟随着二人来到牢门前。 “今日本监来狱中巡查一番,看看囚犯之中,有无重病之人,以便安排医官前来诊治,张狱丞便不必跟从了。”冯既白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牢房大门,对一旁拿钥匙的狱卒言道:“来,开门。” 张大成听着冯既白找的理由,不由得在心中暗笑。整个安州大牢的狱吏,谁人不知冯既白贪财好色,在任上屡屡从囚犯身上榨取油水来满足私欲,如今却装出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却是除了自己,谁也骗不过去。 但心中虽如此作想,张大成却不曾在面上表现出来。他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医监请自便。”言罢便悄然退开,看着狱卒打开大门,放冯、孙二人进入。张大成望着二人背影,思虑片刻,心中已有了主意,便赶忙在交接册上签了自己姓名,飞也似地离开了大牢。 张大成出得大门,便直奔医署而去。现下以他的判断,冯既白此来,定然与陆见不利,因而还需正告陆见一声,令其早做准备为上。 曾经张大成在陆冯二人之间摇摆不定,因为他也不清楚,这个有长公主做背景的年轻人,能否斗过冯既白这个老狐狸。但通过这些时日的观察,张大成已经发自内心,开始期盼陆见能够在这乱局中取胜了。 以前冯既白担任医监时,从未关心过大牢中的事务,更遑论施以援手。因而每每牢中出现状况,都是由自己来背负相关责任。但陆见与之完全不同,从上次整治崔柏远那事之后,张大成便认定,陆见是可以信赖之人。 张大成一路疾行,早晨的道路上人影稀少,张大成没受什么阻碍,便来到医署外。不料进入医署,问了门房却得知,陆见还没来当班。 张大成一听,立时有些心急如焚,冯既白去了牢里,说不好随时都会有变故,但往日早早便到得医署的陆见,不知今日却为何如此迟缓。顾不得许多,张大成问明陆见家的住址,又再度行出医署,向陆见家行去。 从医署到陆见家,几乎是一条直线。距离上不远不近,即便是陆见离家前来医署,也不会走岔,定然能在路上遇到。张大成一边走着,一边抬眼观察路上的行人,寻找着陆见的身影,生怕一个不留神便错过,到时候还要再跑一趟医署。 张大成走了好一会儿,眼看都快要到陆见家所在的坊外,这方才看到陆见慢悠悠地自坊中行出。张大成看陆见这番模样,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冯既白已经去了大牢中,眼见祸事迫在眉睫,不料身在旋涡中心的这位陆医监,竟还如此自在! 张大成紧跑几步,上前抓住陆见的衣襟。陆见愕然回头,见是张大成,便笑言道:“原来是张狱丞,这么行色匆匆,却是有什么急事?” “火烧眉毛了,医监还有兴致调侃小人。”张大成颇有些怒其不争。 “怎么了?且到我家中稍坐,细细道来。”陆见的神情仍是不疾不徐。 “来不及了。”张大成方才行得急,此时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兀自喘了几口气,方才继续道:“冯既白带着孙正阳,去了大牢之中,小人以为,多半是去找杨胜。小人思前想后,只怕医监的祸事将要临头,特来相告!” 第113章 威逼杨胜 “哦,此事啊,无妨,无妨。”张大成不料陆见还是无所谓的模样,便登时有些泄气。 他昨晚当值,一宿也没睡多少觉,一大清早的来找陆见,不料陆见竟是这个态度,令他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不由得伸手掏了掏耳朵,又向陆见看去,可陆见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凉。 “医监今日是怎的了?”张大成有些恼:“莫不是要听之任之,祸事临头也不想管了?” “张狱丞多虑了。”陆见道:“昨日我已与杨胜议定,不论冯既白提出何等要求,都让杨胜答应他便可。” 陆见此言一出,更令张大成心凉了半截,面对最近咄咄逼人的冯既白,令他都感到有些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不料陆见竟是这般态度。 “莫不是医监有些什么把柄,握在了冯既白手中?”张大成此时已有些口不择言,也顾不得其他。倘若陆见被冯既白收拾了,自己在两人中左右摇摆,显然极易招致冯既白的报复。到时没了陆见,他与束手待毙也没什么两样。 陆见听张大成如此直白的问话,倒也不恼,只是淡定地摇摇头:“这却是不曾,陆某自有考量,多谢张狱丞特地赶来提醒,不过此事陆某已是心中有数,请张狱丞放心。” 张大成虽然焦急,但听陆见这般说,却也只得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而后便告辞离开。 陆见望着张大成举步离去的身影,心中竟涌起一股别样的感觉。虽然张大成一大清早就来找自己,所说之事对自己没有多少帮助,但他的这一举动,无疑说明此刻的张大成,已经越来越倾向陆见。而这,却是一个好消息。 《孟子·公孙丑下》中有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陆见当初读书之时,对这句话颇有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意味。但随着这些年自己闯荡江湖,也开始逐渐悟出,这些老祖宗留下的警世箴言当中所蕴含的道理。 在对抗冯既白等人的道路上,起先独行的陆见,也曾怀疑自己能否取得最终的胜利。但随着事情一步步进展,自己与冯既白各自奉行不同的处事之道,也出现了不同的反馈。 如今张大成的表现,更让陆见平添了几分信心。他逐渐开始相信,只要设法争取更多的人站到自己的这一立场上来,战胜冯既白,重新主理安州医署与大牢的秩序,就是迟早的事。 看着张大成的身影消失在街角,陆见方才迈步,本欲前往医署,但想了想,却又十分好奇冯既白等人,究竟会利用烟儿来要挟杨胜做什么事。于是,陆见便转而向大牢的方向行去。 大牢之中,冯既白正站在杨胜牢房外,孙正阳点头哈腰地立在一旁,但看向杨胜时,目光充满威势。 冯既白行至牢门边上,杨胜坐在牢中草席之上,满面不忿地看向冯既白。 “杨胜啊杨胜。你说,你这是何苦来哉……”冯既白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也无意一上来就利用烟儿来压服杨胜。 冯既白内心也知道,凭借威势来压服他人,或能得一时,但只要他人怀恨在心,一旦将来失势,便是人人都恨不能上来踩一脚。 对于杨胜,冯既白的内心颇为复杂。早些时候,他认为杨胜不过是个小蟊贼,就和大牢中那些其他被他视作蝼蚁的囚犯别无二致。但后来,同陆见联手一起对付他的杨胜,却屡屡表现得异常神勇,令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待杨胜的态度。 只是冯既白也不曾想到,自己虽然在内心中策划着针对杨胜女儿烟儿开展行动,但未及动手,孙正阳却窥破了自己的心思,并抢先一步达成此事。 不过冯既白心中清楚,利用烟儿来逼迫杨胜就范容易,不过要让杨胜心服,却是一桩难事。 “今日难得与你在此一见,不如好生谈谈,如何?”见杨胜对自己的话毫无反应,冯既白又试探着出言问道。 “冯医监向来鼻孔朝天,杨胜何德何能,能得医监青眼。”杨胜心怀怨气,便有些口不择言。 “杨胜啊,你要知道,本监在安州待了十多年了。本监进医署的时候,他陆见,不过还是一个撒尿和泥巴的娃娃。他陆见能给你的,本监也一样能给你。古人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本监以为,你若是聪明一些,也堪称俊杰……” “医监谬赞了,杨胜一介小蟊贼,胸无大志,配不上医监的赞美。”杨胜仿佛是要与冯既白杠到底,再度出言顶撞。 面对杨胜的顶撞,冯既白却不以为意。继续循循善诱:“我知你心疼小女病情,为表诚意,我等已将烟儿接到济世堂中妥善安置。日后,我自会让所有人悉心照料烟儿……” 冯既白见劝说无法打动杨胜,终于还是抬出了烟儿。不过为了防止杨胜反应过激,冯既白想了个名头,但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却是昭然若揭。 杨胜听到冯既白说起烟儿,心中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出于担心,又怕继续顶撞冯既白会惹怒他,对烟儿不利,故沉默了下来,眼神飘忽不定。杨胜的这种表现,却让冯既白看到了些许希望。 “只要你答应,将先前与陆见之间所有的事写成供状,并签字画押,再将你在济世堂中所盗名单交还给老朽,老朽便既往不咎,日后对烟儿的诊治抚养,便由老朽一力承担,你意下如何?” 虽然早就得到陆见的指示,对冯既白的行动有所心理准备的杨胜,听到冯既白所提出的这些条件之时,仍是有些抑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真如同陆见要求,应下冯既白的这些条件,整个局势,几乎便会被瞬间逆转! 看到杨胜露出一脸恐惧的神色,冯既白知晓自己的心理攻势终于起到了作用,只不过杨胜仍是犹疑不定,看样子仍有很大的顾虑。 “杨胜,这个条件怎么样,你有什么顾虑?”冯既白尽量令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 “如若写下供状,小人便将成为死囚。医监这一番要求,是要小人的命啊!”杨胜内心愤懑,向着冯既白厉声道。 第114章 情非得已 冯既白满心想要搞倒陆见,因而想出这等毒计,让杨胜来交代罪责,想要通过绑走郑源一事,将陆见彻底搞垮。不料杨胜反应也快,一听到冯既白的这等要求,立刻便意识到,倘若自己答应此事,难免也作为实施者难逃惩处。 面对杨胜的诘问,冯既白也很快反应过来。正如杨胜所言,若真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便是将自己送上死路。不过冯既白眼珠一转,立即便换上了一副面孔,笑着对杨胜言道:“此事无妨,你只是从犯,若依大唐律,不赦之人仅陆见一个。” 冯既白说得言之凿凿,杨胜却也未敢轻信。在他印象之中,凡是涉及持质罪名的人,最终都难逃一死,区别只是当场格杀,判斩立决,或是绞立决而已。 虽然现在冯既白与孙正阳也涉及持质,但因为杨胜一介囚犯,难以上告,加之忧心烟儿安危,害怕激怒冯既白等人,令烟儿不保的诸多考量,杨胜并不能利用这条法律来对付冯孙等人。 不过先前绑走郑源一事,若是自己招认,无疑便是实打实的持质重罪。只要州府依律判决,无论是策划此事的陆见,通知同伙的自己,还是具体实施的王大毛,恐都难逃一死。 “此事涉及小人身家性命,医监恕小人不敢答应……”杨胜头脑迅速冷静下来,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一口回绝了冯既白。冯既白见自己没有骗过杨胜,也有些不甘地沉默了片刻。 “前番你去济世堂,是否偷看了老朽放在柜上的一张名单?”冯既白突然出言,问杨胜。 “确有此事。”杨胜知道冯既白定然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便坦诚道。 “名单可曾给过他人?”冯既白问着话,神情已经愈发不善起来。 “不曾。”杨胜略一思索,心中已经有数。倘若他此番什么都不答应冯既白,是绝计蒙混不过去的。 “既然如此,那在何处?”冯既白继续追问。 听着冯既白的追问,杨胜却忽然沉默起来。冯既白观其神色,知其心中已在动摇。此时要做的,无疑便是再行加码,彻底攻破杨胜的心防。 “杨郎,老朽希望你聪明一些。我等且答应你,只要将这名单还回来,再向我等写写你所知陆见的罪责,我便践行前言,好生对待烟儿,你若想见她,老朽也可以将她带来此处,令你们父女相见!” 冯既白的话,对杨胜无疑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但杨胜知道,冯既白此话还有未能说出的下半句。若杨胜选择不从或是对抗,他也决计不会对烟儿手软。 见杨胜仍在踌躇,冯既白却失去了耐心。他身体前倾,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木栅牢门处,厉声质问杨胜:“为何不回话,莫不是你已将那名单交给了陆见?” 杨胜见冯既白这副模样,心知他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自己若是再不表现出些许诚意,冯既白随后的烈风骤雨,只怕自己难以承受。 “小人尚未将名单交予陆见,医监勿虑。” 见杨胜终于答话,冯既白不由得喜笑颜开:“既然没给陆见,便是在你这里了?拿出来,给我。” “也不在小人这里。”杨胜淡淡道。牢中每隔一段时间,狱卒便会搜查牢房,排除隐患,以防犯人私藏违禁之物,他又怎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藏在这里。 “那在哪里?只要给我,我便一定兑现承诺,善待烟儿。”冯既白再度强调烟儿,想要彻底摧毁杨胜的心防。 “前些日子,陆见来找我,欲将这名单要走,我思念烟儿,便让他带烟儿与我相见,但他不应此事,我便找了狱卒,偷偷送到我家,又让家人埋在院后的树下了……” 听闻杨胜交代出名单的下落,冯既白眼睛都有些发直,面上的肌肉也随着笑容挤在了一起。 “既然你有弃暗投明之意,我等必不亏待你……”冯既白笑道:“你且再好好思量一番,将你所知的陆见犯律之事一一写成供状,可否?” 杨胜观冯孙二人,已知他们现下定然以拿回名单为当务之急,便点头应道:“小人愿从医监安排。” “如此便好。”此时的冯既白看杨胜,却是越看越顺眼了些。语气便也缓和了不少:“此事若成,老朽便带烟儿前来,令你们父女团聚。” “杨胜谢过医监。”杨胜跪地叩首,佯作顺从。冯既白看着杨胜这番姿态,也感到十分满意,遂与孙正阳一同迈步离去。杨胜直待二人脚步走远,方才从地上爬起,一直看着二人背影通过大牢牢门,方才神情不屑地冲着地面呸了一口。 冯既白走后不久,陆见也来到牢中面见杨胜。杨胜自方才便一直期盼陆见前来,盼着他给自己支支招。但直到此刻看陆见站在自己牢房外,杨胜才感到松了口气。 “杨兄辛苦了。”陆见满面堆笑,对杨胜道。 “陆医监,方才冯既白来过了……”杨胜知事出紧迫,也顾不得与陆见寒暄,连忙说道。 “我听说了此事,因而立即便赶来了,冯既白要求你做什么?”陆见道。 “冯既白要走了先前我在济世堂中所盗那几张名单……”杨胜小声向陆见言道:“还有,他想让我写下供状,状告陆医监的各种罪责……” 出于对陆见的极度信任,杨胜不曾有任何隐瞒,便将冯既白先前对自己所说的话,包括各种要求,都告诉了陆见。陆见闻言,便用右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思量起来。 “陆医监,现下怎么办?”杨胜有些焦急:“我若应了冯既白状告医监,医监可有破解之法?” 杨胜满心期待地盯着陆见,却见陆见良久不语,心中一时也不由得打起鼓来。若是陆见对于此事没有破解之法,自己的处境,便有些艰难了。 “无妨,你依他所言,便写下诉状,状告我便是!”陆见的话,却令牢中的杨胜万分错愕! 第115章 陆见之谋 “医监莫不是犯糊涂了?我等劫走郑源,按律当诛!”杨胜听闻陆见所言,急切之下险些惊呼出声,但最后时刻还是恢复理智,低声对陆见言道。 陆见看杨胜如此惊讶,却是淡然一笑:“杨兄多虑了,陆某若无十足把握,又岂敢授人以柄?” 先前陆见得知冯既白等人劫走了烟儿时,便苦思一番,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设想。他反复权衡之下,认定冯既白若要打杨胜这张牌,最坏的结果,便莫过于此。针对这种情况,他自然已有了准备,故而才能如此淡定。 “医监要如何行事?倘若不告诉小人,小人便不敢听命。”杨胜疑惑之余,却也只得出言相问。虽然陆见言之凿凿,但杨胜对此事,却是一成把握都没有。 即使他对陆见再有信心,也不敢轻易拿着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杨兄你可曾记得,有关烟儿下落的消息,是谁人透露给我等的?”陆见心知杨胜对此事毫无把握,他也无意对杨胜隐瞒什么,便打算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让杨胜安心。 “是……是郑源?”杨胜回想了一会,记得似乎陆见的确对他提起过此事,正是郑源告知了烟儿的下落,但却没有料到烟儿被孙正阳转移到了城内,以致陆见等人的营救行动功亏一篑。 “不错,正是郑源。包括冯既白指控我等的罪名,也是绑架郑源。”陆见淡淡道:“只不过冯既白万万想不到,郑源现下,正在我等手上。” “话虽如此,医监又有什么办法,能让郑源对我等言听计从,而不至于反水?”杨胜略一思忖,已经明白了陆见的打算。郑源作为当事人,只要他不承认自己被绑,那么这件事就压根不成立。 如果这事不成立,那么杨胜的供状,便一定会被认定为诬告。届时,无论杨胜站出来指认冯既白指使此事,还是陆见报呈州府,请求撤除此案,己方都能够做到对此事游刃有余。只不过现在最大的变数,就是郑源本人了。 “郑源也好,孙正阳也罢,之所以甘愿充当冯既白的走狗,所为也不过是利益罢了。”陆见耐心地向杨胜解释道:“郑源此人胆小如鼠,我大可在放出他之后,遣人威胁他一番,同时设法给予他足够的好处。他既然能因逐利而依附冯既白,必然也可以因逐利而背弃他。” 杨胜听着陆见的解释,只觉茅塞顿开。一时间连连点头,但他想了想,又问出陆见最后一个不确定的因素:“王大毛怎么办?” “上月中,我与冯既白相斗正是激烈,考虑到郑源自己悄然脱身,王大毛待在城中已不安全,我便将他送出去了。”陆见对杨胜解释道。郑源脱身之后,已经考虑到风险的陆见,几乎立刻便寻机修书一封,将王大毛送到了魏赟那里。 “医监部署果然严密,先前倒是小人多虑了。”杨胜听得陆见这一通滴水不漏的计划,认定可行。但是他又想到烟儿吉凶未卜,倘若冯既白谋划不成,难说恼怒之下,会不会对烟儿下手。 “陆医监,烟儿……”杨胜对着陆见,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担心。 “杨兄莫急,随后我便会去找公主近侍元校尉,请他帮忙经办此事,务必尽快将烟儿救出,请杨兄放心。” “医监考虑周到,杨胜没有什么意见了。”听完陆见全盘计划,并得知陆见对自己的顾虑皆已做出安排之后,杨胜终于是松了口气,对陆见道。 “委屈杨兄了。杨兄嘱托之事,陆某会尽快一一办妥。”陆见一脸认真,对杨胜言道:“还有一事,杨兄先前盗得的那张名单,既已还给冯既白,应是有备份,是吗?” “医监勿虑,杨胜这里,随时都有那名单的备份。”杨胜听陆见提起此事,连忙应道。但他又蓦地有些怕陆见此时出言讨要这份名单。若是此时讨要,自己倒还真不好出言拒绝。 “如此便好。”陆见言道:“之后,陆某履行与杨兄之间的约定之后,再烦请杨兄将这名单给陆某一份。” 杨胜听陆见如此说,立时如蒙大赦。现下他虽然信任陆见,但也无法毫无保留。而这份名单,就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了。陆见显然也知道杨胜的心理,故而未在此时便张口讨要。 告别杨胜之后,陆见出了牢房,便直奔医署。今日正是虞雁回告假后第四日,去得医署之中,陆见还须给虞雁回销假。 陆见到得医署之中,内外寻了一遍,却并未见到虞雁回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安州去光州,也有五百里左右的路程。对于一个单身娘子来说,确实算有些远了。 自打认识虞雁回以来,陆见便不曾见她出过远门。如今他寻亲心切,自行外出,但以她行走江湖的经验,很难说会不会遇到麻烦。倘若真是遇到了麻烦……陆见突然有些不甘继续往下想。 一念及此,陆见便直奔医正徐天临房中。徐天临正在房中整理着诊籍药方,看到陆见入内,便放下笔,抬头问道:“陆医监,何事如此着急?” “徐医正今日可见过虞雁回?”陆见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曾见……前几日医监不是有言,虞医士向你告假了吗?”徐天临想了想,一脸疑惑道。 “她向陆某请了三日假,今日,已是第四日了!”陆见闻言,愈发着急。 “这不应该啊……虞医士往日一向守时,现在这个点了……”徐天临听闻陆见所言,不由得也有些奇怪。 “既然医署没有,便只能去她家看看了。”陆见言罢,告别徐天临,又从医署的名册之中,寻得虞雁回家的住址,便到院中解了一匹拉车的马,向着虞雁回家奔去。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陆见已到得虞雁回家门外。他下马向屋内行去,却只见房门大开,陆见心感不妙,紧跑几步到得门前,屋内一片狼藉,却空无一人! 第116章 外逃避祸 此时,在安州城外的官道上,一辆车厢上贴着“驿”字的马车正在疾行。赶车的是一名身着皂衣,戴青色襥头的驿卒。而车厢内,正是陆见寻而不得的虞雁回,还有姜小芸。 虞雁回自打在光州大牢惊闻噩耗之后,便一路马不停蹄向安州回返。起先她义愤填膺,一门心思想要找到陆见,问清楚他为何谋害弟弟许铮。但随着距离安州越来越近,情绪也得以冷静下来的虞雁回,却在反复思量之下,否定了自己先前的决定。 她不知陆见为何要对许铮下手,倘若事情果真如此,陆见便是凶犯!她若要自己去质问凶犯,那无异于羊入虎口。 虞雁回虽然也十分想要弄清楚弟弟之死的内情,但是她很清楚,如果自己遭遇不测,便再也无人能为弟弟许铮主持公道了。 反复思量之后,她还是决定不告而别,先离开安州这个是非之地,再做打算。她不是没想过到州府首告陆见,但先前听到陆见与冯既白的那番对话,令她脊背发寒,更何况陆见的后台是长公主,自己所掌握的情况,却只有囚犯老四的证言。 虞雁回明白,仅凭老四的证言,自己决然无力扳倒陆见。倘若陆见借着长公主的威势颠倒黑白,蒙蔽上官,真相便将就此湮没。而自己所期盼的公道,便永无到来之日。 因而,她思量再三,便做出这种决定。许铮的噩耗几乎抽空了她内心的信念与支柱,但她明白,在这个时候,自己还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自己还有相依为命的姜小芸。此刻的她,才更为真切地体会到失去亲人的切肤之痛,与姜小芸之间,便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 虞雁回决定将许铮的噩耗暂时埋藏在心底,因而她没有告诉姜小芸此番逃离安州的真正缘由,以免她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再度诱发她隐藏在心底里的痛苦。 只是虞雁回也明白,此事终究无法隐瞒太久,但她希望在公道得以伸张的那一天,能将此事的面貌昭示给世人。 “阿姐,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姜小芸观察了半天虞雁回的神情,察觉到她自回来后就有些不对劲儿。已经十五岁的她,已经明白了不少事,虞雁回如此必然事出有因。但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的疑惑。 姜小芸的问话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也将虞雁回从思考中拉回现实。 “小芸,没事的,阿姐工作上有些变动,便需举家前往申州……”虞雁回不假思索,便很快答复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但姜小芸观虞雁回的神色,却心知此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阿姐若有什么心事,要同小芸讲哦……”姜小芸思虑片刻,有些不知说什么才能让虞雁回敞开心扉,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但却令兀自苦撑着的虞雁回,再度感到一丝来自家人的温暖。 自梁斌那事之后,虞雁回收养了姜小芸的同时,便已将她当做了自己最为亲密的家人。姜小芸的质朴也令虞雁回想要全力去守护。虞雁回心中明白,虽然自己面临着这些变故,但无论面临何等困境,为了姜小芸,自己咬着牙也要坚持下去。 “小芸放心,阿姐若是有事,一定会告诉小芸的。”虞雁回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姜小芸说道。 姜小芸盯着虞雁回看了半天,虽然她心中明白,虞雁回并未同自己敞开心扉,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 她明白,有些事自己也无力相助,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何况虞雁回不说,也必然有她的道理。可于姜小芸心中,她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帮到虞雁回。 梁斌当街行凶之时,路人大都畏惧梁斌的威势而不敢相帮,只有虞雁回和陆见挺身而出,救姜小芸于危难。现在虽然梁斌仍未绳之以法,但姜小芸却一直铭记两人的这份恩情。即使她仍是个需要保护的孩子,却也时刻思量着回报自己的恩人。 事后,虞雁回又收养了自己,更令姜小芸感激涕零。妹妹死后,她已不敢奢求任何美好的事情,但虞雁回却用自己的大爱与胸怀,又给了她一个家。在这里,她逐渐从痛苦中走了出来,并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此刻,看着心事重重的虞雁回,姜小芸更感无力,思虑片刻,姜小芸终于决定,既然自己不能为虞雁回分担痛苦,便想方设法地与她分享快乐便好。 姜小芸伸手掀开车帘,向外望去,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哇,阿姐你看,外面好美……” 虞雁回循着姜小芸的声音向窗外望去,只见远处山峦叠嶂,山谷中的溪流汇聚成河,在布满大小各异石头的河道中奔流着。河水清澈见底,而马车驶上了横跨两端河岸的木桥。马蹄与木桥碰撞的嘚嘚声,与面前的景色相映成趣。竟令虞雁回一时也看得痴了。 “美吗,阿姐?”姜小芸笑着问虞雁回道。 “美!”虞雁回叹为观止,回答着姜小芸的话:“阿姐长这么大,倒还不曾留意过这样的美景。”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驶过了木桥,继续沿着官道向前方行进。 “再走半个时辰,就到孝昌县了。”赶车的驿夫头也不回地道:“我将你们二位送到孝昌驿站,可否?” 由于虞雁回租用驿站的马车,故而只能像这样一站站地赶路。虽然是麻烦了些,但对于虞雁回来说,却也只能这样走了。 “可以,就有劳您,将我们送到驿站了。”虞雁回答道。 “娘子是医署的医官吧?”驿夫突然问道。 “正是,您怎么知道?”虞雁回听到驿夫道破了自己的身份,便有些疑惑。 “娘子来驿站时,提的那只药箱,小人看诊之时,在医署见过一样的。”驿夫笑着向虞雁回解释道。 虞雁回正想着要怎样回答驿夫,却突然感觉车身猛地一震,随即便迅速向下沉。车外响起洪亮的马嘶声。车厢内的虞雁回与姜小芸,随着巨大的惯性,几乎被甩到半空中,而后重重摔到车厢前端! 第117章 蛛丝马迹 陆见在虞雁回家中仔细查找了一番,却也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只能从屋内的凌乱程度中,看出虞雁回带着姜小芸,走得十分匆忙。柜中还残留了不少秋冬的衣物。除此之外,值钱的东西却是什么都没剩下。 陆见看着凌乱的屋内,驻足思虑了片刻。虞雁回一回到家便匆忙收拾行装离开,无疑说明她遇到了十分紧迫的事情。甚至紧迫到无暇来与自己说明情况。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陆见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陆见迈步行出虞雁回家,回身顺手将敞开的大门关上,正欲离去,别院中另一户人家却突然开门,一名邻居男子自屋内行出。 “请问郎君,可知这户娘子去了哪里?”陆见对着那邻居略施一礼,问道。 邻居看着陆见,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答道:“今日寅时,鸡叫头遍,某还不曾起床,便依稀听到这家娘子在翻箱倒柜,某倒也不曾出门查看,只是估摸过了一刻左右,便听到虞娘子带着那小娘子出门了……至于她们去了哪里,某也不知……” 听到邻居的话,陆见心中却是更添疑惑。虞雁回走得比自己猜想的还要急,她到底在急什么? “小郎君不是我们院里人吧,面生得紧……”那邻居看了看陆见,便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阁下慧眼,我确实并非是院中人,而是虞娘子的上官,见她今日没来医署当班,便来家中看看……” “原来是这样。”那邻居思索一番,言道:“说来却也奇怪,虞娘子以往每日都是早早出门去医署,我等还时常遇到,只是此番不知是有什么急事。小郎君不妨回到署里,兴许待虞娘子将外事办妥,便会回署当班了……” “我这便回署相候,多谢郎君指点迷津。”陆见告别那邻居,便出了别院离开。 虞雁回这事处处透露出一股蹊跷,令陆见心中疑惑之余,亦是决定要将此事查他个水落石出。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找到虞雁回的下落。只要当面问询一番,自然能够得知虞雁回这样做的缘由。 遇到这种情况,饶是陆见始终云淡风轻地保持心态,此时也觉得疲累不堪。刚刚处理完杨胜那边的事,便按下葫芦起了瓢,这个虞雁回又不知道抽什么风,给自己唱了这么一出莫名其妙的戏。 陆见之所以担心虞雁回的安危,不仅因为虞雁回是自己的下属,他与虞雁回在长久的相处之中,不知何时,竟有了些难以言明的情愫。更何况,他对于虞雁回此行究竟有什么样的收获,也有一丝好奇。 陆见确实感念于虞雁回苦心找寻弟弟许铮的那一份执着,他也确实知晓与许铮下落有关的事,但眼下这个时节,他确确实实无法同虞雁回明言此事。 虽然陆见有自己的苦衷,但他的几次旁敲侧击,显然都没有令虞雁回折服。心知自己决计无法阻挡虞雁回寻弟的执念,陆见便也索性不再试图干预,甚至还在她追查此事时批假给她。却不料就是这次批假,竟出现这等后果。 只是此时说什么也晚了,陆见只得边走边思索,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找到虞雁回的下落。凭借他对虞雁回家境的了解,知其家境并不优越,若要出远门,大抵是只能借助驿站。 认定了首先调查的目标之后,陆见便立即沿街飞奔,去往驿站方向。 由于驿站的驿夫常常担负向各地医署派送药材的任务,因而与陆见倒也算得相熟。陆见上气不接下气地进入驿站时,立即便有驿夫认出了他,并热情地打着招呼。 “哟,陆医监啊,今日可是有货要交由我等派送?”一个年轻驿夫冲陆见道。 陆见连连摆手,又喘了几口气,方才直起身问那名驿夫:“今晨,可曾有两个娘子租了驿站的车出城的?” 那驿夫听闻陆见发问,略一思忖方才答道:“两个娘子?这我可不知,陆医监不若进去找驿丞,要来车马簿看看?” 陆见听到驿丞的提醒,便连忙向驿站内奔去,外间的驿夫们皆是一脸狐疑地看着行色匆匆的陆见,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焦急。 陆见入得驿站,驿丞正坐在屋内,一边品茶,一边逗弄着一旁鸟笼内的鹩哥。看到陆见进来,连忙起身相迎:“陆医监来了,快请,请坐……” 看到驿丞的热情相迎,陆见只得又摆手推辞:“郭驿丞,陆某此来,只是有些私事,望驿丞能将车马簿予我一观……” “哦?车马簿啊,好说,好说。”郭驿丞一边答应着,一边去一旁几案后,翻了翻,找出车马簿,起身走了几步,递给陆见。 “陆医监如此着急,找车马簿却是为何?”郭驿丞本不欲相问,但看到陆见这般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出言问道。 “我署内虞医士,请了三日假,今日未去当班,我寻去她家,却见她已带着家人,收拾细软不告而别……”陆见也无意隐瞒,便将虞雁回的事告知了郭驿丞。 “医署待遇尚且不错,这医士又为何如此?”郭驿丞闻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连忙又问道。 “唉……”陆见叹了口气:“我也不知她为何如此,便只能找到她的踪迹,再问个明白了。” “莫不是好逸恶劳,觉得在医署之中,太过清苦?”郭驿丞出言猜测。 “据我所知,虞医士并非是这等人。”陆见一边翻着车马簿,一边回答郭驿丞的问话:“但究竟所为何事,我倒也不便猜测。” 陆见伸手将车马簿翻到有记录的最后一条,而后伸手指着逐条查阅。郭驿丞则在一旁,眯着眼看着车马簿的记录。忽然,陆见的手停顿下来,快速指向车马簿上的一个姓名:“找到了,找到了!” 郭驿丞顺着陆见所指之处看去,果然见车马簿上,记着租车人虞雁回,目的地孝昌,时间是卯时初刻,正是驿站刚刚开门的时间! 第118章 搜寻之由 “谢过郭驿丞,陆见这就须去寻人,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请驿丞尽管吩咐……” “陆医监客气了……”郭驿丞连忙出言回应着,但话音未落,一抬头,却已不见了陆见的身影。 “怎的如此着急……”郭驿丞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又坐回原处,拿起一旁茶碗呷了一口,而后又逗弄着鸟笼中的鹩哥。 陆见急匆匆地穿街越巷,返回家中,立即便牵过老马。屋内的阿魏听到马嘶声出门,却被陆见唤去。 “阿兄,究竟出了何事,为何如此急迫?”阿魏看着陆见满是汗水的额头,出言问道。 “莫问了阿魏,快骑上那头驴子,与阿兄一起走!” 阿魏看陆见一脸惶急的神情,赶忙点点头,却又想了想,问道:“阿兄是要去哪?带不带些干粮……” “不用带了,快走。”陆见有些不耐,连连催促道。 阿魏心知一向稳重的阿兄既然如此焦急,定然也是事出有因,于是便不再催问,给驴子装上辔头与鞍具,随后爬上驴背,双腿一夹驴腹,便跟着陆见,向门外驰出。 此时已近巳时,街上行人与商贩渐多,难以纵马奔驰,陆见一边吆喝着请行人让路,一边驭马避让着行人与商贩。好在家中这匹是老马,自己便知道避让行人,饶是如此,在熙熙攘攘喧闹不已的街道上,陆见与阿魏仍是行走缓慢。 为了尽快出城,陆见不得不放弃走北门,而选择了距自家最近的东门。虽然城内严禁纵马奔驰,不过陆见看到孙镇等人从不拿这个禁令当回事,便也有样学样。只是上午的街巷中行人委实太多,实在是奔不起来。 就这样,陆见与阿魏两人在人满为患的街巷中耽误了将近两刻,才到达城东门。守门士卒看到陆见亮出医署的木牌,连忙挥手放行。 出了城之后,陆见总算松了口气。官道之上行人寥寥,即便是纵马奔驰,也几无阻碍。陆见便扬鞭轻抽一下马臀,老马便立即开始奔跑。身后的阿魏也依样挥鞭,但胯下的那匹倔驴,却不肯快跑,气得阿魏连抽了几鞭子,驴子方才奔跑起来。 作为一个从小在城中光着脚跑到大,颇有些野性的孩子,阿魏基本都是凭着两只脚在城中闯荡。以往极少骑马、驴。因而骑术颇有些惨不忍睹。胯下那头驴平时是用来拉磨的,被骑出来还是头一遭,因而阿魏与驴子这对组合,在路上的表现,便忽快忽慢,极不稳定。 起先是阿魏跟着陆见的节奏奔驰,但这头倔驴实在有些不听话,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竟是让陆见时不时调控老马奔驰的速度,才能勉强带着阿魏一起。 “阿兄,此番却是什么事,让你如此焦急?”两人在城外官道上放开驰骋,再也没有多少干扰之后,阿魏便借机驾驴靠近陆见,出言问道。 “虞医士前番去了光州,回来之后便不曾来医署当班,收拾细软,带着家人逃了……”陆见也不知现下这等情况要如何向阿魏解释,思虑一番,方才答道。 “虞医士?她不是同阿兄关系很好嘛,为何要如此?”阿魏听闻事情缘由,也是一脸懵逼,十分不解地问道。 陆见听到阿魏说自己与虞雁回关系好,不由得又想起那日,虞雁回听到了自己与冯既白的对话之后,将自己堵在小巷中的那一阵厉声质问,不由得苦笑起来:“或许我们的关系,也没有阿魏觉得那么好……” “她这么不告而别地跑了,阿兄怎知应到哪里去寻她才对?”阿魏又十分不解地问道。 “我想到她若是举家逃离,定然只能通过驿站租车,或是徒步。但她还须带着姜小芸,便只有租车这一种办法了。”陆见道:“我便去了驿站,在驿站车马簿上找到了她租用马车的记录,而她在车马簿上,填写的目的地,却是孝昌。” “所以我等现在,是要去孝昌?”阿魏听到陆见的一番分析,十分佩服。 “对。驿站送人都是一程一程地送,我们要想找到她,也只能去孝昌寻找了。”陆见觉得虞雁回既然急着逃离,必然不会在孝昌这么近的地方长待。但自己也不知道她真实的目的地是哪,只能顺着驿站一站站地找下去。 反正所有的驿站都是官办,按照规定,在驿站租借车马也必须填写姓名,时间以及目的地。自己这里无非累一点,但顺着一站站地查下去,要么就在查找的过程中追上虞雁回,要么就顺着记录,找到她真正的目的地。 “阿兄,如果你找到虞医士,她却还是坚持要远走呢?”阿魏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已有些猜到陆见与虞雁回之间不太一般的那层关系。又想到自己总能在街头巷尾听到的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传闻,便出言问陆见。 陆见乍一听,却没反应过来阿魏真实的意图,皱眉道:“在医署中待着,怎样不比流落在外强?何况就算铁了心要走,她也应当履行完手续,交接完毕,我这个医监才能放她走啊……” 阿魏听到陆见这番一本正经的回答,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己这个阿兄,可真的是没救了。难怪如今二十有五,却还是街头妇人与闲汉口中的光棍一条…… 陆见回头看了一眼阿魏的神色,不由得暗笑了一下,这小子虽然鬼机灵,但毕竟也是自己这几年看着长大的,他那点心思,陆见又怎么会一点不知。只是陆见觉得,自己与虞雁回之间,因为好些事的原因,都不一定能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如今说这些,委实有点太早了。 虽然从心底讲,他确实也有些喜欢虞雁回的坦诚直率。不过男女之事,除了宋盈儿这种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远不是一句喜不喜欢就能够定夺的。 “唉,阿兄你看,前面那是什么?”陆见正思量着,却被阿魏一提醒,旋即抬眼一看,只见远方一座横跨河流两岸的木桥,而木桥的另一端,赫然竟是一辆破败损毁的马车车厢! 第119章 突遇横祸 陆见看到桥对岸那损毁的马车车厢,还有车厢上依稀可见的“驿”字,当即便心下一沉,暗道不好,连忙催马飞驰过去,阿魏也一脸担忧,紧随其后。 二人飞马奔上木桥,马蹄叩击木桥的嘚嘚声一声紧似一声。陆见犹嫌马跑得太慢,不时发动双腿猛夹马腹,短短百余步的距离,老马便已跑出了最为极限的速度。 陆见催马跑过木桥,来到损毁的车厢附近,映入眼帘的,是赶车的驿夫横死道旁的尸体。他脖颈处一道数寸长的刀口,喷溅的鲜血满地都是。他的眼神中也充满着恐惧,预示着他死之前承受了何等的惊惧与痛苦。 身后的阿魏骑着驴匆匆赶到,尚未及开口抱怨,便也看到眼前的一幕,立时吓得面无人色。他并非头一次见证死亡,但是如同这驿夫一般死得如此惨烈血腥的场面,他倒是头一次看到。 陆见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之后,也反应过来。他下马行至驿夫一旁,蹲下身去,伸手在驿夫侧颈摸了摸脉搏,见毫无脉象,始知驿夫已彻底死亡,回天乏术。 陆见起身叹了口气,驿夫已经死去,虞雁回与姜小芸会遭遇什么,令他已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但内心对于虞雁回的期待与情感,还是让他抱着一丝期待,行至损坏的马车车厢旁,伸手掀开了车帘。 车厢内的情景,更令陆见倒吸一口凉气:虞雁回的手臂被损坏的车梁贯穿,钉在车厢壁上,姜小芸不知所踪,二人带出来的行李,显然被翻过,包袱中的衣物被褥,在车厢中散落得到处都是。 被钉穿了手臂的虞雁回,此时只得待在车厢内,动也动不得,只是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低低的饮泣声。 “虞医士!”陆见看到这等场面,只觉痛彻心扉,忍不住低声唤道。虞雁回闻言愕然回头,看到竟是陆见,神情中却没有丝毫欣喜,反倒满是惊讶与畏惧。 “虞医士,你怎么样了?”陆见观虞雁回神情,只觉痛心,便连忙出言相问。 “陆见,你这歹人!还我弟弟命来!”虞雁回失血不少,此时已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她无力自救,料想自己命不久矣,加之又在这等关头看到陆见,当即便放弃了一切活命之想,只愿在死前对陆见进行一番质问。 “许铮?许铮他怎么了?虞医士为何这样说我?”陆见想不到自己一见虞雁回,便被这样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当即也觉得颇有些委屈,但又不愿稀里糊涂地被误解,便连连发问。 “你还有脸问我!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虞雁回认为陆见在装傻充愣,当即心中更添愤怒,便继续出言诘问。 “陆某对天起誓,绝不曾做任何有害许铮的事,如有,便天打雷劈,形神俱灭!”陆见看到虞雁回根本不信自己,一时也觉憋屈不已,但为了自证清白,消减虞雁回对自己的误解与怀疑,便举着手,一脸庄重地发誓。 “别假惺惺了!”虞雁回大脑中飞快地思索了一遭,认定陆见此时来到此地,绝非偶然。他定然已经发现自己逃离,猜到自己知晓了他谋害许铮之事,因而着急前来杀自己灭口,自己死不足惜,只是再也无法救出被歹人掳走的姜小芸了。 想到这里,虞雁回内心不由得有些后悔。倘若留在安州城中,绝口不提自己此去光州的见闻,一面与陆见周旋,一面再多方查找他的罪证,或许是更好的办法。但这世上从没有后悔药,即使此时她的内心有所觉悟,但大错终究已经铸成。 “陆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虞雁回咬牙切齿地撂下一句话,随即便闭上眼开始等死。她内心在此时的感觉很复杂,既杂乱,又有种即将解脱之前的平静。但只可惜,今生自己一事无成,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终究还是错付了…… “虞医士,我不知你为何归来之后,便如此仇视我,但现下要赶紧医治你的伤势,否则定然会有性命之虞。还有,你既然带着姜小芸一同离开,那姜小芸又在哪里?” 陆见终于想通,现在并不是与虞雁回置气的时候,不论她有什么想不通的,都可以在问题解决之后慢慢去谈,误会也总有机会解开。不过若是错过治疗的时机,虞雁回定然会有生命危险。 虞雁回听到陆见问起姜小芸,不由得愣了一下,陆见在见到自己之后的这种种反应,与她先前所猜测的种种竟完全不同。一时间,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难道陆医监并未谋害许铮? 不过短暂的平静后,虞雁回又自己否定了这一猜想。老四只是一个与许铮同牢的囚犯,对此事言之凿凿,他与许铮陆见皆无利益冲突,又有怎样的动机一定要去陷害陆见呢? 正在虞雁回兀自猜测,胡思乱想之时,陆见却离开车厢,看向在外等候良久的阿魏:“阿魏,你且骑上那匹老马,快点返回医署,找徐医正,让他遣两名医士,带着伤药赶来此处,务必要快,要快!” “是,阿兄!”虞雁回只听阿魏应了一声,随后便是嘚嘚的马蹄声迅速远去。 待阿魏走了之后,陆见便返回车厢内,自散乱的衣物中找到一身棉布短衫,陆见将之撕开,并来到虞雁回身旁,拿着棉布,仔细为她清理,按压伤处。 虞雁回看到陆见并无加害自己之意,反倒执意为自己医治,心中蓦地泛起一股暖意。但转念一想,他极有可能便是谋害许铮的凶手,心中又不由自主地升腾起恨意来。 陆见看虞雁回的神色,也知她心中定然有一解不开的心结。但以现在虞雁回的这种状态,若不解开这心结,任由她激动发怒,势必会加快失血的速度。而医署的救援,最快也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到来! “虞医士,为何去了趟光州,回来便如此仇视陆某?”陆见想了半天,决定还是直接开口询问,现下的情况,越快将这心结解开,便越好。 然而陆见却半天不曾听到答复,他抬头看去,见虞雁回面皮、嘴唇苍白不已,此时已经闭上眼,陷入浑浑噩噩的昏厥状态! 第120章 瞒天过海 “虞医士,醒醒,快醒醒!”陆见看虞雁回的状态,知其已因失血而逐渐神志不清,倘若此时放任她睡去,很可能待会就醒不过来了。 陆见用力摇晃着虞雁回,试图唤醒她。但虞雁回显然十分困顿,她勉力想要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各种努力都只是徒劳,尽管陆见拼命摇晃自己,但她已无法睁眼,只有几丝残存的意识还在接收着来自外界的种种信息。 陆见眼看自己无论如何剧烈摇晃,都不能将虞雁回唤醒,心中也愈发焦急起来,他思虑片刻,便伸手,开始猛掐虞雁回的人中,剧烈的疼痛,终于刺激到了虞雁回的神经,令她立刻清醒了不少。 虞雁回悠悠地睁眼,却正看到眼前陆见无比关切的眼神,心中不由得又有几分动摇。按说此时陆见已将阿魏支走,若是对自己下手,这时便是最好的时机。不仅可以撇清一切干系,还能将事情做得毫无痕迹。 如果他不愿动手,即使什么也不做,自己也会在不断失血的昏睡中死去。可他却还是一门心思,要将自己从生死的边缘救回。 即便陆见如此奋力想要救回自己,虞雁回依然顾虑他谋害许铮之事。她甚至暗自下定决心,只要陆见与谋害许铮有关,就算他救下了自己,日后也一定要替许铮主持公道! 见到虞雁回醒来,且情绪趋于稳定,陆见再度开口,继续询问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个问题。 “虞医士,你此去光州,究竟有何等见闻,一回来便如此仇视陆某?” 虞雁回听着陆见的问话,愣了愣神,一时有些不知该不该将自己在光州大牢中与老四的对话讲给陆见听。 “虞医士,你我同僚一场,也无需有什么顾虑。”陆见温言道:“倘若有误会,陆见定会向你说明情况……” 陆见的话,并未完全打消虞雁回心中的顾虑,但她想到,如今自己的性命都捏在陆见手中,也并未见他有加害之意。即使老四说的是真话,也难免陆见与许铮有些什么难言之隐,只能用这种办法也说不定…… 从虞雁回心中来讲,她宁愿许铮还活着,这种强烈的期盼,促使她即使面对谎言,也会更容易去相信。 “不知陆医监在牢中,喂给许铮吃的,究竟是什么药?”虞雁回思虑片刻,终究还是心中的疑惑,与追求真相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许铮自小便有心疾,虞医士应当比我清楚。”陆见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陆某自然是对症下药。” “既然如此,为何医监喂给许铮后,次日许铮便被抬出牢房?他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还活着?”虞雁回听到陆见的回答,不由得又激动起来,向着陆见接连发问。 “陆某以项上人头担保,许铮确实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来见我!我是他的姐姐啊!”虞雁回听到许铮仍然活着的消息,虽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仍然强迫自己相信此事。只是对于仍然活着的弟弟为何对自己避而不见,她打心底里感到难以接受。 “陆某早就告诉过虞医士,许铮有他的缘由,现在,确实不是他能够露面的时候。” 虞雁回忽然抬头,睁着满是泪渍的双眼看着陆见,陆见不躲不闪,也回望着虞雁回。虞雁回不曾从陆见神情中看到一分一毫的躲闪,终归是相信了陆见几分。但思前想后,她仍有些疑惑。 “医监给许铮吃药,是按时按量吗?” “对。许铮治心疾的药,两日就须服一次。我与许铮同在牢房三月有余,许铮一直都在吃,从未间断。虞医士应当也给许铮送过药吧。” “既然如此,我问的那名知情囚徒,为何只说医监在许铮被抬走的前一天,给他喂了药!” 虞雁回抛出了这个有些犀利的问题,随即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见,希望捕捉到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神情,但过了良久,陆见的神情却始终如一。 “不知虞医士去到光州大牢,见到与你说这些的囚犯,又是谁?” 虞雁回听闻陆见发问,不由得又犹豫起来,她思量着究竟该不该将老四的名字告诉陆见。 “如若虞医士有顾虑,陆某便不问了。”陆见看着虞雁回思索半晌,面露难色,便出言道。对于虞雁回的心境,他心中也十分清楚。 自己处在这个位置,如今在虞雁回心中的境遇,便十分尴尬。陆见设身处地地想了一番,心知若是将他自己摆在虞雁回的境遇中,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些话。 “说给陆医监也无妨,告诉我这些事的囚犯,大家都叫他老四。”虞雁回思量一番,决定还是告诉陆见。 “老四啊……”陆见仰起头,仿佛是在回忆,须臾,又回望虞雁回:“此人当时,应是在我与许铮对面的牢房中。我还记得他约莫四十左右的年岁,两只眼细小狭长,左眼有些歪斜……我说的与虞医士见的,可是同一人?” “确实如此。”虞雁回思索了一番,印象中的老四,容貌确实如同陆见所描述的一致。 “我记得此人好赌,之所以入狱,是因为其父逝世,他非但不举丧哀悼,反而继续沉溺赌桌,被邻人告发,判流二千里……”陆见思虑片刻,便将老四的经历与罪名侃侃而谈。 “既然流二千里,为何却到了光州服刑?”虞雁回闻言,也听出了当中蹊跷之处,便问道。 “为何如此,陆某便不知了……”陆见笑言道:“如今听虞医士提起,方觉此事蹊跷。若虞医士对此事存疑,大可寻机去到大牢之中,查找一下这些旧案的案卷,切莫让有些囚徒瞒天过海……” 陆见一脸坦然神色,让虞雁回也放心了些许:“若有机会,奴家定然也会去翻找案卷,说不准会有些什么新发现……” 二人正相谈见,却忽闻外间一阵马嘶声传来,虞雁回听到马嘶,面色立刻变得更加惨白:“只怕是方才劫我们的歹人,驿夫就是为他们所杀……陆医监,情势紧急,你快避一避!” 话音未落,一柄刀的刀尖已经挑开车帘! 第121章 江湖规矩 陆见扭头向车帘处望去,只见车外站着一名戴着斗笠,蒙着黑面巾的歹人,手中拿着一柄尺许长的短刀,正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 虞雁回看到这番景象,心下一沉,料想到陆见凶多吉少,已是闭上双眼不忍卒看。 “什么人?下来!”那歹人举着刀指向陆见,神情不善。 “我乃是医署医监陆见,你又是何人?”陆见非但不畏怯,反倒理直气壮地质问歹人,更令虞雁回觉得头顶一麻,料想陆见命不久矣,已暗自在心中开始替陆见祈祷,只愿陆见能平安度过此劫。 “呵,原来是医监。”那歹人闻言,神色稍见松动:“我等拦路劫财的贼人,与你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这医监勿要坏了我等好事便可!” 虞雁回听得此人竟毫无为难陆见之意,不由得十分讶异,心中暗想,难道陆见与这等山匪歹人,还有什么交情不成? “这里值钱的马,还有财物都已被你们劫走,不知还要劫什么?”陆见不卑不亢,问那歹人道。 “车厢里那娘子生得俊俏,若留在这里,某倒觉得可惜得很。”歹人说着,还探头看了看背对着自己的虞雁回。 “这娘子是陆某人的手下,医署的医士。况且此时受了重伤,亟待救治。你若强行带走,只怕活不过半个时辰。”陆见直视着歹人,出言道。 歹人闻言,神情有些飘忽,他又有些不舍地看着车厢内被刺穿手臂,血流不止的虞雁回,犹疑着。 “我已遣人前去医署,叫人前来救治了,他们稍后就到。”陆见边说着,边逼视着那歹人:“为何你还不走,是要犯忌讳吗?” 歹人想了想,拔步行至一旁,上了马,又回望一眼陆见:“某行走江湖,见过的人形形色色,但似你这般的医官,倒是头一次见。” “在江湖上多见见,人生没有遗憾。”陆见淡淡说着,目送歹人拨马远去。 那歹人行了十来步,忽然回头,又对陆见道:“还有啊,那小娘子是这女医的家人吧,要想让她平安归去,你们回去,在三日内准备五万钱,来赎这小娘子!” 言罢,歹人纵马而行,很快便消失在转折的山路上。 陆见看那歹人去得远了,额头与脊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脚步一个不稳险些摔倒。方才这等情形,说完全不怕是假的,但为了虞雁回,他却无论如何都得撑住。 “陆医监……”陆见听得虞雁回唤自己,忙转脸向她看去,只见方才的险情过去之后,虞雁回原本苍白的脸上,已泛起些许红润之色来。 “我在。”陆见应声,随即蹲下身来,打算查看一下虞雁回的伤势。 “你与这些歹人相识?”虞雁回目视着陆见,神情认真地问道。她本以为此次在劫难逃,但陆见三言两语将歹人斥退,令她觉得此事异常奇怪。 “陆某并不认识这些歹人。”陆见否认道。 “那为何歹人非但不伤你性命,还被你三言两语便说退?”虞雁回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这些歹人,混得是江湖这条大道,守的,也是江湖之中的规矩。”陆见向着虞雁回解释道:“江湖上的规矩,杀医生是为大忌。毕竟不论升斗小民,还是江洋大盗,也都逃脱不了生老病死。对他们来说,杀医生,就是杀自己。” 大唐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太宗贞观年间,全国计有三百六十州,一千五百五十七县。每个县中人口也由几万到十几万不等,然每个县中医署,医官医工通常不过二十来人。 即使后来,礼部规划各州通过病坊来培养医学生,又准许考试通过的医学生游走行医,放开民间开设医馆,每县中的医者也不过数十人而已。 这等贫瘠的医疗条件下,每一个医者都弥足珍贵,更不用说几乎家家户户都曾受过医者的恩惠,因而江湖之中出现这种看似奇怪的规矩,反倒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了。 “所以医监一上来就亮明身份,正因为此?”虞雁回道。 “不错。我也不过冒险一赌,结果赌对了。”陆见说到这里,内心也有几分后怕。倘若那歹人并不遵守这江湖规矩,或许会有人向他找后账,但自己也定然小命不保。 如今陆见大难不死,感慨之余,却是让自己和虞雁回都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医者这个身份,总归是令旁人尊敬且认同的。 “这些歹人在路上设下了绊马索,马被绊倒后,车子失衡,前端撞毁,我被甩到这里,为车梁所刺伤。那些歹人自旁冲出,杀了想要反抗的驿夫,随后牵走驿马,又进入车厢搜刮,劫走了财物,也掳走了小芸,许是看我受伤严重,命不久矣,才让我苟延残喘,捡了一条命来……” 虞雁回将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都告诉给陆见,一想到姜小芸被掳走,不知正在遭受怎样的折磨,歹人还就此勒索五万钱,虞雁回便觉伤心不已。现在自己与陆见之间,也不存在芥蒂,便真情流露,又低泣起来。 “虞医士是为姜小芸而伤心担忧?”陆见观虞雁回神色,心中已明了其中缘由,便试探性地出言询问。 “小芸这孩子命苦,前番被梁斌当街殴伤,还失去了妹妹,现在又遭逢这等突来横祸……我……我真是无颜面对她。歹人又勒索巨额钱财,我也拿不出,不知该怎样才能救出小芸……”虞雁回抽泣着,冷不防牵动了伤口,又痛得龇牙咧嘴。 “虞医士且无须担心,便安心养伤,小芸此事,我来想办法如何?” 虞雁回听闻陆见所言,眼中立刻放出了光,她看向陆见:“陆医监当真有办法?” “此番贼人劫走驿马,损毁驿车。此事瞒不住的,驿站也定然会报给州府。待我等回城之后,我再去找几位老友,想办法探明这伙贼人来历,或能找到救小芸的办法……” 虞雁回闻言神色稍定,但隐约又听到车外马蹄声由远及近,神色霎时又紧张起来。陆见示意虞雁回噤声,行至一旁掀开车帘,却看到三十余步外,阿魏正独自骑马奔来! 陆见皱眉,疑惑阿魏为何自己返回,却看到阿魏高高举起右手,手上正提着一只医署的药箱! 第122章 陆郎治伤 “为何是你自己回来,徐医正他们呢?”陆见下车,问阿魏。 阿魏勒住马,飞身跃下:“阿兄,我告诉徐医正,虞医士伤势严重。徐医正唯恐乘车太慢,救治不急,听闻你在此处,便让我将药箱带来,烦请阿兄先行出手医治,他们随后便到。” “如此也好,多亏徐医正考虑周到。”陆见伸手从阿魏手上接过药箱,一矮身钻回车厢内,开始对虞雁回施治。 由于刺穿虞雁回手臂的车梁足有手指粗细,陆见也不敢贸然将之拔出,只得取出小锯,先将车梁露在体外的部分锯断,令虞雁回能够离开车壁自由活动。 锯断车梁后,陆见又取出伤药、止血带、绷带等物想要包扎,但看着虞雁回那被鲜血浸透的衣衫,却一时间又犯了难。 虞雁回观陆见神色,也知他犯难之事为何,一时间红霞也飞上脸颊。陆见看她女儿家的这番姿态,心中更是尴尬不已。 沉默了好一会儿,陆见只觉自己拿着伤药与绷带的手都在不自觉地发抖,虞雁回思虑半晌,开口声若蚊讷:“医监……医监动手吧,治伤要紧……” 陆见听得虞雁回开口,终究是下定决心,提着药箱靠近虞雁回,自药箱中取出一把剪,看准位置,将虞雁回衣袖剪开。 衣袖剪开之后,虞雁回雪白的皮肤,以及被车梁刺穿而触目惊心的伤口,便立即显露出来。虞雁回被刺伤的位置,正是大臂,那车梁倘若再偏几寸,便定然会刺入她的躯干处。倘若如此,定伤及肺脏,只怕已是回天无力。 陆见观其受伤的位置,内心也是感到庆幸不已。虞雁回看到陆见专注地盯着自己的伤口看,内心不由又生出几分羞赧,便别过头去。却听到陆见悠悠问道:“虞医士,你怕不怕疼?” 虞雁回闻言,有些疑惑地回看陆见,却听陆见解释道:“你若怕疼,我便粗略处理一下伤口,待回到医署之后,服下草乌酒,再行拔除。若不怕疼,我便当下拔除,只是需要你忍一忍……” 虞雁回思索一番,只觉陆见细心,在医治之余,还能顾及自己的感受。她也知拔除那残存车梁,必然疼痛难忍。不过她更无法忍受,这根刺伤自己的车梁一直杵在自己伤口中,令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医监可现在动手拔除,奴家可以忍。”虞雁回的回答,令陆见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愣了愣,还是点点头道:“好。” 言罢,陆见自一旁的衣物中,找出一张手帕,将之卷了起来,递到虞雁回口边,令她咬住,自己从药箱中取出剪钳等,跪在车厢内细细地查看伤口,以图找出从哪里拔出这根车梁较为合适。 仔细观察良久,陆见终于确定了位置,着手拿着剪钳准备拔出。动手之前,他特地看了看虞雁回,虞雁回用力咬着手帕,一脸坚决地看向陆见,点了点头。 得到虞雁回的首肯之后,陆见便用剪钳夹住车梁的一头,开始用力向外拔。不过由于车梁已在虞雁回体内停留了相当长的时间,陆见来回用力,也只令陷在肉里的车梁移动了分毫。 但就是这分毫之间的移动,也令虞雁回疼痛不已,她不停地抽搐着,两腿也不受控制地反复用力蹬着。陆见额头上也冒出了汗,往日之中,他倒也还不曾见过如同这样被外物贯穿的情形。 眼见随着自己的行动而愈发痛苦的虞雁回,陆见终于下定决心,扭头对着虞雁回说道:“虞医士,长痛不如短痛,你忍一忍!” 言罢,陆见手上反而加了几分力道,钳住露出的车梁,用力向外拔去! “啊——!”随着虞雁回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叫,她口中卷起的手帕也掉落在一旁,她的四肢也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 陆见看到虞雁回这番模样,赶忙丢下手中刚刚拔出那节被鲜血浸染的车梁,蹲下身去,用力掐着虞雁回的人中。过了好一会儿,虞雁回方才从剧痛之中缓过神来。 看到虞雁回满是汗水,痛苦扭曲的面庞,陆见不由得有些歉意:“虞医士,是陆某下手太重了吧……” 虞雁回喘息了半天,转眼看向一脸歉意的陆见,断断续续地问道:“拔……拔出去了吗?” 陆见一边熟练地给虞雁回大臂上端扎紧止血带,一边笃定点头:“拔好了。再稍等一会,陆某替虞医士处理完伤口,待得徐医正到来,我等便能回城了。回去之后,虞医士便在诊室静养。” 虞雁回点了点头,如今自己的手臂只是传来一阵阵火辣辣地疼痛。但总算已经安心了不少。甫一感到安心,她便觉双眼沉重,不由得又困顿起来。陆见观她神色,知道她伤重至此,终究已是有些支撑不住。 但当陆见给虞雁回的伤处撒上药粉之时,药粉与伤口接触产生的刺痛感,一时又令虞雁回乍然清醒起来。 在虞雁回不断地呼痛声中,陆见终于完成了包扎,坐在一旁松了口气,他伸出手臂,用衣袖擦着汗,为虞雁回治伤的这个过程委实太过艰难,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与气力。现下包扎完毕,终于能够松口气了。 而虞雁回此时,却因失血过多而感到周身发冷,她仰起头看向陆见:“陆医监,请帮我盖件厚些的衣服……” “哦,好。”陆见听到虞雁回的要求,也猜到原因,便去旁边包袱中,找了件厚实的衣衫,盖在了虞雁回身上。 “陆医监,你说,倘若救不回小芸,又该怎么办……”虞雁回此时躺在车厢内,无所事事,只能一边强忍痛苦,一边胡思乱想。 “不会的,啊。虞医士你放心养伤,此事便交给我了。”陆见温言抚慰道。姜小芸不仅是对于虞雁回来说重要,对陆见来说,也很重要。不说别的,就光梁斌一案,姜小芸便是极为重要的证人。 虞雁回听着陆见的保证,稍稍安心了些,恰在此时,外面传来阿魏急促的呼声。 第123章 驿丞报官 “阿兄,徐医正来了,快把阿姐抬出来,我们能回家了……” 医署的马车吱吱呀呀地在路上行进着,徐天临、陆见、阿魏各自坐在两侧,正中的车板上,躺着刚刚包扎好的虞雁回。 许是得到了妥善的医治,加之摆脱了危险正向城内返回。虞雁回的面上有了些许红润之色,再也不复方才陆见初见她时那般苍白。 徐天临与阿魏、陆见也是一路无话,方才到出事地点,将虞雁回抬到车上之后,徐天临也只是与陆见寒暄了一番,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便全程缄口不言。对于徐天临这般表现后面的深意,陆见也是仅凭猜想,便略知一二。 自前两日孙正阳拿住了烟儿之后,冯既白一面找回了先前被杨胜盗走的名单,一面逼迫杨胜就范,俨然已在同陆见的拉锯之中占据了上风。徐天临作为安州医署骑墙派的代表,在这个关头上,自然看陆见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陆见心知肚明,却也不予道破,毕竟他无论做什么,也指望不上徐天临这样的墙头草。今日虞雁回遭逢不测,他能及时赶来,已是殊为不易。陆见自己作为一个尚未巩固权力的医监,自然不可能要求徐天临对他唯命是从。 不过当下对陆见来讲,还有件更为急迫的事,便是救出被歹人掳走的姜小芸。 烟儿虽为孙正阳所掳,但出于胁迫杨胜的现实考虑来讲,无论孙正阳还是冯既白,都断然不敢对烟儿怎么样。否则不说能不能胁迫杨胜,进而扳倒陆见。就是加害人质的一条罪名,都已经足够将孙正阳送上刑场。 但姜小芸为山匪歹人所掳,对方明码开价五万钱,限期三日之内。而现在,自己却连对方的身份都不知道。这些歹人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倘若勒索不成,姜小芸遭遇毒手,也是大概率的事情。 陆见既然向虞雁回承诺要救出姜小芸,他便绝无放任不管的道理。更何况姜小芸也可以作为自己手中的一张牌,在合适的时间打出去。只不过采取营救的这件事,却并不容易。 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保证姜小芸的安全。只不过陆见思前想后,也尚未想到万全之策。如今敌暗我明,倘若在不知内情的情形之下贸然行动,结果必定不会如愿。 陆见在内心中思索着自己可以借用的力量,但想了一圈,却也是一筹莫展。公主和元庆那边,从始至终已经出了不少力,虽然中间有不少事也与公主本人有利益关系,但此番虞雁回的事,委实不合适让元庆出手。 至于孙镇,自己只帮他治好了牵牛的烧伤,便令孙镇一直对此感恩戴德,即使屡次出手相助,也都没提过佣金的事。即便是陆见上次给了两贯钱,对于孙镇他们来讲,定然也只是个友情价。 不过就是上次给那两贯钱,已是陆见攒了两三个月的月钱,这次事情比上次棘手得多,自己也不再好厚着脸皮去请孙镇出手。 陆见思来想去,也没考虑出个有用的章程来,正在内心烦躁间,抬头却看到城门已近在咫尺。 马车入得城门,一路行至医署,陆见与阿魏、徐天临一同将虞雁回抬到诊室之中,嘱咐当班的医官细心看护。阿魏正待离去,陆见却想到些什么,叫住了阿魏。 “怎么了阿兄?”阿魏以为陆见又有吩咐,便问道。 “你方才返回医署请徐医正的时候,有没有将这事报官?”陆见问道。 “不曾。”阿魏连连摇头:“阿兄说虞阿姐伤势严重,我便只顾回来请徐医正,根本无暇再去报官。” 听到阿魏的回答,陆见连连点头:“好,你便去吧,若我晚间迟些归家,你便自己弄些吃食,不用等我。” 送走了阿魏,陆见心中便有了些许主意,他立即牵过医署前院的马匹,同旁边的医士讲了一声,便上马离开。 既然阿魏尚未报官,陆见此去便要将此事落实,只不过他内心之中,对于如何报官一事,也有了想法。 倘若自己前去报官,与虞雁回,还有许铮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便须向上解释清楚,否则无法将事情讲圆。但若是驿站的郭驿丞等人去报官,从他们的角度去讲述事情,便可以避开那些令自己难以启齿的部分。 主意已定,陆见便径直来到驿站中。此时已过正午,驿站中多数的马匹车辆皆已外出,只留下郭驿丞与其余几名资历较老的驿夫,各自搬了胡床,或坐或躺在院中晒太阳。 看到有人进入驿站院中,几名驿夫连忙起身,却看是陆见从马上下来,连忙又坐了回去。 郭驿丞自胡床上睁开一只眼,看到陆见,便勉力坐起身来,神情之中有些许不悦:“陆医监又来了?找到属下了吗?” 陆见走到郭驿丞身边,凑近他悄声说道:“我的人找到了,但郭驿丞你的人……已横遭不测,我这一回来就赶着过来告知……” “什么?我的人……怎么怎么了?”郭驿丞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乎从胡床上站起身来,凑近陆见再度问道。 “他们路上遇到一伙歹人抢劫,虞医士被车梁刺伤,赶车的驿夫被歹人所杀,驿马也被歹人抢走……对了,虞医士还有个家人,也被歹人劫走……”陆见又耐心地向郭驿丞解释道。 “什么?这还得了?”郭驿丞闻言,立即动作敏捷地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拿起皂靴便往脚上套,陆见就站在一旁,看着郭驿丞光速穿靴系袍,将仪容整理完毕。随即便扯着陆见,就要向外行去。 “陆医监,你且与我一同见官去!”郭驿丞拉着陆见,早有眼力快的驿夫牵出马,将郭驿丞扶上了马背。 陆见万没想到郭驿丞执意拉着自己一同见官,但对于这等情况,他心中也早有主意。凡是问起虞雁回为何去往孝昌等事,自己推说不知便可。 “好,那陆某便与驿丞同去。”言罢,陆见也跨上马,跟着郭驿丞一同向州府奔去。 州府就在两条街外,两人半炷香的功夫都没用到,便到得州府门外,陆见拴好马,正要跟着郭驿丞一同行入州府大门,却见街面上一队官差正巡街归来,领头的捕头沈元看到陆见,赶忙几步赶来,一把将陆见抓住! 第124章 州府立案 陆见有些吃惊地盯着沈元,不知为何他看到自己如此激动,而沈元所说的话,却令陆见心下更是一惊。 “陆医监,冯医监半月之前曾在你家门口遇刺,前番崔柏远又在牢中遭到狱卒顾怀下毒,顾怀一家在江中溺亡……如今听来,这些事,是否过于巧合?” 沈元低声诘问陆见,而陆见偏了偏头,示意郭驿丞还在一旁。沈元见状,连忙同郭驿丞见礼。 “我等此来州府,确是有要案相告。”陆见对沈元道:“前番那些疑案,不若稍后再谈,如何?” 沈元经陆见提醒,方知自己刚才的确有些失态。但这几起案子连环出现,他也面临刺史江时修的屡番催问,实实在在是被搞得有些寝食难安。 “陆医监所言甚是,现下江使君应当正在堂上,本捕这就带二位进去。”言罢,沈元吩咐官差们打开大门,带着陆、郭二人进入州府之中。 刺史江时修正在堂上批阅各县上呈的公文,此时看到郭驿丞与陆见二人一同入内,便连忙放下笔,抬头问道:“医监,驿丞,你二位此来何事?” “禀使君……今晨医署中有位女医,租了驿站的车马要去孝昌,陆医监见她未去当班便前往寻找,不料却见到本站车马遭到歹人袭击,驿夫被杀,驿马被劫走,还有那女医的家人,一位小娘子,也为歹人所劫……” 郭驿丞一口气将自己所知的事情讲了个清楚,却令江时修震惊不已,他拍案而起:“什么?去岁末本府才组织人手,打掉了一群隐匿山中,为非作歹的匪帮,如今怎还有这等不怕死的歹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陆见看到江时修震怒的模样,赶忙出言相劝道:“使君勿急,以下官愚见,这些人应当只是小股匪徒,当下应摸清情况,再对症下药,却不宜动用大兵,徒耗人力。” 诚如陆见所言,安州境内成规模的匪徒,基本都在去岁末由江时修组织的进剿之中覆灭,现下仍被关在牢中等候斩决的蒋超,便是其中最大一股土匪的匪首。 陆见从虞雁回等人的描述,以及他们只是勒索五万钱的情况来判断,断定这些匪徒规模不大。只不过以当下的情况,要找到他们,定然会有一些难度。 江时修听闻陆见的话,思索一番,随即点头道:“想来应当也是小股匪徒。既然如此,不若交由沈捕头主办此案,如何?” 沈元听到江时修又点了他的将,不由得暗暗叫苦,先前几桩案件还没有眉目,却又摊上了这件案子,他都有些惆怅,倘若是很久没有进展,都不知道应当如何去面对江使君的催促与责问。 陆见看到沈元在犹疑,连忙伸手碰了碰沈元,低声道:“沈捕头尽管应下使君,陆某稍后也定然设法追查这些贼人来历,从旁协助捕头……” 沈元听到陆见的提醒,心绪稍定,方拱手道:“属下谨遵江使君命。” “要仔细侦办,务求不让匪帮逃脱一人,尽量追回被劫的驿马,还有被掳走那小娘子的安全……” “是,属下明白。” “主簿和沈捕头,带着陆医监、郭驿丞去了解一下情况,与此案相关的一切细节,都务求记录在案。还有,陆医监方才也说,愿意协助查找这些盗匪?” 陆见对着刺史江时修行了一礼:“被劫走的正是虞医士收养的姜小芸,便是先前为梁斌当街殴打,并殴杀其妹的那位小娘子。作为上官,陆某有责任帮助下属,请使君准许此事。” “好,世人皆称道陆医监重情重义,果非虚言。倘若陆医监能协助捉拿剿灭这帮匪徒,本府也定当论功行赏。医监也无需有所顾虑,尽力去做便是。” 陆见闻言,叉手为礼道:“陆某谢使君成全。” 言罢,堂后的主簿杨鸿行出,遵照江时修的指示,同沈元一道带着郭驿丞、陆见一同前往官差的值房,将陆见、郭驿丞所言记录在案,形成卷宗。 陆见由于早有心理准备,在沈元与杨鸿问及虞雁回为何离开安州时,陆见只推说不知。沈元为了了解情况,又派出一名官差去医署相问,但虞雁回当下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仍处于昏睡之中,官差便只得暂缓询问。 沈元随后便带着一队官差,跟着陆见前往案发之处。勘察过现场情形之后,沈元等人基本认同陆见与虞雁回等人的说法。官差们也随后收殓了驿夫的遗体,相继返回州城。 在返回州城的路上,沈元特意寻机与陆见同行。陆见认为沈元多半是同自己讨论此案之事,倒也不以为意。 “陆医监有什么法子,寻得这些歹人?”沈元对陆见的许诺好奇不已,此刻终于逮到机会,便出言问道。 “陆某早年出狱之后,行走江湖,倒也认识了不少朋友。像这等事,便是来回打听,总归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捕头以为如何?” “陆医监说得在理。”沈元附和道:“日后我等官差,也应当向医监多学学。不然啊,办个案子,总感觉自己如同聋子,瞎子,什么也不知,破案更是无从谈起了……” 陆见听着沈元说的话,却总觉得他意有所指,今日似乎自己一见到他,他就一直在用审视的眼光看待自己,两人闲谈的话语之中,陆见也总觉得沈元似乎夹枪带棒,令他委实有些不快。不过仍是耐着性子,同沈元继续交谈。 “捕头说笑了。”陆见在马上拱手道:“捕头昔日披坚执锐,屡立奇功。陆某提起捕头,都只有佩服的份。如今州中诸事,错综复杂,并非是捕头与各位官差不济,委实是这些个作案之人,太过狡猾……” 沈元听着陆见所说的话,侧过头来认真看着陆见的表情,陆见不知其意,只得回望过去,冲着沈元笑了笑。但沈元接下来的话,却让陆见如坠冰窟,连同这近乎讨好的笑容,也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陆医监交友广泛,定然也认识这些精通暗杀,下毒,乃至于用各种手段取人性命的能人异士吧?” 第125章 沈元之疑 “捕头若要这么说,便是冤枉陆某了。”陆见反应过来,苦笑着看向沈元:“倘若捕头确信这些事是陆某所做,大可就此将陆某捕拿入狱。不过若要陆某招认从未做过之事,陆某即便是受尽酷刑,恐怕也难以从命。” 陆见在快速思量,衡量了自己现下的处境,以及沈元的出发点之后,认定沈元可能确实从这些事的蛛丝马迹之中,发现了自己有可疑的地方,因而怀疑自己。 但陆见平心而论,他确实在同冯既白、崔柏修等人勾心斗角的过程中,有那么些不足为人道的隐秘之事,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或许也多多少少与他有那么些关系。但据此便认定这些事都是陆见主使,却实实在在是天大的冤情了。 “我犹记得那时布店失火,陆医监未过两刻便出现在火场,而后冯医监遇刺,便是在你家门口。但奇怪的是,出现针对本州官吏的行刺事件,事后居然无人报官。无论是陆医监你,还是冯医监,你们究竟在怕什么?” 沈元桩桩件件地讲着自己发现的疑点,不由令陆见倍感心惊肉跳。沈元仅凭猜测与倒推,就发现了这些不合常理之处,倘若自己真要做些违法乱纪之事,想必更是难逃沈元的这双慧眼。 “再后来,又是陆医监的主意,给崔柏远调了牢房吧?据沈某所知,调换牢房之前,崔柏远每一餐吃食,都由崔府秦六娘遣人送出。但调了牢房之后,崔柏远的餐食被同牢囚犯蒋超所夺,崔柏远便只能吃大牢的普通伙食。” “而就在这时,狱卒顾怀向崔柏远下毒,失败之后遭遇灭口,恰恰又是陆医监,能够发现仵作都找不到的疑点!” 陆见被沈元一通炮轰,正待开口申辩,沈元却又继续出言,生生将陆见的话堵了回去。 “再后来,便是最近这件事,医署的虞医士自驿站租借驿马,前往光州大牢,她查到了些什么事,为何回来之后,又不顾一切想要逃离?对于这些事,陆医监可有什么话要说?” 陆见看着沈元,只见其神情戒备,右手隐隐已放在刀柄上,仿佛陆见一旦做出反抗或是逃跑的举动,便要就地将他擒拿。一时不由得在心中暗自苦笑。 “捕头的怀疑不无道理,但捕头不要忘了,布店失火时,陆某是带着阿魏前去救火。只因那时陆某被人绑走,千方百计逃回之后,想要追查此事相关的牙郎,刚刚得悉德胜号布店便是牙郎的老巢,便出现了失火一事。” 陆见抬眼看了沈元一眼,只见他也神情专注地在听,便继续道:“冯医监遇刺之前,曾闯入我家,因为一些误会与我大打出手,恼恨之际,甚至拿刀想要加害陆某。后来误会澄清,却不料在陆某家门前遇刺,遇刺之后,陆某也是第一时间施救,并成功将冯医监救回。” 陆见顿了顿,又道:“至于为何不报官,便是因为冯医监考虑到闯入我家一事,殊为不妥,唯恐官府细究起来,大抵于他声誉有损,便求陆某勿要报官。陆某见他无性命之虞,便也应承下来。” “既然当时未报官,现在可还保有当时留下的什么线索?”沈元听闻陆见说起不曾报官的缘由,又赶忙追问道。 “不曾。”陆见回答:“当时一心救人,便不曾留意其他线索,陆某一介书生,甚至连刺客的影都没看到。” 陆见反应迅速,还是对沈元留了一手,并未透露自己留存了箭镞,并在追查刺客身份一事。 “至于给崔柏远调换牢房,大牢中狱丞狱卒皆可以为陆某作证,是崔柏远在牢中发疯,辱骂狱丞,大肆破坏,陆某才出主意,让蒋超这等恶人去磨一磨崔柏远。调换牢房之后,陆某与张狱丞防患未然,挑选了一些老狱卒,并指定其他人不得接近崔柏远所在牢房。却不料,这个漏子又恰恰出在顾怀这等人身上……” 陆见再看向沈元,见他皱眉听着自己的辩解,面上神情已经有所松动。大抵是经过分辨之后,已减轻了些许对自己的怀疑。 “至于顾怀之事……据陆某所知,仵作验尸,向来不看舌苔。但我等医者,却要通过舌苔来验证患者脾胃的情况,因而陆某一看便知顾怀生前,定然中过坐拏草之毒……” “虞医士的事,又怎么说?”沈元专注地看着陆见,希望最后这个问题,能够从陆见的神情,或是他回答的话语中,找到些许破绽。 “约是四日前,虞医士曾找到陆某,向陆某告假,称要去光州寻找其弟许铮的线索,陆某便准她三日假期。不料今日晨,陆某发现虞医士不曾来当班,便寻去其家,却见家中凌乱,二人皆已不见,问了邻人方知其一早便离去,出于担心,陆某一路追踪,却发现虞医士所乘驿站马车,在外遭到歹人袭击掠夺……” “虞医士在医署干得好好的,为何要突然出逃?”沈元逼问道。 “这陆某便不知了。沈捕头应当去问虞医士才对。”陆见笑了笑,缓缓言道。 沈元又看了看陆见神情,此番无论是陆见的回答,还是神色,都没能让沈元发现任何破绽。 其实对沈元来说,他此番突然向陆见发难,也是试探为主。由于每次事件基本或多或少都有些陆见的影子,尤其冯既白遇刺那回更加可疑。故而他才想出这样的主意,希望通过这样剑走偏锋的行为,获知一些平时自己可能忽略的线索。 不过,从陆见的回答与表现来看,沈元并未能获取任何颇具进展的信息。先前那几桩悬案,很可能又要继续悬着了。 一想到自己又要日日被江使君催办,沈元便只觉头大如斗。恍惚间一抬头,却已行至城门外。 “稍后陆医监要去哪?”沈元又问道。 “去找人,打听打听这些歹人的来路。”陆见回道。 “那便祝陆医监旗开得胜。”沈元拱拱手,颇有些真诚地祝愿道。 “借捕头吉言,就此别过。”陆见言罢,与沈元拱手作别,随即入城,待沈元等人走远,便飞也似地奔向孙镇的赌档。 到得赌档外,陆见飞身而下,冲入赌档之中,见孙镇等人正在桌旁围着,连忙嚷嚷道:“孙郎君,陆某这里有一桩富贵,不知你做不做?” 第126章 驱虎吞狼 陆见话音未落,赌桌旁的褚英已经伸出脑袋向陆见这里望来,万分激动地回道:“不知陆医监所言,又是什么富贵?” 孙镇将骰盅扣在桌上,也回头向陆见看去。方才一听到陆见嚷嚷,孙镇脑袋便嗡地一声。说起来,自前番陆见履行诺言,医治了牵牛之后,他便接连出现仿佛解决不完的麻烦,而这些麻烦,几乎每次都需要自己帮忙解决。 这次陆见不请自来,虽然口中说着是有一桩富贵,但孙镇已经大抵是猜到,陆见定然又遇到了麻烦,特地前来请自己帮忙解决。 孙镇上前揽住陆见,便引着他向后堂行去。褚英也想要跟着,却被孙镇用眼神制止,褚英有些疑惑,不知孙镇与陆见有何秘事,却听孙镇吩咐道:“你们先玩着,有客来的话就招呼一下,我与陆医监入内商议一下。” 言罢,孙镇与陆见便向后堂走去,余灏伸手招呼着仍在出神的褚英:“来来来,开了啊!” 褚英怀着满腹疑惑,回身坐下。余灏伸手拿掉骰盅,只见三枚骰子竟罕见地出现了三个三点。 “哈哈,褚英拿钱!”余灏十分兴奋地边说,边将褚英面前的铜钱划拉走了一堆。 赌档后堂之中,孙镇正眯着眼,一脸审视地看着陆见,道:“陆医监,你所说得这桩富贵,恐怕不是富贵,是你又遇到麻烦了吧?” “陆某确实有事不假,但孙郎君也可以带着弟兄们,借机发一笔小财,不仅如此,这事现在是州府督办的大案,江使君金口玉言,许诺解决此事之后论功行赏,对于郎君来说,又何乐而不为?” 陆见虽然说得眉飞色舞,但孙镇却眉头紧蹙看着陆见。毕竟在他心中,清楚这世间,绝无天上掉钱的好事。陆见越是将此事说得天花乱坠,越是令孙镇警觉。毕竟自己与陆见先前的互相许诺,都已办妥。这些日子又帮了不少忙,便算是情分了。 自己明里是个开赌档的,暗里是为公主府搜集情报的。但绝对不是做慈善的。对于陆见这些形形色色的麻烦,捎带手帮他解决一下,已经是情分了。毕竟他们这些人,无论明里暗里,也总有事要做,不可能一直围着陆见转悠。 “那不知,医监所说得这么一桩富贵,究竟能给我等带来样的好处?”孙镇索性一屁股坐在一旁的胡凳上,向陆见发问道。他内心却在盘算着,要怎么样才能不伤面子的拒绝陆见。 “陆某敢说,此事之后,孙郎君与各位兄弟所得好处,定然不下十万钱!”陆见言之凿凿,一脸笃定。 陆见的说辞听在孙镇耳中,令其错愕不已。却也来了兴趣。十万钱说起来虽然算不上特别多,但也足够买到五亩良田,对于孙镇等人来讲,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看到孙镇有了不小的兴趣,陆见便笑了笑,继续道:“江使君那里,虽未明说给予何种奖励,但既然许以重赏,数万钱应当不在话下!” 孙镇听到陆见此言,面上更增添了几分神采。他思虑片刻,问道:“既是这样一桩富贵,便请陆医监讲明此事来龙去脉。我等也好有个应对之策。” 陆见听孙镇询问事由,心下大喜,知晓此事已是成了一多半。便连忙出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孙镇讲述了一通,只是略过虞雁回为何出逃一节。但又添油加醋地告诉孙镇,那绑匪在交谈之中,被他套话,承认被他们隐匿的财富不下十万钱。 “既然如此,如何对付这些歹人,医监可是有了主意?”孙镇听到陆见所言,初步认定这些劫匪规模有限,所用武器也难称精良,让自己这些久历战阵的老卒出手,应当是毫无悬念。 只不过孙镇也从陆见的描述中认识到,剿灭这些歹人并非难事,但找到他们,却绝不容易。正因此,他便想问问陆见对于此事有没有计划。他再结合陆见的计划以及褚英几人的特点,构想一个能完美解决此事的计划。 “陆某认为,这些歹人多半便在附近山中藏身,对附近道路十分精熟,设伏之地也选得异常巧妙。定然是在附近设有前哨,观望选定目标,再动手劫财,劫人。” 陆见顿了顿,又道:“但现下他们贪图赎金,我等便假托交付赎金,驱车前往。他们若遣出接头之人,便将之擒获,逼问出老巢所在,而后直捣贼巢!” “医监的想法虽是不错,但恐怕这些歹人,也会在附近留人观察。孙某以为,我等也应事先遣人,于附近待命。倘若发现贼人埋伏,便先行将之拔除。” 陆见闻言点头:“孙郎君所言在理。” “不过如此一来,倒有个问题。”孙镇思索道。 “什么问题?”陆见追问。 “我等不过四五个人,倘若如此,人手便有些捉襟见肘。” “孙郎君无需担忧,我可告知沈捕头,请他带些捕快,配合孙郎君。” “捕快?”孙镇闻言皱眉:“既然有捕快,那我等所获财物……” “无需担心,沈捕头为数件悬案缠身,此时正是焦头烂额之际。最大心愿,便是破获此案,抓获歹人。对于财物,怕是并不会在意。到时我设法在外多拖一会,孙郎君领人收敛财物时,手快些便罢了。” 孙镇一脸狐疑地盯着陆见看了看,却只从陆见脸上看到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但在这副表情之下,孙镇却总觉得隐藏着些许狡猾与算计。 不过他又细细想了片刻,此事之中,陆见只图救出姜小芸,官府的捕快做事,委实不太能够令人放心。在这样的情况下,来找他们,也的确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好,孙某便应下此事,望我等与陆医监马到功成!” “借孙郎君吉言。事成之后,陆某请大伙喝酒!”言罢,陆见告辞离开。孙镇外出瞧了瞧,赌档中并无顾客,便关了门,将众人叫入屋内谋划。 陆见离了赌档,马不停蹄地又奔向暖香阁中,侯桂看到陆见到来,认为是掌柜的贵客,便连忙将之引入掌柜屋内。牵牛看到陆见,也十分惊喜,但尚未见礼,便看到陆见跪地拱手:“陆见遇一难事,现下,唯有恳求掌柜出手相助……” 第127章 筹措赎金 牵牛看到陆见跪地恳求,连忙上前将陆见扶起:“陆医监治好奴家的脸,已是恩同再造,有何事相请,直言即可。这般相求,便是折煞奴家了……” 陆见任由牵牛将自己扶起,只是在牵牛用探询目光望向自己时,一脸纠结神情,欲言又止。 “医监不必为难,对牵牛直言便是。”牵牛看出了陆见神情中的纠结与犹豫,带着微笑对陆见言道。 “陆某心知,向娘子开口委实不该,但如今事态紧急,陆见已是别无他法……” 牵牛观陆见神色,已经觉出令陆见为难之事,定然非比寻常,但她一直感念于陆见医治之恩,加之陆见分文不取,一直想要找机会报答,却始终未曾如愿。此时陆见向自己开口,于她来说,却正是报答陆见的机会。 “陆某有一密友家人遭歹人绑走,那些歹人勒索五万钱赎金,友人委实拿不出来。现下我等已经报官,但官府捕快也须些时日方能寻得歹人踪迹……”陆见一边斟酌着词句,一边向牵牛讲述着事情经过。 “陆某决心先备下赎金,将歹人稳住。后面再想办法救人……”陆见说着,神色已有些窘迫。五万钱并非一个小数目,无论如何,他也觉得向牵牛提起此事,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如若牵牛拒绝,他也能够理解。 “竟有这等事……”牵牛开口,温言道:“既是医监所请,奴家便责无旁贷。只是五万钱数额不小,拿起来也颇为沉重,不若奴家将之折成绢帛,交予医监如何?” 陆见开口之前,曾想了很多种结果,但却不料牵牛一口便答应下来,一时也觉得感动不已,连忙道:“多谢娘子,陆某便听凭娘子安排。但这些财货只是暂时借用,待事毕,陆某必定将这些财货完璧归赵……” “救人要紧,财货终归身外之物,即使没了也可以再赚,医监不必挂怀。只要能将人救出,损失这些财货也值得。” “娘子高义,陆某打心眼里佩服……”此时的陆见,对牵牛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由得想起先前,孙镇请求他出手医治牵牛之时,他还因抱有成见而出言拒绝。此时,心中才升起浓重的悔意,也由衷庆幸是阿魏当时出言阻止,终究没有铸成大错。 “奴家这就吩咐侯桂去准备,财货惹眼,稍后奴家再安排一辆马车,将这些东西送到医监府上。” “陆某谢过娘子,也替那位密友谢谢娘子……”深感牵牛考虑周到,往日巧舌如簧的陆见,现下却有些语塞。牵牛淡淡一笑道:“奴家时常想要答谢医监救治之恩,却从未如愿,今日能帮上医监一点小忙,奴家已是十分高兴了。” 言罢,牵牛起身道:“医监且稍待片刻,奴家这就吩咐侯桂去准备。”随后,牵牛便开门行出,只留陆见一人在屋内待着。 此时陆见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方才说话间,他留意到牵牛面部如今已是基本恢复如常,也由衷感到高兴。像牵牛这种程度的烧伤,又迁延了数年都不曾痊愈。其实陆见在医治之时,也并无多少把握。如今看到她伤势康复良好,面容也趋于恢复,也为她感到高兴。 陆见的目光在室内逡巡着,这间屋子作为牵牛的闺房,却并不如暖香阁中别的房间一般装饰华丽,反倒显得异常朴素。房中的陈设、器物皆用青色、白色等素色。屏风上也画着素雅的山水画,令人观之不由得心旷神怡。 往日中,陆见虽然多次来到此处,但却从未如同今日一般,有机会坐下来细细欣赏屋内的陈设。今日来时虽然也是事出紧急,但现在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这间别具一格的屋子,陆见觉得自己的心神,都因此平静了不少。 陆见的目光掠过屋内的梳妆台时,却在台上铜镜的下方,看到一只立着的卞城王假面。先前牵牛面容可怖之时,便是时刻戴着这只假面掩盖。陆见盯着那只假面,不由得站起身行至近前,想要看个究竟。 这只假面上画着的卞城王,龇牙咧嘴,口中尽是猩红之色,看上去分外可怖。但不知为何,当陆见目光上移,望向假面上卞城王双眼时,却仿佛从眼中,看到几许悲悯之意。 正当陆见望着假面出神的时候,房间的门忽然被拉开,牵牛走了进来。陆见也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回望牵牛。牵牛看到陆见站在梳妆台前,也不由得愣了愣神。 “娘子之前所戴的这只假面,是地府的哪尊神?”陆见虽然看着卞城王只觉眼熟,知其大抵是地府的神只,但任他搜肠刮肚,也并未看出这是哪尊神。 “是地府的六殿阎罗,卞城王。”牵牛神色有些哀怨,却仍不失耐心地向陆见解释道:“卞城王主司幅员八千里的大叫唤大地狱。周遭设十六小狱,专惩行恶背德之徒。还有枉死城,也归卞城王所管……” 陆见听着牵牛的解释,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看那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的假面,扭头走回几案之前。也不欲再深究那假面有何意义。 “奴家已吩咐侯桂将绢帛装到马车上,这便带医监下楼,令侯桂将医监送回府上,如何?” 陆见听牵牛这么快便将财物备好装车,一时间也感慨万千,连忙正了正衣冠,神情专注地向着牵牛深深一揖:“娘子救命之恩,亦是救陆某于水火。日后娘子但有难处,尽管开口,陆某定当鼎力相助,绝不食言。” “医监不必客气,他日奴家若有难处,或许还需医监费心出手。” 牵牛带着陆见,一路穿过走廊,将陆见带到暖香阁后门院中。一辆车身上挂着花,显得分外华丽的马车正静静等待在那里,驾车之人,正是小厮侯桂。牵牛上前亲手从马车上拿下登车梯,摆在车门处,又伸手扶着陆见小心翼翼地登上马车,方才将登车梯撤下。 赶车的侯桂得到牵牛的示意之后,便立即催动马车,向外行驶而去。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马车便在自家门前停下。陆见拉帘下车,口中呼喊阿魏来帮忙搬东西。不料阿魏方才奔出,家门处便传来一声娇叱! “好你个陆见,竟然还有心思去那种地方!” 第128章 营救之策 陆见听到这声娇叱,连忙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正看到虞雁回倚着自家家门,虽是面色苍白,却仍对他怒目而视! 陆见心下咯噔一声,不由得暗暗叫苦一番,虽说他此去暖香阁,并非寻花问柳,但想到如此一来,又少不了费尽口舌解释一番,便觉头大如斗。阿魏虽然响应陆见的召唤来到近前,但他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陆见,神色也是颇为复杂。 “阿魏,快帮阿兄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放到家里……”陆见此时也顾不得同阿魏解释,吩咐了一声,便快步向着屋内行去。 陆见快步行至门口,却见虞雁回站都站不稳,只能用并未受伤的手扶住门框,双目如刀一般刺向自己。 “虞医士,此事并非如你所想那样,不如稍坐片刻,听陆某细细道来。”陆见只得迎着虞雁回那能杀人的目光,温言细语地试图解释。 “还听什么?我还将救出小芸的希望寄托于你,现下看来,真是奴家瞎了狗眼!”虞雁回说着,眼眶已经泛红,泪水眼看便要滑落。 陆见闻言,心下一横,猛地抓住虞雁回的手臂:“虞医士!如今万事俱备,若要救出姜小芸,便听陆某一言!” 虞雁回抬起头,看着陆见热切的眼神,心下稍稍松动了些许,便任由陆见扶着她,来到桌旁坐下。 “虞医士,你与小芸被劫,驿夫被杀一事,陆某已会同郭驿丞,将此事报官。”陆见注视着虞雁回,道:“江使君闻言震怒,令沈捕头督办此案,陆某也已想尽办法,所有事都已一一办妥,便同虞医士略讲一二,请务必放心。” 虞雁回闻言,仍有些不敢相信。自陆见将自己救回城中,这短短不过半日光景,陆见便敢说将诸事办妥,却令虞雁回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敢问医监,想要如何救出小芸?”虞雁回将信将疑,终究提出了自己内心的疑惑。 “方才我已去到暖香阁中,向掌柜借到约同于五万钱的绢帛等财货,以充作赎金……”陆见道。 “赎金?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那些歹人收了赎金,却仍不愿放人,又当如何?借了这么多财货,奴家也不知何时才能还得清?还有,医监又是何时认得暖香阁的掌柜这等人了?” 虞雁回心中焦急,连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连连对着陆见发问,颇令陆见有些应接不暇,甚至都不知该先回答哪个问题才好了。 “这些财货是陆某借的,自然不必虞医士去还,何况,陆某是打算用完便还给掌柜。这位掌柜,也全是由于一位友人,托陆某为其医治烧伤,才得以认识。”陆见想了想,便一口气回答了虞雁回方才所提的问题。 “医监既然不打算付给赎金,又如何救得小芸?”虞雁回听陆见讲了半天,心中的不安却是愈发炽盛。自从去了光州,与囚犯老四对话过后,她对陆见所说的话,便始终不曾全盘相信。如今听到陆见的这一通部署,更是心生疑窦。 “此事既已报官,陆某又找得友人充为外援,自是十拿九稳,现下所虑,仅仅只是无法找到这些贼人的老巢而已。”陆见颇为耐心地向虞雁回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之所以前去向掌柜借得财货,是因陆某想由此取信于歹人。歹人见到财货,必不疑有他。陆某再以见到小芸方能给付赎金为由,前去查探贼人的老巢,再请托外援跟随陆某,待到了贼人老巢之后,便一同攻入,便可救出小芸。” 陆见顿了顿,见虞雁回眼中隐隐有了光芒,显然认定此事可行。 “到时将人救出来,借得的这些财货,也大可完璧归赵。”陆见看虞雁回听得入神,也不免有些得意。 “医监请的那些外援,也不会白请吧?”虞雁回想了想,又问道:“官府的人尚且好说,医监的那些友人,恐怕也不会甘于白白帮忙吧?” “我已与他们说定,待抄了贼巢之后,所得财货,皆给予他们便是。” 陆见此言却令虞雁回也讶异非常:“倘若贼人那里,没有多少财货,医监又当如何与人交代!” 陆见听得虞雁回此言,不由得心中为之一暖。自己说了半天,虞雁回终于出言为自己考虑了一次。不过此事对他来说,也并不值得担忧。 “这些贼人手段熟练,又颇为通晓路径。且开口就勒索五万钱,定然也不是什么新手。”陆见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以我愚见,他们这些时日肯定干了不止一次劫道持质的事,多的不敢说,十万钱左右的财货,应当还是有的。” 虞雁回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请陆医监费心此事了。” “我先前已经说过,虞医士的事,就是陆某的事。”陆见看着虞雁回,温言道:“何况陆某也不忍心令小芸横遭不测。你与小芸之间情谊,我也皆是看在眼里。” 虞雁回闻言,面上一红,不由得有些惭愧:“想来终究是我有些事误解了陆医监。不过一日不寻得许铮,奴家便始终心难自安。” “虞医士的心事,陆某自然也知晓,不过将来许铮出现的时候,真相总归要大白于天下。”陆见言之凿凿,对虞雁回道:“望虞医士听陆某一句,且自安心,等待真相大白之日即可。” “待得医监救出小芸,奴家日后但凭医监吩咐,也将永铭医监的恩德。” 虞雁回略一思忖,倒也没将话说太死。她想起自己当初,便是因为陆见对牢中囚犯平等相待,故而对他青眼相加。但终究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经历了那些事,如今的陆见在她眼中,终究是有那么一些隔膜。 “好,陆某向虞医士承诺,必将竭尽全力救出姜小芸,这段时间,也请虞医士心无旁骛,安心养伤,事成之后,陆某定然会向虞医士报喜!” 两人攀谈完毕,终于解开心结的虞雁回一脸轻松,在陆见的搀扶下离开陆见家中。陆见与阿魏一同将虞雁回扶上车,准备将她送回医署养伤。 不料,两人刚刚赶着车出门,却见张大成又一脸惶急地跑来,一看到陆见,便拦在车前道:“陆医监,事有不妙,请快跟小人去牢中!” 第129章 狱中诉状 陆见嘱咐阿魏将虞雁回送回医署,便跟着张大成马不停蹄地赶往大牢。一路上,陆见反复询问张大成,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他这样着急地前来寻找自己,但张大成却只道是事关重大,自己不敢定夺,只能请陆见亲自出面。 陆见听得张大成也不敢直言,支支吾吾,便猜想到应是冯既白再度去了大牢,而杨胜,也很可能遵照同自己之间的约定,应了冯既白的要求,写下了状告自己的材料。 既然张大成不肯说,陆见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兀自跟着张大成,一同向大牢赶去。进了大牢之后,张大成便将陆见带往值房,随即叫来一名狱卒,令其看好值房的门,不要放任何人进入。 随后,张大成关上值房的门,带着陆见来到桌边,伸手便拿过一张草纸,重重地拍在陆见面前。 陆见细细看着面前这张草纸,纸上,正是杨胜所书,言及陆见如何教唆指使他绑架郑源一事的诉状。诉状中说得极为详细,连某月某日都记述得极为清楚。陆见细细看着,看到末尾,竟露出几分赞赏的神情来。 “今日小人命狱卒们清查牢房,不料竟从杨胜的牢房之中,搜出了这等东西……”张大成低头有些心惊胆战地说着,不时抬眼看一下陆见,那神情,仿佛是担心陆见真就此事发难,对他责备一番。 但张大成却不料,陆见看完那诉状,神情中非但没有自己预想的愤怒,反倒面带笑意,就像是看着一张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状纸一般。 “陆医监,这……”张大成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出言询问。他也拿不准陆见是不是因为看了这张状纸,气到极致,以至于怒极反笑。联想到他刚刚当上狱丞之时,便时有见到冯既白亦是如此。而最终冯既白的怒火,也往往是发泄到了他的身上。 因而当他看到陆见这种表情,立时有了些许不寒而栗之感。 “所幸小人发现及时……但此情未经医监所知,也不敢擅作处置。不若,我稍后便将这东西烧掉……”张大成心下不安,连忙出言向陆见强调自己发现及时的功劳,并提出了解决方法。 “烧?烧什么?把它烧了,杨胜难道就不会再写了?”陆见似笑非笑,向着张大成反问道。 “那……”张大成听到陆见的话,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小人不知将要如何处置,还望医监明示。小人……小人立即照办便是……” 陆见看到张大成这番模样,也不由得苦笑起来。自从自己前番迫使冯既白当众宣布,要将医监职权移交给陆见之后,张大成对自己的态度就有了很大的转变。但是这一口一个小人,听得陆见却委实有些别扭。 虽然从职位上来说,医监从八品下,狱丞从九品下。确实是张大成低了自己两级。但因为张大成年长,自己年少的缘故,陆见也从不在张大成面前以上官自居,而是平辈论交。但久浸官场的张大成,显然与自己看法并不相同。 许是被冯既白欺压太久,且狱中之事,他这个狱丞说了也多半不算,张大成早早地便养成了媚上的习惯。毕竟自己这个从九品下的狱丞,说起来算是个小吏,但真遇上事了,任谁都能捶上三两下的小角色,不去讨好上官,又能怎么样呢。 虽然自己一直极为厌烦张大成这样,但天生不善于强迫别人改变的陆见,也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张大成了。 “无需处置。”陆见淡淡道:“便依照程序,该向上递,便向上递即可。” “什么?”张大成闻言几乎跳起来,惊呼了一声,看到陆见回望他,才明了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此事是否不妥,请医监慎重。” 张大成白天去找陆见,看到他一脸淡然神情,以为他早有十足把握,不想却在杨胜那里,挖出来这么大一个炸雷。这东西处理不好,恐怕是要引火烧身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即使面对随时能劈死自己的炸雷,陆见的表现竟也如此淡定。 “无需慎重,张狱丞便依我所言便是。日后无论死活,陆某都绝不会怪到狱丞头上。”陆见神色依旧淡定,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张大成平生一股想要打他的冲动。 好你个陆见,还有脸怪我?我可是三番两次提醒你要注意了,你就这么对待,你不死谁死!张大成在心中对着陆见腹诽了一番,随即心思又活泛起来,已经开始思量着自己是否要转投冯既白那里了。 他可以忍受跟着上官喝西北风,但是再操蛋的下属,也忍受不了跟着上官去寻死啊。 “陆某谢过张狱丞如此上心,还三番五次地提醒陆某。也请医监放心,陆某早有准备,拭目以待便好。”陆见言罢,对着张大成深揖到地,而后才起身,告辞离去。 张大成坐在值房内,看着陆见开门离去,脑子仍未能缓过神来。直到一名狱卒走进值房,连唤他数声,张大成才恍然惊醒一般,茫然地看着狱卒。 “张狱丞,这个东西……要拿去烧了吗?”狱卒见张大成回神,连忙问道。 “不,这东西放在公文里,明日一早便报到州府。”张大成语气笃定地吩咐。狱卒正疑惑间,张大成已然起身,行出值房。 狱卒虽然对张大成的吩咐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遵他所令,将那诉状放到公文之中,打算待明日一早,便一同送往州府。 而离开大牢,走在路上的陆见,却也想到一桩要事。今日光顾着忙虞雁回那边,却把这件事给忘了。 倘若不是方才张大成拿着状纸,提醒杨胜状告自己指使他绑架郑源,陆见都已经忘了郑源还关在赌档的暗室之中。而自己盘算着让郑源翻供一事,也应当付诸实施。 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陆见心中非常清楚,若要策反郑源这样的人,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是相比冯既白来说,给他更大的好处,大到足够让他背弃冯既白! 第130章 诱反之计 陆见早在先前,令杨胜听从冯既白所求之时,便认真地考虑过如何策反郑源的问题。经历了反复思索之后,他认识到了一个问题,能够打动郑源的条件,自己给不出来。如此一来,便只能借助外力来达成此事了。 而最为可靠,容易达成的外力,便只能通过公主来实现了。对于郑源这样的人来说,给钱,凭着陆见有能力给出的价码,他不会动心。郑源这样的人,更为看重的,是地位。 陆见心中清楚,冯既白最为倚重的两个心腹,便是郑源与孙正阳。从孙正阳选择了经营济世堂,而郑源一心接任医署便能看出,郑源此人虽然胆小,但他看重地位,更甚于看重财力。 但以现在的情况,郑源所求的这个地位,陆见是给不了的。他不可能将医监的位置让出来。同样的,他能给出的人事变动,郑源也不会看得上。何况陆见要让郑源做的事,对他来说委实风险过高。 倘若郑源背弃了冯既白,以他的了解,冯既白一定不会放过他,而在自己斗倒冯既白之前,安州他是待不下去了。一念及此,陆见便萌生了一个想法。既然安州待不下去,何不将郑源安排到别处去呢。 相比安州来说,长安、洛阳这些大城市,无疑更具有吸引力,且不说仕途上升空间比安州大得多,就是优渥的生活条件,对这些边地的小吏来说,也足以令他们动心。 但若要做出这样的安排,自己只能去找公主,方才有希望能够实现了。不过郑源对一个从八品下的医监都趋之若鹜,想必类似的安排,对公主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陆见思虑着此事,对郑源做出安排后,多半尚不足以迫使他从命。冯既白的手段多种多样,倘若得知郑源反水,必将使出浑身解数。如此一来,唯有先行将郑源家人都安排妥当,才能一方面拿捏郑源,另一面避免冯既白狗急跳墙。 不过现下,自己无疑要先确认公主那边。一旦公主能够确定安排此事,自己才好进行接下来的计划。 陆见在心中思量着这些事,一抬头,却已来到了韦府门外。 看到陆见前来,门房便也没有多为难,便放陆见入内。陆见自顾自向着正堂行去,不料却在半道上,看到了元庆。元庆有些惊讶陆见的到来,赶忙上前询问陆见的来意。 “陆医监,难得今日有暇,不知所为何事?” “陆某想见殿下一面,烦请郎君通报一声。”陆见向元庆深施一礼,答道。 “医监有事,可同元某诉说。”元庆有些愕然他面见公主的要求,出于护主之心,便对陆见言道。 “陆某今日所说之事,只怕郎君无力解决。”陆见心知事情紧急,也不再同元庆兜圈子,便直言形势险恶:“冯既白威逼囚犯杨胜,意欲整倒陆某。陆某若亡,只怕殿下亦无法保全。如今陆某已有对策,但还须殿下出面,帮个小忙……” 元庆听闻陆见所说,也明了当下症结所在,只得点点头,引着陆见继续向正堂行去。到得正堂外,元庆吩咐陆见:“元某先行入内通报,请陆医监稍候片刻。” “那是自然。”陆见闻言,停住脚步等在外面。目送元庆进入正堂,不一会儿又复行出。 “医监请进。”元庆言道。 “多谢郎君。”陆见拱手行礼,随后跟着元庆进入堂内。 陆见行入堂内,见公主正襟危坐在上首,侍女长缨正与小厮端着茶壶,给公主本人,以及下首客座分别沏好茶。 “宫中新到的明前龙井,阿兄让驿站送了些过来,陆医监既然来了,也一并来尝尝吧。”李云姒说着,端起茶碗轻呷一口,随即抬头,看陆见仍站在一旁,便举手指了指客座,示意陆见坐下。 陆见只觉此时并非是对坐饮茶的时候,拱拱手正待说话,却只闻公主闷声道:“陆医监,事情再急,也不至于连吃碗茶的功夫都没有吧?” 虽然李云姒说话的语气平淡,但却令陆见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威压,思虑片刻后,陆见只得拱拱手:“谨遵殿下钧命。”言罢行至客座旁落座,心中犹在暗自思虑着,天家之人,果然颇具威仪。即使李云姒一介弱女子,所说的话也有千钧之力。 陆见只得强压住内心的不安与躁动,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却丝毫觉不出茶中清冽甘甜的回味,反倒入口尽是苦涩。 “医监觉得此茶如何?”李云姒笑着问道:“这明前龙井,是三也三齐茶庄的,作为贡茶,也不过就这几年的光景。” 陆见放下茶碗,苦笑道:“好则好矣,只是陆某见识浅薄,恐怕品不来此茶,入口之处,尽皆苦涩。” “此话怎讲?”李云姒淡笑道:“为何本宫入口清冽甘甜,医监却尽皆苦涩?”随即,李云姒想了想,笑道:“本宫以为,是医监心神不宁,故而只尝得此茶之中苦涩之味,可是如此?” 陆见听闻此言,只得起立施礼:“殿下所言极是,却是陆某心境杂乱,有些暴殄天物了……” 李云姒观陆见神态,却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无妨,本宫所言,也不过是戏言罢了,医监也无需认真。”言罢,她又自座上前倾身体,端详着陆见的双眼:“医监此来,定有紧要事吧?如今茶也饮了,便说正事如何。” “冯既白绑走杨胜之女烟儿,屡番入牢,以烟儿相逼,迫使杨胜反水,攀咬在下捉走郑源之事。在下已有应对之策,还望殿下能施以援手,了结此事。” “哦?医监有何对策,又要本宫怎么帮你?”李云姒问着,右手又拿过一旁茶碗,凑在嘴边呷了一口。 “在下已有把握策动郑源翻供,惟愿殿下能够出面,为郑源在长安寻个差事。”陆见看着李云姒,缓缓道。 “什么?”李云姒闻言,右手已将茶碗重重顿在一旁桌上:“医监信誓旦旦,便是如此神机妙算的么?”李云姒眉目含嗔,语气也森然起来…… 第131章 王宅博士 李云姒听到陆见的请求,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与情绪,倒是有些出乎陆见的意料。他本来以为,即便是李云姒不同意这个提议,也不至于迁怒自己。但看着李云姒隐有怒色的表情,以及森然的语气,令陆见一时竟有些茫然。 “陆医监,本宫与你虽有交集,但并非什么事都能帮你解决。”李云姒在座位上微微将身体前倾,看向陆见:“此事对本宫来说,倒也并非难事,只是为何本宫要帮你,请陆医监给我一个理由。” 陆见略一思忖,便明了李云姒心中这股无名之火的由来。说起来无论如何,郑源终究是冯既白一伙的人。大抵先前,冯既白也必定与公主之间有些龃龉。李云姒念及旧恨,不愿答应陆见此事,便也是人之常情了。 只不过当下情势却并不允许自己再慢慢想别的对策。此事一定要成,一旦促成此事,在与冯既白的这一波交锋之后,他便能将均势,再度转化为优势! 陆见略微思忖一番,随即看向李云姒,正告道:“殿下,此事若能促成,郑源一旦反水,冯既白便永无翻身之日。但若是冯既白凭借此事策反杨胜,陆某必然不保,唇亡齿寒,接下来殿下处境,危矣……” 李云姒闻言,思忖一番,正要责备陆见耸人听闻,言过其实,转念一想,又将到嘴的话憋了回去。圣人心中对她存疑,几次三番想要将她召回,对于陆见也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细思之下,倘若陆见能够坐稳安州医署的位置,无疑能为自己提供许多便利。前番自己依照陆见的主意,成功骗过了前来探视的太医令冯德清,已让李云姒对于陆见的能力深信不疑。 若是陆见在同冯既白的争斗中势微,或者彻底败亡,今后圣人倘若再派遣医官前来“探视”,自己就要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冯既白与自己有些旧怨,又是冯德清族中人,自然是立场鲜明的敌对方,绝无可能成为自己的凭借。 崔氏正房崔柏修母子,又与崔贵妃关系匪浅,自然也是向着圣人一边。而秦六娘看起来掌控着病坊,以及崔德福名下诸多产业,但她独自面对冯既白与崔柏修,已是十分吃力,恐怕也难以成为强援。 诚如陆见所言,李云姒看似天潢贵胄,其实在安州这个局势中,她也不过是孤家寡人罢了。 不过对于如何安置郑源,李云姒也觉得有些头痛。郑源曾是冯既白手下鹰犬,李云姒以为,并不能安排要职给他。毕竟郑源知悉安州内情,若是到了长安之后,再为冯德清等人所用,对自己便殊为不利。 “既如此,以医监所见,又要如何安排郑源?”李云姒举棋不定,便将问题抛回给了陆见。 “陆某认为,给郑源安排一个不甚要紧,待遇尚可的职位,品级也无需过高,八品下,九品上左右即可。”陆见答道。 李云姒听了陆见的话,便陷入沉思,思索着怎样的职位比较符合陆见所提的这些要求,思虑片刻之后,抬头问陆见:“若将其送往十六王宅,任医学博士,如何?” 李云姒所提的十六王宅,最初设置于天宝年间。乃是先太上皇在位之时,为了防止诸子积极参与政事,觊觎储位,上演兄弟阋墙的惨剧而设。诸王包括太子,都受命在其中居住。自打十王宅设立以来,诸王不问政事,日日宴饮娱乐,令天宝年间的政治环境,少了许多变数。 及至后来,到了先帝即位之后,十王宅变为了十六王宅,设立的目的却始终未变。朝野之中的群臣,也明白十六王宅存在的意义。此地便是容纳诸王的一个闲散去处,将郑源安排来此,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陆见只对十六王宅有所耳闻,却从未深究。举凡殿下觉得妥当,陆某自然没有意见。” 李云姒看到陆见首肯,眉头也舒展了一些:“既然这样,我便如此安排。余下事成与否,便要看医监的了。” “请殿下放心,此事事关殿下处境,加之陆某身家性命,陆某必将妥善对待。事成之后,便与殿下回信相告。” 见此事已经定下,陆见心中宛如一块大石落了地,连忙起身同李云姒告辞。李云姒微笑点头,并嘱元庆送送陆见。 元庆带着陆见向外行去,陆见亦步亦趋地跟在元庆身后。 “陆医监,元某到底还是小看了你。”元庆听得方才陆见与公主之间的对话,不由得感慨道。 “郎君何出此言?陆某到底是胸无大志,俗人一个罢了。当不得郎君如此赞誉。” “早先,我以为医监只是针对崔柏远,意图为宋盈儿复仇,但现在,方才发现,医监所图,恐怕远超我所料。” “郎君所想不错,陆某本意确实是为盈儿复仇,但现在陆某才发觉,要了盈儿性命的,不仅仅是某个人,或某几个人。” “那宋盈儿的仇人,又是谁?”元庆听着陆见所言,却有些懵。 “害死盈儿的,是多数人眼中的某种观念。他们认为有权有势者,便生来比旁人高贵!而正是这样的观念,害死了盈儿!” 元庆听着陆见的话,却有些似懂非懂:“这些,不就是现实吗?” “是现实,所以更该被扭转!”陆见神情激动:“陆某所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将来能有一天,彻底清除天下这等不平之事。不论身份贵贱,人人的性命,都一样重要!” 元庆看着陆见激动的神色,也觉得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但以他的身份与角色,却很难对陆见说出赞许鼓励的话语。 元庆知晓自己祖上曾经也辉煌过,倘若他姓氏所属的那个王朝能够延续至今,他的身份地位,估计不会低于李云姒。只是百年繁华,终究一场迷梦,只引得后人为之唏嘘不已。 “元某还有一问。倘若将来,医监与殿下的观念,或是利益产生了冲突,不知医监又将何去何从?”元庆问着话,目光已现出几分不善望向陆见! 第132章 今非昔比 陆见观元庆的神色,已知其意。从他的立场上来说,作为长公主的近侍,他必然不惜一切地维护长公主。倘若有朝一日,陆见同公主分道扬镳,元庆也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将陆见视作仇敌。 而陆见方才所言,却无疑将富贵之人,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虽然在某种意义上引起了元庆内心的共鸣,但也令他不由自主地对陆见产生了警觉之心。 虽然长公主作为天家贵胄,从降生之日起,便注定享有这一份属于她的荣华富贵。但元庆认为,以陆见的立场,并不会将富贵之人予以区别。 “陆见不会与殿下为敌,永远不会。”陆见神情笃定地言道。此言一出,元庆却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陆见看了看元庆有些讶异的神色,继续言道:“以陆某所观,殿下安分守礼,从不逾矩。安州各家富贵豪强,皆有圈占民田,欺男霸女一干不法之事。但这些事,在殿下这里却从未听说。” 陆见顿了顿,又道:“陆某所不齿的,不过是那些豪强恶霸,凭借自家权势,欺凌弱小,攫取实利的丑恶之事,而对于殿下,陆某心中始终充满尊重与敬仰。在此事上,郎君不必多虑……” 元庆端详着陆见的神情,只见其面不改色,一脸真诚,便也默认其所言为真。面上不由得现出几分真诚的笑容:“原来如此,元某这些日子倒还有些奇怪,为何医监身上,总有处理不完的麻烦。” 陆见听元庆所言,神色不由得有几分尴尬。以孙镇与元庆的关系,他早知自己交托给孙镇的那些事,决计瞒不过元庆,但此时听得元庆提起,仍是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陆某擅动孙郎君他们,还请郎君勿怪……”陆见面色发红,神色也带上了几分窘迫,如同一个刚被抓包的顽劣小儿。 “与殿下无关之事,元某绝不横加干涉。”元庆言之凿凿道:“医监若要驱使孙镇他们,我也绝不过问。但医监便只能自行维系你们之间的关系,若是孙镇等人不应医监所请,医监也莫要来寻元某……” 陆见本以为元庆对他驱使孙镇等人有所不满,但得到的结果,却与自己认为的全然不同,便也松了口气,淡淡道:“郎君放心,但凡陆某能够解决之事,也绝不叨扰。”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韦府大门前,元庆挥挥手,吩咐门房将门打开,放陆见离去。陆见回身与元庆行礼告别,方才离开。 韦府门外的街道上,小贩们依然吆喝着,热闹非凡。街巷中还有一群泼皮无赖,见到韦府大门打开,行出的却是陆见,一时间扭头就溜,短短几息工夫便作鸟兽散。 陆见看着那些泼皮无赖的背影,认出他们正是当初,自己初进韦府之时,在门外殴打阿魏的那些人。当时,他们不仅当街殴打阿魏,还敢对自己出言不逊,但如今,自己只是一露面,便能将他们吓得四散而逃。 今时虽已不同往日,但被各种麻烦事缠身的陆见,却也觉得,如今这副担子,并不如当初自己以为那样好挑。只是如今进退两难,唯有一条道走到黑,或许才是一条真正的出路。 安置郑源的提议已经得到了公主点头,现在自己要做的,便是赶去赌档,亲自游说郑源。只要郑源点头,陆见便可在救出姜小芸之后,立即同冯既白针锋相对! 待陆见迈入赌档之内,正要同柜台后的孙镇打招呼时,孙镇却警觉地抬头,看到陆见后,神色却更加警觉:“这时段了,陆医监莫不是又遇到什么难事?” 自从陆见遇事之后屡屡想到请托自己帮忙之后,孙镇对于陆见便有了些许不耐烦。但又往往因为公主、元庆与牵牛等干系,孙镇也不好同陆见闹僵。不过孙镇心中清楚,追根究底,还是因为陆见屡屡委托,却又给不出什么价钱。 “孙郎君,暗室里那人……”陆见话音未落,孙镇也赶忙一拍大腿,道:“呀,坏事,忘了忘了……” 自前去孙正阳的庄子上营救烟儿以来,他们已经几近一整日没有管过暗室中关着的郑源了。孙镇此时想起来,不由得有些后悔不迭,不知暗室已经被郑源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孙镇连忙拿过钥匙,前往暗室门外,将门打开。他拿了一张黑面巾蒙在脸上,正要下去,却被陆见伸手挡住。 “孙郎君,我此去与他谈些条件,务求将其诱反。你们便不必再去吓他了。” 孙镇听闻陆见所言,倒也乐得清闲,连连点头:“既然如此,医监便小心一些,倘若有事,呼喊我等便可。” 陆见从孙镇手中接过燃烧着的烛台,便沿阶梯向暗室下方行去。孙镇看着陆见走下去,方才在后面关上门。 陆见拾级而下,烛台微弱的火光,照出下方暗室正中的黑影。被捆了一天有余的郑源听到阶梯处传来脚步声,也连忙呜呜地嚷着,期盼来人能够注意到自己。 陆见走下阶梯,来到郑源面前。一股浓烈的腥臊味,几乎差点当场将陆见熏个跟头。陆见将烛火凑近郑源,却发现他的裤裆处,几乎已经湿透。几乎一整日没人来放开他吃喝拉撒,郑源便只能坐在那里苦忍,实在憋不住了,便只能尿了自己一裤裆…… 此时听到有脚步声走进,郑源一边挣扎一边呜呜地叫着。陆见一把扯掉他蒙面的黑布,以及嘴里塞着的团布。 借着烛火的微光,郑源一眼便认出了陆见:“陆医监,你终于肯来了……”说着说着,郑源想到自己被捆在这一整天,又饥又渴且不说,这憋尿的滋味委实难受,但就这憋了大半天,终究还是没有憋住…… “郑郎,你这是何苦……”陆见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看着郑源,神情中既有同情,也有鄙夷。 “陆医监,救出烟儿了吗?我可以出去了吧……”郑源强忍心中的不适,立即出言向陆见询问着。 “我等没有救出烟儿……”陆见面无表情地说着,目光落在郑源身上,如同审视。 “怎么会……”郑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随即他反应过来,一脸惊惧地看向陆见:“陆医监饶命……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郑源声泪俱下的哀求,却并未让陆见的神情有所松动,郑源看着陆见的眼神,心下已大感不妙。 “我此来,只是问郑郎一件事……”陆见悠悠道:“若是郑郎肯合作,陆某随后便将你放出……” 第133章 策反郑源 “何事?医监尽管吩咐,小人一定照办……一定照办……”郑源听闻陆见说没有救出烟儿,心下不由一沉,以为自己小命行将不保,反复哀求之下,陆见却也不为所动,正在绝望之时,却听陆见出言,似乎事有转机,连连应声。 “郑郎跟着冯医监,多少年了?”陆见看着郑源,沉声问道。郑源本以为陆见要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却不料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令郑源疑惑之余,心下又开始战栗不已。 “小人……小人跟着冯医监,已有……已有七年……”郑源吃不准陆见问这问题的用意,就连回答也是支支吾吾的。 “七年了,冯医监却还不曾重用郑郎……唉……”陆见闻言,一副替郑源扼腕叹息的模样,却令郑源哭笑不得。 郑源心中想着,冯既白都打算让我接掌医署了,不是半路被你搅黄了吗。但他嘴上却不敢这么讲,只是一脸哀求地看着陆见:“小人名为冯医监的心腹,实则也不能取信于他,留着小人也是无用,杀了小人,也是脏了医监的手……求医监放过小人吧……” 陆见看着郑源,句句低声下气地哀求,又想到自己若真是放过他,难保他日自己落难之时,他会如何落井下石。在某一瞬间,陆见心中竟生出将郑源杀掉的恶念,但只是一瞬,便被陆见强行压了下去。 “倘若教你背弃冯医监,再许你个好去处,你愿不愿意?”陆见面上带笑,问郑源道。 郑源本以为陆见不肯宽宥自己,心中正是高度紧张,不料陆见却这样发问,一时令郑源有些懵。 “好去处?什么好去处?”郑源吞了口口水,润了润已经干得冒烟的喉咙,鼓起勇气向陆见问话求证。 “长安你愿不愿去?到十六王宅中做个医学博士,照料诸王诊病服药,你觉得如何?” “什么?”郑源听到陆见所言,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长安?十六王宅?医学博士?”郑源连连发问,目光却紧紧盯着陆见的脸,想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此事。 短短半炷香的光景,他便从一个随时可能丢掉小命的阶下囚,变成即将去往长安这等膏腴之地,在王府中侍从的医学博士。这事任谁听来,恐怕都会质疑其真实性。 “对,你没有听错。”陆见肯定地回答:“我已经问好了路子,只要你帮忙做件事,送你上任的告身文牒,陆某便双手奉上。等到了长安,冯医监自是管不到你,在王宅之中,每月的月钱,诸王的赏赐,只要你好好干,一样都不会少……” 陆见观郑源神情,已经明了自己的这桩提议,实实在在地打动了郑源,令他即使身在囚牢,却也心向往之。 长安这个地方,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之地。更不用说进入十六王宅,每日同这个庞大国家中,最有地位的一群人待在一起。对于郑源这个连安州都没出过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 “陆医监所言,当真?”郑源稍稍考虑片刻,仍是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于是便抬头看向陆见,试图从他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些信息。 “陆某所言,句句属实。倘有诓骗之语,走出此门,天打雷劈!”陆见也被郑源的反复询问与求证搞得有些不耐烦,便赌咒发誓道。 “那……陆医监需要小人做些什么?”郑源混迹江湖也有多年,他也绝不信天上有掉馅饼的美事。既然这等美事摆在了自己面前,那么,一定是要自己付出些什么代价,才能换得。 “此事很简单。只要郑郎想通了,便是一句话的事。”陆见看着郑源,摇曳的烛火照得陆见的脸忽明忽暗。颇有一种雾里看花一般的神秘感。 “但凭医监吩咐,只要小人做得到……小人一定……一定配合。”郑源激动地连连出言,但与方才相较,他的心境已是极为不同。 如果真如陆见所说,得到这一切只是一句话的事,对郑源来说,简直无异于白捡。在安州待了这数年光景,他也早已心生厌倦。日复一日地重复繁重的杂务,还不时要面对你来我往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更不时要面对冯既白的无名怒火。 “你做得到。”陆见淡笑着对郑源道:“冯既白如今挟持烟儿,逼反杨胜,令杨胜写下诉状,状告我指使其找人绑走你。”陆见思量着,尽量用简洁的言语向郑源表述出当下的情势来。 陆见这番话听在郑源耳中,也令他意识到了形势的险恶,但对于陆见想让他做什么,郑源仍是一无所知。 “那么,医监需要小人做什么呢?”郑源心情急迫,忙不迭地出言问道。 “杨胜的状纸明日便会送至州府,我所求,便是在公堂之上,让郑郎矢口否认你曾被绑走一事。既然你都矢口否认,无论杨胜,还是冯既白的指控,便都做不得数了!” 郑源本不知陆见会提出何等苛刻要求,不料竟是如此简单的事,当即便微笑起来,随即看向陆见:“此事不难,小人可全力配合医监,不过……” 郑源欲说还休,又一脸难色地看向陆见。 “还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陆见对郑源道。 “小人唯恐得罪了冯既白,会令他对家人不利……故而还请医监提前将小人的家人送往长安……”郑源边说着,边看向陆见。 陆见听得郑源的这番要求,却是有些不爽,郑源的意思非常明确,便是想让陆见转移其家同时,把盘缠也给他们掏了。 “陆某与驿站的郭驿丞相熟,此事倒也不难,过几日,你便令你家中收拾妥当,备好盘缠,陆某带他们去驿站找郭驿丞安排便可。” 陆见故意装傻充愣,郑源的神色也随之纠结起来。他思索片刻,却支支吾吾地不作答复。 “郑郎不会想让陆某掏盘缠吧?”陆见神色冷峻,言道:“郑郎可知,给你的这一张告身,所值几钱?怕是将郑郎家中资财尽皆变卖,也买不来!” 第134章 计划周详 郑源观陆见神色,见其动了真怒,心中不由一阵战栗。诚如陆见所言,就光是他许诺这个位置的一张告身,其价值也不会是个小数目。即使倾尽郑源的家财,也买不来,绝非是一句虚言。 陆见在斥责了郑源一句之后,便冷冷地望着他,郑源看着陆见神情,顿时也心虚了起来。如今,且不说他自己没有陆见的什么把柄,就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捏在陆见手中,委实没什么资格同陆见去谈条件。 从另一面讲,他的确可以不计代价,作证说陆见指使他人绑架了自己,但是那样一来,他便得不到任何好处,获利的只有冯既白。即使搞垮了陆见,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助益。 同陆见向自己提出这个提议比起来,冯既白平日里给的那些蝇头小利,便根本不值一提。继续忠诚于冯既白,显然也并不符合郑源自身的利益。 在这种情况下,确实听从陆见的安排,对郑源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但郑源一直心有疑虑,毕竟陆见突然提出的这个提议,诱惑太大了。而相对这份恩赏,自己所需做的,委实微不足道。如此不等价的一种交换,令郑源一直心怀忐忑。 陆见观郑源神色,仿佛也看出他心中的那份忐忑与不安,思虑片刻,陆见认为当下还是要以稳住郑源为主,便温言道:“明日一早,我便将你放回家中。归家之后,我与你所说任何话,不要讲给他人,即使至亲亦是不可。” “小人明白,听凭医监所言。”郑源也知此事干系重大,陆见的这种顾虑,并无不妥。 “归家之后,你便一切如常,也无需刻意疏远冯既白等人。我便设法落实你上任的告身文牒一应事务。告身一旦下来,便拿给你看,也好教你安心。” 听闻陆见说起告身文牒,郑源闻言,终归是放心了些许。若是告身文牒摆在面前,他自然便再无疑虑。 “小人谢过医监,便请医监费心此事……”郑源如蒙大赦,心情也随之放松起来。 与郑源之间的诸事已经谈妥,陆见心神也为之一松,这总算是在当下麻烦不断的情况之下,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眼下郑源已经搞定,自己便要好生计划如何营救小芸一事了。陆见行出暗室,正撞见一脸苦闷神色的褚英。不用说,在今日的赌局中,褚英又是输了个一干二净。但看到陆见自暗室中行出,褚英立时换上一副笑脸,甚至还恭敬地弯了弯腰,宛如看到财神一般。 “陆医监来了。”褚英打着招呼,目光在陆见身上游移着。 “有劳小郎君,给他放个尿盆,再拿些吃的。”陆见虽有些不忍心使唤褚英,但毕竟这里不是自家,也不好翻箱倒柜地到处找这些东西。 “好嘞,陆医监,小的这就去。”陆见本以为褚英要拖拉一阵子,却不料他答应得异常爽快,随后便立即依言前去。 不多时,褚英便脸上蒙着黑布,端着尿盆进入暗室。不一会又找了些吃食送了进去。陆见看到褚英将交代的事办妥,也放下心来,走到柜台旁,向孙镇招了招手,示意找地方聊聊。 孙镇跟着陆见来到后院,陆见开门见山地对孙镇言道:“孙郎君,营救一事,现已万事俱备,只待行动了。” “孙某方才已与兄弟们计议已定。”孙镇道:“到时医监赶一马车,孙某便自己藏于车内,令褚英、余灏等人事先前往林中设伏,一旦发现歹人的哨探,便当场擒拿,问出贼巢所在,便当即格杀!” 陆见听着孙镇的计划,只能连连点头称是。在这种行动方面的事上,陆见自己确实是个门外汉。只能仰仗孙镇这样久经战阵的老兵来谋划实施。 “在外诸人,与孙某便通过哨声传递消息,一旦发现贼巢,便即刻前往进剿。若他们未能发现贼人哨探,我等便驾车前往预定之处,等待贼人前来收取赎金,我藏于车内,伺机将之抓住逼问贼巢所在。” “既然如此,陆某便驾车随行,那贼首与陆某见过一面,应当认得陆某。” “医监若不愿涉险,孙某可找人前来驾车。”孙镇听闻陆见的豪言,不由得有些担心。陆见这种生瓜蛋子,只怕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心理上不够坚强而露馅,到时反而坏了大事。 陆见闻得孙镇所言,思虑片刻,却摇了摇头,道:“此番是兄弟们为了陆某的事以身犯险,陆某又岂能坐看他人上前拼命,自己却安坐家中?如此殊为不妥。便让陆某同去,如何?” 孙镇看陆见态度坚决,他自己却有些犹豫,虽说陆见一心与众人同甘共苦,不是件坏事,但孙镇就是没来由地莫名担心陆见。 “孙郎君勿忧,见那匪首之时,陆某毫无畏惧,甚至还将之叱骂了一通。”陆见也看出孙镇的担忧,遂出言讲述先前之事,以图令孙镇改变主意。 “既然如此,陆医监同去也可,但万事须得小心,倘若遇事不决,便须听孙某号令。此番敌暗我明,若要擒得贼人,救出小芸,唯有令行禁止方可。” “我已知晓,行动之时,定唯孙郎君马首是瞻。”陆见一脸笃定地言道。 “既已议定,明日一早,便在此处集合。”孙镇想了想,又道:“陆医监可去后院中,将我等那辆马车赶回去,今晚便将财货准备好。对了,医监家中,有没有那种能藏下一人的大木箱?” “大木箱?”陆见思索一番,连道:“有,有。我今晚便将木箱腾空,同财货一起装在车上。” “好,就此说定,明日卯时初刻,医监赶车来此,我等再行出城。” 陆见别过孙镇,依言驾车回到家中,而后同阿魏一起,将木箱、财货一一搬到车上放置。而后又去州府之中,告知了沈捕头次日将有行动,却未提详情。 次日清晨,陆见便驾车自家中出发,来到赌档外,早已准备好的孙镇等人,各自乘马行出,旋即分作两批,先后向城外奔去! 第135章 漫长等待 孙镇上车之后,便靠在车内小憩,并嘱咐陆见临近目的地时提醒自己,他再钻入木箱等候。 在众人集合之时,陆见已经画出草图,标定了位置分发给了众人。因而余灏便带着褚英等人先行前出,打算趁贼人未及防备之时,在事发地点附近设伏。 由于先走的四人乘马前行,速度快出马车不少。四人只用半个多时辰,便已来到虞雁回出事的木桥附近。出于隐匿行迹的考量,余灏令众人下到河道旁,将马拴在一个隐秘之处的树上,而后四人过桥疾行,很快便隐入道旁山脚的树林之中。 在余灏的指令下,四人分散开来,各司其职。擅长攀爬的程大强与余灏先后爬上树木,将身形隐匿在树冠之中。警惕地观察着四下。善于潜伏追踪的萧达,找到一条人为踩出的羊肠小道,并在道旁的灌木丛中隐藏下来。善于截击的褚英,选了一个视野较为开阔的位置,隐藏在树下。 余灏粗略估算了一下,陆见的马车估计还得走半个时辰。但几人皆已是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身上的武器。只有褚英一脸轻松,蹲在树下,将随身的手弩上弦,并挑选了一支月牙铲形的弩箭,填在箭槽之中。 静谧的山林之中,时间缓缓流逝,但埋伏起来的几人,始终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四周。对于陆见所称的这么一桩大富贵,在几人心中尚且是存疑状态。不过一旦他们决心做成此事,便会抛却所有的杂念,专注在事情本身。 众人在等待中又过了半个多时辰,远处的官道之上,方才传出马蹄与车轮转动的咕噜声。赶车的陆见一看到木桥,便伸手在车门上轻敲了两下。 车内的孙镇听到信号,便迅速起身,揭开大木箱的盖子,藏身其中。他自腰间拔出一柄尺许长的短刀揣在怀中,而后缓缓盖上盖子,焦急地等待着。 陆见在临近木桥之后,便刻意放缓了马车行进的速度。他可不愿赶着车的时候被绊个跟头。虞雁回那血肉模糊的伤口还历历在目,更何况此行若有失手,救不出姜小芸不说,还得将自个和孙镇的性命都搭进去。 陆见驾车过了木桥,便勒住马缓缓停下,待停稳之后,陆见方才抄着手下了车,向四处张望着。先前那贼人出言勒索五万钱,便是命陆见来此等候,但是陆见下车转悠了好几圈,也不见任何人现身。 与此同时,藏身在木箱内的孙镇也异常紧张。木箱狭小的空间,加之不透气,令其中的孙镇已是大汗淋漓,苦不堪言。孙镇有些懊恼,自己都没想起来提醒陆见,在木箱上打上几个孔透气。 但任谁也想不到,平日里频繁想出各种鬼点子的陆见,会在这样常识性的事情上失手。孙镇只觉委实憋屈得不行,他附耳在箱壁上听了好一会,并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便伸手将箱盖顶开,结结实实透了透气,方才将箱盖再度放下。 而此时,在车外来回转悠的陆见,也是心神不宁,倍感煎熬。本以为此事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却不料自己都带着财货来了,这些歹人反倒藏头露尾,不现身了。 陆见心中也是明了,此时,双方拼的,无非就是一个耐心。他在此处等得焦急,暗处的歹人看着他,定然也十分焦急。显然,这些歹人也打定主意,一定要观察仔细,确定陆见此来,是否是个圈套。 而林中等候的几人,更是叫苦不迭。刚来此地设伏之时,对于这等陌生的环境,以及即将出现的贼匪,尚有几分期待。可在这山林之中蹲得久了,方才知晓,这罪简直不是人受的。 山林中安静而幽谧,因此,藏身其间的众人都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唯恐动作过大,牵动藏身之处的灌木,从而令歹人发觉异常。但这都不算什么,最难熬的,还要数山中蚊虫几乎见缝插针,从不停歇地叮咬。 褚英初到此处之时,尚且还是一副淡然模样,但如今,也是被蚊虫叮咬得抓耳挠腮,狼狈不已。藏身在树冠上的余灏与程大强,也难逃此劫,只是相较于树下灌木丛中的两人,他们却是更加狼狈,只能强忍着各种痛痒不适。 陆见怀揣着忐忑与不安,一会围着马车转圈,一会爬上车,在车夫的位置上坐着小憩,但眼见一个时辰都要过去了,这些歹人却始终不曾现身。 饶是陆见前夜与孙镇计划良久,也不曾料到这等情况。歹人若是压根不现身,再精妙的设计与部署,也都没了意义。陆见想到若是此行未能救出姜小芸,自己都不知如何去向虞雁回交代。 何况,如何交代倒是其次,姜小芸在贼巢中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陆见也不忍看到姜小芸遭逢什么不测。 陆见坐在车夫位置,不停地打着呵欠。昨日夜里,他一直在内心中为今日的行动做着计划,几乎整宿都没怎么睡着,只在丑时初到鸡叫前,睡了约莫一个时辰。来这里之后,场面非但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般紧张,反倒是无所事事,立时令他觉得困意袭来,只是凭着意志强撑着。 而车厢内,隐藏在木箱之中的孙镇,此时却更觉憋闷,他只能不停地确认外边没有动静,便将箱盖顶开,呼吸一阵,再放下箱盖隐藏起来,待得感到憋闷难忍之时,再行重复这一套动作。长久的等待,令孙镇也逐渐失去了耐心。 孙镇顶开箱盖,伸手在木箱的外壁上敲了两下,这是陆见与他约定的暗号。听到暗号的陆见,也有意无意地将头凑近车门,听着车厢内孙镇的声音。 “他们不现身,我们就走!”孙镇倚在木箱旁,低声对陆见说道。 陆见咳了一声,借势用右手捂住嘴,悄声道:“余灏他们怎么办?” “你尽管走,他们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陆见闻言,起身在车夫位上坐好,依言开始操控马匹掉头准备返回。但就在马车调转之后,一支箭却冷不防破空而来,咻的一声过后,便没入马车车厢的窗棂之上,箭尾还微微发颤,可见功劲! 第136章 谷间激战 陆见听到箭矢射中窗棂的声音,立即勒马阻止前进。几乎同时,马车前后方约莫五十步远之处,各闪出五名歹人,手持粗陋的铁矛、短刀等武器,齐齐向着马车杀奔而来! 陆见见自己居于中间,被歹人前后夹攻,不由得也慌了神。这些歹人虽然武器简陋,但却是人数众多,较之孙镇等人多出一倍不说,还有一名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弓手,随时可能射出致命的一箭。 在密林之中潜伏的余灏等人,见到这等情况也不由得暗自心惊。马车上仅有孙镇与陆见两人,陆见的战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而仅凭孙镇一人,万万不可能敌过这十来名歹人。 但他们若是此时杀出,下山相救,那个一直不曾现身的弓手,又会成为众人背后的心腹大患,若是那时再被弓手挨个点名,自己这些人将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眼看那些歹人就将冲到马车近前,这等危急时刻,并不容许自己再犹豫。余灏心一横,将一只半寸长的精巧铜哨放入口中,吹响三短两长的信号音。 这个信号是示意众人分开行动的意思。潜藏的几人一听哨音便领会到余灏之意,藏在树下的萧达与褚英,立即便快速离开藏身之处,向遇险的马车方向冲去。余灏与程大强二人则继续留在树上,找寻着那个藏头匿尾的弓手。 眼看着歹人冲至距离自己不足二十步远的陆见,也急中生智,拿起自己准备防身的柴刀,奋力将套马的套索斩断,随后挥着手中的长鞭,重重抽在马臀上! 解开束缚,却又挨了长鞭一记重击,那马立时吃痛,长嘶一声而后发足狂奔,直直便向车前冲来的那几名歹人撞去! 歹人们看到即将接近马车,面上都露出几分自以为得手的狞笑。谁想却不料发生这等变故,手忙脚乱之间,再想要散开,却为时已晚。受惊的奔马冲至近前,几乎立时便撞倒了三人。 几乎同时,藏身在木箱之中的孙镇,也突然感到车头下沉,木箱也迅速向车头方向滑去。不过几息的光景,便重重撞击在车头处的车厢壁上。孙镇心中亦知,出现这等情形,定然是歹人已经迫近,当即便奋力撑开箱盖,钻了出来。 马车车头向下杵在地上,手中拿着柴刀的陆见也冷不防被抛出,面朝下摔在地上。而未被惊马撞倒的那两名歹人,则齐齐逼近,举着手中武器,向陆见刺砍而来。 一名歹人端着木杆短矛,直刺倒在地上的陆见后心。眼看就要刺中,却只闻咻地一声,一支手弩的短弩箭破空而来,直中那歹人咽喉。他不敢置信地伸手摸着穿喉而过的弩箭,张大口想要呼吸,却只能发出接连不断的嗬嗬声。过不多久便轰然倒下,四肢抽搐着,看上去凄惨至极。 另一名拿短刀的歹人看到同伴这般模样,赶忙回首四望,找寻突袭的来历,却看到褚英一边奔跑,一边给手弩上弦填箭。这歹人见状,也知若不能制服褚英,自己的下场,便与同伴没有两样。 于是,歹人放过了近在咫尺的陆见,向着褚英疾奔而去。褚英正从腰间的牛皮箭囊中取出一支弩矢,正待要填入箭槽之中,却见持刀歹人高举短刀,转眼已奔至近前,只得弃了手弩,拔出腰间障刀,准备与之搏杀。 歹人见自己已迫近褚英,心中暗喜,当即高高跃起,双手握刀,借着冲力自上而下,重重向着褚英刺去。褚英见状,连忙撤步闪避,转眼已在数尺开外,令歹人的全力一击刺了个空。 眼见全力一击就此刺空,歹人却并不惊慌,迅速反手握刀,继续逼近褚英。褚英见状,挥舞手中障刀,向着歹人便是一记斜劈。歹人也反应迅速,用刀隔开褚英的攻击,而后前冲,反手一翻,刀尖便向着褚英胸口捅去。 看到歹人全力刺击,招式用老,褚英面上不由得露出暗喜的表情,但面对刀锋,他却不敢有丝毫疏忽,他左脚撤步,旋即双脚一齐用力,将身体侧对歹人,避过全力袭来的刀锋,随即右手以刀柄为锤,对着歹人露出的后脑奋力一击。 歹人见全力一击再度失手,心中已觉不妙。但此时的他已没了任何闪避腾挪的余地,当即便被褚英这一击砸中后脑,重击令他迅速失去知觉,转眼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褚英看着歹人被自己敲晕,便俯下身,伸手探了探那歹人鼻息,见还在喘气,便自腰间取出绳索,转瞬之间便将那歹人捆了个结结实实。 身后不远的陆见,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褚英在几招之内,便生生制服一名歹人,不由得在心下暗自佩服不已。 几乎同时,在车尾的另一端,冲出密林的萧达,转眼便对上车尾的五名歹人。那五名歹人看到萧达只有一人,便皆是露出不以为然的轻蔑神情,转眼便分出四人围攻萧达,另一名头目模样的歹人,快步来到马车旁,便欲入内抢夺车中财物。 那名头目挑开车帘,便看到摔在前端车厢壁旁流光溢彩的绢帛,一时咧开嘴,大笑着,便欲入内拿取。却不料车厢内,一柄障刀的刀尖闪着寒芒,转眼便刺向头目的面门! 头目见状,却也反应极为敏捷地避过刀锋,撤步闪身,来到车外,拔出刀来。车内的孙镇见一击不成,便一脚将前端车厢壁踢碎,而后飞身而起,拿着刀与那头目混战开来。 头目看到孙镇,想到方才自己险些被其暗算得手,心中也大怒不已,提着刀便向孙镇当头劈去。 这头目所用兵刃,并非是寻常所见障刀一类,而是一柄刀身极厚,颇为沉重的直刃宽刀。孙镇见得这兵刃,便知能使动这刀的人,必定是个虎背熊腰,力道极大之人。料想着自己若是硬拼力量,多半不是对手,只能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寻其破绽而后求胜。 正在孙镇思忖如何对付头目之时,车后的萧达却是被四人围攻,只能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四人将萧达围在当中,一人上前佯攻,令萧达忙不迭地招架,但两人则迅速运动到萧达背后,同时举起兵刃,一同向着萧达砍刺而去! 第137章 白刃相交 萧达听闻背后兵刃破空之声,已心知不妙。立即挥刀逼退面前歹人,回身架住另一名歹人的刀,却对另一名挥刀之人毫无办法,眼看那歹人刀尖便要刺中自己,萧达又顾虑身后之人,不敢后退。 眼见刀锋离自己越来越近,萧达却无法再做出有效反应,只觉得胸腹之中有股热气渐渐升腾起来,令他的感官都为之敏锐了不少。眼见那刀锋越来越近,萧达头脑一热,便伸出左手,紧紧握住刺来的刀身! 萧达只觉手掌一凉,却并未如同他所想一般感到疼痛。但那歹人见到萧达握住刀刃,却上前一步,更加用力地将刀推向萧达。与此同时,被萧达挥刀格挡住的歹人双手握刀,用力将刀刃向萧达压下去。 即使萧达再强,面对两人的合力压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为刀刃所割伤的左手,鲜血已汩汩而下,转眼之间,地面上便殷红一片。但萧达明白,现在的他没有选择,只能继续苦撑下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但在两名歹人的合力压制之下,萧达已渐渐感到自己难以继续支撑,两边歹人手中的刀,都在一寸一寸向自己接近。 最初的紧张感过去之后,萧达的左手也随之传来锥心的痛感,但他却丝毫不敢放松,仍旧忍痛死死抓住刀刃。只不过,这越来越强烈的痛觉,却让他反应也迟钝了不少,渐渐感到有些使不上力,只能眼看着二人的刀尖与刀刃一点一点接近自己。 就在萧达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执刀与他斗力的那名歹人,却突然倒地,手中刀也随之掉落。萧达定睛一看,那歹人头部中了一支弩箭。弩的力道十分之大,只留了尾羽在外面。 拿刀刺击的那名歹人见到同伴倒下,深知事不宜迟,立即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尖向萧达刺去。但萧达已经腾出右手,挥动着右手的障刀,飞快地刺入那歹人的躯干。歹人身形一滞,感到体内的力量瞬间被抽空,想继续深入刺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刀推动半分。 萧达身后的两名歹人齐齐举起刀矛向萧达攻来,却为时已晚。又一支弩箭破空而来,射中一名歹人的右臂,另一名挺矛向萧达刺去,却被萧达回身用刀格开,随后迅速挥刀,划开了那歹人的咽喉。 解决掉面前四人之后,萧达起身抬眼望去,却见褚英正一脸笑意地望着他。 由于褚英平日好赌贪财,他与所有人之间的关系都称不上好。但此时的萧达见了褚英,却觉得分外亲切。 “褚英,今日得你施以援手,委实是多谢了……”萧达扬了扬鲜血淋漓的左手,向褚英示意着。 “不用谢,下次摇骰子,你多输我点钱便是。”褚英说着,却看到萧达鲜血淋漓的手掌,赶忙上前查看,却见萧达左手已经伸不直,一道深长的刀口,几乎贯穿他整个左手全掌。 褚英回头,正要寻找陆见的踪影,却看到陆见已经赶来。他看着萧达的伤势,也是一脸凝重。 因为很少能得到稳定高效的消杀药物,所以这时候的外伤引起的死亡,多半都不是因伤而死,而通常是因为伤势引起的感染和并发症。陆见看到这样深长的伤口,一时也有些挠头。但还是很快拿出了止血带、绷带等物,开始为萧达处理伤口。 而另一边,孙镇与那歹人头目的对战,也顷刻间陷入白热化。歹人头目挥舞着手中那柄沉重的大刀,在双方的交锋中将孙镇连连逼退。他所挥出的每一刀,都势大力沉,令孙镇这等老卒,也颇感难以招架。 两人各执兵刃,斗了足有四五十合,孙镇在接连招架躲闪之间,已是有些气喘吁吁,但他向那头目望去,却见他仍是脸不红气不喘,即使连连挥舞那柄沉重大刀,也不见其有丝毫气力不继的迹象。 孙镇明白,若是这样斗下去,自己迟早会因为气力不继而败下阵来。只是那头目不仅力量出众,打斗时还丝毫不露破绽,令他急切之间,也难以得手。 孙镇喘了几口气,却见那头目再度挥着大刀,向自己冲来,举手便是一记侧劈。孙镇连忙举刀格挡,却听当地一声,被巨力震得连退几步。 孙镇勉力稳住身形,却见头目紧跑几步向自己冲来,右手抡起大刀又是当头一记重劈。孙镇连忙侧身,堪堪避过,不料头目又抡起刀,一记横扫。孙镇只得就地一滚,堪堪避开。 避开头目接连攻击的孙镇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却见头目站在原地拄着刀,稍微喘了两口气,方才继续举刀向自己攻来。 孙镇在接连躲闪的同时,也在观察着那头目的动作。只见他此时挥刀之前,已不同方才直来直去,而是每次都会先抖腕带动挥刀的动作,便明白过来,原来这头目的气力也在消耗。此时他看似力量充沛,实则挥刀已是在用巧劲,这无疑便是力量耗竭的前兆。 孙镇面对着头目的攻击,一边格挡躲闪,一边考虑着击败他的方法,虽然头目已有力竭的迹象,但孙镇知晓,自己的体力消耗更大,绝对不可能依靠拖延来取胜。 眼看着那头目再度举刀攻来,孙镇却已疲态尽显,头目认为胜券在握,奋起余勇又是一记下劈。孙镇躲闪不及,举刀格挡。刀刃相交,火星四溅。孙镇却凭着自己的经验,感到这一刀的力道,明显不如两人刚刚交手的时候。 一刀不中,头目又再度举刀下劈,孙镇心中已没有方才那般畏怯,抱着试探的心思,孙镇再度举刀硬接。金铁相击之声过后,孙镇竟咬着牙,生生架住了重重劈下的一刀。 孙镇抬起头,眼中已满是杀气。一直被头目所压制,令他积攒的怨气随之爆发出来。现在,他意识到,在对方面临力竭之时,也正是自己将要反击的机会! 头目将刀用力下压,见孙镇随着自己的压制而动弹不得,甚至渐渐被压得蹲下身去,他的面上出现一抹狠厉之色,手腕一抖,对着孙镇再度重重劈下! 孙镇双眼盯着头目的抖腕,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一转攻势的良机。眼看头目举刀,空门大露,孙镇猛地前冲,举刀直刺头目的手腕! 第138章 漏网之鱼 孙镇将打破僵局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记刺击之上,因而几近用出全力。而头目也完全料想不到,一直被自己压着打的孙镇,现今居然还有余力反击。一时也惊愕不已,但他招式用老,完全来不及防下孙镇的这一击。 随着一声高亢悠长的惨叫,头目拿刀的右手,被孙镇生生地砍了下来。锥心痛楚阵阵袭来的同时,孙镇手中刀,已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孙镇看着眼前的头目用力抓住断手的右臂,惨叫呼痛,却仍不敢怠慢。方才的激斗,可以说是孙镇记忆之中,最为凶险的一次了。 “孙头儿,你这也完事了啊?”孙镇听到褚英的声音,连忙回头一看,见陆见与褚英两人,正扶着左手负伤的萧达,向自己缓缓走来,方才如同解脱一般,长出了一口气。 “娘的,褚英你也不知早些来帮我,害我差点被人剁成肉泥!”孙镇回想起方才的那番激斗,仍有些心有余悸,便颇为不满地向孙镇抱怨道。 “孙头儿,我方才不是见萧达那边更危急,就去帮他了。”褚英走近,看了看孙镇,又看了看抱着手惨嚎的那歹人头目,皱眉道:“可我现在怎么看,都是孙头儿你要把他剁成肉泥了啊?” “那是差点!”孙镇有些不满:“我若叫他宰了,恐怕你们几个也不是他对手!”言罢孙镇回望一番,又问道:“余灏,程大强他们呢?” “林子里有个弓手,方才一箭射中了马车。他们现下应当在找那弓手吧。”褚英回答。 诚如褚英所言,余灏此时与程大强正在山林中追击着一个人影。自打褚英与萧达前去助战,他们便忧心弓手自背后发难,在山林中展开了搜索。 二人相隔三十步远,各自手中都拿着手弩,警惕地一点点搜寻。隐藏的弓手显然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待他们行至距离不到五十步远时,眼看藏匿不住的弓手方才迅速从藏身之地逃出。 听到灌木响动的余灏,立即便发现仍在颤动的那堆灌木,他迅速吹响铜哨,向程大强指明方向,随即与他一同开始了追击。 二人在林中飞速奔跑,也不顾灌木上的尖刺不时刺中手臂。逃离的那名弓手就在三十步开外。二人不顾一切地追击,但那弓手也玩命地在林中奔逃。就这样,双方竟一直保持着三十步左右的距离。 在军中时,程大强与余灏,便都以善跑而闻名,二人甚至因此而担负过一段时间的传令兵。不过此时,面对这个逃跑的弓手,两人竟丝毫体现不出优势来。 余灏唯恐这弓手脱身回去报信,并加害姜小芸,因而万万不敢怠慢,哪怕林中荆棘遍布,也是紧追不放,任由带着尖刺的灌木荆棘一次次地刺中自己的脸、手臂。 程大强生得高大粗壮,平时摔跤角力,都对其他几人颇有压倒性优势。只是此时在这林中,这个优势也变成了缺点。那些生得高,不会刺中余灏的荆棘,却都能准确无误地击中程大强的脸。因而相比余灏,程大强几乎承受着双倍的痛苦。 只是程大强每每想要停下脚步,小憩片刻的时候,都会看到仍在奋力追赶的余灏。余灏的这份执着,令他不敢偷懒耍滑,即使屡屡被刺,也只能费尽全力,继续跟在余灏身后追赶。 两人又追着弓手,在林中穿行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几乎要爬上山脊的时候,弓手却突然改变了路线,沿着山脊迅速向另一侧的斜面奔去。余灏见状咬着牙,吹动铜哨,令程大强跟上,便继续向着逃离的弓手追去。 余灏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弓手侧过身,稍稍起跳而后迅速仰倒,顺着山体的斜面向下滑去。余灏站在山脊线上,看着颇有些陡峭的山体,神情中却现出几分犹豫。但眼看那弓手滑得远了,心知再不追便将失去这弓手的踪迹,便心一横,有样学样地向山下滑去。 余灏在下滑的过程中,不时撞到树木、石头。但此时已没有回头路。他只能一边忍着痛,一边小心地避开树木石头的撞击。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光景,山体的坡面终于放缓。眼看着弓手爬起身继续踉踉跄跄地向下跑,余灏便也起身追去。 程大强跟在余灏身后,一边追着,一边在心中暗骂这弓手怎么如此能跑。但一走神,上身立即重心不稳,一个倒栽葱栽倒在地,还跟着山体的坡度向下滚了几圈。 余灏回头,见程大强摔倒,连忙出言提醒:“山路不比平时,下山时候,要蹲低再下!” 言罢,余灏便继续向前追去。也没有余力再回头去看程大强。 但就在余灏又追了十来步远的距离后,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些异响。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风卷残叶,呼啦啦地作响。余灏正要回头查看,却感到有个球,从自己身侧一路滚了下去,而这球的滚动路线,直指正弯腰屈膝,向山下逃离的那弓手! 余灏略微停了一下脚步,细细向那球看去,旋即看了个真切,那球,准确来说不是球,是个人球。正是程大强! 原来,程大强方才摔了那一下,不自觉地滚动了几圈之后,便急中生智,想出了这等办法。他滚动起来的速度,较之那弓手奔逃的速度,可是快上不少。转眼间,便滚到那弓手背后! 那弓手此时也听到身后传来那种奇异的声响,于是回头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却只见一个抱头屈膝的人球生生向着自己滚来!弓手猝不及防,当即便被程大强构成的人球撞翻在地! “贼子!莫要跑!”程大强从地上爬起,也不顾头晕目眩,便只来得及大喝一声,便向着倒在一旁的弓手扑去!只是他毕竟滚了半天,此时眼花缭乱,看什么东西都是糊的,一扑,竟扑了个空。 而那弓手顾不得方才被撞的疼痛,看到程大强扑空,便赶忙爬起,拔腿便沿着山下的河道继续向前跑去。 “站住,休要逃!”余灏此时也来到山脚下,看了一眼程大强,也顾不得他,只是转身继续向那弓手追去! 第139章 寻获贼巢 程大强起身缓了好一会儿,方才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的情况有所减轻。他定睛看去,只见余灏已经追着那逃离的弓手,到了距他五十步左右的地方。程大强心知若再耽搁下去,自己恐怕将彻底丢失目标,于是只能强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继续向弓手追去。 此间河道位于上游,河道两旁皆是大小不一的嶙峋石块。在追逃的过程中,双方皆是要小心翼翼,以防被石块绊倒。加之已经跑了很久,体力下降也很严重,于是都慢了下来。 余灏一边追击着,一边感叹这个弓手的体力是真好。自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对方却还在不间断地继续前行。但余灏心中清楚,无论多累,自己也要追到这个弓手,否则,救出姜小芸的各种计划,便只能功亏一篑! 在追击的过程中,余灏不由想着,不知这个弓手是要逃往哪里。如果他要逃回老巢,自己与程大强这两人,究竟能否应付老巢中的歹人?如若能够应付,自己就会成为第一个接触到贼巢财货的人…… 追这家伙耗费了这么久,到时候一定得先装些财货……余灏兀自想着,靠着对财货的欲望,激发着自己的意志。想着想着,余灏只觉体内又涌出力量,也不顾一路追击有多么劳累,心中只欲早些追上那弓手。 程大强也气喘吁吁地跑着,方才晕头转向,只欲呕吐的不适感也在慢慢消散。此时在平地上,程大强个高的优势终于体现出来。虽然步幅差不多,但他每跑一步,都比余灏要多那么点,就这样,他竟渐渐拉近了与余灏两人的距离。 余灏听到身后沉重的呼吸声,连忙回头,见是程大强,也放下心来。他举起手用力向程大强挥了挥,示意继续追那弓手,务必将其捉拿。程大强见状会意,脚下更是虎虎生风。 二人前后又追了约莫三里远,然而前方的河道,突然现出一个陡弯。眼见前方那弓手迅速转过弯,余灏也心急万分,程大强则是不顾一切地向前追去。但不过几息的光景,当二人转过河弯后,前方却已没有了任何踪影。 余灏见状,心下咯噔一声。二人前前后后追了这弓手那么久,又被林中荆棘灌木划伤,又在下山时候磕磕碰碰,不料最终还是把人追丢了。 程大强心下懊恼不已,同余灏二人在周边仔细找了一圈,也未见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当即便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余灏仰头望了望河道旁的两侧山坡,却都异常陡峭,不借助挠钩等物,是决计不可能攀上去。就算有挠钩,在自己两人追来的这段时间,也决计不可能爬上去。 “现在可怎么办……”程大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问余灏。余灏则是眉头紧锁,注视着蜿蜒曲折的河道。 “继续往前走走,他又不会长翅膀飞了,无论如何就在这附近了!余灏一边说着,一边拉起程大强,二人继续向前走去。” 此时终于不用再拼尽全力追赶,但二人心中却都心事重重。无论如何,这个关键人物在他们手中逃掉,且不说令孙镇褚英等自己人怎么看,就是陆医监那里,两人也委实没法交代。 由于心中隐藏着这等顾虑,两人走路的速度也极快。沿着河道又走了两刻钟,余灏却突然发现前方河道旁的山脚,隐隐有个入口极小,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山洞。 “快看,那边有个洞!”余灏出言提醒程大强,程大强举目望去,也看到了那个洞口。 二人看到山洞,立即便来了精神,一齐小跑着,来到洞外。但看着幽暗深邃的洞穴,两人却是面面相觑,一时间都犯了难。 他们在外面,看不到任何洞中的情况。然而洞内若是藏人,他们只要靠近洞口,一举一动都在洞内人的眼中。而这头一个进洞的人,在对面眼中无疑就是个活靶子。 踌躇了片刻,余灏终究是心下一横,对程大强道:“我先进,你便在外面接应好了。” 言罢,余灏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挂着的武器,将手弩上好箭,拿在左手上,右手则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随时准备出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余灏行至洞口,探头向内看了看,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阵阵阴风向自己吹来。他在心中默数了几声,随后快速闪身进入洞口,入了洞,便迅速矮身一滚,便靠在了一旁的岩壁上。 见无人向自己发动攻击,余灏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而后仍是半屈着身体,右手摸索着石壁,左手举着手弩,向内摸去。 山洞的通道异常曲折,余灏慢慢挪动着脚步,沿着通道向前缓行。在接连通过几个弯道之后,余灏终于看到前方隐隐透出一丝亮光。他继续前行,转过面前最后一个弯道之后,一个宽敞得多的洞立刻出现在眼前。 那洞中生着一堆篝火,篝火上架着一只拔了毛的兔子烤着。旁边坐了一人,正靠着一旁的大木箱打着盹。余灏继续观察,却看到洞中另一侧的石壁旁,一根石柱上,结结实实地捆着一个小娘子。 莫非这就是陆医监所说的姜小芸?余灏一边想着,一边起身靠近,想要看个究竟。靠近之后,余灏只觉得篝火上那只烤兔所散发出的肉香,一阵阵地向自己鼻子里钻。 方才追击弓手,委实让余灏耗费了太多气力。此时只觉腹内空空,而兔肉的香味,却勾出了余灏的馋虫。余灏又向另一旁看去,在那打盹的歹人身旁,放着六七口大箱子,俨然都是些价值不菲的财货。 兔肉加上财货的双重诱惑,令余灏颇感难以自持。留守的歹人又只有一个……余灏不由得萌生出杀进去除掉那歹人的想法。但正要迈步,却想到那不知所踪的弓手,一时间又警觉起来。 余灏举目四望,向洞内环视一圈,却并未发现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然而正当他收起疑惑,打算入内时,被绑在石柱上的姜小芸却突然醒来,直勾勾地盯着余灏,神情激动地呜呜叫着,仿佛向余灏求救。 “谁!”余灏只听一声怒喝,那在篝火旁打盹的歹人,已然醒了过来,利目望向自己这边! 第140章 救出小芸 余灏见歹人醒来,也毫不犹豫,立即抬起左手,瞄了一瞄,扣动手中的弩机。一支短弩箭立即带着破空之声,射向那歹人!歹人刚刚拔出手中刀,正要向自己冲来,胸口便中了一箭,立时倒地。 余灏见歹人倒地,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快步冲上前,右手已经拔出腰间障刀,只待那歹人若有反抗之举,便要立时将其杀掉。 那歹人在中箭之后,也显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对方既然能寻来此处,想必外出的同伴大概率已遭了不测。眼见余灏奔至近前,立即便弃了手中刀,任余灏将之踢走。 余灏蹲下身,看到自己射出的弩箭,正中歹人腹部。显然弩箭没入的剧痛,已令那歹人毫无还手之力。余灏看着他额头沁出的汗珠,面无表情地挥刀抹了他脖颈,鲜血随之溅出,余灏却面无表情起身走向另一旁的姜小芸。 姜小芸被捆在石柱上,余灏举起刀,砍断绳索,又取出塞在姜小芸口中的破布。却不料姜小芸一被放下来,便立时大哭起来。 “小娘子莫哭,我是来救你的……”余灏极少与娘子打交道,此时看着大哭的姜小芸,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小娘子是不是叫姜小芸?”余灏想了想,又出言询问,想要确认一番。 姜小芸点了点头,满面含泪地看向余灏。余灏拍了拍她,道:“小娘子莫怕,我们这便救你出去……” 言罢,余灏拉住姜小芸的袖子,正要带她向外行出,姜小芸走了两步,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她在石柱上被捆了很久,现在刚被放下来,手脚都有些麻木。余灏一看,便意识到这一点,立即扶着姜小芸来到一旁,坐了下来,待她恢复片刻。 甫一坐下,余灏便听到姜小芸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本来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姜小芸,立时便觉得有些尴尬,止住了哭声看向余灏。 “饿了?”余灏出言相问,看到姜小芸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立即便起身,奔向那堆篝火,取下火上炙烤的那只兔子,小跑着回到姜小芸旁边,伸手便撕扯下一只兔腿递给姜小芸。 姜小芸接过兔腿,低声说了句谢谢,随即便张开小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余灏看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姜小芸或许是被他看着,而不好意思大口吃东西。见余灏收回目光看向别处,姜小芸方才大口吃起了手中的兔腿。 余灏发了一小会呆,却听自己的肚子也响了起来,不由尴尬地笑了笑,随即也拿起手中烤兔,正要张嘴啃,又想到姜小芸一只兔腿或许不够,便将另一只兔腿也撕了下来,递给姜小芸。 见姜小芸接过兔腿,余灏方才张口,大口大口地啃起兔肉。这兔子虽然烤得粗劣,但火候尚可,表面已经烤得十分酥脆。余灏大口啃着,内心十分满意。 正当余灏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身旁却响起了程大强的声音:“好啊余灏老狗,我说你怎么半天也不见出来,只怕你是被歹人所害,却不想你自己在这吃独食!” 程大强嗓门颇大,身旁的姜小芸明显被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旁边缩了缩。余灏见姜小芸模样,抬头看着程大强道:“收些声,瞧你都吓到小娘子了!” 程大强闻言,定睛细看,方才看到在余灏旁边,神色畏怯的姜小芸,连忙道:“小娘子莫怪,老程是个粗人,见谅,见谅。” 姜小芸摇摇头:“两位郎君救小芸出去,小芸不会怪你们的,反倒要谢谢你们……” “不必谢我们。此事是陆医监一手催办的,小娘子更应该谢谢他……”余灏听到姜小芸出言感谢,不由得想起自己对歹人所藏财货的贪恋,一时竟有些惭愧。 “陆医监?”姜小芸闻言错愕,不由得又想起先前梁斌当街殴打自己时,仗义出手的陆见。 “陆医监也来了?”姜小芸一时有些喜出望外,追问道。 “这个却是不曾……”余灏回答:“不过待会小娘子便能见到他了。” 就在余灏与姜小芸说话的当口,手中的烤兔却冷不丁地被程大强一把抢走。余灏又惊又怒,正要出言斥责,程大强却幽幽道:“给我也整一口,追那贼人追了大半个时辰,早就饿得不行了……” 余灏听程大强所言,又想到他和自己一块追了那么久,自己吃兔肉时,也没想起他,立时便有些惭愧,便住了口。 程大强拿着兔肉,三口两口之间,便宛如风卷残云一般,将之扫了个干净。吃完之后,他随手将骨头向一旁一丢,随即伸手剔着牙,淡淡道:“就这么点,还不够阿爷塞个牙缝……” 余灏看着程大强,却只觉好气又好笑:“你这么能吃,就是烤头猪给你,只怕也不够你吃……” “老狗,你这可就胡说了。”程大强忿忿道:“别说一只,半只我也吃不完啊……” 余灏被程大强的回答噎得张口结舌。自己只不过出言调侃,不料程大强就当了真,还一本正经地反驳自己,却令余灏有些哭笑不得。 “等下,你就带着小娘子回到孙头儿那边,我自在此看着,以防这些歹人还有什么漏网之鱼……”余灏想了想,出言对程大强道。 “也好,那你便在此看着吧。”程大强看了看余灏,又看了看姜小芸:“小娘子,跟老程走,带你去找陆医监可好?” 姜小芸听到程大强招呼自己,连忙乖巧地点了点头,便起身跟着程大强向外走去。见二人离去,余灏也起身来到被自己射中那歹人身旁。只见此时那歹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便是不得活了。 余灏叹口气,伸手将歹人拖到一旁,而后便行至那一排大木箱旁。伸手揭开一只木箱的箱盖。一时间,箱内的东西令余灏登时错愕不已。 这箱中,堆放着几乎满满一箱串成串的铜钱!余灏连忙又走到一旁,将所有的箱子一一揭盖。每个箱子中,或放着绢帛,或是珍宝。余灏粗略估算,这几口箱子中的财货,只怕四十万钱都不止! 第141章 善后处置 官道上破碎的马车旁,陆见娴熟地为匪首止血包扎完毕。孙镇与褚英将负伤、死去的歹人一个个抬到马车边上放置。此次己方击伤六人,击杀四人。 面对一票负伤的歹人,孙镇也不敢怠慢,他同褚英一道细细搜了所有人的身,而后又用绳索将这六人全数串连,唯恐他们寻得机会,再做出逃跑反抗之类的举动。 做完这一切,褚英又在旁四处巡视,将歹人遗落的兵器一样一样地收回,统一扔在官道旁的一个小坑里。对于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些歹人,孙镇与褚英却没了主意。 “陆医监,这些贼人,又待如何处置?”孙镇问道。在他带人来之前,也从不曾想到歹人的规模竟达到十人之多。本来只是想配合陆见诈称交付赎金,进而前往贼巢,不料这些贼人来势汹汹,俨然压根不想遵守承诺,收钱放人。 “昨日我已将此事告知沈捕头,约定辰时末在此相见。想必他们已在路上,不久就要到了。”陆见在通知沈元的时候,也带上了自己的些许小心机。故意将行动时间说晚,也是为了给孙镇他们留出操作的空间。孙镇听陆见如此安排,也心知其意,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陆见抬起头看着匪首,正是自己救虞雁回那天所见之人。此时断了一只手的匪首,已全然不见之前的嚣张跋扈,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派低眉顺眼,颇有些温顺的模样。 但陆见心里清楚,这些可怜样子,不过是装出来的。若是给他机会,他随时可能再度暴起,择人而噬。 “尔等今日设伏在此,便是没想着遵守承诺,收钱放人是吧。”陆见看着匪首这等模样,却是愈发气愤,便出言诘问道。 “阁下不也准备了人手,来对付我等么?”匪首抬起头看了陆见一眼,有些不忿地回怼道。 “我若是不做准备,此时怕也是横遭不测了!”陆见在气愤之余,又有些后怕。他驾车来到此处,并未暴露自己有所准备的迹象。但这些歹人仍是倾巢而出,埋伏良久,又一齐杀出,若无孙镇等人,自己的结局无非只有被杀和被绑两种。 匪首听闻陆见所言,立时沉默下来。从他的角度来说,倘若得手会如何安排陆见,倒还真不好说。但自己应当是大概率不会甘心全须全尾地放陆见回去。 他很早就知道一句话,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之前他为非作歹的时候,一直对此嗤之以鼻,但现在,当他被锁拿,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何等处置的时候,方才终于明白这话中所含的深意。 陆见看匪首沉默下来,便不再理会他,而是行至另一边,查看起其余歹人的伤势。有两人被褚英的手弩所伤,陆见查看一番伤口之后,便生生将射入的弩箭拔出。拔箭的过程中,歹人的惨叫呼嚎不绝于耳,但陆见却充耳不闻。 他此举确是以治伤为名,但也确实有意让这些歹人多承受一些痛苦。褚英的弩箭箭镞,是带倒刺的一字型箭镞,因而在拔箭的过程中,便能让这些歹人承受比中箭时多数倍的痛苦。 拔了箭后,陆见娴熟地从备好的药箱中取出伤药,绷带等物,为两名歹人相继包扎完毕。虽是如此,二人却仍是一副痛彻骨髓的模样。 褚英在旁静静看着陆见做这一切,神色中却满是不解,不由得在陆见旁边蹲下身来,问道:“陆医监,这些歹人不知做了多少恶事,将他们扔在这自生自灭不就得了,为何还费神费药为他们医治?” 陆见看了一眼褚英,笑着道:“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只有官府和律法。陆某只不过是一介医者,即使他们曾作恶多端,但官府没判他们死,陆某也是要救的。” 褚英听着陆见的话,有些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陆见包扎完两个中箭的伤患,便又来到末尾,为惊马所撞伤那三人面前。这三人中,有一人为惊马撞倒之后踩踏,多半是被马蹄踩断了肋骨,此时神色萎靡不振,口中不时涌出血沫,陆见叹了口气,眼看这人,定然是不成了。 另两名歹人被惊马撞击的时候,位于马匹侧前方,因而伤势较轻。不过仍是一个折了手,一个摔断了腿。陆见吩咐褚英去捡了些粗树枝等物,为这二人粗略做了正骨与固定。在这过程中,仍是惨叫哀嚎不断,陆见却是面无表情。 从他心中来讲,又何尝不希望这些杀死驿夫,致虞雁回受伤,又劫走姜小芸勒索赎金的歹人痛苦地死去。但经过深思熟虑,身为医者的职责和道德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何况,自己还需将这些歹人交给州府,以便审问定罪,看看还能不能从他们口中撬出什么别的事情。 处理完歹人一伙的伤势,陆见又来到马车之中,查看牵牛借给他那些财货绢帛。所幸虽然马车破损严重,里面的绢帛却没什么损伤,只是被颠得有些散乱。陆见登上车,正打算将绢帛收拾整齐,却听闻褚英在外呼喊自己。 陆见回身,见褚英激动地指着不远处走来的两人。陆见定睛一看,一个如同黑塔般的大汉,是程大强无疑。程大强身旁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娘子,不是姜小芸又是谁? 看到姜小芸,陆见也激动万分,连忙下了车,上前抓住姜小芸,左看右看了一阵,见其除了那身棉布衣衫襦裙有些脏乱,却不见任何外伤的迹象,方才放下心来,摸了摸姜小芸的头。 “你没事吧,小芸?”陆见神色激动地问道。 “我没事,陆阿兄。”姜小芸被程大强带着走了一路,已从被劫持的恐惧之中解脱了出来。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陆见老怀大慰,拍了拍姜小芸:“这样一来,阿兄对你虞阿姐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陆见与姜小芸两人谈得正欢,程大强走到孙镇身旁,两人低声交谈着。 “找到贼人老巢了?” “对,里面有六七口大箱子,财货看样子不少。余灏现在那边守着。” “得找机会把那些财货搬了……”孙镇低语着,不料话音未落,却听远处官道上传来一阵马嘶声,众人抬头望去,却见远处烟尘滚滚,不下二十骑人马正向着他们所处位置奔来! 第142章 沈元之困 看到那滚滚烟尘,孙镇意识到,多半是沈元带着州府的捕快前来此处。他略一思忖,想到贼巢之中的赃物还未来得及转移,忙拉住程大强,耳语了一番。 “你现在马上去贼巢,和余灏去看看贼巢中都有些什么东西,能拿多少拿多少,快!” 孙镇想到,若是让沈元带走了这伙歹人,审出他们老巢的位置,必然会带着捕快们前去查抄贼赃。若是等到那时,他们便再无机会了。 虽然陆见是以掠夺贼赃的名义请他们来协助此事,但陆见已经尽力给他们制造了机会。若此事不成,终究也怪不到陆见头上。 “好,孙头儿,我这就去。”程大强言罢,动作迅速地钻入一旁的树林之中。转而向河道奔去。 陆见虽然知道来的多半是捕头沈元带领的捕快们,但仍然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便站在坏掉的马车前,有些忐忑地等待着。 在木桥对面,一路奔来的人马终于是渐渐接近。陆见抬眼望去,只见当先一骑,身着绿袍,不正是州府的捕头沈元? 沈元带着一众捕快通过木桥,在一旁勒马停下。陆见、孙镇等人赶忙上前见礼。沈元隔着老远,已经看到此处破损的马车,以及捆缚的一溜歹人,惊讶之余,更觉陆见此人行动迅速,手段老道。 沈元下了马,匆匆拱手向陆、孙等人回礼,随即便迈步走向马车旁被捆着的一溜歹人,皱眉问道:“抓了这些人,都是你们干的?” 陆见点头:“是孙郎君和这两名弟兄武功卓越,这些歹人贼匪,简直不堪一击……” 沈元闻言,看了一眼孙镇:“哦,原来是孙郎君,我说怎么一见便觉得面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沈某特地带着兄弟们早来半个时辰,不料却还是晚了……” 孙镇眼见沈元一脸热情,一时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连连摆手道:“沈捕头言重了,孙某等人出身行伍,不懂得什么大义,只知这些歹人拦路打劫,为祸乡里,正当翦除,以正律法……” 孙镇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但内心中却还是有些心虚,抬眼看了沈元一眼,不料,却只从沈元眼中看到赞赏之意。 “孙郎君如此高义,待回城之后,沈某必定上报州府,务求使君给予嘉奖……”沈元仿佛是没有察觉到孙镇的心虚,仍然出言,对孙镇等人赞不绝口。 “哪里,哪里……”孙镇眼珠一转,出言道:“我等不过是协助沈捕头剿灭了这些贼匪,沈捕头运筹帷幄,又身先士卒,居首功当之无愧!”孙镇言罢,又转头看向褚英、萧达、陆见。 “你们说,是不是?” “对,孙头儿所言极是,此事是沈捕头与各位官差的功劳,我等不过协助而已,不足挂齿……” 见孙镇与褚英接连表态,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却引得沈元的脸上,不由得一阵臊红。 虽然明知整件事情的真相是怎么一回事,但沈元实在是太需要这件功劳了。先前使君亲自督办的那几桩案件,如今却是一桩也没破。对于他这个捕头来说,委实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此番自己的确极为上心,就指望凭这件事打个翻身仗。为此他如临大敌,不仅将州府中能够调动的二十来个捕快都带上,而且早于约定半个时辰便到达此地,却也不料孙镇等人解决此事太过迅速,自己仍是什么都没捞到,不免心中也有些许失落。 但这种失落并未持续多久,孙镇这个老油条便早已领会到沈元的需求,当众将这份功劳让给了沈元,令沈元在诧异之余,心中已经记上了孙镇的好。 虽然沈元平素为人正直,但在此时,他也十分感念孙镇给自己送上的这份大礼,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件事来证明自己了。为此,他已是在心中默许了自己这一次的不正直,勉强说服自己坦然接受了孙镇的好意。 沈元转头向身后看了看,却见跟自己来的捕快们,也都露出了轻松兴奋的笑容,更加坚定了他心中的想法。 他看了看躲在一旁,神色有些畏怯的姜小芸,笑道:“既然歹人都已落网,人也已经救出,不妨将这些歹人押上,带回州府慢慢审问。”言罢便要拨转马头。 几名捕快依照沈元的指示,上前将歹人带离,准备装上早已准备好的木笼囚车,一名副手模样的捕快却有些疑惑地转向沈元,问道:“沈捕头不问问贼人,他们老巢在哪里吗?” 按照他的想法,此番既然来了这么多人,分些人手押送贼人,另一些去查抄贼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料沈元却眉头一皱,挥着马鞭轻轻敲了那捕快一记。 “着什么急?回去审问清楚,再来……”沈元一边说着,一边向那捕快使了个眼色。捕快会意,便闭口不言,亦是拨转马头意欲离去。 孙镇已经给自己送上一份大礼,自己没理由事事都占着。虽然查抄贼赃,没入府库是理所应当的事。但孙镇等人此番劳苦功高,又流血又流汗,还大手一挥便将这份功劳让给了自己,自然也应当投桃报李,给他们留点什么。 此事圆满解决,令沈元总算是摆脱了当下自己在州府之中的这等尴尬局面。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也是心神一松。 “沈捕头,能否借匹马,把这车拉上?”陆见想到车内的那些财货还需归还,连忙上前询问。沈元回头看了看破损的马车,虽然车厢有不小的损坏,但轮毂看上去还是完好如初,找匹马拉上应当不成问题。便点点头,指了一名捕快协助拉车。 就这样,二十多人的捕快浩浩荡荡地拉着俘获的歹人,陆见孙镇等人挤在马车上跟在队尾,向城中返回。入城之后,陆见便跟着沈元到了州府,将事情前前后后进行了一番说明,令书吏作了笔录,便立即离开州府,来到赌挡将郑源放出。 放出郑源之后,陆见正准备要驾车,将借的财物归还牵牛,再送姜小芸回家。不料刚驶出不远,便看到沈元策马而来,急匆匆将陆见拦住。 “陆医监,不好意思了。”沈元再度见到陆见,却是有些感慨:“跟沈某走一趟吧,江使君亲命沈某来拿医监……” 陆见听到沈元这般言说,心却咕咚沉到谷底…… 第143章 完璧归赵 沈元虽然对自己客客气气,但说话的时候,仍然下意识用了“拿”这个字。陆见便意识到,很可能是昨日大牢中的文书,已经送到了州府之中。 自己作为杨胜首告的嫌犯,自然是要被当先捉拿的对象。只不过江时修的反应速度,委实有些出乎陆见的意料。想到如今,自己针对此事可能还有好些部署没有到位,陆见便觉得有些煎熬与焦虑。 公主那里,要准备给郑源的告身文牒,还需等长安那边办妥,再快马传递,怎么都需要十日左右。而没有告身文牒的话,陆见委实不知自己能否拿得住郑源。 现在冯既白逼反杨胜状告自己的这件事,郑源便是一步关键的棋眼。谁能掌握住郑源,谁就有掌控此事的主动权。郑源虽然答应了陆见的条件,但任谁也说不清楚,这是否只是郑源为了脱身的权宜之计。 陆见看了看沈元,内心飞快地思索着对策,他心知若是进了州府,自己要再想与外面联系,恐怕就有些难了。更何况自己刚刚放走了郑源,要是这个当口被州府拿下,郑源会不会当场反水,便是自己需要面临的第一道难关。 “沈捕头,能否先等陆某将这些财货还给牵牛娘子,再送姜小芸回家?”陆见对着沈元拱了拱手:“先前陆某拿不出赎金,只得问牵牛娘子借得这些财货。如若捕头不放心,大可跟着陆某一起。” 匆忙之下,陆见并没有想到能让自己从容离开,再设法传讯的消息,只得以此为借口,向沈元求情。 沈元听闻陆见所言,便望向马车。陆见回身掀开车帘,果见车内放着成堆的绢帛。而姜小芸也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睛,有些怯怯地看着他。 沈元见状,也为自己对陆见的怀疑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又想到陆见提出他不放心可以跟随,觉得陆见心念坦然,自己的那些无端怀疑,反倒是有些唐突了。当下便连忙拱手道:“医监请便,沈某就不跟着了,医监办完事后来州府便可。” “既然如此,便多谢了。”陆见听沈元不做跟随,立时松了口气。拱手向沈元行礼道谢,随后便驾车离去。一路上,却仍在想着当下这等局面,要如何应对才能将自己的损害降到最低。 陆见一路赶着马车,小心避让着街上的行人,约莫一刻钟后,终于来到虞雁回家外。陆见拉开车帘,将姜小芸放了下来。 “你阿姐此时应当还在医署中治伤,你若是有暇,可去医署中看望她。不过要待伤势好转之后,方能接她回家。” 姜小芸听着陆见的话,用力点了点头,又问道:“陆阿兄不回医署吗?” “阿兄还有事,就先不去医署了。” “好的,那陆阿兄回见。”姜小芸挥手向陆见道别。 陆见正要赶车离去,却见姜小芸突然回身,神情庄重地对着陆见深鞠一躬。 “谢谢陆阿兄救了小芸……” “不必言谢,我也是为了帮你阿姐。若要谢,便谢你阿姐吧。”陆见对姜小芸道。 看着姜小芸返身回家,陆见方才赶着马车继续前行。不多时便来到暖香阁外,在向看门人阐述了来意之后,门人便连忙将大门打开,放马车进入后院。 陆见驱车停稳之后跳下车,暖香阁内的小厮侯桂早已闻声出来,看到陆见,连忙打开门,便要放陆见进去。 “陆某今日来归还先前所借财货,请侯郞帮一下忙……”言罢,陆见已从车上抱了两疋绢帛:“这些放到哪?” “哎哟,陆医监,您这可是折煞小人了……”侯桂看到陆见亲自搬运绢帛,连忙上前阻止:“您是掌柜的贵客,让贵客们做这等粗活,可万万使不得……” 侯桂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上前,将陆见手中的两疋绢帛抢了过来,而后回头向屋里喊了一嗓子:“哎,都出来,搬东西了啊……” 听到侯桂呼喊召唤,屋内先后出来四五名小厮来到车前,每人各自去车内抱了两疋绢帛,跟着侯桂向屋内行去。 “陆医监,既然来了,便上去吧,掌柜今日无事,应该正在屋里。”侯桂看陆见愣在原地,连忙提醒道。 “啊?好。”陆见一边应着,迈步进入屋内,向楼上走去。 前几日牵牛听到他的请求,犹豫都没犹豫便借给他价值不菲的财物,今日虽是来归还,但于情于理,陆见都该当面向牵牛表示一下感谢才对。 陆见来到二楼最里侧牵牛的房外,伸手敲了敲门。没等多久,门便被拉开。牵牛正站在屋内,笑着看向陆见。 “陆某见过牵牛掌柜。”陆见拱手见礼,对牵牛道。 “陆医监,事情解决得如何?人救出来了吗?”牵牛看到陆见,连忙询问起姜小芸一事的情况。 “方才已将姜小芸救出,贼人也已抓获。”陆见笑道:“此事能成,还是得谢谢掌柜……我已将所借财货完璧归赵,请掌柜放心……” “无妨,人没事就好。”牵牛说着,邀陆见进入屋内坐下,自己拿起了一旁的茶壶,将茶碗斟满放在了陆见面前。 陆见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却有些心神不宁地盯着面前的几案,思索着要如何来渡过面前的危机与难关。 “陆医监有心事?”牵牛观陆见神色,有些诧异,按说如今已将人救出,财货也并无任何损失,陆见应该高兴才对。但他这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令牵牛凭空感到些许不安。 “啊?没事,没事。”陆见有些尴尬地笑笑,又拿起茶碗呷了一口。 “今日诸事顺遂,不但救出了姜小芸,奴家借给医监的财货也没有损失,奴家以为,医监应当高兴才对。不料医监非但毫无喜色,反倒是满面愁容……若是医监不愿将奴家当作友人,不说便也罢了……”牵牛神色有些失落。 “并非是陆某不愿坦诚,只不过即使告诉了掌柜,也不过徒增一人烦恼罢了。”陆见有些无奈,自己算来算去,终究是棋差一着。 “医监焉知是徒增烦恼?不若说出来告诉奴家,没准奴家能够帮上医监的忙呢!” 第144章 破局之策 听闻牵牛所言,陆见的神色却是一凛。自己现在的事,说到底并非朝夕之间便可解决。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到这件事能交给牵牛。 自与牵牛相识以来,时日已是不短。陆见也在这些时日的往来中,放下了自己先前对于风月女子的那种成见。但陆见始终认为,除了医者与病患之外,自己与牵牛多半并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他早先对牵牛或许还怀有一定的戒心,但自从牵牛毫不犹豫借给他数目巨大的财货之后,令陆见对牵牛感激之余,也重新认识到了这个女子的大气与豪爽。 劫匪勒索那个数目的钱财,陆见不是没有想过找别人。相比牵牛来讲,秦六娘似乎是一个更为合适的开口对象。论财力,秦六娘掌控着病坊和安州中多数的崔氏产业,远非只是个掌柜的牵牛可比。 但让陆见最终决定没有向秦六娘开口的原因,是陆见觉得双方虽然是暂时的合作关系,但寻根究底,促成双方联手的原因,却是相同的敌手和利益。 而牵牛与秦六娘的情况不同,陆见初见她时,她满脸烧伤,许多伤口还持续溃脓。那时的她只能以假面示人,内心中对自己的容貌每刻都感到自卑。是陆见的出现,帮助她解决了这一困扰多年的问题。她与陆见之间,算是以恩义相结。 陆见闯荡江湖多年,自然掂得明白,以利相交与恩义相结,哪种关系最为牢靠。 因而,听到牵牛出言询问,并主动表示自己可以想办法之后,陆见也不由得有些心动。 “娘子应该知晓前任医监,冯既白吧?”陆见思考了片刻,决定开始从冯既白说起。 “奴家已在安州待了七年有余,自然知道他。”牵牛答道。 “那,娘子也应当是知晓陆某,是如何当上这个医监的了?” “坊间早有传言,说陆医监是敲了公主殿下的木钟。但以奴家看来,医监妙手仁心,绝不辱没这个医监的位置。” 陆见听到牵牛夸赞自己,也觉得心里舒畅了不少。他想了想,又继续问道:“那冯医监本欲令他的门人郑源接掌医署,却不料被陆某搅黄。因而怀恨在心,屡屡与我难堪。”陆见说起冯既白,心中仍是暗自有些不爽。 “此事倒没听说过。”牵牛想了想,道:“不过冯既白此人贪财好色,又色厉内荏,做得出这样的事,却一点也不奇怪。” “冯既白前几日设法绑走了牢中一个叫杨胜的囚犯之女,以此要挟杨胜反水。而这个杨胜,之前一直替陆某做事。包括绑走冯既白内定的接班之人郑源,也是陆某与杨胜一起做的……” 陆见向牵牛说起这些个阴谋诡计的事,自己总觉得有些许不好意思。但牵牛却丝毫不以为意。行走江湖,任谁都会有些不能公之于众的事情。 “所以,这个冯既白,现在是要用杨胜,来告陆医监绑架郑源一事吗?”牵牛略一思忖,很快理清了其中的各种关节,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娘子闻弦歌而知雅意,陆某佩服。”陆见尚未讲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牵牛却已明白了问题的关键,着实令陆见有些诧异,却又喜不自胜。既然牵牛如此冰雪聪明,自己与她之间谈话,也肯定要省不少口舌。 “我有一事不明,既然冯既白等人绑架杨胜之女,又为何不报官?” “冯既白的眼线遍布各处,若要报官,唯恐其鱼死网破,加害杨胜之女。倘若那样,陆某于心不忍,杨胜也决然不会再帮陆某。” “既然如此,医监可知眼下要如何破局?”牵牛思忖片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陆某以为,破局的关键,只在郑源身上!就算冯既白迫使杨胜,状告此事,但只要郑源不承认,此案便无法给陆见定罪。” “既然如此,又要如何策动郑源反水?”牵牛每句话,都问在关键的点子上。 “陆某已去寻过殿下,殿下答应会将郑源安排去长安,进入十六王宅,做一名医学博士。”陆见道:“郑源本人对这个提议,也十分动心。只不过,陆见今日刚将郑源放出,杨胜的诉状便已递到了州府。而安排郑源去上任的告身文书,还要等十来日,才能从长安到达安州……” 牵牛听陆见解释着,终于明白了其中所有的关节。 “既然如此,是不是只要能看到这告身文书,郑源便会帮医监?” “对,正是如此。”陆见一拍大腿,有些懊恼:“但就这告身,却是远水不解近火!” 牵牛听闻陆见所言,却是掩面嫣然一笑:“我却还道陆医监为何忧愁,原来却是这样一桩事。” “莫非娘子有破解之法?”陆见观牵牛神色,面上现出一丝希冀。 “岂止是有破解之法,此事对奴家来说,无过于举手之劳!” “真的?”陆见感觉幸福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地有些不真切。 “自然是真。”牵牛对陆见道:“奴家认得一位能人异士,不光书画工夫了得,伪造文书,印信,更是不在话下!他那里还有大多数州府各衙门上官的名单,所造文书,足堪以假乱真!” “竟有此事?”陆见讶异道:“不过若是拿着张假告身,能把郑源蒙骗过去吗?” “奴家问医监,告身从长安送过来,还要多久?” “十来日。” “医监等得了十来日吗?” “不能。”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一搏,先拿假告身给那郑源看,骗得他去堂上作证。事后陆医监设法令他迁延几日。待得真告身送来,再给他拿去上任,此事不就完满解决了吗?” 陆见听到牵牛出言提醒,方才一拍脑袋:“对啊,这真是当下最好的办法。娘子帮陆某一个大忙,陆某记得这份恩情,日后但有需要陆某的地方,陆某定然全力以赴!” “陆医监不必客气,你治好了奴家的烧伤,不也没收诊金吗?”牵牛嫣然一笑:“事不宜迟,奴家这就带着医监,去找他!” 第145章 九衍大师 牵牛引着陆见,来到后院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前,邀陆见一同登了上去。侯桂受命坐在车夫的位置上赶车。 得到虞雁回的首肯之后,侯桂倒也没有犹豫,便驾着马车缓缓驶出了暖香阁的后院。同上次差点被虞雁回误会之时,陆见所乘的那辆花车,这辆马车在闹市之中缓缓穿过,却并不引人注意。 陆见想起上次的尴尬一刻,几度想要出言询问侯桂,为何给自己安排那样一辆车。但想了想,觉得别人一路驾车将自己送回家中,已是殊为不易。倘若再穷究细枝末节,恐怕会令他人难堪。便压下了困扰自己的这一问题。 此时将至午时,正是一日之间,街上最为繁华热闹的时刻。故而马车行得极为缓慢,不时还要停下等待很久。陆见心中焦急,不知何时才能将此事办妥,只怕让沈元误会自己要逃跑。只不过牵牛愿意帮自己的忙,已令他十分感激,倒也不好再出言催促。 约莫耗费了两刻钟之久,马车才行出暖香阁所在的街道,旋即沿着横贯城南北中轴线的大道向北而行。大道颇为宽敞,足够容许四辆马车并行,因而这一路倒是畅通无阻,不过一会儿,便已到达城北安业坊附近。 听到车外传来隐隐的叮当声,陆见立时伸手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这里是安业坊吧。”陆见看着街边一溜低矮的铺子,出言问道。 “是的,医监对这里很熟吗?”牵牛看着陆见的神色,感到其中仿佛充满对过去的某种怀念。 “对。”陆见道:“之前我行走江湖,当游医的时候,便常来此,为此间的铁匠、烧炭匠等匠人医治烧伤。他们做工通常都要到酉时,我也只能在他们收工后前来看诊。久而久之,熟识的人便为我起了个诨名,唤作夜郎中。” “既然如此,陆医监医治烧伤的本事,也是多由此学来的?”牵牛闻言,笑着问陆见。 “不错,由于经常要诊治烧伤病人,我便苦心钻研各家医经,熟记了所有与烧伤相关的治疗方法与医方,并博采众长,形成了我自己的方法。” 牵牛看着陆见,从陆见的言谈之中,她能看出来陆见对自己的这些过往,怀着怎样的骄傲与怀念。 或许他在与冯崔等人围绕争权相斗之时,能够机智果断,智计百出,也从不排斥用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但是作为一名医者,牵牛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些许真诚与纯粹。 或许抛却了那些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戏码,这位陆医监,会成为一个十分出色的医生。牵牛暗自想着。 “如此说来,我倒要感谢安业坊的这些匠人,成就了陆医监。”牵牛看气氛有些沉闷,便连忙出言调侃道。 “那倒不是。”陆见想了想:“娘子来安州都七年了,七年前,我怕是还跟着家父每日研读医经,上山采药呢。” “无论如何,只要结果都是好的,倒也堪称是人生幸事了。”牵牛道:“若奴家不来安州,只怕脸上这些伤,到今日也好不了。” “这么说,陆某倒觉得,我与娘子同样幸运。” “陆医监此话怎讲?” “娘子遇到我,治好了这些烧伤,我遇到娘子,也得娘子仗义出手,接连解决麻烦的事,我们不是相互成就吗?”陆见解释了一番,随即难得一见地哈哈笑起来。 “这倒是。”牵牛见状也笑起来:“倘若有来世,我若再有烧伤,便早些遇到陆医监,切勿再遭那么些年的罪了……” 两人气氛融洽地聊着,马车已拐过弯,驶入安业坊内一条较为偏僻的巷道。 “快到了。”牵牛掀开车帘看了看,对陆见道。 “好。”陆见点点头,收回心神,也看向窗外。虽然屡次到安业坊中出诊,但是这条巷道,就连他也不曾来过。 须臾之后,马车停下,侯桂掀开车帘,将梯子摆好,小心伺候着牵牛与陆见下车。 牵牛下车后,回身对侯桂道:“侯桂,你就等在这里。” 侯桂点头:“是,掌柜。” 牵牛又看了陆见一眼,眼神示意他跟上。陆见便迈步跟着牵牛,向内行去。 同安业坊中其余地点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嘈杂不同,这间偏僻的别院,却十分安静。牵牛来到门口,竟也不叩门,便直接推门而入,却看得陆见一阵目瞪口呆,心想这间别院的主人,可真是心大。 二人进入别院之后,牵牛便引着陆见直入正堂。正堂的大门也敞开着,陆见向屋内望去,只见屋内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书画作品。其中不乏吴道子、阎立本、李昭道等名家之作,但凭陆见只知皮毛的程度,却也看不出是真是假。 牵牛迈步向前,跨过门槛进入厅堂,轻轻地唤了一声:“九衍大师,今日,奴带了贵客来你这里。” 陆见也来到堂中,却见内间的小门一开,一位鹤发老者抱着一只酒葫芦,向正堂行出。与陆见料想的不同,这老者一身短袄打扮,此时已明显喝得有些微醺了,走路稍稍有些踉跄,不过神志倒还算清醒。 “哪?哪有贵客?”老者看了看牵牛,又看了看陆见,随即嬉笑着指向陆见,问道:“贵客,是不是这位小郎君啊?” “学生陆见,见过前辈。”陆见看着老头虽然有些疯疯癫癫,但一向尊老爱幼的他,还是对老者以前辈尊称。 “嗨呀……原来是,是陆医监……多亏了你啊,让老朽升天之前,还能够了却心愿,一睹牵牛娘子的真容……” 陆见看着老者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却见牵牛黑着脸,走到九衍身边,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酒葫芦,道:“九衍大师,你喝醉了,要不让奴家给你醒醒酒?” 似是看到牵牛动了真怒,九衍连连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话说,今日是吹了什么风,把娘子吹到了我这里?” 牵牛凑近九衍,低声道:“陆医监遇到了一桩麻烦,需要您老帮忙,做一张告身……” “什么?告身?这可是杀头的买卖。老朽不做,不做……” 第146章 告身作伪 陆见本来满怀期待地看着九衍大师,期待着他能够应下此事,却不料等来的却是如此干脆的回绝,登时心里咯噔一沉,一时没了主意,只得一脸求助神色望向牵牛。 牵牛在来此地之前,已经同陆见夸下了海口,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却不料九衍大师一听便出言拒绝,顿时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她一直感念着陆见对自己的恩惠,早就有心报答,却一直未能遂了这桩心愿。 前番她听陆见开口求助,担心之余,心中却也莫名有几分喜悦之情。某一瞬间,她甚至都盼着陆见此去将赎金交付给歹人,如此一来,她便也能够放下心中的负担,而不用总是觉得自己欠陆见一个人情。 因而,当陆见归还了这些财货之后,牵牛在为事情解决而宽慰的同时,也不免有些许失落之感。 对于牵牛来讲,欠人情会让她有种不安,而这种感觉会一直如影随形地陪伴着她。某种意义上,她觉得自己早在八年前,就似乎应当死在睢阳那个人间地狱之中,若不是受了许多人的帮助,自己断然不可能有重见天日之时。 陆见几乎完全治好了她面部的烧伤,将她与八年前那场噩梦之间,最后的联结彻底斩断,牵牛便已在心中,记上了陆见的人情。加之方才过来之前已经夸下海口,牵牛内心已经认定,自己一定要促成此事,才好向陆见有个交代。 九衍大师出言拒绝之后,牵牛心中比陆见还要着急。她根本不敢回头看陆见,不敢面对他眼中的迷茫与失望。 牵牛在心底暗暗催促自己,一定要让九衍大师答应下来。经过短暂的沉默,牵牛迈步向前,来到已在几案前坐定的九衍大师身前。 “九衍大师是否只是顾虑做了此事,有违律法?”牵牛反客为主,直截了当地向九衍发问。 九衍嘿嘿一笑:“老朽已年近古稀,还想多活几天。虽说膝下无儿无女,享不了天伦之乐,却也想多看娘子几眼……” 牵牛万万没有料到,九衍竟是如此一般没个正形的模样,当即有些着恼,皱眉看向九衍道:“此事虽是友人所托,但在奴家眼中,同奴家自己的事别无二致。大师如今已上了春秋,若是执意不应此事,牵牛愧对友人,此后只怕再也不能来见大师你了。” 九衍闻言却浑不在意:“无妨,无妨。娘子若是不能来,老夫常去暖香阁中瞧娘子,也自无不可,还可以顺道看看牡丹姑娘跳霓裳羽衣曲……”九衍一边说着,嘴角竟露出笑来,显然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幻想之中,无法自拔。 “大师若是不应此事,暖香阁以后只怕也不能让大师去了……”牵牛抿抿嘴:“大师你猜猜,阁中小厮和舞女,会不会听奴家的?” 九衍听闻牵牛所言,面色一僵,随即神色尴尬地笑笑:“娘子果真如此绝情么?” “并非奴家绝情,乃是大师绝情。”牵牛神色忿忿:“奴家今日来,请大师做得这张告身,只为了拿去给人看一眼,并不作他用。待数日之后,此事办妥,奴家自会将这假告身拿回来,交由大师销毁。” 九衍闻言,却苦笑一番:“娘子与陆郎从城南大费周章来我这里,就是为了这样的事?” “学生遇到了一桩麻烦,确实需要这张告身。请九衍大师不吝相助……”陆见听九衍口气有所松动,赶忙出言道。 “不瞒二位,老朽的确可以做这告身,倘若真如娘子所言,这告身不作他用,事后立即交还老朽销毁的话,老朽或可一试。” “学生向大师保证,学生绝不做他用,事后,立即还给大师将之销毁……” 九衍听着陆见说话,竟难得地收起方才玩世不恭的神态,一脸认真地盯着陆见看了半天,方才点点头:“笔墨在此,你将告身的内容,姓名写下。” 陆见依言拿起纸笔,在几案后跪坐下来,努力回想着自己上任时候的那张告身的内容,而后蘸了蘸墨,将郑源姓名,委任职位等等写下。 待陆见写完,九衍便伸手拿起陆见所写的这张纸,打开侧屋的门,又搬开堵着墙的一张空书柜,书柜后竟现出一个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暗门来。 陆见目瞪口呆地看着内室中的这一切,九衍在走下暗道之前,还回头看了一眼,看着陆见一脸讶异,还颇有些不满地指了指门外。 “陆郎,有劳帮老朽看着门外。若是让人看到这里,老朽还如何做事?” 陆见听到九衍大师的提醒,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哦了一声,赶忙跑到院外,将大敞着的院门关上。 牵牛见九衍已经答应帮忙,也是长出了一口气。本以为此事顺理成章,却不料还是经历了一番周折,只不过达成了各人想要的结果,倒也堪称圆满。 牵牛只觉有些疲累不已,便行至一旁,在几案一侧的蒲团上坐下。此时去关门的陆见也已返回屋内,便坐到牵牛对面的蒲团上。 陆见看着牵牛,神情之中颇有些不解:“牵牛娘子,陆某冒昧地问一句,娘子和九衍大师,是怎么认识的?” 陆见方才观两人之间言谈,便知两人早已熟络,只不过九衍那有些轻浮的言语,令陆见猜测起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能非同一般,不知怎的,陆见心中竟隐隐有了些不舒服的感觉。 “奴家在睢阳,为一个唱曲的曲班子所救,辗转一年光景,一边在各地唱曲演出,一边来到了安州落脚。那曲班子的头人,就是安州人。暖香阁也是他开的。九衍大师与曲班子的头人相熟,便常常来。我与他就是这么认识的……” 牵牛看了看陆见,见其并无异样神色,方才继续说道:“九衍大师早年间,也曾是富家子弟,交游广阔,填词作曲更是一绝。他一直好奇我为什么始终戴着假面,但医监也知,那时的我,并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 陆见的提问,似是勾起了牵牛对于往日的诸多回忆,她思量着,陷入回忆之中,但正要开口,却听侧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做好了,不过陆郎要用的话,还须答应老朽一事……”九衍兴冲冲地来到几案旁,将一张伪造好的告身拍在了陆见面前。 第147章 以假乱真 “不知前辈有何见教,陆某若能办到,一定从命。”陆见听闻九衍之言,便郑重应道。 “陆郎先看看这张告身,你满不满意。”九衍笑道:“至于老朽的要求,稍后自会与你提。” 陆见讶异之余,拿起九衍做好的告身,细细看着。这张告身无论是纸张、官印,皆堪称以假乱真,但让陆见感到有些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告身上除了被委任者郑源的姓名之外,其他的字却实在是有些潦草。 “九衍大师,不知这告身上的文书,却是为何这等潦草?”陆见唯恐这等字迹再招致露馅,赶忙向九衍问道。 “当今太常卿李继练,是老朽的旧识,年轻时我等一同云游各方,他的字啊,就是这般模样,老朽告诉你了,不会错的。” 陆见听得九衍如此笃定,心下方才宽慰了些许,但正要将告身收起时,陆见却又有些迟疑,他望了望手中那张以假乱真的告身,又抬头看了看似笑非笑的九衍,试探着问道:“大师帮了陆某一个大忙,陆某无以为报,实感惭愧,不如大师收些润笔财物如何?” 陆见试探性地问话,却令九衍登时侧目,瞪向陆见。陆见一看九衍神色,登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寻常人等,就算给老朽再多财物,老朽也决计不肯应承此事。”九衍此时已不复方才那等轻佻顽皮,转而面目肃然,不怒自威,正如同寺庙门口的护法金刚一般瞪视着陆见。 “你若再提这等扫兴之事,老朽便将这东西收回烧了,日后休要再登老朽的门!”九衍故作嗔怒,字字句句传到陆见耳中,却已知这老者向来随性而活,似是这般,完全不会顾虑旁人的想法看法。 不过,虽然挨了几句斥责,但陆见自己毕竟没费什么周章,便得到了解决当下困境的这把钥匙,在他看来,仍是弥足珍贵。 “九衍大师切勿动怒,陆医监倒也是好意,只是头一遭来,不知大师的秉性,以奴家看来,大师便不要计较了,可好。”眼见九衍出言责备陆见,牵牛连忙出言替陆见解围。 “学生冒犯了,请前辈见谅。”陆见说着,起身郑重对九衍一揖到地:“今日前辈救学生于水火之中,学生感念非常,无以为报,日后前辈但有吩咐,学生必将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出于陆见来讲,他与九衍非亲非故,即便是虞雁回感念自己的医治,说服九衍出手帮忙,他也不能不感念九衍的恩德。更何况,这伪造告身一事,一旦被检举揭发,便是杀头的罪过。 一个古稀老者肯冒着这等风险帮忙,无论如何都值得铭记感恩。 “谢就不必了。”九衍听牵牛出言为陆见求情,加之陆见本人认错态度也十分诚恳,便无意再继续深究,言谈举止之间,却又恢复了初见时的顽皮模样:“不知陆医监平素怎么寻乐子,填词唱曲会不会?” 陆见听九衍问出这等问题,神色立时有些尴尬:“这个……陆某不会。” “那饮酒赋诗呢?”九衍倒也不纠结,马上又问道。 “酒倒饮得一些,只是量不大。”陆见此时却更见尴尬神色:“赋诗却也是不会。” “书画可有涉猎?”九衍一边问着,一边回身指了指一屋子的各种书画作品:“这里的,有些是当世名家的真迹,有些,是老朽临摹的仿品。只是时日久了,连老朽自己都忘记哪个是真迹,哪个是仿品了……” 陆见听九衍说起来,便转动目光看着室内挂着的这些书画。虽然陆见对书画方面的作品并没有太多的涉猎与研究,但得益于当上医监之后常常出入韦府,现今的他,对于这些书画作品也并非一无所知。 但当陆见细看墙上那些书画的时候,却只觉得琳琅满目。被挂在一处的,都是同一人名下的作品,但任陆见怎么看,署名相同的作品,风格都是完全一致。 “这里面的仿品,也都是九衍大师的手笔?”陆见看了半天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索性转向九衍问道。 “这些东西,不是他们本人作的,就是老朽作的。”九衍听陆见发问,嘿嘿一笑,回答道。陆见却只是边看边赞不绝口:“九衍大师书技、画技皆是登峰造极,技法、笔力都堪称大师,学生只凭看,竟完全分辨不出……” “行啦,老朽马上要入土的人了,也不想再听马屁。”九衍出言打断了陆见的溢美之辞,但他脸上却仍是笑意盎然:“唱奏书画,饮酒赋诗都不行,陆郎总会下棋吧?” 九衍说着,便指了指一旁的棋盘:“若是会下棋,倒也可以,闲暇时便来此,给老朽解解闷……” “学生会一点,但是棋艺却是一言难尽……”陆见想到自己粗通皮毛的棋技,不由心生惭愧。 “无妨,无妨。”九衍笑道:“既是对弈,也无非图个解闷,棋艺高超下得,不高超也一样下得。” “既然前辈看得起,学生若有闲暇,一定与前辈对弈解闷。”九衍的话也算是为陆见解了围,陆见便也借坡下驴,应承下来。 所谓人到七十古来稀,陆见此前极少接触到这么高龄的老者,对于已经活了七十年的人,对事物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态,以及他们自己平素如何待人接物,都没有一个直观的认知。 今日见到九衍大师,算是让陆见好好开了开眼界。虽然陆见能够断定,大多数的七十岁老者,都不会像九衍这般洒脱,甚至带着几分顽劣。但今日与九衍的这场见面,却让他并不抗拒,甚至还有些期待自己与九衍之后的往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九衍起身笑道:“有暇了,可一定得来啊。” “晚辈一定来。”陆见恭恭敬敬又是一揖到地:“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改日自当携礼前来,向前辈讨教。” “奴家也告辞了,大师好生静养。”牵牛也福了一福,对九衍道。 “欢迎老朽去暖香阁吗,娘子?”九衍面上带着邪邪地笑,问牵牛。 “大师愿意来,随时都可以。”牵牛笑着向九衍作别。 陆见与牵牛一路行出,上了马车,侯桂便立即赶着马车调头准备离开。 “医监去哪里,奴家送你。” “去我家。”陆见捏着手中的告身,将之揣在怀中,对牵牛言道。 第148章 最后一步 牵牛没有再深究陆见接下来的计划,以之前对陆见所作所为的耳闻,她相信陆见只要拿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就一定能取得对他有利的结果。 马车在陆见家门外停下,陆见起身告别牵牛,快速奔回家中。陆见一进家门,便看到阿魏正坐在桌旁,手中拿着一只烧饼在大快朵颐。 “阿魏!”陆见进门后,便高声叫了阿魏一声。阿魏闻言,手中烧饼险些掉在桌上。回头看到是陆见,方才定下心来。 “阿兄今日怎地回来这么早?”阿魏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油纸包向着陆见的方向推了推:“阿兄,来一起吃。” 陆见看着油纸包中的诱人烧饼,却没有什么胃口。他连连向着阿魏摆了摆手:“阿兄不吃了,阿魏你来,阿兄有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阿魏看到陆见如此郑重,便连忙起身,看着陆见拿出钥匙,打开柜子,从柜中木匣内取了一袋铜钱,那是陆见长久以来的积蓄。不仅如此,陆见又打开一只木箱,木箱中,还有几张钱柜的兑票。 陆见将这一袋钱与兑票一齐交到阿魏手上,阿魏不知今日的陆见为何如此,一时竟迟疑着,没有伸手去接。 “阿魏,你听着,阿兄的身家性命,现在就在你手上了……”陆见心知阿魏平素大大咧咧,虽然也有心细的时候,但基本都是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才会认真对待。 因而陆见在此时,故意将事态说得异常严重,便立即引起了阿魏的疑惑与警觉。 “阿兄,你今日到底如何了?”阿魏皱着眉,打算若陆见不向他解释清楚,他便坚决不接。 “阿魏,冯既白用烟儿要挟杨胜反水,杨胜已听我安排,状告我指使其绑走郑源一事!”陆见抬头看了看日头,只觉时间紧迫,便以最简洁的话语,表述出当下事情的严重性。 “那怎么办?”阿魏闻言也有些不知所措。绑走郑源一事,他是知情人,当时居中往来传递消息的便是他。 “现在郑源便是整件事情的关键!我已经说服郑源,令他翻供否认曾经遭到绑架一事。只要郑源这个当事人否认此事,冯既白与杨胜的状告便不成立。但现下州府已经令我前去对质,而我策反郑源,还差最后一步。” 陆见言罢,看了看阿魏:“这最后一步,我想想,现在只有你能够去完成了。” “阿兄需要阿魏去做什么?”阿魏闻言,神色坚定地问道。 “你现在拿着这些钱财,去找郑源,告诉他,在这几日内务必要躲藏起来,不要被州府的人找到。记住,兑票会被查到,你先给钱,不够的话,再设法通过他人去兑换!” “好,我这就去。”阿魏接过陆见给的兑票和钱袋,便要离去。 “等等,我还没说完。”陆见拿出怀中那张假告身,唤住阿魏:“三日后,你拿着这张告身再去找郑源,只让他看一眼,不要给他!告诉他,我答应他的事已经办妥,让他履行他自己的承诺即可。” “这么简单?”阿魏有些难以置信。他只看到陆见拿出这几样东西,一番运筹帷幄,俨然就能将此事搞定。但他看不到的,是陆见前前后后为了解决此事来回奔波的模样。 “对,就这么简单。阿魏你切记,这个东西,只能给郑源看一眼,万万不能让别人看到,倘若事有不谐,宁可将它毁去,也万万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阿魏看到陆见神色严肃地反复叮嘱,便连连点头:“阿兄放心,阿魏记住了。” “好,去吧。”陆见拍了拍阿魏,阿魏便怀揣起陆见交给他的财物,向外奔去。 陆见环视家中一圈,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而他现在要做的,便是要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一切,并在冯既白的暗算和重压之下,争得自己的一线生机。 陆见迈步行出屋门,回身将房门关上,而后便来到院中,牵过那匹老马,上马向州府奔去。 一俟陆见来到州府门外,立刻便看到大门附近站了数名捕快,气氛一片肃然,与平时大为不同。眼看陆见来临,立即有一名捕快上前,牵过陆见手中的马,拴在门外拴马桩上,大门附近的另一名捕快上前,半监视半引导地将陆见引入州府大门。 “今日使君急召陆某,是有什么要事?”一路上闲来无话,陆见便主动笑着问捕快。 “小人也不知何事,请医监上堂,自行去问使君吧。”这捕快也不知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隐瞒,什么也没有告诉陆见。 捕快将陆见引入堂中,陆见一进门,便看到江时修坐在正首,下首跪着杨胜。捕头沈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属下陆见,见过江使君,沈捕头。”陆见来到堂上,便接连向江时修及沈元行礼。 “陆医监来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陆见总觉得今日的江时修,看上去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是,属下办完手中要务,立刻就赶来了。”陆见言道。 “陆医监,对于杨胜的诉状,你有什么话说?”江时修显然也懒得废话,上来便直入正题。问完之后,江时修的一双眼紧紧地盯着陆见,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个表情。 江时修试图从陆见脸上找到慌乱,或者别的什么反应,但陆见的表现,却令江时修的这个打算完全落空。 江时修只看到陆见一脸疑惑地转过头看了看杨胜,又看了看沈元,随后才转向自己,问道:“什么诉状?杨胜那日险些病危,陆某施以救治,完全按照医典中方法,绝无任何问题……” 自古以来,诡辩一道中,就有一条为人屡试不爽,便是装傻充愣,转移话题。江时修本以为陆见即使不明白今日的案由,也至少会问个为什么。不料陆见一张口,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另外一件事,却令堂中的江时修与沈元俱是哭笑不得。 “沈捕头,郑源还没找到?”江时修竟有些懒得与陆见纠缠,便出言询问沈元。 “还没找到。”沈元沉声道:“郑源家人说,他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 江时修闻言,双眼又转向陆见,却不料陆见神色如常,仿佛沈元所说之事与自己无关。 恰在此时,堂外却传来一阵喧哗,众人回头望去,却只见冯既白迈步行入,双目如同鹰隼一般望向陆见! 第149章 当堂对质 “冯医监今日来此,是有公务在身?”江时修眼看来了个凑热闹的,不由得有些头疼。就从杨胜突然在狱中写好诉状,状告陆见这件事,本身就透着不知多少蹊跷。江时修就算没有实证,也能猜个一二。 从情感上来讲,江时修不太希望陆见这事是真的。但从理智上来说,他心里非常清楚,一旦此事查实,不论多么不情愿,他也必须依律对陆见做出判决。否则,他这个刺史将威信扫地。 相较于冯既白这种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显然陆见的理念同江时修更为契合。眼看着冯既白来到堂上,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江时修便不由得深感头痛。 “江使君,老朽听闻陆医监为杨胜首告,便前来旁听。倘若陆医监真的犯案下狱,冯某便须立即物色下一任医监的人选。” 江时修听闻冯既白所言,却颇有些无奈之感。如今冯既白却是连装都不装了,竟将物色下任医监人选这种话挂在嘴边。俨然便是在告诉旁人,下任医监,只有我冯既白说了才算数。 可江时修虽然贵为刺史,却偏偏对这件事一点发言权也没有。医署作为官方的医疗机构,虽然名义上受所属州县长官的管辖,但实际上,各州县上任的刺史县令,无论文武官员出身,鲜有人对医学有所了解。 主官不了解,也不想管这等杂务,就造成各地医署虽然名义上归上级州县管,但实际的人事任免权,却往往被那些经营多年,在地方上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医监医正等人所掌控。 “冯医监,下一任医监的人选,即使你意有所属,也须经得本官同意才行吧。”江时修眼见冯既白有些得意忘形,便立即出言,在强调自己地位的同时,也在暗暗地提醒冯既白,不要忘了谁才是这里的上官。 “老朽失言了,下任医监的人选,老朽只是愿意提出点建议,但决定权,终归还是在使君那里。”冯既白见机得快,也赶忙向江时修表示,自己本无心篡夺江时修的权力。 “无妨,但眼下看来,冯医监提出此事,是否有些为时过早?”江时修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如今陆医监之事尚未查明,待查实待堪之后,再议此事不迟。” “使君明察秋毫,是老朽唐突了。”冯既白虽然嘴上说着,心中却暗自不服气。在他看来,此事自己胜局已定,今日一过,陆见便将再回到那深不见底的大牢之中。而陆见一倒,他就能专心防范崔柏修的暗算,同时还能在崔、秦两者之间待价而沽,左右逢源。 只不过,现在堂上这个情况,却令冯既白也隐隐有些不安。首告的杨胜来了,这是自己安排的,犯官陆见来了,这是自己的靶子。但偏偏就是自己这边的心腹,也是对本案有着一锤定音作用的郑源,却不知所踪。 这个郑源,关键时刻跑到哪里去了!净坏老朽的事。待得此事了结,不如把他也发配去接几天药材好了! 冯既白偷眼去看陆见,不料却发现陆见也在看着他。冯既白心中暗笑,看来陆见这小子,此番还没有搞清楚情况。只不过陆见面上那种似笑非笑的模样,却令冯既白感到分外不爽。 “既然郑源找不到,那王大毛呢?”江时修眼见堂上的对质,即将因为缺乏证人证物而陷入僵局,便连忙出言相问。 “属下也已经派人找过,这王大毛此前无业,住在杨胜家旁的一个草棚中。附近人都说好久没见过他的踪迹了。属下以为,此人极可能早就畏罪潜逃了。这个王大毛,应当只是个化名,属下虽然令人画影图形,但能否找到,仍是未知……” 沈元的话,令上首的江时修神色也严峻起来。这桩案子,从头到尾无处不透着一股子诡异的劲头。直接案犯,找不到。受害人,也找不到。只有一个没头没尾的牵线人,状告一个主使者,这像什么话! “杨胜,本府再问你一遍,你诉状中所说,是否属实?” 趴跪在地上的杨胜,本以为这时诸事与自己干系都不大,正神游物外地开小差想着烟儿,不料被江时修突然喝问,却也有些懵圈。杨胜悄然抬眼看了江时修一眼,只见江时修神色严厉地看着他。杨胜知晓,江时修定是要动真格的了。 只不过,两个指使自己做这件事的人,都站在旁边,却都没法给他一个明确的指示。 杨胜侧过头去,望了望陆见,结果看陆见也望着他,却是神色如常。他转而又看向冯既白,不料冯既白看到杨胜在看他,却有些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贼人,使君问你话,你不答使君,却盯着老朽看作甚?” 杨胜明白冯既白的做贼心虚。他也懂陆见的意思。既然陆见面沉如水,便是应当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自己只需要根据他的意见行事便可。 一念及此,杨胜连忙向上首的江时修叩首道:“江使君,小人以身家性命担保,所告之事,事事属实!” 冯既白本来见杨胜看他一眼,以为杨胜有可能反水,竟莫名心虚了一下。直到杨胜斩钉截铁地出言确认,方才重新笑了起来。 “倘若你欺骗本府,可愿承担后果!”江时修继续盯着杨胜,追问道。 杨胜听闻江时修的追问,不由得咬了咬牙,抬头道:“小人愿承担一切后果!” 江时修本以为自己一通逼问,能让杨胜说出些不一样的话来,却不料杨胜态度如此坚决。眼看这没有人证物证的对质已经无法进行,江时修终归是心一横,右手重重拿着惊堂木扬起,随后拍在桌上:“来人,给我打!” 一听到江时修出言召唤,两侧便立即有两名差役,各拿一根手臂粗的大杖,一左一右将杨胜放翻在地,随即扬起手中大杖,劈头便打! “二十下!”江时修面无表情,喝令道。 得令的差役手中大杖重重落在杨胜的屁股上,随即,一声声闷响,便在堂内传开,伴随着杨胜的惨呼,听起来分外瘆人! 两名差役此起彼伏地轮流举起大杖打着,杨胜的惨呼从一开始的浓烈高亢,到当中时悠长连绵,再到后来,竟渐渐微弱了下去。 陆见扭头看着杨胜,只见杨胜口鼻出血,俨然已是支撑不住! 第150章 别样风景 眼见杨胜挨了杖刑,一旁的陆见与冯既白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陆见紧皱着眉,每逢大杖落到杨胜身上一下,陆见的双眼,都会微不可见地抖动一下。 随着杖刑的继续,一旁陆见虽然不曾承受杖刑,却也对杨胜的遭遇感同身受。 及至后来,杨胜叫声渐弱,陆见也充满忧虑地盯着杨胜,面上满是关切之色,担心着杨胜究竟能不能扛过这一轮杖刑。 但就站在陆见身旁不远的冯既白,却是环抱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他并非不担心杨胜临阵反水,只是他自信自己已经拿捏了杨胜的软肋。何况,就算是杨胜反水,他也不怕。 一个供词反复无常的罪囚,绝无可能取信于人。本来人们天生便对罪囚带着一种成见,若还反复无常,朝三暮四,便无异于自取灭亡。 冯既白知道,杨胜虽然是个罪囚,但他一点也不蠢。这种作茧自缚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差役对杨胜动刑的时候,江时修坐在上首,将陆、冯二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二人之间的差别,无疑更是印证了江时修对二人的判断。 大杖在一名差役手中,重重地落在杨胜身上,而此时的杨胜,已然无法再惨嚎呼痛。那名差役见状,伸手制止了自己对面正要再度下手的同伴,来到杨胜面前蹲下身,探了探杨胜的鼻息,方才有些惊慌地站起。 “他怎么了?”陆见已感到有些不妙,连忙出言询问道。 差役看了陆见一眼,而后回身看向江时修:“禀使君,只打了十六棍,犯人气息微弱,敢问使君,是否要打完?” 陆见闻言,抢先说道:“不能再打了,再打,人就没了!” 江时修看了眼陆见,又看向问询此事的差役,道:“陆医监已经说了,权且先停手。” 差役们听到江时修下令,便纷纷拄着大杖,退到一边。 陆见正要上去查看施救,江时修却摆摆手,止住了陆见,而后看向一旁另外的差役,道:“弄醒他,我要再问几句。” 差役们闻言,立即便从旁提了一桶水,又拿起一只瓢,舀了水将杨胜泼醒。 杨胜醒来,却听江时修仍在幽幽发问:“杨胜,本府再问你一句,你诉状所写,是否属实?” 杨胜抬头看了江时修一眼,咬咬牙,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眼看着杨胜眼中透出的倔强,江时修心知,已经无法对其再度用刑,只得摆摆手道:“来人,押下去吧。择日若是找到郑源等人,再行上堂对质。” 差役闻言,立即上前两人,将杨胜架着,向外间拖去。 陆见正打算离开,追着去给杨胜医治,却听到江时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陆医监,本府也想过了,为了避嫌,此案未能审结之时,你便不要再离开州府了。” 陆见闻言,心下一沉,但却并不惊慌。早在来之前,他便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最坏的结果。因而让阿魏拿去钱财,对郑源见机行事。 “属下听凭使君安排,只是杨胜的伤……”陆见看了看被差役拖走的杨胜,欲言又止。 “陆医监无需担心,稍后我便安排人手,去为杨胜治伤。医监这些日子待在州府,便委屈一下,住在西厢房里吧。” 江时修所说的西厢房,是州府给在本地没有家的小吏所准备的。按照陆见的级别,这个安排确实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陆见早年云游四方,即使在牢中,也住的是两人一间的牢房,同州府中的一干小吏一起睡大通铺,委实不会太适应。 不过,以当下这个情形来说,情势比人强,陆见即便想要拒绝,也找不出理由来。何况,为了避嫌,他也根本没有打算拒绝。 冯既白看到今日当堂对质的结果,内心也感到十分满意。杨胜虽然遭到一通杖刑,但他坚决的态度,无疑在某种意义上坐实了陆见的罪行。从江刺史对陆见的态度上,就可见一斑。 不让陆见离开州府,便是说明江刺史已经在怀疑陆见。如此一来,自己只需要再加把劲,努力找到郑源或者王大毛其中任意一人,并给一笔好处让他们如实招供,此案几乎便已能够定成铁案了! 一想到自己终于能够斗倒讨厌的陆见,从而重新执掌医署的权力,冯既白就有些飘飘然起来。崔柏修竟然还千方百计想把自己弄走?只待些时日,自己定然要叫他好看! 想着想着,冯既白已走到州府外。孙正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街边的马车上等待着,一看到冯既白迈步行出,便立即从车夫的位置上下来,拿了梯子提前给冯既白摆好。 冯既白迈步走上马车,便听外间孙正阳问道:“冯医监,我等去哪?” “回府吧。自打折腾这些事以来,也好些日子没回去了。”冯既白回答。 孙正阳依言挥动马鞭,赶着车向冯府行去。 冯府正堂二楼上,便是云锦的闺房。此时虽正是白天,正堂二楼的云锦闺房,却紧闭着门窗,不仅如此,还有个侍女在楼下候着,处处现出几分不同寻常来。 而在闺房之内,却是别一番景象。只见罗床之上,锦衾凌乱;帷幕之间,波浪翻涌;娇叱低吟,不绝于耳;波涛之下,玉杵红唇,分分合合不休。 这等波涛反复翻涌着,又持续了好一阵子,便听得一声悠长的低吼,一切方才归于寂静。 吕哲伸手拨开锦衾,露出意犹未尽的面庞。云锦满面泛红,伸出一条玉臂勾上了吕哲的脖颈。 “吕郎,自打和你在一起,奴家才算知道什么叫快活……”云锦说着,便一副娇羞姿态,将臻首埋在吕哲的肩头。 “云娘且再忍耐些时日,待得吕某大功告成,你我携手飞离这是非之地,做对同命鸳鸯,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岂不快哉。” 闻得吕哲所言,云锦笑起来,还伸手拍了吕哲一下,正待要说什么,却隐隐听得一阵阵沉重的脚步,顺着楼梯噔噔噔地拾级而上。 “老爷回来了!”云锦听到守在楼下的侍女所言,登时翻身而起,大惊失色! 第151章 惊弓之鸟 云锦伸手用力拍着旁边的吕哲,吕哲方才反应过来,动作敏捷地翻身而起,匆忙抱着自己的衣服,便要夺门而出。但云锦赶忙拉住他,指了指屋角的一只衣柜。吕哲会意,快速抱着衣服,钻入衣柜中,而后将柜门关好。 看到吕哲藏好,云锦方才躺下。门却在此时吱呀一声被推开。冯既白笑意盎然地站在门口。 “夫人今日为何不曾出门迎接老夫啊?”冯既白一边笑道,一边凑到了云锦床边,向仍躺在床上不曾动弹的云锦看去。却只见云锦眉头微蹙,面色潮红。 “夫人这是怎么了?”冯既白看云锦模样,顿时感到异样,连忙出言询问。 “老爷,奴家……奴家身体有些不适,今日便没起得来。不知老爷归家,未曾远迎,还望老爷恕罪……” 云锦一边佯作气息不畅,断断续续地说着,一边努力挣扎着想从床上起身,冯既白见状赶忙上前,将云锦按住。 “哎哟,可使不得,使不得啊夫人,既然身体不适,便不用起来了……” “那怎么行,今儿老爷回家,是大喜的日子,妾又怎能就躺在这里。”云锦不顾冯既白的阻拦,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冯既白用力按住。 “夫人不必勉强,不知现在感觉如何?要不,老夫去请个医官,为娘子看诊如何?” “不必了老爷。”云锦闻言有些惊恐,赶忙出言阻止:“妾估计是昨天夜里穿得有些薄,着了寒露闹得,歇息歇息,应该就好了。” 冯既白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云锦:“那让小暖好生伺候你,啊?” 言罢,冯既白行至门边,开门向外呼道:“小暖,来。” 这个小暖是云锦的贴身丫鬟,之前在风月场中,便已是云锦的侍女了。这么些年以来,不论云锦在哪里,她总是能够和云锦相伴。方才在外守着望风的便是她。云锦同吕哲之间的事,她自然也知情。 小暖听到冯既白的召唤,便快步上楼,进得屋来。冯既白指了指云锦道:“夫人病了,你怎不在跟前服侍?” “老爷,此事不怪云锦,是奴家让她不要待在屋里的。”云锦见冯既白向小暖发难,连忙出言解释。 “既然如此,老夫便也不责罚你了,你就在夫人跟前,尽心服侍。” “是,老爷。”小暖一脸乖顺地答应道。 “老爷这会回府,应当是还未及用饭,小暖你去伙房,找点餐食拿给老爷。”云锦吩咐着,小暖连忙领命,快步行出。 “老爷在外奔波辛苦了,可惜妾今日不能服侍……”云锦看着冯既白,一脸遗憾。 “不打紧,不打紧。”冯既白连忙笑言道:“只要夫人好生将养,待娘子病势痊愈,你我再行周公之礼也无不可。” 言罢,冯既白起身,又道:“老夫便不叨扰了,夫人若有事,便换小暖来找我即可。” 云锦目视着冯既白出门,又听到脚步声行过木质楼梯,确定冯既白走远了,方才赶忙掀开被子,跳下床来,快步飞奔到衣柜前,将衣柜门打开。 云锦甫一开门,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亵裤的吕哲,便从衣柜中倒出,几乎瘫软在地上,双腿犹自控制不住地打着抖。 “瞧你,这副模样,以后还如何干得大事?”云锦看到吕哲这副惊弓之鸟般的模样,便不由得有些怒其不争。 “娘子……娘子教训得是。”吕哲一边说着,一边勉力起身,看着云锦道:“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般情况,受些惊吓,控制不住自己,还请娘子勿要见怪。” 云锦有些忿忿地坐回床边,看着吕哲站在衣柜前,快速穿好衣衫,而后向她行了一礼道:“娘子且好生将息,吕哲先行告退。” 言罢,吕哲返身轻轻地打开门,探头向外观察了一番,确认无人之后,方才闪身出屋,又回身轻轻关上门离开。 云锦看着吕哲离开,噘着嘴躺回到床上,神思之中满是吕哲与她相处以来的点点滴滴。 吕哲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又会说话,常常能够讨得云锦的欢心,不仅如此,吕哲还为他们规划好了将来,每每想到这一点,云锦都打心眼里感动不已。 相比之下,冯既白年老体衰,容貌虽称不上丑,但个头不高,加之年岁已老,皱纹与色斑摧残的这张脸,怎么看怎么让云锦觉得不舒服。 而且冯既白自打最近以来,极少回家,每次回来不是躲在书房里不知捣鼓些什么,便是来她这里倒头呼呼大睡,令云锦心中更感不痛快,前番自己笑脸相迎,不想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令平素养尊处优的云锦一时心怀怨忿,久久不能自已。 若不是当初为了从风月场中赎身,云锦才不会甘心一辈子伴随着冯既白这种老头子。只可惜当初所见之人,举凡云锦有倾心之意的,皆是信口雌黄的欺骗之徒。饱尝了世间百态的云锦在心灰意冷之时,终于碰到了愿为他赎身的冯既白。 云锦一时对冯既白感动莫名。那时,她也曾下决心要好生对待冯既白,以报答他赎身的恩情。可这么些年过去了,人总是会变的。往往在一条路上走了很久之后,便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出发了。 此时的云锦,想到冯既白为自己赎身的过去,不由得有些心生惭愧之意。但仅仅一瞬过后,她又将这份惭愧抛之脑后。 冯既白春秋已长,也许没多少年活头了,她总得为自己打算一下。冯既白若是不在了,家产多半都要归正房卫氏所有。到时候自己怎么办,何况凭着卫氏之前同冯既白寻死觅活的那个劲头,恐怕自己大概率会被扫地出门。 人一旦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合适的理由,就会不断地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一如现在的云锦。 然而此时的冯既白却浑然不知这一切,他正在书房之中,十分满足地一边饮茶,一边翻看着吕哲拿给他的上月所有名下产业的账簿。 冯既白一边看着账簿,一边对吕哲赞不绝口,只见账簿上,每笔收支明细,都记录得十分清楚,观之一目了然。但就在这时,一名仆役却冲入屋内,向着冯既白道:“老爷,不好了,陈校尉来了……” 仆役话音未落,便见陈校尉满面怒容,拨开仆役冲了进来。 第152章 校尉之怒 “冯既白,阿爷就为了绍儿在牢中过得舒坦,前前后后给了你那么多钱,可你他娘的现在看看,绍儿住得那是什么牢房,吃的那是什么东西?给你这样的猪狗,怕是你都不吃!” 陈校尉的话说得极其难听,但在安州这个地界上,冯既白虽然看似威风,但论身份,不过是个吏员,陈校尉可是朝廷正选的六品武官。加之陈校尉看到冯既白收了钱,却没把事办好,一时怒发冲冠,本身就是不通文墨的武夫,骂起人来自然是毫不留情面。 冯既白听得陈校尉这一通臭骂,从几案后站起,脸上已是青一阵白一阵。不管怎么说,如今他在这安州城中,还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在自己家里,被人闯进来这么骂,无论如何,脸上都是挂不住的。 只不过,冯既白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脑子里有股无名业火。那个刺史江时修,一个嘴上没几根毛的文官,直接把牢里那些官富子弟一锅端了,俨然就是在打自己的脸嘛! 但是对于陈校尉,冯既白还委实觉得确有几分理亏。虽然江时修将这些官富子弟通通从牢里提溜出来,各自加判了半年到一年不等的徒刑,但在事后,当江时修把这些加刑过后的囚犯又丢回牢里之后,冯既白也没想起来给他们一点特殊的关照。 不过冯既白对于上门问罪的陈校尉,心中也颇有微词。明知道包括他儿子陈绍在内的这些罪囚,都已经在江时修那里挂了号,他不敢去找江时修,就瞅准了自己好欺负一样,直接上门兴师问罪。 虽然心中颇有些不满情绪,但冯既白也不曾在脸上表现出来。他起身向着陈校尉连连拱手:“陈校尉且息怒,息怒。令郎在牢中受苦了,但江使君此前刚刚处置过他们,还没过去半月呢,冯某若在此时对令郎再行关照,只怕会引得使君起疑,怕是于校尉无利啊……” 陈校尉看着面沉如水的冯既白,怒意更炽:“冯既白,你不过是崔家的狗罢了,休要跟阿爷谈什么有利无利,你干得那些腌臜事,阿爷心中也略知一二。有关长安城里那些大人物的,阿爷不敢置喙。但是别的嘛,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三日内,我要去牢中,再看到绍儿是那等惨兮兮的模样,你就等着吧。” 言罢,陈校尉也不管冯既白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立即拂袖而去。 冯既白倒也不敢怠慢,一路点头哈腰地跟在陈校尉身后,屁颠屁颠地将其送出大门,但陈校尉始终冷面如霜,理都没理冯既白。 将陈校尉送到门口后,冯既白看着他上马离去,方才转身返回屋内。 陈校尉的要求倒是不难办,反正那些官富子弟加刑之后,上层的宽敞牢房也多半空置着,了不得明天走一遭,再给陈绍提溜进去就完了。反正也是陈校尉自己强烈要求的,日后不论江刺史再加刑或是如何处置陈绍,都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不过,陈校尉这边虽然容易搞定,但是陆见那边却有些麻烦。冯既白已经令孙正阳和其余心腹一同去找郑源,但是时至如今,依然没有个下落。 这个郑源,就如同将要去医署报到的那一天一样,直接凭空消失了。 “莫不是,又遭陆见暗算,被绑走了?”冯既白自言自语着,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将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若真如此,那这个陆见,也确实胆子太大了。 虽然冯既白意识到有这种可能,但是他细想了一番,又实在想不出有任何可以指证陆见的东西。何况今日在公堂之上,陆见的表现,也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冯既白觉得,那时的陆见看上去,就好似被蒙在鼓里的可怜人。 但冯既白也清楚,以陆见的为人和手段,指望他束手待毙,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不过对于陆见此时可能采取,或已经采取的行动,冯既白也是一无所知。 一想到这里,冯既白立刻有些坐立不安。这次陆见的表现,实在是太平静了,这份有异于平常的平静,令冯既白只觉十分反常。 思前想后,冯既白决定,这几日趁着陆见还在州府之中关着不能外出,自己也是时候好好了解一下他到底想要干什么了。 烟儿如今还是被他安排着,关在济世堂后的别院里。为了看住烟儿,冯既白甚至不惜花不少价钱,雇了几个在安州颇负盛名的打手,以防陆见等人若是找到烟儿踪迹,再设法将烟儿救出,那样一来对他来说,可确确实实是有些麻烦了。 冯既白正暗自思忖着,门外忽然现出孙正阳的身影。冯既白一抬头,却见孙正阳灰头土脸,一副狼狈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正阳今日怎的这副样子?”冯既白内心疑惑,连忙问道。 “庄上有几间木房前几日走了水,小人又穷,请不起匠人来修房,便只能自己动手了……”孙正阳哭笑不得地看着冯既白。先前庄上走水,一时间弄得他两头忙活,端得是疲于奔命,狼狈不已。 “走水的那几间木房,都是庄客佃户住的地方,小人本来说再搭几个草棚子,给他们将就住着,等到了秋末,再修几间土房。结果……一听这话,那帮庄客佃户,便跑了一半……” 孙正阳哭笑不得地说着,内心早将那些逃走的庄客佃户,连同他们祖上骂了千百遍了。如今正是春耕的关键时刻,现在自己这倒好,一下少一半人,到了秋天,这点收成怕是连自己这一大家子都不够吃。 冯既白本来正欲追问找没找到郑源的下落,但见孙正阳这一副惨兮兮的模样,登时又有些不忍,连忙收住了话头。转念一想,孙正阳突然跑到自己这里卖惨,莫不是想向自己支些财货? 一念及此,冯既白连忙出言试探:“正阳莫急,若是紧张,我大可唤吕哲来,在账上给你支取点财货应急……”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孙正阳闻言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却对冯既白隐隐抽动的面色视而不见。 “对了老爷,我今日见过一个东城的小痞子,他说,今日早上,他好像在永福坊那里,见过郑源!” 第153章 他人见闻 安州城外,远离官道的一处小树林旁,一座木屋在丛林掩映之下矗立在林边。从这里透过窗,便能看到二里外的安州城墙。而此时在窗边眺望的男子,却正是冯既白、孙正阳等人苦寻而不得的郑源! 木屋中有些暗,屋内一张简易的矮桌旁,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坐在矮桌旁一名少年的脸庞,却正是阿魏。此时木屋中的两人,一人眺望着窗外远处的安州城垣,一人坐在桌旁,凝视着闪烁的烛火,看似毫不相干,但两人都清楚,他们今后的命运要如何走向,极有可能便取决于此次会面。 “郑兄,考虑得如何了?”阿魏盯着郑源的背影看了半天,终归是按捺不住,遂出言相问。 “这安州城,我从小待到大,一草一木,皆是熟悉无比……”阿魏听着郑源悠悠地叹了口气,缓缓道。 “阿魏虽不曾去过长安,但小时总听他人讲起过。他们说,那城中的朱雀大街,足有百余步宽,容纳十辆马车并驾齐驱,都不是问题。还有城北的皇宫,更是华丽,他们说,那宫城皆是红漆的墙面,青色的屋瓦……”阿魏听出了郑源的不舍之意,故而大谈特谈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长安见闻。 “他们说城中还有东西两市,各地的商人都汇聚在此,甚至还有棕头发的粟特人,还有白皮肤蓝眼睛的大食人,西市的胡姬酒肆,据说是个胡人开的,里面每天都有来自西域的绝美舞姬,跳着各式舞蹈揽客……” 阿魏的描述,竟在不知觉间抓住了郑源的心,他诧异着回头,坐到了桌前,开始听着阿魏的讲述。 “还有什么?多说一些。”郑源虽然看似平静,但阿魏早已从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之中,看到了郑源对于长安这座陌生都城的兴趣。 “他们还说啊,光长安城里圣人住的那座宫城,都比我们安州还要大,大得多。每逢旬日圣人召开大朝之时,城中便更是热闹。卖吃食的小摊贩,一早便在大街两侧摆上摊,因为大朝的时候,长安的达官显贵,都要出席朝会……” “长安城里的吃食啊,才是一绝,什么胡饼汤饼的,早就不新鲜了,据说有家羊肉汤,每日就买两只羊,熬一大锅汤卖,吃的时候打一大碗汤,拿两个胡饼掰碎了泡到汤里,再让掌柜的加半勺胡椒,等到胡饼吸饱了汤汁,一口吃下去,那叫一个鲜美……” 阿魏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仿佛这些都是他的亲眼所见一般,但其实这些也不过是他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而来,但这关于吃的话题,历来就深深被阿魏喜爱,因而聊起来这些,也是眉飞色舞。 阿魏说着,引得郑源也不由得馋虫大动,竟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而这一切也没能逃过阿魏的眼睛。 “郑兄,胡椒你吃过嘛,是种看起来灰的,黑的粉,或者颗粒。只要给汤里加一点点,这汤就立刻变得鲜美无比,保管你喝了一碗,还想一碗……” 郑源用力吞下一口口水,今早被陆见放出来到现在,他也就吃了阿魏买给他的三个烧饼。接连饿了几天,连吃三个还犹嫌不足。此时听到阿魏绘声绘色地说起长安城中的各种美味佳肴,一时又勾起了他的馋虫。 “莫说了,再说下去,我又要饿了。”郑源打断了阿魏的描述:“说正事吧,是陆医监让你来的吧?” “世人都夸郑兄聪明伶俐,举世罕见,果然不同凡响。”阿魏不动声色地送上一记马屁:“我阿兄忧心郑兄的前程,特地让我来同郑兄聊聊。” “我和陆医监聊得很好,他说的事,我也都答应了。”郑源皱着眉,看向阿魏:“怎么,是有什么变动不成?” 阿魏见郑源竟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苦笑着摆手:“不,不,没有变动,郑兄不必太过敏感。” “这个时节,恐怕我没法不敏感。”郑源看向阿魏,知道这正是自己讨价还价的时机:“冯既白恐怕正吆喝着孙正阳,还有他那帮走狗,满大街找我呢。便是我家中,这几日怕也是不得安宁了。”言罢,郑源又故作忧愁,重重叹了口气。 “郑兄不必忧虑,我阿兄早有安排,遣我来此,正为此事。”阿魏看郑源神色,内心虽然知晓郑源有些坐地起价的心思,但对于他来讲,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好言劝慰而已。 “哦?陆医监还有些什么安排?”郑源闻言,也来了兴趣,问道。 “我阿兄说了,郑兄的事,已经安排了,只是郑兄上任的告身等物,怕是须得等几天……” “此去长安,路途遥远,等几天倒也正常,郑某完全理解……”郑源道。 “阿兄也说了,他空口无凭,不能要求郑兄什么,便请郑兄躲藏几日,待得那凭证到了,才好给郑兄一个交代,也好让郑兄安心去办事……” 阿魏虽然说得隐晦,但郑源也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便是等待那张给自己的告身,而后方便以此为据,让自己出面,解决早已说好的那件事。而等待的这些时日,恐怕就与变相禁闭没有什么区别了。 “郑某想要回家……”郑源苦笑着道:“自先前你阿兄将我抓住,已经好几日了。” “郑兄是个聪明人,应当是知晓,此时若是返家,定难逃官府与冯既白的眼线,对吧?”阿魏不慌不忙,淡淡说道。他都能看出来,此时回家无异于死路一条,郑源怎么会想不通这个道理呢。 阿魏说完,便盯着郑源。郑源却仍是面有难色,令阿魏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喟叹,这个郑源,胃口倒还真不小。 阿魏自腰间取下钱袋,顿在面前的桌案之上:“这些是阿兄让我拿给郑兄的,他说这些日子得委屈郑兄一下,这些就当是补偿,郑兄但凡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好的,阿魏可以去办。” 郑源看着阿魏摆在桌上的钱袋,一时间双眼放光,连忙伸手将钱袋拿过来掂了掂,又打开看了看,随即便又一脸纠结地将钱袋系好放回桌上。 “郑兄,阿魏劝你一句,做人不要太贪心!”眼看郑源的脸色,阿魏不由得怒从心起,咬牙切齿地出言责备道。 第154章 见好就收 郑源观阿魏神色,已知其心中已恼怒尤甚,但他方才粗粗看了一眼这钱袋,估摸着也不过就是两千钱的样子。仅仅是这些,委实与他想象当中有些相去甚远。 早先还在赌挡下的暗室之中,自己的性命都不由自己,那时自然是别人说什么,他便只能应什么。不过现下来讲,情况早已有所不同。现在是陆见有求于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主动权应该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因而,郑源转念一想,便嘿嘿一笑,不再理会阿魏的恼恨,转而坐在桌前道:“郑某早已说明,我与你阿兄之间已经说定。若无变故,郑某自然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搅黄了你阿兄的事,郑某自己也相当于自毁前程。” 郑源看了看阿魏,见其神色稍有缓和,便又道:“只是如今郑某处境尴尬,倘若不为自己多打算一些,日后若是事有不谐,恐怕你阿兄也不会帮我一把……” 诚如郑源所言,世人皆知他是冯既白的鹰犬。他若是当堂对质的时候反水帮陆见,便无异于在背叛了冯既白的同时,自绝于世人。 经历了安史之乱后,大唐的社会风气虽然依然开放,但相较于唐初,已经趋于保守。任何不符合传统价值观的行为,都会遭到世人的鄙视与摒弃。而弃主背盟,似乎又是这类行为之中,最为人所不齿的那一种。 阿魏心知郑源这等人,几乎必然以自身的利益为先。不过陆见虽然给了他与郑源谈判之权,但阿魏摸了摸怀中的那几张钱柜兑票,却并不打算立即将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阿魏知道,这些兑票是陆见几乎全部的家当了,倘若过于轻易地拿出来,会让郑源觉得,自己还有所保留。毕竟郑源这种人的贪得无厌,阿魏是早有耳闻。 “那不知,郑兄所言的多打算一些,须得多少才够?” 郑源听阿魏出言相问,不由得心中暗喜,以为阿魏已经上道,便皱眉故作为难道:“前番我请陆医监为我一家老小筹集一下去长安的路费,可陆医监以为,他给我谋得一份前程,已是不易,故而不肯。如今既然对我另有安排,便应了我所请之事,也好表示些诚意,阿魏以为如何。” “郑兄的这个要求,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阿魏有所不知,究竟要多少,才能向郑兄表示这一份诚意呢?” “那就得看陆医监的诚意,值得了多少了。”郑源眉头一皱,将这个问题又抛回给阿魏。 “郑兄既然说是路费,那好,阿魏且来算笔账。”阿魏漠然看了一眼郑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郑兄一家四口人,老母,妻儿,加上郑兄本人。倘若自本州出发,去往长安的话,计要历经九州,途中辗转各地驿站换车计二十次,加上差旅、饮食、船渡费用,便以每程二百钱计,如此一来,四五千钱便已足够。郑兄以为如何?” 郑源正兀自思量着要如何给自己加码,却听得阿魏转瞬之间,已将路途中的种种计算得如此清楚,当即便愣了神,一时张口结舌。 “郑兄知晓,我阿兄也不过是个每月领点月钱的小小医监,不比冯既白,还能不时从罪囚那捞些好处,又有各间医馆药铺加上济世堂。即便如此,他也不曾一下子给郑兄这么多吧?” 郑源虽然知道阿魏的存在,但二人从未打过交道。如今算是他们头一次正经面对面的来往,但阿魏凭着自己的口舌之利,算是给郑源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倘若负担郑兄一家人的差旅费,这足足大半年的月钱,就搭进去了,郑兄还不满足么?”阿魏眼见郑源愣神,以为他仍在算计如何给自己加码,便加重了语气,又如此说道。 郑源知道,阿魏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虽然阿魏提出的这个价码,距离他预想的还有些差距,但思来想去,却是如同阿魏所言,自己给冯既白鞍前马后地当了那么久的鹰犬,冯既白却始终不曾为他认真考虑分毫。 做人做事,毕竟还是得见好就收。 “诚如阿魏所言,是郑某贪心了。”郑源顺坡下驴,对阿魏言道:“郑某愿听凭医监安排。” “既然如此,阿魏便先恭喜郑兄了。这袋中是定钱,郑兄先自己收好,余下的,等事毕之后,再行给付。过些时日去到长安,必有一份大好前程在等着郑兄。”阿魏看到郑源应承此事,内心也感到满意。 “这几日,便委屈郑兄在此暂歇,郑兄但凡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尽管吩咐,我去办就是,包叫郑兄满意。” “如此一来,也辛苦你了。”郑源苦笑。 “还有,若是郑兄的告身到手,阿魏便拿来给郑兄看,也好让郑兄放心。” “有劳阿魏。”郑源思来想去,虽然此番并未达到自己的预期,但总的来说,结果倒也还算不错,心下便坦然接受了这一切,脑海之中,已经开始为不远的将来做打算。 “既然郑兄已经无事,阿魏便先行告辞。”言罢,阿魏起身与郑源见礼,而后便离开了这间木屋。 陆见交代的事,已经基本完成,再过几日,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那张假告身,给郑源看一眼,让他当堂对质之时,对自己被绑一事矢口否认,陆见的这桩要命的事,便可以圆满解决了。 阿魏想着这一切,连脚下的步伐都变得轻快了起来。但想到接下来应当做些什么,阿魏又有些举棋不定。思前想后一番,觉得应当去看看虞雁回。于是阿魏便去买了些水果吃食,打算探望的时候,带给虞雁回。 阿魏知虞雁回正在医署中调养,便直奔医署而去。由于陆见的关系,医署中人倒也不曾加以阻拦。阿魏问清诊室所在,便径直前往,敲门进入。 屋内的虞雁回看到来人竟是阿魏,面上有些许吃惊,但很快镇定下来。 “阿姐,你这伤势如何了,我且代我阿兄来看看你。”阿魏熟络地向虞雁回打着招呼。 “好些了。”虞雁回笑道:“谢谢阿魏,不过你阿兄在哪?为何今日一整日,他都没来医署?” 阿魏正要回答,却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一个低沉的男声问道:“虞雁回是不是在这?” “对,受了不轻的伤,正在调养。” 阿魏疑惑地回首望去,却见诊室的门被拉开,而站在门口的,竟是捕头沈元! 第155章 决不宽贷 虞雁回看到沈元,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听医署中人说,前番那些捕快已经前来问询自己,但虞雁回彼时伤重正在医治,他们问到关键问题,如虞雁回为何要租车离开安州时,虞雁回便佯装晕厥,倒也躲开了捕快们的追问不休。 可如今捕头沈元亲自前来,多半还是为了问询此事。虞雁回心知,自己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她内心焦急,反复思量着要如何回答沈元的提问。 其实虞雁回的难题单纯在于,她究竟要不要替陆见遮掩些什么。如果要替陆见遮掩,那么她就必须编出来一个合情合理,并且全无破绽的理由来应付官差。但若是无需替陆见遮掩的话,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只需要据实以告便可。 看到沈元前来,阿魏也连忙行礼:“草民阿魏,见过沈捕头。” 沈元看了一眼阿魏,笑道:“阿魏竟也来了。” “阿兄去州府之前,嘱我来探视一下虞阿姐。刚好我有暇,便来了。”阿魏谨慎地回答着沈元的话,眼见沈元不时看向虞雁回,便知其多半为调查案情而来,自己留在这里,多有些不妥。 “既然沈捕头还有公干,阿魏便先行告退。”阿魏将买来的吃食水果等物放在虞雁回床边,而后分别向二人行礼离去。 见阿魏离开,沈元便自一旁抽过一张胡凳,坐在虞雁回床前,问道:“虞医士调养了两日,伤势如何了?” 虞雁回挣扎起身,不料牵动了伤口,立时疼得龇牙咧嘴。沈元见状,连忙上前将虞雁回按下,示意她不必起身。 “奴家这伤不轻,恐怕得须将息半月左右。”虞雁回叹了口气道:“如今奴家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是登东,也须得翘瑶来帮忙……” “虞医士若是需要,不妨让沈某找个娘子来伺候几日?”沈元听虞雁回说起诸多不便,赶忙出言示好。 “不必麻烦沈捕头了,奴家在医署再住几日,主要是陆医监害怕伤口感染溃脓,故而要求前几日在这里暂住。待伤情稳定了,奴家回得家去,自有姜小芸照顾一二。” “那便好,虞医士若有所求,尽可来找沈某。”沈元淡笑着道:“陆医监只怕须在州府中待上几日,应是暂时无力关照虞医士了。” “陆医监究竟怎么了?”虞雁回听到沈元说起陆见,不免错愕。 “陆医监牵扯一桩案子,恐怕还有些麻烦。只不过沈某现下不便透露,待得日后此案审结,必然会真相大白。” 虞雁回哦了一声,心中却是思绪万千。自己前去光州到现在这几日之间,却不料陆见竟又遇上一桩麻烦,显然此次的麻烦较之先前,还要棘手许多。 但就是在这等情况之下,陆见却仍然履行诺言,一力奔忙,最终救出了姜小芸,令虞雁回不得不感念陆见的恩义。 既然如此,自己在对待沈元的问询一事上,便没了选择。虞雁回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既然陆见一力将她交办的事情处置妥当,她也决然不能恩将仇报。最重要的一点,是经过这些事后,虞雁回几乎能够确信,陆见确实不可能谋害许铮。 如若陆见是谋害许铮的凶手,那么自己在马车内受重伤,车厢内没有第三个人,自己又从老四口中问到了事情缘由,成了知情者,正是陆见灭口的良机。可他非但没有对自己下手,反倒悉心救治,故而虞雁回如今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话说回来,虞医士为何要带着姜小芸去驿站租车离开本州?”沈元思虑片刻,出言相问道。 “奴家有个弟弟,叫许铮,捕头应该不知道此事吧。” 沈元听着虞雁回的讲述,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但还是有些疑惑:“既然是胞弟,为何他姓许,医士却姓虞?” “捕头有所不知,奴家早先便生在许家,只不过祖母一向重男轻女,奴家出生不过几日,祖母便趁家母不在,将奴家抱走丢弃。母亲心知拗不过祖母,便设法将奴家捡回,找到养父虞家,将奴家送养……” 沈元不知虞雁回的身世背后,竟有这样一段凄惨的经历,当下也是一脸错愕。 虞雁回观沈元神色,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继续道:“如此一来,奴家便与胞弟不同姓,但所幸血脉相通,家中一直母慈子孝,倒也十分和睦。” 虞雁回顿了顿,又道:“许铮自小学业优异,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便中了秀才。可是正当我们都期待他能继续学有所成,他却突然入狱,不过大半年的光景,就彻底失去了踪迹……” “所以,虞医士此去,是为了寻找胞弟?”沈元有些错愕,继续问道。 “对。奴家女扮男装学医,是为了给养父医病,但进入医署,却是为了寻得许铮的踪迹。只不过这一年多以来,奴家却始终没有找到与许铮相关的记录材料。直到日前,陆医监看奴家为寻胞弟焦急不已,便找来了当初与许铮同牢的囚犯名册……” 沈元听着虞雁回的陈述,面色却愈发凝重。 “凡是与许铮有关的囚犯,这些年相继都被调走。奴家找了一名在光州大牢服刑的囚犯老四,问了情况,但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奴家寻弟心切,便想着到本州属下的其他县城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够寻得许铮的踪影。” “既然是去寻许铮,娘子又为何带上姜小芸?” “奴家生怕小芸独自在家孤单难耐,便带着她一起了。”虞雁回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编造,不过总算将整件事向沈元说清楚了。 “虞医士事前与那些歹人是否认识?” “不,奴家与这些歹人从不认识,也不知他们为何挑上我……” 沈元起身,点点头道:“娘子所言,沈某皆已明了,日后倘有疑问,便再来问娘子。” “谢沈捕头。” 沈元起身,正待告辞,一名捕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看到沈元,连忙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沈捕头,那个匪首不撂,兄弟们什么招数都用了一遍,但他一个字都没说过,兄弟们都说,只有沈捕头出手,才能撬开这厮的嘴!” 第156章 怙恶不悛 州府东南侧的捕快值房后,有一个别院,堪称州府中的禁地。平素只有办案的捕快与书吏可以进入。之所以戒备如此森严,是因为此处关押的,都是本州之内罪大恶极,且尚未审判定罪的囚犯。 沈元行至别院门口,守门的两名差役立即上前,一人勘验过沈元的捕头腰牌,另一人伸手搜身,将沈元从头到脚搜了一遍,确认他没有夹带违禁之物,方才道声得罪,开门放沈元入内。 即使这些差役与沈元早已熟识,在这等事上也根本不敢怠慢。起先本没有这么严格,但若干年前,州府剿匪,抓获了一名江洋大盗。这大盗的同伙却设法抓住了当任捕头的把柄,逼着该捕头将两根钢锉带入牢中,致使该犯成功越狱。 自那之后,这里就定下了这么一条规矩,刺史、主簿、长史之下,不论谁人进入牢中,都要勘验身份,搜身,并记录在案。 沈元行入别院,在别院旁有一道侧门,侧门前依旧有人值守,只不过看沈元到来,便开门放沈元进入。侧门之下是一道阶梯,一直通往地下,正是关押重犯囚徒的地牢。 沈元行至牢中,早有在此办案的捕快迎上,将沈元带入牢中一角的讯问室内。正中的铁椅上坐着一人,正是该案的那名匪首。由于孙镇斩断了他的右手,寻常镣铐已无法锁住他双手,狱卒们便只能将他左手的镣铐与脚镣锁在一起。 在该犯的铁椅对面,坐着一名负责审问的捕快,及一名记录的书吏。 “怎么样?”沈元行至捕快身旁,低声问道。 “头儿,这老狗从进来到现在,总共没说五句话。”捕快也深恨此人嘴硬难缠,便忿忿地回答沈元。 “我来吧。”沈元接替了捕快,一屁股坐在几案后的主审位置上。 “刘迁是吧。你知不知,进了这里,意味着什么?”沈元看这匪首依然是一脸不服之相,神色淡然地出言问道。 “不知。”刘迁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不过是换了个主审官而已,反正自己这罪,怎么说都是一个死字。死到临头的他,自然感到无所谓。交不交代都是个死,不如在死前好生和这些酒囊饭袋一般的公差们玩玩。 “进了这里,意味着你要承受无时不在的痛苦。”沈元抱着手臂,目光充满嘲弄之色看向刘迁:“这里的公差们,折磨人的手段可是层出不穷,不仅如此,每回有了新的法子,都会想方设法在犯人身上实践一番。你要不要试试?” 刘迁听到沈元所言,却依然一脸无所谓模样,他抬起已经被斩断的右手,对沈元道:“那又如何?这位官差你也看到了,我都这样了,还怕你们上什么手段?有什么本事,尽管来吧。” 言罢,刘迁一仰身,靠在那铁椅的椅背上,便不再言语。 “耍横的话,恐怕你的下场也不会太好。我奉劝你还是识相一点。”尽管心中知道这些劝解的话没有太大作用,但有道是先礼后兵,沈元觉得,无论如何,只要这般劝说一番,自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反观刘迁,对这句劝说却毫无表情,只是一脸嘲弄地看着沈元。沈元也知他并不打算合作,便摇摇头,站了起来,走到刘迁所坐的铁椅之上,来回踱步。 “找你的经历,可着实令本捕费了一番功夫。不过还好,本捕还是从豫州发来的通缉令上,找到了你。”沈元语调平静地说着。 “你原本是叛臣李归仁麾下队正,自李归仁败亡后,便同若干部众逃出行伍,落草为寇,我所言对不对?” 刘迁听闻沈元之语,一脸愕然,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对于他这等早已声名在外的流贼来讲,一州的捕头要查他的底细,倒也不是难事。 “此后,你便流窜各地,连续劫杀商队、劫镖。偶尔也绑个票,并以此为生,啸聚山林。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别的流贼往往越来越多,可你吧,这么些年了,手下却还是就这么几个人。而且不太像样啊,被人家三四个人就给平了?” 刘迁自打败在孙镇手上之后,便一直深以为耻。此时听沈元揭了自己的伤疤,面上也是青一阵白一阵,但却始终不发一言。 “你最近劫的这个驿车,是临时起意吧?”沈元笑道:“不过就是万万没想到,会栽在这个事上?” 刘迁听闻沈元所言,面上却是越来越恼怒,但沈元所说,又偏偏句句都是事实,即便他有不忿也无从出言辩驳。 “不过你有一点,沈某倒是颇为欣赏。不论你做的事多招人愤恨,倒还算是守江湖规矩。” “我等绑肉票的,若是收了钱不放人,下次谁还给赎金?”刘迁嘟囔道:“即便被看到了样貌,带着财货换个地方,不就行了。” 刘迁所言,倒是他们这些人的行事之法。 “还有啊,我听你们同伙交代,不论劫商劫镖,还是绑肉票,即使有再漂亮的女子,你宁可杀死,也不让他们碰。我在想,这是为何呢,莫不是你有点什么缺陷,已经注定无法再行人道?” “你!”刘迁闻言又惊又怒。沈元的这一句话,才算是真正戳到了他的痛点之上。 “你他娘的,要杀要剐尽管来,搁这红口白牙的,辱人清誉算什么本事!”刘迁惊怒之下,已顾不得许多,他看着几案后执笔记录的书吏,顿时爆发了出来。 沈元眼见刘迁发怒,便得计一般笑了起来:“莫不是沈某说中了,才教你如此着恼?若你那玩意无用,不如嘎了怎么样?反正你一个死囚,无所畏惧了嘛……” 刘迁咬牙切齿地看着沈元,眼眶中的眼珠都几乎要暴凸出来。他用力晃着身体,连同坐下的铁椅都嘎吱嘎吱作响。 沈元又看了眼书吏,转回面向刘迁:“你既不肯在死前受辱,何不痛快交代,你们本来的目标,究竟是谁人?若是不讲,只怕今日这份笔录,说不准会到处传开,你这等江洋大盗的秘事,一定会为人所津津乐道!” 第157章 匪首软肋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所在意的事情,或者是人,比如亲人、故交,或者是利,比如财货,权位。或者是名节、风评、尊严等。而越是在意的事,越容易成为这个人的把柄和命门。 像是刘迁这等人,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又凭借四处为盗,聚拢下不菲的钱财。如今行将赴死,名利于他,早已是无用。 但沈元仅凭刘迁遵守江湖规矩这一点,便看出他是一个极端在意名节与风评之人。又通过审问其余歹人,得到刘迁从不碰女人这一点,便令沈元不由得脑洞大开,最终半诈半套话,竟真的挖出了刘迁自身潜藏的这个秘密。 此时的刘迁,见自己想要极力保守的秘密已为他人所知,已经愤怒得无以复加,若不是被各种刑具锁在铁椅上,他决计会恼羞成怒地直奔沈元而去。 “刘迁,沈某劝你一句,不要再白费力气了。”沈元看着刘迁愤怒的举动,自己却是一脸平静:“沈某出身行伍,大败李归仁那一次,沈某也有份。就凭你现在这模样,还少了一只手,即便你能挣开,你以为会是沈某的对手吗?” 沈元最后的这句话,终归是准确地补刀了刘迁。令他放弃了挣扎,转而扭头四望,看着自己如今的这般处境,不由得觉得有些可笑。 如今他连性命都捏在官府手里,又凭什么和代表官府的沈元相斗?莫说沈元将这笔录公之于众,便是对他上刑,再公布他的事,令他被人肆意嘲笑羞辱,他也毫无办法。 想到这里,这个肆虐各地,制造了多起劫杀、绑票等事的歹人,终于彻底沉默了下来。看到刘迁归于平静,沈元也心知当下,需要给他一些时间空间,去思索自己应当何去何从。 “你自己好生思量一下,倘若决意要交代,便告诉差人,我会再来。”沈元言罢,便起身拍了拍书吏,两人一同离去,只留下沉思的刘迁自己一人。 沈元行出审问室,门外候着的捕快便即迎了上来:“头儿,如何了?” “应该是成了,交代不交代的,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沈元说着,又转向捕快,问道:“别的都审完了吗?” “审完了,他们都是刘迁从附近招来的流民佃户,为生计所困,故而经刘迁一说,便相继随他一道为寇。据他们讲,自入伙之后,刘迁带着他们干了五票,被绑的两人家里付了赎金之后,都已被放归,他们也就不曾报官。还有一起镖车被劫,两起商旅遇袭,他们都交代了埋尸地点。” “贼人的老巢知道在哪了吗?”沈元听罢,又问道。 “知晓了,方才已经去了几人抄贼赃。” “既是如此,便从速将此案办结,这么些日子来,我等总算有些成绩,能向州府交差了。”沈元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心中暗暗盼望着之后的事顺当一些,可切莫再次次遇到先前那一桩桩棘手案件了。 与此同时,在孙镇等人的赌挡后院之中,一辆马车缓缓行入,待得停稳之后,在车沿坐着的褚英、余灏、程大强便立即跳下车,环视一圈,确认无人窥视之后,赶忙掀开马车的车帘,拖出一只木箱,由两人抬着,自后门向赌挡内疾奔而去。 两人抬着箱子,放到内室之中,而后迅速返回马车旁,又抬得一只木箱下来。如此反复了四趟,才终于将马车上的木箱清空。 搬空马车后,余灏自房中行出,来到外间,眼看赌挡中并无顾客,方才来到前台。正守在前台的孙镇见余灏到来,便即会意,立即起身关上门,跟着褚英一同向内室而去。 孙镇一进内室,便为当中出现的珠光宝气所震慑。他一脸愕然地走近,立时看到四只木箱摆成一排,箱盖皆已揭开。每只箱中,都堆放着满满的财货。有放绢帛的,还有诸如珍珠、宝石首饰、金银器皿等,乍一看,俨然便是一个个堆满财货的宝库。 “这么多?”饶是孙镇见多识广,也被这些耀眼的财货所吓住。他粗略一观,便知这几口箱子中的财货,远远不止十万钱。 “孙头儿,就这,都没拿完呢……”褚英说着,神情中满是惋惜。若不是孙镇特地嘱托不要全部拿完,要给官差们留一些作为他们抄贼赃的成果,褚英决计会将那洞中所有的东西全部搬空。 “怎么了?有点不服气?”孙镇笑着调侃褚英:“要不,你再去拿一趟?” 褚英闻言,登时双眼放光,转身就要向外奔去,却被孙镇揪住后领,像拎小鸡一般拎了回来。 “让你去是逗你的,你还真去?”孙镇与余灏等人眼见褚英这番模样,都是开怀大笑。只有褚英一脸茫然,见众人都在笑他,不由得转为一脸委屈神色。 “我也想多弄点,想来这票能让大伙几年不愁吃穿,我有什么错……”褚英见状,委屈不已。 “褚英啊,我听陆医监说过一句话,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等同官府的人打交道,更要谨记这一点。别看这一回我们没有拿完,给他们留了一些便觉得亏了。这一次虽然没拿完,但只要沈捕头和这些捕快还在,怕是还有下一回,懂吗?” 孙镇出言开导了几句,立时令褚英恍然大悟:“孙头儿说得对,褚英记住了。” “来,点点数,看看有多少,再拿一成给陆医监。”孙镇言罢,便同几人一齐动手,将木箱中的财货翻出。几人各自蹲在一个木箱前,挨个拿起倒在地上的财货,估值之后再放入箱中。 此时,负伤的萧达也闻言进入屋内,看着众人正在清点财货,也立时双眼放光,赶忙返身自门口拿了账簿和笔墨,来到屋内便要一一记录。 就这样,屋内的几人清点、估值,记录,各自分工明确,互不干扰。饶是如此,前前后后也费了一个半时辰,仍未能将这堆财货清点清楚。 但就在众人打算再接再厉,将剩下那堆财货点清之时,外间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众人立即手忙脚乱地将财货塞回箱中。这些财物来历尴尬,万万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看到。 但外间的敲门声却愈发急促,令孙镇不由得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你们快装,装完藏好,我去开门。”孙镇言罢,起身向外间而去。 第158章 太傅之子 孙镇来到门边,又等待了一小会儿,待得屋里响起盖上木箱的声音后,方才伸手开门。不料大门打开才发现,站在外面的人,竟然是元庆! “你们在里面鼓捣什么呢,这么久不开门?”元庆在门外站了半天,自是有些不满。 “元校尉,进来说。”孙镇探头向外看了看,见街面上人虽然不多,但保险起见,还是开门让元庆入内相谈。 “前几日听陆医监言说有一桩富贵,属下便与兄弟们一齐走了一遭。方才正在屋内清点收获……”孙镇心知元庆的信息渠道并不止他们几人,故而根本不敢有所隐瞒。 “收获如何?”元庆闻言,却只淡淡问了一句。 “粗略估计了一下,约得有五十万钱以上……”孙镇踌躇着:“属下让弟兄们给校尉也准备了一份,不如稍后派人给您送去府中……” “不必了,我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元庆连连摆手,却令孙镇如蒙大赦。 “元校尉此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孙镇问道。 “我方才得到长安传信,圣人已遣朱太医与梁太傅前来本州。”元庆想了想,道:“朱太医估计是圣人派来为殿下看诊,倒还容易应付。我所虑者,是梁太傅乍然到来,唯恐对殿下不利。” “梁太傅……”孙镇念叨着,心中已觉出此行的不凡。太傅作为当朝一品大员,极少亲往州县。如今梁太傅动身,虽然不知是怀有什么目的,但整个安州,可能都要随着这位太傅的到来而抖上一抖。 “既然如此,是否要我带兄弟们外出,监视一下梁太傅的行踪?”孙镇听元庆所言,内心也觉棘手,但对于他们来说,面对这种局面,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不,无需如此。”元庆想了想,对孙镇道:“既然已经得到了消息,我回去嘱托殿下注意一些,晒晒太阳恢复一下症状即可,想必即使梁太傅到来,也拿不住殿下的什么把柄,不过我想让你去查另一桩事。” “听凭校尉吩咐。”孙镇听得元庆要给自己派活,一时也来了精神。 “先前梁斌当街强抢、殴杀民女一事,你还记得吧?” “属下记得。这狗东西就仗着他爹的权势,胡作非为。若是属下在场,定要叫他脑袋开花!”孙镇提起此事,仍有些忿忿不已。 “再后来,医监被绑,布店被烧,牙郎遇害这些事,你也都知晓吧?” “属下知晓,还去抓了一名将贼人放出城的军卒,校尉可还记得?” “这便好,我想让你追查的,就是这些事。”元庆看了看孙镇,悠悠道。 “这些事?”孙镇闻言却有些疑惑:“这却是为何?” “我疑心这些事与梁斌有关。”元庆道:“你可还记得暖香阁中,有一舞女唤作海棠?” “她不是死了?”孙镇道:“似乎被人发现仍在枯井之中,沈捕头他们出得场。” “梁斌进入大牢之后,与外界联系几乎断绝。但得益于他肯使钱,被冯既白开了患病的诊籍,去了牢中宽敞的牢房。你想想,他在牢中只接触过这位海棠娘子,是否完全有机会通过她来向外界传递消息?” “但后来陆医监从绑匪手中脱逃,随即,这位海棠娘子便失去了踪迹,会不会是有人害怕事泄,杀人灭口呢?” 元庆的话,令孙镇听在耳中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校尉是觉得,这些事都与梁斌脱不开关系?” “那也不一定。”元庆说道:“还有种可能,是有人发现梁斌事情做得不干净,想要替他弥缝。” “若是如此,为何陆医监到现在仍是好好的?”孙镇闻言有些想不通。既然梁斌一开始就奔着向陆见复仇去的,没道理事到如今,经手的人死了一圈,但陆见却还好好活着。 “我正是据此判断,后面这些事虽由梁斌而起,却不是梁斌做的。”元庆淡淡一笑道:“或许替梁斌弥缝这些事的人,也乐于看到陆见做出某些事情?何况陆见的死活本就与他无关。” “那这么说来,校尉令我等查这些事,是奔着梁太傅去的?” “不错。不管梁太傅目的为何,只要我们捏住了梁斌身上的把柄,主动权就在我等手中。” “谨遵校尉之命,我等便全力调查此事。”孙镇虽然明知此事过去已久,相关的人、物都已难寻。但对于元庆的吩咐,他们也只有尽全力去不折不扣地执行。 “不过属下有一事不明。太傅如今已在长安开府,为何其子却在安州?这小畜生狗仗人势,又天高皇帝远,这些年不知做下多少恶事也无人敢管。” “这你就不知道了,梁斌,并非是梁太傅的正室子,而是外室之子!” “那为何不能带回家中?以梁太傅的地位,纳几个妾,怕不是稀松平常的事。” “相传梁太傅正室凶悍善妒,梁太傅不敢将梁斌带回。何况正室无子,若是带回个梁斌,等太傅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让谁继承呢?给了梁斌的话,只怕是家中各人,终归难以善了……” 元庆讲着有关梁太傅家中的八卦传闻,孙镇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说起来,这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等也不过当作笑谈,你同众位兄弟,还须加油努力才对。” “是,元校尉,属下谨记,若是查出眉目,便向校尉报告。” “好,辛苦大伙。倘若资财有缺,尽管报给我,我从府中支取便可。”元庆见事情交代完毕,起身正欲离开,却突然想起一事,回头看向孙镇道:“对了,陆医监出了点事,这些日子都在州府出不来,你可知晓?” “啊?什么时候的事?”孙镇闻言有些茫然:“我等只顾查抄贼赃,尚且不知此事。陆医监如何,有无危险?” “危险倒是没有,只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要升天,有人,怕是要倒霉了……” 将元庆送出门外,孙镇返回内室,却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想着要如何完成元庆交托之事。不料一进内室,便被褚英等人围在当中,余灏拿着账簿,一脸兴奋地对孙镇言道:“头儿,这回真是一桩大富贵,你看看,就我们粗略一估,再一路算下来,竟有这么多!” 余灏将账簿递到孙镇面前,孙镇低头一看,登时也双眼一亮! 第159章 狡兔三窟 那本账簿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记着每件物品的估价。孙镇直接跳过了这些繁多的记录,看到最后,足足有五十八万钱之多!即便数额如此之巨,还是众人依照底价所做出的估值。 “陆医监所说的富贵,还真是一桩大富贵啊……”孙镇感叹着,将手中的账簿递还给余灏:“记得从这些东西里,抽五万钱左右的财货给陆医监留着。” “是,孙头儿。”余灏执行命令,向来不打折扣。在这一点上,孙镇对他也是十分放心。 孙镇心中知晓,陆见前番来这里,请求众人施以援手,并佯称有一桩大富贵,其实只是为了忽悠他们出手帮忙而想出的托词而已。 但任谁也想不到,陆见当初提的不下十万钱,转眼就变成了摆在众人面前,这些价值直逼六十万钱的财货。可怜那刘迁多年为匪为盗,所得资财,却大都变成了屋中诸位老卒的囊中之物。 孙镇眼见屋内众人,人人一副喜气洋洋的神色,内心尽管有些不忍打断他们的喜悦,但他知道,这样巨量的财物,足以让他们这些人分崩离析。一念及此,孙镇便沉下脸来,吭吭咳了两声。 众人听到孙镇咳嗽,内心已感到有些不妙,再回过头看他神色,登时便安静了下来。孙镇见众人仍然在意并服从自己,内心才稍稍有所缓和。 “大伙不要太得意了。这些东西暂时不要动,回头我找合适的渠道分开销出,所得资财再统一分配。各位有没有意见?” 听得孙镇出言,屋内各人皆已知其意,连连摇头,令孙镇颇感满意,想了想,他又继续道:“最近可能还须大伙一起忙件事,望各位不要觉得有钱在手了,做事便不上心。都听见没?” “知道了……”众人见孙镇说得庄重,也知此事必然十分重要,一时间也都没什么异议。 眼见众人虽然表示遵令,但都有些兴致不高,孙镇心中也明了,对于他的这些部下,并不能一味地打压,更是需要适时地鼓励一下。一念及此,便兀自微笑起来。而屋内众人看到孙镇莫名发笑,却都有些胆寒。 “余灏去台子上取点钱,出去买些吃食,褚英,去窖里拿两坛好酒,对了,把上次元校尉赏的那几坛西域传来的,那叫什么柚子酒拿出来一齐饮了。” “好嘞。”褚英一听孙镇的话,赶忙跳起冲出,直奔屋后的窖里。那神情,仿佛生怕孙镇反悔一般。这酒据说是西域胡商进献给宫中的贡品,殿下自然也分得了一些。孙镇得知此酒贵重难得,便立即放入窖中珍藏,一直不让大伙喝。 褚英这人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三点,贪财,好赌,嗜酒。有这样的好酒却放在窖里不让喝,便一直撩拨着褚英心中痒痒的。但他几次去得窖里,想要偷偷喝一点,都会被孙镇或是余灏发觉并加以阻止。 如今孙镇终于松了口,让褚英去拿酒,言外之意还要让众人一同开怀畅饮,这对于嗜酒的褚英来说,绝对是一桩美事。 不过两刻钟光景,赌挡的正堂之内,众人便已齐聚。多个盛装美味佳肴的盘子在桌上一字摆开,余灏与褚英动手将两张方桌拼到一起,众人便在桌旁分别落座。 孙镇环视了一圈,笑着拿起一坛酒,伸手揭去坛口处写着“酉点一丝”字样的封条,随后拍开泥封,将淡黄色的酒液分别倒入各人面前的瓷碗之中。 “如今得了这么一桩富贵,孙某人敬大伙辛苦。愿我等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干!” 围坐在桌旁的众人眼见此景,豪情纷纷涌上心头,各自端起酒碗相碰,随后皆是一仰脖,各人碗中酒液已是一饮而干! “好酒!果然不愧是西域胡商给宫中的贡品。”褚英放下碗,立时赞不绝口。言罢,又看了一眼孙镇:“就是可惜孙头儿一直都不让喝……” “这不是让你喝了么?”孙镇闻言,佯装怒意:“你若是再叨叨,就不要喝了!”说着,孙镇作势起身,要将桌上的酒坛拿走。 “别,别啊孙头儿,我错了……”褚英看孙镇来真的,赶忙出言认错。众人看着褚英的囧样,却是一齐哄笑起来,连孙镇也忍俊不禁。 “好了,逗你玩,今日没那么多规矩,大伙吃好喝好,回头专心做事即可。”孙镇已不复方才那般严肃,令众人也倍感轻松。 “哎,孙头儿,你说我们回头还要办事,到底是什么事?”与饭局上的其他人不同,余灏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方才在屋中,他便听到了元庆的声音,想来能让元庆亲自来找孙镇的事,必然不会是小事。 “余灏,怎的在大伙都高兴的时候,你偏偏要讲些丧气事。”褚英闻言,对余灏这等在饭桌上谈工作的举动,一时颇为不满。 “怎的就丧气了?”孙镇听到褚英的话,便有些恼:“余灏问得也没错,此事事关重大,早做准备也是应当的。” 听到孙镇表了态,众人也皆是沉下心,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孙镇想了想,看向众人:“你们可还记得先前陆医监遭遇歹人,我等找到夜间私放歹人出城的军卒这事吧?” “记得,当然记得,我还差点在这家伙身上阴沟翻船呢。”褚英想起了自己被豁开一条大口子的那件衣服。 “元校尉想让我等继续查下去,找出这事幕后的主使。” 孙镇一言既出,顿时四座皆惊。 “官府都查不出的事,我等又如何查得出?”褚英嘟嘟囔囔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元校尉突然交给我等这样的事,却不知有何深意。” “既然是元校尉交代的,我等就必须去做。”孙镇道:“褚英你若是不愿去,大可在家留守。” 听闻孙镇让自己留守,褚英连忙换了副脸色:“孙头儿,小人愿去,愿去……” 孙镇看着褚英涎皮赖脸的模样,顿觉气不打一处来,便扭过头去,不再看褚英。 “不过孙头儿,你说这桩事,我们能从哪查起呢?牙郎的布店烧了,当事人一个个都死了,就连传个话的海棠,也被灭口了……” “你们可还记得那个死于非命的牙郎杨荣?”孙镇想了想,道:“俗话说狡兔三窟,像他这种随时会被人找后账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给自己多准备些退路?前番都是我糊涂,不曾想到这一点,不若我们此番,就从这里查起!” 第160章 变故陡生 三日的光景,转瞬即过。对于安州城中绝大多数人来讲,这新的一天,又是平凡无奇的一天。而对于处在斗争旋涡中的人来说,许多事都将在这一天被改变。 是日一早,阿魏便想起陆见临走时的嘱托,怀揣那张早就伪造好的告身,待城门一开,便出城而去,直奔自己安排郑源暂时栖身的木屋。 这间木屋本是杨胜等人临时存放赃物的其中一个地点。自杨胜事发之后,他藏在城中家里的贼赃多半被抄没,但官府之中,却没人想到在这里还有个存放点。 善后的事,自然落在了陆见头上。杨胜在沈元等人的多番审问之下,也不曾交代这里存放赃物的事实。他考虑到自己入狱之后,烟儿尚且无依无靠,因而挺过了多番审问,只为给自己的女儿留下一点财物,不至于在遇事的时候一筹莫展。 这笔财物,也被陆见悄然假托阿魏名义,寄放在钱柜之中。兑票仍是藏在陆见家中,准备等杨胜或者烟儿自行来分配。 阿魏骑着家中那匹老马,急匆匆地来到木屋外。屋内的郑源本来还未睡醒,听到马嘶声之后,却反应敏捷地翻身而起,来到窗边查看,直到看到是阿魏,方才松了口气。 阿魏将马拴在屋外树上,而后大踏步行入木屋。 “怎地来得如此早?”郑源此时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见阿魏这么早前来,扰了他的清梦,一时有些许不满。 “郑兄,长安发来的告身已经到了,我便特意拿来给郑兄一观。”阿魏话音未落,郑源的面色已由方才的不满,转而满面笑意,充满期待。 “是吗?快拿来让我看看。”郑源迫不及待地看向阿魏。阿魏自怀中将告身取出,拿在手中展开,拿到郑源眼前。 郑源见状,刚要伸手去拿,阿魏却连忙将手抽回:“郑兄,现在还不能拿。待得事情了结,阿兄自然会双手奉上,让郑兄拿着这张告身去赴任。” 郑源本来有些不满,但看着阿魏神色,已知此事没得商量,连忙应道:“好,好,我便只看看,不拿。” 阿魏双手拿着告身,将之向郑源凑近了些许,郑源满面贪婪地看着告身上的字迹。看着看着,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待得郑源看完告身,目光刚刚从告身上移走,阿魏便飞也似地将告身拿回,折好揣入怀中。 “如此一来,郑兄是信了吧。我阿兄说话算话,绝不可能诓骗于你。”阿魏神色镇定,对着郑源道。 “信了,信了。”郑源连连点头,随后看了看阿魏,又问道:“那……郑某现在要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阿魏观郑源这副模样,不由觉得有些好笑:“郑兄,不过是张告身而已,早晚都是你的,不至于看了一眼,连自己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不是,我是问你阿兄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安排。”郑源问道。 “阿兄没有说过有其他事,郑兄也不要擅作主张,做些多余的事情,反倒容易露出破绽。”阿魏道:“郑兄便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回家便可,至于为何消失这几日,郑兄自己编个理由。想必冯既白和官府的人,都在盯着郑兄家呢。” “是,是。我这就回去,一切照办。”郑源媚笑着道。 “若是到了州府,当堂对质的话,郑兄知道该怎么说。”阿魏道:“事毕之后,郑兄可迅速自后门离开州府,我会在那里用马车接上郑兄,也麻烦郑兄知会我阿兄一声,你们二人一起走。” “好,好。”郑源闻言,笑得有些合不拢嘴。不想阿魏已经思虑成熟,甚至连对质之后,冯既白有可能找自己麻烦这一节都想到了。 “若行事当中有变故,郑兄便自行见机行事吧。”阿魏又叮嘱了一句,便伸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郑源满面期待地跟着阿魏一同行出。 郑源归家的消息,第一时间便相继传到了州府与冯既白那里。听闻找到了郑源,正在云锦那里吃着早点的冯既白,当即便起身,饭也不吃了,拽上一个仆役便赶出马车,向郑源家行去。 而州府的差役们更加直接。在郑源归家后,不到一刻钟的光景,便有若干捕快敲开了郑源家的门,不由分说便将郑源带走。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小别重逢的郑源老妻与老母登时慌了神,还以为郑源犯下了什么罪。 继前番众人当堂对质无果后,与这一事件相关的人员,又再度被集中在了州府正堂内。杨胜上次挨得打尚未痊愈,被张大成安排了两个狱卒架着前来。 而在杨胜家扑了个空的冯既白,得知杨胜已被官差带往州府,便也立即驱车赶来。 得益于刺史江时修勤于公务,往常日上三竿才开门的州府,如今却是一大早便已开始办公。差役捕快们来来往往,共同构成州府之中一幅繁忙的景象。 在冯既白的催促下,仆役全力操控着马车,用几乎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州府门外。冯既白唯恐自己错过这一重要事件,跳下马车便向州府内奔去,全然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人。 他苦陆见已久,如今有机会看着陆见吃瘪,乃至垮台,他自然不肯错过。在路上的时候,他脑海中已经在反复设想陆见被定罪时的表情了。 冯既白气喘吁吁地跑到正堂外,却恰巧看到刺史江时修迈步登上官衙,坐在几案后,理了理桌上的诉状、笔架等物。 江时修抬眼环视了一圈堂内众人,随后拿出诉状,在面前几案上摆好,又随手敲了敲惊堂木。排列在正堂两侧的官差们,便一齐将手中大杖顿向地面。一时之间,咚咚声不绝于耳。堂上众人也自这举动之中,感受到了些许莫名的压力。 “郎中郑源,本府问你的话,你一定要据实回答,不得有半点欺瞒,否则,本府可随时追究你欺瞒之责,你可知晓?” 听闻江时修发问,郑源赶忙行礼:“小人知晓。” “那好,我来问你。杨胜状告陆医监指使他多方联络,并派人将你绑走,可有这回事?” 一旁的冯既白听闻江时修发问,得意的笑容立刻挂在脸上。他看了看郑源,又带着怜悯的神情看了看陆见,等待着郑源的回答。 “回江使君,小人从未遭人绑架,也不知杨胜所说此事,莫不是哪里搞错了?” 本来笑容满面的冯既白,听到郑源的这番话,面上笑容登时僵住! 第161章 急转直下 冯既白一脸不可思议,双目愕然看向郑源。而郑源却一脸昂然地直视江时修,却是看也不看冯既白。 “郑源!你失心疯了?”冯既白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枉我恩养你这么多年,不想你这狗贼,竟做出这等背主之事!” 郑源的回答,令冯既白吃惊异常,甚至口不择言开始叱骂指责,如此一来,无异于将他自己指使杨胜诬告之事公之于众。一时间,堂上众人皆是一脸惊愕,只有陆见神色如常。 郑源听到冯既白的叱骂,却也并不着恼,他扭头回看了一眼冯既白,随之淡淡一笑道:“冯医监,子虚乌有之事,郑某万万不敢在使君面前撒谎,又何故有背主之错?不过冯医监,你称得上是郑某的‘主’吗?” “郑源,今日之事,你且牢记,冯某日后有的是办法对付你!”冯既白精心谋划许久,正指着凭借这一次彻底扳倒陆见,不料随着郑源的反水,长久以来的谋划,竟付之东流,以至于冯既白在此喧哗公堂,口不择言。 “有劳医监费心,若是要对付郑某,郑某一介草民,避无可避,便也只能接招了……”郑源如今有了倚仗,顿时觉得腰杆也硬了起来。往日在冯既白面前多是低三下四,现如今终于硬气了一回。 郑源并非没有想过同冯既白决裂的后果,但阿魏已经给他看过了告身,又平白得了陆见那笔不菲的资助,让郑源全无后顾之忧。 在安州这个地界上,郑源眼中的冯既白,或许是一堵无法高攀的山。但郑源如今已将自己视作了长安人,只要去到长安,他便也是八品的医官,级别上与冯既白相同,这让如今的郑源,已根本不再将冯既白放在眼里。 冯既白看着满面得色的郑源,一时间脑袋空空。他也察觉到了郑源此次前来时,与往日全然不同的表现。 但根本不知其中发生了些什么的冯既白,只能恨恨地盯着郑源,即使将牙咬得咯吱作响,也是无济于事。 “尔等怎敢在此喧哗公堂?”堂上的江时修从众人方才各执一词的争吵中,隐隐察觉了一些此事的端倪,他拿起惊堂木重重拍了几下,待得堂中安静下来,方才抬眼望着众人。 “郑源,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江时修双目如剑刺向郑源,言语中充满威严地问道。 “草民知晓,此处,是安州的州府公堂。”郑源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回答江时修的问题。 “那你可知,在此妄出诳语,欺瞒上官,是个什么罪责吗?” “草民知晓,若如此,当杖四十,流二千里。”郑源面不改色地答道。 “既然如此,本官再问你一次,关于本案,你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郑源见江时修一脸认真肃穆地向自己发问,连忙跪地叩首,道:“江使君明鉴,小人当堂所说供词,句句属实。倘有任何不实之处,甘愿承受任何处罚。” 言罢,郑源郑重其事地叩首。随着郑源的额头重重碰在地砖上,冯既白的心,却是咚地一声,沉入了无底深渊。 “既然郑源作为当事人,都明言自己不曾被绑,那么此案,便是诬告!”江时修自几案后起身,左手重重拍在几案上。 “大胆杨胜,竟敢无故造谣,诬陷忠良!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江时修话音未落,站在堂内旁听的冯既白,已是面如死灰,他又回头看了眼陆见以及郑源,抬脚便要向外走。 杨胜此时被江时修诘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但眼看江时修越来越愤怒的脸色,想到前几日挨的杖刑还在隐隐作痛,不由自主地跪下叩首道:“小人也有难言之隐,跪请使君为小人做主!” 杨胜此言一出,正要离开的冯既白不由得生生停下了脚步,却听得杨胜的声音在自己耳中愈发清晰。 “你有何难言之隐,从速招来!”江时修观杨胜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问道。 “小人之女烟儿身患疑难之症,冯医监便以此事要挟小人告发陆医监,并许诺一旦小人依言而行,他便出手救烟儿……否则,便是看着烟儿死去,也决计不会施救,小人万般无奈,只得应下此事……” 杨胜言罢,面上已流下泪水,更是跪倒在郑源身侧,对着上首的江时修连连叩首道:“请使君为小人做主……” 事态的发展,几乎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就连陆见也没想到,救女心切的杨胜见到风向倒转,竟也当堂反咬一口,这无异于将冯既白架在了火上烤! 冯既白听闻杨胜此言,更是惊愕万分,他连忙回身,戟指杨胜,尚未来得及叱骂,便已听江时修幽幽出言问道:“既然如此,烟儿在哪?” “应是在冯医监那里。” “你胡说!冯既白怒冲冲地回到堂中,冲到杨胜身旁,抬脚便要向杨胜踹去,却立刻被身边的差役拉住。” “使君,使君明鉴,杨胜他血口喷人……”冯既白冷汗直冒,口不择言地为自己辩解了一通,然而当他抬头看到江时修的表情,立时感到脊背发凉。 江时修冷冷地看着冯既白,显然根本没有相信他方才的辩解之词。半晌后,冯既白只听到江时修淡淡问道:“冯既白,烟儿是在你那里吗?” 冯既白闻言,张口结舌,竟一时难以回答。带走烟儿也好,去牢狱之中威逼杨胜也罢,都是他暗中所做的事。如今杨胜在公堂上将这层窗户纸捅破,无疑便将他冯既白逼到了左右为难的地步。 倘若他否认此事,江时修大可派出差役去他家搜查,若是让他们找到了烟儿,整件事的性质就变了。 “冯医监,你且好生想想,千万不要欺瞒本府。”江时修话音虽然平静,但冯既白不用抬头,都感到了江时修那双锐利目光。冯既白面上冷汗涔涔而下,思虑半晌,抬头正要答话,却听得公堂外间传来孙正阳的呼声。 “医监,医监不好了……”孙正阳嚷嚷着,一路小跑进入了公堂。 第162章 何至今日 冯既白听到孙正阳的声音,一时更是羞恼。本以为此番能将陆见彻底扳倒,公堂之上的情形却已成了这幅景象。而听着孙正阳在外嚷嚷不休,不知又出了什么倒霉事。 正在冯既白兀自恼恨之时,却只听孙正阳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堂内,眼见堂内众人都望着自己,一时也愣在原地。 “怎的了你又,整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冯既白咬牙切齿道。在公堂上的恼恨,气愤等等负面情绪,自然而然地想要发泄在孙正阳身上。 孙正阳凑近冯既白,正要悄然耳语,却听堂上江时修猛地一拍惊堂木:“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有什么话,当着众人面直说便是,搞什么鬼鬼祟祟的!” 江时修的举动将孙正阳吓了一跳,他猛地一激灵,抬头看了看江时修,又扭脸看了看冯既白,却是一脸为难神色。 “说!”冯既白也想不到孙正阳就这样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难堪,又听江时修发火催问,便连忙喝令道。 听得冯既白发令,孙正阳只得硬着头皮,道:“烟儿病重,小人无能,还请医监快想想办法……” 孙正阳此言一出,堂上众人皆是一脸讶异。冯既白的脸更是涨成了猪肝色。他还尚未承认烟儿下落,这孙正阳却好巧不巧地赶来报告这事,简直是不打自招。 冯既白在内心中悄然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江时修,却见本来跪在地上的杨胜突然暴起,抓住孙正阳,厉声问道:“烟儿怎么了?她在哪儿?啊?” 杨胜双目赤红,面色也因急切而变得有些狰狞。孙正阳从未见过杨胜这等表情,登时被吓愣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时修看到杨胜扑上去抓住孙正阳,担心杨胜在盛怒之下丧失理智,赶忙拍了拍惊堂木,令一旁的差役将二人分开。 “孙正阳,你这老狗,烟儿若是有个好歹,杨某拼着命不要,也要宰了你!”几名差役上前将二人分开,但杨胜依然兀自瞪视着孙正阳,喝骂不休。 陆见观杨胜神色,已知冯、孙二人,此时是着实触动了杨胜的逆鳞。他一想到烟儿,内心便同杨胜一样,深恨冯孙二人的举动。只是当下情形,无疑还是要以烟儿病情为重。 一念及此,陆见便转身向江时修叉手为礼:“江使君,陆某先前曾替烟儿诊治过一些时日,对烟儿病情稍有了解。不若便让陆某前往为烟儿看诊。” 江时修看了看陆见,又看向冯既白:“冯医监,你以为如何?” 冯既白此时早已被这一摊子糟心事搅得心乱如麻,听闻陆见愿前往看诊,倒是可以替自己省去一桩麻烦。何况随着孙正阳前来,隐瞒烟儿的存在,已无必要。 想通此节之后,冯既白便微微躬身:“卑职谨遵使君之命。” 言罢,冯既白转向陆见,伸手道:“陆医监,请吧。” 陆见对冯既白点点头,又看向江时修,道:“陆某还需返回医署中,取些烟儿所用之药,请使君俯准。” “既是对诊治病人有用,医监自行安排即可。”江时修起身淡淡道。 陆见闻言略施一礼,随后转向旁边的杨胜。杨胜听闻陆见所言,目光中已不复方才的狂怒,一脸感激地看着陆见。 “杨兄勿虑,有陆某此去,烟儿定然无虞。” 杨胜闻言,眼中含泪,也不说话,上前用力地握了握陆见的手。陆见拍了拍杨胜示意他宽心,随后便跟着冯既白行出。 二人来到屋外,一前一后登上马车,对坐无言。随着马车动起来,沿着街道逐渐加速前行,冯既白方才眼神复杂地看着陆见,叹了口气。 陆见听到冯既白叹气,也抬起头,正与冯既白的目光对上。 “呵呵,陆医监,还是你好手段……”冯既白此时已逐渐将心中的恨意冲淡,满心都是悲凉。他以为的十拿九稳,胜券在握,最后却依然输得这么惨。 虽然从后果上来说,仅凭杨胜一面之词,倒也不足以给自己定罪。看似自己损失似乎也不大,但冯既白心中明了,经过这件事之后,他几乎便再也不可能在与陆见的争斗中,取得主动权了。 “冯医监的话,学生委实不太懂。”陆见听得冯既白所言,却开始装傻充愣:“什么手段?陆某前前后后,对这些事委实一无所知。” 冯既白闻言,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陆医监一定要如此羞辱冯某么?如今纵使冯某再不甘,也只能认清这个现实了。” 陆见看着冯既白,只觉得有些悲哀。他自认一力掌控安州医署数年间,屡屡利用手中权力为非作歹之时有多嚣张,如今将要失势,就有多落魄。 如今的冯既白,虽然自知今日之后,自己的衰落便是迟早的事,但从内心深处来讲,对这等日薄西山的境况,他仍是充满了不甘。 陆见眼见冯既白这副模样,心中也莫名升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但他也清楚,冯既白沦落至此,也并不无辜。 “若冯医监入仕之初,便能为生民百姓计,又何至于有今日。”陆见思虑半晌,总觉此时若是吐露宽慰之语,难免有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思虑再三,便如是向冯既白道。 “陆医监说得倒轻巧,殊不知家大业大了,每日一睁眼,就是阖府上下几十号人的吃喝拉撒,想要随心而行,难呐……” 冯既白此言一出,车厢内竟陷入难堪的沉默之中,两人就这样对坐着各怀心事大眼瞪小眼,直到马车在医署外停下,也并未再说一句话。 陆见飞快地下车,奔向医署中取了药箱,又回到车上,马车便再度向着济世堂方向行去。 在冯既白的嘱咐下,车夫将马车赶得飞快,用了约莫一刻钟光景,便已到达济世堂。陆见与冯既白一前一后下了马车,便看到孙正阳焦急万分地候在门口。 一俟陆见下车,孙正阳便立即上前,不由分说地拉住陆见,嚷道:“陆医监,情势危急,请速来!” 第163章 烟儿之疾 孙正阳带着陆见与冯既白,一路穿过济世堂,来到后院的一处偏房。偏房门开着,几名济世堂的郎中正进进出出。陆见一进这偏房,便看到烟儿正躺在房中榻上,此时已面目发白,陷入昏厥。 陆见迅速奔至床边,探了探烟儿的鼻息,只觉气息微弱,连忙又扣上脉门号了号脉,神色却更见肃然。陆见心知烟儿所患乃是喘鸣之症,绝难痊愈,只能凭借药物延缓发病。 但烟儿此番为冯既白等人所劫,受了惊吓且不说,身上带的成药也早已服完。所居又是这环境略显粗陋的偏房,如此一来诸事叠加在一起,便令此番的病情较之先前加重了不少。 冯既白进得屋内,看到烟儿闭着眼不省人事的模样,也十分慌张,倘若烟儿在他这里有个好歹,不说杨胜如何,恐怕江时修和沈元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本着对自己前途的担忧,冯既白快步走到榻旁,轻声问陆见:“此病情势如何?” “怕是不容乐观。”陆见看了眼冯既白,又指了指烟儿,道:“烟儿罹患喘鸣之症已有数年,此症不能停药,停药便有不测。此番多半是烟儿随身之药已经服完,又得不到悉心照顾与医治,故而发病。” 陆见说着,自药箱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几颗药丸,而后又端过旁边郎中手中的一碗水,示意旁人将烟儿嘴掰开,而后喂入药丸,又小心翼翼地灌入水,迫使烟儿在无知觉的情况下也能自行吞咽。 “如今陆某也不知这定喘丸能有多大的功效。等得一个时辰再看罢。”陆见叹道:“暂时倒是性命无虞,只是此病若是到了晚期,气管便会急剧收缩。药物的功效也会随之降低,只怕到了那一步,烟儿……便是活不久了……” 冯既白听闻陆见所言,也是一时默然。他想了想,赶忙道:“陆医监,无论所需药材如何稀缺,我济世堂中都有……” 冯既白话音未落,便见陆见摇头道:“晚了,冯医监。倘若先前你们悉心照顾医治,烟儿或许不至于到这一步。倘若她沦落至晚期,多名贵的药材,怕也是救不回来了……” 言罢,陆见也不顾冯既白的满脸错愕,便行至一旁搬了张胡床,坐在了一旁,默默地看着躺在榻上,仍是人事不省的烟儿。一时间思绪不由得涌上心头。 他想要好生做这个医监,让所有人都能够平等地接受治疗,不至于为病痛所折磨,悲惨地死去。但在这个过程中,却屡屡违背自己的初心,牵连到周围不相干的人,这令陆见时常疑惑,自己所做的决定,是否是正确的。 但陆见心中明白,为了自己心中那个崇高的目标,他一定要掌握住手中的权力。安州官场沉疴已久,虽然并非几个人便能改变这种现状,但陆见知道,每多一个为民办事的好官,世间便会更好一点。改变,也往往需要一点一滴地去积累。 陆见看着躺在榻上的烟儿出神。她只有十岁,却要承担这种病痛的长久折磨。自烟儿患病之后,杨胜便操起了偷盗的手艺,虽然他本人都因此而入狱,却仍是没能使得烟儿转危为安。 如今,烟儿几乎已是杨胜唯一的精神支柱。倘若烟儿有所不测……陆见真不敢想杨胜将会怎么样。设身处地将他代入杨胜的角色,此时也定然是心急如焚。 陆见就这样坐着沉思良久,约是过了一个多时辰,眼见烟儿仍是昏迷不醒,陆见也随之感到心神不宁,连忙起身行至烟儿身边,伸手为其号脉。 许是方才给烟儿喂了药,又将息了这一个时辰,烟儿的面上恢复了一些血色,脉象也不似方才那般微弱。脉搏也有了一些力度。但她仍处于这种昏迷的状态,令陆见心中仍旧怀有一种强烈的不安。 陆见非常想将烟儿带离济世堂这种地方,但此时烟儿未醒,陆见也不敢贸然行动,唯恐这么一折腾,令烟儿身体再出现什么异样或是变故。 但烟儿就这样一直昏迷着,却令陆见心里更没底,思虑再三,他决定掐一下烟儿的人中,看看能不能令烟儿醒来。 不过正当陆见准备动手的时候,榻上的烟儿却自行醒来。烟儿看到陆见,疲惫而浑浊的双目中现出了几分光彩,她张口正要同陆见打招呼,却突然胸口一窒,大张着嘴喘了起来。 陆见看烟儿这副模样,一时间也有些慌,但方才已经喂了药,此时不宜再喂药了。陆见眼看烟儿喘息越发剧烈,连忙定了定神,自药箱中拿出药水和银针来。 “烟儿,陆阿兄要给你治病,但等下可能会有些痛,你自己忍一忍,好不好?” 烟儿听到陆见的话,只是口不能言,无法回答,只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陆见得到烟儿的首肯,连忙平复了下心绪,随后拿起银针,打开一个小陶瓶,蘸了些药水,将烟儿外衣解开,露出脖颈下的肩窝处。又将烟儿翻了个身,俯卧在榻上,将右手银针缓缓刺入烟儿背部脖颈下方的定喘穴。 随着银针刺入,针眼周围渐渐开始冒出紫黑色的细小血珠。陆见又取出白布,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紫黑色血珠一点点蘸掉。随着白布上紫黑色的血点越来越多,烟儿的喘息声也随之渐渐减弱。 陆见看着烟儿咳喘的症状有所好转,待得背后不再冒出黑血,便又将烟儿翻转过来,取出三根银针,分别蘸了药水,刺入天突、水突、璇玑三穴。陆见小心转动着银针,依样用白布将冒出的紫黑血珠吸干净。 做完这一切,陆见又拿起一旁的碗,给烟儿喂了一碗水。烟儿听话地将碗中水饮尽,如此调息了片刻,终是不再咳喘。 见烟儿的咳喘症状终于暂时消退,陆见也随之松了一口气。他又伸手摸了摸烟儿的脉搏,却仍是异象环生,令陆见不由眉头紧锁。以现在的脉象来看,显然烟儿的病情已经趋于沉重,俨然已近晚期! 第164章 冯氏筹谋 如今,烟儿的病重已经成为事实,且不论病势加重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当务之急无疑要将烟儿尽快转回病坊,由黎洛悉心照料为妥。 一念及此,陆见便立即嘱烟儿穿好衣衫,烟儿此时虽已不再咳喘,但却依然体弱。陆见便蹲下身,背着烟儿向外行去。 冯既白等人本在院中闲坐,看到陆见背负烟儿行出,赶忙起身,冯既白心下惴惴不安,面上却仍是挤出了几分假笑,问道:“陆医监,这……烟儿的病情,究竟如何?” 陆见瞟了一眼冯既白,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道:“托冯医监等人的福,如今烟儿病势,已是无以复加……”冯既白听闻烟儿病势竟然如此严重,一时内心也是咯噔一下,而立于一旁的孙正阳,听闻此讯,面上更是现出几分惊恐神色来。 “如今陆某要将烟儿带回病坊,悉心诊治调养。她这病再也经不起折腾,望冯医监日后好自为之,莫要再打烟儿的主意!回头真出了人命,济世堂这块招牌,怕是也可以砸了!” 陆见有意将事情往严重说,既是谴责冯孙二人此次的行为,也是警告他们,日后不论如何,再打烟儿的主意,就自己准备好承担后果。 言罢,陆见也不再理会二人,背着烟儿行出济世堂。而站在原地的冯既白与孙正阳,面面相觑。 “正阳,你方才说,有什么要紧事来着?”冯既白思虑半晌,想起孙正阳方才言说,有要紧的事要告诉自己,便出言相询。 “圣人派了朱太医,来本州为公主看诊,估摸着现在应该已经到豫州了。”孙正阳想了想:“还有,梁太傅不知为何,此次竟也随行一同前来。” “梁太傅?”冯既白闻言皱眉:“他若是来,此事就有些复杂了。” “小人以为,梁太傅多半是为了梁斌之事而来。梁斌自前番入狱以来,因为舍得使钱,倒也还算过得滋润,只不过自江使君前番清查大牢之后,梁斌便被打了顿板子,丢进了普通牢房,估计这小郎君实在无法忍受,便传信给了梁太傅……” 冯既白想了想,却是摇摇头:“我看未必这么简单。梁太傅在先帝之时,便颇得信重,若是当今圣人大行,太子御极,梁太傅便是两代帝师,三朝老臣!他来此地,必有一番深意。” “小人见识浅薄,还是医监深谋远虑。”孙正阳听冯既白说完,赶忙送上一记马屁。 “梁太傅到来,未必是一件好事。但朱太医前来,对我等来说,却实实在在可以加以利用……”冯既白沉思片刻,忽而面露喜色,对孙正阳说道。 “此话怎讲?请医监明示。”孙正阳看着冯既白,一脸不解。 “你想想,陆见的后台是谁?”冯既白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孙正阳。 “若是传言属实,那自然是公主了。”孙正阳不假思索地回答。 “朱太医来,又是为了什么?” “陛下令朱太医来为公主看诊……这有什么稀奇?莫不是……公主的病情,有什么猫腻?” “陆见出狱之后,便一直游荡各地行医,活得猪狗不如。为何突然受到公主殿下的青睐?” 经冯既白一提醒,孙正阳方才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若是朱太医查实了公主隐瞒病情,回禀圣人将公主召回长安,陆见便再无强援?” “不,还有一个。”冯既白咬牙切齿地道:“崔家侧房秦六娘,如今也是陆见那边的人,但若公主回京,秦六娘与陆见,便要容易对付得多了。” 冯既白屡番针对陆见做出行动,但每每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令他反复思虑究竟是哪里出现了纰漏,最终,冯既白认定,陆见有公主这等强援,自己扳倒他的机会,便是微乎其微。 如今虽然自身已全然丧失了主动权,但若能有效借助外力,倒还有机会翻盘,一雪前耻。 “朱太医等人既然已到豫州,我等便须做些准备了。”冯既白思虑片刻,对孙正阳道:“郑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好生与我说说。” “自前番我与郑源诱出烟儿,并以此胁迫陆见之后,小人似乎就没再见过郑源。小人也不知,郑源为何一出现,便当堂反水……”孙正阳挠了挠头,面上也尽是疑惑神色。 “这个陆见,真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啊……”冯既白闻言感叹道,郑源此人确实首鼠两端,对自己难称忠诚,不过倒也一直勤勤恳恳,惟自己马首是瞻。因而也被冯既白引为心腹,并打算着重培养,令其接任医署,成为自己的傀儡。 但是对这样的人,陆见都能做到策反并予以利用,令冯既白为之警觉不已,甚至开始担心身边其余人是否也会受到陆见的策反利用。某一瞬间,他甚至在想一旁的孙正阳会不会也背叛自己,但思虑片刻,便将这一念头压了下去。 孙正阳在自己最为不利的时候,能够主动想到诱骗出烟儿,并利用其逼迫杨胜反水,无疑已经说明他的忠心。虽然此事最终仍是功亏一篑,但失败之责,显然并不该孙正阳来担负。 “医监,小人还有一事不明,我等人微言轻,不论朱太医还是梁太傅,都不一定说得上话,我等又要如何借势而为?” “无妨,我自有主意。”冯既白目光深邃,望着天空道:“你只管仔细一些,看看朱太医他们何时抵达本州。至于陆见嘛……呵呵……” 冯既白虽是在笑,但那笑看在孙正阳眼中,却觉得分外瘆人。 “既然烟儿病重,这喘鸣之症转为重症,她便只怕没多少时日了。杨胜作为其父,又焉能不着急?” 冯既白说着,心念一转,此前刺史江时修刚刚清理了牢中诈病的囚犯,如今又出了罪囚诬告官员这等事,江时修几乎必然严管大牢。这就意味着,心急如焚的杨胜将见不到病重之中的女儿。 冯既白自信自己了解人性,也了解爱女心切的杨胜,若是面临这等情况,将极有可能与陆见之间就此而发生冲突,甚至有可能反目! 第165章 不请自来 大牢中,漫长的甬道两旁,囚犯们纷纷挤在牢门处向外看着,铁链在石制地板上拖行所发出的清脆响声,在牢中回荡着。十余名狱卒拖着六名手铐脚镣俱全的囚徒在甬道中穿行,引得牢房中的囚犯纷纷起来围观。 “看什么看,都给我去里面待着!”张大成嚷嚷着,喝令两侧牢房中的囚犯。囚犯们迫于他的威势,纷纷离开牢门,回到囚室内侧坐定,目光却仍惊疑不定地望着外面。关于这些重囚的来历,囚犯们一时窃窃私语,猜测不休。 张大成指挥着狱卒们,将这些囚徒带至大牢最内侧的一排牢房之中,打开门两两一间,分别将之丢了进去。 “头儿,这些歹人穷凶极恶,关在我们这真的没问题吗?”一名狱卒忧心忡忡,问道。 “怕什么?蒋超这等人都关得,这几人相比蒋超,却还差着分量。刺史先前剿匪抓得人太多,牢城也满了,只能关在这。”张大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出言宽慰着自己的手下。 将所有囚徒都关入牢中后,张大成便与狱卒们一同向牢外返回,路过杨胜的牢房时,张大成向内望了一眼,却正看到杨胜颓然坐在牢房一角,双目无神地望着外面。 张大成唤过一名狱卒,拿钥匙打开了杨胜的牢门,听到牢门有响动,杨胜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张大成,便又低下头去。 张大成走到杨胜面前,伸脚轻轻踢了踢杨胜。 “江使君说了,你此番构陷他人,按律杖四十!念你棒伤未愈,权且记下。伤好之后,一并再打!” 张大成却不料,二十杖都受不住的杨胜,听得这个消息,却是全无表情。仿佛他口中所说之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我奉劝你老实一些,要是这段时间再给阿爷犯浑,我便告知使君,你棒伤已愈,便将这四十杖的刑受了!” 大牢之中,各色各样的囚犯都有,穷凶极恶的,八面玲珑的,木讷寡言的……他们经历各不相同,脾气秉性也各有千秋。作为在牢中服刑的人,各自心中的想法目的,更是五花八门。 能够将百十来个囚犯管理得井井有条,让大牢之中不出乱子,犯人们的不满不至于累积到无法忍受的程度进而引起暴动,张大成的工作,可谓是卓有成效。 而能做到这一点,张大成仰仗的,便是针对不同囚犯,用不同的手段。这是他在长久以来的狱卒工作当中所总结的一套经验。之所以晋升狱丞的结果,是张大成,而不是顾怀,也正因为这一点。 对于杨胜,张大成心情极度复杂,平日里杨胜从不惹事,堪称大牢中囚徒的模范。但张大成也想不到,杨胜一惹事,便是连着惹出大事。 那日公堂对质完毕以后,张大成带着狱卒将杨胜带走的时候,便不免被江使君叫去臭骂了一顿。江时修十分不解,张大成等人戒备森严的安州大牢,怎么就跟筛子一样,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而挨了骂的张大成,很自然地便将这一笔账记在了杨胜头上。但当下杨胜棒伤未愈,加之平时他表现尚可。张大成也狠不下心去狠狠整他,思来想去,便只能如此一般,出言警告一番,以观后效。 张大成等了半天,见杨胜没有任何反应,不由得有些着恼,正想着给他上点手段,让他不要无视自己,却又想到烟儿如今病情未卜,是以让杨胜这般失魂落魄。想来便令张大成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起身,打算离去。 不料杨胜却突然动起来,他手脚并用膝行几步,伸手抓住了张大成的裤腿。张大成愕然回头,却见杨胜满面哀求神色,正看着他。 “小人……小人牵挂小女,也不知小女病情如何,能否劳烦狱丞打听一下,待得小人出狱,不会忘了狱丞的恩德……” “去诊治烟儿的是陆医监,你还信不过他吗?”张大成不由得出言反问了一句。 “小人信得过陆医监,只不过没有消息,心中忐忑不安,烦请狱丞通融通融,小人谢过狱丞的大恩大德了……” “你且不要急,待本丞当完班,自然替你去问陆医监,如何?” “谢谢张狱丞,谢谢……”杨胜听闻张大成答应此事,立时松了口气,连连向着张大成叩首。 “事我替你问,以后,你能不能给我少搞点事?”张大成叹了口气,有些怒其不争。 “小人一定,一定。”杨胜连忙出言允诺。张大成有些无奈地看了看他,便迈步行出牢房。 张大成行出监牢,守门的狱卒立即上前关闭监门,并牢牢锁住。张大成一抬眼,便看到前来交接犯人的沈元。 “张狱丞,这几名歹人犯下多起凶案,江使君皆判了斩立决,已将案卷等报请刑部核准,你们可一定要看好这几人。” “沈捕头放心,我等人手充足,日夜值守,这些歹人,插翅也难飞。” “那便好,如若有事,张狱丞尽可以找沈某。”言罢,沈元将囚犯名册、案卷等物交给张大成,便带着几名手下捕头,离开了大牢。 张大成漫不经心地随手翻看着名册案卷,不由得叹道:“今年是怎的了?总觉得好似个多事之秋……罢了罢了,当完班去找陆医监,顺便帮杨胜问问烟儿病情好了。” 医署中,正被张大成念叨的陆见,猛然打了个喷嚏,吓得旁边的虞雁回也是一个激灵。 “没事,没事。许是最近事务繁忙,偶感风寒罢了。”陆见说着,手拿绷带在虞雁回的伤口处缠上了最后一圈。 “虞医士,恢复得很好,再过七八日便不影响活动了,不过平时仍要注意,不要沾水为好。” “奴家记住了,谢谢陆医监。”虞雁回一脸感激。 “既然愈合良好,便无需继续待在医署了,不若陆某送你回家罢。” “奴家作为属下,已屡番劳烦医监,如今这等小事,就不必医监亲自出马,奴家自己回家便可。” 辞别了陆见,虞雁回便自行返家。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虽多,也曾令她倍感身心俱疲,但事到如今,总归结局是好的,倒令她满心宽慰,庆幸不已。 想到姜小芸还在家等着自己,虞雁回便满心期待。但当她打开家门,迈步进屋,却看到屋内,姜小芸和一个令她万万意想不到的人在桌旁相对而坐。 “崔柏修?”虞雁回看着此人,不由得惊呼出声。 第166章 崔虞旧事 “小生听闻娘子受伤,故而前来探视。”崔柏修一改往日的倨傲,和颜悦色地对虞雁回道:“不知娘子的伤势,现下如何了?” “有劳郎君挂念,奴家伤处已经结痂,不影响活动。不过仍需些许时日方能痊愈。”虞雁回一边回答着崔柏修的问话,一边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崔柏修突然造访,有何来意。 “既然伤势无碍,便是最好。”崔柏修说着,指了指自己提来那一大包用油纸包好的礼品:“小生的一点心意,还望虞医士勿要推辞。” 虞雁回看了看纸包,连忙道了个万福:“奴家于郎君无功,不敢贸然受禄……” 崔柏修闻言,却有些不悦:“半年前,小生外出被惊马甩下受伤,是娘子救了小生,当时小生要给谢礼,娘子执意不收,如今娘子受伤,小生带些滋补之物给娘子,娘子又何故执意推辞?” 崔柏修所言令虞雁回一时有些懵圈,但她略一回忆,还是想起了崔柏修所说之事。彼时,虞雁回刚从病坊学成,到医署工作尚且不久,那时她还化名虞言,以男子身份示人。 那日虞雁回受命去往城外,给一个已经致仕的前任吏员看诊,不料在回城之时,却亲眼看到崔柏修被惊马甩下摔伤。 由于事发道路地处偏僻,受伤后的崔柏修只能绝望地躺在原地。但虞雁回的到来,却着实救了他一命。虞雁回诊断崔柏修手臂和腿都有轻微骨折,便及时取材作了固定,并喊来附近村中的居民,用板车将崔柏修送进了医署。 “那日路过而已,看到郎君摔伤,奴家身为医者,自然要悉心救治。”虞雁回对崔柏修道:“郎君不必挂怀此事。” “是吗?据我所知,医署中像你这样的郎中,可没有几人。”崔柏修说着,眼眸注视着虞雁回。虞雁回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回目光望向崔柏修身前的桌面。 “其实那日你救我之时,我便已知你是女子了……”崔柏修笑道:“只不过,我想你大抵有自己的苦衷,故而女扮男装留在医署,我也不便多问……” “这半年以来,小生常常想起娘子,但知署内公务繁忙,便也不敢常来叨扰。此番听闻娘子伤重,可是让小生有了一表心意的机会……” “奴家谢过郎君关心,只是奴家以医者身份,实难接受郎君好意,还请郎君收回成命……” 虞雁回极力推辞崔柏修的好意,倒不全是出于医者的顾虑,还因为崔柏修阴险狠辣名声在外,令虞雁回本能地对崔柏修怀有一种敬而远之的心理。 虞雁回的拒绝,令崔柏修内心十分不快,他淡淡看了一眼虞雁回,幽幽道:“娘子如此推辞,莫不是看不起崔某?想来崔某家,也是安州数一数二的大族,我心怀感激前来娘子家探视,竟被娘子如此推拒折辱!” 崔柏修说着话,神色已有些冷淡。在他的意识之中,历来旁人对他无不恭恭敬敬顶礼膜拜,何时曾承受过今日这等待遇?自己上门探视,却被探视的对象如此拒绝,令他颇感自己面上挂不住。 由于崔柏修内心偏激执拗,进而开始疑心虞雁回有意冷淡他,这令一向自视甚高的崔柏修绝难接受。即使虞雁回于他有救命之恩,这样也绝对不行。 虞雁回也从崔柏修的表情言语中感受到了不善。她虽然不愿与崔柏修有太深入的瓜葛或交往,但也绝不愿惹怒崔柏修,来给自己招致不必要的麻烦。反复思量之下,虞雁回只得道个万福:“崔郎,并非如此。” “那又是为何?”崔柏修皱眉问道。 “身为医者,奴家只是想让自己纯粹一些。并不想被这些身外之物所影响,也不想因为收了他人财物,败坏自己的名声。” “娘子怕是多虑了。”崔柏修淡淡笑道:“此屋中只有你我小芸三人,只要你不说,天知地知,你我三人知而已,又怎会败坏娘子名声?” 虞雁回说尽好话,见崔柏修仍是如此坚持,只得叹口气,上前拆开了那纸包,只见纸包之中,尽是人参、党参、山药、枸杞、大枣、蜂蜜等等滋补之物。虞雁回粗略一估算,即便以市面上常见的价格,买这些东西也得花费自己数月的月钱。 “这人参是小生请托朋友,从辽东收的高丽参,是参中上品,山药和蜂蜜,是自蜀中购得,大枣是自陇右而来……”崔柏修说起这纸包中的补药,如数家珍地一一向虞雁回说明来历,尽是由品质最佳之地而来。 听着崔柏修的讲述,令虞雁回更是大吃一惊。按照崔柏修所言,这纸包中的补药皆为上乘产地而来,恐怕价格又要翻几番。 “崔郎的好意,奴家实在是心领了。只不过这些东西如此贵重,奴家委实不敢让阁下破费。”虞雁回说着,恭恭敬敬地道了个万福:“不如这样,这里的每样东西,奴家只取一点,以示接受郎君美意。但若是让奴家全部接受,奴家即便万死亦难从命……” 见虞雁回态度有所松动,同时又十分坚决地划定了底线,崔柏修思虑片刻,也只得点点头,道:“既是如此,崔某便不再勉强,任娘子自取便是。” 崔柏修方才虽然极度不悦,但听得虞雁回有所松动缓和,便也不欲再行相逼。对于虞雁回的执拗刚烈,他也有所耳闻。此来是为了谢恩,若是真把虞雁回逼急了,造成什么后果,也绝非是崔柏修愿意看到的情况。 反正来日方长,他坚信自己与虞雁回,也绝不会止步于此。 崔柏修注视着虞雁回伸手从纸包里挑出若干件补药摆在桌上,如同她所言,每样只拿了一个,而后便将纸包包好,又用绳索系上,将之推还给崔柏修。 “奴家感谢郎君赠药,日后倘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奴家义不容辞。” “说起来,小生正有一桩事,想烦请娘子帮忙。”崔柏修闻言淡笑着道:“小生最近一些时日身体有所不适,医署之中人多眼杂,烦请娘子有暇之时,来小生家别院为小生看诊,如何?” 第167章 短暂美好 听闻崔柏修的要求,虞雁回陷入了短暂的惊愕与诧异。以她的直觉,崔柏修此举定然没安好心,可是她方才刚刚说过有能帮忙的地方,自己义不容辞,此时若出言拒绝,又感到有些别扭,一时骑虎难下。 “怎么?娘子不愿?方才娘子可是说过,义不容辞……”崔柏修观虞雁回神色,心中已有些不豫。 “此事实非奴家推脱,只是医署有过规定,医官医士不得私下为他人看诊,若有违者,便清退出署,何况奴家尚未出阁,倘若去得郎君的别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即便你我清清白白,也恐为他人所诟病,于奴家清誉有损,对郎君恐怕也并无助益。” 虞雁回思虑片刻,便如此出言拒绝。虽是拒绝,倒也做到不伤情面。只不过这些话,让崔柏修听着,却倍觉有些刺耳。 “娘子,莫非崔某人,在你心中,便是那等趁人之危,肆行不轨的小人?”崔柏修面上已有些扭曲,但仍强自压住性子,质问虞雁回。 “奴家并不了解郎君,也不好说郎君是或不是。只不过奴家一介弱女子,深知一个道理,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此还望郎君见谅。倘若郎君确需问诊,不论去医署,还是来我家皆可。” 虞雁回言下之意,她自己对崔柏修并不放心,不论崔柏修这个看诊的请求是否是真,虞雁回自己都绝不会去他家中。 崔柏修见虞雁回态度坚决,心知此事决计无法勉强,纵然有万分不甘,此事也只能就此作罢。 “既然如此,小生便告辞了,万望娘子勿要将小生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言罢,崔柏修起身拂袖便要离去。 “郎君稍等。”虞雁回喊住崔柏修,将纸包提起,又自一旁自己的药箱之中拿了两个香囊,一并递给崔柏修。 “我观郎君唇白,似是脾胃有损,这是奴家自制的香囊,平日佩于身上,于脾胃大有助益,望郎君日常好生调养……” 崔柏修本来有些生气,但见虞雁回递上的两个香囊,一时间不由消了大半气。只是念及虞雁回方才对自己的拒绝,仍有些许犹豫该不该将那香囊接过。 “郎君勿要纠结,奴家这香囊值不了几个钱,远比不上这纸包里的任何一件东西。东西虽贱,却是奴家作为医者,对病患的一片心意。”虞雁回说着,已将香囊和纸包一齐塞到崔柏修手中。 崔柏修接过香囊与纸包,淡淡笑了笑,便迈步行出。此行的结果虽然并不能令他感到满意,但他明白,虞雁回对自己饱含戒心,想要与她接近,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要寻找机会,徐徐图之。 崔柏修行出虞雁回家院子,在门外等候的崔元赶忙递上马缰,扶着崔柏修上了马。崔柏修拨转马头,却听到崔元在身后幽幽发问。 “郎君,此番似乎不太顺利?”崔元看着崔柏修仍提着装补药的纸包,便先行问道。 崔柏修冷哼一声,驭马而行。崔元在身后紧紧跟随。 “小的有一事不明,郎君向来不近女色,为何却独独对虞医士青眼相加?” “这也是你一个奴才该问的?”崔柏修皱眉回头,瞪了崔元一眼。 崔元见状赶忙行礼:“小奴失言,但小奴也是想为郎君分忧。郎君若有苦恼,不妨明言,或许小奴能想出主意,助郎君一臂之力……” 崔柏修驭马而行,想着崔元的话,却是默然不语。 “小人认识一个奇人,似是南诏人,虽年岁已高,但却精通各种巫蛊之术,据说其能够下一种情蛊,中蛊之人对下蛊之人,爱得至死不渝……” 崔元将情蛊绘声绘色地讲给崔柏修听。却不想崔柏修面上立即现出一副厌弃之色。他扭头一脸恼怒地看向崔元,颇善察言观色的崔元见状,立即住了口,神色有些畏惧地看向崔柏修。 “我堂堂崔氏正房嫡子,要样貌有样貌,要家世有家世,要钱财有钱财。对一个其貌不扬的民女,还用得着这等下作手段?”崔柏修一脸恼意地数落着崔元。 “郎君言之有理,是小奴逾矩了。”崔元眼见崔柏修的恼恨神色,连忙出言认错。 “崔元,你给我记住。对付旁人,无论用些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都尚可。若是对我身边人,还想着用这些莫名其妙的腌臜手段,你就趁早到后槽喂马去吧。” 崔元虽有些不明崔柏修的无名怒火究竟因何而起,不过他仍是恭恭敬敬地回道:“是,小奴记住了。” 崔柏修教训完崔元,方才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纵马向崔宅返回。 从他心底来讲,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对虞雁回用些非常手段。但虞雁回打前番救了自己之后,崔柏修总觉得她与旁人有所不同。 从小到大,崔柏修因为自己阴鸷的性格,颇为旁人所不喜。就连自己的父亲崔德福,竟也偏心崔柏远那个不学无术的草包!甚至还想将偌大的家业都交托给他! 年少的崔柏修虽然感到父亲对弟弟的偏爱,但他总能从日常之中耍些小心机小聪明,从崔柏远那里找补回来。但崔德福这次明目张胆地偏向崔柏远,着实让崔柏修彻底破了防。 崔柏修心中清楚,无论从手段、智力、管理各个方面,自己都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崔柏远那个草包,除了调戏民女,欺负良人,再加好赌嗜酒,他还能干什么? 这是长大后的崔柏修,感受到来自身边最大的恶意,竟源自自己的至亲。他寒心,也不解。自崔德福去世之后,崔柏修一次也没去坟上看过,自打崔德福打算让崔柏远接班以来,在他的心目中,便已经没这个父亲了。 可以说,这世间唯二给过崔柏修温暖的,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另一个,便是给自己治伤的虞雁回了。 自打那次遇见之后,崔柏修便时常怀念那个温暖的午后。倘若时间一直停留在那时,该有多好。这半年间,他不是没有想过找虞雁回,但他明白她女扮男装举动下隐藏的无奈。 直到她受伤的现在,崔柏修才算终于找到了机会,再次来接触虞雁回。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就连美好的回忆也一样。崔柏修驭马返回崔府,却讶然发现,自己隔壁秦六娘母女所居的别院,此时竟加派了人手,俨然戒备森严。 崔柏修疑惑地望着隔壁:“怎么回事?” “沈捕头今晨来过,似乎说是有伙落网的贼人交代,他们计划行刺小夫人!” 第168章 探视柏远 崔府的别院之中,家丁仆役们各自带着棍棒等武器,把守了院中各个要道,并往来巡逻,十分警惕。 院内凉亭,秦六娘正在抚琴。看似悠然,但不时弹错的音节,却昭示着她此时心中并不平静。 “阿娘,这行刺的主使,会是谁呢?”崔筠乐匆匆行入凉亭,她方才自病坊归家,便听秦六娘身边侍女说了此事,于是便匆匆前来,向她求证。 “我也不知。”秦六娘摇摇头:“沈捕头说了,主使者从未露面,贼人们也交代不出他的身份。” 捕头沈元自刘迁口中审问出了他们受人所托,意欲刺杀崔氏侧房秦六娘的真实目的。原来驿车遭劫当日,秦六娘本来计划同崔筠乐一起外出,去到孝昌查验崔氏名下药园的生产、账目状况。 刘迁等人便是在此两日前,受雇于人,打算对秦六娘出手。不料当日秦六娘计划有变,不曾成行。而久等目标不至的刘迁等歹人,恰逢虞雁回乘坐的驿车经过,便一时旧态复萌,出手将驿车劫走,并抓了姜小芸为质。 面对崔筠乐的询问,秦六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心中纵有万般猜测,但此时妄下论断,委实是为时过早。 “筠儿,阿娘现在也不好说,是谁要取我娘俩性命。但你须记得,此后无论做什么,都须得万事小心。” “小女记住了。”崔筠乐听说驿车遭劫,驿夫被杀,虞雁回受伤,姜小芸被劫为质的一系列事情,也是心有余悸。倘若那日自己与母亲秦六娘成行,只怕遇到这些事的,便是他们母女二人了。 “对了,柏远最近如何?”秦六娘想了想,又问崔筠乐道。 “小女先前命侍女每日为阿兄送饭,但侍女们一个个回来之后,都不愿再去。”崔筠乐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小女一问才知道,阿兄借着送饭的机会,每每总是狎戏她们……” 听闻崔筠乐所言,秦六娘不由得伸手扶额:“你这个阿兄,是太轻浮孟浪了些,但现在他才是崔府正统的继承人,你我务必护他周全,懂吗?” “小女谨遵阿娘之命。只是这后来,我将送饭的侍女换成了小厮,阿兄便开始摔碗发脾气,日日挑拣饭菜的不是。”崔筠乐一边说着,一边抬眼观察着秦六娘的神色。在她看来,她这个阿兄崔柏远,真的是一言难尽。 “即便如此,他也是你阿兄。牢中条件粗陋,他若有什么要求,你迁就他一些便是。”秦六娘又道。 “阿娘,依小女觉得,阿兄委实太过娇惯了。先前他屡屡自恃身份,目无王法。才有了那日乡试舞弊被抓的事。可是就算入得牢中,也不见有多少改观。非但对自己的过错不加反思,反而日日挑剔条件好坏 ……” “混账,谁教你说的这些话?”秦六娘放下手中的琴弦,抬眼看向崔筠乐,目光之中霎时充满厉色。 “阿娘,小女也大了,不需谁人教,也能看得出事情之中的是非曲直!阿兄若再不做改变,只怕我们这偌大的家业交到他手中,也是为他所败光!” “住口!”秦六娘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女儿,但崔筠乐却毫无畏惧之色。 “日后怎么办,自然有为娘打理。只要为娘在一天,我们接手的这些崔氏产业,便不会垮!” “阿娘也知道但凡你在。可是,阿娘总归要走在阿兄之前,若是阿娘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又该谁人来负责?”崔筠乐此时也不顾禁忌,将自己心中的话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抖了个干净。 “那你让为娘怎么办?”秦六娘闻言,面上现出几许悲伤神色:“为娘也知你阿兄这些劣迹,但既然我们是一家人,除了同舟共济,还有别的选择吗?难不成,你要让为娘放弃你阿兄?” 崔筠乐眼见秦六娘这般神色,心一软,连忙道:“阿娘,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小女只是觉得,阿兄如今年岁也不小了,是该要去去那些纨绔习气,思量一番该如何打理家业……” “你知,为娘又如何不知?”秦六娘叹了口气:“老爷如今不在了,别人都指望不上,为娘也没有什么愿望,只想着你们兄妹二人,好好继承这份家业,为娘也别无所求了。” “娘,小女知道了。”崔筠乐连忙应声,想要平复秦六娘激动的心情。 “今日不如你就去看看你阿兄,看看他如今条件如何,需不需要我们帮什么忙,顺便也提醒他多加注意。”秦六娘思虑片刻,叮嘱崔筠乐。 “小女这就去,请阿娘放心。”崔筠乐应道。 崔筠乐去到厨房中,拿过厨房早已准备好的食盒,便嘱咐小厮准备车马,送自己去大牢。 大牢之中,狱丞张大成正百无聊赖地与几个狱卒在值房外支了张桌子摇骰子,却见崔筠乐提着食盒行入,赶忙起身迎接。 “哎哟,这不是崔小娘子吗,怎么今日亲自来了?”张大成谄媚地笑着,同崔筠乐打着招呼。 “今日府中人手不够,奴家只得自己来给阿兄送饭了……”崔筠乐叹了口气,张大成忙不迭地指挥狱卒打开牢门,将崔筠乐放入牢中。 “崔小娘子慢些,要不小人找两个人跟着你?” “谢过张狱丞,不必了。”崔筠乐婉言谢绝,随后自己进入牢中,直奔关押崔柏远的那间牢房。 牢房中的犯人见来了一名女子,皆是纷纷凑到牢门边上,调笑之语一时不绝于耳。崔筠乐却对这些充耳不闻,不一会儿便来到崔柏远的牢房外面。 崔柏远此时已不在蒋超那间牢房中,没了蒋超天天在旁虎视眈眈,他的日子也较之那时好过了不少。 眼见崔筠乐站在牢房外,还提着食盒,崔柏远当即起身,来到牢门边望着妹妹,一时笑意盎然。 “阿筠怎么来了?给为兄带了些什么好吃的?”崔柏远望着崔筠乐手中的食盒,两眼放光。 崔筠乐将食盒从牢门的缝隙中递了进去。崔柏远立即接过打开。可就当崔筠乐还在思索要怎么将阿娘的话说给崔柏远时,却猛地听到牢内食盒打翻的声音。崔筠乐愕然望去,只见牢内的崔柏远,已将食盒打翻在地,抬头对自己怒目而视! 第169章 穷奢极欲 “阿兄?”崔筠乐看着翻倒一地的饭菜,加上崔柏远怒目看向自己的表情,一时竟不知是怎么回事。 “最近的饭食为何如此?”崔柏远切齿道:“往日里,喂猪的东西,都比这些要好!是不是厨房的奴才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崔筠乐皱眉望向崔柏远,冷声道:“阿兄若是不吃,也不必倒掉,我拿去施舍街面上的乞丐,他们也会道个谢呢!” 崔柏远走进牢门,对崔筠乐面上的冷色视而不见,却还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指了指崔筠乐:“回去告诉阿娘,让厨房做点好的,休要总是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 崔筠乐闻言有些不满地看向崔柏远:“阿兄,你不是不知,我们偏院的厨房,也是阿娘亲自管着。每日你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若是阿兄对饭菜心有不满,自然可以自己在外开牙建府,自己招些厨子小厮,自行安排每日伙食。” “如此一来,阿兄也省去了通过我们的麻烦,我们也省得伺候阿兄还不落好,两边皆是省去麻烦,岂不更好!” 崔柏远被崔筠乐一顿损,面上怒意更甚:“崔筠乐,你不要太过分!我说得话,阿娘没有不照办的!你就回去告诉阿娘,我吃不惯,阿娘自然会改变食谱。” 崔筠乐眼见崔柏远这一副无赖一般的嘴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好啊,那你崔柏远又知不知道,如今药价暴跌,家中还有几仓的库存卖不出去,阿娘每日为此着急上火,前几日打算去孝昌清库,还险些让贼人行刺!” 崔筠乐顿了顿:“若不是计划有变,加之官府及时擒获这帮贼人,还不知阿娘要如何遭遇不测!” 崔柏远听到崔筠乐的斥责,也是心中一惊,但听得秦六娘没事,崔柏远又故态复萌,嚷嚷道:“阿娘又没事!我当初听了阿娘的,非要我去考乡贡。我才去考,也是因此才被抓进这牢中,阿娘不管,又当谁管!” “崔柏远,你混账!”听了崔柏远的话,崔筠乐也顿时觉得怒不可遏:“你日日无所事事,不是调戏民女,就是饮酒赌博。家里的事也不管,不让你去考个功名,你又能做什么?” “你自己去考试,竟还想着作弊。如此被抓,又怎能怪到阿娘头上!”崔筠乐一怒之下,便口不择言地将崔柏远怒斥了一通。只可叹她这番话,仍未能令崔柏远的心性有任何改观。 “我不管,现今我身陷于此,阿娘也必然不会不管我!你回去告诉阿娘,就说我说的……” “若我与阿娘不改菜谱,阿兄便不吃饭了是吗?”崔筠乐见崔柏远仍是这样一番模样,不由得有些失望,问道。 “这样的饭,怎么吃,啊?”崔柏远仿佛没有看出崔筠乐的气愤与失望,兀自站在牢中,指着打翻的食盒忿然道。 “阿兄不知,阿娘早已嘱咐厨房,菜肉等物,都是择最好的留到这食盒中带给阿兄。白菜的菜心,烧鸡的鸡腿,炙肉的肋条,这些我等便是想吃也吃不到。不想拿给阿兄,却反倒招致嫌弃!阿兄若不吃,便不吃罢!”言罢,崔筠乐扭头便走。 可怜阿娘还在处处为他所打算,但他仍是这样一番扶不上墙的模样。如今家中生意陷入困难,未知的暗算可能随时将至。陆见为冯既白等人算计,抽身乏术。可在这大敌当前之时,崔柏远惦记的,还是只有他自己吃得好不好! “阿筠,你等等,你回去告诉阿娘,请阿娘活动活动,给为兄再调个牢房……”崔筠乐走不出几步,又听到崔柏远在身后鬼叫,一时便停住脚步,扭头怒目而视。 “阿兄便在这里好好呆着吧。”崔筠乐冷哼一声,淡淡道。随后转身便走,眼看着崔筠乐的身影越行越远,崔柏远也不由皱起了眉头:“她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 正在崔柏远思量此事的当口,崔筠乐却早已暗下决心,对于崔柏远这些无理要求,她一概不会与阿母提起。 崔筠乐知道,母亲秦六娘在外人眼中,是个精明能干的奇女子,但她自幼便专宠阿兄,无论平时抱持着什么原则,倘若与崔柏远相冲突,秦六娘也会先放下,无条件地选择崔柏远这一边。 而仗着这种无原则无底线的专宠,崔柏远自小便无法无天,肆无忌惮,以至于长大后终究酿成大祸,在乡贡中舞弊,被州府的差役们锁拿入狱。但即使入狱之后,崔柏远也仍是不思悔改,依然仗着自家的权势和母亲的专宠为非作歹。 在陆见出那个主意,将崔柏远整治了一番之后,崔柏远在匪首蒋超的威压之下,确实也老实了些日子,不过后来调动牢房,认为已经起到警示作用的张大成,便将崔柏远与蒋超分开。 失去了蒋超的压制,崔柏远内心的不安分与纨绔习气,很快又再度回到了他身上。狱卒们不愿惹他,同牢的囚犯对他也唯唯诺诺,令崔柏远觉得自己又行了。先前被蒋超压制的本性,加倍迸发了出来。 只不过这一次崔柏远学乖了一些。他不再与狱丞、狱卒这些人直接对抗,转而对牢中的囚犯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狱卒们通常也不愿意去管这些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崔柏远去了。 崔筠乐离开大牢,心中已暗自下定决心,将方才崔柏远的种种诉求抛诸脑后,压根就不打算再向秦六娘汇报。自家如今这样,本已是多事之秋,哪还有闲工夫围着崔柏远转,来满足他那种种无理要求? 崔筠乐登上马车,正要离去。不料掀开车帘,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混在人群之中,快步走向大牢。崔筠乐向着那背影望去,总觉得有些熟悉,但却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小娘子,我等现在回府?”面对车夫的询问,崔筠乐稍稍一想,便回道:“先不回,麻烦稍等一会。” 言罢,崔筠乐快速拔下头上的首饰,自车上一只木箱中取出一套男装短衫,将自己身上罗裙换下,随后飞快地挽了几下,将头发挽成一个髻,随即便跳下车,直奔刚才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