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少年时》 第一章 左函从医院出来。 她环顾四周,回头看了看上方的门诊,绕向左边。走到自己的车边,她脱掉薄风衣,把病历和提包放进后座。 沿海北城的五月闷热潮湿,汗把发丝黏在锁骨上,左函身后的丝巾和墨绿长裙一同微垂,随高跟鞋声摆荡。 出医院大门有个便民报亭,六角的,蓝的,立在路中央。晨报早点,杂志香烟。 人坐在里面,固守一座城。 七点的路灯昏黄,报亭里亮着灯,台板支了出来。因为热,亭子边的小门开着,一个男人坐在里面低着头。 左函走过去敲了敲放晚报的台板。 “一包玉溪。” 她声音沙哑,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 “八十。” 左函把钱搁在晚报上,男人放下手里东西收钱,左函扫了一眼。 是本书。 比巴掌大点,一些不知道什么纸钉成的,很厚,字也不大,翻到三分之二摊着,边上空白地方有添改的字迹。 男人很快把找钱和烟给左函,又坐下拿起来看。左函转身拆包,翻出火,点燃今夜头一支烟。 星火明灭,烟雾顺微风飘远,左函望着面前的车流出了会儿神,烟抽到一半才回过劲儿。她往回走,一扭头,正看见自己车边站了个交警。 小警察很年轻,低着头往罚单上抄牌号,摩托支在马路牙子上,相机搁在她车前盖。左函慢慢走过去,伸手盖住那张罚单。 “我这就走。” 小交警见多了这样的,抬头看她一眼,拨开她的手。 “拍完照我也就走。” 左函笑倚在车前盖,撑着身说:“那我现在就把款子交了行不行?”她又盖住那交警的罚单,只不过这次不是手,是钱。 那小交警抬眼盯着她,皱起眉头,手里签字笔啪啪拍了两下罚单,还有上面的钱。 “行贿按规定要罚双倍!” “是么。” 左函拇指一抿,四张红纸摊着,双倍。 小交警愣了。 “我乱停车罚金当然要出的,就是病了,难受,不想到处跑,您行个方便吧。”左函抬手把钱夹到塞罚单的铁夹里,又抽出那张罚单,一边叠起来,一边抬头看他。 “接受了您的批评教育,下次我会记得了。” 左函抱着臂,夜色中冲交警笑。她咬字很慢,笑容中有颓靡的香气。 小警察瞪着眼看她一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夹子,停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把钱和单一块收到后腰包,正正帽子,食指点她。 “停这儿是违章的,以后记着啊。” 左函陈恳地点头,胳膊却放下,懒懒撑在身后。 “下次别再让我抓着知道不?” 他跨在摩托上警告她,嘴角紧抿着,浅蓝色的警服上有几点汗印子。左函喷了口烟,仍缓慢点头。 摩托载着交警远去,左函抽完了一根烟,火都没打又续上一根,起身撕碎手里的罚单,走向报亭。 高跟鞋声停下,她迎上亭里那个男人的视线,嗓音在夜里薄哑。 “有垃圾桶么。” 男人看她片刻,点点头。 他再次放下手里的书,转头去里面拿垃圾桶,供人出入的那侧门开着,放着几排杂志。 左函视线扫过去,踩着门框,也挤进了亭子里。 报亭只能容纳三个人,靠窗前头放了张凳子大小的破木桌,周围塞满了货和杂志。男人在里面本就逼仄,开着门还好点,现在左函一站进去,他只剩个转身的地儿了。 他拿着小垃圾桶一转身,正看到左函。她倚着铝合金的门框,斜斜站着,低头看放在桌上的书,口中烟灰有些长。 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左函露出的后颈。 她皮肤很白,丝巾把纤长的颈拦住劈成两段,墨绿长裙近同黑色。她前倾着身,上升的烟熏到眼,令它微眯起来。 看那本书时,她眉眼之间的懒几乎没了。 男人顺着她的视线看,桌上那本破书反扣,第一页包着书皮,手写了几个字。 《失落地》 陈念 他皱皱眉伸手盖住,把垃圾桶递给她。 “扔吧。” 左函抬头,把碎纸丢进垃圾桶,又取下烟朝里弹了弹,冲他笑。 “谢谢。” “扔完了就出去,这地儿小。” 男人回身放下垃圾桶,再抬头,左函还是倚着门框站在那。她不出去,他也没法坐下。 男人朝前站一步,想靠距离把她赶出去,语气有点生硬。 “您还有事?” “有。” 她缓缓地开口,薄烟后的眼明灭不定,指尖点了点桌上的书。 “这本怎么卖。” 男人一顿,说:“这本不卖。” 左函轻笑一声,烟雾四溢泄出,报亭在她进来后烟雾缭绕。 “写过东西没关系的,你说个价。”她说着,眉眼间的懒又涌上来,透着对这种讨价还价的倦意。 她伸手刚要拉钱包,男人忽然开口,他这次语气很不善:“你是不觉得有钱什么事儿都行?” 左函停了动作。 她把抽到头的烟蒂扔进垃圾桶,又倚回门框,头也靠了上去,让发丝浸没铝合金透人心脾的凉。 她不闪不避地直视他,笑了一下:“你看到了。”笑容又很快落幕。 “差不多吧,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左函说,吐息间冷香掺着烟味。“我只是跟你打商量,希望你能卖我书,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男人朝外挥挥手,“说了不卖。” 左函说:“那劳烦告诉我哪还有得卖,我去买。” 男人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函轻抬了下眉毛,“买书啊。” 男人:“……” 左函轻笑一声,说:“这个书我见过一次,没买到,现在又看见就想买下来。” 男人冷笑,语气更加不好了。 “不可能。”他说。 “这本书是我写的。” 左函一怔,头慢慢离开门框,正起视线,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的男人。 他看上去和那个交警差不多年纪,头发不长不短,鼻梁很高,唇抿着,法令纹明显。 男人个子很高,站在报亭里需要躬身低头,上身是件灰条纹短袖衬衣,领口有些汗湿,下面一条米色的宽松七分裤,裤面上很干净,再往下是双男士皮凉鞋,标准的市井中年人打扮。 二十五六的年纪,穿得像四五十。 白炽灯昏黄,报亭里很静,周围时不时有飞驰过的车辆。 左函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打量他,脸上看不出情绪。男人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示弱。 一场静默,由对视渐渐转化成为对峙。 “……” “……” 忽然有人敲敲台面,“小陈,来份晚报。” 窗口外递过来两块钱。 “来了。” 陈念终于转开视线。 “下班了吴大夫。”他看了眼上方的表,“今天早啊,八点刚过。” “哎,今天病号少,交班快。后天新入院的来了,又得到半点儿才能下。” 吴忠擦擦脖子上的汗,一眼看到斜倚着门框的左函,她又点起根烟,后退一些倚着门上的杂志筐,影影绰绰的看不清脸。 吴忠冲她努努嘴,“小陈,这你……?” “不认识的,马上走了。” 陈念语气不好,吴忠也不好多问,点头客套了两句,走去坐车。 陈念整理了下晚报,吸口气转过身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不过挺晚了,你没事就赶紧走吧,我一会关门了。” 左函笑笑,脸上的倦懒溢满。 “陈念……。” 唇滑开又缓慢地闭合,舌尖抵着上颚,又换成顶住下齿,两个字慢慢被吐出来。 她说:“陈念,你想不想出书。” 见面不超过一个小时,连书里写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问你想不想出书。 陈念真的火了。 他咬紧牙关:“你什么意思?” 左函还是那副样子,吐字清晰,说话不快。 “字面意思。” “你——” “「那个少年,他渡过了暗礁丛生的海,他把所有行路人甩在身后,站在了新世界的一角泥土上。面前,是无限可能的未来。」” 陈念豁然抬头。 左函垂下眼帘,视线滑过桌上的书,又回到陈念脸上,烟幕后的双眼如钩。 “我可能背错了几个字。” “你怎么……”陈念按住那沓纸,“你刚翻了?” 左函笑:“我说了见过一次,只是不巧,当时没钱。” 她顿了顿,又补说:“后来在网上又见到,看了几遍,挺喜欢的,只是再没见到过实体书了。” 陈念低下头,也看着手掌下的书,两人视线汇集在一处。 静默几秒,左函的声线又传来,低低缓缓,微哑着,摩挲过夜风和陈念的耳。 “你出个价,我只要复印本。” “……” 陈念沉默了一会,拉开下面的抽屉,把书放了进去。再抬头看左函时,他声音有些发闷。 “谢了,——” “左函。”左函理解了他的停顿。“我叫左函。” “谢了,左小姐。”他深吸口气,“挺晚了,你早点回家吧。” 左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她笑笑,把手里烟蒂抛进垃圾桶,拿过签字笔在木板桌上写了一串号码。她神情很自然,以至直到她写完陈念才反应过来。 “陈念,回见。” 放下笔,左函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皇皇夜色。 第二章 陈念没有给左函电话,也一直没有理会那串数字。 理不理会,写在木板上的字都擦不掉,他每次上完货开门,第一眼就能看见。 它就待在那,小数字不大,也不显眼,但就是不断提醒着陈念,在他煮茶叶蛋的时候,卖杂志的时候,排货的时候,改稿的时候。 时间越长,左函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就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那扇烟幕后缥缈的嗓音,还有一种印象。 缓慢慵懒的印象,压着沉甸甸的冰冷。 小市民的日子过得忙,大半个月没见着影就溜没了。 转天周末,早晨起来倒寒,下了场雨地还是湿的。陈念下午提早收了报亭的活儿,去学校接妹妹,周六上补习,下午五点半下课,正好带她到医院复诊。 陈念的报亭开在医院中医门诊楼前,和院里面隔着个铁栅栏。医院很大,门诊楼分成中医西医两栋,跟住院处中间有个长廊做接驳。 他提着小姑娘的书包,大步在前,领她走出长廊。 拐过道墙,陈念一抬头,正看见站在医院侧门铁楼梯上抽烟的左函。 她今天穿了身很薄的黑裙子,外面一件风衣,松散倚靠在栏杆的锈迹上。她颈上丝巾换成了红的,卷了两圈,一边很长的留出来,同发披在一侧,在夕阳下的烟幕里给了他个侧脸。 陈念第一反应就是转身。 刚转过去,他妹就仰头看他,一脸期待。 “哥,咱不去了?” “……” 陈念只好又转过来。 他正好迎上左函的视线,后者微笑着,看着他不出声。 陈念硬着头皮上前两步。 “你好左小姐。”他拉着妹妹说:“怎么在这碰上你。” 左函说:“刚复诊完。” 陈念想起上次见她就是在医院门口,点点头,“怎么在这站着。” 左函轻笑一声,夹着烟的手指冲走廊上的禁烟标志一晃,手与标志重叠,一远一近。 陈念默然。 “你呢。”她偏过头,视线下落,看着陈念身旁的小姑娘。 女孩扎着光洁的大马尾,脸上有几颗青春痘,一身校服洗得很干净。她被陈念拉着胳膊,看向左函的目光有少年人天然的警惕。 “带田田来复诊,开点药。”陈念拽了拽陈书。“叫人。” “……阿姨好。” 陈书低头,闷声叫了一句,换来左函一串低笑。 微哑的笑声溢出,陈念像被震了一下,陈书感到他身上瞬间一紧。 陈书不知道有什么好紧张,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她没忍住抬起眼。左函正将烟换到另一只手上,冲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左函。” 十六岁的少年人极少受到这样的尊重,陈书愣了下,在背后擦净了手心的汗,伸出手,小心地和她握了握。 她学着她的口吻说:“你好,我叫陈书。” 左函松开手,视线滑上去。 “不是带你妹复诊?” 陈念哦了一声,清清嗓子拉陈书。 “那我们先走了。” 左函点点头,又转过身去,倚着铁杆向外望。陈书走过时,无法克制地偷眼她的背影。 医院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交谈着,从左函背后走过,有的错身过去,从一旁铁梯下楼。 续上第二支烟时,她看了眼手表—— 5点55分。 左函单手撑头,看着远方夕阳缓慢收晖,六点钟,下方小花园亮起灯。 烟在风里散开。 背后两个孩子跑过,小女孩大叫着,地面被震得噔噔响。孩子过去了,她身边静静多出个人。 左函看她一眼,声音低懒。 “你怎么出来了。” “都是我哥在那问,没我什么事。” 陈书低头看着下面中心花园,双手把在胸前的铁杆上,时不时偷眼看看左函。 左函静静转过来,背靠着栏杆,截留了她的视线。 “怎么。” 陈书犹豫一下,开口说:“左……阿姨,你多大了?” “你可以直接叫左函。”她呼出烟,在一片云雾缭绕后对她指指自己,样子懒散。“我今年七十五岁零四个月。” “七十五?”陈书下意识提高声线,接着皱眉不再看她,快速地说:“这个年纪的人早就入土了!” 左函听出她语气中的反抗,低笑说:“说得有道理。” 看了自己的手背一会,她缓缓开口说:“我二十六,你呢。” “……” 陈书忍了几秒,还是转向她,小声说:“十六。”说完又很快添上一句,“还有三个月十七。” 左函笑了一下,点点头。 “十六十七都一样。”她平静地说,“都很成熟了。” 陈书的手紧了下,如同刚才的陈念。 左函扭脸,微垂视线说:“你来这儿看什么。” 陈书撇嘴,运动鞋划拉着地上的小石子,“哮喘,小时候得的,并发支气管炎。” “嗯。” 左函又抽了一口,背过她,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 陈书看她动作,歪头说:“烟不要紧的,我哥也抽。” 左函倚回栏杆,懒懒应了一声,没有多说话。于是陈书也有一阵没说话。 过了片刻,左函说:“你不进去么。” 陈书摇头。 犹豫了几秒,她试探着开口:“左……左函。” 左函看她。 陈书有了点底气,“左函,你怎么认识的我哥?” “……” 这回的沉默要长得多,沉默的像一场无法诉说的故事。 良久,左函慢慢说:“我看过他的书,他写得很好。” 陈书笑起来,脸上是稚气的一荣俱荣。 她刚要说话,左函忽然靠过来,伸手摸摸她的脸,轻声问:“你哥喜欢写书,那你喜欢什么?嗯?” 那个上扬的尾音沙哑,掺着尼古丁和不知道什么的味道,一股糜烂的香气将陈书包裹。 她瞬间脸红了。 陈书捏着肥大的校服边,慢吞吞地说:“你……你不跟我聊学习?” 左函乐了:“你喜欢聊学习?” “不喜欢!”陈书立刻回答,“一见面就是那两句,田田你怎么样啊,田田成绩怎么样啊,田田上哪个高中啊……是你们喜欢聊。” “嗯,他们很喜欢。”左函纠正。 陈书偷笑一下,又严正地点点头。 “就是,问东问西的。” 一阵风来,带起左忱的裙边。 陈书吸口气,又叹出去,看着翻滚的裙叶低声说:“左函,你说……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打听别人家里的事?” 左函倚着栏杆,倦懒地说:“因为他们忘了自己也小过。他们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就想践踏别人的。” 陈书深以为然地沉默。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边渐次响起虫鸣。 左函仰头看看天,说:“刚才你还没回答我。” “?” 左函问:“你喜欢什么?” 陈书双眼亮起来,声音很欢快。 “动漫!” 左函毫不意外。 “也喜欢画画?” 陈书点头,马尾在脑后晃。“我已经在自己学了。” 左函说:“是吗,真不错。” 陈书停了停,微扬起下巴:“我在育才上高中,课外挑的美辅。” 左函嗯了一声,语调慵懒,没什么变化。“我听说育才是这儿最好的高中。” 陈书说:“是啊,跳板高。我以后要考中国最好的美院。” 左函笑了,陈书看着她的这个笑容愣了愣。 左函说:“陈书,你吃辣么。” “……什么?”陈书回过神。 “什么意思?” 左函说:“川美和央美是中国最好的院校,你要么得能吃辣,要么,就得能吃风沙。” 她一点没质疑陈书,像她常听到的那样,说你成绩这么好不要浪费在美院上,说陈书,你得实际点。 陈书仰着头微眯着眼,看左函的目光有些迷离。 少年人心中的悸动总是埋藏不住的,踟蹰了片刻,陈书咬唇说:“左函,你……喜欢我哥吗?” 左函停住了。 半晌,她说:“我想你哥的书出版,让他成名。” “我哥想这个事好久了。”陈书低着头,淡蓝色的头绳冲着左函。“就是一直没成。” “……会成的。”左函淡淡开口,沙哑嗓音在夜色里格外低沉。 “一定会。” 四周寂静下来,接口一阵风过去,陈书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左函看了眼表——6点45分,她们在外边站了有大半个小时了。 她把大衣脱下来,罩在陈书身上。 大衣还带着体温,陈书想推,左函半弯下腰给她紧了紧衣领,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和烟。 “你愿意的话,劝你哥找找我。” 陈书顿住,“为什么?” “他把书出了,才有钱给你买好画具。”左函挂了下嘴角,站起身,顺着铁楼梯下去。“很晚了,我走了。” 陈书似乎还想说什么,追了两步。她把着栏杆,看左函渐渐走下去,罩着火机点起根烟,云雾缭绕间冲她打手。 医院惨白的冷光灯下,左函的红丝巾像被拉了个特写,衬着她面上的笑,疲懒又冰冷。 “回见,陈书。” 她说着,转身走了。 第三章 就跟左函算好了似的,五分钟之后,陈念从诊室里头出来了。 他看见站在走廊里的陈书,走上前说:“跟吴大夫多聊了两句。田田,你得好好吃药。” 陈书低着头不看他,“我不想吃,难闻死了。” “难闻也得吃,你断一阵吃一阵,拖拖拉拉的什么时候能好?” 青春期的小姑娘很容易被捋到逆毛,她猛地仰起头,咬牙看向同样咬牙的陈念。 “那就别好了!” “你这样高考体育过不了线。” “过不了就过不了,反正我有美术分!” 陈念说一句陈书顶一句,她声线很尖,也很高,陈念忍不住按了按眉心,一下看到那件风衣。它对折起来柺了一道,安静地待在陈书臂弯里。 陈念一顿,脸色沉下来:“大衣哪来的。” 陈书根本不看他。 陈念说:“你拿人大衣干什么,赶紧还回去。” 陈书低吼一样地说:“人早走了!” “你随便拿人东西干什么!” “她给我的!” 两人的声音都越说越大,周围来往有打饭的病号侧目往这看。陈念看着陈书头顶梳得齐齐的头发,忍了忍长叹口气,脱下自己的夹克外套给陈书披上,要把她手里风衣抓过来。 陈书跟他争,他下了力,语气很严厉。 “我过两天还给人家。” 陈书听他语气心里怯了,象征性地抢了两下,放开衣服自己背起书包,哗啦哗啦往前走。 陈念跟在后面,把风衣叠起来单手拿在怀里,一收一放间,衣服上的冷香掺着烟味传到他鼻间。 “……” 他忽然停下,低头看着那件风衣。 半晌,他跟上了前面的陈书。 陈念的家在一个旧小区的老楼,楼道里没有灯,堆满了马扎子蜂窝煤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后一开门,屋里一股饭菜香,陈书边脱书包边往里屋走,陈念叫住她,指指厨房。 陈书还是不看他脸,大声喊了句:“奶奶!”厨房里一声应,陈书就进屋关上门了。 陈念放下东西去厨房端菜,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老太太跟着出来,陈书不一会也出来,三人坐在马扎上,就着不高的木桌把晚饭吃了。 陈奶奶边夹菜,边问陈书话,“他们”最爱问什么,她就问陈书什么。陈书一粒粒地吃饭,余光瞥着沙发上的黑大衣。 陈念抬了下眼,忽然说:“奶奶,田田一会吃完还不少作业要写。” “哦对对,你赶紧吃。” 陈奶奶把菜盘子往陈书那推,不再多问,转去跟陈念说话。陈念一句句回答,没去看陈书的眼神。 吃完饭下桌,临要进屋,陈书转身朝他伸手。陈念看她,她说:“药。” 陈念鼻子里出了口气,站起来把药拿给她,两人一块进了屋,陈书坐下开始写作业。 她的屋子不大。 这个家本来也不大,套二的老房子,厕所还是蹲便式的。家里最大的卧室让给了陈书,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木桌,剩下的地方整整齐齐码满了书。 她的,还有陈念的。 屋里很静,能听见小区外大排档上的吆喝声。陈书写作业的时候,陈念就盘腿坐在地上改他的书稿,写到快十点,陈书洗漱好了上床,陈念把灯关了,去另一间屋看了眼陈奶奶,泡上茶叶蛋,关门下楼。 一拐出单元楼,夜风迎面扑来,炸鱼味,烤串味,烟味酒味,汗臭味,老小区包容最老的陋习,肮脏又宽容。 陈念点上根烟,站在单元门口抽完,转身从楼梯道下拖出辆轮子车。他从里头掏出个油腻的围裙,把大把零钱塞进围裙口袋,慢慢地推着车走到三四条街口外的摊位上。 陈念摆完马扎,把锅支起来正往里倒油,旁边卖野馄饨的和他打招呼:“小陈儿来啦,今天晚啊。” 陈念点点头:“嗯,今天作业多,看她到这个点。” 卖馄饨的一边快速包着一边说:“行啊,你家的好歹还学习,我家孩儿,一天三顿打书都倒着看。”说完叹了口气。 陈念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只能沉默。 他不停地往签子上穿肉,动作很熟练,脑子里想着半个小时之前改到的那个段落,他忽然想出一句很好的话。那句话在视野里从头到尾走了两遍,连每个标点符号都很清晰,他迅速停下在围裙上擦擦手,打口袋里掏出笔,刚落下一个字—— “鸡心怎么卖啊?” “……” 笔尖停了,陈念抬起头,“一块五。” “嗯——那你给我十串鸡心,三个烤翅,三个韭菜,两个辣椒,加上五个肉俩火烧,我带走。” 笔尖又落下,但写出来的是十串鸡心,三个烤翅,还有其他一些。 “一共五十二块五。” “呐给你五十五,不用找了。” 串很快烤好,陈念把钱收起来,低头再要写,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很妙的句子像个极快熟透的果实,熟得快,烂得也快。 陈念在烤肉的烟火后面站了一会,默默把本子收进了口袋里,继续往签子上穿肉。 卖到午夜,大排档陆续收摊了,陈念等喝酒的吐完了走远,用脚把地上的碎玻璃瓶划拉开,蹲下收摊。 直起腰,他面前多了几个人,陈念两手拎着马扎冲为首的点点头,“三哥。” 那个三哥嗯了一声:“今天大队的人没来?” 陈念说:“今天没有,老徐说过两天,不确定什么时候。” 三哥笑了下,拍拍他肩膀:“他消息很快啊,那你这两天记着点,要不就别出来了。” “哎,多谢了三哥。” 陈念点头。 几人又和他聊了两句,为首的三哥手一挥,两指拎着酒瓶子,四五个人耷拉着拖鞋往夜市更深的街走去。 陈念很快收了摊,把轮车推回楼道,轻声上楼。 家里的呼吸声很重,两人都睡熟了,陈念没有开灯,就着黑在厕所里擦了擦身上,洗了把脸,从小柜子里拿出卷褥子的凉席铺在地上,盖上薄被抱臂躺下了。 闭眼睁眼,一觉跟没睡一样。 四个小时以后手机铃响了,响第一声陈念就关上了。凌晨四点四十五点,他翻了个身,扶着矮木桌坐起来,脑海视野,天昏地暗。 他坐了一会,揉揉脸起来,叠好被出了门。 外面天还是黑的,有点下雾,空气里是黎明前湿冷空旷的香,路灯灭着,路边满是垃圾。大竹扫帚扫马路的声音很远,在主干道上,刷刷的。 陈念就着这刷刷的声音穿行过薄雾,每前行一步,生活便让他清醒一分。 走到小区门口他上车发动,开去了图书批发市场。 市场里已经有几家书店开门了,陈念熟门熟路地往深里拐,进了一家。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半蹲着在拆包,听见声音从柜后抬起头。 “哟,小陈早啊。” 陈念点点头:“严叔早,我来拿点早报。” 严叔用手里剪子尖指指角落:“报在柜上,杂志在那边,你自己找,36期,封面是那个……那个谁,呃……对,舒淇。” 陈念走过去,在乱堆的打包带和瓦楞纸中拎出一包杂志。付了钱,陈念说:“行,严叔那我先走了。” 严叔嘴里叼着卷胶带,含糊应了一声,陈念离开。 陆续又去各家拿了书,等他回报亭支开摊,煮上茶叶蛋和玉米,已经是早晨六点多了。公交站开始发车,人渐渐多起来,轰鸣声中茶叶蛋卖得很快,粥也一样。 陈念从摆上报纸就没闲着,打开的书稿摊在木板桌上,一个字也没来得及动。 忙活到快九点半,人流渐渐稳定下来,陈念收起煮锅自己吃了个玉米,终于得闲坐下歇歇。 小报亭很逼仄,他在里面像个硬塞进犬笼的狼,蜷着身缩手缩脚。 陈念坐下刚写了有十分钟,外头摩托车的突突声由远及近,他抬起头,正好和送快递的对上。 “陈念?” 陈念点点头,“是。” “在这签个字吧。”快递员把笔递给他。 邮件是个大快递信封,陈念看了眼送件地址,动作明显停了停。他坐回去,两手捏着硬纸壳边儿,过了一会才撕开。 里头一张a4打印纸,印刷铅字是四号字。 【陈念先生,您好。 首先感谢您对我社的信任和支持,将宝贵的创作成果递交本社。在此请接受我社对您的深深的谢意,您……】 陈念跳过这些套话,看到最结尾处。 【……在此,我社遗憾的通知您……】 行了。 陈念往后一靠,松开手,纸顺着桌沿飘到地上。 他深吸口气闭上眼,耳边是川流不息的车,来来往往的人。他听到每一声喇叭,每一踏脚步,喋喋不休地重复柴米油盐。 外面晨雾早散了,今天阳光很好,透过闭着的眼帘,陈念看到满视野的红。 红的。 红围巾。 陈念睁开眼,视线落在木桌边上,那有一串数字。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摸过,签字笔写得有些用力,指肚下能感到木板的凹陷。 【陈念,你想不想出书。】 “……” 陈念一直盯着那,黑色的数字渐渐看上去不再像数字,但又说不出来像什么,他出神地盯着,直到买烟的人打断他。等到找完钱,他才发觉自己已经把手机摸出来,放在桌上了。 陈念又看了一会,伸手从架子上摸出小刀,把写着电话号码的那片木板划花扣下,连着撕碎的退稿信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第四章 日子过得很快,半个月过去,入伏后天更热了。 六月末考完期末,陈书放假了,她成绩中上,虽然学校还要补课,不过陈念对她管得松了不少。 天儿热,冰棍儿涨价,西瓜倒降了,陈奶奶买了半只冰着给陈书。 他们家里有台大肚子电视,挺老的,晚上没事儿的时候一家三口会看看,多数时候陈念只会陪她们看一会,然后去屋里写稿。 今天就是多数时候。 陈念盘腿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个旧本子,一边清账一边听。电视打在本地台,女主播正在直播报道市南一个高档小区的盗窃案,记者采访了几个周边住户。 账本翻页,陈书抬头随便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他呆住了。 身边陈书兴奋地叫起来,但说了什么陈念根本没听见,他所有注意力都在电视里。 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是左函。 她从被窃小区旁边一家没有门头的店里出来,刚锁好门便被记者叫住,叼着烟,脸上有种礼貌的不耐烦。 记者问了几个问题,她简短地回答,很快离开了。采访全程大概只有几秒,陈念却直到新闻结束才回过神来。 他忽然想起家里衣柜上挂着的风衣。 当天晚上出摊回来,陈念在厕所里站了很长时间,他对着镜子看自己的面孔,半长不长的头发,带血丝的眼球,手在脸上从一侧摸到另一侧。 这是一张没有价值的脸。 天很晚了,他非常累,但他无法停止思考。 他被自己脑海中盘踞的矛盾缠住,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第三天下午,陈书忽然给他打电话,电话里说学校提前放学,朋友请客,一块去夜市逛逛,让他不用接了。 陈念叮嘱了几句早点回来,放下电话,手机上显示时间下午5点55分。 夕阳柔和的余晖照下来,马路上车来车往。 陈念摸着手机上那个时间数字,突然站起身来。他把东西收拾好,关上报亭,开车回了家。 到了家他三两步进屋,从衣柜里把那件黑风衣拿出来叠好,陈奶奶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滴水的苦瓜。 “怎么早回来啦?摊呐?” “啊,有点事儿。”陈念应了一声往外走,“对了小昭今天不回来吃饭,我……”他停了下,说:“我可能也不吃了。” “啊哟,都不吃了啊?你们要做神仙呐?”陈奶奶用苦瓜打了他一下。 陈念拉开门,道了个别匆匆下楼。 在路上时他车开的有些快,过了堵车高峰地段,车渐渐变少。把车停下,陈念顺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小区。 天差不多黑了,路灯已开,路边都是格调明显与他不同的店。陈念沿着一家家走过去,没有很费劲就找到了那家没有门头的店面。 在门前停了停,陈念推门进去。 进门迎面扑来一股冷,店里灯光并不太亮,门一合上静得出奇,只有空调低低的嗡鸣。门口一张简单的木桌,上面摆了只龟,屋里面一排排全是高到天花板的旧书架,散发着往事的气味。 陈念攥着大衣在门口站了半天,愣没敢往里迈步。 半晌,他清了下嗓子。 斜对面书架后现出半边身子,那个人头都没回,懒洋洋地说:“关门了。” “……” 陈念慢慢走过去。 在书架间穿行时,他发现这家店门不大,却很深,像个窄口的大肚瓶,是做生意人最忌讳的铺型。 两边的书排退开,他视野渐渐网罗住那个说话的人。她坐在地上,长裙泼洒一样散在脚边,倚着书架在看书,背脊挺拔地坐着,身旁放了瓶子酒。 陈念在左函身边站定,她缓慢抬起眼,脸上有种礼貌的不耐烦。但在看见他时,这种不耐烦很快被其他取代。 陈念望着她脸上的变化,一时间失语难言。 见到是他,她并没表现出什么吃惊的样子,收拢一边的裙子对陈念说:“坐。” 陈念盘腿坐在她身边。 左函说:“你怎么找着这儿的。” 陈念停了一下,说:“巧合。”左函没有刨根问底,又低下头去看书。 环视四周,陈念说:“我刚进来以为没人。” “嗯。”左函随口说:“我关门了,没开大灯。” 陈念不知道接什么,只能仰头看周围的书架,左函似乎对手里那本书看得入迷,一直也没说话,屋里除去呼吸声,一片死寂。 过了几分钟,陈念实在受不了这个气氛,探眼扫了下她手里的书,正好看到带插画的内页页头。 《葫芦娃大战孙悟空》 陈念:“……” 他张口说:“左小姐,我来——” “先别说话。”左函打断他。 陈念只能闭上嘴。 漫画一页页翻得很快,读完最后一页,左函抬起头看他。 “你来什么。” 陈念默然片刻,说:“我来还你大衣。” 说着他把大衣递过去,左函看了一眼,没有接。她放下书点了根烟,陈念忍不住说:“在书店里最好不要抽烟。” 顿了顿,左函忽然笑了一下。 这一笑,氛围就变了。 烟在凝滞的空气里形成幕墙,环绕着她,也环绕着陈念。不算明亮的顶光打下来,好似舞台聚焦在此,在演一出妖冶的戏。 陈念发觉,他没法让自己移开目光,他没法不去看左函那双如钩的眸。 左函站起身说:“好。” 她叼着烟锁了店门,转身上楼梯,走到一半她看陈念还在原地,便停下问:“怎么?” 陈念更想问她这句话。 左函看出了他的意思,说:“你说不好在店里抽烟的,那就上楼。”她冲他招手,“来。” 大衣还在手里,陈念又想不出什么推拒的话,只得跟着她上了二楼。 转角上去,二楼没有楼下店面那么深,灯光却同样不明亮。屋里陈设不多,线条简洁的床和电脑桌,一个衣柜,几条随便放着的裙子。 左函把电脑椅滑给他,陈念接住勉强坐了下来。他视线扫了一圈,从墙角堆着的条烟转回左函身上,她单手抱胸举着烟站在那,颈上丝巾平滑,长裙垂在脚踝边。 陈念清清嗓子,低声说:“你不坐?” 左函没搭腔,说:“你刚说你来干什么?” 陈念哽了一下,说:“我……来还你大衣。” 左函又笑了。 她脸上的表情懒散玩味,带着种让人恼火的从容。 低头把烟摁灭,左函慢慢走到陈念面前,弯下腰,她两手撑住电脑椅的把手,极近地凑过来。 陈念没忍住把后背贴在了椅背上,咽了口口水,脸有点热。 尼古丁混杂着某种糜烂般的香气挟杂而来,昏黄灯光下,陈念承受着她近乎赤/裸的打量。 片刻,他听到她沙哑嗓音摩挲过耳膜,低声地说:“你竟然就是陈念……” 她话中的惊叹令陈念不知道作何反应,可她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反应。 离远了几分,左函说:“我给你机会,你再说一次。” 她看着他。 “陈念,你来干什么的。” 陈念从她的目光中感受到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淡。 在这种静默的压迫下,他忽然生出一股更加静默的对抗感,陈念慢慢挺直腰背,脸上没了表情,抿起的唇边法令纹变深。 他仍旧坐着,位置也没有变化,可仰视却变成了平视。 左函鼻端出了缕气,忽然又笑了一下,直起腰放开了扶手。 人能做出的面部表情太多,可能细分的却太少,陈念明显感到这个笑和之前的完全不同,却说不出哪里不同。 生活中他时常有这样的感觉,他感到灵魂被世界中的沙砾硌得生疼,却因辞藻贫瘠,不知如何诉说。 陈念离开椅子站起身,他感到后背薄薄的汗湿了一层。 斟酌了一下,他刚要张口,电话忽然响了。 陈念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又看了眼左函,她已经在床边坐下了,点了根烟,她冲他做了请的个手势。 陈念接起电话,是陈书。 “田田。” “哥!”电话那边有些嘈杂,陈书声音很大,砸在安静的屋子里。“悦楠她妈把她叫回去了,计划有变,我得回家吃饭。” 陈念说:“你别回去,我和奶奶说你不回家吃,这个点她肯定吃完了。” “啊?那怎么办?我没带钱啊。” 陈念停了一下,说:“你在哪。” 陈书说了一个地方,陈念说:“你等着我,我半个小时过去。” 挂了电话,陈念把大衣放在电脑桌上,对左函说:“左小姐,我先走了。”顿了顿,他补了一句:“多谢你。” 左函站起身说:“谢什么。”停了一秒,她很快又说:“不客气。” 她的话不挨着,有些没头没脑。 陈念觉得她很像社会上那种思虑深的中年人,表面的话一句一句没什么关联,逻辑却埋在算计底下,连日常交流都像命令。 左函叼着烟,伸手拿过车钥匙,理了理丝巾下楼,两人从书店后门走出去。 出了后门是个不大不小的停车场,陈念跟着她走到一辆车边,左函打开车门转头看他,神情很自然。 “上车。” 陈念一下没理解。 “什么?” “不是去接你妹妹。” “……” 大概是陈念脸上的欲言又止显得太蠢,逗得左函笑起来,她一手搭在车门上,指指他的脸,“你现在有点像张学友。” “……” 陈念的表情更呆滞了。 左函笑出声说:“你不知道?网上,他们以……现在用的那些的表情包。” 陈念干巴巴地说:“我不上网。” 左函嗯了一声,“上车再说。” 陈念感到一切都极为荒诞,左函坐进车里正要关车门,陈念跨前一步拦住她,说:“左小姐,你弄错了吧。” 左函抬头看他,“你不去接你妹?” 陈念语塞了一秒,说:“去,但是这跟你——” “去就没错。”她拉上安全带,“上车吧。” 陈念简直要气笑了,心越急却越说不出话,心里最直白的语言猛地爆发出来:“这他妈跟你有什么关系?!” 左函语气很平静:“你说了多谢,我说了不客气,但我什么都没做。” 陈念瞪眼看着她。 左函说:“所以我请你吃饭。” 陈念:“……” 他觉得刚才心里替她装逼的自己真是瞎了眼。 第五章 陈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上左函的车,但反正他是坐上了。 车驶出小区,马路上路灯昏黄。 打上车起两人就没有说话,陈念是心里攒着火,左函却只是沉默而已。 车开了有十分钟,陈念渐渐消气了,他脾气直,心一从火绒草,燃得快灭得也快。 而且比起恼怒,左函身上反差的逻辑更让他困惑。 这个女人明摆着不是个会对别人死缠烂打的人,或者说,她看上去不像会对生活里所有事死缠烂打的人。 陈念用余光打量左函的侧脸,车里很暗,左函开车快,明灭的光影在人脸上打下印,很快又拖个长影,消失在下一次明亮中。 陈念忽然发现,他从未在阳光下看过她。 前面一条街应该拐弯,左函却一点没有打转向的意思,眼看开过去了,陈念一伸手:“过了,前边左拐。” 左函猛踩刹车,陈念差点一头抢在挡风玻璃上,幸亏单手撑住了。 拐过弯,他揉着手腕说:“左小姐,你开了多长时间车了。” “我?”左函停了一会,然后说:“记不清了。” 陈念鼻子里叹了口气。 左函顺着这口气看了眼陈念,随意说:“这车开着不大熟。” 陈念跟着她的话问:“新买的?” 左函嗯一声,“看着好看,随便买的。” 陈念说:“买之前没试车?” 左函说:“不跟你说看着好看就买了。” 陈念:“……” 车继续往前开,陈念指着方向,前面一个红绿灯停下车,左函偏头说:“你看什么。” 陈念收回前望的目光,“你这车看不出颜色。” 左函笑笑:“墨绿的。马路上太暗了,看不清。” 陈念说:“你店里也不亮,晚上灯怎么不开亮点儿。” 左函脸上的笑忽然迅速消褪。 沉默。 停了一会,左函说:“我习惯了。” 她话中有种迟缓的冷漠,如冰锋擦过面颊,刺得人难受,扎破霓虹闪烁的夜。这不知所起的难受是令人后知后觉的,陈念却瞬间接收到了。 为了缓解这股难受,他接着话茬往下说道:“你店里不打亮灯,怎么门牌儿也不上。” 左函懒散说:“上门牌客人多,麻烦。我不指着这个赚钱。” 陈念古怪地看她一眼,“你不指着这个赚钱,开书店干什么。” 前面就是夜市,远远地能看见陈书站在街口。 左函忽然转头笑看着他。 “为等你来。” 陈念豁然抬头。 轿车脱离车流靠在路边,左函摇下窗叫了陈书一声,小姑娘惊喜地睁大双眼,三两步跑来上了车。 等她坐进来,左函胳膊搭着车座朝后扭身。 “左——”陈书脱下书包刚要张口,看了眼前座的陈念,话打了个犹豫。“左……函。” 陈念坐着没回头。 左函应声,“上哪玩儿去了?” 陈书很自来熟,“没去哪,我朋友,她想买毛线和指甲油,我就陪她来逛逛。” 左函拉起车打了把方向盘,边看路边说:“买毛线?” “嗯,买了拿学校去打围巾,说弄好了送她男朋友。” 左函轻笑一声,陈念看了她一眼。左函一把抓住他的视线,嘴里顺势问:“想吃点什么?” 陈念刚张了张口,后头陈书以为问她,往前倾身:“啊?你也一块去吃饭啊?” 左函很快地说:“对。” 陈念赶在她下一句出来之前说:“不了,我们回家吃。”他扭过头,“回去我给你做。” 陈书不说话了。 路上有点堵,车缓缓停入车流,左函一手摁开车窗说:“你们家里不是不大方便么。”不等接话她又说:“你还会做饭?” 陈念顿了顿,才说:“会。” 左函笑了一下,声音里有些别的东西。 “我才知道。” 前面的车往前挪了两步,左函也跟上,很快又停了。她把胳膊搭在车窗上,指尖在方向盘上敲。 过了一会,车又挪了两步。 打了个哈欠,左函从口袋里摸出烟,刚拿到嘴边又放下了。陈念和陈书都看见了,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抽吧。” “抽行了。” 话落三人均是一愣,都笑了。 车流又动了,左函发动起来,好不容易从边上一条岔道挤出去,眼见着前面交叉口又是车挤车,她开口说:“几点了?” 陈书看看手表,“差五分钟七点。” 左函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停下车,熄了火看陈念说:“找个地方吃饭吧,现在开不出去,靠着也是靠着。” 陈念迟疑。 他考虑了片刻,扭头看眼后座的陈书,最终妥协地点点头。 下了车,夜市上的空气潮湿闷热,飘荡着烧烤与海鲜的腥辣味。三人在大排档的夜摊间穿行,路边有烧烤店陆陆续续地往外搬桌椅,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 左函随意地打量一切,像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吃饭。 陈念看着她的样子,忽然说:“换一家吃吧。” 左函一手搭在塑料圈椅边上,指尖抹了下桌面不搭理他,问陈书说:“你来这附近吃过么?” 陈书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脱口说:“来过啊。”话刚落,她朝陈念偷眼,一下对上了他的视线。 左函侧身朝她那边靠过去,长裙下的身躯流水般柔软。她探手点点陈书前额,低声沙哑地笑着调侃。 “完了,说错话了。” “……” 陈书垂下眼,脸红了。 左函又问:“这儿都卖什么?” 陈书小声说:“还能什么,老三样,海鲜啤酒烧烤。” 左函冲陈念点点头:“就在这吃吧。” 叫来服务员,三人点了点儿烧烤海鲜,左函给陈书要了瓶饮料。等了一会东西陆续上来,左函吃了点凉菜,剥了几只虾,很快放下筷子。 陈念注意到,尽管在人声鼎沸的马路边,她仍旧进食得快而无声。 擦擦手,左函起身说:“我去抽根烟。” 左函走后桌上静了一会,陈书到底没有忍住,悄声问陈念:“哥,你怎么和左函在一块?” 陈念眉头一紧:“家教都忘了?谁让你直接叫名字的?” 陈书很委屈:“她说可以的!” “她说可以你就叫?” “那不然呢?!” 少年人憋不住脾气,一点就炸,陈书的话跟吼出来似的,瞬间迸裂,又瞬间湮杂在喧嚣之中。 陈念深呼吸两次,闭了闭眼,用筷子尖指指她的盘子:“赶紧吃。”陈书阴着脸埋头吃,陈念也肃着脸。 左函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她敛裙坐下,忽然伸手摸了摸陈书的脸颊。陈书下意识地一抖,抬起眼,左函的脸近在咫尺。 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陈书噗哧一声从鼻子里窜出粒米,接着又被呛得咳嗽。陈念迅速放下筷子给她倒饮料,陈书接了,小声说了句谢谢。 饭桌上的气氛明显一松。 饭后三人围桌静静坐着不说话,左函饶有兴致地看着烟雾滚滚的碳烤炉,串串烤肉滋滋作响,翻来覆去。 陈书见她看的专注,也跟着看,一会就觉得没意思了。她伸头问:“你在看什么?” 左函没有转开视线,随口说:“你觉得呢。” 陈书耸肩,“烤肉?” 左函笑笑。 “我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她说,收回的视线落进陈念的目光,“生活吧。” 陈念垂下眼不言语。 坐了一会陈念起身去厕所,解手出来他自觉去结账,报上桌号,店主翻了下单子说:“你们桌结了。” 陈念拿钱包的手一顿:“结了?” “啊,刚没多久结的,个女的,说话声嗤嗤啦啦的。” 他沉默片刻,把钱包放回去。 “谢谢。” “哎不客气,慢走啊。” 出了店门,陈念看到左函和陈书站在一起。 她背对着他长身直立,只露了小半个侧脸,站得背脊挺拔,面上神情很松散。她还在看路边的烤肉架,垂在身后长长一截丝巾在烟火里飘来荡去,衬着漆黑的长裙,鲜明而没有着落。 谁的人生又有着落,谁的人生能够安稳而不无措。 陈念近乎刻意的放缓脚步,走到左函身边。 他刚在她余光里一站定,左函就抬手指指那个烤肉架,转头说:“这东西现在贵吗?” 陈念觉得她的问法有点奇怪,顿了下说:“不贵。” 左函收回手,双臂抱胸,郑重点头。 “我得弄一个。” 陈念笑出声问她:“你要这个干什么?” 左函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烤肉啊。” 陈念:“……” 往外走已经快八点半了,回去路上行车很通畅,陈念指着路,十几分钟后便顺风顺水地开到小区口。 停了车,他对陈书说:“你先回去吧。” 陈书睁大眼。 “哥?” “我车还停在她那。” 他话说的有不清不楚,陈书眼睁得更大了点,抿着嘴笑了一下,背起包哗啦哗啦窜上楼。 陈念回身,左函正搭着车门看他,两人间隔着一辆轿车。 轿车。 女人。 破旧的老楼。 夜市饭局喧嚣的魅力褪去,陈念此时才逐渐回过神来,他渐渐感到一股细密的尴尬,感到这一切是何等的不搭调。 左函已经点起根烟,两人个子都不矮,她一抬手,越过车顶将烟盒抛给他,陈念连拒绝都来不及地慌忙接住。 像慌忙接住她的出现。 左函没多说话,只叼着烟双眼微眯,冲他扬扬下巴,暧昧而具有侵略性。 邀约另一场赴宴。 陈念迟疑了一瞬间,可最终他还是只攥住了,没有点。 左函也不强迫他,挑挑眉坐回车里。可等了一阵却不见陈念上车,她微躬身,伸头打副驾驶的车窗看向他。 “怎么了。” 陈念背着昏黄的路灯,面色不分明。 看了一会,左函忽然笑了。 她从眼帘朝上望,披肩发丝丝而落,凉薄的面孔夹在其中。 她带着一种好似生而便有的懒,语调冰冷地说:“陈念,饭都吃了,你他妈有意思么。” 第六章 她说:“陈念,你有意思么。” 陈念起先没理解她的话,但很快他明白过来。 他搭在车门上的手一瞬收紧,又缓缓放开。 弯下腰,陈念把手里的烟盒搁在副驾驶座上,直起身说:“是没什么意思。” 他这么说着,却目光灼灼,语气如矛般尖锐,放在车门上的手也拿开了。 “今晚谢谢你,左小姐。” 听到他这句话,左函脸上终于露出了那种陈念曾见过的,礼貌的不耐烦。她打开车门出来,直直走到他面前。 “上车。” 陈念默然。 左函抱臂挑眉:“你挺轴啊。都一晚上了,到这时候还墨迹什么?” “……” 陈念不说话,她就单刀直入,“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 陈念说:“还大衣。” 左函冷笑,拿下烟踩落脚底,眼皮都没抬。 “还大衣?那你怎么不直接打个电话,我说个地址,同城快递过来连半天都用不了。哦对我忘了,你有我地址,电话都省了。” 陈念沉默一阵,吸口气说:“电话号码我丢了。” 左函还在冷笑:“丢了?你是把报亭里那个木桌连板烧了么?” 陈念沉默得更长。 过一会,他承认说:“我把那一块挖下来扔了。” 左函捻烟的脚尖猛地停住。 一阵微风吹来,她脚下的烟末被卷起,四散开去。 左函抬头看陈念,路灯下的男人高个拦住了光,条纹衫宽短裤,目光坦然而锐直。 他穿得什么都像,唯独不像个思考者,可他又什么都不像,只像个思考者。 左函渐渐有些气息不稳。 “你……什么?挖下来了?” 陈念勉强点头。“就那片木板。” “用什么?” “……壁纸刀。” 左函说不出话来。 她愣望着他,突然间说:“陈念,你为什么写书。” 陈念被她没头没脑的问题一下问住,过了片刻皱起眉。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 他有些困难地说:“我必须写。”停了下,他又重复,如同被什么东西逼着前行。 他说:“我必须得写,不为什么。” 刹那,左函气息紊乱。 她站立不稳,高跟鞋在地上乱打几个鼓点,踉跄般倒退了几步。向后撑着车身勉强站住,她喘息着,甚至微弯下腰。 陈念没见这样的左函,来不及想自己哪说错话,箭步过去扶她。两人的手一握,他才发现短短时间,她手心湿凉,全是冷汗。 陈念伸手揽住她,左函勉强抬起头,脸色苍白,嗓音喑哑。 她低声自语:“……是我。” 片刻,左函喘着气借力站直身,冲有些警惕的陈念笑起来。嘴也笑,眸也笑,神色也笑,笑容里有很多。 她说:“陈念,今天就算了。咱们下回见。” 目送轿车消失,陈念慢慢走去公交站。 左函临走前那个笑容不断在他脑海中回放,让他不知所以。莫名而起的东西令人难以名状,却也让人好奇难忘。 陈念走着,他忽然发现不仅没在白天见过左函,更不了解她的来历。 一点也不了解。 他掏出手机看着被留在屏幕上的那串数字,指尖摩挲了一会,将它存在了手机里。 陈念电话簿里的联系人不多,拇指一划就到底了。上下划了两趟,他无声地点了编辑,在左函的名字前加了个大写的a。 公车来了,他坐上去,去提自己的车。 时间很容易过去,事情却不同。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四天陈念都没睡好,左函的笑梦魇一样缠着他,他无法停止地思考着,预设着。 她是如此的未知。 未知即为冒险,而冒险,哈,冒险总容易点燃男人的血。 日子忙碌却单调,重复的工作不足以让一个男人忘掉一个女人,四天里他抽掉了近半条烟,超过上个月加起来的总和。 陈念魂不守舍地过,天天出夜摊,于是忘了三哥的提醒。 周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三,他的摊连车带碳一锅全被砸了,背上头上也挨了几下。 抄着脏围裙兜走了两条街,他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仰起头,脏紫色的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 他是如此的摇摆。 可所有灰色的摇摆,都要有黑白的决策。 拇指按下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陈念肯定左函没睡,消失的忙音证实了他的猜想。 接起电话,对面只有哮喘一样带流音的呼吸声,她没说话,陈念也没有。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过了许久,陈念慢慢地说:“左小姐,今晚没有星星。” 左函笑了。 她的笑声簌簌,像八千目的砂纸磨过石头,在老匠人手中持续了半个世纪。陈念跟着勾了勾嘴角,忽然拿下电话,按了录音键。 他将电话放回耳边,正赶上这场打磨的落幕。 “会有的。”她说,“天气预报上说晚间多云转晴。” 陈念说:“你会看天气预报?” 左函懒声说:“连着新闻联播,为什么不看?” 陈念说:“你还看新闻联播?” “不行?” “我以为你们不买电视的人不看新闻联播。” “我可以用电脑看,实时直播,还有弹幕。” 陈念轻笑一下。 “那你也能找着实时直播的星空了。” 左函说:“这种东西我还是愿意看现场。”她停了一下,陈念听到很轻的咔嗒声。 片刻她说:“你在看现场?” 陈念说:“360度无死角,vip席。“ 陈念听到她声音使了个劲儿,是人从躺改站的那一下。她说:“请我个座位?” 陈念也站起身,“你说地方。” 他的痛快让左函顿了一下,她问:“你在哪。” 陈念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卡壳地回答:“栈桥。” 左函沉默。 过了一会,她低笑一声,是那种陈念曾见过的,无法形容的笑。 她说:“真巧。” “巧什么。” 左函没回答,“二十分钟后我开车过去。” 陈念没有再追问,边掏钥匙边说:“好,我等着你。” 陈念开车去栈桥不比左函近,但路上车很少,他还是到的比左函早。 深夜零点,海边一个人也没有。左函到的时候陈念抄着口袋坐在护栏上,看着她一步步走过去。 左函把手机上的电筒熄灭,指指上面,懒散说:“多云转晴。” 陈念跳下栏杆。 左函后退一步,指尖抹了下他额角,陈念一顿,自己抹了抹。 左函微皱眉:“怎么给你打成这样。” 陈念说:“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打别人。” 左函走了两步,向后倚着护栏,点起根烟。 “因为你输不起。” “……” 沉默一阵,陈念忽然轻笑一声:“的确输不起。” 他走过去,伸出双臂把在栏杆两侧,以一己之身,居高临下地困住左函。她抬头看他,慢慢呼出口烟,烟幕后双眸如勾。 一如初见。 陈念低声说:“左小姐,你到底想要什么。” 字从左函双唇间迸出来。 “你。” “我什么也没有。” “那恐怕你有点小看自己。” 陈念一停,旋即说:“我已经被二十家出版社退稿了,如果你在说这个。” 左函毫不在乎地懒笑一声。 两人都没说话。 烟抽到尾了,左函摸出烟盒续上一根。她刚要放回去,陈念忽然开口:“给我一根。” 左函一顿,抬起头,陈念正看着她。 她挑起眉,陈念没有挪开目光。 左函将烟盒放回包里,拿下叼着的那根,指尖一旋,递到他唇边。 陈念在静默的对视下,缓慢张开嘴,衔住了那根烟。 这似乎是一个交易,一场仪式,一个不知名的可能性,在涨落不息的海潮中,无声地承认了什么事。 五天后,陈念在临收摊前,接到了一通出版社打来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个男人,听声音就知道是中年人。大概因为忙,他话说得言简意赅,大意就是请陈念第二天上午带上手稿,去一趟出版社。 男人说了个地址,“我们编辑部在四楼,你坐电梯就能直达,到了就说找郭编辑。”他客套地笑笑,“我姓郭。” 陈念闭上一直微张的嘴,接话道:“郭编辑您好,我姓陈。” “哦,我知道你。”郭良说。“那明天见了,陈老师。” “……好的。” 电话挂断了。 陈念放下电话,直直坐在报亭里。 一阵轻风穿窗而入,摸过他后颈,陈念一下缩起肩膀,发觉后脖领全是汗。他伸手抹了下,又发现手是凉的。 他把两只手夹在腿间,压在大腿底下,环在胸前。 没一个动作有用,没一个动作能止住抖。 他从抽屉里拿出烟,打了三四次火才点上,绕着报亭来回走了几圈,他回到亭子里,在桌子后抱头蹲下。 没多久,这旧陋的孤岛中传出压抑的嘶吼,远远的,像野兽在哭鸣。 第七章 第二天,陈念比约定时间早两个小时到了写字楼。 他夜里改稿到很晚,早晨又到的很早,还准备了几句见面时开场的话,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穿得和平常一样。 条纹衫,肥短裤,一双露趾的男士皮凉鞋。 在四周转了转,陈念找了个卖包子的店坐下,要了一屉包子。 等餐时,他旁边桌的胖子举手叫服务员加了碗粥,陈念撒出视线,又平淡地收回来。 服务员过去时他收了收腿。 过了一会,陈念的包子来了。 陈念伸手接笼屉,手里的稿顺势放在桌上,他低声对服务员道谢,旁边的胖子看了他一眼。 忽然的。 “你就是陈念?” 陈念的手一顿。抬起头,他顺着胖子的视线盖住自己的书稿。 “您认识我?”他说。 胖子看上去有些吃惊,来回打量他几眼,放下筷子伸手:“我是郭良,咱昨天通过话。” 陈念的背脊一下僵了。 他停了几秒才握住郭良,放开后,郭良擦了下鼻梁上的汗,善意地笑笑:“不好意思啊陈老师,有点失态,我挺意外的。” 陈念看出了他在意外什么,但他说:“没什么,我也挺意外在这遇到您。” 郭良点点头,“真是巧了,我们编辑部的经常来这下头对付早饭,没碰上过来发稿子的。”他往陈念这靠,“陈老师,你怎么来这么早?” 陈念说:“您叫我陈念就行,老师太客气了。” 郭良挥下手,“应该的,陈老师是上头资方推荐的,该尊重就得尊重。” 陈念心里一顿。 郭良看了眼表,说:“这个点部里才刚上班,不过正好昨天没什么事儿,要不陈老师,你吃完了咱一块上去,我正好这个时间给你看看稿?” 陈念忙说:“行,看您的方便。” 郭良从包里掏出眼镜,接过他的书稿翻开看起来。陈念在他边上吃包子。 小包不大,他吹吹,两口一个,一笼不到五分钟就光了。倒了点茶漱漱口,陈念才发觉根本没尝出包子什么味。 抬起头,郭良手里的书稿已经翻了八/九页。 见他吃完,郭良摘下眼镜,想想说:“我看了第一章,渡海的少年,陈老师是写了个海明威式的故事吧?” 陈念顿了顿,说:“我不知道。” 郭良看他。 “什么?” 陈念坦然说:“我不知道什么海明威式。” 郭良挑了下眉,一个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这个表情对一个胖子来说并不太好看,但陈念看得出他常做。 郭良掏出张纸巾擦了把脸,连带着抹去脸上那个表情,笑笑说:“咱上去说吧。” 陈念说:“好。” 两人起身离开包子店。 上写字楼没用几分钟,四楼电梯门一开,油墨夹在空调冷风里,瞬间把陈念裹住。 郭良带着他往里走,一路走一路打招呼,陈念默然跟在他身后。 二人走进里间一个办公室。郭良放下公文包,刚招呼陈念坐下,外头就冲进来一个小伙子,看着二十出头,个子溜高,干瘦干瘦的,穿着件脏兮兮的大褂。 郭良哎哟一声,伸胳膊起身:“郑老师你先别进来!” “啊?哦哦。” 小伙儿停下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把白大褂脱掉,反着卷巴卷巴,拉开陈念边上的椅子,通一声坐下,喋喋不休。 “不好意思啊郭哥,我干了一个大夜,刚下班,才看着你消息。”他伸出四根筷子似的手指头:“昨天连死了四个,忙的我连着就没歇脚,我们那师傅车都跑没油了,现场来回就我俩人,他刚下班就挺了,哈哈哈哈,你看我,我——” “行了行了,郑老师。”郭良打断他。 两人看上去很熟悉,小伙儿没有一点不高兴,他转头看看陈念,笑问:“你也来找郭哥发稿?” 陈念迟疑了一下才接话,点点头,干干地嗯了一声。 “哟,半个同行啊。”小伙儿伸出手,“我叫郑雁,业余写书。”陈念出于礼节和他握住。 “陈念。” 郭良咳嗽一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陈老师,郑老师主业是做殡葬服务的。” 陈念一下把手抽了回去。 郑雁大笑出声。 郭良让他带的笑起来,陈念憋了憋脸,也笑了,三个男人笑在一块,办公室里氛围瞬间松了。 郭良从抽屉里抽出几张纸,确认后递给郑雁说:“郑老师,我给你圈的地方还得改改,明天改完了拿来,这期就上了。” 郑雁接来看看,啧了下舌说:“这几块怎么都删了?” 郭良说:“规定。” 郑雁皱着一边脸,“你不喜欢?” 郭良翻了个白眼,说:“郑老师,我喜不喜欢规定都不能上,批文明确说了三观不正的剧情不准出现。” 郑雁停了下,说:“那你到底喜不喜欢?” 郭良:“……”他挫败地抹了下脸,说:“我挺喜欢。” 郑雁一下咧开嘴,他举高两手,两腿划拉地,蹬着电脑椅转了个圈。陈念抱着臂笑看他,心里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郭良等他停下,接着说:“但是这几块不能上。” 郑雁小孩儿一样撅起嘴,不过没再说什么。 他叠稿子的工夫,陈念开口问他:“你写什么的?” “嗯?”郑雁抬头,“哦,我写男人插男人屁股的故事,杂志连载。”他看着陈念的脸色嗤嗤笑起来,拿了大褂挥挥手,出门了。 陈念沉默好一会,扭头对郭良说:“你们……现在还连载这种书?” 郭良看上去也挺无奈的,耸肩说:“年轻人么。”他边戴眼镜边说:“郑老师一开始不是我管,他那组太小众,编辑走了就划到我手底下了。” 陈念点点头:“挺好的小孩儿。” 郭良笑笑,拿过陈念的稿,“嗯,咱刚才说到哪来着……我看看,啊对。陈老师你不是科班出身吧?” 陈念说:“不是,我学工的,大一辍了。” 郭良说:“您现在在哪高就?” 陈念说:“我是开小报亭的。” 郭良明显又惊了一下。他从眼镜上打量陈念,垂眼翻了几页稿子,说:“我刚看了一下,陈老师你文笔是过关的,故事也可以,就是有地方还需要打磨,如果后边一直是第一章这种水平,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 陈念瞬间感觉有什么网住心脏,狠狠往后拖拽了一把。 他喉结滑动两下,低声说:“好的。” 郭良抬起头,笑说:“我们审稿得个七八天,等看完了再联系您来一趟,您时间上来得及吧?” 陈念说:“可以。” 两人就书的问题又聊了近一个小时,陈念起身告辞,郭良站起来送他。 打开门,郭良忽然叫住他:“陈老师。” 陈念转头。 郭良说:“最后结尾时,他登上新陆地了么?” 陈念抿唇,说:“是的。” 郭良笑笑,包子店里那种很不好的表情再没出现。 “挺好的。”他说。 “我喜欢好结局。” 陈念一下放松下来。 走出编辑部,他掏出根烟点上,抄着口袋站在大马路上,陈念环顾四周,望着川流不息的来来往往。 他站到一根烟抽完,在盛夏的蝉鸣里慢慢往回走。上了自己的破面包,陈念在座位上坐了一会,摸向烟盒的手拐个弯,摁开了手机。 屏幕上的名字黑字白底。 吸口气,陈念拇指按下去。 忙音嘟嘟了很长时间,陈念几乎要挂断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了。他瞬间按下录音键。 “讲。” 对面声音很不耐,哑得像个男人,伴随着翻身的窣窣声。 陈念无声地笑了一下。 “你还没起。” “没人会在这个点起。” “我就起了。” “陈念,如果你打来就为了炫耀你起得早,我建议你上网参加早起团跟他们一块拥抱新生活,而不是他妈的给我打电话。” 陈念无声笑得更大了。 “我刚从编辑部出来。”他说,“稿子交上去了。” 对面静了一下,一阵窸窸簌簌过去,嚓一声,陈念听出是打火机。 “过了?” 左函语气懒散,回到了平常的样子。 陈念说:“编辑说要审一阵。” 左函没什么意外的样子,“他们总是这个效率。”她哑声说:“会过的,放心。” 陈念说:“你很肯定。” 左函说:“对。” 陈念说:“为什么。” 沉默片刻,左函说:“因为你写得好。” 陈念没说话。 他看着车窗外一棵树,静默半晌,说:“我今天没开摊。” 左函嗯了一声,语调上扬。 陈念停了停,缓慢说:“我可以去找你。” 左函似乎反应了几秒,等她明白了陈念的意思,她笑了起来。 陈念曾听过那笑声,八千目的砂纸磨过原石,簌簌沙沙,散发着糜烂的香气。它有将白天变为黑夜的力量。 他为这串疏懒的笑声迷惑了,他不自觉眯起眼,忽然想逗逗左函,让她笑得更多。 他忽然想把刚才话里的可以,换为愿意。 笑声缓缓落下去,原石的尘埃飘荡在空气中。那页砂纸说:“陈念,我又不是包了你。” 陈念垂眸说:“那你为什么。” 左函说:“为你书写得好。” 自打第一次见面,她从来都是说这个,陈念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左函听出他声音里的意思,吸口气说:“陈念。” 陈念不言不语。 面包车外人来人往,车窗阻隔了喧嚣,在闷声中沉默许时,左函说:“行,那你下午过来吧。” 陈念直起腰,“怎,你现在有事?” “……”左函说:“有。” 陈念有点好奇:“什么事?” 左函近乎咬牙切齿地说:“睡觉。” 第八章 虽说是不开摊,陈念还是去报亭里坐了一会。 下午四点半点的时候,他估摸着左函怎么着也应该醒了,关了亭子,开车往市南去。路白天走和晚上走看着不大一样,左函的书店又没有门头,陈念找了一阵才认出来。 停下车,他推门进去。 店里没开灯,越往里越暗,跟没开张没什么两样。陈念进去时就看着一个客人,那人背着手转了转,很快离开了。 陈念绕着屋内走了一圈才找到左函。她窝在紧里头,穿了件真丝的睡裙,赤着脚缩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对着电脑,手里拿着包零食,旁边俩空酒罐,烟灰缸里是满的。 陈念下意识皱皱眉,又觉得挺想笑。他发现就是这么坐着,左函的背还是直的。 绕过桌子站在左函身后,陈念探头看了眼电脑屏幕。 《小马宝莉》 陈念:“……” 他到底还是乐出来了。 低下头,陈念正好对上她乱扎的发髻,几缕头发呲出来,碰着他鼻尖,送进鼻腔一股冷香。 他撑着椅背,陪左函看完这一集,才在她头顶慢慢说:“你很喜欢这些小孩儿玩意啊。” “嗯。” 左函伸了个懒腰。 陈念下意识拿过她手里的零食,似乎想说什么,咽下了。 关上页面,左函倒着仰头,“吃吧。”她下巴冲那包零食一点。 陈念又忍不住笑了。 笑过后,他放下说:“谢谢。” 左函没说什么,站起来。 真丝挂不住,她一起身食物渣滓全落到地上,掸掸睡裙,左函往前门去拿扫帚。陈念一下拦住她。 左函回首。 陈念张了张嘴,说:“……前头空调开得挺大。” 左函深色微顿,旋即明白过来。 她懒洋洋地转回过身,两手在后撑住电脑桌。 这个动作很微妙,当左函将整个身体舒展开,陈念几乎瞬间发现她下面是真空上阵。 曲线在真丝下纤毫毕现,一切毫无遮掩,也没有人试图遮掩。 她将自己打开,像披露一则空坦的荒野。 陈念拦在半空的手慢慢收回去,退后了半步。 他的动作引得左函挑起眉,浓敛的眉在白皙上抬高,拉扯出一声轻蔑的笑。 她说:“陈念,你怕什么。” 陈念听见自己说:“我没怕。”话刚说出口,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左函侧昂着头,从下巴看他,嗓音轻而沙哑。 “是么,那你退什么。” “……” 陈念理智地沉默了。 他不回答,左函野没再逼问,她擦过陈念,弯腰拿起件薄披肩裹上。把丝巾拉出来,放下头发,左函慢悠悠地往前门去。 陈念跟着她。 等拿了扫帚,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左函停了停,递给他,看他弯腰扫地。 陈念闷头扫。 扫了有几下,他忽然听到阵低笑。 陈念抬头看向左函,她正斜倚在桌子边,一手环胸,一手夹烟,身旁烟雾淡薄缭绕。 她还在笑。 陈念不明白有什么好笑。 左函似乎看穿他,两指点点,说:“你怎么跟在学校里值日似的。” 陈念不知道该接什么,默然片刻,弯腰继续扫地。 把渣滓扫到簸箕里,陈念刚要抬头,忽然感到头上一阵轻抚。他僵着那个动作,任左函的手指在发间穿行。 “摸着比看着软。” 话落左函收回手,一声深吸气,下一秒,烟飘过陈念垂着的脸。 把东西收起来,他看了眼手机说:“左小姐,你吃饭了么。” 左函说:“吃了。” 陈念扫了眼桌上的空酒瓶,“这不叫吃了。” 左函顺着他看,懒声说:“反正我饱了。” 陈念让她堵得一哽,忽然想起来什么,开口说:“你去医院看什么。” 左函僵了僵。 她半晌没答话,陈念也没有追问,仰头环顾,他问:“你这里有厨房么? 左函硬邦邦地说:“没有。” 陈念又没话了。 他连着让左函堵了两下,脸上难免带点脾气,蹙眉说:“左小姐,既然病了,最好保持起码的作息健康。” 陈念的手垂在身侧,近乎下意识攥住,为接下来不可避过的争执做准备。 谁知左函说—— “好。” 陈念怔住。 左函把烟摁灭,拢住披肩,重复说:“好,那咱们出去吃饭。” 她语气没什么起伏,透着一股厌倦的懒散。 陈念的拳慢慢松开。 他克制不地放轻声音:“你想吃什么。” 左函说:“看你。” 陈念说:“……行。” 左函走上楼去换衣服,陈念在楼下等她。等左函下来,她锁上门,两人出去吃了晚饭。 一顿饭一个多小时,吃的很平淡。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陈念甚至想不起他们吃了什么,又说了什么。闭上眼,一天在他脑海中打个转,最终定格在那个厌倦的嗓音中。 翻个身,陈念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一声好,最终伴他进入无梦的黑暗里。 郭良给陈念打的预防针药效有点夸张。从出版社回来刚过五天,陈念就又接到了出版社的电话,约他下午去一趟。 三点多的时候陈念收了摊,等到了编辑部,办公室里除了郭良还坐着俩人,陈念才知道这次是叫他来签合同的。 两个合同很厚,各一式三份,他一份,编辑部一份,资方一份。 郭良说:“陈老师,我们这边已经基本定好了,剩下的您要是还有疑问,可以拿回去过一遍再签,这个就不急了。” 陈念已经看了有十几分钟,翻到最后一页,他说:“没什么问题。” “那行。”郭良掏出支笔,给他指了几个地方。 趁陈念签名的工夫,郭良开门去主编那拿章,门开门关,陈念签完了一抬头,让旁边冒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 他脱口而出:“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郑雁眨眨眼,“刚才啊。”他一屁股坐在陈念边上,“你这是出书啦?” 陈念把笔帽扣上,“还不算,后续得走流程,很多还得改。” 郑雁忽然神色狡黠:“但其实对你来说已经算了吧。” “……” 他将疑问句念出了陈述,而陈念发觉自己无法说不。 他刚点头,郑雁就开心地欢呼,郭良正好推门回来。郑雁转过头,冲郭良说:“郭哥算我一个!” 郭良愣了:“什么算你一个?” 郑雁大拇指向边虚点陈念,“他不是出书了么。” 郭良一下笑了,“怎么哪都有你。” 他看陈念还懵着,就解释说:“我们这边有个小规矩,谁签了出书的老师,晚上做东请客。” 陈念明白过来。 “其实不用客气的。”他说。 郑雁哎一声,“别啊陈哥,你不吃我还吃呢。要不这样,郭哥不请那我请。” 郭良翻了个白眼,又笑着说:“陈老师你不用理他,小郑有点人来疯,就是喜欢瞎热闹,能发邮件的稿子也非得过来交。” 陈念深以为然地点头,没去看郑雁又撅起来的嘴。 晚上跟家里打过电话,陈念和郭良几人出门吃饭。他们一行六个人,除了凑热闹的郑雁,还有主编,一个印厂的和一个写诗的。 到饭店外时,陈念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给左函打了通电话,可响了很久她也没接。 停车进门,起了桌,郭良先带着领了个酒,陈念谢绝后桌上就各喝各的了。 几个人都是和字儿打交道的,一行混久了总有点心得,来来往往全是书上的事。 黄白几杯下肚,抽过一轮烟,饭慢慢停下来,话渐渐上去了。 男人聚在一起,其实聊来聊去就那么几样,喝上点酒就没什么差别了,再清高的人也得拉屎。 坐陈念右边的是社里的主编,陈念刚知道他是作协的,姓坦。 坦仪有点喝高了,从头红到脚,他凑过来,冲陈念笑着问:“哎,兄弟,你怎么认识咱资方的?” 陈念心里一突。 他说:“谁?” 坦仪啧舌,“你这就不厚道了啊,实话实说么,就那个女的。”他虚抓喉咙,“这儿老系着丝巾,说话声山风簌雨的那个。” 说实话,陈念没听懂他那个形容词。 可他不需要懂,左函的面容几乎一瞬间就出现他的脑海里。 他说:“……偶然认识的,以前也没见过。”话说出口,陈念才意识到自己在勾唇。 他反问坦仪,“您认识左小姐?” 坦仪摆手,“认识什么啊,就是个空降兵,上头推过来的,说是大资方。”他喝了口酒,指指陈念,“她一过来就砸钱要版号,没两天就说推荐你。哎说真的,一开始我和老郭还都没把你当回事,觉得肯定是个小白脸,没想到啊,哈哈哈哈。”坦仪搭住陈念的肩膀拍,“挺有真料的,你。” “您过奖了。” “别自卑。”他又大力拍了下陈念,“你不错。” 坦仪的语气挺真诚,陈念摸下鼻子,玩笑说:“坦编辑,您夸的有点过啊,就不怕交浅言深?” “不怕,我看你的书了。” 坦仪也笑,脸红脖子红眼也红,像只被酒塞满的中年火鸡。 他凑近陈念。 “兄弟,我这么告诉你,审了这么多年稿,谁什么样儿我没大看走过眼。你信我兄弟,一张皮几句话谁都能伪装,但只要想写好,除了扒光自己,没有别的可能。” 他说:“你有什么样的魂,就写什么样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