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和实录》 第1章 回京 康庆二年冬,裹在风雪里的紫禁城被冻住了。各宫门紧闭,甬道里见不着有宫人走动,反而锦衣卫的人手比平时多了两三倍,十丈一个,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立得冰雕一样。 皇帝前天停了饮食后,整个太医院的医正都被拘在乾清宫的偏殿,其实半个月前脉案上就写到:“肝肾阴虚,脾阳不足,血气两亏。”这也就是说无论是寒凉药还是温燥药都用不得了,已然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这两日全靠强喂的几口参汤吊着,等着他唯一的胞姐从建安封地赶来。 可到了今早连御医都不传了,偏殿里正候着的个个哆哆嗦嗦,知道定是大不好了。 南荣氏的江山岌岌可危,大荣皇室自开国来在子嗣上就很是艰难,有过祖传孙“青黄不接”的时候,但每每有惊无险,但到了保定皇帝的祖父高祖那一辈开始竟“一根”传“一根”,先皇留下的血脉里就孝贤皇后所出的承德太子和荣寿公主长到了成年,这承德太子就是现在的康庆帝,未志学登了基,金鸾殿上的龙椅没坐几天就病倒了,别说子嗣了,内务府的彤史都上还未着墨,后宫寥寥几个嫔妃也是摆饰,连同皇后都是十月里皇帝病重,钦天监选了几个八字极为合称的秀女抬来冲喜的。 如今大荣再找不出个姓南荣的齐整男儿了,一个月前京城的几个藩王世子就被锦衣卫“请”进宫侍疾,因着祖制,南荣皇室除了太子,凡是皇子公主只要志学及笄,都要到封地去开府建牙,无召不得出封,眼看着国号就要改了,这唯一的南荣氏还在赶来的路上,帝都暗流涌动,几个内阁大臣整日慌慌不安心里像揣了兔子,按照云麾雷厉的行事现下早该到了,不知这锦衣卫到底是真的去接公主了,还是去“送”公主。 说起这云麾,就让人心生敬畏,原只是个锦衣卫副千户,后在随从先皇世宗南巡到达卫辉,夜四更时,行宫起火,随从官员仓皇逃窜无人知道皇帝哪儿去了,只有云麾撞开门户,背出了先皇。 世宗从此非常爱幸云麾,一年后就升了左都督,执掌了锦衣卫事务,后因揭发了藩王孟离“通虏纳贿”有功进封为太子太保,嘉承十三年,皇帝听信道士蛊惑,企图炼制“不死药”,公然宣布由不满十二岁的承德太子“监国”,自己“告假”一两年,加封云麾为少保兼太子太傅,令其从中辅佐。 紧接着云麾一纸奏疏弹劾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光厚偷盗工地建筑料营造坟墓,其规格僭似皇陵。结果王光厚和东厂一干党羽被判斩刑,不久云麾就又加封为太保兼少傅执掌诏狱和批红,一年后世宗因服食丹药过量,在西苑暴毙,太子登基因着年幼且圣躬违和,几乎不过问国事,自此云麾一手把持朝政,如今年未逾三十眼看就要三朝老臣了,身兼三公三孤,闻所未闻的滔天权势,只怕接下来拥不拥立这女帝,还要看他的意思。 策马急行,雪里夹着冰渣子直往风帽里灌,握着缰绳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了,肖劲不禁眯眼瞧向前方马背上因着杂乱急飘的雪有些模糊的身影,心里竟也生出些许敬佩之意,这一路上曲折难行,连他们这样常在刀口舔血的男子都有些吃不住了,却未听这养尊处优的荣寿公主有一句微词,尤其乘船走水路过了黄河行至临清,因严冬河道冰封,只能弃船乘车,北方却又连日下雪车驾难行,她又决定弃车与他们一样骑马,随侍的女官受不住半道跌下马,被留在了德州驿站,她却和他们日夜兼程,现下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城门了。 肖劲不禁感叹这南荣氏的女儿当真比男儿强上许多,月初小皇帝病重督主令他奉召去建安接荣寿公主回京主持大局,护公主在万岁爷大行前赶回来。他很是呀然,这难不成真要拥立个女帝?取而代之又如何,他不信这大荣谁人敢置喙,不过那人的心思从来揣摩不透,只盼着一路上不要有什么差错,眼下估摸天黑前能赶到东华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也盼小皇帝别断气,让他能交了差。 阿璃嗓子发紧,越接近都城她的心越慌,恨不能调转马头回建安去!她怎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这帮锦衣卫没让她半道上出事,把她安稳接了回来,那人是真要她回京称帝不成?这傀儡皇帝不知怎样屈辱,况且她一个公主连个驸马都没有,不知道要被人怎样摆布,原本还庆幸自己是个女儿,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说不定真像父皇给的封号那般能荣华长寿,没想到头来还是要沦落至此。 只是可怜的阿玿,才多大!身边也没有亲近之人,不知何等凄凉。想到这里眼里瞬时涌出的泪被凌列的寒风吹出眼眶滑倒脸上,娇嫩的皮肤一时被皴的生疼,阿璃握紧手里的缰绳连连催马向前狂奔。 午时刚过,终于看到城门了,守城的禁军远远看他们这一队二十几人打马奔来,也没做任何阻拦,就放行了。 下了许多天的雪止住了,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光来,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原应喧闹的大街被厚雪严冬埋没在一片浓浓的深邃沉寂当中。到了东华门,看到禁军和锦衣卫两彪人马簇拥在外,阿璃一眼扫去都是平常穿戴,抬头也没有见着扬起的白幡,心里暗舒了口气,人也镇定下来!没等他们走近,肖劲下马急急趋步向前,到禁军处一说,禁军们定睛一瞅中间马背上正放下风帽的女人,有女子中少有的英气长相,却因着上挑的眼尾下一颗朱砂色的泪痣,生出些许妩媚的况味,被周围雪光映的越发明显,为首的禁军头目带头诚惶的跪下,齐声道“公主千岁”。 阿璃什么话也没说下了马,急急穿过禁军从,入得东华门,门内的锦衣卫全部跪下,旁边停着一台轿撵,阿璃的脚早冻的麻木了,强撑着走近来,小黄门很有眼色的急忙过来搀她上撵,并从锦缎织金的坐褥旁拿起条红毡毯给她搭在腿上,然后尖声喊“起”。 入了内廷,穿过龙光门,两队戴抹金凤翅盔、穿黄色锦缎袄的佩刀人,从汉白玉阶上急忙迎了过来,领头的着窄袖只孙衣,前后两侧绣金蟒,罩降纱,系玉带,隔着十几丈瞅着也是俊眉修眼。待那人行到撵前,弯腰行礼:“公主风雪兼程一路幸苦。’’ 琥珀束冠配着浓墨样的发映到眼底,不尽的风流颜色,阿璃腹诽,这人怎生的如此模样,原先听宫人形容这大云大人怎样的郎才艳绝,她总不以为意,一个男人凭的又会有怎样的好颜色,以前她也远远瞧过几次,不过身姿比旁人挺拔些,再者提起一郎郎男儿,不去谈论他政绩有怎样的建树,学问有哪些造诣,反而担着这样的美名儿,又爬得这般快,难免让人生出许多遐思,现在看来确有那么些见之忘俗的颜色。 阿璃面上不显:’’云大人不必多礼,圣躬可大安了?’’云麾只微抿了下唇有些踌躇道:“只等公主主持大政。”阿璃只感觉胃里像瞬间被灌满了冰碴子一直顶到了喉咙,虽然早有准备,临到了人却木住了。 云麾见状心下也颇为感慨,已经双十年华,因着先皇,和孝贤皇后先后隔了两年没了,她守完父丧守母丧,一直也没能够招驸马,现下唯一的弟弟也没能中用,无甚依仗的女子便要被推到这庙堂的玉阶之上,惶然不知所以。 而他如今的处境,也不甚自在,只要行差一步就万劫不复,外头的门阀氏族都等着他从云端掉下来盼能踩上一脚更恨不能咬上几口,倒是可以拖这公主在身前挡一挡,所以如今谁也不能取而代之,他不能,别人更不能,漠北虎狼之心昭昭,这些年费了多少心力才爬到这个位置,万不能让那些蛮夷践踏了去,他若还想做这个“擅皇帝”就不能内乱,这皇位就算是个女子来做,也是唯一姓南荣的嫡出,名正言顺,几个藩王也师出无名,况且世子都以皇帝伴读身份全在京拘着,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现下只盼这荣寿公主识时务.......一时间心思转了好几转。寒风吹来,撵上女子用两根镂空芍药纹样的金簪简单束起的的头发被吹起几缕贴着木着的脸,乌鸦的发色愈发称的脸色苍白,云麾温言道:“公主万万珍重自身,保全自己就是保全大荣。”和云麾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不管此人私下手段如何见不得光,但明面上还是很冠冕堂皇,御前伺候久了养出一贯的好声气,阿璃此时听来却很是刺心,一时体内气如泉涌,但好歹是回过神来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来半点声。 到了养心殿,阿璃下了撵,极力挺直脊梁维持仪态,但终究深一脚浅一脚,微晃着往后殿走去,小黄门试着上前搀扶也被她拂开了,只敢在旁弓腰护着。紫禁城这么安静,她只能听见自己擂擂的心跳,伴着鹿皮靴踩在松软雪上的咯吱声,皇帝殡天了,白幡不见,哭声都不闻,这还算哪门子南荣氏的江山?眼里顿时攒出大颗的泪珠,却极力忍着,既然让她活着来到这里,断不会就此结束。 第2章 变天 寝殿里的地龙都撤了,没一点火光。只有从糊窗的明纸透了些雪光进来,殿里比外头还要冷要暗,阿璃一眼看到黄花梨木案旁的九折屏风,是去年万寿她送进京的寿礼,也算是颇废了番周折的,遍寻了几位名家画了建安的几处景致。 选这份寿礼物也是有缘由的,六年前她及笄礼一过就启程去封地,也是隆冬,确是难得的好天,拜别了父皇母后,阿昭送他出城,宫里打马来了两拨太监催太子回宫,彼时阿昭送了又送不舍回去,阿璃却是有些雀跃,从未出过宫墙的她看官道上的石子都觉得新鲜只盼赶紧奔赴这大好河山。 她看阿昭这样子约莫过会是要哭就安慰道:“阿昭且回吧,莫叫母后担心,建安离京城可不远,过两年你总要代父皇巡视江南的,还怕见不着吗?再者过些时日母后若想我求一求父皇,我就回了,这也未可知”。马背上苦着脸的半大孩子瘪瘪嘴算是忍住了:“姊姊莫要唬我”…… 可她去封地的这六年里母后殡天,父皇驾崩,她都不得回,阿昭直到登基也没能去成江南.... 攒金雕花龙床上的撒金幔是放下的,里头隐约笔直卧着个人,阿璃看不清也不想看清,心里更是没法想那就是阿昭,只嘴里嗫嚅:“阿昭,阿昭......”这时跪在龙床幔子底下皇帝的贴身太监才晓得有人进来了,抬头一看认出了公主,顿时浑身打着摆子,膝行至阿璃脚边,只把头砰砰的往金砖上磕,哭嚎起来:“殿下!怎的才到,陛下寅时驾崩了,他等您等的好苦啊……” 阿璃一听心肝胆被挠抓在一起,胸腔里鼓胀的要裂开来,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片水光,整个人往下瘫软,却被身后的云麾稳稳扶住,冷冷清清的声音低喝道:“杀才,戳主子的心,你是不得活了!快拖下去!’’转而示意身旁的内监过来搀扶着并道:“赶紧让人去内务府让秦德胜挑两个得力的女官来侍奉殿下。’’ 又回身对阿璃躬身行礼:“眼下殿下沉痛想必也有话对大行皇帝说,臣去殿外候着,宗氏大臣们也都在配殿跪候着,只等殿下主持大事。’’ 阿璃望向帷幔里头的影子到底没能往前迈上一步,生前没能见到,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到底确是她唬了阿昭了...... 云麾见她没有反应遂又道:“殿下。”阿璃转身看向那人,白璧般的脸上映出隐约的光影,微光仿佛来自屏风上的山水风景,话虽说的恳切,却看不出情绪,“权力”是个好东西,可以养出这样令人心安的从容,相较于自己简直狼狈透了,阿璃微吁口气:“不用等了,国事为重,云大人现在就随我一同去配殿见诸臣工吧。’’ 云麾有些哑然,本想着她怎么也要哭上一哭,闹一闹,女子惯是如此,现在看来这一面也不愿见了。 天家冷心薄情不外乎男女,生在深宫,从小嗅着阴谋,鲜血,背叛的味道长大,虽说自古天家子嗣都是难养育,夭折甚多,但也不至南荣氏这般凋零,想来这南荣皇帝后宫里头的龌龊凶险并不会少于朝堂。这公主的心性现在看来可惜托错了女儿身,要是生来是位皇子,说不定大荣会是另一番光景,不过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们挑男拣女,这也算转了个弯回来了,时也命也。 出了寝殿的门,来时还空无一人,现在应该是都得了消息,廊下,玉阶旁都跪满了人,呜呜咽咽无一不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阿璃从中走过只感觉每一个都比她情真意切,都是表达哀思的好模范,她不及他们十分之一,她只是胸腔疼的厉害,想找个旮旯缩起来,或许才能好些。 配殿跪着的宗亲大臣们,抬头见云麾亲自打着幔子迎进一年轻素服女子,长挑身材,长相与先皇世宗有几分相似,入鬓的眉显得很英气,略上挑的眼有些红,颊上的泪痕还在,竟显得有种刚柔并济的美。虽然之前都未打过罩面,但这形容长相确是正主无疑了。 阿璃被内监搀到殿中地屏前的宝座上刚落座还没等开口,底下的几十个大臣就开始伏地哭嚎一片,都说得是自己如何该死没能看顾好皇上,一时间场面开始失控,阿璃见着只觉得刺心悲愤交加忍不住恨声问道:“我怎的从不知陛下病的这般严重,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没人送信来回我?” 圣躬的事从来都不容讨论,免得人心动荡,何况是送信去封地,从来没这个理,可瞒来瞒去,瞒出这动摇根基的祸事了,看是不行了才去请,终是没让这南荣氏仅剩的两位见上一面,连只字片语都没留下,别说是诏书了。这矛盾让底下的大臣没法说,嘴上就只能回该死,说不出其他所以然,慢慢众人竟缄默了。 还是旁边的云麾拂了拂膝襴镇定沉声安抚道:“陛下御极,叫人沉痛至极,其他都可容后再表,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南荣氏只剩殿下一脉,天命所归,至德配天,务请殿下主持大局,继任大统!”他这一打头,后面的人竟都从善如流,像是商量好的一般。 可不就是商量好的!天还没亮他们这些宗亲臣工就被涌进家里头的锦衣卫“请”进宫,还催促的那样急,那阵仗恨不能冲进内室掀他们起来,到了皇宫前,打了轿帘发现“手持铜铃一一摇振”的禁军不知多了多少,在皇城内外的红铺间环城巡警,两队人之间不过十几丈。 大臣们个个都噤若寒蝉,知道是变天了。等进了宫见到了内阁的几位辅臣,都巴巴的指望着能给递个眼色,个个都似是求人依傍的孩童,但看这情形确实是要立位女帝了,还不让置喙,且各个头上算是都被上了紧箍了,因为——“云大人也是这个意思”。 其实内阁的几位阁老也并不是没有纠结过,但是职业操守说必须拥立皇家血脉,这是天理注定,也是几世几代传承的宝贵经验,虽说这唯一南荣氏是位女子,却更是名正言顺的嫡系,算起来还是嫡长。也没哪本宝典上写着不能让女子坐这御座,且也不是开天劈地头一遭,前朝也是有一位的,且还是治世之才,并不输男子。 就这么的皇帝人选就定下来了,也没人问宝座上的那一位的意见,阿璃怔怔的,只觉得荒唐,这皇位真要轮到她头上?站在一旁的云麾躬身揖手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登基大典就安排在三日之后,臣这就通知各部宫卿,让内府十二监调动筹备起来。” 说着也不管她答应不答应,众人就要开始行三跪九叩大礼,这时殿外传来女子哭喊着“陛下”的声音,可现如今新君已定,再这般哭嚎着大行皇帝已然不成体统。 众人没得听见几声就止住了,想是被制住了,阿璃想来必然是皇后了,听她哭的这般撕心裂肺,说是哭大行皇帝不如说是哭她自己,这皇后是两月前抬来冲洗的,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高第门阀家的女儿得了信早匿起来,要么就在司礼监狠下了番功夫,合不上八字躲过一劫,谁又想把女儿往火坑里填呢。 要知道按着大荣祖制皇帝御极是要人殉的! 没有子嗣的妃嫔都要随大行皇帝一同西去,皇后也不例外,可怜这些花苞样的女孩,还没能开就得枯萎了。 阿璃想到两年前她那和母后一同进宫的亲姨娘也殉了她父皇,心下更加难过忍不住说道:”大荣近年多事,应行善积德,先皇父在位时也多有提及,用人殉葬心下多有不忍之意,此事就从这为止吧,以后也不宜复为。” 众大臣听她冷不丁提了这茬都有些拿不准纷纷望向云麾,云麾心里计较了一下,在这结骨眼上,不宜找不痛快,到底是位公主,不仅对皇位没什么渴望,而且还透着些不情愿,要是惹得她撂挑子,现用泥巴捏一个姓南荣的来座这御座也是来不及了。 遂见他低眉垂目揖手道:“陛下仁德,那就让太皇太后,太妃们去西山为大行皇帝守灵吧,一者也不碍于祖制无需留在宫中,再者也可一尽哀思,大行皇帝也有陪伴。’’底下的人也都纷纷赞同口称仁德。 云麾又道:“陛下潜邸风雪兼程赶来,现大事已定,虽悲痛,但保重圣躬就是保重大荣,养心殿已收拾出来,请陛下移驾休息片刻,丧仪之事陛下不必烦忧,都依着祖制,条条版版,出不了岔子。”阿璃心下微晒,这就称起“陛下”来了,只是如今她心力交瘁没心思与他们周旋,只想去那安静没人的地方嚎哭一场,可现在对她来说哪有那样的去处。 阿璃坐在御撵上,朝养心殿去。甬道上的积雪已被打扫干净,抬撵的内监走得格外稳当。太阳从厚云里露了脸,映得雪光格外晃眼,她仰头看这重重殿宇,层层楼阁,万户千门,目迷五色,却只觉得冷,从未知道都城的冬天竟这般冷,冷得她一直闭气,留下的眼泪也似瞬间变成冰碴子戳在她心窝里。六年了终于回家了,谁都不在了,她却得回了...... 第3章 慧眼 熹和元年,又到细雪纷飞时。皇圈圈里坐着的那位女皇帝已经让大荣的老百姓沸腾了一整年,所能探知到的关于她的一切细枝末节,都变成了茶馆里先生的惊堂木,官道上的快马和白灿灿的雪花银,以京城为中心向外四散开来。 上至藩王门阀,下到平头百姓无不好奇,原是位养在深宫的公主所以不曾有什么关注,知之甚少,现在一朝登基,除了“双十年华,尚未婚配”,其他一概不甚了解,大家慌了前爪,却热闹了各种买卖传递消息的。 对于老百姓来说谁当皇帝其实并不甚要紧,他们哪里看得到政权更迭的凶险,只要没战乱,不增税,商贾有钱赚,地主佃户有粮收,灾年也饿不死,日子能流水般的过,至于紫禁城里是不是住着位女皇帝,这不过只会给老百姓茶余饭后街头巷尾闲磕牙增添点谈资。 可是要做到以上那几点,哪那么容易,想让百姓安居,那御座上的必要有治世之德。 说起来这南荣氏在子嗣上不成样子,国运到是中兴,按理这三年御座上的人换了三换,怎么也内乱了,可偏偏都有惊无险的过来了。 先头走的世宗,也不是一直这般不着调的打醮炼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少有的勤政皇帝,不仅减轻天下赋税,取消严刑峻法,还试行井田制,大荣的底子这才逐渐厚了起来。 嘉承十三年,那坏了醋被判斩刑的司礼监掌印王光厚,入宫之前还是位儒士,在下层官场颇混了几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堂,索性孤注一掷,自废入宫,去当了东宫的局郎,后升了大太监,掌印批红,显赫一时。在职时却也兢兢业业,处理的两次赈灾,都没起□□,灾民平安过了冬也续上了春耕,一个太监难得搏了些好名声。 后来的这位云大人现下也是掌了批红和昭狱的,不管外间怎么传这位大人的罗刹手段,都城街头巷尾猫着的乞丐可都知道,只要能遇着云大人,他总会让身边的人抛几个钱的,再说那般漂亮精干的人物,姑娘婆子见着都要红一红脸,又这样好性,少不得惹人妒恨,现在封了太傅,保了位女帝,也没能出乱子,大荣现下有这风调雨顺难得的太平年,可不都亏了那位云太傅嘛 。 这样的话传到阿璃这里,潜邸带回来的老人少不得要在她跟前不忿:“这云太傅真招摇,也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她除了错错后槽牙,也就算了,说的也有那么七八分对得上。可这云麾还真是能装样子,街头巷尾也不错过。 南荣璃长在深宫,自小就明白:用最美的德行装饰自己,用最坏的打算揣测别人。但显然云麾更加深谙这颠扑不破的理儿,而且身体力行得游刃有余。可到她这里明白仅是一方面,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先不提这对外的德行,光这揣度人心就让她登基后开头几个月过得很是艰难,忍饥挨渴,虽然吃食都有侍膳的太监尝过,她却怕还有些东西是慢慢的才显性,从不敢多用,没多久肋骨条都瘦出来,脸也凹了,内阁的几个老臣,颤巍巍跪在养局殿外的玉阶旁哭天抹泪的让她保重圣躬,其中原由她也说不得,弄得两方都很伤情。 云麾见她这般作态,就把建安潜邸服侍过的老人们都接来调到了御前,果然上朝议政的大臣们,察觉御座上陛下的脸色一日日竟好起来了,心下免不得又要佩服云麾一番,要说揣度圣意,谁又能及的了他这三朝宠臣。 阿璃却不以为意,他云麾哪里有半点宠臣的自觉,贯是会算计人罢了,她被大臣“责难”从没半点为她圆融的意思,只会垂首敛眉低目站干岸,半点眼色也不帮忙递。 上个月初九不过是晚膳后用了几杯梅子酒,第二天就有人上折子:“酒乃丧德之物,非天子之所宜用。” 云麾竟差人呈到她面前来,让她好不尴尬,喝几杯梅子酒怎么就丧德了,云麾蔫坏,难道就不懂“食君之俸,忠君之事”的道理?既掌了批红,就该为她圆融过去,这般呈给她,难不成要她为了几杯梅子酒下罪己诏?父皇那几年尽是修仙问道去了,这样的折子定是少不了,她却不信云麾也是这般服侍父皇的。 看来他从未把她当主君放在心上,并不诚心替她办事。 现下手上又得了一本言官刚呈上的折子,是来劝戒她:“千金之躯,不宜驱驰。”左不过又是知道她昨天围场里跑了两圈马。女帝心下气恼得狠了,抓着案上的琥珀镇纸想砸出去,想想又算了,泄了气靠在圈椅里不言声。 一旁伺候的小敬子看在眼里不免有些难过,陛下这模样哪有在建安潜邸舒心,现在再不痛快也不过是金丝楠木枕上多排牙印罢了。 墨蓝色的天幕上挂的星斗都还没褪去,带班的李祥就哈着腰领着一众内监小黄门,仪丈,侍卫在养心殿外头廊下候着接皇帝上朝,他本应该进去请安跪拜的,可这规矩一年前给改了,只让在外头玉阶上磕了头算了事,都城的冬天真难熬啊,东西夹道两头灌进来的风一下就吹透了夹袄,个个上下牙打嚓,脸冻得都透出紫色,想到待会还要迎风穿过长长的甬道不禁有些苦了脸。 阿璃从养心殿暖阁出来,迎头风快要把她眼泪逼了出来,在一旁候着的李祥赶忙躬着身子到跟前搀扶着她上撵,可也免不得哆哆嗦嗦的,阿璃见他这番形容,低头说:“跟着你上职伺候上朝的,都去内务府领厚些的冬袄,这般缩手缩脚的不成样子。” 李祥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忙磕头:“谢陛下恩典,陛下仁德,奴婢们万死不得报。”小敬子在一旁听李祥说得这般谄媚,心下不屑,嘴上道:“哎哟,李公公快起吧,难不成这大冷天风口上的还要陛下等你不成。” 阿璃对身边伺候的人一向宽厚不苛责,并不算得笼络人心,也不指望他们“万死来报”,这些宫人,深宫里头待的久了也都趋利忘义的,能在关键时刻不踩上一脚算是不错了,不过朝臣们肯定要推己及人觉得她宽厚御下,来日总会有来投诚示意好的。 太极殿上,地屏宝座上的人看着底下乌压压几十个大臣,现在勉强是认全乎了。 刚开始她临朝就紧张,坐在那笨拙的像个木偶,听不明白底下人禀呈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在说,为什么这么说,如今也算上免强能言:某某怎么看?之类的话了。实在不知怎么说,就问左下侧的云太傅:“云爱卿怎么看?”这样是总错不了岔的。 阿璃想着过了年春闱后就有新面孔了,盼着来些活泛些的,不要像底下这些老气横秋又都像涂了蜡皮的大臣,她要拣挑出几个好的拉拢拉拢,又觉得既要拉拢免不得要常见面,样貌上不能太寒碜,像御史台的中丞她就顶不待见,长得宽鼻厚唇,肤色黝黑,人偏又刻薄呆板得很。 此时刑部主司正禀陈九月底滨州贪腐案的审议结果,她听着听着又走了神。眼风飘到一侧垂首站着的云太傅,阿璃瞧他系着鸾带,织金的云肩把侧脸衬得愈发显出温玉样的色泽,心下开始犯恼,穿得这般招摇作甚!自己却依着规矩为显尊贵都只能穿些绛紫,玄黑之类迟重的颜色。 转念又想起这是她亲赐的蟒袍,遂只能无奈叹了口气作罢,然后复又想到,不知论样貌谁能来比得过他。 不凑巧,谨身殿大学士苏弼礼,三朝阁老,自恃慧眼如炬,如今这“慧眼”正瞧着御座上的皇帝,自以为已将一切看在眼中了,且忍不住纳罕今天这陛下不仅时时直勾勾瞧着云太傅,怎的现下又显出几分哀怨来? 是了!被云太傅这般齐整的人物天天戳在眼窝子里,怎么能不起念,陛下虽贵为天子,却也挡不住双十怀春的好年华。 想到此,苏阁老暗暗拍了大腿,坏了事了,这可舍不得,万不能出了这样的事,且先不说史官要怎么写,坊间不知要传出多少“密事”,一旦有了这一宗,贤能清高之辈不愿踏足庙堂,反而肖小别有用心之辈要钻了这样的空子,可是会乱了朝纲动摇根基的。 看来明年的春闱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虽说广纳天下贤士,但长相过妖的,管他有何等治世之才却是不能够留用的,他这里第一个不答应! 按理说皇帝这年岁早该婚配了,因着先头世宗和孝贤皇后的热孝实在没办法就耽搁了下来,可陛下登基这一年来太医院呈上的脉案不时的隐隐知会:现下正是好时候,要抓紧呐! 内阁几位大臣被“知会”的很是着急,天大的事大不过皇嗣,这是国本,过了今年也不能再顾着显宗的大孝之期了,为陛下择婿是第一头等大事,这虽没什么祖制可依,但前朝也是有先例的,到时候可以和司礼监商议着来,规矩是人定的,务必给陛下寻摸一门好亲。 可是现下苏阁老隆冬天脑门冒汗,散了朝就急忙着小黄门去请钦天监的正使到文渊阁。看来皇帝大婚之事确是等不了过年再议了。 御撵从丹陛上下来,阿璃打起帘想瞧瞧树上的冰挂,听小敬子说今年的尤其好看,却远远瞅到苏弼礼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幞头都被带累的晃的厉害,心下想:苏阁老真是愈加稳健了。 第4章 议亲 靠近东华门边上的藏书阁建造得颇为精秒,纯用砖甃,不畏烛火,尽贮了古今珍贵载集,专管这里的秦监官应了苏阁老的传话,不敢耽搁半分,忙带着几个监工取了整卷前朝修的《周实录》急急往文渊阁赶。 刚拐过文华殿,见一群人前呼后拥朝这而来,能有这排场的定是云太傅了。秦监官拿眼瞧过去,那人在一群武官中身姿也是最为挺拔的,织金月白曵散上的蟒纹有光影流动,说不尽的风流姿态,偏又生的一双高贵骄矜的眼,一丝眼风丢过来竟让他自惭形秽。 秦监官忙迎上前哈腰行礼,云太傅倒也客气,竟和他搭了话:“监管带着这么些书卷是要赶往何处?”秦监官顿时感到受宠若惊,恭敬道:“回禀太傅,苏阁老着小人取这《周实录》送往文渊阁,以便查阅。” 云麾听得,心下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了,遂道:“我正巧有事也要与阁老相商,就与监官一同去吧。”转身示意身旁的人:“先都散了吧,明儿早朝后再到职上回我。” 秦监官只觉今日自己祖坟上定升了青烟,让他有这等的机会与贵人亲近,一路上愈发的小心恭敬。 整日里吵翻天的文渊阁,今日却难得和睦,四位阁老围着东墙边的炕桌正喝着茶,外头小黄门打了帘子进来禀,说是云太傅和书卷一同到了。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只觉不妙。直通性子的中极殿大学士谷旭启顿时不大痛快:“不是说去取几卷书嘛,怎么还请了尊神来!” 几个人赶忙起身去迎,各方都颇为客气的揖手见了礼。 苏弼礼堆起一脸笑请云麾上坐,云麾推辞了几句便也没再客气,待小黄门利索的奉了茶。 苏弼礼趁机打量了他一番,这云太傅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姿态也悠闲,要是不了解他的,当真会错以为他是来话家常的。 只见云麾端起缠枝青花盖碗缓缓抿了一口,微薄的唇有好弧度,沾了茶水后唇色润的灔灔的,当真算是真美人,无一处不精致,连端茶的手指都玉雕得一般好颜色,若是这般皮相托在女子身上,君王怕是再也不早朝了......这确实怪不得陛下动心。 几人见云麾只是喝茶也不言语,当真钝刀子割肉。一个个都朝苏弼礼递眼风,苏阁老看眼下到底是瞒不过了,打着哈哈,舔着脸,开口道:“云大人来得正巧,老臣和在座的几位大人正要着人去请您,有要事相商。” 云麾也不戳穿,从善如流的问:“不知苏阁老所谓何事?” 苏弼礼知道周旋不过,也就开门见山了:“说句僭越的话,我们陛下如今这年岁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孩童应该满地跑了,但陛下纯孝,婚事一直未定,可如今涉及皇嗣,此乃国本,是该拟个章程为陛下择婿了,因着本朝并无先例,遂命人取了前朝的实录,虽不能效仿,但也可借鉴一二,不知云大人意见如何?” 云麾点头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大婚本应该是头等要事,因着大孝一拖再拖,但想来为了大荣社稷,大行皇帝也必不会怪罪,择婿是要提上日程了,至于一概章程,我是粗人,还要倚仗各位大人,只一点,要擎好的挑,关乎根基,马虎不得。” 苏阁老转身面东揖了揖手道:“食君之俸,万死不敢马虎,再者内阁票拟出来,最终也需大人来圈红,以大人的慧眼定错不了。” 几句话说下来,云麾见苏弼礼很识时务,也就不与之为难,没停留,寒暄几句算了事。 一众人眼瞧着绣着金蟒的月白膝襴闪过了前廊的回纹栏杆,个个开始捶胸顿足。不过一盏茶功夫,这两日的打算全打了水漂。原想按着前朝的规制拟个大体章程,在此范围内举荐几个人先拱到御前。 钦天监昨儿悄悄传了消息过来,说星象上看,陛下红鸾星动怕是不远了。所以只要抓住机会,陛下有了先入了眼的,不怕事不成。龙枕边一旦有了自己人,也能少受那人些钳制。 可那位云太傅不仅有七窍玲珑心还似能掐会算。苏阁老虽早就料到要有那么一天,却也没想到这么快让人堵在家里头打了脸。心里此时开始暗暗计较,不管哪一朝的后宫明面上都是不得干政的,论谁也是翻不了这一篇的,陛下“宵想”于云麾,这对于云太傅可是大大的不利,他这“慧眼”看破不点破,虽是为了江山社稷,却也要适时点拨一下这云大人,让他承了自己这个情! 东华门外,一辆紫檀清油马车候在这快一整日了,眼瞅着要到点灯的时辰了,九门提督的兵丁各个也像驾车的费清一样翘首望着宫里的方向,没一会,就见着一四人抬的“穿朝轿”拐过了金水桥朝城门而来。 费清见一众守门的兵丁巴儿狗样的迎上自家主子,领头的还殷勤的给打了轿帘,可暖轿里的人一露脸,费清就觉不大好,虽旁人瞧着这云太傅似是比平日更略显倨傲些罢了,可他这伺候了快四年的人怎会瞧不出,大人这是有不痛快了。 费清觑着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上车,麂皮靴刚要踩上车凳,又止住了,费清知道这是有事,忙低头侧身听吩咐,果然透着凉风的声调吹得他颈子发毛:“让肖劲到书房候着。” 车厢里,云麾斜靠着软垫,样子似是在闭目养神,其实内里却是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了。 内阁那几个,奸猾得狠,逮缝就钻,这次要不是碰巧让他遇着了,不知要翻出个什么浪,最可恨的是肖劲,让他接了正使的位子,却给他办得这样一手好差事!这般大事竟然都被蒙在鼓里,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让他在朝堂上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今天非得使劲给他抻抻筋! 肖劲亥时一刻才从太傅府出来,候在门口的番子赶紧打着灯笼迎过来,这呵气如云的天气,借着光却瞧见肖正使大帽底下露出的鬓角汗津津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就听他咬着牙对番子说:“这几日忙着料理那几个西北递进京的探子,确是小瞧了这几个内阁酸腐的老东西,从今开始,都给我着实看好了,晚间宿在哪个妾的屋都得报给我!要再出什么纰漏,别怪我下死手,看大家还有几条命能磨!”一旁的人知道上头主子有事怪罪下来了,个个赶紧应是,生怕触了霉头。 隆冬的夜又冷又长,上头体恤,多安排一班宫人上值,人多了值房就热闹起来了,等着轮班的内监们聚在一起少不得想些法子消磨时间。 因着孝期管得更加严一些,万不能聚赌喧哗,就只能玩打马棋这样“文雅”些的凑趣,这打马棋本据说是南边传来的,北边人玩得少,小敬子正巧在建安潜邸待过六年,自认被熏陶成了个中好手,旁人又瞧他是御前的人,也略有谦让,竟让他大杀四方,赢了一兜子的蜜饯点心吃食。 敬公公出了值房心情大好,就顺手把一兜子吃食给了廊下看茶炉的小黄门,那小黄门本就有些忍饥挨饿,夜宵分的白面馍早就在这滴水成冰的长夜里消耗的差不多了。眼下对小敬子说不尽的感激涕零,便悄摸凑到他耳边说:“敬公公,小的今天在文渊阁奉茶,赶巧听了几耳朵,云大人和阁老们商议着要给咱们陛下择婿呢。’’ 天没亮,阿璃就被唤起来收拾着准备上朝,她闭着眼由着碧春,红夏摆布,穿衣,穿靴,梳头戴冠,心里却计较着再过两日就休沐了,可多睡会子。 这头还没妥当,就听碧春在外间呲哒小敬子:“徐志敬,你就这样立规矩给下头人看的?掀了帘子探头探脑!小心漏了凉风进来,吹着陛下!” 阿璃知道小敬子在她身边十年了不是不知好歹的,定是有事,就叫红夏唤他进来说话。 小敬子躬身进来就要请罪,就听阿璃道:“行了,快说吧,出了什么事?”见他略矮了身子低声道:“奴才得了消息,云太傅和内阁的几位大人正张罗着给陛下议亲呢。’’ 阿璃一听这下睡意全醒了。朝里不是没提过,但都被她以大孝之期,搪塞过去了,这一年也是一拖再拖,如今云麾也掺合进来了,这怕是要来真格的了。 她原打算拖个一两年,自己在朝中能有帮腔的人,到时候再议的话,多少也能顺她点意。可现在竟瞒着她先商量起来了,那几个阁老都只盼着子嗣,其他都不在意,那到头来迎什么样的进宫,一定是云麾的意思。瞧他这一年的做派,定是不安好心不让她好过的。 阿璃越想越窝火一掌拍在黄花梨圈椅的扶手上,一边的小敬子和红夏齐声声的让她仔细手疼。只听他们主子恨身道:“咱们谁也别想好过!” 第5章 宫宴 临近年节正是朝廷最忙的时候,不知怎的内阁却要在这大节下开始拟定陛下择婿的条陈。 几日前在太极殿上,还未等孟阁老上演伏地痛哭劝谏的戏码,陛下就颇为痛快的答应了,不似前几次提起大婚就百般推脱,此番竟还一度泫然欲泣道:“朕如今孑然一身,并无父母兄弟在一旁倚靠,几位阁老都是看着朕长大的,如同长辈一般,此事上要靠各位替朕操持费心了。” 这么一来,可苦了底下六部办事的大臣,内阁被分去了大半的精力,自从上一代掌印太监被杀,司礼监被撸了议政的资格,现在形同虚设。六部的折子每天雪片样的递到文渊阁,却迟迟不得回应。 户部侍郎李时急得一嘴的火泡,散了朝专在光华门候着云太傅想问个究竟,如今奉纳的新粮等着入库,耽搁不得,若是再遇到雨雪天气,非得霉烂不可,他担不了这样大的罪责。 云麾见他因为在这死等,脸颊被风皴得通红,确是急得没法了,无奈道:“这几日内阁正忙着主子的大事,该上呈的票拟也是拖了又拖,但主子的大事就是天大的事,不能被绊住,你且别守着死规矩,先入了库,再写明原因奏报上来,到时我会着人去清点。”李侍郎一听,心总算定了。 可没几日,上朝时就听说孟阁老染了风寒病倒了,如今下不来床,需得告假几日。内阁的其他几位也都略显憔悴。 阿璃一听,语气颇为自责道:“都是为了朕的事,朕心实在不忍,几位年事已高,现下又是寒冬腊月天,须得保重才是。”又令小敬子赶紧传了御医去学士府。 转而又恳切的对左边一旁的云麾说到:“云太傅年富力强,年节下这半月的折子都直接送到他那里吧,过了年恢复即可,凭太傅的决断,必误不了事,只是少不得要辛苦些了。” 云麾嘴上应承:“万不敢称辛苦。”心下却计较起来:不知这皇帝是有心还是无意,最近朝中没什么要紧事,这年节下的最是鸡零狗碎的磨人,文渊阁的折子如今堆得怕是要压死人,莫非是在给他找不痛快?他难得抬眼瞧了御座上的阿璃,见那翼善冠下的脸有种雌雄莫辨的况味,却看不出端倪,还是一贯的和气。 众朝臣都悄悄松了口气,这下压在手里的事都要有眉目了 ,果然云太傅最受倚重。苏弼礼却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下了然:啧啧,陛下这是爱而不得心生怨怼了,云大人年前是不得闲了。 阿璃下了朝,心情不错,回到养心殿抱着牛牛好一顿揉搓。 这牛牛是只山东狮子猫,黑白花色,鼻梁通白,正八字脸,眼大而圆,长得非常标志可爱。体型比一般的猫大一些,性格却极温顺,因为耳朵生得尖而立,像两根牛角,遂取名牛牛。猫儿被主人这番揉搓下来“容姿不减”,逮着空挣脱了跳下暖炕倨傲的踱着步走开了,阿璃冷不丁想到,这番做派倒是像某个人。 小敬子见主子下朝后难得这样高兴赶紧凑到跟前把这两天探得的消息说来:“奴才着人打听了,说是要在各个世家门阀中那些适龄未婚配且未入仕的男儿中挑选,内阁那几位大臣的意思是,门第出生和品性最为重要,为着陛下的声誉不能依着前朝那般尽挑些’端丽美容止’的。” 阿璃一听不大高兴:“怎么的,别人都能往好颜色里挑,我难不成选个貌若无盐的就能显出我的好性儿?” 小敬子知道她必要这么一说,忙压低了声气劝道:“  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今谁又能当得了陛下的主呢?陛下若只顾着脸皮薄,任由内阁几个老大人折腾,选出来的少不得会惹陛下不快,而且到时候怕也没得转圜了。” 阿璃何曾没有想过,她见小敬子一脸献宝的模样,啐道:“猴崽子,卖什么关子呢!” 小敬子忙哈腰笑道:“过几日的宮宴,陛下可要擦亮眼瞧好了,外头可都得了消息了,怕是今年的宮宴亲贵大臣们,带的不是诰命夫人了,少不得要领着各自的儿子,孙子,侄子,外甥入宫来给您拜年请安。” 阿璃心下大喜问道:“这可当真?”小敬子见龙颜大悦少不得要吹捧自己一番,如何如何费了番功夫套了在东华门迎朝的小黄门的话,据说大臣们上朝当口,小黄门听见门外赶车的家丁三五成群闲打牙,绘声绘色讲自己家少爷,表少爷,是怎么弄得家里鸡飞狗跳准备着宮宴的,好不热闹。 小敬子又说:“陛下这般天人之姿,谁要是能和您结了亲,这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份,陛下到时候有看得上眼的,留意了姓名,直接找阁老们讨了去,谁也不能真敢拂了您的意。’’ 阿璃见他越扯越没边了,传出去,那些大臣言官们可不是上个折子呲哒她就能了事的,忙撵了小敬子出暖阁。自己抱着金丝软枕歪在暖炕上盘算起来。 碧春在一旁见她出神,灌了汤婆子给她放在脚下垫着,觑着阿璃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道:“小敬子话虽混账了些,到底还是提醒了陛下,此等大事万万由不得外人摆弄,陛下须得自个儿拿个主意,宮宴上各家都会得些赏赐,您瞧着谁家的公子略能入了眼,就多赏套文房这样的玩意给那家人.....” 话说了一半就听暖炕上的人“噗嗤”一声,碧春抬头见阿璃一脸促狭,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阿璃笑道:“好丫头,将来必不用朕替你操心拿主意了。”碧春羞愤得恨不能钻到炕洞里,着恼道:“陛下就知道作践编排我,定是看我服侍不好要赶我走了,奴婢这就绞了头去当姑子。” 说罢就扭了身子打了幔子跑出去,红夏在外间听了动静,看她风一样旋出去,连忙迭声喊外头正扫洒的平平快拦着。又转身进来说道:“那丫头怎么越发得没规矩了,陛下别恼她,她脸皮子向来薄得很,这几日看您心里搁着事,饭也进得不香,碧春也跟着烦恼,夜里翻来覆去不得安生,眼皮子底下都是青。” 阿璃难得的闹一嘴,见碧春这样顿时觉没了趣,闷闷说道:“我怎会看不出,也只有你们真心替我着想,我左不过想逗她一笑,谁知这下闹得狠了,快去哄哄她。” 红夏嗖地红了眼眶轻声安抚道:“陛下快别再’我我’的这么说话,谁也担当不起,奴婢可哪也不去,就在这伺候您,甭理碧春,底下有丫头看着呢,一会想通了准要回来给您磕头请罪,奴婢来给您篦篦头松乏松伐。’’ 腊月二十八,宫中设宴,虽还守着先皇的孝,按照规制比往年削减不少,不闻丝竹声,也不见挂灯结彩,但进宫赴宴的人却再也守不住那飘渺的孝心了,脸上都快藏不的跃跃欲试。 阿璃难得一番女儿打扮,大红的圆领鞠衣,胸背饰云龙圆补,戴了六龙三凤的燕居冠,为显庄重未施粉黛,但冠上的珠翠到底也没压过眉眼间的神采。席间的大臣瞧了龙颜都免不得赞叹:陛下今天端丽的紧呐!各家的儿子,孙子,侄子,外甥,心里都雀跃起来,这般女儿就算没了那泼天贵重的身份,也是值得求娶一番的。尤其肃清侯府的次子,心像被拂尘撩过,总惦记着御座上那上挑的眼和眼尾的红色小痣,忍不住要多瞧上几眼,闹得一旁的肃清侯,酒不过两杯就红了脸。 宴过三巡,席间也不似之前那般拘谨,渐渐热闹起来,孟阁老的嫡孙自请奏了一曲失传的广陵散来助兴,在座无不啧啧惊叹,尽能寻得那失传的古谱,阿璃倒是听得心不在焉,打量着这摆足风雅姿态的孟公子虽不似他爷爷那般呆板,必是知情趣的,但这样子也忒像了,以后每每看到他,少不得要想到他爷爷涕泪横流劝戒自己的模样,这可大大的不妥。 紧接着镇国公府的小儿子将那请上来的双剑舞得出神入化,阿璃不觉有趣心下略不满,这宫宴上舞刀弄枪的成什么样子,但瞧那人辛苦,腋下都汗湿了,不忍驳了他们父子的脸,一套招式下来略有停歇的时候,赶忙赐了壶酒,让小敬子请他归了坐。 阿璃又见肃清侯府家的儿子贼眉鼠眼往这里打量,他爹在一旁被臊得抬不起头一直暗咳,他都不自知,心里更加烦闷失望,但她面上又不得显,免不得多喝了几杯。殿内生了地龙,热气蒸腾,没多时阿璃只觉酒气上涌,快要迷了眼,怕一会失态,忙示意红夏扶她到后殿。 众人见皇帝要离席,都起身来,阿璃安抚道:“朕不胜酒力,后头发散会子,各位且尽兴。’’眼风扫到云麾,见他还是自有一番风流模样,比底下那些顺眼许多,竟没管住舌头脱口道:“云爱卿,今天这身衣裳也甚好看......” 第6章 梅园 女帝撂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就退了席,没一会,御前伺候的小敬子来传话:“陛下乏了,现下已起驾回了养居殿,但又着内务府加赐了几道菜,让各位大人尽兴才好。” 顺道颁了旨,各府分得的份礼同往年不差分毫。被晾在席间的免不了要想,看来圣心难测得很呐。只镇国公府得了表示,但那壶御酒令谁也看得出,不似赞许之意……费得那些心思还不如用在衣饰上呢,今日唯得赞许的还不是那云太傅。 鸾带一系,三七分的腿身比,又顶着比画壁中罗刹女还显资容的脸,凭得这样的,穿什么能显得不出众呢,一时觉得标杆过高,是跨不过去了。这下得露脸的免不得要失望,揣着宝没献的也颇有些悻悻然。 九龙金漆宝座上的人走了,可真正需要巴结的还在,这下没人再想错过了,云麾顿时从“看客”变成了“角”,推杯换盏间,不觉上了头,寻了借口从席间退出来。 设宴的保和殿离宮里的梅园不远,只几个游廊的距离,此时快到深夜,寒露伴着隐隐传来的梅香沁入心脾,酒浊之气倒是一下解了小半。 将才满殿的人发了狠一样的向他劝酒,话说得一个赛一个吉祥,云麾虽已自觉是“代那人受过”,神烦得紧,可这大节下的,人人都要讨个好意头,确实不能拂了众人的脸,少不得要应付一通。这下既然挣脱出来,决计不想再回去的,但是这会子传轿撵,势必会惊动他人。 正巧站在游廊底下,往远处瞧去,开得正盛的梅花雾气一般盘踞在夜色里,正合当下酒意,就接过了一旁随侍的小黄门手里的琉璃罩宫灯,且打发了不让跟着,独自往梅园走去。 游廊外打更夜巡的侍卫见是云太傅,齐齐躬身行礼,正踌躇着不敢询问之际,太傅自己说道:“我逛逛散散酒气。”领头的忙哈腰道:“太傅怎的一个人,夜深露重,可要小的跟着伺候?”云麾摆摆手:“你们忙着。”脚下没做停歇。 刚下了游廊的石阶,就听到园子里有动静,提灯远照过去,十几丈外一颇为粗壮的白梅树底下,围着树根跪了一圈的婢女内监,云麾往那树上一看,唬了一跳,此时本该在养心殿休息的皇帝,正撩了裙裾踩在树丫上,摘那梅枝,许是燕居冠上的花簪珠翠刮着细枝,碍事的很,一直还没能得手。 只听那内监压低了尖嗓子哀求道:“陛下!祖宗!可赶紧的下来吧,要是摔着了,奴才们的脑袋就是长他一百个也不够砍得。”旁边的婢女起身扶着树也想攀爬上去,可却一直没得法,没两下就滑下来,急得带着哭腔:“我的主子,快下来,您上的太高了!这下要奴婢们不得活了......” 云麾只觉荒唐,要不是酒醒了大半,定不相信眼前看到的是真的,心下觉得还是悄悄回去妥当,给上头留些颜面吧,日后也好相见。可猛地又见树上的人脚下又是一个不稳当,而树底下的奴才却只会哀哀叫唤,这样看早晚会跌下来,心下顿时起了了火。 正闹着,只听一声低喝:“一群作死没用的东西,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小敬子几个听着声音已知不妙,转过头见果真是云太傅,顿时筛糠一样的抖起来。 阿璃低头见不远处提灯走来的人,带着盈盈光晕和梅香,这般好看风流可不就是戏文本子里的仙使模样,只听她道:“仙使,你定是来接我出这牢笼的吧,我摘朵梅花送予你。” 云麾听她说胡话,知其醉得不轻,这样子好歹是没在殿里闹起来,算是保全了点天家颜面。 听那提灯的“仙使”软声的又似是诱哄的对树上摘花人道:“陛下,就让那花开在树上吧,您只要下来,想去哪里都可以。”阿璃顿觉这”仙使“美且善,高兴道:“那你可接好我了。”话说完就纵身跃下来。 碧春只觉心已不在胸腔子里了,捂着嘴尖叫起来,云麾怎知这女帝喝了酒竟会疯成这样,直接要跳下来,赶紧扔了手里的琉璃宫灯,冲到树下倾身去接,结结实实被扑了个满怀。 一队巡逻的侍卫听到碧春的动静,打着呼哨,此时也冲到了树底下,要不是那大红的鞠衣,背上的云龙圆补哪能看得出云太傅怀里的会是那平日稳重自持的陛下,十几人顿时觉得怕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赶忙伏地跪倒再不敢抬头。 云麾借着侍卫脚边的牛皮纸灯笼的光亮,低头打量下来,人没什么事,只是头冠被树枝刮掉,一头长发散下来,这样子和平时所见大大的不同,许是酒气的缘故,一双上挑的眼,像汪着一潭水,漆黑的瞳仁像漩涡要吸他进去一般,又见她嘴唇轻启颇妩媚道:“仙使,你冷不冷?我给你暖暖吧。” 小敬子打着摆子,一脸死灰的看着自家主子那还带着花枝上寒露的手摸上了云太傅的脸,转而顺着脸颊伸到了交领里。 第7章 醒醉 修改 大荣自开朝以来,这内廷的侍卫都是在皇亲国戚中比武挑选出来的,都说皇圈圈里的耗子比猫儿都要大三辈儿,这皇帝身边近身听差的,最小也得算是大辈儿。虽说挨着皇帝保江山是家族难得求来的荣耀,但这里头还有一要紧的原因,那就是“里头有当差的,外头能听信儿”。 宮里设宴那晚,来梅园“救驾”的那一队侍卫里头正巧有那镇国公的二儿子,待那二公子将梅园里的所见往他父亲那儿一禀,镇国公慌了手脚,他打天边没想到这陛下和云太傅竟有这么一宗,他们家何苦再去凑脸子,这下顿时没了主意,还是府里的老太君遇事决断,一刻也不耽误,立马着小厮请了媒人上门。 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不用想了,谁愿答应这么仓促的,只要家世清白的就可以了。老太君摸着蜜蜡珠子一句赶一句的念佛,幸亏得了信儿,不然等到两头都给上“眼药”的时候,哪里能吃得消,虽免不得委屈了小幺儿,但能换这百年镇国公府一太平,不亏。 但这宫里头可就不如外头警醒了。 二十八那日皇帝陛下醉酒,闹着找了一夜的“仙使”,二十九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睡着,到了掌灯的时辰好歹被碧春哄着起来喝了碗杏仁乳酪,搁了茶碗又睡下了,直到除夕早晨才算是有了精神。 按着祖制除夕这天亲王的夫人,非近支但先世得有封号者的妻女都要进宫来陪侍太后,如今宫里没太后,但皇帝却是位女儿,又只身一人住着,大节唯恐伤情,为了稳妥都准备着,就看二十九这天宫里来不来传旨了,内务府何曾没有想到这一茬,但也拿不准,着人去请示,御前伺候的红夏姑娘只说陛下在歇着,让等信儿,可候到宫门落锁也没等着,只能作罢。 看来皇帝登基后的这第一个年节只能自己在养居殿里“凑合”过了。 身边伺候的提起来也要掖一掖泪,本该阖宫欢庆的日子,但那后宫实在无处可去,养居殿的西暖阁被改为寝殿,以为倦勤后寝兴之所,这诺大的宫城,皇帝也就偏居这一隅了,平日还好,年节愈发冷清。 除夕一早遍礼神佛,祖宗。礼毕,阿璃就回了养居殿西暖阁。 暖阁中间有个雕花落地罩,罩北边是床,罩和床之间悬着黄幔子,平时梳洗娱乐就都在南边临窗的暖炕上。 现下难得清闲就歪在炕上就着明纸透进的光看书,一抬头正巧瞧见一旁立着的红夏碧春互相递着眼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遂笑道:“别在朕这立规矩了,也去值房玩闹去吧,朕好容易得了空能静静,可大过年的,别叫你们和朕一起闷着,快耍去吧。” 红夏小心觑着她的脸色说道:“陛下可还记得宫宴那晚的事?”阿璃见她问得莫名,说道:“快别提了,朕一个都不会答应。”碧春一听知道红夏没问到正点上,忙快嘴道:“陛下还记得梅园里调戏了云太傅的事吗?” 阿璃一听唬得书都脱了手,奇怪道:“这是什么话,朕何曾去过梅园?又何曾调戏上了云太傅?你说得哪门子胡话!”碧春红夏顿时会意了,果真没猜错,主子醉得把梅园里的事全浑忘了。 红夏忙矮身向前,将那晚的事一五一十说来,陛下如何如何退了席,又如何如何想去后头梅园逛逛,再如何如何非要上那树,后来遇到云太傅又如何如何把他当作了什么“仙使”,最后还上下齐手拱到人交领里去了。 阿璃一听浑身起栗,只觉头又晕起来,要是没她十二岁那年的事,她断然不会相信红夏的话。 嘉承九年,七夕家宴,趁着母后看戏没留神她,多贪了几杯,这可坏了,御花园被闹的天翻地覆,非要说那莲池的荷叶是鹊桥,要上去踩上一踩,也是睡了一天两夜才得醒,醒来后只记得吃酒听戏那一段,后头的也全浑忘了,知道了她这个毛病后,直到嘉承十一年去封地,那两年里头,母后都没让她再沾酒了,谁知这次不留神惹出这么个祸事。 碧春见她萎靡成这样忙安慰道:“陛下,咱们好歹也没吃什么亏,云太傅纵使脸色不好,多加抚恤就是。”阿璃见她说得轻巧,口苦道:“只去年见大行皇帝,朕听他疾言厉色呵斥过宫人,这一年来何曾见他面上显过什么,这下肯定恼得厉害,怕是要对朕心生怨怼了。“ 转而又问:“除了你们几个可还有别人瞧见?”红夏顿时犯难道:“还有队侍卫听见动静赶过来,恰巧看见了.......” 阿璃一听头更大了,用仅残存的一点希冀问道:“云太傅可有嘱咐他们?” 碧春瞧得实在不忍,却也无法只能照实答道:“云太傅只嘱咐我们好生伺候您回来,看着脸色不大好,道都差点走反,想是没顾得上和侍卫说什么。” 阿璃一听这次是把人得罪了个彻底,大家里子面子都没了。抱着软枕就势歪倒在炕上不言声了。 烦恼到极至的时候,心里又突然隐隐生出一点痛快来,那人无视她一年了,如今好歹让他也彻底不痛快了一把,大不了节后再收些劝谏的折子。 碧春红夏见她们主子愁苦成这样,无不揪心,正琢磨着怎么出言安慰,突的炕上的人爬起身来抖擞着说道:“你们晚上守岁时要耍些什么?带上朕一道热闹。” 两人这下都被唬了一跳,刚还天塌地陷了的模样,现在似又高兴了,怕她着急狠了,别痰迷了心窍,手心捏着汗紧盯着看了好一会,再没甚异样,才逐渐放下心来。 第8章 除岁 午后二时,小敬子领着养居殿十几个御前近身伺候的宫人来西暖阁给阿璃行礼,说了好些吉祥话,算是辞岁了。 阿璃瞧着都是熟悉面孔,过半都是打小就在身边伺候的,还有些也是去建安封地时母后给的,这会看着心里倒觉得妥帖。礼毕,红夏取了内务府早就备好的红缎平金荷包,每人赏了一个,用来压岁。宫人们接过脸上都泛着喜气,主子如今地位不一样了,成了顶尊贵的人,做奴婢的跟着也升发了,刚才偷偷瞧了,原先里头都是装一锭小银錁子,现在换成金的了! 阿璃盘腿坐在炕上笑着道:“看来今年又是咱们这些个一起过年啦,同往年在建安时一样,都别拘着啦,该怎么耍怎么耍,朕瞧着热闹心里也高兴。” 红夏一听就红了眼眶,陛下刚去建安潜邸那年,难免想宫里的亲人,尤其到了年节,蛮哭了几回,后来渐渐习惯了,略好些,但也是年年盼着能回宫过年,如今是回来了,却还是一个人,以后怕也是再没那团聚的盼头了。 碧春见红夏那模样,怕让主子瞧见刺心,再惹来不快,忙替她掩饰,笑嘻嘻说道:“咱们这几个上辈子定是积了善了,才能同陛下一同守岁,年年沾着陛下的福气,来年才过得这般顺遂。” 阿璃一听嗤笑道:“你这丫头真是好牙口,奉承朕,还不忘夸自个儿,亏得是个女儿家,如若化作了男儿身,再往那太极殿上一搁,想来定是热闹。” 一屋子人听了哄笑起来,碧春忙跪下道:“陛下可要折煞奴婢了。”阿璃喊她起来:“咱们自个儿关起门来顽笑罢了,无碍。” 红夏此时也转过弯来,整理好了心绪,对小敬子说道:“既然主子发了话,咱们还是同往年一样,掷骰子玩儿,可只一条,主子要替咱们瞧好了敬公公,不知他得了什么巧宗,怎的年年都要赢过我们。” 果不其然,几回下来,小敬子赢的最多,阿璃觉得有趣,也掷了两把,小敬子却能把把又输于自己,阿璃抚掌笑道:“猴儿,你以后当差可得更加小心了,等朕捉了你的错处就撵你出去,也不怕你没吃饭的营生了。” 小敬子作势扑倒在地,一副二皮脸道:“陛下要赶我出去,我就自费了这双手,再求陛下可怜我,让我给陛下当撵凳,日日踩着,几年下来些许能省点木材。”听他这一通表白,惹得满屋子人来啐。 一番顽闹下来,时间过得倒快,阿璃前几日“颇”睡了“些”时辰,还没露出倦怠之色就已到半夜,小敬子搬了个铜盘进来放置在殿中央,盘里头盛着燃好的板炭。 阿璃接过红夏递过来的松枝和大块松香投到铜盘里,顷刻,满室氤氲,这是取“枝香”即“吉祥”之意。 脑中的记忆随着年月的积累或许会逐渐模糊,可一旦和某种气味联系到一起,只要触发就一下清晰起来,故人的音容笑貌席卷而来,阿璃被满室的枝香扯得一阵心悸。 红夏瞧出她面色有异,知到底是触景伤情了,却只佯装不察上前笑道:“陛下,碧春她们裹好了饺子,陛下用一些,明儿初一,一整日都不传膳的。” 正说着碧春就端着淡黄的珐琅彩碗走过来,里头盛着四个元宝状的饺子,阿璃没什么胃口,却也接了过来,没想到第一口就吃出了金錁子,碧春忙喜笑颜开道:“陛下今年定大喜。” 天将明,阿璃觉得有些乏了,也未进内室,就在南窗的暖炕上略眯了一会,就起身梳洗。刚妥当,小敬子就过来禀,说是司礼监的大太监潘玉河带着人来给她贺年。 阿璃知道这是来讨她的吉祥话的。 一慈眉善目六十上下的老太监带着七八个内监,宫婢,进来后以次序立,老太监领头,头举粉彩纹盘盛的青果或苹果,跪地道贺。 阿璃打眼瞧过去,有几个还是眼熟的,都是宫里有头脸的管事,说道:“呈上来吧。”进献青果的阿璃道句:“长青”进献苹果的则道:“平安。”礼毕,都退出去了,初一这天就没什么事了。 初二待阿璃礼完财神,这个年就算过完大半了,因在先帝孝期,宫里也没法挂彩灯,上元节也就随之减免了。 如今就等十五一过开朝了。这几日阿璃过得着实清闲,初十午睡过后竟有种在建安潜邸的懒散感,这人一旦闲散了,那想得就多起来,少不得又是自己那糟心的婚事,还有梅园那一起“意外”。 这样翻来覆去好几日也不得法,眼看捱到十五日一早,明儿就复朝了,用早膳当口突的“恶向胆边生’’:何不去逛一逛那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