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缘自谋:腹黑郡主请入瓮》 楔子 这世上以平常人居多,但总有一些人是不平常的,他们能在常人之前看到,然后先于常人做出思考,为常人做出引导。 承擎元年六月初九,京郊逸风亭。 清朗的月光为新生的柳枝镀上一层光辉,在这月光下的逸风亭愈发飘渺,似人间瑶台。 在这瑶台中坐了两个人,一个道士,一个和尚。 两个人都很瘦,僧衣和道袍随风飘荡,两人同是须发皆白难辨年岁,但道士的胡须比和尚的长,头发也比和尚的要稀疏。 和尚双手合十,模样恭谨虔诚,率先开口道:“一别已是十三年,师傅,别来无恙否?” 道士垂眸捻着拂尘,摇头应道:“你问我三问,我答两问,算不得师。” 和尚念了声佛号,道:“解惑便为师。” 顿了顿,见道士只是捻着拂尘并无接话之意,他又道:“十三年前那最后一问,不知师傅可有解?” 道士抬头,月光被乌云所遮,暗了些,难辨其神色,他说道:“有解,无解,何如?” 和尚咧开嘴笑,干瘦的右脸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显得很是慈祥,像是庙里镀了金身的菩萨,他缓缓开口道:“多年思索,我终是有解,欲同师傅探讨一二。” 和尚笑意愈深,眼角细纹仿佛淡了一些,道士微微闭了眼,眼角细纹愈发深刻,一声清晰的蛙叫响起,在这寂静的夜空下如一道惊雷,打破了和尚与道士间久久的静默。 道士叹出一口气,不见启唇,却有声道:“十三年前我未答,非我无解,而是我自知无法说服你。十三年了,我以为你会走回正道,不必我多费口舌,但我仍准备多说些话,可如今看来,确实不必我多费口舌了。” “哈哈哈……”和尚大笑,笑声纯粹而愉悦,说道:“今日之前,你都是可以说服我的,但如今,不行了。天亮了,我坚信我的路不是独木桥,是真正的康庄大道,就算是独木桥也无碍,最终通向的一定是光明。” 闻言,道士起身,望向已近天明的天空,寅时末,申时初,星子已渐渐暗淡,但该看见的还是看得见,可此刻的星空与之前并无不同,所以道士看不见,他看不见是什么让和尚如此坚决。 和尚也起了身,站到道士身边,看了眼道士快速捻动拂尘的手,他缓缓地拨弄着念珠,他和道士的路不一样,所以沿途能看到的风景也不一样,但他不打算和道士分享,虽然道士不是恶人,可一个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的人比那些恶人,还要可怕得多。 良久,当天际现出一缕微光时,道士开口道:“祁家,已经两百年了吧。” “是,两百一十一年。” “不短了,祁家的气运至此,已消耗殆尽了。” “也许。” 天色渐渐透亮,和尚和道士相视一笑,点头示意,然后分别,未言再会,他们心中明白,不会再会。 和尚坐上武僧赶来的马车往东,道士骑上跛脚的毛驴向南。 和尚回护国寺,只有几里路,道士回观里,来时便走了一个月。 隔着层层叠叠的杨柳枝,道士回望了一眼巍峨的城墙,似乎感觉到了城里弥漫的气息,那是烟火气,也就是人的气息。 护国寺里也有这样的气息,但观里没有,观里向来少人,他想,可能就是因为这烟火气污浊了和尚的心,才导致他走上了歧途。 ------题外话------ 高三一年,抛下爱好专攻书本,最后仍旧差强人意,迷惘颓废大半年,总算是想通了,生活总要向前看,梦想也还要继续追求。 无论是樱花盛开的大学,还是小说,都不该轻易放弃。 所以这是第三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章 寺内观中 深秋时节,树叶大多黄了,落了,枯枝上只剩些许残叶。 一场暴雨过后,这些仅剩的残叶也被打落,落在地上和着护国寺青石板间的泥垢一起被雨水冲走。 九月清晨的阳光笼罩了整个护国寺,伴着空气里清淡的草木香,安宁祥和,很能安定人心。 但即使是此般安宁的护国寺最偏僻静谧的后院中,也还是有人紧锁眉头眼含血丝,神色焦急,名贵的绸缎上留下了凌乱的褶子,俊美的下颌上也长出了青色的胡茬。 年幼的小沙弥看着负手站在屋檐下阴影里那个挺拔的身影,有些羡慕,心中想着原来这就是父女之情啊,阿草醒不来,言将军就不吃不喝站了三天三夜。 当最后一片落叶也被小沙弥扫拢时,有人背着晨光拾阶而上推开了小院的门。 小沙弥闻声抬头,眉眼间尽是笑意,欢快地唤了一声:“小师叔。” 来人点点头,道:“可曾吃了早饭?” “吃了,吃了才来扫地。” “嗯,秋日干燥,晨起时及劳作后记得多喝些水。” 小沙弥憨憨一笑,挠了两下头。 弥台不再看他,径直向屋檐下的那个人而去,然后站定,双手合十道:“言施主,如今你府中只有晔小郎君一人,夫人新丧,京中之人来往不绝,十岁稚龄守着偌大一个将军府,为母而伤,为幼妹担忧……实在难为了言小施主,阿草在师公这里,你守着也无益,不如回去看看,我听闻言小施主昨日里染了风寒,今早不知是不是又起来迎客守灵。” 闻言,言天眉头锁得更紧,担忧地看着城中将军府的方向,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厢房门,终是抱拳道:“那就麻烦了,阿草醒来请即刻告知于我。” “施主放心。” 深深吸了一口气,言天转身出门下山,以最快的速度向家而去,若非弥台点醒,他都忘了晔儿才十岁,母亲去世,妹妹昏迷不醒,还要应对京中那些虎狼之辈,这半月来,也不知他是如何独自一人扛过了这些而不向父亲抱怨半分,也未曾显露丝毫脆弱。 无论如何成熟优秀,他终究只有十岁啊。 看着言天的身影拐入他看不到的地方了,弥台才缓缓叹了一口气,上天待言家人,终归还是不公了一些,不过…… 他转过身,转动着念珠轻声念着经文,替屋内那个女孩儿祈福,但又有些担心,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她笑容里的纯粹干净。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瘦削的诤言大师满脸疲惫,但比五年前似乎要年轻了一些,他说道:“弥台,去告知你一圆师伯,让他对外宣称我闭关参禅了。并着人通告言天,阿草已无生命大碍,但尚未苏醒。还有,自今日起,你守在门外,我不开门不许让任何人来扰了清静。” “是,师公。” 看着门合上,弥台尚稚嫩的脸上浮现笑意,无论变成什么样,活着便是最好不过。 房内,诤言和尚站在床边,手上捏着一个白瓷**,静静的看着床上那个脸色苍白但五官精致的小女娃,许久后叹了一口气,倒出**中一粒晶莹剔透的药丸放入碗中,倒水化之,弯腰抬起小女娃的上半身把药汁一滴不漏的灌入她口中,以掌渡气,助她消化药力。 “丫头,天郎信我,不疑有他,你的意愿我也顾不得,你虽聪慧,可终究只有五岁,我相信我的推演是对的,可于你,我却顾不得了。若你醒来不愿为之,我便与你一道去寻佛祖,这天下如何,我也不管了。” 话落,小人儿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两下,老和尚兀自伤悲未曾注意到。 将小女娃放平,老和尚自袖中拿出一卷羊皮,缓缓摊开,一排银针熠熠生辉。 …… 大祁帝国幅员辽阔,多得是俊秀之地,在大祁三十七州之中,青州是南边占地最小的,却是天下最出名的人杰地灵之处。 百年来,青州之地出来的俊才贤能多如星子,在这般物华天宝之地,还有一处令人神往的所在,那就是青州城外的奉天观,自一位知晓天命的道人在此立观,已逾千年,历经多朝。 每一任奉天观主都是承接天命的人,窥未来算前生,被百姓奉若神明。 奉天观内人最多时也不过五人,如今这观中更是只有师徒二人。 观主知命是真正知天命之人,对天道理解得极为透彻,他只有一个徒弟,据说是个盲人,年岁不大,常年眼覆白布,名唤会意。 月上中天,奉天观内一片寂静,一身旧道袍的老道士独坐院中,面前摆着一盘棋,黑白交错,只差三子棋盘便满,可胜负却仍看不出来。 老道士手中握着两枚棋子,一黑一白,眼睛却看着夜空,看着不停闪烁的星子,星光下,老道士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刻了一些,人也更瘦了些,微风拂过,道袍晃动,竟有了些绰约之姿。 他这一望,就是一夜,待天际泛白,黑夜淡去,他连续落下两子,皆是黑子。 看着最后哪一处空落,老道士眉心紧蹙,压出一道深深的沟壑,脸上的纹路也越发深刻。 随着“吱”一声,院子的木门被推开,身着青布道袍眼覆白布的道童抬着一碗热粥走进,径直走到道人身边才躬身唤道:“师傅,该用早饭了。” 苦思无果,倒不如先放下。 道人点头,伸手接饭碗,却不想听得一声清脆的撞击,疑惑望去,一粒白子跳动两下正巧落入了那一处空落。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章 生与死 “这棋子……” “是从师傅袖中掉落的。” 知命道人一怔,喃喃道:“我袖中怎会有棋子。” 道童单手拿着碗,俯身碰了碰那粒棋子道:“触手温凉,是上等的玉石,想来不是师傅的。” “白玉?”知命道人越发疑惑,倏然恍然大悟:“莫非是我半月前于山中碰到那少年的?应该是应该是,他当时走得急,我手中还握着一粒棋子竟忘了给他,便是这粒了。” “师傅……你半月未曾换洗?我给你洗的衣物呢?” 知命脸颊一红,清咳两声盯着棋盘不再言语,道童抿抿唇也不再多言,把粥碗放到地上,道童也看向了棋盘,道:“师傅,要换吗?” 知命道人摇头,说道:“这是天意,如何换?” 道童点头,然后抬头,不再看棋盘,轻声询问道:“定了吗?” “定了,这一场乱世,就快来了,这天下也将迎来千古一帝。”话落,知命嘴角滑落一丝血迹,落到一枚棋子上,再滑落到棋盘缝隙中,那枚棋子,隐隐有着玉的光泽。 一瞬间,老道人仿佛又老了十几岁,整个人的气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他抬手,道童蹲下,他的手落在道童的头顶。 “会意,自今日起,你便是奉天观第二十七任观主。我为你取名会意,即会天意,你是天道钟爱之人,为师对这天道只懂三分,和尚不知是三分还是四分,我已经看不透了,但他与我们不是一道的,为师希望你能比我比和尚都多看些,替为师说服他,你要切记,天命可知而不可改,世人愚昧,可稍加点醒,却不可违了天道。” 会意点头,重重应道“是。” 他话音落,老道人的眼皮也已合上,再不会睁开,放在他头顶的手也滑落了。 承擎五年九月初三晚,奉天观第二十六任观主知命羽化仙去,其门下唯一弟子会意接管观主之位,年十三,会意观主年幼,自九月初四起,奉天观闭门谢客。 护国寺内 弥台盘腿坐在桂花树下,他敲着木鱼拨着佛珠守在厢房外已五日之久,五日来,他递了多次粥饭进去,师傅却未曾有丝毫出门之意,不免让他更加担心,师傅未曾要药草之物,又说阿草无碍了,那五岁的稚儿大病初愈怎么会不用药滋补? 终究不敢前去打扰,他只好深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这几日一直做的事情,念经祈福。 屋内,诤言大师也盘腿坐在床上,他面前的小丫头整个头上都扎满了银针,晃晃悠悠,他正在一根根往外取。 直到剩下位于百会穴上的最后一根针,他把小女娃抱起,缓缓地取出了最后一根针,然后将她平平放下,不再动作,静静的坐着。 细细看去,小女娃的脸上似乎有两条细细的泪痕,随着银针取下,她的眉头也越皱越深,小脸都揪到了一起,手脚开始挣扎。 然后,刷地睁开了眼。 睁眼后,她看着房顶,一动不动,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只是看着房顶,目光,如水一般,表面看上去似乎很平静。 良久,久到太阳落下,月亮初上,她才转了头,微微坐起身看向诤言和尚,眼中一片清明,月光下她面白如纸,泪痕也就越加清晰。 “丫头,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言致。” 诤言面上一喜,将她抱起,正欲说话,她却抬起细嫩的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隐隐有抽泣声从肩头传来,和尚愣住,复而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和尚爷爷,那些……。我梦里那些都会发生吗?一定会发生?”哽咽的声音,脆弱的询问,和尚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他才点头,应道:“嗯,若不出意外,都会发生,不会有大的偏差。”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接着便是嘶声力竭的哭声,泪水很快浸湿了和尚灰白的僧衣。 诤言和尚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安抚她崩溃的情绪。 等她渐渐转为低声呜咽时才又道:“丫头,九五至尊的位置太诱人,权与利会使人堕入地狱,永劫不复,可却总有人前仆后继。丫头,须知再干净的水染了墨也会变黑,何况是本就不净的人心?” 女娃小小的身子怔住,而后不甘心的说道:“可是……那么温柔,向来关爱我们。” ------题外话------ (1),这个看,也就是这么一个动作。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章 离京的路 “阿草丫头醒了?” 言天回头,半天谈话,他终是有了些笑意,说道:“大师说无碍了。” 看着言天嘴角牵起的弧度,对面的男人眉心紧蹙,不过一月时光,原本俊朗的大将军仿佛老了十岁,原来常年含笑的唇角垂下后便难以再扬起。 叹气摇头,男人郁郁地说道:“鸿启,你走了,我又该何去何从?” 言天头也不抬地道:“听闻逍遥王殿下才高八斗,卓尔不群。” “皇叔祖?可他钟情山水与王妃乐得自在,怎会入京?” “陛下您,擅诗词,听闻王妃很是善良。” “如此……那我便多请几遍好了。” 言天点头,不再言语,政事混乱不堪,他也无力施为,原本他留在京中也不过是作为震慑罢了,可如今这个伤心之地,他只想离得远些,北狄也蹦跶得厉害,护国将军当该守国门的。 见他沉浸回忆,满目悲伤,皇帝忍不住开口道:“对了,鸿启,阿草将将苏醒,想来身子受不住长途奔波,北方气候也不好,你们开春再走吧。” “什么?你方才说允我们择日启程的?君王之言怎可如此。” 起身,扬袖,皇帝出了亭子,道:“没下旨,未盖印,说说而已,谁知道我说了什么?哈哈哈……鸿启,再陪我几天吧。” 垂首,不愿再看一眼那看似风流恣意的身影一眼,捏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隐隐跳动。 “到底……还是我太无用……救不了宣儿救不了阿草,也帮不了兄弟,这天下说是由我守护,可到底我能守多少,又能守多久……” 无奈的呢喃渐渐消弭,飘散在秋风里,除了硬朗的面容上闪烁的水光,什么也没留下。 言天不知道,在他右侧长廊拐角处有一双稚嫩的小手紧紧扣着柱子,指尖通红,身子轻轻颤抖却只是咬着下唇不发一声,年不过十岁的男童,在这一月来的磨练下已经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情绪 …… 承擎六年二月十六,护国将军言天领命赴边,兼任北四州都督,抵御北狄,因夫人已逝,所以言天将携一双儿女共往,皇上心甚怜惜,赐黄金百两,布帛百匹。 帝后亲自送言家人出了城门,看着他整合了征调的二十万大军,看着他向北而去,震耳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皇帝突然将头靠在了皇后肩上,轻声问道:“云依,我是不是很无能?” “怎么会。” “宁宣分明是死于中毒,我却连下手那个人都不敢去查,鸿启刚经大悲就要替我去守卫边疆,他明明是想带着晔郎阿草隐居乡间的……若非我无用,何必要他遭受这些苦难,这些年,他明里暗里替我挡了多少灾祸,我却半分都还不了,原本是我欠他,非他欠我啊……” 皇后突然亟亟开口道:“陛下,言将军心怀天下,是国之栋梁,想来不会怪你。” 一怔,皇帝有些懊悔的闭上了眼。 皇后抬起手放在他侧脸上,轻轻摩挲,说道:“放心吧,鸿启还有晔郎和阿草,不会孤单的,有些事情并不是你决定的,不是你的错,别往自己身上揽,他也不会乐意见到。” “云依,我好累……” “累了就休息会儿,我守着你。” “嗯。” 皇帝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平稳,竟是在这城外的马车上就进入了梦乡。皇后招来随侍的御林军左统领,轻声吩咐道:“回吧,走慢些走稳些,别扰了陛下。” “诺。” 远去的言家一行,也有一辆马车,再普通不过的青布马车,车内只坐着兄妹二人,妹妹还小,哥哥也不大,妹妹脸色苍白,显然大病初愈,头有些无力的靠在哥哥并不宽阔的肩上。 “哥哥,我有些烦躁,能不能下去吹吹风?”小小的人儿揪着兄长的前襟,手指很小很瘦也很白,语气很轻也很弱。 男孩儿一怔,伸手握住妹妹的手,点头,又应道:“好,出京有些时日了,你一直闷在马车里,出去透透气也好,只是得把这披风裹上,越近北方,这风越大,你身子还弱着呢。” 男孩儿一直唠叨不停,女娃也温温笑着,不打断,手抓着衣襟倒是越来越紧,像是握着什么随时会消失的珍宝。 唠叨完,用心替妹妹加了衣裳又裹了披风,言晔艰难的抱着妹妹下了马车,此刻正是夕阳落下之时,他婉拒了将士们伸来相助的手,向着斜阳走了几步,让橘黄的光笼罩上妹妹的身子。 “我想走走,哥哥放我下来吧。”言致抬头看着兄长的眼睛,询问道:“哥哥牵着我走走好不好?好大的草原,我从未见过呢。” “好。” 小心翼翼地放下人,轻柔但不失力道地拉住小手,兄妹二人慢慢地在临时驻扎的营地里走着,时不时贴耳说些话,很是温暖。 言天巡视完营地,正欲去看看儿女,却见到一高一矮两个小小的身影浸浴在夕阳光辉下,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宣儿,你看,晔儿和阿草都好好的,为了他们,我也会好好的,你放心……” 前方兄妹二人自是不知后头父亲的呢喃,可感觉到了那关切的注视,言晔正欲拉着妹妹转身,却见妹妹看着远方发呆,神色,有些莫名其妙。 轻轻晃了一下她的小手,言晔低声问道:“阿草?” “嗯?” “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说道:“有只鸟儿飞到了林子里,有些趣味,与京里不同。” “傻丫头,这都见得着草原的边儿了,自然不同。”点了点妹妹的额头,言晔笑道:“走吧,爹来了。” 未待二人转身,言天已经上前把女儿抱到了怀里,又伸手拉了儿子的手握上,说道:“想看看景色?走,爹爹带你们去看。” 父子三人悠悠地散着步,聊着些去到边关后的琐碎事情,都不提新丧的母亲和妻子,言天突然道:“诤言大师又去云游了,这次带着弥台,不知会不会走到扎勒。” 言致摇头,细声说道:“不会,和尚爷爷说他想去南边看看那个小道士。” “妹妹知道?” 她从父亲怀里看向哥哥,似乎对于从上而下的角度有些高兴,笑的弧度大了些,轻声说道:“嗯,和尚爷爷说过,南边观里那个老道士死了,他要去看看小道士,不会北行。” 言天叹气,有些无奈:“观主与大师年岁相仿,人老了终归是要走的,原想着若大师北行便多留他几日,我的命是大师给的,阿草的命也是大师夺回来的,再造之恩不知何时能报。” 言晔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和阿草常在寺里玩耍,大师也曾指点他的功课和武艺,于他们家,确实是大恩,确实是无以为报。 言致咧唇一笑,说道:“我会还的,会尽量还的。” “傻丫头,你要怎么还?若有机会也该是我与爹来还,只不知我们能还些什么了。” 言致不语,只是笑,笑容有些怪异,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 正巧有人来说已经做好饭了,一家人也就揭过这茬不再提,回营去吃饭。饭后言致被送回了马车上,马车是特制的,宽大温暖,布置得很舒适,总比帐篷要挡风些,为了安全,车厢被卸下来放到了言天的帐中。 言天又出门巡视,言晔也得学些扎营防御的门道,父子二人就一起出去,只派了人守在门口。 发觉父兄已走远,言致估算了一下二十万人的营地,巡视一圈大概也得半个时辰便找了件黑色的小斗篷裹上,从帐篷的边角掀了个洞钻了出去。 这个时辰,将士们不是在营内休息便是聚在一起玩乐,她身上多少有些武功,又知晓布防,很轻易就摸出了营地,向着下午看到的那片树林走去。 五六岁的女娃,身形娇小,天色渐暗,她又裹了黑斗篷,还真没被人发现,很快走到了树林边上,然后噙着笑走了进去。 大概走了十来步她就停下,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馒头一块干肉,说道:“刚看到一只鸟儿飞了进来,也不知鸟儿吃不吃馒头和肉,这馒头还是热的呢,肉干也是刚蒸过的,闻着都香着呢。” 林子里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言致忍着笑咳了一声,又道:“我还是就放这里吧,兴许鸟儿怕生呢。” 说着就弯下腰把用手帕包好的肉干和馒头放在比较干净的地上,然后转身就走,只是嘴里不停念叨着:“这离京的路啊,还真长,也不知这扎勒草原得有多远,听爹说也没几日了,马车里坐着一直赶路感觉我骨头都硬了,要是这一路都能看到那只鸟儿多好,爹总是给我准备一堆吃的,我这么小又吃不完……娘亲走了,爹爹去了边关肯定要打仗去了,哥哥是男子又不能一直陪着我,娘,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抛下我和爹爹哥哥…。” 说着,落起泪来,虽是做戏,可也真是触动了她心中的痛处,眼泪成串儿从她惨白的脸上滑落……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章 渝州城里一茶馆 承擎六年发生了许多事,许多值得载入史册的事。 其一是北狄各部统一起来犯祁边境,却被赴边的护国将军挡在了草原边上,连扎勒草原都没能进一步。但言将军因途中奔波又未能休息便上战场中了敌军埋伏,身受重伤。我方将领重伤,敌方兵力大损,双方就此胶着。 其二是皇上三番下诏请逍遥王回京辅政,逍遥王本已答应,奈何天意弄人,启程前罹患重病不能远行,在他的力荐下,逍遥王世子千允代父上京。说起这逍遥王世子也是奇人也,年方十三,却才华横溢,在南边声名远播,有祁南第一才子的美称,多位大儒都对其赞赏有加,人称“公子千允”。 其三是诤言大师在唯一一个徒弟逝世十年之际携徒孙弥台云游,在青州拜访过奉天观会意观主后在青州城外收了一个小弟子,这个弟子极有佛缘但不愿剃度,于是以俗家弟子身份拜入诤言大师门下,法号月生,成为弥台的师叔,据传因为身有疾不可见风,这月生小和尚便常年戴着白布斗笠。 豫州城内一间小茶馆内,人人都在谈论着今年发生的这些大事,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带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孩也走进了这间简陋的茶馆,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茶馆渐渐息声。 渐有低低的讨论声响起“是吗?” “应该是,不会这么巧,一老一少,白布斗笠。” “你说我要是上去请求大师为我算一算,大师会不会答应?” “不知道,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个戴斗笠的小孩有意思,看身个子像是只有五六岁的,我之前还以为大师收的小徒弟再小也有十来岁……却不想只有这么大点。” “你懂什么,大师看的是佛缘。” “就你懂。” 不论他人如何议论,这边三人怡然自得地寻了处空位坐下,茶馆小二恭敬的上前,问道:“大师喝什么?” 小和尚微笑答道:“一壶粗茶就可以了。” 说完,他转头有些犹豫的看向那个小孩,问道:“师叔饿了吗?需不需要吃些点心?” “有没有馒头?”低低的声音传出,如玉石相碰之声,清脆悦耳,叫人不禁侧目,想要探寻这般声色的主人又该由怎样的容貌,可惜那白布斗笠挡下了所有探寻的目光。 小二一惊,见一老一少两个和尚都看着他,方知那话是问的他,心中油然而起一股荣幸之情,急忙答道:“有的有的,早上现做的还热乎着。” 斗笠内的小脑袋似乎是点了头,然后传出一声有些愉悦的声音:“多谢,麻烦多拿一些。” “哎,好嘞,您稍等,我这就去。” 茶和馒头很快端了上来,宽大的衣袖内伸出两只白嫩圆润的小手,先是端了茶壶欲倒茶,但被小和尚拦下接过,那双手又伸向了馒头,却不是往斗笠里去,而是递给了一直端坐一边的老和尚。 “师傅先请。” “好。” 话落,小和尚也已为老和尚和他的小师叔倒好了茶。 茶馆内的人看着这悠然的三人,不知为何有些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隐隐觉得在那三人眼里他们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 “师傅,这馒头很好吃,可以多买一些带着吗?” “有何不可?弥台,去买二十只馒头带着。” 闻听此言,小和尚弥台起身向着小二走去。 却不想这一声“弥台”正好印证了众人先前的诸多猜测,整个茶馆忽然喧哗起来,众人推推嚷嚷似是想靠近,可又不敢。 他们纠结的空当,弥台回来了,手里没有馒头,身后跟了个人,诤言大师看了他一眼,弥台说道:“师公,这是茶馆掌柜的,他听说您在这里,有事相求。” 说着让出半个身子让掌柜的上前。 茶馆掌柜是个约莫三四十的中年男人,穿着粗布衣裳,微胖,生了张笑脸,眉眼间却满是焦虑。 咚的一声,诤言大师还未说话,茶馆掌柜已经跪倒在他面前,哀声道:“大师,求您救救贱内和犬子,求您了。” 诤言大师叹了一口气,示意弥台将人搀起,自己也起身道:“走吧,去看看。” “谢谢,谢谢大师。”掌柜的已是泪流满面,急忙抹了一把脸带着三人往后院而去。 看着四人的背影,有人感慨道:“大师真是慈悲为怀啊,这掌柜的那媳妇儿和儿子……应该是有救了。” 听这语气,似是知情人,众人纷纷凑到说话那人旁边,欲问究竟,有个眉清目秀长着小酒窝的小少年先开了口:“听大叔这话是知道咯?” 见大伙儿都好奇着,说话那中年汉子也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怎么不知道啊,整个西城就没人不知道的,这掌柜家的妻子二人回了趟邻县的娘家,谁知晕倒在了半路,被人送了回来,到今天啊也有半个月了。” 问话的小少年似是不信,又道:“莫不是被人劫财打晕的吧。” 中年汉子叹气道:“哪能啊,人都好好的,没伤着哪里,就是无缘无故的醒不过来,找了许多大夫都说不清缘由,人也是越来越消瘦,那些大夫都说啊活不过几日了,谁曾想这就碰到了诤言大师,据传大师的医术那可是能起死回生的,不说远的,就这去年还把护国将军府那个人人都说活不了的小娘子救了回来。” 小少年挠挠后脑勺,附和道:“希望大师救得回来,这到底是两条人命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了这不醒的缘由到底是什么,有说中邪了有说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争得热火朝天。 小少年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开,一蹦一跳回到了茶馆的角落。 角落里坐着一个黑衣少年,偏着头看着窗外,逆着光不太看得清面貌,看身量也就大概十三四,通身没戴任何饰品,连发都是用锦带随意捆的,发丝随风舞动,一只手搭在膝上,一只手放在桌上,握着一把剑。 小少年跑到桌前坐下,激动的道:“少主少主,真的是诤言大师,去给掌柜的治疑难杂症了。” 黑衣少年应了一声,然后抓起剑起身往外走去。 小少年才坐下,见自家少主走了,也只好跟上,顺手从腰间掏了一贯钱丢在桌上。 “少主,我们去哪里啊?” “看救人。” 小少年一愣,倏然反应过来,连忙拦下自家少主,说道:“少主,您不是要隐瞒身份嘛?怎么还要往诤言大师跟前凑。” “我看他,不是让他看我。” “啊?” 小少年跟着黑衣少年顺着茶馆绕了一圈,利落地从后墙翻了进去。 房内 诤言大师仔细查看了两个病人的情况,最后才把脉,掌柜的焦急的询问道:“大师,如何?” 收回手,诤言大师安抚一笑,说道:“无碍,不是中邪,应该是碰到了一些东西,不难治,月生,你来看看。” 闻言,月生上前探了探脉,又轻轻扒开二人的嘴看了舌苔的颜色,道:“是中毒,应该是无意间碰到的,量不大才会导致晕迷,若量大应该是直接死亡了。” 掌柜的一脸喜色的抓住大师的手,亟亟地说道:“请大师救救内人和犬子……” 月生伸出手覆在掌柜的手上,说道:“不是太难,中毒而已,只是时日久了些,不用师傅出手我也能解,只稍稍要费些时间,你不必着急,你现在先命人熬上一点稀粥,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就能醒过来,到时再来慢慢解毒调理。” 掌柜的震惊地看向月生小小的身子,最后定在白色的斗笠上,满脸俱是怀疑之色,然后转头看向了诤言大师,见大师笃定地点了头才将信将疑的出了门。 弥台随后关上了门,垂首守在了门口。 “施诊吧。” “师傅?”月生捏着斗笠的边缘低低地唤了一声,似是询问。 诤言大师替她将斗笠掀起取下,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无碍,救人要紧。” 月生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头顶,低头抿唇,取出羊皮卷轴打开,熠熠的银光照亮了他本就明亮的桃花眼。 茶馆后门外,两个少年靠在院墙上,黑衣少年微微垂着头,仍旧看不清面容,只食指不停地摩挲着剑柄。 “少主,不看了?” “看什么?稍微复杂的迷香罢了,随便来个医术看得过去的郎中都能解毒。”黑衣少年没看小少年一眼,支起身子往前走。 小少年跟上了才听得他悠悠地道:“想不到这人躲到了这里,胖成了这般,我险些没看出来,想当年也是名满天下的……木头,去客栈订两间房,我们在这渝州城里再住几日。” “啊?不是要上京?”小少年惊讶地抬头,复又低下,道:“哦……我这就去。” 看着小少年快速离去的身影,黑衣少年唇角渐渐勾起一丝笑意,阳光下,他眼睛微眯,面容虽被强光模糊了,那迫人的气势还是引来了不少的目光,可等人们去寻时已经找不到人了。 只是拥挤的人群中多了一块不小的空地。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章 大战在即 承擎十二年五月,一统北狄那位勇猛善战的阿(1)多汗暴毙,留下一长一幼两个儿子,长子残疾,幼子五岁,阿多汗手下有八大猛将,各有谋划,北狄内部混乱不堪。 五月末,阿多汗幼子遇害,长子伊泰塔即位,新可汗伊泰塔宣称是祁人谋杀了他的爱弟,集结四十万大军压向大祁边境。 北狄自承擎六年一败后,常年有20万大军驻守边境,以防祁军北上。 如此一来,北狄就有了整整六十万大军,而大祁,只有也仅有二十万。 扎勒草原,钺城内护国将军府。 边塞二十万大军所有中级以上将领全部集结在这里,他们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都是这些年言天为将后提拔培养起来的,这是最热血的年纪,虽然他们面临的形势很严峻,可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畏惧之色。 他们的眼睛很亮,就像草原上最勇猛的狼,只等着头狼发令,他们就会一扑而上,狠狠咬下猎物脖子上的肉。 言天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稍稍安了心,士气,向来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以少敌多并不可怕,只要内心还有克敌的勇气,还有必胜的决心,那他们就会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他们正在讨论着这一场战该怎么打,每个人都摩拳擦掌却没有人拿出自己实际的想法,言天捏了捏眉心,有些疲累。 “将军,真的调不到援军吗?据斥候来报,北狄大军至少十日后才会到,我们还有时间准备。” 年轻的将领虽然有满腔热血,但能被提拔也还是有脑子的,知道二十万对六十万是什么差别。 “哪里还有兵可调?举朝上下,又有几个武将能够上得了战场?调兵……呵,不是废柴就是老弱病残,各个边境上倒是有兵可调,但能用吗?拆东墙补西墙于事无补,我们能靠的只能是自己,二十万对六十万又如何?先人能以一千衰兵收复故土(2),我们又怎会抵挡不住这一群蛮夷?” 随着话音起,众人抬头看向门外。 一身白铠披红袍的女孩儿负手站在那里。 她侃侃而谈,目光如炬,看的却不是问话的王奇,反而像是透过墙壁看向了天边,众人想着,也许她看的是京都,或者说朝堂。 言晔最先回过神来,妹妹的气势这几年越发上涨,他看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这些人也算常见可每每都要愣一下,妹妹容貌倾城,可这身气势如今已凌厉到别人都看不见她的容貌了。 他不免骄傲,笑道:“回来了?怎么样?” 随手将马鞭甩到一边,言致上前走到哥哥身边,伸手指向地图上一点。 “伊泰塔速度很快,斥候得到的战报有误,他们最多七日就能赶到边境,四十万大军毫无作假之意,但也有个好消息,斥候探到的至少十日后才会到的是北狄的粮草部队,粮草一事我会解决,秋天了,北狄可没多少粮食了,这些粮草定是倾其全力征召的。” 言天点头,眉心更紧,说道:“时间紧迫,先把防御工事再加固,周业,你负责。” “遵命。” 场间年纪最大的将领领命退下。 “正是草原长得最好的时候,草原上有很多牧民,大战一触即发,叶乾,你带人疏散附近城池的百姓和牧民,全部迁到后方的怀安永清等地,记得安抚好百姓。” “是。” “换防要勤,保证士兵都要得到充足的睡眠,饮食上也多加注意,可以适当加肉加点暖身的热汤,言晔,你最细心,你去安排。” “遵命。” 言晔应下,倒是没有急着走,他要负责的是细致事情,需要先做好规划,确实是不急。 言天一道一道命令下发下去,扎勒草原上共六座城池,连成一线,拱卫着大祁的边境,钺城是主城,由言天带十万人马亲自防守,其余五城全部安排了将领去守。 但大家都清楚钺城肯定是主战场,原本二十万对六十万就处于劣势,如今变成十万,岂不是更加艰难? ------题外话------ (1)阿念e,平声 (2)先人啊,大概就是祖逖了,我国历史上多名将,以少胜多的战役更是数不胜数,不过我觉得还是祖逖的最感人肺腑,虽然他最后失败了,但那不是他作战能力不行,而是后院起火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章 祁之盾牌 “将军,其余五城,一城一万就差不多了……钺城再多留些人吧。”负责镇守上谷的秦元静被分配了两万人马,可上谷是五城中最小的,而且靠近钺城,他认为用不着这么多人,说道:“上谷小地方也施展不开,我想六七千就够了。” 言天看都不看他一眼,说道:“执行军令,我放二万人在上谷自有我的用处,我的命令下达之前,你给我守好了,要是二万人你还守不住一个小城,你也不用来见我了。” 这话中之意就是还有大用处,秦元静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顿觉将军是对自己寄予厚望,激动地搓了搓手,露出一个傻气的笑容。 言致看不过去,一掌拍到他头上,低声道:“还不接令下去。” “哎!啊,不,遵命,末将这就去上谷了。” 见他有些找不着北的出了门,出门前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屋内剩下的几人不免都笑开了。 王奇得意洋洋地道:“真是个没见识的傻小子。” 言致睨他一眼,说道:“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 一个秦元静,一个王奇,堪称言天军中两大奇宝,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一个力大无穷,一个箭法精准,年纪不大,但实战经验丰富,又都是好玩的年纪,给军中带来了许多乐趣。 “哼,不和女子一般见识。”一仰头,王奇看向言天,问道:“将军,他们都有事儿了,那我呢?” 言致温温一笑,说道:“你跟着我,现在去把你手下的人点齐了,今夜出发,若泄露了半点风声,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踢着玩。” 王奇难以相信的睁大了眼看向言天,见对方颔首,才悲痛的抽泣着出了门,离开前还喃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言致失笑,随手抓了块东西砸向他的后背,他倒像是后背长眼一样轻易躲开,然后飞快离开了。 言天问道:“阿草,是不是还有什么消息?” 言致蹙眉点头道:“嗯。” “坏消息?” “是,坏消息,伊泰塔不好对付啊,完全不输其父。我曾说过,伊泰塔早已收服了八大将中的六人,可我没想到他竟然不是真残疾,他居然装了二十来年的残疾不被发现。我看到伊泰塔张弓射鹿,穿喉而过,而且伊泰塔打算让八大将假装不和来消磨我军的戒心,但我是早知道他们的勾结的,此举倒是让我更加看清了伊泰塔的军事能力。” 说到这里,言致挑唇,无声一笑,似嘲似讽,话语却是赞扬的接着道:“北狄人都会玩心计了,不可小觑。” 言天父子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深深地担忧。 这必是一场浴血的硬仗。 言致又捡着北狄军中一些重要大事情说了,然后父子三人在这厅中就此战如何打讨论起来,大门未关,可你就算站在门口也不一定听得见三人都定下了些什么计谋。 最后太阳西下,言晔才将桌上那张画得密密麻麻的地图卷起来收起,又铺了一张新的。 言天看着女儿染了疲惫但仍精致美丽的眉眼,看着她白皙的肤色,倾城的容貌,想到她是处在粗粝荒僻的边城,他眼中有心疼浮现,说道:“去吃点东西吧,子时再走,一路当心,带不回来就毁了,朝中虽无能人,调配粮草还是有人的,我们不缺粮草。” “爹,你尽管放心,这条道我都走了多少次了,我绝对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好,爹相信你,尽快回来。” “是。” 看着她出了门,言天才抹了抹眼角,擦去那里的湿润,回头见儿子也是紧紧抿唇,满脸自责,不免更加心疼,阿草十二,晔郎十七,这在哪家都是放在掌中呵护的年纪,可他的儿女,几年前就在战场上打滚,从没享受过一天的清闲。 似是感觉到了父亲的视线,言晔回神,又挂上那不变的笑脸,说道:“爹,这仗我们可得好好打,怎么也不能输给了妹妹,怎么说我也是少将军,军功可不能低了妹妹去。” “胡说什么,保家卫国乃我辈之责,焉能为了军功而奋战?” “是,保家卫国,保护大祁这块土地上的百姓安居乐业。” “嗯。” 见父亲不再伤感,言晔也收起故作的调笑姿态,说道:“那我先去整理一下今日定下的计划,然后把换防的事规划一下,爹,你先去吃饭吧。” 言天点头,说道:“我让人给你送到房里,吃了再接着弄。” “好。” 随着言晔离开,整个厅内就就只剩言天一人,他看着天际的晕红,看了很久,直到整个夜幕都拉开他才收回视线,单手负在身后,出了门,高大的背影,墨色的铠甲,他还是那个守卫边疆的护国将军,还是大祁最坚固的护盾。 各自忙碌,子时一刻,言致带着王奇手下的一千轻骑兵从钺城后方绕道,取道雁山,神不知鬼不觉地前进着 ------题外话------ 蹦一蹦,520多一章,毕竟单身汪无处可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章 朝堂之上的暗涌 京都朝堂之上,一身月白锦袍的男子站在一堆身着官服的官员之间,自成一派,他生就一张清俊的脸庞,天然带着冷冽的气质,可此刻他身上的寒意远比平时要盛。 因为朝堂上这群酒囊饭袋,北狄大军压境,他们还在争论些不知所云的小事,国将不国,他们还在为了自己的小利而钻营,还在互相攻讦。 他常年不带笑的脸上突然勾起了一抹微笑,但那微笑,并不温暖。 “我该去信给言大将军,直接放北狄人进来,这仗没必要打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清楚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让他们激灵灵打了个抖,反应过来的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公子,你怎能如此说?北狄人要是入了中原那可就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呐,你怎能置万民于不顾?” 千允冷冷一笑,看了说话的那个官员一眼,道:“置万民于不顾,说得好,不愧是云家的人,大族底蕴果然非同一般,这话,一针见血,说得好。” 他说了两个说得好,可堂上的不会认为他真的觉得说得好。 自六年前上京入朝堂开始,千允虽无相名,却行相事,决定了许多国家大事,他手段凌厉处事果决,不负第一才子之名,但向来不多话,如今竟重复了一句话两次,这些官员不得不多想。 有敏锐地隐隐感觉到千允正在盛怒之中,而让他愤怒的对象应该就在这朝堂之上,也许就是那位云尚书,他们正准备和稀泥把这事儿揭过去,却不想他又开了口。 千允扫视了一眼众人,最后对上龙椅上满脸无奈的皇帝陛下的眼睛。 “三天前言将军的奏折就到了,当日陛下就召集诸君商量过对策,北狄六十万大军来势汹汹,言将军手下只有二十万人,这是何等艰难的处境!” “呵,我倒是忘了,诸君在朝中养尊处优怎会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们。北狄人向来英勇善战,他们的战马强壮,他们的将士也比我们的将士强壮,他们有八大猛将,我们只有言将军和一干小将,你们以为言将军守了六年没让北狄军前进一步是北狄军队太弱吗?你们以为你们如今安居乐业是如何得来的?” 话至此处,众人的脸色都已青黑,但千允显然不打算停下。 “你们的安乐闲适都是边塞将士们用血肉换来的,你们就当真过得如此安心?大将军一双儿女都是十岁稚龄就上战场杀敌,你们家中那些娇花嫩叶呢?知道鲜血是什么颜色吗?二十万大军在边塞为国征战,可你们不说拿出对策,三天下来粮草调度都未完成……这仗还打什么,在被敌军杀死之前我军就先被你们饿死了。” 众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青黑来形容了,但千允又丢下了一句重话:“既然尔等无心政事,不如回家养老,我想这朝堂之上总有人能管,谁愿调度粮草?” “只要公子保证朝堂之上无人阻挠,那就我来调度粮草,绝不让边塞将士挨饿受冻。” 在层层叠叠的老官员中,有张稚嫩的脸显露了出来,他生得白净,但容貌很普通,看起来他很平凡,他的家境也普通,但他本人不平凡,他是五年前科举的状元郎,他是被隨太傅评为当朝唯一可与公子比肩之人,他叫李原,一年前因勤恳办公破例被提为礼部侍郎。 他与千允,是整个朝堂最不受这些朝臣待见的,千允是皇族,按辈分,还是皇帝的叔叔,身份特殊又手握大权,虽无明确官职,但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李原与千允交好,也是锐意进取的新人,他又极受陛下信赖,这二人携手,常常与整个朝堂抗衡。 这些年,多少真心愿为国尽忠效力的能人贤士被排挤打压,不是心灰意冷辞官归隐就是被迫远迁苦寒之地,朝堂上顶住了这些世家压力的,只有这二人。 如今,他们又站到一起,听公子那话似是想把整个朝堂的人都换了。 他们知道这不可能,但心里也极不舒服,而且他们早就隐隐知道这件事终有一天会发生的,如果言天回来了,就一定会发生的。 所以他们拖延粮草调度,推辞拿不出御敌之策,不过是希望言天与北狄两败俱伤,北狄进不来,言天也回不来,他们就可以继续高枕无忧。 可千允二人太警觉,只给了他们三天时间,如今就这么**裸的在朝堂上提了出来,上位的那人虽说软弱不善政事,可他不傻,他信赖言天千允等人,他也知道这场大战对自己的国家有多么重要,他不会允许他们继续拖延。 那么,这件事情也就只能向着千允预想的方向发展,大军的后勤由李原接手,他们再无暗中破坏的可能。 他们的算盘,也到此为止。 但他们终究是不甘心的,于是自然想要稍加改变。 “公子,李侍郎是礼部的人,又是新科状元,对于战事没有经验,这可是关乎国家危亡的大战,还是老臣负责吧。” 说话的这是兵部尚书,也是大世家钱家的人。 这些人,千允一个也不可能信得过。 “你负责?三天都调不齐粮草的钱尚书?不必了,以李原之才,调度粮草不过是小事。” 说完,千允看了一眼龙椅上的皇帝。 祁乾会意,朗声道:“就这么定了,粮草后勤由李原负责,兵部户部全力配合,不得拖延,若有偏差,照公子说的办,朕乏了,退朝吧,有事去找公子。” 话落,不给任何反驳的机会,皇帝已经甩手走了。 “有事要奏的跟上,无事的回家,户部和兵部尚书全力配合李原,若有怠慢,我会亲自替二位脱了官服。” 撂下这句话,千允也转身走人,有人连忙跟上。 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脸色铁青地留在原地,李原绷着一张脸,很木讷的笑了笑,似有些局促,说道:“劳烦二位尚书了,边塞将士们可等不起,这就去准备吧。” “李侍郎请。” 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李原点头,走在了二人前面,这其实不合规矩,但二人却没有走到他前面去。 京城的暗涌边塞的将士可不知道,当言天看到及时送到的粮草棉衣铠甲兵器时,还愣了半晌,他以为朝上那些人会拖延很久,没想到如此迅速。 言晔说道:“那些白痴(1)看不清时事,只顾自己的利益,可如今做主的人是公子千允,他是明事理之人,有他在,想来我们不会有后顾之忧。” “幸有公子啊。” 在场的将士们人人都不免感叹道。 北狄军队已经到了鉞城外三十里处扎营,六十万大军,举国之力,远远看去,乌压压一片,这几日城中都极为压抑,可粮草后勤的准时让众人心中一松,他们明白他们不是孤军奋战,他们的后方还有人支持。 这些年听到了太多后院起火失败的战事了,这是每一个将士最怕的事情。 如今,他们不必怕了,因为粮草准时到达,因为少将军说京中有公子,有那个他们即使远在边城也听说过的天纵奇才的公子千允,他们不会有后顾之忧了。 无后顾无忧,方能锐意进取,毫无顾忌。 ------题外话------ (1)白痴一词出自晋杜预给《左传》做的注疏“不慧,盖世所谓白痴。”,我想写又怕是现代词汇,就查了一下,原来白痴一词历史还不短了,老祖宗的智慧……真有意思。 (2)不要觉得李原的年纪这个官职大了,主要是这个整个朝堂都是有问题的,皇帝无能搞了个皇叔来管,但其实皇叔真正能控制的很少,李原是整个朝堂唯一和皇帝皇叔一条心的人,破例提一些官职无所谓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章 钺城外刀剑交锋 “将军,北狄军又来叫阵了,骂得越来越难听,汉话说得又不好,难听死了。” 一听这话,言晔问道:“前来叫阵的是谁?” “好像是郾力……报告少将军,末将记不得了。” 勾唇一笑,言晔勾起手边的长枪,说道“郾力!来得好,点兵,出城。” “是。” 来报的小将大声说道,神色极为激动,这几日北狄军将领轮番叫阵,但城内的将军与少将军却不知在琢磨什么,一直不肯迎战,对方越骂越难听,这些将士们都憋了好大一口气没处撒。 郾力正坐在马上看着前方钺城紧闭的城门,估计着今日还会是毫无所获,正欲让骂战的部下撤回来收兵回营,就见前方的城门缓缓打开。 一骑当先,白马白袍,雪白的枪头伴着摇曳的红缨,稚嫩俊美的脸庞渐渐清晰,一个在战场上杀人时都含着笑的俊少年,郾力与言家人交手多次,自然认得这是谁。 少年将军,笑面杀神,遇到他,远比与其父交手更可怕,言家兄妹俩都很可怕。 都爱笑,都爱笑着杀人。 与他们浩然正气的父亲完全不像。 “郾力将军,好久不见。” 郾力扯扯嘴角,说道:“废话少说,动手吧。” 他用力的握紧了手中的大刀,眼神逐渐凌厉。 可对面的言晔还是温温笑着,似乎这不是一场对战,而是一次老友相逢的谈笑。 言晔笑得越深,郾力的后背越凉,他不确定言晔何时会动手,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 他打算佯攻一番回营,然后明日几人一同前来,不信拿不下这个小子。 他想的很好,但他漏了言晔为何独独在他叫阵时出来。 “郾力将军,既已出营,那便别回了。” 郾力一愣,以为他劝降,便坚定地说:“我是不会背叛的,你不要妄想了。” “呵,我对收服蛮人没兴趣。”话落,枪起,从右上方砸向郾力粗壮的脖颈。 郾力一惊,心中想着这小子果然阴险,身子一侧,躲过这一击,策马上前,大刀砍向言晔,可言晔被他躲过的枪还未收回,而是向下拍到他的马腿上。 马吃痛,扬起前蹄,郾力一个不慎衰落马下,就地一滚横刀于前,谨慎地看着居高的言晔。 “言晔,你这个卑鄙小人。” 言晔笑开,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郾力,神色有些说不清的意味,见郾力越发暴躁了,才说道:“这两日我一直苦思不解,你军多于我军,为何要一个一个来叫阵呢?为何不陈兵城下一举攻之?” “今晨我收到一封信件,信上说八大将中最为强悍的郾力将军身有重伤,正是将你拿下的好时机,虽说就算你全盛我也能胜了你,但能省些力毕竟是好的。可我观将军面色,并无伤重之色,倒像是中了不轻的毒。我欣赏将军,但我是大祁的将领,守卫国土是我的责任,所以郾力将军,今日你的性命,我就留下了。” 言晔缓缓握紧手中的银枪,眼神渐厉,猛地一拍座下白马的颈项,迫使其低头,飞身一跃,枪头直奔郾力的面部。 郾力慌忙回神,挥刀挡下。 兵刃相接,言晔的枪法大开大合却又刁钻无比,红缨飞扬,枪头闪亮,那枪上下左右来回挑刺,若舞梨花(1)。 郾力渐渐不敌,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体力不支,心中越发相信言晔所说他中毒已深之语,心中便只想着回去查个明白,手下露出越来越多的破绽。 城头上,言天与一干守城将领看着城下的交锋,有人不解,问道:“将军,正如少将军所说,为何北狄不一举大军压城,反要叫阵单挑?他们军中哪有单打独斗打得过你和少将军的?” 言天冷笑,说道:“伊泰塔不知我中原文化,却偏想学我中原文化,学算计人心,让八大将分别叫阵,想要用军中大将不和来麻痹我军,画虎不成反类犬,自作自受,我不过将计就计罢了。” 众将了然,心中想着蛮人就是蛮人。 言天见众人神色间有轻视之意,说道:“若我不告知你们伊泰塔早已收服了六大将领,你们可会认为北狄将领不和?认为伊泰塔没有能力压制北狄将领?会不会就此轻敌冒进?” 众将震惊,仔细回想,面露思索,继而惊骇,额上冷汗直冒。 言天瞥了他们一眼,扔下一句:“好好想想这场敌我悬殊的仗要怎么打。” 等众人回神便看到他已经换了一个视野更好的地方继续看底下少将军和郾力的对战了,心中知晓此战结果,众人虽欲细看言晔的身手,但还是认命的退下了城楼,几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苦思此战如何打了。 ------题外话------ (1)那枪上下,若舞梨花。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三国里队马超的描写,啊,借用一下,总觉得一杆红缨枪横行战场,风流肆意各种帅,不过言晔和马超不一样,他像水,温润又内含着磅礴的力量。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章 攻心为上 言天余光瞟到他们离去,满意的笑了一笑,这些将领都不大,都是可造之材,大祁缺武将,社稷却并不安定,只望他们成长得再快些。 城下,言晔银枪一晃攻向郾力的腰部,他侧身一避,却不想那枪只是虚晃。 在他回避的瞬间,言晔的枪头刺破了他的右肩头,这是言晔在他身上留下的第六个伤口,以言晔的力量,第一枪便可要了他的命,但这六枪却都是看着凶险实则伤害不大。 郾力皱眉,狠狠一刀劈向言晔,言晔不慌不忙横枪一挡,果然听到郾力压低声音说道:“少将军想干什么?郾力自知不敌,要杀要刮都给个痛快。” 言晔微笑,唇角似含了些许讥诮,说道:“我以为北狄都是豪爽干脆之人,没想到也会有阴险狡诈之辈,将军是家父最为钦佩的北狄将领,来前便说过让我留将军一命,我本不欲应,但我如今想应,因为将军的毒真的不轻,想来不必我动手将军就会死去,我又何必挑起将军麾下将士的怒火。” 郾力咬牙,很想撕了眼前这张盈满笑意的脸,但他知晓自己做不到,也隐隐知道言晔所说句句属实。 此刻的郾力,有一种浓重的无力感,这是被自己人谋害的无力感,而那个自己人…… 他还曾考虑过此战结束就宣布效忠,因为那个人虽狠毒,但有谋算又能打仗,应该能带领北狄各部落过上更好的日子。 如今他的想法更像个笑话,人家根本不需要他,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 郾力狠狠咬紧腮帮子,粗黑的胡须抖动,手下猛地用力,逼得言晔不得不退后三步,他便借此迅速后退,退入了部下的保护之中,更快地撤离。 言晔气恼地将枪嵌入了地里,拦下了欲追上的将士,道:“穷寇莫追,跑得掉一次可跑不掉第二次。” 话落,言晔翻身上马,披风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正好拂过他插在地上的枪,白袍红缨,相得益彰,他伸手一捞,拔起银枪。 “回城。” “是。” 言晔甫一进城就受到了将士们热烈的欢呼,一声叠一声的“少将军威武”。 让他不得不不停地朝着他们不停点头示意。 进入将军府,言天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头,朗声笑道:“我儿好本事。” 言晔笑着收下父亲的赞扬,问道:“我这里算是顺利,不知妹妹那边进展如何。” “有豫荆在,他和阿草向来配合默契,应该不成问题。” 言晔无奈一笑,说道:“我又忘了豫叔,也是,有豫叔在,杀个人应该是小事。” 言天瞪他一眼,说道:“别说得你豫叔只会杀人一样。” 这厢父子融洽,那厢郾力回到营中,却如遭雷劈,整个人呆滞地坐在地上,身上的伤口在流血,亲卫却不敢劝他去治疗,因为他面前躺着一个伤得更重浑身浴血的将士,是他最好的兄弟最信任的手下。 “郾力将军……你的兄弟……是被谋害的,虽然那些人蒙着脸穿着祁人的衣服,但用的……用的……是银月弯刀,那是阿多…。多……可汗赏赐的,只有十个人有,都……都都都在且延手下,郾力将军,你一定要给姆原将军报仇,一定要。” 声音渐大,最后两句几乎是从嗓子眼里吼出来的,都能听到喉管摩擦的干涩声。 且延是伊泰塔的亲舅舅,也是八大将中唯一可与郾力相敌的人…… 感觉到紧紧握着他的手垂了下去,郾力猛地回神,狠狠闭了两下眼睛,从颤抖的牙齿中挤出了一句话:“悄悄带到营后埋了,别让人看见,清扫干净再去请人为我治伤。” “是。” 亲卫抬尸体的手也是抖的,手里抬的是半月前还一起喝酒吃肉的兄弟,如今了无生气,死在了自己人手里,死了也无法安心。 人都退了下去,郾力独自在帐中,神色怔然,手中摩挲着什么东西,细细看去,似乎是个锦囊,他想打开但又不知在犹豫什么,手指在口子处来回摩挲,迟迟不能下手。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不对劲,他的气力正在消失,他的兄弟还有大仇等着他去报,可给他锦囊的人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打开。 他汉话说得还行,但汉人的文化懂得不多,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万不得已。 生死攸关,应该就是万不得已了吧。 郾力抖着打开了锦囊,锦囊中有一个小小的瓷**和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一句:**中药丸可解百毒。 这句话很通俗易懂,但他还是疑惑,为什么那个人会知道他需要这药。 这中原人真有能知后五百年的人?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章 弓名血霞 言致站在乌山峡右侧的崖顶,背上背着箭筒,手中握着特制的弓,她的弓不大,但重量不轻,鲜艳的红色,仿佛是天际的晚霞,只是带了些血腥之气。 所以她给弓命名“血霞”。 “阿草,来了。”话音起,才发觉她身边还站了一个人,一身灰白的衣裳,很高很瘦,言致顶多到他胸前,但方才竟是没有注意到他。 很细的眉,很挺的鼻子,很薄的唇,有些灰朦的眼睛,他有着极白的肤色,白得像是从未见过阳光。 这是一个长相有些阴柔美的男子,但你不会觉得他女气。 他就像是最细最软的剑,看似无力,但是锋利无比,雪亮的剑锋下,不知道走了多少条生命。 言致点头,手抬起,手掌压下,身后传来细细碎碎树枝干草被踩压的声音。 峡谷中黑压压的人已经走到了峡谷中段,她唇角勾起,脚尖一挑,地上一支顶端包着布条浸了油的箭跃起落入她手中,抬弓上箭拉弦,一气呵成。 豫荆引燃手中的火折子,在言致松手前点燃了火箭。 一点火星从乌山峡上空划过,底下的人却毫无察觉,因为这支箭太快。 但他们最终还是发现了,因为他们已经快走完这条峡谷了,可前方的路被堵了,被熊熊的大火堵了。 北狄的运粮部队顿时慌乱起来,负责运粮的姆原将军被刺杀了,整个队伍本就是匆匆整合的,如今遭逢大敌竟没有能当大局之人。 言致微笑,喝道:“放箭”。 话落,自己当先一箭带来箭雨如瀑,底下的北狄军慌忙抵挡,但毫无作用。 她带来的王奇部下都是军中最好的神箭手,密布的箭雨收割着北狄将士的性命,不过半柱香时间,峡谷内已无一人站立。 言致捡起脚边的绳子甩下去,自己随之俯身飞跃而下,豫荆紧随其后。 王奇命令将士们收弓列队,没有选择这样的方式下去,而是整齐的小跑着从后方绕下去,等他们到了,言致和豫荆已经把所有假死的都变成真的了。 从小腿上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匕,言致把北狄的粮草袋子划开,有些不屑的瘪了瘪嘴,道:“这么粗的面如何下咽?” 王奇嘿嘿一笑,说道:“小将军,你要这么想,带回去,咱不吃,马儿还可以吃啊,省了多少粮草。” 言致点头,说道:“有道理,那就你负责把这堆杂粮运回去,我和豫叔还有事要办。” 说完也不顾王奇的反应,抽回匕首转身就走。 “哎,小将军小将军,言致!” 任后方王奇如何呼唤,言致也不回头,当着王奇的面把血霞背到身上,随手从北狄将士的尸体旁取了一把弯刀挥挥手就拽着之前甩下的绳子上了崖顶,豫荆慢她一步,紧紧跟在她后面,看的不是自己的绳索而是那飞速跳跃的红色身影,以防不测。 王奇望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半晌才无奈地垂下头,说是他们跟随她来截粮,但实际上她只和他们待了两个半天,头一天领着他们进了雁山交代了路线和作战地点方式,她就和豫荆离开,今早才回来,如今又走了。 “哎。” “王校尉,你别叹气,小将军肯定是执行更难的任务去了,她是顾虑你的安全,再说了,你要是也走了,我们听谁指挥啊?”手下的将士自以为懂得他的失落,然而这话说得让王奇不禁牙痒。 他怕自己说话就喷那小子一脸,只好冷哼一声去看战场打扫情况,指挥着将士们将粮食云开,又扫清了峡口处渐渐熄灭的灰烬,随着最后一辆辆车被拉离峡谷,王奇转身丢了三个火把到峡谷中,峡谷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北狄人的习俗里,火葬似乎是挺高的礼仪了,他们应该是做了好事,王奇开心的吹了一声口哨,觉得自己很善良。 言致二人快速地穿行在草原中,眼看着越来越靠近北狄大营,豫荆不得不打断她,问道:“丫头,你这是要干嘛?” 言致不免一笑,桃花眼弯成了月牙,说道:“豫叔,你放心,我不会冲动,我只是来看看情况,看看局面会不会如我所料的进展。” “轻音给了我很多毒药,都是他们解不了的,豫叔,你说我要是都下到他们的粮食里好不好?”言致偏着头,问得很天真,愿望也很天真,她说:“虽然不能和伊泰塔正式交手会遗憾,但我由衷希望他早些死了。我最不喜欢打仗了,我大祁二十万好男儿怎么能死在异乡呢,他们还有父母在等候,还有很多人还未娶妻呢。” 她说得很俏皮,但其实很认真,认真到有些悲伤。 豫荆摇头,看着远处北狄密集的营帐,答得很认真:“北狄人南下就是为了粮食,他们的粮食不多,必定是重重保护,你想想不过是粮草运输就派了八大将之一,你又如何接近六十万大军包围中的粮食?莫要冒险。” 她失笑,笑得很大声,笑容很灿烂,但是不温暖,说道:“豫叔,你放心吧,我不会犯傻,若北狄人真这么好解决,又怎么会为祸边境这么多年……我相信我们能正面击溃北狄军,让他们再不敢南下。” 她背着手,说着最壮烈的誓言,在她身上,可以看到她父亲年少时的模样,护国将军年少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誓要保卫国家不受一分侵扰,而如今他正在做这样的事。 豫荆想,没人会怀疑她将来也会如她父亲一般为了大祁出生入死。 可她终究只是个女孩儿,她今年才十二。 言致看到了豫荆眼中的担忧,但她只是眨了眨眼,仍旧笑得灿烂,笑容里有了一些温度,说道:“豫叔,你为什么要来边关?” 豫荆沉默。 她又说道是:“我知道你对大祁并无家国眷恋,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留在这里?留在最危险的这里?” 豫荆神色有些恍惚,有些茫然,最终说道:“为了你父亲,我说过我是来报恩的。” “叔,你骗不了我,那块玉不是你的,何谈报恩?” “阿草……” “但我知道你确实是为了父亲,是为了他对大祁对国家对百姓这份深重的责任感吧,是不是没有见过他这样的人?明明自己命运凄惨,明明他所守护的人里有人于他是杀妻之仇,但他不顾私仇,自己忍下所有的痛楚,仍旧用他孤独的肩守卫着这个国家。” 她的声音很轻柔,不如平日里的张扬肆意,有些小心,有些崇敬,还有深深的爱,对父亲的爱。 她的声音很重,直接敲进了豫荆的心底最深处,牵扯出他心中本被他弃之已久的家国眷恋,虽然家已不家,但他已经有新的家人了,那国也还是他的国。 远方似有灰尘扬起,言致眉心紧皱,说道:“豫叔,北狄人在集结大军?” 豫荆凝神,耳朵似乎动了动,说道:“是,声势浩大,应该是准备大战,北狄准备强攻鉞城了。” 鉞城,是整个扎勒草原的粮仓,这里常年驻扎了二十万大军,有足够半年的粮草。 如今城中只有十万大军,言天不是神,北狄有整整六十万大军! 一旦鉞城被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离开乌山峡三天,速度再快也快不过骑兵,北狄应该知晓了姆原被杀、粮草被劫一事,三天时间……”言致单手扣着自己的铠甲,喃喃道:“三天,如果郾力还活着,那么就不该这么快发动大战,如果郾力死了,姆原死了,粮草被劫,那伊泰塔正好可以利用这三件事挑起北狄军士的士气,士气如虹正是最好的发动时间,我军危矣。但郾力不可能会死……。” 话落,言致曲起手指,吹了一声独特而悠扬的口哨,两匹黑马嘶鸣着奔向二人,等马近了才看到其中一匹额间有一缕特殊的红鬃毛,像是一缕火焰燃烧在黑马的眉心。 它亲昵地拱了拱言致的手心,这是言致的坐骑,名唤绝尘,一骑绝尘的绝尘,据传是边关最快的马。 “阿草,我们?” 言致知道他在问他们二人势单力薄此时应该如何做,但她没回答。 说道:“携带粮草,王奇他们应该还未出雁山,豫叔,劳烦你绕路去截住王奇,把这些药全部混进从北狄劫到的粮草中,然后告诉王奇领着那三千骑兵等着,在距离鉞城最近的地方等我的信号。” “好。” 没有多问,没有迟疑,豫荆接过她手中的黑袋子调转马头,快速离开。 言致庆幸,同路的是豫叔,只有他才不会过多询问,反而延误了时机。 而她,只是摸了摸绝尘的头,说道:“自己去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别跑太远,我办完事立刻来找你,保护好自己。” 她唤绝尘,只是为了让他把豫叔的马带过来,她要去的地方,只能一个人去。 ------题外话------ 题外话:我很抱歉,因为还不是太擅长写战争场面,所以这一战虽是大战,但我可能会采取一些比较侧面的方式,当然,激战也不可避免,我会努力多学习多练习,争取下一场大战可以顺利的去写出一个足够丰富的场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一章 战场红似霞 冲天的喊杀声震耳欲聋,一声叠一声节奏鲜明的鼓点声激励着士气,大祁的将士同北狄人在钺城外混战。 能固守城池的都是知道有援军的,他们没有。再说,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 除非大祁将士一个不剩,否则不会让北狄踏入大祁领土一步。 言晔一人抵挡北狄两大将领,言天独挑四人,言家父子确实很强,但他们不是神,对方也是极其强悍,一时僵持,难分难解。 言致打马立在战场不远处的一处山丘上,看着北狄大军最中间那处,唇,缓缓扬起一抹笑。 手起,一个特制的信号升入空中,咻的一声并没有引起战场中人的注意,但不在战场中的人都注意到了。 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起,从北狄军左侧斜刺出一队骑兵,领头一人一张小圆脸上洋溢着不怀好意的笑,手中转着一袋粮草。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漫天尽是麻袋,麻袋口没有系紧,一番抛扔,里面的豆子麦面干草全撒了出来,落到了北狄军之中。 北狄的粮草被劫,军中粮草不足,所以才会急切攻城,他们准备以战养战,掠夺大祁粮食,但六十万大军有二十万骑兵,战马根本无法喂饱,如今漫天洒下美食,战马无不开始争抢。 北狄军立时陷入混乱之中。 王奇一声断喝:“兄弟们,冲啊,人头就是战功,有一个算一个,多的都是赚了。” 这三千骑兵冲入北狄军中,在一片混乱中如割麦子般收割着人头。 言致冷眼看着,见北狄军已慢慢恢复过来,大军开始向右侧倾斜,想要歼灭王奇等人,她手一扬,又是一个信号冲天而起,北狄军右后方飞速奔来二万精骑兵,整个大祁边关最凶猛最强悍的骑兵。 趁着混乱,言致一路如入无人之境,根据之前的判断以最快的速度靠近伊泰塔。 “可汗,大祁人不知使了什么诡计,左军的战马全部发狂了,根本不受控制,踩伤了很多自己人。” “可汗,右军毫无抵挡之力,有两万骑兵冲了进来。” 听到这两声北狄最大部落亦挞族语的报告,言致勾唇一笑,抬目望去,果然见到伊泰塔穿着最好的白虎裘骑在最高大的马上被骑兵层层叠叠保护着。 右军,是郾力和姆原的部属,有十六万之巨,郾力重伤,姆原身死,由伊泰塔亲信统领,此刻正悄悄退开战场,给大祁军队让路。 他们不会对北狄人举刀相向,却也无法忍受谋害自己族长的人。 言致将纤细的食指曲起放置口中,一声悠扬的口哨响起,惊到了周围的北狄军,见到一个身形削瘦,长发高束,面容俏丽的小女娃孤身在北狄军之中,顿时响起一阵阵讥笑声。 言致不恼,只是随意地驱动绝尘踩了踩周围被她杀死的北狄将士尸体。 这一举动瞬间激怒所有北狄将士,他们喊叫着冲向孤弱的言致,可她面无惧色,唇角含笑,用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他们。 忽然,一队大祁骑兵冲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驻守上谷的秦元静。 言致与秦元静对视一眼,对方会意,拎起大刀退到言致身边,言致收剑抬弓,嘴中喊道:“可汗。” 她用的是最地道的亦挞语,声音也刻意加粗,含着内力的声音完整地落进了伊泰塔的耳中。 伊泰塔闻言,果然回身一看,言致凝神射出一箭,箭头指向,正是伊泰塔的眉心。 伊泰塔惊骇,双目迅速瞪大,已是来不及反应,谁料他身边的将士竟飞身一跃挡下了这一箭,箭簇穿胸而过,深深地射进了地里, 伊泰塔高大的战马被惊,高高地抬起来了前蹄。 言致挑眉,欲再射,伊泰塔已经在重重保护之下,迅速退走。 “秦元静,点人迅速跟上,今日必须杀了伊泰塔。” 秦元静砍下一刀,正中北狄一个将领的胸口,忽闻此言又见伊泰塔已退走,知晓她要去追,慌忙道:“小将军,不可冒险。” 他话落,言致已经驾马追了上去,秦元静心下着急,只好大喝一声,让离得最近的将士迅速跟上,他自己一马当先跟上了言致的身影。 言晔低喝一声,长枪挑起又横掠,在北狄一员大将的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口,手从腰间一抹,抽出一把短剑,身子跃起在马背上一点,对面的北狄将领还未反应过来,他的短剑就已经没入了对方的胸口,狠狠一旋再抽出,鲜血迸发,喷在他雪白的铠甲上,如雪地上绽放的红梅,鲜艳夺目。 回身,长枪一转,拍上另一位北狄将领的马腿,生生把马腿拍断,北狄将领咬牙,弯刀一抬,整个人迅速压向他的头顶。 冷笑一声,言晔手腕一抖,长枪也随之一抖,而后他脚下一跺,整个人跳起,恰好避过北狄将领压下的大刀,北狄将领却没有躲过他刺来的长枪,腰间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 疼痛袭来,北狄将领痛嚎一声,再度扑向言晔,银枪与大刀碰撞,擦出令人牙疼的声音,言晔下手越来越狠辣。 北狄将领大喝一声,又一次抬起大刀,却不想空了中门,言晔腰下一弯,眼睛对上北狄将领的铜铃眼,银枪头已经刺入了其脖颈。 回枪带出一串血花,待他旋身站立,北狄将领才砰一声倒在地上。 “少将军威武!” “少将军威武!” …… 王奇一身浴血靠近言晔,问道:“少将军,你方才那招叫什么?” 言晔脚下一顿,说道:“爷爷只教我枪法,没告知我名字。” 这话王奇怎会相信,他知道言晔的枪法是尚武枪法,怎么可能会没有名字,他欲要再问,言晔已经翻身上马去援言天了。 王奇心中暗暗记下,想着回去了一定要问问,方才那招实在是太美,杀人杀得这么美,实在是太厉害了。 “绝尘,再快些,你可是号称边塞最快的马,可别连北狄的马都跑不过。” 言致整个人伏在绝尘的背上,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匹高大的马披了一件红袍,前方源源不绝射来一些力道超强的箭,她与逃走的伊泰塔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起身,收剑拿弓一气呵成,箭已上弦,箭落人倒,一次三箭,一箭一人,等伊泰塔反应过来时他身边只剩了不到三十人。 他当然认识言致,但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穷追不舍?言家人向来讲究穷寇莫追,这一战他们已经输了,她为何还要追来? 他在思索,言致在杀人,他回神时言致一箭正好射杀了他右侧的一个将士。 言致已经没箭了,但她还有剑,飞身一跃,剑尖直指伊泰塔,伊泰塔慌忙抵挡,人受力不住摔下马去,言致就势坐上他的马,居高临下望之。 身边还有三十来个北狄将士,但他们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完全不敢动手。 伊泰塔心中惊恐,问道:“为什么一直追我?” 言致挑眉,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按理他该问的是要如何才能放了他,但言致心情很好,所以她回答道:“此刻我父兄应该杀了北狄你最信任的六大将领,而郾力将军也应该杀了你的亲族,收服了将士,占领了王宫,就等着你战败的消息传去,为绝后患,也是我与郾力将军交易的前提,我必须杀了你,无论此战胜与负。” 伊泰塔很震惊,他没有想到郾力会背叛他,他想到自己的幼子,有些惊慌,但他还是问道:“郾力最为衷心我父亲,为什么会背叛?” “哦,你知道他最忠心耿耿,那你为什么要设计杀他?为什么要杀了姆原?” “不,我没……”伊泰塔的话没说完却不得不闭嘴抵挡,言致的剑太快,容不得他分神去想。 那些北狄将士急忙来救,却也不过是送上人头,她剑法凌厉角度刁钻,看似飘逸美妙,却剑剑所向均是要害。 但能保护北狄王的自然也不会是真草包,一对几十,言致的身上也落下了不少伤。 有些微黄的白袍上,那道道血痕极为灼眼。 言致回身反手一剑往上一提,杀了最后一个将士,却不防伊泰塔手中大刀。 大刀从她头顶砍下,她已经迅速避开,但刀还是砍到了她的左肩上,甚至能听见刀刃与骨头相撞的声音,听着牙酸。 刺痛传来,她狠狠咬住下唇,抽出剑,血溅到脸上,有些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仍以最快的速度从自己左腋下刺出一剑,果然听到了利刃入肉的声音。 拔剑旋身再砍上一剑,直直地削下了伊泰塔的头颅,头颅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远远地砸进了北狄将士的尸体中 他至死都睁着眼。 她身上不少伤就是伊泰塔造成的,若不是这个人装了残疾太久,习惯趋利避害,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与她对阵,她未必打得赢。 伊泰塔武功不比她弱多少,又身为强壮的北狄人,三十多个护卫相助…… 人心呐,若换一个北狄将领,必然会一开始就自己打头与她决战,但幸好伊泰塔不敢。 言致身子一晃,险些跌倒,连忙用剑抵住,撑住了自己的身子,绝尘飞速跑来,她脱力的靠在绝尘身上,已经没有力气再上马了。 她连着射了几十支箭,又经历一场恶战,肩上的刀伤深可见骨,气力已经用完,但她还很清醒,她用力睁着眼睛看着天际,看着蓝天与草原相接处最美的晚霞,闻着刺鼻的血腥味…… “小将军,小将军。” 秦元静的身影落入她的眼底,她也缓缓闭上了眼。 ------题外话------ 六一快乐,希望我自己也快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二章 嫣红的苍白 言致慢慢睁开眼,看着头顶绣着花的床帘,心下叹气,居然在轻音的床上。 果然转头就对上了一双疲惫不堪盛满担忧的眼,她扯开嘴角笑,想缓和一下气氛。 却不知自己脸色苍白,这笑,愈加令人心疼。 “笑什么笑,嫌自己伤得不够重?” “没有,轻音姐姐,我睡了几日?” 轻音无奈地摇头,说道:“别指望我会告诉你战况,战事已经与你无关了,你只需要养伤。” “我不去战场,你告诉我我睡了几日,我只想知道如今的战果,轻音姐姐,我为这一战付出良多,你忍心吗?再说你不告诉我,我自己思考更费心力,岂不是辜负你为我医治的用心?” 轻音蹙眉,看着她哀求的眼神,别过头去,叹了口气。 “你睡了十天,如今应该兵临北狄王城城下了。” 言致沉吟,回想北狄王庭的境况,说道:“北狄王庭模仿中原城池而建,以巨石为城墙,再说郾力坐阵,短时间内打不下来,从鉞城到王庭快马只需一日多……轻音姐姐,我饿了。” 一本正经分析战况的人话题突转,听得认真的几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轻音以为她只是分析了战况,认为确实不需要她了所以愿意安心养伤,非常高兴地亲自去给言致端粥。 屋内剩下的几个医童对视,隐隐觉得小将军应该不是这么安分的人。 但这话,当着谁他们都不敢说,唯一敢说的那个人估计听不懂。 喝了粥吃了药,言致听话地睡下,临睡前说道:“轻音姐姐,你之前为我做过一件血红色的大袖衫?” “什么血红色,那是嫣红,我还绣了黑色的云纹,那么好看,可惜你不穿。” “我明日穿,可好?” “好啊好啊。” 言致伤在手臂,深到见骨的伤,只睡了十天怎么也养不好,但轻音盼她穿那件衣裳盼了很久很久了。 整整六个人帮着她换上了衣裳。 暗红色的交领襦裙搭上嫣红色的大袖衫,黑色的腰封勾勒出她细若柳的腰肢,宽广的大袖衫空荡荡的挂着,越发显得她消瘦。 美则美矣,可这艳红的衣裳与她苍白的面色一同看着,怎么这么令人心疼? 尤其这身形消瘦又偏要挺直背脊微抬下巴的骄傲模样,越看越心惊。 军中几名将士的妻子被找来暂时服侍言致,最开始很畏惧,因为小将军的威名边塞无人不知,可这十日下来,小将军一直昏睡着。 她们看到的,只有一张苍白但漂亮得过分的脸庞,此刻她醒了,这般柔弱的气质怎么也不像个大杀四方的将军…… 她们暗暗想着,会不会是夫君搞错了,这么个漂亮惹人怜的小娘子,怎么会是叱吒沙场的女杀神呢? “扶我出去走走,躺了十来天,也该晒晒太阳了。” 这个想法没有任何问题,轻音自然同意。 却不想她刚刚出了门就扬声喊了句:“来人。” 轻音一怔,她已经铿锵有力地吩咐道:“备车,然后快马送信到战场,一定要让北狄郾力知晓我重伤才苏醒,正在赶往王庭。” 轻音震惊,连忙扯住她没有受伤的右臂,怒道:“你要做什么?言致你别胡来,我不同意你上战场。” “我非去不可。” 她定定地看着轻音,目光恳切。 良久,轻音败下阵来,咬牙说道:“好,我同意,但我要一起去。” 言致沉吟,然后点头。 三天后,言致的马车终于慢行到了北狄王庭城下,城墙已经残破,北狄已是强弩之末。可城墙上的北狄士兵仍旧目光坚毅,没有丝毫畏惧之色,身上的气势也仍旧强悍,或者,更加强悍。 言晔打马拦在了车前,面色含怒。 轻音无奈地掀开车帘,对上言晔的眼,认真地点了下头,希望他能把言致劝回去。 “阿草,你信不过父亲与我吗?” 嗯,这句话很好,阿草肯定不会说她信不过父兄的,那信得过自然就该回去了。 轻音赞赏地看了一眼言晔,对方却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信得过爹和哥哥。”言致应下了兄长的疑问,然后才道:“可是,这是北狄,这全民皆兵的北狄,哥,你有把握他们不会临死反扑吗?逼之过急,一旦他们弃了王庭退入草原深处,我们根本没有能力追击全歼,一朝结下深仇,那就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这些我与父亲考虑到了,这些日子已经把他们打服了,明日就会派人与郾力和谈。” 言致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君子言必诺,最开始就是我与他谈,现在最好也是我来谈,郾力是耿直之人,我答应他的事若没有做到,他很难再相信你们,我去谈,事半功倍。” 言晔说道:“你也说了你答应他的没有做到,我们如今打到了王庭城下,你如何确保他会相信你?不会认为你装伤刻意逃避此事?你此时重伤未愈,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 “哥,你仔细看看我,你若是郾力,你信吗?” 她眨了眨眼睛,刻意低咳了两声,笼在宽大衣衫内的身子消瘦羸弱,艳红的衣裳衬得她脸色白得近乎透明…… 这样的人,一看就是重伤未愈。 “郾力很好骗的,兄长尽可放心。” 言晔扶额,北狄八大将之首怎么会好骗?但此刻已没了刚才的担忧气怒,他仔细思考确实是妹妹去谈最好。 但心中又实在放心不下……轻音武功稀疏,虽精医毒,他却如何也不可能让她随同进去。 “哥哥先去叫阵,轻音陪着我,你只说我伤重不良于行,问他能否由你陪同入城,他应会同意的,你和轻音陪我一同进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三章 战马两万匹 言晔蹙眉,想让轻音留下,她却扯了他的衣袖,眼睛发光地看着他:“好啊好啊,我还没见过北狄的王城呢,再说了,有我在阿草肯定不会有事的。” 言致暗笑,他从来无法拒绝轻音的任何请求。 言晔应下离开,轻音冲言致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看她,却没有抬脚离开她一步。 两军歇战,言致扶着言晔和轻音的手一步步走入了北狄王城,言天提枪站在他们身后,紧紧的盯着他们的身影。 他整个身体绷紧,随时随地可以举枪杀敌。 言致拂开兄长和轻音的手,上前一步,正正经经拱手作揖道:“郾力将军,言致失言,万望恕罪。” 郾力原本是不相信她重伤刚醒的消息的,正准备借此发挥,替北狄争取足够多的利益。 但是现在,郾力看了她一眼,偏过头又转回来看她一眼,最后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红衣的女孩。 这是言致?那个女杀神? 怎么感觉……不太像啊。 无论是之前战场上远远地一观,还是之前私下结盟时,她向来都是白铠红袍,气势骇人。 如今这样…… 言致直起身,挺直背脊,单手负于身后,微微抬起下巴。 郾力点头,好吧,确实是那个女杀神,都伤成这样了还如此骄傲。 这一刻,他已经信了她重伤昏迷,醒来就赶赴王庭的消息了。 示意他们落座后,郾力说道:“战场变化无常,这不是你的错。但我们定下的约定是我占领王城,召回兵马,你们休战止步,如今……” 郾力的表情很严肃,似乎有些恼怒。 言致笑道:“我应允将军,必杀伊泰塔,但将军并没有告诉我他不是残疾且武艺高强,我独自追杀他近百里,沿途射尽了三个箭筒,最后伊泰塔身边仍有几十个勇士护卫,我又突然知晓他武艺高强……虽杀了他却也就此重伤昏迷,我没有时间告知父兄我二人的约定,将军以为,这算是我的过错吗?” 郾力诧异地瞪大眼,大声说道:“伊泰塔武艺高强……这不……” 言致说道:“我左肩一刀,深可见骨,伊泰塔临死前砍的。” 沉默,良久地沉默。 言晔和轻音二人盯着她的后背,目光中是深深地担忧,言晔虽早已知晓此战艰险,也知伊泰塔武艺高强,但听她亲口说,又是不一样的体会。 有对妹妹的骄傲,也有身为兄长的自责。 言致突然悠悠地问道:“如此看来,将军也不知伊泰塔武艺高强不是残疾?” 这句话打破了沉默,也打碎了伊泰塔心中对于自己背叛的最后一丝惭愧。 从未得到过信任,纵使此次伐祁大胜,北狄又何有他郾力立足之处? “倒是我们低估了伊泰塔,一切皆是天意弄人。”言致苦笑着说道:“过错已经酿成,多说无益,我今日来,仍是来履约的,如果将军还愿意听我说一说的话。” 郾力攥了几下拳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一时又反应不过来,只好道:“你说。” 言致说道:“大祁军队可以就此撤兵休战,这十几日大祁接连占领的土地也可以归还,甚至在乌山峡被我截掉的粮草我也可以返还。” 见郾力眼睛刷地亮了,言晔加深了唇角的笑意,越显温和。 轻音低头掩住自己的笑,突然想起她那句“郾力很好骗的”,这样看来,确实有些好骗啊。 言致接着说道:“不过,我让步如此之多,是因为与将军早已有约却又失约,这个道理同将领勉强说得通,可与数十万将士却是说不通的,他们不会理解我的苦衷,只会愤怒于我让出了他们已经得到的战果,他们为我大祁出生入死,我这样做,总该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他们能接受的解释……” 郾力说道:“我原本就是战败,所以可以做出一定的补偿。” 言致微笑,唇色有些白,笑容却很是和煦,眼睛成了月牙,看起来很善良无害。 她说道:“如此,当是最好,不知将军能作什么补偿?” “北狄连年欠收,今年又举国之力南征,我也不知还能拿出什么来。” 言致挑眉,并不接话,郾力摸摸鼻子,只好继续。 “但等明年有了收成,我们可以向祁上贡。” 言致还是不说话,言晔看她一眼,接话说道:“将军,上贡似乎是战败者必须的,作为赔偿,你如此说,似乎不太诚恳。” 他语气很轻,笑容也很温暖,但郾力却丝毫不敢轻视。 他身上还有言晔留下的伤疤。 “不是我不诚恳,实在是拿不出来啊。” 言致抿了抿唇,额角有一滴汗滑落,说道:“将军觉得将士最爱什么?” “弯刀和大马。” 言致点头,说道:“我大祁将士不用弯刀……北狄大马,高大健壮,优美矫健,纵我有绝尘,也不免心动,想来我大祁的男儿也该对北狄大马向往已久。” 郾力抽抽嘴角,把他们来回看了几眼,说道:“啊,北狄原来对祁上贡的就有战马的。” 言致微笑不语,定定看着他。 “但是作为赔偿,我可以再每年追加三百匹。” 言致偏过头,看向墙上挂着的地图,缓缓说道:“大祁可以不要朝贡,什么皮毛珍宝都不要,但将军需要给我一个能让将士接受的解释。” “将军认为,大马三万匹如何?” 郾力连连摇头,说道:“不行不行,太多了太多了。” 北狄每年产马也就这么多,全给了祁,北狄哪里还有活路。 “这样啊,那该怎么办?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了……” “少一点,这太多了,一万匹,对,一万怎么样?” 言致摇头。 “那就一万五,不能再多了,我们还要游牧打猎,不能没有马啊,没有马活不下去的。” 言致沉吟不语,良久后才说道:“两万,但这我要未成年的幼马一万,母马三千,我会派人来带走。” “幼马?” “对。另外,将军,你我也算相识一场,我也知晓北狄生存艰难,但我也怕你们再卷土重来,不过只是今年要战马两万匹,过后每年只需上贡六千匹就好。” 乍然听到这话,郾力不可置信地张大嘴,说道:“你说真的?你决定了你们的朝廷会同意吗?” 言致冷笑,说道:“只要你把那些皮毛珍宝之类的废物补齐了,他们什么也不会说。” 郾力摸摸下巴,那些东西怎么也比不上大马重要,于是打从心眼里认为言致虽是女子,却也是个真正的英雄。 如此重诺,又爱护将士,且心地良善。 此次和谈得到了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只等朝廷派人来缔结盟约。 言致靠在兄长肩上,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回头看一眼北狄的王城,满意地勾唇一笑。 “总算少了一个外患,真希望郾力活得久一点。” 言晔蹙眉,隐隐觉得她话中有些别的意思。 但他没问。 刚刚出了王城,言致脚下一软倒了下去,言晔手快地把她抱起。 看她晕倒了仍旧微微蹙着眉头,心疼地叹气。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四章 说京都事近京都 言致裹着厚厚的毯子与轻音坐在马车中,听着车外边塞百姓对自己父亲的称赞与不舍,很是高兴,她的脸色很苍白,她也想下去与那些淳朴的百姓告别,但轻音不许。 看着轻音明明生就爱笑但此刻严谨绷着的脸蛋儿,她突然笑了。 轻音睨她一眼,说道:“笑得再好看也没有用,你身子还没好全,受不得风,入冬了,天气转凉,风也最大,你不准下去。” 她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她虽伤好得差不多了,但那日和谈归来又睡了整整两天,亲人的关心虽然琐碎,但她受着也很开心,也就不再作反对。 轻音仍旧绷着脸,不带一丝笑意,看向她的眼神却是心疼怜惜的。 言致不知道,当轻音接到秦元静手里那个血人儿时差点跌坐在地,忘了自己是整个军营最好的大夫,呆呆的站着,不敢伸手去探她是否活着,当她看到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时整个手都是抖的,轻音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深的伤口,但她第一次在言致身上见到,也是第一次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见到。 轻音知道她昏睡只是太过疲累,但这不妨碍轻音他们把她当作重病患对待。 言致突然问道:“音姐姐,哥哥把我的绝尘带上没有?” “带上了。” 轻音的语气很无奈,他们怎会不知她最是爱惜绝尘马、血霞弓和惊鸿剑这三宝贝,又怎会不给她带上。 “扎勒是个好地方,我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可惜,我自己留不下,也不能让绝尘留下,它最爱钺城外的草了。” 趁轻音不备,言致掀开了马车的窗帘,看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眼神有些涣散,她眉间似有一丝愁怨。 轻音对她的愁怨似懂非懂,知道她是为离开而难过,但又知道她对扎勒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所以,轻音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劝。 她从来没有劝过言致,因为不曾有这样的机会,所以她没有经验。 但好在不过一会儿,言致的眉间已尽是欢色,眉目飞扬间流转着她惯有的傲然,似乎刚才那愁怨之色不过是出现在另一个和她一样苍白的人脸上,与她,是无关的。 车外已经开始启程,十万大军整齐的马蹄声环绕着他们,此次班师回朝,言天留下了五万将士镇守北方,朝廷新任的北四州都督已经上任,是公子力荐的人,想来能够守得住不会出什么事。 北狄那边郾力整合了自己与姆原的势力却没有一统北狄,仍旧让几大部落各自为政互不干涉,但他已是北狄势力最大的,所以北狄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已与大祁签订盟约,二十年内他不会南下。 这样的结果,皆大欢喜。 无论是为了与言致的约定,还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族人,郾力都必须这么选择。 一场战事停了,谁都高兴,但言家人不高兴,他们不想回京,可边疆已平,他们没有留下的理由,纵然皇上愿意,也有人逼得皇上下了圣旨。 他们不得不回去。 这些,轻音不懂,她是最纯真的女儿家,清如山泉,她如何能懂,所以她是高兴的,她觉得能回家就是最幸福的事,而她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我在京都时,有几个好友,都是很有趣的人,回去了我带你见见他们。” 这厢言致已收了愁怨,轻音却又陷入了自己的愁绪中,轻音不会安慰她,可她向来善于安慰人。 轻音果然回神,好奇的问道:“你走时才五岁,他们还会记得你?” 她以为,言致的好友,也应当和她一般年岁,五六岁的孩子,大多记不住事的,不是谁都如言致一般早慧的。 “雯姐姐大我三岁,与你同龄,我这些年断断续续也和她有过书信往来。” “可你不是……” 言致一笑,桃花眼成了月牙,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点点她的鼻头,轻音说道:“是是是,你最厉害不过了。还有呢?你说几个好友呢。” “若真论起来,好友倒不多,嗯……宝哥哥算一个,不知道现如今他瘦了没,我记得晋王生得俊美,不知他如今可有继承他父亲的容貌了,小时候宝哥哥可是混世魔王呢,上次雯姐姐说他如今也是横行京都的纨绔头子了。” “啊?纨绔啊。” “放心,宝哥哥就算再如何纨绔也是好人的,那些传唱的欺压民女的事儿他不会做的,我爹都说他是好孩子。” 车厢内,言致和轻音叙说着京都的趣人趣事,车厢外,言天父子也在与王奇秦元静等人说着京都的奇闻异事,说得最多的,还是公子千允。 这一路,走得很慢,等到他们接近京都时,已经是冬月了,大雪飘飞,与扎勒截然不同的雪景,让一众将士都激动起来。 天色已晚,言天决定就地扎营,明日再进京。 扫雪扎营,生火造饭,一切井井有条各自专注。 轻音没有见过御州的雪,很是好奇,言晔带她去看雪了。言致独自在马车中翻出自己的铠甲和披风,轻轻抚摸着,唇角有笑,眼神却幽深难辨。 穿上铠甲,系上披风,言致掀开车帘跳了下去,正在扎营的将士看到她,高兴的唤了一声小将军,她微微一笑,将士愣住,仿佛看到了繁花盛开。 等将士回神,她已走远,红色的披风在皑皑白雪中显得越发鲜艳,鲜艳得有些灼痛了人眼。 挠了挠头,小兵有些奇怪,怎么平日里没发现小将军生得如此好看?大家都觉得最美的人是轻音娘子,可刚刚他觉得小将军绝对要比轻音娘子好看得多得多。 “怎么会这样呢?” 言致不知道他的好奇,她此刻正站在一口大锅前,与造饭的将士据理力争,她要为将士们做饭,那个倔强的叶明不同意。 “我说能做就是能做,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 “这里我说了算,小将军是上阵打仗的人,做饭是我们的事情,你别来掺和,大冷天的,耽搁久了饭做不出来,我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我在扎勒时也做过很多次,怎么这次就不行了?” 叶明一拧头,不再看她,冲着那些聚精会神看着他和言致争论的小兵吼了一句:“都看什么看,活儿做完了?” 言致一掌拍在案板上,比他更大声的吼道“今儿这饭我还真就做定了,你让开。” 叶明梗着脖子就是不看她,也不让开。 心下恼火,言致咬牙道:“就这最后一顿了,也许以后都没机会了,你真就这么狠心吗?” 她向来含笑的桃花眼带了些许水光,就这么直直地盯着叶明,神色恳切,让人无法拒绝。她生得太精致漂亮,这么看着人,没人忍得下心去拒绝。 可正因她难得柔软的神色,叶明越发意识到她的身份,她不仅是能上战场杀敌的小将军,她还是一个女儿家,是大祁武将之首的女儿,战时不打紧,如今都要回京了,要是再和他们混迹,于她的名声损害太大。 叶明不是那些草根生长的军士们,他曾差一步就成了御厨,他知道京都到底有多肮脏。 “阿草,听我的话,回去,我单独给你做一碗红烧肉。” “我想给大军都做一份红烧肉!” “我会做,你的手艺是我教的,我做的比你好吃。” 她看到了叶明的神色变换,她知道叶明在担心什么,但这些东西她不在乎,或者说,她本就存了这样的心思,但这样的话,如何向一个满心关切他的长者开口? 言致缓了缓,说道:“叶爷爷,你就让我做吧,我就做一份红烧肉好不好,做完我就走。” “我信你就有鬼了,你拿到了刀铲,我还拿得回来你就不是言致了。” 一阵大风刮过,雪花纷纷扬扬落到了言致鲜红的披风上,有些窜进了她的后颈,她抖了一下,说道:“叶爷爷,其实无碍的,就算我不做这顿饭,也不会有什么分别,朝堂上有人准备好了要替我请功的,我独自一人杀了伊泰塔又重伤昏迷的消息早就传入了京都,说不定人人都在说言家小娘子如何凶猛彪悍呢,真的没有差别的。” 她蹙眉,神色笼罩着浓浓的厌恶,对战争的厌恶,对朝堂上尔虞我诈的厌恶,但她的眼神是坚定的,没有丝毫退缩之意,她厌恶这些事,可她不会退缩,她厌恶战争,所以她拼尽全力把敌人赶走,她厌恶京都朝堂,可她仍旧带着最绚烂的笑容走在回京的路上。 叶明突然释怀了。 女杀神的名号都传开了,不过是在伙房做了顿饭又算得了什么呢。 大雪天,饭都是在帐中吃的,轻音白日里累到了早早睡了,言致独自裹了件黑色大氅出了帐,离开了营地,她手中紧紧握着的不是惊鸿剑,是一支笛子,一支很普通的竹笛。 她走出营地很远,远到她回头都看不清大帐的模样了,左右看看,她已走到了一处崖边,崖上有一株歪脖子树,树上铺满了白雪,她一扬手,大氅拂过,树上的雪都被扫下。 放松了身子靠到树上,她垂着头摩挲着竹笛,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横笛于唇间,悠扬的笛声回荡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天地间只有吹笛人和笛声。 她的笛声悠扬激越,仿佛在看一场剑舞,飞扬肆意,但隐隐地似乎能感觉到一些别的什么,就像是这一场剑舞不只是舞,剑尖指向,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一声清鸣,有琴声传来,琴声平缓如溪水,与笛声相应,笛声也渐渐收了厉气,琴笛缠绕间,奏出的是冬日里一抹暖阳,雪渐渐消了,琴声渐渐隐去,言致也收了笛子,看着明亮了很多的天空,她的心境也明亮了很多。 她看着天,说道:“别来无恙……” 语气很轻,似呢喃似自语。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五章 俏面女杀神 翌日一早,大军正在拔营,言致擦干净铠甲,换上新的披风,仍是鲜艳的红色,隐隐可以看到上面有暗纹浮动,她说道:“音姐姐,我让人带你先回去好不好?” 轻音正在收拾衣物,闻言不免疑惑,问道:“先回去?我自己吗?” “今天可能不太平稳,你武功一般,我怕出事儿我顾及不到你,你若出了事,哥哥定然自责于己,所以我先送你回去。” 她本想说自己足以自保,但想想言晔,就咬唇点了头。 言致勾唇一笑,说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轻音气恼,攮了她一下,羞红了脸颊。 马车仍旧在队伍中,言致独自坐在马车中,驾车的马换成了绝尘,除了言天父子,没人知道轻音已经走了,也没人知道言致的伤早已好全了。 一片白色的天地间,可以很好的隐藏很多东西,也会让一些本就醒目的色彩更加突出。 言晔眼神好,远远看到了城门下那抹明黄色,率先勒住了马,言天随后看到,沉默了一下,说道:“继续走。” 言致的马车跟在言晔身旁,感觉到兄长勒马,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笑道:“还真来了,大冷天也不嫌冷得慌。” “妹妹,慎言。” 她冲着兄长灿然一笑,放下了车帘。 车内,言致缓缓握紧惊鸿剑,脸上不见一丝笑意。 变故发生得太快,谁能想到一路来都好好的马车车轮会突然脱落,整个车厢往右边一摔。 言天父子大惊失色,同时吼出一声:“阿草”,此时已到了城门前,城门口站着皇室一族和满朝文武,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车厢内的人被摔出来。 言晔已经拍着马头跃起,直直扑向马车,却忽然听到拔剑之声,言晔顿住落到地上,果然见一抹鲜红色从马车中翻出跨坐到马背上,反手一剑斩断了绳索,绝尘向前跑去,独留破车厢在原地。 言晔放心的呼出一口气,旋身回了马上跟上妹妹,言天也坐了回去。 众人皆是大惊,比之方才更加惊讶,等那红色近了,他们更是诧异,他们原以为言家小娘子在边塞战场多年,又有杀神之称必然生得五大三粗,却不想看到了这样一张精致的面容。 桃花眼,俏薄唇,青泪痣,略略有些惨白的面颊,高束的发丝,白铠红袍,虽说还有些稚嫩,可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势,京都女儿家有几个能及得上? 他们这时才想起,她虽是杀神,但却是俏面杀神。 “好,虎父果然无犬女。” 一声喝彩传来,众人回神望去,竟是皇上。 言致勒住马,说道:“定是皇伯伯天威太盛,把我这马车都吓坏了。” 皇上并不生气,倒是问道:“那你为何坐马车?我可听说你这马是边塞最快的,拿来拉车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绝尘额间的红色太过显目,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一匹普通的马。 “这都怪我父兄,我都说我伤得不重,哪有军医说得那般夸张,他们不信,非要让我坐马车,这下好了,若非我反应快,估计得摔个半死。” 这话说者不知有意无意,听者却人人有心,都想起来战报上所说的她孤身斩北狄可汗于马下,但身受重伤半月才醒的事迹,看向她的目光越发诡谲起来。 有声咕哝道:“我看你皮糙肉厚得很,怎么摔得死。” 说是咕哝,但声音当真不小,言致随声望去,见那人一身锦衣,披着狐裘大氅,浓眉大眼,生得高壮,便问道:“你是……小三子?” 那人被这话激得一怒,他是大祁三皇子,小三子一说乃是儿时友人戏言,谁曾想他如今都及冠之年了还听到这别号,自然气急。 “没大没小,这是你叫的吗?叫三哥哥。” 言家与皇室向来关系亲密,言天与皇帝是结义的兄弟,所以言致管皇帝叫皇伯伯,照这么说,她确实该叫他三哥哥。 但言致从来不是这么听话的人。 她正欲反唇相讥,言天父子已经到了,大军还留在原地,有级别的将领都跟着到了。 他们整齐的翻身下马,随着言天道:“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言致瘪嘴,一个侧空翻落在兄长身边,同样单膝跪地。 皇帝弯腰把言天托了起来,说道:“不必如此多礼。” “劳陛下雪日里出城相迎,言天受之有愧。” “你为我大祁守国门,赶走狼子野心的北狄蛮人,朕不过是出城相迎,将军当得起。” “皇恩浩荡,臣不胜感激。” 这厢君臣和睦,后方大臣们搓着臂膀心中暗骂,陛下要出城相迎他们今晨才知晓,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全被叫到了城门口,一站就是将近半个时辰,如今瞧这样子,皇上和言天似是打算在雪地里长谈一番,他们却已经冻得受不住了,嘴唇发白的在风中瑟瑟发抖着。 言致听到身后王奇忍不住笑了一声,心下也觉得有些可笑,他们这些将士都只着单衣覆铠甲,将领多一件披风,个个站得笔直,而他们裹得如熊一般倒是抖得厉害。 “陛下,不知十万大军当如何处置?” 皇上问道:“爱卿以为当如何?” “臣久不在京,也不知晓京畿的军事情况,但这十万大军是历经战场生死的精锐,必然不能任之自由,再好的剑也需打磨,再好的部队也要常常操练才能保证战力。” “允记得西山至今仍空闲,作为十万精军的营地再好不过了。” 清沥似含着风雪的声音,言致感觉到身边所有人都是一怔,然后有些好奇地看向那辆马车,想看看这样的声音的主人到底该生就哪般模样。 这样的声音,她仿佛看到了雪山顶上的雪莲。 寻音而去,看到了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青布松木马车,声音是从车内传来的,所有人都看着车帘,而言致看的是车帘上那不起眼的两个绣字。 千允。 果然是公子千允。 也只有他会有这样的声音,也只有他当得起这样的声音。 “将军见谅,允今日受了些风寒,大夫交待不可见了风,恕不能下车相迎。”他说着歉意地话,但不见卑下之意,有的只是真诚的歉意和话中可循的敬佩,他又道:“不知允的提议将军可否认同?” 言天回神,笑道:“公子带病相迎,言天惭愧。公子所说西山若真空闲,倒确实是个好去处。” “既然公子和鸿启都认为西山好,那就西山吧,朕回去拟旨,大军可先行往西山整顿。” 君臣三人一来一往就定下了大军的去处,皇帝后方不少人脸色都是一黑。 言致笑得越发灿烂,但眼睛却没成月牙,她的眼睛没带笑,可她确实在笑。 有人在看她。 她向来反应快,转头望去,却在重重叠叠的人熊中看到了一道单薄的身影,那人也不在乎她发现了,仍旧看着她。 不是盯,只是仿佛看一朵花或者一个景一般的看着她,没有好奇,没有探索,只是那么静静的看着。 她觉得有趣,就冲那人笑了笑,眼睛成了月牙,青色泪痣在左眼角下熠熠生辉。 灿若桃花,当如是。 李原稍稍眯了下眼睛,但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言致隔得远,所以没有看到他的眼珠一下子黑了许多,原是一汪泉水,刹那成了深潭。 真是好普通的容貌,丢到人群里都看不出来的普通啊。 “小将军,那个是谁啊,一堆人里只有他穿得和咱们差不多。” 王奇压低声音的询问在耳后响起,言致说道:“还能是谁,据传可与公子并肩那位状元郎咯。” “状元郎?李原?” “嗯。” “长得也太那什么了,还没我好看呢,那你说会不会公子也长这样?” “公子是大祁第一美男子。” “对哦,可惜看不到公子长什么样。”感慨完,王奇突然低声说道:“啊,对了小将军,刚才你马车坏的时候,那边,对,就你说的那个小三子旁边那个人动了,比少将军还要快,京城居然还有比少将军武功高这么多的人啊,我还以为京城的人都是养尊处优的呢。” 言致勾起一抹嘲讽地笑,顺着王奇的视线看了一眼。 大皇子,西王祁俊轩,大祁众所周知的贤王,友爱兄弟,孝顺君父,怜惜百姓……一个比太子还太子的王爷。 “兴许他只是站得累了,随便动动,你看错了。” “怎么可能!我眼睁睁看着他提气准备冲向马车的。” 言致看他一眼,王奇瘪嘴低头不在说话。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凡事谨言慎行。” “知道啦知道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六章 老人的心意 大军去了西山,今日折腾得久了,陛下开恩,不必上朝,只待晚些入宫给护国大将军接风洗尘。文武大臣回了府邸,皇帝及一干皇子回了皇宫,言天父子三人与几个亲兵骑着马带着行李慢悠悠的回府。 路上有人知道这是言天,不免惊叹感恩高呼,言天也一一回应。 护国将军府在五杰街上,这一条路上都是达官贵族,也就无人再观望。 远远地就能看到鲜红灯笼系着红绸的将军府,府门前有人在候着,人不多,但个个都真情实意的翘首以盼。 “这些年,辛苦了于叔了。” “若非于爷爷腿脚不好,当初便该带着他一同赴边。” 言致道:“就算腿脚好,他也不会去的,老人家真心待我们,他也知道我们始终都要回来的,心中想的是给我们守好家门。” 言天翻身下马,把正欲跪下相迎的老人家抱住,说道:“于叔,辛苦了,我们回来了。” 于谦已是满头白发,闻听此言,抹了一把眼泪道:“回来就好,回家了好。” “于爷爷。” 言晔兄妹对视一眼,齐声喊道,果然将老人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晔郎和阿草都长这么大了啊,受苦了,瞧这瘦的,哪有二两肉。” 言致抿唇,说道:“我这胳膊也得有二两肉了,于爷爷要不要砍下来称称?” “尽浑说,于爷爷要你的胳膊作甚?” 一行人说着进了屋,于谦让仆婢把他们的行李拿下去整理好,也把那几个亲兵带下去休整。 言致没有与三人同行,而是找了个丫鬟带着自己去找轻音。 “我住什么地方?” 她儿时在京是住在父母的院子里,如今已十二岁,该当有自己的住所。 丫鬟答道:“于总管从将军走就在布置,娘子住在清嘉小筑,里面的一花一草都是于总管亲自栽种的。” “于爷爷费心了,轻音是在我那里吗?” “是,在那里,于总管原想准备客院,但想着是娘子的好友,便想等娘子回来决断。” “嗯。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我走得时候虽小,但我还记得你的脸。” “奴婢春鸢,今年二十。” 言致蹙眉,二十了,春鸢这个名字,她确实是记得的,记得是跟在母亲身边的,是许配了人的。 “当时怎么不另寻主顾呢?” 春鸢微笑,鼻翼上有两颗小小的斑,显得她比年纪要小些,她说道:“奴婢无父无母,夫人待我极好,我也想留在这里。” “春鸢,我记得你许配了人的,怎么会……” 话落,见春鸢脸色微红,“奴婢许了于总管的义子于勇,只是他老人家想等着将军回来了再给我们办喜事。” “原是如此,倒是我们耽搁了你。” “不会不会,夫人说过女儿家晚些成婚对身体好。” “你倒是对我娘的话记得清楚。” “夫人教了我们很多呢。”春鸢低头笑着,忽然道:“啊,到了,娘子,过了桥里边就是清嘉小筑。” 顺着春鸢的眼睛望去,言致却只看到了一片湖,满池残荷上缀着白雪,她不禁疑惑,这湖怎么没见过,而春鸢说的桥她也没看到,倒是湖中的屋子她看到了。 “夫人生前最爱荷花与菊花,府中原只有菊花,这些年于总管靠着府上原有的收益开了这个湖,移栽了许多荷花,而且在湖中央给娘子建了清嘉小筑,这桥啊藏得很深,娘子要不要找找看?” 言致倒不急着找,而是问道:“我记得将军府并不算大,这么大片湖,该是废了多少地方?” “娘子有所不知,皇上曾到过府中几次,虽不知来作何,但陛下看出了于总管的的心思,把左右搁置的宅院也划给将军府了。说是反正等将军回来也要再加封的,这宅子迟早都要扩建的。” “呵。” 她笑了一声,但意味太不清晰,春鸢也不好问,只是心中疑惑,小娘子这态度怎么像是不大高兴。 “我来找找于爷爷的机关设在何处。” 湖边有几座亭子,蜿蜒相连,言致左右看了看,实在看不出这机关在何处,也无心再找,便道,“春鸢,我是没看出这机关在何处,你说吧。” 春鸢抿唇浅笑,道:“娘子只顾看那些亭子,其实和亭子无关的,这机关可简单了,娘子看湖中,可看出什么了?” 她手指指向,竟有一片绿荷,言致失笑,方才扫了一眼湖面,倒是没发现。 “娘子去吧,这府中如今只有我一个丫鬟,奴婢去给将军和郎君泡些茶。” “嗯。” 言致提气踏上那片绿荷,轻轻一跺,果然听到了机窍之声。 一块又一块的绿荷浮了起来,她一块一块的踏着,享受着那两位老人别出心裁的爱怜之心。 这样的机巧之术,于谦自然是做不到,她心中清楚,这其中必然有尚武庄老爷子的心血,他们走时老爷子仍在与父亲怄气,他们也没去与老爷子道别,如今想来,何等愚蠢。 至亲之人,哪有会真正生气的。 待近时就看到了清嘉小筑的全貌,一栋二层的小楼立在湖中,环绕小楼伴着水上回廊,边角处有几盆鲜绿的盆栽,不知是什么植物,二楼上似乎还有一盆腊梅,正缀着几朵艳丽的花骨朵儿,小楼正中有块匾,匾上书“清嘉小筑”,字体遒劲有力,与这小楼,与这名字都不相符。 轻音远远就在楼上看到了那鲜艳的红色,急忙跑到栏边候着,等她到了,轻音心焦的拍了拍她鲜红的披风道:“怎地沾了这么多雪水,你不是坐马车吗?” “我后来骑马来着,无碍,我身子早好全了,音姐姐,你这是关心则乱,我自幼习武,这不算什么。” “你再如何厉害也是女儿家,别不把身子当回事,老了有得你后悔的,我给你烧了热水,去泡个热水澡。” 言致惊奇,问道:“这湖上怎么烧的热水?” “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设计的,这清嘉小筑虽小,可样样齐全,还从外引入了清水,源源不断注入大缸之中,那缸子底还有小洞把多的水注到湖中,当真是巧妙至极。” “有意思。” 言致脱了铠甲泡到热水中,闻着那熟悉的药草香,有些无奈,她身子很好,可因为轻音的缘故,她身上常年都有一股药草香,就跟重病在身似的。 摸了摸左肩上已经几乎看不到的疤痕,不免感叹,那样深的一刀,轻音都能治得仿佛从未有过那伤一样。 轻音的医术,不可不谓之登峰造极了。 闭上眼,她有些疲累的缩到水中,只留了头在外,青丝披散搭在木桶上。 “真烦啊,到宫里去吃饭,我宁愿吃音姐姐做的菜。” “你少拿我打趣,我确实不善厨艺,但我的菜也是有人吃的,之前你同我说回来歇整几日才会有宫宴,怎么今天就要去了?” 言致坐在镜前梳理着长发,随意扯了根墨色绣白梅的绸带绑了起来,回头笑道:“是是是,无论你做多少哥哥都会吃完的,只是吃完你又得费心给他医治肠胃罢了。” 并没有回轻音的问题,这个问题,她也十分疑惑,从城门百官相迎到急忙今日摆宴,都是很大的问题。 不过这些,不必与轻音说道。 轻音正在打理方才下人送来的行李,闻言不免羞涩,便偏过头不再理她。 忽而,轻音又转头疑惑道:“你这发带哪里来的?我怎么没见过?” 她可眼睁睁看着言致从包裹中拿出来的,那就不是于谦备下的,而言致的衣物多数都是她亲手做的,可这墨色绣白梅的,她真是头回见,不免疑惑。 言致右边眉尾轻轻一动,说道:“可能是谁送的,记不清了。” “哦,又不记得了啊,你最喜欢的那根笛子你也说记不得谁送的了,你这年纪不大忘性倒大。” 清咳两声,她随意扯了两下衣摆,问道:“音姐姐,你瞧我这身如何?” 轻音闻言看去,只见她发丝以绸带高束,随意挑了几缕缀在颊边,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窄袖收腰,裙摆上绣着点点红梅,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靴子,手上搭着一件墨色的外衫。 轻音蹙眉,这衣裳是她给言致做的铠甲的内袍,这样直接穿……轻音虽不是汉人也没见过京都的汉人女子怎么穿得,可她下意识觉得言致这样不太对。 “我看这屋中备有衣裳,要不换换?” “于爷爷与我们一别六七年,以为我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一般身量,但我个儿长得快,我可比你还高着不少呢,那些衣裳我穿不了。” 轻音想想自己大言致三岁,她却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便信以为真,不再问。 “时辰差不多了,我先走了,你要是觉着无趣便到府中四处看看,也可以找于爷爷他们聊聊。”言致边系披风边说着:“接风宴总免不了酒水,我怕爹和哥喝多了,你备些解酒汤吧。” “嗯,你注意着别碰。” “放心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七章 谁家儿郎堪为夫? 言家有些破旧的马车晃晃悠悠的拐出了五杰街,却在拐角处与人相撞了,言天掀帘望去,却见到了明目的黄色。 正巧车内那人也掀了帘子,只见那人四十上下,面白无须,青色官袍加身。 见着是言天,那人连忙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言家的马车前,弯腰执礼道:“言将军,别来无恙。” “原来是吴大官,别来无恙,你这是要去哪里?” “这可算是无巧不成书了,本是奉命去接将军入宫的,没曾想在这里遇上了。” 说话间言天下了马车,言晔也随着下来,说道:“多亏遇上,否则可就是劳大官白跑一趟了。” “就是就是,这是晔郎吧,当真是丰姿俊骨,相貌堂堂啊。” “大官谬赞,晔受之有愧。” “不会不会,我这嘴拙得厉害,可没说出郎君三分好来。” “你们再说下去,这时辰怕是要错过了。” 调笑的声音吸引了众人的眼光,这里本就因为两车相撞聚集了不少人,众人皆望去,只见言致一手掀着窗帘,一手撑着下颚,唇角微勾看着言晔。 “嘶,这容貌……好生精致。” “薄唇桃花眼,你再看她眼角那颗泪痣,这面相命可不好,好看有什么用。” 有人在惊叹她的长相,有人在议论她的命格,她的父兄皆沉下了脸色,她却仿若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眼神有些微的放空。 吴进见情势不太妙,连忙道:“将军,晔郎,小娘子,上马车吧。” 言致转头,说道:“爹,哥,你们穿的少,今儿风大,快上来吧。” 吴进诧异的看着言家三人,说道:“这……” “大官一道吧。” 等吴进回神,他已经坐在了言家的马车里,外面那尊贵的马车上就只剩了赶车的小宦官一个。 木已成舟,再耽搁也无益,吴进撩开帘子,对那小宦官说道:“你先行回宫。” “诺。” 车内言致歪头靠在兄长肩上,问道:“大官,我记得你以前头发很多的,怎么现在额头这么光?” 言晔嘴角抽了抽,轻揽着她肩膀的手拍了她两下。 吴进倒不在意,说道:“年纪大了,头发自然就脱落了。” “这样啊,那大官平日可得多加锻炼身子,这人强壮了自然也就老得慢了。” 吴进笑呵呵的应下,没有生气的苗头,言天父子对视,俱是疑惑,这一番话,二人都不太明白。 分明入京前她叮嘱过言家风头愈盛须得步步小心谨慎,为何又有了这一番几乎开罪皇帝身边第一能人的话? 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吴进坐在门边,先一步下了车,欲扶言天一把,言天未曾注意,轻轻一跃下了马车,言晔紧随其后,言致蹬住车板,一个翻身落在了兄长的身边。 层叠而起的惊呼声吸引了四人的注意力,言致向来敏锐,第一时间看到了宫门口那些马车上匆忙落下的帘子。 言晔蹙眉,看向妹妹的眼神俱是询问,她却避而不见,对吴进道:“大官,不走吗?” “等一等软轿,此去广元殿路程不短。” “军中之人坐甚软轿?不过几步路罢了,爹,哥,咱们走吧,这广元殿我还是认得的。” 话落,她已一手牵着父亲一手拉着兄长大步而去,吴进无奈只好快快跟上。 没有人看到言致背对众人面上的阴沉。 言天反手握紧了女儿的手,不顾场合,紧紧握住了她愈发冰凉的手。 广元殿,广元殿。 言晔径自在心中默念了两遍这场接风宴的地点,想起了这大殿自今上登基一共就开过三次,登基大典,封后大赏,立嗣大贺,无不是皇家一等一的大事。 如今开了第四次,却是为了给一位将军接风。 言晔突然明了为何方才妹妹要与吴进那样说话,也明白了吴进为何没有生气。 事前谁都不知陛下为言天接风开的是广元殿,如今吴进这一说,宫门外不少人都听得清楚,无不诧异,不少人都在艳羡言家的恩宠之盛。 言天三人步履极快,吴进在小宦官的搀扶下紧赶慢赶才跟上了三人的步伐,却不想言致忽地停下道:“我记得前方右转便是玉杳姐姐的福婳宫,我去看看她,稍后与她一同去。” 言天正愁她毕竟是女儿身跟着他们不大合理,她去寻玉杳,自然会去女眷那边,正合他意,自然答应。 吴进只来得及吩咐身边的小宦官跟上,照看着。 拐弯时看到了福婳宫墙边尚未扫尽的雪,不免兴起,特意循雪而过,在那雪白上留下了自己的脚印。小宦官抬头想要阻止,那可是玉杳公主特意关照过不得扫去的积雪,说是这般才是冬景,如今被毁,难保公主不会生气。 可他尚未开口言致已经跃上了墙头,转眼就消失在了眼前。 小宦官是吴进身边的红人,该知道的都知道,想着言家如今圣眷正浓,摇摇头垂首走到了福婳宫正门前候着。 宫内言致一步一个脚印毁着公主最爱的雪景,正被开窗的宫女看个正着,引来一声惊呼,下一刻,言致已被众多宫婢围在了中央,人人面带怒色。 公主姗姗来迟,却也能听出她脚步声稍有些急。 宫婢们退让开,一身碧绿衣裳的丽人走近,她画着淡淡的柳叶眉,眉心轻点一粒朱砂,头上只有一支翡翠步摇,耳上一对银缀,圆圆的杏眼含怒,稍尖的下颔微抬,好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美人含怒的杏眼在见到言致那一刻微微大了一些,她有些震惊于言致的容貌,雪白的天地间那个女孩儿独身站在那里,穿得单薄,却仿佛雪白宣纸上最浓的一笔,一眼望去便再无法看向别处。 这样的人,她稍一想便知是谁,那个人儿,自小便生得精致,年岁稍长,竟是美得如此惑人。 玉杳几步上前拉住言致的手,被她冰冷的小手一惊,不免呵斥道:“你这丫头,大冬天的怎么就穿这么点儿?不冷吗?这手都冻成什么样了!” “我以为你会先怪罪我坏了你的景致,姐姐不用担心,我不冷,这手也不是冻得,不论天冷天热都一样冰凉的。” 她扬唇一笑,桃花眼里似乎承载了整片星空,明亮耀眼。 玉杳紧紧握住她的手,道:“胡说,我明明记得你的手最温暖了,最冷的日子里也暖和得很······” 最后那句话玉杳越说越慢,几乎是消了音。 玉杳今年十六,皇家的人向来懂事得早,承擎五年她九岁,所有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话未说完她已想起言致这手凉的源头,不免噤声,有些紧张的看着面前那双桃花眼,担心自己触及一些旧伤,一些永远无法忘却的伤。 却不想看到的只有笑意,她也一笑,挽着言致的手遣散了宫婢,二人径自进了屋。 “玉杳姐姐,多年不见,我险些没认出你来,还想着这是哪家的仙女到了你的宫里来。” “少贫嘴,你这是说我幼时生得难看咯?” “怎么会,姐姐从小就貌比天仙。” “鬼丫头。”玉杳亲昵的点了点她的鼻头,说道:“你不是最喜欢热闹,怎么跑我这儿了?今日可是护国将军的好日子,三品以上大员贵戚都携家眷来了。” “嗯,我在宫门口看到了很多马车,还听到了不少娘子夫人的声音呢,我估摸着她们怕是打从心底里看不起我呢,正巧我也不愿看到她们,这样的事情雯姐姐肯定不会来,她必是在家等着我去,那我为何要去自找不痛快?这宫里啊我能找的人,有趣的人也就剩姐姐一个人了。” 玉杳抿唇,想告诉她是她想多了,却也知道她说得都是实话,只好笑道:“这么说你这是被逼无奈才来找我,而不是特意来看看我?” “哎呀,被你发现了。” 玉杳无奈,为她倒了一杯热水,虽说心中已然了解她的身子就是这样了,还是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 大大的喝了一口热水,言致眯着眼睛道:“啧啧啧,公主就是不一样,这水都要比别人的好喝三分。” 不理会她的装模做样,玉杳问道:“你们得胜归来,父皇定会大行封赏,我在宫中了解不多,北狄是真的彻底解决了吗?” “算不上彻底,只是几十年内应该是安稳了。” “那你们······不走了吧。” 眉梢一挑,言致睁开眼看向玉杳,却见她眼神有些飘散,心中一惊。 蹙眉又扬眉,言致说道:“应是不会再去北狄了,但天下并不安稳,西戎南蛮都不安定,说不定哪日还是要走的。不说这些了,若真起战事皇伯伯如何说我言家如何做便是了,倒是玉杳姐姐你,我记得你可满了十六,虚岁也算十七了,皇伯伯给你指了哪家的郎君啊?” 俏脸上红云更盛,玉杳偏着头说道:“你胡说些什么,北方战事吃紧,将士们为国浴血奋战,父皇哪顾得上这些儿女之事。” 故作愧疚的叹气一声,言致转着茶杯道:“唉,都是我们的错,竟然耽搁了玉杳公主的人生大事。我回头就去打听一下这京中哪家儿郎最是文采风流,求皇伯伯为玉杳公主指为驸马。” 她微微偏着头,遮了自己眼中的凝涩,玉杳公主心中有事自然未曾多想她为何突然出了这番话。 玉杳羞红了脸,目光中透出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坚定,她没有答言致的话,转而说道:“这连着几日的大雪天,着实冷得厉害,你穿得单薄,我瞧着你个子与我相差无多,我让人给你找两件衣裳加上。” 言致已得到了自己要的结果,便不再多说,顺势答道“不用了,我常年习武,这天气并不觉冷。” 玉杳终是拧不过她,只好由了她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八章 侄女和姑姑 申时三刻,皇上在广元殿大开宴席为班师回朝的护国将军言天洗尘接风,三品以上大员皆携家眷入了宫同乐,后宫之中以皇后为首的正二品以上妃嫔也带着各自的子嗣出席,场面不可不谓之盛大。 大得让许多人心中泛起了嘀咕。 言致慢悠悠的挽着玉杳公主的手走向广元殿,只求不误时辰,丝毫不着急。 入了正门,有身着桃红襦裙的宫婢前来引路,言致抬眼望去,直走是男宾的正殿,右转去的偏殿方是女眷所在之处。 虽说只隔了一道镂空雕龙画凤的墙,可这路却绕远了不少,左绕右转好几次方才看到了摆宴的偏殿。 此时殿中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迟些的都是身份贵重之人,玉杳身为皇后嫡出的公主,又深得皇上恩宠,向来与京中闺秀交集不多,到得迟众人都想得到,可她身边的言致却无人识得,又生得那样惊人的容貌,一时间不免引起许多议论,有人在宫门口瞧见了她的穿着,略微一想便知她是谁,就低声告诉不知的人。 皇后端坐在正中,一身正红色的衣裳,头上戴着九尾凤簪,贵气天成,见众人都望着自己的女儿,她也望去,见到言致那艳极的容颜,也是一怔,除了那双桃花眼,那丫头从额头眉毛到鼻子嘴巴脸貌都像极了她早逝的娘,而皇后与言母,私交甚好。 “玉杳,你怎么来得如此迟?”话落,也不等玉杳回答,她就问道:“阿草,过来,让我看看。” “是,皇后娘娘。” 弯腰屈身正经地行了一个礼,言致笑着看向上位那个温婉大气的女子。 “怎么,去了边塞回来就跟本宫生疏了?”拉上言致的手,感觉到触手的冰凉,皇后有一瞬的瑟缩,然后就摸到了她掌心指腹上的粗糙,眼中一热。 言致察觉到皇后的瑟缩,本想把手抽回来,却不料被握得太紧,她不敢用力,只好软声道:“我错了,皇伯母。”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倔呢?身子还没好全就去了那苦寒的边塞,让你留在宫中偏偏不肯,你瞧瞧你这折腾,瘦的没有二两肉,这手也糙得不像是女儿家的手,你何必呢……” 低头,弯腰,言致俯身抱了一下皇后,笑道:“娘亲早逝,爹没了爱人,我怎么能不陪在他身边?我要是离开了我爹,娘在天上会怪罪我的,再说了,我如今可是扬名边塞的小将军,在军中除了父亲便是哥哥同我的功夫最高,这天上不会掉馅饼嘛,您不必为我担忧,我如今很好。” 皇后抬手描绘她的眉眼,落在那滴泪痣上,终是叹了口气,无奈道:“幸好都过去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低迷哀伤,殿中众人皆想缓和气氛,但没几个人敢在这当头开口。 “这阿草一来,我等众人可都成了摆设了,母后眼中就只看得见她一个人了。”蕴着笑意的调笑声传来,引得众人看去。 皇后右边一位身型丰腴,面目柔和,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小女孩的妇人正望着言致,眼中是真诚的笑意。 言致挑眉,桃花眼中滑过一丝疑惑,转而也笑道:“我怎么挡得住玉鸢姐姐,我才一个人,你可有两个人呢。” 玉鸢掩唇一笑,说道:“不与你计较了,来,莺儿,叫致姑姑。” 原本趴在桌上挑着鲜果的小女孩抬头,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直溜溜的望着言致,忽而跃起,奔向了言致,口中喊道:“致姑姑致姑姑。” 言致连忙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可她却转了身子望向自己的娘,说道:“娘亲,这个姑姑真好看,比二姑姑好看,比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 殿中众人无不失笑,她却已自顾自的说道:“致姑姑,你是神仙对不对?你这么美,我爹都抱不动我了你还抱得动,你肯定是神仙……” 言致张嘴欲说话,却见她捂着自己的小嘴瓮声瓮气地说着:“你放心吧姑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但你要记得常来找我玩。” 言致用自己的鼻尖碰了碰莺儿的额头,笑道:“好,那你记得帮姑姑保密。” “嗯,保密。” 言致抱着莺儿坐在了皇后的身边,她与这个小女孩许是有缘,看到莺儿,看到莺儿的笑容,她觉得人都要温暖了很多。 皇后说道:“护国将军一家保家卫国,是我们大祁的英雄,这是护国将军的爱女,她今年虽才十二,但在战场上却不输于任何人,咱们能有今日的安平,全靠他们在边疆浴血奋战,她娘亲早逝,从今以后,本宫就是她的娘。” 一时间,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殿中的妇人娘子们都举杯感谢言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十九章 愿与诸君同苦 言致是在军中喝烈酒的人,这点果子酒,自然是来者不拒,杯杯一口干,这般做派,有人看了觉得真性情,自也有人看了觉得粗鄙不堪。 莺儿见她一杯一杯不断,便好奇的也想喝,却不想她拦了下来,说道:“这是酒,你可喝不得。” “是啊,小郡主,这酒啊女孩家还是别碰的好,可不是谁都像那些粗鄙的蛮人一样的。” 这样阴阳怪气的话,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影射意味。 玉杳柳眉一挑,便要呵斥,却不料言致看了她一眼,而后不慌不忙的接着倒了一杯酒,说道:“莺儿,你知道为什么边疆的将士都要喝酒吗?” “不知道。” 缓缓抿一口酒,言致微微侧身,然后扬起眉毛,桃花眼熠熠发光看向说话的那个人,说道:“因为穿不暖啊,边塞苦寒,到了冬天比京都要冷上数倍,可是将士们的衣裳还是薄得很,所以就要喝酒,因为喝酒可以暖身子啊。” “那你们为什么不进屋呢?” “傻丫头,因为我们要守卫国门啊,如果我们进屋了,北方的坏人就会闯进来,会抢了你的衣服粮食,让你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儿还不给你饭吃。” 她说得轻巧,但在场不少都是成人,谁不知道如果没有守卫边塞的将士,他们的境遇绝对比言致所说要凄惨数万倍。 莺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都是外祖父的错,他为什么不多给将士们发衣服?” 殿中诸人惊慌失色,就连玉鸢都是一惊,恨不得缝上女儿的嘴。 言致却朗声笑道:“莺儿,这不是你外祖父的错,你要知道,这整个天下都是外祖父在管,他很忙,所以就会把事情分担给下面的官员去做,可有些人明明领着你外祖父发的俸禄,拿了买衣裳的钱却装到自己的袋子里,然后告诉你外祖父他买了,外祖父住在这四方的宫里,他怎么知道那些人说没说真话啊?”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人就是爹说的贪官污吏对不对?” “对!莺儿,姑姑再教你几个词儿,跟贪官污吏一个意思,来跟姑姑念啊,见利忘义,见钱眼开,恬不知耻,寡廉鲜耻,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言致一口气念完,莺儿眨巴着大眼睛说道:“姑姑你太快了,莺儿没听清。” 勾唇浅笑,她说道:“没听清就算了,都不是好的,不学也罢,改日姑姑教你好的。” 她这厢教与学一片欢乐,殿内却弥漫着一层极低的气压,不少官员眷属都低下了头,满脸冷汗。 只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 讥讽言致的那位小娘子更是满脸通红话都不敢再说,皇后扫了一眼,心中冷笑,居然是兵部钱尚书家的孙女。 真是自己找死。 但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不可能放任气氛继续下去,就拉了几位高位的宗妇谈起了京都的趣事,把这件事拉了过去。 此时隐隐听到墙另一边的正殿传来诵声,熟悉的人更是听出了是吴进的声音。 正殿之上,吴进站在皇帝身边,双手交握于腹,如背书一般诵着言家人在边塞的战绩,大小战役皆不错漏,连言致第一次上战场就杀敌五十二都没漏下。 随着时间过去,殿中官员的面色就愈加凝重,歌舞已经退下,他们手中的酒杯也都摆了下去。 这只是在论功,却能从歼灭的敌人数量上窥见战争的凶恶,而且,不过是七年不到,发生的战役也太多了,多到天色已经渐黑了,还只到了承擎十年。 等到吴进终于诵完,他都差点站不稳了。 皇帝抬起酒杯,站起来,对着言天拱手,说道:“鸿启,辛苦了,朕代这个国家代黎民百姓谢谢你。” 言天原也在回想这几年打的大大小小的仗,吴进收声他也回过神,见皇帝此举,自然惊惶,连忙起身,道:“臣承受不起陛下如此大礼,这都是臣应当做的。” “你当得起,来,干了这杯酒。” “是。” 二人将将坐下,皇帝正欲说话,却听得一人道:“千允不胜酒力且抱病在身,故而以茶代酒,敬将军,将军,辛苦了。” 言天转头,只见一着月白衣衫罩同色狐毛大氅,头插碧玉簪的男子面容含笑正端着茶杯看着他。 心下惊叹。 好一个俊俏的公子千允,俊眉修眼,挺鼻薄唇,面白如雪,通身一股似雪一般的书生气质,干净得好像是最高的雪山上从未染红尘的雪莲,又像是最深的幽谷里静静绽放的兰花。 言晔见父亲似是失了神,轻声说道:“爹,公子的茶快冷了。” “不辛苦不辛苦。”话落一饮而尽。 言晔眉梢一跳,父亲这反应怎么像是女儿家见了心上人似的。 皇帝敬了酒,最尊贵的公子敬了酒,余下的人只好同举杯共同道:“将军辛苦了。” 言天举杯回应:“诸君同苦同苦。” 皇帝一口酒险些喷出来,千允都浅浅勾了唇,言晔本就面容带笑并看不出什么,可心中却不免为这句话喝彩。 一群大腹便便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有人说道:“愿日后能与将军同苦,再敬将军与少将军。” 一语惊起千层浪,说话的人霎时成了大殿视线最集中的地方。 那个穿着依旧单薄面容仍旧普通的年轻官员不紧不慢的理了理自己的官袍,正正经经的行了一个礼,执杯望着言天。 听闻此言,言天心中也是大惊,方才他那话确实脱口而出,说完才知哪里不对,可居然有人如此一本正经的回应了,他心中也不免叹道。 无论能否做到,能说出这般话,有这般想法也值得一赞。 见那人年纪轻轻却能列这样的宴席之上,便知这是谁了。 言天示意儿子给自己满上,起身回礼道:“李侍郎年轻有为,这杯酒,当我敬你,干。” “好。” 这般融洽的氛围似乎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身上,让他们愈发无地自容,也坚定了很多人心中图谋已久的想法。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章 一箭带梅穿树过 皇帝挥挥手,吴进再次上前,这一回手中持着圣旨。 众人屏息以待,刚刚诵了功绩,那么这道圣旨就是封赏了。 虽然一般封赏不会这么快,多少要和朝中大臣商议,但如今,陛下连广元殿都开了,遑论一个封赏的时间合不合理了。 果不其然是封赏的圣旨,吴进念得弯弯绕绕,但其实也就几件事,言天破格封为异姓王,封号为定,言晔为世子,言致被封为郡主,封号睿灵,黄金千两布帛千匹,各类赏赐不可胜数。 言天的封地在定州,言致的封地是定州下辖的睿灵。 各个皇家子弟封王时最大的封地也不过是一个郡,受宠一些的封地也就富裕一些。 可言天受封异姓王居然封了一个州,占地在北方也算广博的定州! 虽说贫瘠,但这也太大了,大祁总共才三十七州! 言天父子朗声叩谢了皇恩接过了圣旨,吴进头一个道了喜,各个官员也忙不迭上来道喜,独千允和李原坐在位置上,千允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神色莫名。 李原看着包围着言天父子的官员们,唇边的笑意怎么看都不和善,似讥似讽似嘲。 “好了,众卿都回位吧。” 皇帝见言天已招架不住,开了口。 言晔看了一眼皇帝,面上的笑意减了些许。 “啊~” 忽闻女眷那边传来一声惊呼,而且不是一人之声,众人皆惊,皇帝连忙让人去问,小宦官快去快回道:“回陛下,德妃娘娘听闻睿灵郡主是例无虚发百里穿杨的神箭手就请郡主演示了一番。” 皇帝顿时兴致大起,问道:“看方才那惊呼,结果如何?” “郡主在殿中射中了殿外的一瓣梅花,箭簇穿树而过,梅花瓣就留在那箭簇穿过的洞口处。” 满殿皆惊,梅花瓣那般娇小,能做出此般景象不可不谓之神技。 皇帝一怔,留在了洞口?倏然一笑,皇帝仰头喝尽一杯酒。 有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阿草姐姐就比当世众多男儿都强得多,女儿家更是无人能及她的风姿。” 言晔蹙眉,回道:“太子殿下谬赞了,舍妹只是略通武功罢了。” “晔哥你何必如此谦虚,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 太子祁俊吾长了一张极为可爱的圆脸,眉目清秀,但脸上的婴儿肥看起来年岁还小得很,然而他只比言致小了几天,周岁也早就十二了。 言晔哑然,他心中确实认为这是实话,所以不好再开口,正巧有人接过了太子的话头,“睿灵郡主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当得一句风姿卓绝,只是不知这般风姿卓绝之人堪配谁家了。” “哈哈哈,云尚书此话问得好,依我看来,当然是皇家最好,西王殿下温恭有礼,赵王殿下喜爱武事,太子殿下与睿灵郡主更是青梅竹马,都是极好的选择啊。” 言晔怒极,手下一用力,酒杯已碎,言天面色一黑。 却不想他们还未发作,那边皇帝已经说道:“当庭议论儿女亲事,这就是我大祁官员的品性吗?还是说这便是云钱二家的家风使然?” 这话太重,压得那二人急忙跪伏在地,连声告饶。 皇帝一挥袖,说道:“朕不论你们敢不敢,但今日话既然说到这里了,朕便多说几句,朕以为这情之一事当是两情相悦最好,睿灵容颜倾城武功卓绝,又对国有功,她的婚事须得她自己欢喜最好。鸿启以为如何?” “承蒙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经过这一番事,谁也不敢再提郡主一词,赵王见状连忙提出向言天请教武艺。 这一场接风宴,无论过程里出了多少事,终归还是圆满落幕,皇帝皇后相携回宫,各家也连忙回家互相交谈着自己得到的结果。 言天父子三人坐在马车里,谁的面色都不好。 言致说道:“谁能料到陛下来这手呢?击退北狄确实居功至伟,可封个公伯就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他却封了王,大祁立国两百年,这才第二位异姓王,封了王也就罢了,没有封地只是个虚号,偏偏他又封了定州这么个占地极广之处,咱们这位陛下啊,行事作风实在太过书生气,我都不知他此举究竟想干嘛。” “无论他想做什么,这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 “是啊,不是好事,所以得去问问,免得他做出更多的事儿来。” “自己多加小心。” 当马车拐过乾儒道入五杰街时言家的马车里就只剩了言天和言晔父子,言致已不知所踪了。 皇帝撤下了身边人,连皇后都送回了她自己的风章宫,自己一个人在乾宁宫里煮茶看书,夜已深却仍没有歇息的苗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一章 雪夜深谈一场 言致推门而进,看到皇帝的模样,并没有诧异的神色,皇帝只是不善政事,但他从来都是聪明人,他能猜到言致的信息并不奇怪。 他穿着便衣,拿着书,喝着茶,看上去就像最普通的文人,他温温一笑,倒了一杯茶,轻推向前。 “尝尝伯父煮的茶。” 言致抬起却没有喝,只是问道:“你这么做,为了什么?” 皇帝放下书起身,推开了窗,看着窗外皑皑的白雪,感受着刺骨的寒风,他打了个寒战,闭了眼然后说道:“阿草,我知你自幼多智,我知道你们父子皆认为我此举是错的,是书生意气,可这一回,我想我没错。” “阿草,你们久在边塞,不知道朝廷已经到了怎样地步······千允是天纵奇才,可是朝中掣肘大到他根本无力施为,何况他与我相约十年,如今已经六年了,开年就是七年了,他对祁氏毫无眷恋,他那样的人,世间没有人和物能留得住,时间一到他一定会走。” “至于李原……靠他还不如靠我自己,他那身份,如何也不会倾心助我祁家的。” “朝廷已经是西风残照,无回天之术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欠鸿启太多,只希望给你们足够的荣宠,天下十之三的兵权在鸿启手中,加上他如今天下皆知的威望,将来无论是谁颠覆朝廷,都必然要争取言家,这样······你们就能安稳的活下去,并且荣宠不断。” 心中一震,言致诧异地看向那个孤寂的背影,感动于他的思量。 于是她问:“皇伯父,你没有想过小吾吗?你的儿女们后妃们呢?” “朕会为他们祈祷,来世别入帝王家。” 久久无言,寒风在黑夜里肆意乱窜着。 心中长叹一声无奈,言致说道:“陛下,我以为你只是不善政事,没想到你是真蠢。” 她的声音在黑夜里很悦耳,也很清冷,但却不像寒风般刺骨,而是像她腰间玉石一般的凉意。 皇帝回身,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皇伯伯,您与我爹相识多少年了?” “二十年。” “是啊,这么多年了,您还未登基时我父亲就为祁氏征战,这些年下来,大小战役不计其数,南北都曾有过他的身影。而在京中,世家大族的野心早就掩盖不住了,也是父亲的威势压着他们。” 皇帝眼神渐渐涣散,想起了这些年的往事。 言致继续说道:“您还记得刚登基时西城之乱吗?几大世家子弟祸害百姓,借此挑战你的底线,父亲提枪刺穿了他们的胸膛。” “那可都是几大世家最为器重的后辈,有一位还是宫中某人的嫡亲弟弟,而我母亲……也是死在此人手下。” 有些昏暗的烛光下,言致的桃花眼明亮得骇人。 “您说,这天下要当真换了主人,有可能上位的这些人,谁与我言家能和平共处?谁不是与我们有不可化解的仇恨?你此举把言家推到这样的高度,不过是坚定他们除去言家的信念罢了。” 皇帝愣在当场,他没想到事情原来从来不像他想得简单。 言致退后一步,低声说道:“皇伯父,您还忘了一件事,若祁氏不存,言家人又焉能独活?荣辱与共者,既能共荣,自该同死。” 铿锵有力,不带丝毫虚假,这是她的实话,也是言家人心中所想。 看着言致在烛光下越发精致的面容,他喃喃道:“那怎么办?” 言致微微抬头,看向皇帝的眼睛,与他对视,说道:“只有一个办法,保住祁氏的天下。” “这……” “皇伯伯,你要相信小吾,他若登基,必然不会伤害言家。” “我不是……” “当然,只靠小吾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我会让千允留下,我不信他对祁氏当真毫无眷恋,即使没有,我也会让他有的。陛下,这朝中除了千允和李原,还有多少人是心向祁氏的?又有多少是真正有能力的?我想您心中是有数的,你把这些人都告诉我。” “皇亲贵戚虽在朝中不居要位,但影响力也不可忽视,无异心的人也要拉拢。” “军事是重中之重,若当真生乱,那就是最大的倚仗,从北方回来这十万大军是精锐,我兄长会牢牢掌控,你也要记住不能让任何人去插手,目前朝中缺武将,明年又是科举了,武举荒废多年也该重新开起来了,以我父亲为主考官,我想会有可用之人的。” “朝堂要整顿,蛀虫太多,再高的楼都会倾倒。这我不擅长,我一个女子也管不了,您找李原千允。” ······ 直到更声响起,皇帝要上朝了,二人的谈话才结束,言致眉间笼罩着深深的倦色,面色比昨日要白了很多,嘴唇也说得起了皮。 定了定神,她又说道:“今日说了个大概,我会整理一下,然后去找上公子和李原,再与您细谈,还有一事,您必须放到心上,注意安全,我怕有人会使阴诡之术,饮食衣物都要多加小心,小吾和皇后还有您无论谁出了事,都会引起大乱的。” “我会加强防护。” 皇帝的脸色也有些青白,虽然比言致要好,可眼底的青黑是藏不住的,但他的精神很好,眼神很亮,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 言致等人都走了,才端了冷茶喝下,顺手把茶杯也收入袖中出宫回家。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二章 梅花与美人 昨日的圣旨已经昭告了天下,各家酒楼里说书的人都在绘声绘色的讲着这件事,百姓无不感恩言天,感叹皇恩浩荡。 言致一夜未睡,此刻却正坐在书房里整理着宴请的宾客名单,言家新归又封了王,这场宴席无论如何都是免不了的。 见兄长从门外进来,言致说道:“哥,你去尚武庄接人吧。” “爷爷……会来吗?” “我也不清楚,但总得去,当年我们未打招呼就走了,如今回来了······纵然爷爷有气也是我们合该受着的。” “也是,我问问父亲。” 看着身前这堆理不清的名单,言致有些头大,想了想,一推干脆不理了,宴客最好的吉日是冬月十二,如今才初三,怎么看都还不急。 言致欲出门去找人,却不想春鸢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怎么了?” “郡主郡主,豫先生带着行李来了,还带着两只狼。” 言致大喜,没等春鸢反应过来人就已不在了,春鸢赶忙敛了裙裾追上去。 “豫叔。” 豫荆回身,见到言致,笑了笑,说道:“你的狼,路上还挣脱绳索跑了。” “那怎么到得如此快?” “他们跑的方向是京都。” “哦?哈哈哈······不枉我养你们一场,还知道来寻我这个主人,赏猪大腿。”言致一手抱着一只狼的脖颈,左右蹭了蹭。 左右没人敢靠近,都远远的看着,豫荆问道:“让他们待在草原不是很好?为什么要带到京里?” “因为我舍不得啊,他们也舍不得我啊,是吧,烈风,黑霆?” 豫荆扯扯嘴角,不信她这套说辞却也知道从她口中是得不到答案了,他向来不爱多思,也就不管了。 只是说道:“一路追着狼走,我累了,你自己收拾吧。” 言致起身,说道:“豫叔,这府里改动有些大,明姚院倒是留着,不过你不好找,我让人送你去?” “不必。” 言致耸了下肩不理他了,说道:“春鸢,你去把轻音姐姐带来马厩,其余人把这些东西归置了。” “是。” 言致双手负于身后,一左一右伴着一只狼往前走,两狼虽还未成年,但已经到了她腰处,此般气势,也亏得言家此刻人少房子大,否则不知得吓坏多少人。 绝尘的马厩是特意为它开的,很宽敞,再住两只狼完全不成问题。 远远见到绝尘的身影,两只狼就飞奔了过去,绝尘灵敏的避过,然后抬起前蹄,一只狼头拍了一下。 “见到大哥就不要我这个主人了,真是好样的,也不想想是谁给你们肉吃。” 两狼一马状若未闻的互相蹭着,言致勾唇一笑,随意哼了几句曲子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后说道:“你们好好叙旧,我还有事要办,晚点再来同你们玩。” 见它们仍是不理她,言致又补了一句:“不要出了这个地方,若敢胡闹,我回来就抽你们。” 似有所感,两狼回身看了她一眼,尾巴摇了摇。 “很好,我回来就给你们猪大腿。” “你这手段也就这点儿,偏这两家伙受用,也是怪了。” 言致闻声回头,轻音一身鹅黄色衣裳,脂粉未施,发间只插了一枝梅花。 挑眉,轻笑,言致说道:“难怪都说姐姐是扎勒第一美人,我若是个男儿一定会把你娶回家中的。” 不待轻音说话,言致又道:“啊,险些忘了,即使我非男儿,你也是要嫁进我家的。” 轻音俏脸一红,说道:“你不是有事?怎么还不走?” “这就走。” 回清嘉小筑用心挑了件月白色的窄袖交领襦裙,一件浅灰色外衫,用同色发带换下了那根墨色绣白梅的发带才提气上了房顶。 她一路从人家的房顶掠过,迅速到了太傅府的房顶,旋身落地。 太傅府的侍卫被吓了一跳,定神望去,那从天而落的竟是个女孩子,几人面面相觑正欲上前询问。 言致上前一步,正经行礼道:“我是言致。” 侍卫们一惊,连忙拱手行礼道:“见过睿灵郡主,娘子今晨吩咐过您来了就自己进去。” “多谢。” 等言致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后,有个侍卫道:“以郡主的武功不必从大门走啊,娘子的院子她应该是知道的吧。” “这都不说,咱们娘子的吩咐也怪的很。” “据传咱们娘子举京都只有这一个朋友,咱们是不懂这种情谊的。” 远远就听到了随雯院子里传来的琴声和着歌声,言致凝神听了听,唱的是汉广,那句“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唱得哀婉悠扬,但无论是琴声还是歌声都没有半分悲切之意。 推门而入,果然见到一个青衣美人端坐亭中正在抚着琴,檀口微启呵出了团团雾气。 琴前还有个红泥小火炉,炉上正放着一壶茶,茶雾袅袅。 “有美人兮,思之久矣。” 言致负手于后,摇头晃脑的走进了亭子。 随雯低头一笑,收了声,双手自琴上缓缓拂过,说道:“我与门房说过,你若今日来了就请进来,若过了今日那就打走了事。” 随雯身量高挑且瘦,生着一张鹅蛋脸却没有多少肉,一双微挑的丹凤眼,画着细细长长的远山眉,眉心点着一朵梅花,发丝挽作垂髻,用九朵精心挑选的梅花点缀其间。 这样一个美人,这样的妆容,宛若一株梅花盛开在这雪地间。 相比轻音簪梅的随意与不施脂粉,她美得更加精致。 “打走了事?雯姐姐,你对我竟狠心至此?” 随雯轻轻拍了拍手,有婢女上前把琴收了下去,她说道:“你今日若不来,我为何要对你好?” 就这说话的功夫,桌上已经摆好了鲜果糕点等物,随雯又道:“先坐下吧,坐这里。” 她指的位置,在她对面,却离炉子最近。 言致依言坐下,她又道:“你冒雪而来,沾了不少寒气,我身子骨比不上你,别传给我了,凳子上有件氅衣是鹅毛的,你披上。” “好。” 等言致披上了衣裳,随雯端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推到了她面前。 “这是我爷爷在郊外茶庄上亲自种的,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但也极为珍贵,你赶得巧。” “这果子是前些日子西域进贡的,我冻在了窖中,但再摆味道就不好了,你运气不错。” “这点心是我昨日摘的梅花用雪水做的,既有梅香又有雪凉,这日子吃正好,你来得正好。” 左一个赶得巧,右一句运气不错,言致却听得眉眼间全是笑意。 ------题外话------ 大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又有梅花了,后面过几章还有梅花,应该是我见识太少了,一到冬天,除了雪和梅花,好像就想不到别的美的东西了,啊,快了快了,冬天到了难道夏天还远吗,我快可以换景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三章 尚武 从京都东门而出,护国寺南方有座山,距京都大约五十里,山不高,不过两百来丈,占地也不过百亩,因此,此山无名。 可自祁立国起,这山虽依旧无名,却名扬大祁,只因这山上多了个庄子,名尚武。 这庄子的第一位主人也名尚武。 当年祁氏先祖揭竿而起自立为王,尚武是最有力的辅佐者,据传其凭借一杆银枪打遍天下无敌手,数十年征战,他助祁太祖打下了这万里河山,可当年太祖皇帝登基以后他却自断一臂请求归隐。 无奈之下,太祖应了,赏了他黄金万两和各种京中能找到的珍玩。 尚武是粗人,实在不知能干什么,又不愿当真回家种田,就带着妻儿在这山上落了户,修了庄子,这庄名不仅是他的名字,也是他对尚家儿孙的期许,他期望尚家能成为真正的尚武之家。 大祁两百多年,尚武庄也就有了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如今,他们虽依旧只是占着这小山包,可尚家子弟却遍布全天下,这山上住的,仅仅是嫡系子弟。 尚家两百年来有数次辉煌的时刻,但要真说比得上先祖尚武的,还得数最近几十年的兄弟两,长子尚璟和义子言天,这二人啊,那可是真正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时,年仅十六的言天在兄长的鼓励下参加了武举,以十六稚龄拔得头筹,成为大祁史上年纪最小的武状元,且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天子结下了深厚情谊。 言天自然算是有着大气运的,当时朝中缺武将,他不仅武艺高强而且兵法谋略均为上乘,他十七岁那年西北叛乱,明昭帝无人可用,或者说除了年老体弱的老将和不愿用的人外再无人可用,这时太子力荐武状元言天,明昭帝略加思索,认为太子也该培养自己的心腹肱骨了,便应了。 西北叛乱不过是小事,叛军一无强将二无良帅,不到三月时间言天就大胜回朝,君心大悦,封骠骑将军。 五年时间内,大祁境内四方的不平都被言天一一镇压。 五年后,明昭二十二年,言天二十三,这年言晔三岁,爆发了千湖之乱,言天耗时一年半才平定了这场战祸。 擢封护国大将军。 自此,言天成为大祁武将之首。 明昭二十四年,明昭帝薨,太子即位,年号承擎。 承擎五年言天请命戍边,承擎六年起远驻扎勒。 六年后,大胜北狄,签下二十年不再互相侵犯的条约,保卫了大祁北方安宁,破例封为定王爷。 名扬大祁,无人不识。 而尚家大郎,他走的是和言天不同的路,他就像个江湖人士一般仗剑走天涯,路见不平了便拔刀相助,好不快活。 一时也让不少人认识了这位潇洒风流的尚家璟郎。 可令他真正扬名的那件事却不下于言天无数次大败化外蛮族。 大祁三十七州中面积最大的是乾州,乾州深入北荒,气候恶劣土壤贫瘠,人口不多经济也萧条。于是滋生了一伙盗匪,这伙人在乾州盘踞了数十年,为祸百姓,造使整个乾州民不聊生,朝廷耳目为乾州州府蒙蔽以为这伙盗匪不成气候就没有管,可天下百姓谁人不知这伙盗匪的凶残。 尚璟在江湖历练一年,听了不少这伙盗匪之事。 明昭二十年,他单枪匹马挑上乾州盗匪,没有人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肆掠的盗匪越来越少,直到再也看不到盗匪的身影,那已经是他挑上盗匪七个月后了。 那是秋收的时候,也是往年盗匪最为猖狂的时候。 八个月后,乾州州府递上折子,历数盗匪恶行也报上了自己知情不报的苦衷,明昭帝大怒,贬其为庶民。 待朝廷带兵到了匪窝时见到的却是黑红血迹和满地残骸。 至此,尚家璟郎天下皆知,人人呼他是天上的战神下凡。 可他却在不久后销声匿迹,尚家人里再也看不到他,江湖武林也没了他的消息。 唯一和他有关的消息是那位出生便与他结亲的女子自己挽发,誓不再嫁,号称生为尚家人,死作尚家鬼。 “吁~” 一路行来,言晔回想着天下关于父亲和璟叔的种种事情不免心生感慨,到了尚武庄那高达两丈的铁门前才收回思绪勒了马。 大门上左右各刻了一杆长枪,门前站着两个手握长枪的少年郎,威武雄壮。 马蹄声惊到了门前的两个少年郎,二人转过头来,面目严肃,似乎一有不对就会立刻提枪冲来。 “哟,我看看这是哪位稀客啊。” 随着一道苍老的嗓音落下,一个身着褐色衣衫的清瘦老人从门内走了出开。 言天父子翻身下马,拱手作揖说道:“显先生。” “言郎?呵,果真是稀客。快去请尚宏,去。”显先生欣喜一笑,吩咐完又道:“这是晔郎吧,都长这么大了啊。” 言晔温然一笑,正欲说话,却听得有人道“庄主说:真以为自己是客人了那就不用来了,如果还当自己是尚家人就自己进去。” 显先生无奈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四章 父子兄弟爷孙 言晔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见他神色有些激动,甚至紧张得都迈不动了,不由一笑,伸手托住他右臂将他往前带了一步。 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也就轻而易举了。 那两个少年郎自小就听着言天和尚璟的故事,知道刚才那个人就是言天,就是那个护国将军,不免心中激荡,直到他们都走远了才想起来把马牵下去。 言家的将军府,如今的定王府便是京都数一数二的恢宏大气了,可跟尚武庄一比,就显得小气多了。 庄内的一草一木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满目俱是高耸入云的柏树,挺拔笔直,修剪得只剩主干,整齐排列着。 掩映其间的庭院也俱是修建得高大宏伟。 道路都是由整块整块的石板铺砌的,拐弯处没有任何圆润,直来直往。 庄景,体现的就是尚武庄百年传承的气节。 出了前院这片闻名天下的柏树林,右转便是尚武庄如今的家主尚宏的住所。 很普通的院子,门楣上还挂着端午时的艾草,已经干成了黄褐色。 院门微开。 言晔看了一眼显先生,见他一脸怡然自得,只是眼神已经瞟了言天很多次了。 他原想去推门,如今一想便往后退了一步。 言天独身站在最前面,他的手动了几次却始终不敢抬起。 整整十五年,自从兄长离开,他就再也没踏足尚武庄。 一开始是父亲盛怒,他既不能说也劝无可劝,他助兄长离开是成全,于父亲看来却是糊涂。 后来千湖之乱耗时日久,更是没能与父亲好好谈谈。 再之后言天就因丧妻而远赴扎勒,走时,甚至没来与父亲道别。 这其中,缘由繁多。 可终归是不孝。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言天抬起了手,缓缓地推开了本就微敞的院门。 然而院内,没有人。 言晔上前把每间屋子都推开看了看,确实没有人,别说尚宏,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显先生也很是疑惑,他以为尚宏会在屋内等着,听他的吩咐也应该在屋内。 言晔左右转了转,说道:“爹,去练武场吧,爷爷的枪不在。” “显先生,你先去休息吧,明日随我们一同去将军府。” “也好,我这把老骨头也上王府里住住去。” 尚武庄宽广的练武场内。 言晔站在一旁的桩子上,他身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高大青年,场内有两个人打得难分难解。 倏然,那道褐色的身影收枪退了出来,说道:“你十六岁时就能胜我半招,如今我老了,更是不敌了。” “全靠父亲多年教导。” 言天已经跪在了地上。 “少给老子打官腔,老子不稀罕听。你喜欢跪那就跪着吧。”尚宏也不再看言天一眼,说道:“晔儿下来,让爷爷试试你的能耐。” “好,孙儿陪您过过招。” 言晔还未跳下来,尚宏又说道:“算了,就在那梅花桩试试,你不必下来了,有人碍着。” 言晔抿唇忍住自己的笑,也没多说一句话,提气往后跃了几个桩子定下。 “出手吧。” “哪有孙子先动手的道理?爷爷先。” “好,那你可小心了。” 话落,尚宏已是一拳轰出,花白胡子被分作两边扬起。 爷孙二人在梅花桩上真拳实脚的动起手来,言晔多数在避,偶尔出掌力道也只有三分。 言天一本正经的跪在地上看着。 背脊挺直,眼神专注。 那个青年不知何时到了言天身边,说道:“二哥,大哥……还好吗?” “应是还好,自他离开后我也未与他联系过,阿草与大哥有书信往来,大哥如今,很快活,但他还是不敢回来,也许……”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他有那个勇气面对自己的心,却不能要求世人一同接受。 这是他的选择,也许不孝,可世间,安得双全法? “那就好,这些年爹其实已经不怎么气了,许是年纪大了,总念叨着你和大哥的安危,总担心你们过的好不好。” 言天低头,心中更加愧疚。 “不打了不打了,老了老了还得教孙子让着,这算什么事!” “爷爷老当益壮,孙儿不过是占了你先与父亲打了一场的便宜。” 尚宏闻言哈哈大笑,欣慰地拍了拍言晔的肩头:“还是你小子会说话,明知是拍我的马屁,可听着舒坦,不像某些人,连话都不说不了。” “那肯定是因为爷爷气势强大,威慑力高,才让人说不了话。” 尚宏摸摸胡子,对言晔话中为言天做的解释不加搭理,只是站在梅花桩上看着底下跪得笔直的义子,眼神放空。 半晌才道:“起来吧,跪着搞什么?等老子来扶你?” 话落,飞身出了练武场,言晔忍不住一笑,跟了上去。 “晔儿,阿草呢?” “妹妹在家中等着爷爷,她随军中大厨学了些手艺,等着您品尝呢。” 尚宏挑眉,眼睛亮了起来,说道:“阿草会做菜?” “嗯,妹妹于饭食一道有些天赋,她无事时总会下厨。” “老头子有口福了啊,你刚才说什么?你爹封王了来接我是吧,封不封王倒是小事,不过为了阿草的厨艺我可以去城里住几日。” 知晓老爷子只是嘴中还狠,心早就软了下来,言晔也不揭破,只是顺着他说了几句。 ……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五章 树下的世子 随雯撑着下颌看着言致,挑眉讽刺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 言致笑开,不以为意,回道:“我特意来看你,饭都不能吃一顿?就一堆果子就想打发我呀?” “听闻睿灵郡主武艺高强,从我这里回将军府不过几息之事。我平时都是与爷爷一同用膳,你要剥夺我们爷孙天伦之乐?你就不要胡搅蛮缠了。” 眉心一皱又迅速分开,言致看了一眼她清凌的眉眼,说道:“我来找你也不单是看你,我定了冬月十二宴客,可对这些事我们府上没得一个懂的,只能来求你了,雯姐姐才名冠绝京都,以稚女之身撑起太傅府的内宅之事,宴客肯定是小事一桩嘛。” 随雯冷冷一笑,道:“少给我戴高帽,不过确实是小事,我明日一早过来。” “雯姐姐真是善良的人,那我就走了啊,我们府上马车还破旧得很,就不接你了,我在门口等你。” 等她走了,随雯摸着她刚刚用以取暖的氅衣叹了口气。 言致原路返回,自人家的房顶,一路飞速回家。 路经晋王府时顿了顿,看了一眼脚下的院子,吸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下去。 院中有几棵桃花树,此刻树叶落尽了,光秃秃的在寒风中颤抖着。 树下有个人捏着酒壶抖着腿,也在颤抖,但他穿得很厚,且喝着酒,所以不是冷得。 脸色涨红,更像是气的,而且明显气得不轻。 “言阿草,你真是好样的,二过我晋王府也不来看我一眼!你先看随雯我就不说了,那个毒妇心眼儿比针尖还小,先看她没什么,可你他娘的居然从我房顶过不来和我打声招呼!” “老子再也不要看到言致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再也不要!” 他身后的小厮抖了抖身上的积雪,忍不住说道:“您要是舍得不理言娘子,就不会在这大雪天里等了半天了。” 被拆了台他也不恼,摇头晃脑地说道:“谁说本世子舍不得?本世子那是想看看她在边疆待了六七年,长黑了没,怎么可能舍不得,风花你跟了本世子这么多年怎么还不知晓爷的心意?” 小厮风花抖了抖胳膊,不以为然的瘪嘴。 人去了扎勒草原几年,他们家世子就念叨了几年,偶尔收到封信都高兴得赏他们好几个月的月钱,多喝好几大壶酒,上飘香楼都要多叫几位美人相陪。 那些嘴硬的话,听听也就罢了,谁不知当不得真。 世子并不知自家小厮背地里的腹诽,只是摩挲着下巴阴恻恻的说道:“风花,去,让人把晋王府的房顶都给本世子撒上钉子……嗯,还是不撒钉子了,万一伤了脚,我还得赔钱,那就撒狗屎,对,就狗屎。” 风花扯扯嘴角,房顶撒狗屎,也不嫌臭得慌。 嘴里却恭维道:“世子真是英明神武,只是咱府上没有那么多狗,要不还是算了吧,定王府这几日定要宴客,您不就可以找睿灵郡主的麻烦。” 世子满意的点点头,但却踹了风花一脚,道:“胡说,本世子是要去好好恭贺她得封郡主。” “是是是,小的错了。” 言致打了几个喷嚏,咧唇一笑,宝哥哥啊,怎么也得你来找我呢。 朝阳初升,言致站在将军府门口翘首以盼随雯的到来。 一辆浅蓝色的马车缓缓而来,浅蓝的帘子浅蓝的宫铃丝绦,就连驾车的小厮都穿着浅蓝色的衣裳。 车到了,帘子被慢慢掀起,先下来一个着浅蓝色窄袖交领襦裙、深蓝色立领兔毛比甲的婢女,容貌秀丽气质沉着。 那婢女向言致屈膝道了万福,然后再次掀起帘子,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上她的手臂,一个梳着灵蛇髻,插着两支碧玉鎏金步摇,身穿水蓝色广袖浅交领襦裙,外面穿着月白色狐毛披风的美人站了出来。 她脸上覆着面纱,一双清凌凌的凤眼流转着光华。 言致倚着门柱啧啧称奇,随雯看她一眼,问道:“软轿呢?” 摊手,言致相当理直气壮地说道:“没有,雯姐姐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府里那是啥都没有。” 冷哼一声,随雯走到她面前,说道:“先进去,堂堂一个王府,如此寒酸。” “姐姐唉,这封王才一天,匾都还未挂呢。” “你让人去回了礼部,王府的匾不必御制,我昨晚已经请了祖父来写。” “随爷爷写?听说一字千金呐,不要钱的?” 随雯不理她,走了几步,发现空荡的厉害,问道:“府里没有下人?” “当年走时便知一去多年,基本都打发了,府中只有十来个忠心耿耿的老人。” 随雯道:“那你不会叫人牙来买?” 言致紧跟在她身后,回道:“这不是不熟悉嘛,所以我昨天就去请你了呀。” “德音,拿着我的帖子去找梅娘,让她带人来看看。” 德音,也就是那个气质沉着的婢女闻言屈膝退下。 “雯姐姐,梅娘是京都知名的人牙子?” “嗯,近几年京都名声最好的人牙子,她手里出来的人底子都比较干净,调教得也好,多数都识得一二字,你们府上也没有会调教人的,自然得找底子干净又听话的。” 会给要被买卖的仆婢教授知识,使其知理明事,在随雯看来就是品性很好的表现。 京都众世族大家也都喜欢梅娘手里的人,省事省力。 “你们是新封的王府,凡事都有定制,但我以为,只要不逾制,其他还是合心意最好。” “雯姐姐,你怎么这么理解我,我和父兄都是这么想的。” 点头,随雯碰了碰修剪得精致漂亮的花枝,说道:“嗯,那行,我瞧着你们府上这布置与多年前大不相同,倒像是江南园林。” “你知道我母亲是南人啊,府中这些年有位老人留着,想为我们多留些念想,就渐渐把将军府改成了这样。” 随雯沉吟,这府大了这么多,远超将军府的规制,怕是官家早有想法,早早就把左右划入了将军府。 “阿草,官家……” “书生意气啊书生意气,不可说。” 随雯扯了一下嘴角,大致明了,估计那位觉得这些年对不住言家,又因为那年阿草母亲之事想要补偿,于是自顾自搞了这一出封赏。 除了吴进,无人提前知晓,也算是难得了,哪一回他要做什么决定不是天下皆知? “虽说你们府上只有你一个未及笄的女眷,但该请的人还是得请来,言家离开太久了,这些年若非你们战报不断,估计都把你们忘的差不多了。我会帮你一同招待,再请了玉鸢公主提前来,问题应该就不大,可有一样,你得记住了,一定要提前三天下帖子,帖要做得漂亮,否则会被人诟病不够重视。” “漂亮?如何漂亮?” 二人一边走,一边絮叨着琐事,言致很反感这些事儿,但整个家里就三个人,这件事只能她担着。 ------题外话------ 有点卡,有个伏笔比较纠结埋还是不埋,先更一章到这里,嗯,谢谢每一个看了我书的小仙女,希望我可以写得好一点。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六章 轻音,隐族? 大多时候,宴客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宴客,而言家,无法逃避。 清嘉小筑里,言致将轻音与随雯互相介绍,随雯向来喜欢心思单纯的人,自然对一眼看得到底的轻音多有青睐,而轻音,她对所有人都抱有天然的善意。 轻音在一旁绣东西,她虽是医毒至精,但她最令言致佩服的却是那一手活灵活现的双面绣,而且不是一般的双面绣,是异针、异样、异色的三异绣。 “三异绣?”随雯微微眯了眼,看似不经意地说道:“这等灵技……我记得是前前朝宫中绣娘创制,后来传至民间,但因为太过精巧而难以传承,百年磋磨,本朝早就没人会了,如今世间会双面绣的最多能异针,可三异,我只在书中看到过寥寥一笔说是南方有隐族还有传承,最有可能是据传只习最巧之术的远古神农氏后裔……” 她顿下,轻音手指颤抖了一下,抬头看着她,眼神里只有诧异,没有那种所谓秘密被揭穿的恼羞成怒,更没有一些不好的东西,诸如欲杀人灭口之类的狠辣……起码随雯没看到。 所以她勾唇一笑,说道:“我对这技艺也很有兴趣,不知可否教授一二?” 轻音震惊,看向言致,见她也含着笑似乎早有预料便点头高兴地应下,说道:“当然,族中从未有不可外传的规矩,我原想教阿草,可她只勉强能绣成花样,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双面刺绣的诀窍。” “她那种粗得如能刮痧的手,能缝得好衣服就不错了,双面绣,还是下辈子吧。” 如此毫不掩饰的打击,轻音微微错愕,却也很快笑开,言致不以为意地摆弄着手上准备做帖子的材料。 嗯,松枝不错,毕竟是武将之家。 想了想,言致提笔在白纸上缓缓勾勒了一枝松柏。 挺拔,俊秀,纵大雪压枝也绝不妥协。 很有言家人的风范! 言致自己满意地点点头,又给随雯看了看,见她也满意地点头,言致撑着头微笑,忽然说道:“雯姐姐,德音回来了。” “走吧,去挑人。”随雯起身整理了衣裳上并不存在的褶皱,说道:“等忙过这几日我就来寻你学这双面绣。” 轻音点头,说道:“你们去忙,不必管我。” 春鸢德音正在岸边说着话,见二人走了过来,屈膝行礼,春鸢说道:“娘子,梅娘安置在外院花厅里。” “走吧,去看看。” “雯姐姐,京城买人都是人牙子送到府上来的吗?” 随雯瞥她一眼:“你我是女子,尚未出阁,你更是还未及笄,不到府上来,你莫不是打算去牙行亲自挑选?你我纵不介意,却还是得顾及世人。” 言致咧嘴笑,随雯这张嘴是真毒,可也是真心为她着想,虽然她真的不介意。 “郡主安好,见过大娘子。”梅娘行礼,不卑不亢,随雯点了点头。 很好,明知是郡主,仍是这副模样,不谄媚,可见品性。 “郡主,人都在院子里,男女各二十。” 言致看着院子里这四十人,又看了一眼梅娘,梅娘看了一眼正在挑选人的随雯和紧跟其后的德音一眼,然后点了点头,神色恭敬。 言致微笑,又看向院中的人,女孩子年纪都不大,大多都是十三四的样子,男孩子有几个十一二的,有几个将近二十的,其他也是十四五。 都很年轻,很有朝气和活力,而且大多生得不错,看着赏心悦目。 “雯姐姐,你说梅娘手底的人都不错,我看着也确实不错,反正府里也缺人,这四十人我全要了。” 全要了? 随雯愣了一下,蹙眉想了想,似乎可行,说道:“也好,省得再叫人,也耽误事。” 梅娘大喜过望,躬身说道:“多谢郡主惠顾,郡主万安。” 言致摆摆手,冲春鸢说道:“领梅娘去找于爷爷算钱,把身契都存下,晚间给我,然后你亲自送出府。” 春鸢领命,带着梅娘离去。 随雯看着言致点了点头,然后离开去花厅里坐着。 这种时候,她不宜多插手,以免给人留下言致不经事的印象。 言致负手站在院中,身姿挺拔,有些晦暗的天空下,他们仿佛只能看到她一人。 她只是那么站着,却让他们大气都不敢喘。 言致看了许久,每个人每张脸都细细看了。 “都说说看,有名字吗?” “请郡主赐名。” 言致摸了摸下巴,说道:“既如此,那就不必急,先说说都会做些什么。” 听完他们的话,言致点点头,倒确实是都不错,看来梅娘对她们下了不少心思。 随手指了一个容貌姣好,浓眉大眼的女孩出来,问道:“多大?” “回郡主,奴婢今年十五。” “嗯,不错,你说你琴棋书画略通,稍知算术,以后跟在我身边做大丫鬟,就叫文舒吧。” “谢郡主恩典。” 她一一点了人安排了位置,善饮食的一男一女送到了厨房,让她们自己估算府中需要多少人自己找梅娘要够了。 女的都以文字起头排名,男的都以武字打头,省事。 春鸢送人回来在旁边候着,隐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郡主对那个梅娘以及这些人,似乎信任太过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七章 高龄二十六 随雯喝了两杯茶,才见言致盛着笑脸进来,问道:“笑成这样,你很满意?” “确实不错,会什么的都有,规矩也学的不错,用起来很顺手。”言致坐下,抢了随雯手中的茶一饮而尽,说道:“这个叫文舒,这个叫文摇,以后就是我的大丫鬟了,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随雯抬眸,仔细打量了二人一眼,文舒浓眉大眼,唇角上扬,一看就是性子活泼爱笑之人,文摇垂眉敛目,神色恭敬,一看便知性格沉稳。 一动一静,正如她身边的德音孔昭二人,如此搭配,却是不错。 “尚可,你自己把握好度,你终归是握着身契的,若是不合心意,大可打发了,不要过多心软。” 言致说道:“姐姐放心,我在战场杀人时他们还不知在哪儿玩呢,不用担心我。” 文舒文摇二人闻言连忙屈膝跪下,表明自己绝不会做出背主之事。 “郡主,王爷和世子回来了。” “我知道了,春鸢你把他们都带去于爷爷那儿报个备,认下人,职责我都指好了,一并告诉于爷爷。” 于谦是大总管,这些人她做主收下了,未先通知就让人去领钱,如今也该让他们去认认人。 “记得告知他们,于爷爷于我言家人是如家人般亲近的,谁若不尊敬于爷爷,当心本郡主心狠手辣。” “是。” 随雯放下茶盏,起身说道:“我今日就先回去了,那个帖子我帮你再润润色,直接制好再送回来。” “那我送你出去。” 言致和随雯刚刚转过回廊,就撞上了言天一行,她以为他们会直接去言天或言晔的院子里,怎么还逛上了? 随雯退后一步,把纱巾覆到面上,屈膝行礼道:“王爷万安,世子万安。” 然后转向尚宏,再次屈膝,说道:“尚公安好,祖父很是惦念您,时常念叨,您既到了京都,我晚间就去告知他老人家,改日登门拜访。” 礼数周全又不失亲近,果然是太傅一手带大的女儿家。 只有言致挑了眉,看了一眼微微低头的随雯,又看了一眼仿佛在看檐下旧灯笼的小叔尚瑜。 雯姐姐与自己相交,随太傅又与老爷子为友,以雯姐姐的性格,按理她该对小叔执晚辈礼。 但她却像是没看到小叔的存在…… 尚宏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不必客气,我和老随也是多年老友了,你又和我这不争气的孙女交好,大可唤我一声爷爷。” “是。”温声应下,随雯又说道:“今日离家已久,出来时答应祖父早些回去,改日小女再与祖父一道看望尚公。” “去吧。” 随雯屈膝行礼离开,言致摆了摆手,冲尚宏做了个鬼脸,说道:“爷爷,我先送了雯姐姐再来找您,等着我啊。” 尚宏看着言致一跃几步的背影,想想好好一个女儿家就这么在战场厮混,如今京都还有什么女杀神的传言,不免心中埋怨言天不会办事。 自己要去戍边那就去,儿子带着去历练也无不可,可女儿大可留在京都,又不是无处可去! 尚老爷子深深地幻想了一下,如果孙女在自己身边长大,也像随大娘子这么贴心乖巧,日日给他做点小吃,时不时跟他撒撒娇……那日子,含饴弄孙,简直不要太舒服啊。 别看他有三个儿子,一个跑了没影,一个虽然不小了却还未娶亲,义子倒是有了孩子,结果这个脑子进水的都不跟他商量一声就把他的乖孙子孙女都带去了边疆…… “阿草这性子也太跳脱了,瞧瞧人家随大娘子,文静贤淑又明礼乖巧,如果不是你脑子混账非要把她带走,过几年阿草定不会输给随大娘子半分。” 言晔无奈一笑,这都什么跟什么? 尚瑜回头,笑道:“父亲,随大娘子是太傅的孙女,自小受着与太子一般的教养,她的父亲当年乃是状元郎,若非天妒英才,如今至少也该是六部之一了。” 总之,人家那是家学渊源,咱家这一堆武夫的家学渊源,阿草的模样明显是正常且优秀的,并没有长偏。 尚老爷子咧了咧嘴角,说道:“那有何了不起的,大不了把随大娘子娶回家中,咱家不就有了这家学了?晔儿,我看那大娘子年方二八,与你正合适。” 尚瑜嘴角刚扬起的笑意顿住,言晔也是愣住,没有反应过来老爷子这是如何跳脱的思维,才能想到了这里。 言天说道:“父亲,这不合适。” 老爷子立马吹胡子瞪眼睛:“怎么不合适?还是说你就看不上老子挑的人?” 言晔连忙拉住老爷子,说道:“爷爷,随大娘子只是妹妹好友,与孙儿,并非良缘。” 言致回头就听到这一番言论,不免扶额,这都乱点的什么鸳鸯谱。 “爷爷,我爹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确实不合适,雯姐姐是特别好,可惜与哥哥并不合适,因为我的嫂子早就有人了。” 言致点了身边的一块大石跳到尚老爷子身边,抱着他的手臂说道:“只是因为未曾得到您的许可,这才尚未成亲,就等着您点头答应就可以八抬大轿娶进门了。” 说完,言致看着言晔眨了眨眼睛。 虽然解了围,但这边儿都跑没了,言晔也不知该说什么,想说不是如此,却又实实在在是他的心意。 只好微微低着头,红了耳朵。 “哦?哪家的娘子?” “轻音姐姐医术好得出神入化,再重的伤再难治的病到了她手里那都是小事,还有啊,她会双面绣,双面绣您知道吗?就是那个两面都绣还都不一样的,特别特别好看,她绣的花那都跟真的似的。” 言晔看着妹妹挽着老爷子的手往前走,嘴中不停地说着话,说着那个女子的好话。 一点都不夸张,只说出了她十分之一不到的好。 尚瑜拐了侄子一下,调笑道:“可以啊大侄子,都要赶到小叔叔前面去了。” 言晔笑道:“不是侄子快,是小叔叔太慢,二十有六的高龄,与您同岁的儿子都能拿枪了。” 尚瑜淡然一笑,说道:“若不能遇到愿以真心相付之人,便是终身孤独,吾亦不惧。” 尚家人都是情种,尚宏是,历数到尚家老祖宗尚武,个个都是情种。 连义子言天都是,遑论根正苗红的尚瑜? 别以为尚瑜不知道大哥尚瑾去了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而隐世,当年他虽还小,却也不是丝毫不知事的人。 父亲这些年对西院那个人那么愧疚,又丝毫不敢擅自给自己定亲,不就是因为尚家人骨子里对情之一事的固执吗? 天色渐晚,言致拉着轻音拜见了爷爷和小叔就把她丢下自己去了厨房。 “显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厨房里这会儿只有两个下人,一个消瘦的老人蹲在灶前守着灶,一脸期待。 “我懒得听你爷爷训你爹,昨天训到现在还不停,所以来烤个叫花鸡吃。” “叫花鸡?这是冬天,没有荷叶您拿什么烤?” “我在你那池子里找到了一些还没枯干的荷叶,勉强能用。” 真是颇有想法。 “我要给爷爷做顿好吃的,您是在这儿等着还是先去找爷爷,叫花鸡我一会儿一并给您端上桌。” 显先生瞪大了自己已经越来越小的小眼睛,说道:“丫头你擅厨艺?做吧做吧,我就在这儿看着,不打扰你。” 言致点头一笑,桃花眼成了月牙。净了手,吩咐人洗菜涮锅,开始动手。 “对了,显先生,爷爷他们先前怎么会去逛院子?” “啊,三郎说什么你既然陪着随大娘子,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来找我们,不如看看这些年园子到底成了什么样。” 小叔提起的……果然有些意思。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八章 宴客二三事 承擎十三年冬月十二,大祁第二位异姓王定王爷言天大宴宾客。 京都各个世家贵族均闻风而至,辰时刚过,五杰街上就已是拥挤一片,全无了往日的宽阔清净。 连日大雪积下的雪都在络绎不绝的车轮中化作了水,热闹得丝毫不像是冬日。 而言家宴客的时辰,是午时。 言致与随雯一同候在二门处,一个一个接了那些夫人小娘子,再由随雯带到后院宴女客的初阳堂,由昨日便来了的玉鸢公主陪着说笑。 前来赴宴的人远远就看到了二门处那两个丽人,随家大娘子向来极少出席京中的宴席,但她每一次出现,都是万众瞩目之人,从未有人能夺她半分风采。 可此时她与言致相携而立,竟是平分秋色。 随雯仍是一身常见的浅交领广袖襦裙,鲜艳的梅红色衣衫绣着墨色云纹,少了几分她平日里的超俗脱尘,多了几分压人的气势,仍旧将京中大小娘子都比了下去,然而站在她身边那个女孩儿却让人丝毫无法忽略。 稚嫩的脸庞,还有一些浅浅的婴儿肥,她只是穿着一身朱红色交领襦裙,外罩天青色轻纱氅衣。 她一双桃花眼似含了满天星辰,一点泪痣如画龙点睛,她只是那么挺拔地站着,便让人想起那个在战场所向披靡的女将军,小将军。 也让人想起远远看到的言家父子,都是那么挺拔,都是那么气势迫人。 她精致的容貌倒似乎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午时末,言天父子与尚老爷子父子带着男宾站到了言府门口,随太傅亲手所写的匾昨日便已挂到了门楣之上,覆盖着红布,扎着红花,只等今日揭开。 言致在初阳堂中与玉鸢公主共坐主位,谈笑着。 有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在门外探头探脑,言致沉了脸色,问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小丫鬟受了一惊,急急忙忙跑进来,伏地跪下,把手中的笼子往前一推,说道:“回……回郡主,西王命奴婢给您送这猫儿,说是玉馨公主送的,极有灵性,与郡主有缘便借花献佛了。” 言致看了一眼那笼子,异瞳通身雪白的猫儿蜷缩着,确实是灵物。 玉鸢蹙眉,这猫儿乃是玉馨的心爱之物,前几日听说与她同母兄长西王换了什么东西,如今拿来送阿草? 她说道:“既是大皇兄命你送物,你又为何在门口窥视?” “回公主,西王让奴婢私下送予郡主,不可让人晓得,可是前几日郡主才训斥奴婢事无不可对人言……故而在门口犹豫不行。” 说完,小丫鬟猛地磕了几个头,以示自己绝无假话。 可如此一来,堂内众人的神色就有趣了,不説言致那句事无不可对人言对他们有多么讽刺。 只说西王居然让人私下给睿灵郡主送此等珍贵之物,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言致挑眉,笑道:“既是如此,那便不是你的错。文悦,起来吧,把这猫儿给西王送回去,就说言致多谢王爷厚爱,可惜府中有两只不太乖巧的小狼,这等精贵之物恐怕言致难护其周全。” 狼? 众人惊讶地看向言致,不可置信地微微后退了身子。 文悦听到不必受罚,喜形于色地爬起来,规矩地行了礼退下。 “怎么?诸位如此看着我,想要看看烈风和黑庭?那好办,我这就让人带过来。” “不用不用……” “我等只是为郡主风姿而倾倒,并不想看狼。” 随雯与玉鸢公主相视一笑,各自低头,品茶尝点心。 “她们不看我要看,致姑姑我要看我要看。” 莺儿从玉鸢公主身边爬开,一路小跑扑上言致,黑溜溜的大眼睛里全是好奇。 “好啊,一会儿姑姑带你去看,再带你骑大马好不好?” 前院,刚刚揭了匾就有几匹高头大马带着几大车东西到了言府,如今的定王府门口。 当先一人身量不高,脸庞稚嫩,一身耀眼的明黄色衣衫。 众人连忙行礼,太子祁俊吾微微一扬下巴,说道:“诸卿不必多礼,今日是言王叔的喜事,随意一些。孤今日前来,既是贺喜也是代父皇给言王叔送些赏玩的东西。” 言天言晔一同迎了他下马,见他稍稍龇了一下嘴,便知他是骑不惯马的。 谢过了天子,也谢过太子的美意,众人一同往屋内去正式开宴。 回来的众人在东武堂门口被文悦给拦了下来。 文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五体伏地颤抖着说道:“奴婢未能完成西王所交代之事,还请王爷恕罪,我家郡主说,府中有两只不太听话的小狼,恐无法护这猫儿周全,多谢王爷美意,请王爷收回。” 说完又是连着好几个响头,众人神色变化莫测。 西王私下给睿灵郡主送礼?还被拒绝了?然后还人尽皆知了? 众人左顾右盼,没人敢开口。 言晔说道:“自知办事不力,那就自行下去领罚。” “世子息怒,奴婢这就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文悦已经不见了。 西王祁俊轩唇角微微抿了一下,然后笑道:“本是看着这猫儿颇有灵性,睿灵郡主又无姐妹相伴,才借花献佛,如今看来,倒是本王多此一举了。” 言天笑了一声,说道:“没事没事,我家这丫头野得很,不在乎这些。” 然后也不等祁俊轩回应,招呼了众人说道:“既然是小事一桩,那便不必在意,诸位请,此次特意请了有第一厨之美称的叶明亲自掌勺,定不让诸位后悔往定王府一行。” 众人皆是惊讶不已,要知道这叶明可是消失很久了,他的手艺让许多曾有幸品尝的人惦记多年,望眼欲穿等着他再出世或者有弟子出现,结果一消失就是将近十年…… 如今出现在定王府,难道叶明一直在定王府?可定王府这几年不是一直缺人少水,厨子都没有? 那就只可能是军中。 有人问道:“定王,叶明这些年一直在边塞?” 言天不以为意地说道:“嗯,他觉得军中那些伙夫做菜的手艺实在差了一点,将士们为国征战总该吃得好点儿,所以就留在了军中。” 原想嚎一句暴殓天物的人感觉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好啊好啊,是你的绝尘马吗?她们都说你的马是最快的马,姑姑你好厉害啊。” “莺儿不是说姑姑是神仙?” …… ------题外话------ 周五好,连绵的雨啊,人很惫懒,这样的天气其实最适合写故事了,雨季总是能勾引人许多的绮思……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二十九章 招猫逗狗宝世子 前院,刚刚揭了匾就有几匹高头大马带着几大车东西到了言府,如今的定王府门口。 当先一人身量不高,脸庞稚嫩,一身耀眼的明黄色衣衫。 众人连忙行礼,太子祁俊吾微微一扬下巴,说道:“诸卿不必多礼,今日是言王叔的喜事,随意一些。孤今日前来,既是贺喜也是代父皇给言王叔送些赏玩的东西。” 言天言晔一同迎了他下马,见他稍稍龇了一下嘴,便知他是骑不惯马的。 谢过了天子,也谢过太子的美意,众人一同往屋内去正式开宴。 回来的众人在东武堂门口被文悦给拦了下来。 文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五体伏地颤抖着说道:“奴婢未能完成西王所交代之事,还请王爷恕罪,我家郡主说,府中有两只不太听话的小狼,恐无法护这猫儿周全,多谢王爷美意,请王爷收回。” 说完又是连着好几个响头,众人神色变化莫测。 西王私下给睿灵郡主送礼?还被拒绝了?然后还人尽皆知了? 众人左顾右盼,没人敢开口。 言晔说道:“自知办事不力,那就自行下去领罚。” “世子息怒,奴婢这就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文悦已经不见了。 西王祁俊轩唇角微微抿了一下,然后笑道:“本是看着这猫儿颇有灵性,睿灵郡主又无姐妹相伴,才借花献佛,如今看来,倒是本王多此一举了。” 言天笑了一声,说道:“没事没事,我家这丫头野得很,不在乎这些。” 然后也不等祁俊轩回应,招呼了众人说道:“既然是小事一桩,那便不必在意,诸位请,此次特意请了有第一厨之美称的叶明亲自掌勺,定不让诸位后悔往定王府一行。” 众人皆是惊讶不已,要知道这叶明可是消失很久了,他的手艺让许多曾有幸品尝的人惦记多年,望眼欲穿等着他再出世或者有弟子出现,结果一消失就是将近十年…… 如今出现在定王府,难道叶明一直在定王府?可定王府这几年不是一直缺人少水,厨子都没有? 那就只可能是军中。 有人问道:“定王,叶明这些年一直在边塞?” 言天不以为意地说道:“嗯,他觉得军中那些伙夫做菜的手艺实在差了一点,将士们为国征战总该吃得好点儿,所以就留在了军中。” 原想嚎一句暴殓天物的人感觉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言晔唇角笑意加深,正欲说话缓解一下此刻无言的静默就听到身后有一道清冽如雪的声音传来。 “王爷所言有理,将士为国出生入死当该享受此等美味,我等在京都坐享其成能偶尔一尝便是幸事。” 谁说公子千允寡言少语,惜字如金的? 瞧瞧这一串话,都多少个字了,每一个字他们都不敢应喝无法回应。 言天回身,一本正经地微微拱手说道:“公子说笑了,公子若觉得叶明的手艺确实好,日后可随时来府上,老人家年纪大了,手艺也都教了出去,以后会在府上颐养天年。” “那就尝尝,王爷请。” “公子请。” 李原站在千允身边与他并肩而入,但很少有人一眼看到他,平静如湖面,可静水……流深。 言晔脚步一滑到了他身边,笑容温和地说道:“李侍郎请。” “世子多礼。” 尚老爷子把那些与自己年岁相当的人招呼了一遍,最后与随太傅凑到一起走了进去。 尚瑜微微摇头,看了一眼身后这些位高权重之人,有些无奈,他一个无官无爵的闲人要如何招待? 大兄和父亲不靠谱也就罢了,晔郎又是闹什么? 这还有好几个皇子王爷呢。 人群中有个身量有些微胖但眉目清朗俊秀,身着紫色锦衣的人挤了出来,勾着太子的肩膀说道:“我说尚三你愣什么?快走快走,一会儿菜都冷了。” 尚瑜挑眉,微笑,说道:“宝世子,我记得你与晔郎同辈。” 尚瑜的言外之意,宝世子也该对他执晚辈礼。 “哎呀呀,这种小事不要在意,走走走,我印象中吃到叶大厨的菜还是我六岁那年,啧啧啧,说着都口齿生津。” “太子殿下,请。” “请。” 祁俊吾把宝世子的手从肩上扒拉下来,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想来找阿草的,可惜啊可惜,男宾女客是分开的。” “小小年纪胡说八道,本世子那是为了来恭贺定王大喜的。” “切,换了别人家,晋王叔来了你还会来?有这时间你还不得多看几个美人多喝几壶美酒?宝堂兄,你的风流之名我在宫中都快听腻了。” 宝世子一甩脑后长发,调笑道:“本世子风流倜傥之名远播自是美事,但美人在那儿不会走,异姓王那可不多,再说我多年未见言叔和晔郎,总要来看看,我儿时在言府也蹭了不少吃喝,人呐,得记情。” 太子抽抽嘴角,说道:“呵呵。” “哎呀,太子堂弟你不要这么笑,你看你大皇兄,人家笑得多平易近人温和可亲,不过阿草有狼唉,那可是狼啊,我得去摸摸看。” 前方的李原微微侧首,似乎是看了宝世子一眼,但又像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身子。 宝世子仍旧嘻笑着与太子扯东扯西,祁俊吾心中刚刚升起的些微异样也被打散了。 毕竟他是招猫逗狗爱美人的宝世子,兴许,不过是无心之言。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章 对影成三人,别来无恙 曲终人散后,言致泡在轻音精心调制的花药澡中,文摇正在给她按压肩膀,舒缓经脉。 “梅姨这些年还好吗?” 文摇手上不停,轻声回道:“很好,梅姨初到京都就陆续收养了我们,那会儿她看着比现在还要出老些,这些年倒是越来越年轻了,在京都渐渐有了名气,同行见到梅姨都会唤一声梅姐。” 话不多,既说明了她们是被梅姨收养的,值得信任,又说明了梅娘这些年确实很好。 言致暗道,倒是个聪明人。 聪明好,她向来爱用聪明人。 “我是个懒人,一次不忠则百次不用,不会有多的机会,我也懒得想别的法子,我的惊鸿剑吃的血不少,不介意多几条命。”她微微眯了眯眼,神色淡然,语气和缓。 见文摇已经停手跪了下去,又道:“起来吧,我也不喜欢让人跪,天地君亲师可跪,其他,男女膝下均有黄金,自己爱惜自己些。我没有多大能耐,但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保你们一日安好。” “这话,你原封不动告诉所有人,我也把他们都交给你,如果谁行差踏错,不要怪我,我向来不是良善的人。” “奴婢知道了,郡主放心。” “嗯。” 她不爱纠结于内宅之事,所以能一次安排好让内宅无忧就是最好。 “我再泡一会儿,你去查查看今日有哪些人打算往府里插手了。” “是。” 文摇退下,关门前看了一眼桶边那如瀑的长发,心中那些曾存在过的不安和迷茫全都消弭了。 原来这就是梅姨要她们要追随一生的人,如此独特,如此美好。 让人舍不得违逆半分的美好。 言致往水里缩了缩,有些疲惫地合上眼,这几日折腾宴客之事,她并不擅长,也未曾接触过,真是将她折腾得不轻,晚间又要把梅娘送来的消息一一分析记下,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总算是慢慢安定下来了,不久就是年关,再有什么事也是开年了。 这一段时间,足够她做好准备了。 “别泡了,虽说药浴于身子有益,但水冷了也容易使寒气入体,累了这么多天,早些休息吧。” 轻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满是关怀。 “好,轻音姐姐你回去歇息吧,我这就去睡。” “那我走了啊。” 轻音的院子已经定了下来,就在湖边不远的秋明院,这院子最好的地方便是有一大片还未种花的肥沃土地,可以让轻音肆意地种植药草。 而且,言致有不少事都得避着轻音,哥哥和轻音也得有两个人独自的相处时间。 月上枝头,逍遥王府的前院的一座亭子里有两个人煮酒聊天赏月下雪景。 “深更半夜,什么事?” 千允抬头,转了转手中的茶杯,说道:“等人。” 李原径自倒了酒,与千允的茶杯轻轻一碰,不再多言。 他的容貌很普通,穿着也只是最朴素的细棉,但与有着倾世容颜,身着丝绸锦衣的千允同坐一席却仍旧不落下风。 言致远远看着,神颜仙姿的公子未曾让她多停留一刻视线,那个自在饮酒的布衣青年却让她的目光难以移开。心下微微一动,然后勾唇一笑,眼中盛满的星光越发亮。 “既然来了,缘何顿步?”千允凉凉的声音传来,拉回了言致的思绪。 她看向千允,笑说道:“公子风姿耀眼,不免令人心生退却。” “虽知是虚话,但我受之无愧。” 言致一身红衣黑袍缓步走到二人身边,说道:“别来无恙。” 她说的不是公子别来无恙,仅仅是别来无恙。 她扫了一眼手握酒杯仰头看月恍若不闻那人,坐下也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 千允点头:“一别经年……郡主。” 言致笑道:“陛下书生意气,毫无意义。” “确实毫无意义,陛下是聪明人,可惜聪明才智全用于诗书琴棋。” “但他仍旧是个很好的人。” “是。” 李原喝了一口酒,问道:“二位很闲?” 言致微笑,说道:“我以为李侍郎对月饮酒,心去天外,听不到我们的话。” 千允修眉微微挑起,复又落下,把欲脱口而出的介绍压了下去。 因为李原回了一句:“还好,听得见,只是不想打扰二位叙旧。” 言致飞快眨了一下眼睛,掩去一闪而过的恼怒,说道:“公子,名册呢?” “你怎知一定在我处?” “不然你让我来吹夜风的?” 千允并不搭话,从袖中拿出一卷锦布,稍稍移开桌上的小炉等物,然后徐徐摊开。 言致侧身靠近千允,低头看去。 才看了一眼就猛地抬起头问道:“季云穆?” 季云穆乃是皇后胞弟,季家乃是传世百年的诗书之家,人丁不旺,皇后这一代更是只有姐弟二人,他自然是最能信任的人之一,但…… 李原说道:“五年前因构陷重臣而获罪,因未铸成大祸,陛下不欲严惩,他自请戍南,弃笔从戎。” 言致勾唇一笑,呵呵两声,说不尽的嘲讽。 “我记得季叔叔曾到过我家多次,如此一个正气浩然的真君子,构陷重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千允说道:“虽知他受了冤,但也是幸事,以他的直若长留京中,可能早已保不了命,如今他驻守南方,南边不必忧也。” “有理。” 言致接着看着锦布上的名字,半晌问道:“为何多数能用之人均在苦寒之地?” “总比丢了性命要好,且他们在何处,就保住了了何处。” “嗯,我倒确实没想到朝中已到了如此地步,这样还能保证这一战粮草后勤毫不延误,公子好能耐。” 千允说道:“这是李原之功,我不过为辅。” 言致起身,敛眉抱拳,说道:“言致代边塞将士多谢李侍郎。” “分内之事。” 言致敛眉,说道:“如此,那就当是我多此一举。公子,我们继续。” “你可以如以前一般唤我名字。” “那行,千允。” ……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一章 谁知多少真与假 1 冬日难得的月夜里,茶酒相伴中,有三个人在这个难得安宁的冬天安静地长谈了一夜。 直到冬阳初升,言致才趁着还没下雪,宵禁尚未解除时回了家。 她以为路上会被人拦下,但是没有。 窝在清嘉小筑内的床上,裹着被子看着已经被蒙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她难得有些神思恍惚。 也许是太累了。 她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文舒。” “郡主,奴婢在。” “我还有些累,想再睡会儿,如果有人来就说我午时之前会起的。” “是,世子吩咐过了,您这几日累狠了,有事他会处理的。” 文舒话未说完她已经渐渐合上了眼。 …… “我以为你与皇帝相约十年是作真的。” 千允摇头,说道:“不过是个说法,有此一说,总有人会不把我当回事。” “为何愿意帮她?” “我姓祁。” 李原说道:“你在乎这个?” 千允但笑不语,李原放下酒杯离开:“上朝时帮我递个折子请病假。” “嗯。” 一阵凉风飘过,落下几滴白色的雪花,风渐大,雪花被刮入亭中,在千允握着茶盏的手上化成水。 有些微的凉意,但使他更加清楚地感觉到心底那一层在多年前注入的温暖。 “言阿草言阿草,言枯草,小枯草,快出来快出来,爷爷带你见世面去。” 人未至声先至,宝世子仍旧是一身夺目的耀紫色,跳入稍微有些冷清的言府,似乎也带进了一抹活力。 言天感慨,相差不多的岁数,晔儿仿佛就从未有过这样神采飞扬的时候。 宝世子还在那里大放厥词,跳来跳去的在犄角旮旯里找着言致的身影。 一声破空之声响起,宝世子本能的就地一趴,抬头一看,一只鸡腿正好落在他头前不远处。 宝世子抖抖头,回头望去,看到了一张胡须抖动,瞪着铜铃眼的脸。 哇地一声从地上跳起来,宝世子退后好几步才理了理衣裳,行礼道:“尚……尚公,小辈无礼,还望勿怪。” “不敢当,不知宝世子是谁的爷爷啊?” 冷汗一滴滴从宝世子的额头上冒出来,心中不停地咒骂言致。 啊啊啊啊……该死的枯草杂草,传信也不说清楚尚老爷子还在……奶奶的,全京都谁不知他最怕这嫉恶如仇的尚老爷子,每回碰到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然后丢回府里再被父亲打一顿…… 苍天啊大地啊……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没有没有,您听错了,我是孙子,我是孙子,怎么会是爷爷呢。” 尚宏斜觑了他一眼,摆摆手说道:“前言不搭后语,罢了罢了,阿草这会儿应该是在后院湖边练剑,你去吧。” “小辈告退。” 宝世子一边说着,一边以极快地速度后退着,退了丈许距离,拔腿就跑。 尚瑜正在和言天下棋,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问道:“也不知晋王那样循规蹈矩之人,晋王妃那种真正的大家闺秀究竟是如何养出的宝世子。” 尚宏摇头,说道:“阿草是有大主意的,她如此看重这小子,宝小子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言天落下一子说道:“诤言大师曾说他有灵根,天资极高。” 尚瑜更加疑惑,问道:“既是天资过人,怎么会连个秀才都考不中?据传宝世子考了许多次如今也只是一个童生而已。” 尚老爷子给了幼子一巴掌,说道:“蠢货,那个功名有何好处?近几年的三甲进士除了李原谁得到好处了?就算是李原在朝中不也是如履薄冰?老子让你去考武举,你去吗?” 言晔动了动眉毛,李原如履薄冰?爷爷是怎么看出来的?在他看来,状元侍郎可随性得很,丝毫没有自己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人宰了的危机感。 尚瑜恍然大悟……但是,宝世子,他真有如此通透吗? 被众人议论的宝世子此刻正抱着定王府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将身子藏得严严实实地看着言致练剑。 哇,这个回身真好看,哇,这一剑挑花好美,哇,这一个剑花好美…… “哇哇哇,言阿草你要干什么?哇哇哇,杀人要偿命的啊!” 言致手腕一转,惊鸿剑从宝世子头顶打了一个圈,然后横放在他面前,剑上有一朵红梅。 “许久不见,送你的。” 宝世子愣了一下,问道:“剑?” 言致桃花眼一瞪,他立马回过神来拿走剑上的红梅,说道:“开玩笑开玩笑啊,啊哈哈。” “白痴。” 宝世子俊俏的眉目都染上了不服气,扯着言致的衣袖说道:“怎么说话呢,啊,怎么说话呢,本世子好心好意来拯救你离开这无聊的日子,你还敢给我甩脸色了啊,信不信我这就走。” “你可以试试。”言致弹了一下剑身,发出一声清冽的啸鸣。 “哎呀,好说好说,咱先把剑放下啊,放下再说话。”边说边伸手把剑往下压。 言致也不反抗,随手收了剑,问道:“大冬天的,你有什么好玩的?” “我跟你说,去了你就知道了,你可是找对人了,全大祁你也别想找出比我会玩的人。” “那走吧。” “唉唉唉,你这剑也要带着去?要不还是放着吧。” 言致随口说道:“战场上待久了总习惯带着兵刃,不带剑难不成你让我带弓?血霞弓不如惊鸿剑历经岁月,血腥气太重了,压不住。” 宝世子一下子噤声,抿了抿唇,转而说道:“哎呀,你在京都行走带剑多不方便,这样,过几日我给你找齐了材料,咱做条鞭子怎么样?你会使吧?” 言致眼睛一亮,转头看着他:“本郡主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区区一条鞭子算什么!你说的给我找材料啊,我要蛇皮的。” “没问题,龙筋找不着,蛇皮多得是。” 两人说笑着渐行渐远,轻音与言晔站在秋明院门口远远看着。 ------题外话------ 我很喜欢宝世子这个设定,这个宝哥哥和宝玉不一样,我想象中他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希望我能把他写得让你们也觉得很有意思。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二章 谁知多少真与假 2 两人说笑着渐行渐远,轻音与言晔站在秋明院门口远远看着。 “那就是阿草口中的宝哥哥吗?看起来很有趣啊。” 言晔看了她一眼,说道:“嗯,宝世子,阿草难得看重的宗室子弟,很有意思,大概,也很聪明。” 轻音疑惑,说道:“什么叫大概也很聪明?” 言晔摇头,说道:“说不上来,一种感觉吧。” 轻音笑开,神色间有些促狭,说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言晔温温一笑,目光如水地看着她,说道:“别的不好说,对于你,我应该是都知道的。” “……”回应他的是轻音衣袖飞扬间落下的漫天药粉以及被主人猛地关上的院门。 言晔并不退开,而是迎着漫天未知的药粉跃上了墙头,果然看到她正背靠着门捂着心口发呆。 红透的面颊,涣散的眼眸,这是他钟爱的女子。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轻音抬头望来,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说道:“你就不怕我甩的是毒药啊!” “我说了,对于你,我都知道,我虽不知你撒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你舍不得。” 看着他那张笑意盈盈的脸,那双盛满柔情的眼眸,她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跳动。 轻音想,她是何等幸运,遇到阿草,遇到他,他们弥补了她所有的无奈与遗憾。 …… 言致和宝世子并肩走在有些冷清的街道上,满目皆是雪白,但仍然还是有不少人在路边设了小摊子在卖东西,想要年前再赚些钱。 店铺也大多开着,虽人不多但陆陆续续也还是有客人。 忽然,言致捅了捅宝世子的腰,示意他看向前方。 那里聚集了很多人,那是一间很大的酒楼门口,那儿,是宝世子今日的目的地。 有热闹不看,当然不是宝世子的所作所为。 “走走走,看看去。” 二人靠近人群,还未看清,就听有人说道:“大冬天的卖身葬父也怪可怜的,别说长得还真不错,要是遇上了哪个尊贵的郎君,应该还能得到不少钱。” 宝世子唇角往下一压拉着言致转身就走,言致诧异地看他一眼,说道:“怎么不看看?好一个美人呢。” “你以为老子傻?我三天前就说了今日要在九楼宰鹿,今儿在这卖身葬父那不是明摆着冲我来?全天下都知道老子爱美人,可我他娘的更爱命!” 言致哈哈大笑道:“可是有美人不要岂不是辱没了你宝世子风流美名。” 宝世子笑得眉眼弯弯,倒退着走,与她面对面,摸着下巴说道:“有睿灵郡主这等倾城绝色在眼前,我哪里还看得见那些庸脂俗粉。” 言致嗤笑一声,说道:“你若要如此说,日后娶不着媳妇可别来怪我。” 宝世子上下打量着言致说道:“喂喂喂,这么自恋呐,虽说你确实生得好看,但比你好看的也不是没有的,何况你才这丁点大,还是个小丫头啊。” 言致上前一步,逼近宝世子,抬手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说道:“小丫头?宝哥哥,我都到你的眉毛高了。” 宝世子跳脚,指着她说了半天的“你你你你……” 言致把他的手拉下来,说道:“哎呀,宝哥哥不要恼羞成怒嘛,你才十八,应该还会长的,不过我也才十二,我长的时间要比你长哟。” 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宝世子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吼道:“跟上,丢了我可不负责。” 言致忍住自己的笑轻快地跟上他,忽然眼眸一眯,回身望去。 面前只有仍旧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对面那家酒楼二楼大开的窗户。 窗户里,没有人影。 但肯定是有人的。 如此充满恶意的目光,像是一条毒蛇在暗地里窥伺着,冰冷又危险。 是谁? 会是谁? 言致勾唇一笑,跟上宝世子刻意表现得很愤怒的身影。 她不知的是二楼的雅间里有个人正喝着酒看着她,很平常的,像是在看一朵花或是一处景一样看着。 他看到了她所有的反应,然后说道:“去查查,那个窗户里是谁。” “是。” 二楼最大的雅间内此刻已经坐满了人,宝世子拉着言致推开门,说道:“来来来,都过来,给你们郑重介绍一下。” “哟,宝世子,这是哪位啊?” “啧啧啧,真是一个绝世美人!果然还是宝世子会玩。” 宝世子怒目,说道:“给老子收起你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众人打着哈哈闭嘴,他们当然知道这是谁,不过是忍不住想要打趣一番罢了。 “咳咳,这位呢,是本世子最好的兄弟,最好的啊,你们都得排在她后头,所以,以后你们也得把她当兄弟,至于其他的身份,你们大可不必在意,啊,不对,有个事还是得当真的,阿草杀了很多人,特别多,所以别随便招惹她啊,惹急了我可救不了,本世子手无缚鸡之力。” 众人的眼神从宝世子吐沫横飞的脸上移到言致精致漂亮的脸上,然后移到她腰间的惊鸿剑上。 一齐咽了一口口水,脑海中都飘过了“女杀神”三个字。 “这是当然,宝世子的兄弟自然也是我们的兄弟。” “对对对,都是兄弟,大家都是兄弟。” 言致忍俊不禁,真是一群很有趣的人啊,和宝哥哥一样有趣。 “大家都是兄弟,那就不要拘束嘛,都坐下,我呢,刚从边城回来,对京都是两眼一抹黑,以后就靠各位兄弟罩着啦。” “小事小事,以后有事就找我们。” 宝世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好啦,闲话说够了咱就步入正途,我跟你们说啊,这只鹿我养了都半年了,天天好吃好喝的养着,就等今天了,给我的好兄弟接风!” 言致应下,敬了他一杯酒,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在扎勒时常吃鹿肉。 ------题外话------ 身体太过疲惫导致我遗忘了很多事,居然忘了更新,这章更出来应该是十三号了…不过明天还是会再更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三章 谁知多少真与假 3 宝世子拍了拍手,有人推着一只完整串在架子上的鹿进来。 “宝哥哥,这是要烤鹿?” “这九楼的烤肉最好吃了,不管是猪牛羊还是其他活物,样样都好吃至极。” 回想起自己在门外看到的“九楼”二字,言致心中回味了一下,有些惊异。 九是至尊之数,宝哥哥又没特意提及九楼主人,那就不是皇室中人。 能用九,敢用九,还不是皇室中人…… “走走走,这鹿肉要自己守着剔下来的才好吃。” 言致是用惯兵刃的人,众人在发现她剔下的鹿肉薄厚适中,调制的佐料也最香辣后全都甩手不干了,学着宝世子的样子抱着碟子守在她身边等着。 言致自己是吃惯了鹿肉的,也不在乎自己吃了多少。 这些人,都是宗室子弟或者高官家中的次子庶子,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他们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却连秀才都考不上。 京中那些有为子弟都看不起他们,但他们自得其乐,活得肆意。 言致很喜欢他们,他们真实,且通透。 他们比任何人都看的清楚,也想得明白。 “我听军中一些来自西南的将士说过一种吃法,很适合冬天,你们要不要试试?” “什么新吃法?” “涮锅子,把肉菜都切得薄薄的,放到热热的锅子里涮一下就拿起来吃,要不要试试?” 宝世子从肉片间抬起头,说道:“我也听说过,不过不知道该怎么弄,听说是南边那个成州的吃法对吧。” 言致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宝哥哥还挺见多识广地嘛,就是成州,听说他们那儿的人到了冬日就这么吃,暖和又热闹。” “啊,此等美味焉能不试!” “阿草,你会做吗?” “会吗会吗?” 言致用刀戳了一块肉放进嘴中,说道:“我当然会,我看啊,今天冬月十七,那个东西应该也要好几日才做得好,我再准备准备,冬月二十三怎么样?” “可以可以。” “那说好了啊,冬月二十三,到我们府上,我请你们涮锅子。” 宝世子挤到她身边,说道:“光是涮锅子可不够,叶明如今留在你们府上养老,我要吃他的冬日十三珍。” 众人眼睛都亮了,目光灼灼地看着言致,就像十几只要饭的大狗。 “那不行,大冬天的,叶爷爷年纪大了,不过我可以让他的徒弟给你们做。” 宝世子扯了一下她的衣袖,说道:“你少忽悠人,叶明的徒弟都在西山军营里,哪能随便叫回来。” “本郡主就在你面前,谁告诉你叶爷爷的徒弟都在军营里的?” “你?你是叶明的徒弟?你会做菜?哈哈哈哈,你这种拿剑杀人的手,你居然会做菜?!哈哈哈……” 言致反手把手上的小刀插到鹿的肋骨中间,笑道:“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见识一下怎么杀人。” 宝世子纵身一跃,推开门就跑了出去,远远地还有他的声音传来:“本世子去飘香楼看美人了,你们玩好。” 言致环顾四周,找到了正在准备溜的宝世子的小厮,勾了勾手指。 雪月抖了抖身子,认命地走近。 娘的,早知道就不答应风花了,在府中替世子打掩护比这安全多了。 听说睿灵郡主杀人不眨眼的啊! “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只是让你给你家世子带句话罢了。” “什……什么话?” “注意身体。” 雪月瞪大眼“啊?” 身后众位纨绔纷纷大笑,夸张地甚至拍着桌子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雪月一下子明白过来,涨红了一张脸拔腿就跑。 “你猜雪月敢不敢跟宝哥哥说?” 言致但笑不语,有人说道:“我估计雪月不敢,如果换了风花那小子肯定就敢说了。” “哈哈哈哈……” 冬月二十三,言致在府中特意收拾了一个亭子,四周围了棉帐,在亭子里请人涮锅子。 两个特制的炉子上两大个铜锅里放了底料加了水,两个炉子放在一大张中间被凿空了的桌子中间。 众人摩拳擦掌围坐桌边,等着小厮们来来回回的上着菜。 尚瑜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拉着言晔也坐到了桌边。 言致眼珠子一动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不过是个名声而已,她何曾在乎了? 水沸,众人争先恐后的开始涮肉,言致不慌不忙地叼了根白菜涮。 喝酒吃菜好不快活,热腾腾的雾气映衬着他们年轻的脸庞。 朝气蓬勃。 天南海北的胡聊,聊着聊着就扯到了朝堂局势。 尚瑜原以为他们是纨绔应该对此不太懂。 可他们喝了酒,多了些平日没有的意气。 有人说道:“我总觉得我家中那些人脑子里都进了水,一心一意的扒着所谓三大世家,莫说他们顶天了不过是个世家,就算将来他们有本事推翻了天,我们可就是前朝皇族,他娘的去哪儿来的好日子?就拿之前的江家来说吧,之前那可是世家之首,那才是真正的世家,结果呢,说灭族就灭族了,为了什么?不就是和这三家政见不和,不愿同他们同流合污。以前世家凡几,这几年下来倒好了,说世家,就只有他们三家了,谁敢说自己也是世家?这样容不得人的排除异己,何等心狠手辣!?” 言致三人对视一眼,压下心中的异样,细细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文昌侯府的嫡次子,袁凌,和宝世子一样烂名在外,却不想这等十几年前的秘事都看得如此透彻…… 三人沉吟,这些纨绔子却没有停下来的想法,似乎把自己心中所有的怨愤都倒了出来。 “好好的皇族宗室不把自己当回事,指望谁能看?愚昧啊!” “那种世家,自有自身的生存之路,我们也不是那种蝼蚁,何苦来哉!” “可惜啊可惜,这个朝堂不作为,否则我还真想好好考科举去朝堂灭蛀虫,整肃朝堂!” “就你,别吹牛了,别你没灭了人家反被灭了。” “奶奶的,不就是个科举嘛,多大点儿事,老子十三岁那年去考秀才,我靠,那个题简单得跟过家家似的,可我不敢写啊!” “谁敢写?你看看李原,多厉害的状元郎?!啊,结果呢,至今连个媳妇儿都不敢娶,不就是因为在朝中如履薄冰嘛!” 宝世子抱着酒坛眼光发亮,虽没说什么,却能知他心中所想。 尚瑜和言晔对视一眼,心中了然了这群人到底是什么底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四章 寒柯 西王府 祁俊轩端坐首位,下方坐着的高矮胖瘦老少皆有,有人穿着青布儒衫,有人一身官袍,紫朱二色皆有,那就是五品以上的官职了,最显眼的就是几乎与祁俊轩平坐的英俊中年人和他下首与他有三分相似的圆润的云尚书。 那是云家的嫡长子云琏,云尚书的堂兄,前左相云老爷子的嫡长子,当今枢密使,与二相比肩。 祁俊轩身体微微前倾,一副恭听指教的姿态。 云琏高谈阔论,确实是实实在在分析了当今形势,但言语间对言天却诸多怨憎,并不符合他的身份和他应有的仪态。“王爷,不可再坐以待毙。” 祁俊轩一脸受教的看着云琏,问道:“大舅以为该如何?” “王爷,原本千允和李原就够让我们束手束脚的了,如今言天回来了,更是……” 祁俊轩说道:“大舅所说我都明了,但确实不知该怎么办,原本咱们谋划夺了言天的兵权让他和父皇离心,可谁知道公子插了一脚,直接在城外就定下了大军归属,还让言晔去统领,整整十万精兵,无论我们要做什么,那都是一匹伺机而动的狼,忽视不得。” 提起狼,祁俊轩面色一寒,言天实乃心腹大患,可如今他已安稳入了京,和皇帝的关系也一如既往,正面对抗自然不再可行。 云琏眯了眼睛,说道:“王爷,若实在不行,就……”手往脖子横了一下。 “大舅,不说言天本人武功至高,在如今做出这样的选择,实非明智之举。” 这个大舅在别处都是谨慎的性子,唯独碰上言天就急切得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祁俊轩自知根由在何处,却不想多说,云琏怎会不知如此行为的后果,所以他自己并不会去做,却想蛊惑祁俊轩,其心为何,他早已洞明。 云尚书动了动身子,说道:“王爷不必忧心,言天几人如何能耐也不过是孤木难支,待我们功成之日,朝中哪里还有他们立足之地。” “舅舅说得轻巧。” “不知王爷听过释族没有?” 祁俊轩刷地睁开眼,目光如火的看向云尚书。 释族,他怎么会不知道。 据传,释族祖先是个孤儿,后入佛门,随姓释,名里。 值天下大乱时,佛寺十不保一,释里不得已加入了起义军,他智勇双全又擅岐黄之术,助起义军首领夺得了天下。 而后释里拒绝封侯拜相,求得钱财若干,自此不知去向。 又过了数百年,王朝衰落,天下再次大乱,最后平定天下那人身边也有一位姓释的谋士,同样也功成即退。 如此反复多次,至今释族立家已逾千年,时间甚至比青州奉天观还要早。 皇室之间,隐有传言,释族助谁,谁就是天下之主。 至于云尚书如何会知道……他是云家嫡系,这些世家大族总有自己的传承。 沉了沉有些激动的心,祁俊轩问道:“舅舅此话何意?” “老臣无意间知晓释子弟到了一定年纪都要外出游学,这一代的释族少主应该正是外出的年纪,若能将释族少主招揽到王爷帐下,何愁大事不成?” 祁俊轩心思转了几圈,说道:“那就劳烦舅舅了。” 送走了门客和云钱两家的人,祁俊轩坐了一上午未曾饮食,下人本想伺机上膳食,却不想他脚步不停地又出了门。 内院的晋王妃听完下人的禀报,面色如常的开始进食。 就好像是……早已习惯了。 九楼对面的惠珍楼里,祁俊轩推开了那扇据说是惠珍楼老板自用的雅间门,动作熟稔。 屋内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坐在窗边下棋。 听到开门声,那人抬起头来,祁俊轩立刻顿住脚步,眼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那是深入骨髓的爱。 那人一张脸上五官皆不算出色,但眉骨鼻梁嘴唇却都让人觉得美丽至极,在角落阴影里也能看到的白得发光的肤色让她比别人更添一分清冷。 好一个倾城美人。 不带一丝表情的面孔看起来似乎不近人情,却又让人忍不住更靠近一些。 祁俊轩压下心中澎湃的情意坐下,唤了一声:“寒柯。” “怎么?” 他摇摇头,想了想还是说道:“今日府中议事,屡次提及言天,之前你与我说可从他女儿入手,可两次都未能取得成果,我不认为有拉拢他的必要,他与我父亲相识多年,如此这般,实在是白费力气。” 寒柯微微低头,借由阴影挡住自己的表情,说道:“言天有兵,实乃大碍,若能得其相助,必事半功倍,你自己想。” 祁俊轩说道:“罢了,此事我再想想。对了,你可曾听过释族?今日有人劝我招揽释族之人相助。” 寒柯陡然抬头,眼神中划过了一丝祁俊轩看不懂的东西,待他仔细去寻时已经不见,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便移开了眼。 “听闻得释族相助,可得天下,若能得其相助,可以一试,不过不可强求,还是应自行谋划。” 祁俊轩点头,说道:“我也是如此想,那释族若当真如此厉害,还不自己夺了皇位?不过也不可不信,我让云家派人去找了。” “好。” 语毕,寒柯又低下头研究棋盘,并不与他多説,祁俊轩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守着她。 “言家那个丫头,你如何看?” 突闻此言,祁俊轩愣了一会才回道:“怎么了?” “那日我在这里看到她,不过一瞬她便发现了。” “她毕竟武功高又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反应快很正常,否则也无法立下那些战功。” 寒柯握着棋子想了想,那个言致和祁宝这等纨绔子弟厮混,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智慧。 应该是自己太过谨慎了,一个十二岁只知刀剑的小丫头罢了。 若真要提防,她父兄,还有那个千允和李原,才是真该提防的人。 ------题外话------ 这章是今天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五章 倾城冻人 随雯最近积极地在和轻音学习双面绣,除了回家吃晚饭休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言府言致的清嘉小筑里。 已是小有所成。 虽说冬日在湖上会有凉意,但屋子四周有烧热了的水在流转,清嘉小筑真的是能工巧匠的杰作。 那烧热了的水被流入到屋子靠墙边那三指宽的沟中,待它流完一圈又回到那口大锅中,这上下转换得实在是巧妙至极。 随雯和轻音都很是艳羡,这样湿润润的温暖,很适合女儿家居住,但给言致这样的人,明显是糟蹋了。 言致捏着一本兵书靠在榻上细细研读,轻音二人在不远处低声交谈着手中的绣活。 春鸢推开门就看到各有千秋的三个美人,自觉大饱眼福,行礼说道:“郡主,玉鸢公主送上帖子。” “什么帖子?” “腊月初九的赏梅宴。” 言致看向随雯,她抬头说道:“公主府的梅花确实不错,这几年年年都会宴客,谁让这些妇人娘子们闲得厉害。” “那就去看看吧,先前摆宴玉鸢姐姐也帮了许多忙,总该回报一二。” 随雯睨她一眼,说道:“俗不可耐。” “哈哈哈,雯姐姐,你今日方知我俗?” 腊八时,言府热热闹闹地过了一次腊八,由言致和叶明共同熬制的腊八粥更是让众人都喝了个畅快淋漓。 初九一早,言致起来就看到湖面已经结了浅浅一层冰,兴致大起,提剑在冰面上完完整整练完了一套惊鸿剑法。 等她收剑回到楼上,果然看到冰面上那一朵朵碎莲。 脆弱而又美丽。 就像大祁这江山,看着繁荣,内里却早已腐朽,蛀虫百生,不堪一击。 回屋换了身红衣,又套了一件暗红色的轻纱氅衣,仍旧以发带束发就出了门。 手中拿着小叔特意为她做的伞,刚到门口就看到了随雯藏青色的马车。 随雯的马车,在她郑重其事出门时向来与她当日的衣物一个颜色。入了车中,果然见到了一身青衣的随雯和同样青衣的德音。 言致出门向来不喜带人,文摇文舒都留在了家中。 马车在冬日向来走的慢,地上的雪虽每日都会扫,但仍然滑得厉害。 到了公主府,玉鸢公主虽未亲自来接,她身边的大丫鬟却抱着被一身粉红色衣裳裹成了球的莺儿等着他们。 “致姑姑,雯姑姑。” 随雯向来与玉鸢玉杳交好,叫一声姑姑也不为过,莺儿喜欢美人,以前最喜欢玉杳和随雯,如今最喜欢言致。 “莺儿,来,姑姑抱。” 言致伸出手,莺儿就扑腾到言致怀中,大丫鬟暗暗舒出一口气,莺儿郡主非要来接睿灵郡主,冬日路滑,她只好抱着来。 莺儿今年虽才三岁多,可实在不轻,睿灵郡主若不接,她也实在抱不动了。 言致让莺儿坐在她的右臂上,莺儿的小手抱着她的脖子。 左手捏了捏莺儿肉肉的脸颊又碰了碰她头上粉色的绒球,笑道:“莺儿怎么这么好看呀?” “有致姑姑好看吗?” 言致沉吟不语,似乎真在思考,说道:“致姑姑也不知道哎。” 莺儿咬了咬小指头,说道:“雯姑姑雯姑姑,你快告诉莺儿,莺儿有没有致姑姑好看。” 随雯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有,等莺儿长大了肯定比你致姑姑还好看。” “真的吗?” 言致笑道:“当然,等莺儿长大了姑姑就老了,莺儿当然比姑姑好看啦。” 莺儿扳了板自己圆润润有着藕节的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那莺儿不要长大了,莺儿不长大姑姑就不会老,娘亲也不会老,都会一直好看。” 言致失笑,又觉得暖心。 真是可爱又惹人爱的小丫头啊。 入了梅林边的厅堂,言致才发现他们算是到得晚的,差不多京都叫的上名的贵人家眷都来了,还几乎都带着家中的小娘子们。 这是冲着谁来的? 随雯一挑眉说道:“宗室子弟挂的上号的都被惦记着,所以应该有不少人看你不顺眼,宝世子那帮子家伙虽不成气却也有不少人惦记的,不过他们也不至于太过分,毕竟你家中可有两个顶好的位置。” 两个? 王妃和世子妃? 言致冷笑,说道:“别人我管不着,我家……痴心妄想。” “你自己有数就好。” 说话间,玉鸢与玉杳一同迎了上来,言致说道:“玉杳姐姐出宫啦?” “大姐这里的梅花最是好看,我也来凑个热闹。” 随雯笑道:“我还当你是听说我与阿草要来,特意来会我们的,倒是自作多情了。” 玉杳抿唇一笑,说道:“那自然也是有的,梅花何时都能看,想见随大娘子一遭可是极难。” “好啦,你们也别杵在这里,进去坐吧。” 众人点头往里走,玉鸢公主又看向女儿,说道:“你也下来,别闹你致姑姑。” “不,你们都抱不动我,就要致姑姑抱。” 说完抱着言致的脖子把自己的脸埋到她颈窝里,头也不抬。 言致说道:“没事,莺儿不重。” 玉鸢扶额不管这二人了,莺儿不重?那体重都快赶上别人家五六岁的孩子了。 言致、随雯、玉杳三人的位置在一起,虽说随雯不过是白身,但她才名远扬又是当朝文人之首随太傅唯一的后人,向来与众位公主郡主平起平坐。 玉鸢引导着夫人们聊着天,娘子们三两成群聊着诗词歌赋,有人过来请随雯点评一二,被她婉拒后离开。 言致挑眉,说道:“赏梅宴就这样枯坐?梅花在院外,能看到什么?” “公主定的时辰是巳初,这会儿时间未到,可能还会有人来,等人都齐了才会一同去梅林。” 言致扫了一眼众人,勾唇冷笑,说道:“云钱陈三家的人都还没来?等她们?” 随雯说道:“差不多,年年次次如此,除了那回你家宴客他们到的早些,其他时候向来拿乔得很。” “可笑。” 说话间小丫鬟又领了人进来,果然是这三家的人,玉鸢也不起身,只是坐在那里招呼了一声。 她们走进,前面的夫人们退开,几个年轻貌美的娘子上前给有封级有诰命的贵人们行礼。 言致眉梢一动,看向正中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余光一扫,果见所有人都看着那月白色。 行礼抬头,一张白皙的面孔闯入众人眼中,不算出色的五官,但在那张脸上却美丽至极。 京中的美人都各有其特色,都早有名气,如随雯的清傲与才情,玉杳公主的端庄大气…… 再或者如刚回京的睿灵郡主,五官容貌挑不出半分错的精致,气势迫人让人不敢直视。 可这位娘子,就只是单纯的冷,倾城之貌,冻人之性,无端引得人想多靠近一分。 “这是谁?” 随雯蹙眉,摇了摇头,她不爱出席这些场合,但这样一个美人,早该有名在外才是。 玉杳仔细看了看,又想了想,笑道:“我道是谁,原是她。” “嗯?”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六章 年岁不可知 玉杳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吏部尚书林莫的长女,嫡庶不知。” 言致更加疑惑,随雯接道:“林氏长女,名寒柯,据传是林尚书当年在乡间与糟糠之妻所生,生母死后方知有父在世,遂赴京寻父。” 言致脑海中过了一遍林莫这个人,忽然福至心灵。 林莫乃是寒门学子,一朝得中探花郎,又生得仪表堂堂,被当年为相的如今的云家家主强纳为婿,娶了德妃的庶妹为妻。 这位云家娘子嫁给林莫后多年无子,如今又出了个原配糟糠之妻的女儿…… 难怪玉杳公主会说嫡庶难知,只看这位尚书夫人如何抉择了。 言致偏头问随雯:“这个人何时进京的?” “有两年多快三年了,听说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故而我不曾见过她,在京中也无甚人晓得。” 如此……吗? 玉鸢公主招呼了众人出门赏梅,言致三人落在最后。 不过一会儿妇人娘子们就寻了自己相熟之人三三两两的散到了梅林中,大公主府这赏梅宴最美之处就是不拘束,随你如何玩耍赏看。 言致伸手折了一朵梅花别到莺儿的丫角上,惹来她呵呵的笑声。 随雯点了点莺儿的鼻头,笑道:“怎么笑成了这样?这梅花你不是很常见?还是说阿草摘的与众不同?” 莺儿拍着手说道:“莺儿早就想摘花花了,可是父亲不许,他说摘了母亲赏景就不美了。” 言致笑道:“驸马对公主一片真心,倒是让人羡艳。” 玉杳扯了扯嘴角,有些不屑。 若当真一片真心,哪里会有那么多美妾? 随雯说道:“谁不知你们府上才是最令人羡艳的?定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哪怕你娘亲已逝多年,仍情坚不移。” 言致浅笑盈盈,把莺儿高高举起,并不接话。 眼角余光轻轻地扫了一眼玉杳。 “寒柯见过公主,郡主。” 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正自得其乐的三人闻声望去,一片红色的梅林里,那个月白色的身影似与满地白雪成一体。 她屈膝行礼,却挺直脊背,似乎有一种不愿低人一等的骄傲。 言致眉心一动,心中有些不舒服。 玉杳抬手说道:“不必多礼,林大娘子怎么独自一人?” 寒柯拉了一枝梅花在手中,说道:“我平时爱作画,独自一人更能细看这梅花的纹理色泽,把握它的神韵姿态。” 随雯说道:“丹青一道,确是此理,这还是祖父与我说过的。想来林大娘子定然于丹青一道颇有造诣,不知师从?” “未曾拜师,自己琢磨的。” 随雯眼睛一亮,说道:“我也对丹青略有钻研,不知林大娘子能否留墨?” 寒柯点点头,说道:“乐意之至。” 言致挑眉,招了了一个丫鬟过来,说道:“去准备一下。” “是。” 未几,刚刚摆好了桌椅笔墨纸张,随大娘子要与林家娘子比试丹青的消息就传了开。 随雯看了一眼周围拥挤的人,和几个熟识的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说道:“林娘子先请。” 她成名已久,且寒柯乃是京都圈子的新人,自该由寒柯先。 “不必,一起。” 言致挑眉看了一眼随雯,她微微摇头不以为意,说道:“也可。” 二人铺张沾墨,提笔构思,近乎同步。 少许,显出不同来。 随雯起笔是漫天飞雪,而后梅干,而后梅花,寥寥几笔勾勒了些许赏景人。 寒柯起笔,是人,只有两个人,她画的是抱着小女孩的言致和簪着梅花的莺儿。 盛开的梅林里,一身红衣眉目精致的女子,神色带笑,怀中的女孩睁着大眼睛看着抱着自己的人,梅林似乎也只是她的背景。 言致微不可见地扫了她一眼,见她垂着头专心作画,心中越发不舒服。 随雯先停笔,看了一眼寒柯,说道:“好笔法,画更胜人三分。” 所以不是言致压了所有人的荣光,不过是作画之人造诣太高。 寒柯睫毛微颤,倒勾一笔,完成作画,说道:“随大娘子谬赞,非我画技高超,而是郡主风姿卓然。” 一时之间,有些静默。 随雯半敛了眼皮,看了一眼言致不动如山的模样,不再接话。 玉鸢公主命人把两幅画都举了起来,说道:“难得有能与随大娘子相较之人,我倒是要说林娘子画得更好的,省得有些人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随雯笑道:“你出嫁前就嫉妒我,如今莺儿都三岁了,你还嫉妒我,这莫非是我之过?” 玉杳也上前一步,说道:“实话实说,若说梅,还是随雯更好,但画人,确是林娘子更胜一筹。” 二位公主打破了静谧,众人也连忙上前点评。 末了,寒柯微微屈膝,说道:“今日本是比画梅之技,是我输了。” 随雯笑道:“那就多谢林娘子承让了,我府上有画圣遗作,改日邀娘子同赏。” “荣幸之至。” 回去的马车上,言致半合着眼睛斜靠着,手搭在膝盖上有节奏的敲着。 说道:“不知为何,我总觉那个寒柯不对,感觉十分不舒服。” 随雯原拿着本书在看,见她在想事也没说话,没曾想她想的是寒柯,说道:“我也有此感,觉得她和我们在一处,有点……嗯,不和谐。” 她看了一眼言致,又补了一句:“她似乎对你,有恶意。” 言致摇摇头,说道:“我虽看她第一眼就不舒服,可并没有表现出来,又是首次见她,缘何会对我有恶意?” 苦思无果,言致笑道:“若让人知晓我们所说,定会以为我二人嫉妒她的容貌,故而看她不舒服。” 随雯敷衍地笑了一声,说道:“我可以有此心,毕竟姿容一般,可你……她不过仗着年长几岁罢了,我见过的人里,未曾有生得比你好看的。” 言致猛地坐直,手拍了一下大腿,说道:“我知道哪里不对了,我看不出她的年岁。” 看不出年岁? 仔细回温了今日所见所闻,随雯也放下了手中的书说道:“确实看不出,若说她十五六没问题,说年近双十也差不多,细细看去,说是过了二十都是可以的……如此看来,确实不对。” 言致双手手指相对撑在额上,紧紧抿着唇。 她的直觉向来不会出错,这个寒柯一定有问题。 “若能让轻音姐姐来看她一眼,定会明了。” “那你就赶紧谋划好,让她光明正大嫁入你家,那就能与你一道出门了。” 光明正大四字让言致一怔,她还当真是疏忽了,虽说回京时心中便想着这事,故而极力不让轻音于人前出现。 可最近事情一件叠着一件,她心中又谋算甚多,还真是险些把这事忘了。 亏得轻音心性敞亮,否则还不得心生怨恨了? “我会尽快把这事办了。” 想了想,言致看了一眼随雯,原本打算的是由随太傅收轻音为义孙,作为雯姐姐的妹妹出嫁。 可如今……罢了,还是换个人吧。 “看我作何?” “没有,差不多到了吧,我走了啊,雯姐姐你慢走。” “嗯。”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七章 找夫婿? 回家后言致给宝世子送信,邀他过府,一壶茶还未泡好他就摇着把扇子丝毫不觉得冷的出现在言府,一副有事求我你快说的得瑟样。 “哎哟哟,快说有什么难题需要我解决的,本世子可是抛下了如花美眷前来找你得。” 言致提壶倒茶,说道:“我记得我的信是送到晋王府上的。” 晋王妃向来对他在府内管得极其严苛,他考了童生晋王妃就指望他能得中秀才,然后捐官入仕,怎么可能在府上还有美人相伴? 宝世子向来脸皮厚,被揭穿了也毫无羞色,说道:“不知书中自有颜如玉?说吧,到底什么事?” 言致一脸原来如此,然后说道:“你那些好友中,谁家中人事比较简单,父母亲友都比较和煦,且家中无女儿的?” 宝世子被他的问题搞得瞪大了眼睛,非常疑惑,说道:“你要干嘛?找夫婿?” “不是。” “哦,其实我家就很好啊,父王母妃虽严厉倒还是不错的……啊,除了侧妃侍妾较多,庶子庶女什么也没有。” “晋王府不行,换一个。”言致压下了眉梢,语气稍稍有些严肃,但宝世子不知是并未注意还是如何并没有发觉她的这丝不同之处。 他摸着下巴半天,忽然激动地说道:“有有有,有一个,宋劝宋三,他家最简单了,他爹是翰林学士,一身文人气,不肯与世同流合污,因而在翰林院一待就是近十年,一心只想治史,他爹只有正妻不纳妾,他娘生了他和两个兄长,生他那会儿伤了身子,时常念叨为何宋劝不是个女儿,偏生了他这个讨债鬼。” 言致想想宋三郎那副家庭和睦里养出来的模样,深觉宋家确实是好地方。 “你可曾见过宋夫人,人如何?会否难相处?” 宝世子说道:“你真不是找夫……” 言致静静地看着他,他自觉咽声,说道:“宋夫人应该不错吧,比我娘那是温柔多了,对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不会轻视。” “那就行,你帮我先和宋三通个信,就说我有事相求,我明日在九楼老地方等你们。” 说完挥了挥手,意思他可以走了。 宝世子喝了一口茶,迷迷糊糊的转身就走。 他实在是没搞懂自己这一趟来干嘛的,也没搞懂言致到底是要做什么? 言致又私下查过翰林学士宋余敏的为人,得知京都文人以随太傅为首,太傅之下就是他以后更加满意。 腊月二十八,京都上流圈子里渐渐流传开了一个消息,翰林学士宋余敏认了夫人娘家一个远亲之女为女,随宋家三兄弟排序,行四。 与郎君一道排序,可见宋学士夫妇二人对这个女儿的爱怜之心。 一时之间,尽皆好奇这位宋四娘子是什么模样,引得不苟言笑的宋学士如此怜爱。 宋家有言,年后会挑个好日子宴客,让宋四娘子认认人。 而此刻的轻音独自面对着抓着她的手无限心疼的宋夫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总不能说那些身世都是阿草编的,只是为了让你们接受我…… “音儿,以后我就是你娘了,放心,以后就算你真的嫁入定王府,你也不是没有依靠的,你三个哥哥虽然无能,但多少肯定是顾得住你的。” 原本轻音也顶多只是能让宋夫人多加怜惜,可轻音的医术早已登峰造极。 只是一眼,她就知道宋夫人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她只是替宋夫人按了按穴位,就让宋夫人一到冬日就冷得发抖的身子好了许多,仍怕冷,却不再发抖。 就连不苟言笑的宋学士都对她多了几分笑意,遑论宋家三兄弟,既知道这是睿灵郡主拜托照顾的人,又发现她能治好母亲的病,对轻音那是好得不能再好。 很少与外人接触的轻音,感觉非常不适应。 偏生言致说了,为了她和言晔的未来,她自此就得住在宋家了,直到言晔骑着高头大马来把她迎娶回府。 提起言致,就想起她拉着宋夫人的手,泣不成声的诉说自己凄凉孤单的命运…… 她说自己是军中一个校尉的女儿,娘亲生了她才两年就去世了,被父亲独自带大,父亲在外打仗,就把她寄养在边城牧民的家中,偏偏在一场战役中父亲战死了。 从此以后就在父亲战友的救济和言将军发放的救助金中艰难度日。 后来因缘巧合之下跟随军医学习了医术,因无意间救了言晔而互生情愫,可偏偏言晔如今是定王世子,就算他愿意娶一个孤女为妻,婚后她无娘家依靠,又该如何是好? 言致说得细致又真实,实实在在让宋夫人哭了好几回,宋余敏宋学士也因为轻音是战士遗孤而流露出了心疼之色。 轻音到京都的第一个年,是在宋府过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家人之间的相处是真的都如言家人一样温馨的,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娘是这样温暖的存在,不仅是严厉、压迫和命令堆积在一起的冰冷。 不过刚守完岁,言致就知道有人独自出了府,世间儿女,总逃不过情之一字。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八章 他 又一年草长莺飞时。 承擎十三年是大比之年,新年伊始,礼部作为六部平日最清闲的衙门首先忙碌了起来。 礼部尚书早已不太管事,所有的事情都压到礼部侍郎头上,不少人等着看这位状元侍郎的笑话。 皇帝在李侍郎的力荐下,以随太傅为主考,随着大比之日渐近,礼部有条不紊的运作着。 这都是惯例的事了,虽人人重视,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如何。 有一件大事却仿佛一道惊雷打到了大祁朝堂之上。 开年头一天,护国大将军、定王言天上折请求重开武举。 言辞恳切,句句不离此次与北狄大战大祁缺兵少将,又引经据典说国家安危如何各种重要,再根据实事以及历史渊源讲大祁周边到底有多少饿狼虎视眈眈。 最后,言大将军还痛陈了就因为军中无将才导致自己年仅十二的女儿也也早早在战场厮打,最后孤身追杀了北狄大汗的事实。 言大将军深刻表明,人应当居安思危,何况如今大祁并不算安。 武举自当今登基就未曾再开过,这些年不是没人提,不过是谏疏从未到达天听就被压了下来罢了。 陛下偶有提及也被他们劝得放弃。 已经有了个武举出身压得他们难以喘气的言天,他们焉能再给自己找麻烦? “陛下,定王此举不妥,天下承平日久,陛下更是圣明之主,怎么可能会大乱。” “臣附议,定王所言,实乃杞人忧天,我大祁泱泱大国,焉能怕周边蛮夷?” …… 一个又一个反对的声音想起,不过一会儿殿上官员就跪了大半。 言晔理了理衣袖,郑重地磕磕一个头跪倒在父亲身边,看都不看一眼出声反驳言天的官员。 他朗声说道:“微臣敢问陛下及诸君,一棵树要长到能做桌椅得要多少年?” 千允微微勾唇,说道:“少则五十年,多则上百年。” 言晔又道:“几十年能长成一棵树已算是时间短的了。诸位又怎知,要练出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需要多久?若他日战事起再匆忙征兵,那岂不是拿百姓的生命去送死?诸君可知,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战场上是能以一敌二甚至敌三的,一个人或许是小,但若是几十万大军呢?” 见众人面露思索,他说道:“训练一支可用之兵少则三五月,多则二三年方可小见成效。这还只是练兵。” “有句话叫千军万马易得,良将难得,一支军队若无人统率,那就只是一群人罢了。如今大祁,纵观朝堂,武将寥寥无几,若他日战事起,即使能征兵马,谁去统率?诸位纵然愿意投笔从戎,又能有那个统兵之能吗?” “诸位,言家父子只是人,没有三头六臂,也无法长生不老,纵今日无事,以后呢?十年后百年后呢?莫非你们都不愿意大祁能够千秋万世?” 千允长揖拱手并不下跪,说道:“世子所言,句句在理,望陛下为国而深思。” 李原与他一般作派,说道:“臣附议。” 零零散散有几个人站出来附议,大部分人仍旧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心中很想反驳言天父子却不敢妄动。 这两位那都是杀过千把上万人的,惹急了动手怎么办。 这种事他们又不是没干过。 定王是一个惹急了能一枪捅了你的人。 他们也并没有自己所表现的着急,在他们的想法里,如今已是承擎十三年,十三年来文臣治国,武将除了言天几乎无人出头,世人以为朝廷重文轻武,定然专攻读书,以求金榜题名,谁还会去选择又苦又累的武人之路? 就算有,定然也只是些固执又鲁莽之辈。 他们满心欢喜地期盼着言天的武举以笑话收场。 上首的皇帝沉吟许久,同意了这个意见,顺便说了句:“朕瞧着今年年头不错,今年便当做恩科考了吧,一切考试便宜行事,言卿全权负责。我朝不重武事仍勤练不辍,想来都是真本事。” 就此,武举恩科定了下来,在朝中,甚至整个大祁都迅速传播开来。 言天与陛下商议后,武举士子可由地方举荐赴京考核,也可自行至京参与初试,过了才有资格参加。 最后大比的时间定在六月,正好够各地的人赶赴京都。 武举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言天父子都忙的脚不沾地。 三月初八,冬至后第一百零八天,今天……清明。 从早上起,文舒文摇就发觉自家郡主精神头特别不好,神色哀伤却又带着些莫名地意味。 忆及郡主幼年丧母,两个丫头以为她是到了清明伤情,时时刻刻盯着她。 日头渐渐下去,言致点了两个丫头的睡穴,拎了一大坛酒独自坐在梧桐树下,手边有个篮子,篮子里尽是纸钱元宝等物。 她不是为娘亲伤情,这些年,她已经渐渐从娘亲之死里回过神来了,没了起初的痛不欲生。 且娘亲有忌日,她向来在那日伤情。 她清明拜祭的,是这些年死在扎勒的那些将士们。 他们都是大好男儿,有的还未娶妻生子,却已经将热血永远地抛洒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面朝东北方,插了三炷香,猛地跪到地上。 烧了纸,念完一卷往生咒,她往后一倒,就势半躺在梧桐树下。 右手开了酒坛,先扬起一划,才送入口中。 硕大的酒坛被高高举起,酒水撒了她一脸,隐约看到有东西从她眼角滑落。 不知是酒,还是……泪。 言晔远远看着,不敢上前,妹妹心太软,记性又太好,每一个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将士她都记得。 哪怕那些人,再也见不到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就是战场,残酷,但你必须接受。 不打仗,那就得被征服,甚至,被奴役。 这些,妹妹都懂,可她还是心软,自她上战场,年年清明都会为边疆死去的将士作祭。 想了想,他转身离开,她不喜欢别人看到她的软弱,哪怕是最爱的父兄。 她习惯了笑,习惯了骄傲与坚强。 那么,身为兄长,他也不愿去戳破她的坚强。 言致醉眼朦胧地看了一眼天空,星子闪烁,她好像看到了一个黑影。 好像是个人…… 再后来,她就地睡了下去。 一件墨色大氅从天落到了她身上,良久,她被人抱了起来。 那人动作很轻,她虽警觉,今日却忧思过度又喝了一大坛酒,早已沉睡……并无察觉。 她被放到卧房外的软榻上,分明闺房也没有几步,那人却没有再走的意思。 那个人背着淡淡的月光站在榻前,似乎站了很久,又似乎只是把她放下就走了。 言晔半个时辰后回来一看,妹妹已经不在那里,以为她自己回了房中,便想着妹妹虽不常饮酒,酒量倒是不错。 言致难得做梦了。 梦到了渝州城那个小院,梦到了那悠扬不绝的琴声,那做工生涩的竹笛,那无论她在何处一定送到她手上的曲谱。 梦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脸,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 次日日上三竿才起来,她斜靠在榻上揉了额头许久,忽觉这是在屋中,在榻上…… 她醉了,却记得自己并未回屋,若是兄长或父亲送她回来,定然是放到内间床上。 而且,鼻翼间隐隐有股极其清淡的书墨香,她身上向来只有药香…… 忽然一激灵,言致猛地推开门,冲上二楼的书房。 书房的一切似乎与她离开时并无两样。 但那支已经洗净的笔正搭在笔搭上,还留着墨,桌上原本干净的宣纸上有一行字迹。 刚劲有力,而又平稳内敛。 这是极好的字,没有龙飞凤舞,也不是飘逸遒媚。非行非草非楷,自成一体。 只看字,便知主人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言致伸手摸了摸还有些潮气的字体,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果然是他。 “惠珍楼,林寒柯,祁俊轩。” 只有八个字,她却看了许久,直到文舒担心地在门口窥视了很久又忍不住发出了声才回过神来。 压抑了又压抑自己心中想要出门寻人的冲动,言致才又看了一眼那八个字。 这一次,才把这八个字看到了心里。 祁俊轩不会有那样的目光,那样冰冷而又危险,仿佛是毒蛇一般的。 那就只会是林寒柯了。 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真的只是林尚书糟糠之妻所生的在乡村长大的女儿吗? 那么一个看起来就极其聪明且不甘人后的人,怎么看也不该来了京都两年多了还名声不显。 除非她有更大的筹谋。 谋什么? 和祁俊轩勾搭在一起,那就只能是为了至尊之位。 还是不对,若为那个位置,祁俊轩如今已是世人交口称赞的贤王,她难道不该谋一个才貌皆具的美名? 言致单手扣在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三十九章 入画者,执笔人 承擎十三年三月初十,会试大比开始,九日后,学子们一脸大多菜色神情萎顿的出了贡院大门,少有清爽明净之人。 爱玩的仍去放松玩乐,大多选择回去睡一觉。 然后坐等放榜,心中有数的早早开始收拾行囊或温书以备殿试。 三月二十,春闱放榜。 举子们早早候着,人生人海,挤成了一片。 “看到了看到了,哈哈哈,我中了我中了!” “我也中了。” “没有我,怎么会没有我!为什么!” “……” 有人进士及第感谢天地君亲师,有人名落孙山痛哭流涕,不过一个贡院门口,便可见人生百态。 “头榜头名……梅之白!之白快看,你是会元!你是会元啊!” 这咋呼的声音起,如一道惊雷劈得贡院门口倏然安静下来。 头榜头名出现了? 会元出现了? 梅之白? 梅之白是谁? 人们不自觉地让开路,一身青色棉衫,头戴纶巾,一手握折扇一手负于身后的年轻男子被让了出来。 他走近,被看清了容貌。 眉眼清秀,面色红润,唇角微微勾着,带着如冬阳般温暖的微笑。 只是一眼,便让人心生了好感。 他握着折扇向众人拱手行礼,然后看向金榜。 只是一眼,他就回头笑道:“幸不辱师门。仲廉,你也太过粗心,只看到我得中头榜头名,如何就没看到那第三得便是你?” 被唤作仲廉的举子猛地一跳,再次看回金榜。 良久才猛地仰天大笑道:“中了中了,真的中了,总算没有辜负月……” 梅之白眉心一跳,拉着他说道:“既已得中,也该小小放松一下,走吧,我请你喝茶。” “好啊好啊,喝茶喝茶,等殿试再过,咱就去喝酒。” 二人相携离去,已经得知自己得中的举子们,不少跟了上去。 这可是会试的第一和第三,不出意外必然也会是殿试前三,那就是状元和探花啊。 如今提前套套同年的交情,混个脸熟那是非常有必要的。 黄昏时,言致在城外溜马归来,绝尘在府中憋闷日久,难得放风很是激动。 她一身夺目的红衣,骑在高大的黑马上,马的额上一缕红色也很是夺人眼光,她自东门入城,速度虽快,但街道宽广,且她与绝尘配合默契,并没有惊扰到人。 行至九楼之下,有个酒醉的学子突然冲了出来,眼看就要落在言致的马蹄之下。 她一勒缰绳,绝尘仰天长啸一声,后退两步落下前蹄。 同时抽出腰间的长鞭一甩,勾住那个醉鬼的腰,把他甩到路边友人的怀中。 收鞭仰头,落下一句:“会试得中,殿试便一定能中?举止如此浮躁,如何能当国之大任?” 落地有声,被刚才那一幕惊吓到了的人这才回过神来。 听到她这话,有人直觉想要反驳,被人拉了拉,低声说道:“那是女杀神,你不要命了。” 此起彼伏的吞咽口水声响起,言致蹙眉,更加不喜。 说道:“连辩驳都不敢,我大祁文人骨气竟软弱至此,当真令人失望。” 话落,轻轻一扯缰绳,绝尘又是一声长啸,当真是绝尘而去。 转过街角之前,言致回身忘了眼,看到了九楼二楼伸出的那一颗颗脑袋。 这都是大祁未来的希望啊。 一时有人赞赏有人惊叹,也有人认为睿灵郡主太过刻薄轻视读书人。 仲廉呵呵笑了一声,说道:“我觉得睿灵郡主说得很对啊,不过才过了会试就烂醉如泥,确实不够稳重。她武功高强,年仅十三就已战功累累,我等不如她多矣。” 见众人神色稍平,他又补了一句:“好男儿当提剑守国门,我等读书人虽不能征战沙场,也该当对军人多一分尊重,是他们让我们能够安稳读圣贤书。” “有理。” “是我等狭隘了,多谢仲廉点醒。” “咦,之白,你在做什么?” 一声惊呼,引得众人竞相围观。 只见梅之白就在雅间的小几上摊开了一张宣纸,手提笔,似乎正在作画。 画上, 一身红衣的女子微微伏低了身子,嘴唇微抿,胯下的大黑马扬起前蹄,额间一抹红耀眼夺目。 那马带着那女子,似是要跃上了天。 周遭一切寥寥几笔,不过都是背景而已。 他没有细描她精致的容貌,只是勾勒出了她微扬下巴体现的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整幅画中,她压抑而又磅礴的气势展露无遗。 众人惊异,也就没人看到仲廉眼中那浓厚的倾慕之情。 梅之白放下画笔,另拿了一支中毫沾墨题诗。 飘逸的行书渐渐成诗。 “前时雪压无寻处,昨夜月明依旧开。”仲廉自觉念了出来。 有人调笑说道:“之白你用这句诗,意境不对啊,若说你自己如此,当是极合,睿灵郡主那就太过牵强了些。” 梅之白收笔回道:“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章 小白。肆眺崇阿 “沅州这种小地方的举子怎么可能得中会元!怎么可能!” 云府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堂间怒吼,他面前坐着云家大大小小的主事者们,甚至连早已淡事养老的家主、前左相云老爷子都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 青年男子身边还站着五六个身着儒衫的男子,可知都是学子。 他们虽未怒吼,面色却也都不好看,都浮动着愤懑与不服气。 云老爷子沉声问道:“查了吗?” 有人回道:“查了,梅之白,沅州人氏,父母皆亡,由舅舅抚养长大,自小聪慧,十二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是沅州的解元。” “这么说,已经得中二元了?” “是。” 云老爷子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到如今,无论如何,他得中三元是确定的了,随方一向来耿直又固执,想来是那梅郎当真才学出众。说说吧,你们都得了什么名次。” 一众后辈纷纷低下头,云老爷子瞪眼,问道:“你们什么意思?” “祖父……只,只有十二郎一人得中二甲,我们其他人全都落榜了。” “什么!” 云老爷子猛地把茶杯放下,茶水四溅。 众人纷纷上前劝慰,云老爷子猛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考前你们没查清楚到底有多少有潜力的学子吗?没去和这些人接触吗?” 云尚书上前,说道:“叔父,查了,也和那些学子都接触了。但……今年上榜的学子都不为人所知,大多才名不显,我取阅了他们府试的经论策论,四平八稳并不出色,会试文章还不能调取……他们就好像是忽然冒出来的一样,可这么多人,且多数为贫寒子弟,怎么也不可能有能耐提前知道了考题,所以……” 所以只可能是别人当真有那个本事把你云家精心培养的子弟刷了下去。 “一甲还有谁?” “第二名是随太傅的族中子弟,随氏九郎育远,第三名与梅之白是同乡,家中小有资帛,姓沈名仲廉。” 云老爷子沉吟,说道:“随九郎才名在外,只比公子稍低一筹,李原得中状元前都不如他,我原以为他会是今科状元,查,再查,从梅之白开始查,看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学子以及梅之白、沈仲廉到底有什么关系!” “是,叔父。” “再给王爷和钱家陈家都送信,这么多人突然上榜,定然不止我云家吃了亏。” 这方云家气急败坏,言致在家中却悠闲得厉害,半躺在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丫上吃着文舒做的糕点。 忽然,言致极有频率敲着树枝的脚停了下来,挥退树下守着的文舒文摇,她放下糕点,眉目染上了些许气恼。 就势一个翻转落到地上,她手腕一转,不远处石桌上的惊鸿剑落入手中。 “出来。” 语气很急,掷地有力。 但没有人回应。 言致唇角一压,整张脸都染上怒色。 “出来。” 这一次语气温和了许多,声音也轻了些。 但天地间似乎无意间刮起了冷风。 “砰”地一声,有人落在了言致面前三步处。 那是一个很高大的少年,十五六的年纪,但身材已经赶得上言天了。 他发丝如言致一般束着,一身黑色的窄袖圆领袍,袖口脚腕都绑得紧紧的,看起来很利落。 他生得很英俊,就像是上天为了男子而特意雕琢的一个榜样。 男儿应当有的模样,他正正好。 高大挺拔,剑眉星目,不厚不薄的唇,恰到好处的鼻,稍稍有些偏黑但又显得健康红润的肤色。 真的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少年,哪怕他年岁尚小。 此刻他仰着头,有些故作骄傲的可爱。 言致说道:“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我没忘,我可以保护自己。” 言致挑眉,说道:“很好,有志气,正好六月武试大比,那今日我就帮你练上一练,权当预演。” “不,你打不过我,我力气控制不住会伤到你。” 言致冷笑说道:“我说让你还手了?” 话落,言致欺身上前,也不拔剑,握着剑鞘猛地打向他健壮的身体。 一下又一下,他真的没有还手,只是咬紧牙根紧握拳头仰着头承受着,哼都没哼一声。 直到言致一拳击中他的腹部,他才忍受不住地倒退好几步,坐到了石凳上。 “小白,你再敢妄为我就把你扔回去,日后都不要想出来。” 公输白垂下头,有些沮丧地抱着手臂,慢慢地把身体蜷缩了起来。 良久,才喏喏地说道:“我三年多没见过你了,我只是想看看你,我武功很高了,不会被发现的。” 言致动了动手把想要抬起的脚又放了回去,才说道:“你怎么确定没人知道?很高了?有多高?打得过你师傅了?打得过我爹了?天下第一了?我告诉你,我都能发现你,就一定还有别人。” “还有,即使你运气好没被人发现,那你又如何向同行的人解释你去了哪里?这些都是疑点!有人怀疑就会去查,一旦查到你与我有联系,他们会不遗余力的打压你,会让你永无出头之日……还有可能会连累到他们……这些你想过吗?京都比你想象的水要深得多。” “是谁告诉我他要成为人上人,让曾经放弃他的人刮目相看终身后悔的?是谁说要成为像我爹那样的大将军,保护所有被欺负的百姓的?是谁说终有一日要让我叫他二哥?要成为我的依靠的?” “公输白,你太让我失望了。” 公输白抬起头,眼睛里染上了水雾,说道:“我都知道,我都想过了,我都做好准备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给自己取了字,你不要失望,我会做得更好的,我一定会成为武状元,成为大将军,成为你的依靠。” 掐了掐眉心,言致无奈地问道:“取了什么?” 他嗫嚅了一下,有些委屈的看着她。 见她沉着脸,但已经没了多大怒气,才小声的说道:“崇阿,肆眺崇阿,欲目高林的崇阿。” 崇阿,取高山之意。 这是想成为国家壁垒的高山,也是想成为能让她依靠的高山…… 言致无奈一笑,心很暖。 上前几步轻轻拥住他,说道:“小白,你又长高了好多,我的手都抱不全你了。” 他把手抽出来紧紧地抱住她,很高兴地说道:“没关系,我抱你。” 言致把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无声一笑,轻轻地,没有声音地,唤了一声“二哥”。 他兀自高兴,没有发现。 他又仰头说道:“阿草,好痛。” “痛就记住以后不可肆意妄为,赶紧回去,自己多加小心,我帮不了你什么。” 公输白站起来,有些委屈的一步三回头。 在他提气跃上墙头时,言致甩了一个白瓷**过去,他欢快地接住,笑得很傻。 言晔从廊后转出来,笑道:“小白?” 言致点头,说道:“是,冒然跑来竟只是为了告知我他取了字,虽说十五取字是少有之事,可如此妄为……他到底还是太年幼了。” 言晔看了一眼过了年才这才十三的妹妹,转了话题说道:“我看了他初试的文章,观点非常新且用兵之法刁钻老辣,你教的?” 言致说道:“哥哥觉得我有那个能耐?我只是给他准备了许多书,许多父亲常看的书,然后把父亲的手札和我们近几年的战役都细细写了给他。” “那就是天资卓然了,父亲说假以时日此子必能在他的成就之上,至于我,还是太过温和了,父亲至今都认为我该走文官的路子。” 温和? 父亲不过是觉得哥哥生得太过俊秀又爱挂着笑杀人,觉得他不适合战场罢了。 其实定王世子的手段从来都不曾温和过,君不见他杀人时从不手软?不见他拷问奸细时手段之狠辣? 但父亲对于儿女,向来都是如此的心情。 既自责又心疼。 “那哥哥自己以为呢?” 言晔深深地看了一眼妹妹,说道:“我还是喜欢纵马沙场,横枪杀敌的肆意,也许有人觉得战场血腥,我却对刀剑相击之声早已习惯。” 这就是言晔,她最爱的兄长,他爱笑,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却又钟情武事、对国对民,都有自己所坚持的守护之心。 “嗯,哥哥觉得小白武功如何?” “只看功底,与我相差无几,不知实际动手如何。” 言致说道:“小白天生神力,不是元静那种仅仅只是力大,而是一种一开始他几乎无法控制的神力,幼时几乎是碰什么坏什么,他六岁时就能一拳打死一个成年男子,五脏肺腑俱裂,他开始修习武功还不满七年。” 言晔诧异地睁大眼,说道:“果然是天资雄厚,此等惠质,妹妹好眼光。” “不过是缘分而已,只因这神力,他幼年极其不幸,我遇到他时,他已是濒死之态,不止身体极差,心里也没了活下去的想法,对所有人都避之如洪水猛兽,总是觉得自己是怪物。” 言晔点头,说道:“既如此,等他得中武状元,便让父亲给他再添一喜吧,我看他对父亲很是尊敬,也很想当你的哥哥。” “知我者,唯兄长一人耳。” “别贫。”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一章 清风山,入仕为何? 三月二十三,礼部侍郎李原与公子千允同邀御史台大半言官,翰林院和馆阁诸多学士同游城外清风山。 虽说春季是郊游的好时候,可正值大比之时,且礼部侍郎可是此次大比的主事人,这么多文官一同出游实在让人好奇不已。 被公子和李侍郎抛弃没被邀请的言官学士门兀自在家神伤,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没被邀请,想来想去想不通就出了门找能想得通的去了。 被邀请的其实也没好过到哪儿去,他们也不想不通,这二位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带着他们徒步爬山? 一干身娇体弱的言官学士们满头大汗的跟着两个看起来比他们还弱却走得闲适悠然的青年爬着山。 朝阳初升,越来越热,热到很多人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但前面的两个人没停,他们也不敢停,总不能就这么承认自己体力不行,清风山这么个小山坡都爬不上去了吧。 半山腰处有个很大的平地,建着几座亭子,几个回廊,供爬山游玩的人休息之用。 千允与李原对视一眼,说道:“诸君可还走的动?” “走不动了走不动了,歇歇吧。” “歇会儿歇会儿。” “这日头晒人得很,歇歇避避暑再走岂不更好?” “是啊,这半山腰处看山下之景也别有一番特色嘛。” “……” 千允就地而坐,没去那边的亭子,就坐在了路边,从那里,能看到山下不远处的京都。 繁华而又热闹。 众人也不敢去亭子里,只好跟着他坐下。 “诸君可还记得方才在山下说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说了什么? 不就是公子问他们是否能自己爬到山上,他们都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可以,不必借助他人之力,这有什么? “那诸君方才上山时心中在想什么?” 众人一怔,上山时在想什么? 一刻不停地上山,太阳越来越热,他们爬不动了,心中打了退堂鼓,只想就地休息,不愿再走,连往后退的想法都没有,只想停下来休息…… “诸君还记得当年日夜苦读时的志向否?” “初入官场,那些振奋人心的豪情壮志又还剩几分?” “看着如今朝堂的景象,诸君如何做想?” 说完这三句话,千允径自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远离了这群人。转眼望去,李原一身青衣斜坐在亭中,手中握着不知从哪儿来的水壶。 他手腕一转,水壶直接砸向千允的面颊。千允微微抬手,接下那墨色的水壶,愣了愣。 寒玉水壶?还如此随意地乱丢……轻扬头颅,饮下壶中水,心下一赞,好东西,这水甘甜清凉,正是解暑上品,不仅是壶,连水都如此品质上乘。 任千允如何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免对如此行径感叹不已。 这已经不是有钱的问题了…… 李原的声音远远地传来,似一道惊雷打到这些沉思的人心中。 “爬山是为登顶,还走不走?” 爬山是为登顶,那为官呢?是为了什么? 他不管这些人心中在想什么,接回水壶,喝了一口,随手往左侧一丢就不管了。 但并没有玉石碎裂的声音传来。 喘息声越来越少,这些人好像突然被天灌注了神力,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渐渐把悠闲的二人甩到了后面,这后半程竟然只用了前半程一半不到的时间。 山顶上,众人看着眼前准备好的吃食酒水,和那个一身蓝色衣衫,明显等候已久的人,愣住了。 言晔理了理衣衫,作揖道:“言晔闲来无事,听说诸君在此登山,小备酒水,供诸位解渴。” 定王世子在西山军营当职,闲来无事跑到北面的清风山…… 说是无事那就是有鬼了。 众人满怀心事落座,千允二人走近,与言晔亲切地聊了会儿天,然后三人坐到了一起。 李原沉默饮酒,千允和言晔却聊得十分投机,看得众人心中惊悸。 千允和李原是陛下最信任的人,言家也是陛下最信任的。如今这般作态,再加上刚才千允说的那番话…… 言晔见众人都盯着自己,笑了笑,举起酒杯,说道:“当年父王在西城杀了几个混账,却被人揪着弹劾,多谢诸位不畏强权的维护。” 当年言天杀的是三大世家的嫡系子弟,都是他们的精干力量,如何会简单揭过,朝堂上弹劾言天滥用私刑、谋害人命的声音甚嚣尘上。 御史台却统一口径地参那些世家子如何欺凌百姓、为祸人间,虽说没帮什么,最后还要言天转过头来保护他们,但确实是顶住了世家压力为言天说了话。 众人看着言晔笑意盈盈的叫,忽而悟了。 这是告诉他们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忘了自己的责任,当年言天能在自身不保的情况下保了他们,如今权势已臻极致,又有了公子和李原这等强力助手,还怕什么? 世家又如何? 世家再如何强势,也不过是三家人,可坐在那至尊之位的是姓祁! 有何可惧?惧他何?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二章 三元,相交 三月二十六,殿试如期举行。 得到的结果也正如众人预料一般。 最近风头正盛的会元梅之白果然得陛下钦点状元,成了大祁立朝二百年来第二个得中三元之人。 出身书香大族随氏的九郎随育远点了榜眼,梅三元的同乡好友沈仲廉点了探花郎。 与会试成绩并无出入的成绩。 三人同入翰林,等朝中空缺便会补上。 虽说三人均是难得的青年俊彦,但梅三元的名声太高,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这当然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他连中三元,不知什么时候起,梅三元为纵马过街斥行为不当学子的睿灵郡主作了一幅画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传那幅画乃是梅三元临时起意而画,无论是笔法还是画中人的磅礴气势都世所罕见,当称上品,定王世子因梅三元乃外男还特意上门求取画作。 梅三元是文人士子争相称赞的少年俊才,睿灵郡主也是当世少有得女杰,且生得容色倾城,这样得才子佳人向来是众人议论的焦点,原以为这件事会让人津津乐道许久,却不想有另一件大事惊起了千番浪。 随太傅乃当世文首,年事已高,早已不收弟子,却在偶遇梅三元后亲自开口要求收他为弟子。 随太傅那是什么人,那是天子之师,太子殿下也不过是曾得他指点过几句,如今竟然主动要收人为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过一日时光,云尚书欲以梅三元为婿被严词拒绝的消息,全京都上到深宫的太子,下到歇脚的客商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细节都被描绘得生动异常。 一时人人嗟叹,这云家也太爱强让人为婿了吧,当年的林尚书,如今的梅三元。 莫非好男儿还不能留给别人家了? 言致靠着栏杆听着宝世子手舞足蹈地说着京都这几日的大事。 心中隐隐好奇的是,梅之白给她画的那幅画去了哪里?哥哥去要时,他说当晚就被人拿走了。 被偷了…… “对了,还有件更可笑的事,那个云家好歹是有长辈出面提的,具体提的哪位娘子也不清楚,反正他们家人多得很了,过几日也就被人忘了,并不影响什么。这钱家六娘啊,才是最大的笑话。” 言致回神,问道:“如何说?” 宝世子整了整衣襟,学着瓦肆唱曲之声道:“坊间传言,有一日,钱家六娘从街而过,偶见梅三元,惊为天人,回家一查,竟是今科连中三元的状元郎,不免心中越发仰慕,于是在某一日让丫鬟给梅三元送信,人约黄昏后花前月下时……” “啧啧啧,不想梅三元当中呵斥钱家娘子行为不端,大家闺秀怎能私自邀约男子?实在是不知廉耻,为女子之辱。一时人人称赞梅三元恪守礼仪,实乃儒生典范也。” 言致挑眉,有些忍俊不禁。 梅之白若当真如此看重妇德廉耻,又岂会为打马过街的自己画像? “唉,杂草,你说这梅之白是故意的吧,他这么明目张胆的对上两大世家,怎么看都有点儿找死啊。” 言致摇头,随意地说道:“他是真正的聪明人,既如此行事,定然有自保之策。” “也是,他能在世家掌控之下连中三元,虽说有随太傅主考这一气运在,但身负大才却能隐而不发,确实是能耐人。” 宝世子动了动身子,享受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说这梅三元的事儿会闹多久,如今可走到哪儿都听到人在议论他,夸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快了。” 言致一转眼,就看到了九楼门口正欲进门的学子们。 为首的,正巧是今科状元榜眼探花郎。 言致挑眉,看了一眼这间宽大的包间,说道:“去,把门开开。” 宝世子疑惑回道:“搞什么?” “开门,再去把掌柜的叫上来,本郡主要请客。” 宝世子扑到她身边往下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那些所谓的国家栋梁,有些咬牙。 最近他听这些人的名字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偏偏家中父母常拿他们来打击他,家外又人人都在议论这些人。 躲都躲不过去,居然还有人要自己撞上去? “你去不去?不去我就把你剥干净了从这儿丢下去,让人好好欣赏一下京都一霸的风姿。” 宝世子磨牙,猛地把门拉开,走了出去。 理了理衣裳,宝世子一副衣冠禽兽的模样下了楼,走到正在询问还有无雅间的今科进士们前面。 非常认真谦逊的行礼,说道:“梅状元,我有位朋友平日多弄武事,心下好奇状元郎风姿,请楼上一叙。” 他刻意咬重了风姿一词,自己暗暗高兴,却因为无人分享而越加郁闷。 宝世子那可是京都重大名人,不少人都知道九楼有他的常用雅间,连忙望去。 大开的雅间门内,有一道红黑相间得身影。那样耀目得红,却偏又搭着一层厚重得黑,这样的装容,全京都也就那一人。 众人心下有底了,这个朋友十之**是那位宝世子号称好兄弟的郡主。 梅之白温雅一笑,说道:“非梅某不愿领情,实在是早已与同年有约,不知可否……” 改日。 他话还没说完,宝世子就截过了话头,说道:“没关系没关系,雅间大得很,我那朋友既是仰慕文人风姿,自然是希望人越多越好,走吧走吧。” 梅之白回身询问了众人的意见,他们并无异议,才说道:“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世子请。” “哎,状元郎先请。”宝世子身子一抖,学着梅之白一摊手,又回头说道:“唉唉唉,来个人跟着。” 今科进士与梅之白等人交好的年岁都不大,正是少年气盛之时,原对于横行京都的纨绔子弟不屑一顾,见了这宝世子,却隐隐觉得这人有趣至极。 与自己家乡曾见的纨绔大不相同,眼睛也清明得很。 最多是……有那么一点儿油滑? 却并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三章 清澈灵动宋四娘 众人一齐进了雅间,就见言致一身正红色交领襦裙、外搭一件黑色大氅斜坐在窗边,手边一壶清酒,两碟小菜,膝边还摆着一把剑。 这看着,怎么那么像一个不问世事的风流名士? 梅之白扬起唇角,说道:“皎见过郡主。” 沈仲廉不落其后,也第一时间拱手说道:“沈清见过郡主。” 榜眼郎随育远乃是大家之子,原与梅之白等人并不相识,但打从那日一同骑马游街后就建立了深厚友谊,三人经常同进同出。 至于为何建立深厚友谊…… 言致想着宝世子说起的笑话,也不免挑眉一笑。 堂堂一甲第二名,已经及冠得榜眼,竟是被女子多看了两眼,扔了两个香包就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言致转眼望去,果然见到那位年未及冠的榜眼郎才看了她一眼就红了整个脸,才名远播的少年郎,却连行礼都说不了完整话,磕磕巴巴,很是局促。 言致坐直身子,端正地说道:“我既是仰慕诸位风姿,那便不必如此多礼,请坐。” 沈仲廉是个活泼的性子,才坐下就说道:“那日以为之白的画已是精美,近看过郡主才知,人更胜画三分。” 宝世子一脸不赞同,说道:“怎么会才三分,我们阿草那可是谁也画不出来的绝色。” 言致笑道:“你确实画不出来。” “喂喂喂,我给你脸,你也得有个度啊。” 梅之白叹道:“那画本该交于郡主,奈何皎保管不力……” 有个士子调笑道:“梅兄该不会舍不得还,自己偷偷收藏了却谎称被盗吧。” 梅之白沉下脸,面上带了怒色,说道:“种兄焉能如此质疑我的为人。” “哈哈哈哈,玩笑玩笑,梅兄莫当真。” “……” 起先还有些局促的进士们立刻放松了下来,参与到了话题中。 不一会儿话题就已跑偏,场间一片其乐融融。 宝世子虽是纨绔,但也算见多识广,什么都能聊上两句,言致更是无论你说什么她都能接得上话。 只那位榜眼郎,全程不敢和言致说一句话,除了言致让小二点菜时询问他,他快快地说了个菜名,竟是看都不敢看言致一眼。 甚是有趣。 不过一日,睿灵郡主在九楼宴请今科状元榜眼探花郎以及诸多年少有为进士,宾主尽欢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 不知多少闺阁女儿家搅碎了帕子,暗暗咒骂睿灵郡主不知廉耻。 与那些权贵家的子弟整日厮混也就罢了,那都是些纨绔,平日里也没少去烟花柳巷流连,多一个睿灵郡主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居然还和今科进士,许多人早已看好的乘龙快婿人选勾连不清。 什么宾主尽欢,定然只是畏惧她的身份罢了。 他人背后如何议论,言致并不知。 四月初六,宋家宴客,将宋四娘放了出来给京都这些想象联翩的人看真人,一时宾客盈门。 言致自然早早就到了,她和随雯相携而入时,厅中有一瞬间的静默,然后有人心虚地撇开了眼。随雯挑眉看向她,却见她眉目间一片平和,并无异色。 随雯虽不如言致身负武功,可她在京都这潭水里长大,自然能看出她们进来前这厅中定然是发生了什么言致有关的事,联系道近日的流言,她基本能猜到这些人干了什么。 以言致的耳力,她们说了什么她自然一清二楚,可那又如何?她并不需同她们过多交涉,甚至,等此间事了,也许再不会相见的人,何必在乎? “郡主请,郡主能来,实在是蓬荜生辉。”一个面容白净,笑容温和的年轻妇人上前来,福了福身,面色有些尴尬,却没有什么心虚。 言致勾唇一笑,说道:“少夫人客气,我与四娘子有几面之缘,自然该来。” 宋少夫人点点头,迎了二人进去,亲自将言致迎到上座。此间言致身份最高,她自然当得上座,以随雯的才名,自然仅居其下。 言致二人有说有笑,吃喝皆不落下,好不悠闲,众人却如坐针毡,既不敢再说话,也不敢说走。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厅中气氛才好了一些,大半个时辰后,宋少夫人说道:“我家妹妹内敛害羞,劳烦诸位等她如此之久,实在愧疚,敝府花园勉强能入目,劳诸位移驾?” 一个容色清丽却有些憔悴的年轻妇人说道:“早就听闻宋府有几盆上品兰花,公子都曾几度登门观赏,今日得以一观,实乃幸事。” 随雯看她一眼,见是元家女,晋王妃的嫡亲侄女,正经书香人家的女儿,奈何娘早逝,爹不作为,被迫嫁入云家,当年也是小有才名的才女,如今……早已无人知晓,如今还对兰花有着兴趣,也是难得了。 “愿能入眼,诸位请。” “客气。” 宋家府邸并不大,可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宋府的一花一景都极为不凡。 远远地,宋夫人带着精心装扮过的轻音袅袅而来,言致眯了眯眼,心中遗憾宋府今日只请女客,兄长并不能来。 她一身杏色衣衫,衣袖裙摆绣着碧绿的枝叶,翡翠步摇轻轻晃动,清澈,而又灵动,正如她的人。 宋夫人与轻音一个一个的见着礼过来,也算是让轻音正式在京都亮了相,随雯和言致悠悠走在最后,同众人有不少距离,见状随雯凑近言致,笑道:“日后京都美人又多一位,清澈灵动宋四娘。” “雯姐姐这是担心自己第一美人的地位不保?” 随雯扯了扯嘴角,说道:“这算得什么?我何时是第一美人了?我莫非不是才气第一人?” “是是是,雯姐姐是第一才女,是小的口误了。” 不欲和她胡扯,随雯低声说道:“你觉得能成?” 言致闻言抬头,正见轻音站在林尚书夫人面前,与寒柯握了手互相见礼,寒柯似是不习惯这等接触,有些抵触地动了动手,轻音知趣的放开。 “我不确定,可我相信轻音姐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四章 通透,宋夫人的思虑 正好宋夫人与轻音到了跟前,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宋夫人无视了言致,郑重地同轻音介绍了随雯,说道:“随大娘子乃是京都首屈一指的才女,你父亲也认为大娘子之才,不输当世那些扬名于外的才子半分,你可得好好学学。” “娘亲教训得是,女儿会学。” 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看向言致,脸色并不算和悦,却也还正常,只是说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言致笑道:“有何不可?夫人请。” 随雯挑眉看向轻音,低声问道:“宋夫人这是不乐意你嫁入言家?” 轻音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感慨,随大娘子看似端庄持礼,可身为阿草最为亲密的友人,也同她一般口无遮拦,“娘亲才得了我这么个女儿,自然要多些怜惜,说不上乐意与否,她心中知晓这事不是她能决定的,只是想让言家看到我身后也是有人关照着的罢了。” 眸光一动,随雯深深地看了一眼轻音,这就是阿草所说的单纯不知世事?可她才来京都多久,就已经如此通透……这该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却又仍能保有本心? “人活一世,无论何时何地何事都当遵循本心,若因着一些所谓的束缚而违逆本心,恐会抱憾终生的,你是聪明人,不当为此所困。” 随雯扯出一抹笑,却多少有些苦涩,是,她多聪明呢,九哥是榜眼,可她九岁就能写出更胜他一筹的策论,偏偏却为这件事所困良久,如今,她都十七了……再徘徊,又能徘徊多久? 然而,纵她想循本心而去,那个人又是什么想法?她敢,可他却不一定敢。 说完那句话,轻音神思也有些恍惚,似是想起了什么,随雯只顾自己,并未发觉,等随雯回头时,轻音已回过身同她人攀谈了起来,不卑不亢又进退有礼,一点也看不出她不过是来了宋家才学的这些东西。 言致同宋夫人渐渐离了众人的视线,言致在这样的场合向来很少说话,她再引人瞩目也不过是一瞬之事,她离开并无人注意,至于宋夫人,有一个早已能挡一面的儿媳,她更是轻松就退离了场中。 “梁姨有话,不妨直说,阿草拿您当长辈尊敬,自愿洗耳恭听。” 言致靠在柱上,与宋夫人平视,语气却还算恭谨。 宋夫人动了动嘴角,这是套关系?梁姨这样亲切的称呼都出来了,这言家人怎地都精得似猴,那定王世子不过是和夫君喝了几杯茶就让夫君觉得要真是自己的女儿,有几个都想嫁给他了,年轻时听说定王最是正直宽厚,是如何养出这样一双儿女的? “郡主,明人不说暗话,四娘命不好,虽说遇到世子是天造之缘,可以她这样单纯的性子,如何撑得起言家这份家业,除非你们打算急流勇退,否则,就算有了我宋家这份儿出身,也仍是远远够不上的,你瞧瞧这个朝堂,这个京城,有安稳的时候吗?你言家又真能脱得了身吗?你也别把我当无知妇孺,我虽不如郡主女中豪杰,却也多少读过些书,该看得到的都看得到。” 言致看着宋夫人凝重的面色,缓缓勾出一抹笑,很真诚,带着感激,说道:“我决定明日请宝哥哥在酒楼吃一顿最贵的好生酬谢他,若非有他举荐,我也不能给轻音姐姐找到夫人这样好的娘亲,我想,我娘要还在世,也该也如夫人一般为我着想吧,可惜我只能羡慕一下了。” 宋夫人抿唇,面上带上了哀色,她也认识言致的娘,那个惊艳了京都的女子,同样以孤女之身嫁到了全京都最优秀的青年家中,上无翁姑婆母,下有小妾通房,连她,都是又小小艳羡过的。 却不想红颜薄命,留下一双儿女和丈夫就这么去了,可她也仍是京都圈子里女人们羡慕的对象,因为定王为她,至今未娶。 宋夫人自然也知道言致五岁那年因母亲病逝而重病不起,太医局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若非有诤言大师倾力出手,哪里会有今日的睿灵郡主。 “梁姨,言致说这些不是想让您伤神的,只是想说,我言家人还不需要后院的交际来维持地位,我娘不需要,我不需要,自然也不会让轻音姐姐去做,所谓子类父,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父亲已践行,我想兄长也不会是薄情之人。”见宋夫人神色间有些怅然,又接道:“再说了,我若只想给轻音姐姐找个家,而非为了让她风光嫁入我定王府,那莫非我言家不是更好的选择,何必费力找上宋家?” 轻轻扭头,看向天边,她语气间是对轻音的信任“轻音姐姐,只能,也只会是我言家媳。你又何必如此,有我这样一个小姑难道还不够好?” 宋夫人原本神色肃穆,却被她最后一句话逗笑,是啊,全京都上哪儿去找一个比言致还好的小姑,有不起的,这样一个为兄长嫂子精心谋划,又将未来嫂子全心当作亲姐姐来亲近的小姑,有不起,哪里都有不起第二个。 “轻音姐姐十七了,再拖又能拖多久?我哥哥今年也才十八罢了,我如何会是替他急?男儿家,及冠成家多得是,您是京都长大、嫁人再到如今的,我言致毫无畏惧,却不会任由那些东西压到我所重视的人身上。仅此,近几日家父会亲自上门提亲。”起身走人时,言致回身长揖及地,说道:“再次谢您真心为轻音姐姐思虑,言致万分荣幸。” 回去时,正好开宴,身着浅绿色衣裳的婢女来往不绝,轻音抬手指挥,低头安排,自然而又从容。 言致方才回神,无奈一笑,有些尴尬,她方才的话似乎太过咄咄逼人了,宋夫人哪里是不愿意将轻音姐姐嫁入言家了?不过是想多替她谋划几分罢了,竟就让自己话赶话逼得宋夫人无言以对了。 见到她,轻音亲密的拉了她的手入座,左手边正是随雯。 席间谈论的,首饰衣裳八卦,偶尔一两句为花赋诗词言致皆聊无兴趣,随雯更是兴致缺缺,二人对视一眼,提出离席的歉意,二人向来如此,今日在宋府亦算是坐得久的了。 轻音亲自送了二人离开,行至二门处,她轻轻拉了言致的手,附在她耳边说了句:“本是男儿身却作女儿面。” 言致眉心一皱,再难放下,随雯见她如此,上前一步拉过她,笑道:“那我们就先走了,改日我邀你一同去看看定王府,那可是仿了南方的建筑,别有风味,不输宋府。” “好,慢走,改日约。” “不必送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五章 月光下的毒蛇 马车上,随雯手上拿了一本书,却并没有翻开,只是看着陷入思考的言致,面上也带了些思索。 忽然,言致一直在腿上有节奏拍着的手停了下来,随雯随之回神,问道:“怎么了?” “现在与你说了反增烦恼,待我确实下来再告知你。” 随雯眯眼,眼中划过一道精光,点头“也好,不过,你自己小心,那个寒柯,看起来并不简单。” “嗯,雯姐姐,你日后,若非必要,莫与此人接触,本非同类,恐心甚毒。” 随雯应下,送她回了府自己才回去,回去时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去查探一二的想法,若打草惊蛇反而不利,她手中的人能耐还不够。 定王府 言致甫一入府就拦下了刚刚打西山回来的兄长,问道:“哥,豫叔呢?” “今日一早帮爹办事去了,怎么,有事?” 言致摇头,隐晦地动了动眸子,却没说什么,只是说道:“今日我与宋夫人说了要过几日去提亲,只我办事鲁莽,可能有些言语不甚妥当,加上宋三三兄弟,求亲之时哥哥可能少不得要受些挫。” 言晔温然一笑“这算得什么?宋夫人待她真心,我很高兴,哪个男子想娶得心上人不受些挫折的?不过是娘家给女子加的庇护罢了,将来阿草出嫁,那个男子若不能入了我和爹的眼,那肯定也是不成的。” 言致唇角压了压,转了转眼珠子看向侧方,不与言晔明亮含着笑意的眼睛对视,嘴上调笑道:“哥哥自己有数就好,至于我,哥哥大可放心,能入我言致眼者,定也能让父兄欣赏。” “那哥哥就拭目以待。” “哼。” 深夜,礼部尚书林莫府上占地面积最大最为精美的院子中,一株刚生了新芽的桃树下,有一张石桌,今日月光很好,月白色的光辉洒下来,与在桌边静坐那个身影似合了一体,又似是给那身影多加了些阴影。 月白色的衣裳,一头散开未束的发遮住了整个背,手中还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一只毛白温顺的兔子。言致静静地贴在屋檐上看着这样的情景,无端有些背脊发凉,仿佛看到了一条花色艳丽的蛇盘在那里,静谧,却危险。 忽闻一声脆响,言致讶异地睁大眼,那是骨头被生生捏断的声音。 原本放在兔子脖子上的手缓缓抬了起来,轻轻招了招,有人递上一把透着寒光的匕首。 那只手在月光下莹白如玉,言致却看到了其间的白森森的骨,阴森骇人。 这得是多么残酷之人才能将这样的事做得如此当然? 一点银光直冲言致而来,她就势落到地上,再提气已经到了院墙上,院中寒柯正拎着一块完整白净的兔皮冷冷地看着她,手中的匕首不知所踪。 “哎呀呀,美人何必动怒,小爷只是路过此地,偶见美人月下自怜,好奇留下看两眼,却不想美人所行之事实在不美,这才惊扰,望美人恕罪。” 清朗干净的少年声音从那张黑色的面具下传出,有些调笑,又有些谴责。 寒柯冷笑,一张脸欺霜赛雪更似鬼,看着她,声音很低地说道:“既坏了我的兴致,那就把你的皮留下。” 楞了一下,确定有不下二十个高手正疾奔而来,言致拱手道:“那就得罪了,小爷这张皮囊虽不算好,却也不打算送人。” 话落,俯身一转,扯了一把新叶于手,扬手间一片飞花,点点直奔寒柯处处要害,尤以面部为最,足有十来片叶子是冲她脸来的,她若不避,定然伤重,若避了,就留不下此人了。 言致正欲退走,却见寒柯几个侧身避过往身上要害处去的新叶,全然不顾面上,双手成爪欲抓她肩。 以手腕击开寒柯的手,言致旋身跃到房顶上,感觉到这院子已被四面八方毫无破绽的包围,暗叹一声笑道:“美人,你可真令小爷刮目相看,不止对待生灵残忍,对自己也这么狠啊。” 寒柯接过手下递上的手帕擦尽面上血,一张帕子已成了血色,脸上还有数道细密的伤口正往外沁着血,她似是不知疼,也似乎是对自己的面容毫不在意,对于言致的讥讽更是不加回应。 “给我拿下她。” 她字落下,言致已经飞跃而下,直取寒柯中门而来,手亦成爪,却与寒柯的不同,她的手,更似龙爪。 抽出手下腰间的剑,寒柯亦不退不避的迎上来,招招狠厉至极,若非言致身形轻盈,中一刀就是重伤之势。 二人交手,寒柯的手下对视一眼,分出了九人一扑而上。“哎呀美人,说好的单打独斗,你怎么能加人?这可不公平。” “……”仍旧毫无回应。 “哎呀美人,说句话嘛。” 寒柯抬眸,眉眼间俱是戾气,话语更是寒彻骨“把你的皮留下,我与你说个够。” 言致趁她说话,身形一动,原抓向肩的手就势往下,直奔胸膛而去,寒柯一惊后退,却被言致扯下了胸前的布料。 “啊啊啊啊啊啊,怪物,你这个怪物,难怪那么残忍,果然不是真的女儿家,我就说女儿家都温柔若水,哪有你这种怪物。” 寒柯面沉如水,就着她撕下的地方扯下一条布,狠狠地将头发都绑了起来,再提剑时,气势已完全不同,女子用剑与男子用剑,本就大不相同。 “我不管你是何人,今日都别想踏出此地半步。” 言致蹙眉,面露一丝疑惑,手上却不敢松懈丝毫,一个侧身避开,手起如刀落,一节两指宽的树枝被她砍了下来,往斜上方轻轻一斜,以桃枝作棍,硬是接下了寒柯的剑。 那九人成掎角之势围住言致所有退路,却避着眼睛不看寒柯胸前,也不再对她动手,虽说那里不过是被扯掉了外衫,里衣还白得晃眼的在那里。 这些人对寒柯身为男儿并不惊讶,却对她衣衫不整如此避讳,此人性情定然极其暴虐,才会让下属如此噤若寒蝉。 回想方才一幕,言致终于明白自己为何看寒柯第一眼就十分不舒坦,这个人的气息不对,有人说寒柯时欺霜赛雪气质清冷,她今日才知,寒柯分明是发自内心的暴虐阴冷。 这样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又是怎么和祁俊轩那个白痴勾搭上的?男扮女装混入京都,究竟,意欲何为? 若有意从龙之功,以男子身考取功名或投身西王府作一幕僚,岂不是正途? 还是,别有图谋,祁俊轩不过是棋子? 那么,谋什么?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六章 风起时有书墨香 言致一边同寒柯交手,一边思索,手上不免落了空档,一着不慎,手臂上便被划了一剑。 呲牙咧嘴的叫了一声,言致一棍拍上寒柯面门,迫她提剑来挡,树枝本就不如铁剑,言致也没指望能伤了她,树枝断裂自然也在预料之中。 丢了树枝,一拳打向寒柯胸前,正是寒柯手还未放下时。 周遭的人一惊,有几人扑上前来,言致勾唇一笑,往后跺了一步就欲退走,几人一动,方才的合围之势已经有了破绽,却不想寒柯一掌拍向身边一个高大的男人,那人直冲着言致跌来,寒柯那一掌不轻,那个男子已是口吐鲜血,言致自然也避无可避,只能旋身一脚踢飞。 寒柯的剑已是到了眼前。 不退反进,轻身跃起,两指接住剑,另一手成拳,攻的亦是眼睛。 寒柯欲抽剑,却不动分毫,这少年武功在他之下,缘何两指夹着剑,他会抽不动,来不及思索,他只好弃剑而退。 言致手指往下一滑,反手握住剑柄,寒柯已经得了另一把剑,其余九人也蓄力欲攻,言致抿紧唇,提剑直奔寒柯而去,丝毫不管不顾其余九人往她身上招呼而来的刀剑拳掌。 脚步一转,避过大部分攻击,背后一掌已是来不及避开,前方寒柯一剑指着她的心脏。 微一错身,避开剑,背后一掌拍来,她闷哼一声,借力往前一扑,手移到剑身中部,以握匕首的姿势插向寒柯的脖颈,寒柯侧身一让,横剑斩向言致腰间,却不防言致收剑极快,正好以剑柄击开了她的剑,同一时间一拳落到了寒柯胸上。 寒柯反应极快地抬手就是一掌拍来,言致硬接下这一掌就准备就势退开,却不想跌落于地吐出一口血,已经没了丝毫余力再行从那小小的缺口离开。 这不可能,寒柯的武功分明只胜她半筹,为何方才那一掌会突然提了至少三成功力? 抬头,见寒柯唇角有一条血迹,面色很是苍白,却并无伤重之兆,寒柯抬手,说道:“拿下。” 中气不足,抬手的动作也能看出虚弱至极,无伤却虚弱?可她那一拳是穷尽全力的,不可能会没伤。 言致微微眯了眼,就地拍手,身子急退,避开那几人抓来的手,扶着桃树缓缓起身,她身姿仍旧挺拔,几人对视一眼,脸上俱是慎重之色。 寒柯的功夫他们清楚,能和寒柯战到如此地步,他们也不敢轻视了这个少年。 抬起一脚将石桌的桌面掀起砸向众人,言致握了握拳,忍着剧痛提剑而上。 今日还是太过大意了,应该等豫叔回来的。 被人一刀砍中后背险些就此晕厥时,言致只想了这么一句话,面对层出不穷的攻击和身体传来的一阵阵剧痛和乏力,她手中握着抢来的剑,微微向着自己。 纷至沓来的进攻,她渐渐无力应付,脚步开始虚晃,右肩一掌几乎让她丢了手中的剑,身子一歪,已经是站不住了。 寒柯冷笑一声,正欲让人把言致抓起来,忽然心头一惊,抬头四顾却什么也没看到,黑漆漆的夜里,连个活物都没有,他心头却跳动着不安,这是他多年来再危险中形成的直觉,从未出错。 忽然凉风起,寒柯的手下也察觉到了不对,几人不再管言致,退到寒柯身边。 狂风过,几人吐出一口血跌倒在地,寒柯本就虚弱,虽未正面接下那道狂风,却也多退几步瘫在了地上。院外那十来人越过墙头落到院中,正好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将浑身浴血的少年揽入怀中,那个人不像少年戴着面具,但他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毫无感情,如在看一群死物。 言致闻到了一阵清淡的书墨香,浸入她的鼻,渐渐就入了心,然后有些昏昏欲睡的倒在了那个宽广的胸膛。 他看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几人,拦腰抱起言致,转身就走。 杀人多得是时间,可她伤得太重,背部那一刀太深,流血量很大,拖不得了,且她如此虚弱,身上必然也还有其他得伤。 想到此,他唇间带出了极轻一声冷笑,言致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有些冷。 没有人敢动······寒柯紧咬牙根,直到看不到那个人得身影,才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方才那刻,他感觉到了对他生命的威胁,仿佛下一刻就会丧命,他已经很久未曾感受这样的威胁了。 那个人是谁?为何会有这样无视一切的睥睨气势,以及实力。 京都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人物,世人不知,他也不知。 还有那个少年,那样娴熟的拈花指、龙爪手以及棍法,却又如此毫不掩饰,佛家弟子,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少年天才?又为何会出现在林府,而且,这么凑巧就发现了他的隐秘······ 扶着下属的手缓缓站起来,寒柯看着院门的方向,沉默了很久说道:“给我查,那个人不用管,先查那个少年。” “是否要去看看定王府?” “不必,给我盯紧千允。” “是。”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七章 终愿相见或相认? 风吹动枝叶的沙沙声,水拍打顽石的清脆声,一下一下,传入言致的耳中,她缓缓睁开了眼,窗外日头明亮,想来至少是午时过后了,半开着的门外是细细密密看不到更远处的一片竹林,竹林前有大片休整得很平整的空地,她所在,是一间很简单干净的竹屋,屋内摆设很少,除了她身下的床和右前方的桌椅也没了别的东西。 记忆慢慢归拢,她想起的不是那场几乎令她丧命的鏖战,而是最后那个有着淡淡书墨香的怀抱。 这里,是他的居处吗? 正如他的人一样,平静简单,而内有乾坤。 那今日,终愿相见,或者说······相认吗? 她此刻内力尽失,无法感知是否有人,眼前,却是没有的。 有些颓丧的闭上眼,心中难免难过,七年了,他始终不回应她提出的想见一面的想法,虽始终如一,可还是遗憾,很想见他,她很想谢谢他,不仅为这次救命,也为多年来的救心。 天光忽然被遮住,言致扯下从天而降遮了她的东西,竟是一件墨色的氅衣。 身后有一道声音起,平静,清淡,没有任何情绪,这不是第一次听,来京都后曾多次交谈,但这是第一次,她确定他就是他,也是他,愿意承认。 她愣了很久才听到他说的话,他说:“将就一下。” 言致回神,才发觉自己还穿着昨夜闯林府穿的那件黑色衣裳,处处破烂,仅勉强蔽体,身上的伤却都很认真地处理过了。 看样子,此处除了他们二人并无其余人,那是他处理的伤吗? 握了握手,感觉内力回转些许,脚点地旋身而起,再落下时已换了他的衣衫,她在女子中算是很高,可穿着他的衣服仍大了很多,袖摆晃动,衣摆也遥遥拖落在地,但她青丝高束,一张脸精致艳丽,面色却苍白如斯,微风扬起衣衫,颇有古时游侠名士之感。 无端,触人心弦。 竹林边大石上,有人斜斜躺坐着,墨色的衣裳没了外衫,仍旧不减他丝毫气势,平凡白皙的脸庞面无表情,正是当朝状元侍郎李原,却又不像是朝上刻板守礼,严谨认真的那个李原。 他看着她,看得很认真。 “方才想什么?” 言致摇头,将心中的话压了下去,他出现了,承认了,可他用的是李原,不是他,那就没必要了。 “你怎么会深夜出现在林府?还这么恰巧救了我。” “路过。” 大半夜路过,言致翻了个白眼,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掰扯,虽然对方看起来也没有要和她深说的想法。 “昨夜多谢了。” 李原问道:“如何答谢?” “那得看李侍郎需要什么了,报恩嘛,总是要合了恩人的心意不是。”她缓步走出竹屋,立在他身前不远处,深深吸了一口有些湿润又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 “你有什么?” 勾唇一笑,眸间星光熠熠,言致轻声说道:“既是恩人要,你要我有,我就给,我要没有,碧落黄泉我都去寻了给你。” 碧落黄泉······ 李原因这四字深深地看她一眼,她却眼如月牙极是认真,仿佛只要他说出来她就真的会穷尽所有去找到,然后给他来道谢,但若他要的不是物,又该如何? “我要,你就给?” “当然。”他于她,非一日一夜救命之恩,无论她有什么,都不是不能给的,哪怕,是她这条命,就算他要,待世事尽了,她都能给。 “若我要你,当如何?” 说话间她已经坐到了他身边,闻言点头应道:“没问题啊,端茶倒水侍奉人我虽然不会,可我同名厨学过做菜,虽说比不得叶明爷爷吧,但比一般得厨子应该还是稍稍胜一筹的,啊,我想想啊,那家伙叫什么来着,就宝哥哥他一兄弟,听说平日极其挑嘴,他都说我的厨艺算得上上佳了,一定让你日日有口福。” 李原半撑在石上得手有一瞬间绷紧,又极快地放松,面色仿佛更冷一些,言致坐在他身边看着正前方那道高高地崖壁上飞流而下得瀑布,出了屋子才看到这样的景,这里还是京郊,未曾想到竟有这样的奇景,她欣赏美景很高兴,所以并没有看到他的神色变化。 只是听到他说:“惊鸿之名,听之便令人心喜,一直未能全观,不如一舞以作酬?” 言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让她舞一遍惊鸿剑法给他看,这自然无不可,只是此刻手中无剑······ 见她左右环顾,李原反应过来她是在找趁手之物,他甚少用剑,此处当然没有,不过这里有大片的竹林,并不缺替代之物。 眼前忽然横出一根竹子,小指粗,约三尺长,倒与惊鸿剑的长度极为接近。 接过竹子,言致掠至瀑布前,飞身而起,点了一下瀑布前的水潭,然后后仰提剑,带起一串水雾。他说舞剑,那自然还是得有个舞的样子,所以她每一个剑花都挽得极其炫丽,每一个回身挑剑都带起一片飞雨,每一次旋身跳跃都将衣袍舞得飞扬。 青绿的竹叶,墨色的衣衫,漫天的水雾里,她好似画中人。 “阿草······” 李原回神时,正好看到她手中竹枝上带着些晃晃悠悠的水珠已经到了他眉前,身子往左一探,避开她的锋芒,手掌前探,握住竹枝,原想以巧劲夺了,却不想她看似并未用力,手中的武器却并不好夺。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八章 单薄的肩头 李原回神时,正好看到她手中竹枝上带着些晃晃悠悠的水珠已经到了他眉前,身子往左一探,避开她的锋芒,手掌前探,握住竹枝,原想以巧劲夺了,却不想她看似并未用力,手中的武器却并不好夺。 松手退开一步,在她提剑前刺之时一掌拍开竹枝,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将人拉入了怀中。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拉,言致一时未曾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落到了他怀中,宽阔的胸膛刚好能让她完全地倚靠,正如昨夜。 面上染了些绯色,她心中有些恼怒,正欲提气挣脱,他却双手下滑正好束缚她的双手,头顶传来低低的声音。 “我并非神农再世,内外伤叠加,你认为一夜就可好全?如此妄动,难怪昨夜会陷入生死困境,我若晚一步,你当如何?束手就擒任由祁俊轩利用你谋得目的,还是引颈自杀,那你谋划多年是为了什么?就这么毁于一夜?” 言致感受到他覆在她小腹的手微微一动,一股热流慢慢流通奇经八脉,有些凝涩痛楚的伤处渐渐被温热代替。但他的话,却让她一怔,然后默然,他说的没错,昨夜确实是她妄动了,行事不考虑周全,寒柯这样一个早就知道定然不简单的人,连雯姐姐都多次提醒她小心,她竟然这么冒冒失失地自己独自去探,说到底,还是太过自负了。 自以为自己学贯古今,又是武学奇才,就觉得天下人都可以一战了,殊不知人外总有人的,寒柯不一定比她大多少,可以寒柯昨晚那一掌来看,武功定然远在她之上,只是不知为何而有所约束不能全力发挥。 以后,还是得改,她所谋甚大,若再在这些地方不谨慎,害的可不仅仅是她这条命。 沉默了很久,她开口回话,却不肯承认自己的错“其实我考虑得还是周全的啊,他这会儿肯定到处找佛家的少年天才呢,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头上,我也摸到了他一些底子,只是我未曾想到他会在府中藏匿如此多的人,按理说,他是借用人家林府的地界,不该这么大张旗鼓才对,可他不仅住着林府最大的院子,还如此肆意妄为,我觉得得重新考虑林莫到底有什么把柄在祁俊轩手里了。” “正室不得他心,外室,外室子,这已经足够一个男人为之付出一切了。” 言致蹙眉,放松了身子叹道:“可我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你和林莫打过交道吗?” “寒门苦读,一朝光耀门楣,看似有文人气,骨子里透着懦弱和狠毒。” “懦弱?还狠毒?” 在她头顶,李原微微放空了思绪,而言致在自己呢喃了一下以后也反应了过来,这可不就是懦弱还狠毒,为了权势出卖自己的婚姻,又为了外室外室子而付出一切,妻妾性命统皆不顾,再说,他妻子为何没有子嗣,谁知是不是他的手笔,根据他们查到的消息,林莫那个外室子可都快及冠了,也就是在他和林夫人成婚不久,那个外室子就出生了。 这样的人,也佩服祁俊轩敢用,他可是云家的外甥,那位林夫人还是他的庶姨母······庶姨母,不对。 “不对,我才想起来,林莫那个正室可是祁俊轩的庶姨母,为什么林莫会相信他?就算祁俊轩真能为了皇位舍了这门亲戚,以林莫这种性格,林莫也不该相信他才对。” 李原沉吟,问道:“你认为林莫不是为祁俊轩所用,而是为林寒柯所用?” “有这个可能啊,起码祁俊轩肯定不知道她是男的啊,说不定还以为寒柯真是个命运多舛却天资聪颖,身在乡野却学了许多谋略之术的奇女子呢。” 林寒柯是男子? 李原眼眸半阖,说道:“既不确定,那就再查,不可妄下定论。” “知道啦,我不会再轻敌的。”语气轻快地应下,察觉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便说道:“一夜未归,我该回去了,走了啊。” 说话间,她已经推开他的手往前走了许多步,晃眼间,已到了竹林边上,她修长白皙的手晃了晃,身子便走入了竹林。 他静静看着,竹林中布的阵与她来说,仿若不存。 她才十三岁,还是个女孩儿,学了这么多本不需要的东西,也承担了太多本不该她承担的。 她的肩头,太单薄····· “青石,白水。” “少主。”同样穿着黑衣的两个男子凭空出现在李原身后,神色恭敬,气息内敛。 李原摆了摆手,二人上前半步,听到他说:“青石,保护好她,她若不安,你就不必回了。” 青石豁然抬头,惊讶地说道:“可是少主你的安危?族中可还有许多人对你虎视眈眈。” “你觉得能伤我的人,你在有用?那些杂碎不必理会,只要祖父还活着,他们就不敢动。” 青石低头,他的功夫远不如少主,怎么可能会有用,但是以命给少主挡一挡还是可以的,不过这话他不敢说,只好应下,提气赶忙去追言致。 “白水,盯紧林寒柯,时时刻刻。” 白水比青石看起来要活泛些,闻言问道:“少主是怕林寒柯对小郡主不利?可是小郡主不是说林寒柯怀疑不到她头上吗?” 毕竟那个林寒柯可是早就安排了人盯着的,如今让他去,可见少主多么谨慎。 “男扮女装,可见其人心性之骇人,她行事思虑不够,容易留下后患,有你盯着,我放心。” 放心什么?是害怕出现昨夜那样的情况会赶不及吗?白水心中腹诽,却不敢问出口,只是低头恭敬地应道:“属下明白,一定不会让那个林寒柯威胁到小郡主的。” “嗯,小心。”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四十九章 家人 言致轻盈地越过墙头,落到定王府的院中,看着府中有些不太正常的安静,她皱了皱眉头,这个点儿,不该这么安静才对啊,难道发生什么事了? 思及此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飞快地朝着离此最近的宁萱院而去,已经下朝了,就算有事也应该是在父亲的院中。 宁萱院中没有人,只有两个洒扫的婆子坐着在闲聊,见到言致,她们着急忙慌地站起来,行了礼说道:“见过郡主,是王爷让您来取东西吗?那您可得自己去拿了,我们都不能进王爷屋中的。” 眉梢一动,言致点头,径直走进了正房,两个婆子呼了口气低着头站到了路边,整个府中就属郡主最是说一不二,对他们也管得比较多,王爷和世子,一个粗枝大叶一个温和亲厚,远不如郡主身上这压力。 在屋中转了一圈言致就出门朝着自己的清嘉小筑去,她手中没有东西,那两个婆子也不敢问她是取了什么。 听那口气,似乎父亲是在自己那里的,但这才下朝不久,为什么会在她那里? 远远地就能感觉到清嘉小筑那远低于别处的气氛,脚尖一点,落到回廊上,她脚尖才落地,一道灰色身影就从里面冲了出来,言致抬头一看,正是出门办事了的豫荆,他向来苍白无表情的脸上此刻满是焦急,见到言致完好那刻才松了一大口气。 “没事就好。” “好什么好,胆子大了啊,什么都不商量就敢一个人跑去犯险,你眼里还有没有天高地厚了。” 随着话音落,言天也冲了出来,话语很是恶劣,手上就不停地把言致转了个圈,然后又探了探她的脉搏,这才也跟着松了口气。 言致心中庆幸,昨夜他是将她带出去治伤而不是送回来,以她昨夜那个模样回来,还不得吓死他们。 面上带出一抹乖巧讨好地笑,言致说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大惊小怪的,我又不是第一次自己跑出去了,再说我这不是没事吗?” “没事?我看你是运道好,否则我们能不能见到你都是两说。” 这话音一落,言致才看到轻音也在,只是刚才被言天伟岸的身子挡住了,连轻音都带了出来,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把他们吓成这样? 她思索间,轻音已经执起她的手,探起了脉,秀眉渐渐紧蹙,轻音似是无意地呢喃了一句:“又白费了。” 言致隐约听到了点,下意识问道:“嗯?什么?” “没有,这个林寒柯下手也太狠了,你昨夜若是再晚一点救治可就废了,一会儿再给我看看你的伤,现在先说说昨夜究竟怎么回事?” 言致点头,一手挽着轻音,一手拉着气得不轻地言天进屋,亲手将言天安坐好,这才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昨夜干嘛了?” 言晔常年含笑的嘴角慢慢沉了下去,瞪了言致一眼才说到:“你昨日下午问我豫叔可在,我回去一想,无事你找豫叔作甚?便去问爹豫叔的去向,正好撞见豫叔回来就一同来找你,你却不在,大半夜的,你能干什么去?我想着你是从宋府回来的就去找了轻音,这才知晓林寒柯竟是男扮女装之人······阿草,这个家不是只有你,只有豫叔的,这样的事情你为何不与我们商议过后再坐打算?” 说话间,言晔上前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语气隐隐有了哽咽,“你知道我和豫叔到了林府,看到林寒柯院中那片狼藉和那满地的血时,我心中有多痛多悔多恨吗?若非豫叔说你不在那里,那个林寒柯也在命人找你,我可能会就那么冲出去杀了他,管他什么祁俊轩什么大祁江山百姓安宁,都没有你重要,我通通不在乎,你要是不在了,我和爹怎么办?” 言天听完这通话,下意识地撇了头,轻音还是看到了他眼角的水光,这是相依为命的三个人,这才是真正的父子亲情,而她······是没有的。 “哥,放心,以后不会了,这次是我错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下次不管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和你商量的好不好?这次实在是特殊嘛,乍然听闻这等骇人的消息我有些着急,本来要是豫叔一起定然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可谁让豫叔不在,你和爹的武功路子都是尚家枪法,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我既然是打探,你们去了那岂不是自曝家底?我也没想和他硬拼的,谁让那个林寒柯不要命也要把我拿下呢,这才吃了点亏。” 言晔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还是我太没用了,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不能为妹妹分担一二,还要妹妹替我考虑。” 言天见状也低下头,很是忧伤地接话“爹也没用,保护不了你娘,也保护不了你们。” 心口一痛,言致眼角有泪滑下,一步上前跪倒在言天膝前,紧紧抱着他的膝头,头靠在他大腿上,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们放心,以后真的不会了,我会惜命会谨慎的,真的会的。” 言天父子对视一眼,满意一笑,轻音无奈地笑笑,笑容有点苦涩,但还是上前一步拉起言致,说道:“言叔,你们先回吧,我帮阿草仔细看看,她重伤未愈也不宜情绪太过波动。” “好,辛苦你了。” “不会。” 豫荆全程无话,只是临走时说了句:“你要是出了事,我就进宫把皇帝太子皇后都杀了,把皇位送给祁俊轩。” “豫叔~” “我说到做到。” 言致叹气,看着豫荆那身丝毫不低于言天的怒气,胸中温暖,这就是家人呐,口中尽是不满,都是在怪她行事欠考虑,可其中满含的还是关心,他好像也是这样,一边训斥她,一边又在为她舒缓伤处,所以,他也是她重要的家人,不管他是否愿意。 在她自己心中,他都是和父兄一样重要的家人。 ------题外话------ 家人呐,这是她目前对他的定义,在阿草心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家人了,言天言晔轻音随雯尚家人还有宝哥哥都是很重要的家人了。 (我好像看到了收藏涨起来了,有点小开心。)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章 风云起,云琏倒霉 自从今科录了大批名不见经传的士子起,再到梅之白风头无两,大祁的三大世家不知是作孽太多上天终于看不过眼了还是如何,越来越倒霉。 那些御史言官沉寂了多年,似乎一夕之间突然想起来可自己的职责所在,一个个打了鸡血一样的不停歇的上着折子。 道道折子都言之凿凿地弹劾着一些行为不端祸国害民的官员,不管是京都朝堂的大员还是各个地方的地方官,都在他们的弹劾范围内。 每日上朝都能听到御史们激动昂扬又条理清晰的声音。 起初世家还未察觉,几日下来他们终于发觉了不对。 被弹劾的大多不是世家子弟就是与世家相交过甚或有姻亲关系的,就好像是专门冲着他们来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与他们毫无关联的,这些毫无关联的里面又有一些是他们私下埋的暗棋。 如此以来,朝堂上越发风云诡谲,世家开始对弹劾做出强烈的回应,私下也开始打压御史言官。 可他们仿佛毫无畏惧,无论何种威胁都不放在眼里。 想要找到这些人家中的不肖子弟借以下手,查探之时才发现,凡是参与此次纠贪查腐治蛀虫行动的官员家中不肖子弟居然全部送进了西山大营。 美其名曰,定王教导的子女都是人中龙凤,恳请定王帮忙调教家中不成器的子弟。 留在京中他们眼皮底下的都是俊秀,根本找不到入手之处。 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做了这么多年锯嘴葫芦的言官到底为何突然有了如此大的底气。 因为言天回来了,手握大祁十之三兵权号称战神的言天回来了,封了异姓王,又深得陛下信任的护国大将军回来了。 这就是他们的底气与依靠! 千允和李原再如何惊才绝艳,终究只是两个少年郎,两个读书人,他们受人尊敬看重,却不能令人觉得足以依靠,所以他们在朝中无人呼应。 但言天不一样。 他足以让人信任,让人依靠。 “……枢密使云琏在位七年,贪墨军饷共计二十六万两,收受贿赂,买卖官爵共一百零九人,笔笔均记录在册,望陛下明察秋毫,以还我大祁将士一份公道。” 云尚书眉心一跳,刚才还是一些不上档次的地方官员,怎么一下子就轮到大兄了。 云琏乃是云家现任家主大祁前任左相的嫡长子,也是云家如今至关重要的人物,云家老爷子百年之后,他就是云家的领军人物。 谁没想到这场弹劾热潮会这么快就烧到了这么高的程度。 举堂寂静,御史们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御史大夫打头一齐跪在地上,一副温顺的模样。 云琏脸黑得能滴下几斤水,目光不善地紧紧盯着地上跪得笔直挺拔的御史们。 皇帝转了转眼睛,也沉下了脸,怒声问道:“云琏,你有何话说?” 云琏猛地跪下,深深一拜,伏倒在地,哽咽着声音说道:“臣冤枉,御史台如此污蔑构陷重臣,还望陛下莫要轻信谗言。” 千允说道:“你既喊冤,那就自辩。” 言晔眉梢一动,看了一眼千允,唇角笑意盈盈,说道:“枢密使自辩也好,本世子下了朝也好给将士们说说看,免得粗人不懂事误会了云大人。” 云琏咬牙,自辩?如何辩? 人证物证俱在,这种事情不过看陛下的意思罢了。若换了以往,自己求情喊冤了皇帝自该主动把这事揭过去。 如今陛下一副置之不顾,任凭公子做主的态度,又有手握兵权的定王在一旁虎视眈眈,还能怎么辩? 心中百转千回,面色青了又白,云琏垂首,说道:“罪臣一时糊涂,请陛下降罪。” 一时糊涂? 真是说得好听。 皇帝看了一眼堂下,闭上眼睛一副失望至极的模样往后靠在椅上,说道:“枢密使云琏罔顾律法,欺上瞒下,贪污受贿,愧对百姓将士,但念其尚知悔过,贬为正五品中散大夫,罚俸三年,在家闭门思过一年,令其返还贪墨之数三倍,买卖官爵所得均充入国库……” 五品中散大夫是个散职,一般都无所事事,与权利中心没有任何关系,基本上也不会有升迁机会,这已经是还顾及云家的从轻处置了。 否则,这等过错,处死抄家都不为过。 云琏连着磕了几个头,满脸的悔不当初,泪流满面地说道:“罪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千允说道:“枢密使乃朝之要职,陛下早做考虑。” 皇帝扫了一眼众臣工,似乎思考了许久,才说道:“着定王言天暂摄枢密使一职,西山大营由定王世子言晔全权统筹,擢封忠武将军。” 言天父子跪下谢恩,又一场弹劾落下帷幕。 世家众皆沉着脸,御史言官们大呼陛下英明,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又一场弹劾以一个惊人的结果结束了时,跪伏在地的御史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直起了身子,他是御史中丞展虔,三朝老臣,但在朝中向来寡言少语,在御史台这样一个靠嘴上功夫熬资历的地方,他并不突出。 可他向来受人尊敬,随方一岁太傅见到他都会谦和地笑一笑的存在,因为他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把大祁两百年来民间官方修的史书全部整理成册,根据年代编订了一个目录,很多只听过没见过的书目都被他访遍三十七州找了出来抄录成册,这样的行为,值得所有读书人尊敬,这是造福后世文人的壮举。 但他极少弹劾人,所以此刻这样抬起头很突兀。 但展虔虽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只是此刻目中所带,尽是愤怒,他郑重地再次拜倒在地,朗声说道:“臣有本启奏。” 皇帝也是个文人,也很尊敬展虔,见状连忙说道:“展老爱卿有话,可起身来说。” “谢陛下体恤,老臣才疏学浅但仗着年长,陛下登基时命老臣以御史中丞之职兼任理检使,十三年来均无事,不想一朝登闻鼓响,却是惊天之案,老臣上奏,前枢密使,今中散大夫云琏,科举舞弊,谋才害命。” 说道最后命之一字,展虔已经微微有些颤抖。 一石惊起千层浪,在一瞬的静默过后,朝堂上一下子喧哗起来,什么样的议论都有,但信的人并不算多。 千允敛眉,问了一句:“展老说才,是才学之才?” “是。” 千允看了一眼神色讳莫的云琏,拱手面向上方,说道:“事关重大,请陛下亲自审问。” 皇帝点头,坐直身子,甚至有些微微前倾,说道:“老爱卿既如此说,可有证据?” “老臣不敢转述,请陛下提请敲鼓之人上堂自述。” “准。” 朝堂外,有甲兵剑甲相触声传来,众人转头望去,一身青色儒衫清癯干净的老人挺直着背脊走了进来,他神色很平和,并没有那种蒙受大冤的愤懑感,也没有那种多年沉寂的落魄样,有的,正是正正经经文人应有的模样,文秀于骨,风华内蕴,清癯挺拔,平白就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题外话------ 这是最后一个免费公众章节,那从这里起情节就打开了,虽然目前成绩不是很好,但我还是想一直写下去的,这真的是我非常想写的故事,有很多很多我构思了很久,用小本本写了人设的很棒的人,当然最棒的是女主角,是言致,从她的名到字,不,很多人的名、字我都有很用心去想,还翻了几次字典,我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但我自己好像很喜欢,这故事能让我开心,我甚至有过做梦梦到情节,希望能够好,希望我能写得更好,也希望能有更多人看。 谢谢每一个愿意看我写的故事的人,谢谢你,也谢谢潇湘这个平台。 我是云抹茶,你可以叫我末子,很久的圈名了,我还是想用着,就像我还是想写这个我想了三年多的故事。 最后,再次谢谢你,每一位书友。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一章 一代少年才子的如今 “学生姚显参见陛下。”敛衣,垂首,拱手拜下,他很平静, 但堂上诸人却不平静,姚显,这个名字对堂上不少人来说,曾是年少时追逐的一个身影,初入科举之路,就一直听着这个名字,他和他们大多数人是同年的,但不一样。 姚显是谁呢,他是少年天才,二十几年前他的名声丝毫不下于如今风头正劲的梅之白和李原,甚至远强于二人,梅之白是得中三元之后才声名鹊起,李原是凭借与公子齐名,以弱冠年华掌礼部大权而扬名,姚显却是从考童生试开始就扬名的,他出身于常出才子的青州,却在十一岁童生试拿了首名之后拜师青州第一大儒鱼梓,继而被青州大儒公推为青州第一才子,百年来第一人。 后来一路科考,均是首名,一跃成为大祁第一才子,就只差最后会试殿试就能三元及第了,说起来,是和如今的公子差不多的,只是公子生于皇家,是不能也不必参加科考的,虽说才智惊艳,却没人真正见识过,不过公子在朝堂上的手段确实足够让人敬服。 可惜,科考,不止考才学,也考运道,姚显运道明显是不好的,万众期待之下,他失利了,榜上竟然无名,自此,再没人见过这个才学风度皆佳的少年才子,他就像是一道闪电,过了,让人记住,却再没回来。 多少人痛心疾首未曾与之相交,也有人叹惋这样一个才子怎么会失利,听闻青州士林一片哀叫声,鱼梓先生更是大病不起,本就年事已高,没过一年就与世长辞,死前念叨地仍是姚显之名,可直到鱼梓先生下葬,姚显都没出现,那时还有人说姚显是忘恩负义之辈。 如今想来,若当年科举另有内幕,那姚显为何会就此湮灭,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以御史台为首的人看了一眼又一眼姚显,面色有些诡异,当年会试是明昭十一年,到如今,也不过就是过了二十六年,当年的姚显正当年,二十有三的年纪也曾被当作榜下捉婿的最佳选择,算起来他现在应该是四十九岁,将近知天命,如今却须发皆白,一副已是花甲之年的模样,他看起来很好,可看这样子,就知道并不好。 瞧瞧同年的这些人,哪个不是风流儒雅、气宇轩昂啊,姚显与他们像是两辈人。 这样的对比,谁不是心中慢慢就相信了。 再说当年云琏得中会元却在殿试被点了榜眼,以他的风貌和云家的家世本就不当如此,那就只可能是文章当不得状元之名。 谁不知云家大郎并无才名在外,却能得了榜眼多惹人眼红,当年盛行的流言是什么来着? 说是云家怕他自满,所以一直压着,这才能在会试一举夺魁。 这件事本身极很引人深思了,云家人有这么好的心性?鬼都不信。 不过是没人往这方面想罢了。 如今展虔先抛下一块巨石,姚显再站了出来,众人心中,隐隐都信了,只是还想看看,云家这样的庞然大物,姚显一个人要怎么给翻过来。 从姚显跪下到他报明自身,众人惊呼到皇帝说过免礼,不过转瞬,许多想法已经掠过众人心头。 皇帝越发前倾了身子,手紧紧握着龙椅的扶手,厉声问道:“你要状告云琏?” “是,学生状告云琏科举舞弊,谋才害命。” “他如何舞弊,又是如何谋才的?你还活着,他害的又是谁的命?” 云琏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匍匐前进了几步,哭号着道:“陛下,陛下,不能信啊,这个人明显是妒忌我得中榜眼,而他却失利,陛下,这等狼心狗肺之人的话信不得啊。” 皇帝皱了皱眉心,似乎有些痛心疾首,但还是说道:“云卿不必如此,是非真假,听过之后自能有个明白的,若当真是他污蔑与你,朕定严惩不贷。” “回禀陛下,学生既敢敲登闻鼓,当然有证据,但在学生呈上证据前,先劳烦您听听事情原委,方知那证据有何用,又如何证明。” 千允说道:“此言有理。” 皇帝应下,姚显开始叙述,语气不轻不重,正好能让堂上都听到,“明昭十一年大比,学生服完父丧已过两年,两年间与自幼定亲的女子成了亲,也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学生虽非大才,但对于榜上有名还是有数的,因父母皆亡,不放心妻女独自在家乡,就带着妻女一同赴京,我们启程早,到京时还有一月才是会试之时,学生独自在屋中温书,妻女就在小院外不远的街上逛逛,谁曾想,这一逛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此处,姚显声音隐隐有些沙哑,顿了许久才又接道:“学生等到天已黑尽,正欲出门寻人,却有人先寻上了我,那人告诉我,我妻女与他家娘子有缘,皆在其府上做客,他是来接我的,我虽心有怀疑却实在担心就一同去了······” 姚显跟着那个人到了一栋不大的院子,可同是小院,这座小院比他暂时栖身的院子精美得多,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居处,他心中越来越疑惑,进了院子,没看到妻女,也没看到什么小娘子,只看到了一个弱冠郎君,姚显心中越发惊疑,只是询问妻女下落,并不多说。 不想那郎君却拉着他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什么仰慕姚郎风姿多时,今日终于得见,什么最喜好交友,若能与姚郎为友三生有幸,说了很多恭维的好话后话锋一转,带着怒气说他今日本来心情颇好,可惜被一对母女破坏,这京都虽是天子脚下,但他想要两个人的命简单得很。 话至此处,姚显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但还是不懂那郎君想要干嘛。 那郎君就又开始说,说着就说到自己的家世,京都虽然世家林立,但云家可还是排名第二的,只比那江家少了几个读书人而已,权势上是丝毫不少的,又说他虽然苦读多年,但实在没有把握能在会试取得好成绩,朝中却早有规定,不论世家勋贵子弟都得科考才能入仕,只能请姚显指点指点文章策论。 姚显真的以为是指点,直到他们让他临摹那个郎君字体时才知道非是临摹,而是帮他舞弊,弃了自己的一次科考能换得妻女平安,姚显思虑过后答应了,他想着,三年过后,他再来考,也是一样的,而且就算云家权势滔天,科举也不该这么容易被操控才对。 他满怀希望交上了那份署名云琏的考卷,考官却平常的接了过去,他失望,有些愤慨,却还是接受了,只想接了妻女回乡继续读书。 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会试放榜,那个云琏用他的考卷得中会元,他以为能走了,确实能走了,只是走的······是黄泉路。 他忘不了推开门时妻女杳无声息趴在桌上的情景,若非他着急想出门报官被拦了下来一顿毒打,无意间引起了过路的尚武庄庄主的好奇,他那天就随着妻女一道离开了,也再不会有人知道那年科考的事实。 这二十六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想沉冤昭雪,却不敢和尚庄主讲,这是何等大事,尚庄主救了他的命,他不能让他搭进来,尤其后来大祁世家以三家为主,再无他人之事,姚显就更不敢再说了······ “不想天无绝人之路,学生快绝望透顶时听说了御史台正在纠察朝中贪官污吏,想着反正时日无多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妻女走得安稳,在另一方世界里不会觉得世间再无公道可言。”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事无巨细都说得清清楚楚,谁都能听得懂其是非原委,尤其姚显最后那句话,更是让人心口一震。 朝堂上久久地安静,半晌,千允面向姚显,作揖叹气,说道:“先生所说,若句句属实,允向您保证,定让罪人伏法。但此处是朝堂,非查案之所,科举一事乃国之重事,万不能松懈,允请陛下,查清此事。” 姚显回了千允一礼,就挺直跪在地上,等着皇帝的说法。 皇帝并未沉默,很快就做出了决断“若当真科举舞弊,决不容忍。公子,随太傅,展中丞,礼部,刑部,共同审理,势必让科举得以真正公正公平,明昭十一年的所有考官,尽皆停职自省,以观查证结果,云琏和姚显······交由公子安置。” “是。” “臣等听命。” 这一次朝会下得远比平日要晚,本就风声鹤唳的京都一下子更加紧张了起来,三大世家的家主尽皆在堂中等候着,在权势里浸淫多年的他们,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 直到云琏科举舞弊的消息传出,他们才如遭雷劈,与之相比,云琏贪污受贿以致被贬官都成了小事,科举是什么?那是大祁立朝的根本,插手科举意味着什么?谁都不敢说。 云老爷子一直在等,结果等来的是儿子被公子带走了得消息,看着一脸愧疚的侄子,他压着脾气问道:“今日朝上究竟是什么情况?” 云尚书知道老爷子对大兄是何等得寄予厚望,当下不敢稍有隐瞒,一字一词都复述了出来给他听,老爷子仿佛全身脱力一般栽倒在太师椅上。 半晌无话。 他早就知道,当初科举有猫腻,但想着会不会是自己幼时对他太过忽视才会导致自己对他的学识才智并不清楚,在先皇点了榜眼后,也未曾给他争上一争那个状元之位,原本想着是对他的磨练,再说了,云家人能用手段为自己谋得一份权势也是本事,他并不在乎云琏用了什么手段,只是感慨一下云琏也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如此成绩了。 可千不该万不该,连他这个父亲、家主都瞒着,瞒着也就算了,竟然还不处理干净。 “这个孽子,除了有个健全的身体,他还有什么?脑子呢?做下这种事为什么不把尾巴清干净?若是仪儿,定不会犯这等大错。” 云尚书诧异地瞪大眼,仪儿,他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果然这才是老爷子真正的心头好,当年祖父在世时何尝不是把这个名字这个人挂在心间的,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伯心中也慢慢有了大兄的位置,才会让他成为继任家主的人,如今看来,还远远不如。 这话,竟然是怨恨的,可为什么还会给大兄那么大的权力,在大兄初入官场时若非大伯一路护着,哪里会那么容易坐到次相之位,谁知道这才出事,大伯就已经露出要放弃大兄的想法了,云尚书是知道那个人到底在哪里在做什么的,越是如此,越是心惊。 这么多年,都只是幌子吗? 为了什么?给那个人铺路?大兄身为亲儿子都只是铺路石,那他们这些侄子族人呢? 又是什么? 心中狂涛巨浪在翻滚,可云尚书的面色还算镇定,上前拍了拍老爷子的后背,劝慰道:“其实不怪大兄,这姚显是为尚宏所救,又在这样的时候出来,摆明了是言天和千允在搞鬼,这回大兄可能没那么容易脱身,依伯父看,我们应当如何做才能救出大兄?” “救?拿什么救?别人既然敢用这一招,定然是万事俱备的,你看看今日朝上这一出,没有破绽吗?有,你们抓了吗?如今皇帝已经下令彻查,一切都晚了,若还在朝上,倒尚有三分挽回余地,只那姚显为尚宏所救,以尚家地位怎么不敢告就大可以做文章,但现在晚了,京都尽知,迟早会天下尽知,科考,容不得这样的事,历朝历代凡涉及科考舞弊,均是血雨腥风的大案,现在能稳住云家根基不动摇才是重事,至于云琏,手段不如人,就要承担失败的后果。” 云尚书咽了咽口水,低下头掩住自己的神色说道:“是,侄儿这就下去安排。” ------题外话------ 嗯,这是收费第一章。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二章 新桃,西王府惊闻 言致斜靠在榻上,看着走进的兄长,说道:“忠武将军有礼。” 言晔笑着看她一眼,从她手边的盘子里拿了粒果子,说道:“显先生告御状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 “这不是怕万一被那些人揪到了把柄说是咱们刻意诬陷嘛,你们的反应越真实,云家人就越难及时反应过来啊。” 言晔无言以对,转而说道:“你是打从何处知晓此事的?祖父都不知道的事情,显先生不可能告诉你才对。” 言致挑眉一笑,眉眼流转间,跳跃的是无边自信,“幼时,显先生常摸着我的头无意地喊灵儿,我心中记下了这件事,之前回过一次京都,没见到爷爷,见到了去上坟祭拜的显先生,我灌了他一些酒,就套了话,那时,我便想着要给他报这个仇,与他们提起时,千允定了这个方式,虽说不能撬动云家根基,云琏是可以拿下的,再运作运作,总能给云家狠狠一击,对祁俊轩来说,这也是一大损失了,枢密使这个要职我们拿到手,又废了云家的名声,以祁俊轩的行事,可能会亲手把云琏解决了,这多好啊,让他们自己解决了自己。” “你想得倒是容易,万一云家不按你的思路走呢?科举舞弊虽是重事,可显先生当真有那么确凿的证据吗?二十六年的时间,什么样的证据能够确实定下罪来?” 言致转头,直直盯着言晔的眼睛看,看得他心底有些发毛,才听到她说:“哥哥你怎么这么聪明呢,证据,上哪儿找证据啊,就拿那个小院来说,我查了,早就不在云琏名下了,没有证据的,可那又如何呢?云家相信我们有就够了。” 此话一落,言晔面露惊讶,稍许就镇定了下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原以为只有你爱兵行险招,没想到公子也是这样的人,云琏自己肯定是知道没有任何证据的,可云琏现在在公子手中,云家人对公子和李侍郎的行事了解颇深,加上最近的弹劾条条件件都是有着实在证据的,他们已经打从心里相信你们手中是确实有证据的,也许,云老爷子还认为你们之所以不在朝堂对峙是想要将云家一起拉下水呢。” “哈哈哈哈,这可不是我的想法,也不是千允的,是李原,咱们那位可与公子比肩的状元侍郎,他对人心人性的掌握,堪比老和尚对佛法的理解。” 这什么比喻? 言晔瞥了一眼言语中毫无敬意的妹妹,心中为诤言大师感到无奈,同时也有些震惊,这是李原那个看起来有些木讷严谨的人的主意吗? 千允,李原,还有新科进士们,阿草到底是如何让这些人愿意同她一起为大祁如此付出的?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可从她五岁以后,他再也不能真正地了解她,想想,其实很难受啊。 “啊,你回来了,也就是说这件事,开始流传了,哥我先出去了啊,我要去赶紧地添上几根柴去。” 言晔微笑点头,看着她离开后,独自一人在清嘉小筑的回廊站了很久,然后也出了门,去的方向,是逍遥王府。 仍旧是九楼,仍旧是那雅间,言致推门而入,屋内有三个人在,梅之白,沈仲廉和宝世子,宝世子想来无所适事,梅之白二人现在在翰林院闲待着,没有那个上朝的品级,平日也没什么事可做,近来三人倒是越走越近。 梅之白正在走棋谱,沈仲廉看得津津有味,宝世子一个人晃荡着,吃颗果子丢个果皮,也玩得不亦乐乎。 言致进来,三人都抬头看向她,目光不尽相同,却都有种你怎么才来的感觉。 言致摸摸鼻头,笑着坐下,看了眼棋盘上黑白相间难分胜负的棋子,说道:“不知可否有幸同梅三元手谈一局?” 梅之白回道“陪我一续?” “可以。” 梅之白原以为和言致走,中盘已过,走出来的棋路应该和棋谱相差无几才对,却不想言致的棋路全然不同,她不防守,只有步步紧逼的进攻,每一手,目的都是要拿下他的子。 梅之白一瞬有些手忙脚乱,等他镇定下来,言致就开始落于下风了。 宝世子早就围了过来,见状说道:“阿草你这不行啊,这么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怎么可能斗得过梅之白这只狐狸。” 言致依然故我,然后在败局已定时推了棋,笑道:“我就试试,果然行事还是要多思虑,不然很容易就全盘皆输的。” 梅之白点头,一颗一颗收拢棋子,宝世子翻了个白眼,说道:“输了就是输了,少找这些借口,话说,这事儿可起来了,咱们开始?” 言致伸手勾下宝世子的脖子,语气很重,面色严肃地说道:“宝哥哥,自己小心,一定要小心,千万小心。” 宝世子一副被勒得快喘不过气了的表情,双手扒着她的手臂,说道:“知道知道,京都一霸那是白叫的吗?开玩笑,整个京都我想干点儿什么,谁也别想查到本世子头上来,你就放心好了,不恶心死云家,我就不是宝世子。” “得嘞,我相信你。” 宝世子满意地去找自己的朋友们去了,言致看向梅之白,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初来乍到,可以吗?” 梅之白扬眉一笑,比宝世子内敛,却并不亚于他的自信,“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吗?我和这个案子并无任何牵连,谁也想不到我是为针对云家,其实我亦有私心,我也是会试殿试一举成名,如此作为,正好能让人看到我是实实在在凭借才学考出三元及第的,再说,这样一次壮举,身为读书人,谁不对我增上三分赞赏?借此机会,我也能同御州学子大儒打一打交道,于我的仕途,那更是有利。” 言致知道他是刻意地,却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心中不无感动,话语里并不多说,“虽说这些人大多与三大世家势同水火,可还是免不了有蛇鼠之辈,你也小心。” “宝世子你都能相信?还不相信我?” 沈仲廉一直没说话,这时却郑重地说道:“阿草你放心,之白可不是一个人,他还有我呢。” 目送二人离开后,言致独自一人笑了起来,很满足,很高兴,她能与他们相遇。 没过几日,言致接到了西王府新桃宴的帖子,文摇递给言致的时候,也是疑惑不已,如今满京都都在议论云家科举舞弊的事,西王作为云家的外甥,怎么还会办这个宴席? 言致摇了摇帖子,笑道:“祁俊轩嘛,伪君子,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心虚呢,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泰然自若,若查出云琏不是舞弊,那自然最好,他什么都好,若是,他如此作为才能证明自己与科举舞弊这种事毫无关联,心中也没有任何心虚。” 文摇摇头浅笑,对于这些人心算计感到讽刺,若真是实实在在的贤王,怎么还需要这种伎俩?说到底不过是真如郡主所言了,伪君子。 “不过还是要去看看的,我很想知道西王妃是怎样一个人,是怎么和祁俊轩伉俪情深的。” 文摇抬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言致,她总觉得郡主语气有些恶劣,像是看了什么很大的笑话,但是没人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样子。 西王府门前,言致跳下随雯的马车,转身把她也牵了下来,双目对视间,随雯看懂了她目中的意思。 “西王妃是个苦命人,她和西王成亲的时间还没那个寒柯来京时间长。” 这是随雯在她耳边低声所说,言致知道随雯是告诉她不能为难西王妃,言致笑着回道:“我像那么傻吗?我只是很好奇,祁俊轩那个伪君子是怎么骗过文县伯府,怎么骗过这整个京都的。” 说话间,已经有大丫鬟领着软轿来接人,言致看了眼封闭的软轿,拉着随雯就走。 新桃宴的地点在后院一处荷花池边,赏新荷品新桃,虽说不是一体,却也别有味道,随雯说道:“这荷花池看似精致,却也太过匠气,不如你的,倒是西王府的新桃,确实值得一品,这原是文县伯府的庄子上才有的桃林,年年京中都抢购一空,后来给西王妃陪嫁,去年今年都有这新桃可品,倒是好事。” “雯姐姐也好这口腹之欲?” “这你就不知了,我好一切美好之物,这新桃自然也算。” 说话间,二人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也不在乎前后,是否上座。 荷花池边的人看到二人一路进来,原本议论纷纷的声音都停了下来,这二人的容色太过惊人,她们近来,哪还看得进什么荷花? 这就是那些夫人举办宴席少请随雯的缘故了,有她在,谁还看得到自家的娘子?随雯今年十七了,若非她头上只有一个祖父,可能要多留几年,随家的门槛早就该被踏破了,一个有第一才女之名且独自撑起太傅府后院,照料祖父的娘子,那可是非常适合作为当家主母的。 至于言致,她虽生得惊艳,可回京晚是一,性格乖张是二,加上她喜红衣却偏爱穿墨色青色的男式外衫,从未是那些夫人们挑选儿媳的选择。 一瞬的静默,忽然一串清脆的笑声传来,一抹怡人的浅绿忽然出现在那两人身边,有人记得,这又是一个美人,宋府新晋的宋四娘。 “宋夫人不来?” “娘说她胃口不大好就不来了,我想着你要来所以来看看。” 言致明白宋夫人哪是胃口不好,她那种正经的书香人家哪里见得科举舞弊之人?没看到席中并没有那些诗书传家的人吗?连晋王妃都没来,可见这件事对读书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影响。 西王妃一身正红色的衣衫,挽着垂髻,插着几支金镶玉步摇,王妃的雍容华贵是丝毫不缺的,只是她今年还不到二十,这样的妆容,太老气,反而显得不太真实。 她看似亲切的安置了言致三人,又亲手摆了一叠用桃子做的糕点,这才转向其他人,言致清楚地看到她在林寒柯身前挺了挺背脊,不太刻意,却也让言致眼睛一亮。 这是知道的? 那祁俊轩是怎么让西王妃忍下来的? 想着,言致拿了桌上本是作为展示并不会吃的一个很漂亮的桃啃了一口,很大的一口,味道确实很好,非常值得为它办一场宴席。 “粗鲁,莽夫就是莽夫,如此没有仪态,也不知王妃姐姐何苦请这样的人来,白白倒人胃口。” 尖酸,而又刻薄恶毒,这样刺耳的声音突然在还算是其乐融融的席间忽然一静,众人看向发声之地,那是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一身藕荷色衣衫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她斜睨着言致,一副看不得的样子。 言致眨了眨眼,又啃了一口桃,然后看向随雯,说道:“雯姐姐,有人说我粗鲁?这是什么人啊。” 这么委屈的语气,随雯听得很想笑,但她端着一张清冷的脸,凤眼挑起,直直看向那个女子,语气也很冷,“你粗鲁与否暂且不说,可这倒人胃口一事,我想那些连才学都要作假,科举舞弊也就罢了,连一岁稚儿都不能放过的人来得更让人倒胃口。” 那个女子怒极而起,手指指着随雯,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言致刚好啃完桃,转了转桃核,手腕一抖,众人只听见那个女子一声凄厉的尖叫就捂着手瞪着言致,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你再把手这样指着我,下次废的就不是一根手指了。”言致起身理了理衣裳,背手看向众人,“我言致就是粗人,那又如何?碍着你什么了?我也猜到你什么人了,云家的人?呵,蛇鼠一家,科举舞弊才学做假,想来养出你这种女儿也不足为奇,只是我很好奇,云琏科举舞弊难道并非只此一例,而是你云家人常为之事吧?我想想啊,听说每年都有不少原本应该榜上有名最后名落孙山,后来还成了云家幕僚的人吧,啧啧啧,真是令人心惊胆战,读书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败类呢?” 她很傲,但是语气很轻,于是,很入人心。 不少人都想起近几日京都甚嚣尘上的流言,云家每届科举都有十来人榜上有名,每届都有,纵使云家再如何枝繁叶茂,也不可能拥有这么多的有才之人,加上云琏舞弊,谋才还害命的事,谁都得怀疑一下云家人是否常年凭借权势压迫贫寒学子,进而获得进士名额。 那个女子,也就是出身云氏的西王侧妃,听闻此言,再看众人那惊疑地眼神,直接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言致冷笑两声,看着西王妃脸色平常的让人送忽然得病的云侧妃回去,言致摆了衣袖,拉起随雯和轻音,说道:“既然此处不欢迎我,那就告辞了。” 西王妃福身半礼,没有任何异议地送了三人离开,轻音上马车前还回头看了一眼西王妃。 宋府的马车跟在后面,言致三人一起坐在随雯的马车里。 轻音沉默,言致看出她有事在想,就和随雯对视一眼,静静等着不再说话。 “素安,方才那个云侧妃附近都是西王府的侧妃侍妾吗?” 素安是随雯的字,言致并不叫,轻音觉得很好,所以很喜欢。 随雯点头应道:“都是。” 轻音沉吟了一下,面色有些绯红地说道:“西王妃,那个云侧妃,还有其他那些侧妃侍妾,全是完璧之身。” 言致诧异地睁大眼,忽然笑了一下,说道:“居然是真情实意啊。” 随雯倒是愣了一下,然后抬头很认真地看着言致,非常认真地说道:“阿草,你需要重新评判祁俊轩这个人,轻音这样的眼力,宫中或者勋贵府中有经验的嬷嬷都有,为什么没人说没人发现,虽说文县伯府并无实权,可那些侧妃的家世都不低,不该这么忍让的,这样的手段,你要谨慎当心。” 言致点头,陷入沉思。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三章 瓴之,惊鸿为她作 “郡主,如今谣言彻底倒向了于云家不利的方向,那日你和随大娘子在西王府的话也传了开,听说有人将二十年来云家中了进士的人与本有才名却名落孙山的学子都列了出来,一一分析,发现确实有不少人后来成了云家的附属,只有十之一二在下一次又考上,怎么看,云琏舞弊也不是唯一一次。” 言致斜躺在榻上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惊鸿剑,她前方的文舒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很是兴奋。 见她没有什么回应,文舒又压低了点声音,有些引诱地说着:“郡主,我还听说啊,有人把云家在朝为官者的底子都扒了个干净,抓出了不少抄家灭族的大罪,还有人聚众写了请愿书,请求陛下严惩云家,哦,对了,这个是梅姨说的,事实与否还未确认,说是云家与云琏同辈行七的一个叫云曜的在巽州做知州,搜刮民脂民膏,欺行霸市,百姓苦不堪言,不知是谁将京都的消息传了过去,巽州有人要赴京告御状。” 言致挑眉,有了点兴趣,之前的事都是她埋了先手的,并不如何好奇,这件事她倒是不知,她信奉擒贼先擒王,对云家在各地为官者目前不想管,云家只要倒了,这些人也就可以顺手解决了,云家不倒,凭借这些人的那些破事也绊不倒云家。 “这事再去查查,细致点,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若真是要上京告御状的,那绝不能半途而废了。” 文舒点头,临走前又回身回了句:“郡主,为什么你所有的招都是冲着云家去的?你不是说想要皇位的是祁俊轩吗?而且三大世家一气同枝,即使你只针对云家,还是会让三家都引以为敌的啊。” 言致提剑,吹了口气,眼中有血光,她语气很淡,仿似调笑:“祁俊轩的底气不就是云家嘛,云家没了,他也就是个庶长子罢了,掀不起风浪,至于只挑云家,你可以当我在报仇啊。我和云家,血海深仇呢。” 文舒抖了抖,看着言致阴沉沉却又带笑的神情,知趣的迅速离开。血海深仇啊,什么是血海深仇,江湖常说的什么来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郡主和云家能是什么样的血海深仇? 郡主是女子,定王也还好好的,王妃····· 文舒回头望了眼湖中央的清嘉小筑,放下了心中的思绪,面上带了些怜惜。 文舒走后,言致翻身坐到了房顶上,夜幕渐渐拉开,天际只剩了一丝红霞,映在她的脸上,明灭不定。 极轻极轻一声衣物与水相触的声音落入言致耳中,惊回她的思绪,手已经捏住一片瓦,下一刻又倏然放开。 在她目力所及的尽头,有人踏水而来,步步生莲,他走在水上,如履平地,他走向她,好似登向至尊之位,看到他,眼里便再容不下他人他物他景。 他身后,是最后一抹霞光,那霞光,仿佛原本就是他带来的。 言致叹气,这样一个人,到底为何会凭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又为何会出现京都的朝堂里?她相信,千允竟然也信,这才是她疑惑之处。 两个同样惊才绝艳的人,是如何交好的? 他自然地与她相邻而坐,没有说话,只是递了一个酒壶过来,言致下意识地接过,触手冰凉,寒玉?什么样的酒要寒玉来装?定然是美酒。 言致问也不问一句,仰头一口,闭上眼回味半晌,而后啧啧称奇,“既有桃花香又仿佛不是,既有雪清味又好像是这寒玉所带的凉气,好酒,你哪里来的?” “白水善酿酒,我亦不知是何酒。” 言致没问白水是谁,只是想到他之前常提的木头,那个偷偷给她塞曲谱被她逮了个正着的干净爱笑的少年,不免腹诽,他取名怎么比自己还要随意,木头,白水,是不是还有石头,花草什么的? 言致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十分自然地据以为己物,“现在外面闹得正欢,你怎么有时间来给我送酒?” “这等事,千允与我一起,岂不浪费。”他很平静,神情很平静,语气很平静,言致却生生看出了他的自傲和对云家的不屑。“云家已打算壮士断腕,云琏至今不肯开口。” 言致冷笑,“要他开口干嘛?我都怀疑云家到底是不是重视他了,这都快十来天了,云家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在清扫着其他族人的尾巴,好像云琏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他点头,拿过酒壶,说道:“大家族人太多,向来如此。既然不需他开口,那就死得其所也好,明日,正是良辰吉日。” “嗯,算算时间,之白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希望明日有个好日头,也替我们高兴高兴。” 话至此,二人仿佛也没话可说了,只是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言致看了好几次,见他一脸平静,就好像真的只是来找她喝酒的一样。 “你有多久不曾动过笛子了?” 言致酒意有些上头时,忽然听到他的声音,有些愣怔,忽然一笑,说道:“好像很久了,那些你所作的我不太想让别人听,他人所作,又不如你,我没有兴致去吹。” 这话不知是哪里让李原高兴,他看向她,眼里有笑意,唇角好像也有点扬起,言致晃了晃脑袋,怎么觉得这张平凡的脸有点不一样?好像好看了一些?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物,挡住了他们对视的眼睛,言致伸手拿下,有些诧异地摸了摸,笛子? 他不是已经送了她一根吗?怎么又来? 朦胧的月光下,言致看到那根竹笛仿佛也是月白色的,相比屋中那根黄色竹笛雕工的生涩粗糙,这根明显好得多,宛然一副出自名家之手的样子。 可她心中隐隐觉得,这应该也是他亲手所作,没有缘故,只是觉得应该是。 “那日看你舞惊鸿剑,作了一曲,亦名惊鸿,这根笛子音色上佳,应会合你意。”说话间,他递过来一张纸,言致接下,抬眼望去,越发觉得他今日好像好看了很多。 摊开纸,原想就此吹奏一曲,不知为何有些看不清乐谱上的字,无奈地折好放入怀中,看向他说道:“等我细细看了,改日吹给你听,我想听你弹琴的,可惜我这里没有琴,整个府中都没有琴,我过几日就上外面寻一张琴,尽我所能找最好的,然后摆着等你来弹,每次你所作的乐谱,你虽说我吹得很好,可我还是觉得和你弹奏的相比,差得很远。” 他没有反驳,晃了晃手中空了的酒壶,他没喝多少,泰半入了她腹中,她今日心中有事,借他的酒,浇自己的愁,这酒后劲大,她明显醉得不轻。 这些话,也是他第一次听。 很好。 次日言致醒来,并无宿醉后的头疼难受,屋中燃了香,很清淡,不像是文舒文摇的手笔,手抬起时看到手中竟然握着一根笛子。 做工精致,还上了色,细细拂过,她看到了笛身上看到了两个小小的字,“瓴之”。 这是他的字吗?不与她说名,却又这么告诉了字。 瓴之,瓴之,取的,是居高临下之意? 言致忽然想起了九楼,一个不知主人是谁的地方,她只知道并非是皇室,如此傲然,和他,如此同出一辙呢。 而且,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再说,他有字,那就是早已及冠了,未见时,她曾以为他是一个历经世事的长者,才能救她心,救下她那连老和尚都无能为力的心。 头次在逍遥王府相见,只是一个抬酒入喉的身影,只是因为他一袭布衣在千允面前却不落丝毫下风,她就知道是他。 一样的,没有缘故。 这是多年神交,她的直觉,哪怕他与她的想象并不一样,但那就是他。 摊开乐谱,她此刻只想知道他看了她的剑舞作的曲,究竟如何。 起音的清亮悦耳出乎她的预料,先前那根竹笛相比要低沉一些,这根竹笛就如她那日的剑舞,每一个调都在上扬,轻盈地不像是竹笛的声音,细细听去,又仿佛能听到气流偶尔撞击竹壁那声厚重,并不会显得轻浮无依。 她眼前仿佛都能看到自己那日的剑舞,原来,那日他看到的剑舞是这样的。 言晔知晓今日有事起,上朝前特意来找妹妹问问她是否会去,走至屋前,听到乐声,驻足聆听。眼前仿佛出现了妹妹一身红衣,手握惊鸿剑,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一剑穿过敌人胸膛的情景,惊鸿剑很美,从名字就知道,但它能杀人,这只有战场上的人才知道。 京都有人应该听过惊鸿剑之名,但没人知道言致手中是惊鸿剑,也没人知道这世间也只有这一人会惊鸿剑了。 妹妹不会作曲,所以这曲子是谁作的? 能这样看到她的灵魂的会是什么人? 言晔在她曲终前转身离开了,他在那里站了那么久妹妹都没发现,想来沉浸其中,阿草这样好兴致的时候不多,他无意打扰。 言致也确实不知兄长曾经来过,甚至把听着乐声起来的文摇文舒也带走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四章 御州文人过乾儒赴宫门 这一日,承擎十三年四月二十五。 这一日,并不单单是四月二十五,它是被记入史册的“御州文人过乾儒,直赴宫门还清明。” 乾儒自然是乾儒大道。 此刻乾儒大道路边挤挤攘攘全是人,鼎沸的议论声也不能影响正在大道上一往无前的行进着的数百人,他们穿着一式的青色儒衫,有老有少,俱皆一脸坚定。 梅之白站在第二排,他四周都是比他年长之人,第一排的,是几个头发花白,精神抖擞的老者。 有人看到了梅之白,有女子的惊呼声传来,也有些读书人认出了第一排那些人,那是御州成名日久的几位大儒,有一位还与随太傅是师出同门。这些人,早已隐退不问世事,只是在自己的宅邸偶尔还教授着一二学子,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有人脑子转得快,想到了近来京都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一事。 还未等他们议论开,有辆马车停到了乾儒大道上,停在了他们行进的路上,有人屏气凝神地看着,有人在想难道是云家人前来阻止? 帘子拉开,先下来的是一个一身青色广袖浅交领襦裙,戴着青色幂篱的女子,她又转身扶着一位穿着白色布衫的老人下了车。 京都人大多都认识他,那是当今文首,帝师随太傅。 可他们不是太明白他出现的原因,也有少数几人在想为何随大娘子会一同出现? “玉垣,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方一师兄,别来无恙,我想你知道我是要做什么,那你要拦我?” 被称作玉垣的,是举世皆知的当世第一书法家玉垣先生,一手草书无人能及,也就是随太傅的同门师弟,一生未入仕,教授的弟子也不入仕,但在文人中的地位并不亚于随太傅多少,甚至因为这份清高气,他的名声要更令人向往一些。 他是耿直人,也说耿直话,所以不和随太傅做过多的寒暄。 随太傅浅笑摇头,说道:“我身在朝堂,不能做此事,但还是想一道看看,这样的污秽之事早日解决,也能还科举和士子一片清明。” 玉垣立刻高兴地上前握了握随太傅的手,似乎很高兴自己的师兄虽身在这污浊的朝堂,本质仍然是个正经的读书人。 随家的车夫把马车赶离,随雯扶着随太傅站到第一排的最边上,一路往前。 朝堂上,议完政事,皇帝正欲询问一番科举舞弊一案的进程,不想禁军首领一路冲了进来,跪地抱拳大声说道:“启禀陛下,数百文人齐聚宫门前,请愿去除污秽,还科举和士子一片清明。” 皇帝站起身,急切地问道:“数百文人?都是哪些人?” “御州泰半文人都在,玉垣先生,树仁先生,鹅渠先生,还有随太傅,今科进士,臣只认识这些人。” 皇帝蹙眉沉默许久,而后挥手,说道:“众卿一道去看看吧,这样的众怒,朕也是头次见,此去宫门尚有距离,众卿亦可想想如何是好。” 千允说道:“既是为科举舞弊而来,允这就命人将姚显和云琏都带过来。” “也好。” 祁俊轩上前半步接了吴进的活,想要扶了皇帝上撵,不想皇帝拂开他的手说道:“不必了,朕不过不惑之年,此至宫门,尚走得动,五郎。” 祁俊吾今年才十三,可他出生三个月就被立为太子,六岁出入武安殿和皇帝一同看奏折,十岁上朝堂,这当然不是承擎一朝的特例,整个大祁,立国那天起就定下了规矩,皇位只传嫡长子,若无嫡子方可记幼年庶子为嫡子。 为的,是防备外戚势大,大祁,立国至今,中宫皇后出生皆不显赫,当今皇后算是稍好些的,可自从今上登基,季家也急流勇退,只留皇后胞弟在朝为官,都被排挤到了西南戍边。 “父皇?”祁俊吾还是那张有些稚嫩的娃娃脸,一身明黄色的太子正装,脸色还算严肃,听到皇帝唤他,本就离得近,上前几步就到了皇帝身边。 “你取了马,先行去宫门口安抚文人,若有意外,可问太傅。” “是。” 祁俊轩面上仍带着谦恭的笑意,只眸色一瞬沉得如滴了墨,好在此刻无人有心情去看他,他也不过一瞬就恢复了。 祁俊吾独自打马到了宫门口,隔着很远的距离他救下马,将马车交给宫人,快步走到宫门前,首先弯腰将跪在地上的玉垣先生扶了起来,前几年随太傅访友,他曾与玉垣先生有一面之缘,此时随太傅只是扶着随雯的手站在一旁,于情于理,他都该先将扶起来。 “先生请起,诸位先生也都起来吧,不必如此劳累自身,无论何事,父皇定会秉公办理,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无论什么人都绝不会姑息,请诸位相信,父皇绝不是那等姑息养奸之人。” 虽说祁俊轩贤名在外,但在这些读书人眼里,祁俊吾是正统,而且他并无过错,甚至聪慧守礼,端方有度,作为储君,他们也自然愿意给他三分薄面。 几位长者都站了起来,只是其他人还跪在地上,祁俊吾也并不强求。 宫墙不远处的房顶上,言致很随意地坐着,这里教读最好,听得见也看得见,那边的人轻易不能注意到她的存在,如果身边没有那个气势迫人的人,可能会更好。 他们都是一袭墨色衣衫,只是言致里面的衣裳是她常穿的嫣红色交领襦裙,比他,要亮眼一些,却又并不那么亮眼。 那方皇帝和众大臣已经到了宫门前,言致这才发觉不对,转身问他:“你可是礼部侍郎,今日为何没去上朝?” “身体抱恙。” 言致突然想起他之前说的深夜路过林府······这个人说谎都这么平静,平静得好像是事实,又能听出他实实在在是在敷衍你。 皇帝一番真情实意的保证,数百文人齐齐拜了下去,言致听到了他们说:“科举是读书人十几年寒窗苦读唯一的证明,不能就此败落,我大祁泱泱大国,怎能容忍这等污秽不堪之人?” 这话,怎么看都像是沈仲廉常说的话,看来他们的努力很成功啊,连话都教上了。 那边在不停地交涉,皇帝一番番保证一定不会姑息养奸,一边耐心的解释因为时间隔得实在有些久远,有些证据还在寻找,并不能就此定下云琏的罪。 玉垣先生忽然说了句:“云琏的罪既然暂时无法定下,那就查查其他人,我看了几个年轻人对比的云家中进士的人和那些落榜士子,我认为定然不仅是云琏一人,云家这等污浊汇聚之家,实在是丢了读书人应有的脸面。” 右相钱群先是上前作揖,然后说道:“玉垣先生也是一代大儒,怎可凭借这等捕风捉影之词就断定一个家族的品性,云世伯为官多年,素有贤名,为国为民也是立下了功绩的,钱群是晚辈,也不能看先生如此污蔑云家。” 玉垣先生一哽,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云磬那老匹夫何时有过贤名,又何时为国为民立下功绩了?云磬为官四十几年,多少老臣被排挤得辞官归隐,多少武将解甲归田,如果不是云磬权倾朝野可能会威胁皇权,先皇何至于临死前答应以云琏等人直升三级换取云磬告老? 祁俊吾知道先生可能说出什么,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否则这件事的焦点就变了,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剪断云家的枝叶,现在还动不了云老爷子。 梅之白见状,上前一步,微微落后于玉垣先生,问道:“所谓空穴不来风,既然云家问心无愧,那就调查,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干净的人也查不出污秽来,若当真是我等污蔑,想来先生也不惮于给云相赔礼道歉。” 玉垣先生也回过神,冷笑一声说道:“当然,若是我等污蔑,老夫亲自给云磬端茶赔罪。但若查出云家确实如坊间传言一般,那老夫也只要一个公正的处置。” 云尚书心神一动,就准备开口反驳,却看到了前方有人来。 那是公子的书童和云琏、姚显二人,以及不远处正在下马车的云老爷子。 云尚书心头一跳,直觉地觉得有问题,今日这一场文人请愿,怎么看都不简单,为什么大伯父也来了?他来想做什么? 云老爷子急冲冲地上前对着皇帝就是一个几乎五体投地的大礼,嘴中喊道:“老臣对不起大祁,对不起先皇,对不起陛下啊,竟然养出这样一个不知羞耻心狠手辣的孽子,老臣对不起大祁,无颜以对列祖列宗,今日,老臣一定给陛下和诸位先生一个交待。” 云老爷子抬头时,额头上已经见了血。 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千允,见他神色并无惊讶,仿佛早就知道有此一出,心中安定下来,问道:“云老爱卿这是作何?” 云老爷子端着一张悲痛欲绝的脸,仰天长叹,说道:“科举乃是立国之本,谁人也不可动摇,科举舞弊者当该重重处罚,遑论云琏谋害人命,杀人偿命,臣会给天下文人一个交待,也给冤魂一个交待。” 云琏看着父亲奔过来时,心中有的是淡淡的高兴,他被关在逍遥王府中,并不止外面消息,他以为今日父亲出山了,他就可以得救了,想到此处还朝姚显看了一眼,嘴角带着压不住的笑意。 可听到父亲两次说话,他的心陡然下沉,这是要放弃他?一件查不到证据的陈年旧案父亲要让他用命来抵? 不过是科举舞弊,罢官已是处罚,为何要用命来偿? 云琏沉着脸看了一眼那些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突然明白了,是为了云家,为了云家的颜面,也是为了······云仪! 他,从来都只是个附属罢了,随时可以丢弃的。 可是父亲,我也是你的儿子,还是长子,云仪哪里比我好?聪明?我幼时何尝不聪明,可你们看不到,你们只看得到他! 后来云仪离开,虽是为了家族更大的筹谋,他嫉妒,同时也高兴,因为谁也不知道云家曾有个二郎,都以为父亲只他一子,父亲也渐渐重视他,他以为随着时间过去,他终于能取代那个人,没想到,从来都不能。 “呵,呵呵,呵呵呵。”云琏开始冷笑,然后越来越癫狂,似有疯癫之状,他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杀气,可他不在乎了。“对,你们没说错,云家从来都不止我一个人科举舞弊,从来就不止,知道今年为何只有云十二一人上榜吗?因为冒出了大批本无才名的人,让我们措手不及,哈哈哈,天下姓祁又如何?我们云家人想要的,谁能阻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五章 大义灭亲? 到此他突然顿住,然后看着云老爷子泛着红光的眼睛,有些沙哑却并不低的声音说道:“我告诉你们,云家不止插手科举,还有更大的筹谋呢,知道建州吗?那里······” 云老爷子不知从哪里拔出了一把剑,直直插进了云琏的腹部,云琏一个书生,这样的伤基本是没救了。 言致在他说前一段话时就飞跃落到地上,所以她还听到了云琏死前最后的话,很轻,他说:“那里,有个人。” 有个人······什么人? 能逼得云老爷子暴起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千允抬起的手缓缓放下,云老爷子并不是纯文人,年轻时也曾有过游侠梦,他突然暴起,任武功再高也无法阻止,何况千允武功并不算一流,而且,他之前并未想到此节,他虽生于皇家,可自幼父母恩爱长于乡野,未曾想到云老爷子能亲手杀了儿子。 但那个人,千允抬头看向言致身后屋顶上那个黑色的身影,动都没动一下,那么他应该是猜到了的。 言致退回屋顶坐好,看着那满地的血和云老爷子痛哭流涕的面容,扯了扯嘴角,说道:“真是一出好戏,大义灭亲啊,你听到云琏最后的话了吗?我总觉得里面有问题。” 李原没看她,看着宫门前,又好像看得不是那里,“云琏有个七月能言,三岁就能灵敏与父辈答辩的弟弟,但因自幼身体不好,云家请人算过命,说不能为外人所知,十二岁过才能见外人,一藏就是十年,十岁那年暴毙。” “嗯?”言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说到这里了,云琏死前的话和他有个聪颖但暴毙的弟弟有关系? “此人应该还活着,一个天资聪颖的儿子为何要隐瞒世人?从中便可知云家另有图谋,云家如此容易放弃云琏,想来他也不知道什么,若今日云磬拼尽所有救下云琏,我倒会费些心思从他处入手。” 言致点头,知道这件事还要再查,此刻是拿不出结果来的,建州,那可是个好地方,发迹了大祁曾经的第一世家和现在的第一世家呢。 “哎,我越来越觉得云家和祁俊轩之间没那么简单了,怎么有种祁俊轩又被利用了的感觉。” “互相利用。” 言致点头,是啊,互相利用,从西王府后院就能看得出祁俊轩其人绝不简单,可他同时和寒柯与云家都在勾连,谁知道到底是谁在利用谁? 那方,皇帝看着云老爷子痛哭流涕,心里涌上的是一层又一层无法言说的情绪,甚至有些恐惧,他终于明白父皇殚精竭虑也要让云磬告老是因为什么了,也明白为什么阿草首先针对的就是云家了。 这样的果决狠毒,以他自己的能耐,这天下,真的说不准哪天就改姓了。 如果,没有当年的事,登基的人不是他,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吧······ 皇帝的思绪开始飘远,千允微不可见地碰了一下他,低声说道:“陛下,人死了,也该安抚一下了。” 皇帝回神,叹了口气,看向云老爷子,上前几步亲手扶了云老爷子起来,“云老爱卿赤诚之心,朕看得到,想来,诸君也看得到,云琏不肖,非父之过。” 云老爷子顺势而起,仍是悲痛难抑的模样,先是叩谢了皇帝的宽容,后又长揖及地,再次对数百文人说道:“这是云家的交待,无论何人,都不能辱及科举清明。” 玉垣先生敛眉,知道此事到此不会再有进展了,云家用一个未来家主被当今家主亲手斩杀的结果来还了科举的清明,他们也不能再行相逼,那就不是为了大义,而是咄咄逼人了。 但这事,结束不了的。 玉垣先生冲云老爷子作揖一礼,转身就走,以他的性格,做不到对如此一个人歌颂其大义灭亲。 众人自然以他为首,拱手作揖,然后走人。 人群欲散未散时,祁俊轩抱起了云琏的尸首,语带哽咽,眼圈微红地说道:“外祖父,无论大舅舅做错了什么,人死如灯灭,一切,都过去了,咱们会去给他入殓吧。” 云老爷子颤抖着身子站到祁俊轩身边,祁俊轩跪倒在地,“请父皇允许儿臣为舅舅收殓。” 皇帝刚刚彻底见识到云家人的本色,看着这个一贯温厚儒雅的儿子,也有些胆寒,连忙说道:“去吧。” 爷孙二人没用人帮忙,自己带着一具滴着血的尸首上了马车,朝云家而去。 人群渐渐议论开西王殿下的一片孝心,心地善良。 皇帝听到了,但他心中只是越发胆寒,转而看向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的真正受害者,真正该受到同情的人,“姚显。” “学生在。” “你可还想为官?” 姚显一愣,没想到是问这个,然后摇了摇头,“学生已然年迈,早已无了年少时那份学识和能力,只是想给妻女求份公道罢了,趁着还有时间,学生想回青州拜祭老师。”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若此时姚显求个一官半职,他是会给的,但······那未免会让人怀疑姚显此行的真正目的,反而落了下乘。 “朕会将此事,昭告天下。” “学生,多谢陛下,来生结草衔环再相报。” 姚显走了,离开了宫门,离开了乾儒大道,没再去定王府,只是在五杰街上站了很久,后来他去没去尚武庄,言致不知道,他知道这个老人惦记了一辈子的事情了了,接下来的人生,对他来说,可能已经没了意义了。 她能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愿他能安稳至青州,悠闲过余生,再不与这些泯灭人性的人和事相接触。 至于云家,呵,谁告诉他们结束了? 一个云琏算得了什么? ------题外话------ 这章比较短,我左思右想,还是把这件事单独断开,再修改一下后面的细节,明天更六千呀,说到做到(^u^)ノ~哟。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六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 日头西斜,此时若有人抬头一看,会看到那道从人家屋顶上快速掠过的身影。 路经一户人家后院时,言致蹙眉停了下来,脚尖一转落到院中枝叶繁茂的大树上,虽都还是新叶,遮一个人并不费事。 这是一间破旧的小院,小得厉害,却还算干净。 让言致停下来的原因,是那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辱骂,她记得这是哪里,这是钱家,大祁当今三大世家之一的钱家,这是一个虽同云陈一道逼得江家家破人亡,但名声却比二家好得多的家族,除了前几日钱家六娘的昏聩之举,钱家从未有过什么坏名声的事,都传钱家治家严谨,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别骂了,他好歹是嫡长孙呢,说不定哪天翻身就能轻易要了我二人的命呢,哈哈哈。” “翻身?就凭他也指望翻身?一个扫把星罢了,说不定一会儿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这么找他那个短命的娘去了,谁会在乎?你少胡咧咧,钱家嫡长孙是大郎君,可不是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一声叠一声的咒骂,言致听得越发沉了脸色,她听出这是谁了,钱家现任家主是右相钱群,前任家主是钱群的嫡亲大哥钱钧,兄弟二人年岁相差近二十,钱钧因与妻子伉俪情深多年未娶也不曾纳通房侍妾,唯一的儿子身子不好,不到三十就去世,留下了稚子寡妻,十年前钱钧抱病而亡,长房长孙不到十岁,家主之位自然就落到了钱群头上。 只是据京都流言,这个长房长孙自幼聪颖,极肖其祖父,颇得宠爱,祖父死后一病不起,渐渐地在京都也就没了他的消息,除了些老人偶尔提及,京都人提及的钱家长孙,都是钱群的长孙,很少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个长房长孙,她倒是不知,钱家人私下是将长房长孙称作扫把星的、 言致目力极好,她看到那两个穿着钱府下人衣裳的小厮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鄙视与不屑,也看到了他们面前的地上半躺靠在柱子上的人,和他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侍女,侍女的衣裳,已经只勉强能蔽体。 一件洗得看不出本色的衣裳,袖子明显短了一截,头发梳得很齐整,用一根麻布束着,他半垂着头,言致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气息越来越弱,随时都有就这么离开的可能。 看着他明明自己都快死了还那么紧紧抱着侍女的双手,言致杳无声息地从树上落到那两个小厮身后,身子一转到两人跟前,手腕一转,两点新叶没入二人喉间,满意地看着二人倒下时那震惊地表情,言致转身蹲下,对上那双已经没了生机的眼睛。 言致转瞬杀死二人都没让他有丝毫反应,只是抱着侍女的手松了一些,言致看着他,说道:“想活吗?” 活字,不知是触碰到了他心中哪根弦,他眼中陡然起了光亮,“你可以救山月?救救她,救救她······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 言致愣了一下,摇头,“但我可以救你。” “连山月都走了,所有人都走了,我还活着干嘛?呵,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他话语很轻,似乎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却还是尽量让自己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得清晰明了。 “所有人都走了,他们留下了你,为的是什么?是让你陪他们一起去吗?不,他们是为了让你好好的活着,替他们活着。” 他抱紧了山月的尸体,越来越紧,到言致都快放弃的时候,他抬了头,“我想活着,好好活着。” 言致笑了笑,转身去屋内找了一圈,果然在狭小的厨房找到了一把有了缺口的菜刀,当着他的面先用菜刀砍了那两人的脖子,又在身上都砍了几刀才把刀随意地扔在地上。 两个人死的时间还不长,此刻砍上这样大的几处创口,血,缓缓流了满地,浸湿了衣衫,也浸红了他的眼。 他不知道跟着这个生得如此好看的小娘子,以后会如何,只是此时觉得心里,隐隐有些畅快,这是刚才他想做的事,是他们的手碰到山月时他就想做的事,可他无能为力,此刻有人做了。 就像他想报仇,想撕碎那些人伪善的面孔,却无能无力,他此刻看到了希望。 他突然很庆幸,不管她是什么人,都不重要,他不在乎,他活了快二十年,苟延残喘近十年,什么样的鬼怪没见过,她不算什么····· “你的身子已经撑不住了,距此不远有位神医,我先送你去她那儿,然后帮你到城外安葬了山月,可好?” “嗯,劳烦帮她立个碑,碑上什么也别写,她的原名,她不喜我亦不喜,山月不知心里事,山月乃我一时笑言,她若是知道了应是也不喜欢的,只愿她来生只做自己,再不要为了旁人而活了。” 他说完这番话,笑了笑,有些苦涩,言致伸手抱起山月,说道:“出来。” 青石闷不吭声地站到她身后,想了想又上前也把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抱了起来,转头看向言致,这是青石第一次正式出现在言致面前,虽然言致发现他很久了,“我可以叫人。” 他的意思是那毕竟是个侍女,而且是死人,想要找人帮言致抱着,却不想言致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我答应他亲手葬下,便不能假借他人之手,你帮我把人送过去。” 青石不再言语,抱着那个人径直往宋府而去,跟着言致有一段日子了,他自然知晓那所谓的神医究竟是什么人,心中隐隐有些不以为意,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医术能有多高?他也粗通医术,自能知晓这个人已经是命悬一线了,不说体内那各方混杂的毒药,就他胸口那一脚,都能让他本就羸弱的身体就此报废。 他并不认为这个人还救得活,在青石看来,言致此举,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言致到宋府时,夜已深,轻音坐在桌边称药研磨,脚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炉子上煎着药,屋内没有那个人,也没有青石。 “你在何处遇到的人?” “怎么了?” 轻音手上不停,说道:“有些麻烦,体内多年累积多种**,近日又加了一种,生怕他不死,偏偏因为太多反而互相牵制了,若非今日心口一脚险些断了心脉,他少说也还能活个三四年。” 言致惊愕,这算什么?想他死的人太多所以他反而死不了了吗?看来这个长房长孙的名头碍了不少人的眼呀。 “那还可以救吗?” 轻音抬头,眉目间是她少有的傲然,“我生至十七岁,只遇过一个无能为力的人,他这不算什么。” 言致点头,心中高兴,既高兴能救,也高兴不算是给轻音找了麻烦。 “那行,人先放你这,我明日来看他,我今天至此时还未回家,也得回去一趟,前不久那事把我爹和哥哥吓得厉害呢,哦,对了,他要是醒了,告诉他,人我葬在清风山了,风水很好,来生应能投个好胎。” 回去的路上,言致忽然想起,不知是一个怎样的病症能让轻音都束手无策,改日问问。 宋府,轻音放下手中研磨的药,发了会呆,连连叹气,最后到书架上翻了本医书细细研读。 她屋中的灯久久不熄,有人推门进来。 宋夫人端着一碗羹,有些生气地扯下她手中的书,说道:“女孩家家的,怎么能这么熬着自己,那睿灵郡主可说过今年你就要嫁的,熬坏了眼睛不说,这脸也没了气色,你成亲之日岂不让那言家以为我苛待了你?” 轻音莞尔一笑,拉住宋夫人的胳膊与她一道坐着,说道:“娘亲不必担忧,我是学医之人,自有方法,倒是您,这深更半夜怎地还往外跑,您身子可并未痊愈的。” 宋夫人怜惜地抚了抚轻音的面庞,多好的人儿,可惜只做得了她这么短时间的女儿。“你这医术我瞧着比太医署的还要好得多,怎还需要深夜如此用功。” “您这话让太医署的老大人们听见了,还不得找我一较高下啊?再说了,学无止境,我如今虽小有成就,可总有无能为力的病症的,我不可能弃之不顾啊。” 宋夫人有些讶异,说道:“以你的医术都无能为力的病症,那还活的了吗?” 轻音摇头,似是安抚宋夫人,也似是安抚自己地说道:“能的,肯定能的。” 医术一道,宋夫人并不了解,她来只是给轻音送点吃食,顺带催她早些歇息的,“你早些睡,医书时时都能看,不必夜晚这么熬着。” “好。” 翌日清晨,言致早早起来想去看看昨夜那个人,不想在过别人屋顶时,被人拦了下来。 这并不是大祁官员的那种制式府邸,很大,比定王府这扩建过的都大,言致虽不懂,也能看出一花一木都珍贵得很,只是这府邸空旷的厉害,很少见到下人走动,主人家也很少见到,她经过几次曾看过牌匾,无名。 但她知道这是谁的府邸。 “怎么,有事?” “有。”话落,他转身往屋外走。 言致只好旋身落地跟上。 宽大的马车停在门外,一辆马车,用的紫檀木?这可是宫中都不多的木材。 而且还是两匹虽不如绝尘却也差不了多远的骏马同拉,好生奢侈。 越是接触,言致越发现,此人看似平静刻板严谨,其实张扬得厉害,世人都说状元侍郎李原出身贫寒,可他除了穿一身细棉衣衫以外,什么都奢华张扬得很,住着比王府还大的宅院,种着京中那些附庸风雅之人百求难得一见的花木,出入用着紫檀木的马车······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没人发现他其实并非真的就出身贫寒一朝跃龙门那么简单? 啊,不对,有人知道的,那夜与陛下深谈时,他说以李原的身份,祁氏皇族的事,哪里能留得住他。 那么,他是什么身份?能对皇室如此不屑一顾? 马车内有人已经等了很久,言致却在车外神游天外不亦乐乎,一道劲风袭来,言致被拉向马车,慌乱中,拂开那只手,身子一扭,就坐到了马车地板上。 坐下后,言致才抬眼打量马车的内部。 很大,特别大,大到主人在马车内放了一张软榻,还有着能让四五人席地而坐的空间。 拉她进来的人斜躺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书,仿佛刚才拉她进来的人不是他。 马车外有人不知何时开始驾马,言致没发现那人上来,那就是武功在她之上,一个车夫都在她之上······ 让人很不愉快啊。 “说吧,拦下我干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 “今日有场大戏请你一观,千允上定王府接你兄长了,青石昨夜告诉我你要去宋府,千允应会与你错过,我顺便拦上一拦。” 言致翻了个白眼,既然一会儿就知道了那就不用问了,她现在更好奇另一件事,“木头,白水,青石,你都是怎么给你属下起的名?还有些什么?” 他专注在书间,头都不抬,“眼前有何物便取何名罢了,有何好惊奇的?” ------题外话------ 下一章可能更晚,明天看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七章 前朝故事,今朝人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车外渐有人声鼎沸,言致盘膝坐着,看着榻上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颇有些佩服,她这么盯着他都能看得如此入神,仿佛车中当真只有他一人。 不怪她曾以为他是一位历经世事的长者,而是他人真就如此,静得不像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人。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一眼能看到的意气风发,哪怕是看起来不染凡尘的公子千允,他其实也仍旧有着少年人的那一份独有的意气的。 但是他没有,人说少年老成,可那还是少年,他不是少年老成,他真的不像是少年人,平静得好像世事都不过是过眼烟云,没有什么事情是他所感兴趣的。 马车停下,他起身,伸手拽了言致起来,二人一同下了车,这里,是九楼。 正门,此刻九楼门口涌了很多人,门内亦有很多人,嘈杂富有人世间独有的烟火气,能感觉到那份热闹和人味。 世间所有,最重要的是人。这是诤言老和尚常念叨的话,言致今日不知为何忽然记了起来。 以言致如今京都人人识得的本事,二人轻松穿过人群进了大堂。 还是那间雅间,这是李原第一次进入这里,里面坐了不少人,不算熟面孔,也不算生人。 千允,言晔,宝世子,沈仲廉,梅之白,每个都是如今京都炽手可热的人物。 千允独坐一角,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言晔倒是和宝世子梅之白等人聊的正欢,尤其是宝世子,他与言晔幼年相识,虽多年未见,如今一人在朝为官,一人称霸京都,可还是有很多可说的东西。 言致和李原进去时,宝世子一跃而起到言致身边,拉着她问道:“你怎么和这尊神一道来的?” “神?” “对啊,你看他那副刻板严肃的模样,每次我和公子打招呼都不敢和他说话的,万一人不理我怎么办?那我堂堂晋王世子的脸面往哪里摆?” “那公子会理你?” 宝世子晃了晃脑袋,笑道:“那不一样啊,我毕竟是后辈,身为叔公,公子还是会对我点点头的。” 何等没出息啊,公子和你点点头你就高兴成这样了? “听说今日有场大戏?” “当然,之白和公子写,本世子和你哥亲自润笔,再由李侍郎安排人准备,全京都尽知,今日大祁最富盛名的说书人封三起要在九楼讲他最新的话本,谁也不知是什么,只知为了写这话本,封三起耗时良久,有人说,说完这段,封三起就再不说了,你看今日这盛况,啧啧啧,这封三起一个糟老头子居然这么吸引人。” 言致笑开,这些人是怎么安排下这样的事的?她竟然丝毫不知。 “你润笔?我大祁第一才子和状元郎,还需要你润笔?” 宝世子嘚瑟地一只脚踩到凳子上,晃荡着腿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就是你们需要我的地方,论对这些世家这些勋贵人家的了解,谁有我深?谁有?我告诉你小枯草,这里头啊学问大着呢。” 言致斜睨他一眼,脚步一转坐到了言晔身边,不想搭理这个人。 雅间门关着,他们看不到大堂的情况,却也能想象,一声叠一声的催促声更是越来越热烈。 千允忽而转头问言晔:“定王世子十二上战场,是以也算成人,可曾取字?” 言晔应道:“我与阿草的名与字,皆是家母所定,取名之日,便曾取了字,只待成人之日再拿出来,我和阿草初上战场时,父亲就慎重地告诉了我们字。” 言致沉默,千允接着问道:“可否告知?” 言晔温然一笑,说道:“我字清珏,神清骨秀的清,玉中之王是为珏。” 清珏,是很好的寓意和憧憬,是一个满怀才情的文秀的母亲对于儿子最好的期盼,可她没想到,她的儿子,最终还是与她的丈夫一样,上了战场,成了武将,而非她心目中温润如玉神清骨秀的书生文臣。 千允说道:“令堂好才情。清珏亦无愧令堂期许。” “千允说笑了。” 宝世子看二人其乐融融,忽然插了句,“你说阿草也有字,那阿草的呢?定王妃希望阿草成为什么样的人啊?” 言晔左右看了看,在角落的小几上找到了纸笔,宝世子眼珠子跟着他动来动去,没太懂他要干什么。 摆好纸笔,研了墨,言晔看向妹妹,问道:“你写还是我写?” “哥哥写吧。” 言晔提笔,他的字如他的人,看似文秀内有筋骨。 千允微微倾身,正欲开口,不想有人快了一步,“凉珋?发光美石为珋,月光甚凉,如月美玉?” 言致点头,宝世子面上带了笑正想嘲笑一番,却听到梅之白说:“清珏,凉珋,令堂当真好才情,且一双儿女皆如她所愿。” 宝世子惊愕地瞪大眼,如月美玉······言致?别开玩笑可好,他可一点这模样都没看出来。 沈仲廉看着宝世子这模样,脸色一怒,开口说道:“自己看不清人,何苦还怪人表现得不够明了,哼,纨绔就是纨绔,还不是不学无术,那个字你都不认识吧。” 宝世子向来不是好脾气,往前一扑压住沈仲廉的身子,恶狠狠地说道:“沈清你他娘的说谁呢?谁他娘的不学无术了,什么叫老子看不清人了,老子认识阿草的时候你不晓得在哪儿流鼻涕呢,还敢说我还敢说我?!” 言晔拎着宝世子的后脖领子,解救了快喘不过气来的沈仲廉,原想着也就差不多了,没想到沈仲廉又扑了上去,一个已经及冠,一个快要及冠的少年,那么搅在一起互相咒骂,骂着骂着就和言致没什么关系了,转成了二人互相的人生攻击。 沈仲廉可是探花郎,那一串一串的话不带重样的,宝世子身为一个纨绔混迹市井,骂人向来也不带重样的,倒是颇有看头。 众人看得津津有味,楼下已经开始了还未发觉。 李原说道:“他们写的话本,听与否无关紧要,你可以听听。” 言致回神,细细听去。 话本讲的,是前朝一个官宦人家的故事,这个官宦人家立家百年,家族枝繁叶茂,到了这一代,更是出了父子皆为相的传奇。 可谁曾想,父亲早已致仕,儿子为官多年一直风评很好,政绩优良,不想一朝竟贪墨军饷,导致边疆战事失利,朝廷损失惨重,前朝皇帝一怒之下下令彻查,一查发现这个儿子不仅贪墨军饷,而且贪污受贿买卖官爵无所不干,甚至,还强抢民女,逼得那些小官员送女为妾来保住自己的官位。 此事越查牵扯越广,那整个家族大多为官之人竟然都牵扯其中。 那个父亲为了保住整个家族亲手将儿子送上了断头台,所有的事情都由儿子背下,那个家族又繁荣昌盛了几十年才渐渐衰落,直到衰落时都还有个大义灭亲治家清明的好名声。 封三起看似最注重的情节是,有个小吏家中有个貌若天仙的女儿,本有着情投意合的未婚夫,不想一日被那恶人撞见,暗中杀害了她的未婚夫,强势将她掳入府中,她满心仇恨,与那个人虚以为蛇,多年小心翼翼收集了那个人为非作歹的证据,最后沉冤得雪之日竟然被那个父亲一杯毒酒送到了阴曹地府与他的儿子作伴。 她才知,这一家人,恶的不仅是那一人,可惜她知道时已经晚了。 可言致总结出来的就是那样一段话,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想来大多数人想到的与言致也一般无二。 前朝故事,说的却是今朝的人。 ------题外话------ 清珏,jue,第二声。 凉珋,和柳同音。 前朝(chao),今朝(zhao)。 嗯,最后这个是有点个人倾向在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八章 小事与大事 人群未散,他们的戏却看足了,宝世子要和沈仲廉交流感情不打算走,梅之白、千允,言致兄妹和李原五人一道从二楼上下来时,原本喧闹的大堂有一瞬的静默。 睿灵郡主到底才是真的天之娇女,哪怕人家是个女杀神,也仍旧能和京都最优秀的男儿一道谈笑风生,又怎么能不让人嫉妒得快发了狂呢。 门口分开,言晔上了千允的青布松木马车,本想喊妹妹,却见她径直与李原往前走去,那两个人的背影······ “去宋府?” “到你家就好,我自己过去。” 李原上车后才说道:“钱家长房嫡长孙,你想做什么?” 言致这次没坐地板,坐到了软榻的一边,斜靠着车厢,闻言笑道:“暂时倒不想做什么,我昨夜之所以会救人,是因为我向来喜欢这等重情重义的人。” 李原似是应了一声,她不想做什么,然而那样一个身份,可以做的事多了。 自封三起九楼一讲,整个京都都沸腾了起来,一场燎原之火疯也似地烧起,烧的,是云家,是本就处于风口浪尖的云家。 云家此刻连下人的步伐都是焦躁地,花厅里的议事迟迟不完,午饭的时间都过去了快一个时辰,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云老爷子独坐在上首,云十二算是小一辈比较出色的,也被允许旁听议事,此刻正替云老爷子打着扇子递着茶。 气氛压抑得,像是只差一点火星就能噼里啪啦响起来的爆竹,云十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老实说,他并不想旁听什么的,有这时间他宁愿在屋中多读些书多写两篇字。 可他也知道,这是关系到云家的声誉和存亡的大事,容不得他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但他确实很不耐烦了,争吵了大半天,事实上没有一句话是说到点子上的,也没有人说到底该怎么办。 只是不停地在互相推诿,都在说“若不是你行事不顾忌怎么会被抓了个正着。”“这会儿说我了?我拿到的东西哪个不曾分你一份?” 不停地吵闹,越来越大声,云十二能感觉到端坐的老爷子已经处于暴怒的边缘,但注意到的人不多,个个吵得面红耳赤,只差撸袖子打上一架了。 云十二的头越来越低,觉得臊得慌,这就是一个大家族的主事者们,这就是大祁朝堂举足轻重的官员们,不过是一场烧得热烈的流言,就把他们的本性都逼了出来。 所以,为何当初不肯好好读书,非要走那些歪路子,走了那样的路子入仕了又为何不能好好做官? 云十二在科考前并不受重视,他并不聪明,也不伶俐,所幸读书还算认真,最后也成了这一届云家惟一一个凭着自己的能耐中了进士的人,这一段日子才勉强入了这些人的眼,他自己一点也不想入这个眼。 “够了。” 一声暴吼,厅中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众人都是一怔,有的默默偏了头,有的仍旧肆无忌惮。 “吵吵吵,除了吵,除了互相推卸责任,你们还会什么?这是个局,这是一个明晃晃冲着我云家来的局,你们看不出来吗?有人想让我云家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可你们呢,除了吵还会什么?啊?还会什么?” 桌面被拍得震天响,云老爷子的手上青筋暴露,鼓得吓人。 “大伯,这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局,可怎么破解是好?如今有不少把柄都被抓住了。” “之前大郎那事出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都把自己的尾巴清干净?为什么不听!” 云尚书说道:“该清的都清了,可总有些蛛丝马迹留下,不知为何就被抓到了。” “罢了,一群蠢货。朝堂上是什么风向?” “御史每次都提上一提,陛下让他们拿出证据再说话,说云家才遭科举一案,未必不是有人捕风捉影。” 云老爷子点点头,说道:“好在陛下并未和他们同气连枝,近日云家名声一落再落,万不能再失了帝心。先去查谣言起于何处,重点查言天和千允。” “是。” “说说看,如今确实被拿到了把柄的是哪几个?” 对视一眼,磨蹭了一会,有十来个人站了出来,有年近花甲的,也有才而立之年的,有云老爷子的堂弟侄子,也有孙子一辈的。 云老爷子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人里,有一个已经官列正三品枢密直学士,还有个虽才四品的给事中,可本朝的给事中,那可是实打实握着实权,掌出纳文书,驳正政令、授官之失当者,每日替陛下检阅各方奏章再递到陛下案上的实权派,这样一个职位握在云家的手里,那是何等重要的存在,如何能丢的了? 云老爷子看着已过不惑之年的侄子,尽量心平气和的问道:“老六,你落了什么把柄?” “伯父······”那位给事中一愣,他也知道自己的重要,只是他站出来本就犹豫,对于是否要说那就更加犹豫。 “说。” 心念急转,眼睛一闭,他往地上一跪,说道:“家中妇人善妒,我在西城养了个外室,有子三岁,七郎两年前回家时知晓,以此要求我帮他压下通判上奏的他私开银矿之事。” 相较于后面这件事,堂中没有一个人在乎他所说的外室外室子一事,在他们看来,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在场几十人,只有云十二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平日最为温和的叔叔,都说六叔与六婶琴瑟和谐,连小妾通房都只有二三人,实在少得很,为何会出六婶善妒一语,竟然还养了外室,外室子三岁,那可是六婶刚怀上二十一郎的时候啊! 云十二心中震惊,面上也带了出来,幸而无人注意他,注意到了也只当是因银矿一事而震惊。 云老爷子睁大眼问道:“老七开银矿一事被通判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何会被知道?为何不与那通判分上一分利?” 云老六低下头,他与老七乃是同父异母,他是嫡出老七是庶出,二人关系并不好,可与族中也亲密不到哪里去,说到底,都在防着,互相防着,他虽是被老七所要挟,却并没想过要将此事告诉身为家主的云老爷子。 “那通判已被七郎解决了,死于马上风,去年朝中才新派了一个通判,与七郎是同出一口气的,只是如今京都有人列举了这些年我压下的各类案件,不乏有族中之人的事,这都是小事,我是怕我一旦被查,七郎的事就兜不住了。” 私开银矿,这是绝不亚于科举舞弊,甚至要更胜之的事,而且牵扯之大,远在科举舞弊一案之上。 云老六的话,彻底让厅中安静了下来,银矿一事,厅中大部分人都是知道且受利了的,只要一查到,谁都脱不了干系。 “你留下证据了?” 云老六摇头,说道:“该销毁的我都销毁了,可以京都如今这般风云诡谲,我心中甚是不安。” 云老爷子往后一倒,咬牙切齿地说道:“以最快的速度给老七传信,让他销毁一切痕迹,关了银矿,那个通判的事,也再查查底,绝不能留下丝毫破绽。” 云尚书点头离开,这件事太大,他不敢让人去办,只好自己去想法子。 “这个时候,谁都不能乱,你们几个给我记住了,一旦有何不对,立刻陈情上报,自求降罪,只要保下命来,迟早,我云家定能翻身而起。” 那十来个站出来的人,包括跪在地上的云老六,官场浸淫多年,都不是无脑之人,自然明白。 “言天,千允,一个莽夫,一个黄口小儿,就想绊倒我云家,想都别想!” ------题外话------ 我在重新写简介啊,写了两三个版本了,但感觉都不是很好,很纠结很烦躁啊啊啊。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五十九章 伸冤,通判夫人 自信爆棚,以为有了应对之法的云老爷子并不知道,在他们聚在花厅里吵吵闹闹的这段时间里,有件事情已经脱离他们的掌控,在京都人眼皮底下发生了。 那时,阳光正好,恰是午饭过后,酒足饭饱昏昏欲睡时,人们闲下来坐着摇着扇子聊着云家人到底是不是牺牲了一个未来家主来保全整个云家,又好奇着云家是不是真的还有那么龌龊事。 有人看到一辆青布马车从乾儒大道上驶了出来,乾儒大道通宫门,他们也常在这里看到这辆马车,那是风姿卓绝宛如仙人的公子的马车,虽然他们还没见过公子,可话本里,都这么说。 过了这条热闹的街,再转个弯就是逍遥王府,这里虽热闹些,倒确实是千允回家最近的路,所以他向来都走这里。 所以,很容易就被人等到了。 虽然等得心焦火热,他们还是等到了,而且,等得不久,比那些闲汉们说的公子时常留在宫中用膳处理政务后再出来的时间,要早了不少时辰。 马车被骤然拉停,车内的千允和李原同时伸手掌住棋盘,身子都没怎么晃。 李原看向千允,千允微微一笑,尽量看起来温和些,能让人更容易吐露心声一点,千允掀开了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拉车的不是车夫,是千允的小书童,今年十六,长着一张娃娃脸,很讨人喜欢,他此时手足无措的看着车前,听到千允问话,连忙说道:“公子,我也不知道啊,他们,他们突然冲出来就跪在了马车前面,我差点就碾到他们了。” 千允蹙眉,无端带了三分悲悯之意,竟是掀帘下了车,径直朝着那跪在地上的一对母子而去。 街上有惊呼声起,先前有人竟敢当街拦了公子的车,他们本在想那位神仙一样的公子是否也会如凡人一样大发雷霆,却不想看到了他下车。 当然,他们惊呼的不是他下车,而是他当真宛若仙人的气质和容貌。 那样一身雪白的衣裳,那样的俊眉修眼,怎么看,都不该是和他们一样的凡夫俗子。 “先起来,有何事都可以慢慢说。”说完示意书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看了一眼四周,看向几个闲汉问道:“可否借三个凳子?” 有人忙不迭跑回身后的酒楼里抬了一条板凳,一个圈椅过来,把圈椅摆在了千允右侧。 “二位既当街拦我,那我便当街听上一听你们想说什么,坐吧。” 酒楼里坐着些有见识的人,心中赞叹公子此番处置实在妙极,无论究竟是何事,公子被当街拦了马车这件事不过转瞬就会人尽皆知,这样的事,关注的人定然极多,无论置之不理还是带走私下审问,都有极大的弊端。 话本里常说敢这样拦的人,敢这样不顾生死的人,必然是有着大冤屈的,公子如今当众一问,就把事情摆到了明面,这是极为明智的方式,无论将来牵扯到了何方,公子都可以秉公办案,因为这是在天下人眼睛里过了明路的。 那妇人和那十岁出头的小郎君一身衣裳很旧,料子也很差,很瘦,面色蜡黄,形容有些狼狈,可看那通身气度,谁都能看得出来身份绝不会简单了。 屈膝行礼的礼节一丝不苟,更是能看出必然出身大家,那么,是要干什么? “臣妇夫家姓渠,乃是巽州上任通判,臣妇冒死拦下公子的马车,是为替夫君伸冤,也是为巽州百姓伸冤。” 那渠夫人,话并不多,却讲明了该讲的东西,为夫君伸冤,这是能想得到的,孤儿寡母不是为了夫君还能为谁? 可那句为巽州百姓,就很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千允问道:“你夫君是渠韧?” “是。” “你要伸冤,伸什么冤?” 千允的语气很寻常,没有直接就信了这妇人,而是直截了当的问是何冤,妇人想来也料到了,神情也很平静镇定。 “夫君本为巽州通判,职责便是监督知州,两年前夫君查访得知那云知州竟然私开银矿,强制百姓无偿开矿,同时每年仍有极高的税收要百姓交付,巽州百姓苦不堪言,夫君将证据整理上报天听后,又得知巽州每年上交的赋税所得远不及征收的十之一,夫君一时意气前去质问云知州,一去再未回,臣妇乃是镖师家的女儿,自幼习得一些武艺,察觉不对就带着幼子躲了出来,当夜,府中二十七个仆妇下人,无一人生还,我和幼子的命,是我奶娘,用她儿媳妇和孙子的命代替了才能活下来的。” “我带着幼子每日惶惶度日,每每思及那二十九条人命和不知生死的夫君,便悲痛欲绝,如此过了一年,朝中派来了一位新的通判,巽州城里也不再限制出入,我便想着入京告状,一路行来,看遍巽州百姓的凄苦无奈,夫君一心为民,我自该替他完成所愿,臣妇花费大半年,将云知州所开银矿的所有情况全部探查清楚,并收集了一份巽州大半百姓按了手印的口供,足以证明那云知州是如何压迫百姓以充盈自己荷囊的,这才启程赴京。” “臣妇在京郊待了一月有余,臣妇知晓那云家何等权势滔天,小心翼翼地探寻情况,这才知晓公子能为百姓做主,故而今日拦下了公子的马车,只为一份公道。” 千允细细看着妇人并不十分美丽的面孔,她瘦得能看见骨头的模样,但眉眼间一片不屈的英气,说这番话时不卑不亢,说到完成亡夫遗愿时也没有多少悲壮,好像这就是她该做的。 但千允看到了她体内的波澜壮阔,这是一个有着大胸襟大能耐的女子,值得人尊敬,那周身气度,也很美。 “你说,渠通州是两年前去找云知州就未回的,可,云知州的奏折里说,渠通州因家中遭天火妻儿尽皆丧命而一病不起,后在云知州的宽慰下慢慢走出伤痛,一年前在巽州青楼里······死于马上风,陛下还曾谕旨斥责,这又是何解?” 渠夫人面上终于出现了平和之外的神色,那是痛恨,那是厌恶,那是恨不得杀人的狠厉,“那人并非是我夫君,公子,夫君与臣妇乃是贫贱夫妻,向来恩爱,府中并无他人,若那当真是我夫君,我才死一年,他怎会不替我服完孝?何况夫君自爱,向来认为青楼女子轻贱,又怎会死在青楼?再说,夫君自幼失怙,是在我家中长大的,从小被我几位哥哥摔打,身体强健远胜常人如何会死于马上风?这种种皆是疑点,那云贼不仅谋我夫君性命,竟连他死后清名都不留,何等狠毒的手段。” 这时,那个小郎君猛地抬起头,直愣愣的看着千允的眼睛,说道:“漂亮的大哥哥,你相信我娘,那真的不是我爹,我去看过的,我看着他们把那个人抬出来的,和爹长得虽然一样,但是手不一样,爹的手上有厚厚的茧,那个人没有。” 漂亮的大哥哥······千允有些想笑,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却有些悲伤,这么小的孩子,就要面对这样阴暗的事情。 渠夫人一惊,抱起儿子,与他对视,哽咽着声音问道:“念儿,你为何不听娘的话?娘说不是那就不是,你为何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若你也没了,让娘还怎么活?” 念儿,像个女孩儿的名字,但谁都知道这个念,念的是什么。 “娘,我怕万一是爹呢······我只是去看看,我躲得很好,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吗?” 渠夫人的坚强似乎一下子被打破了,抱着儿子,哭得再看不见听不见任何事······ 千允站了起来,对着渠夫人母子深深一揖,说道:“千允定不负所望,弥津,将这位夫人和小郎君送回王府。” 话落,走到马车边说道:“李侍郎可要同我再回趟宫中?” 李原掀帘下车,说道:“不去。” 音落人已走。 千允倒没什么发应,弥津小书童扶了二人上车,千允又上车,他要先将公子送到宫门口再回去。 眼看着那辆青布马车渐行渐远,街上就像被捂了嘴忽然放开的人一样,刷地喧闹起来。 什么样的声音都有,有春心萌动的小娘子羞红了脸看着那辆马车回不了神,也有人对于那妇人的坚韧而动容。 更多的,了解更多的人想的是,云家,果然是要遭天谴了啊,巽州的云知州啊。 有忧国忧民的文人拍着桌子义愤填膺,数落着云家平日的奢靡做派,花的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呐。 有人叹着气感叹,云家人果然是无法无天了,一个通判都能悄无声息地死在他手里,朝廷还一无所知,可见巽州几乎是那云知州一人的天下了。 何等可怕啊。 当然,也有人弱声地提出质疑,“为何最近什么事都往云家来啊?会不会是有人诬陷?” 这话,仿佛是拍了驴的臀部一样,激起了很多人的怒火,“什么叫做诬陷?你看这桩桩件件,哪件不是实实在在是他云家人做的龌龊事的?” “对啊,我就不明白了,那云家人什么做派谁还不知道了,怎么了?看着他们最近遭天谴倒霉了,就恻隐之心发作了?你他娘的有没有想想那些一边要给他云家人无偿开矿,一边要耕作还得交付大笔赋税的百姓?这就是老天爷开眼了,见不得他云家人这么祸国祸民了。” “一群吸着老百姓血过着好日子的禽兽,居然还有人觉得他们是无辜的,我真是笑都笑不出来了,你是没长眼睛呢还是没长耳朵呢?” ······ 慧珍楼二楼包厢内,二人相对而坐,听着楼下越吵越激烈,却明显偏向一方的言论,一人面无表情恍若未闻,一人面上端着笑也仿若未闻。 “诬陷倒不是,可言天和千允这手段也够狠的,一出叠一出,云家这些年好日子过多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寒柯手中又抱了只兔子,闻言手都未停,说道:“到底是你外祖家,你置之不理,会否不好?” 她面色寒冷,话语却关切,祁俊轩笑容更深一些,只有她,永远将他的一切放在第一位,却不会和他争功不会邀赏,只是那么默默地关切着。 “无事,我说了,云家人太自以为是,他们想利用我,那就先让他们摔一跤,看看就凭他云家,有没有那个翻天的本事好了。”他手中端着茶,面色仍旧温和,话语却冷厉,“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云家,只能是我手中的剑,想越到我头上,先看看自己的斤两。” “如此置之不顾,那千允和言天的气焰,岂不越发嚣张。” 祁俊轩的面色转为凝重,说道:“西山大营至今插不进手,言天更是油盐不进,千允······他是为助父皇而进京,我最近隐隐觉得父皇对我,疏远许多,老五进御书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这倒是让我多少有些警惕。” 寒柯一下一下抚摸着兔子,单手替他续了一杯茶,说道:“还有言致,你说不必在乎,我总觉得那丫头不对劲,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先与祁宝等勋贵子弟厮混,后交好新科进士,千允和李原也对她和善有加······” 祁俊轩摆摆手,说道:“十二三岁的小娘子,才从边塞战场回来,除了随雯,无法与其他娘子相交,性子又疏阔大方似男子,自然容易与那些儿郎玩得好些,暂时不必管她,过两年嫁人了,被夫家拘着,翻不出大浪来,不是谁都有你这份不输男儿的才识谋略的。” 寒柯微微低了头,倒也隐隐认同祁俊轩的话,这世间女子,大多不过为人附庸,偶有才名者也不过是惜花怜月的强作愁,何况那言致不过是听说在战场惯来勇猛,并未有什么善兵善谋的说法,甚至大多时候不过是仗着轻功卓绝有一匹骏马,做着刺探消息截获粮草的事而已,确实并无特殊之处。 只是心中,总是有些警惕,有些不安。 ------题外话------ 嗯,我还在写简介,怎么看都不吸引人,很郁闷。 今天我爸带了两盆兰花回来让我好好养,我很好奇,仙人掌我都能养死,我爸是哪里来的自信我能养好这么精贵的植物?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章 卿予我赤诚,我必不相负 慧珍楼与九楼是相对的,言致此刻就在九楼中,不过不在宝世子常包的雅间里,她此刻所在,推开窗就能看到对面的慧珍楼,以及那间寒柯曾看过她的雅间。 方才千允车驾被拦,当街伸冤一事是在慧珍楼另一面的街上发生的,此刻已经传到了九楼里,楼下几乎是一边倒的言论让言致挑了挑眉,虽说这是他们的手段,可还是有些诧异的。 “按理说,云家不该如此被动才是,这些手段,除了打了个措手不及以外,也并无特殊之处,当年他们逼得江家家破人亡用的不就是这些招数?” 她对面的人,赫然是方才从千允马车上下来的李原,闻言看着手上的书并未抬头,说道:“江家一事多少年了?这些年,定王远走扎勒,我与千允根基未稳,朝中几乎是三大世家的一言堂,养尊处优是会养成猪的。” 他用那么平静毫无波澜的语气说着云家的愚蠢,言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转了话题道:“祁俊轩最近在干什么?深居简出,置身度外?不会吧,虽说是互相利用,这云家可是他唯一的底气。” “唯一?寒柯。” “你确定那个寒柯会比云家更好,我觉得祁俊轩和那个寒柯勾搭才是真的与虎谋皮呢。” “祁俊轩并不如此认为。” 言致一哽,想起西王府里那一堆已为人妇却仍是少女的妻妾,祁俊轩看来,林寒柯恐怕全天下他最能信任的人了吧。 李原翻过一页书,说道:“祁俊轩定然不知林寒柯尚有势力,故而,他应有其他底牌,并不惧云家出事,且云家骄奢,他想将计就计打压云家气焰也未可知。” “啧啧啧,太可怕了,这些勾心斗角啊······”不过对这些人的心思都清清楚楚的某人明显更可怕啊,“好想把林寒柯是男儿身的事情捅给祁俊轩知道,好想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好钢当为好刃,时机未到。” “话说你们是从哪里知道巽州一案的?那云家老七有些本事,整个巽州几乎被他一手掌控着呢。” 他平静地提笔做了个注释,像喝水一样平常的说道:“几乎,并非完全。” 然后言致听出了他无边的自傲,那是一种平静到天下没有任何事解决不了的骄傲。 “云家人当真是肆无忌惮了,私开银矿虚报税收,不过也好在有此事为突破口,这一次,怎么也得把云家的底子翘一翘,只是苦了巽州百姓。” 她未曾正经在乡野生活过,只偶尔看过几回,如今的大祁,虽是西风残照,却还算强盛,不过是正在衰落,百姓生活还算富足,她竟不知还有个巽州,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中却无处诉苦······这样的事积累得多了,王朝,自然也就败了。 分分合合的天下,苦的终究是百姓。 所以什么乱世什么群雄倾轧,她决不允许发生,所有为一己私欲而试图颠覆天下的人,她穷尽一切也要毁灭。 她看着窗外街上来往的人群开始发呆时,有人自书间抬头看她。 书被缓缓放平,然后合上,言致若此时回头,能看到书上其实无字,有的,是画,是墨迹刚干的话。 画上,是一个一身青衫撑着腮沉思的女子,眉眼正是她的模样,可惜,她沉浸在思绪里,没有回头。 宋府,轻音的院子里。 夜幕起时言致翻墙跃瓦进来,轻音和那个人相对坐在桌边,静默无言。 轻音在看医书,那个人,在发呆。 看到言致进来,轻音并无反应,那个人的眼睛却刷地就亮了。言致坐下,说道:“近日事多,一直没过来,怎么样了?” 这话,是问轻音的。 “伤还得养,毒都解了。” “辛苦啦。” 轻音浅笑摇头,不甚在意。 言致回头,细细看了一眼这个被自己从死亡边缘带回来的人,这才发现他生得极好,有一双比她还要明亮的桃花眼,眉飞入鬓面若刀裁,消瘦的面容也无法掩盖住他能让人一眼惊艳的容貌。 那日他一双眼内了无生机,面色青白,夜色又重,言致倒是真不知自己救回了这么一个好看的人,心好看,皮相也很好看。 “我是言致。” 他知道言致是谁,他知道言致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所以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想了想,他说:“从今以后,我叫阳渊,重阳的阳,临渊羡鱼的渊。” 言致点头,很认真地唤道:“阳渊,我记住了。” “你日后有何打算?” 阳渊偏过头,不与言致对视,唇角的笑意刹那间就收了回去,压低了声音说道:“娘死前让我不要记仇,我听,所以我只是要给山月报仇,给那个哑巴一样的傻子报仇,我以为不争不抢不闹,能换得一方安宁,可既然他们不想要这份安宁,那就都不要。” “那你伤好后要回去吗?” 回去?回哪里?现在他比草芥还弱,回去能干什么? “我去建州。” 言致一怔,看了一眼沉浸在医书中的轻音,抿了抿唇,阳渊被关了十来年······这些事只可能是轻音告诉他的。 她从未想过要利用阳渊做什么,哪怕他有一个十分适合的身份,她也没想过,她救他,只是被他明明已是奄奄一息却仍用尽全部力气护着侍女的倔强所震动,就像她和李原说的,她喜欢重情重义的人,所以不会对这样的人用半分别的心思。 而且,在他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可轻音,是为了她。 言致沉默了很久,轻音察觉到了,可她并没有开口的想法,只是用余光看着那个生得耀眼,心地却纯善的人。 “建州如今为云家一手掌控,云钱二家虽为同盟,却绝不会插手建州,钱家不会放弃找我,建州很安全。你救了我,那就是救命之恩,除了这条命,我什么都没有,去建州,是最好的选择。”说到此处,阳渊带起一抹灿烂的笑容,直视言致的眼睛,调笑道:“难道郡主将来会亏待功臣吗?我所求,是郡主将来能将钱家交由我亲手处置。” 言致心中叹了口气,看着对方不亚于她的容色,语气慎重地道:“卿予我赤诚,我必不相负。” 三日后,言致骑着绝尘,站在山丘上看着载着阳渊的马车离去,马车途中掀过一次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人,但想来里面的人是能看得见外面的。 此行去向,是渝州,阳渊会在那里,重新办了户籍,直往建州而去,车内的人身上带着定王府能拿得出来的所有银票。 言致转身打马入林,她今日是出来遛马的,虽说她以往常去西山大营,但谁都知道尚武庄在京都以东一百里,她遛马顺便上尚武庄探望祖父,再正当不过。 不过言致不知道,阳渊此行,于她,虽有大利,却也会给她带来一个无法摆脱的麻烦。 ------题外话------ 本章过渡,这里有好几个伏笔,也可能有点莫名其妙,可能还要一段距离才会解释。 嗯,就这样。 (我把最后的地方给删了,因为忽然觉得不能这么写,审案打算放到再后面一点,如果有不好的影响,很抱歉。)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一章 林中的人 不过言致今日并不打算去尚武庄,她打马入林,是为了见人的。 并不算茂密的林间,足以让马肆意通行,直行大概二三里,言致看到了她要见的人。 那个英俊的少年靠在树上,面前有一堆火,火上架着一只肥鸟在翻烤着,他身后有一匹马,不比绝尘,却也算是骏马。 马上横搭着个人,还有微弱的呼吸。 言致入林时他就知道,此时鸟刚刚好,少年,也就是公输白,拿起手中的鸟对着言致一笑,说道:“刚好,入林时撞到我跟前来的,很肥,味道应该不错。” 言致翻身下马,也不拴,绝尘自己晃了晃脑袋找吃的去了,她不客气的接过少年手中的烤肥鸟,伸手扯了腿下来,“嗯,确实可以,你也来一只。” 公输白摇摇头,撑着下巴看着她吃,神情愉悦,很满足。 言致嘴里含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道:“不是有两个人,怎么只有一个?” 少年抬起头,很自然地说:“马不行,只带的动一个人走,我就把前面那个杀了丢到河里了,反正后面这个知道得肯定要多些。” 言致点头,不以为杵,云家**害百姓,能被派去通知云曜的定然是亲信,也就是一丘之貉,她不会觉得少年做得不对。 “那你把人弄醒问问。我看着。” 公输白伸手随意一扯,马背上的人就被他拉着放在了地上,随意地好像只不过是拿了根树枝。 少年身上只有半壶水,他要给言致一会儿喝,所以不会拿水把人浇醒,那人昏迷着怎么办?他拿了根尖尖的树枝,戳了一下那个人的人中,又戳了一下,然后越戳越重,渐渐有了血色冒出来。 一声极轻地闷哼,那人睁开眼,就看到那张让他梦里都不得安稳的稚嫩而英俊的脸,险些又晕过去,但被少年及时地扯了坐起来。 公输白的语气很寻常,没有丝毫审讯的意味,脸上还带着些单纯而又阳光的笑,“不要让我猜,你最好自己说,一起待了两天多,你应该知道我是个比较直接的人。” 那人抖了一下,然后越抖越厉害······两天前被抓到,少年嫌他的马慢,把他扯到马背上颠着走了一天多,走的全是些不为人知的小道,然后抓到了比他早一天出发的侍卫,这次既嫌马慢,少年自己的马也带不了两个人,少年问都没问一句,杀了人一脚踹到了河里就打马回来。 他饿得饥肠辘辘,少年野兔野鸡偏生烤得极香,可他要不说,少年就当他不存在,他要是说上一句,少年会丢一只腿给他。 所以,这真的是一个很直接的少年。 但和前面那个侍卫不一样,他不是云家的侍卫,他是云尚书最为看重的庶子,家中行十三,没什么读书的能耐,却习得一身功夫,且处理庶务很擅长,云尚书许多事他都知晓。 此次事态严重,所以他亲自去巽州,但谁也没想到他那么容易就被人抓了。 少年甚至没和他动手,只一拳就让他晕倒过去,再无还手之力。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第一次面临生死的威胁······他知道不少,可他不能说。 所以他在期盼着这个少年,和那边坐着那个他隐约知道是谁的小娘子,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侍卫,杀了便杀了,别在他身上费什么心思。 “别想骗人哟,我知道你是谁的,你虽然在云家这样的威势下不起眼,但我在九楼就见过你四五回,有一回还和宝哥哥抢最后一份蟹酿橙,可那道蟹酿橙是我要的,所以我记恨了你不少日子呢,云十三郎。” 云十三一怔,心想果然是她,然后又想,这回完了。 公输白插了一句:“其实就算阿草你没见过他,就他这样也骗不了人的,瞧这身衣服,少说得五六两吧,被我丢河里那个侍卫也就一身布衣吧,所以说你们云家人真是白痴得很。” 云十三继续沉默,他听出了他们对云家的深深恶意,也听出了自己今日应该是难逃一劫了,除了沉默,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没那个自杀的胆量也没那个可能,他不是侍卫,他不会嘴中藏毒。 “行了,别钻研了,没用的,我们也不需要你说别的什么大事,我们对云家的那些私密没得兴趣,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云曜每年运回来的银子都藏在哪儿?那么大的数量,用不完的。” 云十三不说话,言致用树枝挑起他的下颌,说道:“云家人这么有骨气?我告诉你,你现在被我抓了,另一人死了,所以云曜不知道京都发生了什么,等我们取证定案再抓了他,你一样要完,这样可好,你告诉我银子在哪儿,我送你和你生母远离京都。” “我不知道,云家家大业大,我只是孙辈的庶子,孙辈如今只有十二郎一人能参与议事,我能去巽州传话,也不过是父亲厚爱而已。” “既然如此,那你······就只能永别了?我会尽力送你生母和你相聚的。” 面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云十三只是沉默的闭上眼,似乎在等着言致送他去死,但他的手在颤抖······ 只是一个银钱的去向,为什么不敢说? 云十三算是聪明人,他自己知道云曜是完了的,那么钱去了哪里说与不说,差别很大吗? 言致沉吟,除非这笔钱涉及到更大的事情,大到云十三自己也不确定,只是有个猜测,但仅仅是个猜测,就能让这么一个怕死的人,颤抖着受死。 云家,真的有大秘密啊。 公输白起手落在云十三的后脖颈,人软软地倒在地上,说道:“那杀还是不杀?” 言致摇了摇头,说道:“先留着吧,你随便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再让他写几个字,你去找之白,掐着日子给云家送过去,用处不大,但我很想看他们满怀希望然后彻底失望的样子。” 就像她当年一样,抱着满满的希望,然后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碎,就此湮灭。 公输白点头,手臂一伸,探到云十三身下,一翻一转把人甩到马背上。 “我抓到云十三时看到了西王府的人,三个,我本来打算把他们也杀了,结果听到他们说要去查云家那么大笔钱用去了哪里,这意思是祁俊轩不知道云曜私开银矿?所以我就没管他们。” 言致挑眉,说道:“祁俊轩估计是多少知道点,但知道得不多,他和云家本就是互相利用,他想要那个皇位,云家也不甘于只做一人之下的世家,皇帝的外祖家,仍旧不是皇族······只希望我把云家端了就够了。” 公输白动了动眉毛,又瘪嘴,最后还是说道:“你还是认为祁俊轩不算是坏人?” 言致一愣,她有这么说吗? 少年抿紧唇,没再说什么,但这句话还是入了言致的心。 她还是认为祁俊轩是好人吗? 也许,是的吧,谁不这样认为呢?好像只有她了,那个圆滚滚会在兄长怀里玩闹的小太子如今偶尔也会看着那个温厚的人露出复杂的神色了······ 只有她,招招针对云家,内心深处也还是想着,没了云家,那个人就还会是幼时那个温柔怜爱的大哥哥,不会和他的幼弟争皇位,也不会导致天下大乱,更不会和她举剑相向。 呵,可能吗? 她不知道。 “武举不到一月了,你准备的如何?” 公输白是聪明人,他知道她不想说这个问题,自然也就不说,“我是谁?区区一个武举,拿不到武状元我就不是公输白。” “嗯,我知道你厉害,我想和你说的是,你们这些人里,只有你参加武举,独木难支,今次,我小叔尚瑜会带着二十个尚家子弟一同参加武举,你挑个时间自己去尚武庄吧,我爷爷很喜欢你这样的少年郎的。” 少年点头,眼中有亮光,阿草的爷爷,那自然就是他的爷爷,爷爷是个很厉害的老人,这是他最开心的事情。 虽然师傅很厉害,但是能教出师傅和大将军的人,肯定更厉害。 言致神思有些恍惚,所以没注意到少年跃跃欲试的神情,如果注意到,她可能会提醒一二的,小白虽然厉害,但尚武庄很少讲究什么一对一单挑的规矩,如果你很强,那么请不要介意尚家子弟一一来挑战。 也许那些人都打不过你,但上百号人轮着来挑战,累也能把你累趴下,而且尚家子弟的挑战,是不分时间地点的。 ------题外话------ 我决定让小白出来晃荡一下,不算是为了过渡强行注水,因为我打算先写武举,再审案,云家基本就可以安静一段日子了,然后祁俊轩就该正式上线了,然后轻音嫁回来,然后就开始大戏了。 前面这几件事好像不够热血,我是个喜欢热血的人,后面加油更热血一点, 希望在看的都事事顺利,别感冒,今年气候太诡异,我居然感冒了,这非常糟心啊。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二章 酒楼里的三段话 承擎十三年,从开年第一天就不太平静,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情,让本来闲得发慌的京都百姓都应接不暇,闲谈的话题一个换一个,快的让人反应不过来,大多,他们都还没说出个什么结果就被新的事儿给接了下来。 这样的情况,让不少人感觉到很疲惫,所以他们抓住了这些事的中心,云家,一点一点的将云家的事儿整理了起来,写作了新的话本,热度竟然不低于封三起的封山之作。 于是,整个五月,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好像没了什么事,他们可以静下来,点上一壶春茶,细细品评,听着以云家为底子写就的话本,觉得生活还是这样好一点。 云家自然也很喜欢这样的五月,尤其是月中的时候接到了来自巽州的信,他们心中大安,虽然知道公子定然派人赴巽州查探了,可那封信让他们相信哪怕公子亲自去巽州,也别想找到任何证据,他们不会再次面临一件惊天大案,不少长辈感慨,云老七竟然比老大做事稳妥多了,云老爷子内心想着再如何仍旧不如他的仪儿,当然老七也是不错的,于是他与老兄弟一起赞美了好几句,高兴地多喝了两壶酒。 云十二看着长辈们志得意满,又开始饮酒作乐的模样,心中有个隐忧,不知该不该问,十三是二房的庶子,六叔七叔的四房和大房二房算不得什么和睦,十三怎么可能留在巽州,七叔又怎么会让十三相帮? 可他试探着开口,却被叔公骂了个狗血淋头,在叔公看来,都是一家人,他的想法何等小家子气,难怪成不了大气候。 云十二一怒之下,向翰林院告假,带着小厮独自出了门。 言致他们不知道云家发生的这些事,可他们知道云曜虽出身云家,可一个四房庶子能坐到一方封疆大吏的位置,自己定然也是有本事的,那些细枝末节定然不好查,渠夫人手中的证据并不足以置云曜于死地。 所以,在云十二告假之前半月,梅之白就以回乡祭祖的名义告假了,同他一道的还有同乡的沈仲廉,这件事没多少人注意到,注意到也不在乎,金榜题名回乡祭祖再正常不过。 可同样没多少人知道,他们去的不是沅州,是在沅州北面的巽州,他们身上是负着皇命的,陛下甚至给了一道空白加印的圣旨,一旦核实,可直接将云曜逮捕归案。 为防不测,言致亲自在西山大营里挑了三十个身手矫健的,暗中跟随二人一道赴巽州。 这些私底下的事,明面上是没人知道的,所以这个五月,真的很平静。 言致仍旧每隔三四日就上街晃荡晃荡,遇到那些欺弱霸贫的人和事,不太过分的抽上几鞭子,太过分的先抽几鞭子再扔到京兆尹手里关上,等她哪天又记得了再放出来。 时常和宝世子在九楼嬉闹,仿佛,真的成了另一个京都一霸,只是这一霸,让那些单纯的百姓很喜欢,见到她时还会热情招呼一下,她偶尔也会坐到街边的面馆里吃一碗面,走时在碗底压一点碎银。 于是闲了的百姓偶尔也会说上几句,睿灵郡主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儿,就是性子太大方了些,不知将来会嫁到哪样的人家,会不会像话本里那些被迫嫁人的大户人家小娘子一样,被拘束得没了鲜活模样? 然后有人说,那还不简单,就嫁到晋王府啊,瞧晋王世子对睿灵郡主那稀罕的模样,哪里舍得拘束了她? 又有人说,可谁不知道晋王妃出了名的知书达礼,哪里会允许儿媳成婚后还在京都晃荡?你瞧那些大户人家的娘子们,哪个出门不是遮得严严实实,睿灵郡主是那种能忍受的人?在晋王府可能也不太好过的。 “没了宝世子,京都又不是没了别的青年才俊,比宝世子强的多了好吧,公子那身份姑且不说,就拿这新科状元来说吧,那可是三元及第的人,而且生得风流儒雅,听说家中早无长辈,受些亲戚恩泽,还了便是,配睿灵郡主岂不正好?” “咦,此言有理,上无翁姑,最是适合郡主这等肆意的人。再说了,梅三元和郡主可还有那一画之缘,谁知不是天定之缘?” “那梅三元可是连拒云钱二家的人,他会乐意娶睿灵郡主?” “云钱二家的小娘子们,哪里有一丝一毫比得上睿灵郡主?郡主那可是能提剑守国门的大人物,巾帼人物,怎么能和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相提并论,换了我是梅三元,立刻就上定王府提亲,郡主今年十三了,再两年定王府的门槛被踏破了,哪里还轮得到他一个寒门士子哟。” “哈哈哈,可惜你不是梅三元,你连这上门提亲的资格都没有。” “莫非我不能仰慕郡主?可惜我是一代书生,否则定要到扎勒草原看看郡主纵横过的沙场。” “沙场去不得,那便做上一首诗送与郡主?” “有理有理,待我细细思忖一二,一般的字词,配不上郡主这样的人儿。” 那个青年书生掂量着扇子出了酒楼的门,厅内的话却并没有停下来。 有人问道:“若说状元,那状元侍郎,岂不也是郡主良配,且李侍郎年纪轻轻官居四品,不比梅三元一个无职书生要好?” 说话的是一个笑的很干净的少年,唇角有着浅浅的酒窝,看着就很生好感。 于是有人语气也很轻柔地和他说:“那哪儿一样,李侍郎虽前途似锦,可他实在生得一般,想象他与郡主一道,总归失了光芒,不是太妥当呀。” 这话很委婉,李原哪里是生得一般,实在是平凡得厉害了,郡主那样容貌倾城的人与他一道,谁还看得见他?虽说男才女貌,可这男子若不如女子甚多,终究看着还是不大合适的。 少年不知为何有些不太高兴,但他还是笑着与他们搭了不少话。 厅内的议论不止,楼上雅间里也有人声音越来越大。 “这算什么?为什么一个抛头露面的野丫头会有这么多人欢喜她?呵,公子,梅三元,李侍郎,宝世子,怎么,全天下的好儿郎都要让她言阿草先挑吗?凭什么?” “就是,琴棋书画她可懂半分?女红妇容她可知皮毛?怎地这些人如此疯魔地认为她定能配得上这些好儿郎?” “呵,什么她及笄之日定王府的门都会踏破,我看怕是人人避之不及才对。一群庶民,不知何为美,不知何为知耻,不知何为女子德行,如此高抬一个粗鲁野人。” 这些话,非常难听,但说话的人却都生得不错。 五六个衣着鲜亮的小娘子,端着娴静的坐姿,握着一方素白绣花手帕,嘴里的话却实在难以入耳。 她们以为没人听到,但其实有人听到了。 这间酒楼的隔音效果远不如九楼,正常说话的声音自然听不分明,可她们尖酸刻薄的声音实在太大,她们隔壁雅间里也坐着两个小娘子,容貌要胜她们几分,一人清傲,一个灵动,不是随雯和轻音又是谁? 二人皆未动气,淡然得好像没听见,但那声音大得二人身后的侍女都不由得低下了头,京都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作为官家丫鬟,她们能听得出那里面可能有哪些人。 想着平日里娴静端庄得很,没想到私底下这般德行,确实如底下那些人所说,这些人哪里比得上郡主一丝一毫的? 随雯转了转茶杯,问道“你说,阿草若是听见了,会作何反应?” 轻音抿了口茶,笑了笑,想了想,说道:“她只去九楼,哪里会听到这些话?我二人若非图这里近,想来也不会听见。不过,阿草要听见了,她可能会一脚把这墙踹通,走过去让她们看看自己有什么能耐?” 随雯也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不过她问的不是隔壁这些庸碌之人,“我问的是楼下这些给阿草配婿的,她听到会是什么反应。” 轻音一愣,是说这个吗?她沉默了更久,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就当真不知了,想来应该会状若未闻,这些人,阿草应该都是当作好友,与你我一样的。” “与我一样,与你可不一样,她那是从心底里把你当作嫂子的,可比我要亲上三分的。” 轻音这半年多被调侃的次数多了,好像也习以为常了,只是不接随雯的话。 那边随雯自己又说道:“这些人里,我倒是最看好梅之白,阿草那疏狂的性子,与梅之白确实合适的。宝世子自己倒是挺好,就是晋王妃那端庄模样,我都受不住,遑论阿草。” 轻音摇了摇头,“梅之白我未曾见过我无法说,宝世子倒是见过两三次,宝世子于阿草,有些像弟弟,再说了,哪有什么合适与否,终归还是要入她的眼,那丫头心里眼里装得都是那些事,哪里会有心思想儿女情长?而且她才十三,还早呢。倒是你,我听说最近上太傅府中求亲的都被拒了,你可比我还大着三个月呢,你这打算挑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 随雯没有脸红,连羞涩的迹象都没有,只是本有些微扬的唇角压了回去,眸色,也有些暗淡。 是啊,十七了,马上就十八了,再不嫁,祖父可能都得催了,这个世道,为何偏对女子如此严苛?为何非要嫁?为何不能也让女子建功立业?为何······不能寻个有心人? 就像轻音和定王世子,就像定王和定王妃······ 轻音通透,她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随雯的不对,但正因为她通透,所以她没有回避,而是让两个丫鬟退到了门外,然后正正经经地问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让你这般的无措迷惘却又舍不得放下?” 随雯有些放松地瘫靠到墙壁上,声音有些低,神情也不似平日清冷,带了些疲惫和无奈,“一个,装模作样的人,谁都说他比他二位兄长要恭谨守礼的多,年纪轻轻撑起庞大的家族,可谁知道他会是那样无赖之人,仗着武功高深,掀了我的船帘······还好意思要我谢他赶走那些好事之人的恩情,谁要谢他?我那帘子好好的怎会忽然起来?” 一次又一次的刻意偶遇,她未曾与这样的人相识,不似族中兄弟们的文雅,也不似那些武人的粗狂,他生得俊秀,长身玉立,却又无赖至极,时间一多,她自然而然动了心。 于是暗中查了他的身份,然后震惊,不知如何是好,后来想着他应该知道她是谁,却依然故我,是不是他并不在乎? 可再一次相见,那个人竟然堵了她的马车,跳到她马车上问:“你是随太傅的孙女,随大娘子?” “是,怎么?” 然后那个人就翻窗而逃,自此,她再没在任何路上见到他那刻意讨好的笑容,再没听到他毫无道理的诡辩,直到······那次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相遇,他没看她的眼睛,看的是檐下的旧灯笼。 她已十七,屡屡被提亲之事,谁人不知?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又能如何? 可正如她不甘心女子只能囿于闺阁,羡慕阿草的肆意一样,她不甘心被世道所逼嫁与所谓门当户对之家,她羡慕轻音和言晔的情投意合。 这些事,她身边的丫鬟有所感知,却不敢和她说,阿草那里不能说,阿草已经背负足够多,这些事怎么还能再去劳累她,但最近顶着族中叔婶的劝告,顶着祖父的好奇,顶着京都这些官宦人家的议论,一次次拒绝求亲者,她真的有些疲惫,有些不知所措。 轻音静静听完了她所有的倾诉,心中隐约知道是谁,然后低声问道:“那你不曾想过找他问一问?” 随雯仰头,看向窗户透进的天光,有些自嘲地笑道:“他若不想见,我何处去寻?他若当真如此怯懦,也不值得我为之伤神,我再等他半年也好,明年若他还不想,那我就在求亲者里挑个顺眼的吧,若没有,不嫁又如何,待阿草再次提剑上阵之日,我去给她做个军师如何?” 轻音不擅长劝人,她知道让随雯说出来比一直闷着要好得多,但说到这里了,她却不知该怎么劝,只好说道:“那当然没问题,我一直是阿草的军医,以你的才智,给阿草做军师绰绰有余,到时我三人一道,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话。” 随雯到底不是一般的苦情儿女,只是一瞬有些自怨也怨人怨这世道,可说完那些话,她也解了几分忧郁,“瞧楼下这些言论,哪里有人会说闲话?会说的,不过是心有妒忌之人,这些人,又怎能入了我等的眼?” 轻音随之一笑,二人唤了丫鬟进来提了今日到书局买的书,有轻音寻了许久的医书,也有前朝大儒所著的治国策论,那是随雯平日常看的。 酒楼的小二带着笑意恭敬地送走了二人,心中想着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哪像隔壁那几个,尖酸刻薄得他经过时都恨不得走得再快快些 ------题外话------ 因为私事原因断更了,主要是没有存稿,所以就不得不对不住,接下来会尽量多更。 这一章基本说得也是私事,还是比较重要的私事。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三章 欲言未言的那些话 那间不知何名的酒楼里,有关言致的话,她并不知道,正如轻音所说,她每日在九楼,而九楼的隔音很好,且很多人知道她在那里,没人会在那里说那番话,无论是楼下关于择婿的议论还是雅间里那些尖酸而又刻薄的诋毁。 她今日没有出门,因为这几日和宝世子寻遍京都,她终于找到了一张她很满意很喜欢的琴,据传是百年前一位制琴大师的遗作,她不懂琴,宝世子偶尔会弹上一弹,但更善于品琴音,他认为这确实是一张好琴。 她在清嘉小筑二楼的书房内,特意置了一张琴桌,放于窗边,对湖抚琴,何等惬意,可惜她真的不会抚琴。 她刚叹了一口气,门口有凉风起,会抚琴的人已经坐到了塌上,未经她允许,铮铮之音便起来,她想说的话就此咽了下去。 他的琴声更甚随雯许多,不是天籁,但听到此般声乐的人,谁也不敢大声呼吸,更不敢说话,深恐惊了人,就此断了声。 他当然不会被惊,但言致亦无法开口,这曾是她夜间孤独时唯一陪伴的琴音,她如何舍得打断? 她就那么站在书房内,整个人慢慢就静了下来,脸上那些刻意扬起的笑不复存在,那些肆意妄为的嚣张也不知所踪,仿佛她还是那个小小一只孤独抱着双腿坐在地上望月的小女孩,忽然听闻琴音起,竟然就忘了哭,忘了自己还在悲伤的事,眸间的那些阴暗也被驱散,沉浸在弹奏者营造的世界里,走不出也不想走出,何时迷迷糊糊闭了眼也不知道······ 她今日当然没有闭眼,因为弹琴的人不想要她闭眼,所以琴声结束得比以往要早。 楼下有侍女刻意抬轻的脚步声,楼上两个人在静默地对视,或者说是言致在看着那个看着琴的人。 “琴不错,你倒是好运气。” 言致眨眼,高兴地点头应道:“你觉得好就好,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所以也是你有好运气。” 他接着沉默,似乎在想什么难以开口的事,当然他的表情仍旧平静,言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觉得他不会在此处不接话,这样沉默,难道是有什么大事? 还是说,云家一事又出了变故? “怎么,出事了?” 他轻轻摇头,神色有一瞬的恍惚,说道:“梅之白已至巽州,云家,暂时并无异样,只是往建州连着送了三次信,未免打草惊蛇,我未拦。建州的人回话,云家本家也并无异样,但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问题,我会继续查。” 这么多话? 言致眨眼,又眨眼。 而且这些事大部分她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哪里需要他特意来说一遍? 怎么觉得还是不对啊······ 话至此处,仿佛已经完了,言致大半心思都在想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欲言又止,等回神时他已经不在了。 距离清嘉小筑最近的院墙外,有辆马车在静静地等人,有人从墙上掠过,落在车辕,然后帘子从内掀开,那人弯腰进入。 车厢内有个长得清秀白净的少年,隐隐能看到他脸上的小酒窝,哪怕他没在笑,也看得很温暖,少年见到自家少主,焦急地问道:“少主,你怎么回来这么快?有没有和小娘子说清楚?她每天这么和那个纨绔子晃荡来晃荡去,还有那个什么梅三元,不就是个状元嘛,哪里就稀罕了,她这样怎么对得起你!” 李原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她并未对不起我,也无须对得起我。” “少主!” 他沉默,少年心中有些知道他生气了,但少年更深的愤怒和焦虑,让他忽视了这是他的少主,所以少年接着絮叨道:“什么叫少主生得普通嘛,如果不是族中有要求,少主何至于顶着这么张平凡的脸,脸平凡也就罢了,您还偏要压了自己的气势,非装什么刻板严谨,这下好了吧,居然有人说少主配不上!您说说这叫什么?” 李原闲闲抬眼,看着少年愤慨的脸,说道:“身为男子,何须凭貌?” 少年一哽,忽然不敢再反驳,少主好像越来越生气了? 然后他听到了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她还小,不急。” 语气里那份笃定和自傲却掩饰不住丝毫,少主向来不会有这些莫名的情绪,平静得好像湖畔阅尽千帆的老者,可只要涉及到那个人,什么样的情绪他都有了······ 于是少年更生气,他都从少年快变成青年了,虽然因为面容稚嫩看起来要比年纪小上四五岁,可还是长大了的,那么那个人怎么可能还小? 少主就是对她太好了,也不想想她一天身边那么多好看的人,少主顶着一张这么普通脸,谁还看得到他?! 不行,他一定要劝少主早日做回真正的少主,这个状元侍郎谁爱做谁做去······天大地大,哪有把多年看顾的美貌小娘子娶回家去来得大。 李原不知道少年内心的想法,言致也不知道他今日来到底是要做什么的。 于是很用心地将琴擦拭干净,亲自用上好的丝绸盖好,等着下一次,再听他弹一曲。 下次就得要让他弹《惊鸿》,这首《静水》虽能令人宁心静气,可她最近很是平静,不是很需要。 还是要让他弹《惊鸿》,他弹着他眼中的自己,应该会有所不同的。 湖畔有人,言天父子一个刚下朝,一个自西山巡视回来,以他们的耳力,入府便听到了那一阵恍若仙乐之声,不发一言沉默走到此地,他们一起看到了那个离开的身影。 虽然不甚清晰,但言晔第一直觉就知道那是谁。 言天倒是有些疑惑,身形像那位李侍郎,可那绝妙的轻功,那内敛的气势,又不该是······再说李侍郎今日不是告病了吗? 言致下楼,抬眸就看到了湖畔神色不同的父兄,提气越过湖面,落到二人面前,问道:“怎么了?怎么爹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言晔唇角笑意比平日要浅些,倒还算正常,言天那变色莫测的神色确实是有些奇怪的。 “阿草你·······” 言晔伸手扯了一下父亲的衣袖,插话道:“今日王奇那小子又用箭法打击营中士兵,有人说他也就是仗着你不在,才敢猴子称大王,你要不要过去看看?你差不多有两个月没去过了。” 言致狐疑地看了一眼明显有话要说却被兄长阻止不得不闭嘴的父亲,心中思索,但还是接话道:“好啊,过两天就去看看,让王奇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箭法,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 “行,我和爹还有些事要说,你回去吧。” 看着父兄离去的背影,言致陷入沉思,怎么今日一个二个都不太对劲?总觉得好像真有什么事的感觉。 远离言致的视线后,言晔停下,示意言天一道坐到亭子里,他还未开口,言天就急忙问道:“那个人是谁?送你妹妹笛子的那个?每隔一段日子就送曲谱过来那个?可归根结底是谁?那身俊俏的轻功,还有内敛的气势,我能感觉到他的武功更在我之上,阿草上哪里认识的这个人?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言晔抽抽嘴角,这么多问题,可见父亲心中之焦虑,那样的仙乐,只闻其声,便能知阿草手中层出不穷的那些曲谱定然出自此人之手,阿草在扎勒两年,作为本该最亲近的父兄,他们能看到这个不知男女,不知年岁的人对她的重要性,收到曲谱的那几日她会发自内心的真正在高兴,这是最令这两个铁血傲骨的大男人最重视的东西。 今日他们知道是谁了,当然言晔早就隐隐有所猜测,但今日终归是确定就是那个人。 言晔说道:“你应该能看出是谁的,这个人·······连公子对他的身份都不甚清楚,只是模糊有些猜测,我亦不知阿草到底是怎么和他结识,又是如何让他在阿草的生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的,公子也曾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愿意参和到祁氏的事情里来的,按理,他不该插手的,就算要参与,也不该是这个时候,这个身份。” “真是他?” 显然在言天眼里言晔后面的话都不重要,确定这个在自己女儿心目中极为重要的人是谁对他来说更加重要。 “确实是他。” “可他不是个出身贫寒的文弱书生?” “这就是人家自己的事了,公子都不清楚的事情,不知道阿草知道多少,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还是单纯是为了阿草?可这没有道理啊,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京都,出现在妹妹身边,插手祁氏皇族的事,能是为了什么? 阿草想做的事情,他们都不甚清楚,莫非他都知道?可他为何要如此相帮? 思及此处,言晔突然有些哀伤,他唯一的妹妹,竟然与别人更加亲近······ “可他生得也太普通了一点,哪儿配得上你妹妹。” “爹。” 言晔很头疼,不知道父亲这一出又算什么?难道还打算把妹妹嫁给他?可连他真实身份都不清楚的人,又如何把妹妹许配与人。 “我就随便一说,反正我觉得他不行,还是那个谁,就那个给你妹妹画画那个新状元,梅之白是吧,我觉得他更适合你妹妹。” 言晔彻底不想再和他说话,阿草才十三?爹这是着的什么急。 看着言晔远去的背影,言天揉了揉唇角,把那刻意扬起的笑容揉散,眼神有些哀伤,面色也不太好,“其实哪有合适与否,不过是阿草的心意罢了······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晔儿想再多又如何?阿草这丫头要做的事谁又拦得住了······她五岁就敢喝那剩下的药,不顾一切,日后我只希望她能安稳些,平静些,不必再参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无论是谁都好,只要能让她岁月安稳无忧,我也不求更多,宣娘,你也是这么想的吧,你肯定会这么想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四章 武举,小白和尚瑜 一晃,就是六月初一,平稳安宁的五月过去,迎来了大祁承擎一朝第一次武举,虽是恩科,且时间仓促,京都还是一下子聚集了不少身形健硕气宇轩昂的人,不少的生面孔,有些人生得高大且粗狂,倒是把那些自诩君子的读书人吓得够呛。 京兆尹每日加派了十几人巡视街巷,唯恐出了什么乱子,这些武夫可不定会讲什么道理。 偏偏武举又是定王亲自操办,这位大将军向来正直刚硬,他若处理不好,以定王如今的威势,这个京兆尹也就坐到头了。 武举大比分文试与武试,先武后文,先把身手好的留下来,再根据文试判断其人的谋虑才智,决定此人将来能到何种地位。 毕竟是拳脚刀剑相接的武试,虽说点到为止,但受点伤肯定是难免的,所以文试定在六月初三。 辰时末,巳时初,禁军演武场外一片喧哗,有穿着虽非一式但尽皆窄袖的或少年或青年气势昂扬的站在演武场内背负双手,静待武试,但演武场外的喧哗并不是因为他们,他们也许将来会大放异彩,但今日这些人想看的事已经是大祁异姓王的大将军。 有几匹矫健的骏马遥遥踏近,有眼尖地人看到了最右侧那一匹眉间一点鲜红的马,这匹马在京都走过很多地方,所以很多人都认识,所以他们知道是谁来了,于是一声又一声的“大将军大将军·······”层叠响起。 近了人群时,众人一致翻身下马,牵着各自的马往演武场的正门而去,言天居正中间,兵部尚书钱拓站在右方,兵部两位侍郎在他右侧,言天左边是一身白色劲装的少年太子,少年绷着脸,少了些稚气,他的到来,是陛下向这些武士子表明对武举的重视,至于他居左,是他执意坚持,他以言天为长辈,言天又是武举主考,自然该居主位。 祁俊吾左边是一身银白轻铠的言晔,眉目清隽唇角含笑,言晔的左边是言致,她穿着那身入京时惊艳了众人的白铠红袍,青丝高束,利落而又气势逼人,这一刻,很多人都忘了她有一张怎样漂亮的脸。 待言天真正走近时,看着他那身浓的似墨的黑色劲装,人们不由得屏气凝神,心中想着这就是保大祁安宁也保百姓安宁的护国大将军啊,这样的威势,那些蛮人肯定被吓破胆了吧。 正在此时,一辆青布马车缓缓而来,却没靠近,远远地看着言天进了演武场,看到了那些百姓们有序地跟着禁军入场观看。 这是此次武举不同之处,只要还进得了人,你就可以进去看,到底人们崇文厌武,若不如此,百姓如何能知道拥有一身好武艺是何等骄傲之事,如何能明白朝廷重开武举的原因,如何能相信这些将士能够护国安宁? 演武场内言天正用坚定而又震撼的声音说着一些激励人心的话,听得场中数百武士子斗志昂扬,演武场外的马车里,有两个人在下棋。 “你不进去看看?”千允落下一枚白子,看向对面那个人,有些好奇他要干什么,一大早出现在逍遥王府,问他可要来看看武举,千允想着未曾见过便来了。 结果车到了这里,李原开口让弥津停了车,要与他手谈一局······ 李原有些随意地下子,回道:“明知结果,有何可看?”他来这里,并非为了看武举,只是来看那个穿战衣的人,他只看过一次,哪里够? 千允动了动眉梢,忽然丢了棋子,说道:“可我想看,你自己下。” 说完掀帘走向演武场。 那个人居然真的没下来······千允发现从马车的车窗能够正好看到站在侧边的那白铠红袍,挺拔如尚家枪一样的女子,确实比场上那些人好看得多。 言致和兄长并肩站在场边,看着高台上主持考试的言天和场中倾尽全力拼搏的人。 渐渐地,整个武举,似乎成了一个人的陪衬。 “公输白,骑射,九矢中九,穿心而过。” “公输白,步射,九矢中九,穿心而过。” “公输白,举鼎――一千斤。” “公输白,开弓十石。” “公输白,破十人剑阵,半柱香,分毫未伤。” ······ 武试共设七个科目,骑射,步射,举重,开弓,剑阵,刀阵,至今为止的六个科目,均是公输白第一,每一项都能震惊众人,骑射要求九矢中三,步射要求九矢中五,举重的要求是二百斤以上即可,开弓也只需开二石弓,那个十石神弓乃是古时遗物,放置此处乃是为了激励士子,没想到居然被人如此轻松就拉了开······ 剑阵刀阵均有三人、五人、七人、十人四种,任你自己选择,他全选的十人,而且均是半柱香后毫发无伤的破阵出来,奇的是那十刀十剑不是断了就是弯了,已不能再用。 言晔看了一眼场中似乎丝毫不见疲色的少年,又看了一眼妹妹,说道:“一千斤?” 言致说道:“两千斤应该不成问题,他方才只用了左手,小白的右手比左手要多五百斤左右。” “当真是天纵奇才,他才十五吧。” “还差两个月才满十五。” 言晔感叹道:“国之幸也。” 言致笑开,这当然是国之幸也,亦是她之幸也,“不过小叔表现也不错啊,骑射步射都只比小白差了一点,举重亦有七百斤,开弓五石,破十人剑阵刀阵也只用了一炷香多的时间,要是没有小白,以小叔的能耐,将是尚家第二位武状元。” “倒也不算可惜,反正最后都是一家人。” 言致点头,笑意难掩,是的,最后,都是一家人,都是她的亲人,无论是谁,她都为之而骄傲。 那边在做最后的整合,合格者留下,合格者中如公输白、尚瑜这等极为优秀的,被刻意安置在了最左最上最靠近言天的地方。 细眼数去竟还有两百多人,时间给的虽算不上充裕却也不算十分短,这又是本朝十三年来第一次武举,所以其实真的来了很多人,很多一腔空勇无处安放的人。 马上,就是历来武举最为激动人心的一项了,武举武举,最后比的自然是武功之高低。 演武场上迅速用粗绳拉起十个大圆地,中间间隔处均有三个雄伟健硕的士兵等候着,预防有收手不及伤人性命之事。 言天淡淡地讲了一下规矩,场中有了一个长时间的静默,倒是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他们不懂怎么这次最后一项不一样了。 以前都是一对一打擂台,可今日的规矩是十个大圆地,任你挑选其一,若其中无人便等人来挑战,若其中有人,你便是挑战者,跌出绳者以及倒地后十息内无法再起者都算输。 这是只要十个人的意思吗? 这其实不仅考武力,连智谋都考,至于有多少人能反应过来,那不是言天关心的事情,他只想知道大祁真正可用的武者到底有多少,像小白这样的天纵奇才可遇而不可求,但一只军队,靠这么一个人,永远都无法成为真正的所向披靡之师。 每一个将都至关重要。 小白和尚瑜对视一眼,然后偏转开头,他们不会先入阵,因为先入就失了先机,倒不是车轮战打不过,而是刚才显露了身手,一旦他们进去,就会少有人来挑战,那没有意义。 对公输白来说,那不够,他要的,是一举震慑全场,乃至震慑整个朝堂,他要成为言天最强劲的接力者,无人敢有所质疑的存在。 长时间的静默后,是短暂的喧闹,有相熟的人互相撺掇,互相推嚷,公输白他们原在最前,此时转身面向十个大圆,便成了最后,尚家子弟不动声色的聚到二人身后,虽然在大部分人看来尚家子弟寻的是当代少主尚瑜,公输白只是碰巧站得近,虽然小白先前表现比尚瑜要出色,但更多人看好的是尚瑜这个定王的弟弟、尚武庄的少主,于是就成了三十个年岁相当的少年青年成众星捧月状包围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一个英俊稚嫩的少年。 在他们眼里,穿着朴素的小白,那就是个从山旮旯跑出来的天生神力的少年,怎么比得上出身武学世家的尚瑜呢,于是,有人偷摸摸地开始做局,赌谁能得武状元,尚瑜的无声最高,所以赔率最小,小白也有一定呼声,但那些人不知是为了噱头还是当真只看好尚瑜,赔率高得吓人。 言致等人均是耳聪目明之辈,都发现了人群里的喧哗是为何。 言致挑了挑眉,因为她看到了宝世子在不远处摇着扇子,坐着太师椅,头上有伞盖,身边有递水的小厮,她看着宝世子,不动声色的摇了摇两根手指。 宝世子手一挥,身边的风花雪月就窜入了人群中,直奔开的最大的两场局,一掷万两买公输白为武状元,人们有一瞬的惊呼,然后就是好奇,然后发现是宝世子身边的人,尽皆长长地“哦~”了一声。 宝世子啊,那样一个人,自然不顾什么能不能赢,可能也就是看着那个叫公输白的俊美少年比较顺眼吧。 于是没有人太注意,于是没人知道其实这两万两算是替言致下的注,宝世子自己早就下了注,分散多人,看似不多,其实全是赌公输白为武状元。 这边一连串的下注,那边时间已过了不少,有不少人被旁边守着的健壮士兵给及时拉了下来,送到一边由太医署组织医治,都是些皮肉擦伤,算不得严重,至少绝不会影响三日后的文试,但事实上在如此早就被打了下来的人,文试与否并不重要了。 此刻冲到里面的人脑子都一般,匹夫之勇有不少,但武力其实也高不到哪里去,于是更新换代特别快,快到不过一个转眼圆里就又换了人。 快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的时候,尚家子弟开始出手,身形一晃,分别晃到八个圆里,小白脚底一跺,在一阵很隐晦的地面震动声里飞速靠近目前看来实力最为强劲的一个对手,入圈后也不急着动手,单手负在身后,少年故作深沉,看起来有些可笑,但他英俊而稚嫩的面庞看起来有些可爱,“你可以调息一段时间,也可以选择让我双手皆不出。” 但他此言一出,不止是圆里那人震惊得厉害,圆外的武举众人和围观诸人都震惊得很,有胆大的转头冲宝世子笑道:“宝世子,这愣头青整不成啊。” 宝世子高傲一仰头,毫不理会。 身法飘逸落到另一个圆中的尚瑜唇角勾笑,少年人这份意气风发他学不来,可他也不大,自然也有他的骄傲,虽说知晓小白身份,却也不是真就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远胜自己毫无感觉得,就算少年当真天赋异禀,他也不能落了尚家人的名头。 于是他单手负在身后,另一手猛地用力将尚家枪插在地上,扬手示意对面出手,他竟是要以徒手接对方双斧,换了尚瑜此般做,场中自然是一番夸赞感叹,对面的人也没有什么被轻视的感觉,因为他是尚瑜。 公输白对面的人既然算得上此时场中最强的,当然也不笨,知道怎么选,于是他抢先出手,喝到:“小子狂妄,我倒要看看不用双手你又要如何是好。” 抢先出手,又用话刺激公输白不得用手,到算是有勇有谋之辈,毕竟谁都能看得出少年天生神力,绝对是劲敌的。 一柄大刀直直砍来,并不花哨,没有多余的动作,但力道、威势、角度都无可挑剔。 小白没有故作高深的一笑,他只是侧身抬腿,扭腰,一脚就把对方连刀带人都踢得往侧边踉跄了几步,手腕抖动,几乎是握不住刀把了。 原来,这就是真的天生神力,只是一脚,他就这么承受不住,得亏这是家传宝刀,不然这刀岂不是也无法保持完好了? 仅仅一脚,小白就踢碎了这个大汉心中的自信,让他开始自我怀疑。 不过一脚,围观众人发现少年不是愣头青,少年不是仅有一身神力,虽然武艺高低还看不出来,可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 不过还是没人觉得他能夺得武状元,因为另一边的尚瑜也单手将对方一板斧拍飞,顺势将另一板斧夹在手中,倒退一脚把人给踹飞了出去,正好落到那些健壮士兵身上,倒是真没受什么伤。 二人对视一眼,均是激赏,小白想着,果然和师傅阿草是一家人,丝毫不输于他们多少。 不过这一眼落在外人眼里,那就成了针锋相对,百姓啊,最喜欢这种旗鼓相当的对手再针锋相对了,于是一声声吆喝呐喊就出来了。 ------题外话------ 开学真的是很忙乱的事情,自己要开学,还有一个不理事的准大一弟弟,开学后经历了新手机突然蓝屏自动关机再也打不开,电脑连不上校园网宿舍wifi还欠费,缴费点没开门,在几天的迷茫以及与世界脱节之后,我回来了,好消息是我英语四级过了,祝看书的所有人所有考试都有和我一样的好运。 然后,稍后还有一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五章 探花换状元? 在众人眼里,这样的碰撞令人激动难抑。不过场上的人注意的倒是不多,有不少人只是不动声色地移动着脚步远离了那两个圈。 但习武之人,大部分人的豪气还是在的,不允许他们不战而退,这是懦夫之行,于是有人大喝一声,喝退了心中的那丝胆颤,有人跃进了尚瑜的圈内,有人大跨步到了小白面前的圈外。 小白圈中那个大汉一直沉浸在他自我的世界中,心中的自信一点点瓦解,马上就要自己走出去了,忽然听到了一声激励人心的大喝,人一个激灵,那些心思都被甩了出去,也跟着大喝一声,连着几次跺地,一刀砍向小白的腰腹。 公输白仍是少年故作深沉样,没有一点轻视,身子猛然前倾贴近大汉,右膝抬起,提高对方下压互握的双手,左脚侧踢,以与尚瑜一样的方式,把人送了出去。 一个又一个的挑战者进来,一个又一个的被他们用同样的方式送出去,只是花费的时间有长有短,确实也有些实力不俗者能让他们也耗费不少心思,但狮子搏兔亦需全力以赴,他们从未有一刻大意轻敌。 哪怕战至此刻,几乎是无人能敌。 旁边的战斗也如火如荼,有五个圈都被尚家子弟占据,另三个又被夺走,不过夺走的人也伤得不轻,这就是会避战强者的人的能力了,也不过如此,但心中有数,倒也算不得错,识时务者不是俊杰,但也算可用之才。 正在这时,有个三十出头的青年提着铁戟压着绳跳了进来,尚瑜挑眉,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这铁戟比尚家枪要长着近一尺,这人一身气势也不如先前那些对手,尚瑜垂目想了想,似乎,这人方才六项也是极为出色的,尤其举重一项,七百九十斤,开弓五石。 那么,这就是强敌了。 尚瑜手腕一转,手掌下滑,握到枪的中段,比不了长,那就以快制长。 不想那青年却插了铁戟,转向小白,说道:“你不用兵器,今日过后我再向你请教。” 青年叫郑中,祖父乃至更多祖辈都是穷种地的,偏偏父亲生了把子力气跑去得罪了很多人,他自幼丧父,十几岁就在市井摸爬滚打,护着孤母老祖父老祖母,还要应对应接不暇的仇杀,硬生生磨练出了一身本事,就这铁戟,还是他二十岁那年自己亲手打的,看着粗糙,却重达三百多斤。 以他的眼力,当然能看出小白的强,本想挑战,却发现从头到尾少年都是赤手空拳且年岁尚小,他亦有一腔义气,于是他决定挑战一样很强的尚瑜,他是泥腿子,尚瑜是武学世家之子,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尚瑜能有多强。 尚瑜静静等着他提铁戟备好气势,然后二人开始动手,尚瑜没抢这个先,因为他向来不习惯这样的抢先,所以静待对方出手。 尚瑜几乎把长枪用成了长枪,每一步都比郑中要快,但郑中是真正的泥腿子,他每一招每一式都是为了活命打出来的,所以没有任何章法,有些出招的方式甚至不合常理,他用的是铁戟,却像是在甩棍子扔石块或者说在用着自家的菜刀。 总之十分精彩,小白这边对手不强劲,又是几招制敌把人送了出去,外行看热闹,自然是尚瑜和郑中的这场对决更加吸引人,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 言致蹙眉,说道:“这个郑中,倒是有些能耐,可我总觉得小叔越来越收敛自己,以小叔的本事,拿下郑中虽有难度,小半个时辰怎么也该够了,可这态势怎么感觉他要输?” 言晔看了一下看了一眼二人忽然好像悟了的小白,沉思了一会回道:“郑中的手段一看就是出身市井,那铁戟也粗糙得很,想来没读过什么书,兵书之类的可能更是闻所未闻,郑中是可造之材,小叔可能是想让他在武试取个好名次,以免文试太低吃了亏。” 言致恍然,若是如此,倒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小白定然想不到此节,但他能迅速理解到那就够了。 小叔毕竟已经二十又七,阅历,想法都要成熟老练得多,此举,虽是卖了那郑中一个人情,何尝不是又给他们立下了一个朋友? 那边,尚瑜一个收手不及快被郑中砍到右腿,不得不提气后退,却不想早被郑中的狠辣手段逼到了绳子边缘,这一跃,正好出了圈子。 郑中一愣,然后握着铁戟就要说话,尚瑜看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笑道:“哎,大意了,可惜没有第二回。” 场中一瞬寂静,然后猛地吆喝声起来,有人知道郑中,他有个‘定州第一高手’的名头,虽只是市井流传,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如今一个平头百姓赢了尚家少主,不管运气占了几分都是值得庆贺的。 而尚瑜自然大方的表现也让人更加倾心赞叹,这就是大家风度啊。 角落的一颗枝繁叶茂的树下,站着一个戴着幕篱的女子和一个老者,正是随太傅和随雯,随太傅是文首,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武举。 也没人知道随雯为什么要来,戴着幕篱又能看清多少? 随太傅转身离开,随雯沉默跟上。 到了马车里,祖孙二人皆是沉默,然后随太傅赶走了准备赶车的车夫,语重心长的说:“我看着他长大,与他二位兄长皆不同,和他爹也不一样,再看了今日,他确实不比言天差什么,心性方面更胜之,但是丫头······他是要承继家业,步上和他兄长一般道路的人,你如何知晓他愿意为你如此付出?他已经快三年没见过你了,你又怎知他未曾变心?少年心性时的一时猎奇,又能有几分真心。” 随雯沉默,但能看出她的不认同,但多少眉目里还是露出了迟疑之色。 “我的话放在这里,他若不主动来提,你十八之时,我便亲自给你挑一豁达人家,你那些才智,大可去与阿草丫头说,我不拦着,日后婆家拦不拦,那都是你的本事。” ······ 尚瑜退了场,但小白还在,等小白也把最后一个人扔了出去,场中就只剩了站在各自圆圈中的十人。 言天点头,没有让他们再比之意,点着十人都好好点评了一下,然后对退场的人也进行了一番勉励,顺便点着几个因为轻敌大意而输了的尚家子弟正式批评了一下,所以这场武试结束得其实有点安静,但是言天说的话对这些武者来说,却不安静,能让他们心潮澎湃,今晚还能否睡着都是另说的话了。 文试在三日后,散场时有围观的小娘子轻轻丢了香包到尚瑜身上,他手握银枪一挑,也不拘来自哪里,反正丢出了东西的车厢一个送了一个回去。 场间有尖叫声,他倒不在意,眼睛一转,梭巡了一圈,还没找到想找的人,就被人拍了肩膀。 “尚少主,我郑中交了你这个朋友了。” 尚瑜微笑,说道:“求之不得,不过既然是朋友,叫什么尚少主,我叫尚瑜,字鸿翰。” 郑中会意地叫了一声鸿翰,他当然不懂什么字不字的,但他知道这些人有字的都是互相称字的,哪怕他不会写这两个字,不妨碍他会跟着读。 正巧小白独自走过,尚瑜上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公输白,饭点了,一道吃个饭?” 小白眼睛一亮,这可是大户,当然要,不过还是故作矜持地说道:“尚少主,吃饭?好啊。” 三人结伴,身后还跟着尚家三十子弟,直直去了最有名的九楼。 “这尚瑜到底是大家子弟,你瞧这才多久,场上出了些风头的二人都结交为友了。” “何尝不是这二人也想攀一攀他这根高枝?” 什么样的话都有,言致在最后听着,对那些不大好听的话,挑了挑眉不作反驳,没有意思。 六月初三的文试,又在三日前的武试时淘汰了不少人,最后参与的不足一百五十人,加上有三十三人弃考,最后只有一百多份考卷。 而这份考卷,言天总共也只出了一题,而且是在世间流传很久的一本兵书里随意抽了战役出来,让他们做新演,如何能在更短时间内牺牲更少的人获得胜利。 所以答题很快,阅卷也很快,有的答案让人哭笑不得,有的人写着一手斗大如牛的字,这些都很好阅卷。 六月初八放榜,出乎意料,却也还算在意料之中的是,公输白为武状元,听说少年那题答出了大将军都没想到的好计谋,加上武试那出色的表现,得魁首再正常不过。 令人好奇的是,第二名竟然是郑中,听说他文试成绩平平,只是武试表现上佳,又战胜了文试第二名的尚瑜,所以算作第二名。 理所当然又让很多人咬碎了牙的,是第三名尚瑜,他自己看榜时笑言:“武探花武探花,我最爱这探花二字,比状元可好听多了。” 这番调笑,引来小白回应:“不管你怎么说,我是不换的。” 少年心性,骄傲而又可爱。 于是那些输了钱的人倒也没那么气愤了,纷纷祝贺三人。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六章 喜上加喜 放榜第二日,整个京都都还处在那种激动的气氛里,而这一日,六月初九,言家有了另一番喜庆景象,不单是为尚瑜庆贺。 今日,是言致的生辰。 睿灵郡主的生辰,哪怕言家只请了相好之人,还是有不少人携着重礼不请而来,言家不可能伸手把这些笑意盈盈的人打出去,只好迎了进来,一次次的加桌 然后就看到尚瑜领着公输白,手中拎着一副马鞍,横穿过外院往二门处走,有人疑问,说道:“怎地这三郎君还不在家中?” 言晔回道:“小叔去给妹妹取生辰礼。” 言晔脸上还有笑,但他并不是很想笑,隐隐有些恼怒这些不速之客,妹妹的十三生辰宴,本是一家人的时光,生生被变成了一场大宴,一场虚伪而又可笑的贺喜······ 言致远远地就看到了二人,许是知她性子不像兄长和煦,不请自来的夫人娘子不多,数去,也就玉鸢玉杳、随雯轻音等几个人在,长辈是一个没有,至于小娘子们,估计没人想见到言致。 因着都是熟识之人,宋三宝世子随九郎也都在内院,还有一个乔装打扮尾随着宝世子来的太子殿下。 公子政务繁忙,早早让人送了一盆珍品兰花过来作为生辰礼,人并没来。 等尚瑜和小白进来,人也倒也差不多了。 只可惜父兄暂时得在外院招呼那些不请自来的苍蝇。 此时屋内虽算不得全是知情人,却也都不是言致需要编话去骗的,所以她只是说道:“这是公输白,你们都比他大,可以叫他小白。” 多的,没再说。 小白却不太乐意,他很端着一张英俊的脸庞,刻意严肃地说道:“公输白,字崇阿。” 随雯挑眉,问道:“小白,崇阿乃是肆眺崇阿,寓目高林?” “雯姐姐博学多才,小白你要多学学。” 小白点头,只是听音就能判断出出自何处,他自从取字以后也只有梅之白和公子能听音即判断那两字出自哪里,然后这是第三人,他喜欢向人介绍自己的字,所以介绍了很多人了,却只有这么三个人,所以他一瞬间就很佩服这个看着很清傲的娘子,小白很简单地尊崇一切强者,不管是哪一方面的。 所以小白一跃就到了随雯边上,问道:“雯姐姐是那个随太傅的孙女,京都第一才女?” 小白生得英俊,又脸嫩,随雯此刻其实多少有些问题,所以很容易对小白这样一个像弟弟一样的小郎君产生好感,而且她对言致的一切知之甚详,少有地对小白展露了笑颜:“我便是随雯,第一才女与否,不过是笑谈。” “我倒觉得不是笑谈,姐姐哪里只是个第一才女,比那些才子也不遑多让啊。” 两人相谈甚欢,尚瑜面带笑意揉了揉言致的头,将马鞍递给她,“这是我量了绝尘的身形特意为你打造的,以前那马鞍,也太粗制滥造了些。” 言致领情,这是一份真心,小叔待她,比父兄那也是不差什么的。“谢谢小叔了,我晚上就给绝尘换上,我会把你这份心意带给绝尘的。” 尚瑜笑了笑,不在意她的刻意调笑,也没再看别处,只是说道:“外间还有人等着,既是以为我贺喜的名号来的,我总得去见见,晚上家宴再好好聊。” 言致点头,他又喊了声:“小白,走吧。” 小白不傻,知道这情况下他还不能就这么待在这里,还得在等等,今天过后就可以了。他起身抱拳说道:“各位哥哥姐姐,改日再会。” 随雯福身半礼,微笑送他离开,仍旧是未曾向尚瑜见礼,这次不止是言致诧异看她了,场间众人都瞟了她一眼。 谁都知道随雯何等性情,怎会如此行事?除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只有轻音微微抿了一下嘴,很认真地看了尚瑜转身前的神色乃至于眼睛,可她什么也没看到······但其实是不对的,尚瑜那么急着把与素初交谈甚好的小白叫走,又从始至终不往这边看上哪怕一眼,何尝不是一样道理? 那么尚瑜是为何而忽然远离素初? 轻音的思索连随雯都没注意到,何况别人,宝世子和宋三倒是不准备出去见见人,他们出去也不会受待见,于是欢快地开始给言致送礼。 祁俊吾掏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说道:“别的都有造册在案,我不好拿,这是我在母亲那里拿的,你留着照明吧。” 言致抽抽嘴角,这么大颗夜明珠带着照明,她嫌累赘,不过不会拂了少年的好意,欣然接受,“先说好啊,姐姐我穷得很,你过几日生辰我可送不起这么奢侈的礼物。” “不用不用,阿草姐姐你人来就好,东西什么的,不要的。” 内院送礼收礼一片和谐,外院敬酒祝贺同样看似和气融融。 席间有人问道:“咱们新任武状元何方人士啊?” 小白答道:“我自幼父母双亡,这些年跟着一位高人走南闯北,却不肯让我认了师,我进京考武举,他就与我永别了,所以我也不知我是何方人了。” 言天问道:“故而,你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跟着那位高人时还小,有也记不得了。” 言天点头,说道:“既是如此,你认为我可有腆为乃父的资格啊?” 公输白怔住,眼眶睁大,处于极度的震惊中,堂间诸人也不比他差多少,这是要认义子?大祁如今手握重权的大将军异姓王曾经的武状元要认今科武状元为义子? 不过转念一想,好像也合情合理,少年无父无母居无定所,定王当年也是孤儿被尚庄主收养,这也算是一脉相承? 公输白愣了很久,直到那些人一个个开始恭喜他了,才忽然反应过来,后撤一步,掀衣跪地,语带了哽咽:“多谢大将军厚爱,崇阿高兴极了,特别特别高兴,真的。” 言天上前把他带了起来,笑着拍了拍少年宽厚的肩头,看着这个才十五就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年,忽然觉得老怀安慰,这才像他的儿子啊,丫头太精灵,儿子又过于温和,一个不像他,这少年,却合极了他的眼缘,原是为阿草,如今更多只是为了少年自己。 “还叫大将军?日后,就与大郎阿草,一起叫爹吧。” 言晔挑眉,他这就从独一无二的晔郎变成了满地皆是的大郎了? “是,爹。” 这样的盛事,于是又是一番祝贺,纷纷表示这个日子还是太草率了,怎么也得来次大的喜宴,言天不置可否,少年急忙拒绝,表示没有这个必要。 有眼见地人自然从身上取了合适的礼物来赠送,有些甚至解下了腰间价值不菲的玉坠,就这么塞到了公输白手中,并附上一句“长者赐不可辞。” 言天并不阻拦,这些人爱如何示好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对他们来说也不重要,这不过是还没拉开面子时扯的皮罢了。 内院的言致自然早早地接到了消息,她高兴地举杯向友人,说道:“来,庆祝我有了第二位兄长。” 她说兄长,不是哥哥,可见这重视,还是那句话,能在这个日子里进到内院由言致亲自招待的,都是不必多言的人,有的全知道,有的能猜到,有的,如宋三随九,都是是聪明人不会多问,如祁俊吾,他知道没有问的必要。 祁俊吾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谁。 他只能接受,他什么也做不了。 “阿草,小白比你小都是兄长,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你要不要也叫我声哥?” 言致挑眉,有些诧异地问道:“宝哥哥,我难道不是一直叫你哥的?”她的诧异装得不太像,带了很明显的笑意,于是引发了众人皆笑。 宝世子有些郁闷地砸了砸杯子,说道:“你从说话就叫我宝哥哥,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而且阿草啊,你一直都不肯承认我真的比你大,这其实不合适吧,你看我对你这么好,任劳任怨的,言晔都不如我吧,我当你大哥好不好?” 所以绕来绕去,是这个想法? 众人笑得越来越大声,随雯看了作怪的宝世子一眼,说道:“为兄者,自该比弟妹要强,宝世子你觉得比文比武你哪样比清珏世子和阿草强的?何况现在还有了武状元,你想当大兄,别太异想天开啊。” 预想得到的,宝世子跳脚了,几乎要喷到随雯脸上的口水引得她转了转脸,宝世子却毫不在意:“毒妇毒妇,随雯你这个毒妇,什么叫我不够格了?老子够得很,你说是吧阿草,嗯,阿草?” 言致笑言:“你一直都是我的哥哥啊。” 祁俊吾勾上宝世子的肩膀,把他拉了坐回去,然后把酒杯放回宝世子手里,又给他满上酒,说道:“得了得了宝堂兄,你想,比阿草大的人这么多,她愿意叫哥哥的又有几人呢?你得知足哎,别太贪心,像我多好,只要阿草姐姐愿意让我当个弟弟我就知足了。” 几人调笑,随九不多话,这里虽有他的堂妹随雯,但他还是说不出多的话,而且他对女子这份过分的羞涩,多数原因还是在随雯这里,所以他只是在他们与他说话时接话,别的时候都是目不斜视的听着。 时间过得向来很快,有时候快到你反应不过来,小聚后是家宴,随雯离开,宝世子随九宋三太子都相继离开,最后留下的,也只有言家一家人,尚瑜轻音以及傍晚时分才骑着高头大马到来的尚老爷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七章 一绾青丝 这就是真正的家宴了,只有一家人的生辰宴,言致唇角的笑越来越灿烂,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安宁和睦幸福,她希望世间所有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安宁。 她看着父兄祖父叔叔在大碗喝着酒,看着轻音手腕一转就在兄长的酒碗中扔了一颗药,不动声色却换来了兄长一个明了的笑容,他们对视间,言致看见了他们未来的琴瑟和谐、恩爱两不疑。 她抱着一坛酒,顶着老爷子时不时瞟过来的眼色和欲说不说的神情,时不时地喝上两口,她喝得比他们都多也更快,眼珠子倒是越来越亮堂,并没有他们将醉的红晕。 夜深时,轻音和言晔相携去赏月谈心,言致让人把醉醺醺的言天和尚宏送到院中,又叫了两个略知武艺的小厮抬着醉得已经不知人事的尚瑜回屋。 看着他们渐渐隐没在昏暗中的身影,有些怔愣,她向来敏锐,今日尚瑜的异样她比谁都先察觉到,而随雯是一个很干脆的人,她不理尚瑜的存在,会是因为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她当日放弃原本让轻音认随雯为姐姐,入随家的想法,便是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些许猜测,她自己也未有多少当真,不过是防个万一,如今真有一个万一了,她亦不知所措了。 雯姐姐和小叔······ 言致长叹一口气,独自回清嘉小筑,这些事她的身份终归是无能为力的,也许······顺其自然,方为最好。 走至湖边那颗梧桐树下,闻着自己手中那坛酒的香气,她忽然想起清明那一日的情形,她哪里那么容易醉,她的酒量父兄祖父均不及,所以他来时她是知道的,只是因为思虑过甚脑子有些混涨,就没有多想,任由他抱着过湖进屋······谁知会还没进屋就当真睡了过去。 她原本是想好好和他正经说说话的,他们从未相见,却相交至深,这样一个人她有多想见,只有她自己清楚。 虽说后来他再次相救,他不曾明说却也承了那个人就是他,可仍旧不是他,言致觉得自己错过了一个很好的认识真正的他的机会,因为那一夜迷蒙的眼神中朦胧的月光下,他是真的他。 只是错过了。 言致有些遗憾,然后更加遗憾,她今日生辰,他人不来也就罢了,连以往六年年年不落的生辰礼都没了。 这是因为什么? 她在树下站了许久,站到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影子慢慢变短又变长了一些,只是换了个位置,才转身回屋。 落到回廊上那一刻,言致眼眸一亮,她闻到了一阵很淡也很熟悉的书墨香,有些书墨味道不一定是香的,尤其言致不爱舞文弄墨,更是对所谓新书宿墨难以欣赏,但他身上的书墨香,最为独特,连随太傅浸淫此道多年,都不曾有这样的清香。 只有他,在那些不知他为何人的岁月里,她身边梦里都有这淡淡的书墨香萦绕着,仿佛永生不会挥散,那是几乎刻印在她脑海、心里、骨子里的味道。 言致几乎是以她最快地速度攀着二楼的地板翻身就到了二楼的回廊上,推门而入,琴前果然坐着一个人,窗子开着,有月光透进,初九的月光太淡,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有个黑色的身影坐在琴前,左手中握着一张纸,右手在琴上比划着,却没有琴声出来。 “我以为你不来了啊。” 他起身,顺手把那张言致以为会是生辰礼的纸收回了袖中,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走到了她身前,然后抬手在她脑后一抹。 然后她高束的三千青丝如绸缎般滑下,覆盖住她整个后背,月光下,有些盈透的光泽。 言致直直对上他平静毫无波澜的眼,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到他的手腕微动,然后她发顶就被缠缠绕绕地挽上,以她的感触,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对于这个人,言致生不出任何一丝一毫推拒的心思,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 直到他不知插了什么到那挽起的发髻中,言致才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抽出来看一看,但她的手才伸到耳侧,就被人握住了,指尖传来的温度,很厚实,于是言致更加疑惑地盯着他,欲开口询问,忽然又有些不知该怎么问。 于是她抿了抿嘴,眼珠子往上动了动,无声询问。 “生辰礼。” 言致笑开,说道:“谢谢,我可就等着你这生辰礼了,每年你都给,今年我还以为你忘了,不过为什么今年不送曲谱了?” 他没有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轮上弦月外的云层仿佛散了些,所以二人的容貌都清晰了不少,她喝了很多酒,向来白得不像是归自战场的面容染了些许绯意,本就天生带着艳色的桃花眼有些迷蒙,高束的发丝头一次挽了发,插着一只仿佛有血色在流动的玉簪,更衬出了她的十分颜色。 她今日生辰,仍是穿着那红色的交领襦裙,却没有加上平日里刻意用来压住绝艳容貌的或青或墨的外衫,白日里仍旧放肆调笑,他们倒没人注意。 到了这个时候,她美得让人移不开一丝一毫的目光,十三岁的少女,还带着些许的青涩,却因为酒意而多了三分的妩媚,谁舍得移眼不看? 他松开她的手,顺势轻触她瘦削的面颊,很轻很轻低摩挲了两下,言致再次愣住,诧异地睁大眼,眼中的茫然无措,檀口微启的欲言未语······能让人就此停了心跳。 有手从面颊移过,覆到她眼睛上,轻轻地合上。 那只手离开后,言致停了停才睁开眼,那人已经不见了,只余下满室书墨香。 她呆站良久,须臾,像是猛地想起来什么,手伸到头顶,却在触到时又停了下来。 此时取了簪子,那他挽的发髻是不是就散了?他那样的人挽的发,会是什么样子?说起来,他是真的什么都会,竟连为女子挽发都会。 不过,想来他这样的人,应该并不缺红颜知己,情深意浓时挽发描眉,都该是常事,会一二发髻,倒算不得奇异了。 那么······能与他相谈甚欢、对镜描眉的女子,又该是怎样美好的人儿?才能配得上这样一个人? 言致脑海中有些混乱,一时竟想不到怎样的人才能站到他身边,有些迷怔地下楼,走到铜镜前,身子前倾又左右换了换方向。 一个简单的髻偏左松松挽在她头顶,插着一支血色玉簪,簪被雕作梅花样,简单而又有些朴素。 轻轻取下那支血玉簪,细细摩挲,感觉到那些并不是十分流畅的线条,言致忽然一笑。她知血玉何等珍贵,却被雕作这般模样且非出自名匠之手,那么又是他手作了。 手艺真好,能制笛能挽发,还能作簪。 哪家小娘子有幸能为他妻,该是何等美好。 ------题外话------ 这章字数不多,但确实真正的耗费心力,一字一句我都花费大量心神在斟酌,希望你们喜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八章 往事,如今,将来 那一晚言致睡得并不是太好,自从那年在小院里抱膝难眠于深夜听到了那仿佛自天边自心底自耳际传来的琴声,她再不曾难眠,那些紧绷的弦被人一根根放松,然后那些心思都被纾解······ 可这一次辗转反侧倒也不是难眠,不过是睡得不够深,却又梦到了太多事,想起了被她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人。 那面容仍旧美丽,苍白带着隐隐的青色,明明已经快要接不上下一口气,却还是对她展露着笑容,她茫然无措,眼泪刷刷地掉,左右环顾,只看到一样惊慌失措的丫鬟们,她找不到依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爹?哥哥?你们在哪里? 半躺在床上费力想要抱住女儿的美丽女子终究还是闭上了眼,最后那一眼凝视,深深的遗憾,深深的心疼,深深的爱意,这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眼,却让她年仅五岁的女儿就此疯魔。 她推开了娘亲已经无力的手,几乎是匍匐到被摔破在地的药碗旁边,拿着那半边碗中余着的药汁就往嘴里灌······ 她在屋内辗转反侧,可她不知道屋外也有人就那么坐在二楼的栏杆上望月沉思,手中握着一张信纸,与言致以为是乐谱的那张纸色泽相似,月光迷蒙地照着,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字,明显不是乐谱。 捏着信纸的手很随意,却又是使了力的,夜风刮过,那纸飘来荡去,却并没有被吹走,不知道他看了没看,他此时看的是这只有月色的黑夜,无人无声无他光。 “少主,历练早已结束,族中长老认为您应当回去,已经屡屡向家主施压。” 原来他身后一直有人,只是站在阴影里,又敛了气息,所以无人察觉,但他沉默得太久,身后那人不得不开口。 哪怕这些话,信中已经都说过了。 “祖父怎么说?” 那人一愣,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但他是家主的亲信,也是少主的心腹,自然不会说谎,实话实说道:“家主让您不必理会,他还压得住······可这些人越来越狂妄,我担心会出事。”少主的历练五年前就完成了,为何迟迟不回去? 那人瞟了一眼身后的窗棂,他看到了少主入夜就在屋中等着,等到月上中天,那个小郡主在梧桐树下发呆,少主在窗边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就看到了少主挽了她一缕青丝,插上了自己亲手打磨雕刻的血玉簪······ 木棉多思自然也爱看书,所以他很容易就想到了许多有关情与爱的诗词。 一绾青丝,便挽住了郎心。 所以少主是为了她留下的吗? 异姓王郡主,要嫁给少主,以尚家的底蕴,言天如今的权势能力,那勉强是够的,况且少主向来强势,真要娶她,谁又拦得了? 那为何少主要留在京都做这个状元侍郎,少主要做什么? 他心中转过无数心思,却还是留了分念头在李原身上,他看到少主轻描淡写地说道:“二十年前他们犹不能夺权,遑论今日,木棉,你太多心,回去好生照看祖父,别的,你不必再管。” 木棉低头,他知道自己多思,可他不能不思,他的命都是家主和少主的,他不能看着别人来夺了分毫,但少主是他最佩服的人,没有之一,少主如此笃定,他便信。 于是木棉消失在了阴影里,来时带着一封信,走时什么也没带走,只是和几个兄弟互相点头致意。 木头在木棉走后跳了出来,他跳脱,木棉温吞谨慎爱多思,他们二人向来谈不到哪里去,而且少主没发话,他也不敢出来多说什么。 但木头也不傻,他知道少主是不希望他和木棉接触太多,进而把少主和小郡主的这些年那些事告诉木棉,可为什么少主又要让木棉知道小郡主的存在,并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想法? 所以少主是既想让老家主知道自己心有所属,却又不愿意让人过多干预他们二人之间的事? 木头深深看了一眼平静如常的李原,内心里想了一下这张脸还真是普通啊,和少主的身份地位能力一点不搭,可惜少主仍旧故我,谁也不敢多说一二。 “少主?” “回了。” 说完李原起身离开,木头跟上,暗处有阴影晃动,也有人留了下来。 京都的风云诡谲有影响到全大祁三十七州,但对渝州这个小城来说,影响并不大,而且因为一些很特别的原因,渝州城比正常情况还要更安稳平静一些,渝州城里的人好像并不在乎那些从千里外的京都传来的消息,仍旧欢欢乐乐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阳渊到渝州已经有段日子了,渝州城里有个茶馆,不大,但名声不小,因为这里曾出现过三个和尚,他们在茶馆的后院里住了不少日子,因为那个老和尚的身份,所以很多佛教信徒会时不时来茶馆里坐一坐,谈一谈。 但没人知道茶馆有道侧门,侧门进去有个小院。 阳渊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了,他并不急着走,在接下来一段不短的日子里,他是渝州人,那些学学渝州话,认真了解一下渝州很有必要。 他每日就在渝州城里晃荡,专门寻那些小巷子小地方小人物去看去玩去攀谈。 这一日他推开门,准备再去那家面馆吃最后一碗面,虽然面馆不大,桌椅也不是太干净,但是小老板很热情,面也不错,临走前,他想吃最后一碗。 过了拱桥,穿过旧巷,有一面沾了油污染了黑渍的旗帜在招展,上面只有个写得很普通很普通的“面”字,这就是整个渝州城里最出名的面馆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阳渊在这里吃了很多顿面,每次都坐得同一个位置,那张桌子只有一面有一张板凳,另一半上面摆着小老板还没炼的猪油,白花花的猪油怪腻人的,但是阳渊不在意了。 他曾经很在意,哪怕堕入尘埃,也有人替他在意着,山月把他照料得不比他的堂兄弟们差,但自山月不在了,他自己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了。 不过今日有些不同,那个位置上居然坐了人,坐了一个一身白色道袍挽着道髻的青年道士,白色的棉道袍很干净,青年道士看起来也很干净,但他坐在那里吃着面,居然并没有不适之处。 阳渊轻噫了一声,在脑海中转着的是,佛家食素,这道家是食素还是食荤的?看这道士面对着白花花的猪油仍旧淡然平静,想来是食荤的了? 阳渊下意识地走近了几步,他想看看道士吃的到底是荤面还是素面。 然后他自然会惊到坐在那里的道士,道士放下筷子,抬头看向阳渊,阳渊再次噫了一声,这一次是因为青年道士的容貌。 方才只看背影,他觉得这是个青年,可他的面容生得太过稚嫩,仿佛只有十五六,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亮得仿佛能看透一切,阳渊见过最好看的眼睛是言致的,虽然言致和他一样是桃花眼,但是言致的眼里仿佛盛了满天星光,明亮得摄人心魄。 这个道士眼睛,远比言致要亮,就好像是没有月光的黑夜里也仍旧拥有自己的光芒的黑玉,那样纯净的黑,仿佛能映衬出所有的不净。 青年道士看到他,然后再也没有移开眼睛,然后阳渊就看到道士的眼睛慢慢开始泛红,眼角有泪水不自觉地滑出,泪水滑到他的嘴角,似乎是被那咸味刺激到,青年道士猛地闭上眼转头,一刻不停地丢下面碗疾步走到了阳渊面前。 “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生人?” 阳渊有些讶异,但青年道士此刻闭着眼睛与他说话的模样让他更加惊异,所以他下意识就答了。 道士摩挲着手指沉思良久,喃喃道:“本是早逝命格,为何会遇到贵人?如何遇到这个贵人的?不该啊,没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怎么会有交汇,这样起死回生之术,来自何处?这整个渝州城都不对,这已经是第几个了?数不清了,眼睛太疼了,但属这个的命运变化最大,渝州城······” 阳渊一瞬眯了眼睛,以为他说的是言致,忽然发现应该是说的轻音娘子,自己和轻音娘子为何会有交汇,为何会被她所救,那当然是因为言致,但是这个道士看得出自己的命格改变,看得出轻音娘子的存在,为什么会算不到言致? 阳渊心中百转千回,但他什么也没说,也不打算说。 阳渊走过的拱桥与旧巷中间的街道拐角,站在一老一少两个和尚。 “师祖,被看到了。” “没关系,小道士看不到。” “师祖,会意今年二十出头,不小了,而且他是奉天观观主,您不能老念他小。” “小和尚,小道士,小道士,小和尚,你不如他。” 青年和尚自然是弥台,他今年二十一,无论如何也不小,但师祖年纪越来越大,似乎越来越爱于这些些微小处找乐子,他实在是不知如何回应,只好沉默。 那方二人攀谈起劲,互相交换了名字来历,几分真几分假两人都不在意。 青年道士看着小,背影是青年,所以他真的是青年,二人竟还是同年生人,一时间又多上不少好感。 会意说他来自深山一道观,出来看看人世,也不知该去往何处,他知道阳渊欲远行,所以问他要去哪里,是否方便同行。 会意很少遇到一个他愿意说话,同时也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而且这个人的命格有异,这是会意生至成人都最喜欢探索的事情,他很高兴,阳渊能感受到这份简单而直接的喜悦。 于是阳渊没有丝毫犹豫地邀会意同往建州。 回到小院里整理了行李,阳渊就坐在屋中看书,等着会意说的良辰吉时再行出发。 翌日一早辰时,阳渊准时在城门口等着,身后有一辆朴素的马车和一个年过不惑的车夫。 远远地,有一抹白色渐渐近了,阳渊眉梢一挑,人还是那个人,道袍也还是那身道袍,怎么要在眼上覆一白布? 昨日相见时,会意的眼睛并没有丝毫问题啊。 会意覆在眼上的白布是细棉的,并不轻薄,但好像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视线,他准确无误地走到了阳渊面前。 “你这是怎么了?眼睛受伤了?” 会意轻轻摇头,说道:“在渝州城里看得太多,眼睛很累,这一路与你同行,我会忍不住看你。” 阳渊扯扯嘴角,这番话对他来说很是难以理解,但也隐隐能猜到,所以他不准备接话,只是伸手接了会意的包裹放到车内,又给他指了上车的路。 上车前,阳渊回身望了一眼平和的渝州城,想着将要到来的风雨,又想着车内的道士,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渝州城这样的安宁之地。 他渴望着搅动风云,就像青年道士说他本该死却又活了时他心的跳动,他喜欢这样的不同,前二十年的压抑隐忍,从来都不是他的本性,不过是不得不,不过是自甘堕落。 而从此,从他活了下来,改了命格,再也不会了,他要成为娘亲希望的样子,山月想要的样子,也要成为自己满意的样子。 车内的会意坐得很直,脸朝着车帘,似乎在看,但他蒙着眼,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 只是在阳渊进来时,他伸手松了松白布,似乎还揉了揉眼睛。 ------题外话------ 断更了很久,因为成绩不好,所以整理了一下心情,也整理了一下思路,如果是一周前更新,不会有后面这段,但是现在有了,因为我有了不同的想法,关于这个故事,我只是单纯想要写完,必须要写完,这是个开始,怎么能放弃,放弃了这里,我脑海里笔记中那些一个又一个的新故事还怎么敢重新起航? 所以,继续,加油,我可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六十九章 普遍而自然的自信 六月初九睿灵郡主生辰宴,定王收了新科武状元公输白为义子,公输白年仅十五,在言家行二,成了睿灵郡主的二哥,也成了言家二郎。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中,尚武庄开了祠堂,把公输白记入了族谱,虽然那本族谱上面迄今为止也不过只有四个人,加上公输白也就是第五个。 但在外人眼里,这就是正正式式地将公输白变成了尚家人,也就是成了定王府真真正正不含水分的二郎君。 随着朝廷一道道任命下来,尚瑜留任兵部,公输白却去了西山大营,直接归于言晔统领,公输白十五,直接入朝为官,自然不合适,但直接入了定王麾下,跟着言晔,眼可见地他的前途有多么锦绣璀璨。 如此,尚瑜,言晔,独身多年的定王,再加上前途光明的少年状元,一时间言家的门槛被踏平,言致揉着眉心把那些笑得花枝招展的媒人一一送出门,又把那些名为耍玩实则试探的帖子都一一回拒。 然后她突然很庆幸,她才十三岁,她是晚辈,这些人也只好找她试探一二,并不能同她真的讨论此事。 两位兄长,父亲和叔叔,怎么看,言致都不可能能够做的了主。 这些事当然也是众人茶余饭后最爱说起的事,言家如今确实是一等一的香饽饽,无论是身家还是这几人的自身能力,都是万里挑一的佳婿,哪怕言天年过不惑,哪怕他有一双儿女,他都是那些权贵人家嫁女的好选择。 只是谁也不知道到底哪样的小娘子能有这样的好气运能嫁进言家,于是议论迭起。 在这样的议论纷纷里,言天亲自上门替言晔向宋家四娘子提亲的消息像是加入沸水里的一块冰,让那热闹消停了一会儿,然后掀起更加惊人的喧哗。 定王世子的婚事有着落了! 定王亲自上门提亲了! 定王提亲被宋学士拒了! ······ 定王府后院,言家四个人面面相觑,言天轻咳了一声,说道:“宋学士的态度还是很好的,只是我实在不大高兴,轻音可是我言家人,怎么我现在还得让个酸书生给拿捏了。” 言致挑眉,问道:“所以爹真不愿意去第二遍了?可不都是这样的吗?这求亲哪有你一求人家就答应的道理,谁家不得推辞一二,以显示对自家女儿的重视,也看看男方的诚意。爹,轻音姐姐多好的人啊,您要是再犹豫下去,被人抢了怎么办?您说人家是酸书生,人家未必不会觉得我们言家人都是武夫,虽说轻音姐姐是我言家人,但现在她名义上是宋家四娘子,她的婚姻大事还真就握在人家手里的,爹,你忍心看着哥哥孤独一生?看着一对佳偶就此没了未来?” 言晔动了动唇角想要说些什么,言致眼明手快地扯住他,示意他看言天,果然见到方才还一脸愤慨的言天若有所思,明显被言致说得意动。 小白撑着下巴趴在石桌石桌上看着言致忽悠父亲,忽然觉得原来他曾觉得宛若战神的大将军也就是很普通的人啊,会因为事情不如意而愤怒,会因为女儿的几句挑拨就忘了自己的本意,也会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而费尽心思。 这就是父亲吗? 这就是真正的父亲会有的样子了。 真好,以后这也是他的父亲了。 是的,他从未怀疑过言天会对他不好,因为是言天,因为是阿草的父亲,因为他当着众人的面那么自然而然的说让公输白叫他爹。 “其实可以双管齐下,爹再去求一次亲,那宋家不肯同意,肯定是还没见识到大哥的能耐,宋三他们不是三兄弟嘛,大哥你去一一把他们打败,那宋家自然就会同意了。” 言晔下意识要点头,然后视线扫过言致,愣了愣说道:“小白说得倒是个法子,但我觉得并不合适,那可是三个舅兄,若换了我,我必然不会高高兴兴将妹妹嫁给一个如此下舅兄面子的人。” 小白反问:“为什么不会?要是有人能打败我,我肯定立刻送阿草出门,这代表着这个人可以比我更好的保护阿草啊,虽然阿草好像不是很需要这保护。” 轻笑一声,言晔想道,这就是小白耿直可爱的地方了,才十五岁的少年,纵然天纵奇才,却还有着最简单而直接的想法。 但是,“这不一样,一个男子若不能尊重舅兄,不能设身处地去替一个女子考虑,那么,再如何强大,也不值得托付终身。” 言致瞟了兄长一眼,然后说道:“哥哥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不需要我们帮忙,那我可走了。” 言晔并没有拦她,这是他的终身大事,要娶的是他心爱的女子,他当然是有些手段要用的,但是妹妹热心,他自然不能不识趣地拒绝,而且他也确实需要父亲去提亲,但是父亲尚在气头上,能够让父亲再次带着笑意上门提亲的人也只有妹妹一个了。 言致兴起,想着兄长近日忙着亲事,西山大营那边应该看顾不过来,就拉着公输白骑着马去了西山大营。 算起来,她最近忙得很久没来了,有多久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来着? 听说王奇现在在西山大营可是横行霸道的很,自持箭法无敌,很是猖狂,她今日当然也要打击一下这小子的气焰,省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了。 言致未入营,就有人远远地看到了她那一身红黑相间的衣衫,看到了绝尘眉间那如斯耀眼的火焰,然后有闷哼声响起,似乎是有什么重物落到了地上。 小白挑眉,他耳力极好,他听到了渐渐大起来的吆喝声,然后转变成渐渐整齐的脚步声,齐齐向着门口而来,声音越来越重,也就意味着人越来越多。 等他们到来大营门口,目力所见,只有那些或着轻甲或着便服或着重甲的将士,一丝空地都不见了。 “阿草可以啊,小爷前几日来的时候可没这阵仗,好多人我到现在才见第一次呢。” 言致眼眉飞扬,带着恣意的笑,说道:“那是当然,不想想我是谁,我可是大祁第一位女将军。” 话落言致翻身下马,牵着绝尘,迎着他们热切的目光,和最前面的几人熟练的击拳道好,然后问道:“怎么都跑出来了?不用操练的啊?还穿着便服,这是要去哪儿?” 七嘴八舌地有人答道,大意是小将军你长久未来,我们来迎接一二,怕你不认路了。 至于后面那句话,问的是以王奇为首的穿着便衣的神箭营的人,王奇在那些嘈杂的回应声里回道:“本来打算穿着便衣在山里演练一下,以便将来潜伏刺杀什么的,还没出去呢你就来了。” “哦?演练?你们是神箭营,不是刺客细作,练什么潜伏刺杀。”言致一掌拍掉王奇欲要捶她的拳头,接着说道:“不过到山里演练倒也是可以的,我看你们衣裳都换好了,那就去打猎吧,今晚整个西山大营的肉都交给你们了哦,打的最多我有赏。” 有人惊呼,有人高兴,王奇翻了个白眼,说道:“你别一来就破坏我的计划,谁说射箭的就不能搞潜伏刺杀了,分明更合适可好,你想想哪一日一个敌人从山林里借道,然后被我们射成了马蜂窝,何等畅快。” “真正会借道山林的还需要你去刺杀的都是大人物,这种人要么自己有本事,要么身边有有本事的护着,你箭刚刚射出人家就能察觉到,别想当然,还是乖乖去打猎吧。箭法,那是战场上的利器,别用在这些歪门邪道上,有那心思,不如想想怎么在万军从中收取更多敌人的人头。” “知道啦知道啦,我逗你玩的,我又不傻,带着一群没有什么武功底子的士兵去刺杀,你不来我本来也是准备去打猎的,不过你来了也好,你说的啊,数量最多的有奖,我也不要别的,你找给你做弓的那个大师给我也做一副重弓呗,量身定做才符合我这种神箭手的身份嘛。” 这回轮到言致翻了个白眼,虽然她看似很严肃很认真的在训斥王奇,但其实没有,她知道王奇不至于这么不知轻重,她那番话更多是给神箭营里那些有些跃跃欲试的人听的。 不过,“可以,只要你能赢。啊,对了,这是我二哥,你们应该认识了,他可是今年的武状元,有没有胆子让他也和你们去试试啊,不用找多好的弓,随便拿个五石弓给他就可以了。” “当然敢,为什么不敢?武状元是厉害,但是我王奇可是除你之外西山第一神箭手,你不去啊?” “我就不去了,自己给自己奖赏多没意思。” 这话相当自恋以及自信,但是在场看不清的多少人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每个人都是如她一样的非常自然的觉得就是如此。 因为她是言致,因为她是在扎勒战场上箭无虚发的言致,她的血霞弓带走的,是一个又一个敌人的人头,从未落空。 王奇晃了晃拳头,示意言致准备好礼物,非常自来熟的拉着小白离开,还把自己所用的两把弓拿了一把给小白,这可是武状元,要是能公平的打败他,岂不是证明我不比武状元差? 王奇暗搓搓地想着这等美事值得自己吹嘘很久啊。 言致入营,很自然地走到中军大帐,言天手下几位副将都在,正在商谈着这批武举选出来的一百多个武士子该如何安置,除了尚瑜,全部塞到了西山大营,也可以说是言天刻意要把他们放到这里磨炼一二,然后让那些更优秀的人出去承担更大的责任。 可现在的问题是,怎样的磨炼才是更好的,这样一批注定有大部分要成为一军之将的人又应该如何安排,哪个位置作为起始才适合他们? 更主要的是,此时此刻尚且安宁,战事不起,便无法真正在战场上得到历练,那么怎样的方式才能成才? 言致站在中军帐门口听了很久,但没一个人发现她的到来,屋内的人争得已经有些面红耳赤。 清了清嗓子,也让他们注意到她的存在,言致踏步而入,先是环着一圈抱拳行礼道:“辛苦了,我们一股脑地把人送进来,倒是让你们受累。” “小将军。” “不知小将军可有何高见啊?” 这些人虽在军中也能独当一面,但其实都算得上年轻,大多将近三十,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又五,所以言致和他们说话也不会太刻意强调什么辈分,该如何自然便是如何,他们亦是如此。 “我倒觉得叶乾将军所言有理,管他武举得了什么名次呢,一起全部扔到最普通的将士里去吧,也不必给他们什么特殊待遇,嗯,不过也得有些晋升的机会,不如每个月各个营自己举行一些比试吧,有能力的人自然可以自己上来的,另外,既是要为将,那么比试获胜的还得看营中人同不同意,不同意的就回炉重造。” 几人沉思,然后还是叶乾最先一击手,说道:“合理,再合理不过了,行了,就这么办,我们再拿个细章程出来,这就去弄,省得那些个家伙整日无所事事晃来晃去。” 言致点头应下,顺势坐到主位侧边,听着他们进行讨论,然后顺手帮他们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删减一二,等他们讨论完,一份完整的章程也就出来了,等几人出了中军大帐,言致才拿了桌上积攒的文书一一看了,把其中重要的收起来晚上拿给兄长处置,不太重要的一些琐碎事务,她直接提笔就处理了。 这样的行为,看似不合理,但是你问遍西山大营,没人会觉得不合理。 而且言致能写一手和言天和言晔都一样的字,除了亲近之人,知道她碰过这些事的人并不多。 此刻在很多人眼里,她可能只是在中军帐里休息,等着神箭营的人打猎归来。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章 二次提亲 晌午时小白王奇一行人就回来了,以往他们都是晚饭前再回,但言致到底是个女儿家,不管他们心中多么认可她的能力,哪怕他们是不识几个大字的粗人,都知道她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偶尔来大营看看将士们于情于理都没有问题,可若在这里夜不归家,那扑面而来的流言蜚语,他们都能想象得到。 西山大营回京城大抵也要个小半个时辰,绝尘马再快,也是需要时间的,打猎归来再做成熟食下肚,再打马回城,这个时间点倒也差不多了。 不过虽然他们回的比往日要早,收获却没小上多少,言致出去时就看到一堆人围着小白问东问西,王奇在一边狂翻白眼,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又有点忍不住也上去问一问。 他很想知道这么一个脸嫩年幼的小子,是怎么做到对山林如此熟悉的,他们在这大营后方的山林里摸爬滚打了数月,竟然还比不上他。 “怎么样?我就说我二哥天纵奇才吧,你还不信,服不服?都不用我出手你就输了哟。” 正在王奇苦思不得解的时候,言致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话语,不是很好听,王奇听习惯了,也不是很在意,倒是很自然地问道:“他不是武状元吗?我以为会是个空有武力纸上谈兵的家伙,加上生得这么嫩,怎么看也好欺负的很,没想到这么厉害啊,你也没他厉害吧?” 言致挑眉背手,骄傲地说道:“我大哥是少将军,如今统领你们十万大军,我没大哥厉害,他是我二哥,又是武状元,当然比我要厉害。” “那他和少将军,谁更厉害?” “这个的话,大哥统兵领将自然比他强,其他的,他们还没比过,我怎么知道啊,而且我二哥才十五哟,他的前途还长得很,将来他应该会更厉害的,他比大哥,更适合征战沙场,在我爹看来,他应该是最合适的接班人了。” “这么强?那我不得赶紧去巴结巴结,将来大将军解甲归田了,我也好抱着大腿爬得更高啊。” 言致拍了一下王奇的后脑勺,绷着脸说道:“别学朝堂上那些阿谀逢迎的模样,恶心的很,这是军营,” 王奇眼明地很,她手落下时缩了缩,并没有真切受到她什么力道,转而问道:“说起来,我们回来也半年多了,这大营临着京都,憋闷得很啊,只有一个破山让我们钻一钻,哪里比得上广阔的扎勒有意思,我真是嫉妒死了那个憨大个了。” “你以为秦元静留在扎勒是玩的?他可是身负重任的,要换了你,估计早就累得嚷着不干了。” “身负重任啊······什么重任他能做我做不了的?不可能有的,小将军你就是偏心那个憨大个,我知道的,哎,谁让我没他高没他壮,也没他有用呢。” 言致无语地一拳打向王奇唧唧叨叨的嘴,他下意识后退,然后说道:“哇哇哇,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啊。” 这边的嬉闹终于引起了那些好奇小白的人的注视,看着言致抬脚踹向王奇,有人吆喝着拍掌叫好。 “呀,神箭王,你怎么惹到我们小将军了?” “小将军,揍他,狠狠地揍他,这小子一天神气活现地欺负我箭法没他好,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你快好好地收拾他一顿。” “小将军,踹他脸,踹他脸,看他还怎么得意。” 言致啧啧称奇,“你这人缘,真是好得可以。” 王奇往地上一滚,就势躲到小白身后,说道:“那是当然,爱之深责之切,他们都对我爱得深沉。” 本来打算把他扯了丢出去的小白手一抖,言致也是一愣,然后听到周围一圈干呕声,言致忽然大声笑开,她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个王奇,怎么可以这么有趣呢? 公输白偏了偏头,看着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听着她畅快的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是会相互传染的,一时间整个军营里,都只剩了笑声。 虽然有很多人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发笑,但大家都在笑,而且笑声很愉悦,那么跟着笑一笑也无妨的。 夜幕将近时,言致和小白入了城门,然后相视一眼,目光有些惊异,因为他们听到了一些有意思的话。 总结起来就是,定王二上宋府提亲,又被婉拒了,那些议论的中心是定王府究竟会不会有第三次提亲? 以言家如今的权势,宋家不过是个翰林学士,宋家女儿甚至不是真正的宋家娘子,不过是个远房亲戚,怎么看,也不值得定王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腰吧? 就算那宋四娘清澈灵动,容貌才情不在随大娘子之下,可也不过是不在随大娘子之下,言家大可选择更亲近熟悉的随大娘子,何必一次次去贴他宋家的冷屁股呢? 有些话很糙,但道理不糙,若那宋四娘不是轻音,他们所说就是合理的,可惜那是轻音,那是兄长真心喜爱的女子,他们这些道理自然就是无理的。 言致看到酒楼里有人摆了桌子赌言家会不会再次上宋家提亲,竟然只有一二闲人认为会,看着那些人兴致勃勃地模样,她忽然有些想看过几日他们又会是什么神情。 会觉得言家人脑子都坏了?还是会好奇宋四娘到底有什么好让言家这么锲而不舍呢? 兄妹二人只是让马慢了下来并没有停下,以他们的耳力目力,远远便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屋内那些喧闹着的人并不知道他们议论的人刚好也从门口经过,还在心里嘲笑了他们一下。 路过九楼要拐弯时,言致抬头看了一眼临街的雅间窗子,看到了窗口有一抹黑色,还有一支笔冒了个尖儿。 有书墨香的人,果然是十分爱看书的,随时都卷不离手。 她经过,笔墨在宣纸上走过,于是纸页上留下了一个打马过街,眉目精致的女子。 唇角那一丝带着点可爱的嘲笑都没遗落的被描绘下来,谁能知道握笔的人,究竟看她看得有多认真,才能看到她那一瞬间心里飘过想法唇角留下的点点痕迹? 言致不知道,她现在不知道,她抬头看那一眼,只是因为知道他在这里,所以要看一眼,这是多年来她养成的一种本能,不管能不能看到,总要看一眼,她才能更安心。 回到府中时,言致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喜悦言于表,父兄对坐饮酒,豫叔陪坐一边,桌上已经上了菜,但明显只有豫叔一个人还记得吃菜,看到他们进来,言晔招呼道:“你们俩这么晚才回来,肯定吃了吧?” 言致点头,“二哥和王奇他们入了山,今日在军营尝了尝野味。大哥这么高兴,看来是妥了?那我怎么听外面议论说爹上门又被拒了?” 言天满灌了一口酒,说道:“这是自家人的喜事,何苦要告诉那些闲人?一而再再而三,可见我们待轻音的诚意,将来在这京都,也无人敢轻视了她。” “哦?” 言晔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哥哥要成亲了,轻音要当你的嫂子了,阿草高兴吗?高兴的吧,哥哥很高兴呢。我明日就去请爷爷和随太傅一道三去提亲,她要成为我的妻子,我自然要尽我所能给予她最高的荣光。” 言致眉头已起,本欲同他理论一下,不要像揉狼崽子的头一样揉她的头,却在言晔自顾自的话语里放松了面容,带上了笑意。 轻音和哥哥要成亲了。 她也很高兴。 小白抱拳,“恭喜大哥抱得美人归。” 豫荆面无表情的脸动了动,言天握着酒碗的手也抖了抖,言致本是浅浅的笑意忽然扯大,看着言晔那一瞬间的愣神,她笑道:“二哥,你这话哪儿学的?听着怎么像是土匪抢到了压寨夫人要入洞房一样。” 随着言致话音落,言天的大掌也落到她头上,轻轻拍了拍,绷着张脸训道:“小白说话不对,你这又说得什么话?入洞房这种词也是你一个女儿家顺口就来的?什么叫土匪抢到了压寨夫人,你大哥和轻音丫头这可是要明媒正娶的。” “那不然说什么?爹你敢说你听着二哥这话不是这么想的?那你抖啥呀,酒都洒了。” 言天提着筷子就要敲她,言致就势一退,就退出了屋子,摇了摇手说道:“我回去歇了,你们喝着。” 言晔说要明日就上尚武庄让尚老爷子来提亲,到底还是没那么急,老爷子不是很喜欢下山入城,晚辈自然要打理好一切,再让老人家下来。 不过几日的时间,关于定王世子与宋家四娘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一丝一毫都不被放过。 “哎,听说定王世子今日在九楼宴请宋家三位郎君宾主尽欢,出来时一个比一个高兴呢,我当日一时脑热可是压了定王世子要提第三次的,看来我那二十两拿得回来了。” “我靠,这定王世子也是一军大将,怎么这么没骨气?老子的十两银子要这么打水漂了?” “这宋四娘究竟是怎样的仙子一样的人物?让这定王世子这么地放不下啊。” “切,谣传而已,谁知道定王世子宴请宋家三位郎君是不是说的嫁娶之事,可能只是平常偶遇呢。” ······ “听说昨日陈家荷花宴,有几个小娘子讥讽宋四娘出身乡野还故作矜持拿乔,话语及其刻薄恶毒,挤兑得那宋四娘无话可说呢。” 有人在九楼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道,但声音又让大堂的人都听了个清楚,然后有人回道:“你这是不知道后来。” “后来怎么了?” “后来睿灵郡主来了,听说睿灵郡主本不打算来的,路过陈家时看到了宋家的车夫随口问了一句,知道宋四娘在里面,睿灵郡主那是直接从陈家的屋顶上就飞到了后院,正好看到那几个小娘子咄咄逼人地欺负宋四娘,睿灵郡主什么脾气啊,连续几脚就把人都给踹进了陈家的荷花池里,听说里面有一个还是陈家小一辈最受宠的小娘子。” “后来呢?人家就没找郡主的麻烦?好几个小娘子的吧。” “怎么没啊,但是郡主一个眼神过去,谁还敢说话?” ······ 言致笑趴在桌上,转着茶杯说道:“你说这都什么鬼啊,我哪有那个从门口飞到后院的本事?我又不是神仙。他们这么说得,好像是我是神仙下凡一样,霸气侧漏不可阻挡?” 轻音小小地翻了个白眼,说道:“我还想知道什么叫我被挤兑得无话可说呢,我记得明明是那几个小娘子被我回话逼得恼羞成怒。” 话语虽有些埋怨之意,但轻音在笑,笑得很开心,以至于随雯看着她问道:“昨日究竟什么状况?怎么就穿成了这样?” 二人对视一眼,轻音说道:“前面大致就那样,她们被我说得恼羞成怒,竟想要动手,阿草知道我在,就转进了陈府,她耳力好远远听到了一句‘把她给我丢进荷花池里去,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就用轻功跃进了后院,一脚一个把那几个小娘子都踹进了荷花池里,宋府那些夫人老夫人匆匆赶来,正要询问,阿草又一手拎一个把人甩到了地上。” 随雯挑眉,问道:“阿草说了什么,让他们哑口无言?” “偶然路过,见乌鸦瓜噪难以入耳,就动手清理了,误伤了几位小娘子,言致在此赔罪了。” 乍一听好似很平常,缘由经过都说得清楚,但瞬间就能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随雯忍俊不禁,给她倒了一杯茶,说道:“书没看多少,还挺会说话啊。” “那是当然,我可是言致。” “轻音你近日莫要再赴宴,清珏世子少年有成,很多人眼红的很,那些阴私手段层出不穷,你恐怕应付不来。话说回来,阿草,清珏世子打算何时把此事定下来?” 言致喝掉随雯亲手倒的茶,笑眯了眼,说道:“总要挑个良辰吉日的,不过雯姐姐说得对,不只是近日不要赴宴了,成亲前都不用去了,反正要备嫁的。总有异想天开的人啊,以为没了别人我言家就得选她。”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一章 骄傲 轻音点头,言致忽而神思一转看向随雯,说道:“听说随太傅开始给你择婿了?都是些什么人家?” “我亦不甚清楚,祖父说他先掌看着,若有合适的再让我去相看,总不是一两日的事情。” 随雯很平静,没有羞涩,没有伤悲,言致蹙眉沉思,倒也不是她见不得随雯如此淡然,只是觉得不当该如此,她与随雯幼年相交至深,知晓她是怎样一个执着的人,断不可能如此容易就放下了,她越是如此平静,言致反而越担忧。 但是随雯没和她说过这件事一丝一毫,明摆着不愿她插手这件事,她除了想一想,看一看,也不能妄自做什么。 这是随雯和小叔之间的事,也只能由他们二人自己去解决。 “好吧,那到时候要是真看好了,我也要看看,我要是看不上的,你成亲那日我可是要去抢亲的,我雯姐姐仙子一样的人物,怎么可以嫁给一般人。” 随雯浅笑点头,微微仰了下巴,“能入我眼者,自不会是一般人。” 轻音浅啄了一口茶,看着这两个姿容不一样却一样美丽的人,看着她们一样骄傲的神情,低头笑开,这样的女子,自然该配世间一流的男儿,不论是随雯,还是阿草。 在她们尚未看过来之际,她缓缓收了笑容,眉目间带出了一些忧色,抬头时与二人对视时已然恢复了常态。 她们在九楼待了许久,闲话正事都说了不少,然后天色渐晚时离开,刚送了轻音上马车,就看到了言晔打马过来,身边是同样骑马的尚瑜和尚宏,身后还长长跟了好几辆车,看车辙的样子,车内似乎装了不少东西。 言致招手,“哥哥回来了?爷爷,小叔,好久不见呀。” 尚宏确实许久未见,不过尚瑜,倒是前几日才见过的,言晔此次,是特意出城去请了老爷子入城的,所为何事?自然是人尽皆知那件事。 “阿草怎么在这里?”尚宏上前几步借着居高临下揉了揉她的头,又对着她身边带着幕篱的少女点点头。 “那当然是等着接了爷爷一道好回家啊。”应完,言致转头看向随雯,隔着幕篱她也不知道随雯的眼睛是否还落在自己身上,但她不以为意,自顾自说道:“今日不用你特意绕路送我了,雯姐姐先回去吧。” 人就在身边,随雯自然能听得到,闻言应了一声,屈膝对着尚老爷子一礼,借着身后德音的手臂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之前,她透过并不会遮挡视线的白纱看了一眼马背上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这是三次再遇时,他唯一一次看了她,专注的凝视仿佛能透过幕篱穿透她的心,幕篱下随雯勾唇一笑,顺手放下了车帘,甚至忘了德音还在外面,正要进来。 言致挑眉,并不在意这一瞬间的纠葛,言晔晃了晃眼神,也不揭破,言致拍了拍尚瑜的马头,拉回他的思绪,问道:“小叔,这车内可还能装下我?” 尚瑜回神,因有些字眼而有些郁卒,但面对着言致灿然的笑容,他近乎刻意地调笑道:“阿草如此纤瘦自然能挤出点位置装下的,再说车内坐不下,这车顶不也能坐一坐?” “这个好。” 话落,有人影晃动,言致已经坐在了车顶上,一腿盘着,另一腿屈着,很是肆意的坐姿,若非视线俱皆转到了车顶,车夫一时还反应不过来车顶上已经坐了人。 言晔笑意不减,招了招手,马蹄重新抬起,车轮缓缓碾过,一行人带着几辆马车渐渐离开路边人们的视线。 有个带着外地口音的富贵商人,看着最后那辆马车离开,然后环顾四周,问道:“那个小娘子如此放浪形骸,为何众人都习以为常,并不以为耻?” 有几声嗤笑响起,客商疑惑地寻去,发现不少人都以一种看三岁小孩的神情看着他,然后有人不在意地回答道:“因为她是睿灵郡主。” 这是这种不在意才更让人觉得是真心实意的话,是大家都这么认为的事实,周围没有任何人觉得这句话有任何不对,那就是众人的心声。 外地商人很震惊,也有些警惕。 震惊是因为他以前是知道言致的,却不知她在京都百姓心中竟有着如此好而高的名声,他一路进京,听了太多关于言家人的闲谈,尤其是这位小郡主的事迹,很多人都在说她性情疏旷大方,战功等身,以战功给自己封了郡主,而不是靠着父亲的荫庇,潇洒得远甚男儿,此时他才反应过来,他以为那些人的议论里肯定是有着对这位小郡主的不耻,但并没有,竟全是发自内心的称赞。 而这种十分自然而然的称赞和骄傲,在京都这块地方,更是让人体会得不能再清楚,所以他有些警惕,警惕的缘由,自然是因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客商,他进京也不是为了行商。 见了这一幕,他只想快些见到那个人,今日所见,实在让他有些心焦,算不上如焚,但也得赶紧告知,让那人多注意一下这言家人,尤其是这言致。 他默默退出人群,虽然本也没人注意他,因为他的言论在京都人看来,再寻常不过,每每言致或打马过街或负手与人谈笑风生,总有外地的人发出此般询问,他们回答得已经觉得这是常事了。 客商转过街角,又转过一条街,走了许久,走到了一处小院,小院不是很富裕,但开门的人神色谨慎,开门后又左右看了看,才与客商搭话,然后把他和他身后板车上的货物都接了进去。 大门紧闭,谁也看不到里面有什么,正在发生什么。 公输白咬了口串上的肉团,垂眸不经意地走过小院门,听到身后果然有开门又关门的声音,亦有人脚步从高落到地上的闷声,扬起一抹嘲讽的笑。 他不过是见那客商神色怪异,举止小心得有些可笑,下意识地跟过来看了看,没想到果然是有问题的。 这人既问了阿草,形容又如此猥琐,那就必然是要看一看的了。 他跃身而起,落到小院墙角的脚,丝毫声音都没有发出,地上的野花枝叶都不曾晃动一二。 ······ 六月二十三,定王府正式向宋府提亲,尚武庄庄主尚宏和当朝太傅随方一相携而至,宋家正门大开,宋学士和三子一道将人迎了进去,围观众人震惊不已。 怎么上一回这宋家还果断拒绝了定王,转头两家人就欢欢喜喜开始议亲了? 一时多少哀嚎声,这一番,不知多少人因为想太多赔了不少钱。 不过几个时辰,这场提亲就传得沸沸扬扬,一丝一毫的内容都没被错过,虽然他们看到那宋家四娘到底有什么好的让定王府这样求亲,但关于这场亲事,谁都不想错过一二,那可是定王世子啊,怎样的风流人物,居然就这么定亲了。 据传两家将婚期定在了明年春,据传定王世子应允三十无子方纳妾,据传宋学士对定王世子这样的若水君子十分满意······ 太多的传言,但显示的均是言家对这场婚事的重视,一时不止民间,许多勋贵人家都开始重视起了此事,愈加关注宋四娘子,定王府无主母,睿灵郡主一个小娘子,这定王世子妃,自然就是定王府主事之人,让她们不得不重视。 然后她们发现,发往宋府的帖子一一被拒,用词委婉,总之就是婚期不远,要备嫁,没时间来参加你们的宴席了。 不知多少人扼腕,在这宋四娘还在这些场合活跃的时候没能打好关系,如今想也没了机会,错失了一次和定王府打好关系的机会。 倒是轻音,本以为这日子也就这样平淡而充满期待的向着婚期迈进,却发生了一件让她有些恼怒有些无奈的事。 她看着眼前举着刀要杀了她为父报仇的少年,捏了捏眉心,将瑟瑟发抖的丫鬟往身后护了护,问道:“你是何人?我如何会是你的杀父仇人?” 少年一脸凶狠,恶声恶气地低声吼道:“你当然不是,但你要嫁的人是,我打不过他们,他们杀了我爹,我杀了你,谁也别想好过。” 轻音挑眉,捂住丫鬟欲趁少年心神不稳高声呼号的嘴,平静地问道:“你是云家人?” “我才不是,姓言的作恶多端,杀了那么多人,你怎么能说我就是云家人。” 少年的否认很急促,所以轻音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可是你爹是你祖父亲手杀的,这关言家何事?不过是科举舞弊,最多也就是削爵罢官,哪里就能要了命?据传那日是你祖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斩杀了你爹的,莫非不是?” 她声音很轻缓,微扬的语调仿佛当真是在询问,所以她的问,问到了少年的心底。 少年握着刀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也开始颤抖,但他努力地做出坚定的样子吼道:“你少胡说八道,祖父是被逼的,是被逼的,都是姓言的错,是他们害死了我爹!” 轻音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是与否,你自己心中有数,言家精忠为国,在你心中尽然成了恶贼,何其可悲呢,也不知是怎样大恶的人,才能这样混淆视听,这样欺骗你一个少年郎。你若当真坚持己见,那我就在这里。你大可来杀了我,我一无助女流,不会还手,亦不会高声呼救,你若杀了我能觉得心安理得,你现在就可动手,然后扬长而去。” 少年猛地向前几步,刀几乎到了轻音的眉前,但抖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刀被抖落,少年惊退几步,转身就跑了,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中。 轻音微微一笑,转身拍了拍丫鬟的脸颊,说道:“好了,没事了,此事不要与父亲和娘亲说,平添心事并无意义,你把刀捡起来,我明日拿给阿草看看。” 丫鬟神思未定,惊慌得很,但还是听话捡起了刀,飞快地放到了房中藏起。 待到丫鬟睡熟,轻音轻手拿起那把刀,随意地扔到了后院湖中,看着那涟漪渐渐归于平静,轻音转身回屋。 经过丫鬟守夜的榻时,她扬手,有粉末被风吹进丫鬟的口鼻,丫鬟额间的冷汗渐渐消弭,不停翻转的身子也静了下来。 轻音才真正睡下。 今夜对她来说,并算不得什么,一个心智并不成熟的少年郎罢了,一时冲动,再而竭,哪里会真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只是宋府的守卫着实弱了些,一个只是身手灵活的少年郎都能摸了进来,宋家爹娘的安危,让她有些担心。 这个,阿草肯定能解决的,她安心地睡下,一夜无梦。 ------题外话------ 这一章里有很多骄傲的人,言致随雯,敬佩着言致那些京都人,小白那一眼,轻音平静得处理,都很骄傲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二章 邀你共赴黄泉 这一晚,同一轮明月下,一对刚定亲的儿女,一人已然安睡,另一人却被迫坐在自家院子里陪人借酒消愁······大喜的日子,哪怕那人是长辈,言晔也有些恼怒了。 坐在他对面的言致不仅是恼怒了,她甚至是出离的愤怒,她此刻很困倦是其一,尚瑜此般做派的缘由才是她十分愤怒的原因。 于是她抬手,把尚瑜抱在怀中的酒坛拍落,碎裂的声音惊醒了沉浸思绪中的尚瑜,他讶异地抬头看着这个眉目在月色下越加精致的侄女,有些震惊。 言致抿唇瞪了他一眼,“雯姐姐等你几年了?你不声不响,她也就这么默然地等着你,可是凭什么呢?你可曾想过,这世俗能容她等你多久?这般毫无希望的等耐能给她什么?怎么,听说她要择婿了,你慌了?着急了?那你就去提亲啊,谁还拦你了不成?” 言晔看了妹妹一眼,没想到她会如此粗暴的打掉酒坛,也没想到她会如此简单直接到粗暴的揭开这件事,但还是接了一句:“小叔此般作为,恕侄儿不耻,实在懦弱无能了些。” 尚瑜惨笑,摸了摸脸颊,仰头看着下弦月,喃喃道:“父亲和随太傅金兰之谊,大哥和她父亲乃是莫逆之交,阿草你又和她姐妹相称,这就是长辈了,我又比她大了十岁有余,我又怎知······” “这叫什么废话?长辈怎么了?历史上少了侄女嫁叔叔,外甥女嫁舅舅的前例了?那些有血亲的都可以,你们这算得了什么?再说了,雯姐姐怎样剔透的人儿,哪里会在意这些。我看就是你自己过于懦弱,一天就担心别人会觉得你做了禽兽不如的事,既然如此,那干脆直接和雯姐姐说开好了啊,她也好早日嫁人,你也不用在这里绞断肝肠的难受了。” 言晔抽了抽嘴角,阿草语速如此快,话语甚至有些恶毒,小叔这几年一直为此事所困,却叫阿草几句话给说得愣住,他不免有些同情小叔,他自然清楚尚瑜并不是像阿草想的那样在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在随雯,担心着世俗会对随雯不利。 随家立身清正,数百年的书香世家,真正的清贵人家,名声好得不能再好了,这样的人家,最重视的就是这名声,外人也对他们的名声苛刻得不得了,若此事成了,随家女嫁与了世交人家的长辈,于随家的清白名声,那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可污之处,于随雯,不知会有多少明嘲暗讽。 尚瑜待随雯,确是一片真心,所以他难以决断。 至于阿草,言晔唇角笑意深了些,阿草未必不知其中关窍,但她如此说,自然也是有深意的,大概小叔会以为随雯也是这么以为的吧,加上言晔定亲和随雯欲择婿的刺激,酒上心头······ 言晔思及此处,就看到那个眼睛已经迷蒙了的青年猛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言晔看向妹妹,见她眉眼带着笑意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心下稍安,伸出去欲拉住尚瑜的手收了回来。 “没事吗?” “没关系的,我也只做这么多就好,剩下的,雯姐姐自己会搞定的,至于小叔,说实话,我刚刚那番话半真半假,我确实挺看不起他的,太懦弱了呀,自己喜欢的人,为何要顾及世人的想法呢?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关那些闲人何事?一个男子,莫非还护不住自己的妻子了?真是不知所谓。” “所以要是阿草,绝对不会像雯娘一样等这么几年吗?” “当然,我会当下便问个清楚明白,他若因这样那样的缘故而犹豫而退缩,那我凭什么要为他白白耽搁了时光?” 言晔有些宠溺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说道:“妹妹心性耿直,自然处事果决,这很好,不必白受磋磨。” 言致翻了个白眼,打落兄长的手,转身回屋,她困得要死了,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至于别人能不能睡着,那不是她要管的事情。 ······ 翌日清晨,随雯习惯早起,洗漱梳妆坐在院中小亭里看上几页书,这一日自然也没有差别,洗漱梳妆,拿着昨夜读了一半的书走出房门,但今日她没能走出去。 因为门开那一刹那,有个东西顺势倒了下来。 随雯下意识侧身避开,定睛望去,那是个一身青色锦衣的高大男子,只一眼,随雯就认出了是谁,但她没有搭手,任由他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尚瑜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看着俯视自己的那个清傲女子,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拉住了她的裙摆,来不及站起来,就说道:“你起了,我等你好久了。” 随雯蹙眉,扯出裙摆,转身往院中去,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尚瑜愣住,手还在空中悬着,半晌才收回,他没看到随雯转身那一刻面上的恍然。 但他立刻就翻身而起跟了上去,昨晚冲动地来到随府,来到她的房前,他本有些混涨的脑子忽然有了一瞬的清明,所以靠在房门上等了半夜,酒意上头就睡了过去,到此刻醒来,已然清醒,但他醉时的想法,此刻并未改变,反而愈加坚定。 因为那个女子挺拔清瘦的背影,如此美好,他怎能看着她被囿于他人庭院中呢。 德音孔昭在他身后默默对视一眼,德音吐了吐舌头,有些调皮,孔昭低声说道:“也不知娘子会不会怪罪我们自作主张。” “管他呢,总不能真看着娘子嫁给那些未曾蒙面的人吧。说起来,这还是我头次翻窗呢。” “嘘,小声些。” 德音捂住嘴,借着门的遮掩,看着院中那对人。 随雯走到小亭中,侧身坐下,看着尚瑜跟进来,坐到她对面,看着那个一直以来无论做何事都游刃有余的青年有些局促的东抓西挠,看着这个那段日子在她面前无赖调笑的男子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地有了丝羞意。 “等了很久吗?” “没,没多久,我后半夜才来的。” 随雯挑眉,这个人也有如此诚恳的时候吗?换了以往,他定然是要说自己等了一晚的,但这样的诚恳,随雯很高兴,因为这证明他确实是认真的。 她高兴,但随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她仍旧是那微扬下巴的清傲模样,可这也是尚瑜曾看惯了的样子,所以他不觉有异,只是更加紧张局促,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一刻,尚瑜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是不善言辞的。 “我······” “那你深夜过来,所为何事?” 尚瑜沉默,然后抬头盯着她的眼睛,用力握了握拳,问道:“你要择婿?” “是,年岁渐长,总要寻个去处。” “那这个去处,你找到了?” 随雯轻轻摇头,神色浅淡,笑容里有些云淡风轻的淡然意,目光飘向他身后的天空,回道:“寻去处,总也要找个合心意的,哪有那么容易。” 看着她的笑容,尚瑜忽然有了信心,几乎是在她话落时就接道:“那我这个去处,你觉得,合意吗?” 随雯不语,回望过去,正对上他的目光,在他的目光下继续不语,尚瑜本逐渐丰腴的信心渐渐散了,额间有汗水出来,成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 他的眼眶渐红,唇也越抿越紧,就在他启唇欲言之际,有一道声音响起,宛若仙乐自天边来,击到他的心底,回响不绝。 “尚鸿翰,若你他日负我,我会邀你,共赴黄泉。” 见他激动地嘴唇周边都在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随雯终于低了头,慢慢笑开,问道:“不觉得害怕吗?这么高兴。” 他伸手,将她双手连带着那本书一起捧在自己的手心里,用一种虔诚而又带着得意的声音说道:“你这话不对,我们肯定是要共赴黄泉的,哪里会有什么负不负。今日我握着你的手,就绝不会有放下之日。” “死亦同穴?” “当然,这样我们才能携手同过黄泉路,来世亦不相忘啊。” 随雯皱眉,问道:“你这些闲话是从何处学来的?” 尚瑜一时不妨她问道此处,顺嘴答道:“我听晔郎都是这么和他媳妇说的啊。” 言晔那般似水君子样的人会说得出这样的话?可能大意是一样的,不过到了他嘴里,就不一样了。 而这,这是随雯会对他执着的缘故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三章 秋猎之前 1 大祁立国初期是有春狩秋猎的传统的,后来天下驰平日久,人们渐渐不喜武事,皇室也重文轻武,朝中武将地位越来越低,如兵部等衙司都是文人在执掌,除了开国那几十年,也就只有先帝在位时才有武举,而言天,就是先帝一意孤行开武举的最大成果。 当今性子绵弱,哪里能够像先帝一样乾坤独断,今年能够重开武举,主要凭借的是言天重创北狄,让这北方的蛮人再次俯首称臣的赫赫战功,次要的就是言天父子上书重开武举的言辞恳切和坚定,确实是打动了一些人。内里还有一些缘由就是三大世家想看言天的笑话,想要皇帝知道武举是开不起来的,因此种种,武举重开。 然后,就是此次武举的大获成功,不说极其出彩的尚瑜和小白二人,此次武举是实实在在得到了不少良将之才的,只看日后如何成长了。 至于春狩秋猎,武举都没有,那些身娇体弱的世家勋贵大官小吏,谁愿意每年舟车劳顿好几日在山林里一待就是大半个月呢? 但今年,真的是个很好的年头,言天去年冬得胜归朝,今年夏朝廷得到了上百良将之才,秋日天高气爽,朝中事务也不繁忙,民间秋收还要一两月,青年时也曾参与秋猎的当今陛下,自然就想到了秋猎。 皇上在朝堂上随意一提,言天自然大力赞成,御史台及翰林馆阁学士也大多赞同,今上自然顺水推舟定下七月二十赴玉清山秋猎,今上本欲太子监国,公子辅佐,第二日上朝时又改令公子监国,言天驻守京都。 有人诧异,皇帝回了一句:“太子身子不算强健,此次秋猎正好锻炼一二。” 令人诧异的是,皇帝命言晔于西山大营点兵两万,先赴玉清山驻扎,然后把自己和满朝文武的安危,交给了年仅十三,这半年多来一直厮混于京都各处的——睿灵郡主,据说言致从宫中出来时禁军统领跟在她身后毕恭毕敬,以下属自居。 秋猎,各官员也是可以带上家属的,听到这个消息,不少夫人娘子们绞坏了帕子,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七月二十,辰时初,浩浩荡荡的禁军护卫着更加浩荡的车队朝着京都的西边,那座御州最大的玉清山而去。 言致身着白铠红袍,青丝高束坐在神骏异常的绝尘马身上,紧跟在皇帝的龙撵旁边,时不时搭上两句话,她身边是非要骑马以证男儿气魄的太子和宝世子,皇撵左侧,是穿着大祁将士的制式铠甲的公输白,他面目还稚嫩,单周身气势昂扬,不比言致低上半分。 似乎有人下了马车骑了马上前来,言致大致知晓是谁,并未回头,只是回了撵内皇后的问话:“您放心,这场秋猎的魁首肯定是我的,唯一能和我争争的也就是我两位兄长了。” “阿草倒是好自信呢。” 一如儿时温厚亲昵的声音,言致微微合了眼,回道:“我自信那是因为我有这个能耐啊。” “阿草能耐大,为兄一直知道,那就等着看你捧回魁首了。” 到此时,他的马才到了几人身边,太子颔首见礼,宝世子喊了声大堂兄不再多言,可见他实在是与祁俊轩关系一般,而这,也是很多人一直以来诧异的了,西王温和有礼平易近人,宝世子性情开朗好结交好友,可一直以来,这位京都纨绔子弟中的头号人,都很疏远在宗室中十分吃得开的西王。 祁俊轩自己,也很纳闷,但他今日的目的不是宝世子,只是略一思忖就放过。 “嗯。” 关于他那番话,言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或者说她也不是很想和祁俊轩说话,所以只是很随意的应了一声就打马上前与禁军统领吩咐事情。 祁俊轩勒了勒缰绳,却又停下,因为前方路段密林丛生,确实应该多加注意,言致应该不是刻意避开他。 落后半个身子的宝世子看了太子一眼,得到对方一个无奈的眼神,转而有些嘲讽地看了一眼那个端着‘全天下就我最温和,全皇室就我最平易近人,所有皇子就我最贤良’模样的祁俊轩一眼,宝世子瘪了瘪嘴调转缰绳绕过皇撵去找了左侧的公输白。 独留太子一个人和还看着言致身影沉思的祁俊轩,祁俊吾抿唇,压下心中也想掉头的想法。 他不能走,他今日转头,明日就会有传言说太子不待见贤良温和的西王,排挤自己的亲兄长,德行有亏。 他扬起笑脸,仗着脸上的婴儿肥扮演着一位身份尊贵的小太子,问道:“大哥在看什么?” “看这行军打仗果然不是简易的事情,只是一段路林子深了些,你看阿草,每一处可能有埋伏的地方她都一一指出,让人去查探,若换了我哪里能看得出来这些,只会更谨慎些罢了。” 祁俊吾点头应道:“阿草姐姐确实很厉害,我们这些男子反倒不如她多了。” 祁俊轩眼眸微动,有些不满,他哪里是要听太子说这些,可这小五也不知是迟钝还是愚笨,没有一句话是说得正常该说的,也没有一句话是他这样一个身份尊贵的太子该说的,每每说到言家人,他就表现出一副尊敬崇拜的模样,虚伪又恶心。 这方的谈话自然会被撵内的帝后听到,皇帝撩开帘子笑道:“一身武艺不可能是凭空来的,这行军打仗的本事也不可能是天赐的,五郎你若觉得自己不如阿草多矣,那就多看多学,总能赶上一二的。” 祁俊轩眉心一跳微微垂了头,掩下自己心中的思绪,唯恐被那对父子看出来,又想到,谁会在意呢?同样一番话,他只对小五教导,没提他一句,谁能看到他呢? 所以,他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的君父,让大祁所有人看到自己。 小五不知道身旁的兄长在想什么,他只是乖巧地应了父亲的话,然后回道:“出城已有两个时辰了,母后晨时有些不适,如今可好些了?” 撵内皇后声音有些哑,“好多了,你平日骑马的时间少,差不多就到车上歇歇,要练骑射也不急在一时。” 三个人的对话,温暖和煦,祁俊轩却觉得心越来越寒冷,谁还记得他的娘亲呢?至今被困于宫殿中不得出半步,看似荣华依旧,可宫中哪次宴饮她不是身体不适?这次秋猎,她身为皇后之下的第一人,却忽然得了风寒不得远行。 这京中,谁还记得有个云贵妃的存在呢? 言致回头,正好看到祁俊轩那极力想要掩饰的阴冷神色,她挑眉,看向笑得灿烂的祁俊吾和撵内一无所觉正转头和皇后说着话的皇帝。 有些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这父子二人真的是一点也察觉不到自己身边这匹狼的凶狠啊,这样已经掩饰不住了的情绪外露,他们竟然丝毫都没有发觉。 所以还是心地太过纯良,既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心。 而这,也是她坚持要让太子也一道前来的原因,纵使京中有父亲有公子,可太子独自留在那个深宫里,他们二人也不能时时看到,谁知道会不会哪一刻就出了意外。 只有在她眼下看着,她才能安心。 因为她最近很不安,尤其是小白那天无意间看到的那件事,让她心中升起极大的警惕,她知道要出事,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所以她只能事事小心,步步警惕,兄长早早去了玉清山就是为了肃清那些可能会发生的事。 纵使如此,她也不能有一点安心。 言致握拳,然后松开,勒马停下,拿起血霞弓,抽出一支羽箭,禁军统领转头时,箭簇已经入了林中。一声嘶鸣传来,言致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身子。 只是只野鹿吗? 很好。 有人跑着去把那只鹿捡了回来,那一箭横横穿过雄鹿的腹部,只留了小截羽毛在外,翻过另一面看去,那银亮的箭头甚至染上血丝,只是带出了几丝红肉。 可见这一箭用力之猛,换个身手好的人在那里也不一定能避得过。 公输白看了一眼前方她挺直的背脊,有些心疼地蹙眉抿唇,暗悔自己应该记下那件事自行处置了,不该让阿草如此忧心,谨慎得几乎到了一种草木皆兵的状态,如此下去,此行就有好几日路程,等到了玉清山又是将近一个月······ 不顾身边正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的宝世子,公输白一提缰绳,大马快行几步到了言致身边,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调笑的语气说道:“阿草好箭法,倒是给了这鹿一个痛快,也算是给这场秋猎开了个好彩头啊。” “早就说过了,此次秋猎的魁首一定是我的,那这样的小菜只是让大家开开胃而已。” 恰巧后方帝后也知晓了此事,派了人过来询问,听到这话,那小宦官默默记下,知道这要是学给帝后听了是能领赏的话,等言致回头了,才上前道:“陛下让小的来问问,可有何事?” “无事,这就能启程了。” “好的。” 小宦官恭敬地倒退着离开,言致收了弓重握了缰绳,摇手下令,众人随着跟上。 遥遥地更后方,言致的壮举不过一会儿就传了开,越传越后,轻音不知何时到了随雯的马车上,二人对坐着,皆在看书,听闻此事,俱是蹙眉,对视间都看到了对方的担忧。 因为她们,太了解言致。 而轻音,尤甚。 随雯说道:“在这路上终归还是不方便与她闲话,等到了玉清山,再找她聊聊。” 轻音点头,心下叹气,无奈地喃喃道:“她这又是何苦,大祁三十七州,这天下又不是言家的,也不是她一人的责任,偏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一天嚷着自己只是要报了那份救命之恩,可那哪里就救命了。” “因为她始终放不下吧,她走了太多地方,看了太多人······她把太多人装进了心里,她就无法眼看着这个天下毁了。” “所以说,那个老和尚何等心机深沉,阿草当时才多大,他就能如此狠心地算计,说是救了阿草的命,实际如何他自己最清楚,也不觉得心亏得慌,好生不要脸的和尚。” 随雯挑眉,看向对面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轻音,心中有些疑惑,轻音通透和顺,难得有情绪如此波动的时候,缘何会对诤言大师有如此大的恶意? 所以她没有接话,轻音也没有注意,只是咬着牙眉眼都带着难以纾解的嫌恶。 ------题外话------ 国庆快乐吖。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四章 秋猎之前 2 一路再无他事,言致一直紧绷地弦也放松了些许,待到了行宫之中,将帝后的正宫大殿都细细查探过后与兄长做了交接,又向皇帝禀告了,她才有些微放松地打算出去逛逛,也看看这整个玉清宫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中。 玉清山的行宫极大,但闲置了不少年了,她从未来过,此时倒是有了些许兴趣,整个玉清山有两万大军,八千禁军,她能放心不少。 出了门,就看到不远处花树下有一人负手而立,墨色的衣摆规矩地贴合着,任那花瓣在秋风中飞舞,也不能将它带动,看那样子,是在等人。 言致缓步上前,细细看了他的眉眼,仍旧是那白皙但普通的容貌,但她好像看到了另一副样子,要好看很多······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错觉了。 上一次,是在屋顶上,她喝多了些。 “骑马共游?” 他点头,二人并肩离去。 轻音和随雯从墙角转过来,对视一眼,有些惊骇,她们站了许久,那两个人在花树下也站了许久,他不知在看什么,言致在看他,就那么静静地站了很久,但听言致开口时的神态,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二人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就站了很久。 神情自然而安适。 并肩离去时的相容和谐,是她们头回在言致和另一人身上看到。 这二人,就像是相濡以沫数百年,再没了丝毫间隙。 “那是李侍郎?” “是。可惜容貌简陋了一些,阿草又生得太好,想来有不少人会觉得阿草亏了。” 轻音缓缓摇头,说道:“他脸上动了手脚,你再想想他那身衣衫和那通身内敛的气势,这个人哪里会简单了,我一直在想是谁,原来是这样子的一个人,与我的想象很相符,正是这样子,才最合适。” “这样子······是指什么样子?” 因为李侍郎扬名的性情是木讷严苛,随雯自然也能看出并非如此,故而想知道轻音觉得的是什么样子。 “静静地站在阿草身边,或许不言不语,但心神都在她身上,不必形于表面,却随时能护得住她,不急不躁平静地走进她心里,或许慢些,他放开自己的世界,走进她的天地,二人相容,然后自得,这就是相濡以沫,不可分离。” 鱼离开了水是会死的,而这样的相濡以沫,一旦分离,那双方皆不能独活,谁也不是谁的附庸,谁都是谁的附庸。 轻音说得不是随雯想知道的她觉得那个人的样子,而是说得这两个人的样子,但是不妨碍轻音话语中表达出的那个人的模样。 随雯抽了抽嘴角,纵她平日也读些情爱诗文,仍觉得轻音所说太过腻歪,她所以为的情爱之事,相互倾心愿相伴终老便是最好,可轻音所说阿草和这李侍郎,那就是一种只存于诗文臆想中的存在了,她不曾见过。 而此时的那两人,也远不到如此,起码阿草自己并未察觉到,至于那个人,所谓静水流深,他表面如此平静,谁知道他内心里是在想着什么? “不是我夸大其词,你且等着看。” “若当真如此,到时我不眠不休也要为他们作一篇千古流传的诗赋。” 轻音浅笑,她等着看随雯的大作,因为随大娘子自诩是实干派,又没有官场失意,平日里极其抵触赋诗作文感慨人生,她还未见识到真正的才女到底是怎样的呢,那些闺阁女子,未免格局太小,所读之书也太多局限,纸笔流传于闺阁,没了意思,也没了意义。 她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才女又是怎样的。 那厢言致二人各自牵了马出了行宫,绕着山道漫步,期间言致数次扫视他的坐骑,上次拉车的马就已经是神骏得很了,这次这马又是比绝尘也只差一线,言致目力好,知道这不是拉车那两匹,心下连连感叹,这就是真的能耐了。 这样的千里马,有一有二有三,自然就能有更多,若都是战马······那该是如何的所向披靡啊? “你已有绝尘,要了也无用。” “看看也不行?就像这街上有美人美男经过,总要看两眼的嘛。” “家中若已有人了,那就不该看。你坐下绝尘万里挑一,如何还能觊觎其他。” “好吧,不看就不看。”说完拍了拍绝尘的脑袋,说道:“绝尘啊,你可别生气啊,我就是看看,谁都比不上你的,我不会再找了别的马。” 二人绕着行宫跑了一圈,有些开阔地带还小小地比试了一下,许是为了证明言致的选择是没错的,绝尘很是卖力,一次也没输过,次次甩了李原的马一个多身子。 有些地方并不能跑马,二人也就很随意地牵着马慢慢走过,就像是多年老友相携而游,随性而走,并不在意走的是何处,只要身边是这个人。 他们并没有聊什么,偶尔见到林间有野物跑过,言致指给他看看,他也会看去,见到神态憨萌的,言致会笑开,他也会适当的勾一勾唇角,偶尔会将马扔下,捉来给言致把玩一二又放走,见到枝头有开得鲜妍的花,他也曾犹豫要不要折上一朵插于她的发间,待看到她用布带束着的青丝,只好把手中的花喂给了好像很垂涎的绝尘。 有早熟的果子,不必言致开口,他就摘了下来递到她手边,言致自然接过,很是甘甜。 快到行宫正门时,有人走了过来,与他们“偶遇”。 言致挑眉,几乎掩饰不住眉眼的讥讽,李原先她下马,伸手搭了她,她垂头,抬眸时已带了笑意。 “西王,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了,久到小丫头都长这么高了,小时候都喊哥哥的,太久没见,阿草忘了吗?”祁俊轩抬手,想要以一种大哥哥的姿态揉言致的头,绝尘不知为何甩了甩脑袋,鬃毛差丝丝就到了他脸上,他收回手摸了摸脸,再看时,言致已经拉着绝尘退后了几步。 他的笑容温柔,面容又生得温厚,不带一丝锐利,幼时最讨小辈欢喜,尤其是圆滚滚的小五和古灵精怪的言致,二人最爱跟着他身后跑,一口一个大哥哥叫得欢快。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会是他们永远的大哥哥,永远都会这么温柔的看着他们,冲他们笑,温柔的抱着他们去玩去吃。 但那是幼时,那是少不更事的幼时,那是识人不清的幼时。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 不管他是后来才变成这样的,还是本就如此。 他都不再是那个‘大哥哥’,那又何必做出此番模样? “没关系,灵驹总有些脾性,我不在意。阿草这是绕了玉清宫一圈?” 言致随意地点了下头,并不是很想和他说话,脑中翻滚着思绪,想不通他再正门口堵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显示他和言家的关系还是如幼时一样?可这没有意义,全天下都知道言家人是只忠于陛下,继而忠于正统嫡出的太子的,他做出这番模样,也得不到丝毫的好处。 那么是为了什么? 言致心中思索,嘴上却自然地答道:“随意走了走,也顺便看看这左右周围可有什么鬼祟之人,陛下把安危交给我,我当然不能放松了。西王这是要去何处?怎地身边业也不带着人?” 祁俊轩正欲回话,宫门内有快马出来,不过一瞬就到了三人跟前,那禁军将士坐在马上就急急地说道:“小将军,陛下寝宫外有贼人踪迹?” “可曾伤了陛下?” “并未,那贼子还未动手就被少将军发现,如今少将军守在陛下寝宫外,武状元领着人去追了。” 闻听此言,言致放松下紧绷地身子,第一时间看向那个无缘无故出现在她身前的人,见他仍是那副温厚和顺的模样,眉心一皱随之放开,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和西王闲叙了。” 话落,言致打马离开,丝毫不顾祁俊轩并未回应,也不顾这样的行为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 寝宫外一株高大的树木下,言致跳上跳下几次,才问道:“哥哥是怎么发现的?” “我走到寝宫门口,一抬头,发觉这树影有些厚实,多看了两眼就看到里面似有人影,倒是你教的好,我才下令,禁军就齐齐射出上百支箭,你来看,大部分被砍断,想来那人手中有利器,没发现有血迹,这样的乱射都能躲过,可见武艺高深,那人一瞬间撤走的果断也是值得一赞,身法更是诡秘,想来小白是追不上,我们只能加强防卫了。” 言致拿着地上的一堆断箭细细摩挲,半晌说道:“切口如此平整,长度也差不多,手法之快,确实是高手,而数百支乱箭想要做到如此,只可能是用的短刃,退走的快且隐秘,怕是谁家养的死士刺客一类的,敢打陛下主意的,我一时实在想不出是谁······但这一类人最是擅长隐蔽,怎么会被哥哥发现了踪迹呢?” 言晔穿着银铠,手中抱着头盔,闻言也是点头道:“以那个人退走时的身法,确实不该会被我发现,我以前并未接触过这一类人,哪有那么敏锐,只可能是他刻意让我发现的,那么为了什么?试探玉清宫的防卫吗?” 言致摇头,她觉得不会这么简单,想到今日祁俊轩异常的行为,她直觉两者之间必然是有联系的。 “哥哥,我去找陛下再细细查探一遍寝宫内外,你再去调整一下防卫吧,重点让人再把那些草木茂盛处的宫墙看看,别有什么隐秘的通道不为人知的。来人,去告诉我二哥,不必找了,回来了直接到陛下宫中。” “好,你再看看有什么纰漏没有,我把那些勋贵住处也都巡视一遍,你不用来了。” 言致点头,刚刚给她传讯的那个禁军将士翻身上马离开去找小白,她转身向宫内走去,言晔戴上头盔离开。 寝宫内皇帝正在翻看折子,太子跟在一旁,皇后应该是原本在自己殿中的,此刻倒是陪在二人身边。 “参见陛下。” “阿草来了?刚刚是出什么事了?” 言致摇头,面上带笑:“无事,有人行踪鬼祟而已,我二哥已经去追了,陛下不用担心,只是我来问问,此次秋猎,陛下仍然坚持要亲自祭天?” “那是当然,吾一生也未有几次秋猎,自然该由朕亲自祭天。” “是。兄长和我会谨慎安排的,陛下放心,只平日不管走到何处,身边切不能少了人,陛下出行,须得我兄妹三人至少有一人跟着,我担心有人丧心病狂。” “都听你的。阿草啊,你也别太劳累了,你看你这几日可是又瘦了不少,面色都不好了,回头你爹不得怪罪我压榨你太狠了,你皇伯母让人熬了羹汤,你喝一碗再去忙吧。” 皇帝说得情真意切,眼睛盯着她,有的只是真诚,言致心下微暖,觉得这些日子的忙碌谨慎真的是很有必要的,就只为了这些发自内心的关爱,都是有必要的。 皇后早就在皇帝转话不再说正事时上前拉了她的手,等着内侍送那太医署特意开的滋补的羹汤来,一边心疼地扶着言致的手,一边说道:“你这丫头,真的是受罪了,这几日每日晚间都来找我一趟可好?” 言致温顺地点头应下,忽而听到门外有宫女行礼的声音,转头望去,竟是许久未见的玉杳公主端着一个木盘进来,言致起身接过,笑道:“皇伯母留我喝汤,怎么还要劳烦玉杳姐姐亲自去端?” 玉杳顺势递给她,亲昵地勾了勾言致的鼻尖,说道:“我只是借花献佛,人都送到门口了我才接过来的,你看着气色确实差多了,母后说得是,女儿家总得注意点,你要是不来,我就到处找你给你送去。” “呀呀呀,那为了不劳累玉杳姐姐,我肯定是得来的,再说了,这种不要钱的好事,我哪里又会拒绝了,有那么傻吗?” 调笑间,言致喝完了那滋补的羹汤,才起身告退,时间也差不多了,帝后也要准备歇息了,玉杳公主和太子一道也退了出来,走了几步,言致听到身后屋内有帝后不太高的声音传来。 听了几句直到听不见了,言致才转头看向玉杳。 玉杳公主是正月份生的,算起来,比轻音,比随雯都要大上几个月,这几个月过去她就十九了,十九岁还没嫁的公主,若不知情况的说不定以为随雯是庶出不受宠的,哪里能想到她是正经的皇后嫡出,又是陛下儿女最像陛下的,比太子还要受宠些。 可再宠着,也该招个驸马了。 为何京中没有一丝一毫关于玉杳公主要招婿的风声呢?自然是宫中真的没有关于这件事的处置,那为何会没有呢?帝后二人明显是早就想要招婿了的,那就只能是这位公主自己不想招驸马了。 玉杳聪慧,她能让帝后同意自己的想法言致并不以为奇,言致只想知道,她为何迟迟不愿招驸马,是为了什么人? 玉杳疑惑地偏头看了眼言致,见她垂眸沉思,以为她在想今日那刺客之事,便不多问,倒是太子,不知是之前就听到了什么,还是从言致的神情发觉了什么,他隐晦地看了眼嫡亲的二姐姐,又抿了抿唇。 言致和太子一道把玉杳送回了她的居处,临分开时,祁俊吾拉着言致的衣袖把她扯到了一旁的竹林后,问道:“阿草姐姐,你是不是听到父皇和母后要给二姐姐招婿的话了?” 言致并不否认,点了点头,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少年唇角有些下压,明显不太高兴,“父皇说要在那些书香世家找一个嫡次子,不关乎相貌才学,只要品行上佳的驸马,二姐姐这样好的才情容貌,怎么能随意招个庸人?再说了,我朝驸马又不是不可以入仕为官,问什么非要陷在这样的要求中。” 言致挑眉,问道:“你这是看上谁了?” 少年接着抿唇,然后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才说道:“阿草姐姐觉得今年的探花郎怎么样?我知道他们都说梅三元和你···嗯,那什么,所以我看上的是探花郎,沈仲廉开朗乐观,又不拘小节,和二姐姐应该会志趣相投。” 言致眼角动了动,什么叫梅之白和她那什么?她和梅之白那什么了?“小五,话不能乱说,梅三元和我,不过是君子之交,至于沈清,他倒是个好人选,只是你问过玉杳姐姐没有?可曾和陛下提过了?” 那样的玩笑话,说过一句就足以,再多就过了,故而祁俊吾并不接言致前一句话,只是回道:“父皇觉得不好,他说尚了公主可能会让那探花郎气短,再难成气候,二姐姐那边,我还没和她说过,我想问问你的意见,你觉得合适,我才好去劝她,也不知道二姐姐成日里再想些什么,一直磋磨着父皇要多陪母后几年。” “那你先去问问她吧,若不行,我再帮你劝劝,横竖沈清也还要些日子才回来,也不差时间。” “好。” 二人就此分别,言致站在原地想了很久,也想不出玉杳到底是因什么而不愿成婚,原先她以为玉杳是对哥哥有些想法,可后来哥哥和轻音定了亲,玉杳的祝贺也是诚心诚意的,没有任何的失意落魄,反而有一种异常的喜悦在。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五章 手抖了 开猎前需要祭天,而祭天需要最好的良辰吉日,司天监给出的最好的日子是八月初三,如今才七月二十七,这中间的日子,当然也不能闲着,秋猎当然不可能仅仅只有狩猎一日。 故而经过一日的整顿休息后,皇帝决定要禁军和西山大军比试一番,比什么?当然是比一比禁军和西山大军的能耐几何了。 十八般武艺,样样都比,西山大军一方由少将军言晔挑人,禁军一方由禁军统领莫方挑人,轮换着选择比试的方式,也可以自己选择挑战对方的将领,场外的勋贵子弟也可以下场尝试。 如此,倒是人人都不肯错过的蜂拥而至,身份尊贵的如皇亲勋贵都有一席之地可坐,右后方还特特围了一处高地,由皇后和玉杳公主带着那些随家中儿郎而来的夫人小娘子们也观看一二,薄薄的轻纱能挡住下面的人看上去的视线,从高处看下来却是一览无余的。 言致是唯一一个坐在场边的女子,而且坐得位置极其显眼,和太子同桌,紧挨着皇帝,时不时转头还与皇帝说笑一两句。 下方如火如荼,禁军虽每日训练严苛,但西山大军是从战场下下来的见过血的真正的战士,迄今为止,有十数人比试,泰半赢的都是西山大军的人。 言致端着酒杯笑得肆意,她为什么不笑呢?赢的都是她的朋友啊,虽说现在禁军暂时听她号令,可毕竟不是自己人,他们虽未阳奉阴违,却也不曾对她有什么太多善意。 “阿草姐姐要不要下去试试?” 祁俊吾坐姿端正,笑容也温雅,转头看向言致时那一瞬间的气势,已然有了储君该有的模样,言致笑道:“我去干嘛?和我两位兄长比试一番?没什么意思啊。” 眉梢一动,祁俊吾清楚地听到了不少人发出了异声,确实,言致这番话有些轻狂,照她的意思,两万西山大军,五千禁军将士,竟只有她的两位兄长能入得了她眼,在她心中,其他人都是不如她的。 这样的骄傲而又自信啊,祁俊吾不觉得她是狂妄,他知道言致说得是实话,但是这样的自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她只是说着自己认为的事实,他们只会觉得她年幼轻狂,进而开始愤怒。 祁俊吾还没转头,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禁军中有不少将领都是勋贵世家或者官员子弟进去历练的,这些人向来都是自傲得很的,哪里见得言致这样的表现。 “听闻郡主箭法超群,不知小将可否讨教一二。” 细细看了一眼那个禁军小将的面容,言致觉得有些眼熟,大概是和他的父兄或者长辈有些相似,而那长辈言致也曾见过,所以眼熟,但是言致不认识他,也没必要认识。 他站起来,手臂一翻就把血霞弓拿到手中,道:“可以,请。” 话落飞身而下,她听到身后高地上有女子的惊呼传来,这是为她的身法惊呼?还是为有人来挑战她欢呼呢?不过为何只有短短一声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一样忽然发不出声了? 言致不会知晓,但就坐在上首的皇后玉杳公主等人却是清清楚楚的,她们是在幸灾乐祸,她们觉得言致不过是被人夸大了功绩,她们在等着看那个小将打败言致。 至于为何只有短短一声,那是因为随雯抬头轻轻瞟了她们一眼,目光如寒冰做的刀,直刺人心,唇角那丝嘲讽地浅笑也让人有些无地自容。 背后如此幸灾乐祸却被人家的好友给看了个清楚明白,她们到底没有那么厚脸皮能够理直气壮,只好咽了声。 言致走到场中,问道:“你要如何比?” “郡主随意。” 言致挑眉,如此自信?看来还是有两下子的。 “那就最简单的,三箭定胜负。” “可。” “既然我定了规矩,那就你先吧。” 那小将没有再推辞,抬手搭弓射箭,第一箭稍微偏了一些,擦着靶心,第二箭正中靶心,第三箭也正中靶心。 这样的距离······大约两百二十多步,能射出这样的结果,确实是不错的。 但仅仅这样,就想要打她的脸了? 简直是不知所谓呢。 她放下血霞弓,随手抽出旁边摆着的一把二石弓,从方才的距离又连连退后几步,达到了二百五十步之远,缓缓拉开。 一箭已去,正中靶心,有熟悉的声音在叫好,言致勾唇一笑,飞扬的眉眼间有着世间女子难以匹敌的颜色。 再射一箭,擦着刚才那一箭正中靶心,她微不可见地一蹙眉,右臂有一瞬间的绷紧。 第三箭出去,破了第一箭狠狠地穿透了那编得极为紧实的箭靶,射入其后的地面。 叫好的声音达到顶端,那一瞬间的喧哗和小将倏然苍白的面色形成强烈的对比,言致却没有心情去看,她用力握了握弓,闭眼再睁开,压下心中的异样。 言晔和旁边的禁军统领莫方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看到了佩服,但是他心中却有些无奈,阿草第二箭是射偏了的,以她的能力,不用血霞又退后到二百五十步的距离,本该是要一箭穿过一箭的,但第二箭偏了,看得出来的人不多,但能看得出来的这些人都不免心中有些忧心。 她会射偏,代表她此时的精气神都处于一个不太好的状态,第三箭又如此强求,这个丫头啊,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多谢郡主赐教。” “小事。” 话落,言致回身走到祁俊吾身边坐下,接过他递来的酒喝了一口,说道:“这么看着我,想说什么?说呗。” 祁俊吾笑了笑,并不在意她言语间的不耐,说道:“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好好休息下,这几日都安稳得很,想来你歇歇也不会怎样的。” 言致摇头,又笑开,心中微暖,说道:“我没事,只是久了没碰弓马,手抖了一下而已,你看第三箭不就很好了?” 看着她挑起的眉梢带着的自信,祁俊吾抿了抿唇,他看不出来言致方才射偏是因为什么,但是他和言致走得近,这不是第一次看她射箭,莫说这二百五十步,三百步她也能射得比今日好,所以他觉得不对。 但是言致的态度,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好沉默。 连着三日的比试,言致自第一日震慑了众人就再也没被人挑战过,到底她是女子,又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本事,以她的身份,没几个人会不长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倒是公输白,虽说他强,但是军中男儿没几个人在意输赢,所以这三日下来,竟然有大半人都在挑战他的,让这些围观者都看了一出大戏,更令人惊叹的是,他一场没输过,哪怕是面对身为武榜眼的郑中的挑战,他也没输,甚至赢得极其漂亮。 这是世人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年仅十五的武状元,到底有多么强大。 有些年长者曾见识过言天年轻时的风采,默默对比了一下,隐隐觉得这个少年说不定会超过言天的成就。 这场 月上枝头,言家兄妹正在做第二日开猎前祭天的准备,祭台是开国时就修建好的,他们要做的,只是一遍遍重复检查四周有没有设伏刺杀的地点和可能,一次次调整着禁军和西山大军的防卫。 言致抬头看了眼四周的这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祭台四周共有九棵梧桐,生长百年,树冠大得仿佛能遮蔽了天际。 她已经看了很多遍了,其他地方都没有问题,只是此处,如此繁茂的树冠,藏上几个人实在容易,言致蹙眉,然后吩咐道:“去拿斧子来,把那些枝叶树杈都砍了,只留主干和大的枝干。” “阿草,这于理不合吧。” “管他合不合,只要皇上不治我的罪,他们爱怎么废话怎么废话,我只关心祭天能否安稳完成,陛下的安危是否能得到保障。” 言晔摇头浅笑,无奈地摆摆手让人去拿斧头来,他拿了一把大板斧,第一个跳上了高大的梧桐树,手一扬一落就有树枝掉了下来。 言晔先动了手,身后跟着的那些将士自然也不能站着干看着,他们是西山大营的士兵,不是禁军,对于言致二人的决定,他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异议,他们不能像少将军一样身姿飘逸的的飞到树上,可爬个树砍个树枝其实简单得很。 上面树枝越落越多,底下的人也没闲着,在言致的示意下将那些树枝都堆了起来,按小将军的说法,留着打猎回来以后烤肉,不必再费事去打柴了。 言致左右晃着,走到言晔最开始上去那株梧桐树下,她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哥,差不多了,这样子别说藏个人了,鸟都别想藏。” 言晔闻言飞身而下,看了眼被自己砍得只剩主干和一些大枝干的梧桐树,树上的叶子都被削掉了不少,一眼望去,梧桐树仍旧很大,却不似刚才那样枝叶繁茂,还别有一番疏旷之美。他笑道:“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嗯哼~” 树上的人陆陆续续下来,树下也没了残留的枝叶,全部被拉到了不远处的林子里堆着,月光终于到了地上,再不曾被遮掩。 八月初三一早,参加此次秋猎的文武百官早早地来到祭台下,看着祭台四周不同于昨日所见的九棵梧桐树,有人惊呼出声,有个年岁很大的老翰林指着树干气得喘不过气来。 “这这这······谁干的?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这梧桐生长百年何为不易,怎能就这么糟蹋了!到底是谁干的?” 言致白铠红袍手握血霞弓跟在皇帝身后走向祭台,闻言回头,勾唇一笑,说道:“我砍的,怎么,老大人觉得不对?” 她神态淡然,唇角的笑意看起来也很温和,但是那位老翰林抖了抖身子,忽然咽了声,不敢再开口,至于心中有没有继续一些更难听的话,言致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步步紧随皇帝,说不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也是谨慎到了极点的。 好在这场祭天,除了那位老翰林的激动和许多人的面色不虞,并没有发生别的事,算得上安稳地完成。 言致深吸一口气,手中藏匿多时的石子甩出,皇帝的羽箭也刚好穿过了一只矫健美丽的雄鹿的眉心。 石子在地上滚了几下和地上原就在的亲人们混为一体,没人会知道曾经有这么一枚石子存在,他们只是忙着歌颂皇帝陛下文武双全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皇帝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头,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只鹿那么明显地停顿,总不可能是天赐的。 不过这些不重要,皇帝翻身下马,在言晔率领着禁军的护卫下来到早已安置好的帷帐中坐下,稍懂武事的勋贵世家子弟皆在马上,但最有看头的自然是言家两兄妹言致和公输白,此次武举得中的新人和西山大营择出的二十个将士,以及三位姿容各有不同的皇子。 当今陛下曾有七子,大皇子祁俊轩出自云氏,二皇子早夭,三皇子赵王祁俊元生母出自随家旁支,生前还算与陛下有些情意的,只是走的早,故而赵王平日安静的很,除了极爱武事,几乎没什么别的爱好了,四皇子安王身子不好,京都气候不适宜他生活,才十三岁陛下就恩准他带着生母一起去了封地生活,据说也乖觉地很,五皇子也就是嫡长子太子祁俊吾,六皇子七皇子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生母身份并不高,也没什么背景,今年才十岁,所以留在了宫中。 这之后便再也没了,当今年轻时也好美色,但不知为何,自从六七两位皇子出生后,当今便鲜少踏足后宫。 今日马上的皇子,就是西王、赵王和太子了,大家看的当然不可能是五大三粗又安静地很的赵王,而是贤名远播的西王和正统嫡出的太子殿下。 虽说大祁向来只奉嫡长,但这位西王实在太过出色,却又没有显现出一丁点的不臣之心,完全一副忠臣肱骨的模样,谁不想看看太子殿下又有怎样的心胸呢,是否能容得下自己出色的兄长,是否有那个能力胜过庶兄,是否也能够容得下将来可能出现的出色臣子呢? 他们想看的太多,会想到这些的,多数是直臣纯臣,至于那些心有所属的人,那想法就简单了,自然是想看着自己的主子能够压得过对方,又能博得一个好名声。 众马入林,惊飞了鸟,也惊动了那些警觉而又胆小的动物,如野兔野鸡之类,早已四处奔走,有人迫不及待的张弓去射,却因为准头不够而射到地上,言致看着那连地皮都没戳出痕迹就倒了的箭矢,抽了抽嘴角,这居然是个男子奋力射出的箭? 如此娇弱无力······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六章 太子出事 那位郎君也看到了这令人忍俊不禁的一幕,有些脸红地左右看了看,见大多数人也没比自己好多少,心虚地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对上睿灵郡主扫过来的眼神,刚刚退下去的燥热又浮了上来,眼神四处飘忽,最后对上她的眼睛,强自镇定地笑了笑。 言致回了个笑容,并没有抽箭去射那只已经要跑出视线的野兔。 小郎君挠了挠头,驾马去追,经过言致身边时笑了笑说道:“郡主我去追了,你也赶紧动手啊,人这么多,一会儿都被抢光了。” 言致回道:“好啊。” 说完抽箭回身,一箭射中那只灰中带白野兔子的尾巴,穿过它的尾巴的箭头射入了旁边一株柏树的树干里。 那个小郎君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做,恰在这时,宝世子打马靠近,拍了一下肩头,和言致说道:“阿草不地道啊,欺负我兄弟?” “我有吗?” “没有没有,小郡主只是在给我展示箭法,真的,没有,宝哥哥你别乱说。” 宝世子挑眉,笑道:“哦?是吗?既然这样,你还不去把那兔子捡回来?一会儿被人捡了便宜了。” 小郎君连忙驱马去拾,宝世子看向言致,问道:“你怎么有心情和这小子玩上了?” “看他挺有意思的啊,谁家的?” “孝文公王苏的嫡孙王宸,也是王家嫡支三代唯一的男儿。” “这样的身份,竟然养得这么有意思,这个王苏竟然在京中不温不火的?” 宝世子看着王宸已经回来了,随意地答道:“好像是王宸他爹那里出了什么事,瞒得挺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自那事以后,王苏就几乎告老隐退了,王宸他爹醉心于诗词,也没什么大的本事,王家在京中自然没什么大的名头了,说起来他之所以会来,好像还是冲着你哥来的。” 王宸走近就听到最后这句,脸上一红,嗫嚅道:“也没有,我只是有些仰慕清珏世子的风姿,想和他说两句话而已,而且,我是真的很想来秋猎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言致忍俊不禁,回道:“行,我回头就带你去见我哥,现在的话,专心打猎,本郡主可是要拿魁首的,你看我二哥都那么多猎物了,我可不和你们闲扯了。” 王宸不停地点头,高兴得连言致已经走远了都没发现。 其实他不是想和清珏世子说话,他只是想和睿灵郡主说说话,他觉得这样的女子真是世间唯一了,怎能不来见一见,看一看呢。 宝世子瞟了他一眼,也不知有没有看出来他心中所想,用肩膀撞了撞王宸的肩膀,唤他一道往人稍微少些的地方而去。 不管这中间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打猎的人也陆陆续续出了林子。 言致说过要得魁首,最后却输了公输白一只狍子,心中郁卒不已,拍着他的肩头叹道:“我要是晚出来一刻钟,定然不会输给你的。” 公输白点头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然后晃了晃手中的御制五石弓,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甚至比不上言致的血霞,但这是陛下赏赐的,给秋猎魁首的奖赏,那自然就是不一样的东西。 言致甩手离开,又被皇帝喊到身边宽慰了一二,其实她还真不怎么在乎,虽然夸下海口要拿魁首,但是输给自己的兄长并不丢人,反而她很开心,小白正在一步步用自己的本事得到世人的尊敬和佩服。 夕阳的余晖下,一笼又一笼的篝火燃了起来,肥硕的鹿和野猪被整只架在火上烤着,又有宫中的御厨把今日打猎所得一一制成了美味佳肴,一道道被端了上来。 君臣和乐,觥筹交错,明亮得火光下,好像每个人的面容都变得更好看了些,哪怕是那些本来看着极其不顺眼的人,此刻看着也顺眼了许多。 言致把这归结于火光是温暖的,自然也能柔和了那些不太温暖的心。 几乎是彻夜狂欢,最开始还有点拘谨,随着帝后离开,有些年长的王爷公候长辈都陆续离开,后来已经是不管不顾的欢畅了。 高地上的女儿家早早就离开了,私下里自然也有些活动,却不会留在这里。言致没走,她一直坐在那里,有人来敬酒,她仰头一干而尽,她面前还有一整只的鹿腿,她手中有把锋利的匕首,时不时削上一块肉。 看样子,好像真的不会有什么事了,若真的要出什么,今晚多好的时间啊,最松懈的时候了,错过了,他们可就没机会了呢。 天色将明,陆续有人醉得不成样被下人扶走,也还有人精神抖擞地吆喝着要去看日出······众生百态,但各自安宁。 抬眸时,祁俊轩到了言致跟前,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一只酒杯,“阿草,可愿与为兄同饮一杯?” 他姿态放得低,笑容自然温柔,但言致紧绷了一晚的心神倏然亮堂,她笑道:“我昨夜喝得有些多了,一会儿还要去巡防,此时不敢再喝了,西王有意,不若改日再约?” 说话间,她放下小刀酒杯起身,但祁俊轩脚步微微一错,就挡在了她离开的路子之前,笑道:“我听说阿草妹妹千杯不醉,这是不愿与我喝,哪怕只是一杯酒吗?” 言致看到本被众人包围着的言晔推开众人走了过来,她眉梢一挑,直直对上祁俊轩的眼睛,说道:“没有,怎么会,西王莫要多想,我还有事,改日言致请西王共饮。” 然后撑着茶几翻身而走,和言致对视一眼,甚至来不及找马,他们几乎是用上了最快的速度向着帝后寝宫而去。 太安静了,这一路安静的让人心里发慌,他们在这一路安置了上百明哨暗哨,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定时巡视的禁军也没有任何踪影。 真的出事了,言致紧紧一闭眼睛,趁着在一处墙头借力的时候放出一枚信号。 被甩在原地的祁俊轩似乎愣住了,站了许久,然后温温一笑,仍旧温和可亲,不急不躁。 李原并不喜如此热闹的情景,昨日早早便离开了,今晨一醒来就过来,他以为会看到言致坐在那里和人谈笑风生,没想到看到的是她急急忙忙离开的背影,和祁俊轩那看似温和,实则让人心底发寒的笑容。 他没进去,只是站在原地看了祁俊轩许久,而后问道:“太子在何处?” 身后无人回应,过了一会儿,有人落到他身旁,回道:“郡主离开前一刻钟,和几个勋贵郎君去林中了。” “所为何事?” “不知。” 言致兄妹刚刚靠近寝宫,就听到了内侍宦官凄厉的叫喊,这么大的动静,他们却没收到一丝一毫的消息······ 言致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血液在那一瞬间的凝固,然后沸腾,刀剑相碰血肉相接的声音让她沸腾了。 刺客不少,守护寝宫的禁军全部陷入了混战,但是为何一个前去通报的都没有?为何连一瞬间的放个信号都没人记得? 有个禁军将领脱离战斗,正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然后被杀。 言致本要跳入院中的身子一顿,不对! 转眼去寻跟随着帝后而回的小白,果然见到他守在帝后身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仍犹有余力,帝后被他牢牢护在身后,并没有任何危险。 那些人,好像只是要拖住小白,没有一个人有冲破小白拼死刺杀的想法。 言致握住言晔的大臂,手指有微微的颤抖,本因喝酒染上酡红的面容刹然苍白,她几乎是颤着声问道:“哥,太子呢?” 言晔也已发现不对,此刻再想,竟是丝毫没发现太子去了哪里,明明之前一直在他眼皮底下的······然后,然后他就被人给拦住了。 当机立断,言晔说道:“阿草你速去找太子,此处交给我和小白,你招来的禁军应该马上就到了,若出了行宫,西山大军你便宜行事。” 话落,他飞身而入院中。 言致也折身回去,这是她的错,是她大意,也是她太过关注祁俊轩的一言一行,以至于先入为主认为祁俊轩要对皇帝不跪,却忘了还有身手稀松,身边防卫也不如帝后严密的太子,本来也没有忽略太子的,可他是才十三的少年郎,太容易被外物吸引,只是一时不察,她此刻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小五,你千万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出事,等着我。 言致腰身一扭,将险些冲到人身上的身子扭了回来,眉梢带怒看向忽然落到她面前的人。 黑衣青年面容肃穆,并不在乎言致的怒意,言简意赅的说道:“郡主,太子同一干勋贵子弟进了林子,到此时,已有小半个时辰。” 言致眉眼都亮了,然后曲了手指到唇间,一声清啸过后不久就有马蹄声越来越近,绝尘带着灰尘在言致身边停下,她翻身上马,冲青石点头示意,一扯缰绳,绝尘马以风一般的速度冲了出去。 黑衣青年,也就是青石愣在原地,嗫嚅了一下,忽然有些郁闷自己不是白水那般话多伶俐的人,少主是让他跟着小郡主的,可是她跑得这么快,他还没来得及和小郡主说话,她就走了,他的轻功还不到可以尾随其后的地步。 沉下脸,青石提气追了上去,哪怕赶不上也得跟着啊。 言致一路纵马狂奔,绝尘几乎跑出了它生平最快的速度,但帝后寝宫在玉清宫北,林子要出了玉清宫正门再往南,这是整个玉清山相隔最远的距离。 祁俊轩,好歹毒的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但近了,已经看到了一些生得比较高大的林木。 她清晰地听到了脚步声和马蹄声,同时她心下一沉,那声音太杂乱,太慌张,时不时还混着两声野兽的吼叫。 绝尘感觉到了主人的焦急,在那样的急速下竟然再次提速,然后言致就看到了一幕让她几乎握不住缰绳的情景, 十来个勋贵子弟被两只高大雄壮的黑瞎子追赶着往祭台方向跑,险象环生,随时都有可能被野兽吞入腹中,太子独自趴在马背上,那马似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一般地朝着悬崖冲去,紧随其后还有两个身着禁军服饰的人,面容平凡,身法却极不简单。 二者,一往左,一往右,相距越来越远,言致却在正中间,她之来得及救下一方,太子必须要救,但那十来个勋贵子弟的出身也容不得她就这么放弃。 再是三步,她就必须做出抉择。 因为焦急,她眼眶都泛了红,但是没有办法,她只能救下太子。 马头将转之时,言致听到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音,在这一刹那,她竟然还能听出那是两个人被摔在地上的声音。 然后她就听到有人说:“去救太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七章 拼命,狼狈不堪 笃定,平静。 只第一个字她就听出是谁,他话还没完,她已经冲向了太子,不发一言,因为她知道结果会是怎样的。 太子的马头已经冲到了悬崖边,言致向右倾身,一把扯过趴伏在马背上的少年放在身前,在那匹马冲入悬崖之际,她看到了马臀上的半截箭,看形态,应该是小五自己插进去的。 她只来得及想到这里,就不得不驱使绝尘以一种相当危险的姿势擦着悬崖边斜斜跑了出去,不必回头便能知晓那砍空了的两刀用了多大的力气。 一边驱使绝尘朝着李原那边跑去,一边摇了摇已经陷入昏迷的祁俊吾,“小五,小五,醒醒。” 一声有些虚弱的嘤咛,却安了言致躁动的心,她用平声最温柔的语气问道:“小五,你怎么样?” “阿···阿草姐姐,我难受······” 说完这句话,他已然是又昏了过去,眉头紧蹙,额间面部都不停地有虚汗冒出来。言致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抱着他,空不出手去看他哪里受了伤,面色越发沉重。 来不及深思,言致抱着小五就从绝尘背上翻了下去,锋利的箭簇几乎是擦着她的头顶射入他们身侧的地面,入地之深,让言致心中胆寒。 好高深的箭法。 抿唇,紧紧抱着祁俊吾的头就地翻滚好几圈,回身之时一脚踢出,踢到刺客的手腕之上,却只是让那大刀晃了晃,并没能踢飞。 她抱着人还半躺于地,无处借力,这一脚力道太轻了。 言致此刻深感无奈,明刀暗箭接踵而来,她纵有一身武艺,带着昏迷的半大少年,如何施展的出一星半点? 无奈之下,也顾不得狼狈与否,再次就地一滚,三只箭两柄刀都落在了她刚才停身之处。 待她再抬头时,那两个刺客皆是一惊,这小郡主红了眼眶,连眼白都隐隐泛红,就仿佛隆冬里找了半月食物却被人给抢了的饿狼一般,凶狠的让人浑身一抖。 她抱着小五强行运功,双腿蹬地挺身而起,单身抱着小五,一手扬起,方才翻滚中从地上扣出的泥沙一扬,恰恰进了那扑来的两个刺客眼中,然后侧身倒退,徒手握住那打着旋儿射来的箭矢,不顾手心刺痛和那刺目的鲜红,她就那么握着箭矢如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一般扑身而上,先刺一人脖颈,再一脚踢飞另一个刺客,借势抽出箭矢顺着方才箭矢的来路扔了回去。 不过瞬息之事,她面色却刹然青白,薄唇紧抿,右手垂在身侧,不住颤抖。 然后她就被人带入了怀中,小五也被接走,不远处有两只四熊,被她刺了脖颈的刺客被人踹倒在地,另一个刺客被青石反剪双手卸了下巴绑了起来。 方才她甩箭去的方向有个黑面黑衣青年手握着沾血的箭回来,面容刻板,语气也很刻板地说道:“少主,跑了。” “追。” “是。” 青年放下箭矢,回身去追。 言致颤了颤眼睫,握了握拳压下想要回头问他的想法,然后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步履有些不稳地走向被人抱着的少年,抬起他的手腕把脉。 她只粗通医理,只能判断出小五此时还算好,并无生命之忧。细细察看了他周身,果然在小腿处发现了一处青黑的伤口。 看那样子,似乎还被人给削掉了一块肉,这是为何?再看去,就看到了少年腰间佩剑已经不见了,只余剑鞘。 言致抿唇,不发一言。 恰在这时,王奇率领着一队西山大军到了跟前,见到此情此景,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问道:“小将军,你怎么样?太子殿下受伤了?” 言致摇头,又点头,说道:“此处交给你,再召集将士,把整个林子都给我翻一遍。” “是。” 言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犹豫了一下,看向李原,说道:“小五的伤等不了,劳烦你把这些郎君送回行宫,也借一下这位小哥帮我送小五回去。” 李原不置可否,抱着小五的青年自己从王奇手中牵过马等着言致。 再次抿唇,看了他一眼,临走时还是说道:“多谢。” 他的面色仿佛更不好了? 这是为何?刚刚便觉得他好像有些生气,言致不知为何,却心忧小五选择置之未理只心中记下,但此时感觉,他好像更生气了。 罢了,回头再说。 她驱马离去,那群少年郎也勉强回了神,看到李原,纷纷相互搀扶着行礼。 他并不在意这些,只是与王奇点头示意,点了几个将士来搀扶着他们,又点了几人把那两只死熊都带上,青石一手提着活一手提着死的两个刺客,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走了几步,看到自己扔在地上的人,并没有动手的想法,王奇身后的人乖觉地上前拎了起来。 言致打马行了一段便遇到了一身浴血神色焦急再没了平日风采的兄长言晔和数百禁军,言晔看了眼她身旁的黑衣娃娃脸青年,并不在意这人是哪里来的,只是同样担忧于毫无反应的太子。 “暂时无事,哥哥先行一步,把轻音姐姐接到寝宫等着吧。” 言晔转身离去,数百禁军知趣地护卫在左右。 心中不免忐忑不安,帝后遇刺他们未能及时赶到,太子出事他们也毫无察觉,这样的大错,会否就此断了前程,也丢了命? 虽说禁军名义上由睿灵郡主负责,可她插手并不多,只是拿出了防护的大致章程,如何布防仍然是他们自行决定,他们私下里多少有些看不起她,可谁都知道她圣眷正浓,言家的权势自然能护得住一双儿女,可他们呢?他们该怎么办? 太子这般情况,谁能保证那位向来温和的帝王不会爆发雷霆之怒,不会迁怒于他们? 有人一次次地看言致,一次次欲言又止,她自然能清楚察觉到那些视线,但那又如何?此次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就是因为禁军内部出了问题,该有的巡视不见踪影,暗哨明哨统统不见,不是内里出了篓子,难不成对方还能未卜先知? 呵,那两个刺客都是扮作的禁军。 不过,不急。 言致垂了垂眼帘,夹了夹马肚子,绝尘会意地快跑起来,黑衣娃娃脸青年自然跟上,那些神思不属的禁军不过瞬间就被她甩在了身后。 于是他们更加忧心,不由担心是不是太子殿下的伤更加严重了。 进了玉清宫,一路疾行,到得寝宫门后,果然看到帝后相扶着等着,玉杳公主红着一双眼睛绞着帕子,他们的仪容都有些狼狈,但没人在乎,这一刻,他们只想知道小五究竟如何了。 言致近时,玉杳忍了许久的泪水落了下来,阿草衣衫几处破碎,发丝还带着些泥和草,苍白的小脸沾着泥······她何曾如此不堪过?他们狼狈,可哪有阿草来的狼狈。 她才十三岁,她本该是个千娇万宠的娇客,何须受这般罪。 纵然担忧太子,但帝后也和玉杳一样,首先注意到了言致的狼狈,愧疚、无奈、懊悔,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为一声长叹,玉杳亲自上前把言致扶了下来,察觉到她右手的僵硬时,泪水有再次崩溃的迹象,言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以作安慰,然后拂开她的手,与帝后抱拳说道:“言致无能,致使太子为奸人所害,但殿下伤情严重,须得速速诊治,事后言致愿自行领罪。” 皇帝一急,下意识答道:“何须······”他话还未完就被季皇后给拦了下来,一回神才发觉这话此时说不得,只好随着言致把太子移尽宫中。 前来或救驾或表忠心的一干大小官员被皇帝一挥手赶了回去,公输白脸上有道伤,铠甲上的血水许是处理过了,只留下些印记,那质量并不算佳的铠甲已然破烂不堪,但他还没来得及换。 此刻急忙上前低声问道:“你受伤了?” 言致摇头,看他越发急切,只好道:“并不严重,只是右手有些使不上劲儿。” “胡说,你明明就受了内伤了,别骗我,我武功比你高,我看得出来。” 言致抿唇,浅浅一笑,“二哥,别急,我没事,纵然有事,也还有轻音姐姐的。” 公输白无言以对,沉默地紧跟着她,一步也不肯让开。 于是在言致赶走一干御医时,他亲自上手把几个顽固的老头子都拎了出去。 轻音和言晔自屏风后转出,轻音看了一眼太子青中泛紫的面色,眉梢一动,说道:“把人平放到榻上。” 把脉,查伤,翻了翻眼皮和舌苔,轻音松了口气,转身对着帝后屈膝行礼道:“太子殿下割得很及时且迅速,毒素蔓延得并不算重,只这毒霸道,有些费事。” 刚看到了祁俊吾小腿上那硕大的伤口,又听到这是太子知晓有毒自己当机立断割的,皇后身子一软,问道:“那我儿无事?” 轻音轻笑,肯定地点头应下:“无事。” “父皇,母后,既然小五无事,那我们便出去吧,也让轻音娘子好生诊治。” 帝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其他人自然也不能多留,公输白和言晔对视一眼,离开,言致也要出去时,被轻音不重却坚定地拉住,她拉的是右手,言致不敢用力,只好顿步。 “阿草,你又乱来。” 言致讨好地一笑,说道:“不算乱来,我知晓分寸的,知晓拼那一下,他就能过来。” 轻音瞪她一眼,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玉**,说道:“吃三粒,自己运功先调息内伤,等我解了毒再帮你看。” 她识得那青色玉**,每每她在战场或他处受了伤,轻音总要给她吃上三粒,平日无事也会让她当糖豆子吃着,说是对内功调理极有用处,她只是略通医理,对着这等丸药,别说功效了,她连配成都尝不出来。 但轻音给的,这些种种她不必知晓。 等轻音推开门时,已是下午,院中已经没了秋阳的照射,秋风微冷,紧随轻音而出的言致面色更冷,她本就气势极盛,此般沉了脸,更显得气势迫人。 “太子已无恙,但先受惊,后又中毒,虽未侵入心脉,到底受了害,明后日方能醒来。” 众人皆喜,然后心中一惊,太子没事了,那么接下来自然就该处置这件事了。 皇帝转身,面上已经无了喜色,他率先走出,皇后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进了屋中照看太子,一众人看了眼言家兄妹,见他们跟上,才跟上。 门口本该早已离去的一众官员,不知是走了又回来了,还是一直在这里等着,总之等以皇帝为首的众人走出去时,竟是一个不落都在。 皇帝怒容未变,一甩手直接朝着议事堂走去。 ······ 皇帝高坐上首,言家兄妹三人同样面容带怒的站在他右手方。 李原姗姗来迟,身后几个将士或提或抬着几个死人和活人,他拱手见礼,示意把人放下。 “这二人是刺客,一人已死,一人自杀未遂。这二人是在我欲要前去搭救太子时行踪鬼祟之人。”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众人也随着看了看,当看到死的那人脖颈处的箭矢,不少人眼神闪动,一副欲看不敢看言致的样子,显然是已经得到了这件事的确切消息。 “给朕严刑拷问,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丧心病狂之辈,如此胆大包天。” 这是这位温和了数十年的帝王第一次暴怒,或者说是他第一次不必顾忌其他,全然释放自己的怒火,一众臣工纷纷跪下俯首,连声劝慰。 他摆手,也不叫人起来,直接说道:“审,就在这儿审,阿草,你来审。” ------题外话------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八章 何时是个尽头? 言致抱拳领命,看都没看那几人一眼,朗声吩咐道:“来人,去请今日和太子同去林中的几位郎君上堂,一个也不能落下。” “是。” 言致冷眼看着堂中大多连站都不大站得稳的勋贵子弟,看了许久,才沉声问道:“今晨为何要入林?” 半晌沉默,言致也不再问,最后还是王宸撑着身旁父亲的手站直了身子答道:“回郡主,天将明时,太子殿下提起再过不久就是皇后娘娘寿辰,有人说昨日狩猎时曾看到一只毛色艳美的火狐,见人不躲,极其有灵性,太子殿下心中稀罕,我等便一同去寻,到得林中,看到有二三十禁军将士正在围杀两只黑瞎子。” 说到此处,王宸眼眶一红,面容出离了愤怒和惊惧的震惊,“谁能想到穿着禁军铠甲的人竟然会忽然发难刺杀太子,太子殿下身边的护卫拼死抵挡,才让殿下逃出生天,我等本想护着殿下离开,却被那两只熊越追越远······郡主,那些人根本不是禁军,武功高强连太子护卫都挡不住。” 言致握拳又松开,语气寒冷,“说林中有红狐的那个人是谁?” 王宸下意识回道:“是······” 是谁?为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狠狠地摇头,过度地思考疼的他整个脸部都变色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是何人所说。 很多人也与他一样变了脸色,撺掇了太子赴险,却让人记不住是谁,可见必是计划周全地早有预谋。 上首的皇帝怒气更甚,却在看了眼,仍旧只是沉着脸,并未因此而诧异的言致后,紧抿了唇未说话,一副全等着言致给个结果的模样。 言致唇角扯出了笑,桃花眼却冷得似含了冰,问道:“你们,一个都记不得了吗?” 这是怎样大的事,他们若是记得哪里会隐瞒不报,要知道若他们拿不出真正撺掇太子的人,很有可能是要他们自己承了这份罪责的,但有心却无力,是实实在在地想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分明那时他们的酒喝得也不算多,他们又都是酒肉里长大的,那些酒并不会影响到什么。 忽而,有人上报:“陛下,晋王世子说他有消息要回禀。” 言致拧眉,和言晔对视一眼,心中想了一下宝世子要说什么,无果,他却已经走了进来。 脚步有些踉跄,脸上也还带着宿醉后的晕红,但眼睛是亮得,还带着难以名状的怒意和懊恼。 “参见陛下。” “平身,起来回话吧。” 言致尚未开口,他就自顾自说上了,“昨夜臣本一直和太子殿下在一起,月过中天忽然来了几个人说是仰慕我平日在京都的风流肆意,想要和我讨教一番,这并非是异事,陛下和诸位应当也知晓,以往也常有对仕途对前程没了兴趣的来找我,想要和我一起当个纨绔,肆意风流,我并未在意就和他们喝了几杯。” “可恰恰就是这几杯酒,出了问题,全京都都清楚,我的酒量哪里是昨日的御酒三五**就会醉的,偏偏昨日只喝了几杯就神思不清了,我只以为是吹了夜风,也没多想就被扶去歇了,将将醒来便得知此事,我祁宝再愚蠢不堪,也不至于想不到昨夜是被人下了套了,那些人是为了调开我,方好欺骗了太子。” 言致掀了掀眼皮,问道:“故此,宝世子前来是所为何事?” “回陛下,臣记得昨日调开我的是哪些人。” 皇帝和许多人面上都露了喜色,言致心中并不觉奇异,宝哥哥又不是真的纨绔不堪,以为几杯黄酒就能让他迷迷糊糊地忘了昨日事,想的容易。 晋王偏头看了看这个唯一的儿子,不太明白以他往日的行事为何要在此时站出来,但晋王是不反对他这样做的,如此一来,若能直截了当抓获那些逆贼,那宝世子也能凭借此功进入朝堂,那时他再走动一番,以晋王世子的身份和睿灵郡主的亲近,想来可以得个不错的官职,如此,甚好。 “你说。” 祁宝忽然抬头,巡视了一圈以后,伸手直接点了几个人,益国公,文西侯,以及兵部侍郎,两个没落勋贵,一个在朝中正如日中天的大臣。 “益国公府上孙辈的七郎杨青,文西侯最小的庶子于田,以及兵部侍郎庶长子吴乔安,我记得清清楚楚,想来和我混的,都得自报家门,只要在我这里报了名的,我一个也不会忘了。” 他笑容显得有些恶劣,显然是在嘲笑着什么。 三家人的面色都是一变,主要是震惊,至于震惊之下是否有掩盖着别的什么,那就是另说的事情,总之宝世子话落,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一样的,几乎不分先后的跪下就开始喊冤。 宝世子也不说别的,只是微微倾了身子,笑着问道:“冤枉?意思就是本世子污蔑咯?喂喂喂,想清楚,我污蔑你们有什么好处吗?我可是被灌醉了的,我大可就此龟缩着躲过祸事,可我祁宝是谁?我他娘的既然敢来,那就是实实在在确定的,或者,叫过来当堂对峙啊,我是不怕的。” 几人俱是垂着首,直喊冤,却不应宝世子一言半语,言致睨他们一眼,道:“来人,去将杨青、于田、吴乔安带上来,无论人在何处都给我找出来,人若是不在了,”言致冷笑一声,目光如利剑,看得伏在地上的几人俱是一抖,“人若不在,那我就当做畏罪潜逃,管他哪家的,总归是谋杀太子,统统抄家灭族好了。” 自有人领命下去,堂上几人却无论如何也安不得心,暗中几番对视,益国公仰起头,正欲说话,却见言致摆了摆手道:“我不管你们冤不冤,也不管你们知不知道家中子孙所做的事,我只知,此番太子殿下仍旧昏迷未醒,所有胆敢参与此事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不必多言,且等着吧。” 益国公年迈,言致此话落入耳中,不免颤抖了一二,有人便见机说道:“睿灵郡主,纵使杨家子弟有罪,老国公年届八十,哪里能看顾得过来家中不肖子孙,谁家还没几个不肖子孙了,再说尚未审问,你就这么急急定了罪,莫不是在推卸责任,这护卫之责可是你言家兄妹一力承担的,如今出了这等大事,以臣之见,第一个该捉拿问罪的便是言家子弟。” 最后一句话是对皇帝说的,但皇帝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任由言致目光如炬,直直对上说话之人的眼睛,“不巧,我家还真没有这样不肖到敢犯上作乱的子孙,至于我言家兄妹的罪责,到时我自会认领了,如今说得是抓住作乱贼人,既然钱相认为言致的法子不可,那不如你把这事接过去,想来以右相才智,不过是转眼之事。” “睿灵郡主何必如此咄咄相逼。” “不敢接,就他娘的闭嘴,否则,别怪我把钱相归为包庇罪人了。” “你,” 钱相还没接话,那方禁军来回禀已经抓到人了,言致微微正了身子,不再管他。禁军压着两个衣着鲜亮神色带着点无辜茫然的少年郎进来,言致眯了眯眼。 “回禀郡主,益国公府杨七郎今晨回京了。” 言致勾唇一笑,摆手道:“来人,把益国公一系的都给我绑了。” “郡主,郡主,你不能这样,陛下,陛下~” 皇帝并未说话,任由益国公和世子一起被拖下去,只是心中有些悲哀,益国公在先帝时也是忠君之辈,如今竟然也和那些人同流合污了,看着那乱飞的胡须,皇帝心中叹了口气,越发感到自己的无能,才会让这些人一个个的都弃之而去。 堂上一时安静,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不是说说而已,居然当真这么做了,那可是一个国公和国公世子,虽说败落了不少,可那也是正经的勋贵了,就这么轻易的就捂嘴绑了。 “于田,吴乔安,是吧?”她收敛了笑,神色肃然,桃花眼里寒意愈盛,“不要逼我动刑,战场上对付敌军奸细那些手段你们受不住的。” ······ 月上中天时,众人才陆续离开,想着睿灵郡主今日表现出来的手段之狠厉,也想到这次风波影响之大,不免叹息,帝后寝宫被上百刺客围攻,巡防的禁军毫无声响,太子被追杀以致昏迷不醒,回想起来,帝后这边若不是公输白以一人之力挡住了刺杀,太子那边若是睿灵郡主再慢上一步,那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益国公、文西侯、兵部侍郎皆被看管了起来,十数禁军中上将官被卸甲绑缚,以那位小郡主的语气,和陛下的神色,这事,明显是没完的。 今年,当真是多事之秋啊,原以为科举舞弊一案牵扯甚广,云家伤亡惨重,被迫收敛锋芒就算是大事了,不想竟然出了这等违逆之事,这一出出的,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好在入秋了,想来过年不远了,该当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说出这话的是礼部尚书,年近七十的老爷子,早已没了什么干劲,礼部事务大多都交与了李原这个礼部侍郎,只等着一个合适的时间就上了折子告老,以他的立场,自然是盼着事情越少越好的。 李原对礼部尚书也还算尊重,老爷子出身于陈家旁支,却有着自己的行事准则,并不与族人同流,自己硬熬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虽说未曾再进一步,但他壮年时着手,前两年刚刚完备的《祁礼》还算有几分内容,值当他人的尊重。 “老大人不必担心。” 陈尚书看着青年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样的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要做什么,但知晓他行事如何,能得了这么一句宽慰,就很是难得了,倒也不觉得他态度有何不对。 行宫内人人说话都带着三分小心翼翼,行事都有些战战兢兢,而后就听到了太子苏醒的消息,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太子殿下要是就这么没了,皇后膝下只一个嫡子,那又要掀起怎样一片腥风血雨。 松了气的同时,不少人心神俱是一荡,神色都变得有些莫不可测。 皇帝传令即日回京,睿灵郡主和礼部侍郎留下彻查此事。 礼部侍郎来查此事,是有些不合理的,但回头一想,言家未归京之前,陛下信任的也只公子和李原二人,如此,那也合理了。 言致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日大堂上,因她强势镇压了右相钱群而未对她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任何不满的那些臣工,甫一回京,就跟私下商量好了一般,弹劾言致的奏折如雪花般飞到御案上,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罪名繁多,总结起来,也就两点,一是秋猎防卫不利,导致帝后被刺杀,太子昏迷不醒,反而将罪过都推到别人身上,二是构陷勋贵大臣,排除异己。 这算什么呢? 不知情的人听了,或许还真当言致仗着帝宠就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了,且字里行间还带出了不少皇帝昏庸为奸人蒙蔽的意味。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七十九章 留手的刺客 言致远在玉清宫,得到消息有些迟,但京中,却是炸了锅,当今是大祁两百年来最为温和的皇帝,他向来好脾性,因为自知能力一般,他对王公大臣一向宽容,这一次,却统没了以往的温和。 那些雪片般的奏折他并未中庸地留中不发,而是以雷霆手段一一驳回训斥,甚至命人将两个言辞尤其激烈者下了狱,或贬或斥或罚,总归是在第一时间压下了这些言论。 而后下诏,诉清秋猎情形,着重点出言致为了此次秋猎如何劳心劳力,又为救下太子而身受重伤,大量的赏赐流水一样进了定王府。 宣旨的人,是公子千允。 按理来说,言致还不知皇帝做的应对,才收到京中大小官员对她的弹劾,应该多少是有些忧虑的,但是,并没有。 她舒坦地躺在太师椅中,眯着眼享受着秋阳的沐浴,脚边插着一支钓竿,不远处有个黑衣青年敛目盘膝坐在树下抚琴,流水潺潺伴着琴声,水面上偶有气泡浮出。 这样的生活真的是非常安逸了,如果鼻间不曾时不时闻到苦涩的药味,那就美妙得宛若仙境了。 小火炉里的火渐渐熄了,琴声随之停下,有瓷铁相撞的声音传来,言致清楚地闻到那药味离她越发近了。 “起来。” 认命地睁开眼把黑漆漆的药汁一口灌下,闷了闷道:“轻音姐姐开的药怎么越来越苦了,我记得初识那会儿她开的药都是带着股清香的,一点也不涩口,这难道是因为医术精进了也顾不上口味了?” 李原没有理她的自言自语,接过药碗往后一扔,自有人接下去洗涮,正欲转身去拿琴,却听到她忽然转了话头“你说咱们是否太过悠闲了?朝中怕是不少人等着我着急上火,忙中出错呢,我却在这儿晒太阳钓鱼听仙乐。” “尚可。” 那药中不知加了些什么,不过一会儿言致便有些昏昏欲睡了,迷蒙中,似乎一直听到有琴声,直到彻底陷入黑暗。 高大的青年将纤瘦的女子横抱在怀中,缓步行于山间,他走的很稳,一步也不曾颤抖,故而她睡得很安稳,神情宁静,与山中的静谧宛若一体。 他的手穿过她的发间,她的膝窝,她静静地靠在他胸膛上,睫毛偶尔一颤,那么地······无害而又脆弱。 夜深时,言致猛地睁开眼,见已在屋中,倒也没什么诧异,翻身坐起,四处看了看并没有人,掀了被子下床,门正好被推开。 “饿了?” “对啊,我钓的鱼呢?” “盆里。”顿了顿,李原往前几步,见她光着脚就想往前走,弯下腰帮她把靴子拿了,“先穿鞋,青石在处理鱼。” 月光明亮,行宫内的火烛也不曾缺了,哪怕早已入夜也仍亮堂,院中摆着炉子,青石穿着一身黑衣,面容冷峻严肃地端着一盆鱼进来。 言致看着此景,忽然就笑开了,这样一个冷肃的青年却洗手做起了羹汤啊,有些引人发笑,却也让人越发觉得温暖。 “青石善厨艺?” 青石摇头,“只会做鱼。” “哦,我还以为你身边的人都是无所不能的呢,我记得你说过那个白水会酿酒呢,结果青石你只会做鱼啊。” 李原早已坐下,亲自动手端上了铜锅,“术业有专攻,青石的鱼,堪尝。”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她亮了眼睛,速度极快地坐下,又拿了双长筷把玩着,一副等不及了的样子。 青石把一切布置好就悄没声的退下了,等言致想起来要叫他一起吃时,早就找不着人了。 这样的日子,真的舒坦得人一点都不想动了啊,她此刻只想一辈子都这么舒坦着,同时她想着的是要让让自己所爱重的每一个人,乃至天下人,都能这么舒坦着过完这一辈子。 言致和李原在玉清山留了五日,很过了些安然日子,只派了人把几处都守上,两人每日山上山下山中水边的闲晃着,轻快地该是叫林中鸟儿都羡慕的。 只世事不全是如意的,总有人觉得安安稳稳不好,总有人想要挑起祸事的。 言致同李原方进了城,就叫人给堵了下来,让她近日来的好心情统统败坏了个干净,只因堵路那人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发上只簪了一朵颤巍巍地白花,凄惨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口中还呼着什么;“求郡主放过我儿吧,他不是特意要和您别苗头的,只是九楼里一碗珍馐的事儿,怎么就能要了命呢,我就这一个儿子啊,您这样,是要了我的命啊。” 这叫什么话?意思是她言致为了几口吃食刻意构陷? 简直混账!言致怒得只想一剑劈过去,偏那女子独身一人,又扮作此般柔弱模样,言致竟无法下手,也无处下手。 李原抬手,压在她手背上,问道:“夫人道令郎曾与郡主在九楼别苗头,不知令郎是哪位?睿灵郡主乃是九楼座上宾,怎样的珍馐得不着,需要和人相争?” 不待那妇人接着哭诉,周围本有些疑虑的人,听完李原的话立时反应了过来,议论道:“李侍郎所言有理,我可是亲眼见着那九楼大掌柜的对睿灵郡主毕恭毕敬的,不论哪样,只要有了,头一个就是要给睿灵郡主留着的,怎么会需要和人相争呢?” “我也见着过,说起此事,我倒是只见过郡主和人相争过一次,那是和宝世子争那初春第一道河豚,后来二人也是分而食之的,不知这位夫人是哪家的?你家郎君又是哪位?” ······ 议论迭起,众人都偏向了言致,对那妇人也还算尊敬,并未过多恶毒言语,就这却也让她哭得仿佛受了极大委屈了,不少人心中有些腻歪,回头看一眼端坐马背上身姿挺拔的言致,忽然觉得女子若像睿灵郡主一般也是很好的啊,遇事只会哭哭啼啼,连句话也讲不甚清楚,有什么意思? “夫人,言致急着回宫复命,你若还不说,我可等不了了。” 那妇人以袖掩面,哭声越发震天,闻言道:“郡主,你何苦如此相逼啊,我孤儿寡母在府中本就艰难度日,如今竟还要了我儿的命,独留小妇人一个,可如何过活啊,夫君呐,你死得那么早作甚,如今叫我母子二人为人所逼,倒不如我当初就该与你一道去了。” 言致越发不耐,“你倒是说你儿子是谁啊?就这么哭,好像你夫君是我杀的一样,瞧夫人的年纪,你夫君去世时我言致怕还未出生呢,又要我放了你儿子,又不肯说你儿子是谁,你这是让我到天牢里随便抓个刑犯给你当儿子?” 她语气有些恶劣,却无人指摘,实在这妇人行径让人恶心坏了,堵着路穿一身丧服在这里哭哭啼啼,人睿灵郡主是正经奉公办差的,她这样的行为到底是要做什么。 恰在这时,有人推开众人走了出来,言致细眼望去,竟然是宋三,初秋已有些冷了他却仍摇着扇子,笑道:“郡主或许不知,这位,乃是益国公府前世子夫人,自世子去后就有些不大清醒,平日里也只是在院中数数树叶的,不知为何今日竟出了府还找到了郡主面前,想来是益国公下狱,家中无人操持了吧。” 闻言,言致挑眉,沉思了一会儿翻身下马,将那妇人扶了起来,果见眼珠子浑浊得厉害,是丝毫不认人的,满脸涕泪横流的,无半分美感,可到底是怎么就这么清楚地寻到了自己面前的呢?瞧方才那些话,没有丝毫是搭理了她的问话的,怕是有人教了的。 呵,这么龌龊的手段,亏得想得出来。 “罢了,既是如此,来人,将世子夫人送回去,交代国公府的人好生照料,到底是个可怜人,无端叫人利用了,也不知是怎样的黑心黑肺的人才能做得出这种事。至于国公府一事,我并不知晓什么的,我只是抓了人,如何审案定罪的那都是刑部的事儿,找到我头上,能有什么用?” 她这番行为,赢得了不少赞誉,她静静听了,见被她搞得有些迷惘的妇人被扶着走了,这才叹道:“可惜了杨七郎,不好好的照料母亲,何苦要做那等以下犯上的杀头之事呢?不知自己母亲这般若没了他这个亲子,谁还会尽心呢?” 留下这样两句话,她就翻身上马走了。 至于身后人们忽然议论起杨七郎可能也是如他娘一样为人利用的这些话,她心中有所估计,却不苟同,那妇人面容手心都细腻得很,想来在家中并未受什么亏待,她唯一的依仗就是这个儿子,可见杨七郎在国公府地位应该不低,方能照拂了已经神志不清的母亲。 今日这一出,真是奇怪得很了,如何想都是不通的。 想不通便暂时搁下。 皇帝的书房内坐了不少人,千允言天尚瑜尽皆在列。 “此行并未有过多收获,倒是抓了两个来销毁痕迹的,我审了审,知道的也不多。” 千允给二人一人端了一杯茶,说道:“我这里多少有点结果。” 言致没问结果,笑问道:“够了?” “够。” “那就行了,之后就交给你了,我是不管了。”悠闲地往后一躺,又猛地坐了起来,“小五怎么样了?” 皇帝端坐上首,先前任由他们谈话,闻言回道:“毒清了,宋四娘又给开了温补的药膳方子,再养上半个月就能好全。说来,小五念叨了你好多回了,一日三遍的问你回京没有,你现在去看看他?” 他不会多说那些感激的话,阿草所付出的,非言语所能谢也。他只需要牢牢地记住这一切,让自己的子孙们也一同记住。 “行,我回头去一趟东宫。” 祁宝今日进宫给皇帝请安,也因着那日的事,他如今往宫中行走都不叫人奇怪,见说到了小五的伤,就问道:“对了,你的内伤怎么样了?我看那天轻音娘子留下的药方有好几页纸呢,是不是挺严重的?” “还好,轻音的药多是益气补血的,并没有很重。”接过宝世子剥好了殷勤递来的橘子,才看向千允,“这段日子,京中可有别的事?” “自御驾出京,往逍遥王府造访的人便未曾断绝,其中一人竟能从定王手中全身而退,连面巾都没能扯下来。” 能从父亲手下全身而退,那就是极其高深的武艺了,回想起那一日的情形,言致说道:“说来,玉清山上也曾出现过这么两个武艺极高的人,一个是身法相当玄妙,数百将士射出的箭都没伤到他分毫,我二哥亲自去追都没追着,一个是箭法高深,我对箭法也算小有体会,能察觉到在我之上。” 李原接了一句:“那日射箭的人若一早出手,我只来得及救下你。” 这意思也就是太子很有可能是活不下来的,同时也就是说那人武艺确实是值得一看的,兴许还比不过父亲及他一流,但比言致自己是要强的。 说完这些,大多人都是沉默,只有宝世子笑道:“这就不对了,照你们这么说,那些刺客还留手了?” 这也就是他们沉默的缘由了,既是搞了这么大阵仗的刺杀,动用了禁军中这么多他们未知的人手,推出了三个原以为是忠君一党的勋贵和大臣,最后却只是太子中了毒,帝后连惊吓都算不上,衣衫都没叫那些刺客沾着。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章 多事的宝世子 李原在众人的沉默中给言致连着剥了好几个橘子,连白丝都细细撕了,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又饮了一口茶,与千允对视一眼,轻轻颔首,说道:“先不论刺客是否留手,只说这场刺杀,寝宫这边,禁军全被调走,清珏和言致不知情况,若无公输白,以禁军的守卫,结果如何显而易见,但对方既早知公输白随侍,却没留下他,那就是轻视,因此才会让公输白一力挡数百人,才能让言致放松心神想到真正目的在太子。” 言致沉吟,插话道:“我虽然反应了过来,及时去找太子,可是召集禁军的信号已然放了出去,无法短时间内更改,只能留下兄长独自去寻,如果你没让青石来通知我,我是赶不到的,而就算我赶到了,当时那种情况,我也只能救了太子,放弃一干勋贵子弟,虽说太子被刺杀他们是脱不了干系的,但是如今朝中的情况,他们失了子嗣,明着不说,暗地里也会弃了陛下。这又是对方没算到的地方,他们没想到你也会去,更没想到状元侍郎的武功那可是远在我之上的。” 李原点头,“祁俊轩拦你,却也是直接提醒你帝后有难,你与清珏急忙赶去,寝宫在正北,与太子相距甚远,看似只为刺杀太子,但当时寝宫早已开始厮杀许久,按他的算计,此时寝宫已破,你们只能看着帝后被伤乃至被杀,心神俱震之下,哪里还能想到太子,如此,太子被杀已成定局。而后,帝后或伤或死,太子死,言家兄妹三人护卫不利,必要以命相偿,定王亦不能逃脱。” 到了此处,祁俊轩的目的如何,已是明了,李原没说,众人心中却都是清楚。 到了那般境地,朝野素有贤名的西王,定然会在臣工一次次以国不能一日无君之类的话语三番四请登上至尊之位,而后彻查此事,或找个替罪羊株连九族以显示自己的清白和正直,或干脆把罪责统统推到言家人身上,一个居功自傲监守自盗,想要篡位的名声是脱不了的,而后他祁俊轩再痛心疾首的说一说先皇的贤明和言家的狼子野心,把言家人都来个五马分尸或者千刀万剐,想来还能得到不少赞誉。 真的是很歹毒很缜密的心思了,也只差那么一丝,他就成功了,若公输白的惊人武力,帝后难安,若无李原,太子无救。 “其实说来,哪怕有我二哥,有你,那个刺客只要拼力一搏,太子,亦无救。” “祁俊轩算漏三者,故而失利,但此三者皆是因缘巧合,我等如此筹备,仍让他做出此般布置,实在无能。” 千元端着一杯茶,神色显得有些冷淡,眉眼间的锋利却让人不能直视,他并不在乎这些权势地位,但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了这么大的动作,他却不知道。 在有些压抑地氛围中,宝世子有些弱弱地说道:“那个,我听定王叔之前的说法,其实去逍遥王府那个刺客也像是故意要被发现的一样,随便打了打就跑了啊,照你们这么说的话,这个人其实是祁俊轩的人吧,那些刺客也是他的人,祁俊轩自己定下这么完备的计划,他到底为什么又要这些刺客留手呢?” 言致忽然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祁俊轩不可能这么做,所以这几人不是他的人。” 可不是他的人,又是谁的人? 林寒柯吗? 言天一直没说话,任由他们议论,到此时才说了一句:“祁俊轩与云家可能有什么嫌隙,之前几件事,乃至于巽州一事,都可见端倪,所以他借人给云家,这是不想和云家撕裂开,却又不想真为云家做事,所以那个刺客故意在我面前虚晃一下就回去。” 宝世子几乎在言天话落就接道:“云家也有一两百年的积累了吧,怎么个刺客还得找祁俊轩借?就我父王这几年养的那些暗卫都不容小觑呢。” 虽说陛下信任晋王,但是宝世子你身为儿子就这么大喇喇地在皇帝面前暴露你爹还养着武功高强的暗卫,真的好吗? 宝世子梭巡了一圈,不是很懂他们为何看着自己有些欲言又止,想来是觉得他说到点子上了?就说本世子天资聪颖嘛。 李原比较平静,对于宝世子的行为他并没有什么想法,却答了他的话:“云家近来行事诡异,断臂太过果决,巽州一事又显得软弱无能,其间自有蹊跷。祁俊轩不过一个庶长子,又与母家有嫌隙,那些人他找不到,那个林寒柯,我尚未查到来历。” “罢了罢了,随他去吧,查不到那就再查呗,我就不信他还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如此一闹也好,禁军到底是护卫禁中的,以前找不到机会下手,现在人家不是把机会送到咱们手里来了?只是这个位置,”言致环视四周,看到了沉默地坐在父亲下手的尚瑜,默了默,道:“我是不行的,哥哥要管西山大军,二哥太小,虽说能力体现了,但人家肯定会诟病,所以小叔?” 尚瑜忽闻这一声有些婉转的小叔,心头一跳,“我管禁军?但禁军统领此次并无过错·····” 千允显然认同由尚瑜接手禁军,闻言道:“禁军统领劳苦功高,擢升兵部侍郎。” 兵部两位侍郎,都在位,禁军统领接谁的班?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谁让那位吴侍郎出了个敢谋害太子的庶长子呢,别说兵部侍郎这样的要位了,此番能否保住一家老小的命都是另说。 接下来朝中如何动荡,如何风云迭起,言致都没再管,也不必她管,轻音来了一天来一回的逼着她调养身体,只偶尔能舞一舞剑松一下筋骨。 在家中闷了七八天才得到允许出门逛逛,她自然是直奔宝哥哥而去,在包厢里找到了正在和宋三划拳的微胖少年,言致挑了挑眉,这日子很舒服呀。 她坐到窗边小榻上,二人知趣地不再划拳,宝世子从袖中掏出骰盅,道:“咱们来比大小,输了的把今日的花销都给付了。” 言致自然没有异议,她的耳力就没有输的可能,捏着一壶玉泉,半躺着听宝世子摇盅,骰子的清脆声音很悦耳,她的笑容也灿烂夺目。 宝世子停手的一瞬间,言致的笑容也收了,却没看正得意洋洋挑着眉的少年,手背倏然绷紧,目光如炬地看着窗外街道。 宝世子和宋三诧异地跟着望过去,正好看到祁俊轩扶起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太,温声说着什么。他们理解言致为何忽然变了脸色,概因朝中现在虽动荡不安,却没能牵扯到这位西王半分。 “阿草,你要做什么?” 宝世子话落的瞬间,言致手中的酒壶“掉”了下去,直直砸在了和百姓摇手转身离开的祁俊轩头顶,周围百姓俱是震惊不已,惊呼声不断,祁俊轩的头还算硬实,没有血流满头,只是酒液顺着他的头四散流下。 祁俊轩抬头,对上了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桃花眼里飞扬的恶意再明显不过,然后转瞬间那个明明神色清明的少女就被她身后的人按在了窗楹上,“让你少喝点少喝点你不信,太子受伤又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些贼人心怀不轨的错,你何必要这么作践自己呢。” “就是就是,你看这就出事了吧,西王对不住,郡主她喝多了手不太稳,要不我这就去给您买身新衣?” 底下的人都抬头看着上面那个醉得仿佛已经坐不住的女孩儿,不少人都信了宝世子和宋三的话,睿灵郡主是领命护卫秋猎的,却让太子伤重,她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娘子,心中觉得愧疚难安故而借酒消愁,也是说得通的。 只是可怜了西王,糟了无妄之灾。 这些是这些普通百姓的想法,祁俊轩当然没这么好糊弄,但他只是抬手以袖拭面,笑了笑道:“太子已无恙,郡主也当保重身体才是。” 宝世子扯了扯嘴角,拱手说道:“我这就送她回去,大堂兄也快些去换身衣裳,省得着凉了。” 祁俊轩面上仍带着笑走了,宝世子扯着言致的手臂摇晃,“你疯了啊。” 言致后背靠着窗楹,对上他的眼睛,桃花眼成了月牙,“我是言致啊,我不是一直都很粗直鲁莽的吗?” 心性耿直,做事鲁莽的言致,因为心中知道祁俊轩是罪魁祸首,所以心中愤怒而做出这样的举动,不是很合理? 起码离去的祁俊轩确实是如此想的,原想着自己对言致低估了,应该更重视她一些,如今看来,不过如此,想来那日审讯的手段也不过是从战场上学来的。 他的目光,何必放在这样没有脑子的小娘子身上?言天父子,千允,乃至于那个明明是个文状元竟然武艺高深的李原,才是他更应该关注的人。 街角处有辆马车驶过,祁俊轩看到了点扬起的流苏,“倒有些像寒柯车上的。” 他没有在意地扶着下人的手自己上了马车,路边的人也不免赞一声西王天潢贵胄却并不骄矜。 言致目力极好,哪怕九楼在街中央,她也看到了街尾晃过那辆马车什么样子,盖因那马车在街尾停了不短时间,至少是清楚看完了方才这一出的,她极为警惕林寒柯其人的存在,对他的车驾,记得再熟不过了。 可见祁俊轩果然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啊,人家可一点都没有他的那份愿为心上人守身不碰她人的深情。 见言致忽而眯了眼,神色极其晦暗,宝世子和宋三对视一眼,从她身边窜出头去看,却什么也没见着,便把她也拉了回来:“行了行了,你可是大醉的人,我现在送你回去?” “你送我,你有车?” “嘿,怎么说话呢,我堂堂晋王世子,会没有车?你等着,我这就叫风花回去叫车。” 言致摆摆手,道:“不必,后门有人来接我呢。” 二人跟着到了后门,不由惊讶地对视,原以为会是随雯,但这么辆奢华宽大的两驾马车,连驾车的马都这么神骏,明显不可能是随雯啊。 而后他们就想起了这马车的主人是谁了,他们也曾见过一回的,上回这也是接送着言致的。只宝世子到底扭捏了一下,觉得阿草就这么老上一个外男的车驾不大合适,于是在她上车前扯住了她的衣摆,“要不,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宋三看了一眼扭捏的好兄弟,默了一下,难道您老不是外男了,你送可以,为何李侍郎不行?再说了,睿灵郡主像是在意这些的人? 她这样的疏旷大方,哪里会在意呢,果然宋三就看到小郡主手一扬扯出了自己的衣摆,头也不回的说道:“本郡主哪有那个空闲等你叫车,边儿玩去。” 宝世子有些郁闷地看着那檀木马车缓缓离去,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说,阿草再这么下去,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哪?” 宋三庆幸自己此刻站在后门口,没有在喝酒,不然他一定喷宝世子一脸,这么老父亲的语气是要干什么?人睿灵郡主能不能嫁出去管你什么事儿呢?你一个纨绔整天和人睿灵郡主厮混的时候怎么就想不到会影响她的声誉了? “宝哥哥,郡主可还和你相交甚深呢,我觉着,这个影响更大些。”宋三刻意咬重了相交甚深四个字,想要提醒一下这位今天不知犯了什么病的世子爷,他的存在对睿灵郡主的名声影响更大些。 然而宝世子没有领会到丝毫,“我怎么能一样呢?我可是阿草的哥哥,那是外男!外男你懂吗?” 宋三沉默,转身而去,不想和这个犯病的世子爷再说半句话。 哥哥个屁,你姓祁,人家姓言。 宝世子遥望了一下早就看不到影儿的马车,连连叹气。 宋三给他斟了一杯酒,问道:“说吧,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也不见你对郡主的行事这么过问啊,比人定王还多事。” 叹气又连叹气,几杯酒下肚,真正勾起了他闷了好几日的怒气,“你知道前两日我家中有个庶妹被匆匆嫁出去了吧。” “听说过,我母亲说定是有了什么不妥之处才会如此匆忙,照你此般,是当真有事?” “我也不怕你笑话,这本来就是个笑话,好好的王府长女,虽是庶出,然我母亲只我一子,何曾亏待她们分毫?早早地就给她寻好了夫家,虽只是个伯府庶子,却也是有秀才功名的,立业不过眼前之事,她倒好,与那不知所谓的表兄私下有了接触,还偏偏叫人家伯府郎君撞了个正着,简直丢尽脸面,更好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宋三挑眉,宝世子怒气冲冲地一砸酒杯,咬着牙一副恨之入骨的模样,“她竟然······搞大了肚子!这叫什么?这他娘的是私相授受,她倒是痛快了,王府下面还有好几个女儿,她们怎么办?从小学的礼义廉耻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是王府丑事,宝世子怒极又喝了些酒,才会如此与他说,他却是不好评论什么的,只好道:“所以你才这么过问郡主的行事?这没必要啊,郡主虽与我我等相交,但你又不是不知她的为人,哪里会做出这种蠢事?” 宝世子咬牙,想到言致,思绪拉开了些,没那么气愤了,酒劲有些上头,神色已然见了迷茫,“也不全是,别人都还好,我总觉得那尊神哪里都不对劲,只觉得阿草不该和他走这么近。” 这番话就有些没头没尾了,宋三没品出什么意思来,只好与酒劲上头越发起兴的宝世子连连对饮。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一章 与虎谋皮,伤得是谁? 马车里仍是那常见的画面,言致盘膝坐在羊绒毯子上,李原斜躺在宽敞的榻上手握着卷书,神色平静。 “你大晚上的传消息说有要事,什么事?” 李原翻过一页书,道:“公输白发现异常那个小院,我一直派人看着,昨日忽起异动。待我赶去,有三人逃了出去,留下的,也没来得及留下活口。” “这样啊,那看来和秋猎一事确实有关联。” “你再算算时间。” “嗯?算什么时间?”言致诧异,却知道他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拧眉思考,“我想想啊,二哥和我说此事时正好是宫中传出消息要秋猎,我理所当然认为是冲着秋猎来的,故而整个秋猎都警惕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生怕出了岔子,最后还是出了岔子······我知道了,二哥和我说是在之后,但他发现有异定然在这之前,而那些人入京只可能更早,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是冲着秋猎来的?” “这一行人入京,另有目的,正好遇上秋猎,临时起意参与了秋猎一事,看他们的行事,掺和得不多,如今要死查这事,他们就避不过去,想要撤离却被我的人阻拦,虽跑了几人,留下的也没活口,但行动仓促,留下了不少东西。” 言致挑眉,问道:“你这意思,他们参与了秋猎什么?” “院中有大量奇花异草,皆有毒,公输白在其中走了一圈,极为幸运,太子能活下来,也是幸运。” 言致懂了,那些人提供了毒药,以轻音的判断,那样的剧毒,换了太医署随侍那几个太医,还真不一定能解得了,就算解得了,也无法恢复得这么快,对身子定会有所亏损。 而小白,艺高人胆大,也确实有份好气运,不止没被发现,还没沾染上丁点毒。 之后言致和他说起此事,方知为何会如此,那些人窥探的动静太大太明显,正好提醒了他,少年人有自己暗搓搓的傲气,所以全程谨慎,花草未沾一叶,只是为了体现自己确实比那些人要厉害,却恰好因此躲过了那满园毒花毒草。 马车停在侧门处,他们先后进入院中,青石原本正在清点着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他才踏入院中,青石便已转身走了过来,道:“少主。” “嗯。”他点头,问道:“园中花草可曾被毁?” “还没来得及就被我拦了下来,但顾此失彼,才让他们得以自尽,请少主责罚。” 李原不置可否,言致看了一眼青石严肃的面孔,也不知是否需要开口替他求一句情,只好跟着往屋里走,路见不少妍丽的花草,她略通医术,不精,却也看得出这些奇花异草应该是有些价值的,便道:“这座园子是谁名下的?” “原是外地一富商名下的。”青石看了眼自家少主,见他无阻止之意,也就顺理成章地道:“今日过后便算是少主的。” “这样啊,那不如我跟你买了吧?” 李原并未回头理她,只是踏步入了一间应该是书房一类的屋子,左右看了看,翻检了一些纸张,她也没有继续不依不饶,想来他明白她的意思,这些奇花异草,还有屋中那些****罐罐,他手下就算有人懂医术,也不甚精毒,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未过多久,言致清楚地察觉到看似四散却相互照应的他的手下们俱是绷紧了,而后有道青影从墙头飞了进来,定睛一看,一身青色锦袍的少年抱着碧色衣衫的少女立在院中,神色恬淡,二人都带着笑,并不在乎这院中的严阵以待。 “哥哥,轻音姐姐。” 二人冲她笑了笑,轻音径自在园中转了起来,喜悦的神情压都压不住,目光亮得如刚上了漆,仿佛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宝,于轻音来说,这一园子的花花草草,确实都是奇珍异宝,他们不是很懂,却也了解,并不打搅她。 “妹妹走的地方多,可能看出什么来?” 言致摇头,这屋中摆件都新的很,一看便知是在京中采办的,人也都死了,看不出什么习性来,“唯一能看出来历的,只能是那些花草和这些**罐,等轻音姐姐看完再说吧。不过,这么多的花草**罐,我还在地上看到了些虫子的尸体翅膀,我想着,**不离十是南苗那边的人,祁俊轩现在,是越来越了不得了,擅自勾搭南苗的人,不知所谓。” “亡国末帝,也是帝。” 言致看了一眼平静如斯的李原,默了。“说得有道理,但我不想做亡国奴呢,所以他亡国末帝也别想做。” 拍了拍妹妹的肩头,示意她不必恼怒,言晔笑着隔开了越走越近,走到了几乎是贴耳说话的二人中间,“让他想想,亦无不可,来日我们一同打碎他的幻想,不是更快人心?” 言致也笑了笑,潋滟的眉眼却生出了忧愁,道:“我只是不想看万民都被拖入这场无谓的争斗,若是可以,我真想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天下承平日久,积弊难返,没有他们,也还会有别人。” 今日他说话,总是格外的戳心窝子,十分的难听。但他说得确实是实话,这可能也就是老和尚明明预见了这一场乱世的来临,却没有插手去杜绝诱因的缘由,因为没有用的。 “真烦,还不许我随便想想了。” 李原不语,兄长揉了揉她的头,恰好轻音进来,她带着明亮的笑,照亮了屋中原本的阴霾,“还有活口吗?” 言致摇头,轻音有些失望,但兴奋难掩,“这些人好生厉害,有些药草我早便想种,却如何也想不出怎么适应北方的气候,偏他们竟种活了,还生得很好。” 三人对视一眼,问道:“确实是南方来的?” “嗯,只看那些药草,多数都是从南方密林里带来的,有些还是我只在书中看过的,我看看他们制的药再去看看那些尸首,所谓师出有门,这都是能看出门道的。” 半晌,轻音掏出帕子浸水擦了手,示意他们出去,到了院中说道:“这南边,虽统称南苗,却不仅苗族一支,各族杂居,目前以苗族为大,这些人的行径看似是苗族,可这调药的手段却不是苗族的,大祁西南偏南那块,有一座大山名百柒,山中林木高深,山外人谣传林中有山神为镇,故而远之,实则林中有一族,善以花草虫鸟制各种奇毒,这一族人,以制出无人能解之毒为傲,行事没有顾忌,嚣张肆意,不爱与中原人相交,这一族名为苏乌,在苏乌人的语言中,苏乌是地狱使者的意思。怎么会有人这么胆大,去招惹苏乌人,这是在找死,不管他用的什么和苏乌人交换,都没有意义的,他们要的,从来都不是奇珍异宝金银细软这些东西。” 李原看向轻音,微敛的眸中翻滚着些不知缘何的波动,似是在打量她,在她话落时轻轻转了视线,说道:“我也知道这苏乌人,听闻他们因炼药成瘾,故常凌虐山中飞禽走兽,因受祖训所累,不能主动伤害山外之人,但若有人给他们提供药体,定能驱使苏乌人为其所用。” 言致眨眼又眨眼,忽然瞪大了眼睛,带着幸灾乐祸的笑说道:“如此,无异于与虎谋皮,原以为他是和南苗勾搭,我还担心边疆不稳,如今,看这苏乌人的行事,倒是不必担心了。”她如今乐得看祁俊轩遭祸,乐得看他自己栽到坑里去,实实在在笑了几声,见兄长和准嫂子都和她一样因祁俊轩要倒霉而带笑,不免伸手戳了戳被自己靠着的人,却对上了他平静无波不带丝毫笑意的眼睛,她倏然一怔,“不行,不行,不能任由苏乌人在京城晃荡,祁俊轩要用他们,就要满足他们,他能拿来满足苏乌人的,只可能是鲜活的人,我大祁百姓又不是他祁俊轩的私有物,凭甚让他拿来利用。” “妹妹所言有理,虽是祁俊轩与虎谋皮,可这苏乌人到底到了京都,我们便不能置之不理,我回头去找京兆尹,让他注意一些,父亲掌着京畿守备,也知会一声,不与之交恶,只把他们送回去就好。”言晔本也有些快意祁俊轩要自讨苦吃,却在妹妹反应过来之时也惊觉任由苏乌人肆意妄为的后果,极快地想了一些处置之法。 轻音来回摩挲右手腕上那个花纹繁复、色彩单调的木镯子,垂了眼皮轻声却不容忽视地说道:“若苏乌人不肯离开,那就让我见见他们,苏乌人再嚣张,也是有一二忌惮的。” 她这话,在场三人反应皆不同,言致抿唇看了她一眼,明显不赞同,李原却因本就不动声色地平静而无人注意到他看着轻音时的眸色深沉,言晔的动作最为迅速,他握着她的手腕,将那镯子一道包入掌心,语气仍旧温和,却带着强硬不容拒绝,“不必如此,几个苏乌人而已,我尚能处置,定不会让他们再踏入中原。” “没关系的。”她没有用力,只是轻轻缩了手和他交握,灿然一笑,眉目间没有丝毫会令人担忧的暗淡,眸光清透明亮,“苏乌人软硬不吃,你们去,总要费些心力,于我却不过是几句话,既然有这样简便的方式,何必还要费那份力呢?你们要筹谋的事多,何苦要和几个苏乌人纠缠。” 抬手揽了轻音耳际被风扬起的发丝,替她别到而后,他微微低了身子,与她对视,“我说不许便不会让你去,你只需要好好备嫁,等我八抬大轿迎你入我言家门,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 他怎么会让她去,她当初孤身一人离开,若因这样的小事叫人发现了踪迹,从而被迫回去,再过上那些没有乐趣和生气的日子,他如何能舍得? “轻音姐姐你执意要去见那些苏乌人,莫非是不信任我兄长的能耐?几个苏乌人在你看来能奈何得了文武双全的清珏世子吗?”言致微微侧身靠着李原,随意而自然,见言晔和轻音似乎有些僵持,便调笑着也跟着劝轻音,她也不认为这样的事情需要轻音出面,另有法子解决的小事,何必要搭上轻音? “好,听你们的。”她自来就说不过这二人,且他们是为她着想,她又怎能不领情。“只是若他们被笼络得实在了,什么手段都不好使,还是可以找我。对了,切忌莫要让他们伤或死了,苏乌人沉迷于毒,于身子有亏,大多子嗣艰难,十分护短,伤了一人,便有可能为苏乌人举族之敌,我方才看过了,这里的死人都不是苏乌人,幸好他们都逃了出去。” “既然你们不要我插手,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只这屋中药粉药丸,院中花草,能不能给我?” 言致看李原,他负手不甚在意地道:“青石,去换契书,落在睿灵郡主名下。” 轻音眨了眨眼睛,落在阿草名下的意思是连院子一起给了阿草,这院中的一草一木自然也就包括在内,给了阿草,那也就是都给自己了? 压抑不住地狂喜浮现在轻音面上,言晔微微一笑,纵容地看着轻音那恨不得和这些花草同住的神情,“要过来时给我送信,我陪你。”几乎是在他话落的瞬间,就有双扯住了他的衣袖软声恳求“今天就可以,你送我回去拿些东西,让我在这里住上几日,好不好?” 言晔摇头,“不能留宿,白天可以。” “好。我们快走吧,不早了。”边走还不停地在嘀咕,“也不知能不能借着他们养出的种子大片种植。” 他们走后,言致又在院子四周都看了看,甚至翻进了左右两家看了看是什么情况,确定不会有什么异样,又有李原留下的人看着,兄长也会调人来巡视,才放心的离开。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二章 梅之白归来 话分两头,祁俊轩今日下朝后特意走到了这最是人流不息的东六街上为自己的贤德名声添砖加瓦,却叫那不着调地睿灵郡主给淋了个全身湿透,一身的酒气更是令人难受,人前他需要维护自己向来贤德温和的名声,一脸笑意的表示无所谓不介意,上了马车避过了人群却再也控制不住的冷下了脸,急急地让车夫速速回府。 他生二十二年,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还不得不笑着宽慰那个醉酒的小丫头,若非那是言天的女儿,若不是那言天掌握着大祁十之三的兵马,天下兵马皆可听他调动,他又何必对着一个粗鲁不堪的小丫头也得费心思。 想到寒柯还曾劝他对言致许以情意,借此接近言家,获取言天手中兵权,他就更加不耐,寒柯这样的月中仙子哪里知道这世间还会有如言致这样的人,无耻之尤,简直让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这样的女子,哪怕有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又怎样,也迟早会为世人所不容的。 马车一路疾行,祁俊轩刚下马车就欲往后院去,却叫人给拦了下来,强压着心中的急躁看向来人,是他府上一位很得他器重的幕僚,祁俊轩面上带笑问道:“张先生在此处候着我,有何要事?” 这张先生能得祁俊轩的器重,自然也不是蠢人,只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狼狈,连发髻都歪了,身上的水渍早干了,那股酒味却更加浓厚,张先生心中也好奇西王这是打哪儿回来,发生了何事,却不会那么没眼色,只是垂首道:“回王爷,确有要事,却也不急一时,小可只是来看看王爷何时回来,这就去告知众人。” 张先生一揖走了,姿态闲适,祁俊轩心中自然更看重他两分,也不再急,悠然地去梳洗了一番来到议事厅,果见众人也才将将撩袍坐下,侍候的仆从端上的茶都还冒着热气。 他入门先是一拱手,算是给众人都见了一个礼,这些幕僚门客却也不是那蠢人,自不会受了他的礼,起身避过又回礼,一番来往,祁俊轩才坐到了正首。 本就是那张先生去等的祁俊轩,此刻自然也是他先来说“王爷,近日在勋贵朝臣中屡有您乃此次玉清山秋猎行刺的幕后之人的传言,起初听着多数人还都是不以为意的,可昨日不知哪儿传出句话,道万物有因便有果,只看那受益之人是谁,便知动手之人是谁,如今这说法是甚嚣尘上了,不知宫中可有风声?” 祁俊轩并没有立时回应,他在思考。当日定下秋猎行刺的计划,他并没有知会府中任何人,这些幕僚也无一人知晓,他只和寒柯相商,借用了她手中一二人,却不想叫那言家人给坏了事,如此天衣无缝的计划功亏一篑,他不是不恼怒的,却又庆幸没有把自己的势力都折进去,只是可惜了埋在禁军中的棋子,自此一事,他对禁军的掌控就彻底瓦解了,只能日后再行图谋。 但同样的,他没用手中的人,也就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为何会有人那么快的想到自己身上?还有那句话,是从何处而来?出自何人之口? “本王今日走在街上,百姓倒是一如往昔,想来只是在朝臣中传,宫中也没有迹象,会否,是言家人做的?” 张先生摇头,道:“不像,小可了解言将军,他做不出这样的计谋。” “公子?” “言将军未回来前,我们和公子打了多少交道?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物,明面手段半分不差,可何时会用这样的手段?小可瞧着,倒怕是那些迂腐的老学究自己琢磨出来的。” 迂腐,其实是他斟酌以后才出来的词,那些老学究之所以如此不过是自认为忠于正统罢了,平日里就十分见不惯西王一派贤德的样子,他们只巴不得西王是个只知道招花遛鸟的,那才安心,正统才会稳固。 对此,祁俊轩心中也有数,他面色都不变的说道:“那些老大人不必管,先查这谣言传了多久,有多少人知晓,又有多少人信了,本王不能任由别人如此污蔑。” “是。” “说来,张先生,再往深里查那个公输白,才十五岁,力挽狂澜独抗上百人,这样的绝世武功莫非是天赐的?本王不信他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武举大考那日我就觉得他的武功路数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再往深了查。” 一番事了,祁俊轩才向着二门处去,甫一进门,就看到了一抹艳丽的正红。西王妃正指着几尾鲤鱼叫人投喂,她看着活蹦乱跳的鱼笑得真实快乐,上挑的眉眼都带了快活,发间的钗环碰撞,把平日那刻意营造的端庄老成消去了许多,她不过二九,正是青春靓丽的时候,眉目生得又大气,如今笑意盎然,也是一个说得上的美人。 可在祁俊轩看来,她这样的,那是表里不一,身为王妃,却举止轻浮跳脱,难当王妃之责。 贴身丫鬟不停使眼色,眼睛都快抽搐了,西王妃疑惑地转头,正对上二门处神色温和唇角带笑的祁俊轩,她冷冷一笑,再没了兴致,甩手率先离开,一众下人也只好跟上。 王爷向来温和,内院还是王妃说了算的,而王妃自嫁进来,头二月尚好,这后来,是越来越气性大了,如这般给王爷摆脸色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可王爷愿意让着,他们这些侍候的人,也只好上行下效,也供着。 “王妃,王爷······” 圆圆的扇子遮了她半张脸,也遮住了她大半的心思,“王爷自西山回来后都没进过后院,还不许本王妃拿乔了?” 何况那个人,何曾在乎过呢?只要她安稳地处置好后院,不往外说一丝一毫关于他的事,帮他维护着这个对外贤明,对内爱妻的名声,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在乎。 她从来都不是他在乎的人,她也不会再一次次下贱地往上贴,只要他一日还要这名声,就得供着她一日,哪日到头了,她便自我了结了,也不必给任何人留下麻烦。 祁俊轩本欲追上去,却被拦下,带着心腹的侍卫首领反身回了外书房,“何事?” “王爷,西城那处院子出事了,里面的人不知道逃出来没有,属下安排人在打探消息。” 城西院子?祁俊轩微微眯了眼,问道:“谁动的手?” “查不到,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今晨那处院子就易主了,户主叫杨某,一看便知是糊弄人的。” “查不到就再去查,尽快确定那些人是否还活着,活着就带回来,不可任由他们在城中乱来。顺便,找几个轻功上佳的人给我盯紧了李原。” 他原本并未把李原此人当回事,只当是千允搞出来的帮手,偏偏寒柯那边活下来的杀手说最后千钧一发救下言致和太子的就是此人,虽未见到他本身有何本事,身边却实实在在跟着几个高手,连寒柯手下的能人都无法奈何。 李原······这样的人为何也会偏帮言家人? 侍卫首领出去后,祁俊轩恼怒地一拳捶到桌案上,最近诸事不顺,不,自打言家回京,他就再没顺过。 秋猎刺杀因言致兄妹而夭折,千辛万苦才请到的苏乌人也不知所踪,言家人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这是他祁氏的内事,言家人怎么如此多事。 果然当初该听寒柯的话,不该放任言天就这么班师回朝的,这天下也不仅只有他言家人会打仗,再说北狄已平,短期内也起不了战事,就算没了言天,等他登上至尊之位,何愁找不到善战之人,一时妇人之仁,却留下了这么大一个劲敌,连一丝拉拢的希望都没有。 过了几日,言晔特意来告诉妹妹那几个苏乌人已经由李原派人送着回百柒山了,虽有些不乐意,可苏乌人到底不蠢,且不知李原与那领头之人说了些什么,他们走得很痛快,还摆了祁俊轩一道,听说西王府内的姬妾一夜之间病倒了一大片,病因不明。 轻音近日常常整天整天的泡在那园子里,备嫁什么的已被她忘到了天边,前几日还给言致送了两**药丸来,让她每日当成糖丸吃了,补气益血,并不会伤身,她不假思索地就收入怀中,时不时想起了就往嘴里扔一颗。 味道难得有些清甜,轻音的开的药和药丸是越来越苦了,难得有这么口味清甜的时候了。 许是当真得了那一园子的药,高兴的厉害。 言致练剑回屋,文摇伺候她洗浴过后又拿了张大布巾给她擦着头发,一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如今京都沸沸扬扬的流言,士林众人大多怀疑着祁俊轩是秋猎刺杀的幕后主使,只民间不显,祁俊轩的贤名还在,说着文摇气愤得厉害了,手下就失了轻重,言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文摇说得是外间传言,言致所知自然更深,就这次刺杀的结果而言,他们是受益方,不仅彻底掌控了禁军,将皇城纳入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经由益国公等人,牵连了六七个暗自投靠了祁俊轩,欲创从龙之功更上一层楼的勋贵朝臣,且太子自己引走刺客救下了那些勋贵子弟的行为也为他收揽了不少忠君之士的甘心效忠。 最后一点,也是言致亲自经手的,那个潜逃的杨七郎被言致在一处别院抓到,她带了十数个京都纨绔子弟一道,最后查到那个别院是祁俊轩门下一清客的产业,院中虽只有杨七郎一人,却也让人就此断定祁俊轩与行刺一事脱不了干系。 想来这个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了不少人耳朵里,所以祁俊轩是幕后主使的说法才会甚嚣尘上。 挺好。 头发半干,再擦也没多大用,文摇仔细地将她的一头青丝梳开摊放,又净手泡茶。 接过茶盏,言致抬头望向门口,果然有个满脸通红的丫头推门进来,发髻上的珠花因为跑动而歪了,似乎再晃几下就会掉下来。 文舒扶着门狠狠喘了几口气,才进门道:“郡主,梅三元回来了,押着巽州知州,刚刚入城,公子代替陛下亲自在东城门迎接,又宣读了陛下的旨意,百姓这才知晓他竟然是领了密旨暗中进巽州查探的,听说那个巽州知州十分丧尽天良,梅三元身上还带着巽州知州这些年为非作歹的证据,后面还有数十辆马车押着他这些年私自开采锻造的银块,真的好多,我回来时看到不少官宦小娘子的车马呢,郡主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是非公允自有定论,迟早会知晓的。那些小娘子估摸着是冲着超凡脱俗的公子和文采风流英俊潇洒又立下大功的状元郎去的,我又不是没见过,去看什么?” “真不去呀?”文舒有些失望,面上带出了几分。 “不去,文摇,去取纸笔,今日天朗气清,本郡主要作画。” “是。” 梅之白回了,意味着巽州一案告破,巽州百姓不再生活于水生火热中,也拔了云家的钱财来源,想来凭此,又能再次重挫云家。再则借此一案,能一举奠定民心,并为梅之白的仕途奠基。 梅之白他们,才是这个天下的未来。 言致很高兴,就连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叶都带了笑,她提笔,勾勒出窗外景色,就连寥寥几笔的湖上涟漪都透着欢喜。 文舒捂着唇无声的笑,郡主还说不去,分明心中欢喜着呢,梅三元回来了郡主的画都叫人看着快活。 若是那梅三元当真成了郡主的夫君,二人出双入对,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儿? 言致多么警觉的人,哪怕她无声的笑也泄了气息,挑眉看向这个笑得见眉不见眼的丫鬟,不知为何,言致觉得有些别扭。抬笔猛地敲上丫鬟白皙漂亮的额头,沉下脸道:“笑什么,没看墨快干了,这点儿红袖添香的活儿都做不好,当心哪日本郡主就把你卖了。” “郡主,婢子错了,您可千万别把婢子卖了,没了您,我可上哪儿找个像您这么好看又好心的主子呢。” “油嘴滑舌,快研墨。” 城门口,梅之白接过圣旨又表了一番忠心,顺带把巽州知州的丧心病狂给描绘得活灵活现,才搭着千允的手站了起来。 听着四周京都百姓的叫好声,他微微垂首,见过巽州的荒凉和贫瘠,再回到繁华喧闹的京都,竟有恍如两处天地之感,分明是站在同一块土地之上,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生活。 这天下如此浩大,他梅之白何其有幸,能有这样的际遇,若那年她没有从门外经过,也许今日的他也和巽州百姓一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茫然不知归处。 千允微微侧目,见他已经抬头,面上带笑,仍旧还是那副温润笑模样,又若无其事的转过了视线。 “来人。” “公子有何吩咐?”一个禁军校尉上前,俯首等着千允的话。 千允抬手指向囚车,说道:“李校尉,你亲自将此人押入刑部大牢,与其家眷分开关押,禁止任何人探监。” 李校尉抱拳应是,梅之白扬着笑说道:“李校尉可万万小心,这一路来,光劫囚车的就是十来次,至于想要伺机杀人灭口的,那更是数不胜数,若非我等离去之时定王命麾下将士一路同行,估计也不能将这奸贼顺利带到京都。” 他的声音没做一点掩饰,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进入了在场众人的耳中,隔的近些的人不免发出惊呼声,于是有远些的疑惑发问,一传十十传百,等千允和梅之白的车马出了青云大道之时,已经有人开始臆测救人的是谁,杀人灭口的又是谁,有心人一番点拨,不少人都想起了几月前宫门口那场大义灭亲,亲爹都能亲手杀了自己的嫡长子,这个云知州也不过是个偏房庶子,下起手来肯定会更容易罢。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如预料中的议论声,两人对视,千允仍是那张冷淡的脸,梅之白却扬唇笑得灿烂如花,不知晃花了多少人的眼。 也就是在这一瞬,不知多少花多少香囊如飞蛾扑火一般密集地铺向了二人,千允眸色一沉,一直坠在他身后的弥津驱马上前,撑开一把伞,不多不少只遮住了千允一人,梅之白刚刚还灿烂如花的笑容也正正好被鲜花给占据。 面色不变的将那些鲜花香囊拂落在地,梅之白心中沉思,什么时候京都女子的胆子这么大了?这掷果盈车的典故都是前不知几朝的事儿了,本朝女子不是向来推崇温婉含蓄,怎么会有如此胆大的时候? 他抬头扫视一眼,只看到了街边林立的那些酒肆茶馆半开未开的窗,颇有点掩耳盗铃的意味。 既已掷花,又何必做出这番姿态,就像她们明明羡慕着睿灵郡主的肆意,却又故作清高的批判着她的妄为,叫梅之白看来,就只剩下淡淡的讽刺了。 这些所谓贵女,不过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才会生出这许多心思,半点不纯粹,若让她们像郡主一般从战场摸爬滚打下来,不,她们根本活不下来,又何必将她们与她相比,无端,玷污了她。 “之白。” 他的气息变化太明显,千允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等了等见他仍未调整过来,千允才开口。 “公子?”回神看到千允那只看五官容貌并不比她逊色的脸,梅之白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多少是陷入了魔怔,笑道:“无事,劳公子担心了。对了,此番我虽携带了数十车银块上京,但并未完,那个银矿甚大,开采也不到三年,犹剩许多,以防不测仲廉就守在银矿不远处等着处置,公子以为当如何是好?” “之白以为呢?”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这一次连千允眉眼都隐隐有些笑意了。 能如何呢? 武举刚刚结束,既然有将,自然该招兵了。 ------题外话------ 这真的是件很难的事情,我以为我可以一直顺顺畅畅写着,但生活的羁绊我无能为力。进而,也消磨了我的信心。剧情都开始展开了,我却觉得自己写不来了,感觉像是一乘小舟顺流而下,过一夹口,水都流了过去,我却被困了下来。 不是灵感的问题,是一些更复杂的缘由,我都说不清楚。 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但确实这样了。 不过我还没放弃,不管怎样,都不会放弃。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三章 老丈与小子 言致独自一人漫步在街上,她没穿那身标志性的衣裳,换了身纹样简单布料却明显价值不菲的青色圆领袍,点了些脂粉遮了泪痣,还松松挽了一个发髻,手中握着柄短剑,宛然一副富贵少年郎的做派。 这身衣裳真的是一眼就能看得出家境极好的,因为这是晋王妃给晋王世子备的,只想让他少些纨绔气息,多些文雅之意,只是宝世子是什么人?他向来只爱那些一眼就能看得出他纨绔的衣衫,正巧言致看到他任由这些衣衫堆灰便拿了几件,这不就派上用处了。 梅之白回京已经三天了,巽州案案情再清晰不过,刑部已将详情报上,只等着陛下的裁决,而他们,在等云家的反应。 云曜所犯,不说私开银矿已是死不足惜的大罪,他还谋害朝廷命官,鱼肉百姓中饱私囊,谎报赋税的同时又私加名目横征暴敛,种种作为,是可以连坐家族的。 但云家至今表现的都太安静了,若说之前是因为她截了云家发往巽州的消息又抓了云十三掩人耳目,所以云家不知情况以为无事,那还说得过去,可之白回京三天以来,巽州案几乎是京都人人都在议论,云家为何至今还无反应? 之白和公子之前在街上那番言论只差没明着说是云家有人又要“大义灭亲”了,起先谣言的走向在于云家这位知州的贪婪和云家人的骄奢淫逸,经过宝世子和言晔大肆宣扬后的“巽州惨案背后之猫腻”,如今充斥耳边的议论多数都是在批判着云家的丧尽天良,国之蛀虫等等,还有人呐喊着“世家当道,老百姓还有什么活路?” 然而云家这一副任君处置,皆无异议的作态反倒是在民众当中博得了些许好感了。 言致直觉,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 太顺了,一直以来,他们对付云家的种种举动,都太顺利了,不该这么顺利的,云家当年能伙同陈钱二家一夕之间颠覆天下第一世家,这些年又牢牢控制着朝堂让公子和李原这样的天纵奇才还有帝王的全力支持都无力施为,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让他们搬倒。 言致本也未这么快反应过来,可豫荆昨夜与她过招,事后提了几句,豫荆不懂这些权谋争斗,但他有着无人能比的直觉,他说他不安,就大大地激发了言致的警惕。 能让豫叔不安,那就真的是危机,能危及性命的危机。 可到底,是什么? 言致看似漫无目的的闲逛,实则耳听八方,将百姓的诸多议论统统揽入耳中。 然而再平常不过了,甚至是完全符合着他们的预期的。 言致刚刚转入最繁华的西九道,就被猛然热闹了起来的人群撞得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随手拉住一个中年男子,言致顶着一张唇红齿白的小白脸笑问道:“大伯,这是咋了?” “你还不知道啊?”中年男子显然是个极其热心的人,见到一个这么嫩生生的小少年真心求问,立刻拉着他退到了路边茶棚里,等着言致上道地给他上了一杯茶,才说道:“是这样的,就刚刚,陆陆续续有许多辆马车从各个城门驶入城内到了云家门口,紧接着云家门内也抬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箱子,其中不乏一些平时在云家内眷身上见过的首饰珠宝,几番打听之下,才知道云家说是并不知道那是云曜私开银矿剥削百姓所得,如今得知自然无法安然享用,云家于陛下处得知了云曜这些年所得数目,花了两日时间把京城周边能调出的家族所有资产全数充公,以弥补云曜之过。” 言致一惊,差点稳不住情绪,好一会儿了才问道:“大伯是打哪里知道的?看这样子也就没多久的事,怎么才一会儿都传到西城来了?” “哎你这小子,这就傻了吧,最近全京城都盯着云家呢,那么多马车入城自然很容易就传开了啊,要不这么说来,云家还是可以啊,之前嫡长子犯错大义灭亲,此次子孙欺压百姓又倾全族之力来补过,到底传承了百年,枝叶虽有不好,根子却还是不错的。” 言致笑了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狂说道:“小子倒是和大伯看法不同,那云曜只是个庶子,如果他真的胆大包天私自谋财,那是不是应该自己个悄悄给藏了起来,待有朝一日脱离了家族自己做主?但那账本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大部分钱都送到了云家来的,既然如此,云家说他们不知道,岂不是和之前一样,不过是弃卒保车之计罢了。” 她声音不小,这茶馆人也不少,而且都在议论此事,闻听此言,不少人都转过头或转身看着她,言致喝了口茶,恍若未觉地接着道:“而且听大伯所说,也不过是百来车财物而已,云家那是什么样的累世之财,怎么才区区百来车就要动用女眷首饰了,连常用的都拿出来了,不瞒大伯,小子家中虽只是普通士族,大祁立朝方才起家的,到如今若真要倾全族之力,也是能搜得出这百来车财物的,而小子家相比云家,那就是实实在在的云泥之别了,不说别的,云家儿郎平日出门随手就是千把两,小子浑身还不到一百两。” 许是她以自身作比很有可信度,也或许是许多人本就如她一般想法,她话还没说完,茶馆里就已经再次喧哗了起来,这一次那些说云家还算心有百姓天下的声音小了许多,直到渐渐不闻。 “老朽也认为这小郎君说得很是在理,老朽不才,年轻时曾做过一段时日的账房,最是明白不过这账本上的蹊跷,能在明面上给人看的啊,能有实际的一半那都是多的了,你看梅三元前几日带回来的那数十车银块,听说那还只是云曜那狗贼近三月开采的收益,要知道他可是在巽州待了好几年了,可见那搜到的账本再假不过了,说不定私下里还有什么暗账,只那梅三元和探花郎到底年轻,估计是没想到这些。” 一个穿着青布衫拄着蛇头拐的老人从茶馆二楼缓步而下,边走还边念叨着,说到最后连叹了几口气,似是在感慨自己为何没在巽州,不然也能找到那暗账。 茶馆里的人静默了一瞬,与言致同桌那中年男子便拱手说道:“张老爷子所言有理,哎,枉我等自诩大丈夫,却还不如老丈与小子看得明白,真是惭愧啊。” 老丈与小子对视一眼,言致看那老丈摸着胡子笑了,便也咧开嘴灿烂的笑了笑,“老爷子坐不?” “不坐了,时辰差不多了,一会儿我那小孙子该来寻我吃中饭了,年纪大了,不比你们,总有人管着你做这做那。” “那老爷子慢走。” “好嘞,哎你这小郎,生得很是讨喜,也聪明,有时间来找我玩啊,老朽就住在这拐个弯过去的清明道上,你数过去第三家就是了。” “好呀。” 张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慢挪着走了,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个还束着丫角的小童急急跑过来扶上了,说是扶,不如说是爷孙一道相互搀着走了。 “大伯,这张老爷子是什么来头啊,看您这么敬重他。” 中年男子挠了挠头,有些不解的看着言致,“能有啥来头,不就是个富家翁嘛,听说家里有两个亲戚做着不大不小的官儿算不算?我这也不是敬重啥的,只是老爷子也经常来这间茶馆里喝茶,经常会有些独到的见解,听说他之前还点拨过一些学子呢,果不其然那些学子后来都考上了,所以大家都说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不过这老爷子有时候不太着调,就连和人说话都只爱和生得好看的少年郎说,哎呀,就是这样了。” 如此吗?言致笑了笑,又与中年男人闲聊了几句,唤来小二把银钱付了,起身郑重一揖说道:“今日叨扰大伯了,改日有缘再见,小子请大伯到九楼吃饭。” “不用不用,说几句话而已,你还请我喝了这么贵的毛尖呢,这可是我这辈子头回喝这么好的茶。”中年男人也不是那些奸猾之辈,也不管言致这话是实意还是客套,一律都给拒了。 言致也不多说,再度拱手,拿起剑便走了。 但茶馆里的议论没有停,人也来了一拨又走一拨,不管这方的言论能不能影响到整个天下,但云家的算盘肯定是不能如意的。 她不允许。 言致行至一僻静处,忽然从身侧驶过一马车,再回神时,她已经坐在了马车内的地毯上,前方榻上斜靠着一男子。 面容平凡普通。 为何每次见他都会在脑中掠过这六字呢? 也许是这张脸真的不符合他这个人的所有,也许是她知晓这肯定不是他的真容,也或许,是因为她对于他的容貌有着过高的期盼了,总觉得他应该是样样都顶尖的人物才对。 “你今日又没去上朝?” 随着与他接触越来越深,言致心中原先几年对他所谓世外高人的想象越来越淡,他这个人的真实越来越多,她与之相处便也开始越来越随意。 原先是亦师亦友的,如今开始越来越偏向于挚友了。 “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每次都这么容易。” “只要想,就不难。” 言致翻了个白眼,不信他这番鬼话,她不知晓他到底出自何方,但知道他的势力相较所谓世家而言也并不逊色,想找人,自然不难。 既然如此,“你今日有没有别的事?” “无。” “很好,那你陪我去探一探云府怎么样?” 话落,言致其实有些忐忑,因为如今他们已经步步对云家施压,阴谋阳谋都未落下,但她竟然还要冒险去探云家府邸,这想法她不敢与家人说,他们必定不会同意,但吃一堑长一智,她也不会再独自冒险。 而且,这想法,未免太不光明磊落。 然而李原连犹豫都没有便道:“可以。”见她面上露出欣喜和一些莫名的神色,便伸手将她拉了起来放到榻上,他腰前,“终于知道谨慎行事了,不错。” 这是在讽刺她上次鲁莽行事吗? 言致明智地选择沉默,上回确实是她太鲁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云家今天搞了这么大动静,会不会很警惕?” “不会。”见她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看着他,李原笑了笑,顺手就把她束好的发髻扯散,说道“明面上不会,就算是惑君之计,也得正经做个样子。故而,今晚最合适。” 言致眼珠子一转就明了他所言何意,云家今日这出是做给皇帝看的,也是给天下人看的,他们自然也明白大多人不会相信这就是云家的家底了,皇帝私下会不会有人来探查他们不知道,但他们需要做出一副无愧于心的样子。 因此至少今晚云家的守卫是松的,暗地里就算有人监看着,也不会太多。 一阵强风刮过,透过窗帘的缝隙吹到车中,言致今日穿的单薄,先前在阳光下不觉,此时便是一激灵,竟是有点冷。 按说,她内力护身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觉得冷的。 应该是今日风太大了吧。 有机窍声传来,言致还没回头身上就披上了东西,她扯着看了看,一件墨色氅衣,只凭手感她就知晓价值不菲,但她不了解这些东西,所以连是什么布料都不清楚,至于上面绣的明纹暗纹,她更是看不出绣的什么了。 左右能出他手的,定然是好东西。 “说起来也快入冬了啊,我回京都要一年了,我还记得刚回来那会儿在城门口,王奇指着你跟我说这人还不错,没像那些狗熊一样胖,也没裹那么厚,就是生得差了点,我还不知道你是你,只是想着能和千允齐名的人肯定也是极其厉害的,而且是和我一伙儿的。” 他似乎笑了一声,言致转身,却只看到了那白皙没有表情的脸庞。 除了那双眼睛,这张脸真的显得很木讷。 “怎么就敢断定我与你同盟?” 言致不假思索地应道:“我相信千允啊,能和他在朝堂上并肩的人,能是敌对的?” 李原沉默了一下,面色似乎有些不好看,但他那张说好听点是木头说难听些像死人的脸实在看不出什么面色来,只是眼眸的颜色深了些许,言致隔得近而且感觉敏锐才能发现。 “你为何如此信任他?” 她还在思考他倏然变深的眼眸,以及因为眼眸幽深而好像好看了的面容,又是随口就回道:“因为他是千允,他答应我了,便会竭尽全力而为。” 他长久不说话,言致只是看着他的瞳色越来越深,就像是一潭深水,她一跃而入,越潜越深,渐渐没了光亮,只余盈透的黑。 半晌回神,言致往他脚那边移了移,靠到侧壁上,问道:“入冬就年底了,你不用回家过年?” 她一直在家人身边,但是经常听军中将士念叨又是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其余她认识的人中千允是因为父母都是寄情山水的人回去也找不见人,在京中也有不少亲戚,其他都有各样缘由不能提回家一事。 只有他,在京都一待就是五六年了,好像没听说他回去过,也没听过李侍郎有什么亲人被接到京中。 出于好奇,也是为了从这莫名紧张的气氛中缓解过来,她开口拉家常了。 “家中只有祖父一人,过年时,他并不愿看到我。”他回答的很随意,但也真诚。 言致从这短短一句话听到了很多东西,她没有深思,也不会再追问,便笑道:“那要不今年到我家来过年?” “你还请了谁?” “你以为谁都能上我家过年的?这可是一家人团聚的好日子,当然是只请了你。我父兄,包括轻音姐姐都知晓你,所以他们肯定会很乐意你到我家的。” 他们知晓什么? 李原启唇,很想问出这一句,最后却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 ------题外话------ 有个事情是要强调一下的,我是个很莫名其妙的人,有时候写到某处了会突然迸发出某人某事的描写,只是我觉得到这儿了该写,不一定会有用,也不一定会没有用。 就像生活中你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很有趣能让你记住许久,但并不会一直在你生活中,有的永远都不会出现,而有的,或许某天便忽然转身碰到了。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四章 夜行、梦魇 云家大宅 言致在黑暗中咂舌磨牙,当真是大宅,大得让人目瞪口呆。 在京都这么大点儿地,寸土寸金的地方,云家的宅子竟然可以比尚武庄还大,可从外面看来,云家也不过是稍微富裕些的士族府宅罢了。 难怪几大世家的府宅都设在东城稍偏僻的街巷上。 这样豪富,竟然想要用那区区百来车财物就摆出一副云家家底已空的假象? 是太想当然了,还是觉得天下人皆愚蠢,只他云家人聪明? 黑暗中李原伸手握着她的手腕,轻轻捏了捏,拉回她的注意力,二人齐齐擦着屋檐掠过,连片衣角都没留下印记。 李原早早确定了云府的布局,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位于内外宅交线处毫不起眼的云府真正的权力中心,檐下有几盏远胜他处明亮的灯。 他们刚刚藏进檐下,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这封信即刻传往建州,不必回,你就在那里保护仪儿,贴身保护,寸步不离,近来云家步步退让,恐怕建州也已被盯上了。” “是。” 有人离开,言致连忙屏住呼吸,李原却淡然平静,想来是确定那人发现不了他。 “云七丙,由你接受云七甲的位置,负责京城事务,先把这封信递到宫中,相隔半天后请西王悄悄过府,就说老夫有要事相商,与大业攸关。” “是。” 言致刻意停下没有跟上去,如今禁宫都是他们的人,她要进宫容易得很,倒是云老头这边,兴许会有别的收获。 但上天并不曾眷顾着他们,没有如她所愿听到云老头说出什么机密,时间也差不多了,二人对视一眼,转身往宫中而去。 他们一路畅行无阻,以最直接最快速的速度向着几乎被判为冷宫的如荥宫而去。曾几何时,畏于世家权势,帝王也曾不得不给了出身云家的贵妃以冠绝六宫之宠,几度势压皇后,居于后宫仅次于凤章宫的如荥宫。 不过这一切都在承擎六年结束了,皇帝幡然醒悟,知晓他与世家绝无共存可能,又何必以亲友性命来换这虚假的和平繁华。 李原先她一步落到如荥宫主殿的屋顶上,脚步轻盈,这样的行径在他做来竟无丝毫卑劣之意,隐隐让人觉得是理所当然且正大光明的。 言致摸摸下巴,却摸到了冰凉的面具,只好放下手,在心中感慨,这人与人之间,果然是不同的,比不得比不得。 敛了声息紧跟在他身后,言致再次感慨,她自幼在宫中行走,却还不如他熟悉这宫中屋室的构造。 几次起落他们从一扇小窗翻入,腾挪移转摸到了正梁上,屋内烛火很暗,正好掩住了他们晃动的虚影。 外间并没有人,细心聆听,不难发现有声响从里屋传来。 里屋······这云贵妃倒挺谨慎,该说不愧是云家女吗? 顺着正梁缓缓移入内间,但前方的李原突然停了下来,在他身后的言致并未发觉他眼中一瞬闪过的异色,还不待言致询问,他便动了起来,言致只好咽声跟上,这里已经非常近了,那死士的能耐并不弱,一个不注意极有可能打草惊蛇。 良久后,一道身影风一样地奔出了如荥宫,几乎以逃一般的速度躲到了旁边一座废弃宫殿内,背靠着柱子,心绪难平。 李原尾随其后,步履闲适的走到她身边站停,不言不语,也没有看她,似乎在等着她自己平复好。 言致声音发颤地问道:“你刚刚就知道了是不是?你内力远比我高,方才你停下来发现了是吧。” 他点头,仍旧没看她已经有些泛红的眼眶,只是语气平静地叙述道:“此时能得到最为有效真切的消息,我想你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才能听完再走。” 他说得一本正经,也确实是实话,但言致却自己悟出了并不正经的言下之意——男人在这种时候口风最为松懈,云贵妃再软声细语的几番引诱,不多时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了个干净,几次折腾估计也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走时都晕晕叨叨的。 这个云贵妃······言致捏了捏手心,她没有指甲,所以没有刺痛,但她的心很痛,就是这么个恬不知耻的女人,就那么轻易地骗到了她,让她亲手熬药,亲手把那碗要命的药送到了······ 她的眼睛越来越红,红的像是沁了血,李原一惊,瞬间反应过来她并不是因那样的场景而羞怯。 李原眼眸稍阖,心中过了一遍她幼时的事,瞬间明了,轻轻取下她面上的黑色面具,伸手抚上了她惨白却又因为怒极而逼红了的脸,“言致。” 他的嗓音低沉,却宛如重锤敲在她脑海、心上。 她闭眼深叹,这是她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除非有一日她能手刃仇人,否则永远不能从中走出来。 “承擎五年,是她?” 言致沉默,这样的过错,她心中清楚,却连承认都缺乏勇气。 “你要做什么?”他转身的一瞬,言致猛地睁开眼睛拉住他,方才那一瞬,她感受到了他身上迸发的杀气。 “不过一个后妃,杀了便是。” 言致对上他的眼睛,细细看了,没有看到丝毫敷衍,他很平静,也就是说他很认真,他不是说来听听的,而是真的准备这么做。但是,“没有必要,你知道的,她还不能死。听了今日那些消息,我隐隐觉得我们是在为祁俊轩忙活,若当真如此,就绝不能让云氏死了。” “你放心,我可以忍,我可以等,终有一日,我会手刃所有仇人,让阿娘的灵魂得以安息的,我还有你,还有这么多人相帮,这一日,不会久的是不是。” 他的回应简单而肯定,“不会。” 因为他没有犹豫的回答,言致心头的阴霾渐渐散开,且将仇恨压到心底,细细回想了那两人的对话,再一次肯定了自己刚刚下的结论,说道,“祁俊轩在借我们的手扫除云家这个后患。” 他定神看着她,等着她继续,“云老头想利用祁俊轩转移视线,顺势让云家以软弱之势退出京都这个圈,进而,谋大事。想的挺好,真的,想的很美。但是云老头谋算一生,步步为营,却没料到云家世代豢养的死士会和云家已经出嫁了的女儿搞到了一起,偏偏这个女儿还有个野心勃勃的儿子。看那两人的形态,应该不是近来的事,那么祁俊轩对云家的防备那就是由来已久的了。” “云家要利用他树立一个靶子给陛下看,给朝臣看,也给天下人看,将自己放在一个忠心外戚的位置,无论做了什么事都推到祁俊轩身上,却不知祁俊轩该拿的不少拿,该背的黑锅个个给躲了过去,长久下来,祁俊轩倒是贤名在外,云家名声却一日继一日的败了下去。呵呵,真是一出好戏。如今祁俊轩羽翼丰满,又有他认为绝不会背叛他的林寒柯相助,想来,他已经不能容忍这个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外家了。” 言致揉了揉手腕,神色有些凶狠,“真是不开心呢,有人把我们当成一把可以任意取用的刀了。” “那便如他所愿。” 他此言一出,言致先是一愣,而后咧唇一笑,月光下,灿若桃花,刺眼而迷人,“是,如他所愿,我倒要看看弃了云家,他祁俊轩又能在林寒柯的倾心相助下,走到哪一步。” 今时今日,再提起祁俊轩的野心,再想到他的包藏祸心,她已经不再心中压抑地难受了。当年种种,早已无人在意,再提起,多的不过是利用之心。 这个皇权下,能有多少真心呢? 所以,她会拼尽全力,握住所有真心。 他们在这方待了太久,出宫时连月亮都不甚明亮了,宫室大多静谧着,除了檐下摇曳的灯屋内俱是早熄了烛火。 在这样的一片黑暗寂静中突然窜出一点光亮,言致下意识就寻了过去,而后顿步停在了院墙上。 夜太深她也没注意到了哪里,此时近了,不用细看她都知晓这是何处。 这是东宫,太子五岁那年就独自搬入此处,到如今,已是八年光景了。 这皇宫中别的地儿她不敢说,唯独这东宫她闭着眼都知晓哪里是作何用处的,这是当初年幼时她和小五手拉着手一间一间定下来的。 灯火通明那处,是东宫的书房。 窗上映出了少年埋首书案间的身影,看着很高大,其实他还不到她的耳际高,但只从这影子就看得出年前尚且有几分圆润的身形早已不知不觉瘦了许多。 但这代表着他在努力,他没有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他们的付出,那就够了。 终有一日,他会代替他们,会从他们这些人手中接过这个责任,是的,责任,而非权力。 言致站在窗前笑了笑,笑痕很浅,却是入了心的。 直到出了宫门被李原带入停在阴影处的马车时她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顺着坐到榻上,木头不知从何处跳了出来赶着马车缓缓离开宫城,这才听到他问道:“不必心疼,他是一朝太子,这是他应当担负之责。” 言致诧异地挑眉,心疼?这是从何说起,忽然福至心灵,想来是刚刚她陷入思绪中让他误会了。想通了她就笑了笑说道:“没有,我只是很高兴,很欣慰,你看,我倾尽所有的付出,不是毫无用处的,他在努力,没有因此而坦然享受。那么这个沉疴积弊的江山也必然会因我们的付出,而变得更好的。”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充满期待的询问,“一定会的,是不是?” 他一如既往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坚定而平静地道;“是。” 只要她想,就一定会。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五章 先是臣,才是子 祁俊吾站在皇帝身旁,看着满殿的朝臣们,又看了看殿外,日头已过了正中,渐渐往西走了。 大朝会虽向来时久,却也不会拖到午时都过了还没完,何况今日实际上只议了一件事,只这一件事却扯出萝卜带出泥,简简单单将这朝堂分做了三块。 一堆以右相钱群、兵部尚书钱拓、户部尚书云玥、刑部尚书陈燕为首,咬死云曜之举乃一人之过,况云家已为管教不严而付出了代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应连坐追究。 一堆以御史台、翰林院和弘文馆、龙图阁等一批清流文人为众,晓以大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云家人如此欺瞒君主,又压迫百姓,实乃国之蛀虫,若不除之,如何安民? 还有一派,作壁上观,这一派里也分两类,一方是知晓将要发生什么的静看这场闹剧,一方是勋贵皇亲,他们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过,吵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 千允上前半步,轻挥广袖,并未有何太大的动作,却令当场瞬间安静下来,“陛下,昨日云家上缴家产,可与账目相对否?” 皇帝点头,清了清嗓子说道:“云家向来识时务,不论是科举舞弊案,还是此次巽州银矿案,都无证据能证明云家整族牵涉其中,立族数百年,云家到底也为百姓,为江山付出良多,既然如此,也不必连坐,事事都要连坐岂不是寒了我大祁朝臣的心嘛。” 钱群等人面上一喜,然而还不等他们高呼陛下英明,就听到他不间断地说道:“不过云曜之罪,抄家灭族也不为过,念在云家多年功绩,云家五服以内所有官员罚俸三年,全皆换算为粮食送往巽州分发与百姓。云曜这等无法无天之徒,也不必留什么全尸,判五马分尸,即时行刑,妻儿皆斩之,百官都去看着,于大祁三十七州各郡县张贴皇榜告知百姓,朝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贪官污吏,也许迟些,但绝不会遗忘了任何一个百姓。” 五马分尸? 大多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龙椅上那个透着温和书生气的帝王,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这位陛下向来温和,怎么会如此平淡的说出这么狠辣的刑罚?有人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如雪山圣莲一样俯视着他们的男子,沉默了。 其实,这样的判决并不为过,甚至可以说是恰到好处,无论哪一方都挑不出过错来,但正是如此才不合理,看似朝堂上分作三堆人,但每个人心中都有数,实际只有两派。 那些清流文人们自今年春那出踏青爬山以后早就成了公子手中的利剑,公子心意到处,便是他们的剑锋所向,口诛笔伐十八般武艺俱不落下。 虽说钱群陈燕等人在争,但他们真正要争得并不是云家的存活,而是自身的存活,他们要争得是皇权对世家的退让,哪怕当真舍了云家也无所谓,因为他们清楚,梅之白和沈清能在云家眼皮底下混到巽州查探此案,已然表明了公子和言天要拔除云家的决心,所以从头到尾他们虽是在争对云家的轻放,却并不是为云家而争。 他们以为彼此都清楚,云家是必然要废了的。 但为何会是如今这个处置?难道从始至终千允等人就没有想要废了云家?这怎么可能?!千允如此费尽心思保下那渠韧妻儿,又安排梅之白二人暗中前往巽州查探,这么大的手笔,连西山大营的人都参和了进去,如何会这般轻放! 轻放云家,重惩云曜一人,这是要干什么? 五马分尸这样的重刑,于以儒学为重的大祁朝来说,几乎未曾出现过,今朝重现,谁也不能说重了过了。只是这样的结果未免叫钱群等人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十分不得力,难受极了。 他们难受,祁俊轩更难受,他虽算不得哪一拨的人,但云家乃是他的外家,他也是跟着为云家求了情的,只是言语间有所保留,也道出云曜这等欺压百姓之辈决不能放过,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就这么轻轻松松的放过了云家? 还是说他们另有谋算?那又是在谋什么? 隐晦地扫过皇帝太子,乃至千允李原等人,祁俊轩一撩衣袍长揖跪地,以极其恭敬信服地姿态说道:“陛下英明,云曜所犯天理不容,五马分尸正是陛下体恤百姓之心。” 祁俊吾居高临下看着他看似恭谨伏下却挺直了的脊梁,缓缓一笑,半垂的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冷冽。越长大,看得越清楚,心里没了那些可笑的期望,就好像掀开了一层遮掩一样,什么都看得见了。 在他沉沉的思绪中,大殿上已跪满了人,兴许多数人都还没想明白这个结局是为何,但不妨碍他们对皇帝的歌功颂德,一个一个不分真心假意,却都显示出了极高的口才。 恰在此时,祁俊轩再度抬头,以一种悲痛而怜悯的情绪沉声开口,“臣有本启奏。” “说。” “此番巽州百姓受难,乃是云家人所为,虽云家本族对此一概无知,但到底是臣外族所为,也是臣管教不严之错,外租与一干云家子弟均有心悔过,臣也不忍巽州百姓遭此磨难,愿捐出西王府泰半家财换做粮食,亲自赴巽州慰问百姓,既是赎罪,也能让巽州百姓知晓我大祁皇室对百姓的拳拳爱护之心。望陛下恩准。”话落,他再次长揖,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上,发出闷响。 不待陛下发言,一干臣子就先呼出“西王贤德。”“西王爱民之心让人动容。”之言,祁俊吾再次扬唇一笑,温和而谦逊地说道:“大兄一片爱民之心着实令人动容,只是此去巽州山高路远,百姓不知个中真相,只知大兄乃是云曜外甥,未免不妥,不过大兄所言倒是有理,此番巽州遭逢大难,虽说有沈探花留下安抚,可他脸嫩官职低并不能叫人真正信服,父皇不如派一身份贵重之人前往巽州,代天慰民,只此人决不能与云家有任何干系,不然可能会让百姓生出逆反心理,难以接受。” 千允敛袖说道:“太子所言正是,宗室皇亲中多是有为之辈,既能代表皇室,又与云家无干,陛下慎重择一人便可。只钦差一行只做安抚慰问,巽州百废待兴,还需一有为爱民之人管理,允以为探花郎沈仲廉年轻有为,又熟知巽州情况,正是不二人选。另,渠韧一心为民,却遭奸人所害,如今只有孤儿寡母在世,陛下可否赏些恩典,方不寒忠君爱民之士一片赤心。” 梅之白跪在偏后的位置,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清冷傲立的白色身影,心中暗笑,公子真是好算计,先是轻放云家,让多数人还在思索他们的谋算,而后就这么把仲廉推到一方封疆大吏的位置,出于谨慎考虑,定然不会有太大阻力。 只是苦了仲廉,原以为只需待到朝廷任命官员就可回来,如今倒好,直接在当地坐住了。不过也好,巽州百姓受难了,以仲廉的能耐,想来定能让巽州百姓安居乐业。 在梅之白浅浅的担忧和高兴中,朝堂上忽然炸了锅,一个才弱冠的少年探花直接接任四品知州,哪怕巽州如今一片荒芜情况复杂,那也是不得了的想法。 不少人觉得,公子这是疯了吧,不是疯了怎么会有这样大胆的举荐,这可是一方封疆大吏,不是梅之白这样只司上下传达的给事中,虽说同样掌实权,可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和一方土皇帝的位置,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他们的吵闹辩驳渐息时,皇帝一抬手喝道:“行了,就依公子所言,巽州百废待兴,正是需要实干之人的时候,不要沈仲廉,谁又能比他做得更好吗?若无那便闭嘴。渠韧之妻忠贞不渝,且胆色谋略过人,若无她忍辱负重查探实情,又千里迢迢上京告状,朕不知还要被蒙蔽多久,那巽州百姓也不知要受多少罪过,便封她一品慧贞夫人,赐宅邸一座,赏千金,稚子可怜,随太傅可愿再收一幼徒?” 随太傅一直半闭着眼睛养神,他年纪大了,没这些年轻人熬得住,忽然听闻点名,缓缓地抬头睁眼,想了想,又缓缓说道:“臣年迈,精力不如往昔,不过随家族学中不乏多学之师,九郎无出仕之意,正要接下族学开蒙之任,不知可否将那渠家小郎交由九郎教导?” 说起随九郎,皇帝也想起来了这个内秀得过分的榜眼,在翰林院待了不到半个月就跑了,听说正经拜了鹅渠先生为师,原以为他打算跟随鹅渠先生走修经治典的路,又有随氏的家学渊源,将来估计也是一方大儒,没想到却与他老师不同,竟是开始授课讲学了,随家啊,果真是与人不同。 “随九郎才学过人,性子又沉稳内敛,由他教导,自是妥帖,太傅考虑得周到。”定下了此事,皇帝环视了一眼皇室宗亲,最后定在四十好几了仍旧俊美倜傥的晋王身上,“至于钦差人选,晋王可愿代天而行?” 一直安静沉稳的晋王诧异地抬头,虽说不是目瞪口呆可也差不多了,他虽不是宝世子那样的纨绔可也没有好上多少,这些年掌着宗室但也没干过实事,不过是他看得清楚,安安稳稳坐着自己的清闲王爷,既不投向世家怀抱,也没有做多少事,所以才能掌着宗室,怎么这样的大事都从大皇子身上移过落到他这来了? 他这位皇帝堂兄有这么看重他? 还是因为宝儿那小子和睿灵郡主交好,所以定王爷愿意给他这份薄面?这可是个不用干多少事儿就能得到名声的好差事啊。 怎么会不愿呢,所以他在惊讶过后就快快地说道:“臣荣幸至极,必定不辱没陛下看重。”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这晋王果然和宝世子是亲父子,一样识时务,他瞥了一眼跪着的大儿子,语气莫名的说道:“那就好,对了,方才西王说愿以泰半家财换粮?泰半就不用了,西王府也不是三两个人,总要生活的,就四成家产吧,以后要好生约束外家,再不能出这等狼子野心之辈了。” 祁俊轩能说什么?他只能答应。 可这一局,他亏得太多,想要的名没得到,想要笼络巽州为己用的想法也夭折了,还白白要交出大量钱财,还得做出一副庆幸自己可以赎了罪的愧疚模样。 祁俊轩清楚地察觉到有口血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但他不得不努力压下去,脸上扬出了温厚的笑容,“多谢父皇愿意给儿臣这个改过的机会。” 这声父皇加重了他心中的悲凉,看,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能在朝堂上唤一声父皇,别的时候他先是臣,才是子。 而太子,从出生起,就只是子,日后是君,永远都不是臣。 呵,真是可笑。 朝会散去,晋王快步离开,他第一次得了这样的重任,自然不敢有丝毫的疏忽,至于他有没有看到身后祁俊轩想要拉住他的手,那就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事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六章 来与不来,去与不去 皇帝在大朝会上亲自给云曜判的五马分尸即刻执行,自然无人敢拖延,朝会结束没多久,刑场就已经聚满了人,这是禁军和京兆尹宣传得当的缘故,京都几乎是人人皆知,皇帝要五马分尸处决了那个在巽州作威作福欺压百姓的大贪官云知州了。 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刑罚太过残酷,几乎人人都在高呼着皇帝陛下的仁慈爱民。 五匹骏马是真正的体壮膘肥,不过瞬间,血飞四溅,云曜就已经分做六块了,血腥吗?确实是血腥的,但这样的场景却莫名叫人觉得心中畅快。 云曜家眷先是亲眼看到他被分尸,嘶声的哭嚎尚未成串,就已经被沉重的刀斧入肉声截断。 言致远远地看着,没有普通百姓的叫好痛快,也没有悲天悯人的觉得残忍。“人总要谋这算那,其实有何用呢,就这一条命,折腾完了也就没了。” 宝世子闻言附上去勾住她的肩膀,把下巴靠在她瘦削的肩膀上,笑道:“权势财帛动人心,一条命而已,万一没事呢?都抱着这样的侥幸心。呵,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多美好而吸引人哪。” 言致还没回应,就察觉到宝世子搭在她肩上的手被外力移走,回头一看连人都退到了更远处,她身边已经换了另一人站着。 笔直挺拔,气势迫人,偏偏却又生着一张木讷平凡的脸。 她笑了笑,冲宝世子招了招手,像猫爪子那样,后才对他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并无。”言致诧异地看他一眼,他将宝哥哥,她还以为他有什么高见呢。 许是她的诧异表现得太明显,也或许是那方百姓们高兴过后渐渐散去只余留着刑场上散不去的血,与渐渐晕黄的光线相融后那份寂寥触动了他,总之他缓缓开口道:“百姓以好恶分人,于我等而言,却非如此简单,说不简单,倒也简单,一句成王败寇也足以道尽。” 他说得是众所皆知的理,言致再明白不过了,众人都明白,只是生死大事到底是业障,谁又能真的看得清呢。 房内一时有些沉默,言致收回视线转身靠在窗楹上问道:“不说这些了,你们说,云家会来收尸吗?” 李原没回答,他连个多余的想法都没有,在他看来,这是个很显而易见的问题,何须多此一问。 宝世子向来没那么多想头,有人问,他便答道:“当然要收,不论犯了多大错,到底都是血亲,难道真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成了孤魂野鬼?” 梅之白勾唇浅笑,“这还真不一定,这些世家里血亲意识怕是存留不多,于他们而言,当然是家族利益才是首位的。不过我也认为会来的,已经有了两次‘大义灭亲’的谣言,总要显示一下他们的无奈与悲痛,方能在将来大事成时向天下表明自己的逼不得已啊。” 几番言语,屋内的人几乎都认为云家应该是会尽快派人来收尸的,他们便想等等看会是谁来,云老头又会不会亲自来。 只有李原看了他们一眼,言致从他平淡无波的眼神里看出了对他们的蔑视,眉头一挑,笑问道:“你觉得不会来?” 他没答,推门而出,木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冲屋内的人咧嘴笑了笑,又冲言致挤了挤眼睛,跳着跟着李原走了。 “公子知晓李侍郎这是何意吗?”宝世子向来直接,但对于李原,他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若不是实在好奇了而且此时无事,他是不会问一句有关李原的话的。 千允方才一直在角落里看一页残谱,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闻言抬头,说道:“瓴之最善人心谋略,他应是觉得你们在此处等待很······”他琢磨了一下,也没没能说出李原那到底是怎么一个态度,便略过这段了,说着自己的看法“云家如今的主事者是云磬,年迈乏力,近来应对已可见昏聩之象,却又因某些缘故死死把持着权力不放手于下一辈,云曜不过是偏房庶子,且做出此等恶事,已败坏了云家名声,听闻再交上家财时云家已将云曜从族谱除名了,故此,云家应不会来。” 言致细细思索了一番,再想起昨晚见到云磬老头那先后送出的两封信,尤其是送往建州那封给那个本该不在人世的云仪的信,眯了眯眼睛说道:“千允所言在理,云老头确实不复那个把持朝政时老谋深算的相爷了,虽说云家如今地步有我们步步紧逼的缘故,可更多还是云家本身也在年年月月的养尊处下磨灭了对于危机的反应了,可既然如此,为何刚刚他一副我们都是白痴的反应?千允这不就知道了?” 千允摇头,他生于乡野,再是如何才智卓绝,但始终对于人心谋谋略并不通晓,几次在朝堂上能够以言语压制那些世家朝臣,都是李原私下分析过了的,也不知相近的岁数,瓴之是如何做到将人心人性看得如此透彻的,就好像一个历尽了世事沧桑看遍人家百态的老者一般。 他们在这里议论纷纷,木头突然攀着后窗跳了进来,这是宝世子名下一间小院,恰好位置合适,又有一栋三层小楼能够清楚看到刑场,他们便聚集在此,但李原刚刚已经走了,怎么木头又回来了。 “公子,郡主,诸位好呀,我家少主特意让我来告诉你们不必等了,云家来收尸的人必然是半夜来的,你们不用花这世间等着看别人收尸,不觉得很恶心?还吃不吃饭了呢,少主还说了你们要实在好奇,他也乐意告诉你们是谁来,云家家族庞大,这云曜和前给事中云六乃同父异母兄弟,云六其人算是云家少有的重视亲情之人,半夜时应该会不顾云磬的阻拦前来收尸,而祁俊轩想来爱这贤名,你们有这闲情,那不如去好生休息一下,晚上来看一出舅甥情深的好戏啊。” 木头的嘴皮子很利索,言致一直都知道,但没想到这么利索,噼里啪啦就是一段话,连让人反应的时间都不给的,而且说完就跳窗跑了。 想想言致忽然笑出声,宝世子闻声也跟着笑起来,屋内一时响起高低不同的各种笑声,半晌才收住,一直闷着,他们不问他就不开口的随九郎弱弱地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其他人都只是笑并不理他,惟有尚瑜好心,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声说道:“九郎不知,李侍郎说话向来言简意赅,以我等对李侍郎的了解,刚刚木头小子说了这么多,但在他口中,估计也就是三两句话的事,因此发笑的缘故是阿草先笑了起来,也就让我们想到若李侍郎也像木头这样说话不知该是怎样的画面。” 随九郎是个认真而严谨的人,闻言认真想了想也跟着笑了笑,但他生就内敛,笑得并不像言致他们那样畅快。 而且因着场内有言致这个女子在,他的腼腆更甚,不过是唇角扬起,但也表明了他的想法,李侍郎如果真的像这样妙语连珠不带停歇的说话,确实是值得一笑的奇观。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先去饱餐一顿好好休息一下,回来看好戏?” 梅之白摇摇头笑道:“宝世子,我等作何确实需要好生考虑,你却不需的,今日晋王于殿上接了重任,不日就要踏上前往巽州的路了,今日你府上应会很忙,王妃说不定早就在找寻你了。” 宝世子先是无所谓,他爹前往巽州代天慰民这不是早就定好了的事吗?听到后来才反应过来,这确实是早已定好的事,但他爹娘并不知啊,而且不论从何处来看,这都是个好差事,而且是重任,他娘一直盼着他能成事,如今爹有了好差事,娘亲定然十分欢喜,而她欢喜的表现方式——在场众人都十分清楚,她一欢喜,就会拉着他不停的说话,不停的说。 如今这样欢喜的时刻,父亲定然忙着准备行装,而他娘,打理这些事务不过信手拈来之事,她很闲,又很欢喜······ 想到此处,宝世子一跃而起,急急忙忙冲了出去,“你们走时交代守门的老叟一声就可以了,我先走了,回头有事再叫我啊。” 言致看着他欢脱的背影,心中升起无边艳羡,她面上刚刚带出了一些,就被人瞧了个清楚,梅之白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问道:“你晚间要来看吗?” 看什么?言致一瞬未曾反应过来他说得什么,对上他眼睛时便想起了,不在意地说道:“哦,那个啊,不来。大抵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随便派个人来盯着就好了,想来那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掩人耳目的想法,这些虚情假意看多了那才是真的恶心呢。” “那去喝酒?我这次从巽州回来,百姓们淳朴,将我当了神仙般来对待,非要送了不少自家酿的果酒,味道确实别有一番风味的。”梅之白本身也不是真想去看,李原把晚上的情形都说得明白清楚了,再去有何意思呢? “算了,明春还有场大喜事要办,我家没有主事的人,事事由得下人处置,但还是有些事须得我过目的,这几日忙于银矿案,估计积累了不少事了,早些处理了,安置好家中,才能预备开始下一场战役啊。”她笑得明媚而耀眼,说起喜事时由衷的欢喜,所以眉眼都带了喜悦,夺目,且夺心。 千允在她离去后,抬首看了一眼似乎失了心神的梅之白,少有地叹了气。只那眉目容貌仍旧清冷,所以未有人发觉他这一瞬的情绪变化。 随九郎在她离去后,方才畅快地呼吸了一下,他更是谁也没注意到。 夜深时分,云家大宅侧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打开,云老六自被夺了官便一直留在家中无所事事,三不五时出门也是去那外室处,如今深夜悄悄出门,还只带了两个健壮的小厮,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要作何。 青石无事,便被言致打发过来看着,他武艺高深,故而在一开始就发现了那个一直躲在墙角处的人,也看到了云老六一出门,那人也转身走了,他没跟上去,因为清楚晓得那是谁的人。 抬头望了望明亮的月,又看向不远处争执了半晌还没个结果的几人,青石觉得自己真是傻了才会答应来看着,明明有许多人可以来做此事的。 相比于青石等了许久的无聊,云老六真是气血上涌满腹气愤,“大堂伯!那是我弟弟,血脉相连的亲弟弟,纵然他有错又如何,即使有错,他已经付出生命的代价了,老七一家连个骨血都没能留下,难道我还要眼睁睁看着他曝尸荒野,化作孤魂野鬼吗?我怕我爹从地底下爬出来掐死我,今日便是你要拦,你拦好了,大不了你把我一起除族啊,除啊,反正你眼中也只有二哥一人,不是觉得我们都是他的陪衬吗?好啊,我们都走了,你尽管把他找回来啊,你去啊,你去啊。” 歇斯底里的发泄完心中积蓄多年的郁愤,云老六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念叨着,“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们,这么大个云家,云仪那个瘸子和一群老弱病残还能做什么,成就霸业,呵,好大的胃口,就是不晓得你们吃不吃得下,言天回来了啊,回来得真好,他要不回来,我还真不晓得我心心念念的家族是这样的,雄图霸业还不知道成不成,可这冷血无情的样子已经叫人赶到恐惧了······” 不过是收个尸而已,人死如灯灭,一切都过去了,收个尸而已,会怎么样呢? 想到白日里云老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严令任何人前去送行,也禁止他们前来收尸的急眼令色。云老六开始笑,无声的冷笑,清零的月光下,莫名渗人得慌。 恰在这时,有个跌跌撞撞地身影从大宅里冲了出来,推开了他向来尊敬爱重的祖父,扶住了这个他还曾看不起的隔房叔父,“六叔,我陪你去给七叔收尸。” “十九郎,你要做什么?你也要违逆长辈吗?”云磬到底年老,被云十九那一推差点让他跌倒在地,幸好有家仆即时扶住,怒不可及的云老爷子指着还稚嫩的少年,怒声发问。 云十九一直垂着头,闻言缓缓抬起头,那张脸苍白得过分,眼下的青黑都快有眼睛大了,若轻音在此处当会记得他是谁,“祖父,我曾那么敬重你,可你呢,你亲手把这打破了,我本来不相信的,我一直觉得是言天逼死了我爹,我还想找他们报仇的,呵呵,现在想想,真是傻得可怜。” 少年声音沙哑,哑的几乎不成声,却连一滴泪都没有,他直直地盯着云老爷子,与他的眼睛对视,不做丝毫退却,“祖父,阿祖,爷爷······我爹他是你的亲儿子啊,你的霸业,你的仪儿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要拿我爹的命去换?是,我知道,是他做了错事,他取了别人的命,拿命去换,这都是该的,应该的,可千不该万不该,他为什么要死在你手里?!你知不知道他有多爱您敬重您,他喝醉了日日念着的都是你也能够看到他了,呵呵。” 少年苍白的脸渐渐起了晕红,眼睛也渐渐被红血丝沾满,他今年才十二不到,他曾以为云家是整个大祁的支柱,他曾以为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长辈们都是能官干吏,都是一心为民的。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这个污糟浑浊家我也待不下去了,今晚同六叔给七叔收了尸我就走了,除族不除族的我也不在乎,随便你们吧,哪一日我死了也与你们无关,也就无须担忧收尸与否会不会给家族带来不好的影响了。” 云磬还在抚着胸膛压抑怒火,那方叔侄二人却已经互相搀扶着走了,走得很慢,但谁都看到了他们的决绝。 无声的静默中,有几声压抑的哭泣传了出来,很明显是属于女子的。 越来越大,已然是压不住了,后来已经成了嘶嚎,云磬再不管内院也听得出来那是他大儿媳的声音,老大妻妾无数,却只有这么一个独子······ 可这难道要怪他吗? 云家已经屈于人下数百年了,百年的筹谋,想要成就霸业,这些付出都是应该的! 云磬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瞬的动容,但不过转瞬就被他压了下去,等他再睁眼,眼中的水光已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近乎疯狂的坚定。 “家家家主,要派人去追吗?”扶着云磬的老仆是唯一一个敢在这时开口的,但谁又知道他自己其实也恐惧得很。 “追什么追,他们硬气得很,那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说完他就拂开仆从的搀扶,大马金刀的一个人进了屋。 没人知晓他此刻心中想的是,等风声过了,便把这两个不肖子孙一道从族谱除名。云家不需要这样软弱无能,只会给家族扯后腿的子孙。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七章 铮铮之音 青石回来时已经是丑时末了,整个定王府都安静了下去,只有两双绿油油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昂首阔步的走了。 说起此事,青石不免心中感叹,这位小郡主真的极其出人预料,没人想到她竟然从草原带了两只狼回来,更没人能想到,她居然为了这两只狼几乎重建了整个定王府的道路,如今整个定王府围墙边都被拓出近两丈宽的路,也没铺青石,只是撒上了郡主从草原带回的草籽,不过一两月已经是一片青绿了。 而这两头狼,就这么开始了在定王府横行无忌的生活,别说,兴许还真比请护院要来得把稳些。 狼啊,那都是昼伏夜出的,虽然心中不甚恐惧,可据说定王府的下人们夜间睡得更香甜了。 因某些缘故,小郡主待他如自己人无差,所以青石在定王府是有自己的居处的。他看了一晚上的戏,此刻真是累极,左右也要明早才能汇报的。 翌日一早,言致例行练剑后正在和言天一起吃早饭,门房却着急地进门来,“郡主,门外有人求见,拿着一块桃花白玉佩,不肯说自己是谁,说是您看了便晓得了。” 桃花白玉佩? 她当然知晓是谁,只是—— 言天一看便知她有事得去处置,却又还想和自己吃饭,故而纠结,不在意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为父差不多也要上早朝了,你快去吧。” “好,那爹晚上早些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言天欣慰而满足地一笑,说道:“不要累着自己了。” 因着确定是谁,所以言致把接见的地点放在了池边梧桐树不远处的一座亭子里,她先是接过玉佩细细看了,确认是自己给出去的那一枚,才认真看向来人。 一个年岁在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容貌寻常,看着很平稳,独身一人从建州到得京都送信,哪怕路途疲惫,人也脏乱不堪,又进得定王府也仍旧处变不惊。 看来,阳渊的眼光还不错。 “你此行,所为何事?” 言致坐在石凳上,手中把玩着那枚桃花白玉佩,青年站在她身前,听得她问话恭敬地拱手。“只为送信,只是郎君说信中所言不能为外人知晓,恐出了差错才让我走这一趟。” 言致接过她递上的信封,并未急着拆开,而是询问道:“你家郎君如今怎样?” 青年光明正大地抬眼看了看她,确认她是真的在关心郎君,而不是故作关怀,便更加恭敬地低下头,回道:“郎君很好,如今在建州已经立稳脚跟,看着比刚到建州那时要更健壮些。” 如此,就够了。“你且先下去休整一番,等我看过信后,再行决定。” 青年依言退下,一直守候在亭子外的文摇上前,领着他往客院去了,言致这才撕了信封,看起信来。 许是顾虑途中有变,所以阳渊信中不过寥寥数语,薄薄地一张纸都没写满。但所言,却重若千金。 他写得简略,但言致从中很清楚地看到了许多事。 建州人人闻云色变,却无人愿说缘由。这一点,只能等,等到阳渊彻底打入建州内部,才能知晓。 云家老宅固若金汤,少见人出没,隐见血腥之气。 百姓富足,多产稻而少赋。言致原以为建州会像巽州一样乌烟瘴气,没想到完全相反,这就很值得人思考了。 建州知州长子娶妻云家女,而且此任知州在建州已经待了将近二十年,也就是江家被灭门前后就在任的了。 建州卫军纪严明,保守估计有近一万人。大祁三十七州,按例,一州一卫,设都督一人,监军两名,辖卫兵五千。但大祁建国两百多年,重文轻武之风在天下安定后愈加盛行,大多数州卫皆名存实亡,能找得出三五百残将弱兵的那都算好的,有的州,已经是数十年没有过都督这一职位了。然而如今建州卫竟然有至少一万人?! 但是不够,仅仅以卫兵逾制这一条还不足以拿下建州,因为建州临海,而自大祁立国,海寇之祸就从未断绝,而且建州之地多丘陵,山贼之风也向来未断,哪怕如今的建州已然安稳,但远在京都,鞭长莫及,谁知道何时就突然跳出来了呢? 青石站在亭外,脚步有些踟躇,看小郡主的样子便知她肯定在思索要事,他不确定是否要打扰。 “青石?” “是,我来回禀昨夜的事。” 言致将信叠好放在桌上,示意青石进来,问道:“怎么样?和你家少主的预测符合不?” “并无太大差异,只是云十九,云琏独子也同行,二人已决定脱离云家。云十九在收殓尸体后就独自离开,云老六和西王一道将云老七一家埋葬,一同回了西王府。”青石的回答一板一眼,毫无情绪波动。 一点也没有讲故事的自觉。不过没关系,她可以自己问,“他们的谈话,可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云家人争吵时,多次提及霸业,提及云仪其人。” “没啦?” 青石沉默地点头,仿佛丝毫没察觉到言致的诧异和不满意。他觉得云家人的争吵多是怨怼之言,只有这两点是值得注意的。 “那祁俊轩和云老六的谈话呢?有没有提到建州或者云仪?” “无。”两个人全程惺惺相惜,互相感慨长辈的偏心和冷漠,哪里会谈到这种重要的事情,郡主也太想当然了,就算要谈,也肯定要回去悄悄地谈啊。到时候白水自然会知道的。 言致皱眉,忽然觉得让青石去探听是个错误的决断,就算他当真听到了什么,可是他说不出来有什么用? 这算什么呢?他身边这些人,木头那么能言善道,怎么就把个闷葫芦放到她这里来了。“罢了,你昨夜劳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去找你家少主。” “是。”青石沉默的转身,微微皱了一下眉就放开了。郡主这是不满意他的能力?要去找少主干什么?把他换了?换成谁呢?白水要盯着林寒柯,木头武功不行······看来看去,还是只有自己最合适! 言致并不知晓青石沉默的脸孔下,心中的种种腹诽。她只是招了招手,让文舒过来,同她说道:“好生招待那位郎君,他若问我的去向,就让他稍等一等,我回来后自会去寻他的。” “是。” 虽然这会儿朝会还没散,但言致知道,以李原的行事,他一月能有十日在朝堂上都算是多的,不知为何,她总是能从他平静得表面之下看到他的傲然,对于满朝堂的人,除了少数几个他认同的之外,其他人在他眼中就仿佛是不存在的,他觉得和他们站在一个地方讨论一些不知所云的事情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某一日,言致跟随他从他府上回定王府,知道从屋顶上过,定王府和他府上的直线距离不过几息,而她以前走的,都是绕了远路。从那以后,她就时常过去。 今日亦然。 她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位置,因为他在弹琴。 周围静悄悄地,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他的琴声。一如既往,平静淡然,明明什么情绪都没有,偏生能让人听之忘事,等回过神来,他都已经在擦拭琴弦了。 这个人啊,怎么就能这么厉害呢,不论做什么都这么好,只是一个抚琴的背影都叫人觉得世间再没有比他更好得了。 “怎么了?”他收琴,言致顺势坐到他对面,还没开口就听他问道。下意识回了一句,“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他未答,只是轻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言致莫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好吧,确实有事。” “建州?” “嗯。”言致并不好奇他为何会知道,因为他从来都这样,似乎知晓所有事。 但这一次,她的希望落空了,他摇了摇头,神色无常地说道:“我派去建州的人尚未回来,说什么都是无端猜测。” 不过这也并不意外,他是很严谨的人,不会做出空口无凭的猜测,一旦出他口,便一定是能够给予采信的。 既然如此,也就只能等了,只要他们有所图,就不会什么痕迹都不留下。 想了想,言致还是把信拿了出来递给他:“这个给你,你要是得到消息,能够印证这其中的哪一条,再和我说吧。” 他展开看了一眼然后还给她,说道:“可以。朝堂已稳,该继续了。” 该继续干嘛了呢? 那就很多了。 言致离开后,他从袖中拿出一册书,木头识趣地递上画笔粉墨。 不过盏茶时间,他收笔净手,重新放置了琴,勾弦便是铮铮之音,犹如惊涛拍岸,风卷残云,哪有半分言致向来看到的平静淡然。 而他,也从来不是一个平静淡然的人。 他有的只是谋定而后动,他可以隐忍数年数十年,一朝挥剑征伐,便定要手到擒来。 而言致这边,她刚刚回到府中,悠闲的脚步刚刚踏出两步就被拦了下来。“小五,你怎么会在这里?” 祁俊吾跑得满头是汗,一看到她,就急忙拉着往外走,“快走快走,不然来不及了。” “你倒是说清楚啊,什么就来不及了。”话落她伸手拉住少年的肩膀,他们武力值相差太大,如此小五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这一番折腾,他也算冷静了下来,“还不是二姐,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前几日不是她十七岁的生辰嘛,但因为朝中正在处置巽州案,所以只是宫中自己小小办了宴。” “这我知道,我还特意进宫送了礼。”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二姐这可是十七了,父皇母后对她的亲事提了两三年了,她一直拖,之前我还和你商量过,等沈清从巽州回来就让父皇赐婚,谁知道巽州银矿案这般严重,沈清不得不留在那里坐镇。我本以为可以先定亲等等再成亲,谁晓得二姐发了什么疯,死活不愿意,不管提的是谁她都不愿意,巽州案落定了,我才知道二姐已经绝食两天多了。” 言致蹙眉,玉杳姐姐从不是任性妄为之人,为何偏偏在这婚事一途上如此折腾?原以为她喜欢大哥,后来知晓不是了。那么是因为什么? 若当真有心仪之人,只要身份不是过差,人品性情也过得去,也没人会当真苛刻于她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我与你进宫看看吧,不过你别抱太大期望,我并不懂这等女儿心事,要不,我们拐个弯去接了雯姐姐一起?这些年和玉杳姐姐接触比较多的也就是雯姐姐了,她们应该比我更好说话些。” 祁俊吾当然赞成,他本来就是没有法子了才来找她,自然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倒是言致有些犹豫,这样一来,原本答应阿爹给他做好吃的就没时间了,也罢,只得拖后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八章 倾慕 福婳宫一如往昔秀丽精致,却又没失了那分天然韵味。只是或许这景色也能感受到这间宫室主人的悲伤,于是它也显得有些颓靡。 小五期待地看着随雯和言致,言致轻叹一声,踏步进入宫中,随雯眉梢微挑,不置可否地跟了上去。 院内宫人们跪了一地,神色凄惶,大多都带着真挚的担忧。玉杳公主向来待人温和,自然是能得到这些人的真心关切的,这是投桃报李之效,但看她们的面色便知,玉杳两天未曾进水食,她们自然也没有,有几个身子弱点的已经有些晃动了。 言致与玉杳相熟,来往宫廷向来频繁,这些宫人都认得她,见她进来,不免一喜,带着期望地给她行礼,虽然她很想告诉她们,就算她来了也不定有用,却无法将这话说出口,只好说道:“都下去先吃些东西吧,别待会公主要用膳了你们却没力气伺候了。” “是。” 那些低一等的小宫女们闻言即刻爬了起来,只玉杳的四个贴身女官有些犹豫,最后对视一眼站了起来,又对着言致和随雯福身说道:“劳烦郡主和大娘子了。” “行了,瞧你们这脸白的,先去梳洗吃饭吧,一会儿再过来。” 她们一一离开,言致看向随雯,她正在敲门,屋中并无人回应,她又试探着推了推,果然从屋内上了门闩。“玉杳姐姐,开开门,我好容易闲下来,你就不想同我说说话?” 说着话的当口,言致还伸手从随雯头上抽出了一支看起来就很锋利的银簪,屋内没有人回应,随雯压低声音问道:“可以吗?” “你这簪子做的长,应该可以,你再和她说几句话,我觉得她听得到,只是不想回应。” 言致专心致志地挑着福婳宫正殿的门闩,随雯用她向来傲气而又直戳人心的话语同屋内并不回应的人说着话。 “你不是向来爱护宫人?那你可知你这番绝食,若是当真出了事,她们可就都没命了。” 随雯的命字刚刚落音,言致也挑开了门闩,轻轻一推,居然还落了些许灰下来,在正午耀眼的白光中飞舞着。 在一个颇受宠爱的嫡出公主宫室中出现了这样的景象,不得不说是不可思议的。 言致一路掀帘推门,在内室梳妆台前看到了端坐在那里的玉杳公主,她已经两天未尽水食了,面色有些苍白,嘴唇有些干裂却涂着桃色的唇脂,她的眼睛很亮,转头看到她们那一瞬间更是迸发了一种令人目眩的亮光。 言致心头一跳,莫名觉得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但她此时顾不上,她此刻做的,只是上前几步握住玉杳公主的肩头,轻声问道:“玉杳姐姐,你可还好?”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暖声问道:“你怎么进宫来了?是谁让你来的?”她问这话的时候,眼中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满是期颐的色彩,言致没注意到,但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随雯注意到了。 言致毫无察觉地回道:“小五很担忧你,一下朝就去找了我。玉杳姐姐,不管是什么事,都能商量着来解决,你不愿成婚,不论因为什么原因,都大可对官家讲,他是你的爹爹,向来爱护你,又怎会当真逼你呢?官家和皇后也不过只是想为你的下半生找一个归宿,这是好意,你纵使不愿,也不该拿着自己的身体折腾,岂不是既伤了自己,又伤了切身爱护你的人?” 她眼中的光似乎暗淡了许多,但她仍然笑着说道:“我知道的阿草,我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已。阿草,若我······” 言致正等着她的话,随雯却在这当口插话道:“阿草,既然公主愿意说了,那你就快些去告诉陛下与皇后娘娘吧,他们忧心多日,必然想要早些看到一个完好的公主。” 言致正看着随雯,并没有注意到玉杳那一瞬家被打断后整个人仿佛泄气了一样的模样,闻言觉得在理就拍了拍玉杳的肩膀,转身极快地走了。 屋外传来言致轻快地声音,她和小五说着一起离开了。随雯转头,直直地盯着玉杳,眸中尽是寒光,冽冽逼人,“你要做什么?你想和她说什么?” 玉杳抿唇,未言。 “你知不知道她为了你们祁氏这个天下付出了多少,她只有十三岁,却要担起所谓扶危社稷的重任,你还要给她添加负担吗?玉杳帝姬!你才是帝姬,才是公主,姓祁的是你,享受着世人供奉的是你们,不是她,所以这社稷也不是她理所应当担负的责任,你长她三岁有余,这三岁多是用来摆着看的?不能与她一起承担,也莫要给她增添莫须有的负担,可好?” 随雯向来清傲冷淡,这一刻却撕破了那张清淡的面孔,疾言厉色,若不是身份之差,她甚至想抬手打人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呢,“你就不能让她有一刻的放松吗?非要叫她时时刻刻都不得安宁是不是。”这句话,已然有些沙哑。 “我没有,我不是······”在随雯的言语逼迫下,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却仍不忘反驳,“我没有认为理所当然,我也没有想让阿草不安宁,我只是想争取一下,你知道的啊,我会对阿草很好,我不止想做她的姐姐······我知道这不对,但是素初,情之一字,又何尝那么容易看透,你也未曾看透啊。” 随雯怒极,甩袖咬牙,几乎是用一种恶狠狠地态度说道:“你是朽木脑子吗?谁让你去看透情爱了,你对谁情根深种那是你的事情,我是叫你不要将阿草扯进来,她自幼丧母,除去父兄,她就只有我们这些好友了。你却要告诉她你想嫁与她的父亲,还要让她为你周旋,你何等残忍啊玉杳帝姬。” 她们相交多年,随雯何时像这样说过话,哪怕是初识那会儿她也不曾这样一口一个帝姬,将身份之别强调得这样清楚,却又不顾尊卑地训斥着。 玉杳被她说得心神俱震,神思不属,眉目间出现了动摇。 “我不管你要如何与官家说个分明,但你记住了,倘若阿草因此受到丁点伤害,我随雯必让你十倍痛之还她。”随雯甩袖转身,提步前又补了一句,“别叫我厌弃你,玉杳。”这一句语气极轻极淡,若不是屋内只有她们二人,那玉杳极有可能是听不见的。 在她踏出门槛那一刻,玉杳忽然捂住脸大哭,但随雯没有回头。 因为是攸关女儿的私事,皇帝在太子入内禀告后就暂时散了议事,从武安殿转入内廷的乾宁宫,路上便命人将玉杳带到乾宁宫。 一同而来的还有随雯。“参见陛下。” “随家大娘啊,起来吧。”皇帝摆了摆手让随雯不用多礼,而后看向面色还有些苍白的女儿,叹了口气,说道:“你跟我进来。” 他们刚刚离开,随雯就拉着言致欲走,“这是家事,你能做的已经尽力,走吧。” “好。”言致总觉得今日的随雯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而且她所言在理,这是皇帝和女儿的私事,她应小五的要求已经把玉杳公主劝了出来,就已经够了。“那小五,我先回去了,若有变故你再告知我。” 随雯轻轻福身,祁俊吾也拱手回礼,然后应答言致:“二姐既然都出来了,应该也没什么事了,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劝慰她的。” 屋外一片和煦,言致二人相携离宫,祁俊吾就坐在乾宁宫门口的台阶上晒着太阳想着事。 屋内却截然相反,皇帝坐在正中的交椅上,脸色沉沉地看着他爱护了十七年的女儿,玉杳不是他最大的女儿,也不是最小的,但性子才情相貌都是最像他的,所以皇后偏疼玉鸢,他最疼爱的却是玉杳。 疼了宠了十七年的女儿,本以为乖巧听话,却不知为何偏偏在这婚事上犯了倔,皇后和他拿出的青年才俊,她一个也看不上,只一味不同意,却又不肯说是因何缘故。 这一拖,就到了十七岁。 “绝食,你真是长本事了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么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曾想过我与你娘亲的感受?” 玉杳低着头站在他面前,闻言立刻跪伏于地告罪,“女儿错了。” 皇帝没有像往常一样心疼地将她扶起来,而是忍着心疼问道:“那么二娘,你愿意告知为父你为何不肯成婚了?” 玉杳抬起头,缓缓膝行上前到了皇帝面前,用一种极轻极轻,又有力道地声音说道:“父皇,是不是只要儿臣说了,您就能成全我?” “你先说。”如果是再早些年她这样说,可能皇帝会一时心疼顺口就应了,可如今真正掌控了朝堂,看清了那些他从不曾看到的阴谋阳谋,听懂了朝臣们每一句话里暗藏的玄机之后,他也急速地成长了,虽然晚了些,可也成长了。 听到女儿那一句话,他的直觉便是玉杳所求之人必然有所不同,而他很有可能不会同意。只是到底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还是想听一听她到底是对谁这样倾心。 玉杳沉默了许久,但她还是试探着开了口,因为今日不说,她便再没机会了。 “父皇,若我倾慕那人年过不惑,您会同意儿臣下嫁吗?” 年过不惑? 这样大的年纪还想尚公主? 不,不对,玉杳常住深宫,哪里会认识到这样年纪的外男?而她用的词是倾慕,倾慕······ 皇帝几乎是顷刻就想通了,他猛地起身,将趴伏在他膝上的玉杳掀倒在地,气急败坏地在屋中来回踱步,而后忽然蹲到地上和玉杳对视,眼中似有一种祈求的光,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倾慕之人,不是定王,对不对?” 然而出乎了他的期望,玉杳坚定地摇着头,唇上已经被她咬出了血,但她没有丝毫察觉,她隐隐觉得皇帝的状态有些问题,可她已经顾不得了,“为何不能是定王?定王为国之柱石,护卫大祁数十年,待妻忠贞不渝,发妻早逝可这么多年仍旧独身一人抚育儿女。这样的英雄,这样的柔情,女儿倾慕已久,那些娇生惯养的所谓才俊,有谁比得上他呢?除了定王,女儿眼中心里再装不下任何人了,父皇,定王于国有大功,您将帝姬嫁给他,其实也是莫大的感恩了,世人不会觉得不相配,只会感慨皇恩浩荡,赞扬您不曾亏待了有功之臣——” “啪” 这是玉杳生至十七岁,第一次被人扇了耳光,而且极重,她在倒地那一刻就感受到了口中涌上的血。 这也是皇帝这么多年头一回动手打人,他生性温和,对待每一个儿女都极其温柔,对玉杳尤甚,但玉杳刚刚那番话···· 是在刺激他心底本就脆弱的那根弦。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八十九章 嫡长 皇帝颓然地坐在地上,看向相隔一臂却抱着膝盖不肯看他的女儿,轻声呢喃一般说道:“二娘,除了定王,不论是谁,不论身份地位,都可以,只要不是定王,只要不是鸿启,谁都可以,只要不是他。” “爹爹······为什么?” 玉杳不傻,她很聪颖,若说一开始坚持是因为有些魔怔了,那么在皇帝那毫不留情地一巴掌之下,她已经清醒了不少,她能很清楚地感觉到皇帝不答应的缘故不是因为年纪,也不是因为身份,而是别的什么,更令人难以承受的缘由。 但不论是什么,她都要知道。 皇帝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但除了说出来,还能有什么法子?他能强迫玉杳嫁人,可他如何能控制一个女子对英雄的倾慕之心,谁都控制不了,那么就算嫁了人又有什么用? 良久的沉默之后,皇帝缓缓地开了口,“二娘,你可还记得我为何成为太子,继承大宝。” 玉杳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但一时还未抓住那是什么,只是镇定而有条理地回道:“因为吴王叛变,奕孺太子死于非命,先皇后为此大痛,小产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所以在您十六岁时,由随太傅上奏,将您立为太子,之所以是您,是由于其他皇子身后皆有强势母族,唯恐外戚之祸,先帝选了母族势弱,而性格温和的您。” 她说得条条在理,可皇帝都不在乎,他只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就晃了神,“不,这些都是虚妄,终归只是那一个缘由,奕孺太子生而不凡,谁都说他将能带领大祁走向中兴盛世,可他就那么没了,父皇母后因此伤身伤神,再看不得其他兄长弟弟们的野心勃勃,只能选择看起来温和的我。若一直这般,便也好了,可后来他踏上了朝堂,那是父皇最心爱的儿子,他一眼就就认出来了,那时候母后已经去世,我成为太子也许多年了,父皇年迈已经弹压不住朝堂和世家,一旦让人知晓奕孺太子还活着,” “可想而知,那将会引起多么浩大的灾祸,父皇故作不知,只是像一个垂暮的君主一样,将他当做下任天子的肱骨来培养,大小战役都交给他,而他,也从未让父皇失望,如果父皇能活得更久一些······”话至此处,皇帝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沙哑不堪,玉杳能想到接下来的话是什么,但她不想知道了。 奕孺太子,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奕孺太子,呵,奕孺太子,按辈分,那是她嫡亲的叔父。 本以为只是年岁之差···她以为只要她努力,就能有希望,可这相隔的天堑,哪里有丝毫越过去的可能。 她想闭上眼睛不看着这荒谬的世界,她想痛哭将自己的悲愤都哭出来,她想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就再不会有人知晓,她曾有如此荒唐的想法,还一意孤行想要将它付诸实践······ 然而她怎能如此自私,如此薄凉。 爹爹已然如此伤怀,她已经让他们为她担忧许久了,不能更加不孝了,她咬着唇,努力将快要溢出口的哭声压下去,努力地扬起笑容,用一种轻松而释怀地语气说道:“原来竟是如此,我就说我为何看着定王就像看到了九天神将一样,莫名觉得亲切的很,如今爹爹你说开了,我便知晓了,这只是晚辈对嫡亲长辈的濡慕之情,只我之前不曾知晓,便将它错当成了倾慕,是女儿魔障了,叫父母为女儿如此担忧,实在是大错。” 皇帝本来沉浸思绪不可自拔,觉得自己真是无能的很,又觉得自己真的是欠了鸿启太多,乍听此言,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等他细细看了玉杳的表情,发现她的笑容真的是很轻松的,立马高兴的笑了起来,激动地问道:“真的?二娘你真的想通了?” “是,女儿想通了,父亲不用为我忧心了。”她的笑容越来越自然,似乎真的走了出来,但兴奋得难以自抑的皇帝没有看到她抱着膝盖的双手已经握作拳头,手背上青筋跳动。 “那婚事?” “全凭父皇母后做主,女儿相信你们定会给女儿寻一个良人。” “好好好,二娘你放心,朕一定为你寻一个良人。” 这厢父女对话渐渐温情起来,太子坐在屋外台阶上,日头西斜,阳光却愈加温暖,晒得人舒坦极了,渐渐有些昏昏欲睡,因为他坐在这里,那些侍卫们便离得远远的看着,唯恐听到了皇家隐秘。 故而无人看到角落里有片青灰色的衣角闪过。 入夜,林府 林寒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祁俊轩命人送来的近日朝堂动向,面上似笑非笑,唇角的弧度怎么看都有些嘲讽地味道,翻过一页,讲的正是那日云曜被判五马分尸,而祁俊轩请求赴巽州代天慰民被拒,他忽然真诚地笑开了。 她(1)的笑,如初雪消融,梢间绽开的第一朵白梅,美极,却也冷极。 “主上,宫中的眠蛇送来急信。” 寒柯听到眠蛇二字时就合上了手中的册子,从身后之人手中接过被叠作小小一只蝴蝶的信,眠蛇是他在宫中最深的一枚棋子,若不是当真重大到能影响他的计划的事,绝不会轻易动弹。 不过消息已然出来了,他也不急,慢慢拆信,缓缓打开。 然后他就僵住了,手上一用力就将那封信攥到了手心里,他的神色越来越冷,身后那个心腹的身子也抖得越来越厉害。 心中开始猜测眠蛇给主上送来了什么,能让主上如此的情绪外漏,神色阴冷得就像是当年他从钱家家主屋中走出来一样,没人敢靠近,连他这样护着主上长大的心腹都不敢。 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思索,那方寒柯已经敛了神色,冷着声音不容拒绝地说道:“约祁俊轩见面,即刻。” 他不敢说此时都天黑了,不敢有任何异议,飞快地退下去了西王府。 月上中天,伴着簌簌秋风的,只有不远处荷花池中的蛙叫声声。 这样的静谧之下,祁俊轩突如其来的一声“什么?”可谓石破天惊,连那叫唤得欢快的蛙都忽然没了音响。 寒柯一身茶青色广袖襦裙,发丝松挽插着玉簪,端着那副冷冷的面孔,说着循循善诱的话语,“我亦不甚肯定,我来京时日短,本人手就不够,若非为了相助你,也不会让人入宫,之前一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回也是运气,我那下属被刁难,一个人打扫乾宁宫地板,累极睡了过去,醒来后隐约听到陛下和玉杳公主说话,提到了定王几句,他不敢靠近,前头陛下的话说得小声,只听到了公主最后那句,我觉得**不离十。” “我不曾见过言天,你想一想,他与陛下,可有相似之处?” 他的诱导显然是成功的,祁俊轩渐渐平静了下来,却又在他的后一句话之后变了脸色。这样的事情都是不知则已,一旦知晓那是经不得多思的,越想他越觉得父皇和言天面容眉目都相像极了。 但其实哪有呢,不过是疑心生暗鬼罢了。 皇帝生得俊秀,秀气得过分,像极他的生母,哪怕多年端坐朝堂的浸淫也只是让他看起来像个养尊处优身居高位的文人罢了。 而言天呢,他面容硬朗,像的是他早早战死沙场的舅舅。言天的外家,也就是先皇后的娘家,早在她母仪天下之前就败落了,最后剩的这个兄弟也死在了西北战场上,这个世道便是这样,人走茶凉,先皇后逝世,娘家不剩一人,这也不过是几年时光,等言天登上朝堂时,他们早都忘了秦家是什么样的了,哪里会认出言天的面貌来。 祁俊轩的面色沉如水,垂眸沉思着,林寒柯眸中滑过一丝极为妖异的光亮,说道:“你又何必苦恼,这莫非不是一桩好事?” 她的才智,祁俊轩是极为肯定的,闻言便收敛了情绪,柔声问道:“怎么说?” “大祁立朝为何要坚持立嫡长,而非以贤能择储君?” 这祁俊轩自然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被陷死在这一条上,所以将缘由了解得清清楚楚。 大祁立朝之前,天下四分五裂,各地豪强地主纷纷自立为王,大祁先祖本是一世家嫡长子,却因生母早逝,被一生得貌若天仙的庶母及其生得几个兄弟逼得走投无路,堂堂世家子弟,竟被迫落草为寇,若非生逢乱世,太祖又文韬武略,还不知会落得怎样境地。 后来得逢贵人相助,太祖一路收复天下,最终一统四海,奠定大祁基业,只是太祖登基之时就立下祁氏皇族只奉嫡长的规矩,后来为了防治外戚之祸,也为了让出生寒微的太祖皇后不受他人欺辱,又严令大祁皇室绝不让家室过高的女子入主东宫。 其实初时许多人都以为这样的规矩会有乱局,中宫势弱,却有家室极高的妃嫔,许多人猜测大祁皇室熬不过两三代就得乱。 谁能想到,奉行着这样一个不甚合理的要求,大祁皇室竟然立朝二百余年未出大错,只在近百年来世家权势愈重,把持朝堂威吓皇室。 但那又如何,天下照样姓着祁,而因这一规矩极符合那些迂腐文人心中的正统之道,竟让天下人人称赞着,也因此,在大祁,庶出地位极其低下,放眼朝堂,朝臣中难找出一二庶出之人,放眼整个大祁皇室,祁俊轩是二百年来大祁皇室唯一一个在庙堂乡野都晓有贤名的庶出皇子。 唯一一个。 故而,他坚信自己定然也能成为大祁皇室唯一一个庶出,却登上大宝的人。 他心中翻滚着这番豪情,眼中便流露了些许,林寒柯看到了,于是继续说道:“世人皆以为嫡长乃正统,陛下心中明知言天乃是奕孺太子却隐瞒不告知天下人,这若让天下人知晓会如何?他们必然会逼迫陛下退位,让贤于言天。” 见祁俊轩面色如常,并未有急迫地反驳,他寒柯心下警惕愈深,他至今不太明白祁俊轩这样精明之人为何如此容易便相信了自己,在他初时破绽满满时都从未有过丝毫怀疑,不过这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 “然则如此,我们并不得利,反倒是为言天做嫁衣。但陛下也定然不愿叫天下人皆知自己只是占了别人的皇位,端坐皇位二十来年却要被迫退位还叫天下人不耻,而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在她并不重的语气中祁俊轩面上渐渐染上了笑意,是啊,这是他的机会,千载难逢的良机。 父皇,你便是庶子登基,你又如何拦得住我? 寂静的夜空下,只听得到祁俊轩压抑而又兴奋得笑声。不过一会儿就消散了,余下的只是细细碎碎的对话。 夜更凉了,风也开始发抖,那月儿怎么也想不透,这凡人怎如此狠毒,为了那权势,什么都舍得起,全然不顾的样子,何等令人恐惧。 ------题外话------ (1)这边有很多处对林寒柯男女的他都在用,主要看主体是谁,在祁俊轩时,他当然是她,因为目前来说,除了言致,李原还有轻音,是没人知道他到底什么人的,祁俊轩更是不知道了,在他看来,这是个才貌双绝上天派来相助他的仙子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章 募兵 十月初九,朝会。 言天独自站在中央,缓慢而坚定清晰的说着自己的上奏,不,皇帝是知道的,应该说他在告诉满朝堂的人他准备做什么。 他没有很好的文辞,所以说得并不拗口难懂,可朝中多数人的表情却都是讳莫如深的。 他尽量言简意赅的将自己的意图说得清晰明了,其实众人也都听懂了。 以军功出身的定王,护国大将军,上奏募兵。 定王这是要做什么?回来不久重开武举,这才半年过去,听闻那批武举人刚刚在西山大营站稳脚跟获得认可,这就要募兵? 钱群理了理衣角,他身后一名文官踏步而出,先向着言天一揖,摆足了姿态,而后开口:“王爷说得简单,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要募兵,下官私以为,天下安平,此时募兵无利于农事,大批青壮被招募为兵,朝廷既需要负担军费,又要少掉许多赋税,这些如何解决?王爷虽一片忠肝义胆,可叫不懂事的人看来,未免有拥兵自重之嫌,王爷是国之柱石,还是应以大局为重。” 言晔眉头一挑,面上的笑容未减分毫,这些都是他们早已预料到的反驳之词,所以并不着急,还要等等,看有多少人会跳出来反对,看看经过了他们这些时日的努力,这几场清洗,朝堂上还剩了多少世家一派的人,又有多少是真正为他们所用的。 世家一派的人一个接一个跳了出来附议,多数还是揪着军费开支和不利农事来攻讦言天,几乎每一个人话里话外都带出了言天募兵只是给自己执掌权柄增加力量,想要把弄朝纲的意思。 这样的言辞,其心可诛。 皇帝听得面色发青,却又在千允轻轻的摇头下继续安坐,听着他们一句又一句的给言天加着莫须有的罪名。 言天一直在殿中央站着,不言不语,不怒不喜,仿佛,站成了一尊雕像。 等声音渐息,他才好似刚刚回神了一样询问道:“诸位说完了?” 钱群脸色一沉,扫了一眼千允李原等人,又看向大殿上方面色不太好的皇帝,敛眉不语,轻轻摇了摇手中的象笏, 于是吏部尚书林莫站了出去,他出身寒微,虽娶妻云家女,却谁都晓得他并不是甘愿的,所以他在朝堂上向来时自成一派的,并不与世家如何亲近,也与清流文人不算熟稔,也称得上一员能臣,但言致早早地晓得了林寒柯和祁俊轩的干系,所以千允他们也没给他扔过橄榄枝。 如今······ 千允微微侧了下眼睛,却也不大当回事,只是静静地等着看以他的立场,能说出怎样一番话来? “臣有些微薄见,不知陛下和诸位同僚可愿一闻?” 皇帝压着心中的愤怒点了头,心中微凉,知道不管他应不应,他照样都是要说得,他们这些人,何时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当他没看见钱群那厮看似未曾参与却屡屡有些小动作吗? 他坐的最高,他看得清楚极了。 亏他曾以为这个朝堂也就是云家人在搅风搅雨,大郎有些拎不清事,可这么多事情下来,他已经看清了,没了云琏,这个钱群俨然成了世家一派的领头羊,当初那中庸之派不过是为了暂避云家锋芒而已。 至于大郎,皇帝隐晦地扫了一眼右下首正做出一副恭谨模样听着朝臣议论,眼中却晃动着异色的儿子,目中悲凉更甚。 这是他的长子,虽说是庶子,可当年他也是为之欢喜过的,也曾手把手教导过他诗书的,后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皇帝思绪沉沉,得了允准的林莫虽没做出清嗓子这样做作的动作,却也不差多少地理了理衣裳,一本正经地开了口:“敢问定王殿下,边境可有战事?” 言天未语,倒是刚刚位列朝堂末尾的祁宝并不太在意地回道:“林尚书这话问的,有又如何?无又如何?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拿腔作态的,再说了,就算没战事就不能募兵了?忘了半年前清珏世子,忠武将军所说的话了?我当时还不在朝堂上呢都记得清楚呢,难不成还真要等着战事来临,拉着老百姓去送命?然后送了国祚?” 话落,他又不甚有礼地冲周围抱了抱拳,“小子无状,言语无当诸位多多包涵哈。” 林莫一口气堵着胸口,险些怒骂,却不得不忍了,祁宝确实只是个五品小官,朝会都挂在尾巴上,可他是正经的皇亲,当然这不重要,而是这小子一向混不吝,又摆明了姿态我就是偏向言家,你有本事打我啊,打他自然打不得,于是只好忍了、 而且他站出来也不只是为了和祁宝相争的,“宝世子所言有理,只是未雨绸缪是好事,是应当的,那也得看雨何时来吧?若一直无战事,便要一直养着一批这么一批兵马?微臣记得当日忠武将军就曾经说过,要练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所费良多,如今四处边境州郡都有常备军马,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多此一事,白白增加国库负担呢?须知本朝虽太平,可百姓赋税也不算轻松了,再重岂不是不给百姓活路了?” “臣知晓定王一心为国,只是定王常年在外征战,并不晓得百姓日子艰苦,说要募兵便募兵,百姓自然推拖不得,须知多少贫苦人家只有那一二青壮,一下子去了,那一家人的生计又该如何是好?” 说到此处,言天他们便明白了林莫今日要摆出的立场了,他是贫寒出身,于是摆出一副为民相争得模样,确实合理。 却也无理。 这样的争论不是言天所擅长的,也确实不需要他开口,梅之白施施然横跨而出,先冲着官职比他高的众人一揖,再面上,说道:“回陛下,臣有本启奏。” 此话一出,吸引了不少目光,这会儿在说募兵一事,若说此事那是不需要再启奏的,梅之白这话的意思是别的事儿? 可这新状元早就鲜明地站到了言天千允那一方去的,此时又怎么会临时说他事。 在众人瞩目中,梅之白淡然而无畏,“回禀陛下,臣回京已有半月,银矿案也已审结清楚,晋王殿下前日已经前往巽州代天慰民,那云曜私自开采炼制的银矿应当如何处置?云家填补的那批财物又该如何归置?先前一直卵于如何惩处罪臣,这事便一直搁置了下来,现如今,由微臣带回来的这几十车银块还只是少数,巽州银矿中还有起码三倍之数,这些如何安置都还需要陛下的定夺,这并不是小数目,细算起来,顶得上三四年的赋收了。” 此话完,他似是才想起来一样又补了一句,“晋王离去之前,臣与公子计算过了,此次慰民所用,只需用完西王殿下捐献的财物再加上三十万两就足以。” 钱群霍然转身,看着这个生得风流俊秀的状元郎,目光狠厉得似淬了毒。 好啊,他说这小子另奏一事要说什么,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呢,真是好算计啊言天,先引得他们反对,却不说自己的处置,连林莫都站了出来,他们才让一个黄口小儿悠悠然地提出处置银矿。 这是怎样一笔巨款,他哪里不清楚?原想着等归入国库时再做打算,如今难道要便宜了言天这个武夫? 募兵募兵,募来的可都是实实在在握在言天手中的兵权。 怎么可以! “给事中这话说得好笑,这样的赃物难道不该归入国库,还与民用?这怎么还需要陛下定夺。” 梅之白似乎被震惊了,端着一副惊疑不定的面孔看着钱群,看得钱群都怀疑自己面上是不是有了什么东西了,他才用一种很难断定语气的声音问道:“钱相当真认为这笔钱应当归入国库,由户部处置?” 听到他并不刻意强调,但在这举堂俱静时也叫人听得清清楚楚地“户部”二字,钱群忽然一噎。 身为户部尚书,却又出身云家的云玥此时恨不得今日抱病没上朝,他已经很安静了,今日群攻言天他也一言未发,怎么这火还是烧到他身上来了? 不过,云玥眯了眯眼,看着近来很有些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称霸朝堂了的钱群一眼,微微伏下了身子说道:“回陛下,巽州一案乃是臣族兄所为,这笔钱财臣认为陛下理应另择贤能处置,方能安百姓之心。” 一直飘荡着思绪的皇帝闻言诧异地看了一眼云玥,没想到他居然倒戈了?也不对,不是倒戈,只是居然没有和世家一派沆瀣一气,但这也很让人觉得诧异了。 云家这是想做出弱势,慢慢退出争斗旋涡?想得真是容易! 钱群看着云玥那一脸的羞愧,心中骂了一句想得美,口中却还道:“云尚书这是认为自己无能?” “哪里,只是天下皆知臣与罪臣云曜同出一宗,由臣处置未免让天下人怀疑朝廷的公正,岂不是让陛下一片爱民之心都付诸东流?” 千允微微垂下眼睑,看了上首的皇帝一眼,本来看他们内讧看得正开心的皇帝忽然回过神来,虽然这二人看似在内讧,钱群的气愤也是实打实的,可今日的主题应该是募兵,梅之白上奏也是为了将两件事靠拢,怎么叫这二人吵着吵着就变成了户部到底该不该插手此事了? “好了好了,二位爱卿不必争论了,云卿忠君之心朕已明了,倒是这巽州银矿一事不好安置,若直接收入国库,又该用什么法子还与民呢?” 此言一出,这事议得就很顺畅了。 言天先是提出各州卫所常备军十不存一,良莠不齐不堪大用,但天下承平也无大碍,一旦起战,除了西山大军,各个边境是绝对动不得的,那么整个大祁就无兵可用,所以募兵一事势在必行,但又因此时安平,也不用强制募兵,应该让百姓自愿入军营,正如钱相所说,有的贫苦人家只有一二青壮,但事实上更多的是儿子多得吃不起饭的贫穷户。 如此一来,募兵,许以足量务农补偿和入营后的军饷,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当兵,只是也不能一概都收,也要考核合格者才能要。 全大祁共收十万人,年龄在十六到四十都可以。 这样一来,那批银矿也算是用到实处了,将士保国安宁不受侵袭,这便算是还用于民了。 有人反驳言天,认为十万大军该如何安置,入营以后吃喝还有军饷,就算那是座银山又能支撑多久? 这就要绕回到钱群之前说的难道一直没战事就要一直养着这么多将士,养又该养在哪里? 又开始言语嘲讽言天要将这十万大军养成自己的私军。 言天一点也不气,因为他知道此事马上就要成了。 他眯眼笑着,千允甩袖说道:“可还有人记得西川原?”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一章 你瞧那匹红马 西川原? 这是什么地方? 满朝的人大多都不知道,但还是有人晓得的,年纪稍微大些,或者通读典籍的人都知道,于是他们中反应慢些的有些疑惑于千允提起西川原,反应快些的如钱群立马变了脸色。 看着众人不一的表情,祁俊吾朗声说道:“前朝时西川原本不输于江南,年年产粮可比数州之多,后前朝覆灭,天下四分五裂,西川原也落入党羌之手,羌人逐水草而居,西川原大片沃土粮食被毁坏殆尽,后大祁立国,周边并不安稳,党羌又为其他羌人分裂,不堪为敌,大祁便一直未将其放在眼中,直至如今西川原虽也有少数百姓耕种,但多数西川原百姓都在乱世时就返回了江南富庶之地,如今的西川原那少数百姓也是仰望羌人鼻息生活,西川原,早已成了羌人争抢放牧之地。” 他的语气带着些没有收回西川原的愤慨,更多的却是对西川原被弃置的可惜和对西川原百姓的怜惜。 祁俊轩一直保持着一种恭谨聆听的态度,听完祁俊吾的话还由衷赞叹了一句:“太子殿下通读典藏,实令人佩服不已。” 祁俊吾矜傲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而是看向千允问道:“公子之意,是让这十万大军赴西川原?既解决羌人之祸,又收回西川原?” “是。自愿当兵者多数都是贫苦出身,必然谙熟农事,这样十万人经由训练到了西川原,先打服了羌人,便可直接务农。” 随太傅抚了抚下巴上的山羊胡,大声笑道:“真乃一举数得也,妙啊,这募兵当真是妙。西川原产粮之盛,臣还是在古籍和先人诗词中见过一二,如今也许能在有生之年实实在在看到了。” 接下来的事就没有什么可多说的了,皇帝顺理成章开始下诏,又由今科武举中举的一百三十多人分赴各地主持募兵,尚瑜则当堂自请前往最为偏远,民风素来剽悍的成州。 在这样严肃的事情中,还发生了一件趣事,尚瑜领命之后,又再次请求陛下为他赐婚。 这就很让人好奇了,须知尚瑜今年可是二十又七了,实实在在的大龄却无妻无妾优质男青年哪,这竟然当堂请求赐婚?这得是哪家的女儿? 言天看了他一眼,倒没什么觉得诧异的,言致兄妹向来什么也不会瞒着他,关于尚瑜和随大娘子那些事儿他清楚得很,倒是随太傅——言天细细看去,没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什么异样来,只是察觉到他此时正定定的望着尚瑜。 “哦?尚卿想请臣为你与谁家淑女赐婚?” “回陛下,臣自从在睿灵郡主生日宴上偶见随大娘子一面便觉得这世间再无她人能比得上她分毫,时时惦记着却又不得见,这爱慕之心愈盛,故请陛下赐婚。” 皇帝愣了一下,他确实没想到会是随雯,因为一直以来随雯都是和言致同出同进,在众人看来那是小了尚瑜一辈的。 所以他顿了顿,却又转而想到这有什么呢?又没什么亲缘的。随大娘素有才学不弱其父之美名,又生得清丽无双,这般绝世女子,想来大祁爱慕她的人应当多如过江之鲫,而尚瑜,是本朝第一位武探花,生得又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出身也极好,怎么看,他和随雯都是相当般配的。 只是随大娘子如今可说是随太傅唯一的亲人了,怎么也不能不顾老人家的意愿就随意赐婚了。 “如此,倒是你一厢情愿了?老师以为如何?”他一句话将尚瑜刚才的请求中刻意宣扬的意思落实,不给随雯留下让人置喙的余地,这是皇帝最擅长的事了,尚瑜那话一落音他就清楚了那小子想做什么了。 两情相悦郎才女貌,多么让人欣喜啊。 随太傅是很满意尚瑜方才那番话的,到底他们还是差了辈分,而这个世道苛责最多的又是女子,尚瑜能在言语间都不给人留下说辞,这便很好。 虽说这小子叫雯娘白白等了那两年,可这几个月来他也折腾得够了,今日他敢当堂请求赐婚,又如何能不允呢? 随太傅沉吟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尚三郎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将孙女交与他,自然是放心的。” 皇帝高兴地一合手,说道:“行了,那就赐婚,这可算是庄大喜事了,等尚卿从成州回来,朕派礼部来给你主婚。” 尚瑜对随太傅傻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恩。 这事看似容易得很就成了,但在下朝后民间的议论却远胜过募兵一事,原以为是两个辈分的人这么就赐婚了?就要在一起了? 听闻这个消息时更多的人反应是不会吧,后来在刻意的引导下,多数人都和皇帝一个态度了,虽说看着是两个辈分,但实际上有什么干系呢?并没有的。 反而只以二人来看,这是桩再好不过的亲事了,无论从哪里看都极其般配。 不过再怎么议论,当事人都不在乎,二十一早尚瑜就拜别了长辈亲友远赴成州了,而随雯,既然已经赐婚了她又家无长辈,她的婚事是需要自行料理的,哪有闲情来听那些闲人的闲语。 言致骑着绝尘送尚瑜一行到了城外,一直等到连细小如蚁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才转身回城,绝尘才起步,言致脸上忽然察觉到冰凉,抬头望去,才发觉天色竟然显暗了,“下雪了啊。” 今年的初雪好像早了些? 不过瑞雪兆丰年,明年定然会更好的。 “走吧,绝尘,咱们该回家了。” 绝尘抖了抖脖子,快速地奔跑起来,快得叫人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就不见了。 举大祁的募兵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开始了,京都的人对此发表了许多的高谈阔论,却没有多少想要参与的,京都的日子好过,普通百姓并不愿意到战场去搏命,也不想去所谓曾经的西北粮仓开荒,在太平的时候他们只想关上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有吃有喝有钱花就够了。 在这之上,他们才会愿意关注家国大事,不过他们关注更多的还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情爱之事。 比如十月二十六这日定王府向翰林学士宋府下大聘一事就吸引了几乎全京都的人去围观,定王府下聘的队伍从五杰街出来绕着乾儒大道走一圈叫全京都的人都看到了,才又绕到宋家所在的青玉道上。 言晔一身天青色直裾,乳白绸布束发,面上含笑,端得是神清骨秀,他挺直着背脊坐在枣红大马上,气宇轩昂地领着六十八抬聘礼向着宋府,向着他最心爱的女子而去。 路边看热闹的人不免感叹那宋家四娘确实是难以匹敌的好运气了,一个翰林学士府远亲竟然能攀得上定王世子这样的高枝,这定王世子又如此俊秀,实在是让人艳羡不已。 看着言晔如此意气风发,有人捏碎了手中的青瓷茶盏,那清晰的脆响后紧接着就是他手上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的声音,他身后的心腹又抖身子了,抖得越来越厉害,额上的冷汗滴得比寒柯手上的血还快还多。 “主上?”他的喉咙在抖,但他不敢表现出来,所以声音听着还是正常的。 “你瞧那匹红马,像不像长兄的爱骑?那年长兄接亲,也是这样热闹······” 心腹不敢接话,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可他感受到了其中的森森寒意,寒彻骨髓,让他连抖都不敢抖了。 所幸寒柯也不需要他的回应,他已经自己在挑着手上的碎瓷了,“关于这个宋轻音,可有消息?” “言天身边一个亲将的遗孤,自丧父以后就一直被养在钺城里,这次他们班师回朝也就跟着回来了,听说和言晔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故而借了学士府这个踏板。” “卫零,你信?” 心腹,也就是卫零摇了摇头,想起自己在主上身后他看不到赶忙答道:“不信,但是我派去钺城的人得到的消息便是如此,前些年整个钺城防如铁桶,我们派出去的人一个个全没了消息,只有这次得了消息。有个消息倒是值得深探,这轻音出现之前那几年,言致一直深居简出,听说一直在养病,差不多同一个时间轻音在钺城出现,言致也开始上战场,这之后多次受伤,却再没听说有旧疾复发。” 这其间必有猫腻,然而言家父子三人自到了边塞就跟忽然有神相助一样,防卫紧密,什么也探不到什么人也插不进去。想了想,卫零试探着轻声问道:“要不联系一下小——” 他话音未完就被截下,寒柯冷声说道:“把人收回来,再探也无用,无非是这小丫头背着人耍了些别的把戏,总会露出面来,还不值得动。可惜晓得晚了,不然让祁俊轩抢先纳了那女子,定让言家人痛不欲生。” 说到这里,寒柯忽然轻声笑了起来,笑容并不上眼,冰冷却美丽,“让钱群想办法搭上晋王妃,将钱五娘嫁给祁宝,我倒要看看,言致容不容得了自己的人娶了这样一个世家女,记得告诉晋王妃防着些言致捣乱,这丫头可霸道得很。” 卫零抖了抖应下,主上的心思好生莫测难辨,上一刻还在说轻音,这就转到要给祁宝塞一个世家女为妻,而这个钱五娘——想到那样子,卫零就抖出一身鸡皮疙瘩。 东城青玉道。 言致被随雯请到了她在青玉道上的一间名叫秋颜的别院内品今冬初雪煮的茶。 这间别院并没有正经的屋室,俱是四面无门无窗的亭阁,亭外全是泥地和一些枯枝,秋日时会生出满园菊花,这是随雯名下几个花园之一,外人一般不得进,只有极其亲近的人才晓得。 言致是来看过的,怎一个美字了得,她不通文赋实在描述不来,但见之难忘是实在的。 她不太明白这满天飞雪的日子随雯为什么要约到这里来,但随雯相约,不论何事,她总是要来的。 入得园中就看到随雯一身雪狐皮的披风罩着正在挑炉煮茶,神色娴静,难得散了些傲意。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二章 女则与史书 德音孔昭俱没有在,言致忽然一凛,知道此行并不真的是为了品茶来的,但选这个地点又是又是因为什么呢? “雯姐姐。” 随雯并无武艺,所以没察觉到她的到来,等她近了含着笑意唤了一声才抬起头,与她不同的是,随雯面上并无笑意,眉间略有忧色却也算不得沉重。 这样看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起码肯定是可以解决的。 “来了,先坐吧。”言致依言进了阁中,盘膝坐到随雯对面,虽说外面风雪连天,可阁楼四角都起着火炉,正中又在煮茶,故而阁楼虽无壁墙,却也算的是暖的。 “什么事啊雯姐姐,你这么忧心的样子。”言致近来心情一直很好,此时说话也都是带着喜悦的。 随雯看了她一眼,有些犹豫该不该将此事交与她处置,“先喝杯热茶,我慢慢与你说。” “好吧。” 见她捧着茶盏小口啄着茶水,难得有些稚气可爱的样子,随雯手有些痒,想揉揉她的脸,最终却只是翻了两下小泥炉里的炭块,轻声说道:“你多久没见到宝世子了?” “差不离小半月了,怎么了,你有事寻他?” 问话时随雯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她的表情,见她不在意地喝着茶,心下叹息,面上却没带出什么,继续说道:“宝世子今年十八,虽混迹风月,红粉无数,却并无一个正经的妻妾,晋王府只得这一独子,晋王妃一直极为宝贝,这你是晓得的。” 言致莫名其妙地偏头应着,“我当然晓得啊,要不然能给取了这么个名?宝哥哥嫌弃得不行哎。” 随雯摆摆手示意她继续说,“近日不知谁到晋王妃耳边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说辞,叫她认定宝世子被你迷了心思,整日与你厮混着不思进取,一心只想娶你为妻。” 言致眉毛一挑,唇边溢出一声冷笑,骂道:“谁这么胡说八道呢,简直是可笑。” “我想你也是这态度,可晋王妃偏偏就信了这些胡言,无论宝哥哥如何辩解他与你不过兄妹之情,她都只当宝哥哥是为你执迷不悟,你知道的,晋王妃读女则读迂了,最是看不得你,平日就常为你和宝世子亲近而气恼,若非前些时日晋王得了那好差事,她估计早发作了。如今不过是晚了些,她如今满京都的寻摸温良恭谨、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呢。” “为了不让宝世子捣乱,她早早将宝世子拘在家中,对外宣称宝世子要苦读四书。” 随雯顿下,言致听懂了言外之音,晋王妃将宝哥哥禁在家中,他们这些人都晓得晋王妃平日虽宠宝哥哥,却也管得紧,时常就有晋王妃气急了把他关一段日子的事发生,这对他们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没人会多想。 如今随雯一说,言致就明白了,与其说是对外宣称,不如说是特特说给她听的,言致顾忌着晋王妃是长辈向来避着的,晋王妃这是拿准了她不会多过问!“呵,她挑中了哪家闺秀?” 这才是随雯今日相约的缘由。 “钱群嫡长孙女,钱五娘。我今日之所以叫你到这儿来,是因宝世子身边的风花跑了出来,晋王妃今日要带着茶礼到钱府交换庚帖,她担心你去捣乱,特意拿着与我亡母的情分叫我阻一阻你,这庚帖一换,亲事也就成了。” 钱家人?言致眯了眼睛看向对面自己的好友,未来的婶婶,她一双清凌凌的凤眼含怒,又有些忧,晋王妃居然指望让她拦着自己,想到此处言致笑道:“我若要做什么,谁又拦得了我?何况雯姐姐你哪想拦我呢,若她没去扰你我可能还不晓得呢,风花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一直没找到我,如今我晓得了,哪能让她成事,是吧,雯姐姐?” “少耍贫嘴,若晋王妃不服劝,便告知她,那钱五娘十三岁就和家中旁支勾连不清,若非如此,钱家嫡长女又怎会十六七了还没议亲,为长辈祈福这样的借口,也只有晋王妃这样迂腐之人才会信。” 言致点头,对于这些所谓世家里面的污秽并不当回事,钱五娘并不是特例,也不是第一个,她甚至不在乎随雯为何能如此轻易知晓这些消息,对于拿下晋王妃,她更是胸有成竹。 “对了雯姐姐,小叔可给你带信了?昨日我爹收到他寄回来的消息,明日要回信,你有没有要顺带带过去的东西?” 随雯并不扭捏,大方应道:“确实收到信了,回信就不必了,开年不久他也能回来了,不用多此一事。” “随你,那我走了,想来晋王妃也快到青玉道了。” 随雯抿唇,不置可否,收回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眼睛,言致顶着风雪快步离开,没听到开门的声音,随雯笑道:“尽爱不走寻常路,不知那门怎么惹了她,非要从墙上出去。” 隔着院墙,随雯看不到她了。但清楚地知道,她走在满目风雪的街道上,一身红裙黑氅,如宣纸上最浓墨重彩那一笔,谁都忽视不得。 再走几步,应该就能遇到晋王妃的车驾了。这漫天风雪,也只有晋王妃才会挑着这样的日子急急落定这门亲事了。 言致横跨一步正正拦在晋王妃的车驾前,那车夫常接送宝世子的,最认得她不过了,见到她急急就勒了缰绳,倒也因为他远远勒了绳,所以车停的并不算猛,只是车驾忽然停了,晋王妃自然要问,听了他的回话车内静默了一瞬。 一个圆脸大眼的丫鬟掀了帘子问道:“睿灵郡主安好,您这是要做什么?” 虽说晋王妃对言致厌恶极了,可定王府言家在大祁的地位远非晋王可比,这丫鬟自然也不敢托大,一边问着一边就下了车,正正经经给言致见了礼。 “有些小事想找王妃谈谈。” 她话音刚落,晋王妃的声音就从车内传了出来,“本王妃和睿灵郡主无话可谈,今日还有要事,就不耽误郡主了。” 言致勾唇一笑,脚尖一踮就到了车辕上,不过她没急着进去,而是转身对着晋王妃这二三十家仆说道:“都退出一射之地,我与宝世子相交莫逆,不会伤害他的母亲,可你们要是不听话,我就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了。” 车内晋王妃气怒,却也知道她今日为何而来,也并不敢真正和她撕破了脸,晋王妃总觉得言致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野人,没轻没重的,便故作镇定地说道:“你们都退下,本王妃倒要听听郡主的高论。” 车内又飞快地下来一个老妈妈一个细眉细眼温顺可人的丫鬟,见他们都远远退开又隐隐将此处围了起来,言致才掀开帘子进了马车。“王妃许久不见,光彩依旧呢。” 晋王妃并不想与她寒暄,扯着嘴皮笑了笑,正想叫她有话直说,就听她咧唇一笑,耀眼夺目,晋王妃暗啐,这样一个野丫头,怎就生了这一副妖孽面容。 只听言致不紧不慢地说道:“王妃,我将宝哥哥当做亲兄弟一般,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本不在乎,我只与他打交道,你日日固守二门,我怕一年也见不上你几回面的。可谁叫你非要害自己亲儿子,坑我兄弟,我便不得不管。我言家在做什么,你不知道,总该听说过,陛下与晋王一气连枝,皇族与世家本不能共存,这你不知的吗?你执意要与钱家结亲,只知钱家权势与地位,又知晓他们的野心吗?” “王妃,这些你想过没有,若想过,那你再想想,宝哥哥与我同出共进,世人皆知,他若娶了钱家女,你叫他将来如何立足于世?又如何与一个世家女相处,这可是他的妻子,是要与他一生相伴的!”言致转了转小几上的香炉,对上晋王妃的眼睛,“言致虽未晚辈,却不得不说您一句,平日少读些女则女训,多看两本史书典籍,且瞧瞧世家为祸,可能长久的了?” 说完这句,言致本是要走的,却听到晋王妃小声嘀咕了一句,“那自古掌兵者还都不得好死呢~” 言致怒极,几乎要笑出声来,“我言家如何,那是我言家的事,王妃觉得我们会不得好死,那便看着好了。本来我是不愿告诉你的,怕让你觉得自己不仅没了脑子还没眼光,但我现在想说了,你一心觉得我言致野蛮带坏了宝哥哥,可你满心欢喜想娶回家的那位大家闺秀可是十三四就与男子勾连,如今还不知愿不愿意嫁给宝哥哥呢,毕竟晋王府无权无势,宝哥哥又没甚好差事,好容易上了朝还是借的我言家的力。” 言致真的要走了,忽然又扔下帘子说道:“宝哥哥做兄弟是很好的,我愿意与他把酒言欢,但若说到情爱之事,王妃大可放心,我言致看得上的男子至少不能比公子弱了,宝哥哥,还不够。” “你你你你······你出去!” “王妃再会。” 伴着言致跳下车,那只被言致把玩的香炉也随着滚了下来,车内能明显听到晋王妃急促的喘息声,言致走了十几步,那些家仆围了上去,就听到车内传来晋王妃的声音,“回府。” 虽只两个字,倒是能听得出她情绪已然稳定了,没太气急败坏,想来晋王妃也没非得要娶那钱家女?否则不会这么平静的吧,那莫非这只是单纯想要找个女子,只要不是她言致都是可以的? 言致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这么看来,今日倒像是她被晋王妃摆了一道,至少叫晋王妃确定了她与宝哥哥之间是毫无私情的,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与钱家的亲事,是了,这亲事必然是钱家先搭上来的,晋王府无权无势,钱家嫡长女又无可指摘,晋王妃才会找上雯姐姐,叫她知晓了此事。 呵,怪道雯姐姐眉间含忧,想来是担心此事叫外人知道了,于她名声不利吧。 “看来王妃平日也不止看女则女训啊。” 言致叹息一声,仰头任雪花落到面上,心中有些喜悦,也是她一时着相了,晋王妃能养得出宝哥哥,本来也不会蠢的呀。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三章 没过几日,晋王世子就又出现在京都街头了,认识他的人不免都要取笑一番,说他叫老娘管得这么严,哪有他们舒坦想干嘛干嘛。 言致靠在九楼二楼的栏边看着,等他一路打着哈哈上了楼,心中不免感叹晋王妃的大智慧,选的那个风雪满天的好日子,不知道时言致觉得她是急不可耐地想要给宝哥哥定了这门亲,等看透了才知道晋王妃虽是要利用她,却也不想叫她成为别人话柄。 那样的日子,行人稀少,除了一心查证的钱家,谁又会知道是她言致拦了这门亲事呢。 而钱家自然也不会就这么吞了这个亏,但只要晋王妃不认,谁也不敢说是她言致不叫宝世子和钱家五娘在一起。 这事儿,也就这么完了,一点水花都没打起来。 等祁宝走近了,言致看着他裹得跟个熊一样,笑着往他肩上捶了一拳,虽说用力不大,但竟然没能碰到他的皮肉,只在厚实的衣物上打出了个窝,言致讶异地笑骂道:“怎么就冷成这样了?你这是穿了多少?” 宝世子伸手想要勾她的肩,却因衣物太多实在抬不起来,换成撞了撞她说道:“我娘怕我冻坏了,我又不像你一样内功深厚得不怕冷,当然要多穿点了,不过确实多了点,咱们一会儿涮锅子得脱掉点。”一边说着一边和她挤着靠着往他们常驻的包厢里去了,屋内已经聚了许多人,铜锅冒着鼓鼓的热气,自从去年他们在定王府试了一次后,今年才冷下来整个京都就风靡起来了,而在这之中,尤以九楼做得最好。 谁知道为什么最好呢,反正凡九楼的东西就没有差的。 “呀,宝哥哥终于放风了?” “来来来,快来,锅都热火了,就等你了,小郡主可心疼你,你不来都不叫我们动的。” “那是,你们哪比得上我和阿草的情分。” 一番插科打诨地叙话,众人就开始动手了,一个个的急切得像是三两日都没吃饭了。 一边吃一边闲谈着关于这个新年的事。 “说起来阿草,你家今年有些冷清吧,尚三去了成州,小白去了青州,过年都回不来了的。”说着他从锅中捞了筷正好的羊肉给言致。 言致不客气地放到嘴中,回道:“还好,我邀了李原,我爹又邀了之白,爷爷也到府上来,算起来倒是和去年差不多,只是少了小叔而已。倒是二哥,他今年才到我家来,可这第一个年却不能和我们团圆过了。” 宝世子一边和宋三抢着一大块羊肉,一边和言致说道:“哎呀呀,崇阿那是立志要超越定王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些小事,不必担心,再说了,年团不成,不还有明年的八月中秋嘛,说到底,什么日子团圆不是团圆呢!” 言致早知道他活得通透,却也不得不再次为他的豁达而惊叹。“也是,是我想太多了。行了,吃吧,这可差不多是咱们年前最后一聚了。” “那可不一定,你和他们肯定是年前最后一次,我就不一定了,尚公进了京,我怎么也得前去拜见的。”说着宝世子冲言致挑了个媚眼。 场中有像宋三这样和宝世子熟稔至极地不屑地“咦~”了一声,也有像王宸一样有些内秀得只是微微笑了笑,而言致则是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欢迎得很,你随时都可以来,想来爷爷很乐意调教调教你那不甚入流的功夫。” “去去去,别打扰本世子品鉴美食。” 此起彼伏的笑闹声在此时的京都并不罕见,处处都是这样热闹而又温情的场面,京都早已处处挂红戴彩,只等着新年的到来了。 这一年的京都,虽然风云迭起,可到了这会儿什么都歇了,最重要的只剩这一件事了,准备着过年,等着过年。 “梅郎君梅郎君,灶房还缺一副春联。” “梅郎君梅郎君,明雨堂还差三幅福字。” “······” 梅之白一身深红色冬袍,站在定王府前院的花厅内,被定王府的家中仆婢围得水泄不通,他腊月初七就到的定王府,起先还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叫言晔给安排了个写春联的活,直到今日都二十一了还没完。 一个是定王府太大,另一个是他三元及第的名头太响,定王府待下人又比较宽厚,到得过年这段日子更是如此,因此只要是闲着的都会来找他写春联,也不知到底定王府能贴得下多少。 “都行,别急,这字要慢慢写的。”他面嫩,又生就爱笑的人,对着这些明显仰慕他的人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言晔站在屋外看了好一会儿了,实在是见他累了,这才轻轻咳了一声,踏步进到花厅内,“行了,写了七八日了,哪里还不够?都下去做事,府中都忙成什么样了。” “好的,世子,我们这就去干活。” 虽然仍有些恋恋不舍,但不过一会儿花厅内的仆婢都退了个干净。 梅之白将笔墨收好,把刚写好的一个福字压好放在条桌上,这才净手看向言晔,问道:“有什么事我能做的?” 看他自然而不生疏的神态语气,再想到另一个虽来了家中却常日坐在亭中屋内看书绘画沉默不语的人,言晔心中微叹,面上却不带出分毫,笑道:“定王府没什么恒产,有些东西得出门采办,我来叫你一起。” “好。” 他们要出门,绕过回廊,有段路得经过正厅前,此时言天和尚老爷子正在和前来访友访亲的随太傅闲聊,见到同样优秀俊美的两个男儿从眼前过去,本在谈论的事就被三人抛到了脑后。 尚老爷子抚着大把花白胡子说道:“晔儿越发挺拔,不错。这梅之白,虽是个贫寒书生,却无那些酸腐之气,也是不错。你到底怎么想的?这都把人邀到家中过年了,就定下是他了?” 言天有些懵的看着他,问道:“父亲说什么?定下?定什么?” 见他这副样子,尚老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喝道:“少给老子装傻,阿草这翻了年可就说十四了,你把这小状元请到家中过年,难道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随太傅见言天震惊得不知该怎么说话了,便知道他是没这个意思的,梅之白如今也是他的弟子,对他的情况随太傅也清楚,丧父丧母和抚养的舅父也并不亲近,这书能读得出来听说都是靠沈仲廉的资助,言天自来古道热肠,会把人邀到家中也不为怪。 不过阿草和梅之白——确实是可以的。“好了丈威,鸿启心疼女儿,不想将她早早嫁出去,故而没想到这茬罢了,这是人之常情。不过鸿启,之白确实是贤婿人选,若非我只有雯娘这一个孙女,还真不愿意叫他成了别人的东床快婿的。” 随太傅这话看似两厢安抚,其实还是偏向于尚老爷子的,言天对两位老人都是敬重的,又隐隐觉得给阿草多些选择也没什么不好,便笑着应道:“行,我会认真考虑,不过阿草确实还小,还不急呢。” 这个腊月,梅之白用他那张俊秀的面庞,温和的性格,出色的才学成功俘获了定王府上上下下,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大年三十这一天,一样接着一样的吃食被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送到了梅之白面前。 言致撑着下巴啧啧称奇,笑道:“于爷爷这都送了三波了,怎么也不给我送一些?” 掌管厨房的文青刚刚送来一叠栗子酥,闻言笑了笑说道:“于总管说这些东西去年就做过了,只梅郎君还没尝过,所以才送过来给他尝尝鲜,郡主实在喜欢,婢子这就去拿,只尝尝就好,再两个时辰就是除夕夜宴了,好吃的那才多呢。” 这年头,果然是人善被人欺啊,她不过是这几日对他们温和了些竟然就让这些丫鬟家仆们敢取笑她了。 言致摆摆手,让这个促狭的丫头下去,说道:“行了行了,少取笑我,去忙活吧,我也不馋这。” 梅之白笑了笑,见她郁闷,就往她面前递了一块点心说道:“定王府的点心很好吃,这栗子酥也不会很积食,吃一些无碍的。” “不要不要,这可是于爷爷特意给梅郎君尝鲜的,我怎么能吃呢。”挤眉弄眼地说完,言致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趴在言晔背上问道:“说来之前倒是一直没发现之白你这么讨人喜欢呢,瞧这些人一个个殷勤的,不晓得的还以为他们见到了情郎呢。” 言晔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道:“胡说什么呢。” 上首的尚老爷子看着,越看越觉得满意,这梅之白待阿草绝对是有情的,瞧那眼神,和当年阿草她爹看她娘的一模一样。 言致故作伤心地揉了揉额头,见言晔没有要立她的意思,也就放下了手,问道:“对了大哥,初二的时候你是不是要去一趟宋府?” “还要你提?我早便备好礼了。” “是是是,大哥你多谨慎的人,有关轻音姐姐的事儿你什么时候忘了,都是妹妹我想多了。” 言晔亲昵爱护地笑了笑,摸着她的头叹道:“你啊你。” 堂间一时俱是他们的说笑声,尚老爷子看着看着渐渐失了神,这样的热闹,还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吧,那会儿晔郎阿草刚丁点大,不论在哪儿听到的都是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热闹,而又温情。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四章 那曜目的红 等老爷子回神时,他已经叫言晔兄妹拥着坐在了主位上,面前的大圆桌上满了各种珍馐美食,伴着窗外渐渐大了的风雪,叫人眼眶都热了。 杯盏相交,尚老爷子说道:“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也希望你们都无病无灾的。” 老爷子说得不多,却叫言致他们都红了眼眶,这短短一句话就是老爷子一辈子的期望了,他甚至都不敢许愿叫他们都留在他身边,他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帮不了什么,也只有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企盼了。 “爷爷放心,我们肯定都会好好的,爷爷也要好好的,等明年嫂子进门,过段日子您就能抱重孙子了。” 言致会说话,这话更是直直地戳到老爷子心坎里了,让他高兴得连着说了许多个‘好’出来,然而言致没想到的是老爷子话锋一转说道:“是会好的,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等晔郎成了亲,你过几年嫁了人,咱们家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到时候不止重孙子,重外孙子爷爷也是抱得动的。” 这话一出,场中有一瞬的静默,言晔故作没听出老爷子的言外之意,冲老爷子敬了一杯酒,笑道:“孙子一定早日教您抱上重孙子。” 梅之白微微垂了眼睑,他清楚地看到老爷子话落时言致的无动于衷,她甚至都没往他这里看上哪怕一眼,她只是有些疑惑地偏了头,转瞬就和老爷子拼上酒了,完全没将那句话当回事。 事实上言致很清楚地听到了老爷子的话,但她以为只是话面上的意思,也没多想,她如今是丝毫没想过考虑男女之事的,她乐于看着身边的人成双成对,甚至常常就欢欢喜喜地去做了红娘,但从没想过自己的事。 不是因为她还小,不是任何外在的缘由,甚至不是她曾和兄长谈话时表露出的对天下男儿的不屑,她只是觉得,她能活下来就是为了天下苍生,这是她的使命与责任,她必然要倾其一生去完就的。 她这几日除了处置由各地传回的消息便一直待在家中,准备过年也用不着她,大哥一人就全包圆了,所以府中各种各样的声音她都听到了。 她知道了梅之白这几日的作为,也听到了爷爷对他的满意,更知道满府的人都认为梅之白很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夫君,定王府未来的新姑爷。 但怎么可能呢,她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解决此事,她才初初长成,以往所学甚多,可没有人告诉她,该如何处置这样的事。 尤其这个人她是极其看重的朋友,乃至亲人。 这些想法一直埋在言致挤眉弄眼的欢笑之下,除了那个自到王府就几乎没了什么存在感的人,几乎没人看出来,就连言晔都只是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几眼,以为她今日高兴喝多了,情绪有些奇怪。 可看出来了的这个人,什么也没说,甚至在年夜宴散了后就起身走了,连个借口都没寻,若非言家人都是不在乎那些规矩礼仪的,他这样的行为其实很让人诟病了。 大年三十是要守夜的,守过了子时才能睡去,等大家都走了,言致才伸了伸腰也准备回去小睡一会儿,却叫言天拦了下来,“阿草,再陪爹坐坐?” 言致以为他想娘亲了,便欢快地应道:“好啊,文舒,再去温壶果酒来。” 言天没拦,他是准备和她长谈的,只是临了了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是个大男人,哪怕这些年一直担当着父母两个角色,但儿女太过懂事聪明,除了当年阿草执意南下,他们一家人谈了一夜,他不曾和他们做过这样谈心的事。 “爹,你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女儿已经给他开了头,如此乖巧,如此可爱,如此懂事······言天垂了头有些挫败,“阿草,你今年就十四了。” “嗯,对啊。” 看着言致亮极的眼睛,他忽然有了勇气,那股挫败感一扫而光,伸手揉着她的发顶,笑道:“这女儿家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你哥哥和轻音初见便定了心思,那会儿轻音还没你现在大呢,那你呢,你怎么想?你身边这么多男儿,各有千秋,你觉得谁更好?” 言致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委屈地看着他说道:“爹爹可是不想要女儿了?不想让我一直留在家里吗?” 只一眼,言天就知道她是装的,失笑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说道:“阿草,爹是很认真地在同你谈话,我希望地是你尽力去寻一个他真心对你,你也喜欢他的人。爹当然不会不要你,若可以我愿意养你一辈子,但是阿草,真正能与你相伴一生的不是父母,不是兄弟,甚至不是儿女,你应当知晓,若非为了你们,当年你娘亲一走我就想跟着去了的,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知心之人,这会儿和你说不是为了逼你成婚,而是想让你仔细看看,看看你身边这些人里,到底谁才是值得你喜欢的,一定要好好选,不要将恩情错当喜欢,这是不一样的,你要慢慢去体会。” 不要将恩情错当喜欢?这是言天看似随意却又刻意强调出来的话,言致听到了,但她不太明白为何言天要说这句话,她原以为言天留下她是因为思念娘亲,顺带着也是想说一说她的婚事的,却没想到他的重点会落到这样一句话上。 她也确实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爹这是觉得她对哪个于她有恩的人动心了?那个人他还不喜欢? 可哪有这么个人啊,她自己都不知道呢。 “爹爹放心,女儿一定擦亮了招子去找,不过这肯定不是一时半刻的事,那女儿找到之前可要一直待在家里的,您不能催我不能赶我走哦。” 看着她清透透的眼珠子,言天忽然就释然了,这丫头情窍怕是还未开呢。 “好,你慢慢找,爹不着急。” 父女二人又坐着喝了那壶果酒,才各自回去睡了。 但这个夜里,有人是未眠的。 言致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谈话时房顶上还坐了个人,那人手中握着墨玉酒壶,一直看着细细的上弦月自饮自酌,明明是偷听之行,他却做得坦坦荡荡的。 等那对父女走远了,木头和青石才敢跳到他身边,青石沉默无语,心中有没有想什么那是另说的,木头言语活泼,问道:“少主,小郡主和定王都说了些什么啊?他们的内力都比我深,我不敢靠近,一个字也没听见。” 说了什么? 他的眼眸似乎比夜色还要深,静静地看着黑夜中不知何处,没有回答木头的询问。但木头自幼跟在他身边长大,对他忠心耿耿却又不曾失了自己的性子,他的情绪太内敛,木头不曾察觉到分毫,所以接着说道:“不过最近这府里的议论我都听了,个个都说那梅之白生得俊秀,人又和善,还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前途似锦,怎么看都是佳婿人选,尚公对他也和气得很,少主,这言家莫不是真打算将小郡主嫁给梅之白吧,那可不行啊,少主你都守了这么多年了。” 他挥了挥手,青石捂住木头的嘴将他带走了。虽说少主看着并无异样,但青石私心里觉得这样的事,少主肯定是生气了的,还是不要触霉头的好。 天边忽然有烟火绽放,那曜目的红像极了某个人的衣衫。 初六,宜出行。 随雯约轻音和言致一同到她的别院中看白梅,整个京都梅花最美自然还属玉鸢公主府,但那多是红梅,间或有些蜡梅,所以这白梅培育得最好的就是随雯了。 别院,名“冬色”。 这个别院在京都以东,介于京都和尚武庄之间,这一片有不少京中达官贵人的别院,随雯的‘冬色’在其中并不甚有名,甚至因为地势较高,他人连从高处看到其中景色的机会都没有,整个京都晓得这里有这样一片白梅园的人不超十之数。 言致和轻音到时,正好随雯从中迎了出来,随太傅和她因嫌京中吵闹,腊月初随太傅就告病搬到了这里来过年了。 随雯一手揽了言致,察觉到她身上已经久违的些微暖意,摸了摸她身上那件夹着厚棉做工细致绣着极其灵妙花纹的披风,勾唇一笑,“也就只有轻音能叫你听话些,往常不是骑马便是飞檐,从不曾好好出行。” “雯姐姐这话说得,莫非骑马便不是正经出行了?这叫绝尘知道了那得多伤心,再说了这坐马车不也是马拉的?” 轻音随后下了马车,闻言伸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脸颊,说道:“素初不过是关切你的身子,这大雪纷飞的。你少在这里诡辩,今日我要是不早早摸黑起来到王府等着,你怕是又要乱来了。” 言致飞快地吐了一下舌头,挣开她们两个的包围往园中去了,“你们两个合起来欺压我,早知晓就不答应你们了,我还是去看花吧,那花又漂亮又安静,不像你们。” 轻音无奈地笑了笑,眉间似有些忧愁,不过淡得叫随雯觉得许是她看漫天白雪看多了有些眼花,以轻音如今的状况,再好不过了,有何可忧?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五章 怎样才叫喜欢 随雯和轻音进到园内,就看到那个丫头站在一株梅树下,伸着手好像是在给梅花扫去覆在其上的雪。 “你倒是有雅趣。” 听到随雯的声音言致偏了偏头,明明她是很寻常的语气,不知为何就是能听出其间的嘲讽来,想来,这也是雯姐姐的独有之处了。“还好还好,比不上雯姐姐你呀。对了,你往年不都是要请玉鸢和玉杳二位姐姐的?怎么这次只请了我们,小心她们怪你喜新厌旧呀。” 随雯刚伸手触上一枝梅花,见那花瓣有些蔫,细细摩挲过去果然发现了一处撕裂开的痕迹,想来是昨夜雪太大,压折了,有些心痛的摇摇头,将整枝顺着断裂处折了下来,就听到她问话,回道:“莺儿过年时在英国公府受了凉,玉鸢将她带回公主府了,驸马没跟回来,所以玉鸢无法抽身。” 说到这里,随雯顿了一下,神色有一瞬变化,转而就说道:“玉杳开年便要正经择婿,近日很忙,再者她生于宫闱,总不如我们方便。” 轻音撇过头,心中思索随雯刚刚的神色变化是因为什么,故而不语,言致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不知道莺儿好些了没?这英国公府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叫一个四岁稚儿着凉了,竟然还不好生照顾着,逼得玉鸢姐姐回了公主府,那驸马更是,我曾以为他待玉鸢姐姐还有几分真心,如今看来不过尔尔,玉鸢姐姐何等人物,竟叫这些人欺辱了。” 她话音落,随雯的面色也沉了几分,“莺儿应当好了,德音去送的帖子,玉鸢亲自接见了她,神色还算不错。” 见言致眉宇间的戾气散了几分,她才接着说道:“英国公府本就是一群骄奢淫逸不思进取之辈,只那驸马还算有几分才气能力,当年玉鸢招婿,可是他们英国公府上赶着贴上去的,婚后常住公主府也是他们答应的,谁知成婚几年玉鸢只得莺儿一女,他们就开始本性毕露了,那驸马在公主府内装着孙子,回到英国公府良妾美婢不下数十,若非世家强盛,皇族势弱,他们又怎敢如此放肆。还好玉鸢肖皇后,手段心智都不弱,不然还不知要叫那些鼠辈如何磋磨” 言致眯了眯眼睛,轻轻一笑,叫满园白梅都仿佛带了颜色,“既然这英国公府如此看不起皇室,我大可成全他。” “英国公府有个庶出娘子是祁俊轩的贵妾,只那小娘子前后都没甚存在感,注意到此事的人并不多,你自己再查查。” 言致沉默了,祁俊轩的贵妾,这就很耐人寻味了,明明西王府中猫腻多得很,可不管是王妃的文县伯府还是其他侧妃出身的高门,抑或这英国公府小娘子这般勋贵庶出,怎么就没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 这些人竟还都是祁俊轩的拥趸,当真是好手段。 “行,我会多加小心的。” 见她们说得差不多了,轻音才捏着梅枝笑道:“素初这白梅侍弄得真好,朵朵都鲜嫩透着生机。” 闻言随雯摇了摇头,晃动着手里的残枝,眉间有些忧愁,“今年雪还是大了些,我如此精心照看,却还是有不少折了枝丫。这样大的雪,又来得这样早,也不知各地贫寒百姓是否受得住。” “雯姐姐且放心,如今大祁三十七州,越是贫寒之地越是有实干之人,我前几日整理了私下和官方消息,并无雪灾之说,往年还会有冻死饿死之言,今年已是大大减少,而日后,必然会更少。” 随雯看着这个眉眼精致,因着年岁越长,而越来越耀眼的女孩儿,忽然一笑,伸手摸着她的脸,轻轻摩挲着,“阿草,这世道,幸而有你。” 言致偏着头蹭了蹭,像猫儿一样眯了眼,笑道:“哪里是因为我呀,是因为许多人呢,我做得可少,我只是让他们有了条近些的路而已。” 随雯笑了笑,并不再说,收回手重新折了一枝开得正好的白梅,将她高束的发丝散开挽了半髻,将那束白梅做簪插上,“真好看。” 确实很好看,轻音点了点头,替她拢了有些散开的衣襟,说道:“好了,到屋内去说,这天凉,女儿家冻久了不好。” 相携入内,正有温热的梅子酒恰好,几碟可口小菜也还冒着热气,细心看去,才发现那竹桌中冒着浅浅雾气,显然其间有热水。 轻音笑了笑,这般心思,也只有素初才有。 她们相熟至深,并不将自己作客,轻音上前净手给她们一人倒了碗热水,盯着她们先喝了,才又斟上温热的梅子酒。 随雯甩甩手,说道:“我原是从不喝这寡淡的清水的,自打认识了你,竟是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喝着,说来,都是阿草连累了我。” “连累?”轻音挑眉,唇角含笑地看着她,直到看着随雯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珠子才垂下头说道:“不论茶或酒,终非养身之物,偏你好这二物至深,于身体并不好,我也不与你说那些医药之理,只你记得这确实是为你好,阿草平日爱喝酒,也爱胡闹,我拦不住你们,能做的甚微,便只好从这些生活习惯上着手了。” 她没有长篇累牍地去说茶或酒的危害,也没有去说言致平日胡闹于身体究竟害在何处,只说自己此举只是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来对她们好。 这样的心思,谁又忍心拒绝。 所以轻音能有今日,能得言致真心相待,能得清珏一心相护,能叫宋家上下将她当做亲生之女,还能让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并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她这样剔透地为人着想的心思。 想到这儿,她抬手替言致将一缕碎发绕到白梅簪上,说道:“好,我会将你所说尽数记下,阿草也是,对不对?” 言致咧唇一笑,灿烂耀眼,仿佛吸走了那白梅的灵气一般,叫那鲜活的白梅都作了她的陪衬,“我一直都有听的啊,轻音姐姐给我的药丸子我随时都在吃,她叫我时常药浴我也在做,我可听话了,轻音姐姐知道的。” 轻音捧着酒杯轻啄一口,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要是你还能好好待在家中,我会更高兴。” 撇了撇嘴,言致拨弄着酒杯,挤弄着眉眼笑道:“说起来最迟明年,我们就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了呀,嫂嫂和——婶婶?” 她挑眉弄眼,眼中尽是戏谑之意,唇角的笑也显得十分不怀好意,随雯难得僵了下身子,却不过一瞬就恢复如常,说道:“确实,明年我便是你的长辈了,到时方好名正言顺地管教你。” 轻音连点反应都没有,夹着小食的筷子都没抖一下,只在随雯的话落后说道:“待明年我与你哥哥成亲,便能接过定王府的内务,届时满大祁如此多儿郎,我定然要尽心寻摸,为你找一个真正值得相伴一生的郎君。” 啥? 言致愣住了,眨眼又眨眼,半晌才合上因诧异而微张的嘴唇,下意识喃喃道:“我就说今日不请她人肯定是你们的诡计,从进门到现在,你们尽欺负我了。” 随雯轻笑,下巴微扬,将一杯酒满饮而尽,说道:“便当真如此,你又如何?” 见她垂头丧气地蔫搭着眉眼,轻音给她添了酒,又夹了一筷小食到她嘴边,言致看着送到嘴边的美食,想了想还是张嘴吃了,还在咀嚼就听到轻音说道:“虽是说笑与你,我却也是认真的,阿草,从我们相见之日起,我便是如此想的,你这么好,生得好看性子又叫人如此欢喜,这世间男儿,必然是得找一个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你。” 这最后一句话,言致曾与父兄说过,但那时她是在说笑,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未将其中哪怕一个字当真。 但此刻许是因轻音诚恳而剖心的话语,言致沉默了良久,才耷拉着眉眼轻声问道:“可是轻音姐姐,怎样才叫最好呢?” 随雯抬手覆在她肩头轻轻摩挲,说道:“你喜欢他,他亦钟情于你,且此生绝不因任何缘由有何变化,就是最好。” 言致眨了眨眼睛,看着身边这两人,咬了咬牙问出了一句话:“那什么是喜欢?” “你觉得呢?” “我觉得喜欢就是我觉得这个人值得相交,值得信任,我的每一个朋友我都是喜欢的,相交越深便越加喜欢······但是我知道不一样,因为我是喜欢之白的,朋友之中,我也是极其信任他,甚至愿意将他当做亲人对待,与父兄,与你们一样,可是当他人议论他要娶我时,我并不愿意,爹爹也好,你们也好,都叫我寻一个喜欢的人,那怎样才叫喜欢?” 轻音浅浅一笑,看着这个仿佛被困在笼中找不到出路的小兽一样的女孩儿,知道她确实是被逼狠了,她本是心怀坦荡之人,与任何人相交都是一片光风霁月之心,可随着年岁日长,便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她耳边念叨这些情呀爱呀,可她何时想过这些呢。 “没关系的阿草,你的想法本也没错,咱们交友当然也是要交喜欢的人,只是这喜欢与喜欢也不一样,朋友之间的喜欢你懂了,那我便与你说说另一种。”轻音与她一般将下巴磕在竹桌的边缘,正正对着她潋滟的桃花眼,轻声说道:“阿草,知道我确定喜欢上你哥哥时是怎样的心情吗?” 她轻轻摇头,她总是能从别人的轻微情绪变化中捕捉到不同的地方,能分辨但不能理解,就像她曾怀疑玉杳喜欢兄长,是因为玉杳提及父兄时的神情有异,知晓雯姐姐和小叔之间的事,是因为二人相处时的情景不符合随雯的处事准则,这是她的敏锐,可她从来不曾理解过这样的事是怎样一种心情。 就像时至如今她也不晓得玉杳究竟是为了谁而如此。 “初见你哥哥时,我只把他当做你哥哥,我看重的是你,而他是附带的,这你是知晓的对不对?后来你离开,我代你入钺城,只作病重之态,不见外人,将军忙于正事,成日与我相伴的就是他。他为我在钺城这荒凉之地寻医书找草药,每每都狼狈不已,那会儿他还那样弱,可在我看来,已经是比将军还要厉害的英雄了,他笑一笑,我都觉得比阳光还耀眼许多,到如今于我而言,这世间男儿,已是无人能及得上他分毫。” 言致抿唇看向随雯,只见她微微扬了下巴,笑道:“我倒不像轻音这般将他作英雄,他也曾那般懦弱,但当他在我门前苦等一夜而不忍吵扰了我时,我心中首先想到的是心疼,其后才是问罪他两年来的懦弱,这便是我对他动了情且始终放不下。自打当年他掀了我的船帘径自嬉笑,我心中便将他和其他男子划分开了,哪怕有其他人我更为欣赏,但只这一人是与众不同的,不论他有多少缺点,于我而言,皆无伤大雅。” 见她听了话后就敛眉不语,虽神色并无异处,轻音心头还是一跳,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墨色的身影,问道:“那么阿草,你心中可有这样一个人?你觉得他比任何人都好,与其他男子完全不同的。” 言致眸底似有暗潮涌动,面上却忽然扬开了笑,她回避了轻音的眼神,看着窗外的飞雪说道:“那这么看来我是没有了,轻音姐姐将来可不许嫌弃我,也许我会成一个久久嫁不出去的老姑奶奶呢。” 轻音敛眉,轻笑,揉了揉她的额头,说道:“怎会,只要你一日不嫌我管你太多,我是愿意这一生都和你在一起的。” “那哥哥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要你哥哥?” “哪有,你不要挑拨我们兄妹感情。” 她在尽力插科打诨,轻音也全意配合,但言致知道,轻音看出什么了,只是她不愿说,轻音便不逼她。 至于随雯,言致是连看她的眼睛都不敢的,更遑论这般说笑试图将此事掀篇,好在随雯只是沉默饮酒赏雪望梅,并不理她。 轻音一边和言致应和着,心中却在盘算着此事她该不该插手,阿草此时表现无异,可她的性子那样鲜明,她们都能清楚地知道,她的心,乱了。 罢了,那个人那样守候着阿草,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想来心中自有谋算。言致不敢看她们的眼睛,所以没有看见轻音轻轻摇头,随雯又抿唇颔首。 随雯放下酒杯,将她的头转了过来,说道:“行了,我不管你心中有无那个人,但有一点你须得记住,既然你心中确然不会嫁与梅之白,便与他说将清楚,他本就是你为国为民而寻,若因情爱之事与你生了嫌隙,那是真的得不偿失。” 随雯的话有些冷情,但却说得实在,言致本也早在考虑此事,闻言便点头说道:“我相信之白纵与我生嫌隙,也绝不会弃国不顾,只我看重他这个朋友,不会做那些纠缠不清的事,我会寻个时机和他说个清楚,兴许他不过是看我待我多几分情意,又见祖父急着为我择婿不忍我落得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境况呢。” 这样的说辞,莫说随雯和轻音,就是言致自己也是不信的。 但她真切希望,之白就是这样的想法。 “莫说择日,择日是哪日?你年岁日长,这个年纪的女子过一日便大了许多,如今定王府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多少人盯着你呢,早些决断于谁都好。去年已是多事之秋,今年必然更甚,阿草你付出良多,莫因这事失了梅之白这等良才,如今他可还在你们府上?” 随雯苦口婆心,言致自然不会将她的话置若罔闻,她重重地点头应道:“在倒是在的,可爷爷如今时常在府中晃荡,我若在家中与他说,未免叫爷爷误会,那才是有口说不清。前日宝哥哥递了帖子邀我上元赏灯,之白定然也在列,我到时与他说个分明便是。” “尚公当真如此满意他?你府中不是还有另一个状元?” 轻音看一眼随雯,这样的话,也只有她才问得出来。 言致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连眼光都不敢有晃动,转着酒杯笑道:“别提了,之白在府中时常和哥哥同出同进,整个过年都是他们二人处置的,府中上到爷爷,下到洒扫小厮,个个都喜欢他得很,连我都得往后挪一挪。至于李原,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沉默寡言地守着屋子,谁知道他在做什么,说是我请他过年,可瞧他那样子,也和独自过年没甚分别的,除夕那日也只和我们吃了饭就自己走了,我都有些后悔请他入府,兴许是我打搅了他的清净呢。” 因她回避了二人的视线,所以未曾发现她们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已作了多次的眉眼官司,最后还是随雯抬手给她添了酒,说道:“人生而不同,他如此作为不一定就是你扰了他,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大可直接去问问,若当真便好生赔个礼便是了,李原与他人本就不同。” 言致颤了颤睫毛,她清楚地听到了随雯刻意在这最后一句话加重的语气,但这件事,这个人,她此刻不想谈。 “嗯,我回头问问。那上元那日,你们可来?俱是熟识之人,并无不便之处。” 正如言致预料到的,二人皆摇了头,轻音道:“虽宋家只是你为我寻的安身之处,可他们待我至诚,年后我便出嫁,趁着这些日子便多与宋家娘亲叙叙话,彻底将她的身子调理好。” 随雯在她华落后点了下头,说道:“祖父只我一个至亲,上元这等日子,他又不喜同那些好友相聚,便只能由我相陪了。” “也是。”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六章 上元佳节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护城河沿路挂满了千姿百态的花灯,人与人磨肘擦肩,看着花灯猜着灯谜,时不时抬手指一下天上的圆月,一片欢乐。 护城河上是京中王公贵族各家的画舫,有大有小,雕龙画凤各不相同。 而在这其中最为耀眼的就是晋王世子祁宝的‘梦荷’画舫,整个船身画满荷叶荷花,如一块荷塘一般,就连作为坠饰的也全是荷花状的金银玉石,画舫上挂着的也皆是荷花灯,桅杆上挂着满京都最大的千层荷花灯,见者无不赞一句宝世子不愧是全京都最会玩的人。 不过这艘画舫之所以最为耀眼的缘由并不完全是因这画舫的精美,而是将要登上这座画舫的那些人,谁人不知宝世子与睿灵郡主相交莫逆,进而与京都上下青年俊彦俱皆相熟,只以目前来说,听闻已经决定赴约的就有梅三元等新科进士和以定王世子为首的西山大营小将们,至于那些本就和宝世子相熟的勋贵子弟,更是不必多言定然会到的,几乎整个京都三分之二的优秀儿郎们都将聚到这艘画舫。 如何会不引人瞩目呢? “梦荷”画舫上,每个受邀上船的客人还赠一支荷花玉簪,逗趣如宋三等人,顺手就插到了头上。 几人相顾整理一番,宋三忽然挤眉弄眼地看着王宸说道:“哎呀王大,你可真适合这根荷花簪,秀外慧中。” 言致早早便到了,刚逛完整艘画舫出来就听到这番话,抬头望向王宸,心中不免赞同宋三的话,王宸生得秀雅,更直接说,有些男生女相,与那荷花簪,可谓相得益彰。 “哎,郡主来了,快快快,快给郡主也插上。” 祁宝从她身后窜出来,勾着言致的肩膀笑道:“以为我不想插?你们谁有本事给阿草簪上这支荷花簪,接下来半年的花销本世子包圆了。” “宝哥哥,你这不地道啊,自己怕郡主把你拍飞了就撺掇着我们去,这是打量着我们傻?” “哪里哪里,虽然比我是不如,但你们绝对不傻。” 言致无声浅笑,静静地看着他们闹腾却不想叫人给抓了包,王宸不知何时到了她左侧,问道:“郡主,清珏世子成婚在即,不知傧相请了谁?” 闻言,言致转头说道:“还没定呢,王大这么问,是有意来给我兄长做这个傧相了?” 王宸正欲回答,就听到宝世子咋呼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言致望去,见是言晔和梅之白相携而来,身后还有十数人,便朝他们挥了挥手,还没收回手,就看到王奇的脑袋从言晔身后窜了出来,挤眉弄眼地冲着言致笑,言致挥了挥拳头,那小子便转头装模作样的赏景去了。 一群人呼啦啦的互相见了礼,也幸好今日能上船的人都不是那些拘泥于礼数的人,不然还不知会是怎样一副拘谨的场面,等众人各自落了座,宝世子身边惯常伺候的风花和雪月才领着仆婢上前,先为后来的人各自赠上一支荷花簪,再陆续上着酒水。 随着一阵扑鼻的香味传来,竟是一只烤全羊被抬着上来,想来也已不少时候了,油光滋亮,煞是诱人。 因着亲疏远近的关系,言致此刻坐在右边次座,上方正是兄长言晔,下首是宋三,王宸坐到了对面,隔了三四个座次,但言致还记得方才他说的话,这会儿便又提了起来,“大哥,方才王大问我你可请了傧相,我记得是还没定的,今日这里这么多人,不然便就着这时候定下来?先说先得啊,王大的位子我就先替他定下了,你们其他人可自己抓紧了。” “谢世子和郡主看得起。”王宸赶忙起身举杯道谢,没想到言致竟然还记着,并且直接将她定了下来。 睿灵郡主啊,真是令人敬佩的。 言晔无奈地笑了笑,对她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无可奈何,却也不会拆了妹妹的台,应道:“确实是缺傧相,只这需要的人数也不多,数量有限,就只好先来先得了。” 他们虽然说得随意,但谁不知道傧相是个怎样重要的位置,尤其是定王世子、四品忠武将军的傧相,那没有一定身份地位是想都不能想的,而就算有这个身份地位,也是要先看看与定王府的关系再来决定的。 如此,除去早说了的王宸,也只有梅之白、宝世子二人是实在愿意来做这个傧相的,其他的叫得虽热闹,却也不过是玩笑而已。 言致兄妹倒也不在意,他们本来预备请的也本就是这些人。 说过这一头,宝世子笑道:“说来我和清珏可是同年生人,如今清珏都要成婚了,我这媳妇儿还不知身在何方呢。” “哎,宝哥哥莫急,前不久不是听说晋王妃在满京都给你寻贤妻嘛,想来不出多久就有结果了,到时娇妻美妾皆有,美不死你。” 祁宝佯装一怒,指着说话的宋三一拍桌子,说道:“竟敢笑话我,宋三你以为你好得很,我可告诉你,前不久我都听到宋家伯母和我娘的话了,你妹妹这即将出嫁你却还未定亲,时间上来不及了,只得缓一缓,但也绝不会迟多久,说不定你还先我一步呢,毕竟有些人也是及冠的老人了。” 梅之白扬唇一笑,推开身边挤眉弄眼的几人叹道:“宝世子这话可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了,这及冠未婚的可不止宋三一个,你与宋三的恩怨便莫要扯上我等无辜之人了。” 闻言,宝世子眉梢一挑,收回恶狠狠盯着宋三的眼神,转而向言致挑眉一笑,言致与他是怎样的熟悉,只这一眼就看到了他眼底浮动的戏谑之意,心内一紧,一把扯住他灌了一杯酒说道:“你们这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哪有什么无辜的,大祁三十七州,何等辽阔,再是眼光高,也总能找着个合心意的人,不过可得紧着些,莫要我哥哥都当爹了你们还没音响呢,到时候可别怪我言家的儿女们仗着年长欺压你们的后辈了。” 宝世子与她何等心意相通,一瞬便明了他的心意,收起那份想要撮合的心思,悠悠叹道:“哪里那么容易哦,我们这等无所作为的纨绔啊,也不知哪家女儿眼珠子亮些才能看到我本质里的好,不被外物所迷惑了。说来梅三元就容易了啊,瞧这京都的小娘子们,只要你梅之白说要娶妻,绝对是蜂拥而至啊。” 梅之白端着酒杯遥遥敬了他一下,浅笑不语。 场间越发热闹起来,那只肥硕的烤羊不一会儿便去了大半,言晔仍留在席间,言致却起身顺着身后的环梯上了这艘画舫上赏河岸花灯会最佳的高处,不一会儿就有人跟了上来,她心中知晓是谁,并未回头,那人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敛裾如她一般坐到了地板上。 言致偏头看他,他便正正与她对视,唇边带着笑意说道:“你想说什么便说罢,我都听着。” 他的笑容那样诚挚,那样温暖,言致忽然眼前一晃。 仍是这个人,只是要小了许多,面色那般的苍白虚弱,身形更是瘦得仿佛风一吹就会飞了,却努力扬起温暖地笑容,拉着她的衣袖坚定地说着“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她是何德何能,才能遇到他,遇到他们,教他们为她付出良多,却仍无怨无悔。 “好了,别这样,笑一笑,你这般模样会叫我想要得寸进尺的。” 他这样刻意调笑,言致本来有些酸胀的眼眶忽然就好了,无奈地一笑,然后努力笑得更自然更灿烂一些,因而没有注意到他颤抖地抬起手,试探了一下,最后也只是落在了她的大臂上,安抚地拍了拍。 她已经回避了他许多日,以梅之白的敏锐自然早有察觉,加上方才席上那番话,他心中已有底了,只是仍想再等一等,万一,有个万一呢。 如今她面对他,露出了这样的神情,微微红了眼眶,那这就够了。 他向来,是个很知足的人。 不求完全拥有,只要能在她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足矣。 但他心中这番想法,言致并不知晓,她只是抿了抿唇,按照自己早已措好的辞,缓缓地说道:“之白,还记得我带你们走时说的话吗?” “每一句,每一字,都记得。”且,铭记终身,不止是话语,还有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神情变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知道你肯定记得的,我也还记得,我当时便说过,以后,你们便是我的兄弟,与我的亲生哥哥一样的兄弟,哪怕后来又有许多的人,但你,仲廉,还有小白,于我,永远是最亲的。” 梅之白的神色至始至终都很平和,笑容也一直都在他面上,这一刻言致忽然相信,她之前坚持的推测应该是真的,之白怎么会对她情根深种呢,不过是见她要议亲了,本着他们多年的情义,不让她无人问津而难堪罢了。 那么后面的话,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再等等吧,等世道彻底太平了,就像二哥一样,让你们都成为我真正的兄弟。” 梅之白点头答应,只要是她想的,怎样都好。 两相对视,言致灿然一笑,眸中若盛了漫天星光,补上了今日月明星稀的缺憾,叫身前那万千灯火都作了陪衬。 今日她心头压了两件事,如今一件私事了了,那就还剩一件正事。 她笑容一变,有些讽刺,梅之白看到了,问道:“有多少人盯着我们?” “不多,只是恰好将四面八方都封了个干净。” “还真是挺大手笔,在他们看来我们本是对此一无所知的,却仍然布下这防卫,可见他们对四大仓的祸害定然比我们所知要深。” 四大仓······ 言致抬眸望向东方,那里是大祁盛世太平四大粮仓,也是今夜那件正事的中心,按照世家计划,再过半个时辰,那里将会亮起照亮整个京都的冲天之火。 若叫他们成事,莫说今年将将募成的十万大军将无粮可用,一旦有任何天灾**,整个大祁百姓都将饥饿无依。 身为盘踞大祁上百年的世家,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四大粮仓对于整个大祁的重要性,盛世太平四大粮仓建于大祁太祖初年,第一年是太祖皇后以自身所出家族所有积蓄向天下豪富购粮以充盈,而后每三年以赋税新粮之三换往年旧粮,旧粮低价卖与各大受朝廷认可的粮商,略提价贩与贫农,据计算,四大粮仓库存,可支撑大祁人口最为富余的御州一年之需,每每有水患旱灾,皆是自四大粮仓调粮以赈济灾民。 这么多年下来,无数人都习惯了何处无粮都不能让四大粮仓空置一丝,谁能想到世家早就对四大粮仓起了心思,对粮仓插手竟已不止数十年了。 言致微微闭眼,仿佛是被灯火晃花了眼,梅之白却看到了她面上的狠厉,抬手从袖中抽出折扇打开,挡在她眼上。 叫外人看来,却恰是一副男女情谊相得的模样。 言致并没有丝毫察觉,她只是在想一个人,一个并不算顶美却叫人过目不忘的女子。 那是陈十六娘,陈家现任家主刑部尚书陈燕的嫡亲侄女,大理寺卿陈义的嫡幼女,在外并无太大名声,在言致回京之前,整个京都女儿家的风头都叫随雯一人占尽,除去随雯,其余在京都小有名声的小一辈娘子们,也就是玉杳等几位公主和几大世家嫡长女。 这个陈十六娘,言致只在了解三大世家时看过一眼她的名字,知道她是正经嫡支,平日里言致参加过的寥寥几场宴会也从未看到过她。 但随雯告诉言致,她是礼部尚书唯一的女弟子,言致当然知道礼部尚书是什么人,他也姓陈,甚至和陈家渊源颇深,只是他所在那一支败落多年,只剩他一人,平日与陈家嫡支并无任何交集,可以称得上疏远,还不及云钱二家与陈家的亲密。 这陈十六娘能以嫡支女儿家身份拜入陈尚书门下,个人才智品行便可见一般。 于是言致同意听她一言,却不想听到了那样一番话。 他们早知陈家是墙头草之性,大可行倒戈之事,只是没想到陈家会自己找上来,还送上这样大一份见面礼。 而他们的要求,那个端方有度,一身书卷气的女子看着言致说得诚挚而坚定:“陈家上下只求辞官归隐,百年内绝不踏入朝堂半步。” 言致目前还不知道这样的主意是陈家何人拿的,因为还不到谈的时候,粮仓一事,只是陈家的敲门砖,而言致他们,要衡量这块砖的价值。 今夜过后,便会知晓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七章 你要不要看看? 河岸河中人声逐渐鼎沸,因为帝后相携到了城墙上,欲与万民共赏上元美景,言致在画舫上遥遥冲他们招手,皇帝看到了也含笑点头,还指给皇后和玉杳公主看。 玉鸢抱着莺儿走得稍慢些,刚过来就看到了皇帝在指着言致说笑,随着望去就见言致一身红衣青袍坐在画舫顶上,便拉着莺儿说道:“瞧那儿,可认得那是谁?” 莺儿回头望了一眼娘亲,甩了她一个‘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就激动地趴着城墙喊道:“致姑姑致姑姑,这里,莺儿在这里。” 言致自然听到了她的声音,扫了一眼河岸边,才抬眼衡量了一下距离,同梅之白说道:“可否去与宝哥哥说一声,给我根长绳。” 不过一会儿言致便拿到了一圈绳子,挣了挣确认劲道长度都足够,便打了个圈奋力一甩套到了城墙垛上,拉着绳子一荡就到了城墙半腰处,这番动作自然引得众人竞相望去。 城墙上的莺儿已经挣扎着把头伸出了墙外。 言致心中一惊,莺儿生得圆胖,玉鸢公主根本无法抱得住她,城墙这么高,这丫头万一跌下来······思绪至此,言致赶忙拽着绳子几步登上了城楼,半空一个后翻捞了莺儿在怀中,落到了城墙垛上,恰在此时,漫天烟火绽开,却都化作了她的背景。 不止是满城百姓,那些本来是盯着梦荷画舫的人也因此而动了身形,用他们以为相当隐蔽的移动换到了一个更好监视言致的位置,却不知有人早早就占据高地盯上了他们。 “下回可不许这么乱来了,万一你娘亲手酸了怎么办?啊?”言致一边跳下一边拍了一下莺儿的小屁股,故作生气地训道。 莺儿却没什么恐惧,她只是拍着手叫道:“致姑姑最厉害了,娘,你快看,致姑姑会飞哎。” 言致无奈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头,才转身面向帝后行礼道:“言致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无碍无碍,上元佳节,本就是玩乐之时,不必拘泥。” 玉杳在帝后身侧对她笑了笑,面色已没了年前所见的抑郁和苍白,仍是那个温柔大方的玉杳帝姬,言致高兴地笑开,一边逗弄着莺儿,一边与帝后指认那些耀眼的花灯都是谁家的,那些夺目的画舫都是何人的。 渐渐地,她越笑越开,已近子时,可东方仍旧安宁,人群中那些格格不入地人开始往外撤,却一个接着一个被捂了嘴带走,言致看到兄长在画舫上冲她摇了摇酒壶,心下一松,抱着莺儿往上一抛,惊得小丫头尖叫着抱住了她的脖子,圆润的小脸上却尽是依赖和笑意。 “走,莺儿,姑姑带你去玩儿。”说着言致就向帝后两位公主告辞,和太子相视一笑,轻轻点了一下头,抱着莺儿往城楼下去,边说道:“玉鸢姐姐尽管放心,明日我定将莺儿圆圆整整的给你送回来。” “致姑姑坏,莺儿才不圆呢。” “是,咱们莺儿不圆,是方的。” 离了城楼的视线,她就跃上了屋顶,一路横掠而过,莺儿高兴地脸都涨红了,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小丫头以为言致要带她去看什么秘密,正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小嘴。 一路出了东城门,再提气几息远远就看到了四大粮仓的屋顶,那里看似没什么动静,言致却知道有多少人守着。 全都是西山大营的精英将士,为避开世家耳目,如王奇等打眼之人都随着言晔到了梦荷画舫上,那些小看西山大军的人却不知道,真正在战场上活下来的,谁都不是孬种,一个也小看不得。 而领事之人,今夜他们所有人都被盯上,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有一个人虽然一直在世家眼中,但只要他想,那就谁也看不到他。 言致到时,他正斜坐在屋顶上,等着西山大军的将士们处理今夜的战果,言致扫了一眼,见整个粮仓泰半的人都被压在下面,便不再理会,而是旋身落到了他身边,熟料她正欲开口说话,那人却起身走了。 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这么走了,直到他的墨色衣角融入黑暗中,言致才回过神来。 莺儿疑惑地来回转了好几下头,实在没搞懂,见姑姑半晌没说话,她就自己转着头乱看,忽然眼睛一亮说道:“致姑姑致姑姑,看那里,那儿,刚才那个黑衣叔叔的书落下了。” 言致扫眼一看,果然有本书躺在屋脊上,显然是被主人给落下了,环顾四周,他的人也已跟着走了,只好上前拾起,书面无字,触手极厚,这似乎是他时常捧在手上那本书? 果然是极其重要的书,时时都带在身边翻阅的,只是他为何走得那般急,连这重要的书都不要了,倒像是不愿看到她一样。 手上使劲握紧了书脊,言致沉声唤道:“青石,出来。” 青石出来得倒是快,只是站在她身后沉默不语,言致扫了他一眼说道:“将这书册给你家少主送回去。” “少主有命,属下不得离了您寸步。” 言致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反驳他,只好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谁让青石不是她的人呢。 但这册书······ 手中有些烫,但发烫的不是手,而是手中那本书,言致直觉告诉她这本书留不得,看不得,却不知该如何送回去。 他如今明显不想见她,而言致自己,近些日子又何尝没在回避他,就拿今日之事来说,从头到尾她都不曾与他说过半句话,所有安排全是公子与他定下的,她只是将陈十六娘所说消息告知了公子,又刻意做出许多举动叫那些人都盯上了她,吸引了世家泰半的目光。 自初六那日过后她的心便一直不定,直到今日见万家灯火如斯温馨,方才定了心思,好容易将自己那些想法都压了下去,自觉能平静与他相处了,方才过来,还特意带上莺儿,以免自己失了分寸,却不想,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也罢,不论因何,如此也好。 言致是个果断之人,心中拿定了主意便不会纠结,摸了摸莺儿的小脸蛋说道:“姑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姑姑今日有事,改日再带你出来玩。” “好。”奶声奶气的应下,莺儿亲昵地蹭了蹭言致的脖颈, 致姑姑好香啊,为什么都是药味儿,娘亲让她喝得就那么难闻,致姑姑身上的这么香呢? 将已然熟睡地莺儿交与奶娘安置了,言致独自走在上元夜的京都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往常这是让她觉得安宁的,今日却叫她的心越发乱了。 那书册一直在她手中握着,未曾一刻松开。 走着走着忽然自嘲一笑,也不知这般紧握着,手上的汗会不会将书册弄湿了?那就不好还了呢。 “真是心乱了啊,自五岁过后,我哪有那么容易出汗。” 脚步熟悉而自然地转入那条清幽的巷道,言致忽然有些怯了,若他当真要走了,她该怎么办? 不,她不能这么自私,这些年种种,本就是多得的恩赐,她不谢天,却由衷谢他,若没有他,不知今日的言致会是何种模样,会否,是个自己都不想看到的样子? 可他本就与这些事毫无关系,只不知因何缘由要帮她,到此也够了,若他要走,她也只好击节相送,愿他今后岁月安稳无忧。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言致上前扣门,却不料半晌无人应。 沉默望天,又将方才吸入的气叹出,言致提气翻过院墙,还是用习惯到都不必用眼看的方式进了这间没有牌匾的大宅。 转了半天,在往日他常待的地方都没找到人,言致独自站在亭中,凝神静听,却发觉争整座宅子安静地仿佛没有人一样······没有人?! 莫非他,就这么走了?这样不告而别,那以后她还能到哪里找到这个人?从头至尾,她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思及此,言致面色一变,下意识抬手按住胸口,她看不到自己此刻面色惨白胜纸,只知道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颓然地坐倒在地,抬手盖住眼帘靠到亭柱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喉咙怎么那么痒,就好像是忍不住要哭了一样。 怎么会想哭呢? 明明想好了要欢送他走的,明明说不可以自私,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永远同她一样耗在这些事情上的,为什么会这么难受,这样的感觉,就好像当年······ ······言致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是转瞬,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坐了一会儿。 所以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以为是听错了,可她到底是身负武功的,那个人又不曾刻意掩盖自己的气息,她回神便能察觉到身边是真的站了一个人,只是还有些不敢相信,真的是那个人吗? 因为害怕失望,她没有将眼睛上的手拿下来。 但幸好,那人又重复了一遍问话:“你为何在这里?” 咬唇沉默一瞬,言致忽然睁眼跳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确认他应该看不到她有可能泛红的眼眶以后才语调轻快地说道:“你的书落下了,青石那个固执的家伙不肯给你送回来,我只好亲自送过来了啊,那书就给你摆在这儿了,很晚了,我先回去了。” 他似乎一直看着她,言致眯眼扫了一眼四周,确认自己站在阴影中,他应该看不到她的面容的,心下放松了些许,便预备将书放到亭中的圆桌上,以为他会如以往一样‘嗯’一声以作回应。 没想到他今日的反应与往日完全不同,在她手松开那一刻,他平静地声音响起:“为何不打开看看?” 言致手一抖,差点将书抖落到桌上,却不知为何下意识又抓紧了,见他的眼神看了过来,连忙放开,收回手笑道:“毕竟是你手不释卷的爱书,我怎么能擅自打开。”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言致这回心抖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跑,脚步却提不起来,于是清楚地听到了他笑着说得第一句话:“确实是爱书,若我同意你看,你要不要看?” 言致沉默了,要不要看?在知道这本书必然会改变某些事情的情况下,她还要不要看?这似乎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不过是本书册,看了又会如何? 但从拾起这本书开始,心中就一直有个念头告诉她不能看,如今他让她看,那么她到底要不要看······ 一个‘要’字,便道尽了所有,没有什么该不该,能不能,看与不看,端瞧她的意愿。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八章 仅限艳羡了 他一直站在亭外,没有进一步,也并未退一步,只是站在那里,站在正月十五明亮的圆月下,静静地,看着她,似乎不论她做什么决定他都会在那里,不离半步。 可是她都不知道他是谁呢,除了知道这个人,知道他无所不能,知道他字瓴之,她还知道什么呢?没了,什么都没了。 所以,不看了吧。 还不到看的时候,还不够。 “还是不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不过的就是看书了,一会儿天亮了还有大事呢,几夜没睡个安稳觉了,我回去眯一会,走了啊。”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不敢与他对视一眼,以平生最快地速度跃墙离去,因她走得太快,未曾听到身后那人放肆的笑声。 那样肆意,那样欢愉,震动胸腔由口而出,又是那样的悦耳。 青石在屋顶顿了顿脚步,心中思考着少主这么高兴的缘由是什么?明明小郡主拒绝了啊。还有小郡主刚才躺在亭子里做什么呢?为什么少主一来她就起来了? 李原再了解不过自己的属下,都不必看就知道这个平时看似古板其实内心极其活跃的属下心思又跑飞了,摘了身边矮木的树叶往后一甩。 青石在那树叶即将到得他面上时一个腰身后仰躲过,连忙说道:“少主,属下告退。” 木头坐在一边的飞檐上,见状嘲讽地说了一句:“呵,傻子。连少主为什么高兴都不知道还敢在这里发呆,不去好好保护小郡主,活该挨打。” 洋洋得意地看着青石离开的方向的木头没发现,在他话落的同时有数片飞叶冲着他的各处要害而来,无声无息,掩藏在黑暗中。 直到最后一刻,他几乎是本能一般地就势一滚,一直从屋顶滚到了地上才躲过。“嗷嗷嗷,少主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不就是看到了小郡主哭了嘛,又不是没看到过,她小时候那么爱哭,天天哭我们不是天天都在看吗?” 这一夜,素来安静如无人居住的府中爆发了一阵又一阵的嚎叫声,只从声响便可看出惨痛之巨。 天光熹微,只有几声高昂的鸡鸣伴着天际缓缓上升的朝阳,时有人推开门扉,伸伸懒腰吸口气,忍不住想着今早吃些什么好呢?仿佛闻到了葱油饼的香味啊~ “咚咚咚······”仿佛能震到心底的声音打破了这个清晨的宁静,然后一支整齐划一、铁甲亮眼的军士便闯入了视线。 “这是禁军?” “当然是禁军,只是禁军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气势了?” “哎,你也不看看那是谁,看那里,那可是定王,护国将军啊,那可是咱们大祁的盾牌,战神带领的将士要没有这样的气势那才是不对。” “那这是要去哪里?这大清早的定王带着禁军要干什么去?” “谁知道呢,走,跟着看看去。” ······ 气势磅礴的禁军身后坠着越来越多的百姓,到得青玉道路口,禁军一分为二,一直沉默跟在父亲身后的言晔挥手带着一半的人继续直行,而万众瞩目的言天,转入了青玉道。 在这当口,有人看到定王的脸色甚差,虽说他素来威严,又因边疆苦寒而面色偏黑,可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这般脸色差过。 那样子,有人悄悄地形容道:“定王将军在战场上看到敌人也差不多就是这模样了吧。” 确实,看到敌人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今日去处,便是敌人。 到得钱府门前,言天右手挥下,禁军将士们两路分散,脚步整齐面露寒光的围住了整个钱府。 他们前来的动静太大,钱家当然不会没有反应,更何况今日是正月十六,是承擎十四年第一次大朝会的日子,钱群身为右相,早早便起来了,一家之主已然起身,整个钱府自然也就醒了,所以这样的动静,钱家自然也注意到了。 而且,钱群心中有所预料,昨夜那场预料中的大火未能起来,他便已经有所准备了。 故而,他并不畏惧,虽说不知他们是打何处知晓昨夜之事的,但言天今日,奈何不了他。 “莫慌,先为本相正冠。”见昨日歇息的美妾神思不属,面露恐惧,钱群整衣扩手,拍了拍她瘦弱的肩头。 “是,相爷。”那美妾连忙收了面上的惊惧之色,面露笑容,适当的胆怯可以让男人升起保护之欲,过了头那就会令之厌弃了。身为钱群数十姬妾中最受宠之人,她将这些分寸把握得很好。 钱群满意地点点头,勾了一下她的下巴甩袖出门,跨出门槛时回了一句:“今日不必去夫人那里,且去歇息,待本相下了朝好生服侍。” 美妾娇娇地应下,福身,又叫身边的丫鬟去夫人处告知,便甩着帕子袅袅娜娜地回了屋,她是预备要好生歇息着的,却不知今日,她是注定歇息不成的。 整个钱府,今日都是歇息不了的。 钱群悠悠然背着手走到二门处,恰遇上他的正室在二门处送他,他对这个正室夫人也是有三分尊重的,便带起了她福下的身子,说道:“夫人不必多礼,时辰尚早,不若回屋再歇一会儿?” “谢相爷体谅,不过这府外如此闹腾,哪儿还睡得下,不知相爷可有对策?” 钱群摸了摸颌下美髯,胸有成竹地说道:“夫人放心,为夫这便去打发了那武夫。” 钱夫人并无甚犹豫地点了点头,目送钱群去了,才甩袖领着近十个丫鬟婆子回了正屋。于她而言,府外之事,只要身为家主的钱群不提,她便不会去插手,钱家数百年传承自有其生存方式,她一内宅妇人,哪怕她是家主之妻,也是没有插手的资格的。 不论能否解决,她都只有承受。 这世道,不是哪个女子都如言家那小郡主一般的,那样的肆意,谁又不曾艳羡过呢,只是也仅限于此了。 一个年岁很轻的禁军校尉正在拍钱府的正门,用他手中的盾,一声接一声,沉闷而有秩序。他的脸绷得很紧,但也正因为紧抿嘴唇而露出了右脸颊上深深的酒窝。 他已经拍了上百下了,他一直在心中数,刚刚那一下是一百零六。他正准备拍第一百零七下,身后的大将军却喊了停,少年绷着脸疑惑地回头望去。 言天向来面目严肃,见到这样一张和儿女一般稚嫩,却又同样故作老成的面容,也忍不住带了丝笑意说道:“程三,回来。” “是,将军。” 他喜欢叫将军,因为这样,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将军帐下的兵,是战神手下的兵,而不是一个被家中长辈找了人塞到禁军里的纨绔子弟,找个好差事,只是为了到时说亲时说起来好听些,能够得上那些更高门户的小娘子们,然后就是混吃等死一辈子。 可他不想娶那样的小娘子,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他更喜欢的是睿灵郡主这样的女子,更向往的是驰骋沙场凭借自己的双手拼出来的人生。 哪怕随时可能马革裹尸不得回,亦不悔此生。 所以他抓住每一个可以在将军面前表现的机会,只求能真正入得将军帐下,即使只做一个马前卒,只要能进去就可以。 程三,也就是程固,极快地跑到言天身前,猛地并了一下腿,盔甲碰撞声清脆而干净。而后毫不拖泥带水地跑到言天身后站好。 他刚站好,钱府大门就被缓缓打开了,但没人去关注那扇高大的门,因为里面随着传来了钱群盛满怒气又不失自身威势的声音:“不知定王清晨叩本相家门,所为何事?定王如今,可是越发气势逼人了,朝堂步步不让也罢,竟连在家中也不让人安稳了······”话落就是一串冷到人骨子里的笑声。 言天并不回应,也并不在意,这些话根本比不上他征战多年经历的那些战前叫阵,那才是真的攻心,初上战场他都不曾入耳那些话,今日钱群所言,也不过尔尔。 等钱群领着十来个健仆,也就是世家之中众人皆知的家将站到大门前,言天才沉声说道:“钱相不必言语相激,今日为何你自己心中明白。来人,将罪臣钱群一家拿下,押入大理寺诏狱。” 一声干脆的‘是’刚刚落下,钱群的笑声就传了出来:“定王这是要只手遮天了?本相堂堂一品大员,押入大理寺居然连罪名都不罗织一下了?滑天下之大稽,本相今日若随你走了,这大祁天下岂不就落入你姓言的手中了,呵,空口白牙便要抄家,就是陛下也不能如你这么冤枉忠良,恃权妄为!” 言天微微眯眼,并没有和他争辩的想法,今日所行,不过是怕前几狗急跳墙依仗‘家将’武力反抗,他亲自领着禁军前来不是为了和他钱群磨嘴皮子的。 粮仓一事,由陈家检举,昨夜又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只要能将钱云二家顺利打入大狱,他们有的是法子将世家残余一网打尽。 他的右手已经放到了腰间重剑的剑柄上,剑却在出鞘一寸时被按了回去,能在他未能察觉的情况下做到如此的人,只能是至亲之人,言天毫不意外地转头,果然看到了他生得倾城貌却偏爱红衣黑袍高束青丝的女儿。 言致左手按下了父亲的剑,右手上拉着一根绳子,绳上串捆着五个人,她猛地一用力就将几人扔到了台阶上,砸倒了几个钱府健仆,摔在钱群脚下,那几人嗯嗯啊啊的叫着疼,却无人在乎。 “睿灵郡主这是要干什么?一个女儿家不待在二门内,整日肆意妄为,如今还要袭击本相不成?本相定要向陛下问个明白,是否当真执意要回护你这等蔑视王臣、枉顾法纪之辈。”钱群一张敦厚正直的方脸,扬眉瞪目,一副师长之样,看得言致手痒至极,恨不得给他脸上连呼几下剑鞘。 不过身后还有数不清的百姓围观,这样的事是做不得的,“都说钱相巧舌如簧,果然名不虚传,晚辈自愧不如,所以就不与你辩了,总之公道自在人心里。钱相有这个和我废话的时间,不如看看面前这几人,可认识一二?他们可都说和你熟得很。” 钱群没有低头去看,他心中自然清楚这都是什么人,可不代表他要在众人面前承认,“本相怎知这是什么人?郡主欺压他人不是已成常事了?本相怎知这又是哪家不小心犯到郡主手上了,总之不会是我钱家人。” 今日的钱群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给言家挖坑,但他们又何必要回应呢? 言致冷笑一声,手在腰间一抹,抽出红线蛇皮鞭猛地甩出,几乎在钱群话音刚落的瞬间就捆住了钱群的腰,再猛地一扯,他整个人就被拉趴在地上,脸正好对着先前被言致甩上去的那几人的脸。 随之她便就这股力道点地上前,半蹲在那五人中最胖的那人身边,掐着他的下颌将那张胖脸抬起来,冲着钱群问道:“钱相最好仔细看看,当真不认识?他们对你,可是熟悉得很哪。”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九十九章 以和为贵 “郡主不必多费口舌,老夫都认识这几位,钱相自然更是熟悉至极的。” 言致回头,看到云家一干人在言晔身后走到了钱府正门前,看着姿态正常,可看着那围着他们的禁军严肃的神情便知,他们这是被人押过来的。 言晔见她回头,便挑了下眉,看了眼云家一群人,示意云磬之所以出此言与他无关,他如今也有些疑惑,他到得云家,说明来意,云磬便表明自愿受审查,只求一分清白,当时言晔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本也无所谓,之所以将云家人带到此处,而不是大理寺监牢······言晔想到那人木讷严肃的普通的面容和那幽深无底的眼眸,他都不知自己怎么就那么容易便听从了。 倒是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云家这是要和钱家决裂了? 言致兄妹眉来眼去,正是兴起,钱群却已经在健仆搀扶下站了起来,此时他已顾不得言家父子了,他狠狠喘了几口气,拂开健仆的手看着云磬说道:“云世伯这是何意?” 云磬面色不变,甚至还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无可奈何的心痛,他先是向身后围观的百姓深揖一叹,而后转向钱群说道:“钱相何必装傻,当初老夫便与你说过,四大粮仓乃国之根本动不得,也曾劝慰过四仓监丞莫要行此误国误民之事,老夫以为尔等听了,却不知你们竟是过耳不入心的,哎!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竟不知三年一换的四仓监丞竟然时隔近三十年还是这几人,四大粮仓竟已有三十来年未入新粮了吧,朝廷一年十之三的赋税全都入了你钱家私库,不觉得于心有愧吗?钱相?” “若这期间大祁有任何天灾**,你叫大祁百姓如何是好?!” 云磬越说越激动,后来更是拍着胸脯一副痛心疾首得涕泪横下,钱群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一跳一跳的似乎随时有炸裂的可能。 言致眨了眨眼睛,来回看着二人一番,最后停在云老爷子虽须发皆白却仍旧红润的面上,有些无语。 云老头这是忘了去年的巽州案吗? 若说对百姓的迫害,巽州案相比四大粮仓也不差多少,这就是所谓的五十步笑百步? 不过由此倒是可见三大世家之间早已是矛盾深深了,陈家已然倒戈,云钱也不复曾经的沆瀣一气。 呵,果然和他说得一样,云家与祁俊轩面和心不和是明显的,这钱家确实有些诡异,不是因与云家结盟而助祁俊轩,极大可能也如吏部尚书林莫一样是受林寒柯所控的。 可是为什么? 言致思考之时,云磬和钱群已经互咬上了,钱群不能承认粮仓之事,自然也就不能揭穿钱群那番话中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漏洞,他只是不断指责云磬胡说八道造谣生事,自己族中出了国之奸佞就要诬陷钱家,居心不良其心可诛。 言天听他们都吵得差不多了,便猛地拔出剑往前一指喝道:“都闭嘴,孰是孰非陛下自有圣断,何须二位相爷如市井泼妇一般厮闹,云相既然认为云家清白,想来也无惧这牢中一游,忠武将军,带走。” “是。” 言晔押着云家人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钱群还在指着云家人的背影怒骂,云磬忽然回头,哪怕掩在厚厚的白须下,那笑容都叫人看了个清楚。 钱群忽然打了个激灵,今日之事,怎么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 但言致怎会给他思考的时间,脚尖一转就踢在了他的膝窝上,钱群一个疏于武事的文官,一下子就又趴回了地上,那些健仆不像先前一样发愣,在言致踢腿之际就扑了过来。 不过几个练了些外家功夫的武夫,言致手中蛇皮鞭几番翻转抽打,他们便已经应接不暇了,趁着这闲暇,言致笑看着痛苦地捂着腿的钱群说道:“钱相再仔细看看,眉眼都看清楚咯,看完了我再与你好生说道说道。” 百姓的议论声混杂着身后健仆的惨叫声和言致鞭子入肉的声音,钱群感觉自己脑袋要裂了,所以言致那声问话他反倒没听到什么,所以当那个生得过分好看的小丫头将脸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是有些懵的。 正对着钱群的脸,言致勾起右边唇角灿烂一笑,伸手从腰间掏出了一本册子晃了晃,压低了声音说道:“钱群,认识这是什么吗?瞧瞧这书皮儿,褐色的,瞧瞧这几个标记,这是你们钱家世传的家族图腾吧,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钱群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就去抢,但他要能从言致手中抢到了东西,她这么些年的武便白练了,言致手腕一转就把东西贴在了自己腰间,笑道:“看来钱相是认识的了,那么,你认识这些人了吗?应该认识了吧。” 钱群目眦尽裂地咬着牙,瞪着言致,恨不得将她咬了吃了。 恰在此时,钱府内的家眷们终于知道了门口的情形,一干女眷几欲昏倒,钱群几个儿子稳住了局面,钱三郎带了近百健仆极快地赶到了门口,正欲上前,言致抬头说道:“且缓一缓,你要就这么冲过来,我可不保证会不会一个不小心掐断了你爹的脖子,或者,其实你也蛮想他死了的?” 她充满恶意的笑容和话语让钱三郎不得不顿步,这个言致到底什么德行,整个钱家都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知道她敢这么说就是敢这么做的。 “很好,乖乖站着。”下一句便又压低了声音,除了钱群,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钱相你说,我要是将这本账目公之于众,钱家会不会被百姓的唾沫星子给淹了?可是这多不好啊,这治国处事还是应该以和为贵对不对?你心里清楚,凭此,我完全可以将钱家连根拔起的,不要心怀侥幸,我们能知晓昨日之事,能拿到账本,也就能将你钱家九族之内全杀干净,哪怕有一二漏网之鱼,但只要我言家人存世一日便永无出头之日,就算有,那会儿你的骨头都烂了吧。” 钱群没她的本事保证自己的话众人听不见,只好一直看着她,看着她不停歇地说着话:“还记得我刚回京都时,你们满天下宣扬‘女杀神’之称不?我可记得的,我还得告诉你,你们以为的,都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抽尸踏骨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你放心,行刑那日,我一定将你最宠爱的子子孙孙美妾娇女,一个个当着你的面千刀万剐,再送你去死······不想看到这情形是不是?” “也可以不看到的,毕竟我言致虽是个混人,不要名声也不在乎造不造杀孽,可大祁朝廷需要的。我刚才也说了,咱们大可以和为贵的,其实可容易了,真的。只要你钱家上下在朝为官者全部辞官归家,再将三十年从粮仓挪走的赋税全都补上,哦,不是原样补齐,是按照这账本上所记收入一起,全部还回来,就够了,很简单对不对?” 钱群咬着牙说道:“若我当真如此做了,你又如何保证不再追究?” “哟,钱家果然身家深厚,这么大的数额都出得起似乎还不伤筋动骨,不像云家人,去年那才区区百车财物就好似倾尽家财了一样。那你除了选择信任我,你还有什么选择?且放心,我言家人行得正坐得端,从不毁诺。钱相若应了,便最好此时与百姓们说个分明吧,也不必去大理寺监牢了,那里阴冷得很。” 话落,言致将账本塞入腰间站起身来,同时扶着钱群的手将他拽了起来,而后就错了钱群小半个身子站着。 她的目光却没看着钱群,也没看百姓,而是看向西北方层层叠叠的屋脊飞檐,青石抱着手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到她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既是指没抓到人,也是指可以放心了。 到此,言致今日如此着急地上演这一出也就结了,钱群在表示自己的无辜,一番痛哭流涕后才说道:“钱家上下都将全力配合定王的调查,相信定王定会还钱氏一个清白,但无论是否此事与钱氏有关,钱家都将捐出全数家财暂时补上四大粮仓的空虚,以防不测。” 言致满意地勾唇一笑,脚尖一踮跃上钱府对面的屋顶,消失在众人眼前。 言天迷了眯眼睛,并没有回头看她的身影,而是抱拳说道:“钱相大义。只是这大理寺还是得去一趟的,钱相请?” 钱群一头的冷汗还没流尽,自然不敢有别的想法,连忙说道:“这是理应的,应该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章 水不浑,何以伸手捞鱼? “失手?卫五,你告诉我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你失手了?”伴随着林寒柯冷峭嗓音的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卫五本就低的头更低了,“主上,属下并未找到出手的时机,且有人盯着我,回来时都是依靠混入街巷才甩脱的。” 林寒柯拿着素白的手帕在擦手,很认真很仔细地擦着手,过了最初那一刹那的惊怒,她已迅速收敛了外漏的情绪,“说说什么情况。” 卫五极快地将今日钱府正门口那一出以最简练的语言叙述了一遍,说到言致到来时顿了顿道:“不知那言致和钱群说了什么,言致武艺不低,她的话属下一个字也没听到,只看到钱群的神色极为惊恐,似是受到大威胁,后来言致将他拉起来,他就说会全力配合审查,不论结果如何都会捐出钱家全部家财补上粮仓三十年之缺。” “这并不符合主上原计划杀掉钱群以激化世家与千允言天一派矛盾的想法,双方已在百姓面前如此作态,即使属下贸然杀了钱群也起不到应有之用,况且盯着属下那人武艺比我要高,言天言晔等人武功都比属下强,属下担心一旦出手会尚未成功便被拿下,那钱群是认识属下的,恐怕会让他说出不该说的话。” 林寒柯上挑的凤眸微微眯起,卫五是他手下暗杀和轻功最为出色之人,最善隐匿,就算武艺远高于他也不可能轻易察觉到,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敏锐,或者说提前有所猜测? 他这边不可能泄露一丝消息,那就只能是祁俊轩那边有纰漏,想到此处,林寒柯忽然勾唇一笑,有纰漏才好,有纰漏才会被发现,不然这快一年了,千允和言天与世家几乎正面对立,祁俊轩却凭借云家科举舞弊一事成功避开这场争端。 世人皆以为祁氏有天助,才会事事顺遂,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地相助大祁皇朝,这怎么可以,钱家补齐粮仓之缺后定然元气大伤,云氏心中有谋算已然渐渐消声,怎么也该让祁俊轩出来了。 不然还有什么意思呢? 见他沉默,卫零蹲在地上问道:“可要让大理寺中的人动手,结果了钱群等人?” “不必,不成便不成,何必多此一举,有钱群那番话在前,陈家已倒戈,钱云二家人若死在大理寺,他们大可拿出账簿证明钱云乃畏罪自杀,反倒替他们除了后患,我又有何好处?千允言天等人自以为正义,定然会让这些人好好活着,他们活着,我的大计才能成得更快啊。” 林寒柯手中已经换了一杯茶,他轻轻摩挲着茶盏,笑容很是灿烂,“将这消息告诉祁俊轩,与他说,言天等人气焰越发嚣张,本欲借此一事打碎言家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如今是不成了若再放任下去,不出三五年这天下他就再也没机会碰一碰了。” 刚刚捡完地上碎瓷的卫零闻言应下,徒手握着那些大如石块小如尘的瓷片退出了屋子,主上的杀气是越积越重,那些人在外面蹦跶得欢快,又哪里知道,这些场面不论哪方胜了,都是主上喜闻乐见的。 他们闹得越大,越混乱,主上便会越欢喜。 水不浑,何以伸手捞鱼? 这方言致与青石落到了一处小巷,并无行人,她转身将青石堵住问道:“你家少主呢?” 青石垂首,避开了她灿然明亮的眼睛说道:“少主以为您并不愿见到他,去上朝了,毕竟今日事多。” 闻言,言致挑眉上前一步,“那他大早上特意牵着那四仓监丞过来干什么?这不是你带个话就能完了的事,哪里需要他特意来说,还挑个我听完就不得不走的时间,你说,有没有什么事是你家少主不知道的?” 几乎是立刻,青石不作反应地答道:“没有。” 看他这样,言致无奈一笑,她也不知是怎么了,那么快地离开那里,却没见到原以为在的人,忽然就起了火气,其实何必呢,青石不过是个木讷的暗卫,冲他急有什么意思。 何况真见到了人,她又哪里知道该说什么,这样也好,不如不见。 既然如此,还不如稳点有用的,“林寒柯想趁乱杀了钱群以抹杀言家名声之事,你家少主打哪儿知道的?” 这个青石是知道的,见言致不再纠结少主离去一事,高兴地答道:“自郡主伤于林府后,少主便让白水一直盯着林寒柯,此事也是白水听到祁俊轩与其商议得知,只往日林寒柯守卫严密并未能听到什么要紧消息,此次也是祁俊轩挥退所有明卫暗卫白水才得以知晓。” 至于为什么那祁俊轩要不顾安危地挥退守卫,青石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小郡主了,毕竟她虽知道祁俊轩和林寒柯之事的猫腻,却不知祁俊轩对林寒柯的执念之深,已然到了何等丧心病狂地地步。 不过他不说,言致自己却是有所猜测的,但这不是什么要事,闲的时候她也会和轻音议论一二,此刻却并不在意,“那关于他到底是何人,你们有何进展没有?” 青石微微摇头,少主似乎有些推测,但都并无证据,少主从不说不确之事,他也就没必要告知小郡主让她徒增烦恼了。 不过······看着言致笑容明快地脸,青石忍不住想问问她昨晚为什么要躺在亭子里,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青石再次懊恼自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行了,陪我去吃个面。”见他垂着头又不知道自己在琢磨什么,言致眉梢都是一跳,青石跟了她快一年了,她也基本上摸懂他的性子了,看着木讷不善言辞,其实心里头弯弯绕绕多得很。 听到言致这话,青石下意识地回了一句:“不吃。” 这么果决?“随你,但本郡主没带钱,吃不吃你都得一起。” 只要能不同桌吃饭,做什么都是可以的,至于跟着付钱,这当然是“应该的。” 而此时的大朝会已然发生了巨变,所有人都没想到,不过是过了一个年,第一次大朝会会是这样一个局面。 曾占据整个朝堂的三大世家如今有二在大理寺,剩下的陈家人······态度也很令人寻味。 陈家家主,刑部尚书陈燕微微闭着眼站在文官前列,他知道身后有多少人在看他,但他不在乎,这一次应该也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个朝堂上了。 正如七郎八郎和十六娘这帮小辈所言,千允和言天等人势如破竹且蓄力多年,可世家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所谓的底蕴和无尽的拖累。 既如此,不如把这些都斩断了,远离这个旋涡,等风平浪静了,未必没有重回之日。 一直以来,陈姓都在跟随他人的步伐,乱世时选择跟随祁氏,建朝后是江家,后来是云家,这一次,陈家也该走走自己的路了。 不论成与败,皆无畏。 那些曾经世家的追随者们感觉到了无尽的茫然,他们头一次在朝堂上站得这么不自在,头一回觉得不该来上朝的。 但来都来了也就回不去,就像当初他们选择上了世家的船一样,上了就是下不去的,不是没给过他们选择,既然执迷不悟,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好了。 随着吴常侍唱礼的声音,皇帝一身正紫绣五爪金龙的朝服率先走入大殿,千允言晔梅之白李原等人皆跟在他身后进来,这些都是皇帝真正的亲信,这并不令人惊讶,真正让人侧目的是大理寺卿陈义也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甚至几乎与千允言天并肩。 到了此刻,因早早上朝而错过了今晨那件事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了,陈家这是倒戈了,竟然在这样的时刻倒向了皇帝一方,而且观云钱二姓齐齐未上朝一事,应与陈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刚刚站到龙椅面前,还没坐下,就将吴常侍手中捧着的一沓书册砸到了地上,厉声道:“才过了个年,朕的肱骨大臣就给朕送了这样一份大礼,真是让朕惊喜极了。” 他这一发怒让本来还没跪下去的文武大臣哗啦啦全跪下去了,但跪是跪了,大部分人心中仍旧还是一头雾水的,知道明细那几个都还站着,也没人该去问,有人微微瞟着去看那几页散开的书页,零零星星看到了几个字,可惜并不能拼成话来。 上头的皇帝已经被吴常侍劝着坐下了,面色却仍然怒气满满,“忠武将军告诉他们,别一个个跟鹌鹑一样低着头,听着也给朕好生想想自己参与没有,有的最好自己承认,朕还能给减点罪罚。” 言晔应声出列,声音洪亮的将粮仓一事说了个明白,最后着重强调道:“本身将粮仓赋税挪为己用已是重罪,偏生有人为了掩盖此事竟欲在昨夜上元节这等合家欢聚之日将四大粮仓都烧个干干净净,何等丧心病狂之辈方能下如此狠手!” “什么?” “烧了四大粮仓?!什么人这么祸国!” “严惩必须严惩,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一个个的仿佛在比着谁更义愤填膺,满堂文武,一个的拳头比一个握得紧,言语也越来越铿锵有力。 恰在此时,殿外唱道:“定王觐见!” 言天一身寒铁铠甲,手中抱着头盔,腰间佩剑已取下,龙行虎步地快速到得百官之前,单膝跪地道:“臣,幸不辱命,已将钱氏全数收入大理寺监牢。” “那云氏?” 言晔右跨一步道:“臣已先一步将云氏押入大牢,等候陛下发落。” 皇帝满意一笑,伸手虚扶道:“二位爱卿请起,粮仓一案辛苦二位爱卿了,若非爱卿洞若观火又行事敏捷,定然叫这些奸人逃脱了。” 言天并腿站起,言晔便微微俯身回道:“这都是臣等该尽之责。” 他们君臣互得,百官也渐渐明了了昨夜和今早发生了何事了,世家会如此妄为是可以想得到的,令人诧异地是言天等人的反应,竟然将世家举动尽数纳于眼中,如今这天啊,确实是要变了,世家已二姓入狱,剩下的陈氏也已倒戈。 这个朝堂,就快真正姓祁了。 只不知,会否有一天又变成言家人的天下? 曾归属世家阵营的官员们全慌了,若世家倒了,他们这些曾弃皇权如敝履的人要怎么办? 没人在乎他们在想什么,言天利索地将钱群所言报与皇帝,将言致与其说好的所有收入所得也交入国库一事隐下,言晔也将云氏今日举动挑个明白,这事究竟要如何个处置法,千允已在上朝前一刻与皇帝禀报了。 他此刻只是将那番话原样说道:“念在钱氏真心悔过,又愿以家财补上粮仓之缺,便如其所愿,保钱家一个名声干净,只这样国之蛀虫却不得再出现在朝中,发密旨,钱家九族之内三代以内不得举仕,呵呵,诸卿都听好了,密旨,要是天下人都知道了,朕便在尔等之中一个个查,查出来的,灭九族!” “陛下圣明,臣等定然闭口不言!”哗啦啦,本来就跪着的百官又跪伏到了地上。 皇帝满意点头,又道:“云玥身为户部尚书,既有失察之责,又有为四仓监丞和钱氏提供便利之嫌,着革职查办,云氏上下在朝为官者,悉数官降三品,罚俸五年。” “四仓监丞监守自盗,但念其有被要挟之忧,没官抄家,九族之内三代不得入仕。” 皇帝意气风发一甩袖,朝堂上少了世家二姓,他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不免比往日多了许多笑意。 正是阿草说得对,世家都是纸糊的,瞧他们盘踞大祁两百年,近百年更是世家远在皇室之上,如今不也被拔除了。 他何其有幸,能坐得这个至尊之位,又能得如此多贤才相助! 皇帝的感慨马上就被打断了,一声叠一声的“陛下圣明仁慈,乃天下万民之福。”让他有些心虚,这都不是他做的,他只是一个坐享其成的闲人。 从始至终,都在坐享其成。 皇帝看着言天,抿着唇,渐渐陷入沉思,连何时退朝的都不知。 李原本已离开,却在跨出大殿时退了回来,走上那九级玉阶,覆到皇帝耳边说道:“天下未定,莫动不该的心思,你认为他们需要,可他们未必喜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一章 直言 满京都的宅院园林,若单以景色论,当仁不让是逍遥王府列数第一,逍遥王府之美,非言语所能述,本就是前朝最知名的诗仙的私人园林,后辗转落入祁氏皇族手中,直到逍遥王降生,这府邸便落入他名下,那诗仙是最会布置山水之人,逍遥王亦然,等逍遥王出京后这园林便空了,直到二十多年后公子千允回京,才又重新见人。 相比于往些年的精雕细琢,二十多年自然生长的王府,更是多了三分野趣。 而在逍遥王府之下,随家老宅是值得一提的古朴清幽,三大世家的宅邸都应是不错景色,只云钱二家他人了解不深,倒是这陈氏大宅,也是以满园春色而闻名京都的。 陈家人最奇之处便在于陈府中只有春季花卉,过了春在陈府便看不到丝毫花色了,如今还是正月里,百花未开,陈府便显得有些寂寥。 千允和梅之白便是坐在这样寂寥的庭院里在和陈燕陈义喝茶,陈燕本欲叫小辈陪同,却被千允拒绝了。 “不知公子和给事中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若是为先前诺言一事,陈家上下已在准备了,毕竟家大人多,不是一两刻能启程的,还望见谅。”见二人一直喝着茶却又不说什么,陈燕与弟对视一眼,主动开口了。 千允还在细细品茗,世家还是有其底蕴,这茶确实不错,名茶与名茶之间亦有大别,陈家这幼绿便是凌山幼绿中最为珍贵那株古树所出,他上一次喝还是八九岁时,似乎是父亲从凌山顶上自取的,因是私下炒制,与陈家这相比,便失了几分火候味道。 梅之白在陈燕话落后放下茶盏,盯着对面的兄弟二人看了一会说道:“陈尚书觉得,你们从这里走了,便能完全跳出这潭水了?” 这是什么意思?“给事中有话,不妨直言。” 梅之白笑了笑,笑容温暖和煦,“你以为这是个水潭,一个很深的水潭,不愿将陈家也混下去,可你们可曾想过,若这不是一个水潭,而是大河,甚至海呢?离开京都便当真能跳出去了?” 见他们变了脸色,梅之白站起来,拱手作揖,姿态恭谨“这便是直言,还望深思。” 千允也站了起来,意犹未尽地说道:“这幼绿不错,允今日方知凌山幼绿竟是出自陈氏,困扰允多年的谜团今日得解,甚幸。” 他们二人甩袖走了,留下的陈氏兄弟却震惊不已,“他们这是不肯放我陈氏离开?当初睿灵郡主不是答应了?” 陈义怒气咬牙,说道:“我就说不要去找那个丫头,她一个小娘子能做得什么主?这不就反悔了?还有千允那是什么意思,啊,他怎么就肯定凌山是我陈家的,他不过是喝了口幼绿而已,我等待他尊重还不行了?” 陈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冷静,说道:“没那么简单,那梅之白话里话外都在说局势不比我们想得那么简单,许是当真有何变故是我等未知的,而公子那话,更像是说陈家虽藏得深,可该知道的他们有的是法子知道,应是警告我们不要妄图借隐退藏蓄实力,他们冲着世家来,又哪里会那般容易放我们走。” 陈十六娘和七郎八郎从灌木丛后站起来,慢慢走到二位长辈面前,她上前一步说道:“父亲,女儿以为大伯所言在理,世家拖累太多,我陈氏又一直为云氏马首是瞻,可他云氏未必将我们放在眼中,就拿云家近来行事来说,明显有所隐瞒,那百车财物是我看着从云氏拉出来的,也让人去探过,确实掏空了云家老宅,可这怎么可能,这区区百车不过云氏积累之九牛一毛,还有那云琏死前那句话,十六至今牢记不忘,加上此事云家的态度和他们进来的销声匿迹,云家私底下定然有事是我们不知晓的。” “而云家在京若没问题,便必然是在建州了,这是一。二,不知父亲和大伯可还记得钱氏前任家主忽然暴毙一事,怎么那么多钱氏子弟一夕之间不见了,由钱群这个继室嫡幼子坐上家主之位?三,秋猎一事,十六始终认为和西王脱不了干系,可他怎么突然就从大众眼中消失了,明明之前他贤王之名还一年高过一年的。四,科举一事,世家全废,却是梅之白等素无名声在外的贫寒子弟大量中举,这背后可有言家或者陛下的手笔?我们所知太少,他人却对我们了若指掌,就算退出京都,恐也无法逃出这些事。” 话落,陈十六娘屈膝半福身,道:“十六浅薄之见,说多了。” 陈义没说什么,倒是陈燕笑弯了眉眼说道:“十六娘真乃女中诸葛也,远胜那睿灵郡主不知多少,比那随雯也不差什么,可惜你不爱名利。说得不多,很在理,都说世家底蕴,可比起云钱二氏,一直被压着,我们的底蕴还是薄了,回神想想,这几百年我陈氏都只是别人手中的刀剑而已,又能知道什么呢。” 七郎八郎对视一眼,并步上前,说道:“我们必竭尽所能,让陈家也做握剑之人。” “说得好,我陈氏又如何不能做一做握剑之人呢,只是如此,我们便要彻底站到陛下这边了,祁氏也二百多年了,不知还会有多少日子,到时这天下又不知是何景象。” 八郎朗声大笑,说道:“那又如何,若祁氏当真完了,我陈姓又如何不能再上进一些?” 十六娘抿唇看着四人,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说出自己心底的话,她无法在这个时候去打击长辈兄长对家族未来的展望。 也罢,纵不成,总不会丢了命。 府外,梅之白与千允并肩上了青布松木马车,缓缓驶离陈府范围,见千允握着棋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问道:“你觉得陈家那些人真的听得懂我们的意思?为何非要将他们留下,如他们所愿放走,云钱二氏必然不会放过他们,不是更好?” 千允看他一眼,说道:“你都不知,我又怎知?瓴之比我们更了解世家,也更知人心,他让留下,必然有其道理,你再想想?” 梅之白眼眸一暗,他知道将来的自己将坐到怎样的位置,无论千允,还是那个人,都不会在京都,在朝堂久留,但如今的自己,是远不如他们的。 千允不善人心谋虑,可他无条件信任那个人,阿草亦是如此,若没有那个人,本该做到这些的自己,又能否做到? 显然不能,他连那个人的用意都看不清。 见他苦思不得解,千允说道:“阿草对他知之甚深,她本欲放走陈氏却因他一席话而反悔,你若想不透大可去问问。不过我认为,最好是直接去瓴之为好。” 这一刻,梅之白知道自己想的那些事,千允都知道了,都说公子虽天纵奇才,于政事上无往不利,却不通人心阴诡之术,可谁又知道,他是如此敏锐之人。 罢了,本已放下,又何必矫枉过正。 “好,多谢公子教诲。” 千允摇摇头,给他递了小盅黄酒,自己喝着白水,说道:“你我岁数相差不大,这些事你比我有天赋,你去问问兴许便懂了,而我纵是知了缘由也未必能懂会用。” 说完千允便转了话题说道:“如今朝中官位空闲,兵部与户部都无尚书,你欲往何处?” 此事他早已想过,此刻便不作迟疑地道:“兵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去户部,户部被云氏掌控多年,不论国库抑或赋税,定然都晦暗至极,我也想借此查探云氏财富究竟去往了何处,欲做何事。至于兵部,本来我觉得清珏合适,可西川原之事也要人主持,不如等尚瑜回来入职?” 千允点头,又轻摇了一下,他们也是属意梅之白去户部的,兵部倒确实是个问题,言清珏婚后便要赴西川原,尚瑜······阿草要让他去北方,“户部确实需要整顿,至于兵部,瓴之之意是从兵部现存两位侍郎中挑一个,定王掌枢密院,兵部也不能做太多猫腻,只要他们安稳待着,待新科进士出头,自可从中找到合适之人,还是太急了,原计是十年将世家拔除,届时我们也有人可用,可如今所用不到三年,这其中必然有人插手了,想必这就是瓴之轻放钱氏,不提云氏,留下陈氏的缘故了。” 梅之白明白千允所言何意,当初阿草便说过,她入京,他们就赴京赶考,定王在京中震慑世家,而他们这批人,他和仲廉,小白打头阵,吸引所有目光,剩下的人闷声上进,预计十年拔除世家根系,由他们顶上,时间上刚刚好。 如今因各方原因,虽有他们因功自大时有冒进的缘故,可仔细回想,不免看出有他人推动之嫌,而这个人是谁,如今无从得知。 很大可能是西王祁俊轩,可又有可疑之处,彻底办死云氏,于祁俊轩当初是利大于弊吗? 越想,梅之白越觉得,自己是真的需要去拜访一下那个人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二章 新官上任 正月下旬,御州等邻近几州的募兵便结束了,许是这几州的百姓日子还算不错,自愿入伍的人并不多,尤以御州最少,竟不足一千五百人,但言天并未苛责负责御州那个武进士,因为对此他们都是心里有底的,而尚瑜等人远走也是为此。 待得二月中旬,小白等中远路程的也回了,许是他武状元的名声着实亮眼,竟当真叫他在青州这文风盛极、才子辈出之地招了足足三千人,青州不论人口还是占地皆不到御州一半,由此可见公输白能力之出色。 他将那三千人带入西山大营后整顿了两日便入了城,入城那日,不少人去围观他,十五六的少年郎本就长得极快,遑论他常练武事,远行几个月他又高了不少,相较去岁游街时已多了几分男人气概,眉眼抬起,俱是锋利之色。 他生得是男儿正好的模样,俊朗挺拔,叫他目光接触到的人,男子俱是心神一震,女子则大多回避开却又忍不住羞红了脸。 言致坐在窗边握着酒杯看着,看着看着便笑了,这种感觉,“吾家少年初长成哪,大哥这场婚礼便已去了我半条命,总觉得二哥也快了。” 宝哥哥原是看着小白打马过街满街女儿家羞红了脸,心中满是艳羡的,闻言看向她,说道:“你怕什么,届时世子妃入门,长嫂如母,哪儿还需得你个待嫁姑娘出头?对了,清珏的傧相原是我、之白、王宸三人,如今小白回来了,可要也算上?” “那当然要啊,你们三人里两个文人,你一个纨绔,当然还得我二哥这武力担当也上,谁知道宋三他们会出什么刁难人的招儿。” “可四这个数会不会不大好?” 言致一惊,她一时没注意,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四人为傧相,听着便不好,“是不太吉利,我回去商量一下,不然就多请一人,只是这个人不太好找,罢了,这就让我爹去操心吧,我这几日是累得够呛,不管这个了。” “行嘞,与我饮尽这杯酒,你也得回去了,不然小白要打上我晋王府的门的。”宝世子嬉笑着与她碰杯,而后就把她推了出去。 言致笑了笑,路过柜台时将手中酒杯丢给掌柜的,甩袖负手于背,大跨步走出了九楼大门,她从街上过,时不时有人总要与她打声招呼,虽说她喜欢走人屋顶的清净和快捷,却也喜欢走在街上听人群熙攘吵闹。 烟火围绕着,人才能切实知道自己是存在于世界的,被世界拥抱,也回抱着世界,伸手凭空摸了摸,再抓回来,就仿佛将整个人世间握在手中了。 然后言致的腰就被人握住了,准确地说是被人的马鞭握住了,她手腕一转,袖中的短匕正要翻出,就听到有个声音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在家中,都走过了又走回来想到九楼看看,没想到你站这儿发呆,怎么发呆都比迎接你二哥来得重要?” 手放下,言致腰肢一转,面向马上那个俊朗高大的少年,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才说道:“这不是因为我和二哥你心有灵犀嘛,就知道你要回头来接我,特意站在这里等你呀。” 公输白翻身下马,收了马鞭,牵着马与她一道往前走,说道:“以为我瞎是怎么着,你那短匕都快割了我手腕了。阿草呀,你就是仗着我对你好,成天就知道欺负我,对我的好也不真心,知道我要回来也不在家中给我做顿好吃的,想我这一路风霜雨雪是寒风烈烈,原以为到了家中能感受温暖的,哎!” 言致惊恐地看向唱念俱佳的少年,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这么会说话,快说,把我二哥藏到哪里去了?” 公输白面上的哀色瞬间就绷不住了,无奈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气恼地道:“总是说不过你的,不过我离家这么久,当初不给我做顿好吃的?” “有有有,当然有,昨夜就叫人备好料了,就等着你回来了看着我给你做啊,亲眼盯着做出来的才更香不是?” “算你还有点儿良心,快走快走。” 言致轻轻一晃,挣脱了他的手,悠悠然地走着说道:“二哥此行青州,感受如何呀?” 少年不满地横她一眼,脚步却自主地慢了下来跟着她,闻言回道:“能有什么感受,就是书生文人多了些罢了,别说,我以为文人皆厌武事,青州却不同的很,说要募兵,都不必我费任何口舌,就有人蜂拥而来,不乏文人,我最看重的有个家伙,还是个举人呢,说是不继续考学的原因就是崇敬咱爹,啧,身子骨是弱了点,可是脑子好使啊,我试过的,比你我可是狡诈多了。” 言致挑眉,戳着少年自得地脸颊说道:“别这么高兴,这么聪明的人,你用得了?压得住?别到时候反手刺你一刀,你都不知道他怎么动得手。” 闻言,公输白不在意地回道:“你放心,我有数的,你忘了我看人很准的,谁有恶意谁是假说我都能看得出来的,别担心。” “也是,不过最好多留个心眼,我们现在走得太快了,很多地方都尚有缺漏,难保叫人钻了空子。” 见她神色有些晦暗,小白磨了磨牙,将马鞭交到握着缰绳的右手上,抬起左手勾住她的肩膀把她揽到怀里,按着她的脑袋揉着说道:“走快点没什么不好的,那便能早日结束这一切了,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等天下安稳了,游遍千山万水,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长居,种些花果酿酿酒,多好。” 言致哭笑不得地用手肘抵了一下他健实的胸膛,说道:“胡说八道,我何时想做那些了,我分明是要沉溺于这俗世红尘,吃喝玩乐遍天下的。” “不是你说的啊?那是我记错了,谁说的来着?公子还是之白?不对,不是之白,那小子一脸要位极人臣的上进样,肯定不是他。” 叫他这么一打岔,言致也正经不起来了,便也随着说些调笑的话。 待得二月中,连去得最远的尚瑜都回来了,这一次募兵便算是完成了,尚瑜在成州共募得五千多人,堪列全国之首,且听闻因成州民风彪悍,这五千成州新兵都是小有武艺在身的,这便是省了一些训练之力。 各人所募兵士皆入西山大营,先交由各人训,三月末再进行一个整体的考察,根据各人能力高低再行分营。 随着钱云二氏退出朝堂,朝堂虽有一段时日的混乱,但在千允等人的极力控制之下,也迅速恢复了正常,该补上的位置都迅速挑了人补上,如今的朝堂,一眼望去,有十之八九都是年青人,而且有许多的生面孔。 越是关乎国之军政大事的位置上,坐着的人越是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三十出头。 最令人震惊的是,右相之位由礼部尚书陈亭补上,原礼部侍郎李原接任礼部尚书,新科状元梅三元由四品给事中擢升户部尚书,梅之白这等升迁速度前无古人,不过一年时间,已然成为六部主事之一,以大祁如今的形势来看,他已经身在大祁的政治中心了。 前途,一片坦荡光明。 新任户部尚书上任第一天,就带着账簿拨着算盘叩开了钱家的门,身后还跟着手握重剑的数十禁军,他笑得春光灿烂,却衬得钱府上下一片凄风苦雨。 这是梅之白第一次见到未着官袍的钱群,他还记得初入翰林院那一日钱群与他谈话,话语间的威胁与利诱,今日,却是对方不得不对他奉上笑脸了。 “不知钱相可清点好家财了?”因对方不肯主动提及,梅之白便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就提出了自己的来意。 他身后的两个侍郎扯了扯嘴角,看向一脸‘我很委婉很温和’话语却直戳人心窝子的上官,选择了垂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钱群也很想当听不见,但不能,“家中烦乱,几个账房又不大好使,尚未清点完好。” “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皎此次带了户部几个最精算术的几位同僚来相帮,几位觉得多久能算好?” 抱着算盘的户部一位主事说道:“尚书大人放心,只要钱相能全力配合,下官等人保证半日算清。” 梅之白满意地点点头,笑容越发灿烂,几颗白得亮眼的牙齿晃得人眼睛疼“钱相以为如何?” 钱群磨了磨牙,甩袖回道:“不必,梅尚书若是等得住,便等一等,今日之前必定算清交付与你。” “不忙,等得住,毕竟十万新兵都入营了,不能没米开饭哪。”他已经笑眯了眼,话落一挥手,几个禁军的小将眼明手快地从钱府的正厅里搬出来几个黄花梨圈椅摆在他们对峙的前院青石板路上。 钱群已经甩袖离去,只留了三个小辈陪着他们一行人,眼见钱群的身影绕过回廊就要没入钱府的深宅大院,梅之白忽然起身朗声说道:“钱相那本账簿记得可完全?不然将皎手中这抄本拿去对一对?” 回应他的是钱群的冷哼,不过梅之白并不在意,他怡然自得地坐下,还有兴趣地冲钱府下人说道:“去给本官倒杯茶,嗯,也不必太好,就去冬刚出的宜山红茶就好。” 钱府下人闻言不敢明确拒绝,只好将眼神看向在场钱家地位最高的钱五郎,钱五郎向来不理事,家中抑或朝堂如何他都不在乎,于他而言,有这时间他能多雕不知多少好东西出来,今日之所以留下他,不过是因为他乃嫡支嫡孙,他嫡亲的几个堂兄亲弟都要跟在伯父钱群身边,就只能将他推了出来。 “去奉茶,再抬几张桌椅过来。” “是,五郎君。” 此时定王府一片欢腾热闹,言致半蹲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父亲问道:“爹爹怎么想到要请他?” 言天手中拿着帖子,对着婚宴须得他亲自写喜帖的人,闻言头都没抬一下地回道:“身份年岁相当,还得与我们相熟的,除了他,还能请谁?” 言致噎了一下,扣着桌角,不死心地问道:“他同意了?” “李尚书欣然应允,你记得送几样合适的礼过去以作答谢。” “知道了。”确定了这个消息言致有些恹恹的,不过转瞬这情绪就叫她压了下去,转而问道:“怎么叫陈亭先生做了右相?他老人家不是惦记着告老许久了?” “朝中除了他,并无第二人合适,陈亭先生为右相,也可堵一堵悠悠众口,省得他人觉得我言家联合公子把弄朝政,欲去相位,总要先过渡一二。” 言致略想一想便明白了,这本也不是她需操心的事,只是与原计划不符,她才问一问,朝政之事她知而不懂,问一问,以作了解也就足以。 “祁俊轩近日有些活跃过头了,我瞧着,他好像拢了不少翰林言官在手,近日夜间西王府都灯火通明,眼瞧着怕是要做什么事,还有那个钱府,我倒是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当着我们眼皮子底下就想偷梁换柱,不过我有些担忧的是钱府有些铺子庄子可能早已不在钱氏手中,钱群以为自己能耐,我看他不过是林寒柯的手中玩物罢了。” 说到此事,言天便放下了手中的名册,目光沉沉地点了点头说道:“之白今日上门,应能打个措手不及,他钱府家财剩多少与我等无干,只要粮仓能补齐便可,利息所得之类,便能拿多少算多少,想来之白应比我更懂这个。” 言致笑眯眯地点头,“之白肯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啧,且让天下人看看,这个升迁最快的状元郎有什么本事呀。对了,李原怎么还要继续留在礼部,按理来说,如今兵部也缺人主事,我之前还想着他去兵部,由随九郎顶上礼部之缺呢。” 言天看着看似懵懂无知的女儿,眼帘半垂,脑中转了转措辞,谨慎而又假若不在意地回道:“你都不知,为父自何处知晓?许是他的身份并不合适出太多风头。” 这样说,好像也是合理的,那个人虽在近几年的事情中出力不少,事实上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人却少之又少,归根结底便是他多数时候都隐在了他们身后,所有事情都有人顶上,他更像是暗地里的谋士,运筹帷幄却又将自己的一切藏得极好。 也许,不知何时,他便这么走了,也不会有什么人发觉吧。 言晔耳聪目明,他们父女的谈话也没做任何掩饰,远远他就听到了他们在议论什么,推门便答道:“阿草要是好奇,大可去问,以往你们二人不是走得很近?” 闻言,言致还没说什么,言天便怒目看向马上要成亲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的长子,随手摸了一个东西就砸向他,“你混说什么,阿草乃是女子,怎会与一外姓男子走得近?不知道你妹妹这眼看着就是要说亲的了?” 言致挑眉看着父亲,忽然明了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了,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她李原身份神秘,她不应该与之走得太近,偏叫哥哥给逆着说了出来。 “爹爹别生气,我又不会真的去问他。不过你那话也不对,就算女儿当真要成亲,也没人能拦着我外出交友,与何人如何相处皆是我自己的事,若有人因此而诟病于我,这样的人,又如何值得我去嫁?再说了,除夕夜爹爹不是答应我不着急的,您不是应承了哪怕我一辈子不嫁你也要一直养着我?这么快就食言了,真是叫女儿伤心呢。” 言天的怒火立刻转向了言致,抬手就朝着她的额头一顿猛敲,嘴上不停地说道:“你也跟着浑说,就算老子真要养你一辈子,你还真就不嫁人了?等你嫂子进门,我就叫她寻摸着,总能找着一个合你眼缘的,省得来日去了地下,你娘还要埋怨我这个当爹的做得不好,叫她女儿一生孤单。”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慢慢看着的,但是急什么,天下都还没安定呢,你瞧瞧这一个个的蹦跶多么欢快,哪有那闲情去看哪家儿郎合适,总得把这些企图撬了国本的杂碎都解决了,才能全心全意地去找啊。” 这话不知戳到了言晔的哪根筋,他本来笑着看他们说笑,却在她此话一出变了脸色,伸出手按着她的肩膀说道:“阿草你所做已足够,你为我们奠了基,接下来的战役如何打,那是我们的事,你只要安稳快乐地生活便好。” 言致眸色沉了沉,她知道兄长是心疼自己,但她又如何能就此应允不再插手,便咧开嘴笑着回道:“才不要。” 话落便从言晔手下一滑,转身溜了。 她知道身后父兄在看着她,但她如何能同意将一切都交付给他们自己就这么看着,不是不信任,他们都是她最信任最亲的人,正因如此,她才不能任由他们去犯险,自己却稳坐家中,坐享其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三章 你瞧那 对于如今风云跌宕的大祁而言,承擎十四年的三月十五实在算得上是个好日子,因为这一日,定王世子言晔大婚。 不止定王府中一水夺目的红热闹非常,宝世子等好事之人更是打着举城同庆的名头,包下了京都众多酒楼饭馆茶摊面铺,只要还坐得下就可以一道庆贺定王世子大婚,为防有人以此攻讦言家,他们的行径未作丝毫掩饰,大摇大摆地向众人表示这就是他们这些勋贵纨绔给言家的贺礼之一。 所有人都知晓睿灵郡主向来行事举止并不受世俗拘束,但当真的看到那个女子负手站在定王府大门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远远顿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睿灵郡主向来穿着随意,更偏向于男子装束,但没人想到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她仍是这般,三千青丝用一只青莲玉冠束作发髻,一身正红交领襦裙,外罩墨绿色织金绣莲纹的氅衣,这样剧烈冲击的颜色,满京都也无人敢往身上穿。 依礼,今日受邀观礼之人,女眷往女方,男宾到男方,故而今日大早到得定王府观礼的都是男宾,但是定王府缺人,言天和尚老爷子在宴厅主事,所以大门口就只有言致和尚瑜二人。 尚瑜才从成州回来,一路风霜,肤色黑了不少,精气神却更甚往昔,相较言晔梅之白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他这个年纪,更多了一份沉凝,长身玉立卓然如松。 这会儿人流稍小了些,尚瑜抻了抻因为长久绷着背脊站直而有些僵硬的身体,侧头看向站得比他还要笔直的小侄女笑问道:“你今日怎么没跟着去迎亲?” “我要亲自迎着哥哥和轻音姐姐进门,再说了,他们已经有五个傧相了,这门口却只有小叔一个人,侄女也不忍心教您独自站在这儿啊。” “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尚瑜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正要反唇相讥,却在看到那方扶着随九郎的手下车的随太傅时忽然收了嬉笑的脸,挂上谦恭的笑容,挺直微微有些放松的脊背。 言致侧头一看,斜睨他一眼,不屑地一笑,等随太傅近了时,言致笑得比尚瑜要灿烂得多了,还差着十来步时她就摇着手唤道:“随爷爷~” 随太傅是守礼之人,待得走到他们面前了,才笑着回道:“恭贺贵府世子大喜,吉祥日逢君良缘,佳偶天成必然长长久久。”说着拍了拍随九郎的手,他会意上前,将礼单交付于尚瑜之手,身后跟随的家仆就随着言府的下人抬着贺礼入内。 “多谢随爷爷吉言了,随爷爷里面请。” 尚瑜全程未发一言,随太傅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念头,等随太傅的身影都消失了,他才在心底狠狠呼出一口气,转而看向言致笑道:“你这丫头嘴真快,将叔叔表现的时机都给抢了。” 言致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当她瞎没看见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事后倒是厉害了,“小叔想表现啊?多得很,我听祖父和随爷爷商讨你们的婚期,瞧随爷爷那样子定是要为难你一二的,偏祖父着急觉得你年岁大了,执意要将婚期定在年前,啧,想想要是你不上赶着去露露脸表现一二,也不知你这婚期何日是个头哟。别你和雯姐姐婚事不成,倒叫随爷爷和祖父几十年的情义都磨没了。” “你这丫头惯来没大没小,大喜的日子说些喜事可好?叫什么姐姐,那是你的婶婶。” “只要我雯姐姐愿意应,小叔叔你是管不了我想怎么叫的。” ······ 言晔一身织金云纹玄色公服,戴着幞头,这是言晔头一回着玄色这样庄重之色,却与他温润含笑的面容相得益彰,端得意气风发。 他跨骑在绝尘马上,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亲迎队伍,按例,身为超一品亲王世子的言晔大婚,需绕城一周,此时方到得苑林街,这一条街上有着满京都最多最大的各式酒楼,九楼与慧珍楼便是其二。 九楼今日正是举城同贺定王世子大婚的商铺之首,但与之正对面的慧珍楼却恰恰相反,仍旧开门营业,却与往日无差,故而,今日慧珍楼人烟冷清,只有二楼那据说背后东家独属的屋中有人。 林寒柯悠悠地转着手中的白瓷茶盏,白瓷甚白,与他削瘦白皙的手指恰得其分,看着楼下热闹的场景,他的眼眶缓缓红了,扣着茶盏的手指一下一下用力,那白瓷茶盏竟叫他一块一块掰了下来,杯口渐渐参差不齐。 那断裂的瓷片也将他的手指划开一个又一个口子,他却恍然不觉。 卫零面色发苦,轻声唤道:“主上?” 却不想他的神思还是清楚的,卫零话落,他便回道:“卫零,你瞧那,当年长兄迎亲亦是这般,骑着黑色的大马,穿着幞头公服,三州同庆,满城俱是红色。” 他说着话,卫零已熟练地将伤药找了出来摆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待他话落,正欲接话,却又听他说道:“早知如此,便该叫祁俊轩将宋轻音纳入府中,如何会叫他们有今日得意。钺城的人可回了?” 卫零连忙回话道:“回了,但并未查出丝毫消息,只知这女子乃是言天一亲卫之遗孤,言致上战场那年方才于钺城出现,此前言致一直养病不出,这女子也不曾有人见过。” “如此巧合,便是有鬼。” 卫零揣摩着他这两句话,回道:“可否要与小琦联系?” 林寒柯已经抛了那破碎不堪的茶盏在给自己的手指清洗上药了,闻言冷笑道:“不必,不过两个女子,建州云仪可有异动?” “并无,似是要等京中西王与言天两虎相争,方好从中谋利。” “呵,想得挺好,可拿到其与江宣宁之事的确凿证据了?” 卫零连忙点头,却又不敢表现得过于轻佻,语气沉稳地道:“确实了,承擎五年云仪察觉江宣宁的踪迹,曾连发三次急信赴京,然京中云府告知他所知有误,江宣宁并不在京中,云仪曾多次在大祁境内寻江宣宁踪迹,这些都是无法掩盖的,只要稍一查便可得知。” “那就让他们去查,他们不是自得于总能提前得知祁俊轩等人的意向?那便查个够。” ······ 祁俊轩携重礼到得定王府门口,他眼睁睁看着言致那丫头嬉笑的面庞只片刻便凝重起来,丝毫未做掩饰,于是面色愈加温和,说道:“恭贺世子大喜。” 他并未多言,偏叫与之同时到来的几个官吏心中越发肯定他的不卑不亢,不谄媚言家的权势。 言致看着那几人眼中的赞赏,心中骂了几句‘白痴’,面上却换上笑容说道:“西王年前才将家产交付晋王,替外族补偿罪过,此时又何必如此大礼,我定王府倒无端背了一个收受重礼,不体谅皇子的罪责,不然,还是抬回去吧?” 祁俊轩看着那个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太过直接的人,嘴角动了动,勉强没坏了面色,回道:“不过一些方物特产,算不得贵重,西王府也拿不出来贵重之物,睿灵妹妹不必多想。” “那西王殿下府中请~” 转眼,便是申时三刻,即吉时到。 他们皆是习武之人,迎亲队伍还未到五杰街,就已经听到了礼乐之声,偶尔还有满撒铜钱和围观百姓的欢呼祝贺声。 这会儿是当真不能再玩闹了,言致整肃仪容,手一招,身后一众身着锦衣的小厮便上前来挂上爆竹,那方迎亲队伍转入五杰街口,言致细眼看去,看到端坐前方骏马上的这方爆竹声声就响了起来。 “哎,武青,那里那里,扫一下,青毡花席上不得有他物。” “去问问,虚帐那里可准备好了?” “捧镜的伴女呢?” 尚瑜看着她指着手将那些稍稍错了小半步的人都纠回来,莫名想笑,又有些鼻酸,这个丫头啊,嘴比谁都厉害,心比谁都软。 “好了,放心,都备好了。阿草这般厉害,到时我与素初的婚事也交由你来办可好?” “才不要。” 言致话音刚落,那方迎亲队伍也到了,一声嘹亮的‘新人到’,这方立刻便动了起来。那原本半卷的青毡花席‘哗’地打开,恰恰到新娘轿门前。 新妇亲信使女微微躬身撩开帘子,轿内新娘的青色绣大团牡丹花的裙摆先漏了出来,言晔上前伸出手,轻音缓缓地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上,捧镜的伴女上前举镜正对着轻音遮在面前的青羽扇。 捧镜伴女一路倒行,身后数女握着莲炬花烛亦步亦趋,本应由轻音的亲信使女牵着她走,言晔执意要亲手相牵,言致便袖手一挥,改做新郎与新妇相扶而行。 到得正门前,言致压住礼官,朗声道:“新妇跨马鞍,入门。” 轻音听出是她的声音,心下忽然就松了,今日出门时那浅浅的一层忧伤和对未来的些微恐惧皆没了,阿草于她,是比言晔要更依赖信任的。 一路唱礼而行,将一对新人引入中门处虚帐内坐下,稍事休息,尚瑜微微抱拳于女方送亲的七婶八姑示意,便飞快地去往中堂,请示了尚老爷子后,由尚老爷子领着一对新人往言府暂做家庙的鱼鸯堂拜家庙见祖先。 拜完祖先家庙,再领往中堂拜言天和尚老爷子,拜毕而出,言晔牵着轻音回洞房,言致全程混在礼官当中,时不时抢两句话,都是无伤大雅之处。 待进得洞房,二人再行交拜礼,再坐床,轻音向左,言晔向右。言致抢过礼官手中的金银盘,伴着礼官的唱礼声将其上的金银钱、彩钱、杂果如花生桂圆一类撒到帐中。 等礼官示意可以却扇时,言晔握了几下拳才在妹妹戏谑地眼神中将轻音遮面的青羽扇缓缓拉开,露出一张欲语还羞的脸庞来。言致亲手将一对合卺酒端上,言晔先端了一卺与轻音,才端起自己的。 伸臂交握,再仰头而尽,这是轻音喝酒最快的一次,那可是满满一瓢的酒,虽然人皆叫卺,可再言致看来那就是个瓢,洞房日满满一瓢酒,想想那些不善酒力的女子就好笑,说不定刚喝完就晕了。 轻音此刻便已有些上头了,面色绯红不说,眼神都涣散了。 言晔接过轻音险些握不住的卺,伴女从轻音头上取下一花冠一到交给他,由他捏作一处再抛下,以他的武艺当然不可能抛错,但当礼官和言致齐齐喊出那一声:“一仰一合,大吉!”时他还是忍不住笑开了嘴。 方才捧镜的伴女将镜置于桌上,上前行礼唱词将双方发髻打散,各绞下一缕挽作同心结压入玉枕下。 合卺合髻已完,这个婚礼便算是结束了,言致轻轻呼出一口气,其实在这之后还应有一干青幼男女闹一闹洞房的,但是被言致给武力镇压了。 她要给轻音一场完美无缺、永生难忘的婚礼,怎容得任何人前来扰乱。 言致挤眉弄眼地笑着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又留下轻音的亲信婢女守在门口,自己便大摇大摆地走了,中堂那边的宴席还未散呢,听说有些地方的规矩新郎是要出来待客的,京都却无这说法。 言致刚踏入那道门却就被人一把扯了过去,宝世子红着脸,显然是已经喝醉了,不然哪敢灌她的酒,“来来来,今儿你哥的大喜之日,你得来替他敬我们酒,用什么杯子,用这个这个。” 一手接着宝世子随时都要倒下去的身子,一手压着他奋力想要将不知谁的幞头往她嘴里塞的爪子,但一个醉酒的人蹦跶起来力气确实不小,她又要注意到不能伤了他,不敢太过用力。 实在被他闹腾得受不住了,言致便捏着他的脖颈轻轻一掐,宝世子偏头迷迷瞪瞪地看了她一眼便晕了过去,“不是号称千杯不醉吗?就这么点儿量也好意思狂。二哥,二哥,你把宝哥哥带到你院子里找间空屋子扔进去吧。” “哎,来了。”公输白接过宝世子,轻轻一颠就把他架到肩膀上扛着走了。 天色已晚,烛火仍旧明亮,红红的灯笼和绸花在微风中轻摇着,耳边很吵,但岁月静好。 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都会慢慢收获幸福,这就很好。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四章 知是故人来 新婚第十天,言晔就回了西山大营,今日起他要开始整军,将新军训练成一支真正能作战的军队,五月初他就要领着这支军队赴西川原了。 梅之白新官上任,不仅成功从钱氏仅存的家产中将那本账簿上记录的所有都给掏了出来,还好心的替钱氏找出了几样已然易主多时的祖产,替他们抓出了好几个背主的家仆,至于钱氏感谢与否他并不关心,他所要做的是将十万大军赴西川原所需的粮草,和拿下西川原后需要的粮种备齐。 倒是言致听白水传回消息道那林寒柯已然气怒了好几日了,可令人惊异地是钱群明知钱氏家产已被林寒柯转移了不少,却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一副他并不知为何林寒柯能插手钱家事务的样子,反而是这样,更令人生疑。 但是林寒柯太谨慎,而钱群太过畏缩,他们实在无法寻到入手之处去查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言致有种直觉,查清钱家和林寒柯之间的纠葛,就能知晓林寒柯究竟是什么人,有何目的了。 然而林寒柯藏得太深,连李原都查不到,遑论她,所以只能等,等对方露出马脚来。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将朝堂彻底握在手中,不叫活跃异常的祁俊轩从中寻到任何机会插入他的人手。 轻音在宋府时宋家夫人当真是用心待她的,将家宅处事之道教得十分透彻,她入门第二日就从言致手中将定王府事务都接了过去,并且远比言致要得心应手的多。 朝中也不必她做什么,哪怕千允等人忙得脚不沾地,却也不是言致能帮上忙的事,故而她近日很有些闲。 只在言晔归营整军那日跟着去了,领着王奇等人给新军那些自持有些力气武艺而自命不凡之辈一个狠狠地下马威,很好的也在新军之中立下了睿灵郡主小将军的威信,之后便无处可去了。 宝哥哥近日似乎正式开始谈亲事了,时不时就得回去相看一二,连宋三等人都开始议亲了,好像一夕之间,她身边所有人都开始忙碌了起来。 言致趴在清嘉小筑书房内的窗边,看着湖面泛着光的小巧的新荷叶,腿边就是那架特意寻来的琴,年前它三不五时就会被人抚弄,自上元节后,到今日,已是三月多近四月,弹琴那人,竟是再未来过。 一切,就快回归正轨了,世家将尽,祁俊轩也不会有任何谋逆的机会,朝堂将恢复清明,小五会顺顺当当的成为中兴之主,千允终将离去,小白之白会成为大祁的顶梁柱······而他,也迟早会像无声无息出现于她的生命里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去。 她连寻,都不知该去何处。 也许时日久了,这个人便成了她的梦,恍惚不知是否当真存在过。 文舒推开门便看到她微微蹙着眉,眼中晃荡着如湖面一样的光,不由一顿。 郡主似乎越来越好看了,再过两月郡主便十四了,在不知不觉间她的眉目皆以展开了,本就生得眉眼精致,无一处不好看,原带着些女娃的稚气,郡主又惯作男装扮相,那身气势也实在逼人倒没多少人常常去瞧她的面容。 如今······怕是连那男装扮相都再难掩住郡主的容颜之盛了,这般容貌,纵是与史书上那些祸国妖姬相比,怕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幸好言家如今权势顶天,郡主自己亦是这样强势的人,否则,不知该是怎样一场祸事。 哪怕她是常日服侍在郡主身边的,也叫那微微一侧首眉眼流转的不经意地妩媚给吸了心神,无端想了这许多。 “郡主,门外有一重姓男子求见,着翰林院官服,约莫二十五六,世子妃已将人请到了花厅。” 重姓并不多见,言致所识也只一二人,闻言便坐直了身子,问道:“他可说了什么?” “并未。” “将人带到湖边亭中,我这便过来。” “是。” 待文舒退下,言致理了理衣襟,想到方才文舒的神色,下到屋中将年后她命人赶制的衣衫找了出来。 一眼扫去,一片乌压压的黑色,所绣也皆是深色暗纹,无一点鲜活地色彩。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容光之盛,自记事起娘亲便常常念叨着的,后来初上战场也叫那北狄蛮人调笑过,待她杀的人多了,那些声音才慢慢下去。 她熟读史书,知晓这样的容貌并不算什么幸事,那些女子未必做错了什么,只因容貌叫掌权者看重,便背负那些骂名数千年,言致当然不会成为这般无力的女子,但她以武立名,便不会叫其他盖了过去。 重壬远远看到那一抹黑色时虽觉应是她了,却没想到真的是她,初见时她的模样尚存留眼中,那个冰雕玉琢般的人儿,穿着本白的僧袍,戴着斗笠,与你说话时掀开布帘,一双仿佛盛着星光的眼睛真诚地望着你,叫人忍不住想应下她所有的要求。 如今,她已长大了,而他们也不再是当初那群需要她用小小的肩膀为之撑起一片安宁的无助之人,他们,也将替她承下这本就不该她承担的责任。 “重壬,果然是你,如今朝中不是很忙碌?” 重壬眉眼很锋利,眉梢眼角都上挑,偏他整个人又透着一股沉静稳重,故而他整个人显得有些矛盾,他没有和言致行礼,而是用露出了牙齿的笑容表达自己看到她的喜悦。 “好久不见,月生。” 言致一愣,忽而一笑,是,她还是月生,自回到扎勒,到如今已有四年,之白等人虽早已相见,可他们都未曾再提过这个名字,如今乍然一听竟然恍惚了一会儿,“好久不见呀。” 言致坐到他对面,看着石桌上的糕果清茶,笑道:“你真会挑日子,要是在我嫂子入门前来,是不会有这些东西的。” “我不是一直都极其好运的?刚刚流落街头,尚未体会饥寒之苦就叫你遇上了,未曾像其他人一样受过那么多的苦。” 被他一提,言致也想起来初见重壬时他的样子,一向养尊处优的郎君还穿着锦缎新衣,却背着小小的白布包袱,饿得在路边盯着人家棚架上的葡萄双眼发光,却又囿于礼教不敢偷取。 “是,谁能有你好运,才饿一顿就叫我捡到了。”给他倒了一杯茶,又顺手塞了一个青柑,言致撑着下巴看着他锋利上挑的眉眼里流动着的温暖的光芒,缓缓笑了,四年未见,他仍未变,真好。 “说说,找我干嘛呀?” 重壬正在剥皮,青柑的清香冲鼻而来,叫他眼眶微微一酸,“我喜欢农事,当初被从家中撵出来便是因不愿继承家业,阿草,我想去西川原,我想亲手将荒芜变作沃土。” “行啊,只是跟着军队而行,必然很是艰苦,你等我哥将西川原收复了再去吧。”言致接过他剥好去了白丝的青柑,心想果然还是重壬最会照顾人,总是第一个早起,早早将饭食备好,也总是在她渴时递水,累时递肩,给他一个青柑就知道是要剥了皮再给她。 重壬坚定地摇了摇头,拿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擦了手,回道:“还是随军去吧,一路也看看风土,兴许会看到什么适合种在西北的粮食,届时,我留名青史岂不指日可待?” 他的决定如此,言致便不会再做阻拦,身为男子本就应向往四方,吃些苦也不算什么。“那随你,今晚你自己和哥哥说,哥哥对农事一窍不通,本还犹豫着是否要道朝中寻一寻人的,如今你自荐了,他想必很高兴。” “好,那今日也算是跟你重逢,顺带告个别?” “那不能,你们走的时候我必然是要送一送的,所以今日必然不会是告别,只是重逢,去岁我自随大娘子处要了些白梅酒,今日正好与你起了,嗯,只两坛,连之白和小白我都舍不得给尝一尝的。” 重壬笑着应下,他一喜农事,这阿草不知道,但她一口便应下了他的请求,二喜美酒,她一直记着,他如何能不高兴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五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翌日一早,言致正在擦剑,轻音着人来唤她,“郡主,世子妃请您一道用早食。” 言致收剑回鞘,笑道:“哥哥还未醒?也是,他昨日醉成那般,如何能醒的了,走,去陪我嫂嫂用饭。” 轻音如今与言晔居于定王府主院明修堂,自新婚以来,她与言晔日日都要一道用食,只昨夜言晔与重壬一见如故,加上小白与重壬久别重逢,三人一边叙话一边喝酒,月上中天时轻音寻过去他们竟是醉得七歪八倒的了。 “嫂嫂好伤我的心,与哥哥成婚快一月了,若非今日哥哥醉得起不来,你竟然连一顿早食都不同我一道用的,说好的我比哥哥重要呢,都是骗人的。” 轻音为她舀了一碗蔬菜粥,放到桌上时用碗底轻轻敲了桌面,说道:“我怎记得我新婚第一日便请过你,是谁说的不好打扰来着?” 言致从善如流地接过瓷勺,在粥中搅了搅,故作忧伤地回道:“我不过是矜持一下,谁知你们就只说一次,一看便知不是真心相请。” “怎么都是你说得对,就好像我这日日让人煮了送到你清嘉小筑里的吃食都是假的。” 言致小小吐了下舌,不再与轻音胡扯,将那蔬菜粥挖了一大勺往嘴里一放,猛地咽下以后,她瞪大眼睛看向轻音“这一股药味儿重得……我还以为是新鲜菜蔬呢。” 轻音微微一笑,“这些药材也都是新鲜的,我如今有好几个庄子园子种着药材,这都是今晨采摘了送来的,还带着露水。食补乃是正道,爹那边我也调了与他身体适宜的食谱,日后你们都得按着我的食谱去吃,只我自己实在不擅厨艺,厨娘又不懂丝毫药理,因此拖到今日才端上桌。” “那就谢谢嫂嫂为我们劳心劳力了,他们三人如何了?” 轻音抬了抬下巴,一直站在她身后的贴身侍女白芷回道:“回郡主,世子与二郎君醉得深,但昨夜里已喝了醒酒药,大致午时便会醒了,那位重姓郎君睡得极沉,怕是要晚一些。” “嗯,那就行,我一会儿和宝哥哥约了京郊赛马来着,等重壬醒了,姐姐帮我与他说一声。” 轻音放下碗,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白芷便屈膝将屋内的人都带了出去,对上言致疑惑地眼神,温声说道:“阿草,宝世子究竟是何章程?晋王府大张旗鼓地在议亲,他怎地好似不放在心上?” 言致多敏锐的人,轻音会如此问,必然是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了,“宝哥哥对晋王妃所提的那些小娘子皆不满意,不过是用我挡一挡,要与一个怎样的女子成婚宝哥哥心中有数,我与宝哥哥是兄妹,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不会影响我们任何,再有人到你这里嘀咕,只管叫人扔了出去,或是叫她来与我说,我且看看什么人手这么长,想嫁女儿入王府也不看看自己的能耐。” “你啊,总是这么强硬,我几句言语便能回了的事,何必闹得那么不堪,我与你提这个也不是为了让你生气,阿草,如今大家都在谈婚论嫁,素初与小叔的婚期都定下了,你呢?” 言致眨了眨眼睛,一双桃花眼如盛了水一样看着她,让轻音略微有些受不住地侧了侧头,“我入门之前便立下誓言,定要为你寻一门世间最好的亲事,如今自是要行动了,你与我说说,有何要求不曾?” “并无,但我如今并不想成婚,轻音姐姐若实在闲了,不如与我哥哥快些生个孩子?小侄子小侄女都好,我带着他们上天入地,称王称霸啊。” “你少贫嘴,你若不肯自己说,我便按着自己的想法去看,届时你可莫要躲。” “不躲不躲,嫂嫂看上了何人只管来叫我去相看,行了,宝哥哥想必等久了,我该走了。” 言致快要出门时,轻音忽然说了一句:“你哥哥说今晚宴请做傧相那几位郎君,以谢他们当日帮他许多,特意讲了要你作陪。” 脚步一顿,但她极快地回身掩过了那一瞬的僵硬,若非轻音一直盯着她都会被她那自然的神情骗过去。 “行,我晚间早些回来,昨日起的白梅酒被他们喝完了,我顺路再到雯姐姐那里顺两坛新的。” 言致牵着绝尘出了门,翻身上马轻轻一扯缰绳,绝尘便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此时尚早,街道上并无什么人,绝尘大可放开了跑。 一路向南而行,出得南城门,宝世子等一行人已然在那里等候多时了,言致一到,他们还未有何反应,倒是座下的马因着绝尘的到来而有些躁动。 宝世子是混不吝的,见状一巴掌拍到坐骑的脑袋,怒道:“只听过猫儿春季发情,就算马也春季发情,你一匹公马对着另一头公马发的什么情?” 他这番话换来众人一阵毫不掩饰的大笑和坐骑的一声鼻哼,绝尘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怎样,在言致停在宝世子旁边时故意甩了甩头,鬃毛扬起落下恰打在宝世子落在坐骑颈边的手上,力道不小,眼见着他的手背就起了红痕。 言致不理他控诉的眼神,摸了摸绝尘的脑袋,问道:“今日往哪儿跑?” 问起这个,宝世子正要说话,宋三抢着道:“往西南再是百来里,有三座成互守之势的山,名三将山,山下有片梨子林,此时恰有早熟梨可摘。” “梨子不是要再晚些时候才成熟?” 这时宝世子已一巴掌捂住了宋三的嘴说道:“本世子找的地儿自然与众不同,就是要熟的早一些。” “那就走着。” 一群近二十人嬉笑着赛马而行,言致一骑当先,早早地到得那片梨子林,一眼望去竟全是如小葫芦般的梨子坠在枝头,诱人得很。 言致往腰间抽出长鞭,圈住一个圆润的梨子收回手中,一口咬下去,清脆多汁,甚是甘甜,宝世子等人到时,她已吃了两个,趁着宝世子还未停下,她将手中的核悄悄一丢,正好打在他两肩上,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让他手上脱力后倒在了马背上。 “言阿草,你是不是闲得慌,给本世子下来,我不拍死你。” “拍死我?来啊来啊?看我不把你拍到地里。” 言致嘴上说得凶狠,脚下却不顿步地跃入了身后的梨子林中,宝世子也不带犹豫地便追了上去,他们打闹惯了,宋三等人也不管他们,自顾自地摘梨吃,不亦乐乎。 林中,言致已停了下来,宝世子追得气喘吁吁地扶着树干喘气,言致就坐在他头上的树枝上,看着他喘,笑道:“宝哥哥,你这不行呀,才这么点路喘成这样,太虚了,回头请个御医补一补才好。” “你闭嘴!” “才不要~对了,宝哥哥,听说晋王妃看中了陈十六娘,她还不错,你可相看过了?” 宝世子已喘匀了,伸手抓住言致的脚用力一扯,言致便顺势翻身而下落到他对面,等着他回答。 微微摇了摇头,宝世子正了面容回道:“陈十六很好,但不适合我。她心思太深,思虑太多又过于重视家族,若与我为妻,我二人必然矛盾重重,我与陈家恐也无法和睦共处。” “说来,我早和母亲说过了,只需为我寻一心思简单,稍读诗书能打理内宅的女子便可,她却偏盯着那些大家闺秀,也不想想,那些大家贵族能容得下我这贪花好色的性子?我还怕他们伤了我的美人儿呢。” 言致如今对晋王妃早已有了新的认识,不再如曾经那样与宝世子同仇敌忾,而是抿唇劝道:“晋王妃如此行事,想必有她的考量,倒是你这性子也该收敛一二,既要成婚,如何不能予妻子一份只你二人的夫妻之情?那些红粉知己,该断还是断了吧。” 宝世子一蹦三丈远,惊恐地说道:“打住打住,我知道你言家人专情于一人,可也别强加于我啊。阿草,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这一生啊,要叫我守着一人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再美也会看腻的,纵是如你一般的颜色日日看也会疲的,何况这世间哪还有比得上你的?当然了,每个女子都有其不同的风姿,我只想着要多瞧几个,左拥右抱美妾如云,何等快哉。” 这就无法继续聊下去了,言致摇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我不与你辩,你爱如何便如何,我只盼着你少祸害几个人。” “什么叫祸害?本世子讲究你情我愿,强迫而来的我还不乐意呢。” 言致已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再废话,伸手勾了他的脖子拉着往前走,边走边说道:“这处林子是野生的还是谁种的?” “你瞧这树,少说也要百来年了,似是前人所种,这三将山脚下一片地我前段日子刚拿下,便发现了这片林子,我昨日已经划入我名下了。” “你动作倒是挺快的,看到好东西便迫不及待划到兜里。”说到这里,言致转过他的头沉声道:“你行事莫要太明目张胆,如今世家被步步紧逼,当心他们狗急跳墙,你还这么大张旗鼓圈地,胆子不小啊。” “几处山地而已,怕什么,本世子爱喝爱玩,没人会在意的。” “嗯,你有数就好。对了,近日祁俊轩可有什么动静?” “还能有什么动静,不就是蹦跶着要往朝中塞人嘛,哦,对了,云家似乎在收敛声势,云氏多处商铺庄子都转了手,祁俊轩个阴鬼,以其他人名义揽入了自己手中。” …… 日渐斜,天将夜,言致手中提着几坛酒从马厩中出来,步履有些慢。 但不论怎么慢,终归还是要到的。因为言晔宴客之处就在湖边,吹着清风赏着新绿的荷叶。 她到时,宝哥哥都已经从府中换了身衣裳过来了,见到她到,便跳着过来从她手中抢过了酒凑到言晔身边,笑道:“清珏世子,新婚可还快活呀?” 言致也顺势坐到了宝世子身边,替兄长回道:“谁会有你日日流连花街柳巷来得快活。” 王宸与她敬酒,她便顺势一侧身躲过宝世子扔过来的果核,梅之白笑着将跑偏到他那里的果核拍回去,取了身后的水往手上浇了洗手,笑道:“宝世子手法也太偏了,误伤到他人可如何是好?” “我呸,你和那根枯草一丘之貉,打着你也是正的。” 小白隔岸观火,笑得相当恶劣,却不敢再多喝酒,他从未想到随雯酿的酒会这么大的劲,昨夜宿醉,今日有些怕了。 有人坐在右首喝酒,一人便占了一坛,这是随雯新酿的七物酒,酒劲极大味道却清,言致厚着脸皮也才拿到了五坛,他一个人便占了一坛,却没人去与他争抢,因为言致在回避他,也因为他们将他视作长,而非同辈。 原以为今晚便会这样结束,一方亭子里两方世界,但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将几人从微醺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言晔猛地站了起来,问道:“阿草,是不是宁萱院?” 言致抿唇,回头说道:“大家皆不是外人,我先过去看看,哥哥你们慢来。” 话落言致提气点地离开,速度极快。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六章 不得不行 言天站在宁萱院中,手上握着一张纸,他右侧的那面墙塌了,空气中漂浮着灰尘碎粒,以言致的目力一看便知是被人以气劲轰塌的。 她上前几步,轻轻扯了扯言天的衣袖,说道:“爹,发生了何事?” 听到她的声音,言天整个人一抖,下意识将手中那张纸捏成团攥在手心里,才回头看她,他眼眶泛红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睛,目光……无限悲切,言致下意识鼻头一酸。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爹爹这个样子了。 言晔等人到得门口就看到他们父女二人相视无言,言致还拽着言天的衣裳,而他的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连额角都有一跳一跳的青色时隐时现。 言晔心中忽然一紧,上前几步将妹妹的手拉开,再握着她的手一起覆到言天的手背上,问道:“爹,不管什么事,我们都一起解决。” 小白看了看,伸手将欲要凑热闹的宝世子拉住,梅之白和王宸是明事之人,早在看到院内情况时便没想进去,四人保持着沉默回到了湖边的亭子。 之前在喝酒的那个人,还在喝酒,他们也只能继续喝酒。 言天看着一双儿女,眼角忽然有一串晶莹滑下,言致忽然慌了,哑着声音问道:“是不是……和娘亲有关?是不是?” 除此以外,她想不到还能有任何事叫言天流泪。 言晔眸色一沉,笑容缓缓消失,院内瞬间压抑起来,连那些灰尘都不敢再妄动了。 他们在院内站了很久,言天也没有说话,言致最先回神,收敛了外漏的情绪,一手拉着兄长一手拉着父亲,走到屋内坐下,将他们都按在了圈椅上,她才慢慢抠开言天紧握的手,那里有团纸已被汗水浸湿,墨色晕开变了样。 言天没有阻止,她便慢慢将那张纸展开,眼前似乎被什么蒙住了,半晌才看清,“这是从何处来的消息?” “今日出宫时,陛下给的。” 言致握拳又放开,连续几次以后将那张纸给了言晔,说道:“哥哥看看,承擎五年,建州云氏祖宅连发数道急信入京,信中提及娘亲身世。于此,我们不是早便有所猜测吗?陛下这消息也不过是给我们做了个印证,我真正在意的是云家原是想偷偷带走娘亲,欲从她身上挖出江氏一族留下的传家之宝,呵,江家能有什么传家之宝,不过一把惊鸿剑一本印在娘亲脑子里的剑谱罢了。” 言晔也已内敛了情绪,将那张纸缓缓地悠悠地撕成了碎片,语带嘲讽地说道:“究竟是云贵妃独自做出与家族不同的决定,还是云家族中出了两个决策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与云氏之仇不共戴天。” 言致扣着指头,听着哥哥话语间的凶狠,看着爹爹不言不语,眼中毫不掩饰的嗜血之色,微微一笑,看向门外,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落,眼眶红透,但她笑容越发灿烂,自信而傲气不掩,“所有参与谋害娘亲的人,我必手刃之,挫骨扬灰,终有一日我要灭云氏,以祭江家上下数百口在天之灵。” 言晔起身,抱着她的肩膀,将她的脸按到胸口,温声说道:“会有这一日的,我们一定能为娘报仇。那么阿草,这就交给你了,哥哥相信阿草一定会将那些人一个个全都揪出来的,届时,我们一起,把他们挫骨扬灰,一个都不放过。” “嗯。” 言天坐在上首,看着抱在一起的一双儿女,笑不出来,却也没了方才那样仿佛要撕裂了心的疼痛。 若当年,她只是被带走,该有多好,他还能将她找回来。 轻音在门外停了一会儿,挥手让侍女退下,轻轻敲了两下门,让屋内的三人都看向了她,才说道:“我让人煮了点山药羹,听说你们都在爹这里,便全端了过来,夜间喝一些,晚上会好睡点。” 言致推开哥哥,一步跳到轻音身边,笑道:“嫂嫂给哥哥喝吧,我还要回去喝酒呢,走了。” 轻音看着她欢快地背影,脑子里却全是她方才笑着流泪的样子,心下有些揪疼,却也无可奈何,将羹汤放下,与言晔对视一瞬,他也笑了笑,轻音眼眶一酸险些哭了出来,连忙转身走了。 那方亭子里一片沉默,梅之白和宝世子时而会低声说两句,却也不会太大声,他们与言致是真的太熟悉,甚至远在言致之前,他们就猜到了定王那般样子是因何,只可能有那么一个缘由。 而那个唯一的缘由,是阿草的噩梦。 言致还没走到亭子,就被文舒急忙拦了下来,“郡主,建州来人。” “还是那人?” “是。” 言致顿住脚步,想了想还是提步继续往前,说道:“将人带到亭子那边,我在那儿等着,再叫个人去宁萱院将王爷和世子请过来。” “是。” 言致到得亭子里,直白地与王宸说道:“我有些事,宝哥哥你与王宸先去歇了吧。” 宝世子明白,有些事言致刻意不将他扯进来,他也领情,王宸识趣而聪明,当即笑了笑跟着宝世子走了。 等言致坐到了他身边,梅之白才问道:“什么事?” 她摇了摇头,回道:“且等一会儿,有个人从建州来。” 梅之白了然,与她倒了半杯酒,静心等着。 倒是那个今晚不曾发一言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看着言致,目光并不如何锐利,甚至平静淡然得很,却叫她无法忽视,他说:“林寒柯半月前开始调查承擎五年旧事,有意将定王调出京都,祁俊轩应是要有大动作,我昨日已告知千允多加注意,今晚之事,未必不是他们所为。” 他的意思是说爹爹今日得到那消息乃是出自林寒柯之手,意为将爹调出京都,往哪里?建州吗? “可那消息只提及我娘之死乃是云氏因我娘身世而为,虽身世之秘是建州云氏祖宅传入京都,但我爹并不会因此而贸然离京,以林寒柯的心思不可能会出这么浅显无用的招才对。” 李原看着她,首次欲言又止,而后微微偏了头看向湖中她的居处,轻声道:“因为他要等你们自己去查,方能令定王深信不疑。” 言致了解他,他如此说便是已经知晓了,于是问道:“是什么?” “云氏于建州城外有一别院,名忆宣宁,院中似乎有不少江氏旧人被囚,这些年仍在陆续增加,据传,似有当年江家嫡长子江宣安的下落。” 言致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到身后有一声奇怪的碎裂声,回身一看,竟是父兄二人未控制住浑身气劲,而将地下石板俱震裂了……言致在回身这一瞬也懂了他短短几十个字所含的意思。 江宣宁是娘亲的本名,忆宣宁之意不言而喻。 江宣安是娘亲的嫡亲兄长,再加上江氏旧人被囚多年。 这三个消息足以让爹不顾朝局而远赴建州,足够了。 也足够将言家父子三人的怒火点燃到想要此刻便将云氏覆灭的程度。 梅之白起身,一手按到言致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一边对着亭外的言家父子说道:“这些消息都是林寒柯刻意放出来的,虚实未知,不必尽信,还得细查,王爷与清珏先进来坐,阿草还有另一事要说。” 李原一直看着言致,看着她慢慢回复平静,就像那些年看着她从浑身外露的悲凉仇怨慢慢变得爱笑肆意一样。 他眼帘半遮,遮住了眼底翻飞的暗涌,没有再说话。 恰在此时,文舒领着人来了,言家父子三人便也只能压下心中思绪。 言致挥了挥手,文舒屈膝福身退下,亭内所有人都看向那个风尘仆仆的青年,言致和他见过一次,便招手说道:“周勤,半年未见,此次所为何事?” 周勤进到亭子中,抱拳行礼,将手中信递给言致,回道:“郎君请郡主尽快决断。” 言致展信逐字逐句看了,越看眉心越紧,她将信递给言天,问道:“阳渊如今在建州情况如何,云氏可曾怀疑过他?” “郎君的来历并无任何问题,如今与云氏也有一二交际,故而才能得到这一消息。” 言致沉吟,等着他们轮着将那封信看完,才说道:“按阳渊所说,建州境内十有四五青壮不知去向,建州人口约四十万,青壮少说也有二十万,也就是说建州有十万左右的青壮不知去向,能去搞什么了?建州卫就有一万余人,再有十万余不知踪影的青壮,云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她所言不错,确实昭然若揭,区区云氏掌一建州之地,竟有了十余万军队,云氏筹谋多年,这支军队的战力不可小觑。 亭内诸人竞相对视,一时竟拿不出处置之法。 李原抬头,看向周勤,问道:“你家郎君以为,云家军队战力何如?” “郎君不知武艺军事,无法判断,但以小人之见,只建州卫便军纪严明,身强体壮,另十万不知藏于何处,但必不会比建州卫弱。” 他点头,摩挲了一下酒杯才道:“今日我有两件事要告知你们,其一方才已说了,其二……去看看千允可到了。” 扫了一眼亭内,公输白认命地起身,提气往门口去了。 而后他便顶着众人的视线,怡然自得地喝酒,仿佛感觉不到气氛的压抑和他们的紧张。 言天慢慢收了视线,有时候他真的很怀疑此人的年岁,怎么可以比大多中年甚至老年之人还要沉稳,丝毫没有少年人的意气,分明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罢了。 梅之白和言晔也低头摆弄着酒杯不再看他,还盯着他的言致便很突兀了,但她自己并未察觉,被他盯着那人也不作任何反应,仿若未觉,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知道。 千允与小白一路急行而来,千允仍风姿不减,深夜里一身白衣比月华还要雪白,却不会叫人觉得似鬼怪,只觉得看到仙人。 “公子” 言天三人皆起身以示尊重,等他落座了才又坐下,唯李原一人在千允坐到他身侧以后才抬头看向他,轻轻点了点头。 言致将那封信放到千允手上,说道:“李尚书请你来的?你先看看这个,而后,他还有话要说。” 千允点头,应道:“我本要睡下,瓴之命木头请我过府,我且看着,瓴之有何话说罢。” 众人都看着他,他仍如往常一样平静而淡然地说道:“周勤言建州卫战力不弱,战力如何我不予评判,我要说的,是建州云家军队的兵器配备,建州境内,有三处以上铁矿已被开采完,建州城外登虚山十年之内树木尽秃,建州卫的兵器之精良,还在御州卫之上,比之西山大军,也不差多少,所差的不过是见过血的锋利。”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七章 临湖不羡鱼 亭内一片沉默,忽然有一声蛙叫响起,若是平日,言致必要去寻一寻怎么湖中从哪儿来的蛙,此刻全没了这些心思。 言天长叹一口气,面色沉重地说道:“如此看来,我是不得不如了他们的意,去一趟建州了。” “不行。” “不可。” 前一声不行出自言致兄妹,后一声不可出自李原。 言致说不行,只是出于最简单的担忧,但她其实没有很确实的理由让言天不去,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不得不去。 所以她看向他,言致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完美不容拒绝的理由。 他从不让她失望,这一次也一样,“定王且听李原一言,若只为我所说第一件事,那么定王去建州,正好将计就计看一看林寒柯等人意欲何为,可如今主要之事是云氏在建州屯兵。” “建州这支军队,不能打,不能招安,不能放到明面,只能暗里解决,甚至不能叫云氏察觉,以防狗急跳墙,所以,定王不能去,目标太大太明显,定王若往建州去,林寒柯定然盯得极紧,必会让他发觉建州兵马一事,届时事情会如何发展便不可控,建州军可能就此反叛,祁俊轩也会找到机会起事。” 言晔附和道:“我即将去西川,爹若走了,西山大军无人主持,若京中出事,便不可挽回了。” 言天沉默,他知道李原所说是对的,在朝堂安定之前,他都是离不得京都的,哪怕千允再天纵奇才,梅之白等人再如何手段通天,没有他镇着,一切的手段都是空的。 但是建州,宣宁,江氏,这都是他无法放下的。 言致微微阖眼,放空了思绪,一个时辰前她才说过娘亲的仇她会报,江氏的血债她也会让云家人偿还……,这是她的心魔,总要自己去灭了的。 她轻声说道:“建州之行,不得不行,我去。” 言天下意识就要反对,话将出口,却知道这是最合适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去是最合适的,但他们不忍心,她已经做了太多了,从她入京,他们就有意无意地将她排除在外,许多事她都只是事前参与,事后知晓,并未涉入过多,他们想慢慢地让她卸下所有负担,由他们接过。 李原敲了敲桌面,与她对视,眸如深潭,言致似乎看到他唇角勾了勾,但太浅,她不确定。 他说:“可以,我和你一起。” 言晔和公输白眼睛一亮,言天却蹙眉沉思,他由衷不希望阿草和李原走得太近了,但是无从反驳。 倒是言致偏了偏头笑道:“不用,你们都在朝中居要职,都在那些人的眼睛底下,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我想走,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众人都无言以对,因为他确实有这个能力。 千允扫了一眼亭内众人,最后定在李原身上,“瓴之既要和阿草同行,不如便趁着此时与我等说一说你来自何处,定王也不必担忧你一去不返将女儿拐走了。” 小白一口酒鲠在喉咙,不上不下,看着千允的眼神如看到了鬼,这种话怎么也不像是公子能说得出口的啊。 怎么说呢,未免世俗烟火气太重了。 但千允并不以为杵,看着李原还微微带了笑。 言天一怔,千允这话是实在落在了他心头的,只是他从未想过要与李原问个明白,一心只想让女儿和他离得远些。 言致也看着他,但眼神并没有与他对视,而是落在他衣襟上绣的暗纹上,也不知绣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一团混乱,却又集中了所有精气神等着他说话。 他,会怎么回应? 众目睽睽之下,他起身,走到言致跟前,弯腰低头与她的脸相隔不过一掌之距,他似乎在笑,但背着烛光,就着浅浅的月华,不太看得出来,他说:“你可要知道?” 这个微微加重了的“要”字让言致想起了上元夜那晚他问的“你要不要看”,当时她拒绝了,因为她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会留多久,会不会忽然就消失了。 所以今日……言致抿唇,然后轻轻点头,怎么会不想知道呢。 自从京都重逢,她就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为何要这样帮她? 他终于笑开,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灿烂,语气终于不再平静淡然,而是带着轻松和愉悦地道:“好,我告诉你。” 而后面向众人,对这种言天浅浅一揖,说道:“我想先告知于她,且请稍待。” 言天沉默,言晔唇角带笑地说道:“可以,阿草,与李尚书到园中走一走吧。” 言致点头,起身离开,他步履轻缓地跟在她身后,没有上前与她并行。 千允侧身给梅之白添满了酒,端着茶杯与他轻轻一碰,未曾多言。 酒入喉,眼中是二人在黑暗中渐渐远去的身影,原带着清香的酒,似乎苦了,回味却好似更香了些。 梅之白忽然勾唇笑开,与言晔遥遥相敬,满杯入口。 言致一路踢着石子往前走,她知道他就在身后,可他不开口她便只能一直走。 忽然四点绿光出现在眼前,定睛望去,竟是烈风和黑霆,在京都近两年,它们长高长壮了不少,若她没记错,他们今年应是有五岁了, 两狼察觉到她的味道,本是要奔过来的,却生生在五步远就刹住了步伐,因为有人看了它们一眼,气势太慑人,连狼都为之恐惧。 但它们又不想就此离开,于是原地踏步,显得十分不安。 言致笑道:“去玩吧。” 它们似乎能听懂言致的话,甩了甩大大的狼脑袋,一溜烟跑了。 仿佛受了两狼的影响,言致也原地踢踏着石子垂着头,显得有些不安。 他却不肯说话,明明是他叫她出来的,明明是他说要告诉她的,却不肯开口,这算什么? 言致终归不是长于沉默的人,抬脚将那颗被她踢了许久的石子踩到脚底下摩擦着,深吸一口气抬头转身,对上他的眼睛问道:“你不是有话要说?” “是有。” 见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眼角的泪痣,低声问道:“若我不说,你可有何猜测?” 猜测当然有,他在她面前,其实作得掩饰并不多,若说她没有猜测是不可能的。 但是对于她的那个猜测,她无从验证。 他的手微微下移,轻抚着她左侧脸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轻轻地唤道:“阿草,吾名离原,离离原上草的离原。” 阿草, 离离原上草······ 言致感觉自己的脸似乎有些发热,但他还在继续说,“正如你猜测,我来自释族,乃释族少主。我当年从族中外出,本就是奉祖制历练,欲往何处并无计划,确实是渝州城中那几月让我定了北上之心,你我相识并不是意外,但无论有无诤言大师的刻意引导,遇到你,是我的缘法,你瞧,离离原上草,我们合该是一道的。” “关于释族,你也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不用太有负担,我不过是觉得祁氏气运未尽,故而前来相助。” 当然,他更愿意她记得,他是为她而来。 这句话释离原并未说出口,这样的话是无法说与她听的,她会为此负疚。 那是他不愿见之。 言致抿唇不语,微微低了头,脚下搓着那颗石子,心绪有些乱。 她不傻,哪里会信了他这话,时至今日,哪怕他不承认,哪怕他寻了这般大义凛然的借口,她自己也清楚了。 他北上入京,插手大厦将颓的祁氏皇朝之事,统统,不过是为了她罢了…… 轻轻吐出一口气,她勾唇笑开才抬头道:“你不是严谨内敛,木讷寡言?怎么今日如此会说话了?” 他也笑,笑得那张白皙平凡的脸似乎有了些不同,“因为你觉得我是长者,我自然该有长者的模样。” 她愣住,忽然了悟,因为一直神交未曾见面,她以为他是长者,他心中清楚,故而再见他便以这般模样出现,为的不过是叫她更自在一些。 这样的心思……她何德何能承受得住。 既如此,还有何可犹豫之处呢。 再没了。 她仰头抬着下巴,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将满天星光都盛住,奉到他眼前,笑道:“那么,你为何要与我先说呢?上元那日,你又想叫我看什么?” 他懂了她笑容底下的含意,却没有立时回复,而是问道:“想清楚了?不是感恩于我?” “不是。”掷地有声。 他朗声笑开,单手捧着她半边脸,微微低头,与她双目相对,“言致,听好。我愿陪你还天下安宁,只求与你携手共余生,临湖不羡鱼。” 她听到自己低声回了一个“好”字。 他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一直笑,声音越来越低,笑容却越来越灿烂。 ------题外话------ 这是我最喜欢的事,不会放下,所以不会弃文。 但生活中也确实有很多不能不做的事,归根结底我只能说,所有走学术这条路的都是值得敬佩的勇士,尤其是文史类,我不行,只此一次,便叫我觉得累得不行了,我还是喜欢随心所欲的写小说,学术太严谨不适合我。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八章 叔公 言致坐在梧桐树上,晃荡着腿,看着湖面发呆,他在身后不足五十步的亭子里和她的亲人们说着话。 这个人总是这样,当年凭着琴声一步步叫她习惯他的存在,这些年一直不容忽视地渐渐侵入她的生活,却不叫她发觉,也不为此反感。 自然地成为她灵魂的救赎,她以为他是长者,他便以长者面目出现,却又在日常相处中慢慢纠正着她的以为。 如今,也自然地成了她的…… “好像感觉不坏,那便如此,也……不,真好。” 释离原与他们说明来历,又就建州一事和他们离开后京都如何安排深入交谈,一晃便是近两个时辰。 来寻她时就看到她一双被墨色锦靴包裹的小腿在树叶间晃荡着,他站着看了一会儿。 然后知晓,她此刻很欢喜。 得到这个认知,他眼中划过笑意,提气而起,进到高大的梧桐树中,伸手揽住她的腰背,轻轻一用力。 使二人靠得更近些。 “谈完了?” “嗯。” 言致侧头看着他,伸手在他下颌碰了碰笑道:“我本以为他日能入我眼的人,必定生就倾城貌,至少不能比我差,怎么也得比肩千允,如今却是你,不认也不行了。” 他抓住她纤细却有力的指尖,揽住她腰的左手猛地一使劲,将她提起靠向他,近到鼻尖相碰。 “吾自有倾城之力,何须赖以貌。” “嗯,有理。”她为他的一本正经而忍俊不禁,却也认同他所说,不过她提起此事并不是为此,“但轻音姐姐与我说,你的脸上做了手脚,如今,可要叫我见一见你的真面目?” “想看?” “想!” 他埋首在她颈间,笑声自耳下入她耳中,煞是震人心弦。 “若我当真便生作这般平凡模样,你当如何?” 言致蹙眉沉思,忽觉他看不到,便故作思考地沉吟出声,半晌叹道:“那少不得要悔恨一二……谁叫我偏生与你有缘呢。” 察觉到他身子一僵,言致暗笑,叫你一惯运筹帷幄之态,从不见有何事让他觉得棘手,如今能见他愣一愣,也是极大愉悦了人的。 他抬头,细细摩挲着言致无一不精的眉眼,说道:“那便只能叫你悔恨了,我虽生得不是这般简陋,却也是远不如你的,我生平所见,未有任何人,容貌可与你相匹。” 说话间,木头在树下唤了一声少主,而后丢了一个瓷**上来,他接住,然后交与言致,接着道:“释族少主外出历练乃是祖制,不得在外透露家学,容貌也是其一,这药流传千年,只在历练结束时才由家主交付解药,我六年前得之,从未用过,一直便是这张脸,今日你便亲手让我回复本面可好?” “只往脸上涂便可?” “应是。” 言致一边将瓷**中的膏状解药涂到他面上,一边有些想笑,这样,竟有些像女子涂脂抹粉一般。 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可前年清明,你将我从这树下抱回屋中,我怎么隐约看到你的面目了?” 他微微敛目思索了一下,回道:“我平日敛息抑势,那时可能有一二放松,你又醉得狠了……” 剩下的话他未言明,言致却也懂了,他未压抑自身,她又醉了,自然会因外漏的气势而恍惚觉得面目也变了。 故而想起,他几次在她面前或笑或怒,那时面容都会有些不同。 “释族这药倒是有些意思,比那些**之类实在合用好多,竟生动至此。” “你若要,多得是。” “暂且用不着。”言致轻轻摇头又看了一下他的脸,问道:“都涂满了,接着要如何?” 她不是当真要他生的多么好看俊美,只是由衷想要认得他的真面目,因此而急切。 “你且闭目等上一刻钟,待你睁眼便好了。” “如此,那你在这坐会儿。” 话落她就翻身下了树,提气点水进了清嘉小筑。 他在树叶间看着她纤细却不显瘦弱的身影,唇角缓缓勾起。 寂静的夜里忽有笛声起,起音他就知道是惊鸿一曲,他伸手扶着她刚刚坐过的地方,缓缓勾唇。 绽开一个璀璨的笑容。 一曲终了,又一曲,待三曲尽,她已换了一身衣衫从二楼跃出来,那是一身红色广袖襦裙,她这样跃出来,在水面几起几落,像极了夜里出没的妖精。 她在树下停了停,没有立时上来,于是叫他看到了她发间的血玉梅花簪。 那个发髻很松,只堪堪挂得住簪子,一看便知是她自己的手艺。 于是他问道:“你是如何一边吹笛一边换了衣裳,挽了髻?” 她没有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抬头看向他。 而后他们都察觉到,他的呼吸停了一瞬,只这一瞬,就让她知道她的折腾是有用的。 她这么仰着头是看不到他的脸,所以言致不知道他不仅是呼吸停了一瞬,他看着她,眸色比夜还深,浅淡的月光下,身着红色的这个女孩儿,哪里是妖精,不止是妖精,还是“千年的。” 言致刚刚勾到树枝欲要翻身而上就听到了他低低喃出的这三个字,疑惑地迅速坐到他身边,偏头看向他,欲要开口问,却在看到他的脸时将出口的话都咽了下去。 他这张脸,确实不算顶好看,至少不如千允,不如她,也不如小白兄长等人,只能说一般的俊美,棱角分明,五官清晰,但他那双眼睛实在太出彩,以往他刻意掩饰时言致便曾看着他的眼睛失了心神。 何况如今,他全然不作掩饰,看着他的双眼,你再难移开眼睛看向他处,只想,沉沦于他的眸子深处。 “好像确实不是很好看。”她伸手摸了摸他的侧脸,低低地笑出了声。 “你既已决定,便不得反悔了。”他勾住她的腰,往自己怀中一拉,顺着她背后的长发轻声道:“你好看就足以。” 她朗声地笑,频频点头,半晌收了声,敛色问道:“我们何时走?我想着越早越好,云仪在建州近三十年,根基深厚,也不知建州如今到底是何模样,阳渊的消息也不过管中窥豹,到底不全,我始终很不安。” 而且建州还有江氏旧人,她忍不住会担忧,迫不及待想知道,舅舅是不是真的还活着,娘亲之死,和云仪到底有何关系,那个忆宣宁就像是一根利刺,扎入她心底便开始生根。 “嗯,宜早不宜迟。京都有定王和千允尽可放心,但林寒柯始终是个隐患,千允善政多智却不知人心难测,定王耿直……林寒柯其人,在暗且我等对他知之甚少,此人心思诡谲,我方才已将林寒柯一事皆与梅之白说了,你再告知祁宝盯着祁俊轩。” “你确定之白和宝哥哥会比千允更能应对林寒柯?” “千允心性纯正,知阴谋而不愿用,若非是你请他入京,他这一生都不会踏入京城一步。而梅之白,他是天生的政客,没人比他更擅长。” 言致沉默,他说得她知道,因为当年才看到梅之白她就知道,这是一个注定要站到庙堂顶端的人。 “你以为我是想请千允的?我是去求逍遥王的,结果他老人家不知从何处晓得了,早早带着王妃跑了,偌大的宅子,竟然除了仆从就只有十三岁的千允一人,老和尚说跑了大的小的也可以,我就扑过去抱了他大腿,想想他那时的面色,我现在都还记得清楚,那时的千允和现在不太一样,要更冷清一些,但我只是抱着他的腿哭了哭,他就答应了。” 话罢,言致又补了一句:“他其实比看着要温柔许多。” 释离原一直静静地听她说,大致明白千允为何会入京了。 那会的千允因为逍遥王的不靠谱,常年独处,没有兄弟,也没有好友,父母常年不在身边,一个人待多了,多少会觉得孤独。 而那时的言致,冰雕玉琢的瓷娃娃一样,那样的天然的亲近,于千允而言,是温暖的。 “你知道我第一句管千允叫什么吗?” 他能猜到,但想听她说,于是摇了摇头,言致丝毫未觉,兴奋地说道:“我当时抱着他的大腿,喊了一句‘叔公’,千允吓得书都没拿住,砸到了我脑袋上。” “那为何如今不叫了?” “他好像挺喜欢的,但我姓言,永远都是。而且叔公一词,千允风华正茂神姿仙颜,未免将他喊老了。” 她前一句话很正经,后来又开始调笑,但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他伸手在她臂膀上抚了抚,回道:“有理。” “当然有理。”她扬着下巴应下,看了一眼夜色,估摸只有一个多时辰便要天亮了,问道:“我们今晚就走?” “嗯。” “那我去寻一下宝哥哥,虽然之白是天生的政客,但还嫩着呢,肯定没宝哥哥肚中的弯弯绕绕来的多。” “好。” 定王府前厅,言致换了一身黑衣,手中握着惊鸿剑与释离原站在一起,面前的一群人面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担忧。 言致笑了笑,正欲开口调笑一番,却听到一阵急急地脚步声后,轻音的声音传来:“等等。” 她回身望去,轻音却不理她,而是走到了释离原面前,将手中一个包袱交给他,嘱咐道:“阿草向来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此行艰险,我为她预备了一些药,这其中的药她都用过,不必我再多言,但我请求你,一定都要带着,绝不能扔了,里面有两个葫芦,**中药丸每日给她吃一颗。” 他看着轻音看似平静,却隐隐可见焦虑的面色,心下有些奇异,直觉似乎有什么不对之处。 一时却又说不清,便点头应下。 言致笑了笑,抱着轻音的肩头往自己怀中一拉,笑道:“嫂嫂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的回来看我的小侄子的。” “我只求你,莫要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万事小心,三思而行,若可以……还是尽量听一听释少主的。” “好。” 她应得乖巧,轻音却眼眶一酸,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半晌才回身抱了抱她,轻声道:“阿草,一路小心,我在京都等你回来。” 轻音每次见到她受伤,见到她疲惫,都会这样,言致倒是没什么太大想法,只是拍了拍她的背,无声地笑了笑。 他们离开了,轻音对厅中众人微微屈膝福身回后院,并不参与他们。 千允坐到右首的椅子上,说道:“王爷自今日起告病,朝中那些人必然忍不了多久,且看一看我们这些叫阿草费心请回的人,能否保下这片安宁。” 梅之白应下,又道:“阿草言说不必管她,我却觉得还是要和宝世子你们那群朋友寻个好说法,至少多瞒一日,祁俊轩等人便要多猖狂一日,他们越猖狂,方能叫我等寻到机会。” “那多简单,定王抱病,阿草在家侍疾呗。”宝哥哥笑嘻嘻地说了,又道:“李尚书这么和阿草走了,难道他也要抱病?” 千允唇角带了丝笑,浅到看不清,回道:“不,李原还在,与阿草一道的是释少主。” 梅之白眯了眯眼睛,想到那个人后来变了的面目,知道他以后都只是释少主,李原这个身份再与他无关了。 倒是可以指望一下这个真正的李原能耐足够,不会拖了后腿。 翌日,言晔一本正经地为父亲告病假,皇帝大手一挥允了,还派了太医署泰半太医入定王府为定王侍疾,梅之白今日心神都在站在他右侧的这个“李原”身上,偶尔听到身后有议论声,也不太在意。 许是他看得久了,李原转头对他笑了一下,真正的木讷严肃,且无了那叫人靠近些便觉得压抑的气势。 这便是真的李原了。 右首祁俊轩盯着跪伏于地的言晔,眸色忽明忽暗,面色却仍旧敦厚和善。 宝世子站在列臣的末尾,对于如今朝堂之上这暗流涌动的气氛感受最为强烈,他知道,真正的风雨要来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零九章 生动 宽阔的直道上,有两人并骑而行,一青年,一少年,他们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同样劲装的男子。 青年一身白色细棉衣衫,窄袖紧身,发髻簪以一支圆润的木簪,面目秀雅,端得一个温润公子,只那马上配刀叫人知道这绝不是哪家的书生郎。 少年一身黑衣,面容比青年要俊俏得多,神色却冷得出奇,一身杀意不作丝毫掩饰,哪怕是不通武艺之人也知道这是个杀过人,杀过许多人的少年,就连少年挂在马上那柄剑,都仿佛散发着血腥之气。 这样的两个人,一看便知非普通人,却敢光天化日在官道上行走,可见其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也就是,惹不得。 言致看向身后的青石等人,问道:“我们如此招摇去建州,会否太过显眼?” “若是你,你会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言致偏头想了想,回道:“路过的江湖中人。” 释离原勾唇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在外人看来一副兄长叫弟弟压抑一下那煞人气势的模样,“便是如此,且信我,我们兄弟自西北而来,此番去往建州,不过是想要看一看大海之波澜壮阔,再寻一下当年父辈的好友。” 言致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前路,她当然信他,只是原以为是要悄悄赴建州,却没想到他如此行事,有些微好奇罢了,不是想不通的。 “一路走官道也好,对马好。” 他笑了笑,不作回应,十足一个包容任性弟弟的温柔兄长模样。再说出口的话便与他这表相全然不同了。“你这泪痣一遮,清俊冷俏,与真男儿并无太大差异,若非你执意扮作兄弟,我们便是说一对逃家郎君岂不更好?” 言致绷着一张脸,微微加快了马速,面无表情的回道:“你既有此等喜好,我看木头和白水的容色便甚好。” “他们哪及得上你半分。” 木头武艺差些,未能听到什么,白水却是他手下第一高手,闻言握着缰绳的手险些捏断了缰绳,半晌才无奈地驱马跟上那已经甩开他们大截的二人。 不过他是高兴的,少主自幼老成,只从见到言家小娘子时才开始笑得多,这后来相处日久,性子慢慢像少年人起来,会玩笑会说闹,生动得多。 想来家主会很满意这个儿媳妇的。 京都 定王告病已三日,三日来西王的活跃叫人无法忽视,一夕之间西王在朝堂上竟然便已能与太子分庭抗礼了,时常提出一些与太子相反的政论,偏又并无任何差错。 一时之间,稍有见识的人都看出来了,西王这是不愿意再做一个堪为肱骨的贤王了。 这些消息尚未传至民间,仕林中却不知多少议论起,虽有人认为西王贤明堪为主君,但祁氏皇朝自立朝起便是立嫡长,从未更改,不可能因他祁俊轩稍有能力便枉顾祖训。 何况,太子并无差错,恭谨温顺,正是储君该有的模样。 这其中尤以翰林院弘文馆等处议论最为激烈,而这些人基本都是支持太子的,正统不可动摇。 吏部尚书林府 祁俊轩这三日来春风得意,逼得千允等人步步退让,甚至将一些极为重要的官位都让了出来,林寒柯却在这其中嗅到了不安的味道。 最主要的是,他派去盯着定王府,在定王离开京都时跟上的人没回来,那是他手下最善隐匿追踪的人。 “还未联系上卫九?” 卫零单膝跪地,回道:“任何消息也无,定王府高手众多,除卫九外无人能接近,属下试图联系卫九,但没有回应。” “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拿命去换,也给我查清楚定王府究竟是何情况,言天到底走没走,罢了,先找卫九。” “是。” 卫零应下,正要离开,又听他道:“卫三,约祁俊轩慧珍楼见。” 祁俊轩下了朝便得到林寒柯相约的消息,本就因方才又将太子堵得无话可说而高兴,此时更添一份喜悦,急忙骑了马往慧珍楼去。 他推开门,还没见到人便问道:“寒柯,怎么了?” 林寒柯看着他额间滑落的汗水,眸光闪了闪,欺霜赛雪的面容仿佛温柔了些,给他倒了一杯茶,又从腰间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递给他。 他高兴的接过去,却舍不得用来擦汗水,而是握在手心一丝都不愿漏出来。 林寒柯并未多置一词,只是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放到了他侧后方的细口缠枝瓶上,等他气息喘匀了,才问道:“可查到逍遥王夫妇的行踪了?” “没有。”问起此事,祁俊轩便觉气闷,本欲以逍遥王夫妇如法炮制将千允也调离京都,谁知竟找不到逍遥王的丝毫踪迹,“我从未见过这位老祖,连父皇都只是当年登基时见过一次,连他生作什么模样都不知,实在难寻。” “那逍遥王妃?” “这才是最奇怪之处,逍遥王妃仿佛是忽然冒出来的,只知名叫阮梨然,出身何处,家族为何皆不可知,就连这名字都是当年逍遥王欲给王妃上皇室族谱传入京都的。这世间除了千允,恐无第二人能知晓他们的面容和行踪。” 寒柯点头,说道:“不必着急,先查着便是,待你掌握朝堂,千允再是天纵奇才也必无用武之处。我今日寻你,是为言天之事。” “言天已称病三日,千允等人亦步步退让,与之前锐不可当的气势截然相反,想来他应是早已在去建州的路上了罢。” 为他续了一杯茶,林寒柯轻轻摇头,发间的碧玉步摇微微晃动,“未必,我派去盯着定王府的人不见了,可能有变,言府看似松懈,连护卫都没有一个,但我的人试了几次,想要避过言府中的高手,却躲不过那两只狼,我怀疑,言天可能并未离开,只是虚晃一招。” 说到那两只狼,祁俊轩也是一叹,他也从未放松过对言府的监视,但那两只狼比人还要警觉,若非下属轻功绝佳,又有围墙为阻,说不得便丧身狼口了。 “定王为国鞠躬尽瘁,乃至病倒,本王于情于理都该上门探望一二,我午后备了礼便去。” 话落他便推开门对门口的侍卫道:“去告知王妃,备齐礼,本王要探望定王。” “是。” 他回身又与林寒柯就朝中如今哪些要职还不是他们的人探讨了一番,才离开慧珍楼,楼下正有西王府的仆从带着一车厚礼等着。 一路往定王府而去,到得五杰街上,祁俊轩下马,步行至定王府门口,亲自上门递上拜帖,门房看了看,道:“西王请随小的来。” 一边引了祁俊轩进屋,一边让人快步去通知世子。 祁俊轩在待客的花厅坐了不过半刻钟,言晔和公输白便来了。 他浑身浓得不能忽视的药味,衣袖上甚至还有药渣,公输白一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看到祁俊轩也只是微微颔首。 越是如此,祁俊轩越是觉得他们在欲盖弥彰,定王可能真的不在府中。 “小王感念定王叔为国尽忠,竟劳累至病,实在惭愧不已,不知能否见一见定王叔?” 言晔毫无破绽地拱手回道:“西王的好意,晔替父王收下,但父王病重,形色不堪实在不愿见外人,还请西王见谅。” 祁俊轩几番请求,都让言晔不软不硬的还回来,正欲开口,便叫公输白抢话道:“西王殿下若无事,我们兄弟要侍奉于父亲床前,实在无力与王爷废话。” “小白!” 公输白不屑地瘪了瘪嘴,转身离开,丝毫不顾坐在堂上的祁俊轩。 谁不知道西王最是和善了,哪里会在乎一个十六七少年的不知礼数呢。 祁俊轩也确实没有在意,至少所表现出来的是并不在意,他面上甚至还带着三分忧虑,七分笑意。 言晔又与他言语几番机锋,将他送了出去。 后院中“重病缠身”的定王正和义子分食一只油光水滑的烤鸡,言晔远远看着二人,抿唇笑了笑,轻音端着清肠茶过来就看到他笑得内敛含蓄却叫姿容越发清隽,眼眸一亮,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 真好看啊。 定王府外,祁俊轩在路口站了许久,他仿佛看到了日后他掌权,如今权势最重的定王府轰然败落的模样。 若非言氏,母妃怎会至今被困于看似奢华实则凄凉的宫中不得出半步,若非言天父子相阻,以父皇和小五的愚笨,这天下他早已握于手中。 待他成事之日,便是言氏满门灭亡之时。 想至此处,他回头看向惠珍楼的方向,敦厚的面容渐渐染上笑容。 那日,亦是他予寒柯一份无上荣宠之时。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章 玄奴 言致他们走了半月余,京都已彻底变了天。 定王大病未愈,坊间传言乃是多年累积的旧伤复发,满太医署就留了几个给帝后太子诊脉的,其余人全守在定王府,却不见半点起色。 隐隐有人说定王这次怕是不好了,一时民心浮动,朝堂更是躁动起来。 若定王就此去了,内忧外患迭起的大祁又该何去何从? 在这样燥热浮动的气氛里,言家却仍旧安宁祥和,更令人欣喜的是轻音有孕了,虽还不到一月,但她自己医术高超,早早便发觉了,又特意请太医署擅妇科的太医也探了脉确实了下来。 可轻音本人,并不是很欢喜。 她心中甚至隐隐有些不安和忧心,也是她大意,这个孩子来得太早了。 但不论如何,他来了,便是缘,她总会待他好,只愿他安安稳稳的成长。 言晔揽着她,看着她轻轻抚摸着还平坦的小腹,温婉可人,也伸手覆在她手上,只觉心中温情无限,却不知她垂下的眼睑藏住了她翻滚的复杂思绪。 掩下思绪,轻音微微侧头靠在他日渐宽厚的胸膛上,语带担忧地说道:“也不知阿草如今到哪里了?她走前日日念叨,竟真叫她一语成谶了,这个孩子是她一心期盼着来的,我只愿她能平安回来,在这个孩子出生前。” 言晔先是笑,也记得妹妹连走前最后一刻都还在说着要回来带小侄子玩,后来却慢慢敛了笑容,建州局势复杂,一两年未必能解决,阿草的归期亦未可知。 言晔本以为自己已足够努力,足够有力,却直到如今仍不能让阿草得一分安宁,不得不奔波于危险。 始终是他无能。 察觉到他的自责,轻音轻声转了话题道:“前些日子祖父请我到尚武庄替小叔打理十月初成婚一事,八月便要下聘,可我偏在此时怀了身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言晔将她眉心的皱痕抚开,笑道:“不必担忧,祖父叫你去不过是希望你能尽快融入尚家,这些事,尚武庄多得是人处置,并不会劳累到祖父半分的,再者是小叔自己娶亲,哪有劳烦他人的道理。” “果真如此?你不是哄我?”轻音是信的,尚武庄传世百年,自有其法,绝不会缺人,她也只是转个话锋罢了。 “当然。你有担忧此事的心情,不若为我准备一二行装,再是十几日为夫可就要领军走了。” 轻音笑了笑,并无担忧之色的道:“羌人虽勇猛,却散乱不堪并不成气候,你此去,所为不过是开荒和将新军练成虎狼之师,定是手到擒来的。” 她对他如此自信,他如何不欢喜。言晔低下头,在她颈项间蹭了蹭,低声道:“我此去虽不艰险,却必然耗时日久,你随我一同去吧,我想与你一直在一起,想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 轻音意动,但她缓缓摇了头,道:“阿草不在军中,我身怀有孕势必要带上诸多仆从奴婢,实在不妥。”说着她抬起他的头,轻轻一吻印在他睫毛上,“我在家中等你回来,与我们的孩儿一起。” 而此时的言致二人却遇到了阻拦,他们一路大道直行,从未有任何人怀疑他们的来历,此刻却被人拦在了面前。 此处,距离青州城不足五十里,他们原计是不入青州城的,因为他说不入。 言致偏头看向释离原,见他面色有些沉,看着他们面前地上单膝跪着的青年,半晌开口道:“木棉,谁叫你来的?” 木棉垂下头,回道:“少主,家主与诸位族老在青州别院等你。” 言致一直看着他,眼看着他听完此话后微微阖了眼,以她这些年的了解来看,他生气了。 稍稍沉凝,言致说道:“不若你与木棉去一趟,我到青州城中看一看。” 他看向她敛了那身杀气后显得柔和许多的眉目,“不,你与我一起去。” 木棉也在此时接话道:“小郡主,家主请你一道。” 她没理木棉,对着他的眼睛笑道:“好。” 青州别院并不在青州城内,而在青州城外一条渐花溪旁,所谓渐花溪,顾名思义,溪旁有一大片桃花林,青州别院便在其中。 此时桃花谢尽,枝头挂绿,已有小小的青桃坠着。 她与他并肩而行,木棉也和木头等人站到了一起,跟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这是释族的地方,所以他们显得随意许多。 到得别院门口,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言致顺从的将手放松,任由他牵着绕过正门,从侧门而入,一路七拐八绕,进了一间并未挂匾的院子。 院中有个很高大的白发老者背着手站在院墙边,看那株伸出院墙泰半的……杏树。 这便是释族现任家主释耒了,言致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生平,但曾听诤言老和尚提过两句释族当任家主,仅从那两句闲话和这一眼背影。 她便知道,这是一个很威严的长者。 言致扫了一眼老人身上的细棉青色道袍和外罩的轻纱披风,才侧头看向他,等他说话。 他的沉默并不很久,只一会儿便抬步走了过去,一直牵着她的手。 “祖父。” 老人极快地转过身,快到言致轻而易举便感受到了他的喜悦。 “玄奴,你总算肯回来了。” 玄奴?言致有些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此时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转而跪到地上,背脊挺直道:“孙儿不孝,让祖父为我受忧。” 言致站着有点无所适从,木头等人都候在了院外,如今院中只有他们三人,他跪下了……想了想,她决定也跟着跪下去。 但她膝头刚弯,就叫老人握住了手腕道:“玄奴要跪便跪着,他一去近十年,只回家一回,就该跪着,丫头你随我来。” 言致被老人拉着进了西厢房,被入目的或粉或红给扎了眼,这扑面而来的闺阁少女味道是什么意思? “瞧瞧可还喜欢?老夫亲自看着人布置的。我知道你和玄奴还有事,住不了几日,日后也可以常来,这里就是你的了,自己看看,要是不满意尽管提,再换。”老人看着很威严,却意外的很温和。 或者说,只是对她很温和,方才门外木头等人的态度她能感受出来老人的威慑力之高。 所谓投桃报李,她不能理所当然接受别人的好意,却不作回应,所幸她最会的便是与老人相处,她轻轻从老人手中抽出手腕,转而抱住他的手臂,道:“谢谢爷爷,我很满意。” 老人果然被她这声爷爷叫得通体舒畅,爷爷一词,比祖父要亲昵得多,也叫人舒坦。 “好好好。你小名阿草是不是?” “是。” 释耒叹了口气,接道:“你父母对你一片拳拳之心,可见一般。可是好奇玄奴这名儿?” “嗯,是有些不解。” “玄奴之玄,乃是取的玄武的玄,为的只是叫玄武佑他一生长寿无忧。” 言致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肯定地道:“一定会的。” 释耒叫她那笃定的小脸逗得一乐,朗声笑了一会儿,中气十足,可见身体还康泰,方才她便看出来了,释爷爷虽须发皆白不见一丝黑色,面容却红润有泽,实乃长寿之相。 “阿草来,随我去将那不归家的小子拉起来。” “好。” 释离原跪在院中,看着他们走近,感受到她与祖父的亲近,眼中划过笑意,伸手搭在她伸出的左手上,借力起身,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才放开。 三人相伴走到正房坐下,释耒开口道:“我幼时历练,曾和诤言和尚有共游之谊,与尚宏亦有几面之缘,可见你和玄奴是当真有缘。” 言致想起他说“阿草,吾名离原,离离原上草的离原。”“这是我们的缘法,合该是一道的。” 这便是他们祖孙的默契了。 她笑了笑,露出几颗白牙,释耒见了,心下越发欢喜,女子便该这样畅快自在,不叫世俗给拘得失了性子,他的穗儿若是能这样,又怎会去得那般早,让玄奴无父无母孤单长大。 幼时的玄奴,连笑都很少,好在如今有了这么个爱笑的丫头,好,很好。 “我也曾听师傅提过几回爷爷,他亦很惦记您。” “你这丫头会哄人,那秃驴哪会惦记我,惦记我手中的好物差不多。” 言致讪讪,诤言老和尚话语中提到释族家主,说得最多的确实是“人虽不如何,手中确实有很多好东西。” “不过总要见见的,老了老了,也不知道还能见几回。” “师傅现在游历天下,倒还能接我几封信,我与他传信问问,若恰巧在青州附近,想来他老人家会愿意来拜访您。” 释耒摆了摆手,道:“不必不必,总会见的,也就是这几年的功夫了。” 言致有些讶异,心下想着许是释爷爷届时要请当年这些故友聚一聚的,却又听他接着道:“玄奴觉得,还得几年?” 她也随着看向他,却见他眉梢都不动的应道:“三五年便好。” 释耒的目光又转向言致,上下扫了扫,带着善意的打量后似是无意识的呢喃道:“确实还得等等,三五年也就三五年罢,总归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些年。” 到得此时,她才觉出不对。 老爷子这意思······是要在他们成婚之时与诤言老和尚见? 但他们二人并未挑明,言致也就故作不知,垂眸盯着雕花圈椅发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白玉易碎 那一日言致和他们爷孙聊了很多,从午前到午饭再到午后晚饭,一直在不停的说,大多时候是离原听着,她和释老爷子聊,天南海北什么都说。 这是言致头一次庆幸,她也曾走过许多地方,虽不曾停下看一看,总是去过的。 这样一个威严的老人,这样一个执掌一族,甚至能影响天下的长者,竟对她这般温和,看得能是什么,只不过是因他罢了。 他看重她,所以他的长辈才会待她如此之好。 故而是夜关门歇息前,言致给了他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她脸上的伪装早在午饭前便卸了,因此这个笑容极其惑人。 月色下,正是千年的妖精成了人。 她屋中点了凝神香,想来是他担忧她在他人之地会睡不安稳,又不好在释爷爷的院中弹琴而备的。 心中熨烫而欢喜,言致抱着还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沉沉睡去了。 但她以为会歇了的释家爷孙却并未歇息,他们极有默契的放轻呼吸出了院子,往这别院的前院而去,说是别院,实则比京中的定王府也不遑多让了。 此时的前院灯火通明,远远能看到人头晃动,却只有细碎的声音传来,并没有释离原原以为的喧嚷吵闹,看来他当年的震慑他们还没忘,只是也快忘了。 不然今日怎敢追到这里来。 想到此处,他偏头对白水道:“去将沉鱼取来。” 白水有些迟疑,却转瞬便离开。这些人总是不见血不知痛的。 祖孙二人进得厅内,一片衣衫相蹭摩肩擦踵的声音传来,继而便是众人一齐躬身道:“家主。”“少主。” 老爷子坐到正上首,释离原没去坐左首那个檀木椅,而是站到老爷子侧方,看着厅中那些或胖或瘦或精干或老实的脸,面上并无丝毫表情,问道:“几年未见,诸位族老可忘了离原这张脸?” “并未。” “怎么会,少主龙章凤姿,几年而已,哪里便会忘了。” ······ “果真如此?” “果真果真。” 他忽然冷笑一声,道:“既未忘了我这张脸,如何便忘了我当年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他此话一出,那些人故意挂上的笑便端不住了。 忘? 怎么敢忘? 他们当年以为这个小子无父无母,不过是家主独女之子,按理说并不完全符合释族嫡支相传的规矩,便想从他手中夺了少主之位,却叫那个七八岁却堪像七八十岁的小少主戏耍得团团转。 后来他十二出门历练,家主年迈,他们便想趁此机会谋害老爷子,彻底夺了嫡支一脉的传承,谁想他们筹谋多时,万事俱备,他却突然提前达成要求回族了。 那一年,是整个释族最混乱的时候,比当年族长独女身死,姑爷作乱还要混乱,这个离原少主却不讲任何谋略道理,一柄重剑将所有参乱的人统统拍死,家眷皆不留。 他们这些人还活着,不过是因为涉入不深,或者说他们还在踯躅他便回来了。 但今日,他们并不畏惧,因为他们不是为私利而来,他们为的是整个释族的未来。 外界相传,释族每每出世皆是为辅佐天佑新主,可千年了,转换几朝,释族积累至今,如何不能是他们上位? 祁氏已是西风残照,天下势必大乱,离原少主虽叫他们恐惧,可这同样代表着他的雄韬伟略,定能带着释族走向新的强盛,不输始祖释里。 释离原微微眯眼,他在那一双双眼里看到了蓬勃燃烧的野心和欲望······可这与他何干? 呵。 老爷子端着茶盏静静喝着,今日说了许多话,他口渴得很,他只是来看孙子和孙媳妇的,他们执意要跟来,可不代表他赞同他们的想法。 白水从屋外进来,手中抱着一把一掌宽的重剑,他缓步而入,将剑捧起,交到少主手中,默默地退到一侧站好。 他一路抱着沉鱼重剑,脑海中全是几年前少主一剑拍飞一人的身影,挥之不去。 少主今日是要继续拍人? 释离原没有拍人,他将剑横在眼前,缓缓扫视着黑铁剑鞘之上的细纹,那是蟠龙纹,据传是释族始祖当年亲手所雕。 他开始拔剑,很慢很稳,他说出口的话也很慢“你们有何话尽可说,我听着。” 他们听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若是所言不如他意,这柄剑便会当真出鞘了。 怕吗? 怕! 但少主还未听他们言说,待听完他们所说,少主定也会赞同的。 离原少主此般神姿,合该登上那至尊之位。 释族也早该现于人前,叫万人认识,让天下仰视。 于是他们开始说,一个接一个,将天下描绘成释族的囊中物,嘴边肉,仿佛不费力便能得到,只要少主振臂一呼,天下便手到擒来。 他们说得越来越起兴,天下皆无释族对手,却不见他手虽慢,那剑却已快出完了。 凌厉的锋意已无法掩藏。 他们还在继续,白水等人冷汗顺着额角直淌,从前便觉得族中这些人脑子不太灵光,怎地如今越发不清楚了? 且不论少主有无逐鹿天下的能力,就算有,也要他有这个心啊。 何况将安稳传承千年的释族扯入天下乱局,又哪里是明智之举…… 少主身上这么明显的杀意他们就感受不到? 剑尖开始显露自己的锋锐,离原将剑鞘扔给白水,紧握剑柄,剑尖在眼前划过一道空弧,指向站在他正前方的一个族老,他应该称一声七叔,却几乎与老爷子同岁的人。 他这么明显的动作,傻子都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是他们渐渐噤声。 “继续。” “……”你这个样子,谁还敢继续? “尔等既说完了,便听吾说。一,天下不会乱,祁氏不会败;二,释族若要传承不断,便只能是释族,决不能变成皇族;三,爷爷对尔等有一份亲缘情谊,我与尔等却只有旧怨,我愿意庇护尔等的前提是你们足够听话,若不然,或逐或死,端看尔等自己选择。” 长久的静默…… 如果是再早些年,在确定自己所言所行是正确的情况下,他们是敢愤然反驳的。 如今不敢,自从前几年拍死诸多跳反之人后,离原少主的威势日盛一日,没见到人时还能心存侥幸,见到了人,没有人敢顶着他的剑与他作对。 “很好,既然诸位并无疑义,那就回吧,年幼的弟妹侄儿们应等得心急了。” 众人咬碎一口牙,都要放他们走了,还要以此威胁! 看着他们陆续带着怒气离开,释耒叹了口气放下茶盏道:“何必如此。” 他将剑扔给白水,回身道:“孙儿不愿和他们虚以委蛇,能一劳永逸最好,若不能,一些蛀虫罢了,死不足惜。” “玄奴……”唤了他的名,老爷子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玄奴自幼亲缘淡薄,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族人们自他记事起便作乱不断,如何能让他将他们也当做亲人来看。 罢了罢了,好在玄奴如今有了阿草,总会慢慢软和些,不是对那些族人,是对他自己。 “祖父,祖地我让人盯着,您大可如年青时一般游历,兴许还能碰到诤言大师。” 释耒轻轻摇头,道:“年纪大了,不太想走,不是任何人都像那秃驴一般活力的,在这儿与你和阿草待两日,我也打道回祖地了。” “好。时辰不早,孙儿送祖父去歇了。” “走吧。”老爷子大跨步往前走,虎虎生威,待到院门前才偏头道:“去瞧瞧阿草丫头睡得可好,看看便出来,切莫做别的。” 释离原脚步不顿地到了言致的西厢房,轻轻推开了门,身后老爷子失望地摇摇头。 还以为这小子会不好意思呢。 月光透过窗,打在屋内,朦朦胧胧,似霜一般,她本就白,如此看去,更是近乎透明了。 她睡得太沉,故而呼吸很浅,安静得像是一尊精美绝伦的白玉雕。 剔透美丽,却也脆弱极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他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拳,然后松开抬起,遮住她脸上方的月光,少了那层霜,阴影打在她面上,虽看不太清了,却不再看着便觉得会一碰即碎。 言致清晨醒来,屋内的凝神香味道已散得差不多了,她敏锐的闻到了其他的味道,属于他的书墨香。 她坐在床上团着被撑着下巴笑开,恰听到他敲门,她醒了,便能从脚步和气息判断出是他,不像昨夜睡得太沉,连他何时来何时走都不知。 本想随手捋了头发束上,却看到床边榻上老爷子备的几箱衣衫,都是极鲜妍的女子群衫,想了想还是从中取出了一件水红交领广袖裙换上,然后拉开门问他:“你可会梳发髻?” 她一头青丝披散着,将将及腰,并不如时下女子一般大多长过臀,她并不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方便时常会修剪一二,只留在不会让人发觉她剪过的长度。 在他看来,却是恰恰好,只这一身水红还不够,只那艳极的正红才恰合得上她。 他也不一样了,许是回到了他自己的地方,一身玄色织金暗纹圆领衫,罩青灰广袖道袍,发髻束以玉簪。通身并无太多饰物,却能让人一眼看出他的尊荣华贵。 他定定的看着她,双眸宛若深海,能将她溺毙。 他们在门边对视,半晌言致偏头一笑道:“你要再不与我束发,今日我便只能如此出门了。” 说罢她转身进屋,长发在身后划过,恰到好处的擦到他的脸上,微痒,却不知为何痒到了心底。他不作声提步跟着她进去,见她在祖父特意令人从祖地带来的黑檀玻璃镜前坐下,拿了象牙梳轻轻梳着发。 “我还未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镜子,哪里来的?” 他弯下腰,与她在镜中对视,道:“族中一些巧匠依着琉璃制作的方子琢磨出来的,你若喜欢,还有许多玻璃器具。” “我在别处倒从未见过,想来只有释族之中才制得出来,待我回头用得着了倒是可以备上,如今还用不着呢。” 他笑了笑,握着她的手接过象牙梳,道:“届时整个释族的东西,任你取用。”不等她回话便打开多宝阁问道:“这红翡东珠步摇如何?” “如此精致的饰品,你当真会梳发髻?可别糟蹋了。” “言氏凉珋生得如此好,哪怕顶着蓬发亦不会掩半分容光。”他揽着她半缕发丝细细梳理,眉眼低垂,却透出十分认真来,叫人觉得他这话必然是出自真心的。 言致笑着扬起唇角,回道:“你莫不是不会,先拿了话搪塞我吧。” “这是我第二回为女子挽发,我会与不会,你不是早便清楚?” 那第一回是为谁,言致自然记得清楚,闻言本欲回,却想起另一事道:“那日你为何要蒙了我的眼睛?可是怕我看到什么······” “记性挺好。”他已经在编发,看她认真要求个答案的模样,实在避不过便回道:“我不愿让你在懵懂时,便知晓我的心意,恐会给你负担,反不如顺其自然,如今你不是都明了了?” 言致抿唇垂眸,她想顺势问他是何时对她起了这样的心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罢了,时日还多,日后再问。 他们在挽发插簪,门外的老爷子站着看了许久见二人都未发现他,反而越渐亲昵,尤其是玄奴,眉眼间因那份对心上人的用心和喜爱,鲜活得终于有了少年人的样子。 让人见之便随着欢喜。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征西 五月初一,大朝会。 闲事议毕,便有人将几日后言晔出征西川原一事提上了议程,祁俊吾站在高处,微微掀眼皮扫了一眼那人,光禄寺卿,这个官职原是云家之人,后来被撸了,他们也不甚在意,循例从下提了人上来,没想到叫祁俊轩钻了空子,这人如今是旗帜鲜明的西王党。 这一月余,自定王告病,以此人为首,给他们添了不少乱子。 如今,又想说何事呢? “忠武将军此行,逼退羌人乃是手到擒来之事,反而为西川原开荒为难事,臣以为,纵使此次十万新军中不少擅农事之人,可忠武将军不专此道,臣建议再从司农寺调几位同僚与征西大军同行。” 言晔撩了下眼皮,不作回应,上首皇帝点头应下道:“善,司农寺卿何在?” 司农寺卿本一直在众人之中发呆,突如其来被点名,还有些茫然,他生得高大健壮,黝黑的面庞抬起,满是不解,等皇帝耐心的重复了一遍光禄寺卿的建议,他才似懂非懂地道:“司农寺中有不少善农事者,不知征西大军需要几人?” 言晔此时便收敛了方才的漫不经心,正经地对司农寺卿作揖道:“三四人足以,只一点,此行艰苦,须得要那年轻力壮,却又实实在在能做事的,不要那等只会瞎添乱还爱指手画脚之人。” 这话相当直白,直白得让提出此事的光禄寺卿老脸忍不住一红,皇帝心下冷笑,转而向司农寺卿道:“蒋爱卿可有什么推荐人选?” 司农寺卿跪伏于地,“司农寺设少卿二人,其中一人乃一年前新科进士重壬,此人农事水利皆精,且曾在乡间开垦过荒地,依臣之见实乃不二人选。” 皇帝点点头,殿试时虽是梅之白一人的风光,他却也记得重壬其人,因此人气质矛盾实在引人目光,眉眼锋利,偏又透着沉静稳重。 “朕倒是没想到这是个善农事的,既如此,便是他吧。”此话落了,皇帝便好似忽然想起一般随意的道:“忠武将军担此重任,统领十万新军,四品之职过低了,晋为从一品征西大将军。” 但令人意外的是,他此言一出并无反对之声,太子本作恭谨之相,此刻不免好奇的微抬了头扫视下方,恰与西王对上眼。 祁俊轩的眼神太平静,好似他早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出,并不在意一般。 心思转动,不动声色的错开眼,祁俊吾觉得,这个大哥应是另有所谋了,那光禄寺卿不过是先丢出来试探一二的。 果然,便听兵部侍郎莫方踏前一步道:“臣有本启奏。” “讲。” “十万大军不是小数,所需粮草甚多,开年方才出了钱氏贪墨四大粮仓之案,若非钱氏甘愿以所得俱还之国库,如今十万大军的粮草都不知从何处来,请陛下择一清正廉明之人监管征西大军粮草,决不能让将士为国尽忠却无法饱腹。” 他说得义愤填膺,气势昂扬,但能站在朝堂上的都非傻子,他看似气愤的话语里不乏为钱氏开脱之言,钱氏之过一言带过,却将其补救之法大声点出,这点心思谁都能看得出来,但他后来所提却也是重中之重。 太子垂头,掩住自己的笑意,呵,大哥这么一重一重的出招,可他哪里知道这些都是他们早已考虑到了的呢?军事之重,谁人不知,哪里会让他有丝毫插手的余地。 尚瑜理了理衣摆,一侧步便站到了莫方前面,这举措让本一脸正气凛然的莫方黑了脸,他本是禁军统领,后因玉清山秋猎一事平调兵部侍郎,接任的便是这尚瑜,没想到的是小半年过去,这尚瑜不过是去了一趟成州,回来便直升兵部尚书,妥妥压了他一头。 凭的什么? 他不就是定王的幼弟吗?除此之外,他尚鸿翰何德何能以二十出头的年岁位列兵部尚书之位,不止他,还有梅之白,言晔等人,一个个的,不都是仗着和定王的关系才能爬得那么快,如果他也有这样的家世人脉,哪里会叫一群黄毛小子压得不能抬头?! 尚瑜并不知晓背后有个人在想什么,那如刺一般的目光倒是感受到了,“臣以为莫侍郎所言在理,臣有一人推荐。” “哦?尚卿荐何人?” “晋王。” 刚从巽州归来,整个人黑瘦了不少,却比以往要精神得多,少了几分富贵郎君味道的晋王有些惊讶地看向尚瑜,与他对视,看到对方眼中不容错辨的信任时,晋王殿下年届四十忽然有了一种豪气。 皇帝倒是没看到他的心神变化,但这个王弟的外在变化他还是注意到了的,便也肯定道:“晋王弟此行巽州劳苦功高,可见以往只管宗室是埋没了王弟的才干,既如此,便劳烦王弟再担一次重责吧。晋王兼任粮台提督,全权卫护征西大军粮草一事,只受征西大将军调遣。” 晋王丝毫也没有要受一子侄辈调遣的羞耻感,他高兴的领命,又对着言晔行下官之礼,言晔侧身受半礼,姿态做得足足的。 祁俊轩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一月来事事顺利,却没想到在最为要紧的事上跌了跟头,这一出出的丝毫不作犹豫,也不问群臣意见便定了下来,若说父皇与小五不是早有预谋,他是如何都不信的。 可如今能怎样?只能咬牙恭喜,还要预祝言晔旗开得胜。 言晔似乎没看到他的面色变了,待下朝时还特意走在他旁边道:“晔借王爷吉言,定会旗开得胜将西川原收复,重变沃土,再现前朝西北粮仓之盛景。” “清珏真是国之栋梁,只是你如今就要远行,不知定王叔身体如何了?若实在不好,本王愿向父皇进言,另寻他人代替。” 说到此事,便成了言晔脸色一沉,只是他怒的是祁俊轩话里话外认为他爹一定会出事一般,明明心中都有数,言天并非当真病重,此人还要如此惺惺作态,实在让人作呕。 “多谢王爷挂念,言晔自小便受父亲教导忠君爱国,食君之禄便要为国尽忠,虽说父亲如今卧病在床,可晔如今已娶妻,自有贤妻幼妹在家中代我尽孝,于家父而言,晔能收复西川原便是对他最大的孝道了。” 言晔这话说得并不算小声,许多人都听到了,一时不少人感叹国有言家父子实在大幸,祁俊轩也随着感叹称赞了几句,丝毫不见方才出来时的面色沉重。 千允和太子坠在最后见到此景,千允侧头看向已渐渐长成,退却了圆润的少年太子,道:“这样收放自如的自控,你可能做到?得者不喜,失者不悲,小五,你有这样一个对手时刻盯着你,切记不可放松。” 祁俊吾点头应下,这些他明白的,每一次看到大哥那张敦厚温和的面容他都会多提醒自己一次。何况这么多人都在帮他,都在为此而奔波,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放松呢。 “阿草姐姐如今到哪里了?” “如无意外,前几日便该到了。”说罢,看向小太子面上染上自责愧疚等等形色,他又补了一句“阿草聪颖,且有贵人相助,你大可放心,你要做的,是让她回来之后看到朝廷是一片安宁,而非如今这般乌烟瘴气。” 祁俊吾深吸一口气,看向远方,狠狠地点头。 大哥再如何心思深沉,他亦非正统,不管做什么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不管大哥使多少阴谋诡计,只要他持身清正,堂堂正正的阳谋,便能击穿一切晦暗。 不论有多少暗流,五月初六这一日,言晔也浩浩荡荡的在京郊誓师率十万大军往西去了,轻音站在墙头看着,身边是随雯和玉杳公主。 随雯收回放在旌旗上的目光,转而看向轻音,见她满目不舍,手扣在砖上手背上现出了经脉。玉杳亦看到了,但她与轻音并不算顶亲密,想了想,还是笑道:“我且去寻父皇,你们再看会儿。” 等她走了十几步远,随雯才回向轻音,道:“我记着是你不愿与他同去,为何不愿?你分明如此不舍,莫说那些面上的话,王爷的病我清楚得很。” 轻音抿唇,手慢慢放松收回袖中,敛眉不语,半晌才在随雯执着的目光中开口道:“阿草不知何时便会回来,她走时与我说,回来要带着她的侄儿玩耍,我总想叫她第一个看到,你晓得的,她自五岁后便再没过过一天正经幼儿该有的日子,总是待那些天性纯真的幼孩多几分喜爱,我只是想叫她看着,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这话,推心置腹,叫人听得眼眶发酸,皆因轻音所说俱是属实,阿草这两年待京中小孩总是出奇的好,这其中尤以玉鸢公主家的莺儿为最,缘由她们都知晓,莺儿那样的纯真烂漫,那样爱笑粘人,像极了阿草幼时,连那过重的体量都是相似的,偏又极爱叫人抱着,但那是五岁之前的阿草。 她五岁那年秋季,忽然就瘦了,才五岁的小人儿啊,猛地就瘦了十斤多,自那以后,没了那身软乎乎的肉,也没了那些发自内心的欢笑,她还是爱笑,却好像只是笑,少了那样自心底而发的没有任何负担的笑。 但哪怕如此,哪怕随雯的眼角已经有泪珠欲掉未掉,她还是不信,若只是为孩子,那么待阿草从建州回来,掉头便能往西川原去,这绝不是轻音执意不与新婚丈夫同去的理由。 如今的轻音与随雯算得上真正的知己好友,随雯不信,轻音也看得出来她不信,可她不能说,无法说,只好沉默。 她们对峙沉默,轮值西城门的校尉在下方等了许久也不见这些贵人动弹,可若非为大军送行,寻常人哪里能上城墙,还待着便不走了? 等德音轻声在侧方提醒该下去了,随雯才偏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我想,左不过与阿草有关,你不会害她,但轻音,我希望你也不要害了自己,于她而言,亲人比她自己要更为重要,承擎五年的伤痛,切莫叫她承受第二回。” 轻音知道素初想偏了,但偏有偏着,便让她如此以为也好。 至于素初以为的那个秘密······纵使无力回天,她也绝不会放弃。 话至此处便无法继续了,随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半搭住轻音的身子,在婢女们的护卫下下了城楼。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明君 尚瑜是到城外随侍皇帝身边誓师的,结果玉杳公主都下来到皇帝身边了,他还是没等到那两人,不免有些焦急,侄媳妇这还怀着身子呢,别侄子刚走,这侄媳妇就出了事,那他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就在他急到准备去寻人时,他的准媳妇扶着人缓步过来了,身边还有两个侍女举着伞遮阳,看着似乎没什么事?许是侄媳妇心中不舍多看了一会罢。 他从车夫手中接过缰绳,亲手牵着马车迎着二人过去,随雯与他相视,浅浅勾唇一笑,先扶了轻音上车,才搭着尚瑜的手踏上马凳,临了要松手之前她轻轻错手将手指插入他的手指之中,用力握了一下,便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抽手进了车中。 因着婚期已定,这段日子又有诸多事,他们已有两月余没见过了,随雯饱读诗书,却并不是迂腐之人,在她看来,任何情谊都是要相互付出的,他牵了马过来,她便回他一份亲昵。 尚瑜猛地攥拳,笑容压了几次怎么压不住,于是站在车前就这么笑了起来。车内传来随雯的声音“你要在这里笑,那便让开叫车夫过来。” “那怎么行。”收了马凳,尚瑜一跳上了车,半搭着脚道:“走了,坐稳。” 祁俊轩刚送了皇帝上了皇撵,眼睁睁瞧着太子也跟着进去,正是心烦之时便瞧见了尚瑜这满面笑颜,冷笑一声,甩袖转身自另一边走了。 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言天掌大祁兵马,这朝堂竟好似都与他家有关了一般。 他背手走在街道上,有受过他恩惠的摊贩与他笑,讨好地递出自家的吃食,他谦恳地推拒,能叫人看到的只是他的平易近人。 林寒柯坐在马车中看着他渐行渐近,思绪忽而有些飘荡,有些厌烦他这副姿态,又有些莫名的怨悔,待祁俊轩上车时全都收敛无踪,只剩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庞。 “卫九仍未找到,十之**已落入言家手中,按脚程,言天应已到了建州,你透与云氏的信,可传往建州了?” 祁俊轩点头,“涉及到云仪,云氏不敢耽搁,应会比言天到得早些,如今,便看看云仪知道江宣宁嫁与言天,却又红颜早逝,会做出何事,以言天之性,必然不会多做辩解,甚至会因云仪对江宣宁这份心思而暴怒,咱们便等着看。” 这二人,不论最后伤或死了何人,对祁俊轩来说,都是大喜。 “言晔领军远行,西山大营竟交付于公输白这等连战场都未上过的小儿,父皇也是越来越不顾忌了,我原以为只是小五与言家勾连,却不想是父皇,我都不知他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若非我开始在朝堂崭露头角,屡次逼迫于小五千允,我还看不出来父皇真正的心思,父皇真是好打算,一边拖着我以免我知晓实情有大动作,一面与言天等人合谋毫不手软,呵,真是我的好父皇,眼里从来便只有小五一个儿子了。”许是遇上这样的喜事,祁俊轩难得有些许放松,似怒非怒的说起了他这些日子才发觉的事,他的语气讥讽占多,尚算平静,说到底他自己也并不如何伤心,只是有些气恼自己竟叫那个软弱的父皇给蒙骗罢了。 寒柯并未有太大反应,这是他早便知晓的,祁俊轩到如今才反应过来······以往倒是未曾看出,祁俊轩这般凉薄之人,竟对君父还有几分孺慕之情,以为皇帝待他也会有三分真感情。 看清了好,看清了,才能,才敢做事。 “皇家无父子,你又何苦执迷。”寒柯藏在袖中的手抬起,隔着衣衫覆在祁俊轩的手上,“西山大军交付公输白也好,少年得志必有诸多漏洞可寻,于你乃是好事,如今,不就正是打入西山大营的好机会?” 祁俊轩笑着点头,他想翻过手握住她的手,却不敢擅动,他怕惊扰了她,反叫她少有的亲密都没了,忍得掌心冒汗,只好转话道:“苏乌人到底没能留下,你给我那药当真无解?” “嗯,确然无解。” 说这话时寒柯已经收回了手,祁俊轩有些贪恋她掌心的温度,却也知晓她向来矜持内敛,今日能主动覆了他的手已是难得了。 “既如此,太子那里便要动手了,彭州水患,已淹灭数十城镇的消息最迟两日便会传入京中,灾民难以抚慰,四大粮仓的粮食又皆交与晋王带去西川原了,我倒要看看我的太子弟弟要如何处置。” 林寒柯微微蹙眉,看向他,问道:“这水患当真是天灾?死伤百姓如何?” 祁俊轩看着她的眉眼,明白她的担忧,但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此地步,便肯定的点头道:“确是天灾,我原是想在我封地伪造灾荒将他引过去的,但彭州知州在水患刚起时便传了消息与我,他是我手下目前掌实权最重之人,我便顺势选择彭州,他早已将百姓疏散,所伤并不多,过两日传入京中的消息经他润色的,实际并没有如此严重,我不过是要借彭州之地将太子永远留在那里罢了。” 他说得诚恳,却没有看见他以为心善系民的人眼底晃动的晦暗色彩,他此时倘若抬头,哪怕只看一眼,也必然会为她眼神之厉而心惊,可从始至终他都只是细细的说着,还替她理了理起了皱褶的裙摆。 五月初八,彭州知州八百里加急的奏章到达御案之上,皇帝震怒,满朝震惊。 彭州境内流过大祁最大的天河,天河之水养育了两岸无数百姓,尤以彭州受益为最,每年赋收,彭州都不落南方鱼米之乡多少,然而今年雨水未见多少,为何天河会忽然泄了?一夕之间,彭州境内天河河堤相继被冲塌,数十城镇瞬间被淹没,农田百姓十不存一。 本算富庶的彭州,瞬间变作荒芜。 千允面色难得沉重,听着身后那些议论天河到底为何突然崩泄的讨论,各种阴谋论的猜测层出不穷,他忽然拱手道:“天灾不留情,无论河堤因何崩塌,百姓受难才是实情,如今正是作物生长之时,百姓家中余粮不多,又后继无力,此时首要的是救灾,河堤之事过后还能查。” “是是是,公子所言正是。” 一时附和之声迭起,皇帝本就震怒,因此更加看不惯,吴进眼尖地唱了一声“肃静”,举堂皆静,皇帝沉声道:“公子所言有理,皆因他心系于民,尔等有这恭维的力气,不若想想赈灾要怎样个章程。” 赈灾能怎么赈? 首要便是要有粮,其次便是赈灾之人,最后是灾后抚恤重建。 历来赈灾为何屡屡造成百姓作乱?只因赈灾之人只顾中饱私囊,层层剥削导致灾粮根本到不了灾民手中,朝廷的支出又是实打实的,于是百姓成了不知好歹的暴民,皇帝成了不顾百姓死活的暴君…… 而灾后重建更是重中之重,安抚流民,下发两种,一件件都是所谓“油水足”的差事,更是蛀虫横出。 如今争吵不断的只两点。 国库空虚,四大粮仓往年之粮虽被补上,但钱氏补泰半的是银钱,补的粮已被征西大军带走,无余粮以何赈济? 其次何人前去赈灾,巽州**导致饿殍遍野乃是晋王去的,如今彭州天灾,所去之人怎么也不能比晋王地位低,否则百姓可能会以为朝廷不重视彭州,在灾荒之下生了逆反之心。何况天河河堤崩塌一事存疑,亦需人调查。 太子微微眯眼,看着着重在提第二点的那些人,都是近些日子显露出来的西王党,他们想做什么?让祁俊轩去收揽民心? 不,不对,李尚书和阿草姐姐都说过,凡直接表露出的目的之下,必有其他猫腻。 他们要做什么? 一时想不透,他便上前一步,道:“国库虽不丰裕,却还算不上空虚,去年巽州案慰民所用乃是云氏所还和西王兄所出,并未用及国库,这些年并无太大支出,梅尚书,若此时便要调粮国库能出多少?从京都调往彭州需要多久?” 梅之白早便在计算着了,几月时间已足够他彻底掌控户部,理清了国库这些年的支出和赋收,有缺,他前段日子寻齐了证据账簿又从云氏手中掏出了不少……但国库无粮,有的是钱。 本来这样的灾荒,都是由四大粮仓调粮的,偏偏今年上元出了粮仓案。 心中计较了一番,梅之白开口:“国库虽无余粮,但有余钱,臣以为,京中富户甚多,可用钱从其手中购粮,按市价支付应不成问题。然,所谓远水不救近火,京都至彭州,快马加鞭也得七八日,调粮过去至少也得半月,如今之计,只能是看彭州粮仓尚有多少余粮,再从四周并未受灾的州府调粮,先支撑几日,等京中粮食到了,便可缓解了。” 祁俊吾点头,梅之白所说是唯一之策,也是目前最有效之策,然后他又道:“既要在京中购粮,那就还得购粮种,待修整了河道,百姓还得趁着雨水未完,抢种一二,工部可有人擅水利?” 这自然是有的,但连修整河道的工部官员都选了出来,于是又有人开始老话重提赈灾主事人选。 太子沉默不语,他在等,等着人站出来。 好在并没多久,就有人提出要西王主事,先是将西王的才干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说西王乃陛下长子,如今去到荒芜的灾荒之地,最能让百姓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祁俊轩也顺势表示,愿为父皇分忧,愿为百姓奔波。 说得好听,但祁俊吾并没有感受到他想去的迫切,耳中全是夸赞祁俊轩的话语,少年太子缓缓勾起唇角,明白他们想干什么了。 “百姓受难,孤亦十分心痛,生至十四,孤从未为百姓做实事,西王兄为民之心令孤十分汗颜。”他说完此话,清楚地看到了祁俊轩面色并无变化,甚至看细了还能看到喜色。 既如此,便如他所愿,“父皇,儿臣请求赈济彭州,亲手帮我大祁子民重建家园。” 他从未受过苦难,自出生起,他软弱温和的父皇就用自己全部的力量维护着他成长,后来入朝,不管是公子还是大将军都在维护着他,甚至……连只比他大几月的阿草姐姐都早早在外奔波经营,为他谋算。 他早就该自己面对了,这是祁俊轩给他下的套,但他甘愿往里跳,他会让大哥知道,哪怕只有他一人也不会轻易被打倒,更要让父皇公子阿草他们知道,他们护着的,不是无用之人,他会如他们所愿,尽快成长,长到能支撑一国之力。 皇帝没想到太子会站出来,他本还在思考要如何推拒祁俊轩,再从宗室找个王叔去,太子便站了出来。 私心里他不想让太子去,可似乎让太子去也是好的,祁俊轩如今在外民声很好,但百姓对太子却知之甚少,这他都是知道的,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他拿不定主意,便状若思索的看向公子。千允也在思考,他还没看出祁俊轩是故意想让太子去,他只是单纯在衡量利弊,然后点了点头。 皇帝得了肯定,便语调轻快地应了。 于是夸奖太子的声音瞬间盖过了一切,都是饱读诗书之辈,谁腹中还缺了赞美人的词与诗呢。 梅之白敛着眉眼旁观了一会儿,忽然一乐,他今日才发现太子如此聪慧敏锐,竟比他发现西王的真实目的还要早一些,并且做出了令他想要称赞的决定。 你既想让我去,那我便去,看看我去了你又能如何? 无畏无惧,方是明君之相。 彭州的灾民不能等,第二日太子便领着工部和司农寺的官员,由西山大军调五百人卫护着,轻装往建州去了。 公输白与梅之白商议了一下,上折将西山大军之事交付几位资历深厚的副将,其实之前虽说交给他,多数还是这些人拿主意,他只是占个名头,连正经封号都没有,他还差军功。 太子独自一人,他们实在放心不下,有小白跟着,小白武艺精进极快,这段日子已经能与言天战个平,这世间能比他要强的屈指可数,有他在,纵使遇到什么,也能带着太子安然无恙。 小白是悄悄跟着去的,没过明路,穿着身普通军士的薄甲,头盔遮掩着,并不能看出来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武状元,只他浑身看着都比旁人有更有力量。 他与太子很熟,除却阿草,太子如今关系最为亲密的便是公输白。太子心中清楚,公输白和梅之白才是他将来真正会得用的肱股之臣,如今自然不吝于释放自己的好意,也有几分真切对于公输白其人的喜爱。 一路疾行,不少人担忧太子熬不住,却没想到他从始至终没叫过一声累,该如何赶路如何赶路,该如何凑和吃住便也随着,并不娇气,比那几个随行的官吏做得还要好。 一时之间,大头兵们都悄悄议论着太子瞧着是个明君的样子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四章 温水 在青州停了两日,言致和离原陪着老爷子将青州城周围都走了个遍,把青州城也吃了个遍,才又启程。 这一耽搁,他们便迟了几日才到建州城。 远远看着,言致微微眯眼,只一眼,她便看到了建州城的繁华,一路行来,青州文风盛行不说,竟无第二个州城能比得上建州城。 城墙新亮,城头的将士精神抖擞,兵甲鲜亮,官道修得宽敞平整,无一丝灰尘扬起,城门处人来人往,百姓穿着并无补丁,面色尽皆红润有肉。 “啧,这云仪还真是根硬骨头,他若不想谋逆,这等能耐朝中怕无第二人了。”她说着话,话语还有些轻松,面色却凝重,建州百姓过得越好,她要拔除云仪便会越难。 可看着建州百姓面上的欢快,她又由心欢喜着,她调笑而说那句话也确实是肺腑之言,这云仪有这般本事,若安安稳稳做一个能臣,流芳百世不好吗?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进去看看。”释离原要比她想得多,云仪将建州打理得城富民足,未必当真要愿意将百姓拉入水深火热之中。 也有可能其人所谋甚大,建州乃是根基,根基稳固,才能谋天下,所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便是如此。 不论如何,这都是个聪明人,耐得住寂寞和野心,一忍便是近三十年。 他乐于与这样的人打交道,聪明人才会被算计,与那些空有野心无脑之人交手反而容易束手束脚。 他们一行到了城门口,相当的显眼,言致那模样看着实在不好惹,城门口的兵士没真正打过仗,但他们能轻易的看出这少年见过血,杀意太重了,越看得出来的越能感受到压迫。 他们查看路引的手都有些抖,好在那兄长看着温温和和的还能压得住兄弟,只抬手往肩上拍了拍,那黑衣少年便偏过头不看他们了。 压力骤无,兵士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 路引没任何问题,兄弟二人乃是肃州人士,他们说是游学,可有点眼色的都知道这是江湖中人。 肃州之地,天南海北般远,与建州实在太远了,肃州是否有个明姓江湖家族实在不知,他们也不必知道,核实了路引把人放进去就好。 其他的不是他们考虑的。 言致冷着脸跟着“兄长”驭马入城,在经过那几个兵士时趁着“兄长”看不到,眯着眼将几个人从上到下扫了遍,恶意满满,让他们觉得仿佛被人用剑把衣裳都给剥了。 入得城中,释离原忍俊不禁地笑道:“何苦吓唬那些将士,再多一会,他们便会跌倒于地了。” 言致冷着脸,冷哼了一声,表情有些桀骜,扫过路边百姓的眼神嚣张肆意,说话却轻:“可他们站住了,我在战场滚了一年后便是现在这个样子,一点压不住杀意,那会儿连王奇他们都对我退避三舍,可他们不过是普通将士,却站住了。建州卫……堪为劲敌。” “非万不得已,不与建州卫开战。我们此行,是要避免这一战。” 言致点头,她只是见到如此精强的将士忍不住心痒,忍不住去想与父亲亲手锻炼出来的西山大军相比,孰强孰弱,忍不住想要……收为己用。 “嗯,我们现在去哪里?阳渊那里一时不能接近,他根基刚稳,肯定还处在云氏的监视之下,不然我们去打尖住个客栈?” 她说得兴起,离原伸手拉住她的缰绳,声音稍有些大的说道:“律弟,韩叔叔是父亲好友,我们来到建州,理应去拜访。” 言致挑眉,瞬间了然,面容渐渐染上不忿的神色,眉锋尖锐如剑一般,“你少提那个畜生,和他有关的人我都不想看到,你若再这般自以为是,信不信我剁了你?!” 少年神色狠厉,眼神像狼一样盯着自己的兄长,街上的人都感受到了他身上奔涌而出的杀意,不过转瞬,他们周围便空了。 “好,你不想去便不去,我们先到城中找个客栈安顿,可好?”说着,释离原伸手放到她脖子后,安抚地拍了拍。 在他人眼中,那一身黑衣却仿佛能叫人看到满目血色的少年慢慢平静下来,脸色仍冷得厉害,眼神却沉静了。 兄弟二人带着十来个下属朝着城中最大的客栈去了,他们方才争执时散去的人中也有几人从人群中脱身到了间僻静的屋中。 “城中可有何韩姓大户?” 一个细眉细眼的书生模样男子应道:“有,城中最富的海商韩莱。我曾听闻,韩莱之所以能在建州境内迅速站稳脚跟,屡次在海上来往皆损失最少,乃是因其有江湖背景,手中不乏能人异士。” 先前问话那高大中年男子敲着手中擀面的棍子,半晌才恍然大悟地拿着棍子在那书生背上敲了一下道:“姓明,肃州江湖人,我知道是谁了。肃州天水峰盛南谷明家人,明家人这些年安稳得很,我他娘的居然把他们给忘了,早些年尚家璟郎没出风头之前,江湖中人议论最多的便是明家人,韩莱之父当年到建州打拼便是靠得明家人护卫着。看这二人年岁,应该是明家最年轻的后辈,啧啧啧,听那小子的话,和他爹关系可不咋样哪。” 书生眯了眯眼睛,问道:“复哥见那黑衣少年是个什么感觉,我看着可不太舒服,看着就跟能闻到血腥气一样,多大点的毛孩子啊,也就十三四,怎么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复哥手中不间断敲着的擀面棍顿了顿,他不好告诉自己的兄弟,他从战场爬回来,又在市井滚了这么些年,今日却叫一个小少年给骇得心神不稳了,高复一生凭的便是不要命的胆气,如今老了老了做些轻省的活儿,却怵了一个十三四的孩子! “不管他们,江湖未必比朝堂来得干净,甚至要更血腥更残暴,瞧那样子,应该是哥哥怕幼弟陷于业障,走火入魔,带他走走天下,散散那身血气。” “那可还要回报主上?” “你去说一声,我回去卖面了。”说着高复便要出去,临出门前又补了一句:“既然确定身份,就莫要多生事,那兄长虽看着温和,我却看不透他的深浅,加上那血气压都压不住的小子,我们今日的行踪都未必藏住了,多半是人家只是来散心并不想管罢了。” 书生沉下眉眼,记下了复哥的话,他武艺稀松,复哥却是主上手下少有的高手,为主上调教了诸多能用之人,如今年纪渐大身上旧伤也多就寻了个简单事做着。 能叫复哥觉得棘手,那便是真的轻易不能招惹,幸好那对兄弟并无他意。 此刻他觉得别无他意的“兄弟”二人也正在就他们的暗中窥探讨论一二。 “云仪倒是谨慎,连个卖字画的书生都是他们用以窥探外来者的人,真是不嫌累得慌。” “轻音嘱咐你平日要多喝温水,少碰茶酒。”说着,释离原夺了她手中的青瓷酒壶,为她倒了杯温水,送到她唇边才接话道:“他藏了三十年无人发现,若因这些细小之处疏忽而功亏一篑,岂不冤枉?” 言致翻了个白眼,就着他的手喝了温水,转而道:“那我们如今要怎样行事?依我往常的性子,我是要去探一探那所谓‘忆宣宁’的,你觉得能去否?” “能,但不去忆宣宁,去云家老宅。” 他此言一出,倒是叫言致欣喜,原以为他不会应允这样冒险的举措的,忽而想起去年她让他陪着去了云家在京中的大宅,又去了趟宫中,窥得那云氏贵妃的······ 轻咳两声,言致道:“我还是想去趟忆宣宁,你且放心,我不会冲动毁了那里,我只是想确定那里是否当真有江家遗孤被囚,若当真有,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了他们出来。” 这是娘亲心中始终放不下的坎,若非如此,娘亲又怎会日渐消沉,区区一场寒风就叫她病倒,因此给了云氏机会对她下手。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哪怕只是隔了许多房的旁支,只要是江家人,她都必须要救他们。 释离原明白她的心思,心中轻叹,面上却不显,抬手按住她的脖颈,将人按到自己怀中,轻轻顺着她的脊背顺抚,说道:“不急,我们先探明云仪底细,再周全谋算,定将人都完整的救出来。” 他的声音,哪怕如今恢复了本面,也仍旧是平静的,因这种平静而更显镇定强大,轻易便能叫人信服。 言致趴在他怀中,瓮声瓮气地应了声。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云仪 夜深人静时,恰好悄探诡秘。 那间被人看似不关注,实则三不五时便要有人经过抬头窥伺一二的客栈后院小楼有两道黑影窜出,无人看到,连月色留下的影子都无人看到。 他们在屋檐与夜色的掩护下一路向着城中央的云氏祖宅而去。 远远便能看到占地极广的宅院,占据整条建州城主道的两边,曾经,这条主道左侧为江氏,右侧为云氏,如今都姓云了,也许建州城的人都不记得这里曾姓过江了。 言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滞在墙外的树上,不敢擅进,倒不是云氏祖宅的守卫多么严密,守卫一般,他们不过待了小半个时辰,便已能确定云氏家将换防的规律,但哪怕看清了他们也不能妄动,言致只学过半载奇门遁甲,皮毛都未懂半分,她能看出来的便是这间大宅进不得。 进不知该从何处进,出不知该往何处出,故而进不得。 言致心中烦闷,一拳捶向树干,震下簌簌绿叶,看着如雨般落下的叶子,她忽而勾唇一笑,本掩饰得看不出来的桃花眼显出三分媚色。 释离原本在思索如何劝她回去,他独自去探一探这云宅,忽见她这模样,便知她心中有了别的计较,于是笑看着她,等她说话。 言致挑眉,看着云宅的眼神十分不怀好意,“既然不让进,那便不进,但是路过总是可以的。” 听完她所言,他点了点头,这未必是个好法子,也未必能看得到什么,但如此行事她会欢喜便足够了。 于是言致飞身离去,释离原在原地等了等,才提气跟上,他们原是在云宅后门侧方,如今言致往右往前去,便是往云宅的正方去,言致扫了一眼屋舍,恰见到一处灯火通明,屋舍也宽大,堂前来往的仆婢显得谨慎谦恭。 于是脚步一顿,转身往后道:“你从来就不把我的话往心里去,口口声声说只我一个弟弟,只我一个亲人了,转脸就把这些话忘了,呵,我真是傻透了才会跟着你来这鬼地方吹海风,一股子腥味儿,还说带我来散心,骗子,明科你就是个骗子,滚,不要跟着我!” 释离原适时上前拉住他的肩膀,二人就这么站在云宅的青砖围墙上争执起来,言致一招比一招狠,却也一招比一招失了章法,反倒是释离原步步退让,只是在拆解‘弟弟’的厉招并护着他不要伤了自己。 “律弟听话,我们先回去。” 但他温润的声音并不能让怒火中烧的少年听话,反而让他更加气愤,不止手上没了轻重,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滚,滚啊。” 少年见屡次出招都被拆解,一怒之下提气挥掌就打了过去,兄长知晓自己弟弟的底细,侧身让过,没想到兄长身后是他人的屋舍,这一掌用尽少年十二分的力。 一掌下去,半边房屋塌陷,随之响起的是争先恐后的呼叫声,立跟着的是云氏家将整齐的步伐和一声厉喝“下来!” 只一瞬间,他们二人便被照亮在围墙上,四周无空隙可逃,释离原见状,护着言致下地,伸手按住蠢蠢欲动的言致,将他护在身后,以江湖人的抱拳微躬身道:“在下明科,这是舍弟明律,因我二人切磋武艺无意毁坏贵府屋舍,或赔或修,皆听贵府差遣。” 言致躲在释离原高大的身子背后,面上带着桀骜不驯,看着云府家将下人的眼神透出邪气的杀意,实则她在观察对面的人,她在找管事的人,于是她的眼神便在那些人身上扫来扫去,她扫过谁,谁便抖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的人甚至下意识退了一步,反应过来觉得自己露了怯,便又色厉内荏地瞪大眼。 言致眯眼看到有个着轻甲方脸铜铃眼的男人正要回离原话,身后有个仆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他便未开口,只是一直瞪着眼睛看着言致二人。 释离原等了等,见对面无人说话,却又不让半分,作出一副不解且警惕的模样略退了退,伸出一只手握住言致的手腕,再次开口道:“劳烦去请一下贵府的管事。” 并无人回话,气氛越发紧张,压抑的静寂中传来似乎是轮子压过地面的声音,很轻,言致轻轻用手背碰了一下他的腿,释离原自然也听到了,他面上反倒平静下来,警惕皆收敛了,眼眸晃动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反倒是那个方脸铜铃眼男人警惕了起来,他警惕于这对兄弟的武功之高,但主上决定要来见人,他便不能置喙,他的手扶上自己腰际的佩剑,心中叹惋今日未带上他的重锤,不然也能与这样的江湖高手过一过招。 家将步步分开,那声音越发近了,言致心头一跳,忽然想起曾见过的一物事,聚神看去,先入她眼的是一个矮了他人半个身子,去叫人一眼便只看得到他的男人。 他面容很白净年轻,但眼神透着看遍世事的沧桑。 这是一个称得上俊美的中年男人,即使他坐在椅上,只能由人推着行进,也不会折损半分仪态。 言致知晓,这就是云仪了。 她从未想过,云仪是这样的,与她曾设想的皆不同。 “二位可是来自肃州天水峰盛南谷?”他的声色很淡很轻,看着他们的眼神不带一丝攻击力,平和且······无害,让人无法将他和那个手握十万精兵,随时可能颠覆国祚的心机深沉之辈联系在一起。 当然,明家兄弟是不知道这些的,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谁,但这个男人由心而发的善意他们不会感知错,所以兄长理所当然也放松了下来,面上带着笑,还要掩着自己桀骜不驯的弟弟,说道:“是,晚辈二人此番乃是游历至此,因私事而损毁贵府屋舍,实在抱歉。” 他改了先前所说切磋武艺一说,谁都知晓那是哄人的,此刻主家拿出了极好的态度,他便也要投桃报李,却又未说实情,这便是有所顾忌。 云仪并不在乎,他甚至没听释离原说的话,只是在他话落后接着说道:“二十年前,我曾受一好友重恩,他亦是明家人,名苒夫,不知你可认识?” 释离原眼神动了动,盯着云仪看了一会,才说道:“前辈所言乃是晚辈堂叔,虽不算亲近,但也同宗族,未出五服。” 他说得直接明了,并未有丝毫要借此攀关系的苗头,云仪身后那些人便对他生了些好感。 “苒夫兄如今可还好?” “堂叔生**自由,前年兴起随一只马队往西域去了,至今未归。” 云仪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其余的他早已知晓了,这二人的身份他也有所猜测了,苒夫曾在来信中提及,明家现任,去世不过一年的掌权人生有二子,长子学武天赋奇高,十五岁那年便能压过族中所有年轻一辈,次子亦是幼年便展现出慧根,只是不知为何那幼子十分叫明家掌权人厌恶,非打即骂,时常扔到些恶劣之地名为历练实为折磨。 苒夫离开以后,云仪也未断了肃州那边的联系,知晓明家掌权人去世时,他还想着那幼子总是解脱了,日后便能只做自己了。 没想到今日便见到了这兄弟二人,倒也是缘分。 “也是,他年轻时便爱乱跑。你们此行既是游历,便在我府中住一住,你们是苒夫的子侄,便与我的子侄无异。” 释离原抬手握拳便要拒绝,却听云仪接着道:“不必觉得拘束,我也曾听苒夫提起你们,想来你们是他极喜爱的后辈了。” 释离原无法,只好应下,身后的言致这时站了出来,唇角勾着,眼眸透着血色的邪气:“你竟认识苒夫叔叔,实在看不出来,他那么爱动,你却只能坐在椅子上。” 他此话一出,许多人变了脸色,释离原将他拉到身后,冲云仪道歉道:“世伯见谅,舍弟不知人事,实则并无恶意。” “无碍。” 云仪的声音传来的同时,释离原身后也有并不小声的嘀咕道“要你假好心,哼,骗子。” 云仪深深看了眼那少年和煞费苦心的兄长,神色有一瞬落寞,若非言致一直斜着眼睛与他对视,可能都发觉不了。 为何呢? 明家兄弟被带着去西苑客房歇息了,云仪由心腹侍卫安和推着往正院回,“主上,可要命人往肃州探一探二人底细?” 云仪缓缓摇头,仍旧是那很轻很淡很温和的态度“苒夫很看重这兄弟二人,不要做多余的事,他们的身份不会有异议。” 主上对那明苒夫的重视,他们皆知,闻言便乖巧应下。 云仪却忽然叹息一声,喃喃道:“那明律小郎生得有些面善,恍似见过一般。” 安和笑了笑回道:“许是少年肖叔,您看着眼熟。” 云仪轻声“嗯。”了一音,算是认可,心中却隐隐还有些执念疑惑,好像这是很重要的事,但这念头只是一晃而过便被压到心底,他如今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明日在忆园加派人手,他已入城至少三天却毫无动静,也许意不在我,也是,若能救出江家人,他言天的卫国之名必能更上一层楼,也能将我云氏一网打尽。”他刻意在‘救’之一字上顿了顿,神色失了温和,带着愤恨和气怒。 “是。主上,江家人将你视若仇敌,纵使您费尽心力将江氏遗孤寻到,为他们延医治伤,他们也不会感恩半分,你何不借此机会斩草除根,借江氏之手让那言天有来无回?” 安和是云仪当年从京都带走的唯一信任之人,虽有些愚笨却万分衷心,云仪向来也对他知无不言,便养成了他何事都会问一句的性子,能说的清且不要紧云仪便会回答,他若不说,安和也不会多问。 而这个问题,云仪本不想答,快进院时又有了说的想法,便道:“他们恨我,理所应当,当年本就是我一手覆灭江氏,几乎叫他们灭族,这样的恨,他们便是生啖我血肉都是应该的。若非背负着家族重任,若非还需为宣宁杀了那伪君子,我这条残命便是给了他们又如何。” 安和被他这话惊得手抖,竟将轮椅拉偏了方向,若非及时回神,云仪险些被甩出去。 安和抖着唇想要说话,但他的主上多么了解他,已经用话堵了他道:“放心,我不会去送命与他们,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这话并不能叫安和放心,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不会去送命,那如果没了这些事呢?那又要怎么做? 这一刻,安和生出莫大的恐惧来,他一直觉得,自当年谋划覆灭江氏之后主上便活得无悲无喜,好似对这世间已无了兴致,十几年前曾有过一段日子容光焕发,那之后还不如往昔……安和知晓缘由,可他从未想过,主上会因此而不愿活着! 安和想要与人说,想让人来劝一劝,可他不敢,不能,不知该与谁说。 他只听命于一人,只忠于一人,无论这人要做什么,哪怕是去死,他也只会紧随其后。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繁花郁树 翌日一早,言致早早起身,在这样的地方她又如何睡得着,眼下有些青色,可这个明律本就是谁也不信的性子,彻夜不睡也是正常。 提气踏着院中的石桌飞到屋顶,在屋脊撑着下巴坐着看清晨的云宅。 她已经在云宅中了,却还是看不清,置身云宅,连左右都不分了,以她的目力,肉眼望去竟望不出这个云宅的地界。 她开门时守在门外的几个婢女仆从就知晓了,他们昨日本要到院中侍候,却叫那小郎君赶了出来,也不算赶,他只是咧着唇盯着他们看,便让他们不自觉地退出了院子,退出来便不敢再进去了。 可安叔交代下来要精心侍候着二人,他们亦不敢怠慢,天未亮就候在了门外,他们听到开门声,正要进去,就看到一个黑色的人跳到了屋顶上……坐下了。 他们认出是那个小郎君,不敢说话,只好垂下头作乖巧状。 言致眯着眼打量了几人一番,伸手指着居中居前的绿衫婢女道:“你,进来。” 绿衫婢女本就一直提着精神,她一指便知晓是自己,屈膝福了福才挪步进了院子,等着那小郎君的吩咐。 “我问你,你们这宅子怎么出去?” 绿衫婢女有些惊讶,但好在她是云氏养出来的领事奴婢,及时掩住讶色,垂首道:“此处是西苑,因向来用作客苑,故特意在此也开了一门,郎君出了门右转,见到一株大榕树再左转,见一片玉兰花树,穿过玉兰花树林便能出得府中了。” 言致顺着她所说望过去,心中越发警惕,那片玉兰花树林分明在西北方,这婢女却说在东北方……婢女说得应是真的,她们便是如此走的。 啧,真是老奸巨猾,令人厌烦。 “早食呢?” 绿衫婢女倒也不在乎这小郎君说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昨日到如今她也看出来一些了,这小郎君性子有问题,招惹不得,瞧着好像要吃人一样,但愿意安静说话时也就是一个不爱笑的俊俏少年而已,顺着他所说便也是了。 她忙让人拎了早食过来,因少年没让其他人进来,她又去接了过来,问道:“郎君要在哪里用早食?” “就那儿。”言致说着便从屋顶跳了下去,脚步轻轻地落在石桌旁,撑着下巴看着绿衫婢女手脚极快又不显忙乱地摆着碗碟。 小郎君绷着张脸,侧颜冷俏,无声催着婢女加快速度,摆完收了食盒,却听那小郎君满是不耐烦地道:“再去拿个碗。” 她刚应下,身后就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没有回头看,说是这个少年郎骇人,可绿衫婢女却对那个温和爱笑的大郎君感到恐惧,她自小就学过,越是内敛温和的人越是惹不得,这是她被送到云宅之前她娘与她说的,亦是她在云氏从一个外来丫头爬到领事奴婢的生存之道。 释离原走到桌边,与绿衫婢女点头示意,笑着摸了摸言致的头,说道:“你这发髻有些松,用了早食,哥哥重新给你绑。” 言致也相当不给面子的一把扒下他的手,冷着脸道:“不用,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 “以后不会了,以后哥哥天天为你束发好不好?” “不好。”他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样温柔一心为他好的兄长,冷硬地拒绝后便极快转头问绿衫婢女道:“这是什么肉?” 绿衫婢女看了一眼小郎君戳着的粥碗,回道:“是些海虾海鱼,建州临海,常日吃得多的便是海物,郎君来自北方,想来不常吃这些,可以多试试,很鲜美。” 释离原见状便接话道:“一会哥哥为你重新束发,我们去海边看看如何?” 言致对于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大口大口喝着粥,速度很快,快得好像是吃完这顿便没了下顿一样,绿衫婢女微微垂下头,她知道这样的感觉,她曾经也是这样的,还在乡下那破败拥挤的土屋里时她曾体会过。 但这小郎君一看便出身大族,怎也会有这样的经历? 饭后,释离原硬拖着言致去给她重新束发,还不知从何处拿了个玉冠出来,其实十三四的少年郎本不该束发髻,裹起来倒也不碍事,如此郑重其事用以玉冠,便显出了几分少年故作成年的可爱来。 “你从哪儿来的?” 他低头浅笑,仗着四周无人,凑在她耳边肩上,压着嗓子笑道:“那日你说不会束发,我不与束,便要散发出门,你如此说了,我又怎能不好生记着。” 任何人听了他这番话,心下都是要生出欢喜来的,言致压了又压,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猛地转头与他对着脸,只一寸便贴上了,叫他不能清晰看到她唇角的笑,可微翘的眼角眉梢已经出卖她了。 “你莫要与我逗乐,我若绷不住了,叫云仪看出端倪来,瞧你再拿出什么妙计来救我二人的命。” “小生相信娘子。” 他这样一说,言致脸轰然便红了,这娘子本是指闺阁未嫁女儿家,可这些年话本迭出,慢慢地竟叫那些酸书生叫出了别的意味来,他不是忙于朝政和族中事务,怎还有看这些闲书的时间? 所谓过犹不及,他即时收敛了神色,将她的头摆正,笑道:“走,我们去与云仪告辞。” 绿衫婢女引着二人往正院走,言致一开始还在记路线,后来发觉无法记,“这宅子如此大,你们平日不会迷路?” “您说笑了,婢子们日日走,早都记在心里了。” 言致眯着眼,看到这婢女都是在些花木之处转向,便也笑道:“你们会不会去走一些近道?不是路的路?” “郎君不知,宅中是只有正路的,那些近道都走不通。”绿衫婢女以为他只是好奇,于是语气比较随意的答了两句。“两位郎君看那里,那梅林后方就是正院了,婢子不能过去,只能到这里了。” 言致抬步就要走,释离原拉了她一下,与绿衫婢女抱拳躬身道:“多谢。” “郎君客气,这都是婢子的职责。” 梅林中有条道,并未铺石砌砖,只是因这一条上无树,便看着像条道。言致二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主人给他们留的道,平日这定然是并无道路可走的。 快出梅林时,释离原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自看到云宅时心中的怪异感自何处而来,于是:“世间善奇门八卦者不胜枚举,然以繁花郁树入道,创自江氏,且是江氏只传嫡支的世传秘术。” 言致心神一荡,知道他什么意思,江氏嫡支最后两个人,一个是她娘,一个是她娘的嫡亲兄长,所以云仪只可能是从这二人手中学到的。 不论是与谁学的,云仪既得江家之人倾心相待,又狼心狗肺将江氏灭族,他怎还有脸将这样手段用于自家? 日日相对,又怎知江氏冤魂没有在此萦绕? 云仪得知二人过来便在厅中等着,却没想到那明律小郎的面色之差,远甚昨夜,浑身杀气已不能作控制,他微微蹙眉,这小郎是怎样长大的?怎会长就这般模样,就像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般。 思及苒夫偶尔提及这小郎时言语露出的怜惜与对其父的不认同,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缘由,便也随着对他生出了几分疼惜之心,开口说出的话也带了些关切“昨夜睡得可好?” 言致侧过头,她此刻已是极力在压抑心中的恨意,再多看这人一眼,她怕自己忍不住会暴起杀人。 “多谢世伯,甚好。我与律弟本就是来看海的,昨夜叨扰世伯已是不该,今日便要求去了。” “哦,你们要如何看海?” 释离原笑了笑,恭谨温和,“顺着海边诸城镇走一走,停一停,便是了。” “那倒不错,你们且先走着,待我这边事了,着人接你们坐船出海看看。” 言致本不想动,但坐船出海,大祁立朝时建州卫曾设水师,以云仪之能,这水师定然已经恢复,他若要命人带他们出海,这样挚友子侄的身份,他必然会让水师护卫,那就是可以看一看云仪麾下水师的能耐! 想到此处,他眼睛一亮,转头看向云仪,虽浑身气势未收敛半分,但云仪本也不是会受这些身外事左右之人,见他这样,便明白这是投到了这个小郎的喜好了。 释离原又与云仪闲话几分,又收了他一枚黄鱼印章,表示这能让他们在建州城横行无阻,且入店皆免半价。 出了云宅,言致拿过那枚黄鱼印章,嗤笑一声,确定身后无人跟随了,便说道:“我怎觉得你像是那大海一般取之不竭的,任何事都无法难倒你,这明家兄弟的身份,我原以为你不过是掩人耳目,如今瞧着竟好似真的一般了。” “毕竟要早些带你回家,不多些本事,如何能行。” “自揭了这张脸,你越来越油嘴滑舌,时常叫我无话可说,这样还想让我同你回家?” 他浅笑连连,因是在街上,也不好与她凑太近,便也饶有兴致地说道:“那该如何,我自今日起不发一言,皆听你的可好。” 她知晓他在说笑,心情也随着好了些“不好。你还未告知我要如何查探云仪十万精兵藏于何处呢,你现在说与我,便可以不说了。” “那可说不清,尚得一处处去探明,不若我们现在便去,早日知晓也好早日叫我闭嘴不是。” 言致叫他逗得忍俊不禁,不好再往人多处去,便刻意寻了僻静的街巷而走,巧的是,绕至一处宽巷,正对着他们的那间宅邸,上书“桃花白”,这是她当初给阳渊那枚玉佩的色,未曾想叫他给作为了门楣。 “进否?” “先罢了。” “嗯。” 他们顺着巷道离开,那扇院门随即被推开,青衣磊落的俊秀青年和泛白道袍白布蒙眼的道士从中出来,与他们相反而去。 “我们今日去哪里?” “你不是喜爱东城那家馄饨,我今日也想吃。” “是好,只是要从那云宅过,我不太舒服,若能进那宅中看一看便好了,那宅子阴气太重,迟早会祸及宅中人的。” “你管人家呢,咱们区区小商人,哪进得了云宅的门,不过你要是和那云氏说你来自奉天观,兴许人家便把你奉作上宾了呢。” ······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七章 遇刺 梅之白就地一个翻滚,躲过从屋檐下屋脊上射来的乱箭,说是乱箭,其实准头极高,箭箭都冲着他的要害来。 这已经是本月第七次了。 自清珏离开,定王一直抱病,朝中只剩他和千允尚瑜支撑,朝堂之上,他们与祁俊轩的西王党算是旗鼓相当,祁俊轩虽谋划多年,可这是他们早已预设好的,并不如何慌张。 可他未曾料到,祁俊轩等人会如此胆大,在京都地界,青天白日便敢让人谋杀当朝大臣,他身上还穿着今晨上朝的官袍,此刻沾满了灰,但那明目的绛紫色总是不会看错的,可这些人根本毫无顾忌。 甚至,有个自持武艺的路人欲要相救都被他们射了一箭,此刻躺在地上不知生死。 他身边只有一个随从,好在这人曾跟随过小白一段时日,手上有些功夫,才能护着他暂且不死,可也被困在这处巷道里,后无路,前有乱箭。 前六次都有惊无险度过,尤其是第六次,他在街上扶起一个摔倒的胖娃娃,这胖娃娃抬头就是一刀刺来,好在他虽无什么高深武艺,这点自保能力还是有。 这一次,也不知要怎样才能出得去 若出不去不,他必须出去,他若死在这里,怎么对得起阿草。 “我袖中有一枚印,你拿上,从这道墙翻出去,到宫门口找尚瑜来救我,速度快些,我自己可不太躲得过这箭雨。” 随从接过印章,迟疑了一下,伸手推了他一把,才猛地翻墙跑了。 梅之白会心一笑,这小子倒是机灵,还知道演这么一出,他也就顺势倒在地上,恰好在那些箭雨出来的死角。 他们想杀他,却也不敢保证一定杀的了,所以不敢以真面目出现于他面前,唯恐他有后招拿下了人用以攻讦祁俊轩,这是他从前六次的手段里总结出来的。 看起来确实是祁俊轩的手笔,因为太过谨慎,若是他,定会一击即中,绝不折腾这么多回,反叫人琢磨出了自己的行事。 四周无人,箭雨也停了,万籁俱寂,他似乎能听到那些人寻找他的脚步声,呵,多半是幻听,以他这点能耐,哪里能听得到。 不对,真的有脚步声,梅之白本已脱力,此刻急忙坐起来,头晕目眩险些再次倒下去,一抬头就看到了尚瑜那张带笑但远不如他侄儿来得讨喜的脸“你怎如此快” 说着往他身后看去,没看到自己的随从,那尚瑜这是怎么来的 尚瑜伸手给他,等他搭上了才说道“有个中箭之人跑到京兆尹找人,说是此处有人刺杀朝廷命官,恰好我在与京兆尹谈论近段时日京都的治安,听那人说是三品大员年纪很小,便猜想是你,连忙赶过来了。” 中箭之人 梅之白顺着尚瑜的力道起身,往巷口走了几步,果然那里那个尸体已经不见了,倒是没想到他今日会有此般运道,“可知是何人,我须得好生谢他一番。” “等我召集京兆衙役,准备叫他带路时他早走了,地址倒是告知京兆尹了。” 恩人这般离去,还负着伤,梅之白未免觉得愧疚,因他方才虽心存感激,却也还是留了三分要试探一二此人是否是祁俊轩的另一后招,可人这么走了,反倒显得他小人之心。 也罢,有缘终会相见,他日再谢也好,如今还有别的事要做。 “可抓到了人” 尚瑜摇头,他带来的只是京兆衙役,不是禁军,更不是西山大军,能威慑人将人吓跑便算不错,哪里还能求抓到人,只要梅之白无事便是好的。 “你日后还是不要单独出行了,公子都常住宫中了,你还是同我一路走,先在定王府住一段日子。” 梅之白本想拒绝,却也知晓这是唯一之解,他再如何智计百出也躲不过真刀实箭,但就算要躲,也得叫祁俊轩脱下一层皮来,“你方才来时有多少人看见” 他这话问得,尚瑜似懂非懂,便也就事回答,“自京兆尹过来,一路皆是大街,众人可见。” “妙极”梅之白击掌而笑,那笑容叫尚瑜看来,甚是阴险,于他人眼中那便是一片温润清隽。 接着他便伸出手,搭上尚瑜的肩,“劳烦了。”话落整个人倒在了尚瑜怀中,闭上眼昏死过去,他一身绛紫官袍灰尘染尽,许多处呈湿黑色,破烂不堪,面上有擦伤还有鲜红的血迹,这估计是名满京都的梅三元第一次这般狼狈。 而他即将以这个模样,让京都的人再次记住。 在他倒入怀中那一刻,尚瑜便明白了他的想法,他们说话时身边一直由尚瑜的两个心腹尚家子弟看着,所以那些京兆衙役只看到他拉了梅之白起来,然后梅之白就被他抱了起来。 整了整面色,尚瑜转头,他不发一言,沉着脸抱着梅之白往外走,这条巷出去仍是僻静的,可过了僻静的这条街,右转是去定王府的路,左转便是满京都最热闹的苑林街。 酒楼茶肆林立的苑林街,同时也是京都闲人最多之处,眼神最精最尖的人都时常聚集在这里,他们会知道这是谁,并且清楚的猜到发生了什么,只要有人稍加点拨,不过一天,这里的猜测便会成为人尽皆知的事实。 尚瑜抱着梅之白,不必他人插手,快出巷子时他侧头对心腹侄孙尚志图说道“去济仁堂,让善治外伤的徐大夫准备好,跑快些告诉他梅三元刚刚被贼人重伤,昏迷不醒。” 尚志图不傻,从梅三元倒在叔公怀里,再到叔公这番话,已经足够他猜到一些东西了,他点头,飞快地奔跑起来,跑到苑林街上时更是慌不择路地撞到了许多人,但好在他近段时日跟着尚瑜时常出入此地,不少人是认识他的,虽只是面熟,却也知晓这是尚瑜的近身之人,他这般模样自然引得许多人好奇,本就是闲散之人,于是便跟了上去。 苑林街街口,便是大祁最大的济仁堂,乃是开朝时一位太医令族中之人所办,到得如今,已是遍布大祁之地,而这一间便算是祖店了。 尚志图跑过去猛地冲到坐诊的一位年轻大夫跟前,说道“徐大夫呢徐大夫在不在梅三元被贼人重伤,如今昏迷不醒,兵部尚书,我叔公尚瑜已经带着人过来了,徐大夫呢” 他这话说得很急,同时也很大声,该听到的都听到了,没听到的也即刻就被人附耳告知,年轻大夫被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后院将师傅扶了出来。 徐大夫刚出来,尚瑜便抱着人到了。 尚瑜抱着人,一路从人群中分路而来,所有人都看到了梅之白的惨状,也看到了他还穿着官袍,他身上不知何处还有伤口,明明尚瑜已经用干净的白布简单处理过了,这一路还是不免留下了鲜红的血迹。 看着他这样,徐大夫先是不着痕迹地闪了下目光,和尚瑜对视一眼后,他微微合眼,蹙紧眉头,做出一副很棘手的样子说道“快,把人放到房中,怎么会伤成这样,这穿着官袍呢,何人如此大胆,青天白日谋害朝廷官员” 尚瑜摇头,将人交给大夫后就退出了药房,到前堂等候,他出来时围观的百姓仍未散去,其中有个和宝世子相熟的纨绔便提气问道“尚家小叔,梅三元这是大白天的被人刺杀了” 这话问得,真够直白,不过尚瑜还是一脸沉痛地点了头,他这一点头可不得了,人群立刻便爆发了喧哗,各种议论迭出,尚瑜看似闭目沉思,耳朵却细细过滤着那些议论之语。 遗憾地是,没有任何人往祁俊轩身上想。 “可抓到贼人了”说话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 尚瑜摇头,站起身看向西王府的方向,目光阴沉不定地回道“未能抓到,贼人跑得太快,想来是熟悉京都地形的,梅尚书每日回家的时辰都不一定,也只有同为朝臣的才能确定他今日是留宿六部衙门,还是回家,本官实在想不到,究竟是何人要如此做,害了之白又对其有何好处” 他本欲多说一些,可看着有人已开始思考,便知晓足够了,再多便有刻意的嫌疑,“多谢诸位关切之白,待他醒了瑜必一一告知,让他知晓。” 他这一段话便显得亲切多了,许多并没有听懂他那番话的人,对这句话表示出极大的热忱,纷纷说着梅之白是好官,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后宅手段 恰在这时,先前坐堂那个年轻大夫跑了出来,对着尚瑜哽咽道“梅三元梅三元伤得实在太重,师傅让做好准备,他会尽全力,但能否活过来就要看天命了。” 尚瑜极度震惊,连退几步后撑到了他们看诊的桌子才站直了身子,才站直他便对着小大夫一揖及地,压着声音说道“劳烦大夫告知徐大夫,请务必救好之白,大祁朝堂还需要他,这个天下还需要他这样的能臣干吏,不能叫那些人只知结党营私之人得逞,决不能” 他说得太沉重,小大夫一时没避开他的重礼,回过神来连忙将他扶了起来,重重点头道“师傅会尽全力的,梅三元这样的好人,老天爷也会多几分眷顾的。” 围观的百姓中有几个老者,看到此情此景深深叹了口气,大声对尚瑜说道“兵部尚书且放心,我们这就回去为梅三元祈福,老天爷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收了他的。” “是啊,我们这就回去拜菩萨,菩萨肯定会保佑好人的。” “” 尚瑜才站直的身子又拜了下去,“之白无父无母无人倚靠,可他学成一身才学,一心只想为民立命,如今能得大家这般真心,尚瑜代之白谢过诸位。” 百姓慢慢散了,只留了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消息,尚瑜在前堂站到天黑才被人请进了后院,而这期间一直没有梅之白苏醒的消息传来。 尚瑜扯了扯僵硬的脸庞,拍着脸进了药房,果然看到梅之白已经醒了,正在和徐大夫下棋,那棋面上黑白交错,想来下了许久了,他疲惫地躺倒在病床上,说道“这一场,比我跟人打一次还累,你倒是舒坦了,出个主意叫我抱过来就在徐叔这儿享福。” 徐大夫闻言,拿着手边的药杵就敲了他的膝盖一下,“你小子能耐了,不与我说一声就把人带过来,万一老夫一时没想到,你可想过要如何收场” 尚瑜瘪瘪嘴,正要说话,没想到梅之白帮他接了,“小叔只是相信您,事情来得太急,他一时来不及细想,已经叫人来找您了。” 尚瑜瞥了一眼梅之白,这会倒是会叫小叔了,平日里那态度自然的他都以为他们是平辈了。 徐大夫吹着胡子冷哼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说道“你们接下来预备如何,我这医馆到底人来人往,难保不会让人发现了。” 梅之白捏着玉白的棋子笑了笑,“今日这么多百姓为我祈福,老天爷也不能不顾百姓的意愿,明晨醒来正好,还能去感谢一番真心为我的百姓。” “哼,小狐狸。”说着徐大夫将棋子一推,“不下了,你这伤虽不重,却也伤筋动骨的,还要劳累脑子想怎么输,老夫怕你这身子受不住。” 梅之白忍不住笑开,乖乖地一颗颗捡了棋子放进棋篓里,徐大夫也不理他们,转身到一边看医书去了,摆明了是让他们自己说话的意思。 “我若也抱病,朝中便只剩公子与李原和你,这个李原能力虽足以担任一部尚书,却总不如之前那般运筹帷幄,不知公子一人可能应付得了祁俊轩这伪君子。” 尚瑜倒是不太担心,“这不正好,我们越势弱,祁俊轩才会做出能让我们一网打尽的事。” 梅之白摇摇头,没有他的乐观,“祁俊轩为人谨慎,纵然如今局势一片大好,他也仍旧稳扎稳打并不急躁,就连这数次刺杀我也十分谨慎,七次了我却连一个人也未抓到,以往我总是不够重视此人,这两月交手下来方知其人之能耐。” 说着他叹了口气,若只以一个谋士身份来看,若太子不是这么努力这般宽厚,祁俊轩其实极有为君之能,但这些梅之白不会说出来,就算有又如何,天下安定,非要挑起祸端之人再有能力也应当被抹煞。 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天下安宁之上,这个天下终归是天下人的天下。 何况,“还有个林寒柯虎视眈眈,祁俊轩好应对,我们知晓他的目的,可这个人,我们连他的背景,连他的目的都不知晓,又该如何应敌,我很不安,担心他们有什么我们未曾料到的后招阿草为我们铺好路,若如此还是叫人覆了天下,我等还有何面目去见她。” 尚瑜在床上闭上了眼,扣着床沿的手在用力,面上还算平静,“公子也在担忧此事,他今日下朝后在大殿外站了许久,我瞧他的背影,觉着他不该是站在这里的人,他应在山巅在岳麓,应行走江川河海,可他如今在朝堂倾轧中身不由己,若如此还是让人覆了这天下,对不起的何止阿草一人,还有我们每一个人。” 但他到底年长,哪怕自己心中已经火烧火燎,神色和语气都还在平静,因为这个朝堂事实上全靠梅之白和公子在支撑,所以梅之白不能乱,他觉得自己必须帮他定住,“之白,不要急,不论林寒柯目的为何,他现在总是与林寒柯一道的,他们定然更急,他们不会眼看着太子步步扎稳根基,无论他们即将做什么,我们都必然能一一粉碎。” 与他不同,梅之白心中尚算平静,他只是借今日之事叙一叙心中回转多时的话,他只是说出来,再多得一份肯定罢了。 他会走得更加坚定,步步前进,绝不后退。 “神色还好,何日能上朝”随着话音,一角雪白衣衫先被吹进了屋中,紧接着人也进来了。 那一身雪白踏进这药房,竟好像带来了天光一般,其实不过是那人神姿仙颜太过夺目。 徐大夫本沉浸医书,梅之白二人对话他没听到半个字,可这寥寥数语,清若梅雪铺面的嗓音轻易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再看到人,不免拍着手中的书叹道“老夫余生总算不白活,见到了所谓蓬荜生辉是何意了。” 千允本是清冷之人,但知晓徐大夫相助了他们,也因济仁堂不分贵贱皆救助的民声,便对他笑了笑,拱手一礼。 徐大夫连忙避开,脸上的喜色却如何也掩不住。 “怎么也要小半月,不然如何证明伤势颇重。”该说的都说了出来,又即将给祁俊轩良好的民声捅一刀,梅之白的心情好了许多,便有了说笑的心思。 千允接过徐大夫递来的竹编圆凳坐下,有如端坐高堂,他手随意搭在膝上说道“既如此,便让刑部与大理寺全力纠察凶手,正好也肃清一下近来越发混乱的京都。” “需要禁军插手吗”尚瑜在千允进来时已平静多了,这会儿也有了正经议事的精力。 另外二人对视一眼,皆摇头,梅之白道“禁军的主力还是要放在宫中,万不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顿了一下,梅之白接着道“阿草他们走时,他曾说,林寒柯其人既能做出男扮女装,与祁俊轩勾连之举,其行事必不走常路,后来我与宝世子讨论过,宝世子言此人穿了多年女装,兴许行事也会如女子一般,他最近一直在套晋王妃的话,想知晓若是晋王妃遇到此般事会如此做但一直未能成。” “我们身边也无其他女子,我本要请你问一问随大娘子,可宝世子说随大娘子行事正道,更胜男子必想不到,徐大夫,您见多识广,也曾行医后宅,不知能否予我们一些点拨” 自千允进来,徐大夫便看不进书了,也听着他们说话,他与尚家的关系,也不避讳什么,听到这里,便也作深思。 “我不知他们可能如何做,但我所见过最多的便是下毒,手段高些的,所用之毒根本瞧不出来,如何下毒的手段你更是想不透,说不定你最信任之人也会被收买,也可能毒药便是被你至爱之人奉上,而在事后,她们最会的,是借此洗清自己陷害别人,一条人命拖下两条船,自己便扶摇直上。” 想了想,徐大夫还是补上了一段,他行走豪门府邸后心中的了解,“后宅女子,除了那些家世强硬本身也强势的,大多最爱两招,示弱和哭,一身雪白白莲花样,两滴清凌凌水珠泪,轻易便能博得他人信任。并且,于有些女子而言,没有任何人不能利用舍弃,只要能达成目的。” 他只说自己所知,不对他们的议论发表任何看法,正是如此,才更加令人深思。 下毒,陷害,并借此拉下对手自己上位,这其实和男人的谋略也相差无几,但女子行事还要更谨慎,因为她们更在乎名声,因为她们不能失败。 他们不是没想过祁俊轩会对皇帝和太子下手,但太子已如他所愿去了彭州,皇帝毕竟是他生父,他当真做得出轼父之举 梅之白沉声道“即使祁俊轩做不出来,林寒柯未必不会,你可还记得去年那个院子里的苏乌人,阿草说那些人并不是为秋猎而来,那是为何而来苏乌人有世间最毒的药明日入府我就去求见世子妃,公子,你今夜还得入宫一趟,与陛下陈明要害,最好由皇后召世子妃入宫,千万不可打草惊蛇。” 千允点头,微微叹了口气“但愿是我们多想。” 但他的心里,并不如何乐观,甚至隐隐有预感他们猜对了。 那到底是生身父亲,祁俊轩若当真如此狠毒,那他们也就不能对他手软了。 他们说完不久,李原也来了,他和之前不一样,如今这个李原更沉默寡言,习惯的是沉默做事,他到了以后只是坐在一旁听着,好在这两月以来他一直这般,他们也慢慢习惯了。 这一夜,他们畅谈至天明,正如预料的一般面色都不太好,尤其是尚瑜。 天亮时,他拍了拍脸,对着梅之白的眼睛整理出一个最喜极而泣的表情,冲到了前堂,正如他们所料,那里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百姓候着了,见到他出来便开始七嘴八舌的询问。 他整了整皱着的衣衫,长揖及地,“多谢上天怜悯,多谢诸位相求,醒了,之白醒了” “太好了” “我就说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醒的。” “” 正说着,梅之白就被李原半抱带扶的带出来了,他面色极差,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走路的步子很虚,几乎每一步都是靠李原提着在走,才几步路他已经快喘不过气来。 “梅皎多谢诸位,这条命是大家帮我求回,咳咳咳,日后,日后梅皎这条命也就是天下人的,梅皎穷其此生,只为天下万民谋福祉,若违此言,当下十八层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话毕,他在尚瑜的相助下,慢慢拜下。 人已聚得很多,一眼忘不到缝隙,很多昨夜向佛祖菩萨老天爷求了一夜的人痛哭流涕,觉得大祁能有这样一个官员,实乃百姓之福。 重重叠叠的人群后方,有人按在窗棂上的手猛地用力,生生掰下了一块松木。 “祁俊轩这个蠢货,如梅之白等人就该一击必杀,竟然给他逃过多次,如今可好,这都是为百姓受的伤,蠢货” 卫零不敢劝,只好转移话题“主上,建州迟迟没有消息,会否言天根本没去建州” 诸事不顺,林寒柯转身闭目,“言天若没去建州,却在京中销声匿迹如此之久,必有其他图谋。偌大定王府,几十个仆婢,不可能一个也无异心。” 卫零知道很难,但他不得不应下,主上已处于暴怒的边缘,他不敢再试探,“是,属下这就去办。” 定王府 轻音沉吟半晌,看了阿翁一眼,得到他的点头,便回道“这原也不算大事,只宫中这般多名医也未能看出端倪,我亦未必比他们强,只能尽力而为。” 梅之白得她此言,喜色便涌上面颊,对她的自谦之词毫不在意,“劳烦世子妃。” 轻音笑了笑,“不必如此,不知皇后那边何时下诏” “最迟今日晌午。” 轻音点头,起身对着言天福身道“爹,我回去准备一二,今晚兴许便住在玉杳公主宫中了。” 言天随意的摆摆手,这个儿媳妇对他来说和亲生女儿没什么两样,对她的本事更是知晓,如今这件事除了她,也再无第二人能做了。“你且去,不必有负担,最好是无事,纵然有事也还有我们这些人,你做力所能及的就好。” 轻音再屈膝笑了笑,这是对她的关爱,她明白,受了便可。 ------题外话------ 中秋快乐吖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一十九章 等候发落 皇后的凤章宫里,她与玉杳站在窗边,她们身后是含着笑端坐的皇帝,他很平静,甚至还有心情安慰妻女:“我这不是好好的?不必担忧,我总还要为你们多做一些的,小五还小,还需要我。” 轻音刚刚放了皇帝一碗血,这会儿正在细细嗅闻那血的味道,切脉没有任何问题,但她从皇帝的脸上看到了晦色,在眉心聚而不散,这是命不久矣之兆。 可是脉搏为何看不出来? 轻音从医箱中取出一块白色玉鱼,将那只鱼放入血中,半晌提起,果然看到玉鱼之上附着的黑色细线。 果然是中毒,且是剧毒,那就可以再切一次脉了。 “陛下。”她没有多言,目光扫了一眼皇帝的左手,皇帝会意,再次将手放到了桌上。 这一次,轻音三指在皇帝脉搏上轻轻按压松放多次,又闭目听了许久才放开,她一睁眼就对上了玉杳担忧的眼神,她与玉杳虽不算要好,却也熟悉,见她这样,便安慰的笑了笑。 “如何?” 轻音收回手,起身道:“回陛下,确实是中毒,这毒不烈,却会渐渐侵蚀你的心脉,让你无声无息衰竭而死,届时便是大罗神仙也只会以为你是忧思过渡而殇。” 玉杳一直盯着她,见她所言虽凶险,面色却平静,便知应是无忧,问道:“轻音,你能解这毒吗?” “我能,只是需要时日。”说着她屈膝对皇后福身道:“烦您将公子请来,既然确定是中毒,那有些事便不是我能做的。” 从确定是中毒,皇帝就闭上了眼,算不上伤心,他与这个儿子,早没了父子之情,只是觉着庆幸在毒发前查出来了,没有给本就严峻的形势雪上加霜。 皇后一边着人去请千允,一边拉着轻音的手喜极而泣,“太医署那么多人,竟不如你一人,真是多亏了你,轻音,若是无你,那该······” 轻音反握住皇后的手,轻轻拍了拍,“轻音是定王府的世子妃,理应为朝廷进献我的力量,您请放心,我长至十九,至今只有一个人的病症叫我无能为力,其余皆能解决,陛下的毒亦不例外,您要做的,是查一查这宫中究竟哪里出了差错,竟让陛下染上这样的毒。” “这是必然要做的。”皇后的语气一如既往温柔,但神色一反常态的坚定和狠厉。 千允到时,皇后已经出去了,屋内只有三个人,轻音还在分析血液的毒性,玉杳跪坐在皇帝脚边,抱着他的膝头,不知在想什么。 轻音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她本是想见梅之白的,但这是内宫,只有身为皇家人的千允才能进的来,于是她沉声将毒性复述了一遍,转而轻笑道:“公子,这样的毒我也不知来自何处,只在医书上隐约见过一回,我能解,但我想,他既用这样的剧毒来动手,你们的还击也不该弱了,否则,对不起我即将废寝忘食的解毒。” 千允点头,轻音也就坐下继续。 “陛下自己感觉如何?” 皇帝一直在闭目沉思,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笑道:“公子来了,还好,很好。今日未开朝,可会引起怀疑?” 千允摇头,一日不上朝而已,如今朝堂一片狼藉,远比之前世家一手掌控时还要混乱,每日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和辩驳,一日两日的罢朝,也可看作是皇帝对朝臣的不耐,并不碍事。 “陛下,要还手了。” “嗯。” 千允拱手作揖,退后两步转身离去。 但他还没出门,就险些与急忙要进来的皇后撞到一起,他反应极快避开,皇后也被贴身女官扶住,她顿步,看出千允这是要离去,也不顾什么礼仪连忙说道:“公子且先等一等,有件事需得你知晓。” 说着她挥手让身后的人都留下,与转身的千允一道进去,将门也关上。 没了外人,她面上的焦急便藏不住了。 进得内间,皇后往前一跪,伏到地上,哭诉道:“陛下,妾有愧于你,你将内宫交付于我,从不疑心,我却对不住你的信任。” 皇帝对她是有真情的,此刻便心疼的弯下腰想要将她扶起来,却不想皇后这次是真的自责不已,皇帝查出中毒已让她难以承受,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去调查,没想到却查出这样的结果。 想到这里,她泪如雨下,推开了皇帝的手抱着他的膝头道:“陛下,如意平安两个孩子心力衰竭已是濒死之态,张德妃疏忽,以为两个孩子只是秋日贪睡便迟迟没有请太医……若非妾今日深查觉着有异,这两个孩子怕是近两日便要去了……陛下啊,妾从未想过,大郎会这样狠心,他怎能如此狠心啊~” 如意和平安,是六皇子七皇子的乳名。 皇帝的手在抖,他想到了! 他想到为何他明明这般小心防备,还是中了毒。 大约三月前,他在园中小憩,遇到在园中角抵的六七两个儿子,虽则他们如今也是十一岁的少年了,可从名字就知晓他们这一生是只求个平稳顺遂的,便和他们玩耍了一会,累了一道在亭中用些糕点。 那是德妃宫中做给两个小皇子的,两个皇子最爱吃的栗子糕,没有人想到会有问题,他见两个小儿子圆胖的脸鼓鼓地吃得很香,便吃了一块,只吃了一块,多得全入了两个小儿的口。 若是……若之白和公子他们没有想到要为他诊脉看是否中毒,轻音的医术不是这么高妙,他会死于睡梦中,而两个小儿子会走在他前面……祁俊轩哪祁俊轩,这一箭双雕用得真好! “世子妃,世子妃……求你,救救他们。” 轻音叹了口气,心中并不抱太好的期待,但看着这个急得失了体统的皇帝,她还是点了头:“好。” 她……无法拒绝这样一份爱子之心。 千允侧头看了她一眼,没看出什么来,便对着皇后道:“召集太医署众人为两位皇子解毒,声势浩荡务必让人人知晓,陛下不见任何人,宫中稍有异动者皆看管起来,着重盯着云贵妃,无论是否是她下的手,这个责都要叫她担了。” 皇后并未深思便应允,倒是玉杳悄悄看了一眼如仙人般的叔公,她明白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找到几年不得内宫之门而入的西王把柄的,找到了也可以算作诬陷,可云贵妃不一样,哪怕她已被软禁近十年,连如荥宫都没出过,但外人并不知晓这一层。 多数人记忆里的云贵妃,还是那个依仗家世逼得皇后步步退让的样子,哪怕这些年从未出席宫宴,也被猜测是见不得皇后端坐主位,云家自然是知晓内情的,可他们哪里会往外说,让人将云氏的脸面踩了? 再者祁俊轩如此风光,孰能知晓其母在宫中会如此受制呢? 纵然他们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 “公子,可有何事是我能做的?” 千允扫了玉杳一眼,并未立即搭话,而是与轻音说道:“确然能解毒?需要多久?” 轻音虽应下要为两个皇子解毒,但她并不是信口开河之人,“陛下的毒还未扩散至心脉,最多一旬便能肃清毒素,但两位小皇子……依陛下的说法,他们涉入毒素过多,年岁又小,我需要诊断过后才能知晓能否解毒。” 千允倒也不难为她,他知晓轻音来自何处,若连她都无法,那么便是回天无力,所以他点了下头便对玉杳说道:“你与世子妃一道去看看两位皇子,不必过于关注,与平时无异便可,有何变故,及时命人告知我。” “好。” 轻音收拾了用具,与玉杳一道往外走,她什么也没带,她只是被皇后召进宫说话的,本来与玉杳公主就有交情,一道谈谈心,听闻两位皇子之事,便与公主一起来看看。 毕竟她一个外命妇单独留在凤章宫,怎么看也是不合理的,那就只好与公主一道去看看了。 千允看到了皇帝晦涩的眼神,本欲直接离去,想着太子不在,若叫皇帝思虑过多反生他事才是不妙,于是他坐到皇帝右侧,说道:“自今日起罢朝,陛下全力配合世子妃解毒,至于两位小皇子,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陛下若当真愧疚,那便尽快还朝将那个凶手绳之以法。” 说罢,也不等皇帝回复,他起身走了。 宽阔奢华的凤章宫里,只有皇帝一人,他一直盯着角落的四足青铜香炉,眼神涣散,他这一坐,便是一日,直到皇后带着一身疲惫回来。因他不让人进来,连吴进都只敢守在门外,屋内没有掌灯一片黑暗,只有他比黑夜还要亮的眼睛。 皇后叫他吓了一跳,好在她向来稳重没惊叫出声,正欲说话,却听他悠悠地道:“梓潼,我想当年就不该让他活下来,不,我就不该纳云氏女为妃······归根结底还是我太懦弱无能,鸿启当年劝过我,就算我妥协亦不会让云氏有丝毫退步,可我不信邪,阿草说得对,我天真且蠢,好在还有运气不错,总有人替我挡了灾祸。” “陛下······” 皇帝抬手,止住她欲要点灯的手,轻声说道:“但我不能总依仗着这样的好运,不会长久的……”悠悠地说完这一句,他又接着说道:“今夜不必掌灯,我们就这么歇了吧。” 皇后不知该作何回应,甚至在他那样沉痛的声音里不敢提出疑问,她摸黑将满头珠翠取下,沉默地就着皇帝的手上了榻。 好在今日实在太劳累,不过一会儿她就沉睡过去······ 但今夜有的是人一夜未眠,不过一个下午,六七两个皇子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消息就传扬开,本来这两个皇子也不受重视,这个消息于能在最先知晓这一消息的人们而言不过是茶余的闲话罢了。 但闲话过后不过一会儿,紧接着一个晴天霹雳就拍到了他们头上。 两位小皇子是替陛下受了无妄之灾? 下手之人是云贵妃,本意是想暗害陛下,没想到毒药全入了两位小皇子的口? 一场轩然大波平地而起,众多重臣齐聚宫门想要求见皇帝,虽则传出来的消息是陛下并未中毒,但联想今早的罢朝,还是让人忍不住怀疑。 但是他们没见到皇帝,只看到了独自一人握着卷圣旨自内宫缓步走到宫门的公子千允。 瞧着他一步步走来,尚瑜和宝世子对视一笑,眼中是同样的意味,人与人真的是不同,再给他们几十年也无法像公子一样将宫道走得像踏云踩雾般,似要临风而去。 他出了宫门,示意禁军抬开长矛,拱手道:“陛下无事,但两位小皇子危在旦夕,太医署正在会诊,陛下无力召见任何人。” 话落也不待众人反应回话,他便将圣旨递向兼任禁军统领的尚瑜,说道:“云贵妃谋害陛下罪证确凿,着人将西王府和云府看管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等候陛下发落。” 一时寂静无声,率先响起的是一声极其尖锐的指责,“竖子狼子野心,焉知不是你控制宫闱陷害西王,我要见陛下!” 这一声率先击醒了西王党从中午就躁动不安混沌迷惘的心,一声叠一声的“我要见陛下!”化作声滔巨浪冲向千允。 但他连眉梢都未动一下,稳稳地将圣旨交到尚瑜手中,尚瑜将圣旨举过头顶朗声应下,转身离去。 千允轻轻甩了一下广袖负到身后,眼神透过人群看向远方浅浅青色的山峦朦影,“吾之狼子野心,不必诸位评判,陛下自有圣断,诸卿有追责允的闲情,不若去自思己身,待陛下复朝时不要再如市井妇人般嘶吼,而能拿出自明清白的证据。” 话落,他便转身往内宫去了,太子在京时他便偶尔住在东宫,虽无名却行少傅之责,太子离去后应其恳求常住东宫,今日出了这样的事,他更是得守在宫中以防不测。 众臣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是他们不想反驳,不想叫住他,但是看着他如此坦然的离去,竟一时让他们失了声,那几个嘶吼过后本欲趁热打铁碰一下墙,给千允留下一个逼得忠臣以死明志的名声的御史张了张嘴,将自己的腿收了回来。 人都走了,他再撞上去有何用?何况那人看着便是就算他撞上去,那人也不会回头看一眼的。 这一夜,有数十人在宫门口盘膝静坐,美名曰担忧陛下安危,多数是西王党,因为西王府被禁军围了起来,他们就算回去也无法与祁俊轩商议,只好选择了这个方式。 少数是仗着年轻力壮,想留下来看看好戏的宝世子等一干被西王党称为‘言党’的人。 拍走一只蚊子的宝哥哥撑着下巴叹道:“这宫门口也太干净了,没树没林子的,连蚊子都弱兮兮的,这儿如此多皮薄血多的粮食啊,也不赶紧拖家带口的来一顿饱餐。” 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官员笑嘻嘻地跟着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西王党,还很认真地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见他如此上道,宝哥哥笑着咧开嘴,反手从袖中掏出一块糕点递给他,眼睛挤了挤,倒没说话,可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章 商船 “王爷,那尚瑜说堂堂王府不可能一日不采购便无米菜下锅,将人赶了回来。” 王府管家垂首站在书房里,看着他黑漆漆的头顶,祁俊轩烦躁地挥手,让人退下,他独自坐在圈椅上摩挲着手指皱眉思考。 寒柯说那毒定然查不出来,距离毒彻底侵入心脉至少还有两个月,为何会现在就查了出来?谁查出来的,能查出来是不是就能解毒? 这些都不重要,就算能解毒也不是他此刻最心急的事,按照计划,这会儿彭州加急奏折已经在路上了,明早早朝时就要让天下皆知。 现在舆论一边倒认为是他和母妃谋害陛下,一旦那个消息及时传到,那他将会立于怎样的境地? 没有人会在乎他曾费心维护的贤良名声,他们只会看到他轼父杀弟谋求帝位,届时莫说谋大事,他首先便会被群起而攻之,哪怕是他的那些拥护者,也不敢在这样的局势之下明目张胆支持他,因为言天还没倒,朝中还是千允说了算。 “太早了,怎么会如此之早,固州离京至少有十日路程,快马加鞭三四日,来回就得半个月······”就算能传出消息,那也来不及,何况他如今根本出不去,手下养的那些所谓江湖能人异士是有本事,可再有本事也无法在禁军五步一人的守卫下飞出去。 一时左思右想皆是死疽,祁俊轩抓了两把头发,有些恍惚地喃喃道:“小五回不来了,小六小七中毒那般深必然活不下来,老四那病秧子连活着走到京都都难,老三是莽夫,若是,若是父皇活不下来······” 他本来显得温良敦厚的面容渐渐扭曲,眼中浮现晦暗不明的光,突然一阵寒风刮过,将桌上的笔架都吹倒,那寒凉之意吹到他身上,祁俊轩瞬间一个激灵,脑子清明了不少。 不,不能将希望寄托于这样无把握的事,那人既然能这么早查出父皇所中之毒,那就必然能解毒,只要父皇还活着,就如何也轮不到他,就算父皇当真死了,言天千允,乃至云氏等世家都不会坐看他登上至尊之位。 想到此处,祁俊轩一咬牙从贴身的衣衫中摸出了个青绿荷包,并无任何装饰,甚至因为贴身装着显得有些陈旧,拉开绳子,里面只有一块小小地被包着的香块。 他握着香块,便想到寒柯将这东西交与他时的模样,她是那样的冰清玉洁,端着看似冷清的面孔,却对他说:“这是亡母与我的保命之物,世上只有这一个,无人再能做出来,你收着。” 他细细地将香块看了又看,又闻了闻,并无任何气味,但他是信寒柯的,不作任何犹豫便拿过收在架上的黑金香炉,里面没有香灰,干净得透着光。 缕缕轻烟从香炉中飘起,在半空中打转半晌,化作虚无。 点了香块,他也不急了,扶起被风吹倒的笔架,抽出一支细毫,缓缓研墨,提笔开始写信。 他不能坐以待毙,等着那飘渺未知的万一,就像他以庶子之身谋天下位,从一开始他就是靠得自己。 约莫天色渐黑时,有人悄无声息地从他未掩好的窗进了屋,那人也不说话,就往他面前一站,遮住了他眼前的光,祁俊轩抬头,看到一个面容普通,就是外面最常见的百姓的面孔,可那身几乎叫人看不到他存在的气息让人知道这绝不是个普通人。 祁俊轩眯着眼打量了这人一眼,他从未在寒柯身边见过这个人,那这人是寒柯母亲为她留下的保命之招? 他抿唇,心有些涩,突然后悔自己这么轻易便动用了,但此时此刻除了寒柯他找不到更快的方法,他不是不能等,但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不能等,一旦等了可能会万劫不复。 “将这封信交与寒柯,这两封分别传与云氏和固州。” 那人扫了祁俊轩一眼,沉默地接过三封信,转身便隐没在黑暗中。 万事俱备,只要寒柯这封信能够传得出去,他就不会有事,只是可惜了,他本是打算以更温和的手段,更名正言顺的登上那个位子的。 翌日一早,坐在宫门前实在熬不住睡了过去的百官就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当然真正惊醒他们的是马背上那高举着双手的将士口中喊出的一声声:“八百里加急,彭州百姓暴动,太子生死未卜~” 一声更比一声高,这样的声音莫说宫门口的百官,便是京中的人怕也都听到了吧? 宝世子勾唇讥讽一笑,太子失踪这样的事本该加急送到皇帝案头,这样着急忙慌的广告天下,他祁俊轩还真是等不得了。 想到此处,他伸手按住身边有些急切的年轻官员们,低声道:“不必着急。” 他与他们都不同,他是与公子等人真正共事之人,他说不急,他们已经按捺了性子,看着那匹马直直冲入了宫门,借着此时,那些在地上坐了一夜的官员们好似突然被灌注了神力,一个个以生平难见的速度也跟着冲入了宫门。 更奇的是,那些昨日早早便回去的言党们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不论年长年幼,尽皆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淡然模样,有不少人还故作姿态的理了理衣摆,脚步轻快的也跟着走了进去。 好在这宫门,开了便没打算关。 ······ 远在千里之外的建州境内东海上,言致和释离原站在云仪身后,他们脚下是云仪找来的一艘‘商船’,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渐渐与海化作一片的天,滚圆的太阳就在身后,已经没了多少热度,并且慢慢就要消失了,那细细的月牙儿也慢慢看得清了。 言致抱着裹着细棉布的剑,冷冷地看着海面,耳边是释离原和云仪相谈甚欢的声音。 “这样青黑一片的大海与天色,看着与入夜时的草原倒是一般无二。” 云仪闻言,有些惊奇地道:“肃州的草原竟有如此之大?可惜我走不了,不然倒想去看看是怎样的壮观,一直看海看水,闻着海腥气,真是想瞧瞧不同的景色。” 言致挑眉,冷着声道:“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多顾虑,想这想那,想着想着人就老死了。” 这话实在不客气,可这兄弟二人如今也和他们相处了七八日了,别说云仪,便是他的下属都习惯了这少年的话刺人,好在少年说话虽刺耳,人却莫名的讨喜,处久了大多人也都把他当自家别扭的后辈看。 有人嬉笑着伸手去搭了释离原的背,替自己主上说话道:“那他日我们去到肃州草原上,可要明小兄弟带着我们好好走一走的。” “一群水鸭子,会跑马吗?就想去草原。” 她这话一出,顿时笑声一片,今早上船前有人推嚷着要下海试一试,耍一耍水,本来都闹到言致这边了,谁知道这少年却是个不会水的,叫他们好生笑话了一番‘旱鸭子’,没想到让他记了仇,在这里还了回来。 因着是在海上,夜间晚膳时桌上尽皆是海鲜,言致闷不吭声的吃,动作极快,若不是他们知晓他才学会吃虾蟹不久,看他那利索的动作还以为是当地海边长大的呢。 释离原姿态悠闲地喝了一口鲜浓的汤,笑道:“此番游走海边,也尝了不少农家味道,虽不如这般精巧,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云仪赞同地点点头,既是因为他也曾尝过,知晓那样的味道,也是因为明科这样不阿谀奉承的说话方式。 “许多时候过分精致,反倒失了本真味道。”说着他为释离原添了酒,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建州境内都玩得差不多了,觉得此地如何?” 释离原还未说话,倒是言致包着一口蟹肉说道:“兵强甲亮,物产丰足,就是地不平不适合跑马。” 此话一说,席上众多人都是一哽,他们听在耳里忍不住心都是一颤,这少年什么都不知道吧?这话不是成心的吧? 云仪一愣,转而笑出声,他用公筷给少年夹了一个大螃蟹,温声问道:“那律郎觉得,叔叔这建州兵想要走出去,除了地势不宜跑马,还有何阻碍?” 言致斜睨他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你当我傻?’,她粗暴地拆了蟹腿,后来见云仪一直笑着看着她,似乎不得到答案就要这么一直看着的样子,便十分不耐烦地说道:“日子过得好好的,非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建州兵都是海边长大的,当然应该去征战大海,你不是说这海上还有许多岛,海的远方还有可能也有人居住?那就去把这些地方都征服了啊。” 有人发出尴尬的笑声,少年这话他们无法接,也不能接。 他是十三四的江湖少年郎,他见过血,杀过人,但他骨子里是不喜欢战争,向往和平宁静的。 但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有大谋划的政客,他们擅长兵不血刃的政治倾轧,也会运用战争手段来达得自己的目的,他们向往的是朝堂之上一人之下。 云仪似乎感受不到场中的尴尬,他笑着点头,说道:“这倒也是,我建州水师曾制霸东海,如今连那些猫猫狗狗都能占据一岛威胁过往商船。”说着他长叹一口气,转而道:“不说这些,你们游完建州,预备要往何处去?还是就回肃州了?” 释离原摇摇头,“来建州本是因曾听堂叔提起大海之广阔,接下来要往何处游历还未定下,待出了建州便往南或往北走,走到何处皆是缘,若是某处十分合了律弟的心意,我们便在那里定居了。” 说着,他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看着他头顶的眼神满是爱怜宠溺。 言致不耐烦地拍掉他的手,却有人看到她埋在碗里的眼角有些泛红。 云仪轻抿一口建州盛产的白茶,看着兄弟二人的眼神愈发和暖,这几日的相处,和之前半月他们丝毫找不到兄弟二人踪迹的缘故,让他清楚地明白这二人的能力,若是能将他们留下,招入麾下,于他而言,大有裨益。 而且,他有件事,无人能做,再无比这二人更适合的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安宁 甲板上,言致和释离原贴着肩吹着海风,细碎的话语化在彼此耳边,没有传出丝毫。 他们十日前找到建州目梁郡外的夷山,夷山三十里便是登虚山,早在京都他们便知晓以登虚山为中,建州境内有三处铁矿开采干净,登虚山树木荒芜一看便知是在炼铁,顺着登虚山摸索,言致本以为要费许多时日,却没想到云仪如此大胆将大军和炼铁放到如此相近之处。 丝毫不怕被人一锅端,这也体现云仪对自己控制建州的自信。 木头白水等人去摸夷山的情况,他们便顺势偶遇了遍寻言天不得的云仪,与他在建州城附近共游一番,又一路到了白鹿口登上所谓的商船。 船上有近百个船员,言致眉梢一动就能看出这些人身上的不同,太过明显的军队气息,浓得让她想忽视都不行。 “云仪方才是想招揽你?” “不,他想招揽我们二人。” 船舱内,云仪与心腹谋士议事完毕,也正在说此事。 “主上看中那明科了?” 云仪笑了一下,“不止明科,明律亦是可造之材。” 一个精瘦山羊胡谋士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说道:“但明律性子阴晴不定,会否不好掌控?” 云仪笑容更深,很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明家兄弟是我的子侄,何须掌控?这等能人拉拢即可。” 等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安和从门外进来,手中拿着一封信,“主上,西王来信。” 云仪接过,随意扫了几眼,便扔回了安和手中,“呵,我不介意他借我之手除了言天,可他自己消息不清不楚,白费我半月光景,如今还想从我这里知晓言天的踪影,想得挺美,不必理他。” 安和会意,推开窗顺手就将那封信扔到了大海里。“主上,听闻祁俊轩如今在京中步步得意,如此置之不理会否不好?” 说着他开始铺床,云仪不习惯婢女服侍,一应生活都由安和一人照料。 云仪看着窗外波澜壮阔的海面,听着安和抖搂被面的声音,他的声音也随着变轻道:“我不欲同祁氏正面相抗,若祁俊轩成事,我云氏与一个乱臣贼子相争,显然更有利。但,祁俊轩未必能成事,我们静观其变,你明晨与京中去信,让父亲压制他人,不可妄动,对祁俊轩,不帮不理即可。” 安和应了一声,被安和扶上床闭上眼后,他又似忽然想起一般道:“言天······不要惊动父亲,暗中查探他到底在何处,欲要如何,此人心机深沉,必有大谋。” 经过云仪门口的言致隐约听到了这句话,但她有些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向释离原,他平静地往前走,甚至还有空掐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了一步。 屋内的安和听到了极轻的呼吸和脚步,两个人的,并未作掩饰,这样的气息,他轻易便判断出了是谁,但想到主上对他们的信任,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再者,这样的话,即使被听到,也不算什么,何况那二人脚步都未停,想来是并不在意。 到得兄弟二人的房间,言致甫一进屋,就拍上了门,等两人坐到窗边,她才问道:“云仪那是何意?我爹何时是心机深沉之辈了?” 释离原并未立时回答,将她有些急躁地抓来拿去的手握在手心,轻轻地拍了拍。 他在思考,思考一个他早就隐隐设想过的可能,但起初只是因他直觉当年云氏谋害江宣宁的理由太牵强,为了江氏传家之宝而杀人?云氏亦是百年世家,不会如此眼皮子浅显,再者江家当年便是覆灭于云氏之手,什么样的宝还能流落在外? 后来知晓忆宣宁的存在,和许多江氏旧人还活着,他便有了些许猜测,今日云仪的话更是让他加深怀疑。 云仪此人,虽天纵之才,但到底未能亲自见识世界,他所知的许多事都是来自他信任的云家人,他不作怀疑,却不知家人所为,很多是自以为为你好的不好。 不过,这些不必一一与她说分明。“我有些猜测,京中云氏与建州这里所知不对等,也可能是刻意隐瞒,云仪常年独居建州,云氏总要用些手段让他以为云氏谋逆乃是顺应天道民心,惩奸除恶清君侧,以防他在越发安定的建州待久了,失了进取之心。” 言致对他的人心把握信任有加,他这么说,她便信,于是不再多想。 有他在,无论身在何处,她都能安然入睡,不过半刻,她呼吸便平缓了。释离原起身站到窗前,轻轻拉开一条缝,不让入夜肆虐的海风灌入,扬手扔下了一个圆筒,看着那点白色在海面沉浮,好似条鱼背一般,他关上窗坐到她床头,靠着船壁,闭目。 他的身体遮住透过窗的月光,在她头上照出一片阴影,让她能睡得更安稳。 接下来两日一直悠闲的在海上晃悠,言致每日都会跟着人捞鱼,还用她极快地刀法给他们片鱼,薄如蝉翼,蘸了姜醋汁,无可言喻的鲜美。 云仪从房中出来,就看到明律和他的下属嬉闹着拽渔网上来,明科抱胸靠在墙上望海,他便也停在那里,看着年轻人这般活力,他也会觉着这样平常的日子甚好。 他晃神的时刻,言致已经被人簇拥着去片鱼了,因为垂涎她的手艺,所以其他人已经殷勤的将鱼处理好了。 言致见状,难得地咧唇笑开,将人都推开,说道:“让一让,让一让,不要拦着我,一群人守着干嘛,往鱼上吐口水?” 这个笑容······ 云仪在她正面,清楚地看到了她咧唇一笑,那样的灿烂,那样熟悉的角度,不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明律笑,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 熟悉得好似早已刻入心间一样。 安和看到主上忽然拍着椅子身子往前倾,疑惑地俯身问道:“主上?” “无事。”云仪抬手捏了捏眉心,如此费力去想,实在伤神,既想不到便先放下。 释离原扫了他们一眼,唇角微微起了个弧度,将抱胸的手放下,走到了二人面前问道:“世叔之前说的珍珠岛,现在能否看到了?” 他问话的缘由是现在眼前已经能看到好几个岛的轮廓,或大或小,有的还只是个小小的青色尖儿。 云仪倒是知晓,可他坐在轮椅上,视线受阻,就算知晓也无法指点,安和会意答道:“郎君看那里,峰形圆润,正如一颗珍珠的便是珍珠岛。”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座岛不大,可这么看过去,确实像是一颗青色的珍珠半隐半露在海面。 “不过今日还到不了,最早也得明晨了。” 释离原笑着点头,拍了下阑槛,“那也挺好,对了,在西北,凡是无人管辖之地,总是匪徒层出,之前听世叔所言,这海上也有海匪?” “这珍珠岛原被一群海外蛮民所占,又收买沿海渔民做耳目,很是打劫了不少商船发展壮大,又因领头人是十三人,对外便号为珍珠十三龙,盘踞东海,十几年前我组织整顿水师,首要讨伐的便是珍珠岛,现在这里是由建州水师管辖的。” 云仪娓娓道来,不作丁点遮掩,连水师的存在都道了出来,他想要拉拢明家兄弟,自是要给出最大的信任。 言致偏完鱼,洗了手,走到这里便听到‘珍珠十三龙’这名字,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然后掩饰性地冷笑一声道:“此般名号,听着便蠢,你打他们肯定手到擒来吧。” “怎会,名号虽上不得台面,可珍珠岛这群海匪的海上作战还是值得一赞。” 她斜睨了云仪一眼,呵呵笑道:“依你之意,海匪很强,却不是你建州水师对手,建州水师岂不是十分强盛?” 云仪不作否定,算是默认了这话,之前谈及建州卫兵马,言致说建州卫虽兵强甲亮但建州不宜跑马,建州卫不适宜长途奔袭作战,云仪是赞同并认可的,今日提及水师他却毫不掩饰的自信。 以云仪此人的性格,看来建州水师确实很强。 不过那又如何,他们轻装几人来到建州,又不是为了真刀真枪和他们打起来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天灾,人算 这一日的天好像黑得要早些。 言致只是隐隐有这么个想法,安和却眯着眼算了如今船和珍珠港的距离,说道:“天黑得早了,风向也有点乱,可能会有暴雨,晚上不要出舱门。” 言致和释离原对视一眼,耸了下肩,他们两只旱鸭子,自然是人家怎么说怎么做的,她的目光极快地放到了渐渐沉重仿佛快压下来的天色上,没看到他的眉心紧了一下放开,眸色微沉。 安和的判断果然没有出错,到他们快歇下时,已经开始下雨了,海面上被硕大的雨滴打出一个又一个大坑,言致靠在窗边,看着这与陆上下雨全然不同的景象,竟难得生出了赏玩的心。 她伸出手掌握拳,聚气一个冲拳,打出了一个与雨滴一样的坑,甚至比有些还要小,只是比雨滴砸出的坑要深,回水也慢一些。 “你瞧,这小小一滴雨,竟有这样大的力量。” 释离原看到了她的动作,见她惊奇地转头,也跟着笑了笑,“他们从极高的天上落下来,积攒了许多力量想用,恰好遇到极能包容万性的大海,自然便会如此。” 言致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便也顺势关上窗准备歇了,今夜养精蓄锐,接下来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散了发就准备抖被子,他却伸手拉住她的臂膀道:“你面上的妆扮有些淡了,今晚洗了睡,我明早重新给你弄。” 她脸上用了些他找来的膏粉遮了泪痣,眼皮,上翘的眼尾等极其鲜明的特色,又加深了轮廓,使得棱角更尖锐些,真正的伪装不是面目全非,而是似是而非,却无那些能叫人断定是何的标志。 这两日一直在海面上捕鱼,水汽熏染,淡了也是可能的,她便点了头,坐在床边等着他端来热水。 他把一颗白色的药丸扔到水中融化了,再叫她将脸泡进去,轻轻洗掉就是了。 她擦着脸,他抬着水倒进了海里。 此情此景,真像是元静他们闲暇时幻想的娶了媳妇以后的生活方式。 言致带着这样隐秘的欢喜步入梦乡,叫她这样欢喜的那个人却一反常态,也散了发解了衣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好在今夜黑沉无月光,她仍如往日安然入睡并未发觉。 不仅并未发觉,她今日睡得还格外的沉。 等她被晃醒,还以为是天亮了他把她摇醒的,睁眼却先看到了似乎斜了转瞬又平回来的屋顶,下一刻她便清楚地感受到了船身的晃动震颤,她正要起身就险些被抖落下床。 迅速翻身抓地稳住身子,她的第一反应是找他,才抬眼就看到他也睁开眼散着发从床上坐了起来,先伸手给她,将她拉到身边。 “这是怎么了?” 释离原摇头,从第一下震颤他就感觉到了不对,这不是他原计划的安排,“不像是人力所为,先等等看,船上都是建州水师,他们应该能应对。” 说着他稳住身子,试探着去推窗,没想到第一下就遭到了阻碍,窗外像是有十来个壮汉一起抵着一样,还能听到暴风击打船舱拍打水面的声音。 “推不开,再用力可能会直接毁了,我曾观袁怀《海上异行记》,其上云:海上多飓风,飓者,四方之风也;一曰惧风,言怖惧也,常以六七月兴,又有人说他这个说法有误,三四月兴的为飓,六七月的应称为台,台更胜飓,船在洋中遇飓可支,遇台难甚,盖飓散而台聚也。”(1) 言致听完他的话一惊,握着他的衣袖问道:“现在是六月末,所以这是台风?我们会船毁人亡?” 屋内暗得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听着她的语气有些激动,他安抚地顺着她的背脊,低声道:“没事,书上虽如此说,可他们未必都见过,许是听渔民口述,未必真实,再者,就算台风当真凶猛,可也不会次次皆是······” 但他未曾料到,她并未听他的安抚,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这样多好,船毁人亡,都不必我们动手,云仪行动不便,安和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带着他活下来。” 他的手一顿,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未等他说话,就听她自己否了自己的话道:“可是不行,若是船毁人亡,我们也活不下去的,我不会游水,这茫茫大海,怎堪为葬身之地。” 怎堪为他的葬身之地。 他这样的人,就算是死,也当该轰轰烈烈,葬入风水俱佳的龙脉汇聚之地。 更何况,她还欠他这么多,一丝一毫都未能还与他,怎么能就这般去死,那他这一生可不是亏死了。 许是心中存了这样的心思,言致一下子便静心关注起了外面的声音,恰在此时,一声极其尖锐地呼喊穿透暴风呼号闯入了她耳中,“小六,小六,来人啊,小六被刮到海里去了。” 小六还是个孩子,那个做得一手好海鲜的胖厨子的小儿子,对做鱼做菜天赋极高,这两日天天跟在言致身后厮混,总拿看英雄的眼光看着她,看得她都忍不住有些泛红的十岁小儿! 这么大的风雨,他怎么跑到外面去了? 言致本就有意出去帮忙,如今更是急忙推开门冲了出去,她扑到舷墙上,弯着腰看去,小六的脑袋在起伏的海水波浪中时隐时现,手臂不停地拍打挣扎着,但力道越来越小,眼见着是挣不动了。 既然不打算任由船毁人亡,那这个还算可爱的小子也必须活着才是。 船上那些将士也正在想法子救人,但他们手中那根绳子甩来甩去总是被风雨带偏,就算能扔正了,小六这样子也无法自己爬上来了。 言致咬咬牙,吼道:“把绳子给我!” 风雨太大,一片漆黑,她没开口前,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披头散发的是他们的同僚之一,等她一开口,他们就知道了这是那个很有能耐的小郎君,连忙按着她说得把绳子给她递了过去。 扯了两下绳子,确定足够结实,她就往腰上缠绕捆紧,扔下一句:“拉紧了。”就踩着舷墙纵身一跃跳到了海里。 她往下跳的同时,释离原站到了最前方,拉住了绳子,估摸着距离猛地一扯,她刚刚好落在小六头顶上方,散落的长发落到海里。 伸手一够,拎着小六的后衣领将人整个提起来,再往上一使劲,便抱住了他的腰,确认搂紧了,她扯了扯绳子,那边就开始用力拉,她也顺势踩着船身扭腰蹬着往上爬。 狂暴的风雨不停地拍打在她身上,任由她武艺高强,可此刻也只能抱着人一步一步往上爬。 到得船舷位置时,言致顿了一下,准备用左手扣着舷墙上去,绳子那边却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将毫无准备的她险些拉扑在船身上,想来是距离变短,用力变少,那边以为快了一时没控制好力道。 他们只有捕鱼的经验,每次拉扯渔网时最后一下都是这么来的,猛地一扯,一大网鱼就扑腾着从半空落到甲板上。 言致急忙蹬住,快速地扣住舷墙,一缩腿站上去,顺势跳到了甲板上。 她这串动作做得太快,正好风雨也从正面来,将她一头散乱的长发悉数吹到身后,将她一张未作丝毫掩饰的脸全然露了出来。 一道闪电劈下,带来一瞬的光亮。 虽只一瞬,却也叫那本就一直关注着这里的人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容貌。 “阿安!不,不是阿安,是阿宁,是阿宁~” 这世上虽不是事事都由得人打算,但万全准备之下,总会如意一二的。 释离原抹了一把脸上把眼睛都遮住的雨水,几步上前到她身边,低着头给她解绳子,她手上的小六已经被人接了过去,正在急救,她身边并没有什么人。 “你跑太快,还未妆扮,云仪看到了。” 一双桃花眼在繁杂的雨水中猛地瞪大,言致下意识地找到了云仪的方向,转头望去,她的目力极好,哪怕是今夜这样的风雨交加一片晦暗,她还是看清了云仪那张素来端方温和的脸上惊喜掺杂,混着说不明的哀痛与悔恨,眼角泛红地看着她。 他整个人身子往前扑,若非安和一直奋力拦着,言致断定他马上就会跌落在地。 言致冷笑一声,正对着云仪那边的唇角轻蔑地勾起,透着恨意和嘲讽,缓缓地转过头,也让那边的人看完全她的神色。 但她没注意到,与她对视上那一刻,云仪忽然就安静了,自己跌回轮椅上,不用安和再费力,他甚至开始安排抵御台风,“张大,你带十个人去放舵,快点。” “长橹,去取长橹,左右各三十人,今日我们能否活下来,就看你们是否用力了。” 他的声音不够大,风雨中传不开,几乎是他说一句安和就要大声吼一句。 将士们没有答话,这样的时刻多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体力。他们接过长橹后举过头顶一起吼了一声,“哈。” 看着他们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列队跑向艉部,言致眼眸动了动,下一刻却听到安和的声音在他们耳边道:“升硬帆,把硬帆升起来,两位郎君,硬帆极重,这些将士们平时都要五十人才能升起来,今日只能靠二位了。” 言致不发一言往前走,这样让人几乎无力抵抗的天灾面前,人是何等弱小,既然云仪不想此时纠缠,那便先度过台风再说。 若是度不过······ 她握着身边人的手紧了紧,近乎无声地道:“若度不过,我们便共赴黄泉好了,也能一道拒饮那孟婆汤,来世一起浪迹江湖。” 但他听到了,他用更大的力道握紧她的手,道:“此番话,我必铭记于心,生生世世不忘,无论来世今生,我等你。” 他最后的声音极轻,但她听到了,重重点了下头。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狰狞无獠牙 不知是何人的运气好,在风暴中挣扎了一夜又一日,风雨渐歇时他们发觉竟未迷失在海洋里,而是被推到了珍珠岛背面的一处崖壁前,与崖壁相隔,不过再来一场狂风就会撞上去的一个距离。 风浪平息,海面已回到平静,任谁也看不出它之前会那样的狂暴,宛若野兽一般不可抵挡。 夜色已深,天上满布星子,点点闪烁着似少女清澈的眼睛,倒映在泛着黑蓝幽光的海里,回首望去,美得炫目。 但此时此刻,并无任何人有驻足观赏之意。 他们忙着控制船绕过珍珠岛的后崖,寻到一处避风之港停下,将士们飞速开始下船,云仪被几个人护卫着推下去,言致二人一直在后面静静地看着。 等所有人都下了,他们才并肩往沙滩上走。 她没有继续妆扮,却从行李中摸出了一个黑铁面具,罩到了脸上,那黑铁面具不狰狞无獠牙,只是简单地遮住脸露出口鼻眼。 她刚踩到沙子上,小六就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扒在她身边,言致见他期期艾艾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还湿哒哒的脑袋,说道:“我没事,只是在船舷上蹭破了点皮,风刮着刺疼而已。” 小六懂事地点头,拽着她衣角的手还在用力,“我很会编斗笠的,我明早就求大哥带我去砍竹子,我很快就会编好的,肯定比这块铁好看的。” “好。” 小六满意地跳着去找他的大哥了,这会儿海滩上已经升起了几笼篝火,将年轻将士们被海水雨水充得泛白的脸照得分明,胖厨子领着几个大儿子正在准备食物,在船上吃了几日的鱼虾,此时上了岛,珍珠岛上有云仪之前命人种下的各种作物,新鲜菜蔬都不少。 言致动了下他的胳膊,低声道:“现在要如何?云仪这是何意?” “等。”扔下一个字,他拉着言致转而踏着沙子散步,姿态闲适,安和推着云仪在一处平平伸出的崖石上,居高而下地看着那一双悠然淡定的人。 “当年我与阿安阿宁偶遇,我便觉得他们会影响我一生,果然至如今我还是忘不了,不敢忘。那日看到明家兄弟,我就觉着这二人势必颠覆我整个生活,呵,当真是从未出错的。” 安和远没有主上的淡然,他紧张得握着轮椅的手都在抖,这两人他谁也无法应对,他们这百来人都不过是人家掌中肉,任凭他人处置的。 但是此刻,他拿不出丝毫应对之法,这二人藏得太深演的太好,莫说主上将他们当做自家子侄而真心相待,就是他,也从不曾怀疑过他们丝毫,这是他头一次出行却未带上暗卫和招募的江湖人士。 因为放心明家兄弟的能力,却不想真正的威胁便是来自这二人。 “安和,去把人请上来。”安和不放心他一人在这里,招了一个将士过来守着,自己踩着地走捷径跳了下去。 言致一步一步踩着被人平整过的路走到云仪身后,她心中本有万千怨恨,这一刻却无边平静,她还有心情去评判云仪的背影仍如头一日见一般挺拔,坐在轮椅上也不矮半分。 快上来时,释离原拦住了安和,安和焦急地想要上来,生怕言致对云仪不利,但他哪有可能越得过。 “你是言致?” 言致站到他身边,与他看向一个方向,抬手取了面具,回道:“是。” 她太坦然,云仪忽然不懂她之前为何要伪作明家人的身份来他身边,瞧她如今的样子,显然是并不畏惧以真面与他见面的。 “能否告知,你此行所为何事?” 言致勾起左边唇角,眉眼皆挑起,显出剑一般的锋锐来,“来杀你,为私亦为公。” 确定她是言致,是阿宁的女儿的时候,云仪就知道,京中给他的消息有误,这个女孩儿全不似父亲偶有提及的蠢笨无脑,空有武力,被言天教导得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 聪颖善良,武艺高强,不急不躁,像极了当年的江宣安,与阿宁只有面容相似,她整个人看着就像是江宣安活了过来。 “此乃惊鸿剑?我有二十年未曾见过了······” 他的语气和神态像针一样刺到了言致的心里,生疼,还泛着几欲呕吐的难受,她忽然将云仪的轮椅打了个转,面向了自己,她横着惊鸿剑压在云仪身上,俯身对上他的眼睛,“呵,少在这里故作怀念,我娘亲和舅舅是如何为你所骗以致家破人亡的,我已然清楚,云仪,人得要脸,你将江氏的手段用在云宅,将我娘亲的名字放在眼前,都叫我觉得恶心,若非建州还有十万大军,我当日便把整个云宅都毁了,等我杀了你,解决了十万大军,整个云宅,我会让其化作尘埃去与江家人为伴。” 云仪神色并未改变,只是看着她凌厉的眉眼有些恍惚,他听到自己下意识问道:“你娘,是不是很爱言天?” 言致突然平静下来,盯着云仪的眼神却冷得彻骨,“想知道?我更想知道,我娘是与你云仪有怎样刻骨深仇,你欺骗了她和舅舅不算,导致江氏家破人亡不够,还要叫她为家人安危所累郁结于心,我就当你把江氏旧人收留是心存悔意,可是我娘活着到底是会碍你云氏什么宏图霸业?你要让她年仅五岁的女儿亲手把穿肠毒药喂到嘴里!” “你知道我娘死前是怎样的吗?她看着我,想抬手摸我的头,却抬不起来,黑色的血把她整个人都染了,我拖不动,擦不干净,血一直流,她慢慢就不动了,我怎么叫她都不理我。她死了你都不放过她,还要把她的名字挂在你眼前,死都不得安宁,我十分佩服自己,能忍到现在都还没动手杀你。” 云仪眼前有些花,仿佛有层雾遮住了他的视线,女孩儿那双泛着泪花带出了血丝的眼睛却能看得清楚。 太像了。 与阿安跳下悬崖前回望他的那一眼,如出一辙,并未有多少恨意,更多是不解,却能看出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必要一击必杀取了他的性命的决然。 他张口想说话,却不知说何,云仪此刻深恨自己的智谋,只这一段话,他听出太多了,一切都与父亲所说全然不同。 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在回荡,阿宁不是被言天软囚,以致抑郁而终,而是为云氏所害,死得极其痛苦······ “谁做的?”嘶哑难听的声音响起,好像是风箱里挤出来的。 言致听得分明,冷笑一声,看着他迷蒙哀伤的眼睛却忍不住开口道:“谁?你问我是谁,好,我告诉你,你云家子弟在城外与百姓相争,把御州卫都牵扯了进去,我爹不得不离开,我哥哥莫名其妙不见了人,第二日才在城墙根下找到,恰在这时,云贵妃从宫中出来探望我娘,府中只有我一个人,我知道她不是好人,极力拦着不想让她进去,我跟她纠缠了许久,她就走了,我觉得自己可能干了,打跑了坏人,便欢欢喜喜的去给娘亲端药~”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压回去,清了下嗓子眯着眼睛道:“我至今不明白,府中看得那般严,你云氏到底从何处下的毒,可我清楚记得娘亲是喝了那药突然开始吐黑血的,我不懂,既然可以轻而易举进得言府,轻而易举将我哥哥带走,要杀我娘不是更容易的,为何偏要叫我亲手端上那碗药,她至死都闭不上眼,你告诉我啊,你说啊,到底是何等深仇大恨,要这样折磨她,生死皆不得安宁!” 她情绪难控,手上用力,压着云仪,轮椅受力不断后退,只差一寸便要跌下平石,她却伸手按住。 云仪一直盯着她的脸,忽然就想起了他自己留在京中的眼线说承擎五年这个女孩儿在她娘亲去世后一病不起,药石无救,若非诤言大师出手,这世上哪还会有这样一个似极阿安阿宁的女子存在。 云仪知道,她所言半分不假。 阿宁······ 他闭上眼肩膀塌下去,言致横在他胸前的剑都阻不住他像一滩泥一样往下滑,就像是一直绷着油光水滑的桃子皮,却忽然叫人揭穿了早就腐烂的内里。 一时之间,内外皆溃。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言致说完话便不再看云仪,目光落在星星点点与天一片的海面上,她张着嘴呼吸了几下,伸出舌头将滑落嘴角的眼泪舔掉,极力将喷薄而出的杀意压回去,却听到云仪呢喃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等她细看去,不知为何这人忽然就老了许多,之前那君子气度还留有半分,人却好像失了精气,跟花木缺了水一样的蔫了。 “你若不现在杀我,那就再等等。”他的声音没什么力道,很温很慢,却能让人听得明白,“下去吧,小六爹烤鱼极其好,这岛上有味香料加到鱼上更是美味,你若不尝尝,日后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言致真的很想就这么拔剑将他头颅割下,可是死一个云仪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真正令人忌惮的是建州十万兵马,他现在不能死。 言致收回剑,顺手把云仪拉回到平石中间,转身走人,她一动,底下已经目眦欲裂的安和就立刻扑了上来。 刚刚言致那身杀气几乎凝为实质,安和却被释离原一只手就制住,无能为力,他都做好主上若死他定要撕下这两人一口肉再同赴死的准备了,却看到言致走了下来。 安和扑跪到云仪身边,这个身高八尺的人第一次被吓得整个人都在抖。 云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未发一言。 言致抱着剑走到他身边,眼眶红肿,未作掩饰的桃花眼染上了这样的红,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释离原将她连人带剑揽到怀中,按着她的头在自己的胸口,顺着她脑后轻抚几下才低声道:“暂且放他活一活,最迟半月,我们拿他祭江氏亡灵。” 言致闷闷地应道:“嗯。” 他将下巴松松搭在言致头顶,望向那边仿佛失了筋骨瘫在椅中的云仪,唇角浅浅勾起,敛下眉眼,藏起满腹算计,将怀中的人抱紧,替她挡住席卷而来的海风。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当时少年 一艘小船趁着夜色悄没声息地靠近珍珠岛,那艘三层的商船过于庞大,小船蹭着它的影子就停到了一处礁石背后,两个黑衣人从上面下来,一路寻着月光下的阴影走。 不过一会儿就摸上了驻营的避风处,有座帐篷独立在连营之外,言致在其中打坐休息,释离原听到细碎的小兽叽咕声,轻声说了句:“白水过来了,我去看看。” 她没做回应,但他知道她听到了。 他知道安和派了人盯着他们这边,但他并不在意,出了帐篷,毫不掩饰地往后方林子里去了。 盯梢的几人对视几眼,没有跟上去,他们只敢这么远远地看着,再者,其实他们心里觉得安总管也只是随口一说,这明家兄弟不是主上的子侄嘛,有什么好看的。 白水蹲在树下,顶着几根草,远远看去好像一丛灌木一样。 “少主,那夜我们还没动手就被风暴阻了下来,得亏宋老三是个海灵子,不然我们几个可能就葬身这大海了,少主你们呢,怎么躲过来的?” 释离原把他头顶的草都扒掉,说道:“可有伤亡?” “没,我们在边上,宋老三说台风从我们前面擦着过去了。”白水是个极其话多的人,说了一句就忍不住接第二句,“少主,你和小郡主一个帐篷啊,可有不便?不然干脆现在就把云仪等人杀了抛尸大海,就不用装兄弟了。” 如果他说话时不挤眉弄眼,将一张清秀的面容弄得尽显猥琐,那他的话可能会更可信一些,当然无论可信与否,释离原都不会采用,“青石可有消息?” 白水面容一肃,“青石和木头已经摸到夷山里面了,兵强器精,他们只敢在外围打转,少主,不然你再考虑一下我之前的法子,他们在夷山山坳里,挖空了半个山,只要我们动作足够小心,埋下足够火药,应该能把十万人和他们的兵器全葬在里面,并且只要无人去挖,完全可以看作地动,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释离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极冷,“此话休得再提,他们手上还没沾上血,只是普通人,不该为政治斗争无端付出生命。” 白水瘪瘪嘴,如果当真打起来了,死的何止十万人,可他知道少主所说之理,这十万人只是被人召集训教,准备反叛,但到底还什么都没做,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不明白自己将要做什么。 这是上位者之间的斗争,不应该让底层的将士为此承担后果。 “可是要解决云仪谈何容易,他准备了三十年,就为了取祁而代之,怎么可能轻易放弃。”白水知道少主强大,可云仪此人也不是吃素的,“贸然杀了云仪,建州兵马必然会暴动,不动云仪,他就要带着这十万人反叛,少主,您到底有啥神机妙算和我说说呗,属下这天天挠心挠肝的也没想出个头脑来。” 释离原本不欲回答,但白水太明白自家少主了,更知道该怎么博取他的同情,看着白水围着他殷勤的转圈,眼中开始含泪,释离原眉梢忍不住跳了一下。 “云仪心中有个局,我为其寻到了出路。” 白水一脸茫然,少主在说什么?这是何意?怒摔!这说了还不如不说! “属下听不懂啊,您老就告诉我,打算怎么解决云仪就是了,之后这十万大军又该如何处置?京中最新消息,祁俊轩已然急不可耐,太子自请去了彭州赈灾,属下有预感,咱们在这里待不了太久了。” 这话倒是让释离原放到了心上,白水擅隐匿追踪,有如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说有预感,便必然会有事,“速回,控制住建州知州和通判,云宅不必管,往京中去信,直接给尚瑜,让他做好准备南下。” 白水继续茫然地看着自家少主,若说刚才的话是听不懂,这番话就更是宛如天书了,让尚瑜南下?南下干嘛? 但白水是个听话的下属,少主说的话当然是只能一丝不苟地执行的。 ······ 原本出发来珍珠岛之前,是计划要在珍珠岛住上两日,体会一番海岛风情的,如今这样,安和却摸不准云仪的意思了。 是留是回,对上云仪那双仿佛没了生机的眼睛,安和不敢问,却也不敢私自做什么决定。 除了安和,其他人并未察觉任何异常,清晨醒来,又是一番喧闹,在帐中都能听到小六扯着自己哥哥和几个要好的将士要去找竹子编斗笠的声音。 “六子听话,这海岛上没有竹子,要回到家里才有。” “大哥骗人,这么多树,怎么可能没有竹子,你就是不愿意陪我去找!” 言致远远地就看到小六在蹦跶着叫唤,几个兄长完全拿他无法,便脚尖点地从她所在的高处飞到了小六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我刚才去林子里看过了,真的没有竹子,我们这两天就回去了,小六到时候再给我编斗笠可好?咱们约定好,可不能忘了。” 小六郁闷地踩了几下地,不过还是高兴地和她击掌约定。 安和掀着一点帘子看到她和众人相处愉快,心中犹如堵了一团恶气,疏散不开。 “安排一下,回程。” 看着云仪闭目瘫在椅子上的样子,安和动了动嘴,还是没法说出任何话,他不知道该如何问,甚至不知道该问什么。 因为他认识,并且清楚地记得那对兄妹的脸,也知道这个言致长了一张仿佛集二人所长的脸,安和是云仪唯一信任之人,他甚至比主上自己都了解这么些年主上其实一直忘不掉二十年前那件事,而且随着时日越久,记得越深,那件事,那两个人慢慢在主上心里占据了比云氏大业更重要的位置。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争得过死人。 ······ 回程的时间远比来时短,船上一如既往的欢乐,云仪透过窗能听到女孩儿并未多作掩饰却真的宛如少年的声音。 “阿安当年也这样,和任何人,不分贫贱地相处欢喜,他不常笑,和他在一起的人却是一个比一个笑得畅快。” 安和嗓子有些涩哑,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自从被打开了心,主上这两日时时刻刻都陷在了所谓当年,任样情景都能勾起他的记忆。 安和越来越害怕,背脊发凉,从尾椎骨冒起来的寒意让他十分不安。 “安和,推我下去。” 天色渐暗,已经能看到那一边建州的灯火,星星点点,按照大船的航速,最多再是两个时辰便能到了。 安和推着云仪一直到了甲板尽头,路过言致和释离原的时候他顿了一下,与言致说道:“能否,听我讲个故事。” 言致不想去,她想装作没有听见,但释离原握住了她的小臂,轻轻一带就拉着她跟上了云仪,言致略不开心地扯了扯手臂,她没用力却轻松就挣脱了她的手,他都没看她一眼,她却顺着他的意负手于身后,缓步跟着云仪到了船头。 她们看着海面不吱声,喊他们过来的云仪也很沉默,沉默到言致所能忍受的底线,她正要开口时,云仪出声了,他的声音已不复一月前相见时清亮,仿佛蒙了层沙,“一晃,三十五年了。” “三十五年前,我奉父命,为了云氏诈死来到建州,那会儿,天下世家凡几,其中以建州江氏为首,与江氏对门而居的云氏亦逐渐强势,那时的世家之间虽无联姻却世代交好,我来到建州头一年,就在城外遇到了和茶农采茶归来的江家郎君······” 那年的江宣安年方十二,身量瘦高,本就白的肤色在周遭茶农黑红的面色衬托下更是白得发光,他戴着斗笠,一双桃花眼时不时笑作月牙,和茶农谈笑风生,一口道地的建州话说得好听极了。 云仪本来只是听到有人说话下意识看了眼,一眼就被那个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的少年吸引了全部心神,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从家将的护卫下跑到了少年面前。 “这位哥哥······”他只是下意识开口,等江宣安当真转头看着他,桃花眼只剩下了他的身影时他却哑口不知该说什么了,最后红着脸磕磕绊绊地问了句:“哥哥可知道何处可以讨碗水喝。” 云仪身后的家将听到此话按了一下马上的水囊,江宣安也从他肩头看向了那些鼓鼓的水囊,然后笑着道:“这天热,水囊中的水热了是不好喝,你跟我来,那边竹林脚下有阴泉,甜津津的。” 等少年说完,云仪才发觉自己说得是官话,少年也回他的是官话,少年的官话说得比建州话还要好听,就像是最好的珍珠落到最好的青瓷上一样好听。 自此,云仪还未入城,就和江家嫡出的郎君江宣安成了好友,并且时不时出入江宅,认识了被江宣安时时挂在嘴边的小妹阿宁,那一年江宣宁一岁,尚在牙牙学语。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从后悔 言致伸出一只手扣住舷墙,极力压抑自己想要掐死云仪的冲动。 云仪却好似根本未察觉到她周身涌动的杀意,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桃花眼半阖,因主人心绪难平,眼皮也在发抖。闭着眼,却无法阻止声音往耳中窜,她很想吼一句闭嘴,却忍不住在那叙述中去找寻娘亲和舅舅的音容笑貌。 云仪的叙述,没有丝毫隐藏,包括他自己阴暗的心思,他都一一剖析。 十岁的云仪明明已经接受了父亲族老的教导,生就了一副百转心肠,将任何人事物都以是否有用来区分,任何东西到了面前都要考虑是否可以利用,却偏偏在江家兄妹面前装得直白简单,时不时需要他们相护。 那几年的建州城,几乎是他们三人的天下,连平日会出来混迹的恶霸纨绔都不见了踪影,得避着他们的锋芒。 江家兄妹待云仪一片赤忱,在他们眼中这就是和亲兄弟一样的人,从来不曾怀疑过他是否有何不良居心,江家人也没有,他们以为这就是云家旁支一个普通小郎,他们甚至连他真正的名都不知晓,他们只知道他行二,还天真的想要给他取名,十分怜惜他父母双亡只能投靠本家寄人篱下。 他轻松打入江家内部,了解了许多只有江家嫡系才能知晓的事。 江氏不入朝,却掌有天下书院之首的鹿天书院,门生弟子遍天下,朝中许多人都是出自鹿天书院,士林中人也以出身鹿天书院为傲。 云仪年仅十三,就破格被收入书院,虽有他自身确实聪颖为借口,但实在却是靠了他和江家兄妹相熟才能连童生功名都没有进得鹿天书院。 他和江家人越发熟稔,连休沐都常住江家,十岁到建州,三年彻底融入江家,接下来七年云仪着手将云氏整顿一新,革除许多沉珂,让云氏隐隐能在建州与江家匹敌,私下侵占江氏诸多山林土地,当然江家无人知晓背后筹谋之人是他。 十年,他用云二这个名字轻松考中举人,但他是不能赴京的,所以在与云氏兄妹外出时,刻意戏弄江宣宁,被她一掌拍下了大海,不小心触碰礁石,摔断了腿错过了一次秋闱。 这年,皇帝薨逝,新帝即位,改元明昭,次年为明昭元年,新帝加开恩科,江氏族人实在满意云二这个小郎,便玩笑询问他可要在赴京赶考前与江宣宁定下婚约,待取得成就回来迎娶,也是美事一桩。 云仪欢喜答应,虽则他不会赴京,也势必会覆灭江氏,但他由衷倾慕阿宁,极愿意这桩亲事, 他早便想过,江家兄妹如此纯良,待他日事成,他会留下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安稳度日,若将阿宁变成他的妻子,岂不是正好能保下江家兄妹二人? 这年阿宁十七,世家女子多数十三四议亲,十七八嫁人,江宣宁这般年岁若议亲要不得多久便会成亲了,他只要设计错过此次恩科,迎娶阿宁却不会有任何变化。 可变化之快,让他措手不及,阿宁跑了,留下一封不愿嫁给云家哥哥,要去找寻自己真正意中人的信就走了,整个江家上下只有一个人知晓她可能去了何处,然江宣安不会说,在江宣安看来,云二很好,不过妹妹不愿意那便算了。 夫婿不成,做个哥哥不也很好? 云仪不知好不好,他甚至并未有多少悲愤伤痛,他只是愣了愣,就借势以此为由推脱了本次恩科,他这般作态让江家人极其内疚,待他越发亲如一家人。 也是这一年,鹿天书院爆出惊天丑闻。 书院上下共七千多名学子,竟有将近一千人吸食逍遥散,这逍遥散在前朝曾一度出名,乃是一位公主不知从何处得来,用于与面首厮混,因吸食之后令人神思不明,宛如身在仙境而得名,后传入民间,被医者发觉吸食此物会导致人身体越来越弱,对此物却成瘾难忘,直至抽搐死亡。 能进入鹿天书院学习的,无不是天之骄子,有的家境贫寒,乃是一家人鱼跃龙门唯一的希望,这希望却突然生生毁了。 一夕之间,这个消息传遍天下,鹿天书院从人人趋之若鹜的圣堂变成了人人恨不得唾之的污秽之地。 没人去想,好好一个书院为何会出现逍遥散。 他们只知道这书院中已经死了三十几人,却被埋在后山无名无碑,家中也无人知晓,他们只知道有近千名学子沾染逍遥散无法解脱,生生拖垮了身子痛苦死去。 鹿天书院被迫停学,诸多学生一夜之间散尽,院长江澄,江家家主横剑自裁以谢罪,五十六名先生携手跳下鹿天书院背后的望海崖,尸骨难寻。 自此,江氏败落,江家门庭无人问津,江家门口挂着的白幡晃来晃去,仿佛吸走了江家人所有的精气神,但不包括江宣安。 他四方游走,极力想要查出这件事背后的黑手,云仪一直跟着他,看着他一个人在腰上绑了根绳子一步一步跳到望海崖下,想要从湍急的浪花下找到那五十六位先生的尸骨,他被撞得浑身是伤,却始终不肯放弃,将五十六个人一个个找了回来。 只是有一些已经缺了部分,找不到了。 云仪帮着挖坑,立碑,看着已经成为青年的江宣安漂亮的桃花眼里酝酿着的水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后悔? 不 这是他的使命。 从他记事起,这就是他的使命,他无从后悔。 但江宣安太聪明了,他信任着云仪的同时,却怀疑着云氏,因为云氏这十余年的崛起太快,江宣安轻易便查到了云氏已经在各地侵占了原本属于江氏的许多利益,田庄,佃农,乃至水运货船,方方面面,不去查时不觉得,待真正察觉便能直面云氏的野心。 云仪不想伤他,他只想取江氏而代之,但那个时候云氏祖宅不是云仪一人说了算,等云仪从登虚山回来时,江家已经被建州知州率人抄了家,妇孺老幼皆斩首于东海边。 云氏留下了如今已渐渐恢复江家声誉的江宣安,逼他写下告罪书,认下江氏种种罪行。 他被步步紧逼,云仪最后一次看到他,也是在望海崖,他最后看了一眼云家人,轻易看到了刚刚跑到这里的云仪。 那一眼,没有多少恨,但云仪知道,只要让他活着,终有一日,他一定会卷土重来,让所有云家人一起同归于尽。 可他没有重来的机会了,他不能认罪,不能让江氏本就难以洗清的罪孽再上一层楼,他转身一跃,拖着重伤的身体跳了下去。 哪怕他武功卓绝,这样的伤,也绝无生还可能。 云仪后悔了,在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也跟着飞扑上去时他就知道自己后悔了。 …… “我醒来时,已经是几天后了,安和告诉我,阿安的尸体没找到,那天正好涨潮,许是冲走了,哦,对,他还说我扑得太急,腿磕到了岩石上,断了腿,我当时想,断了也好,我哪也不用去了,就在这里守着,也许阿宁还会回来,她回来找我寻仇我就坐着等她……” 云仪慢慢开始脱离自己的回忆,眼神逐渐清明,“可阿宁没回来,等我得知她的消息时,你都三岁了,我从未想过那个仿佛仍与我嬉闹的女孩儿竟如此快有了家室,我不明白她为何不回建州,我让她家破人亡,她为何不回来复仇?我以为她是被你父亲所困,却不知被困的人是我。” 言致眯着眼睛打量神色平静的云仪,实在看不懂云仪这是何意,于是回身找释离原,她没说话,但眼神中透露出的意思,他了然于心。 “云世叔,有话不妨直言。” 释离原听得懂,这是他期待着的局面,可他想看看云仪破出心中牢笼后,能走到哪一步。 云仪没答,反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与言致说道:“既听了我这故事,可否再伸手受我一礼?” 言致挑眉伸出手,掌心向上,让云仪将锦盒放到她手中,反手握住,她不知这是什么,可云仪此刻的平静让她愿意接受此物。 接受他的东西,与杀他这个人,并不冲突。 “最后一问,能否告知我,你是何人?”他的轮椅转了转,面向释离原,面上是纯然的好奇。 释离原笑了笑,他还顶着那张‘明科’的脸,温润白净,笑起来便更是温和,“我是何人并不重要,世叔大可当我就是明科。” 对着他的眼,云仪默然,他懂了这青年的未言之意。 这样纯粹的喜爱一个人,他从未体会,无论她要往何处去,皆拾步相随。 甚好,极美。 ------题外话------ 上一章只是改了一下江宣宁的年纪,我之前算错了年纪,改成七岁。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云仪 回到建州已逾两日,释离原一直不急不躁,言致却有些急了。 算起来,他们从京中离开已是两月多,对建州一事却毫无进展,云仪回来后一直闭门不出,如今扯开了面皮,他们也不能继续上门,青石在夷山常住,等着他们拿个章程出来。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不能先告诉我?这么等着,我实在有些着急。” 释离原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而不语,右手展开一封从西南而来的急信。 饶是释离原这般淡然的人,也因这封信而抽了两下嘴角,他今日方知晓,季云穆竟是这样不稳重的人。 言致撑着下巴看他,看到他的表情,十分惊奇地把脑袋给凑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样的消息竟然能令他显出这样的神情来。 “季云穆走访砮江百姓,误将人家百姓自酿的烈酒当水给喝了,醉酒跌下山崖,伤了腰腿,至少有一两年只能卧床养伤。” 言致眨巴了两下眼睛,“怎么能伤得这么重?” “砮江多山,山势陡峭,又有江水湍急,他能活着,没有彻底残废已是幸运。” 就算如此,言致也还是不能想象季云穆一个将近不惑之年的人,会将酒当成水,摔下了山崖。 许是她的茫然不解太外露,他笑了笑解释道:“他爬了半日山,人家递给他一个竹筒,他以为是水,一口豪饮而尽,等回过味来人已醉了,路本就难走,山路陡峭崎岖,他只带了两个亲卫,自然来不及拉住他。” 怎么想怎么荒唐。 “那他传信给你干嘛?” 这便是季云穆这封信的重点了,释离原扣着她手背的手指点了点,说道:“近来西南颇不安稳,南苗本就蠢蠢欲动且不论,季云穆察觉了本该断绝的人痕迹,前朝人就在西南挑事,后被前朝大将军镇压,西南归于平静,南苗崛起,两百年过去,没想到人竟还有人活着,人与汉人深仇难解,若人当真卷土重来,西南百姓恐无安宁。” 言致抿唇蹙眉,“他上奏没有?” “这等威及国土百姓之事怎能掩而不报,季云穆与我来信,是想问我对人可有更深了解,方便他入手查探。” 原是如此,他的手段,释族的底蕴,想来季云穆是知晓的,“那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并不多,得让人去查一番方能告知季云穆。”见她颇为担忧西南起战事,释离原将手从她手背抬起,为她抚了抚眉心,安抚道:“不必忧心,纵然人野心昭昭,西南各族同样各怀鬼胎,不会任由他肆意妄为,要利益一统方能一致对外,短时间内不会出事。” “嗯,既然已经往京中去信,公子他们自会定夺。”言致叹了口气伏到他膝上,“你真的不与我说说到底要如何做?云仪就这么待在府中,难道我们要等着他带兵出建州,再万军从中取了他的人头,叫十万人追杀?” 释离原绕着她的发丝,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道:“莫要胡说。且等等,最迟五日,云仪便会给你一个上好的回复。” 回复? 什么回复呢? 言致闭着眼,想起了那日在沙滩上漫步时,他说得话,他让她去告诉云仪当年娘亲去世的真相,丝毫不要掩藏。 她不明白,但是愿意执行他所说,他说云仪听完后会给一个回复,但言致那几日仇恨蒙眼并未将此话放入心中,她记得云仪自她说完后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此刻才知他还在等云仪一个回复。 可云仪,到底会给出怎样回复? 难道云仪那日说出二十年前江氏灭亡真相不算吗? 她很想问一问,但是他好像打定主意不与她说,想来问也白问,几番心思转换,等释离原察觉她气息渐缓,低头看去,她已经睡熟了。 轻轻将她的头抬起,放到臂弯,再抬手将她双膝放到手臂上,她毫无察觉地被人放到床上,顺势便侧了下头贴着被面。 有手从她脸颊滑过,揽起一缕碎发,轻绕指尖,带着茧子的指腹刮在她面上,引起些许不适,却始终安睡。 释离原从她怀中拿出那个锦盒,摸了摸封口处的机窍,几番推弄,锦盒碰地跳开,绛紫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块黄玉老虎,背刻一个极其繁复的古体字。 若换个人,未必识得出,于他而言,却不过是幼时曾翻阅的古籍之字体绕着写罢了,“仪,云仪。” ······ 一声接连一声的重鼓,仿佛敲在人心底,几乎要震破耳膜。 言致推开门,见到太阳还掩了一半在天际之下,便知不是自己起晚了。“那这是怎么了?大早上的扰民,莫非是海寇来袭?” 释离原自她身后出来,细细听了一下回道:“不是东方,是西边,三面重鼓,连三停一,这是在召集城中百姓。” “云仪?” “应是,走。” 他们没从楼梯走,径直从客栈二楼一跃而下,越过同样好奇而正在涌出的人群,极快地往西城门而去。 言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锦盒,却摸了个空,惊奇地转头看他,得到一个点头便不再在意,既然在他那里,想必是昨日不注意掉了出来。 城楼之上,除了敲鼓的三个重甲士兵,就只有轮椅上的云仪和他身后的安和,言致目力好,她看到安和面色极差,云仪却面上含笑。 周围越来越多人,好像满城的人都挤到了这条主道上,路边的屋顶都挤满了人,人心所向,可见云仪对整个建州的经营何等成功。 这样多的人,没有半分喧闹,静静地等着城楼之上的人发话,这样的威慑力,言致以往只在军中见过。 普通百姓竟也能这般安静,不作丝毫议论。 言致二人站在城楼最近处的屋顶上,几乎能直直对上云仪的眼睛,他看到他们了,但是没有向他们投来哪怕一眼。 “我瞧他这样,有些心悸,你知道他要做什么是不是?” 看她染上无措的眉眼,他知晓她有预感了。释离原笑了笑,低头在她眼角轻触一下,将她揽到怀中,把她的头按到胸口,低声道:“不论他给你怎样回复,这都是他该的,这是他欠江氏的,你只需等着看便好。” 连续九下重锤之后,那几个重甲将士就迅速跑了下来,整个城楼上便只剩下了云仪与安和。 似乎有了长久的静默,又似乎只是瞬间,云仪抬了抬手,说道:“许多人曾见过我,但未必知晓我是谁,许多人知晓我是云宅掌权人,却不曾见过我,我是云仪,云氏家主嫡次子,也是当年江氏兄妹身旁的云二。” 底下猛地有喧哗声,言致扫了一眼,多数是四五十的中年人,他们还记得当年的三个横行建州大小街道村落的少年少女,却从未想过云宅深处这个深居简出的掌权人会是那个意气风发满脸笑容的少年云二。 江氏败落,江宣安跳崖自杀,所有人都以为云二带着江宣宁隐居了,没想到竟然不是如此。 云仪仿佛没看到底下百姓的议论,他接着道:“今日,我想同诸位,同天下人,认罪。” 未等底下人出声,安和展开一直被他攥在手心里,恨不得撕碎的那张纸,连着咽了几下他都无法开口,云仪侧头轻轻看了他一眼。 安和松开被自己咬出血的嘴唇,清了几下嗓子,最后出口的声音仍旧沙哑如破了的风箱,“常宁二十二年,即三十五年前……” 言致仿佛有些耳鸣,渐渐听不清安和的声音了,她未曾想到,不,其实她有所预感了。 云仪竟将当年江氏灭门的种种,尤其是鹿天书院一案悉数告知天下,对自己所作所为供认不讳,关于那一千多个染上逍遥散不得好死的学子,关于鹿天书院院长和先生的自杀,关于江氏一口五六百人的一夜血流成河,天之骄子江宣安从望海崖一跃而下······彻底替江氏翻了案。 安和已经停了声,底下的百姓陷入了沉默,他们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建州人,对于江氏,很多人其实没有忘,哪怕有人不知道,也有长辈父老与他们声声叙说 关于当年的鹿天书院一案,更是从不曾在建州人心中消失过,因为鹿天书院曾是整个建州,建州百姓的骄傲,那些年,建州的文风,甚至不弱于青州,后来一朝书院学子散尽,建州文风也慢慢堕落,多少人私下扼腕。 不是没有受过江氏恩惠,受教鹿天书院的人认为鹿天书院一案有蹊跷,可是他们人微言卑,无从说话,只好深埋心底,偶尔与后辈絮叨一番。 但他们沉默的缘由不仅于此,若只是知晓江氏乃是被人谋害,他们早就义愤填膺地为江氏而讨伐罪人,可是这个‘罪人’完全不一样,他是云宅掌权人,这二十余年来,他为整个建州做了许多,开垦山田增加粮食收入,种植白茶富足百姓,整顿水师抵御海寇,平整官道修剪桥梁,一件件一桩桩尽皆是为百姓谋利。 若没有云仪,建州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富庶安稳。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汝为建州百姓谋福祉,所救者何止万人,功比天高,当年过错所死者不足二千,功过相抵犹有剩也。”这声音出自一间客栈楼中。 这话好似占了大义,功过相抵,却有不少人听了后觉得,不该是这样,这样的话让人听了是极其不舒服的。 言致冷冷扫了一眼那个青衫文士,都不愿再多看一眼,这等人,哪里来的脸自称文人? 云仪几乎是片刻便回应道:“不,为建州百姓谋福祉不是我的功劳,这都是江家宣安自十岁起便在计划的事,想来许多老人都还记得,他十来岁便时常在茶山在海边在杂草丛生的山林奔走,那便是他在考察地形,以便将来为百姓谋利,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将江宣安的计划加以实施,皆非我之功绩。” 这便让人无话可说了。 但就算这是当年江宣安决定要做的事,可实在做了这些事的人是他,百姓真正受的,是他的恩惠,这都是不能抹消的事实。 同时倘若没有当年那件事,这些年来鹿天书院又该出了多少国之栋梁,而江宣安也同样会将这些事落实。 这是个普通百姓无法抉择的事,他们向来最爱以善恶辨别一个人,可这一次,他们无法辨别,无从判断。 云仪好像感受到了这些纠结,他替他们,替天下人,也为自己,做了决断,“余十岁至建州,自此受江氏恩惠诸多,却狼心狗肺置江氏一族家破人亡,二十年来夜夜不得安寝,却无一日得见江氏任何一人,到得如今,宣安所愿建州民富粮足已实现,我也该去向恩师好友谢罪了。” 他说得平静寻常,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慢,随着安和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言致被释离原一把按住,云仪提起放在膝上的剑抹了脖。 简单直接,迅速地一划而过,剑未落地,人已闭了眼。 鲜血仿佛溅到了天上,落在了人脸上。 言致觉得眼前仿佛被糊满了血色,许多人都如她一般觉得。 “他······”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七章 魔障 “娘······阿娘······” 断断续续的呓语慢慢变成执拗而单一的呼唤,单薄的身子被人从被中捞起,沾满泪水的脸碰到青年宽厚的胸膛,又被轻轻地擦干净。 温热的素帕贴到眼睛上,带来一阵暖意,言致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有些怔然,好在她颤动的睫羽让人知晓她已然醒来。 他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只是笑着,轻抚着她的眼角,言致不知道那里一片红肿,不过一会儿她已经回忆起昏倒前的一幕,尽量冷着声问道:“云仪呢?” “当日便被安和烧成灰,从望海崖撒向了大海。” 话落,释离原将她的手从被中拉出来,缓慢而又坚定地展开,庆幸她因习武,从不留甲,否则这掌心定是一片血红。 他轻轻按揉着她充血泛红的指尖,听她咬着牙似怒似悲满怀怨恨地道:“他怎么能自杀,凭什么怎样都是他说了算,那样多的冤魂,凭什么他要解脱便解脱了,凭什么?!他以为自杀就能谢罪了?以为这样便能得到娘亲和舅舅的原谅,得到江家人的原谅?不可能的,他在痴心妄想,江家人不会原谅他,阿娘更不会。” 她没哭,只是眼眶红得厉害,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心疼。 她自小便这样,越是难受得厉害,越隐忍,白日里言笑晏晏,夜里却时常独自抱膝坐在廊下,眼眶通红不见一滴泪,直愣愣地盯着天。 他初初看到她的内心,便是这样,十来年不曾改变。 “他不会解脱,也不会得到救赎原谅,纵然江氏愿意原谅他,还有那千余学子和他们的家人,他罪孽深重,死后将入阿鼻地狱受刀山油锅之罚。” 他在安慰她,他如此正经的说着这样不着调的话,言致抿了抿唇,实在笑不出来,便转话道:“我睡了多久?” “恰两日。” “那日,我感觉满目血红,不是血对不对,发生了何事?”当时她极度震惊以致怒火攻心,并未察觉,如今回想,好似能闻到柴火的味道。 “云仪烧了云宅,云氏百年积蓄皆不存矣。” 言致并不震惊,那样夺目的红,必然不是刚起的火,火势冲天,才会叫她当做鲜血染满了眼前。 但她心绪难平,要杀的人自杀了,让她见之恶心的云宅被烧了,那她来这一趟有何意义? 见她神色晦暗,明亮的眼珠蒙上了阴影,释离原面色一沉,轻轻唤了一声“阿草?”,她却毫无反应。 这是,陷入魔障了…… 他把人整个抱到怀中,执起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搏,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心脉并未乱,他本来已经紧涩的喉咙因这口气而松开,稍提了声音说道:“阿草……” 尾音的余韵消失在唇齿间,他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带起些许麻痒,很轻微,却好似痒到了心底,言致下意识舔了一下那温软的唇,就像以往在战场上舔掉唇角的血迹一样。 她这番回应,便让人知晓她已回神,后脑勺被人用力一按,双唇贴紧又倏地放开,听他道:“我能否问一问,当年你娘为何不回建州寻云仪复仇?” 言致眨了眨眼,仔细寻摸了一番他未作掩饰的真面,仍旧那么平静,舔了下下唇回道:“我娘出建州不久便在千湖遇到了私下探访卫王底细的我爹,后来一直扮作男装随我爹征战,军中通信不便,再者建州之事,多少被云氏所掩,等我娘知晓之时,她已经嫁与我爹,还怀了哥哥,之后云仪一直在查探她的下落,娘亲虽恨不得生食其肉,独自一人却不敢贸然行事,她怕拖累了爹和哥哥,此事一直郁结在娘心中,直到生我难产,娘的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承擎五年,云仪查到宁萱便是江宣宁。” 剩下的不必说了,江宣宁不是不想报仇,而是太不巧,这便是世间对男女的不公,女子哪怕再凶悍,可嫁人生子后,看着那个延续自身血脉的软糯孩子便会彻底软了心肠,世间任何事都比不得这个孩子来得重要,有的女子,不止孩子,夫君在她心中也是比自己更要紧的。 而男人,大多将自己看得最重要,任何人与事都越不过其自身去,哪怕只是所谓可怜的自尊。 他已许久未曾想过这些,今日恰被她的话勾起三分回忆,不过也仅这三分罢了,“好了,云仪已死,他与江氏的仇恨,想来江家人已在地府等着与他清算,可认真细究,云仪虽是真正覆灭江氏之人,罪魁祸首却是在京都,你可还记得,曾与我说过要手刃云氏,为你娘报仇的?” 她怎会忘?“嗯,只是,云仪一死,建州恐怕会乱,那十万大军也如鲠在喉不得不管,我们何时能回京?” 说着话,她已经悄悄地从他怀中退了下来,窝到床上抱着薄被。 “云仪之前与你那个锦盒中装着虎符,纹仪字,可见他本身便对云氏有所保留,青石已确认过,十万军只认虎符不认人,暂时有将军掌控,我已往京中去信,让尚瑜南下,由他接手建州,建州知州和通判已被我控制。” “小叔?他虽自幼习军事,可建州如此繁荣,海贸政务堆杂,小叔能行?” 释离原笑了下,眸色渐深,惑人堕之,“你不是说随雯其能远胜当世男儿,并不逊于梅之白?” 言致肯定的点头,雯姐姐的才智确实不弱于之白,连九郎都是从小被她打击长大的。“你要让雯姐姐过来?可是他们要年末才成婚,这是否不合适。” “随雯只有随太傅一个直系亲属,太傅欲远游带上孙女有何不可?届时在建州成婚便是。” 他说得随意,却也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朝中确实没有比小叔更适合的人了,建州事务繁杂,也确实需要随雯的相帮,“也好,想来雯姐姐是会开心的,她早便不愿待在京都应付夫人娘子们了。” 建州这片广阔天地,随雯终要在此处绽放她不输世间男儿的风采。 “少主,有人求见。”白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言致才发觉此处并不是客栈,瞧这布置,像是个私人院子。 “何人?” “阳渊,和一个道士。” “奉茶稍候。” 阳渊会来,他心中有数,但道士是何人他并不清楚,阳渊到建州以后他们并未见过,他做了些什么都未可知。 “来,我给你束发。” 他不知从何处找了个青莲玉冠出来,站在妆镜前笑看着她,言致觉着,纵使她心中有再多阴暗,再多烦躁,与这个人在一起,总是会极快地平静下来。 几层门墙相隔的回廊上,青衣道士忽然顿步,面色越来越差,他眼上还覆着白布,阳渊无法确定他怎么了,但是阳渊知道他现在极不好。 “会意,会意?” 会意摆摆手,扶住廊柱,将胸口即将涌出的血咽回去,压着嗓子道:“我今日不能进去,不能见你要见的人。” “为何不能见?她是很好的人,且一定是好人。” 会意不停摇头,自己转了身一路扶着墙往外走,“见不得,不能见,我在家中等你。” 阳渊依旧不明其意,但从他们头一日相见,会意便是个有些神神叨叨的道士,这样子倒是不稀奇。 “那你自己回去能行?不然我找个人送你回去。” “我可以。” 于是等言致见到阳渊时便只剩了他一人,“不是说还有个青年道士与你一起?” 会意的话不好直说,他便随意回道:“他有些事,先回了。郡主,许久未见,风采更胜哪。” “我觉得阳先生如今也很不错啊,东海边首屈一指的富商,商船都有三条了,听闻你现在商船走一程就能赚几大箱金子呢。” 阳渊挑眉一笑,与言致一般的桃花眼仿佛溢出流光,“郡主说这话真是好没良心,我身无分文来这,用的可是你给的钱,我赚再多,不都是你的,我也就拿个辛苦钱罢了。” 言致眼珠子忽地放出光来,“我忘了,我竟给忘了这茬,哈哈哈,说得没错,都是我的,你再劳累劳累给我算算我这有多少钱,可以置备多少军械?” “郡主这意思,是哪儿又要打起来了?” 言致随手拿了手边的茶盏砸到他身上,“少他娘的胡说八道,本郡主要置备私军,你给是不给?” “给给给,怎么敢不给。”她当然是在胡说八道,阳渊虽与她相处不深,却了解得足够,他太明白这个小娘子纤瘦单薄的身躯背负怎样的重任,于是不好继续嬉闹,“郡主,接下来怎么办?谁来接手建州?” “放心,我小叔已在南下的路上,倒是你,你要留在此还是与我一同回去,此番回去,我必然要大动干戈,你说过让我将钱氏留给你,这便是机会了。” 阳渊笑了笑,桃花眼里已无了当日的晦暗,显得清透极了,望之见底,“不必了,所谓冤孽,总是自相回报,他们终将走向灭亡我已知足,建州实在是个好地方,过两年我的船队成了规模,我可能会出海,去看看另一岸又是怎样的风景。” 见他当真放下,言致抿了抿唇,她还是不如,她永远无法放下,仇人纵使会死,会灭,也必须得她亲手处置才能痛快。“你自己决定便好。” 一直坐在一侧不言语的人忽然展开一幅画,对着阳渊道:“你可认识此人?”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安心 言致侧身,往那画上看去,她原不知他还要问此事,更加不知画上是何人,待瞧清楚时言致一惊,这不是······林寒柯? 画上之人着月白深衣,散发未束,如此看来因画上无法显出她那身欺霜赛雪的气质,故而有些男女莫辨,但眉眼刻画得十分细腻,纤毫毕现,能清楚的认清楚人。 诧然之下,言致恍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询问阳渊可认识林寒柯,阳渊是钱氏嫡长孙,而钱氏看似与云氏合谋,实则却是受林寒柯差遣,此人便必然与钱氏有何未知渊源。 然而令言致失望的是,阳渊细细看过后神情很是茫然,显然他并不认识此人。 释离原倒无失望,面相可做更改,林寒柯连性别都能作假,他拿出这幅画也并未抱多大期望,“钱氏与卫王韩氏可有何关系?” 卫王韩氏? 阳渊一怔,但并无方才的茫然,他只是震惊,那便是知道,释离原等着他开口。 阳渊长叹了口气,“是有关系,说来我也是无意知晓,约莫七八十年前,卫王有一嫡女,不满继母安排婚事,改了名姓入京,欲自求姻缘,此人,便入了钱府,此女,乃是我嫡亲高祖母,后生子而殇,高祖父便又娶妻曹氏,曹氏乃是热孝进门,因高祖母身份成谜,家中长辈嫌她低微辱没了嫡长子,后来外界便以为我祖父也是曹氏之子,故而京中无人知晓。” 真是,令人不知如何形容。 释离原并不在意钱氏所为,他在意的是钱氏果然与卫王有牵连,那么便说得通了,“十六年前,卫王谋逆,即千湖之乱,一年半后定王平定叛乱,斩卫王于马下,卫王妃携家眷数百口**于王府,听闻卫王有一幼子,生而聪颖非凡,半岁能言,三岁便能上马拉弓,我以为,卫王妃不会甘愿如此赴死。” 言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按着他的手臂,声音有些发颤地道:“你是说,林寒柯是卫王幼子?怎么可能,爹爹当时数过卫王府的人口,他不可能连这都发觉不了,不,一场大火人人都面目全非,随便找个同岁孩童便能假扮了,他娘的,他怎么会是卫王幼子,他要干什么,他处心积虑在祁俊轩身边勾起祁俊轩的反逆之心,他要倾覆朝廷是不是?” 不必他们回应,言致已然全部明白了之前对林寒柯其人的种种不解,他为何会那样阴冷,他为何会有那样深不可测的势力,为何要假做女子藏在祁俊轩身边,统统都有了解释。 然而比言致更震惊的是阳渊,他猛地扯过释离原手中的画卷,手不停地攥紧,直到一声撕裂声传来,画卷已被他扯出了裂口才回过神来,“是他,原来他是卫王幼子。” 阳渊喃喃了两句就陷入了沉默,言致想起自己方才的魔障,有些担忧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不等她收回手,阳渊就晃了两下猛地吐了口血,若非释离原扯了她一把,她手上必然会被染上。 阳渊状似不在意地抹了把嘴,带着血渍的嘴角咧出笑来说道:“郡主我无事,只是此人于我,实有很大关隘,若非他,我不会变成如今这样,钱氏也绝不会是钱群做主,听你们的意思,钱氏如今是他掌控了吧。” 见他确实神色清明,言致便点了点头。 “这事并不复杂,当年我祖父不知为何带了个故友之子回府,养在身边,吃穿住行皆与他一般,那时我才六七岁,因娘亲怜惜我丧父体弱,便被拘于后院,只远远见过他几次,只记得比我大个三四岁的样子。”说到此处他冷笑了声,有些嘲讽,“我一直想不通为何他要杀了祖父,与祖父共葬火海,如今想通了,他只是杀了祖父,换一个更好掌控的人罢了。” 释离原看着他,眸色闪了闪,见他已释然的模样,最终微微侧头什么也没说。 又与他们闲话了许多如今建州和海运的形势,阳渊离去,言致看着他的背影,侧身撑着下巴看向身边人,“你方才有未尽之语,是什么?” 他笑了笑,眸色深深,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是一些闲语,知晓与否并不重要。” “和林寒柯有关?你与我说说,此人阴冷如蛇,视我言家人为仇敌,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释离原看着她假做正经的模样,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说道:“无甚,他杀钱均并不单因钱群更好控制,而是钱均其人,有些恶癖,好童男,林寒柯生得极好。” 言致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一下,但她并未太多惊讶,好像并不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恶癖,释离原稍稍一想便知晓了,她当年曾从一个大豪商手中救下过一个极其漂亮的男孩,那个男孩后来勤练武艺,将自己晒成了黑炭,与梅之白同科春闱中进士,如今在户部任职。 ······ 出了建州城门时,言致回身与送行的阳渊扬了扬马鞭示意,见他身边有个青色身影越来越清晰,心中明了那便是那个未曾相见,陪伴阳渊让他放下仇恨的道士了。 言致倒不可惜未曾相见,她受老和尚教养长大,对道教并无多少观感,在她眼中那只是阳渊这个好友的朋友罢了。 行至一处人声鼎沸的茶山下,言致勒停马,用马鞭指着那些采着茶唱着歌谣的茶女问道:“这里,便是云仪当年结识舅舅的地方?” 她不需要回答,说完此话她已经猛地甩了一下马鞭,加快速度过了此地。 但她停,他便停,她走,他便走,从始至终并肩而行,不落半步。 一路疾行,等她注意到四周时,他们已经走了近五十里,青石和白水留下等待接应尚瑜,而跟着他们的木头等人已经落在了身后很远,只有他,从始至终跟着她。 言致勒停了马,偏头看他,唇角慢慢勾起笑容,她身边许多容貌出色的男子,单论皮相,他确实不如他们,可是这个人啊,她无论何时回头,他都在,自然也就越看越好看了。 “怎么?累了?” 言致轻笑,轻夹马肚靠近他,松开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会陪我一直走下去······” 不等她问完,他已经反手握住她的手,平静而坚定地回答,“会。” 言致望向前路,语调变轻,“无论前路如何,可是有你在,我便心安。” 远去的言致不知道,就在她左侧的山峦间,有一辆马车并几匹马,马车里的人没出来,只是掀起窗帘一角看着她那边,马上的几个人垂首抚剑静默无语。 “安叔,为何不去见一见,想来她很想见您。”说话的人一席白衣,眉眼婉约,神色却并不透半分柔弱。 她面前躺着一个人,哪怕有宽大的衣袍遮着,也能看出他四肢单薄如枯枝,整个人仿佛只有一双眼睛是活的。 “我这般样子,又何必让她知晓。”他仿佛有些累了,连唯一活着的眼睛都闭上了,“龄筠,可否帮我走一趟。” 他未说走往哪里,女子也没问,她只是理了理自己腰间的白练,带着恭谨和濡慕应了一声是。 ------题外话------ 这个人本来不想写了,但是大纲写下之初我就希望他是活着的,哪怕活得并不快活,可他应该活着,亲眼看到云氏覆灭,看到后辈茁壮成长,然后笑着死去。 然后龄筠这个只是我的私心,如果后来剧情里不涉及到她,那她就会出现在番外里。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因缘际会 他们一路快马,多走小道,原以为不会遇到尚瑜,却在徽州旗云郡遇到了轻车简从的尚瑜,和男装打扮牵着一匹枣红马的随雯。 这是言致头一回看到随雯骑马,她一直知晓她的雯姐姐是顶厉害的人,知道她不仅才智出众,还多少懂些武艺,可是每一次相见,随雯总是清傲却不失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 看着随雯飞扬的眉眼,言致会心一笑,真好,她的雯姐姐终于逃出世俗藩篱,欲展翅而飞了。 “雯姐姐,好久不见。” 随雯就着她俯身趴在马上的姿势将她从马背上扯了下来,捏了捏她越发瘦削的脸颊,“你怎瘦成这样了?莫不是释族少主不给你吃饭?” 说着她看向释离原,他也翻身下马,与随雯拱手见礼,又同尚瑜点头致意,并不接随雯的话,而是道:“我在此间有个别院,一道坐坐?” 随雯本就是在此等他们,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但她知晓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妹妹与这个人有了怎样的进展,便越发不惮于针对他,“释族果然底蕴非凡,旗云郡此等小地方,都会置有别院。” “释族子弟好出游,好置业,千年积累,总是要比别家多些数量。”他说得谦逊,神色却并无谦色,显然是在敷衍,但神色之自然平静,让人生不出不快来。 随雯冷笑一声,把缰绳扔到尚瑜怀中,拉着言致转了个圈,满意地看着她没什么伤的样子,与她挽手走了。 “此行如何?” “还好。” 尚瑜顿了顿,压了声音问道:“尽在掌握?” 释离原轻轻挑眉,“怎会,一切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 尚瑜不懂他什么意思,但看他心神都凝在侄女身上,便笑了笑不再多问。 说到底,他们在这里等言致和释离原,并不是为了知晓他们在建州如何,而是为了告知他们现今京中局势,若说建州形势甚好,那京中朝堂上便实在称得上一句混乱不堪了。 他们一路走得轻快肆意,与这里的人们并无多大差距,但推开小院门,还来不及到屋中,言致就推着随雯坐到了前院石桌上。 “雯姐姐,祁俊轩被人利用了,林寒柯是卫王幼子,他不是一般的野心勃勃,他是冲着大祁,冲着言家,冲着整个天下来的,他不会甘心为祁俊轩筹谋,他一定别有目的,卫王韩氏根基深厚,当年父亲未曾赶尽杀绝,他们还有多少后手我们都不知晓,哪怕朝堂上世家被肃清许多,仍无法确定是否有韩氏余孽,或者,有多少?” 随雯见她眉眼俱是忧虑,抬手抚上她的眉心,轻轻顺了顺有些燥乱的眉毛,“释少主如何说?” “他说回去看,是人是鬼,心底藏了多少阴暗,都要看过才晓得,我们就算如何着急也没有用,最多能在路上多忍耐些,赶路更快点。”言致贴着随雯的掌心蹭了蹭,忽然察觉随雯看着她笑得有些奇妙,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开年初六时在冬色别院轻音和随雯与她说得那些话,顿了顿,将所有心事都随之抛出,“雯姐姐,我真的极信他,这便是当初你们与我说的,独喜欢这个人了是不是。” “是,小阿草动了心,喜欢上了十分好的人。”随雯点着她自带艳色的眼角,抿了下唇,还是不太情愿地开口道:“释少主乃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人,虽我不大待见他的诡秘心思,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才学武功,智谋心性等等,均是当世上乘,平心而论,举世男儿,我只见公子一人与他不相上下。” 恰这时,释离原与尚瑜踏门而入,听得此话,释离原缓缓一笑,“多谢大娘子看得起。” 随雯眉梢一挑,尚瑜瞬间便知她要动利齿,上前一步凑到她身边,“素初你方才的话,是说我不如瓴之?可伤心了我。” 随雯的回应是赏他一个白眼,扶着言致的肩膀从桌上下来,坐到石凳上与释离原道:“释少主坐,阿草,与我细细说说建州之事,云仪,缘何自裁?” 释离原并未急着坐下,而是走到言致身边,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替她开口的打算,言致明白他的意思,她已经沉默了一路,该放下了。 “云仪得知了我的身份,又从我这里知晓这些年他都是为京中云氏所惑,以及······我娘的死因,故而自杀,离原说,他本就受困于当年背信弃义覆灭江氏的心魔,我娘的死因只是点燃荒草的火星。”闭了闭眼,再睁开对上两双静静等着她的眼睛,“他将建州十万军马的兵符给了我,又一把火烧了云氏祖宅,一点后路都没给云氏留。” “但我不原谅他,绝不。” 随雯眸光一凝,扫了一眼释离原,将言致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放到自己手里,冷声道:“当然不必原谅,他对不住的又不是你,要原谅,等他到了地狱问阎王去要吧。” 释离原回了她一个浅浅的笑,从善如流地把手负到身后,随雯磨了下后槽牙,问道:“除十万私军外,建州卫实际有多少?” “一万州卫,两万海军。” “很是繁荣?” “十分繁荣,外族往来不绝。所以雯姐姐,我想,这样的情景不该只出现在建州,应当是整个天下。” 随雯含笑点头,把她安坐在石凳上,与自己双目相对,又再次肯定地应道:“我向你保证,一定会。” “如此看来,建州倒无什么事,我能应付,那你们便听我说说京都的事,陛下中毒,云贵妃已被赐死,祁俊轩被囚王府,太子被祁俊轩所迫,去彭州赈灾,因民乱而失去踪迹,至今已近二十日,郑中已将彭州知州押解回京,你别急,公输白和他一道去,定然没事。” 听到小五失踪,言致半个身子往前一探,被随雯按了回去,听闻小白和小五一道,她才微微松了口气,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人。 他定然知晓,却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释离原一直看着她,她抬头便对上了他的目光,平静幽深,不避不闪,“太子不蠢,不必担心。”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宽厚温暖。 她总是相信他,无论何事,言致把他的手拉下来,单手握住,与随雯道:“雯姐姐,这么多事,京都乱了是不是?千允和之白呢?他们怎么说?” “是,乱了。我本百思不得其解祁俊轩被困,是谁在背后操控,方才你说林寒柯是卫王幼子,我才明白。卫王根基深厚,就算朝中已经清算了几次,也无法彻底除根,此番吏部尚书带着许多以往中立之辈,攻讦公子和定王合谋害太子,陷害打压西王,欲取天下而代之。好在终于知晓林寒柯的身份了,公子步步退让,等的便是这个消息。” 顿了顿,随雯笑了笑道:“想来释少主已经将这个消息传往京都了?那我多问一句,你觉得此人意在何为?” “复仇,祁氏,言氏,皆是他目的所在。” 尚瑜往前一凑,接话道:“他不想要天下至尊之位?那他折腾这么多,还真想把帝位送给祁俊轩?” 随雯冷笑一声,食指戳着他的额头把人怼回位置上,道:“你莫不是蠢?他若要天下权,能化作女儿身,声名全叫祁俊轩得去了?” 言致看着自己的蠢叔叔欢喜地揉着额头,不忍直视地移开眼,“你们的意思,他只想复仇,故而西山行刺之所以未成,乃是因他想借此扰乱皇室?那我言家呢,他如此以谣言相逼,就不怕作假成真,逼我爹上位?” 尚瑜学着随雯方才的手势把言致推了一下,道:“你自己想想,二哥怎么可能会反?” 释离原顺着他的力道把人揽入怀中,说道:“他要的,是败坏定王名声,将定王大祁保护神这块牌匾扯下来,踩到地上。” “呵,想得挺美。”言致微微眯眼看着远方,面上浮起冷笑和讥讽,“我倒好奇,若祁俊轩知晓他的身份,他二人又要如何。” “那便回去告知他。” “好。”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三十章 莺儿 一声连一声尖利的嘶叫传入耳中,抬头望去,一只青尖从空中俯冲而下,那青尖冲得很急,且目标明确冲着身边的人去,她在发现时便已抬起了手,在被他按住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抬起手了。 耽误这一会儿,那只青尖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垂首叼着自己的毛羽,这只青尖极其漂亮,眉间一缕白纹流畅极了。 “你养的?” 释离原抚了一下青尖的脑袋,点了下头,从它腿上解下一片缠于足上与毛色相同的绢纸,展开一看,“太子今晨回京,手握祁俊轩与彭州知州来往的证据,定王带兵往西王府,祁俊轩已逃离,同时西南急报,西南各族聚三十万联军犯境,已破三城七寨。” “什么?” 言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西南安稳了数十年,季云穆在那里守了近十年都没有任何事,为何会突然暴乱,祁俊轩又恰在此时离开,这其中是否有关联? 言致握着缰绳的手攥了攥,寻不到着力点,满腹忧思都显于面上,松开缰绳抓住他的衣袖,询问道:“你觉得,他会去哪里?西南之乱和他有关系是不是,他要往西南去?” 他摇头,目光凝向侧方,沉声道:“不,他会往千湖方向去。走,若来得及,许能在絮帚一带截住人。” 絮帚乃是京都以南一片生满柳树形似扫帚的狭长道,是通往千湖最近的必经之路。 “我们只有七个人,若当真遇上,能否拦得住?” “千允应能猜到,京中追兵此时至少已出城了。” 秋风逆着刮在脸上,透骨地疼。 “马蹄声,有马蹄声!” 言致一骑先行冲出,单脚在马背一踏,正好落在絮帚道正中,环视一圈没看到祁俊轩,却看见了为首的林寒柯,他仍着女装,言致冷笑一声,拔剑相对道:“林大娘子这是要往何处去?祁俊轩呢?” “郡主此话好笑,我要去哪里莫非还得与你报请不成?西王在何处,我又哪里知晓。” 言致唇角一掀,释离原牵着马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了句‘不可’,她顿了顿,说道:“少装腔作势,你与祁俊轩什么关系,自己清楚,我问你祁俊轩去哪里了。” “呵,原来睿灵郡主是这般威势,真是见识了,连他人回乡给母亲上坟都不允许。” 言致手腕一抖,便准备动手,细细的哑哑的弱弱的一声呼唤让她瞬间整个心都被揪了起来。 “姑姑······” “莺儿!”一颗小小的头从斗篷里探了出来,眼睛肿得像是核桃,脸色苍白,嘴唇皲裂······“秦固,你要干什么?” 秦固温温一笑,仿佛仍是那个满京称赞的驸马,释离原扫了林寒柯如毒蛇一般盯着言致的目光,说道:“秦驸马如此跟随一个未嫁之女出行,还带着女儿,公府中可知晓?” “阁下是何人?我要与谁出行干卿底事?莺儿是我爱女,随我外出有何不可?” 已经五岁的莺儿能听得懂话了,而且她很聪明,哪怕嗓子已经哭得很难发出声了,还是艰难地反驳道:“不是不是,莺儿不想出来,莺儿要和娘亲在一起。” 看着她着急地不停喘气的样子,言致心如刀绞,看着这样的莺儿,就好像看到了五岁那年求救无门的自己。 林寒柯满意地笑,言致越痛苦,他便越高兴,秦固驱马从后方到了他身侧,他顺势拔出马上的剑横在莺儿脖子上,“郡主,要么让我走,要么,便抱着这颗小脑袋回去。” 秦固丝毫不觉得心疼,甚至伸手把莺儿往外递了递,莺儿下意识便要嚎哭,却被他的动作吓得只剩泪水滑落,失了声。 “畜生,秦固你这个畜生!” 秦固对上言致几欲喷火的眼睛,笑容越发灿烂,接过了林寒柯手中的剑,自己横在了莺儿脖子上,“大娘子,你先走,替我告诉湘湘,秦固此生不悔与她相识,愿永堕地狱,换来世她一生安宁。” 话落,他手往内一扣,莺儿白嫩的脖子上现出血痕,触目惊心。“郡主,让大娘子走,西王不在这里,你留下大娘子并无用处。” “秦固你找死!今日你敢伤莺儿,明日我必让英国公府上下为她陪葬!” “我不在乎。” 释离原压住言致的肩膀,道:“放下莺儿,走。” “离原,不可以,不能让他离开。” “无碍。” 他平静而肯定,如山岳在她身边,在她身后,替她做决定,也替她承下这份责任。 侧头,闭眼,把脸埋在他怀中,此刻她唾弃自己的软弱,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放弃莺儿,也许莺儿只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而放走林寒柯将会危害天下,哪怕将来她要付出更多才能挽回今日之过,她也不能不救莺儿。 而身边这个人,替她做了决定,她却不能,也不该让他承这份责。 蹭了两下,言致抬起头,举剑指着林寒柯,再划向秦固,“你走,秦固留下,把你的剑从莺儿脖颈移开。” 林寒柯扬唇带笑,斜睨了一眼自己身边的秦固,驱马扬长而去。 约莫半刻钟过去,林寒柯一行的脚步声已不闻,秦固才收了一直横在莺儿脖子上的剑,收剑时他手腕一转在莺儿嘴边一滑而过,言致瞬时便跃前,从他马上夺过了莺儿,旋身一脚把秦固踹倒在地,脚尖定在他胸口。 释离原从怀中拿出药**,撒药、安抚一气呵成。 与此同时,另一波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当先一人,是公输白,紧随他后的,是玉鸢公主。 “莺儿,莺儿~” 玉鸢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言致身边,接过了莺儿,小女孩儿已经晕厥了过去,被救下不知,娘亲到来她也不知,所以小小的眉头紧紧的皱着,眼皮肿胀,嘴唇皲裂,面色苍白。 玉鸢闭眼,把脸和泪水都藏在女儿小小的身子上,肩膀颤抖着。 公输白在言致身边翻身下马,扫了一眼满地整齐地向着远方而去的马蹄印,将言致拉到身边,蹙眉问道:“祁俊轩呢?” “祁俊轩不在,秦固用莺儿相逼,我放走了林寒柯。” “没事,一个林寒柯无关大碍,我们总不能用她要挟祁俊轩。” 言致看着满脸不在意的小白,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二哥,林寒柯是卫王幼子。” “什么?” 公输白的疑问来得应当,所以另一声反问便吸引了在场其他几人的注意。 玉鸢抱着莺儿的手在越来越抖,以往是因莺儿越发重了,此刻却是发自内心的,无上的恐慌。 她的丈夫,她的驸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成婚七年,她竟从未了解过这个本该最亲密的人,今日,她们母女二人,都被他一着翻脸,推到了这样境地。 卫王,卫王幼子,潜逃的西王······ “玉鸢姐姐——” 伴着言致一声惊呼,玉鸢捡起那柄方才还横在莺儿脖间的剑,以她生平最快地速度最大的力气,刺进了秦固的胸口。 并,拧着剑柄转了一圈。 秦固因剧痛而蜷起身子,闷哼一声,“玉······莺儿······” 玉鸢脱力坐到地上,手紧紧地护着莺儿,目光呆滞,恍惚不知身处何处,没有听到他任何死前呢喃,除了一直冷眼看着的释离原,没有任何人听到。 言致深吸了口气,单膝跪地把玉鸢公主和莺儿一起揽在怀中扶了起来,“玉鸢姐姐,莺儿此番受苦颇多,怕是伤了心肺,脖颈这伤也不知是否伤到了经脉,你先带她回去问医,可好?” 玉鸢无知无觉毫无反应,言致无奈,本想从她怀中将莺儿抱出来,她却抱得极紧,公输白见状,招了两个将士过来牵住玉鸢的马,与言致一起将人扶到马上,“护好公主。” “是。” 玉鸢的马晃晃悠悠地离开,言致收回视线看向地上的人。 她只见过驸马秦固两次,第一次在公主府,那时她曾感叹驸马对公主一片真心,后来由随雯处得知不过表象而已,第二次便是今日。 他横剑于女儿脖颈之上,说了一段莫名其妙无悔无怨的誓言,然后被共枕七年的妻子送入地狱。 他是英国公府这两代最有前途的青年,原本承载着秦氏所有的希望,但他自娶了公主便沉寂了下去,直到如今,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命,也断送了整个英国公秦氏一族。 她满怀感慨,释离原却举重若轻地拔出了那柄剑,随意地扔到地上,还未僵的尸体抽搐了一下,也抽回了言致的思绪。 公输白被他的手法惊了一跳,也回过神方才听到了什么,问道:“既然他是卫王幼子,那要追吗?” “追不上,带上秦固尸身,围英国公府,抄吏部尚书府,四海广散檄文,讨伐西王和林氏大娘子狼狈为奸,负罪潜逃,其罪行诸种,尤以林氏诱驸马秦固为最。” 林氏诱驸马? 言致有些迟疑地问道:“可秦固说得不是什么湘湘?你的意思是用秦固以莺儿威胁我一事告知天下?这对莺儿未免太过残忍。” “他是随林氏离开的。”释离原将她那匹马的缰绳交给她,垂了下眼皮,刻意避开了她的眼睛道:“莺儿已经五岁了,这件事她必然终生不忘,玉鸢公主也会让人看到的。” 言致有些不明白,但还是点头,翻身上马,公输白紧随她后,反手一枪把秦固挑上马背,“祁俊轩未走这条道,那他去了哪里?” 释离原说道:“千允和梅之白不知在做什么,他显然已经准备许久,为何在赐死云贵妃,圈禁他时没有提前预想到?” 公输白今晨才回京,而且近一月时间他和太子一直风餐露宿,于山林田野行进,他也不太清楚,试探性地回道:“此次你们去建州是因云氏藏私兵,那祁俊轩是不是也会有?他的封地是何处?” 言致捏了捏缰绳,目光扫向远方,回道:“他并无封地,我朝皇子虽成年而封王,封地却是由新帝登基以后赐的,唯一的例外是当年的逍遥王,千允的父亲,故我大致明白为何千允和之白没有想到他会潜逃了,他们以为他无处可去,又未曾得知林寒柯的身世,疏忽是正常的,他走便走吧,他只要敢举旗造反,我必亲手擒他于马下。” 但她深深在担忧的并不是祁俊轩,而是今日不得不放走的林寒柯,卫王幼子,这个人,就像是一条在暗地里窥伺多时的毒蛇,无法确定他会在何时何地突然扑上来。 “待回去得知全部消息,抄了西王府和林府,我会尽快判断祁俊轩的暗手在何处,不必担忧。”释离原勾了一下肩上青尖的脖子,说道:“如今紧要之事是西南暴乱,季云穆伤重,属下将领才能有限,西南无人主持大局,定王需得带兵南下。” 言致抿唇,问道:“我记得在建州时你与我说短期内西南并不会联合,为何短短时间突然聚集了三十万联军?爨人于前朝灭亡,卫王韩氏乃是前朝西南成州氏族,这其中是否有何关联?” “南苗本就蠢蠢欲动,若林寒柯与爨人以某些利益相让,自然能与南苗定盟,何况,他筹谋了十几年,在西南定也经营多年,我们知晓他的身份太晚,此乃我之过,早有此猜测,却未命人查探,过于大意。” 这怎会是他的过错。 这些事,与他本毫无干系。 但言致仍为他这样将她的事置于心上,而感到万分欢喜,她曾为此而感激而疑惑不安,如今便只有全然的欢喜了。 思及此,言致扯了扯缰绳与他更靠近些,对他笑了笑,道:“哪里能怪你,季云穆的伤,原觉得正常,如今一看,林寒柯此人当真心思深沉,谁又能想到他早在多年前便在季云穆身边埋下了人手,那时候的季云穆只是个负罪戍边之人罢了。” 他的回应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父亲和公子已在清算有多少兵力可以抽调,阿草,那你呢,若父亲南下,你去不去?” 言致摇头,“二哥,你随着去,我记得你十岁那年,大伯带着你游走过西南一带,那边的瘴气毒虫你都见识过,有你在,一能事半功倍,二,此乃你积累军功,向世人证明自己绝佳的机会,这一月余你与小五朝夕相对,生死与共,已有深厚情分,将来他即位,你便是他的肱骨,这同爹和当今是一样的。” “嗯,我也是如此想,你不去为好,大嫂有孕,若留她一人在京,不合适。”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三十一章 西王妃赵三娘 英国公府所在的莲衣街口前,释离原从始至终与言致并肩而行至此,伸手将自己马背上的披风披道她身上后,自己又离开入宫了。 从城门到此,所有人都看到了睿灵郡主身边那个与她极亲密又眼见不凡的男人,他们在好奇的同时暗暗品评,这个男人究竟是何人,竟能越过京中如此多青年才俊。 他离开的同时,言致听到了远方传来嘈杂的争吵声,她仿佛听到了玉鸢的声音,言致蹙眉,腿上用力夹了一下马肚,道:“二哥,是玉鸢公主,英国公府要做什么?秦固背弃妻子,与林氏同谋,助西王出逃已是死罪,他们还想对公主做什么?!” 撂下一段确定被周遭百姓听到的话,言致已冲向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门前,玉鸢公主抱着狼狈不堪的莺儿,独身与整个英国公府对峙,她看着还很冷静,只是话语却字字扎心,“是他秦固抛妻弃子和人出逃,祁俊轩谋害太子证据确凿,你们秦家养得什么禽兽畜生,能对亲生女儿下手,莺儿是他的女儿啊,为了一个林寒柯,你自己看看,这刀,这是他秦固用莺儿换走了林氏!” 英国公府老太太本被玉鸢公主上门就要休夫弄得怒火中烧与她争辩不休,未曾想到玉鸢公主突然举起莺儿说出这样一番骇人听闻的话,忽然腿肚子一软,半瘫在仆妇怀中。 此时,言致到了,她身后是迫不及待跟着跑进来的百姓们。 所有人都听到了。 公输白把秦固尸首甩到秦家众人脚前,不顾秦家众人的哭号咒骂,言致脚点马头旋身而起揭下英国公府牌匾一脚踏碎落地,冷声道:“英国公世子秦固勾连林氏寒柯,助祁俊轩叛逃,英国公府知情不报,这份勋爵也不必要了,素来是陛下给了太多脸面,方会让尔等得寸进尺,背弃公主,谋害小郡主,罪无可恕,公主休夫,理所应当。” 说着,言致从自己衣摆撕下一块棉布,与身后围观百姓问道:“可有笔墨借用?” 恰有一书生带了书袋,连忙取出恭敬送到她手中,言致道了一声多谢,垂首将秦固所犯诸种书于布上,递给玉鸢公主。 玉鸢闭了闭眼,咬破中指,以指代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扯过那张纸甩到秦固尸首上,道:“今日祁玉鸢与英国公府决裂,永世不相往来。” 话毕,她抱着莺儿转身离开,莺儿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娘亲熟悉的下巴,像小兽一样嗷呜了一声,整个身子往她怀中使劲蹭,玉鸢抚了抚她的后脑勺,轻声说道:“莺儿以后随娘亲姓可好。” “好。” “娘亲日后就只有莺儿了,莺儿说想去草原,等两年娘亲带你去。” “嗯嗯。” 言致蹭掉眼角的泪花,侧头道:“自今日起,英国公府上下皆不得出入,等候陛下发落。” 英国公府上下哭嚎成一片,百姓议论纷纷却无一人施以同情,公输白长枪一划,指向英国公府众人,他身后将士便上前把人都请回了府中,一边三个守在了门口。 不必他说话,身后将士自主分出一队顺着英国公府围墙守了起来。 言致甩袖翻身上马,道:“劳烦诸位让路,言致要去抄吏部尚书林莫府邸。” 先前那番话已经叫百姓明白了林府在西王叛逃一事中做了怎样的事,她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让路。 ······ 西王府,梅之白手握御旨端坐于西王府前厅,静等查抄的结果,言致从林府出来便直奔此处来,公输白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之白。” 梅之白抬眸,见她从光源处进来,天色渐晚,夕阳西下,她背着橘色的光迈步渐进,青丝高束于脑后,一缕碎发在颊边随风扬起,青衫黑靴,如世间最笔直的松,挺拔直入人心。 两月未见,她好像更白了,仿佛能透过光一般。 “阿草,你怎么来了?” 言致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我应尽之责。” 言致点头,问道:“西王妃呢?” 梅之白回道:“与西王府女眷一同在正院,陛下并未说如何处置她们,故而我未阻拦她们聚到一起。你要见她?可祁俊轩与那林寒柯勾连已久,恐怕对她早有防范。” 她咧唇笑开,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小印,举到梅之白眼前晃了晃,特意把印上的一个雯字给他看了道:“雯姐姐早与西王妃有所接触,西王妃本已有所动容,若非雯姐姐去了建州······总之,我要与她聊聊。” “也可,至今未搜出什么,西王妃虽与西王感情不睦,可她毕竟掌管王府内务,可要我一起?” “不必,我与她私谈为好。” 言致把剑交到公输白手中,理了理衣摆,负手走入已被翻成一团乱,再不复当初清贵有序的西王府。 王府正院就在去年办新桃宴时的荷花池右后方,此时正是荷花盛放的最后日子,却叫连根拔起,池中都被翻了个底透,淤泥污水透出的腥味有些冲鼻。 正院小门紧闭,院中没有任何声响,言致伸手敲了敲,重复两次就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不过一会儿,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弱弱的传来:“什么人?” 言致清了下嗓子道:“我是言致。” “言致?” 估摸是个小丫鬟,言致接着道:“去与王妃说,睿灵郡主言致求见。” “哦······哦!” 接着传来的脚步声很平稳,一步一步并没有轻重之差,还能听到玉石碰撞的清脆声音。院门被缓缓拉开,西王妃还是穿着与她的面容不相符的庄重衣裳,但这一次她的面上没了那粉饰太平的笑容,但眉宇平和,反倒让她与那身衣裳和谐了许多。 “郡主有何事?” 言致将小印交到她手中,见她转过看到了那个雯字,才道:“那处亭子光亮不错,王妃可愿与言致说说话?” 西王妃正要抬步,身后传来一叠声的呼唤,她回头,言致比她高许多,轻而易举看到了院中的姬妾们,她们都是被祁俊轩利用,而后抛弃的可怜人,言致尽量笑容温柔地道:“不必担心,我不会伤害王妃,祁俊轩所为,皆是他个人之过,言致保证,不会牵连你们。” 然而她们不信言致,对她说的话毫无反应,西王妃轻叹了口气道:“回去等我。” 她们迟疑地退回了屋中,西王妃提裙跨过门槛,对言致屈膝一福道:“郡主请。” 池边小道上有因翻动而溅起的淤泥和污水,西王妃越走越觉得站不稳,绣鞋沾了水和泥,开始打滑,她抿了抿唇角,说道:“郡主可否搭个手?” 言致早看出她走不稳了,但人家要维系端庄的姿态,她就一直背手走着,不发一言,如今她主动求援,言致便笑了笑,伸出右臂放到西王妃身旁,西王妃默默地将手搭在她右臂上。 掌下的手臂很纤细,但很结实,握着这样的手臂,像是握着铁棍一样,没有一点松软,不像她们似地柔软,可欺。 若今日处在这般境地的是她,必然不会如她们一样坐以待毙,不,如言致这样的人,又哪里会沦到这般境地呢。 “王妃~” 西王妃侧身坐到停内,打断了言致道:“我姓赵,行三,郡主若不介意,唤我一声赵三娘吧。” 这是要彻底放下西王府这摊破事了? 言致笑道:“那,赵三姐姐。” “能得郡主唤一声姐姐,是三娘的荣幸。”满京都能得这一声姐姐的,也不过五六人,今日是她们第二次相见,以后,估摸也没有再见之日了。“我知道郡主想问何事,然我所知有限,西王对我防范颇深,郡主瞧那里,二门右侧第三间房,西王真正的书房所在,我从未进去过。” 言致顺着她手指看去,那是间很寻常的屋子,若西王妃不说,她不会想到那是书房,瞧那屋门完好的样子,估摸着搜寻的人也没仔细搜过。“好,我一会儿去看看。” “去年巽州案,西王曾上交大半家产,但那些基本是我们几个女眷家中出的钱,整个西王府库房空空如也,我掌西王府内务三年余,日常开支皆是用我的嫁妆和几个姐妹的庄子出息,呵,家中父兄以为跟着他会有从龙之功,能让文县伯府再上一层楼,摆脱如今虽清贵却无实权在手的地位,可人家,不作一声便走了,除了这个空空的宅子和罪王家眷的名号什么也没留下。” 赵三娘把手中的帕子一折再折,狠狠攥在手心里,露出了她今日第一个明显的表情,无尽的悲伤,却又有放下了重担的释然,“郡主,三娘用个消息,换文县伯府上下的命······以及,让这院中姬妾随我离开,她们不会再与家中联系,我们不会带走西王府一分一毫,只要自己的金银细软,郡主,三娘请求你,送我们离开京都。” 言致有些动容,但也仅此了,生在怎样的家族,身为儿女,没有选择的权力,但她们也曾享受过家族给予的教养,她们从未受过外界风雨的击打,既享受了庇护,便应当为其付出,“我可以送你们离开,并保证无人能找到你们,但文县伯府的罪责,还要等彻查之后再做定论,我只能确保无论如何绝不取你父母兄弟的命,不牵连你出嫁或待嫁的姐妹们。” 对此结果,赵三娘早有预料,能得到她这样肯定的答复,已经足够了,睿灵郡主历来都是说话算话的人,今春陈家倒戈,陈十六娘私下见过睿灵郡主一事她早便知道,也知道睿灵郡主答应了陈十六什么,并且,做到了。 “如此,便可以了。”赵三娘轻吸了口气,说道:“祁俊轩极可能去往固州。府中曾出现过说固州话的军伍之人,我查过西王府的产业,并无在固州的,那人每半年会来一次,每次会带走许多东西。” “固州?” 言致脑海中浮现大祁地势,固州在大祁中部,中四州化、豫、金、固四州,固州最小,但固州地理位置最为重要,前朝末年南北分治,固州便为南朝最牢固的关隘。 近百年大祁越发势弱,各州州卫大多名存实亡,哪怕这十来年他们做了许多努力,也仅仅只是稳住了大局而已,实际上对各州局势掌握极少,目光更多是放在极不安稳的边境贫寒之地,他们从未想到,祁俊轩的手竟然已经深入固州这样的腹地了。 “祁俊轩以为我万事不懂,只知闺阁之事,他哪里晓得,我十岁之前随家中小姑住豫州,那边固州人士甚多,我是会固州话的,便从未想过回避我,我可以确认那是固州话,也可以确认那必是军伍之人。” 言致下意识开始摩擦手指,若祁俊轩当真藏兵固州,此事,便大了。 但现如今燃眉之急是西南之变,若此时将祁俊轩有兵力在手之事暴露出来,必会导致人心惶惶,朝堂混乱。 可若隐瞒不说,呵,林寒柯费尽心机在祁俊轩叛逃时引发西南各族叛乱,怎会任由他们称心如意。若她猜测无误,祁俊轩到得固州之时恐怕就会举旗造反。 此去固州,快马加鞭十日,不,八日足以。 时日无多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三十二章 杀意 言致双手合十,拇指顶住下巴,食指点到眉心,深深吸了口气,闭目再睁开,放下手对赵三娘道:“赵三姐姐,你且回去收拾一二,三日后我会命人来接你们,但言致多嘴两句,金银可带,首饰珠佩之类能变卖就变卖了吧,绸缎华服也不必留着,日后你们就不是王府家眷了,我会给你们路引户籍,也会给你们找到一个安宁之地,但接下来的日子要如何,都是看你们自己的。” 赵三娘明白她的意思,一群女子在外行走,纵使有家仆无数家财万贯,亦会引来匪徒。“三娘多谢郡主。” 言致摆摆手,让她早些回自己院中,府中搜查的禁军并不会撤出,她们还是固守其中为好。 言致踏出二门,梅之白便从墙后站了出来,拧眉看着她,显然言致和赵三娘谈话这段时间,他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你寻几个心腹,守着将那间屋子翻个干净,然后我们进宫。” 梅之白看她神色凝重,仿佛有不释心结,便也不多问,如她所言吩咐下去。 武安殿中,诸人皆在,皇帝端坐上位,抿唇蹙眉面色苍白憔悴,他本就刚肃清体内毒素,又突经此大变故,纵然是祁俊轩自己野心勃勃,可又何尝不是他的错呢,若他当初再硬气一些,祁俊轩就不该出现在这世上,又或他在祁俊轩出生后带到身边教养,不是一味忽视,是否便不会造就今日情景? 言致踏入武安殿时殿内安静沉默,言天一下一下的擦着长枪,他已整兵完备,明日便要领兵南下平西南各族,但这一仗,是言天自上战场以后最有底气的,以往他虽在前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却仍要时不时担忧朝中是否安稳,这一仗却不必,无论胜与败,他都有坚实的后盾。 “阿草?” 言致颔首,脚步不停地走到了皇帝跟前,掀袍,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言致回来了。” 皇帝拍了拍她的肩,然后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带起来道:“回来就好,辛苦了。” 言致顺势起身,反握住皇帝手腕的时候,她突然如触碰猛火一般缩回了手,皇帝立时便追上抓住她蜷缩着在发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目露恳求。 为何会这样? 明明有轻音姐姐在的······ 言致敛眉垂目,狠狠咬了一下下唇,避开了他的眼睛,退步到左首的父亲身边站定,问道:“父亲明日南下,要带多少兵马?季云穆在西南有多少人马?” 言天伸手拍了拍她搭在自己椅背上的的手背,温声道:“西南多山地,雾障,北方兵士在当地无法发挥其能,再者季云穆在西南经营近十年,西南驻兵二十万余,各族联军也不过三十万,足以。何况季云穆只是伤了肢体,又不是坏了脑子,必能予我诸多帮助。” “你的意思,是不带兵?那将呢?除了二哥,还要带谁?叶乾历来心思缜密,跟随你的时间也最长······” 言天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只带小白,西南季云穆麾下已经有了他们既成的班子,我只是去做领帅,不是要取代季云穆的。” 言致明白他的顾虑,她再明白不过了。西南之乱迫在眉睫,焉能在内部生祸。 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的担忧压下,迫使自己相信父亲驰骋沙场二十余年,区区一群西南蛮夷又能耐他何?言致转了话音道:“我今日去见了西王妃,从她处得知了一些事,祁俊轩在固州练了私兵,兵马数目尚未可知,但西王府所有财产收入俱用于此处了,我担心他到得固州便会利用此时京中兵力空虚,父亲南下之机起事。” 祁俊轩叛逃之时,西南各族联军进犯,这其中的关联人人都看得出来,所以他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攘外为重,言叔安心南下,京中有我们,无论祁俊轩将要如何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不会就叫他如了意。” 一趟彭州之行,消失了近一月,在山野乡间行走,太子黑了很多也瘦了不少,面容越发坚毅,提起祁俊轩再也没了曾经迷惘怅然的模样。 言致看着他明亮如昔的眼睛,目光一转滑到皇帝带着欣慰却怎么也掩不住暗淡的眼睛上,心上一揪,有些刺痒的疼痛。 有人本一直半靠在椅背上,手上转着一串紫檀佛珠,对殿中的诸多事并未置一言,见她忽然红了眼眶,眸色一沉,开口道:“此乃卫王韩氏在朝中所留暗桩与西王有联系者,之白,明晨之前全部拔了,其余先不管,卫王幼子的身份也不必与外说明,林寒柯便暂且是林寒柯为好。” 他扔了一卷簿册给梅之白,微微坐直了身子继续道:“祁俊轩起事是必然,太子所言不错,他起事与否,西南之乱皆为重。明日定王启程后,将云氏和钱氏也抄了,举族下狱,直系斩首。” 千允眉心微蹙,道:“云氏且不论,钱氏又以何罪名?” “二者罪皆为西王同党,云氏罪二在构陷大贤江氏,无端谋害鹿天书院数千性命,只此二者便足以,其余小罪随意列举便可,重要的是让天下看到朝廷对西王谋逆一事的态度,绝不退让,绝不容忍,也让天下看到朝廷整顿朝纲造福百姓的决心。” 祁俊吾动了动嘴角,却在看到殿中诸人严肃冷厉的神色时把自己那点不足道的不忍压了回去。 反倒是千允在听到鹿天书院数千性命一词时诧异地抬了眉眼,扫了一眼言致,视线落在释离原身上,沉声问道:“你所说鹿天书院数千性命一事,可是那年鹿天书院逍遥散案?是云氏所为?” 言致不明白千允为何突然起了怒气,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千允浑身上下充满了与他不符的杀意。 但释离原知道,逍遥王妃的来历再不可知,再隐晦,也瞒不过释族的眼线,而逍遥王之所以会和王妃有诸多纠葛,皆缘自这逍遥二字。 “云仪亲口承认,并因此事而自刎,绝不会有错。” 千允得到肯定答案,忽然甩袖起身,说道:“我去刑部,明日审判云氏,我亲自去。” 言致一步窜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不容拒绝地道:“我要监斩。” 千允仿佛含了冰刺的目光看向言致,对上她不退半分的坚持,抿唇不肯同意。 皇帝就着昏黄的烛光看向坚持的两人,轻咳了两声,说道:“公子,让阿草去吧,有始有终,总该了了。” 如此一来,千允便拒绝不得,从她放松了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宽袖,甩了一下缓步踏出了大殿,殿外已有清濛的月光,他这么一步步走出去,身上的杀意越来越淡,再回到了那个如仙人一样的公子。 言致轻轻呼出一口气,刚才千允的状态太危险了,她自己曾几度陷入杀欲魔障,若无人引导,是很难醒过来的。 释离原就势拉了她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侧,摩挲把玩着她并不细腻只称得上修长的手指,唇角带笑。 定王府,轻音扶着腰在门口候着言致翻身下马,第一时间握住她的手左右看了看她的面色,心下一松,正欲开口,就听到言致惊奇地摸着她微微鼓起的肚子道:“轻······轻音姐姐,啊,嫂子,嫂子,这里有我的小侄儿了是不是?他多大了?很快就会出来了是不是?” 言致的手轻轻的带着期待地在她小腹上来回抚摸,神色温柔得仿佛能泛出水光来,小心翼翼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她平日里打打杀杀粗手粗脚的影子。 释离原替她牵了马与言天并肩而来,轻音与释离原点头见礼,又将她的手合拢放在自己的两只手中间,握着摇了摇,温声道:“是,三月余了,再有七个月你就能看到他了。先进屋,我再和你细细说好不好?” “好。”言致一边随着她往里走,眼睛却一直落在轻音的肚子上,她离开时和轻音姐姐玩笑说要回来看小侄儿,没想到真的回来就看到轻音姐姐大了肚子,这样的欢喜,岂是一两句能够言明的。“嫂子,大哥是五月初走的,他走时知道了吗?” 轻音笑着戳了下她瘦了许多的面颊,佯装怒道:“你这是不信我的医术?那时都一月多了,我怎会看不出来?” “言致错了,嫂嫂莫要怪罪!” “你呀,惯会装乖卖巧~”轻音一路与她相携,更多是言致觉得她身怀有孕,一路紧张过度地扶着她在走,入二门时轻音与她道:“你先去梳洗了,一会儿过来淳安堂吃饭。” 言致点头,下意识转头问释离原道:“你可要与我一起?” 轻音闻言,笑骂了她一声:“胡说什么,释少主乃是外男,我自会给备客院,怎么能和你一起?” 言致揉了揉被轻音敲了下的脑门儿,瘪了瘪嘴自己走了,这不是一路与他朝夕相对形影不离,连屋子都时常住的一间,她已然习惯了。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夙夜以求 言致一片一片,亲手为父亲着上重铠,薄唇紧抿,“爹~” 言天看着她已经触及自己鼻尖的头顶,抬手按着揉了揉,唇角缓缓勾起笑,手落到她肩头,用力捏了捏,“我与小白都走了,西山大军既留下,便只能由你接手了,禁卫军我已与郑中做了交接,此人虽出身市井,好在武艺甚高且忠心为国,可堪大用。” 禁军如何,言致此时并不想管,她心中很不安,这是父亲头一次上战场却无自己的兵将可用,只一个除了武艺天赋极高的小白,身边再无信任之人,面临的又是西南之地的各族奇人异士······ “放心,爹戎马半生,最熟悉的就是战场和刀兵,不会有事的。” 纵然忧心不已,但言致自己也是纵横过沙场的人,她知道不该这样女儿作态,深吸了口气,狠狠抱住父亲,将脑袋摁在他胸口,闷声道:“爹爹此去,多加保重,阿草在家中等你回来。” 言天拍着她的后背,却忍不住戏谑地道:“那阿草可莫骗爹,要待在家中等我,不要出去了。” “嗯······”这便实在让言致迟疑了,也因此心情恢复了许多。 轻音扶着婢女的手进入院子便看到这般模样,轻易便得知阿草是在忧心,笑了笑上前道:“爹,这是我为您备的各类药,其中有不少是针对西南雾障之地所生的毒物的,每样我都写了用处用法用量,您路上记得理清楚,还有两枚回魂丸,时日紧急我只得了两枚,因加重了药效,不到危急时刻切忌不可用,这包药材是为季云穆准备的,您到了以后,用当地的酒浸泡即可,让他每日饮两杯,对恢复筋骨大有裨益,其他那些外伤内服的药都是用过的,我便不一一赘述了。” 言致在她进来时就松开了手,贴着站在言天身边,看着轻音一样样的包裹递给言天,目中便含着光看着她。 这世间怎会有轻音姐姐这般好的人呢? 偏偏还叫她给捡到了,只用了点点吃食就骗回了家。 释离原本是去寻她的,却被告知她来了父亲院中,略一思量,还是在文舒的引路下来了此处,甫一进门,就看到她盯着轻音那不加掩饰的目光,眉梢一动,“离原有两句话,劳烦王爷听一听,于南夷,若能降,不必诛杀,西南雾障山峦之地,纵将南夷各族皆斩杀殆尽亦无法收归己用,南夷百姓生活并不富裕,山地密林不利耕种,我虽未曾去过,却知其地生药材,且多是中原少有的珍品,若能使夷汉来往密切,将夷人变作汉人,便可永绝西南之患。” 言天凝神听毕,蹙眉思索后问道:“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何能将夷人变作汉人?” 他勾唇一笑,回道:“西南各族与北边各族不同,他们并不好战,西南地势也不利于大型作战,更不利于出山而入中原,他们所求更多是偏安一隅得其乐,若运作得当未必不能做到。” 言天张了张嘴,下意识便要邀他一同南下,瞧他这样子,便知他对此事应是早有想法,胸有成竹的,却同时扫到了静静依赖着自己的女儿。 不,哪怕难些,哪怕不能成事,哪怕只是打服南夷,也不能让他离了阿草身边,祁俊轩和卫王幼子不知何时便会起事,阿草必不会坐视不理,有他在,才能保阿草十分平安。 轻音摸着肚子,垂着眼帘,唇角下抿,左手慢慢移过右手手背,然后落到手腕上,落到那个木镯上。 那木镯生得与她的手腕一般大,言晔曾握着那雕镂繁复的花纹笑问如何取下,那时她没说,只叫他猜,这会儿她推着那些枝蔓,推出来个缺口,轻轻取下,也不合拢,就那么递到言天面前,“若依释少主所言,爹可拿着这镯子到关朱河源流处谷中,南苗不论,其余各族皆会示出善意。” 释离原扫了一眼那木镯,不对此置言,倒是言天想了想,对轻音笑得十分慈祥的道:“不必,你如今是我言家妇,日后也只是言家人,这镯子,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我······”轻音知道以他们的见识,如何不明白这镯子有多大的用处,可上次面对苏乌人,言晔就拒绝了她去与苏乌人交涉,如今这样的危急时刻,言天又再次拒绝了她。 她怎能不为此而感动。 言天摆摆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行了,时刻紧急,我走了,阿草鲁莽,劳你们多加看顾了。” “我会顾好家中和阿草的,儿媳在此祝您早日凯旋。”轻音敛裾垂眸,如大祁士族女子一般福身行礼,声音略带哽咽。 释离原便要内敛得多,他只是理袖拱手,长揖而下,应了声:“好。” 言天走了。 言致没去送,她今日有要事要做,“此刻尚早,嫂子回去休息一下,我要去杀人了。” 轻音将镯子收回怀中,以后,估摸着也不会再带了,听闻她此言,眉心微蹙,拉着她衣袖道:“阿草······早些回来,我给你煲汤。” 其实,她想说,想让她别太狠,少造些杀孽的,可是这话对上言致明亮的眼睛时,她不自觉便咽了回去。 轻音知晓自己管不了言致在外将做些什么,她只能竭尽全力做好自己该做的,能做的。 才离了轻音的视线,释离原便问道:“若有那木镯,定王此行事半功倍,为何不接?” 言致转头看他,咧唇笑,眉眼都是极舒展的模样,“你忘了我与你讲过的,我是在去扎勒的路上,一片林子里遇到轻音姐姐的,一个馒头,几块烤肉就将她骗了回来,说着好像挺乐的,可是瓴之,她的家族在西南,她那时还不足十岁,为何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北方?她年纪那样小,一身医术却连经年的老军医都自愧不如,显然是出身极好的,可偏偏出现在那里,一月余没吃过正经吃食,都是靠野果充饥,为何这样呢?” 释离原正是这样传承千年的家族中出身的,他太明白为何了。 言致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不管是何缘由,总之轻音姐姐只会是我言家人,她既然离开,就永远不必回去。” 他便笑了笑,抬手按了一下她的头顶,说道:“如此,定王在那边会困难许多,此间事了,定王也稳住西南局势之后,我会就夷汉相通一事理出一番章程交付定王。” 言致感受着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温暖宽厚的掌心,听着他的话,心中无限温暖,“好。之白昨夜成果如何,你可知晓?” “甚好,只是如此一来,朝中便又空虚起来,祁俊轩已叛,云氏钱氏今日也会尽诛,朝中便可全面掌控,翰林院中等候已久的人便可都上任,云氏那边,你确然要监斩?” 这是她想了近十年的事,如何不确定,她昨夜睡得极好,近十年中少有的好,以往偶尔睡得好都是因有他的琴声作伴,可昨夜她睡得安稳极了,“我要去,你知道我夙夜以求的。” 云仪自裁,云贵妃被赐死,这两人都没死在她手中,于言致而言,她心中那只困兽已经快疯魔了,她迫不及待要用鲜血渡自己脱离这片樊笼。 释离原难得叹了口气,他不愿她如此,在此事上却也拿不出别的方式让她解脱,便只能由她去。 好在他能陪着。 “行,可要换身衣裳?你这白衫极易染血。” 释离原还记得初见时她是穿白棉僧衣的,后来她去了扎勒,他便两年余没见过她,回来后便只着红衣,罩黑袍或青衫,说来她长成少女后,便从未着过白衣,今日却一身素白,发丝挽作单髻,插着一支白玉簪。 “这支白玉簪,是舅舅亲手为我娘做的及笄礼,也是她当年离家时唯一带走的饰物,据娘亲说,她年幼时,最爱学舅舅穿白衣······”言致深吸了口气,走出二门,目光凝成一线看向远方,眼前依稀浮现了建州城外茶山上那对着白衣的兄妹,他们笑得璀璨阳光,没有一丝阴霾,“我想,以此做个了结,以祭舅舅和娘亲在天亡魂。”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三十四章 求之不得 日头在正中,言致一身白衣负手站在刑场之上。 云钱二氏嫡系子弟及其妻妾尽皆被压到了刑场上,没有换囚衣,但因抄家的禁军去得太早,许多人只是一身素白中衣,沾了不少灰尘,言致看到了血迹,看起来有人还做过反抗。 梅之白在念定罪诏书,云家人被堵了嘴,但从他们凶狠瞪着言致的眼神中能看出来他们的不甘心和怨恨,尤其是云磬,在做相爷时,他是最高深莫测不过的,端着世家大族的姿态,这一刻,全都丢了,什么仪态礼教,统统不顾,呜嗷叫着要往言致这个位置扑来,却被身后的刽子手一脚踩趴。 倒是钱氏之人,俱皆沉默低着头,竟无一人说话,好似已经认了命。 勾唇,浅笑,言致开口道:“让他们说话,我倒想听听,尔等有何话可讲。” 她不会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云氏之人,死也是要下地狱的,哪里会有任何善可言。 “牝鸡司晨,言贼误国!” 言致倒没想到,云磬得了空,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今晨去抄家审问的人分明是千允,何以上来便骂得是她呢? 哦,方才定罪诏书提及了云仪之死和鹿天书院之案,以时间来看,去了建州的人是谁可想而知,云仪是云磬老贼的希望和执念,乍听此事,如此癫狂也可理解。 “没了?” “言致你会不得好死的!”在云家人的各种咒骂中,言致清楚捕捉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尖锐声音,寻声望去,竟不是云家人。 “钱六娘?呵,我若不得好死,那便到地狱来寻你们,想来那时你们应该还在刀山火海里受罚的。” 千允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轻声道:“不必如此。” “言家妖女,你害我云氏几百口人命,迟早会有报应的,上天不会放过你,我云氏几百口亡魂也不会放过你。滥杀无辜,陷害异己,这个天下,祁氏的百年基业,终有一日会毁在尔等黄口小儿手中,老夫在地底下睁着眼睛,等着看黎民百姓都被你们拖入苦海!”云磬果然还是云磬,哪怕时至今日,明明知晓他们再无翻身之日,他也要泼他们一身脏污。 而这个世道,很多人还是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 围观的百姓里,就有不少人变了态度,指着言致和千允等人悄悄咬着耳朵。 言致提气点地,飞身而起,落在云磬面前,一脚蹬上他的肩头,怒声道:“报应?若当真有报应,鹿天书院那千余孤魂就不会任由你云氏骄奢度日,弄权把政数十年,若当真有报应,你这老贼偷生七十年,害了多少无辜百姓忠臣良将,早该被拖入十八层地狱受那最烈之刑,堕入轮回畜生道,永生永世不得回转!” “云仪是在建州城墙上自裁的,你云氏的罪责,全建州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再如何颠倒黑白也无用,天下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不会受你蒙蔽。” “你说我等误国,可谁知真正误国之人乃是你们这些弄权把持朝政的所谓世家大族,江家宣安是怎样的天纵奇才,我想知晓当年江家之才鹿天书院之盛的人,都该有所耳闻,若非你云氏狼心狗肺,这样的人合该是我大祁的栋梁之才,出侯入相造福天下百姓,若非你云氏谋建州之地加以构陷,鹿天书院延续至今,天下又该是怎样的俊采星驰!” “我告诉你,若今日我杀了你们,当真会有报应,那我甘愿受着,情愿受着,若以我一人能换得天下安宁朝堂清明,换得千余孤魂得以安息,言致求之不得!” 音落,她甩袖转身,背对刑场,冷声道:“时辰已到,行刑。” “睿灵郡主,若说云氏死有余辜,那钱氏呢,你说他们与西王勾连,又有何证据?凭你们空口白牙就给人定罪了?” “呵,不如你问问他们,钱家嫡长孙去了何处?是固州,还是,千湖呢?” 言致并未回头看问话之人,她也不在乎究竟是钱氏的余孽,还是卫王的暗桩,她只需要他们都去死,就够了。 而她的问题,言致笃定钱氏之人是不敢回的,那日随着寒柯离开的那几人里,缩在后方,极力规避着她视线的可不就是钱群长孙,对外号称钱氏嫡长孙的。 “纵是如此,钱氏总不至于举族该死的,这些内宅妇孺何其无辜,郡主身为女子,便没有半分怜悯之心吗?” “就当我没有。为何还不动手?”她已没了和此人周旋的心思,爱如何便如何吧。 “郡主若当真没有怜悯之心,大可依循旧例,将这些女眷统统贬为军妓,那般日子,兄台可问问她们是否能承受。”梅之白在她话音落时,即时补了一句道:“云氏与钱氏沆瀣一气,当日他们联手谋害江家和鹿天书院时,可从未想过江家人和鹿天学子无辜,他们把控朝堂百余年,也从未想过那些被构陷,被排挤,以致家破人亡的忠臣良将无辜,你一直在此逼问郡主一个女儿家,我倒想问问,你与云钱二氏是何关系?可愿往刑部走一趟,细细分说一番。” 那人便闭了嘴,先前那些话还可以说是合理质疑,经了梅之白这番话,他若还紧追不舍,便是真的心怀不轨了。 “行刑。”千允止住梅之白接下来的话,到此便够了,无论此人是谁,他既然在此时漏了马脚,就不要妄想能回得去。 言致一直背对着刑场,睁着眼睛看着天际一块形状似猫的云慢慢地,慢慢地移了过来,越来越近,那形状便有些不同了。 身后是锋利的刀刃入肉的声音,男女哭嚎又戛然而止,接着就是不断地重物落地的闷响。 那块云,渐渐变成了人形。 似极了,幼时娘亲远远望到她便张开双臂要抱她的样子。 云更近了, 比初时薄了许多, 慢慢地就与蓝天融为了一体。 结束了。 言致闭眼,任由眼眶里积蓄多时的泪顺着精美的脸颊滑下,提脚便要离开。 恰在此时,刑部尚书陈燕几步上前,跟到几位要离开的贵人身边,对着千允深深一揖,话却是对着言致说道:“不知如此多尸首要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他未点名让谁示下,但他心中清楚今日主事者是谁,更清楚睿灵郡主与江氏的关系。 言致并无与死尸计较的心思,语调冷淡地道:“陈尚书随意,按惯例处置即可。” 漫天都是血腥味,她不想待了。 “罪民云氏十九郎,请与祖父母亲族人一同受惩。” 一身褐色短衫的少年不知从何处跑来,衣衫上尽是泥尘,发髻散乱,脚上一双布鞋竟已磨损到快要露出脚趾来,黝黑的面颊让言致一时没能认出他是谁来,但当他扑通一声跪到面前,喊出那句话时,言致眯了眯眼睛。 云十九? 因云老七之死而脱离家族那个少年郎? “你是云琏之子?” “是。”少年不卑不亢,没了当日青石话中那莽撞的少年气,却仍是那个重情胜于一切的小郎君。 言致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你已被家族除名,便不算云家嫡系,按律无需同罪,然来便来了,收敛尸体自行安葬吧。” 快要绕过他时,言致仗着众人视线都在少年身上,悄悄伸出左手拉了一下身边人的衣袖,然后掌心向上。 释离原眉眼微动,扫了一眼少年,从袖中滑出一张银票,指尖迅速动作将其折作拇指般大小,放到她掌心里。 余光看到她轻轻一弹,银票便落入了少年撑在地上的拇指与食指之间,他们动作都很快,便只有行事的他们和接受的少年知晓。 云十九看着那块纸,他到底是云氏嫡出一系精心培养出来的,一眼便知是何物,深深闭了下眼,又咬了咬唇,近似于呢喃般说道:“祖父一生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二叔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哈,只剩小姑姑了,可惜她已经是元家女了,都是错的,全是错的,全是错的······” 他后面的话言致没听见了,她想,云十九想告诉她的,应该只是那句小姑姑是元家女。 可这话是何意思? 云十九的小姑姑,那便必然是云氏女,可言致对云氏再了解不过,云磬一生只二子,云琏与云仪,皆系嫡出,嫡女三名,庶女五人,祁俊轩之母云贵妃便是云磬嫡次女,云氏女嫁入何处,她心中皆有数,何时来了个小姑姑,还成了元家女? “元,元,元······” 她念第一声时,释离原以为她在唤他,可转头却见她目光涣散,不停在喃喃念着。 方才云十九的话他也听到了,然对于女眷之事,他一向并无了解,一时也无头绪可言,京中元姓人不多,勋贵朝臣中,能让记住的元姓便有十五六家之多。 “阿草,阿草,阿草~” 一叠声的呼唤,成功让言致寻声望去,宝世子撩着车帘在一辆装饰华丽奢贵的马车中冲他们招着手。 “宝哥哥,两月不见,你怎地胖了这许多?脸上的酒窝窝都不见了,天,你这膀子,怎么这么粗了!” 宝世子抬手拍掉言致捏着自己胳膊的手,没好气的道:“爷好心好意来接你,你倒是好,上来就戳我肺管子,滚滚滚。” 马车虽不大,装下他们几人却是够的,上车后,释离原止住言致要继续和宝世子争辩的想法,开口问道:“我有一疑,须得世子解答。” 宝世子立刻正襟危坐,就差负手于背,说道:“您问。” “世子回忆一下,如今京中最令你印象深刻的元氏是哪一家?” 宝世子蹙眉,迟疑地问道:“哪个袁?” “我们亦不知晓。”言致轻轻摇头,她只是听到那么一句话,又上哪里去确定是哪个元,所以想了想将云十九那番话全数说与他,又道:“这番话是云十九说的,我想,他应该是想提醒我们什么的。” 这便不好办了,但是这个问题是释离原问他的,宝世子最怵的便是他,每次看到他都觉得背脊发凉,于是便绞尽脑汁在思考,突然灵光一现,“他一个什么都不曾参与的小郎君,后来离开云家后还流落乡野,成了个普通百姓,他能知道什么?定然是跟近日天下皆知的大事有关的,近日大事,与云家有关的,就只有云贵妃毒害陛下与六七两位皇子,西王被囚,而后反叛。” 言致点头,挑眉等着宝世子接下来的话。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叶障目 “有了,有了,元家,那个元家,德妃的娘家,孝文侯便是姓元的!”说到此处,宝世子突然睁大了眼睛,目露惊恐,“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孝文侯是没什么实权的,这个侯爵都是当年因德妃一胎双生而封的,原来他们家的爵位只是个伯而已,还是那种三世而斩的,就因着德妃生了双生子,他们家的爵位便保住了,所以陛下中毒不是云贵妃动的手!是德妃!” 借此言致便想到了另一件事,昨夜本要问轻音的,却被轻音身怀有孕一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而忘了,这会儿想起,沉了脸说道:“我一直没问,陛下的身子是不是撑不住了?之前的消息不是说我嫂子已经为陛下解了毒?为何我昨日见他,却仿佛······行将就木了?” 这事宝世子便不知晓了,一直拿眼睛去瞟在宫中常来常往的千允和梅之白。 千允难得皱眉,面色也不太好看,“那日世子妃解毒后,又留下药膳与陛下调养,原已恢复甚好,半月前突然便失了精气神,世子妃看过后,表示无能为力,陛下十年前便已中毒,那毒会在人体内潜伏多年,月前正到了毒发之时,偏偏又中了新毒,这新毒霸道,待新毒全解,旧毒已无力回天。” “厉害,真的厉害,云氏真是将阴谋诡计用得炉火纯青。”言致抿唇咬牙,感觉心中一片繁乱,“我不管了,今日我便要送德妃去死。” 话落,她便掀了车帘,一跃而出,宝世子挣扎地喊了两声,见她毫无回头之意,突然狗胆包天地对着释离原道:“她都发疯了,你不去看看啊?出事了怎么办,那到底也是一宫之主,两位皇子的母亲!” “她心中有数。” 释离原的气定神闲气煞了宝世子,他真是恨极了自己只有点三脚猫功夫,恨恨地咬了牙对车夫道:“去宫里,快点。” 梅之白按住他的手,摇头道:“不可,无论阿草成与不成,此事我们都不知晓。” “那我们怎么办?就不管不顾了?” “你让车夫慢一些,今日云钱二氏被诛族,我们本就该去回禀陛下的。”见宝世子还是愤愤不平担忧不已,无奈一笑,说道:“阿草不是心血来潮,德妃若真是云氏女,那她便不能活着,六七两位皇子上次便已被她利用来给陛下下毒,此事我已确定他们是不知情的,他们如今还是单纯善良的孩子,可以后呢?云氏被我们诛族,嫡系一人不剩,德妃能为云氏对陛下下手,连亲生儿子的性命都不顾,她对云氏的感情显而易见,必然会因此心怀怨恨,若她从此教导两位皇子将我等,将陛下视为仇敌,那待他们长成,又将是另一场风波,大祁如今,已经不起更多折腾了。” 宝世子瘪瘪嘴,看了千允和释离原一眼,见他们都闭着眼靠着侧壁养神,显然心中对此早清楚,不愿承认就自己一个人蠢,他随意地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我明白,我这不是担心她一个人出事么。” 梅之白也不戳穿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言致极为轻松地就进了宫,悄没声息的摸到了德妃宫中,她虽未来过,但整个皇宫的格局她都熟悉得很,且当今后妃并不多,宫中大多宫殿都是闲置的。 伏身到屋脊上的言致看着院中来去的宫婢,感觉有些奇怪,虽说六七两位皇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宫殿,可还住在宫中,随时都会来找德妃才是,作为少有的孕育有皇子的高位妃嫔,按理说她宫中不说热闹非凡,也不该这么安静才是。 安静得都有些过分了,婢女内侍们脚步轻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心中存疑,言致摸清了德妃所在后,猫着身子窜进了屋中横梁上,一进去,便听到了细细的啜泣声,那弥漫满屋的香烛纸钱味道让言致感觉有些头晕。 摸进内室,果然只有德妃一人,穿着丧服,垂着头,一张一张的烧着纸。 言致心中冷笑,屏息听了听,确认只有德妃一人在,也没有心思去听她在说些什么,贴墙而行,迅速移到德妃身后,先伸左手捂住她的嘴,而后抽出她头上唯一的一支银簪,手顺势而下,握住德妃的右手,将银簪强硬地塞入她手中,再握着她的手往上,狠狠刺入了她的喉中。 德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便没了气息。 言致缓缓放开自己的手,慢慢退开,任由德妃顺势倒到地上。 离去前,言致回头看了一眼,确认这就是个悲痛过度自杀身亡的样子,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 言致翻出宫墙时,想了想,还是往宫门那边走了一趟,竟恰好看到宝世子的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宫里来。 衡量了一下此时进去不会被发现,她便不作犹豫地如燕投林般进了车中,见她进来,几人都没什么反应,最咋呼的宝世子也只是上下扫了她一眼,确定她没什么伤便撇过了头不再看她。 释离原鼻翼微动,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才拉了坐到自己身边,然后从怀中掏出帕子,拉起她的右手,轻轻擦拭。 “噫?”言致惊奇,她以为自己动作足够快了,没想到还是溅了一些血到指背上,“她真的是云氏女,居然明目张胆在宫中着丧服祭拜,呵,倒是方便了我,我估计等我们从宫中出去,她那都未必会发现。” 千允睁眼,眉目清冷,话却温柔许多,“与你无关,你今日出了刑场就一直在车中。” 言致耸了耸肩,回道:“知道啦,对了之白,祁俊轩那书房中可有什么有用之物?” 梅之白摇头,说道:“他很谨慎,书房中有个铁盆,盆中有不少纸灰,有用之物都被烧了,唯一有用的便是一张军防图,我看过了,祁俊轩在其上做了不少标记,我对军事不通,回头你看看,应能有些用处。” 言致高兴地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口大白牙,“若当真是祁俊轩所用的,那便太好了,我能凭此得出他许多动向,如今不知他何时会起事,若有此物,我们应对能轻松许多。可是他既然这么谨慎,怎么会留下如此重要之物?没来得及吗?” “应是未来得及,这般地图皆制作精密,力求防水防火,非一时便能毁坏的。”说话时释离原折了那方染了血的帕子,放入怀中,见言致眼睛一直盯着,便道:“怎么,你要洗洗再还我?” “她要是洗得干净便有鬼了,行了,到宫门口了,下车吧。” 宝世子先行一步掀帘跳下了车,言致下车时忽闻马蹄声,抬头望去,“是唐久,我哥的亲兵。” 她话音方落,唐久便到了她面前,翻身下马,行了军礼,道:“小将军,末将奉命来传捷报。” 言致伸手搭住他的胳膊,将人带起身来,问道:“捷报?大哥已经肃清西川原,将羌人赶出去了?” “回小将军,正是如此,将军大败羌人,俘虏近六万人,末将离开时,将军已开始教化羌人,让他们学耕种建房,安家置业,以求使羌人与汉人同语同俗,永绝后患。” 言致手指摩挲了一下,笑道:“大哥十分厉害,近日朝中无好事,这个消息必能让人心振奋,你快些走,去与陛下报信。” 唐久应话离去,言致挑眉望向释离原,这番话她今晨才听过一次,“大哥去西川原时,你不是和我在建州,何时与他说的这些?” 释离原轻轻带了下她的肩,让她不再站在那儿,走了起来,才说道:“你又怎知一定是我说的?便不能是清珏自己所想?” “不可能,我自己清楚,我们这些戎马沙场的人,只信奉武力至上,若无人点拨,大哥必然是将羌人打服打怕,不敢生出半分异心,将他们当劳役来用的,若那些话不是你说,不管是我,还是父兄,都不会取信的,我们见了太多异族蛮夷对百姓的迫害,他们每次入侵都如蝗虫过境,我总觉得在这些蛮夷眼中,我大祁百姓都是如牛羊一样的,无论杀伤还是掳掠都是对牛羊一样的态度,随意且残忍极了。” 感觉喉咙有些发痒,言致轻咳两声,吸了口气,却发觉连鼻音都有些重了,不想叫他们发觉,便侧了侧头,才继续道:“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总不是假的,我们也不是没尝试过与蛮夷互通有无,但最后都只是养大了他们的野心,让他们更加凶残罢了。” 宝世子试探性的问道:“既然如此,那这次······” 言致频频摇头,与他对视一眼,他一如既往平静淡然,似乎并不在意,她便笑了笑语带感叹地道:“不一样,瓴之说的,和我们以往做的不一样,我们只是与其互通有无,实则仍是互相戒备,互相怀疑,连交谈都要借助于第三者,而瓴之所说,是将蛮夷汉化,让他们有所住有所食,慢慢把他们也变成大祁百姓,这是实在能绝后患的,我们以前,实属当局者迷,为将者,总是简单将蛮夷认定为敌人,一叶障目,我们从未想过可以这般去做。” 他一言点醒梦中人,以后会如何她不知晓,但目前,她觉得他所言是对的,不论蛮夷还是大祁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鲜活的生命,若能安宁,谁愿起战祸呢。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 第一百三十六章 阿草来迟了 言致以为至多到他们出宫时,德妃自杀的消息会传出来,未曾想直到第二日中午才传出消息来。 由此,她更加确信自己昨日所做是极为正确的,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在宫中多年安分守己,时常让人遗忘的后妃,竟有这样魄力与能力,对宫婢内侍掌控力高至这样境地,若让她活着,两位皇子不知会被她教导成何等模样。 可是皇上的身子······ 言致面前是轻音为难愧疚的表情,她不怪轻音,轻音已然尽力了,若非有她,当时皇帝丧命,太子生死不明,这个天下早便乱了。 如今,已是极好的局面了。 轻轻抱着轻音,言致说道:“这样也好,太子已历练足够,现今倒是没我什么事了。那嫂子,帮我整理一份贡果香烛可好,我去一趟清风山。” 清风山······入门第二日,言晔便悄悄带着她去了一趟,没敢告诉阿草,不敢,也不能问她是否要去。 她今日要去了。 轻音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道:“好,还需要些什么,我之前曾告诉娘,会为她绣几件衣裳,后来便怀了孕,一直没去,不如你帮我一起送给她老人家,好不好?” 言致点头,满怀欣喜,“好,我会告诉娘亲,她有孙子了。” 轻音侧头,避开她的视线,提裙出了屋子,她方才眼眶一酸,险些哭出来,阿草笑得那般灿烂,她却忍不住觉得心酸。 言致也跟着出去,回了自己的清嘉小筑,她刚刚从轻音那里得了许多新衣裳,都是普通女儿家的裙裳。 言致抖着手打开了屋中的一个檀木箱子,自从合上,她便从未打开过,里面全是娘亲当年喜爱的首饰环佩,每一样,都仿佛能看见当年被佩戴在哪个位置,曾与怎样的衣衫相搭,曾与多少时令鲜花相映。 这是言致头回自己挽发,一次一次扭起,又一次一次散开,废了不知多久,才挽就了一个娘亲生前最常挽的飞天髻。 插一支鎏金坠珠步摇,别一开一含两朵芍药花。 黛色勾就微扬的眉,染唇如血,胭脂在眉心点出一朵妖冶的芍药,挑一缕碎发于右脸颊。 浅交领碧色银绣芍药襦裙,裙摆足足六尺,她轻轻一转,便成了朵盛开的碧花。 清风山半山腰处有片亭子,世人只知有片长亭,却不知绕过那片长亭,拂开那片遮山蔽日的藤蔓,后方还有处避世的山谷。 谷内,有处修缮精美的坟墓,那墓碑是言天亲手所刻,那墓上之土是言晔一捧一捧用手捧上去的,只有那坟上的棉花,是她幼时与小五出去玩从外边带回来。 言致从未来过,从未见过,她知道娘亲长眠于此,可她如此软弱,竟一次都不敢来看。 站在坟前许久,言致才缓缓跪下,将轻音准备的糕点贡果一一摆上,点上蜡烛,燃上香,撕了纸钱慢慢叠作堆。 袅袅的香烟里,是她被泪模糊了的双眼。 “娘亲,阿草来迟了。” 只这一句话,就好像用尽了她浑身气力,连背脊都发起抖来。 “阿草给你报仇了,你知道的对不对,阿草晓得,你一直在看着我,从来没离开过,我给你报仇了,给江家报仇了。你不在乎这些,我却不能容忍江氏枉死,更不能叫他们害了你却能活在这世上,娘,阿草的手染了许多血,不干净了,可我不后悔,永远不后悔,我如今所做,事事是我所愿,你会乐见的,对不对?” 小心的问完,言致本吸了口气想压下泪意,却没能如愿控制住,猛地嚎哭出声,气力不及断断续续地哭道:“你不乐见,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变成这样,你不想我学武,你想我学文,学做闺秀,想我如玉,如月,清润美好,我都没做到,可是娘亲,阿草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这条命不是我的,我能用此报了仇已经是,已经是大幸了。” 很长的时间里,山谷里回荡的都只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言致自己清楚这样的哭是好的,五岁以后,她从未这样放声哭过,往往都是咬着唇压抑的流泪,可越是那样,她心内压着的大山便越发沉重。 哭声渐渐小了,她吸了吸鼻子,用沙哑的嗓音慢慢说着话,“娘亲,哥哥娶了妻,我记得他带来给你看过了,轻音姐姐是很好的人,对我很好,对哥哥也很好,她怀孕了,会生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我想轻音姐姐定能将他教得很好。爹认了个义子,他是我早认识的人,比爹爹年轻时更英俊,更英勇,他会代替爹爹,成为大祁的守护神。” “我有一个心上人,他在我六岁那年生辰时遇到我,从那以后便一直守着我,那时我心中诸多阴霾怨恨,都教他一一化解,若非有他,今日的我想必会更阴狠不择手段,他一直在我身边,无论我想做何事,他从不问缘由,只帮我成事,我曾以为他是长者,却不知他是释族少主,我明白的,为了我,他必然放弃了许多,承担了许多,而这些,本不该是他要负累的。” “我想过拒绝,想过让他回到他本来的位置,可是娘亲,阿草舍不得,我无法想象,若身边没了他,我该怎么办。” “等天下安定了,我再带他来看你,坊间说丈母爱郎,小孩爱糖,你也会欢喜他的,到时叫他给您磕头,可好?” 言致笑着将轻音做的几身衣裳都烧作灰烬,看着那黑灰随着风缓缓升起,仿佛变作了一只手轻轻抚摸在她的头顶。 差点又忍不住落出泪来,言致连忙跪伏于地,深深磕了个头,半晌才抬起身来。 “娘亲,阿草走了。” 分枝拂叶,踏入长亭,言致轻轻一笑,坐到长椅上,“豫叔,出来吧。” 豫荆从长亭顶上落下,叹了口气,欲抬手揉揉她的发顶,却看到了她精心挽就的发髻,僵了僵手指落在她肩头,拍了两下,一如既往沉默寡言。 “豫叔,你为何没随爹爹南下,你昨日那出是怎样?”昨日豫荆分明已收拾了行装和言天公输白一道出了京,今日却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不,也许昨日他便没去,只是方才她在坟前哭得太狠,他才会露出行踪叫她察觉到,否则以豫荆的本事,言致再练十年也发觉不了。 “我的能耐从来不在战场上,南下也不能添多少助力,将军不放心你,让我留下护着你。” 豫荆难得说这么多的话,言致舔了下上唇,轻轻咬住,无可反驳。 “豫叔,帮我个忙可好?” 豫荆望着她,不言语,等她开口。 “帮我,守着太子,好不好?” “太子有禁军护卫,居深宫,不会有危险。” 言致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拉着他的小臂,轻声恳求,“豫叔,陛下时日无多了。你不愿意见我多年心血,我们数年筹谋尽皆付诸一旦吧?” “可你······” “我不会有事,我有能力自保,他也会一直在我身边。” 豫荆无奈,点头答应,“我会尽力而为,但你要答应我,绝不让自己陷身险境,否则我随时杀了他。” “豫叔!” “我说到做到。”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声便好 正如所期。 半月后,七月初一,西王祁俊轩在固州,举旗造反了。 仍是所有野心之辈都爱说得那套老话,清君侧除奸佞。 陛下在位,仍能决策,至今未有诟病之处。 太子温厚端方,受太傅少师们交口称赞,实乃储君之优者。 朝堂清明,从未有过的清明,何来的奸佞之说? 梅之白在第一时间便回了篇洋洋洒洒的檄文,句句询问奸佞为何人,声声叙述在朝之人功绩,字字珠玑西南之变与西王关系匪浅,最后一句“狼本贪残之辈,世人皆知,苦苦遮掩何苦来哉!”直接将祁俊轩所扯的旗子踩到脚底。 但嘴仗虽赢,这场战却仍是不可避免的。 然,谁人能去迎战? 朝堂争吵不休,却无人敢于毛遂自荐。 这一刻,朝堂上那些曾被祁俊轩贤名所惑的人,才真正明白了他险恶用心所在,勾连西南起事,谋害季云穆重伤,让定王言天不得不南下,将将半月,他便举旗自反,朝中,已无人能去迎战。 亦有人贸然提出让定王回身,却即刻被反驳,祁俊轩谋反虽是大祸,可西南叛逆亦不可忽视,一旦让蛮夷进入中原,谁能知晓会发生怎样生灵涂炭之事? 那莫非便不管祁俊轩了? 有人心中一片晦暗,忍不住想是否当真是天佑祁俊轩? 忽闻战甲相撞的清脆声传来,有人犹疑地摸了摸耳朵,怎地好像听到了他日祁俊轩带兵入京,城破的声音。 闻声望去,那背光处,依稀能看见一角红袍扬风而起。 “睿睿睿睿睿灵郡主!” “睿灵郡主你身为女子,怎能入朝堂之地!” 是啊,如何能入呢? 众人都知道不能,却在看清她那身银白铠甲时失了声,她提着剑,背着弓,肃容厉目,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她此行为何事而来。 大祁已无将可用,武举才重开一次,纵有人可使,却难以叫兵马诚服,只会平添祸患。 不是没有人隐约想到还有她的存在。 却没人敢提,只因她是女子。 可今日她站到了这里,也没人会再驳斥她,他们不敢,不愿,亦不能。 解盔放于身前,横剑于额高,言致一扬红袍,单膝落地,掷地有声道:“言致请求带兵出征,不灭叛贼誓不还朝!” 她说得太绝对,太子下意识踏前一步,“阿草姐姐······” 他声音极轻,却还是叫身侧的千允听了个清楚,千允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在他回身时摇了摇头。 他们都不愿意叫阿草去,可是从定王南下那一刻,他们心中便隐隐知晓,不久便会有这一日的。 皇帝正要开口,忽觉一股血腥气冲喉而来,眉目皆是一痛,勉强压下,最后只好嘶哑着大声道:“允!” 话毕招了招手,吴进会意上前,假作贴耳听令演了一番,才直起身来,“陛下有令,封睿灵郡主言致为镇西大将军,领西山十万大军往固州,剿灭祁俊轩叛军!” 言致领命后便要出宫往西山区,吴进却悄悄退了出来拦住她,将她带到了武安殿外。 “陛下的身子不好,何必折腾这一番,您该规劝他好生顾着身子,待我凯旋之日,再为我加封。” 吴进咧了下嘴,想应和着笑一笑,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陛下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又哪里能撑得到郡主凯旋归来? 御辇慢慢过来,停下后辇内的皇帝却半晌没有动静,言致眉心一动,看周围内侍禁军都不敢上前,只有吴进在轻声询问,她叹了口气,掀开了御辇,果然见到皇帝已经瘫软了身子,半合着眼,出气多进气少。 她几乎是抖着唇,半晌才试探着叫出了一声,“······陛下?” “阿草~” “哎,我在,我在,陛下,我扶您下辇可好?”言致半拖半抱着皇帝下了辇,就要把他往武安殿后的寝殿里送,皇帝却抬手止住了她。 “就在这儿吧,就在这阶上,陪我坐坐。” 吴进招了招手,将人都带到了四周,静静守着,既听不到他们即将说什么,又能在最近的距离守着皇帝的情况。 “这身铠甲很好看,你回来那日断绳落到马背上,我便觉着甚是好看,咳咳···咳咳咳······”皇帝连着说完这段话,便含着胸咳嗽不停,面色苍白又泛着潮红。 言致心中一跳,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劝慰道:“您若喜欢,待我班师还朝之日,便由您亲自为我摘下可好?现在不说了,我们不说了,好不好?” “咳咳,阿草,别骗自己,我对不住鸿启,这明明是他的天下,却要让他为我奔波,如今连你都不得不再上战场,清珏还在西北······都是因我无用,才会叫你们一家分散各地,不得安稳——” 言致轻笑摇头,手上动作不停,“我姓言,父亲也姓言,这个天下是天下人的,言家人只是尽己所能去维护着罢了,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们生来便是戎马张弓的样子,我们情愿如此,甘之如饴,我父言天,是大祁的兵马大元帅,是大祁的护国将军,也是大祁的定王,若这一生不能横枪立马纵横沙场,父亲终其一生,可能也无他事可做,最终只能郁郁终老。” “阿草······你能否,唤我一声伯伯?一声便好,一声便好。” 言致未曾想过,皇帝对此事的执念竟有如此之深,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去,直直对上他期盼的眼睛,也没错过他目中在流逝的生机。 转身跪到阶下,红袍在她身后铺开,言致拱手于额前,缓声道:“请伯伯保重身体,言致凯旋之日再来与您雪夜煮茶。” 她本不该唤这一声,她本来便姓言。 可她始终还是不忍见他眼中那仅存的光都熄灭了。 “好~” 似乎是忽然得了这份喜悦,皇帝的精气神都恢复了许多,眼睛也睁大了些许,连连说道:“你且去整军吧,明日我让太子和公子来为你誓师践行。” 后来她回身望过一眼,皇帝坐在石阶上,精力挺直着背脊,一直一直看着她离开,哪怕身子都在抖了也未曾软一下脊梁。 就像这些年一样,他明明不会不喜不愿处理政事,却始终端着身子任由他们驱使,从未有过半分怨言。 他不是合格的帝王,他的一生毫无政绩可言,甚至晚年还出了这样庶长子谋逆之事。 而他,已等不及平定叛军为自己写一番功绩了。 日后史书提及,至多不过一句,承擎末年,帝庶长子祁俊轩谋逆。 言致抿唇继续往前走,她不能停,不能后退,只能前行。 风迎面吹来,脸上似有些冰凉。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军师,多加小心 “报~金州十二郡皆已被攻下!” 言致握着手里的军防图猛地砸到树上,冷声问道:“金州卫是假的吗?七天被攻下十二郡?!” 释离原亦沉了眉,他们十万大军,只有三万骑兵,再如何急行军,也至少还要五日才能赶到金州境内。 他们清楚祁俊轩必然要先拿下中四州,固州城阳关是中四州最坚韧的关隘,可那是面南的,若要应对朝廷军马,便须得拿下金州,这他们早有预料,可从未想过中四州最富庶的金州会毫无招架之力。 “金州只有十二郡,皆已被攻下,仅剩金州城独木难支,以金州卫这样一溃千里的兵力,三日都难守。” 斥候还在面前守着,言致收回手,展开军防图,叠好交到释离原手中,“你带着七万兵在后面赶来,我带三万骑兵驰援金州,不能让金州城落入祁俊轩手中,金州城有中部最大的粮仓,不能给他。” 释离原按住她准备戴头盔的手,说道:“你留下,我去。秦元静还有多久到?” 言致抿唇,蹙眉说道:“我得知祁俊轩屯兵固州便与他去信,以他们的脚程,最迟后日便会到。” “王奇,叶乾。”她没有和他争,确定由他去,她便扬声喊人。 “哎。”正在整理箭羽的王奇听到,飞快地跳起,几步跑到她身边,并腿挺胸,“属下在。”、 叶乾本就随时候在她不远处,比王奇到得还快些。 “整兵,带三万骑兵随军师驰援金州,一切事宜听从军师号令,若有违背,军法处置!” “是!” 王奇快跑着去整兵,他以往只管神箭营,在西郊练兵休养近两年,神箭营已扩充至一万,也还是由他管辖,另两万骑兵则是叶乾直辖。 言致后退半步,对释离原抱拳垂首道:“军师,多加小心。” “不必担忧,相信我。” 她穿着白铠红袍,他一身青色道袍。 她是镇西将军,他是文士,是她的军师。 他翻身上马,领军而去,天色已晚,他们必然是要连夜奔袭的。 他青色的衣角仿佛与天色同,言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有种感觉,好像无论是何事他都不曾放眼中。 就这样危急的日夜奔袭驰援之事,都能看出他的轻松自然。 这样的人,合该是王者的。 如今,却只是她的军师。 言致咬唇垂目,掩下自己万千心思,却止不住睫羽的颤动。 金州城外,叛军帐中已吵得不可开交。 金州十二郡皆抬手拿下,却被一座孤城阻住了脚步,谁能想到一座富庶之城的百姓,竟会有全城百姓共守城的孤勇,祁俊轩自然气恼不已,但纵他再气恼,他也还有脑子,他还有他基本的底线,他不能同意手下将士所说待攻城后屠城立威之举。 “王爷,城内百姓总有亲友在其余郡中,不若以诸郡俘虏列于阵前,迫使城内百姓投降。”见他沉吟,面上明显带了不快,一个灰衣谋士便转了话语。 祁俊轩想了想,倒是可行,只是以百姓相要挟,若城内之人识趣,便刚好,若不识趣,杀两个俘虏,也无伤大雅。 他点头同意,下首灰衣谋士和一个黑脸无须将领在垂首领命之时,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晦暗得令人心惊。 而祁俊轩,什么也没看见。 他只急着出了大帐,进了右方帐中。 几个本是他亲手培养,忠心耿耿算不上,一心只想跟着他建一番功业,封侯拜相,名留后世的将领因他这样急切的表现狠狠地沉了脸。 一个脾气急切的还对着那右帐吐了口吐沫,“呸,妖姬!” 黑脸无须的将领上前一步,勾着老周的肩膀拍了拍,先长叹了一声,才说道:“好了,老周,王爷并未色令智昏,那林氏身子不舒服,王爷多关心一下也是人之常理。” “就算如今没有,我看迟早也快了,身子不舒服,身子不舒服还要吃那上好的鳜鱼,我看她好得很,矫揉造作!” “行了,现下攻城才是第一要事,那言致虽是女流,却是言天亲手教导,正经领过兵纵横战场多年的,若不能在她到来之前拿下金州,仅靠固州我们未必能赢。” 金州卫薄弱,如今守城全靠的是百姓自发组织,当叛军将俘虏压到阵前,起初尚好,毕竟城墙甚高,相隔甚远,他们虽能看清是有衣衫褴褛之人被推到了阵前,却未曾看出是谁。 直到有人被砍下头颅,鲜血直接溅到身边人的脸上、嘴里,糊了眼睛,新鲜的头颅滚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沾满了灰尘看不清人脸了,哭喊声突然震天。 “二叔,二叔,救我啊,我是大郎~” “爹~爹~我不想死啊爹,爹我不想死~”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他们真的会杀了我的!” 类似这样的喊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声。 城墙上开始有了回应,“是大郎,真是大郎!” “是我家老三,那是我家老三,他没死啊,他真的没死啊!” “是我小弟,爹,是小弟,是小弟啊。” “我们下去救他吧,叛军说只要开门就不会杀人的。” “不可,叛军的话如何能信,他们只是想骗我们开门。” “可是不开门他们就要杀了我儿子了啊,我不管你们,我就要开门。” “都是皇帝的儿子,他总不会杀了我们所有人,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 ······ 到底,这只是一群没有经受过训练的百姓,哪怕有金州卫掺杂其中,可为数甚少,金州卫根本拦不住百姓们一拥而上要开城门的举措。 他们只能放下手中武器,沉默地垂下了头,仿佛丧失了生机的大狗一般。 其实祁俊轩藏军不过区区三万,现在看似有七八万的叛军之众,多数都是在他这七日内连下十二郡而或自愿或被迫投身的普通百姓,大多都是贫苦农民,因作物都叫叛军给踩踏干净了而不得不投身叛军,谋一条活路,说白了也就是乌合之众罢了。 只要他们撑得住,朝廷的平叛大军就到了,可是现在,没人愿意撑了。 愿意的人,也只是有心无力罢了。 有人远远地看到了百姓从城墙上蜂拥而下,面上带着迫不及待的激动,帷帽内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告诉她们,点火。” “娘子,那可是中四州最大的粮仓,真要烧了吗?等朝廷援军来了,是否会怪罪于您?” “镇西将军是明理之人,不必担心,去吧。” 着短打的小厮拱了拱手,飞快地跑开了,只剩一个双环婢女守在她身边,“那娘子,我们可怎么办?叛军马上就进来了,他们会不会知道是您鼓动了知州召集百姓守城的?” “你此话不合理,我只是将我的想法告知了宁大人,宁知州乃忠义之辈,自然明白如何取舍,怎能说是鼓动,况且,宁知州这会儿可能已经自裁以全忠义之心了。”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抬步转身走,“回吧,阿娘可能等急了。” 叛军如洪流一般涌入金州城,领头的老周猛地勒住缰绳,“那是何处?!” “他娘的,粮仓,粮仓!快!” 等他们越过混乱迷茫的人群,甚至没顾得上马蹄踩伤了人,也没注意到手下的兵推倒了多少百姓导致那些百姓被踩踏死亡,冲到粮仓那里时,火光都渐渐温柔了。 “宁如天呢!肯定是宁如天干的,老子要宰了他!” “老周,不要~” 然而身后的人谁也拦不住他奔向知州府的马蹄,他的马蹄,是被知州府门前盘膝而坐,均着儒衫的数十个书生拦住的。 “知州大人已为国而死,汝等奸人还要作何?” “汝等奸人还要作何!” 老周不蠢,他虽怒气冲天,却也知道文人是动不得的,起码这样的时候动不得,知州方死,若再杀了这些愚蠢的书生,金州必会大乱。 他只能恨恨咬牙,调转了马头。 第一百三十九章 心悦诚服 祁俊轩随后便进了城,这时已有眼快的富商献出了自己的豪宅,但祁俊轩还未有心思赏玩这别具金州特色的园林,甚至没来得及将林寒柯送到院中,便被怒气冲冲的众将堵了个正着。 “王爷,粮仓被烧,宁如天自裁,数十个书生堵在知州府门口,正在怒骂污蔑您。” 祁俊轩黑了脸,他执意速速拿下金州,一是为防朝廷兵马,二便是为了粮仓,如今粮仓被烧,金州知州还自裁了,那他此次攻打金州,岂不是除了得到这个州外,一无所获。 还要负担一州百姓的粮食,还有那四五万投军百姓的基本衣食,若要想取得天下,他便得不断扩充兵马,扩充兵马要的就是钱和粮,而他的储备太薄弱,根本不够征战天下。 “王爷,知州府门口又多了三十多个老秀才,他们······骂得太难听了。” 饶是祁俊轩素来以温厚为名,都忍不住怒气上头踹了一脚地。 “王爷,这些书生秀才不过是仗着您心地仁厚,才会得寸进尺,依我看,派兵驱赶了便是,文人都是些惯会见风使舵的东西,待得王爷登上至尊之位,他们自会为您歌功颂德。” 灰衣谋士沉吟半晌,也提议道:“周将军此言有理,只是驱赶,可能还不够,大可抓捕一二领头之人,死人总比活人容易闭嘴。” 林寒柯带着面纱,恰到好处的插话道:“堵不如疏,能杀一人,莫非能杀天下读书人?王爷不如寻两位金州名望极高的名儒,请他们为王爷正名即可。” “你说得对,我先送你回去,这便去请人。” 她声调清冷,也从未多话,只偶尔提出一些其实很好的建议,按理说,应是不会遭人反感的,祁俊轩便一直以为他的属下都是如他一样满意于林寒柯的存在的。 可他从未想过,他数次在众人面前毫不犹豫采用林寒柯的建议,这是狠狠打了自己下属的脸的,次数多到他们已不愿去分辨林寒柯话语的正确与否了,他们只知道这个妖姬又让王爷偏听偏信了。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红颜祸水啊~哎!”灰衣谋士重重地摇着头,无奈地走了。 三个将军和一个谋士两个文臣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半晌,便看向领头的马遇,马遇还未开口,老周便闹闹渣渣地甩着自己的大锤走了。 “俺老周可不管她,王爷可没说我们说得是错的,俺这就去把那些嘀嘀咕咕的老秀才都赶走,怎么着,老子就不信他们敢拦着知州府发丧。” 李兴伸了伸手,想拦着他,他总觉得不太好,但是一时又说不上来。 “行了兄弟,随老周去吧,他这两日火气太旺了,不过是赶走几个书生秀才,碍不上什么事的。” “王爷为何非要带着这个女人?你没看朝中写的那些檄文,都说王爷是为了给这个女人一个正妻之位才会丢弃满府妻妾举旗早饭的,那我们算什么?帮他博美人欢心?” 马遇也是一脸愁苦,但他是祁俊轩最器重的人,当年便是他来到固州为祁俊轩派培养军马,李兴老周等人都是由他一手提拔的,“怎么说话呢,王爷雄韬伟略,怎么可能是为了个女人,那是千允李原那群黄毛小子故意抹黑王爷名声呢。” “那为何处处带着她?身子弱,胃口叼,一天净想吃听都没听过的稀罕玩意儿,他娘的老子们是要打仗的,不是伺候她的下人!” “行了,少说两句。” “不说不说,走,陪老子喝酒去,明日拔营攻化州。” 然他们这顿酒,是喝不痛快的。 才微醺,就被一脸惊慌的亲兵给搅了兴致,“将军,将军,出事了。” 那样的惊恐,竟叫他们的酒意都刹然消退。 “说清楚点,出何事了?” “周将军,周将军和那些秀才闹起来了,然后不知道被谁捅了一剑,死,死了,现在知州府门口全乱成一团了,周将军的亲兵带了人要杀了那些书生秀才,金州卫的人本来已经投降了,现在却全站到那些书生那边,要保护他们,死了很多人了将军,快去看看吧。” 李兴手里的酒碗被他砸到地上,提起自己的大刀就起身,“娘的,老子就说要出事,曹他奶奶的,就说该直接杀上几个,这些白斩鸡胆子真他娘的大。” 马遇想拦,但他自己也怒火冲天,老周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情同兄弟,如今大业还未成,便命丧一群书生之手,何其屈辱! 好在他们走到一半,便有另一个消息来替他拦下了他们,“报~马将军,朝廷兵马到了。” “多少人?领兵者是谁?” “三万骑兵,领兵之人未着铠甲,不知是何人,举着言字大旗。” 马遇当机立断对李兴道:“你迅速去稳住那边,将老周尸身收殓了,把那些书生和金州卫都赶到知州府里去,换你手下的人看起来,老周麾下将士们统统带到城墙上,大敌当前,容不得他们胡闹。” “是!” 李原在金州城外勒住缰绳,看向城墙上那不同于金州卫制式盔甲,要新亮许多的守城将士,抬手轻轻一摆,王奇和叶乾会意停下。 “军师,怎么了?” “金州城已被攻下,就地扎营,派人去给将军报信。” “怎么可能?这才两日!”王奇到底年轻,首要便是惊讶,然后便眯着眼睛去看城头。 叶乾与亲兵附耳轻语,那人便听命调转马头往回走了。 “军师,我们怎么办?不攻城吗?” “攻,不必强攻,列盾,今日只射三波箭,一次每人三支,给我看看你神箭营的本事。” 王奇眼睛一亮,答道:“得令!” “王奇,你随时待命,一旦见到叛军将领上城墙,直接射,若能射中祁俊轩,将军为你请功封爵。” 王奇乐呵呵的摸了下头,笑出一口大白牙,拿出言致为他特制的大弓来回抚摸,似乎期待不已的样子。 释离原翻身下马,道袍广袖翻飞,落地时扫了一眼王奇,眼帘动了动,有一瞬微眯,迅速恢复正常。 叶乾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看向城墙,叹道:“叛军虽实力未知,但显然经验不足,若我是叛军将领,明知朝廷军队会来,攻下金州后,我会扮作金州卫,骗得我们靠近城墙,打一个措手不及,我们至少要损失近千人,军队纪律性也一般,我们已兵临城下,却未立时有应对之态,金州卫却如此不堪一击,唉,朝廷真的需要一场这样的内战,才能让朝中认识到大祁如今的真正情况。” 释离原点头应了一声,言家麾下的将领,都是很纯粹的将士,这样的话本不该说,但他不认为这算事,待太子即位,他对言家人极其信任,朝中也将由梅之白掌控,至少五十年内不必担忧。 “军师是在等城中的消息?” “嗯,叛军将领来得太慢,且只有一人,城中必然出事。” 叶乾对他的能力早已心悦诚服,闻言便认真去看城头,果然只见到了一个将领,“军师可知叛军有多少将领?” “祁俊轩直系三人,城头那人应是马遇,擅使长刀,为人稳重,此人,原是定州一巨匪之子,当年因在京中会友而免于被尚璟灭门。” 叶乾瞪大了眼睛看向释离原,他倒不是惊讶于马遇的身份,祁俊轩麾下的人,与言家或者对大祁有何怨恨都是不值得惊奇的,他惊讶的是释离原打探消息的深入细致。 “可当年西······祁俊轩不过垂髻小童,如何会与马遇有此交集?” “你若知家中被灭门,尸首皆曝于白日荒地,你会如何做?” “我会立时回乡,但又担心仇人还在守着,会在附近等上一段日子,给家人收尸后再谋求报仇之法,我明白了,如此一来,他至少耽搁一两年,等他四处寻尚璟消息未果,他才会入京。” “嗯。” 第一百四十章 满城血色 祁俊轩被林寒柯派去的人匆忙从城外名儒东林先生家中叫回城中,初一入城,他便脚下一软,心血翻滚,头晕眼花,几乎站不直身子。 借助了护卫的手才勉强站直,声调森寒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过不准屠城吗?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擅自行动?马遇呢,马遇在哪里?!” 护卫也不清楚,沉默地摇头,倒是林寒柯派来请他的那个人清楚,但他也被面前的场景震惊了,半个时辰前他出城时还不是这样的,那会儿只是周将军被个秀才杀了,周将军的亲兵和金州卫打了起来,要杀了那群书生秀才。 可为何不过是半个时辰过去,便满城血色满地尸体,街上已不见一个活人,商铺酒肆尽皆被毁,一片狼藉,隐约可见城中有几处浓烟升腾而起。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满地的血让人无地下脚。 祁俊轩从未想过,自己拿下的第一个城池会变成这样,今日入城时他还曾感叹金州虽在中部,却也繁华富庶,他还踌躇满志要将此地变作第二个京都,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没了人,没了生机,他要这座城,有何用! “王爷,属下出城时只知周将军和那些书生起了争执,混乱中被个秀才一剑杀了,周将军麾下亲兵与金州卫打了起来,朝廷三万骑兵兵临城下,马遇将军已去守城了。” 祁俊轩无力地摆摆手,强撑着往前踏了一步,忽然心头一跳,沉声道:“你立刻去查城中到底出了何事,朱虎,附耳过来。” 朱虎是祁俊轩的护卫统领,是比马遇更受他信任的人,有些话祁俊轩只能与他说。“你速去那宅中,将寒柯带出城,回固州。” 朱虎倔强地沉下脸,不愿听从,“王爷的安危更重要。” “听令。” “是。” 朱虎收敛了满身的不满和怨气朝着宅子去了,祁俊轩才翻身上马往前走,仿佛没见到那些死尸和脚下的血,“去知州府。” “王爷,不可!若此番乱象乃是自知州府前起,王爷此时过去,恐会有危险。”灰衣谋士也是随他出城求见东林先生的,此时见他要以身犯险,连忙制止。 祁俊轩不作回应,他要等消息,却也不能坐以待毙,他有预感,这个金州城是留不住了,可就算留不住,他也要丢得清楚明白。 朝廷兵马未到,他的人便起了这样大的乱子,日后还如何让天下人信服? 屠城! 这是屠城哪! 这是只有那些蛮夷入侵才会做的事情! 朝代更替,帝王轮换,中原人之间,不论怎样争斗,数千年历史,屠城者都历历可数,他从京都出来那一日,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一员。 这样的血债与未来可见的骂名,纵然要他承受了,他也不能白白承受,他必要弄个清楚明白。 一路踏过尸山血海,祁俊轩如愿到了知州府,却只看到了熊熊大火和满地惨不忍睹、面目全非的残尸。 “王······王爷,那是,那是李兴将军!”灰衣谋士指着一处不见了头颅只余身子的军士尸体颤抖着,“那是李将军的铠甲,那片护心镜他昨日还与我等炫耀过······” 他的音慢慢消了下去,只因祁俊轩面色实在过于难看。 一日连损两名大将,还都不是死在战场,都是死在一群普通百姓手里,他怎能不气不怒? “王爷,属下遍寻四周,无一活口,无处可问询。” 祁俊轩磨了磨牙,忽觉太阳穴一阵刺痛,一下子竟有些天晕地转起来,好在一会儿便恢复,除了他自己无人察觉,“通知马将军,退出金州城,保留兵力。” 释离原只在下午到时看了一会儿城头,与叶乾说了几句话,在王奇组织第一波箭雨时便转身走人,等他再回来时,天色已晚,叶乾已鸣金收兵了。 主帐中,叶乾和王奇正襟危坐不发一言的等着他回来,他们是看着他骑马不知往何处去了的,却知晓他必然会回来,于是一直等着,等到月上梢头。 “军师,你终于回来了。” 释离原点头,扫了一眼昏暗的帐中,没有进去,而是道:“随我出来。” “军师,可是有何消息了?” 他点头,看向金州城城墙的眼神沉得如墨一般,王奇忽然背脊一冷,下意识往边上跳了一步,叶乾也感受到了他身上那骇人的寒意,或者说,是杀意。 “金州城,被屠城了。” “什么?!祁俊轩疯了,他是皇子啊,屠城,屠城,我草他娘的屠城!”叶乾难以自抑地原地转了两圈,最后一脚踹到一处突出的顽石上,生生将那深埋地下的顽石踢滚出来。 王奇张了张嘴,视线有些恍惚,半晌才找回了声音,颤抖地问道:“那城中,还有人活着吗?” 释离原摇头,“暂时不知。准备一下,今夜子时攻城,传令下去,不管能否攻下,杀一个叛军,我奖一两金,若能取得祁俊轩人头,万两金,若能活捉林寒柯,万两金再加良田千亩。” 叶乾有些迟疑,“为何······”一个林寒柯的赏金要比祁俊轩还高?分明祁俊轩才是叛军之首。 “传令便是。” 叶乾吸了口气,擦掉自己因激动而泛出的泪花,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不是从未听过屠城之举,前些年随将军征战四方,那些蛮夷往往都会屠城,甚至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可那些人是外族人,他从未想过一个举旗造反的皇子,会屠城。 林寒柯的赏金高于祁俊轩,是不是这其中还有何蹊跷?兴许祁俊轩是不愿如此的?毕竟他是个皇子啊,还是曾有贤名的皇子。 击鼓传令时,叶乾如是想。 撞开城门时,叶乾震惊不已,这是他此生打过最轻松的战役,几乎没费什么力,所用不过一个时辰,便占领了城墙,撞开了金州城的城门,纵然金州城不是固州那样号称名关的,也不该这么容易攻下才对。 可他的喜悦,在踏入城中时便刹然消失了。 除了攻城时被他们砍死在城墙上的叛军,其余叛军已退得干干净净,城中建筑民居尽皆被毁坏殆尽,连那大火后残余的火星都颤微得没有复燃的希望。 满地都是百姓的尸体和鲜血,断肢残臂,横尸遍地,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与呼吸。 昔日中四州最富庶的金州,今日,成了死城。 纵是叶乾身经百战,他也忍不住扶着柱子软了脚。 这一刻,他心中陡然生起一个念头,一个如以往一样坚决要将敌人斩杀殆尽一样的念头。 而王奇,他已经不断干呕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扭曲着身体躺在地上,身上有各种各样的豁口,面上带着惊恐,带着惶然,他们睁着眼睛,就这么直直撞进了他心里,他惶然后退,却被绊住脚一屁股坐到了血水里,下意识去看绊住他的东西——一只粗壮的,染了血和泥尘的,男人的手臂。 他张大嘴,想要惊呼,却发不出声来,只得不停不停地喘气,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混进鲜血中,瞬间便被染红了。 释离原负手从他们中间走过,留下话:“叶乾去寻找城中活口妥善安置,王奇带人将百姓尸体都收殓,明日天亮后在城外火葬,若有伤者,即时救治。” 王奇猛地抬起头,想要拒绝,可看着那个不容置疑的背影,他又沉默地低下了头。 与此同时,一封战报夜以继日奔向京都。 第二日,祁俊轩夺得金州后屠尽满城百姓的消息传遍附近几州。 不过十日,天下皆知,举世震惊,一时之间乡野骂声不断,各方诗词叠起,怒斥祁俊轩的檄文更是如雪花一样漫天挥洒,其中最为情感真挚者,当属金州东林先生。 京中是第五日接到那封加急战报的,战报将将念完,皇帝便直直从龙椅上倒了下来。 这一倒下,便再没醒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京都戒严了 轻音被太子急忙从府中请到宫中,远远便看到众臣守在武安殿外,殿内还有皇后及三位皇子和玉杳公主,她没从大臣们面前过,而是从侧殿绕了进去。 见到内室榻上的皇帝,扫了一眼面色,轻音便垂了眉眼,她觉得没有诊治的必要了,但有些面上的事还是要做的。便伸出手,轻轻搭在皇帝置于被上的手腕上,约莫十息,深深叹了口气,收回手,敛裙对着太子轻轻福身,语带哀痛地道:“轻音才疏学浅,请殿下降罪。” 祁俊吾闭了闭眼,身形有些晃动,眼眶已红,却强撑着与轻音作揖道:“哪里能怪嫂嫂,这些日子多谢嫂嫂,如今宫中混乱不已,嫂嫂身怀有孕,我命人送你回去。” 轻音屈了屈膝,抿唇应下,“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念及与阿草的情谊唤她一声嫂嫂,她却不敢过于自持身份,毕竟他往前是太子,往后便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了。 到得皇后和玉杳公主面前,她又再次屈膝福身,皇后分明已伤痛欲绝,却还是勉强挤出了力气扶起她,拍了拍她的手,说道:“辛苦你了,待此间事了,再进宫与玉杳说说话。” 轻音握着皇后的手,顺势探了一下她的脉,见她虽伤痛,却还算稳得住,心脉都平稳,便放心地任由皇后握着她的手,说道:“多谢娘娘厚爱,只是轻音实在担忧阿草,这两日便想去找她了。” 玉杳本低头垂泪,还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这会儿却被轻音惊得将所有眼泪都收了回去,连忙抓住她的胳膊道:“你可是怀着身子的,怎能这么胡来,那战场上刀枪可都不长眼,你若出了什么事,叫阿草如何是好?忠武将军若知晓你如此作为,岂不担心死了。” “公主一片好意,轻音心领了,我自己是医者,我的身子如何我是清楚的,自不会拿我和他的孩子乱来。只是阿草每每在战场总爱身先士卒,时常伤得不轻,这些年,若不是有我在,她有多次都险些醒不过来的,我不放心,我必须在她身边。” 玉杳哑口,可是她始终觉得这样让轻音去战场不好,便焦急地看向皇后。 皇后也恍惚了一阵,听完轻音这番话,虽心中心疼言致,却也不会便真的随了轻音,连忙道:“世子妃担忧阿草之心,我明白,只是世子妃既然没有当日便随阿草南下,想必是她不同意吧,那我便不能让你去,不然就对不起阿草一番苦心了。” 轻音半敛眼帘,恭谨垂首道:“阿草去时,我与她说过了,她虽不愿意,却还是同意了的,只是不放心陛下的身体,也担心我无法跟随大军急行军,便让我多留一段日子,之后再慢慢去战场。” 皇后蹙了蹙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轻音有理有据,她还真拦不了她,凝视了一会轻音的面颊,见她神色坚定,便只好道:“那我与太子说一声,让他命人护送你去。” “不必了娘娘,阿草走时已与尚武庄打了招呼,祖父会派人送我去。” 皇后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既已有决断,那便去吧,自己多加小心,要知道你若不安,阿草会终生不宁的。” “我不会的。” 轻音再次福身,而后离去。 玉杳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失声泪如雨下,伏在皇后的胸口哭得喘不过气来,“母后,娘亲,为何我这般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身为帝姬,什么都不会······” 皇后轻拍着她的背脊,目光有些涣散。 在她的认知里,女子只要相夫教子,管好后宅便为优秀,当她成为皇后,更是将此做到了最好,京中人人都道她是贤后。 可是如今这世道,阿草随雯等人带给她许多的震撼,女子,不一定要守于后宅,女子也能行于世间,如阿草驰骋沙场,如随雯被委以重任,如轻音身怀医术,她们,想去哪里都是去得的,不依附于男子,也不畏惧于世人的非议,何等畅快,又何等壮阔。 “二娘,人总有不同,你若当真觉得自愧不如,便好生想一想你想做什么,无论如何,娘亲都会让你如愿的。” 玉杳摇着头,哭的喘不上气,也说不上话,但她还是一直肯定地在摇头。 皇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一直抚着她背,轻声宽慰着。 赵王和如意平安对视一眼,无措地垂下了头,如意平安还戴着母妃的孝,如今皇帝又要不行了,又听得二姐姐(妹妹)那番话,他们才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梅之白推开了内室的门,面色沉痛,对着皇后深深一揖,说道:“陛下请娘娘、公主、王爷进去。” 皇后抚在玉杳背上的手顿住,而后无力地放下,轻轻嗯了一声,牵着玉杳的手往内室去,赵王也像只沉默的大熊一样跟着往里走。 六七两位皇子踯躅地动了动脚,梅之白眼尖,发觉他们的神色不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那番话不对,这两位皇子还未封王,只是皇子而已。 “两位皇子也请。” “是,多谢梅尚书。” 轻音的马车缓缓走出京都,白芷一直掀着帘子倾身看着身后的城墙,第一时间看到了城门被缓缓关上,“世子妃,京都戒严了。” 轻音点头合上眼。 京都戒严了,皇帝驾崩了,而她,要去找阿草了。 “世子妃,我们这么去战场,郡主会不会生气啊,您还只带了这么几个护卫,要不然还是去一趟尚武庄吧,求老太爷与几个人护着咱们。” 轻音挪了挪腰,让自己躺得舒适些,声调轻柔地道:“我们若去了尚武庄,祖父便不会让我们走,有这几个人便够了,阿草,她必然会生气的,可我非去不可,不看到她,我难以心安。对了,见到阿草前记得唤我郎君。” 白芷不太懂,她一直觉得自家娘子已经怀孕了,就该待在府中等着生子,可她又是个极其听话的丫鬟,轻音执意要走,她就只能听话。“知道了,郎君。” 言致不知道皇帝已驾崩,更不知道她以为在京中安心待产的轻音姐姐已经朝着她来了。 她在祁俊轩屠城第二日便得到了消息,镇西大军所有将士眼睁睁看着她忽然拔剑,一剑劈断了官道边一株古榕树,若非此时自北携风尘而来的秦元静突然到了,言致是要下令夜行军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良将 秦元静远远便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路疾跑到言致面前,单膝跪地,左手握拳放于胸前,大声道:“小将军,末将幸不辱命练就两万战马一万骑兵,请将军检阅!” 言致朗声笑开,拍了拍他的肩头,伸出双手,将他带起身说道:“秦将军,辛苦了,今日整顿休息,明日便随我一起平叛歼敌,待他日班师回朝,我为你请功封爵!” 她说得豪气万丈,秦元静也随着笑,狠狠地点头。 “这便是你当日亲自挑来养的那匹马?不错,皮光毛滑,身形健壮,这双眼睛尤其不错,当日看着便机灵,如今更是灵性极了,想来你将它养得极好,不过,你可给它改了名?还是叫大牛?” 言致一边说着话,一边绕着秦元静那匹红色大马转圈,手一会拍拍肥壮有力的大腿,一会顺一下马尾,最后停留在马头上,她轻轻抚了抚马脸,稍稍用力一勾,那大马便凑到她面前,开始蹭她的脸。 这马的灵性,不比绝尘差多少了,只是这名字便差了许多了,好好一匹马,非得叫大牛。 秦元静嘿嘿笑,挠了挠头,只摸到了头盔上满满的灰,收回手就笑得更蠢了,“小将军,不是我不乐意给它改名儿,大家伙都觉得我这名取得不好,我也想比着绝尘取个名字的,可大牛他自个儿不乐意啊,没法儿我也是。” 大牛听到了主人叫他的名字,冲秦元静呼了口气,又和言致亲昵地蹭头了。“哈哈哈哈,元静,大牛很不待见你啊。” 秦元静怒其不争地拍了一把大牛的脖子,转话问道:“先前我远远见着一株高大的树轰然倒下,莫不是小将军你劈倒的吧?是发生了何事,还是你练剑呢?” 言致翻了个白眼,摸着大牛的脑袋沉了声音道:“我方才收到战报,祁俊轩攻下金州,不过一日,便屠尽满城,等王奇叶乾他们攻进去时,金州已是死城了。” 秦元静诧异至极,他一路自北而来,消息并不灵通,但他有时间观念,“金州卫如此不堪?竟让他轻易便夺得了金州,既如此轻易,又为何要屠城?他莫不是疯了?这能有何好处,于名于利,他能得到什么?” 言致冷哼一声,勾起右边唇角嘲讽一笑,说道:“我亦不知个中内情,我觉得祁俊轩不会如此蠢,其中怕是有些别的人,但我不管,屠城的是他的人,那这份血债便得他来血偿。” “罢了,不说这个叛贼,与我说说你那边如何,马场如今建成了,运营可能维持,这两年京中诸事繁多,我也未曾与你细问,只叫人递了两回银子,倒是没想到你当真养成了这样多战马。” 秦元静继续嘿嘿笑,十分骄傲地挺起了胸,本想勾一把言致的肩,突然触及她过分美丽的面容,顿了顿手,在脑后抱住,说道:“马场已经建成了,我与北狄那边许多牧民取了经,从草料到训马都是与他们学的,加上这些马都是血统纯正的草原马,再容易不过了,其实刚开始钱是真的不够,后来我想了个法子,反正现在北边都停战了,我便用你给的银子买了粮种转卖给郾力可汗,后来圈马场倒是便宜,北狄人习惯逐水草而居,春秋迁徙,我圈那一片,他们并不在意,至于募兵那就再轻松不过了,靠着镇北军,没人知道这是您私下里做的。” 他说得轻松,言致当然不会就真认为他轻松了,只是如何勉励的话都是虚的,她便只是笑,不与他说别的了。 “元静从未让我失望过,实乃吾之良将矣。” “哈哈哈,那就多谢将军看重了。” 言致这厢将帅相宜,其乐融融,祁俊轩却头疼不已,李兴和老周死的那么屈辱还导致了金州屠城的惨案,逼得他被迫退出金州,祁俊轩心中对这两人皆恼火不已,结果刚退回固州城,马遇便为这二人请封,希望祁俊轩给他们一个死后哀荣。 哀荣? 他没将他们拖出来鞭尸便是极大的恩慈了,他们还要哀荣? “将军此言,让我再考虑一下。” “王爷!李将军和周将军麾下皆死伤过重,王爷若不为两位将军加封,恐难安其麾下将士之心。”马遇知道祁俊轩在气什么,但他不能任由自己的兄弟就这么屈辱死去,若王爷不给他们封赏,他们天下人都会默认他们的死亡是有罪的,他无法容忍这样的可能。 祁俊轩极力压抑自己心头怒火,不对如今仅剩的心腹大将口出恶言,他头疼得仿佛要炸裂一般,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再之后,他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王爷?王爷!来人啊,请军医过来,快!” 祁俊轩病倒了。 军医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病,只含糊地给了个气血不平心脉混乱的诊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到底为何会晕倒,马遇又慌忙地叫人去固州城中请大夫。 大夫还没到,有人领着一个白衫青年来了,领人的是祁俊轩十分看重的护卫首领朱虎。“马将军,这位韩先生是王爷一直倚重的谋士,先前王爷南下时韩先生留在京都处理断后之事,今日才到,正要与王爷回禀,不知王爷现在可方便?” 马遇扫了一眼那韩先生,见此人生得过分俊秀,只眉目带了冷意,看人时没有任何情绪的样子让人背脊有些发寒。 此人是王爷倚重的?为何他从未听过? 但转念一想,许是王爷在京中时须得掩人耳目,故而未曾让人知晓罢。 “朱护卫,先前我与王爷议事,此番我们损失深重,不知为何王爷忽然晕厥,军医医术不精,我刚刚已命人去城中请大夫了。” 韩先生握着折扇,对马遇一揖,说道:“韩某略懂歧黄之术,请将军带路,让我看看王爷。”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并不难听,马遇皱了皱眉,他觉得这样的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一时想不起来,他知晓这些文人多数都会有些不为人知的能耐手段,倒是没怀疑此人的本事,便让开了身子,领着人去看祁俊轩。 祁俊轩躺在床上,双唇紧抿,眉心紧皱成了个川字,脸色青白仿佛失了生机。 韩先生眸光一闪,疾步上前,抬起祁俊轩的手腕便开始探脉,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玉**,拿出一粒药丸给祁俊轩喂了下去。 不过一会儿,祁俊轩紧皱的眉心就散了开,面色也红润了些许,但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韩先生拿着素白帕子轻轻擦手,见马遇一脸急切有话要说便道:“出去说。” “韩先生,王爷是因何晕厥不醒?” 韩先生叹了口气,眉眼染上忧愁,说道:“王爷这些年忧虑甚重,伤了心脉,此番金州损失过重,王爷更是忧虑不已,以致心血逆流,故而昏厥,我用了药,睡上两日便能醒过来,只是之后亦不能大喜大怒,否则······” 他言未尽便摇了摇头,但马遇明白了他的意思,刚刚听说王爷晕倒而赶来的几个将军谋士皆懂了。 创业刚开始,他们要追随的雄鹰却倒下了,这对这些在固州偷偷摸摸藏了太久的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朱虎一直站在外围,看着这些人围着韩先生询问祁俊轩的身体情况,你一言我一语的,乱成一团,他垂下头,唇角勾起笑。 回答完他们的疑问,韩先生便抬手请了几人一道往外走,寻了一处四周开阔位于高处的亭子坐下,而后问道:“王爷在京中时,与韩某商议战略,本是要先拿豫州的,何以会先动了金州?” 提起此事,几人便是一阵气愤不已,灰衣谋士怒甩了一下衣袖,说道:“王爷叫那林氏妖姬迷惑了心性,我等皆说豫州与固州互成掎角之势,若能取下豫州方可与固州之地守望相助,王爷偏听那林氏之语,执意攻打金州,虽说轻易拿下,却······哎,赔了夫人又折兵哪。” 马遇倒还算冷静,虽说在金州折了两员大将,可他回来后仔细思虑过,金州屠城一事实乃因缘际会,连老天爷都不愿意叫王爷得了金州这等富庶之地,“此事并不怪那林氏,她所言也有可取之处,是我等也同意的,金州富庶,有四州粮仓在,若能拿下,确实是极其有益,我认为城中有人在暗中搞鬼,从粮仓被烧,再到这莫名其妙的屠城,都像是背后有只手在推动。” 韩先生屈起手指划了一下扇骨,点了下头,“如此巧合,必有蹊跷,几个书生秀才怎么可能杀得了两位将军,定然是有人混在其中,但是,没有用,纵然我们将此间真相告知天下,也无人会信,当务之急,是拿下豫州,否则待言致大军到来,固州孤城难守,还望将军迅速提拔新将,不可任由兵马如此混乱下去,新募民兵也尽早训练。” 马遇认可此言,应声道:“先生所言极是,先前我便是与王爷商议此事,只是王爷不同意为周李两位将军封赏,我担心难安将士之心,才会迟迟没有定下来。” 韩先生皱眉,说道:“将军尽管按你所想去做,王爷那里,待他醒来,韩某去劝说。” “多谢先生。” 短短一个时辰的相处,马遇已确定此人当真是祁俊轩的心腹之人,此刻得到他的肯定之语,便也不再耽搁,攻下豫州乃是势在必行之事,休整两日已足以了。 “将军辛苦。”韩先生起身,握着折扇对马遇深深一揖,待他离去后自己才回身道:“诸君可去处理正事,王爷这边,韩某随时候着,待王爷清醒,立刻命人去通知。” 几人也连忙起身,行礼寒暄一番离去。 朱虎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言,半晌,在他快要踏进祁俊轩的院子时,试探地说道:“主上,那毒可会要命?” 韩先生侧头看了一眼他,然后脚步不停地进了院子。 第一百四十三章 玉观音 言致大军在金州城外驻扎的同时,叛军开始疯狂进攻豫州,短短一日便连下八郡。 “我已对各州州卫兵力不抱任何希望,可他们还是一次更比一次令我吃惊,一群酒囊饭袋蠢货,如今回头细细思量,若我们没能拿下建州,以这般孱弱的兵力根本挡不住云仪的十万精兵。” 中军大帐里,言致毫不掩饰对各州州卫的蔑视,也不掩饰自己对云仪精兵的肯定,帐中都是她的亲信,只有赞同她的份。 只有释离原,抬手在她背后敲了一下,然后指着舆图从金州划向固州,说道:“支援豫州并不现实,先取固州。” 言致点头,金州与固州相邻,与豫州之间却隔了化州,驰援豫州是不可能的,“嗯,明日便取固州,只是固州到底他经营了多年,又有城阳关为壁垒,恐怕不好拿下,化州那边的官员可联系过了?他们如何说?” 这些事,释离原自然想到了,她一问,他便缓缓回道:“化州知州倒是个识趣人,祁俊轩曾派人招降,他给糊弄过去,又私下去信问了金州知州,可还未等到回信,金州被破,宁知州以身殉国了,他未必没起过投降的心思,只是祁俊轩没给够他足够的底气,如今他怕极了祁俊轩,早早便命人来金州了。” “此人虽无能,却无大野心,化州在其治下,百姓不算富足,倒还能吃上饭,若我们能取下固州,化州便可不必多费心力,只是指望化州支援是不可能的。” 言致叹了口气,“这样已是很好了,不扯我后腿便可。” 又抿了抿唇,言致的眼神终于落到了不远处的金州城墙上,眉梢无意识地跳了跳,她仿佛看到了那城里升腾而起的血腥气,“金州城里,可还有主事之人?” “各郡郡守或降或死,知州府里,能做事之人,皆随宁知州一同自裁了,好在如今的金州城已无事可管,待朝廷再派人过来便可。” “宁如天的家眷呢?” “已一同赴死,是否有送儿女离开,暂时不清楚。” 虽酒囊饭袋颇多,却也不缺宁如天这等实干之臣,以金州之地的富庶可见宁如天其人的本事,若无这一遭······罢了。“帮我写封折子,替宁如天和各位大人请封吧。粮仓一事是谁做的?我听你的意思,不是宁如天?” “我亦以为是宁知州,但不是。金州城中有一女,年十三,心善家富,经营有家医馆,时常让人在金州之地为贫寒百姓看诊送药,不收分文,又将自己名下土地所出高产种子赠与百姓耕种,去年春自费开凿了惠民渠,解决了金州春耕缺水的顽疾。金州近两年富庶安宁,此女功不可没,金州人称玉观音,烧毁粮仓是她与宁知州提议的。” 这世间,聪明之人不少,纯良之人亦有,可善良之人多心软,总平添不少恩怨,而聪明之人,却多数少了那份真正的纯良之心,如这个玉观音,只听皮毛便可知其是少有的纯良却又聪明之辈。 言致挑眉,心中升腾起好奇,迫不及待想见她一见。 “她也想见你,应是与城中粮草有关的事,她不信我,执意要见你。” 言致点了点头,说道:“明日要发兵固州,便今晚去见她吧,叶乾,传令下去,整顿休息,明日卯时生火造饭,分军三路,王奇率骑兵三万先行,取武曲三郡,于又江岸驻扎,叶乾率兵五万,一路直向固州城,周业带两万兵留守金州,尽快加筑金州城墙,相助金州各郡百姓重筑家园。” “末将领命。” 各人纷纷退下,言致与释离原相视一笑,解了盔甲,释离原顺手接过,叠好放于案上,言致解开包袱换上红色轻袍,往城中去。 走了几步,言致扫了他一眼,视线在他的宽袖上凝了一会儿,悄悄伸出手,勾上他的小手指握到手心里。 他顿了顿,抽出小手指,反手握住她的手,目视前方问道:“秦元静在何处?” 言致侧头瞥他,笑道:“所谓奇兵,当然要出其不意啊,不然我当初偷偷养这么多战马作何用?” 释离原半敛眼帘,眸色晦暗,触及到她明亮的笑容时,唇角动了下,微抿笑了笑,应声道:“取道竹山,自西北截断固州与叛军联系?可以,此举甚妙。” 言致笑开,耀眼灿烂,“哈哈哈,我以为你会说我异想天开呢。” “征伐攻守,你本就擅长的,怎会是异想天开,但豫州往东,是千湖地界,员阳、望城、洛津等卫王封地,皆城高地狭,易守难攻,又倚仗千湖水域,你麾下兵马,可有擅水战者?” 当日放走林寒柯,她便有此准备了,那是卫王幼子啊,千湖必然是会被牵扯进来的,可除了真刀实枪去打下来,她没有任何办法可言,知道得太晚了,而对方准备得太久了。 “且战且看吧,若他们当真弃了固州,往千湖去,那主事之人便不是祁俊轩了吧?他竟然愿意?可他宁愿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都要造反,不肯居于小五之下,又为何愿意屈居林寒柯之下?”言致是实在好奇,祁俊轩为何就对这个人如此信任。 “因情深而一往不顾,呵,太酸,那便等我将他们一同送入黄泉地狱,全他们一番真情好了。” 入城之时,释离原忽然将她揽入怀中,用手掩住她的口鼻,但是言致已经闻到了,那股沉郁令人头晕的帖腥气,哪怕她口鼻都被掩住了,也还是清晰可闻。 石板上的暗红醒目的让人心中刺痛,街上没什么人,很安静,言致轻轻拉下他的手,正常呼吸了一下,问道:“城中还有多少活人?死了多少?” 被她拉下的手,顺势落在她肩头,轻轻揽住,说道:“死六千二百三十二人,伤二千五百余人,城中另有三千余活口,当日暴乱时皆在东城被玉观音组织起来,与叛军抵抗,故而得以存活。” “此般女子,当真担得观音之称。”言致抬起头看着慢慢黑下去的天,看着那一抹细细的弦月,万分期待即将见到的那个女子。 相比一路走来城中的静寂,东城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有人有人气,无论贫富,人们来来往往,家门洞开,可见到有人煎药,有人在晒被面,有人在煮粥,一切井井有条。 这一片喧闹温馨中,有个素白的身影站在檐下,不时有人上前询问她,然后快快离开,她一直站在那里,她戴着帷帽,不似京都女子常用的幕篱那么长,只到肩膀,遮住了面容。 言致知道,那就是玉观音了。 她理了理衣摆,穿过庭院,到了那个女子面前,没有拾步上阶,而是就在阶下,拱手作揖道:“言致多谢玉观音战时周旋之义,战后维护百姓之恩。” 玉观音闻声,下了台阶,与言致缓缓福身道:“见过镇西将军,将军唤我玉娘便好,玉娘所为,不过是贪生罢了,当不得将军一声谢。” 言致听她声音清雅,礼节得体,便知她是有极好教养的,不似是普通富庶商家之女,心中稍稍存疑,说道:“玉娘可愿陪我走走,瞧瞧金州城如今的样子。” “将军请。” 玉娘的丫鬟想要跟上,被她抬手阻住,只她和言致二人往外走,释离原一直在院中,等她们出来时便抬步跟到言致身边,玉娘侧头看了一眼,言致察觉到,但并未就此说什么,而是问道:“听闻玉娘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将军请随我来,玉娘妄自挪走了粮仓存粮三万石,因是私下所为,故所得甚少,其余只能烧毁,将军,如今金州一片狼藉,不知这些粮食,能否用于救济百姓?” 言致沉吟,她倒不是不愿意救济百姓,而是感慨于这玉娘的一片爱护百姓之心,这是一个心怀苍生的人,她不惮于将自己所做告知于言致,她不怕开罪于一军大将和朝廷,她的所作所为让人自然而然心生敬佩。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未开之姿 玉娘说完她要说的便一直径直向前走,似乎一点不在乎言致的回应,言致忽然转身面对她,后撤半步长揖道:“可以,在朝廷新任知州到来之前,城中诸事,便交付给玉娘了,若有何不便,可去询问周业将军。” 玉娘停下脚步,侧身避开了言致这一礼,她握着言致的手,扶了一下后,便收回手,缓缓掀开了自己的帷帽。 首先露出来一个弧度圆润美好的下巴,似鹅蛋一般,然后言致就被一点猩红吸引了目光,那点猩红在她的眼睛里,不大,却足够显眼,甚至遮过了她眼珠的光彩。 言致面上带出惊讶,她明白为何玉娘要戴着帷帽了,世人总是容易对异于常人之事与物多有不喜,而女子,尤为其最。 然这种时候,言致都只想说一句‘干卿底事?’。 虽有惊讶,却无任何厌恶,抑或怜悯之色。 这就是叫满大祁无论男女老少都称赞不已的女将军啊。 玉娘抿着唇,慢慢地,慢慢地,唇角便忍不住溢开了笑容,一排雪白的贝齿晃得人眼前泛花。 言致见过许多美人,她自己便是其中之最。 但玉娘不同,她的美,如牡丹一般端正雍容,虽面容仍稚嫩,却恰是那未开之姿,正当年。 “金州之事,玉娘会尽力而为,绝不辜负将军所托。” “玉娘,若有那三万石粮食,金州可能维持基本生存?药材可够?我不懂农事,若现在耕种,有哪些作物可以耕种?” 玉娘莞尔一笑,“金州湿热,现在抢种稻谷,仍能收获一茬,度过这个冬日是不成问题的,至于药材,我名下药铺医馆诸多,总能凑足的。” 言致颔首,温声说道:“玉娘大义,待战事结束,我为你请封,在此之前,你有何要求,皆可与我直言,不说事事必应,但能做到的言致绝不推辞。” 在玉娘的指引下,言致看了一眼粮仓,她没去数玉娘所说数目是否属实,倒是围着院子看防卫。 玉娘的帷帽掀起来就没再放下去,听到言致的保证,她眼眸动了动,一直到言致指点了几处可以加强巡视之处,要返身回去之时,她才轻轻扯住了言致的衣袖。 她屈膝下拜,垂首道:“郡主,玉娘想知道家母当年为何独自带着我离京到金州。” 唤了郡主,而非将军,想来是不愿将此事与金州之事混为一谈。 “你知晓多少内情?令堂姓甚名谁?” “家母姓孙,家中长女,应是商家之女,但我父族,家母一句未曾提过,我只知姓王,可能是勋贵公候之家,我并不在乎是否能认祖归宗,只是想知道当年是何因由叫我娘多年受此困,不能安宁度日。” 言致负手于身后,听闻此番,手指动了动,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待她细细想时,却又没了,不过这不算什么事,她想不通的事,有人想得通的。 她稍稍偏头,眨了眨眼睛,释离原唇角浮起笑意,转瞬消失,对着玉娘问道:“玉娘子可是生于承擎二年五月?” 玉娘点头,回道:“您是知道什么吗?” 释离原没理她,而是对言致道:“王宸生母早逝,他两岁那年,孝文公世子娶妻孙氏,承擎二年,孙氏病逝。” 玉娘略微明白,这个孙氏便是她娘了,她是出身孝文公府上的吗? “你确定?好吧,你说的哪里会不确定。玉娘,孝文公府上,别人我不知,王宸是我好友,他是个极好的人,温和善良,若他有弟妹,必然会是个很好的哥哥,若你需要,我可与他去一封信。” 玉娘缓缓摇头,“郡主,且让我想一想,若那当真是很好的人家,家母为何离开?” 释离原说道:“自孙氏病逝后,孝文公世子遣尽后院,十三年来,独身一人,孝文公将所有旁支庶出统统迁出府中,如今孝文公府上下,只余爷孙三人。” “多谢。”玉娘没有再问,知道这么多已是足够了,当年内情,也只有当事人知晓,有这些后续,她便可以去问一问了。 言致接住她双手,轻轻捏了捏,说道:“但有需要,随时找我。” “好。” 将玉娘送回了她的宅院,言致和释离原缓步回城外。 她摸了摸自己眼角的青泪痣,叹气道:“当年孝文公府之事,和玉娘眼中红痣有关吧?她又偏偏生在五月,可我瞧孝文公父子都是后悔的模样,莫非是那些族亲逼走的?” “她出生前三日,孝文公夫人得急病去了。” “竟是如此吗?可这又怪得了玉娘什么呢?愚昧之辈总是层出不穷。” 释离原看了她一眼,说道:“并非世人愚昧,而是有利可图,商女嫁入公府,纵为继室,亦是高攀,公府主母之位,令人眼馋。” 言致摊了摊手,说道:“我言家就没有这么多破事,所以说呀,就不该让女子皆被困于内宅,困于内宅,眼界也就那么大了,自然会诱发诸多争端,若让女子都走出后宅,去做更多更有意思的事情,哪里会有那么多事呢,啊,男子也是,皆是闲的,无事可做,便要去生出许多事端来。” “要让女子走出内宅,非一日一人之功,但有你做榜样,许会快上一些。” 他的手握着她的手,他们走在狼藉的街道上,身边再无二人,弦月挂头顶,他正经在思考她的话,并非随意应和,也没有盲目认同, “我觉得我做不了什么,我不算一个很好的榜样,不是每个女子都有上战场的可能,我能在战场纵横,更多是因我父兄掌兵,我入战场就是领兵之人,我占了许多便宜,若是我有更多时间,倒是可以试着组一支女兵,哎,但到底普及不了,我实在不会想这些,回头与雯姐姐去信问问她怎么看吧,雯姐姐如今在建州掌权,她能比我做更多。” 右手被他握着,言致抬起左手,翻来翻去看了一下,又抬起来对着天抓了抓。 “如今先看战事,这些事,可待战后慢慢琢磨。” 言致抿唇点头,但不知为何,有些隐隐的急切,分明还有时间的,为何她会觉得不早点做便没有时间了呢? 许是近来战况不好,有些受影响了吧。 “离原。” “嗯?” “瓴之~” “想说什么?” “若我们成了婚,我也还可以带兵的是不是?” 释离原的回应,是将手指插进她的手指中,十指交扣,“无论何时,你想做何事,都可以,我陪你。” 言致眼力很好,能看到他的肯定和认真,不过哪怕不好也没关系,他不止是这般说,他一直是这样做的。 她闭了闭眼,仰起头笑道:“好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将这些日子叛军给予朝廷屈辱,原样还回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可敢一战 言致自领中军五万,一路势如破竹,但固州到底是祁俊轩经营多年之地,待她攻到固州城下时,已是九日之后。 “扎营造饭,吴凌,领军五百,快马速去南门,若王奇到了,告知他明日辰时攻城,让他守住了,城中但有一人自又江逃走,军法处置,若他未到,着人速来回禀,你顺江而下看看,他因何绊住了脚步。” “末将领命!” 吴凌快步退了下去,言致环胸看着远比金州城要高大坚固得多的固州城阳关,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胳膊上,眸色渐深。 “如今城阳关里,守城之将是何人?祁俊轩等人是否在其中?” 释离原负手站在她身边,青袍随风浮动,他的神色却一如多年来平静淡然,“守城将领是固州卫将军莫阗,此人原是游侠,受固州知州赏识而投军,整个固州卫皆是由其组建,朝廷五年前还予他正式册封,城中应还有固州知州及一路败退的各郡郡守诸级官员,祁俊轩等人已到豫州。” “千湖诸州,许会不战而降。” “不管他们,他们跑到哪儿,我追到哪儿好了。倒是这个莫阗,若是游侠,武艺想来颇高了?不知守城之力如何,明日,我去会他一会。” 她话音刚落,木头骑马而来,灰头土脸,猛地翻身落到他们面前,单膝跪地道:“少主,皇帝驾崩了。” “你说什么?”言致瞳孔猛地一缩,双手抓住木头的肩头,厉声问道:“我出京前,轻音姐姐明明告诉我陛下的身子至少还有半年的,为何这才半月余······” 她手劲儿太大,木头吃痛,整张娃娃脸都狰狞了起来,释离原轻轻搭手,覆上她的手背,抓起来松松扣住,不叫她失力伤了自己。 木头龇牙咧嘴的呼痛了几声,才回道:“祁俊轩屠城的消息令天下震惊,皇帝得到战报,刚听完就气急攻心倒了下去,当日便驾崩了。” 言致猛地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出征前皇帝直直看着她,不肯挪开半分的样子。 “阿草?” “我无碍,叶乾,传令全军,整军升祭,送陛下大行。” “是!” 军中升起哀乐,军士们自发地唱起战歌,歌声悲痛嘹亮,言致一把抹掉眼角的泪,强笑道:“所谓哀兵必胜,明日我们定能一举攻破城阳关,以祭陛下在天之灵。” 明月尚留天际,红日已照亮大地,战鼓擂响,冰甲擦亮,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唤醒了宿眠的鸟。 言致整甲戴盔,翻身上马,右手将惊鸿剑猛地举过头顶,运气提声喊道:“遵圣遗志,平叛诛逆,肃清河山,卫我百姓!” “遵圣遗志,平叛诛逆,肃清河山,卫我百姓!” “遵圣遗志,平叛诛逆,肃清河山,卫我百姓!” “遵圣遗志,平叛诛逆,肃清河山,卫我百姓!” 整整三遍重复,一声高过一声,五万大军的怒吼,足以将固州城阳关内的官将皆惊醒引到城墙上来,言致确定他们躲在某个地方看着呢。 她不会给他们继续看着的机会。 一人当先,驱马上前,恰恰停在城内射程外一线,言致拔剑斜斜指向城墙处,冷声道:“莫阗可敢一战?” 固州知州章闰一把拉住提剑就要走人的莫阗,蹙眉道:“且慢,镇西军可是带了丧?” 莫阗武艺高强,眼力自然也更好,他早就看到了对方将士皆绑白巾于额,身后大营中也升起了白幡,那个女将军闻名于世的红袍也换成了白袍,但这有何问题? 但章闰对他有知遇之恩,如父如兄,他还是压着脾气回道:“是带了丧。” 章闰眉心已经紧得能夹死蚊子了,能让全军带丧,只可能有那么两个人,皇帝,或者言天,言天远在西南作战······“皇帝驾崩了!若他们运作得当,王爷将成为众矢之的,不管将士还是百姓,都会视王爷为叛逆之辈······敌军士气正旺,如今不能冒进,我们只要守住固州,王爷定会派军回来支援的” “这有什么,成王败寇,赢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力,待我将那女娃斩杀于阵前,看他们还有何士气可言!” 话落便不顾章闰的阻拦,一跃跳到了马背上,独领一军径直冲出了城门。 章闰气恼地拍了一下墙,连忙冲过去,趴到城墙上看着他的背影,他并非担心莫阗不敌言致,一个女子,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再如何强悍,更多都不过是世人刻意魔化罢了,他担心的是,对方会不顾道义,冲杀了莫阗。 如今城中只剩莫阗一个主将,若莫阗被杀,那城阳关便保不住了,王爷那边,迟迟无消息传回,五日前他便传信去往豫州,至今也无回应,援军不知何时会到,他们能靠的只有自己。 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莫阗能一举战胜言致,以振守军士气。 言致看着莫阗越来越近,慢慢将手放下,剑尖顺势划下,指向地面,莫阗是游侠,所用也是剑。 如此,甚好。 释离原远远看着,接过了战锤,沉重一声捶响了战鼓。 每个人擂鼓都是不一样的声响,言致回身望去,他在巨大的战鼓前,宽大的青色道袍随风飞扬,双手各执一锤,三息一下重锤,不断不拖,脸却侧向她的位置,一直看着她。 言致忽然笑开,眉眼扬起,灿烂胜过初生的太阳。 莫阗抬手,身后兵士皆停步不前,他独自驱马前来,言致轻拍马头,绝尘便低下了头,她飞身而起,脚尖在绝尘马头顶轻轻一点,一剑直向莫阗眉心。 莫阗挑眉,无限战意蓬勃而起,只这一下,他便知此女非世人假说。 他也拍马而起,不畏不惧,正面对上。 两剑相接,不分上下,言致先手撤剑旋身落地,同时侧身左脚踢向莫阗握剑的的手腕,莫阗身经百战,手肘下沉,再就势上刺,言致若不避,小腿怕是要留下一道口子。 言致冷笑一声,左脚猛地顿住,横扫向后跺到地上,震起满地泥尘,手腕一转倒提剑,倾身而上,惊鸿剑贴着莫阗之剑径直划向剑柄处,莫阗迅速后撤,剑身抬起,一剑横来直取言致脖颈。 言致不撤反进,猛地提速,手肘下沉,欲斩其腰,莫阗撤手侧身攻她手肘。 几番来往,谁也没占到丝毫便宜,甚至剑都未能靠近对方身体半分,言致眯眼,攻击越发刁钻,净往莫阗难以防守之处去,但她心理清楚,这是没有用的,因为莫阗与她走得是一样的路子。 莫阗心中也震惊不已,都道这个女将军是在战场上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原以为她的武功会偏向刚硬和大开大合,没想到如此刁钻阴狠,且她身形纤瘦,较他更为灵活,有至少三次,他险些被破了口子。 恰在他们僵持之际,言致身后的鼓声忽然慢了下来,却更加沉重震撼。 言致死死咬住下唇,挡住莫阗一剑,脚尖点地后撤,在他追来之前,双手握住剑柄,提气屏息,将剑作刀使,狠狠劈了下去。 莫阗是真未想到言致转得如此之快,哪怕那鼓声慢下来已让他生了警惕,也还是措手不及了,他的佩剑本就偏精细,根本挡不住言致这一下狠劈,连连倒退了两步才稳住。 但在他退的同时,言致又是两刀劈到他本就颤颤微微的剑上,她根本没有去选择更易攻破的下盘等处,而是坚持正面攻破,她要以力量和速度正面打破莫阗。 言致自己是精于此道之人,她再明白不过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是无用的。 而莫阗这个游侠儿,虽是男子,可二十余年都习惯了以技巧取胜,他已经被震撼占据了心神了。 他的应对越来越慌乱无措,他一步两步甚至三四步的在不停后退,直到——他的佩剑出现了裂痕。 佩剑被言致生生劈断的那一刻,莫阗心神俱震。 这柄剑从十六岁铸就,跟他闯荡了十五年,不是什么名剑,却于他如命一般重要。 言致抓住机会,从这个断剑的豁口再次劈了下去。 “莫阗!退开!” 城楼上传来章闰撕心裂肺的吼声,莫阗在晃神之下,下意识跌倒在地,避过了言致的必杀之剑,与此同时,城阳关中再次冲出了一个小将,领了近千人混上莫阗带出城的百余人,以极快的速度冲杀了过来。 言致没管他们,哪怕她如今,就在那些人随时能到达的位置,她不急,她相信身后的他和她的将士们! 一剑插入莫阗的心脏,再狠狠一按,穿透身体,插入土地,莫阗的嘴中不停地吐出混杂的污血,慢慢地盖住了他整张脸。 言致拔剑,而后一脚将莫阗的尸体踹到了远处,身体如利剑一般,直直迎上了千余敌军。 她手握着剑,眼神更似剑。 她的身后,是她的将士们,来势汹汹,似要吞天灭地。 第一百四十六章 傀儡罢了 释离原把战锤交回,飞身跟上冲杀的大军,不知他从何处拿出了一柄大弓。 搭弓射箭,箭矢所向,是城楼上露出了大半个身子的章闰。 他从不显示什么,但他每次出手,都是一击必中,从不失手。 言致在听到那身破空响时,猛地抬头望去,手上亦未停下,惊鸿剑从一张尚且年轻的面孔之下滑过,那颗头颅便滚到了地上。 城楼上,章闰的身体被一支飞来利箭带着重重后退,直到砸到地上,连声闷哼都未发全就没了气息。 言致清楚看到了,她忍不住朗声大笑,屈指打了个响哨,绝尘便踏过活人死尸冲到了她身边,右手撑着绝尘的背,整个人拔地而起,站到了马背上。 “莫阗章闰皆已伏诛,缴械投降者不杀!” 她的话音注以内力,清楚地传到了混乱的战场上每个人的耳中,方才莫阗身死,许多人都看到了,带着一股为将军报仇的恨意,故而才能义无反顾冲杀过来,可是章知州?他不是还在城墙上吗? 慌乱中,又有近百人被斩杀。 当有第一个人放下武器,就会有无数个人。 这个城阳关,原是前朝最坚固的关隘,言致今日却破的尤其轻松,莫阗的轻敌大意是其一,释离原当机立断射杀章闰是其二,最主要的,是叛军竟无人前来支援。 言致攻入城中后,将原先固州卫皆交到叶乾手里,由他重新整军,愿意留下的留下,与镇西军得一样的待遇,不愿留下的便与十两银放还故里,不过多纠缠。 她领着人给城阳关重新布防,各处皆换作镇西军的人,她才从城墙上下来,青石就沉着一张脸到了她面前,躬身道:“将军,知州府里无一活口,少主命白水去追人了。” 言致霍然抬头,追问道:“包括各郡郡守及其家眷?共多少人?” 白水点头,“是,共六百余口,多数死于毒,有十余个是被一刀封喉,尚有体温,死亡不过一刻。” “很好,在我眼皮子底下动这样的手段,来人,传令下去,封锁全城,掘地三尺把人找出来,拨皮抽骨悬于城墙,示众三日!” 她并无亲兵,此刻跟着她的是叶乾的幼弟叶坤,闻言立刻应下道:“将军放心,末将保证一只鸟也飞不出去。” “嗯。”言致接着往前走,问道:“你家少主呢?” 青石未及答话,又有一人跌跌撞撞扑到言致跟前,激动地报告道:“将军,城中井水全被下毒了,已有数十名百姓中毒昏迷!” “全部?” “是!” “军医呢?让他速去解毒。把城中之井全部看管起来,在解毒之前,饮用做饭都用江水,多煮两道。” “得令。” 言致手指无意识地开始摩挲剑鞘,心中有种果然如此之感。 释离原将将走近,便听她道:“他姓韩的要断祁俊轩的后路,却又不肯轻易将固州拱手让给我,呵,想的挺美,毒死满城百姓,再给我安一个屠城之名。” “还是军师有先见之明,若非你叫我清点城中百姓,我可能真的着了道了。” 释离原轻掀眼皮,问道:“王奇还未到?” 王奇……言致摇头,皱了下眉心道:“吴凌方才来报信,刚到,如今正守在南门外。” “报~将军,秦校尉到西城门了!” “嗯,让他整军来见我。” 释离原轻轻圈住她的手腕,在她回身望来时,直直与她对视,语气稍沉地道:“秦元静翻山越岭,也只慢了一日,武曲三郡并无大量兵马,又江沿岸一马平川,王奇,来得太迟了。” 言致抿唇,眉眼稍沉,颔首道:“先将那群贼子找到,如此大手笔不会只有一人,若他能从浩荡江水里给我捞起来点东西,再议不迟。” 见他一直看着自己,言致忽而笑开,道:“他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射箭是我教的,从第一把弓到现在的重弓,都是我给他做的,他有什么问题,瞒不了我,他若觉得自己没错,这会儿,应该早就到我面前了,而不是守在城外,放心,我不傻。” 见她虽紧皱眉心,略有懊恼,却再无他色。 释离原眸色深深,不置可否,提步就走,待言致快步跟上并肩后,他才道:“祁俊轩病重,如今叛军主事者是祁俊轩心腹韩先生,此人,九成是林寒柯。” “为何还有一成不能断定?”问着话,言致开始解绳取头盔,取下就往他那儿一递,也不管他接不接,自己甩了甩头,轻呼出一口气。 她其实很累,杀莫阗看似轻松写意,实则已近力竭,后来又一番混战,入城后更是不得休息。 一日疲劳,天色已晚,城中却不得安宁,她今晚显然也是没得休息的。 “未能见到人,便无法断定。”他将头盔换到右手,左手抬起,覆在她肩上,将温热的内力缓缓度入。“豫州已陷,叛军过境,尤胜蝗虫,豫州百姓恐会难过,上折告明,提前调粮过来。” 言致沉默,从金州状况,她已能预见豫州惨状了,倒是固州,因是祁俊轩大本营,没受什么破坏,可如今城中井水皆有毒,只能取用江水,也不知能坚持多久,而井水又何时才能干净…… “那,我给雯姐姐去信,让她做好准备?” “可说一声,但不必让他们上书,先看看京中如何处置。” “嗯,你写折子吧,如今皇帝已经是小五了啊,哎,当年那个跟在我身后滚来滚去的小胖子,现在也要担事了。” “他会比先皇更好。” “嗯,会的。”言致从不曾怀疑过,她一直坚信着。 而这份坚信,京中朝堂上,有许多人和她是相同的,这也是祁俊轩所不能接受的。 他总觉得,小五还是那个不知事的小胖子,却生来就是太子,生来就要压他一头,他不能接受,不能忍受,筹谋多年一朝叛出,什么也不管不顾。 最后,却不过沦为他人傀儡罢了。 “祁俊轩这一病,应是没得好了,过段时日,揭穿卫王幼子的身份吧,总不能事事皆叫他如意,祁俊轩和叛贼余孽勾连,为男色不顾忠义孝悌抛弃满府姬妾,啧,卫王韩氏自许英豪,却得了这么个为达目的,以色侍人的后人,哼,真是好看哪。” 她当日回京就要揭穿林寒柯身份的,是他拦了,那时一是时机不好,二是祁俊轩并不在他身边,揭穿了也并无意义。 如今,却是刚好。 叛军上下皆知,祁俊轩叛逃还带了个红颜知己相随,诸事皆要听那林氏一言,且这消息不知为何竟传了出来,就差天下皆知了。 谁知他还是摇头,“不必宣扬开,以他们如今行事,并不在乎世人评议,此事,让祁俊轩私下知晓为好。” 但是这样她会觉得舒坦,但言致不是因想泄私欲就不顾大局的人。 她本想再问问缘由,忽然想起来,此事确实不宜叫世人皆知,林寒柯以女子之身在京中行走,也认识了许多闺阁女子,若让人知晓他是男儿身,那这些曾与他接触过的女子······怕是要叫那些闲人折辱死。 “行,听你的,你安排就好。” 释离原收回为她温疗的手,点了点头。 “少主,抓到了!真是一群水鬼,从知州府后院的井里下去,刚刚正好在南门外又江口堵住了,白水已经在问讯了。” 言致挑眉,揪了一下木头的脸问道:“谁抓到的?白水还是王奇?” 木头一脸理所当然,骄傲自得地道:“当然是白水,王奇都不敢下水的,他只敢叫人在下游用人墙堵住罢了。” 言致颔首,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辛苦了,劳你再辛苦一下,让王奇到知州府里来。” “好。” 她转身对释离原道:“劳烦军师。” 她未尽之语,他已然明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不止星光明月 “从门口进来,见着满地的鲜血,有何感想?忘得了十日前金州的横尸遍地吗?” 王奇没敢看她一眼,拖着明显沉重的步子挪到她面前,不发一言。 言致抿唇,忽然没了怒气,冷声问道:“说吧,因何迟到?” 缓缓脱了盔,单膝跪在她面前,王奇垂下了头。 见他这样,言致敲着桌面的手慢慢停下,“有缘由就说,没有就认罪,王奇,你连这点担当都没了?” “行,随你,正好秦元静回来了,你手下兵马先由他接管,至于你,领二十军杖,留在城中思过,何时想说了何时来找我。” 言致甩袖就要离开,王奇抬了抬手,他想抓住她的衣角,却只摸到了冰凉的铠甲,他像被刺伤了一般迅速收了回来。 言致察觉到了,但她一步也没停下,只是在踏出门口时,踩着门槛,低声说道:“王奇,我是将你当兄弟的。” 她走后,王奇原本屈着的右腿也慢慢放下来,双膝跪到了地上,手撑在身前,一直垂着头,未曾抬起一下。 秦元静在王奇进去后,就抱胸靠着石狮守在知州府门前,腿边放着他的大刀。 言致负手于身后,面色并不算好,语气自然也不好,冷淡地问道:“有事?” “没有。”秦元静摇摇头,提刀跟上她,轻声询问道:“他······做了叛徒?” 言致闭了闭眼,她知道,若她答是,秦元静立马就会转身就宰了王奇,但不是,她不能违心的说是,“见到人之前,我以为他是当真被绊住了,或是有何缘由,甚至想过他许是受伤了,呵,可见到了人,他也没想骗我,元静,他没有背叛我,他原就不是我们一路人。” 同食同住同寝近十年的兄弟竟然是敌人。 秦元静握刀的手紧了又紧,还是没忍住哑着嗓子低吼道:“那他是谁的人?” “我不知,但八成出自卫王韩氏,越近金州他便越不对,沉默的像是我从未认识过一般······随他去吧。元静,如今我便只能倚仗你了,南门外尚有三万骑兵,随我过去由你接手。” 秦元静垂着大脑袋,狠狠点了下头,他知道王奇麾下都是其亲信,这些人都是能人,除了言家父子和他,无人能令其诚服。 “行了,别垂头丧气的,这仗还有的打呢。” 南门外又江岸 王奇麾下三万骑兵驻扎在沿岸,释离原阖目坐在一把黄花梨圈椅上,圆月高挂在天际,洒在他面上,少有的温润。 而他面前不远处,是湿淋淋如烂泥一样瘫在地上的十来个黑衣人,手脚都被绑缚着,白水一身细棉文士衫站在旁边,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手上握着一把铁骨折扇轻轻扇着。 “将军。”见她过来,白水收回折扇握于手中,稍稍躬身问了好,才道:“您来得正好,有人招了,这些人并不知自己隶属何人,只知其首领名卫二,且下到水中的毒并没有解药。” 言致点头,她已有预感,“辛苦,有这些便够了,卫二,卫王,呵,既然没什么用了,杀了祭河神便是。” 白水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应道:“将军英明。” 他摇开折扇之际,言致眯了眯眼问道:“这些都是死士,你是如何问讯的?才小半天就吐了口。” 白水抬起扇子,遮住自己半个下巴,笑出两颗门牙道:“将军可知,溺者多善水。” 言致挑了下眉,挥手让他离去,又冲秦元静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去营区。 她回身之时,那个闭目的人已经睁了眼,她恰恰对上他的眼睛。 又是这样的眼神,第一次在城门面见,他就是这么看着她,无悲无喜,像是看花看树看云看风一样,所以她对这人生了好奇,所以她心中知晓他就是他,却始终不能不敢去证明。 她不愿相信那个一直在她身后与她底气的人,会这样毫无情绪的看着她。 后来她明白,他非无情,只是他的情都藏在心底,比谁都深,也比谁都重。 但哪怕如此,她还是愿意瞧他笑,瞧他看着她目不转睛的样子,瞧他眼底怎么也藏不住的对她的欢喜。 她弯着腰,慢慢凑近他的脸,她只是想看着他们的睫羽相接是什么模样,却意外瞧见了他缓缓勾起的唇角,但尚有些许距离,右侧便传来了木头拍脸的声音及一声阴阳怪气的‘哎呀~’。 看到他笑了,也足矣,言致直起身,屈指弹了下木头的脑门,说道:“你先回去歇息,我整顿一下就回。” “如何处置王奇?” “二十军杖。” “太轻。” “留于城中思过,三五骑兵暂由元静统领。” 言致以为他会满意,他却皱了下眉,很轻,但言致看到了。 “他若心怀不轨,这三万军中,秦元静能压住多少?” 此事,言致并不畏惧,“虽在扎勒时,只有一万骑兵,但其余两万人也是元静的故旧,他们与王奇是怎样的情分,与元静便是一样的,也就多了近两年的栽培之恩,再者,若元静压不住,不还有我?” “瓴之,王奇没有这个城府,他要真心思深沉到这地步,便不会没做什么就叫我发觉了。” 释离原起身,撩了一下她耳际的碎发,将自己带在身边半下午的头盔给她戴上,系绳时轻掐了一下她的下巴,说道:“但愿如此。” 言致一笑灿然,她的眼里,不止有星光与明月,还有他。 她退了两步,才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青石靠近他身边,低声道:“定王世子妃到金州了。” 那轻音远赴战场所为何事?那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比她要聪明,不会不知道怀着身孕到战场,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压力与负担,那为何要来? 释离原忽然心头一跳,猛地看向她的背影,她走得很快,但很稳,稳稳地在他心里待着。 他多少年未曾这样心慌过了,上一次,是娘死那回?不,是亲耳听见那个男人和人商议如何谋夺释族的时候。 从那之后,他便再未如此心慌过,这样不知所措,毫无头绪。 “少主?”他的面色白得让青石怀疑是不是今夜的月光太亮。 “再查京中出了何事。”她已经进了营中,瞧不见了,他皱了皱眉补道:“命人到金州护送世子妃过来,不得伤一丝毫毛。” “属下知道了。” 喜欢良缘自谋:腹黑郡主请入瓮请大家收藏:()良缘自谋:腹黑郡主请入瓮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同情,却不会饶恕 言致没有住进固州城,而是一直留在城外营中,忽听人报有辆马车一直在靠近营地,她一出来便看见那马车被拦了下来。 车内下来了一个身形偏瘦,但肚子凸起的男子,正有些疑惑,却见那人被放了进来。 言致这才瞧见守在他身后的释离原的下属之一阿墨,莫非是瓴之的故识? 但下一刻,她便看清了那人的脸,不由得拔高了声音道:“轻音姐姐!” 她疾步上前,扶住因有身孕而走路缓慢的轻音,扶住了才带着怒气道:“你疯了?就带着这么几个护卫,就敢到战场上来?轻音姐姐,你还怀着孩子呢,就算不为自己,你就不能为孩子考虑一下!” 说完,言致侧身对阿墨道:“叫他们把马车牵过来。” “轻音姐姐,你现在住到城里去,再奔波回去也不好,附近诸州只有固州尚算完整,你在这儿好好住着,我让人去找丫鬟婆子照料你。” 轻音握住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凉,但她还是紧紧握着,笑道:“城中井水里的毒还没解吧?” 言致粗声道:“那和你无关。” “怎么无关?我是你的军医。” “你不是,你是我嫂子,军医有的是,不缺你,嫂子只有一个,要是没了,哥哥会哭的。” 言晔未必会哭,可阿草是一定会哭的。 轻音抬手,摸了摸她因为征伐战场,就再没修剪过,却仍旧没生出杂乱的眉毛,抚了抚她的脸颊,温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你的侄子,这批军医不是我教的,他们功力还不够,你需要我的,阿草,相信我,好不好?” 言致偏头,抽了两下鼻子,拉下她的手,瓮声道:“随你随你,但你要是受了丁点伤,我就把你关起来!” “好。” 轻音到底还是不同的,她午时才过来,傍晚时就解了十来位军医五日都没解掉的毒。 只凭一举,她就收服了这群只听说过她名头的大男人。 城中毒已解,他们也该收回豫州了。 恰在此时,有数十骑自巽州而来。 领头之人,虽已二十有五,却仍是少年人模样,一年多整顿巽州这个人间地狱,显而易见的困难,他却仍是当年初见那无论多么艰苦,都要阳光灿烂的样子。 言致刚翻身上马,他就到了跟前,她定睛一看认出了人来,急切地飞身而下。 与沈仲廉击掌相视而大笑一阵,她才道:“仲廉此番可是来为我解燃眉之急的?” 沈仲廉后撤一步,长揖道:“陛下命我交接巽州事务,往中四州总领诸州事务。” 言致挑了下眉,这个决策真是好极了,“那你如今就是中四州都督了?沈都督,中四州如今还有一州尚在叛军手中,待我去攻下,给你全了这名头。” 沈仲廉笑着点头,看她翻身上马,领军而去,视线忽然一凝,落在她身边并肩那青袍文士身上。 这便是释族少主? 曾经那个李原? 回忆起方才和言致说话时,此人虽不言语却令人深感压迫的气势。 他不禁怀疑,这样的人,说是王者之气相也不为过,为何会改头换面也要帮她。 这样的人真的会因为儿女私情就心甘情愿这么守着她?真的没有其他谋算吗? 他倾尽所有,只为帮她稳住这个天下,那他能得到什么? 他们这些人,将来都能封侯拜相,可现在李原还在京中,他却只是她身边一个军师,想来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大封赏。 他到底为的什么? 此般行为,真是一个情字便说得清的吗? 沈仲廉觉得,他真是孤独极了。 所有人都信任释族少主,公子信,之白信,阿草更是视他如己。 只有他一个人在怀疑,在担忧,这份担忧,甚至不知该与何人诉说。 思及此处,他不禁长叹一声,“哎……” “都督?怎么了?可是城中情形不好?” “再坏能有巽州坏?我之烦忧,诸君皆不懂啊。” 这一次,言致没有分军,一者王奇之事确实打乱了她的布置,二则豫州过去便是宽广逾三百里的耳仁湖。 耳仁湖往东南方,有成百上千小湖大河,便为千湖。 若林寒柯运作得当,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弃豫州而去了,以耳仁湖为屏障,一时之间,她确实拿他们毫无办法。 但那位韩先生不知还记得不,当年父亲征战千湖时,曾练就一支无往不利的水军,后来虽大部分因年老而退伍回乡,却也有一部分留在军中,如今最差也是校尉了。 她确实没有水军,但她可以练。 她背靠整个大祁,如今朝堂清明,一派欣欣向荣,兄长已经拿下西川原,种下第一道谷种,明年西北粮仓就将重现天日。 西南各族之乱看似危急,实则并无大碍,季云穆的十来年的经营不是虚的,父亲应对并不齐心的各族,游刃有余。趣读小说 中四州已交付沈仲廉之手,仲廉之能,只看如今已生机勃勃的巽州便可知一二。 她没有后顾之忧,她可以和他熬,一年两年乃至三五年,待她水师练成之日,就是斩杀姓韩的祭金州亡灵之时。 但踏入豫州之境,言致便被气了个倒仰,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拳轰碎了豫州与固州分界的界碑。 “他姓韩的是刽子手化身不成?这些贫寒百姓碍了他什么事?” 释离原看着官道上整齐排列在路边的百姓尸体,一眼望去,似无尽头,寒声说道:“这些人死亡不过两日,之前并没有,是杀给你看的。” 言致知晓他的人两日前才从豫州回来,那时没有,此时有。 确实是杀给她看的。 “这条官道有多长?” 释离原知她不是想问有多长,而是想知道这条道上可能死了多少人。 “至少也有两千余。” “靠他奶奶的……卫王韩氏的祖坟在哪儿?我要挖坟鞭尸!” 咬牙切齿地说完,言致提步就要去看那些百姓尸体。 释离原轻轻拉住她,摇头道:“不可大意,韩慕翮杀了这么多人,应该不是只为让你生气。” 言致拧眉看向道边的百姓尸体,若这些人中藏有武功高强之辈,她贸然靠近确实有危险。 但若普通兵士去收殓,那就是在给那些人送人头。 “就地扎营,由你我带人收殓,虽已深秋但时疫不可不防,火葬。” 言致点头,命叶乾就地扎营,她身边原就只有王奇和秦元静是武艺高深的,不久前才晓得,叶坤竟也是正经拜师学艺过的,武艺能与元静打个平手,其他都是修外家功夫的将士。 如今就只能带上秦元静和叶坤,倒是释离原,他的属下都是强者,如今跟着的也有二十余人。 言致瞧了一眼秦叶二人,挥手道:“元静,你们领一千人,跟在我们身后,我们确认已死亡的,才能去碰。” 二人皆应下,言致又道:“叶乾,让吴凌领五百人去砍柴堆起来。” 吩咐完,她便走到第一具死尸边上,右手握在剑上,左手去探脖子。 如她所料,第一个是不会有问题的,姓韩的不会这么蠢。 青石白水领头,已经极快地行动了起来,遇有未能合眼的,他们也帮着合上。 倒是,言致忽然问身边的人道:“你方才说什么?韩慕翮?姓韩的是叫这个名儿?” 释离原颔首,“卫王幼子行十六,名湛。西王谋士韩先生,字慕翮。” “啧……” “跟小爷玩心眼,切。”木头颇有些傲娇的声音传来,言致寻声望去,他的匕首从一个弹跳而起的人脖子下划过。 许是此举让这些人意识到等他们一个个排查下去,他们只会一个个去死了,忽然就有数十人跳了起来,直冲言致所在地就来。 她笑道:“来得正好。”就要拔剑,却叫人按住了肩膀。 “不必你,乌合之众罢了。” 虽不是乌合之众,却也真的不敌他的下属,没有多久,就都变成了真的死尸,死得不能再透了。 白水摇着扇子过来,拱手道:“少主,将军,属下觉得没完,这么排查也不是个事,属下之前屯了点化尸粉……” 言致摇摇头,“此举不妥,这些百姓本就是因我才丧了性命,火葬是担忧引发时疫,迫不得已而为,若再对他们尸骨如此,我心有愧,劳烦你们辛苦,慢慢排查吧。” 释离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白水自觉领会到了少主的深意——嫌他多事了。 天地良心,他是真的觉得这么排查下去,今天就没得歇了,他们这种人哪有什么入土为安的想法啊,一时没想到小郡主的心思,怪他吗?怪他! “不辛苦不辛苦,属下这就去。” 一直到傍晚,霞光漫天时,他们才排查完,经历了整整七波,共四百人的刺杀,白水长了个心眼,把这些假死尸真死士推到了另一边,没和百姓放到一起。 第四次时,木头稍有大意,着了道右臂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韩慕翮此人……真是好心计。” 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光,言致抿紧的唇慢慢放松,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番这手段。 白水跟在他们身后,神色也有些晦暗,“这一路,共有两千七百零个无辜百姓,以衣着看,大多贫寒,也有少许衣着鲜亮的青年少年男子,属下斗胆猜测,豫州如今杳无人烟,豫州城一片死寂,其他人可能都投靠叛军随他们走了,这些应是不愿投靠叛军者,或是家中儿郎随叛军走了,不愿离土而去的老弱妇孺。” 言致猜到了,不然为何独独死了这么些人,其他人哪去了?这些人不可能尽是孤寡,他们的儿女都去哪儿了? 随叛军走了。 “这些人的儿郎侄孙,将是韩慕翮对付朝廷的主力军。” 言致垂下眼帘,她可以将此事告知天下,揭示叛军狼子野心,却无法阻止叛军以此洗脑豫州百姓。 她有些可怜他们,为仇人奋力拼杀,与认贼作父有何差距?。 她同情他们,却不会饶恕叛军。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好看得令人沉迷 京城百姓从来没有减弱过对于中四州战场的关注,虽说西南各族叛军多达三十万,可西南戍军也有二十万,更重要的是,那是定王言天在领军。 所有人都相信,一定会赢。 可面对叛军的,是言致,是睿灵郡主,是个……未及笄的女子。 而叛军太凶残,占金州屠金州,占豫州不投降者杀了抛尸荒野。 言致虽一路势如破竹,几次都极快地将被叛军占领之地夺了回来,可如今叛军得到千湖诸州投降,依靠千湖水域,阻住了朝廷镇西军的步伐。 如此一来,局势暂且僵持住 “说来这西王也是能人,明明从未出过京城,却能在固州屯兵三万,一路虽节节败退,却也壮大了叛军,如今叛军少说也有十来万了吧?” “什么西王,叛贼罢了,狼子野心之辈,自然准备了多年,你以为先皇为何不到五十就被驾崩了?为什么祁俊轩之母会被赐死?因为他们给陛下下毒!多亏了公子找到神医,才把先皇救回来,谁知道还没好全又叫他屠城的消息气死了,此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如何称得上一个能字?” 这便是有些酸腐的书生了,只这话说得倒也没什么错。 只是话中多少有些失实,神医是轻音,她也不是公子找到的。 但这些事实,无人知晓。 不过一瞬,议论便转了方向。 “这祁俊轩虽十分残暴,能力却不可掩盖,也不知新帝有几分能力?如今朝堂上自公子梅三元始,皆是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他们可能撑得住这个天下?” “呵,如何不能,镇西将军还不足十五呢,不也打得叛军节节败退?公子入朝堂近十年,他何时做出过不贤不能之举?梅之白也是三元及第天纵之才,只是新帝…他为太子时便无聪颖之名,如今……哎!” 就新帝究竟有无才干,是否贤能,迸发了激烈的讨论和争执。 小五自己执着伞,从街角一路走过来,雨点有些大,却不妨碍他听清楚他们的谈话。 千允不紧不慢地落后他半步而行,他的伞面上还画着一叶兰花。 走过这条街,转个弯,就是逍遥王府所在地。 弥津上前推门,千允缓步拾阶,这里是侧门,日常出入都走此处,就两级台阶。 一步,两步,他正要跨过门槛,小五自伞下抬起头,唤了一声:“老师。” 新帝登基,命梅之白为右相,总领六部,千允为左相,兼太师。 登基大典上,新帝对太师执了弟子礼。 千允回身,遥望雨幕,说道:“登高自卑,陛下还年轻,不懂可以学,聪明不必叫天下人都知道,贤能政绩都是要慢慢做出来的。” “你的阿草姐姐正在耳仁湖上练水师,定王正在西南奋战,言晔正在西北重现西川原之光,尚瑜和随雯立志要将天下都变作建州一般的富庶之地,第一批商船即将出海,梅之白执意改革,势将官员制度变得简洁而行之有效,而你,将是他们最坚固的后盾。” “行了,回吧,别让宫中担忧。” 说完,他便压了压伞,不再出言。 小五在阶下站了许久,才收了伞,作揖道:“弟子受教。” 他的身影转过了街口,身边的暗卫都出来跟上了,千允才转身进府。 弥津迟疑地问道:“公子,您将每个人都说了,您呢?还有啊,您日日对皇帝都这么说话的吗?是不是太凶了啊,等他将来长大了,会不会恼羞成怒要害您?” 千允侧首,伞柄轻晃,看那雨珠滚落到弥津的蓑衣上,才回道:“我本就要离去,如今将我所学所得皆交给他,他能得多少便是多少,他将来如何想……弥津,你该相信阿草的眼光。” 弥津瘪了瘪嘴,是挺有眼光,听到王爷和王妃跑了,只看了一眼,就一把抱住了公子的大腿,拖都拖不开。 然后公子就任劳任怨的在朝堂上做尽了他不喜欢的事。 “那公子,咱们什么时候走?” “等她得胜归来,天下安宁之时。”那时,他会喝完她和瓴之的喜酒再走。 “那她要是一直打不赢怎么办?我们就一直等着?” “她会赢。” 他们若能快些当然更好,那些山川树木、风花雪月,等他太久了,这全是人的京都,太混浊了。 令人呼吸都不畅。 逍遥王府的屋顶上,有人一袭白衣坐在屋脊上,撑着下巴一直看着千允的方向。 分明大雨如瀑,她并未撑伞,却衣发皆不湿。 她一直看着千允,看他的脸,看他教那个丑皇帝,看他走路,看他侧首听丑书童问,看他说话轻启嘴唇,看他说到阿草…… 阿草?是谁? 她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 安叔的外甥女小名好像就叫阿草?安叔是谁? 她忽然拧过身,背向千允。 千允早就发觉她了,几个月前阿草从建州回来不久,她就出现在他身边。 并无恶意,却总是不远不近一直跟着他。 千允不喜杂事,便不去管她,她却一直待到了现在,不知何时便会落雪的初冬。 哪怕千允再不知世俗,也会想一想,她一直穿着那一身单薄白衣,若冬日还这么待在屋顶围墙室外,再高的武艺恐也受不了。 但他还是不想管。 转过身来,不再看到千允,她的脑子忽然就清明了。 她是龄筠,是答应帮安叔来保护他的外甥女阿草的。 她为何会在这里? 那一日,阿草从宫中出来,身边有许多人,有个穿白衣裳的,和他们热切的交谈不太相融,她无意识地看了过去。 那张脸……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阿草也好看,但是太热了,像雕砌精美的火焰,她也喜欢这样的美,如果没有他,她也愿意一直看着阿草。 可他不一样,他像雪莲,像兰花,像天生的云,像神子像仙人,可这些其实都不如他。我爱电子书 她觉得,她愿意看他一辈子。 然后她就看了他这么久,看得太久了,就愈加沉迷了,都忘了最重要的事。 她是要保护阿草的,可是阿草去哪儿了? 哦…… 他肯定知道。 去问问他就好了。 千允看着眼前如忽然落下的少女,微微抬了抬伞面,露出了自己的眼睛。 弥津被吓了一跳,问道:“何方贼子,要做什么?” 千允轻唤了一声弥津的名字,吩咐道:“有客来访,去备热茶。” 弥津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快快地走了,却还是忍不住嘀咕一句“这贼子还挺好看的。” 千允听见了,他细细看了一眼,是挺好看的,单论容貌不如阿草,却自有一番写意风姿,与随雯有些像,但随雯是文人风骨,她却是隐士高韵。 “请。”他伸手,请她往花厅去。 龄筠什么也想不起来,抬步就跟上他。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她觉得更好看了。 “你叫公子?” 千允摇了摇头,回道:“吾名千允。” “千允是指何事都会应允?” 他的伞移了移,将她也遮住。但她没发现,他也只是顺手一为。 “千允者,自有不允之事。” “就是不愿意的就不会同意?” “嗯。” 弥津奉上茶盏就退到角落里,打算盯着那贼子,看她有何诡计。 千允却道:“弥津,去换衣裳。” 弥津不情不愿地退下。 千允才问道:“不知娘子找允,所为何事?” 龄筠本来正在看他喝茶,正觉赏心悦目,忽听此言,险些脱口而出无事。 但阿草还是很好看的,她已经想起来了就轻易忘不掉,所以回道:“我想问问你,阿草去哪儿了?” “阿草……娘子是寻阿草而来?那为何在允身边徘徊?” 龄筠捧着茶盏,看着他在这么近的地方和她讲话,听完便回道:“因为你好看得令我沉迷,就一直看着你,把阿草忘了,今日你提起阿草之名,我才想起来,对了,我叫龄筠,你不必称我娘子。” 千允抬手,按了下右眉梢,它刚才,跳了两下。 他垂了眼帘,问道:“龄筠……你找阿草何事?” “安……有位叔叔托我保护她。” 千允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安字,唇角浮起些许笑意,继续问道:“阿草的舅舅尚存人世?可他为何不来见阿草?” 他竟然笑了?他笑了——像花开了,雪化了,美极了。 “因为他身子很不好,不能长途奔波,他不愿意让阿草为他伤心,不如一直就不告诉阿草好了。” 说完,龄筠猛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划过一串“这该死的毛病~” 许是她错过了,千允唇边更大的笑,甚至露出了一点白白的牙。 她闭着眼,指着千允,有些生气了:“你竟然套我话,你怎能利用我对你的喜爱?” 千允伸手,按下她指着的手指,难得温声道:“如今天下不稳,阿草身负重任,我须得确认你对她是否有恶意。” “我对阿草怎会有恶意?她生得那般好看!” “比我好看?” 龄筠沉吟了一下,对比一番,诚恳地道:“阿草更好看,但是我喜欢你。” 千允又伸手按了按唇角,不知为何,今日总想笑一笑。 “你要保护阿草多久?” 龄筠回道:“到她成婚,等她有夫君了,就不用我了。” 千允指尖微屈,挠了两下茶盏壁,说道:“那你如今便可以不去了,她身边已经有人保护她了。” “谁?”龄筠忽然瞪大了眼睛,稍稍提了声音道:“她身边很强很凶很丑的那个男的?他太强了,我都不敢靠太近,只好远远跟着,阿草为何会看上他?阿草这般好看的。” 千允自然地挑了挑眉,说道:“那是释族少主,他何处丑了?” 见她一动就要开口,千允止住她继续问道:“除了我与阿草,你可还觉得谁好看?” 龄筠扒了扒自己的腰间白练,侧过头不看他,回忆了一会儿道:“安叔,我娘,阿草路上见的一个女子,其他的不知道了,后来就只看得见你了。” 阿草路上见的?随雯?后面没人了…… “嗯。我们说说释族少主,你自己也知晓他很强,若有他在,可还需你保护阿草?” 龄筠再次摸了摸白练,心有戚戚地问道:“他真是释族少主?” “嗯。” “那我就不去了,我这就回去告诉安叔不用担心了,阿草的心上人是释族少主,他会保护她的。” 千允说道:“阿草最多三五年就会班师还朝,与瓴之成婚,你不如那时回去,与江先生说起,也更圆满。” “或者,江先生的身体撑不了几年了?” 龄筠立刻摇头,肯定地道:“怎么可能,我娘逆天而行也要救他的,安叔虽然活得有点累,身体也经不住太多奔波,可他至少还能再活十年,我娘一直在改进他的治疗方法,会治好安叔的。” 千允唇角有极浅的笑意,“那便留下,若不嫌弃,逍遥王府园景尚可。” :。: 第一百五十章 何必分什么男女 东海岸白鹿口,人声鼎沸,即将出海的二十条商船船老大,正在知州尚瑜的带领下祭东海神龙王,求他保佑顺风顺水无灾无难。 阳渊和会意都是一身青衣,会意脸上仍旧还覆着那条白布。 “两位当真要出海?” 阳渊折扇一甩,笑道:“大娘子莫不是反悔了,想吞了草民那八条商船吧!那可不行,有一半还得还给郡主的。” 随雯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裙摆,冷冷地道:“阳先生莫不是不会说话了?商船出海自有下面人负责,哪里需要阳先生亲自跟着去了?也不怕丧身大海。” 会意侧了下头,说道:“小道觉得,二位都不太会说话。” 阳渊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哈哈哈会意你瞎说什么实话。” 随雯挑眉一笑,不再与阳渊争论。 阳渊看她时,她已经在看她的新婚丈夫了,这个总是清傲得万物不放眼中的女子,也只有看着那人时,才会软和了眉眼。 阳渊忍不住想让她回身看看自己,便没话找话道:“哎,大娘子,你与郡主这般关系,如何称呼的?” “我是阿草的姐姐,鸿翰是她的小叔,各论各的,有何相干?”随雯说话自来是不好听的,但喜欢听她说话的人也自来不曾少过。 如今的建州,正在重建鹿天学院,而这件事是由随雯全权负责的,那些曾出身鹿天学院的老秀才老举人致老官员们,和忆园中接出来的江家遗孤们,一个个视随雯如至交,如子侄,丝毫不在意她的女子身份。 “哈哈哈,说得对,算什么呢。”阳渊朗声大笑,眉眼舒展,倒有了些言致的神韵。 随雯便多瞧了两眼,这两眼也就正好落到了望过来的尚瑜眼里,他忍不住磨牙,这个阳渊怎么还不走? 阳渊倒没注意到他,笑过后,负手看天叹声道:“阳渊此番一去,不知多少年才会回了,这海上茫茫不知天日,无从书信往来,我的积蓄都陆续买了粮,就存在桃花白院中,劳烦大娘子回头给郡主送去,也替我带声问好,若顺利,待郡主得胜平定叛军之日,我也该回来了。” 随雯正容带笑回了声“好。” 上船时,尚瑜和随雯一同作揖,给了他们尊重与祝福。 扬帆起航,会意疑惑地问他:“你为何屡屡叹气?因为素初?” “你都能叫她素初,我却只敢唤一声大娘子……哎。”阳渊转身,撑着船舷,看着蓝天白云和更蓝的海面,怅惘地道:“我只是在感叹,无论我今日处在怎样的位置,无论我是钱家嫡长孙,还是建州富商,与她都是无缘的,只是这个女子,真的是令人见之忘俗。” 会意不太明白,敷衍地点了点头。 阳渊倒也不在意,转而问道:“你之前不是说死活说有东西牵绊着你,不能跟我出海玩,怎么突然同意了?” 会意的唇角浮起笑意,第一次正面回答了阳渊的好奇:“天意是会变化的,原路已不可寻,新途生机勃发,那这般变化就是好的。” 阳渊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眨巴了两下桃花眼,果断转了话锋道:“你不是说要去教那些海外之人道家经典?怎么书也不带一本,就这么空口白话的,怕是不大好骗人吧。” “教化众生,要用心,非一书一经所能为也。” 阳渊和会意,一直都是能做到各说各的,谁也听不懂谁的,却偏偏自相识至今,近一年了仍是分也分不开的至交好友。 这实在是奇事也。vp “与我说说那位女将军如何?” 阳渊从那次会意半途而反时就有预感了,此后会意曾多次在他和郡主联系时面露异色,但奇怪的是,会意的神色越来越平静,他一直想问,但无从开口。 没想到会意先提了。 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其实只见过她几面,之后书信往来较多,对她的了解,要么来自世人闲说,近来从随雯处得知的要细致些。 可在随雯眼里,那是她最心爱的妹妹,可爱善良极了,让她一提起来就满面笑容。 能说什么,他其实并不了解言致,不了解这个年不至及笄,却赋予了他新生的女孩。 “那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人,我想,她应该不愿听人称她女将军,将军便是将军,何必分什么男女?” “大娘子觉得她善良,我也这么觉得,这世上恐不会有比她更善良的人了,心软得不行,却偏爱做一副冷漠心狠的模样。” “她生得极好,人世烟火里生出的至顶绝色,不仙不妖。” “她为大祁的天下呕心沥血,很多人都不知晓,你瞧着如今天下看似都不安稳,实则欣欣向荣的境况,好像和她没什么关系,世人皆以为她仅是迫不得已领兵平叛,却不知他们寄希望的梅之白等人,整个朝堂那些新晋官吏,都是如我一样,因她才重获新生的。” “说得大言不惭一些,这个腐朽将烂的朝廷和天下,都被她赋予了生机,活过来了。” 阳渊以为自己没什么可说的,当真说起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会意一直正容聆听着,不发一言,但极其认真。 言致不知道有人曾说起她,更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回程时,尚瑜和随雯并骑而行,她顺口问道:“江家如何了?” “还行,过了这么多年心惊胆战的生活,一朝安稳了很知足。”说到此处,他偏头看随雯,问出了自己思索了许久的疑惑:“为何不让江家人在故宅遗址上重建宅院,要另起一处?” “一者他们中并没有嫡支后人,二则,就算要重建旧宅,也该让阿草或是清珏来做,他们若不来,便不必动,我过两日给阿草去信问问她的意思。” 随雯自有考量,那些江家人都是旁支了,真正的嫡系一个也没能存活下来,若让他们住到旧址之上,他们恐担不住天下人那份期待和尊崇。 她亦有私心,江氏之名,是阿草洗清重建的,那这份清名所有的好处便该由阿草得了。 “嗯,你说得对,京中来信,让我们征粮给阿草送去,金州豫州都被叛军毁坏殆尽,如今马上要入冬,她又要练水师,粮草可能不足,说来练水师,我是否要送几个将领过去?” 尚瑜在军事以外的所有事上,都是听随雯的,她的才学,她的计谋,她对政事的熟练与得心应手,让建州上下,从官员到百姓,皆叹服不已。 何况尚瑜本就是她最大的崇拜者。 随雯摇摇头,说道:“不必,你莫非忘了,定王是征战过千湖的,而如今阿草军中,不少将领经历过当年之战,千湖水域,他们比建州将领熟,征粮倒不必,城中粮仓有余粮,府库也有余银,以银钱可低价购得富商手中陈粮诸多。” “若非万不得已,别动建州百姓的东西,我们根基不稳。” “行。” 喜欢良缘自谋:腹黑郡主请入瓮请大家收藏:()良缘自谋:腹黑郡主请入瓮。 第一百五十一章 很喜欢 承擎十四年秋末,帝薨,新帝即位,改元建安。 新帝即位后,征战三方的言家父子三人,各有封赏,言致正领军平叛,这是要等平叛后再论功封赏的,所以新帝别出心裁的奉她为义姐。 自此,她就是与新帝胞姐玉鸢玉杳同级的长公主了,封号不改,仍为睿灵,加食邑三百户。 封赏旨意下来之时,言致正因要学游水之事,与轻音僵持不休。 她怎能不学游水,她势必要在千湖水域和韩慕翮一战高下,若她这个主帅不会游水,将会极大受限。 可是轻音的态度也前所未有的坚决,但从来都是轻音在与她妥协,轻音看不了她那么抿唇不语,垂头丧气的样子。 她但凡露出这模样,轻音就只有妥协的份。 但言致也答应她,不会长时在水中泡着,一日不得超过一个时辰,每日回来还要喝一碗养生汤。 建安元年,阳春三月,雪消冰融,杨柳露出了新叶,言致的水师终于小有所成,跃跃欲试的日日在耳仁湖畔或擦枪,或修船,或游水。 日日训练不停,他们迅速从草原上的凶狼,化作了耳仁湖上的水狮。 三月初九,宜出行。 镇西军首次发起了对耳仁湖另一岸的员阳的进攻,他们这么大的阵仗,十几艘战船浩浩荡荡毫不掩饰的模样,员阳自然也早有准备。 首战受挫,言致并无意外,她甚至都没跟着去,而是在岸边一处小船里静静地与释离原在下棋。 她棋力一直都一般,连两三年前的梅之白都能轻易抵住她的攻势,何况释离原,与他下棋,言致都不愿意去想,看着哪个位置顺眼就往那儿下了。 “这么不愿和我弈棋?” 她一直撑着下巴,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释离原下了一子,取掉她大片白子。 言致抬头一笑,问他道:“那你让我赢?” “赢不该是自己下出来的?” “嘁,我的瓴之哥哥,咱们讲点道理,我说要钓鱼,你说水里大些的鱼都叫我的兵捞干净了,非要下棋,我都不怪你盘盘杀我个片甲不留,你还怪我不用心?我用心了就能赢?” “不能。”释离原勾唇一笑,扫了一眼棋盘,白子又是中盘溃败,“你今日一共输了六盘,这么点时间,换了别人一盘都未下完,你调兵遣将甚有耐心,愿意用败仗去磨炼心高气傲的将士们,不急不躁,为何下棋如此急切?” “因为棋下赢了,也没什么用,就算这六盘化作一盘,我赢了你,今日这一波进攻也是必输的。”一本正经严肃脸地说完,言致忽然绷不住笑开,“我胡说的,我就是不会下棋罢了,没有天赋的事,学再久也不过是糊弄外行人,如那游水之事,我便是有天赋的,半日就懂,一月余就能比叶乾还快。” 说罢,言致眨了眨眼,期待地问道:“瓴之,我们新的战船何时能造好?” 释离原缓缓捡着棋子,淡淡地睨了她一眼,说道:“方才不还是哥哥?” “顺口一说,你又不是我的哥哥,句句这么喊,你不别扭?” 他眉眼未动,轻掀嘴角,“不别扭。” 言致忽然往前一扑,撑着小几,凑到他脸前,与他呼吸交缠的位置,露齿笑道:“很喜欢?” “是,很喜欢。” 他的语气很淡,神色很淡,可是话语是肯定的。 他好像是随口一说,接了她的话。 可言致看到了他眉眼压不住的喜悦,他是真的喜欢。 这样从不躲闪回避的他,她也很喜欢。 言致压下身子,轻触他的额头,挪到眉心,到睫羽,到鼻尖······而后轻吻他的唇,唇齿交融间,缓缓唤道:“玄奴哥哥。” 他的眉心倏地皱紧,下一刻抓住她的肩头,扶起她的身子,和她四目相对,眸色如深渊,“成婚前不许再这么叫我。”536文学 话落,站直了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狠狠压到胸口,不顾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会给她怎样惊奇的体验,深吻落在她的头顶。 “听话。” 言致有挺多话要说,却被他捂得开不了口,只好动了动头,瓮声回了个“嗯。” 傍晚时,叶乾带着出征的秦元静三万兵和七八条破败不堪的战船回来了,每个人都很狼狈,面上带着掩饰不了的落寞和丧气。 言致从小船里飞跃而出,她穿着红裙青衫的常服,长发在脑后编了个辫子,手无寸铁,面上还带了笑。 秦元静垂头丧气的蹲在湖边,盔甲只剩了几块附身的轻铠,内袍和头发湿哒哒的滴着水。 他想起出发前,将军只说了一句话,“输赢不论,尽量把人都给我带回来。” 那时他是多么不服,昂着下巴表示他一定会拿下员阳,打响他们剿灭叛军的第一战。 可是叛军对水战的了解,远胜过他们许多,那神鬼莫测的水鬼们,他们才刚刚靠近就被凿破了三条船,毫不犹豫的火箭火炮火蒺藜齐发,若不是他登时想起了将军的话,命人跳船逃生,又迅速后撤,对方也没有穷追的意思,叶乾又带了三条船在外接应。 他们可能会回不来。 将军费尽心血,给他们找最好的游水师傅,给他们造船,给他们换新甲冬衣,甚至把每个人的佩刀都重新打造了。 可是他们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言致挑眉看他捂着脸蹲在那儿,头越埋越低,隐隐有哭声传出来,事实上,从战船上下来的将士们基本上和他都是一个样子。 她一巴掌拍到死活要跟着出战的叶坤头上,再一脚踢了下秦元静的胳膊,冷声道:“哭什么哭,这一战输了,回来继续练,下一战赢回来不就是了,能活着回来,便能证明你们这段日子还算学有所成,没辜负我找的师傅们。” “但游水好学,水战却不好打,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们骄兵必败,人家在千湖水域横行了多少年,你们才上船多久,两三月前你们上船时还吐得昏天暗地,就不要妄想三个月能突然变身天兵天将。” “行了,爬起来去喝药换衣裳,明早卯时起来操练,你,你们,都给我反思一下这水战攻城要如何打,怎么才能上得了员阳城前那块地,想不出来,就不要在我跟前晃。” “起来,都滚回去。” 秦元静抬起头,满脸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海水混着灰尘的脏污,哼哼唧唧地说道:“将军,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只想听,城破了。” 话落,言致提步往前走,一直到叶乾身边,蹙眉问道:“可看到叛军的战船了?” “以外观而言,体量偏小,一船约莫能装五十来人,但船体尽覆铁,船头尖利,十分适合在浅滩窄河行进,在作战中的冲击力也不可小觑,未见有大船,末将斗胆猜测,叛军大船可能配备有大量火器,员阳城中的火药威力,元静他们已经体会过了。” 叶乾细细地将自己所知所得都汇报与她,言致点点头,“你一直参与军师造船一事,以你之见,我们的新战船比叛军的如何?” 提到新战船,叶乾整个人都是一激灵,仿佛注入了金光一样自信激扬,“军师真乃神人也,军师所造之船,船体坚固,行船快速,所装火器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待我们新战船造成,必能所向披靡。” “叶将军很佩服军师?” “军师有造世之能,治世之才。” 言致微扬下巴,傲然一笑,他当得这样的称赞。 于是她没有看见叶乾皱眉疑惑的样子,叶乾也没有看见她凝住不能继续扬起的笑容。 “今日兵士确无伤亡?” 叶乾明白她的顾虑,她要磨炼水军,却也不能拿命去磨。 “我点过了,确实没有,有不少忽然入水脚抽筋不能浮水的,我一个不落都救了起来,估计叛军也想摸清我们的底细,故而并未穷追,下一次恐怕就会有伤亡了。” 言致侧头挑眉,问道:“叶将军如此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吗?叛军会有准备,我军便不能更强?半月后发动第二次进攻,届时可试用新火器。” “在此半月内,我希望每一个将士,都将从此地到员阳城的水底给我摸熟了,从员阳城下水域给我带块石头回来,若有一人未做到,那便延迟一日。” 语毕,言致一脚踩进水里,径直往破烂不堪的战船去了。 《良缘自谋:腹黑郡主请入瓮》无错章节将持续在手打吧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手打吧! 喜欢良缘自谋:腹黑郡主请入瓮请大家收藏:()良缘自谋:腹黑郡主请入瓮。 第一百五十二章 恭喜将军 “将军,将军,世子妃要生了!” 言致手一滑,一支箭偏离了轨道不知射去了何处。“稳婆和军医呢?都到了没有?” “都请了,夫人让您不要急,要生还有会呢,您若有事可先办了。” “无事,天大的事都没有我侄儿来得大。” 言致单手拎着弓,提步就要往外走,释离原恰在此时骑着绝尘马过来,不知何时,她的马竟叫他随时骑着了。 她抬起头,伸出手,他握住,微一使力,言致便坐到了他身前,绝尘甩了甩脖子,提步便跑了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 释离原单手握着缰绳,另一手环在她腰际,闻言回道:“昨日世子妃与我去信,说她近日将会生产,恐你会担忧,请我回来陪着你。” “轻音姐姐总是过分小心,明明是她生子,我能有何事?还要你回来一趟。” 他并不明白妇人生子会有何凶险,以至于轻音要早早去信让他回来陪着,但轻音会担心她,他也会,所以他未作回应,只是加重了圈着她腰的力道,以作安抚。 但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仆妇死活拦着不让她进时,言致面上强撑着的镇定绷不住了。 “为何不让我进去?这是我的姐姐我的嫂嫂,即将出生的是我的侄儿,我为何不能进去?兄长不在,我本就该替他看护妻儿。” 她以为回来能见到人的,可除了屋内好似有条不紊的各种声音,她不能见到人,也不能和轻音姐姐说句话,她有些控制不住心内翻涌的不安。 她不曾见过女子生产,可听许多人说过,这是道鬼门关。 言致知道应该信任轻音姐姐,毕竟这世间医术在她之上者,恐无几人,可人又说医者难自医,何况是在生产这样的关头。 她想看看轻音姐姐,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将军,你是未嫁女儿家,这产房是万万不能进的,世子妃吩咐过了,请您稍安勿躁,定会母子均安的。” 仆妇很畏惧言致的威势,但仍旧垂首静静地守在门口,不动分毫。 偏生言致知晓她心怀善意,发不得火,又顾忌轻音尚在屋内,也不敢高声。 她整个人都很无措,双手无处安放地甩了几下,最后挠了两下头,就在她烦闷得想要蹲下时,被人一把拉住了手,回身望去,释离原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地顺着她的脊背。 “军医有话与你说。” 军医上前,恭敬地低着头,“将军,世子妃医术高深,精通调理,胎位正气血足,这一胎必无大碍,您大可放心。” 言致抿唇,期待地问道:“那我能不能和她说句话?” 军医谨慎地摇摇头,“能省一分力都是好的,世子妃是头胎,不知何时才能生得下来。” 释离原轻声缓缓道:“你若实在心急,不如想一想待会要如何与王爷和世子报喜,你希望是男是女?” 言致明白他想要舒缓她的情绪,让她想一下别的事,便也顺着想了想。 “我倒想是个女孩,待她大一些,看她喜欢什么,若愿学医,便随着她娘,若愿学武,我便教她,可哥哥希望是个男孩,他说一辈人里总要有个长兄,来为弟妹们遮风挡雨。” 言晔的意思,其实是在自疚,他始终认为他不是个好兄长,未能保护好妹妹,于是将这份愧疚变作了对自己儿女后辈的期望。 “其实男女皆好,都是我的侄子,瓴之,我要当姑姑了,一个也许像哥哥也许像轻音姐姐的孩子,我会带他去玩去闹,去见识天下。” 她似乎能看到那个孩子了,白白嫩嫩,圆圆滚滚,笑起来像哥哥,温润如水,眼睛却像轻音姐姐,掩不住的灵气四溢。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嘹亮的婴孩啼哭窜进了言致耳中,她瞬间一跃而起,顷刻便到了产房门前,一脸慈祥的稳婆在白芷的陪伴下抱着孩子打开了门。 见着言致,二人屈膝下拜。言致探头往屋里看,什么也没看着,便问道:“轻音姐姐怎么样了?” 稳婆笑着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母子平安,小郎君重八斤八两。” 白芷也紧跟着道:“世子妃力竭睡过去了,并无大碍,您放心。”狗狗小说网 言致抬手,停在那个大红色绣百福的襁褓边上,半晌也不敢伸出手,白芷抿唇笑了笑,搭手接过孩子将他放到了言致怀中,稳婆帮着调整了姿势,让孩子能更舒服一些。 他闭着眼睛,细细长长的一条线,面庞红红的,呼吸很浅很轻,隔着襁褓,她都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柔软和脆弱,“瓴之,你看,嘴和哥哥一样,他很好看是不是?你瞧这个额头,是不是像我?” 释离原与她贴肩而站,顺着她的言语去看那个孩子,红红皱皱一团,五官都未明晰,他轻挑了一下眉尾,不太理解她是怎样看出那些相似的,但他能感同身受她的喜悦。 “嗯,很像。”应和完,他压低了声音对她道:“这些时日服侍世子妃的人也劳累了,恰逢今日大喜······” 他话未完,言致已明了他的意思,但这个她并无准备,无论赏钱赏物,她都没想到,好在轻音早有准备,白芷跟出来便是为了这事。 但轻音备下的是轻音的,言致也该有她的表示,“除世子妃赏赐外,所有伺候世子妃的人均赏银五两,白芷和稳婆赏金五两。” 这份钱,她是拿不出来的,释离原单手绕着她脑后的长发,对木头招了招手,木头便捧着一盒金银给人分赏。 “你要不要抱抱他?” 释离原下意识退了半步,摇了摇头,那个襁褓太小,孩子软软一团,还不及他小臂长,他不敢接,“现在着人去与西南和西川原报喜吗?孩子先交给奶娘,你写两封信。” 言致点点头,这确实是要紧之事,之前为免兄长和父亲忧心,她并未将轻音来了中四州之事告知他们,如今孩子已平安出生,也该与他们报喜了。 “你二人听好,若小郎君有丝毫不妥,我必牵连你二人全族,但若做得好,我保你一家安稳富贵。” 两个奶娘都是释离原找来的,家世清白,也绝不会和韩氏有任何联系,但哪怕如此,她也不敢放松,这是言家下一代唯一的孩子,是如今守卫大祁四方的言氏唯一的软肋。 无论何方势力,可能会对这个孩子心怀歹意的人必然不少,之前外界知晓轻音身在固州的人应不多,人都知言致军中有个医术高深的军医,可知晓这个军医就是轻音,就是定王世子妃宋四娘的人,并不多。 但这个孩子······言致轻轻勾了一下他的脸庞,她忍不住要将他的存在昭告天下。 她会保护好他的。 奶娘抱着孩子,静静地退到了房内。 “我去写信报喜,白芷你照顾好轻音姐姐,她醒了立刻来通报于我。” “是,将军慢走。” 往外走时,释离原问她:“这孩子,可曾取名?” 言致摇摇头,面上是掩不住的欢喜,“我爹是想让哥哥自己取名,但哥哥如今远在西川原,等他回信时再说,一会轻音姐姐醒了,我与她商量一下,先取个小名叫着。” “八斤八两,他长得真好,我记得莺儿出生时,玉杳姐姐曾与我来信,说她五斤四两,已算是生得好的了。” 提到莺儿,言致眼神一暗,前段日子玉杳来信,玉鸢公主带着莺儿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这天下并不安稳,纵使她带走了公主府所有侍卫,也并不能保证安危。 但她现在无暇顾及她们,只能期望玉鸢是早有准备,而非临时起意,她知道玉鸢在怕什么,怕林寒柯是卫王幼子之事被世人知晓,怕世人将中四州万千百姓的血债都算到莺儿头上。 可当日在场除了韩慕翮一行,剩下的都是她的人,知道林寒柯是卫王幼子的人都不会开那个口,韩慕翮自己更是绝不敢宣扬开。 前段时日,她被满目血腥糊了心神,曾想借此事让卫王韩氏仅存的英豪之名毁尽,被瓴之拦下,那时她想着宣扬开对京中女儿家不好,可内心深处更多是为莺儿在考虑。 可为母者,总是要思虑更多的,只盼望她既然要多思,便真能多思多想。 “你若有闲暇,罢了,也不必刻意去打听,只是若有人看到,告知我一声,可好?” “嗯。”释离原点头,但他并不打算将玉鸢一行的下落与她说。 写完信,释离原伸手便要接,他的渠道比驿站还要更快些,但这一次,言致扬了扬信封避过了他的手,仰头笑得一脸灿烂,“这次就走驿站吧,这样的好消息我总得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舍不得藏着掖着。” “随你。”收回手,拍了拍她的头顶。 言致转了转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问道:“对了,没来得及问你,你那边怎么样了?” “万事俱备,就待将军一声令下。” 他说万事俱备,那便没什么可多问的了。“好,不过目前,我要先将我侄儿的满月宴办了,且叫他们再得意着。”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囿于女色之辈 千湖境内,韩慕翮是真的得意着。 可祁俊轩却未必,自金州突然昏倒,他的身子就全然不行了,一月里只有两三日能撑着起来见见谋士和将领,权柄交付韩先生和马遇处置,而马遇是将领,他所能管者不过是调兵遣将之事,其余政事全由韩先生一人把控。 千湖诸州多只知韩先生,未知还有西王。 马遇深深忧心,却又觉自己是小人之心,韩先生一心为西王大业谋划,自己又怎么能如此怀疑同僚,于是他日夜焦虑不堪,白日时整顿军伍,夜间仍旧辗转反侧不得安息。 便在这时,定王世子妃在固州产下一子的消息传遍天下。 “折了近百人,连个空荡的王府都没摸进去也就罢了,一个孕妇从京中大摇大摆地来到了眼皮子底下都不知晓,一群废物。” 卫零垂首单膝跪在地上,头脸上都是水迹,“主公,非是我等不尽力,言致身边有高人相护,属下怀疑,那是释族少主。” 韩慕翮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眯,透出无限寒意,“怀疑?” “属下有八成把握可以确定,除了释族,不可能有第二方势力有如此强的掌控力,且言致去了一趟建州回来身边便跟了一个尊荣不凡的男子,此后又随军做了军师,属下以为······” “所以此人已做了言致军师近一年,却连名姓都不得知?” 卫零沉默,这确实是令人匪夷所思,但也正是如此令他越发确定那就是释族少主。 “不过是群故弄玄虚之辈罢了,若他释族当真有那等决定天下归属的能耐,又岂会只是一个小小的释族。”冷笑一声,韩慕翮重新续了一杯茶,道:“宫中如何?可能接近小皇帝?” “不能,承擎帝崩后,太后领着众妃迁入寿宁宫,新帝年幼,后宫空虚,宫中暗卫昼夜守在新帝身边,无从下手。” 韩慕翮摸了摸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轻笑道:“这也不能,那也不可,既是如此无用之人,活着作何?” 他声调极轻,卫零却猛地将双腿都跪到了地上,连忙道:“主公恕罪。” “行了,收拢人手,保留暗桩,其余人全部撤出京城,卫三领人往西南,杀季云穆,若完不成,便不必回来了。” 卫三从暗处出来,跪到地上,没有说话。 卫零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即领命,几息后才犹豫地道:“主公,你身边不能没有卫三。” “若有人闯到了我身边,如那一夜的佛家少年和那位释族少主,卫三不过是我面前多出的一具尸体。” “主公,那黑衣男人,是释族少主?”卫零心中惊跳,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男人出现时带来的压迫感,那样性命置于他人掌心的无力,谁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你以为还能是谁?这世间能人虽多,却也屈指可数,那佛家少年,八成便是言致了。” 他命人查了近两年,也没查到任何佛家出身的天才少年,那个少年一看便非甘愿隐姓埋名之辈,怎会半分消息皆无。 今日卫零提及释族少主,他才猛地将此事串联起来,那样睥睨天下的气势,和那少年嬉笑怒骂的性子,只会是这二人无疑。 “主公,若那当真是释族少主与言致,以释少主对她的维护,二人怕是相识之日不短。” 韩慕翮讥讽一笑,道:“囿于女色之辈,再是英雄也气短,不必顾虑,行了,卫三去吧。” “属下领命!” 卫三离去后,卫零也受命离开,韩慕翮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一直看着这院中的一株老梅树,无花无叶,仅有老枝弯弯扭扭的伸展着。 那年公主府的梅林里,京都闻名的美人都出现在了那里,言致那年不足十三,尚显稚嫩,却已将满园梅花与美人的光色都夺了个干净。 以那般容貌,本该是被掌权者养于金屋的,她却生在了言家,生作了奕孺太子的女儿,在战场长成,在京都众多儿郎的环绕下肆意飞扬,如今做了大祁首位女将军,又得了释族少主的维护。 这样的天之骄女,真是让人看不惯呢。 “韩先生,王爷要见您。” 朱虎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韩慕翮缓缓关上窗,拉开门后,他又是西王麾下睿智儒雅的第一谋士。 祁俊轩虽已病不能行,但他仍是王,韩先生再有能耐,千湖诸州再如何知晓他的身份,他也只是个谋士。 “王爷今日可还好?” 祁俊轩被人扶靠在软塌上,因他长病,屋内见不得风有些昏暗,但他能清楚地看清面前人的容貌。 这张脸,他自初见便念念不忘。 为她,他将满院姬妾视为无物,多费百般心力才将那些勋贵们笼络住。 为她,他本可以徐徐图之,却一次次听她的建议,一次次冒进,最后将自己落入这般境地。第八书吧 到头来,她却不是她。 难怪她始终不愿入府,不愿让他近身。 “甚好,自晕倒那日到如今,有半年余了吧,我难得如此清醒,先生,请坐。” 韩慕翮眉心微敛,细细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但他实在是太憔悴了,面色苍白到看不出丝毫变化来。 看不出来便不看了,韩慕翮在塌边的椅子上坐下,敛袖垂眉恭谨地道:“王爷有何吩咐?” “吩咐?”祁俊轩喃喃地反问出声,语调似讽似笑,终还是笑了出来,轻轻的笑意挂在脸上,“睁眼便只有这院中四方天,我能有何吩咐?若无吩咐,便不能与韩先生聊一聊?” “王爷是主,想与某说话随时都可以召某前来,您请说。” 说什么? 祁俊轩闭了闭眼,他曾觉得与她无话不可谈,每日见花见草都要与她说上一二,纵使她经常只是静静听着,不作多少回应,他也觉得满心欢喜。 如今却······ “先生字慕翮,不知名甚?” 韩慕翮抬头,挥了挥手,朱虎便领着屋中伺候的几个侍女一道退了出去。 “回王爷,某名韩湛。” 言天的铁骑踏平千湖时,祁俊轩已十来岁了,那时卫王妃带着幼子自焚的消息遍传天下,因此事,世人还曾诟病言天对妇孺赶尽杀绝非男儿气概。 卫王幼子,七月能言,三岁作诗,五岁作文,天资聪颖非常人可比,一度传为佳话。 遥记得,千湖之乱前,卫王进京,皇祖父问他,为何不将幼子带入京中,卫王宁肯将世子留下也不愿送幼子入京,可见其对这幼子宠爱之甚,期望之甚。 “当年入京为质的世子是你的嫡亲兄长吧,我曾与他有几面之缘,如今想起,你二人眉目是极相似的,不过是我从不曾去想,也不愿相信罢了。” 韩慕翮冷笑一声,道:“几面之缘?你当我为何至今不杀你?” 祁俊轩一直不知他留着他作何,如今千湖之地只有一个马遇是他的部将,其余人皆是韩氏的追随者,他若杀了他,要笼络马遇也非难事,为何要留着他? 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卫王世子被赐死那日,他命人为其收殓了尸体,葬到了城外清风山脚下,还亲手写了块墓碑插上。 那时他只是想着世子入京后曾与他一份千湖特产,他还了这份礼,又能让世人看到他的良善,乃是两全之事,何乐而不为? 倒不想如今替他捡回了一条命。 这世间因果,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之事。 “原是如此,我当时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声名罢了,没有任何好心,先生有宏图大志,又何必留着我碍事?” 韩慕翮倾身,压到祁俊轩面前,眼眸微眯,唇角带笑,眉目却冰冷冻人,“怎会碍事,韩某不过是王爷麾下区区一谋士,事事当以王爷马首是瞻才是。” 祁俊轩猛地闭上眼,侧过头,“先生请回,本王乏了。” “王爷好生休息,某告退。” 出得门时,他忽然停住,道:“对了,有个消息须得报给王爷知晓,定王世子妃在固州产下一子,十日后,镇西将军将在固州城为定王长孙办满月酒。” 门阖上的声音传来许久,祁俊轩才缓缓张开眼睛。 言晔的儿子出生了吗? 镇西将军······ 阿草这丫头,果然总是出其不意,胆子比谁都大。 可惜了,他却从未有真正与她交手的机会,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野望野心,天下权势,皆与他无关了。 他是为何要叛逃举事的呢? 怎么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如今,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祁俊轩裹了裹身上的毯子,缩了下身子,缓缓闭上眼,无力去想他还有没有日后,连这般苟且偷生的日子都不知还能有多久。 :。: 第一百五十四章 满月宴 中四州已经沉寂了许久了,死亡的阴影始终在这块土地上萦绕着,覆盖着,让人喘不过来气。 这里,太需要一场新生的喜悦来冲破这层阴影了。 而定王长孙,镇西将军亲侄儿的初生,便是这场恰到好处的喜悦。 镇西将军不止一直在为中四州百姓战斗,她的亲人还到了这里,她的侄儿,定王府的长孙,大祁战神言天的长孙,竟然在中四州出生了! 他在中四州出生的意义,远胜于言致拿下一座城。 所以当他的满月酒在固州城办起来时,四州百姓,都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这里。 “阿草,你确定不需要控制一下?人越来越多了。” 言致摇摇头,轻叹一口气,“也没有多少人了。” 沈仲廉闭了闭眼,也跟着叹了口气。 是啊,本就没多少人了,非死即走,还愿留在此地的,不是故土难离,便是那愿赌一赌镇西军和镇西将军定能守护住此地的狠人。 “你在此守着,我去抱铮狰出来,我的小将军终于能出来见见风了。”她负手于身后,脚步轻快,眉眼间透着极其欢悦的气息。 定王府的长孙,镇西将军的侄儿,由他祖父取名为铮,小名唤作铮狰。 铮者,既是战场的铮铮之音,也喻铁骨铮狰。 而狰者,上古蛮荒之神兽,出于钟山,本为一恶兽,受烛龙收服后,暴戾逐渐消失,烛龙消失后,狰为寻找烛龙走遍人间,帮助了许多人,渐被传为瑞兽及上天的使者,能够辟邪保平安。 言致既愿他承继父兄之志,驰骋沙场成为铮铮男儿,又愿他一生无邪无祟,平安顺遂。 便自顾自唤着这个小名,轻音姐姐最是纵容她不过,哪怕生了个小儿,也越不过她去。 在轻音心里,她始终是在第一位的,甚至在言晔之前。 “姐姐,铮狰换好衣裳了吗?我要抱他领着四州官员去城楼上晃一圈,开宴前我会送他回来的。” 轻音理了理小儿的万福纹襁褓,又轻轻触碰一下他的脸庞,笑道:“不必,宴席也带着他去吧,他身体很好,也很爱见人,今日便让他好好乐乐。” “真的吗?那铮狰今天就一天都跟着姑姑咯?高不高兴啊铮狰,呀,笑成这样啊,你很高兴是不是,姑姑也很高兴呢。” 言致从轻音手中接过侄儿,把这生时就有八斤八两,其后一月更是见风就长的小胖娃娃举得高高的晃了晃。 见他笑得无牙的牙龈都露了出来,才将他好好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 “今日会过来的官宦家眷不会很多,姐姐就在屋中招待她们吧,不用太当回事,都是些不必在意的人。” 轻音由着婢女给她插了簪,笑了笑没应话。 她知道阿草为何会这么说话。 中四州之中,固州本是祁俊轩大本营,却在城破之日被韩氏将满州官吏亲属都杀了个干净,金州被屠城,金州知州与家眷殉国,其余官员十不存一,豫州属官尽皆叛逃,化州倒是得以保存,然化州知州是个胆小如鼠之辈,被这四处流血、满目死尸之境给吓病了,顶着被皇帝怪罪也要辞官回乡,到言致面前来痛哭流涕地滚了一番后,便马不停蹄地跑了。 如今的中四州,人口已不足当日百分之一,诸事都有四州都督沈清处置,沈清无家眷,那整个四州官宦之家,便再无值得定王世子妃,镇西将军最爱重的长嫂和姐姐去重视的人了。 她可以任意妄为,只凭高兴便好。 但是,她怎能不顾他们在战场拼杀、舍生忘死才得来的这份尊荣呢。 “好了,快去吧,莫要让人释少主等久了。” “谁让他非得守什么君子之礼,不愿进屋来的,等也是他自己要等的。” 轻音轻轻点了下她的脑门,笑道:“少胡说。” 说归说,言致还是抱着侄儿快快地朝院外那个等候多时的人去了。 轻音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询问道:“宴厅可都布置好了?” ······ “你可要抱铮狰?他很软,抱着很是温暖。” 释离原摇头,垂在袖中的手没有丝毫抬起的想法,“既如此好,你抱着便是。” 言致挑挑眉,唇边忍不住溢出笑来,若是铮狰刚出生那段日子,他如此说,言致便信了,可铮狰都一月了,他对幼儿的莫名抵触,她早已洞察。 虽不知为何,但她可以感知他对幼儿是没有恶感的,只是不愿接触罢了。 “可是我抱着,有些累呢。” 他往左小跨了一步,与她拉开了一臂的距离,“十三斤罢了,尚不及你所用血霞弓和箭筒重。” “瓴之哥哥好狠的心,十三斤的孩子和弓箭能相同吗?” 任她装模作样,释离原也绝不开口要把孩子接过去自己抱着,始终与她维持着一臂之距走着。 待出了府门,言致便不得不收起嬉笑的神色了,叶坤领着一队十人在门口守着,她甫一出来,并立刻护卫到了四周。 她本无亲兵,但如今已正经领了虎符帅印,便按例该配亲兵一百人,正好这半年来一直在练兵,叶乾便推荐由叶坤做她的亲兵队长,言致觉得并无什么必要,但身边人都屡次劝说了,她便就顺势应下了。 而叶坤也确实担起了亲兵队长的责任,时刻待命,从未有一刻懈怠。 “将军,末将可以抱抱小将军吗?” 言致轻轻摇头,“不必。” 她要自己,一步一步抱着言铮,走过她守卫的土地,在她保护着的百姓们注视下,登上城墙,去遥望敌营。 而这条路,他以后会自己去走。 小儿在她怀中,一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睛一直定定地瞧着她。 街上难得人声鼎沸,见到她过来,不少百姓一激动便要往地上跪,言致轻轻一仰下巴,身后的亲兵极快地就把那些百姓都拦住了,她才朗声道:“好好地往地上跪什么,诸位都是言致的长辈,这般一跪,我可是要折寿的,那可不行,我还想着活到七老八十,瞧着大家伙都过上平安的日子呢。” 她说得随意极了,也轻松极了,但这是这份轻松与随意,也让老百姓们一下子放松下来,随着笑开。 更有那些性情舒朗之辈,也跟着大声应和着,说她一定会长命百岁,还叫她百年后再来固州看,待那时,他们也会儿孙满堂,再叫孩子们来给她磕头。 “好,我那时一定来。” 她笑着应下,怀中抱着的铮狰也跟着吐了个泡泡。 “要带着小将军一起来!”搜书吧 言致闻声望去,是个扎着小辫的小娘子,正举着手中的糖葫芦与她大声喊话,见言致望向她,立刻笑眯了双眼,激动地扯着身旁父母的衣角。 “小将军也会来的,你也要来哦。” “好的好的。阿娘阿娘,将军和我说话了,将军说要带小将军来看我!阿娘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那你要好好吃饭,然后才能等到将军来啊。” “嗯嗯。” 言致咧唇一笑,她爱极这样的童真与信任,他们从未怀疑她守不住城。 那她也绝不会辜负这份信任。 定王长孙的满月宴,虽是在战场后方所举行,仍有天下豪富、巨商赶在这一日到了固州,往言致暂居的城中一处富商府中递上了贺礼,倒也没什么人递拜帖求见,多数人还是顾忌着这个府上并无主事的男子,不曾上门,只在正礼这一日,守在了她必要经过的路边,与她遥遥道了喜。 “我一直很是佩服这些商人,他们能揽去天下诸多的财富,便是因这份超于常人的敏锐和无畏,他们的胆子,总是大得超乎我的想象。” 这时,她与千湖诸州尚未开战,中四州究竟会是何等境况尚未可知,他们便敢来了。 要知道,多少这里的百姓已经早早地离去了,连化州知州都宁愿丢了官位回乡种田也不肯留在此处,这些商人却来了,带着大车大车的货物和银子来了。 白水轻轻敲着扇子,时不时与路边戴着幕篱斗笠的少女们抛个媚眼,极尽风流之能事。 闻言,手中的扇子顿了顿,唇边溢出一抹怪异的微笑。 少主总是只做不说,这样可不好,但他要是说了,恐怕会被赶回家的,那该怎么办才行呢? 真是伤脑筋啊。 哎,木头这小子也不知叫少主扔哪儿去了,若是他在,这会儿定会叽叽哇哇的说出来了。 “也不止商人,各地士族都派了人过来,只是悄悄地以富商身份递了礼,并未大张旗鼓。” 言致眉心微蹙,侧首望向白水,问道:“士族?来的都是什么人?” “是各族孙辈子弟,年岁都不大,属下瞧着,似乎还有十二三岁的小儿跟着来。” 言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方才说商人胆大,我错了,这些士族胆子也不小。” “不必在意,他们暂时不会到你跟前来,生死皆与你无关。” 他说得轻松,但言致却无法当真不在意,只是如今大战在即,她确实没有更多心力去管他们,那便期待他们自己是做足了万全准备才过来的吧。 “噫?你说不会到我跟前来,是指一会宴上他们不会过来?” “不会。” 白水往前一凑,补充道:“正如少主所言,士族之人,一言一行都要为整个家族考虑,在不能确定与将军合作能为家族带来切实利益之前,他们不会贸然行动,但他们此次出现在这里,也没有怎么遮掩行踪,这便是先给你露三分好,将来谈事时也好有底气一些。” 这时,他们已经走上了城楼,白水敲了敲手中的扇子,并无避讳地指着城下一处茶水摊子道:“那里,瞧着都是寻常富商家儿郎的,便是这次青州望族来人,属下往日和他们打得交道颇多,这次也是先见着了他们才知晓各州士族都来了人的。” 他指认的动作太过明显,他们本就是居高临下,如此一来,那几个儿郎想不注意到都难,便也落落大方地连连拱了两下手,算作是给言致,也是给释族少主见个礼。 “倒是想得挺美,只是锦上添花的考量,又怎比得上雪中送炭的情义呢,白水,帮我记着点,待我奠定胜局时,可得好好敲他们一笔。” “属下遵命。”说完,他就刷地展开了扇子,遮住了自己嘴角不怀好意的笑容。 茶摊桌边,一个绿袍少年眯了眯眼,心头掠过不安,如有芒刺在背一般的不安,“几位哥哥,当真不去那满月宴吗?那位女将军可会因此记恨我等。” “镇西将军是心怀天下之人,怎会在意这些小事。” 在城楼上,言致抱着铮狰,看了叶乾、秦元静等人组织的阵法演练,小作称赞了一番,又与围到城墙内外的百姓说了一些话。 大意是,最迟到夏末,她将会发起对千湖叛军的攻击,届时诸州百姓都不必担心,她会留下足够兵力,绝不会让叛军绕过她的守卫,伤到他们一分一毫。 这大半年下来,言致已经在中四州建立了足够强大的威望,哪怕她此时怀中抱着一个襁褓,语气淡淡,仿佛是在与人话家常般随意,可话里那份底气与自信却不容忽视。 于是这份自信便自然也就成了百姓们的安心,他们听到即将开战,并无恐惧,因为他们已经见过了大恐惧,金州城里至今仿佛还能闻到血腥气,豫州境内已无豫州人,见过了这些,如今的他们不仅不畏惧战争,甚至有不少少年人跃跃欲试着想入镇西军。 但言致婉拒了他们的殷切好意,中四州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剩下这些壮劳力若再随着上战场,农耕怎么办?战事结束后要如何恢复生产?她不能因一场必胜的战争便拖累四州之境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未来。 对,她就是如此有底气,这一战,她必胜。 微微仰头一笑,言致最后道:“行啦,时辰不早,今日我在城中摆流水长宴,一庆言氏小儿满月,二为战前慰军,虽没什么上好珍肴,但肉管够,愿与诸君同喜、共勉,吃个痛快,喝个敞亮。” 说完这话,她便抱着孩子,回身与释离原对视一笑,抬步下了城墙,她走一步,城下便传来一声“同喜”,再走一步,便又是一声“必胜”。 这样的情形,言致倒没觉得如何出奇,或者热血,因为幼时她在言天身边见过许多次,只是今日他们期望的胜利将会是她带来的。 但有人未曾见过,他们大多尚未及冠,没有经历过战争,见过的那些州卫早已名存实亡,在各州百姓心中并无任何威慑力,也没人相信那些州卫真能保护到人,瞧着还不如他们府中的护卫来得可靠。 直到来了固州,见到了镇西军,他们才发觉原来军士是这样的,原来将军是这样的,原来能守卫百姓的将军与百姓之间是这样的。 即使那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将军,那是一个女将军。 但已足够给他们震撼了。 “难怪史书上总有帝王会怀疑大将军功高震主,若是我为主,见着这样的威势,我也会怀疑若将军振臂一呼,这些百姓便立刻追随而去了。” 坐在绿袍少年对面,他们这行人中唯一一个束了发冠,已可称为青年的男子应道:“由此可见,家中叔爷长辈认为先帝虽无大能,但胸襟宽广当为明君之相的道理在何处,这二十年来,定王征战四方,多少百姓只知护国将军言天,对他的生平如数家珍,却不知天子是何人,饶是如此,先帝也未曾与定王生出任何嫌隙,甚至敢在危机之时起用定王之女,先帝这份气魄,过往帝王,也无几人比得上。” 听到此处,绿袍少年收回一直停留在言致身上的目光,疑惑道:“哥哥说这是先帝的气魄,可更多人不是说,这是因为朝中已无人可用,镇西将军主动请缨,还立了军令状才得以领兵的吗?” 青年回道:“纵然如此,镇西将军还是个女儿家,她尚未及笄,她之前并未独自领过军,更多是作为先锋掠阵,以往也不是没出现过惊才绝艳的女子,可有几个帝王敢用,无论是因为什么缘由,先帝敢用镇西将军,便是不得了的气魄了。” “那如此说来,镇西将军不更是千百年都难得的女子了。” “镇西将军当然是值得名留青史的人杰,我等当以其为楷模。” 听到这些话,绿袍少年仿佛是自己被夸赞一样眯上了眼,扬起了下巴,倏而又睁开眼,激动地道:“既然哥哥们都如此看好镇西将军,我们为何不现在便去,将军府中才刚开宴吧。” “九郎,你记着,我们不能与一位将军有太深的情义。” 绿袍少年没问为什么,他不傻,他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家族还不到该滋生那么大的野心之时。 可是,他真的很想去与女将军说两句话啊,若是他隐了身份去自荐······ “九郎,你可别生出什么别的想法,以你那三脚猫功夫,若是到了战场上,怕是活不过几息就被踩成肉泥了。” “哎呀二哥哥,你放心吧,我不会去的。” 青年定定地看了一眼这个他嫡亲小叔叔家的小堂弟,目光在少年可爱可亲的酒窝上一滑而过,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得紧盯着了。 :。: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最合适的人 / 当夜,言致亲自将明明被吵了一天却仍旧精神抖擞的铮狰送回了内院,交到轻音手中,小叙了两句,离开时勾了一下小儿的胖下巴,笑道:“姑姑走了哦,铮狰乖乖睡觉。” 轻音抱着铮狰颠了颠,逗得他冲着姑姑笑开,才叮嘱道:“你自己也是,早些休息,莫要熬得太晚了,须得记得你是个女儿家。” 言致这些日子已经叫轻音的各种叮嘱说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但许多事她不可能放下,所谓军机,是一刻也延误不得的,慢慢地她便习惯了微笑应下,至少不叫轻音当时便为她忧心。 轻音蹙眉叹了口气,看着她负手离去的背影,心中浮起满满的无奈。 白芷听到了她的叹息,抬头看去,便撞上了她满目的哀凉,心下渐生疑惑,世子妃不是一次对着郡主的背影露出这样的神情了。 一次许是眼花看错了,可次数太多了。 白芷想不出缘由来,一开始她当是世子妃心疼郡主不过是个女儿家却要背负这样的家国责任,可越看越不像了。 她隐隐察觉到,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要紧之处。 只是她一个服侍人的婢子,哪有去探寻的资格。 但愿不会太坏。 郡主这样好的人,一定要好好的啊。 言致出了院子,下意识回身望了一眼,院中一片明亮,予她无限温暖。 那是她要以生命去守护的温暖。 背负着这样的温暖,言致将一往无前,无往不利。 她到得外院书房时,这里亦是灯火通明,以叶乾为首的她麾下将领和释离原沈仲廉皆在其间,虽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早该去歇了,但言致今日在城楼上说得那番话实在是太令人激动了,他们不约而同的在散席后前后脚到了书房,谁知发现军师早便在此了。 一番见礼后,众人便摩拳擦掌的讨论起了开战之事,言致到时,他们正就着一张舆图激烈争论着。 “将军,建州急信。” 言致右脚方踏入房中,尚未开口,叶坤便从身后追了上来。她抬手接下,笑道:“诸位继续,我先瞧瞧是何好消息。” 从建州来的只会是好消息,因为那里,有随雯。 事实也确然如此,随雯在信中只写了两句话:万事已备,静候卿令。 “雯姐姐那边已准备好,不过,由谁到那边主事,大家都有何想法?” 看众人的面色,言致知他们也无底气,便道:“我也交个底,此事事关重大,前去之人须得担得住事,虽说我小叔练兵有道,可也正是如此,那些兵将便更难驯服,且此去与我相隔两方,消息来往不便,军帐之中须得自行决策,叶将军为我臂膀,元静为先锋,皆不得离去,该由谁去,我也有些犯难,可有人要自荐?” 如她所言,此事实在是过于重大,没有人敢担这个责。 镇西军的班子实在太薄弱了,除了一个叶乾算得上身经百战,其他人都太年轻,没有那个经验和能力足以独掌一军,众人对视一眼,叶乾抿唇轻叹,若此时王奇在此,他必然会第一个嚷着要去,而他也确实是极为合适的,他是天生神箭手,统领骑兵,最擅长的便是千里奔袭,只需再给他配一个谋士军师便可。 可惜了,谁能想到这个被言致一手扶持培养起来的良将会是韩慕翮的人,也幸好发现得早,若到得此时尚未发现,这一仗他们将会败得血本无归。 这大概便是将军独有的气运吧。 她待人以赤诚,尤其是王奇和秦元静二人,她是当做手足兄弟的,正因此才会叫王奇第一次动手便心生犹疑,继而露出了破绽。 见他们陷入苦恼,释离原坐直了身子,伸手拍了下言致的肩膀,道:“有更合适的人,你一叶障目了。” 言致眨眨眼,一叶障目? “你的意思,是由小叔领兵?我这边再派个人过去协助?可小叔身为建州知州······” “他到建州以后可曾插手过政务?建州之事本就仰仗的是随雯,起初不过是须得借助他知州的身份,到如今,随雯已全权掌握建州,他在与不在并无差别。” 这倒也是,而且那支兵马本是云氏私兵,后由尚瑜接手,一支兵马在短期内屡次更换领帅是兵家大忌,若不用换当然是最好,且尚瑜出身尚家,幼时也曾跟在言天军中学习。 尚瑜才是最合适的人。 “那军师以为,由何人前去协助为好?” “白水,由你去与尚知州做个谋士,可有信心得胜?” “属下必不辱命。” 言致挑眉看向白水,这是个极风流的人物,虽是瓴之的下属,周身气度却不输任何王孙公子,生得俊秀,满腹诗书,胸中自有沟壑,由他去与小叔做谋士,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就劳烦了。” 白水展扇一笑,避过言致的礼,笑道:“属下不过是奉命而已,怎担得将军的谢。” 话落,他冲言致挑了下眉梢,眉眼带着调侃之色。 言致倏而便明了他话中未明之意,这是瓴之的命令,她若要谢,也当去谢正主。 这个白水,惯来没什么正形,屡屡就她与瓴之的关系调笑,她倒并不怎么在意,但好像正是因她不甚在意,他竟越挫越勇起来。 “我与军师之间,就不必这么生分客气了,军师以为呢?” 她眼珠子一转,释离原便晓得她要作何,便道:“既为军师,与将军分忧,乃是分内之事。”言致轻咳一声,避开他的目光,道:“叶将军,你点上一百军士,护白水往东而去,其余你看着准备,此番过去与小叔取得联系,快马行军也得月余,我这边一开战,便顾不得那方了,届时诸番事宜便有你和小叔决定,我会修书一封与他道明原委,你可不许藏私,得将浑身本事都用上才是。” “将军都这般吩咐了,属下哪儿还敢藏私哪,若真藏了,误了将军的大事,少主还不得将我剥了皮做灯笼点灯给您照亮呢。” “行,得了白先生这番保证,我心中便有底了,待得胜之日,我再与你一份大礼。”会心一笑,言致正色道:“方才可是在讨论开战之事?元静,耳仁湖可都摸熟了?攻这员阳城该如何行事,你心中有没有什么章程?” 秦元静早已跃跃欲试多日了,谁知一等再等,将军都没有丝毫要开战的意思,对面员阳城内更是安静极了,没有丝毫要出城的迹象。 今日言致城墙上宣称要开战,秦元静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待确定后,便一跃三尺高,恨不得即时即刻就开战。 “将军知我素来不善言辞,说是没法说,不如明日就攻城吧,我破城给你看。” 言致点点头不置可否,秦元静确实不善言辞,历来就是王奇说,他只会闷头做事。 又想起王奇了,那小子······“此事还得再议,且我今日算是昭告天下,叛军那边必然也得了消息,已做了准备,如此一来,至少十日内都算不得好时机。” 众人一番思索,便明了她的意思,他们明明已昭告要开战,却迟迟不见动静,叛军那边便会日日紧张,此消彼长,待我方准备万全,敌方的精气神亦被消磨多日,那时才是好时机。 “将军英明,是我急切了。” 言致摆了摆手,道:“哪是什么英明不英明的,一点诡诈心思罢了,有用便行,对了,我还未来得及问,今日城中可有人作乱,以我对韩慕翮此人的了解,他绝不会轻易让我痛快的。” 释离原放于桌上的右手轻轻抬起两指,青石便会意上前道:“属下凌晨时于城墙前抓到三人,正欲埋火药,巳时于将军府中抓获十五人欲行不轨,此外,方才宴席结束后,又有刺客三十人欲往后院闯。” 叶坤也跟着说道:“末将今日也在道旁抓获了近百刺客,这些人见刺杀不成,竟欲多杀百姓以造成混乱,好在将军早做了安排。” 竟然这么大的手笔。 “目的应该不是我,他恐怕是想杀铮狰,都杀了吧,一个不留全给我扔到山上喂狼去。” 叶坤和青石应下,相携离开。 言致眉心微蹙,有些头疼,她倒不是怕韩慕翮还有后手,而是担心轻音,也不知可是因为当年是她将轻音从那林子里带出来的,轻音似乎总要时时看到她才会安心。 去年顶着几个月大的孕肚都要来固州那个轻音仍历历在目,言致实在有些头疼,大多时候轻音都是拗不过她的。 但当轻音执意要做时,言致也同样拿她没有办法。 此番开战,以她的意思当然是让轻音带着铮狰留在固州最好,可言致清楚,若一旦开战,轻音一定会带着孩子随军而行的。 “罢了,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早些去休息吧,明日再歇息一日,有事的都去办了,后日一早我们回豫州。” 话落,言致摆摆手往外走,众人纷纷告别离去。 待到院中时,言致身边已只剩下一人了,她停下脚步仰头望天,释离原与她并肩而立,目光落在被月光印得贴在一处的一双人影上。 良久,才听他道:“你我皆在军中,能留在固州的人手有限,军中比固州更安全。” “可是行军混乱,我怕有个万一,轻音姐姐待我太好了,我不愿她有一丁点的损害,还有铮狰,他还那么小一团,我不忍心让他如今就受这些苦。” 镇西军有十数万人,人心难测,何况是这么多人的心。 释离原收回视线看她一眼,月光与她精致无匹的面容敷上了一层华光,美得不似真人,只那微蹙的眉心带上了凡人的烟火气。 “离你我近些,若有不测,能即刻赶到方有可能阻止,固州太远,鞭长莫及。” “我都知道的,本也拒绝不了她,我只是不忍也不愿罢了。”言致敛眸低头,探手与他十指相扣,道:“瓴之,多谢有你。” 玄奴哥哥,多谢有你,明明如此懂我,知晓我不过是性子里的倔性犯了,却甘愿如此温柔地来给我力量与底气。 “你我之间,何须道谢。” 言致说要等时机,却没想到这个时机尚未来到,城中便出了事。 王奇逃了。 他一直被关在原知州府中,自那日败露以后言致再没见过他,也没公然对外宣称他犯了何罪。 秦元静偶尔会去与他说说话,念及秦元静不是愚蠢之人,不会轻易泄露什么消息给他,言致便也不曾在意。 谁能想到正是因为这般举动,让不明内情之人误以为王奇所犯不大,竟然给了他逃走的机会。 自得知消息,言致一直冷着脸,素来明亮的桃花眼中酝酿着惊天风暴。 “将军,您狠不下心杀了他,那他逃走也好,日后再见便不必留手了。” 这话也只有秦元静能说,他与王奇地位是相同的,皆是言致一手扶持的亲信。 “我不忍杀他,是因他到底未曾真正动手,未曾伤到我身边之人,但他不能回到韩慕翮身边,从草原回来也两三年,他领着人一直在西山训练,我时常过去与他对练,王奇的箭法之高深,如今已在我之上。” 言致撕碎手中的信纸,扫视一圈,“一旦开战,混乱之中,他只需寻一个高处,便可轻易射杀我方大将,能避得过的恐只有军师一人。” “将军亦难以避过吗?”秦元静是信的,概因他这两年多虽一直在草原,未曾接受任何指导,但他的武艺亦上升许多,王奇与他一般天赋,更有将军指导,日有精进是应该的。 可他未曾想到,会到了连将军都避不了的地步。 “如若是当面对峙,他只有箭,我轻易便能击杀他,可在战场上,瞬息万变,我身为主将势必要分心,暗箭便最难防。” 秦元静有心想说王奇不会对将军下手,但他这样的话连他自己都是不信的,于是张了张嘴又闭上,实在无话可说。 “沈都督已封锁各处城门,但他部下人手有限,大抵是抓不到了,我今日将诸位都招过来,只是希望大家都提高警惕,在战场之上多做防备。” 见众人都应下,言致才又道:“既然我已知晓他在暗处,攻城之事又皆已安排妥当,元静,后日一早便开始攻城,将你这半年的成果显示给我瞧瞧。” “至于王奇,他最好是逃了。” 若不逃,敢出现在敌军阵营里,她必取其人头来祭旗。 秦元静拍拍胸脯应下,他隐隐希望王奇是逃了,而不是回到那边了。 以将军素来的行事,他若敢出现,将军一定会杀了他的。 秦元静此刻脑海中只有那年将军孤身一人追杀至草原深处的背影,那样不死不休的决绝,他此生难忘。 等众人都退出了书房,言致才冷笑一声,道:“元静与他是一同到我身边的,只是元静多数时候还要跟随我爹习武,他跟着我的时候便多些,而元静嘴拙,时常只做不说,他则活泼讨喜,我自然更偏向他一些,我总觉得他和小白是有些相似的,便愈发宽容。” “但兴许在他看来只是一些小恩小惠,呵,只当我这番心思都喂了狗罢。” 释离原先前一直未说话,此时才推了一盏茶到她手边,道:“你若实在在意,战场调度之事全交与我,用你教他的箭法了结此事便可。” 言致一怔,继而低头缓缓拨开茶盏,青绿的茶叶颤颤微微地在碧水中摇了摇,像极了她此刻的心,“且等等,瞧他会不会出现。” 她总是不死心的,想试探人心。 释离原不置可否,无论她要如何做,他都会让她后顾无忧。 然他心中清楚,所谓人心,是最经不得期待和试探的。 员阳城戒备了半月之后,不论是守官还是将士们都感觉疲惫不堪,然韩慕翮早有军令,他们不敢有丝毫放松。 便在这时,耳仁湖上忽然现出望不出数量的黑影。 “那是什么?这湖里何时有这么多大鱼了。” 鱼? 本有些颓靡的守军都随着望去,负责此处守卫的一个校尉眯着眼看去,忽然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哪儿来的大鱼,他奶奶的,敌袭!快去通告将军,弓箭手弩手准备。” 敌袭? 还真他娘的是敌袭! 员阳守将名贝昇,他刚刚爬到城墙上,原以为还是往日那般风平浪静,谁知就听到了一片混乱。 连忙指挥着做好防御,而对面镇西军的战船也停在了三里外不再前进,这才有闲多想了些,“这是什么船?往日可曾见过?” “回将军,并不曾见过,往日镇西军都用的是普通战船,这种船瞧着比我们的鹰船还要小上许多,末将估摸着一船应只能承载五人左右。” 如此小的战船,言致是要做什么? 贝昇拧眉,两条粗黑的眉毛像是毛毛虫一样扭结起来,“先用重弩试探一下防御。” “是。” “将军,可要命人下水?” “暂且不要,水鬼的路子已经被摸清了。” 随着一声令下,弩箭以灭顶之势扑向耳仁湖上那成千只小船,然后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下,弩箭撞上船身,发出闷响,然后弹落水中。 “这是什么材质?为何一点口子都未留下?” 这一幕给员阳城墙上的人以莫大的冲击,在已过去的几个月中,镇西军一直未曾停下试探进攻的步伐,有时候甚至一日三次的来,屡屡溃败只求逃命,留下了无数战船和兵甲。 他们也曾猜测言致此举是要磨炼军事,可谁能想到她真正的后手是改良战船······ “那战船再如何坚固,也只是船,从湖岸到城墙尚有半里之距,只要他们下船,便可用重弩乱箭射杀之。” “将军,他们仿佛不打算再往前了,你瞧,全都停下了,好像在列阵。” 贝昇望去,心头忽然一跳,他们不是要列阵,这是要用这种小战船围住整个员阳城与耳仁湖相邻的城墙,可这有何意义? 他们的粮草物资皆是来自身后,这样围半不可能困得住员阳城,可镇西军还是做了,那便必然有所依仗。 可依仗的,会是何物? 第一百五十六章 成全 员阳城双方一直对峙着,镇西军只是围住了,却没有进一步动作,但员阳守军也不敢贸然进攻。 此时的员阳城内,有个一身黑衣,头戴斗笠,身背长弓铁箭的人低头在走着,但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在这条街上晃了许久了。 此时朝廷军正在攻城,他又如此可疑,不少人已经暗暗盯上他,并悄悄找腿脚快的人去通知将军了。 而那个人此刻的心情就像他的衣裳一样,一片黑暗。 当年离开他的小王爷,哭着走上去扎勒的路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会不愿为小王爷做事,不愿意射出背上的箭。 但看着小王爷那张已不复当年纯真的面容,看着他因为常年不笑而隐隐下垂的嘴角,王奇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他是王奇,是定王和镇西将军最看好的小将,倾力栽培,与镇西将军情同兄妹。 可他也是阿琦,他是卫王幼子乳母的儿子,他和小王爷同吃同喝同住一同长大,王妃放火烧王府时,是小王爷一直扯着他,才让他活了下来。 是他自愿前往扎勒的,这些年小王爷没有给过他任何命令,他便乐不思蜀忘了到底是要来干什么的。 可是小王爷从来没忘了他,知道他被困,不惜暴露数百死士也要救他出来。 然······言致对他同样情深义重,以言家治军之严,他身为敌军细作,还差点贻误军机,是应该被当众枭首的,他却仅仅只是被困在知州府中,衣食无忧,他的属下们甚至不知晓他究竟犯了何过。 王奇想过一箭刺进胸口算了,可他连去死都觉得亏欠。 他这样的身世,到底是如何过得这么好的?比大多数运道极好的人都要过得好。 不过是因为遇到了太多待他好的人罢了。 然后他想着,趁着言致未曾公示他的罪责,替小王爷将祁俊轩杀了,再自杀好了,这样便可帮小王爷彻底稳定军心,将所有权利一手掌握,然后以死谢罪,让镇西军为他背个黑锅,一个他确定言致并不会在意的黑锅。 但小王爷不同意,小王爷要留着那祁俊轩不知作何。 然后他像小时候那样,想伺候小王爷沐浴,却······ 王奇深吸了一口气,大步朝着员阳城城墙而去,背脊挺直,无端生出赴死的气势来。 “你是什么人!” 王奇掀开斗笠,沉默地递上手令,“转告贝将军,我是王奇。” 直到王奇到了他面前,贝昇还是恍然若梦不知今夕何夕,他实在没弄明白这位镇西将军身边的亲信爱将,怎么就忽然到了他的城中,还带着马将军的手令。 但他确定这就是王奇,这张脸的画像他看过好几次,只是画像里这个人总是咧嘴大笑着,此刻却下拉着嘴角罢了。 王奇也没有和他闲话的心情,沉声问道:“镇西将军可在船上?” “帅旗在那艘船上,但人没出来过。” 贝昇也不知道如何与他称呼,便只答了他的询问。 顺着他的手指,王奇看到了那艘挂着帅旗的主战船,她是个极张扬的人,那艘战船却是沉郁不显眼的黑色。 这战船的样式,王奇不曾见过,他不知晓从何而来,但大概能猜到。 王奇取下斗笠随手扔在脚边,手指摩挲了下长弓,这是言致找了好几个月材料给他打的弓。 收回手,眼神一凛,王奇面向贝昇单膝跪下,“贝将军,我想与镇西将军光明正大一战,不论生死输赢都有我自行负责,请给我这个机会。” 贝昇有些头疼,如果他真的能将言致约出来一战,那么定然不能放过言致的,现在朝廷明显是无将可用,若言致身死······ 可为将者,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与旧主,未必是旧主,与一位和自己对自己恩遇有加的人决裂,这样的方式太正派了,他拒绝不了。 贝昇咬咬牙,转过身,“给你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后镇西将军还在岸边,重弩必会射穿她。” “多谢。” 他们都没有想过言致会拒绝,因为对她稍有熟悉的人皆知,她一定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战。 言致也确实不打算拒绝,拿起惊鸿剑翻手一转就要出船,释离原伸手止住她:“我不拦你,多加小心。” 而后他就坐了回去,打开了一扇正对着湖岸的窗。 言致挑眉一笑,大踏步走到船头,脚尖一踩借力飞身一跃,在落地前踩了下岸边的小船,旋身站定在王奇面前。 “小将军······” 上下扫了他一眼,言致微微点头道:“要战便战,动手。” 王奇一顿,忽然笑开,小将军果然还是那个小将军,她仿佛永远都不会变。 真好。 见他忽然笑得仿佛一个傻子,言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也不抽出剑,就着剑鞘横剑拍去。 王奇也不愧言家人多年教导,立刻便侧身避开,转身便是一脚踢去。 但他确实只是在箭之一道上天赋异禀,武艺与言致相比,相差颇远,言致心中也清楚,虽未曾留手半分,但也没将剑拔出鞘。 饶是如此,不过半刻钟时间,言致便翻身一脚将王奇踢倒在地,王奇挣扎了一下,没忍住吐出一口淤血。 “许久未与您对战,小将军威武依旧。”说着不待她回应,便取下背后的弓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依依不舍地抚着弓背弓弦,王奇闭了闭眼,把长弓双手捧着递给言致。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碰弓,不会再射一箭,王奇欠小将军的来世再偿还,这辈子这条命我得还给小王爷,他一生孤苦,受尽磨难,我得陪着他。” 言致冷笑一声,接过那弓,看也不看一眼,反手扔到湖里,“我对许多人青眼有加爱护有加,看得无非是可有用,你曾经于我有用,我便待你多些好意,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今日这弓还了我,你我便就此两不相关。” “但你那位孤苦受难的小王爷,呵,金州城里的血迹至今还未洗净,豫州官道边的百姓骨灰还没吹尽,我心里的火也未曾熄灭,我是必然要将他挫骨扬灰以慰万千无辜亡灵的,届时我这柄剑不会再待在鞘中。” 王奇沉默,然后微笑,抱拳拱手道:“多谢将军成全。” 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言致勾唇一笑,眉眼皆弯,她果然还是没有看错人,至今为止,她从未看错过人。九九中文 “言致,回来!” 言致对他有着深入骨髓的信任,他的话音落入耳中,她甚至没有多想一分,便抽身往后掠去,同时抽出惊鸿剑横挡在身前。 此刻她才听到了重弩弩箭的破空声,信手拍落最先一箭,手腕一转,惊鸿剑在身前舞出一片屏障,而后看向了城门处。 王奇刚刚走到城门,还未进去,便察觉了不对,立刻便想往回跑,却被人给扑倒在地。 言致退到船上,箭雨便停下了,耳仁湖上一片断箭残枝,各艘战船上争先恐后地迸发出叫骂声。 “有些可惜了,都是好箭。” “将军可有受伤?”叶乾不在此处,叶坤身为她的亲兵,第一时间便上来询问道:“将军往后万不可如此冒险了,若将军有个万一,我等······” 言致摆摆手,不甚在意地道:“无碍,不是王奇这样的神箭手,这些弩箭力道再强,只要我能动便伤不了我。王奇心中清楚,这种蠢事不会是他干的,看来姓韩的手下有人不信他,我只能祝他如愿了。” 叶坤张了张嘴,瞅了一眼军师,见他不为所动似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心下有些疑惑,方才军师明明急得就差越窗而去了,这会儿怎么不着急了。 释离原动了两下食指,叶坤会意退到一边,不再多言。 “很欢喜?” 言致轻轻一笑,“尚可。” 释离原视线下移,落到她坐下后以极快地频率轻点着的脚尖上,这显然已经不是尚可,而是称得上绝佳了。 侧首便对上他的视线,言致咧唇笑开,道:“他明知自己的箭法是如何高深,若他愿意可以对我军造成怎样的冲击,可他没有躲在暗处,他光明正大的站在了我面前,即使日后我们将争锋相对,我也不后悔当日待他如兄弟。” 想了想,言致又补了一句:“我会帮他收尸立碑,让他入土为安的。” 叶坤看了微扬着下巴的将军一眼,默默低下头,王奇应该不会想要这样的兄弟情义吧。 反正若是他,定然是不想要的。 释离原抿了下嘴角,微微侧头嗤笑一声,“你觉得好便好。” 言致扬眉,她好像不小心惹得他忍不住笑出来了,这真是个意外的美好收获,“瓴之哥哥笑起来,煞是好看。” “定王府里梧桐树上,曾有人说我不好看。” 有人是什么人? 言致眨了眨眼,想扮一下无辜,奈何这神情她十年前得心应手,如今却早已不大会了,便露出一分蛮不讲理的骄横来,“那人应是瞎了,瓴之哥哥光这一双眼睛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说这话时,一双桃花眼盈着几欲漫出的笑意,只有他一人的身影映在其中。 任谁看了,都会知道这话必是她的剖心之言。 “你觉得好看便好。” 这话似乎有些耳熟,仿佛方才将将听过一般。 言致也不深究,转而与他说起正事,“我扫了一眼,进度似乎比我们预计的要快一些,应该是没有碰上顽石,如此看来,今夜午时之前就能打通。” “但若只有贝昇此战应是顺利的,可如今城里多了王奇,这小子随我做侦查的时日最多,对我的手段多有了解,此战恐怕会生些波折。” 她话语里是在担心着会生波折,实则并无多少担忧,她可以断定谁也想不到她的攻城之计,不是谁都会像她身边这个人一样,要攻一城,便将这一城自古以来的所有史册书籍都看了一遍的。 想起那些埋首古籍的日子,言致就颇觉头疼。 但此刻有比她更头疼的人,贝昇原以为王奇是马遇的人,谁曾想王奇刚下城楼,便有一人自暗处拐了出来,贝昇惊出一身冷汗,细细望去方知那是主公身边的暗卫首领卫零。 可卫零素来不离主公身边半步,为何到了这员阳城来,莫非主公亲自来督战了? “卫首领,主公在何处?” “主公尚在望城,我此番是来看阿琦。” “阿琦?阿琦!那王奇便是主公的奶娘之子?他当年不是代主公死在王府里了······可他既然已经打入言家内部,深得信任,为何什么也没做就回来了?” 贝昇也是当年卫王给幼子预留的心腹下属,下了重力培养的,忠心耿耿,即使卫王覆灭也未曾叛逃,他知道阿琦是谁,却未曾见过,故而没能认出王奇便是阿琦。 “是他,他当年去扎勒时不到十岁,心性未定,如今到底心向何方还看不清楚,主公倒是相信他,可我不信。” 贝昇眼前浮现方才那张坚毅沉郁的脸,又对上卫零更加沉郁的面色,心中微苦,主公都信了,你卫首领还来多生事端干甚,万一届时主公怪罪下来,这过责不还得他担着。 再则,贝昇认为自己能理解阿琦为何会做出这等事,虽然与言氏各为其主,但他敬佩言天的忠义,以今日阿琦的做法来看,是将这份忠义承袭了几分的。 如此之人,他选择与言致一战,便是正大光明了结了这些年的恩义,日后也必然会忠心于主公的。 但卫零是掌管见不得光的暗卫之人,其心思诡谲深沉,自与常人不同。 “那卫首领的意思是?” 卫零沉声道:“阿琦回身十步便向言致放箭,不死也要重伤她。” 若依卫零的想法,用阿琦一命换得言致一命,是再值不过,但韩慕翮看重阿琦,与他们这些暗卫是不一样的,他不能擅自杀了阿琦。 除非,他能证明阿琦心已不归。 然贝昇是普通武将,只习过外家功夫,更多学得是战场攻防之术,卫零从未与言致交过手,不知她深浅,因此在万箭齐发,言致亦翩然退去后,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了。 贝昇心中感叹,这世道真是不甚公平,这小娘子不过及笄之龄,却已有这般傲视天下的身手,若她只有武艺倒也不足为惧,偏又经历过真正的沙场洗礼,老辣棘手。 卫零面色更加阴沉了,亲眼见过言致的身手后,他终于确定那个佛家少年便是言致,若当日他们再狠一些,拿命去博,哪儿还会让她出现在此处。 且短短两年过去,她的武艺竟精进到了如此地步,这根本不符合常理,她才十五岁,怎会有近一甲子的功力! 这世间妖孽,他以为就一个释族少主,未曾想这言致也是,这二人还偏生凑到了一起。 上天便当真如此厚待言氏,如此偏爱祁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