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惧内纪事》 第1章 尴尬人 占满了大半个玉鑫街的图临侯府里,上上下下少说也有一两百号人,要说其中最尴尬的,非得是南府里的三小姐周鸾婴莫属。 虽然周鸾婴今年只有十一岁。 图临侯府原本分南北两府,均为先帝敕造。先图临侯周镜年少时从龙有功封图临伯,受赐北府,后来晚年平定西川,进了图临侯,圣上又加赐南府,由此这南北两府直把个玉鑫街盘将下来。 先图临侯薨逝前,做主将北府分给了长子周端彰,南府给了次子周端显,而时年五岁的幼女周鸾婴则交给了二儿媳妇朱氏抚育,同次子家的三个孙女一起,养在南府。 现如今,周家大老爷周端彰袭了三品图临侯的爵位,二老爷周端显则是十五年前的两榜进士,现任着国子监祭酒。两位周老爷可谓是一文一武,作为他们嫡亲妹子的周鸾婴可以说是要富贵有富贵,要清贵有清贵,不知羡煞多少京中女儿。 但是每当那三声娇滴滴、滴滴娇的“姑姑”齐声响起,周鸾婴的尴尬癌就犯了。 这三声“姑姑”的主人,正是她的三个侄女——十六岁的大侄女周映青、十三岁的二侄女周照青和十二岁的三侄女周润青。 没错,都比她大。 年纪小小,辈分高高,走到哪里都被人尊一声周三小姐,压得人家南府里正经的三个小姐只得成了“映姐儿”、“照姐儿”、“润姐儿”,作为她爹的老来女,周鸾婴很尴尬。 自从上个月她二哥周端显老爷做主,要把南府隔出一半来,用作周家新族学之后,周鸾婴觉得,她的尴尬症应当是治不好了,因为唤她姑姑的人又要多四个了…… 原来这周家二位老爷不仅一文一武各有所长,就连生儿养女方面亦是术业专攻——大老爷周端彰是卯足了劲生儿子,嫡长子周维纶年已二十,次子周维岳也已十八,三子周维鸿十五岁,四子周维烈今年十四岁;而二老爷周端显膝下则只有三女,加上亲妹子鸾婴,共总四个女孩儿。 原本是北府里只养男孙,南府里专育女儿,她二哥一道令下,周鸾婴的尴尬分量自此成双。 她百无聊赖地在罗汉床上翻个身,懒懒逗弄着一只乌云盖雪的乳猫儿。 “哎哟我的姑娘,到底您人大心大,这外头太阳饶是这么样火辣辣的,映姐儿照姐儿润姐儿都忙忙地用了午饭往上房里侍疾去了,偏您窝在这里打扇逗猫儿!”她的大丫鬟织绮掀了帘子进来急吼吼地叹道。 “好姐姐,你来得巧,你看我们墨狸聪明不聪明?我才教了它两日的蹲起坐下,它就玲珑得什么似的,你快瞧,好玩儿不好玩儿?” 周鸾婴捏着一片鱼干引那小猫站起来扑弄,一脸的天真无邪。 织绮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三姑娘,平日咱们屋里混闹二太太不管,庞妈妈不管,我自然也不管,可如今二太太身上恁的不好,二太太有多疼您您也晓得,怎么越发的一年大、二年小起来!”说着又回头骂身边服侍的四个小丫头子。 “好织绮,看你急的一额头汗,别骂她们了,过我这里来坐,这边凉快些个。”周鸾婴房里放着一瓷缸子玄冰,由四个小丫头轮番拿扇子把凉风扇给她,“好好的,这么急煎煎地骂她们做什么,二嫂子那里我待会儿便去,你可别气了。” 织绮长叹口气,遣了四人出去,拉着周鸾婴的手低声对她道:“我也知道你必存了十分的孝心,只是那屋里现今少不得有北府里的那一位在,你恐去了心里不痛快,但是你若不去,她倒回头又有一番说嘴,总之横竖有一场气生,好姑娘,咱还是去了吧,啊?” 周鸾婴把猫抱到织绮怀里,灿然一笑:“好好好,这不就去了?咱们带上墨狸一起去,管叫二嫂子见了就高兴。” 也叫大嫂子见了就不高兴。 她的大嫂子郭氏,是正三品的诰命,是周家的长媳宗妇,同时也是周鸾婴的天敌。 比之二嫂子朱氏的温柔和婉,郭氏锦楠每每见到她都要好一番批评指摘、评头论足,稍有不慎便被她抬出“闺范”来吹毛求疵,偏偏这郭氏比自己的辈分略高,资历又老,因此周鸾婴决定惹不起,就先躲躲。 这躲不掉了嘛,就只好会会。不光会会,还要气气。 南府上房从嘉堂内,钗翠繁绕,婢子仆妇频繁进出,却不闻一丝咳嗽声。周家二太太朱晴雪正头戴抹额,高卧在里间拔步床上,由大女儿映青亲自在床边服侍着一口一口进汤药,照青润青在傍边侍立,而另一侧绣墩上坐着的,正是北府里的大太太郭锦楠。 “弟妹此番不好,我这许多时竟没腾出空来看你,不是嫂子狠心,只为我那里替纶哥儿岳哥儿弟兄两个张罗着乡试,直忙了将将一个月,到底今日末伏了,才过南边来望你。咱们女人家小月子里是最要当心的,弟妹可要好好将养着才是。”郭锦楠身穿五彩遍地锦蜀绣掐腰褙子,戴一副赤金八宝头面,说罢抿了一小口茶。 朱晴雪示意长女停了进药,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柔柔说道:“嫂子多心了,哥儿们的功名原是大事,我又怎会怪你呢。我只恨我的身子不中用,那年生下照青就内里亏损,所以今年好容易怀上个男胎也没能保住。嫂子是有福气的人,咱们周家往后还得指望着长房兄弟四个,你快休如此说。” 郭氏闻言随即一笑,叫了身边的李妈妈捧出一个大红描金漆彩盒子,道:“弟妹的福气还在后头,你今年也不过是三十二岁的人,依我说,天下妇人四五十岁生子的就不知有多少,何苦你就断了指望?前儿我哥哥铺子里新进了一批长白参,我叫伙计挑了最好的,捡了这么一盒子来,只盼你调养好了,还怕日后没有哥儿?” 二房次女周照青上前接过那盒子参,道:“叫太太破费,我替母亲谢过大太太。弟弟没了之后母亲多常悬心,总没顾得上照管南府里上下,纶大哥哥和岳二哥哥乡试的事咱们也不曾帮上什么,还望太太莫怪。” “照丫头,你懂什么,我今日便是来求你母亲办事的呢!”郭锦楠拍着周照青的手对着床榻上的朱晴雪笑道,“咱们侯爷听说二老爷这里另辟了南府房屋要开新族学,喜欢得什么似的,央我老着脸来求弟妹,千万把我们家哥儿四个安排进学里,待到后年下场,准就不错了。” 朱氏闻言道:“这是该的,老爷先时就同我这么说来,咱们家里只养着她们姑侄四个女孩儿,既办族学,偏了旁人不如偏了自家,因此等这里修葺妥当了,原就要去北府里请的,不想我这一病竟误了。等以后哥儿们来了,每日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也好,横竖省得奔波。” “那感情好!” 郭锦楠目的达成,要的就是朱晴雪这句话。当年分家,老侯爷偏心二房,南府比北府大了足足一倍有余,竟全给了老二,也是老天保佑,二房这么多年一个男丁未出,到头来他们夫妻俩还不是要给大房的子嗣做嫁衣裳。 周润青闻言只是吩咐外头婆子看厨下煎药的灶火,一脸诺诺之色。周照青看见郭氏志得意满不禁在心里冷冷哼了一声。 周润青则对着她陪出满脸笑容,两个太太,谁都不能得罪。 忽听见外面一阵笑语声,紧接着是丫头们打帘子,回说:“太太,三小姐来了!” 只见周鸾婴在齐齐整整十二个丫头的簇拥下欢欢喜喜抱着墨狸走将进来,周映青姊妹三个便一叠声唤道:“鸾姑姑好!” “鸾姑姑今儿也舍得出门了,我前日央你替我描一个和大姐姐一样的花样子,以为你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是在屋里描得痴了,不知要描得怎样好呢,姑姑预备什么时候给我呢?”周照青眨着眼睛笑眯眯道,她知道,周鸾婴一来,就有好戏看了。 “大嫂子二嫂子你们瞧,照姐儿疯了,满府里莫不是只我一人有笔,回回见了我就管我要花样子,我成了专替她画画儿的了。”周鸾婴一面打趣,一面向二人见过礼,那边攒云早已端好一个绣墩,扶她坐下。 郭锦楠最看不惯的,便是周鸾婴这副千娇万贵的行事做派,自己身为侯夫人不过使着六个贴身服侍的丫头,南府里小辈的姐妹三个皆是一人四个,独这周鸾婴,仗着是老侯爷亲自给她定下的份例,光是贴身大丫头就有四人,二等丫头八人,其余服侍的小丫头们更是无计其数。 “好一个千金小姐,我多时不见三妹妹,妹妹通身的气派越发出落得好了,只是你二嫂子现病着,妹妹也该时时勤谨侍疾才是,没的抱个猫儿来做什么?” “大嫂子可冤枉死我,你不来时,我刻刻都来的,你一来了,我正好回去歇歇,省得白抢了大嫂子的风头,咱们姑嫂两个错着来,二嫂子就时时有人热闹着不是?” 周鸾婴还没换完牙,说话声十分稚气,有时还会漏风儿。 郭锦楠气结,这是说她做宗妇的来得太晚。 “我前儿刚得了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儿,听映姐儿说,二嫂子自来最喜欢温驯乖觉的小猫的,故此巴巴的在房里训了几日,今天才献宝来了!” 说着便把墨狸放在毯上,依前法逗弄,众人无不称奇,周润青已忍不住抱起来送给朱氏看,她是吴姨娘所出,时常巴结着嫡母,唯恐失宠。 朱晴雪见了果然眉头舒展,将那一团墨球儿湾在怀里道:“病恹恹躺了这许多时,每日里只是闷得慌,难为你寻了它来开开我的心。” 朱晴雪何尝不知那郭氏明是一盆火暗是万把刀,自郭锦楠六年前被扶了正,就南北两府里到处作威作福,只是朱氏素来温和守礼,也不愿与她争什么,只要妯娌间明面上过得去就好。 今日郭氏明来探病,实是为子求学,顺道伤一伤她刚失了儿子的心,因此鸾婴这番童言童语恰似软拳一般锤向郭氏,郭锦楠见状尴尬,没再多坐便回去了。 房里空余下她们姑嫂并三个青坐着说话。 周映青道:“偏你好大的架子,回回见她必点上十二个丫头来应卯,分明是气她没有陪房的人。” “横竖我年纪小,再者这是爹爹定下的数目,平日里放着也是浪费,不如气气她也好。”周鸾婴嗤嗤一笑,放下那等小大人的张致,原本也不过一个十一岁的调皮女孩儿。 最大的周润青不禁摇摇头,淡笑着说:“到底是长辈,以后还是要尊重些个。” “就是要鸾姑姑这样才解气呢!哪回大太太来不是炫耀——她家里都是儿子,咱们家净是丫头,要我说,别说老侯爷和老太太都不在了,就是我爹爹,也从未嫌过我娘,轮得到她一个扶正的便宜嫂子来申饬我娘吗!”周照青心直嘴直,愤愤不平。 朱晴雪忙嗔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嘴里从没遮拦!你若是哪天有你大姐一半谨慎,或是有润姐儿半分伶俐,我也就放了这一世的心了。” 周鸾婴便笑道:“姑姑我倒最喜欢照姐儿这耿直性子,真真儿爽快!” 周照青闻言立刻就来扑她,道:“门牙还豁着呢,你又来当姑姑了,看我不拧你!” 一时屋内笑作一团,四个女孩儿闹到晚间,在从嘉堂用过晚饭方回。 北府四子 回到她的吉羽斋,四个大丫头便各司其职,织绮换衣,攒云熏被,浣纱放水,散花燃香,把周鸾婴推到里间屏风内洗澡。 二等丫头中的守春、咏春、品春、赛春四人早被织绮又分别打发回了从嘉堂上房和周映青住的容渊馆服侍。 朱氏那里小月子缺不得人,二房大小姐映青已定了明年三月里的婚期,每晚少不得要多几个丫头陪着赶针线。 因此应付完了周鸾婴的临时充门面运动,四人就赶紧归了原位。 八春中余下的盼春、待春、明春、静春四人则一个落锁,一个剔灯,一个候妆,还有一个边削果边看着小丫头们抬着水桶子出去,仔细着不能湃湿了门口那张价值千金的波斯国绣绒毯子。 周鸾婴坐在浴桶里任由织绮替她搓洗头发,一双猫儿眼此刻已是半开半合,睡意朦胧,但想到今日周照青说的什么“扶正”、“便宜嫂子”,还有先前在从嘉堂门外听到的什么“四个哥儿”等语,还是忍不住打点起精神八卦—— “北府里的四个侄儿都是大太太养的吗?” 织绮道:“不怪姑娘要问,咱们跟着二太太住,每年除了初二去北府听一天戏,无事谁又往他们大房里去呢?就是我今年一十七岁了,也只知道个大概呢。” “也是,咱们南府里都是女孩儿,逢年过节不需抛头露面的,就是宗庙祭祀,也用不着咱们一个,横竖只要二哥哥去了北边就是。”周鸾婴点头道。 “六年前离北府的时候,姑娘还小呢,想是不记得什么了,那年老侯爷一走,家里不好嫁娶,大房又一直没有宗妇主母,侯爷就把原先的郭姨娘扶了正,后来又受了正三品的封诰。” 浣纱正好进来换手巾,听见便赶了一嘴道:“姑娘竟不知吗?大少爷是先头大太太养的,二少爷和四少爷才是郭夫人养的,只有三少爷是梁姨娘生的。” “那当年怎么不抬梁姨娘呢?”周鸾婴趴在浴桶边上追问。 “我听我娘说当年还是梁姨娘更得宠呢,许是因为郭夫人娘家有些根底,她哥哥原是个门馆先生,后来做些药材生意发了财,梁姨娘的父亲不过是个穷秀才,到底是郭夫人有运气,原本也不过一样的人。”散花忙忙的补了一嘴,她是周家的家生子儿,自然知道得多些。 于是攒云也走进来叹道:“谁说不是!别提六年前,就是现在,听说北府里也是梁姨娘最得宠,当年不知怎么竟抬了郭夫人这样的人做太太,兄弟们分了家还老腆着脸来管南府二房的事,欺得我们太太什么似的。” 织绮便瞪了攒云一眼,道:“你们哪里听来的人家屋里事,就来姑娘这里嚼?” 一屋子女孩儿都红了脸笑起来,攒云和散花两个羞得忙端起花露水去了外间。 “府里自省砚津到素芳园都辟作了新族学,由省砚湖与咱们内府东西两边隔开,那等到四个侄儿来了,日常可歇在哪儿呢?” 浣纱替她擦着身上道:“姑娘甭担心这个,少爷们自然是歇在前头素芳园族学宿舍里,晚间同道回北府,只是中午和咱们在从嘉堂用饭罢了。” “不过我想着,我虽然年纪小,也是做姑姑的,寻常不见侄儿们,也得给他们备些礼才是……”周鸾婴嗫嚅起来,她每每总要以长辈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但是常常是刚端出个架子就引人哄笑,南北两府,年纪最小的主子就是她了。 攒云撒了帐子,周鸾婴盯着头顶绣着各色鲜果花卉的承尘转了转惺忪的眼珠子,掐着小指头不知盘算起什么主意来。 不一时主仆们各自睡下,一宿无话。 而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无事忙周鸾婴小姐忙得真叫个不可开交。 今日帮二嫂子煎药,明日替大侄女描花儿,后日又跟着二侄女学裁剪,好容易有阵儿闲,转过头又进了三侄女的渡心苑,说是要学着刻个什么印…… 织绮她们跟着周鸾婴前屋后院屁颠屁颠,叫苦不迭。 图临侯家最尊贵的嫡小姐,懒起来简直是金尊玉贵,这勤快起来,也真是愁死个人呐。 终于这日正交处暑,周氏族学正式开张,周鸾婴紧赶慢赶地做出了四盒看样子还甚为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尽管这日朱晴雪免了她们的晨间定省,叮嘱四个女孩儿早上多睡一会儿,但鸾婴还是被隔岸震天的鞭炮声吵醒了。 散花和明春服侍她梳头的时候笑着说:“方才小芝麻来送擦牙的青盐,眼睛瞪得老大的,说她们几个在省砚湖西边正打井水,冷不防一叠声炮仗响,吓得香儿打翻了水桶,说是从没见过那许多男子,束发戴冠的,今儿这水还是她们跑回内府到二小姐的琉月洲那里打来的呢!” 周鸾婴不禁叹道:“蠢材蠢材!我屋里竟有这样憨傻的丫头,她们才几岁,何苦怕得这样,没有半分体统,可见还是我平日里教导过少的缘故。” “阿弥陀佛!大清早起又端起这长辈的款儿来,到底哪回不是织绮姐姐替你管教的,这又成了你的功了。姑娘且装着吧,回头别又跟着她们你追我赶地混闹去了!”明春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念佛。 散花比着几件钗梳打趣道:“今儿中午要见你侄子们呢,不知周三小姐要戴哪一只啊?” 鸾婴便煞有介事地拿手拨拉起来:“这个粉晶蝴蝶的太活泼了,这一只赤金莲纹的也过于时兴,该是她们三个姐儿戴的花式。我难道就没有什么压的住场的头面吗?” 散花还以为鸾婴要同三个青争艳,又好气又好笑道:“祖宗,还要多少头面!不说老侯爷给你留了多少珠宝首饰,就是二太太这几年给你添的,只有比映姐儿她们多的,没有比她们差的,更别提库房里存着的那些老太太的陪嫁了,你还嫌呢!” 周鸾婴一听“老太太的陪嫁”,立刻双眼放光:“这个好,这个必定压的住!你陪我去开库房挑一两件来!” 织绮闻言便来劝道:“哟,姑娘如今不怕庞妈妈了,我这就去喊庞妈妈拿钥匙去。” 要放平常,周鸾婴听了庞妈妈管就怂了,今日却似铁了心要寻个好首饰一般,真真请了庞妈妈带着小厮们来开库,埋头就比着单子一样一样番找起来。 “妈妈,不是说库里只有爹爹和娘留给我的首饰和古董吗,怎么又比单子上还多出四十箱来?” 庞妈妈闻言眸色一凝,定了一会儿方缓缓道:“那是先大太太施氏的陪嫁,老侯爷说横竖长房无女,就都给了你了。” 周鸾婴简短地“噢”了一声,随即挑出一只赤金凤凰挂翡翠珠子的钗梳来,笑道:“这个好,这个大气,先大嫂子真好,这么好的东西竟归了我了!” 众人见了一时语塞,还是攒云尴尬地提了一声:“好是好,只是这支也太老成了,姑娘你才十一岁的人,何苦竟挑了它……” 但是最后周鸾婴还是带着这只一见钟情的“老气”钗梳欢天喜地回了吉羽斋,笑声如掀了水晶帘一般叮零当啷,庞妈妈在后头听了替她理着库房不禁眼红鼻酸,终于还是沉默着落了锁。 中午出门前,散花再三端详着周鸾婴头上的宝贝钗梳,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到底逼着再戴了一支俏皮的珍珠箍儿方许她出门。 先去容渊馆会过周映青,又过琉月洲请过周照青,最后再到渡心苑喊了周润青,四个女孩儿方比肩同进了从嘉堂。 “怎么来得这么早,小厨房里菜还没好呢。”朱氏温和地坐在上首笑问,她的身子已然调养得大好,能够主持家事了。 “父亲今日忙着族学开张,母亲少不得要早起服侍安排,怕您忙不开,咱们姊妹也偷偷懒儿,早些过来,省得待会儿正午时路上太阳烘人。”周映青柔柔一笑答道。 “还不是为着这个人!想是她自己饿得了不得了,急煎煎赶了我们三个过来!”周照青拿帕子扑了周鸾婴一鼻子,只是笑。 朱氏便搂过鸾婴在怀里摩挲道:“咱们鸾儿昨儿晚上和今日早晨用了什么,饿得可怜见的。” 自养在南府这些年,周鸾婴早已从当初瘦怯怯才留头的小不点养成个白白胖胖的粉团子,朱晴雪爱她眉目清爽、懂事机敏,又怜她自小没了父母的人,因此权当作周照青姊妹一般偏爱。 映青润青纷纷在左边下首端庄落了座,照青则滚进朱氏怀里去拉周鸾婴,道:“母亲不知道,昨晚上在我那里裱个什么画儿,吃了我三碗碧粳米饭,真不知累着她什么了!” 周鸾婴便装作瘪着嘴的模样道:“照儿嫌弃姑姑了,这才使了你几个丫头,吃了你几粒米饭,我就成了骗吃骗喝的了!”说得一屋子主子丫头们都大笑起来。 不一时在东二门外等消息的小厮吉舟便来回说:“少爷们过来了。”二人方罢手,依次在右边下首落了座。 却见湘妃竹帘子一打,八个少年郎鱼贯而入,站作了两排朝朱晴雪见礼。 四个女孩儿都一惊,怎么多了四个? 周映青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朱氏,却见母亲一脸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鸾婴端身打量着面前这八个人,前面的四个倒认得,气质清华举止沉稳的正是大侄子周维纶,蜜色皮肤目色倨傲的则是二侄子周维岳,那一个容貌清秀温文颔首的该是浣纱说的,梁姨娘出的三侄子周维鸿,末一个看起来就调皮活泼的,定是她十四岁的四侄子周维烈。 至于后面四个,周鸾婴不动声色瞧着,都生的十分的高大轩朗,许是什么亲戚世交家的公子们吧。 果然周维纶拱手向朱氏道:“给二太太请安,侄儿们前来叨扰。今日在学里碰见了四个兄弟,互通了家门表字才知道叙起来俱是亲戚,因此下学前齐去拜见了二伯父,伯父叫一同来陪二太太用饭。” 朱氏笑道:“我也是刚听见你伯父派人来说起,说是施家大少爷、郭家大少爷和我们柴家的两个小子都来了。” 转头又对周映青姊妹们道:“都是你们至亲的姨表、姑表兄弟们,自小难得见面,下帖子也凑不得这么齐全,今日也不必忌讳什么同席不同席的了。”一面吩咐大丫头白云和青霭看菜。 原来这后面四人正是先大太太施氏的内侄、现任两淮都转盐运史施行施大人的独子施棣,大太太郭氏的内侄郭洪时,和朱晴雪的两个外甥——扬州总督柴益平的公子,柴玄昊和柴恪槐。 四位公子今年皆是二十岁,与长房的长子周维纶一般年纪。 此番上京,盖因仰慕周氏族学的名声,一齐预备后年秋围大比的。 朱晴雪叫八人落了座看茶,又问起施、郭、柴四人一路进京的见闻,因向柴玄昊笑道:“先时收到你娘的信,我说你兄弟两个既要来,就在我府里住下,一家子骨肉没的这样见外的,偏你娘拗得不许。” 柴玄昊便笑回道:“母亲说咱们既是来读书的,应当一心就用在书上才是,姨妈这里千好万好,如同自己家中,反而容易消磨志气,因此还是和同窗们一齐住在族学宿舍里为是。” 朱晴雪点头道:“你母亲和我家大嫂子都是有福分的人,不比我,膝下唯有三个丫头,哥儿们用心读书,也是咱们几家的造化。” 于是映青、照青、润青姊妹三个都站将起来与各位堂兄弟表兄弟们厮见,互通了表字。 周映青温柔得宜,周照青依旧大大咧咧,周润青微微抬头偷偷打量那四个不曾见过的表兄弟们,正碰上柴玄昊也拿眼看她,不禁微微红了脸。 那郭洪时看见周家三个小姐都生得极好,不禁生了艳羡之意,又抬眼看见上首还有一个女孩儿,虽然形容尚小,眉目间的艳色早已呼之欲出,头上的首饰贵重,倒不该是她这种小女孩儿戴的,便向周鸾婴作揖,又唱一个大大的喏道: “不知这位妹妹是府上的哪位小姐?” 周鸾婴见此人没个正形,便大声正色答道:“妹妹?我是你姑姑才是!” 声音稚嫩可爱。 朱晴雪怕郭洪时脸上挂不住,忙笑道:“不怪郭家侄儿不知道,这是咱们老侯爷留下的唯一的女孩儿,自小养在我们南府不常出去,论礼,你们哥儿几个确都要叫她一声姑姑呢!” 周鸾婴便高高地抬一抬眉毛,喊了攒云端过一个托盘来,把四个盒子交给周维纶四兄弟道:“姑姑终年不常见你们,如今你们进学里攻读,还望你们勤谨仔细,这是姑姑给你们的表礼,侄儿们莫要嫌弃。” 北府的四个维俱是一愣,还是周维纶庄重接过了礼盒称了谢,周维岳面色平淡,他素来常听母亲郭氏说起这位小姑姑的不好,因此也不大待见周鸾婴。周维鸿有点羞赧,倒是周维烈朝着周鸾婴甜甜一笑。 郭洪时瞧着周鸾婴行动,愈发觉得她古灵精怪,便道:“姑姑这样偏心,竟没有我四人的吗?”一面拿手臂推了推身旁的施棣。 施棣一笑,也饶有介事期盼地看着这小小人儿,觉得这周鸾婴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原不知道你们也来,因此不曾备下什么。”周鸾婴掐着帕子道,随即又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叫散花拿过来一个手绢子,打开来是四方青田石镶汉白玉的印石,交到了郭、施、柴四人手中。 “我前儿原想跟润姐儿学着刻几个印章玩儿,因手笨刻废了好几个,这是剩下来的四个石料子,就给了你们吧,没的放在我手里白糟蹋。” 一时四人齐道了声“谢姑姑”,朱晴雪的丫头青霭便来叫众人过旁厅开饭。 柴家二少爷柴恪槐拿着那石料在手中摩挲着,只见石质细密,玉色温润,兼之那上首的汉白玉竟被雕镂成马上封侯花样,端的竟是一块不同凡品的珍物。 第3章 表礼 因这日人多,朱晴雪吩咐白云开了两桌席面,自己加上四个女孩儿与柴玄昊、柴恪槐坐一桌,剩下的六个哥儿一桌,由年纪最长的施棣坐了那桌主位。 菜式十分丰盛,桌上碟儿盏儿满满当当放了酒曲鱼、蜜酱鹅脯、粟腐、烹三事、酒糟蚶、带冻姜醋鱼、花珍珠、油煎鸡、水煠肉等物,都是周鸾婴和映青姊妹素日爱吃的。 周映青作为二房长女需设了座,站起来替众人布菜,又示意白云带着织绮她们自去用饭,不用在上头服侍。 朱晴雪笑着替柴家二兄弟斟了两杯惠泉酒道:“这回来上学,怎么玄霖不曾一同上来?说起来那孩子今年也该有十六岁了。” 柴玄昊道:“三弟弟临走前不幸染上了时疫,父亲母亲百般地求医问药,总不见好,许姨娘也伤心得了不得。因他咳血不止,身上又溃烂,此番便没能成行,现今在家里由许姨娘照看着。” 众人一听这话便知柴家三少爷柴玄霖该是庶出,朱晴雪也就没再多问。 倒是“许姨娘”三个字触动了周润青的心结:生了疫症也只得由姨娘照管着,空望着前程却奔它不得,庶出的儿子尚且如此,自己一个庶出之女将来又当何如? 却见一双银箸儿夹着块鹅脯正伸到面前来,抬眼一看正是小姑姑周鸾婴。 “好好的怎么红了眼圈儿?润姐儿要多吃点才好,你可太瘦了!” 柴玄昊朝周润青一看,果见她一双秋水横波目里水汽氤氲,衬得那张尖俏俏的庞儿愈发楚楚可怜。若论绝色,这名唤润青的三表妹应是周家所有的女孩儿里容貌最拔尖的了。 周润青忙接过了鹅脯称谢,周照青在一旁戳了戳鸾婴的腮颊笑道:“谁要和你一样,顿顿好吃肉,养得如那海里东珠似的,依我看三妹妹这样的身量纤纤才最好看呢!” 周鸾婴听了习以为常,照旧埋头吃她碗里的那只油煎鸡腿,嘴里念念有词:“东珠就东珠,你们嘴上嫌弃,要是哪日真得了东珠,心里还不定怎么宝贝呢。” 朱晴雪不禁摸摸她的头,笑道:“咱们鸾儿还小呢,就是养成东珠嫂子也喜欢。” 周鸾婴便抬头冲朱氏甜甜一笑,嘴边还粘着那鸡腿的汤汁。给正吩咐婆子上汤水的周映青看见了,不禁无奈地替她擦了嘴角,嗔道:“鸾姑姑吃饭也不老实。” 一直没开口的柴家二少爷闻言竟也冲着周鸾婴淡淡一笑,接着又低了头,儒雅地默默吃起他那碗秋葵鸡蛋羹来。 周鸾婴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端了这许多时的“长辈款儿”一到了饭桌上就崩不住了,大家仍拿她当小孩子似的,于是规规矩矩又摆出文雅的样子来。 一时从嘉堂旁厅内又恢复了往日的规矩和肃静,只听得见碗筷微微触碰的声音。 偶尔朱氏问话,也只有柴玄昊简短地答几句。 周鸾婴不禁好奇地看了看二嫂子那位一直沉默着不发一言的柴家二外甥。 处暑这天的日头很好,阳光高高从旁厅的窗牖中照进来,把柴恪槐的身形笼在当中,镶滚了一道金边,他们哥儿几个都是一般年纪,但是和大房的周维纶、周维岳兄弟一比,柴恪槐就显得有点单薄,虽然个头是他们当中最高的。他今日穿了件大熏色的直裰,愈发显得眉目冷清,面孔苍白,倒是嘴角一直挂着一丝温和的浅笑。 二嫂子的这个外甥,想必一定是个温柔的人吧。鸾婴心里想。 用完饭朱氏就打发小厮们送了八个哥儿去了东边学里,四个女孩儿也各自回房歇午觉去了。 出了从嘉堂周维纶领着施棣他们认路,柴玄昊便一路走一路赞这南府建得精致,郭洪时因体胖嫌热,打着把金川扇儿不住地摇,最小的周维烈却兴高采烈,引着众人说话—— “我们自小少来南府,就是大年节下也难得见姐姐妹妹们,今日一进来,我才知道,天下竟有这样灵气所钟之处。” 施棣听了就懒洋洋笑道:“你倒说说,这灵气钟于何处?” “自然是钟在这府里的亭台花草,还有这府里的人了。我小时候见到映大姐姐,已只她是我所见的女子中最温文标志的,不想今日见了二妹妹、三妹妹,才知道她们长大了竟又是种灵慧,还有我们的小姑姑,我方才听到二妹妹拿她比东珠,可不如同东珠一般灿烂可亲吗?” 周维烈一说起来便兴奋得滔滔不绝。 柴玄昊道:“来前没曾想你们兄弟几个竟有这么个小小年纪的亲姑姑,我们年已弱冠,叫着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你那三妹妹却着实是个有灵气的。” “旁的也就罢了,我倒觉得那鸾姑姑好看。”郭洪时拿扇子顶着日头笑道。 周维纶一向稳重,闻言觉得有几分轻浮不妥,便向他身上打了一下道:“谁要你们品评,才吃饭时就觑着眼死盯着那桌上看,映大妹妹已许了人家,二妹妹三妹妹年纪还小,往后你休要胡说。” 郭洪时吃痛叫到:“入了我的眼又怎么了?也值得纶大哥这般教导我!” 施棣便搂过郭洪时替他揉了揉肩打趣道:“郭家哥哥别气,只因你的眼睛原是对惯见风月的贼眼,不怪纶大弟弟要替家里妹子们当心呢!” 说罢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当下到了素芳园宿舍下首歇处,周维烈便迫不及待开了周鸾婴给的表礼盒子,只见是一幅高克恭的墨竹图,装裱得十分精致,顿时心下欢喜,道:“鸾姑姑比我还小几岁,竟舍得把这样的珍品给我。” 一面又催三个哥哥打开表礼赏看,周维纶得了一方天青胭脂晕老坑平板端砚,蕉白质地,上有青花数点,一看就非同凡品;周维岳的是一支无心散卓笔,亦值不菲;周维鸿则是块通体涂金的一池春绿墨,墨上还托着个十分精致的金魁星,想是多给周维鸿的。 柴玄昊见了便笑叹道:“到底是侯门公府,你们这小姑姑,着实有钱。” 郭洪时不禁从怀里掏出周鸾婴给的那块印石,仔细端详道:“那咱们这个东西想来也是个罕物了。” “青田石还好说,这上首马上封侯的汉白玉雕倒着实难得。”柴恪槐淡淡一笑,又看着施棣道:“想来施大公子对这东西倒还熟悉,这该是你们金陵名匠的手笔。” “正是呢,不曾想柴二兄弟也对金石篆刻颇通晓。”施棣从容地看着柴恪淮,心想这人自来不甚说话,不像他哥哥声势逼人,但甫一说起来,无论地理风物皆是行家里手。只是听说此人在家时,八股制艺都平平,说不定倒是个知己。 正喧闹时,周二老爷身边的王勇进来打个千儿道:“二老爷请哥儿们前头上课去呢,烈哥儿的师傅已安排好了,请的是曾中过武举的宋老爷。”于是各人自去上课不提。 却说周鸾婴这里回来除了簪环预备歇午觉,刚褪下那支赤金凤凰挂翡翠珠的钗梳交给庞妈妈收起时,不禁回过味儿来,问道: “妈妈说这都是先大嫂子留给我的东西,怎么先大嫂子自己有个儿子,却不留给长房、留给纶哥儿呢?” 庞妈妈收拾着东西一惊,良久才缓缓道:“当年先大夫人去得突然,大房二房还没分家,东西都是老侯爷管着,后来老侯爷走的时候,偏疼你自幼没个靠傍,就都与了你了。” “可是论礼这原该给长房的,纶哥儿以后娶了媳妇,好给媳妇收着,留在我这里,也怨不得那郭氏一天到晚乌眼鸡似的了。”鸾婴伏向床上咕哝道。 一面又问:“说起来先大嫂子施氏是为什么去了的?” 庞妈妈正起身招呼攒云拿水,闻言差点没站稳,吓得周鸾婴忙去扶她:“妈妈上了年纪了,行动可得仔细着。” 庞妈妈站起来拍拍她的手:“老身不碍事的,老毛病了。你先大嫂子,是难产而亡。”说罢便拿了装首饰的盒子匆匆往库房里去了。 鸾婴有点不解,怎么每回庞妈妈说起先大太太都这么难过。 织绮见了,就上来替她撒帐子道:“姑娘忙了一早晨,歇一歇吧,我听说庞妈妈是先大太太的奶母,从金陵跟过来的,所以听见施太太的事不免伤心呢。” 鸾婴恍然大悟,心中思量着往后还是不要动用库中施氏的东西了,回头等纶大侄儿娶了亲,就全数送给大侄媳妇料理,才方是正理。 其实若论起来,今日送给施棣他们的几方印石,也都出自施家,不知叫施棣看了会不会笑她们周家小气。 不过那施棣一脸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想来也不至于多心。 鸾婴想着想着便睡着了,近来为了替几个侄子搜罗好东西,她也着实忙累,一直睡到酉初方起,想起中午吃饭时周润青似有些不痛快,便叫了明春替她松松挽了个家常髻儿,提了三盏冰糖燕窝,往渡心苑去找周润青说话。 吴姨娘正和周润青用晚饭,一听小丫头回说三小姐来了,忙放下碗筷迎出来道:“三姑娘来找润姐儿玩的吧,咱们正吃饭呢,姑娘用了不曾?” 鸾婴一路走得颇急,坐下来擦了擦满头的汗,笑说:“不曾呢,姨娘倒用得早,我中午看润姐儿身上好似不大爽快,特来寻她说说说话儿,也蹭蹭你们渡心苑的晚饭!” 一面吩咐攒云摆上食盒里的燕窝,道:“这是下午我叫小厨房新做的燕窝,特地拿冰捂了,十分清凉甘甜,姨娘和润姐儿尝尝。” “阿弥陀佛!燕窝也就罢了,难为你想着冰起来,姑娘和润姐儿吃吧,这东西难得,留着我那盏给润姐儿明日再吃,横竖我身子弱,晚上也克化不动它。”说着就令丫头采蕖收起她那一份来。 鸾婴不禁劝道:“姨娘忒省俭,这个性温,晚上吃也不怕的,我那里还有呢,姨娘和润姐儿爱吃,我以后天天送来。” 那吴氏这才作罢,一齐与二人用了燕窝, 嘴里不住称谢。 饭后周润青便推说吃多了要消消食,拉着鸾婴出了渡心苑,沿着省砚津西岸的石子路说起体己话来。 第4章 浣衣 晚间园子里已不似白天闷热难耐,几阵子凉风吹过来,吹动湖边柳枝款摆,也吹得鸾婴身心舒畅。 “我中午看见你听了那柴家大公子的话,像有几分多心的模样,所以特来劝劝你。你想天下的人都食五谷杂粮,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他们家不放病人上京也是应当的,与他是不是嫡母养的并没挂碍,何况咱们家中,你们姊妹加上我,从来都是一样人。” 鸾婴一只手握着周润青的手,一只手抚在她背上认真地说。 “你心里拿我当一样人,可底下的人又怎会拿我当你们呢?你才也看见了,我们姨娘那个样子,饶还有许多口舌背地里说我们母女不该当这府里多少多少东西,呕得姨娘除了每日抹眼泪也只好忍气吞声罢了。” 周润青边走边低着头道。 鸾婴义愤填膺:“哪个敢在下面弄口舌?你告诉我,我让人教训她!你是南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三小姐,又是这般的才貌人品,也该立起你的威才是。” “这话也别要提起,若是和北府里鸿三哥哥一般的出身,我自早就出去闯出一片道理,也不要使着这家中一文半个的。偏生我又是个女儿,只恨我福薄,没能托生在太太肚里。”周润青捏紧了鸾婴的手,转头对她道。 二人对视时,周润青的眼里已涌下泪来。 鸾婴忙替她拿绢子拭了,道:“快别哭快别哭,我知道你的心。人常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你看我是自幼没有父母的人,照旧腆着脸在哥哥嫂子家里过活呢,你也该看开些才是。” 周润青噙了泪,看着只比她小三个月的姑姑,长叹了口气道:“我如何比你,你住在我们家,原是老侯爷临走前亲自吩咐下的,不然也轮不到我们二房继承这偌大的南府。况且将来等你到了年纪要出门子,自有老侯爷的体己和老太太的陪嫁,又不需费着这公中一文半个的。” 一面说,两行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鸾婴便刮了下她的琼瑶鼻,笑道:“你今儿羞不羞呢,哭着倒拉我说什么出门子的事,我还以为多大的委屈,原来是为了嫁妆。” 周润青忙地去捂她的嘴,道:“人家拿你当个知心人,你这样编排我,还不快住口,仔细丫头们笑。” 鸾婴回头一看,见自己房里的攒云散花和渡心苑的采芙正停在后边石凳子上说体己话,便起了调皮性子,向周润青道:“也不妨,你叫我声好姑姑,我便不告诉人。” 周润青不禁破涕为笑上前轻拧她道:“我看你是又欠二姐姐的捶了。” 鸾婴拍拍她的手,笑着说:“你放心,横竖将来你的嫁妆不会比旁人少半分的,二嫂子那里纵不足,还有姑姑呢!” 周润青闻言不禁又红了眼圈儿,鸾婴心里无奈,这润青哪哪儿都好,就是也太瘦弱又太爱哭了。 “采芙!” 采芙听见她喊忙答应着跑上前来,扶了自家姑娘。 “你们姑娘身子弱,这湖边晚上夏风吹着也怪冷的,你扶了她先回去吧,也不用送我,我吃得多,要再同她们走一会子呢。” 于是主仆五人两下里各自散了,周润青自回渡心苑歇下不提。 这里鸾婴过了叠玉桥,穿进颂莲阁,正准备往吉羽斋方向走,却看见东面湖边黑黑的竟有两个人,一个站着打灯笼,一个蹲在那下面板石上,不知在做什么。 散花头一个吓得要叫,被鸾婴捂了她的嘴,轻声道:“怕他什么,又不是两个鬼,咱们且去会一会。” 说着便强拉着散花走,攒云到底年纪大些,壮着胆子提了灯笼,三个人一齐藏到那两个黑影背后的山子石后面,定睛一瞧,却原来是两个男子。 二门早落了锁,当值的护院小厮们都在各处门外候着,内宅后院怎会有男子蹲在这里? 鸾婴气愤愤从山石后面走上前,大声盘问道:“你们是谁,这早晚躲在这里做什么?” 那提灯笼的听见个稚气的声音喊他,转过头来见是位主子模样的小女孩儿,便赶紧跪下道:“小姐恕罪,我们是柴家的下人,在这里给我们公子洗衣服,求小姐别嚷嚷开,我们这就走!” “柴家的下人?你们公子来读书,每日的衣裳自有学里洗衣房的嬷嬷们浆洗,你们跟着的人不陪着服侍用功,大晚上的做这个干什么?”鸾婴满腹疑云。 一面接过攒云手里的灯笼,拿灯去照那蹲着的人。 一照才看见,这人竟是个束了发的,发上还插了一只十分精致的缠螭纹玉簪。 明显不是什么小厮,是个读书人。 散花没好气地在后面问那小厮:“你是给哪个公子的伴读的,难道不知道内宅是不许来的吗?我倒要去回了你们学里总管,看你们主子怎么保你?” 还没等鸾婴质问,蹲着的那人就转过身站了起来,鸾婴一下子个头只到那人腹部,不禁往后退了两步。等她抬头定睛一瞧,猝然孟地一惊—— 这人不是柴家的二公子柴恪槐吗? 鸾婴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一手揉揉眼睛,一手用力把灯往上举了举再照。 白净清俊,脸上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可不就是柴恪槐! 他来这里洗衣服做什么?这会儿他不该和他哥哥一起在族学宿舍里休息吗? 鸾婴瞥见板石上果放着一个木盆,盆里还堆着些男子的衣物和洗衣用的皂石木槌之类。 她下意识低了头,却看见柴恪槐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沾了皂石打的浮沫,垂在那里往下滴着水,拍在地下“啪嗒”、“啪嗒”地响。 “姑姑,是我,我带人来浆洗衣服,原想避人来着,不想府里太大,沿水走绕只看见这里有个可用的板石,并无意冒犯府上。不知姑姑可否——” 鸾婴听着柴恪槐和气温柔的陈述不禁有点不忍,忙急急打断了他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就是!” 一抬头正看见他弧度顿挫的下颌,嘴角上弯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那边散花和攒云看见蹲着的人竟然是柴家的二公子,还亲自来洗衣服,他又叫鸾婴“姑姑”,不禁怔在了那里。 散花回过神来就对着那后面小厮数落道:“你也是呆!哪里学来好规矩,竟叫少爷蹲下你自个儿打着灯笼受用?” 柴恪槐就上前拍拍小厮的肩膀笑笑,道:“姑娘别怪他,是我要他站着的。” 鸾婴见状知他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故意嗅了嗅鼻子,讪讪地笑道:“散花罢了,他们也是刚来不知道路,今日洗完了就不会走错到内院来了。我刚不知是不是着了什么邪风,这会子鼻子里塞得慌,咱们回去吧,织绮还泡着茶等咱们呢。” 边说边抬起脚就走。 散花慌得忙丢下那小厮跟上来,提过鸾婴手里的灯和攒云在前面引路。 “恭送姑姑,我以后一定当心。” 鸾婴听到柴恪槐又这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声,就赶紧回头,把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继而甜甜一笑,示意自己不会告知旁人,然后才故意嗅着鼻子转过头回去了。 第5章 养子 周家祖上本是武官出身,先祖爷是靖难的功臣,直到上一辈的独子周镜因为从龙之功进京,封图临伯,才正式在京城开府。 到永德十八年,周镜带兵平定西川,封正二品图临侯的时候,周家作为武将之家在仕途上已算是走到了顶峰。 太平治世,建功立业的机会微乎其微。再往后不过是子孙世袭,如若不仔细经营,权力只会越袭越小。 所以自开府时起,周家在家族联姻和子孙的教育上,均已开始计划着向文武结合转型。 大老爷周端彰循例降一品阶继承图临侯爵位,二老爷周端显则在永德十九年就高中进士,授了翰林院庶吉士,走的是传统文官的路子。 先大太太施氏的父亲是人称“江左三大名儒之首”的施鼎益,施家世代书香,绵延三朝,在金陵清贵非常。虽然现在施氏已亡故,到底两家曾缔姻亲,如今在官场和生意场上的交情也都还在。 二太太朱氏的娘家根基与周家类似,也是靠科举成功转型的武家之一,不过自从朱晴雪父亲前年去世后,朱家门庭已然大不如前。 周家将来的希望,便全落在了长房四位公子身上,这也正是周端显此番重开族学的原因。 不光男儿们,南府里的四个女孩子也是不能松懈的,除了闺阁应当的针指女工,她们从七岁起便要到府中朵筠轩的女先生那里习学《女则》、《女戒》并诸子百家之类,势必要养成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可惜,事与愿违。 周映青自那日丛侍郎家来人下了小定始,就被朱晴雪正式宣告从朵筠轩光荣毕业,一心待嫁。 周照青和周鸾婴这两个臭味相投,成日家在女先生面前你逗我捧,只是不肯好好念几句正经书,气得那纪夫人隔三差五就到朱晴雪处明喝茶暗抱怨。 周润青倒还算安静听话,颇得纪夫人喜欢,可她身子不好,每逢天气寒转热、热转寒,或是冷不防扑了风、吃了什么凉东西,都要请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假。 所以这天,当纪夫人看到朵筠轩里又是只有照青和鸾婴二人时,不免脸色又阴了下来。 “今日就到这里吧,因暑热歇了这许多时没上课,你们姊妹也没能凑齐全,等明日三小姐好了再同来吧。” 鸾婴巴不得一声,蹲下福了一礼,叫织绮和照青身边的大丫头谷雪进来收拾文具,刚出了门还没跨过游廊上的门槛子,就拉着照青往吉羽斋跑。 “我前儿晚上看见你柴家那位二表哥,竟蹲在颂莲阁后头的洼子那里,带了个小厮自己洗衣裳!” “不会吧!柴姨父做知府,还比爹爹的官大一阶,我听母亲说扬州富庶,纳粮又多,他家里比我们家还过得,怎么会叫二表哥自己洗衣服呢,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周照青接过攒云递给她的一盏茶来喝,被鸾婴惊得差点呛到。 “没有,织绮攒云都在,我见他被我们看见了有点讪讪的,就没好意思多留,自己回来了。” 鸾婴拈起碟中的一块核桃酥果儿往嘴里塞完,又道:“对了,你别告诉二嫂子,我答应他不说出去的。” 两个人在这里一递一句地说,朱晴雪的从嘉堂内却站满了一屋子的丫头婆子。 原来这几日目睹柴恪槐晚间洗衣的并不止鸾婴一个,那些夜里当值的人看见了,认得是柴家的公子,都当做没有看见,暗中一齐禀了齐妈妈,再到朱氏这里细回。 朱晴雪听她们说了一阵,冷冷吩咐了声“出了门别往外头说”就让退下了,叫小丫头上来替她揉着太阳穴。 齐妈妈见她心烦便劝道:“太太别烦恼,这是他们柴家的事,我们家也不好多管的。姨太太克扣了二表少爷的银子,昨儿又派人来知会咱们,您也不好贴补他什么。” 朱晴雪便闭了闭眼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家见天儿盼着儿子却生不下来,姐姐那里平白多出个儿子来,她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呢。只是可怜这槐哥儿,正该用功举业的时候却还要操心这些琐事。” “姨太太的脾气太太是知道的,自小从来要争个第一,槐哥儿是养在柴家的养子,将来又要和昊哥儿同年下场。一家子里住,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偌大的家业放在那里,姨太太也是不得不防。” 朱晴雪顿了顿,想起未出阁时与妹妹同住,朱紫微有何等要强她是知道的。 那年嫁到柴家前,朱紫薇屋里陪嫁的莴儿去男方家里帮她放床,略打扮得鲜艳了些,回来后刚两天就死在了井里,等发现的时候尸首已经泡发了。 柴家许姨娘的那个儿子究竟是为什么得了时疫?还偏赶在这节骨眼上,朱晴雪不敢多想。 当家做主母这么些年,见惯了内宅中的是非,她也明白朱紫微的心思。但到底,她是她的亲妹妹,朱家日渐式微,弟弟的门庭还要靠她们姊妹一同帮扶。 “罢了,随她去吧。” 朱晴雪拍了拍齐妈妈的手道。 第二天周照青就以二两银子的价钱从朱氏房里的小蘋那里磨来了新闻。 等鸾婴让浣纱给照青拿五两银子的时候,心里已经基本明白了这柴家二侄子亲自洗衣的来龙去脉。 柴玄昊,柴恪槐,柴玄霖……听这名字也不像柴家的亲生子,原来如此,二嫂子的妹妹不想养子以后来争家产,所以克扣了柴恪槐的银钱,还不许二嫂子贴补,为的就是让他不能专心读书,将来也难能高中! 鸾婴想着想着,就有些可怜这个“便宜”侄子起来。 “你二表哥远远地跑来读书,怎么能让他在咱们家受苦呢?” 鸾婴推一把周照青道。 “没办法,姨妈容不得他,我母亲也无能为力,我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最乖的。”周照青抬抬眉毛,装模作样往那美人塌上一坐。 “得了吧,你若乖时就不赚我的银子了!”鸾婴笑着把她推倒在塌上,双手就上去挠她的胳肢窝。 “你有钱嘛!我爹爹做个教书的官儿能有多少俸禄,我母亲每月给我的还不如你给我的多呢!” 鸾婴听她抱怨,手下挠得更凶。 “好姑姑,你饶了我,我给你想个好法子!” 周照青不住地求饶。 鸾婴这才放开她,悄悄把周照青拉到屏风后面商量。 “我母亲虽管不得,你做姑姑的却管得。你是咱们的长辈,就替他出几个钱又怎么,谁能说你的不是?柴家就问起来,也赖不到你身上,这原是咱们周家待客的礼。” “这多吃了两年米饭就是不一样啊,想不到你如今也聪明起来。”鸾婴笑嘻嘻替周照青理着刚刚闹乱了的头发,心里已有了盘算。 第6章 添菜 鸾婴这里一门心思想给柴恪槐贴补东西,可是家里和族学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怎么也不好意思只偏心送他一人,于是这日自早起就带了盼春、待春在小厨房里忙活。 吉羽斋的小厨房地方并不大,地方设在西廊角门边上,管事的秦嫂子是盼春姐妹俩的亲娘。 这秦嫂子素来感念鸾婴抬举自己女儿的恩情,此刻看见她那样歪七扭八的刀法,不禁担心得眼皮子直跳,终究忍不住对鸾婴说道:“小姐,还是让奴婢来吧,您真真干不得这个!” 鸾婴正怼着砧板剁得咬牙切齿,闻言只皱着眉道: “你们都做的太好了,不像是我自个儿的诚意,论烹饪,我一不会调味勾芡,二不会上锅上灶,好歹也让我亲自切切菜不是,侄儿们看见了才知道是姑姑疼他们一场。” 于是小厨房里人人都吓得来看她切菜,秦嫂子更是恨不能多生出一只眼儿来,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鸾婴切到了手再弄出个好歹来。 门口的丫头们叽叽喳喳围了一圈儿, 还是小芝麻眼尖,瞧见了那边回廊里过来一个高挑个儿银盘脸的女子,便赶紧跑去对鸾婴附耳道:“姑娘,织绮姐姐从族学那边回来了。” 鸾婴这才舍得丢下那刀,净了手依依不舍回到吉羽斋正房屋内。 “洗衣房那里已经打点好了,管事的邢嬷嬷是二太太的陪房邢德全的寡嫂,听见我说要替柴二少爷交浣衣费,便亲自带路到了吴管家跟前,缴齐了一年的使用银子。”织绮回道。 “共有多少?”鸾婴有点好奇。 织绮有些难于启齿,堂堂上府知府家的公子,竟连自己这样丫头的月例银子都拿不出来,逼得自个儿背着人洗衣服。 “三……三两。” “多少?”鸾婴以为自己听错了。 “姑娘,真是三两,吴管家说,族学里的一切使用原都包在学费里,柴家早就派人把两个少爷的都缴过来了,只有这洗衣房,筹办的时候因婆子们没招齐全,是开学后另聘的,所以叫学子们另缴。”织绮解释道。 鸾婴知道柴恪槐境况窘,却实在没想到已窘成这个地步,三两银子都舍不得使,便赶紧吩咐道:“攒云,你看着秦嫂子那里都预备齐了,拿八个一样的掐丝盒子,每盒装三碟子菜并点心送到学里食肆去,盒子上标注姓名,别叫小子们混拿了。” 一面又叫浣纱称银子,拿红纸封了,好让攒云一并带过去。 织绮看了不禁笑道:“到底是咱们姑娘是个眼里无阿堵的侯门千金,你在这里费力气称,攒云就要费力气拿,再说那盒子里撑死能放下多少?倒不如银票便宜妥当。” 于是鸾婴就忙叫开了床下的大箱子,数了十张银票叠起来,叫攒云压在放菜的碟子下面。 正预备锁箱子,鸾婴又突然想起论起主母克扣,摊上郭锦楠这样的嫡母,北府三少爷鸿哥儿的日子又怎么能好过?便忙又抽出五张银票来对攒云道:“这个放在鸿哥儿那盒里,我过年的时候看见梁姨娘,大节下她也不穿件颜色衣裳,身上还是前年时兴的花样子,母子两个可怜见的。” “独你是个乐善好施的观世音罢了,姑娘这样仁善,回头别把自个儿的嫁妆都贴补进去!”浣纱边落锁边抱怨道。 织绮便打趣道:“哪里来的观音菩萨,分明是个“散”财童子也罢了。”说得一屋子丫头都笑起来。 却说族学这里到中午下了课,学生们各自散了,有小厮的遣小厮去食肆里提午饭,没带小厮的便亲自来提。攒云迎面看见个小厮正提了饭盒子低着头走得飞快,却恰是那晚石板上跟在柴恪槐身边点灯的人,便赶紧提了盒子叫住了他道:“你可是柴二公子身边的人?” 这个名叫写毅的小厮一抬眼,看见攒云是那日晚上盘问过他的大丫鬟之一,便哆哆嗦嗦地回道“小的正是,姐姐有何吩咐?” 攒云见这小厮高高壮壮、生得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样,说话间却紧张得这样,知是那日被散花训斥过的缘故,便笑着对他道:“也没旁的,就是我们姑娘看见她侄儿们读书辛苦,特特的亲自做了几样点心来给哥儿们添菜。这是你家公子的,你且一并提了回去吧。” 写毅听知,方唯唯应了,提了两个盒子默默地走开,这里攒云自吩咐小丫头们把其余七盒送到各人的小厮手里不提。 素芳园宿舍这边,写毅提了盒子回来,关了门便向柴恪槐回道:“周家三小姐今日特送了个食盒子来,说是她亲自做的,要给少爷添菜?” 柴恪槐放下书,温和地说了声:“打开看看。”忽又想起那晚为了保全他面子主动走了的小女孩儿,不禁问道:“是独我有,还是大家都有的?” 写毅一面打开那盒子往外拿碟子,一面压低了声音说道:“诸位少爷们都有一份,爷放心,我在外头小心装作是懦弱怕事的样子,想来应是不会有麻烦的。” 柴恪槐便点了下头。 待端起最后一个碟子时,写毅不禁抽了口气,低声惊呼起来:“爷,有银票!她在盒子里放了银票!” 柴恪槐只淡淡“恩”了一声,眸色却又重新暗了下来——周家二太太尚且没行动,这个周三小姐倒来贴补自己银子做什么。 “有多少?” 写毅摊开来数了数,悄声道:“一千两!” “这小丫头倒舍得花钱。”柴恪槐接过银票一笑,“她想必是听说了什么,特来送银子与我使用。” “爷,您说这周三小姐是什么路数?她是周家二太太带大的,二太太可是朱紫微的亲妹妹,她……她不会是想栽赃您吧!” 写毅越想越不对劲,他和少爷一直谨慎,可不能到了京城就失了防备被个小丫头算计了去。 “不至于,她纵是有这心,也不会明着派人来送东西,何况,这小丫头想来和朱紫微也不是一路心肠。” 柴恪槐复又温文地把银票叠起来,洁白瘦劲的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 写毅有点着急,少爷不会被这一千两银子给迷惑了吧,拿人手短,她现在不做什么歹事,不代表将来不会在暗处来阴的。 “爷,咱们又不短银子使,这些年你交给我的那些,我兄弟都在外头放了官吏债,且有赚头,你我这些日子外头装穷,不过是为了提防大少爷的疑心和朱紫微的耳目,不如咱们不要她的罢!”写毅劝道。 柴恪槐微笑着拍拍他的肩,道:“呆小子,银子哪有嫌多的。她送来也好,横竖咱们日后有用处,你回头都交与你兄弟经营吧。若那小丫头真是朱紫微一头的,咱们收了也不叫她们疑心。” 写毅这才作罢,把那票子尽数掖进了靴掖儿里。 主仆两个刚议论完,就听见外头周维烈和郭洪时两个在“哐哐”地敲门,高声喊着“柴二哥”,写毅忙去开门请他们进来。 周维烈才十四岁,家里安排他来族学读书,为的是预备来年的武举。武举除了弓马,也考策略,其形制与文闱相似。 “柴二哥,快让我尝尝你的菜,鸾姑姑房里的菜色真真儿好,我和郭大哥哥一路从施大哥房里尝到你这里,咱们每个人的都不一样的!”周维烈兴高采烈。 郭洪时道:“你说这姑姑小小年纪倒着实贤惠,这样疼咱们几个,我和烈兄弟一时都吃迷了心了,你看看。”说罢便摸摸自己的肚子嬉皮笑脸起来。 柴恪槐于是微笑请他二人入座同吃,却看见盘内的瓜果都切得大大小小、有厚有薄。 好巧不巧,这正是鸾婴亲自下手荼毒的那一盘。 因她切得不甚好,秦嫂子上灶又炒得急,菜肴也就没能入味儿,周维烈第三口下去就吃出一个半生的南瓜块儿,吐了出来,讪讪地笑道:“想来应是哥哥运气不太好,那灶上的人有时候糊涂了也是有的,咱们刚刚吃的就都很好,比食肆里的要强上十倍呢!” 柴恪槐不禁笑了,写毅说那小丫头亲自做了八份菜来添,只怕也只有这一盘子是她自己做的了。 郭洪时早已吃饱,当下就和周维烈商议道:“姑姑这等抬爱咱们,特特送了菜来,咱们兄弟也该回礼才是。只怕明日姑姑那里就要派人来取送菜的盒子,咱们何不回些东西放在盒子里送给姑姑玩呢,也不拘是什么,只算尽尽哥儿几个的孝心不是?” 周维烈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家这鸾姑姑自小就是家里最娇养的女孩儿了,房里的好东西堆得满坑满谷,也不稀罕什么金啊玉啊的,却独爱那些奇巧的小玩意儿。我那年随我家长兄游四海名川,过平凉府时带了一箱子皮影戏回来,拖人捎给她和姐姐妹妹们玩,她爱得什么似的。” 郭洪时喜不自禁道:“这个却容易,我旁的也罢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最是多的。咱们且回去告诉了你哥哥们和施大哥吧,也叫他们预备下来。” 当下遂议定了,柴恪槐方收拾了盘盏,打发二人出门。 第7章 中元节 鸾婴从纪夫人处下了学,先过小厨房取了炖好的替朱晴雪补身子的鲤鱼鹿茸汤,就往从嘉堂这里来用午饭,一路上听着攒云给她汇报到素芳园族学宿舍取食盒的事。 “爷们都在盒子里放了回礼,庞妈妈都点妥收下了。” “哦?他们也是客气,都送了什么?”鸾婴没想到还能收到回礼。 “北府大少爷是一箱子游记,叫身边的炯明递了话说都是他珍藏的名家手笔,姑娘不爱看正经书,这些个读着也不至于闷得慌。二少爷还是照往年生辰礼和年礼的老样子,一套芝兰坊新出的胭脂,想必姑娘也不新鲜。倒是三少爷给了一件新制的凫靥裘,连庞妈妈见了都赞那针线精致得了不得。” 鸾婴听了就笑道:“那定是梁姨娘做的,二嫂子常说她的针指极好,也是难为她们母子了。胭脂就都给散花用吧,她爱这些个,岳哥儿反正是从来不对南府里上心的。烈哥儿呢?他送的是什么?” 攒云便“嗐”了一声,道:“四少爷偷偷摸摸的,叫我回来先把他给的收起一边去,别让庞妈妈瞧见,我还以为什么怕人东西,却原来是一套做戏用的小旦头面。” 鸾婴听了喜得无可不可:“我就知道烈哥儿最知道我的心,等我几时在家里扮上与你们玩儿罢。你回头叫鸣春替他多做几双练武的鞋送过去,就照着上回的样子。” 攒云答应了一声,又继续说道:“施家少爷的是一整个竹根子挖的小亭子,上头有牌匾题字,里头有桌子凳子,精致得了不得,也不知是哪里买来。郭家少爷送了一箱子鹭鸶莲纹的金镶玉麻将牌,是庆明银楼的行货。柴大少爷则是一盒子人间斋的馝齐香,说是自波斯国引来的,也着实难得。” 鸾婴手里把着扇儿听了一回,笑道:“这许多东西,等我回去再看吧。” 攒云忙道:“还有柴二少爷的呢,姑娘不听听?” 鸾婴心想,那柴恪槐手头那样吃紧,竟还给她备了回礼? “他给了什么?” “一方印,就是先前姑娘给四位表少爷见面的东西,他在上头刻了几个字又送回来了。”攒云皱着眉头道,“这柴二少爷也是迂得很,就不送也没什么,哪有把表礼退回来的道理,他倒不呆,既是要退,怎不把一千两银子退回来好了!” 鸾婴恰恰走到从嘉堂正房门前,听了攒云的抱怨便拿扇儿轻拍一下她的肩头道:“人家如今在这里艰难求学,能给我刻个字已是他的一片心,你也忒促狭!”一面笑着朝门口的丫头点头,看她们打帘子见礼。 映青姊妹已经到了,甜甜齐唤了声“鸾姑姑”。朱晴雪看见鸾婴来,笑问道:“在闹什么,没进门就听见笑声。” 鸾婴往右边润青上首坐了,道:“何曾闹来,不过想着是咱们中元节要订哪一家的荷灯、吃哪几道斋菜罢了。” 朱晴雪点点头道:“今日叫你们来,也正是为着过节的事,明年大姐儿就要出阁,今年咱们也便不亲往外头庵庙里赶盂兰盆会了,就请几个香积庵的姑子来家念念经也罢了。” 周照青听说便在对面朝鸾婴嘟嘴巴挤眉毛道:“可惜了儿的,你可吃不成外头的斋菜了。” 鸾婴笑嘻嘻轻哼了一声,扭头去问周润青想吃什么,她好派人提前去知会大厨房的刘嫂子,润青只红了脸说不用麻烦。 “谁和你似的,成日家吃喝不够。明儿过节你可仔细着,提防有饿死鬼要来找你认亲戚呢!”周照青忍不住又打趣她一句。 周映青便嗔了照青一眼,又转头向朱晴雪回说中元节南府上下预备好的事项,定了哪家店的荷灯、派的哪几班婆子预备香烛纸扎云云,朱氏一一点头首肯了,众人又一齐用饭不提。 好容易到了中元节这日,族学里放了假,北府的四个少爷并施棣、郭洪时等均各自回家过节,朱晴雪一早收到姐姐朱紫微的信,留了柴玄昊和柴恪槐在南府歇下。 鸾婴与映青姊妹三个从晨起便随着周端显、朱晴雪夫妇一道忙着祭祖,午饭后香积庵的三个姑子入府里来诵经追荐亡灵,朱氏留了她们用茶吃点心,听她们讲说些佛法典故,叫映青等都陪着。 鸾婴百无聊赖,转转头看见上首条案上贡满了牌匾,最前面一排三个,居中的正是她爹爹老图临侯的牌位,爹爹左边是原配夫人董氏,右边则是她的母亲丛氏,条案后面的影壁上悬着三人的画像。 爹爹的画像还是和他在世的时候一样,美髯垂胸,英武而亲切。 人在五岁之前的记忆总是很稀薄的,可是鸾婴记得爹爹的每一个细节,记得他摩挲自己脸蛋时大手上的硬茧,记得他把自己抱坐在膝上玩耍,由她乱揪他的胡子。 她一岁丧母,爹爹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护着她,爱着她,好像只要有他在,她便有一种什么都不用顾及的无忧无虑似的。 鸾婴盯着父亲的画像,不禁有点想哭。这个人,如今也走了有六年了,不知道他在天上过得好不好,和母亲团聚了没有,他们知道女儿已经长大了吗? “鸾儿想老侯爷了吧,看着画像眼圈儿都红了。”朱晴雪看见鸾婴望着影壁发呆,关切地问道。 鸾婴不想给旁人也徒增伤感,只淡笑着说:“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才刚看见画像上的两位母亲都生得亲切,我母亲右眼下边竟还有颗痣呢。” 朱晴雪听说便略僵了一下,也转头去看那丛氏的画像。想起来这画像还是那年丛氏刚嫁过来不久时,老侯爷请了交好的冯云林先生来府上画的,家里女眷都去了,丛氏带着先大嫂子施令宜和自己说笑,施令宜还对丛氏说:“母亲右眼下的痣与妾身左眼下的痣正是一对儿呢。”…… “二嫂子,二嫂子?”鸾婴看见朱晴雪看得失了神不禁唤道。 朱晴雪忙回过头来,道:“无事,看见母亲的影像,就想起母亲生前的事来。” 鸾婴有点好奇:“我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啊?” 朱晴雪笑道:“你母亲是个极敦厚良善的人,治家甚严,也待我甚好。她一直身上不爽快,到四十岁上方有了你,只可惜,好人没好报,没能等到你长成就去了。” 香积庵的老姑子圆庸闻言便念了声佛,道:“府上的老太太、太太们从来都是怜贫惜弱的善女人,不论这些年二太太与我们做道场、做粥会,布施了多少钱粮,就是那些年老太太和先大太太与我们的恩典,就是海大的功德了。若论福报之事,虽说如今她们老人家魂归仙界,也定是早脱苦海修习来世去了,至于她们攒下的功德,将来也自会感应在府里老爷太太和小姐们身上的。” 朱晴雪笑着向圆庸点头道:“正是呢,大人们崇佛尚道积下阴德,也不过是为了这些孩子们的终身前程,只要她们好便好了。话说起来,听说你们庵里八月初八要做水陆法会,赶巧我们家大姐儿明年就要出门子了,我想带家里的几个姐儿们一齐去你那里拜拜,也好添添她们小人儿的功德,不知到那日庵里可方便?” 圆庸便道:“十分方便,干净的上等禅房都是现成的,既是太太要带小姐们来,我那日便遣徒弟们提前打点了,管不叫一个外男进来打搅太太的。” 朱晴雪点了点头,又招招手,白云便从后头捧过一个金胎珊瑚桃式盒来交了给圆庸的徒弟净容,笑道:“这是我们太太许下的功德。” 圆庸又念一句佛,陪着朱晴雪讲说至晚间,又与南府女眷们一同用过晚饭方告辞去了。 这边刚打从嘉堂出来,周照青便拉着鸾婴与映青、润青去省砚湖边放荷灯。 鸾婴还沉浸在对爹爹和母亲的追忆里,任由她拉着,只懒懒地咕哝道:“年年都放,也没个趣儿。” 周照青反驳道:“那你还天天都吃饭呢,没见你烦过。哎呀,走吧走吧,平日里这种事你跑得最快了!” 周映青柔柔笑着给她们分荷灯与签纸,又吩咐丫头抬过一张小香案来伺候笔墨,叫各人提笔写下自个儿的心愿。 鸾婴蘸着墨觉着无从下笔,便左瞄瞄照青,右瞟瞟润青,却被二人都用袖子掩将过去了。 鸾婴不服气,又去看映青的,不想连平日里最无私宽宏的映青竟也背过身藏起了签纸,不给她瞧。 “你们怎么都这样小气,映姐儿从前大方,如今连个字儿都看不得了。”鸾婴把嘴一嘟,赌气把笔都丢了。 周润青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你可成了个呆子,大姐姐如今心里记挂着我姐夫,人家的闺情小意,哪有给你看了去的道理呢?” 说得映青忙放了笔,皱起眉来拧润青,周照青和鸾婴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拦着她不许过去。 映青气急道:“你们别挡我,三丫头成日家装成个闷葫芦,心里可憋着坏呢,今儿我若饶了她,我也不做个人了!” 一面把手从鸾婴头上伸过来去够着周润青身上打。 映青个子最高,鸾婴哪里拦得过,情急中便把攥着纸签的那只手也抬上去阻挡,却被映青一个快手给打飞了。 “不好了,快别打了,我的签纸掉水里去了!”鸾婴且闹且笑。 映青也便住了手,喘着气问道:“可写了什么字不曾?” 鸾婴想了想,方道:“还不曾许愿,只落了个款儿。” 照青忙唬她道:“这可了不得了,你快去寻吧,免得失了字迹生出事来。” 一时鸾婴也着了慌,又看天色已晚,也不想误了她们放灯,便道:“我自个儿提个灯笼沿着这湖边慢慢寻去,你们且带着丫头们先放吧,横竖现在府里也没别人的。” 周映青听她说得有理,又见丫头们那里已经把荷灯点上了,便点头应了,道:“你脚底下可当心!” “放心吧,想来它也没漂远呢!”鸾婴提过织绮手里的灯笼,推了她自去与攒云等放灯,便一个跨步走到台板上面来,顺着水流找那签纸去了。 第8章 故人 晚风吹动湖水,才在眼前的签纸倏忽间就又随着水流打个旋儿漂向前头去了。 鸾婴只好提起折枝花样马面裙,一路沿着省砚湖西岸,弯了腰细细地找,还好那签文纸十分挺括,没一会儿她就看见一团白色因浸了水,正附在不远处湖心亭柱脚下的一块山子石上。 这湖心亭边并无灯盏,原本是老侯爷建来观雨观雪用的,寻常无事也没人往这里来,久而久之,柱脚边已都是些苔藓藤萝之类。 饶是鸾婴这种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是好一番替自己壮了壮胆才堪堪走了过去,探出一只脚踏在卵石上,拿灯隔开了身旁的藤蔓,才伸手尽力够着了那签纸,收回脚后还不忘拍拍胸脯长舒了口气替自己压惊。 可刚回过头,她就呆住了。 方才赶来湖心亭的时候走得急,竟没注意到这亭后的树隙花影里正隐隐透出来火光。 一大团火! 难道谁在这里放灯,失火了? 鸾婴吓了一跳,蹑手蹑脚开始一步一挪地向那团火影靠近,正睁大眼睛想瞧个仔细时,一双手却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口鼻。 “恩!!!!!你……你干什么!”她竭力想挣脱,可是这男人的手臂如钢铁般有力,恶狠狠地紧紧箍住她不放,即使她用头抵住那人的胸膛,双脚蹭着地上的土拼命往前拉扯,又拿着灯笼竿子竭力捅向背后,也是丝毫都动弹不得。 完了,遇到歹人了,而且这人应该功夫了得。 鸾婴索性不挣扎了,她抬眼看了看天,天上是一轮毛毛的黄月亮,夹着一点混沌的红,静静挂在城东济慧寺里高高的观音塔旁。 这晚极美,甚至这歹人的身上,也好像幽幽带着一种墨香。那团火已经渐渐熄灭了。 也许是过中元节的缘故,在那一刻鸾婴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今日就这等死了,也挺好的。活了十多年,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了,什么好玩的都玩过了,身边的人也都很宠爱她,她可以高高兴兴去天上陪爹爹和母亲了。 然而捂着她口鼻的手此时却松了下来,男子清润平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对不住,姑姑,我不知道是你。” 鸾婴一下子清醒过来,猛然从那人怀中转过身,抬头往上一瞧,弧度顿挫的下颌,嘴角一弯淡淡的笑——柴恪槐! “你怎么老是黑灯瞎火躲在这种地方!你……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还以为我遇上了什么歹人……”鸾婴一个激灵跳得离柴恪槐三尺远,磕磕巴巴地问道。 “姑姑呢,晚间跑来这里做什么?”柴恪槐温和地反问她。 “才同侄女们放荷灯,我的签纸掉了,所以跑来捡回去。”鸾婴呆呆举起右手,扬了扬手中的签纸,又指了指那团将灭的火苗,狐疑问道,“你……你来放火的吗?” 刚刚他应把自己当做了园中巡夜的,所以才死死钳制住。可就算是他恨毒了养母,也不至于要到“便宜”姨母家来放火吧! “不是,我在这里烧些纸钱。”柴恪槐静静望着那将熄之火坦白。 鸾婴闻言不禁松了口气,也是,今日过中元,这里不常有人来,怪道他要来这儿烧。 “只是……你父母俱在的,烧了给谁呢?” 柴恪槐看着她忽闪着双杏仁眼睛,一脸的惊魂未定,不禁好笑,这孩子,方才应是被自己给吓着了。 “我是烧给一个故人罢了。”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从未见过面的生父,没等他出世就命丧黄泉的那个人,其实也只算得一个故人罢了。 鸾婴见他清朗如皓月的脸上浮出一丝淡笑,却会错了意,猫儿眼一转,便靠过身去坏笑着撞了一下他背在身后的手臂,道:“我知道了!” 柴恪槐这次是真笑了,这小丫头,鬼灵精怪的。 “哦?你知道什么了?” 他不禁弯下腰去,把头靠近小丫头身边,抬了抬眉毛专等她说。 “哎呀,姑姑有什么不懂的,我见得多了!你放心,不就是个相好的吗,这姑娘和你今生是没缘分了,别伤心,你在学里好好念书,等你高中了,自然会讨到好老婆的!到时候就是这姑娘,也会替你高兴的!” 柴恪槐听完是彻底崩不住了,脸上的笑意直漾开来。这小大人,想到哪里去了? 他索性蹲了下来和鸾婴齐平,强忍着笑看着一脸认真的小丫头道:“好,我听姑姑的。姑姑还有什么吩咐?” 鸾婴便着实挠头想了一想,方道:“你若想买什么,就尽管买,银子的事别担心。等用短了就让人来找我,你正是该一心读书的时候呢,可千万别和姑姑见外,恩?” 她小包子一般的脸颊随着说话变作一个粉团,眼睛直直望进对面人的心里,柴恪槐忍不住伸手抚了抚这小丫头的头发,笑答了一声:“是。” 鸾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那我就回去放灯了,往后你若要烧纸,就来告诉我,我让人替你打个包袱写上名姓外头烧去,好过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对了,八月初八我要同二嫂子和侄女们一齐去香积庵拜水陆法会呢,到时候也顺道替你在佛菩萨面前为那姑娘超度超度。” 柴恪槐替她把惊落的灯笼重又拾起来,递给鸾婴,笑道:“菩萨跟前,各自要尽自的心,姑姑也不用替我费心了,等到了八月初八,就和映妹妹她们好生玩耍一日吧。” 鸾婴听他说得也有理,方点点头,接过灯笼,提着裙摆过了湖心亭,回到了起先放灯的所在。 池边水里早已漂满了一个个绿托琼粉的荷灯,每个灯上除了供奉的香火,也盛满了各人的心愿。 织绮正和浣纱她们站在岸边看放好的灯飘远,见鸾婴回来了赶忙过来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又问找到了那签纸不曾。 鸾婴笑嘻嘻说找到了,只因天暗才走得慢了些。一时重又让织绮磨墨,拿来新纸,提笔写了“家宅平安,百事如意”八个大字系在灯上,亲自拿到岸边放下看灯飘远。 却说素芳园这边,柴恪槐刚回来就看到自己房里灯光掩映,推门一看,原来是周维烈正在宿舍里等他。 “少爷,你可回来了!周四少爷在这里等你半天了!”写毅替他接过身上的玄色风衣道。 “阿烈找我有何要事?”柴恪槐笑问。 周维烈愁容满面,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就是家里烦闷,长兄忙着祭祀的事,二哥和三哥放了假也是关起门来攻书,我从来是个闲人,拘在家里也没人说话,想起哥哥你素来和气,故来叨扰。” 二人就此闲叙起来,原来北府里今日过节竟生出不少事端。 大太太郭锦楠早起不知为何,罚了一个在图临侯跟前颇受宠的丫头,大日头下跪了整整两个时辰的瓷瓦子,等主子们祭祖回房的时候,那丫头已倒在血泊中,众人才知道她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绣竹姐姐没能救得回来,一尸两命,我父亲气得了不得,原本是要抬她做姨娘的,我母亲偏说她昨日偷了上房里的一对镶红宝的鎏金镯。绣竹姐姐那样好的一个人,原先自小在我身边服侍的,我知她不愿给我父亲做小,但父亲要人,我也不好阻拦,谁想她竟因此丧了命去!真叫我不知该埋怨父亲还是该埋怨母亲。” 阿烈才十四岁,秉性纯良,说话都带着哭腔。 在柴家过了二十年,这种内宅妇人的手段柴恪槐在朱紫微那里早已司空见惯,周家是侯门公府,想来更不知有多少不得见人的腌臜事。 柴恪槐只好拿些言语来安慰他,又想起方才鸾婴说过八月初八香积庵水陆法会的事,便道:“我听说姨母八月初八要携带姑姑并表妹们,一起往香积庵做法会,你何不一同去了,也替那枉死的丫头念念经?” 一句话说得周维烈动了心,当下便谢了柴恪槐回府找人打点去了。 说起周维烈,其实也是北府四兄弟里的一个异类。 图临侯府给四个小爷在人生规划上各有分工,周维纶是嫡长子,将来自是要向朝廷请封世子的;周维岳是郭锦楠所出的嫡次子,世子轮不上,从小便走了科举的路子;周维鸿素作为庶子,素来性格孱弱,读书便更为刻苦;只有最小的嫡子阿烈,最好舞枪弄棒,长辈又一向溺爱,便许了他参加武举。 较之文举,武举其实很鸡肋,周维烈已是军籍出身,纵考上了也不过是做个所镇抚、千把縂,还要一步一步往上熬资历。 郭锦楠心疼幼子,多次劝过周端彰,让他将来直接给阿烈捐个前程也罢了,不必叫孩子这般受苦。但禁不住周维烈自己崇武,加上周端彰也想让儿子好好历练,哪怕是从卫所里做起,或是亲自上过战场,将来才能真正在朝中站稳脚跟。 所以周维烈才与兄长们一齐来了族学读书,但老师们对他要求颇低,只要会默《武经》、能作些策论即可。 阿烈平时好读些历代豪杰评传之类,策论云云,本不在话下,因此十日里只有五日来上学,其余便在各处走马骑射、比脚练拳,或是结交朋友、闲逛交际,着实是当之无愧的周氏族学第一大闲人。 第9章 出事 南府女眷要去香积庵做法会这件事,周维烈知道了,旁人便都知道了。 郭洪时头一个欢喜,他自开学那日见了鸾婴一面,就时常惦记着,只因他原是郭锦楠的侄儿,与南府并不亲厚,再加上周维纶那个人实在虎视眈眈提防得厉害,故不能常入内府。 可若是女眷们要出府,他想见鸾婴,就方便得多了。 郭洪时立马派了贴身小厮应怜去香积庵下帖子,说郭家也要去做水陆法会。谁知等了半日小厮回来,竟回说上等禅房早被几家贵府的女眷给订下了,给多少银子也不成,庵里不再接男客了。 气得郭洪时抬手就给了应怜一个嘴巴子,骂道:“混沌忘八羔子,你敢拿了那庵里贼秃尼的话来诓我!天下间无论何处,只要是爷想去,就必去得!你不能替爷分忧,登时去死了也罢了!” 应怜虽是男子,却生得十分白净妖娆,被打了也不恼,只一手捂着被扇红了的脸,谄笑着腾在郭洪时身上道:“爷别恼,小的虽不中用,却替爷想到一位贵人。爷若能走上这贵人的门道,上天入地便都随爷了!” 郭洪时听了眼睛一亮,又斜眼笑起来,招手唤他走近耳语。 原来应怜口中的“贵人”,正是近日从封地汉中来京,刚参加万寿节大宴的均王殿下。 说起这均王,倒也是个妙人。他乃当今圣上第四子,为李懿妃所出,外祖家慎国公府在朝中更是威势隆隆。 按理说出身这么优越,就算不建功立业也可以安享富贵了,可这均王偏不爱权谋,也不搞术智,平生唯二的爱好,便是看美女和听唱戏。 光听听看看也就罢了,均王殿下还亲自下海,创作了话本《西施夜奔范蠡》,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畅销非常。为了使自己的文艺作品更加言之有物,殿下还身体力行,不辞劳苦地在汉中王府里纳了十二房妾室(在未册娶正妃的情况下)。 郭洪时顿时引均王为风尘中头一个知己,当下便打选衣帽光鲜,备下金珠锦绣,兴致勃勃往王府大街上的十王府去了。 话说均王离藩来京之后,母妃李氏耳提面命,叫他“万万要做一个端肃恭勤的好王爷,务必要和王荣妃生的三皇子福端王争上一争”,叫他身边左右长史官益发看得紧,把他生生拘得一个美人也亲近不成,一个勾栏也亲临不了。 此刻见了郭洪时这样伶俐能事的人,臭味相投,如何不喜?听见郭洪时提了一嘴“八月初八香积庵,殊色如云女如澜”,立刻就起了要去赏玩的心思,派了典簿亲自去庵内疏通。 这种种行动,周家上下却一概不知,唯有那天周维烈去托长兄处讨要振灵香,用来供奉绣竹的时候,周维纶一听说郭洪时也想要去,便留了个心眼子,提前派人在香积庵附近预备下了,提防出事。 转瞬便到了做水陆法会的这一日,朱晴雪一早起来各处安排,又亲自到了周映青房里,看着丫头给女儿梳妆。 镜中的周映青眉目婉转,清丽柔嘉,朱唇未启,笑已沐睛,端的一个丽质天成的如玉佳人。 朱晴雪却嫌不够,口里道着:“我的儿,几家公侯府里都去呢,再多打扮些!”便从手上褪下个碧玺玉镯套到映青腕上,又一叠声地叫谷雪开箱子,拿来最为华贵的翠蝶九珠金步摇,亲手给女儿戴上,端详良久,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周映青只好无奈地笑笑,母亲不舍她即将出嫁,罕物已不知给了多少,就算去庙里上个香,也务必要把自己妆扮得最为体面。 相比周映青,照青润青和鸾婴就简朴得多。尤其是鸾婴,她早上赖床,拼了命地与织绮拉锯,好容易起来,也只叫明香替她随意挽了个桃心髻便出了门,上了轿就继续打瞌睡。 等到落轿的时候,街旁观势的已聚得熙熙攘攘,谈说不休。 有说“不如淇国公府煊赫张扬”的,也有道“图临侯府丫鬟更美貌娇俏”的,服侍的丫头婆子们自都争相上来,把鸾婴四人围得风雨不透,直入了庵门才罢。 住持圆庸早等在阶前,被朱晴雪一手搀了,与四个女孩儿同入香积庵内赏玩。 大雄宝殿内供着尊檀香木身的毗卢大佛,四围都漆得金碧辉煌,香烟缭绕,朱晴雪领着女儿们盈盈下拜。 圆庸看着周映青通身的气派,便笑向朱晴雪道:“二太太好福气,大小姐这么个好模样,又这等好姻缘,正是后福无穷的人呢!我今日看了多少世家千金,没一个有咱们大小姐这等容色的!”一面又看鸾婴等,再是一通好夸。 朱晴雪谦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映姐儿嫁前,这是最后一回来拜拜菩萨们,你们这儿素来香火灵验,我只求她此番诸事顺遂罢了。” 映青听母亲说起婚事,脸上不免羞涩,便推说要看看香积寺内存着的21页狮子国贝叶文,由姑子净容领着去了。 一时淇国公府、靖安侯府、新昌伯府的女眷们都来与朱晴雪厮会,鸾婴与同辈的太太奶奶们见了礼,听见她们寒暄无聊,便邀了照青润青,同着淇国公府的嫡次女邱宝婵,一道齐往庵中的云水台玩耍。 邱宝婵是是淇国公的老来女,与鸾婴同辈,也是鸾婴自幼的闺友,年方十四,爽朗爱笑。 “你家映姐儿明年就要嫁进丛侍郎家了,他家大公子丛默是两榜进士,翰林院修撰,前途无量,一表人才,我替映姐儿欢喜得了不得,可一想到等她嫁了,我就不能常见她了,倒又伤起心来。”邱宝婵笑向鸾婴道。 照青抢在鸾婴前面道:“婵姑姑别焦心,等我大姐姐嫁了,不就同你家做了邻居吗?到时候你要见她,下个帖子打牌也就是过条巷子的事儿。” 邱宝婵便向照青打趣道:“你倒会替我想,你若真拿我当你姑姑,我给你想个巧宗儿——咱们家世孙铭哥儿,没说亲呢,也只比你大上三四岁。再等两年,我就催我嫂子上你们家提亲去,到时候你就做我侄媳妇,何如?” 照青小时曾随朱晴雪回娘家探亲,原和淇国公的嫡长孙邱铭一处玩耍过两年,此时听见邱宝婵这样说,红了脸就来抓她的手要打。 “一个你,一个鸾姑姑,没一个正经人,还好意思成日家当人姑姑!” 鸾婴在旁拍手笑道:“我又怎么了?我可没老没正经地替你拉红线啊!” 周照青气急,忙又来打她,三人笑乱一团。只有周润青在一旁微微笑着,摇着把山水绢扇儿,并不说话。 长姐大她四岁,大方持重,人见人爱,配一个才貌佳郎,她没话说。可是二姐姐呢?照青从小只会同鸾婴一处胡闹,诗书不通,才艺平平,长得也只能算清秀,可如今竟要和淇国公府的世孙议亲了! 虽然不过是邱宝婵说笑间提起,可保不齐邱家长辈们已然起了这个心思。凭什么?就凭她周照青会投胎,托生在太太肚里! 还有鸾婴,若不是老侯爷给她留的那些体己嫁妆,她算个什么?父母双亡的孤女,只怕还不如自己,可她有了金银傍身,人人便都和她好! 周润青心里又别扭起来,用力使自己尽可能地看上去平和温婉,指甲已掐进肉里,还维持着脸上的一抹笑。 鸾婴跑得额头上沁出汗来,停下来拿了腰下粉绢汗巾子揩拭,抬头看见周润青在那里摇扇,便道:“我不和你们闹了,我与润姐儿一处去,润姐儿喜静,哪像你们泥猴似的!” 说着就凑过来蹭了周润青一扇子风儿,抬眼看起这云水台四周的景致来。 但见日迷芳草,风舞琪花,近觑时华严楼下几多佛法,远望处功德林前无限碑铭。 鸾婴心下觉得平和欢喜,就向邱宝婵道:“想来华严楼那边,法会就要开了,咱们也好时候去了。” 于是五人带了丫头一齐从云水台上下来。可还没过影堂,就看见几十个穿程子衣的精壮男人鱼贯从回廊拐角抄将进来,唬得女孩儿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回避。 这些男人们也并不看她们,只一味往前头华严楼的方向跑,看样子是从后山门进来的。 出事了。 鸾婴心里一惊,任由攒云她们围着自己,只听见远处华严楼那边传来更大的骚乱声。 妇孺们的尖叫,男人呵斥的声音,骇人听闻。 皇城脚下,佛祖跟前,公侯家的女眷们,谁敢来搅扰? 除了皇家,也只有皇家。 鸾婴立刻推开攒云,跑向相反方向的月洞,从甬道往华严楼奔去。她不能让二嫂子和映青出事,绝不能! 自从爹爹走后,二嫂子待她如亲女,映青更是伴她长大,百般照扶,二哥哥谨慎,朝堂上是不会出事的,只怕此番祸事,是个意外。 邱宝婵听见前头的动静,又见鸾婴跑了,急得要去追,却被身边跟的丫头袭香死死抱住。周照青忙派了丫头上前头查探,一面又安抚邱宝婵,劝她放心。周润青却好像被吓得定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