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 1、第 1 章 是夏末了。 庭院前满池的夏莲,渐渐衰败了颜色,虫鸟也跟着无精打采起来。前院丝竹之声穿墙而来,熏人的暖风间或夹送几声低言笑语,而这些热闹与她都没什么关系。 算好最后一本账,林云暖揉揉眼睛,挥手叫跟前回事的婆子们都散了。侍婢适时递上香茶,并两碟新鲜果子。 林云暖才啜了一口茶,就听门前回报说四爷跟前的福盈来了。 四足麒麟铜炉里点着瑞脑香,浓郁的香气叫福盈一进来就打了个喷嚏,——他轻易不愿进来,四奶奶终年没个笑脸,说话的语气冷冰冰的,用四爷的话说,像是全天下皆欠了她银子…… 福盈腹诽着,纳头行了礼,起身笑嘻嘻道,“爷刚赌骰子输了四百两银子,叫小的跟奶奶拿两张银票去。再请奶奶借对牌一用,过会儿外出不免要用车。” 林云暖捏茶盏的手紧了紧,只道,“朝霞,去拿。” 她纵是不悦,在福盈面前絮叨,传到唐逸耳朵里说不定要被添油加醋些什么。这些年她已经懒得再说,懒得再问,唐大才子终日不过游湖访友摸牌喝酒,问了又如何? 福盈取了银票对牌一溜烟奔出,朝霞跟出去,又气鼓鼓的回来,把帘子摔得劈啪作响,“奶奶,您就不管管么?再这么纵着,西院那个就要骑到您头上去了!” 在炕上绣花的晚霞抿嘴笑道:“奶奶里头去了,奶奶都不急,你急个什么?” 朝霞气的眼眶通红,坐在炕上擤鼻子,“我替奶奶不值!福盈说,四爷前头宴客,那女人也去了,这会儿还准备陪四爷去游湖,我出去正撞见那女人身边的小翠一路小跑给她送披风去。旁人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正房奶奶呢。什么东西!” 晚霞不免劝她:“小声点吧,别给奶奶添堵了。铺子里的事够奶奶烦了,年初才开的绸缎铺子眼看支撑不住,奶奶不得已又得拿嫁妆贴补……” 朝霞不服气道:“营生不好就歇业罢了,奶奶也是,何苦一心扑在铺头上面?”这话不必晚霞提点,自然放小了声音。晚霞瞪她一眼,催她到稍间摆饭桌去。 林云暖倚在榻上小憩,却根本睡不着,朝霞那些话一字一句清晰传进耳里,她不生气,倒有点想笑。 唐逸一代才子,丹青惊世,七年前娶了她这商贾之女,多少人替他不值。 她早已落了铜臭之名,如何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未及解乏,就听外头齐刷刷的问候声,“三奶奶来了。” 林云暖赶紧起身,来人已自行走入内室,丫头掀了帘子,一个锦绣金玉堆成的美人儿赫然入目,长长指甲涂着大红蔻丹,笑她,”怎地大白天就睡下了?四弟妹简直过得是神仙日子。” 林云暖拢发见礼,“三嫂见笑,这会子怎么有空过来?”自动忽略来人语调里的揶揄。——她膝下犹空,又不必随侍长辈身旁,自是没旁的事忙。 二人拉扯闲话,从近来时兴的花样子说到隔院苏家新娶的江南媳妇,直到临要告辞,三奶奶高氏方想起什么似的,挥手叫身边人退出去,低声道,“我还有件事与弟妹商量。” 林云暖心知重头戏来了,高氏出身官宦人家,向来清高倨傲,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不会为几句闲话特地来她院子一趟。 高氏握住她手道,“我一向知道,四弟妹为人宽厚,……四弟才名远播,一字一画价值千金,四弟妹又善打理,四房在咱们府里最是宽裕,否则我也不好厚颜来说这话。你知咱们老太太对三爷寄予厚望,今年秋闱若再不第,难免又惹老人家伤怀,如今我娘家兄长有门路代为引荐出试题的大人,说需三千两现银疏通……这事不敢叫老太太知道,不便从公中支用,我从嫁妆里给三爷拿了两千两,今余一千,希望四房可帮衬一二。” 高氏如水美眸,丹唇轻启,殷殷说着这话,虽委屈为难,却是不卑不亢。林云暖望着对面的人,心中有些艳羡。若她也有这份骄傲和底气,怕是,也不必白白委屈自己这么多年。 许是被她瞧得窘了,高氏恼红了脸,硬着头皮道,“四弟妹……若三爷高中,将来入选翰林,唐家上下皆面上有光,四弟在外行走,也必更受敬重。一千两对四房来说,不过四弟半幅画儿的钱,四弟妹你……不会不愿意吧?” 林云暖连忙笑道:“三嫂说的不错,这些年四爷的画作越发千金难求,只是从前年五月到如今,四爷除了一幅‘梦梅图’,就只画了半幅山水,至今尚未完工。往年画作换来的银子,皆入到公中账上,并不曾经过我手。眼前四爷名下的铺子都是大嫂子帮忙打理,盈利一并入了公中。四房除却我二人的月钱归公中发放,其余人情往来,送礼设宴,置办用具,皆从我名下铺头开支。且未到年关,利钱未结,几间铺子生意也并不大好。如今嫁妆亦用去十之八九,三嫂若急用,不若我回娘家想想法子?“ 高氏登时跳了起来,面色一阵白一阵红,浑身的不自在。找林云暖借钱本已纡尊降贵,再传扬到林家去,岂不尽人皆知?她和三爷的脸面还要不要? “罢了罢了,四弟妹既不愿,我怎好强人所难,四弟妹莫放在心上,便当我从没来过!今日这些话由我口入你耳,还望四弟妹莫要四处扬嚷,三房的事自有三房自己解决,绝不给四房添半分麻烦!” 林云暖起身解释:“三嫂,非我不愿,实在是……” “你不必再说,水仙,咱们走!”高氏头也不回的离去,将帘子甩起老高。 朝霞进来收杯碟,忍不住为主子不平,“前些日子大奶奶平不了公中的账,已经从奶奶这儿拿了一千两去顶,西院那位月月裁衣裳打头面,用的比奶奶还金贵,奶奶好性儿,由着她作妖儿!今儿三房又来打主意,这一个个的当奶奶是开善堂开银号儿的?” 林云暖扶额的手一顿:“你刚才又偷听了?不准到处嚼舌根,听见没有?” 她确是好性儿,越发连下人都要跳到她头上去。 朝霞不以为然地扁扁嘴:“奶奶只知道凶我,我这不是为奶奶不平么?难道是为我自己?” 年轻的脸蛋泛着红晕,鼓鼓的胸脯气的剧烈起伏,耳朵上明晃晃的金坠子跟着一摇一摆…… 林云暖瞧着她,忽然觉得有点陌生,一转眼,连朝霞都长成了大姑娘了,她出嫁那年,朝霞才九岁,揪着她姐姐晚霞的衣角,死活要跟着陪嫁过来。 那时她心很软,最是看不得人哭,如今七年过去,她从青涩明媚的少女,锉磨成无趣沉闷的妇人,早已不是当年。 林云暖笑容微冷:“自然也为你自己,四房没银子,四爷拿什么给你买耳坠子戴?” 朝霞陡然就变了脸色:“奶奶你……我……”她惊慌失措,四奶奶全知道,竟然全知道!想到林家太太的厉害,朝霞只得跪下道,“四爷一时高兴,撞见我就随手赏了,我……我绝没有半点不规矩,四奶奶千万不要误会……” 早年和晚霞一起服侍屋里的,还有个叫灵秀的丫头,想到那时林家太太对付灵秀的手段,朝霞就不免后怕起来。 林云暖知道她怕什么,这些年她屋里一直相安无事,不过碍于她娘家母亲的余威。 林云暖并不准备将事情闹大,她摆手道,“我没有误会什么,你起来,待会儿用过晚饭,你打发人去给四爷送个信儿,就说请他今晚务必回一趟院子。” 朝霞僵着脸,求道:“奶奶,下回我保证见着四爷便躲得远远地,求您千万别为这事闹到四爷那儿去,这金坠子我还给奶奶,奶奶相信我,我当真没半点痴心妄想……” 四爷这人最是多情,却也重情。这些年纵与四奶奶渐渐生分,却也从不肯在人前给妻子难堪,为保全四奶奶脸面,自己多半会被四爷当筏子给卖了,朝霞如何不怕? 林云暖懒于解释,扬声喊晚霞屋里摆饭。朝霞面如死灰,跌顿在地,晚霞在外觑见,连忙将人扯出来细问原由。 唐逸归时已是子时,一早得了小厮送信,匆匆在外院洗把脸喝了碗醒酒汤就往宛香苑去。 清风微凉,夜晚的院落远看似座了无生气的鬼宅,因男主人的甚少踏足,因女主人的孤僻寡淡。林云暖刚沐浴过,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灯,服侍的人都遣了去,她坐在镜前将自己披散的长发拢起,挽成髻。 唐逸悄声进来,伏在她后头嗅到她身上的茉莉花香,轻笑,“我上回托人给你买的玫瑰花露怎么不用?” 林云暖对镜笑笑,道,“用惯了这个。桌上有几张欠条,傍晚香云坊送来的,四爷瞧瞧数目可对,明儿叫人支了银子还了去。” 唐逸随意瞥了眼,“你叫我来,就为说这个?”想到她许是因他去了风月场所而呷醋,不免又有些高兴,“你不叫人去喊我,我也早想来瞧你了。” 他撩起她鬓边一缕发,对镜柔声道,“娟娟侵鬓妆痕浅,双眸相媚鸾如翦,娘子一如往昔,媚骨天成,夺人心魄。自得了娘子托人带的口信,可知今夜觥筹之间,我心里念的,便全是娘子的眉眼身姿,浅笑低言……” 林云暖按住肩头那双手,徐徐站起身来,“四爷,我有一事相商。” 她正色福下身去,在他疑惑的注视下,一字一顿道: “成婚七载,未能为四爷诞下一男半女,忝居正妻之位,妾深感不安,今自请下堂,还望四爷成全!” 2、第 2 章 相似的故事重复得多了,难免要厌。 乏味的日子持续得久了,难免会倦。 可老一辈人守着一样的庭院,望住一样的琉璃瓦顶,绿树红亭,一守便是百年,一代一代皆这样安度了。 唐逸纵是个贪新忘旧玩性大的,却没想过惊世骇俗的走出条不同的路来。 林云暖这几句话,简直有些大逆不道。 他怔怔地、错愕地看她,心想莫不是自己酒醉听错了。 他线条流畅的下巴和温润爱笑的嘴唇轻轻的颤了下,然后,他略一沉吟,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笑起来:“你特地叫人找我回来,屏退左右,便是为此?莫非近来我忙于聚宴,今儿又叫了绮芳出去,冷落了你,因此与我置气?” 她启唇想要解释,他一摆手,指尖按在她肩上,扯住她向自己怀中带。 “傻子!”他笑,“何时变得这样小气善妒,闹起小孩子脾气了?绮芳与我再近,又岂近的过你?你才是我唐逸明媒正娶之妻!” 林云暖双手按在他襟上,不动声色拉开距离。平心而论,这些年唐逸对她并不曾苛待,妻妾之别,他向来拎得清。 眼前这人,鬓若刀裁,面若冠玉。 这人,是云州多少少女的梦。 当年她嫁他为妻,风光无限,令多少少女捶胸顿足。 新婚时她也曾以为那些甜蜜温柔的宠爱会包围她一世。 后来,她发现原来这种宠爱,可以给她,也可以给旁人。 无数个夜晚,她为打理铺子要帐收租种种琐事而头痛难眠,他在各大船楼画舫中左拥右抱挥金如土酩酊大醉。 前年她陪嫁铺子被官府查封,唐家上下不染铜臭,人人劝她不如结铺了事,何苦为那阿堵物舍下脸面求人。他接连数日在外游玩,紧急关头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那天傍晚她从娘家求助回来,还没进门,接到他在外头签的赊账字条,七百两银子,买一小盒作画用的上等绿松石…… 再往前两年,除夕守岁后,她趁夜回自己院子,门口滑了一跤,将腹中不足三月的胎儿跌落,人人指责她不小心,婆母暴跳如雷,大声咒骂她害了四房长子,她骤知自己有孕,又在同时痛失亲儿,却只敢躲在帐子里小声的哭。那时他人在京城游玩,数月不曾回家。 终不是同路人,少了相守的缘分。 她心里那点不安分,就在日复一日的无望中渐渐扎根、疯长。 唐逸蓦然望见她沉默的嘴角挂了抹冰冷的讥诮。他收了笑容,心里陡然一沉。依稀……她是来真的?! 林云暖知道这条路并不容易。好在,她也不急。 她走到窗前小桌旁,拿起早已备好的纸笔。 “和离文书我已写好,只需您盖印签字,明日再往公府见证,就……” 呵,连文书都写好了! 唐逸接过文书,随意扫了一眼。 “……二心不同,归难一意?从此男婚女嫁各随所愿?” 他额上青筋直跳,挥手撕碎了那纸,将碎屑扬头朝她掷去。 她疯了。她肯定是疯了! 好好的唐家四奶奶不做,闹什么和离。 云州无数闺中少女妇人,谁不艳羡她成了他的妻? 夫妻间纵有什么误会,细细说开便是,何至以离异相挟? 林云暖倒是平静。她俯下身一点点拾起纸碎,冷静温和一如往昔,她说,“四爷不要恼,这份文书您不满意,慢慢商量便是,您若一时难以接受,我也可以等……等到您平心静气下来与我谈……” 还谈什么?唐逸眸光里早浸满了受伤和愤懑,快要溢出来。胸腔里翻起滔天骇浪快要激扬而出,强自捏紧双拳狠狠克制着。 屋子里闷得喘不过气。唐逸深深看了她一眼,没等她说完余下的话,大袖一甩,气冲冲走了出去。 被甩开的门发出剧烈的声响。守在廊下的朝霞晚霞俱是一惊。 七年来,不曾有谁见过唐逸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可屋子里很静,林云暖像什么都没听见,她将手里攥住的碎纸一片片凑在烛火上点了,丢进铜炉里头任它慢慢燃尽。 唐逸这样生气也可以理解。毕竟他这些年被世人捧得太高,向来只有他厌弃旁人,哪有人家厌弃他的道理? 他要面子,不肯和离,难道只有求他休妻? 可一旦被休弃,她和她娘家的名声也必有所伤。 这事……还得慢慢筹谋,怕是与唐逸周旋的日子还长呢…… 林云暖这般想着,心里反而越发沉静。 她又想,以唐逸的性子,这种丢人事自不会对旁人提起,这样最好。 和离也好,休妻也罢,只在唐逸一人身上,以他性格,多半不会太过为难于她,也不至在财物方面让她吃亏。到时就是唐家上下再不满,也拗不过他去,少却多少麻烦。 ………………………………………… 流萤小筑四周种满香樟,纵是夏末,那叶子也是遮天蔽日的,偶有一两束细细的光线渗进来,落在钟晴鬓边的琉璃发钗上,就反射出无数种光彩来,衬在她稍显稚嫩的容颜旁,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与宛香苑的沉闷阴郁不同,流萤小筑的一切都透着恰到好处的周到熨帖,手边有酒,案上有画,身旁这朵芍药,操琴吹箫,吟诗作对,是朵知冷知热的解语花。 这已是唐逸来的第五日,午后在院子里与钟晴对弈,被杀得败退连连。唐逸摆手说:“不下了,不下了,昨夜酒太多,这时头还疼呢。” 钟晴笑嗔:“谁让你昨晚喝那么多酒?张寿祝华那些人没一个好的,鼓着劲儿灌你一个人,下回再敢来我这儿找你,瞧我不大耳刮子扇他!” 是亲昵直白的语气,没有藏在一句句“四爷”背后的小心恭敬,没有闷在心头不肯诉说的委屈,是不计较得失的豁达,是不争不抢无功无利的坦荡。唐逸有些动容地将人扯过来,凑在嫩生生的脸上狠狠亲了两口。他把头垂下,靠在她窄窄的肩上,闷声道,“晴儿,你当真不肯进我的门么?没名没分,委屈了你。” 钟晴神色略添几分难过,好在他瞧不见,很快化成了唇边清浅的微笑,“是,不进门。我与你说过,郎君,我不做妾,也不稀罕那世俗的名分。能与你在一块儿,已经很好。” 唐逸没再多说什么,他枕在她细细的腿上,一觉睡得很沉。 而唐家此时已几乎将云州翻了过来,唐逸一声不响离家,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他在何处,唐老太太一连几天吃不下饭,慌得阖府人仰马翻。平时随侍的小厮仆役俱遭了板子,林云暖首当其冲,被唐老太太喊来上房,已在稍间外站了两个时辰。 作为妻子,连丈夫的去处都不知晓,在唐老太太瞧来,简直是不能容忍的大罪。 林云暖也已懒得辩驳,新婚时,就在同样的地点,唐老太太同样指责她,“成天拿眼盯着丈夫做什么?男人家自有男人家要做的事,难不成还事事与你交代?” 宛香苑并罗绮芳身边的人都被唤来问了个遍,不知是谁走漏了一句,“……当晚四爷从奶奶房里出来,发了好大脾气……” 林云暖更成了一等罪人。 夫妻间的事被拿来翻来覆去的追问,连“若非你伺候不好,他又岂会醉心于酒流连风月”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林云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尊严坍塌成碎沙,原本设想的好聚好散,骤然添了许多波折。 等唐老太太发泄够了,林云暖拖着酸痛的腿回去,罗绮芳侯在院子外头,一见她就哭哭啼啼哀求,“奶奶,您就行行好叫人去找找爷吧。爷从小养尊处优,外出游玩总是大堆人跟着伺候,何曾受过苦?如今只带了福盈一个,纵马外出五六日,奴婢实在担忧得紧,奶奶娘家人手多,又对外头那些铺子馆子都熟悉,不能麻烦奶奶与唐舅爷他们说说么?” 前年,林云暖娘家堂兄林熠哲续弦,对方娘家舅子是云州最大画舫的老板。因这事,林云暖没少在唐家被挤兑,“……与下九流的人做亲,林家越发走下坡路……”这种话,她没少听。 如今罗绮芳一个姨娘,也敢在她面前提起她娘家人“与铺子馆子相熟”,林云暖眯了眯眼,面色微微一沉,朝对方瞧去。同样是入门七年,岁月似乎格外苛待她,不然,为何罗绮芳那张巴掌脸上,依旧不染风霜,而她,却早已偷偷在眼下添了波纹? “罗姨娘。”林云暖轻叹一声,“你先请回吧。四爷的事,我自有主张。” 妻妾之争,从来是后院越不过的一道坎。她娘家母亲林太太要强一生,也同样不可避免地为此吃了无数暗亏,吞下无数苦水。从前她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只为全一贤名,固守自己那点可笑的尊严。如今她连唐四奶奶的头衔都不稀罕,如何肯再与一妾侍虚与委蛇? 罗绮芳却不肯退步,她攀住林云暖袖角,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杏脸滴露桃腮凝雨,低泣道,“奴婢五日来食不下咽,知奶奶恼了四爷,皆因奴婢之过。但求奶奶瞧在与爷多年夫妻情分上,莫要再置气了,爷为奶奶之故,至今仍赐奴婢红汤,可见奶奶在爷心中分量,奴婢实属微不足道之人。当前寻回爷方是正事,龃龉事小,夫妻离心事大,奶奶勿要三思啊!” 唐家府医调制的避子汤色呈暗红,故称红汤,因林云暖多年未有子息,为免伤她脸面,避免庶子先于嫡子诞临,罗绮芳长年服食红汤,心中早有积怨,林云暖如何不知?只是这份“厚恩”一再被提及,早成了她心中一道永难愈合的疤疮,提及一回,便崩裂血涌一回,痛极。 “罗姨娘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林云暖缓声道,“既言道夫妻,我正有一句话要问姨娘。我与四爷夫妻间是龃龉,是离心,是寻他不寻,敢问与姨娘何干?” 话落,重云忽至,巨雷隆隆,平添几许厉色于这平平淡淡的声调之中。向来温和恤下的主母忽然发作,将罗绮芳满腹的话给生生堵住,张口结舌望住林云暖情绪不明的面容。 身后跟着的朝霞不由自主想到前些天四奶奶忽然挑明她与四爷间的暧昧,今儿又发作姨娘,行行种种,似是与四爷置了大气。这些天四奶奶没对自己有何惩处,还以为此事已然揭过,不想,原来四奶奶都在心里头放着呢。一时不免惴惴。 罗绮芳俏脸由白转红,心中大不服气。这些年四爷爱重于她,皆因她懂得陪小意,识大体,如今她跪谏主母,希望四房夫妇和顺,乃是出于仁善之心,尽盼夫君安健,何错之有? 林云暖见她水眸流光,红唇欲启,似有一腔真□□诉,便低下身子凑近,盯住她眼睛一字一句道:“罗姨娘与其担忧我夫妻间事,不若担忧自己。当年姨娘入门,四爷以姨娘身契安我之心,如今四爷在外,我便任意发卖了,你待如何?四爷又能如何?” 只见罗绮芳盈盈瞳光猛地一缩,“四……四奶奶,奴婢一片好心……” 林云暖倦了,这一日在上房被折磨已极,她站直身,居高临下冷冷睨去,打断罗绮芳的聒噪:“天色将晚,罗姨娘该回去了。” 那一束冰冷眸光,如寒枪冰刃,将骤雪狂风尽刺入骨,疼得罗绮芳峨眉紧蹙,气息难舒。一时竟什么都说不出。 晚霞忙向朝霞打眼色,率先上前搀扶林云暖进屋。 朝霞将罗姨娘拉扯起来,没好气地劝道,“姨娘因何与奶奶过不去?纵闹到阖府皆责奶奶侍夫不周,姨娘又讨得什么好去?” 窗棂放下来,用竹帘遮住,隔阻院外阵阵泣声。晚霞递水近前,“奶奶,用口茶,奴婢替您捏捏腿吧。” 林云暖摆一摆手,答非所问:“这么多年,她还是这个性子,将来换了旁人,怕是容不下……”那声音低极了,像在喃喃自语,晚霞没听清,待问上一句,却见林云暖斜倚在贵妃榻上,阖眼幽幽地睡了。 3、第 3 章 林云暖对完帐,命晚霞将总数誊抄在册子上面,刚散了一屋子的回事婆子,就听门前报曰“亲家太太来了”。 林云暖极为意外,连忙起身出迎。林太太已径自走进来,鬓旁一支镂金嵌珠钗子松了,露出半寸细细的钗柄。 “娘,因何急成这样?”林云暖握了林太太的手,触手凉滑一片,心下陡然一惊,“娘,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林家地处筠泽,距云州二十余里,非有要事发生,林太太不会不打招呼就找上门来,还如此形容仓促…… “叫他们都出去。”林太太道。待林云暖挥退屋里服侍的人,亲自捧茶奉上,林太太冷声道,“孽女!你跪下!” 林云暖心头一紧,往事兜头涌上,委屈得鼻头发酸。 她双膝重重落在锃亮的砖地上,手里还捧着茶碗,“娘,女儿又做错了什么?” “你当真不知?”林太太眼圈红透,面容因怒恨稍显扭曲。“昨夜你婆母连夜派人递信于我,邀我今早前来,你觉得,是因为何事?” 林太太手里紧握帕子,捂住嘴,压低自己的嗓音,“当初是你自己瞧中了唐四,如今夫妻不睦,致夫君离家不归,却要舍了你爹娘的脸面,到唐家来替你听人数落,是什么道理?” 唐家书香门第,当年联姻商贾出身的林家,已被世人认为“降贵”,林家因此遭受多少闲言碎语,唐太太因忧心儿子,难免对林云暖多有怨言,林太太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受得这阵排揎? “你那婆母就差一点指着我鼻子,当面骂我不会教女!”林太太一腔怒火只得发泄在女儿身上,“你去给我把唐四找回来,叫他给我当面说个明白,究竟是我林家不会教女,还是唐家人做事没有规矩!上有高堂下有妻房,一句交代没有就离家不回,他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任意妄为? ” “这世上只有他唐四是个宝贝疙瘩,别人皆是草芥,没一个配得上他……”林太太抱怨起来,合着前尘旧事,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委屈如山洪溃堤,再也收拾不住。 当初与唐逸成亲,礼数走得马虎,林家四十二台嫁妆嫁女,唐家聘金只得五百两雪花银,上门纳征请亲之人唯两名管事,言称家中一应主子尽有要事抽不开身,直至亲迎之日双方长辈方第一回碰面。一桩桩事,俱彰示了男家对女家的轻视慢待,矛盾早生,裂隙已成,恩怨皆非今日方显。 那时她还年幼,一心想要挣脱樊笼,与心悦之人过那甜蜜自由的日子,诸般事物只觉庸俗透顶,为酬他那份热烈真心,毫不介意一应身外之物,却不想婚后数年,自己为维持光鲜,镇日与算盘银子打交道,终是变作当初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这些事不需林太太复述,自己心中焉不知数?林云暖打起精神安抚母亲,一再保证:“四爷与我并无嫌隙,这次失误,料想为事情绊住,我必亲寻四爷回来。”若被双方长辈知晓她自请下堂一事,还不知更要掀起多大浪涛。这条路,真是太艰难、太孤独了。 ……………………………………………… 苏家与唐家一墙之隔,世代交好,渊源极深,苏六爷新娶的江南妻子正是唐大奶奶亲自保的媒,小夫妻一见倾心,又是新婚燕尔,正是粘的发腻的时候。林云暖递帖子上门拜访时,苏六爷还赖在妻子屋里慢吞吞的吃点心,新妇元氏不住推他,“你快些儿个,唐四嫂子清早就递了帖子,这会儿多半已过来了,撞见你后晌午还在屋里头,回头一传开,我还要不要做人?” 苏六爷口中塞满桃花酥,嘟囔道:“管他谁来,我在自个儿娘子屋里坐着,碍着他们何事。” 气得元氏朝他胸口捶了数下,被苏六爷将手抓住,按在膝头动弹不得,笑嘻嘻呵她痒。 元氏又羞又气,拿夫君无法,扬声吩咐侍婢:“引唐四奶奶到花厅坐着,我这就出来。”一双眼睛柔里含怨,推了苏六一把,嗔怪:“都怪你,点心渣子弄人家身上了,人家又得换衣裳。” 苏六玩闹一回,笑够了方抓住重点,“你说谁来了?唐四嫂子?” 苏六嗖地从临窗炕上弹起,两腿一蹬跳下地,“娘子,唐四嫂子问起,就说我这两天不在家,问及唐四哥的事儿,一概推说不知道,哎哟,我的鞋呢?” 元氏不解道:“唐四嫂子为人最是和气,你吓成这样做什么?你老实说,前些日子唐家老太太派人找你去问话,是不是你又撺掇唐四哥闯了什么祸?” 苏六一面急着穿鞋,一面应付道:“我哪有哇?近来天天儿挨着你,与你腻在屋里头还腻不够,哪有功夫闯祸去?不说了,我先走一步!” 刚拉开门,丫鬟笑着迎上来:“唐四奶奶来了,正要进院子呢。” 苏六大叫一声“不好”,矮身缩回屋内,“娘子,我往暖阁里躲着,你可别叫四嫂进来。千万说我不在家,可清楚了?” 元氏被他唬得不明所以,闻知人已到了,再来不及换衣,拢一拢头发就迎出去。 珠帘掀开,林云暖已扶着晚霞的手步入进来,元氏笑盈盈叫人奉茶,引林云暖在西首坐下。 林云暖对这位江南来的小妇人极有好感,声音柔和,面容俊秀,肌肤雪也似的,白得透亮,这回却没心思与她多寒暄,开门见山道,“今日烦扰,想妹妹与个方便,代问一问六爷,外子如今人在何处?纵不知,以六爷与外子素日情分,也必比我这内宅妇人详知底细,还望六爷千万指点一二,感激不尽。” 前几日唐家老太太着苏六爷前去问话,苏六爷推说不知,唐老太太不好见责,今日林云暖却抱着必要将人找出来的决心,客气话一概省了,起身一福到地,急的元氏慌忙从椅子上跳起,连连摆手蹲身还礼。 “唐四嫂,您这……”元氏为人单纯,为难间,回眸朝里屋瞥去。一头是自家相公的嘱咐,一头是唐家嫂子的坚持,真真为难煞人。 林云暖执礼不起,难为一个新婚的小妇人,做法颇有些无赖,可为达目的,她也没旁的法子,只得狠一狠心,续道:“妹妹,就请你代为问一问吧。外子数日不归,老太太已担忧的病了。我知外子必是遇事耽搁了,才没能遣人回家送信报平安,纵是找回了他,也必不会有人埋怨他半句,苏六爷大可不必担忧连累了他。” “唐四嫂,我……我家六爷他……他不在家,待他回来,我必替你传达。相信唐四哥他……一定会尽早归家……”元氏不善做伪,一番话说的结结巴巴,毫无底气。 无论她如何相扶,林云暖总不肯起:“妹妹,我虚长你几岁,托大自称一声姐姐,将心比心,若你家六爷数日不归,全无消息,你该何等揪心牵挂?就请妹妹帮一帮我。——适才从苏老太太上房问安出来,六爷的贴身小厮正赶着进去回话,——愚姐没旁的过人之处,认人倒准……妹妹定要愚姐难看,当着你面儿急的哭出来么?” 元氏脸蛋腾地红透。唐四嫂子真不客气,不仅知道六爷就在家中,还不留情面地给揭穿了。一时窘得耳尖都要滴出血来:“冤家!还不出来与唐四嫂说实话么?” 苏六爷早就抓耳挠腮坐立不住,听闻媳妇要哭不哭地唤自己出来,林云暖又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只得把心一横,硬着头皮从暖阁走出来,隔着帘子朝林云暖问安。 ……………… 唐府的马车,用青灰色布帏做幕,通体素淡,车前挂有两只风灯,并一双朴质的银铃。这样素淡简朴毫无装饰的车驾,稍有见识的人均不敢看轻了,唐家雄踞云州数十年,从来不是靠钱财金玉折服于人。那一份诗书传家的底蕴,足供唐府二字百世流芳。 然,不论唐家承认与否,到得这一辈,曾经的钟鸣鼎食已有了日暮西垂之势。这一代人中,只有二爷唐祺入仕,远在徐州任职。大房承袭祖制,内掌中馈,外事祖产;三房屡试不第,琢磨买卷疏通;唯唐逸犹配才子之名,一画难求,引世人追捧。人人皆道林氏女祖上积德前世修福,才求来这样好的姻缘,如今她却要亲手斩断这段缘分,摘掉才子夫人的头衔,莫说是唐家一干人等,便是随便抓一个陌生人来问,怕也要大声斥她“疯了”。 林云暖满腹心事,听外面随车的仆从道:“四奶奶,前头就是了。”朝霞扶她下车,已是傍晚,夕阳如血,辉映半天锈红,狭窄的石头甬道尽头,是重重香樟树木掩映下的一方小院。 再往前走,瞧得见篱墙上挂的一块旧木牌,上书银钩铁画般四个小字。——流萤小筑。 这样遒劲有力的笔锋,这样意境幽美的名字。——那字迹不是唐逸所书,倒让林云暖越发期待,想要亲眼会一会那写字之人。 4、第 4 章 每日到得傍晚,便是钟晴最忙的时候。先命人往后厨去制备菜肴,茶、酒、点心、果子皆在茶房备好,她亲自开箱笼,从大堆各色铜瓷杯盏中寻出最能搭配菜色的。然后是修饰自己,衣裙颜色要与今夜的摆设相得益彰,又要与郎君的服色相配,昨夜弹了琵琶,今晚便奏琴,指甲细细修过,重新染过蔻丹。待一切准备妥当,再去唤醒郎君,先喂他一碗羹汤,以免空腹贪杯伤了肠胃。 昨夜郎君治宴闹到三更天,午后起来下了几局棋又歇下了,钟晴轻手轻脚绕过两面蝉翼纱绣烟霞山水屏风,挽起袖子,圆润的指尖从帐中睡着的人鼻尖上面滑过,然后是薄而暖的嘴唇,微存胡茬的下巴,再掠过料峭的喉结,宽阔的胸膛,滑过松散开的衣带,没入锦被覆着的腰下。 床上的唐逸并未睁开眼,他低笑一声,长睫毛微微颤了下,里侧的左手伸下去,捉住底下那只顽皮的小手。右臂一揽,将想要挣脱逃跑的女人细腰扣住,稍一用力,就令轻软的娇躯覆了上来。 他仍攥着她那只手,火热的气息喷进她耳中去,“你惹的祸,要负责。” 慵懒的声音夹带一抹愉悦的沙哑,用近在咫尺的俊颜说出这样私密的话,放佛有令人无法招架的魔力,让她瞬间缴械,任命地伏在他身上。 未点灯的室内渐渐暗下来,笑声随着清凉的风,从未闭合的窗扉传开去。钟晴只觉得自己那只手已不听使唤,一重重密密的吻覆上来,有窒息的难过,也有淋漓的畅快,让她就此沉沦。 外头纷乱的步声被忽视掉,直到一声“爷,四奶奶来接您回府”的通报声传来,身下的人浑身似被重重电击过,猛地一震,接着,那双柔情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抽身,将她迅速推了开去。 钟晴睁大了眼睛,尚懵懂疑惑,不知发生了什么。唐逸从床角拾起衣衫,忙不迭穿好,脚上锦履只穿上一只,就慌慌张张去开门。 钟晴惊呼一声,拥被盖住自己,唐逸方才回神,匆匆望她一眼,径往外去。 身后的门板,将屋里屋外的两人隔绝。眼下这种情况,可谓唐逸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散开的衣带,潦草的束发,腮旁颈下显眼的淡红唇印,饶是未经人事的朝霞,也瞧得出适才唐逸在做些什么。 林云暖倚在篱墙上面,听闻门响,淡淡回过头来。她面色如常,平静得不可思议,一双瞳眸甚至含着笑,施施然朝他行礼。 “四爷,老太太忧心不已,命我接您回去。车在外头,我出去等您?”她的语调平静无波,听不出是怒是气。风中树木沙沙,虫鸣喁喁,连她自己都几乎错过,尾音吞没在舌尖的那点苦涩,和早已长出铠甲、坚硬如铁的那颗心,一点点碎裂的声音。 仍是来时的马车,因多了一人乘坐,便变得局促起来,夜风不时拂开帘幕,从朝霞的角度看去,能瞧见两张沉默的侧颜。 适才一通忙乱,连她亦替四奶奶不平。府里又不是不曾纳妾,如今又置外室,岂非昭告天下人,唐家四房女主没有容人之量?又该是多稀罕那钟姓女子,才会在天还未曾黑透的傍晚就迫不及待行那房中事? 炉中香燃得正好,房外案桌摆放已毕,一十六色菜肴,四点四果,用甜白瓷碗盛出,一一排开在天青色绣银线团花锦缎桌布之上。只是这宴注定无人来赴,宴主人钟晴坐在床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滴落。她难道不能光明正大的见人么?做什么要偷偷摸摸?闻知唐逸妻子前来,她想出来大大方方拜见,顺便邀其留宴同享美食佳酿,——那坛梅子酒是她得意之作,为何唐逸偏是不肯,堵住门怎么也不准她露面。 在她面前,他从来温柔多情,连大声说句话都怕惊了她。而她认识的郎君,朗风霁月,笑点江山,从来不是鬼祟怯懦之辈。那个死死挡住门板,大声呵斥她“不许出来”的人是谁? 最可悲是,他连犹豫一番都不曾,林氏只说了一句外头等他,他就慌不迭抛了她、抛了一切,慌头乱脑地追随而去,连一句嘱咐都未曾留下,遗她一人收拾残局。 今夜天黑得极早,适才还霞光弥布,只一刻之间,便再也不见天光,车轮滚在石子路上,发出隆隆声响,车里静默一片,听得到随车侍婢仆从的整齐步声。一步一步,敲在心头,乱了思绪。唐逸恨不得索性大吵一架,她骂他也好,痛哭也罢,甚至厮打上来,也好过此刻般,夫妻对坐无言,满布寒霜。 风灯已点亮,偶有一丝光线从帘隙射入,照在她脸上,她靠在车壁上,阖了眼,似乎很累,也可能,——是很伤心? 唐逸想伸手去揽住妻子,想抚慰她,告诉她,外面的女子再美好,他的妻子也永远只她一人。他想说,他赌气不回,就是想让她着急,让她烦乱,让她知道原来她是如此念着他挂着他,没有他不行的。 可是,一切似乎偏离了他的想象,她没慌没乱,没主动认错,没苦苦恳求,她安安静静地出现在这里,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请他上车,她没要求揪出屋中那个被他护住的“贱蹄子”,她没酸酸讥讽几句逼他将人身契交给她…… 唐逸忽然很生气。胸腔中似燃了火把,灼得他坐立不安。他挥起手掌,重重击在车壁上,怒不可遏问道:“林云暖,你现在是在摆脸色给我瞧么?” 林云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被他突然发怒吓了一跳,她舒口气,连连抚胸,“四爷说什么?” 抬头正迎上唐逸怒极带火的眸子,凌厉地注视她,似要将她生吞入腹。 “四爷怎么了?”林云暖正色问道,“若是厌烦我找来此处,我答允四爷,此生再不会踏步于此。我也可答允四爷,唐林两家,绝不会有人因我而来找那位、姑娘的麻烦。四爷大可放心。” 唐逸拳头捏的咔咔作响,勉强忍住怒气,咬牙道:“你这是何意?显示你大肚能容、贤良淑德?林云暖,我敬你爱你,因你是我唐逸唯一的妻,而你是怎么做妻子的?对我冷若冰霜,百般不耐,桀骜不驯,大逆不道,你……”甚至连“和离”都敢脱口而出。 “前头车里坐的是谁?”有人大声相问,马车骤然停住,截断唐逸未完的埋怨。 车夫答话道:“是四爷和四奶奶。” 前头传来熟悉的男音,显是大喜:“四弟回来了?” 福盈撩了帘子:“四爷,转角遇上三爷和三奶奶的马车。” 林云暖抢先低头下车:“三伯安,四爷人在车中,三伯上来说话吧。”自己步行至高氏车前,“三嫂,我与你同坐?” 唐逸咬牙切齿,想吵架亦吵不成,心中懊恼无限,当时就不该直接跟着回来,应该摆足架子,让她好生痛哭哀求才肯回来才是,如今人家倒摆起架子来了?果然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唐渊在车中将唐逸好生训了顿,唐逸下车时垂头丧气,直接被拖去上房请罪。林云暖与高氏各自扶着侍婢的手慢慢往垂花门去,高氏抿嘴笑说,“原来只有你亲自出马,才能将他请回来。” 经上回借银子一事,高氏已许久不曾与她照面叙话,此时四房出了乱子,林云暖又被婆母好生磋磨了几回,高氏心里气儿顺了,往日的不愉快也都随之烟消云散。林云暖淡淡道:“三嫂见笑了,我也是碰碰运气,去四爷平素爱去的地方寻了寻。” 高氏显然不信:“四弟妹运气倒好,家里天天儿派人各处蹲守,只叫四弟妹给碰上了。”林云暖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过几日三嫂做寿,就在‘芸香园’摆酒么?介时定要去讨杯水酒,替三嫂贺一贺。”高氏闻言,神色暗淡几分,“子进与我同月,少不了设抓周宴,前来宾客必多,大房要理事管账迎来送往,我怎好为自己生辰去给大嫂添麻烦?介时自己在屋中吃碗长寿面便是,哪敢惊动大家?劳你还记在心上。” 大房去岁秋天又添一子,唐老太太疼得眼珠子似的,满岁抓周必然大宴。高氏一连两胎俱是女孩儿,倒是妾侍余氏生了庶子,年方五岁,高氏一心求子,想在府中吐气扬眉,总不能如愿。但比起林云暖这个未曾诞下一男半女的,却已好太多,诸房之中,唐逸最是受宠,偏他的妻房最不争气,也不怪老太太瞧林云暖不顺眼。高氏心情一紧一驰,想到林云暖的境况,唯有暗自安慰自己。转眼便到了上房。 帘子掀开,里头一室昏黄撒了过来,灯火俱点着了,佛龛前供着檀香,一阵阵轻烟拂过眉眼。林云暖总易被檀香呛得眼红,一屋子人俱将目光朝她瞧来,不好去揉眼拭泪,见唐逸垂头跪在寸许厚的大红绒毯上,自己是他妻房,原该陪他跪着,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心里有些不情愿,步子一慢再慢,不愿移步到里间。 各房人俱在,盯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无形却锋利的刀子,一寸寸凌迟她的尊严。唐老太太冷冷发话:“正说到老四年将而立还不肯收心,你大嫂子建议,给妾侍们停药,你怎么说?” 林云暖脚步一顿,抬起头来,身前帘子上明晃晃的一颗颗水晶亮得刺目,被香熏得发红的眼睛几乎要落泪。而她嘴角凝了一抹笑意,像四月的杏花绽开来。侍婢掀了珠帘,她缓缓走近。唐逸听见她平静带笑的声音,——“大嫂说得是,四爷年将而立,不能无子。我同意给妾侍停药。” 唐老太太不过给她三分脸面,随口一问,便是她哭天抢地不愿意又如何?这个家,从来不是她能做主。唐老太太收回目光,年老沙哑的声音传来,“既如此,你夫妻两个便将玉娥领回去。” 唐逸嘴角微抽,拖长音喊了声,“娘——” 唐老太太怒道:“不争气的东西!怎么,你平素里的女人还少了?装出这份假惺惺不情愿的样子给谁瞧?玉娥不比那些妖三调四的女人强上千倍万倍?今儿起你就给我老实在家待着,什么时候我抱了孙子,便再不管你!” 林云暖这才注意到,立在老太太身边,穿红戴绿打扮齐整的姑娘。 高氏没听到前情,这时不由朝玉娥瞧去,抿嘴笑道:“没想到玉娥丫头打扮起来这么俊,四弟四弟妹有福气,老太太就是偏疼你们,瞧瞧,把身前最体贴的丫头都赏了你们四房。” 唐大奶奶孟氏见唐逸尴尬不已,又怕林云暖没眼色甩脸子惹婆母不悦,忙替他们打圆场:“玉娥身体康健,是个好生养的,平素里替娘管着一屋子的事儿,勤快伶俐,今后有她帮衬四弟妹,四弟妹也好从琐事中脱身出来,陪四弟下下棋说说话多相处相处,说不定到时娘就先有嫡孙抱了,岂不好?” 林云暖心中冷笑,这一张张巧嘴,说得像是给了她天大的恩赐,而不是往她丈夫身旁塞一个女人。 不过他们还不知道,她早就不在意了。 林云暖蹲身行礼,笑靥如花:“那就多谢娘,多谢大嫂。玉娥,你从今儿起就是我们四房的吴姨娘了,不必为房里一应杂事操心,也不必来我这里立规矩,只管好生伺候相公,调养身子便是。” 她目光粼粼,端持温柔得体的微笑,行礼下去,冷静得让唐逸深感陌生,“毕竟是娘身边最得力的人,——娘只管放心,媳妇儿绝不敢委屈了她。” 5、第 5 章 玉娥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从前的旧物只装了一箱,衣裳首饰摆设用具皆是新备的,老太太赏下若干,多数为林云暖添置的,还命人替她置了一桌宴席,邀她娘家几个姐妹和从前要好的丫头们一起吃酒。 挽香苑西厢从没如此热闹过,当年罗绮芳进门,是被婆子从角门背进来的,因不是完璧,为老太太不喜,像样儿的宴席都没赏一顿。那时林云暖与唐逸新婚不久,感情极好,因此闹了很大脾气,唐逸专心哄慰妻子,丢她一个在屋里,冷冷清清独住数月。此时听闻外头传来的嬉笑做耍声,心里头酸酸楚楚不是滋味。陌生的说话声透窗而入:“我们姨娘这会子往前屋给奶奶磕头去了,待会儿想来邀姨娘一同吃酒,不知姨娘可忙着?” 侍婢前来回话,罗绮芳笑着叫人进屋赏了一把糖花生,“一会儿吴妹妹回来,只管打发人来告诉一声,正想前去替妹妹贺喜,……今后一个院儿住着,平素也有做伴儿的人了。” 玉娥立在挽香苑主屋门前,敛眉低首,等林云暖传见。从敞开的雕花窗栏瞧去,但见竹帘半卷,用浅绿色带子系住,垂下一条长长的流苏穗子,随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一只细白的手,握住象牙雕花的扇柄,其下一颗指甲大小的白色玉坠子,也系着流苏,是粉紫的颜色,与那手衬在一处,白的粉的,煞是好看。 当年四爷求老太太去筠泽求亲,人人皆道四爷魔障了,竟要迎娶商贾之女,后来大奶奶悄悄去筠泽打听,回来与老太太回禀时说:“不怪四弟在她身上犯糊涂,果真养得如花似玉,论样貌人品,倒配得上四弟,只是门第差些……”,这么多年过去,这话一直深深烙在她心上,每瞧见四奶奶一回,就忍不住盯住不放、细细打量。近年,许是瞧得多了,四奶奶又爱作老成的妆扮,倒渐渐稀松平常起来。 屋里林云暖正与大奶奶孟氏叙话。当年罗绮芳进门,她打翻醋坛,对唐逸又哭又骂,闹得很是难看。唐家上下心有余悸,为安四房后院,孟氏不得不亲自前来敲打。 林云暖不好意思地笑道:“……嫂子别提过往那些糊涂账了,那时我年轻,又是新婚,头一年就纳妾不是故意给我难看?如何能不气呢?如今老夫老妻,我屋里晚霞本就开了脸儿给四爷备着,加上我这肚子不争气,就是老太太不提,我原也有停药添人的打算”…… 孟氏没料到她这样好说话,一时高兴,就相约过两日同去苏府赏菊听戏。听闻玉娥过来磕头致谢,林云暖忙请人进来,拉了玉娥的手嘘寒问暖,“……屋里少什么添什么,只管与我开口,莫委屈了自个儿,……今儿大奶奶特地将你那些小姐妹都放出来替你贺喜,好生与他们玩一场,我这里没什么好顾忌的,你只管安心……” 唐逸在门前刚巧听完这句,咳嗽一声,缓步走进来。 孟氏见机告辞,玉娥磕头出来,就余四房夫妇二人对坐。林云暖亲自奉茶,唐逸见她小意周到,仍是从前模样,心中气闷便消了一半。抬眼示意侍婢们走远些,伸臂握住她的手,半是委屈半是哄慰:“好娘子,再不与我置气了吧?昨晚大哥骂的我狗血淋头,还差点被老太太用杖打死,瞧我如此可怜,有什么气,全消了吧?” 林云暖轻笑:“四爷说什么置不置气的,我哪有?”手上不着痕迹挣脱了,取了绣花绷子出来端详针脚。又说:“今儿四爷大喜,吴姨娘那边一应用具皆完备,老太太命人亲自看过,包管四爷如意。” 这话在唐逸听来,便有几分酸酸的醋意和讨好,唐逸抿唇笑道:“什么姨娘不姨娘的,我才不理。若不是你把人带回来,我定是不肯收的。” 他握住她手腕,诚恳道:“这次离家,是我思虑不周,叫你和娘忧心了。你放心,今后我必不再如此。之前你不是想回娘家小住几日散心?我和娘已说好,等子进的抓周宴一过,咱们就去筠泽,你妹子眼看要嫁人,正好回去陪她聚聚。” 林云暖有些意外,抬头问道:“真的?”唐家从来不愿与她娘家走动,生怕染了铜臭似的,唐逸面上虽敬她爹娘,心中大抵亦是嫌恶的,总拿这样那样的借口搪塞,极少踏足筠泽。 “当然是真的。”他见她眉目有所动容,笑容更深了几分,“对了,娘子,还有件事。” 他从袖中抽出一沓票子递给她,“这些兑票今儿我从各铺头搜来的,凑一凑刚好两千两,你亲自拿去给三嫂,就说是你替她张罗到的……” 林云暖面容沉下来。铺头,哪些铺头?绝不会是唐家那些祖产,大房把持钱银,手握得紧着呢,整天喊入不敷出,唐逸能动的,无非是自己经营的那些铺子。今日对账,竟无人跟她回报这件事。林云暖冷笑:“三嫂来与我借银子不成,三伯便直接找你去了?还无故将数额翻了一倍?” 她前头刚说自己手上没钱,转眼他就把钱凑到,巴巴的给人家送过去,就想不到她会因此难做人?这些年她在唐家过的如此艰难,不正是因他? 唐逸不爱谈论这些钱银之事,支吾道:“三哥有事,我自不好袖手旁观,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我?每每我有什么事,还不多得几位哥哥帮扶?我多予他些数目,好叫他宽裕行事,免为一点银钱瞧人脸色。” 林云暖想要反唇相讥,话到唇边却顿住了。与他辩明又如何?一家人?他们才是一家人!拿她苦心经营的铺子,用来丰富别人的生活,却还要踩她一脚,骂她一句铜臭,说她眼里只有钱,俗不可耐! 唐逸失踪五日,若大房三房肯用心去寻,何须她一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唐逸从来不肯想这些。 对这人早失望至极,还奢望他有什么长进?林云暖想到这里,反不觉愤怒了。 她长舒一口气,温声道:“我是外人,我送过去,不免惹得三伯三嫂不自在,四爷何不亲去?” 终于劝走唐逸,林云暖冷下脸来,吩咐晚霞:“去传话!明儿辰时,我要见七家铺子的掌事并所有的回事婆子。” 晚霞见她面色不虞,心知必有大事,忐忑应下,人刚走到门前,就听林云暖低声又道,“晚霞,你亲自去传话,明儿一早,谁迟片刻,就自己卸了掌事之职。此外,这件事不必告诉四爷知道。” ……………… 午后下起了雨,迷迷蒙蒙模糊了视线,风声呜呜咽咽,像谁在耳畔抚一曲悲歌。林云暖凭栏望去,瞧得见不远处雾气缭绕的碧波湖,湖面上冷清清飘零三两只小舟。她想,唐逸就是在这湖面之上的画舫之中,携美同游,醉饮千杯,挥金如土的吧 侍人端茶上来,林云暖失了耐心,一再问:“林爷可来了?” “妹子,作甚这样急?”男音在帘后响起,接着步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一身锦袍,面色稍显黝黑,鬓旁已有风霜之色,是娘家堂兄,续娶画舫主人之女的林熠哲。 “二哥!”林云暖行礼,垂下头的瞬间眼眶阵阵发酸,林熠哲命她去椅上坐,他蹲身在她面前,盯住她眼睛缓缓道:“妹子,你好生听我说。你不要哭,回去之后,亦不要在唐家人面前显露。” 林云暖饶是早有心里准备,听他如此郑重吩咐,亦不免心中砰砰乱跳。难道现实远比她想象的更黑暗?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城西大街上的脂粉铺子突然被官府查封?” 林云暖睁大了眼睛,使劲攥紧袖子,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我记得,官差突然涌入铺子,说是我们卖毒胭脂害人性命,要封铺抓人,掌柜林贵入狱,连店当伙计亦全抓了。我回娘家求助,大姐夫出面替我寻人说情,才赔钱把铺子和人赎回来,二哥,你是说,这事另有隐情?” “林贵就是从那次开始,为你所弃,遣到庄子上当差了吧?后来换了现在的掌柜张威,也就是你说,前天你命他入府对账回事,他借故不肯去,还联合其他掌柜哭诉你疑心重,待下不仁的那个?你可知张威是谁的人?” 林云暖努力回想:“张威……当时我托唐逸替我寻老实牢靠的人掌管铺子,他又拜托他大嫂,几番周折,才从京城的大铺子求来这个人,说是经验丰富,家乡就在云州,一家大小的身契皆转交我手。二哥,你的意思是?” 林熠哲抿唇颔首,音色中带了几许心痛:“妹子,堂兄就在云州你不寻,却误信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唐家。那是你陪嫁的铺子,缘何交于外人之手?你可知,张威从前掌事的铺子,是谁家产业?” “京城……京城来的……”林云暖嘴唇开始哆嗦,浑身冷得如坠冰窟,“大嫂孟氏的娘家在京城,难道……难道……” “你又可知,你将那家配毒方子的作坊弃用后,张威替你联络到的新作坊,是谁的产业?” “这、这我知道的,我当初觉得外人的供货总不放心,恰好唐家也有间脂粉铺子,就合用了同一家供货作坊。” 林熠哲面容之上,刹那溢满了悲悯,他用深邃的眸子望住林云暖骤然落泪的脸,声音轻得像划过湖面的柳絮,“妹子……那毒作坊乃是被栽赃陷害,胡老板和我们林家世代交好,因这件事,几乎在云州无法抬头。而你现在用的那家作坊,幕后老板姓孟!你自己用的脂粉自是他们特制的,铺子里头的货样你怕是不曾用过吧?比街头摊贩自制的还不如……却按旧例收你同样的价钱……” 他几乎都不忍再说,可他深知,林云暖必须知道真相,他听见自己残酷的声音,粉碎林云暖最后一丝幻想:“你说近年生意不好做,却不知你那些粗糙绸缎,滥制脂粉,都是靠着林家数十年经营出来的人脉勉强支撑,人的生性便是逐利避害,那点人情总有用完的时候,春末你结业的那家铺子,可不就是预示?你爹娘不好插手你名下的产业,毕竟出嫁从夫,——可当初为你挑选的那些掌事,个个儿忠实可靠,如今他们冤走的冤走,被架空的架空,也有因自家婆娘儿女被人收买不得不背叛你出卖你,妹子,你出嫁七年过得安安稳稳,知不知道自己其实、早已是四面楚歌?” 6、第 6 章 已是第三杯茶入腹,苦涩滋味浸透喉咙,晚霞拈块芝麻糖丢进口中,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清早甄宝斋客不多,伙计们忙于清扫擦拭,老账房将算盘打得滴答作响,晚霞探头瞧瞧天色,约莫林云暖上楼有半个多时辰了。 因是雨天,外面行人亦不多,一辆雕金嵌玉的马车嚣张地从门前轰隆而过,极为惹眼。晚霞尚琢磨那是哪家的车驾,就见那车忽地又折返回来,随车从人跳下车,蹲身在车底,一只戴有硕大玉扳指的手从车中撩开帘子,接着就伸出一双金线绣团花的锦靴踩上了那从人的背。——看到这里,晚霞不由蹙眉,云州地灵人杰,出了不少才子,素来崇尚端重持礼、仪态谦和,纵是大商巨贾,亦不愿太露锋芒,这是哪里来的暴发户,恨不得在脸上写明“我很有钱,我很嚣张”八个字? 甄宝斋汪掌柜亲自迎上去:“爷,里面请!敢问爷今儿是想择选佩玉戒子,发冠钩带,还是为女眷打头面做首饰?小号经营多年,在云州小有名头,诸般物件最是精巧时兴……” 当先走进一青年,通身锦绣,发束金冠,那金冠中部镶嵌顶大一颗浑圆东珠,腰上佩了许多饰物,白碧佩玉、香囊穗子各成双,最打眼者,乃是一把镶满宝石的小刀,每走一步,那刀柄就与佩玉摩擦出清脆声响。晚霞在唐家耳濡目染,十分瞧不惯这等恨不能将全副身家挂在身上的打扮,忍不住白了两眼,便不再看。 “兀那娘儿们,你瞪什么?” 陡然一声暴喝,惊得汪掌柜腿一软,晚霞手里茶杯差点砸落。但见那青年男子身后,虎背熊腰一猛汉,怒瞪着晚霞,手握成拳,瞧那样子,若是晚霞答得不好,便要动手了。 前头的青年男子本来正要说话,不妨身后传来一声巨吼,连他也给惊了一跳。那猛汉尤不自知,伸臂指着晚霞道:“公子爷,适才那小娘儿们打量完您,还翻了两个白眼,小人瞧得真真儿的,这就替您教训她!” 晚霞不料飞来横祸,红透了脸站起身来:“你……你胡说,我哪里翻……什么白眼了?难道人家睁眼闭眼也碍着你了?” 猛汉怒道:“还敢胡说,敢对我们公子爷不敬,信不信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汪掌柜哪想到这富贵青年竟然是上门来找茬的,自家主子与晚霞的主子是一门亲族,若在他眼皮底下吃了亏,要如何交代? “这位爷,还请……” “啪!” 极为清亮的一声脆响,如雷霆之迅,将汪掌柜未完的话尽数怼回喉中。 那青年男子出手之快,饶是距他仅一步之遥的猛汉也未曾反应过来,脸上却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 “大呼小叫做什么?”青年不悦地掏出帕子擦手,然后将擦过手的帕子丢在猛汉脸上,“爷如此样貌,举世无双,那位姑娘一时瞧呆了,待醒觉这样不合礼数,故而连忙闭阖双眼,怎就被你说成了翻白?” 青年转回头,面对一屋子早被这一连串突发事件惊呆的众人微微一笑,继而走向晚霞,“这位姑娘,对不住,是小可未曾约束家奴,惊吓了姑娘。为表歉意,掌柜的——” 汪掌柜正在拭汗:“啊?是,小人在……” “选一对金耳坠给这位姑娘做赔礼,记我账上。” 青年笑得温和,白皙面容不可谓不俊美,只是那笑总让人觉得有些阴测测的,令晚霞登时毛骨悚然,连连摆手:“不、不必了!” “发生何事\"楼上早闻得声响,林熠哲蹙眉步下楼梯。 不能叫晚霞姑娘吃亏,却也不好得罪客人,汪掌柜只得粉饰太平道:“无事,无事。”替二人介绍,“这是小号东家林二爷,这位贵客……” 青年抱拳:“鄙姓木。家奴失礼,唐突佳人,抱歉抱歉。” 话音刚落,就听楼梯上笃笃步声传来,轻飘飘一袭素紫裙摆,包裹一段玲珑曲线,那小巧的双足再行数步,已瞧见佳人玉颜。想是未料下面客至,连忙用绢子遮住半张脸,匆匆朝林熠哲略行一礼,便急急扶了晚霞的手从后门而去。 ——梳的是妇人髻,难不成是这位东家的妻妾?却怎么哭了?寥寥一眼,木奕珩已瞧出林云暖双目红肿,一对眼睛雾气蒙蒙,瞧她鬓发微乱,钗子都不曾簪好,衣角皱而乱,下唇胭脂蹭花了一块,木奕珩心里迅速描绘一出香艳的小楼私会画面。 木奕珩由此忆起昨晚瞧过的一幅春、宫,妇人被缚在庭院紫藤架下的榻上,泪水涟涟地回眸,那男人立在后头…… “木爷里面请!木爷?”林熠哲连呼数声,见这年轻人自打撞见自家堂妹便失神发愣,不由心中不悦,却哪里想到他却在脑补适才楼上画面? ………… 车子一路驶入苏家门侧,林云暖重整妆发,满怀心事携了晚霞的手落车入门。 这是苏府六房新妇元氏第一次正式宴客,城里交好的人家俱到了,林云暖在垂花门遇上唐大奶奶孟氏和高氏携手同来,高氏道:“说好一起过来,却听说弟妹一早就出门了,怎地现在才至?” 林云暖朝晚霞手里捧的盒子一指,抿嘴笑道:“上回我麻烦元妹妹替我打了三条络子,这不,还人情来了。——还以为大嫂忙着十七宴客的事,今儿不能来呢。” 孟氏…… 设计栽赃封了她店铺的幕后之人,真是孟氏吗? 若说在唐家有什么人待她好过,大抵也只有孟氏吧? 与唐逸的婚事,据说都是在孟氏极力劝说之下方成。与她何仇何怨,为何如此?为何如此? 林云暖偏过头去,甩掉心头窜上来的酸楚,恰旁的夫人到了,便凑过去寒暄,有意落后数步。 清晨下过雨,这会儿渐渐晴好,戏台依旧摆在花园里,诸府奶奶小姐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略略用过茶点就随苏府侍婢往戏台而去。林云暖凑机唤住元氏,见众人距离远了,屈膝就是一礼。 元氏唬了一跳:“四嫂子,你这是作甚?”上回林云暖给她行礼,逼得苏六爷不得已吐露唐四爷的外室,这回又来行礼,她怎能不心惊呢? “好妹妹,上回难为了你,我十分过意不去。”林云暖诚恳道:“今早特地选了一对玉钏子给你,略表我心,请你一定笑纳。” 元氏明显松口气道:“嗳,嫂子您太见外了,这有什么?”又问起其后诸事,好一番关怀。 元氏天真烂漫,犹带几分女儿家的娇憨,闻知唐逸不仅置了外室,还又多纳一门妾侍,不免替林云暖难过,“……难为嫂子如此贤惠大度,若我家六爷如此,我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模样。一个‘妒’字压下来,当女人的,就不能有半点不情愿。可人皆有私心,谁能真心愿意与人分享相公?” 这私话若传到外头,怕是元氏的“妒妇”之名便逃不脱了,林云暖连忙岔过话题,“我听说你名下有几间铺子,因位置不大好,正寻中人重新选址?” 元氏闻言蹙眉,叹气道:“是啊,我正为此烦恼,六爷替我选了几个地方,总不如意。这些事其实我不大懂得,已甩给掌事的去操心了。” “我正想将手中几样生意低价转出去,位置还算不错,装饰摆设也齐全,元妹妹若不介意,大可叫人去瞧瞧,你我素来亲热,何苦白白便宜旁人——” ………… “木爷,木爷!”侍婢奉命带人入园拜见老夫人,不知怎地,这主儿突然不走了,一双丹凤眼半眯着,盯住自家六奶奶不放。侍婢红了脸,出言提醒:“木爷,那是咱们苏府六奶奶,今儿园子里宴客,皆是女眷,奴婢带您抄东边的路走,木爷?” 木奕珩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早上偶遇的那位泪眼妇人,心下啧啧叹道,瞧瞧,瞧瞧!这会儿整发齐装,笑语宴宴,哪还是那海棠泣露的可怜模样? 所幸他还懂得三分礼数,笑眼弯起,“我认错了人,烦请姐姐带路。” 一声姐姐叫得侍婢又红了脸,“奴婢……奴婢当不起……” 木奕珩嘴里乱七八糟逗弄那侍婢,转头侧目又往那头望上一眼,正见林云暖与元氏转过身去背向而行,柔白指尖搭在元氏肘上,露出半截藕臂,一串艳红玛瑙珠子手串套在上面,若白璧涂丹。不时偏过半张脸来,饱满的唇色呈淡红,唇间细齿如贝,长眉描的极淡,隐有点点愁怨印在眉间。穿一件质地极好的缠枝缂丝褙子,丝绦系住细的柳腰,淡紫裙摆倩步袅娜,最是那伏起的臀线,教他不由自主又忆起那幅紫藤之下的春、宫。 木奕珩暗自咬了咬舌根,暗骂:“木奕珩啊木奕珩,你他妈越发没出息了,对一个年长妇人发什么春?” 等、等等!适才侍婢说,那是苏六奶奶? 妈的,怪不得他一见这女人就觉得有种异样情绪,原来她不守妇道,红杏出墙! 7、第 7 章 唐逸在自家门外被人拦住,颇为不悦勒马停下,张威伏地大哭:“爷,求您救救咱们一家老小!四奶奶太狠心了!主仆一场,小人为四奶奶才辞了京城的活计,如今却要撵了小人卖了小人的婆娘,连公学亦不准小人的孙儿去上了,爷!求您救救小人,为小人主持公道啊!” 张威之后,另有数名掌事和伙计,乌泱泱跪了一片,将后巷死死堵住。唐逸急于回家更衣赴宴,颇不耐道:“究竟何事?”铺子里的事,他从不插手,最多去支些银钱周转,这些人倒赖上身,哭到他这儿来了。 “四爷明鉴,正是为四爷前些日子从小人手里支用了货款,如今无钱进货,生意受些损伤,奶奶怪罪下来,要撵了我们!” 唐逸沉吟片刻,暗暗烦恼。这些人身契都在林氏身上,要卖要撵,本不愿过问,可既事及自己,岂能叫这些下人替他担罪? 张威等便是瞧中唐逸为人心软和善,才敢纠集一处闹将开来,更况,他本有后盾,这些年又私誊账册契书良多,故而有恃无恐。 唐逸道:“你等且回去候着,我自有话与你们奶奶分辨。” 唐逸径向挽香苑去,才到院内,就见林云暖身穿家常衣裳,与侍婢们一同搬搬抬抬,不时笑闹几句,气氛极是愉悦。 唐逸的脚步不由缓住。见惯了她的冷清,忽觉她的笑容十分珍贵。自己真要为几个下人令她烦恼么? 踌躇间,朝霞轻唤:“四爷来家了!”林云暖闻言抬起头来,阳光太烈,她轻眯住眼,笑容还挂在面上,唇边浅浅两个梨涡不及消逝,唐逸干咳一声:“这是做什么呢?” “我见天气还好,把书册、夏被都搬出来晒晒,眼看仲秋,该取冬季的衾被出来用了。”林云暖淡淡回话,笑容散了,眼下唇边再看不出半分起伏。 “哦……”唐逸心中默默一叹。她什么都好,便是这点不好,镇日冷冷冰冰,像他亏欠了她般。 “张威、何义他们几个找过我。”他步入屋中,伸手任朝霞帮他除去外裳,林云暖跟上来,语气淡淡的,“怎么了四爷从不热衷事商,与他们倒有交情?” 这话说的有些刻薄。唐逸不免转过脸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什么叫有交情?主奴之别,谈何交情?唐逸恁地聪明,怎听不出她话有机锋? “你是因我支用了货款不曾与你商量,才借机发作在下人身上,难道不是?” 林云暖上前端茶,轻声道:“那有什么呢?这些年,四爷买字画,收古玩,一年万数银钱花用,我何曾多置一喙?原是我自己心疼四爷手紧,主动将私印给四爷用的,如今不过遣散几个不得力的下人,四爷却来与我分辨,是何道理?” 唐逸额上青筋直跳,瞧瞧这话说的,一年万数花费,难不成都从她手里拿的?他画值千金,家底深厚,倒要靠妻子的私钱养着?他最是讨厌她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动辄与他算计帐数,夫妻之间,算这些做什么,难道不伤感情? 林云暖知道他厌恶计数,正因他从不计数,才从未想过自己这些年挥金如土歌舞升平的欢快日子是靠什么维系着的。 “娘子越发会调理人了。”唐逸冷笑讥讽。 前些天用身契威胁绮芳,转眼又遣散了签活契的掌事,越发刻薄寡恩锱铢必较,不怪乎老太太常道“商人重利轻义”,岂配得上唐家百年仁义之名?唐逸心中失望,眼中便多了几分厌恶。 林云暖这些年在唐家看惯脸色,岂瞧不出唐逸何意?她不动声色从朝霞手里递过钩带替唐逸围在腰间,唐逸身子挺直,略有抗拒,林云暖便顿住动作,回头对朝霞道:“你来。”接着向唐逸施礼:“还请四爷示下,如今姨娘们汤药已停,屋中这两个丫头尚无名分,是一同借机抬一抬,还是仍作通房摆在屋里?” 朝霞系带扣的手陡然一顿。心里又惊又喜,下意识抬脸去瞧唐逸的表情。惊的是四奶奶旧事重提,揭露她的非分心思。喜的是终于有望名正言顺与四爷亲近,她心悦四爷已非一两日了。未料及四爷闻言错愕一瞬后,便将浓眉拧紧,扬手推开她道:“退下。” 屋中只余夫妇二人,唐逸踌躇道:“我并无此意。” 纵是裂痕早生,恩情渐薄,他仍是在意她脸面的。婚前收用的通房早早遣散了,绮芳进门乃是意外,玉娥又非他主动纳入,他将钟晴置在外头,起初也只是出于同情和欣赏,然后才渐生怜爱之心。便是她陪嫁过来摆在屋里的晚霞,也只亲近过极少的一两次,他没那么下作,从未想过要将她手底下人个个儿染指。 “四爷在我面前,不必羞臊,我瞧朝霞心里是极乐意的,端看四爷肯不肯给名分。按府中旧例,得力的通房,便是未成孕,也是可以抬成妾位的,她二人与我情分匪浅,又得四爷另眼相看,东跨院还有空屋,只要四爷点头,今晚就可迁过去住下。” 唐逸攥了拳头:“我说了,我并无此意!”声音有点大,是生气她无所谓的态度。“你自己的人,便自己好生用着!莫要当我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人,饥不择食到专在下人身上用心思!” 林云暖微微一笑:“是,是我会错了意。今后我会好生管束自己手里的下人,不叫四爷跟着忧心。” 唐逸愕然无语,许久才自眼底浮上凉凉寒意,“你!很好,很好!” 他负手便走,待踢开帘子,忆起银两一事,负气道:“你只管放心,银子我会想办法还回铺子,唐家家大业大,我唐逸少不了你半毫银钱!” 她转来转去,不就是不想叫他“多管闲事”,过问她发作掌事们么?好,她既执意寒尽人心,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她爱怎样怎样好了。 朝霞默不作声垂头进来,立在角落里一面擦桌一面抹眼,林云暖自取了小银剪修剪窗前供的盆栽,睨着朝霞道:“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朝霞垂头,声音哽咽难辨:“奶奶是故意叫我知道,四爷心里从来没有我。” “我只想你不要做傻事。”林云暖将眸子望向窗外晒书的晚霞,“他便是这样一个人,最是多情,也最是薄情。早些看清了,免你像我一般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前院宾客已至,唐逸随两位兄长迎客寒暄,上房聚了许多女客,与老太太请安问候、闲话家常,孟氏抱着今日的小寿星一进屋,就众星拱月般被团团围住,说吉祥话的,送周岁礼的,热闹非凡。小一辈的姑娘们在外面由唐家两位未出阁的小姐陪着,一路笑笑闹闹往花园赏花去,屋里头的太太奶奶们越发没了顾忌,见元氏爱不释手地捏住子进的小手小脚不住逗弄,孙家太太就笑着打趣:“瞧把我们苏六奶奶稀罕的,这样喜欢孩子,还不早早替你家六爷生一个?” 元氏连忙缩回手来,羞得抬不起头,只拿手肘去推自家嫂子,苏二奶奶笑道:“孙伯母莫怪,我这位弟妹脸皮儿薄得很。”声音低下几分,用手遮在唇边,状若耳语一般,用足够屋内众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前儿郎中来瞧过,说是快三个月了,瞒得死死的,若不是我家六弟瞧媳妇儿胃口不好心疼极了非请郎中来瞧,还不肯叫我们知道呢!” 众人未料元氏竟已有喜,见元氏伸手要去捂她二嫂的嘴,羞得耳尖都红了,不免嘻嘻哈哈朝她道贺,“这有什么好羞的?这是大喜呀!只管好生将养身子,给你们六爷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又有人道:“最好三年抱两,绵绵不断。” 元氏成了众人打趣对象,左右寻不到援兵,羞得眼里快滴出泪来,猛地瞥见角落里安安静静立着的林云暖,两步蹿到她跟前去,摇着她手臂道:“好嫂子,瞧我二嫂,合着大伙儿一起寒碜我呢!” 屋里一派和乐,忽将视线都转到林云暖这边,气压明显骤低几分。林氏七年无子,远近无人不知。孙太太“嗳”了声,勉强端着笑意,“好了,不打趣你便是。你是头胎,可要仔细护着自己,今儿本是来贺唐家孙少爷周岁,没事先给你备礼,我手上戴的这串佛珠是慈云大师开过光的,就当我一点心意,你莫要嫌弃。” 元氏瞧那佛珠颗颗浑圆,色泽柔和,显是常常摩挲佩戴的,知是孙太太心爱之物,见苏二奶奶点头示意她不要推拒,便只得上前行礼谢过,恭恭敬敬收了。众人各自取了随身物件赠她,又说了不少吉祥话,一时忙乱作一团。待再回头去,唐四嫂却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林云暖有些伤感,默默走出上房,避开人,只带晚霞一个,躲到莲池边上去。——她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也是不足三月,在她刚刚闻知它的存在时,就已经彻彻底底的失去了它。她连感受那份做人母亲的喜悦的机会都不曾有。 还记得那晚下了好大的雪,北风呼呼刮着窗纱,稳婆摊开一手的血,对帘外候着的孟氏等人说道“孩子没了”,她挣扎着,揪住帐帘忍痛坐起身来,嘶哑着嗓子哀求:“你别走,你再救救孩子,再救救它吧”…… 外头人走得一干二净,唐老太太的哭骂声隐约夹在风里,她听不见了,觉得难受,觉得冷。那刻她很想唐逸就在身边,想扑到他怀里狠狠的哭一场…… “四奶奶,小姐们过来了。”晚霞轻声打断她的思绪,抬头,不远处一群妆扮娇艳的女孩子迤逦而来,笑声随风夹送至耳畔,空气里漫起香甜的气味,是少女独有的鲜活。 打头的少女已发现了她,伸臂朝她挥手:“四嫂,原来你在这儿!四哥正派人寻你呢,适才在回廊那头撞见福盈。” 林云暖与众人打过招呼,便去回廊寻福盈人影,却是扑了一空。打发朝霞去前头问,却说前院厅中也未见福盈或是四爷。林云暖心想,这人在宴上寻她,一准又是赌输了要拿钱使,想到他早上气冲冲对她说“我唐逸不会少你半毫银钱”的德行,突然就很想臊一臊他。 唐逸的书房是座独立的院落,正面一排通间分别是书房、稍间和寝室,两侧耳房做茶房和篆刻房用(唐逸另有一爱好,颇有所成,便是刻印)。林云暖一入跨院就听见里头人语之声,待缩身回来却已来不及,迎面撞上一年轻男子正从内掀帘出来。 林云暖自连忙垂头,以帕掩面避让一旁。不料那人好生大胆,甫一瞧见她,丹凤眼蓦地一亮,张扬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边缓步前行边侧头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木奕珩怎想到今日又遇见这位出墙红杏,只是,她今儿怎么往唐四的书房来了?莫非…… 他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了然,心下暗暗惊叫:“好哇,原来风流才子唐逸也是这妇人的入幕之宾!这书房如此幽静,不正是最佳的私会之地?” 8、第 8 章 木奕珩边走边回想方才那“红杏”的风姿神态,美则美矣,妆扮却有些老成,脸蛋飞红之际,那一对眼波盈盈如湖e,手帕掩映住的嘴唇,也不知会发出何等娇媚之声,竟把唐逸、林熠哲这些城中数一数二的名人迷得昏头转向,可见手段高明。 行过月门,正见银杏树旁苏六爷与小厮吩咐:“……她身孕不足三月,诸事需得小心,你着婆子去寻她身边的小月,着她看顾仔细些,莫过度饮酒,另要小心推撞……她这人最是粗心,不提醒便不知轻重,吩咐小月必要贴身跟随……” 说到这里,苏六爷正巧抬头,“奕珩,你怎么在这?适才投壶赢了唐四,当真去拿彩头了?” 木奕珩答非所问,面色有些古怪:“你方才说,谁有身孕了?” 这话问的极是无礼,苏六爷不以为忤,知他年轻莽撞,又是被家里宠坏了的,温和笑道:“是内子,本来不该带她参宴,给主人家添麻烦的,奈何她一心想瞧瞧人家的胖娃娃,非闹着跟来,我只得费心嘱咐几句。” 像有无数爆竹同时在心里爆开,噼里啪啦炸得木奕珩久久无法平静。他同情地望着苏六:“六哥你……好会疼人……” 失敬失敬!竟是在下小爷我输了!他心里暗暗呐喊,这些人真会玩儿!出墙,有孕,私会!这会不会太刺激了些?感觉自己撞上了个天大的秘事。要不要好心提醒苏六一句?——你心心念念惦记的怀孕妻子,此刻正在不远处的书房里,和你那知心好友唐逸幽会呢! ……………… 很快就到了抓周仪式,正厅中男客女眷用十六扇雕花百花争艳屏风隔成内外两个天地,子进由奶娘抱放在厅心铺就的红绒毯上,先是抓了一只笔,惹得内外齐赞“这孩子将来必定枕典席文,三元及第。”又摸了一柄宝剑,便有赞道;“戍疆卫土,将帅之才”…… 姑娘们活泼好动,挤在屏风前头瞧小儿在各件物品前胡抓乱爬,唐家二小姐唐娟正瞧得眉开眼笑,冷不防被人从旁推了一把,几乎跌到屏风外头去,气恼回头,却见她表姐胡若雪朝她挤眉弄眼。顺着胡若雪手指的方向瞧去,唐娟蓦地把脸一红,转头绕到厅后柱旁。胡若雪笑嘻嘻地跟上前,“怎样,适才瞧见了什么?” 胡若雪捂嘴低笑:“没瞧见你忸怩什么?”又道:“自打那位来了云州,听说宏光寺的山门都快被挤垮了,你可知是何原因?” 唐娟抿唇不语,却从目光中透出期许,胡若雪笑道:“自然是为着求亲,可知,如今城中半数人家都高高踮起脚来,用尽心思想要这位爷为之一顾。” 胡若雪见她脸蛋绯红一片,忍不住捏了一把:“我可听大表嫂说了,唐家已寻中人去打听这位的性情人品,你猜这又是为何?” 唐娟羞得不行,转头回身就走,“人家不与你说了,尽是胡言乱语,这种话岂是姑娘说得的?瞧我不告诉小舅母,叫她狠狠训你!” 胡若雪咯咯直笑:“你只管去告状好了,我也要向姑母告状,说你偷瞧那位,还芳心暗许,情愫偷生……” 唐娟恼得去追打她,胡若雪嘻嘻笑着,绕柱与她追戏,不妨胡太太突然立在背后,面容薄有怒色,唐娟吓得登时退缩二步,立在那头不敢再闹。胡若雪背对胡太太呲牙咧嘴,尚不知危险已至,口里无遮无拦地道:“我可听人说了,那位家财万贯,是有名的大户出身,其族中光是四品以上的官员就有六个,若下到咱们云州地界,连知府大人都要让座叩头,将来他若入仕,你便是正经官家太太……” 唐娟目光惊惧,张口结舌不知怎生提醒她莫再胡说才好,胡太太已气得倒仰,顾不上周围诸多外客,拎住胡若雪耳朵便往外拖。 胡若雪唬了一跳,左耳剧痛,嚷叫不已,数名太太惊闻,纷纷回头来瞧。胡若雪被母亲提至廊下,寻个背人之处便罚她跪下,胡若雪知道坏了事,自己向来口无遮拦,在家没少被母亲责骂,这回犯忌提及外男,母亲定不会轻易放过,“扑通”一声跪下,眼泪鼻涕一齐涌出,讨饶道:“娘,我不敢了!” 唐娟放心不下,忐忑地跟了来,声音如笼了一层糊窗纸,又低又涩:“舅母,表姐与我开玩笑,没旁人听见,您饶她吧。” 胡太太头疼不已,气得太阳穴突突乱跳,她指着胡若雪道:“小小年纪就敢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来,将来定因口舌犯戒受辱。今儿屋里那么多的奶奶太太,瞧见她这副轻浮样儿,将来谁敢娶……”意识到唐娟亦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这话不好再说,胡太太截住话头,扬手甩给胡若雪一个雷声大雨点小的耳刮子,指着她道:“你自己不好便罢了,还要带坏你妹子,今天我定不能随意饶过。” 唐娟为难不已,瞧表姐哭的可怜,舅母气得不轻,自己左右难顾,亦急的快要落泪,这时瞥见自家大嫂由远及近,犹如有了主心骨、定心丸,一把拖住孟氏手臂:“嫂子,表姐与我玩闹,惹舅母生气,正要罚她呢,你快帮忙劝劝。” 孟氏正是为着这事而来,适才胡若雪呼痛嚷叫惊了不少宾客,她如何能不来瞧?孟氏便含笑劝道:“小姐妹玩笑几句无甚紧要,舅母生再大的气,也不好在人前落了表妹的脸面,瞧一会儿大伙儿从里头出来,撞见表妹跪在这儿,表妹还要不要做人?还不赶紧给你娘磕个头说句软话?” 后头这句自是对着胡若雪说的,胡若雪连忙哭道:“娘,是我错了,我再不敢了,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便是不孝女的罪过了。” 胡太太勉强压下怒气,也不理她,起身接住孟氏来相扶的手,一面随她往厅里去,一面忍泪抱怨:“这丫头被她爹给宠坏了,姑娘家家,这样跳脱任性,我再不约束,看将来谁瞧得上她?如今年已十五,上门求娶的尽是一些寻常人家,高门大户根本瞧不上她这德行……” 见二人越走越远,唐娟连忙将表姐搀起来,替她拂去裙角的浮灰:“表姐,再莫说这些话了……”想到胡若雪素来与她亲厚,不由心中又是一软,便也说出真心话来,“——咱们女儿家哪有什么自由可言?别说婚事全凭家里主持,便是说句顽话,也得瞧人家许不许。” 胡若雪擦去眼泪,嘿嘿一笑,竟是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娘要打我,我就大哭特哭,装尽可怜。想说什么我还是照说不误,——好表妹,那木公子面若冠玉,人品风流,我瞧比四表哥还挺拔俊俏,你若不好生抓住机会,万一被人捷足先登可就不美了,我看不如待会……” 唐娟对其变脸之迅目瞪口呆,又听她一番耳语,登时俏脸飞红,错愕无语。——表姐也太胆大妄为了!私相授受,在唐家,那是要家法治罪的! 抓周仪式结束,在一派和乐热闹的气氛中开始宴席,元氏凑到林云暖身边,小声道:“嫂子适才何处去了?遗我一人在那,被好生捉弄一番,这会儿还脸颊发烫,恨不能寻个地洞钻去。” 林云暖与她把臂步到屏风边上,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小的金雕如意,塞在她手里,“适才四爷有事寻我,我便出去一阵,这柄如意是我出阁时娘家姐姐送的,我瞧着还算精巧,也没有再比它更能代表我的心了,妹妹如今有喜,愿你如意顺遂、平平安安。” 元氏推却不过,只得收了,转头交给婢女,挽住林云暖的手腕:“我远嫁而来,人生地不熟,得识四嫂,最是投缘不过。今日过府赴宴,本想瞒住孕事,免添主人不便,谁知竟被我家二嫂当众揭露,我心里过意不去,还请姐姐替我向唐老太太和唐大嫂子致歉……” 林云暖想到今后,若是与唐逸当真和离而去,自己成了寡居之人,不知还有否机会与这位憨直和善的小妇人有相聚机会,略一沉吟,咬了咬牙,盯住她双眼道:“妹妹为人纯善,惯无防人之心,虽疏不间亲,我有句话,却不得不提醒妹妹一句,你那位二嫂今日之举,怕是……别有用心……,你今后端小心仔细着些,莫着了旁人的道……” 这话说得已极直白,元氏却含糊不明,怔道:“嫂子这是什么话,我却不懂,二嫂她待我素来亲热,会有什么叵测心思?” 未及问完,前头来人唤林云暖去招呼宾客吃酒,林云暖只得去了。元氏心里沉沉想着今日种种昔日重重,总觉得不甚明白。 座上诸人推杯换盏,作为主人家的孟氏要顾着幼子,高氏要招呼长辈们那桌,各府奶奶们便拿住林云暖,你灌一杯我劝一碗,哄得她吃了许多杯酒,林云暖酒力不佳,渐渐上头,昏沉不已,连连讨饶,待总算觑空躲出来,见乌云重重,天光尽蔽,竟是快要落雨。林云暖怕又被捉回去陪酒,绕着回廊寻了僻静处歇息,晚霞素知她量浅,体贴道:“我去给奶奶倒杯浓茶过来。” 林云暖揉按两鬓,垂头靠在阑干之上,隐约听得步声渐近,展手伸出:“拿来了?” 木奕珩望住身前伸来的素手,没来由一阵心悸。那纤纤白白十根指头,指尖染了淡粉的凤仙花汁,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手背泛着柔光,腕上嵌了一对松松的深碧色镯子,——木奕珩突然有种自己正在被那“红杏”勾、搭的错觉。 “胡闹!” 一声呵斥,惊得林云暖几乎跳将起来。她猛地直起身子,惊得一身冷汗。来人不是晚霞,是数名男子! “奶奶!”晚霞从另一头过来,见自家主子身畔立着三五个人,为首正是自家大爷唐健,正怒目相视。 林云暖醉染桃腮,两颊粉红,鬓发微乱,一缕青丝没规矩地垂在耳畔,手里帕子拧成一股,来不及展开遮住面容,慌忙略略屈膝:“大……” 那“伯”字尚未出口,就被唐健挥手止住,阴阴令道:“让开。” 林云暖只得敛眉低首退避在旁,唐健引着几位宾客从她侧旁而过,其中一人回过头来,正是书房外巧遇那位青年男子,但见他若有所思,眸光落在她手上,林云暖只觉那目光直烈而复杂,登时有如针刺,惹得她连忙抬手查看,见并无异状,方放下心来。晚霞迎上:“奶奶,适才大伯瞧着十分生气……” 林云暖头疼道:“管他呢,这处通往内院,本就不应引男客前来,我又不曾预知他的心思,倒要怪我不成?” 至宴罢,马马虎虎送客而去,林云暖再不能坚持,匆匆与孟氏回告一声,便直奔回挽香苑去。她不善酒,每每最怕就是这种场合,往常有孟氏、高氏顶着,自己还能逃过,何曾如今日般饮这许多?腹中翻腾不定,欲呕又呕不出,灌了七八碗浓茶下去,依旧昏昏沉沉。晚霞早早铺床,劝她:“奶奶何不早些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身侧挤来一具滚热的躯体,熟悉的男声轻轻唤着她的小名,“暖儿,暖儿。”一声一声,缠绵悱恻。 她亦滚烫如火,酒意早击昏了头脑,什么事都想不出,眼睛沉得睁不开,想翻个身的力气都没。 晨起,林云暖拥被对着一床凌乱发呆。 为什么是这样?她怎么能这样?分明下定心思要走,为何又与唐逸那厮这般? 前头所有的行为岂不都变成了变相的撒娇闹事?书房里他将银票撕碎丢在她脸上,对她极尽侮辱之能事,他怎能转眼就趁她酒醉,毫无廉耻的爬到她床上来? 却不容林云暖再想下去,晚霞惴惴进来,低声道:“二小姐撞了柱子。” 林云暖惊呼:“怎会如此?人现在如何?” “头上碗大块乌青,好在表小姐在旁拉了一把。” “我去看看。”林云暖匆忙下床。 晚霞犹豫道:“奶奶别急去,这事……不如躲一躲。”见林云暖疑惑望她,抿唇道:“今儿一早二小姐昨儿戴的一只耳坠子被人送回府来,约莫是,二小姐做下了丑事……” 那个规行矩步、怯懦胆小的唐娟会与外男私相授受,信物还被无情返送回来 屋屋内二人正犹豫着,高氏人已来到院前,林云暖匆忙梳洗出来,高氏在屋内坐立不安,一把扯住她:“快些,听说郎中已来瞧过,那屋里头哭声一片,若是不好了,你我身为嫂子,却是最迟来,未免说不过去。” 林云暖此时同样心乱如麻,一方面不想理会唐家诸事,一方面却在感情上面犹对这一家人有所牵挂,她和唐逸感情出现问题,却与唐娟毫无干系,于情于理都应该过去关心一下,何况,那是一条人命! 用最快的速度梳好头发,只用一根镀银簪子别住,与高氏把臂行到上房,远远听见一片哭声,二人对视一眼,表情均有些沉重。 唐娟人躺在唐老太太屋后的暖阁里头,被重重幔帐遮住,瞧不真切。老太太倚在炕上,满面泪痕,孟氏垂头肃目立在下头,地上跪了一排小丫头。林云暖甫一走入,就有一只烛台“咣”地落地,几乎砸在她脚背上。 二人大气儿都不敢出,规规矩矩远远行了礼。胡太太也在,无精打采地坐在炕对面,身侧站着哭红了眼的胡若雪。 孟氏朝二人打了个眼色,示意不要进来,吩咐身侧侍婢翠柳过来递话,声音细如蚊龋骸按竽棠趟担咸诵模饣仄貌磺幔质鹿睾姨托悖缓锰嗳嗽诔。惹肓轿荒棠袒厝ィ咸礁聪吕丛倮础! 话一出口高氏便已不悦,走出帘外,高氏便低声抱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好心过来瞧小姑子,却被当成外人撵了出来?只有她孟娴雅是唐家媳妇儿,我们都不是的?” 9、第 9 章 高氏出身高过林云暖,平素多得众人敬重,显是不曾遭受过此等待遇。林云暖面容平静,随手截住一个侍婢问起唐娟伤情,闻知郎中言道并无生命危险,也便放下心来,转过头劝高氏道:“三嫂莫置气了,许是胡太太有体己话与老太太说,多有不便。这会子天色不大好,从昨儿起就阴得厉害,咱们就先回去,免得待会儿被雨隔在半道儿上。” 谁知一语成谶,两人才走到花园拱桥上头,就淅淅落下雨来,高氏吩咐人回去取油伞木屐,拽着林云暖在太湖石下洞中避雨。林云暖湿了肩膀,掏出帕子去擦,蓦地瞥见高氏噙抹揶揄的笑,目光晶亮盯在她颈侧,忙用手抹了一把,疑惑道:“怎么了么?” 高氏抿嘴笑道:“瞧不出你和四弟还挺热络,多少年夫妻了,依旧亲密如昔。” 林云暖新婚时,和唐逸还是有过一段令人艳羡的好时候的。也正为此,才在唐老太太面前落了“轻浮”、“不规矩”的印象,多得苛待。 林云暖霎时意识到什么,心里头乱乱的说不清什么滋味。她理好衣领,讪讪回应:“哪有,三嫂莫说笑了。三嫂与三伯伉俪情深多年不变,才叫人羡慕。”如果人生有机会重来,她宁愿不曾有过热恋的甜蜜,那么在感情逝去之后,就不会冷得刺骨,孤寂得难熬,失望得痛楚。 高氏闻言忽地沉默了。一抹难以名状的悲哀从心头缓缓升起,再也挥之不去。——昨夜唐渊宿在何处她都不知,已记不清有多久他未曾在她屋里留宿了,从三年前生了第二个女孩儿开始,他和她似乎就突然生分了。她纵如何骄傲不肯承认,也无法抹去夫妻情分渐消的事实,多么悲哀! 二人就在雨中沉默下来,潺潺秋雨,裹着凉意,一如凉透的人心。 不知哪里传来笑声,抬眼望去,见一对小丫头抱头从桥上跑过,你追我赶,好不快活。正是好年岁,十三四的姑娘家,不知愁滋味。嫁了人,有了孩子,身子渐渐败落,淋不得雨,更不好染了风寒传给丈夫和长辈,这一生就这样填进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日子里,直到老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儿媳,再变作自己曾经最痛恨的模样找补回当年经受的委屈…… 林云暖猛地冲了出去,她扎进雨里,回身朝高氏笑着招手:“三嫂,你也来。” 高氏蹙眉:“你疯了?快回来!” 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好好的突然跳出去淋成落汤鸡,淋湿了衣裳,万一路上遇着人,成什么样子她不要好自己还要注意形象,怪道三爷总是说,叫自己远着她些,这样风风张张果然不是妇道人家该有的模样。 …… 林云暖这些日子已经点算好自己的陪嫁之物和铺头里的账目。厚厚一册嫁妆单子,十余三四,多数都已填进唐家这个巨大的无底洞中,她虽不是腰缠万贯财大气粗的主儿,却也曾薄有积蓄,原可一生无忧。如今铺子账目千疮百孔,不仅没有盈余,反欠了不少外帐。她从没想过,有人会打主意到她这些铺面上来,说到底,还是她太天真。 十四日,高氏生辰,众人在三房吃酒,高氏把林云暖叫到一边,眼睛盈盈发亮,颇解气地道:“你可听说,拒绝了娟妹子那人,是个什么来头?” 见林云暖摇头,高氏嘿地一笑,以帕子掩口,小声道:“原是木家的养子!连族谱都没资格上的。却被当成个宝贝疙瘩,在云州城里耀武扬威地风光了好一阵子!老太太一心攀附高门,未打听清楚就闹得尽人皆知,这不是自打嘴巴,丢自家的脸么?据说,这事儿先前还是咱们那位好嫂子牵的头!” 高氏心高气傲,对那日被从上房撵出来的事耿耿于怀,说起这话眸中带了几许寒光,“我倒要瞧瞧,这下她要怎么交代。你可知?那姓木的是个怎样的人?” “走鸡斗狗,不务正业,还有虐杀婢女之癖好。就这样一个败类,竟还拒了咱们唐二小姐的芳心,你说好笑不好笑?” 二人正在里间悄声说话,外头闯进个丫头来,连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四奶奶可在里头?” 林云暖探出头来,听那丫头急道:“奶奶,不好了!张管事家的婆娘拎把菜刀闯了来,直言要四奶奶给个说法,否则就要血溅当场,死给四奶奶看!” 高氏闻言不悦:“哪个张管事?当这是什么地方?到我这儿来撒泼胡闹来了?”连带对林云暖不满,“四弟妹,你手底下的下人也太无礼了吧?” 林云暖略一沉吟:“我去看看。三嫂对不住,待会儿再来与你赔礼。” “……天杀的贱蹄子,没良心的白眼狼!我一家大小拼死拼活替她挣银钱,她倒好,不分青红皂白撵了我们一家,还散播谣言出去,害我儿我夫没了前程,怪道她男人宁可躲到外头野女人屋里睡觉,也不肯回家挨她的身儿!不要脸的小蹄子,姑奶奶掌事的时候她还在她娘怀里吃奶呢!就敢跟姑奶奶拿乔摆谱,撵人?撵她娘的腿儿!姑奶奶还就赖这儿了,不说个清楚明白,姑奶奶就让她人命官司背上身儿!” 远远就听见那婆子破口大骂,用词脏污不堪,什么话都敢出口,几个小丫头被她骂得不敢冒头,只三房的几个婆子和朝霞堵在门口不住喝止。 林云暖回首望去,早前在屋里吃酒的一些要好人家的奶奶们都跟了出来,高氏一脸不悦立在帘后,将这些浑话尽听了去。 林云暖低声对身侧的晚霞道:“去寻周显贵、罗朝阳他们几个拿绳子来,悄悄的,莫声张。” 自己走近几步,对堵门的人喝道:“让开。” 张威家的婆娘生得五大三粗,人称吴大娘,一见林云暖迎出来,那气势越发嚣张:“奶奶总算舍得出来了!奶奶倒是说说,我们张家哪里对不住奶奶?当初奶奶铺子没人管事,我男人辞了京城的活计来云州帮奶奶的忙,这些年勤勤恳恳,连儿子媳妇儿也都放在奶奶手底下使唤,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奶奶倒好,凭什么一声不响撵了我们?还到处抹黑我们,说我们吃里扒外?奶奶是欺我们穷家没人?觉得我们当奴为婢的好欺?今儿奶奶不与我说明白,我必不干休!” 林云暖本不欲将事闹大,被外人瞧了笑话,可势不容人,只得分辨几句,“吴大娘这话说的不对。当初张管事和吴大娘签的都是活契,儿女也只是在我铺头做工,不曾签过身契,原则上,并不属于我的家奴,我也从未当你们是奴婢,按月给足你们辛苦钱,何来欺侮一说?二来,因铺子经营不善,不得已结业关门,我与你们宾主一场,好聚好散,遣散你们时,是给足了恤银的,领银钱的时候吴大娘亲自按了指印,难不成吴大娘这就忘了?” “你少说这些没用的!”吴大娘挥着菜刀道,“你给我说清楚,作甚抹黑我们?如今我男人和儿子在外头谋不着事,说我们手脚不干净,我是上辈子挖了你们家祖坟,叫你这么作践我们?” “我一内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好端端的抹黑你们作甚?你们被人指摘手脚不干净,必有原由,吴大娘不若从自己身上寻由头,莫胡乱错怪旁人。“见那吴大娘横眉瞪眼又要争论,不愿与她纠缠,挥手道:“吴大娘今日持刀上门,强闯内院,众目睽睽,见证者多,我与大娘没甚好辩的,天理昭昭,自有公道。” 话落,眸光陡然一厉,喝道:“有人持刀行凶,意欲伤害人命,你等瞧不见么?内外两院护院众多,竟无人拦阻?”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忽然钻出两名身强力健的男仆,一个从后切落吴大娘手中菜刀,一个用麻布片子将吴大娘口唇掩住,用绳索将人绑个结实。 那吴大娘口中呜呜有声,只说不出话来。林云暖回身执礼,歉疚道:“扰了三嫂的生辰宴,实在过意不去得很。我这就将人绑去大嫂子那去,请大嫂子严惩那些护院不力的家奴。叫诸位奶奶、太太看了我唐府笑话,对不住得很。” 说罢,回身令道:“去大奶奶院儿去!”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有人凑近高氏,小声道:“你这个弟妹好生厉害呀,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手底下人闹事的责任甩给唐大奶奶了?” 高氏目光微闪,面容松懈下来,抿唇笑了。“谁说不是?从前这位战战兢兢,性子绵软,白兔儿似的,这一转眼,咬起人来,可叫人防不胜防啊。” 10、第 10 章 帘子一掀,林云暖就大哭起来,帕子握在手上,窄肩一抖一抖,模样好不可怜。 孟氏上回忙碌幼子的周岁宴,送客时淋了雨,这几日身上不大自在,怕过了病气给人,故而不曾去贺今日高氏的生辰,陡然见林云暖哭着扑进来,当即唬了一跳,“四弟妹这是怎么了?” “大嫂子,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她一把攥住孟氏袖子,哭哭啼啼道:“当初我新嫁过来,诸事不懂,四爷替我求到大嫂子这里来,才寻了个可心的管事,替我支应那香粉铺子,到得如今,铺子欠了好些外债,不得已关门结业,未曾追究管事人办事不力,反倒被人反咬一口,当众辱骂,还携带刀子,要伤我性命!” 孟氏吃惊道:“哎哟,这怎么会?你可伤到哪儿了?”细细关切一番,又打听了来龙去脉,方说:“香粉铺子的管事?我倒没什么印象,当初老四找我帮忙,我就引荐了一个中人,具体寻了谁来,我也不甚清楚。竟会是这种大胆狂徒?这也太叫人不敢置信了,既然从前原是好好儿的,莫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林云暖闻言登时跳了起来,她跺脚怄道:“大嫂子举荐的人,大嫂子自是帮他!我再不好,总是四房正室,今儿当着许多家太太、奶奶面前被个婆子辱骂恐吓,我纵面上无光,唐家放任这种人横冲直闯惊了贵客,难道就有脸面?大嫂子既认为只是误会,那么好,我只好将人送官,叫衙门替我讨个公道!” 说罢转身就走,孩子般耍起脾气来,急得孟氏连声喊:“弟妹莫冲动。愣着做什么?还不拉住你们四奶奶?”自己伏在炕上剧烈咳嗽几声,勉强行下床来,拉住林云暖的手,安抚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瞧把你激动的。唐家不同于旁人家,事情闹到官府去,传出我们治家不严的话来,还不把老太太给气出好歹?你且冷静下,听我把话说完。” 哪料林云暖混不吝起来,竟与以往处事全然不同,当即张口反驳:“大嫂子怕我丢了唐家的脸,四门各处随意放任刁妇行凶,闹到了各家奶奶、太太们跟前,难不成就不丢脸了?大嫂子不惩治那些办事不利的,竟一味责我,这又是何道理?” 说着,前头来人禀报,说是各家太太要告辞了,过来与大奶奶打声招呼,探望一二。孟氏头痛不已,明知这些妇人是来瞧热闹的,却不能避而不见,只得说:“请贵客们进来。四弟妹,你快去后头擦擦脸,重新梳了头再出来。” 林云暖嘟着嘴巴往身后椅子上一坐:“不必了,适才我被人辱骂追杀,早在各家奶奶面前失了仪态,这会子倒还讲究什么?” 孟氏被她气得咬牙,勉强按下,诸府夫人已鱼贯而入,亲热地与孟氏见礼问候。有人瞥见林云暖泪痕未干,免不了安慰几句:“别与那些下人一般见识,底下人贪心不足,不知感恩戴德,倒来与主人家动粗,这也太猖狂了。” 林云暖顺杆就爬,攀住说话妇人的袖子低声啜泣:“我受些委屈便罢了,被刁奴闯入后宅,倒是惊着了各家奶奶,是我们唐府疏忽治下,对不住了……” 孟氏与人寒暄,眼角不住瞟向林云暖这头,听她说出这话,只觉那本就疼痛不已的头几乎要炸了开来,再瞧诸府奶奶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林云暖,心口突突跳个不停,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 自然也有与孟氏交好或有亲缘的人家,忍不住替孟氏说话:“四奶奶手下的人要进来找四奶奶说话,门上自然不好拦着,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曾预先知晓,何况唐大奶奶病着……” 林云暖捏着帕子起身行礼:“是,是我年轻不懂事,想得不够周到。只是素来大嫂子统管阖府诸事,我们也习惯了万事听大嫂子的,一时遇事慌乱,就找到大嫂子这儿来了。况,这管事张威和他婆娘皆是大嫂子引荐的,从前是在大嫂子娘家做事的人,突然做出这事来,我自然……只好与大嫂子商议……” 此话一说,满座皆静。孟氏听她牵扯自己,本欲责她胡言,替自己分辨,可突然听她说起张威从前在孟家做事,心头陡然一悚。 这事当年瞒得密不透风,为免人怀疑,还特特将张威等人放在旁的不相关人家的铺子里做过一段时间,才引荐来云州,林氏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既知道此事,又知不知晓旁的…… 孟氏心乱如麻,面上兀自挂着无奈的浅笑:“四弟妹说笑了,我是个妇道人家,镇日在府里,哪晓得谁是从何处来的,又是什么品性?”怕林云暖当众嚷出更多私密事,只得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不论事出何由,四弟妹既受了委屈,又惊了众客,这事我当然责无旁贷,来呀,责东西四门上的看门人皆绑了,每人赏十板子!今儿负责守内宅的婆子,罚半年月钱!” 笑着望向林云暖:“四弟妹可消气了?那吴大娘头脑简单,为人蠢笨,你是什么样的人?千万别与她一般见识。我这就叫人将她打出去,叫她再也不敢胡来,你瞧可好?” 眼看这场好戏就唱到尾声,林云暖委委屈屈地低头行礼:“是,大嫂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吵闹声一片,有人在院外大声嚎哭,“可怜我娘为主子尽忠多年,竟落了个被逼死的下场!我要告官!我要告官!叫杀人凶手出来,叫她出来!” 孟氏神色剧变,扬声道:“瞧是谁在外头胡言乱语,给我堵住嘴打出去!” 屋里的几个妈妈应一声“是”,齐齐往外头冲。各府夫人面色各异,心中纷纷猜疑。林云暖“霍”地站起身来,不顾身份地从里头冲了出去,她拦住那两个要去绑人的妈妈,吩咐晚霞道:“即是来找我的,我自不能避而不见。” 她命门前扯住那小妇人的两个婆子松手,自己走上前去,“你是吴大娘的儿媳?她持刀入府,你是知晓的” 孟氏不得已站出来:“弟妹,没的失了你的身份,与她废什么话?打出去罢了。” 林云暖低声笑道:“大嫂子,人家指证我害了人命,我蒙受不白之冤,怎能不辩一辩?” 来者是名二十多岁的妇人,手里还拉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哭哭啼啼嚷叫道:“我娘上门与你说理,一直不曾回来,我担心她遭遇不测,这才找上门来,若你不曾害人性命,我娘呢?何不将我娘交出来?” 众人这才发觉,林云暖说要绑来见大奶奶的那个“人”并不在现场。林云暖笑道:“那你果然料事如神,你娘才只上门小半时辰,你就未卜先知她已然丧命刀下。” 此时,稍有头脑的皆已瞧出门道。这家人先是叫吴大娘来大闹一场,扬刀自裁,再是儿媳妇上门讨人,扬言要告官讨回公道。如果真被他们得逞,林云暖为息事宁人,定要奉上一大笔封口费丧葬费等等,不然就要牵扯上人命官司。更想不到,竟有人真会为了银子豁出命去,这一家人决定牺牲吴大娘性命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事实是,那吴大娘根本没有机会自尽,就被人夺了刀去。这计划已然落空,她儿媳妇竟然还敢打上门来,岂不太蠢了? 那妇人认定婆母已死,伏地大哭,肝肠寸断,不住叫嚣着要林云暖杀人偿命。众人瞧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带了几丝怜悯,——可怜她计策落空尚不知情,癫狂模样倒把她自己身边的孩儿给吓得不轻。 孟氏扶着侍婢之手,有气无力地劝道:“四弟妹,莫与她们置气了。将她婆母交还了她,撵了人去吧。再闹下去,少不得要惊扰老太太了。” 林云暖从善如流道:“嫂子说得是。”命晚霞道:“把那吴大娘和这妇人一并押住,拿我的帖子去衙门,只问知州大人一句,诬陷旧主,意图欺诈,该当何罪?” 那妇人闻言怔了怔,似乎没有听清林云暖话中何意,孟氏已劝道:“弟妹,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闹得尽人皆知?” 林云暖冷笑:“嫂子仁善,我却眼里不容沙子。今儿若叫这对婆媳得逞,我便是那个被诬陷入狱之人了。嫂子会否劝他们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说得直白,不少妇人皆已感受到那股子浓浓的□□味,识相的便匆匆告辞,只余三五个有亲缘的还留在原地两头劝慰。 孟氏胸腔一阵阵紧得发痛,按住嘴角深深吸了口气,方缓缓道:“罢了,既弟妹不肯罢休,非要争个高低出来,我也不好多言,毕竟是弟妹自家人自家事,由得弟妹发落……我乏了,翠柳,扶我去躺一会儿。” 那妇人闻知自己竟成了被告,更是大声呼号:“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奶奶,大奶奶!您菩萨心肠,处事最是公道,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孟氏陡然回过脸来,慈祥的面目平添几许狠辣:“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处理!当我十分悠闲,什么芝麻绿豆的事都要管一管么?” 身后传来林云暖的讥笑:“倒也奇了,兀那妇人,你是我手底下的人,在外头铺子里做事的,倒是识得我们府里的大奶奶,还知道她为人处世如何?啧啧啧,你们一家人倒是极有眼色。” 11、第 11 章 “奶奶!那张姓一家好生可恶!”晚霞想到适才外院回报的消息,一阵阵心头发颤,若真叫那吴大娘挥刀自裁,主子要面对的,不知是怎么样的麻烦,兴许还有牢狱之灾。 “他们将两个刁妇押送出门,就见后巷站起一伙人来,捧着麻衣纸钱,一见吴大娘还好好活着,个个儿目瞪口呆。这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大闹一场的!若非奶奶时刻警醒着,叫人盯着姓张的一家,今儿这事定不能善了。”晚霞心有余悸,恨得咒骂不止,“这家人实在太毒,以自家妻房的性命栽赃奶奶,为了铺头那点利益,值得吗?” “怎么不值?”林云暖想到被张威蒙蔽这些年,铺子里不知遭受多少损失,“单只高价进次货这一条,他每年牟利都不只千两,还不算他从账目上抠的。” 林云暖说到这里就住了口,今儿事情闹得太难看,唐老太太还不知要怎么责骂,自己和唐逸尚未和离,原是不愿树敌给这事添乱,可目前瞧来,饶是她肯委曲求全,旁人还不见得肯放过她。 主仆俩正为这事各有所思,朝霞慌慌忙忙闯了来:“奶奶,上房那边来人传信,说老太太不好了,叫奶奶赶紧过去。” 林云暖心里一惊,手上绣针险些扎进肉里,晚霞和她所思一样,担忧道:“莫不是听说今日事,气出病了?老太太素来好脸面……” 林云暖强自镇定下来,握了握拳头,与晚霞到了上房院外,远远瞥见高氏和孟氏都立在屋外廊下,一见她来,高氏就握了她手,“四弟妹,怎么这样迟?” 林云暖不过才得了消息,当时闹剧过后,自己就回到屋中做针线,高氏住的芸香苑与她的宛香苑相近,她比高氏迟来,只有一种可能,——“大嫂,是你打发人去喊我们的?娘怎样了?” 孟氏眼睛红了一圈,闻言忍不住又擦了擦眼角,“我也是才听大爷说了一句,依稀,事关四弟……” 孟氏身边的翠柳似乎十分气不过,横眉怨道:“四奶奶该去问四爷,四奶奶才去我们奶奶房里大闹一场,委屈得我们奶奶偷偷抹泪,这会子又因四爷的事气得老太太病倒了,府里几十口人,不及四房一房热闹!” 不待林云暖说什么,孟氏已气得扬起手,咬紧了牙狠狠戳她额头数下:“混账!我手底下,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四爷和四奶奶也是你能编排的?还不走?” 翠柳一脸的不服气,捂着被戳红的眉心,嘟着一张嘴,一扭身退了下去。 孟氏按着额头,无力道:“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高氏眸光微闪,偷偷瞥了眼林云暖,——这指桑骂槐未免太明显了,亏得老四家的忍得下去。林云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轻轻蹙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头低垂的门帘。 片刻后,府里惯请的黄郎中从里头出来,众人迎上前,唐健在后,眉头紧锁,目光意味不明地掠过林云暖,沉声道:“黄大夫说,娘这是急火攻心,又引发了旧疾。” 高氏嘴快道:“这会子娘可觉得好些?四叔究竟犯了何错,能将娘气成这样?” 侍婢前去随郎中开方抓药,闻知老太太人还昏沉不宜进去打扰,几人便在屋外追问起来龙去脉。 唐健垂眸叹了口气:“罢了,你们早晚要知道,这事也不该瞒着四弟媳妇……” 众人将目光聚在林云暖脸上,她隐隐揪起心来,总觉得十分不安。就听唐健缓缓道来:“将才我在府门外迎着了同知刘大人,说是今天午后四弟与人争执,失手捅伤了人,现下四弟逃匿而去,苦主家人告了官,官差封锁了事发地,正四处搜寻四弟下落……” 一语出,众人皆惊讶不已,唐逸为人最是和气,见人不语先笑,是有名的君子,他会与人争执,还动了刀? 唐健道:“我好说歹说,劝住了刘大人,未曾大张旗鼓进来搜拿,却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告诉给娘知道……” 孟氏急问:“做什么要拿人投罪?四弟将人捅伤得十分厉害?” 唐健点了点头:“听刘大人说,那苦主血流不止,昏睡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可还有转圜余地?四爷受伤了不曾?”林云暖开口,话里携了一抹担忧,唐健叹了一声,“我已派人悄悄去寻了,老四若有信儿私传于你,万勿随着他胡来,定要告诉我知道。” 孟氏又道:“官府那边,是不是要打点一下?万一下回横冲直闯进来拿人,吓着了老太太,惊着了姑娘们,可如何是好?” 唐健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低声道:“今日刘大人亲自上门,就是瞧在咱们爹与他当年同僚之谊份上,这点子情分,放一回水也就消磨得差不多了。娴雅,你先从公帐上支些银子出来,苦主那头我们也该仔细安抚,尽力把人救回来,否则伤人变成杀人……” 见三个妇人脸色均有些发白,便顿住话头。 待唐健去了,高氏留守上房伺候老太太,孟氏携了林云暖的手,低声劝道:“你别太忧心了,四弟是个有分寸的……”又道:“公中账上只得几百两活钱,一时难以筹措许多,好在你手头素来宽裕,四弟又十分能干,我再另外将体己钱都舍出来给你去救四弟,咱们一同使力,叫四弟早日脱困。” 这语调温柔已极,颇有长嫂风范,听得林云暖心中冷笑连连,当着唐健面前,孟氏绝口不提手头紧,待一转脸,就将筹钱的担子都甩给她担。 其实她也惯了,唐家人人高洁,不肯被钱污了手的,花用之时不加节制,待要为钱难做时,就要想起她这铜臭之人。 况这事是四房的事,又不能眼睁睁瞧着唐逸下狱,毕竟七年夫妻,纵是爱意不复,情分也还在的。 林云暖携了晚霞,往城西甄宝斋去寻林熠哲商量此事。 “兄长,唐逸这事蹊跷得很,你帮我查一查。如今他没了踪迹,官府寻人不着,苦主究竟是何来历,又是如何起的纠纷,……唐逸为人和气,从没试过如此……” 林熠哲神色凝重,盯住林云暖深深瞧了一会儿,沉吟片刻,犹豫道:“此事……唐家无人告诉你么?” 林云暖顿住,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兄长知道底细?不必瞒我了,这都到了什么时候?” “你可知城中曾有一名伶,名唤钟晴……”林熠哲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将来龙去脉说了。 回程,又飘起雨丝,窄道无人,林云暖弃了车马,携着晚霞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子路上。晚霞一手撑伞,一手扶她手臂,不时担忧地打量着她。 林云暖淡淡道:“晚霞,你担心什么?” 她笑了。 林熠哲适才吞吞吐吐,与她吐露实情,“唐逸以五千两赎金买了那钟氏,说是要护送她回乡,却被人打听出来,原来那钟氏人仍在云州,被周三爷探得下落,摸上门去骚扰……唐逸怒火中烧,一时激愤,便失手捅伤了人……这其中原由,唐家必不肯告诉你,万一你因妒生恨,不肯出钱疏通……” 至情至性,唐逸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她还希冀什么?苛责什么? 林云暖望望天色,满眼浓的化不开的重云。 巷道尽处,一人持伞而立,身段纤细婀娜,淡蓝衣裙溅了水污。林云暖分明从未见过此人,却莫名有种熟识之感。 “唐夫人……”来人行了半礼,露出略有泪痕的一张芙蓉面。 “钟姑娘……”林云暖微笑。 该来的,总会来。 “夫人知道我?”钟晴略略吃惊,上回在流萤小筑,唐逸堵死了门不准她出来见礼,谁想第一次见面,竟在这秋雨迷离的萧瑟窄巷。自己身染泥污,容色憔悴,而林云暖,仆从拥簇,车马随行,端的是一副雍容贵妇模样。 钟晴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她软下身子,弃了伞,铿然跪在泥水淋漓的地上,“四爷因钟晴引祸,钟晴不敢辩白,如今只求夫人瞧在昔日夫妻情分上,出手相助,救四爷一次!” 林云暖不由自主伸手抬了她的下巴,小小一张巴掌脸,眉如远山,眼若横波,凝了两行珠泪,更显楚楚可怜。挺翘的小巧琼鼻,水润饱满的两片唇瓣,说起话来,那声音如莺啼婉转,怪道迷了云州男人的眼,夺了唐逸的心。 “如何救?”林云暖语调沉沉,不疾不徐。 “自是……”钟晴急切抬头,蓦地撞上一对无波无澜的黑眸,唐逸出了这等大事,他夫人竟如此沉得住气!她心头一乱,勉强道,“自是想办法,与苦主私下了断……” 林云暖冷笑:“你起来。你非我家中奴婢姬妾,不必跪我。我要不要救自己的丈夫,如何救,何时救,不必钟姑娘费心。” 钟晴伏地拽住她裙裾,切切哀求:“唐夫人若因一时妒忌,耽搁了四爷性命,又于心何忍?那苦主便是城中大户周家,与唐家素有往来,溯源求本去查,不定还曾做过姻亲,我人微言轻,又是涉事之人,上门去求,对方定不肯给我脸面。可夫人您不同,您是唐家正经奶奶,是四爷结发妻子,由您出面,对方定能心平气和下来,相商赔偿事宜……” “哦?”林云暖拉长了尾音,话里带了丝丝讥诮,“缘何他为你行凶伤人,却要我去低声下气求人?” 林云暖甩脱她的手,径往前行。钟晴呜呜哭泣,嘶声道:“我知我没资格来求您,夫人,可你难道忍心眼睁睁瞧着四爷锒铛入狱,给那人赔命吗?” 林云暖顿住步子,未曾回头。“一来,我要不要救唐逸,如何救,是我唐家自家事,与姑娘何干?二来,四爷如今下落不明,我便是要救,也得与四爷见了面,商议清楚才好奔走。姑娘与其哭哭啼啼来求我,不若告知四爷下落,才算尽了一份心力。” 钟晴失望摇头:“我不知道,夫人,我不知道。四爷一冲进来,就揪住那人狠刺数刀,我吓坏了,见那人满身是血倒在我脚下,四爷扔了刀,人就跑了……我大声唤他,他只是不理……后来官差来了,我才知道原来四爷失了踪迹……我实在不知……如今流萤小筑被官衙封锁,我实在无计可施,才厚颜来求夫人……” “走吧。”林云暖无视那可人疼的泪颜,面浮寒霜径自上了马车。 事情脉络已经明朗,那颗提起的心已然回落,端看周三伤势如何,又肯不肯罢休。。 12、第 12 章 唐老太太傍晚才醒转,才喝了一口汤药,就哭着喊唐逸的名字,高氏上前试图安慰,被唐老太太挥手泼了一裙子药汁,孟氏在外闻见,连忙进来收拾,吩咐人替高氏换裙子,坐在炕边拥住唐老太太,“娘,您别太伤怀了,四弟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唐老太太勉强抑住悲意,环视一圈不见林云暖身影,不由道:“她可知道了?” 孟氏犹豫片刻,低声道:“是,知道的。几回叫人去瞧她,都不在院子里,三弟媳一直守在您这边,我跟着大爷两个人家里家外奔走,心里还惦念着,生怕她焦急太过,不知躲到哪儿哭去了……” 唐老太太冷哼一声:“你倒还忧心着她!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是生怕我儿惹了人命官司,连累了她吧?”说出这话,眼泪又是止不住地流。 孟氏不敢抗辩,只道:“娘勿多心,眼下将身子养好了才好替四弟筹谋。” 唐老太太手绢抵在唇上,哽咽道:“也不知我儿人在何处,可有人伺候在旁?” 孟氏道:“四弟原是带着福盈出的门,四弟走得急,骑在马上一转弯,福盈就把人跟丢了,等福盈到了那院子,周家那个已经仰躺在地,四弟也不见了。大爷恼福盈无用,已处置了几十鞭子,如今人在外院跪着思过,娘可要喊进来问话?” 唐老太太流泪不止,想到爱子可能面临的噩困便遍体生寒,迁怒到福盈身上:“亏得我儿平素疼他,也不必与他费事,便发卖了,他有个妹妹也在府里?一并交到何婆子手上!” 孟氏暗自咋舌,何婆子其人,专做暗门营生,交到她手里转卖的人,没一个能够善终,老太太这是动了真怒啊!只得不断安慰,说是唐健已命人四处去寻了,二爷那边也去了信,盼能助力一二。 “太太,奶奶,林家太太来了!”侍婢进来禀告,孟氏连忙起身,惊讶道:“这都已经戌时了,她怎么来了?” 唐老太太抹掉泪珠,奈何这副模样怎好叫人瞧了笑话,嘴里硬邦邦地念叨:“莫不是我唐家倒了霉,便来落井下石……一个个的,没安好心!” 与林太太一同进来的,还有林云暖,二人在门上遇着,林云暖大为惊异,林太太显是哭过,一见她,就上来攥上她手,“怎么回事?连筠泽都贴了缉拿通告,我初还以为是同名同姓,谁知你兄长打听回来,形容的就是他!” “娘,你深夜出行,如此冒险,这怎么好?家里可知道你出门了?怎不提前通知我?” 林太太哪里顾得上这些琐事,抬手拍了她一下:“傻孩子,女婿是为半子,他有难,我如何能不顾?走,先见了你家婆母再说。” 两人进了厅,只孟氏上前见礼,唐老太太倚在里头缎面软枕上,闭眼似睡着了。孟氏赔笑道:“对不住得很,我家太太急得病了,先是昏迷了许久,醒来就悲痛不止,才进了半碗药睡下,我无礼替婆母做主,没叫人唤醒她,失礼亲家太太,晚辈给亲家太太赔罪。” 林太太脸色僵了僵,尴尬道:“原是我失礼在前,因忧心姑爷,未曾打过招呼就上门了。既如此,我交代云暖几句,就不打扰唐大奶奶照料唐太太了。” 与林云暖步回宛香苑,林太太终于沉下面容,低声喝道:“你这婆母,是将她儿子惹出的乱子怪到你身上去了?” “娘,你别多心……”林云暖多年委曲求全惯了,下意识就是息事宁人。 林太太冷哼道:“当面落我面子,这没什么,我和他唐家有何干系?只是她对我尚如此不客气,平素如何待你可想而知。你选的好夫家!没得要受这些闲气!” 林云暖见缝插针,扯了扯嘴角,试探道:“那娘,我能不能跟您回家?等唐逸这次事了,我就回去陪在爹娘身边,服侍爹娘,再不回唐府……” 林太太想也没想就打断了她:“胡闹!出嫁从夫,如何开得玩笑?你若被夫家逼回筠泽,不必我和你爹开口,自己寻根绳子了断罢了。”这世道,被夫家厌弃的女人焉有活路?还不被世人的唾沫淹死? 林云暖固然知道林太太说的是气话,她一个妇人家,深夜从二十余里外的筠泽找上门来,如此紧张女婿的事,还不是为着担忧她这个当女儿的? 只是,从林太太话中,林云暖已预见到了自己和离后要遭遇什么,她踌躇下来,突然对未来有些恐慌。 可她知道,自己这婚是一定要离的。她要的是活生生的生命,而不是行尸走肉般一具躯壳。 林太太遣了侍婢出去,从袖中抽出一沓厚厚的票子,言语仍是冷冰冰的:“你拿着这些钱,这事少不得两头打点,苦主至今未死,如此坚持拿人问罪,多半就是为钱。唐家表面风光,未必经得住风浪,你娘家替你出钱救你丈夫,你婆母总要念你这份恩情。” 林云暖喉头涩涩的,只说不出话。林太太虎着脸道:“你可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莫叫人知道你嫁妆里有那十万两压箱钱,一来免得苦主得一想三,二来免得你婆家诸人算计,可记住了?” 听到这里,林云暖再受不住,捏住林太太的手腕,把眼泪鼻涕都糊到她袖子上去,饶林太太怎么也挣不脱。 这是她的亲娘。血脉相连,骨肉难分,虽她内里的灵魂已换了一个,可这份亲情,原来才是她能在这世上安身立命的根本。 林太太不知道的是,女儿十万两压箱钱,早已失却许多,为维系才子夫人的表面风光,损伤的又何止钱财? 待林云暖哭够了,林太太便起身告辞,林云暖知道她不肯留宿唐家,只怕将来唐老太太对此又有话说,林云暖心酸不已,目送母亲趁夜离去,天上无星无月,只脚下一缕灯光,将母亲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 丈夫为了旁的女人惹了官司,婆母给她和她娘家气受,她要求了堂兄打听才知丈夫究竟犯了何事,娘家母亲主动来送银钱示好…… 她心里不住的想着,早该离去,早该离去…… 清晨的雨,粘稠地挂在瓦顶梁上,唐家没几个人能安睡,早早地凑在大房的丁香苑外商讨官司事宜。唐健子夜才归,没带回唐逸半点消息,孟氏托人上门与周家说和,一听是为唐逸一事,连门都不肯准进。林云暖手里攥着那叠已经卷了边浸了汗的票子,抿着嘴唇静静听着。 孟氏试探问道:“昨夜林太太是来……?” 世人皆知林氏财大气粗,当年林云暖四十几台满满当当的嫁妆,可谓风光独秀。林太太既来,绝不会空手。 林云暖扯开唇角苦笑了下:“我娘怕我承受不住,丈夫犯事,又下落不明,我一个小妇人,可不六神无主?好在有大伯大嫂在。” 高帽子戴了,不舒服孟氏也只能勉强一笑,“只怕有心无力,毕竟周家那边……还不知伤得如何。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你不妨早做准备。” 孟氏说的,是钱的事。林云暖眼眸蒙了层雾气,看向唐健:“大嫂昨日所言无错,四房犯事,确实该四房来想办法,只是……我一个内宅妇人,除了手上仅余的一点嫁妆,还能往哪里凑钱去?不若大伯替我出面,将首饰细软先典当了……” 唐健闻言蹙眉:“怎就到了这境地?四弟难道一点积蓄也无?” 又对孟氏道:“四弟出事,我们当兄嫂的岂能坐视不理冷眼旁观?你说这话出来,未免不近人情。” 孟氏被丈夫当外人面前斥责,一张脸立时红了,嗔怪道:“是四弟妹误会了我的话,我只说如今公中可周转的数目不多,四弟惯来财厚,才请四弟妹也尽力凑凑……旁人不懂我,难道你也误会我不成?我是那等护财重利之人?” 越说越是委屈,声音有些哽咽了。 唐健本在为这事烦恼,这哪是吵架的时候? 他息事宁人道:“罢了,你说的也不错,这些年支撑门庭,确不容易。就按你说的吧。”目视林云暖,只待小妇人乖巧应下。熟料林云暖却是恍若未闻,只哭哭啼啼的抹泪,唐健烦乱不已,哼了一声往前院去了。 不一会儿,门前来报,说是有位木爷上门,要亲见府里的主子才好说明来意。 孟氏道:“大爷何处去了?怎不接见?”闻知唐健已外出去寻唐逸,屋中只余妇孺,怎好去见外男。 一会儿,又有来报,说是事关四爷,务要请主子一见。 孟氏与林云暖对视一眼,这种情况,原该将客名帖留下,待男主归来再行求见,或是直接引至老太太处回话,可如今老太太人在病中,岂敢叫她操心?林云暖收了泪,“我与嫂子一同去瞧瞧。” 木奕珩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把玩自己腰上的佩刀,听闻环佩声响,隔帘两个人影,对他远远施礼。 木奕珩知是女眷,起身答礼,问道:“请问,可是唐四哥亲眷?” 帘外糯糯一女声:“是,木爷有何示下,便请直言。” 木奕珩隐约见一道窄窄的人影映在帘上,随着说话的动作,微微轻晃了下手腕。一抹莫名的熟悉之感升上心头,只觉帘后是个他早就认识的女子。 木奕珩正色道:“敢问,是唐府何人?此事事关重大,请恕木某谨慎以待。” 帘外那人犹豫了片刻,声音再次传来:“妾乃四爷唐逸妻房林氏。” 木奕珩放下心来,抬手揖了一礼:“小可木奕珩,乃唐兄之友,今次唐兄身染风波,如今正在小可宿处暂避风头,遣小可前来通告至亲,盼勿以为念,稍解忧烦。” 孟氏再忍不住,开口道:“敢问木爷,如今四爷就在贵处?宏光寺中?可否允我等前去探望?” 适时风卷帘起,帘后一双佳人面目皆落入木奕珩眼中。 只闻他轻讶出声,失口道:“是你?” 怎想得到,却在此处又见得这“红杏”? 13、第 13 章 适才她说,乃是唐逸之妻?难不成,是他一直错认她为旁人,闹了一场乌龙? 又想,那唐逸真是十足荒唐,竟将妻房入画,难怪一直不肯外让,只怕旁人存了肖想…… 这句“是你”一出,别说孟氏讶异非常,就是林云暖也疑惑不已。上回书房外匆匆撞见那无礼青年,转眼就忘得差不多了,如今见到木奕珩,丝毫没跟当日那匆匆一眼对上号。 孟氏已出言:“你们见过?” 最近“木爷”二字在唐家可谓炙手可热,人人都要提及两句,林云暖未曾想过,竟是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郎,瞧他样貌,年岁至多二十,肤色白净细嫩,衣裳色艳而张扬,高高立在那里,像棵颇有朝气的玉树,与外头传言的什么“大气沉稳、世家威仪”毫不沾边。 木奕珩轻轻摩挲腰上佩刀,眯眼笑道:“错认罢了。”又道:“贵府前后如今皆有官差盯梢,唐大哥一言一行,皆在官府掌握之下,要保四哥行藏不露,还需谨慎行事。 “这可如何是好?如今见面不得,家中实在放心不下……”孟氏的焦急倒不是假的,她嫁入唐家十余年,生育二女二子,又与唐家兄妹感情甚笃,这情分之深,早叫阖府众人当她是至亲,与林云暖这个“外来人”是全然不同的。 木奕珩道:“木某车马侯在后巷,事急从权,若贵府实在要见一见四哥,只得冒一冒险。” 孟氏与林云暖对视一眼,均为难起来,家中只余女眷,唐健唐渊均在外头想法子,远水难解近渴,如今可能是唯一能见到唐逸的机会,不能当面一听事发经过,只听苦主一家之言,对他们并无好处。 木奕珩捏了捏下巴,轻轻抿了抿嘴唇,“二位还需考虑?恕木某不便久候,唐兄那边,还需木某护佑……” 孟氏推了林云暖一把:“四弟妹,你去!” 林云暖跟在木奕珩身后,一步快似一步走向角门。适才孟氏微闪的目光,叫她心里总不得安宁,不妨前头那人忽然停下步子,林云暖几乎撞进他怀里去,急急刹住步子,“木爷,有事?” 木奕珩微微一笑:“是这样,待会儿你我出去,官兵自然要盘问,届时你莫要紧张,只听我分辩即可。” 林云暖点头应下,随他一道出门上了马车。为免惊动官差,连侍婢都未曾带同一个,待坐进车中,才觉出空气逼仄得透不过气。膝盖寸许处,便是那陌生外男的手臂,换在旁的时刻,如此同乘一车,足以叫她声名尽毁清誉不在。 林云暖不自在地朝旁挪了挪,身子紧贴在车壁上面,脸儿朝向车窗,似要将那帘幕盯出个洞来。 木奕珩嗤地一声笑了。 林云暖心里越发难捱,待车轮驶出巷道,就听见有人大声令道“停车!什么人?” 帘幕被粗鲁扯开,林云暖一颗心紧张得快从胸腔蹦出来,那木奕珩横臂过来,将她遮有面纱的容颜挡住一半,他黑着一张脸,从腰间扯下玉佩,随手朝外丢去,凶巴巴地斥道:“滚!” 那领头人还算见识不俗,接住玉佩,登时脸色一变,恭敬地将玉佩交还赶车人手中,连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公子爷车驾。”对身后官兵道:“还不放行?” 早听说木家势力不凡,勿怪此人颇受追捧。思及这人流传在外的诸多传言,说是性子阴晴不定,行事强横独专……林云暖心里默默想着,时间竟不比初时难耐,待马车颠簸不止,车外传报,“前头就是山道。” 木奕珩未看林云暖一眼,当先跳下马车,他沿山道走一段路,负手回头看去,见妇人踩着细碎的步子艰难上行,想到她平素来拜佛必是仆婢拥簇,坐软轿上来的,步子稍缓几步,在前头等她慢慢跟上来,与她一前一后缓缓向上。 她抬腕拭汗,帕子遮在面上,只瞧得见一对乌瞳瞳的眸子,手腕上一弯翠玉镯子顺着细细的小臂滑落袖中去,入目一段闺中娇宠千金堆就才养得出来的雪肤。 木奕珩目光中有几许迷惑,这个曾被他错认成出墙荡|妇的女人,真实性情是否仿若面上这副冷若冰霜? 寺里早已打点好,唐逸就住在后山一座独院当中,林云暖推门进去,乍见一胡子拉碴的男子坐在里头喝闷酒,登时怔了一怔。 唐逸失意的眼中有了光彩:“云暖,你怎么……” 待见到她身后的木奕珩,唐逸神色尴尬起来,他似乎十分不自在,刻意地咳了几声。木奕珩哂然一笑:“人带到了,不扰唐兄与嫂夫人叙话。” 门被从外带上,林云暖未及走上前去,唐逸已展臂冲上来,紧紧将她箍住。他的胡茬刺刺的,扎在她颈子上,林云暖却怎么也推他不开。“娘子,家里可还好吗?娘怎样?大哥大嫂是不是急坏了?绮芳和玉娥可还安生?你呢?是不是吓坏了?” 林云暖轻轻挣扎开,正色与他道:“如今周家咬定了不肯罢休,非要治你的罪,大伯和大嫂用尽法子,周家一直避而不见。昨日我娘来家,说与我一个消息,原来三婶与那周太太曾是闺中往来亲密的手帕交,我已写了信去,请婶子代为奔走。只是此事来龙去脉当先问明四爷,婶娘才好酌情说话,那周三爷伤得如何,四爷可还记得?” 唐四脸色突然有些僵硬,他攥紧了手,与林云暖拉开些距离,眼神飘忽,犹豫道:“这……依稀……错手在腹下刺了两刀,流了许多血,我一时忙乱,瞧不大真切……总不会死吧?” 林云暖狐疑看住他:“那事由缘何?只听大伯说,你醉酒伤人,你酒量素来极佳,又是白日,怎会醉得如此?却是如何起的争执?” 说及这一节,唐逸十分挣扎,他负手踱步到窗前,愧与歉两种情绪在心头纠结不去,他要如何与这个为他忧心筹谋的结发之妻言说,他当日之举乃是为护红颜知己? 他听到身后轻轻一声叹息,回转头,她笑得苦涩:“钟姑娘找过我……” 唐逸眸中划过一抹歉疚, “对不住。我……” “四爷不必说。”她抬眼,轻笑,“四爷是个好人。” 正因他是好人,对所有人都太好,独独待她残忍,她才渐生绝望,一点点消磨了真心。 如今面对他的,只是一具笑着的躯壳,内里早已毒汁满溢,诡计丛生。 “嫂子说,如今少不得两头打点,请婶娘帮忙,总不好叫她从中损减,可嫂子又说,公中没有活钱可用,唐家生意无力为继,田庄收成亏损,四爷您看?” 闻言,唐逸额上青筋直跳,“往日我所卖画作收入,尽皆入了公帐,生意祖产众多,岂会无钱可用?” 转念又问:“你手里边……依稀转了两间铺子?” 林云暖摇头:“所欠货款尚未还清,张威频频闹事,实在周转不出……” 唐逸岂料竟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想及那日书房中任性撕碎的银票,不由一阵肉痛。 从来不肯为钱财折腰的一代才子竟沦落到今日为钱所困。 他又想起一事,道:“你且去找钟晴,她那里,我贴补过少许……” 林云暖苦笑:“流萤小筑已被封锁,一应财物尽数扣押,当日事态突发,情急之下,钟姑娘可会贴身带着银票?遑论,事关人命,周家如此强硬,怕非万数不得善了……” 唐逸不料这般棘手:“这……难道竟无我的活路?我偏不信,我唐逸会被钱银逼死!” 林云暖按下不耐,徐徐图之:“唐府家大业大,若兄嫂舍得,必有出路,只是……我人微言轻,这话不好出口。如今四爷那些古董字画,我嫁妆里头的妆奁首饰,我已托人当得些许银钱……” 便是在这时候,他才认得清现实,明白他这些年挥金如土的日子是靠谁维系。 天赐如此良机,叫他三十年来的自得自满自信磨灭殆尽,如今唐家外表如初,人人做出为他揪心牵挂之态,实则各怀鬼胎心思各异,便是骨肉兄弟,也未必存有真心。 唐逸在窗前踱来步去,思谋良久,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定,暗暗咬了咬牙:“我与你书信一封,你回去交给娘和大哥一看。” 典当需时,万一周三伤势再有波折,事情越发难办。大房这回说不过去,怎么也得出一回血吧? 林云暖接过这信,只觉沉甸甸的,待孟氏不得不出这笔银钱,还不知如何捶胸顿足咬牙切齿。总算不白走这一回,她早已打定主意,这次事,她说什么也不会轻易被人当成冤大头了,不仅如此,从前她被谋去的那些,也得一笔一笔讨回来才行。 14、第 14 章 林云暖从山寺出来,那毛毛细雨已有了滂沱之势,山上雨雾氤氲,下山的小径极为湿滑,原推辞了木奕珩相送的提议,才走出两步,就一个趔趄几乎摔跌石上。木奕珩笑眯眯扶了她一把。 林云暖耳尖红透,下意识避开些,他就无声走在后头,也不扰她,不远不近的跟从。 山下竟无小轿可乘,从前热闹的集市,如织的香客已经四散而去。林云暖立在山脚候了许久,无奈,还是乘了木奕珩的马车。 他低头踏上厢板那刻,林云暖思及唐逸最后嘱咐的两句话,一是照拂看顾钟晴,二是防备远离木君。 因雨湿了衣衫,车内气氛比来时还显尴尬,木奕珩原只派车从相送即可,本没必要非亲身随行,奈何他人都坐进来了,自己得他助力,又怎好出言相责。 她闭目靠在车窗上头,觉得到那炽烈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着、探究着。 自己年长他许多,又是有妇之夫,容颜憔悴暗淡,总不会是觊觎她美色?想到此,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木奕珩似乎情致高昂,寻了话头与她叙道:“唐兄遭逢此难,嫂夫人必惶急不已,若有需要木某助力之处,但可直言,莫要与我客气。” 林云暖睁开眼,对上那双浅笑的凤眼,越发瞧不分明此人所求。她索性直言:“据小妇人所知,木爷与外子曾结小怨,此番施以援手,不知木爷所谋为何?” 木奕珩见她一双水眸凝霜含雪,语气寡淡疏离,不由勾唇笑道:“原来唐兄未曾对你说么?” 他似乎想到什么趣事,哑然失笑道:“也是,唐兄深以为耻,必不会与你提及。”说罢又深深望她一眼,独自乐得直晃。 林云暖有一丝恼,将目光收回,不愿再与理会。他偏又凑来,低声笑道:“你可知,唐兄除画山水花鸟,另有一长……” 唐逸博学广猎,书画皆佳,另有所爱,乃镌刻图章。却有何可笑? 林云暖莫名其妙瞥他一眼,强自忍住想要扶额的冲动,她是不是老得太快了,怎么根本弄不懂这些年轻人的心思。 木奕珩连连摇手:“罢了罢了,我说不得,将来叫唐兄自己告诉你比较好。你我毕竟……嘿嘿,不方便说。” 林云暖眼观鼻鼻观心,从头至尾未露出半点悦色,很快车马入城,木奕珩收了笑容,周遭平添几许凌人盛气,城门换了一队守卫,这回未曾惊扰车驾,远远就让开道来放行。 林云暖将书信递回唐府,上房之内气压低沉,风云涌动。胡太太、孟氏、高氏并四房的姨娘罗氏、吴氏和两位未出阁的小姐俱在。 罗绮芳早哭得梨花带雨,一见林云暖入内,便委委屈屈埋怨:“若非听及下人议论,我还不知四爷出事,奶奶瞒得我们好苦。” 林云暖快速说了唐逸情状,言他衣食不短,居室明净,另有木爷作伴,接着将写有悔过和告罪请求的书信转交老太太,引得唐老太太哭了一回,一通急咳。 屋里一时静下来,孟氏忽道:“听说,是木爷随车亲送弟妹回来的?” 犹如拨云见雾,这话一出,林云暖终于知道为何上房气氛诡异。府里为唐逸之事奔忙成这样,竟还有人成心不许她好过,甚至引来这些姨娘、小姐来旁观她如何难堪。 最先注意到角落里不声不响的唐娟,她额上才结痂不久,梳了额发遮住伤口,一听“木爷”二字就瞬间脸色煞白,指节用力地攥了丝帕,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胡太太大惊小怪地“啊”了一声,“这……”那半句“成何体统”若非怕气着了唐老太太,可能就要脱口而出。 林云暖轻轻一笑,甚是云淡风轻:“嫂子遣我随他车去,又是为救四爷,也是嫂子言道,事急从权。如今忽言及此,嫂子是要问罪么?” 孟氏素来四两拨千斤,轻飘飘随口一句问话,不过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在众人心头,至于旁人如何去延伸揣度,却是旁人的事了。只是林云暖如此直白,倒叫她一时尴尬,笑道:“怎会?只是外头落雨,我见弟妹衣裳鞋袜未湿,不过随口一问。” 唐老太太恼她毫不羞耻,平素她伏低做小尚看不惯,如何能忍她咄咄逼人,当即茶碗一扣,怒道:“你放肆!” 屋里为之一肃,只听唐老太太道:“本是你行为不检,便是事急从权,去程为避盘查无可厚非,归来却非要同乘一车,与那人孤寡相对?你丈夫如今遭难,你却随一男子同车而行,把臂言欢,岂是为妇之道?” 唐老太太因唐逸官司一事,郁结于心,总要寻个发泄出口,如今林云暖正担了这角色,成为替罪之羊。 林云暖沉下目光,心中越发森寒,她朝屋中人一一看去,胡太太与她打眼色,意思是叫她赶紧告罪说两句软话,高氏始终不语冷眼旁观,罗氏吴氏一个目含忿恨,一个满面忧容,她一直知道,这些人,从来不是她的家人,从来不曾为她着想。 她扯开唇角,冷笑了一声,挺直腰背,没有哭嚷分辨,冷静自持的声音准确无误传到众人耳里。 “是娘错怪了!我闻知丈夫下落,忧心不已,府中未有男丁,木爷又不便久候,我当如何?归来泥水湿滑,我身穿家常衣裳,未带一仆一婢,久等小轿不至,难道冒雨而归?届时,狼狈姿态被街市万人瞧去,以娘适才所言猜度,莫不是我只有寻死一路?” “你……你还振振有词……”唐老太太一阵急咳,慌得众人直劝,“快去吧,别再辨了,瞧气坏了太太……” 林云暖铿然道:“我若不辩,岂不任由你们将脏水泼在我身?我为夫君奔走,反观你们,病卧榻上,计较得失,冷眼旁观,事不关己!” 胡太太听这话说得不像,语气急厉:“分明是说你与姓木的同乘一车之事,老四家的,你这是倒打一耙,把我们都编排进去?” “是!我说得可有错?老太太,如今惹了官非的是您亲儿!事发两日,您除了晕厥啼哭,可曾为他做过什么?大伯四处求助无门,同知大人避而不见,大嫂与高太太原有旧谊,如今使力不上,您不曾想,这是为什么?”端着百年大户的架子,指望人家瞧在旧日情分上予以援手,却不想,这些年高高在上的姿态,早已寒尽人心。且一毛不拔,如何使得动人?守财若此,淡薄骨肉亲情,她早看分明,这个家人人虚伪,个个凉薄。 孟氏急道:“我与大爷呕心沥血,费尽力气,原来在你心里,就是如此?你倒重义,何不亲自去外头求人?” 林云暖冷笑:“我自是已然四处求人了,首饰妆奁,古董字画,从娘家带来的嫁妆,昨日就已着手变卖,我从库房运出两大只箱笼拿去典当,大嫂掌家理事,自有无数人与你回报,莫非你想说,你毫不知情?反观大嫂,唐逸多年收入尽入公中,如今我手头银钱不足,倒要四爷亲笔书信与老太太哀求讨要,大嫂不羞么?” 孟氏不想今日,这妇人竟句句对上自己,她咬牙切齿,一时动了真怒,“林氏,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我管家理事,但有大额花用,必问过太太才敢行事。主持中馈多年,维持恁大家业,逢年过节,张罗给你们做新衣,添吃食,倒是我自己,多年旧服茹素,一针一线都恨不得省下来给你们,到头来,竟被如此质疑!” 转过头,已然泪洒满襟,抱住唐老太太双腿跪地道:“如今有人不平我管事,就请娘收回钥匙,从此,我什么都不理便是!” 唐老太太气得发颤,提声喝道:“给我住口,林氏,我看你是越发无法无天!去寻老大回来,叫他瞧瞧这里是谁人在欺侮他娘他妻!” 林云暖哂然一笑,轻声道:“甚好,就叫大伯代弟休妻,我便往城头门楼向天喊冤,且问问云州老少,天下可有为丈夫筹谋奔走,反被他的亲族污蔑攀扯的道理!” 此时老太太有种想要捏死她的冲动,她大声唤:“请家法!请家法!反了!这贱人反了!” “哟,这是怎么了?唐太太怎么这么大火气?”一个陌生的女声透窗而来,屋外小丫头们俱在偷瞧屋里的热闹,竟无人守门传报。 须臾,人已到了门前,孟氏忙去相迎,见一衣着华贵颇有风仪的中年妇人领了好些个仆从并礼品数样立在厅前,见她亲迎出来,笑道:“怎么,我来报喜讯,倒不欢迎我进去?” 15、第 15 章 孟氏知她是为唐逸一事而来,知她与周家太太关系亲密,这当口如何不能得罪,只得勉强扯开笑脸将人迎进来。 里头众人面色各异,林云暖一人立在最外头,胡太太替老太太顺着气儿,听说来人是林三太太,各自见礼后,便道:“三太太来得正好,快劝劝老四家的,瞧把她娘气得。” 林三太太抿嘴笑道:“唉哟,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怎么还有心为点子芝麻绿豆的小事闹嚷?我这倒有一喜事,关乎府上四爷,不知唐太太可要听一听。” 听闻“喜”字一言,又关唐逸,唐老太太如何能不关心,瞬时一颗心吊起,饶是脸色仍十分难看,却也勉强挤了一丝笑意出来。 林三太太这才道:“四爷这回的官司,有转机。” 她被让到上首坐下,高氏亲端了茶,林三太太却不忙说,抬眼瞥向林云暖,仿若刚刚才瞧见了她,“怎么就你站着?来,在三婶身边坐。” 屋内众人颇为尴尬,还是孟氏先说:“四弟妹坐吧,一家人,有什么事过不去的?” 林云暖冷笑一声,依偎林三太太坐了。倒是孟氏高氏和余下小辈只好依礼坐在下首相陪。 “周家太太与我从前是手帕交,这些日子府门紧闭,一味不许人进,我好说歹说见着了人,周太太私下里告诉我,周家那三小子还喘着气儿呢,伤的是腹部,所幸没穿透脾脏,只是流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 这算什么好消息?唐老太太当即道:“若是他不幸救不回,难不成叫我儿给他填命?” 林三太太抿了口茶:“老太太别急呀,听我说完。” 她语速极慢,一会揉一揉身侧林云暖的指头,一会儿端茶慢慢吹着,急得众人伸长了脖子,恨不能抓住她使劲摇晃一番,逼她快点说完。 “周太太因跟我亲近,与我交心交底,那三小子原是庶出,因生母身份有些特殊,是以一直养在周太太名下。这些年周老爷醉心求仙问道,不大在家,此番乃是周太太那长子,出头要替庶弟讨公道,说到底,还不为了那东西吗?”林三太太拍拍袖袋,意思不言而明。 唐老太太仍难放心,追问道:“他们可说了,想要多少?” 林三太太伸出手掌,比划了个“五”字,唐老太太道:“五千两?这好说,姓周的素来眼皮浅,那周老大嗜赌如命,早把家底挥霍一空,这回扭住周三受伤一事不放,自然是为求财。” 林三太太摇了摇头,轻笑道:“唐老太太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人家说的,是五万两。” 不仅唐老太太咋舌,就连孟氏等人亦大吃一惊,唐老太太不悦道:“这,一个庶子,如何这般金贵?他不过受些小伤,就值五万两银?林三太太,你莫要说笑。” “金贵的不是周三小子,是府上四爷。五万两换四爷平安无虞,端看老太太自己掂量值是不值。” 说到此处,想起适才胡太太之言,朝林云暖道,“方才我在外头都听见了,这事怎么参详都错不在你,老太太为四爷之事烦忧,一时心情不好怪错了你,你也不要往心里去,你素来规行矩步,最是端正不过,婶子信你。” 孟氏尴尬赔笑,唐老太太被五万两银子的数额砸晕,一时没顾及,只胡太太接口道:“林三太太说得是,也不是故意责怪生事,唐太太不过说了两句,自家人间,算不得什么。老四家的下回再不可如此无礼顶撞你娘了,可听着了?” 胡太太明显是在给林云暖递台阶了,只盼她能明白自己一番好意。 哪知林云暖嘴角一弯,说出的话能气死人,——“婶娘,我心里委屈得很,四爷不在家中,我被这样污蔑,分明是要逼死我啊。婶娘,你要在云州替唐家奔走,可是住在咱们家在香芜巷的宅子?我随你一同去住上几日等四爷回来,可好?” 林三太太本想敲打一番,替她撑撑腰,哪知这孩子顺杆就爬,提出这样一个为难的要求。 孟氏见唐老太太强忍怒意,出言道:“四弟妹言重了,娘训斥两句,也是为你好。” 林云暖委屈极了,泪珠子瞬间滑落下来:“嫂子说得轻巧,若我也这样‘为你好’,你可感激?若说行止不轨,嫂子常见外客,难道不比我更有可疑?我从没疑过嫂子,嫂子却当我是傻子!” 这话几乎气得孟氏倒仰,后头高氏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开来,孟氏眼眸成刀,恨不能在两个妯娌身上刺出一万个透明窟窿。 唐老太太心思只在那五万两上面,殷勤握住林三太太手腕,“亲家,您看,这数目太高,能不能再与周家打个商量?介时我们再封一张大利是给您,权当致谢。” 林三太太听这话中有话,她为人精明,又素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直言道:“若非为了云丫头,唐家这事也轮不到我来操心。且得言明,我可从没想过在中间拿什么好处,唐太太莫瞧错了人。适才我也说了,那周三小子生死还没定数,万一再拖延下去,他撒手西去,届时可不是钱财能够了事了。唐家家大业大,在云州风光无限,乃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倒不至于连这点银子也拿不出吧?” 唐老太太窘得满脸通红,又是一阵紧咳,她脸色沉下来,自尊战胜理智,恼道:“我便是不齿姓周的为人!拿兄弟的伤势来讹诈,就不怕我反告他一状?” 林三太太哪想到她这时还要逞凶斗狠,心里厌恶已极,登时生了去意,“唐太太,这可是我说尽好话,舍出这张老脸替你们出头寻的出路,人家周太太与我交底,那是念在情分上头,你倒要反告人家?好说,您唐氏家门高贵,永不低头,那您就另请高明,这事,我不管了!” 林三太太与林太太素来也有嫌隙,这回肯费力帮忙,乃是林太太伏低做小好言相求,又想到林云暖这孩子乖巧柔弱,是个可人疼的,自己跟林太太再过不去,关起门来总是一家人,哪能眼看孩子吃苦。岂料这唐家太太是个混不吝,不承情便罢了,还倒打一耙,疑心自己在中奔走是不是想谋什么好处。思及此,深恨费心来这一趟。 她豁然起身:“那我这便告辞,云丫头,去收拾细软,今晚便陪我住,明日我回筠泽,唐家是好是赖,再不与我相干!” 胡太太见唐老太太想要留人却又倔着性子不肯说句软话,她心中也知道林三太太本是一番好意,两日来唐家见不到的人林三太太见了,还带来十分有用的消息,若非当他们是自己人,哪会把周家的密事说与他们知晓,于情于理,唐家都该感激涕零,郑重谢过别人。 可唐老太太的性子几十年来皆如此,她盛年守寡,一个妇人拉扯大几个孩子,与唐家旁支争祖产守家业,从来说一不二。孩子们都怕她,又心疼她旧年熬坏了身子,谁敢与她说硬话? 今天先是林氏辩嘴大逆不道,如今又是林三太太当面撂狠话,以唐老太太宁折不弯的性子,怕是无法转圜。 胡太太只得两头相劝:“林三太太好意,我们都是省得的,唐太太人在病中,又牵挂亲儿,一时方寸大乱说错了话,林三太太千万不要怪罪。” 又去扯林云暖的袖子:“好孩子,快留一留你婶子,替你娘说说话……” 林云暖道:“姨母这话好笑,如今非是我婶子怪罪太太,是太太要怪罪我婶子。原是我多事,不等太太开口就主动求了婶娘过来,哪料竟遭如此猜忌?也是,于太太看来,就是我这个唐家四媳妇,也多半是不可信的,毕竟我可是在去探望丈夫的回程路上,与陌生男子同车,还情态亲近、把臂言欢的不贞妇人呢!” 唐老太太气的脸皮紫涨,朝外大喊“来人。” 孟氏等人便是要劝,也知劝不住唐老太太,多年来她在唐家说一不二,何曾有人敢当面落她脸面? 就听唐太太唤进几个丫头进来:“送客!把林三太太带来的礼物都给她带着上路。另,你们四奶奶要走,谁也不许拦着,老大家的老三家的跟着她去,亲眼瞧着她收拾行装。” 瞧着林云暖的目光,厌恶中夹着歹毒,苍老沙哑的声音极为刺耳,一字一顿说得明明白白,是成心要给林云暖难堪:“一件一件瞧着她收捡,但凡属于咱们唐家的东西,一律不准夹带!我偏不信,唐门百年底蕴,出了些许小事,倒非求着林家不可!” 这话已然说死,别说林三太太素来心气儿高,便是个没脸没皮的,怕也留不下去。一时出于义愤,林三太太扯住林云暖袖道:“唐太太说得极是!唐家高门大户,哪需我们这等低微人家相助?云丫头,你就去收拾东西,在咱们云州宅子里头安心住着,回头你爹娘要有话说,我自替你挡着。万勿错拿了人家唐府的东西,人家家里说不定连夜壶都是祖传的,价值不菲!” 林三太太的刻薄,林云暖是早就见识过的,一时忍不住,差点就弯起嘴角了。却不得不作出受尽委屈的模样,抽泣道:“三婶,不是我非走不可,实在是怕再惹婆母和长嫂他们生气……”越说哭得越伤心,竟嚎啕捂着帕子奔了出去。 胡太太劝不住唐家婆媳,给自家闺女打眼色,叫她去追人回来,胡若雪却装作瞧不见,扶着唐娟在角落里垂头不言。——四嫂实在有些过分了,明知唐娟和木爷发生过什么,还非要去招惹那木爷,孤男寡女同乘一车,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激愤之余,却又想起那晚在后面的园子里,他在树下和她们说笑话,狭长的眼睛稍稍眯起,晶亮的目光肆无忌惮的瞧来,瞧得人脸上热烘烘的,心跳个不停……他便也是用那张笑脸,与四嫂在车中对谈的么? 16、第 16 章 高氏不愿趟这趟浑水,孟氏又怎好意思当真进去监督林云暖收拾东西?二人不大自在地候在门前,很快,林云暖从里头走出来,身后跟着侍婢四人,抬了两口箱子,林云暖手上两本誊抄的册子,递给她们,并命人开箱。 “皮毛料子、首饰头面均是我的嫁妆,昨日已当了一半,如今只余这些,家具摆设,大件的我便不拿了,若是嫂子们和娘瞧着膈应,叫人送回给筠泽林家便是,我先谢过了。至于四爷的私物,唐家置备的物件,尽在屋子里头,每回接了物都曾仔细记册,嫂子们自己对吧。” 这事本就不关高氏什么事,她何尝愿做这恶人,当即道:“四弟妹,你这回未免太冲动了,四弟正出事的当口,你搬离唐府,叫人怎么说你?” 林云暖冲她一笑:“三嫂好意我领了,为人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良心,还怕旁人污蔑不成?嫂子们可还要一件件点算?若要点算,我先行上车,叫侍婢们等嫂子们点数完慢慢跟来吧。” 林云暖拂袖便去,惹得孟氏和高氏面面相觑,高氏低声道:“从前真瞧不出,她竟是个这样烈性的人。如今宁可落人口实,也不肯稍稍屈就,这……究竟是她变得太快,还是我从没了解过她?” 孟氏面色阴郁,近来频频被林氏添堵,心里早攒了许多愤懑。 “咬人的狗不叫。这些年不声不响的,倒叫人小瞧了她。瞧她收拾箱笼如此之快,哪是一时意气收拾下的,倒像是早有准备,早有心要离了这个家。果真应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高氏略一思索,林云暖收拾东西的速度的确太快了些,不由咋舌:“这……林氏真是这样的人?可未必见得,四弟就不会翻身,伤人的官司,给了钱就了了,至于断了自己退路?” 孟氏冷哼一声,手里扬着册子往上房回话:“这人如此机灵,等四弟回来,自然还有法子笼着四弟,叫四弟去接她回来!” 高氏唏嘘不已,如何不敢相信。 却说林云暖出了唐家大门,那只一直紧攥在袖子里的手才松开,一看,满手是汗。 多怕再生波折,走不出那道门。 林三太太的车候在外头,见她身后跟着两大只箱子,很是吃了一惊。 方才她也是一时被气昏了头,如今撺掇了林云暖出来,反而暗暗自责,怕因自己连累了她,叫她将来婚姻生活越发艰难,哪想到这孩子这么实在? “云丫头,你这是……?” “婶子说得对,这人家太过分了,完全不把我们林家放在眼里,我随婶子先去住一晚,明儿再同婶子一道回筠泽。”见林三太太被她惊得目瞪口呆,林云暖连忙又打圆场,笑嘻嘻道:“唐逸不求我,我便不回来。今儿闹成这样,我要不躲几天,还不被老太太骂死?” 林三太太隐隐头痛:“那你也不能……搬家似的……”瞧瞧,光是衣服首饰就这么两大口箱子,像是躲几天的模样?怕是在外住上小半年也够了吧? 林云暖笑道:“平素惯用的物件都没拿呢,茶杯碗碟,炭盆香炉,床褥锦被,帘帐窗纱……” 听她细细数起来,林三太太更是头疼,“好了好了,你别念了,才被你那婆婆气得我胸闷气短,你再吓唬我,怕我就此晕了。” 原是上门帮忙的,这下倒好,竟惹了大乱子出来,回去筠泽,林太太还不跟她拼命? 林云暖坐在香芜巷林宅东院窗下,此刻托着腮,心情十分畅快地瞧那外头的月。这些日子淋淋漓漓的雨总是不断,下午还十分大的雨,这会子晴得格外好,连窗外丛丛桂树也香得格外沁人。 晚霞走进来:“奶奶,三太太身边的喜鹊过来,说三太太找您说话。” 林云暖想了想,林三太太准是怕回筠泽不好交代,又要劝她回唐家。回手将身边烛灯吹灭,道:“跟三婶说,我睡下了。” 晚霞出去了,转眼又提了灯进来,朝她摊了摊手:“奶奶,三太太来了。” 林云暖只得请三婶进来坐,林三太太道:“你也不必怕,事已至此,虽说今儿咱俩冲动了些,到底错在唐家那头。不过有句话我总得问问你,你跟那个姓木的,当真没什么事吧?” 林云暖哑然失笑:“婶子,你也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林三太太叹了口气,“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那会子在外头听见他们编排你,我这心里就气得不行,在那儿筹谋了好久,想着怎么替你出口恶气。现在也得实话与你交代,其实那周三小子只是皮肉外伤,血是流了不少,好在身子厚实,肥肉甚多,倒也不妨事的,我去周家那会儿,那小子还打发人去周太太屋里要求请戏班子来解闷,给周太太气得不轻,狠狠给骂了顿,见瞒我不住,这才跟我说了实情。周家固然与我有些交情,可跟你谁里谁外我分不清?我自是一心帮着你帮着唐家,想在中间帮忙,把这事情了了。” 林云暖大为感动,从前只觉林家闷得她喘不过气,礼教规矩快要将她逼疯,不想到了关键时刻,却还是这群曾经让她觉得有些厌恶的家人帮她最多,不管是从来不曾对她有过笑脸的林太太,还是尖酸刻薄的林三太太,抑或那个让家族蒙羞、几乎被排挤出族外的林熠哲。 “所以三婶当时说周三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是吓唬他们的?” “是这样。不过五万两的确是周家提的,周夫人的意思,能多拿些赔偿固然好,若唐家实在不肯给,兴许也是可以商量的。你娘这些年受那唐家不少气,如今他们又这样诬你,我想过了,说什么我也不能便宜那姓唐的,这事我不仅要管,还要给他好好搅和搅和。”林三太太想到唐家叫人把她带去的礼物丢出来时那副凶神恶煞的嘴脸,越想越是气不过,如今既然不能再回头,那索性就闹开算了,总不能把黑锅自己背了。 因道:“只是我不知你究竟如何打算,是想等气消了自己回去,还是等唐逸了事了来求你?你也得与我交个底,我才好打算如何应付。” 若她只是闹闹小脾气,到头来还是和唐家沆瀣一气,那自己平白替人出头当了恶人,又是何必?林三太太精明是精明,也曾吃了不少义气的亏。 林云暖想了想,将林三太太手握住,认真地道:“如果锦妹妹与丈夫不睦,想下堂回家,三婶怎么想?是逼她回去求婆家收留,还是速速寻个下家将她嫁了?” 这一问太过惊人,完全出乎林三太太意料,她悚然惊问:“云丫头,你说的是什么话?难不成,你想下堂?” 林云暖迅速调整了表情,笑嘻嘻地道:“我是假设罢了。”饶是林三太太,怕都不能接受她和离的想法,更别说她亲娘林太太,为了她能在夫家好过些,那般强势的一个人,都肯在唐家吃这么多年的闷亏…… “云丫头,我可告诉你,这回事不管我如何做,都是本着为你好的心意,你若想迅速和唐家修复关系,我明儿就厚颜再上一回唐府。你若打定心思叫唐家上下从此对你多些敬畏,这事儿,你就听婶子的,如何?” 林云暖听她细细说了计策,只觉得比自己从前想过的许多法子都好,既体面,又解气,还不需费什么银钱。她在唐家吃这么多年亏,也是时候收点利息回来了。 总之周三死不了,唐逸这官司也就没什么紧要。快刀斩乱麻自是好,错过这次机会不知还要等多久呢。 这边厢唐家人人揣了口闷气,聚在上房齐声咒骂林云暖和林三太太婶侄俩,回头孟氏又对着唐健哭诉了一回。唐健有心找唐逸说说这事,老四不在家,几个女人斗嘴,把老四媳妇给撵了出去,这事还真不好说谁错谁对。毕竟这些年林云暖给唐健的印象,就只是个逆来顺受寡言少语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唐健心里还有些猜测,觉得多半是他妻子孟氏从中起了作用,毕竟孟氏聪慧精明,自然这话却不能对唐逸说。且如今周家张口就要五万两银子,若不想变卖产业筹钱,还得多赖筠泽林家。因此唐健态度颇为暧昧,这边厢不断安慰妻子和母亲,那边厢却叫唐渊催高氏出面去接回林云暖。 却说清早唐健去官衙探消息,周家派人在唐府外头大闹了一回,周三的妻房简氏十分舍得开脸面,蓬头乱发跪在地当间,大声哭诉自己命苦,“我相公如今昏迷未醒,换了多少个郎中都说眼看活不成了,天杀的狠心短命唐老四,作孽啊,害我周家三房孤儿寡妇没了倚靠……” 外人不甚知其中事的,还以为周三已然死了。 木奕珩的马车停在一条街外的巷口,前头被周家带人堵了路,他派去的人打听回来道:“公子爷,是周三奶奶……唐家门上的人说,昨晚他们四奶奶离家出走,老太太和大奶奶都气得病了,三奶奶去了劝回那四奶奶,如今府里就一个姨太太和两个小姐。” 木奕珩大为意外:“林氏走了?可知道是出于何事?”这个关头弃家而去,这妇人倒是做得出来。 ………… 傍晚,唐家上房,众人俱蔫了脸一言不发,老太太默默流着眼泪,不时念道:“天要为难我儿,为难唐家啊……” 周家闹得这样难看,如今云州人人皆道唐家无情,几乎弄死了人,还不肯给半点赔偿,凶手躲着不肯露面,推个外姓的姨母出来给周三奶奶作践,——在门口几乎将胡太太给抓得满脸伤痕。 这时高氏犹犹豫豫进了屋,老太太知她是去劝林云暖的,想到这一节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倒还不得不求上林家,周家那副样子显然是油盐不进。 高氏说的却是另外的事:“太太,还请娟妹妹雪妹妹先出去吧,这个事……不好当他们讲……” 唐老太太隐约觉得不对,就听高氏道:“太太,原来那林氏四年前滑胎伤了身子,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子女了!” 当下便将自己是如何在门前大街瞧见林云暖鬼鬼祟祟从药铺出来的事说了,进去一打听,原来林云暖却是常客,再许了那坐诊郎中一些银钱,这便一五一十将林云暖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原来林氏从四年前那回小产,就伤了根本,这些年行经不畅,宫寒体虚,那郎中说,她这一辈子怕是再没可能有身子了,还说她许了他许多银钱,叫他替她保密……” “等我去了他们香芜巷的宅子,正撞见她身边侍婢端药进去,一见我来,偷偷地将药碗藏到身后,生怕我瞧见了……我略略坐了片刻,她只不肯听劝,回头我仔细一想,怕是,她这回故意惹恼了娘,要搬出去,多半就是想调理身子,又怕叫咱们知道了她的隐情。” 高氏忐忑地将所见讲完,屋里静得只听得见唐老太太粗哑的喘息声。 七年无子和一辈子不能生育,那可是不一样的。唐逸如今未有子息,原来不是佛家所说的缘分未到,是他的妻子根本不能生养。 一个注定无法生养的女人,白白占了四房妻位这么多年,还为了顾她脸面,常年给妾侍们用药……想到这里,唐老太太气得推翻了炕桌,上头茶壶茶碗插屏摆件稀里哗啦散了一炕一地。 唐老太太道:“去,把老大找回来,叫他去宏观寺,着老四写休书!” 17、第 17 章 孟氏忙道:“娘,使不得啊!如今四弟身陷麻烦,林家还有用处,这时写了休书,只怕四弟不易脱身。周家软硬不吃,只肯听那林三太太的话,咬死要咱们赔五万两银子,若不从林家想办法,难不成咱们卖了这宅子赔她?” 高氏目光闪烁,颇不屑地瞥了眼孟氏。这位大嫂子惯来品行端庄,敦实稳重,谁料为了护住银包,连如此直白的真心话都说了出来。 唐老太太倒极硬气:“呸!咱们唐家百年兴旺,会惦记他们林家那点子银子?只管叫老大去!便是扛着要卖房卖地,我也如何不能容这林氏祸害了我儿一生!” 孟氏登时白了一张脸,被唐老太太怼得说不出话来。 木奕珩从唐府回来,将门前所见所闻与唐逸说了,唐逸心乱如麻,以为那周三真的一命呜呼,频频在屋里踱步,想了好一会儿,道:“木贤弟,我这便下山回家。” 周家要银子罢了,如今兄嫂僵着不肯给,娘又不肯做主,难不成,真去给那周三填命?且叫周家这般在门前闹事,将来唐家还要不要立足,他唐逸还要不要做人? 木奕珩倒也不劝,只斜斜拿眼睨他:“唐兄可要想清楚。” 唐逸想到他索要的那酬劳,不免膈应得怎么都不是滋味,他在这里三天,就憋闷了三天,胸腔里头满是不忿,再想到那日他从窗子瞧见,林云暖脚下打滑被这人抬手给搀住,自己当时的心情,简直就像被人架在火上面烤,难受得坐立不安,一会儿也定不下来。 木奕珩这次来到云州,明面说是来巡视木家在云州的产业,其实不过是得罪了权贵,被家里给流放过来,自己手上的事如今办的差不多,已差不多就要离开云州。因念着唐逸这人画作方面的确才华横溢,画的那手春/宫,放眼天下无人能及,这才愿意替他使些力气。 想到下人打听来的那些关于唐四奶奶林氏的话,一时也觉得没必要多嘴和唐逸提及,待他回到家中,自有他家人与他添油加醋。 唐逸执意下山,人还没进城就被官兵拦了,唐健派人送信,不知怎么惊动了官府,正值那周家闹得厉害,城里无人不晓此事,因周家又肯许诺事后将赔偿款与同知大人对半分配,唐家靠着从前的旧人情,还真就没能得到什么关照。一时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说是唐逸已被下了大狱。 唐老太太这头一得到消息,人就哭得撅过去。 周家收买的郎中,乃是平素官衙帮忙断案常用的那位叶大夫,因周家给的价钱丰厚,又许诺了两个美妾,在官堂上一口咬定,说周三伤势严重,昏迷不醒,又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氓地痞,到处宣扬说唐逸仗着才子美名调戏他们的妻妾姐妹,一时讨伐唐家和唐逸仗势欺人的议论声不绝。 唐逸下狱第二天,唐家的生意又出了事,孟氏手底下管的那几间铺子,突然有人来闹事,说是香粉里掺了炉灰,将人眼睛给用坏了,又有说从唐家成衣铺子买的衣裳以次充好,乃是下等的用料。 几天内关于状告唐家的状子雪片一般飞入衙门。同知刘嵩这次站在周家那边,心知已然注定要得罪了唐家。 如今墙倒众人推,却不知唐家究竟招了谁的眼,一时间竟惹出这许多事来。 前段时间唐家四奶奶打发人来扭送了两个妇人到衙门,说是诈欺钱财,谁知人前脚进了衙门,后脚唐大奶奶就打发人来送礼,说是个误会,请求他把这两人放了。如今想起这两个人当日招供的那些话,什么奉了唐大奶奶之命在四奶奶林氏的铺头用阴招,正与今日唐家被告一事颇有类似。刘嵩一思量,得罪便得罪了,若叫唐家安然脱罪,将来还不知如何报复,索性将事情彻底做绝,倒叫唐家求着他惧着他,不敢再谋其他。 刘嵩打定主意,命人将前几日放走的吴大娘和张关氏给抓回来,连夜审问,不想,竟牵连出许多起旧案。 此刻孟氏正在自己住的丁香苑来回踱步,唐健被官府带去问话,已经大半天,此刻天已擦黑,人还未归,适时上房来传话,说老太太被郎中施针救醒了,孟氏连忙起身赶去。一进院门,就闻哭声一片,孟氏有些烦躁,不自觉地蹙了眉。 一见她来,唐老太太哭声稍歇,红肿着眼问道:“可有老大的消息?” 孟氏无言摇头,安慰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胡太太心痛地抱怨:“也不知是谁有意栽赃我们,瞧不得唐家好过!” 众人哭了一会儿,打起精神商量对策,近来唐家招眼,那些交好的人家都在观望,嘴上安抚话说得不少,轻易不肯凑上来帮忙。几人想起那木奕珩来,他在云州如今炙手可热,人人争相与他结交,又曾护佑唐逸,倒是个可能帮得上忙的人选。只是碍于之前他拒了唐娟一事,一直不好出言相求,如今家里几项生意被封,唐健也成了被审问怀疑的对象,哪里还顾得上脸面不脸面的。于是定下由唐渊去宏光寺求人,再命人去香芜巷把林云暖叫回来商量营救之事——会和她商量的,自然也只有钱财一事。 这时外头又起冲突,门前涌进来无数来要帐的,要赔偿的,声讨为商奸猾的,斥责唐逸荒唐无礼的,堂堂百年大户门前好似菜场,门被砸了,烂菜叶破石头等垃圾扔了一地。孟氏急忙去外头处置安抚,才一起身,却是身子一晃,一股急火涌上来,说话声音都带了些嘶哑。 这下唐家不想出钱也得出,周家的五万两,脂粉铺的事要罚三千两并赔偿受害苦主每人几十到数百两不等,成衣铺子因被封铺赶不上出货,要赔偿订货方双倍定额。一时间所需七八万两,还损了两个最赚钱的铺子。孟氏一面点算库房中能动用的金银器皿,一面思谋着如何叫财大气粗的林氏拿大头,哪里料到,唐健才被审问完出来不久,她自己就被召审,罪名是谋害人命。 吴大娘和她儿媳张关氏皆是欺软怕硬惯了的,衙门里惊堂木一拍,铡刀一亮,板子一打,登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连当年如何在林氏铺子做手脚害了人命嫁祸给林氏吃官司的事都一一招了,原来当时做主这事的还不光孟氏一人,连孟氏娘家几个兄弟也脱不了干系。再一查帐,孟氏这些年中饱私囊、放印子钱、背后谋夺别人产业的事这便见了光。 就有人建议去求林云暖,说起来,她才算当年事的苦主,只要她开口说此事与孟氏无关,孟氏就有一线机会减免罪责,至于当年那条人命,她早已赔偿过了,如今再翻出来叫孟氏陪葬,也有些说不过去。 林云暖这些日子正有些烦,唐家天天派人来,不是说她无情无义不理会夫家死活,就是苦苦哀求叫她一定要出钱出力救人,之前来的都是些管事、婆子,后来便是高氏、胡太太,连唐娟都被迫上门了。 孟氏被审问这段时日,唐老太太和唐健筹谋卖了远郊的几个宅子,又出手了不少的古董珍玩,唐老太太棺材本都拿出来了,仍有三万两之差,若那些铺子没被查封,倒也还能多凑些,如今铺子被封,也就没了想头。适时,钟晴上门,给唐老太太送了五千两银票,用作救助唐逸,唐老太太恼她害唐逸惹祸,很是敲打挫磨了一回,哪知她身娇体弱,哭着哭着就晕倒在院子里。 待她再醒来,唐家人待她竟是另外的态度了。——原来郎中诊脉,说是已有三个多月身孕。 唐逸而立之年尚无子息,这一消息传来,唐老太太如何不喜? 唐家一家人在林云暖处没有进展,这回便派了钟晴上门,应承将来孩子生下来不论男女都养在林云暖名下,请她瞧在这肚子份上回帮忙凑钱。 林云暖却病了。 她恶心,呕吐,腹胀,没胃口,经水久久不至。钟晴梨花带雨的脸没叫她软下心肠,反而因那肚子叫她恶心不止。唐逸便是用与这个女人睡过的身子,趁她醉酒与她同床…… 林云暖当着钟晴面前,忍不住泛酸掩嘴跑去了屏风后的净房。 钟晴听见隐约的呕吐声,略略惊讶过后,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唐家人不是说,林氏不会有孕了?她今日来,哪里是顺从唐老太太之命来求的?她是来展示胜利果实,逼林氏发疯做出比擅离夫家更大逆不道的事来的。眼前这情况,她完全不曾料想过。唐逸分明说,自从有了她,就再也无法碰触别的女人。骗子……骗子! 钟晴失魂落魄的告辞出来,回程的马车上,一个计划隐隐成型。 木奕珩就在这时被请来唐家,唐健和唐渊说尽好话,请他代为去官府求情。木奕珩便派人与刘嵩送了张字条,当晚孟氏就被放了出来。 霎时,木奕珩又成了唐家最稀罕的人物,唐娟被推到台前,联姻一事似乎又有了眉目。 两天后,林太太拜访唐府,询问女婿一事进展,惊闻女儿离开夫家搬出去独住的消息,立即着去信与林云暖,叫她务必回去唐家。 林云暖坐着青帏小车,被围观人打架的人群给堵在大道上,车夫调头转入小巷,那时谁曾想到,便是这一改道,林云暖的生活就此被改写? 巷子里,一群凶神恶煞的地痞围了车子,车夫和朝霞被绑了扔在地上,林云暖想逃,却哪里逃的过去? 其实有人一靠近院子,木奕珩就醒了。他住在宏光寺中,身边只带两个侍卫,如今其中一个被他派出去做事,只得那粗莽汉子张勇守在外头,听得外头张勇大喝一声“什么人”,木奕珩推门出来,张勇显然已去追踪来人了,木奕珩见门前倒着一个麻布袋子,似乎装了湿湿的什么东西,溢出许多的水来,还不住的扭动着,发出奇怪的声响。 木奕珩拔开佩刀,小心地将麻袋割开,一头黑密的长发显露出来,一个全身被水浸透的女人转过脸,嘴上被塞了破布,双手双脚被绑缚,全身衣服紧贴在肌肤上,看得出曼妙的曲线……她正绝望地朝他看来。 木奕珩心中有什么东西哗地落了一地。 是他仅存的最后一点良知和羞耻心。 这女人望他的眉眼几乎与那幅紫藤花下的妇人一模一样,那双盈盈如水泫然欲泣的眸子,那山峦起伏的胸脯和臀线,扭头回转过来瞧他,此刻是他立在她后头…… 林云暖近来算计了许多事,唯独算漏了自己。她以为唐家焦头烂额只有跪地求饶的份,不想,还有这样的劫难等待着她。 是她大意轻敌,是她将人心想得太简单了。 木奕珩从微讶到暗沉的眸色变换尽入她眼底,她非天真少女,自明白自己此刻在他面前是何模样,而他又不经意地生了何样念头。 18、第 18 章 她闭眼伏在地上,绝望地摇头。她相信以他的聪明,不会看不出这是陷阱。可自己这般狼狈模样被他看去,终究还是损了清誉。若他再卑鄙一点,“不经意”与人说了此事……便是什么都不发生,也足以叫她抬不起头做人。 “公子爷!”张勇手上提了两个人来,乍见地上躺着一个看起来乱七八遭的女人,深深地震了一下。适才他忙着追那两个抬了麻袋进来的人,却忽略了麻袋里还有一个,万一这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怕是公子爷就陷入险境…… 嘈杂的步声近了,木奕珩朝张勇扬了扬头,令道:“先把他二人点了哑穴绑在后山隐蔽处,不要声张。” 木奕珩眯了眯眼,回转头,望向地上伏着的,神色哀伤、不住打着冷颤的女人。 他道了声“得罪”,伸出手臂,将湿淋淋的人捞起,便抱着走向他的居室。 那群人很快便朝院子而来,打头一人乃是林太太,接着是林三太太、高氏、胡若雪、唐娟、钟晴,另有许多仆婢跟从。 林太太此刻面色如纸,虽念在唐家众人在旁,强自忍着不曾惶急哭倒,内里却早已虚得没了气力,靠林三太太和身边侍婢搀着才能勉强站定。 这回女婿出事,她日日忧心,本已睡不好吃不下,哪料一进唐家,却被告知女儿大胆搬离了夫家,还将婆母气得病倒。还未来得及替女儿说两句好话,就来了个小丫头,慌慌张张送信来,说四奶奶被绑了,像是宏光寺的什么人与四奶奶有怨。 唐家人倒还积极,当即派了所有能抽掉的人手上山寻人,胡若雪硬拉着唐娟,一道随了来,又在山寺门前遇着来替唐逸祈福的钟晴。林太太这时也没甚心情去顾及钟晴是什么身份。女儿为人掳劫,即便活命回来,也是毁清白落口实的结果,更遑论,她并不知道掳劫女儿的人出于什么目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不敢想。 偌大的山寺,香客往来不绝,寻遍了前后大殿,不敢声张怕毁了林云暖的声誉,只有暗暗找寻,借着捐香油钱的名头将寺僧的宿处都悄然瞧了。眼见天色渐黑,林太太的心越发沉下去。 钟晴似想起一事,与大伙商议:“听闻这寺后头还有一座后山,不若前去寻一寻?” 高氏闻言,眸光闪烁不定,面色迟疑:“这……”前两日才传出林云暖与木奕珩暧昧的流言,今日一听说林云暖许被掳来宏光寺,唐家诸人就已猜到此处上头,只是这事到底不好看,若是真的,林云暖和木奕珩的罪名就算坐实,唐家出了个不贞之妇必然面上无光。若是假的,木奕珩那般嚣张任性的人,岂能轻易放过往他头上泼脏水的? 林太太不知就里,一心只想寻回女儿,“便去瞧瞧。” 林三太太扯了她一把,反被她一挥手甩开。林三太太只得道:“天色已晚,唐三奶奶和小姐们寻了一天也累极了,不若便在寺中歇息,我们自己去寻便是了。” 钟晴道:“找不到四奶奶,我们如何安坐?如今四爷人不在家,我们更该替他好生照顾四奶奶。” 一行人便同至后山。高氏上前叫门:“敢问木爷可在里头?我等有一事,想烦扰木爷一瞬,还望允见。” 林云暖安静地躺在床里侧,身上盖了锦被,头发仍在不住地滴水,她睁大眼睛望住帐顶悬挂的铜球香囊,不许自己露怯,更不许自己哭出来。 她口中帕子已取了,木奕珩只来得及将手上绳子割开,头发和衣服浸湿了被子,无比的不舒服,却是不敢吭声。 听见外头高氏的说话声,她撇头朝木奕珩看去,他肩上臂上有水痕,是适才抱她所致…… 木奕珩回眸与她对视,忽地启齿一笑,递出佩刀,无声地塞入被子下她的掌中。他站起身,就在她面前脱去衣服,然后放下帐子,把她好好地掩住,在柜前随手抓了件干净衣裳,边穿边行去开门。 陈旧的门扉从内被打开,首先跃入眼帘的是男人半赤的胸膛,白的腻的肌肤,却是虬虬结结线条如刻。 木氏子孙文武皆修,未料这位传说中的所谓养子也依足了家训。 众女子皆吃惊地发出尖叫,年轻的几位都红了脸背转身去,林三太太按住林太太,上前抢道:“唐四奶奶上山礼佛,与我等走散了,寻遍山中无获,失礼来扰木爷,敢问木爷可曾见过?” 林太太一见前来应门的是个男子,那心里头的惊惶忽地化成了震惊,继而一点点清醒过来,今日种种迅速在脑海中回放,从她进入云州那刻起,原来就已为这场大戏拉开帷幕。恰好出现来送信告知林云暖被劫的小丫头 ,山寺门前正巧遇着的来礼佛的钟晴…… 木奕珩抱臂倚在门上,目光掠过突然到访的一众人,心里隐约明白了事发原由。有人要害他与林氏身败名裂,先叫人掳劫林氏至此,将林氏浑身淋湿弄得狼狈不堪,接着迅速寻上门来,不给他们喘息筹谋之机。 他近来相助唐家不少,难不成是他看起来太像个冤大头,因此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 木奕珩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唐四奶奶失踪,却寻到此处来,我怎不知,我何时成了贩卖妇人的人牙子?” 胡若雪急道:“木爷还请见谅,四嫂于归家半途不见踪影,随行仆婢说四嫂为歹人所劫,依稀听见说是要依命将人送来宏光寺中……一时无措,只得遍山搜寻,待寻到四嫂,自与木爷好生赔礼。木爷可方便……” 木奕珩眯眼哼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想搜我的屋子?” 他横在门前,也不动怒,面上微微笑着,居高临下睨着众人,手里把玩着腰里的佩玉,幽幽道:“唐家好大的脸面啊。” 林太太已确认今日是着了谁人的道,哪有人蠢到掳劫了人还特地漏出口风?怕是此刻,她的女儿的的确确就在里头!再顾不得唐家诸人如何作想,上前与木奕珩行礼:“贸然上门,实在是我们不该。许是家奴听错了,小女素来知道分寸,也还有点小聪明,必不会轻易落于人手,也是我们太心急,说不准此时小女人还在香芜巷的宅子……唐三奶奶,我们先下山吧,如何?” 她这话里,几乎便是哀求,只盼高氏拍板就此作罢打道回府,要寻人她便自己派人暗暗的来寻,如何能大张旗鼓叫女儿彻底损了名声脸面?况是当着夫家众人面前? 高氏故是不愿趟这浑水,今日出门寻人,全看林家面上,纵是唐家再如何不满林云暖,也不好当着人娘家面前不顾她的死活,因此大张旗鼓来找,其实心里早就一百个不情愿。家里一摊子事未解决,自己丈夫赴考在即,那买卷的银子都已付了,万一为家事所累,白白浪费了机会,那该多可惜。 况,这木爷还是大都来的贵人,将来若是唐渊有幸入仕,少不得与京中贵胄往来,木爷不正是那最佳的引荐之人? 当即道:“木爷是我唐家的恩人,此回官司出力不少,不仅救回了大嫂,还多方打点,免四弟在狱中受苦,本就不该因这种未核实的流言扰了木爷……” 木奕珩冷笑一声,“别说木某没必要做这等丑事,便是真有心思,大可出言直接跟唐四要人,他如今落魄如狗,能用妻房换一时安稳,焉有不从之理?木某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一话落,几乎惊得林太太平地摔了去,其他人面色也不好看。 唐家在云州素来清高,从没被谁如此轻忽过。 正在僵持不下之时,胡若雪忽指着那屋后急道:“不好,木公子的屋子起火了。” 果然闻得鼻中烟火气重,从侧旁的茶房迅速冒出滚滚白烟。那茶房正与落床处一墙之隔,木奕珩心下一悚,生怕里面那妇人还未挣脱绳索,万一被火灼了皮肤……他连忙朝屋里走去。 这门一开,就挡不住众人朝里面瞧去,但见屋内陈设简单,直通通将桌椅床铺看个齐全,桌上摆着四盘点心果子,还有一盏冒着热气的茶,床帐被木奕珩掀起,里头乱蓬蓬一床锦被,下面并无藏人。屋左支了架屏风,乃是半透的蝉翼纱制的,正对着后窗,夕阳余晖照在上头,清亮亮的一片,哪里有半个人影?高氏不由暗恨,不知谁人施这毒计,害她与姓木的对上。 想到孟氏称病躲在家里头,焉知不是孟氏给她设套叫她出面来得罪姓木的?可这对孟氏有何好处,孟氏正托赖于木君替她讨回铺子,又怎敢在这时得罪了他? 木奕珩回过头来,目露恼意:“今日木某居处莫名火起,来日还请唐家给个交代。” 高氏赔了笑脸,说了许多的好话,从木奕珩处告辞出来,后背生了一层的冷汗。 钟晴忧心忡忡:“眼看就要入夜,四奶奶仍无下落,这可如何是好?适才我瞧见那木爷的被子上面似乎有血迹,四奶奶会不会……” 高氏今日被派出来做这得罪人的事,心里满是不悦,听钟晴不住煽风点火,一时烦躁不堪,“钟姑娘,我们唐家的家事,钟姑娘还是不要乱插手了吧?” 因带了几分迁怒,声音不免大了,林太太一见就知是女婿的外室在挑拨离间什么,上前扭住钟晴,声色俱厉道:“如今我女儿人不在此处,你还非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吗?你害了姑爷还不够,还要害死我的女儿才肯罢休?” 钟晴有孕在身,最怕受人冲撞,连连退后行礼,“林太太怪错了钟晴,钟晴实在是担心四奶奶安危,才会……” 木奕珩连忙往后山而去。沿着又深又密的竹林再向下去,便是溪流瀑布,山石垒垒。他发现了唐家暗暗追来的下人,不动声色隐在树后,待人凑近了从后头将人敲晕,径往下行去。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带了几丝平时不曾有过的急促。 在林子里不知摸索了多久,一颗心慌得似要跳将出来,怕她有甚不测,又怕她先被唐家诸人撞见。 几乎寻了小半时辰,才在林子尽头发现靠在树上席地而坐的女人。 她身上披着他适才脱去的那件衣裳,裙摆处红了一大片,见有人来,十分惊慌地站起,待看清了是他,眉目松懈下来,似乎舒了口气。 他突然被她的神色取悦,似乎相比唐家诸人,他才是她的自己人。他不说话,缓缓朝她走下去。然后蹲下,握住她的裙摆。 林云暖挣扎了下,咬住牙,任他将自己裙摆拉高,她腿上一条细而深的口子,正汩汩流血。脚踝处也有些肿,想是逃跑时崴了。 他蹙了蹙眉:“佩刀划的?” 她点头,声音有点虚弱,“我着急切断绳子……” 他“唔”了声道:“这刀削铁如泥,锋利得很。” 他从身上撕下布条,替她包裹伤口,待一切忙完,气氛陡然尴尬无比,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林云暖试探起身,听他道:“再等等,免得那些人又杀回马枪。” 木奕珩心里暗暗想着,今儿倒也有趣,无缘无故被人设计,还十分配合地当了回见不得光的小贼。 嗯,采花贼…… 侧头望见她垂头环抱膝盖坐在那里,长睫毛微微卷翘起来,脸上胡乱贴着湿发,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沁入鼻中,那样沉静美好,那样孤单堪怜…… 木奕珩被自己这一认知吓了一大跳,莫不是太久不在大都,连品味都下降了许多? 他摸摸鼻子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停下来看她:“我们不走原路,直接从山后回程。”——免得遭遇唐家那些人。 她起身,忍住脚腕的痛向前走。木奕珩眼睛盯在她脚踝处,见那裙子上面点点红痕,……他默了一会儿,几步走到她身前,背转过身:“上来,我背你。” 19、第 19 章 “嫂夫人可知唐逸伤人的真相么?”他试图说些什么,缓解心头烦乱的思绪。“我暗自往周家打探过,周三身上的伤,有些蹊跷。” 林云暖认命的伏在他背上,强迫自己不去想此刻的狼狈,“你是说,原本伤人的是……钟姑娘?” 木奕珩有点意外,“原来嫂夫人什么都知道。” 林云暖笑了。她扯开唇角,觉得下唇干涩得快要裂开,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头,一点点攥紧成拳,再慢慢舒展开,重新搭回他肩上,木奕珩听她缓缓道:“是周三爷无礼侵犯,她错手伤人。唐逸为保心爱的女人,甘愿从她手里接过屠刀,要她指认自己是凶手。他豁出名声性命,免她受牢狱之灾。” 她的语调平缓,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语气中没有一丝疑问,是全然的笃定。 木奕珩一时不知如何对答,为她的冷静大感意外。 木奕珩愣愣地朝前走着,越发昏暗的天色将地上人影拉的很长。原本陌生的一对男女此刻双影相偎,辗转过这条路,不知还会有否机会再如此亲昵。他分明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破土而出,舒展了根须,牢牢扎进去,是酸酸麻麻,又隐晦难言的滋味。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无言伏在他背上,凉的夜风吹来,贴住他宽厚温暖的背,似乎也不再觉得那般冷,前面城头的灯火渐渐照亮漆黑的小路,月色倒衬得暗淡了。她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突然觉得心里头酸酸涩涩,悲凉极了。 她这一生,前头顺应命运,规行矩步,却不曾被珍视过。如今前路渺茫,怕是再难遇上什么好姻缘,从此断情忘爱,唯有把自己顾好。 她轻拍木奕珩的肩膀,收住那点不值一钱的感伤:“木爷,进城了,我下来吧。” 软弱了那么一刻,借了这人的肩膀和体温,可前行的路还需自己走。从今起,再不寄望任何旁人。命是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心里头那念头越清晰,木奕珩就越觉得烦躁不安,对这妇人,他几番关注,可以说是有些上心了。 此刻她说要他放她下来,他停步,面上有他不自知的挣扎神色。 在女人方面,他从不肯亏待自己,既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也不准备拐弯抹角。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和而平静:“你脚上伤势严重,自己是走不得的,这个时候又无药堂营业,怕耽搁了治疗。或我带你回头,便在宏光寺歇息,请寺中懂医术的法师瞧瞧……” “不必了,木爷请放我下来……”林云暖是嫁过人的,又不是傻子,木奕珩是什么意思,她懂。 木奕珩喉头如火烧,此刻那点烦躁从心里溢出来,叫他眉眼都添了点阴狠。 “你已遭猜忌,何苦白白担个虚名?”且我木奕珩,不至委屈了你吧。 林云暖并不挣扎,只道:“木爷今日助我,若执意索报,我自无话可说,只是待我自尽后,请木爷休要将我尸身送回唐家受辱,我想回乡入土,还盼木爷能够成全。” 是说,他若强求,她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饶是木奕珩再任性胡闹,却也无意为一时意念逼死一个妇人。 他终于松开手,将她放下来。 林云暖与他施礼,他冷冷转身,没有生受。 “木爷此番相助,来日我……” “不必了。”木奕珩淡淡道,“但愿从今往后,再不必见到唐四夫人。” 林云暖吞下一抹苦笑,屈膝应道:“是,连累木爷因我生了麻烦。从此起,必不会了。” 林云暖在途中拾根木枝,拄着一步一步艰难挪回香芜巷的宅子,远远瞧见灯火亮如白昼,知道林太太和林三太太必为她而忧心难眠,她轻轻拢了拢鬓发,紧紧身上的男装,悄悄舒了口气,这才上前打门。 她身穿男装,头发散乱,浑身狼狈,脚下点点血迹斑驳,林太太陡一见到,几乎惊怒得晕去。 林云暖在地上跪下,朝林太太磕头,她强忍一天的泪珠终于落下,哽咽道:“我的确并无做出丑事,……只要母亲一句话,我愿舍了这条命去,全了林家脸面。” 林太太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种种,早在她冲到木奕珩门前时就已想通。 可女儿这番模样还是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她扬手一掌挥在林云暖脸上,恨得泣不成声,“那你还回来作甚?为何不当场就死在那姓木的房里,才叫全了林氏脸面!” 经由这件事,便是唐家再仁厚,也不可能容得下她,更何况,唐家从来就不是那仁厚之家?怎么办,她的女儿怎么办? 林三太太拉住她:“大嫂,现在哪是说气话的时候?唐家欺人太甚,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开吗?这些年你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再想想他们会如何待我们的云丫头,经此一事,若放云丫头回去,就是她自己不肯死,唐家也不可能再给她生路。况,那唐逸外室有孕,如今大有登堂入室之势,你便狠得下心,叫你嫡亲的女儿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唐家门?” 林太太对转枪头,一并恼恨了林三太太:“若非你兴风作浪,暖儿何敢离了唐门?若非她外头独居,又岂会给人可乘之机?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们大房好!你眼红我的女儿处处比你女儿强,就连嫁人也嫁的是云州最好的男人,我知你心中不满已久,好啊,如今上好姻缘终于给你从中破坏殆尽,你这回可满意了?可高兴了?” 林三太太被她呛得大怒,回手狠狠将她袖子甩脱:“我好心好意前来云州是为谁?是谁哭哭啼啼求到我面前求我出手相助?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自己的女儿自己不疼,罢了,我何苦枉做小人?你便将暖丫头五花大绑,送回唐家赔罪去!你爱跪着给唐家一众贱人赔笑脸,我不管你,由得你任人欺辱罢了!” 林三太太甩手就走,林云暖膝行上前,拦在林太太身前,“娘,不怨婶娘,是我实在心里苦,实在熬不得了!” 她心中大恸,多年积攒的悲切就在这一瞬爆发出来,哭着将自己铺子如何被人动手脚,嫁妆是如何被一点一点蚕食掉,孟氏等人如何一再往她身上泼脏水,唐逸又是如何为外面的女人顶罪坐牢,一桩桩,一件件,俱与林太太说了。 有些事,林太太从前也不是不知。可知道又如何?是铺子盈利重要,还是女儿在夫家过得安生重要?她一味劝女儿隐忍,到如今,那家人却不单单要谋光女儿的银子,还要谋去女儿的名声,谋掉女儿的命! ………… 唐逸住的大牢,是木奕珩特地关照过,刘嵩亲自打点好叫人将他迁进来的,不但床铺寝具香软齐全,更有笔墨纸砚,书案圈椅,屏风隔住一只净桶并一只浴盆,此刻唐逸正在沐浴,听闻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嚷道:“唐四,有人来看你了!” 近来唐家正处多事之秋,每个来看望他的人都是愁容满面,如今不仅他的官司凑不足钱开解,还被兄嫂手底下的遭乱事给弄得越发受罪。 唐逸慢吞吞穿好衣裳,从屏风后头出来,见到的却是许久未见的钟晴。 两人隔着牢笼栏杆抱头哭了一回,唐逸问起家中事,钟晴一一说了,又提及自己有孕一事,唐逸小心的伸出手,在她肚子上面轻轻拂过。 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从前林云暖掉的那胎,他是后来才听说,如此抚着钟晴还未凸起的肚子,突然就抑制不住落了泪。有感动,也有心酸。 “难为我的晴儿……”他捧住她的脸,吻去她晶莹的珠泪。 钟晴酸楚地摇着头:“不,是我连累了郎君,我宁愿此刻,关在里面的是我,不叫郎君受这苦楚。” “你别傻了,在外面不要与任何人提及。等家里凑足了银子,我就能出去陪着你,永远守着你、护着你……” 钟晴渐渐收住眼泪,迟疑将今天林云暖被掳劫一事与他说了,“……我只担心四奶奶有何不测,老太太却因太过生气,不肯派人去寻她,……约莫已有六七个时辰,……还得四爷拿个主意……” 唐逸心中无比震惊,林氏趁他遭难,离家走了。木奕珩明目张胆掳他妻房,将他尊严踩在脚底! 唐逸经此一事,已受了许多羞辱,却都不及钟晴适才说的这件,来得更加羞耻难堪。 钟晴又道:“我已劝过老太太,那日四奶奶和木爷有所牵扯,乃是为见郎君你,未必就有什么龌龊。可自打老太太知道四奶奶不能生育,似乎就越发不能容她,先是执意叫大爷代写休书,现在四奶奶又出了这事,我只怕无法顾奶奶周全,对不起四爷的托付……” 唐逸只觉胸腔里那熊熊灼烧着他的已不单单是怒和妒,还有恨,有不甘,有悲,有悔…… 成亲七载,他没想过要因她无子而休妻,即便她不孕,他也能扛住所有压力保住她的妻位,可她是如何待他? 自请下堂,无礼怨怼,与外男行止亲昵,如今还有可能已污了身子……他唐逸已遭了牢狱之难,如今更要成为云州最可悲的乌龟? 他的手紧紧攥在铁栏上,不解气,还挥拳胡乱地砸。 钟晴哭着尖叫着去抓他的手,淋漓的鲜血吓坏了她。 就在这时,有火光渐渐靠近,昏暗的牢笼变得亮如白昼。两人侧眸看去,齐齐瞧见木奕珩阴沉的脸。 “拉出去。” 他随口下令,钟晴即刻被人拖拽而起,伴着急乱的尖叫声给带了出去。 唐逸眸中喷火,正恨不得将这姓木的五马分尸。 “木奕珩,你焉何辱我至此?” 木奕珩缓步靠近他,有人搬来一张太师椅,他便大马金刀地在上头坐了,目视怒火中烧的唐逸,不屑地冷笑了声。 “辱你?”木奕珩嗤笑,“你够格么?” 20、第 20 章 唐家设计人,设计到他头上,以木奕珩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寻些利息回来怎肯罢休。 唐逸咬牙切齿,来来回回骂他“卑鄙无耻”,待骂得累了,才悲从中来问道:“你是特地来瞧我笑话的吗?木奕珩,你以为我会巴结你,讨好你,求你替我与衙门说好话?你小瞧了我唐逸!我就是死,也绝不会受你施舍!” 木奕珩漫不经心地笑道:“甚好,木某亦十分佩服唐兄的骨气。再说,唐兄在宏光寺内,已付过报酬了,来日我会为唐兄在世人面前多多推崇唐兄的‘才气’,说不定将来指着这一技能,还能赚个盆满钵满,再旺唐家。” 他低笑了两声,忽对旁边候着的狱卒道:“好了,现在可以提审人犯,请刘大人为我做主了。” 牢门被打开,唐逸满面狐疑地被人扭住手臂推搡出来,他意识到什么,面色变得越发难看,“木奕珩,你做了什么?你害我,你要害我?” 木奕珩坐在椅中,随手掸了掸靴子上的浮灰:“唐兄未免说得太难听了,如何是我害唐兄?只是木某就此不见了传家宝物,许多姓唐的都有嫌疑,自是要请衙门替木某审一审的。” “你、你冤我偷盗?你好生卑鄙!木奕珩,别叫你落在我手里,今日之辱,我唐逸永不敢忘!” 木奕珩随口吹了串口哨,从牢中漫步出来,钟晴候在外头,一见他出来,就扑上前跪在他身前哀求:“木爷,还求您瞧在我家郎君素来与您亲厚,救一救他吧!他从小养尊处优,如何受得牢狱之苦?您能一句话叫官府把大嫂孟氏放了,定也能救我家郎君的对不对?” 木奕珩蹙眉瞥了眼自己被她眼泪打湿的衣摆,伸手一提,抓住钟晴的后领将她挥开。 黯淡的夜色中,他居高临下的模样有些阴冷,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然后那片丝帕就被无情丢弃在钟晴面前。她听见他十分嫌弃厌恶地说道:“凭你也敢来拦一拦小爷,你算什么东西,滚!”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唐家里里外外灯火通明。自打孟氏从牢里出来就生了大病,一开始只当是寻常风寒之症,哪知堪堪两日,竟病如山倒,咳得惊心动魄。唐健详细一问,才知原来与她同牢的女囚害了痨病,一时唐家无人不惊,唐太太与胡太太私下商量,将孟氏迁往郊外庄子上暂住。这关节孟氏如何肯走?她多年苦心经营,为丈夫和子女挣下偌大一笔家业,如今诸般秘辛俱被查出,已被唐老太太彻底厌弃,如今掌家之权已移交三房,若她就此迁出,焉知还会不会有机会重回府里。她不敢赌,也赌不起,她和林云暖不同,她有子有女,不能不替他们打算! 孟氏趁唐健不察,拖着病躯就往上房求情,唐老太太正因林云暖被掳劫之事与胡太太、高氏等人商议,“……不能生也罢了,如今名节蒙尘,如何还能容她?一纸休书却也太便宜她了,以她的性子,没皮没脸必然不肯自尽,依我看,不如扭送她回乡下族中,按旧乡例沉了塘吧,也免我儿为她损了名声……” 高氏犹豫道:“可我们与乡里那支族亲早已不来往了,四弟妹失踪一事也还存疑,适才香芜巷那边不是报信过来,说四弟妹中途趁乱逃回,并不曾受辱?” 胡太太推了她一把,朝唐老太太方向努努嘴,示意她别为林云暖的事惹太太发怒,高氏住了口,心里升起兔死狐悲之感,多年夫妻婆媳,一件显而易见的陷害就能断了人的活路,什么亲情爱情,原来如此不值一提。 孟氏何尝不是同样心思,她谋林氏产业是一回事,却也从没想过要置林氏于死地。她想到老太太这些年来明里暗里做过的阴鸷事,如今她已彻底失了人心,沦为云州人人喊打的卑鄙妇人,老太太怎可能还信任她、为她出头?单是因她过去的事害唐健被审问了几回,在唐老太太心目中,她就已成了不可饶恕的罪人。 孟氏顿住步子,强忍住那令人抓心挠肺的咳意,她转回头,趁人不备,悄悄从角门出去。 林云暖一夜不曾安睡,与林太太哭哭诉诉这一夜,听闻孟氏到访,十分诧异,待洗过脸出来,陡然见到孟氏可怖的面色和未曾止过的咳嗽,下意识退后了三步。 孟氏苦笑了下,没有执意靠近,她打量屋中陈设,十分感慨:“你倒清闲,林家果然阔绰,连别院也建得这样华丽。” 与她,林云暖没什么可寒暄的,“大嫂来寻我,也是来问我不贞之罪的?” 孟氏哑然失笑,狠狠咳了一通,直起虚软的身子蹲身下去:“我是来求你的。” “从前是我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眼红你丰厚的嫁妆,背后谋你的钱财。如今我这模样,你瞧见了,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敢有怨。我知道我今日事败,是你在背后筹谋,也合该我落得如此下场,四弟妹,只是……我还有儿女,他们都还年幼,我不能撇下他们不顾,你给我一条活路……我愿私下里将银钱都给你,只求你在人前替我遮掩,便说这些事我不曾做过……” 林云暖冷冷一笑:“你是否做过,不是我一家之言就可抹去,官府里审出这些内情,有人证物证做据,再说,我凭什么要以德报怨?大嫂,你当年谋算我的时候,却怎不想,该替你的子女积德修福?” 孟氏无力地跪了下去,她捂住胸口,艰难地喘息:“如今我声名尽毁、身染沉疴,婆母已决心弃我不顾,大爷自来孝顺,从不违逆母命,我要活下去,要瞧着我的儿女长大成人,子进他才周岁,我怎么忍心撒手?四弟妹,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的,钱财,你们林家有的是……我另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瞧在我这份心意上,救我一救……求求你了……四弟妹,我再如何不好,当年你与唐逸成婚,我也曾尽过心的,你初来唐家那两年,我也曾真心相待过……” 孟氏咳得连哭都不畅,林云暖瞧着昔日风光无限的高门宗妇,如今畏缩一团跪地哭求,心中也不是不曾动容。这就是身为唐家媳妇的命啊,到了生死关头,求助丈夫无用,宁可舍了尊严来求昔日宿敌。唐健道貌岸然,这些年与孟氏琴瑟和鸣,是出了名的好夫妻,可孟氏一句“大爷自来孝顺,从不违逆母命”又暗藏了多少为人妻子的心酸苦楚。 孟氏有今日,是她和三婶背后筹谋,一来要求个公道,二来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孟氏既肯,自比她自己提出要好得多。 她终是叹了一声,“你先起来。” 孟氏说话极为吃力,好容易将得来的消息说了:“婆母与胡太太等人算计,要将你骗回府去,然后送回乡下族中,行旧乡例将你沉塘……你且记得,千万不要回去,千万不要独自出门……” “奶奶,门外有个叫张勇的,说是奉主人之名来找您。”晚霞进门回报,神色颇为复杂。自打孟氏事败,怕是没几个有正义感的能和孟氏假意言欢。 林云暖便与孟氏商议:“你且先回去……” 人到了院外,见一粗壮汉子手里牵着绳索,后头绑了四个垂头丧气鼻青脸肿的男子,张勇抱拳道:“奉家主人之命,将这四人交与夫人。” 林云暖细瞧那四个被绑缚的人,其中两个,不正是当日马车中迷晕她的?而另外两个,竟也是熟面孔,是从前在唐逸身边服侍,后来遣在流萤小筑服侍钟晴的。 林云暖试探问道:“敢问你家主人,可是木爷?” 张勇咧嘴一笑:“正是,原本主人不许我说来着。主人说了,夫人蒙受冤屈,要保名声不损,只管拿住这四人去官府投案便是,这四个小人已料理过了,没一个敢偷奸耍滑不说实话的,夫人只管放心去告,准叫那幕后之人吃不了兜着走!” 木奕珩为她所累,涉入此事,不仅替她遮掩,还费心拿住行凶之人证她清白,可他分明说,此生不愿再见。林云暖朝宏光寺方向施了一礼,又厚赏张勇:“多谢木爷,多谢张爷。” ………… 唐逸如今被关押在普通牢房中,周围尽是些偷鸡摸狗调戏妇女被关进来的,闻知新来的这位细皮嫩肉的俊俏公子便是那城里传言“醉酒行凶,仗势欺人,调戏□□”的才子唐逸,纷纷凑上前来,奚落者有之,辱骂者有之,眼红逞凶者有之,唐逸一言不发靠在角落里,对那些下流难听的词句充耳不闻,心里想的只是木奕珩林云暖抱在一起的样子,他无声的舔舐着心内汩汩冒出血流的口子,他必须不断的诅咒这对欺他辱他的狗|男女,才能稍稍纾解半分那蚀骨灼心的疼。 林云暖就在这时来了。 唐逸被带出牢室,来到一间窄小的隔间,她身旁跪着四个人,各个无精打采的耷拉着脑袋。 她坐在椅上,见他来,并未起身行礼。 她穿一袭华贵的缠枝裙子,头上两枝简单的水晶步摇,身上淡而熟悉的茉莉花香,对比他此刻的邋遢狼狈,让他羞愤,让他抓狂。 “你还敢来看我?”他必须努力克制,才能控制自己想要挥打出去的手。 她从袖中取出两张纸来,缓声道:“四爷,如今唐家危机已除,很快您就能出狱。能为您做的我都做了,你我夫妻一场,许多事我已不愿追究,就请您瞧在过去情分上,签字落印,放我去吧。” 他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和离文书,轻蔑地冷笑道:“你倒想得很好。如今我唐家倒了霉,你趁机划清界限,勾上那姓木的下流胚子,想与他双宿双飞。你打得好算盘,我凭什么要如你意?你不如请你那奸夫前来,再诬我几条罪名,将我论斩如何?杀人不过头点地,林氏,我究竟如何对你不起,你要这般辱我?” 林云暖并不是来争辩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地上跪着的四人道:“你们,和四爷说说吧。” 于是一场蓄谋已久天衣无缝的阴谋终于浮出水面,谁人算准林太太到达云州的时机,如何收买地痞在街头堵住大道,如何盯梢摸清木奕珩的行踪,如何将林云暖浸湿衣裳丢入木奕珩的院子,如何发暗号引众人捉\\奸,如何趁乱点火烧屋逼屋中的林氏现身,如何被木奕珩抓住审讯,……又是何人策划了这场大戏,何人参与,何人相助……唐逸分明一句句皆听得分明,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懂。 钟晴如此清傲脱俗,她会是这样的人? 林氏已为唐家所厌,甚至搬离唐家,害她又有什么意义? 他最欣赏的女人,大气婉约,善良正直,待街头乞丐都是温温和和笑着,待身边侍婢也是亲如姐妹,这样一个人,怎可能做出这种下作之事? “是你诬陷她!是你屈打成招,叫这些奴才攀扯她的,是你对不对?” 他眼含泪光,不敢置信的看她。 对面这个妇人,也曾是他心口最疼宠的朱砂痣,是他此生第一次想要与之共度余生的佳人。 他宁忤逆母亲,排除万难迎她进门,给她所有他能给的一切疼爱、呵护、尊荣。她却是这样回报他!她却联合外人,如此的辱他! “是木奕珩给你撑腰,让你来攀扯我的家人,逼我签和离文书?林氏,你对得起我!”眼泪,不受控制的成行流下,他眼热鼻酸,胸口堵得喘不上气来。他身躯摇晃,遍体生寒,几乎无力支撑。勉强扶住墙壁,悲绝地看向她。 “云暖,我自问,不曾对你不起……” 林云暖此时已不愿再继续僵持。她看也不看唐逸,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笔墨一一铺开,“不论四爷怎么想,我心意已决。若四爷不肯成全,我只有将这四人提上公堂,请钟晴姑娘到衙门对峙,届时她会否伤及胎气,却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唐逸睁大了双眼,如何不敢相信,自己从来和善寡言的妻,竟懂得以人命相挟。 如此屈辱的字他怎能签?分明是她做错了,是她对不起他啊。 他悲切许久,终是裂唇嘲讽地笑了出来。 泪流满面,笑声悲凉,形容狼狈,面目全非,这将是他在她心目中,留存的最后一个画面。 原来自己曾爱过的,是这样一个女人。她心已在别人身上,眼里再瞧不见他了。 也罢,也罢……何苦强求?不如成全,至少成全她,……他唐逸,从来不会强迫别人来爱自己,……是他最后的一点尊严。 唐逸不住的笑着,声音嘶哑而哽咽:“原是我天真,从不知,云暖你是这样的妇人。” 他上前,执笔,在文书末端签了自己的名字。 力透纸背鸾漂凤泊的字迹,他唐逸,一字千金,如今受尽屈辱,被迫在放妻书上签了姓名。 从此他每一次提笔,都将重复一次这足以击溃尊严的羞耻重击。 刺破指尖,按在上面的手印刺目而惊心。 林云暖小心收好文书,面无表情的屈膝行礼,“那就祝愿四爷,与钟姑娘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唐逸目送她离去,躬身捂住胸口,闷闷的酸楚在心底,张不开口,一张口,那涌上喉头的血腥,就要喷薄而出。 林云暖一步步朝牢外走,壁上昏暗的灯照在她面上忽明忽灭。步子越发加速,到最后竟是狂奔起来。她冲出大狱,在门前猛地吸了两口凉凉夜风。 不知不觉,脸上竟全是泪和汗。 她仰面大口的呼吸,风里吹送来淡淡的桂花香味,从没觉得桂花这样好闻。天上月儿如钩,羞答答半掩在云层后面,从没觉得月色这样美丽。 是自由的清香,是重生的美好。 她终是,摆脱了唐家,摆脱了那个旧的自己。 从此起,再不要委曲求全,要为自己好好活着。她是林云暖,林云暖是她,从此起,再不被身份背景所制,再不任旁人左右生命。 她抬手抹去泪,唇边笑靥藏也藏不住。 21、第 21 章 唐家事关生意上的官司突然没了下文,唐健从官府接到领人的消息,在销案簿上签了姓名,唐健疑惑道:“怎地突然苦主都肯销案?” 那负责记册的小吏道:“销案还不好?有人肯使钱替您消灾,您可就回去烧高香吧。” 唐健领了涉事的掌柜、店当们从府衙出来,迎面遇着刘同知的轿子,唐健避让施礼,刘嵩下得轿来,拿眼扫视唐健和他身后那些人,神色有些不赞同地对唐健道:“令弟昨夜和牢里人打架,受了重伤,本官才听人回报,这便赶来看看,你在这里正好,不若一道瞧瞧,也免本官再派人去你府报信了。” 唐健大吃一惊:“这……怎么会?我四弟不是在单独的牢房吗?怎会同人打架?”前几日看望唐逸时,唐逸不断催他缴纳赔金,兄弟俩闹不愉快,他已有数日不曾去过唐逸牢房。 刘嵩别有深意地瞧着他道:“贵府得罪了什么人,您竟不知?说来也奇了,贵府宁可费大数目解生意上的纠纷,却不肯替令弟销了周家伤人案,却是为何?”说起来唐逸已关了有十来日了,原本丰神俊朗的一代才子如今瘦骨嶙峋,几乎脱了相,这家人竟这般沉得住气,宁愿先平了外头的乱子,也不肯先救自家兄弟,——这豪门大户里头的腌h,外人是当真瞧不透了。 唐健本在疑惑此事,听刘嵩说得这样直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窘得面红耳赤,道:“我随大人一道看看。” 唐逸躺在杂乱的腐草上,额头上的鲜血已经干涸,从衣领上泛黑的颜色可以预见到,昨晚他伤后曾流了多少血。 唐健乍一见他,几乎不敢相认。狱卒大声地喊唐逸的名字,用手掌拍他的脸,唐逸只是不动。唐健走进来,俯身唤了一声“四弟”,唐逸长而翘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并未睁眼。一道泪光自眼角滑落,滴入身下的草絮,接着一滴一滴,竟不断绝。 唐健回身,眼中已忍不住泪意,“刘世叔,允我接唐逸回家诊治,可否?” 这声刘世叔,挟着过去刘嵩与唐家二十几年的同僚情谊,唐健不是第一次唤,如若有效,唐逸早不必受这些苦楚。 刘嵩不答,朝身侧跟着的叶郎中使个眼色,叶郎中上前查看伤势,又替唐逸切脉。 “唐大爷,贵府乃是咱们云州城数一数二的人家,为那些陈年琐事都费了两万多银钱,就不想早点接唐四爷回去么?他这外伤虽不甚重,可伤及头部,可大可小,若不好生调养,必会落下病根,如今还发着高热……同牢的这些个人,都是常进常出的地痞,言语上没个顾忌,这回动了手,保不齐下回就不会再发同样的事。” 叶郎中这几句劝,将唐健说得恨不能寻个地洞钻了。他咬牙道:“并非我不愿救治四弟,实在因恨周家讹诈,才拖延这许多天。罢了,我签了那和解文书就是,待三日后,必凑齐赔金。” 与此同时,宁静的香芜巷中,一声高过一声的嚷叫和砸门声惊了远近邻里的清梦。 “四奶奶,太太命你回去问话!您总不能永远躲着不回夫家,出嫁从夫,就是您娘家人再怎么护着,也管不着婆婆管教儿媳,您还是快点的,随老奴回去,待嚷开了您干的那些忤逆事,届时谁脸上都不好看,何必呢?” 外头这尖酸婆子乃是唐老太太身边最得力的汪嬷嬷,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生怕香芜巷上有听不着她数落林云暖的。 林云暖收拾整齐,吩咐下人备轿。一顶秋香色厚缎帷幕绣云纹金凤的软轿从宅院侧门抬出来,里头传来林云暖温和的说话声,“走吧,去唐府。” 汪嬷嬷随在轿旁,酸道:“哎哟,这家世不一样派头就是不一样,咱们唐府讲究的是谦和低调,素雅质朴,奶奶不乘自家轿子,倒坐顶这么扎眼的东西,叫老太太瞧见,未免怪您有违家训。” 见林云暖一声不响安静听着,似乎不敢反驳,料想她搬出唐家许多天,心里怕是已经悔了,汪嬷嬷越发得意,一路上训示不停,摆足了威风。 待行至唐家,林云暖步下软轿,汪嬷嬷趾高气昂与她并头走,嘴一张似乎又想说教,林云暖不经意问道:“我听说,汪嬷嬷有个儿子,名唤黄一旺?” 汪嬷嬷笑道:“哟,难为奶奶细心记得。” “你儿子喜欢赌钱,上个月在城西的福来赌馆输过一箱首饰……”林云暖微笑瞧着汪嬷嬷,“不巧,这家赌馆是我二堂嫂家开的,那箱首饰,我也刚巧认得……” 汪嬷嬷登时煞白了脸:“你……四、四奶奶说笑了……” “我这人,从不说笑。”林云暖脸色冷下来,声音中带了沉沉威仪,“谁给你的胆子编排主子不是?平素我和颜悦色,便给你错觉,让你觉得可以骑在我头上?” 林云暖厉色道:“晚霞,去寻林二奶奶,叫她把那箱首饰送来,叫汪嬷嬷好生分辨分辨,那些东西究竟哪里来的!” 贴身的奴婢顺手扣些主人不常用的首饰小物是常有的事,只是汪嬷嬷不曾想到,自己做的那样隐蔽,竟还是叫人知晓了。只不知这位四奶奶是何时发现的,还留了罪证,平素里她不言不语,谁想竟是这样厉害角色? 势不容人,汪嬷嬷已慌了神,她扯住林云暖袖子,哀求道:“还求奶奶恕了老奴这回,老奴再不敢造次,绝不敢了。” 林云暖也不是真要和一个刁奴较劲,她甩手挥开汪嬷嬷,昂首朝上房走。 唐老太太和胡太太、高氏等人在屋里说话,听传报说林云暖来了,唐老太太肃着脸道:“叫那贱人在外头厅里佛前跪着,等我得空再唤她进来!” “抱歉。”林云暖一把推开传话的侍婢,径直撩了帘子进来,口中道,“请恕林氏难以从命。唐太太既叫人请我上门,就应有待客的礼数。” 人走到稍间炕前,随意地行个福礼,寻个可心的位置坐了,眼尾扫到老太太身边的侍婢,冷笑道:“倒茶。唐家下人也不懂规矩么?” 那侍婢素来在老太太跟前得脸,如今林氏是将要送往乡里处置的罪妇,有什么资格使唤她?她双眼一翻甩手走了出去,那茶自是久久不曾倒来。 胡太太见唐太太又要动气,连忙替她抚着后背顺气,呵斥林云暖道:“老四家的,瞧把你娘气的,你就非要闹得鸡犬不宁?还不和你娘说句软话?” 林云暖冷笑:“抱歉,今日是贵府请我前来,如若是想给我气受,叫我委屈求全,请恕我不能从命。如今我已与唐逸解除婚姻,与唐家再无瓜葛,即便是胡太太、唐太太,今后与我说话,也请遵从礼数,不要一口一个‘贱人’!” “你……”老太太指着她,眼色迷茫而惊诧,林云暖施施然起身,从袖中摸出那张和离文书,冷冷道:“老太太若听不明白,就请仔细瞧清楚,唐家与我再无瓜葛,今日我肯上门,一来敬重老太太您是长辈,二来为取走属于我的东西,免得留下占了唐府的地方,碍了后来人的眼。这文书在令公子处也有一份,老太太如若不信,只管与人去问!” 唐老太太睁大双眼,震惊地将那文书看了两遍,抬手想抢将过来,林云暖却退一步,将文书收回去了。 高氏尤为震惊:“四弟妹你……竟与四弟和离?” 唐家数百年来,只有殉夫守节的烈妇,从没见过和离下堂的逆妇。 “你想和离,安然无恙的回筠泽另寻夫婿?你想得倒美!”唐老太太如何不肯承认这和离书,连声高呼:“给我把这贱妇绑了,堵住她的嘴!” “怎么,官府公证过的文书,唐老太太不认?”林云暖冷笑,退后数步,横眉对上几个凑近的婆子,最后将视线落在汪嬷嬷身上,轻声道,“你们倒敢碰我一下试试看。” “太太、太太!不好了,不好了!” 小丫头慌慌张张奔进来,连声道:“林家二爷带了许多人,说是来接林家姑奶奶回家,如今已经闯过垂花门,正往这头来呢!”她战战兢兢说完,朝林云暖觑了一眼,谁想得到,四奶奶娘家堂哥这样厉害,前院迎客的管事话都没说完,就被他一脚踢翻在地,牙齿撞在门当上头,出了一嘴的血。 林云暖微笑起身:“我娘家兄长来接我了。我在唐家七年,太太一直不喜我,如今我又无法生养,自请下堂离去,不正顺太太心意?何必闹得如此难看,事事对簿公堂,太太说说,难道不是?” 抬手唤了自己带的侍婢过来:“你们去挽香苑,我新婚时带来的拔步床,柜子、屏风、摆设,你们一一认得,如今搬了这些东西离去,不免叫人看了唐府笑话。” 胡太太听她这几句说得还算不错,便从中劝道:“你们年轻人也忒胡闹,虽说你不能生养,总是老四明媒正娶的媳妇儿,老太太再遗憾,总算没亏待于你,但凡你肯仔细侍奉丈夫、侍奉公婆,何必走到今天这地步?” 林云暖当初嫁过来,陪嫁的那张金丝楠木灵芝云纹拔步床,包金镶玉小叶桢楠八仙桌椅、一十六扇天然云母屏风等一应器具,可曾轰动云州一时。她肯留下最好,将来就是拿去陪嫁唐家小姐,或是留着厢房待客,那都是极体面的。 就听林云暖哼地冷笑一声:“我还没说完呢,胡太太不急劝。那些东西搬回去,我瞧着心里膈应!留下,又难免膈应唐家众人。”抬手指挥那些侍婢:“去给我把东西都砸了!” 唐老太太陡然涨红了脸,她忽地从炕上跳起,朝着林云暖丢出手里的茶碗,“你这贱人!你敢?” 换在从前,林云暖何敢避开,此刻不但避了,还脸子一甩抬腿就走。恰林熠哲闯了进来,人停在帘子外头:“晚辈代表筠泽林氏,前来接妹子回家。如今两家再不是姻亲,从前种种便如过眼云烟,恩恩怨怨就此作罢,还望唐老太太能理智看待,维持贵府应有的体面。”那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唐太太岂听不出来? 孟氏不再管家,唐家几遭劫难,唐太太患病不出,高氏临危受命,胡太太把持上房,唐家上下早已乱成一团,林云暖手底下的人竟脱围而出,成功进入挽香苑,只听千般轰响,等胡太太等人扶着丫头的手惶急追来,那拔步床,八仙桌,屏风,炕桌,柜子,妆台,早已尽成废物。 唐府门前车上,林熠哲目含忧虑:“你闹得这样厉害,不怕唐家咽不下这口气,将来再行报复?” 林云暖笑道:“我已忍得足够久了。听说兄长准备动身去京中行商?如今我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不若兄长带我同行,去外面涨涨见识。” 林熠哲凝视她良久,终是叹了口气:“你呀,从前只见你规行矩步,沉稳端庄。如今瞧来,却是最反叛不驯的一个。”不过,他很喜欢她这样。 林家在筠泽沉寂太久,也该有个机会,放手一搏,直上青云。 22、第 22 章 马车停在香芜巷口,侍婢们正指挥仆人将箱笼抬上车。林太太迎面出来,眼睛狠狠剜了林云暖一记,与林熠哲笑道:“这回麻烦了哲哥儿,这丫头事事要人操心,亏得哲哥儿不计前嫌肯替她出头。” 当年已有功名在身林熠哲为了续娶背景复杂的钱氏,不惜入赘钱家,并许诺所生子女俱从钱姓,为此几乎与筠泽林家闹翻,林云暖的父亲林旭作为一族族长,痛惜之下冲口说出“不许林熠哲再回筠泽”的话,自此林熠哲再未回过筠泽。 每逢年节,他与妻子在筠泽和云州相邻地界行叩拜礼,遣家奴拉着一车车的年节礼物送回林宅。头一年,林家闭门不受,再过两年,依稀有了缓解关系的意愿,将林熠哲送来的东西都收了。但林熠哲一直未曾回过筠泽,林家诸人也都猜想,大抵他还存着怨念。 这回林云暖的事劳他多番奔走,林太太十分感激,若非他与唐家强势对上,林云暖根本没可能毫发无损地从唐家走出来。 林熠哲行了礼,瞥向林云暖道:“大伯母莫说外道话,从前我与七堂妹甚少往来,并不知道她是这样有趣的人,这回大伯母回筠泽去,只管安心将妹妹托付与我们。” 说及此,林太太的神色添了几丝忧虑。因女儿名节有损,不容于夫家,无奈默许了她与唐逸和离一事,事后后悔不跌,想到消息传回筠泽,老爷还不知如何暴跳如雷。因着商贾出身,林家子弟即便入仕,也处处矮人一头,林家行走世间,从来小心谨慎,生怕在德行上面受人指摘。自打林云暖嫁入唐家,林旭这些年在外行事被人高看一眼,对女婿唐逸是一万个满意,一万个喜欢。若就此把林云暖带回家去,指不定就能被林旭给请家法打死。 为娘的自是心痛儿女,林太太表面对林云暖不假辞色,心里连她今后的出路也一一打算到了。这回回去一是慢慢劝和林旭和家中诸人,为林云暖求情说话,二是动用手上的关系,替女儿寻个合适的下家,——人要老实本分,穷苦一点也没关系,最重要是不介意女儿嫁过人,真心疼惜女儿,大不了自己贴钱贴补他们。 林云暖大抵能猜到母亲所想,这回能得到母亲和三婶的助力,已是意外之喜。 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林云暖都没想过要回娘家听从父母安排。她隐忍多年,好容易出了家门,又甩脱了不幸的婚姻,说什么也要试着过点不一样的日子。和离就好似一次重生,怎能继续重复为人摆布安排的人生? 她这些想法也不必与林太太说明,等林太太一走,林云暖就着手收拾行装,孟氏给她的两万两赔偿金,再加上上回林太太送来的那些银票,和自己嫁妆里头剩余的,如今竟是个颇有小财的人了,就是开上几间铺子也使得。 她尚无确切打算,只磨着林熠哲带她一同去外头学做生意。这回林熠哲上京,是有件秘事要办,林熠哲苦笑劝道:“和离这样大的事,家里少不得要找你敲打一二,你就这么走了,不把大伯父气出好歹?总得回去认个错道个歉,不然同我一样,直接被排除族外,想回家都回不得,你就舍得?” 林云暖苦笑:“你既知道我爹是何等样人,又何必送我回去受罪?信不信只要我露面,他就会立即命人将我五花大绑送回唐家请罪?” 身为一个正宗古代男人,又是一族族长,生来就将祖宗门楣的名声抗在肩上,如何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给宗族抹黑?在林旭瞧来,当初林云暖与唐逸婚前见过面就已经十分大逆不道,如今更不经家中允许就私自和离,他怎可能接受?当然,感情淡薄,婆婆苛待,觊觎嫁妆这些小事在林旭这种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问题。 林熠哲嗤地一声笑了:“怎么,闹和离时不是大胆得很吗?适才在唐家打砸东西的时候不是十分嚣张?这会子才知道后怕,是不是晚了?” 就此在香芜巷耽了两日,堂嫂钱氏日日来陪她说话,顺道将得来的消息一一说给她听:“头两日唐家半点消息都没有,还是与苏家二奶奶打听才知,原来那唐逸出了大狱,回家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至一病不起,郎中一批一批请进门,那唐太太后头还请了法师,日日来家说经祷祝。” 顿一顿,瞧着林云暖抿嘴笑道:“怕不是唐四回家瞧你砸了家什,给气出好歹来了?” “他也可怜,”钱氏感慨道:“那唐逸多半也是因和家里置气,你想,他遭难的当口,妻子和他闹和离本就难过,嫡亲的母亲和兄弟还为护财不肯积极救助,在牢里头怕是早就憋了一肚子气。” 又提道:“说来也奇了,以我对唐家的了解,家中出了和离这种大事,为保自家清名,定是要大张旗鼓抹黑你将错处冤到你身上去的,这回竟静悄悄的,全然没有响动……” 林云暖还未接话,就听朝霞一叠声地嚷进来:“奶奶,不好了,太太叫人送信来,说老爷叫大爷带人过来绑小姐了!” 林云暖如今得了自由,自然不肯再受拘束,朝朝霞蹙了蹙眉:“去给我把门从里头锁上,跟门上人说,不准任何人出入,若有敢跟大哥他沆瀣一气的,叫他掂量掂量,如今他们的身契可在我手里头!” 回转脸来,见钱氏目瞪口呆瞧着她,不由抿嘴笑道:“我这个爹爹,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倔脾气,他认定的死理谁都没法掰回来,要保我自己今后活得畅快,少不得得气他一气。” 钱氏总算见识到这位小姑子的胆大妄为,无怪她连和离都敢先和夫家提出来。也不知待会儿来捉人的进不得门,要给气成什么样子。钱氏就劝她道:“莫要与伯父硬碰硬地对着,要不,先往我家中避两日,下人在大堂哥面人也好回话。” 林云暖满不在乎:“这事已然如此,早料到要掀场大风波出来,我在云州总要受些牵制,要不,嫂嫂你帮我求求二哥,准他允我一同上路吧。” 林熠哲休整两日,出行事宜筹备差不多了,未料林云暖频频故作委屈:“二哥就眼睁睁瞧我给爹爹打死不成?便是爹爹肯留我一条性命,叫我去和唐家认错,岂不比杀了我还屈辱?” 因林云暖缠得厉害,又怕她林旭激怒之下真给她治出个好歹来,再加上有钱氏这个帮手给林云暖做后盾,林熠哲无奈道:“我算是拿你没法子,罢了,不管这路如何难行,我豁出命来护你周全便是。”因此修书一封送回筠泽,自作主张先带了林云暖上路。 林云暖也是上了路才知道,林熠哲这回去做的不是寻常生意。商队运送几十车土产,夹杂几辆载人的车驾,里头装了十来个仆从打扮的白净少年。说是带在路上伺候主子的,却没见过林熠哲使唤他们,就连饭食也有专人给他们送去吃。 车队请了专门的镖师随行,待出了云州地界,过了弘水,路途渐渐颠簸,林熠哲的表情越发严肃起来。 这天突发暴雨,车队被泥污陷在半路,随行镖师和仆从全员上阵,将马车从泥泞中推出。林云暖被林熠哲亲自看护着,一路没遭什么罪,只是马车坐得太久,赶半天路就腿脚痛麻,脑袋里头不断地回响着那轱辘轱辘的车声。 林云暖目视一旁避雨的那队少年人,各个儿纤弱柔弱,安静地躲在伞下。想到钱家的老本行,心下大约猜出了林熠哲此行目的。便问:“二哥,这回去京城,是要结交什么人么?” 林熠哲眉头微微蹙起,有些忧虑道:“不算是。权当试试大都的水,若有可为,再图举家迁往京城。” “二哥真不再回筠泽了么?” 林熠哲刚要开口,就听远处传来阵阵尖利的哨声。镖师们面色凝重,再顾不得车马,紧紧围成一圈,将林熠哲等人重重护住。 “林爷,怕是遇着了山头匪人。” 林熠哲早知这条路上必多波折,从腰里抽了剑,对林云暖道,“跑!有多远跑多远,不要回头。若有急情,先顾着自己。” 林云暖这一路不曾伪装,平素只戴了帷帽与晚霞两个说说笑笑,有林熠哲在旁,总觉得十足安心,从未料过青天白日就遇上这种慌乱时刻。登时明白了林熠哲当初为何不肯答允带她上路,这世道,的确与她来的那个太平世界不同。 马蹄声踏着泥水,在不时劈开天际的雷电声中渐渐靠近。 人影依稀瞧得清了,林云暖在奔忙中回头瞧了一眼,只见一众骑马持械的彪形大汉冒雨而来,口中打着哨子,气势汹汹地围了商队。 这一路林熠哲准备充分,镖师个个儿是老江湖了,就有一个领头模样的镖师站出来,用黑话与那伙匪人交涉。 雨狂风疾,林云暖只觉腿上已经再无力气,几个与她一路奔跑的少年已有摔在地上的,沾了满身的泥泞奋力前奔。凉风就直直灌入胸腔,喉咙疼得刀割一般。林云暖不敢停步,因为那伙匪人尖哨声又起,显然两方不曾谈妥。 隐约听见刀剑相拼之声,这场腥风血雨就在眼前铺开。林云暖从没见过这等场面,眼见谁的一条胳膊给卸了下来抛上半空,浓稠的血洒了老远。林云暖只觉一阵阵发晕,又惊又怕,几乎要呕吐出来。 那群少年人也没好到哪儿去,个个儿惨白了脸,边跑边哭。 却听跑在前头的几个突然发狂地尖叫起来,林云暖朝前看去,只见滂沱雨中,一行甲胄在身的骑队,手中有刀,杀气腾腾,竟把前路严密堵死。 林云暖眼前一黑,心道“完了完了”。就见当中一人纵马徐徐而来,身穿玄色锦衣,头上戴着斗笠。那雨珠成串地从他帽檐坠落。 他抬手抹了把脸,面容上一丝表情也无,只淡淡下令道—— “杀!” 23、第 23 章 只觉一阵冰凉的狂风席卷而来,林云暖认命地闭上眼,然后感受到那阵风便从耳际擦过。少年们绝望惊恐的哭声渐渐收了,林云暖抬起头,挡在身前山般压迫重云的铁骑越过他们,朝前头厮杀的战场冲去了。 哀嚎声,马蹄声,刀剑声,尖哨声渐渐远去,林云暖再也跑不动,偎着一棵树痛苦的喘息。 那群少年见她停步,也都纷纷住了脚,三三两两抱成一团低声哀泣着。 伞早就在奔逃的路上遗失,众人形色狼狈,脸上身上俱是点点泥污。很快林熠哲追上来,他腮边挂了彩,骑在马上焦急地探寻着,视线终于落在林云暖身上,急切的神色消去,露出微笑。 林云暖用帕子替他拭血,见他细细点数着人数,回眸瞥向那群少年,看见中有几个帽子跑落了,露出满头湿漉漉的长发。 木奕珩持剑立在树下,他不曾穿铁甲,斗笠与黑色暗纹劲装相配起来,不似世家公子,倒像走江湖的剑客。随侍的铁甲侍卫将幸存的匪人绑来见他,只听他低声令道:“不留活口。” 转回头,见林熠哲身侧站着那狼狈的妇人,神色有了一丝不自在,心里霎时漫过许多的不耐烦,“去催那林熠哲,天黑前进城。” 马车坏了两台,路上弃了些货,林云暖和晚霞挤在装行装的车里,不时透过帘隙去瞧外头的情形。她断没想过,会在此地遇着木奕珩。那晚他背她从漫漫夜色中走过,与她索求护卫她的报酬…… 因伤员不少,行程变得极慢,终是没能在天黑前进入前头的大镇,探路的镖师寻到间破庙,招呼众人去前头避雨歇脚。林熠哲指挥众人卸货挖渠,生火填灶,那些个少年和林云暖缩在里头,用帘子暂时遮挡,换了干净衣裳。 林云暖早瞧出来,那些少年皆是女子,个个儿绝色,刻意打扮成男子模样,想必为了上路方便,就寻话头与她们攀谈。 木奕珩进来时,正见着林云暖在哄一个哭肿了眼的少年,手搭在人家肩上,好声好气的劝着。 他只作不识得此人,踱了几步寻个角落席地坐了,便有扈从递上点心和水给他吃。 这夜就在雨声中悄然而过。 木奕珩一路不曾睡好,睡惯高床软枕怎好习惯野外生活,才眯了会眼就醒过来,破庙大门只余半扇,就见两个人依偎着背对他坐在门前烤火,他对着其中一个打量过去,……绿鬓蓬松,柳腰削肩,那晚曾不经意划过腰下那片圆润的隆起,若狠一狠心,便已得了手,至于这般面见尴尬,深以为耻? 叫人知道他曾对一妇人起念而不得,这般丢脸面的事……恨得牙槽紧咬,暗想要不要下手杀了干净。 喁喁的低声交谈突然断了,那妇人陡然从地上弹起来,捂住嘴狂奔而出。木奕珩听到隐约的呕声,与她说话的人担忧地追去,两人在庙前一棵树下,那人轻拍妇人的背,妇人弓腰吃力地张着嘴,却是什么也吐不出。 他翻身朝里睡下,不再理会了。轻轻的脚步声在阶前,听那人极小声地担忧道:“夫人可是有了孕了?” 第二日便进城,不曾停留,全员加速赶路。林云暖胃口不佳,送去车里的饭食退回去,遣晚霞四处寻人问可有果子蜜饯没有。林熠哲见一路上林云暖总是怏怏的,初初几日鸟出牢笼的新鲜劲儿一过,整日怠懒着没精神,只和那群扮作少年的女人中一个叫阿倩的走得亲近,常招她到车上说话。林熠哲骑马到车旁去,探头道:“七妹,可要请个郎中瞧瞧?” 林云暖正心烦不已,朝他摆手道:“无事,有些水土不服罢了。随身带了丸药,我吃两颗就好。” 这般进入北直隶境内,正赶上重阳佳节,永城里头热闹非凡,林熠哲特地请示过木奕珩,同意全员休整两个时辰,在最好的客栈打尖儿,治了酒菜请镖师们慢用,那群少年被铁甲卫严密护在客房里头,林熠哲就带了林云暖和晚霞两个外出逛街市去。 林熠哲见妹子一路没精神,路程又赶得急,心里早想带她出来散散心。女儿家爱俏,永城最出名的就是香粉,这就沿着那条知名的脂粉街市走去,一家一家地细瞧。 林云暖打开一盒胭脂,凑鼻去闻那淡香,不妨胃里忽然一阵翻涌,猛地掩住嘴丢下胭脂盒子就冲了出去。 不远处,酒楼二层窗畔,木奕珩手里把玩一只粗瓷茶盏,目光从外收回,随手招了张勇近前,低声吩咐两句。 张勇莫名其妙,瞧主子脸色不佳,又不敢问,挠头领命去了。待林熠哲和林云暖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就见一行人中多了个随侍的婆子。张勇道:“公子爷吃不惯外头饭食,这位擅厨。” 林云暖便没在意。 等到再次上路,那婆子每每端了清淡又养生的汤水过来,殷勤劝道:“夫人身子单薄,还需多多养补,车上颠簸得很,身下要多加几层软垫护着。” 劝的次数多了,再加上如今行路逢镇必入,入镇必要休整,林云暖心下就有了猜测。 随着天气一日日凉起来,白日变得越发短了,才只用完晚饭不久,外头就已黑下来,木奕珩吩咐停下休整,在关镇包了整间客栈,如此花用,那些土产就是全部变卖出去,怕也入不敷出。林云暖早早回屋歇下,趁林熠哲不在,叫晚霞寻那张勇传话,说想见一见木爷,当面说声感谢。 木奕珩正在沐浴,蒸腾的水汽从屏风后升起,隐隐约约显出一身紧实白皙的皮肉。腹肌线条若笔走刀刻,紧实分明,宽肩窄腰呈倒三角形,随意扯了巾帕擦身,听张勇隔屏风回话,略一顿默,从水中跨出来,长巾裹住腰腹,转过身来,露出背上斑驳纵横的条条旧痕。 张勇神色带了许促狭:“公子爷所向披靡,就没有弄不到手的,这不,主动送上门来,想与公子爷相好……” 木奕珩横他一眼,走到床边一件件穿好衣裳,那张勇兀自不知事,口中没遮没拦道:“公子爷在云州给她送了那么四个证人,又替她堵了唐家的嘴,还特地请了懂治膳的婆子专一路照顾她,任她再是如何的贞洁烈妇怕也绕不过公子爷这百般的手段去,今晚属下就缠紧了那林二爷,绝不叫他坏了公子爷的事儿。” 冷不防一道破风声传来,迎面挨了一记疼的。张勇捂脸哀嚎,但见木奕珩收回腰带,缠在腰上系了带扣,抬脚开门走出去,留下冷冰冰的一句—— “不见。” 张勇愕然半响,方反应过来,公子爷的意思是,不见林氏? 莫不是被他揭破心思所以羞了?可,公子爷不是脸皮那么薄的人啊! 再一想,怕是公子爷还有后招,故意吊着这妇人呢。 张勇这便放下心来,乐颠颠地去与晚霞回话。 林云暖这一夜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弄不懂木奕珩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缘何不受她的致谢?一路上两人见面只作不识,半句话未曾说过。难不成她想多了,那婆子是自作主张送饭食给她?又是有旁的原由,所以延缓行程? 也是,他有什么理由要顾及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只不过被当做奸|夫|淫|妇给冤了一回罢了。 那婆子再给林云暖送汤水,林云暖就问她道:“阿嬷,是木爷叫你给我送吃的?” 婆子想到张勇凶神恶煞与她那般嘱托,摇头道:“木爷一人吃得了多少?我瞧你胃口不好,就拿些与你尝尝。” 林云暖定下心来:“知道了。” 又说:“今后不必拿来给我,我与木爷不熟的,怎好多占他的?” 这话转头就传到了木奕珩耳中,他骑在马上,嗤地冷笑一声。 张勇拿不准这是什么意思,只得问道:“要不要今后多做几份,连林二爷和那些个女人都送一份儿,免她多心?” 木奕珩臭着一张脸:“小爷银子没处花?撵那婆子走!” 自此没了汤水燕窝,养生药膳,林云暖食不知味,人瞧着瘦了好多。待商队行至津口,已走了十二三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上回遭匪弃了好些家当,这时少不得给随行人填些厚衣。 自进入北直隶,离大都越近,路就越发走得顺畅,木家产业众多,在津口有不少营生,其中就有成衣铺子,因吩咐张勇拿了他的印去,一溜儿领回数十件袄子。中有一件银红厚缎绣白梅的滚毛披风,张勇笑嘻嘻邀功道:“小的给林姑娘送去。” 木奕珩从鼻中哼了一声,挑眼冷冷瞥他:“林姑娘?随行十几个,哪个是姑娘?” 张勇挠头笑道:“这不是……没丈夫了么?还叫唐四奶奶不成?” 谁知木奕珩忽地撂了脸子,也不知哪股气不顺,抬手将那披风往地上一扔,桌上烛台一扫,那燃着的蜡烛就倒在披风上头,烧出浓浓一股焦味。 24、第 24 章 张勇不敢声张,拾了披风就告辞出来。林云暖正从廊下过,错眼瞧见他手上烧了个洞的衣裳,“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衣裳烧了这么大块?” 张勇苦着脸摇头,他能说,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脚上了? 津口毗邻大都,极为热闹繁华,傍晚用过饭后街市竟仍不散,城中有桥有水,一艘艘挂满灯笼的画舫在上随波轻荡,林云暖穿了男装,随林熠哲出来吹风散心。街头摆着不少摊档,摊主纷纷卖力吆喝着。林熠哲见她晚饭用的不多,特寻了一个卖红豆粥的摊子坐了,又听前头吆喝有卖梅花糕的,想她素来喜甜,便吩咐她原地等候,自己过去买两块糕回来吃。 就这一错眼的功夫,林云暖不见了。 林熠哲寻问周围众人竟没人瞧见,他匆匆寻了一圈,又在摊前焦急等了片刻,只找不到林云暖踪影。一边暗恨不该独自带她出来,一边给街旁乞儿二钱银子叫他往客栈送信儿。 ……………… 林云暖睁开眼,头还一阵阵发晕。打量自己所在之处,像是个堆杂物的仓库。她动了动手脚,发觉自己给人结结实实绑了。心中苦笑,这都第二回了,竟又着了道。 “我说你是不是傻?这么明显的身子也能瞧错了?分明是个妇人,偏你当成貌美的小子给绑回来,你说我要你干啥?不如找条狗当手下,闻着味都错不了!” 外头隐约的斥声传来,林云暖侧耳细听,暗暗留意。 另一个声音道:“谁叫她穿了男装?乍一看,唇红齿白,正是大老爷喜欢的模样,哪想到竟是个女的?这下怎办?绑都绑了,难不成再送回去?” “说你傻你还真傻!女的怎么了?大老爷不喜欢,旁的老爷喜欢啊。卖到明月楼去,转手就是二十两银。” 林云暖暗中苦笑,原来自己身价才值二十两,竟比在唐家人心目中更不值钱。 “一、一个妇人,哪里值二十两?又不是黄花闺女……”抓她的人心里有数,看样子约莫二十岁是有的,怎可能还是姑娘? 那骂人的似乎有些怨恨:“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亏了。”那声音断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近,一道光霍地射来,林云暖闭紧眼,靠在墙上都也不敢动。 “啧!”提灯进来的人咂嘴道,“颜色不赖,总是不值钱的,爷先松快松快,寻些利息回来。” 捉人来的傻大个儿倒是实心:“品哥,咱只负责拐人卖人,可不带动人家的……” “滚你的!” “啪”的一声脆响,傻大个儿脸上挨了狠狠一个嘴巴子,捂着脸忍着泪甩头出去,想一想,还替他们带上门,自己坐在门前呆呆吹冷风。 林云暖心里估算自己有多大胜算,手脚被绑着动弹不得,来人若想侵犯,至少需解了她腿上的绳子,届时跑不跑得了可真不好说。 大声嚷叫未必有用,这些人惯拐人卖,必有妥善藏人的所在,若叫不来应援的,反惹得这人痛下杀手,可就得不偿失。 心里思索一番,等那人的手摸上身来,就软软地用哭腔道:“好人,你别用强,我听话,从你就是。” 那叫被叫“品哥”的名唤梅品,乍听这妇人娇娇糯糯的一开口,再见那眼里楚楚含着的泪意,骨头登时酥了一半。 将灯挪近些,瞧清楚那嫩白发光的芙蓉面,水润的嘴唇可怜兮兮地抿在一处,缩着身子又羞又怕地朝他看,梅品暗叹那傻子竟错拐回这样一个绝色。之前黑灯瞎火只见身段可人,如今细瞧这脸,加上这股子媚劲儿,卖进明月楼里保不齐就能跟四大花魁争一争艳。 梅品吞了下口水,笑嘻嘻地凑上来,蹲在她脚旁解她腿上的绳子。妇人扭了两扭,用脑袋在他膝盖上蹭了两下,娇声求道:“好人,你把手上的也解了吧,勒得手疼,你瞧瞧,都破皮儿了,你瞧瞧~” 那声音娇软缠绵,如情人间的私语,妇人主动将手臂伸来给他瞧。——好一截莹白香软的腕子! 梅品垂头在那白得透明的手背上头舔了一下,胸臆澎湃到极致,下头涨得要发疯,忍不住爆了声粗口:“操!” 这娘们,真他妈娇! 梅品并非没脑子的,强忍住那熊熊热火,反手扭住她下巴,“你当真,乖乖伺候我?” 林云暖蹙眉嘟了嘟嘴巴:“如今这样……你们两个大男人,我不愿意,还能如何?只求你别用强,人家怕疼,怕得紧。” 梅品一想,确实如此,别说他和傻大个儿两个,就算只他一个,她能翻出他手心去? 梅品未料今日竟有这等艳福,当即暗喜傻大个绑错人却是给他添了美事,当即从怀里摸出小刀将妇人手脚的绳子俱割断了,裤子一解就朝人扑了去。 林云暖就在他扑来的一瞬高高踢起脚来,对着那恶心的丑物事狠狠踹去。 那人满心欢喜以为能抱得美人入怀,谁料异变突起,一时回避不及,下头传来钻心般痛意,登时杀猪般嚎叫起来。 林云暖一见他缩起身子跳脚,就连忙往门口处奔去,外头那人她没把握能躲,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她飞速拉开门,夜风扑面而来,足尖刚迈出门槛,额头就狠狠撞上了什么。 她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笑。 身后那梅品已发疯般冲来,眼里溢满怒火,誓要将她碎尸万段。 木奕珩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在梁上已久,本想等这妇人大声哭着喊叫救命才下来出手,谁料竟看了这么一出好戏。 啧啧,那软得快滴出水的声音,良家妇女哪个发得出来? 若非她最后踢出那脚狠的,就连他也以为她是真心挑|逗那贼人。 木奕珩想到她拒自己时那冷若冰霜贞洁烈性的模样,心头猛地一颤。 抬眼盯视那因他骤然出现而错愕不已的贼人,满腹的燥热就化成了浓浓的怒。 林云暖没瞧清他如何动手,就只见前头那叫梅品的人身子一晃,软软地倒了下去。 木奕珩上前补了几剑,回过头,将剑扔了,没好气地从怀里摸出帕子擦手,将妇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没说半个字甩手就走。 林云暖好心提醒道:“外面,还有一个。” 木奕珩猛地回转头来,一双狭长的眸子紧紧盯着她。难道还需她提醒吗?从他跟了来,前后都看得明白清楚,外头那个自然早就解决掉了,这才不叫她刚才那腻死人撒娇声传到外人的耳中去。 原来她还知道外头还有人!偏就做得出那等妖调样! 木奕珩回身就走。林云暖被他适才那恶狠狠的表情吓了一跳。她本不想给商队添麻烦,更不想给他添麻烦,这不,这种情形下,她没有哭哭啼啼的盼着他们来营救,不是自己拼尽力气让自己脱困了么?他瞪什么?烦什么? 那男装又不是她要穿的,是林熠哲怕麻烦,非要她换了男装才许她出门,哪知如今男人也会被拐呢? 漆黑夜色中,只隐约瞧得见他疾走的轮廓。刚经历一场浩劫,她心跳的厉害,可是天大地大,她无处说,无处诉,危急关头,她只能自救。好在,她也从没想过指望旁人。 很快有人围拢上来,霎时火光大亮。林熠哲情急凑上前来:“七妹,你可有损伤?” 林云暖木然摇了摇头,低声道:“对不住,叫二哥为我担忧。” 林熠哲恨道:“好个大胆贼人!”拿灯往她身后一照,饶是见惯风浪,也吃惊地“啊”了一声。 林云暖顺他目光看去,只觉一阵头皮发麻。 那梅品脖子歪在一边,两手被斩了下来,最骇人是那身下,血糊糊的一片,是被剑挑烂了…… 林云暖猛地干呕起来,林熠哲抚她背道:“别看,七妹,别看了。”若非木奕珩快他一步,他亲自动手,也未必比木奕珩仁慈。 ………… 自过了重阳,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唐太太有腿寒的毛病,一入秋就得早早备好毛皮护膝。高氏带了丫头捧着个托盘进来,上头一水儿的灰鼠皮护膝、袖笼、鞋里面儿,滚毛边儿的毡帽并抹额。唐太太随手翻了翻,面色沉下来,身侧胡太太知她心思,便道:“往年都是银狐皮毛或是紫貂绒做的冬件儿,今年怎么全是灰鼠皮的?” 高氏强撑着笑脸道:“往年库里着实多皮料,这不前儿紧着好的那些凑卖了,才赎了四叔回来……” 话未完,唐太太已恼得砸了茶杯,她如今最是忌讳在她面前提及唐逸入狱之事,“如今人好容易救回来了,镇日病怏怏的总不爽快,你们一个个儿的还总拿这话敲打他,让他难受,是成心不想他好?” 高氏连忙跪地道:“娘明鉴,媳妇并无此意,实在媳妇能力不足,掌不得家中诸事,就这灰鼠皮,也只足给上房和大房备的,媳妇自己和三爷做冬装,用的都是媳妇自己嫁妆,娘若不信,尽可叫玉娇她们往库房查查。” 家中库房亏空,唐太太如何不知?往日孟氏打理,虽说从中抽头,私吞不少油水,倒从没短过她的,如今孟氏手里的东西也空了,家中生意经营不善,连平素的吃用都跟着紧张起来。 “你既知道是你无能,还攀扯你老四作甚?去!瞧不得你那张酸里苦气的嘴脸!” 高氏强忍恼怒,缩肩从上房出来,将外头茶房桌子踢得一阵叮当乱响。唐太太在里头听见,越发悲从中来,眼泪断线珠子似的流个不止。 胡太太忙劝:“大姐别难过,老三家的素来心气高,如今家里着实艰难,不怪她沉不住气。眼前最要紧是四哥儿,他才遭了大难,受了那么多苦,又被那林氏气得不轻,如今意志消沉,缠绵病榻,若是这时候连大姐也扛不住倒下了,谁来护着四哥儿?谁给四哥儿打算将来?” 提及唐逸,唐太太越发悲切:“婉仪,你知道我这身子骨儿,早就不成了的。若非牵挂着几个哥儿,哪里熬得到今天?可恨那狠心绝情的林氏,合着那奸夫,如此作践我儿!木奕珩那狗崽子瞎了眼,放着我金娇玉贵的娟儿丫头不要,腆了脸要那破|鞋!” “快别说这话了。”胡太太如临大敌般掩住唐太太的口,“大姐,咱在那姓木的手底下吃的亏还不够么?” 唐太太哭道:“难道在自己家也说不得么?分明是我儿休妻在前,凭什么就签了和离文书,全那贱人的脸面?我偏不!我偏要见人就说一遍她那些不要脸的事!我等着看那姓木的什么时候厌弃她,灰溜溜的滚回唐家来求我!” 胡太太替她擦眼泪,吩咐人去拧帕子过来,凑近悄声道:“先且不说那林氏,四哥儿如今这般,身边就几个姨娘、丫鬟,大姐就不考虑再给他续个妻房?三哥儿上京赴考,三媳妇留下管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理事不过应付而已,再这么下去,大姐的日子岂不更难过?何不给四哥儿寻个能干的妻房,一头撑起这家业,一头悉心照料他起居,这喜事一冲,说不准四哥儿的病还就好了,岂不两全其美?” 唐太太止住哭声,静静想了片刻:“我倒有心,只怕不成,老四是个什么性子?他当年坚持要娶林氏,我百般阻挠,只拉不回他,他的婚事,岂肯叫我做主?再有那姓钟的狐媚子怀了身子,老四为她牢都肯坐,岂会放着她在外头不顾?” “哎哟我的好姐姐!”胡太太不免激动起来,“你难不成,就当真容那不要脸的外室妇进门?既知道老四是什么样的性子,趁着他如今无心思虑许多,更要早作打算,大姐你细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当初唐逸生死未卜,钟晴有喜,唐太太是抱着要替儿子留下唯一血脉的心思强忍不快哄住那钟晴。如今唐逸出狱,要不要接钟晴进门,自然另当别论。 “可是,她肚子里……” 唐太太重视子嗣,虽不喜钟晴,却没想过不要那孩子。 “大姐忘了,老四这些年没有子女,是因那林氏不能生,可不是老四没子孙福,将来娶了新妇,还怕没有孩子?那外室妇如今登堂入室,出入府里像自家后花园,大姐就当真忍得?容她放肆?” “可如今唐家在云州……”想到如今家中处境,唐太太又想哭了,“除却苏家、陈家几个近邻还肯与我们往来,旁的人家,生怕惹恼了那远在天边的姓木的,谁敢与我们结亲?老四的名声又……” 也不知道是谁,在外胡乱散播谣言,说什么万花楼里的姑娘但凡有种,都是唐逸经手的。又说什么尼姑庵里的大师傅也都是唐逸的相好。还有不顾脸面的人家出来哭诉,说唐逸逼死了他们的姬妾侍女,仗着唐家家世逞凶斗狠,淫霸一方。如今正经人家的姑娘只听了唐逸的名字就要远远避开。 自然可使些银子聘那寒门小户的闺女,可唐逸到底是一代才子,唐家就是近年倒了霉,自己却是不能降低自家门第的,娶个没见过世面的女子进门,不用别人笑话,自己先怄死了,又谈何叫人进门接掌中馈,管家理事? “大姐瞧我家若雪如何”胡太太忐忑说完这话,便留心打量唐太太眼色。 “若雪?”唐太太猛地一怔。 原来这七年过去,妹子还惦念着联姻一事? 当年胡太太想将大女儿胡如霜嫁给唐渊,后来唐渊娶了官家出身的高氏,这婚事就未成,转头胡太太又瞧上了唐逸,谁知唐逸竟混不吝,自己相中了筠泽的商家女,死活要娶回家来,胡如霜年纪大了实在等不得,这才匆匆嫁了个云州小吏。转眼胡若雪也长成了大姑娘,去岁就及笄了,因父亲早逝,与孀居的母亲寄住唐家,如今婚事未有着落,恰逢唐逸和离,胡太太就又生了联姻的心思。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唐家再如何败落,也亏不到女儿头上。抱着这番心思,胡太太就大胆说出了这话。 挽香苑一派萧索,破烂的床帐、纷乱的碎木石渣散了一地。唐逸不许人收拾,他就蜷在榻上,横眼望着这间屋子。 瑞脑香味散了,香冷烟消。唐逸忆起昔日两人新婚时的甜蜜,泪水无声落下,心知,再也回不去了。当年的好时候,自己笔下,不知画了多少她。那眉如烟,眼如墨,怎么也瞧不够,画不够。那年糊里糊涂接绮芳进门,她哭得肝肠寸断,砸碎了妆镜,他躲在门后,觉得没面目见她,听见那切切悲声,恨不能一剑剐了自己,只求她不要难过。 后来,却是怎么淡了去? 她从何时起,再没一个笑脸,渐渐变成一个俗不可耐、精打细算的寻常妇人? 就从没想过他的难处,他的无奈…… 罗绮芳和玉娥一同来瞧他,他只怔怔的,不愿说话,挥一挥手,叫她们散了。 绮芳与他七年,情分自不一般。出得门来,忍不住落泪怨道:“好好儿的一个人,被那姓林的给欺成这般,四爷是太痴了,那林氏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究竟有什么好?” 玉娥只是叹息。 她进门数月,如今还未在丈夫跟前伺候过,经由此事,还不知他要多久才好得起来。 人未走出院子,见唐逸身边服侍的小丫头从后追来。 那丫头眼神闪烁,硬着头皮将话说了。 “罗、罗姨娘,四爷叫奴婢转告,林氏再不好,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四爷说,不想再听见任何人说林氏的坏话,就算是罗姨娘您,也……也不行。” 凛冽的风吹过,分明是秋夜,凉得像料峭寒冬。 绮芳的泪水便止住,面容僵成了霜雪,被风干凉透,一片片碎裂开来。 25、第 25 章 “原地休整三日” ,接到下人传话,林熠哲蹙了眉,昨晚林云暖遭劫,实属他未照顾得当,如今为此耽搁行程,他势必是要与木奕珩有所交代。 林熠哲走到木奕珩下榻之处,被告知木爷一早就出去了。 热闹的长提上头,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今儿一对说书的父女路过,讲的是南方富户千金与书生私定终身的段子,比起那些打打杀杀的英雄段子更引人,扔赏钱的捧场的将十字街口围得水泄不通。 木奕珩就在不远处的树下茶寮喝茶。手里转着粗陶杯子,不时抛粒花生米到嘴里。身上穿的不是平素的花团锦簇,一件普普通通的棉布长衫,是适才在街口成衣铺买的。 被远远支开的张勇不自在地瞧瞧天色,深感自家公子爷今儿必是闲得蛋疼,没事出来体察什么民情扮什么平民?害得自己站在太阳底下晒得眼晕,好在有精彩的故事听,也就不再理会自家主子,被那说书的吸引了去。 木奕珩坐得久了,两腿交叠换了个姿势。 人群中一个疤脸偷儿探头探脑,一会儿功夫就顺了两三个荷包,得意兮兮地溜出来,一抬眼,见个白面公子拿眼盯着他瞧,那目光十分锐利,似乎将他适才行径尽入眼底。偷儿摸了摸脖子,一面往反方向溜走一面不住回头去瞧。——那双狭长的眼睛的确一直盯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不自在起来。所谓做贼心虚,便是如此了。 抬眼见巷子深处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着一个罗锅要账,那偷儿略一思索,凑上前去,抓住其中一个汉子道:“我有上好的肉货,要么?” 汉子愣了片刻,听他又道:“真的,极好的皮子,如今城里最紧俏的那种。” 汉子面色郑重起来,挥手叫身边人住手,将那罗锅驱走了,汉子揪住偷儿的领子,凶巴巴道:“货在哪儿?什么来头?” 偷儿笑嘻嘻地:“我虽向来不做这种买卖,但走街串巷多了,什么事儿瞒得过我?喏,给我五钱银子,我便带你们去领人。先说好,这白白净净的肉货不常见,再耽搁下去可未必能得手了。” 那汉子思索片刻,他们做暗门生意的,街头有哪些地痞偷丐那都是门儿清,这偷儿向来机灵,怕不是真遇到了好货色? 五钱银子便掏出来,塞进偷儿手里。 那偷儿带着人拐个弯,朝树下的露天茶寮一指,“看看,青色布衣那个……” …… “小老爷,这边这边!”一名彪形大汉满脸堆笑,一手提灯,殷勤地引一名少年人往院里走,“人已经好生梳洗过,流光水滑,唇红齿白,那容颜堪称绝色。这回实乃有幸,才得到这样一个宝贝疙瘩,还请小老爷验过货接了人去,千万在大老爷面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那少年板着脸道:“哼,上个月送去大都那几个歪瓜裂枣,惹得小爷跟着你们受排揎。这回若再消遣小爷,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还不开门?” “是是是!小的们一片孝心,小老爷您瞧仔细,这回可是实打实的好货色,包管大老爷满意。”说着,汉子开了门。 吱呀一声,陈旧厚重的木门徐徐开启,正对面一只硕大的铜铸香炉,里头点着淡淡的熏香,再往里,琉璃窗下一个身量颀长的人背对他坐在妆台前,身上穿的是大红薄透的香云纱,松松垮垮的用根玄色衣带系住,更衬出那宽肩窄腰。长发在头顶用木簪随意束起一部分,余下散发墨般披泄在背上。 少年愣怔住了。匆匆一瞥,几乎以为是个妖孽潜在里头,吸收日月精华,以人心为食,画皮成人,妆作绝色。一个被俘之人,何来此等邪魅之气?又哪会这般气定神闲? 乍见光线,红衣人抬手遮住了眼。这一抬手,那袖口宽大的纱衣缝隙间,就现出白皙而硬朗的胸膛。 “为、为何不绑起来?”少年不知缘何,声音有些干涩。 “他倒认命,”那汉子笑道,“知道是去伺候贵人的,十分欢喜,自己沐浴更衣,单等着小老爷来验货接人。” 少年蹙了眉,再凑近数步,那红衣人笑着转过脸来,没有哭哭啼啼的乞求,没有不甘认命的咒骂,他静静的坐在那,细看,眼里还噙着笑意,嘴角勾起,似乎正盼着谁来。 少年终于看清了眼前这妖孽,瞳孔猛地一缩,……依稀有些眼熟? 只是眼前这场面太诡异,叫他一时搜寻不出这人的名字。 红衣人缓缓从座中站起。一步步走向少年。 这身轻纱装扮,是用来伺候贵人榻上欢|愉的,这人穿来,说不出的魅惑,也说不出的诡异。这样张扬明艳的一张脸,会是雌伏在下那个? 可单只想到他仰面在下,婉转承欢的模样,少年心里隐隐升起极隐秘的期冀。 风吹发动,发梢微曲,如墨的瀑布胡乱泼了一身,红衣人向前的步子极慢,却有着十足的压迫感,叫那少年忍不住退了一步。 “小顺子。”他扯开嘴角,笑得越发灿烂,“童老妖人在何处?你替他验货,不知可还满意眼前所见?是否这便带我去见他?伺候他去?” 那少年闻见前三个字时,便已脸色大变,他的眼睛紧紧盯在对面之人的脸上,嘴角不受控制的抽动数下。“你、你是……” “我木奕珩,离京太久,久到已被遗忘?”红衣人已走到少年身前,他抬手,一把攥住少年的脖子。 “谁给你们的狗胆,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他手上用力,那少年不敢躲避,被他紧紧掐着喉头,脸色已憋红了。 汉子对这转变毫无准备,奈何为迎贵客,未曾带刀,只凶巴巴地斥道:“你干什么?还不放开小老爷,你不要命了?”作势就要扑上来。 木奕珩冷笑一声:“你不必急,下一个就轮到你。” 下一秒,只听那少年一声惨叫,腮边左耳给硬生生地切下,红衣妖孽手上尽是黏稠的血,他眉目间散发出慑人的光,不知从哪掏出块帕子慢慢地擦起手来。 那汉子意识到什么,张口想要喊人进来,木奕珩抬一抬手,但见袖中冷光一闪,汉子颈间刹那喷红,就此没了声息。 那少年滚在地上,掩耳痛哭,见木奕珩朝他来,瑟缩着朝后躲,眼泪鼻涕糊成一片,早没了初时的神气。 木奕珩俯低身子,朝他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提着你这只耳朵回去,告诉童老妖,这回爷只取丁点利息,他欠的,慢慢还。” 木奕珩不再理会少年,他站起身,撕裂身上的纱衣,行至屏风后,换上被绑来时那身粗布。 他拍拍手,院中就倏然出现许多银甲侍卫,张勇带头,躬身在外听令。 木奕珩慢吞吞道:“院子里不论男女老少,一并论拐卖人口罪,送去津口府衙,附上我木奕珩的帖子。” 转眸见那少年惊愕恐惧地望着他,想到自己适才穿红纱的模样尽被此人看去,眉头蹙了蹙,低声道:“废去这人的招子,派个人把他送回大都!” 张勇瞧了瞧少年,认出是谁,犹豫劝道:“公子爷,这……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木奕珩冷笑,“我木奕珩行事,怕过谁来?” 他伸个懒腰,大摇大摆地出了屋子。身后阵阵惨叫,却比丝竹声更让他觉得轻快悦耳。 ………… 木奕珩牺牲色相以己做饵,这等事必不会与外人提及,于是林云暖蒙在鼓里,只听林熠哲喜道那拐人的团伙尽数落网,却不知其中有木奕珩的功劳。 作为主子身边头等心腹,张勇自是深深为自家主子不平的。 这一路上主子为那林氏做的可还少了?偏嘴硬不让人家知道,岂非抛媚眼给瞎子瞧吗?眼见就要入京,到时林氏进了内宅,可还有甚机会与主子相见? 主子长大成人,总算不只是口花花的调戏姑娘,这般用心去待一个女人,能为什么?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 于是这晚的客栈就不那么太平。后院不知如何惊了马,后门又未锁严,一溜马匹疯狂奔出院外。下头镖师们不得已惊动了林熠哲,便下楼随他们追马去。 那十个少年的打扮的姑娘被重重铁甲护着,自不必担忧。晚霞在后厨端吃食,被人从后敲了颈子。于是正在沐浴的木奕珩就听见有人传报,说是东边第一间屋子似乎遭了贼。 他匆忙披衣出来,想到这晚一系列突发状况十分诡异蹊跷,一面吩咐张勇吴强等人细细勘探周围可有埋伏,一面持剑就往东边而去。 东首第一间,是林云暖的屋子。 他站定敲了敲门板,没听见回应,伸手推一下,那虚掩的房门就这么开了。 转过一个极小的厅室,里头就是寝房。用廉价的珠子串成帘子,隔住内外两个世界。——一头是急闯而入匆忙懵怔的男人,一头是睡在榻上面色潮红的女人。 她已经散了头发,穿件半旧的家常衣裳,就仰面躺在那里,用迷蒙的眼睛瞧他。 木奕珩嗅到空气中弥漫的古怪香味。他掩住口鼻,用剑柄挑开帘子,先探寻内外有否可疑人物,然后才来到帐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此刻林云暖的脑子是无比清明的,可手脚却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那诡异的香味飘进来时,她其实是有所警觉的,无奈还是中了招,她连张口喊叫的力气都无,喉咙像被什么扼住一般,只能呆呆地瞧着木奕珩推门进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她丰沃的胸脯起伏的厉害,木奕珩想要忽略都不能够。 他用持剑的手上前推了她一把:“你……还好么?” 林云暖无力地白他一眼,她都瘫倒在这儿了,能好?这不废话? 可那横来的一眼实在太柔而无力,不似嗔怪,似满含了秋水柔情。波光粼粼,引得他胸腔内那颗躁动的心,蓦地颤了两颤。 木奕珩登时忆起那晚她勾|引贼人时那把娇娇的声线。 腹下腾地蹿起火来。他喉间咕哝一声,迅速转过头去,挥剑将挂住帐子的铜钩斩断,那半透的细纱帐子就落下来,掩住女人瘫软在床的身子。 他往外走去。 一步一步,渐渐远了。 林云暖闭眼叹息。屋中香味淡了,她似乎有了点点力气。 她听见木奕珩撩开珠帘往外走的声响。 她就努力动一动腿脚,撑住床沿想要坐起身来。 就在这时,头顶上的纱帐被一只大手猛地扯去半片,木奕珩沉着面孔,居高临下地俯下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 他那样用力,捏得她脸颊都变了形。她望进他狭长的眸中去,里头汹涌着的,是什么情愫,她辨不清,也没机会去辨认。 林云暖咬一咬牙,攒尽浑身力气,挥手一个巴掌打去。 他生生受了这掌,一动不动,用阴狠的眸子盯住她。男人喘着粗气,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 他几乎要将她下颌捏碎了,那手,迫她仰起脸,林云暖这次看清了,他眸光中透出的熊熊火焰。 她暗自心惊,下一秒,下唇已被狠狠吮住。 他粗鲁地胡乱吻下去…… 26、第 26 章 张勇靠在墙根上头,喜滋滋地回想自己今天这出惊天泣地的玄妙安排,他瞧瞧天色,公子爷进去,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吧?这样一个大好机会,是个男人就不会错过,遑论公子爷这个憋了一路,整天无名火狂烧的人? 肖想了这么久的女人终于得手,还不知公子爷要如何得意欢喜。 要不要再去做些什么,叫那林熠哲今晚不能回来碍手碍脚? 被他拘在墙下不得走动的吴强不解地道:“勇哥,我们不在公子爷身边怎么行?不是说东边有贼?焉有主子进去抓贼,咱们在这儿吹风偷懒的道理?” 张勇恨铁不成钢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啊,这一路,你就没瞧出什么?公子爷去的是哪?进了谁的屋子?你用你那驴脑袋想想!” 吴强挠挠头:“东边那个……”他登时白了脸。 这……不会吧? 那林氏不是个寡妇吗? 说是新寡丧夫,心中郁闷,特随了林二爷出来走走。 公子爷什么情况?小小年纪就如此重口,真的好吗? 好端端的大姑娘们不去追逐,偏要去偷一个嫁过人的寡妇? 走廊那端快速行来一个人影。 昏暗的灯下,木奕珩黑着一张脸,左颊上头赫然三道长而细的伤口,像是被人抓出来的。 吴强想到适才张勇所言,愣怔着盯住那伤痕。公子爷这是……没成? 张勇心里亦是一悚。难道药用的不够? 完了完了,公子爷本就一肚子火,这回…… 他都不敢去瞧木奕珩的脸色了。 木奕珩抬手捂住左颊,嘴里嘶了一声,见张勇避着他的目光,那无处发泄的怒火登时有了出口。他眯起眼,嘴角噙了冷笑:“张勇,我瞧你越发能干了。” 张勇早知情形不妙,笑着退后:“不敢,不敢,都是公子爷调|教的好,小人当不起公子爷的夸奖。” “怎么当不起?这种胆色,这种魄力,这种心计……”木奕珩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语速缓慢低沉,听在张勇耳中,却似催命丧钟般让人胆寒,“在小爷身边可不委屈了你?回头,我与贵人说说,送你进宫,给她添些助力。” 张勇闻言,嗖地捂住腹下,“不、公子爷,别啊,小人这不……” “木爷!” 林熠哲匆匆而返,见主仆三人立在廊下,急忙踏步上来。“这边可有什么情况?木爷你……” 那三道伤,着实让人吃惊,饶是林熠哲城府颇深,也不由顿了顿,才续道“你没事吧?马匹皆追了回来。我在下头撞见被人打晕的侍婢,深恐中了何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张勇摸了摸脖子,抬头望天。 吴强垂头不语,三缄其口。 木奕珩以手掩面,遮住那抓痕,肃容道:“许是那放马生乱的贼人在下头撞见贵仆,怕露了行迹,便出手打晕了人。此番内外受扰,多半是我等一路丰食锦衣,早入了谁的眼,这便下手试探。” 见张勇张大了一双鼠眼瞧他,木奕珩冷瞥去,叫他缩回脖子垂了头,又道:“我和近卫已经搜了上头,大伙儿的财物未损,想来贼人见守卫森严,未敢出手。” 林熠哲忧心忡忡:“这回是出手试探,下回会否增派人手强抢,便不好说了。木爷既无事,小可便告退了,舍妹独在屋中,还不知有否受惊。” 林熠哲是什么人?与各路人等打交道,八面玲珑极有眼色,他如何瞧不出木奕珩是睁眼说瞎话?他步子匆匆,急忙赶往林云暖的房间,压下心头莫名的恼怒,走进去,轻唤,“七妹!” 林云暖转过头,抿好鬓边的乱发,嘴唇紧抿着,从床上站起身来。 林熠哲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怎么脸红得这样厉害?下头响动声惊了你?还是……”他缓缓望过四周,视线最后落在她面上,意有所指道:“有谁来过?” 林云暖手紧紧攥在袖子里,让自己沉下心,“没谁来。二哥,马匹都追回来了?可揪住了放马贼?” 林熠哲安抚她几句,心却根本不在对答上头。 她的半片帐子垂在一旁,面容看似镇定,说话的声音却是有些抖的。 林熠哲踏着月色,在院子里胡乱的踱步。 一路情形他瞧在眼里,因没往那个方向去想,也就一直未曾在意。如今一件件拎出来琢磨,竟得出一个十分惊人的结论。 ——那木奕珩,怕是对七妹藏着什么龌龊心思! 林熠哲想到木奕珩其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边传闻,怒火直冲上脑。 凭他一个未及冠的小崽子,也敢对七妹有所肖想!他当七妹是什么?是可以随意纳娶买卖的姬妾?还是枯燥赶路生活中用来调剂的新鲜玩物? 他一路疾走,一路胡乱想着。额上根根青筋爆起,两手不觉握成拳头,恨不得那木奕珩就在近前,好叫他狠狠捶打一通。 第二天一早,木奕珩一下楼,就见林熠哲阴着脸坐在大堂内。 林熠哲抬手提起茶壶亲倒了杯茶递去,淡淡道:“木爷若不急走,我有一句话,想告诉木爷知道。” 木奕珩眉头一挑,见他面色不善,抱臂倚在阶梯栏杆上头,懒懒道:“不知林兄有何见教。” 林熠哲顿了片刻,压住心底熊熊炙烤着理智的怒意,他并不抬眼,徐徐啜了一口陈茶,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舍妹没有为人姬妾外室之念,还望木爷,知悉。” 木奕珩扯唇笑了声。舌尖咬在齿间,将百转千回的念头吞下。他抬起拇指在下唇蹭了一把,漫不经心别过脸,甩手行至门前,背对着林熠哲停下,用鼻子哼了声:“唔。” 林熠哲望着径自而去的背影,手攥成拳头,狠狠砸向桌案,震得上头茶盏盖子跳了两跳,热茶泼洒而出。 他这是承认了,的的确确对林云暖起了龌龊的念头。 他竟还敢承认! 凭他傲气狂妄的个性,若是冤了他,岂肯善罢甘休?偏他乖乖儿的,没辩一句。他怎敢?他怎就好意思承认? 林熠哲不解气,连带身边的椅子也一脚踢飞。 他唤来下人,盛怒道:“去给我守在七姑奶奶身边!但有谁凑近,立即报与我知道!” 若说恼,此刻没人恼得过木奕珩。他白净的脸上三道抓痕,凭谁看去,都瞧得出是女人抓的。 这样丢脸的事他就从没遇到过! 这简直比穿纱衣扮男宠更耻辱! 那林氏口口声声说要致谢,怎么,这回给她谢他的机会,倒不愿意了? 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妇,早就与他多番亲密接触过了,那晚宏光寺山下,她不是毫不矜持地伏在他背上,用那团绵软如云的胸脯抵着他的背,就那么走了一路? 若是个有自尊的女子,若不想死,早就哭喊着求他给个名分了吧? 她还能装得没事人似的,装不认识他!翻脸无情,她好本事! 自然,这时的木奕珩自想不到是自己当日亲口说,再不想与人相见的。 此刻已然撕破脸,他还有什么可顾及的?当即打马上路,只带三五个随从,把张勇吴强都甩下了,叫人给林熠哲传话,说等到了大都再行汇合。 等林熠哲一行进了大都,木奕珩吩咐人在南门前接应,自己并未露面。林熠哲面色不露,心里暗叹这小子还算知道进退。 转念又想,以木奕珩的为人,怕也只是一时兴起,七妹虽好,毕竟年长他许多,又是嫁过人的,哪里就会惦记得放不下了?况回了京城,那人必是相好众多,云环翠绕,也自顾不得旁的。 这般想着,心里那点不自在就散了。 林熠哲一入京就忙起来,林云暖有时两三天都见不到他一面,日子突然就变得百无聊赖,林云暖有心做门生意,便着手四处看铺子摸行情。 木奕珩就在天香楼的雅间里偶然瞥见楼下首饰铺前被侍婢扶下马的人影。 十来日不曾见,他面上的伤处已变得极淡。这番见着,那腮边似乎又火烧火燎地泛起疼来,他捂了左脸,也只瞟了一眼。 妇人进了京城,犹如鸟出樊笼,再不肯委屈自己,深沉的旧服皆丢掉,买最时兴好看的款式穿。 那窄细的腰身被宽带束住,越发衬得曲线玲珑。这样凉的天,连件披风都没穿。 忆及她腹中许有的孽种,木奕珩下意识冷哼一声。便这样紧紧束腰,不怕勒死了姓唐的孩子? 同桌吃茶的人笑着唤他,就错开了眼,专心应付起眼前的场面来。 近来许多事交给那林熠哲来做,与她,却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和必要。 回来继续从前鲜衣怒马的生活,从来和一个寡居的妇人沾染不着。 ………… 卫国公府的庭院里,此刻丝竹阵阵。宴会就设在水榭中,上头匾额龙飞凤舞写着“拢香凝玉”,放眼望去,四周荷花已败,丛丛芭蕉生得正好,雕梁如画,璃瓦流光,纵天无星月,浓云重掩,盏盏宫灯,连点成线,照得水榭亮如白昼。 上首卫世子斜横在榻,前襟敞开了,一手持酒,一手揽了雪肤香肌的女子,眉眼慵懒,朝下首一人笑道:“几日不见,木九倒学乖觉了。这回事,便罢了,饮过此杯,以后依旧是兄弟。” 木奕珩抿嘴微笑:“不敢。木某不才,鞍前马后,务尽心伺候好世子。" 卫世子扬眉笑了,座中纷纷赔笑。木五爷木清鸿道:“九弟年纪小,不知轻重,全赖世子及诸位包含,难得世子大度宽和,奕珩,还不敬世子?” 木奕珩笑着举杯,说两句客气话,众人与他同饮了一杯。就有相熟的公子笑道:“奕珩,趁着人齐,还不把你在乡下搜罗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 木奕珩笑而不语,那卫世子奇道:“哦?除这些绝色美人,木九还搜到了旁的好物?究竟是什么?你别光是笑,赶紧拿出来,大伙儿一同瞧瞧。” 木奕珩道:“此物虽不是甚珍宝,却绝对叫世子爷眼前一亮。怕是皇宫里藏的那些,也未必有这东西来得奇巧。” 这话落,众人更是好奇了,木五爷推他一把,木奕珩才拍拍手,叫侍婢捧了东西上来。 但见一只极长的檀香木盒。木奕珩耐不住众人再三催促,将盒子开了。 就见一幅极长的画卷徐徐展开,上头一连四幅图画,细看,男女相偎,眉眼生动,做的是那秘事,竟是极香|艳的避火图。 卫世子果然眼眸一亮,推开怀中美人,急切坐起,“快,拿来与我细看!” 座中皆笑了。 却不肯错眼,纷纷盯在那画上,只等世子瞧过了,再与众人传阅。 卫世子捧着看了又看,手一挥:“奕珩,你这画儿,多少钱收的?画师何人?我出五千两,你连这画带人,俱与了我。” 27、第 27 章 上头因无落章,瞧不出画者何人。 木奕珩笑了笑:“这……” 木清鸿推他道:“世子问你呢,还不答?” 木奕珩心头憋着浓浓一口闷气,勉强扯开嘴角,似笑非笑道:“画师何人,我却不知,这画是在乡间小书局里偶然得的,世子喜欢,送与世子就是。” 卫世子来回瞧了一遍那画,眉毛挑起,觑了木奕珩一眼,“这回木九办的事好,回头我与父亲举荐,给你谋个好差事,担保你能在这大都城里,横着走!” 夜色深沉。木家两兄弟并\而行,木清鸿见木奕珩面色沉沉的,不由低声劝他:“暂忍一时,谁叫势比人强?如今皇上看中卫国公,那卫子谚他娘又是安荣帝姬,这人再是不堪,总算皇后娘娘心里头一份儿。你上回惹得他几乎赶杀了你,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那画儿是云州得的?云州有名才子,叫做唐季安的,我见过他的作品,笔触意境,倒是极似……寻了此人来京,哄得卫子谚高兴,行事岂不更加便宜?” 木奕珩踢着脚蹬,闷声闷气道:“我作甚要给他当狗腿子?咱们木家已经潦倒成这地步了?五哥把表妹送给景王,为的也是巴结宗室?败落便败落了,偏不肯服输,宁可舍了脸面,去捧那些狗东西的臭脚!” 木清鸿瞪他一眼:“浑说什么?我们在外头,吃些苦楚算不得什么,如今好容易贵人有孕,不替她拉拢些人脉,如何顺利诞下龙胎?难不成眼看着她又折在宫里?” 木奕珩想到什么,脸色有些狰狞。 他一挥马鞭,座下那马儿就扬了前蹄,一溜儿蹿上前去。木清鸿喊他:“奕珩,你别胡来,城里宵禁,最忌横冲直撞!瞧惹了巡防营的眼。” 前头那人只当是耳边风,辔头一转,拐入巷中不见踪影了。 木清鸿摇头叹气,“这混小子,永远没个长进。” …… 钟晴如今住在唐家替她安置的一个小院中,身边拨了两个婆子照应,照应是真,监视也是真。自打唐逸出狱,唐家人迅速对她冷淡起来,以致如今月余不闻不问。 唐逸与林氏已然和离,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座山不复存在,唐逸未曾提及要续娶她,她自然也不会不矜持的主动去提。可事实是,如今肚子已经渐渐大起来了,没什么时间继续蹉跎。等到孩子出生后,她未必还有机会进门,以唐老太太的秉性,多半会强抱了她的孩子去,叫她母子分离永不相见。 姓余的婆子端汤药进来:“姑娘,安胎药好了。” 钟晴近来日日要喝这种又苦又涩的汤汁,因是唐太太特别关照,定要喝来补身安胎的,硬着头皮接过,皱眉喝了干净。 那婆子也不聒噪,无声无息的伺候她漱了口,又替她放下帐子,这才离去。 钟晴心里燥得很,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唐逸到底在想什么?他为她坐牢,几乎为她豁出命去,却绝口不提娶她,又不来瞧她,到底是何原因? 最奇怪的还是外头的那些流言,竟一边倒的诋毁唐逸和唐家,没人提及半句关于林氏的“自私自利”和“不守妇道”,她明明安排了人……,心里如何放不下,这一晚,怕是又要失眠。 迷迷糊糊到下半夜,好容易有了困意,肚子突然一阵阵抽痛起来,一开始只以为是胎动,牵扯皮肉酸痛起来,谁知越发难以忍受,那疼意渐渐分明,她猛然惊醒。 “来人!来人!” 下身有什么东西在向外流淌,她心里怕得很,疼得不行,捂住肚子,呼人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来人啊!叫大夫!我肚子疼,我肚子疼!”她无助地在床上缩起,翻来覆去的打着滚,没人回应。 在这种危急时刻,没人应她! 钟晴隐约明白了什么,她滚下床,使尽全身气力向外爬去。 门拉开了,无比寒凉的风扑面而来,下身一片凉的,是她奔流的鲜血。 在这空旷的院中,在这寂静的门前,在她被遗弃的天地间,她捶着地面,仰头嘶声哭泣,痛苦的哀求:“不要!不要!” 那样低贱的出身,费尽心思手段,从那虎狼窝里爬出来,遇到真心疼惜她的郎君,遇到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却为何,要一次次地将她的希望夺走。 “不要!——唐逸!救我,唐逸!救我……” …………………… “木爷,前头是景王仪仗。” 木奕珩骑在马上,心里乱七八糟想着事,听见吴强回报,这才抬起眼。 木家虽是百年世家,在皇亲国戚眼里却是不够看的,在卫国公府被迫殷勤讨好,见了景王殿下,更得下跪行礼,口称“奴才”。木奕珩哼了一声,缰绳一勒调转方向,直接拐进了身侧的巷子。 和诚药铺门前,出来两个极眼熟的女子,木奕珩打马经过,一眼就认出当中一个。 她今儿穿的是件藕荷色宽袖褙子,袖口细细绣了银线团花,垂头掩口咳嗽数声,抬起头来,轻纱半掩,只见那对长眉杏眼,柔柔挑目看来。 站在药堂阶前,她瞧见了木奕珩,在他看不见的面纱之下,紧紧抿住嘴唇。几番犹豫,才向他轻轻颔首。 木奕珩只觉这一眼看去,许多情绪纷至沓来,在心头结成乱糟糟的一团无解茫然。 其实不过一瞬。 他没甚反应,趾高气昂打马而去。 一刻钟后,纵马而过的男子去而复返。 他揪住药堂中的坐诊郎中,将他扯到一旁,阴恻恻问道:“适才那妇人开的什么药?生的什么病?” 郎中被他手劲带得原地转了半圈,头晕眼花,赔笑道:“小……小相公,适才那位……那位夫人,咳咳,您先放开小可,小可慢慢和您说。” 木奕珩放了人,抱臂肃容立在郎中对面。 “敢问,小相公与那位夫人是何关系?这个……女人家的病情,总不好随意与外男提及,小相公你……”抬头,对上木奕珩冷冷的眸子,郎中缩了缩肩膀,笑道:“这……莫非,小相公是那夫人的丈夫?” 木奕珩嘴角抖动两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那郎中便当他默认,笑道:“夫人自己带了药方过来,并未诊脉看症,叫小可依方抓药而已。据小可多年行医经验瞧来,夫人抓的是活血化瘀,催血行经之药。” 木奕珩怔了怔,面色微微泛红。他咳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蹙眉道:“活血?难不成是落胎之用?” 那郎中吓了一跳:“这……小可却不知情了,中有一味藏红花,确有落胎之效,不过,照方看来,却不是用来落……哎,公子,您别忙走,小可还未说完……” 木奕珩火速从药堂奔出,飞身上马,穿回大道去追前方小轿。 晚霞走在轿旁,乍见一马飞蹄而来、横截道前,给吓得脸都白了。 待看清了马上之人,更是意外,“木、木爷?” 轿子骤然停住,将林云暖给震得不轻,听到晚霞唤人,她隐隐头疼起来,——不知这祖宗怎么又追来了?前番那般尴尬,实无再见必要。 轿内安静无声,见林云暖并无下轿与他面见的想法,木奕珩在轿前停驻片刻,忽然十分后悔。 他做什么要飞速追来?阻止她落胎?可这关他何事?她如何处理唐家孽种,与他何干? 脸上的伤才好了,莫不就忘了当日之辱? 侧眸,一眼望见晚霞手里提的药包。木奕珩眼眸眯起,刷地抽出腰间短刀。就见他忽然俯身冲来,伴着“哗”地一声,药包被割裂开,草药散了一地。 晚霞给惊得花容失色,尖声道:“木爷?” 这是做什么?故意找茬?好端端的做什么抽刀弄烂她的药包? 木奕珩冷哼一声,不屑道:“虎毒尚不食子。”马头一转,朝前方疾驰而去。 晚霞一行人目瞪口呆,这木爷脑子有毛病了吧? “奶奶,木爷突然拦轿,割坏了药包。这……”晚霞哭笑不得,“奴婢如何得罪了他不成?” 林云暖扶额,想道,他这是报当日她抓伤他的仇吧? “罢了,回头重新抓过。”林云暖怎么觉得,木奕珩这行为就像一个垂髫小娃儿在与大人斗气? “做什么停在路上?好狗不挡道!”身后陡然传来一个凶巴巴的男音。 晚霞回头,见一众气势汹汹的护卫,簇拥着一驾金雕玉砌的马车向他们驶来,忙低声道,“奶奶,这些人凶神恶煞,不知是哪家亲眷。”被骂成“狗”,任谁也不会开心,晚霞这话里便带了不平之气。 “避一避吧。”林云暖吩咐。自打进了大都,才知道这天子脚下,皇亲贵胄何其多,平素随便出个门,都能遇着好些个官家贵眷。她无意引人侧目,为长远打算,更要谨慎小心,何苦争一时意气? 轿子刚避让道旁,那扈从众多的马车就从面前隆隆而过。 车中一个妇人放下帘子,转过脸来,头上金玉堆叠,耳畔坠子滴溜溜地轻转。 “雪痕,可瞧清楚了?适才那轿前,真是老九?” 妇人身侧坐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样貌端丽明艳,此刻她轻轻抿着嘴唇,轻声道:“是九哥没错,我便是如何眼拙,也错认不了他。” (下一章一并发了。) “……”妇人没说话,转脸掀帘打量身后渐远的那顶轿子,没标没识,随从打扮随意,该不是官家亲眷,老九却做什么拦他、与他过不去? 妇人与少女在街前一家琴铺下车,在内耽搁片刻,待出来时,迎面一顶轿子,正是适才所见,车帘掀开,一个妇人与侍婢说话,命进铺中买几样精致糕点。 少女紧紧盯住那妇人,雪肤乌发,比一般大都女子都白上两分,素素戴两朵绢花,下半张脸遮着轻纱,瞧不真切,却只那眉眼就能叫人辨认出,这是个极美的人儿。 想到“九哥”素来的老毛病,但凡遇着美人儿,总要口花花调戏几句,这妇人不知与九哥有仇,还是与他有旧? 少女的两手在袖中紧紧拢在一块儿,那轿帘放下了,惊鸿一瞥的震惊还遗留脑海,身侧妇人轻轻推她一把:“雪痕,愣着做什么?上车吧。” 犹豫间,那轿子被抬起,渐渐走远。 林云暖近来带着人出来闲逛,心想做个什么生意,却总拿不定主意,从前她在那个世界,做的是活动策划。若论特长,她这老本行在这里却是没多大用处的。这几年自己手里的铺子也多经营不善,还被掌事的欺瞒造假,损失不菲。轻易不敢投资做大买卖。好在她也不急,只慢慢瞧着,找寻能够用来打发时间又能维持生计的事业做。 谁知这一个多月的闲逛,倒叫她想到一个点子。 如今林熠哲在城西开了一家“集雅斋”,专做文人雅士的生意,前头铺子挂着各色书画琴瑟,后头是个茶楼模样的大厅,上层隔开一间间房,里头摆着从各处搜罗来的美人,有客来了,或是手谈一局,或是歌舞一曲,或品茗聊天,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多卖艺不卖身的。放在她从前那个世界,这种地方,称作“会所”,在这儿,便是包装得斯文些的楚馆。 唐家曾对林熠哲所行之事极为不齿,以色侍人的生意,乃是下九流中最为卑贱的第九流。林熠哲是读书人,乡试中了解元,曾为林氏一族的骄傲,他也并非从一开始就能接受这门生意。让他转头做这一行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妻子钱氏。钱家由画舫起家,后来渐渐做大,赌场妓|院、茶楼酒肆,直到首饰玉器,绸店绣坊。 她自作主张跟来京城,还不知筠泽林家闻知后是如何的鸡飞狗跳,若叫她父亲林旭知道,她毫无顾忌的出入“集雅斋”,与那些卖艺的姑娘混在一处…… 林云暖嘴角噙了抹笑,轿子在集雅斋后门停住,下轿径往里去。 阿倩正在梳头,寻常这个时辰,客少。听说林云暖来了,忙不迭迎出来,将她在回廊前拦住。 “好姐姐,上回你说了一半的故事,可把我这颗心给吊起来了,这几日食不下咽辗转反侧,快与我说说,后来那杨过可当真没了手臂?” 闲来无事,把自己看过的武侠故事与她们讲了几个,阿倩听得最起劲。 林云暖抿嘴笑道:“写手已寻了几个,待写成本子,交由说书先生来讲,那才绘声绘色。”不再为感情蹉跎,心思也跟着活了起来。从前战战兢兢地去迎合这个时代,委曲求全的活着,如今试着将自己独有的一些东西糅杂进来,看到这时代世面流传的书册,多是名家典籍,除有一定底蕴的,粗粗识字的根本读不通,价格也高。她小试牛刀,推出时人少见的通俗白话本子,会否有惊喜等待,还未可知。 “姐姐!”阿倩直跺脚。 “我哥还没回来?”林云暖四周瞧了瞧,见前头庭院里挂了一盏盏彩色灯笼,一个圆形舞台粗粗搭成,“这场晚宴,究竟定在何时?” 她来就是为这件事。 好容易说通林熠哲,交由她来策划一场别开生面的开业礼,露天草坪酒宴,她驾轻就熟,务要将头一炮打响,擦亮“集雅斋”的招牌。 林熠哲当初听她说起那些古怪点子:“什么慈善拍卖?服饰秀场?你这些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笑道:“这些都只是噱头罢了,真要做到客似云来,就得与旁的教坊、青楼区别开来。歌舞酒色,联诗作对,投壶射覆,打马郊游,旁人都能想到的,我们做来如何体现特色?” 那一晚她说了很多,有些林熠哲听说过,更多的是没听过的,他不知道,七妹一个内宅妇人从哪里听来这些奇怪的故事,不过他乐于瞧她有些事做,不必沉溺在和离的悲伤情绪中,纵她搅得他的生意一塌糊涂,与她高兴比起来,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听说定在下个月初五。”阿倩挽她手往里走,“姐姐叫我们排练的节目我们都仔细练着呢,待景致都搭好了,再实地过一遍。上回姐姐问的那些养颜秘方,我从姐妹们那边搜来许多,未知效果如何,都在我房里收着,趁今儿有空,不若请个郎中过来一一瞧过。” 林云暖点一点头,随她往里去了。 后门,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探头探脑。转回头却向木雪痕回报:“四小姐,那妇人是个花娘。就在城西文家巷集雅斋中谋生活的。” 木雪痕捏紧了帕子,面色沉下去,许久,才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往后,不必盯了。” 害她寝食难安这许久,不想,却是个不值一提的卑贱人。 木雪痕淡淡道:“这事,不必叫旁人知道。”水汪汪的眸子瞥去,有种居高临下的威压。 “是,小人知道!”那影子退了出去。 侍婢奉上香茶,“小姐,何必紧张成这样?九爷平素遇着个丫头也要逗一逗,小姐一个个盯着防着,如何防的过来?外面的女人再如何,也亲不过小姐您去,何苦拿这些人给自己添堵?” 这侍婢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木雪痕在她面前,也不作伪。 她有气无力斜卧在榻上,捂着胸口道:“我这辈子,便是这个命数。你也不必劝,左右我沉疴难愈,余下这短短几年光景,你由得我吧。” 木家大宅,颐景堂,是木奕珩的居所。 大丫鬟春熙是服侍他多年的,她约二十来岁,穿一身绸缎衣裳,头上珍珠银穗,流光水滑,不知道的,以为是谁家娇养的千金。在木奕珩院里当差,是件极幸运的事,他出手大方,银子整锭整锭的赏,做他的贴身侍婢,更是头一份儿的体面。 此时她端着醒酒汤出来,轻手轻脚的掩了门扉。外头服侍的翠文迎来,“九爷睡下了?” 春熙轻声道:“是啊,酒太多了,醒酒汤都用不进,只一口就引得腹水翻腾,都吐出来了。” 翠文道:“这回九爷回来,总觉得和从前不同。往日他饮酒回来,总是十分高兴,自打离家后,有些郁郁寡欢,少见他笑了。” 春熙叹了一声:“你知道九爷的性子,最不喜拘束,如今家里强按着他在人面前卑躬屈膝,他怎笑得出来?” 两人说了几句,各自散了。春熙就歇在木奕珩外面的榻上,夜里听他辗转反侧,似乎极不舒服。 木奕珩做了个梦。 昏暗的月下,他身后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过一会儿,转过场景,是在淡红细纱帐中,他俯身凑近枕畔,伸手去解里头睡着的人的扣子。再一转眼,一个女人被几个男人按在草堆上面,她娇笑着,伸出雪白的臂膀去勾住一个人的脖子。他手里持剑,怒冲上前,冷光挥过,那女人浑身是血地站在对面,面目模糊的一张脸,用弱弱的声音唤他,“木爷,你伤了我的孩子……” 木奕珩陡然从床上坐起。春熙听到响动,立即冲了进来。 木奕珩翻身而起,一面披衣一面朝外走去。 春熙追了几步,唤他:“九爷,九爷……” 木奕珩烦乱的步子登时止住,他回过头来,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瞪视她。 ——春熙,木老太太精心替他选的贴心人,将来是要抬了姨娘的。 木奕珩鼻息粗重,呼一口气,伸臂将她后脑扣住。 红唇就在咫尺,他喘息着,上下细细打量面前这张脸。 一个影子浮现在脑海,一截白得泛着光的手腕,戴着翠玉手串,随着抬腕的动作,那手串就滑落进袖中去。转过脸来,素净的面上长眉杏眼,启唇娇娇的喊他:“木爷。” 九爷温热的嘴唇就要覆上来,春熙心中一缩,羞涩地闭紧眼。 勾住她后脑的手臂忽然落下去。她被人推了一下,不自觉地退后两步。 木奕珩已经转身走出去,门扉开了,外头空荡荡的,是极寒的秋夜。 春熙捂住脸,缓缓蹲下身去。 十月初五,集雅斋的夜宴轰动了京城。 不论是如仙姬般缥缈踏歌而来又倏忽不见踪迹的美女,还是舞台上不曾断绝的一场场小戏,抑或美食堆叠美酒畅饮的长台,往来其间殷勤周到却不叫人厌烦的侍从,都足够令人称道。那晚每个宾客都暂忘身份,面上遮着集雅斋画手绘制的面具,随意在宽阔的庭院中与中意的女伎谈笑。几件珍玩的横空出世,引得众家纷纷竞拍,拍得最高价者,终身免费享受集雅斋的款待。而所拍得的款项,集雅斋分文不取,以拍得者的名义作为赈灾资金捐到山西河道去。 木奕珩手里握着酒杯,身侧是林熠哲,二人站在小楼上,俯首望向下面的衣香鬓影、繁华热闹。 “怎么想的这些点子?这些歌舞,那些配乐,别开生面。”木奕珩满意林熠哲的安排,今晚他宴请的客人,皆尽兴而归,不用顾忌身份,谁还墨守成规? “……”林熠哲顿了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关林云暖,在木奕珩面前,他就十分谨慎。 木奕珩并不着恼。他轻笑了声,想问她落胎一事,瞥了瞥林熠哲沉着的面容,那问题就没出口。两人就此沉默下来。 十月初十,林云暖的生辰。 这时代并不流行给女子过生辰,至多在这天自己设宴款待一下闺中密友和家人,林云暖在京城的朋友只有阿倩几个,林熠哲睁只眼闭只眼,就默许她们一道出去游夜河。 因有重重护卫暗中跟着,也不需在意会否被掳劫了。林云暖和阿倩同乘一只小舟,舟上载了许多颜色各异的花灯,照得河中如泛起彩虹般,五光十色十分好看。 冰凉的夜风吹在耳畔,因穿了夹棉的披风,也只觉得舒爽怡人。 再过几日,大都就要降雪,届时河面结冰,再不会有游河的机会了。 林云暖望着拱桥上头一盏盏灯,是茶楼酒肆、风月场所还营业着,热热闹闹的迎来送往,风中夹着美酒的醇香。 晚霞烫了一壶梨花白,一人一杯递给林云暖和阿倩。 两人对酌,说些女儿家感兴趣的事,阿倩迎着风,扬声唱一曲贺生辰。 曲声悠扬,月华如洗。 林云暖觉得醉意渐渐上头,吩咐侍者将小舟划回岸去。 阿倩见着桥上买蜜糖果子的,嚷着要买回去吃。林云暖和晚霞在桥头等她。一回头,长街尽头,木奕珩骑在马上。他身旁一辆花车,上头坐着几个艳妆的花娘。 林云暖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京城这般大,却不知已是第几回撞上他。 木奕珩身旁还有几个骑马的锦衣公子,均是平素在卫世子身旁陪衬的,这时带几个教坊琴师往国公府里赴宴。一抬眼,远远瞥见立在桥上的人影。 分明穿了厚的披风,梳着他没见过的发髻,却一眼,就知是谁在那。 他的目光一直凝在她背影上,直到她似乎察觉,忽然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他想到自己此刻扮演的角色,觉得有一丝窘。 他垂下头。再挑眼看,那人已被簇拥着上了轿。 木奕珩想到那晚自己做的那个梦。 ……若不得手,这辈子怕都要牵肠挂肚。 这般想着,他就打马上前,往那小轿追了上去。 28、第 28 章 (其一) 集雅斋二楼传来极匆忙的登楼声, “二爷, 属下办事不力,七姑奶奶于街头给人掳走。” 林熠哲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砸落在地,他眉目森寒:“闹市之中, 又有你们十数人相护,竟能叫贼人得手?” 快步走出门去:“去, 把所有人都叫上,从四边城门往回搜!找不回七妹,你们都不必回来见我!”酉时闭城, 贼人夜里无法逃出大都,人定在城内。 待下了楼, 他脚步忽地一凝,抿唇道:“去找木爷, 将今晚之事报与他!” 虽不想七妹与姓木的有所牵连, 此番危急情形,也顾不得许多了。 木奕珩总比他有办法。 那护卫迟疑片刻,脸色极为古怪。 若掳人的不是木奕珩, 他们如何会叫人单枪匹马的得手? 有办法的木爷此刻疾驰如风。 他身前打横伏着一个女人, 随着马儿狂奔,她头上的簪子、珠玉七零八落。 她想挣扎起身,奈何行速太快,颠簸不止,又有那纵马之人左手一直按在她腰上,如何挣不起来。 呼啸而过的风声淹没她的喊叫, “你、你放我、下来,你、把你的手、拿开……” 木奕珩充耳不闻,一双眸子犹如千尺寒潭,幽幽暗暗辨不明情绪。他紧绷下巴,抿住嘴唇,不时压下她挥舞乱抓的手。 前头就是南城门,马儿踢踏而来,早有守城士兵抽刀截在前面,木奕珩并不收势,随手抓出一块玉牌扔过去,同时喝道:“开门!” 两人一骑在隆隆开城声中箭般冲了出去。 林云暖被颠得晕头转向,待马蹄停住,她被从马背上拽下来时,已经鬓发乱蓬,不成样子。 木奕珩瞥她一眼,十分粗鲁地将她夹在腋下,一脚踢开一座院门,惊得四周犬声阵阵。 林云暖好容易能够顺畅喘息,辨认出这是一间简朴的小院,有几个睡眼惺忪的人迎上前来,只听木奕珩用阴沉的声音说了一句“滚!” 林云暖被丢在一张矮榻上。屋内没有点灯,暗极了,只听到不远处男人的喘。 她坐起身子,适才被颠簸得难受,这会儿一阵阵胃痛,欲呕难呕。 木奕珩将人带进来,才朝她走两步,却停住了。 现在怎么办? 一言不发,直接硬来 还是先哄几句,让她主动迎合? 不论哪一种方式,都足以叫他胸腔内那颗心砰砰乱跳,激动又兴奋。 “木奕珩……”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我难受……” 木奕珩喉结滚了滚。哑口无言。 “我想喝水。” 她……如此冷静。 木奕珩攥了下拳头,摊开手,转身拉开门。 不一会儿,他身后随着一个婆子,点了烛台,端来炭盆,还有热水。 屋内骤然亮起来。木奕珩立在门前,眉头紧拧,目视她镇定自若的喝水。 这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他躁动的心因这一打岔,明显平静许多。 林云暖抱膝坐在榻上,转过脸瞧他。 就听她问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木奕珩,你多大了?” 他盯着她,不语。 “你做什么总是惹我?”她好难受,掩住嘴唇咳了一声,才又抬眼看他。 见他不答,喊他的名字。 “木奕珩。” 木奕珩耳中听那声音,低低的,沉静的,没半点与男人同处一室的尴尬,也没分毫被掳劫后的惊恐。她凭什么如此镇定自若 他蹙眉,朝前走了两步。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边走边解带扣。 林云暖瞳孔缩了缩,下意识将自己圈紧,靠在榻背上。 木奕珩捕捉到她暗藏的恐惧,紧抿的唇角微微勾起。 他来到她近前,居高临下望她,外袍已褪,随手丢在地上,就站在她面前解开浅金色锦袍襟前的扣子。她仰起脸,一双眸子如波光流转。 “你……”她开口,声线有一丝波澜,“是不是喜欢我?” 木奕珩怔住。 喜欢她? 下意识地嗤笑一声。 怎可能? 他伸手端起她的下巴,眸子一黯,俯身,噙住她的嘴唇。 她没挣。 柔软的,湿热的,微甜,淡淡的酒香。 身子前倾,单膝跪在榻上,扣住她的后脑,不断加深这个亲吻。 她发出“唔”的一声轻唤,像燎原的火,瞬间将体内的躁动点燃。 他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急切去解她披风带子,一错手,打成死结,解不开了。也顾不上了,就隔着衣服去触那丰软的两团。 抓得极粗鲁,疼得她连声吸气。 “疼!” 这撒娇的语气,像把软软的刷子,在他心头轻轻拂过,瞬间遍体酥麻,腰下崩成了直线。 他猛地将她推倒,后脑重重撞在榻上,他两臂伸直撑在她两边,居高临下打量她。 此刻妇人面色有些红,因适才的亲吻而呼吸凌乱,胸脯剧烈地起伏着,眉头轻轻蹙起,眸子半眯着,长发散了,有几缕不听话地遮住了脸。 木奕珩抬手拂去她的乱发,捏住那圆润的下巴,又重重地吻了上去。 她竟然回应!抬手搂住他的颈子。 木奕珩踢掉靴子,将自己贴住她。柔软的身段轻轻颤了颤,推不开他,竟也算了。她歪过头,看向案上烛台,火光摇曳,不时爆出烛花。脸又被捏住,被迫转回头去,他鼻息粗重,又吻上来…… 手指在裙下,胡作非为。 她胃疼着,不舒服地扭了两下。 木奕珩突然怔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翻身而起,火速系回扣子,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林云暖觉得自己好似在云端,飘荡着无法落地。周身激起冷意。适才那个火热的人形铜炉不知哪里去了。 她缩紧身体,将头贴在榻上,按揉一抽一抽的肚子,沉沉闭上了眼睛。 木奕珩揪住外头听唤的婆子:“去寻郎中!要快!” 婆子见他凶神恶煞急切狂躁,身子吓得抖了抖,“九爷,这时候,哪有郎中?城门都关了……” “混账!”他甩手将婆子扔在地上,转回头,进屋去瞧林云暖。 光下,她闭着眼,嘴唇有些肿,适才他给吮的…… 他伸手,摸到她发烫的额头。 目光顺着山峦起伏,看向半敞的裙子。此刻他心里没有半点旖旎,涌上心头的,是深深的恐惧并悔恨。 他想再去确认,却没有勇气。 就忆起那个梦,她用凄绝的声音说:“木爷,你伤了我的孩子……” 这一晚,纵马狂奔。她伏在马上不断挣扎,腰腹被他紧紧按着。 他又是如此的高大健硕,适才紧紧压住她…… 他想不下去了。 抱住头,急躁地踢开一旁的炭盆,在屋子里疯狂踱步。 便为一己之私,为了一时的冲动。 这女人,为何不推开他?为何一再用无辜的眸子引得他浑身火起? 她为何不逃? 为何…… 他忆起适才亲热时的画面,她不挣、不躲,甚至是迎合…… 这是何意这是何意? 前番以死相拒,出手伤他,今晚却…… 她捂住小腹,身子缩了缩,眉头紧紧蹙起,低低喊了声,“妈,好疼……” 木奕珩躁乱的心震住,他在做什么?她流血了啊!一个孕妇被他弄成这样……他还在犹豫什么?想些什么? 他将自己外袍拾起来,紧紧将她裹住。 林云暖睁眼,有气无力地看了看他。 木奕珩将人打横抱起,再不犹豫,纵马驰返回城。 林云暖紧紧偎在他胸前,不时低喊一声难受。 他一手勒着缰绳,一手将人死死抱住。心里一抽一抽的发紧,微酸微涩的疼痛。 他从没试过如此。对一个人如此渴望,又如此的紧张。 他想起适才她问的那句。 “木奕珩,你是不是喜欢我?” 寒风吸进口腔,喉咙干紧发痛。他身躯震动,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夜风迷了眼,就在荒无人烟的窄道上,在漆黑得看不见边际的天穹下,他听到自己肯定的答案。 他喜欢的。 这张脸,这声音,这身段,这沉静的性子,打他巴掌时凌厉的眼,脚踢登徒子时的狠绝。 夜夜入梦,渴望得抓心挠肺。 蓦然一瞥,就再移不开眼。 甚至,明知她腹中,有别人的孩子…… 思及此。他呼吸猛地一窒。 那孽种…… 别的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恶心的种子…… 没了也好…… 就这样,让他亲手毁了,也好…… 城门上的守城人远远瞧见一骑飞来,适才那块玉牌还在他手里,急忙亲自步下城楼,吩咐开门。 才进城,就见前方的长街上,火光大亮。 林熠哲眉目森然,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木奕珩紧了紧抱着女人的左手。然后,松开。 林熠哲一挥手,晚霞和阿倩上前将林云暖接过,扶到马车里面,先行归去。 林熠哲走到马前,眼睛也不必看他,只道:“下马。” 木奕珩抿抿嘴唇,翻身,下马,转过脸来。 “咯”地一声。 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老拳。 他抹去嘴角血迹,转回头,一拳打回去。林熠哲鼻子登时见血。 “她需要大夫,旁的,以后再说。” 林熠哲眯了眯眼,声音冷硬狠绝:“你对她做过什么?” 木奕珩沉默。 半晌,抬眼,挑眉,轻浮地道:“你说呢?”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能做什么。”他自嘲地笑,“你该庆幸,我没嫌她是个二手货。” “……”林熠哲目龇欲裂,手一翻,抽出腰间佩刀。“木奕珩,你算什么男人?乳臭未干的小鬼,任性妄为的龟儿子!” “二爷!”亲卫知道轻重,连忙制止。林熠哲已被怒火燃着,如何顾及身份?他的妹子为人所辱,如何不怒?刀光一闪,朝木奕珩横劈而去。 木奕珩冷笑一声,两手张开,犹笑着激他:“来,今天你砍不死我,我瞧你不起!” “干什么干什么?” “街头械斗,当这是什么地方?” “都抓回去!细细审问!” 到底惊动了夜巡官兵。 街头涌来许多人,身穿差服,将林木等人围拢其中。 当中一个把总认出木奕珩来,“九爷?这是……” 木奕珩单枪匹马,而林熠哲那边人多势众……这把总一瞧,登时调转方向,将林熠哲一边团团围住。 “眼睛瞎了你?这可是咱们城防营的木九爷!”卫世子替他谋的差,正是城防,“还不把你刀收起来?说你呢!” 林熠哲瞪视木奕珩,当下只想将他碎尸万段。 刀被夺了去,手臂被扭住,身子被迫伏低下来。 木奕珩轻声道:“带回去,先关几天。” 木奕珩上马,直奔林府而去。 守门人认得这位贵人,不敢阻拦。院中护卫皆识得他,知道二爷为他驱使。他就长驱直入,直闯内院。 郎中从屋里出来,与他撞个正着,他揪住其衣领,喝问:“她怎么样?” 郎中被他吓一跳,支支吾吾:“这个……这个……” “滚!”他没耐心,帘子一扯,走了进去。院中的婆子、小婢,没一个敢吭声。 晚霞阿倩,另有一个新买的婢子悦欢,都在屋里忙着,听见声响,回头,都白了脸。 “……木、木爷?” 晚霞才替她换了衣裳,淡紫的软烟罗寝衣,面色仍是红的,看起来十分虚弱。 木奕珩抿唇近前,掀起帐子,伸手去摸她额头。 晚霞含泪跪下:“木爷,请给奶奶留条活路!” 劫了人,失踪一个多时辰,回来了,他又闯内院寝居,掀帐上榻,俨然没将奶奶脸面放在心上。 木奕珩淡淡瞥了晚霞一眼,又见小炉上咕嘟咕嘟煮着汤药,他收回那手,道:“有什么不妥,立即遣人报我。” 说完这句,他起身步出寝居。 听见身后阿倩一声叹息,声音低低的。 “这算什么事,今天,可是姐姐的生辰呢……” ……………… 林云暖头痛,腹痛,腿下面一阵阵黏黏的不舒服。睁眼,一室光亮。 晚霞一夜未合眼,憔悴地靠在她床下的脚踏上。 林云暖轻手轻脚下地,自己走去净房。 腹痛难忍,小肚子一坠一坠的,久违的那种痛意。 她脱下下裳,果然…… 昨晚种种,一丝都忆不起,似乎做了个极累人的梦,腰腿酸痛,头疼欲裂。 晚霞惊醒,服侍更衣梳头,在她逼问下,支支吾吾将昨夜事说了。 醉酒误事。从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林云暖按揉额头,片刻,直起身来:“传个信,便说我想,见一见木爷。” (其二) “昨夜之事,实在不能怪到家兄头上,木爷心知肚明自己行错在先。” “我的事,便不与木爷计较,木爷总算待我有恩,数次相助。可二哥他,从不欠木爷什么。他替木爷做生意,尽心尽力,待木爷一片赤诚,木爷无故冤他入狱,岂是君子所为?” “木爷,你可有在听我说话?” 林云暖苍白着一张脸,额上隐隐见汗。手指暗暗揉着小腹,强撑着与面前人晓以情理。 木奕珩横眸过来,“什么?” 漫不经心,一直握着腰间佩刀把玩着,竟根本没听她的话。 林云暖眼下一片青黑,几乎想挥手打人了。 这顽劣小子,简直欺人太甚。 “唔。”他终于正色,端正地望着她,道,“我有个问题……” 林云暖强忍怒气:“木爷请问。”但愿他如意了,立即放人。 这种感觉太差了,自己吃了亏,却不能报复,还要低声下气去求那罪魁祸首。 木奕珩嘴角弯起,道:“你小名儿是什么?” 林云暖只觉气血上涌,几乎被他气晕过去。 她沉下面孔。 “木爷!请你自重!事关家兄安危,您便这样当成玩笑?” “放他,简单。”他哼笑道,“可你怎么谢我?” “你想怎样?”林云暖不由自主拔高了声线,“木爷,我低声下气在此求您,全看在往日您几番相助份上,我尊重您,您却不尊重我!好,木爷不必费心,我倒看看,天子脚下,木爷您是否还能只手遮天!” 她拂袖就走,小腹隐隐坠痛,一抬手,摸到一头的汗。 “喂。”木奕珩喊住她,“就这么走了?” “……”林云暖不予理会,拉开门。 “你肯定会后悔,你信不信?” 见她已经跨出门槛,他终是急了,“哎哎哎,你等等,我答应你就是。” “……”林云暖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木奕珩嬉皮笑脸:“你看你,昨晚你可不是这么对我的呀,你过来,答我两句话,我立马叫人去把你堂哥捞回来。” 林云暖不语,却是停了步子。 木奕珩就笑嘻嘻地朝她勾手:“你过来,近点儿……” 林云暖蹙眉,又要走。 “好,你就站那,我问,你答。” 木奕珩站起身,在她面前兜了两圈,回头,搓着手道:“昨晚……” 林云暖沉下面孔:“木爷,自重。” 昨晚发生过什么?她怎么知道? 唐逸趁她酒醉跟她睡了,她都毫无知觉,昨晚喝了两杯梨花白,怎想到后劲那么大? 她不敢去想,也根本不想知道。 其实心里惴惴的,膈应的不行,难受得不行。 木奕珩咳了两声,绕着她又走了一圈,“咱俩……” 见她又瞪他,只好将未完的话吞回去,“好,我就问了。” 他眸光在她捂着肚子的手上转了一圈,撇过头去,不自在地问:“你肚子还疼的厉害?” 林云暖怎么都料不到他竟问这个。只觉整张脸登时像被蒸熟了,红了一片。 “你……”罢了,答这个,总比说昨晚的事好。她不看他,咳一声道:“唔,没事。” 木奕珩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没事? 怎么会没事? 昨晚分明…… 她又一直轻轻揉着小腹。 “你……”他狐疑地盯着她,“确定?肯定?没事?” 林云暖再不能忍:“木爷!” 手攥成拳,快控制不住了。 木奕珩望着她,看起来有点虚弱,不过刚才喝斥他的时候还算中气十足,且这么快就出来走动,莫非…… 真的没事? 他恼得砸向她身后的门板。 “嘭”地一声,震耳欲聋。她闭了闭眼,心里默念“不要与熊孩子置气”。 “木爷问完了?” “没有!”两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横她一眼,按捺住心头的恼恨。原地转了两圈,抬起脸,“好,第二个问题。” 他突然喉头发紧。 昨晚和他那样过的女人就在眼前,有事求他,还板着脸,威胁他,又故技重施翻脸不认人。他竟忍着,没将她撵出去。……再难欺骗自己,瞧见她,他心里是欢喜的。丢不开手,便厚颜把她困在自己身边…… 林云暖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等他快快问完话,他撇过脸,耳尖不知为何红了。 “你、不许瞧我!”他说。 林云暖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木爷,现在能说了吗?” “你……” 木奕珩喉结滚了滚,“我、和那个……那个唐逸,嗯……谁生得俊?” “啊?”林云暖目瞪口呆。 …………………… 吴强和晚霞立在外头,只听里头传来一阵巨响。 木奕珩踢翻了椅子,甩手从里头走出来。 吴强连忙迎上:“公、公子爷?” “吩咐下去,把那林熠哲拎出来拷问!前儿城里的失窃案,我瞧便是他做的!” 木奕珩一语出,林云暖、吴强、晚霞皆面色一变。 “愣着做什么?吴强,还不走?小爷很忙,还赶着喝花酒去!” 说完,见没人扑上来挽留哭求,加重语气,跺脚道:“小爷的相好从大都北城门一直排到北直隶境外,觉得小爷俊的多了去了!” 他就这么气呼呼地离去,晚霞早惊呆了,待瞧不见他背影了,才转过脸,“奶奶,木爷这是怎么了?他不肯放过二爷,这可怎么办?” 林云暖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道:“不知道,我也心乱如麻。” 他分明,就是来消遣她的。 他千里迢迢把林熠哲从云州挖来,她就不信,局面还没打开,他就弃之不用? …………………… 此时木爷眯着眼,半躺在圈椅上,脚登在案头,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名艳妆美人跪在他身前,用软如绵的手替他按腿。 宽阔的大厅,里头坐着几个和他玩得来的伙伴,个个儿喝得半醉。 “做得好!”木奕珩突然大喊,手一挥,道,“赏!” 小厮无奈地掏出一锭银子,递到那捶腿的美人手上。 周边人笑道:“木九还是这样,一高兴就挥土似的洒钱。” 又有道:“难得这姑娘哄得你高兴,怎么,今晚可要留人住下?” 一群人低低笑了起来。 “留!”木奕珩收了腿,盘膝坐在椅上,“怎么不留?我告诉你们,爷不仅留她,今儿这些,爷全包了!” 满场男男女女皆笑了起来。 “真的呀?木爷可不要食言啊。” “哟,瞧不出,年纪轻轻,口气不小啊。”身边一个与他相熟的戳了戳他手臂,“说实话,木九,你行不行啊?十三四岁就调戏姑娘,这身板儿,早亏空了吧?” “去你娘的!”迎着众人哄笑,木奕珩一脚踹过去,“小爷不行?你要不要跟小爷睡一回,知道知道滋味?” “滚!”那人笑着回打他,“老子睡你还差不多!瞧你唇红齿白的,若扮起来,那才叫美人儿呢!” 场中闹得不像话,木奕珩一听这话,却笑不出来了。 耳畔响起那清清冷冷的声音。 “他俊。” 那女人答得干脆,没一丝的犹豫。 他俊……他俊……他姓唐的俊,你怎么还跟他和离? “哟!很热闹啊!” 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帘子从外掀开,四名娇滴滴的美人儿先走进来,后头,卫世子被两个侍婢扶着。 木奕珩的面容,有一瞬僵硬。 座中都站起身来,规规矩矩低头行礼:“世子爷。” 卫世子后头是木清鸿,见木奕珩面色不好,连忙解释:“世子才从宫里出来,路上遇着,听说你们在此热闹,特来瞧瞧。” 便有人慌忙让座,吩咐重整宴席,今晚服侍的女伎中选两个最出色的,送到卫世子身边侍奉饮食。 卫世子笑着摇了摇酒杯,抬眼斜眺着木奕珩:“昨晚,奕珩你可叫我好等啊。” 昨晚木奕珩本要入府参宴,给他凑趣,半路遇上林云暖,一时魔障,就是甩下一干人等独自逃了。卫世子专门点他来,却连句交代都没有就不见了人,如何能忍?当即就阴阳怪气问他,阴测测地等他答话。 木奕珩吸了口气。他没忽视,木清鸿递过来的眼色。 如今为着宫里贵人着想,不宜树敌,可……究竟要给人当狗腿子当到什么时候? “奕珩……”木清鸿深知九弟的性子,怕他此时犯浑,连忙出言提醒他。 木奕珩默了片刻,总算从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唔……临时,遇到点棘手的事,下回,再陪世子喝酒。” 卫世子嘿嘿一笑,阴沉的目光夹了三分不屑,“何必等到下回?今儿就不错。”他大手一挥,道,“来呀,给木九爷上两坛新酒!” 众人面色都变得有些难看。 卫世子此人心胸狭窄,木奕珩才通过美人春|宫得他青眼,转眼因这么小一件事就又得罪了他。今儿怕是不能善了。 木奕珩笑容收了,“我喝两坛不打紧,世子可敢陪我两坛?” 话落,场中落针可闻,人人替木奕珩捏把汗。 “奕珩,不得造次!”木清鸿抢到木奕珩身前,朝卫世子拱手道:“世子爷,九弟醉了。胡言乱语,您莫放在心上。” 这里是朱府别苑,朱公子身为东主,不得不出来缓和气氛:“是是,奕珩适才已喝了许多,这会儿怕是醉的连我们几个脸都认不清了,世子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伸手扯了扯木奕珩袖子:“奕珩!你醉糊涂了!来呀,扶木九爷去休息。” 木奕珩冷笑,甩脱朱公子的手,“瞧瞧,你们这一个个的,吓成什么样?” 他上前,众目睽睽下,一把揽住卫世子的肩膀。“世子爷海量,何惧两坛水酒?世子爷,蒙您不弃,木九近来快活得很呐,来来来,酒上来了,我先干为敬!” 没人说话,原本热闹的厅里一片死寂,木清鸿惨白了一张脸,连忙走上前来,想把木奕珩挂在世子身上那手拿开。 卫世子面色数变,见木奕珩左手提起酒坛,仰头就灌。 咕咚咕咚的饮酒声,引得几个女伎轻呼出声。待木奕珩被呛得咳起来,才把那酒坛放下来,扬声大笑:“好酒!” 卫世子眯起眼,拊掌笑出声来:“我就说,木九是个有趣的人。来呀,上酒,我陪木九干这一坛!” 两人勾肩搭背走入上席,只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卫世子虽豪气干云,说要陪他一坛,才饮两碗,就这个那个的凑上来,争抢着求卫世子赏晚酒喝。 两坛酒空了,木奕珩一抹嘴巴,大笑:“再来!” 卫世子到底喝了几碗,人有些晕晕的,身子靠在木奕珩臂上,抬手拍他的脸:“哎哟哟,瞧瞧,瞧瞧,要不我怎么喜欢他呢!木九!你再干一坛,我……我就赏你……” “嗝!” 卫世子打个响亮的酒嗝,笑着朝下头伺候的一个美人招手:“来,柳儿!” 盛装的美人儿羞答答地走上前,跪在案前。 “这位!”卫世子拍木奕珩肩膀,“木九爷!百年世家木家听过吗?传说,有凤凰栖息过他家的梧桐树!” 美人面上露出得体的笑:“这是真的?可太神奇了。” “今晚,你归他了!好生伺候这位……九爷!”转过脸,笑对木奕珩,“听说,昨晚你强了个美人儿?” 木奕珩持杯的手一顿。 昨晚长街之上,众目睽睽,他纵马上前,截停车轿,将她从轿中拽出来……许多人瞧见,自有添油加醋的,说与这绝世淫|虫知道。 卫世子凑过来,笑得要多猥琐就有多猥琐,纵|欲过度的脸孔呈青白色,原本十分英俊的面貌,因这笑容,这面色,而变得令人作呕。 “你把那美人儿给我见识见识……”卫世子笑嘻嘻道,“咱们,换着玩,如何?” 谁人不知木奕珩相好众多?他又年轻俊俏,勾勾手指,不知多少女人愿意贴上来。能让他当街强抢,可想是如何绝色。 木奕珩额上青筋跳了跳,面上却在笑着:“世子真是消息灵通。可惜……” 他饮了一口酒,倾身,将案前的美人下巴捏住,缓声道:“用这种货色来换,世子未免太小气了。” 话落,美人被他一把甩开,伏倒在地。 卫世子登时一怒,桌上酒盏哗啦一声拂扫在地,“木奕珩,你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木奕珩冷笑:“世子说对了,木奕珩就爱吃罚酒!” 他豁然起身,将淋到身上的食物碎屑拂去,看也不看卫世子和诸人,抬脚就走。 “奕珩!”木清鸿声线发抖,追上两步,连忙又回过头,“世子,奕珩酒醉糊涂,您大人有大量……” “去你娘的!”卫世子抬手就扔来一件东西,极有准头地打在木清鸿额上。 待众人看清他扔去的是什么,不免都带了几分讶然。 是只靴子,滴了酒污,底有尘土,绣金线麒麟,串百粒细珠。 木清鸿的面上未来得及褪去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林云暖素来宫寒,这会儿早早用上手炉,捧着捂在肚子上。林熠哲不在,她寝食难安,晚霞等人早早遣下去,自己缩在床上辗转反侧。 也不知那木奕珩,要闹脾气到何时。他昨夜种种行径,没一处不透着古怪。堂兄曾说,木奕珩可信,可他做出这种事,哪里像个可信之人? 忽然一股寒风吹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起身一瞧,竟是妆台前的窗户被风吹开半扇。 时已入冬,她身子又正是虚弱时候,也不喊晚霞进来,自己穿鞋下床,走到窗前。 手刚抚上窗扇,就见月下,一个黑色的人影立在眼前。 她下意识就要惊呼,一只带着熟悉气息的大手堵住她的嘴。 一个低低的声音,带着笑,“嘘,喊什么?是我!” 木、木奕珩? 林云暖此时,已不是震惊害怕,或羞涩惶恐,她很想抽把刀出来,架在他脖子上大声喝骂,“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其三) 林云暖自不会大声喊叫,自毁清誉。其实就算她喊,又能如何?宅子是他帮忙置备,人手是他分拨来的,上回他强闯内院,谁曾上前拦过? 她转身,将榻上放的一件褙子披在身上。 木奕珩吭哧吭哧地从窗户爬进来,笑嘻嘻地,在她屋里转了一圈儿。 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她身上用的那种香露,整个屋子都是这种味道。 借着昏暗的月光,瞧不清太多,而转过脸,望见她素白的脸庞,不用看清,那模样早刻在心上。 木奕珩嘿嘿一笑,见她远远坐在靠门的椅子上。 他便招手:“过来。” 林云暖会听他的才怪了。 她强压怒意,低声道:“木爷这是何意?欺人欺上了瘾?便是世家豪绅,朝廷命官,也不能不顾礼仪廉耻,夜闯旁人内院,行止轻薄吧?” 木奕珩咬了咬牙。 他这是遇上个什么主儿?昨晚不知多娇气多乖巧,被他亲的嘴巴都肿了,一点都不气,还主动勾着他脖子往他怀里挤。这他妈才过一晚,白天就当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昨晚的事,可现在黑灯瞎火的,门外也没人守着,还装什么纯情小白兔呀? 他靠在窗边,被风吹得有点冷。他伸手扣住窗格,定了定心神,朝她走去。 林云暖戒备地站起身,后退,背靠在门板上面。他伸臂过来,撑在她头两侧,将她圈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垂头低声骂道:“没良心的东西!你知不知道,老子为你做了什么?” 得罪卫世子,从前的一切筹谋前功尽弃,木家官场上要被卫党打压不说,后宫木贵人也不会好过。 可,他能用她换? 那还配做个男人? 林云暖并不领情,她无从知道,眼前这人做过什么好事,他做过的坏事她却知道不少。 就凭他上回趁人之危被她抓了三道伤痕,凭他昨夜无故捉走她又囚禁林熠哲…… 林云暖笑了,声音发冷:“木爷可不要对我说,毁我清誉、囚我兄长,是为我好。” 木奕珩怔了怔。他咬牙:“我毁你清誉?” 她知不知道,和离闹得那样难看,名声尽毁,是谁在背后助她,叫她毫发不损全身而退? “难道不是?”他距她太近,呼吸就在咫尺,林云暖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腹中又抽痛,抬手按住肚子,强迫自己抬头盯视他,“木爷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什么?林氏年老色衰,又是妇人之身,总不是为了垂涎美色。木爷是有意辱我,害我,却不知,我何处得罪了木爷?” 听完这话,木奕珩默了片刻。然后嗤地一声笑了。 他说:“万一我就是垂涎于你,不嫌弃你年老色衰,妇人之身呢?” 她原来这般没自信。年老色衰?她能多大?至多二十四五吧?他又不是没有过年长的相好! 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让林云暖极不自在。适才的寒冷之感已化成了快要让人窒息的火热,她撇过脸去,“木爷别说笑了,我……” 林云暖陡然张大了眼睛。 木奕珩的嘴唇,轻轻贴在她面颊上,然后,响亮地“啵”了一声。 接着,他还十分得意的咂了咂嘴巴。 林云暖闭眼,深吸一口气,抬手,一个巴掌挥去。 手在半空中,被他攥住,按着腕子,给定在门板上头。他将她两手都捉住,下身抵着她,带着酒气的呼吸凑上来,鼻息粗重的威胁道:“你还跟我厉害?娘们儿,你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办了你……” 不过顾及她的肚子,女人的事,他糊里糊涂,没留心过。她说没事,谁知真的有事没事? 相思太盛,与其自己独个儿在房里肖想,不若闯了来,当面抱个满怀。 林云暖侧过脸,她没遇过这种情况,一个毫无羞耻之人的男人,就这样纠缠上来,无缘无故,怎么就招上他了? “木奕珩!”她恨声道,“你敢动我,我与你鱼死网破。” 这话,木奕珩不爱听。 他心头有气,讨厌极了这种让他无法掌控的感觉。人人说他阴晴不定,他看,这女人比他还阴晴不定。 再想,莫不是她因为林熠哲的事与他置气了? 木奕珩松手,把人放开了。 林云暖连忙与他拉开距离,手里摸到妆台上,将根簪子藏在袖子里。 木奕珩尚不知情,只为她忽冷忽热的态度气恼不已。 他在屋中转了两圈,突然转身,“我明儿放了你哥。” 林云暖不语,摸索到床边。——簪子还是不保险,她枕下一直藏着把匕首…… 木奕珩见她缩进帐子里去,哪里知道她已动了杀心。犹不自知地道:“我他妈就没把他怎样,住的是比他自己的屋子还大的地方,专门挑了两个最懂事儿的姑娘给他暖床,他这会儿不知怎么快活呢,你以为谁都像我一样?”能看不能吃,窝囊透了。 林云暖啐了一声,“木奕珩,你能不能要点脸?” 当着谁呢?就这么不干不净的说? “脸值几个钱?”他朝她走了几步,撩开帐子,屋里本就黑,她躲在帐子后头,那影子像个女鬼。 林云暖攥了攥手里的刀柄,身子后缩。 “我要脸,才会苦着自己。”他意有所指地横她一眼,伸手,捻住她额前一缕头发,想到自己此刻站在她的闺房中,她的睡床前,喉结就滚动好几下,干涩着嗓子道:“我没怎么你,也没虐待你哥,你还生什么气?你别躲,我就抱一下,最多……摸两把……” 他不要脸的伸出手去,钻进漆黑的帐子里去捞她的身子,就见一道奇异的白光一闪,木奕珩捧着手腕,惨叫一声跳了起来。 林云暖迅速跳下床,跑到门边将门打开,她手上握着那把带血的刀,低声威胁:“木奕珩,你敢再过来,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木奕珩整只手腕都见了血。喷薄的,汹涌的,凉凉的顺着指尖往地上流淌。 她划伤他的手腕! 切到动脉! 她若再添些力气,甚至能斩断他这只手! 巨大的惊惧和震怒席卷了他。 木奕珩像只狂暴的狮子,他一步步上前,恶狠狠地道:“你他妈的……” 这女人是不是疯子? “你他妈昨晚还肯和我上床!转头,就想杀我?” 林云暖伤了人,不是毫无感觉的,她在后怕,万一适才那刀划错了,弄瞎了他的眼睛,割断了他的脖子…… 声音不由自主哆嗦着:“是、是你逼我的,我说了,我不愿意。” “你昨晚强掳我去,今天又……木奕珩,我就是和谁睡,也不会和你这人渣败类!你这样的好色淫贼,你就该死!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我、我不是那些上赶着你、求你眷顾的女人!我感激你帮过我,可我……昨晚,还清了吧?” 他说昨晚,他们……林云暖猜测过,抗拒着,不希望发生的意外,原来还是发生了啊…… 木奕珩瞳孔一缩。心头瞬间了然。 原来昨晚她的乖巧贴服,是报恩? 原来他以为的两情相悦,是他自以为是的误会啊…… 原来,她不是阴晴不定,她是根本,心里不曾有他。 血液迅速流去,他甚至,听见地板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却感受不到痛。他心里的酸涩,早就盖住了皮肉上的痛楚。 不过,只是一瞬。 他扬眉,笑了下。 “哦,这样……”他拉长了尾音,漫不经心地朝她走,“你可以,就在此刻,此地,杀了我。” 有朦朦白光,照在他脸上,让她清楚看见他唇角满不在乎的笑。 “杀不死我,我还是要继续纠缠你的。” 他笑着说:“你看,……” 他一步步走过来,伸手,将她持刀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就在这里,刺进去,一了百了。但凡你心软,就得承受,所有我想对你做的事。” 她凝结的眉毛抖了抖,刀尖就抵在他心脏位置,他的手上全是粘稠的血,滴答滴答,把她的手也沾染上了。 只要稍稍用力,眼前这跋扈的小鬼,就再也无法纠缠。 握着她持刀的手,不断用力。她手在抖,渐渐失去力气。鼻头酸的不行,不知绝望还是悲伤的情绪袭上心头。 她掌中那刀,“咣”地掉在地上。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 他捏住她的下巴,舌尖划过那小巧菱唇的轮廓。 “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注定,是我的。” 他终于如愿抱住她柔软的身子。林云暖颤抖着,闭上眼,任不属于她的气味将她沾染。 她该怎么办?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在无法拒绝的时候,在震慑不住任何人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小天使们不要觉得(其二)木奕珩的表现奇怪哦。 他突然耍贱,不是转性了。而是在他心里,昨晚女主没拒绝,就表示认同了和他的(相好)关系。 所以脾气突然好了,也不傲娇了。自己的女人嘛,木爷是要宠的。 毕竟他并不知道,女主昨晚其实魂游天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啥。 至于他对女主,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肉体上的渴望,这个,慢慢看吧,菲会努力写的。 29、第 29 章 林云暖抬手, 两只细细的胳膊, 勾住他脖子,她踮起脚,推着他的胸口, 向里走。 木奕珩明显顿住。他身子猛地震了下,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前一秒还想置他于死地的女人。她就在他面前, 刷地扯去身上的褙子,两手,从颈下撕开前襟。 刚被闭合的窗这次真的被风吹开了。 冷风灌进来, 伴着银色的光晕。 下雪了。 凉凉的雪丝,细碎得像轻尘, 被一阵阵风,吹送进来。 他的眼睛, 被一片雪色勾住。 林云暖冷冷一笑, 一把将他推在床上。 “行,你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她扯去束发的绳子,头一甩, 长发披泄下来, 落在雪白光\\\\裸的肩上。 “木爷,蒙您不弃,今儿,我伺候您。回头,我哥哥和我,还累您, 多多照顾。” 清晨,天色灰蒙蒙的,薄薄的积雪装点了琉璃翠瓦,屋檐上面一条条晶莹的冰棱。 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早,温度也更低,好在前儿赶制的一批棉袍大氅都送来了。 晚霞搓着手,沿抄手游廊从后罩房绕过来,院子里扫雪的婆子与她笑说:“晚霞姑娘今儿这么早\" 晚霞眉目中有淡淡的忧色,林熠哲受困,奶奶必然睡不好,她早些过来,也免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端热水巾帕、温茶青盐毛刷的小丫头们总算过来了。晚霞亲手接过茶盘,轻手轻脚地用手肘顶开门,走进屋去。 穿过小厅,迎面是稍间,与里室相邻的门却敞着,只在她眼前隔着滴溜溜亮晶晶的珍珠帘子。 还未走近,就嗅到不寻常的气氛。 她撩了帘子,打眼色叫跟在后头的小丫头们放下东西出去。 一步步近了,先看到团花地毯上,浓稠干涸的血迹,旁边躺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晚霞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奶……奶……”嘶哑的声音,低低唤着,脚步灌铅般重,不敢去掀开架子床的帐子。 依稀,听到一声轻轻的哼声。接着,跟着一声。 不同的两把声线! 晚霞寒毛竖起,下意识退后,身子撞上后面的椅子,踩上那把刀。 声响惊动了床上的人。 “晚霞?” 是林云暖初醒的声音,有些暗哑。 可是,平静。 晚霞这时才注意到,床下脚踏上头,绣鞋旁,硕大的、男人的靴子。 杏色的帐子,斑斑点点的血。 林云暖不去看,也知此刻满身满床的狼藉。 她推了一把将手脚缠在她身上的人,迟疑片刻,道:“晚霞,把水放下,你先出去。” 又道:“我要沐浴,叫后厨准备。” 晚霞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她连应一声都没,匆匆转身,跌跌撞撞地快步出去。 林云暖小腹还是痛。她扭了扭身子,身边的男人终是醒了。 褥子掉了一半在床下,衣服丢得到处都是,男人孩子气地用额头拱了拱她的胸口,手抓着她的腰,“再抱一会儿……” 林云暖横他一眼,挥开他手。男人吸着气,笑道:“狠心的婆娘!我手可还伤着!” 昨夜,潦草地用布巾绑住伤处,这时一瞧,什么布巾?是她贴身的小衣。 木奕珩色|情地在上头嗅一嗅,“嗯,奶香味!” 林云暖沉下脸,帐子一掀,下了地。 昨晚…… 她轻轻揉着小腹,舒一口气。 特别难受…… 也不知对身体有什么伤害没有。 木奕珩尚不知情,狼藉的战绩他扫都没扫一眼。 木奕珩撑着头伏在床上瞧她,背部轮廓圆润流畅,就在他眼前,无遮无挡。很快,这幸福时刻结束,她找出一件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木奕珩叹了声,仰面躺回枕上。 不想起…… 不想走…… 细细回想昨夜,嘴角就勾起来。 流连她滑不留手的细腻肌肤,耳畔回荡娇娇低低的哼吟。 林云暖洗漱好,回头瞥见他还赖在床上,被子只裹住下半部分,也不怕冷。 林云暖不吭声,走过去,将最靠近床一侧的窗子打开。 晨风夹着冷意,刹那冰寒刺骨。木奕珩的回忆被打断,全身打个哆嗦,挑眉瞧她冷眼睨着他,眉尖儿凝在一块儿…… 木奕珩腾地坐起身来,当着她跳下床。 林云暖脸上忽地一红,快速撇过头去。 木奕珩哈哈大笑,在屋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帐子里去。林云暖冷声道:“还不走?” “你……你叫人,回我家,给我带身衣裳过来。” 林云暖蹙眉瞧瞧他丢在地上的衣裳,全是血迹,果然不适合穿着出门。 她扬声道:“晚霞!” 晚霞就在门外,忐忑地进来,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瞟好。 “去把二爷的衣裳拿过来一套。” 顿一顿,回眸瞪木奕珩一眼,“里衣也要。” 木奕珩垂下嘴角。不愿意。 他碰了脏东西,立刻就要擦手的。就连脚下的靴子也从来不肯染尘,叫他穿别的男人的贴身衣裳…… 他心思转的极快,突然又想到,别的男人,曾和他一样,享受过昨晚那种欢悦。 “过来。” 他简短地命令。面色极沉。 林云暖已走到稍间喝茶,闻他唤声,只用眼角瞥他。 木奕珩咬牙切齿。 娘的,这妇人非要和他拗着! 窗户被北风吹得作响,帐子都给掀了起来,木奕珩又打个哆嗦。总不好跳下去捉她。 只得闷着嗓子迟疑道:“我有事问你。” 林云暖:“……” “你看着我,认真的。” “……” “我……和他,谁厉害?” 林云暖挑眉,一时没领会那个“他”和“厉害”是什么意思。 “怎么,很难答?是不是答案太显而易见,没有问的必要?”他笑嘻嘻地,“小爷纵横天下无敌手,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啊哈哈哈哈!” 林云暖这回听懂了,陡然变了脸色。 她站起身,沉着脸,瞪视他片刻,忽地扯开嘴角一笑。 木奕珩一瞧那笑容,登时暗叫:“不好!” 果然,林云暖走到里间,砰砰砰地将所有窗户都打开了,床下小几上的炭盆,脚一抬给踢翻在地。 “你他娘的……”木奕珩缩在被子里,浑身哆嗦。忍不住骂人。 林云暖凑上来,手一伸,摸到被子下面。 木奕珩登时酥了骨头,从被下抓住她手往下带,林云暖朝他一笑,手一翻,刷地一下将被子掀开。 木奕珩的丑态立时无所遁形。 林云暖抓着被子,走两步,给扔到窗外。 “你他娘……”木奕珩跳起来,抱着膀子大叫,骂人的话刚出口,见林云暖面色不善,口水一呛,硬生生把骂娘的话憋回去,换上一张谄媚的笑,“你想谋杀亲夫?” “亲夫?”林云暖冷笑,“亲夫在哪里?我喜做寡妇,你要不要试?” 鸡飞狗跳的一早上,总算把瘟神送走。 晚霞面色不大好,把小丫头都关在外头,自己收拾屋里的狼藉。 她从前在林云暖和唐逸屋里伺候,不是不知事的。 暂放下林云暖和木奕珩无媒无聘就乱来的事实,她更担心林云暖的身体。 支支吾吾,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林云暖正用早饭,挑眉瞥她一眼,放下手里的碗。 “说吧,别憋坏了自己。” 晚霞垂头,忍不住眼眶一红。 “奶奶……” 她扔下手里的褥子,走过来扑在林云暖腿上。 “您正小日子呢……木爷他,根本不怜惜……” 林云暖忍住窘,淡淡道:“没点灯,他……不知道。” “可……他喜怒无常,关着二爷,又当街把奶奶抢走,还……没名没分地就……他根本,不爱惜奶奶名声……” 林云暖将晚霞搀起来,在她身前坐下,眼眸清明无波,认真道:“我知你关心我,不过这事,你别管了。” 顿一顿,又道:“今后,这事免不了。你知道就行了。回头,你裁两身他穿的衣服放我房里。至于二哥……他若问,你也不必瞒着。” 事情都做下了,藏着掖着何用? 林云暖看起来沉着自若,心里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木奕珩嘴唇发白,脚步虚浮无力,阵阵头昏眼花地下马走回自己院子。 木雪痕已经等了很久,心不在焉地听春熙陪她说话。木奕珩一进来,脸色苍白的样子将她吓了一跳。 “九哥!你这是……” 注意到他手腕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登时急得不行,“这怎么伤了?伤得厉害吗?” 木奕珩嘿嘿一笑,心里暗想,“偷个香差点血涸死在床上,怕小爷也是第一人吧?”郎中给他开了好些补血的方子。 又想:“好在爷挺得住,没在紧要关头虚了。”嘴角得意洋洋地勾起笑,今天瞧谁都格外顺眼。 “春熙,去把我前儿得的那几样东西拿过来给四妹瞧瞧。” 木雪痕可不在乎什么稀罕玩意儿,她扯住他腕子,翻来覆去地看一遍,只恨不好解开他的纱布,好好瞧瞧伤得深不深。 春熙果然端了一只精巧的雕金嵌宝盒子过来。 木奕珩打开来,捏出一颗猫眼石,又打开一只小盒子,里头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喏,别人孝敬我的,专门留着给你,当添箱用。” 木雪痕面容一僵,眸子起雾,鼻尖酸酸的,“九哥,我这样子,嫁什么人?我不要你给我添箱,我只要你陪着我……” 木奕珩人逢喜事,哪顾得上别人情绪如何,他把匣子一合,塞到木雪痕手里,“说什么傻话,哪有女人不嫁人的?你身子骨虽弱,有府里好吃好喝养着,很好就能好。” 一抬眼,瞧见木雪痕今天似乎格外精心妆扮,头上少见地戴了许多金玉饰物,脸色抹了淡红胭脂,眉毛描得长长弯弯的,有几分艳色。 木奕珩随口就赞:“今儿扮这么好看,是要相看夫婿么?外头下着雪呢,穿这么单薄,虽然这身衣裳极美,也不能不顾身子啊。” 木雪痕含羞笑了:“外头穿氅衣了,进屋解下来的。” 春熙含笑道:“爷糊涂了。今儿十月十二,四姑娘的生辰啊!” “哎哟!”木奕珩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雪痕,这些东西你先勉强收着,我还得问问你,你们女孩儿,喜欢收些什么玩意儿做生辰礼?” 春熙闻言抿嘴笑:“爷越发过分了,不事先备着,哪有当面问人寿星的?” 木奕珩笑嘻嘻道:“我和四妹又不是外人,四妹,你和我说说……” 他不自觉地就牵住她的手,惹得木雪痕面色更红了几分,垂头道:“九哥,……不论什么,九哥送的,都是最好、最合心意的……” 木奕珩松开她,站起身慢慢踱起步子,“首饰珠宝什么的,是不是太俗了?家里是有钱的,又不缺那个。衣裳毛氅……不行不行,太轻了。吃花酒……啊呸,傻了吧?她吃什么花酒。” 春熙和木雪痕瞧他傻兮兮的自言自语,都笑了起来,春熙道:“我的爷,您这念叨什么呢?要我说啊,爷若想送点奇巧的,不若好生想想,人家寿星平素最喜欢什么,或是有什么最能表达心意的物件?也未必要送金贵之物。”总不过一个心意,哄人高兴罢了,她家四小姐又不缺首饰衣裳。 傍晚,林家接到消息,说是木爷有命,叫林云暖亲自去接林熠哲回来,才肯放人。 林云暖心里烦死他的鬼花样,乘轿出来,转出小道,上了大道,拐入街市。 街上死一般静寂。护卫的人都捏紧了刀柄,觉得这气氛不简单。 晚霞声音有些抖:“奶奶,今儿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平时街头摊贩多得很,行人也不少,这样子着实诡异。 远远地,听见几声呼喝,“巡防营办案,走走走!” 林云暖心中升起不安,吩咐缓行,边走边看情形。 就听一声极喜悦的叫嚷:“来了来了!” 霍地,寂静的大道两侧,树上、屋旁,燃起一盏盏宫灯。 晚霞讶住:“奶……奶……” 林云暖掀开轿帘,就见满眼光亮。 无数的宫灯,齐齐燃着,蜿蜒整条长街,足有上千盏。 最无语是,那灯上,每一盏都有明晃晃的一个大字——“木”。 林云暖攥了攥拳,已然明了,帘子一甩,坐回轿子里,低声吩咐:“回家!” 轿子当即调转方向,就听见有人嚷道:“哎哎哎,别走啊,前头还有节目呢!” 轿子迟疑地顿住,林云暖眉头直跳:“别理他,走!” 就听哒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无数穿差服持佩刀的人围上来,将前路堵住。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道:“还请姑娘转头,往前头桥上去!” 姑娘? 怕是这些人还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木奕珩闹这么大,就不怕惹人耻笑? 林云暖声音迟疑:“告诉那人,我没空。” 那些差人怎肯让她走?她走了,受连累的可是他们! 晚霞急道:“你们身为官差,无故侵扰良民,这……可合法理?” 那小领头挠头:“姑娘,非是我们有意为难,只是……您瞧见了,这十里长街,所有街边店铺,全是我们九爷包下的,您若才瞧了一眼就走,这不是……”小头领想到九爷挥出去的银子,都替他肉疼,娘哎,若拿来买宅院,都不知能买多少呢。 “晚霞。”轿子里低低一个女音。 就见一只白嫩修长、染着浅色蔻丹的手从轿帘伸出。 “你去见他,问问,我的脸值几钱银子。” 他自己的脸不值钱,就拿她的脸也往地上踩? 晚霞点点头,对那小头领施礼道:“烦请官爷告知,木爷此时何在?” “他、他……”小头领尚未说完,就听一声悠扬的笛声传来。 三五个缓而长的高音一转,旋律柔下来,变得轻快,听得几句,辨出奏的是一曲“桃夭”,声音越来越清晰,伴着踏着节奏的舞步,一队穿薄纱的舞姬,个个儿年华正好,颜色动人,扭腰摆胯,舞得极美。 待一曲毕。舞姬上来拥着轿子,催着抬轿的人往前路去。 林云暖抚了抚额,已经恼到极处。 这时舞姬四散,消失在宫灯如星的长街之上。 接着便从桥上,出现两个舞着水袖的小旦,咿咿呀呀,唱的是出《贺今朝》。 从始至终,林云暖未曾掀帘看上一眼。那些护卫倒是瞧得入迷,渐渐收了初时的警惕。 一场戏还未唱完,忽从两旁的小楼上面纷纷洒洒,落下无数的花瓣。 在这寒冷的冬夜,丹红的玫瑰瓣叶,如细雨般飞落,与暖灯白雪,衬成极美的一幅画卷。 前方便是曲桥,木奕珩骑在马上,手中持笛,放在唇边,缓缓从桥那端行来。 他狭长的眼中,盛满笑意,穿一身织锦团金的玄衣,座下枣色骏马,精神矫健。一人一骑,渐渐靠近。 晚霞低声道:“奶奶,是木爷。” 林云暖“嗯”地一声。 木奕珩跳下马,笑嘻嘻地靠近轿子,伸手就要掀帘,晚霞阻道:“木爷,我们奶奶有句话,叫奴婢问一问您。” 木奕珩笑道:“好,你说。” “我们奶奶问您,她的脸面值多少钱?” 木奕珩一怔。 轿子里传来林云暖的声音:“木爷,今晚的戏可完了?若无事,还请准我告辞。” 一旁的那些官差,早面露不忿,他们知道,这轿子里的并不是什么世家小姐,一个白身女子,枉九爷费这许多心思银钱,倒还要听她冷言冷语? 就有看不过眼,又想巴结木奕珩的一个官差恼道:“兀那民女,莫要给脸不要脸了,可知你在跟谁说话?九爷给你面子,你他妈……” 他话未完,就见身前一个人影闪过,木奕珩“咣”地一脚,将人踹跌在地,“你跟谁他妈他妈?老子的女人,轮到你说教?” “九、九爷……”那官差快哭了,他可是一番好心替九爷说话啊。 林云暖叹了口气。 “木奕珩。” “哎!在呢!”木奕珩转过脸来,盛怒就化成欢喜。 “你和我回去,再说。” 木奕珩心里一喜,又一顿:“原本我还准备了好多,天香楼给我包了,叫他们给你做了好些吃的……罢了罢了,走,咱先回去。” 众官差:“……” 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那小头领幽幽叹道:“我的娘啊,两万八千两银子博她一笑,那女人一眼都没瞧!什么来头啊?” 林府,东院,林云暖寝居。木奕珩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讨好地拉扯妇人的衣袖:“这不是,你生辰,我那个什么……后来才知道吗?我做这些,可都是为了哄你高兴。你不喜欢我下回不弄就是了,你别生气啊,来,给爷笑个。” 林云暖持杯的手一顿,胳膊一甩,将他手挥掉。 木奕珩又凑上来,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腿上,“你看看你,在我那些跟班面前下我面子,我说什么了?我这马屁拍在马脚上,你以为就你生气? ” 林云暖冷笑:“既然木爷不喜,就莫要委屈求全降临贱地,您请。” 扬声道:“晚霞,送客!” 木奕珩腾地翻身坐起来,咬牙恶狠狠地:“娘们儿,你别仗着爷疼你,就一味把爷当傻小子欺,不给你点颜色尝尝,你不知谁是你男人!” 晚霞进来,正听见林云暖一声惊呼,定睛一瞧,隔着帘子,就见木奕珩按着她家奶奶在榻上,大手一撕,把件才做的新夹袄给撕开好长一条。 木奕珩也不怜香惜玉,捏住妇人的下巴,俯身就啃下去。 林云暖被他咬得疼了,忍不住“啊”了一声。木奕珩根本不理,身子紧紧挤住她,手就去掀下面的裙子。 晚霞脸颊腾地烧得通红。连忙快步退出,挥手遣散屋前的小丫头,惴惴在外头候着。 木爷他可真凶。 耳中听得几声林云暖的哼声,依稀是弄痛了。 晚霞捂住脸,身上僵硬着,想进去把木奕珩给拖起来,又不敢。 从前四爷,可是极懂得疼人的。别说这样硬来,就是手上稍稍重了,都要怜惜地哄上好一会儿。 奶奶做什么不肯留在四爷身边,非要挣命地从唐家出来?如今遇上这样飞扬跋扈的人,还比奶奶小上许多岁,他怎会是奶奶的良人呢? ………… 城南博古堂,木清鸿坐在乌木椅中,将随身带来的一幅画儿展开。 但见紫藤如雾,串串从架上垂落。 下头,一个妇人衣裙不整,背转脸来,腮边有泪,似极难挨。 木清鸿目视对面须发皆白的老者,“师傅代仔细瞧瞧,这画,可是云州唐季安的笔触?” ^林云暖一根头发丝都不想动。 她伏在榻上,身上只盖了件男人的袍子,发丝湿湿的,都贴在脸上。 木奕珩伸手将她头发拂开,捏着她下巴,没好气儿地睨她:“老实了?还闹不闹?” 林云暖横他一眼,捂着肚子,把自己缩成一团。 木奕珩心里一顿,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怎么了?你肚子……” 适才瞧见了,狠心没理,只顾自己快活,将她狠狠折腾一遭,这会子良心回到胸腔,不由有些紧张。 她这样,到底是不是…… 林云暖哼了一声,不理他。 木奕珩急了,“你这样子,到底怎么回事?你肚子里,那崽子……”是死了没有? 他顿了顿,“你不说,我喊人进来问了啊。上回郎中瞧过,究竟怎么说的?你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 林云暖白他一眼,想从他怀里挣脱,只是没力气。 “你不说是吧?”他蹙眉,眸子阴狠狠的。 林云暖咬住嘴唇,脸上像蒙了层淡红的雾。 “我、小日子……” “你……”木奕珩反应慢半拍,待想明白,腾地跳了起来:“你他妈没怀姓唐的崽子?” 他突然起身,将林云暖重重摔在榻上,头磕了一下,脸色难看地瞪他:“谁告诉你,我、怀孕了?” 木奕珩走了一圈,“你他娘的……” “真是……”他闷声笑出来,“你他娘的不早说!老子膈应了两个多月!恨不得把你肚子给剖了,把那崽子揪出来踹烂了。你不早说!你……” 他用手指着她:“不对,你是不是前儿抓那药,自己打下来了?” 林云暖:“……”不想说话,不想和一个神经病说话。头好疼,累死了,酸死了,只想安安静静歇着。 “你没怀孕,那你一道上没事吐什么?真他妈……” 她没听他骂骂咧咧的那些絮叨,闭上眼睛,就这么睡着了。 待梦回醒来,屋里只点着小小一盏烛灯,榻上的狼藉都收拾过了,身边是空的凉的,他不在了。 想下床喝口水,一摊手掌,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着块圆润的玉。 通体莹白,有淡淡的紫纹,翻过来,上头刻着篆体书的字。 她指尖拂过那纹路,轻轻念道:“鈞颐。” …………………… “小姐,别等了。” 木雪痕已在廊下徘徊了半晚,今儿人多热闹,一直吵吵嚷嚷,以她的身体底子,怕是早熬不住了。此刻吹着冷风,夹着那冰渣子打在身上,冻得人直哆嗦。 小环看不过,只得出言劝。 待明儿小姐着了风寒,又添新病,这身体还要不要了? “适才已经打发人去问过春熙,九爷根本没回来。您也不是不知道,他晚晚有宴,几天不回来睡都是有的。瞧您脸都冻红了,叫太太看见,还不知怎么心疼呢。” 木雪痕淡淡道:“小环,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他知道今儿是我的生辰,他会回来,一定会,你别聒噪,我便要在这儿等着。你再着人去外院问,瞧他是不是又被大伯困在书房里头了?” 小环无奈道:“奴婢已遣人去过了,书房外头还撞见五爷,连五爷都不知九爷在哪儿。” 木雪痕叹了一声:“罢了,那我就安心等着。他会来见我的。” 这一等,就到了亥时。 木奕珩哼着小曲,摇头晃脑地往自己院里走,身上骨头都轻了二两,脸上挂着恣意的笑。 在园子里给个小丫头截住,结结巴巴说:“九、九爷……四、四姑娘她……” 木奕珩顿住脚步,浓眉一挑,嘴里没遮没拦地道:“哟,这不巧儿吗?几天不见,越发水灵了。平时也不多来爷身边儿说话,爷跟四妹要了你,来爷屋里呀?” 小丫头不过十三四岁,登时红了一张脸,连连摆手:“九、九爷,奴婢可不敢,四、四小姐等您、整晚了。” 木奕珩瞧着嬉皮笑脸好说话,出手又阔绰大方,他虐杀婢女的战绩,许多人也是有所耳闻的,但凡胆小惜命的,可不敢随便往他身边凑。 木奕珩笑嘻嘻地:“四妹等我作甚?有好事?又给我做鞋穿了?绣衣裳了?” “不、不是。”巧儿可没想到,这主儿竟然把四小姐的生辰忘得干干净净的,“您、不是说,要给四小姐送、送礼物吗?她、就盼着……” 木奕珩猛地一震。他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对了,可不是?我先回去换个衣裳,就来找四妹说话。” 木雪痕有些咳嗽,手里捧着手炉,身上又多添了件大毛披风,听见外头脚步声,飞速从椅子上坐起来,撩帘子就往外走。 小环连忙劝:“小姐,爷都来了,您何必急成这样?瞧一会儿太太叫人来问,见您又在外头,岂不生气?” 她好说歹说都劝不住小姐,还是太太过来,才把小姐给斥回屋子里来,再让她吹风,这一屋子伺候的都不用活了。 话未落,木奕珩就走了来,隔着毡帘,“四妹睡了不曾?” “没、没有!”木雪痕连忙应声,“九哥,你来小厅坐。” 木奕珩微笑步入,手里捧着个长盒。木雪痕面色有些泛红,眼睛亮晶晶的,亲自给他倒茶,在他身边椅子坐下,抿嘴笑道:“九哥叫我好等。” 木奕珩有些窘。他这当哥哥的,确实忽略了妹子的事,只顾着哄外头那妇人欢心,还碰一鼻子灰。 “这不是……嘿嘿,有点事儿,耽搁了。”若不是知道她原是小日子,不应该那啥,怕是这一晚,还未必回来。 “来,你打开瞧瞧,看看喜不喜欢。” 木雪痕羞涩一笑:“其实也不是为了礼物,早上九哥都送了一匣子宝贝了。不过想见你,和你说话儿。” 声音到后面,细如蚊呐,几乎听不清。 小环轻轻蹙眉,叹了口气,挥手将屋里伺候的都遣了。 “这是……”带着冰碴的玫瑰瓣儿,整整一盒,上头冰晶,用手一拂,化成一滴滴水珠。 “这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这许多花儿\" 木奕珩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一盒算什么,老子为了哄人一笑,两千两银子叫人运了一车。洒给人瞧,人连眼角都没赏一个。 “谢谢九哥!“木雪痕弯起亮晶晶的水眸,”还是九哥懂我。” 这样的礼,才算用了心的。衣裳首饰,琴书笔墨,那些俗物,从来不是她喜欢的。 “行,那你早点睡!”木奕珩站起身,笑说,“愿我家四妹,身子康健,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他笑嘻嘻地,在木雪痕脸上摸了一把,转头就往外走。 木雪痕眸光闪烁,听见这话,心里酸得不行。 她一抿嘴,奔出两步,一把从后抱住男人的腰。 小环心中一惊,手紧紧握住袖子,几乎就呼出声来。 木奕珩身子一顿,拍拍紧紧环住他的嫩手,“这是怎么了?多大的姑娘了,快嫁人的人了,还跟九哥撒娇?” 木雪痕的眼泪,一滴滴渗进他后背的衣服中去,声音闷闷的,涩涩的,“九哥,我说过,我不嫁人,我谁都不嫁。” 木奕珩感到身后人在发颤,他挣开她,回身捧住她的脸,替她拭泪,笑着道:“瞧瞧,越发孩子气了。雪痕,你放心好了,如果二叔给你选的夫婿不好,九哥第一个不答应。有九哥把关,你只管等着,嫁个天底下最好的丈夫。” 木雪痕哀哀切切,只恨话难出口。她身边,已经有了最好的男人。可是…… 她仰起脸,扯出苦涩的一笑,轻声道:“我信九哥。” ………… 廊桥水榭,松柏寒竹,成府上院,木紫烟携侍婢的手,懒洋洋地往里走。 许是廊下服侍的都有旁的事,这会子一个人影没有。侍婢刚要撩帘子,就听里头传来一阵笑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这可真新鲜!木府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叫咱们那个好弟妹知道,岂不臊也臊死了?” 接着就是一阵低笑。 侍婢瑟缩着偷瞧自家奶奶一眼,脸都吓白了。 这时有小丫头走来回廊,刚想招呼,被木紫烟一个厉眼扫去,当即吓得不敢吭声。 就听屋内又道:“可知道那女的是什么来头?若是个世家出身的,被家里头知道,为了堵外边人的嘴,可不得偷偷打死,或是强给剃了头丢到家庙里去?” “谁知道。保不齐是哪家花寨里的花娘子,自小儿就专勾人的,要不怎么引得木九这样,连自家脸都不要了?你说,包下整条街,点那些灯,得多少银子?” 里头的人许是用手比了个数,就听那声音咋舌道:“这么多?够咱们府里一年的花用了吧?木家诗书传家,一个个清高的要死,哪来这么多钱给一个私生子挥霍?” 另一个笑道:“你胆子真大,这也敢说,叫咱们那弟妹听见,岂不又要闹起来?人家可对外宣称,那是故人之子,因有过命交情,以亲子待之。” 侍婢已经不敢听下去了,缩着身子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因为她已察觉到,身后的三奶奶就要发作了。 屋里笑声渐渐拔高,“我可听说,这木九不光这一件荒唐事。前段时间,不是说他去乡下要账去了?你猜我听我娘家嫂子说,他是因什么走的?” “这……” “根本不是要账去了,是躲灾去了。那木九,在卫国公府醉酒,卫世子特地将最宠爱的姬妾送去陪他,你猜怎么?” 那声音顿一顿,木紫烟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已涌到头顶去了。 “玩大了!那姬妾第二天被发现,全身鞭痕,脖子上一根红绳,下身惨不忍睹,给用刀豁了……” “这……木九竟是这等人!这不……这不……疯魔了他?看起来倒不像啊,笑眯眯、白净净的,嘴甜得很。”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他这暴虐好色的性子,是从谁那儿遗来的呢?木家摆着世家的谱儿,从前连宗室的面子都不给,自打这木九给从别苑接回来,可不三天两头闹事闯祸?如今木家人人垂了脑袋,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说到底,可全拜……” 话未完,屋里帘子忽地被人掀开。 木紫烟闯进来,一双眸子已红了,屋里说话的两人登时禁声,不自在地起身赔笑:“哟,三弟妹来了。” 木紫烟捏了捏袖子,强忍着满腔恼恨,酸酸道:“嫂子们说什么呢这么高兴?才在外头听了一耳朵,说谁垂脑袋,夹着尾巴做人?” 木府大房,木紫烟捏着帕子啼哭,“也不知爹爹做什么要收养那老九,又不是我们家的种,累得我们全家跟着被人戳脊梁骨。我是没脸见人了,娘您叫大哥,去成家给我讨个休书,我不回了,就在家里死守一辈子算了。” 前些年那小子才回来倒还好,如今越大越惹人嫌,尤其哄得老太太和木大老爷一心宠着他,倒把她们这些亲孙亲儿都看淡了。 木大夫人闻言,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都当娘的人了,这说的什么孩子话?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休书是随便就能提的?连你也要混账起来,把我气死?” “娘!”木紫烟提高了调子,捂着帕子道:“您是不知道,外头传的有多难听。那孽种拿了咱们家的银子,拿出去吃花酒捧戏子,这也罢了,还为个不知哪来的烂货包下曲水桥前的整条街,旁边百来家铺子,全都闭门谢客,就供他和他那姘头,不要脸的在里头流连。还当街搭戏台,十二家教坊每家都请了班子,当街洒的那玫瑰花瓣,到现在还没扫完。” 作者有话要说:推荐好友文,《天降福瑞》作者起跃 顾蜜一朝重活,家徒四壁,继母横行,弟弟年幼, 好在金手指粗大,指哪挖哪,照样红红火火过日子。 重生之后顾蜜有三个心愿 一:让欺负她的人,看她如何春风得意。 二:挖金挖银发大财 三:提防那个村霸无赖。 魏铭的心愿也有三个 一:对那只小白兔献殷勤 二:扑倒那只小白兔 三:告诉小白兔,他是无赖,但她提防不了。 后来魏铭:“小白兔,你变黑了。” 几年后顾蜜的前未婚夫中了举人归来,问顾蜜可否愿意跟着他走。 顾蜜回答:“之前我没吃没穿的时候你走了,如今我有吃有穿也有人疼,日子过的红红火火,为何要跟着你走?” 魏铭骄傲的拍拍胸脯:“那个疼她的人就是我。” 小剧场: 农家恶霸魏铭,出了名的诡计多端,油嘴滑舌,心狠手辣,但是看到娇滴滴的顾蜜姑娘落魄之后,动了恻隐之心:“你替我生娃,我管你温饱。” 隔日,顾蜜抱着一个大罐子,怯生生的走到魏铭的面前,轻声细语的说道:“这些都给你,你能不能......滚远点。” 30、第 30 章 木大夫人叹了声:“你再是抱怨, 有什么用?他已经在祠堂磕头认祖, 族谱里记了名字。你爹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这些事咱们内宅都晓得了,他会不知?他这是睁只眼闭只眼,一心宠着纵着老九呢!这话你不能说, 我不能提,否则传到你爹耳朵去, 受累的不是老九,是你和我!” 木紫烟哭得更厉害了。 木夫人只得劝道:“你且忍耐吧。待过了春节,他便及冠, 届时给他订门亲事,自有他妻房和岳家替他头疼。” “娘, 您这岂非自欺欺人?他便是成亲,那也是住在咱们家里, 可不会搬到他岳家去啊!” 木大夫人刚要说话, 就听里头服侍的侍婢道:“四小姐醒了?” 木雪痕从暖阁出来,垂头与木大夫人和木紫烟行礼。 木紫烟脸色一变:“雪痕,你怎么在这儿?”适才所言, 岂不都叫她听了去? 木大夫人也有些窘, 勉强笑道:“紫烟来我这儿帮我做针线,因受了风寒,身上不爽利,我就叫她在里头歇会儿。” 木雪痕头低低的,轻声道:“姐姐回了,必有许多话与大伯母说, 待会儿姐姐闲了,再来找姐姐说话儿。” 木紫烟目送她出去,转过头来,“如今她,还天天缠着老九?” 木大夫人叹了声。木紫烟冷笑:“不知道的,以为那孽种跟她是一母同胞呢!亲得比亲兄妹还亲,当初怎么不把那孽种认到二房去呢!” ………… 这几天木奕珩的心情,可以用百爪挠心来形容。 前些天还整天眉开眼笑,不时哼着小曲,这几天却一身火气,没事儿就发脾气砸东西,张勇原被罚去守门,前儿刚被调回他身边,不知如何触了他逆鳞,惹得他又发了回火。 吴强小声与张勇嘀咕:“爷这几天每回从林家回来,都是这模样。也不知那林夫人有什么能耐,专挑公子爷火气。” 一抬头,见木府四小姐木雪痕不知何时走了来,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泫然欲泣,两人连忙行礼问候,张勇道:“九爷才回来,这会儿正在屋里头呢。” 木雪痕点点头,走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刚才你们说的林家,林夫人,是谁?” 吴强登时一愣,这么小声,也能给她听见? 却不知自己天生粗嗓,就是减小了声音,那也比常人说话更有劲儿些。 “九哥撒花瓣,包街市,就是为她?” 想到自己当成宝贝一样留着的那盒玫瑰瓣儿,心一阵阵抽痛,鼻子酸酸的,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原来,那是人家不要的边角料,拿来随便哄一哄她罢了。 原来,九哥心中,自己连个花娘的指甲都比不过。 木雪痕第一回经过木奕珩的房前,没有进去和他说话。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木奕珩并不理会近来外头如何疯传他迷恋花娘之事,他只是觉得,女人家的小日子真是麻烦讨厌。 每回好容易使计把林熠哲骗出来,自己溜进人家内宅去偷香,最后总是碰一鼻子灰,她身上不好,脸色也难看,不是跟他板着面孔,就是不予理会。 偏他又不好强来,他偷偷问过,女人家这个时候,最好小心行事。之前他不知道,胡天胡地,也不知有没有什么不良后果……时人以女子葵水为污秽之物,他倒没往那边想,心里还是有点心疼她的。 夜里掌了灯,林云暖在榻上卧着翻书。听见林熠哲低沉的声音在窗下,“七妹,你睡了没?” 难得他晚上回来,林云暖心中一喜,忙叫人将他迎进来。就在小厅里坐了,林熠哲用了两杯茶,沉吟不语。 林云暖见他脸色阴沉,似有心事,稍稍一想,便知为何。 这院子里的人拦不住木爷,却也瞒不住林熠哲。想必他们的事,他已然知晓了。 林云暖便开门见山:“二哥,你是想问,我和木奕珩的事?” 林熠哲见她坦然说出,反而发窘,咳了一声,方道:“七妹,你这样糟蹋自己,是……真心悦他?” “悦他?”林云暖一笑,显得漫不经心,“换成二哥,你会对流氓有意?” “那你……” “不如二哥教我,我不应他,难道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与名声清誉比起来,我觉得,自己的命值钱多了。” 林熠哲无言相对,心里闷闷的,很痛。“是我没有护住你,才叫他对你……” 他没说下去,因为现在无论怎么道歉,都无法弥补她已失去的。 “那你有何打算?”他强撑起精神,低声问道,“他可有说,会如何安置你?” “安置?”林云暖一时没明白,这安置的含义。 “他家中未有妻房,以木家规矩,必不准他先纳妾,难道你就安心,与他做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 这些话林熠哲已经想了很多天,甚至心中不忿,想找木奕珩当面质问,可这几天木奕珩避而不见,叫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 “外室?”林云暖轻嗤一声,“二哥,我连人家正头娘子都不稀罕,难道会稀罕做个外室?” “那你……” “我跟他,露水姻缘,转瞬即散,他少年心性,没几天便厌了。我枯守闺中,有个人叫我出出气,却也不错。二哥只当不见,不必管我了。” 林熠哲听她说这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之言,惊得瞪大眼睛,“七妹!” 他沉沉道:“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话?” 林云暖凑前,按住林熠哲的手,“那二哥告诉我,我是不是该求他,娶我进门,做他妻房?他这样的人,和唐逸有何两样?不,他还不如唐逸,至少唐逸,还要脸面,不会对人用强!” 林熠哲心酸不已,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七妹,你心里委屈,二哥替你出头,你且等着,二哥这就去,把那龟儿子……” 他话未完,已被林云暖掩住嘴巴,“二哥莫说气话。我们人生地不熟,焉能与地头蛇斗?他家世强你我百倍,你去找他麻烦,无异以卵击石。难道我能眼睁睁瞧着,二哥为我损伤性命?二哥,就算妹子求你,你就当不知道,不要管了。木奕珩再混账,总是个俊俏少年,他肯顾我,许是……我的福分吧?” 她这话说的言不由衷,苦涩难当,林熠哲更是心痛,闭了眼,强忍住泪意。轻轻抚她鬓发:“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带你来京城……” “二哥莫说这样的话,我不后悔来这儿。天大地大,二哥和我都不应困在云州,我们不出来见见世面,如何对得起这一辈子?待过几天我好些,还要与二哥学做生意。” ……………… 卫国公府,卫世子倚在书房榻上,身前跪了个美人,衣衫不整,垂头与他捏腿。 木清鸿目不斜视,温笑道:“世子爷,这位,便是那四幅春图的画师。” 他身侧的白衣男子躬身一礼,用清朗的声音道:“在下云州画手唐逸,拜见世子。” 卫世子将目光从美人身上移过来,眯眼打量面前俊雅清癯的男子,“你就是唐季安?木奕珩搜来的那几幅画,便是你画的?” 又是朱府开宴。 二公子朱彦光生辰,木奕珩闷头喝酒,一语不发。 朱彦光推了一个女伎过去,“去,哄得你九爷开心,给你打新头面戴。” 木奕珩臭着一张脸,入宴只是狂饮,对谁都不理不睬。 这十来天外头传得极凶,说是这位为博某位花娘一笑,银子洒得令人咋舌。木家家风甚严,这位闹出这么大动静,少不了要挨骂受打,脸色阴沉难看倒也不怪。 那女伎娇笑上前,细手一掀,掌心按在木奕珩大腿上,指尖轻轻搔了搔他,用娇滴滴的声音道:“木爷,奴家陪您喝酒吧,您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说着,另一手就去截木奕珩的酒杯。 木奕珩愣愣瞧她,就见她仰头饮了杯中酒,却含在口中,媚眼如丝地睨着他,凑唇要将酒以口渡给他。 红唇眼看就要贴上他的,座中人眯眼微笑,只等瞧木爷好戏。 谁知那女伎突然身子一弯,口中酒水即刻喷出,接着远远飞了出去,撞到身后的桌案上,将邻桌的酒菜碰落一地。 场中女子纷纷尖叫,朱彦光道:“木九,你这是做什么?” 木奕珩收回踢飞美人的脚,掸了掸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转头朝两侧跪着的侍婢道:“拿新杯子来!” 朱彦光面色不大好看,想一想,呼一口气,按捺下来,朝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伎打个眼色,示意她速速退下。 重整席面,木奕珩又闷头喝起酒来。 朱彦光道:“木九,你这阵子可是不大正常啊。怎么,因为前段时间那事,被木老爷捶了?那你也不能拿婉心姑娘撒气啊,她可是我专从万红楼请来的。平素人在万红楼,不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根本连面都不肯见,人家待你亲近,你倒不解风情,这可不像你啊。” 木奕珩吃酒的动作停住,挑眉瞥他一眼:“朱二,你请我来,说教的?” 旁边就有人笑道:“木九这脾气,越发阴晴不定,不是才得了个绝色花娘吗?这火还没处出?” 另一个道:“不知何时能让我们见识见识,是何等销魂的人物,把我们木九爷迷得这般,连婉心这种娇花都入不了眼了。” 众人哄笑不止,木奕珩只是不理。 待过一会儿,又有几人到来,将话题转在别的上头,说起城里近来一件稀罕事。 “可听说了?卫世子身边出了个能人,世子但凡出宴,必带他在旁,不但酒量极佳,还能出口成章,当场挥毫,一纸字,行云流水,矫若惊龙,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不但如此,那样貌更是极出众,闲庭信步,器宇不凡,放眼京城,从前那些享负才名之人,一个个都被他给比了下去。” “可不是?上回在卫国公府,我见这人泼墨,寥寥数笔,画得草木栩栩如生。可知,卫世子夸口,说这人这些还都不算什么,你猜他最绝的是什么?” “什么?” “春宫!” “这……大才之人,怎肯绘那低贱东西?文人不是清高的很么?”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其实早已成名,奈何前头他兄长犯事被贬,家中又出了些变故,可谓一朝倾覆,无可奈何,只得另寻法子支撑门庭。若非擅此道,又怎会入了卫世子的眼?卫世子哪里是那附庸风雅之人呢?” 这话说得直白,座中许多人嘴上微笑,却都不肯出声附和。 就听“咣”地一声,木奕珩突然站了起来,将身前矮几撞得颤了两颤。 他从腰里摸出一只小盒,丢向朱彦光那边,“我便先走一步。” 朱彦光接住盒子,打开来一看,里头一根玉箫,通体凝碧,光泽莹润,是用品相极好的玉石磨成。 木奕珩脚步凌乱地步出朱府,张勇在外头接住,“公子爷,怎地出来这样早?” “滚!”木奕珩喝道,自己翻身上马,勒缰就走。 张勇可不敢真滚,近来风声正紧,可万不能再让公子爷惹事。 及至他追着木奕珩,来到城西文家巷附近。张勇心中了然,替他将丢在墙外的马牵住。 木奕珩不走大门,翻墙而入,几个起落,跳入东院之中。 屋里炭火烧得极旺,微微一点光亮。木奕珩熟门熟路爬窗入内,靴子一脱,衣襟一扯,掀了帐帘就扑进去。 林云暖被一双带着寒气的臂膀圈住,还来不及惊呼,那鼻息浓重的男人已覆唇上来。 今晚悦欢在外值夜,隔着一道里门,一座次间,在稍间榻上就听见自家主子呼了两声。 她立时惊醒,持了烛灯就往里去。堪堪走到里门外,听见林云暖咬牙切齿的声音。 “木奕珩,你要死了!” 悦欢顿住步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二爷可吩咐过,要看紧门户,不许那木爷乱闯的。现在怎么办? 林云暖脸伏在枕上,细腰被那双铁钳般的手捏住,跪在床铺上头。 木奕珩咬着牙:“小日子,嗯?” “不理我,嗯?” “十几天的小日子,嗯?” “翻脸不认人,拿我当傻子,嗯?” 他每说一句,就更加重,林云暖就随之不由自主地呜咽一声。 木奕珩阴着脸,怒骂:“没良心的东西。狼心狗肺的娘们儿!” “木奕珩是你叫的?嗯?” “叫哥,叫声哥来听听,叫不叫?” “叫不叫!” 悦欢捂住脸,听不下去了,她缩着头往回走,脸都红透了。 晚霞姐说得没错,这木爷实在太可怕了。 听声音,奶奶像都哭了。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半夜摸进人家的屋子,什么便宜都占了,还这样子作践。 惹得奶奶跟他生气,害得还不是他自己? 她虽年小,却也懂得,女人是要哄的,来硬的可不行。 林熠哲夜里在集雅斋忙事情,清晨才从外回来,厨上治了早饭,摆在前厅里头。林熠哲洗漱完出来,拾起筷子问道:“七妹用过饭没?若未,叫她一同过来用吧。” 他忙的时候,也只在吃饭时间能和林云暖说说话。 服侍的人面容有一瞬凝滞,林熠哲一眼瞥见,登时竖起眉头,“那淫贼来了?” 林云暖说不要他管,他真能不管?放任别的男人在他家辱他妹子,他能视而不见,还算作人吗? 林熠哲“嘭”地一脚踢了桌子,拾起身旁佩刀就往内院冲去。 近卫连忙跟上,劝:“二爷,不宜冲动,事已至此,您就是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不若便允了此事,叫他给七姑一个名分,何苦反目成仇,还累七姑在中间难以做人?” 另一个道:“他世家出身,七姑又是嫁过的妇人,能得此归宿,也算一桩美事,以七姑性子,若真不愿,岂能委屈求全,怕早已抹了脖子,寻了绝路。可见七姑待他,也非全无情分……” 林熠哲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更是火气上涌。 他陡然止住步子,瞪视二人,“就连你们,也这般认为?我林熠哲的妹子,便是嫁过十次二十次,再要嫁,也必是明媒正娶,正房嫡妻!我能眼见她屈居人下,做那通买卖的外室姬妾?你们究竟是瞧不起我妹子,还是瞧不起我林熠哲?” 这话一出,再无人敢拦,林熠哲踏着步子,箭般往里头直走。 晚霞等人候在廊下,没一个敢进去叫里头的人起床。 林云暖极少睡到日上三竿,可此时,屋里半点动静都没有。 一室暖香。 屋中椅子倒了,妆台歪了,地上丢着被子,帐子被撕裂一半,可怜兮兮地垂挂在旁,看得见床上睡着的两人,紧紧偎在一起。 林熠哲冲进院子,一眼看见廊下神色各异的侍婢们,他眉头跳了两跳,持刀就要往里冲。 晚霞咚地一声跪下来,抱着他的腿,“二爷不要,奶奶还在里面啊。” 林熠哲如何不知,可愤怒早已击溃理智。只觉一刻也等不及,定要将那淫贼碎尸万段。 悦欢也跪下来,小丫头、护卫、婆子,跪了一地。 林熠哲忽然心中一酸,茫然失落。 七妹的名节,彻底毁了! 这院子里这些人,……他环视一周,已起了杀心。 转念又想,我纵杀得所有人,可七妹她,也已经脏了…… 难道真要由得那龟儿子,纳了七妹进门? 林熠哲进退难择,当地一声,手中长刀落在地上。 外头响动已经惊醒林云暖,她茫然睁眼,刚想起身,就被木奕珩给抱住捞了回去。 他眉眼清明,早醒了。 朝她眨眼一笑,“嘘,你哥来捉\奸了,你现在去,不是坐实罪名?” 林云暖趴在他胸膛上听见他心脏砰砰跳动,没力气去想任何事,闭上眼,又睡着了。 林熠哲在小花园里疾走。不时走到树下,狠狠捶上两拳。 他心痛不已的妹子昏昏沉沉又被人给按住,喉咙已经嘶哑得喊不出,室内的火热旖旎和外头的寒风刺骨赫然两个世界,两种情绪。 …… 木奕珩一出现,就被林熠哲扯住领子,狠狠贯在地上。 “没长眼的狗东……”话未说完,抬眼见是林熠哲,登时住了口,自己拍拍衣裳正要起身,一柄寒刀已架在颈上。 锋利的刀刃割裂皮肤,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木奕珩满不在乎,没一点性命掌握于人手的恐惧和自觉,阴笑道:“想杀我?来,杀!我但凡缩一下脖子眨一下眼,就是乌龟王八蛋。” 林熠哲眸光被怒火燃着,瞳孔微缩,不明白这世上怎有人这样可恨。 ………… “小姐,打听回来了。”小环犹犹豫豫地进门,见木雪痕正咳的厉害,连忙从小丫头手里接过茶水,亲自端过去喂给她喝。 木雪痕推开茶碗,有气无力地问:“打听到了?快,还不说?” 小环凝视她憔悴的脸,于心不忍,“小姐,咱们不理会成不成?您本就体弱,又受了风寒,何苦这样为难自己,为不相干的人耗费心力。” 说出来,小姐定要伤心。九爷如今越发不顾脸面,什么女人都肯顾了。 木雪痕哪里肯听劝,当即手一推,把茶碗都推掉了。“你不要劝,快告诉我!” 小环只得硬着头皮说了。 “阿壮跟着爷跟张勇,在城西一个院前停下,直盯到今早,爷都没从里头出来。跟四邻一打听,原来那家院子里,住着个开楚馆的商人,和他新寡的妹子……” “这……”木雪痕脸色越发苍白,“不可能!” “小姐,看清吧,这就是九爷啊,胡作非为,好坏不分。”小环红着眼圈,紧紧握住自家小姐的手臂,“他现在相好的那个,是个寡妇啊!您何苦……何苦为他……” “不,你说谎!”木雪痕一把甩开小环,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将小环推倒在地上。她泪流满面,摇着头道:“九哥虽然风流,最多、最多便把那些低贱的青楼女子,当成玩意儿一般,什么样的美人他没见过?什么样的女人他得不到?他……他这样费心费力讨好的女人,你告诉我,她是个嫁过人的寡妇?你说谎,你说谎!” 屋里动静太大,引得院子里扫洒的小丫头都凑了上来。 小环连忙爬起身,将众人撵出去,关了室门,扶住木雪痕颤抖的身子,“小姐,你别这样,慢慢说,别激动。” 叫外头听到,传出去,小姐还如何做人? “你走开。”木雪痕推开她,“我要去找九哥,我要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她穿着单薄的寝衣,一边咳嗽,一边往外疾走。小环拦在她前面,跪地抱住她的腿,“小姐啊,您清醒吧,他是您哥哥,您是她妹妹,您用什么立场质问他?用什么身份要求他啊?” “哥哥……妹妹……”木雪痕嘴唇勾起苦涩的笑,泪水一串串地流下来,“没错,我是他妹妹……我没资格……我没资格啊!” 眼前白色人影猛地一晃,小环脸色剧变,朝外大喊:“快,叫二夫人,请郎中!小姐晕了!” ……………… 林家宅院,书房里头,林熠哲手里紧紧捏着刀鞘,强自控制着想要杀人的冲动,红着一双眼睛,瞪视面前若无其事摆弄腰间佩刀的男人。 “你……”林熠哲知道这人死猪不怕开水烫,叫他自觉认错服软,那是不可能的,只得勉强开口,道,“打算如何安置暖儿?” 木奕珩一愣,“暖儿?谁?” 林熠哲:“……”青筋跳了两跳,又想杀人,怎么办。 “咦?不会是,她的小名儿,叫暖儿?”木奕珩来了兴趣,笑嘻嘻地凑近,“你和我说说,她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喜欢吃什么,玩什么?” 林熠哲黑了脸:“木奕珩!”吼的声音有点大,把木奕珩吓得一缩。 “你……”想骂几句,想到自己妹子的终身幸福就在此人手里,强行压制住火气,咬牙道:“你究竟,有没有想过要给她名分?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待她?你若始乱终弃,将她当成玩物,我就……” 这话说得自己心中惭愧不已,木奕珩这番作为,哪里曾把自己兄妹放在眼内?不是玩玩,如何会当街掳人,夜半爬墙?如何忍心叫那样好的女子,为他败了名声?这人……根本不是良人! 可……不跟了他,又怎么办? 自己能如何?总不能代替了她的丈夫,护她一辈子。 木奕珩听懂了,林熠哲今天没把他一刀砍了,不是忌惮他的身份,是怕林云暖没了倚靠,真的做了寡妇。 他难得正色,诚恳道:“我自愿意名正言顺,跟她相好。可我尚未娶妻,焉能先纳妾侍?你暂先等待……” 话没说完,林熠哲“咣”地一拳砸了桌子。上头茶碗跳起,溅了木奕珩一身。 “你干什么,一惊一乍的?林熠哲,你是不有病?” “你……”林熠哲腾地站起,拔刀就砍,“你把她当成什么人?妾侍?你好意思开口?” 一刀砍来,气势如虹,迅猛无比,只听一声闷响,刀刃深入手臂,瞬间血色蔓延,很快浸透了衣裳。 林熠哲砍完这刀,没想到他真的避不开去,好在出手时刻意矮了半分,不然伤得不是臂膀,而是掉了脑袋。 这人,打不服,骂不听,杀不得,究竟该如何?林熠哲扔了刀,目中露出痛色,“木奕珩,你就没想过,娶她做正妻么?” 这声音到最后,已有哀求之意。 他为人能屈能伸,受些委屈能怎样,可他不能委屈了七妹,她已够苦了啊。 木奕珩连连抽气,抱着臂膀嘶声道:“你他妈真疯了?” “正妻?你他妈自己说呢?你做哪行的?她是什么女人?娶她做妻,我木奕珩不要脸的吗?” 林熠哲整个人猛地震了震。 “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我说,你他妈是开妓寨的!你妹子是二手货!老子玩玩罢了,娶你妈啊!” “木、奕、珩!” 林熠哲的吼声,直冲屋顶,划破漫天雪色中的宁静。 门前,林云暖蹬阶的脚步顿住,面容有一瞬凝滞,很快扯出一抹轻笑,任手里的男式披风轻轻落在阶上,染了霜雪。 回头,轻声道:“晚霞,咱们走吧。” ………… “嘶!”木奕珩斜卧在榻上,嘴里嘶地一声,抬起未伤的右手,照着张勇脑袋敲了一记,“你给老子轻点,老子胳膊没被那丧心病狂的林二砍断,倒要叫你个粗蛮汉子掰折了。” 张勇嘿嘿一笑:“属下是个爷们儿,自然粗手粗脚,公子爷在林家受了这样重的伤,怎不让那林夫人给公子爷上药包扎,说不定她一心疼,公子爷又能……嘿嘿,讨点便宜呢?” “滚你娘的!”木奕珩见包的差不多了,一脚把人踢开,从榻上坐起来,“老子才在她家逞完强,她哥不知怎么跟她编排我呢,去找她上药,她还不趁机给我下、毒?让老子一命呜呼?你是不知道,那娘们有多狠!” 说完,撕开前襟,把自己胸口给张勇看,“看见没,他妈的像只母老虎似的,就差没挠花老子的脸,前胸后背全是她抓的咬的,不知多少处伤! 张勇惊得目瞪口呆,木奕珩身上几乎就没啥好地方,掐的紫的,抓的破皮的,咬的见血的,可精彩的很。 “公子爷,这你也能忍?”张勇可不信,他家公子爷是这么好相与的人。 “忍个屁!”木奕珩想到自己做的好事,气得笑了,”老子一晚上不知弄了多少回,治得那娘们哭得花猫似的,把她按墙上,站都站不住。“ 信口失言说出这话,见张勇一脸下流神色,正不知心里如何想象那画面呢,木奕珩陡然一悚,又一记爆栗敲在张勇头上,“你他妈想什么呢?老子让你变张公公你信不信?” “没……没……,属下怎么敢?公子爷,您真不找郎中瞧瞧?属下看您伤处,可见骨了啊!”张勇在这事上面向来反应极快,连忙扯开话题。 木奕珩骂骂咧咧的,“老子这条命迟早搭在这娘们跟她哥身上!”上回她划伤他腕子,补了好几天的气血汤,才刚好些,又被她哥给砍了一刀,真够运道! “爷?”春熙端茶进来,正瞧见木奕珩披着外氅,手臂上围着白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弄伤?” 木奕珩穿好外衣,嬉皮笑脸道:“哪儿呀?没伤,包着玩的!” 春熙哪里肯信?走到他身前非要解他袖子,木奕珩避让不肯,春熙一个不稳,直直扑在他怀里,嘴唇磕在他脸上,把淡红的口脂都蹭上去了。 春熙登时大窘,连忙起身,头垂到胸口,眼睛都不敢瞧他了,“爷对、对不住,我不……” 木奕珩笑嘻嘻道:“怎么,这么急着投怀送抱?等着,爷早晚如你意!” 逗得春熙满脸涨红,嘴里娇嗔道,“爷,您说什么呢?”一跺脚,转身就跑了出去。 木奕珩哈哈大笑,手拍在案上,震得伤口一痛,立即嘶声出来。 张勇暗自撇嘴,心道,公子爷这可真是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一个都不肯放过。 也不知那林氏上辈子倒了什么霉,叫这纨绔子给弄到手里。 林熠哲一瞧阶上的披风,就知道林云暖来过。 这衣裳并非他的,男式料子,色泽光亮,一瞧就是新制的,他心里一惊,又是一叹。 七妹定是听到木奕珩说的那些混账话了。 这关早晚要过,不如早些清醒,趁早听他的劝,退回筠泽。 林熠哲来到东院,想和林云暖好生谈谈,却听小丫头来报,说奶奶带着人出门去了。 他立在东院门前,久久无言兴叹,他的七妹,总是遇人不淑。 林云暖并未表现得如林熠哲猜测那般伤心,前些日子印的书差不多好了,早想着出来瞧瞧反响如何,就在翰墨书局前头下车,领着晚霞悦欢进去。 就见几个小店当正凑在一处边整书架边聊天,说着:“你听说了吗?京城来了个才子,前晚城头赛诗,拔了头筹,如今轰动文坛,个个儿巴望着,想与他一试高低。” “听说了。卫国公府的客卿,叫什么来着?唐……亦安?” “错了错了,季安是他的字,单名一个逸字。如今可是京城最炙手可热的红人,多少花娘想与他一会,可惜!没这机会!” “怎么?他不近女色?” “倒也不是,说是只痴心于一名女子,矢志不移,绝不看顾旁的任何女子。时人还夸他,说什么俊如谪仙,雅如清月。啧啧,也不知何等样貌,能得这样一句赞。” 两人说得热闹,忽听一声轻响,是晚霞不小心落了手里提的东西。 这店当都是认得林云暖的,连忙迎上:“哟,林先生,是您来了?” 林云暖将手稿寄在他这书局,请他们的写手帮忙润色修改,故事起伏婉转,荡气回肠,早令这些人心中拜服,因此对她极为尊敬,口称“先生”,不以寻常妇人的称呼称她。 林云暖微微一笑,漫不经心道:“适才碰巧听了一耳朵,你们是说,唐季安来了京城?” 两人见她知道唐逸其人,立即打开话匣,“可不是嘛?先生知道他?如今要问城里最有名的文人是谁,那绝对就是他了。天天有人来我们小店,问有否唐逸的墨宝著作。我们东家也瞧见机会,想给唐季安印一版诗集,只是苦无门路,求见不得,毕竟,我们这种白身,怎么够得着国公府里礼遇有加的客卿呢?” “哦。”林云暖点点头,“却不知,既然他身在公府,又是如何将这许多事迹传了出来?城楼赛诗,不是只有官家子弟才能参加的么?且贴诗文出来,不落名字,公平投选,结果也是七日后才公告揭晓。怎知那赢的便是唐逸?” 那伙计挠挠头:“这却不知了,我们也是听人说的,如今大街小巷,全在谈论这个唐季安,其实这里头的事儿是真是假,我们也并不清楚。” 林云暖淡淡一笑:“这样啊。” 出得书局,晚霞忧心忡忡,“怎么办,奶奶,四爷也到了京城!您在此地自称寡妇,到时被他揭破……” 晚霞担忧的是木奕珩。 唐逸揭破林云暖是自己前妻,木奕珩这个后来者面子可就不好看了,到时世人会把话传的多难听,可想而知。 木爷如今已经介意奶奶的妇人身份,再有前夫在其间揪扯……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爷,老夫人听说您在家,喊您去呢!” 翠文莫名其妙看春熙冲出去,奇怪地盯她半晌,进门把正事说了。 木奕珩换了件衣裳,就往前头去。 松鹤苑里极是热闹,木奕珩也不等通传,直接掀了帘子。 “老九来了?几天不见你,怎么似瘦了?过来,让我好生瞧瞧。”木老夫人最疼这个幼孙,一进门就把人喊到身边,摸脸捏手,一番亲近。 木奕珩最是脸皮厚,也不害臊,当着一屋子人面前滚进老太太怀里,把头在老夫人腿上蹭了两蹭,嘴甜道:“今天没见着祖母,太过挂念,可不就瘦了?回头跟上峰请辞,不做那劳什子城防,忙得都没空在祖母跟前尽孝,有什么好?” 一屋子人张口结舌,心想,你天天在外头走鸡逗狗寻花问柳,倒好意思说忙公事去了。 却把老夫人心疼坏了:“不错!城防日夜执勤,舞刀弄枪,伤着了累着了可怎么好?瞧把我乖孙辛苦的,这腮都塌了,咱不做了!回头叫你爹给你捐个闲职,有个名头装点就是了,镇日就在家中玩便是。” 说着,又迁怒了大儿子,喝道:“老大家的!” 木大夫人连忙起身,笑道:“儿媳在呢。” “等晚上老大回来,叫他来见我!我倒要好好问问他,做什么这样作践我的乖孙,非逼着我乖孙辛苦谋事做,难道我木家,养不起人了?就少我乖孙这几两俸禄?你告诉他!他若舍不得银钱,我这里有!用不着他半钱银子!” 说着就令丫头:“拿钥匙开匣子,把票子取了十张给你们九爷!”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的营养液和地雷我都收到了啊,太谢谢啦,菲菲能坚持写下去,全靠你们一路相伴,笔芯~ 31、第 31 章 老太太的银票, 五千两一张, 轻易不开箱,拿出来便定是大事……木大夫人岂能真叫她把票子拿出来? 当即笑道:“娘,您可怪错了您儿子, 他什么性子您还不知?把咱们老九宝贝得眼珠子似的,生怕他有一丁点闪失, 哪能真逼着他去做什么危险事?且老五也帮着跟卫国公世子打过招呼,一帮人跟着护着,保准累不着咱们九爷!” 木老太太也知木奕珩是个什么德行, 原来公事并不繁重,便笑着戳他脑袋, “你呀!” 木大夫人又道:“其实老爷要求老九谋个位子,也是为他考虑, 转眼就是春节, 老九也及冠了,这提亲娶妻,要寻个可心的孙媳妇儿, 可不得贴贴金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 老夫人感慨道:“不想这一转眼,我的老九也成了大男人了。该娶媳妇儿了!”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一红,眼泪就迸了出来。 可把一屋的人吓得不轻,上前劝的劝,哄的哄, 木奕珩连忙跪在地上,抱着老夫人的腿道:“祖母若舍不得孙儿给外头女人糟蹋了,孙儿就一辈子不娶媳妇儿,永远陪着祖母。” 惹得一屋人憋笑,老夫人立即喷笑出来,戳他脑袋:“你这猴儿,胡说些什么?你娶了人家闺女,才是糟蹋人家呢!我还不知你的德行?没个正经,脾气又坏,心可狠着呢!” 木奕珩嘻嘻笑道:“祖母这么说,可冤死孙儿了!您随便扯个姑娘问问,谁比孙儿会疼人儿?祖母且放心吧,不出半年,孙儿就给您生个曾孙逗着玩儿!” 屋里大声哄笑,老夫人气的不行,做势拿垫子打他。木奕珩杀猪般乱叫,“祖母不疼孙儿啦,要打死孙儿啦!” 二夫人笑道:“老九,你莫胡说,议亲哪有那么容易,就是下定了,还要慢慢走三书六礼,到拜堂之时,怕有一年多才成呢。” 老夫人笑了一场,直喘,木奕珩贴心地给她抚了好一会儿背,才顺过气道:“老大家的,可有那有意向的了?都有哪些家的姑娘?” 木大夫人抿嘴笑道:“老爷有几家中意的,我跟几个弟妹又商量着想了几个,正好与老太太回报一声。若有老太太觉得可心的,就请中人去探探口风。” 世家联姻,不会贸然上门提亲,万一对方无意,或是暗地里早定了亲事,岂不两边尴尬,影响感情?一般寻个与对方熟识的太太上门,七拐八绕地暗示一番,去探对方的意思。若对方愿意结亲,也不会直言“没问题”,尤其女方,“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不会轻易吐口坏了女孩儿家矜持,便也支支吾吾,不拒,便表示有意,届时男家太太便殷勤上门做客,两头相看得差不多,才寻正式官媒(也可以是自己请来的、两家皆识、地位尊崇的太太上门保媒,这样女方会觉得面上有光)下定。婚约结成后,才是问名、纳吉、请期等一系列繁文缛节,往往要延续一两年。 因此一般大户人家的女儿,多半十三四岁就开始议亲。及笄后,就正式出嫁,可为人妇了。 就听大夫人道:“沈院判的二孙女儿,沈二姑娘,她娘是江南人,这女孩儿像她娘,白净细嫩,今年十三,等走完六礼,也差不多就及笄了。” 老夫人不等开口,木奕珩已抢先问道:“江南来的?十分白嫩?可美么?那白毛猪也挺白,可生的丑啊,丑的我可不要。” 老夫人杵他额头:“不害臊!”想想又道:“这丫头不行,前儿来我这儿请安,有些胆小畏缩,闺秀风范稍逊。年纪又小,哪里懂得伺候人?” 木大夫人忙道:“再有光禄寺丞何年之家的小女儿,今年十五,幼承庭训,知文识字,谈得一手好琵琶…” 就听木奕珩嚷道:“何广义的庶妹?不行不行,这女孩我见过,又瘦又小,要啥没啥,我又不是狗,可不喜欢啃骨头!” 众人听他说的不像话,个个笑着斥他,老夫人虽偏疼他,听他言语无忌,惹得众人都臊了,只得板起脸训斥道:“越发不像话!当着你娘你婶子,嘴里不干不净说的什么?给我外头去!佛堂跪两个时辰!” 这下无论木奕珩如何歪缠,老夫人都不肯理了,大夫人哄他道:“赶紧去,等跪够了时辰,你祖母消了气,再来给你祖母赔罪。” 木奕珩只得哼哼唧唧地磨蹭出去。 跪在佛堂就打起盹来,不过一盏茶功夫,老夫人就心疼了,叫人去偷偷把他放了。 木奕珩听里头阵阵笑声,猜想不知大家要给他定个什么样的媳妇儿,不过门第都不甚高,想是他的出身寒酸,并非木族正统,家里虽是宠他,到底不是嫡亲子孙。 他看似浑不在意,在屋里插科打诨,逗得大伙连连发笑,背转过身,却是面色沉沉,一丝也笑不出。 娶妻…… 娶什么妻?一个人快活自在,想逗谁逗谁,不用给谁留面子,不用看谁脸色,多好。 若成了亲,将来再要闯祸,家里必要说:“都成亲有了媳妇了,还不懂事”,再过几年,还会说:“都当爹的人了,还惹是生非……” 娘哎!这一想,头都大了。 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家里摆着的那个,怎比外头的来的刺激? 木奕珩脑子一弯,就又想去偷香了。 不过,才被她哥砍了一刀,怎么着他也得摆摆架子冷冷脸吧?那女人本来就对他没有好脸色,他若轻轻放过,没脾气地巴巴送上门去,岂不更让她瞧轻了? 木奕珩咬着牙根,脸色又不大好看了。 脸色向来不好的林云暖此时在集雅斋里坐着,她含笑,轻声道:“如今你们哪些懂得穴位按摩,舒筋解乏?哪些懂得调制药膳、香膏?” 一群人就分两边站好,领头的妇人三十来岁,父亲原是药堂掌柜,教她一手推拿,从前在家里专侍祖母,认穴舒络,极是拿手。因丈夫早亡,自己拉扯几个孩子,无奈出来谋生,被林云暖打听到,特地高价请来,专替她教导新买的婢子。 另有一些小婢是与她学养生药膳和美颜术的,将珍珠、虫草灵芝提炼的香丸等研成粉末,替人敷面养肤。 买了二十余个小婢,有的才十三四岁,有的二十来岁,都是穷苦出身,个个儿收拾的干干净净、水灵灵的,林云暖不喜多话之人,规矩事先定下,如今训练两月有余,基本初步达成她的要求。 便道:“如今你们身契在我手中,时日还短,将来择其优者,还了身契与你们,另赏院子银钱,供你们体面生活。衷心与我一同打拼的,我自替你们寻好归宿,风风光光送你们出嫁。但……” 她眸光一扫,眼神凌厉几分,“有不守规矩,包藏祸心,以我好欺者,严惩不贷,绝不留情!” 小婢们一溜儿跪了,口称“不敢。” 阿倩趴在榻上,瞧她训完话转头进来,努嘴道:“那个徐阿姑不好相与,镇日板着脸,不发一语,像全天下都欠了她银子似的,她在外头谋生,因这张臭脸,根本赚不来几个钱,你倒信她,把人都交给她归置?” 林云暖笑着走来,见她身上只披着薄薄单衣,从一旁取了个毯子盖她身上:“你不喜她,怎么还厚颜缠着人家给你推拿?” 又说:“我寻人做事,又不是叫人来给我陪笑,做什么逼着人家改了自己性子?” 身为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生活,其中艰难谁知?若非生计艰难,还不定肯踏足集雅斋来。她不过运气还不算差,投生到不缺银钱的林家,又有什么比人家强的? 这话阿倩不爱听,“陪笑怎么了?我跟我那些姐妹,哪个不是与人陪笑的?可男人喜欢我们啊,分明也占不着便宜,也肯大把银子往我们身上洒。”说着,她挑起眉头,轻笑,“话说回来,你这两天有时间来我这儿,那木奕珩不缠你了?你也是,做什么总是没好气儿地对他,世家子弟哪个不是骄傲性子?你也该学学我们,说话婉转些,多笑笑才好。” 林云暖一听木奕珩的名字就头疼,当日木奕珩当街将她带走,阿倩是亲眼见的,在阿倩面前,她也不需伪装,手里捋着桌上的香囊穗子,不以为意道:“我为何要委屈自己与他陪笑?我图他好处不成?” 阿倩凑过来趴她腿上,娇声笑说:“他那么俊,又年轻,你就一点儿都不动心?再说,你亏都吃了,做什么还跟他拧着?跟他好好儿的不成?将来,你总是要落个归宿,为何不能是他?” 两人这番话,若叫外头那些世家女子听见,怕是瞠目结舌。阿倩身份特殊,将清白名誉看得极淡,倒也甚符林云暖的胃口,有些事,也只能与她说说。 “我不想嫁人了。”林云暖将香囊拿起,细细嗅了两下,又将封口处拆开,将里头香料倒在手上细瞧,漫不经心像在说别人的事,道,“他不想娶,我不想嫁,我们也算想法一致。和一个年纪比我小的男人一起已经够叫我心里不舒坦了,再让我跟他有什么名分?别人不说什么,我自己都恶心坏了。” 阿倩的笑容暧昧起来,伸手戳戳她的大腿:“哎,你和我说实话,他……怎么样?” 林云暖一怔:“什么怎么样?” 阿倩两手食指对在一处,笑说:“就那个,榻上……” 林云暖登时把脸一红,将人一把推开,“你胡说些什么?不理你了。” 她跺脚便走,裙子上洒了香囊里的粉末,弄污了一块儿。 阿倩连忙赤足追下来,将她从后抱住:“好啦好啦,你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脸皮这么薄?我告诉你,我瞧人可准了,其实啊,从男人的面相上,就能瞧出许多,比如,木爷他山根高悬,鼻子挺翘,手臂粗实,大腿又长……上回,他从马上下来,右足一踏,左手一提就把你扔到马上,那腰……” “你再胡说,我真生气了!” 林云暖板着面孔,连耳尖都红了。 阿倩掩嘴嗤笑:“好,我不说便是。徐阿姑配给你的方子,你可记得用……你这么虚弱,我怕你吃不消他啊……” 林云暖终是恼了,挣开人就往外走。阿倩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大声提醒她道:“我可是为你好,这少年人,哪懂什么节制,你可千万自己保重,别太纵着他了……” 等走出院子,坐进轿子,林云暖还脸红如火,臊得想死。 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怎生收场? 木奕珩故能叫她打发寂寞,若要长久纠缠下去,弄得两厢嫌恶,又有何趣?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他有什么结果。兄长虽是为她好,但贸然逼婚,却教她落了下乘。 从此,这人必不能再见了。 过往一切,就算一场艳梦。她孑然于世,看淡情爱,早不寄望于旁人。遑论,这时代的男子,有几人痴情?林熠哲那种专一男子,到底罕见。木奕珩本就是花花公子,她不想成为他第一个,也没想成为他最后一个,他于她,也是如此。彼此都是过客,又无情分,缘分本就淡薄。 想及适才阿倩所言,只觉血气都冲到脸上去了,脸颊烫的厉害。 昨晚,他那么过分,她又哭又求,不知被迫叫了多少声“好哥哥”。 此刻,遍体恶寒,把自己恶心坏了,一阵阵反胃。 轿子停在书局门口,叫晚霞去拿昨天定好的卷籍,晚霞才进去,就见一个极眼熟的背影。 “你是说,这书是名女子所写?” 那声音清朗悦耳,不消他回头,晚霞就知是谁。手攥住帘子,身子狠狠震了下,眸中已有了泪意。 四爷…… 她咬住嘴唇,不叫自己发出声音,狠一狠心,将帘子放开,转头就走。 那店当瞧见她,嚷道:“哎,姑娘,可是来替林先生取书?您别走啊!” 晚霞快步出来,手撑在轿窗沿上,“……奶奶……” 她用力喘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四爷、四爷他在里面!” 唐逸回过头来,只见门口处半掩住的青色帘子微微晃动。 那店当与他道声“得罪”,朝外追出来。 只见林先生的轿子已经走出老远。店当莫名其妙,挠头进来:“奇怪,林先生的婢子作甚进来又出去,走得这样快?” 唐逸握着手里的书:“你说的林先生,便是这本书的手稿撰人?” 店当摸着后脑,还一脸的不明所以,答道:“正是,许是想起什么别的事,便走了,可惜,您未能见一见这位奇女子。我们初时拿到手稿,也都是极震惊的,书里那些豪气干云的人物,若非亲见,怎么也不能想象会是女子写的。爷可要拿一本回去么?这是第一卷,后头还有六卷,按林先生所言,约莫要有两年才能慢慢拿过来印。” 第一册试水,用极低的价钱,等慢慢有了人气,再渐渐增加价额,是这书局东家有眼光,才肯答应合作。 唐逸会账毕,缓步走在街头。 他心中十分乱,这故事,从前钟晴与他说过,什么神雕,什么龙女,他只当是她不知从哪儿听来的志怪故事,未当过一回事,如今有人将这书写了出来,还更详细丰富,再加上写手的润色,简直精彩绝伦。 他突然,有些相信钟晴所言,那个荒诞而多彩的世界。 夜晚的卫国公府,木奕珩是别扭的座上客。 拢香凝玉围了毡帐,火烧得极旺,只置了八张紫檀雕花矮几,上头皆有泥炉,温着水酒,每张席位旁,都跪着一个出色的侍婢,用扇子扇着小泥炉,不时布菜给席上的人吃。 木奕珩陪在末首,兴致缺缺。被木清鸿强行拉来给卫世子凑趣,当日早已闹翻,却不知为何,这木世子竟毫无脾气。他心里气还没消,犹记得卫子谚对他女人的垂涎。 闷头饮了两杯,听见有人叫他名字。他转过脸,见卫世子推开怀里被撕扯得袒胸露背的女人,朝他笑着扬手,说,“多亏了木九引荐,我身边,才多得一名大才。今晚我得赏你,说吧,金银珠宝、娇婢美姬,随你选!” 众人大赞世子阔绰大方,木奕珩皮笑肉不笑道:“世子既要赏,木九可就厚颜受了。” 不理木清鸿如何给他打眼色,翘着脚道:“听说前儿卫世子得了个美妾,弹得一手好琴,世子叫她出来,与我弹一曲’娇娘赋’。” 花下有娇娘,肌肤绵且香…… 是首下流到不能更下流的乡间俚曲。 座中无不变色。 木清鸿几乎要晕去,当下顾不到去斥他,起身便一揖到地:“世子恕罪,奕珩他……” 就听卫世子扬声大笑,跺脚,拍着大腿,“你这混蛋木九!” 他哈哈笑道:“好胆子!就没你不敢戏的女人是不是?色胆包天,说的就是你!” 回头与下人道:“去,把黄姨娘叫过来,见过诸位!” 那下人脸都吓绿了:“世、世子,可是前天才、才入府的黄姨娘?” “还能是谁?赶紧的,叫她不要磨磨蹭蹭!” 木清鸿未完的话吞回肚去,惴惴坐下来,回身瞪了木奕珩一眼。 木奕珩笑道:“卫世子果然爽快!来,木九敬这一杯!” 正说话间,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抱歉,我来迟了。” 就见侍婢拢了毡帘,一人垂头而入,面若冠玉,唇如涂丹,二十八九年岁,墨发半束,穿一袭银色云纹锦袍,大袖翩翩,朝众人施了半礼。 “季安!”卫世子当先笑道:“你快来,我与你介绍。” 木奕珩转过眸子,持杯的手一顿。 唐逸步上上席,在卫世子身畔坐了。 “这位是文渊侯府七公子,谢七爷。这位,崇远大将军的侄儿,杜爷……木五爷你见过了,他下首是……” “木爷。”唐逸看向木奕珩,面色平静,目光沉沉,“好久不见。” 屈辱的滋味在心头,是苦的咸的涩的,绝不好受。 这人,以恩义相胁,迫他作了四幅春画儿,才有今天,他为人客卿,屈于权贵的下场。 这人,于他有夺妻之恨,刻骨深仇。他怎会忘? 木奕珩扯开唇角,笑了:“哟,这不是唐大才子吗?怎么来了京城,也不打声招呼,我们好招待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啊!” 卫世子笑道:“对了,你们识得。多亏木九,叫我得了这样出色的人物。季安,你陪卫世子坐一席,叙叙旧去。” 唐逸只得起身。他胸腔里闷着一口浊气,几乎要吐血。木奕珩适才那句“我们”指的是谁? 如今那林氏,已经住进他的后院,成为他众多妇人中的一个,夜夜候在房里,等他同眠吧? 走过来的脚步,就有些虚浮。面上挂着笑,眼底却尽是冰霜。 “哎,不用了!”木奕珩把身边斟酒的侍女一拖,给抱在腿上,笑嘻嘻道:“和大男人挤一席作甚?爷可没空与你寒暄。” 唐逸已经走到他席前,无处落座,十分尴尬。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手在袖下,攥得骨节发白。 卫世子哈哈大笑:“季安,你别理他!这混小子,色中翘楚,眼里只瞧得见女人!来,你回来吧。” 唐逸只得微微颔首,佯作不甚在意,恰卫世子笑道:“未与诸位介绍,这位便是城头赛诗会的鳌头,云州唐季安,季安,你敬大伙一杯。” 唐逸举杯,笑着与众人致意,“唐某不才,初来乍到,献丑献丑。蒙世子不弃,客居公府,有幸识得在座俊才,唐某先干为敬。” 仰头才把酒喝了,就听角落阴恻恻的一声,“酸死了!” 唐逸动作一顿,就见木奕珩以手扇着鼻子,问靠在他臂上的侍婢道,“可闻到什么怪味?酸不拉几,像是坏了多少年的陈年馊饭。你说一个扮丑赔笑的货色,装什么清高人物?真是酸死爷了。” 木清鸿见唐逸变了脸色,忙扯了木奕珩一下:“九弟,你醉了么?” 唐逸眉间发黑,几乎就要冲起来与他对峙。碍于主子在旁,不好冲撞他的客人,强自忍耐着,朗风霁月的笑容是怎么都端不住了。 想卫世子近来颇宠信于他,财帛赏了不知多少,又正要靠他扳正名声,必会替他训斥这木九一番,倒比他自己与人口舌要强得多。 哪知卫世子噗嗤一笑,浑不在意地骂了一句:“你娘的木九,除了漂亮妞儿,就没你能入眼的人是不是?”转脸道:“季安,你别理他,你跟大伙说说你们云州风土。” 座上热闹了一会儿,下人灰溜溜进来,偷偷在卫世子耳畔回道:“黄姨娘哭哭啼啼,不肯随小人前来,小人说是世子所命,她就摸把剪刀要抹脖子,小人不敢强迫,只好……来问世子拿主意……” 卫世子笑眯眯的脸上勃然色变:“滚你娘的!”一脚踢开那下人,怒道:“一个小商贾的女儿,装什么金贵人儿?爷肯叫她出来宴客,是给她脸!” 众人忙劝,“世子息怒,如夫人想是面皮薄,咱们这些人又何敢唐突夫人。” 木清鸿道:“世子爷,您别跟老九一般见识,他口无遮拦,话不过脑,您万勿因他一时胡闹恼了黄夫人。” 这黄姓姨娘,乃是卫世子前日逛街市时,偶然遇到,听见她在铺子后头小楼弹琴,凑过去,一眼瞧上,当夜便强纳入府,黄家小门小户,不敢阻拦,唯有认命。才劝自己顺从这个强取豪夺的丈夫,转眼,他就作践她要她出来陪客,黄姨娘如何能应?又哭又闹,几乎弄伤自己,这才吓得卫世子的人作罢。 木奕珩满不在乎地撇撇嘴,从鼻中哼了一声:“哼。” 卫世子脸色十分难看,自己已然出言,那女人却敢当众下他脸面,他得意惯了,如何能受这闲气。当即一拍桌案,把酒盏都拍得一跳:“给爷把她揪出来!爷就不信,治不了一个贱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连忙劝阻,卫世子转念想到黄氏那张娇艳的脸,心里也有些舍不得,就听木奕珩话锋一转,笑道:“罢了,何苦为难美人儿。世子,您叫这位唐大才子替我们助助兴,也是一样。” 近来唐逸为讨世子欢心,没少在各处宴上出风头,其实吟诗作对,挥毫泼墨,对他不是什么难事,又能替自己扬名,替卫世子长脸,何乐不为?并不觉得十分屈辱。但这话是木奕珩说的,他就有些不愿依从。 卫世子露出十分勉强纠结的表情,作势道:“罢了,回头再整治那婆娘。好,季安,你就给大家做首诗来。” “诗文谁听?”木奕珩转着酒杯,脸上露出坏笑,“我是个粗人,不懂赏析诗赋,世子爷,您莫藏私啦,这唐大才子最善什么,咱们都知。” 座中众人心照不宣,都是素喜荒唐胡闹的,否则也和卫世子凑不到一块儿,当即笑嘻嘻地起哄。 唐逸脸色极为难看。他画春宫,原是一时酒醉胡为,给苏六捅给这人知道,借着与他打赌,不要银钱,强抢那画去,转头,又用护庇他的恩情,强迫他又画了四幅献给这卫世子。一代才子沦为春画儿匠人,何其耻辱。竟还提议当众,作画儿给他们瞧? 只盼卫世子懂得惜才,莫辜负了他的投奔。 就听卫世子一笑:“木九你呀。”对下人令道:“去给唐先生取丹青纸砚!” 唐逸不敢置信,惊呼:“世子?” 卫世子拍拍他的肩膀:“这有甚害羞的?前儿我与黄氏成事,你不还照着画了幅极妙的?” 一语出,众人皆暗暗咋舌。这卫世子,果然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唐逸窘红了一张脸,提起笔,只觉手腕沉重得不行。心中无比酸楚,在谁面前凑趣,都好过在这木奕珩面前。脑海里浮出木奕珩夺他妻房的往事,心头苦涩难当。一落笔,先画出一双手腕。 是双细的、戴着手串的女人的手,给人用带子缚住…… 木奕珩此时,眼睛盯在画上,心里想到的却是那妇人,是否也曾如画中这般给唐逸按着…… 卫世子和众人在旁,笑嘻嘻地点评着画里的人物,什么用色、布局、笔触,他们根本不在乎,也不懂欣赏。 卫世子道:“这幅虽有趣,倒还不如上回得的。”他朝木清鸿一眨眼:“对吧木五?上回那幅紫藤花下,才堪称真正趣图。” 一语毕,唐逸停笔,木奕珩挑眉,两人皆怔住。 卫世子笑嘻嘻道:“那妇人身段玲珑,颜色出众,尤其腮边珠泪,简直叫人欲罢不能,若世间真有这样的尤物,啧啧,爷必……” 他长吁短叹的其他赞语,木奕珩听不见了。 他睁大赤红的眼,转头盯视木清鸿,一字一顿,低声,十分阴沉地问:“木清鸿,你、偷我房里藏的画儿,送给卫子谚了?” 木清鸿将他扯到一旁,急道:“嘘,你小声些,若不是叫我找到那幅画,拿给师傅鉴别,哪里就能请来唐逸哄世子开心?你以为上回你得罪世子,不需承受后果的吗?是你五哥我,为你费尽心思,才寻了这个法子,叫他不与你计较!” “九弟你……” 面前的人,用极其可怖的面容对着他,那幽深的眸色,好似暗藏着狂风暴雨。 木奕珩勾唇:“你他妈……” 木清鸿没听清,接着闷哼一声,腹部已重重挨了一拳,不敢痛呼出声惊了众人,硬生生扛住。 木奕珩眼中蹿着火苗,转过脸去,“卫世子,那画儿,可否借我,一观!” 卫世子笑嘻嘻地,“好说!去,把我睡房里挂的那画儿拿过来!小心些,莫弄坏了!” 木奕珩拳头攥了攥:“且慢。” 他挂在房里,他挂在房里…… 不知已被多少人瞧见,不知已被多少男人肖想…… “我随世子,进去瞧。” 一语出,众人不乐意了,“木九你这人怎么这样自私?有好东西自然大伙一起分享,人家世子爷都没说不给我们瞧,你倒护食上了。” “去你妈的!”木奕珩转过头,戾气深重地瞪视众人,“给老子都在这候着,谁他妈跟老子抢来看,老子废了他!” ………………………………………… 水榭中,落针可闻。 品阶官职都不如人的木九却如此嚣张跋扈,令所有人都忿忿不平。木清鸿跌在座上,已经没力气去替他道歉补救。 卫世子笑得直颤,青白的面色涨的通红:“木九,你小子真行啊,我怎么这么喜欢你这小子?” 目视众人:“你们别跟来,咱们木九爷要争这头一份,你们瞧在他年小,让他一回!” 唐逸连忙起身:“我陪世子。” 他急需确认,那幅紫藤花下,究竟是不是当日,木奕珩从他手里强夺去的那幅。 不待卫世子言语,那木奕珩腾地朝唐逸扑去,手攥住他领子,一把将他掼在地上,倏地从腰间抽出匕首,怒骂:“你他妈也给我候着!老子不介意现在就剁了你!” 卫世子笑盈盈地,“木九,你他妈长刺了?见谁扎谁?走,爷带你见识见识。” ……………… 木奕珩金色的锦衣之上,血点斑斑,他面上被划伤了一道,皮肉翻起一小块,手里紧紧捏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张,立望眼前越来越多的火光,他揉碎那纸团,一点一点撕开来,张开嘴,吞入腹。 众人围着他,见他双目赤红,摊开一双染血的手掌,立在地上,突然扯开唇角,扬声大笑。 火光中,他披散头发,脸上身上都是血,这般笑着,瞧来无比的变态可怖。 角落中,木清鸿被人架在后面,颈上横着刀,一同参宴的众人瞧疯子一样冷眼瞧着他,木奕珩笑声不停,俯身冲上前,一把夺过一旁侍卫的刀,雪亮的刀影,飞洒的血液,木清鸿闭着眼,不敢看。 卫世子给人扶着出来,指着他骂:“龟儿子,今天不叫你好看,爷跟你姓!给我抓住他!” ……………… 木奕珩避着人,绕到文家巷后巷,手攀住墙头,才蹿上墙,就听见凶恶的犬吠。 墙下,原本空荡荡的院子里,不知何时,拴了四条恶犬。 不远处,有火把移来,墙里墙外,都有。 他茫然蹲在墙头之上,不敢相信,这犬,这些眼生的护院,是为了防他,才有的? 他想到自己刚才做过什么,突然觉得十分的可笑。 他疼人,却被人当成贼般防着…… 他念头一转,转身跳下墙头,消失在夜色中。 ………………………………………… 后半夜,窸窸窣窣的声响,林云暖睁眼,见窗上有块窗格断了,被风呼呼吹着,发出轻微的响声。 窗隙吹来细碎的雪花。 她披衣下床,一推窗,漫天白雾。风声呜咽,隐约听见谁在远处吹笛,断断续续,连不成一曲。 有两天了吧? 木奕珩再未出现。 林熠哲打听到消息,木奕珩醉酒大闹卫国公府,伤了世子卫子谚,砍杀十数侍卫,如今,安荣帝姬闹到大殿上去,要与卫家讨要说法。 这回闯的祸,已不是当日虐杀卫府婢女,卫世子与他的私仇那般简单。 ……………………………… 即使木府内把风声捂得再紧,木奕珩做的荒唐事还是惊动了木老太爷。 他面沉如水,坐在古朴的书房等大儿子回来。 木大老爷已是知天命的年岁,在父亲跟前,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先帝时,木大老爷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座下最出色的学子,一个是先帝次子、前太子佑王,一个是当朝首辅、两朝元老,卫国公。可惜,先帝一死,佑王出了意外,新帝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削去木家世袭罔替的爵位。木老爷子不再是侯爷,木大老爷,也不再是世子。卫国公,翻脸无情,尚了今上的同胞姐姐,安荣帝姬,踩踏木府至今日要向人媚笑称臣的地步,他居功至伟。 木老太爷自那时起,再没走出家门一步,靖安侯府的牌子摘了,偌大的府邸改换为“木宅”,如今家中最出色的子弟,也只是名头好听的三品闲官。 木老太爷不动声色,等儿子叩拜起身,才推过茶去,道:“坐。” 木大老爷坐了椅子边儿,低声道:“不知父亲有何指示。” 木老太爷敲了敲桌子,浑浊的眼中露出厌恶的情绪,“那个孽种……” 木大老爷一悚,又跪下了,“父亲,奕珩他年纪尚轻,鲁莽行事,待明年及冠,娶了妻房,许就懂得收心……” “哼!”木老太爷冷哼道,“那狗崽子是那忘恩负义的狗贼的种,天生的狂妄张狂,他会长劲?你究竟是拿这话在哄三岁小儿,还是你自己天真的一厢情愿?” 木大老爷不敢反驳。 “他母亲,不守妇道,不安于室,与人未婚私通,怀了孽种,不思自尽殉节,反倒妄想,与那狗贼当奴作婢!那狗贼,无父无君,叛师逆父,不仁不义,卑鄙下流,做尽那见不得人的丑事!这两个人生下的孽种,早该溺死在粪桶,剁烂了喂狗,打散魂魄,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木大老爷无言听着,目中有了泪光,仰起脸还是硬起心肠辩了一句,“父亲!您怎能这样说她?奕珩何辜,他是……” “妇人之仁!”木老爷子厉声喝道:“什么时候,木家已经没了规矩?父亲说话,儿子就可任意插嘴?便是你们一个一个地忘了规矩本分,才叫木府败落如斯,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再配不上祠堂里那匾‘百世流芳’!” 木大老爷不敢再说。狠狠捏着腿,强忍住悲切之意。 “去给我把那下贱胚子绑到院子里,不需向任何人交代,直接杖他三百,带到城头示众,叫世人看清楚,我木家究竟是何样的家风!……”木老爷子锐利的眼扫向儿子,缓缓道,“你,和这个家里的所有人,这些年为他做的已够了!妇人之仁,只会害了你,害了他,也害了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的太匆忙了,第四天日万,已吐血。女主还没虐木,请暂等等,对不住了大家。谢谢你们。 ………………………………………我是分割线…………………………………………………… 关于女主为什么和他这样,其实,换个角度,为什么一定是女人吃亏呢?如果抛去感情,又没有不良后果,恰好单身不需为谁尽忠,面对一个好看的像hyt\\\\\\\\cxk\\\\\\\\pyy\\\\\\\\wyb\\\\\\\\zyx一样的小鲜肉,可能就想试试呢。(信口胡诌,以上盛世美男的粉丝们不要拍,蠢菲先跪认错) 男人可以理智的把身体和感情分开,其实女人狠起来,自私起来,也可以。 当然,上述都是瞎掰的,蠢菲可是个非常传统保守自爱自强的汉子,女主行为不代表作者立场,让我们一起鄙视她。t t 32、第 32 章 木奕珩被押到院子里, 给按在条凳上, 他挑了挑眉,看见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 三位夫人,四个嫂嫂, 一个姐姐,两个妹妹, 无数的小丫头和仆役婆子。 好啊,这么多人来瞧他是如何被打屁股的。 他目光落在哭肿了眼睛的木雪痕脸上,咧嘴一笑, 嘴里没遮没拦地道:“四妹,你别哭啊, 等我受完了板子,溜出去给你买糖糕吃。” 木雪痕使劲摇头, 却不敢吭声。 木大老爷肃容从里走了出来, 掠过一众旁观人等,简单直接地下令:“打!” “啪!” “啪!” 一声声棍棒拍击声,震得人心突突直跳。 初时木奕珩还嬉皮笑脸, 等打到第二十八棍, 呲牙咧嘴地笑不出了。 打完五十棍,换了个施刑的人,前头那人挥杖太用力,连手臂都抬不起了。 打到九十棍,衣裳下摆都染了血。 木雪痕一直缩在人群后面,不忍直视, 听见轻微的哼声传来,终于担忧战胜恐惧,她一眼瞭去,登时,心中猛地一震,她上前一步,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那施刑的人,挡在木奕珩身前,痛哭道:“大伯父,九哥虽有错,可他……可他毕竟是……九哥啊!再打下去,他就……” “雪痕!”二夫人喝止她,众目睽睽,木雪痕此举大失体统,她连忙叫人,上前将木雪痕强行拉开,送回房去。 木大老爷抿了抿嘴唇,眸中闪过一丝不忍,仍是硬起心肠,“继续!” 木清鸿和木七爷一起扑上前,跪在地上,哀求,“父亲(大伯父),我愿代九弟受罚。” 木奕珩强撑着抬起头,裂开唇角勉强笑道:“你们……平时一见我,就骂……这会子,逞什么英雄?” 他扭了扭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屁股,哼道:“小爷皮厚着呢,哪像你们,一个个的,细皮嫩肉,娘们儿兮兮的……” 木大老爷闻言,眼睛眯了眯,眉间添了抹狠厉。 “把老五、老七拉开,继续!” 板子“啪”地落下来,木奕珩还没做好准备,一时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来。 打到第一百二十杖,外头传来一个苍老悲凉的声音。 “我的乖孙!” 木大老爷一震,所有人自动让开一条道来,行礼的行礼,下跪的下跪。 木老夫人扶着侍婢的手,颤颤巍巍走到院中,睁大沟壑纵横的眼眶,只是一望,瞬间泪水扑簌而下,手里举着拐杖,就朝木大老爷打去。 “孽障!” 她悲声骂道:“那老东西糊涂,你也糊涂?老九他已经这样惨,你们一个个的,还要害他的命!” 木大老爷和木夫人连忙都跪了:“娘,老九犯了大错,帝姬已经告到御前,如今御史们告我们治家不严的状子,已经雪片般飞到龙案之上。我们这些老的,就是摘了官帽给贬回家去又如何?可家里还有未成婚的幼子幼女,难道,让他们也跟着被人指指点点,婚事艰难?” 木老夫人手指发颤,指着大儿子夫妇,“你们……你们就想着外人,外人!外人爱怎么瞧,怎么看,怎么想我们家的孩子,随便他们!我只知道,我的老九,我的老九他是……我最后的一点念想,你要打杀他,不如先气死了我!” 这话说的极重,满院子的晚辈全跪地垂下头去。 木老夫人道:“还不赶快,把老九扶起来,请、请沈院判来!” 木大老爷悲声道:“娘!儿子教子,是为他好!您难道就由着他,一辈子吊儿郎当,不知轻重?” “哼!”木老夫人哼道,“你教儿子?若不是老九他爹娘……若不是他们……轮得到你来教?你要帮人家卫家出气,究竟是何道理?那卫子谚是卫国公的儿子,难道我的老九就……” “娘!”木大老爷失声喝道,“您在说什么?老九是我的儿子,是我和淑芬的儿子,养子亲子,从无两样!” 木奕珩已被掺了起来,不敢引动他伤处,就还用那条凳,让他伏在上头,给移到松鹤园去。 木老夫人肃容道:“你们再有想教训老九的,不论是谁,到松鹤园去,与我说!” …………………… 夜里,木大夫人和木大老爷说话。木夫人回想白天的情形,怎么都觉得不对,“老爷,你说,是谁把老九挨打的事告诉了娘?”这种事,谁敢跟老夫人说?万一老人家一着急,出个什么意外,那可就罪过大了。且木大夫人已经明确吩咐府里所有人,定要死死瞒住老夫人。 木老爷面容冷素,哼笑一声:“我倒想知道,是谁将老九闯祸一事告知了爹!” 两人对视片刻,屋内化作一片死寂。 长夜漫漫,雪花飞降,林云暖拥炉坐在窗下,今晚,没听见那幽幽的笛声。 外头犬吠之声,人声,兴起了,又消弭了,林熠哲披着蓑衣,踏雪而来。 林云暖站起身,在他眸中隐隐瞧见了一丝挣扎。 隔着窗,她见他紧抿嘴唇,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二哥,是木奕珩怎么了?” 她干脆问出来,让林熠哲错愕了片刻。 随即一想,释然了。 不是七妹关心那姓木的,而是他如此挣扎难言,明显就是想说有关木奕珩的事。 “张勇来信,说是,有些不好。”他琢磨着措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又恨那姓木的毁了妹子,又怕妹子过后知道真相,要怪责他。 “哦。”林云暖的心,轻轻地颤了下。也只是颤了下。长睫毛掀起,眸中是平静无波的沉稳祥和,“是被卫家捉到了?还是木家自己把人就地正法了?” 纯粹出于好奇,同时,也有一点点的可惜。 可惜那样好的一张脸,那样的身材,那样的…… 她的耳尖,微微红了一瞬。 林熠哲见她垂下脸,以为她十分担心,只得挥却心中嫌恶,与她直言道:“你若想见一见他,我来安排。” “不必了。”林云暖毫不犹豫地回绝,“我和他,并不是需要关怀探望、或是临终话别的关系。” 林熠哲不懂,两个人已经那般亲密,怎可能没有半点感觉?林云暖是怕他不快,故意说得这样狠绝? 或是,太恨那用强的淫贼,恨不得他快点死? “七妹。”他道:“你不必顾虑,只要你愿意,我绝不再多说一句。你和他如何,我……都由得你。眼前,他在病危之中,寻常人受十杖,怕都要十天半月无法行走,受百杖,这双腿就算废了,他受了三百杖,还被用车拉着,沿街给人瞧,这伤处再加上受辱,任他再强健,也未必,挺得过这关。你……” 他是怕,七妹将来会悔。 “真的,不必了。”林云暖轻轻地,伸出手,按了按他的肩,“二哥,我总相信,祸害活千年。木奕珩这人,从来只有他叫别人吃亏,他若吃亏半点,必会千倍万倍讨回来的。就算这次一个不好,真撒手西去,你相信我,他就在别的世界,鬼府地狱,也能搅出血雨腥风。” 她拍拍林熠哲的胳膊,“二哥早些休息吧。”阖上窗,她将背抵靠在窗上。不知怎地,心底某处,一抽一抽,说不出什么滋味。 ………… 木府大手笔施刑教子,成为城里最火热的新闻,有说木奕珩残废了,下半辈子生不了孩子。有说他给活活打死了,尸身随手扔在乱葬岗,到底不是木家的种,根本没人在乎。又有说他是木大老爷的私生子,他流落在外头的亲娘跪在木家门前,气大老爷苛待她儿子,一头撞死在门柱上头。 不论如何,这事便算了了。 此时半死不活的木奕珩瞪着眼,气得直磨牙:“林熠哲一个人来的?你瞧清楚了?那妇人没有扮成侍婢、小厮什么的跟着来?” 张勇摇头:“爷,真没有,如今人还在院外,等着呢。就他一人,侍卫、小厮、丫鬟、婆子、相好的一个都没带。” “他娘的……”木奕珩随手把身下垫着的枕头一扔,“不见不见,就说小爷已经死了,见不了他!若要小爷活过来,叫他妹子上门给爷哭丧!” 张勇挠头往外走,又被他叫回来:“你告诉他,爷死之前还记恨着他砍爷那刀,叫他晚上睡觉小心点,说不定爷的魂儿就来找他揪脑袋玩儿。” 张勇面色复杂地见了林熠哲:“公子爷很不好,如今有进气儿没出气儿,有时说梦话,还叫林夫人的小名儿,喊着‘林二哥不要砍我’,才吃了药睡下,大夫也说不好能不能好起来。就是捡回条命,怕是下半辈子……唉!” 他当然不能真传话说木奕珩死了。木奕珩这样作,还不为了逼那妇人上门主动见他?张勇自忖最是懂得琢磨爷的心思,自己说完这番话,心里还有些小得意。 林熠哲眸子沉下来,拖长了音道:“下半辈子……?” 张勇连连点头:“是啊,毕竟是三百杖呢!那天公子爷游街众人都瞧见了,全身没一处不见血,尤其下身,血肉模糊,腿断得只跟上身连着几丝儿肉。闻者伤心,见者流泪,难道当日,林二爷未曾见着么?” 林熠哲适才的一脸担忧,突然变作让张勇琢磨不透的复杂神色,他当即告辞,出得木府,去了集雅斋见了林云暖,便道:“七妹,你是对的!” 林云暖正在跟徐阿姑学推拿,闻言:“啊?” 林熠哲挥退所有人,低声告知:“那姓木的,便是活下来,也做不成男人了。你就是上门见他,也是图惹心殇、两厢尴尬。” 林云暖大吃一惊,愕然道:“你是说,木奕珩他……” 意识到是在谈论什么,兄妹二人都有些脸红,林云暖从屋里出来,心想,木奕珩还不若死了,他那样骄傲的人,怕是无法面对这样难堪的下半辈子。 张勇再来求林云暖去瞧木奕珩,在林熠哲那就直接给拒绝了。 “我妹子与他无瓜无葛,为何要去看他?” 张勇不懂缘何林熠哲突然如此绝情:“二爷,话不能这样说,您可知,我们公子爷这回受伤,可全是为了林夫人啊!” 林熠哲眉头蹙起,张勇道:“你可听说,唐逸来了京城,还就在卫国公府当客卿。他没来时,我们公子爷和卫世子好好的,他一来,这不,立时闹成这样。” 林熠哲打断他:“这与唐逸没什么关系吧?上回木爷去云州逃难,可不就是惹恼了这卫世子,被流放去的么?” 张勇脸上一红,挠头道:“可这回,的的确确为着林夫人,还不就因为那唐逸嫉妒夫人心悦我们公子爷,甩了他,所以心中不忿,才故意在中挑事,惹得我们公子爷与卫世子对上吗?” 他当然不能当着人家哥哥面前说,你妹子被人画了春图,我们爷藏起来自己偷看,又被我家五爷拿走,送给了卫世子。任何一个哥哥听见这话,怕都会疯了吧。 林熠哲冷笑一声:“慎言!” “我妹子何时心悦过你们公子爷?还请张爷莫要坏了我妹子名声!” 张勇垂头丧气回来,一进门,脸上就扑来一个软垫,他顺手接过,然后瞧见自家主子杀气腾腾的脸。 “她还不肯来?”木奕珩趴在榻上,扭着屁股,“老子快闲出病来了!”住在松鹤园,身边服侍的都是几个年长的嬷嬷,连逗弄一下小丫头的机会都没有,大夫人他们都被老夫人撵在外头,不肯叫他们进来。木奕珩别提有多寂寞难捱了。 木雪痕红着眼睛踏上石阶,连忙伸袖抹了一把哭湿的脸,好容易趁着母亲不在偷溜过来,好说歹说说通了祖母,才肯让她进来瞧九哥。手刚触到门柱,就听木奕珩冒火的声音:“他娘的没良心的婆娘!老子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她倒忍心,眼睁睁瞧着老子死!老子没被打死,已经被她气死了!” 又道:“你给我滚出去!带不回那林氏,你也不要进来!” 这几天养伤,眼前一点鲜亮颜色都不见,一点荤腥不能沾,还得忍受着让那些婆子给他换药。就想到林云暖那双白得发光、又软又滑的手腕,那样纤细的指尖儿,抹了药,替他轻轻涂上去,再呼一呼…… 快炸了! 光这么想着,都已经快疯狂了。 木雪痕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听见张勇就要出来,连忙闪身退下台阶,装作才来的样子:“张、张侍卫,我九哥在?” 这是废话,木奕珩路都走不得,如何能不在? 木奕珩一听她声音,登时来了精神,翘起上半身,笑着朝她招手,嘴里胡说八道:“可算来了个活色生香的,娘的,老子闷死了,来,四妹,你快来陪九哥说说话!叫九哥瞧瞧……” 他亮晶晶的眸子果然细细打量她一遍:“怎么眼睛红了?心疼九哥?嘿,还是我妹子好,知道疼人儿!” 木雪痕坐到他身边去,看他下半身盖着软毡,忍住想揭开来瞧一瞧伤势的冲动,红着眼道:“九哥,你还疼吗?” “不疼了!早不疼了!”木奕珩笑道:“我妹子一来,我这伤都好了一半儿,我跟你说,这几天的饭菜难吃死了,祖母非要听那沈顽固的,叫你九哥吃素,你下回来,偷偷给九哥带点梨花白,酱鹿蹄、卤糟鹅,给哥解解馋。” 木雪痕连忙应下:“我、我知道。” 转头,出了松鹤园,就找大嫂郑氏帮忙配车出门。 她身子不好,甚少出行,便是非要出去,也必和长辈们或几个姐妹嫂子一起。郑氏心中奇怪,问了几句,她只不肯说,只说心里头闷,定要出去逛逛。 车停在集雅斋门前,帘子一掀,赫然出现一个冒着仙气儿的美貌小姐,守门的婆子已然惊呆,听她身旁侍婢道:“请问,林夫人在么?” 他们自然不曾进去,木雪痕就在车里等,林云暖疑惑地与阿倩把臂出来,与木雪痕隔着车窗,相互一番打量。 这次没戴面纱,穿得衣裳也不一样,可木雪痕仍然认出,这妇人,就是上回九哥当街拦轿,轿中那妇人。 这回,总算瞧清楚,九哥心心念念的寡妇,是何模样。 美是极美的,一双眸子尤其精彩,像璀璨的宝石,透着清冷慑人的光。嘴唇小小巧巧,涂着淡淡的唇脂,脸色是那样白,衬着白狐狸毛的领边儿,一点不显逊色。肌肤是真好,泛着水光般,引人不住想要细瞧。 林云暖也回视她,确定是不曾见过的姑娘,“请问,您是?” 木雪痕咬了咬嘴唇,小环道:“这位是我家四小姐,家主姓木。” 林云暖了然:“是、木爷的妹子?请问,寻我何事?” 木雪痕望了望她身后集雅斋的牌匾,和里头隐隐传出的笑声,眉头清浅地一蹙,“林夫人,可否登车,我们借一步说话?” 好人家的女孩儿,自是不肯踏足风月之地,林云暖本想拒绝,听那木雪痕又道:“抱歉,我知道十分唐突,实在有些急事,求求你……” 阿倩推了她一把,可见连阿倩都不忍心了。 林云暖略一思索,“可否让家奴随行?” 有过被绑架的经历,绝不会轻易随人离开。于是木雪痕耐心等她唤来晚霞和一个护院,又吩咐阿倩将她的去处、见的人都告诉林熠哲知道,这才踩上梯櫈,上了马车。 车中,木雪痕猛地握住林云暖的手,泪水瞬间流下,哀求:“林夫人,您去瞧一瞧九哥吧!他挂念你,想着你,你不去瞧他,他十分伤心!” 林云暖被她吓了一跳,陡然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孩梨花带雨地对她苦苦哀求,若她是个男子,怕是心已经疼化了吧?可惜,她不是。 “抱歉,木小姐,您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并不觉得,我有义务去安慰一个我不关心的人。至于他如何想,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木小姐……” 她转身掀开车帘,指着街市长攒动的人群道:“你瞧,你随便拉一个美人儿去见他,他应该都是欢喜的。木小姐若是为这件事来,请恕我无法相助,告辞。” 说着,扬声道:“请停车。” 木雪痕心中一急,想到九哥虚弱的样子,想到九哥大怒骂张勇的那些话,她顾不上矜持,哭着扑在林云暖腿上:“林夫人!我求您了!九哥他伤得很重很重,他……虚弱得要命,平素最欢快的一个人,现在眉头紧锁,满腹心事,他说,他这次闯祸,全是为了你啊!你就忍心,让他孤苦伶仃的,独自承受这一切吗?就算你对他没有丁点情分,就当可怜他,可怜我,你去一次,去见见他吧!所有的事,我来安排,只见一面,就送你回来,你只管放心!” 林云暖捏捏有点痛的额头,木雪痕一个世家小姐,竟来跪求她一个平民寡妇,难道,木奕珩真快死了? 却不知,即使木奕珩只是打个喷嚏,在这木雪痕瞧来,也是件天大的事。 又想,木奕珩口口声声闯祸是为了自己,将责任都推到她的身上,却是何意? 林云暖走入木府,听见厚重陈旧的木门,在她身后徐徐闭合。眼前,一道极高的山水石雕影壁,跨过两重门,穿过花园,沿西边的抄手游廊进去,豁然开朗,一个非常大的花园,种了许多花树,虽是寒冬,也都将木枝修剪成好看的样子,池塘已经结冰,上头插了上百枝绢质的荷花,细瞧,里头藏着小小的烛,到晚上,点燃这一池花灯,不知是何样壮观的景色。 她想到木奕珩为她在街市两旁挂的那些宫灯。硕大的“木”字,唯恐天下人不知,是他木家九爷的手笔。 这个时辰,老夫人是在午睡。松鹤园静悄悄的,侍婢们只留了一个在屋里听唤,各回各屋做针线、忙活计去。 木雪痕很容易就带林云暖过了穿堂。木奕珩住的屋外小厅里坐着两个婆子,围着火炉说闲话儿。见木雪痕带着个素净好看的妇人进来,都站起身,疑惑道:“这是……” 木雪痕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林云暖落落大方地一笑:“四小姐请妇人前来,说是想替久不行走的病人,推拿一下脉络。” 木雪痕待木奕珩多好,府中无人不知,这倒像木雪痕会做的事。可是,有否禀过老夫人?万一推坏了九爷,谁担得起? 木奕珩在屋里要睡不睡的,听见外头说话的声音,恨不得当即跳起来,大声嚷道:“哎呀,我腰疼!脖子疼!快,进来给我捏捏!” 两个婆子下意识就让了路,木雪痕先行,领着林云暖进去。 木奕珩乍见烟灰色的披风一角出现门前,想到自己此刻是个“垂死之人”,连忙一通狠咳,有气无力的样子,牵动那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木雪痕快步走到他身边,掏出帕子给他擦嘴:“九哥,怎么咳起来了?可是他们照顾不周,叫你着了凉?” 屋里烧着地龙,哪里来的凉气?木奕珩气若游丝道:“你、你来了……” 木雪痕的手,茫然垂下。她分明看到,九哥突然明亮起来的眉眼,那双狭长的眸子里,没有她的倒影,也听不见她说的话。 她站起身,酸楚地朝林云暖点一点头:“有劳了……” 她引着小环,走到对面的房间,垂下帘子,默默地流眼泪。 这边声音压得极低,依稀是木奕珩抓住了那林氏的手,听得妇人清冷的斥声:“你给我放尊重些。” 林云暖居高临下睨着他,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死不了。他俯卧在榻上,身上盖着衾被,扬起欠揍的脸,朝她笑道:“你舍得来了?” 想起她哥无缘无故砍他一刀,还养了恶犬屯了护院对付他,心里沉沉的不舒服,转瞬撂下脸子,“你是来瞧,我死了没有?是不是亲眼见我死了,你才好偷笑?” 林云暖被他扯着手,扬手甩开,引得他连声吸气,想是伤处极疼。 她恶狠狠地道:“该!你这人做尽坏事,早该遭受报应!你都已经这幅模样了,还要耍心思害人,竟利用你妹妹,去把我诳来!” 木奕珩摊手道:“我无辜得很,我都不知,她怎么会找到你的。难不成,我做梦喊你的小名儿,给她听见了,知道我相思难耐,欲那个火焚身?” 林云暖狠狠盯着他,突然俯下身来,伸手抚上他的脸。 木奕珩笑得迷了眼:“刀子嘴豆腐心,你这不,还是心疼……哎哟,你娘的!” “啪”地一声,极清脆的响声。木雪痕听见,不由自主站起身就想走过来,小环拉住她,摇了摇头。 木奕珩捂着左脸,不敢置信:“臭婆娘,你他娘的打老子?” 林云暖轻轻一笑:“不错。我打你这巴掌,是因为你欠打,你再嘴里不干不净,我不仅要打,还要打得你肿成猪头才行!你若不忿,来,你还手?” 木奕珩挺着腰,又牵到伤,呲牙咧嘴的,表情狰狞。 “你他娘的趁人之危!” 林云暖俯下身,盯着他道:“你再说?”手已经高高扬起,木奕珩挺着脖子,“你以为小爷会怕?我说臭娘们儿,没良心!老子为你受了大罪,想找你讨点报酬回来,结果你他娘的放狗咬人!老子还要说,老子自打伤了,天天想着怎么从你身上把损失拿回来,老子要按着你在床上,治得你哭着喊好哥哥!” 他一边说,林云暖一边打,等他说完,她手已经打麻了,只见他略显苍白的面孔,尽是红红的指痕,非常的明显,非常的惊人。 林云暖学他一样端着他的下巴,欣赏自己的杰作,“木奕珩,你说你贱不贱?” 木奕珩突然一笑:“贱!” 他猛地一蹿,嘴唇就贴在她唇上。 他极快速地吮了一下,被妇人一掌挥开,身上的伤已经在动作间有几分开裂。 他哀嚎一声,趴在榻上,侧眸瞧着她,可怜兮兮道:“我是不是流血了?你快帮我瞧瞧,疼死我了,求你了,你快看看,万一我腿残了,全是你的错……” 林云暖本已想去揭那薄衾了,听见最后一句,冷下脸来。 “木奕珩,你不会死,腿也根本没残?” 木奕珩笑嘻嘻地:“那谁知道,说不定你再不帮我瞧瞧,我这腿就真残了。” 林云暖忽然一笑:“行,我帮你瞧瞧。” 揭开他身上盖的东西,撩起他衣裳下摆,下面光光的腿,轻轻扭着。 木奕珩道:“桌上有药膏,你替我拿过来,仔细抹一遍。” 林云暖见到赫然出现在眼前的伤,有一瞬震惊,他虽没伤得像传说般那样严重,可这伤却也绝对不是轻伤。 这要养好,不得大半年? 下一秒,木奕珩的话,却让她收回了讶异的神情。 “你替我揉一揉,后面揉完,前面也要……好些日子没见你,想死啦,咱俩赶紧的,弄两回,你总不能白来一趟对不……娘哎!!!你他娘的疯了?!” 他一声惨叫,终于叫临屋的木雪痕不顾劝阻的冲了出来。 木奕珩顾不得疼,连忙一滚身,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住。 他疼得直冒汗,刚升起来那点绮念,瞬间蔫了回去。 林云暖拍拍手,将手里的药膏丢在桌上。她瞥了木雪痕一眼,冷声道:“我肯来这趟,是有句话想告诉木爷,也希望木姑娘记住,我乃寡居之人,不便与外男相见,希望木爷和木姑娘莫在命人前去侵扰。另有。” 她回转身,蹲下来,凑近木奕珩,低声道:“木爷,前番,您一直十分卖力,表现得不错。这有一千两银票,您收好,我们林家人,绝不会欠人嫖资。” 最后两个字说完,木奕珩已是目瞪口呆,这婆娘说什么?嫖、嫖什么? “你……” 林云暖站起身,退后两步,朝他轻轻一福,“承蒙木爷关照,从云州到京城,叫我没空去想那些伤心事。在此多谢木爷,也就此与木爷作别。眼看春节,我便要回筠泽家去。天高水远,但愿我与木爷,永不相见。” 她转身离去,毫不留恋。 木雪痕望她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忽然醒神道:“小环,你快去送送她!” 回过头,见木奕珩不怕疼地半坐在那,眼睛红的吓人。 她轻轻喊了声:“九哥?” 适才九哥那声惨叫,太惊人了。 木奕珩伤处早已裂开,适才那妇人狠手一掐,不知抓破他多少刚结痂的伤口。 可他不记得疼了,妇人丢下的银票,妇人冰冷的言语,从始至终没关心过他一句的表现,都让他知道,这妇人,心里当真是没有他。 可笑,分明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的强取豪夺,她从来不假辞色,早知他不在她心里,为什么还会心痛。 他捂住胸口,脸色越发惨白,里面某个地方,像有根极坚韧的绳子,扯着他的心脏,一抽一抽…… 他吃进腹中的画儿,他挨过的打,在她屋外吹过的笛子,几天来蚀骨焚心的思念和渴望,算什么,算什么? 腊八刚过。 林云暖的马车停在文家巷口,从车窗瞧外头丫头和护院们一箱一箱的搬东西上车。 林熠哲忧心忡忡,立在车窗下,“七妹,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二哥。”林云暖笑着安慰他:“如今那边收拾出来了,我告诉姓木的,我要回筠泽,只要你不露口风,我保证,他一辈子缠不到我。拖泥带水的我不喜欢,从前在唐家那恶心吧啦的七年我已受够了。总不能我真抹脖子死了,你说是么?” 林熠哲无言相对,凝视她倔强的面孔久久不语。后头从人上前禀道:“奶奶,都收拾好了。” 林云暖点点头:“二哥,不必送了,离得不远,常常见着,不必挂念。” 新置的宅子在城南的月牙胡同,胜在幽禁,宽阔,正碰上主家急卖,价格也适中。 从初来京城,她就一直在为她的新事业做准备,她在书局留的第一卷手稿,卖的十分不错,可转眼,她还没来得及写出第二卷,市面上竟已有了第二卷的内容。 她买来瞧过,与她记忆里的故事基本雷同,且用词非常华丽,还常配几句诗文,比她那本浅显粗俗的白话本子更受上层人青睐,价格也翻了许多倍。 她能确定,这世上有和她一样,来自那个世界的人。 可她没太多时间去纠结,也没想过去找出那人,她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的事,比如这间景致极美的院子,她在枯树上挂上各种花灯,到了夜里,池塘上的小桥两侧,莹莹小灯远看如满天星。 各种形状的蜡烛,是自己央人打了模具再请作坊做的,用透明的琉璃瓶子装起,随手摆在哪里,都是极美的风景。 毎间房里,都有极宽大的榻,三三两两,并排摆着,榻旁小几上头用半透的碧玉盘子摆着零星小物,有耳坠子,金镏子,小花钗,手串,也有描眉用的黛,染唇用的脂,都是极精巧的小件。 侧旁有屏风、衣架,挂着最时兴的衣裳,各型各色的,再有室内穿得软底绣鞋,用兔毛做里面儿,柔软暖和,皮质底子被纳的千层底舒服,有的干脆不绣花,用全部的兔毛里外包围,还做出两只兔耳朵,用扣子缝做眼睛,让人瞧了便爱不释手。 这还只是她备用的货品,真正的主业在那长长的台子上,各种瓶瓶罐罐,有些是根据市面上卖的美肌膏子加了材料做的,有些是用上等材料自己寻医者、药堂、懂制膏的人配的,先保材料安全无害,然后才求有否功效。各色香露,用形态各异的小瓶装着,上头勾画的不是寻常花鸟福寿,而是一个鲜红的嘴唇,或是半张美丽的女人的脸,笔触简单灵动,胜在新鲜。 年前,各家正是忙碌的时候,她虽准备了许多,却也还有许多没准备到的,比如,将不远处的一处温泉引进来,要与温泉所在地的地主人协商,还要请工匠引流。 就请了阿倩他们,先来享受一回。 阿倩和一个要好的姐妹并排躺在铺得软绵绵的榻上,散了头发,穿着统一的长袍,由推拿的婢子从额头开始,一点点的按揉。 至后背,涂了厚厚的香露,一点一点,疏散疲乏。 耳畔隐约有悦耳的琴声,谁在低声吟唱。 顺手取了那碧玉盘子里的耳坠子一试,便随手买上一对。 与姐妹说着话,嗅着铜炉里的甜香,阿倩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已是傍晚。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取了柔软的兔毛鞋子给她穿,穿上了,就再也不想脱下。 帘子卷起,屋里烧的火旺,开了一点窗,就看见令人惊喜的,一盏盏星灯照亮的夜园。 女伎们都兴奋极了。 徐阿姑带着人,端着各种糕点、汤食鱼贯而入。 小几上头摆了食盘,几样脆爽小菜,精致点心,甜的米酒,每一样,侍婢都能说出一套这食材对身体的好处来。 林云暖听得阿倩他们一再的惊喜赞叹,知道自己这门生意,大约可以做下去了。 虽然花费不菲,身上带的那些银票,可用得差不多了。 捏着一千两银票的木爷,此刻阴沉沉地坐着。 他特地买了牛肉,丢进林宅院中,孝敬那几条狗。由张勇扮成贼人,引开诸多护院。忍着根本还没痊愈的伤痛,总算跨越重重关卡摸进东院。 黑糊糊一片,没有一丝人声。 他熟门熟路跳入窗子,笑着扑上那架子床。 空屋冷榻,她不在了。 木奕珩不死心地一间一间屋子地找去。 没有她,没有任何人。 她真的回筠泽去了?她真的,就这样从他生命里消失? 木奕珩茫然坐在之前与她欢|好过的榻上,依稀还听见她难当的哼声,用手推着他,捶着他,气得咬他肩膀,眉头蹙得紧紧的,轻声求他“轻些吧”,却才几次,这样销魂蚀骨的酣畅? 她就这样走了?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唐逸从外回来,一身酒气。 钟晴迎上,挥退侍婢,亲自服侍他更衣。 跪在地上给他脱鞋子,瞧见他前襟白色缎子上蹭上的唇印,钟晴脸色一沉,抿住嘴唇,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仰起头,笑问他:“怎么喝得这么多?” 唐逸捶了捶床板:“别提了,那下流世子又拿我与人斗酒。整整饮了一坛,又不许我离开半步,几乎出丑。” 钟晴爬上床,跪在后头帮他捏肩膀,“咱们能不能不在这世子手下?前儿咱们续写的那神雕第二册,不是卖的挺好的?咱们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何必舍了脸面去附和那些人?” 唐逸嗤之以鼻:“写那劳什子有几个钱?你莫不是忘了,我们为了二哥的事,欠了多少银子!” 若林云暖听见这话从唐逸口中说出,定要十分吃惊。 从来视钱财为浊物的唐大才子,竟然开始为钱折腰? 钟晴叹了口气:“那今天,还要不要帮我改第三卷?已经谈好价,一卷一百两银子,迟交了,怕那个写书的女人就要赶在我们前头……” 唐逸从袖子里一掏,整把的绣囊、荷包、珍珠链子,扇坠儿。“看看,够不够一百两。” 又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一并扔在床上:“这可够了吧?人家赏的,赏的!要千恩万谢,躬身接过,规规矩矩揣好,再怀着感恩之心,替人与人拼酒,才得来的!” 钟晴眸子一缩,已有了泪意。 原本,她就要做云州唐家,正正经经的四奶奶,与丈夫琴瑟和鸣,接过掌家之职,生下四房长子,坐在高位上,冷眼瞧妾侍跪拜。 转眼,她孩子被人害落,唐家二爷贪墨被贬,一夕之间,她憧憬的美好都不见了。 留给她一个声名狼藉,再云州没面目见人的丈夫。一个失了男胎,伤痕累累的子宫。一个欠了许多债务,要靠她的心血去帮忙偿还的空壳子唐家。 唐老太太终于不再嫌弃她是楼子出身的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随他来了京城。 钟晴望着已经倒头睡着的男人,下巴上的胡茬青青一片。浓重的酒气久久散不去。 这就是她处心积虑,得来的幸福? 就是她一心争抢,夺来的丈夫! 33、第 33 章 “什么?”木大老爷才从侍婢手中接过茶, 听见木大夫人所言, 眉头沉沉锁起,“家里家外护卫这样严,仍能叫他一个瘸子溜出去?” 木大夫人挥退侍婢, 低声道:“那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不喜读书, 只爱耍枪弄棒,又有你特地寻得的那张勇、吴强等人做他帮手,清鸿、清泽他们几个作掩护, 别说晚上偷溜出去,就是溜出溜进八十回, 保准你也发现不了。” 见木大老爷面色阴沉,并不答话, 木大夫人叹了一声:“若不是他伤势又重, 今儿又见了血,我也未必就能知道。” 木大老爷手紧攥住那杯子,眉头拧成一道死结, 音调里透着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他, 执意挂着伤偷偷出去,是要做什么?去了何处?” “这……我无从得知。”木大夫人想起一事,道:“不过前些日子,老九才挨打那十来天,老大家的与我说了件事,事关二房四丫头的清誉, 我本想睁只眼闭只眼,那丫头脸皮薄,也不好训斥。——你知四丫头做了何事?” 木大老爷抬眸瞧着妻子,不知这事如何又扯上木雪痕,木夫人道:“雪痕与老大家的要了车,回来一审那车夫,才知,雪痕替老九,去了趟文家巷,寻了个女人,带到老九屋里,耽了一个时辰!” 文家巷的集雅斋,文人墨客谁人不知?老九那样伤重,还要逼迫冰清玉洁的妹妹,出面替他去寻花娘来家中胡为? 木大老爷明显的怔住,接着是震惊,愤怒。 当日施刑的两个用的是巧劲,并没当真往死里打,可到底是一百来杖,那伤势绝对不轻,也算给他一个教训,狠狠在家中拘他半载,谁想,他如此的不自爱。不自爱也罢了,还要叫未嫁的亲妹子给他做那扯皮条之人…… 木大老爷起身,拂袖便走。木大夫人跟出两步:“老爷,您别恼,原该我劝一劝他,他这样折腾自己,我是怕他伤势……万一真落下什么残疾,将来后悔哪来得及?可您也知道,这孩子对我……误会重重,当年他娘的事,我总记得,他用什么样的眼神瞪着我……” 木大老爷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木大夫人停住步子,看他负手往院外而去,木大夫人温和的笑容,就变成霜雪一般的冷凝。 ………… 木奕珩高烧不退。 伤势反复,有恶化迹象。 沈院判收了笔,将方子递到木大老爷手上,“可记得每日换三次药,这方子煎两碗水熬成一碗,每天也是三回。再叫他乱动,这双腿,大罗神仙也治不了。” 大木大爷亲自送沈院判到屋外,转回头,望着木奕珩半死不活的伏在床上,沉沉叹了口气。 这孩子,他究竟拿他怎样才好? ………… 腊八一过,忙忙碌碌,很快就到了节前。 京城又传开两个消息。 一个是,木家老九原来没死,只是残了。 第二个,木奕珩与沈院判的二孙女沈如叶订了亲事。 ………… 沈宅,最西边的映月轩,沈如叶扑在床上,哭得已肿了眼。 “我不要嫁我不要嫁!”她抽抽噎噎地抱怨:“那木家老九从小就是讨厌鬼,往后院扔□□吓得我和姐姐不敢出门,还把我娘最爱的兰花都给拿去喂马……如今更变成了残废,那张脸,白得像鬼,嘴唇没一点血色,叫我这对着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不如杀了我罢了!” “如叶,你胡说什么呢?”说话的是她堂姐,沈若璇,比她年长两岁,也已定亲,“如今小定都下了,如何能悔婚?等这个年节一过,人家可就要上门来问名请期了。你再闹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夫妻都成了亲才见过,你就知足吧,至少你们还有幼时的一点交情。” 沈如叶腾地坐起来,抹了一把脸,“什么交情?谁跟他有交情?我宁可嫁给没见过面的,管他是俊是丑,也不要嫁给那个不要脸的小淫贼!” 沈若璇吃了一惊,连忙回身挥退丫头,坐在床沿上把她一扯:“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么讨厌木奕珩,可是他对你……”她上下打量堂妹,“他占了你什么便宜?” 沈如叶踢着腿,不依:“堂姐你说什么呢?谁被占便宜了?我就是瞧不过,他那恶心无比的下流样!” 她可亲眼见过,那下流胚子在花前捏着她侍婢小兰的手,往里头塞了一把小秋菊。 两人正说着私密话,外头听见那小兰来了,“二姑娘,太太说,明儿要过木府,叫你先把明天要穿戴的,穿去给老太太瞧一眼。” 沈如叶哭丧了脸:“堂姐,你说我装病行不行?能不能不去木家,不见那个木奕珩!” 沈若璇抿嘴笑道:“你可真是糊涂了,咱们祖父是做哪行的?你装病?信不信真给你治出病来,叫你再也不敢胡来!” 又道:“你莫想些无用的事,木家虽出了个不像话的木九,到底那份百年底蕴还在,你和他婚事都订了,如何能见面的?怕是他家里哪个长辈想瞧瞧你,太太这才领着你去。” ………… 木大夫人和沈太太在窗下炕上说话,沈如叶由木雪痕陪着,坐在下首。 感觉到一束始终盯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沈如叶难受得拧了拧脖子,直言:“木四姑娘,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这木四姑娘是个病秧子,娘胎里带的弱症,她祖父没少为她诊脉看病,将养了多少年,只不见好。如今出落到十五六岁,还耽在闺中。 她也偶尔听过几句关于木家四姑娘的谣言,说是弱的一阵风能刮倒,平素里吃的名贵药,能够支撑起三家大药铺十年不倒。至于为何只是十年,一来她未必有命活到那年岁。二来怕是十年后,她药里用的那罕见贵物,已采不着了。 木雪痕脸色微微一红,病态的面容多了一丝鲜活情绪,她撇撇唇角,抑住心里酸酸涩涩的滋味,笑着道:“我瞧沈妹妹你明艳照人,瞧得呆了,你别见怪,是我无礼,我给你赔不是。” 倒叫沈如叶不好意思了:“不、不,木姐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 她放低音调,手拢在唇边,与她耳语:“这一屋子人都瞧我,别看木夫人、二夫人他们和我娘说话,那眼角余光都打量我呢。我大气儿都不敢喘,憋死人啦!” 木雪痕见她天真直率,倒有些喜欢,笑着道:“那你随我去我房里说话儿?我跟大伯母说一声,她不会不应的。” 两人就告了失陪,牵着手一路走到木雪痕的院子,还没坐下说话,巧儿就从外头奔来,也没瞧清屋里坐着陌生的女客,直言道:“四姑娘,可不好啦,九爷非要起来走路,谁劝都不听。” 木雪痕顾不上九哥的未婚妻就在侧旁,腾地站起身,提步就朝外走:“快,咱们去劝劝!” 走到门边儿才想起沈如叶来:“沈姑娘,对不住,我先去瞧瞧我九哥。”想一想,又道,“你要不要一起来?” 说不定九哥一见到未婚妻,心里高兴,就不胡闹了呢? 沈如叶变了脸:“不必了,你们慢忙,我回屋找我娘去。” ……………… “奶奶,沈大夫来了。” 半卷的竹帘下,林云暖正在调香。 沈世京在外头,就瞧见那双细白的手,染了一点淡黄的香粉末,在旁边的盥盆中净了手,用白绢布擦拭。竟分不清,究竟是那手更软滑,还是绢布更细腻。 竹帘卷上去,原本随意卧坐着的妇人站了起来,今天穿一身素净的浅碧,只在领口绣朵木兰,下头墨绿百褶裙子,脚上一对毛绒绒的软鞋,依稀是,兔毛做的。 他不便直视那张脸,眼睫微微垂下,视线落在她随意垂在裙子上的指尖,拱手揖了礼:“林夫人,小可是来送这个月的药材。” 林云暖笑着将人迎进来,她的院子不分什么东院西院,捡着自己喜欢的地方就拆下门,做了个极大的穿堂,只用竹帘或轻纱掩着,手边就有一只小炉,地下铺了地龙,这时候吹着有些冷,却是看景的好去处。 朗星明月,雪树霜花,倒映着灯和桥影的池塘,合着适才摆弄过的那熏香,说不出的惬意自在。 “沈大夫随便派个人来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林云暖笑着道:“快请坐,才烫好的君山银针,沈大夫尝尝。” 沈世京颔首致谢,并没有推辞。 这位林夫人,与旁的女子,有些不同。 眉眼一派坦荡,不亢不卑,并没有见到外男的局促。转头一想,也是,一个妇人家,自己操持产业,不得已与各色人打交道,为继营生,哪里能顾忌许多? 沈世京喝了口茶,眸光望向花园方向,为缓自己心头那点尴尬,没话找话道:“如今已开始迎客?我瞧夫人已置备得很好了。” 林云暖微微一笑,从晚霞手里接过沈世京带来的药材单子,细细看了一遍:“正想与沈大夫商议,能不能请您那边直接帮忙制出成药?我愿多出两成工钱。” 沈世京踌躇了,他那间小药馆,因药材成色好,价格又低,才吸引这位林夫人与他签了定点采买的文书。他手底下的伙计并弟子,不过五个人,若答应制作成药,怕是太为难,除非他再请几个学徒,那间小馆,却未必住得下多出的人了。 林云暖见他眉色见颇有为难,忙道:“沈大夫若不方便,也没关系的,其实我还准备问问旁的药铺……” “不必!”沈世京语气有些急切,抬起眉头,道,“我行的。也不必两成工钱,不过费点柴火和工夫,不值什么。” 林云暖暗自舒了口气,其实她与京城不少药铺郎中都打过交道,像她这样要在人家方子里挑东捡西、指手画脚、要求诸多的,人家都不大理会。这位沈大夫的药铺虽不大,但成色上佳,价格公道,做生意也十分诚信,是很合适的合作对象。她要保证自己的生意不受旁的因素影响,有稳定可信的供货商十分必要。 她声音中就难免带了喜悦:“这真是太好了,多谢沈大夫!如今我这儿还有许多没弄好的,不过人手都是现成的,沈大夫替我把关、研究出这样好的美颜方子,其实我心里感激得很,一直没机会致谢。” 沈世京被那声音吸引,抬眸,撞进一双翦水般的瞳仁,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与他道:“沈大夫若不嫌弃,可带尊夫人、和家中女眷先来我处玩一回。”怕他不同意,又笑着补充一句:“也好替我再把把关,瞧瞧推拿手法、药膳饮食可还地道。” 鬼使神差地,沈世京冲口道:“我如今,尚未娶妻。” 这话说完,默了一会儿,又道:“若夫人有需要,我不单可以带家中姊妹来玩,还可替夫人与来瞧症的女患传一传夫人处的奇巧。” 林云暖眼睛弯成月牙,拊掌道:“那我可,太谢谢你了!” 她起身,指挥前头说话的几个小婢:“去,跟厨上说,置几碟菜,再温壶酒。”回眸,与他一笑:“沈大夫别怪,这酒,我定要请你,如此厚恩,真不知如何相报,借着今晚晴夜明月,两杯淡酒酬沈大夫相助之谊。” 沈世京连忙摆手:“这怎么好?林夫人莫客气,我还有事,要先告辞了。您别忙,真的不必客气。等丸药制好,我再来叨扰。” 他已经站起身,林云暖只得抱歉地送他到屋前阶下,沈世京回过身来与她作别,恍恍惚惚没注意到她离他这样近,只觉一股淡淡的馨香沁入鼻端,立时整个人如醉了般,立在那呆呆望住身前的妇人,移不开眼。 ………… 城南有座毓漱女馆,善调乏困,美颜益寿,只待女客。城南杏朴药堂的伙计说,只要女患介绍人去,或是拉自己家中女眷去一回那毓漱女馆,这回的看诊抓药的钱,便可全额返还。 不几日,城里几个酒肆也打出相似的口号,只要去毓漱女馆做一回推拿,可免费送一桌酒菜。 那毓漱女馆,竟也不需一文银钱,只要上门的,送一次推拿,送一次面部护理,还送两碟果子,两碟点心。 徐阿姑坐那瞧林云暖算账。 只一会儿,扔了笔,仰头躺在蒲垫上头,拉着徐阿姑的手哀嚎,“怎么办,目标客户没找准,没带来客源,还白白损失了五千两银子!” 阿倩进来,正听到这话,解了披风拂去兜帽上的雪:“我就说你这样撒银子不成。” 她分析道:“正是忙年节的时候,街头那些贪小便宜,才来你铺子里头打个转儿的人,都是些市井妇人,平素忙生活都够焦头烂额,哪有闲钱保养自己?而那些有闲钱的人,却又没时间,镇日家里头宴客还忙不过来,谁会约在一起到你这里来?要我说,愿意出钱捯饬自己,又有大把时间的,都是我这样儿的,还有那些花楼的的女伎,你只要不嫌腌臜,我能保证你这里,客似云来。” 林云暖有些纠结,她倒不是瞧不起那些出卖色相的女子,只是,时下风气便是如此,若招待了女伎,还打响了名头,这辈子,她这铺子注定再不会有良家女子登门。 ……………… 沈世京许久不回祖宅,此时立在门前,心里还有几分别扭。 当日父亲斥他那些话,言犹在耳。自己立誓,不挣出个人样来,绝不回家。 如今,为着旁人的事,他就要食言。 在巷口,瞧见青幕红辕的马车驶出,他避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老汉立时一愣,泪花几乎泛出:“三爷,您可回来了!” 沈世京咳了一声,不自在地道:“唔,有点事,那个,你不要进去通传,着人悄悄找着四弟,叫他出来,跟我说两句话。” 夜里,沈家四房屋内,沈世遗负手踱步,一脸挣扎难言。好一会儿,与妻子万氏念道:“突然找我,说是要我把你们几个领到一个什么鬼地方,做、做推拿去?这几年他在外头,你说他是不是遇着什么邪祟事,魔障了?” 这什么时候,眼看就是年节,哪个有空到外头什么女馆做推拿去?自己父亲是太医院院判,一家子医者,学徒弟子无数,就是家里懂医的女孩子也不少,倒要女眷去外头推拿按摩,不是有病是什么? 万氏不知这话怎答,好半晌,才道:“莫不是,这女馆是三哥在背后,开的?” 沈世京自尊心极重,性子有些执拗,他肯违背誓言踏足祖宅,还与沈世遗低声下气,这馆子不是他的,便说不过去。 于是腊月二十这天,就见沈宅浩浩荡荡出来七八辆马车。沈若璇与沈如叶坐在车上,不时撩帘子偷瞧外头的雪。 沈如叶苦着脸,道:“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与木九订了亲,所以咱们沈家就沾了晦气?怎么三叔好好的开什么女馆?他是不要脸面了?还是给人瞧病卖药赚不来钱?”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木九定亲了,女主的第三春也出现了,两个人的对象还是叔叔和侄女的关系,是不是有点狗血?想象一下木九得叫情敌“三叔”,叫自己p友“三婶”,嗯…… 34、第 34 章 沈家女眷去后, 从灶王节起, 林云暖就下令闭馆。 街市上人影寥寥,从二十三这日,便已算是正式的年节开始, 林熠哲的集雅斋也歇了业,兄妹二人凑在一起过年, 总结过去,盘算将来,林云暖难得陪了两盏酒, 林熠哲知她量浅,见她有些昏沉沉的想睡, 吩咐人将她送回房去。 就在这时,外头传报, 说沈大夫来了。人走进来, 只见穿堂阶下,一双男人的靴子,沈世京面容一沉, 抬眼, 就见到林熠哲目光探究的朝他望来。 沈世京莫名有些拘谨,提了提手里的东西:“想及两位独个儿在京里过年,又是头一年,未免冷清,我带了坛自酿的药酒,权当给两位助个兴。” 林云暖笑盈盈地:“沈大夫!” 沈世京见妇人面色有些泛红, 又见桌上有未吃完的酒菜,不料他们的膳时这样早,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是不是,扰了二位?” 林熠哲正想说话,那头林云暖已经快步扑出,笑道:“你来得正好,我跟你说,自打你请了家眷过来,说我这里做的不错,我简直更有信心了,沈大夫,您简直就是我的贵人!您坐,来,让我哥陪您喝酒,不醉不归!” 沈世京只觉自己臂膀一沉,妇人附手上来,攀住他的袖子。 林熠哲知她量浅,却未料这般容易醉,与个男人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登时脸一黑。 “晚霞,还不拖你们奶奶去歇着?” 回过头来:“沈大夫,您别见怪,我这妹子醉酒无状,失礼了。” 沈世京一颗心砰砰跳着,强自一笑:“无、无妨,是我……打搅了。” 林熠哲对这人印象不错,沈世京平素为穷苦人义诊,赶上疫症多发时节,还在城门前布施汤药,是个极善良温和的人。只是,似乎有些木讷,灶王节这样的日子,怎好为送一坛酒而午后上门? 之前又那样卖力地替七妹拉生意,不厌其烦的替她修改方子,有些话虽未明说,他瞧得还是挺准的。 七妹如今这般,若配得这样一个人照应…… 林熠哲回神命人添酒盏,与他小酌两杯。 待傍晚送了人去,林熠哲便回去集雅斋。如今毓漱女馆那边,有他精心布置的人手,倒不怕林云暖独居其内有何麻烦。 第二日,又去,与林云暖闲话一上午。 再就是几日后的腊月二十九,林熠哲命人备了一车半成的腌肉腌鱼等,往城南而去。 远远看见,原本寂静无人的街巷,涌了许多的官差。领头一人一身玄色官服,骑在马上甚为显眼。 他心中猛地一惊,吩咐马车极速调转方向。木奕珩已瞧见他,缰绳一勒,追上前来。 “停下!巡防营办差!” 木奕珩手上,一块黑沉沉的令牌,朝驾车人一亮。马车停下,林熠哲只得下车:“木爷?您伤势已好了?” 前头木家声称,施了三百杖,虽用脚指头想,也知是放了水的,可这么快放他出来,不怕惹人闲话? 木奕珩沉着面孔,招手唤来一个差人,道:“仔细盘问,宁枉勿纵。” 林熠哲刚要说话,听后头有人唤他:“林兄,林兄?” 一眼看去,见沈世京手里提着个药包,正朝他挥手。 木奕珩转过头去,见着来人,表情明显挣扎起来。 沈世京踏着方步,不疾不徐走过来:“你是,木家的……” 木奕珩见无法避过,只得拱了拱手:“沈、沈三叔,过年好……” 林熠哲已惊住。 “好孩子。”沈世京摸了摸口袋,摸出几只银锞子,“大吉大利,吉祥如意。你在这儿做什么?这么多人?” 木奕珩臊得脸都红了,摆手道:“沈三、叔,我已经及冠了……”还订了亲,已经是大人了,收什么银锞子?还当他是当年那个在沈府里捣蛋的泥孩子? 身旁那差人见是木奕珩的长辈,便殷勤答道:“这年节时候,有些外来人归乡,家里宅子空了,就入了那些小毛贼的眼,我们接到线报,在这儿部署抓贼,爷若无急事,不若避避,免得那贼人走投无路,伤及了您老人家。” “老人家”沈世京松了口气:“是这样啊,小九,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一个朋友,姓林。他不是什么可疑人士,你行个方便让他过去。” 又和林熠哲介绍:“林兄,这是我世侄木九,现在城防营做校尉,巡城防火,都是他们,大年节下的,也十分辛苦,他若适才有何得罪,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木奕珩:“……” 林熠哲一笑:“哦,原来是木贤侄啊!” 木奕珩额上青筋跳了两跳,眸子戾气盈盈,吩咐人让道放行。 沈世京见林熠哲的车往回走,不由诧道:“林兄不是去毓漱女馆的吗?前儿我听林夫人有几声咳嗽,正要送些药去。见着你在这儿,以为同路……” 林熠哲飞快地将他手臂一扯:“沈大夫,我与你有几句话说,随我上车!” 沈世京莫名其妙被拉上车,木奕珩在车下,眸子转了转,唇角勾起一抹冷意。 除夕夜,各家门前都刷了新漆,挂了门神、福对儿,街市上因无店铺营业,显得十分冷清。偶有爆竹声传来,惊起四邻犬吠,人人都躲在屋里,享受难得的团圆闲暇时光。 有马蹄声,一阵快似一阵。接着毓漱女馆门前,就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 迎门的婆子见是个眼生的年轻男子,“这位后生,可是找错了地方?大晚上的瞧错了门?” “没找错。你家主不是姓林?你告诉她,她男人来了,叫她亲自出来,跪着把爷迎进去!” 那婆子变了脸色:“这……”她家奶奶不是新寡之人?难不成…… 婆子脸色变得青白,浑身颤抖。 木奕珩只听一声巨响,伴着婆子惊恐的喊叫声“诈尸啦”,嘭地,那大门在他面前不足一寸住处紧紧闭上,几乎撞上了他高挺的鼻梁。 他再拍门,不死心地,一下一下,那婆子不敢再开门,溜进里头,捉住个女婢,叫她去跟林云暖回话。 林云暖穿着家常衣裳,在屋里和阿倩、徐阿姑他们打牌,徐阿姑的两个小女儿,坐在阶下玩雪吃糖,屋里其乐融融,一派祥和,一听婢子的回话,当即如投石入水,泛起涟漪,林云暖的脸色变得难看,咬牙切齿。 阿倩推一推她:“他都光明正大的打上门来了,哪还在乎脸面?你这样躲着,可不是什么法子。有事还是得说开了,弄得明明白白。大过年的,别叫他把四邻都惊了。” 还努努嘴,朝那两个女孩儿示意,意思是不要闹得影响不好,叫小孩子都瞧了笑话。 林云暖只得起身。 木奕珩手打酸了,上脚踢那门,震得旧伤处一扯一扯的,丝丝拉拉地疼。 他像是没感觉,嘴里喊着林云暖的名字,把一肚子气都撒在门上。 门陡然被拉开,一脚收势不住,差点踹在林云暖肚子上。 两人一照面,都用恨恨的目光打量对方。 木奕珩瘦了,两腮都塌下去,穿一身玄色暗纹的袍子,没半点当年云州初识时的张扬鲜艳。 林云暖气色极好,人站在灯下,斗篷里头穿件儿洋红色对襟袄,下头深蓝色马面裙,看起来水灵鲜活,似乎比从前还年轻几分。 木奕珩咬牙切齿的,也不顾那看门的婆子,跟来的晚霞、悦欢等人在旁,伸臂把人一揽,用手肘勒住她脖子:“你他娘……” 她真在这儿。一个多月,叫他失魂落魄,打不起精神,牵肠挂肚,悔恨难当,谁想,她根本没走。人就在这儿,活生生的,过得好着呢。比之前还滋润。 这一想,变态的恨意就袭上心头。 林云暖避开他的搂抱,却没避开那朝颈子掐来的手掌。 她猛地被人攥住脖子提起,脚离地面一尺高。 晚霞等人吓傻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呼“木爷不要!” 木奕珩理智及时回笼,手一松,把人手臂扭住,也不管她涨红脸咳得多难受,朝晚霞阴恻恻一瞥:“告诉你们林二爷,人我带走了,明日送还。” 晚霞为难地看向林云暖,她总算缓过一丝气来:“你看好门户,待会儿二哥来,就说,我没事,会很快回来。” 木奕珩挑眉睨她一眼,不置可否。 这么好说话?肯跟他走?莫不是怀里揣着刀,或是藏着□□,想趁他不防,悄悄的弄死他? 林云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横一眼身旁的人,“不走?” 木奕珩狰狞一笑:“你他妈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就敢跟我走?老子把你买窑子里去,换酒喝!” 林云暖冷哼一声:“行啊,把你也卖了,咱俩做同行,说不准你赚的银子,比我多!” 木奕珩想到之前她甩下那张银票,说算是嫖他的,心里冒起深深的恼意,一面将人抱上马背,一面预想着一会儿要如何找回自己损失的。 除夕夜,家家闭户,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飞花阵阵。 眼前是条窄道,四周有些枯芜的树,两侧白雪绵绵,像铺了层絮。 木奕珩垂下头,迎上那含水的一双眸子,所有的贪嗔爱恨,一股脑涌上心间。 他松开缰绳,将她护在怀里,滚下马,寻到那柔软的嘴唇,恶狠狠地撕咬上去。 林云暖哼了一声,按住自己衣裳下摆那只手:“木奕珩,你别疯,这可是外头!” “你就不怕我着了风,病了?” 这才免了一场难堪的野外闹剧,被他抱上马,又驰了一阵,在一个明明很陌生、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眼熟的小院前停下。 他将她抱进去,飞速插上门,转过来,一面除外袍一面扑上。 抱着人到帐子里,撕掉那件已经皱巴巴的洋红袄子,手他伏在上头,喘着粗气。 妇人冷如冰霜的眉目令他静了一瞬,一路上不管不顾的飞驰,身上伤不知是不是又开裂了,这会子才觉出痛。 他便赤着跳下去,在衣服里头摸索一阵,拿着药瓶递给她,“好生给爷擦!” 林云暖抿着嘴笑,这回没故意整他,指尖儿蘸了白色的乳膏,轻轻地替他擦上去。 木奕珩不要脸地哼哼着:“给、给爷吹一吹……” 林云暖在他腿上掐了一把,“行了,别太过分。木奕珩,你能不能别总动那脏脑筋,先听我说句话成不成?” 木奕珩嘿嘿一笑,翻身把她手抓住,往自己身上带,笑着道:“成啊,一边弄一边说,两全齐美。” 就听一声杀猪般叫嚷,他自己发出来的。 叉着腿跳下床,捂着直跺脚。 他躬身抬头,瞪她,“你他娘的想让老子断子绝孙?” 林云暖拿他衣裳披在身上,坐在床沿,“现在能好好说句话么?” 木奕珩咧着嘴,爬回床上,把人抱在身上,用被子裹住,“你说吧。” 又补充一句:“先说说你是怎么回筠泽的,嗯?” 眸子盯着她,有丝危险气息,似乎她一个解释不好,就必要受什么刑罚。 她也不惧,翻过来摆弄他胸口一道被她之前抓出来的印子,“木奕珩,咱俩,也不枉了。何苦弄得那样难看?你眼看成亲,多少也给你妻子一点脸面。再有,我在你眼里再不值钱,也是我爹娘苦心娇养大的,你瞧在咱们过去情分上头,是不是不要糟践太过?我又不是你什么仇敌,有杀父夺妻之恨那种,用得着这样对我?” 木奕珩冷着脸不说话。不想,那么久不见,见面她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出来。 她挑眸睨着他:“你自己想想,若你是个姑娘,你丈夫在外和寡妇乱来,闹得尽人皆知,你脸上好不好看?你再想,若你是那寡妇,明明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结果被个恶霸欺了,白白糟蹋不说,还说给全天下知道,弄得活不成。人心都是肉做的,你就不能设身处地……” “不能!”他答得干脆,捏住她的下巴,打量面前这张脸,“不如你想想,你是个男人,遇见一个十分勾人的女人,现成的肉摆在嘴边,为何不吃?” “你……” 林云暖放弃与他理论,坐起身来,离他远远的,“你怎么这样油盐不进?木奕珩,你强取豪夺也要有个限度,我都说了不愿!这身子你已得了,我认了命,你还想怎样?难不成叫我给你当情妇,做那见不得人的姘头?你肯我还不肯?凭什么让你作践?凭什么因你抬不起头?我已经避开你了,为什么非要还来纠缠?不用说,今晚我哥没能到我家过年,是你搞得鬼,没错吧?” 木奕珩也冷了脸:“我不否认,我的确动了些小小的手脚。若非如此,我能顺利见着你人?这都是你逼的!我知道你如今不甘心,你多有手段,才踹了我几天,就勾搭上沈家三爷,可你知吗?沈院判早就公告世人与这人脱离关系,他连沈家半分银钱都刮不着,你就甘心,跟他做个药铺老板娘,抛头露面过日子?” 林云暖被他挤兑得像吞了苍蝇般难受,他连沈世京都查清楚了?什么叫她勾搭人?在他心里,她可真贱啊。 “木奕珩!”她骤然大声喊他的名字,“你欺人太甚!我与谁好,不与谁好,与你何干?你是我什么人?你是买了我了,我是你们家奴婢?你管东管西烦不烦啊?你以为我就把你当成了什么宝贝疙瘩,当你是个什么人物?你一样也就是个玩意儿,还是个让人厌恶玩意儿!你以为你是谁?我倒要给你守着?你成了亲,给你当三儿,你简直做梦!不去照照镜子瞧瞧,我做什么瞧得上你!” 木奕珩腾地弹起,一把揪住她领子:“你再说一遍?你他妈当老子是什么?” “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混蛋!不要脸的下贱胚子!谁稀罕你?我当你是玩意儿,玩意儿!” 林云暖已经顾不上理智,想好的那一肚子“好聚好散”的相劝之言,都变成了孩子气的斗嘴,把她平生会说的几句脏话都骂出来,怎么瞧他怎么可气。 “行啊,你骂!”他恶狠狠地,咬着牙,将她一扯,掼在底下,伸手去撩她裙子,“老子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不要脸,就让你知道谁才下贱!” 林云暖踢着打着,挥手乱抓:“你强人所难,逼迫女人,算什么男人?就凭你这样,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稀罕你!别用你脏手碰我,你不嫌腌臜,我还嫌脏!” 木奕珩恨到极处,甩手就在她臀上打了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 手发麻。 那人颤了颤,哆嗦着,疼得哽了一下。 木奕珩就笑了,按住人,给俯面抱在腿上,手上“啪啪”不停地打,林云暖又臊又气,一口气上不来,被呛得咳嗽不停。 木奕珩见人咳喘得快没气,赶紧给提溜上来,林云暖嘴一张,眼泪稀里哗啦地淌下来。 灯下,那泪痕泛着光,看得木奕珩一呆。 她在他面前,总是冷冰冰的,板着脸,除了在榻上,什么时候肯示弱。 心里就隐隐的,揪成一团。 他试探伸手,去给她抹眼泪,手被妇人“啪”地打下去,不解气,扬手,软软的手掌甩给他一个嘴巴子。 木奕珩怔了怔,眉头不及蹙起。林云暖抹了把脸,伤心道:“你便是非要作践我,不如直接将我杀了!随你拿我尸身做什么,反正我是无法反抗了的。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儿,我就不要和你纠缠。木奕珩,我咒你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外头爆竹噼里啪啦响起来,隐隐还有孩童的笑声。 除夕夜,他喜欢的妇人就在他眼前,却说出这样狠绝的诅咒。 木奕珩嘴角扯了抹笑:“你只放心,下了地狱我也必会把你拉着。” 气得她又撕扯上来,骑在他身上左右胡乱抓他。 木奕珩由着她打,手扣在她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家里的女人,不过摆在屋里,生个孩子交差。老子哪里稀罕什么沈家二丫头?瘦得猴儿似的,毛儿都没长齐。老子稀罕你这样的,就想和你一人睡。” 他手在她腰上乱揉,气喘吁吁,腆着被打得通红的面颊,阴笑道:“成了亲又怎地?谁能管得着老子?你偏要在意这些俗的,难道没过够那被困在后院的日子?” 一句话气得林云暖又动了怒,俯下身来,把他嘴唇咬得鲜血淋漓。 “你作践我不算,还要作践人家沈小姐?” “老娘好不容易离了婚,倒要给人当三儿?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是人?老天降雷怎么没把你劈死?” 木奕珩厚颜笑:“劈死我也有你陪葬,谁怕谁?” “你就一点都不在乎,我怎么想?和你睡一起的女人和你根本不是一条心,你就不怕,夜里睡着睡着,把命都睡没了?” “想过啊,”他拉下她的身子,把带血的唇印印在她下巴上,“老子适才见你乖乖跟来,就想着说不定你偷偷带了刀,或带了药,可老子又想,死就死了,至少死在你手里,总比别的死法有趣。” 林云暖吓得眼泪都回去了,“木奕珩,你他妈是不是变态?” 木奕珩一翻身,把人按在下头,“变态是何意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是再见不着你,定然是要疯的。卿卿,你应我,别躲了,咱俩男卑女贱,天生一对!你要是不想我碰别的女人,我能应你,这辈子不进后院,不瞧沈二丫头一眼。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林云暖扭着挣着,伸手又扇了他一耳光:“谁跟你男卑女贱?你才贱!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下贱的狗崽子!” “对,我贱。”木奕珩横过眸子,深深望进她瞳仁中去,“我他妈要不是贱,会对一个成过亲的妇人牵肠挂肚放不下?我他妈会大过年的扛着气死那老头子的风险,溜出来找你?” “我他妈要是不贱,会不知多少次想着,把你掳到荒山里去,和你就在里头日日夜夜,一辈子不见人?” 林云暖听不下去了,她狠狠踹他的肚子,翻过身,往床下跳去,“木奕珩,你是个变态,变态!” 木奕珩扣住她肩膀,覆上去,啃咬她的脖子,“卿卿,随你骂,随你打,老子栽在你身上了。这一个多月,老子像个游魂,老子算是瞧清了,你是上天派下来折磨老子的。只要你肯,老子甚至……” “娶你都行。” “老子不要家世,不要财产,不当这校尉,老子沿街要饭,给人洗马桶、擦鞋,养你!” “谁稀罕你娶?别自以为是!”林云暖挣不动了,上头的人也似瞬间抽空力气。 他喘着气给她擦眼泪,不自在地哄着:“行了,别他妈哭了。老子瞧不得你这样儿,不想给老子弄得起不来床就给老子把眼泪憋回去。” 林云暖捂住脸,大声呜咽。 木奕珩败下阵来:“行了,老子忍。你哭吧,想打想杀,老子都不躲。地上有把匕首,你拾起来,在老子胸口一扎,你就解脱了,老子也解脱了……” “其实老子也……觉得好累。” “怎么哄你,都没好脸。” “为你做啥,都不假辞色。” “又抓又咬,不知被你伤多少回。” “老子都派人到筠泽去了,沿途设伏,要他们劫了你,剁了腿,叫你再也跑不了。”听她哭得顿了声,身子猛地一颤,似是吓着了,连忙又扯笑道,“老子当然不舍得了。都是被你给气的,亏得你没真上路,不然这会儿……” 他手摸下去,握着她脚踝,“没了腿,可不好看。卿卿……”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老子改!唐逸那种斯文败类,不就会画春画儿吗?你要想让老子画这个,老子也能给你画个几百个姿势,不重样儿的。” 林云暖不哭了,飞快地扬手甩他一耳光:“不要脸!” 木奕珩脸都肿了,捂着腮,苦笑:“是是是,我不要脸。” “从进屋到现在,你说老子怎么不要脸了,都没动你一个手指头,一个多月的气闷都好生憋着呢,你他妈还想怎地?” 林云暖撇了撇嘴,泪光盈盈:“你还敢说你没动手?你、下流胚子!” 适才还把她按在腿上,打她…… 木奕珩嘿嘿一笑,扭扭屁股,没皮没脸道:“你打回来?别用手打,仔细打疼了手指头,我告诉你一招儿,你拿马鞭抽,外头挂着就有,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都不是男人。不信你试?” 林云暖一阵恶寒,抱膝靠在枕上,冷静了一会儿。 木奕珩就下床到柜前,从里头摸件衣裳出来披上。 林云暖见他背上纵横错杂的痕迹,还有她刚才抓的血道子,臀上的伤更是没眼看。 也不知为何,只要遇上这人,自己张牙舞爪,简直就不正常。想着刚才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扇他耳光,还有上回在他家屋里,打得他一脸指痕。她是不是被这胚子传染了暴戾之症? 唐逸最气人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动手。 与这人,却是不由分说,别说动手,下嘴咬,用脚踹,亏得他有几分功夫在身,若是个弱的,怕早也不敢来缠了吧? 想想他刚才打她那两下,听着响亮,其实不疼的,就是臊得厉害。 心里乱七八糟的,纷纷乱乱。木奕珩不知何时溜出去,身后跟着个婆子,端了一托盘酒菜。 林云暖依稀觉得,这一幕好像何时见过。 木奕珩摆了碗筷,把她抱着坐在榻上,“今儿过年呢,人家一家人都围在屋里守岁说话儿,咱俩好容易凑一处,一起过个年。来,咱们喝两盅。” 林云暖不想在他面前丢丑,连忙道:“木奕珩,你要不想我生气,把酒给我收回去!” 醉酒给她的教训已够严重了。何况对面这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小白兔。 木奕珩嘿嘿一笑:“行,你不想喝,我自己喝。第一杯……” 他端起酒杯,朝她示意,“敬卿卿你。愿你,事事顺遂,身康体健,给我生几个胖儿子。” 林云暖脸一沉,他缩头笑:“好了好了,最后一条不算,可我全是真心的。” 说着,仰头把酒饮了。 “第二杯。”他又斟一杯,“敬我自己。” “愿我有生之年,能瞧见你为我担忧落一次泪,能得你因我而一笑……” 这酒饮下,舌尖有些苦。 “第三杯。”他伸手握住她的指尖,“过往算我不对。愿你我,从此杯起,再无龃龉,再无误会。我会爱重你,疼宠你,你也要如此才成。你别忙撇嘴冷笑,我这是许愿,除夕夜许的愿,早晚成真,你只管等着……” 他连饮三杯,喉中火辣辣的,见她蹙眉探究地望着他,眉眼晶亮亮的,说不出的纯真可爱,一把将人搂过来,响亮地亲了一下。 林云暖眉头一蹙,他放开手,抬起手掌,啪地扇自己一耳光,笑嘻嘻问她:“怎样,解气了么?” 林云暖恼火地垂头,用筷子使劲戳碗里的肉,“不要脸。” “多谢夸奖。嘿嘿。”木奕珩的脸皮,应该比城墙还厚。 该拿这人怎么办啊。 林云暖想到这问题,一阵阵胃疼。 “好了,这时辰,约莫过了子时了吧?” 他推开门,瞧天色。大雪又漫下来,纷扬挥洒。雪地泛着光,把视野所及之处照得微亮。他回过头来,歪头笑道:“要不要,赏野梅花去?” 做什么都好,总好过和这危险人物共处一室。 林云暖拾起披风,一言不发出了门。 到院外,疑惑地打量这间院子。 木奕珩笑嘻嘻地:“怎么?喜欢这儿?下回寻个时间,在这儿住上一段儿。” 两人漫步在雪地上,踩出一大一小两串脚印,没一会儿,新的雪落下,抹去足迹。 白茫茫的荒野间,艳红的一串串梅瓣儿,挂在梢头,铺在地上。 有些壮观。令人惊艳。 木奕珩折了段梅枝,“喏,给你。” 林云暖下意识想拍掉他的手,看见原该养尊处优的嫩指上头竟有些冻疮,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漫上来,把花枝接过,低低地说:“谢谢。” 木奕珩笑了下:“哟,转性了?不骂老子不要脸了?” 林云暖横他一眼,他连忙掩嘴笑:“失言、失言。” 漫步走着,偶尔听他絮叨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落雪的时候并不觉得十分冷,反觉心里那口郁气都散了。 木奕珩忽道:“二十年前这时辰,我出生了。” 林云暖疑惑看来,见他眉目间有些淡淡的郁色。 “旁人及冠才取字,我生下来便叫奕珩,你知何故?” 他扬眉笑:“奕世簪缨,珩节行止,我娘对我期望很高。希望我能兴家旺族,如佩上之玉,皎皎于人上。”他扯唇笑了下。 “不必惊讶,我有几斤几两,谁人不知?我娘他,神智失常,是个疯妇。” 见林云暖似十分讶异,笑着牵了她手,“你不必惊惶,她的疯病没传给我,不会影响我们子孙后代的。” 林云暖气结,刚要将他手甩脱,听他又道,“她是被人逼疯、吓疯的。她怀着我,被大火困在屋内,几乎死了。烧毁了容颜,只剩半条命,就在适才你我说话的屋中,拼着全身力气产下我。” 他又笑了下,“我不骗你,大年初一,我的生辰。就这刻……你不表示表示,祝愿什么的吗?” 林云暖喉咙滚了下,开口难言。 木奕珩飞快将她抱住,在唇上亲了一下,笑眯眯道:“嗯,这礼物,我很喜欢。” “——如果是你主动的就更好了。” 林云暖落后一步,觉得气氛变得十分奇怪。 木奕珩温柔起来,有点吓人。总觉得这份乖巧里面,藏着一些不安好心的东西。 他还打开话匣子,跟她说起往事。 他的身份,外头众说纷纭,木家三缄其口,将真相掩得极深。 木奕珩立在一束梅枝前,手攀在枝上,转过脸来。狭长的眸子倒映她的影子,白皙的面容衬着艳色红梅,竟有几分媚色。 “我猜,如今家中已在到处找我。他们想不到这里,当年卖了这院子出去,我才十岁,他们以为我定不记得了,并不知,九岁前的许多事我都记得,记得我娘那张烧伤的可怖的脸,记得她如何失常用扫把、藤条、椅子腿打我……” 他见她眸子缩了缩,扯唇笑道:“你看见过吧?我背上那些……” 她轻轻点了点头,看见过,可是……不关心,也不曾问过。 毕竟这人当真欠揍,别说被人打一背伤,就是给人打死了怕也活该。 木奕珩接着道:“后来我把这院子买回来了,里头买的几个下人是他们不认得的,对外就称是别人的宅子。我还没带谁来过,你是第一个。怎样,觉不觉得有些荣幸?这可是小爷长大的地方。” 林云暖心中一动,问出那点疑惑:“上次,我是不是来过?” 他奇怪地横她一眼:“怎么,这就不记得了?娘的,那一晚差点吓瘫老子,老子还以为搞坏了你肚子,弄死了你孩子。” 林云暖沉下脸,白他一眼。 片刻才道:“我醉得厉害,不大记得……” 木奕珩愣了会儿,目瞪口呆。 “你那晚……”想起他以为的乐于顺从,乖巧迎合,后来的突然变脸、冷漠相对……头隐隐作痛。 林云暖不理他,自己朝前走去。 “卿卿……” 轻声的唤。 她回眸,他便凑上来,扯住她的手。 “再往前,就是我娘的衣冠冢……” 不知缘何,他声音有点抖,问她:“你愿不愿,随我一同去见见她?” 林云暖一怔,垂下头,挣开了那只手。 “不必了。” 三个字,干脆冷漠。 木奕珩眼帘垂下,扯唇笑了下,“好,知道了。” 年节还没过完,木沈两家就闹出不愉快。木奕珩执意退婚,说什么不能耽搁人家沈家丫头。甚至外头传出风言风语,说是他上回受刑,已经做不成男人。 林云暖听人议论这话,背过身脸涨得通红。 他可真是没脸没皮,豁得出去。 这人,当真是孩子气,婚事玩笑般定下,又玩笑般反悔,如今闹得人家沈家姑娘,不好做人。 沈如叶蒙在被子里,气得抓狂。 “不要脸的下贱胚子,谁稀罕他!他倒要退婚!退就退!谁稀罕他似的,不要脸!” 这几日沈世京也听说了那些风声,心情有些起伏。 上元节,夜里灯市连绵十里,林云暖着人送元宵来给他,沈世京随口一问,听悦欢笑道:“奶奶晚上要随二爷瞧花灯去呢。第一回赶上京城的上元灯节,总得见识见识。”不仅自己去,还给婢子们都放了假,准他们各自找相熟的人玩去。 林熠哲拂开拥挤的人群,把林云暖护在自己身后。在曲水桥前,驻足瞧那些文人斗诗作对。转眼,牵着他衣角的手被人潮冲散。 不远处一个茶楼上面,朱彦光、何之义他们几个都在,此刻目视下面的人潮,露出咋舌的表情:“我瞧错没有,适才木九在人群里扯走的……” 对面脸色发白地点头:“没错,我也瞧见了,跟在那男人后面,遮面纱,梳的是妇人髻……” “我的妈呀!” 在闹退亲的关键时候,和别人家的老婆扯在一处,论荒唐胡闹,谁能出木九之右? 唐逸牵着钟晴,身侧跟两名小婢,挤出人潮,往放河灯的那堤上去,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他眼前一闪。 他心内一动,喉结滚了滚,“晴儿,你先去买几盏花灯,我撞见熟人,打个招呼去。” 他绝不会看错,这样两个人。 便是化成灰,磨成粉,他也能从淡淡的气味上辨出,他七年的发妻。 踉跄着脚步,往越来越黑暗僻静的巷子里去。 他明媒正娶、一心爱重的前妻,给人抵在墙上,捏住下巴,半抱着,无所顾忌地亲吻…… 唐逸胸腔剧烈地一痛。 那晚,木奕珩发狂般撕烂那幅画,吞入肚去,不惜杀伤人命,夺那画出来…… 若换做是他,早知那幅画落在卫子谚手上,会否冒着撕破脸、也许没了性命的风险,生生给夺回来? “啪”地一声脆响,把他吓了一跳。 妇人扬手打那人一掌,那人竟笑嘻嘻地:“打得好,不解气,左边,再来一下?” 唐逸快速离开那巷口,才走没几步,迎面遇上林熠哲。 背后是五光十色的灯市,林熠哲面色阴沉,似瞧不见他般。 唐逸握紧拳头,又松开了,与他擦身错过,谁也没出声。 不远处的小楼上,童杰手里把玩着一把灯,见唐逸走得远了,转过头,与身侧的少年道:“这就是你说,那个貌若潘安、宛如谪仙般俊雅的唐季安?” 那少年弓着腰,一只眼上蒙着黑纱,戴着掩住耳朵的冠帽,用十分沙哑含糊的声音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 童杰阴阴一笑,手里那灯捏得碎了,也不怕那烛火灼烧,连蜡烛一起掐得稀烂。 “顺儿,”他沉声道,“他年纪太大了。不好玩的。” 那少年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跟着笑出来:“也是,任旁人再好,总不比木九爷一根指头啊……” 童杰笑得越发欢快,手舞足蹈起来,站起身,手捏在那窗格上,嘿嘿道:“你放心,我早晚把那木九,绑在房梁上,叫你亲手,摘了他眼睛,割了他耳朵,叫他死去活来,哭着求你……” 作者有话要说:啊……木九这个无赖甩不掉啊,除非杀了他,怎办啊!好痛苦,谁有办法收了他啊? 童杰告诉我,别急,对付熊孩子,他有办法。木九穿纱衣,披长发,还是比吊儿郎当、骑马喝酒更好看些的。 35、第 35 章 木奕珩得意地登上楼梯, “傻愣什么呢?来来来, 接着喝酒!” 何之义瞪大眼瞧着他,嘴上蹭了淡红的唇脂印子,脸上还有个明显的巴掌印, 若无其事地摆着这两样证据,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座, 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点儿没不高兴,似乎十分快活呢。 朱彦光戳了戳他:“我说木九, 你偷吃完是不是把嘴擦擦?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瞧你叫人揍的,很风光么?” 木奕珩端着酒杯笑嘻嘻地:“这有什么?我媳妇儿揍我就是稀罕我, 你懂什么?” 听得身后一个声音沉沉道:“我怎不知,木家何时娶了九少奶奶?” 众人一见来人, 都站起身。 沈世遗负手登楼, 身后跟着几个沈家小辈,都对木奕珩怒目而视。 众人都是识得的,算是通好之家, 何、朱都行了全礼, 唤:“沈四叔。” 沈世遗不过二十七、八岁,长辈架子却是端得十足。他只是略略颔首,朱彦光拉开一张椅子,他就在上坐了,侧目瞧着木奕珩,眸光中隐有怒色:“怎么不答?木奕珩, 我怎听说你废了?” 木奕珩嘿嘿一笑,满不在乎地陪着坐那,自己斟了杯酒道:“废了就废了,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一样儿,看得开,藏着掖着何用?沈四叔既然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瞒的。” 沈世遗冷笑:“近来正研习一本医典,上有偏方,许对小九你的症状,改日你来我家,我替你瞧瞧。” 两人机锋尚未打完,听见下头响起一片喧嚣。 “走水了!走水了!” 几个差人登梯上楼:“九爷,绿杨堤前,一个灯笼铺子起火,又有的摊档上头堆了爆竹,一下子都燎燃了!已经回去喊人了,听说您在楼上,特来报一声。” 几人探头街下,只见远处火光熊熊,那西边的行人都朝东跑,东边的行人后退不及,不少走不稳的都被踩踏,场面极乱,大呼小嚎哀声一片。 好好的日子,这般晦气!木奕珩提了腰刀就走,与沈、朱、何几人道:“外头起火,烧不到这儿来,你们先别忙着挤出去,小心被人群伤着了,我去瞧瞧,回来再喝。” 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喝酒?几人目送木奕珩下楼,一行穿差服的人随在他后头,逆着人群朝着火的方向去。 这时候人人急于逃命,谁还去仔细辨认官差? 木奕珩被冲撞得踉跄一下,一个小吏目连忙将他往边上一扯,贴着墙根儿,“九爷,您拿主意就行,只管让我们去。回头写文书请功,您还是头一份儿!” 木奕珩面容狰狞,一把将他推开:“滚你的!老子女人在前头!” 索性亮开刀,大喝一声:“巡防营办差救火,都给我滚开了!” 生生劈开一条路,拼命朝前去。 钟晴在桥上,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几乎摔下桥,抱着桥栏回头,不见唐逸身影。 “奶奶,别等了,咱们先逃吧!说不定四爷也先回家了……” 钟晴不听侍婢劝阻,逆流一点点朝后挤,嘴里念道:“郎君,郎君……” 鼻腔里吸进呛人的烟,眼睛也刺激得流泪看不清了,突然脚下一绊,摔在桥旁,不知谁踏来一脚,正踩在心窝上,猛地呛了下,痛得冷汗都出了来。 唐逸一路尾随在兄妹二人之后,见他们立在巷子里说了会儿话,又走出来买了盏灯。她有束头发还没拢上去,随意地落在肩上。唐逸手指蜷缩着,不由自主动了两下。 突然,一声尖利的叫声传来,侧旁巷子里冲出一匹马,惊得人群乱起来,不知谁手里的花灯被抛上半空,落下,就燃着了整个摊档,摊主慢了一拍,火星弹到侧旁的爆竹摊子上头,那火光就伴着巨响熊熊冲天,一盏连着一盏的花灯,瞬间连成一条火线。 比火势更猛的是人群的恐慌,他们尖叫、推搡、奔跑、踩踏,路变得拥堵。 林云暖被林熠哲护在怀中,贴着墙根徐徐随人流向前,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低头寻去,见到一双双飞奔的脚的空隙里,落了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 “别,别,我的孩子!” 妇人尖利的叫声被喧嚣淹没。林云暖瞳孔猛缩,那孩子离他们太远了,怎么办?怎么办? 就见一只脏污的手,抓住那襁褓的一角。 林云暖心都随着静止了。 有人匍匐在地抓住了那孩子,背上被连番踩了几脚,他将孩子紧紧护在自己怀里,好容易才爬起身,挤开人群钻进身侧的巷子里去。 林云暖眉头一松:“是、是沈大夫!” 沈世京在旁,也瞧见了林云暖,她被林熠哲护着,贴在对面墙角下。 纷扰的人流,在他们中间的道上一波波涌去。 那孩子的母亲终于冲破千难万险,扑过来一把夺回孩子。 小小的襁褓上头有大人踩下的鞋印,妇人哭着打开,查看孩子伤了不曾。 接着跪在地上,哭着向沈世京道谢。 林熠哲拥着林云暖凑过来了,沈世京朝他们一笑:“你们都没事吧?” 视线落在林云暖身上,暗暗打量。 “没事。沈大夫怎么会来?”不是说,花灯节无趣,每年都宁愿窝在家里瞧医书,也不爱出来凑热闹吗?林熠哲这话里有几分揶揄。 沈世京微微一窘:“凑巧出来……” 又道:“烟往这头吹呢,火势不甚大,这种情况最引起容易伤亡的,反而是推搡踩踏。前头我见巡防营已经派人来了,水龙车正往这头赶。你们稍待一会儿,我去瞧瞧那边有否伤者,尽一份薄力。” 林熠哲抿了抿唇,觉得自己适才的揶揄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沈世京朝他们点一点头,贴着墙慢慢往前走。见到伤重之人,就拖到一旁巷子里,免他再受伤害。 烟呛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两人生怕被卷入人潮,掩着袖子在巷中暂避。 是林云暖先瞧见了唐逸。 他推开人群,头发散了一半,身上蹭了块脏污,焦急地往这头挤来,环顾四周,寻觅着什么。 终于,两股视线交汇。唐逸霎时顿下步子,眼睛湿润起来。 她完好无损,被林熠哲护着…… 刹那间所有的喧嚣都离他远去。这一眼望去,恍若回到了初遇那天。两船在水中擦过 ,他瞭望去,撞见撩帘偷偷看过来的女孩儿,一眼对上,就知道那是自己寻寻觅觅、此生一直在追求的所爱…… 而今,却再没理由向前一步,将她护在怀里。 唐逸未及伤感许久。听见一片高声的嚷叫,穿差服的人划开人流,对拼命奔跑的行人大声呼喝, “慢些慢些,烧不着你们!瞧把孩子撞倒了,你怎么回事? ” 沈世京恰时拖了个被撞伤了头的少年过来, “有没有帕子?有没有? ” 很大声,焦急地问侧旁的人。 林云暖连忙扯下面巾,林熠哲帮忙递过去。 这远远不够,那血很快渗透了,流得沈世京满掌。 沈世京不及思索,顾不得是在谁人面前、又在何地,他快速将外袍脱掉,用牙齿撕出一大条布,朝林熠哲道: “你过来,给他按着! ” 林熠哲接过伤者,沈世京又扑出去,将一个哭得凄惨的七八岁孩童拽过来。他朝林云暖一瞥,林云暖就快步上前,将那孩子手牵住,蹲下来小声安慰他。 也有别的人受沈世京感染,停下步子,帮忙劝住推搡的人群,或是去扶那些不甚撞倒、跌伤的人。 唐逸眸子动了动。他清晰看到,林云暖和沈世京在视线对上时,露出会心一笑。 她的笑容,他已多久不曾见到…… 木奕珩就在这时冲来,手里的刀往刀鞘里一收,高大的身体撞开挡路的人,走到巷口,才觉腿软,两手撑着膝盖弯下腰,边喘边笑。 “娘的,吓死老子了!” 见她蹲在那,抱着个脏兮兮的孩子,不由撇撇嘴,“把他放开,我先叫人护你去安全的地方。” 见她颇不赞同地蹙眉,又解释道:“那边不少爆竹摊子,待会儿一个不好,说不定炸死人……” 沈世京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妇人。他扬声道:“林夫人!来帮帮忙。” 林云暖抚了一下孩子的头,立即便冲了过去。 两个路口外,沈世京摊开双臂护在一个妇人身前,免人群将她冲撞。 林云暖一过去,望见那妇人捂着肚子,裙子上一片红色印记。 她连忙将妇人搀起,“夫人,夫人!您可是有孕了?” 妇人痛得说不出话,一张口,就发出痛苦的哭喊。 她与妇人道:“夫人,您若不介意,我叫官差抬您去安全之处?” 男女有别,沈世京不能随意抱起妇人,危急时分,官差救人却是本分。林云暖朝木奕珩横了一眼,没好气道:“听不见吗?还愣着?有需要的人在这里!” 木奕珩嘿嘿一笑,刚才黑沉的面孔此刻光风霁月,“听见没?还愣着?” 适才他与林云暖献殷勤却被人家晾在一边,几个离得近的差人都替他不好意思,因此背着脸没敢瞧他,生怕他恼羞成怒迁怒在他们这些下属身上。 差人上前,沈世京随着进了巷子,切住妇人手腕,凝眉片刻。 妇人泪汗流了满脸,伤心又无助地朝他看,林云暖让妇人枕在自己腿上,轻声与她解释:“这位是沈大夫……” 又焦急地盯着沈世京,瞧他表情数次变换。 许多人就围在巷口,静静的瞧着三人。 木奕珩忽觉眼睛有些不适,涩涩的。舌根也是苦的,难受至极。 妇人打破宁静,大声地哭起来。 她挣扎着,把林云暖一把推开,伸手揪住沈世京的衣裳,大声道:”你骗我,你骗我!我的孩子好好儿的,他没事!你这庸医,我用不着你瞧! 又哭:“好容易怀了这胎,说是男孩儿!前头七八个闺女,好不容易盼来这个,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她冲起来,就要一头撞在墙上。沈世京拦在她身前,喝道:”不要做傻事!“ 林云暖跌坐在地,林熠哲未及上前相扶,木奕珩就冲了上去,先搂着林云暖把她搀起来,接着抬脚就要去踢那妇人,林云暖一把推开他,挡在妇人身前,喝道:“你干什么?” 木奕珩眸子闪过一抹受伤,瞧瞧妇人,又瞧瞧她。 林云暖转过身来,一把攥住疯狂寻死的妇人手臂。 她声音有些发抖,但语气十分坚定。 她说:“你看着我!告诉我,你这辈子活来做什么?七八个闺女怎么不好?他们不是你的骨血,不是你丈夫的女儿?我明白你没了孩子伤心,可不代表,没了儿子就得去死!你这样作践自己,旁人又如何会瞧得起你!人必先自辱然后人辱之!你把自己看得太轻,把自己当成生儿子的工具!我告诉你,你是个人!你和男人一样,是个人!” “你便这样寻死,你那几个女儿怎么办?你就忍心?” 那妇人似被她的言论惊住,脚下踉跄地坐在地上,“我……我……他买我回来,就是为了生儿子,不生儿子,我活着做什么呢?八个闺女……卖了六个,一个给人糟蹋、死了,一个在家……烧火做饭……我不出来就好了。” 她大声地悲哭:“我不出来就好了!我活该……是我活该啊……” 林云暖眼角泛酸,泪水无声地砸落。 她拥住那妇人,颤声道:“你没有错。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引火的人,错的是踩了你肚子的那些人。身为女人更没有错。没有女人,如何延续生命?没有女人,男人能活得这样快活?操持家务是我们,织布做衣是我们,带娃奉老是我们,换了男人,他们早就苦死了怨死了。你不要伤害自己,你现在身体很弱,叫沈大夫帮你看看,好好的,吃药,养好身子,不要再寻死了,行不行?” 妇人的哭声渐渐小了,她死死揪着林云暖的衣裳不放。 林云暖这才抬起脸,看了一圈周围的男人,她最后,把视线落在木奕珩身上,“把她送到沈大夫的药铺,行吗?” 适才一直对他没好气的女人终于对他说句软话。 木奕珩抑住发酸的情绪,朝属下一招手:“听见没有?我媳妇叫你们做事呐!” 一语出,林熠哲额上青筋跳了跳,竟在这时,也不忘往她妹子头上泼脏水! 沈世京却是一愣,睁大眼睛,瞧瞧林云暖,又瞧瞧木奕珩,满脸的不敢置信。 妇人不肯放开林云暖,林云暖只得道:“二哥,我陪她去看看,等你帮忙处理好这里的事,去杏朴接我?” 林熠哲点点头,目送一行人离去。 木奕珩咧了咧嘴,牙齿又开始泛酸。 唐逸垂头,顺着人流向前涌去。 巡防营的人到了,架起木水龙,从河中引水,场面很快就控制下来,木奕珩牵挂林云暖那头,见现场处理得差不多了,就快步往城南去。 那流产的妇人已经被家人接回去。林云暖坐在堂中,一面喝茶一面等林熠哲来接。 沈世京犹豫再三,已将药柜整理三遍。林云暖见他几番欲言又止,叹了一声,主动道:“沈大夫有话要问?” 沈世京抿了抿嘴唇,抬眼打量她,乱了的头发,脏污的沾了血的裙子,面容平静祥和,与他同处这狭小的药堂内,不显半点局促。 他硬着头皮问道:“你、如何认得木奕珩?” 木奕珩挣命般匆忙赶来,是为了她。那时他虽关怀伤者,也并没错过所有他们的对话。 林云暖揉揉额头,无奈地道:“沈大夫,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沈世京怔了下。 许久,才道:“原本,他会是我二侄女的……“ 见她眸子暗下去,他想解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你被他骗了,我……“ ”对不起。“林云暖起身,朝他福礼。 沈世京吓了一跳,快步走来,想把她扶起。 林云暖退了一步,用低沉的声音道:“沈姑娘的事,我除了抱歉,真不知该说什么。可,沈大夫,我想你明白……” “我真的、已经用尽自己所能办到的一切方法,去避开他。我……” “真的从来没想过要伤害谁。我真的从来没想过去扮演这样一个令人厌憎的角色……” 沈世京咬了咬牙,心痛道:“是、是他……强迫你的?” 林云暖摇头:“是我自己……是我自甘堕落。” 她的声音听来悲凉又沉重:“是我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木奕珩,从来不是一个可以随便招惹的人。 沈世京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妇人眼眸无泪,分明哀楚。 沈世京咬了咬牙,上前一步。 “那你……会嫁给他吗?” 林云暖苦笑,摇头:“我不会嫁的……” “那人,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等他厌了,一切也就结束了。我相信很快,只管瞧吧,很快……叫他得不到的,便心心念念的想要。叫他得到的,也就不值钱了……” 沈世京抑住发颤的手,紧紧揪住自己的衣摆。 他红着眼,与她道: “我来帮你。” 林云暖看他。 “我,有法子……” 木奕珩站在药堂前,冷笑。 第一次,他听见她与别人谈论起他。 似乎评价不怎么好。 他嗤了一声,提步正想走进去,就听一阵乱糟糟的脚步。 他蹙一蹙眉,转头,看见卫子谚带着一群人,正气势汹汹的朝他来。 小巷中只有一家药铺还亮着灯,沈世京是个大夫,轻易不会与人结仇。而来的又是卫子谚,显然是针对他。 木奕珩想了想,主动迎上去,拉开与药铺的距离。 卫子谚面容有些扭曲,见他满不在乎地主动迎上来,冷笑道:“哟,还真是你!” 人人都说木奕珩被废了,什么打得断了腿,成了残废,可适才听说,这人不但好好的在街上耀武扬威继续当他的校尉,还调戏了一个谁家的妇人。 卫子谚原本就没咽下当日那口气,听说木家如此包庇这小贼,更是气得发涨。 这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把他爹娘放在眼里! “对啊,正是小爷。怎么,卫世子怀念上回那两脚,想再感受感受?” 卫子谚闻言,几乎气得倒仰。 他还敢说! 人人只知木奕珩揍了他,抢了画,大闹国公府。有些事,别人不知,只有他自己知。 当日被踹的地方,现在不时的疲软,每回和美人睡下,没一会儿就疼得不行。 因爱面子,自尊心重,不肯叫家里知道,自己偷偷寻大夫瞧了,说是……可能落了什么病根。 木家当日的处理方式,他本就不满,奈何他爹一味压着,不许他再胡来,这才忍气吞声这一阵,心想只要木奕珩这辈子乖乖夹着尾巴躲着,不在他面前惹厌便罢。 谁知这人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街上,全然没将他这个世子爷放在眼里。 卫子谚怒道:“给我上!谁弄死这小鬼,爷赏他一万两银子!” 身后随着的那些,是他自上回事后,自己招揽的侍卫。有江湖高手,也有亡命天涯的凶徒,专等着这一天,为他血洗耻辱。 木奕珩抽了刀。 街上动乱,他也出了不少力。提水一桶桶往火上浇,现在臂膀都还有些酸。 很快,刀落在地上。右手,滴答滴答,淌着血,失了气力…… ……………… “沈、沈大夫,外面?” 林云暖听见呼喝声,还有刀剑相拼之声。 沈世京上前把门阖上,吹了灯,低声道:“嘘,许是有蟊贼趁乱闹事,你别怕,应该不会闹到这里。” 漆黑的房里,林云暖听见身旁的呼吸声一再靠近。 她有些窘,又担心还没找来的林熠哲,手紧紧攥在椅子背上。 就感到脸颊一温。 很快,沈世京坐了回去。 林云暖坐不住了,她腾地站起身,“沈大夫,我回去了!” 手,被轻轻握住。 沈世京低低的声音,像梦呓。 “对不起,我这样卑鄙……” “知道木奕珩对你……” “我快疯了……这里,好疼……” 36、第 36 章 “你说什么?” 木大老爷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人。 “公子爷命我等帮忙救火, 他一人去城南, 嗯……寻、寻人去……”吴强磕磕绊绊,说不顺话。 张勇接过话头,道:“有人瞧见卫世子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朝南去, 属下当时未曾在意,后来醒觉, 与吴强追到时,只见地上落着公子爷的腰刀。属下等找了半夜,找不到公子爷。自作主张夜探国公府, 不想,被卫世子身边的暗卫发现……就、就……” “就被人家提溜着扔了回来?叫人指着我的鼻子问, 我木家的狗,鬼鬼祟祟探人府邸, 到底想偷什么!” 木大老爷重重拍了下桌案。引得两人都垂下了脑袋。 木大老爷叹了声道:“能确定, 奕珩失踪果然与卫世子有关?” 张勇表情沉重:“公子爷的腰刀附近,染血。也有往来行人证明,曾看到过卫府的车辆经过。” 木大老爷面容沉重。指头在桌上无意识的敲着。 如今已惊动卫府, 若奕珩真被卫子谚带走, 这刻怕也已经转移。 他沉沉叹了一声,眸子闪过锐利光芒,“吩咐人,暗中搜查。张勇你亲自追踪卫子谚,不要被发现。卫国公府那边,我来交涉!” 张勇吴强领命欲去, 木大老爷突然唤住他们:“适才,你们说,奕珩去城南,是要去寻什么人?” 吴强明显脸色一僵。 张勇横他一眼,道:“街上推搡受伤的人,就在城南杏朴药铺诊治,毕竟昨晚的灾情是公子爷他主理的,许是……去瞧一眼吧?” 木大老爷摆摆手,“去吧。” 话落,有从人进来:“老爷,沈家三爷求见。” ………… 一束光,打在昏睡之人面上。 在黑暗中久了,一点点光射进来,都觉得刺眼。 木奕珩掀开眼帘,意识还未清醒,就觉手臂巨痛。身后火辣辣的刺痛感,像一把把带刺的刷子,正在刮擦他的皮肤。 他闷哼一声。 嘴唇因发出声音时一扯,登时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他垂头朝下看。 脚离地面有一人高,手臂被绑缚,垂吊在梁上。上衣已经不知去向,只穿着裤子,靴子也只余一只。 ”醒了?“ 一个声音阴阴的,在角落里。 木奕珩咧开嘴角,冷嗤:“你又想……折磨老子?来啊,谁怕?” 这声音虚弱无力,是饱经摧残和挨饿受冻后余下的无力嘶哑。 少年从角落里站起身,仰起头走了一圈,欣赏木奕珩此时的狼狈。 “当日你割我耳朵,坏我眼睛时,可想过自己会有落到我手上的时候?你不是很神气吗?不是很嚣张吗?不是目中无人以为自己天下第一无人能敌吗?” 少年从一旁拾起鞭子,甩得高高的,抽在木奕珩腿上。 剧痛! 木奕珩咬着牙,因用力克制不许自己喊出声,整个面部都在发抖。 冷汗一层一层地从额头上滴落,又一层一层地被冷风吹去。 “顺儿!” 少年又想抡起鞭子时,被一个声音喝住。 柴房的门从外打开。 一身黑衣,高大魁梧,面容冷峻的威武侯童杰立在门前。 木奕珩嗤笑一声,疼痛令身子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哎呀……” 童杰围着木奕珩打量。 回过头,啪地一耳光打在少年脸上。 “本侯说没说过,不要伤他?” 少年愤愤然瞪了木奕珩一眼,才低下头,沉声道:“对不起,义父。” “滚!” 少年弃了鞭子,垂首而去。 童杰道:“还不把你们木九爷给放下来!瞧这身细皮嫩肉,给毁成什么样子了?” 童杰惋惜地望着被人缓缓放下的木奕珩,背上新伤旧伤大小几十处。卷起裤管,腿上一条淤紫的鞭痕,童杰眸子缩了缩,伸指在上头轻轻摸了一下,“疼不疼呀,奕珩?” 木奕珩睁开眼,嗤笑一声,轻声骂道:“童老妖,我x你娘!” 童杰阴阴一笑: “哟,这么客气?我娘都死了几十年了,岂不委屈你?” 木奕珩闭着眼,任由人将他抬着,放在一间屋中榻上。 耳中听那童杰吩咐:“请郎中来,给他好生诊治。” 脚步声在耳畔,近了。 木奕珩微微眯起眼,看见自己被放在大红纱幔之中,身下躺着的床铺却是白色的,滑而凉的丝绸。 他暗暗捏起拳头,发现自己使不上半点力气。 头顶一明,又一暗。 是童杰撩开帐帘坐了进来,高大的身形挡住大片的光线。 木奕珩心中盘算,自己有多少机会将此人一举击倒。 手腕上头,覆上一只粗粝的手掌,凉的,没有一丝热度。有黏腻的汗。 木奕珩眉头一皱,下意识翻起手腕将人扣住。 —— 轻轻一声闷响。却是他自己被人抓住腕子将身子给带到男人的腿上。 木奕珩眸中射出杀意,身上却没有半分力气。 童杰幽幽地盯着他瞧,冷峻的面上扯出一抹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傻孩子。” 他说话十分温柔,温柔得令人脊背蹿上凉意。 “当年你娘,也是大都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他伸出另一只手,抚摸木奕珩的脸,“你真像她!” 木奕珩闭着眼,心中一片茫然。 狂傲如他,怎会遇到这种局面? “不过,比起你娘,对你更有兴趣。你知道本侯的……”他低低地笑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生下来,就近不得女人……” 因这有悖伦常的喜好,才被许多人痛斥他为“老妖”。 尤其喜欢年轻俊俏、白嫩修长的男子。 比如,眼前这个。 “……”木奕珩咬着牙,额上青筋都纠结起来。那只手滑下去,在他紧实的腹肌上游走。 “呀。”童杰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眯起如电的眸子,俯身低声道:“你是冷了?还是怕了?张狂嚣张的木九爷,怎么在本侯面前,抖得这样厉害?” “童老妖……”木奕珩强忍住恶心的感觉,咬牙道,“你杀了我,给个痛快……” “瞧瞧你,真是傻孩子。”童杰微笑道,“本侯杀你做什么?本侯好容易叫人从卫子谚手上劫了你来,如何舍得杀你?你只管安心的,养好身子,等你好了,本侯再抱你,你放心好了,本侯对自己心上的人,是极温柔的,你一点都不需怕……” “你他妈!” 木奕珩挣着就想翻身跳起,他只是稍稍抬高了脑袋,就被童杰的手掌按下。 “乖乖的……”童杰站起身,温柔地替他盖住被子,“你体内有本侯独门特制作的养生丸,助兴催\\情,最是效果显著,慢慢享受,你会喜欢的,乖乖小九……” 木奕珩闭眼躺在榻上,感觉那人已走远。他使力挣了几下,别说走路,连跳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童老妖手上有鬼医、奇侠做他的左膀右臂,一善制毒,一善猎杀,在大都平素不显不露,一出手,必然没有落空的时候。 木奕珩茫然盯着帐顶。 他就这样成了别人的禁脔! 当日林氏被张勇的迷烟迷倒,无力躺在帐中时,是否也如他此刻般,绝望而恶心? ……他和童杰,有何区别…… ……………… 林熠哲到毓漱女馆门前,正撞见沈世京从里头出来。 “林兄!”沈世京好似心情不错,上前与他攀谈,“事情都解决了,木老爷答应我,一定会管好木奕珩。” 林熠哲眸子凝住,表情有些僵硬。 沈世京察觉了:“怎么了?” “沈先生你……没听说么?”林熠哲眉头锁得很紧,表示事态十分不简单。 “木奕珩。”林熠哲道,“昨晚,木奕珩在城南受伤失踪了!” 沈世京瞪大了眼睛:“这,怎可能?”昨晚张勇吴强的确去药铺寻过木奕珩,可谁想到,一个那么高大的男人也会失踪? 他突然想到自己今天去木家去见木大老爷,控诉木奕珩纠缠他“未婚妻”之时,木大老爷隐忍而复杂的面色。 天啊!沈世京暗自咬着舌根。他这是做了什么? “这事你知道便好,不要多嘴说与七妹听。”林熠哲不愿林云暖牵连到这事情中去,如今卫家木家势成水火,若卫子谚知道林云暖是木奕珩的女人,想来找毓漱女馆的麻烦,真是太容易了。 他走进院子,林云暖正在品尝沈世京带来的药酒,略尝了一小口,连忙就喝了一大碗水。见他来,笑着从蒲垫上起身,“二哥,你怎么来了?适才沈大夫送了药酒过来,说有美颜功效,你要不要尝一碗?” 林熠哲见她眉目清明,笑得十分好看,不由也扯开唇角,轻轻笑道:“好呀,来一碗。” 环视周围,又道:“我从筠泽珍宝斋要了一批首饰,放你这里,你上回不是寄了本图册过去,说要打些新样式的么?” 林云暖十分高兴,“那太好了,不过如今我两手空空,银子都投在这院子里了,货款等我卖了再给,先赊账行不行呀?” 林熠哲朝她一笑,“行,二哥的,就是你的。只要你高兴,二哥怎么都行……” ……………… “四爷还没回来?” 唐宅,钟晴刚刚沐浴过,对着镜子,挑了一点药膏往自己胸口处淤青的那块伤处抹。 侍婢脸色犹豫,小声道:“还没。今晚许是又在外宿了……” 上元节后,已经是第六天,唐逸每晚大醉而归,或是根本不归。 她被人踏伤,靠在桥上低声呜咽着喊他名字时,他不在。被人搀扶回来,接骨疼得死去活来时,他不在。 钟晴望着镜中憔悴的自己,苍白的面孔,无光的头发,失神的眼睛。不敢信,这是她? 是云州万花楼里,曾经倾倒众生的凌云仙子? 是唐逸与人百般争抢,几乎为她豁出命去,夺回来的佳人? 自从上次失子至今,身体一直不好。唐逸说是心疼,不忍辛苦她,从来到京城后就从没和她…… 她为他筹谋,将他的才情、事迹,不断的传出去,成就他的美名,令他成为轰动一时的风云人物。为了阻住别的女人向他靠拢,设立他痴情于一人、不为美色所迷的正直形象。她做哪件事,不是为了他好? 钟晴扯开嘴角笑了,笑着笑着,眼泪爬了满脸。 侍婢扶她到床上,不知辗转多久才睡着了。夜半,胸前断骨处剧痛,唐逸浑身酒气伏在她身上。 钟晴悲惨地呜咽一声,哀求道:“郎君,我伤了……” 他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抱住,有湿热的泪,落在她颈中。 唐逸喃喃道:“暖暖,不要离开我……” 钟晴的眼睛,就那样变得干涩,痛得想死,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 威武侯府有座巨大的天然温泉池。 小顺子作为威武侯义子,是为数不多的,被允许在其间沐浴的人之一。 远远提灯过来,才把干净的衣裳放在石头上,就察觉到附近气氛有些诡异。 冒着热气的泉池,颜色似比平时要深。 他走近些,陡然张大了眼。 木奕珩面色青白,正仰面在泉池中,睁着明亮嗜血的眸子盯着他。 周身,白气蒸腾的水中,被染了丝丝缕缕的红。 小顺子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你……你怎在此?” 木奕珩从水中站起身,是赤着的,威武侯府为他备下的衣裳,只有薄薄的轻纱一袭。 小顺子明知这人中了毒,根本不能将自己如何,可下意识地,还是不断后退,喉间不自觉发出颤声。 木奕珩笑着,一步一步,靠近。 “你们还真是找死。” 他走过来,两手交叠,将指节掰得发出声响。 小顺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你……你……怎可能?” “怎不可能?”木奕珩阴笑着,“等这一天,等得老子快急死了。” “童杰进宫去,带走了那一医一侠,我自要抓紧机会,该清算清算,该干嘛干嘛……” 小顺子咚地一声绊在石头上,腿上一痛,才清醒过来,想要大声求救。 他长大了嘴巴,并没能如愿发出声音。 木奕珩已用左手将他颈子攥住。笑着,不断使力。 小顺子双脚脱离地面,仰起头痛苦地呜咽。木奕珩将人松开了,一脚踢进水里。 他按住小顺子的后脑,不断地将他向水中按去。 水面上泛起一串串泡泡,伴着咕嘟咕嘟的声响。 过一会儿,没了声息。 木奕珩放开手。将石头上放着的新衣穿在身上。 他望望自己垂在袖中的右手。苦笑。 被卫子谚的人砍伤了臂膀,又给小顺子绑了一天,这手,算是废了。 不过他没什么时间伤春悲秋,他溜出泉园,先摸去后厨,放了把火。 前后几处都突然着起火来,惊动了整个侯府的侍卫。 木奕珩埋伏墙下,终于觑空攀出外墙。 他不敢停步,迎着冰冷的寒风,一边大口大口的喘息,一边没命地狂奔。 眼前,大都城门近了。 他眸子有些恍惚,几乎快落下泪来。 可就在这时,他顿住身形,停下脚步。 回去,会如何? 再不能使剑打马。 用这废掉的膀子,去抱他喜欢的女人? 想到“喜欢”,他嗤地一声笑了。 他的喜欢,何其卑微、轻贱? 因觊觎那肉体,贪恋床笫之欢,强将心里根本没有他的女人,禁锢在身边。 童杰尚肯给耐心,没有执意用强。他却连那老妖怪都不如,一再做出无耻丑事。 他想到他看到童杰时那种反胃恶心的呕吐感,那抓心挠肝恨不得将这人碎尸万段的恨意,——她对着他,也是这般心情吧? …………………………………………………………………… 十月初十。林云暖生辰。 她临窗描眉,抬眼,见阿倩立在已败的木樨花下,笑盈盈瞧她。 “打扮这么好看,干什么呀?”阿倩揶揄地,笑她,“沈大哥在外头等好久了,你再不出去,他就要急疯了。” 林云暖抿嘴一笑,拾了唇脂,均匀涂在嘴唇上面。随手翻一翻妆奁,找出一只手镯戴上。 错眼就见躺在妆匣里那枚紫纹白玉。 前年生辰,夜半梦醒,这块刻着“钧颐”二字的白玉,就被她握在手里。 眼睛,没来由地涩了一下。 将妆奁关上,恢复了甜笑,起身唤来朝霞和悦欢,吩咐今天宴客之事。 去年底,晚霞出嫁,朝霞便从云州过来服侍她。 一同来的还有钱氏,将珍宝斋分号开来京城。 也有她的功劳,毓漱女馆虽不甚赚钱,倒交了不少朋友。从中使力不少。 将事情交代完,才出来挽住阿倩的手臂,笑道:“先说好,今天可不许灌我喝酒。去年你们几个,害我在沈大哥面前出丑,坏死了!” 阿倩笑嘻嘻地:“这有什么?醉了酒,不过乖一些,话多一些,粘人一些,沈大哥不知多喜欢呢。你平素太正经,那才没趣呢!” 林云暖戳了戳她腰肢,故作不悦道:“莫胡言乱语,给人家听见,还以为我和沈大哥怎么了呢!” 阿倩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人家就是没听见我说的,光用眼瞧,也瞧得出来。一个郎中天天往女馆后门跑,今天送补药,明天送吃食,你说人家图什么呀?你忙起来,把人家晾在门外几个时辰,不见他生气,还傻兮兮地笑。别不知足了,林姐姐,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挑?” 见林云暖听不见似的,只顾走她的,阿倩扯了扯她的裙子,放大声音道:“哎哎哎,这位老夫人!” 林云暖回头瞪她,阿倩噗嗤一笑:“瞪我做什么?我说得不对?人家沈四夫人和你一般年纪,女儿都快议亲了!” 林云暖与她边斗嘴边往前头走。沈世京来得早,女馆还没上客,他侯在穿堂,听见脚步声,就站起身来,朝来人施礼。 抬起头,见到只有阿倩一个,不由面色一僵。 阿倩硬着头皮与他笑笑:“半路上,侍婢传话,说是今天备的一样吃食材料买少了,她就……” 就把他丢下,先去处理别的事了。 沈世京这才一笑,“罢了,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阿倩见他行了礼就要走,忙喊住他:“哎,你就这样走了?没东西托我带给她?” 沈世京会错过这么好的送礼物的机会?她才不信。 果然就听沈世京笑道:“今天这份礼,我想亲手赠她。” 曲水桥前,河中小舟一荡一荡。柳树下,林云暖转过脸,面色有些泛红。 阿倩几个在舟上与她招手,笑着喊他们“林姐姐、沈大哥——” 声音远远传开,欢快的笑和甜美的嗓音引无数人在桥旁驻足。 沈世京呼吸有些急促,两手交握着,不时挑眉觑她神色。 见她始终不语,不由有些泄气。 “林……你、你不喜欢么……” 林云暖其实不大会应对这种事。 唐逸十分自信,木奕珩是霸道,对上这个在她跟前总是赔小心的,有点不知怎么答才好。 沈世京已经灰下心,“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除这镯子,也再没别的……拿得出手了……” 林云暖垂头觑了一眼那镶宝烧蓝镯子。 这东西实在太私人了,她若收下,这关系就成什么了? 这些年,沈世京是如何待她,她心里不是不懂。 她也一直努力回报,药材都只在他那边拿,这两年不少药铺要与她合作,全都拒了。 逢年过节也会想着他,念他一人不易,往往弄了饭菜叫人给他送去。 尽力用一番真心,去回报这份恩义。 早在两年前中元节那晚,她就已与他说得很清楚。从她改口唤“沈大哥” 那日起,便只当他是个朋友,是个兄长。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一道有些悲凉的笛声传来。 她蓦然望去。 桥下,一叶蓬舟悠悠荡荡从桥洞下驶出,缓缓慢慢,只见仓下一人,卧坐在那。 笛音萧瑟,似极伤怀。持笛人穿一袭淄衣斗笠,脚上的靴子已有些破了,是个极不起眼的寻常船夫。 不堪回首的往事涌上心头,林云暖紧紧攥住身侧枯去的柳条。 她露出一抹苦笑。 这是做什么呢? 两年前,那个她一心盼他不得好死的人,就已经死了。 转回头,终于用清明的眼望向沈世京,唇角笑意微凉。 “沈大哥,我不能收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章迟来了,抱歉。 十一放假尽量日万,预计再有几天吧,就要结婚啦。 木九虐的差不多了,下章让两人见个面吧。 下一章是十二点零五更,对不起啦。让你们久等。 37、第 37 章 街头酒肆, 沈世京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从身上摸出银子,丢在桌上。 小伙计抹桌子,觑见上头一只小小锦盒, 忙追来唤住他:“客官,客官!您东西忘了。” 沈世京回眸, 定睛看清那盒子,嘴角勾起一抹凉笑,“不要了!丢了它, 丢得远远的!” 两年守望,他以为总有一日守的云开见月明, 原来不过痴想。 这两年他伴在她身侧,却从来没走进过她心里去。 如何会有这样无情的女人? 她是铁了心, 要独守一辈子? 有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有什么不好? 他不懂,真的不懂。 一路垂头踉跄,很容易就撞上了人。 一行官兵, 整齐划一抽出刀来, 刷地一声,齐齐指住他的胸口。 被撞之人摆了摆手,沉声道:“是良民,醉了酒。” 那些官兵这才收刀,护拥那人而去。 沈世京隐约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茫然回头张望, 只见巷子尽头,层层兵勇拥着的那高大身影,肩膀宽厚,行止沉着,步子迈得又稳又快,很快消失在视线当中。 他心里,升起一点点奇异的恐惧。 具体为着什么,却说不清。 ………… 木奕珩转过墙角,眸子微闪,心中有些雀跃,又有些难以置信。 这样的日子,不该同处共饮,□□度? 难道、难道…… ………… 夜游河。风已经很凉了,再过几日,便要飘雪。在京城两年多来,林云暖已适应了这种寒冷天气。 小炉上温着酒,阿倩和悦欢、朝霞闹成一团,她抱膝坐在船尾,不知为何,鼻子酸酸的,笑不出。 阿倩递酒过来,顺手就接过了。 早已忘了自己早上是如何说,再不饮酒的。 如今,再不会有人出现,将她抢走,醉了又怕什么? 林云暖饮了一杯,自己扑到案旁,提了酒壶,又饮一杯。 阿倩拍手起哄,就看她一杯杯的灌下去。 一会儿,倚在人身上,脸色泛红,双眸迷离,醉得狠了。 阿倩怎么逗她起来再喝,都只是傻笑。 阿倩眸子一转,凑过来,低声在她耳畔:“刚才,沈大哥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告诉你他想娶你?” 林云暖嘟着嘴巴,许是嫌她呼吸蹭到耳边太痒了,挥手将人驱得远些。 “没有的……没有的……” 小声的,也算答了问话。 阿倩眼睛一亮,给一脸担忧的朝霞打个眼色,才道:“那你,喜不喜欢沈大哥啊,想不想嫁他?” 平素这人太板正了,假惺惺得很,一脸生人勿进的表情,不知吓跑了多少想给她提亲说媒的人。阿倩觉得还是有必要,探一探这人的口风,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不为别的,就算为了让自家主人林熠哲少操些心,不必总是两头跑,也是好的。 许久,林云暖都不曾开口。 阿倩看到面前那双迷离的眼睛张开了。 醉意淡下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无波。 阿倩有些失落,垂头叹了一声。 林云暖朝她一笑,凑近来,小声道:“阿倩,是不是你喜欢沈大哥?” 不仅阿倩,连悦欢和朝霞都愣了。 “他是个好人,你喜欢他,总比喜欢我哥好……” 林云暖伸手,轻轻地握住阿倩的手。 “我哥有我嫂子了。他是我见过,最痴心的男人,你不要傻,不要喜欢他……” 阿倩扬手将她手甩掉,揪住她袖子在她胳膊上拍了一下,“你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二爷?” 林云暖笑了下。 阿倩窘得满脸通红,抓住林云暖把她搂住,“那你呢?你喜欢谁?花夫人有心给你搭桥牵线,你想都不想就拒绝。这两年筠泽不断写信给你催你回去成亲,你又不肯。你不是为了沈大哥,是为了谁?别告诉我,你还想着那个木奕珩!他死都死了两年了,你莫不是要给他守寡?你说你这样算什么?人家活着的时候你连个名分都没有,你守得是哪门子寡?沈大哥样样都好,你做什么故步自封不肯再进一步?错过这人你就不怕将来再也遇不到?林姐姐,这世上可没谁是永远不会变心的,等沈大哥被你伤透了,也一样会对你冷下来,你这样虚度韶华,到底是想干什么?你又不是我,我这种人,就是想嫁,也不会有人要的!沈大哥以正妻待你,你就非要这样别扭的耗着?” 林云暖不说话了。 头低低的,靠在阿倩身上。 朝霞连忙过来把人抢过去:“阿倩姑娘,我们奶奶醉了,你便是再如何苦口婆心的劝,到了明日,她一样记不得的,不如先回去吧?” 阿倩似乎被气着了,哼一声将人松开。 好容易把人弄上马车,回到女馆。 朝霞叫人去端醒酒汤来,一回神,那个醉倒的人已经自己爬到帐子里去。 朝霞只得上前替她脱鞋、换了寝衣。 帐子放下,耳中听到里面轻缓的呼吸。 朝霞叹了一声,阖上门去了。 窗子,就在这瞬开了,又闭上。 来人屏住呼吸,每走一步,都几乎沉重得要窒息过去。 六百余日…… 以为永远不会再见的人…… 此刻,安安静静睡在帐子里。 掀开帘幕的手,抖得厉害。 一半是因为紧张,另一半…… 嘴唇紧抿一下,像是不给自己反悔的时间,刷地掀开帘子。 人就在眼前,呼吸轻浅,身上盖着薄衾,被下玲珑起伏的形状。 他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伸过去将人搂住的双手。 眸子瞬间泛红,牙关紧咬,两颊都在抖动。 林云暖似有察觉,身子轻轻地翻过来,眉头蹙着,睫毛颤了颤。 木奕珩整个人震住,又惊又怕屏住了呼吸。 床上的人轻轻缩了下肩膀,喉中哽咽了一声,并没有醒,像是做了噩梦。 木奕珩觉得自己的心都紧成了一团。 伴着舌底的苦涩干痛,伸出左手,在她面容上面虚虚一覆。 指尖滑过去,距她一寸远,描画这眉,这眼,这挺翘的鼻尖,小巧的唇…… ………… 梦。 纷纷乱乱的梦。 飞纱飘幔的内室,美人半倚在那,长腿洁白莹润,泛着光。 他粗糙的手掌滑去,一路蜿蜒至腰。 拂开素白的细绫抹胸,未来得及将指尖覆上。 一柄长剑冒着寒光,从她手里,递出。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垂头看见身体已被穿出一个血洞。 美人转瞬挪到里面,投入一个陌生男子怀中,回眸不屑地讥笑道:“凭你也配?废物!” 眸子睁开,他醒了。 窗子开了半扇,依稀听到外面喧闹的人声。 就立在窗前,向下俯瞰热闹的街市。 京城繁华一如往昔。从未因谁的失落颓丧而变得有丁点不同。 …… “奶奶,昨夜未曾睡好么?”朝霞被林云暖的两个熊猫眼吓了一跳,她家奶奶爱惜容貌,又有沈大夫的方子调理着,肌肤越养越细,这两年来,固守养生作息,从不肯乱,这却是怎么了,像一夜不曾睡过。 林云暖揉揉额头:“朝霞,昨晚外头一夜笛声,你没听见?” “没有啊!”朝霞一头雾水,道“奶奶莫不是梦魇了,一会儿用完早饭,再去补眠一会儿?” 林云暖摇头:“不行了,今儿花夫人过来。” 京兆尹花家的夫人,天生面色黑沉,左颊生癍,年纪越长,越现颓势,经人介绍,用林云暖特制的美肤方子调了一年余,如今成为毓漱女馆的常客,总是要求林暖亲自给她服务,一来二去也成了说得上话的相识,也没少介绍贵夫人们来林云暖这里享受。 今年初终于说通不远处那温泉的主人,用了不少银子,引来一条宽渠,平素不使用时封住,需要时便引流至后园池中,对某些肌肤问题有极好的疗养效果。生意做得不大,勉强维持生活,她已经十分满足。 只是这几天,不知为何莫名来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女客,许大把银钱,愿预约明年全年的服务。 细细观察,这些人穿戴虽华丽,出手虽大方,但言行中颇露惬意,态度也颇为闪烁。 林云暖歉意地婉拒了众人。 近来的许多意外情况叫她有些警醒。 似乎什么人盯上了毓漱女馆,不容她不紧张。 前两年她曾试着出白话文小说,才出了第一册,市面上就有人续写了第二册,接着更是将她知道的其他一些故事也都撰写刊印,轰动一时。 这半年,更有一个新生的戏班,专门排演这些故事,因表演形式新颖,故事动人心弦,也吸引了不少看客。 她没想过要与人一争高下,但如果对方把手伸到她的毓漱女馆上来,岂非断了她的前路? 辗转间,耳畔似乎又传来那熟悉的笛声。 林云暖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 她也不唤朝霞和悦欢,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朝那声音的方向寻去。 才觉已靠近了,那声音便熄了去。 她恍惚看到,屋檐上头一闪而过的黑影。 一个念头徐徐泛上心间,觉得十分荒唐,自己先否定了。 下一秒,急急转过身来,声音试探着,轻唤:“木、木奕珩?” 头顶传来细微的落足声。 她放高了音量:“木奕珩!” 回答她的,是烈烈风声。 吹得人极冷。 她涩着嘴角一笑,自嘲:“我真是傻了……” 明月楼,伫立在津口最繁华的正街中心,与平素热闹的氛围不同,今日楼上楼下,静得没一点儿声息。 如旧上门的客,被一行凶神恶煞的官兵阻在外头,楼上最里的雅间,几个战战兢兢的美貌花娘如赶鸭子上架一般,被推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前面。 “爷,这便是津口最有名的四大花魁了。”副官高健面无表情地说完,就退后一步,“属下就在外头。” 门从外关上,“四大花魁”脸色复杂地堆起笑容:“官、官爷……” “嗯。” 沉闷的一声,男子仰头饮了杯酒。 然后眼睛看向几个美人。“开始吧。” ………… “哎,你说咱们头儿行不行啊?天天这么的,一传就是四个,虽说年轻力壮,可不能这么虚耗吧?” 守后巷的官兵听得见楼上的动静,两个凑在一起,对视一眼,忍不住窃窃私语。 “爷也是的,他在上头享受,让我们在下头吹风,唉!” “这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有本事,你在制服那匹发狂的马,救下咱们郡主啊,有本事,你布伏剿匪,擒了反贼头目啊。头儿之所以是头儿,那还不是凭本事得了咱们王爷赏识?若不是出身低了,说不定就做了王府的女婿!” “这人哪,也是瞧运道。运道来了,自然大把功劳等着你抢,运道不来,你就空有本事也及不上人家。我算想明白了,头儿怕是天生好命,咱们一般人是比不得的。” “你别可酸了。运道?哪次他不是差点没了命?九死一生挣来这点子荣光,你眼瞎了瞧不见?” 两人争论得厉害,忽听上头的声响住了。 四大花魁忐忑地望着坐上的人,身子瑟瑟发抖,以为自己什么地方惹得这位煞神不高兴了。 木奕珩左手捏着一只杯子,半垂了眼睑,看不清情绪。周身笼罩着一股寒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远避开来。 他右手摊平,上面赫然几粒碎银,声音低沉地道:“拿了银子,滚吧。” 几个花魁原本哭丧的脸,登时开出花来,忙不迭穿好衣裳,扑过来抢了银子就走。 门重新在外闭合。 木奕珩手掌覆在桌上,紧紧捏着拳头。 没感觉…… 四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在他面前解了衣裳,哼叫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他分明意动了,可就是没办法,再进一步。 ………… 风轻轻的,从窗隙而入,又被闭合的窗挡住。 此刻,帐子里原该沉睡的人,睁开一双眼,目光清明,没半点初醒的愣怔惺忪。 十几个夜,上半夜的默然相对,后半夜的笛声入耳。 门前那条失修的道被什么人铺平了。新上门的不少客人,一张口就要下整年的定金。总在巷口守着门找女客讨钱的那伙乞丐不见了。前几日来抽税的官差,难得对她一脸笑容,连平时总要多抠去的茶水钱,也不敢要了。 再没一点知觉,除非她是个傻子。 当如何?心乱如麻,没半点方向。 与钱氏说话的时候,明显的心不在焉。 钱氏触她额头:“不烧了啊,怎么这样?沈先生多日不来,你可是,心里不自在了?” 林云暖垂下眸子。 一些情绪堵在心里头,说不出。 她能坦然告诉钱氏,因为寂寞,自己胡思乱想了什么? 钱氏在旁絮絮叨叨:“这沈世京也是的,男人家家的,这么小气,不过又被拒了一回,当年你二哥,不知被我撵出去多少次,被爹骂了多少回,脸皮也厚,天天赖在我家画舫外头,赶走了多少客。实在没法子,才许了他的求亲,想拿入赘的事吓他,一点儿不怕,宁肯被全天下人戳着脊梁,非赖着我……” 抬眼,见她一点儿没听进去似的,叹一声,告辞而去。 因前段时间的山西匪患,侵扰良民,烧杀抢掠,引得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大举涌来大都。 城防比平时严备,城门盘人更是盘的严密,流民多起来,时有抢食夺衣,或与乞丐争地的乱事发生。再有城里不少大户人家开仓施粥,在街上排起长长的人龙。 因出行不便,这两天生意惨淡,林云暖索性闭馆,在家里与师傅调制胭脂水粉。 夜里那笛声来得很迟。 她就坐在窗前,托腮静静听着。 从前霸道不可一世的人,似乎学会了何为羞耻,躲躲闪闪,不肯露面。若真要听她的话学着“不骚扰”,就不要出现在附近,来来回回用那些故弄玄虚的手段来撩拨。 不知她这两年,窗空屋净,荒芜得久么? 有点气恼,抬手将窗阖了。 木奕珩罢了笛,足尖一点,从瓦顶纵下。 虽隔得远,适才窗前那抹纤纤人影,却看得分明。 胸腔鼓噪着难耐的悸动。明日便要离京返回,再见,不知又是几年后。难不成便一直这样苦着自己? 他从窗口跃进去,因心思太乱,都没注意,那窗儿不曾关紧。 帐子撩起,他不由一怔。 没人…… 刚要转头,听见身后凉凉的一笑。 “夜半驾临,不知木爷何事见教。” 妇人冷着脸,从屏风后出来。 耳尖一抹淡淡的红晕,屋中太暗,瞧不清。 木奕珩听见自己喉结激动的滚着。紧张得不敢多看一眼。 他垂着手,立在那,竟有些不知所措。 林云暖眸子猛然蹿上一抹水汽,来得莫名其妙,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眼前这人瘦得厉害,比上次见面,还更显清癯,身穿甲胄,腰佩宝剑,这样一幅打扮,竟然夜闯妇人闺房,鬼鬼祟祟在人家墙外吹十几天笛子。 想到这里,面容绷不住,嘴角绽出一抹笑来。 木奕珩几乎以为自己瞧错了,那个恨不得他死的人,那个在他生辰当日恶毒诅咒他的人,是在对他笑,还是在笑他? 他抿紧嘴唇,耐住复杂的心绪,强撑道:“我追贼来此,如今已查看过,并无可疑。告辞。” 他转身便去,倒叫她一怔。 “木奕珩!” 她叫住他,却根本想不到自己到底想要叫他做什么。 他自动自觉地走了,不是很好? 他不再纠缠,不是正合她意? 嘴角笑容消融,与他轻声道:“保重。” 保重…… 一别两年,她总算不曾恶言相对。木奕珩笑了下,人到窗前。终是不甘心,猛地回过头来,快步走到她身前,深深吸了两口气,伸手,将人推在屏风上……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夹杂着铁甲的凉气。 她顺从地仰起头,闭上眼睛。 嘴唇贴上来,手臂将她腰肢紧紧箍住。 是两年的相思,两年的渴望。 都深深的,印在这个吻里。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她的唇瓣红肿着,有说不出的颓靡之气。 那双水眸,像要望进他心里,剖开他最隐秘的渴望。 相对无言。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不曾对她说。 要怎么说?该说些什么? 妇人适才不仅十分顺从,甚至主动回应。到头来,不会又是醉了酒,转头又翻脸忘了? 他的自尊心,已不容许自己再被人践踏、玩弄。 强自定住心神,用最大的意志力将距离拉远。 “我走了……”几个字,几乎用了全身力气。声音暗哑,有与从前不同的醇厚。 他长大了,与从前,有些不一样。 林云暖这般想着,抿起嘴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声音又软又低,有他不曾感受过的温柔。 木奕珩握住拳,蹙眉定定瞧她。她脸颊有些泛红,整个人靠在屏风上头,似乎还没缓过气来。 “好好的……”他心头泛酸,忍不住嘱咐一句。 “嗯。” “姓沈的若待你不好,”他望着她,“我会知道的。打得他满地找牙……” 再怎么不一样,也才二十二岁,还是有股孩子气,林云暖闻言就是一笑。 似乎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了。步子却迈不动。木奕珩十分伤感的环视这房间,最后又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两人相望,分明就在咫尺,中间却有太多的艰难险阻,误会多多,矛盾重重,叫他们只能这样静默相对,无法靠近。 可林云暖不想再骗自己了。 她抿了抿唇,喘息着道:“木奕珩,你、成亲了吗?” 木奕珩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问。 他怔了下,然后很快回答。 “不曾。” “那你、有心上人,或是未婚妻么?” 他露出疑惑的神情,仍是耐着性子答道:“没有。” “那你、这次走了,是不是就不再回来了?” “也许……” “那你……愣着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卡的厉害…… 下章,29日早上九点不见不散,谢谢大家啦! 38、第 38 章 木奕珩怔在那里, 没有动。 林云暖蹙了蹙眉头, 心下一沉。 两年了,也许他做这些事只是想要缅怀一下过去,未必仍对她…… “你……”木奕珩开口了, 艰涩难言,挤出一个字来。 林云暖抬头, 撞进一对闪烁着奇异光彩的眸子。 从没见过,人的眼睛可以蕴藏那么多的情绪。伤感的,悲悯的, 纠结的,隐忍的, 复杂的。 那么亮的一双眼睛。曾经那般明媚飞扬的一个少年。 这两年,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无法想象。 林云暖叹了一声, 转过头去,难耐的心酸让她无法面对那人的表情,心已软成了一滩水。 原则、固执, 都靠边站。 如果可以, 她愿将他抱住,用仅余的一丝温暖,照亮他忧郁复杂的面孔。 可是,他未必愿意了…… 就感到,身后有一双坚韧的臂膀,一点点抚过来。滑过腰际, 将她缓缓抱住。 林云暖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酸酸的嘶声。 他在她耳畔,确认道:“我没有误解,对么?” 林云暖茫然地闭上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这样抱着你,吻你,会让你不舒服么?” 为何要问这样的问题?红晕已经爬上面颊,漫过耳际,颈子都染了淡淡的粉。 “那我,留下行么?” 他这样说着话的时候,呼吸就在她耳畔,男人阳刚的,热烈的,喷薄的气息,身后那具坚实的、宽厚的、有力的怀抱,腰后那让她恐惧的、震撼的、想念的强悍,让她不能自已地颤着。 她听到自己软成春水的声音。 “……嗯。” 就是要你留下啊。傻瓜。 心中这般想着,眼神早已迷离。 她被人拦腰抱起,急切地放在枕上。 男人高大的身影笼在头顶,将所有的光线都遮去了。 眼前这坚毅的面孔,线条凌厉的下巴,让她微觉陌生,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男人突然扯开唇角,笑了。 这笑容与记忆中某个刻骨铭心的存在重叠,他俯身贴过来的时候,林云暖心里想的是,莫非我天生受虐倾向,糊里糊涂竟做出这种事来…… 但她没法继续想下去了。 男人的手和唇,滚烫的,将她没入浮浮沉沉的深夜海上。 像一叶孤舟,飘摇着,无法靠岸,任由海浪席卷,没过全身,又退下去,重新拍打上来。 浪花激越的时候,紧紧揪住身下的被褥,脚趾头一只只地蜷缩起来,发出带着颤声的呜咽。 男人将她的手掌摊开,挂在他满是汗水的颈子上。 像是有了倚靠,她将脸颊贴在他肩膀上,张口咬住他的肩胛。 …………………… 织金香云帐子给扯散了。两个人影叠在床上,给琉璃灯罩里的烛光投影在墙。 男人手臂粗实,肩膀宽厚,腹部肌肉线条鲜明,汗水顺着人鱼线向下滴淌。 背上错杂的旧痕,给女人的指甲抓出新伤。 他面容紧绷,不时垂下头,在女人唇上吻落。 林云暖仰头大口地喘息着,咬着唇,用手撑着男人的胸口,“木奕珩你、要死了……” 男人“嗯”了一声。 “等、等一下……” “别……” 一声一声,渐渐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只剩下毫无意义的轻哼。 朝霞早已惊醒,她在门前来回踱步,几番想要伸手推门进去,只是不敢。 林云暖身上一层细汗。木奕珩也没好到哪里去,待云歇雨散后,绕到屏风后面用冷水洗了巾帕擦了一遍。等他回来,坐在床沿,手将女人捞起来,用小炭盆温了些水,细细替她擦拭。 林云暖懒得像只猫,枕在他腿上缩着身子,一句话都不想说。 上头传来男人低醇的说话声,“沈世京这软蛋,是不是不行?” 林云暖奇怪地斜睨他,没懂这话的意思。 木奕珩笑了下,朝她眨眼,意有所指道,“那么紧。” 林云暖登时大恼,抱住他脖子将他扯下来,掐他的腰。 木奕珩眸子一黯,将人箍住了,鼻息粗重地道,“别闹。” 林云暖捶了他一记,伏在他腿上,指尖在他冒了胡茬的下巴上轻轻地点过,“木奕珩,这两年你干什么去了?” 木奕珩沉默下去。 这两年,在人家手底下,苟延残喘,求一息生存,有什么值得夸耀? 尤其此刻,何苦浪费这难得来的时光? 他不答,翻身将人裹在身下。 林云暖不防他突然偷袭,娇声喊他名字,“木奕珩!” “嗯。”他轻声回应,寻到那两片嘴唇,缠绵地吻去。 ………… 朝霞这一晚的忐忑不必提了,终于等到屋里响动停了,听林云暖懒洋洋的喊她。 朝霞硬着头皮走进去,眼睛不敢乱瞟,乖觉地垂着头。 林云暖一点气力都没有,从帐子里探出半张脸,吩咐:“我要沐浴。” 朝霞臊的脸通红,急匆匆地领命下去。 是谁在屋里,她不敢想。 总不会是沈大夫,那样一个温和的人,才不会把奶奶欺负成那般。 木奕珩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大颗的夜明珠,心头一股浓浓的满足感,忍不住就咧开嘴唇不住地傻笑。 林云暖缩在他怀里,指头擦过他手臂上的伤。长长的一条,可怖蜿蜒在上臂。 木奕珩见她神色凄婉,心中一软,温声道:“没事了,已经不疼了,只是不能使剑,抱着你还是没问题的。” 听他说的越是轻松,那心里就越是发酸。 突然明白为何他宁愿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也不肯回到京城。 “我现在左手与从前的右手一样灵活,劲儿也大。”他笑着抚住她的脸。声音又低又沉,这样含笑说话,有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慵懒和缓。 林云暖吸了吸鼻子,双手搂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胸口:“以后好好的保重自己,在外头,别再随便招惹人家。” 木奕珩明显会错了意,无辜道:“我可没有。你不知道,多少姑娘排着队往我怀里扔花扔果,我瞧都不瞧她们。又有多少媒婆几乎踏平我的门槛,说谁谁家姑娘想与我成亲,姐妹五六个一起嫁我都愿意。我一律严词拒绝,把她们骂得狗血淋头。” 林云暖被他气笑了,掐他道:“你就知道胡说!我是说,你别再得罪别人了。无故受这种罪,……” 有家不回,在外漂泊,他那种性子,如何艰难可想而知。 木奕珩端起她的下巴,认真琢磨她的表情。 “这算什么?”他蹙着眉问。 “什么?” “可怜我?瞧我手废了,一时心软,给我点甜头?还是玩我?与沈世京闹不快,拿我气他?”桥上一幕,他看得分明,沈世京和她并肩站在树下,说了些什么,然后分道扬镳,接着沈世京去喝闷酒,又给他撞见。这么一连贯,后一种情形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木奕珩的面容冷下来。 林云暖抬手将他紧锁的眉头抚平,“那,你呢?你这样,每晚在外面吹笛,偷偷溜进我房里瞧我,是为什么?” “……”木奕珩挑了挑眉,为什么?能为什么?“想睡。” 林云暖哼笑一声。这答案真是直接啊。 “嗯,我也一样。” “一样什么?” “想睡。” “你他娘……”他瞪大眼睛,不敢信这是从一个女人口中说出的。 “你明天就走?” “你若求我留下,我便再耽三五天。”他噙着笑,玩味地瞧她。 “嗯,那你明晚早点来,悄悄地,不要吹笛子,直接进来。” 木奕珩这回彻底傻了,他腾地弹起来,跳下床,目瞪口呆地看她。 她这是明目张胆的勾引|他! “干什么?不想?”林云暖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自己裹住,伏在枕头上面,斜睨着他。 “想!”他当然想。 “那做什么,这幅表情?一脸不情愿似的?” “你这突然……”他咂着嘴巴,把她下巴抬高,“是沈世京渴着你了?还有,刚才那些……不正经的东西,跟谁学的?” 林云暖甩脱他手,把自己脸埋在枕上,笑得面红耳赤。 木奕珩把人一把掀过来,叫她望着自己,“说啊,笑什么?” “笑你啊。”林云暖眉眼弯弯的,唇间溢出声声低笑,“谁有你不正经啊?你还好意思说我。” 木奕珩闻言也跟着笑了:“也对。” 坐在床沿上,伸手把她捞到怀里,看那雪白的肩膊在外面,被中忽隐忽现一抹樱红,木奕珩垂下头去,闷闷道:“你想我了没有?” “……嗯。” 低低的一声应答,叫他红了眼。 发狠地,张口用牙齿咬上去。 女人颤着身子,疼得尖叫一声。 “木奕珩!” “卿卿……”木奕珩将头埋在她胸口,声音沉闷低醇。 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即使被全天下人轻视,唯独不想被你,看不起。 所以远远逃开,从没奢想,能再有拥你入怀之时。 …… “你说什么?” 卫子谚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木、木家那边,今天施粥放粮,那木、木奕珩,就在粥蓬下,许多人都瞧见了!”顶着巨大的压力说完这话,回话的下人已经是满头大汗。 “他妈的!这只狗怎如此命硬!”卫子谚重重捶了下桌子,“走,会会这孙子!” “世、世子爷,可国公说……” “你给爷闭嘴!你们不与国公通风报信,他怎可能知道?滚,别挡路!”卫子谚一脚踢开拦路劝阻的下人,揣着长剑就走出门去。 熙熙攘攘的街头,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城门前排成长龙。 几个官兵模样的人持刀巡逻,维护秩序。 粥蓬后,木奕珩面容沉静地单膝跪地,无论上首的人咆哮些什么,都只是颔首应道:“父亲教训得是。” 木老大爷面孔通红,骂得差不多了,口干舌燥的捧茶碗喝茶。一开碗盖,竟是空了。木奕珩乖觉地抢在从人前面,亲执茶壶,给他续了水。然后又在底下跪好。 木大老爷瞪视他,好半晌,啜一口热茶,这口气出得差不多,暗中打量地上跪着的不孝子。 黑了不少,原本白嫩的皮肉,看上去粗糙了些许,适才倒茶时觑见那双手,指节上干燥的裂伤,手掌厚厚的茧子,哪还有半点从前养尊处优的模样。 纵是上回挨打后几个月里刻意的折腾他自己,也不至将一双手磨损成这样。 再瞧那面容,原该张扬跋扈的少年,有了坚毅沉稳的线条,轮廓越发凌厉,抿着嘴唇的样子,颇有威严。 木大老爷叹了声,终是不忍,哑声道:“你起来。大街上,成什么样子?” 木奕珩闻言一笑,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木大老爷指了指粥蓬外纷乱的人群,“你是为此,才回京来的?护送年节礼进宫,怕只是幌子吧?” 木奕珩点了点头:“上次剿匪,查出几个重要人物,临川王命我等暗中追查,这才不得已入城。” 木大老爷面孔蕴了层薄怒:“是不是若非临川王有命,你这辈子都都不准备回城?家里那些当你是眼珠子、命根子一样的亲人、长辈,在你眼里抵不过你主子一句命令?” 木奕珩又跪下来,垂头道:“孩儿不孝。” 接着,他眼眸微微一涩,却是笑了出来,“父亲知道的,孩子这手……如今才勉强如常人一般,当时那般,叫祖母瞧见,徒惹她老人家心疼难过……” 木大老爷视线落在他右臂上。从表面来瞧,并无甚不妥。 木大老爷伸出手去,在他右臂上重重一拍。“还疼么?” 木奕珩缩了缩肩膀,露出笑容:“若还疼,父亲这么来一下,孩儿早就满地打滚地哭了!” 木大老爷眸子忍不住红了。垂下头以喝茶的姿势掩饰。却哪里瞒得住木奕珩? 木奕珩膝行上前,抱住他膝头:“父亲,临川王于我有恩,等这回事了,孩儿再回京城向您和家中诸位长辈赔罪。” 木大老爷点了点头。片刻,泪意终于退去,眸子沉沉,低声道:“你的伤,是卫子谚弄得?” 这两年木家与卫家势成水火,卫家如日中天,实力自是不容小觑。木家却也相识满天下,一改从前一味避其锋芒甚至迎合讨好的颓态,掀得朝中风起云涌、不得宁静,固然,木家不曾占到什么便宜,卫家却也绝不好过,这两年来,弹劾卫国公治家不严、其身不正、族人仗势行凶的折子就从没断过。 卫子谚被卫国公拘得狠了,唯在府中拿姬妾、从人发泄,还曾闹出人命,被人状告到大理寺去。 木奕珩喉结滚了滚,没有答这问话。 木大老爷正想再说什么,就听一道极其张扬的狂笑传来。 “哈哈哈哈,这不是木家那只假死的木狗吗?跪在那里的畏缩样子,果然十分的好看,哈哈哈!” 木大老爷面色一沉。木奕珩回过头去,见卫子谚扈从拥簇,勒马站在蓬前,几个排队领粥的流民给他的从人撞到在地,还有被他马蹄踏伤的,地上哀鸣一片。 木大老爷抬眼,正想命张勇吴强处理,木奕珩已站起身,摆手示意二人退下,独个儿上前,嘿地一声笑道:“卫世子,别来无恙。” “木狗!你倒是命大啊!怎么,夹着尾巴逃窜两年,觉得本世子应该已经将你忘了,不计前嫌了,就偷偷溜回来,以为可以过安生日子了?” 粥蓬里除了后头坐着的木大老爷,还有木奕珩几个兄长,此时,木清鸿上前,怒道:“卫子谚,你嘴巴里放干净点!从前旧账还没完,你还敢自己找上门来挑衅,你是欺我木家无人?” 卫子谚扬声大笑,“哎呀娘哎,可笑死人了,木五,你从前不过是本世子身边的另一条狗,本世子眉头皱一皱,都能吓得你尿裤子,这时候装什么兄友弟恭,还想替人出头?你可笑死……” 话没说完,登时脸色一变。 木奕珩足尖点地,腾空而起,一脚踢出。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适才张扬狂笑的世子脸朝地,狠狠跌下马去。 他行动如此迅捷,在场诸人,无人料想得到他二话不说直接就动了手。 马背上,木奕珩翘腿坐着,目光沉沉朝卫子谚带来的那些从人一扫,长剑抽出,指在卫子谚背上,轻声道:“给爷滚一边去。” 卫子谚勉强爬起,口鼻出血,又糊了一脸黑灰。 他翻身坐在地上,眸光如火,凶狠而震惊地望着木奕珩:“你他妈……你他妈敢……” 木奕珩面上带笑,剑尖指着卫子谚,似乎觉得这样距离有些远了,跳下马,一脚踏在他胸口。 动作行云流水,没给卫子谚和周围人半点反应时间。 卫子谚只觉胸口那只足有千万斤重般,挤压着胸腔,连喘息都疼了起来。 木奕珩低下身去,伸剑挑起卫子谚的下巴,一双眸子如电,沉沉道:“卫子谚,你他妈没完没了的,烦不烦?” 感受到威胁,卫子谚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地发着抖,“你、你敢伤、伤我、我、我爹他……” 这个他字还没落下,就听”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给剑身拍了一耳光。同时脸上划出一道鲜红的浅痕。 “你他娘的几岁了?打架还找你爹帮忙?羞不羞啊卫子谚?” “你、你给本世子等……” 话没说完,又是一声脆响。 卫府从人忌惮主子被木奕珩长剑指着,不敢上前抢人,相互打个眼色,一行人出言恐吓的恐吓,劝阻的劝阻,回去报信的报信。木奕珩全不理会,笑嘻嘻道:“小爷教你家世子做人的道理,休聒噪,小心小爷这剑不长眼。” 话落,就见他抖了抖剑柄,寒光一闪,就在卫子谚面门不足一寸之处。 从人吓得噤声,卫子谚满头是汗,这时,他余光瞧见木大老爷站起身来,似乎正要离去,急忙大喊:“木大人!您就眼睁睁看着您的养子当街行凶?您这是,纵子伤人……” 话没说完,木奕珩甩手就是一拳。刚碰伤的鼻子像爆开的烟花,红色的液体溅了满脸,卫子谚眼睛一番,几乎疼晕过去。 有从人已经受不住,大声哀求:“木小爷手下留情,世子爷娇贵,可不经这么打啊!” 木大老爷闻言,心里熊熊的恨意泛上。 卫家世子娇贵,他的孩子就不娇贵?给人弄伤了右手,险些成了废人,怎么那时这些人就不上前,劝上一句呢? 木大老爷负手就走,俨然一副“随便闹、我不管”的纵容态度,卫子谚心中一凉,惧意更甚,转念一想,自己身份尊贵,舅舅是当今圣上,母亲是唯一留在京城的帝姬,父亲又是权臣,他就不信,木奕珩当真胆大包天敢将他杀了。 他的眸子陡然狠厉起来,不知从哪生起一股力量,两手一掀,将木奕珩足尖托起,“木、木九!你他娘的不长眼的东西,有本事你一剑结果了老子,叫老子留一条命在,早晚、早晚……” 他话没说完。 木奕珩抬脚就是一记狠的。 卫子谚高高仰起下巴,口中鲜血划出一道弧线,后脑重重撞在地上。不及喘息呼痛,迎面又是一拳。 粥蓬前,尖叫声四起。 卫府的从人已经拔剑,朝木奕珩冲来。木奕珩一边的侍卫们,也都纷纷拔剑,与对方对上。 木清鸿急切道:“老九你适可而止,别伤了自己!” 木奕珩嘿嘿一笑,一脚踏在卫子谚身上,俯下身子,一拳,一拳,将足下之人打得猪头一般。 正当这时,前方传来官兵的斥声。”回避!回避!“ 道路两旁,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一顶十分不起眼的素面小轿抬过来,两侧高大精神的银甲骑兵,威严肃穆。 卫子谚睁开肿得直流泪的眼睛,缺失了两颗门牙的嘴唇一咧:“爹……” “启禀国公,这木家小子无故打伤世子,还带同这些反贼作乱!” 轿帘撩开,卫国公走了出来。 他保养得宜的面容瞧似只有三十来岁,生得清秀俊逸,站在那里,犹如芝兰玉树,一望便令人心生好感。 他环视四周,只略略瞟过自己被打成猪头一般的儿子。视线落在木奕珩面上,眸子淡淡地打量他一番,声音清冷地道:“你就是木奕珩?” “爹……” 卫子谚好容易从木奕珩脚底挣脱,站不起身,狼狈地朝卫国公爬来:“爹……木九他想杀我!两年前木家冤我掳劫他、杀了他,丝毫不顾爹的颜面身份,与我们闹。如今这混蛋活着回来了,证明当日我确实清白无过,他们……他们却变本加厉,非要把罪名冤给我,爹,您要为孩儿做主啊……爹……” 他脏兮兮的手,眼看就要攀住卫国公一尘不染的靴子,就在众目睽睽下,卫国公眸子一眯,侧旁一步,避开了儿子的攀附…… 卫子谚一扑落空,又要朝他去,卫国公冷声道:“还不把世子扶起来,送回府中诊治?” 抬眼,对上木奕珩。卫国公面色平静,并不恼怒,甚至声音十分温和。 “奕珩。”他唤,像是一个极和蔼的长辈,亲切道,“木老太爷乃是卫某恩师,虽他不认我这个弟子,我却永远当他如师如父。今日事,我便当作你们小孩子家的嬉戏玩闹。”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下不为例。木某有心退让,却也不是全无脾气。”眼眸里多了抹凌厉,话里警告意味十足。 他身份尊贵,权倾天下,虽长了一幅温和面孔,不收敛气息的时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也是威严深重,给人压力极大的。 且自家儿子被人打成这般,还能心平气和说几乎客气话,无论谁瞧,都觉他已十分仁至义尽了。连一旁木清鸿都忍不住拉了木奕珩一把,想劝他算了。 卫国公潇洒转身,左足迈上轿子。一行人收刀归鞘,各自按队形站好,眼看一场风波就要消弭于无形。 就听一个十分不合时宜的声音道。 “我什么时候说,卫子谚可以走了?” 众人哗然,卫国公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 木奕珩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腰牌,嘴角噙了抹笑,幽然道: “看来,国公您要白跑一趟了。” 木奕珩一招手,身边就涌来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当先一人抱拳道:“启禀国公,令郎涉嫌勾结匪盗,截取入京官银,圣上命王爷全权彻查此事,还望国公您行个方便,准许我们按程序带令郎回去问几句话。” 卫国公面容无波,手却在袖子里捏得直响。 木奕珩就在众目睽睽下伸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楚潇,这里交给你了,好好办差!” 他与木清鸿点点头算作告别,晚上,还有重要的事等着他呢,需得先行回去沐浴更衣一番。 想到某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连步子都轻了不少。 心里念道:卿卿,我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再回来,肯定不会随便给人欺负,两年潜伏,手里收到的好东西可多了,卫卫等着被咔嚓吧。 39、第 39 章 林云暖亲送女客出门, 想回屋换件衣裳, 迎面见朝霞面色复杂地从屋里出来,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朝霞欲言又止, 有口难言地看她一眼,垂下头, 艰难道:“昨、昨晚那……” 说不下去了。 林云暖会意,面色微微一红,强自镇定道:“不必进去服侍, 嗯……叫厨下备些酒菜,放在小厅就行了……” 林云暖一进来, 就被一双结实地臂膀拥住,宽阔的胸膛紧实有力, 铁甲凉凉的, 熨在她滚烫的面颊上,竟有点舒服…… 木奕珩低声道:“一整天,脑子里全是你, 昨儿答应我什么来着?我可是候着好久了……” 林云暖耳朵都红了, 只是板着面容,捶他一记,“侍婢都笑我了,你来这么……唔。” 话没说完,已被箍住腰吻住。 久旷两年的热血儿郎着实不易招架,等终于能坐下用晚饭的时候, 腰都酸得直不起了。 她冷着脸,垂头红着耳朵,不肯瞧他。 木奕珩蹲在她身侧,笑嘻嘻地:“好啦好啦,我错了,别气了,下回,我轻点儿。” 林云暖一掌把他脸推向另一边,“你不是要走了?还下回?” “暂时不走。原本,收集一些东西,准备回去秉了上峰慢慢筹谋一网打尽。你不是求我留下么?只好打草惊蛇,捉住一个审一审,能审出几个算几个了,功劳打个折扣,在你这抵偿了,也不亏。” 说这话时,笑嘻嘻的,依稀仍是从前模样。只是这脸太瘦了,皮肤也不及从前白嫩。林云暖终是心头一软,抚住他脸,“这样不要紧么?” “当然要紧!”木奕珩板住面孔,“回头我给上峰打出来,无所依归,你可得收留我,叫我当个暖床小厮,天天晚上与你颠|鸾倒|凤,伺候沐浴,按摩全身,嗯,还……” 嘴巴被捂住。他挑起眉毛,满眼笑意睨她红透脸颊的模样。 她冷脸道:“木奕珩,你再这样,就给我滚出去!” 他嬉皮笑脸,嘴唇一张,将她指头轻轻衔住,顺着那柔若无骨的白皙指头一路舔舐至手腕,林云暖眉头一皱,还未及躲,人给牢牢定在椅子上,他单膝跪在她身下,仰起脸看着她,一脸虔诚,说出的话却令人臊的要死了。 “从前我见到你这双手,这只腕子,就想,总有一天,我要让这双手捧着我……你别生气,我说真的,卿卿,从第一回在云州甄宝斋见你,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事儿……不是我这人贪色,实在你……太勾人了。” 林云暖已经羞死了,起身就要走。木奕珩扯着她裙角儿,一点点往上攀抚,“怎么办啊,又、石更了啊……” 林云暖这回不能忍了,抬手就想打,给他扑着跌在椅子上,从后搂着腰,臊的满脸红,热的恨不能一头钻冰窟窿里,怕他又来,按着他手,低低的声音,像恳求,“别……别闹了……” 木奕珩啃咬她脖子,不要脸地道:“卿卿,你叫得真好听。” 林云暖眸子蒙上水汽,迷离得似要泣,哀求道:“求……求你了,都、都……” 木奕珩凑唇吻她耳根,低醇的声音带着□□哄,“嗯,都怎么?” 她咬着唇,双手把脸捂住,伏在椅背上不肯抬头。声音闷闷的,低如蚊呐。 “肿……肿了啊……” 木奕珩咬着牙,笑得有些艰难。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强撑起身子,回身从桌上拾起杯子灌了杯酒。 林云暖腿都软了,跌在椅子下面,捂着脸,快哭了。 木奕珩深吸口气,回身把人提溜起来,凶巴巴地道:“行了,从现在起,不许瞧我,不许出声,好好吃饭,一会儿……” 他不自在地咳了声:“一会儿出去散散。” 林云暖从善如流,垂头勉强用了两口菜,对面坐着这人,高大的身材实在太有存在感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相距一步,惊得满院侍婢都瞪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宅子里来了个外男,还从奶奶房里出来?木奕珩犹似觉得他们表情不够精彩,众目睽睽之下,回手将垂头缓行的妇人手掌一牵,指头插过指缝,十指扣着,将她连拖带拽地扯出女馆。 更惊人的是,林云暖没挣扎,还红着脸嘱咐:“不、不必跟着……” 除却林熠哲,林云暖没和任何男子单独出过街。此时二人并肩走在路上,虽遮了面纱,未必有人认得出,仍是紧张得不行,连连问,“我们去哪?” 木奕珩牵着她手:“你晚饭都没吃什么,带你吃好吃的去。” 街上有晚市,木奕珩没有穿甲胄,披着不起眼的玄色斗篷,林云暖是家常衣裳,罩了秋香色的夹棉袍子,两人手在宽大的袖子下面,紧紧扣在一起。 挤在人群里,前头那人回过头来,眸色亮如辰星,视线撞上,就与她微微一笑。十里红尘,灯火如雾,清凉的夜色中,他周身似披了淡淡的银霜,发着光,散着芒,林云暖依稀听见,自己那颗空荡荡的心,被什么填满。 明知没结果,还是纵由自己,沉沦在两具空虚躯壳短暂碰撞的温暖。 林云暖回以一笑,手指头轻轻在他掌心勾了勾,令他诧异地挑起眉头。 林云暖朝前凑一步,几乎贴在他身上。 鼻端萦绕如兰的馨香,听见她软软的道:“木奕珩,你有点好看啊。” 木奕珩眉毛几乎飞起来了,眼睛弯成弧线,陡然将人往自己身上一扯,柔软的身子狠狠撞上坚硬的胸膛,他嗤笑一声,“那还用说?不是告诉你,瞧上小爷这玉树临风之姿容,倾倒小爷这卓尔不群之风采者,可从大都城门排到北直隶境外?” 周围递来无数人惊愕的目光,这时代男女大防甚严,当街站得这样近,几乎可谓不知羞耻。 林云暖笑得不行了,伸手在他臂膀上掐了一把,“脸皮真厚!夸你一句你就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嘘。”木奕珩凑在她耳畔,神秘兮兮道,“小爷姓林,乃是城中毓漱女馆馆主的面|首,年方十八,十五岁就给那荒淫无道的女馆主残害,日夜欢\\好,精血已被榨干……” 林云暖咬唇捶他:“再胡说,我便走啦。” 木奕珩伸臂将她腰托住,紧紧箍在身畔,笑道:“好,不说了,等回去,床……” 嘴唇被狠狠堵住,妇人恼得眼都红了。木奕珩攥住唇边的手,轻轻吻了一记。顾不得街上行人异样的目光,牵着这只手,似乎那颗漂泊浪荡的心,就此有了归乡。 河边飘来乌篷小舟,上头点着泥炉子,泛着菜香,木奕珩叫停一只,托住林云暖的手,将她扶上去。 赶船的船娘摇着橹,小船荡入水中,沿着两岸热闹熙攘的街市,朝幽静昏暗的河心去。 船娘嘹亮的声音远远飘开,唱的是首脍炙人口的小调。 “小姨学采莲,两腕白于雪。花色妬缃裙,瓣瓣红如血……” 木奕珩接过舟尾老妪捧上来的小瓷盅,也不怕烫,掀了盅盖,热气模糊了他线条料峭的五官,鱼鲜混着米香味散开来,林云暖听见自己腹中咕咕叫了两声,不由失笑。 船娘的歌声未停,“西邻小姑亦采莲,……从来不相识,相呼好并船。苦乐参差不可言,此日花开得来否。”嗓音是那样嘹亮干净,随着两岸清风吹送,声音变得有些渺远而不真实。 木奕珩将滚粥盛了一碗推到林云暖面前,温声道:“尝尝看。” 他坐在船头方向,背后是幽静的河川,和深蓝色的天幕。他挑眉温笑,嘴唇勾起微弯的弧度,洁净的下巴微微上扬,最是那双眼,盈盈映着她的倒影,像揉碎了星光在里面。 林云暖抿了抿嘴唇,跪坐在地上的双腿鬼使神差般撑起,身子隔着小几向他倾去。 木奕珩眸色微动,身子却没有动。 任由妇人柔软的嘴唇轻轻落在他唇上,伴着沁人的香甜。 很快,她坐回原位,垂头搅着碗里的粥。 从不知,原来男色也可乱人心神,动人心魄。也许,是她寂寞太久,随着年纪渐长,容颜渐衰,越发变得敏感脆弱。 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跫然孑立,已经十四载…… “难割藕丝肠,怕逢游冶郎……归去风吹小簟凉,时闻花外香……” 唱到“游冶郎”三字时,身侧一温。 木奕珩移坐在她身旁,与她并膝跪卧在软垫上。他一语不发,只朝她轻轻一笑。林云暖歪过头,靠在他肩膀上面,眸子有些湿润,声音像蕴了水汽。 “木奕珩,我好像是,到了思渴的年纪……” 耳畔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 木奕珩气息微乱,喘道:“那你快些吃完,我们回去。” 却没有很快吃完,小船飘了半晚,在清寒的水上。不知何时起,细碎的雪花飘洒下来,漫天缤纷。 林云暖有些心酸地想:“要是,我没有爱上过唐逸,没有见过那许多世俗的不堪就好了,我一定什么都不想,穿最好看的衣裳,和最好看的男人亲热,过最洒脱的生活。我为什么,要活成这样……重活一次,连命都是捡来的,任性些又如何呢?” “可惜,到如今,我已经不年轻了……” “木奕珩喜欢我的身体,又能喜欢多久?终是要独自熬下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呢……” 到后半夜,拥抱已不能带来足够的温度。船儿驶回桥旁,街市已静下来。 路上没有行人,木奕珩将斗篷披在她身上,蹲在她身前,道:“太黑了,不易走,我背你回去。” 林云暖顺从地伏在他背上,将斗篷撑开,盖住紧密相贴的两人。 就听见木奕珩低声笑道:“到头来,你还是属于我了啊。” 忆起宏光寺下那晚,恍如隔世一般。 她低低“嗯”了一声,“所以,从那时起,你就藏了心思?” 木奕珩沉默片刻。 许久,方道:“在那以前。有一幅画儿,上面一个妇人,伏在紫藤花架子之下的榻上,眉眼与你有三分相似,初遇时,你刚哭过,就与那画儿更似了两分……” 林云暖陡然一僵,手指头紧紧按在他肩上。 木奕珩察觉了,步子顿下,想回头,看她究竟如何。 林云暖嘴唇抖动,声音听来有些阴寒: “所以,是唐逸拿给你瞧,你们还对着画儿,品评过的? ” 巨大的羞耻感让她无法平静。 新婚时她与唐逸蜜里调油,是极亲密的。唐逸那幅画儿,与她言称,说早已毁掉了。 原来,不仅未毁,还拿到外面,与陌生的男子赏玩…… 木奕珩将她放下,回身想来抱她,林云暖眉头一竖,就地退了两步。 “木奕珩。” 她别过头去,声音低沉。 “今天晚上,我想一个人……” 木奕珩眸子缩了缩,想解释。她解下身上的斗篷,递到他面前,他不接,便随意任由它轻轻落在地上。 木奕珩随在她身后,心头大乱,不知说什么才好。 转过长街,她回过头,神色凄冷。 终是一语未发,背转身,独自踏雪归去。 木奕珩觉得心间有凉凉的疼楚,又苦又涩。说不分明。 对过去,她是觉得难堪吧? 他又何尝不是呢? 那个自以为是自负又可笑的自己。 谁又嫌弃谁呢。 …………………… 醒来,身侧空而凉。 窗上用簪子锥了一张字条,上头是木奕珩的笔迹。 “公差在身,离京暂别。珩郎字。” 林云暖冷嗤一声,将字条揉碎了,丢在炭盆里头,任它化成灰烬。 …………………… 转眼又是年关。 城里发生了几件大事,让这个年节里百姓的谈资变得越发丰富。 比如,临川王奉旨治理山西匪患,勾连出卫国公世子卫子谚指使山东督粮道在盘查钱粮时从中抽头,用贪腐之资,私结朋党,在朝中为己牟利之罪行。 卫国公受亲子所累,上书罪己,三求卸去首辅之职。 比如,木家四小姐木雪痕病染沉疴,医者已断难愈,光景只余半载。 比如,京城新晋才子唐季安,风光迎娶自家表妹胡氏,却在婚前传出流言,说胡氏心思歹毒,为顺利嫁给表哥,不惜一碗□□谋害姬妾腹中胎儿。 比如,木家失踪两年之久的九子木奕珩重返京城,得临川王亲上奏折表功,升任从五品守御所千总。 再比如,新任千总大人的木某人,公然与城南一个白身寡妇往来,出则同乘,动辄相拥,不知避忌,引得人人为这年轻有为的世家公子摇头扼腕。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这等行止,岂不任家门蒙羞?” 最不能接受的是院判沈家上下。 “你是说,木奕珩拼死退婚,是因为,瞧上了一个大他五岁的寡妇?” “他爹是有多昏庸,能这么由着他乱来?” 作者有话要说:船歌是古人所作,引用之。 十一想要日万(尽量)所以应该会在晚上十一点以后发,如果赶不出来,会在评论区或文案告知。 谢谢你们的雷和营养液,特别感动……鞠躬! 40、第 40 章 “先闭馆, 年后就搬, 将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能帮上的我定然不推辞。” 钱氏进来, 就听见这半截话,蹙眉站在那, 无言瞧着林云暖。 林云暖挥退众人,将钱氏手挽住,移步到桌前。 能让钱氏露出这样心疼又纠结的表情, 还能是为什么。 “二嫂听说了?” “流言……是真的?”钱氏进来之前,还抱有幻想, 希望林云暖能当面告诉她,一切只是误会。 “嗯。”林云暖耳根浮起淡淡的红晕, 硬着头皮道, “二哥他,是不是很生气?” 钱氏捏住她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你这孩子……” “二嫂, 我已经不小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那你也不能, 如此的不顾名声!你本就是和离的妇人,这两年总不肯回去成亲,家里已经怨声载道,如今你这般不爱惜自己,被筠泽那边知晓,你说你爹娘恼不恼?好好的正妻不做, 给人家当……当……那个!” 外面话传的太难听,钱氏都不忍心在她面前说。 林云暖面容平静:“当情妇吗?那嫂嫂你呢,也觉得是我不自爱,抹黑了林家的名声?” 钱氏当然不忍这样说,可事实摆在眼前,她如何能睁眼说瞎话? 林云暖叹了声,她的心思,该从何说起,难道告诉二嫂,自己其实也并没打算与木奕珩长久下去,不过贪一时温暖,得过且过?别说古人,便是她那个时代的人,对此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也是不齿的吧? 可她偏偏,就择了这条路。 就当,任性一回。 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都太守规矩,太瞻前顾后,也太容易相信爱,付出感情。 她和木奕珩之间,就是单纯的,你情我愿,不需负责,不需埋怨,甚至不必报任何希望。她觉得轻松,挺好。 钱氏看她的表情就几乎能猜出她在此事上是不会听劝的了。 “七妹,他年纪轻,门第高,如今贪新鲜,轻许了山盟海誓,等来日,你再长几岁,说难听些,走出去别人瞧你们,可还像一对……?不提他将来娶了妻房,容不容得下你……” 林云暖想象自己再长几岁,面容衰老的模样,那时的木奕珩,正当芳华,两人走在一起,旁人指指点点,会猜测他们是姐弟,还是母子?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悲凉又好笑。 她什么时候,盼着能一起走到那时候了?明日事,明日再去烦忧好了。 钱氏几乎要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坏了。 “云暖,你执着如此,将来若是受伤……” 林云暖缓缓摇头:“嫂子,我知道你们疼我,可我,终要过自己的生活。名分不是他不肯给,是我不肯要。嫂子,你别为我难过,如今,我比什么时候都过得舒坦,不在乎将来以后,不理会名声眼光,真的,太轻松了……” 木家那边,木奕珩被木大老爷罚跪祠堂,正接受兄长们的轮番轰炸。 “一个长你许多的寡妇,不洁不贞,你倒不嫌,成心气死爹是不是?” “别忘了这两年你吃的那些苦!好容易熬出点名堂,走了正路,难道就过不得妇人一关,非落个不干不净的污名?” “痛快和那寡妇断了,莫要惹得家里所有人陪着你被人戳脊梁。” 兄长们说一句,木奕珩就应一声,认错态度良好,认错姿势端正。 等众人一走,木奕珩一骨碌爬起身来,在门前吹哨子唤来张勇,笑嘻嘻道:“佳人有约,你先替我顶一顶,若有人来,说我茅房去了!” 张勇拿这祖宗能有何办法,眼睁睁瞧他翻墙越院,猴子一般蹿不见了。 林云暖前几天心里那点烦闷早散了,木奕珩这人嘴甜皮厚,最善死缠烂打,放得下身段软语温言、伏低做小,又插科打诨耍无赖,在他面前绷也绷不住。 此刻穿一套时兴的浅桃色裙子,外罩兔毛滚边银白如意纹披风,手边一杯香茶,还冒着热气,浓郁的茶香味,泛在鼻尖,带给人安心的满足感。 她在看账本。 从前最是浪漫天真的一个人,整天幻想着各种风花雪月,被岁月磋磨成一个整日与账册银钱为伍的俗妇,可是,很安心。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安全感,是旁人带不来的。 握着茶杯的手,被人轻轻攥住了。 她低笑一声,侧过身子自然地靠在身后男人的胸前。“来了?” 木奕珩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一路迎风奔来,喉咙都干涩了。说话的声音就越发低沉沙哑。 “嗯,挂念你……” 不提祠堂罚跪之事,不想她担心。 “去了你房间,一路摸到这里来,撞上你身边那个大眼睛的小丫头,见到我像见了鬼似的,还不习惯。”说的是悦欢。 他哑声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有吃的吗?” 罚跪祠堂,自然省了三餐,此时难免饥肠辘辘。 林云暖瞧瞧更漏:“这都亥时了,厨下都睡了,并不曾想你会来,没准备什么。” 木奕珩挑了挑眉:“你这妇人可够绝情呢,换做别人,不是要每晚治下酒菜候着夫郎的么?” 转念想到,近来二人虽走得极近,可她平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除在房里备了他的衣裳鞋袜,全没被他打乱生活。她吃自己的饭,睡自己的觉,他来,便随他来。去,也随他去。便是他公务在身,几日不来,也不见她有半句怨言或疑问,依旧固守她自己的生活状态。 这让木奕珩对她的态度有些不确定。 如今确是不会对他恶言相向了,可若追究她到底对他有无感情,——他甚至不敢想,真相是怎样。 林云暖道:“或者,我叫人拿果子给你?筠泽派人送来的橘子,还有半筐……” 木奕珩站起身,把她也拽起来:“走,外头吃去。” 两人从角门出去,一路沿着长街往城中心去。 远远瞥见对面形色匆忙的男人,身后跟着药童,提着陈旧的药箱,只一眼,就认出是许久未曾见面的沈世京。 木奕珩面无表情地瞧林云暖与他施礼问候。沈世京似有些意外,颇尴尬地回礼,抬眼瞧清楚她身边的男人是木奕珩时,脸色明显一变。 木奕珩笑着道:“沈三叔夜半也要出诊么?” 沈世京未及答话,听他又道:“我与云暖正要去街市上吃甜汤去,沈三叔用过饭不曾,何不同去?” 沈世京听出这话里浓浓的显摆和酸意。他客气地推辞一番,两厢别过,转过巷口,回头去看那二人。 木奕珩毫不避忌地牵着林云暖的手,不时贴近、凑在一处说话。 他敬之爱之愿意许以妻位的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他了……可笑两年前,他自称为她的“未婚夫”去木家威胁木大老爷,要求人家管好儿郎。 他真是,太可笑了。 林云暖和木奕珩各自捧了一碗浓稠的红豆沙,豆子磨成细细的粉,加一点糖,煮得咕嘟咕嘟作响。又在其他摊上要了一小碟酱肉,腌黄瓜,一并摆在陈旧的小桌上,坐在街边灯光昏暗的小摊上面,吃得心满意足。 林云暖掏出帕子擦嘴,木奕珩突然俯身过来,在她唇上一吮,笑嘻嘻道:“嗯,已经干净了。” 林云暖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羞涩朝摊上的老妪看去,见对方正对自己温笑,显然是瞧见了。 恨不能钻到地缝中去,太丢人了。 老妪笑着过来收碗碟,忍不住道:“夫人好样貌,夫郎又俊俏,将来生了娃儿,必是更好看了,真真是有福气。” 木奕珩眸子一弯,厚颜受了这句赞,“阿嬷说得是,这是粥钱,不必找了,谢您吉言。” 两人沿着河提漫无目的的走,木奕珩想到适才老妪所言,就笑出声来。将林云暖扯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将来,你会不会为我生个孩子?” 林云暖眸子垂下,缓缓摇头。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 木奕珩并不否认,眼下确实很好。 …… 每一次在一起,都是淋漓尽致销魂蚀骨的畅快。木奕珩是极好的情人,事后不吝耐心温哄,替她用热水细细地擦拭。 林云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些。睁开清明的眼,从身侧睡熟的人怀里轻轻挣出来,赤足走到门前。 木奕珩侧过头,看到她在稍间小几前喝药。 朝霞明显是早得了吩咐,送热水进来时就顺便温了这药。只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服用,又是为什么要背着他喝? 林云暖重新梳洗过,躺回帐中。 不一会儿,木奕珩起身,依旧从窗口离去。 帐中的妇人只是翻了个身,睡得正好。 最近的药铺就是杏朴。木奕珩未曾犹豫,直接跃进院中,敲了沈世京的门。 沈世京的震惊愤怒不必提了,在一一辨认完木奕珩带来的药渣后,面上露出挣扎复杂的神色。 “这是避子汤。”沈世京肯定地道。 木奕珩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并不十分意外,舌根却莫名有些发涩。 沈世京道:“她从前应是失过胎,又不曾将养好,身子亏空得厉害。”他是医者,这些事不必林云暖亲自提及,他只要望闻问切便能得出结论,可在木奕珩听来,这话大有深意,像是,妇人连这种私密话都曾对他说过。 “我这两年替她调养,已大有进益,你单瞧她面色,便比从前红润不少。”沈世京说这话时,眸中闪过一抹苦涩。到头来,他一心怜惜的女人,被别的男人肆意践踏伤害。 “她服用这方子,是最管用的一种避子药,分量重,对身子伤害也最大。”沈世京看向木奕珩,语气沉痛,“长此以往地服用下去……” 木奕珩瞳孔微缩:“会如何?” “你说呢?”沈世京责备地看来,“伤及根本,如何成孕?” “你是说,这药,会让她以后无法生养?” “她服用多久了?” “我……”木奕珩确实不知,可如今回想,从十月后他回来,几乎只要有空,就要摸去她那里胡闹一番,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那到现在,岂不已用了月余? 如果说一开始他是不确定林云暖待他的心思,此刻,却再没什么不明白了。 她,是真的从没想过会和他有将来。 纵然他也并不是一个会作长远打算的人,得知自己唯一的女人根本从没对他寄予希望,这种感觉也是十分不好受的。 …… 已有人家早早地挂了喜庆的红灯笼,木家却是萧索的。 二房四小姐木雪痕,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难得打起精神来,张口就问:“九哥可在?” 这份心思越发藏不住,让木二夫人心惊。 她抹着眼泪哀求:“好闺女,你别这样,娘陪着你,你九哥大男人家家的,怎好总在内院耽着……” 木雪痕只是摇头:“娘啊……” 眼泪滴到枕上,瞧得木二夫人心都碎了。 “最后的光景,我多想,他一直陪着我……” 木二夫人别过头,心里恨极。若不是木奕珩失踪了两年,女儿何至病情加重? 若不是木大老爷执意认养木奕珩,又何至女儿有口难言,把心思深深埋住? 名义上的兄妹,如何能乱了身份? 转头,木二夫人与木二老爷大吵了一架。 巧儿依稀听得木二夫人疯狂的哭喊,“难道就眼睁睁瞧着女儿死不瞑目?她心里有老九,不是妹妹对哥哥的那种喜欢,你是眼瞎了么,你瞧不出来?” “木奕珩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外头的什么寡妇都能勾得他不要脸面,你们木家真在乎颜面,早该打断那畜生的腿,弄死了那个不干不净的女人!” “索性都是没脸,为何不能把他的身份昭告天下?人人都疑他是你大哥的私生子,与雪痕成亲当然就是笑话。可他分明不是!他亲爹……” 第二天,人人瞧见木二夫人被打得红肿半边的脸。 这一场闹剧,延伸到木老夫人的松鹤园。 “娘,您偏疼老九,我们都明白,他毕竟是,他娘唯一的骨血,您心里唯一的念想了。可雪痕是您的嫡亲孙女啊!都是为娘的人,您疼爱二妹妹的心思,和我疼爱雪痕的心思,是一样的啊!为何不能成全他们?雪痕胎里就弱,用药吊了十七年的命,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我只求她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偿心愿,让她多年来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光明正大的摊开在世人面前,不行么娘?就当媳妇求您了!” “她能有多长的光景了?她一去,年余奕珩就可续弦,他这样年轻,难道就耽不得一年么?” 门外,传来木大夫人清冷的声音。 “二弟妹,我看你是糊涂了!” “奕珩已经认祖归宗,不管他亲爹亲娘是何身份,他都永永远远,只能是木家九爷,是我和老爷膝下最疼爱的儿子!雪痕病得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为了小女儿家一点可笑的心意,难道抛却整个木府的尊严脸面?你夫君在外还要不要做人,你大伯、叔叔、子侄们的前途都不要了,都给你们母女俩,变成人人戳脊梁骨的笑柄?” “你女儿的脸面呢?本可洁来洁去,做个一生清白干净的女子,你却非要让她在最后的日子,白白担下与兄长乱\\伦的污名?你确定你是为她好?你确定你是真的疼她?” 木二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 是的,是的。她已经糊涂了,疯了。 任何一个为人母亲的,纵知是不对的,可看着亲生骨肉如此凄苦,怎能不动容,怎能狠得下心肠? 便是错了,至少,女儿去得无憾。便是错了,任千万人来骂她责她,只要女儿心里欢喜,又有什么不可以? 木大夫人从来温和端持,从未与妯娌有过半句龃龉。可丈夫和儿子们的颜面,到底重于一个濒死的女孩子的痴想。木大夫人蹲下身子,手臂用力,强将委顿于地的二夫人拉起。 “你这边想得如此简单,可有问过,奕珩可愿?” 木二夫人睁大了眼睛。她没想过木奕珩,没想过他会有什么想法。 在她心目中,这个养子最多算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因对他娘的怜惜,众人格外纵容他,小小年纪,手上产业比府中各房老爷还多,恣意横行,无论闯出什么祸来,都有许多人替他兜着。自小便生一副花花心肠,府中侍婢无不被他逗弄过,十三岁起就偷偷饮酒,打架闹事更是家常便饭。 这样一个下流胚子,不守妇道的妇人生下来没名没分的贱种,若非雪痕一心系于他,她怎肯将女儿嫁他? 不过当他是味药,缓和女儿垂死的痛楚,他的意愿,有何要紧? 难不成他知道了自己身份以后,还能继续得意狂妄,敢拒了这提议不成? 木二夫人露出不屑之色,木大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些年来纵着木奕珩任性胡闹的人,除木老夫人和木大老爷外,其余人,多半都是木二夫人这种,一边瞧热闹,一边乐于摆出和善面孔,一边满心不屑,其实对木奕珩此人嗤之以鼻的吧? 木老夫人久久未曾开言。孙女她固然是疼爱的,可老九,却是她内心不可触碰的底线。为了老九,她已经和恩爱一辈子的丈夫闹翻,两人剑拔弩张,相互痛恨,已经十年没有说过半句话。如今有人试图揭开老九的身份,她不敢想,会怎样。 老九能接受吗? 他能受得了么? 他会不会恨上所有人,包括她这个无限溺爱疼宠他的祖母? 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再次出走,永远都不回来? 她只想好好守着老九,即使,要付出另一些,会让她悔恨痛苦的代价。 于是,木老夫人用浑浊的声音喝道:“都给我住口!” 侍婢匆匆地闯了进来,来不及等候通传,来不及行礼,来不及掩饰声音里的慌乱和悲切。 “二夫人!四小姐……四小姐呕血了,好多好多的血……” …… 木奕珩被唤来木雪痕的院子,在外就听见一片压抑的哭声。 小丫头们立在廊下,都红着眼,木奕珩回来不久,家里知道他和木雪痕情分极深,一直瞒着他没说实情,这会儿见众人如此哀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几步蹿到里面,隔着帘子道:“四妹,你怎样?” 木二夫人握着女儿的手,听见这声音,浑身震了震。眸中的恨意,已汹涌成汪洋。木雪痕不知从哪里升起一股力量,在母亲手背上,推了一下。 木二夫人不动,她便又推了一下。泪珠子淌了满脸,眼中透出哀求之意。 木二夫人心中巨痛,知道也许这是女儿最后和心上人说话的机会了,眸子几番欲泪,生生忍住,强打起精神挤出一抹笑容,道: “奕珩进来瞧一瞧你妹妹,我、去端个药来。” 木二夫人出去,打手势把屋里的巧儿,小环都带了出来。隔着门板,听见女儿虚弱中带着欣喜的声音:“九哥,你来啦!” 木奕珩有些心酸,上前蹲身在床下,“好四妹,你快些好起来,九哥带你出去玩儿。” 木雪痕摇头,哀戚道:“我怕是,不能了。我有件事,想告诉九哥知道。我怕我以后,就没机会了……” 木奕珩板起面容,刮她鼻子,笑道:“胡说什么呢?不就是呕了几口血吗?你知不知道,这两年,九哥流的血都有一桶了,这不活蹦乱跳,还生龙活虎的?你是我妹子,自然与我肖似,我说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说这话时,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轻轻熨平了木雪痕心里汹涌的波澜。 她扯开唇角,笑了笑,“九哥说的,我自然信,可我……还是想说……” “嗯,九哥听着……” 他如此温柔,刀刻般俊美的面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木雪痕努力地伸出手去,想抚一抚她恋慕这么多年的脸庞,手腕被木奕珩握住,把她手塞回被中,“四妹,你不能着凉……” 木雪痕心酸的泪落成雨,她哑着嗓子哀求,鼓起最大的勇气:“九哥你……能不能,亲一亲……我?” 这话说得低哑至极,是拼却尊严不要,向暗恋多年的意中人说出最难堪也最单纯的心愿。 木奕珩以为自己听错了,眸子一怔,面容接着闪过一抹挣扎。 眼前这人,是他最疼的幼妹,这要求算什么呢?他这辈子,占姑娘的便宜还少了? 嘴唇却迟迟不落,挣扎地想道,这算什么? 他艰难开口:“雪痕……你是我妹妹……” 木雪痕眸子已被水雾迷蒙得瞧不清他面容,她轻轻挣扎,撑起半边身子,伤心地嘶声道:“我不要你做我哥哥……九哥……你不是我哥哥!” “那年……祖母生辰,我听见母亲和我舅母说……九哥你……” 她抬眼,哀婉地瞧他。 木奕珩身子晃了晃,直觉她将说出惊人的秘密。 他握住木雪痕双肩:“四妹,你累了,歇着吧。九哥明天再来瞧你,你不要说这么多话……” 木雪痕紧紧攀住他袖子:“九哥……你这样,是要我死不瞑目?” 木奕珩蹙眉,将头低垂。 “你别这样,我不值得。你知道,我不值得的!” 他边说,便以拳捶地。 木雪痕激动地从床上滚落,按住他的手。 “别打、别打、我……会心疼……” 木奕珩垂眸,已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木雪痕挣起全身力气,展臂将他抱住。 “九哥你……最多……最多算我表哥……姑表兄妹……你……” 木奕珩木然任她抱住。 真相……其实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木雪痕在他眼里,永远只是妹妹,而不可能成为女人…… 他要如何,在如此虚弱哀伤的她面前,撕开这血淋淋的现实。 “九哥……从那时……我就……再没办法当你是哥哥,我……我心悦你……三……三年了……” “你……抱一抱我……亲我一下,行不行?难道……我当真比不过……那个、那个林氏寡妇么?” 木奕珩如遭电击,哀伤的眉眼陡然清明起来。 他一手扶住木雪痕,将其拖起置于床上,伸出右手,轻轻覆住木雪痕的眼睛。 这眼睛,太痴情,太纯净了。会让他不忍。 “雪痕,你永远是我木奕珩的四妹……” 他轻声道,温柔中有种坚持。 “你和她不能比。不是你不好,是九哥不配。” 他顿了顿,俯下身,呼吸就在她额上半寸。 “好好睡一觉,明天,九哥再来看你。” 那个她以为会落下的吻,终究无法落下。永不会落下。 木雪痕闭着眼,听见门轻轻从外闭合的声音。 从小,她就是身受万千宠爱的孩子,因胎里带来的弱症,得到所有人的怜惜,可有些感情,注定不属于她。 这些年的痴痴暗恋,像个笑话般,画成生命尽头最讽刺的结局。 这夜格外的冷。 木奕珩似乎没有力气去攀梁跳窗。 朝霞垂头将他从门外引进内室,低声道:“奶奶,木爷来了。” 林云暖刚沐浴过,抱着手炉,披散头发,坐在妆台前,任悦欢给她绞干头发。 她转过脸,烛光打在面上,让她嘴角的笑容染上淡淡的金色,显得温柔又暖心。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明晚就是年三十,他家里该很热闹才是。 木奕珩一语不发,立在那,用有点忧郁的眼眸瞧他。 侍婢都退了出去,她随意挽起头发,斟了茶,朝他招手:“愣着做什么呢?” 男人沉默地扑了上来。 就在桌前,很用力地,将她按在桌案上面。 林云暖下意识地想躲,脸贴在云母石桌面上,凉凉的。眸光望见一旁的灯烛,刺得眼痛。 她有些不愿,咬紧嘴唇不吭声。 男人一语不发,只是沉闷的喘。 漫长的像酷刑,腿发酸,腰上被掐出一大块青紫。 林云暖能动了,翻手就甩他一耳光,把人推开,扶着腰到屏风后面擦拭。 木奕珩跌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并没感受到半点发泄过后的解脱。 林云暖换衣裳,一看,手腕上,腰上,都是青紫的瘀痕。自从两人在一起后,他极少如此不顾她的意愿,甚至弄得伤了。 林云暖不高兴,也不理他,收拾好自己,传话叫朝霞备东西送进来。 浓稠的药汁,非常苦。 她每每端起,眉头都不由紧蹙。 碗到唇边,还未沾到半点,一只大手伸来,一把夺去她的碗。 身上,洒了黑糊糊的汤药。 林云暖恼了,立即冷眉道:“木奕珩,你是不是疯了?” 木奕珩摔了碗,眉头直跳。 朝霞几乎以为木奕珩就要发狂打林云暖了,飞速扑上去,挡在林云暖身前。 “你喝的是什么。”他声音发冷,硬生生的质问。 他既然夺过碗去,把药打翻,多半,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林云暖扯了扯唇角,冷笑:“能是什么?难不成,你还真指望,我会给你生孩子!” 她承认了,用这样轻松冰冷的口吻,半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 “为什么不?”两人已然这般,她既认命,早晚会进府,即使他还不曾想,要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名分。情浓之际,也曾轻许说要娶她为妻,她显然未信,更不曾抱过半点要与他有何结果的念头。 “那你图什么?”他冷嘲。 “你真的就只图我这个人,图我能在床上满足你的空虚?” “名分,钱财,你不要?我的心,我的情,你不要?” “有个孩子在,我至少不会始乱终弃,不是么?你就半点不担心,我们这露水夫妻,天亮就到了尽头,某日就无疾而终?” 林云暖面上,没有半丝波澜。 最坏的结果,她早已想过。 没什么不能承受,便是此刻便分手,从此不复相见,她又有何可憾可悔? 说到底,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还不及身侧任意一个小丫头重…… 冷心,无情,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木奕珩这副受伤的模样,又算怎么回事? “木奕珩,我以为你我有默契的。”难道他不是一样?不是一样只图肉体欢愉?何苦摆出情深面孔,口口声声质问她的凉薄? “你这是做什么?你自己都还莽撞不懂事,如何就能为人父亲?何况,真有了子女,你要我怎么对它说?说你爹娘无媒苟合,没名没分姘居一起?” “你……”这话说的,何其难听。纵他总是污言秽语,也不曾如此想过两人的关系。 “难道不是?”林云暖挥退朝霞,从榻上站起身来,“你我这样的人,配做人父母么?木奕珩,我只想自由自在的活着,谁都不能禁锢我,左右我,包括你。” “奶……奶奶……” 朝霞在外,声音迟疑。 林云暖怒气稍缓,沉声道:“进来。” 朝霞垂头进去,觑了木奕珩一眼,低声道:“奶奶,张爷过来,说叫知会木爷,木四姑娘……没了。” 林云暖震惊回眸。 木奕珩垂头立在那,身子微微发颤,双拳紧握,并不意外…… …………………… 除夕夜,大雪。 灵堂设在僻静的安园,木雪痕孤零零躺在小小窄窄的棺中,面色苍白,连唇色也是白的。 这个年节注定木家在悲戚的氛围中度过。 木奕珩和林云暖相拥,从鸡鸣声中醒来。 鬼使神差的,就随他又来到城郊那座小院。 平素留下煮饭的阿嬷今年有了孙子,年前放假归乡,林云暖许多年不曾自己整治伙食,对着空锅冷灶,有些为难地叹气。 木奕珩净了面,转来厨房。 他拿了一些劈好的木柴,朝林云暖道:“你去屋里等着,我做饭给你吃。” 她就坐在正屋的门槛上,瞧他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过一会儿,一罐梗米粥,一碟玉米饼就上了桌。 林云暖有些意外:“木九爷会治厨?” 木奕珩递筷子给她,笑嘻嘻地:“爷会的多着呢,你先尝尝,不喜欢,再带你去外面吃。” 林云暖吹着碗里的热气,“现在大年下的,哪有开门迎客的馆子?” 木奕珩从她手里夺过碗,用一只空碗来回倒了一遍,又递回她面前:“有的。津口的明月楼,三十儿、初一都不歇业。” 林云暖对这明月楼依稀有些印象:“是那个,楚馆?你想带我去?怎么,给我也点几个姑娘伺候,还是有和你一样细皮嫩肉的小伙子?” 木奕珩瞪她:“你现在在我面前,还真是不害臊是吧?” 又道:“小爷我亲自伺候,不需你打赏费钱,歇了你那些花花心思,给小爷老实点!” 林云暖不以为意地咬了口饼:“还不错……木奕珩,你是以前就会做饭,还是这两年在外头学的?” 木奕珩:“怎么,好吃?不用去明月楼了?”他对饮食向来不挑剔,每回带她出去,也都只吃些特色的小点。这点,和旁的世家子弟不同,林云暖倒还挺欣赏他这样不挑剔。不像唐逸…… 吃完饭食,一整日无事,两人相对,除了在床榻上胡来就没别的娱乐,林云暖有些招架不得,又不曾带了汤药过来,便提议,仍去津口转转。 不同于京城年节时分的幽静,津口仍是十分热闹。有的店铺甚至还营业,不过多是玩乐场所,比如赌场、楚馆、戏楼。 两人点了个小花旦,唱了三段牡丹亭。 林云暖其实对这个欣赏不来,靠着座椅一会儿就睡过去。木奕珩含笑托着她的脸,不叫她撞到椅背。 又去街口的酒楼用饭。 今年大雪,驿馆里不少外乡人归乡不得,多数聚在这家酒楼里面,拼桌搭伙的过年。 林云暖忽然想到,正月初一,可不是木奕珩的生辰? 于是点了很多菜,豪爽地道:“今日我请客,你一定不要客气。” 木奕珩冷哼一声,“花女人钱,是打小爷的脸?” “可是,今天不一样,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比如,请你吃饭。” 木奕珩闻言顿住,眸子一转,靠在她身畔,低声耳语了什么。 林云暖霎时面红过耳,狠狠捶他一拳。 木奕珩揉着胸口吸口凉气:“你娘的,爷是寿星,还要被揍。你自己说,想为我做点什么,我说了,你又不肯,你这娘们儿,好难伺候。” 林云暖不理他,自顾夹菜用饭。 还是木奕珩会了帐,林云暖坐那等他,忽然望见,前面店前,一个极熟悉的人影。 对方也看见了她,整个人登时怔住。 木奕珩从后走来,非常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林云暖收回目光,神色有一丝不自在。 这是和离后,她第二次撞见唐逸。 木奕珩面色沉了下来,扣在她腰际的手收紧,叫她紧紧贴着自己。 林云暖察觉到他目光中的敌意,连忙扯住他的衣角:“木奕珩,我们去逛逛?” “急什么?”木奕珩声音也泛着冷,就这样挟着她,向对面走去。 唐逸身后,是许久未见的胡若雪,梳着妇人发髻,穿戴有些华丽,一见林云暖贴在一个男人身上走来,眉头就紧紧蹙起,听唐逸拱手道了声“木爷”,她才依稀记起,面前男人是何身份。 新升任的千总,听说还未婚配,与寡妇不清不楚的传闻,在津口也为人津津乐道。 “这不是唐大才子么?怎么大年下的出现在津口?卫世子还好?唐兄可是又出了许多新画作,何时也让我等见识一二,与唐兄参详参详?” 这话说的轻佻至极,连林云暖也听不下去。 唐逸自打跟了卫世子,几乎就没画过正经画作,偶尔出一两幅山水花鸟,卖得也不甚好,反是最不入流的春宫,已给炒到千金难求。 如今唐逸财大气粗,却早已声名狼藉。 刚入京城时那些文雅才名,早被世人遗忘。如今提及唐逸二字,人人只想得到那些姿态奇巧、不堪入目的下流画面。 卫世子出事后,唐逸等客卿都被卫国公撵了出来,如今去向成谜,不想在津口街头遇见。 前妻就在眼前,现任妻子随在身后,唐逸恼得面红,硬着头皮道:“木爷说笑了。” 他视线落在林云暖身上,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一遍,他爱重如命的妻子,没名没分地跟着这个男人,还被人当街搂在怀里,分明当成取乐的粉头。 心酸一瞬,他面色恢复如常:“倒是木爷好兴致,大年下的来津口游玩,唐某本不该多言,不过您身侧这位,与唐某关系匪浅。还望木爷能尊重一下她,也尊重一下自己。” 林云暖有一瞬羞赧,听唐逸又朝她道:“我放你走,不是为了让你这样委屈自己。” 木奕珩眸子一眯,松开林云暖,一把上前揪住唐逸的衣襟。 “你他妈再瞧她一眼,再跟她说句话?” 胡若雪吓得扑上来,哀求:“木爷,您别这样,大年下的,有什么话好好说吧。” 木奕珩甩手一拳,打在唐逸脸上。 白皙英俊的面容,被打得狠狠颤了一下,抬头,鼻端有血。 唐逸的倔强劲上来了,旁人要与他来硬的,他还偏就不怕。 “你再如何介意,都无法改变她曾是我妻子的事实!七年!在你出现之前,我们好好的,她为了你,宁愿抛却脸面,抛却家人父母,一心随你而去,你是如何待她?前番与沈家定亲,今番当街动手动脚,你何曾尊重过她一毫?你这样欺辱一个弱女子,你也算是个男人!” 木奕珩不答,翻手又是一拳。 唐逸被他打倒在地,眸子喷火,仍在控诉:“我如今最是后悔,不应白白放了她去!若非当日我遭逢大难,你落井下石,我如何忍心在文书上面签字落印?你得到一切,不过靠些诡计阴谋,趁人之危!可怜她被你欺骗若此,为你沦落这般声名狼藉。” 木奕珩挥手,这拳用足了十分力。他的手被抱住,一双软软的,细白的手,环住他的手臂。 妇人蹲身在他身旁,无言地朝他摇了摇头。 木奕珩眸子一涩,下意识就想将她挥开,同时口不择言道:“怎么,你心疼?如今便是后悔,也已经来不及,就算他还要你,你也只能做小!” 林云暖面容冷下去,朝他道:“木奕珩,你不想我生气,就把这人松开。” 她顿了一下,声音放软了些,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 木奕珩一怔,胡若雪就上前,将唐逸扶起。 唐逸一掌挥开胡氏,眼睛盯在林云暖身上,想知道,她究竟要如何。 “四爷。”林云暖开口,仍是从前称呼,亲近的,声音有些温柔。 唐逸眼眸一涩,唤她:“暖暖……” 最是亲昵不过的爱称,新婚时,便在榻上时时这般唤着,她总是羞涩地捂住脸,不答。 胡若雪和木奕珩面色都十分难看。 街上行人虽少,这边闹剧,也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围观。 “放妻书上,四爷已经应承,从此各自婚嫁,互不相干,四爷适才之言,却是何意?” “我与木爷如何,敢问与四爷有何干系?便是我自甘堕落,声名狼藉,又如何碍着四爷?从前种种我不愿再提,四爷新婚妻子就在身侧,当着她面前,您适才所言,可曾考虑过她的颜面?四爷口口声声君子仁义,四爷适才之言,又置我于何地?您若当真如您所言那般爱重于我,又何至走到今日?是四爷违背诺言在先,厌弃冷落在后,如何却又做出种种深情姿态,说当日分手乃是为我考虑?” “四爷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也太瞧轻了我!您二话不说,不论事实,就直接一顶不贞的帽子扣在我头上,说的像是我红杏出墙在前,才有今日和离之果。四爷认为自己从来都是对的,错的只有旁人,这幅嘴脸,我当真已瞧够了!” 她朝唐逸施礼:“就请您,今后见面当作不识,不要再以夫君自居。如今我过的很好,木爷待我很好,我真的不需要您替我出头,与他讨要名分尊严。您这样,只会让我觉得,特别的……” “……恶心。” 她红唇轻启,说出最后两字,回身攀住木奕珩手臂,“我们走。” 木奕珩愣怔着,片刻才咧嘴一笑:“好,走!” 两人相偎走远,人群散去,胡若雪过来相扶,给唐逸一掌推开,整个人脚下一滑,跌坐在地。 她红眼哭道:“唐逸!人家根本不稀罕你!你还要为了她,这样对你的新婚妻子么?” 唐逸陡然回过头来,目中浓浓的恨意,他扯住胡若雪的衣裳,一把将她掼在地上。 “新婚妻子,你配吗?当日设计陷害于她,毒计毁去我的孩子,你倒好意思,与我讨要情意!” 胡若雪痛苦摇头,心里的恨藏不住,她咬牙道:“表哥,这一切,真的都是我害的么?林氏离开你,钟氏不要你,真是都是我的错吗?他们若当真与你一心,轮得到我使计陷害么?表哥,你就当真,半点错都没有么?” 唐逸冷冷一笑,擦去嘴角血迹,他蹬车而上,将胡若雪弃于街上,心里只在反复想着,不是林氏错了,不是钟氏错了,不是胡氏错了,难道是他错了么? 他为娶林氏,忤逆母亲。为护钟氏,顶罪下狱。他有何错?他一腔真情,是这些瞎了眼的女人不珍惜! 马车疾驰到一座院前,唐逸直闯进去。 下人不敢阻拦,一路任他闯入内室。 屋里灯燃得很亮,面容冷峻的威武侯在灯下瞧兵书。他腿下跪着个少年,穿大红轻纱,没见点了朱砂,偎在童杰腿上,似在低诉什么。 唐逸霍地将门踢开,一阵风一样扯开帘子闯入。 那少年登时一惊,吓得花容失色。 童杰缓缓抬眼,漫不经心地一笑。 “这是怎么,谁惹恼了我们的大才子?” 唐逸瞪视那少年,终于把人赶出内室,才气呼呼在桌旁坐下,恨声道:“侯爷,上次您说的话,可还作数?” 童杰阴沉的眸子一眺,嘴角露出淡笑:“自然,本侯言出必行,但你,可当真考虑好了本侯的提议?你才新婚,可还……” 话没说完,唐逸已倾身过来,捧住他的脸。 “没什么不行的。只要侯爷答应我几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赶得太急了,没来得及修改语句。 国庆节快乐呀,不想你们陪着熬夜,早点发上来了。 41、第 41 章 这晚就在津口住下, 前面花楼在放烟花, 一朵一朵,在天际炸开,绚烂夺目, 稍纵即逝。 林云暖站在窗前,感到身后有一双手, 轻轻将她环抱住。 隐约传来隔壁巷中花娘们惊喜的尖叫声。过年节不能归乡的人,除了身世坎坷以色侍人的她们,还有她。 逃避回去筠泽, 大概,也是因为从来没当那里是故乡吧? 犹记得十四年前, 她初到林家,在无尽的惊恐和无望中一点点接受新的身份和新的生活。她不知道从前的林云暖哪里去了, 也无从知晓缘何命运如此安排。 在林家, 她一直是个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之人,父亲林旭太严厉,家中规矩太严苛, 那时她太慌乱, 孤立无援,无法适应,一个人不知偷偷哭泣多少次。 在原来那个世界,她是被父母疼宠大的女儿,生得漂亮,有许多男生追求, 性子有些天真傲娇。学习成绩中等,读了中等的大学,做一份一般的工作,不那么耀眼夺目,却也是顺遂快乐的。许多人乐于哄着她,让她单纯的相信,这世上一切感情都是美好的。 与唐逸相爱,大概是她穿越来后黑暗生活中遇到的第一抹色彩。 他曾给她希望,让她相信,即使是在这个对女人太过严苛的时代,她也可以得到一份平等的爱。 然而现实狠狠打了她的脸,还顺带将她一切幻想和憧憬踩得稀烂…… 木奕珩将下巴贴在她头顶,鼻中嗅着她淡淡的发香,轻声道:“适才我揍唐逸,是不是有些难看?” 林云暖笑了。细白的指尖按住男人环抱她腰部的手。 声音低低地道:“没有,打得很好,我几乎就要喊‘木奕珩好棒’了。” 木奕珩完全没想到,将她身子转过来对着自己,“真的?你刚才那样子,我还以为你很生气。” “我确实有点生气。”林云暖撇嘴道,“他以为他是谁?还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当着我面充前辈教训我的男人,我如何不气?” 木奕珩嘴唇微张,愣了许久,等他反应过来,发出响亮的笑声。 “你……”他笑着揉弄她的脸,“我怎么这么喜欢,你这样子?卿卿,你不愧为我木奕珩的女人!” 林云暖挥开他手,被一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男人揉脸,有些赧然。 木奕珩一把将她搂住,紧紧箍在怀里,耳畔传来他低醇的说话声,喷着火热的气息,让她耳际泛起丝丝的痒意,缩着头,想避开,却被他噙住了软软的耳垂。 他低声哄着:“行不行啊,卿卿,你不是说,要送我东西……”热气拂进耳中去。 林云暖埋头在他怀里,热死了,臊死了,半晌不肯抬头。 于木奕珩来说,女人的以死明志大抵是还没考虑清楚,而果断的拒绝就只能看作羞涩,真正的羞涩就是欲拒还迎,而不说话,多半就是非常同意的了。 他就毫不犹豫地把人抱起来,往床上去。 (以下省略) 初二起的非常晚。 客栈因为年节人手不足,热水备的不够,木奕珩还是决定带林云暖去趟明月楼,因为那里的浴室非常有名。 林云暖身段小巧丰饶,便是穿了男装也不似男人。且被木奕珩牵着手,一进明月楼里,就感到诧异的目光齐齐朝她射来。 她躲在木奕珩高大的身影后,听见老鸨夸张的娇笑声:“哎哟,这不是官爷嘛!今儿来得这样早?紫鹃红玉今儿都在,爷今儿想要谁陪,还是两个都送上去?” 木奕珩曾夜访明月楼,霸气地同时点了四大花魁,做这行的人都精明,木奕珩又这样年轻俊俏,老鸨怎会不记得他? 林云暖一听这话,登时有些反胃。 她不过问木奕珩从前的男女关系,不代表她就能接受一个经常乱来的男人。 否则,她干嘛不忍唐逸,非要离婚出来? 木奕珩笑笑道:“随便选两个妈妈觉得好的,会唱曲弹琴的最好。” 见林云暖板着脸,笑着把她一扯,道:“妈妈这里若有俊俏小生,也叫一个。” 林云暖白他一眼,她之前嘴上说说罢了,若来真的,怕是比谁都跑得快。 老鸨是个明白人,眼睛一转,殷勤笑道:“那可真不好意思,小店只有姑娘,个个儿都是有趣儿的,一会儿寻个会逗笑话的,叫她去陪这位奶奶。” 林云暖随木奕珩到了传说中的浴室,只见是个空荡荡四面垂了帘幕的屋子,中间一个方形水池,四角都有龙头,应是外头接了管道,空荡荡的水池一会儿就雾气氤氲,注满热水。 木奕珩朝她眨眼,替她解去外袍,散了头发。 每次事后,她但凡有力气,总是要沐浴一番,昨天闹得太晚,几乎天亮才睡,客栈又没热水,忍到现在,估计已经十分难受了。 木奕珩细心服侍,只一会儿,就把人抱进水池。 恰此时,几个赤足露肩的花娘各执器皿鱼贯而入。不打招呼就掀了帘子,吓得林云暖匆忙往木奕珩身后躲。 花娘们跪在地上,手上高捧着香露、皂角、巾帕等物。 木奕珩身上衣裳给林云暖扑湿一大块,有些无奈地笑道:“你们且出去,这里不需服侍。” 花娘们显然有些失望,相互看了一眼,犹豫道“是”。 木奕珩会意,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赏你们的。” 花娘们登时欢天喜地,一口一个“大爷”叫的极娇腻。 回过头来,就见林云暖眯眼打量他。 “怎么?”木奕珩坐在水池边沿,伸手想把她捞到身边,“难道现在还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英俊不凡天人之姿的人,是你男人?” 林云暖掀起水花,扬他一身。 她嫌弃地道:“木奕珩,你在这里如此轻车熟路游刃有余,你是有多脏?今后离我远些,我怕得病!” 木奕珩哭笑不得将人揪过来,端起她下巴:“你觉得小爷会是那种,需要花钱买|春的人?分明瞧上小爷,想要自荐枕席的闺阁千金无数,小爷用得着在这种鬼地方打野食充饥?” 转念一想,笑容更深了几分。 “怎地,醋了?” 林云暖冷笑,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艰难地洗完澡,林云暖跟在木奕珩身后进了二楼厢房。 入眼两个极标致的美人,一个抱琴,一个抱着琵琶,齐齐朝二人行礼。 酒菜已经备好,样样精致丰盛,竟比昨晚酒楼做的更佳。 林云暖从昨晚到现在失去太多体力,几乎坐在桌边起嘴巴就没停过。 那两个美人开始弹琴唱曲,极香艳的“娇娘赋”。 在古人看来十分露骨,在林云暖听来却是十分隐晦,木奕珩在她耳畔解释了才懂,脸上一红,埋头吃她的菜。 曲声罢,林云暖抢先赏了银子。 暗想,这些男人果真会享受,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儿,沦落到这种地方,过的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 集雅斋比起这里,果真还是太“雅”了,难怪京城那些耽于玩乐的世家子弟,总宁愿多骑两个时辰的马,到津口来玩。 两个美人去后,果然又来了个嘴边有酒窝的美女,一笑起来,两颗小虎牙特别可爱,长了一张十分福相的脸,叫人一望生喜,再看流连。 她坐在林云暖身旁,殷勤布菜斟酒,先将林云暖和木奕珩夸了一番,接着天南海北的聊起来,津口哪里的菜色最好,什么店里的衣裳最时兴,什么脂粉最细,什么样的男人疼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爱招人,从诗词雅赋到市井传言,没她说不上来的。逗得林云暖不住大笑,一高兴,又赏了好些银钱。 木奕珩坐在一边,倒像是纯粹来陪人玩的。妇人逛起青楼来,玩的比他还畅快。 一路黑着脸,终于赶走那姑娘,引着妇人径出了明月楼,一瞧天色,竟已是日暮时分了。 林云暖平素没什么机会出来玩,一来身份不便,寡妇么,容易招惹是非,二来也没人能和她疯,但凡做点出格的事,朝霞几个就先吓死了,告到林熠哲那儿去,难免又是一通相劝。唯和阿倩偶尔游船说话儿,机会不多,阿倩太忙了,大多时候要陪那些客人。 跟着木奕珩玩两天,竟有些乐不思蜀。 木奕珩想起适才林云暖和花娘说话,格外注意花娘说的首饰铺子,便带她往城东一条街市瞧首饰去。 两人才进入,就迎面撞上几个熟人。 平素在京城不常见面的,竟都在津口这弹丸之地遇上,也真是孽缘了。 沈如叶和沈如璇正在试戴首饰。见身侧大丫头不住打眼色,一垂头,见楼下厅里进来一男一女,竟都是认得的。 一个是毓漱女馆的馆主林夫人,一个正是给沈如叶带来难消之耻的木奕珩。 这两人同时出现已是奇怪,更惊人的是,他们还行止亲昵,就差脸上写着“有奸|情”三个字了。 沈如叶身子一震,张口结舌不敢相信。 沈如璇已蹙起眉头,风一般冲了下去。 “林夫人!” 林云暖正垂头翻一本花样册子,循声望去,一眼瞥见神色复杂的沈如叶和满面怒气的沈如璇。 年前沈如璇已经成亲,夫家就在津口,这回是特地为了安慰沈如叶,才将其接来津口过年的,谁想会撞见木奕珩,和他传闻中那个相好的寡妇。 林云暖曾给沈家女眷服务过,如何不识他们身份,登时有些尴尬。悄悄甩掉木奕珩的手。 “二位怎会在一处?”沈如璇目光落在二人袖中紧握的手上,林云暖想挣,没能挣开。 “莫非……”沈如璇笑得冰冷,讥讽道,“莫非二位有亲?” “没听三叔提过,难不成,是姨甥?还是,表姐弟?” 林云暖在沈家人面前多少有些忌讳,她顿了顿,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木奕珩已在旁笑开了,“沈妹妹什么眼色?这位月貌芳龄,不知何处似木某姨母、表姐?” 年龄,是两人永远跨不去的坎,林云暖难免有些伤感,扯一扯他的手,退后一步,想说两句客套话便离开。 木奕珩紧紧将她牵住,寸步不让。举目,朝沈如叶致礼:“沈二妹妹也在?” 沈如叶不能逃避,只得缓步下楼,与他见礼:“木九哥。” 两家世代通好,虽退了亲事有些闹僵,在外,木奕珩都把错处揽在自己身上,四处传言自己废了,某些方面“不行”。 别人不知内情,沈家却是知道的。木奕珩挨打,是沈院判亲自上门诊的伤,若他当真废了,就不可能有结亲一事。 沈如叶从没想过,木奕珩喜欢的女人,会是林云暖这种。 且这位林夫人,不久前还被家中猜测,会否与三叔沈世京凑成一对,便是她配三叔,大家都还嫌三叔委屈了,她竟然妄想,攀上木奕珩? 光是年岁,她就不配啊。 更遑论,她那般出身。 “林……”喊林云暖的时候,她迟疑了。 林云暖叫她三叔“沈大哥”,按辈分,她该亲热地喊一声“林姨”。可眼前,她与木奕珩牵着手。 沈如叶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二人。 木奕珩微笑道:“刚好在津口遇着两位,可瞧上什么?一并包起,算我贺两位妹妹年喜。” 沈如璇冷笑一声:“不必了!木九爷用什么身份送我们东西?无功不受禄,木九爷还是自己留着吧!” 转头与沈如叶道:“这家店铺一进来就觉得晦气,原来什么脏的旧的的东西都肯招待,我们走,下一家铺子瞧去!” 这话说得露骨,几乎指着林云暖鼻子骂“二手货”了。林云暖能理解沈家姑娘的心情,可被骂的是她,她如何平静? 身侧陡然一空,木奕珩大步踏前,挡住二人去路。 沈如璇怒道:“做什么?好狗不挡道!” “道歉。”木奕珩声音很低,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沈如璇好笑道:“我为什么道歉?我说错什么了不成?” “我,叫你道歉。”木奕珩重复一遍,眉目森林,手已握成拳。 沈如叶见闹得难看,连忙扯住堂姐袖子,“木奕珩,我替我姐道歉,这样行了么?你快起开,我不想与你多言!” 木奕珩不动,声音越发低沉,“与林氏道歉,现在,马上!” “林氏?”沈如璇冷笑,“林氏?什么身份?是我三叔的相好,还是你木九爷的情妇?一个白身妇人,不贞不洁勾人夫君的东西!我敢道歉她敢受吗?” 沈如璇回过头,怒目瞪视林云暖,“林夫人,不如您告诉我,我说的可有错?” 林云暖到这时,已知今日无法善了。这种情形早晚都要面对,即使她以后不与木奕珩一起,有些事情,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永远无法反驳。 她别过脸,温言道:“木奕珩,我在里面等你。” 她径直走进里头的小雅间,将沈如璇的话,当成耳边风,不予理会。 木奕珩低笑一声,威胁:“沈妹妹新婚,我还不曾送过贺礼。不如今晚就在沈妹妹夫婿案头,放一封书信,写写沈妹妹闺中那些趣事。” 沈如璇瞪视他:“木奕珩,你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就是年幼时,你和何广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故事呗?”木奕珩笑得有些卑鄙,眯着眼道,“添油加醋一番,也必能写的十分精彩,我记得何广义与我们说,沈妹妹左臂上有块……” 他话没说完,沈如璇已经大声尖叫,“木奕珩,你敢!你给我闭嘴,休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左臂上有块不太好看的胎记,是她娘与人家说话时说漏了嘴,给何广义听见,总拿这事笑她。年幼时这些少年爱爬墙头,没少欺负她们几个女孩子,却也只是年少时的玩玩闹闹,并不算作什么出格之事。 可若要煞有介事添油加醋的与夫家说起,她便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沈如叶不想木奕珩竟如此卑鄙,拿儿时的事来做要挟,气得指着他鼻子:“木奕珩,你不要欺人太甚!” “跟她道歉。”他又重复一遍,早已失了耐心,手中不时抚向腰间玉佩,生怕一个忍不住,出手打女人。 对比一时意气,名声显然更重要。 沈如璇如何扯不下脸皮,又急又气,泪水在眸中打转。 从前不觉得木奕珩十分讨厌,这会儿瞧来,真真觉得他可恶极了。 欺负了她妹妹,又来欺负她! 林云暖站起身,等得有些烦了。逛街的心情已经破坏,这时瞧完了花样册子,并没瞧见什么出奇的款式,便漫步出来,挽住木奕珩手臂。 “奕珩,我们走吧。” 这声呼唤十分自然流畅。声音低沉温柔,透着亲昵。 木奕珩眸子闪过一抹光彩,很快勾起嘴角,大手一伸,将她纤腰勾住,“好,云暖。” 回眸,眯眼望着沈氏姐妹二人。他什么秉性,旁人不知,沈家人却不可能不知道的。此人睚眦必报从不吃亏,今日欠下这账,将来这人也必将加倍讨还。 沈如璇缩了缩身子,硬着头皮道:“算我……算我失言……” 说完,已是委屈得掉下泪来。 木奕珩冷哼一声,携林云暖走了出去。 转过巷子,林云暖将他手甩开,“木奕珩,其实做错的是你和我,今日之辱,是我咎由自取,你实在不该,为我如此为难沈家姑娘……” 木奕珩见她有些伤感,拽着她手腕将人拖入后巷。 “我在,若要你在我眼前吃亏,我,还算个男人?” “若说错,错的也是我一人,我磕头认错,让她砍我两刀也可,可她辱你,我不能忍。” 他每一句话,说的情真意切,若林云暖还是当年那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姑娘,一定会十分感动,爱上眼前的男人的吧? 可到如今,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她只是勾起唇角,苦涩一笑,垫着脚,亲一亲男人的下巴。带着一点安抚的语气道:“好,我知道了。” 被人护着的感觉,其实还是挺好的。只是……不能沉沦,她永远,不要沉沦在虚幻的短暂柔情之中。 纵被男人如此用力的抱着,两具躯壳如此紧密相贴,她那颗早已冷寂的心,也已经无法撼动分毫。 津口之旅染了一抹郁气,就在这天傍晚结束。 回程车上,木奕珩望着枕在自己膝头的睡颜,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与其总是被人冷嘲热讽的败兴,如此麻烦,何不,就给她一个名分?光明正大出双入对,理所当然生儿育女,何乐不为? 津口城门就在眼前,马车却被堵在城内出不得。 林云暖为喧哗声吵醒,撩了车帘,朝外看。 城门前火光大作,穿黑色铁甲的兵士在一一盘查过往行人,堵在门前的人流蜿蜒站满官道。 各家马车均有纹饰,为的就是避免此种情况,往往兵士们瞧见各家徽章,便会先行放行,偏这马车是租来的,若非要与林云暖同处,木奕珩也绝不会乘马车。 一刻钟过去,队伍完全没有前进迹象,林云暖有些心急,抬眼,见木奕珩闭目坐在那里,神色沉稳,与往日轻浮暴躁大相径庭。 她将头枕在他腿上,一时也不很急躁了,“木奕珩,怎么回事?” 若是寻常城防,木奕珩大约早就跳下车骂骂咧咧了吧?他这么稳,一定有大事。 木奕珩抚了抚她的鬓发:“黑甲铁骑,是宛平驻军,威武侯的人。” 如果林云暖足够细心,就能察觉到木奕珩提及“威武侯”三字时,那种透着恨意的咬牙切齿。 “津口,是威武侯治下之地,今日惊动他的驻军,事态并不简单。若耽搁太久,我们便再在津口歇一晚,免你久候心急。” 还未及唤马车调头回去,就听一个声音道:“车中何人?下车接受盘查!快!” 这语气毫不客气,甚至称得上戾气十足。 木奕珩深吸一口气,按住林云暖,从窗口递出一块玉牌。 他腰间,总是挂着许多玉器,林云暖细心数一数,发觉有在云州用过的木家家族玉牌,从前的城防牌令,后来的临川王麾下差牌,如今这块,必是守御所的了。 “原来是木千总!”外头那凶神恶煞的声音只是稍稍客气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听得马蹄声响,一个十分磁性低沉的声音道:“奕珩何在?” 听见这个声音,木奕珩面容不能自已地抖动起来。林云暖不明就里,只觉说话之人似乎与木奕珩极熟悉亲热。 ——搂住她腰的那只手,未免用力太过,箍得她有些疼了。 “侯爷。”半晌,木奕珩才从齿缝挤出这句称呼,依礼,无论从辈分上讲,还是从职别高低看,他都应下车行礼,否则,当众无视威武侯,御史定要口诛笔伐,治他以下犯上之罪。 “木某与妇人在车,衣衫不整……”木奕珩说这话时,林云暖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他疯了。 好好的,缘何如此不要脸,不吝睁眼说瞎话,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就不下车,污侯爷眼了……” 不光威武侯,旁边几个兵士也都笑了起来。 这样一说,众人反而更加好奇,恨不得立时翻开帘子看看。 童杰深邃的眸子划过一抹浅笑,很快,这笑意消失无踪,一张肃穆的面容沉若寒潭,“……事关重大,只得委屈奕珩。若不便下车,本侯叫人上车查看也可。” 说着,就唤身侧一人的名字:“董炜!” “是!木千总,得罪。” 说着,真来掀车帘了。林云暖没好气地捏了木奕珩一把,却听外头童杰又道:“罢了,奕珩好脸面,你们去盘查其他的。这里,有本侯。” 伸来那只手,缩了回去。未及松一口气,就见帘幕陡然一掀,一个身穿黑色貂皮领围玄色金纹披风的高大男子弯腰蹬车。 木奕珩捏了捏身后剑柄,挡在林云暖身前。 三人静默于车。 本就十分狭窄的车厢中简直叫人窒息得喘不过气。 林云暖第一次领会,何为威压深重,何为煞气迫人。 威武侯有双极深邃的眼,平素不苟言笑,只一眼扫过去,就能叫人平白吓软了腿。 林云暖攀住木奕珩肩膀的手,紧了紧。 威武侯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眸子一眯,淡笑:“奕珩好享受。” 两人衣衫完好,没半点不妥之处,但木奕珩刚才那样说,威武侯竟不揭破,也够林云暖蹊跷的了。 她却哪里知道,只在刚才一瞬之间,威武侯杀心已起。 木奕珩端坐不动,只是扬了扬眉:“所以,这车中可有侯爷追查的乱党?若无,还请侯爷莫搅了我二人雅兴!” 林云暖是没脸见人了,将头垂低,不敢去看威武侯的表情。 “这位是?”威武侯丝毫不介意木奕珩的无礼,也没有半点搅人好事的愧歉。 “你不用知道。”木奕珩冷声道,“总之,她不是乱党。” “这……奕珩岂不为难本侯?”威武侯声音低沉柔和,像是一个谆谆善诱的长辈,在敲打一个不懂礼数的小辈,“奕珩也在军中待过,乱党细作,不正最善从美色、金钱处下手,诱人麻痹大意,这才一击即中?” “来人!”威武侯陡然拔高音调,如惊雷破空,煞气毕现,“将这妇人带回军署,严刑审讯!” “童老妖,你敢!”木奕珩陡然拔剑出鞘,剑尖直指童杰胸口。 威武侯轻笑一声,浑然不惧,“怎么,奕珩缘何这样大的火气?本侯依旨办差,奕珩莫不是,想要抗旨逆上?” 这样一顶帽子扣下,孰能善了?木奕珩面色不变,剑尖又递出半寸,压得威武侯胸口处的衣襟,深陷进去。 林云暖清晰听见,木奕珩喉结滚动的声音。 她实不知,自己如何卷入这些明争暗斗之中。她轻轻在后,抱住木奕珩的腰。 有相劝安抚之意。 木奕珩回过头来,在她眼中望见宁和坚韧,她是想,随威武侯走一趟,免他被治抗旨之罪? 电光石火之间,他那颗心,安稳落地,有了答案。 这个让他放不开手的妇人,大约,便是他命定劫数。 情何物,爱何物,他不懂。只知,为护眼前这妇人,他愿许一生盟约。 “这位,乃是木某未婚妻子……筠泽人士,两年前随木某来京,侯爷大可命人搜证。她为防御所千总妻房,不知在侯爷瞧来,还有甚可疑之处?” 官眷,无真实凭据,自不可随意下狱入刑。 童杰眸子黯了黯,视线落在林云暖面上,许久。“既如此,想必奕珩好事将近,来日还要上门,向奕珩讨杯喜酒才是。” 他终于转身,掀帘下车,呼喝众人:“放行!” 车轮,滚滚向前。 木奕珩手中的剑,“当”地一声落下。 林云暖呼了口气,抱住他亲了一下,“还好你机警。不知我哪里像乱党细作,竟被那威武侯盯上。” 木奕珩转过脸,将她腰托住,抱在自己腿上,“我不是机警。适才所言,句句属实。” 他望向愕然愣住的林云暖:“这位威武侯,与我结过梁子,若我今日所言,未曾坐实,将来他必还有欺君之罪治我。” 林云暖瞪大了眼睛:“可……他并不是皇上,如何便是欺君?” “他奉旨行事,代表的便是皇上。卿卿,无可奈何,大约,我俩只有成亲……” “这……这简直太荒谬了!”林云暖跳起来,离他老远,“婚姻之事岂是儿戏?我何曾说过,我要嫁你?我这就回去,跟他去军署受审,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他还能将我如何不成?” 木奕珩叹了口气,有些疲累的靠在身后车壁上面。 “你是不知,这位威武侯的刑讯程序。无论有罪与否,先毒打一顿,打得怕了,届时说的,自然都是真话……且他盯上你,也是因我之故,你信不信,只要你现在落单,明日你兄长,便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 林云暖彻底傻了。 老天是有多眷顾她,叫她入了那种大人物的眼? 归根结底,还是怨这木奕珩!她扑上去,揪住他领子,“木奕珩,你做什么得罪那么多人?你一个小小从五品,作何惹恼一品军侯?你是不是疯了?” 从五品于哪里是“小小”?寻常人家,想考取功名,混出品级,怕也要十数载苦读,举全家之力,还得有机缘,能做出成绩。 可这从五品官职,在公侯面前,确实是不够看的。 “还有卫国公世子……”林云暖想起听来的那些事,不由后怕,“你还得罪了帝姬的儿子,国公府的世子!木奕珩,你知道作死两字如何写的么?” 木奕珩低低一笑,揪住妇人领子把她拖到自己腿上。 “你不用担心,你男人敢得罪,就一定能摆平……” 那声音低下去,妇人的抱怨也被吞入腹中。 他亲吻得格外温柔,格外仔细。林云暖一时忽略,适才他所说的,嫁娶一事…… 这场婚姻势必掀起巨浪。木奕珩虽有所准备,却未料得浪花激起如此汹涌。 木雪痕刚刚下葬,木家沉浸在悲痛之中,威武侯罕见上门致哀,话中偶然问及木奕珩与筠泽寡妇婚约一事,木家像被平地扔了惊雷,炸裂开来。 木奕珩守丧,十余日不曾出现,成亲一事,林云暖只当做一时戏言,别说木家不肯,便她自己,也不肯应承。这日上元,不宜迁居,为毓漱女馆将来打算,仍是不得已搬了出来,生意事全权交与徐阿姑打理。 林熠哲必是要来的,车马才出巷口,就见一队扈从,向他们走来。 “敢问,可是筠泽林氏?” 林熠哲蹙眉:“尔等何人?” 来人向轿上徽纹一指,“太常寺木大人府上,恭请筠泽林氏夫人入府一叙。” 本该开宴迎宾的大好日子,木府上下一派萧瑟。因老太爷和老夫人尚在,门前仍是挂了福字灯笼,一入后院,却是满目戚容。 木雪痕虽是小辈,却甚得宠爱,于佳节之际离去,对府中诸人打击不小。 其中尤为激动的,固然便是二房夫人。女儿尸骨未寒,木奕珩就对外言称欲要娶妻,就算只是兄妹情分,这表现,也未免太过凉薄了。 侍女引林云暖过了小桥,又走甬道,故意弃车不用,带她穿过半个园子,所表何意,林云暖能体察出来。 不就是想用这满眼富贵,无边府邸的美景繁华,凸显木家门第之尊,是她一个白身妇人,配不上的么? 林云暖唇边凝了抹冷笑,无言随侍婢走进正房正院。 林熠哲在木家外院偏厅,见到的是木家长子、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木清渝。 …… 院中极静,廊下执帚的,庭前洒水的,抹拭栏杆的,竟不发出半点声息。一见客至,纷纷屈膝行礼,并不多将目光抛来,令客不悦。屋里早得通传,就有两个穿戴体面的丫头过来掀了帘子,同时有人捧凳奉茶,几乎她一进来,就置备妥当。 引客前来的侍婢便介绍道:“这位是我家大奶奶,和我家大姑奶奶,夫家姓成。”又朝炕上二位道:“这位便是林氏夫人。” 木大奶奶起身,道:“夫人请坐。” 林云暖也不好不致礼:“木大奶奶,成夫人。” 木紫烟似乎刚刚哭过,一双眼睛有些红肿,她并不起身,似没瞧见林云暖一般,木大奶奶转圜道:“夫人知道,我家四妹新丧,失礼处,夫人勿怪。” 林云暖当然不会怪罪,却也不准备让自己受辱。木大奶奶上下打量林云暖,见妇人并不露怯,大大方方坐了,一袭淡紫衣衫,绣着浅浅的霜白芍药,下着石青色宽幅百褶裙子,便是坐着,也并不显露一双脚。适才施礼,行止也挑不出错来。是个教养极好的女子。只是…… 心中轻叹。 到底德行一处,有所亏欠。无媒无聘与男子往来,还闹出这许多风波,别说是个嫁过的妇人,便是闺阁千金,也不免落了下乘。 木大奶奶啜了口茶,稍缓尴尬气氛,缓声温言,不紧不慢道:“敢问夫人家中尚有何人?父从何业?前夫……是因何而逝?” 木家既然叫她上门,必是早已打听清楚了的,如今当面明知故问,大抵是想她怀一丝愧意,先落了颓势,接着才好出言劝阻,言明利害。 林云暖捧茶坐在那,唇边露出浅淡的笑意,她略略欠身,“抱歉,今日妇人还有要事在身,希望木大奶奶能够直言所想,寒暄问候,便省却了,您看可好?” 木紫烟陡然抬起脸来,目中露出不屑之色,“怎么,林夫人是不方便说?还是说不出口?你与我九弟之事,如今街知巷闻,我们叫你过来问问,是深怕冤错了你,给你一个辩解说话的机会,你可别会错了意!” 林云暖闻言温笑:“原来如此。只是,我与木九之间事,何不便请木九爷来与我说?何苦劳师动众,烦动二位?” “你简直!”木紫烟强忍怒气,那“不要脸”三字,一时脱口不得,木大奶奶连忙将其悄悄按住,笑道:“成三奶奶一心为夫人着想,有些过激,夫人勿怪。说来今日确是我们唐突,无故耽搁了夫人正事。不过这事拖下去于夫人总无好处,大家都是九弟的亲近之人,心之所想必在一处。” 她含笑挥退了侍婢,十分诚恳地道:“夫人也知,九弟口无遮拦,在威武侯面前胡言乱语,怕只怕夫人为此坏了希冀,将来要恨九弟失言……” 这意思是,木奕珩说要娶她为妻乃是一时气话,不能作数,希望她不要痴心妄想,以为真能做了木九奶奶? 林云暖轻声一笑:“木大奶奶多虑了。木九爷年轻气盛,一时戏言,做不得数,若因此叫府上不安,大可放心。” 木大奶奶显然没想到她竟这样知进退,不免松了口气,语气越发亲昵:“都是老九不是,夫人瞧得分明,自是再好不过了。只是……我这九弟任性胡为,到底是污了夫人名声……” 林云暖心想,重头戏到了,不知是钱财打发,还是权势相压?总不过是棒打鸳鸯,要她知难而退罢了? “若夫人不弃,等家中丧事完了,便请中人持礼南下,送往筠泽。只是,纳聘之期……怕要延后一段时日,先行订下,略表我木家尊重之情……” 林云暖听懂这话,立时起身。 她朝二人虚虚一礼:“抱歉,我并无与人为妾的打算。二位不必烦恼,我必会当面与木奕珩说清楚,妇人虽是白身,却从无高攀之念,还请木大奶奶、成三奶奶明白。” 她当即告辞,木大奶奶连声呼唤:“林夫人,莫怪,有事好商量,您无需如此……” 才掀了帘子,就迎面撞上一堵硬邦邦的人墙。 木奕珩黑着脸,一见是她,当即眼眸一厉:“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云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木奕珩,她拂袖便走,给木奕珩一把扯住袖子,强行拖住。 “木九爷,请您自重,放手!” 这是他家,当着他家人面前,她才被敲打轻视过,转眼,他就来缠? 木紫烟和木大奶奶都听着了木奕珩的声音,一时有些尴尬,纷纷站起身来。 堂后,传来木大夫人威严的说话声:“奕珩,你进来!” 原来,木大夫人一直都在。 端持长辈身份,碍于林云暖只是白身,不屑于与她当面分辨,便派了儿媳、女儿来对她晓以利害。 林云暖苦涩一笑,给木奕珩强拖进内室。 他挥开帘子,瞧也不瞧木紫烟和木大奶奶。 铿然跪地,朝木大夫人道:“孩儿荒唐,于云州之时,便犯下罪行,强行奸|污此女,令她不容于夫家,求死不得。又假借木氏名头,冤其夫入狱,迫其落印和离。此女因孩儿之故,清名污损,贞洁不再,受天下人指摘嘲讽。罪魁祸首却是孩儿一人,与她何干?” 林云暖如何想不到,木奕珩竟将所有罪名都归到他自己身上。 她侧眸,望向身畔这个朗声玉貌的男人。 “今为偿罪孽,以正妻之位聘之,若母亲执意不肯,叫她再受污言,孩儿怕只有一死,方能赎罪!”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红包都收到了吗?哈哈!下一章还是暂定明晚十一点左右,如果提前写完了,就发上来,力争都在十一点前完成。 要结婚了,木木很诚恳,林林不情愿,怎么办。 42、第 42 章 “木奕珩, 我何时说过要嫁?你们如此自说自话, 可有问过我的意愿?” 从木府出来,林云暖就甩脱了身后那手。 木奕珩笑着把人哄到后巷,手臂撑在墙上将人困在身前, “真不嫁?” “自然是真。”今日所受,便是来日生活缩影, 如此声名狼藉,即便嫁做正妻,也永远为他家人所不齿, 且不论,眼前这人到底适不适合做一个丈夫。 如果要重复上一段那种受尽白眼和嫌弃的婚姻, 她又何必折腾? “那好。”木奕珩收回手,抱臂道:“如今两边都已惊动了, 又有威武侯在旁盯着, 为你为我着想,不若便假意定下亲事,等风头过了, 再解除婚约不迟。也可免你镇日受流言所扰, 叫我夜夜爬窗攀墙,做贼一般。” 见林云暖张口就要驳斥,连忙续道:“你名声已然这般,不会还怕丢脸退婚吧?你细想,定亲着实毫无坏处,反而大有助益。” 林云暖气结道:“益处何在?方便你光明正大占便宜么?” “咳咳咳!” 这咳嗽声太过刻意, 叫人无法忽略。两人迅速分开来,见林熠哲垂眸立在不远处。 木奕珩叹了声,整理衣冠,上前:“林二哥。” 唤得亲近,因身份已然改变,既要求亲,自要有个求亲的态度。 林云暖心想,这木奕珩一头心热,木家可还没答应呢,却不知这木奕珩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这事一定能成。 定亲,即使是假的,也未免太麻烦了。 林熠哲大有深意地望二人一眼,朝林云暖道:“七妹,你先回去,我有话,要与木爷说。” 林云暖猜得出林熠哲是要谈什么。两年前林熠哲已经出言逼婚过,这番,怕是又要旧事重提?可这分明是她自己的事,为何一个个都认定了是她非要攀附木奕珩,而没人来问过她的意愿? …… 年节过去,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院子里种了许多花树,只待春至,收获满园惊喜。 去过一回木家后,所有声音都淡了下来。 木家不曾上门求亲,林熠哲和钱氏也不曾再次催问。 木奕珩仍是老样子,夜半爬墙,神出鬼没,只是越发不知节制,每一回都当最后一回般,不弄到她讨饶便不肯罢休。 林云暖以为,木奕珩已经将一切摆平,或是,木家已经说服木奕珩,不再重提婚事。 珍宝斋在津口的分店,三月初五开张,随林熠哲去过一趟,在茶楼里听说了一件事。 事件主人是老熟人,内容有点让人吃惊。 “瞧瞧,楼下骑马的是不是那个一幅画作三千两的大才子唐逸?” 雅间在二楼,隔音效果并不怎么好,林云暖就看见街上一个白衣男子,骑在雄骏的白马之上,周围黑甲铁骑扈从,派头十足,在街心逍遥而过。一幅画作三千两,如今唐逸可谓是十足的财雄势大了。 “呸,什么才子?一个卖春画儿的下流小子!自甘堕落,为当世文人雅士们所不齿,听说今年城楼赛诗他也去了,连前三都没进去。” “这却奇了,唐逸脱离了卫国公府,怎么还能参与城楼赛诗?” “这你不懂了吧?人家如今投靠这位,可半点不比卫国公的世子差,宛平城的威武侯,听说过吗?” “你说的可是那个,不爱红妆爱君郎的……” “正是,正是!唐逸出入津口威武侯别苑,犹如出入自家般方便!你大可猜猜,这二人是何关系。” “这……怎么说他也是一代才子,成名早,也有像样的诗文画作流传于世,却怎么,……混到这般境地?” “谁说不是?这人一旦为权势金银迷了眼,尊严脸面便全顾不得了。可怜他那位夫人,每每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这话是道听途说,林云暖并不尽信。唐逸向来骄傲,虽画了春图,多半也是为木奕珩和卫子谚所迫,实属不得已。那样一个人,会为一点金银利益,与威武侯结成不清不楚的关系? 不管是不是真的,这都叫林云暖遍体生寒,恶心不止。 唐逸不是别人,是她曾爱过的男人。他再如何不好,总还算是一个风流倜傥文采出众的无双美男。若真堕落至此,她也会深深觉得惋惜遗憾。 …… 木奕珩这两个月过得并不惬意。家中轮番上阵,一一劝说他歇了迎娶林氏的心思。实在对木家而言,能接受一不洁妇人为妾已是极大的忍让。同时,他公事繁杂在身,不知怎地突被抽调南城门负责防务,配合威武侯抓捕乱党余孽。 每隔两日,往宛平城汇报追捕进展一回。 一进宛平境内,他浑身的细胞都紧张起来,军署四周重重黑甲卫把守,进入堂中,冷峻魁梧的威武侯一身常服,斜倚在椅中,正听其他城门防务的汇报,一见木奕珩进来,声音懒洋洋的,含笑道:“奕珩来了?” 这个称呼,让在场的其他人牵了牵嘴角。 威武侯是个不假辞色的人,平素听下属汇报,惜字如金,别说亲热的叫别人的名字,就是和颜悦色的时候也少。 不由想到外间种种传闻。 木奕珩退婚,说是身子废了,没多久却与寡妇传出首尾,威武侯特特将他调来配合防务,如此亲昵的喊他名字…… ——原来寡妇只是遮羞布,木家九爷早成威武侯的人? 木奕珩接收到打量来的那些目光,眉头蹙起,远远立在当门处,“昨日到今晨,南城门一切正常,并无可疑。属下这便告退。” “奕珩。” 威武侯喊住他,与其余人道:“你们且先出去。” 众人目光闪烁,纷纷告退。 木奕珩挑起眉头,不悦道:“不知侯爷有甚吩咐?” “何时成婚?”威武侯自己斟了杯茶,捏在手里,将脚搁在身前案上,漫不经心道,“许久未有消息,本侯还等着喝杯喜酒。” “我何时成婚,与侯爷何干?婚约已定,她迟早是我妻房,我尚不急,侯爷如何急成这般?” 威武侯低声笑开来:“非是本侯心急,本侯实在替你考虑,你这位未婚妻子如此招眼,再行耽搁,只怕夜长梦多……” 木奕珩已经听不下去:“木某私事,不劳侯爷挂心,若无吩咐,属下告退!” 他转身就走,出得军署,已是后背汗湿。 要强压住那份厌恶和杀意,太艰难了。 可恨自己羽翼未丰,尚无法与之抗衡。 出得宛平,正在城门前遇着一行人纵马驰来,当先一个白衣男子,貌若谪仙,大袖飘飘,有凌云仙气。 “让开让开!” 扈从大声呼喝,威武侯治下,护卫嚣张至极,全然不将旁的军官摆在眼里。 “还不让开?莫挡了季安公子的路!” 木奕珩面孔沉着,恍若未闻。 唐逸只见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官,腰悬长剑,本想喝住扈从,让他一让,待驰近了,这才看清,来者竟是与他有夺妻之恨的木奕珩,登时改了主意。 他勒马不语,看那扈从对木奕珩横眉谩骂。 这种感觉十足畅快,宛平城内,木奕珩没资格纵马,而他却能。 就听木奕珩冷冷一笑:“季安公子?” 那扈从喝道:“知道了还不滚开?” “呵!那是什么东西?”他轻飘飘的,摩挲那剑柄。 “你!这位是侯爷的贵宾,怠慢了他,有你好果子吃!滚开!” 城门宽阔,只要稍稍侧身,就能容马匹在旁穿过,这人好死不死挡在正中间,一见众马驰来,反而顿住步子,似是成心想要闹事。 “贵宾?”木奕珩扬声大笑,指着唐逸道,“是贵宾,还是入幕之宾?” 唐逸脸色青紫,如何容他看自己笑话?自己有今日,还不是拜他所赐?若非他趁人之危,迫自己画下那四幅春图,又传扬开来,卫子谚岂会找上自己?自己一世清名,又岂会毁于一旦? “侯爷!侯爷!”亲卫一叠声急唤,匆忙走入内室,“在城门前,季安公子给人打了!” 童杰眉头微蹙:“何人出手?缘何冲突?” “是……是木千总,堵住城门,出言不逊,还、还动手打人……” 童杰揉了揉眉心:“唐逸可有受伤?” “打、打在脸上,血糊一片……” 童杰霍然起身。疾步行至门前。 那亲卫又道:“木千总已被咱们的人劝住了,如今押在外头。” 童杰脚步顿住,“劝住?动手了?” 那亲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不动手,如何救得下唐逸?如今唐逸正是威武侯跟前最得力的人,比从前的齐顺儿不遑多让,难道木奕珩打了他,侍卫们还敢叫打人者跑了? “罢了。”威武侯坐回位置,“各处报上来的军情还未阅毕,木奕珩关两个时辰,治军中喧哗之罪,笞五鞭,放了。” 那亲卫大为疑惑:“侯爷?木千总在宛平城内动手,分明没将军纪和侯爷放在眼里?五鞭就……” 威武侯一眼扫来,亲卫住了口,匆匆下去传令。 …… 林云暖见到呲牙咧嘴跳窗进来的木奕珩,大为吃惊。 “你这是……” “有伤药没有?”一边说,一边坐在床沿,解下铁甲,小心翼翼脱了上衣,露出背上一条浅浅的伤痕。 林云暖连忙挥退朝霞,自己去柜里翻出金疮药,坐在床沿,替他一点点洒在伤处上面,“你这是怎么了?三天两头受回伤?是谁干的?” “怎地?心疼?要替我抱不平去?”木奕珩笑嘻嘻的,一点不觉疼似的。“不过破了点皮儿,那些下作东西不敢真怎么我,闹开了谁没理,他们自己省得。” 想到自己把唐逸揍成什么样,觉得这几鞭受得简直太值得了。心想,下回再叫老子碰上唐逸,必然还要揍他一回。单想到这厮那副自以为是的面孔就浑身不舒服。 林云暖使劲在他伤处捶了一记:“你这人,嘴上没一句老实的。活该!” 木奕珩“哎哟”一声,跳了起来:“臭娘们儿你谋杀亲夫!” 林云暖垂头整理药箱,并不理他。 木奕珩穿好衣裳,没皮没脸凑上来:“还没吃饭呢,有吃的没?近来忙死了,饭都顾不上,有点空儿就赶紧过来瞧你……” 林云暖并不吃这套,她冷声道:“没有。你既然忙,何苦巴巴跑一趟?在家里高床软枕暖玉温香的不好?做什么非来我这里瞧冷眼?” 木奕珩从后将她抱住,凑在颈子里狠狠嗅了两嗅,“就喜欢你这冷脸儿,没吃的,饿着便是,秀色可餐,你解了衣裳,我就什么饿啊冷啊,都不记得了……” 林云暖抬手就把手里的茶杯泼了过去。 木奕珩舔了舔唇边的清茶,咂嘴道:“嗯,今儿泡的是碧螺春?” 林云暖已是无语了。 这个成天打架斗殴,走鸡斗狗,没皮没脸的,是她男人? 揉揉极痛的眉心,心想,亏得自己没被美色蒙蔽,随随便便许嫁。若是当真嫁了,岂不如养了个不懂事的儿子般,被他气也气死了。 木奕珩头一垂,把脸上的茶水都蹭到她衣服上去,大手一圈,将人抱起,就往帐子里走。 林云暖面色一红,推他道:“你别闹了,我叫朝霞给你备些吃食。” “什么闹?爷先做正事,吃饭什么的,过后再说。” 二话不说,一件新做的裙子给扯得乱七八糟。 朝霞在外依稀听见主子喊她名字,刚想推门,给悦欢匆匆扯住,朝她打个眼色,摇了摇头。 四月十六,筠泽突然来人,直接找上门来。 林云暖吃了一惊,因为这回来的不是管事、婆子、送土产的下人,是她亲哥哥,林家长子林轩哲。 林轩哲、林熠哲分坐上首左右两座。林云暖行完礼,正要在下首坐下,林轩哲喝道:“谁准你坐?” 林熠哲忙劝:“大哥,您别吓着了七妹,有话好说。” “说什么?”林轩哲直接冲着林熠哲去了,“有何话好说?外头已经传得够精彩了,什么话我没听过?若非你一味纵着护着,她敢如此胆大?随随便便就敢和离,随随便便就敢离家,在京城一躲就是两年半,家人因她急成什么样都不顾了,这种不孝不义的东西,你还要我好好和她说话?当初她一走了之,可想过好好与我说一说话?” 当初他奉命去云州抓林云暖回家,被林云暖死死关在门外,这股气一憋就是两年半,如今总算见着林云暖的人,一股脑就将气闷倒了出来。 “因你和离,阖家跟着你受人白眼,人人道我们林家出了个不安于室的孽女,娘为你病了,爹气得整晚睡不着,妹妹出嫁,整日在婆家给人戳脊梁骨,明里暗里打听你因何和离,全家人的脸都叫你丢光了,你倒好,在京城活得顺风顺水,有你二堂哥顾着,又是做买卖抛头露面,又是置宅院单过日子,还传出那些不清不楚的流言出来,你还有脸喊我一声大哥?我们林家,可没你这么没羞没臊的女子!” 林云暖无言听着这话。 她的和离,确实给林家带来许多麻烦。她一走了之,默许她和离的林太太就成了众矢之的,被林旭等人埋怨不已,对林太太,她是有所亏欠的。可走到和离这步,难道就没人问问她为何如此?为何一个个的,都把错误算在她头上? 因为不能忍受死水一般无情无爱的婚姻,因为不能容许丈夫心里还有别的女人,因为不想再受婆家的百般奚落侮辱,因为不想被谋算去一切,她想要有尊严、自由自在的活着,便是错了? 林轩哲终于骂够了,见她立在那里一语不发油盐不进的模样,抓起茶盏灌下一整杯茶,又有林熠哲在旁不断劝慰,终是不骂了。斜睨她道:“那木家,已派了中人上门。” 林云暖闻言一怔。 什么意思?木家派人去了筠泽?怎么没人跟她说? 沉寂两三个月,她以为,木奕珩早歇了心思,以木家的态度,怎可能允?难不成,是要纳聘为妾? “请的是云州同知刘大人的夫人。”身份尊贵,给足了林家脸面。林轩哲对这点还算满意,总比当日唐家的态度诚恳得多。况林云暖是再嫁,一般人家便是同意娶了再嫁之妇,那婚事也必是静悄悄的,生怕给人揭了脸面。 “爹为你打算,如今名声有损,又是二嫁妇人,得此姻缘,已是无上福分。你速速整理细软,随我归家待嫁。”林轩哲站起身,“我暂住二弟府上,明早便来接你。” 林云暖猛地抬头:“大哥,木家是何时派人上门,说及此事?是欲聘妾,还是……” “怎么?正妻之位你不屑做,偏要给人当偏房不成?” 正妻?木奕珩当真要娶她做妻! 可是,她还没应承,他凭什么就敢自作主张,去筠泽提亲? 木家所有人都糊涂了么?分明那么瞧不起她,怎会随着那木奕珩胡闹? “大哥,我不走!此事非我所愿,请您与父亲言明,云暖并未想过再嫁。” “你简直不可理喻!”林轩哲袖子一甩,走到门前,“你愿也好,不愿也好,父亲已派人打听清楚木家情况,这位木九爷虽是养子,从五品军职在身,相貌堂堂,又年轻有为,别说不算辱没你,说句不好听的,实是你高攀了他!” ………………………… 木奕珩一进屋,就察觉到某种诡异的寒气。 林云暖背对他坐在稍间炕上,穿戴庄重,手里捏着茶。 木奕珩凑过去,伸手想将人捞到自己怀里。一扑却扑了个空,妇人站起转身,眉目森然。 “木奕珩。” 她声音清冷,似有心事。 木奕珩脱了靴子,盘腿坐在炕上,“嗯,我在呢,你说。” “你请了刘夫人,往我筠泽娘家说亲?” 木奕珩眉头一挑,总算知道怎么回事。 他笑了笑:“唔,上元节后吩咐了几句,事忙,忘告诉你了。” “我的避子汤,是你换的?” “……沈世京说,你服用那方子对身体不好,我这不心疼你?” “你天天来,软硬兼施扯着我……你想我怀了你的骨肉,不得不应承嫁你?” “这也不是坏事,顺其自然罢了。” “你以为你是施恩,许我正妻位,可有想过我意愿为何?” “你我已然如此,与夫妻何别?” “这就是你的答案?当初不管我愿不愿意,摸来我的房里甚至掳劫我走。如今又是这般,不顾我情不情愿,自作主张就去提亲,木奕珩,你当我是什么?我不是你的傀儡!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木奕珩觉得她的反应未免过激了。 他试图与她分析:“如今你我二人只差一纸婚书,今后光明正大出双入对,再没人会聒噪什么。那汤药伤身至极,我给你换了补汤温养,我与你兄长商议过,他也同意我这样做。你一人孤身在外,总有不便之处,将来搬去我的宅子就没人敢再欺你。毓漱女馆是你的心血,今后你也可正正当当的出面经营,不必担心因为名声有损而祸及店铺。” 他顿了顿,将身体挪近她,“你男人颇有钱财,你便还想再开十个八个店铺,也全由得你。” “我不稀罕那些!”林云暖挥手道,“我只想平平安安过我自己的日子。木奕珩,为何一定要走到这步?如你所言,你本就是玩玩罢了,你情我愿,各自欢喜,不好么?我这一生,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不想再对谁卑躬屈膝,听尽风凉话,不想再伏跪磕头,去认一些本来就不关我事的错。我不要平白活在人家的白眼之下。我不要困在后宅里寂寂一生!” 木奕珩忽而一笑。 他伸手,握住她的右手。 “瞧,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如此心意相通,为何不肯嫁?” 林云暖不懂:“什么意思?” “我已经从木家,”他轻轻吻过她的手背,淡然道:“搬出来了。” ………… “你说的,可是真的?”卫子谚望着来人,不敢置信。 “自然是真。那唐逸亲口言说,当日那幅紫藤春画,画得便是木奕珩如今往来的寡妇。世子可还记得当初,那木奕珩为夺此画,闹过多大的动静?” 卫子谚自然记得,不是那画儿,不是木奕珩,他也不至落到如斯田地。 官职被撤,没了生财的路子。父亲受累,已经三个多月称病不朝。 最最可恨的,是木奕珩当日踹他那十几脚。 每每挨着妇人,便痛不能止,终于找得御医来瞧,说是诊治太迟,已然没救了。 卫家一门,就此断子绝孙,他如何能不恨? 如今,整天被拘在家中,出去不得,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他不敢忘。 ………… 城西文家巷,林宅。 月色沉静,花香袭人,这宅院景色雅致,林轩哲却根本没有赏景的心思。 林熠哲缓步走来,林轩哲只抬头望了一眼。 “她怎样?” 问得含糊,关心里也透着几许不耐。 “说是,月份还小……再过些时日,才能确诊……” “不知羞耻!”林轩哲一掌拍在案上,震得上头茶水一跳。 林熠哲不知如何安慰,遇到这种事,他责无旁贷。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木奕珩怀着何等心思,他听之任之,甚至,推波助澜。 “我要如何回去与父亲复命?”林轩哲抱头,极是烦恼,“我们家中,怎就出了这样一个孽女!” 林熠哲默了片刻,有些话,不吐不快,虽他只是个堂兄,不及林轩哲与她亲近,可爱护之心,并无区别。 “兄长,她不是小女孩了。” 林轩哲抬起头来,蹙眉道:“你又想说什么?是想替她开脱,还是想替你自己开脱?你一个人忤逆长辈,入赘到旁人家去,自甘堕落便罢了,如何还要拉上我妹妹与你一起?她如今落得如此名声,未婚成孕,你高兴了?我们林家没脸,你高兴了?” “我做过的事,我认。”林熠哲淡淡的语气,并不急躁,“兄长和家中长辈们认为我有错,觉得我丢了林家的脸,堂堂男儿入赘在妇人家,抛下家业去打理旁人的生意,生下孩儿随旁人姓氏。” “但换个角度去想,人们都认为是对的那些事,就真的是对的么?林家偏安筠泽,虽有些财帛,却处处受人冷眼。世人追捧读书入仕,觉得行商低贱卑微,那么以行商起家的先祖,是不是也错了呢?同是饱受冷眼的商贾身份,在对待钱家时,却又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觉得与这样的人家结亲,便是丢了家族脸面,说到底都是为了维持家族生存罢了,又有什么贵贱之别?” 林轩哲已听得不耐:“这些话,你成亲前已经听你说过许多次,如今不是讨论你入赘一事,是事关我妹妹的一生幸福!” “我说的也正是七妹的事。”林熠哲诚恳道,“这些年钱家不断扩张生意,青楼画舫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生意,只是用来维系与各方人物的关系,如今光是珍宝斋,便已开了十几家分号,而当初瞧不起钱氏的林家如何?依旧偏居筠泽,小心翼翼地去瞧各方脸色,低声下气地嫁女儿,缩头缩脚地瞒着女儿与人和离的事实,生怕给人家指摘一句,难道这样活着,就是对的么?” “七妹她是和离了,她就该把自己关在房里,以泪洗面,或是见人就低头下跪,痛斥自己不安于室,不该大逆不道与夫和离?她是个人啊!她有感情、有尊严的!我纵容她和木奕珩往来,因为我瞧得出,七妹和他在一起是自在的,快活的!唐逸那个狗东西,确实,他风采卓然于世,样貌天下第一,可他负了七妹,伤了七妹,也要七妹委曲求全,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一辈子么?” “大哥,和离不丢人的。丢人的是没有骨气!林家规矩甚严,对子弟教育严苛,事事以‘大义’为准则,这不算错,错的是,自己先看轻了自己。” 林轩哲坐不住了,他起身,一把揪住林熠哲的领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你是在侮辱你自己的家族,你是在侮辱你自己的长辈!” “我很清楚。”林熠哲稍稍用力,拂开胸前的手。“大哥,你做你的孝子贤孙,我管不着。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强求于你。可七妹是我带出来的,我愿为她负责。她便是与木奕珩胡来,只要她愿意,我也甘于纵着!我只希望,大哥你不要口不择言,再往她心上扎刀子。这世道对她已经太过严苛,我们是她亲人,不能稍给她一点温暖安慰么?你看不出来,七妹如今纠结烦乱,心情不佳么?你若真为她着想,不要逼着她回家待嫁,为了家里那些人的丁点脸面,真要逼得她一尸两命才甘心么?” …… 林云暖在屋中来回踱步。 四月天,夜风还有些凉丝丝的,她因体寒,春衫外头仍加了薄绸披风。 她前所未有的乱。 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勾着挠着,总不痛快。 这个月小日子没来,起初还没在意,以为服用那避子汤,许是乱了周期。上个月和上上月都不准,这才耽搁大意。等发觉平素吃的汤药给人换了,这才慌忙请来郎中。 对木奕珩多恨,不必提了。 这人怎能卑鄙成这样? 两次上门都给她叫人打了出去,不见他,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朝霞悦欢平素在她面前得脸,这次不一样,都给撵到外头跪着。 瞧瞧天色,约莫跪有一个多时辰了。 可这一切,仍无法叫她消恨。 三个月了,三个月!三个月的亲热缠绵,原来全是阴谋。 她像个傻子一般,被这班人戏耍的团团转。瞒着她去提亲,瞒着她换药,木奕珩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若他不是想娶她为妻,而是只想给个妾的名分,是不是如今,也得无可奈何地应允? 他家中分明不同意的,他自作主张,请了中人,甚至搬离木府,要与家人划清界限。 这是为她? 这是往她背上插刀子啊。让她的罪孽更深一层,再添一笔孽债。 顶着“为她抛弃父母家人”的名头,木奕珩就成了人家眼里的至情至性之人。而她呢,就该欢欢喜喜、感恩戴德的嫁过去,用一辈子的温柔顺从偿还他这份深情? ………… “奶奶?”是前院服侍的婆子在窗外。 林云暖喊了声:“进来。” 那婆子躬身道:“奶奶,木家来人,说是木老夫人想请您上门说话。” 木奕珩的祖母? 林云暖不需要见她,也知对方会说什么。 不外乎是想劝她离开木奕珩,劝她为木奕珩的前途着想,劝她成全木奕珩对家人的孝义,不要连累他被世人戳脊梁。 总之,都是她错,是她勾引木奕珩缠她,是她怂恿木奕珩离家娶她。 林云暖没好气地道:“把人撵出去,今后但凡姓木的,都不许来扰!包括木奕珩!” 她平素温和宽厚,从未试过与下人如此说话, ………………………… 五月初,端午在即,天气越发闷热,林云暖已确诊,怀有两月余身孕。 林轩哲没走,还写信回家,引来了林太太。 母女一见面,林太太的眼泪就再也绷不住了。 “那姓木的我后来打听,他曾虐杀婢女,还与不少姑娘有旧。他家中的妹妹,不是因他实施暴行,给侮辱得活不下去,吊死的么?你爹怎能同意这样的婚事?前番他上门来送聘,我见了一回,虽说人模狗样的,却未免太年轻了!” 林云暖对林太太打听来这些事,有些哭笑不得:“娘,谁说他侮辱了自己妹妹?您这都从哪儿听来的,他虽胡闹,但是……不至如此不堪……” 话未完,林太太的脸沉了下来:“这么说,是你自己愿意的?你兄长写信来,我还不敢相信。你怎么能,随便与男子往来?” 伸手,在林云暖臂上杵了几下。 朝霞连忙上前跪劝:“可使不得,太太,奶奶身子……” 林太太眉头一竖,“身子如何?”上下打量林云暖,目光落在她肚子上,“你和他?已经……做下了丑事?” 林云暖已经窘得抬不起头了。 说真的,她宁愿全天下人骂她不贞,她也不愿面对林太太这种,又震惊又绝望的表情。 林轩哲写信回家,还是顾及她的脸面,和家里人的情绪的,有孕一事,根本不敢提及。 林太太只是随口猜测,不想一猜就中。她捏着拳头,几乎想扑上来撕了女儿。 眼泪止不住,哀哭:“我就是这么教你的?我由着你和离,就是为了让你和人乱来的?你……你怎么还好意思,当着我面承认?你叫我如何回去,与你父亲交代?你叫我……如何替你去堵人家的嘴?” 就听外头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小婿奕珩,愿受一切责罚。岳母大人万万不要怪错了云暖,一切错处皆在小婿身上。” 林云暖一听这声音,立时弹了起来,“谁叫他进来的?悦欢?” 悦欢声音怯怯的,“奶奶……” “是我带他进来的。”林熠哲伸手,掀了帘子。 “大伯母在上,请听侄子一言。” ……………… 夜深了,林云暖仰面躺在帐中,睁着眼,努力望向帐顶垂下的紫色流苏穗子。 到头来,怎么会和木奕珩闹成今天这般? 分明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生活,有个样貌还不赖的男人偶尔打发寂寞,做些喜欢的事,怎么就这样的难? 她手抚在小腹上,到如今,仍不能相信自己真的有了木奕珩的孩子。 这一切离她所幻想的生活,太远了。 她体虚宫寒,这两年才调好,年节前后吃了十几天的避子汤,似乎又有点伤了子宫。大夫说,她有孕本就艰难,劝她歇了落胎的心思。再伤根本,这辈子怕是再没机会…… 可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去跳一个人家挖好的坑么? 木奕珩、木奕珩……现在想到这个名字都让她抓狂、烦乱。 ……………… 钱氏拉着母女俩出来逛街市,从中转圜,缓和两人关系,一会儿拉着林云暖的手,给林太太递茶,一会儿叫林太太帮林云暖瞧布料,很是辛苦一番。 坐进珍宝斋后堂,林太太总算给面子,肯与林云暖说句话。 “你如今还不足三月,少往外头走。婚事还拖着作甚?奕珩原与你父亲商量,说是准备八月初六的吉日成婚,你这肚子哪里等得了?难道大着肚子嫁人,给人瞧笑话吗?我已写信回去,叫你父亲来京城商议提前筹备婚事。”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是些极难听的。钱氏暗暗着急,见林云暖的脸色已经冷下来。林太太仍在埋怨:“你自己惹出来的乱子,如今自己还拿腔作势不肯,当初与人在一起时,怎么不想想后果如何?” “那姓木的混蛋,迫得我女儿如此……”说着,几乎又要哭出来,“你当我愿意你嫁个不懂事的纨绔么?当初唐逸求娶,我都不肯,嫌他轻佻不知事。如今这个比你足足小了五岁,在外风评那般的差,他在云州镇日与人饮酒,打听那些美人春画儿,这样一个下流胚子,你当我就甘心?” 林云暖扶额叹息,站起身来:“娘,您和二嫂慢坐,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林太太不由动气:“你当我喜欢操心么?” 林云暖不语,避开钱氏的手就往外走。 林太太喝道:“好,便让她走!由得她!二侄媳妇,你不要拦!” 林云暖出门,只带了悦欢一个,朝霞听从林熠哲吩咐给她换药的事还没过,如今去哪里,只叫悦欢跟着。 还未上车,就有一队车马朝这边来。 当先一个婆子:“敢问,可是林家夫人?吾等奉木夫人之命,邀您过府一叙。” 林云暖烦不胜烦:“抱歉,我不识得木夫人,也不欲与她叙话。” 埋头就要坐进轿子。 那婆子道:“木夫人说,有事想问问夫人,夫人可知,我们夫人手上,有几幅关于您的画作?” 林云暖一怔,转过头来。 木奕珩说,那幅紫藤花的画儿已毁了。唐逸还有别的画,也照着她的模样画的? 43、第 43 章 林云暖被木家夫人邀请过府, 傍晚不归。 木奕珩听闻后, 立即前往木府要人,得知木夫人今日与二夫人往白云寺去听主持讲经,并未见过林云暖, 这才知道出了差错。 来来回回问过悦欢和当时在场的扈从,前来接人的马车并非木府纹饰, 似乎刻意掩饰了标识,故意不叫人认出。 林太太急疯了。 若她不曾与林云暖说那些难听话,林云暖就不会先行离去, 也未必会失踪。 林轩哲乃是外来人,对京城尚不熟悉, 手上能用之人又少,此事只得交与林熠哲和木奕珩筹谋。 木奕珩突然就想起, 前些日子威武侯童杰所言, 不抓紧成婚便会夜长梦多?他的未婚妻子太招人了?难道是……唐逸? 几乎毫不犹豫地,木奕珩持刀就走。 策马出城,直取津口唐府。 胡若雪被夜里忽然出现的官兵吓坏了, 唐府所在的整条街巷都被闹得鸡犬不宁。 唐逸不在唐府, 木奕珩便调转方向,去了威武侯别苑。 夜深露重,廊前挂了十来盏宫灯,清风吹来,那灯影摇摇曳曳,透过半敞的窗儿, 照在屋中人的脸上。 唐逸浓密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嘴唇紧抿着,不许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许多回了。仍是耻辱得想死。 童杰磁性的说话声就在头顶,每每唤他的名字,都让他战栗不停。 “季安……” 唐逸咬住嘴唇,听见上头那人发出绵长的叹息。 他立即起身,抓过薄衾裹住自己。 好在童杰并不留恋,他很快转到屏风后去,吩咐侍人进来侍浴。 屋中伺候的都是面色白皙的少年。唐逸已经不年轻了,过了这个年,已然三十有一。可怜他尚无子息,半生多情,终究沦落到今番境地。 童杰不准人睡在自己身边,每到这时,他便该告辞出去。 但今晚,他还有话说,因此收拾自己的时候,耽搁一息,等童杰沐浴出来,就看见唐逸还在榻上坐着。童杰眉头微蹙:“季安何事?” “侯爷。”唐逸尽量将声音放轻柔些,可以显得不那么急切惹人生厌,“不知侯爷如今,可有法子对付那木狗?” 当初他肯应承,他才肯委屈。转眼半载过去,木奕珩仍逍遥自在,半点未受影响。而他自己,已是藏污纳垢,狼狈不堪的一个人了。 上回被木奕珩打断鼻骨,平时打个喷嚏都痛许久,口中松脱的牙齿,亏得不是外面那几颗,否则容貌都要因此大打折扣。 “木奕珩啊……”童杰似乎在沉吟,声音和缓,“你不是,才挑唆那卫子谚,去动木奕珩的女人了么?”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像说件十分无足轻重的事。 可唐逸登时冷汗连连,抱拳躬身道:“唐逸轻举妄动,请侯爷原宥。” 原来他的一举一动,没一样瞒得过眼前这人。 童杰伸手,取下金钩勾住的帘帐,“季安,你到这个年岁了,何必与毛头小子一般见识?如今木奕珩搬离了木家,距他为木家厌弃,已不远。要彻底打倒一个人,困住他的身体,伤害他的皮肉有何用?” “杀人诛心,推倒他的信仰,坍塌他的希望,这才能叫他乖乖的,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唐逸耳中听得这话,只觉又讽刺又心酸。 童杰所说的,不正是他自己么? 信仰为何,希望为何?不过潦倒余生,混日子过罢。 最爱的已经不爱他,最怜惜的已经琵琶别抱,最憎恶的偏留在他身畔,犬彘一样的给人践踏,什么尊严,什么脸面,什么才名,已是过往云烟。 余生仅有恨。 若他注定在活在地狱,那就一起毁灭,把所有人都拖下地狱好了。 …………………… 威武侯的府邸,黑甲重重,且灯火通明,说明主人正在此间。木奕珩的兵马,无资格擅闯他的府邸,唯有独行夜探。 唐逸正在温泉池中沐浴。 木奕珩摩了摩挲腰间佩剑,没有轻举妄动。 他一间一间屋子搜去,没有林云暖的影子。以他对威武侯的了解,这府中从来没有女人。唐逸再得宠,也未必能逆他之意,将林云暖藏在这儿。 木奕珩迷茫了。他该何处,去寻他的卿卿? …………………… 卫国公应约外出访友,就趁这个机会,卫子谚出了国公府。 就在最不起眼的民巷里,租了个四方宅院。 此刻,林云暖就躺在其中一间房中。屋角放有半桶水,已经一天没有吃饭。 门外一直有人把守,试图呼救,只会让自己死的更快。她能做的,只有等待。腹中有胎,周身无力,无法硬拼。 门被从外打开,开锁的声音,伴着低骂声。 在京城两年余,她并不曾得罪任何人,京城治安良好,也未见街头随意拐卖妇孺的情形,更何况,对她与木奕珩的事如此了如指掌,用木夫人和那些画儿的名义,将她骗来。 对方定有钱财之外的目的。 强光陡然从门处倾洒过来,让林云暖抬手遮住双眼。 卫子谚看到,一个极白皙的女人,坐在简陋的床上,头发有一些乱,一缕翠发落在胸前,将起伏的山峦描绘出明显的弧线。 她穿着一身很浅淡的春衫,这样热的天气了,望去仍是清凉无汗。待她落下手臂,将脸也看清楚了。淡淡的秀眉,小巧的嘴,一双眼睛皎洁明亮,纵有一丝慌乱,还能端持仪态,望似十分沉稳。 他见过许多美人,后院姬妾无数。黄姨娘娇,柳姨娘媚,夫人端庄,丫鬟秀美。新得的那位又艳又俏,还才华横溢,知心解语。 但见到这妇人,他仍是不可避免地,在心底叫了声好。 这肌肤身段,几乎挑不出错,是细心娇养的人儿,听说年岁约有二十六、七岁了,却没染了那份久浸后宅的死气沉沉了无生趣,那双眼睛是活的,有点大胆地敢直视他。 林云暖在等他开口。 她接待过许多女客,男人却认识得很少。她确信,眼前这人她从未见过,更无从说起,如何得罪了他。 很快,她有了答案。 因为他问:“你就是木奕珩那个相好的寡妇?” 是冲着木奕珩而来的么? 林云暖不答。 卫子谚走进来,在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走来走去,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不曾移开。 林云暖伸臂将自己环抱住,挡住太过招眼的胸口。 卫子谚就注意到她的腰身,很细,用素绢束着,缠出一段别样风情。 卫子谚急躁地舔了舔嘴唇。喉结滚动数下,几番想要出手,想到自己那不能叫人知道的隐疾,生生扼住念想。 “去给木奕珩送信,告诉她,若想救出他的相好,叫他独自一个儿过来。” 就在这时,林云暖不得不开口:“这位公子,我与木奕珩,并不是十分密切和睦。前番我俩已然闹翻,他未必愿意,舍却自己救我。我愿许您钱财,您不如开个价儿?” 还劝:“斗气伤身,何不拿些实在好处?” 卫子谚眸子转了转,笑了出来:“你这是,怕木奕珩过来,被小爷弄没了性命吧?” 他陡然冲过来,一把揪住林云暖的手臂,将她提将起来:“小爷会是那种,缺钱的人么?你是瞧不起小爷?” 林云暖被他扯得生疼,手臂剧痛,“是我误会了公子,请……请放开。” 卫子谚松脱了手,气喘吁吁道:“你他娘的要怪只好怪你自己命不好,做什么非要跟了那木奕珩?你若早早出现,随了小爷,何至受今日之罪?” 林云暖蜷缩在角落,不敢再吭声。 外头纷杂的脚步声,至少十余人。这人又生的细皮嫩肉,装扮华贵,她已经大概能猜出他的身份。 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她试图为自己解围。那卫子谚不知缘何,暴躁异常,凶巴巴不许她再开口。 很快。 木奕珩到了。 他给几把刀比着,一步步跨入院内。 木奕珩凝眸看她,见她衣饰完好,似乎松了口气。 他脸上带笑,讥讽道:“卫子谚,你真是越发出息了,对付不了我,就向女人下手?” 卫子谚眉目森然,喝道:“木奕珩,你死到临头还在本世子面前大言不惭?我对付不了你?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少废话!”木奕珩并无受制于人的自觉,他不屑道,“我已经来了,你还不快放人?放了她,咱俩的帐,咱俩算!” 卫子谚像听到什么可笑的事,陡然狂笑起来:“哟,咱们木九爷好生深情啊,你的意思是,你愿意自己留下,换她平安?” 木奕珩瞧了瞧林云暖,很快移开目光。他勾起嘴角,语气有些不屑:“女人么,玩腻了便罢了手,有何值得眷恋?我肯来,不过是不愿做缩头乌龟,你既然已经叫嚣上门了,我若不来,岂不太怂包了?你少废话,要打便打,死伤不论!” 卫子谚并未上他的当。 林云暖下巴一痛,脸已被人捏住。 木奕珩眸子缩了缩,忍住没有吭声。 “木奕珩,既然你已经玩腻了,不介意让大伙一起玩玩吧?”卫子谚招手,唤来几个五大三粗的侍卫,“你们几个,过来,这妇人,木九爷赏你们的!” 木奕珩瞪眼:“你他娘的敢!” 颈下几柄长刀,防他有所动作,一直紧紧防范。 那几个侍卫已经进屋,卫子谚把林云暖提起来,滋地一声撕裂她的袖子。一段十分白滑的手臂现于众人目光之下。 卫子谚握着那手,狠狠嗅了一下,未及进行下一步动作,给妇人扬手甩了个耳光。 响亮的巴掌声,打得卫子谚愣了半晌。 那几个侍卫已近前,分别按住林云暖的两臂。 卫子谚扬手,一个巴掌甩在林云暖面上,林云暖侧过头去,左颊登时红肿起来,她抬眼,望一眼院外。 这一切,都是拜木奕珩所赐。 她受制于人,挣脱不得,即将受辱。 可是,她怨恨眼前的人么? 他分明知道,独自过来有多凶险,为着她的安危,他还是来了,那么多刀剑比在身上,半丝恐惧也无,什么人能在面对生死时,这般洒脱? 她朝木奕珩笑了笑。 木奕珩陡然面容僵住,直觉她即将做出什么,让他恐惧的事。 下一秒,她头一歪,狠狠撞向侧旁的柱子。 霎时,木奕珩的世界静止了。 一颗心停止跳动,恐惧席卷了他。 “不要——” 伴着他骇人的长嘶,妇人的头,撞在一个说软不软说硬不硬的胸膛上。 侧旁侍卫快她一步,挡在了柱前。 林云暖两眼发晕,给人扯到床上。 此时木奕珩已奇迹般松脱束缚,脚下飞踢,跃在屋前。 他颈上肩膊,俱是划痕。顾不得了。 上一秒,几乎以为她就要死了。 从未有过的恐惧,胜却己身得失。 他不顾一切地冲来,夺过一把长刀,朝一切阻挡他前进的人墙砍杀。屋里的几个侍卫,也扑出门去,加入战圈。 卫子谚见势不妙,连忙提过林云暖,扼住她的脖子。 “木奕珩,你再近一步,我立刻就掐死她!” 木奕珩停住步子,听他又道:“把刀放下!” 刀落了地。木奕珩的目光,一直盯在妇人面上。 妇人也瞧着他。 目光交汇,她含泪笑了一下。 木奕珩重新给人制住,双手俱被扭在身后。 卫子谚喝道:“跪下!不然……” 话没说完,木奕珩“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干脆地,让人一时反应不来。 卫子谚就听到,自己挟持的人质,嗤地笑了出来。 “你们……”卫子谚吞了吞口水,如今这两人都是自己砧板上的鱼肉,还笑?有没有一点受制于人的自觉? “给我废了他的东西!”卫子谚踢了把刀过去,下令。 他经受过什么样的痛苦,必须也要,仇人加倍的感受。 木奕珩眉头跳了跳:“等……等一下!” 他终于慌了,卫子谚不屑地笑了笑。 木奕珩膝行上前,声音有些呜咽:“世子爷,您别这样,有话好说。” “去你娘的!”卫子谚大骂,“你适才不是得意得很么?不是要冲上来杀我吗?怎么不继续嚣张了?木奕珩,你他娘的就是一只欠收拾的狗崽子!” “是,是!”木奕珩没皮没脸道,“木九从来都是您身边的狗啊,世子爷……” 他就那般卑躬屈膝地,连滚带爬地凑了过来。 比在身后的刀剑,随之靠近屋前。 木奕珩爬过门槛,举目朝卫子谚媚笑。 卫子谚被他狼狈至极的模样逗笑了,抬起一脚,就朝他身上踢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手里捏住的人儿陡然旋身,挣开了钳制。 下一秒,木奕珩倏然爆起,抱住他踢出来的那条腿,就地翻转,把卫子谚踩在自己脚下,他伸出手,抓住了妇人那只没了袖子的手臂。 众侍卫持刀涌上,只听木奕珩吹了声哨子,墙头门外,涌来许多兵卫。 “你他娘的,好死不死,非要自寻死路!想废了老子?老子打得你爹都认不出你信不信?”木奕珩骂骂咧咧,一改适才卑躬屈膝求情的奴才相,凶神恶煞地连连跺脚,把卫子谚踩得不住惨叫。 林云暖掏出帕子,裹住木奕珩颈子上的一块伤处,她在他手臂上仔细查看,瞧其他伤痕是否要紧。 正当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响锣声。 “回避!回避!” 木奕珩眉头一蹙,见自己的人已经把场子清理的差不多了,就想离去。 “奕珩,又见面了。” 门前,先瞧见排场甚大的威武侯黑甲骑卫,接着,一顶官差们护拥的轿子落在阶前。 卫子谚眸子一亮,哭喊道:“侯爷!爹!” 威武侯与卫国公联袂而来。适才说话的,正是威武侯童杰。 来得这样及时,这样快。 木奕珩冷了脸,从身上解下长衫,披在林云暖身上。 “不知国公爷这次有何话说?令公子绑了木某来,木某的家奴,不得已才动了手。” 又对童杰道:“奉侯爷命,极力搜查乱党,这卫子谚几番阻挠属下办差,甚至意欲杀伤属下性命,侯爷明鉴,这卫子谚,大有可疑啊!” “你……血口喷人!”卫子谚听他扣这样一顶帽子给自己,强撑着身子,给自己鸣冤,“侯爷,您别信他,侄儿不过是想寻他晦气,可没阻他办差……” 这话,无异于不打自招了。木奕珩冷笑望向卫国公,“喏喏,卫世子自己招了,说故意寻木某晦气,卫国公向来禀事公正,从无私心,一心为公,令公子做出这等事,您不会,还装没看见吧?” 身后,林云暖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裳。 威武侯、卫国公,都不是他今天带这么几个手下就能对付得了的。 “孽子无状,既然奕珩已经出手教训过他了……” “卫国公!您的儿子,犯出绑架朝廷命官这样的大错来,也能轻轻放过吗?”门外,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木奕珩身子一僵,就见木大老爷扶着手下的胳膊,缓缓迈入院中。 木大老爷来了。 自有木大老爷替他与卫国公等分辨。 木奕珩侧眸瞧瞧林云暖红肿的面颊,磕青了一块的额头,还有缺失了一片袖子的衣裳,他叹了口气,俯下身,把妇人抱起。 就在众目睽睽下,在木大老爷错愕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抱着妇人出门。 一到门外,几乎脱力,险些将妇人摔在地上,他蹲下身,把人紧紧搂住,分开,细细打量一遍,又用力抱住。 “吓死老子了……”他声音,竟在发颤。 “不论如何,你怎能寻死?” “老子这颗心,险些就停跳了,你他娘的!” 林云暖如何不是极恐惧的?她缩在男人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也吓死了。可是,他们要碰我,我除了死,还能怎样?都怪你,到处惹祸!” 她发狠地,伸手在他身上乱掐。 他不喊疼,也不躲,伸臂将人搂紧,斥道:“那也不能死!这时候装什么节烈妇人?你分明就没信老子!” “有我在,能让你吃亏么?” 想到她给人打了一巴掌,眸子一缩,把她脸捧住,轻轻地摩挲,“疼不疼?你等老子找机会,废了那卫子谚的烂爪子!” 林云暖哭得有些难看,抓起他襟前衣裳,抹了把脸,吸着鼻子道:“这都被人绑几回了?回回都是你……” 第一回在云州,冤她和他有私情。 第二回在津口,是他寻来相救。 第三回是他,亲自劫了她走。 这已经第四回了,受他连累,是最绝望恐惧的一次。 林云暖经此一事,有些见红,惊了胎气。木奕珩本想陪在身边,半途给木大老爷派人叫了去。 威武侯回去宛平,卫家父子仍在那院中。 卫国公手里把玩一块白色佩玉,翻来覆去的摩挲上面的篆书。 卫子谚被他罚跪在院里,不住地鬼哭狼嚎,而他此刻一点也听不见。 往日平静无波的面容,有了几丝波澜。 钧颐,钧颐。……是他年轻时,给自己取的字。 这世上,唯有一人,唤过他这个名字…… …………………………………… 端午节。 木府车驾,停在文家巷林宅门前。 林太太在正厅里,见了木大夫人、木大奶奶,和木七奶奶。 “早该上门……,确是我们的不是。奕珩冲动,思虑不周,……怠慢了,实在过意不去得很……” 林云暖隔帘听见木大夫人如此亲切温和的说话,觉得十分的不真实。 外头寒暄声不断,气氛有些热烈。 她捂着脸,坐在暖阁榻前,心情,竟是忐忑,还有,一点点欣喜。 原本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的人,缘何一夜态度大变,对她如此礼遇起来? 可是……心里还是不踏实。 真的要嫁吗? 真的要嫁给木奕珩,做他的妻子,给关在那个偌大的宅院里面么? 木奕珩说他搬离了木府,如今木家夫人亲自上门,他们还能,继续在外过逍遥日子么? 胡乱想着,听见林太太喊她名字。 扶着朝霞的手,从里走出来,还未行礼,就被木大奶奶搀住了。 “一家人,莫讲虚礼了。快坐。” 只是不好意思说破她未婚有孕,态度却是谨慎小心极了。 林云暖拿不准,木家的态度转变是因为昨日之事过后,木奕珩与木大老爷博弈谈判的结果,还是单纯的,只因为她的肚子。 “这孩子不易,过去的事,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林太太用帕子擦拭眼角,觉得有些话对方不好说,自己就该先摆明了,免得过后对方才找借口,计较起先前的事来。 木大夫人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若真是寡妇也还罢了。是个和离的妇人。丈夫还挺有名,多数世家都识得此人。 将来,木家众人少不得因此给人指摘。 “都是过去的事了……”木大夫人尽量温柔平缓地道。 “这孩子是个实心的,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性子和善,懂事孝顺。”林太太夸起自家女儿来,原来也不是不吝溢美之词的,“可惜命不好,也是我这做娘的累了她。当年她才十七岁,懂得什么呢?还不是家里给做了主,几乎害了她一辈子……” 这是把和离的错处,都归到自己身上去了,势必要将林云暖摘干净,免她给新夫家嫌弃。 林云暖突然,眸子很湿。 为自己的肆意妄为,觉得好生抱歉。 “蒙九爷垂怜,木夫人您们通情达理,想来这孩子今后的日子,不必我操心的了……”林太太郑重道,“今后她有欠缺的,木大夫人只管责骂,这孩子面皮薄,吃过一次亏,便绝不会让自己犯第二回的。” 木大夫人客气几句,也夸了一遍林云暖,“这孩子我上回一见,就知是个直爽利落的……” 直爽利落?林云暖回想自己上回在木府的表现,应该是十分冷漠张狂吧? “最难得老九中意她,两个孩子投缘,将来过日子,还得看他们小两口……” 说得林云暖浑身不自在。 和木奕珩偷\\\\欢是一回事,真要嫁他,实在太别扭了。 林太太又道:“九爷年轻,我们云暖年长他许多,少不得有人拈酸说些难听的……” “无妨无妨。老九说了,丫头是十月生的,我们老九是正月初一,四年余两月罢了,哪有夫人说的那般悬殊……” 林云暖听不下去了。 大五岁,能叫木奕珩歪说成四岁之差?不过,有分别吗?大四岁也一样是大许多啊。 现在反悔行不行呢?要不要掀桌子,把木大夫人吓走呢? 这般胡思乱想着,那边已经约好过几日请林太太过府赏花了。 婚事就这样浑浑噩噩定下。 经过一次绑架,林云暖从坚决不肯到默默顺从,无人知道其间经历过何样的心路历程。但能肯定的是,林云暖的肚子,是当真等不得到八月成亲了。 新娘子无法承受舟车劳顿,唯有折中将接亲地点选在附近。 林旭被郑重接来,并族中几个有声望的长辈,就在津口,林熠哲新买的一处宅子,给林云暖做待嫁之用。 筠泽那边已经送过一趟聘礼,木奕珩向来出手大方,自己娶妻,更不可能吝啬。林旭觉得甚有脸面。没想到津口这边,竟也送了一回聘礼,木大夫人亲自置备的聘礼,丰厚得有些令人咋舌。 林家自然也不会小气,当初嫁给唐门,尚风光大嫁,如今攀上高门,更不能叫人瞧低了。 林云暖见到自己的嫁妆单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久久无言,半晌,才问道:“我是不是做梦?二嫂,你帮我数数,这是多少?” 钱氏抿嘴笑她:“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木家匆忙定亲,要给木九聘娶寡妇的传闻,一夜之间传遍各城。 上到公卿世家,下到平头百姓,无不认为,木家是真的走下坡路了。 木奕珩乃是木大老爷私生子的传言,竟然不攻自破,“哪有人给自己亲生儿子娶寡妇的?多半这个养子真的在木家不受待见。” 迎亲前晚,林云暖房里来了不速之客。 大红喜服挂在屏风旁的架子上面,林云暖心思复杂地对着它发呆,窗格一响,木奕珩跳了进来,竟没惊动她。 蹑手蹑脚将妇人从后抱住,惹得她尖声叫唤。 木奕珩飞快将人嘴巴掩住,“你发什么呆呢?” 习惯了她平时冷淡平静的样子,突然这么一惊一乍的,有点不适应。 林云暖抚着胸口,好容易顺过气来。 想到即将就要嫁给这个人,突然不知怎地鼻酸的不行,伸手揪住他领子,盯他看了片刻,伸手,无缘无故就打了他一个嘴巴子。 木奕珩给打懵了,愣了半晌,咬牙切齿道:“你这娘们儿……欠收拾是吧?” 很想把人揪过来放在膝头狠狠揍一顿屁股,想到她腹中有孕,只得作罢。 林云暖端看他脸,越想越委屈,抬手,又想打。 木奕珩把她手攥住,“做什么?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想嫁?” 林云暖难受了一会儿,把脸贴在他身上,闷声道:“你怎么说服他们的?用了什么条件,换他们同意婚事?” 木奕珩故作神秘:“想知道?” 林云暖点头。 “那你求我,叫好哥哥,我就告诉……哎,你他娘!” 脸上又挨了个嘴巴子。 “我他娘的服了!给自己娶个母夜叉这是?”木奕珩抚脸,与她拉开些距离,“……我祖父从小就不待见我,因为祖母和父亲坚持带我回木家,祖父气得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十年不出,也不与祖母说话。你想,我祖父可是木家辈分最高,最有话语权的人,他都不能阻止我祖母把我带回来,你说我祖母是个多厉害的角色?” “那你是,求了你祖母?” “她本来不同意的。听说你是给我奸|污的,又怀了孩子,就跟我父亲母亲一样,想我纳你做妾算了。”接受到林云暖递来的白眼,他笑了笑,“后来我添油加醋和她说,你差点为我去死,疼我疼得不行,她这才有些高兴,觉得你还挺不错的……” “我何时,要为你去死?” “上回,卫子谚叫人进去,你撞柱子。” “那是为我自己好不好?” “不一样!当初我强迫你,你没寻死,他们,你就要寻死,你心里有我,你是想为我守着……” “……” “还有之前,威武侯为难我们,你当时,不想我为难,就准备牺牲自己随他去军署受刑了……” “……”有、吗? “你平时冷脸对着我,其实心里不知怎么爱恋我呢。我都知道,你不说我也懂得。” “木奕珩,你……” 反驳无效。 嘴唇,给吻住了。 那双大手,轻轻将她抱进怀里,一手按在她腰上,一手,去解她的衣带。 林云暖挣了下,脸通红:“木奕珩!我……肚子……” 木奕珩声音哑哑的,在耳畔,呼着热气:“就摸摸……” 林云暖又道:“人家说,定亲后成亲前,不能见面,会不会不吉利?” “去她娘的,宏光寺下那晚,我心里,你就已经是我老婆了,老夫老妻,见面怎么了?” “不行,一会儿全福夫人要来给我上头的,你赶紧走,别叫人撞见……” 木奕珩将她嘴捂住:“嘘,别说话,你一说话,我怕我忍不住……” 林云暖果然不敢再说,给他缠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 婚礼很是隆重,许多闻所未闻的繁文缛节,比林云暖初次成亲麻烦多了。 木清鸿在席上喝闷酒,旁边宾客不管怎么逗他,都不肯笑。他实在没想到,自己那么爱护的弟弟,能不像话到这个程度,死皮赖脸要娶一个寡妇,还是个年长的寡妇,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不高兴的还有沈家人。 不是说废了,不行了,才无奈退婚,怎么,这事儿还时好时坏的,如今就管用起来了? 更不高兴的是沈世京,昨夜,他喝酒壮胆,闯了一回毓漱女馆。谁知林云暖不在,给徐阿姑轰了出来。可怜他扑在石阶上,泪洒满襟,一腔真情,便这样空付了清风明月。 他着实不明,木奕珩究竟比他胜在何处?论年纪学识,性情人品,他明显是更好的选择。 前方一阵喧闹。 木奕珩拜完堂,身穿大红喜服出来迎客。 那张笑嘻嘻的脸一出现,在场的好些人都觉得自己被得罪了,起身持杯就来灌他喝酒。 不能揍他,总能让他醉倒了,出些丑,醉的不能做好事了更佳。 沈世遗带头,他是宾客,又是长辈,他要木奕珩喝酒,木奕珩岂敢不喝?一连干了三海碗,才松口气,沈世京也无言地递酒过来了。木奕珩挑眉一看,后头木清鸿怎么也跟着起哄?何广义、朱彦光,没一个好相与的。他没忘,当初朱彦光成亲时,是怎么被他带头捉弄的。 这会子突然好生后悔,当初为什么就不懂“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呢? 林云暖并不比他好过。 喜房里,满满当当站了许多人。 长辈们都在木老夫人的松鹤园,喜房里来的都是些平辈的嫂子、姐妹、族里的堂亲、表亲等。 满眼望去,竟只有木七奶奶是识得的。 木家势大,果然不假。光是那些表姐表妹们的名头,就有点吓人,什么总兵夫人,将军夫人,员外郎夫人,一时要全然记下,是根本不可能的。 且她比木奕珩年长,木奕珩的几个姐姐,比她还小些,是随着木奕珩喊“姐”,还是按照她自己的实际年龄喊“妹”呢?木七奶奶见她尴尬,温和笑道:“你只管直呼名字,这样亲热些。” 于是林云暖喊了“紫烟、清河、雨默”,得到的回应并不大好,只雨默应了一声,其余两个几乎当她透明人般。 侄女外甥女们显然温和多了,她叫人赏的金银锞子都受了,还分别送了珐琅盒子装的首饰,有的是一块玉,有的是一对银镯,有的是珠钗金簪,出手也算大方,没叫人瞧轻了。 哄哄闹闹不知过了多久,她脸都笑僵,外头传来嬉笑声,是木奕珩来了。 林云暖没来由的有些紧张,喜娘给她盖了红绸盖头,扶她坐回床上,众人在门前打趣哄闹,簇拥着木奕珩进来。 他喝了很多的酒,来者不拒,把灌酒的人都弄得不好意思了,可他脚步坚定,目光清明,没事人一般,掏出红封赏一众小辈和下人们。 就见他拂开众人,径直走到床前,就在一片笑闹声中,两臂一伸,把床上坐着的新娘子抱个满怀。 屋里登时鸦雀无声,连喜娘都张口结舌吓呆了。 就没见过这样,不害臊,又急巴巴的?当着这许多人,就抱上了? 一静过后,便是一惊,妇人们臊得笑着涌了出去。小辈们更是看都不敢看,捂脸往外走。 喜娘好心提醒:“爷,可不行这样,还有好些礼数没到位呢。” 就听“啊”的一声惨叫,那个死死抱住新娘子往床上按的木九爷,腾地跳了起来。 新娘子端端正正坐好了,木九爷揉着自己被掐疼的腰,龇牙咧嘴地乖乖跟着走接下来的礼数。 好容易屋里只余下夫妻二人,和几个丫头。 林云暖卸了冠发,侍婢们规规矩矩地服侍在旁。 木奕珩从净房洗漱出来,见她留意那几个,便道:“这几个是从前就伺候我的,这是春熙,那是翠文,那边烟柳,还有纷飞。春熙和翠文,负责我日常起居,烟柳纷飞原是外头做事的,想你手里人许不足,调进来与你使唤。” 林云暖面色淡淡的,都赏了金锞子,木奕珩一瞧她那样就知道她不高兴呢。 把人都撵了出去,坐在床边握了她手:“怎么了?不习惯?” 林云暖忽地鼻子一酸:“我不想这样的……” 木奕珩见人竟是要哭了,吓了一跳:“适才谁说难听话了?你告诉我,回头我治她们!” “不是……”林云暖缩着头,讨厌自己这幅矫情样,“我,我觉得,好累,我当不好木家九奶奶。全身都是错处,任谁见了都瞧不起,还……还比你大,你身边的丫头,都比我水灵……” 她本就不想嫁的。自由自在的在自己宅子里,谁能说她什么? 如今如鱼困于瓶,兽禁于笼,心酸苦楚,与谁说? 却听那罪魁祸首扬声大笑。 “哈哈哈哈,娘子,你这是,醋了?” 扳过她肩膀,将她抱起来放在膝头,端住她下巴一路亲吻一路宽慰道,“大一点怎么了?我就喜欢你大,一只手握不过来……” 春熙惊愕地听见,屋里似乎传来一个极响亮的巴掌声。 转念,放下心来,管他呢,反正不会是她家九爷给人打耳光。 木奕珩捂着脸,“我说错什么了又打我?” 林云暖转过身子,拉起被子将自己裹住,不理会他了。 木奕珩飞快解了衣裳,钻进她被中,“你别蒙混,咱还有一个步骤没过呢。” 林云暖掐住身后伸来那只手,“孩子……” “我问沈世京了,他说满三个月,没事儿!” 林云暖给他吓住了。“你问的谁?” “沈世京啊,他不大夫么?哎我说娘子,洞房过程中,能不提别的男人么?” 就听木九奶奶厉声喝道:“木奕珩你还要脸吗?” 她到底还要不要做人了?嫁了这个没皮没脸的东西,每天总有无数回想撞墙死。 又想,罢了,我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是我一开始意志不坚,如何会走到今天这步?唯有将错就错,走一步看一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副本,家长里短。 44、第 44 章 寅末, 春熙和翠文就捧着热水巾帕到了外间, 铜盆置在炭火旁,得需小丫头看着,不能太烫, 又不能让水冷了。 木家的规矩,卯时一刻晨省。 屋里一点动静也无。 翠文朝春熙抛了个揶揄的笑。春熙有些不是滋味, 心想里面再无反应只好直接进去了。请安迟了没脸的是新人自己。 林云暖其实有些认床,木奕珩房里的拔步床实在太软了,睡起来腰都是痛的。心里记挂着今日要去请安认亲祭祖等一系列要事, 推了推身边的木奕珩,好容易爬起身来, 刚寻身衣裳换上,就听外间门响, 春熙领着小丫头们鱼贯进来, 停步在稍间外,弄出些轻微的声响,是在提醒屋里的主人该起床了。 林云暖回头望一眼床帐, 乱得可谓过分, 她轻手轻脚过去把丢在床前的衣裳一件件拾起来,叠好放在脚凳上面,转过头想把木奕珩喊起来,才靠近,就被他伸手给抱住腰,揽到他身上去。 她刚要挣开, 就听见春熙的声音:“爷,卯时了……” 木奕珩下意识地就“嗯”了一声。 春熙推门进来,就撞见林云暖给木奕珩抱着伏在他身上的一幕。 两个女的都红了脸,林云暖捶木奕珩一记,好容易从他钳制中挣脱出来。 春熙和翠文垂头进来,一个挂帐子,一个跪在脚踏上面伺候木奕珩穿鞋。 木奕珩赤着上身,下面只穿一条单裤,腰里掩着被子,脚下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这一幕,着实有些不好看。 林云暖别过头去,见小丫头捧热水进来,便自己到净房后面洗脸。 拧帕子的烟柳明显一怔,林云暖察觉到了,对她一笑:“这些事,我习惯自己做,一会儿你帮我梳头?” 声音很温和,并无不悦,烟柳沉下的心这才松乏下来。 净面洁齿后,坐在妆台前梳妆,从喜鹊登梅雕花镜里瞅见春熙和翠文一前一后给木奕珩穿衣裳。 他展臂立在那心安理得的被人伺候着,面无表情的样子让她觉得陌生。 她一直觉得木奕珩不是个娇气挑剔的人,这时心里突然没底,自己好像并不了解他。 纷飞在几人当中年纪小些,但行事利落,一会儿工夫,床铺已经换了新的,用过的水换下去,提了新茶上来,残灯收拾去了,昨夜桌案上的合卺酒、案食,吉祥件儿都撤了去。新被褥也是大红的,绣着鸳鸯戏水并蒂百合。林云暖披上外头的罩纱,红色微透,袖口前襟用金线绣了繁复的缠枝图纹。她有些眼涩。 第二回嫁人了。 第二回穿大红的,做新妇。 不比第一回从容。 木奕珩与她并肩出门,就在廊下,握住她的手。 这不合规矩。 外面无人识得她,自暴自弃的只想奔着快活日子过时,她心安理得的与他亲昵。 可这是他的家,满院子下人,父母亲人无数眼盯着。 如芒刺在背。 她轻轻挣了下,没能挣开。木奕珩就牵着她出了院子。 “手怎么这样凉?”木奕珩似察觉她的紧张,与她说话。 “会有很多人么?”所有人都知她是再嫁妇吧?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瞧她? “也许……”想到那些繁文缛节,木奕珩也头痛,但他心理素质好,“你别担心,我提点着你呢。” 林云暖点点头,忐忑的情绪并无好转。 正厅里,无数的人。 宽阔的中堂,每张椅子几乎都坐有人。 正中两张椅子,坐着木老夫人,另一张属于木老太爷的,空着,他不喜木奕珩,自然也不会承认林云暖这个孙媳妇。 两人一进来,所有目光都向二人望来。 林云暖半垂眼眸,不好直视诸位,暗暗分辨,何处是老爷、族叔们,何处是婶娘、叔嫂妯娌们。 见面礼是早就准备好的,由悦欢和另一个陪嫁的清风捧着。 每个男性长辈、平辈们都送一双鞋、一对扇套。女性长辈送抹额、手绢和络子,一般需得新妇亲手做,以彰显心灵手巧善女红的良好形象。 林云暖的女红粗粗能看,绝对是上不得台面的,这些物件有买的,有朝霞、悦欢几个做的,红着脸厚颜受了赞赏。 接下来便是奉茶认亲,长辈们各有回礼。不外乎首饰、如意、香囊、丝帕、文房四宝等等。 一路随木奕珩磕头过去,起身的时候都有些晕。 木府住了三房老爷,木奕珩兄弟十二人,族中走得近的叔伯七、八个,对应的,婶娘伯母、姑母们又有二十来人。还不算木夫人这边的,舅舅、舅母,和木奕珩其他的堂表兄弟和他们的妻子们。 给三舅母奉茶的时候,林云暖膝盖软了一下。木奕珩当即色变,顾不得众人在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就听一些低低的笑声在身畔。有个姑母低声戏道:“奕珩好疼媳妇儿。” 林云暖寻声望去,就接收到几许不赞同的目光。 长辈面前拉拉扯扯,木大老爷身旁的几个老爷脸色已经沉下来。 这一番礼数已让林云暖头上见汗,懂得何为如履薄冰。 总算一一见过,听了不少训示,无外乎“要夫妇和顺,延绵子孙、早日为木家开枝散叶”等等。 接着便是祠堂祭祖。 族长木大老爷三炷香拜过后,才是小夫妻跪拜先祖。 族谱厚重而陈旧,在木奕珩名字后,添上妻筠泽林氏字样。 接着男丁们便退场。木奕珩瞧了林云暖一眼,朝她点点头,拥着长辈们往外院去。 女眷们的晨食摆在花厅,女性长辈们一桌,平辈们一桌,小辈们在外头隔帘又一桌。 木大奶奶和木七奶奶在上首伺候木老夫人和几个有威望的长辈,林云暖是新妇,更不敢坐。 木老夫人一直在打量林云暖。 年纪确实是大了些,族里好些与她一般大的,孩子都有十来岁了。奕珩执意娶她,其实木老夫人是觉得很委屈的。 样貌是不差,也不见得是什么国色天香,奕珩平素眼光高,倒不解如何非她不可。 视线落到林云暖肚子上,心里叹了一声,见她不时悄悄揉按一下腰背,木老夫人嘴唇微动,道:“孩子,你到我身边来。” 众人都望过来,林云暖垂头走过来,轻声喊了声“祖母”。 “坐吧。”木老夫人道:“老七家的,给你弟妇添副碗筷。” 林云暖脸上微红,这怎么好意思?坐到长辈们中间,还麻烦七嫂服侍。 木老夫人并不理会她的窘迫,侍婢已经搬了圆凳放在木老夫人身边,林云暖只得谢过坐下,一顿饭吃的战战兢兢,忐忑不安,身心乏累,又得应付长辈们含笑递来的夸奖询问,有些喘不过气来。 也只用了小半碗稀饭,筷子都没动两下就有长辈道乏去歇着了,于是开始漫长无尽头的起身送别。 桌子撤下去,总算只剩下家里的几个妯娌姐妹。木七奶奶拉了她一把,背着人,低声道:“适才是不是没吃饱?我吩咐厨上给你备了几样,一会儿送回你屋里吃。要是熬不住,就跟娘说一声,回去歇着,别累坏了自己。” 看了眼她的肚子,又道:“亲戚们不知道,怕你抹不开,不好太小心了,着实看得我胆战心惊的,怕你累着了。亏得祖母疼你,发话让你坐下吃点东西,又打发大伙歇息摸牌去,不然这一小天,别想歇着。” 林云暖臊得不行,还以为木老夫人不喜她,原来是特地照拂她,才将她喊去身边坐着。 过会儿还得去上房木大夫人处立规矩,亲戚们奔着新人来,总不能新人自己回去歇着,把亲戚们冷落了。 一进上房,一股香气儿伴着热浪迎面扑来,厅里支了牌桌,坐东南角的笑着跟她打招呼:“哟,新媳妇儿来了?会摸牌吗?过来陪你姑姑婶子们打会儿?” 林云暖忙摇手:“我不大懂牌,婶子您玩儿。” 给一个表嫂扯进稍间,几个年纪相仿的妇人打趣她:“听说你和老九之前就识得的,那小魔头就不是个好规整的主儿,你怎么驯服的,瞧他早上,在你身边儿赔小心的样儿……”成了婚的妇人,开起玩笑来有点让人招架不得,林云暖羞得想躲。恰木大奶奶忙完事过来,叉着腰装出凶巴巴的模样:“去去去,你们当嫂子的哪有嫂子样儿?哪有这么打趣弟妇的?云暖,你别理这几个刺头,屋里去,娘找你说话儿呢。” 木大奶奶跟这几个显然是极熟的,几句话解救了林云暖,她就到了里边,和木七奶奶一同在小软墩儿上坐着听木大夫人他们说话。 屋里来来去去的丫头多,一开始还没注意她来了,木大夫人回神,一瞧她坐在小软墩上,吓得魂飞魄散。 “老九家的,你快起来,坐我身边儿!” 旁人就笑:“瞧瞧咱们大嫂,有了新儿媳疼得什么似的。这孩子好福气,生得俊,我瞧着也喜欢,不怪大嫂和老九都宝贝她。” 林云暖觉得自己今天的“娇羞值”已经差不多用完了。听大伙儿说话时完全一副神游天外的状态,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 就听木大夫人低声吩咐:“你去后头暖阁里歪一会儿,歇歇去,我叫人给你端几样点心,吃点儿。” 这个婆母并非木奕珩的亲生母亲,待她却是这样好,林云暖有些感触,点点头,刚站起身,听一个丫头过来禀道:“九爷来了,说有事找九奶奶。” 屋里一时笑声一片,“得!这老九疼媳妇了,生怕咱们这些人吓坏了新媳妇儿。” “早上才见着,这会子就有话说,快去快去,别让老九等急了。” “瞧不出,老九这小子这样没出息,离开一会儿都不得劲,巴巴地追来捉人去呢。” 林云暖几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木大夫人目中含笑:“胡说什么?我们老九说不准真有事儿呢,老九家的,你快去吧。这边儿一会儿摆中饭,你再过来。” 林云暖行礼出来,见着木奕珩立在院子里嬉皮笑脸地跟小丫头说话。 “……赶明儿赏你一对珊瑚串子,你生得白,戴着定然好看……” 听见这么个话尾,那小丫头本笑弯了眼睛,瞅见林云暖来了,登时脸色一变,退后一步恭敬道:“九奶奶!” 木奕珩转过脸来,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怎么样,是不是累坏了?就怕累着你,我赶紧溜出来搭救你来了。走,回去躺一会儿,我陪着你!” 林云暖甩脱他手,低斥道:“干什么,长辈的院子里呢!”他无所谓,人家可是要笑她不规矩的。 木奕珩嘿的一笑:“谁管得着我牵自己媳妇儿?” 两人进屋,刚在炕上坐下,春熙过来奉茶,林云暖闻见她袖子里馥郁的玫瑰膏子香。 抬眼,见她换了一身衣裳,早上穿得是蓝翠色,这会儿换了鹅黄薄纱,料子极好,配上鬓边一根明晃晃的金钗子,不知道的,以为是谁家千金小姐。 春熙生得苗条高挑,鹅黄衫子衬着稚嫩的脸儿,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水灵”。 木奕珩把自己手里那杯茶推到林云暖面前,林云暖刚啜一口,就听春熙笑道:“爷急什么?奴婢正要给奶奶倒呢。” 木奕珩嘿嘿一笑:“不必了,你和翠文下去歇着,要是闲不住,你们奶奶带来的悦欢清风都在,你们正好和她们熟悉熟悉。” 意思是屋里不留人伺候。 丫头们一溜儿被撵出来。林云暖仰面倒在炕上,腰疼,腿酸,这一上午,像打了场仗,哪哪儿都不舒坦。 木奕珩凑过来,小意地给她捏腿揉腰。 林云暖不吭声,任他服侍。没一会儿,沉沉睡了过去。睁眼一瞧,早过了饭食了。 她匆忙穿鞋下地,烟柳纷飞将她搀着:“奶奶别急,爷已经吩咐人知会大夫人,说不过去了。适才大夫人才赏了一桌菜,让您跟爷在屋里吃。” 林云暖心中一沉:“这怎么行呢?”木奕珩真是胡闹,当着那么多人面前把她喊出来,又告诉人家她不过去吃饭了,两个人这般腻在屋里,成什么样子,那些亲戚该怎么笑她? 她茫然四顾,纷飞道:“爷在后头练剑呢,叫奶奶起来了先喝点补汤,一会儿再一起吃饭。” 林云暖沉着脸:“你把木奕珩喊进来,说我找他。” 两人见她面色不好,又直呼九爷姓名,都有些忐忑,只得喊木奕珩进来。 林云暖瞧他走过来,接过春熙含笑递上的巾子,抹了把脸,“怎么了?这么急着喊我?睡够了么?咱俩先吃饭?” 林云暖朝四个丫鬟望了一眼,等四人出去了,才把他推了一下,“木奕珩,你到底怎么想的,咱们已经坏了名声,在家里,多少得注意点,别让长辈们心里膈应,叫妯娌们恶心我。” 木奕珩失笑道:“怎可能?大伙儿不知多喜欢你呢。你别瞎想,适才我跟娘说,是我喝多了难受,你留下照顾我呢。谁能瞎猜什么?难不成真以为特特把你喊出来,白日宣|淫?” 林云暖听他说辞,知道错怪他了,脸色还是松不下,伸手拧了他一把。 木奕珩笑嘻嘻地喊了声疼,把她抱住亲了好一会儿,“你别老战战兢兢的,怕这个怕那个,有我呢,你得信我。” 林云暖给他亲的气喘吁吁的,见他满脸温柔神色,专注地望着她。她心里微微一软,低低说了声,“嗯。” 过一会儿,前头果然派人送解酒汤来,还有治头疼的药,林云暖知道木奕珩果真是心疼她,特地扯了这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给人这样照顾着,总觉得不安,越发的委屈难言。 晚上木七奶奶和木七爷道:“今儿你们灌了奕珩多少酒?醉的人都晕了,累新妇在屋里伺候一下午。” 木清泽眉头高挑:“你信这鬼话?老九十三岁就偷窖里酒喝,你什么时候见他醉过?再说,长辈们都在,谁敢放肆?最多喝了两盅,不够他漱口用呢。” 木七奶奶手里的绣棚子撂下 ,不可思议地道:“那这么说,他根本没醉?老九这是找借口,跟他媳妇在屋里独处?” 木清泽冷哼一声,仰头躺在床上。 木七奶奶推他一把:“你做什么板着脸?人家疼媳妇儿,碍着你了?” “我呸!”木清泽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他这会儿贪鲜,觉着好。再过两年,他后悔了,瞧着这个比他大好些的媳妇,不定怎么恶心呢!你只管走着瞧,老九生来就是散漫性子,见一个爱一个的,将来九房有得折腾!” 木七奶奶长叹一声:“也是,老九天性爱玩,我也替那林氏担忧,将来不知怎么跟他操心呢。你说爹和娘,怎么会同意老九娶个寡妇呢?” 木清泽提到这个就烦,随手一个枕头掼到地上,“别提了,生气!” 没过几天,木大夫人就发下话来,免了林云暖的晨昏定省,说辞是她身子弱,受不得暑热。木府上下多半心里有数,这位九奶奶一进门,就是大了肚子的。 林云暖初时还不好意思,羞愧难当,后来不得不习惯了,厚颜假装自己真的暑热,轻易不往人前凑,只在小院子里溜达溜达,打发时光。 这天上午起来迟了,木奕珩一早就在后园练剑,回来见她还睡得香甜,伏在床边给她打了会儿扇子。 春熙进来,喊木奕珩去换衣裳。 木奕珩练剑时穿的衫子汗湿了,随手解下来扔在凳子上头。站在那展开双臂任春熙给他穿衣。 春熙瞧见他肩膀上,一个浅浅的划痕。 “爷,这里何时弄伤的?奴婢给您上点药?”木奕珩三不五时就添点彩回来,他自己都不在意。听见春熙说,就垂头看去。一看,笑了。这伤,昨晚林云暖抓出来的。 想到昨晚,木奕珩满脸得意,眸子半眯起,回忆那片嫣然春光。有孕不便,他不敢太过孟浪了,习得几个新花样,昨晚小试一番,十分刺激有趣。 春熙指尖抚上那伤痕,比对一下,依稀辨认出是给人抓伤的,旁边还有更浅的,稍稍破点皮儿。 心里酸的不行,九爷何等人物,家里谁舍得伤他一根指头。春熙有些不快地朝床上人看去,眸子里的那份不乐意还未消散,就吓得缩回手去。 ——林云暖早醒了,坐在床头,正用沉沉的目光望着她呢。 木奕珩也注意到她醒了,几步走过来,“热不热?瞧你适才睡得满头汗,娘说,你怀孩子不能用冰,这么热着总不是法子。下回你歇下,留个丫头在屋里,叫她给你打扇子。” 林云暖不大高兴,神色淡淡的,“丫头们都娇滴滴的,我心疼他们手酸。” 木奕珩闻言一笑,把她拦腰抱起来,“我更心疼你。你舍不得他们,只好我亲自伺候?” 又道:“睡好了么?先洗脸,还是先喝点水?我抱你过去……” 林云暖伏在他肩上,目光略过他,看向那边木然立着的春熙,“我想沐浴,睡得一身汗。” 不知怎地,春熙总觉得,九奶奶这淡淡的一眼大有深意。 她连忙退步:“奶奶稍待,奴婢这就喊热水。” 春熙走回她自己房里,廊下就听见悦欢和清风说话。 清风声音十分响脆,容易辨识:“……早听说奶奶嫁的新姑爷年轻,太太还怕奶奶跟了他要受气,谁想他疼奶奶疼得,恨不得时时捧在手上含在嘴里呢,上回我进去,瞅见姑爷叉了葡萄喂奶奶吃呢,奶奶埋头看书,还怨他喂葡萄挡住她了,把我笑得,差点惊了他们,赶紧出来……” 悦欢声音里带着愉悦:“你没事别老进去,以后注意着,只要姑爷在家,你就少过去现眼。奶奶不喜欢眼前人多,姑爷又爱腻着她,你进去撞见,你自己羞不说,奶奶也该不好意思了。” 清风道:“可我见姑爷那几个丫头,总在里头啊,我是生怕奶奶身边没自己人,不惯啊……” “那是木家的人,奶奶不好说。”悦欢叹气,“以后你机灵些,行事说话前先动动脑,别惹了奶奶跟姑爷不高兴……” 春熙听到这里,心里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她走回房,一眼看到窗下绣了半面的男式贴身衣裳,走过去拿起剪刀就剪。……终是下不去手,剪刀“当”地落回针线筐里,春熙坐在凳子上,抱头伏在那未完成的衣裳上面,低低地哭了。 六月三十,林旭一行就要回筠泽去。 林云暖和林熠哲随在木大老爷车后,一同送行。 少不得亲家寒暄,吃了餐践行酒。木大老爷乃是朝中三品大员,平素见到,怕是要叩头喊一声“大老爷”的,此番与林旭把臂言欢,一口一个“亲家”、“兄弟”,给足了脸面,林旭一颗心总算落地,背着人,夫妻俩把林云暖喊来,一番训诫,“你嫁入这样的人家,今后可得规行矩步,夫妻间哪有不龃龉的,不能一有点风吹草动就闹和离,这回再不安生过日子,就给我剃了头出家去!” 林云暖口头应承,心里颇不以为然。她也说不好,这段婚姻会是什么结局。 临走,林太太又偷偷塞了她好些体己银子,“木家势大,咱们家世是比不得的,平素你待人大方些,缺银子就写信跟我要。凡事忍让些,心里不痛快,就跟娘说,莫自己憋着,坏了夫妻感情。我瞧奕珩诚心待你,是个好的,你少跟他耍脾气,男人的耐心,那都是有限的,等他哪天在你这瞧够了冷脸,怕就要寻些会哄他开心的了。清风样貌不错,她老子娘都在我手下,不敢有外心的。等你肚子大起来,不方便了,把她搁屋里,别叫奕珩身边那几个不跟你一条心的占先机……” 林云暖听她说这番贴心话,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林太太总是骂她,可到底还是为她好的。什么事都替她打算在前,事事都顾虑到了。 林家马车一走,林云暖哭得不能自已。 回程路上,她伏在木奕珩腿上,幽幽问道:“木奕珩,你会对我生厌么?等我这具身体老了,不好看了,你还要我么?” 木奕珩给她问得哭笑不得,伸手给她抹眼泪:“你想这么多干什么?好好的,作甚给自己添烦恼呢。” 这不是标准答案,林云暖听了,心里那点不安定,更甚了。 却在这天夜里,梦回醒来,看见身边一边给她摇扇子一边打瞌睡的人时,觉得好生窝心。 她夺过那扇子,爬起身抱住他脖子,在他脸颊上面亲吻。 木奕珩醒了,扣住她的腰,反攻过来,噙住她的嘴唇。 林云暖一点一点滑下去,张口……听见木奕珩从喉咙里溢出一声长叹。 乞巧节,木紫烟回来与几个姐妹、嫂子们玩,林云暖小腹微微隆起,穿着宽大的衣裳,去了上院。 一进门,就察觉到屋里欢声笑语的气氛有些冷凝。 木大夫人叫人搀着她,小心移步到里面去,也不许她施礼,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听说你昨儿崴了脚,可要紧?没扯到肚子吧?” 林云暖面色一红,有些羞愧。——全怪木奕珩这个没羞没臊的,非拉着她一起洗澡,出来时为了躲他,脚上崴了一下。也不知哪个嘴碎的,巴巴说与大夫人知道。 “不妨事,下回知道小心的了……”她低声认了错,也不必大夫人提点。 说着话儿,二夫人和四奶奶、五奶奶来了。妯娌几个和木紫烟都亲近,稍间又笑闹开了。林云暖孤零零坐在木大夫人身边,与这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她知道,木紫烟和木清河她们都对她有些敌意,只不知,是因为她名声不好,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用过饭木家的姊妹们就约着一同去游莲池。这季节荷花开得正好,府里有一大片池子,泊了两艘小船,正为女眷赏花之用。 想象傍晚游船在河里,清风夹送来阵阵荷香,多半是种极好的享受吧? 但她有孕在身,是上不得船的,大家又得特别照顾她,又不是很想和她一起玩,她何必去找不痛快呢?推说有些乏了,告辞出来,自己领着悦欢在院里随便赏赏花。适才吃了几块巧果有点不舒服,停在一丛芭蕉旁边恶心了好一会儿。 真想离去,陡然听见一声压低的哭泣。 “大妹妹,你别哭啊,这到底怎么了?” 是木大奶奶的声音! 大妹妹,不就是木紫烟? 林云暖不欲下作的听人墙角,连忙朝悦欢打手势悄悄离开。 身后木紫烟哭诉的话只入耳一半:“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收了卫子谚送的一个妾,生得妖妖调调,惯会伺候人的,勾得他没了魂,我不过叫来敲打一番,他就敢当着人面给我难堪,我是瞧……” 走回自己院里,心脏还砰砰跳动,这要是给木紫烟撞见她在芭蕉后头,不定又怎么猜忌她呢。 午后闷热,小丫头们都躲懒去了,廊下无人,才步上台阶,就又不小心听了回墙角。 “……肚子里怀着孩子,还不忘勾着爷做那事?” 林云暖面色一沉,住了步子。悦欢一脸气愤,给她横了一眼,垂下头,退了一步。 屋里说话的,是个陌生的女声,听来应是年岁不小。 “也是,不是这种下贱货色,又怎能哄得九爷娶她进门?男人么,在床上耳朵最是软,只要伺候他高兴,有什么不肯答应的?” 另一个声音有些不悦:“娘,您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在女儿跟前,说这些合适么?” 悦欢与林云暖对视一眼,蹙紧了眉头。是春熙。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都多大了?若非你没用,怎会到现在都没近过爷的身?那贱妇怀了孩子,正是你的大好机会,不趁着这时候定下名分,难道你要等那贱妇随便打发你嫁个奴才?” “娘告诉你,这时候要脸不行的,你这样好看,又是贴身服侍多年的,你当爷真没想头?多半是你太端着,叫爷拿不准你什么意思,这才耽搁这许多年。如今你已大了,可拖不得了。那贱妇有孕嗜睡,你大把机会,午歇时你把翠文他们都撵出去,引着爷去书房……” 林云暖听不下去了。 这世上竟有这样为娘的人! “悦欢!”林云暖拔高音调,突然喊悦欢的名字。 屋里两人一惊,连忙快步出来。 林云暖打量那婆子,依稀,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何嬷嬷? “奶奶……”春熙明显慌乱,脸上泪痕未干,还是何嬷嬷扯了她一把,才勉强站稳。 “何嬷嬷来了?屋里坐。可是等得久了?是老夫人有话要与我说?”林云暖态度客气,看起来并无不妥。 “不是不是,老奴今儿不当值,听说春熙丫头有些不舒坦,过来瞧瞧她。这丫头是老奴的闺女,蒙九爷九奶奶照拂,还未与九奶奶磕头谢过……” 林云暖如何能让她行礼下去?老夫人身边的嬷嬷,那都是一等一的体面人,木大夫人见了,也得客气三分,遑论她一个新嫁进来的小辈? “春熙,赶紧扶着你娘。嬷嬷客气了,春熙在九爷身边久,我才新嫁过来,好些事需得跟春熙请教呢。可当不得您一句谢。”又吩咐悦欢:“去把昨儿爷带回来的点心给嬷嬷装一盒。” 何嬷嬷笑着客气几句,告辞出来。 林云暖与春熙道:“这里不用伺候,你们不必拘束,今儿姑娘节,你们都玩去吧。屋里有悦欢就成。” 人都走了,林云暖躺在帐中,只觉百爪挠心。 有人觊觎她的男人,她当如何?要撕下脸皮,与一个下人斗么? 越想越生气,觉得木奕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上回在大夫人院子里调戏那个叫金鸽的小丫头,她可是亲眼瞧见的。 只等木奕珩回来,非得好好掐他几把出气,谁知木奕珩这晚一夜未归,打发张勇回来报信,说有公差在身,连夜往宛平军署去了。 再回来,是两天后,弄得灰头土脸的,去净房洗漱,睡了一上午才起。 “乱党抓住了,总算不必在童杰手下当值,以后依旧回我的守御所去。”木奕珩坐下吃饭,与她闲话。 林云暖手里摆弄一对小鞋子,拿起来给他瞧:“好看吗?春熙和翠文做的,针脚细腻,这小虎头活了似的。” 木奕珩笑笑:“你喜欢就好。” 林云暖又拿起一件小衣裳:“瞧这大红的颜色,太艳了,也不知是男孩女孩,穿着好不好看。” 木奕珩抬眼朝她看,“怎么你这点自信都没有?你男人是谁?你男人生的孩子会不好看?” 林云暖撇嘴:“你长得,太秀气了。是个女孩还好,若生了儿子,长你这张脸,再穿件红衣裳,人家连他男女都分不出了。” 木奕珩瞪眼:“你说谁女相?老子这是威武雄健!” 转眼,又笑道:“生个闺女,若像你,这么勾人,嘿嘿……不过算了,你还是给我生个儿子。闺女长大了要给男人欺负,光是想想我就要杀人了。” 林云暖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理他,翻翻捡捡,把大家做的小衣裳都瞧了一遍。适时春熙翠文过来收拾,她就伸个懒腰,“木奕珩,我要去午睡了,你才起来,若是闲不过就自己找事做,莫来烦我。” 木奕珩咬牙切齿看她抚着肚子去里头歇息。想了想,翻出一套话本来,坐在窗下看了一会儿。 等饭食消化差不多了就去练剑,回来又冲了一遍凉水。屏风后头,他伸手拿巾帕,拿了个空。 回身,春熙捧着巾子,绕到屏风后来了。 木奕珩伸手,她没递巾布,抬眼含泪瞧着他。 木奕珩一把夺回巾布,围在腰上,转身就走。 “九爷!”春熙悲切地唤了一声。 他回眸,望见春熙楚楚可怜的一双水眸。 稚嫩的面庞泛着红晕,嘴唇紧抿,眼角眉梢透着哀求。 她娘说的对。她的时间不多了。 九爷突然娶妻,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将来婚事都在主母手上,说不准就随随便便将她配了人。 她这个年纪还贴身伺候男主子的丫头,一般都做了通房,新妇偏偏装糊涂,不肯替她做主,更时时霸占着九爷,叫她如何还能忍下去? 春熙哭得梨花带雨,凄凄凝眸望着心爱的男人。她与他有相伴多年的情分,她相信她的态度,他应该已经懂了。 木奕珩的确懂了。 他居高临下望着眼前的侍婢。 木家各房公子十四五岁起,便单置院子,身边配的丫鬟,都作通房之用。他不否认,他也曾起过几番念头,想要收人在房中。可既然错过,总是有原因的。 木奕珩轻叹一声,俯下身,抚了抚春熙的头发。 春熙心里一喜,以为木奕珩就要伸手将她搀扶起来。木奕珩朝她笑笑,转过身,出了屏风。 春熙伏在地上,捂住嘴,哭得伤心欲绝。 九爷不要她,九爷真的不要她! 木奕珩随便抓了件衣裳披着,一抬眼,见帐子里睡着的人不知何时坐起身来。 他想到还在屏风后头的春熙,有些烦躁。 林云暖睡得不好,朝他伸出手来,软软地道:“木奕珩,我渴了。” 木奕珩给她倒了杯茶,林云暖摇头:“不喝茶,想喝水。” 木奕珩泼了那茶,走到外头,要清水。 屋里只余帐子里的林云暖,和屏风后头的春熙。 春熙抹去泪痕,收拾好自己,提着水桶从后出来。 她偷觑林云暖,见她面容平和,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为何在这里,也不好奇她来这里做什么。 “我……收拾净房……” 她觉得应该解释。九爷不要她,她只能自己替自己挣前途。 “哦。”林云暖声音淡淡的,根本不欲追究。木奕珩倒了温水过来,越过春熙,坐在床沿喂林云暖喝水。 不知他说句什么,林云暖笑得红了脸,伸手在他身上掐了一把,给他按住手臂推在枕上亲她的嘴唇。 春熙心酸难抑,快步从屋里出来。 翠文见她,十分吃惊:“春熙,奶奶歇着,你怎么在房里?” 春熙没脸说,她垂着头,重复一句,“我收拾净房……” 失魂落魄地走出去。 林云暖气喘吁吁的,把木奕珩推开些,“我想回毓漱女馆瞧瞧,你说娘会同意么?” “叫我跟着你一起,她就能同意。”木奕珩也怕闹过了,直起腰,把人从帐子里捞出来。 “我快在你家闷出病来了,我想出去走走,但不想跟你一起。” 木奕珩挑眉。 听她解释道:“你整天围着我,平白惹人笑话。你外头那么多事,不必时时腻在我身边,我也想做点自己的事,有自己的时间。但我怕娘不高兴,不敢跟她提。” “这有什么?”木奕珩嗤笑,“你做了我木奕珩的婆娘,自然也得有几分我木奕珩的嚣张。怕什么?娘她又不吃人,家里又不是不知道你从前做什么生意,谁说什么了?” 林云暖自从嫁人,就有点莫名的怂,自己也觉得好笑。 “你若闷不过,就跟娘要车,多带些人,去你二哥家串门子。随意去街上逛逛也好,你坐家里的马车,轻易不会有人不长眼过来冲撞,或是学着七嫂他们,没事治个宴,邀请各家女眷过来坐坐。” 想到这里,林云暖就苦了脸:“还是算了,我才结婚几天,就大了肚子,哪里好意思见人?” ………………………… 城东天香楼。卫国公坐在二楼临窗雅间喝茶。 他手边,摆着一只白色玉佩,不时拿握在手,摩挲几下。 传来步声,他淡淡扫过去,“查得如何?” “那姓林的寡妇没可疑,家里父母皆全,出生长大都在筠泽,没接触过京城这边的人。年纪也对不上。” “那,木奕珩?” “根据木家所言,木奕珩是木文远在桐乡寻回的友人遗孤,属下往桐乡打探,那个所谓‘友人’,没人见过,也没人听过。” 卫国公握住玉佩的手紧了紧。 “安排人手打探,我要知道关于木奕珩的所有事。” 45、第 45 章 近来木紫烟的院子里, 有些不太平。清早, 几个姨娘过来问安,就七嘴八舌的讨伐起那位新来的妾侍来。 屋里燃着怡人的檀香,装饰通体是沉静大气的松石蓝。木紫烟手握一把小金剪刀, 修剪瓶里供的一捧木槿花。 听那王姨娘哭哭啼啼道:“廉哥儿不过年小调皮罢了,不小心撞着了她, 又未伤着,爷倒恨起廉哥儿来,连带罚我在那院里跪着。我再怎么不好, 总是爷身边多年的老人儿了,没得给个新来的, 当成那争宠用的踏脚石。奶奶只说,可有这样的道理?” 木紫烟手里剪刀一歪, 杵着了手, 侍婢连忙上前给用帕子捂着,小心翻看,果是勾破皮儿, 冒血珠了, 一屋子人登时大惊小怪,拿药的拿药,包扎的包扎,关怀的关怀,王姨娘眼泪都顾不得擦,凑上来仔细瞧侍婢给她包手。 木紫烟蹙了蹙眉, 把人都挥开,“不妨事,都忙你们的。” 她心情本就不好,更给王姨娘哭得心烦,话里就不大客气:“廉哥做什么闹到那个院子里去,在座谁不心知肚明?好好的一个哥儿,给教歪成什么样子?自小在我手底下管着,还知道进退礼仪,前年我添了芸姐儿,顾不过来,这才给王姨娘带在身边两年,如今已经胡闹成什么德行!” 王姨娘含着眼泪,想辩,木紫烟一抬手,止住她话头:“都回去,以后你们私底下再争宠斗气,不要回到我这儿来,左右是不听我劝的,何必在我面前做出这种可怜模样,我又不是你们爷,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有什么本事,往爷跟前使去。” 几个姨娘不敢吭声,木紫烟就端了茶,啜一口,往里头去。 姨娘们不及出门呢,就听一个柔柔的声音在外:“夫人起身了么?” 大家脸色都有些难看,就见那位神通广大的“新人”扶着侍婢的手进来。 一弯柳叶眉,一对杏核眼,红唇轻启,口呼“奶奶万福”,袅袅蹲下身去行礼。 一扫周围那些不平的目光,温和笑道:“姐姐们真早,倒是我迟了。” 王姨娘收了泪意,赏她一个非常凶狠的白眼。 “钟姨娘。”里头木紫烟的侍婢出来回话,“奶奶身上不自在,想歇了,请您和众位姨娘先回。” 钟晴微微一笑:“既如此,便不打扰了。” 行过礼,当先从屋里出来。姨娘们面面相觑,随在她之后也出了来。立在阶上,瞧她纤腰款摆,扶着侍婢的手走出小院。 “呸!不干不净的下流东西!”王姨娘的恨是藏不住的,早不愿假装和睦。 兰姨娘笑了一声:“妹妹都多大年岁了,还看不开?自打爷去岁升迁,在南书房行走,想给爷送金银送美人的还少了?爷洁身自好,多数都推拒了,这位乃是卫国公府里送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不给几分脸面。奶奶都不说什么,哪里轮得到我们置喙?” 王姨娘气呼呼道:“卫国公多洁身自好的一个人呐,哪里卫国公送的?爷的小厮漏口风,说那不要脸的原是卫世子的姬妾,不知怎么给爷瞧上了,在国公府里就拉拉扯扯,卫世子有心成全,就把她赏了爷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听说占了什么才女之名,一边行那龌龊事,一边吟诗作对故作清高,真是不要脸极了!” 屋里那侍婢从后走来,行了礼:“诸位姨娘,奶□□疼,想静静呢。” 王姨娘不得已住了口,面有郁色,被兰姨娘等人拉扯去了。 回头,木紫烟就在屋里摔了瓷瓶。不解气,把一床上好的鸳鸯枕套给撕得稀烂。 平素进个姨娘,多个侍婢,她本不在意。一个陪床的玩意儿,根本不值得她动气。谁料钟晴一进门,成三爷就像得了失心疯症,早上她起迟些,叫那下作东西久候了一会儿,成三爷就能闯进来,拂了茶桌,说她故意刁难。 是,她的确是想施威,新人进门,不从一开始就立好规矩打好底子,将来如何安宁?至于在所有人面前,为一个贱人让她没脸么? 王姨娘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她有心纵着她们和钟氏斗,谁想那没用的东西撺掇儿子去对那新人动手,成三爷如何瞧不出,是有人故意挑唆?妇人之间的拈酸吃醋,攀扯了主子公子去做筏子,成三爷如何不怒? 别说王姨娘罚跪,就是她这个嫡母,昨晚也给狠狠斥了一顿,说她不贤不仁,不配做主母嫡妻。 木紫烟不解气,吩咐侍婢收拾细软:“和太太禀一声,就说我娘家有事,叫我回去住两天。” 那侍婢不由劝道:“奶奶莫置一时之气,您若这样走了,等爷回来,又有话要说了。” 成了婚的妇人,哪有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的?木家如今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多少双眼盯着呢,奶奶这会子总去,难免叫成家太太心里不痛快。 木紫烟却顾不得了,“叫你去你就去,一个个的都来管起我了?” 侍婢不敢再说。下午,木紫烟就住回娘家。林云暖乘车从毓漱女馆回来,正在垂花门前跟她撞上。 木紫烟冷脸打量她肚子,快五个月的身孕,原应显怀了,四肢还是细的,穿得宽松,不仔细瞧,倒瞧不出月份。六月里成婚,如今才九月,对外声称是三个月孕事,不思在家躲着避丑,倒还没羞没臊地出去乱逛? “紫烟,你回来了?”林云暖亲热喊她名字,执了平礼。木紫烟比木奕珩大三岁,是木家大小姐,前头还有两个女孩子,都未曾满月就夭折了,好容易保住这么个女孩儿,阖家宠爱,性子不及木大奶奶等人沉稳,是个喜怒形于色、爱憎很分明的人。 “又出去,去你那个什么香膏铺子了?”木紫烟提到毓漱女馆就烦,她夫家两个嫂嫂,曾揶揄地问她,那毓漱女馆到底是怎样好法,香膏是不是真能永葆容颜?不然怎么那女馆主都二十七、八了,还能嫁得木奕珩这么年轻的儿郎? 外头胡乱传言,有的说林云暖比木奕珩实际大了十来岁,有的说她是个妖女,专吸男人精血,才采死了前头的丈夫,如今又在木奕珩身上采补。林云暖略有耳闻。 “嗯,刚进了一批香料,做新的膏方,我去瞧瞧,怕他们出纰漏。”林云暖偶尔会去女馆耽一小天,看看帐,问问事,并不见客的,有心避着外头的人,自己也知羞耻,怕人家说些不好听的。木奕珩愿意让她有个事情打发时间,赚不赚钱都无所谓,瞧着她高兴,他也高兴。木大夫人也好说话,她只要想出去,就打发木大奶奶叫人给她备车,甚少过问什么。 但木紫烟就不一样,她因为木奕珩和林云暖的事,在夫家有些抬不起头来,见林云暖云淡风轻的跟她讲生意经,不由蹙眉冷眼,“哼”地一声,甩袖就走。 悦欢小声道:“奶奶,这位大姑奶奶,是不是对您有什么误会啊?怎么总是横眉毛竖眼睛的?” 木紫烟也不痛快,自己房里的事,不好意思和母亲说,掐住林云暖总是出门的错处,在木大夫人面前好顿埋怨:“……也不想想外头人如今怎么看我们的,家里出了个混账老九本就惹了一身腥,我爹简直糊涂,竟能让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女人进家门!娘你也不劝劝,为了个孽种,把您亲生骨肉的名声都带累了,可值得么?” 木大夫人斥道:“你都胡说些什么?当子女的,编排起爹娘的不是了?我瞧你是越大越不懂事!” 侍婢过来回话:“大姑奶奶,您的东西都放在您从前的院子里了,一会儿午歇是在夫人这头,还是回您自己院去?” 木大夫人有些吃惊:“你做什么?是要回来住下?” 挥退侍婢,捏住木紫烟的手,“你给娘说实话,你和飞扬怎么了?” 飞扬是成三爷成威的字。 木紫烟忍不住湿了眼睛,用帕子捂着脸,“娘,您别问了,容我回来小住几天。我不想见那没良心的东西!” 她不说,木大夫人自也有办法打听出来。 “……卫世子送了个美人给大姑爷,迷得有些过分了,为着那女人,几番与大姑奶奶争执,当着人面儿摔杯摔碟,……这么多年,大姑爷沉稳尊重,从没试过如此,……听说不仅会弹琴下棋,还会写书,前两年就传出才名……给卫世子寻着,强纳回府里,不知怎么转送给了大姑爷,……生得美貌,又会说话,连成老太太也知道她……” 木大夫人有些气闷:“怎地又关那卫世子的事?” 这辈子,木家和卫家就注定一辈子犯冲么? “一个妾侍罢了,一时新鲜,飞扬是什么人,怎可能真为她犯糊涂?你们大姑奶奶这是被我给纵坏了,这点子小事也容不下,不怪飞扬生她的气!你叫人去找飞扬,就说我说的,叫他过来,接紫烟回去!” 回话的婆子欲言又止,道:“夫人有所不知,今儿休沐,大姑爷午后带着那钟氏,去郊外庄子散心去了。” 木大夫人冷下脸,不言语了。 看来还真不是木紫烟小题大做。成威这回的确有些过分。 转头另一个婆子也来回话,声音压得极低:“夫人……太夫人那边,传九奶奶去了。” “出了何事?” 那婆子笑了下,掩嘴道:“有点不好说,那个……九奶奶跟九爷……不注意,昨儿夜里,见了红……” 木大夫人眼皮抖了抖,硬着头皮道:“怎么叫老太太知晓了?” “九爷屋里的春熙,是老太太身边何嬷嬷的闺女……再说那么多丫头在屋里,哪能瞒得住?太夫人这回怕是动了真怒,连叫人去敲打施威都免了,直接喊了人去。九爷这会子没在家,还不知道呢,夫人可要去劝劝?莫叫九奶奶气着了太夫人。” 木大夫人深吸口气,拍了下桌子。“不去!” 婆子缩了缩眸子,道:“也是,您又不是亲娘、亲婆婆,平素待她宽厚,已是仁义够了,这种没脸的事,您好心去劝,她说不定反要记恨……” 木大夫人有些无力的摆摆手:“都散了吧。叫你们大奶奶派人,请个大夫在她院里候着。” ………… 林云暖从老夫人院里出来,脸是滚烫的。 这事真是冤枉她,也冤枉木奕珩了。其实从上回给卫子谚绑了,动了胎气,一直就有点不好,都是吃药保着的,就去毓漱女馆,多半也是歪着倒着在榻上看账,不大敢动。这些日子,没少委屈木奕珩,躺在她身边,各种抓墙挠床,憋得难受。 也不知谁捅给了老夫人知道,惹得老人家动怒,深恨她不知深浅,一进门,就甩给她一本“女戒”,叫她大声诵读。 不问一句,也不给她分辨的机会。忍羞诵完了,才准她出来。 心里有些委屈,却也知道老太太是为了他们小两口着想,换做是从前的唐太太,知道她服侍不了唐逸,定是又要送妾侍到她房里,口口声声心疼儿子没人伺候好可怜的吧? 谁知老夫人没说话,她没说话,这事却不知怎么长了翅膀一般,不到晚上,阖府都知晓了。 木奕珩回来第一句话就问:“祖母给你吃排揎了?我去找她解释。” 林云暖连忙拉住人:“别去别去,如今我已经落了个不知羞耻不分轻重的名声,你再为了我误会祖母好意,不更坐实了我的罪名?” 木奕珩坐回她身边,握住她手:“你胎相不好,府医瞧过多少,都不见效,要不,我寻那沈世京过来?从前你身子一直是他帮忙调养,他熟悉情况。” 林云暖自然不同意:“别了,沈大夫在城南行医,甚少踏足各府,他之前与我走得甚近,只怕又要传出不好的话来。” “这有什么?”他浑不在意道:“别人的嘴重要,还是你和孩子重要?这事你别管了,有我。” 林云暖总是不安,又劝了两句。说着话儿,春熙和翠文摆饭进来。 一个多月过去,春熙瞧似又清减了不少,木奕珩拉着林云暖坐到炕上,见今天有一味蟹黄羹,蹙了眉头:“你们奶奶食不得蟹,端下去。” 春熙嘴唇张了张,没说话。翠文笑道:“奴婢们省得的,蟹黄羹只端了一碗来,不是爷最喜的么?” 木奕珩道:“我吃得香,你们奶奶瞧着不馋?端下去,以后她吃什么,我吃什么。” 林云暖笑着戳了他一记,“好好吃你的罢了,你总这么讨好我,哪里像是夫妻?” 木奕珩待她,从前是蛮横强硬,现在,实在太小心翼翼了。 烟柳走进来,掀了帘子:“九爷,老爷喊您去呢。” 张勇在书房外头,听见里头传来摔茶盏的声响。父子俩具体说些什么,没人知道。只是自那以后,木奕珩的公事似乎忙了些,有时隔天才回一趟院子。 林云暖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不太方便出门了。沈世京果然给请入府,替她料理身体,许是大夫人拘束得严,倒没传出太多的闲话来。只是有一回恰好大奶奶过来瞧她,正碰上沈世京在,便笑着与她道:“这位是沈世叔,九弟妇也不必太见外了,随着我们叫三叔就是。” 沈世京和林云暖都不大自在,林云暖那句三叔怎么都叫不出口。 十月初,她生辰前夕,有人递帖子进来,说想拜访她。洒金笺上面,一行小篆。 “云州故友苏门六房元氏拜笔”。 林云暖简直惊喜,迅速吩咐人去回大奶奶,说要于十月初三,请元六奶奶过府一叙。 元氏是和苏二奶奶一同来的,身后婆子抱着孩子。 “……两岁半了,……这回六爷入京述职,我们就跟了过来,几个云州的故友一同聚宴,听说林二哥也在京城,与林二奶奶一打听,才知原来你嫁给了木爷进了木府,眼看我就要走,想着临别来瞧你一眼。” 目光落在她腹上:“你这是……几个月了?” 苏二奶奶跟孩子在旁,林云暖有些不好意思,叉过话题寒暄些别的。 “苏六爷高中,可喜可贺,这回远赴任上,你可同行?” 元氏明显有些失落,摇头道:“本来这回京城也不许我来呢,说孩子还小,路上经不起折腾。临川离家甚远,三年两载能回云州一趟,老太太舍不得孩子……”说着,不免哽咽。 苏二奶奶笑道:“六弟妹这是说什么呢?好容易跟木九奶奶见个面,还不好生说些高兴的话?再说,娘也是为着你们母女着想,孩子还小呢,祖母哪有不疼孙子的?” 元氏只得抹了抹眼睛:“是了,瞧我,越发没出息,顺口胡说,惹得木九奶奶跟我担忧了……” 林云暖瞧得出,元氏是有满腹的话想说,碍于苏二奶奶在旁,说不出口。恰木七奶奶过来了,听说林云暖宴客,特来招呼一声,苏二奶奶随口赞了一句园子,林云暖就顺坡下驴,吩咐人带苏二奶奶逛一逛园子。 总算支开了人,元氏登时就落下泪,“当年姐姐提醒过我,我没当回事,后来总算尝到苦果,我不曾想,人心竟是这样……” 与林云暖细述,当初她生子难产,家中妯娌的冷漠,月子未出,就用她身子伤损严重,不宜伺候丈夫的理由,塞了好几个妾侍进来。苏六爷当年与唐三爷一同买卷题,唐三爷未中,他却中了,与唐家因此闹翻。 她握着林云暖的手,不无羡慕地道:“还是姐姐福厚,脱离了那糟乱的家门,嫁给了木爷这样的人物,适才瞧七奶奶待您,亲姊妹一般亲近,您才是熬出头了。等这胎诞下,自然又多一重爱宠。” 眼见昔日最单纯不过的人如今抱怨起宅门中种种不堪,林云暖心里不是滋味。 “不过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罢了。苏六爷是个有出息的,等孩子再大两岁,你大可随他在临川单独过日子。”也只有这般劝。 话题又绕回林云暖身上:“姐姐当初和离,着实把云州那些人都吓着了,人人都说您定会后悔,叫我说,如今该后悔的,是唐家才对。他们当初冤枉您,把不能生养的罪过都冤给您,瞧瞧现在,知道您怀了身孕,不气歪了嘴?” 林云暖给她逗笑了,“唐逸如今在津口,财大气粗,过得好着呢,各过各的日子,谁眼气谁呢?” 元氏摸摸她的肚子:“姐姐多大月份了?等生的时候,我大约见不着小家伙了。您跟木爷的孩子,定是极俊的。” 林云暖迟疑片刻,凑近她耳朵小声说了。 元氏极为惊讶:“六个月?” 林云暖点点头,有些赧然。不过元氏曾是她在云州为数不多的朋友,她不想骗她。 “我这一生,总是不肯认命,又总是择错路,瞧错人……你也不必太伤怀了,这世道的女子,想活得轻快无忧,着实太难,咱能固守着本心,平平安安护着自己和孩子,就已经很好了。难道能奢求那些男人,永远不变?” 她才新婚,说出这话,未免太不吉利。元氏连忙握住她手,“不会的,我瞧木爷不一样,他能排除万难娶您进门,光是这份心意,就实属难得。” 又道:“过几日姐姐生辰,云州的几个故旧说,想一同来给姐姐贺一贺,正想问问姐姐的意思。” 林云暖嗤笑一声:“不必了。”从前她在云州,这些人尚不大同她往来,知她商贾出身,多半不愿与她一起说话,生怕染了铜臭去。如今她嫁为木家妇,这些人倒贴上来,亲亲热热的给她贺生辰? 是夜,木七奶奶和木清泽在房里说话。 “那个苏二奶奶,当着我面儿,就敢说九弟妹从前在云州怎么怎么,在唐家如何如何,瞧那口气,对九弟妹十分不齿,我只好敲打了几句,赞了九弟妹几句,平白要与这种下作妇人口舌,着实怄死人了。” 木清泽不耐烦听林云暖的事,“你就别管。下回她宴她的客,不必你去。” 七奶奶叹气:“我也不想理,奈何家里总得顾着九弟夫妇脸面,她的故人,怎好冷着都不去见?你也知道你那九弟,求我多少回,让我没事去陪他媳妇说话。你说他娶这样一个妇人进门,不是自讨苦吃?” …… 生辰日这天,竟然阖府大宴。 在花园中间的阁子里摆酒,几房奶奶、小辈们都来凑趣。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因林云暖是孕妇,早早在她位置上面置了炉火,几个侄女有的献琴曲,有的送了自己做的绣活,林云暖着实有些受宠若惊,木紫烟虽神色淡然,却也来了。 木大夫人和二夫人几个,也过来打个照面,吩咐今天不论身份辈分,一同高兴高兴。 宴罢,请了戏班子唱堂会,园子空阔处搭了戏台,四周遮了挡风的围屏,林云暖久坐疲累,寻个借口出来揉了揉腰背。 身后一双手臂,把她拥住。往太湖石堆成的假山那边走。 林云暖给扑到石头上面,磕得后脑微痛,抬眼,见木奕珩面红气喘,有些不对劲。 他发狂地捧住她的脸,张口吻过来。 伴着粗暴的撕咬,吮得她舌尖剧痛。 林云暖扬手拍打他的手臂,说不出话,剧烈挣扎。 没用,只得张口咬破他嘴唇,希望疼痛让他清醒。 木奕珩果然停下来,移开一寸,垂下头喘息。 “你怎么了?醉了酒?” 她从没见过木奕珩醉酒的模样,伸手一摸他额头,滚烫的不像话。 这时,身边有人的步声传来。 林云暖探出头,看到一个眼生的少女,跌跌撞撞地经过。身上裙子皱的有些过分,袖子也给人扯去了一块。 林云暖心下一沉,回眸望向木奕珩。 他痛苦地咬着唇,手心给指甲掐出了口子,是在极力克制。 “木奕珩,有人给你下了药?” 木奕珩尚未答话,就听前头乱起来。 “不好了,金三小姐跳进池塘去了!” 46、第 46 章 少女给人救上来, 就近置在望月轩里, 木二夫人得了信,挥开众人上前。 金莹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不住地发抖, 水珠子一串串地从头发上面滴落,适才众人怎么问她都不肯说, 这会儿见到自家姨母,眼泪刷地下来了。 “姨母,你让我死吧。” 泪珠子一颗颗滚落, 好不可怜。 木二夫人朝木大奶奶打个眼色,招呼各姊妹退了出去。房里只余姨甥两个, 不时传来阵阵哭声。 过了一会儿,木二夫人从里头出来, 强挤出一抹笑来, “你们玩你们的,没事了……” 话是这样说,转头, 却跟木大奶奶嘱咐:“叫人请你娘、你九弟妇过来。” 众人有些惊诧, 叫大夫人来无可厚非,却叫九弟妇过来作甚? 木紫烟蹙眉道:“二婶,在场的都是家里人,金家表妹发生了什么事?做什么要喊九弟妇过来?” 有人“咦”了一声道,“怎么九嫂不见了?适才不是一起听戏的么?” 木大夫人来得很快,二夫人木然道:“大嫂, 金莹的父母早亡,本就够可怜了,今天这事,若不给她一个交代,叫她无辜枉死,那便是我这个做姨母的罪过!” 这话说的有些重了。木大夫人吩咐众人:“老大家的、老四家的留下,你们都散了。” 说话间,林云暖过来了。 她换了条衣裙,重新梳了头发。 众人让出一条道来,看她从容行过。 进了轩内,婢子在外闭合木门,光线陡然黯下来,林云暖半眯眸子,朝前方望去。 木二夫人握着一个少女的手,在正对面,旁边坐着木大夫人,大奶奶和四奶奶立在她身后。 屋里一个侍婢也无。 林云暖的声音很平静:“不知二婶寻我来,是有何训示?” 木二夫人冷笑一声,没说话。 木大夫人叹了口气,“老九家的,你适才见着老九不曾?我叫人四处寻他,这孩子闯了祸,我有几句话想问问他,然后咱们才商量,该如何处理……” 林云暖扶着肚子,木大夫人挥手叫她坐,她就不客气地坐了。 “还有什么好问的?适才金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木二夫人冷着脸,恼道,“大嫂,你也不能太纵着那混账小子,瞧瞧这都做出什么事来了。” 木大夫人有些为难:“她二婶,我知道你生气,可生气不是法子,我便是把他揪来打一顿,也于事无补。我也是怕委屈了金姑娘。” “我丛家的女儿,便是没了亲生爹娘,还有舅舅舅母外祖外祖母给她撑腰做主,老九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欺人!”木二夫人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林云暖喝了杯茶,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但她不紧不慢的,也不好奇询问,九爷究竟犯了何事,怎么金莹姑娘了?约莫大家在这里绕来绕去,就等她问这一句吧? 一时目光都朝她看来,像在等她拿主意。 林云暖眸子半垂,并不说话。木四奶奶道:“九弟妹,你身怀有孕,本不该把你叫来,不过这事事关九弟,又累及金妹妹的名声,你为人正室,不若拿个态度出来吧?” 是要她代木奕珩认错,然后许人名分么? 林云暖抬眸,眼睛眨了眨,“都把我绕糊涂了,金妹妹的名声怎么了?” 她终于问出来,众人总算有了宣泄的出口,木二夫人怒道:“你倒还好意思问!木奕珩借酒行凶,把我外甥女……唉!我都没脸说。这孩子面皮薄,几乎给他逼死了!” “怎么会?”林云暖十分激动:“大白天的,九爷是在哪里喝了酒?如何会酒后行凶” 金莹捂住脸,哀声哭道:“姨母,你由得我死吧!我没脸活了!” 木二夫人怒目望向林云暖:“你是什么意思?” 林云暖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今儿家里的姊妹都凑在一处,人多了,穿戴又差不多,九爷便是一时走眼,错认了金妹妹为旁的人,那也不是有意为之,情有可原,大约不能上升到毁了金妹妹名声的高度吧?” 木二夫人喝道:“什么错认?他就是有预谋的,想占金莹的身子!” 金莹把头埋低,没脸听下去。 林云暖笑道:“二婶您别急,能不能叫我问问金妹妹?” 木二夫人:“有什么好问……” 木大夫人打断道:“既要问罪,自应把事情来龙去脉理清,莹丫头只是哭着要寻死,又不肯说清楚,不是叫人干着急?” 林云暖便问:“金妹妹是在何处撞见九爷的?当时九爷什么模样,说过什么话?” 金莹又是羞涩又是伤心,见木二夫人对她点头,这才道:“在外院书房。我跟侍婢在院子里瞧见一只猫,似乎伤了腿,我原想给它瞧瞧伤处的,谁知它跑了,我追着追着,才发现到了外书房,它缩在那门口,可怜兮兮的,我就过去……” 众人听她说猫说了半天,有些烦躁,林云暖笑道:“哦,原来是这样,你才会出现在外院。” “正是呢。后来我听里头有人诵书,依稀是五表哥的声音,我想着人都到了门外,就过去跟他打声招呼……” 林云暖笑了一声,木二夫人怒道:“有什么好笑的?莹儿你继续说,说说那畜生怎么对你的?” “结果我一进去,里头的竟然是九表哥,他一见是我,就笑嘻嘻的跟我说话,问我是不是特地来瞧他的,说我今天穿戴的好看……” 木奕珩确实有这个毛病,见了漂亮姑娘,总要赞几句逗一下,这倒像木奕珩会做的事。 “我慌着想走,他一把扯住我袖子,叫我再陪他说会话儿。我不肯,他就用强,拉着我不放,还把我按在榻上,想……想……”她捂住脸,哭得说不下去了。 众人重新望向林云暖,木四奶奶道:“九弟妹,你都听见了,这件事,确实是九弟的错。如今逼的金妹妹寻死,坏了人家名节,你说怎生是好?” 林云暖不以为然,“金妹妹,你说的含糊,我有些不懂,前儿我瞧你跟五哥说话,见他衣裳弄脏了块,还拿帕子替他擦了,怎地九爷扯了你的袖子,你倒要寻死?不都是表兄妹,至于么?” 这话说得有些凉薄,金莹登时抬起头来,“不是的,他不是轻轻扯我的袖子,他力气那样大,把我袖子都扯去了一块!他还按着我,想、想亲我……” 林云暖自己倒了杯茶:“哦,那你记不记得,他用那只手扯的你袖子?亲没亲着你?” 这回别说二夫人、四奶奶,连大夫人和大奶奶都觉得她问得太过分了。 大奶奶喊了声:“九弟妹!”怎好这样细问人家一个未出阁的闺秀? 林云暖微笑道:“对不住金妹妹,实在这事关乎你的名声,也关乎九爷的名声,我不得不谨慎待之。” 金莹抽抽噎噎道:“我当时太慌了,我没注意……他、他把我按着,亲了我左边脸颊,我拼死反抗,把他推开跑了……” 众人神色都有些同情。大闺女给个男人扯去袖子,亲了脸蛋,怎么说都超过了表兄妹之间的亲密度。 木二夫人冷声道:“如今真相大白,你还有什么想替木奕珩辩解的么?等她舅舅上门来,今日事定不会轻易放过!” 林云暖笑了笑:“二婶说的是,事关重大,别说丛家舅舅不放过,便是咱们木家,也不能随意遮掩了事。”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朝二夫人微微躬身行礼,上前坐在金莹卧着的榻边沿,凑近打量金莹梨花带雨的脸。 “金妹妹这般可人,别说九爷,连我都瞧着喜欢。只是……妹妹要不再好好想想,会不会是妹妹当时慌张,认错人了?一来今日是我贱辰,九爷答应我要回来接我一同出去游玩的,他肯定不会在外头喝酒。二来九爷便是喝了酒,又如何会跑到外院书房看书,还诵读?醉的都犯了这么大的糊涂事,哪里还辨认得清书上的字儿?” 金莹缩着身子,依偎在木二夫人身上,求助般道:“姨母……” 木二夫人喝道:“老九家的,你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是为了金妹妹名声着想。妹妹年纪轻,哪里懂得男女间的事?只怕中间有些误会,会错了意了。” 她不容人打断,续道:“咱们府上人人皆知,九爷最厌恶读书,能背下来来的诗文不足百首,他会老老实实去外院书房诵书?这本就十分奇怪。再说,金妹妹在府上日久,五爷跟九爷的声音完全不同,书房也不是同一间,这怎可能认错?” 她看向木大奶奶:“后厨确实养了几只猫,适才金妹妹瞧见那只是伤了腿的,大嫂尽可以叫人过去找找,看是不是还在书房外头。” 又道:“九爷既在书房,没道理他的书童锦墨不在,叫人把锦墨喊来,问问他当时为何没出声提醒金妹妹进错了书房。” “金妹妹又说,是带了丫鬟一同去捉猫的,金妹妹给九爷扯住走不得,丫鬟作甚不解救主子?九爷若有罪,那也是这起子下人推波助澜的结果!” 她说完,众人面上的神色都变了。 金莹的说辞,实在漏洞百出,其实大伙也早有疑心,只是碍着木二夫人和金莹的脸面,不好直言罢了。不想这新嫁的九奶奶倒不怕事,眼里半点不容沙子。真要喊了书童、丫鬟过来对峙,不定扯出背后的什么腌臜事呢。再寻不着那只伤了脚的猫,便可确定是金莹撒谎,是她自己故意找去了木奕珩的书房。 可真相重要么?豪门世家,谁会把这种伤颜面的话直言出来?便是心中有数,既然已闹成这样,多半也只能装糊涂,把金莹嫁过来做个贵妾,金莹虽是孤女,出身本是不差的,能得这样一个贵妾,木家不但没有损失,反而大有助益。且木大夫人和木大奶奶又不是木奕珩的亲娘亲嫂子,也没必要因为他而得罪了二夫人和丛家。就算木奕珩喊冤,最终他屋里多个娇滴滴的、官门出身的妾,他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多半两三天就回心转意,欢欢喜喜做新郎了吧? 可如今木奕珩的妻子是林云暖。 她在木家有何名声可言?又有什么是她豁不出的?既然金莹先不要脸,那就不能怪她把她脸皮彻底撕下来。 她冷笑一声,从榻上直起身,轻声道:“金妹妹,你看,我要不要叫人,把外院书房伺候的一众人都喊过来?” 木二夫人陡然抬头:“不必了,金莹才落了水,心有余悸呢,她哪有那个闲工夫去跟那些下人掰扯?” 林云暖见二夫人虽冷着脸,但态度却已软了,当即从善如流道:“二婶说的是,妹妹受惊又受寒,身体为重,那晚辈就不打搅了。” 她朝木大夫人等行礼,缓缓走了出去。 外头阳光还烈,但天气已不暖和了,她扶了悦欢的手,一步步往自己院中走。 小腹有些痛。适才,还是动了气的。 木奕珩究竟做没做过,其实她心里没底,但她选择信他一次,坚定的站在他那边。 她赌对了。 那个男人嚣张跋扈,若瞧上了谁怎会轻轻放过?总不过担了虚名,他定会进一步坐实。 且金莹是久在木府行走的,他若有心,何苦等到这时候?更不可能已经动了手,还叫人挣脱出来跑了? 院子里气氛有些紧张,春熙翠文烟柳几个全站在廊下。 屋门紧闭。 林云暖推门进去,径往里走。 木奕珩伏在床上,痛苦的扭来扭去。 她一靠近,他就飞快地抬起头来,双目赤红,脸也是红的。 林云暖瞧那样子有些不忍心,她顿了顿,低声道:“春熙和翠文,或是清风,你想我叫谁进来?” 木奕珩怔了一下,接着目光落在她肚子上。 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已经挺大了。他如此狂躁急切,她是受不得的。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大约还是上午九点更,这段时间更新时间不稳定,对不住大家。 47、第 47 章 他额上青筋都蹦起来了, 咬着牙, 满脸是汗。“冷水……浸浴……” 十月天冷水泡浴,该多冷? 可他没说要那三人进来。 林云暖迟疑。 木奕珩抬眼望她,依稀辨出她眸中某种坚持。素净的面上染了淡淡的红晕。 下一秒, 她握住木奕珩的手,“木奕珩, 你、你别动……” 木奕珩咬了下牙,头上冷汗滴落。 他不想拒绝,“那, 你把我的手,绑住……” 林云暖低低“嗯”了一声。 …… 两人拥抱着, 倚在床头。 林云暖累得不想说话。 木奕珩声音闷闷的,埋头在她后颈, 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抚下去, 隔着衣料将手停在她凸起的肚子上。 “是不是觉得,这日子过得挺没趣的?”木奕珩道。 林云暖将头靠在他胸前,半眯着眼, “女人的战场就在后院。我确实很厌烦这些事, 一般情况下,我都是消极待之。” 这话里大有深意。木奕珩乖觉一笑:“那不一般的情况呢?” “就……积极备战,全力以赴。” “比如,今天?”木奕珩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你如何确信我是无辜的?” 林云暖沉默。 怎么说? 说只是执拗的想和自己赌一把,看是不是再次瞎了眼所托非人? 她埋头在他肩窝:“这个生辰礼, 我不大喜欢。” 一眼瞥见他手腕上面的勒痕,指尖抚上去,“适才,是不是忍得很辛苦?”他若想挣脱,大约是可以办到的,手指头紧紧勾在一起,强行抵抗住那可怖的药性,是怕伤了她…… 忽然有些眼涩,把他手腕握住,轻轻吻过上面的痕迹。 木奕珩浑身一僵,说话艰难起来:“你……还是说几句难听话,给我脸色瞧比较好……” 两人默了片刻。 木奕珩起身去了净房。 好一会儿,才出来换身衣裳。 “走吧,本说带你出去玩一下午的,现在瞧,只有夜游街市了。想吃什么?下馆子也行。” 林云暖瞥了眼自己的肚子,叹口气:“罢了吧,我这幅样子……”有他护着倒不怕给人碰了撞了,只是才新婚,这样大的肚子,怎么都不好看的。 木奕珩笑了笑:“那去小院儿,我亲手做饭给你吃?” 林云暖正要说话,听见外头翠文怯怯的声音:“爷,老爷寻您去呢。” 想是听说了白天的事,要叫他去问个详细? 木奕珩瞥了林云暖一眼:“去回话,说我碰巧先一步出门了。” 朝她吐了吐舌头,“赶紧的,别叫爹把我揪住,有得烦。” 林云暖明知这样不妥,公爹要训儿子,她该相劝几句“孝顺为要”之类的话,催他赶紧过去。可见木奕珩那副如临大敌的德行,却觉得好生可笑,给他扯着披了件披风,两人牵着手就往外走。 春熙翠文几个都呆了,九爷素来胡闹也罢了,怎么九奶奶这个岁数了还陪着他闹? 几人有心想劝,谁知木奕珩一眼扫来,声音有些威严地道:“不许跟来。” 就见夫妻二人做贼似的避着人,专往没人的小道溜,一会儿就瞧不见踪影了。 各门落钥,婆子进来回禀各处职守的人名,支支吾吾说起,九爷夫妇这个时间从西南门溜出府了。木大奶奶尚未说什么,木清渝已从书册中抬起头来,“木奕珩是不是疯了?” 带着个孕妇,也不与家里禀一声,夜里出府去了? 木大奶奶挥退回事婆子,笑着过来,把手按在木清渝肩上,轻轻给他揉捏着,“今日是九弟妇诞日,你当不知道吧,别怪责他了。” 木清渝叹了口气,把手中书搁在一旁,靠在椅背上安心任她按捏,“他也不小了。成了亲还没长进。我不是怪他,我是担心他气坏了爹。” 木大奶奶的面上,一派温暖柔和,“已经懂事许多,自打从临川王那回来,在外办事有模有样,不是还得了威武侯夸赞,说是个可塑之才?自打成亲后,也不再三天两头在外闲逛喝酒,我瞧他对九弟妇是挺上心的。” 木清渝并不认同,冷嘲道:“这夫妇二人一路货色,自然对脾气。听说,今天她当面给二婶和金表妹难堪了?” 木大奶奶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怎么内宅的事都传到你那里去了,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吧?” 木清渝抬腕握住她手,“这宅子里,哪有什么秘密?金表妹怕是再不会上门的了。也是,谋算不成,还把自己名声搭了进去,怕是很快就要给丛家匆匆嫁出去。我只怕二婶不好想,毕竟是她外甥女,带累她也抬不起头来。那妇人简直愚蠢,上赶着的好人不做,非要彻底得罪死长辈……” 木大奶奶掩住他口:“嘘,别说了吧。她也不易,换个气性大的,出了这等事,不管是旁人有意为之,还是丈夫一时糊涂,都够她难受了,那么大的肚子,很容易会出人命的。” 木清渝想到林云暖的肚子,眉头愈发紧蹙。“你听说么,卫子谚依稀,是出了什么毛病。” 木大奶奶疑惑怎么话题转到卫世子头上去了。 “他家里,只有三年前世子夫人冷氏诞下了一个女儿,长到一岁多就夭折了。三年来,他的后院,没诞下半个儿女,就连喜讯都没传出过,那些妾侍怨声载道,把话都透到外头来了……” 木大奶奶一惊:“你是说?” “卫子谚痛恨奕珩,要打要杀,口口声声说当年奕珩伤他,我琢磨着,这两件事似乎有所联系。” 木大奶奶道:“不会是,奕珩故意的?如今林氏有孕,岂不成了……” “不一定。”木清渝长出一口气,“按说,奕珩没道理会知道他自己的身世,也未必有那个心思要用血脉之事谋算什么。只是这一切着实太过巧合,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木大奶奶见他面含忧色,只好甩开自己心头那点疑惑软语安抚他,“别想多了,奕珩是你弟弟,他本性纯良……” “纯良?”木清渝挑了挑眉,低笑了一声,似轻嘲。 木大奶奶听他沉沉道:“今天金莹设套冤他,你尽管期待一下,看看未来他如何回报。” 木大奶奶顿了顿:“这,不会吧?九弟向来对姑娘家,都是极和善的啊……” 木清渝哼了一声,没答话。 ………… 林云暖一个人守在灯前,有些百无聊赖的四处打量看看。 这院子极小,前头住着守门人一家,后罩房有个听使唤跑腿送信的小子,他还顺带负责喂马。之前专门做饭的阿嬷回去顾儿孙了,木奕珩赏了一笔养老银子,几个下人平素饭食简单,食材不丰,木奕珩不甚满意,连夜不知去哪弄食材去了。 待听到外头声响,林云暖迅速起身,扑过去开门。 木奕珩手里提着两尾活蹦乱跳的鲜鱼,身上扛着一直竹筐,里头各色菜蔬。林云暖咋舌:“这么晚,去哪里买的?” “鱼是我捞的,”木奕珩提着东西进后厨,那跑腿的小子凑过来瞧热闹,给他凶巴巴撵走了,道:“菜蔬是在附近农家借的,粗糙了点儿,将就吃一顿。” 林云暖搬了把小板凳坐在天井里帮他择菜,笑着揶揄他道:“木九爷这手笔可是有些小气了。前两年还肯包下整条街给我瞧热闹呢,今年娶进家门就一顿饭把人打发了?” 木奕珩笑着剁去菜根儿,笑嘻嘻地:“小爷亲手治厨,你以为很便宜么?换个人来,给黄金万两,你看小爷肯不肯给他做顿饭吃?” 林云暖低声地笑:“别臭美了,待会儿做的不好吃,我可不依的。” 转念,想及那夜他留下的玉佩,有些歉疚地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呢。” 木奕珩顿住动作,挑眉看她:“你不是,还跟什么男人不清不楚给我戴过绿帽吧?” 他眯着眼,舌尖一转,道:“沈世京?” 林云暖扬手丢来一条菜叶:“滚!” 木奕珩一闪身避过,埋头弄那条鱼:“那你直说吧,只要不是跟别的男人有事儿,别的爷都不介意。” “你送我那块玉,不知在何处遗失了。” 林云暖一面说,一面注意瞧他脸色。 就见木奕珩愕然一顿,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很快变换出一脸淡然来:“哦。没事儿。” “真没事?”林云暖轻声道,“钧颐,是谁的名字么?那块玉,真的不要紧么?” 又道:“自从决定和你在一起,我有时就会把那块玉戴在身上,觉得你看到许会高兴,没想到会遗失,你若是生气,我也能理解的,我应该向你道歉。” 木奕珩满不在乎的一摆手:“罢了,真没事儿,一块玉罢了,十块八块小爷也有,回头送你更好的。” 埋头下去,与那两尾鱼死磕起来。 林云暖隐隐觉得,大约那块玉真的挺重要的。木奕珩是个浑金如土的人,钱财金银在他眼里根本不值得眉头一蹙,且被他珍而重之地拿来做礼物的东西,肯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事。 突然觉得自己也是挺扫兴的,做什么这个时候提及此事呢? 两个人像对最平凡的夫妻,一起下厨做菜,且风这样清爽,星星这样闪耀,四周这样寂静,没任何人来打扰。为什么不,好好的相处在一起呢? 木奕珩大约察觉到她的失落,走过来把她手里的菜叶夺过,笑着揉了揉她的脸:“你去歇着,一会儿等着吃饭。外头凉了,莫受了风寒。” 仍是小心翼翼关怀备至的样子。 她走回屋,站在窗前往外看。 木奕珩说九岁前,他与母亲就住在这里,这里定然处处遗留着往日的气息,才叫他如此眷恋,每每带她到这里来。 木奕珩端饭菜进来的时候,林云暖已在榻上睡着了。 这顿饭,确实是太晚了。 木奕珩凑过去,轻轻亲了亲她的脸颊,想一想,转身走去窗前妆台,翻出一只很古旧的小匣子,摸出一根细细的链子,转回头蹲在榻前,小心仔细地给她戴在颈子上。 他手拂过那只小小的月形吊坠,用很轻很低的声音道:“娘,我带您的儿媳、孙儿来了……” 他站起身,在她身上盖一床毯子,自己也未用饭,坐在屋外门槛上,一坐就是小半时辰。 第二天传话回府,说是暂不回家,要在外头住几日。 就在这个时候,卫国公府闪进一个有些眼熟的影子。 荣安帝姬正在梳头,侍婢动作轻柔的用篦子在她发梢轻轻篦过,屏住呼吸不敢有一丝大意。 三十六七的年纪,白发早早地爬上了鬓边,整个人气色不佳,面色蜡黄暗沉,唇上没半点血色。 身份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屋里陈设华丽奢侈,嫁给了大都最有声望也最俊俏的相公,按说,她这辈子该是没什么可遗憾,没什么值得她不高兴的。 可镜子里映照出的那张,有些过分衰老的脸,正正昭示着她的不如意。 乳娘是久浸宫中的嬷嬷。走起路来每一步用尺来量都不差分毫,规规矩矩进来行了礼,才道:“殿下,杨凯来了。” 荣安抬了抬手,侍婢将她扶起,坐进了织金半透的香云纱帘之后。 杨凯进来恭敬地磕了三个头,才道:“启禀殿下,前日,国公爷命我等追查一人来历。如今小有所获,尚不曾禀过国公爷,事关重大,特来先行请示殿下。” 荣安帝姬的声音听来像从邈远天边传来的,轻而虚。 “他查的是谁?” “是太常寺木大人的养子,木奕珩。” 荣安声音顿了一息。屋中静得只听得见窗上风吹的沙沙声响。 杨凯已然落汗,却根本不敢抬手擦拭,硬挺挺地维持端正的跪姿。 很久很久,荣安帝姬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淡淡地开口。 “哦。” 杨凯垂头,紧张极了,“属下跟踪木奕珩月余,前几日发现他一处秘密宅院,奇怪的是,这院子原是木家产业,不知缘何卖了,后来给一个寻常农人买下,其实是木奕珩暗地操纵。属下顺藤摸瓜,在那宅院四周的农户追查,谁知还真给属下查出事来。” 他顿了顿,没听见荣安追问半个字,可一种无形的压力,就那么从帐子里透出来。 他连忙续道:“从前木家这院子里,住过一个疯妇,有农人往他家去送过粮食,说是,还听见那疯妇似在打骂孩子……” 荣安已经失去耐心,手一挥,轻轻拍掌在榻上。 杨凯飞快垂下头去:“……后来,有调皮的农家孩童,试图爬过那院墙,见到传说中那名疯妇,满脸疤伤。那孩童以为见鬼,当晚就吓病了,许多年后才想通,那样的疤伤,似是烧伤……” 他终于下了结论:“当年,木家声称,木锦瑟死于大火。” 48、第 48 章 荣安微不可见地勾起手指, 捏了捏裙子。 木锦瑟,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 这三个字,是她的耻辱, 是她的伤疤,是她这些年来一切痛苦的根源。 是令她二十多年、无法安眠的梦魇。 她用很虚幻的声音, 低问道:“所以,那木奕珩?” “木奕珩肖似木家人,因此, 这些年来,总被私议为木文远的私生子。如今细细想来, 他与木锦瑟,有六七分相像。” “所以呢?” “鼻子下巴处, 有些……”杨凯不敢说。 因为从前从没人往这方面想, 也就没人注意。木奕珩九岁才到木家,眼角眉梢总有些怯懦神色,那时木家与卫家已经没甚往来, 更没人在一个不起眼的养子身上放许多的注意力。 如今牵连一想, 若真是养子,如何宠得这般恣意?天大的祸闯下来,木家也稳如泰山般帮他兜着。就是伤毁了国公与帝姬的儿子,皇帝的外甥,也能平安无虞,一再升迁。 木家那些嫡子亲子尚懂得瞧人脸色, 谦恭温良。他一个养子,仗的是谁的势? “有些什么?”荣安这句话问得很低,可语气森寒,简直叫杨凯汗落如雨。 “属下不敢说。殿下恕罪!”杨凯叩头在地,再不敢抬起。话已经说的如此直白,相信帝姬早听明了。 荣安用指甲轻轻刮着座下绣榻。她半眯着眼,瞧不清神色。 乳娘上前,在她身侧躬身小声地建议:“殿下是不是先与国公谈谈,莫误会了国公。” 荣安挥手命杨凯下去,门一关,脸色登时阴寒不已。 “谈什么?他可肯踏足我的院子么?” 乳娘垂头道:“那么殿下,可要再派人细细追查一遍?或是,通过皇后娘娘,请那木府夫人问一问?” 荣安摆了摆手:“既然卫臻他有了怀疑,去追查那木奕珩,这事多半就是真的了。当年那贱妇一尸两命死在火场,咱们卫国公可是十足伤心了几年呢。如今发现亲儿在世,他如何不欣喜若狂?明知杨凯是我的人,他仍安心用他去查这样私密之事,他是故意要我知道,故意想气死我呢。我若大惊小怪,跑去刨根问底,岂不正中他下怀?给他羞辱我的机会?” 乳娘心里固然明白,可她无法不劝慰几句,“殿下这是误会了国公。这些年,国公对殿下敬重有加,您当初把杨凯安插在国公爷身边,也只不过是担忧丈夫罢了,国公他明白您一番苦心,这才对杨凯十分重用,您二人心中分明都有对方,缘何非要说些伤和气的话呢?” 荣安冷笑:“好个敬重有加。说明他这些年做戏做得,连你们这些身边人都深信不疑。” 乳娘目光闪烁,见侍婢都站得较远,声音更低沉几分,在她耳边道:“殿下何不一了百了,绝了国公的想头?” 荣安眉头剧烈抖动,嘴角微抽,许久,只挤出个嘲讽的笑来。 乳娘猜不透她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一时顿住,静静打量着她。 过了许久,她按揉额头,将乳娘挥退,“你们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话未落,听见侍婢在外通传:“殿下,世子夫人来了,伤心得厉害呢,求您出面劝劝世子。” 荣安疲累不堪地抬起头来:“子谚那混账,又发起疯来了?” 世子夫人给放进来,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头上好大一块淤青,哭着扑跪在地上:“殿下,求求您,劝劝世子吧。再这么闹下去,国公爷又要气他,儿媳无能,实在劝不听他啊。” 荣安叹了口气,尽量将语气放温和些,“他又做了什么?” 世子夫人捂帕子哭得厉害:“他拿着剑,见人就砍,连儿媳都几乎给他伤到了,不知怎地,从黄姨娘房里出来就这般,也不知那贱蹄子如何惹恼了世子,如今闹得厉害,只怕惊扰了国公,世子定是又没好果子吃,儿媳这才大胆,前来叨扰殿下。” 荣安弹了弹指甲,许久没有说话。 世子夫人大胆抬起头,只见纱帐里,帝姬端坐无言,实在瞧不清她是何脸色。 这个婆母因身份高贵,向来有些阴阳怪气叫人难以捉摸,她谨小慎微了许多年,其实心里有些埋怨。 就在这时,听得里头传来荣安极尖锐的叱骂,“你确实无用,确实大胆!” 刷地一下,帘子在里头掀开,乳娘邱嬷嬷步出来,居高临下立在世子夫人面前。 “世子夫人,殿下身子不好,您身为妻室,本有襄助管束丈夫的责任,何苦拿到殿下眼前来,惹殿下一同烦心呢?” 再说,不过杀几个女人罢了,世子受了那么大的罪,叫他发泄一下怎么了? 世子夫人颓然跌在地上,抬头仰望邱嬷嬷瘦削刻薄的面容。 声音发颤:“殿下……是、是儿媳错了……” 当年嫁入卫国公府,多少人羡慕她呢。除了皇子,天底下最最贵重的就是卫子谚这位国公府世子了。 当年风光大嫁,多少贵女羡慕嫉恨,如今,她的日子过成这般模样,说与谁信? 一个从不与儿子讲话的公公,一个病病歪歪不见天日的婆婆。 一个整天与丝竹酒色为伍的丈夫。 满院子抢来的、买来的、各方送入进来的女人。 成婚第一年,生了个女儿,堪堪过了周岁便夭折了。谁想丈夫再不肯近她的身。 如今却是,连想近身都不能了。 卫国公府钟鸣鼎沸,是一等公卿人家,可人丁单薄,第二代,只有卫子谚一个孩子。传说,国公爷洁身自好,只亲近妻子一人,可她嫁入进来五年了,她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国公和帝姬,根本就是形同陌路的人啊。 世子给外人伤成这样,帝姬伤心欲绝,国公生生压制住母子俩,不许他们去寻仇人麻烦。 是何道理,是何道理啊? …………………… 卫国公此时并不在府内,他兴冲冲地,乘轿赶往城东大营。 人在营前下轿,守营兵卫一见他的车轿,就恭恭敬敬地上前:“参见国公爷,此行可是来见将军?” 卫国公摆摆手,抬眼,见一队行兵正从面前走过。领头一人,手持长剑,身穿甲胄,年轻的脸上已有了沉沉威严,大喝一声“跟上”,声音洪亮有力,英气勃勃。 守营人顺着他目光看去,恭敬道:“那位是木千总,才调来城东。” 卫国公漫不经心道:“他不是在守御所么?如何到了城东大营?” 守营人不敢太过打量国公,因此也就忽视了素来城府极深的卫国公眼中那抹少见的惊人的狂热。“是威武侯向圣上提议,要将这位年轻的千总大人拉来历练一番,将来才可堪大用,大抵是,瞧这位木千总有些潜力吧。” 守营人这话说得有些惴惴,他只是个守营小兵,这些话也是不经意听来的,如今卖弄给国公知道,只望不要落个一问三不知的坏印象。 卫国公点了点头:“甚好。我路过此地,随意看看罢了。不必叨扰宋将军了。” 他转身就走,边走,边与身后下人吩咐:“我要去趟宛平,快马去给威武侯递帖子。” 下人瞪了瞪眼,心想今儿国公是怎么了。平时威武侯来找国公说话,国公都有些不愿理会,说是厌烦威武侯瞧人的目光。也是的,那威武侯喜欢什么,大都城内谁人不知?国公虽过不惑,却生得玉面粉唇,似二十八九岁的儿郎,那威武侯大抵是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总是望着国公笑而不语,旁人瞧着都觉不寒而栗。得亏国公向来涵养极好,未当面露出不悦的神色,这才相安无事。 两个都是国之栋梁,又在高位,一直和和气气,威武侯也不敢做出或说出什么过分的来。 卫国公一进宛平城,军署院内,迎面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从里出来。 两人一打照面,都不约而同怔了一下。 一个惊于世间竟还有如此俊秀男子,一个叹面前这位何等皎月无尘。 唐逸从威武侯房里出来,心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有些自卑,觉得旁人瞧他的目光,尽是轻视鄙夷。他不敢多看,垂头走出院落。 卫国公一进入,就闻到一股不大优雅的气味。 威武侯轻轻一笑,请人同去校场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踱步在石子路上,卫国公不经意道:“听闻近来侯爷极其看重一个小辈?不仅借到自己身边协同处理乱党一事,还特特上书,将其调往城东大营?” 童杰的步子稍顿,也只是一瞬,就恢复了常态。他负手望着远方操练的士兵,“唔,国公爷专程到此,就为问本侯这等小事么?” 卫国公笑了笑:“不是。不过好奇,侯爷多年不曾提携新人,不知这名小辈,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童杰眸子凝了凝,转过头来望一眼卫国公:“看来,国公爷十分在意童某的事。” 他面色虽沉着,语气虽疏淡,这话里话外,不知怎地就平白多了抹暧昧之意,惹得卫国公眯了眯眼,嘴角勾起冰寒的笑意,“侯爷说是,便算是吧。不知这位小辈,可明白侯爷的苦心?” 威武侯的苦心? 怕是叫人明白那苦心为何,要吓得痛哭流涕避之不及吧? 但明白威武侯苦心的人,此刻并无任何害怕的神色,他解下厚重的铁甲,像卸去千斤重担,匆匆冲了遍水,就换了衣裳飞驰出兵营。 他的妻儿,正在小院等他。 简简单单的一家三口,安安静静的独处时光。 实在难得。 路过天香楼,还买几包十分出名的卤味,带回去,与妻同享。 林云暖越发嗜睡,身体沉重,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她也跟着一日比一日倦怠。 木奕珩回来的时候,她躺在屋里,已经不知睡了第几觉。 饭菜香吸引她睁眼,木奕珩穿着绣金丝云纹的石青色袍子,一副贵公子模样,手里却端着盘子,手背上有被烟熏的灰迹,林云暖不好意思的笑笑,觉得自己简直懒得有些过分了。 她起身,揉了揉腰,“你回来了?天黑了?我又睡着了?” 木奕珩一个“嗯”字答了她三个问题,递出筷子,把碗推给她:“你醒的正是时候,来尝尝,天香楼的卤味。” 林云暖去洗漱一番,才过来吃了几口。 木奕珩吃得飞快,又斟杯酒,咕咚咕咚饮尽了,擦擦嘴赞了一句“畅快”!抬眼见她眺来,笑嘻嘻道,“若面前的你不是个大肚子的,就更好了。” 林云暖绝不会多心猜测他是嫌弃自己有孕变丑或觉得她和孩子累赘了。在这人心里,只有那点子龌龊想头,不过是嫌这肚子不方便他“办事”罢了,便是肚子这般,又有哪天不是缠着这样那样,总要闹一场的? 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默默吃完东西,一推碗筷,看着他道:“木奕珩,明天,我们回家去吧。” 离家好几天了,府里不知又要传出夫妻俩什么样的话来。她一点都不介意,毕竟那些人于她来说,不过是“同院居住的邻居”。可他们是木奕珩的家人,木奕珩这般没交代,家人如何不急?她为人妻子,该纵他时纵了,却也不能一直由着他犯糊涂,不说别人,老太太该有多担心呢? 木奕珩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挑了挑眉头,端住她的下巴:“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们自己住?” “我当然喜欢的。”林云暖也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可难道我们永远不回去么?大夫人大嫂他们待我们甚好,无谓叫他们忧心……” 他垂了眸子:“人多,是非便多,有些事,我不想你被牵扯进去,图惹不快。你嫁了我,原该什么都不用想,吃好玩好每天乐呵。” 林云暖笑了笑,朝他勾手:“你过来。” 木奕珩挑挑眉头,退后一些,抱住自己胸口,抗拒地道:“你想干什么?” 林云暖给他气得直笑:“不来拉倒!” 木奕珩这才不闹了,凑过来,歪着脸凑上去。就接收到妻子送来的香吻。 “你待我好,我很乐呵了。不必一直这样,回去,那些事无妨,我也想试着为你做些什么。” “你只需做一样事就好。”木奕珩朝她眨眼。 林云暖下意识的觉得接下来的绝不是什么好话。 “张开……” 果然,他凑过来,低声道,趁机噙住她的嘴唇。 最后那个字,实在太过低哑,林云暖没有听清。却也没有机会去听清了,缠缠绵绵的吻像最醇厚的酒香,让她醉意犯了上来。 49、第 49 章 二人回到木府, 各房纷纷过来表示关切, 林云暖这个时候也的确需要多休息了。沈世京过来给她诊过脉后,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黑。 “胎相本就不好,底子奇差, 又不肯将养身子,下回再是胡闹, 不必着我来瞧症了,不听话的病人我没办法看。” 林云暖朝他一笑: “知道了,沈大夫, 以后会注意的了。”有人故意要惹她生气,她也没办法呀。 沈世京哼了一声, 奋笔疾书开了新的方子:“忌妄动,忌生怒, 忌大喜大悲, 忌酒,忌凉,忌着风……” 别说林云暖, 烟柳在旁听着都觉可怜。这可不是要做个没情绪的木头人么? “禁忌处我都在这儿写着了, 等木九回来,着他好生看一遍。” 沈世京丢下方子就走,人到廊外,气得嘴唇都抿起来。 皇帝不急太监急,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个“太监”,旁人自己都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自己的孩子,他为何要如此在意?巴巴从城南过来,五天看一回脉,当真是为着木奕珩的几钱银子么? 下午木大夫人过来了一趟,说起近来家里的事:“……你二婶是个好强的,前头才没了四丫头,不过在人前做出没事人的样子,自己的亲骨肉,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何能没事?这回再加上金莹出了那种事,她身子骨完全顶不住了,如今缠绵病榻竟起不得身。……不论道理在谁,她总是个长辈,如今你身子不便,可派个体面的丫头过去问候一声,说几句体贴的话,叫她好受些……” 林云暖捕捉到重点:“金妹妹出了什么事?”不会还揪着上回什么“撕袖子”的事闹着要死要活吧? 木大夫人一怔,似是没想到她竟不知,连忙扯唇笑了笑:“也没什么……” 林云暖想知道,自然也能打听出来,不过绕点弯子,费些时间罢了。 木奕珩每天天不亮就出门了。这位千总大人如今负责东营教练,卯正就要带着属下们在营地外跑圈、挥刀、射箭、排练阵型。 若非为了多瞧林云暖一眼,多半就睡在兵营里头。是心里念着她,才咬牙天天来回奔波。 卫国公随永王往城东阅兵,站在塔楼上面,一眼瞧见下头,寒冬腊月里光着膀子满身是汗抡长矛的人。 背上条条旧痕虽是很淡,细细辨认也瞧得出的。 他的血脉,原不该活得如此辛苦。 威武侯打着提拔锤炼的旗号如此欺人,卫国公眸子微微眯起,嘴边笑意有些冷凝。 送永王走后,卫国公留下与宋将军说话。 “……身边正缺几个得力人手,这回赈灾,少不了拨些人过去控制流民,适才见一个年轻人整队颇有章法,想与将军借来一用……” 宋将军本是十分殷勤,听说要借的竟是木奕珩,登时露出为难面色:“国公有所不知,这位刺头,可并不好管束。原是临川王推荐的人选,回京入职本就有些忌讳的,又不知如何恼了威武侯,特别交在我手底下,叫我好生杀杀此人锐气……” 这点事卫国公如何不知?正因知晓,这才不得不出面打救,总不能真叫他折在童杰手里。 “此事您不必为难,只管推在卫某身上……” 宋将军已在心里暗暗惊叹起来。——“真真瞧不出,卫国公口口声声说要致仕归乡,再不理朝中事,转眼就在东营摆起国公派头,公然拿了自家儿子的仇人去,想要公报私仇。” “果然是好城府,这口气一忍便是三年,委屈卫世子三年在家中不出,原来为的便是这一日,有个正经由头将仇敌控制在手,慢慢磋磨,便是致人‘因公殉职’,旁人也无法指证他什么。” 此刻卫国公正与“仇人”四目相对。 对面的小子有一双非常锐利的眼。 下巴线条凌厉,抿起嘴唇的模样显得有些凶狠。 这份凶狠中和了他太过阴柔的五官。身量颀长,穿铠甲的模样十分阳刚。 卫臻一世与诗书笔墨打交道,威武侯若是“武能安国”,他便是“文可兴邦”,两人为今上左膀右臂,缺一不可。如今卫氏门生也算遍布天下,近年提□□的各地官员,哪个不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正在逐步取代从前的木老太爷,成为新一代的绝世鸿儒。他没想过,自己的骨肉会是这种匪质痞气的儿郎。 “奕珩。”他唤出这个名字,用了极大的力气,从前这般称呼,是为显亲昵,为让世人觉得,他依旧顾念与木老太爷的昔年师生之情,如今唤来,却全然变了一种身份,换了一种关系。 木奕珩腰背挺直,目光淡淡打量面前的人。 卫国公,卫子谚那混账东西的父亲,假惺惺的、欺师灭祖的伪君子。 “不知国公有何见教。”他下巴微扬,对眼前人没一点尊敬之意。 卫国公并不恼,他笑了笑,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我想请你随我一同去齐地赈灾,约三五个月,回来后,依旧回你的守御所做千总,你意下如何?” 只要他不是太蠢,就应该听得出来,他是在救他,帮他脱离童杰的辖制。 三个月归来,添几笔功劳,他身份又不一样,不再是临川王这遭猜忌的宗亲亲信,而是他卫国公颔首认可之人。 可惜木卫两家积怨已深,木奕珩自小便对此人毫无好感,平素家里提起卫国公,多半只以“狗贼”二字代之。 木奕珩冷冷一笑:“属下不能领命。” “为何?”卫国公想不通,他缘何如此蠢笨。 “私事。”木奕珩露出不耐神色,装模作样的一拱手,“属下要去操练了,国公自便。” 他转身就走,没半点留恋。 卫国公手在袖中捏住,指节微微泛白。盯视这背影,想到他背上的伤痕。 木奕珩这些年在木家名不正言不顺,幼年凄苦,失却二十多年的父子亲情,哪有那么容易重拾回来?木奕珩又是给养歪了的,性子喜怒无常,戾气深重,想叫他回心转意,实是千难万难。 可眼睁睁瞧着自己骨血与自己离心离德,他又如何忍心? 这些年与荣安相互防备、又相互陷害,身旁几个侍奉的婢子,没一个能诞下孩儿。 难道自己筹谋半生换来今日富贵权势,便要尽数遗给卫子谚那贱种么? …… 金莹的事,很快就打听出来。林云暖听闻后,咋舌半晌。 木奕珩对外面的女人向来挺和气的,没想到翻脸不认人时,实在有点可怕。 据说好些个浪荡子拿了信物上门,说与金莹有情,请求丛老爷做主,将金莹许给自己。 本来一家女百家求是件极有脸面的事,可上来求亲的儿郎都说自家姑娘与其有私,这就有点恐怖了。 金莹的婚事只好匆匆定了,许给外县一个小吏为妻,好堵住那些求亲之人。如今金莹被丛家以“为抱恙的外祖母祈福”的名义,给送到家庙里闭门思过。 要说这事和木奕珩无关,林云暖第一个不信。 不过这手段,未免太阴损了。 怪不得木二夫人气病了,原以为金莹进门,能给她填补些丧女的哀痛之情,如今不仅筹谋不成,还失了一颗好棋,岂能不气? 她在屋里沉吟,悦欢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奶奶,那春熙又往外头去了。适才松鹤园一个小丫头过来,鬼鬼祟祟叫了她去。” 林云暖点一点头:“由得她,你且安排备好热水,一会儿九爷回来,定要沐浴的。” 悦欢有些迟疑:“奶奶,如今您嫁进来四个多月了,那春熙明显与奶奶不是一条心,您当真就这般纵着她,由着她将奶奶的私事传扬得到处是?” 林云暖轻轻一笑,推悦欢去做事:“没事别来操心这些,安心做你的差事,你整天将眼睛盯在她身上,忽略了自己活计,到时人家反要来指摘你。再说,也没什么比九爷更要紧的事,你快去。” 亥时木奕珩方归来,虽在营里已经换过衣裳,脸上挂笑,眉梢眼角的疲色却是藏不住的,不过不想她忧心,所以绝口不提他在外头的苦楚。她便也不问,安心做个被人护着的傻子。 热水蒸腾,雾气氤氲,木奕珩泡在浴桶里头,几乎睡着了。 身后,一双柔滑的手搭在他肩上,一点一点松乏他紧张的肩背。 木奕珩眯眼叹了一声:“娘子好手艺……” 林云暖微微一笑,稍稍弯腰替他按摩。很快,木奕珩就按住她手,“你久站要疲累的,不必按了,快去歇着。” 林云暖轻轻叹了一声,他待她这样好,……“木奕珩,金莹的事,是你做的么?” 轻轻的问出来,不想费力去猜。 木奕珩嘿地一声笑了:“谁说什么给你听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似乎要揪出那告密之人好生惩治的样子。 “我自己打听来的。”林云暖抿唇,犹豫要不要劝他,“其实当日她已然颜面尽失,以后不会再对我们有何影响,我其实有些不忍心,毕竟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木奕珩冷笑一声,从水中站起身来。 他随意走到架子前取袍服穿上,手勾在她腰上,扶她从净房出来,转入内室,将人安置在椅上坐下。 “她给我下药这没什么,”木奕珩道,“可她不该惹你。你怀有身孕,胎相不好,府里谁人不知?她非在你生辰之日行此事,你当她,真的只为一个妾的名分?” 林云暖闷头不语,默了片刻。 木奕珩转身,端了姜茶抿了一口,回过身,肃杀之气散去,重新变回嬉皮笑脸的模样,“罢了,不提他们。最近我忙,可闷着你了?” 她怎么会闷?林云暖笑而不语,有些内宅琐事,不欲与他提及。有些牛鬼蛇神,她独自便可料理,只等时机到了,抓了现形,杀一儆百,便可断绝后患。 ………… 卫国公的内院书房,向来是府中禁忌之地。客卿和朝臣们与他议事,多在外院接待,内院书房是独属他一人的冥想之地。里头收藏许多画轴,尽绘着同一人。 或坐或立,或临水照面,或凭栏而笑,瞧眉眼,依稀有些熟悉,若叫林云暖瞧见,怕要惊叹,何人将她的丈夫入画,还装扮做女人? 卫臻小心翼翼地拂去一卷画轴边角处的浮灰,展开来痴望半晌,叹息半晌,卷回画卷,笔尖沾了饱满的墨汁,在纸上写出几个名字。 景柔,辰宇,君琰……一个一个写出来,总觉不甚满意,随手将纸揉成一团,从新铺了小金笺边想边写。 纸团滚到一对玉底金丝履前,被一只细细的手拾起,拨开来。传来一声嗤笑。 卫国公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脸上瞬间堆起不达眼底的淡笑来:“不知殿下有何训示?何不吩咐人传了我去,累殿下降贵前来?” 荣安没带从人,独个儿走入这书房。 成婚二十六年,踏足这书房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卫国公见她不答,也不介意,扬声唤道:“来人。” 荣安将手里纸团丢掉,轻笑:“不必了,人都被本宫遣走了,有些话,我们夫妻单独说说。” 卫国公无可无不可地在椅中坐了。桌案上还摊着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有男名有女名,均是选于优美诗文,饱含美好寓意的,荣安眸光掠过那些名字,枯瘦的面容上浮起一抹讥笑。 “二爷是,眼见认子归宗无望,便开始,在那还没降生的孙儿身上动心思了么?” 卫国公眯了眯眼,保养得宜的脸上毫无波澜。 这样私密的事被人知晓,他非但不意外,反而好脾气地点点头,“所以,殿下想说什么?” “若本宫说,本宫不准呢?你就不怕,本宫叫人弄死了那野种?” 卫国公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浓眉一扬,抬起脸来,那张叫荣安痴迷又痛恨的脸上,尽是轻蔑和不屑。 “殿下说谁是野种?” “究竟卫某儿孙是野种,还是殿下当年与侍卫私通生下的是野种?” 不可触碰的秘事被重提。荣安陡然狂躁起来。 她眸子泛红,不健康的面色涨成了紫色,眉头不由自主地抖。 “卫庸和,子谚便是野种,也是你一手设计陷害而来!我偏要占着你国公府妻位,叫我的儿子做你的世子,继承你一生所有所谋,你待如何?你能如何?这二十六年,你便是心头滴血,不也只能巴巴忍着么?你便是如何想念那不要脸的贱婢,不也只能乖乖的娶了我么?没有我荣安,你焉有今日?你只需给我牢牢记着,这一切是谁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馨徽的雷。感动,嘤嘤嘤,上章红包都发啦,不知有没有遗漏的呢?谢谢大家啦。不定期还会再发一波,哈哈哈。 ………………………………………………………… 朋友 ……………………………… 谢谢你们的营养液和雷。写文真幸福啊,能遇到你们。 50、第 50 章 卫国公面容沉静无波, 不为所动。 提及旧事, 谁更伤怀,如何计算得清? 荣安几乎是嘶吼着控诉完那些话,对上丈夫没一丝情绪起伏的脸, 觉得自己的愤怒、不甘、屈辱、委屈,都变得那么可笑, 那么可悲。 而对面这人依旧风采卓然,挂有讥诮的嘴角依稀仍是旧年模样。 二十六年的夫妻情,根本是场笑话。 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卫国公冷笑起身, 拉开门,让寒风猛地灌入, 荣安繁复的裙摆给风吹起,金堆玉砌的装饰下面, 只是伶仃的骨。 “殿下说的不错。卫某有今日, 痛失所爱,与亲儿对面不识,正拜殿下所赐。殿下若无旁的交代, 便请吧!” 他下了逐客令, 身姿站得笔直,看也不看她。 荣安指节攥得发白,眸中涩得发痛,却是落不下泪。 外头邱嬷嬷接住了她扑下丹樨的身子,低声询问:“殿下,可有和国公爷好生的谈?” 荣安苦涩一笑, 推开邱嬷嬷搀扶的手。 她摇摇晃晃的回到自己的院落,奢华而空洞、清冷而少欢的死地,埋葬她半生情\\爱,半生渴求。 这一切真的都是她一个人的错吗? 当年…… “雍和,雍和……”少女脆脆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唤住前方行色匆匆的男人。 卫臻回过头来,面上的愠色还留有痕迹。 那时他书生意气,不比后来城府深沉。 “殿下有何吩咐?”卫臻不大情愿地行了礼,对这位刁蛮帝姬,向来能躲便躲,避之不及。 “六哥又给你气受了么?”荣安有些担忧地打量他神色,恨不得伸出手去,把他蹙起的眉头抚平。手指头在袖子里紧紧勾住,握得有些吃力。 “殿下慎言。”卫臻退后一步,施了半礼,“佑王殿下为人宽厚,最是恤下。殿下无事,请容卫臻告退。” “雍和!”荣安唤住他,快步追到他身前,将他拦住,“本、本宫听说,你家里正在为你议亲……” 她虽刁蛮任性,毕竟是个豆蔻之龄的少女,说及议亲之事,不免有些脸红,“……你心里瞧上了谁家姑娘,大可去求父皇,替你做主。” 荣安有自己的小心思,毕竟这世上的姑娘,谁又能好得过天家帝女? 卫臻挑了挑眉头,面容越发沉下去:“殿下慎言!男女有别,请恕卫臻不能回答殿下。” 他移开两步,绕过她匆匆而去。荣安不好再追上前,恨恨地跺脚,咒道:“卫雍和你这木头!” “殿下,殿下!”贴身的小宫女快步走来,低声与她耳语,“打听过了,原来佑王殿下写了一篇赋,得到了木太师嘉奖,卫公子有不同见解,当场驳了两句,给木太师赶出尚书房,还斥他‘目无君父,狂悖乖张’。” 荣安闻言,登时柳眉倒竖,“木太师向来偏心六哥,为讨好六哥,自然什么都说他好。卫臻只是伴读,木太师这是瞧不起他呢!” 被人瞧不起的卫臻快步走出宫门,径往城东的楼外楼去,叫了一壶酒,一个人自斟自酌。木文远便在此时登楼,一眼认出喝闷酒的卫臻,“雍和,你怎在此?这个时间,不该正在宫中,陪殿下读书?” 卫臻起身行礼,两人一同坐了,卫臻遮掩自己的不快,闷声道:“今日散讲早些,昨日瞧书,有篇策论不大想得通,这时间这楼里静,风景又佳,正在此思量。木兄怎会来此?” 木文远接过卫臻斟的酒,一口饮尽了:“我也正为一事烦恼,与家里说不着,自己出来散散心。” 他苦笑一下,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卫臻好奇心给他勾起来,凑近低问:“发生何时?与老师争执了不成?” 木老爷子是个火爆脾气,又固执又迂腐又不近人情,常常逼得几个儿子欲哭无泪唉声叹气。木文远一说烦恼,卫臻自然就想到这上头。 木文远许是两杯酒下肚,人轻松了不少,想到卫臻平素为人诚挚可信,稍一犹豫,就把心事同他说了,“……你是家父门生,也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吧,……是关于我二妹妹的婚事……” 卫臻脑海里浮现木锦瑟抱琴躲在屏风后露出的半张脸,耳尖微微泛红,闷声饮了一杯酒,喉结滚动一下,强忍住没有吭声。 “这不,下个月她就及笄了,正赶上宫里三年一次的选秀,各家都得把族中适龄女子名帖庚字报上去,二妹恐在其中。” “木、二小姐不想入宫?”选秀本是寻常事,木家如今正受重用,别说木锦瑟才貌双全,便是个无盐夜叉,宫里多半也愿留得,这烦恼定不是担忧选不上,而是怕给选上了。 “是父亲不准。”木文远叹了口气,“父亲虽侍朝廷,教导几个皇子,却并无进取攀附之心,这不,宫里消息一传出,父亲就立即吩咐母亲,赶在旨意下来之前给二妹匆匆定门婚事。” 卫臻略愣了片刻,哑然失笑。 他不正为此,才入了某些权臣之眼,想将女儿嫁与他么?他也正为此烦,不想,与木锦瑟倒是同命相连。 “这却也是好事,”卫臻安抚道:“有老师和师母为二小姐筹谋,不怕前程不好。木兄何须如此烦恼?” “唉!你是不知道,我爹他……”木文远重重叹了一声,“我爹瞧上了一个叫什么刘志高的文人,家贫无势还罢了,那幅性子,俨然就是一、一头倔驴,妹子若真嫁过去,将来有得与他挨苦。” 卫臻面色一变:“这……” 木文远教养极好,他出言损人为“倔驴”,实是很难得了,卫臻对此人略有耳闻,知他绝对不是夸张,形容那人为“倔驴”,简直已经太委婉了。 “你听说过他在城门前当众挤兑京兆尹孟大人脱靴换给农妇的事吧?……那刘志高才入御史台几天,几乎将城里有名有姓的人都得罪了一遍,不讲情面不说,还喜多管闲事,连人家威武侯凯旋回城,天子亲自出迎的这种喜庆场合,也要跳出来指着皇上和侯爷鼻子大骂人家越礼,……我爹他……唉!别提了!” 木文远掩面叹息,许久,又提杯饮了杯酒,做儿子的,不好直斥其过,心里百般不服,只有化在酒水之中。 卫臻有些明白木太师的用意。 世家势弱,渐渐攀附宗亲。他想做清流,想留清名,便要逆势为之,做出姿态,刘志高直言进谏、死守礼法这幅倔脾气叫天子头疼不已,又要做出虚怀若谷、广开言路、虚心纳谏的大度姿态,又在背地里不知怎么咬牙切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这人将木太师不便做的事做了,将木太师不便骂的话骂了,其实本质上说,木太师与这人并无区别,他们是同一类人。严于律己,苛于待人,固执守旧,迂腐不化。 拿一个女儿的终身来换虚名,在世家看来,也并不可惜。 只是这个女儿,名字叫做木锦瑟。 卫臻对此,便无法苟同。 “这未免委屈了二小姐。”卫臻状若无意,其实袖子下的手捏的死紧,“刘志高虽有才名,却也太过……其貌不扬了些,又性情暴躁,不通世故……” 他背人说人坏话,心虚得微微面红。 “哪里轮到她给自己做主?”木文远叹了一声,“来,喝酒吧。回头还要替二妹准备婚事,这些事,父亲是不理的,都在我和母亲身上。” 卫臻心头微酸,这么说,这婚事已经定下来了,再无转圜可能。 …………………… 木府外书房,卫臻和几个世家子弟一溜儿坐在下首蒲团上头,发呆过程中,听见木太师点了他的名字,“雍和!” “今日我在尚书房斥你,其因为何,你可想清楚了?” 是要他当众反省罪己……卫臻不敢露出不悦神色,恭恭敬敬的起身一礼,复又拜道,“学生明白得……” 木太师面容僵肃:“但愿你真的明白,你这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激进偏执,需知这世上,心比天高、心狠手辣、能谋番事业的枭雄不多,善于钻营、祸国殃民、带坏了风气的乱臣贼子却不少,你喊我一声老师,总不能叫你胡作非为毁了我的清名……” 一大串严厉的词锋抛出,屋里一众子弟大气儿都不敢喘。卫臻恭恭敬敬地垂头听训,不时出言附和一声“老师教训得是”、“是学生错了”…… 等到他从书房出来,腿已经跪得发麻。身边友人安慰道:“雍和,老师这是看重你,觉得你是可塑之才,才愿意费唇舌点醒你……” 卫臻点头致谢,“我明白,我没事,谢谢关心……” 等众人三三两两的走远,他落后一步,回望这座让他倍感压抑屈辱的庭院,他是比较进取,比较善于钻营,难道这就是错么? 顽固不化地看不清形势,一味用不值钱的尊严去对抗命运,就一定是对的么? 回眸,对上一个淡而细的影,卫臻眼里的恨意和羞恼登时化成愕然、和惊喜。 “你……来找老师?” 这个时辰了,内宅眼看落钥,怎料能在这里撞见她? 木锦瑟身边跟着个抱琴的小婢,见是卫臻,面色微微一红,“卫公子。” 两人分别怔住,一个垂头,一个顾向其他方向,某种尴尬的气流在夜风中涌动,懵懂的婢子不由小声提醒:“小姐,不进去么?” 木锦瑟为之大窘,头垂的更低了,“卫、卫公子好走……” 卫臻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一情急,竟出口唤住她,“二小姐请留步。” 木锦瑟只觉胸腔里“嗡”地一声,像被人拨动了心弦。 “你……你就甘心,嫁给……嫁给那个刘志高么?” 卫臻问完,几乎将自己舌头咬下来,早上才斥责荣安帝姬不该与他这个外男说及婚事,这会子,自己却来冲动犯忌。 木锦瑟满面的娇羞,霎时化成悲切。她眸子一红,偏过头去,许久才低低地道:“卫公子失言了……” 是,是他失言,木家家规甚严,闺中小姐别说不能对父母定下的婚事说不,就连提都不能提的。可若当真眼睁睁瞧她奔入火坑,他却是如何不能原谅自己的。 “我替小姐惋惜。”卫臻咬了咬牙,已经说了一句,再多说几句又如何? “小姐如此才貌,就好比旷世美玉,原该好生护在金匣之中,免受磋磨之苦。若落到那不懂欣赏的俗人手里,岂非暴殄天物,明珠蒙尘?小姐不能不为自己打算,不为自己抗争!” 木锦瑟眸子睁得老大,不敢信这话是向来谦和的卫臻说出的。 这番话如此直白,如此过分,为何她,却是一点都怒不起来呢? “小姐!”卫臻上前一步,只与她两步之距,“小姐就不想,遇到懂得怜惜之人,恩爱和美一生?” ………… 卫国公抚那画卷,纸上绘着的人,却永不会再对他哭、对他笑了。 年轻时的自己,着实是莽撞冲动了些。可他只恨,还不够莽撞,还不够冲动。 早知会永远失去她,便是再乖张狂悖、大逆不道些又何妨? ………… 夜已深沉,荣安坐在点缀了无数颗夜明珠的屋中,却半点睡意也无。 她对镜望着自己日渐苍老的脸,谁曾想,她也曾是万千宠爱大的孩子,是无数青年梦中牵挂的女子。 嫉妒、怨恨、和孤独,快要将她压垮。 守夜的宫婢就听见殿下暗哑的音色传出。 “今夜院中值守的是谁?叫他进来!” 宫婢瑟缩一下,许久才闷闷回道:“回殿下,是、是韩侍卫……” 很快,韩蒙被带进来。 荣安坐在对面床上,朝他招手。 韩蒙脚步顿住,在门前地上,俯身跪了下去。 “求、求殿下看在小人曾护主有功份上,饶小人一命……” 荣安嗤笑一声,不为所动。 门在外头闭合,将清凉的夜风都挡住了,屋里热得发闷,淡淡的龙涎香里,透着一股浓浓的死气。 荣安的冷笑声,犹如催命的咒符,沉沉如耳光,打在韩蒙脸上。 “难道你违背我命,就不需死么?我叫你上\\我啊,堂堂帝姬,天潢贵胄,你便是明日给他杀了,又有什么可遗憾的么?这是你的荣光,你的运道啊!” 窸窣声响,荣安苍白嶙峋的肩骨破衣而出。 她一步步走来,蹲下身,把自己贴到韩蒙身上去。 眼角无泪,因为泪早已流干了。 如今这具早已脏污不堪的身子,哪里还有半点皇家威严? 早在二十六年前新婚第二日,从婚床上面醒来,看到自己和自己的侍卫赤|身抱在一起时,尊严,就已荡然无存…… 原该睡在她身畔的丈夫,亲手把她推到别的男人的身下,还生怕她脏的不够彻底,不惜用那下作的熏香,让那侍卫在她身上,留下遍体的痕迹…… 她不过是爱他啊,爱也是错么? 作者有话要说:《后宫争宠记(穿越)》by屋里的星星 ——我文不爽,喜欢看爽的,可以看看基友这本。节奏紧凑快狠爽。 她的文案: 从刚拿到影后的大明星穿成未知朝代的被选秀女 楚晏姿表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事还能看场戏的小日子还不错。 ~~~~~~~ 桃花林,美人辗转轻笑,舞姿轻柔曼妙,娇声轻问, “皇上可还满意?” 男人眼神幽暗,答之, “甚是满意!” ~~~~~~~~~~ “——宿主不必勾引除任务之外的人——” 楚晏姿娇笑,眼神流光轻转, “可利用的人都不能放过。” ~~~~~~~~~~ 女主带着系统在后宫大开杀戒的故事。 本文排雷: 1非双c,洁党慎入 2女主略婊 3走肾不走心 4本文可能女主最后都不会爱上男主 51、第 51 章 韩蒙年方二十七岁, 武功高强, 前程光明,是族中兄弟羡慕的对象。前儿才得一笔赏赐,在京中置了宅院, 准备将妻儿寡母接到身边好生安置,在一切越来越好的时候, 怎想到灾难突袭。 荣安帝姬曾经也唤过别的侍卫进房,无一例外的是,最后这些人都不见了。荣安的屋子, 像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向来是府中侍卫不敢踏足的地方。 跟随帝姬八年, 已有三个侍卫这般丢了性命。哪想到,自己前日才立过功, 转眼就得到这般结果。 贴在身上的女体似乎觉得冷, 手脚轻轻颤抖,对他下令,“抱我起来。” 韩蒙的手顿在半空, 停在距荣安身侧一寸处。 他实在没勇气做这等事, 别说国公容不得,他自己本来也从没对荣安有过半分想头,遑论是在这种被胁迫的情况下。 韩蒙觉得屈辱,在荣安明显没了耐心之时,只得伸手,将怀里人提了起来。 荣安低低地哼了一声, 两手收紧,把自己缩在男人怀中。攫取他人身上的温暖,来熨烫自己孤空的内心,阳刚的味道扑面环抱着她,健硕的手臂将她箍紧。 荣安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长久不曾笑过的脸上染上了迷蒙的红霞,看那高大年轻的男人在她榻旁跪了下去。 “小人追随殿下八年,鞠躬尽瘁,不敢有一日忘却本分。” 他低头叩首,解下身上佩刀。 “还请殿下看在小人多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份上,饶过小人家人!” 他说完这句,便俯身叩了三个响头。 荣安面色一变,之间刀光一闪,韩蒙已横刀在颈,轻轻的裂肉声响,鲜血喷涌而出。 那血染红了床榻上面厚而软的遍地金宝蓝底毯子。 荣安愤然起身,疯狂揪住男人软下去的身子,“本宫便那样让你厌恶?厌恶到宁死也不肯碰么?你给我起来!你给我说清楚!你信不信,本宫这便叫人灭你全族!你给我起来啊!” 才拥抱过她细弱双肩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地。 那个有着滚烫肌肤温度的男人死了。 就在她眼前,可怖的抽搐半晌,很快咽气。 这算什么? 她连胁迫一个男人来怜惜她,都不行么? 荣安抱头跪在地上,伏在韩蒙的尸身上面痛苦地嘶吼着。 一墙之隔的国公府,拢香凝翠的水榭里面,国公卫臻醉了酒。 风声呜咽,像谁在哀哭。 那晚他怀抱着那团软玉温香倒在地上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的冷。 她轻轻战栗,紧紧贴在他胸口。 仰头望着他,眼角有一滴泪。 连声音也在发颤,用力扣住他的指头,低声道:“钧颐,我怕……” 他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晶莹。望向她的目光疯狂又坚定。 这是唯一能逼木太师同意他和她在一起的办法,纵知注定要为千夫所指,引为一生污点,对象是她,那便值得。 ………………………… 清晨,天还未亮,昨儿后半夜下了好大的雪,此刻院里一片莹白,厚厚的,棉絮般铺满了砖地。 桂树枯枝结了冰凌,整棵树通体是雾朦朦的白色。屋檐下面一根根冰锥垂挂下来,晶莹的,反射着微弱的晨光。 这个时辰,多数人还在梦中。 而岚院的下人已经醒了,屋里没有点灯,春熙轻手轻脚地端热水盆进来,木奕珩已穿好了衣裳,站在床边朝她打手势。 “嘘。” ——是怕吵醒了帐里熟睡的孕妇。 春熙垂头立在那,不敢动了。 木奕珩取了墙上挂的长剑,装备整齐从里面走出来。 高大男人脚下的羊皮靴子踩在地毯上面,没发出半点声息。 到了外间,就着春熙端着的水盆洗了把脸,又打手势叫人都出去。 他穿着威武的官服,蹲在屋外阶上洁齿。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 也太小心了些。 屋里那人镇日无事,大半时间是歇着的,他一天才合眼几个钟头,训练强度又大,——那人倒心安理得的睡着,叫他这大忙人蹑手蹑脚的整拾出门。 翠文照旧携了套干净的衣裳给他带着,便是这种鬼天气,往死里练一遍军规,也要出一背的汗,木奕珩往往冲了凉水换了衣裳才回家。 木奕珩点点头,眼见烟柳拎了食盒过来,却没时间吃了,昨晚与她说了会话,怕她心里不好受,强撑着困意,今早果然起不来,比平素迟了一刻多钟。到了东营,不免又要罚跑。威武侯有心整他,等他服软求饶,他还偏不。 这种非人的折磨,他不是没经受过,在外两年,什么苦没吃?以为临川王就买木家面子,平白收留了他?但有丁点功绩,那都是自己拿命换的。 只是到了岁寒时节,右臂泛酸发痛,是老毛病了,要跟他一辈子的疾症。瞒着林云暖,不想她担心。 自己混不吝的过了二十多年,不想有妻有子,便也自然学会疼人了。 想她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给他生个胖小子玩儿。 想到孩子,嘴角勾起笑来,心情愉快地跨马往城东去了。 一个时辰后,不需晨昏定省的林云暖才醒。 烟柳纷飞进来服侍她更衣梳头,顺便把早上木奕珩的嘱托转告于她,“……爷说,奶奶脚踝浮肿,得用药浴泡着捏一捏,一早就吩咐奴婢跟大奶奶打招呼,午后请徐阿姑过来帮您推拿……昨晚您用卤水鹅肉犯恶心,已经跟厨下说过,再不许送鹅肉过来,……怕您不好意思说,爷都替您说好了。” 林云暖从镜中瞧自己的脸,下巴尖尖,没甚变化,肉都长在了身上,胸前两团有些惊人,腰腹更是没眼看了。其实细细算来,跟木奕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久,若说之前她还能用凝脂般的滑腻肌肤和窈窕玲珑的身段吸引他流连,到现在,那点好感按说已经消失殆尽了,她有时也不免心惊,猜测木奕珩能坚持到现在还待她这般细心体贴是为着什么。 听了烟柳的话,不免苦笑:“他一个男人家,难为他。” 晨餐后悦欢就把昨日毓漱女馆的账本送了过来,另有两本账,一本是集雅斋的,一本是金翠楼的,都是木奕珩入股的产业,现如今交在她手里打理,私章给她拓了一枚,银子随意支取,想如何打理,随她意愿,只不许她着急上火,将自己累着了。 林云暖躲懒,集雅斋有林熠哲经营,账本她都懒得看,一并推给林熠哲一人担负就是了。金翠楼是家老店,从前的店主犯了杀人官司,这店就给旁人盘下来,木奕珩含糊说是人家主动找他凑伙儿,林云暖琢磨,大抵是他瞧这店已屹立百年,口碑极好,便使手段强争来四成份额。 才瞧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不对头。 “上回你打听,世面上鸡鸭怎么卖的?这有一味冬菜,卖到一两银子一筐,什么东西,值这么多钱?” 悦欢将自己打听来的说了,又道:“这冬菜是现今少有的绿叶菜,寻常人家盖了暖房,培植一点儿绿色的菜还不够年节享用,多数不会拿来卖的。便是贵些,也是情有可原。” 可这么贵的菜,一个月却要买上七百多筐,营业额且未见涨,这就有些不正常了。 “去把那管事的喊来,我当面问他!”这话刚落,就见一双红绣鞋出现在帘下,不是风吹得棉帘动了下,还不好发现。 这种听墙角的行径,林云暖挺不齿的,自己这边发生丁点儿大的事儿,都能给捅到松鹤园,叫老太太知道。 从前她想自己是新嫁妇,不好一来就把丈夫身边的旧人撵了,再者,这听墙角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老太太的授意,是特特叫人盯着她呢。 所以一直静观其变,没有理会,总之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也没什么不能叫人知道的。 只是这般给人监视的感觉着实讨厌。 “春熙,你进来!”林云暖直呼其名,不想继续虚与委蛇了。 春熙身子一僵,等悦欢过来撩了帘子,才硬着头皮进来,“奶、奶奶……” “大冷天的,你站外头作甚?你在边上坐,当面听我说话,岂不好?” 春熙面色红得几乎滴出血来:“我……我路过,不是有意听奶奶跟悦欢说话……” 林云暖并不理会,交代悦欢:“你这会便去,顺便去趟文家巷,把昨夜备好的药包送到我二嫂那儿去。” 悦欢领命出去,林云暖才重新抬眼,凝视面前瑟缩站定的春熙。 “听说,你在九爷身边六年多了?十三四岁就伺候爷,到现在,没功劳也有苦劳,你这份恩情,我和九爷都记得。”林云暖开篇就是套话,眸子里却没半点温柔之色。 春熙咬着嘴唇,抿住心里忍不住想要泛起的冷笑,垂眸盯在林云暖腹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抵是嘲笑她这个二嫁又大龄的九奶奶,臃肿成今天这幅鬼样子,比不得她自己年轻、靓丽? 林云暖哼笑一声,不疾不徐从桌上取了天青水盏喝茶。 许久,才从氤氲的水汽中抬眼,“我本是想留你的。九爷喜欢你,夸你贴心懂事,你若真懂事,其实我并不介意在这时候多个人伺候九爷。可你生错了心啊,你该来求我,与我说的,我向来心软,哪里瞧得你这样的美人儿委屈落泪?你偏偏要拿我当傻子!” 春熙面色一红,又是一白,嘴角狠狠抽了下,忍不住辩道:“我听不懂奶奶在说什么。” “无妨,你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林云暖手里转着那茶盏,幽幽道,“你先前在我屋里公然勾引九爷,且不论你有否将我这个女主子放在眼里,我和九爷念你姑娘家脸皮薄,这事揭过后再也不曾提过。以为你会懂得为奴为婢的本分,安心做你的分内事,不想,你却一次次的生歹心!” 春熙眸子陡然睁大,不想上回净房中发生过的事,她是知道的! “你给孩子做了对鞋,我还欢喜地拿给九爷瞧,不想你包藏祸心,在里头深深埋了根针。我当时不曾发作,是知道你必会辩解,说自己只是无心之失,这点子小事,九爷也未必便对你冷了心肠。所以我又忍了。” “再后来,是你故意在我屋里摆那依兰香,你明知我有孕,你安得是什么心?我夫妻之间是否需要借用外物怡情,是你能管的么?” “不必说,我见红惊胎之事,也是你去老太太院子里乱嚼的舌根!你手底下那几个小丫头,常常替你跑腿送信,若真要查,牵连出的人恐怕还不止咱们岚院和松鹤园!春熙,你我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么?便是我不曾嫁给九爷,他也不可能娶你啊。六年相伴,同处一室,甚至他沐浴都是你在旁伺候,九爷又不是那柳下惠,他若真对你有意,他何苦忍这六年?” 林云暖一句句说着,根本不给春熙反驳余地,她语气肯定,不留情面,是第一回在春熙面前撂脸子。 “我是不想多生事端,才没在每一回你与别人凑在一处嚼舌根的时候抓你的现行,把你拉到人前去与你对峙。春熙,我给你留了脸面,你当我是什么?” 一件件一桩桩,原来从没逃出她的掌握。春熙神色从羞耻、倔强、不甘,终于变作慌乱。 “奶奶,不是这样……” “我累了。”林云暖摆了摆手,“我不想兴师动众去查什么案子,我又不是捕快。这里是我的家,是我和九爷的院子,我有资格决定谁去谁留。你也不必拿你是老太太的人那些话吓我。” 林云暖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轻声道:“你自己去我床下小匣子里第二层看看……” 她说完这句,就不再理会春熙。 春熙抿了抿嘴唇,许久,才下定决心般移步到里间,翻出林云暖说的那只匣子。 红木做的小匣子,没有上锁,轻轻一掀就开了,首层厚厚一沓房屋地契,二层当先一张,就赫然写着她的名字“何春红”。旁的字她认不全,自己的名字却是认得的,后来服侍了九爷,才改了名字□□熙。下角一个小小的鲜红的手印,是她五六岁时就按下的,家生奴婢,世世代代服侍木府众位主子。 ——只是,这身契不该出现在这儿! 春熙手一抖,惊恐地回过头去。 林云暖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看也不看她一眼,移步到一旁的书房,背对她,声音听来有些意兴阑珊。 “九爷如何待我,怎会叫我轻易受制于人?你们几个身契从一开始就在我手里,只可惜,你一直认错了主子……” 春熙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巨大的不甘生生撕裂她的心,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生来就是低人一等的奴婢?凭什么她的生死全权交由人手? “我原想留你。若只是我自己,搁一个不同心的奴婢在身侧,也没什么好怕的,时时防备敲打就是了。可如今,我眼看就要临盆,我的孩子,怎能叫他生在你这样坏了心肠的人身边?你若还顾及颜面,一会儿自己去告病休,月银照拿,不至叫你损失什么。只是这院子,你不必再奢望能踏入。若你是个聪明的,最好也莫要去烦扰老太太和九爷了。否则——” 否则如何,林云暖没有说下去。只是手里茶盏重重摔在地上,裂成无数碎片。 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话,觉得好生疲累。 与一个下人置气,着实是不值得的。 春熙怔了半响,于此时,她该出去,依言远远躲出去,永不踏足九爷的院子。 可是,她不甘心啊。她在这服侍六年,这女人才进门几天?她背后有老太太,老太太会为她做主,身契又如何,大不了,求老太太把身契要走,难不成,这女人还敢逆老太太的意不成? 春熙站起身,冷笑朝前走。 “奶奶,奴婢拼死也得给自己喊声冤枉。您适才所言,不过推测罢了,您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奴婢的确做过那些事?针是奴婢放的?怎知就不是您自己为了嫁祸奴婢自己放的呢?奴婢传话到松鹤园,那也是因为老太太关心您的肚子,奴婢是为让老太太放心,是尽孝呢,何错之有?奶奶若非要往死里磋磨奴婢,奴婢也只好把事情扬开了,叫人家知道奶奶是何等的度量狭小容不得人。” 不拼怎么办?难道真的病休,给人送到外头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林云暖挑眉瞧着她,那张平素总是寡淡疏冷的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 春熙举步往外走,才到门口,就见翠文领着沈世京来了。 茶盏碎裂在地,茶水弄污了地毯,林云暖抱着肚子,似乎有些不适。 翠文当即一怔:“春熙,这是怎么了?奶奶,您觉得如何?” “茶。”林云暖吐出一字,靠在柱上轻轻喘息。 翠文绕过桌子,提起茶壶,“奶奶是要喝茶?” 春熙冷哼一声,不知缘何这位适才还对她言语威胁的妇人要如此做戏。 沈世京眉头一紧,已经上前,从翠文手里接过茶壶。 斟出一杯,细细验看,接着,有些愕然地望向林云暖。 林云暖苦涩一笑,然后,轻轻道:“翠文,请大奶奶过来吧。” ……………………………… 春熙在屋中生闷气,地上打碎了无数的摆件杯碟,今天已经撕破脸,其实她也忐忑,生怕老太太不肯维护于她。适才撂下狠话,这时想来不免后怕。九爷待她虽好,可对方却是九奶奶啊。妻子和婢子,一字之差,便是天地之别。 她才躺进帐中,就听外头一阵喧哗。 当先一个婆子,不曾敲门就闯了进来,“咣”地一声,几乎将门板踢出洞来。 春熙弹跳起身:“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敢问?”那婆子一挥手,“搜!” 春熙面色一僵:“你们凭什么搜我的屋子,我做错了什么事?” “有话,等我们搜完了,你自己去大奶奶面前说!” 春熙下意识觉得不妥,提步就想去床头把自己藏私件儿的锦盒收起。 已经来不及。床铺给人掀开,那盒子当地一声落了地。 里头细碎物件洒了一地。春熙慌忙扑去,想将东西护住。 身子给另外两个婆子拽住,当先那婆子从地上拾起一只布偶,上面扎满银针。 春熙瞪着眼:“不,是她害我,是她害我!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婆子冷笑一声:“药包,加上这布偶,春熙姑娘,有话咱们去跟大奶奶说吧!” 春熙给人硬拖硬拽,扯出院子。 她一路疾哭,大声呼喝林云暖这个“贱妇”害她,翠文立在廊下,阶前立着一溜儿小丫头,烟柳纷飞都在其中,眼睁睁瞧着春熙给人拖出去,再未归来。 沈世京面色沉重,垂头盯着那只茶盏。 “五石散,你放的吧……你故意挑在我在的时候,利用我做你的证人?” 他声音低沉,压抑着深沉的怒意。 “你怎么变成这样!”双手重重捶在桌面上,将那茶盏震歪,茶水洒得到处都是。 林云暖着实有些累了。 她背对沈世京,撩帘走入内室,疏淡的声音传来:“沈大夫,您或许想多了。” 她没他以为的那般下作。 也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去对付一个下人。 不过顺水推舟,慢慢将那人的私心和恶意养得越来越重,却怎能怪得她呢? ………… 夜里,木奕珩归来有些晚,白天内宅发生的事仍是传入他耳朵。 他踏上石阶,翠文掀了帘子,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察觉院子里所有的奴婢都比平素更沉默、更小心。 林云暖在沐浴。 热气蒸腾的水中,她轻抚自己圆润的肚子,光洁的肩头披着厚的棉巾,歪头靠在浴桶边缘,神色宁静安详。 木奕珩伸手从后面搂住她。 身上沉重的铠甲带着寒凉之气。 “你还好么?”他轻声问,捧起她的脸,凝眉端看她。 林云暖回身,伸臂将他脖子搂住。 将头贴在他肩上,将他的衣领肩头也弄得湿了。 “你不问我,春熙的事么?” 木奕珩扯唇笑了下:“有什么好问的?” “她毕竟,是你的人啊。” “呵。”他不置可否地轻嗤一声,将人从水里捞起,用大浴巾裹住,抱着送到后面暖阁帐子里。 林云暖扯着他的手臂:“……闹这么大,不仅春熙,还连带扯出了好几个院子里的人……木奕珩,你不怪我么?” 木奕珩抬手揉了揉她头发,俯身轻轻吻在她额头上面。 “若我出手,未必肯这样算了。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林云暖隔着帘子,看那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她突然鼻酸,心头狠狠颤了两颤。 这样的宠溺,不问一句,毫无底线的纵容信任,会永远持续下去么? 这样的体贴,无微不至的呵护,会一直属于她自己么? 不管林云暖如何不安,如何纠结,年关,就在忙碌而冗繁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不及修改和捉虫,先发上来。抱歉抱歉。 明天还是晚上更。 52、第 52 章 年前就定了两个乳娘, 一个是木大夫人送过来的, 一个是钱氏在外寻的,都是老实可靠底细清楚的,腊月二十六这天进府给林云暖磕头。 她自己在这方面没什么心得, 刚来这世界时,她还是个未嫁的姑娘, 后来在唐家七年,也未曾生养过,只觉自己其实也未必就喂养不好孩子, 瞧自己的孩子被人家抱在怀里吃,说不准心里还膈应得慌。 可如今大户人家的奶奶太太, 并无自己喂养的旧例,损害身材不说, 还要时时将婴儿未吃完的挤出来, 不分日夜每隔两个时辰就得涨一回挤一回,别说自己休息不好,还带累丈夫跟着受罪。 林云暖瞧二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都是温柔安静的性子, 心想木大夫人和钱氏的眼光必然不差,一人赏了只银镯子并小银锁给她们的孩子。在屋里说了几句话就打发人去了。 就见烟柳踌躇地进了来。 林云暖扶着悦欢的手坐到里头大炕上去,腿上盖着狐裘毯子,斜歪在那听烟柳说话。 “何嬷嬷不住哭诉,说奶奶故意冤了她闺女,若非大奶奶时时叫人盯着, 就给她闯进院子里头来了。那何嬷嬷有个病歪相公,拿这唯一的女儿当成了命根,听说人给扣住审问,买了二斤砒|霜进来闹嚷要……要同归于尽。” 要和谁同归于尽,烟柳不敢说,林云暖也明白。 其实已没什么可审,春熙便是不招,林云暖已经摆出态度,木家这等人家,也绝不会纵由侍婢给女主子添堵。 悦欢愤愤然道:“奶奶从有孕至今,胎相一直不好,便是这春熙歹毒诅咒之过,奶奶本已饶她,是她自己作死,还妄用药想害奶奶,这样也算冤她,怎样才不冤?又不曾打杀她,这一家人要死要活作甚?” 春熙六年里安分守己,甚得木奕珩欢心,翠文木讷,烟柳胆小,纷飞年幼,春熙聪明机灵,样貌又佳,在木奕珩身边,那是头一份的贴心人。自木奕珩和她成婚,那样妥帖的一个贴心人突然性情大变,诅咒、陷害,阴毒小把戏层出不穷,若说中间无人推波助澜,林云暖是不信的。 一个丫头,再如何心比天高也不会忘了自己根在哪里。 厌胜之术对林云暖来说,实是胡扯,她胎相不佳,是先前失胎、宫寒,加之用了猛药避子,伤了底子,实在怪不得旁人。林云暖容不得春熙,也不是担心木奕珩给她勾搭去,只是这丫头越发胆大、恶毒,叫她如芒刺在背,镇日防范辛苦。毕竟是自己将来要过活一辈子的地方,只想轻松舒服…… 思及此,却连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 当初成婚,多半抱着不想自己这孩子做了给人指摘的野种,怂怂的顺应了命运安排,对木奕珩是有多少感情,她自己都说不清。却不想才过半年,自己已经给木奕珩宠得幻想要一辈子…… “老祖宗那边怎么说?”动静闹得大了,别人如何想不怕,只怕木老夫人觉得她这个九孙媳不省心,加上之前春熙没少往那头传瞎话,老太太对她印象大抵是极差的。 “松鹤园静悄悄的,何嬷嬷不知缘何,也没敢往老夫人那头闹。许是大奶奶早防着她,不许她去烦扰老夫人了。”烟柳心想的是,毕竟林云暖现在不是一个人,她再怎么不好,肚子里总怀着九爷的骨肉,老夫人如何能饶却想害她曾孙的人。故而这回冷脸闭门,干脆将何嬷嬷也给打出来。可谓牵一发动全身,惹得各院都警醒起来了。 惹出这一切的人,却懒洋洋地往大引枕上一靠,“罢了,既无人来吵我,这些事今后不必打听来与我说了。” 还没歇一会儿,说是筠泽来送年礼的婆子、管事们到了。 林云暖只得梳妆到前院,大夫人院里一派热闹,远远听见一阵带着筠泽口音的说笑声,三年未回筠泽,听到乡音,几乎有恍如隔世之感。 大夫人屋外堆了好些红纸福字包裹的土产。——这是专门给林云暖婆母带的,自然另有几车东西都卸在外院慢慢盘点。 林云暖一进屋,所有目光就纷纷朝她射来。 李嬷嬷不敢肆意上来哭抱,腾地从小板凳上弹起身来,只望着她红了眼圈,规规矩矩磕头喊她:“九奶奶安康。” 木家三个夫人并大奶奶、四奶奶、五奶奶、七奶奶都在,——筠泽送年礼上门,带管事们上门的小辈是林熠哲,人给留在外院陪木清渝喝茶,这头来拜见的不过是几个体面些的嬷嬷。再体面,也是奴才,木家却是全员过来招呼作陪,是给足了林家脸面。 林云暖这人,在娘家给父亲训斥长大,在唐家七年,又处处遭人嫌弃厌恨,如今嫁给木奕珩,众人将木奕珩待她的态度瞧在眼里,知道他是必不准她在谁手底下受委屈的。这些人待她太周到,让她忐忑不已,不知该如何才好。 她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给众长辈请安,膝盖不及弯下就给木七奶奶拽住,扶到一旁贵妃榻上坐卧。 七奶奶笑道:“你娘家来人,想你必想过来看看,娘担心你坐椅子不舒服,早早命人在炕边备了软塌。” 林云暖坐立不安,想起身行礼致谢,唬得几人一惊一乍:“快坐,快坐,这么大的肚子,还穷讲究什么?别叫你娘跟着你胆战心惊的!” 林云暖只好厚颜坐那榻上,听三夫人饶有兴致地打听筠泽的风土人情,话里偶然透漏,年前一个月木家这边就已派人送了年礼到筠泽去,询问船期是否所有耽搁等等。 从上房出来,那李嬷嬷再也忍不住,哭着拥住林云暖:“奶奶在木家这样受器重,太太该放心了!” 回到院子,又从腰里掏出一沓票子,“我贴身藏着,这一路几乎不敢合眼,——太太叫我带给奶奶,这是两万两银票,叫奶奶不要简省,莫落个小家子气的名声,处处大大方方的!” 林云暖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成婚两遭,陪嫁的银子怕是已经掏空了林家了吧? 寻常百姓一年有个五十两银,便算过得不错的了。且木奕珩并不缺钱,他手上生意众多,什么赚钱行当都乐于插一脚,又有木清渝木清鸿这些人看顾着,几乎没有亏本过,至于她嫁妆有多少,银票有几万,木奕珩问都没问过。首饰衣裳府里又是不重样地供应着,哪里就缺她的钱用了?林太太还当她是在唐家,不拿钱出来哄人,就要瞧人脸色? 到底是母亲一番好意,林云暖脸不红心不跳的收了。李嬷嬷说些关怀的话,知道她一切都好,甚是老怀安慰,不免唠叨:“从前那唐家眼皮子浅得,以为自己是甚了不得的高门!处处作践奶奶,作践我们林家。如今奶奶嫁的这样好,可把那唐老太给怄死了,咱们三太太在刘大人府上遇着她,远远就躲着三太太走,——她一个儿子贪墨给撸了官职,一个买卷给人告发终身不得参考,只剩一个唐逸还算不错,却也在画作上头污了名声,可谓现世报,活该她有此下场。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的路长,且走着瞧呢!” 一番话说的林云暖暗暗解气,想到唐老太从前是怎么作践她的,觉得这人正活该给人杀一杀锐气。 不过想到自己当初和离的手段并不十分光彩,唐家向来是认定她是与人有私才生了离心的,便犹豫打听:“唐家可曾传出我的什么话来?” 以她对唐逸的了解,这人千般不是,却是傲气十足的,自己被人给戴了绿帽,这种事打死也不会自己往外头传,可唐太太那人却不一定了。 李嬷嬷一想起这个就觉好笑,她一拍大腿,笑着道:“奶奶以为她敢?当初奶奶离家,唐家莫名给人破了大门,一行凶神恶煞的壮汉,将那一家老小绑在一块儿,问他们唐逸妻房是谁。但凡谁提奶奶一个字儿,就立马挨两记大嘴巴,从主子到下人,个个儿打得猪头一般,到后来,只听说一个‘林’字儿,就恨不得吓尿裤子。——这还是大爷从云州打听来的,唐家好面儿,这事儿自然不会对外说。大爷回来说给老爷,老爷还不肯信。后来三太太见着那唐老太的哆嗦样,这才信了。家里只当是奶奶叫人做的,难道不是?” 林云暖扶额长叹。 脸皮微微一红。 还真不是她做的。 谁这么嚣张,光天化日之下闯人宅院做出这种荒唐事。 还能有谁? 晚上木奕珩回来的时候,就觉得今天的林云暖格外不一样。 她许久不曾好好捯饬过自己,今儿却画眉上妆,穿一件簇新的衣裳,吃饭时瞧他笑,说话时朝他笑,他在一旁抹剑时一回神,还见她朝他笑。 木奕珩心里发毛,丢了剑,贱兮兮地过来蹲在她身下,“我说娘子,我做错什么了,你只管说。你这样瞧我,我害怕啊。” 林云暖给他气笑了,抬手戳他额头:“德行!” 木奕珩伸手给她捏腿,嬉皮笑脸跟她开玩笑:“什么德行啊?是不是好俊、好潇洒、好迷人的德行?” 林云暖斜睨着他,许久,还是绷不住笑了,伸手把他脖子一勾:“少废话。你什么时候年休?想你陪我几天。” 木奕珩给她伸臂搂着,他蹲在她脚下,脸颊刚好挤在那两团丰软上面。 他直咬牙:“别……你这么热情我不习惯,待会儿惹起火来受罪的是我。您行行好,放过小的这回。” 林云暖臊得脸通红,伸手一推把他头推远些,背过身靠在床里,蒙被将自己盖住。 木奕珩踢飞鞋子,飞快从后把她搂着。那手钻进被子,不要脸地撩起她衣襟下摆。 林云暖扣着他手:“怎地,不怕受罪了?” 木奕珩嘿嘿一笑,身子从后贴上来:“聊作安慰……你睡你的。” 身后粗重的喘息,林云暖都没脸去听。将被子盖住头脸,只当自己是个死人,任由他那左手放肆。身后抵着的,滚烫得快把她融了。 好一会儿,他叹气平躺枕上,“什么时候生啊?早知如此,我说什么都不会让你怀这崽子。” ………… 腊月二十九,东营才开始轮值。木奕珩抽的是年初四的值日,在营里粗粗点卯就领了交接对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天香楼买卤味的时候,谁想能碰上打劫的。 亏得带了张勇、吴强。 且打且退到一处巷子里,杀意给激起来,木奕珩抽刀迎上,那伙贼人突然身手大涨,前后配合整齐有度。 不是寻常匪人。木奕珩怀里揣着刚买的卤肉,一时有些心焦。答应了要陪她玩一天,难不成没命回去? 等三人几乎支应不得之时,卫国公的人到了。 层层叠叠的官兵,二话不说便上来火拼。眼看两伙人在他眼前斗起来,打得十分热烈。 木奕珩趁机攀墙就溜。毫无骨气可言。 卫国公轿子到时,他已走得没影了。 领头的几个贼人给扯了蒙面的黑布,卫国公冷笑一声,命把人都绑了,送去荣安的院子。 当晚,卫子谚给卫国公叫过去,不由分说打顿板子。 与鸡飞狗跳的卫家不同,除夕这天,木家上下一片安宁祥和。 木紫烟给夫家接回去,这才一个多月,就查出又有孕了,木大夫人自然替女儿高兴,今年所有下人领年赏,都多得了几枚金锞子。 再有出手大方的,就属九爷夫妇了。 下人随便说句吉祥话,九爷有赏。悉心照顾九奶奶的,还有赏。一上牌桌,木奕珩几乎把把输,连向来手气最臭的木四爷都赢了他好几百银钱。 晚上祭祖上香后,一众小辈陪在大夫人夫妇房中守岁。林云暖大肚易乏,熬夜不得,得了特赦,准她先回院子。 才扶着侍婢的手走出上房,就听身后一阵哄闹笑骂,“没出息”、“一刻都离不得媳妇”的木九爷,从后快步追来,一伸手,把小心翼翼走在石板路上的孕妇打横抱起。 林云暖惊呼一声,迅速抓住他肩膀。 木奕珩朝她眨眼:“走,我陪你回房守岁去。” 颠颠手上的分量,木奕珩笑嘻嘻道:“娘子,这段时间,下人们伺候得着实好啊。” 林云暖听他拐着弯说自己增分量了,不由又是气恼又是委屈。 若非怀了这个孩子,她岂需服用那么多的补汤?如今他却来嫌,她怎么能不委屈? 见怀中人当即冷脸,木奕珩连忙吐了吐舌头,话锋一转,厚颜无耻道:“我就喜欢你这样。昨晚……” 贴在林云暖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烟柳只见自家奶奶羞得几乎头都抬不起来了。 回到自己院子,迅速换了家常衣裳,摆了炕桌,端了四冷八热几样菜,并一壶烫的刚好的梨花白。 林云暖有心陪他一杯,这段时间他着实太忙,能这样安安静静坐在一起的机会太少太少。 木奕珩见她面如染霞,水眸迷离,眯眼瞧着他,不由凑近逗弄一句:“这样瞧我作甚么?是否觉得你相公俊得紧呢?” 红灯之下,满室暖光。 炭火正旺,熏炉焚香。 他肩头披着件夹棉袍子,里头中衣敞开少许,健硕的胸肌似乎沾了几滴酒,在灯下微微泛光。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英气。 再往上瞧,那双眸子灿若星子,浓眉如饱蘸了墨汁,英挺的鼻子如用刀斧刻出来的,只嘴角弯起一抹柔和,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与她在一处,是欢喜自在的。 林云暖伸手按住了他的脸颊,捧着这张脸,贪婪地细看。 木奕珩低笑一声,凑过来亲她的眼角,“做什么,这样瞧着我,我可给你这色兮兮的眼神盯得害羞了。” 林云暖笑了下,手一抬,赏他个嘴巴子。 木奕珩许久不曾有过这种待遇,当即一怔。 林云暖缩回手,捂住自己的脸。 声音闷闷地传过来。 “怎么办啊。木奕珩!” 木奕珩咬牙不语,抱臂瞧着她。 “又过一年,我越发老了。” 她鼻子一抽一抽,几乎快哭出来了。 “可你正当韶华,还生得这样好看……” 木奕珩不想听到这么一句夸赞,连忙凑上前去,把人搂在怀里诱|哄,“好看?那你捂着脸做什么?你只管看,莫错过这番好风光才是……” 手伸到下面,去解她衣襟扣子,“你喝了酒,怕是热了吧?” 男人冒着青胡茬的下巴,在小腹上轻轻蹭过。 林云暖脚指头勾起,整个人生疏紧张得不行。 手指…… 清晰的知道,是他的手指…… 在里面。 浪潮涌上来,她终忍不住哭了。 声音沙哑地仰头盯着梁上垂下的灯笼穗子,几乎是哀求地。 “木奕珩……将来你若厌了我,别骗我,别羞辱我……我会悄悄的,自己走……” 木奕珩怔住动作,俯身过来叨住她的嘴唇,蹙眉,有些不悦地捏紧她的下巴,“你胡说什么?” “我自己走……我什么都不要。”她喘息着,按住身下的手,“有一天你总会遇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到那时,你直言与我讲,我退位让贤,绝不纠缠,你……” 木奕珩坐起身,把她也提起来。 “你他娘的说些什么!”木奕珩黑了脸,手上拾起适才他披在肩头的袍子,重重丢在她身上。 林云暖拥着那袍子,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嘴唇紧抿,伤心得不住落泪。 他攥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视她。 “你是早想好退路,想有一天,像你和姓唐的一般,腻了就散?” 他声音阴冷,听来让人胆寒。 “你他娘给我记清楚,我木奕珩用过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可能再许旁人用!” “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安安生生做你的木九奶奶!这辈子,你生是我木奕珩的人,死是我木奕珩的鬼,你若敢有外心,你大可试试,看我是如何叫你和你那奸夫万劫不复!” 他重重甩脱她下巴,起身,穿鞋下地。 林云暖本就有几分醉意,又伤心的厉害,身子不稳,这一甩,竟把她给推翻在炕上。 背磕在那炕桌上头,震得杯盘酒菜洒了好些。 木奕珩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回身。 林云暖脸上全是眼泪,手捂在肚子上面,怔怔瞧他说不出话来。 血,很多的血。 涌上来,弄脏了裙摆。 木奕珩几乎吓得丢了魂,厉声喝道:“叫大夫!” 侍婢们另赏了饭菜,聚在外面小厅里热闹。陡然听这一声断喝,个个儿吓得跳起来。 大年下的,哪里有开门的医馆?悦欢最先反应过来,“着人去请沈大夫!” 他一人独居,便是过年,也不回沈家,除夕夜,能为林云暖出诊的大夫,就只有他了! 木奕珩不敢轻易挪动妇人,按着她肩膀颤声问:“你觉得如何?可疼么?疼得可厉害?” 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叫他如何原谅自己? 林云暖说不出话,捂着肚子,只是不断流泪。 她害怕,她慌张,她难过得不行。 她曾失过一个孩子,也是这般,腿间凉凉滑滑,一瞬就不见了亲生骨肉。 她浑身打颤。牙关抖得咯咯直响。 “木、木奕珩!救它……救它!” “是,我知道!”木奕珩双眼发涩,伸手给她抹去泪珠,“你不要怕,别哭,我在你身边陪着,我们一起守护孩子,不会有事,别自己吓自己。” 下一秒,却又是一声大喝:“都死了么?还不进来!” 侍婢们早奔到门前,只是碍于两人抱在一起,一时不好闯入。 很快,林云暖给抱到早已收拾出来的暖阁里头,她躺在上面,只是不安,揪住木奕珩的手不肯放。 肚子渐渐痛起来,一阵疼过一阵。 木大夫人、木大奶奶等人慌不迭赶过来时,她裙子已经浸透血水,额上疼得全是汗。 木奕珩双目赤红,朝木大夫人等人道:“快,你们快来瞧瞧,她为何痛得这样厉害?这血……这血……怎么办?” 他慌得六神无主,他太年轻,对女人家的事了解甚少,眼见林云暖如此痛苦,他哪还有理智在? 木大奶奶上前扯他:“九弟,九弟妹恐是要提前生了,你赶紧出去!府里有请好的稳婆,马上就过来,我们守在这儿,你只管放心。快出去!” 木奕珩茫然瞧瞧众人,回过头来,视线落在林云暖脸上,只觉眼眶酸涩得几乎睁不开。 她这样痛苦,他怎忍心走? 木大奶□□痛地发现,才推开两步的九弟,又蹲回床前,把林云暖手攥住了。 木大夫人喝道:“烟柳翠文,愣着做什么呢?把你们九爷拖出去!” 说话间,稳婆到了。一见林云暖的样子,神色郑重起来。 木奕珩给人撕扯着脱开了抓着林云暖的手,下一秒,听见稳婆犹犹豫豫的道:“尚不足月,夫人又体虚,很有可能难产,老身需得先问句不吉利的,真有……那时候,是保大,还是保小?” 床上的林云暖,此刻意识已经涣散,她半眯着眼,嘴里无意识地喊着木奕珩的名字。 木大夫人艰难地朝木奕珩看去。 他脸色铁青,泪意刷地漫过眼眶。 他挥拳就朝那稳婆砸去,“你他娘的再说一句试试!什么叫有可能难产?什么叫保大保小?她但有何三长两短,老子叫你全家抵命!” 众人急急将他拦住,木大奶奶无法,都自己上手去抓他的袖子了。 木大夫人冷声喝道:“奕珩!你清醒点!你再闹下去,耽搁了大事,到时,你可真就追悔莫及了!”扬声喝令那些侍婢:“听不见么?把你们九爷带出去!” 林云暖轻声吟唤一声。适才一直紧咬嘴巴,此刻着实挨不住了,一声声呼起痛来。 她向来不是个娇气的人,因丈夫在身边,才放任自己,此刻她的丈夫,却被推到了暖阁外面。 木奕珩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脚步乱转,冲到暖阁帘子前,又艰难地缩回来,抱头揪住自己头发,纠结不已地蹲在地上。 沈世京到了。可此刻产房他已不方便进入。 呼痛声越发痛苦,渐渐连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发不出,只剩毫无意义的痛哼。 木奕珩和沈世京一人占据一角,立在暖阁之外。 沈世京觉得自己既然来了,应该说些什么缓和家属的心情。 “她……” “去你娘的!”木奕珩像头暴躁的狮子。沈世京才出口一个字,就被他瞪眼咬牙地斥了一通! “你他娘的这时候别提她!” 53、第 53 章 沈世京是木奕珩的长辈, 这话一出, 身边侍立的都紧张得一颤。 沈世京平素给人瞧病,遇上那等脑子不清楚的病患家属,多半都如木奕珩一样, 要把自己的急恼不安发泄在无辜的人身上。 这不是计较的时候。 沈世京抿住嘴唇,绕步在院中石凳上坐了。 北风吹过, 冷得刺骨。木奕珩连外裳都没披,兀自一脊背的汗。 适才推得那下,用的是右手, 不过吓吓她罢了,哪里用了力气?怎想到还是将她伤了, ——又一声凄凉的痛呼传出,都听不出她本来的音色了。木奕珩懊恼得抬手就给自己两耳光, 将头贴在那门上, 希望能离她近一些,哪怕只近一寸。 心里那抹惊惶,前所未有, 心脏像是给人紧紧捏着, 不时还用钝器磋磨几下,又急又恼又心痛后悔。 约过了一个时辰,让他煎熬的呻唤声停了。 就听侍婢匆匆的脚步,小丫头急手慌脚地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悦欢红着眼从内奔出来:“沈大夫,奶奶晕了, 夫人让问,看您可有什么法子?” 沈世京连忙起身,还未及问话,木奕珩已发疯般冲了进去,好几个丫头联手去拦抱他,都给他挣脱开。瞪着眼,咬着牙,像要与拦他的人拼命般。 木大夫人见闹得不像话,连声吩咐人去喊木清泽几人过来将木奕珩拖走。 沈世京适时道:“奕珩,你先静一静,悦欢你快与我说说,侄媳此刻如何?” 一语出,如当头棒喝,木奕珩急切朝急得满头汗的悦欢看去。 “血止不住,奶奶疼得厉害,又使不上劲儿,稳婆说,怕只怕,把小主子给憋坏了……” 沈世京连忙道:“我这便开张止血提气的方子,府里应有药?若还不成,许得施针。侄媳手里的毓漱女馆,里头有位徐阿姑,擅岐黄,不若将她请进来,一并看顾。” 木大夫人吩咐人取笔墨,再喊了木大奶奶出来,着手派人去喊徐阿姑。 就听里头忽然一片悲声,木七奶奶涩着嗓子喊了声“九弟妹”。 稳婆慌忙从里出来,满手是血,走路腿都在抖,“奶奶凶险了,血崩不止。大夫的药若来不及,为保命,得使些非常法子。还得求夫人和九爷给个准话,这要是……不好,保大,还是保小?” 木奕珩睁大眼睛,急得要杀人,沈世京已听明白了,他上前扯住木奕珩,朝稳婆道:“难道一会儿都撑不得了?药立时就来,施针的女医也去延请了,阿嬷只需再助侄媳撑片刻,片刻就好。” 稳婆目露悲悯神色,又有些怯意,木奕珩实在太狰狞,今日落得不好,恐就要给人填命去。此时也顾不上说的话吉利不吉利,再耽搁,母体撑不住,婴儿也活不得了。“老身往常给人接生,难产成这样子的,……将手伸进去,将胎儿硬拖出来……” 木大夫人呼了声“阿弥陀佛”,“这般做了,母体还不知伤损成什么样子!” “实在……”稳婆垂头,避开众人目光,“实在危急……”总得保一个不是?从前遇到难产,只要保得婴儿性命,就是大人出了意外,那夫家人也不会苛责。 木奕珩一脚踢翻那稳婆。木大夫人挡在前头,都给他伸手抡开了。 七奶奶等人纷纷拥出,劝他:“九弟,现在哪是冲动的时候?你快拿主意,弟妹气息都弱了!” 木奕珩挥臂推开众人,不管不顾往里头冲去。 暖阁床前,纷飞拿了帕子给林云暖擦汗,清风在下面,用新垫絮换下血淋淋的旧的,木奕珩眼前发黑,脚步虚浮,几乎跌倒下去。 林云暖脸色苍白如纸,额上冰冷。 他伏身握住她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卿卿!”他哑着嗓子喊她。 七奶奶等人在暖阁外头,听见这无比凄楚的一声唤,跟着心头泛酸,都忍不住落泪。 “起来吧……”他埋头在她肩上,就在这一瞬明白何为肝肠寸断。 木清泽等人到了院外,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里头一片泣声。 木清泽看到沈世京,行了一礼:“沈三叔,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世京摇摇头,无法作答。 忽听里头传来木奕珩嘶声急切的喊:“沈世京!” 沈世京连忙步到阶前,听木奕珩说出让人瞠目结舌的话来。 “你给她施针!救她!快!” 他虽是大夫,诊脉看症无妨,如何能进妇人产房? 木大夫人疑心木奕珩已经急疯了,“奕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赶紧出去,这里头有我们看着,有经验丰富的稳婆,不需你管!” 木奕珩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见沈世京迟迟不应,风一般冲出来,揪住沈世京的领子,“你救她!适才你说,施针可止血,她血都快流干了,你快点救她!” 沈世京哪里是个武夫对手,给半拖半拽提进门去。 木清泽踏上石阶,却不好扑进去抢人,木大奶奶等人在暖阁门前拦着,“九弟,不要胡闹!” 沈世京进了去,就是救下林云暖,她名声也必遭损失。 女人家生孩子,污秽血腥,连丈夫都不准进,如何能进去外男? “滚开!”木奕珩冷冷扫向众人,声音沉而惶恐,“她等不得了……你们再穷讲究,就等于推她去死!” “九弟你这不是为弟妹好啊!难产罢了,稳婆总有法子,沈世叔若是进去施针,将来……弟妹和沈世叔还要不要做人?” 地上跪了一片哭肿了眼的丫头,齐声跪求:“九爷,您莫冲动……” 木奕珩顾不得了,他手上,依稀还残留她肌肤上的冰冷触感。 不能想,不敢想,她若这么撒手而去,余生他该怎么办。 “奶奶?” 僵持间,听见里头清风喜极而泣的一声呼喊。 木奕珩脑中嗡的一声,听见林云暖极弱的唤。 “木、木……” “我在!我在!”木奕珩手松开,挤开人群,冲进暖阁。 林云暖眼睛只睁开一条细缝,没半点力气。 声音是气若游丝,他伏在她唇畔,才听清她断断续续的嘱咐。 “救孩子,好好的,养大它,……若是个女娃娃……不要嫌弃她,把我的、铺子、给……她,不必……不必费木家……银子,我……这孩子……能养活……她自己……” 木奕珩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紧攥住她手的手背上。 他喉头哽咽着,想张口责她说话不吉利,却只发出含糊的嘶声。 “你……”林云暖艰难侧过头,凝望住他,“你……将来……莫叫后娘……苛待他……” 木奕珩嘴唇抿住,水光一片的眸子睁大了,“你……莫要胡思乱想。” “你……待我很好。”林云暖似乎想要扯开嘴角笑,那嘴唇没一丝血色,是一片青白。“我这辈子……过得……”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后面的话没有说完。 只听她吃力地喘息一阵,那双无神的眼睛,又闭合上了。 睫毛的形状在脸上留下深黑的影。 木奕珩声音发抖,拥着她身子,厉声喊沈世京的名字。 “沈世京!进来救她!” “快啊!这是人命!什么劳什子礼教!什么狗屁规矩!我是她丈夫,我都不介意,旁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沈世京,你只说,你救不救?” 帘子一掀,惊呼一片。 沈世京双目微红,垂头将药箱放在桌上,取出针囊,铺开。 木奕珩攥着林云暖的手。目不转睛盯着他将细细的长针,扎在她手腕穴位上。 接着,沈世京抿了抿嘴唇,看向木奕珩。 “你帮我,把她的衣裳……解开。” ……………………………… 艰难的一夜,天色已转青白。 晨曦里的木府岚院,笼在一片叹息声里。 木大老爷得了信,此刻坐在松鹤园老夫人房里,听木大夫人不住地叹道:“这,成何体统?奕珩发疯,那沈世京也跟着发疯?奕珩不懂事,沈世京也不懂事?我瞧他这是念着从前奕珩与他侄女退婚的旧怨,抓住机会就要折辱回来。” 话传到外面,旁人要如何泼脏水还未可知呢。 可怜她手里还有个未婚的五丫头,眼看说亲,给自家九嫂污了门楣,难保不受拖累。 木大老爷许久才道:“罢了,你莫埋怨,如今顺利产下孩儿才是最紧要的。世京为人如何,在城里有口皆碑。他医者仁心,眼里哪有那些世俗龌龊?你赶紧过去,那些小辈不知事,莫叫他们手忙脚乱的顾不周全。” 话落,木老夫人从佛堂上香出来。 木大夫人起身行礼,一抬眼,见婆母面容黑沉。 “走,去岚院瞧瞧!” 大年初一的清晨庭院,昨夜燃放过的爆竹还未扫净,木大夫人亲自扶了老夫人的手臂,身后跟着一堆侍婢,一步步朝岚院走。 这都叫什么事儿呢?好好的一个年节,弄得如此血腥晦气。 本就瞒着外头孕期,成婚才半年余,这时诞下孩子,还如何遮掩? 自打娶这妇人进门,外间的难听话就不曾断过。 木大夫人敢怒不敢言,谁叫大老爷护着,老太太帮着,又有那木奕珩这混不吝的,没底线的纵宠那妇人?府里几个女眷谁还敢给她脸色瞧?上回紫烟背后损她两句,给大老爷听见还给斥了一通。这家里越发没了规矩,没了清誉。那妇人知道收敛还好,偏是个不知的,不是抛头露面到外头管生意,就是在府里大张旗鼓收拾下人,非闹点动静出来,叫人想眼不见心不烦都不成。 岚院外正碰着木二夫人和木三夫人联袂而来,几人与老夫人行礼问候,一同进了院子。 几乎就在老太太脚尖踏进院落同时,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声,惊喜了满院子的人。 稳婆抱着孩子朝身下看了一眼,大声念道“阿弥陀佛”。 ………… 那孩子洗的干干净净的,包了早备好的襁褓,哭声极小,脸色有些发紫,是在母体里憋狠了。 木大奶奶从侍婢手里接过孩子,脚步匆忙步出来,笑着报喜:“恭喜老祖宗,又添个玄孙!” 木老夫人大舒一口气,颤声问:“是……是个男孩儿?” 众人围着孩子,各自惊喜。没人注意暖阁里,哭得肿了眼的木奕珩。 头埋在林云暖身上,不住轻声唤她“卿卿”。 林云暖实在没力气,失血过多之后眼睛几乎瞧不清东西。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上面咬出一个个深深的牙印。 太痛了,永世难忘。 随着孩子降生,她最后一点念想终是落了地,人就昏昏沉沉睡去。任木奕珩孩子似的黏在她身边,谁叫都不理。 ………… 年初二,林熠哲夫妇得信来瞧了母子二人一回。 因在年节时分,各家都忙,林云暖又是对外瞒了孕期,不料早产,洗三礼只在家里简单办了,各房都送了不轻的礼。 林云暖元气大伤,到第三日,还未能亲手抱一抱孩子。 木奕珩的眼睛像长在那孩子身上,不时回过头来与林云暖吹嘘,“瞧瞧,孩子鼻子像我,山根挺拔。嘴唇也像我。薄是薄了,衬在这张脸上,却是再好看不过。你瞧呀!” 林云暖叹了口气,敷衍地“嗯”了一声。 不是她不爱自己孩子,只是这未足月的“小猫儿”实在称不上好看,又瘦又小,还经常哭哭啼啼,闹得她镇日头痛。 木奕珩不嫌烦,今儿初四的轮值都央人代了,寸步不离就在屋中,守着她娘俩,哪儿也不愿去。 林云暖觉得别扭,奶水开始涨上来了,没精神亲喂,孩子都抱不得,请了徐阿姑每天过来帮她疏通按摩,木奕珩傻子似的杵在屋里,也不知避嫌,惹得徐阿姑都笑她。 总算捡回条命,她自己心有余悸不提,可把木奕珩给吓坏了。等她醒来,当着她面儿狠抽自己几十个嘴巴子,连木大夫人都瞧出他脸肿了,只差没当面问一句是谁打的。 日子像和缓的水流,匆匆浸过她无趣的人生,在岁月静好的温情下面,渐渐浅尝出一抹甜味。 来自木奕珩。 也来自她的孩子。 在这世上,她总算有所挂牵。 舍不得死,舍不得放手。 这种感觉却叫她忐忑,恐惧到极点。 正因她曾毫不计较的倾心去爱过,才会害怕,这爱会否如转瞬即逝的烟火,只在她生命中微微一亮,便就此远走,匿了痕迹,了无踪影。 ………… 卫国公府,卫子谚挨板子受伤,两个月才能下床行走。 荣安衣不解带照顾他,旁的都顾不上。 卫子谚委屈极了,不明自己究竟如何得罪了父亲。他问荣安,荣安只用无尽的沉默来答。 该如何告诉自己的儿子,是她的丈夫要警告她、惩罚她,才对他施毒手? 如何解释丈夫对儿子的冷淡痛恨? 她是个母亲,是个女人,她说不出口。 54、第 54 章 孩子的百日宴, 林云暖强撑着出院见了回人。 她娘家母亲林太太、嫂子高氏、筠泽族里的伯母, 趁机过来瞧她。 各家派人上门祝贺,林云暖知道,人家瞧得都是木家面子, 背后如何说她,她不用亲耳听见也是知道的。 前院热热闹闹排宴开席, 庭院里请了最红的戏班唱堂会。咿咿呀呀的说唱声,远远传到松鹤园墙内。 佛堂左侧的香烛台上,供着无名的牌位, 木老夫人清早起身沐浴焚香,整日斋戒, 就是为了这一刻。—— 与早逝的亲生女儿说说话。 “……你那时生奕珩,也是险象环生, 脸上给火烫成那样子, 硬是忍着疼咬牙把他生下来了……那孩子你一直自己带在身边,不是为娘的不知道你们过得是什么日子,那时为娘不曾强行把奕珩抱养在自己身边, 是因为为娘知道, 那孩子是你的命,是你愿意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木老夫人点燃三支清香,上下拜了两拜,祭在香案上面,手指拂过那牌位,用袖子轻轻摩挲擦拭, 如呵护着珍宝。 “如今奕珩大了,自己有了主意。他在外头胡闹为娘纵了,他想娶个名声不佳的二嫁妇人,为娘也准了,……为娘是想在他身上,赎当初没能救下你的罪。为娘这辈子……永不会原谅那些害你那般受苦的人,你那铁石心肠眼里只有家族名声的父亲,为娘与他,已十载未曾谋面。……你大哥孝顺,两边讨好,两头为难,为娘都知,也只好委屈他,……奕珩的孩子是个男娃儿,生得很俊,虽不足月,又难产,家里的补汤总算没白费,如今长得白白胖胖,跟奕珩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可惜你看不见……” 木老夫人肩膀不由自主地轻颤,一行泪从老迈褶皱的腮边滑落。 “女人家生来命苦,在家,听父母兄长的,嫁了丈夫,要瞧他眼色,老了,又得顾忌儿子媳妇……为娘强撑着这口气,什么都要插手,什么都要过问,为娘不是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有怨言,大约也忍得够了……你若在天有灵,保佑为娘再活十年,护着奕珩的孩子平安长大,为娘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好牵挂了……” “你的一生,只过了二十栽,受尽苦楚折磨,皆缘情之一字。我瞧奕珩那孩子,像你!那林氏是个有福的孩子,得我们奕珩,另眼相待。两个人说不上怎么瞧对了眼,这么多年,没见奕珩待谁这样小心……他们成婚时我与你说过,只要我在,奕珩想娶谁,喜欢谁,想怎么过日子,没人能阻止……今后也是一样,但凡有我这老不死活着的一日,定不叫奕珩和他的孩子受半点委屈。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将来黄泉路上见着,锦瑟,你别怪娘……当初,实在那口口声声说爱恋你的男人意志不坚,为娘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女儿,给他这样欺负,为娘如何不怨?……为娘却想不到,你认清了这个人,会受不住……你疯疯癫癫大喊他名字,求我们准你去找他时,为娘的心,都碎了……锦瑟!你太痴,太傻……” 春日的风还带着凉沁沁的冷意。 卫国公手里摩挲一块白玉,倚在书房榻上,从敞开的半片窗观望今晚的月亮。 钩子般挂在天边的新月,像极了记忆中那张脸上,笑起来的弯弯的眼睛。 里面揉碎了世间最美的光华,映衬着他的影子。叫他流连得一再吻上她的眼角、眉梢,蝴蝶翅膀般轻颤的睫毛。 终于位极人臣,得意过后,更多的是空虚凄冷。 这样的好日子,却不能守着心爱的人过下去。 无可奈何接旨尚主时,他以为,人间最苦涩的滋味他已尝尽。却未料,更多的苦楚折磨等待着他。 日日夜夜,给那份蚀骨的痛楚和悔恨折磨。 早知她会死,早知她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也可这般狠心,他说什么,也不会轻易选择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那身细腻娇肤给大火烧灼,该有多疼呢?饶是这般痛苦,仍拼死生下他的孩子…… 那孩子,他却一直当成一个笑柄,任由世人用最恶毒的字眼猜忌、辱骂。任由那个占了他世子名头的孽种对他的亲子百般欺凌、折辱! 卫国公想到这里,痛得俯下身,抱紧了自己的头。 影卫就在这个时候进入。立在卫国公面前,投下漆黑的影。 “禀国公,今日木九的孩儿百日,第一回抱出来给大伙儿瞧,孩子生得白白胖胖,很康健。……木九爷今晚不回府,在东营轮值,据说威武侯此去荥阳,要从东营带一波人照应……属下打听过,木九爷的名姓,正在此番出行名单里。” 事无巨细,卫国公想知道的,影卫都能打听来。 卫国公摩挲手上的玉石,许久才开口。 “由得他去,安排我们的人,一路随行,勿叫木奕珩折在威武侯手里。” “可是……”暗卫欲言又止,“木府那边……木九爷不在,怕不怕……” 是担心宅门内龌龊事多,没有木奕珩保驾护航,林氏母子给人趁机归置? 卫国公叹息一声。 “他走了,我才好安排人手行事……奕珩那小子太精明,只恐给他察觉,一直不曾行动。这倒是个好机会,你传令下去,安排妥当,万不可露了马脚。” 暗卫领命而去。卫国公沉着的面上露出几许疲色。 “锦瑟啊……很快,我就能抱着自己的亲孙,亲手将他养育成人……你只管放心,我会把欠你的,都在他身上偿还回来……” 木奕珩给朝廷点将,要去荥阳。 消息传回岚院,内室里气压明显低了几分。 “……我倒有心辞去公职,专在家里陪你和儿子,这不怕你嫌弃我无所事事,前番拿命换回来的功劳也不能一概毁了?再者,将来我无权无势,你和儿子也得跟着我瞧人冷眼……” 林云暖逗弄小家伙,听他啰嗦一大堆,总算抬头横他一眼:“我又没说不许你去,做什么解释这么多?” 木奕珩笑道:“这不是、怕我一走几个月,担心你挂念么?你放心好了,张勇吴强我都留下来,再请你二哥二嫂没事多跑咱们家陪你解闷儿,时间转眼就过。” 林云暖身上乏了,挥手叫乳娘将孩子抱下去,懒洋洋伏在床上,斜睨他道:“我和孩子都在内宅,又不出门,张勇吴强留给我做什么?你出门在外,才该有人护持。你也莫小瞧了我,虽说如今我身体这样,镇日半死不活,脑子还没坏掉,不会随随便便给人欺了去。自己家里,你担忧些什么?速去速回,专心做你的事。” 木奕珩闻言笑了,上前来伸手在她背上给她按摩,“……我就是求个心安罢了,突然要离家许久,舍不得你和孩子。”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说的大抵便是这种情形吧? 谁想从前嚣张跋扈任意妄为的木九爷,会变成这样又怂又黏人的老婆奴? 林云暖眸光微闪,将头埋低。 “木奕珩……我现在这样……回来,不如叫翠文或者清风……” 话没说完,给人一把掀过身子,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行了!”他沉着脸,“等我回来,你就大好了。不许你说些丧气话,听着叫人生气!” 木奕珩象征性地在她臀上拍了下,“再胡说,我可就不留情面了。” 林云暖住了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早产加难产,她这身子伤损得厉害,这几个月木奕珩不说什么,可天长日久,难保不会背着她…… 与其叫他到时自己寻人回来,她还不如自觉点,主动提议。 木奕珩想也不想就拒了。 林云暖就觉得自己脸烫得厉害。 适才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心,实在不敢叫木奕珩知道。这样去试探一个待她好的人,未免太小心眼了。 …… “侯爷,雨势越来越大,斥候探过,前方有个村子,可先避一避雨。” 威武侯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自有人先行一步往前方打点。 唐逸坐在车里,长途跋涉,他皮肤嫩,骑了两天马就把大腿内侧磨破了皮儿,威武侯特在之前的镇子上买辆马车给他,只是车速奇慢,没一会儿就给落后在队伍后面,只几个黑甲卫沿路护持。 这种鬼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不热,镇日下雨,随军行路无聊得很,赶路赶得头发晕。他养尊处优惯了,觉得不能适应,又不敢提议自己先回去。威武侯欲\念极重,尤其在公事忙的时候,压力越大,时间越紧,越要用某些法子让自己松乏。唐逸觉得羞耻,自己一代才子,丹青惊世,曾是多少佳人梦中仙侣。无奈如今屈就人下,有家没脸回,混得个没脸面的名声,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他撩车帘,远远瞧见威武侯的马慢下速度,坠到队伍后头。却不是为了等他。 木奕珩负责断后,骑一匹棕色宝马,这种天气,右臂旧患频频泛酸,才用左手除下右臂上的护肘,想要捏一捏,就见威武侯停步在前,正回眸朝他看来。木奕珩脸色一沉。 “奕珩。”威武侯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本侯想起有些事没办,你赶在天黑之前,替本侯走一趟甜水镇。” 木奕珩眉头微蹙,抱拳道:“敢问侯爷,是何事?” “去甜水镇买四百只馒头,记住,只要七里巷拐角崔记的馒头。”他顿一顿,微笑道,“本侯有大用。不得耽搁,记住了?” 手段如此粗鄙的折腾人,根本不是威武侯的作风。木奕珩蹙了蹙眉,军规在上,如何不能反驳上峰。只得抿抿唇角,抱拳领命。 威武侯仰头瞧那雨势,潺潺不休,等木奕珩到了甜水镇,大抵已天黑了吧?却去何处寻崔记摊档,又如何来得及做出四百只馒头? 非是他无聊消遣人,实在……木奕珩生命力太顽强了,几个月来军营的非人苦训都没能压得他低头。这事有卫国公插手后,反叫他觉得更有趣了。 若是强来,木奕珩那小子会羞辱得哭么? 卫国公会否痛心疾首,与他拼命? 光是想到这二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威武侯就觉得有些愉悦了。 55、第 55 章 马腿打滑, 木奕珩反应灵敏, 才避免了摔马落地。大雨浇透了斗笠,他几乎睁不开眼。 天空像被撕了道口子,那雨水瓢泼一般, 不要钱似的往下倾泄。 木奕珩右臂酸得有些狠了,寻个避雨的屋檐, 把右臂袖子扯开,一条长长的疤痕,在上蜿蜒。 他从没忘记, 是谁害他如此。 …… 一入村中,就地安置, 借了村民的几间土坯房,给威武侯和唐逸及几名将领歇息。 唐逸换过衣裳, 磨磨蹭蹭地往威武侯房里挪步。 院子里两名送热水的农女, 立在角落里偷觑他。 那样的目光他并不陌生,他俊逸出众,任谁见了, 都要忍不住多瞧几眼。而于今的身份只让他觉得耻辱不堪, 他别开头,垂眸往屋中走。 亲卫在屋前拦住了他。 “公子只管自去歇了,侯爷有事,并不在里面。” 唐逸微微一怔,忆起适才木奕珩打马而去,童杰在后凝视他的神情。 与看自己之时, 一模一样。 若木奕珩也成了童杰的人…… 唐逸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微微颤着。 世家子弟,向来骄矜跋扈,如若雌伏人下,将是何等不堪,木奕珩还有无脸面,再回头对着妻儿? 届时暖暖,会否如骂他一般,骂那木奕珩一句“恶心”? …… 这个时辰,木紫烟原已该安置了。成府里惯无夜宴,几位成爷均是洁身自好之人,落钥早,各房清净。 唯木紫烟的三房近来麻烦。 钟晴跪在地上给木紫烟捏腿,已有小半时辰。 成威坐在榻上瞧书,不时拿眼偷觑她,目光一对上,一个无辜深情,一个无奈可怜。 两人都不敢说话。 木紫烟斜靠在榻上,目光不时掠过二人,虽如此作践着丈夫心爱的人儿,心里也并觉得十分舒坦。 她穿着艳紫色绸缎寝衣,头上勒着嵌珠金银二色抹额,上了晚妆,一派雍容贵妇模样。可粉黛盖不住她颓然气色,和身下跪着的那清汤寡水般不施粉黛的女子一比,还逊色了几分明艳娇俏。 年轻真好啊。 这样水灵灵的脸蛋儿,就是她见了,也想伸手掐一掐。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留着尖长指甲的手指头,在那嫩生生的脸蛋上一拧,一旋,掐出个红印子。 钟晴不敢出声,委委屈屈噙了两汪眼泪,偷偷瞧了成威一眼。 成威目中的急切不似作假,才想开口斥两句,就听木紫烟嗤笑一声:“啧啧,钟姨娘肌肤真是滑嫩,不怪三爷爱你,就连我瞧着,也忍不住想摸两把。” 这种酸话,只能当做是赞她,钟晴抿了抿嘴唇,小声拜道:“夫人说笑了。晴儿不及夫人。” 木紫烟最厌烦她这幅模样,什么叫不及夫人?难道赞她一句,还就给她脸面与自己比一比了?她也配 成威叹了口气,眉头蹙紧了,依旧瞧他的书。 美人的委屈,只有背地里再安抚报答。 木紫烟笑了笑:“好了,仔细你手乏,前儿我给三爷绣的补子,还差一点儿功夫,你就着外头的灯,替我把它绣完了,我有话与你三爷说。” 钟晴在心里叹了一声,只得行礼后,移步外间,稍间的灯暗极了,一块补子才只绣了两针,要绣完,这一晚不必睡了,说不准还熬坏了眼。 她又朝帘后,里头歪着的成威瞥去。 成威在和木紫烟说话。 不知说了什么,反正第二天,钟晴就被告知,她要随侍三奶奶回娘家去了。 便回娘家,也要带着她,不给任何她与三爷独处的机会! 钟晴咬碎银牙,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随木紫烟上了路。 车内,侍婢小惠撩帘瞥了钟晴一眼。 回身道:“奶奶这招果然高明,从前为她与三爷争执,自己生气,还落不了好。这下好了,奶奶日日抬举她,夸她,把她拘在身边吊着三爷,三爷却不好说奶奶什么。现下奶奶又有了孕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等生了小公子,三爷又要高看奶奶一眼。这种不值一提的野花野草,时间久了,瞧腻了,三爷是不会再理的了。” 木紫烟并不见得意神色。她懒懒靠在车壁上头, 有什么好?杀敌一百,自损八千。 不够她心里堵得慌的。眼睁睁瞧着自己丈夫与人眉来眼去,背过身那俩人就要勾勾手指,防不胜防。 木紫烟于今已有近五个月的孕,胎相坐稳了,馋娘家的饭食,好说歹说磨着丈夫说通了婆母准她回娘家,木清渝早早派了人沿路迎她,接进府里,一番关切。 木大夫人不免斥她胡闹:“多大个肚子还往外头跑?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轻重?是想气死你娘么?”前几日染了风寒,才好些,这时还有些咳。一句话骂完,喉咙就沙哑了,侍婢端茶上来,木大夫人抬头接过,就见着一个眼生的女子娇娇立在门口。 “这是?”瞧打扮,不像婢子,眉眼十分清秀,脸蛋儿尖尖,腰肢细细的,戴着不显眼却很贵重的玉饰。 木紫烟面色一沉:“钟氏,过来给夫人看看!” 钟晴忐忑上前,跪地磕头:“奴婢钟氏,拜见夫人。” 木大夫人便知是自家女婿近来宠得没边儿那位。脸色不怎么好看,象征性地赏了一把银锞子,便撵她出去。 钟晴立在廊下,才舒一口气儿,就见一个三月天还披着滚毛披风的女子乘肩舆过来。 钟晴本想躲,却躲到哪里去?她一个随侍过来的半奴半婢,怎好在人家院里胡走?叫候在外头,怎敢轻易离开? 林云暖扶着侍婢的手过来,似乎每走一步都要喘一喘,十分的娇弱无力。下人们小心翼翼护拥,一见她来,大夫人屋外的侍婢都大惊小怪地凑过去。 “哎哟,九奶奶怎么来了?这天儿还有些凉,可莫着了风,夫人该心疼了!” 林云暖面色有些过于苍白,精神却好,披风里头穿着新裁的蜜合色百蝶穿花袄裙,手上套着上好的东珠钏子,这种好东西,钟晴是认识的。每一颗都浑圆莹润,一般大小,单是一颗便已难得,这么一串二十四颗,价高得令人咋舌。她倒好,随随便便串在手腕上面,若非抬腕露了出来,都叫人难以发现。 林云暖朝下人们笑笑:“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眼看四月,何来的凉风?大伙儿可都到了?但愿我不会又迟了。” 里头掀了帘子,木大夫人随身侍婢笑着来迎:“九奶奶,听着您声音,夫人就紧着奴婢来迎了,快进来,今儿您是头一个,不必担心迟了呢!” 林云暖上阶,经过钟晴身前,钟晴纠结着,是不是打个招呼,可她什么身份,要说话,必得先行礼,自称奴婢…… 林云暖似乎没瞧见她,扶着侍婢的手迈入进去。 帘子隔着内外,只留一点冷冷淡淡的清香。 茉莉花的香露味道。 多少次唐逸与她亲昵,衣料上头,就沁着这种香味。很淡很淡,回味绵长,久久不散。 钟晴心头发酸,无言叹了一声。 木紫烟对林云暖向来说不上喜欢,人怀有孕,脾气更差,冷着脸道:“你来做什么?每每出个门,兴师动众,劳娘为你操心。身子不好就在自己屋里歇着罢!” ——当谁愿意瞧见她么? 木家几个未嫁的闺女哪个不是给她污名连累?躲着都不大敢出门,就怕人家问她们九嫂的事。 林云暖平静地笑笑:“咱们家大姑奶奶回门,我自当过来看看。如今身子已大好了,劳娘和紫烟你惦记。” 木大夫人叫人给她垫了软垫,关切问:“钰哥儿睡着呢?前儿说他吃的少了,可是乳娘奶水不足?可要再叫牙婆带几个过来瞧瞧,有中意的,多留两个。” 林云暖道:“劳娘费心,钰哥儿还好,前儿是闹脾气呢,总想人竖抱他,嫌仰着瞧东西不清楚。不怪乳娘。两个乳娘都很好,娘选的人极妥帖。” 说及自己的孩子,林云暖面上浮上一抹柔色。 她皮肤本白,因失血的原因,更添了几分娇弱,说话声音柔柔的,说是有气无力,却也有种无意识的勾人。 总觉得对她说话大声些都怕吓着了她似的。 叫人不忍心。 九弟就是爱她这副狐媚样子吧? 想到自己家里,那个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钟氏,也是这般德行,惯会做出妖调样子,蒙蔽男人的理智。 接着,又想到自己比她还小两岁,她勾着九弟那么个血气方刚的小子丢不开手,自己却早早失了丈夫爱宠,就连这胎,几乎都是施舍来的…… 说话间,二夫人、大奶奶等人都到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围着木紫烟的肚子聊天。 林云暖没一会儿就乏了,七奶奶亲送她从里出来。 背着人,木大夫人就训斥木紫烟:“她孩子都生下了,你九弟宠成什么样子,就连我跟你大嫂,也得给她脸面。她过来瞧你,给你未出生的孩子送东西,你连个笑脸都没有,张口就是讥讽,……回头她与你祖母哭诉委屈,有你受的!” 木紫烟不以为然:“这家到底姓木,如何叫那野种撒野?还要看他们脸色?不知道的,以为那野种才是爹的亲儿子呢!她生下的崽子,是不是木奕珩的都两说,娘你怕是不知道,我府里那个钟姨娘,可知道她好些事呢!” 这回带钟氏前来,可不单单是要磋磨那钟氏的,留着日日在那林氏跟前晃,说不准她心虚害怕,还能老实几天。 下午,木紫烟身边的侍婢就到了岚院,说是替木紫烟过来瞧瞧小侄儿,送上金锁金脚镯一类的小物。林云暖谢过后叫侍婢收了,给每个人都打赏了东西,包括钟晴在内。 林云暖如何不知木紫烟这是故意叫钟晴恶心她呢。其实真没关系,她对唐逸早就没感情了,如何还会在意一个曾经给他当过情妇的女人?倒是木紫烟,日日将自己最恨的人摆在身边,给她自己添堵,又是何必呢? 林云暖同情她腹中的孩子,母亲情绪不佳,小家伙都是有感知的。 到了晚上,木紫烟把人都撵出去,只留钟晴伺候她洗脚。细细问起林云暖的反应,说了什么,情绪如何,没听到自己想听到的,不免怪钟晴无用。 脚上一踢,带着洗脚水溅钟晴一脸。 钟晴不敢擦,跪地怯怯的告饶。 木紫烟把人扯过来,抬手甩了两个嘴巴子。 对着那嫩生生的脸蛋儿,恨不得用指甲刮花了,嘴里恶毒地道:“如今没有三爷护着你,少给我做出那狐媚样子!我就是将你打杀了,你以为三爷能把我如何?” 钟晴抖如糠筛,知道自己如今性命就在这人手里。 木大夫人派人过来送被褥,木紫烟听见窗外说话声,对钟晴低喝一声“滚”,转头换上笑脸,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 林云暖睡得不好。 从前不管木奕珩多忙,夜里总是回来,他怀抱火热,手臂结实,枕在上面,总能叫人心安。 能听见隔壁乳娘小声哼歌儿哄着钰哥儿,林云暖睁着眼,哭笑不得地想。 “我这是,想木奕珩了啊……” …… 大雨如泄,威武侯披着雨蓑,纵马朝甜水镇的某间民房去。卖馒头的崔记住在那里,属下报之,木奕珩在崔记等他的馒头出锅,已在里面一个多时辰。 威武侯大步朝里去。 想到木奕珩就在那儿,威武侯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像是当年情窦初开时,遇到自己中意的情人时一般,那份雀跃欢喜,好像让自己都变得年轻起来。 院里屋檐下面,坐着个穿斗笠的人。 腰里挂着佩剑,巨大帽檐遮住了脸。 威武侯脚步顿下,含笑喊了声“奕珩”。 那人抬起头来,缓缓站起。 威武侯见他似乎要去拔剑,当即上前,一招扭住他的右臂。 这只伤臂,是木奕珩最大的弱点。 手掌触及右臂的一瞬,威武侯变了脸色。下一秒,威武侯左手掀翻他的斗笠。 雷声隆隆,天空劈下闪电。 那人面色发白,连声呼痛,相貌寻常。根本不是木奕珩。 威武侯震怒。 有他的人跟着,莫不是,还能跟丢了人不成? 他面色沉沉,重重将人掼在地上,声音阴冷地问:“你是谁?木奕珩何在?” “小、小人是云来客栈的伙计……有位大爷,给小爷银子,叫小爷穿了他的衣裳,在这儿坐两个时辰……” 威武侯闭了闭眼,掩住深邃眸中波澜的怒意。转身就走。 花家村里,扎着营帐,大多兵士都歇在这里。此刻灯火通明,沥沥雨声中,透出阵阵哄笑。 威武侯打马归来,正见一个农人模样的人,手持托盘从农舍出来,上头摆着一排排刚出锅的馒头。 自有下人来报:“侯爷,木千总半个时辰就归来了,他带回了崔记,就在农舍借面粉用具,蒸出四百个馒头。” 威武侯在军中向来颇有威望,他只一眼扫去,就有无数人为之胆寒,能让他大发雷霆的时候很少,可这刻,前来回话的人显然出现的不是时候。威武侯一扬马鞭,那下人应声滚在地上,嗷嗷嘶叫着,痛得满地打滚。 威武侯脚步不停,一掀大帐走了进去。 里头闹哄一片,威武侯来了也没人提醒,一人指着木奕珩笑骂:“好你个木九,你这是扮猪吃老虎?把把输给我们引着我们入局,最后做把大的,一把都赢回去不说,还输的我们裤子都没了。” 木奕珩嘻嘻笑道:“慎言慎言,我又不是断袖,你脱裤子干嘛?少废话,快掏银子,小爷这儿,概不赊账!” 众人骂骂咧咧笑着掏钱,木奕珩用手一拢,好大把碎银子,得有一百多两。 木奕珩招手唤来一个勤杂卫,“呐,明儿到前头镇上,小爷做东,这些银子拿去,届时请大伙儿喝酒!” 众人哄笑起来,“行啊木奕珩,拿我们的钱收买人心?” “罢了罢了,有酒喝我就不计较了,木爷仗义。” 就在这时,有人瞥见了威武侯。 只见他面色黑沉,高大的身躯在背后的帐帘上投下浓重的影。是让人胆寒的威压。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持礼喊“侯爷。” “楚校尉,军中赌钱做耍,如何处置?” 威武侯声音淡淡地点了名。 楚校尉头上立时见汗,艰难道:“罚跑三十里,处……处军杖二十。” “郭启初!军中百夫长以上者,不能约束下属,带头犯忌,如何论处?” 被点名的郭启初垂低了头:“罪加一等,罚双数……” 威武侯轻轻一笑:“甚好。” 他目光扫过帐中一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木奕珩脸上。 “木千总。”这一声唤,威武侯说的很慢,很低沉。 众人下意识地去偷觑木奕珩的脸色。 木奕珩站得笔直,面上有吊儿郎当的笑,不等他问,便道:“本千总带头聚众赌钱,威逼下属人人参赌,谋获重资,当处三倍重罚。属下这便去罚跑,回来再领侯爷的六十军杖。只是……” 他顿了顿道:“其他人众,乃是听从本千总军令,不得已参赌,遵命听令,军中天职,依律,不当罚。” 众人面露感激神色,几个易冲动的道,“木千总,您何苦替我们扛着?本是我等错了。” 威武侯沉沉一笑:“甚好,有难同当,有酒同喝,木千总甚有得人心的本事!” 木奕珩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当!此外,还需向军侯报告,崔记的四百个馒头,就在帐外,还请侯爷派人点算清楚,属下万万不敢耽搁了侯爷的‘要事’!” 说完,他戴上头盔,就往帐外奔去。威武侯本想将他唤住,喊进自己房里慢慢“训示”,竟没机会。 几个甚讲义气的兵士不怕死地顶着威武侯的黑脸道:“侯爷,我等有错,不能叫木千总一人担了,我等这便去追随木千总,同罚跑,同受杖。” 威武侯抿唇不语,只转瞬间,原本营帐里的人就都跑的干干净净。 一行汉子嬉笑着,光着膀子在大雨里狂奔,不时还传出几声笑骂。不像是罚跑,倒像是一同狂欢夜游。 威武侯回到房中,只觉头痛。 木奕珩是如何得知他派人跟踪,又是如何甩脱了他的眼线,带崔记出来的呢? 威武侯摩挲佩剑上面的穗子,把沿路来一切情形都回想了一遍。 没可疑,这才是最可疑的地方。 他揉揉额头,闭上满是血丝的眸子。 片刻,屋外亲卫听他吩咐道:“叫唐逸进来。” 天亮,木奕珩等人才罚跑回来,唱着歌儿,相互勾着膀子,笑嘻嘻的没一点儿受过罚的自觉,村里早起在河边洗衣裳的阿婆嫂子们都给他们吹哨子臊红了脸。 军杖留待回京再罚,如今赶路,自然不能带同伤兵。 很快到了荥阳,威武侯给荥阳王拢住,夜夜笙歌。倒没时间去理会木奕珩了。 …… 麻烦的却是林云暖那边。 钟晴又奉木紫烟之命,来关怀“九弟妹”了。 林云暖烦不胜烦,索性称病,叫人闭了院门。 钟晴就在院外头,一站一小天,惹得府里议论纷纷,像是林云暖故意给木紫烟难看。 林云暖无法,只得去了一趟木紫烟的院子。 木紫烟依旧是那副一脸不耐烦的模样:“怎么,我亲近九弟妹,九弟妹反而不高兴?” 这声九弟妹叫得,分明就是在讥讽林云暖年长。 林云暖不计较,她轻轻一笑,在旁不请自坐。 “紫烟,你是木奕珩的姐姐,是他亲人,我向来敬重你,是为了不叫木奕珩为难,并不是想要巴结你什么。” “……你可以无礼待我,但我对你恪尽礼数,旁人都有眼睛,分得清谁是谁过。你这样闹孩子脾气,倒叫我哭笑不得。” “不论你愿不愿意,我都已经成为木奕珩的妻子,家中族谱上了我的名字,我就是木家正正经经的媳妇儿,你再是不忿,也于事无补。” “那钟晴我根本不在意,相信从前的事你有所耳闻,这才故意为之,可笑你拿自己的伤心,去换别人的烦乱,且我,根本无所谓,我只是身上乏、懒于应酬。你若执意要她在我面前,也好,我尽抬举她便是,与她姐妹相称,叫钰哥儿喊她一声姑母可好?” “……为了奕珩着想,我仍愿以十二分的诚意,与你交好。若你实在不屑,我亦不勉强。总之我无愧于心,也不觉欠你什么。你若非拿自己的脸面,去找别人的不痛快,也由得你,我言尽于此,就不打扰了,你好生歇息。” 林云暖往外走去,听木紫烟气急败坏地喝道:“林氏,你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谁给你的脸?” 林云暖顿住步子,回眸朝她微微一笑:“好,那我就告诉你,是木府宗族、是木家掌家人、是木奕珩给我的资格脸面。而你……” 林云暖冷笑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她瞥来那轻蔑一眼,分明在说,你不过是个外嫁女,木家族谱中都无你的名字,你有何资格在娘家耀武扬威摆出主人姿态?又有什么资格质疑木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 林云暖回到院子,传令,“今后再有大姑奶奶的人上门,不许她在外头候着,直接扭送去大奶奶院子,请大奶奶做主!” 56、第 56 章 “那个就是你们九弟新娶的妇人么?听说是商贾出身, 瞧气度倒有几分官门女眷的模样, 你们家夫人教导有方啊。” 木二夫人的生辰日,木府宴客,因老太太在世, 小一辈的人是不好大宴的,今年五十整寿, 没有广散宴贴,各家却都主动递了帖子在这天上门拜访,前厅后院一派翠鬓莺语, 林云暖和林太太、高氏等坐在角落里,低声说话, 不时起身,帮忙招呼一下来客, 低调又不失礼数。 四奶奶平氏的娘家嫂子们也来了, 视线落在林云暖身上,好奇地打听她。 四奶奶抿嘴一笑:“哪儿呀,九弟妇本就极懂规矩礼仪, 林氏家教甚严, 规矩一点不比官门差,旁边那是林太太,往咱们这群人中间一站,谁又敢轻视了她去?” 几人啧啧叹了两声,“这南方人,倒是生得嫩白水灵, 身材又玲珑,比咱们北直隶的女子瞧着伶俐秀气。适才听你那九弟妇糯糯喊两声‘嫂子’,哟,我这心呐,几乎给她喊化了。不怪你们九弟为她疯魔。我说妹子,你倒是跟人学着点儿,但有这一半儿的懂打扮,会说话儿,也能把四爷给迷得团团转。” 四奶奶羞红了脸,啐道:“嫂子越发说得不像话,哪里有个长嫂样子?等回头非禀了娘亲,叫她罚你背女戒去!” 姑嫂几人说着私话儿,那头林太太与林云暖嘱咐:“明儿我们赶早走,你就别送了,一路都有你哥你嫂子,他们常年走南闯北的,不必惦记。好生顾好自个儿和钰哥儿,你大姑子这一走,我瞧没谁再与你找不痛快,我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你这性子也太倔了些,凡事忍忍,吃点亏,不怕的,奕珩会承你的情儿。” 林云暖每一句都老实应下,舍不得地拉着母亲的手:“等钰哥儿大些,我和木奕珩一起带他回去瞧外祖外祖母,爹还不曾抱过他呢。”分别在即,母女俩都有些伤感,却不好在人家的大喜日子哭天抹泪的,一会儿木三夫人等喊林太太过去听女先儿说书,林云暖就和高氏一起找四奶奶等人抹牌去。玩了小半天,客散得差不多了,林云暖午正必要吃药,这会子耽搁了一个多时辰,急得烟柳过来催几回。这才往院中走。 进了屋,乳娘王氏抱着钰哥儿,正在稍间炕上玩,王氏手里拿只拨浪鼓,摇一摇,叮咚叮咚的响,钰哥儿就睁大眼,盯住那摇摆的小鼓槌,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知是惊奇,还是高兴。 这孩子像极了木奕珩。 林云暖目含柔光,走过去把孩子抱在自己手上,贴在小脸上香了两口,烟柳温了药递来,这才把孩子交还乳娘手里。 夜里林云暖睡得沉,不仅她,外头上夜的纷飞和东稍间负责晚上带孩子的包乳娘睡得也沉。 王氏窸窸窣窣地从屋外摸进来,试探地戳了戳包乳娘的身子。 包乳娘一动不动,鼻息粗重,睡得极死。 王氏轻手轻脚将摇篮里的钰哥儿抱起,生怕他着了风拿起旁边的毯子将他好好裹住。孩子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奶香味,只歪一歪头,缩在她手臂中继续睡得香甜。 王氏眼睛一酸,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将门轻轻推开,抱着孩子溜出门去,在廊下,对着黑漆漆的夜色低泣道:“菩萨在上,信女实是无可奈何,才犯下此等大罪。信女不敢求菩萨恕罪,只求将来用信女后半辈子的阳寿,换两个孩子的平安喜乐。” 她不敢多耽,脚下生风,迅速往院后溜去。 小厨房专给林云暖做补汤和药膳,夜里是无人值守的,厨后隔一道墙是后罩房和花房,王氏立在墙下,吸了吸鼻子,抱着钰哥儿原地踯躅好半晌才撅起嘴唇学两声猫叫。 墙那头几乎立时就有了动静。 一个男人粗粗的嗓音:“快,把小崽子递过来!” 王氏手里紧紧抱着孩子,等他催促再三,才下定决心将孩子连襁褓一同举起来,嘴里兀自哀求:“你千万莫要乱来啊。” 她何尝不心痛,从降生就抱在她怀里奶着的孩子,这样玉雪可爱,他爹娘待人又大方,实在是她恩将仇报。 墙那头明显不耐烦:“少他妈废话,赶紧的,老子候了大半夜了!” 王氏抽了抽鼻子,踮脚将孩子送出去。 那汉子仰头见到包着长毛绒毯的孩子,像见了稀世珍宝般喜笑颜开双眼发光,伸长了手臂就要将孩子接过来。 就听身后陡然一声断喝:“干什么的?” 汉子跟王氏同时吓得一激灵,王氏脱手,孩子眼看就从高处摔下。 疾步奔来的林云暖心胆俱裂,尖声大喊:“钰哥儿!” 下一秒,王氏勾臂抱住了下坠的孩子。 钰哥儿还是给惊吓着了,在襁褓里凄厉地哭起来。 火光大亮。 前一秒还黑沉沉的岚院,廊下的风灯都点燃了。 王氏和那汉子给张勇揪住,推到阶下去。 林云暖没空理会他们,她抱住钰哥儿来回踱步,轻轻拍着小家伙的背脊,心疼得直掉眼泪。 怪她太冒险了,为抓现行,几乎伤及孩子。 这会子悔不当初,又惊又惧,又懊恼不已。 好一会儿,孩子在她怀里才睡着了。 外头悦欢已把王氏骂得狗血淋头,跪在地上哭得喘不上气。 林云暖虎着脸从里头出来,身上披件浅碧的褙子,烟柳搬把椅子放在阶上,扶她在上头坐着。 林云暖瞧一眼地上跪着的两人,道:“去把包氏弄醒。” 包氏给浇了一脸凉水,睁眼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纷飞,就知道遭大事了。 她连忙走出来,一见院里情形,更是吓得不轻,连忙跟着跪地:“九奶奶,妇人睡死了,钰哥儿他……?” 林云暖朝她点一点头:“这事本不怪你,人家有心要害你,自然不会叫你知道。叫你出来,是希望你能引以为戒,今后孩子还仰赖你看顾,再不可如此大意,着了人的道儿了。” 包氏懵懂地看着林云暖,听不大懂这话,仍是努力点头:“妇人晓得了。” 林云暖将脸转过来,目视王氏。 一脸的眼泪鼻涕,伤心悔恨,不似作伪。适才情急之下,王氏还回神将钰哥儿接住,免孩子摔落在地,于此,总算没有泯尽良知。可林云暖仍觉得愤怒。 有人打她主意,恐怕她还可酌情饶过,可主意打到了钰哥儿头上,她如何忍? “去大奶奶院子,叫她派人将这两个包藏祸心的奴才送官!”林云暖沉默片刻,只说出这一句话来。 那汉子闻言,急得不住磕头,“可不成啊,小人什么都不知道,都是这妇人唆摆的小人,给小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打小主人的主意啊!” 王氏侧眸望了他一眼,从伤心欲绝到心如死灰,只是转瞬之间。 她苦涩牵唇一笑,重重给林云暖磕头:“是了,是妇人猪油蒙了心,狼狗叼了肺,皆是妇人一人做的,主子要打要罚,要送官填命,妇人不敢叫冤。” 她认命地拢了拢头发:“都是当娘的人,主子心里什么滋味,俺懂。可怜俺那孩儿,不足月就断了娘奶,喂米汤在婆母手里养着,……但愿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有个主子这样和气富贵的娘,莫再叫俺这样苦命的娘给害了一辈子。” 她哭着说完这句,猛然将头碰地。 林云暖与她面对面,瞧得最是清楚,她飞扑而起,一脚踢在王氏肩上,用足了十成力气。 那王氏求死不成,翻身就要再寻死,悦欢清风两个连忙将她按住。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麻绳,将人结结实实捆了。 王氏卧在地上不住的流泪,“主子,给俺死吧。俺没脸见你,没脸对着俺娃儿。” 林云暖抿唇不语,才用了一脚力气十足,她本体虚,这会儿坐回座中直喘。 烟柳便劝那王氏,“奶奶心平素待你不薄,如今是你做错事,险些害了小主子,你倒硬气寻死,是故意倔给奶奶瞧?这汉子我若没认错,是你前儿求了奶奶介绍进来的兄长吧?你俩谁是主谋,谁是帮凶,你倒是说啊,奶奶心善,若知你是被迫的,说不准发慈悲放了你,不叫你那孩儿失了亲娘!” 王氏泪雨如下,死咬着嘴唇,听那汉子大声嚷道:“她便是主谋,强逼着我后半夜到花房墙下候着,我原不知她要干什么的,刚才听着小主子哭,才知道她递出来托我卖的是小主子!小人向来胆小,哪敢妄做这种恶事?求奶奶瞧在小人不知情份上,饶小人一回。万事只找这妇人说道!” 那王氏耳中听得这话,嘴角泛起无边的苦涩,牙齿咬紧下唇,沁出一片血珠子。 林云暖叹了一声。 吩咐人解开王氏的绑缚。命她上前来跪着,俯身望着她道:“他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吧?你还要保他么?” 王氏摇头不语,没脸与林云暖对答。 林云暖隔衣摩挲着颈中一个月形的吊坠,声音听来十分温和。 “他不是你兄长,是你丈夫。” 这话恁地笃定,惊得王氏忘了哭泣,仰起了头。 林云暖缓缓道:“你孩儿给他拿去抵债了吧?” 王氏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盯着林云暖瞧。 林云暖这会子手脚发凉,轻轻挪动一下身子,才续道:“你有难处,怎不和我讲?从你进我院子,喂养我的钰哥儿,你就是我的自己人,难道我会短你几十两银,眼睁睁瞧你孩儿给人卖了?” 王氏早已悔透,却更为震惊。 什么时候,主子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一切? 王氏捂住脸呜呜痛哭,匍匐在林云暖脚底下:“主子啊,是妇人坏了良心!那贼汉子不肯告诉俺孩儿给卖去了哪儿,非要我找二百两银子给他还帐才肯说,二百两啊!妇人就是熬死了,这一辈子也赚不来这许多银!主子前儿才给了打赏,妇人哪有脸再找主子要啊?” “你糊涂!”林云暖恨铁不成钢地将她提起来,“难不成,我的儿子便不值二百两银?你不肯张口与我借,却暗地里偷我的儿子!你说的不错,你着实坏了良心!都是为娘的人,你伤心你给人卖了的儿子,难道我便不伤心么?他是你一直抱在怀里奶大的,你怎就忍心呢?刚才一个不好,若真摔坏了他,你拿什么赔我?用你这条命?我要你命干什么?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做什么要这样对我?” 王氏愧得抬不起头,呜呜哭道:“俺没法子,俺真没法子……他又哄又吓,俺从来不敢不听他的,为了俺的骨肉,俺是糊涂,是傻,不敢求奶奶原谅,俺愿意见官,愿意蹲大牢……” 那汉子哎哎怪叫:“你胡咧咧什么?什么叫俺哄你吓你?分明是你自己,见着人家孩子金贵,就想绑来讹银子,你再敢胡乱攀扯老子,他妈信不信俺鞋底子抽你……哎哟!” 他话没说完,就给张勇从后一脚踹在地上,碰的口鼻流血。“奶奶说话,你怪叫什么?” 那汉子大声□□,这下不敢再说话,林云暖并不看他,只盯着王氏,“你前段时间整天恍恍惚惚,奶水不足,我初以为你是累着了,还劝你多歇息,叫悦欢去给你送果子,偶然发现你房里的迷香。我一直在等,看你什么时候良心发现,与我和盘托出。我甚至想,只要你跟我开口,不管你提什么条件,我都愿意帮你这回。可是,你太叫我失望了。” 她说完这句,就朝烟柳挥挥手。烟柳会意,将王氏搀起来,推搡着往后院去。 王氏回头,见自家男人还滚在地上哀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好果子了,心里还惦念那汉子,嘴唇抖动,小声哀求:“奶奶,俺娃儿还指望他……” 想求林云暖开恩,到底抹不开脸,知道自己做过不可饶恕的事,起过不可饶恕的念头,抿一抿嘴唇,一步三回头地给烟柳押到后院去。 林云暖这才将目光移向地上的汉子。 王氏的底细她是好生查过一番的,否则也不敢轻易留在身边看顾孩子。且大夫人向来做事滴水不漏,她选的乳娘,又怎可能是不清白的人? 可谁能料想,短短三四个月,原本老实本分的一家人,突然化成偷盗主家孩子的凶徒。 这事儿关键还在这汉子身上,他是如何突然之间性情大变,打老婆、卖亲儿、偷孩子? 林云暖盯了他一会儿,见他原本还算周正的五官扭在一处,鼻血长流的脸上有些狰狞。 林云暖觉得厌恶极了,颇凶狠地道:“张勇,你卸了他两条膀子!” 地上那哀嚎叫屈的汉子陡然瞪大了眼一骨碌跳起来,就要逃跑。 作者有话要说:亲亲们,今天前十个送红包~ 蠢作者当然是亲娘啦,可不能真叫孩子丢了,不然女主还不哭死啦? 下本想开个纯古言呢,写大龄宫女相亲的故事,有愿意看的可以进作者专栏预收一下啊,《宫女退休日记》。 57、第 57 章 能叫一个农人在眼皮子底下逃跑, 那张勇这个侍卫首领就算白混了。 汉子脚还没迈开, 就给一扭手臂,踢弯了膝盖重新跪下来。 接着就听“咔咔”两声,汉子一阵哀嚎, 手臂整个给扭得脱臼,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 疼得汉子眼泪直流, 大喊饶命。 林云暖生怕他吵醒孩子,揉一揉额头,低声道:“张勇, 他再鬼哭狼嚎,你直接拔了他舌头!” 汉子不料一个瞧来娇滴滴的小妇人竟这样狠辣, 忍疼不敢再叫,额头上全是疼出来的汗, 眼睛一翻一翻, 要晕过去。 林云暖不耐烦道:“现在给你机会,将来龙去脉给我说个清楚,有一句不尽不实, 我就叫人剁你骨头!” 汉子垂头点地, 哭着哀求:“不敢,不敢,奶奶饶命,小人全招了!” “……是、是有人下套,叫小人染了药瘾,那药贵的很, 不吃又受不住,小人没办法,只能拿家里的钱去赌运气,谁知赌场失利,赔个精光,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媳妇儿拿回家的那点儿,还不够还利息的……儿子没卖,藏在小人妹子家里,骗媳妇儿的,穷家贱命,能卖几个钱儿?不及小主子金贵……外头有人许利,说只要偷得小主子出来,就供小人吃药,还替小人还债,小人不得不铤而走险……跟媳妇儿商量好,迷晕了大伙儿,等把孩子偷出来,我抱着藏在花房里蹲一夜,等天亮藏在菜篮子里运出去,媳妇儿回来也闻那迷香,一道儿晕着,没人会怀疑俺们……” 那人疼得话都说不利索,林云暖听着难受,抬眼示意张勇给他把手接回去。 这才揉着胳膊说顺了,“……给小人下套的是谁,小人也不清楚。小人打小务农,只懂种些花花草草,那种金贵东西别说小人买不起,就是碰都没碰过。撺掇小人偷孩子的,是赌坊的一个伙计,叫赖头三儿,是个混混,奶奶若要拿人,可得一拿拿准了,否则叫他知道小人告发了他,保不齐就要害小人全家,小人虽混账,可也知道心疼家人,尤其小人那儿子,跟小主子一般大,也是无辜得很呐。” 林云暖不听这话还好,一听就气得不行,“你倒知道孩子无辜?” 朝张勇挥手:“给我把他捆起来,吊在井上!”觉得这样还不解气,“把他儿子找出来,当着他面儿卖了,我倒要让他知道知道滋味!” 那汉子脸色大变:“可使不得,大不了小人这条命不要,死也就抵过了,奶奶何至迁怒小娃儿?未免太狠心了!” 林云暖咬牙切齿:“我可怜你的娃儿,谁来可怜我的孩子?带走!别叫我再瞧见这张嘴脸!” 那汉子张口求饶,给张勇一扭卸了下巴,拖到后院,五花大绑递到井下,只露出半个脑袋在外,嘴角流涎,哀哀叫着说不出话。 林云暖这口气实在难消。她在阶前坐着,抬眼看向天际叆叇的层云,无星无月的夜,阴沉得可怕。一场暴雨正在酝酿,只恨它堆积着气压,久久不肯给个痛快。 若非木奕珩留下了张勇吴强,外头的事,她一个内宅妇人如何摸清?若真给人偷走了孩子,她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木奕珩,怎么有勇气活下去? 岚院夜里动静闹得不小,却没谁敢把风声走漏到外面去,除了翠文烟柳纷飞,院里都是林云暖的人,昨夜她又那样狠绝地处置王氏夫妇,加上从前对付春熙的余威,下人在她跟前,不免都有些小心翼翼。 林云暖并不屑于装腔作势去做个没原则的好人。一直有人敢踩在她头上,不就是因为她瞧着太好欺了么? 转眼三天,吴强张勇都没能找到那赖三儿。林云暖恼恨不已,将王氏的丈夫提溜出水井,给奄奄一息的他泼了满身凉水,细细又审了一遍。 人只剩一口气儿的,扯谎都没力气,更没胆子,一遍遍哭求,要么给个痛快结果了他,要么给点药压压瘾。 林云暖当然不会如他的意。将他和王氏关在柴房,继续在外头打听。 此刻的卫国公府,书房中,卫国公少见地动怒。 地上四溅的茶盏碎渣,昭示着主人怒火正盛。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要你们何用?” 他发火的对象是几个影卫,平时不露面,暗中保护他,也替他处理一些特殊的事儿。 影卫首领道:“那赖三儿属下已解决了,那汉子不曾如约带孩子出来,属下就知起了变故,不单茶摊子、赌坊,跟此事有关的一概清理了。王氏夫妇虽坏事了,安排的另一个却还好生在木家,国公爷瞧,要不要?” “蠢货!”卫国公怒道,“既然惊动了她,自然不会再轻易着了道儿!钉子一口气给她拔出去,将来还要不要行事?” 影卫点头道了声“属下愚蠢”,转眼,又想到旁的事上,“近日暴雨,那妇人的亲娘和嫂子给雨隔在津口,既然咱们不便在木家行事,何不将那妇人引出来?她这回受惊,定不会随便将孩子单独留下。只要国公爷准许,属下这便去办。” 卫国公捻了捻手里的玉,沉吟半晌。却不答。转瞬提起另一件事来,“奕珩那头,如何?” 影卫知道国公这是同意了,悄悄舒一口气,“公子一切安好,咱们的人一路跟着,暗中相助公子,威武侯起过几回念头,都给公子打回去了,如今在荥阳,威武侯给荥阳王绊住,公子爷倒趁机立了几样功劳,在军中威望颇高。只是朝廷收到的急报,并没提及公子爷的名字。” 卫国公冷哼一声:“那是自然。童老妖有心磋磨奕珩,怎可能叫他有机会出人头地?怕只怕这回荥阳回京的路上,那老妖又要动心思打主意!吩咐好生顾着奕珩,必要时,便与那老妖撕破脸又何妨?本国公经营一辈子,到这个年岁还要夹头藏尾的做人,岂不窝囊!” 影卫不敢接话,心中大不赞同。正是因为苦心经营了一辈子,才不能随随便便冒险推翻了一世的苦心。 当年既狠心抛了木家女子,到晚年却来挂念她生的孩子,这岂不有些可笑么? 卫国公的心思如何,却不必与下属们提及。他倾身靠在椅背上,指头拂过那白玉。上头淡淡的紫纹,像未晕开的胭脂。 那晚,也是这般大雨瓢泼吧? 木锦瑟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他的宅子外头,衣裙湿透了,抓着那门环求他给个答案。 荣安的人守在门外,当着他面将木锦瑟推倒在泥水里。 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狼狈如乞儿般。 满头满脸皆是雨水,裙子上面脏污不堪。 她问他:“过去种种,你皆是骗我的么?只要你说是,我便死心,永不纠缠。” 他身侧站着荣安,身后满院子皇家侍卫和宫人宫女,圣上金帛上面朱批的御字,赐他与当朝最得宠的帝姬婚配,荣升驸马都尉,掌监察院,兼领户部。这样的荣宠,他还这样年轻,能够一展抱负,成为最响当当的贤臣,他要如何推拒? 他本是想瞒着她,等一切落定,哄劝好荣安,再慢慢求她回心转意,将她接来府上,依旧做对神仙眷侣。 他相信她会愿意等他,会愿意分享他的尊荣,昔日他与恩师决裂,那恩师是她的父亲啊,她不也,坚定的站在他这边了吗? 情深若此,有什么难处能阻隔他们? 为何她却等不得,非要在帝姬刚刚入门的当晚,就跑来大闹? 荣安帝姬面色阴沉到极点,她身份尊贵,骄傲无比,怎会任由人在她新婚夜给她难堪? “把这个贱人绑起来,给我关到水房去!” 荣安不听他解释,直接命人拿人。 锦瑟恍若未闻,只立在雨里与他远远相望。 他动了动嘴唇,想劝一劝荣安。 “锦瑟她……” 才出口三个字,就惹恼了帝姬。荣安厉声道:“喊五个人,把这女人赏了他们!” 回过脸来,恶狠狠地对着他,“怎么?你心疼?你要不要与她一同去水房绑着?好生欣赏她如何给别的男人糟蹋?我是皇家帝女,我屈嫁与你,这还不到一天,你就想下我的脸面?卫臻,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 锦瑟给人拖住,毫不留情地往里头拽去。 她太伤心,怎还顾念着自己,她似无魂之人,轻飘飘给拖入门里,经过卫臻身侧,目光满含绝望。 这就是她爱的人啊。 为了能和他在一起,不惜婚前做下丑事,想以此迫父亲答允。她给父亲毒打,关在佛堂里罚跪,那个发誓说要娶她的人呢,转眼扶立新君,做了驸马! 可笑,她的痴情,真是太可笑了啊! 卫臻顾不上荣安,疾步追上锦瑟,“放开她!” 他一脚踢翻一个嬷嬷,“谁给你的胆子,动她?” 荣安气得不清,几步踏上来,“卫臻,是本宫下的令!你若要保她,好,我们这边进宫求见皇上,叫他给本宫做主,看看到时,是谁损失得多!” 卫臻咬牙切齿:“荣安,你我新婚之日,何必作孽,你叫人放了她,我们再慢慢商议!” “商议个屁!”荣安震怒之下,已经口不择言,“这贱人惯会勾人,从前佑王哥哥就一心想要娶她,疯魔了一般,如今你这也是这样,要为了这么个贱婢,伤你妻子的脸面!我就让你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还不快去,叫人来!给她点痛快尝尝,也叫你们都尉大人开开眼界!” 荣安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姑娘,竟歹毒刁钻至此。 卫臻从前知她胡闹妄为,却不知她能下作到这个地步。夫妻二人对上,一时僵持不下,满院皇家仆从,如何能叫帝姬吃亏?闹到御前,那也是卫臻理亏,当下邱嬷嬷就做主喊人,“听不见殿下说言,将这个贱人拉到水房去!” 卫臻动了真怒,上前扬手一掌,把邱嬷嬷打歪在地。 荣安冷笑一声,大步踏前,当着他面,一连甩了锦瑟五六个耳光。 卫臻恨得抿唇,眸子赤红。他恨不得手中有把剑,叫他劈了眼前这刁蛮帝女。 锦瑟就在这时嘴唇一动,咬了舌。 血水狂涌,瞬间染红了下巴。 卫臻目龇欲裂,伸手将她抱住。 锦瑟苦涩一笑,“卫郎,你负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正当这时,门外响起阵阵蹄声。 木文远翻身下马,在外叫门。 木家走失了二小姐,已急疯了满府的人。 木文远是少数知道自家妹妹与卫臻有私的人,顾不得如今身份尴尬,上门来求帝姬放人。 就是那一晚,锦瑟伤了心,从此落下臆症。 他恨荣安,更恨自己。 眼睁睁瞧着爱人在他面前咬舌自尽,他心中何尝好受? 锦瑟后来痴痴懵懵,便不大认得人。 他废了多少功夫,买通她身边的人,偷偷带她出来,哪怕只看一眼,一慰相思。 荣安新婚夜后,与侍卫相拥醒来,自此在他面前,不再趾高气昂,摆帝女架势。她的几个巴掌,打在木锦瑟脸上,也打断了卫臻对她的最后一点恩情。 从此夫妻相争,有如仇敌,直到不久后卫子谚降生,他又升了少师,府里才变得平静。 可怜他的锦瑟,却再也不可能变回从前模样…… 卫国公眼里有深深的哀色。 他手里摩挲那玉,指尖拂过上面每一笔刻痕。 钧颐。 他瞒着恩师,自己取的字。 什么雍和,是木太师为警示他,叫他时刻记得要中庸不锐、温妥和安,他凭什么? 他偏要钧权在握,颐使万众,他注定是要成为人上之人。 这世上若有人能懂他,这人,便非锦瑟莫属。 卫国公轻轻闭上眼,掩住了眸子里面暗涌的悔意。 他焉不知,昨日已不可追?唯今,他只有一个念头,夺回他的骨血,将自己毕生所学,尽数教给他。 将自己半生所谋的一切,交给他嫡嫡亲的血脉。 他的亲子,亲孙。 …… 威武侯在荥阳醉酒伤了腿。 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朝廷,这都是一件大事。 威武侯武艺高强,身边死士无数,征战沙场数十载,从不至如此狼狈。 不仅给人抬回来,还一下子昏迷了两天。 荥阳王担不起干系,立时上书八百里加急向皇上陈情。 当晚侍奉宴席的下人已尽数抓了,只等威武侯发落。 其实威武侯是在荥阳王府上,幸一名男宠时受的伤。知情人不多,木奕珩算一个。 此刻他大摇大摆的配着宝剑,在威武侯房前充当忠心下属,但有谁来请示军情,或是探望威武侯的伤势,皆被他义正言辞给否了。 威武侯躺在帐中,身上穿着轻纱衣裳,腿上层层包裹着纱布,睁大两眼望向帐顶。 他醒着。 甚至能清晰地听见木奕珩在外和人闹嚷着赌钱的声音。 偏偏他动不得。 威武侯精明一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人当面设套栽进去。 可他眼中并无颓色。 若他能动,他甚至想拊掌大笑。 便是如此,木奕珩才更显与众不同,才配得上他数年惦念! 58、第 58 章 到了换药的时间, 木奕珩和外头守着的几个亲兵才罢了赌, 一算账,赌术向来高明的木千总竟输了好几百钱,众人笑嘻嘻地收钱入袋, 正好衣冠,又恢复往日威武侯亲信的威严模样。 木奕珩近来花钱如流水, 做事又殷勤周到,这回上路,很是笼络了一把民心。威武侯身边的亲信又是知道威武侯待他是何样心思的, 他愿意往威武侯身边凑,众人何乐不为? 木奕珩亲自检查了侍婢端来的汤药, 这才放人进去。 威武侯高大魁梧的身形仰在床上,也是甚为可观的横山, 他虽病着, 不能行动自如,却是半点不显颓态,婢女服侍他用完药, 又给他伤处换了新的疮药和绷带, 这才离去。 转眼,病卧在床的威武侯猛地提气,头轻轻一歪,就将适才喝进去的药皆朝床里吐了出来。 …… 外头换了执勤的兵卫,皆是近来与木奕珩交好的,威武侯的人虽不见得臣服于他, 却也愿意赏他几分薄面。 木奕珩回到自己的住处,挥手叫来自己的人。 “那人,可处理清楚了?” “处理了,今早在荥阳大牢里就自缢了,昨晚受刑,疼得牙齿都咬松了,亦没供出公子爷来。” 木奕珩点一点头:“等事情了了,厚葬。他家可还有什么人么?” 属下摇头:“本有个寡母,自打他兄长给小顺子掳走献给威武侯后死了,他娘也跟着去了。这人多年筹谋,就为了复仇。这回虽没杀死童杰,到底重创于他,已是他一个平民百姓能做到的极限了。若非公子爷从旁相助,他怕荥阳王府都进不得,……想他也知感恩,这才宁死不曾供出公子爷您。” 木奕珩冷冷一笑:“供不供的,值什么?你当童杰不知,我在其中穿针引线?” 顿一顿,又道:“自张勇前日飞鸽传书,我始终放心不下,这便回京。这边事情你负责料理,对外只称我先行回京报奏军情。” …… 梅雨时节,潺潺不见天日,林太太一行在津口闲度六七日,才盼来一个晴天,哪知上了车,才出津口城门,那马便出了差错。 林太太给甩下马车,擦伤好大一块。 在津口延医看症,那伤口反复感染,总不见好,林轩哲心急如焚。这事自然瞒着林云暖,林太太坚持不肯给林云暖添麻烦,约束所有人不得走漏风声。林轩哲不得已寻了林熠哲,介绍沈世京来津口给瞧了一回病症。 这事就通过药童的嘴传出去,林云暖知道后,匆忙叫人备车往津口赶。 京城到津口,乘车最快也要大半天,晚上必是回不得的。叫她放下钰哥儿,却又百般的不放心。 张勇吴强可靠,总不能把守到她房里去,乳娘王氏都能给人设套策反,旁人难道就无可能? 就见林云暖吩咐人备了许多孩子的物品上车。 她手里捏着一只小拨浪鼓,心不在焉地随车疾驰上路。 ………………………… 天香楼二楼雅间窗旁,卫国公无意识地用指尖敲打着桌面。 马车越来越近,眼看就要驶过楼下的街巷。 他索性伏在窗上,兴致高昂地瞧起热闹。 几个乞婆带着小儿,团团将楼下雕金马车围住。 “行行好吧,给点吃的吧。” 林云暖带有点心,尽皆命悦欢赏了出去,那伙乞儿却不肯走,几个调皮的小子,竟来攀车,车帘给撩开,现出林云暖微冷的面容。 那几个孩子似乎愣住,本来口中不停地叫嚷着“可怜可怜我们,再给些钱吧”,登时纷纷住了口。 木府的护卫驱走了孩子,马车这才通过。 楼上卫国公嘴角的笑意凝住,脸色变得铁青。 不一会儿,有人登楼:“禀国公,少夫人不曾带小少爷出行。” 卫国公捏着茶杯,闭眼深吸口气。掩住眸中道不尽的失望苦楚。 那孩子出生四个月,他这亲祖父还一眼未曾瞧过,更别说亲手抱过。 林云暖在津口一耽两日,林太太不住催她回去,不想钰哥儿久久不见亲娘,又怕婆家诸人有话说。 林云暖见其伤势有好转迹象,也着实牵挂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辞别母亲,坐上回程马车。 津口城门禁严,一一盘查过往车辆。林云暖只觉心中不安,来时那些乞儿着实太过可疑,不容她不多心。 城门守卫查到这边的车马。木府的马车镶有纹饰,守卫们只是略略作个样子便即放行。 林云暖才松下一口气来,却听一阵疾驰的清脆蹄声渐近,将她的车截停在道上。 随行侍从们不及说话,就见面前帘子一掀,一个身穿铁甲,腰悬宝剑的年轻军官踏车上来。 来人风尘仆仆,下巴上冒着胡茬。 林云暖愣怔住,下一秒,给人紧紧箍向那坚硬的胸膛,热气喷薄而上,堵住了她失语的嘴唇。 除夕那晚,险象环生的一夜,他给惊着了,自此如履薄冰。 头几个月,她镇日的没力气,卧床歇了许久。又有小家伙降生,注意力都给小的吸引去,两人着实少却许多的亲近机会。 这一吻,他便有些忘形。将她抱住,按在车壁上头,热情激烈的纠缠。林云暖觉得气短,胸口发闷,手抵上他胸膛,想推开,不及使力,又心疼得不行,改为伸手环抱住他,搂住他的颈子,纵由他任意施为。 许久许久,两人相拥倚在车上。 木奕珩让灼烧的念头稍稍平息,才喘着气道:“……知道你来津口,我立时便赶过来了,岳母大人伤情如何?我是不是该去看看?” 林云暖想到如今处境,不免心事重重:“你可回去先看了钰哥儿?总觉得,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木奕珩亲了亲她的头发,劝道:“你别多想,哪有那么多阴谋诡计?先送你回去,再独个儿来瞧岳母大人。”其实是舍不得分开,小别胜新婚,这么一抱住,就再不想松手。 见她似乎瘦弱了许多,孕时增的那点分量都消磨了去。木奕珩每每想及她受过怎样的苦,就觉心头闷痛得不行。 林云暖懒洋洋倚在他怀里,也不嫌他胸口的铁甲硌得难受,“……有什么事你别总想瞒我。王乳娘家境何样,怎会有人偏偏选中她丈夫引他染药瘾?那药几百两才一小撮,要害也得害个财大气粗的,若说没人背后筹谋害我们钰哥儿,我是不信的。张勇吴强在我面前说查不出源头,对你必不是这么说的。” 她抬眼看着木奕珩,神色有些郑重。 木奕珩笑了下,将下巴抵在她额头上蹭了蹭,跟她打太极:“钰哥儿又没得罪人,害钰哥儿作甚?定是咱们太有钱了,人又精明,人家挨不着咱,这才从身边人下手。你身子不好,最忌胡思乱想的,如今我回来了,你还操心这些做什么?” 林云暖见他不肯说,心想难道这事十分棘手? 木奕珩有多会得罪人,她不是不知道的,只是男人家外头的纷扰,动念头到内宅去,还对未满周岁的小娃儿出手,未免太过下作。令人不齿。 这回出行,本想带钰哥儿同行,是木老夫人叫人在门前拦住了她。把钰哥儿交给木老夫人,她是放心的,毕竟这世上没谁比木老夫人更紧张木奕珩,更紧张钰哥儿。 木奕珩的身世,虽没与她细说,她多半也猜得出,木奕珩并非真正的养子。木老夫人待他太宠溺,若是养子,这份厚恩着实没道理。便是刻意施恩,亦不必事事替他忧心。 可他不想说,她便不问。每个人都有权利拥有只属于自己的秘密,比如她,她来自于何地,至今不也不曾与任何人提起。 去接钰哥儿,顺便就跟木老夫人请了安,木奕珩平安归来,全家人都很高兴,木大夫人特别吩咐备宴给他洗尘,木奕珩喝了些酒,天黑透了才往岚院走。 纷飞打了帘子,木奕珩一走入,就见林云暖穿件桃红色的褙子,怀抱钰哥儿正在哼一曲小调。 不知怎地忽然有些眼热。 他小的时候,记忆中并没有听过母亲唱歌儿。 大多时候她都疯疯癫癫的,喊着“钧颐”的名字,不是望着他流泪,就是把对“钧颐”的怨气发泄在他身上。 小小年纪,他就懂得察言观色。但凡母亲有点异样,便迅速地找位置躲藏。 只是斗室狭小,他又能躲去哪里?背上一条条痕迹,留下的不仅是疮疤,更是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 从小他就知道,哀求无用,软弱无用。自己想要的,必要自己争取而来。 一如,他挣脱束缚,趁母亲病中小憩,逃出那方逼仄的天地。 他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滋味,见识天地的广博。 他在小院外的野梅花林里,贪玩流连,玩了整整一日才回去。 可他没想到母亲会死。 没想到自己一时的叛逆会成为母亲催命的咒符。 他跑出屋子时不小心碰倒的铁叉,绊倒了母亲…… 头上生生戳出三个血洞。 母亲睁着眼,就那样惨烈的死了。 没人知道是他。 至今,没人知道是他,害死了亲生母亲。 如果不是他逃跑,如果不是他碰倒了铁叉,如果不是母亲想要出来寻他……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他抿了抿嘴唇,轻轻的,靠过去,从后抱住了他的妻儿。 林云暖的歌声止住,感到身后男人似在发颤。 他浑身酒气,无言地贴在她脊背上。 林云暖示意悦欢抱走钰哥儿。回过身,上下打量木奕珩。 “你……” “可不可以……”木奕珩埋头在她胸口,不叫她看清面上表情。 他声音低哑,似在哀求。 “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 林云暖愣了一会儿,才弄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木奕珩甚少有感伤脆弱的时候,大多时候,他嬉皮笑脸厚颜无耻闹得人头疼。 只在这愣怔的一瞬,木奕珩的手钻进她桃红色的下摆,嘴唇贴上她颈子,笑嘻嘻地道:“我问过沈世京,他说你如今已大好了,……没问题。” 这转变太快,叫林云暖一时无法反应。 下一秒,已经叫他握住了。 “卿卿……好想你啊……你可有,思你的好哥哥” 59、第 59 章 许是太久不曾见他, 每一个亲吻和触碰都叫她紧张得战栗起来。 年轻热血的男人, 娇弱无助的女人。 只有这时方能确信,这世上,真的有什么是属于他。他一个人的。 不问过往, 不溯将来。只在此刻,他完完全全拥有着她。 便一时忘形。 这妇人, 不知如何吸引了他,为之心悸若此,狂热若此。 木奕珩眸子垂下, 汗水顺着高挺的鼻梁滴下,眼前这段风光, 使他忆起那幅“紫藤花下”。终于终于,在她身后的人, 是他…… …… 第二日自然是起晚了。木奕珩常年早起, 练剑时心不在焉地想,昨晚闹狠了,还不知待会那妇人起身, 又要如何冷脸给他瞧。 思及那几声可怜兮兮的“好哥哥”, 木奕珩咧开唇角笑了一阵,眉梢眼角都添了几抹喜色。 林云暖有些头昏。 屋外悦欢等人得了吩咐,无人敢来扰她清梦。她迟起不说,还腰酸背痛,几乎爬不起身来。 含羞垂头把悦欢喊进来服侍更衣洗漱,叫人一个未婚的小丫头也臊得脸红心跳。 ——就当她没瞧见旁的, 奶奶颈子上的痕迹也太张扬了些。待会儿去上房请安,还不知如何掩饰。 木奕珩却根本没想叫她过去请安。手持宝剑从外笑嘻嘻地走进来,朝她一笑:“起了?吃点东西,待会儿带你逛街市去。” 她自打生育,除上回林太太受伤去过一回津口外,就根本没出过门。 可想到要留钰哥儿在家,……又想到昨晚眼前这嬉皮笑脸的混账东西昨晚如何欺负自己,她便不大乐意。 “不去。”赌着气,坐在妆台前梳头,悦欢和烟柳一人持镜,一人端着首饰匣子,等林云暖自己选头饰簪上。 木奕珩大步走过来,伸手从林云暖掌中夺过一枚玫瑰金镶碧绿猫眼石的的簪子,“这支老气!戴别的。” 他不爱她成熟装扮。 乌发雪肤,骨肉均匀,这样的好颜色如何能叫岁月轻易毁去?木奕珩捡了两支玳瑁嵌宝的小花簪,给她比在鬓边,嘴里没遮没拦地道,“瞧瞧,这谁家十八大闺女?走出门去,可不得迷死一路客?” 林云暖拍他一下,虎着脸道:“一边去!没个正经!” 当爹的人了,还这样跳脱。林云暖觉得自己像是养了两个儿子,小的是钰哥儿,大的是木奕珩。 两个丫头都笑他了,还没皮没脸的耍宝。就这德行,还欺负她,逼她喊“好哥哥”! 林云暖指头扭着衣摆,耳尖便红了。 木奕珩挥退两个丫头,俯下身来在她身边悄悄道:“真不出去?今儿去瞧岳母大人,又舍不得你,想你一起去。顺便在津口吃饭,逛窑……子……” 林云暖就知他说不出好话,伸手捂住他嘴,严肃道:“你注意些,一会儿乳娘说不准抱钰哥儿过来,你这副样子,钰哥儿学坏了怎办?” 心里头有些失落,木奕珩待她虽是不错,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如何教育得好孩子? 果然,木奕珩不负众望地嘿嘿一笑:“学坏才好,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木奕珩的儿子,自然子类其父,将来在美人儿堆里,所向披靡。” 这话才落,就听一阵哭声。 幼儿清脆的嗓音,哭得叫人心碎。 包乳娘昨夜值夜,今早换班的是新请的一位刘乳娘。这妇人奶水极好,生得干净秀气,家世清白,只当娘的经验不多,钰哥儿又有些认生,不大适应她的怀抱,换班初时总要哭闹一阵。 就见适才还嬉皮笑脸的木奕珩面容一肃,跳马般跃过门槛把孩子抢过来,眼睛瞪得要吃人:“你把我儿子如何了?” 那刘乳娘初次见着木奕珩,还没瞧清男主样貌就给他的身手和喝斥给吓得不敢动弹。 木奕珩抱着钰哥儿左摇右晃,横抱竖抱,最后架着腋窝,给举得高高的。那白白胖胖的小人儿登时就不哭了,睁大一双水亮的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初次在这样高的角度看世界,叫他觉得快乐又惊奇。 林云暖忙走过来,一路挥手:“放下!木奕珩,你赶紧放下他!” 木奕珩笑嘻嘻地把儿子抱回怀里,“紧张什么,这我亲儿子,我能摔了他不成?” 孩子见着林云暖,伸出手呀呀唤着求抱。 木奕珩凑近孩子,眼睛却盯着林云暖,没正经地道:“你找她抱做什么?她又没奶水,你爹都替你吃完了,你还是乖乖,找你乳娘去……” 这话说的何其下流!林云暖简直不敢相信。 当着孩子,当着外人,他这脸皮是厚到了什么程度? 就听向来平静的岚院里,传来林云暖恼羞成怒的爆喝。 “木、奕、珩!你给我滚出去!” 鸡飞狗跳的一早上过去,林云暖扶着发昏的额头看了两本账。木奕珩还是自己去了津口。 去之前,特特拐个弯,去了趟沈世京的医馆。 林太太之前伤处不好,主要是用错了药,其中可疑之处沈世京已与木奕珩说明了,剪去腐肉,重新敷上伤药,只管静养几日便可。一见木奕珩大摇大摆进来,沈世京放下手中医书。 “又怎么了?”若问沈世京这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离家开医馆不悔,醉心医书没能娶亲不悔,义诊施药一贫如洗不悔,独独后悔当日答应木奕珩,替他料理林云暖的身体。 他身为通好世家的长辈,给世侄媳瞧脉本就有点尴尬,遑论那是个他曾爱慕过的女子? 更叫人尴尬的却还在后面,除夕夜当晚产房中施针,怕是他第一回,手抖脚颤浑身汗地面对病人的身子…… 好死不死这木奕珩像是故意羞辱他似的,不时就要过来向他讨教一些私密事。比如她的身体适合做到什么程度,哪种法子不易有孕…… 木奕珩自己不臊,可把沈世京臊死了。 林云暖跟着这样一个没节操的男人,榻上还不知给作践成什么样…… 想到这里,沈世京越发不自在。 木奕珩一见沈世京红透了耳尖,眉头就蹙了起来。 这厮憋着什么坏主意呢,脸都红了,三十好几的人,这是玩什么把戏? 不过木奕珩没时间去关心他的脸色,毫不恭敬地拱拱手喊了声“三叔”,就挥一挥手,从外召进来三四个彪形大汉。 “拿人!”他言简意赅地下令。 小小药铺里除沈世京外不过三名学徒,另有个名叫阿宝的药童。——说是药童,其实年纪也不小了,今年十四,在沈世京手底下做事已三年,几乎长得与沈世京一般高。 那几个彪形大汉直奔阿宝而去,架住两条细胳膊,给拧在身后,吓得少年脸色惨白,哀声喊:“师父!” 沈世京面色一变,扯住木奕珩袖子:“奕珩,你这是做什么?” 木奕珩冷笑:“难不成有人谋我妻儿,我还与他讲客气不成?带走!” 这等小虾米,他不屑于自己动手。 审亦不需他审,自有他手底下的“专业人士”代劳。 那阿宝胡踢乱挣,张口狂呼救命,却哪里是习武之人的对手?只见其中一个大汉手掌抻平,朝他颈后一挥,他便软倒下去。 沈世京绊住木奕珩:“这孩子随我三年,向无错处,你如何肯定他有疑?” 林太太的伤势蹊跷,却是在津口给庸医害的,怎能牵连到京城,牵连他的药铺中来? 木奕珩无心与他解释,只道:“你等瞧他画押的罪状好了。” 沈世京气得直骂:“你们这种大老粗可有王法吗?画押?罪状?人给你们提去,百般折磨,哪个敢不画押?哪个敢不认罪?奕珩,从前你也是个良善孩子,我仍记得,那年花朝节,你怯怯跟在木夫人身后,初来我家玩时的样……” 木奕珩回眸,深深瞧了沈世京一眼。 沈世京住了嘴。看他挥手扬长而去。 从前最是自卑懦弱,连话都不大说的孩子,一天天飞扬跋扈起来,长成今天这般狂躁无状的模样。 京城里头各家公子有一个算一个,论起混不吝来,卫子谚都要让位于他。 木奕珩照旧去津口,好生在岳母和舅兄面前献了回殷勤,满满一车东西随着去,自己一人纵马驰回城。 林云暖听说他回来,本不想理会,到底挂念母亲伤势,想问几句,还是准他进了屋子。 这人一近身就没正行,扯着她袖子笑嘻嘻道:“还记得上回带你喝的小河鲜粥么?走,小爷与你故地重游,享受享受去呀?” 这都入了夜,家里落钥,钰哥儿都抱去暖阁睡了,还出去? 瞧着他亮晶晶的眉眼,不知怎地,心软得不想拒绝。 骨子里那点不安分的基因,就被他撩拨起来。 两人换了不显眼的衣裳,一出木府大门,就牵着手朝曲水桥的方向走。 街面上没人注意他们,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一路朝北去。 小舟没寻见,碰上一艘画舫。 木奕珩瞧林云暖好奇地瞧那上头的抱琵琶的姑娘,大手一挥,包了一艘,两人入内,舱中众多莺莺燕燕就围了上来。 时人追求雅事,携美游湖参宴是再正常不过的。只不过这个“美”,一般皆是烟花女子,或是地位低下的姬妾,没人会带正头娘子到这种不入流的地方来。 一个娇滴滴、衣裳领口甚低的女子几乎要把胸挤到木奕珩脸上去了。 林云暖尤其注意到,木奕珩的眼睛,还在上头瞟了好几眼。 于是木奕珩身侧陡然一空。 他携来的“美人”撂脸子,起身就走。 木奕珩苦笑把人揪回来,强行抱在腿上,挥手遣散那几个女人:“留一个弹琵琶的,再来个唱曲儿的,其他的自去吃酒。” 这意思,便是众人的酒菜他包了。 众女欢天喜地,不必伺候,还能得赏,谁不高兴? 小歌女咿咿呀呀地唱起来,画舫泊在岸旁,窗皆是开的,挂有纱帘,湖面上的清风吹来,夹裹阵阵脂粉香。 林云暖偷偷掐了木奕珩好几下,才算解气了,听他闷笑着低声在她耳边道:“气什么,我比较过,没你的好……” 林云暖还想发作,就有小丫头过来摆饭。 鱼鲜湖蟹,蒸的煮的,煎的烧的,还有鱼丸的汤。 在外人面前,林云暖还是要给木奕珩几分颜面的,当下撂下不快,与他一起尝鲜。 木奕珩又点了六个女伎跳舞。 丝竹悦耳,美景怡人,凉风习习,倒是极好的享受。 林云暖自打生育后,似乎从未如此放松。她倚在木奕珩身上,忍下桌子下面他小动作不断的手,平心而论,比在后宅里头做那不争不抢不显不露的九奶奶舒坦。 本就有颗不安分的心,偏生一再为了男人过那并不向往的生活。 从前她心生怨怼,毫不留情地撇弃了一切。 如今,却再不能那样洒脱。 她和她,有了钰哥儿…… 宁静的时光总是短暂,两人还没腻一会儿,就听外头一阵吵嚷。 “爷非要点那月眉姑娘!什么狗东西包了她?去知会一声,就说小爷不准!” 声音有些熟悉,叫林云暖下意识地紧绷了身体。 木奕珩嘴角勾起一抹不大快活的笑,阴沉沉地把她松开,放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 几个侍卫开道,当先闯了进来。 卫子谚见到木奕珩的一刹,先是愣怔一下,继而笑了开来。 而之后进来的唐逸,却是一点都笑不出。 唯今最不想见的人,竟都在这儿了。 60、第 60 章 “哟!这不是木千总吗?”卫子谚视线掠过木奕珩, 停留在林云暖面上, 他神色明显一变,桃花眼微微眯起,却掩不住刹那迸出的惊喜光华。 木奕珩打量来人, 侍从十几个,卫子谚唐逸身后还有许多眼熟的清客。如今卫子谚给卫国公拘得紧, 又申令不许他带坏旁的世家子侄,是以想寻个乐子,竟只有带几个不入流的角色, 来这不入流的地方。 听闻这排画舫里头,最出众姑娘便是月眉, 平素雅洁的教坊女伎虽见过不少,胜在市井僻处甚有野趣, 一听说竟有人先拔头筹, 堂堂卫世子如何能容? 不想在此得见木奕珩娶回家中百般宝贝的那妇人,登时怒意全消,拿眼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卫子谚后院什么女人都有, 大家闺秀的妻子, 小家碧玉的妾,艳丽乖巧的姬,妩媚多情的伎,独独少这一味,冷淡韵致的妇人。 且她还是木奕珩的妻! …… 若因对方人多势众自己没有胜算,就能哑忍自家女人给人觊觎, 那木奕珩也就不配做个男人了。 他并不起身,把身侧妇人一搂,叫她坐在自己身上,把脸藏在他怀里。 对方不是善类,林云暖知道讲道理是没用的,也不是顾及什么礼数脸面的时候。 她乖巧地搂着他腰,听他冷笑道:“卫子谚,你怎么出来了?难不成你爹不在家,偷溜出来的?不怕你爹回头发现,又施家法,打得你屁股开花?” 他这话是揶揄,也是实话,卫子谚还真就是趁国公不在家,自己偷溜出来的,可他在自己底下人面前,如何肯认?恼羞成怒道:“木奕珩,你倒还有心挤兑我,这种烟花地,你带自己女人前来,可是囊中羞涩,想拿她来估价?这好说啊,小爷近来正好这一口,你开个价儿,多少小爷都出得起,回头把她收到后院去,玩腻了,便叫她待客,总不至无用武之地。” 卫子谚边说,便大咧咧地朝里走,在木奕珩对面坐了,自斟一杯水酒,捏在手里笑盈盈地望着木奕珩。 木奕珩半眯眸子,嘴角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卫子谚身后的清客见他怂得不敢吭声,也知己方是占上风的。一时都凑上来,准备帮卫子谚讥讽木奕珩夫妇。 就见木奕珩突然一脚蹬出,“砰”地一声巨响猛力踹了桌子,稀里哗啦碗碟碰撞,满桌酒菜朝卫子谚倾来。 卫子谚虽连忙跳开,仍给溅了一身汤水。 他脸皮涨成紫色,指着木奕珩大骂:“你他娘敬酒不吃吃罚酒!”朝扈从们喝道:“愣着作甚,给老子教训他!” 那画舫主人和一众船娘早吓得各自躲远了。卫子谚穿得华贵不凡,身边有唐逸这谪仙般的人物,有扈从无数,帮佣数人,一看就不是那等寻常角色,画舫主便是想劝一劝,也没那个资格和脸面。 林云暖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显是极为紧张。 对方人多势众,若只木奕珩一个,怕还能觑空溜了,可他带着自己,自己就成了他的负累。 木奕珩站起身来,迎上凶神恶煞的敌对方。 他扯唇笑了下,把怀里女人轻轻推开些,朝卫子谚道:“罢了。” 他慢条斯理端起林云暖的下巴,像是正给人团团围住的不是他,嗓音温和地道:“你去卫爷那边儿。” 他轻轻摩挲她的面颊,说出的却是如此凉薄惊人的话。 唐逸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木奕珩竟下作到为求自保而舍了妻房。 登时他满胸满眼的羞耻神色都化成了心疼和愤怒,“木奕珩你!” 林云暖垂头,给木奕珩推出几寸远。 她似乎擦了一把眼睛。慢吞吞地朝卫子谚的方向走。 卫子谚扬声大笑,一把撕去脏污的外袍,抹了把脸,朝林云暖张开手臂:“乖觉!不愧是木九!就是嘛,一个女人罢了,何至伤了和气?” 林云暖垂头不语,缓缓走到卫子谚跟前。 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消融无踪,卫府扈从们收刀入鞘,退后几步。 就见木奕珩嘴角的笑容猛地一凝,他纵身而起,一把捞住林云暖的腰,从卫子谚侧旁擦身而过。 众人反应过来,卫子谚大骂:“木奕珩你这孬种,你他娘的逗老子玩儿?” 木奕珩护着林云暖横冲直撞,抬头见到唐逸,不管不顾的将他撞歪,把林云暖推出画舫,不等她下船,爆喝一声:“去杏朴等我!” 他闭合上那两扇敞开的大门,将身后追来的敌兵抵在门后。 林云暖回头过去,见他依旧笑嘻嘻的,眉眼晶亮的目视她。 船外头的月眉姑娘伸手搀了林云暖一把,林云暖再回头去,眼泪模糊了视线。 木奕珩的身影,糅杂在团团旁的人影当中,他似乎倒下去,又挺身而起,石青色的银线云纹的衣裳在夜色下只是茫茫的一团。 唯见刀剑的寒光,一道道划破黑暗。 林云暖何尝不想扑过去,与他同进退,共存亡?可她知道,她清楚地知道,她若在场,只会成为拖累。 她咬一咬牙,没往杏朴的方向去,而是去了最近的城楼。 一路疾走,一路抹去眼角水光。这个关头,不是伤感的时候。 身后马蹄声响,唐逸追了上来。 林云暖听见熟悉的男音:“暖暖,我送你回去!” 林云暖给他拦住,恼得瞧也不想瞧他:“唐逸,好狗不挡道!” 唐逸面色一红,又一白,他跃下马,一把扯住她的手臂。 “暖暖,他适才,将你推出去做饵!便是这样,你也无所谓么?” 若换做他,如何舍得?便是自己受再多苦楚,也不可能叫自己的女人身陷险境。从前他尚肯牺牲性命替钟晴顶罪,更遑论对象是林云暖? “唐四爷!”林云暖不挣扎了,她冷笑一声,望住他,“适才那种情形,若非他机智,我能逃得出么?他以我做饵?你懂什么?”他们夫妻二人之间自有默契,便是木奕珩把她推出去,塞到卫子谚手里,嘴里轻贱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女人,她也不会,当真傻到相信这是木奕珩的真心。 一如不论她在木家得罪谁、处置谁,木奕珩从不过问,更不可能为此质疑她半分。 唐逸没忽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轻视。 他的确是羞恼的。 他出入威武侯的府邸,又非他手底下的兵,谁猜不出他的身份?木奕珩知晓了,还不在她面前大大抹黑于他? 其实唐逸着实没脸见人。尤其是见林云暖。可这会子已经见着了她,心里边那无边无际的汹涌狂潮就再也按捺不住。 “暖暖!”他双手按在她肩上,“我放你走,不是为了让你过这样的日子!卫世子与木奕珩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又对你……有非分的念头,无论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可能放过你的。而木奕珩,他没能力护你……” 他没说完,给林云暖挥手打断,她后退两步,轻蔑地望着他:“他没能力护我,难不成你有么?我以为上次已经与唐四爷您说清楚,看来您仍未明白,你我已经和离,婚嫁各不相干,请您不要一再横插到我的生活中来,指摘我与我的丈夫!请您让开!” 她哪里有时间与他纠缠,木奕珩危在旦夕,一人面对那么多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一分一秒都那么珍贵。 唐逸扯住她不放,额上青筋暴起:“暖暖!我知你对我已无情意,可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女人,我不能眼睁睁瞧你跳进火坑!你知不知道,那卫子谚自打见着你那幅画儿,便已神魂颠倒,日夜惦念,如今他知道那画中人便是你,如何能放过你?他自有一万种法子将你弄到手,百般折辱,一来慰藉自己长久来的魂牵梦萦,二来用你来伤害木奕珩的颜面。你当他真做不出,将你送出去陪客的事来?你便是木家媳妇儿又如何?待你污了身子,难不成木家还肯要你?木奕珩还能当你是个宝么?” 林云暖嗤笑一声,神色是无比的轻蔑。 “那幅画,不正是唐四爷您的杰作么?木奕珩缘何要非我不可,姓卫的如何知道我这号人物存在,难道不正拜唐四爷您所赐?将绘有您前妻的画儿传给全世界的男人瞧,不正是您所好?” 唐逸猛地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画是木奕珩强行夺去,我是不得已!卫子谚之所以会瞧见,也是木奕珩为巴结他,而转赠与他的!暖暖,你该恨的人不是我,是木奕珩啊!是那个你为了他,愿意背负污名,狠心与我和离,弃我们七年情分于不顾的那个木奕珩啊!” 林云暖身子僵了一瞬。 兜头袭来的痛楚,犹如一个响亮的耳光,拍在她脸上。 是木奕珩……是木奕珩? 可是…… 唐逸试探伸出手去,想要环抱住她单薄的双肩,用柔情温和的音色劝道:“暖暖,我依旧想着你,你走后,我才知道,我是离不开你的!我顺从卫子谚的招揽,来到京城。我在京城毁尽名声,却不肯离去。是为了你!” 她抬眼,嘴角噙起一抹苦笑。似乎为他的话而动容。 “只要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我做什么都行。暖暖!我可以不介意你和木奕珩有过一段,不在乎你是不是和他生过孩子,我不嫌你,我心里想你念你,爱你重你,暖暖……” 林云暖面对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那笑容若昙花惊绽,美得勾人心魂。 “唐逸啊……” “谢谢你不嫌我啊。” “可是我,真不需要你如此宽宏大量呢。” “瞧在从前我出钱出力的供你这风流才子在外潇洒了那么多年,求求你,咱们绿水青山,永别见了!” 她转身离去,一瞬间,苦涩蔓延嘴角。 是木奕珩?是木奕珩送出那画给旁人? 怎么会,怎么会? …… 林云暖重新回到画舫泊船处,一场架已经打完。 她身后几个城防营卫,上前恭敬地与木奕珩施礼。 亏得他们没把那妇人驱走,依言跟着来了,虽只来了两个,总算尽了心意,叫木千总没机会对付他们南营的人。 林云暖一颗心脏一路狂跳,就在远远瞥见船头趾高气昂指挥众人下水捞人的木奕珩时,一口气提不上来,腿一软倒在堤上。 他没事…… 只左颊挂彩,身上衣裳勾破几块,带了轻伤。 乍见她带着城防营的人过来,他愣了愣,笑嘻嘻地过来,把她上下打量一遍,“好险,几乎给人揍成猪头。你这傻瓜,还去搬救兵了?你男人从小打架,不至叫自己吃亏。” 这话没说完,就听侧旁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奕珩!” 木奕珩咧咧嘴,缩了缩脖子。 “姐夫!人已经捞上来了,我能走了吧?” 船上,卫子谚浑身湿透,整个人呈昏迷状态,脸上一块块伤,瞧之十分惊人。 成威生得虽不甚高大壮硕,胜在为官日久,板起脸来,也能叫人胆寒。 他瞥了林云暖一眼。思及自家小舅子这位妻子的“名声”,不由脸色更沉。 斥道:“你们可真会胡闹!这回虽是卫子谚带人先动手,若非你们胡乱溜出来,在这种腌臜之地胡闹,又怎会与他撞见?为妇的不遵妇德,为夫的不见夫威,就不怕给木家抹黑,给你们爹娘丢脸?” 一句话,把林云暖也骂进去了。 木奕珩不乐意了:“姐夫骂我就是,她又没做错什么。是了,这回是姐夫恰好在附近,出面帮了我。可卫子谚挑衅在先,我揍他那是他自找的。” 成威还想再说什么,听船上惊喜的呼声“世子爷醒了!” 成威一撩袍子,踏船而上,“子谚你怎样?奕珩此番胡闹,我已训斥过他了,你无碍吧?” 卫子谚嘴唇一翻,刚想说话,却只发出一阵嘶声。嘴角一道大口子,给木奕珩拳头揍开花的。侍卫团团围着那小子痛殴,那小子只抱头闪躲,没注意到他何时觑空,揪住自己的领子就是一顿老拳。等侍卫们冲上,自己就给他抱着跃进水里。木奕珩这人有点不好,打人专打脸。 如今卫子谚身上湿成了落汤鸡,木奕珩却是一点事儿都没有,不过袍角和靴子湿了,下坠时攀在船沿上,还一脚把他蹬远。 成威就在这时候出现,木奕珩毫发无损,卫子谚却吃了许多暗亏。 卫子谚如何忍得下这口气,醒来一瞧那张欠揍的脸,恨不得扑上来将木奕珩撕了。 成威按住他劝:“子谚,奕珩年幼不知事,你放他一马,就当给成某个面子……” 卫子谚下意识就骂:“你面子值几个钱?你他妈算什么玩意?” 成威脸色一沉,没想到卫子谚混账起来如此六亲不认。 正僵持间,前头官兵涌来,占了堤岸旁的街道。 轿帘掀起,卫国公从内步出。 他视线掠过众人。 成威连忙上前抱拳鞠躬:“国公爷!” 卫国公点点头,朝身后亲卫一摆手,卫子谚脸色苍白地给人抬起来,扭住胳膊,塞到轿子里去。 适才张扬跋扈,敢公然命人围殴木奕珩的人,在卫国公面前有如一只被吓破胆的老鼠,自己给人打成这样,竟不敢在父亲面前喊一句委屈,替自己辩上一句。 卫国公点点头,那顶抬着卫子谚的轿子很快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卫国公与成威寒暄几句,问候了成老太爷,须臾转过脸,略略望一眼林云暖,接着 将视线落在木奕珩身上,盯着他脸颊上面的一处伤道:“奕珩,你随我来。” 林云暖下意识地抱住木奕珩的手臂。 卫子谚不是好人,这卫国公是他父亲,林云暖不放心木奕珩与他独处。 卫国公视线看过来,落在她勾住他臂膀的那对素白的手上,微微蹙了蹙眉。 这表情变换极快,几乎不露行迹。 却给木奕珩瞧见了,嘴里嗤地笑了一声。 “国公爷传见,属下怎敢抗命?不过我这妇人离不得我,国公有话说,我需得带她一道。国公爷若介意,那便不说罢。恕属下无礼,先行告辞。” 成威几乎想跳上去指着木奕珩的鼻子骂“蠢货”,卫国公是什么人?木奕珩几次三番开罪卫子谚,卫国公已是极隐忍了,低声下气愿意和他好好谈一谈,他竟还敢摆起谱来了? 木奕珩将林云暖手握住,果真举步就走。 卫国公无奈一叹:“罢了,你二人同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卫国公:老婆是个神经病怎么办,想抱孙子怎么办,儿子媳妇不听话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卫子谚:每次抖狠均被揍,娘太疯爹不疼,还没生孩子,就断了命根子,谁有我惨? 唐逸:都别说了,你们想想我…… 卫家父子:比惨,确是唐逸赢了。 61、第 61 章 卫国公负手在前, 步履缓慢, 为能让身后二人跟上,他甚至不时要停下来候一阵。 林云暖拿帕子给木奕珩擦拭伤口,脸颊上头一块青紫, 还有擦伤,渗出少许血珠, 嘴角也破了。 木奕珩嘶了声,攥住她手腕,“不妨事, 一时不察给人在脸上呼了一拳。你别心疼,老子已经在卫子谚那狗东西脸上十倍还回来了。又得有一阵子, 他不敢出来蹦跶。这人命贱,每回不叫老子揍一顿心里就不舒坦。” 这话落, 一抬头, 卫国公正在不远处的前方停步回头看他。 ——显然叫卫子谚真正的“老子”给听去了。 林云暖暗暗掐他一把,丢个“瞧你,当着人家爹面前还胡言乱语”的眼神。 木奕珩嘿嘿一笑, 把林云暖手牵着, 朝前走:“国公爷要带我们去哪儿啊?这处不方便说话?” 倒不怕卫国公跟他下黑手,毕竟还有成威这个人证。卫子谚是个疯子,当街就敢斩杀朝廷命官,与世家子弟相斗,卫国公却不是傻的,这种事做来只会给自己抹黑添麻烦, 卫国公为人最是爱惜名声,就算人家当面骂他两句,怕他都不会还口。——当然,除了木老太爷,这辈子也没什么人敢当面骂过国公。 卫国公好脾气地点点头:“前头备了车,你与……嗯、同乘,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木奕珩扬了扬眉头:“这……国公爷,您这不是为难人么?我好容易带同妻子出来玩玩,兴致刚被令公子败尽,转眼您又……请恕属下真的没那么多时间,属下家里还有个奶娃子等我们回去呢,国公要不改天再说?容属下先行告退?” 卫国公垂了垂眼睑。从林云暖的角度看去,他下巴轮廓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奕珩,”卫国公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用十分柔和的声音道,“我有要事,不吐不快。” 木奕珩翻了个白眼,心里开始骂娘。 林云暖和木奕珩蹬车,亲卫让了一匹马给卫国公,担忧道:“国公腰有旧患,骑马怕是……不若属下喊轿子过来?” 车本是给卫国公和木奕珩备的,因林云暖跟着,不得已让了给她。卫国公摆摆手,“不妨事。” 一路缓行,卫国公不远不近的随在马车侧旁,清晰听见里头木奕珩的说话声。 “……这儿疼,你吹吹……哎,你打我干什么?你不我媳妇么?我摸一下怎么了?救命啊!有人谋杀亲……” 后头那个“夫”字变得低闷了,约是给人捂住了嘴。 卫国公神色淡淡的,眸中一缕柔光。仔细瞧,嘴角似乎还抿了一抹苦笑。 这小子一点都不似他,耍宝跳脱,混账无耻,……却是他的亲生子,他和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的唯一孩子。 没一会儿,里头闹腾声止了,木奕珩刷地掀了帘子,朝外头嚷道:“有完没完,能不能到了?” 这话刚落,马车就停下来。 卫国公翻身下马,拍拍车壁,“奕珩,你们下来。” 漆黑的夜里,远近的灯火都熄了,唯面前这座宅院前,还挂着两盏红灯。 门楣上面没有匾额,大门似乎刚刷过新漆,能闻到淡淡的漆味。 卫国公率先登阶,在门前回过头,朝木奕珩招手。 木奕珩素着脸,扯着身后的妇人,目光在四周打量一番,嘿嘿笑道:“这座,几年前赈灾银贪墨案抄没的宅子?嘿嘿,竟入了国公爷之手,厉害厉害。” 这明晃晃的讥讽,并没有让卫国公稍稍一怒,他淡淡颔首:“后来赐给永安郡主做别苑,没两年出售,我便接手下来。怎么样,可有兴致一同去里头走走?” 永安郡主是前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今上为表重视亲情,对其大为宠爱,赏给她做别苑的宅子,景色必不会差到哪儿去。 木奕珩紧了紧握着林云暖的那只手,“你乏不乏?” 林云暖摇摇头,木奕珩这才登阶,“国公爷请吧。” 卫国公步子走得很慢,他一路走,一路朝二人介绍景致,话不多,让人能听明白,又不感到厌烦。 林云暖注意打量他的神色仪态,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卫国公都是一个极容易叫人产生好感的人。 他生得俊逸,语调温和,声音醇厚低沉,富有磁性。便是随意踱步赏景,也是腰背挺直,朗直如松。 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林云暖就是觉得,这人不像是想找木奕珩的麻烦,给他自己的儿子出气,反倒像是,想亲近木奕珩一般。 可木奕珩这厮却没这个觉悟,他一路臭着一张脸,提不起半点兴致,卫国公介绍那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时,他还非常失礼地打了个哈欠。 也是,木奕珩这个性子,能忍到现在没骂娘,已算是给卫国公面子了。 卫国公在一座八角亭前停住步子。 就有鱼贯而来的侍人,手提宫灯,送来薄毯,点心,茶水,摆在亭子中心。 木奕珩的耐心已经耗光了,他也懒得再催,只斜睨着卫国公,一副“我就看看你能憋到什么”的架势,与卫国公无言斗起气来。 卫国公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位坐。” 他是长辈,自先坐了。 木奕珩将林云暖扶着坐下,也不客气,抖开毯子盖在她腿上。 卫国公将侍人屏退,目视茶壶,若木奕珩是个懂事的,便不敬茶,也应倒杯茶给他吧? 心里酸酸涩涩的小希望,很快破灭。 木奕珩提起茶壶递一杯到林云暖手上,又斟一杯给自己,抿一口,“呸”地吐在地上。 “这特么什么玩意?苦死老子了!” 卫国公眸子垂下,掩住眸中无限的失落。 默了片刻。卫国公决定不兜圈子了。 “奕珩,你若不弃,这宅子,我想送给你。” 温情的时光总是短暂。再不入主题,难保混小子不会一杯茶泼他脸上。 林云暖抱着茶杯的手一顿,她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卫国公。 木奕珩嗤笑一声:“做什么?收买我?军情是不得泄露的,我木九又不缺一座宅子,钱我有的是,我会为一座破院子叛国?我说国公爷,您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您这样不好吧?” “慎言!”卫国公似乎耳尖微红,咳了一声方续道,“我只是……犬子多番行事莽撞,略表心意。奕珩万勿会错了意。” 顿一顿,又道:“再有,闻知尊夫人养病当中,此处静谧,是为颐养的绝佳所在。” 木奕珩疼媳妇儿,便从媳妇儿下手,这总不会错。 卫国公抬眼,对上的却是木奕珩阴沉沉的眸子。 混小子嘴角勾着笑,咬牙切齿地讥讽:“国公倒是熟知我家后院的许多事。” 卫国公并不打算隐瞒,他干脆承认:“是,不可否认,我一直关注你。” 木奕珩做了个牙痛的表情,捏住林云暖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拍,“我同国公一道去前头池边瞧花儿,你喝杯茶,慢慢过来。” 这意思,就是想跟卫国公单独说话? 适才他坚持带她同行,怕是故意为气卫国公的,这人幼稚至极,一点小亏都不肯吃的,卫国公想单独找他说话,他就偏不如他意。这会子卫国公口风已露,木奕珩就不得不谨慎以待。 林云暖点点头,目送两人离去。 能看见芭蕉丛旁,临水小道上,木奕珩和卫国公站得极近。 两人身高相似,卫国公挺拔如松,木奕珩却是吊儿郎当站没站相。 不知卫国公说了什么,木奕珩抬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林云暖替他担忧,站起身想追过去,挣扎着,又强迫自己坐下。 木奕珩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她便是如何百爪挠心,也可以不管、不问。 卫国公任由木奕珩揪扯自己的衣襟,他并不挣,只露出苦涩的笑,“奕珩,你既已然知晓,我不瞒你。是,是我叫人做的。如果我更狠心些,我有一万种法子能将他抢回来,可我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我不想与你反目成仇。” “你他妈的少说屁话!”木奕珩额上青筋直跳,垂在腿侧的右手,要强忍着,才能不叫自己挥拳出去。 他爆了句粗口。 转回头,恶狠狠地瞪视卫国公:“你他妈的怎么好意思,出现在我面前?玩恩负义的狗杂种!再他妈跟我玩花样,老子不单不饶你,老子能弄死你儿子,你信不信?” 卫国公苦笑:“奕珩,慎言!出言辱及亲父,你不怕天打雷劈?” “去你娘的!”木奕珩双手齐上,朝他一推。 风姿雅逸的卫国公,给他推个趔趄,正对着池塘俯面倒下。 他在水里浮浮沉沉,好容易攀住边沿,仰头望着木奕珩,“奕珩,你对亲父出手,有违人伦。木文远口口声声说,待你如亲子,他就将你教成这般?”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能在临川王身边两年,能在威武侯手下全身而退,我相信你不是你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鲁莽蠢笨!奕珩,你要明白为父的苦心。你带妻儿搬出来,我不逼你改回姓氏。你依旧是你。你在自己的家里,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你想纳妾,我可以将全天下的美人搜罗来给你。你想升职,拼却这张老脸不要,我替你铺路奔走!你细想,钰哥儿多一个人疼他,有何不好?旁人知道你一家三口与我亲厚,你和你孩儿的路,也将更易走。只要你点头,我甚至可以给你更多!” 就是献上他余生一半寿数,就算叫他就此致仕归家,他亦无怨言。 “哦?”木奕珩蹲下身,饶有兴味地欣赏卫国公少见的狼狈模样,“你的意思,为我,什么都肯做?” 卫国公坚定颔首,“奕珩,从前我不知,你是我和她的孩子,今后,我不会再许任何人欺你、笑你……” 木奕珩朝他摇头:“我想要的,可不是这些。” “你要什么,我都……” “国公爷,我从没瞧过您在谁面前卑躬屈膝啊……”就是每年上门给木老太爷拜年,给人将礼品丢出来,人关在外头不准进,也没见卫国公有过一丝窘态,多半袍子一掀,淡淡温笑,“那学生下回再来。”每每行事,无可指摘,倒叫人觉得,木老太爷简直无理取闹不近人情。 木奕珩续道:“既然您这么有诚意,我也给您个机会。您瞧瞧,适才我这鞋子,在前头地上踩了一脚灰,您既然如此盛情,来吧,别客气,这鞋,不管您是舔是擦,都成,自然,您要表诚意嘛,我建议您还是舔干净,虽说您舔过的鞋,许是更叫人恶心,不过我可以忍着,等你舔完了再把它丢掉。如何?” 他说前面几句时,卫国公的表情就已绷不住了。 他能理解木奕珩对他有恨有怨有重重误会,可如今真相已揭,他出言不逊便罢了,还动起手来,更如此折辱亲生父亲,这……成何体统! 卫国公一脸沉痛地道:“奕珩!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但愿你永不会,知道我此刻滋味。” 木奕珩不屑地轻笑一下:“卫老狗!你不过是个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哄了帝姬嫁你,替你铺路,扶你上位的软蛋。你也配当我木奕珩的爹?你这辈子,只配有卫子谚那样的狗儿子!少特么在我面前充长辈,什么血脉,亲情,我他妈不稀罕!你给我听着,我儿子,我老婆,你但凡敢再在他们身上动半点歪念,老子也有一万种法子,叫你后悔生出来!” 他重重一拳,砸在地面上头。再不看卫国公一眼,起身便走。 林云暖远远瞧见他朝自己走来,她站起迎上,木奕珩一言不发,伸臂勾住她腰,抱着她就朝外走。 林云暖见他神色怪异,心中不安,伸臂勾住他脖子,小声问他:“你没事吧木奕珩?” 木奕珩不语,一路脸色黑沉,出了院子,夺过一匹马,先把林云暖放在上头,接着自己坐了上去。 林云暖注意到他往城门方向去,扯他袖子:“木奕珩,不回去么?钰哥儿还在等我们……” 木奕珩不答,将她箍紧了些,左手一甩缰绳,纵马飞驰出去。 野外的夜,更显黑沉。 原本两人忙里偷闲得来的愉快时光,给一群不相干的人毁坏殆尽。 前有卫子谚、唐逸,后有卫国公。 独处片刻,竟是这样难。 林云暖远远瞧见夜雾中静悄悄的小院,心里有了准备,只想,若木奕珩想在此静静享受片刻独处时光,她依着他便是。 至于那幅画的事,她也可永不提起。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她一开始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嫁与木奕珩为妻。 既决定牵手走下去,至少相互信任,相互尊重…… 她心里头念头重重,给木奕珩抱下马,踢开门,直入后院。 屋中没点灯,什么都瞧不见。 林云暖屁股重重摔在榻上,低呼一声。木奕珩转身关上门,叉好。回过身来,一边走一边解去外袍。 林云暖趁这时候摸到塌边小几上置在盒子里的火种。 火光照亮小小一方天地,不及燃着蜡烛,木奕珩扑了上来。 就着火折子未熄的光,林云暖望见,他面无表情、让人莫名感到恐惧的模样。 林云暖下意识一缩,手里的火折子落地。人给木奕珩钳住,抱起。 她陡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木奕珩,有些不妥。 可她没时间去开解他什么。 …… 疼。 她咬住嘴唇,抬手,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想要他清醒。 她不是他发泄的工具。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房! 木奕珩头一偏,似乎怔了一下。 他很快回神,右手扣住她后脑凶狠地朝她嘴唇吻去。 左手握住她的脚腕。 林云暖委屈得抽泣,呜咽声给他吞入腹中。 62、第 62 章 眼泪不住地从那双大眼睛里滚落。 木奕珩抱着怀里的人儿, 倒在帐子里, 跟她陪小意儿,“好卿卿,是我错了, 下回我不这样,你别哭啊。” 林云暖吸着鼻子不理他。 她是真委屈啊。 本来就不想嫁, 这厮强取豪夺要娶她,如今儿子都生了,他就不加珍惜, 这般的作践她。 刚才还逼她瞧着镜子,叫她看他是怎么弄的…… 他怎么就能这么不要脸, 这么狠心! 大腿上头给他捏得一个个手印子,手腕这会子还疼, 他是拿跟人拼命的力气在对付她! 木奕珩笑嘻嘻地把她箍着, “你就说,你怎么能不气?我叫你打一百个嘴巴子,打得我像卫子谚似的, 成不成?” 林云暖肩膀一耸, 捂着脸不理。 木奕珩:“你掐我,咬我?要不,踹我两脚?” 林云暖会理他才怪了。 木奕珩挠着头道:“咱俩是两口子,我就是那什么你,那也是天经地义,你哭成这样, 人家不知道的,以为我强污良家妇女呢!” 说得像他之前夜里爬她窗户时,俩人就已经成亲了似的。 林云暖的哭声止了一息,抓住他手腕,狠狠咬他手背。 木奕珩咬牙笑骂:“真咬啊?哎、哎、见血了,你这狠心婆娘!” 他连连嘶声,收回手,上头两排好深的牙齿印。有一道特别深,渗了血珠子。 林云暖趁机溜到被子里去,把自己紧紧裹着,瓮声瓮气地道:“你滚下去!” 木奕珩嘿嘿一笑:“好嘞您呐,小人这便滚。” 就听噗通一声,他身子一翻,让自己坠在宝相团花地毯上头。发出夸张的“哎哟”声。 林云暖勾起嘴角想笑,眼睛一瞭,余光撞见适才让她屈辱不堪的铜镜,瞬时表情凝住,眉头拧紧。 “你出去!” 这会根本不想和他同处一室。 木奕珩一听这话可不依了,“出去?出去哪儿?” 林云暖用被子蒙头,不语。 木奕珩翻身爬起来,上前来扯她被子,一扯扯不动,把她连被子一块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 “要不别怄气了,适才累得脚都软了,你就当心疼心疼你男人,行行好准我在您脚底下蜷一夜?明儿回家我给你端茶捶背,伺候你更衣洗澡……” 林云暖在被子里扭动身子,气得骂道:“你不要脸!” 木奕珩嘿嘿一笑:“那是。脸值几个钱。我若光知道要脸,咱俩能有钰哥儿?” 提到钰哥儿,林云暖就更气了。 “好好的有家不回,偏跑到这儿来……钰哥儿在老祖宗那儿,说不准闹得老祖宗没法儿睡……” 她虽是抱怨,虽是生气,到底是和他说话了。只要不是不理他,他就保准能让话题继续下去。 木奕珩就装模作样的一蹙眉,把她抱放在床上,“这么一说,确实不妥。咱俩赶紧眯一会儿,天一亮就飞速赶回去,把钰哥儿接出来。不然可不得累坏了祖母?你往里让让,咱俩这么将就躺一躺……”脚一抬就想躺上去抱她。 若非林云暖太知道这人是什么德行,怕是已经着了道,她冷哼一声,仰面躺在外侧枕上,“不必了,你去前头陪守门的两夫妻也好,去后头厨房陪烧火的小子也好,总之这屋,有你没我!你要执意在这儿,那我就出去!” 他总不会舍得叫她出去吹冷风? 木奕珩叹了口气;“非让我出去?”我才出了一身汗,出去一吹风,你不怕我病了?” 她扭头朝里,不答。 “……罢了,既然你这么狠心,我就去外头狗窝里缩一晚。反正我这人是没人疼的,娘亲死的早,看惯人眼色。我这便出去,叫你称心如意!” 他唉声叹气自怜自艾说一大堆,林云暖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就听门被拉开的声音,接着“砰”一声关上。 林云暖翻身坐起来,抹掉眼泪,对着门怔怔发呆。 听见木奕珩在外大声地颤声喊:“好冷,娘哎,这风真够凉的!” 林云暖嘴唇一抿,把被子蒙在头上,躺了下去。 昏昏沉沉,她想着心事。 今晚唐逸说的那些话,她原准备永不提起。 可画在别的男人手上,木奕珩当真一点都不介意? 那画画得虽不甚像,可原型到底是她,这般想着,自己一阵阵犯恶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睡着了。 醒来,发现自己给人抱着。 头枕在他壮实的手臂上,脸颊贴着他坚硬的胸膛,手自然环抱住他腰身。 这动作,自婚后已经自然成习惯。 两人从来都是这样亲密相拥睡去。 昨晚的不愉快,犹在心底发酵,可这一瞬的温情,却教她有些不忍心破坏。 她仰面打量他的睡颜。 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来,是柔和的暖色调。 他的睫毛在消瘦的脸上映出浓重的影。下巴线条利落,嘴唇很薄。 人们常说,长眼薄唇,是薄情寡义之相。 木奕珩便长着一张,这样薄情的脸。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凝住,脑海里突然蹿起某个诡异的念头。 昨晚,是她第二回见着卫国公。第一回因为惊惧害怕什么的,她不曾看仔细。 此刻一回想,依稀,卫国公的嘴唇,也是这样的弧度,这样的形状。 还有下巴,眉毛,身高…… 木奕珩和他,竟是有三四成相像! 这一念头一起,连她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不由自嘲,莫不是天下所有好看的男子,都有相似的地方? 她失神太久,不曾察觉,头顶上原本绵长和缓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急促。 某处惊人的变化让她醒神,林云暖又惊又臊,一把将他推开,“木奕珩,你装睡!你这下流胚子,你给我滚起来!” 木奕珩一脸委屈,眯起狭长的眼:“这不能怪我,这大早上,男人都这样……再说,你怎么恶人先告状?分明是你偷瞧我!” 林云暖快速起身,走到柜前抓一件衣服裹住自己。 她提起茶壶,阴阴问道:“谁让你进来的?你昨晚,又爬窗?” 木奕珩笑得直咳嗽,坐起身,一把扯住她手臂,“干嘛,还想泼我一身茶?被子弄污,不怕人家误以为咱们做坏事了?” 林云暖气得咬牙:“你还知道人家会偷笑么?”昨晚闹那么大动静,脸早丢光了,这时候才来掩耳盗铃,未免太迟了。 木奕珩就着茶壶灌了一口冷茶水,“别闹了。咱一会儿用了早饭,赶紧赶回去瞧钰哥儿,想死我大儿子了!” 林云暖只好暂先揭过。 婆子端来碧粳粥和几碟时鲜小菜,林云暖吃不下,捂着小腹一阵阵发冷汗。 木奕珩察觉她面色不好,抬手探她额头:“你这是怎么了?饭菜有什么不妥。”面色一沉,就要喊人进来质问。 林云暖连忙拉住他袖子,小声道:“别嚷嚷……我大约,小日子快到了……” 木奕珩眉头一蹙:“怎么这么及时?我才回来两天,你就小日子!” 那脸色黑沉的吓人,埋头在桌案上拿着筷子与盘里的菜较劲,“出去一个多月,满心里头想着你,回来才开了两回荤,还与我甩脸子,这下好了,又小日子,我瞧我干脆出嫁当和尚,清心寡欲山里修行算了!” 林云暖给他说得哭笑不得,伸手一推他:“行了你!说得你多委屈似的!”委屈的是她好不好?昨晚的账还没算完呢,他倒叫起屈来了! 木奕珩见好就收,端了粥碗递到她手上,“罢了,你不舒坦,难道我不心疼?趁热喝点热的下去,一会儿到家我去接钰哥儿,顺便跟娘打声招呼,就说你病了不过去请安,在屋里歇两天。” 只要他在,她的请安次数就必然锐减。跟他在一起后,林云暖不得已练就了装腔作势的本领,只当自己瞧不见旁人的眼光听不懂人家的揶揄。 木奕珩着实宠得她不像话。 换在别的人家,但凡婆母难相处一点,就她这幅样子,怕早给休弃出门几百回了吧? 一想,觉得木大夫人这个后婆婆,其实也挺难做人的。 养子得供着,他娶回来的媳妇儿又得忍着,还得处处操心他们的事儿,生怕哪里没叫他们满意给人说她待养子不仁的机会。 林云暖无言叹了一声。若是自己儿子将来娶了这样的儿媳,嫁过人,比儿子大好几岁,身子又不好,还动不动生气不高兴,三天两头招惹些闲话出来……大概自己这个亲婆婆也忍不了吧? 林云暖接过粥碗,忍着不适将热粥用了。 木奕珩拿帕子替她擦拭,凑唇过来亲亲她的嘴角:“每回你小日子都疼得死去活来,这就没法子治么?沈世京沽名钓誉,根本没把你身子调理好嘛。回头我找他爹沈院判问问,定要给你弄个根治的方子,叫你不再受这零碎苦楚。” 林云暖心早软下来,嘴里却不肯让步:“得了你!非把我这点事儿嚷给全天下知道?” 两人回到木家,昨晚的一点小风波似乎消弭于无形。 木奕珩犹如吃了颗定心丸,安心去东营处理他的公事。 外头棘手的麻烦还未解除。 昨晚唐逸出现在京城,说明什么? 说明威武侯回来了! 他精心安排的一场大戏,没能消损威武侯的实力。 巨人一旦撂倒,不能一举谋其要害,今后再想施为,怕就难了。 他安插不少人在东营,均是有家有口有名有姓的人物,总不能叫他们跟他一起赔进去,得赶在威武侯动手将人拔除前,先自己把后方安顿好。 木奕珩一进东营,就察觉到营中诡异的气氛。 今天格外静。 平时休息时嘻嘻哈哈相互吹牛打屁的兵士们一个个严肃无比,厚重铠甲穿在身上,没一个敢解开衣裳吹凉。 木奕珩才想往自己的营队走,就给宋将军的亲卫叫住,“木千总,将军叫您进去。” 木奕珩点点头,解下袍子换了戎装。 在门前瞥见威武侯的黑甲卫时,木奕珩就大概猜到,童杰在内。 “得令!”木奕珩难得站得笔直,行礼进屋。 迎面撞上卫国公看来的目光,木奕珩眸子闪了闪。 宋将军在下首陪坐,威武侯和卫国公一左一右坐在上位。 “奕珩啊!”宋将军当先开口,粗犷的嗓门难得压低几分,“适才国公与侯爷商量,想将你调去禁卫营。” 禁卫,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金吾。是皇帝御军,直接接受天子统领,在京中不少子弟捐官,都希望能捐个大内的禁军职位,一来容易亲近贵人,擢拔飞快。二来大内事情清闲,毕竟没几个真有胆子擅闯禁宫,或是刺杀皇帝妃嫔,比之外头苦哈哈的兵营,着实算是肥差。 木奕珩想也不想便拒绝道:“多谢诸位大人抬爱。木九不才,还需历练,宋将军治军有方,木九在宋将军手下,受益匪浅,愿效劳将军麾下。” 卫国公垂目喝茶,并不出言。倒是威武侯发白的唇一弯,哑声笑道:“是国公爷一片心意,他有心栽培于你,宋将军怎好阻你前程?”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脸色暗沉泛青,似大病了一场。 体内余毒未清,到底有所损伤。腿骨折断,虽续接上了,却不大能使力,从前英朗不凡的威武侯,如今成了可笑的跛子。这一切都赖面前这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所赐。 童杰的目光,在他脸上贪恋地辗转一圈,视线下移,落在他的右臂上。 木奕珩损一条手臂。他伤一条腿。 罢了,便算还了他! 宋将军恰撞见威武侯不加遮掩的目光,心底猛地打个突儿。 原来威武侯对木奕珩…… 难怪故意将他丢在自己手上,要求严加折磨…… 是想他服软? 宋将军一个大老粗都能看明白的事,卫国公又怎会看不出来? 他一方面愤怒童杰将主意打他儿子身上,一方面又暗恨木奕珩不识好歹。 若早早同他站在一线,何必在童杰手下受辱? 只是,他们都算错了木奕珩。 他不但觉得这样挺有趣,甚至很享受这种博弈过程。 这回弄不死童杰,自还要再想法子。 至于卫国公,……木奕珩嗤笑了下,什么东西,也敢以他老子自居? 此刻,卫国公府内,卫子谚在帝姬房外哭诉。 “娘亲,您当真不救儿子么?爹爹这样待儿子,岂不成心帮着外人,至儿子于死地?儿子受些苦楚没什么,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父亲想罚儿子,儿子不敢有怨言。儿子只怕自己熬不住,若有个……有个好歹,娘亲您可怎么办啊?儿子实在不忍您伤心!” 他哭嚎已久,青青肿肿的脸上尽是眼泪鼻涕。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从内打开。 邱嬷嬷从内走出,朝卫子谚行礼。 “世子,殿下乏了,她身子不好,您还是别扰她了。有什么事,老奴会为世子转告,世子您还是……” 她话没说完,卫子谚已经从地上跳起,他指着邱嬷嬷大骂:“你是什么东西?我要见我娘亲,你凭什么推三阻四?我娘怎可能不见我?你滚开,我要进去瞧我娘!” 邱嬷嬷大惊失色,连忙扑在地上抱住他的腿:“世子,您不能进去!殿下……殿下他……” 卫子谚一脚踢翻邱嬷嬷。院内两个小丫头想上前,都给他恶狠狠的模样吓退,卫子谚强闯帝姬屋中,只见珠帘后头,纱帐里,慌慌忙忙穿衣的荣安。 卫子谚连忙跪地,面上是恭敬,心里却是惶惑不已。 荣安床下,有一只男人的靴子。 粉底皂色,绣青云纹,是护卫宗亲的禁卫服制。 荣安声音听来气急败坏:“卫子谚,你越发有出息了!连你娘的屋子也敢闯!” 卫子谚眼睛滴溜溜转,在屋中四处搜寻可疑痕迹。 他躬身道:“皆因娘亲不肯见我,父亲待我这般,娘亲又避而不见,究竟儿子做错什么,叫爹娘一致厌恶成这般?” 似乎……屏风后,有个黑影。 他心中惊疑,如何不敢相信。 爹娘虽不见如何恩爱,却也是相敬如宾。这些年娘病着静养,爹为不扰她,不准人轻易踏足这边的院子。荣安的脉案却是须得给卫国公瞧的,多少次卫子谚亲眼撞见,卫国公与太医打听荣安的病情,吩咐用药必要温和,不得用虎狼之药追求一时奏效却伤及根本。 母亲荣安帝姬出身高贵,又是当时第一重臣之妻,她房里有人?有男人? 卫子谚在此道上乃是无师自通的类型,他稍一推测,已经能猜出大半。 荣安此时必是心慌的,她声音听来有些发颤:“你不好生在房里将养着,在我院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你爹教训你,那都是为你好的。你自己回去好生反思,想想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不犯错,你爹怎可能罚你?” 平素荣安不苟言笑,虽待他宠溺非常,说起话来却也是冷冰冰的,有时瞧来的目光,还夹带几许厌恶神色。 卫子谚从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得罪了爹娘,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爹娘和旁人的爹娘有些不同。邱嬷嬷告诉他,那是因为她娘是帝姬,他爹是国公,位高权重,一举手一投足皆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因此对他严厉些,也是一片苦心,不希望他给人瞧了笑话。 可今日的荣安,说话时眼神闪烁,神色极不自然,绝非他往日熟悉那般清冷疏离的模样。 卫子谚心中有了计较,便匆匆认错,告辞出来。 丹樨上头只留两个小丫头,邱嬷嬷是里头稍间候着的。外头一个侍卫也无,明显是给刻意驱逐。 卫子谚紧咬牙根,立在墙下黑影里,隐匿身形盯住荣安的房门。 过了许久。 久到他以为自己是一时眼花看错,想要放弃了。 就听那房门微微一声轻响。 卫子谚将自己缩得极低,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不合时宜的响动惊了对方。 从房中走出来一个魁梧的男人。 一面走,一面束腰刀。 青色锦袍,云纹皂靴。头上圆顶的大沿帽。 是荣安的侍卫。 他在丹樨上停了一息,屋檐下垂挂的灯笼照亮他的脸庞。 李聪! 卫子谚身子摇晃,几乎跌倒在地上。 这侍卫才调来不久,补的是前头一个突然想不开自尽的侍卫的缺儿,这人他之所以认识,是因为,李聪这回补缺走的是世子夫人的路子。 如果他没记错,李聪还比他小两岁。 卫子谚心里翻起滔天骇浪。 有两个念头同时冲上脑海。 一,他娘和一个比她儿子还年轻的侍卫胡来,真特么恶心!二,这李聪,留不得,给父亲卫国公知道,连他娘怕都要不好过,将来又有谁能给他撑腰? 屋里,邱嬷嬷端药过来,恭敬地递到帐外。 荣安额上渗着虚汗,没半点儿的力气。 她朝邱嬷嬷摆摆手:“端下去,不用。” 邱嬷嬷抿了抿嘴唇,劝道:“殿下莫要任性,万一坏事,受苦的还是殿下。” 荣安冷笑一声,从被里坐起身来。 “怎么,我这把年纪,这副鬼样子,还能怀胎不成?那卫雍和怎可能容我再生一个孽种冠他的姓?” 邱嬷嬷心痛荣安,眸子一闪,提及另一事来,“殿下已经容这李聪三回……再不动手,叫他嚷给外头知道,万一传到国公耳中……奴婢想着,要不就赐桌酒菜给他,也算好生送他上路,不枉他伺候殿下一场。” 提及李聪,荣安苍白的面孔上头罕见地飞起一抹红霞。她失神的眸子轻轻闭合,叹息般道:“你不要多事,这人……我还有用……” 李聪中等身材,为人机灵,外表俊美,头回荣安喊他进房,他还有些惊惧,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如今熟门熟路,便如鱼得水般,哼着曲儿往自己住的跨院走。 陡然一个人影蹿出,横在他面前。 卫子谚恶狠狠地指着他道:“李聪,我看你他妈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聪下意识地去摸腰刀,辨认出面前的是府中少主卫子谚,连忙拱手致礼:“原来是世子。世子可对属下有何误会?” 说这话时,未免心虚。 适才卫子谚闯入屋中,险些抓了先行,难不成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叫卫子谚瞧出来了? 63、第 63 章 李聪第一个反应就是, 跑。 他迅速后撤, 口中连连劝道:“世子爷息怒。小人若有得罪之处,愿向世子磕头赔罪……” 卫子谚瞪着一双眼,阴测测道:“甚好, 那你便跪下。” 这时候哪能跪?怕只怕一跪下,就叫卫子谚一刀给捅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不兵行险招。 李聪大退三步, 迅速跳跃而起,口呼“世子爷得罪了”, 转身朝荣安帝姬的院落方向奔去。 卫子谚咬牙痛骂:“孬种!”死到临头,还妄想荣安护他? 只恨卫子谚身虚体弱, 这些日子又是饱经折磨, 他追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停下,手捂胸口, 脸色涨的通红。 李聪闪入月门, 匆匆穿过游廊,不远处,两个巡夜的守卫正朝他的方向走。 来不及避让了! 生命危在旦夕。 他咬一咬牙,踏上丹樨,在门前低声道:“殿下,小人李聪, 有要事求见。” 邱嬷嬷愕然下,几乎是瞬间就冲到门前,“李聪,殿下歇息了,你怎可如此无礼!” 一抬眼,正见着那两个巡夜守卫。邱嬷嬷恼得头阵阵发涨,语调阴狠:“你身为守卫,不按排班轮值,星夜前来侵扰殿下,该当何罪?将他拖走,去掌事处领罚!” 后面的话是对那两名守卫说的。李聪背上已经起了一层的冷汗,卫子谚要杀他,他岂能坐以待毙,喊他进房去的是荣安帝姬,也是她自己先解的衣裳,若真要拿他当牺牲品,大不了挣个鱼死网破。 他就不信,他如此年轻出众,荣安那老女人舍得瞧他死? 两个侍卫踏步上前,李聪喝道:“你们敢!” 他回视邱嬷嬷:“我是殿下的人,要处置,也需得殿下下令,敢问嬷嬷,您将我随意处置了,可有问过殿下的意思?” 明晃晃的威胁和斗狠,只叫邱嬷嬷轻蔑地一笑,她下巴一扬:“嘴堵上,拉下去! 她确实没权利处死他,可她总能给他点教训尝尝,提醒他时刻夹紧尾巴做人。 李聪给两个侍卫拿住,一开始还挣,扬声大喊:“殿……” 话没说完,给一个侍卫捂住嘴,从月门拖了出去。 邱嬷嬷将门闭合,挑帘走到稍间,依旧绣她未完的女红。她眼睛已不大好,凑近烛台,小心又吃力地勾勒牡丹花的金边。 浴房是个硕大的隔间,中心一个六边形的水池,雾气缭绕,热气氤氲,荣安从里头泡浴出来,侍人上前用柔软的丝帛裹住她的身体,长发在脑后挽起,几缕湿发贴在颈后。 朦胧中看去,荣安的面色柔和沉静。少了几许平素的狠绝哀怨。 她伏在雕花的黄花梨榻上,任侍婢替她抹香膏。 几缕头发垂下来,她挑眼瞥见其中夹杂的白发,眸子骤然一凝,眉头蹙起。 另一名侍人端瓜果过来,洗好的葡萄一粒粒俱已去了皮,形状饱满圆润,没一点儿缺损。 中心的葡萄籽是先挖去的,侍人用银签子捻了一颗,递到荣安唇畔。 荣安半垂着眼,懒洋洋地问:“适才外头,是谁在喧哗?” 浴房与寝室隔得甚远,她并未听清外头的响动。 侍人想到邱嬷嬷的吩咐,垂头小声应道:“院里蹿来一只野猫,给嬷嬷驱逐了。并没有谁来。” 荣安叹了口气,“明儿递请安折子进宫,就说本宫想见一见皇后娘娘。” 侍人垂头应下,柔顺地应一句:“殿下还是着紧世子爷的,世子爷早晚会明白殿下的苦心。” 屋里服侍的皆是她的心腹,知道荣安无事不出卫国公府,每回主动想要回宫,便是为卫子谚求官职、求人情、求公道。 荣安张口含住葡萄,酸酸甜甜的汁水在齿间迸开。 她霍然想到方才,李聪与她亲吻。 舌尖与牙齿碰撞,交换呼吸。 是此生唯一回,有人吻她的嘴唇…… 三十七年岁月,从青葱少女长成清冷妇人。 第一回,被当成一个女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姬,不是皇帝的亲妹,不是卫国公的妻子。 就只是她,荣安。 荣安一时舍不得吞下葡萄。 她闭合双眼,靠在枕靠上,唇角勾起叫侍人讶然的弧度。 ——殿下已有多少年,不曾笑过。却不知,笑是为何 …… 卫子谚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自己的院中走。 他一路扶着墙壁、树木,好容易坚持到院前,世子夫人姜氏身旁的丫头瞧见他,连忙奔过来将他搀住。 卫子谚不要她搀扶,他阴着脸,一掌把人推开。摇摇晃晃踏过门槛。 屋里已掀了帘子,姜氏带着近侍婆子迎上前来,“世子爷,殿下怎么说?那家法,可否不罚了?” 每天领十鞭。 谁受得了? 况世子爷本身就带伤挂彩。 卫子谚张口,正想说话。 喉头陡然涌起一阵腥甜。 姜氏睁大了眼睛,哀声大喊:“世子爷!” 卫子谚“呕”地一声,吐出好大一摊血。 姜氏将人抱扶着,声音带了哭腔:“快去告诉殿下!请太医!请太医啊!” 帝姬府里有陪嫁的太医,这边通知了荣安,那边太医就到了。 忙的人仰马翻之时,卫国公从外归来。自有人将今日事禀于他知道。 卫国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那管事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卫国公一眼扫过去,眼光平静,并不多么锐利,却惊得对方一悚,照直道:“有件蹊跷事……” 卫国公立在塌前,任侍女帮他更衣,听那管事吞吞吐吐道:“似乎……有个新来的侍卫不懂规矩,擅闯殿下的院子,给殿下的人拘起来。如今人在后院水房关着。” 国公府的水房并非储水之地,其实是间私牢,当初荣安喝令手下将锦瑟绑进水房,便有恐吓折磨之意。 卫国公想到某种可能,眸子眯了眯,拂开侍女给他系扣子的手。 他负手踱步,缓缓在屋中来回走动。 管事瞧不清他表情,屋中陡然低下来的气压让他知道,此刻国公是怒火中烧,极为不满的。 管事朝叠衣服的侍女打个眼色,待侍女出去后,方犹疑道:“国公您看,是审一审,还是直接料理了?” 审一审,就是把人带到荣安面前,当着她面儿给那侍卫动刑,逼他说出与荣安如何苟且的细节,达到羞辱荣安、让她痛苦不堪屈辱难当的目的。 直接料理,自然就是字面意思。 近几年国公越发不耐烦“审”,二十六年来十来个侍卫多半都是莫名就失踪了的。管事是卫家死忠,这等秘事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因此只听说有侍卫闯荣安的院子,管事就立即认定,这人与荣安有什么。 卫国公在桌前停下步子,视线落到一幅毛了边画卷上。 他眸子变得柔和,嘴唇不再紧绷。 他挥挥手:“你看着办吧……” 管事知道他这意思,就是直接把人做掉丢弃,不必再来回话。 管事退出去,在门前停一瞬,见卫国公满脸陶醉神色,眸光无比温柔,将嘴唇贴在画卷上面,虔诚的亲吻。 管事一缩肩膀,连忙闭合房门。 卫国公用指腹拂过画上那张让他苦苦思念了二十多年的脸,张口,艰涩难言,“锦瑟……奕珩他,对我有所误解,木文远和老师一定在他面前说我许多不是……他年轻稚嫩,容易受人蒙骗,我不怪他……只是……我怕我不快快将他收到我的羽翼下,那童杰,便要伤害他……你不知,他有多胆大……” 卫国公说到这里,扯开唇角笑了下。 “浑小子……生的俏,性子却野马一般,不像你,也不像我……” 卫国公缅怀他逝去的恋人,和他心心念念的子孙,隔几座院子,卫子谚气若游丝,扯住自己母亲的袖子。 “娘……儿子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您,救救儿子……把那……那人……撵了……” 他说得含糊,屋里除了荣安和邱嬷嬷,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荣安神色复杂地望着儿子,袖子上那只苍白的手,用力到发颤。 她知道,儿子是因撞见她的丑事,这才急火攻心,呕了血。 可李聪他…… 那般蚀骨柔情,温暖她早已干涸的感情,她……舍不得。 卫子谚眼泪流下,两手将她扯住,苦苦哀求:“儿子已这般……明日……还得领十鞭……爹爹若知晓了……儿子……” 他说不下去,他身为人子,如何去埋怨母亲连累自己。他说不出口,扯住荣安袖子哀哭。 这一情急,给口水呛住,卫子谚咳嗽连连,一提气,又呕出一口血来。 屋里众人皆吓得色变,太医在隔壁秤药,给一连声儿喊过来,荣安面容黑沉严肃,斥责道:“卫子谚,你休要胡思乱想!安心吃你的药,养你的病!家法之事,我去与你爹说!” 卫子谚傍晚过去寻她,本就是为得她这样一句话,如今这定心丸吃下,却仍平静不下,荣安偷人一事,简直像把利剑,悬在他头顶。 卫国公在外风评极佳,待他这位亲儿,却是…… 卫子谚泪眼朦朦,在床沿上不住磕头,“娘啊……儿子求你啦!” 便在这时,荣安的侍女从外走来,悄声在她耳边说话。 屋中众人均瞧着帝姬,见她面色猛然一变,前所未见的有些慌乱。 她回眸看一眼不住哀求她的儿子,一边是恐惧惊慌的病儿,一边是给她许多温暖柔情的李聪,她犹疑了,挣扎了。 邱嬷嬷意识到什么,上前一步,与荣安道:“殿下,世子爷不能再受刺激……” 荣安抿住嘴唇,视线落在太医身上。 卫子谚虽有伤病在身,有太医看顾,不至要了性命。可李聪,他若落到卫臻手上…… 荣安一拂袖子,臂上轻纱披帛飘起又落下。 卫子谚哀声喊了一声“娘”。 荣安头也不回地朝外去了。 邱嬷嬷,侍女们一时皆去了。 世子夫人姜氏上前,泪眼凝望丈夫,蹲身在他榻前:“世子爷……您难受的紧吗?” 卫子谚模糊的眼垂下,视线落在妻子面上,他伸出手,用尽全身气力,狠狠在姜氏面颊上甩了一耳光。 姜氏不防,整个人顺那力道歪倒。 屋里太医和侍人们大气儿都不敢喘,见姜氏睁大了眼睛捂住脸回过头来:“世子爷?妾身,妾身做错了何事?” 卫子谚那一掌用尽了力气,整个人伏在榻沿。 他要怎么说? 说姜氏介绍来的侍卫,糟蹋了他的母亲? 卫子谚破口大骂:“贱人!你给我滚出去!见到你这张丑脸,我夜里必要做噩梦的!” 姜氏不敢置信地捂脸望着他。 卫子谚从来口无遮拦,言语下流无忌,当下再没力气打人,变将最污秽,最难听的字眼怒骂自己的妻子。 姜氏不敢去瞧四周下人的眼光。 她脸上痛,心中更痛,她的丈夫,好色暴戾,从不温柔。她女儿早夭,丈夫又坏了身子,这辈子不可能生育孩子。公公待她有如透明人,婆母也从未将她当成人看。 她也是高官家的小姐,世家出来的千金,如何要受人这般作践? 侍人们没一个敢上前劝一句,没人敢过来把她搀起。卫子谚发狂时持剑伤人,院子里的下人们怕他有如恶鬼。 姜氏在卫子谚不绝的骂声中撑起身子。她像一具失魂的躯壳,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这一切荣安不知,也顾不上,她金枝玉叶之躯踏足阴暗潮湿,气味难闻的水牢。 管事并没有按照吩咐,直接“料理”李聪,他命人用烧红的烙铁,在李聪健硕的胸膛上印出一个可怖的形状。 惨叫声令人头皮发麻,烧焦的肉的气味,扑面冲鼻。 那管事狞笑道:“……接着说,她什么模样?可心满意足,攀着你不放,求你继续?” 李聪头发散乱,满身的血污,他睁不开眼睛,嘴唇早给人打得裂开流血。 “她……她不说话……我看得出……她喜欢……” 门在这时被人破开。 荣安帝姬高华矜贵,立在门前,只轻吐两字:“放人!” 管事眸中闪过一抹慌乱,很快,他便镇定下来。 他是卫国公的人,卫国公有令,命他“看着办”,他就是在这必死之人死之前,了解一点他想知道的下流事,国公也不会生气。 荣安帝姬这些年是如何与人苟且的,细节他已听过太多太多。 管事视线在荣安身下扫一眼。 层层叠叠华贵奢美的宫装包裹下,是两条怎样的腿…… 荣安眸子一利,朝自己的人打个眼色。 身后近卫过来抢人。管事拦在中间道:“殿下使不得。这人得罪了国公爷,国公吩咐小人严加审问,殿下若带了人去,国公必要怪罪小人办事不力,求殿下看在小人多年服侍殿下和国公,饶小人一命。” 嘴里说求饶,脸上却没半点恭敬。 荣安帝姬在他们国公面前,有什么脸面可言?他们身为国公亲信,从没把荣安真正当成主母。 恰这时,那给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李聪开了口。 他虚弱地道:“殿下不必为小人冲撞国公,伤了夫妻情分。小人死不足惜,生前……生前曾幸福过短短几日……小人……无憾了……” 荣安蓦地红了眼眶。 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就要奔涌而出。 多年未曾跳动的那颗心,几乎就要蹦出胸腔,剧烈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说话时艰难地喘着气:“本宫的近卫,请问姚管事,哪条律法给你权利,让你私自扣押他,私自动刑?本宫为何要在乎你是死是活?本宫要将自己的人带走,谁敢拦着……张扬!” 门侧的侍卫应命。 “给本宫将人带走!谁敢阻拦,杀无赦!” 荣安这句爆喝,几乎用尽二十六年的力气。 她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把自己过的半死不活,形同鬼魅。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不甘心。 面前有一男子,甘愿为她赴死! 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不介意她已年老色衰…… 荣安扬起头,泪水冲过眼角, 沟壑早早爬上眼角,泪水蜿蜒而下。她的心,重新活过来了。 她想在余下的岁月中,好好活着。 活得像个帝姬,像个女人。 卫国公就在这时出现。 一道门的内外,一头是丈夫,一头是妻子。 丈夫貌比潘安,身姿挺拔。 妻子玉貌不再,神色倨傲。 卫国公蹙了蹙眉,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荣安在他面前挺胸抬头,气势凌人。 他觉得有些好笑,抬眼挑向荣安身后给人搀扶着的李聪,轻蔑地收回视线。 他率先开口:“荣安,我们谈谈。” 荣安不可置信地僵了一瞬。 二十多年夫妻,他是第一次说,想和她谈谈。 荣安一时,慌乱,纠结,紧张,期待,如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反应。 太陌生。 这样的卫国公太陌生了。 卫国公没给她机会犹豫。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顿住步子,语调温和地道:“我在书房等你。” ………… 书房中,两夫妻对坐在案前。 卫国公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一个侍卫罢了,既合你心意,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荣安并没有露出惊喜的神情,她紧抿嘴唇,半晌才道:“所以,条件是?” “有些事,你已然知道了,我也没必要瞒你。”卫国公少有的斟酌用词,他垂着眼,叫人辩不明他的情绪。 “木奕珩的妻子,林氏……” 卫国公轻吐意图,目光淡淡地朝荣安扫来,没觉自己在妻子面前提出这种要求有半点不妥。 他说:“我想请你出面,把她带出木府。我……想和她见个面。” 荣安惊呆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彼此折磨,他第一次好声好气与她独处说话,是为了逼她,安排他和他的儿媳见个面? 他怎会如此心安理得? 外头喧哗起来,侍婢奔来的脚步,急切到无礼。 来不及等通传了! 侍婢哭着伏跪在地,大声悲哭:“国公爷,殿下!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她,吞金了!” 64、第 64 章 卫子谚昏昏沉沉睡在帐中。他睡的不好, 噩梦连连。 荣安与男人丑陋的相缠在一起, 帐子里两个紧贴的人影,叫他恶心的几乎要吐出来。 他依稀知道是在梦中。手脚剧烈挣扎,想从梦境中抽身。 他没能成功, 他眼睁睁瞧见大门破开,卫国公手持长剑, 划破眼前的幔帐。 男女不堪入目的形态彻底曝光眼前。 卫国公回身,眸子深沉,嘴唇轻抿, 毫不犹豫地一剑朝他刺来。 血花飞溅。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 没入一半的剑…… 卫子谚给那剧痛惊醒,大汗淋漓。 他坐起身, 拂开纱帐, 还没弄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就看见面前…… 桌案旁,梦中取他性命的那人, 端坐在那里。 卫子谚两脚一软, 扑跌在地。 从他降生,父亲从没踏足过他的院子,更不可能,进入他的房间。 他跪下颤声道:“爹……爹……您怎么来了。” 卫国公并不看他。 手里把玩着一块白玉,摩挲许久,久到卫子谚以为自己, 就要跪死在那。 卫国公终于开口:“……姜氏死了。两个时辰前。” 卫子谚面色煞白,失声道:“怎么……怎么可能?” “你母亲已经进宫去,求皇后娘娘出面,安抚姜家。” 卫子谚犹如傻了一般,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虽混账,姜氏与他也曾夫妻恩爱,好时光短暂是短暂,她在他心里还是有分量的。 卫国公并不理会他的吃惊和失落,他站起身,用命令的语气道:“你这般病着也算走运。今儿起,你便日日去姜家门前跪着,直到姜家人平息这口怨气。” 卫子谚瞪大失神的眼:“什……什么?” 见卫国公蹙眉扫来,他连忙吞了吞舌头,“是!是!全凭爹差遣!” 卫国公厌恶地“哼”了一声。 “我与你母亲商量过,你已不可能有子,将来续弦,好人家的闺女自不肯嫁。幸有姜老夫人的小女儿,年二十八,冰清玉洁,小姑独处,正与你相衬。到得服丧期满,你便去姜家求娶!” 这话说完,卫国公便提步朝外走去。 卫子谚不敢置信,他便算废了,也还是堂堂世子,他娶谁不能?将来过继一个儿子,又有何不可? 姜老夫人的小女儿,世子夫人姜氏的小姨,二十八岁未嫁,是因为,她天生有眼无珠,丑陋残疾……是个怪物! 当年姜老夫人一时心软,将她送出姜家,逃过溺死的命运,后来偷偷养在庄子里,只当多添双筷子。又有相士批命,此女命格有异,可为姜府挡煞。故而她存活下来,直到如今。 这事极隐秘,若不是姜氏偶然说漏,怕是外人永不会知晓,姜家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他堂堂世子,样貌无双,高贵不凡,竟要娶一怪胎,做他的世子夫人! 卫子谚喉头涌上熟悉的腥气,他仰头大笑,唇齿染血。 他为什么生在这个家中。 他为什么要这样猪狗不如的活着! ………… 前头木奕珩拒绝了差事,后头木大老爷就得了消息。 卫国公行事隐秘,木大老爷只当是宋将军赏识木奕珩,这才动用关系,调他做大内禁卫。木奕珩当晚归来,就被木大老爷叫进房中,父子俩谈了许久,出来时,木奕珩有些闷闷不乐。 他在外人面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若说这世上有他敬畏的什么人,那个人便是木大老爷无疑。 木大老爷希望他去。 他沉默地往回走。 在岚院外,收起沉重的表情,嘴角一勾,又变成那个贱兮兮的木九。 院里的下人朝他行礼。 他好脾气地一路回应,翠文迎出来,把他往东边稍间推,“钰哥儿非要奶奶抱着,乳娘歇在奶奶外间了,奶奶怕吵着钰哥儿,叫奴婢知会爷,请爷在东暖阁歇息。” 木奕珩一怔。 拿孩子做借口…… 莫不是,还没消气? 他无奈一笑:“得,这一晚只好孤床冷枕,独个儿煎熬了。” 他样子可怜兮兮的,就着温水洗漱毕,手里拿了本不知哪里搜来的地方志,见翠文认真在里头榻上铺被褥,不由问道:“奶奶可是小日子来了?” 翠文给他问个大红脸,垂头道:“未曾,只是似乎将到日子了,这几天厨房日日温着红枣姜茶,也备了小手炉,给奶奶暖着肚子。倒没见奶奶喊难受。” 木奕珩放下书,眼睛朝那已经掩蔽的门看:“她身子弱,偏爱逞强,知道你是我的婢子,必会与我回报,自然不肯喊疼给你知道。你们姑娘家,就没法子,能不来小日子么?” 翠文头快低到脖子里去了:“爷……奴婢哪有法子……沈大夫也说,只能慢慢将养……” 忽然瞥见木奕珩左手手背上一块新伤,忙移步过来,拿起他的手反复瞧:“爷这是,怎么弄的?” 圆形环状,像给人咬的。翠文大约猜到,多半是林云暖和他胡闹…… 听木奕珩没好气地道:“还能怎么弄得?母老虎咬的!” 叹息一声,收回自己的手,笑盈盈瞧着翠文:“若那母老虎有我们翠文半点温柔……” 林云暖披衣起身,在门前,恰听到这半句。 她的步子一顿,连忙缩身回去。 听木奕珩又笑嘻嘻道:“前儿听你们奶奶张罗,说要给你挑人家了。自小你就在我跟前,再贴心不过,说实在的,我这心里,真舍不得……” 林云暖舌根泛酸,一扭头,闭合了只开条缝隙的门。 木奕珩在那和翠文有的没的闲扯:“难得她瞧你好,你若愿意,张勇吴强你选一个,锦墨锦砚他们也行,夫妻俩都在府上,不必两头奔波。今后你就替她管着那几个,有谁敢惹她生气,你就回来告我。那婆娘嘴硬得紧,非要事事逞强不与我说。也不知我疼她,不想她为闲事操劳。” 翠文听他絮叨一大堆,知道木奕珩这番话尽是为林云暖考虑。 她眼眶发热,连忙扭身去继续铺床。 少年相伴,多年主仆,木奕珩又俊,待她们又好,翠文心里不是没有他。 只是她生性腼腆,人又老实,不敢像春熙那般,露了形迹。 可他待她们的好与待林云暖完全不同。 事无巨细的去为一个人打算,什么事都想给她铺好路让她走得轻松,明里暗里的敲打府里上上下下不许任何人惹她不快,背后伏低作小,哀求大奶奶七奶奶她们多加看顾…… 奶奶上一世,一定是个菩萨一样心善的好人吧? 否则,如何这般幸运,遇上这样宠她的丈夫? 而林云暖却没听到后半段对话,她脑海中浮现许多的、木奕珩调戏小丫头的画面。 他赞大夫人院里的金鸽手白,说要给她买镯子戴。 他拦住二夫人院里的巧儿,非要人家打开手里的食盒偷块糕喂给他吃。 他接过老夫人房里的红梅递来的香茶,夸人家身上香膏味道宜人。 他和春熙在净房,当真什么都没发生? 翠文今晚上夜,是睡在何处? 他那样的需索无度,说不定一时兴起…… 林云暖在屋中胡乱踱步,抬手揪住自己的头发。 她是怎么了,她为何这样的小肚鸡肠? 那些只是些下人罢了,什么时候,她连下人也要介意,也要提防? 睡不着的还有木奕珩。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那晚别院当中,卫国公告诉他,他是他的生父。 他虽然已经派人查出些端倪,亲耳听卫国公说出来时,仍是十分震惊。 卫子谚会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这简直太荒谬了! 他可不稀罕那样一个父亲,那样一个长兄! 从来最厌恶的人,成了他的血亲,他要如何说服自己,去喊一个二十三年不曾出现过的男人为“父亲”? 适才在书房与木大老爷几乎吵起来,为着他的前途,木大老爷坚决不肯退步。他欠了木家人的,他一直知道,所以他无法理直气壮,无法据理力争,无法任性胡为。 他应了。 应了差事。应了卫国公的安排。 他想在自己房里,在她柔软的怀抱中,寻一点安慰的…… 此刻,她应已熟睡,孩子就在身边。 他好想看看她,看看儿子,哪怕一眼。 木奕珩不曾想过,有一天在自己院中,也要做贼般爬窗。 他只开了一条窗缝,身子还不及钻入。 窗前,林云暖托腮,正立在那儿发呆。 两人四只眼睛相对。 林云暖怔住,木奕珩勾唇一笑。 他伸手入内,扣住她的脑袋,将她带到自己面前,略瞧瞧她的脸,倾身过去,将她嘴唇噙住。 林云暖心头泛酸,眼睛一红,伸手捶他的胸膛。 两人一个窗内一个窗外,隔着敞开的小窗,不断加深这个亲吻。 他长驱直入,紧紧扣着她不许动弹,吮得她下唇发麻,舌尖微痛。 他犹觉不足,捧起她的脸来,亲她的下巴,颈子。 就带了旖旎意味。 林云暖想到自己失眠的原因,有些赌气的。 木奕珩伸手将她抱起,从窗口捞出来。 他再贴上来,林云暖就不肯了。 她冷脸道:“木奕珩,我有话要说。” 木奕珩气息微乱,平息一瞬方道,“你说。” 林云暖信步朝前走,在抄手游廊下的栏杆前停住。 “我想回筠泽住段时间。母亲上回受伤,未痊愈就上路返乡,我实在放心不下,且我这三年多在外不曾归乡,长辈们难免惦记。” 木奕珩不想她说出这话,瞧她神色淡淡的,也说不上是赌气还是真的思乡,不由笑她道:“你把我撵到东稍间睡去,若我不来找你,你准备何时与我说这事?” 林云暖垂头摆弄指甲,“也不是非你同意不可,我自己先收拾着东西,什么时候想起来就知会你一声儿,没必要巴巴的非得先告诉你知道。” 这话明显就是赌气了。 木奕珩含笑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管她如何挣,伸手搂住她肩膀把她扣在怀里:“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凑近咬她耳朵:“你闹什么别扭?上回我是孟浪些,给你赔罪了的,我在外一个多月,难不成你就不想?再说,分明我瞧你已经……才进……” 后头的话越发低醇,裹着唇间的热气吹进她耳中去。 林云暖臊得捂住脸,气恼道:“你再说,我不理你啦!” 木奕珩听这话音儿大有娇嗔之意,难得她如此小女儿形态,心中莫名荡了下,似给春风吹开了满园繁华。 他索性两手都环过去,低头去寻她嘴唇:“我不能不说……我是太喜欢你……不得已……我是个男人……有时候,难免忍不住放纵些,你若回回都气,一辈子那么长,你便忍心委屈了我?” 林云暖听他说“喜欢”二字,突然心里针扎似的疼。 她别开脸,推拒他拱在她锁骨下的头。 “你喜欢的女人那么多……我不是最美最好的,你做什么为了我委屈你自己?在我这儿这样委屈,自有大把人替你心疼,大把人愿意不委屈你……” 木奕珩埋头解她衣带,手滑进去。 林云暖歪着头靠在栏杆上,委屈地默默流泪:“你跟我在一起,便是为了这点事……回回当我是个下贱东西,哄我说没羞没臊的话,迫我做不堪入目的事……这还在外头呢……给人瞧见了,没人说你,只说我不要脸勾你……” 木奕珩听这话说的着实太重,叹一声住了手。 他扭过她下巴,凝视她水汽氤氲的眸子:“胡说什么呢?你是我婆娘,还不许碰了?” 林云暖冷笑:“你闯我屋子,掳我走的时候,我可和你没甚瓜葛……你说喜欢我,喜欢我什么?我也知道……我……哪里招你的眼了。糊里糊涂把我这么个发泄用的玩意娶了,哪天你清醒了,厌腻了,也就抛开了……” 木奕珩面容沉下:“过分了啊!我什么时候当你……那般?你要我怎样,把心剖出来给你瞧?一成亲你就大肚子,产后又养病,你自己说,我如何待你?” 林云暖已经不讲理了。 她只顾委屈。 “大肚子是我想的么?出去给人戳脊梁骨,是我愿意的么?” 木奕珩挠了挠头,看她哭的孩子似的,无奈苦笑:“行了,你冤枉我,我还没哭,你倒哭没完了。我是……是对你格外有兴致。你这么漂亮,身上雪也似的,谁看见不想摸两把?好听话肉麻话我不会说,你非要我证明我是真中意你我也不知怎么证明,卿卿,我……我这心,一见着你就踏实,在一起就算不做啥,也觉得特高兴。我说不准,这是个什么样的感情。但我知道,我就想和你睡觉,就想看你笑,就想你时时在我身边儿。你还不信,我给你起个誓吧!” 他说发誓就发誓,一骨碌跳起身来,竖起三指:“我木奕珩,对天立誓,若我有半点轻视作践林氏之心,有丝毫朝秦暮楚之意,便叫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 林云暖到底不是这时代的人,她不信鬼神,更不相信发誓就能证明一个人的真心。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闹下去,也只显得她不懂事。 刚才把心里话说了些,这会子自己也调整过来了,她抬手擦眼泪,抽抽噎噎道:“罢了,回屋吧。” 她正要起身,木奕珩俯身倾下来。伸臂将她环在他胸膛与廊柱之间。声音嘶哑地问:“你这回信我了么?” 林云暖不语。 他脸颊贴了贴她的鬓边:“你莫再胡思乱想的,你是我木奕珩的老婆,是我儿子的娘,你要和我过一辈子,我知道自己有时候显得有点靠不住,但你信我,但凡我有的东西,连我这条命,只要你说要,我眼睛都不眨,全给你……” “我自小没爹……娘死的也早,我不想咱俩有误会,你躲着我,让我孤零零的,卿卿……咱别赌气,夜色这么美,莫荒废了……” 林云暖给他温柔带着哄骗的调子说得有些心软。 她别过头,避开他的嘴唇。肩头一凉,然后,他凑上来了。 理智还在的时候,她想,大约木奕珩喜欢一个人的表现,就是这样的吧? 她就暂且,相信他是真心好了。 至于以后的结局如何,顾不得了。 她轻声哀求:“木奕珩,别在这儿吧……” …… 端午节,木奕珩已入宫上岗半个多月。 日夜轮值,有时夜晚回不来,林云暖就自己带着钰哥儿,倒也不闷。 端午节前永安郡主下帖子到木府,特地提了她的名字。有示好的意思。大夫人的建议是,如今木奕珩在宫里当差,他的妻子结识一下永安郡主,也算是件好事。 林云暖因怀孕生子,的确关在家里太久,就和木大奶奶、木四奶奶、木七奶奶等人,一同去了永安府设的端午宴。 只是没成想,这宴上宾客云集,更有府中才发过丧的荣安帝姬驾临。 荣安见下首一排人朝她施礼。 中有个颇娇弱的妇人,穿细绢衣裳,罩件蜜合色半臂,浅杏百褶裙子,气质与一众北边贵妇不大相同。 北方女子爱浓绿亮红,五官大气明艳,这妇人却是小嘴小脸,长眉秀目。 荣安心知,她要找的人,便是这位了。 65、第 65 章 作者有话要说: 卫木两家有旧怨, 京城无人不知。不论是木老爷子和卫国公, 还是木奕珩和卫子谚,都已到了明面交恶的程度。 见着荣安在座,木家几位奶奶明显有些意外。世家之间盘根错节, 治宴主人多半会避免让立场敌对、关系不可调和的客人同席。永安适时缓和气氛:“姑母近来为小嫂子的事情伤怀,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劝出来, 和大伙热闹一天。” 看木大奶奶几人的目光,有安抚歉疚之意。 各家宗妇焉有直肠蠢笨之辈?便是暗里恨成什么样子,当面也都是和气亲热的, 怎能在“礼”之一字上落了下乘。 木大奶奶等人便趁机问候了荣安,言“保养玉体, 勿太伤怀”等等。 荣安年轻时是个张扬跋扈的性子,婚后变得阴沉寡欢, 越发不好相处。 今日来永安宴上的多是小一辈的妇人, 荣安身份高贵,又是长辈,自知不好在座, 略用两盏果酒便起身更衣。 荣安一去, 宴会气氛明显松懈下来。永安郡主的郡马与成家乃是表亲,喊木紫烟一声“三表嫂”,拐着弯儿的和木家沾亲带故。这回永安又是特地邀请了林云暖过来同聚,虽是受人所托,但既自己出了这面,自然要将人照料周到了。 座中无不是人精, 知道今儿主客便是木家这几位,一溜儿地陪坐说笑话,亲热得不得了,林云暖只顾头疼,见众人又举杯来敬,只好跟着抿了一口酒,暗暗用帕子掩嘴将酒水吐了。 她向来是量浅,虽没真喝进去几口,却觉得眼前似乎有重影了。暗自掐掐掌心,想用疼痛换回几丝清明,才发现一点劲儿都使不上。 在厅里瞧了会歌舞,众人哄闹要去见识宫里新赏下来的十二品极品兰花,永安比之今上的几个帝姬还受宠,因她闺名中有个“兰”字,地方上进贡的兰花,就都直接赏了给她。 林云暖觉得自己不对劲。 她确实没饮什么酒,嘴唇沾一沾便晕的不能起身,什么酒这样厉害。 永安心细,一早瞧她脸色通红心不在焉,暗叫身边体面的嬷嬷叮嘱木七奶奶,叫她带林云暖去水榭那头吹吹风歇一会儿去。 林云暖从不是个爱给人添麻烦的,此刻她额头上面全是冷汗,手脚虚软无力,半个身子都靠在烟柳身上才勉强朝前走,小声与七奶奶商量,想要先行回去。 宾客众多,不能失态,木七奶奶瞧她这般模样也是惶急不已,悄声吩咐下人去秉了永安,向她致歉告辞。 众人赏花的当儿,永安点了两个唱戏的小旦在花间给大伙儿助兴,自己亲自过来水榭,关怀林云暖。 乍一瞧见林云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她额前的头发都汗湿了,适才在席上通红的脸,此刻煞白一片没有半点血色。 永安不放心她这么离去。 人是她邀请的,喝的是她自家酿的果酒,如今人家不舒服,自己怎能推卸责任? 于是她提议道:“我这就传府医过来,你们莫见外,多歇会,等好些了,再派人送你们回去不迟。” 林云暖隐隐觉得不安。 她自己清楚,自己如今的反应有多不寻常。 她咬牙忍住不适,汗淋淋地与永安致歉:“对不住的很,初次上门就给郡主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不劳烦太医,我自己回去歇歇就没事了。” 她坚持要走,永安只得放人,悄声与婆子吩咐,“传几个得力的一路护持,但有什么事,立刻传与我知道。” ……………………………… 终于出门,林云暖难受的弯下腰,有种想呕又呕不出的憋闷。 木七奶奶见车还没来,不由焦急:“怎么这样慢?今天赶车的赵庆还是雷平?回去非得请大嫂罚他们。” 就在这时,一辆雕金羽盖双马云屏车从后跟上来。 木七奶奶一瞧形制,便知是荣安的车驾。 她扯住林云暖的手臂退后一步,预备避让。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住。 重重绣帘之中,瞧不出里面情形,唯听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道:“发生何事?” 还未有人答,就见木府一个仆人跑来,焦急道:“赶车的雷平不知哪儿去了,后门不知谁家孩子捣乱,咱们停那儿的车给泼了脏物,适才永安郡主得信,正叫人安排车马先送两位奶奶呢。” 木七奶奶直跺脚:“这雷平是昏了头么?不好生在门房侯着,竟无故不见了人?”不单是车夫不经心,随行的那么多人,竟没人看顾着车马? 林云暖忍着不适苦笑,这未免太巧合了。 邱嬷嬷恭敬上前,道: “木七奶奶,我家殿下说,九奶奶难受成这样子,恐不便再耽搁下去。殿下请九奶奶上车,替七奶奶送九奶奶回去。” 邱嬷嬷说完这话,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木七奶奶见林云暖大汗淋漓,衣领都浸透了,永安的安排的车却还不见来。 “七奶奶是不放心?”车上,车帘挑起一道缝隙,露出荣安没什么耐心的脸,“不放心本宫?” 木七奶奶到底年轻,不及木大奶奶处事机敏,给人一挤兑,脸上一红,“当然不是……” 推林云暖一下,见她反应已然迟顿,心里替她担忧,便应道:“只是麻烦殿下,怕耽搁了殿下时间……” 荣安不与她客套,车帘一撂,喊邱嬷嬷:“还不快搀着木九奶奶?” 木七奶奶不安地目送林云暖上了荣安的马车,林云暖等不得,逾矩与帝姬同乘,她却不好也蹬车上去,与帝姬挤着。便催促烟柳悦欢,“还不快跟上?顾着你们奶奶?” 觉得不安的还有林云暖。 她意识清明,头脑清醒,可浑身无力绵软,给扶进车里,就软软靠在椅垫上,无奈地向荣安致歉:“对不住,殿下,我实在……” 荣安点点头,目光冰冷地朝她射来,似乎是在上下打量她。 林云暖半眯眼眸,阻止自己睡去。 她与体内汹涌的困倦争斗着。 感到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脸上。 荣安长长的指甲,轻轻刮过她脸颊,指腹从耳际滑过她下巴。 “果然……” 荣安嘴角噙酸,喃喃自语。 “……这样白滑,男人怎么会不喜欢?” 翻手托着她下巴,把她面容五官细细打量一遍。 不无艳羡地道:“本宫若有你这样的好皮肉……他必是……” 林云暖已经听不清了。 她似乎睡了漫长的一觉。 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小房间里。 悦欢守在一旁,惊喜地凑过来:“奶奶醒了?” “可急死奴婢了!殿下说您晕了,奴婢们六神无主,幸好路上遇着沈大夫,杏朴又近在眼前,殿下便做主,将您送过来了!奶奶觉得如何?沈大夫在后头陪殿下说话呢,奴婢喊他过来!” 悦欢才出房门,迎面就遇上了卫国公。 悦欢纵不识得他,从他气度打扮上,也分辨的出眼前这人不是寻常人物。 林云暖不免在心里冷笑一声,原来如此! 一切皆有了答案。 卫国公停步在屋前,多此一举地敲敲门框,“有一事要与夫人秉过,望能屏退左右,拨冗一叙。” 悦欢瞪大了眼睛:“你这人瞧着知书达理,怎能出口如此失礼的话?你一个外……” “悦欢!” 林云暖喝住她,道,“你先出去。” …………………… 四目相对,气氛有些尴尬。 卫国公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奕珩可有与你提起,我?” 林云暖摇摇头,目光掠过卫国公的下巴和嘴唇。 这两处,与木奕珩格外肖似。 卫国公苦笑一声:“大约,他无法认同我这个人吧。” 林氏不提一问,叫他准备好的许多对答都没了用武之地,他决心省却题外话,直接说明来意。 “今日我来,是想请你帮我一忙。我想你劝服奕珩,住到上回我带你们去的宅子。你们一家三口,大可在中逍遥生活。衣食用度,皆包在我身上。将来钰哥儿大了,我亲自替他开蒙,宫里头珍藏的书卷,尽可拿来与他熟读,……将来奕珩升官加爵,封妻荫子,皆有我助力。他一时赌气,不肯接受我的好意,你不是那年轻莽撞的无知丫头,我盼你能分辨得失,接受最好的安排。” 话已说得很直白了。 林云暖没想过自己莫名其妙的猜测竟成了事实。 木奕珩的生父,竟是木府最痛恨的卫国公。 当年木老太爷宁可一把火烧死即将临盆的亲生女儿,也不想她嫁之作小的人,是卫国公! 林云暖很快想通卫国公的用意。 她轻轻笑了笑。 “国公爷为了与我说这番话,不惜做了那么多功夫……在永安郡主下帖子之前,不,怕是更早。在国公爷您的人,诱使王乳娘的丈夫染上药瘾之时,国公爷便在算计筹谋此事了。” “知道卫世子坏了身子,不能生养孩子,公爷您就想到木奕珩了?想要用他的孩子,来填补你们的遗憾?敢问国公,您凭什么?” “国公今日怕要希望落空了,一来,木奕珩行事有他的考量,我不会轻易左右他的判断。二来,国公爷您莫忘了,钰哥儿也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命!他未来如何,要不要读书,读成什么程度,都不必国公替他操心。国公若没别的吩咐,请容我告辞。” 经过卫国公身侧,她顿一顿,膝盖微屈,行了规规矩矩的福礼。——这人到底是木奕珩的亲父,是孩子的祖父。 只是,如此温和朗润的皮囊下,竟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单是今日,为与她见面,他指使荣安帝姬,利用永安郡主,给她下药,弄走她的车夫,引开木七奶奶,接着借用沈世京做幌子……只为说番“为你们好”的废话。 想想便觉得不寒而栗。若孩子在他手底下教养大……谁知会变成何等样人? 他究竟,是用何样的花言巧语,说服出身高贵的荣安帝姬,肯为他的私生孩子,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当年,又是用怎样的山盟海誓,吸引木锦瑟这样的世家闺秀为他堕落? 林云暖提步朝外走,卫国公并未拦阻。 她左足踏过门槛的一刻,听见卫国公在后悠悠道:“奕珩可有与你提起,威武侯童杰这人么?” 66、第 66 章 威武侯这人, 林云暖是知道的。 若非当年他横插一手, 自己未必会与木奕珩如此迅速的成婚。 木奕珩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吃了不少苦头。这些林云暖都有所耳闻。 如今听及卫国公提起此人,心中犹豫片刻, 脚步顿住了。 卫国公似乎笃定她会留下,不疾不徐坐到茶几边上。 林云暖就立在门前, 并不催促,耐心等他继续往下说。 默契达成,卫国公微微笑了下。 “威武侯在外的风评如何, 你尽可以去打听一下。”他身为长辈,有些话自然是不好与自己儿媳妇细说的, 只道,“奕珩如今给此人盯上, 驯服不下, 便行强迫之举。此人久在沙场,有煞神之名,手下兵马数万, 连天家也要敬其三分。今上对其……” 卫国公顿了顿, 这传言不大好听,他斟酌用词,缓缓道,“……甚为爱重。为人又低调勤俭,行事滴水不漏,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 实属一代忠勇孤臣。故而,这颗钉子极难拔除,奕珩官位低微,根基不稳,如今已与此人成仇。我好容易将奕珩从他手里要出来,送到宫里去,就是不希望奕珩再受他掣肘。可是……” 他这才说到重点:“童杰若有心报复,奕珩便是远离兵营,也难逃劫数。木家早失圣心,与各世家貌合神离,除我而外,再无人可助奕珩,可护奕珩。你若是个聪明丫头,当明白其中轻重。奕珩乃是你的夫君,你必期望他平安顺遂,而非置身险境。” 他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抬起眼,深邃的眸子闪过一缕寒光,“我有法子,可对付童杰。” 林云暖目视面前的人。 她突然很庆幸,木奕珩不像他。 一个父亲,用儿子的安危来威胁儿子听自己的话?这简直太荒谬了不是么? 可堂堂国公,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是不知,这样只会令人反感么? 抑或是,他心里一清二楚,可他不在乎。 不在乎她如何想,不在乎木奕珩如何想。 他与木奕珩二十三年来不曾有过半日相伴教养,如今想要认回骨肉,不是思谋如何补偿,如何爱护,却是用这种毫无感情的话,来逼迫、威胁、利诱自己的骨肉。 天性凉薄。 说的就是卫国公这样的人。 他不懂感情。 或者说,他生来,就不知感情是什么东西。 林云暖遍体深寒,瞧来的目光从陌生无感,到变得有点恐惧。 威武侯可怕,难道卫国公不可怕么? 木奕珩镇日在外,与之周旋的,竟都是这样的人么? 她心里有些心疼。 从前林旭待她严厉,要求之高可谓苛刻,可与眼前这人相比,林旭无疑可称得上是慈父了。 林云暖此刻突然失了方才的从容。 她舌尖紧紧抵住牙齿,用力地攥攥拳,方道:“国公爷所言,我听懂了。” 她行了一礼朝外走。 这回卫国公没有喊住她。 官场浸淫二十多年,卫国公怎瞧不出适才小妇人的慌乱和恐惧。 知道怕就好。 懂得敬畏的人,更易掌握。 林云暖从屋中出来,迎面遇上沈世京,他手里端着汤药,正往这边走。 抬眼看到卫国公从林云暖身后的房间中走出来,他明显愣怔住。 想到适才他端药过来,不慎给人撞洒……沈世京面上蕴起薄怒,他醉心医道,为人处世方面,的确不够八面玲珑。可不代表,他就能给人当成傻子般戏耍。 卫国公亲自过来,说想请他去公府为卫子谚诊治,他当时受宠若惊,觉得自己好大的脸面。国公不求太医院,不求他的父亲沈院判,偏求他来了。 原来……目的不在于他,而在于林云暖! 不必提,林云暖晕在帝姬车中,此事也必不是凑巧了。 沈世京目光沉沉地走过来,林云暖与他颔首打招呼就欲离去。 沈世京挪动步子,手臂擦过林云暖的肩膀,刻意将她遮在自己身后。 他嘴角勾起一抹颇讽刺的笑:“国公为世子之故,愿屈尊降贵驾临我这简陋医馆,父子情深,着实令人感动。只是沈某思来想去,林夫人今日小小症候,沈某都无法诊出根源,沈某医术,实在太过浅薄可笑,不足当国公抬举。” 意思便是不随他去卫国公府了。 卫国公淡淡一笑,平静无波的面上不见半点心思给人当面戳穿的尴尬,他拂袖负手,缓步踏出杏朴。 荣安帝姬的车驾在前,林云暖正站在车下,由悦欢烟柳一左一右扶着,推拒荣安“好意”。 恰此时,得信而来的木奕珩纵马而来。 他身上官服尚不及换下,额头上面一层汗,瞧也不瞧在场的两位大人物,跳下马就朝林云暖扑过来。 “身上有何不妥?沈世京看过,是怎么说的?如何在外头吹风?不是叫人回去要车马了?永安郡主如何待的客?大嫂、四嫂他们如何护的人?出门不过一两个时辰,就险些出了事!” 他是太过情急,一时顾不得,出口就是埋怨。怨来怨去,怨的都是旁人。怪人家没把自家媳妇照料好。 林云暖有些不好意思,扯他袖子小声道:“你胡说什么呢?是我自己量浅,又贪杯……”朝他打眼色,“殿下好意送我过来,你该替我谢过。” 木奕珩嘴角沉了沉。 目光掠过荣安的车驾,落到后面的卫国公脸上。 卫国公微微一笑,朝他颔首致意,并未停留,更没上来寒暄,卫国公一低头,坐进轿子去了。 马车车轮辘轳向前。 木奕珩伸手把林云暖一扯,正色道:“怎么回事?” 无论什么情况,都轮不到荣安帝姬送林云暖回府。 一来荣安从不是个热心之辈,二来林云暖也非是那等僭越之人。 他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神色严肃,表情看起来有点骇人。 林云暖轻轻叹道:“我之前中过迷香,这回,与那次情形很像。但我不能确定,宴会上那么多人,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嗅了那香……” 木奕珩牙齿咬得咯咯响:“永安郡主虽是皇女,到底是隔了一层的,她向来顶着‘得宠’名头,实则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她绝不会、也没必要对付木家人。卫国公夫妇,还真是黏人的苍蝇,讨人厌的很!” 他回眸过来,上下打量林云暖,见她果然是已经清醒的样子,并无不妥,心里稍缓一口气,“你放心,我尽早替你报今日之仇。” 林云暖拍了拍他手臂,“你别胡说……” 难道要他因她与亲生父亲交恶? 虽然这口气,连她自己也咽不下。可如果是为木奕珩,她愿意吃这闷亏。 连她自己也不知,在事关木奕珩的时候,自己缘何一再违背原则。 回到家中,林云暖将今日卫国公所言尽数说了。木奕珩久久沉默,她甚少见着他这深沉模样,不安地陪在一旁劝道:“你不必把今日事放在心上,我都没关系,端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想不想认回这个父亲?” 木奕珩闻言嗤笑。 “什么狗屁父亲,你别听他胡说!” 他揉了揉眉心,再转过脸来,已是一脸的愉悦神色。 他探过来将她轻轻搂着,小声在她耳畔的道:“今晚,咱俩共浴吧……” 林云暖在心底轻轻叹了一声。 木奕珩嬉皮笑脸的外表下,不知藏了多少深沉心思。 从前她也以为,这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混不吝。 可谁能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她有点心疼,伸手环抱住他的脖子,让他贴靠在自己身上。 木奕珩枕在柔软的波涛上,听头顶传来涩涩的声音。 “木奕珩,我有点恨自己,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木奕珩笑了下,下巴拱进她领口,“怎么会?现在就能做……” 林云暖别过头,眼眸垂下。松开环抱他脖子的手。 “这样,你会觉得高兴的话,那我……” 她抬起手,解下自己颈后的带子。 扯散的衣襟里面,细白绫绣梅花的肚兜坠了下去。 木奕珩怔住,在那丰盈上头盯了许久,抬起脸,愕然望着林云暖。 林云暖在解衣带,见他看来,脸颊微微发烫,她羞于见着他这样的目光。 身子轻轻软倒在他身上,把自己的脸埋在他肩窝里。 木奕珩听见她细如蚊呐的声音。 “……能让你高兴的话……随你……怎么都行……” 木奕珩腾地从榻上跳了起来。 林云暖闪了一下,扑跌在软垫上。 她羞得抬不起头,捂脸伏在那儿。 木奕珩盯着她瞧了好半晌。 他喉结疯狂滚动着。嘴里发出粗粗的喘息声。 “这可是你说的!” 他搓了搓手,把人下巴抬起来,仰脸对着他。 “保证不打我掐我,保证不生气不反悔?” 林云暖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她闭上眼睛,不敢瞧他,偏过脸去,小声道:“不反悔……” ………………………… 坠了夜明珠的帐子里。 两人一点力气都没有。 林云暖缩成一团,猫儿似的偎在男人臂弯中。 木奕珩眼望帐顶,并无睡意。 他的手轻轻抚过林云暖光滑的脊背,慵懒而缓慢地道:“你想知道我的事么?如今我没什么可瞒你的,前儿偷孩子的,今日下药的,年前刺杀我的,都是卫府做下的好事。” “……我的身世,便我不提,大抵你也在外头听了不少。不错,我如今喊他父亲的人,其实是我的舅父。他二妹木氏锦瑟,是我亲娘……” 他眸子垂下,睫毛的阴影覆在脸上,叫她瞧不清他的眼神,是痛是哀,是苦是笑? “她年轻时,被卫臻蒙骗,有了我……却没名没分。一是荣安帝姬新嫁,卫臻没胆子纳妾。二是我祖父为人刻板,死也不准我娘做卫臻的偏房。” “……她大了肚子,因生得太瘦,五个月才被发现。落胎恐伤性命,祖母舍不得,祖父却容不下……将她安排在别苑里头偷偷的养胎,还是给祖父知道了,他竟命人,一把火烧了别苑,以免我那未婚先孕的娘给他木家的门楣抹黑,给他丢脸……” “我娘没死,我也没死。” “在外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了九年。她折磨我,我痛恨她。童年伴着旁人的,是阖家爱宠和数不尽的好吃好玩的,伴着我的,是随时发狂的疯妇,和她给火灼烧,容颜尽毁的脸……” 67、第 67 章 林云暖抱住面前这位向她倾诉儿时遭遇的男人, 像拥抱一个无助的孩子。 她的嘴唇轻轻贴在他额头上, 滚烫的眼泪一颗颗地落在他发间。 她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木奕珩,都过去了……” 木奕珩伸臂将她的腰紧紧勾住, 把高大的身躯蜷起,缩在她怀中。 儿时他渴望母亲拥抱他, 渴望母亲笑着告诉他,他是有人疼爱着的孩子。 只是母亲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她沉溺在自己的悲伤里, 旁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受伤流血,希望母亲过来帮他吹一吹, 抱一抱他,告诉他一切伤痛都会过去。 这样卑微平凡的愿望, 对他来说, 却是那样的奢侈。 愿望从未实现过。 一次次的失望,换来最终的绝望。 无数次他想到曾经那个卑微怯懦的自己。那样缺爱的孩子。 但凡有一点温暖施舍给他,也必要牢牢攥住, 涌泉相报。 木大老爷接他回到木家,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他穿着破烂脏污的衣裳,头上系着孝布,木老夫人抱着他哭。 他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抬眼,撞见门前好几个下人瞧猴戏般瞧他的眼神。 在窗下玩泥巴 ,偶然听见木大夫人与人抱怨, 说他生母不洁,生父不仁,他这样的孤儿,却要占了府里最好的书房、院落,给人平添许多烦恼。 那时他还不认识几个字。可他有九岁孩童天生的敏感。 木大夫人不喜欢他。虽然她笑着接受他喊她“娘亲”,事无巨细地替他考虑周全,可他知,这不是他的母亲,永不可能成为他的母亲。 随木夫人去邻家串门,他这个突然凭空而降的养子,不知受了多少嘲笑。 他与何广义的哥哥打架。两兄弟打他一个,他膝盖手肘都磕破了,将伤口藏在衣裳里面一声不吭。 自己滑倒的何大却哭着跑去上房,当众指正他使坏推到自己。 这样幼稚的游戏,拙劣的演技,他本不在意,自己分明不曾做过,有错的不是他。 可结局是,他在何家当众狠狠挨了顿批。 后来他学会笑脸对人。 再没人能让他难堪。因为他看起来,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那些嘲笑他的人,欺辱他的人,与他成为勾肩搭背的朋友,与他称兄道弟,从小戏耍到大。 他样貌出色,又风趣和气,但谁有难,第一时间总能想到他。 人们渐渐忘了他是背着怎样的骂名一路咬牙扛过来。 渐渐忘了他有着怎样的凄惨过去。 他们只赞他命好,一个养子,能被家里如此的疼宠。 他们赞他前途无量,有这样的祖父,这样的爹,没道理他的路会比别人走得艰难。 ………… 林云暖轻吻他的额角,给他温暖。用紧紧的拥抱和热烈的亲吻抚慰他受伤的灵魂。 这一路走来,他该有多孤独啊。 木奕珩伏在她肩膀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维持相拥的姿势,度过这个夜晚。 清晨乳娘抱钰哥儿过来时,两人还未醒。 帐子里两人紧紧环抱对方。木奕珩枕在林云暖胸脯上面,睡颜像孩子。 浓密的睫毛微微上翘,嘴角勾起弧度,似乎梦得香甜。 翠文和烟柳在外面遣退了送水摆饭的小丫头们。 木奕珩这人看似吊儿郎当,实则待自己甚为严格,每日卯初必起,要练半个时辰剑。 今晨却是必要耽误了。他许多年未曾睡得如此深沉,如此安心。 他枕在林云暖身上,生怕将人吵醒了,不敢动。 抬眼端看她的五官,小小巧巧的一张脸,算不上明艳,至多便是秀气吧。 嘴唇像淡红的花瓣,每每瞧见便想要亲一亲。 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竟会为一个女人如此疯狂。 如果情爱便是如此,那多半,自己早在很久以前,便不知不觉恋慕了这人。 会想时时刻刻在她身边,会在每一次相处的的时候用尽力气缠绵。 林云暖睁开眼,对上自家丈夫清明热辣的目光,脸上一热,想把自己钻到地缝中去。 昨晚她简直…… 没脸回想。 给他哄着不知说了多少没羞没臊的话。 还…… 不能想了,再想下去她会想死。 木奕珩伸手把她从被中拽出来,小声道:“别藏了,钰哥儿哭了,你听。” 林云暖果然变了脸色,伸手推他:“你去给我拿件新衣裳过来。” 没觉得叫木奕珩伺候她有何不妥,木奕珩也从没觉得自己给媳妇陪小意就是折了面子。两人的相处方式向来与旁的夫妻不同。一开始丫头们胆战心惊的,觉得自家九奶奶简直大逆不道,九爷又未免太纵坏了人,如今已能目不斜视,任自家九爷在九奶奶面前如何伏低做小,都能做到安之若素。 翠文带小丫头们鱼贯而入时,木奕珩正蹲在地上帮林云暖穿鞋。 不知坏笑着说了句什么,恼得林云暖伸指头捏他耳朵。 钰哥儿给抱了进来,小脸哭得皱巴巴的,乳娘笑道:“今儿醒得早,大约是想娘亲了,对着这边屋门使劲,想过来给娘亲抱。” 林云暖洗漱过,把孩子接住,小家伙果然止了哭,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瞧娘亲的脸。 林云暖今日穿的是件立领对襟衣裳,胸口那片肌肤有些见不得人,听见烟柳问她:“奶奶要不要换件凉快的夏衫”,她脸一红回头瞪了木奕珩一眼。 木奕珩坐那儿喝汤,给她娇嗔的一眼横过来,身上骨头都轻了二两,贱兮兮地笑道:“就是,你捂那么严实作甚,也不嫌热。” 林云暖陪钰哥儿玩一会儿,见木奕珩吃了饭还不肯走,瞧瞧天色,“木奕珩,你今儿不当值?” 木奕珩伸个懒腰,歪在桌边榻上,拎起一只线团逗弄她手里的钰哥儿,“晚上才上值,今儿陪你逛逛?许久不去毓漱馆,要不要过去瞧瞧?或是去你二哥家玩一天?” 林云暖想到自己每次出门都能惹出点事来,有些意兴阑珊,“罢了,待会儿去娘屋里耽半日,下午哄着钰哥儿睡个觉,这一天也差不多过了……” 木奕珩挑眉觑了她一眼。 他向来知道后院的日子无聊,却也没想到会无聊成这样。 难怪那些妇人们今儿治宴明儿赏花,总要弄点热闹出来,把人都聚一块儿。或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说长道短,无事惹点乱子。 这种清冷日子给他过,多半两天就能憋疯了。 偏就这样,她还给人指摘不安于室。 要怎么的“安于室”,才能活成世人喜闻乐见的模样? 木奕珩隐隐头痛,从她手里把钰哥儿接过来,“今儿我安排一下,过两日休沐,带你找点好玩的事做。” 其实家里这么多房人在,林云暖若是个爱说话爱走动的,日子不至过的太无聊了。是她自己怯于在人前,束缚了自己的日子。但她觉得这样很好,多说多错,不如远着,还留得几分余地。 …… 上午,木奕珩去了趟卫国公府。 卫国公正在写字,狼毫沾满浓墨,手腕游走,纸上落下一个“璋”字。 他搁笔在架,等墨迹稍干,提起纸来,笑望木奕珩道:“奕珩你瞧,这璋字写得如何?诗经道,‘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我愿钰哥儿将来成为高雅端方之士,声望肃敬之臣。” 木奕珩斜斜倚坐在椅上,嘴角一抽,“不怎样。” 他与诗书笔墨向来无缘。卫国公的墨宝在他眼里还不如女人家裙子上的绣花引人注目。 卫国公叹了一声,放下纸笔,缓步走到他身畔,目视他坐没坐相的德行,心里默默一酸,“奕珩,你肯来见我,是想通了吧?” 木奕珩点点头,凑近卫国公,“今日我来,正为昨日之事。国公夫妇如此有诚意,我怎好辜负国公?” 卫国公眸中幽光一转,并未露出欣喜的笑容,反是眉头一皱。 木奕珩从不是个好说话易服输的人。 果然,便见木奕珩扯开嘴角笑开来,“我着实期待,国公今日之后再上朝去,众朝臣该如何看待国公。” 卫国公抿唇笑了下:“奕珩,你那些小把戏,孩子间戏耍倒罢了,我……” 话未完,管事哭丧着脸跑过来:“国公爷,您快去瞧瞧吧!门前、门前……挡不住了!” 卫国公眸子一沉,转头看向木奕珩,他启唇一笑,“奕珩,不必急,一辈子长着呢,总有机会,听你亲口喊我一声‘爹爹’。” 卫国公举步朝外走,还没绕过穿堂,就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喧哗声。 府卫抽调了大半在院外,阻隔着公府大门。 木奕珩在后缓步哼着歌儿,想到自己既已上门,没道理不去看望一下卫子谚。 他也不顾带路下人苦劝,径直朝卫子谚的院子走。 拢香凝翠在白天瞧去,少却了几许夜里的浓艳,清清淡淡的荷花池,规规矩矩的八角亭楼,没有美人丝竹、红灯酒碧,缺损许多风情韵致。 木奕珩不是个懂得欣赏大自然之美的俗人。 他在卫子谚院外,听见一阵凄惨的咆哮声。 那带路的下人变了脸色,身子抖如糠筛。 木奕珩觉出不寻常。 卫子谚的院门前,连个守门婆子都没有。 传信的小丫头、扫洒的婆子、治花的园丁,皆无影踪。 只听见里头卫子谚似哭不哭的鬼叫,“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很快从里头出来一个有点眼熟的小妇人,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脚上鞋也掉了一只。可怖的是她身上,外露的肌肤上面全是咬出来的伤痕。有新的,有旧的,原本细白的肌肤,几乎没一块好地方。 木奕珩倒没想过卫子谚在不能人道之后,竟染上这种变态的喜好。 他略略让了让身子,那妇人捂着脸哭着从他身侧跑过去。 木奕珩踏上台阶,径走入房里。 卫子谚身上只穿着单裤,坐在地上,脸上伤处还未全好,眼圈上的青痕瞧来有些可笑。 木奕珩抱臂倚在门口,阴笑道:“大白天的,世子爷兴致颇高啊。” 卫子谚听见他的声音,登时浑身紧绷,下意识地起身,左右环顾想去找点什么可防身的东西。 “你……你做什么来?给我,给我滚出去!” 木奕珩哼笑一声,径往里走,坐在榻上,手里拎起一只艳粉色的绫纱肚兜,“啧啧,世子爷好生懂得享受。” 卫子谚面容扭曲,因在此人手底下吃过太多次亏,他不敢造次,一步步朝后退,待距离足够远,让他觉得稍稍心安时,才扬声大喝:“人呢?都死了么?给我把姓木的带出去!”却忘了,正是他自己把人都撵了出去。 他又朝木奕珩张牙舞爪:“你、你出去!木奕珩,你给我滚!” 木奕珩嘿嘿一笑,手里那片薄薄的衣裳就落在地上,“瞧你,我好心来看你,你就是这么待客的?也罢,你既不欢迎,我自己走便是了。” 他站起身,似乎觉得这样的卫子谚一点都不好玩,有些败兴。 行至门边,他又顿下步子。 回过脸,目光一瞧来,就令卫子谚身上狠狠抖了两抖。 能叫人怕成这个样子,木奕珩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凶了。 他换了张温和点的笑脸,声音尽量放得平和。 “顺便告诉你一声,很快,你就会有许多兄弟姐妹啦。” 68、第 68 章 卫子谚蹙眉, 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你、你什么意思?” 木奕珩挑挑眉头:“哎呀,原来你爹那些风流事你不知道啊?” 他“啧啧”两声,“你这会子出去看看, 说不准能替你爹分辨分辨,你爹还会赞你大度宽和。” 他也不把话说清楚, 抬脚就往屋外走。 那领路的下人一脸“我就要死了”的丧气表情,躬身认命地在他前头带路。 经过拢香凝翠,见着适才那个妇人。 她裙摆迎风飘起, 赤着的一只足尖踏在水面上。 似乎步声惊了她,她回过头来, 满脸的泪痕。 木奕珩心里莫名地震了下,步子停下, 眼睛死死盯在那妇人身上。 细眉小脸, 骨肉均匀,肤白胜雪,瞧来不似北人。 那股莫名的熟悉感, 让他拧紧了眉头, 心中燎起冲天火焰。 ——这妇人,像极了林云暖。 ………… 门前,卫国公面容黑沉,望着阶下乌泱泱一片的糟乱人群。 妇人们哭骂:“没良心的,当年占完便宜就脚底抹油溜走,留下我们孤儿寡母, 在乡里给人笑话。” 孩子们争先恐后,想要越过重重护卫,想扑上来抓他衣角,痛哭着喊“爹”。 卫国公一生与人斗,阴谋阳谋,无所不用。 可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给这种下三滥、上不得台面的抹黑弄没了脾气。 木奕珩究竟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这种招数,未免太下作了吧? ………… 木奕珩的目光太慑人,那立在荷花池边的小妇人给他瞧得一颤,缩肩把自己凌乱的衣裳护住。 木奕珩上下打量她,牙根越咬越紧。 他捏住拳头,转身就走。 那下人见他又往卫子谚的院中去,连忙跟上,连声道:“木爷,木爷,您这是……又做什么去?” 卫国公府往来的都是门第颇高的人家,就没见过这种硬往院子里头闯的。 何况闯的还是卫子谚的院子。 这位世子没事儿都要挥剑砍人,如今自己办事不力,任由人家闯他院子,还不知要被如何秋后算账。 卫子谚胡乱穿衣裳,正想去瞧瞧木奕珩所言的“热闹”。一直以来卫府只有他一个孩子,他母亲身子不好,不能生养便罢了,连他爹爹的那几个伺候的,也没一个能生下子嗣。只他一根独苗,都能给他爹忽视成这样,若有了旁的兄弟,他爹会不会直接考虑替了他这世子? 陡然一声巨响传来。 卫子谚回头,见木奕珩黑着一张脸,去而复返。 他注意到木奕珩攥起的拳头,心头猛地一缩,下意识就往桌底躲藏,同时张口大叫:“快来人,通知我娘!来人!听见没有?” 他话未嚷完,木奕珩踏步走了上来,他从桌底揪出卫子谚,卫子谚下意识捂住脸,发出一声哀鸣。 那下人有心想上前来,从木奕珩手底下抢出世子。 可眼前这人是有多么的凶神恶煞啊? 只见他一脚踏在卫子谚胸口上,一拳出,卫子谚还未痊愈的鼻子登时血花爆出,鼻骨瞬间歪去。 卫子谚连惨叫都不能。 他给口中的血气呛住。 那下人腿软手抖,连滚带爬往外逃。 荷花池边的妇人好奇之下,小心翼翼地寻上前来。 从菱花形状的窗子,正瞧见适才那个一瞬不瞬盯着她瞧的男人,高大的身影弓下去,提起软塌塌不成人形的卫子谚,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他妈的也配肖想她?” 卫子谚口中呜咽,依稀是在求饶。 他的脸上皮开肉绽,根本瞧不出本来面目。 木奕珩直起身子,一回神也正瞧见那妇人。 他眉头又蹙起,抬脚在卫子谚下身猛跺。 那本已不顶用的物事,不知给踩踏成什么样子。 妇人恐惧地望着木奕珩,她原该欣慰,有人出手替他料理卫子谚这个强掳良家女子的人渣。 可她已无路可退,如今再不是完璧,下半辈子还系在这个男人身上。 她两眼蓄满了眼泪,扑簌簌一串串坠下。 木奕珩瞥见这泪颜。 他似乎很痛苦。 他咬紧牙根,拧紧眉头。一语不发,又一脚踏在卫子谚胸口,叫他凄厉的呼声变得沉闷嘶哑。 卫子谚呜呜哭泣,他也瞧见了妇人。 寻遍好些地方,才从不知名的小镇强买了这妇人。 在她身上发泄木奕珩带给他的屈辱。 才玩了堪堪五六天,就给木奕珩撞见。 他绝望地一咬牙,哀求道:“我错了,木爷,我错了……我把这女人送你,不要钱,我不要钱……” 妇人睁大了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木奕珩打累了,烦了。 他在屋中踱步,眼睛盯在有进气没出气的卫子谚身上。 一会儿,帝姬那边的人就会来,他虽安排了门前的闹剧,吸引了卫国公府大量的护卫,不代表,就没人守着院子里头。 不想折损,他只能走。 他恨自己这时还残存有一丝理智。 换在三年前,他恐会毫不犹豫地结果了卫子谚的性命。 如今,却不敢轻易冒险。 心里有了牵挂,他连赌大点都不敢。 他死了,留下那对孤儿寡母怎么办? 木奕珩恨得一掌拍在门板上。 他从卫子谚院里踏出。 经过那妇人身边。 妇人身子抖得厉害,怕极了的样子。 她哭泣的容颜更像林云暖。 那对长眉拧在一块儿,叫他有想抬手将它抚平的冲动。 他朝前走。见那妇人迟迟不动,他沉下脸回眸。 “还不走?” 妇人震了下,抬起泪眼望他。 木奕珩的耐心已然耗尽,“没听见,他将你送给了我?” 妇人眸子闪烁,心情复杂地抿唇,“爷……我……” 能逃出火坑,她自然是愿意的。可眼前这人是个陌生人啊,虽他生得俊俏,却太过凶狠了。他打卫子谚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煞神。 妇人恐惧不已,却不敢不跟上去。 她回眸去看卫子谚,里头已经没了声息,适才低低的呼痛声,此时一点也听不见。 前路茫茫,她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才落得如此下场? ………… 那妇人姓容,名寒娘。小寒这日出生,因有此名。 木奕珩骑在马上,在前缓缓驱驰,她就跟在后头,紧紧随行。 她还有一只脚赤着。这幅模样根本见不得人。 可她能有什么办法? 人生地不熟,她又给自己的男人送了给人,她能去哪? 木奕珩见她在巷口踯躅。 他上下打量她一遍,略一思索,从身上解下外面丝质袍子,丢给妇人。 寒娘穿了衣裳,闻到上面淡淡的茉莉花香。 她心中挣扎极了,复杂极了。 又渴望能得到救赎,又害怕这是另一个火坑。 上天却根本没给她半点选择的机会。 她赤足朝前走,将自己紧紧缩在他宽大的袍子里。 木奕珩在街市一个摊前勒马,眼光一扫,示意那妇人上前自己挑。 各色绣鞋,绣的有些粗糙。 寒娘微微一怔,继而眼热起来。 他是注意到她磨破了脚,要买双鞋给她穿么? 寒娘怯怯地选了双茉莉花图样的鞋子,穿在脚上。 木奕珩没什么耐心,随手抓出几个铜钱扔在摊上。 他继续朝前走,妇人这回跟着他的步子,变得又快又欢愉。 好看的男人,又细心体贴,这种际遇,她想都不敢想。 她已然认定,适才木奕珩忽然暴打卫子谚,多半是为了她。是为给她出气。 木奕珩在一条街角停住马。 他指了指上头匾额,“去敲门。” 妇人不识字,她飞快地应了句,“哎”,小手捏住门环,在上面拍了数下。 有人来迎门,木奕珩就在马上,丢来一只钱袋子,在妇人脚下。 “这是定金,把她送回乡去。待她平安到达,从家乡那边寄信过来,再与我拿尾款。”他说完,又道,“与你们当家的说,是木家九爷,许他这桩买卖。” 那迎门之人恍然大悟,殷勤拱手躬身,“是,小人知道,小人这就去通传!” 木奕珩咳了一声,目视那妇人:“镇远镖局在京中颇有口碑,你不必怕。” 寒娘立即变了脸色:“爷,您不要我了?要送我回乡?” 木奕珩听不得这哭腔,他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妇人:“瞧在你这张脸份上,我替你出这笔银钱。旁的心思,你最好不要有。” 他打马就走,再不看那妇人。 寒娘追了两步,哭喊他:“爷,我那个家,回不去了!爹娘为了给阿哥娶媳妇,狠心把我把我卖了,我再回去,仍逃不了被卖的下场,求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收留我吧!爷,求您了!” 她伏跪在地上,切切哀哭,引了好些看客驻足。 木奕珩未回头,妇人话未说完,他已然走没影了。 他固然不许卫子谚身边留着这样的女人。可也不代表,他是个心软仁善的好人。 从来怜香惜玉这等事,都与他沾不着边儿。 只是他从没想过,隐患一旦埋下,最后受苦的,是他自己。 …… 卫国公给御史弹劾,说他德行有亏,有违人伦。 卫国公府门前日日候着许多上前认亲的,拿着各种信物,说自己是卫国公遗落在外的子嗣。 这边厢卫国公烦闷不已,荣安帝姬那边日子也不好过。 卫子谚只剩半口气儿,这些日子,连床都起不来。 李聪来时,正见荣安对着药方蹙眉。 他自后环住荣安的身子,嘴唇噙住她的耳垂。 屋中侍婢一溜儿退了出去,只留一个邱嬷嬷,满脸担忧地守在帘外。 荣安软软倒在李聪怀里,靠着他宽厚的胸膛。 李聪抬起她的下巴,凑唇过来,亲吻她的嘴唇。 荣安贪恋这样的亲密和柔情。 她手里的纸落下,回身环抱住男人的颈子。 李聪将她瘦削的身子抱起,一步步朝床上去。 荣安叹了一声,按住他的手。 “别了,待会我还想去瞧瞧子谚……” 李聪反手捏住她的指头,俯身吻下来。 “你不必担忧,世子不会有事,待会儿我替你去瞧他……荣安,我想我们也生个孩子……” 69、第 69 章 孩子? 荣安眨了眨眼睛。 她从没想过这事。 孩子曾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 新婚当夜, 丈夫亲手把侍卫送上她的床榻。从此, 嫌她脏污下贱,一下都没碰过她。 她发现自己有了卫子谚,痛苦, 迷茫,羞耻, 她曾想过要寻死。纵她生来高贵,凌驾于万民之上又何如,她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渴望与心爱的人相守白头,孕育他们爱情的结晶。这孽种算什么?是丈夫留在她身上, 永远无法泯灭的耻辱。这辈子注定是个悲剧,又何必继续? 当时卫老夫人还在, 欢天喜地地进宫禀报了喜讯, 之后朝廷的恩赏便下来了,全天下都知道她有了卫臻的孩子。 各方来贺的人皆赞他们夫妻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卫臻更因这孩子, 晋了侯爵。 她被动地给推到中堂, 接受无数人的祝贺艳羡,她看到卫臻迎客时,笑得微僵的脸。 她想到自己平添在身的痛苦,想到卫臻此刻听贺的心情,突然觉得畅快。 既然一切是他主导,那他就该与她一道接受这苦果。 转过头, 夫妻二人相对,卫臻亲自端了药,逼她喝下去。 她不肯,给她带来无尽痛苦和耻辱的人,将她从高高的阶上拖拽到地狱中的人,让她美好单纯的梦碎掉的人,凭什么不用承担后果? 她流着眼泪奔到卫老夫人的院子去。 她哭喊:“夫人救我!雍和他疯了!” 她当然胜利了。 卫老夫人跪在卫臻面前,声泪俱下,“……这孩子若失了,皇上皇后必要怪罪我卫家照顾殿下不周,宫里太医每日来请脉,脉案皇后娘娘是要亲自过目的,你糊涂伤了这孩子,将来能否承担后果?你好容易走到今天,加官进爵,在朝中日渐崭露头角,你难道就甘心,叫这一切毁于一旦?” 卫臻犹豫了。 他便是这样一个人。 他比谁都冷静,比谁都清醒。 当新帝向木家动手时,他能面不改色地在朝堂上亲数木太师的罪状。 自己少女时代疯狂倾慕着的,便是这样一个冷心薄幸之人。 他既不想娶,为何要接那赐婚的圣旨? 他既不喜她,大可永不见她便是。 如何要这般欺她、毁她、作践她…… 她用肚中这孽种报复了他。 让他愤怒,不甘,又无可奈何。 可到底,伤得更多的人,还是她。 为侮辱她,他留着那侍卫,不时拉到她跟前,与她讲述那晚她是如何在侍卫身下婉转承欢。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割裂心脏,绞烂肚肠。痛不欲生,耻到欲死。 便在这样的相互折磨中。 那个夫妻俩用来相斗相害的孽种,降生了。 如她所愿,是个男孩。 立即请旨,封为世子,继承他苦心经营来的一切,冠他姓氏,时刻提醒他,便是孽种,他也得笑着认下,帮她遮掩,无从躲藏。 她口口声声喊孩子的全名, “卫子谚”,前面那个卫字,是他抹不掉的耻辱。 她并未想过,再有一个孩子。 她孤寂得忍不了的时候,也曾想过,走。离开卫家,离开卫臻,去过自己应该过的恣意生活,要嫁一个她能掌握的丈夫,瞧所有人巴结她,捧着她。 可她没有。 她不想离开。 那个长身玉立,灿若天星的男人,……放眼九州,谁又比他好? 那些窝囊的,巴结的,畏缩的,她不甘心,也不想嫁。 最重要的是,世人皆以为,她是幸福的。骄傲如她,要如何对外人言说,她备受艳羡的婚姻,是场何等可悲的笑话? 为了颜面,为了少时的感情,她自我折磨,在这个家里,一耽便是二十六年。 她未曾品尝过情爱滋味。 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耻辱。 为排遣寂寞,每当她受不住时,便唤来门外的侍卫。 任谁都好。 只要有宽厚的怀抱。 只要将她空虚的身体填满。 她享受过片刻,想象那是卫臻,她在上,给他□□。 李聪是第一个,翻身将她压下的人。是第一个,亲吻她冰冷唇角的人。 是第一个,毫不惧怕,大胆喊她”荣安“的人。 是第一个,说想要与她一辈子,希望她生个他们的孩子的人。 她大概开始懂得,被人爱着时,是怎样的甜蜜滋味。 李聪有英俊的脸,年轻又健壮,定有无数的少女倾心于他,可他说,自从他遇到她,眼里心里就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荣安起初是不信的。 她虽单纯,可二十六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足够她见够了人性的恶。 但不可避免的,她又向往他所描绘的那种爱恋。 便是欺骗,若能骗她一辈子,待她好一辈子,她便蒙蔽了双眼,又如何? 这辈子活得太苦了。 她贪恋这温暖。 李聪边喘息边道:“荣安便想一辈子与我这般见不得人么?我每晚来,迟早给人疑心。我倒没什么,你们妇人家,免不了给人指摘。况你是帝女,今上注重名声,国公又是国之重臣,御史言官的嘴下,不知要把你说什么什么。” 他的手指在她身上点火,荣安已经战栗到无法思考。 李聪埋头下去,她僵直了身子,发出难耐的声音。 像在哭泣,紧紧抓住他的头发,仰头喘道:“有了孩子……不是更要给他们说……” 李聪声音模糊,喷着热气,“卫国公瞧起来再怎么年轻,他年岁在那摆着,怕是早就不中用了,否则也不至叫你独守空房,无可奈何喊我进来……你既然一心在我身上,我又如何甘心你顶着别□□房的名头?你离了他,与我一起。咱们养育自己的孩子,成自己的家。” 荣安身子猛地一震。 她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启,盯住帐顶。 男人接下来说些什么,她全然没听进去。 有人告诉她,想和她过日子。 李聪,想和她做正经夫妻? 她脑中一团乱麻。 底下的女人半点反应都无,叫林聪有些扫兴。 三十多岁的女人,本就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娇软的小姑娘,若再添了木讷,根本叫他提不起兴趣。 前所未有的快。 他坐起身,披上衣裳,回身把女人盖在被子里,背对她穿靴。 “我这就去瞧瞧世子。你别担心,世子铁定会平安无事。你倒要好生将养自己,莫再把自己身子不当回事。” 荣安不能孕育他的孩子,他前面的一切努力便都付之东流。 荣安朝他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她喜欢他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似乎根本每当她是个帝姬,而只当成他的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 她乖巧地“嗯”了一声。 李聪拿起床畔的剑,踏步从里头出来。 邱嬷嬷守在外面,声息一停,就叫人端水进来。李聪看见她手里捧的药碗,目光一沉,阴阴扫了邱嬷嬷一眼。 这老不死的,上回将他押去柴房,想给他教训尝…… 邱嬷嬷抬眼迎上他的目光,他立刻换了笑脸,垂头与她客气地道:”有劳嬷嬷。“ 邱嬷嬷哼了一声:“伺候殿下,乃是我们为奴的本分。” 这个“我们”咬的很重。是在提醒李聪,他再得宠,在殿下面前,也不过是个奴才。 李聪微微一笑,侧身闪过。 他大摇大摆的在荣安屋前的长廊上伸个懒腰。 如今在这院落里,他与荣安的事无人不晓。 他刻意弄出动静,叫荣安喊他的名字。 他就是要告诉全世界,他的身份不一般。 唯此才能保命。 卫国公肯放他,也是因为荣安。 荣安是他唯一的护身符。是他眼前唯一的指望。 他踏步到卫子谚的院子。 重换了一批新的下人,原来那些死的死,伤得伤,被发卖的发卖。卫子谚的荒唐残暴,在卫国公府里,是个令人惊惧的传说。 连妾侍黄氏,都给他一剑挑断了指头,再也无法抚琴。 李聪从前是惧这世子的。 可如今,他不怕。 他手持荣安的玉牌,顺利走进卫子谚的屋子。 熏了香的屋子,掩不住浓浓的血腥气。 卫子谚闭着双目,小丫头爬在床上替他换衣。 适才那件衣裳,给他呕血弄脏了。 太医不敢与荣安说实话,卫子谚害了咳血之症,怕是难好了。 李聪上前,无礼地挑开帘子。对着小丫头一扬下巴:“你出去,殿下吩咐我,有话要与世子单独说!” 小丫头连忙退下。 李聪居高临下望了卫子谚一会儿,回身拿起茶壶,将热茶尽数淋在卫子谚头上。 卫子谚醒了,睁开虚弱的眼。 认清面前人是谁,他变了脸色。嘴角狰狞地裂开,呼呼喘着粗气,像暴怒的野兽。 ………… 木奕珩的袍子去哪儿了,他说不清,就含糊其辞。 林云暖不愿多加猜度,可木奕珩模糊的态度叫她有些心寒。 两人如今正亲密,他尚有事瞒她,多半是不怎么见得光的事。 她就想到不少他从前轻浮胡闹的事。 这样的小心眼,让她自己觉得赧然。 早过了那种撒娇发痴的年岁,木奕珩比她年小五六岁,她也不好意思,总和他闹,和他矫情。只得闷着,把许多的小敏感闷在心里。 二十四日,木奕珩休沐,事先安排好,要带她出去玩两天。 这时节闷热,其实林云暖兴致不高。 不过木奕珩细心安排了,又觉得不好扫兴。 没带钰哥儿,就夫妻两个,乘车出城。 郊外,山峦,田庄,竹林,清溪。 林熠哲和钱氏,阿倩和几个姐妹,皆是她的熟人。 另有几个凑趣的人,皆是木奕珩的好友。 何广义,朱彦光,各带了妻妾们,一处聚宴。 竹林里头排开一溜烤架,山猪野兔,鱼蟹河鲜。 光是治厨的婆子就有七八个。 女眷们歇息的地方围了围屏,等男人们打猎回来,她们已经听了好一会儿的戏文说好一会儿话。 午后各自去山上院子里歇息。 木奕珩带着林云暖,往林子深处信马由缰。 背着人,木奕珩就难免不规矩。 林云暖给他亲得面红耳赤,前襟扣子不知何时都给解散了。 就听见一声熟悉的轻笑传来,林云暖身子一缩,按住木奕珩的手。 木奕珩将马拴在树上,把林云暖抱下来。两人蹑手蹑脚地寻笑声摸过去。 一棵树下,一个男子和阿倩并立在那儿。 林云暖认得,那人是朱彦光的弟弟,朱彦宽。 就见阿倩红了脸,扭头朝前走。 朱彦宽急了,一把扯住阿倩的袖子。 “好阿倩,你别生气,我、我不说了!” 木奕珩“嘿”地笑了一声,给林云暖掐了一把,拽住他快步离去。 木奕珩道:“我好心给人做了月老,不得找他们要个媒人红包?”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明天上午老地方。 70、第 70 章 林云暖并不乐观, 阿倩的身份在那, 纵她不卖身,世家子弟也不可能娶她为正妻。 况那朱彦宽还小阿倩两岁。 多半便是逢场作戏,能有几分真心? 木奕珩把她的朋友请来一并玩乐, 却是好心办了坏事,叫阿倩便在这里, 也给人当成取乐的玩意。 木奕珩拉住她手:“你做什么苦着脸?我瞧朱小弟可是欢喜得紧,那孩子单纯耿直,还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这般, 你哥在哪寻到这么个宝贝,这才一上午, 就叫那朱小弟开窍了?” 林云暖说不出的不舒服。木奕珩这语气,好像十分喜闻乐见似的。 她回眸瞧着他道:“木爷觉得, 这算是有情?” “才见面, 就扯袖子拉手,哄到这种僻静地方说话,木爷认为, 这是正当的?阿倩她出身是不好, 可她今天的身份,不是集雅斋的花娘,我希望她能得到尊重,做一个不必陪笑的客。” 木奕珩没想到这点事竟叫林云暖生气了。 他伸手一扯她的胳膊,让香软的身子贴上自己,低头抬起她的脸:“你怎知道, 朱彦宽只是玩玩?我叫那姑娘来陪你,可不是故意叫她来陪客的,适才介绍她,也说是你的朋友。人家两个爱怎么调情凑趣,和我们有何关系?你不要胡乱操心,莫管那么多,你快活了,我这番心意才不算白费。难道山林不美,你眼前的男人不俊?小脑瓜莫想些有的没的,看着我就够了……” 林云暖在心底叹了一声,抬眼正见阿倩和朱彦宽并排朝这边走。两人之间隔着一尺远的距离,朱彦宽的手虚扶在阿倩身后,总算没再胡乱的动手动脚。 木奕珩扯着她手腕,护着她倒入草丛。 正在说话的阿倩和朱彦宽没注意到他们,从他们身旁的树林穿过。 林云暖依稀听到阿倩和朱彦宽谈论诗文,什么李杜、三苏,她没听清。——木奕珩扣住她后脑,嘴唇贴了上来。 大胆到没边儿了。一片深芒中,远处只瞧见半个人影。是林云暖。 她衣裳挂在手臂上,觉得头晕目眩,仰起脸,汗珠子晶莹地挂在下巴上面,顺着细细的颈子滑落。树隙中金色的光线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一圈圈在柔软的肌肤上镀了金芒。 木奕珩的面容看不清。 她被迫在上,宽大的裙摆遮住他们。 木奕珩爱死了她这模样。 树林荫翳,夏阳绚烂,青草的清洌苦味,混合野花的甜香,他抱着她滚了一圈,垂头吻她。 看她仰头躺在草丛里,这样乱七八糟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世家奶奶的矜持娇贵? 木奕珩见她别开脸,偏要逗她。 在她耳畔,问出没羞没臊的话。 林云暖捂住脸,怎肯答? 头顶上男人喘着粗气,扭过她的下巴。 “与我幕天席地的在野外……这会子才来羞,会不会太迟了?” …… 大伙儿聚在一块儿,三五成群在一处饮酒联诗,或讨论时事。 何广义打着哈欠,给暮阳照得懒洋洋的,一错眼,瞥见林中漫步出来的人影,一拍大腿坐起身来,“你们瞧,主角儿到了!” 木奕珩负手在前,登上山石,见身后面染红霞的妇人慢吞吞挪着步子根本没跟上来。 他停住脚步,回身一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畔。 “腿还酸痛?走不动?我抱你?” 林云暖抬手捶他,对上他戏谑的眼睛,适才种种涌上心头,她的心砰砰如鼓,呼吸都艰难起来。 她是缘何遇上这么一个没羞没臊的下流胚子?连她也跟着胡闹起来。 木奕珩牵住她手,这才瞧见她掌心给树皮磨破的伤。 他眼一黯,暗恼自己孟浪。 牵起她手在伤处吹了吹,心疼不已地道:“下回疼了要告诉我。” 林云暖委屈不已,伸手推他一把,“还没告诉你?说了一百遍,你只不听。” 木奕珩“嘿嘿”一笑,“我哪知道你是手疼,我以为你喊那儿疼……” 林云暖才缓些的脸色,这下又红回去了。她恨得咬牙切齿,手上用劲,在他腰上死掐。 木奕珩呲牙咧嘴,嚷嚷道:“哎哎,有人瞧咱们呢。给你男人留点面子。” 林云暖一抬眼,看见不远处的帷帐撤了,众人皆坐在一处,或倚在垫子上,或靠在树下,或两夫妻坐在一张几前。 她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必是钗松鬓散,裙子上皱得看不得。 木奕珩也无心叫她出丑,拍拍她脸蛋,“你去歇着,等我,待会儿我过去陪你说话,晚上吃饭再出来。” 林云暖从善如流,扭头就跑。听见身后的起哄声,“哎哎哎,嫂子怎么走了?” 木奕珩笑着上前,“在林子里逛一下午,走累了,我叫她去歇歇。” 说这话时嘴角上扬,掩不住地一抹得意。明眼人一瞧就知怎么回事,瞥一眼那个已经逃窜得瞧不清的背影,暗叹这木奕珩真是胆大妄为。自家婆娘,天天守在身边,至于这样忍不住?是稀罕成什么样,喜欢成什么样? 大都数一数二的浪荡公子哥儿木九,当真就死心塌地拴在这妇人一人身上? 座中唯有一人脸色阴沉,举杯饮了酒。 他身侧的钱氏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朝他摇摇头。 林熠哲无奈扯出一个极勉强的笑容。 钱氏就告罪,说要回去歇着。 她快走几步,从小道上山。百十道阶梯,上去就是一片庭院。 门扉是山石铸成的,写着“清幽幻境”几个大字,再往里去,细细长长的甬道,两侧尽是花树,在头顶交织成一片弧形的花海,走在里面,如进了仙境。 钱氏问过服侍的婢子,说林云暖往“安园”沐浴去了。 泉水淙淙,从墙壁上的石兽口中流溢出来,林云暖解了衣带,把自己埋在水里。 舒服得不想动。 伏在边沿上面,伸手拿水来喝。 她听见脚步声,难免有点紧张。 木奕珩适才叫她“等着”,不会这么快就跟过来了?众目睽睽瞧见他们一前一后跑回住处,该怎么想他们? 钱氏喊她的名字。 林云暖松口气,用浴巾把自己裹住,披了外衣走出水中。 钱氏立在一丛芭蕉下,上下打量出浴的妇人。 粉面含春,莹若白玉。头发湿了一缕,垂在胸前,伏起的胸线令人难以忽视。 细腰不赢一握,两足小小的,随意踩在绣鞋上头。 平素的林云暖端持清冷,待人总有点疏离味道。 不是个爱笑爱说话的人,不熟悉的,会觉得她不好相处。 可这样的清冷性子和勾魂摄魄的韵致一重叠,就生生多了几丝妩媚妖娆。 不怪木奕珩迷她至此。 同是妇人,钱氏也难免赞一句“尤物”。平素不显山不露水,解了衣裳,卸去浓妆,便是如此惑人模样,谁会不爱? 况木奕珩是那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钱氏携她手,同她往屋里去。 “……你身子可还好?生产伤身,我只怕你没恢复好又有了,又要遭一趟罪。缓两年再要一个……我和你哥只怕他太年轻,不懂心疼人……回头叫你哥敲打敲打他……” 说得是极私密的贴心话,林云暖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脸红如血,凑在钱氏耳畔,小声道,“他……他……外面……” 钱氏抿嘴一笑,“行,你们有分寸,我就不多嘴了。他倒也知道疼你,没选错他。” 林云暖捂着脸,声音低得听不清:“别……别和哥哥说这种事,以后没脸见哥哥了……” 钱氏笑道:“都是自家人,也是关心你。不过你这身子,自己真得多注意。你毕竟大他好几岁。奕珩待你赤诚,这两年对咱们家里的提携那是有眼皆见的。如今虽有了钰哥儿在,孩子总是越多越好,你定要保重自己,与他长长久久下去。” 林云暖听了这话,心里头有些闷,“这人是个火爆性子,行事说话都是一腔热血,如今他待我好,待家里人好,未来我却是不敢期的。这世上男子,如二哥一般痴情专一的,毕竟太少。况木奕珩这般出众,他早晚会爬上去,将来倾慕他的女人,怕会更多。我凭什么与人比?我是年轻,还是貌美?还是性子温柔,才艺出众?我希望真有那天到来,嫂子替我劝二哥,不要为我去争。” 她淡淡拾起茶杯,向钱氏递过去。 “嫂子应我吧。” “我能报答他的,不过是在他需要我的时候,陪着他。便是出乖露丑,给人笑话,只要他想,我便依他。将来,不论如何,我不会怕,不会怨……” 钱氏伸指头戳了戳她的脑门,那茶如何不肯接过,“你这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别说人家奕珩不曾花心胡来,妾都没纳一个,便他在外有什么花边,你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房嫡妻,你有什么好怕?” 林云暖放下茶,轻轻摇头道:“是我这人多虑,我爱过辜负我的人,便不敢轻易去期许。我自然希望能与木奕珩白头偕老,可若不成,便宁愿做最洒脱的一个。嫂子在前,我不该说这种丧气话,只有走一步瞧一步。他不负我,我自不负他。” 门廊上面架满了紫藤花。 木奕珩特地选这间院子和她居住。 水汽氤氲的泉水,如烟似霞的紫藤,院里置的白玉石桌椅,精巧的秋千架。 为博她一笑,引她稍稍流连,他不知费尽多少心思。 四角天空布满艳红晚霞。 木奕珩举手掀帘的动作顿住。 在日暮中站成一座雕像。 万物都染了金边。 唯独廊下的男人,颀长的身影,笼在暗处。 他眉眼低垂,瞧不清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你们的包养和灌溉。这周轮空没榜,新读者在网页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菲,全靠一路陪伴走来的你们支持(话说数据掉的吓哭蠢菲),全靠你们才能扛过这难挨的一周。蠢菲也不会别的,写文不咋好,就是坑品还行,不断更努力更,谢谢大家! 71、第 71 章 大约站了有一刻钟时间。 侍婢过来点灯了, 听见脚步声, 他才挪动步子,走下台阶。 婢子与他屈膝行礼,“爷怎不进去?” 木奕珩扯开唇角笑了下, 面容微僵,“你知会奶奶一声, 外头开宴了,若她愿意,就过去热闹热闹, 若不愿意,就在这边摆饭, 我过会儿就回来陪她。” 竹林边空旷的野地上,架起挡风的幔帐。 轻纱飘扬, 中间燃了篝火, 四角垂挂不知多少的宫灯。 木奕珩向来是大手笔,不吝花费银钱。 舞姬往来穿梭,也有说书的, 唱戏的, 随便想听什么,招手就唤了来。 杂耍、戏法也有得看。 晚上是野味的烤全羊。 木奕珩与众人说话谈天,余光瞥见一抹淡影朝这边来。 他放下手中酒,停住兴头上的话题,含笑移目凝望过去。 妇人换了衣裳,长发盘起, 戴了一套珊瑚装饰。 宽幅的腰带束住纤腰,垂挂宫绦。轻薄的细纱裙子随风飘摇,远远望去,好似凌风踏云。 她精心打扮过。迎上众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行礼致歉,“我来迟了。” 木奕珩的目光从未移开半瞬,直到她在自己身侧落座,才凑近了低声问,“还酸么?” 林云暖挑眉白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酒盏,拂开婢子,替他斟了杯酒。 话题继续,说得是威武侯旧时的传闻。 林云暖心中一动,侧眸去瞧木奕珩的表情。 桌下,他右手牵住她的左手,握得很紧,微微发汗。 “当初他犯下事后,给老侯爷狠狠罚了一通,直接发配兵营,叫他戍边去!在塞外,一守就是九年!谁能想到就这样一个人人唾骂的妖人,九年后提着阿克夏的脑袋回京请赏!再五年,老侯爷急症过身,他就接掌了宛平驻军!今上不但没怪罪他当年犯下的错事,倒把半个虎符放心交在他手里。不管外头如何评价此人,我对他,是无比的佩服的!” 说话人是朱彦光,声音听来澎湃激扬。 何广义不赞同:“这有什么?当年他攻下阿克夏的兵营,使的是诈招,又钻了阿克夏大意的空子,后来执掌宛平,靠的也是父荫,这些年他年岁渐长,甚少上疆场,这十多年若论功绩,怕还不如我舅舅!这人品行不端,为人不齿,那些传闻,叫人听来都觉得污了耳朵。你怕不知,他和才子唐季安苟且的版本,给坊间传的多恶心……” 他话没说完,见座中许多人变了脸色。朱彦光朝他猛打眼色,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林云暖有点尴尬,做什么都瞧着她? 唐逸是唐逸,她是她,如今她已经和唐逸没什么瓜葛。 她转头,见木奕珩垂头把玩着酒盏,像是没听见大家说的话。 林熠哲咳了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似乎给他这一咳唤醒了神志,朱彦光笑嘻嘻地转了话题:“罢了,不说这些,我另有个传闻,不知你们听说不曾。” 他顿一顿,见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这才缓缓道:“你们知不知道,卫子谚得了不治之症?” 话题转移成功,大家议论起来,“卫国公府什么没有?用得都是宫里最好的太医,卫世子年轻,如何就得了这种病?可打听清楚了?确实不是花柳,真是肺症?” “没错的。的的确确便是肺症。之前我去瞧他,见着他屋里的婢子端了一盆子血污的衣裳出来。话都说不了三句,稍激动点便吐血。我瞧他那光景,很是替他心酸。儿子生不来,婆娘才死了,自己又生了这病,前头官职也给拿下来,这么一瞧,真没什么奔头……” “可怜卫国公夫妇,就这么一个独苗儿,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可不伤心死了?” 酒过三巡,妇人们离席,凑一块去乘凉看月。 林云暖只给起哄地饮了半杯,脸蛋红扑扑的,靠在钱氏肩膀上。 人家问起她的孩子,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怎么机灵可爱,怎么雪白敦实,怎么小小一个人儿就懂得谁好欺,妇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赞了一通。 木氏夫妇的恩爱众人瞧在眼里。 原本心里那点点轻视怠慢,已然全变成了艳羡。 在席上两人相握的手从始至终都不曾分开。 她量浅,敬来的酒他全部双倍饮尽,喝了足有半坛。 木九从前多胡闹,大伙都是清楚的。人人以为木九将来必要后院糟乱不堪,谁想竟是清净得令人咋舌。 说了一会儿话,木奕珩便来了。 他远远站在林子边上,举目朝这边看。 众女笑着推林云暖,“快去,你相公等你呢! 林云暖红着脸,一步步朝他挪。 木奕珩牵住她手,走了一小段路。 林云暖听见他有些低哑的声音,在头顶。 “我背你吧?” 林云暖点点头,安心伏在他背上。 心脏贴在他背上,不由自主地乱跳。 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她年少时,也曾这样欣喜的爱过。 闭上眼,将脸颊贴在他脸颊上,鼻头泛酸。 只希望这样静谧的时光永远的停住。 停在她还美好的时候。 停在他们还甜蜜的瞬间。 木奕珩侧过头,轻轻亲了亲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举目朗星明月,不及她眉目璀璨动人。 “暖暖……” 他甚少这样叫她。 她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又唤了一声。 “暖暖。” 林云暖柔声应了,“嗯,……奕珩?” 木奕珩笑了下,又亲亲她的脸颊。 “你知不知道。”他道,“我心悦你,喜欢你。” 他喉咙嘶哑,喉结滚了下。 “此生,我不负你,来生,我还娶你。” 林云暖愣怔住,很快,她明白过来。 木奕珩大抵是听见了她下午与钱氏的对话。 他这样柔声的剖白心意,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 “你跟了我,就该无忧无虑的过日子。不必想太多。有一日我当真负了你,不需你动手,我自己了结。” 林云暖听不得这话,鼻头泛酸捂住他的嘴。 “不要说了……”让她觉得难堪。 这样的年纪,还像小姑娘似的矫情不已,患得患失。她觉得自己特别丢脸。 还要一个小她好几岁的男人来安抚她。 木奕珩将她放下,轻轻搂在怀里。 他垂头吻她的额,不带半点色情的,轻轻触碰她的嘴唇。 “从前我不懂得,以为我想和你上床,大抵就是喜欢……” “现在我才知……” 他握着她的手,攥住,放在自己心口上面。 “喜欢的滋味,酸酸的,涩涩的,还有点痛……” “瞧见你有什么,这颗心就要死了一般,见你脸色不好,也要担惊受怕好一阵……” “我被你掐得死死的,看见你,不但身下那里硬痛,这里,这心里头,也皱紧发疼……” 他捧起她的脸。 月色下,她脸颊上滑下晶亮的泪。 他含吮去那泪珠。 用沙哑低沉,涩而滞的声线道。 “暖暖。我倾慕你……” “我爱你。” “比爱我自己更甚。” “我愿用我自己这命,去换你一笑。为你,我什么都肯。” 林云暖扑在他怀里。眼泪已经泛滥成灾。 她涩着嗓音哀求,“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木奕珩不许她躲,将她双肩按住,叫她望着自己的眼睛。 “我这样的人啊,自小便是个备受嫌弃的野种。被娘虐打,没爹教养的野孩子,靠舅父外祖母的一点怜惜活到今天……我阴毒狠心,翻脸无情,这辈子不知做过多少害人的事,我对人笑着,心里许在打算如何叫对方损失。我这种人,注定要下地狱,可是……” 他一字一顿道:“可是,便是这样的我,也企盼有人、有人能在我身边,陪着我,心疼我……我不奢求很多,一点点的信任,一点点的温柔,便够了……暖暖,我不后悔我当日对你做的那些下流事,我只恨,没早一点遇着你,一剑杀了唐逸,将你抢到我身边……” 林云暖已经瞧不清他面容。 她无力站立,缩着身子一点点软下去。 “木奕珩……” 她咬嘴唇,吞下呜咽。 “我会陪着你……我和钰哥儿,永远陪着你……只要你还要我,我就在你身边……” 他蹲下来,展臂将人紧箍在怀。 “好。你许我此诺,便要践诺。暖暖,你若萌生去意,有违誓言……” 他没说下去。 林云暖缩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木奕珩抹了下眼,勾起嘴角一笑。 “……我许万数金,博你欢颜,前头河灯十里,红莲映天,我们不要耽搁,来,我背你去看。” “你一个人看。一切,只为你。” 太多的柔情。 太汹涌的爱恋。 浓得这颗小小心田,盛装不下。 林云暖给他背在背上,不知走了多久。 这样幽暗静谧的林道,这样无穷尽看不到边的苍茫路上。 她只听见他的喘息声。和自己剧烈的心跳。 不是完全不在意自己和离过的事实。纵她是从旁的世界来的,她也有女人家的敏感脆弱,和不堪触碰的自尊心。 她介意自己的过去,介意自己轻易将自己许给过旁人。 介意自己给人家骂“老牛吃嫩草”。 太伤人了。 不自觉地自卑着,不相信他的爱能长久,患得患失如今握在手里的幸福。 是她太傻了。 因为胆怯,才不敢期待。 说得自己好像很洒脱。 其实她软弱的要命,恐惧的要命。 若不是遇到了木奕珩,她这辈子,还会爱上谁么? 被揉碎的心,早已长出坚硬的铠甲,将那可怜的自尊心护着。 庆幸是他。 庆幸自己,又爱上了…… 她伏在他身上,偷偷抹着眼泪。 木奕珩停住步子,抬手指着前方。 河面上漂了无数莲花,里头星星点点,是红烛微光。 河岸两侧,铺满了红色野花。给那光火照亮,果然是十里红霞。 有人摇橹而来,荡开一串串水灯,悠扬嘹亮的歌声,唱着有情人的相思,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美得像一场梦。 林云暖含泪看着,回身捶他一下:“这得花多少钱?” 木奕珩哪里想到,这样浪漫的瞬间她说出这样煞风景的话,咬了咬牙苦笑:“怎么,看到这些,只叫你想到了银子?” 林云暖吸了吸鼻子。抹去眼角水光。 “我不是小姑娘了,不必花费不菲来哄我,我……” 木奕珩宠溺笑道:“怎么不是小姑娘?动不动就闹脾气,不打屁股是不会乖的。便用心哄着,还哭鼻子呢。” 林云暖给他臊得抬不起头,“你……你再胡说,我就走了。” 木奕珩嘿嘿一笑:“我没胡说。你在我心里,什么姑娘不姑娘的,你就是个小女人,得哄着,疼着,必要时还得动动手……你那么懂事做什么?我就爱你撒泼耍无赖,你每回拿眼横我,卧槽,那眼睛勾死人了!你伸手打我,软软的小手能打疼谁啊?倒是生起气来,胸脯一起一伏的,叫人心痒难耐……哎,对对,就这么掐我,跟给我梳经脉似的,得劲儿!” 林云暖追打他,在来来回回的歌声里,跟他抱在一起,滚到草丛里去。 林云暖抬手轻轻遮住眼睛,在他身下微微喘着。 木奕珩听见她温柔地说。 “奕珩……我、我伺候你吧……” 心似漏跳了一拍,木奕珩身子整个僵住。 林云暖搂着他脖子,主动贴上亲吻。 “木奕珩……我也喜欢你,我也想要你高兴……我喜欢……你、你那么对我……每一次,都……很棒……” 木奕珩把头垂下,堵住她未完的话。 河堤上有风拂过,夹裹一缕旖旎。 ………… 卫子谚睡的很不好。 子夜梦醒,大汗淋漓。 帐子里挂着夜明珠,外头的火烛整夜不灭。 便是如此,他仍恐惧。 恐惧得无法安睡。 那日李聪说的那些话,像附骨的诅咒般,叫他时刻悬着一颗心,战战兢兢不已。 闭上眼,就看见那张脸,居高临下抱着手臂问他:“你怎么还不死?” “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公府世子,定能施用最好的药,治好了这病?我告诉你,不能的。你爹恨不得你死,好给他的亲儿让位!” 72、第 72 章 “哟, 看你这神情, 你还不知道啊?” “你娘在床上什么都跟我说,那下贱娘们简直当我是救世主,跟我说她的旧事, 求我怜惜她……” “我他妈的恶心坏了,若非她还有点用处, 样貌还不算太丑陋,老子差点就硬不起来。你瞪我做什么?哦对对对,跟你说你那便宜爹呢, 怎么说你娘那儿去了。” “你爹找到他亲儿子了,一心要搞死你, 叫你给他亲儿子让位,如今又有无数上门来认亲的, 你爹年轻时够狠啊, 搞大这么多女人的肚子!如今你这多余的东西自然碍他眼了,你死了,还能跟姜家交代, 说你思念亡妻, 追随而去。瞧瞧,这多好!你说你这么个窝囊废这辈子做过啥有用的事?倒是死了,不但能博你爹一笑,还能给你娘自由,叫她无牵无挂离了公府。” 李聪英俊的脸笑的十分狰狞,“你这么大个混蛋儿子, 你后爹我可是不想认的。” 卫子谚给他激得呕血,整整昏了两天。 他听见荣安的声音远远的在帘外,因邱嬷嬷劝“殿下当心过了病气”,她便连里屋都不曾踏入。 那是他亲娘! 待他还不及待一个面首好。 难道是他这辈子做恶太多,祸害了太多的良家女子,上天给他报应?叫他死在这无边际的孤独绝望下?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他是公府世子,堂堂天子亲甥。 他从生下来,就有嚣张跋扈的资本。 究竟是天不饶他,还是人不饶他? …… 卫国公坐在轿中,心情颇差。 他已经许久不出门。 一出门,就涌来无数的人,喊他相公,喊他爹爹。 众口铄金,他已成为城里如今最大的笑柄,就连那些朝臣,也在私底下议论,究竟哪些才是他的亲女亲儿。 多年好名声一给污损,铺天盖地的谣言就刹不住。政敌固然乐于推波助澜,又事关帝姬颜面,他入宫求见,已给今上拒了三回。 轿子停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 管事上前回话:“公爷,就是这儿了。属下跟踪多时,才摸到这里,错不了。” 卫国公点点头,示意众人动手。 能被卫国公带在身边的自然没有无能之辈,很快,里头就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和打斗声。 卫国公在轿子里面,摩挲手里一枚白玉。 他听见有人惨叫,膝盖磨在地上,给凶神恶煞的侍卫拖出来。 赤着的一对男女。 男的英俊十足,女的稚嫩柔弱。 轿帘不必掀开,卫国公也没兴致去看。 他疏淡的声音传来:“李聪。” 被拖出来的男人,正是李聪。 他听见卫国公的声音,下意识地就发抖。 “国公饶命,小人……小人不敢了!” 卫国公闻言一笑:“你不敢什么?是不敢再去伺候荣安,给我头上戴绿帽?还是不敢在外偷吃,背叛荣安?” 李聪哽了一下。 无论哪一条,他都是死罪。 卫国公轻轻敲了敲轿窗:“你过来,我有话吩咐你。” 李聪迟疑上前,血淋淋的膝盖每走一步都刺痛不已。 “明早,殿下入宫求见皇后娘娘,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你要随她去……” 卫国公说完,李聪面容挣扎。 那样,他还有命在么? 卫国公淡淡在他心头压下砝码:“不这样,你一辈子见不得光!她这样喜欢你,怎忍心你死?这事一了,你就是光明正大驸马都尉。当然,你不同意也可,我现在便叫人把你和你的女人绑着,去见荣安。我对她颇了解。我相信,她会让你死的很痛快,不会舍得叫你受太多的苦。” 李聪抿住嘴唇,目光呆滞住。 若叫荣安知道他接表妹来京,还把她赏的东西都用来哄表妹…… 他今晚就得死。 卫国公不等他回答,轻声道:“好生照料李爷的家眷。” 那少女给两个侍卫拖起来,就朝巷外走。 小姑娘两月前才及笄,脸皮薄得很,给如此从屋里拖出来,早就羞愤欲死。 再给拖上街市,更是没活路了。 李聪跪地哀求:“属下一定办好差事,求国公饶我这妹子……” 卫国公冷笑一声,“罢了。” 侍卫随便去院里拿了件衣裳过来,胡乱将少女裹住,夹在胳膊底下,拥护着卫国公的轿子扬长而去。 李聪弓背靠在墙上,腿软脚软。突然后悔,不该生了妄念。 他根基不厚,用尽全族之力才捐了这职位,恰遇上从没见过几个男人的荣安,赌对了路数成为她的宠臣。 谁想好日子这样短暂。 这回博一博。 若老天开眼,他就是下任驸马都尉,帝姬夫君,天子妹夫。 若老天不开眼,要么他死在荣安手里,要么死在卫国公脚下。 …… 卫子谚拄着拐杖,一步一喘地往外走。 如今院落里面连个侍卫都无,他遣走屋里服侍的,很容易就到了荣安的院子。 几个侍卫在外谈天,他靠在月门外头,听见一阵嬉笑。 “你说这李聪是不是吃了豹子胆?连国公的妻子,皇上的妹子也敢偷?适才进去的吧?这都多久了,小半时辰?咱们哥们在外吹冷风,他倒快活!” “得了吧你!之前莫名死的那些你不记得?李聪这脑袋就悬在刀口下面,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小命。这些大家大户里的弯弯绕多着呢,你当小白脸好混?” 两人长吁短叹说一通,终于走远。 卫子谚闪身走进院子,靠近门廊,不敢惊动门前守着的小丫头,从末间屋子窗口爬进去。 低矮的窗子,叫他费尽力气。一口气顺不过,几乎又要呕血。 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捂着嘴猫腰一路摸到西稍间。 邱嬷嬷坐在炕下做针线。 荣安和李聪在里面,邱嬷嬷不可能准他过去。 他左右环顾,瞥见墙上挂着的一张弓。 他舔了舔嘴唇,悄声摸过去将弓攥在手里。 这时那边传来荣安低低的说话声,他都没听清说的是什么,邱嬷嬷就快步下地走到外头吩咐小丫头什么。 卫子谚趁机滚过中堂,他嶙峋的骨头在地上磕得生痛。 咬牙摸进屋里,门虚掩着。 一双男人的脚,没穿鞋,踩在地毯上。 李聪抱着荣安,朝后面的浴房去。 卫子谚百般煎熬,靠在屏风后,听见浴房里的调笑声。 背着人,一辈子没笑过的荣安,原来也有这样娇软的声音。 邱嬷嬷进来,手里是巾帕汤药。 李聪从里出来,顺手接过,扬起下巴示意邱嬷嬷出去。 就在这时,听见荣安一声尖叫。 接着浴房的门从里闭上。 “有刺客!” 邱嬷嬷大声呼喝,李聪转头就冲去浴房。 听见里头荣安异样的声音,扬声吩咐:“别、别进来!” 李聪的手一顿。 难不成里头是另一个侍卫,荣安的又一个面首? 卫子谚跪在帘外。 他哭泣着伏在地上。 “娘亲,孩儿当真是野种么?爹爹多年不理睬孩儿,便是为此么?” “孩儿病的快死了,娘亲好狠的心呐,就忍心不去瞧孩儿一眼……孩儿做错了什么?不是孩儿自己愿意托生在娘亲肚子里,不是孩儿自己选的爹娘啊!” “不论孩儿的父亲是谁,亲娘总是亲娘……孩儿病的这般,娘您有没有心疼过半点?您和那下贱东西搅合在一起,有没有想过孩儿正在帐子里吐血,心心念念盼着您来?” 悲伤的说不下去了,卫子谚哭得站不起来。 荣安身上单薄的衣裳实在不好相见,她在帘后用低弱的声音道:“卫子谚你先出去,有什么话,待会儿……” 卫子谚扬声大笑,打断她的话。 “谁家亲娘,会称呼自己儿子全名?谁家母子,会疏离到你我这般地步?您既不喜我,大可一碗药灌下去,绝了我的性命,缘何生我出来,却对我百般冷待?” 荣安音色发虚:“卫子谚,你可是糊涂了?二十五年来你想要的东西,什么没得到?你在大都横着走,仗的是谁?你抢那么多的女人回来,是谁给你摆平的?我哪里对不起你?” “是啊!您纵着我。小时候我喜欢的乳娘,因为我一时发脾气恼了她,您就把人杖毙给我看……进宫给皇上请安,有点忽视了我的小太监,您非逼着皇后娘娘将他治罪……我瞧着阶前被水冲走的血,害怕得不行……我唯有强迫自己变成和您一样的人,按您的意愿,成为这天底下最无法无天的混蛋。因为我知道,爹越生气,您就越喜欢……我越张扬,您越痛快……娘啊……谁家母子是这样?到如今,我才懂。您这是恨我……您恨我不是您和卫雍和的孩子!” “卫子谚,你……” 她话未完,就听门板“砰”地一声,给李聪一脚踢开。 年轻男人冷着一张脸。 他注视伏在地上的卫子谚。 荣安摆摆手:“罢了,我与你一个病中的孩子计较什么?李聪,你好生护送他回去,吩咐人把守在他屋外,他身子不好,别叫他再乱跑。” 卫子谚面目扭曲起来,避开李聪伸来的手,“你给我滚,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娘亲,这人心术不正,他是利用您,利用您上位啊!您不瞧瞧自己,再瞧瞧他,他足可做您的儿子!您就一点脸面都不顾,一点心眼都没有吗?您这是自掘坟墓,给这狼子野心的东西铺路啊!”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李聪伏下身来,把他提起。 血气呛在喉咙里,连呼吸都困难。 被连拖带拽地扯出屋子,双脚拖在地上。 卫子谚绝望地盯着前头的月洞门,走出这院子,他便是死。 身后脚步声传来,邱嬷嬷冷着脸,喝道,“李聪,你放开世子!” 李聪咬了咬牙,阴笑道:“我奉殿下之命,护送世子爷,嬷嬷是仗谁的势,违逆殿下意愿?” 邱嬷嬷一笑,凑近一步。 李聪眼前一花,给邱嬷嬷一耳光扇在左颊。 他怔住,恼羞成怒瞪视邱嬷嬷。 邱嬷嬷冷冷一笑,从他手中夺过卫子谚,“老身在殿下身边伺候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下贱东西,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 邱嬷嬷朝身后小丫头招手:“扶着世子,请太医!” 73、第 73 章 卫子谚被邱嬷嬷的人带下去, 不理会李聪如何咬牙切齿, 邱嬷嬷浑似不见,她的面容便如荣安一般,数年不见笑脸, 因瘦削且高颧骨,颜色蜡黄, 整个人望似刻薄而可怖。 卫子谚小时候很怕见这位邱嬷嬷。荣安每回不耐烦见他,也是这位邱嬷嬷出面,两只鸡皮精瘦的手将他手臂一拖, 拎小鸡般给拎出屋外,然后冷冷吩咐侍卫, “不许世子进来。” 如今这个他怕了二十多年的人,救下他的命。 跟在身后, 盯着侍女将他送回院中。 卫子谚莫名觉得心安。 他缩在帐子里, 有些赧然地伸手:“嬷嬷……” 邱嬷嬷回过脸来,眼内有凌厉的光透出。 她总是板着脸。 一方面是为施威于手底下的人。一方面是因为主子,荣安不喜笑, 她身边的人, 自然也都严肃端正。 她并不说什么安慰的话,把屋外服侍的都喊了来,当着卫子谚的面,立在中堂,目光如电扫向下首的一排人。 直到每个人都暗自心惊,将头垂低, 她才缓缓道:“我不管你们是谁的人,听谁的吩咐。” 邱嬷嬷声音不大,却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世子是这府上唯一的世子,是咱们殿下唯一的儿子。是圣上和圣后最疼爱的外甥。这一点,我希望你们记住。世子有什么不好,你们这些服侍的,第一个逃不脱干系。帝姬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可听说过连坐之法?” “世子年幼时,身边有位梁乳娘。她的下场如何,你们尽可打听打听!” 邱嬷嬷言尽于此,将人都遣出去,与身边的两个丫头道:“你们这两日暂且轮流在此照料。” 两个小丫头都有些担心:“可是殿下那边……” “殿下身边有的是服侍的人,不缺你们两个。不必担心殿下怪罪,有我这老骨头担着,你们怕什么?” 说完这句,她就不再看她们。扭过头,冷眼睨向卫子谚。 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如今含着两泡眼泪,瘦成一把骨头,可怜兮兮地用乞求的目光瞧着她。 邱嬷嬷垂下眼,冷硬的心有一丝不忍。 她走过去,撩起帘子,把窗打开。 刺眼的光射入卫子谚虚弱的眼,他举手将眼帘遮住。听见邱嬷嬷平铺直叙没有起伏的声音,“老奴只问世子一句,想活,还是想死。” 她说话如此大逆不道,却叫卫子谚无法指责,他像溺水之人抱住最后一根浮木,紧紧抓住身底下的褥子,“自然想活,嬷嬷救我!” “想活,就有活路。世子且安心稳过这几日,等老奴的消息。”她并不将话说尽,小脚一抬,无声无息从屋里走出去。 卫子谚仰头望着帐顶四角的流苏香囊。 如今他所能倚仗的,竟只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奴才。 回顾二十五年岁月,曾经的繁华鲜活只如一场梦般。 到如今,他身还未死,却早被注定了结局。 大抵,这就是报应。 报应他害死的乳娘,小太监,报应他祸害的那些闺女、妇人,报应他逼死了自己的发妻,报应他早亡了的小女。 …………………………………………………… 李聪捂着火辣辣的脸,在院中立了许久。 他在荣安身前再得宠,也只不过是个下等侍卫。 卫国公能轻易处死他,就连荣安身边的嬷嬷也可随意对他惩处。 他厌恶透了这种感觉。 屋里有宫人抱着荣安换下的衣裳从里出来。 李聪挑了挑浓眉,踏步走了进去。 荣安换了件蟹爪菊纹软烟罗齐胸襦裙,侍婢正替她穿外衫。 轻薄的丝帛给男人的大手抓住,从荣安手腕处扯落。 李聪肃着脸,当着宫人便道:“我不喜欢你穿这个。” 荣安面上一红,扬手把人都遣出去。 李聪将荣安抱住,孩子般靠在她肩头,两人在绣榻上坐着,他有些委屈地抱怨:“世子厌恶我,嬷嬷不喜我,荣安,可我也是有尊严的。我只想做你的男人,爱你宠你呵护你,为什么全天下都不同意?都看不得我俩相好?” 荣安不答,他便缠上来,荣安仰起脸抱住他的头,“李聪,你别说傻话,本宫……呀……” 肩膀被男人不轻不重地咬了下,李聪恶狠狠地道:“不是说好了,与我在一起时,不得自称‘本宫’?你当我是什么?” 多月来相处,他已摸清她所有软肋,帝姬的架子半点都摆不起来,被他钳制得死死的。 “荣安,明儿你进宫去,带我去吧。我要寸步不离守着你,盯着你,不叫你给别人觊觎去。你回回叫王林他们几个跟着,我都要怀疑,你和那王林有一腿……” 荣安无可奈何地摇头,靠在绣榻背上有气无力地分辩,“胡说……宫里不比旁……的地方,你……才……” 话没说完,接下来的过程更是节节败退,一再妥协,终于只得点头,“好……我……我答应……好人……别…” 屋外听得荣安似哭不哭的声音,邱嬷嬷寒着脸,将门前候着的都遣了去。 她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门响,惊着了荣安。此刻她倚在李聪肩上,模样并不端庄。 她仰头瞥见邱嬷嬷面无表情的脸。 李聪嘴角勾起一抹笑,勾起荣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另一只手捏荣安的下巴:“看着我……” 他与邱嬷嬷较劲。 也与自己较劲。 前途未知,他也一样的忐忑。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能继续多远。 邱嬷嬷移步去稍间,拿起未完的绣活继续做。 她眼皮都不抬一下,等厅里的动静完了,邱嬷嬷走下地,没有如以往一般,喊丫头们进来。 她挑眉看了眼慢悠悠整冠带的李聪。 后者全没想要出去的意思,扬起下巴居高临下用有点倨傲的神情回看她。 邱嬷嬷上前,替荣安盖了薄衾。 荣安头上身上都是汗。 “殿下这样没遮没挡的着风,明儿必要骨头疼。”邱嬷嬷声音不大,听在荣安耳中,有些赧然。 她确是年纪大了。身体越发的差。 邱嬷嬷蹲身在地上,给荣安穿鞋子。 “殿下不能着寒,便是再怎么着,也不能这么赤脚站在地上。况出了一身的汗……”邱嬷嬷这话听来是在教导李聪如何伺候,荣安听来却不免刺耳了。 “邱嬷嬷。”她脚一踢,避开了邱嬷嬷的手。“这里不需你伺候,你接着去绣你的衣裳去。” 邱嬷嬷放下手里那只绣鞋,双膝跪在榻前的地毯上。 “老奴年岁大了,眼睛越发不好,也许明后年,连殿下的衣裳也绣不得。” 荣安听这话里有话,抬眼看一眼李聪,示意他先退下。 李聪便如瞧不明白,他转过来,就在荣安身边坐下,手臂一伸将荣安的手握住,面带微笑与她并肩坐在那里望向邱嬷嬷。 没有半点身为奴才的自觉。 从前荣安最爱他这般。 此刻…… 荣安蹙眉看了他一眼。 邱嬷嬷这一跪,就变成了跪在两人身前。 她始终垂头,谨守为奴的本分,没挪动分毫,也没露出不忿的神色。 只淡淡地道:“殿下如今身边有了更可心的奴才,老奴越发没了用处,正想求殿下恩典,准老奴替殿下去照料世子。” 荣安似乎不耐烦,适才第二回和李聪……,此刻全身没半点力气,头昏脑涨地只想歇着,她摆了摆手,“邱嬷嬷,连你也要跟卫子谚一同胡闹不成?你且下去,明日……” “明日殿下便要进宫。世子身边不能没人。”邱嬷嬷态度决绝,伏地磕头下去。 “瞧在老奴与殿下多年主仆,求殿下给了恩典,放老奴去吧。” 邱嬷嬷不肯起身,叫荣安十分烦乱,她从被下想缩回手,李聪一把将她抓着,放在自己腿上。 荣安只得出声,“李聪,你先出去。” 这话犹如直白的打脸,告诉他有些话他不能听,邱嬷嬷的脸面是他不能比的。 李聪怔住一瞬,荣安又重复道:“你出去。”似乎觉得这话说的不留情面,连忙又加一句,“你待会儿再进来,本宫……我叫人唤你……” 李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被这补救般的言语安抚。 他起身走出去。门闭上前的一瞬,看荣安冷下一张脸,喝道:“邱嬷嬷,本宫看你是老糊涂了!” 邱嬷嬷磕头道:“老奴确是老了。老奴自殿下降生便在殿下身边。主仆四十来年,殿下待老奴恩情深厚,老奴不敢忘。殿下此生唯世子这一点血脉,老奴愿豁出这条老命,替殿下护世子周全。” 荣安捏了捏眉心,拥被站起身,朝屋中走。 “邱嬷嬷,你这是与我置气?怪我太纵李聪?”荣安想俯身将被李聪扔在地上的帛衣拾起,邱嬷嬷已从后追上,手里取了云锦罩衫,给她披在肩头。 邱嬷嬷重新跪下去:“殿下多虑,老奴怎敢造次?是老奴实在忧心世子,纵他……那般身世,他身上,总留着殿下的血,留着天家的血……” “由他去!”荣安捏了捏衣角,坐在帐中的阴影下,脸色越发瞧不分明。 “殿下,您当真忍心?”邱嬷嬷膝行上前,哀求:“世子何过之有?公爷作践他便罢了,殿下您是亲娘……” 荣安一掌拍在床沿,因为生气,身子微微发颤:“亲娘,亲娘!你当本宫愿意做这个娘?本宫一想起他……他那生父,恨不能亲手剁碎了这孽种喂狗!本宫容他快活这些日子,二十多年,让他在本宫眼前晃,你以为本宫就好受?他要死便死!若卫雍和这回真敢下手弄死他,本宫倒敬他是条汉子!本宫正缺借口离了卫家,他要主动给本宫让路,本宫谢他!” 邱嬷嬷抬起头来,双手覆在荣安膝头,“不!不是!老奴怎会不懂殿下?殿下是恨,是怨,可殿下不是不爱惜世子。殿下是世子亲娘,几乎豁出命才生下他,就此伤了身子,常年用药养着。殿下是愧吧?是愧对这孩子。他撞见不该撞见的事,殿下是故意说气话,故意远着他。殿下……这不怪世子……,要怪,只能怪那李聪。殿下冰雪聪明,怎么瞧不出,这蛮人的狼子野心?世子未曾说错,此人是要借着殿下,给他自己铺路……” “是又如何?”荣安咄咄逼人,“本宫乐意给他这机会。本宫乐意做他垫脚石。只要伺候得本宫高兴,本宫何惜一点点荣华富贵?” 邱嬷嬷沉沉叹了声。 “殿下主意已决,老奴没什么可劝了……老奴最后有两句话,想留给殿下,殿下听是不听,由得殿下罢。” “公爷如今寻回亲子,又有亲孙,一旦世子有什么不好,就可以殿下年高体弱不能生养为由,接回那木奕珩。” “殿下不能再慈悲下去,那孽种,总是要除去才能安稳度日。便是殿下已经无意留在卫家,这许多年受过的苦,却也不能白白受了。” “李聪野心勃勃,将来若是得势,难保不是第二个公爷。殿下便是得了自由,也不能改嫁于他。殿下若真能出了公府,老奴劝殿下,带发修行,做个女冠,一来可保名声不损,二来,在外也自由随意,……” “老奴言尽于此。” 邱嬷嬷重重叩了个响头。 她缓缓起身,倒行退出门去。 荣安随手拾起身畔的枕头,发泄般扔在地上。 邱嬷嬷在阶上听见荣安的怒喝声:“不准拦!叫她走!不准劝!眼不见心不烦!” 屋里哗啦哗啦的碎瓷声响,不知荣安摔了多少东西。 院子里的侍婢都禁声,大气儿都不敢喘。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荣安又道:“李聪在么?进来!” 李聪脸色铁青,走入进来,也不行礼,与她闹别扭,酸言道:“殿下喊属下进来有何吩咐?” 荣安靠在枕头上,慵懒地翻了个身。 “我腰疼,你过来给我捏捏……” 李聪冷笑一声:“殿下莫不是寻错了人?属下是个男人,可不是宫女侍婢,焉敢触碰殿下玉体?” 荣安听这话说得耳熟,可不正是当日初次唤他进来时,他说的话么? 荣安吃吃低笑出声,顺着他道:“本宫准许你碰,你怕什么?” 那晚,他听了这答案,迟疑片刻,就拥了上来。 此刻,他心里滔天的愤恨。 荣安还当他是外人。 叫他膨胀起来的骄傲自大,尽数被一盆冷水浇熄。 荣安朝他勾勾手指:“好啦,你生什么气?我不是撵了她走?不是与你不亲近,是得给她留点脸面,毕竟是我的乳娘……你过来,明儿我领你进宫,回头给你升两级官职,别气啦!” 李聪身子晃了晃,抱着膀子:“哼,当我是那等好打发的?不过瞧在你致歉尚算诚恳,罢了!” 他大摇大摆走进内室,帐子一掀鞋也不脱躺了进去。 荣安伏在他身上,细细端看他的脸。 “李聪,你生得俊俏,定有许多姑娘倾心于你吧?” 李聪将荣安一搂,使她贴在自己胸前:“有是有,不过我心里只有你,荣安,你不会负我吧?” 荣安吃吃一笑,吻他的嘴角:“傻瓜。” ………… “公子今日仍在西山,与孟、朱、何几位公子游宴。小公子在木老夫人院子,咱们的人靠近不得……” 卫国公的书房,彻夜明着火烛。 听了下人的话,他点点头,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道:“那野种可死了没有?” 管事摇头:“不曾。今日宫里派了新的太医,府里那位突告病退,殿下已经允了……” 卫国公翻书的手一顿,眉头蹙起:“她这是,起了疑心?哼,我还以为她心里早没了儿子,满心满眼只瞧得见那个小白脸!” 管事道:“倒不是殿下,是邱嬷嬷,据说拼死哭求,要守着世子。殿下烦心不已,将她撵了……” 卫国公摆摆手:“罢了,不必理会。明天入宫之事,你着紧盯着。奕珩那边,想办法绊一绊……” 想到明天,卫国公几乎有些坐不住了。 很快,他就能摆脱他厌恶透了的妻子。 摆脱鬼魅一般纠缠了他半生的荣安。 卫国公取出画像来看,细细摩挲上面女子的面容。 管事悄声退出门外。 外面,夜色黑沉,红月如钩。 ………… 林云暖伏在泉池边沿,木奕珩从水中靠近,在后轻轻搂住她。 薄薄的嘴唇亲吻她的鬓角:“想什么呢?” 她头一歪,靠在他的肩膀上。 “木奕珩,两天了,我想钰哥儿。”她声音听来慵懒,又娇痴。 木奕珩垂头亲她的额头,眉毛,和鼻尖。 端起怀中这张看不厌的脸,轻轻吮过两瓣小巧的红唇。 “急什么,好容易告假出来,难得这般神仙日子。” 林云暖低声道:“我确实很享受这种闲适安逸的生活,不过我想钰哥儿,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安不下心。我知道你为我花费了很多功夫,如今享受已享受过了,疯也疯过了,日子总得回归原样。我们为人爹娘的,总不能不顾孩子……” 木奕珩轻轻笑道:“那我叫人把钰哥儿接来,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这儿呢?” 林云暖当然愿意,可明知这不可能。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均在,如何能分府单过?岂不给人戳脊梁,骂不孝? 况他是养子,养恩大过天,出府单过,简直大逆不道。 当初为了娶她,扬言出府,已给世人骂得狗血淋头,幸得木家老爷和夫人不计较,大大方方替他娶了新妇。如今再提此事,岂非不识好歹? 林云暖叹了声:“别胡闹了,如何能出府?岂不叫老夫人、夫人她们寒心?再说家里待我们那么好,事事不需自己操心,若出了来,还不知要忙生计忙理事忙成什么样子。你就当为了我……” 木奕珩下巴抵在她头顶上,闷闷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 一句话说的林云暖窝心不已。 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你爱的人也爱你更幸福的呢? 况有些事,甚至不必你提,他便懂得。这样的爱情去哪里找寻? 两人静静泡在水里,相拥着,数星望月。隔壁院子传来嬉笑声,是朱彦光何广义他们在赌牌,也有漫漫的笛声,隔墙传来。 日子那样静好,月色那样怡人。 若能够,林云暖愿永远沉醉在这熏人的夏夜泉中。永不知痛苦滋味。 …… 山庄外,寒娘注视上头垂挂的“清幽幻境”匾额。 她不识几个大字,只认得上头那个“清”字。 她笃定就是这里。 鞋底已经磨穿了,脚趾上都是血淋淋的口子,混着泥水,疼得站不住。 果真是清幽之地,极难找寻。她趁夜爬山,跌了不知多少跟头。 才终于在天色朦朦亮时,摸上山来。 人迹罕至之地,只闻虫鸟鸣叫之声。 她攥了攥袖子,张开干裂的嘴唇,一边叫人,一边敲门。 那小小门扉,竟未上锁。手刚一推上去,那竹子扎成的门就应声而开。 寒娘嘴里道声“得罪”,一步步朝里走去。 宿醉的人都还未醒。 园中摘菜蔬的婆子发现了她,发出一声惊叫。 寒娘拘谨地扯了扯衣摆。 “我……我……找木九爷。” 木奕珩后来给何广义他们拉去赌牌,喝了半晚的酒。 林云暖在阿倩屋里,听见下人回报,不忍叫醒木九,自己穿衣洗脸梳头,先去了前头。 她如何想不到,来寻木九的,会是个女人。 寒娘回过脸来,见着来的是个妇人。 十分的白皙秀美,寒娘想到自己此刻的狼狈,蹙眉垂下头,小声喊她:“夫人。” 两人样貌有些相似,几乎一照面,寒娘就猜出她的身份来。 九爷为她出手教训卫子谚,出钱安排她回乡上路,都源于自己与此人的几分肖似。 可林云暖的心里却是狠狠震了震。 相似的五官,长在不同的人身上,便是另一种风情。 来人至少小她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 寒娘见她不说话,忸怩片刻,想到自己如今前途茫茫,只得狠心一跪。 “夫人,九爷原请了镖局送小女回乡。可半途……匪人横行,杀了镖头,小女好容易逃得出来,千辛万苦寻来此处。求夫人劝劝九爷,莫再赶小女走了。小女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九爷和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过分了,章节被锁一晚上,不知哪里出格了。被迫改的面目全非。 推荐基友文:《庶女有出路》两点加水 姜熹穿越了,穿成了姜国公府的四姑娘, 先是落水湿身被人看见,再是未婚夫前来退婚,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她继续在国公府过着被宠上天的日子, 然而某一天,落水事件再次发生, 这次落水被救上来的一位长得很俊的公子, 看着那张奄奄一息的脸, 姜熹二话不说吻了下去, 公子惊醒:…… 姜熹:人工呼吸啊! 74、第 74 章 木九……着实是个“狭义”之辈。 前番在云州屡屡出手助她, 如今救助这可怜孤女, 林云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避开寒娘的一跪。 “这位姑娘。”她缓缓在椅中坐了,指了指一旁的空位, “您先请坐。” 寒娘不敢坐,垂头依旧跪在地上, “夫人不应允,寒娘不敢起来。” 泪珠子水晶珠子似的,一滴滴垂到下巴上, 再用受伤的小手一抹,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林云暖最是瞧不得这种场面。 她不过请人入座, 倒像是做了十恶不赦的错事,害得人家姑娘可怜兮兮地哭了。 木奕珩平素最是瞧不得她哭, 在榻上越是哭得凄厉越给他欺负得惨烈无比, 不知木奕珩瞧见此刻座下这张泪颜,又会有何反应? 林云暖警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吃醋。 吃一个和自己有几分肖似的女人的醋。 这何其可笑? 她和木奕珩刚刚才诉了衷肠。 受过伤的心, 重新剖开在一个男人面前, 把自己最柔软脆弱的地方给他看。 转眼,找上来一个泪眼婆娑的姑娘,告诉她木九也许在外还有许多个她的“替身”…… 林云暖觉得自己越想越离谱了。 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就开始小肚鸡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行吧,你这么舒服便这么着。”林云暖揉揉眉心,抬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不过事情我不能应承。既然木奕珩送你走,想来他也无心留你在身边伺候,我虽是他妻房,却从不是那等贤良淑德之辈,没想过要主动往我们自己身边加什么人。” 她注意到寒娘身子轻轻抖了一下。 瞧人家姑娘吓得不轻,林云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些:“你若想回乡,九爷向来大方,我也不小气,我可银资助你,再请一队镖师。萍水相逢,便算是积德行善,你看这样可好?” 寒娘嘴唇颤了两颤,话未出口,眼泪先汹涌而下。 她就地叩了个响头:“夫人心善,原是我……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以为九爷……以为能凭九爷对我的一点怜惜……寻个安稳的栖身处,我……” 她哆哆嗦嗦从怀里的小布包中,抖出一件衣裳。 手在自己衣摆上抹了好几把,才敢抚触上去,将衣裳的褶皱摊平。 “这件衣裳……是九爷……是九爷的……如今物归原主。我这就……这就走,是去街市要饭,还是给人拐走卖掉,听天由命,我……不扰夫人您了……” 那声音悲悲切切,叫人不忍听闻,任谁瞧此场景,都会觉得是林云暖太过不近人情。 可林云暖顾不到。她眼睛盯在那件袍子上面。 她女红不好,也不爱刺绣。可木奕珩每件衣裳的花纹、款式,都是她用心选的,从用料到配色,她一点点盯着绣娘给他绣成,这件衣裳不普通,上面纹饰的花样子,是她自己亲手画的。 镇日无聊的宅门生活,她就是用这样一件件的小事打发时间。倾尽心思在这段婚姻里,为相公,为孩子,做她能做的一切。 如今这件衣裳的去向终于大白天下。 木奕珩做了何事,能将袍子留在旁的女人手里? 林云暖急切的想知道,可她问不出口。 太丢脸了。 她要怎么问? “你和木奕珩做过什么?” “木奕珩对你做过什么?” 寒娘将那件袍子叠的整整齐齐,她抹去眼泪,重新叩了个头。缓缓起身,拖着受伤流血的脚,徐徐朝外走。 她渴望林云暖喊住她。 都是女人,哪有不心软的?她都说得这样可怜了,不追随木爷,她也无处可去,难不成这位木夫人就当真忍心看她出去乞讨,或被拐卖? 木九爷那样丰神俊朗的男人,会娶一个如此狠毒心肠的妻子? 每踏出一步,都在拿性命前程去拼。 赌自己的未来,也赌人心。 如她所愿。 林云暖道:“站住!” 寒娘的两腿一软,回过身来,就瘫在地上。 她感激地长唤一声:“夫人!” 林云暖指着那件袍子,语调没什么起伏,脸色却绝不好看。 “你要走,将这件衣裳带着一起走,我不管你留着它也好,扔了它也罢,九爷当日不要的了,今天便不可能收回。” 这件衣裳如此,人也如此。 她站起身,不顾寒娘有多么的震惊,有多么的绝望,扶着侍婢的手,吩咐道:“这里虽然不是府里,众多爷和奶奶如今在里头住着,也要有规矩,莫随随便便给人闯了来,扰了客便不好了……” 她一路吩咐,一路朝外走。 寒娘咬着牙,不敢相信,她历经千险寻到这里来,会是这样的结果! 林云暖转出厅堂,在院当中的银杏树下歇了好一会儿。 她心里堵得难受。 当日金莹的事,她赌木九清白。如今这件事,她一样赌木九清白。 可这样无端惹上来的风流债,何时是尽头? 她饶是心理素质再强大,也熬不住隔三差五上演一回虐桃花。 遑论她并不是一个真正内心强大的人。 她自卑、敏感,胆怯,对感情不信任,对自己没信心。 看到那件袍子被一个女人拿到她面前时,她的端庄仪态几乎绷不住。 恰这时,木奕珩得信从廊下来。 远远隔着一丛花树,夫妻二人眸光交汇。 木奕珩朝她伸出手,刀刻般的五官柔和下来,眼里有藏不住的温柔宠溺。 林云暖阵阵心酸。 他若是,也用这样的目光瞧过别人…… 嫉妒快让她疯掉了。 手臂被木奕珩伸手挽住,埋头在他胸前,酸涩道:“适才有你的野桃花找上门来,给我撵出去了。你这样急巴巴地赶来,可是牵挂人家得紧?” 木奕珩微微一笑:“什么野桃花,什么人?我根本不记得了。” “你的袍子都脱给人家了……难怪之前我问你你不肯说。” 木奕珩抬起她下巴,揪了下她的鼻子,“有什么好说的?我真不记得了。从没放在心上过的,自然也没有提及的必要。你既处理好了,咱们一同用早饭去。” 木奕珩扣着她纤腰,一同往里走。 几乎才刚在厅里落座,侍婢就奔了来。 “不好了,九奶奶!适才那位容姑娘在咱们院前撞了门柱子!”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朝林云暖看来。 什么容姑娘,谁撞了柱子?为何是回话给林云暖? 林云暖手中筷子只是稍稍一顿,她看也没看木奕珩,伸筷夹了一条菜心,淡淡道:“哦,人怎样了?” 不等侍婢回答,抬眼瞥向木奕珩,“九爷,人是奔着您来的,您何不去看看?” 木奕珩苦笑,知道她这是生气了。 那寒娘也是,人家都撵你走了,你偏在人家门前寻死,不是给人找晦气么? 林熠哲听夫妻二人打机锋,略略猜出事由,他面色一沉,先行退席出来。 钱氏很快随上,两人往前厅走。 正听见寒娘与下人哭诉:“夫人如此决绝,她容不下我,除了寻死,我还有什么旁的路可走?” 林熠哲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钱氏按住他手臂,对他摇了摇头,自己掀帘子走上前去,乍见一个头上流血,哭成泪人一般的妇人,她登时僵住。 这女人,未免太像林云暖了。 寒娘见来的是个贵妇人,连忙止住哭声,挣扎起身过来行礼,“这位夫人……” 钱氏朝她摆摆手:“你且坐着吧。什么事这般想不开?是奕珩对你始乱终弃?” 寒娘面色一赧,她走了寻死这路,不过为了拼条活路出来,死皮赖脸赖上那个待她甚好的男人,“不、不,是木九夫人误会了,我……小女子绝无非分之想,与九爷清清白白……” 钱氏面容一肃:“既是清清白白,你作甚在人家门前寻死?你可知你若真死了,人家要如何猜度木九爷?诋毁木九奶奶?人言可畏,语能伤人,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平白给人家夫妻添了隔阂,你这岂非作孽?” 寒娘何尝愿做一个惹人厌烦的女子?她捂住脸,从榻上挣扎滚落,跪在钱氏面前,“夫人明鉴,小女子实在是无路可走,因九爷待小女子有恩,九爷侠义心肠,是个绝顶的大好人,小女子也是……” “你着实该死!” 屋外,一个阴沉沉的男声打断她的话。 寒娘睁大泪眸,见一个颀长俊逸的男子掀了帘子进来。 他左手扯住一个女子,正是适才她见过的木九夫人林氏。 寒娘嘴唇抖了抖,仅有一面之缘,仍能叫她认出来人。他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太温暖,她无法忘怀。 “九爷……”这一声唤,带了哭腔,带了喜悦,带了饱含的心酸,带了一路疾行的艰难。太多太多的感情和期盼,都饱含在这一声轻唤当中。 她膝行上前,伸出手想要攀住木奕珩的衣裳。 泪珠子不住地扑簌而下,“九爷,奴寻得您好苦!镖头给人杀了,匪人要抢了奴去,奴历经千险才能从虎口逃脱,一路乞讨回到京城,打听到这里,寻到九爷……” 指尖堪堪触到木奕珩的衣摆,木奕珩抬起一脚,将人掀翻在地。 所有人都怔住。 木奕珩前番待林云暖的温柔,和他此刻待寒娘的暴戾,对比实在太过鲜明。 寒娘本就受伤,一个不防,给他踢翻后,半晌爬不起身。 她几欲呕血,泪眼凝住木奕珩,不敢相信,这就是那解下袍子给她,替她买鞋,出钱送她回乡的善人。 “九爷啊……奴……奴只是想活罢了……京城这么大,除了您,奴能投奔谁呢,奴……给您和夫人当牛做马……” 木奕珩咬了咬牙:“你他娘……” 看架势又想动手。 高大魁梧的男人对一个弱女子如此,实在太过难看了。林云暖忙将人扯住,“木奕珩,你别胡闹!” 木奕珩收回脚,将林云暖提上前来:“是谁胡闹?你给老子看清楚,老子根本不稀罕这女人!” 他气呼呼地说完,指着门口,朝寒娘冷斥:“你他娘的识相,这就从这门儿滚出去,这辈子再他妈别提我木九的名头。叫我知道你再在外胡言乱语,借我木九名头装腔作势,老子叫你后悔生出来你信不信?” 他顿了顿,又道:“老子懒得对付你,你最好给老子睁大狗眼瞧清楚,老子的地界不是你这种贱人能踏足的,老子不管你背后的人是谁,如何得知老子的行踪,只给老子记住,这事儿再没下回,听见了?滚!” 他凶神恶煞地一通叱骂,别说是寒娘这种娇弱女子,就连钱氏也给他吓得不轻。 平素嬉皮笑脸的一个人,翻起脸来如此可怕,还对女人动手…… 这木奕珩到底是名不虚传,真真混账一个! 不怪外头传言……钱氏之前只见他在林云暖和林熠哲面前装乖耍贱,这回才算见识了此人的真面目,连连咋舌,心想是不是喊林熠哲进来一道见识见识。 其余人也早凑来瞧热闹了,寒娘固然面上挂不住,捂脸痛哭,强撑爬起奔走出去。林云暖面子也绝不好看。 逼人自尽的恶人她做了。小肚鸡肠的名头她担了。 木奕珩倒无辜。 ……………… 清晨天不亮,荣安的马车就徐徐往宫中去。 这是她答允为卫国公做的最后一件事。 二十多年感情,终于要在这一天画上圆满的句号。 从此他是他,她是她,再无瓜葛。 荣安帝姬的车马,可直入宫门。在朱雀门换了肩舆,由八名礼监抬入内廷。 高贵血统给她这般特权。 行在宫中巷道上,宫人内侍停步叩头,内外命妇让道行礼。 她从来不该是任人羞辱的懦弱女子。 慈安宫外,荣安落轿。李聪朝她打个眼色,示意在外等她。 荣安进去得有些久,让李聪频频朝内张望。原他是没资格跟进来的,昨晚一番卖力,才得此殊荣,荣安还说,会为她在皇后娘娘面前美言,赐他厚职。 他舍身侍奉年华老去的荣安,换取这一点点回报,不算过分吧? 李聪这般想着,听见不远处传来清脆的三击掌。 李聪虽是第一回进宫,也知道这是皇帝来了。 他连忙随众人一同伏地拜见,口称“万岁”。 今上四十多岁年纪,面貌生得与卫子谚肖似,面白无须的脸上,有抹阴阴的狠绝。他看也未看底下跪着一群人,扶着宫人的手径往里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荣安与皇帝把臂从内出来。 荣安似乎哭过,红肿一双眼睛,听得皇帝用温和的声音道:“你安心在宫里住两日。皇兄念你日久,总不见你来,去岁除夕下旨召你入宫过年,偏你和子谚都病着。” 荣安说了几句恭敬的话,等皇帝走远了,她坐上肩舆,目视李聪,有气无力道:“今日太乏了,皇嫂见我面色不好,要留我住几日。” 李聪嘴角勾起。 这是自然。 昨晚他刻意做足功夫,可不就是为此? 一切都在卫国公意料之中。 荣安还住婚前的殿宇。 高墙深院,翠瓦流光。 她原是此地降生,注定要踏于万人之人。 荣安换回宫装,帘子拉开,她盛装高髻,坐于榻上。 李聪脚步顿住,强忍住心内躁动,几番想出声引起荣安注意,示意她遣退宫女。 按例,他身为护卫,只能守在宫外,无传召不得入。 各宫娘娘有前来与荣安说话的,一波波的人来,一波波的人走。 宫人才从荣安身边退去,他便急不可耐地步上丹樨。 “荣安,你……” 荣安抬起脸来,凝视他的双目有久违的冷淡疏离。 李聪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 荣安挤出一丝笑,朝他伸手。 “你过来吧。” 李聪心中一松,手捏着那佩刀的刀柄,含笑走向她。 堪堪几步,从中堂到内殿,他脊背上铺了一层冷汗。 不确定的结局,掌握在旁人手中,如何放心不下。 可这一步,不得不踏出去。 “荣安,我想……”他蹲身在榻前,仰头看向她。 “……与你光明正大在一起……” 他勾住荣安的脖子,仰头亲吻她的嘴唇。 荣安回抱住他,深吸一口气,嗅他身上年轻朝气的阳刚味道。 那么多年,她一个人孤守着凄清的岁月。 有这么一个人,愿意填满她余下的人生。 有这么一个人,让她体会身为女人的快乐和满足。 可惜她不年轻了。 若早十年遇到,大约,自己的路不会走得这样难了吧? 才穿好的宫装,揉皱成一团,丢弃在地上。 李聪的靴子踏在上面,踩出颇大的一只脚印。 对比李聪罕见的笨拙紧张,荣安放松而主动。 外面传来步声。 李聪明显地僵住身子,他停下动作,抱住荣安滚入帐中。 他回头看一眼荣安,伸手扯开叠的整齐的被褥,将荣安盖住。 荣安闭合的双眸,陡然睁开。 水光四溢,有某种光彩,在其中流动。 很快,这光彩淡去。 她望着李聪。 他分明听见越来越近的步声和宫人齐刷刷的问安声,却俯下身来,覆在上头,垂眸将她吻住。 李聪在某一瞬,也曾真心待过她吧? 只是,他早已选择了另一条路。 荣安闭上眼睛。没有拒绝这个亲吻。 她听见外头宫人低声的传报,“殿下,公爷奉旨,前来看望您了。” 卫国公是外臣,他再得宠,也不能擅闯内廷。除非请旨……带他过来的,也必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王鹤。 荣安觉得自己从没如此清醒过。 屋内久久没有动静,王鹤不免生疑。见卫国公陡然眉头倒竖,全不是从前温文尔雅的模样,心内一颤,暗道莫不是有何蹊跷? 就见卫国公冲下玉阶,从侍卫腰里抽出佩刀,重新踏步过来,一脚踹开殿门。 王鹤劝道:“公爷使不得!” 却劝不住盛怒的卫国公。 后者提刀就往殿内冲。 吓得王鹤等人连忙跟着扑入,生怕他做出大逆不道的事伤了帝姬。 而掀开帘幕的一瞬,所有人都怔住了。 包括卫国公在内,无不震惊地望着屋内情形。 荣安手持长剑,身穿大红色绣金丝牡丹的宫装,剑尖滴滴答答,坠下的鲜血染红了长绒绣毯。 王鹤戒备起来,扬手示意宫人唤侍卫进来,躬身行礼时不住打量荣安,“殿下?可有伤损?” 卫国公两腮震动。 他咬牙切齿。恨李聪办事不力。 如何惊动了荣安,给她先下手的机会? 荣安丢了剑,“当啷”一声,回荡在大殿之中。 她的声音听来冷酷残忍。 “贱婢与贼种私通到本宫眼皮底下来!报皇兄!彻查!这等人渣败类如何混到本宫身边!” 王鹤垂头应命。 侍卫进来。将地上一男一女两具尸体拖走。 李聪的血还是热的。 他的两眼未曾闭合。 睁大的眸中,似乎还映有荣安的倒影。 荣安目送他被拖出去。 永别的时刻,肩头仍遗有他给的余温。 曾照亮她孤冷生命的一个男人。 她试图爱上,终究又背弃了她的男人。 荣安闭上眼,手掌撑住额头,“本宫乏了……” 卫国公久久不语,他像一座最精美的雕像。 如果有人能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那人一定便是卫臻无疑。 他就连此刻的面容,也是一样的无懈可击。 在屋外时,对妻子可能偷人的恼意,从进了屋中明了情况后,瞬间转化为浓浓的担忧。 他像一个最称职的丈夫,在宫人退去前第一时间走上去扶住荣安,“你没事么?可有受惊?不要为不争气的奴才动怒,我这便叫人传太医可好?” 荣安抬眼,见王鹤带着最后一个宫人走出去了。 她挥手扫下肩头卫国公冰冷的大手。 “卫雍和,今日这场戏,你可还满意?” 背着人,卫国公眉眼添了几分轻蔑神色,坐在一旁软塌上面,笑着打量这间寝居。 “荣安说的这是何意,雍和不懂。” 荣安适才只是随意披了衣裳,这会子细细捋着腰上的宫绦,冷笑一声,道:“如今还要继续做戏下去么?二十六年,你不曾厌,我却瞧你这张虚伪不堪的脸,厌透腻透了!” “你安排李聪随我进宫,不正为当着人前‘捉奸’么?顾着颜面,自然不能叫太多人知晓,只需皇兄身边的王鹤一人知道,替你作证,便足够你去皇兄面前哭求自由,顺便揭开我常年不守妇道的旧疮,揭开卫子谚的身世之谜。你就成了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一个!皇兄为安抚你,说不定就一纸圣旨,圆了你父子团圆的梦呢?卫雍和,这么多年过去,你以为,我还会甘愿做你的垫脚石么?” 卫国公含笑不语,定视荣安。 许久,他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甚好。”他拊掌笑道,“荣安,我从不知,原来你是这么有意思的人呢。” “不必说,宠溺李聪,激得卫子谚呕血重病,遣退邱嬷嬷,带李聪入宫,事先藏一个宫女在屋内,都是早有准备对吧?”他朝她伸出拇指,为她喝彩,“做的好啊荣安,将卫某如此玩弄鼓掌之中,不愧是天家帝女!” 75、第 75 章 “公爷您真是过奖了。”荣安轻蔑笑道, “论玩弄人心, 阴谋诡计,谁能比得过公爷您?公爷此番入宫,难得见到圣面, 想来必在皇兄面前,言说对我的种种关怀, 这才入得内廷。只可惜,公爷这番心思全白费了。公爷不如想想,明日上殿, 如何与皇兄分辨?” 卫国公并未因她几句言语便慌乱起来,他沉沉一笑, “殿下若想撕破脸,悉从尊便, 毕竟伤损名节之人是殿下您, 可不是我卫臻。殿下那些奸.夫写下的认罪状,在卫臻书房里叠了一摞,明儿一并送入宫中, 也免殿下费唇舌解释, 殿下以为如何?” 这浓浓的威胁叫荣安默了一瞬。 她从前便是太要脸面,才给人一再伤害自己的机会。 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怕? 荣安仰起头,笑着道:“那公爷您呢?您外头那些儿儿女女们,自也有许多话想与公爷倾诉。您觉得,皇兄会偏袒谁, 护着谁?公爷自诩当朝第一辅臣,需知,当日木家为木奕珩之事正式与您交恶时,您的地位便已有了动摇。木家是不行了。木贵人前番胎死腹中,落得自闭宫门下场,可木家从来不是靠这层裙带关系挺立于世。放眼重臣之中,文有张玄举,武有莫其琛,哪个不是木太师旧时门生?您不如再猜,您想将木奕珩身世昭告天下,毁木家女子清誉,他们会不会答应?皇兄又会不会赞成你与木家重新连成一气?” 卫国公抿住嘴唇,眸光如电,看向荣安。 这个在他面前懦弱了半生的女人。 他在新婚之夜用一个侍卫击碎她全部自尊,将她儿子的性命捏在手里迫她妥协这么多年。 他向来高高在上,肆意对她言语侮辱,冷漠轻视。 他如今不得不正视这妇人。 甚至升起一丝丝的玩味。 若荣安早便是这样聪敏机警,而不是那等冲动鲁莽的蠢货,他大概,会愿意在她身上花些心思,多看她几眼的吧? 只是,她醒悟太迟。到如今,他提不起半点兴致了。 …… 寒娘走了。 人因失血和惊惧,没迈出门槛就晕了。 木奕珩处于暴走状态,几乎要命人将她丢下山去。 无辜的一个孤女,无处可去只得前来投奔,不管之前误会了什么,总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 是以林熠哲和钱氏回程,将她一道捎上,在医馆替她包扎了伤处,林熠哲亲自将人送出城,确认此人离开,再无回头可能。 钱氏见林熠哲始终是一副深沉表情,不由劝他:“你也莫过于忧心了。我瞧奕珩是无意的,他待七妹如何,有眼皆见。奕珩年轻出众,难保会有些许生了妄念的,不顾颜面贴上来。倒要劝劝七妹,这等事便看淡些,莫伤了夫妻间的和气,倒衬了那些人的愿了。” 林熠哲寒着一张脸,根本没被这话安抚到。 他伸手握住钱氏的手,将指头从她指缝中穿过,“我始终信不过那纨绔子。七妹当初被迫和他一起,皆因我无能之过。我所能做的,只是永远站在七妹身边,不管她将来如何,我会将她护着。” 钱氏听这话说得不详,抬起脸来正色瞧他,“相公莫不是觉得,七妹还会和离一回不成?别说奕珩本无过,便他真是花心滥情之辈,当时当世,男子谁不若此?” “我便不是这样。”林熠哲将钱氏的手握紧了,沉声道,“许了白头之约,便相守相随一世,中途移情他人,虽于夫妻名分无碍,到底背叛了当日初衷。此身此情,唯归于一人,男儿更当应诺,如何用当时当世之风俗为自己开脱?背叛便是背叛,移情便是移情,我从不信,一颗心揉成了百八十瓣,还能毫无旁骛地独对某一人另眼相看。多情滥情之人,最爱的,怕是只有自己。” 钱氏闻言,默默抽出自己的手。 得此郎君,是她的幸。 可夫妻十余载,如今未能替他诞下一子。她愧对此情。 林熠哲重新握住她的手,“桦羚,我们回去……” 钱氏点点头,窝心得眼热。 一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 送走寒娘,林云暖便着手整理行装。 木奕珩本约了今日围猎,因着一早寒娘的到来,林熠哲和钱氏先行离去,搅了兴致。 朱彦光提议回城,外出三日,这几人虽都不是当家主事的人,带了妻妾出来太久,难免叫家中长辈不满。 临行才发觉,朱彦宽与阿倩不见其人。候了大半日还不见两人归来,众人各派了下人前去找寻,林云暖忧心不已,催促和木奕珩一道去寻找。 山后花海是人迹罕见之地,木奕珩牵着马,林云暖坐在马上往那边走。 不时喊阿倩和朱彦宽的名字。 林中唯有自己的回声应和。 木奕珩几番找话来说,林云暖只顾寻人,恍若未闻。 无法,只得停住步子,将马拴在一棵树上,搂着马上的人就滚进草丛。 “你在别扭什么?我跟那女人什么事都没有!” 林云暖别过头,避开他的嘴唇。 “才过两天舒心日子,你非要弄点不痛快出来?林云暖,我每每说,你需给我点信任,就这么难么?不是疑心我将来要嫌弃你,便是疑心我与旁人,你不嫌累,我都嫌烦!” 他扭住她下巴,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还是那张脸,清冷的惑人的,还带了点委屈和倔强。 林云暖启唇,想说些什么。 木奕珩知道必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头一低,将她嘴唇堵住了。 林云暖咬紧牙关。 她不喜欢这样。事情没解释清楚,只知用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逼她服软。 她不是不信他,纵是心中也曾疑心,可到底还是站在他那边一致对外的。她连句狠话都不曾说过。他却来嫌烦,嫌她别扭。 她就不能生气么?一次两次,总有女人来找麻烦。细细一数,沈如月,木雪痕,春熙,金莹,如今又是容寒娘。翠文烟柳那些丫头不必提了,连大夫人屋里的金鸽、老夫人院里的梅儿他也都态度暧昧。 传闻中还有不少外头的某某花娘,某某夫人。 她要面对的战斗还有多少场,怕是数都数不过来。 嘴唇忽地一痛。林云暖恍惚闷哼了声,牙关一松,他便得空侵入。 这一吻她没任何反应,没任何感觉。 是的。厌烦。 这样亲昵的好时光,才明了了彼此的心意,仍难免对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感到无比的厌烦。 真要将一个浪子困在自己身边的三寸之地。时时守着监视着?这辈子活得累不累? 从她知道自己爱上木奕珩起,就再也无法洒脱面对这些事。 因为在乎,越发不能容沙。 从前她不闻不问,只求一夕温存。如今她贪心奢望,想要更多。 木奕珩曾想将她禁锢,那种心情,此刻她终能体会。 他太出众了,注定要被许多许多的人觊觎着。 得不到回应,哪怕她抓打撕咬也好,这般木然任他施为,死了一般。木奕珩顿下动作,眸中串串火苗熄灭了。 原来恋慕一个人是这样的痛么? 曾经他纵横天下,游戏人间。那些自由自在的岁月都被他甘心舍弃,就在她身边,固守着这一方天地。 救下寒娘,也是源于那张脸与她相似,爱屋及乌,追根究底还是爱她怜她不是么? 木奕珩腾身而起,他从树上解开缰绳,牵马就朝前去。 林云暖躺在草丛里面,耳侧有虫鸣声,她原本很怕那些小生物,此刻,顾不上了。 就在他们欢/好过的这片花海,他第一次将背影留给她。 她的气还没消,他就已经没有耐心继续了。 这样也好。 他总是太纵由她,渐渐叫她失了底线。她变成了这样矫情多事的一个人,她不愿的。 木奕珩只走出几步远。 倒也不是想逼她服软。只是他很燥郁,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形。话都已经说尽了,他把真心剖给她看了不是么? 他静候片刻,发现她没有跟上来的意思。 木奕珩莫名心慌,丢下马儿,自己往回走。 那片花海中,只余艳红野花在风中轻摆,他爱重的妇人,不在那了。 木奕珩揪住心口,恨恨地抽出腰间匕首,将野花砍得凌乱。 什么美好,什么欢愉,过眼云烟罢了!翻脸无情的妇人,一点点小事就要这样拿捏他么? 林云暖才走出几步,就觉出不妥。 她方向感不算差,许是适才心绪不佳,没看清路,误走了这条。 再往前,是一片深林。不是来路。 她快步回头,去寻适才的方位,绣鞋踏在松软的土地上面,不时踩到野草,直打滑。 天空似乎就在一瞬间暗下来。 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伴着雷鸣电闪,乌色顷刻吞没叆叇的云层。 眼前就是红色花海了,因着降雨,颜色深重了一层,原该在那候着的木奕珩不在。 旷野空空荡荡,没有她的郎君在那等候。 林云暖眼眸一涩,脚底不稳,碰到一块尖石。血色很快蔓延,染红了鞋尖儿,杏色绣兰花的鞋面,血污泥污,脏乱不堪。 她启唇想喊木奕珩的名字。喊不出口。 自己赌气而走,故意与他分开,这会子却来寻他相助,她拉不下脸面。 他必不舍她离去,定就在附近。 这点林云暖十分肯定。她静下心来,没那么慌乱了。 这回辨清来路,她朝前走。 脚尖太疼了。想起适才被她撵走的寒娘,那姑娘手上脚上都是伤,一路寻来这里,不知受了多少苦。自己因为小心眼,因为吃醋,就那样对待人家…… 她愧疚不已。一时间,对木奕珩的怨念也淡了。 原就是她无理取闹。不怪木奕珩恼了。 是她给他宠得越发不懂事。 她步子越来越急,她想找到木奕珩,和他握手言和,还他一个热烈的回吻。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蹿出一个人来,猛地朝她一推。林云暖大惊失色,整个人收势不住,直朝一旁的花丛跌了去。 她尖叫一声,大喊木奕珩的名字。 顾不得什么尊严脸面。 那是她的丈夫,她的爱人! 身子不断下坠,骨碌着,朝山坡下滚去。 花丛下面原来这样深。 好一会儿才停住下坠趋势。 她坐起身,满身狼狈不堪。展眼四望,尽是荒丘。 她不知自己跌到哪里来了。 手脚都火辣辣的疼。 是谁,是谁推她?是谁一直潜伏在她附近,伺机出手? 巨大的恐惧攥住她。 木奕珩在哪儿?是否也遭不测? 思及适才木奕珩所言,寒娘寻来此处,背后有人指使? 那人会是谁?为何要如此离间他们夫妻? 是她太傻,因这样一点点小事,与木奕珩龃龉,中了旁人的计! 她现在,很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自掘坟墓,说得就是她这样的人! 天空暗下来,她再辨不清来路。 木奕珩找她不到,定要急疯了。 没脸流泪,自己沿途做记号,一路朝前走。 攀上小小山丘,举目一望,几乎绝望了。 无边无际的荒芜。 身上没带火器,连发讯号也不能。 林云暖当真抬起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是她自己作死! 就在这时,她听见虚弱的几声轻唤。 有人在喊救命? 就在近前,在不远处的野草丛中? 林云暖拾起一根木棍,试探朝那边去。 声音越发清晰了,“……有人么……救命……” 林云暖眸子睁大,几乎要落下泪来。 是阿倩! 饶是如此的虚弱无力,仍能听出,那是阿倩的声音。 “阿倩!”林云暖兴奋地喊她名字,自己的声音也是嘶哑的。 阿倩原已绝望了,这会子听见回应,陡然振作起来。 她推一推怀中昏睡不醒的人,泪水落下,“宽哥,有人来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林云暖拂开草丛,深深的野草足有半人之高。骤雨迷蒙视线,接连伸手抹去眼帘上的水珠。 终于找到了! 阿倩满身泥泞,瘫坐在地上,怀中枕着一个昏睡的人。 是朱彦宽。 嘴唇发紫,脸色青白,昏迷不醒的朱彦宽! 林云暖凑上前去,查看两人的伤势。 阿倩泣道:“林姐姐,他……他为了救我……” 林云暖注意到阿倩发紫肿胀的脚踝。 她左脚没有穿鞋,脚踝肿起老高,上面两个明显的血洞。 “你……蛇?” 阿倩点头:“我给蛇咬了,他……他替我吸出毒血,我喊不醒他,想扶他回去,迷了路,滚到这里来了!” 林云暖蹙了蹙眉:“你们,是在山庄后面花海附近滚下来的?” 阿倩连连点头:“是我不好……是我非要去瞧那些花儿,我艳羡你,艳羡那些花……是我害了他!” 她捂住脸,呜呜地哭泣。 林云暖拍拍她的肩膀:“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今日事事蹊跷,未必便是那么巧叫你中了蛇毒。” 她环顾四周,指着一块凸起的山石道:“你能走么?我先扶你去那边石下避雨,再来扶朱公子。” 费尽气力,终于将两人都弄到石下。 林云暖见阿倩抱着朱彦宽不放,眉头轻轻蹙起,叹道:“阿倩,你与他究竟……” 阿倩垂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其实……我们早就识得。两年前,游船上面,那时他才从外地书院回来,他兄长带他出来玩,当日是我奏琴……” 林云暖既然有此问,自然是发现阿倩待朱彦宽特别不同。 “他后来来找我,我一开始只当他是寻常恩客。可他守礼……与旁人不同……我就,待他也另眼相看。” “并没奢望过结果。他能常来捧场,我已感激不尽。可他说,想要娶我。林姐姐,你知道吗?我活到十九岁,这是第一回,有男人说想娶我!可我如何能嫁他?我这样不堪的身份!” 阿倩切切哀哭,哭得连林云暖也不忍心。 “我想与他断了的,他不肯……他又是求,又是跪,又是发誓,其实,我也不舍得……谁不想停船靠岸,找个好的归宿?谁愿欢场漂泊,永远以色侍人?可我不能害了他啊!他才考取功名,点了庶吉士,前途一片大好,我……我这不详人,克死爹娘,沦落风月,我配不上他!若他今番因我而有损伤,我该用什么来偿?” 林云暖不知如何劝,她伸手握住阿倩。 原来每一个人,在遇到自己心中所爱之时,都是这样百般纠结、患得患失的么? 一声炸雷,直劈大地。 林云暖震了下。再如此耽下去,朱彦宽随时有性命之忧。她将外裳脱给阿倩,披盖在她和朱彦宽身上。 她拄着木杖,决心再去寻路。 一路走,一路在树上刻下痕迹。 她走了很远,渐渐体力不支。 雨势越来越大,浑身凉透,头发糊在脸上,狼狈不堪。 山丘上,木奕珩立在那,似乎正朝她笑。 林云暖猛地甩了甩头。 是幻觉。 那是幻觉! 她不行了。再无力气…… 期间林云暖醒过一次。 她眼睛毫无焦距,睁开短短一瞬,又闭合上了。 木奕珩走到屋外,手握成拳,狠狠砸向廊柱。 朱彦宽和阿倩伤了,车马被损毁,林云暖染了风寒,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大意所致! 林云暖后半夜发起高热。 她很痛苦。 浑浑噩噩之间,辨不清今夕何夕。 眼前似乎就是云州那座著名的老宅。 百年唐门,她新婚不久,住在清幽雅致的挽香苑。 唐逸坐在她对面,声音低沉地道歉, “……我不是故意给你难堪,着实那晚众人起哄,又不觉给骗喝了助兴的酒,毁了罗妹子的名节……你打我骂我都好,我却不能不负责任。你只管放心,接了人进来,我不会踏足她屋中半步,不过是个妾的名分,算你高抬贵手,给她条活路吧。” “四爷,那我呢?那我的活路何在?我与你才成婚不足一年,你纳妾进门,我的脸面何在”她拥被哭泣,把自己缩在帐子里,不许他近前。 好疼啊。 心里揪扯着,恼怒得恨不得将屋中所有连人带物砸烂。 她心爱的丈夫,迷恋的男人,才新婚就要纳娶旁人! 她婚前与家中的抗争,成婚时令人艳羡的十里红妆,简直就是笑话! 那些山盟海誓,那些蜜语甜言,原来都做不得数的吗? 她只想寻一个爱她重她的男人,替她稍稍驱散沦落这陌生世界的不安,原来这么难么? 那晚,是她第一次生了去意,生了和离的念头吧? 后来是怎么忍下来的? 是唐逸天天在屋外赔小意,是婆母用礼教来劝压,是旁人太多的冷眼,是族人的不理解,生母的一再埋怨,是对这陌生世界的恐惧,是前途茫茫的惶惑,让她不得不忍气吞声,把接下来的路走完。 是她太多的爱,还牵系在那谪仙般俊逸的男人身上。 是她初来乍到,对这无望世界秩序的妥协。 况唐逸也算重诺。 纳娶罗氏进门两年,不曾踏足罗氏庭院半步。 她便以为,自己未算给人辜负。 其实没有罗氏,也还有旁人。 唐逸潇洒不羁,日夜欢饮。他曾用闪光的生活方式照亮她的世界,告诉她世上也有男子不将女人当成附庸,愿将她捧在手心里敬仰呵护。也用实际行动将她全部的幻想击碎,折断她不羁的傲骨,扭断她贪妄的灵魂。婚前他能为她与家中英勇抗争,他也能欣然为旁的女人英勇赴死。 从来没有谁,待她特别不一样…… ………………………… 木奕珩坐在床边,伸手替她抹去眼泪。 触手滚烫的温度,一直不肯苏醒的妇人,叫他心碎不已。疼得喉咙发涩,恨不得拥住她痛哭。 卿卿,是我错了!我不该留下你,抛下你独自便走。不论你再怎么生气,再怎么冷漠,我都不该放开你。我应将你抱住,吻你直到你愿意原谅…… 他握住她的手,在床边急的抓心挠肝。 额上一层汗珠子。 悔极时,伸手打自己的耳光。 林云暖觉得自己好像在火里挣扎。 闷得痛得,透不过气。 唐逸的影子渐远了,看不清了。 黑暗的前端,遗她一人。 她听见清脆的马蹄声,一点点的临近。 一个小小的光点,渐渐放大,看清了来人的容颜。 斜飞浓重的眉,狭长半眯的眼,含笑极薄的唇,一身锦衣,骑在精壮的马上,朝她伸出手。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 骨节分明,纤长有力。 握住她了! 黑暗的尽头,他就是她生命中那一缕光。 林云暖闭上眼睛,将自己交付…… 木奕珩赤红的双目,映入眼帘。 林云暖眨了下眼睛,看他猛地从地上跃起。 “快!她醒了!药呢?药呢?快!” 木奕珩激动得像个孩子。 头昏脑涨,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骤然想起阿倩和朱彦宽。“木奕珩……阿倩他们……” 木奕珩跳回她身边,将她紧紧抓着,眼睛热得想要流泪,狠狠咒骂:“你他娘的还想着别人!你几乎吓死了老子!” 适时侍婢端了药来,木奕珩亲手接过,喂给她喝。 林云暖蹙了蹙眉。顺从地将药饮尽。 她咳嗽两声,还未直起身来,就给木奕珩紧紧的抱住。 “再他娘的别闹了。老子这条命迟早交代给你!” 林云暖有些赧然。伸手将他回抱住。 “不是我故意的……木奕珩,有人把我推下去了,我本想回头寻你来着……” 木奕珩猛地僵直了身子,他眸子睁大,咬牙切齿。 “有人也对你动手?” 这个“也”字,令林云暖警觉。 “木奕珩,是谁?是谁一路跟着我们?耍这种小阴招?” …………………… 宏伟的殿宇内,天家设宴。 是为家宴,帝后嫔妃均常服出席。 卫国公在座,陪在荣安身侧。挥退宫婢,亲自夹了一块剔透的肉脯,放在荣安碟中。 皇后轻轻一笑:“荣安与卫卿还如新婚一般,恩爱如斯。” 昨夜一切,尽数抹灭在宫闱暗处。 谁筹谋,谁反击,谁心怀不轨,谁用尽心思。终究是粉饰太平,一团和乐。 荣安不想名声尽毁,卫臻不舍强权高位。 便做出好戏,一如从前。 谁损失了什么,谁又占了上风,还有待日后分辨。 眼前,他们是最和睦的夫妻。 一如这二十六年在人前。 可这风平浪静之后,掩藏着什么样的波谲云诡,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大殿上显得有些刻意的平和给一抹纤细的人影打破。 宫女和内侍乱成一团,久不出宫的木贵人直冲入殿中。 “皇上!求您准妾回木家!” 皇后色变,当即起身,指着众多宫人道:“是谁守在殿前,竟给这疯妇闯入,扰了皇上雅兴!” 木贵人以头触地,“皇后娘娘,臣妾无礼,实在事出突然,臣妾几番请人通传,一直未得召见,不得已擅闯大殿。臣妾愿受惩处!只求娘娘替臣妾求求皇上,准臣妾回木家,见老母最后一面!” 变了脸色的,还有卫国公。 木老夫人病危? 如此突然…… 他侧过脸去,清楚瞥见,荣安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和狠绝。 他手一松,竟御前失仪。杯盏“噹”地一声坠地,裂成碎片。 他的孙儿……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好作啊,我知道…… 因为那个人爱她,她才能这样任性。 从写这文起,就被骂惨了,天天有人来骂男女主恶心。 都怪蠢菲,他们都是无辜的,哈哈哈。 76、第 76 章 是荣安在木家内宅下手? 他不敢信, 他安插棋子, 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他没收到任何消息,却给荣安捷足先登? 这是那个他拿捏了半生的蠢货? 这是他一直嗤之以鼻不曾在意过的无用东西? 她分明, 受了委屈连向兄长求助喊冤都不敢。 她…… 荣安便在这时朝他看来,目光温柔如水, 语调饱含担忧:“雍和,你这是……在担忧木老夫人?啊,对了, 论起来,她是你的师娘呢。” 这话说完, 帝后的目光都从木贵人身上转移过来。 皇帝轻飘飘地瞟他一眼,叫卫国公出了一身的冷汗。 木贵人哀哀哭求:“嫔妾知道这不合规, 嫔妾身为天家御妻, 不应越矩……嫔妾不敢求皇上和娘娘原宥,等嫔妾从木府归来,再向皇上和娘娘请罪!” 她重重叩头下去。 泪水流了一脸。 皇后无奈看向皇帝:“木贵人无礼擅闯大殿, 是臣妾管教不严之过, 皇上您看,此事……” 皇帝轻轻眯了眯眼。他抬手一挥:“罢了,准她去!皇后,你派人跟着,去探望木老夫人。” 皇帝话头一顿,将目光转向卫国公:“卫卿忧心师娘, 不如便代朕,前去探视。” 卫国公连忙跪地:“回皇上,臣只是……” 皇帝并不听他解释:“去吧!” 是不容分辨,认定了他心中还向着木家? 卫国公抬眼看向荣安,荣安手持玉杯,腰背挺直,盛装端重,她安坐案后,眼都没抬。 往日,他只需一眼看去,目光警告她一番,她便乖顺出言,替他求情分辩,如今…… 卫国公心中一凉,引路侍人已来到面前:“公爷请!” 卫国公只得道一声:“遵旨。”恭敬告退。 木贵人车辇已候在外,先他一步朝宫外去。 ……………… 木府上下沉浸在一片沉重的气氛之下。 木大老爷等人在屋外焦急等待,沈院判从里走出,众人立即围拢上去。 对上木大老爷急切的眼,沈院判摇了摇头。 木大老爷双膝一软,几乎栽倒在地。 木三老爷已红了眼,脚一跺便往院外冲。 木清鸿连忙跟上,瞧他抽了守卫的腰刀就往柴房里冲。 木清鸿连忙劝阻:“叔父使不得!还未审出幕后主使,这便杀了他们,岂不便宜了那主使之人?” 木三老爷给他阻住,略一怔忡,丢了那刀。 他伏在柴房门柱上头,哀声大哭。 就听不远处传来丫头的禀报声:“宫里派人来了!是卫国公,奉旨前来探望老祖宗病情。贵人随后便至。” 木大老爷本在伤怀,一听宫里派了卫国公来,气的抿唇不语。木二老爷为人圆滑机敏,当即道:“不是置气的时候,兄长,奉了旨意,那便是钦差!” 不等木大老爷出言,便吩咐木清渝几个:“快,备迎贵客!” 卫国公迈入门槛。木家上回大门开启,还是一年前木奕珩大婚。圣恩多年不恤,少有宫中使臣前来。如今中门大开,乃是为迎昔日宿敌。 卫国公一时感慨,立在巨大的山水影壁前,依稀又感受到他少年时,在此处立足时的焦急紧张。 恩师待他严苛,从无悦色,便是写成了自己极得意的佳作,也定要给恩师一通痛批。 于今……他已是为人祖父的年岁了。 当日受训时面红耳赤的羞耻感,仍能令他惊惧。午夜梦回时,曾有很多次,迎上那抹不赞同的严厉目光,听见那道不留情面的冷嘲。感受手掌被笞得红肿握不得笔的刺痛…… 内侍在前,回过头来,轻声提醒他:“公爷?” 卫国公半垂眼眸,微笑:“走吧。” 木大老爷为首,木府众多男丁,立在二门外相迎。 卫国公姿态从容,态度温和,互行过礼,方道:“圣上遣卫某前来,探视木老夫人,此乃太医院座首郑大人,可为老夫人请脉。” 木大老爷淡淡谢道:“愧劳圣上挂心。”木老夫人因何至病,病因实不能为外人道也,可皇帝派了医者,却是拦不得的。便是家丑,皇帝想要知道,也得将这丑事拨开来给他瞧。 让位出来,请钦差和御医先行。 沈院判在外迎上,与郑太医行礼,两人低声耳语,一同行礼迈入屋中。 卫国公远远隔帘相望,停步在厅中,侍婢上茶,他环顾四周,问道,“怎不见恩师?” 木大老爷眉头不自觉地抖动一下。面容沉下来,在主位相陪,“当不起公爷一声‘恩师’,家父年迈体衰,不能相迎,还望公爷海涵。” 卫国公淡淡一笑:“文远兄客气,当年情谊,卫某不敢或忘。一日师,终身父,如何当不得?奕珩怎也不在?” 其实他更关心钰哥儿那小东西。屋里屋外都是人,不闻半点婴儿啼哭声。 更无人提及钰哥儿,都只围着木老夫人。 他东拉西扯些话,侧耳不断听着里里外外的人声,盼谁说声钰哥儿的情况。 荣安若要动手,目标绝不可能是木老夫人。木奕珩夫妇不在家中,孩子必在木老夫人屋内看顾,如今到底如何? 木大老爷心中忧心母亲,怎有心情与人寒暄?况对方明显有意挑衅。可势不容人,他唯有一忍。 遂沉声道:“奕珩有要事在身,出城两日。正在归来途中。” 正说话间,外头禀道:“贵人来了!” 众人又再起身,不及迎出,木轻颜已奔入进来。 宫婢被她远远甩在后头,身侧只跟着两个内监。 不等木大老爷和众小辈行礼,她已扑倒在大老爷身前:“兄长!娘她如何?” 木大老爷叹了一声,里头木夫人等闻见声音,连忙迎她入内。 就听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从内传出。 不一会儿,郑大人与沈院判从内出来。 郑大人朝卫国公点点头,与木老爷道:“木老夫人年迈,有些病痛实无从避免,幸其一生顺遂和乐,儿女孙辈尽在膝前,沈院判与老夫诊症无异,便依从沈院判的法子即可。” 这话的意思,便是没得救了。 木大老爷眸中最后一点光芒隐去。 他垂头拱手谢过郑大人。 卫国公探视的任务就此完成。 这是木老夫人的松鹤园。他适才抬眼四顾,没见到他想见的孙儿,也并未见自己安在其中的那枚棋子。 不知是,已被木家人起出来,还是一早已被荣安劫断了去? 他并无旁的法子再干涉木家事,几番旁敲侧击,木大老爷始终不提钰哥儿事。此刻木大老爷已站起身,摆出送客的姿势。 他只得略安慰两句,说些场面话,便与郑大人告辞,入宫复命。 里头的哭声,叫木老爷心乱如麻。 他喝来木清鸿:“奕珩还未归么?叫人去,找他回来!要快!” 木二老爷抹了把眼睛,与他商议:“兄长,父亲那边,还继续瞒着?” 若不知会木老太爷,恐怕老夫妻俩,再无见面的机会。 可知会了木老太爷,老爷子年迈,能否受得住丧妻的打击? 老两口十几年不谋面,不说话,可到底是夫妻,置气归置气,难道真还永不照面? 木大老爷也为此为难,可他为一家之主,他不能露出不安的神态。 略一沉吟,“派个人,往老爷子院里传信。” 木太师年轻时便是个无比刚强的人。任何困难都不曾将他击倒。 八十几岁年龄,骂人时中气十足,不见一点颤声。 木大老爷不是不忧心他的身子,对比哀痛伤心,遗憾悔恨会来得更叫人难以接受吧? 而有些话,也只有这个时候能说了…… 府门外,卫国公蹬车,郑大人在他身侧,“木老夫人是中了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木家一门清贵,竟出此糟乱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谋害木老夫人,缘由何在?她早已交权出来,又在内宅不出,不至得罪了什么人。 自家内眷相斗,也不可能有人蠢到下手毒、杀长辈。人多眼杂,难道不怕东窗事发?那是万劫不复的大罪! 卫国公指尖在座上轻敲。 他眸子一眯,没有答话。 他倒知道是谁人所为,可又怎样,他能与谁说?说了又有谁信? 怕只要他有一点暗示是荣安所为,荣安就能毫不犹豫地将他在木家安插的内应揪出来,将罪名推到他头上。 他问起憋闷在心一晚上的事:“郑大人在内室,可见着木家的婴孩?听说养在木老夫人屋里……” 郑大人一怔,思索片刻,方道:“公爷问得,可是木九爷的爱子?” 卫国公浑身紧绷,生怕他说出不好的消息,不自觉攥紧了袖子,“正是。” 郑大人道:“适才沈院判提及,那孩子近来染了风寒,哭闹不休,他本是前来替那孩儿诊病,谁知一到木府,就闻知了木老夫人的事……其他的,倒不知了,国公缘何关怀此子?” 卫国公眉头紧蹙,一颗心终是放不下,他长吸一口气,靠在椅背上面:“无甚,我不过随口一问。” 他的孙儿但有伤损,他必十倍百倍地讨回来。谁能善了? 长夜漫漫,张勇纵马狂奔,终于望见前方山头。 午后大雨,泥泞了巷道,城外更是难行。 他弃了马,徒步上山。 前头云雾朦朦,花香树密。木奕珩买下这连绵几处山丘,少有知之者。 这回不带仆从,与林云暖两个纵马出来,就为躲几日清净。 可他今晚注定无法清净。 才阖了会眼,就听门外传报,说张勇有急事相报。 木奕珩望一眼床上的妇人,轻手轻脚走出屋外,张勇垂头行了一礼,声音涩窒。 “公子爷,老夫人遭逢奸人所害,大老爷命属下来接您,回去见……面。” 见最后一面…… 木奕珩整个人僵住。 他不敢信。 两日前还笑着打趣他,说他只要媳妇不要娃儿,把孩子往她那儿一丢就自己逍遥快活去的人,给谁害了? 木奕珩揪住张勇衣襟,顾忌屋里睡着的妇人,把声音压得极低,“你说什么胡话?怎可能?” 在他们自己家中,祖母给人害了? 有这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 不想活了么? 张勇眸色一痛:“千真万确,公子爷,耽搁不得了!” 张勇是他亲信,不会在这等事上胡来。木奕珩脚步不稳,当即就冲下阶去。 走了两步,转回头来:“张勇,你在此守着她!我自己去。万勿离开半步,护她周全!” 情况危急,带不得她了。 木奕珩翻身上马,一路疾驰。 赤红了双眼,大汗淋漓奔入内院。 一片惨淡的低哭声,叫他脚步不稳。 闯入进去,只见外头跪了满院子的人。 木大老爷回头瞥见他,瞪眼想训斥两句,略一迟疑,摆手道:“快,进去瞧瞧你祖母!” 木奕珩几步冲入进去。 那个最疼爱他的人,此刻面容灰败,无力地睡在里面。 木贵人原在床前握着母亲的手说些什么,见木奕珩进来,她站起身,擦了把眼泪,“奕珩,你祖母一直等着你,快,你快过来。” 每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从没觉得,通往内室帐前的这条路有这样的长远。 他轻声喊了声“祖母”。 木老夫人强撑一口气,便在等他。 分明已经耳背,几近失聪,听了这句轻得不能再轻的唤声,她竟睁开眼睛。 木奕珩跪下去,木老夫人动了动指头,他连忙覆手握上去。 “祖母!我在!” 木老夫人似乎笑了下。 每一个动作都太牵强,那笑细微得看不清。 木奕珩手里,被塞入一把钥匙。 上头有黏腻的汗液,不知已被木老夫人握了多久。 她努力扬起下巴,看向自己床榻下角。 木奕珩含泪点头,他知道的。木老夫人的房契地契,体己银票,都在那床下的木匣子里。 这把钥匙,定便是那木匣子的钥匙。 至此刻,木老夫人还挂着他的将来,要用这一匣子的财富,给他铺就无忧的路。 鼻头酸的不行。木奕珩一遍遍喊她:“祖母,您别勉强,咱们累,就先好好歇着,孙儿就守在您身边,等您有了力气,再跟孙儿说话……” 木贵人忍不住了,掩嘴奔了出去。 屋中就余祖孙二人。 木奕珩听见头顶木老夫人吃力的说话声。 “你……娘……” “别……恨……她……是我……是我没……护好她……” “还有……你应知道,你爹……你爹……是……” 临死的一刻,不能叫木奕珩永远做个不知生父谁人的糊涂蛋。木老夫人费力的张着嘴,想要说出那个名字。 木奕珩泪如雨下,别过头一把抹去,回转头笑嘻嘻道:“什么我爹?我爹他不就在外头?我姓木,您是我祖母。我便是您的亲孙!二姑姑的牌位,我会替您供下去,一辈子!您别忧心这些,好生歇着,莫废力气说这些,孙儿陪着您……” 木老夫人吃力摇头。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卫……卫国……” “咣”地一声。屋门给人用力推开。 半空同时劈下一道闪电。照亮门前木太师清癯的面容。 木老夫人浑浊的眼望去,平和的眸光变得锐利起来。 痛恨,怨念,一瞬从她眼中迸出。 “你……你还……敢来见……我?” 木太师轻瞥木奕珩,下令:“滚出去。” 木奕珩抿唇。怔了片刻。 他没有动。 他伏跪在床前,还握着木老夫人的手。 外头木大老爷几个没想到母亲临终之际,父亲犹是这种态度。几人对视一眼,就想上前相劝。 木太师回手,在他们面前闭合房门。 木太师负手走入进来,挑了内室的帘子。 他冷冷瞥向床上的老妻。 声线是不近人情的冷漠。 “怎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劝你这心肝宝贝去认回他无耻卑鄙的亲爹?” 木奕珩额上青筋颤动,几乎想反唇相讥。 祖母已然如此,他就不能说句软话么? 自己的妻房,怎能如何冷待? “是不是还想把你肚子藏的那点丑事,都一股脑告诉这孽种?好啊,你说得费力,我替你说!” 他轻蔑一笑,立在窗前,居高临下望着那祖孙俩。 “木奕珩,你爹是卫雍和,你娘是木锦瑟。这对不要脸没廉耻的奸夫淫妇,在外私相授受有了你这孽胎!瞒着我直到临产前!可惜我没一把火烧死你们母子,倒叫你这孽种在我府上狗仗人势横行世间十几年!你祖母便想告诉你这些!叫你去认回你那无耻的亲爹!如今你都知了,还不快滚?莫再用你的脏足,你下贱的妻室,污了我木家地界!” 他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些,气不喘语不顿。 木老夫人猛地吸气,身子连连颤动,是动了大怒。 木奕珩陡然弹起身来,他眉眼黯然,哀求道:“木老太爷,求您……容我祖母……” “别!”木太师冷笑,“谁是你祖母?姓卫的才是你祖家!你给我从这里出去,我不想与你多言!” 木奕珩还握着木老夫人的手,木太师如此,他怎能放心离去? 帐内,木老夫人剧烈喘息。好一会儿,她终于平复。她轻轻地招手。木奕珩俯下身来,听她艰难道,“你……出去……” 木奕珩蹙眉,迟疑朝外走。 木太师冷冷凝视发妻,看那一脸死气,枯瘦的容颜。 他眼发涩。 十几年不见。隔着一道院墙,她忍心不看他一眼,不与他说半个字。 木太师立在床前,垂下苍老的眸子。 话说得狠绝,目光却不忍看…… 木老夫人轻轻笑了下。 “我这辈子……原受无数人艳羡……嫁了最有才气的儒士,成了旺族的主母……儿孙满堂,个个儿有出息……本该无憾……” “可……可我的锦瑟……我的锦瑟啊……” “给她生父硬生生拆了姻缘……怀胎八月,几乎丧生火海……世上怎有这样狠毒的父亲……是我瞎了眼!是我瞎了眼,害了我的锦瑟!” “不是你处处针对卫臻,他怎会置气尚主?锦瑟又何至成了没名没分的……” “卫臻贪恋权位固然可恨,你又好在哪里?” “这一祸世奸臣,不正是你一手训教出来?为师的便是这样的人,弟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木啸然……至死,我亦不会原谅你……来生,莫再纠缠……就此诀别,你……走好你的路……” 木老夫人闭上眼睛。重重的粗喘。 木太师苍老的嘴角始终噙着冷笑。 转过脸,他朝外走去。 撩起珠帘的瞬间,一滴泪,极快地从眼角滑落。 他抬手随意将之抹去。 门重新打开时,他仍是从前刚硬无情的木太师。 无人能从他面上,窥探出一丝戚容。 木奕珩飞快奔入室内,木老夫人闭着眼,眼角有湿冷的泪。 木奕珩哑声喊:“祖母!” 木老夫人眼睛动了动,却无法睁开。 她似乎很累,长长的喘着气。 “奕珩……你快活地……谁说什么……都不要理……” 她的手轻轻垂下去。 门前,林云暖奔了来。 她嘴唇上没一丝血色,一得知消息,就迫张勇纵马携她前来。 迟了一瞬,便迟了永远。 她听见木奕珩低哑的哭音。 轻得不能再轻的一声啜泣。 林云暖心痛欲裂。 哀木老夫人之殇,痛木奕珩之痛。 若她不曾抱怨长日无聊,若木奕珩不是为讨她欢心,若他们依旧日日过来请安,这场悲剧,能否避过? 木奕珩摇摇晃晃从屋内走出来。 他立定在众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祖母……殁了……” 极静极静的一瞬。 连众人的呼吸都化了去。 齐齐屏住呼吸,屏住对预知的结局的震恸。 林云暖软下去,瘫坐在屋前。 似乎一瞬间,所有悲伤苏醒,哭声又起。 木大老爷等奔入内室,围在床前大喊“母亲”。 很快,木府挂起白幡。 木家男女皆挂孝,木奕珩从来不是掌事迎客的主脑,于是他有更多的机会,独自对棺沉默。 一天里,寡言到可怕,说出的字句,一只手数的过来。 林云暖本在病中,强撑着回来,又要随众女眷一同哭丧,又要照拂钰哥儿,不过勉强支撑。 前头丧仪一歇,她就马不停蹄地奔回院落把钰哥儿抱在手上。 府里有人敢对木老夫人出手,有持无恐到令人胆寒。 头七过后。木奕珩不再沉默,他命人打开柴房的门,现在檐下,面无表情地打量里头绑缚的那些下人。 松鹤园二十二名仆从,尽皆在此,包括钰哥儿的两名随侍嬷嬷和乳娘,并当日小厨房的全部当值人员。 张勇搬来一把椅子。 木奕珩在上坐了。 老夫人身前的梅儿,见过许多他笑着逗趣的模样,独独没见过此刻,他冷峻阴狠的表情。 木奕珩朝张勇点点头:“开始吧!” 77、第 77 章 张勇应命, 踏入门槛, 从地上提起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仆。 “徐宁,当日问你,你说事发时, 你在小厨房后头的小菜园里浇肥,是也不是?” 那男仆本就不是张勇对手, 加之这七日只吃了极少一点食物,浑身脱力,给张勇一把拎起来, 整个身子都跟着抖了几抖,“是, 是……” 张勇“嘿”地笑了一声,毫无预兆地, 一脚朝此人后腰跺上去。 柴房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人, 齐齐发出惊呼。 那男仆瘫在地上,身子扭动一下,似乎想起来, 下一秒, 走来两个侍卫,架起男仆就走。 没一会儿,隔院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那男仆嘶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是在后园赌钱了,和王老四一起……哎呀,九爷饶命,小人再也不敢……” 话说到这里, 戛然而止。 留下突兀的一片静默。 什么情况,能让凄厉的惨叫瞬间没了声息? 对未知情形的恐惧和漫无边际的凄惨想象,比亲眼看见徐宁给人施刑还更令人惊怖。 柴房里头人人都变了脸色。 木奕珩翘着二郎腿,不见往日的嬉皮笑脸,他目光阴冷阴冷的,挑眼朝第二个人扫去。 那被出卖“王老四”登时腿软,本就是蹲坐在地上的人,“咚”地俯跪下去,他砰砰叩首,“九爷莫打,我招,我招!当日我与徐宁赌牌,从厨上郝婆子屋里偷了支小镀银簪子,我……我还偷看过春燕换衣裳……“ 巨大的压力和威胁之下,王老四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隐秘事都吐露出来。 木奕珩淡淡听着,没有叫停,也没有出言询问什么。 他的目光,从王老四身后的一众人面上掠过。 那冰凉凛冽的一双瞳眸,如冰如雪,叫人寒彻骨髓。 等王老四已经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自己做过的错事,揭露过自己撒过的许多谎,张勇才朝两个侍卫打眼色,将人拖了下去。 王老四浑身抖着,想讨饶,眼睛一对上木奕珩的脸,登时吞了舌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浓厚的阴云蕴在上面,眸子射出寒刃,似乎只需轻启薄唇,就能吐出索魂的剑网,将人凌迟致死拆分血肉跺向万劫不复。 王老四去了。下一个是谁? 在场的多数,皆是不曾做过错事的忠仆,能在松鹤园伺候的,那都是府里体面的人。可饶是心中雪亮亮的不藏龌龊,经由木奕珩这么一吓,也都不自觉地垂头缩肩,身子发颤。 下马威施得差不多了,张勇咳了一声,把梅儿、穗儿几个在屋里服侍的小丫头提了上来。 梅儿这几天关在柴房里头衣食无着,小脸瘦了许多,两腮塌陷下去,白生生的皮肤上头沾了黑灰,看起来有些狼狈。往日里木奕珩待她最亲昵,见着了总要赞两句,说爱瞧她新月一样的眉,生得像谁家娇小姐似的秀美。 她含泪看向木奕珩,声音哑涩难听,“九爷知道奴婢,一心侍奉老祖中,一家子都在府上过活,勤勤恳恳,万不敢生了坏心,当日老祖宗的茯苓燕窝汤给穗儿笨手笨脚碰洒了,正巧小厨房做了那羊乳甜羹,端进来一钵。奴婢私想着,钰哥儿小小人儿,能用得多少?正新鲜着,就给老祖宗盛了一碗,就热用了。初时还没甚,到里头钰哥儿哭闹起来,老祖宗一起身,才觉出不对头……当时嬷嬷们都在,奴婢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毒害老祖宗!倒是穗儿丫头,平素挺稳重个人儿,那天突然捧个碗也捧不住……” 穗儿听她将祸事引到自己头上,立即分辨:“梅儿姐姐这是要栽赃陷害谁?那碗刚从蒸锅里头出来,怎么不烫手?我与你说着话儿,一时分心罢了。我固然不对该罚,可端那羊乳给老祖宗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碰都没碰过那东西,如何就有古怪?九爷明辨,奴婢实在冤枉啊!” 两人素来和气,一家姐妹似的,平素谁哭个鼻子另一个都要跟着掉眼泪,这回遇着了大事,立即翻脸,相互攀咬,张勇摇了摇头,咳了一声打断俩人的争论,他看向木奕珩,“爷,这事儿一时半会审不清,要不您先移步歇着,便交给属下等料理?” 木奕珩不答,他俯下身来,小臂弯曲撑在大腿上,目光盯视梅儿:“羊乳羹,除了你,还有谁碰过?你慢慢想,要想清楚。” 这话说得极温柔。 梅儿眼眶一红,心头一热。 九爷到底是护着她的。到底待她是不同的。 这回老祖宗没了,府上定要重新安排松鹤园一应下人的去留,那她有没有可能,随了九爷去,到九爷院子里头当值?毕竟老祖宗最牵挂的人,就是九爷啊。 她在松鹤园虽是二等使唤的,可她是长辈身边出来的,春熙走后,九爷近侍少了一个,一直不曾填补,…… 想到这里,她盈盈如水的眸子蒙了层轻雾。脸蛋上头晕染了两片红霞。 声音跟着娇软下去,似撒娇一般,委屈地道:“奴婢只是在屋里盛了一碗出来,直接就端给了老祖宗,东西是小厨房上的人做的,奴婢实在无辜,九爷何不便审审厨上那起子胆大包天的?”想到适才穗儿的攀咬,又道,“其他人虽不曾碰过汤羹,可难保就是没嫌疑的,故意叫老祖宗喝了这毒羊乳,谁知安了什么心思呢!” 木奕珩将她从头至尾的面色变换都瞧在眼里。 从恐惧不安,到怨毒憎恨,到娇羞不已,又到另生心思。 小女儿家的一点心计,给他瞧得明明白白。 她和穗儿两个前途未卜,她这是想打压穗儿,给自己争个好出路。哪怕穗儿真是无辜的,也要在木奕珩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叫他对穗儿生厌。 木奕珩坐回椅中,背靠在雕花的椅背上。 到了这个时候,没人真的关心老夫人是怎么给人害的,一个一个,还都打着自己的小主意! 他无比的厌烦,手在扶手上一拍,“张勇,掌嘴!” 梅儿蓦地瞪大了眸子,掌谁的嘴?穗儿,还是她? 就见张勇朝她过来,大手一挥,她连躲都来不及,清脆的一声响,她觉得自己牙床连着头骨一道给这一巴掌震碎。 鼻子里,嘴里,腥热的一片,眼泪鼻涕并粘稠的血,不能自制地往下滴淌。 她瞪大了眼睛,没从疼劲儿中缓过来,张勇已经又一掌打上来。 啪啪的巴掌声,响彻院落。 原本就处于惊惧中的众人,眼睛盯在张勇那只厚实有力的手掌上头。 梅儿细弱的小身板,只挨了两下就倒下去,后头给人提着衣襟,打得头颅左右猛甩。血花飞溅而起,那脸没一会儿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木奕珩冷笑一声:“还有谁想说些废话,起些无用心思,这便是例子!” 终于说回正题,事发前后三日,每个人做了什么,见了谁,一一细细吐露出来,上工时间赌牌躲懒的,平素偷鸡摸狗抽头的,跟各院落往来说闲话的,一派宁静祥和的松鹤园,抽丝剥茧地敞开,原来暗藏了这么多的不堪。没有谁是真正无辜,便是不曾参与毒害老夫人,玩忽职守难道就不算错么? 木奕珩最后留下四个人,其余的都给张勇叫人带了下去。 几人哭喊着替自己分辨。 其实事情从一开始便已了然。 羊乳羹是给钰哥儿备的,因他这两日染了风寒,哭闹不休,乳娘想喂给他,没能喂进去。老夫人却是足足用了一碗,那药下的量足,根本不惧人发觉,只需一刻钟,进入胃中的药就起了作用。 祖母临终前,遭了大罪。 肠肚入刀绞般,便是成年男子用了,也要哭着满地打滚,痛苦不堪地死去。 幸得沈院判上门给钰哥儿瞧病,替老夫人稍缓痛苦,可那麻药用下去,也只能稍稍减轻些微的疼。 祖母是用何样的忍耐力,平静地不在家人眼前露出痛苦神色? 是用何样的自制力,叫自己扛住那疼,先把钰哥儿要过来放在自己身侧,等木大老爷等人过来了,才叫他们抱了孩子走,没给狼心贼子半点伤害钰哥儿的机会? 她是知道,她院子里有靠不住的人,所以必须叫自己清醒,必须叫自己坚强。 第一时间内,就叫木大老爷封死了院子,拦住所有的下人,才叫这些人,一个都没能销赃跑路。 张勇招手叫了一个侍卫过来,从侍卫手里夺了只小包袱,一甩,包袱摊开在地上,洒了一地的碎银子,金簪子,珍珠链,绸缎衣裳…… 木奕珩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他脚步徐徐,走到一个婆子面前。 马婆子,从他进木家时,这马婆子就一直在祖母身边,是最有体面的老嬷嬷。 木奕珩不说话,居高临下望着她。 马婆子眼角抖动两下,“九爷,我冤枉啊!” 木奕珩并不希求她会直接认罪,他轻轻一笑:“你两个孙子、四个儿子、儿媳、闺女,我均已叫人好生照料着了……\" 马婆子怔住,不敢置信地抬眼。 她从木奕珩冰冷的眸中,看见泛着淡蓝的光芒。 是阴毒的怨怒的恨。 是了,自己各处藏的东西都给搜了出来,家里必然早给翻个底朝天了。 可若要交代出背后之人,她和家中亲眷,一样要死。 总是一死,不如少受折磨。 马婆子垂头盯着地面。只需一撞…… 她听见木奕珩冰冷的声音,“不必担心,他们会有好的去处。你若死了,我能保证,你儿孙们活得长长久久。” 马婆子牙关打颤。 她抬头盯视面前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年轻男人。 他想她的家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么…… 木奕珩扯开唇角一笑,那笑容恁地慑人心魄,俊朗的外表,无端可怖起来。 马婆子瘫下去,她伏跪在木奕珩的脚面上,扯着他的衣摆,“是……是我错了,不关我家人的事,九爷……我招了出来,求您给个痛快……瞧在,老奴曾在二姑奶奶身畔服侍,亲手将您接生出来……” “是……是卫国公……”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还有一更,尽量更。如果十点半刷新没有,就明天来看吧,不要熬夜伤身体了小仙女们。 78、第 78 章 二十几年前的卫臻与如今面貌并无很大的不同。 只是那时他还没有蓄须, 身材更瘦削些, 荣安诞下男孩儿后,他晋了侯爵,那会子他还不是国公, 是卫侯爷。 这样高位的当朝新贵,穿一身普通的蓑衣, 立在杏花巷前,翘首朝里面看。 三月暖春,小雨细得丝线一般。 他隔着雨雾朝里看。 身后是布满青苔的石墙, 他爱洁,生怕自己不小心靠了上去, 不时挪动一下步子,调整自己的位置。 听见不远处的角门开启。他身子一闪, 躲到青苔石墙后面去。手掌还是触到了那墙, 湿滑黏腻的触感,让他阵阵恶心。 但这不是计较的时候,因为雨帘那头, 一把熟悉的樱花图案油纸伞从巷子深处缓缓而来。 他的心立即剧烈跳动起来。 他盼着的姑娘, 如约来了。 他捏了下袖子,心想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好久不见?”还是“我好想你?” 那伞出现在巷口,视线内,能瞧见里头的人了。 卫臻砰砰乱跳的心脏,似被猛地攥住,重重地震了一下。 来人不是锦瑟, 却也是个他识得的女子。 “侯爷,二小姐前儿给老爷赶去家庙里头思过,不准我们跟着……您吩咐的事儿,奴婢没做成……” 来的是木锦瑟的贴身婢女,叫马莲。从前锦瑟与他幽会,均是这丫头陪侍在侧。 卫臻失望极了。 他已经很久不曾见过锦瑟,自他婚后,与木家几乎再无往来,只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锦瑟似乎病了。 他忧心不已,数次试图与木文远打听。 他与木家已然结仇,如何打听得出来? 堂堂侯爵,百忙之中,便抽出时间来长久蹲守旁人府邸的后巷。 终于撞见这马莲外出,用尽手段笼络,求她替自己引锦瑟出来相见。 马莲见面前这张俊逸的脸暗淡下去,宝石般的眸子也没了光彩,马莲有一瞬的心疼,抿唇道:“家庙在园子最北,靠着索山,侯爷若实在想见一见小姐,不知可愿冒一回险?” 卫臻眉头凝起,他愕然望向马莲,用了好一会儿才弄懂她的意思。 是要他,堂堂侯爷,爬墙偷香? 这事若他当真做了,岂非自轻自贱? 卫臻没有说话,他抿唇负手,任雨珠子从帽檐上面一串串低落。 马莲听见身后门响,霎时变了脸色:“侯爷,奴婢需得走了。” 卫臻没有挽留,他将帽檐拉低,遮住自己的面容,帽下一双失落孤寂的眸子,望向漫天的水雾。 本是鸳鸯,奈何浪急风骤,生生分离,给这青砖院墙格挡。 回到自己的侯府,下人迎上来,说帝姬传见。 卫臻心中不快,被“传见”两字激得心中更是躁郁,他冷脸去了荣安的院子,荣安屋里五六个乳娘和嬷嬷,围着一个幼小的婴孩,正拿几件新做好的衣裳在他身前比试。 卫臻抿着嘴唇,淡淡步入进来,当着人,他还致礼。他视线落在那孩子身上,眸中划过屈辱的痛色。 荣安与侍卫的虐种,却要冠他的姓,承他的爵。 荣安自然满意他的不快,她噙了抹淡淡的笑容,与他商量,“皇嫂命我明儿带卫子谚进宫给她瞧瞧,我想带着卫姝一块儿去,老太太不是说,她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 这样的示好,让卫臻狐疑地看向荣安。 荣安抿唇一笑,“怎么,本宫为自己的小姑子打算将来不应该么?” 卫臻眸子垂下,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第二日傍晚,就从宫里传来他妹妹卫姝深受皇后娘娘喜爱,想要留在宫里小住两天的消息。 卫臻再次踏足荣安的院子,夫妻俩在内室彼此立视,荣安的笑极刺眼:“怎么?你妹子给我皇兄错认成宫人,幸都幸了!难道那不是她的无上光荣么?我皇兄可是当今皇上!什么样的郎君比他更好?待赐封的旨意下来,老太太定也欢天喜地,难不成卫卿你,倒对此有什么怨言?” 卫臻无话说。 事已至此,他能说什么? 若将妹子许给重臣之后,能给他拉拢多少助力!一旦没入宫中,除了依附天家,依附皇权,他再没旁的选择! 荣安就是要这样,阻断他所有的路,要他不得不乖顺听话,以他们兄妹为天。 卫臻笑了下。 荣安行事心狠手辣,果断霸道,若她是个男人,也许还令人忌惮几分。 偏她是个女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卫臻打了个响指。 两名高大粗壮的侍卫应声从瓦顶跳入。 荣安紧张地退后一步:“卫臻,你想怎样?” 人都遣了出去,她孤立无援。噩梦般的新婚夜记忆回笼,叫她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卫臻看也不看荣安一眼,他立在帘子那头,听里头荣安发出惊惧的呼声。 很快,那声响低了下去。 低低的哭声,低低的喘息。 卫臻轻蔑一笑,长身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侍人们惊愕地望着他。 屋里响动未停,可侯爷已经出来了。那里头和帝姬在一起的…… 卫臻负手步出院落。 他自己毁了幸福,如今又搭上了唯一的妹子。 满胸的愤恨,他想寻个适当的出口,发泄一番。 他独个儿走上长街。 不知不觉就到了杏儿巷。 木府青色的院墙,尽头处,是锦瑟修行的地方。 那一刻,他想通了。 如果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如果能用她柔软的身子熨帖自己这孤寂空荡的灵魂…… ……………………………… 马婆子冗长的叙述,伴着哭泣和恐惧的颤音。 木奕珩垂下眼眸,长睫毛在面上覆下浓重的影。 他无声地长叹。 卫臻,夺孙不成,便要毒杀? 他以为他是什么? 手伸到木家府中,过了二十多年,又找上母亲身边的旧人,收买她继续替他卖命? 木家内宅诸事,于卫臻,岂不就如自家后院般了如指掌? 木奕珩挥手令道:“张勇,带她下去,不准她死了,仔细地审,这些年她替姓卫的做的一切,都给我审出来!” 木奕珩转身就走,他满腔的恼恨无处发泄。 祖母替钰哥儿遭了难,枉死在这下三滥的手段之下,这口气不出,他枉为人孙,枉为人父! 木奕珩先去了岚院,林云暖和钰哥儿同时染了风寒,一撩帘子,就能闻见浓重的药味。 他驱走了服侍的人。 林云暖手里的钰哥儿,给悦欢抱了出去。 木奕珩从后拥上来,将她抱得十分紧。 府中服丧,木奕珩心情不好,她又忙着照料钰哥儿,自己身上也不爽利,夫妻俩回来还没怎么好好说过话儿。 林云暖轻轻摩挲他扣在她腰间的大手,“怎么样了木奕珩,钰哥儿的乳娘有没有可疑?” 木奕珩不语,眸子垂着,看不清表情。 他的嘴唇滚烫,有点急促地在她颈侧耳后磨蹭。 林云暖察觉他的反常。这种时候,他不可能还有那种心思,除非…… “木奕珩,查出来了?是谁做的?你准备怎么办?” 木奕珩默了片刻,收回手,将她松开。 他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 “这是祖母的遗物。”木奕珩将钥匙轻轻放在林云暖掌心,“你替我保存。我的私章,你一并留着……” 林云暖望着手中多出来的物件,她反应过来,脸色变得苍白 “木奕珩,你到底想干什么?钰哥儿还小,你答应要照顾我一辈子,你……” “傻瓜。”他轻轻刮她的鼻子,打断她的话,“什么事都没有,我这两天精神不好,怕东西遗失了。你且先替我收着,过几天,再还给我。” 林云暖狐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些狗奴才嘴硬的很,你且等着,我还有法子收拾他们。” …………………… 子夜的纱帐中,木奕珩睁开眼,原该惺忪的睡眼一派清明。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回身撩开帐子,又望了望里侧睡着的妻子。 他嘴角勾起温柔的笑。 再回过脸来,那笑淡了。取而代之是如冰似霜的疏冷。 他从墙上取下刀,揣在腰间,没惊动任何人,从窗口掠了去。 一个颀长的影,极迅捷地攀上瓦顶,匿于深沉的夜色。 …………………… 卫臻睡得不好。 荣安已经成为他再也无法掌控的存在。 一切并没有按照他既定的轨迹去发展。 荣安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换了他的棋,马婆子没有听他的命令偷抱出钰哥儿,反而下了杀手。 设计李聪与荣安奸情暴露人前的计划失败,就在他入宫面圣时,邱嬷嬷又弄走了卫子谚。一直以来他用来牵制荣安的把柄和软肋,突然消失殆尽。 他败了,败给一个他从来不曾正视过的女人。 甚至他开始怀疑,这些年荣安的病,荣安的沉寂,荣安的无奈顺从,是否都为酝酿着更可怕的什么事情? 将叫他万劫不复,一败涂地的什么事…… 窗未闭,轻轻的风吹起帐子一角,送来些许凉意。 卫国公翻了个身,突然碰到一个冰冷的物件。 抵着他颈子。 …… 侧眸看去,顺着冰凉的刀尖,望向那条壮硕的手臂。 光线太暗,只能辨析出年轻男人隐约的轮廓。 不用瞧清五官。 卫国公知道是谁。 他和锦瑟的儿子。 木奕珩。 79、第 79 章 刀刃划破肌肤表层, 除金属的寒温, 还有液体沁出的凉意。 卫国公并没有闪躲。 他出奇平静地,伸手捏住薄薄的刀刃。 木奕珩试图将刀尖再递入一寸。 久在黑暗中,他视线略能视物。 床上的卫国公, 似乎勾唇笑了一下。 木奕珩蹙了眉。 身后的烛火,不知在何时燃亮。 木奕珩脊背发凉, 骇然回过身去。 无声无息,没有半个多余的人影在屋子里。 他九岁便习武,耳力眼力都比寻常人精睿。他却没发觉, 身后谁人进来燃了烛台,又无声无息地出去。 如果对方适才对他出手…… 回神过来, 卫国公已从帐内坐了起来。 白色寝衣外披了丝袍,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帕子抹了下颈中。 火光下, 白色丝帕中央一点殷红, 卫国公望住那红点叹了一声。 “奕珩,行事之前,务要三思。你顺利潜入我公府之时, 便未曾生疑过么?” 卫国公半是教导半是无奈的语气, 叫木奕珩锁紧了眉头。 “若我如此轻易便能给人刺杀,哪里还会有今日的卫国公?” 朝堂纷争,政敌无数,这天下间无数的人想要他死。 卫国公见他抿唇不语,淡淡地瞥他一眼,自顾起身, 去桌边斟了杯茶。 茶水已凉透,卫国公过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冷茶入口,不由垂了垂嘴角。 他惯来喜怒不行于色,便是不悦,神色也是淡然的。 木奕珩就觉得,自己持刀在前,而对方面不改色,自己便如那跳梁小丑般,给人轻视忽略。 他“啪”地将刀往桌案上一拍。 卫国公身前的茶壶茶盏飞跳而起,溅起茶水点点。 卫国公抹去下巴上的水珠,颇不赞许地朝他看来。 “奕珩你瞧,你这般鲁莽冲动。” “你便是恨不得撕烂了面前人,也该温文含笑,不露行迹,这般跳脱易怒,只会白白给人添了把柄,也易露出破绽,无法一击即中。” “你越是深沉,旁人越是摸不清你的脉络。你越是平和,越易叫敌人放松警惕。笑语轻言,面不改色,当你出手时,才好一举歼敌。” 他瞧出木奕珩已然在暴走疯狂的边缘,心道,教子可慢慢教,眼前的乱麻却不能不解。 卫国公指着他身侧的圆凳道,“你且坐下。” 木奕珩眉头跳了跳。 说实在的,他从来没这么厌恶一个人。 便是讨人嫌如卫子谚,他最多便是揍一顿出气,不至叫自己憋得欲呕不呕。 眼前这位是端持什么身份在与他说话?他亲爹,生父? 他配么? 自小,他便只当自己是石头里蹦出的猴儿,从没奢想过严父慈母这种东西。 他眸子盯在卫国公身上,余光不住瞟向两侧。 他在盘算,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把握能在暗卫前来相救前,出手杀了卫国公。 卫国公挑眉瞥他一眼,淡笑:“奕珩,你还是稚嫩。” 木奕珩:“你他娘……”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卫国公淡淡一笑:“别闹,坐吧。” 木奕珩手里的刀,重的几乎提不起。 他移目看向外面屋子里供的香炉。 卫国公善解人意地与他解释:“我屋中长期燃此香。你初进入时,因一时犹豫,不曾杀我,便已错过最佳时机。这香于我这种普通人无用,是专用来对付你这种有武力在身的‘刺客’。” 木奕珩闭了闭眼,面上闪过屈辱神色。 他一撩袍角,在圆凳上坐了。 卫国公淡淡一笑,推一只茶盏过去。 “今日你我,好生议一议你祖母的事。” 木奕珩抿唇抬眼,没有说话。 他杀入公府是为什么,卫国公心知肚明。那么马婆子的供词没错,果真下手的便是他。 只可惜,自己冲动行事,着了这奸贼的道。 不但没能杀之为祖母报仇,如今,还把自己白白搭进来。 他不客气,举杯便饮,卫国公眸子一闪,轻笑:“你瞧,你人在我的地界,本就中了香毒,我递茶于你,你便该谨慎。” 木奕珩把喝空了的茶盏往地上一摔:“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卫国公笑了,这一笑,竟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溺味道。莫名叫木奕珩通体恶寒,狠狠抖了一抖。 卫国公道:“好,说正事。你既然寻我算账,想来,是将你祖母之死算在我的头上。这便是你稚嫩之处。我已到今天这般位置,我有何必要,出手毒杀一个内宅老妇,白白污了自己名头,脏了自己的手?她许是无辜,原本凶手想谋害之人,我猜多半是钰哥儿,而非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这就更可笑了。我乃孩儿亲祖,我后继无人,一心盼着此孙,出手毒害孙儿,却是为何?与你一般鲁莽可笑,争一时之气奕珩虑事,是否太想当然?” 木奕珩并非傻子,这些关节他也曾想过,可是除了卫国公,又有谁会把眼光盯在钰哥儿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身上? 他略一沉吟,冷静下来。 他未曾一入室内便动手,是在顾虑什么?大约隐约之中,他也想听卫国公辩一辩吧? 这可真可笑。 难不成他心里,对这姓卫的狗贼还抱什么希望不成? 这人两面三刀,心狠手辣,他有什么做不出?一头尚了帝女,一头毁人名节,害得母亲珠胎暗结几乎丧命,他却拿一幅慈父面孔来对他示好? 木奕珩指尖敲了敲桌面,轻蔑一笑:“那我听听国公分析,与我木奕珩结仇,且想谋我儿子的人,除国公外,还会有谁?姓马的婆子拿全家命赌,是要护谁?对女人如此有法子,叫她冒死背主行凶,有这种本事,除国公您外,还能有谁?” 一连三问,俱是不屑。 卫国公颇感头痛,此子不但冲动,且智力堪忧,该从何教起? 在木文远手底下,长成这样一株参天空心的歪树,木家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以为我已说的很清楚。”卫国公目视木奕珩在桌上轻敲的手指,左手……大半时间,他的右手都是半握着,垂在身侧。卫国公抿了抿嘴唇,“奕珩,这件事你能不能交由我来处理?有些事我不便与你说,但你应懂得,此事绝非只与你一人有关,这是针对我们父子两人,不,是针对我们祖孙三人而来,为挑拨你我父子关系,离间你我父子情分……” “呵!”木奕珩轻嘲了声,“国公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物?今日我杀不得国公,不代表今后杀不得。国公且担心自己罢,木九自己的事,无需国公费心......” 话未说完,忽听院中一阵喧哗,卫国公眼神微闪,听外头报曰:“公……公爷……” 这般支吾,定是碍于木奕珩在场。 卫国公心情甚好,并不介意给木奕珩知道什么秘密:“你说。” 那声音迟疑片刻,方道:“是……是木家来人,说要接木九爷回去。” 卫国公淡淡瞥一眼木奕珩:“来者何人?木文远?” 带人闯他宅院强行要人,向来温吞的木文远倒硬气起来了?还是说,木奕珩前来行刺,本就是木文远授意? 木奕珩蹙了眉头。 他独自前来,就是不愿牵连家人,也隐隐地,不希望这人死于旁人之手。 外面回报的人道:“是木九奶奶……人在府门前,带了五十多名死士来‘接’木九爷……” 大有不把人交出来,就要将国公府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木奕珩闪了下舌头。 他娘的!这婆娘是疯了? 一个女人家,带人围攻国公府,给人报送到朝廷,治她个“图谋不轨”的大罪...... 卫国公闻言,额上青筋跳了两跳。 这一对蠢货! ………… 林云暖并不知道此刻卫国公父子在如何腹诽她的冲动举动,她只知道,她不能叫木奕珩出事,她不能失去木奕珩。 夜半他不见人影,加之之前说过那些奇怪的话,她不能不担心,他是做傻事去了。连夜喊来张勇,问出来龙去脉,她一刻也坐不住。 卫国公一心想认回木奕珩,他怎会做出这种会让木奕珩恨他一辈子的事? 林云暖直觉这是个圈套,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想过是否要去求木大老爷相助,可转念,她又觉得自己并无求人的立场。 木大老爷出面,这事的性质就要上升到朝廷争端中去,牵连必多。 总不过她是小辈,小辈便是行差踏错,也有转圜余地。 何苦连累木家? 她乘轿在巷尾,静谧的夜色中,听得卫府大门徐徐开启。 心跳的快要冲出胸腔。 万一是噩耗……万一全军覆没在里面…… 她不敢看。 木奕珩身后伴着张勇、吴强等一众垂头丧气的侍卫。 木奕珩面沉如水,沉默负手从阶上步下。 他撩帘子,想骂一句“你是笨蛋么?这么危险的事为什么要做?” 他对上一双惊慌失措、而后大喜过望的眸子。 木奕珩的咒骂堵在嘴里。 林云暖甩手就是一耳光挥出:“你是笨蛋么木奕珩?这么明显的圈套你看不出?以身涉险谋杀亲父,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怪自己福厚?” 木奕珩苦涩一笑,伸手揉揉她的额发:“是我不好,我下次……” “你还想有下次?” “......没、没有了……” 卫国公立在门后,久久无言。 他要怎么教导,何从教起? 他的儿子,从根骨上面,就已给毁了。 ............... 马婆子受不住酷刑,在牢中自尽。 木奕珩手握着诸多人质,却没问出任何实质问题。 宫里,荣安立在窗前,托腮望着窗外的弦月。 卫府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荣安。垂眸看向窗前玉瓶中供着的水仙,她涂了大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掐在上面。 白色花瓣零落成破碎的一团。 她唇边,凝起淡淡的笑容。 卫臻以为她收买的是马婆子? 可笑,这种半途收买的奴才,谁知会否将她出卖,反咬一口? 她用的人,可都是卫臻身边的精锐啊。 卫臻的亲卫,去向马婆子通知“卫国公的命令”,马婆子岂能不照做?就是木奕珩再怎么审,马婆子从始至终,也不可能攀咬到她头上半个字。 这些男人,骄傲自大,自以为是,朝堂上智计百出相互倾轧,对女人从来不在意、瞧不起。 她倒想瞧瞧,卫国公此刻是什么脸色。 外头宫人低低的声音传来:“殿下,威武侯到了。” 荣安丢掉了那团破烂不堪的兰花,曳地长裙轻轻一摆。 她面容持重,端坐进椅中:“传他进来!” 80、第 80 章 “……二更天岚院那边闹腾起来的, 连夜又是调人, 又是备轿,求了大奶奶瞒下来,这哪里瞒得住?现如今连大奶奶一起, 都在上院受训呢。你说这是什么事?老太太尸骨未寒,外头对咱们家又是指指点点, 风口浪尖上头,还要作五夭六没个安宁,要我说, 这抱养来的,便是教的再用心, 到底是旁人的种,从根子上烂了, 累死也扶不正……” 巧儿在外头抹桌, 听得里头一阵阵的说话声传来。 她叹口气,心想这最是嘴碎的人来了,不知要耽到什么时候。 里头与木二夫人说话的, 是木二老爷的郭姨娘, 因是自小就在身边服侍的人,情分不一般,又育有木八爷,二夫人多数很给脸面。 此刻屋里已进了第二杯茶。二夫人端茶啜了一口,靠在大引枕上听郭姨娘说话。 木雪痕去后,她便生了大病, 平素不大出院子,家里有个大事小情,都有这郭姨娘来与她说。 她便静静听着,不时插两句话,不叫话题冷下去。 “可打听到是为什么事情连夜出府的?” 郭姨娘面上讪讪地:“这却不知,总不是九爷闹老毛病出去喝花酒,九奶奶气不过捉人去了?您也知道九爷是个什么人,老太太走了这些时日他瞧来伤心,说不准早憋闷得狠了,找足机会要出去散散。” 这话说的不负责任,却也是十分符合木奕珩过往形象和行事风格的。夫妻俩夜半时分往外跑,难免就叫人猜测是关于风月的花边事。 木二夫人垂头饮茶,眼帘遮住目中幽光。 老太太宝贝了这么多年的外孙,把生前体己尽数给了他,到头来如何,那野种哪里懂得感恩?堪堪几日的斋戒守制,这便熬不住? 上房里头木大夫人一身雪白丧服,地上跪着两个小辈,一个垂头不语一个脸色通红。 大奶奶已给木大夫人骂了足有一刻钟。林云暖真真过意不去。 木大夫人明显顾忌她不是亲儿媳,分明是她闯出的祸连累了木大奶奶,婆母却是一句不提她,句句训斥大奶奶。 “……一家人信你,觉得你懂事明理,稳重妥帖,许你掌家理事,你却行出这等错事来,岂非辜负了一门长辈的信任?你为长嫂的且是非轻重不分,小的们有样学样,将来这家岂不乱了套?如今是什么时候?你祖母头七刚过!因着她的遭难,外头传得咱们家有多腌臜难听,你是不知?这时候怎能在内宅出乱子,给人添把柄?你爹你相公你叔伯兄弟们,他们在外要为此多么为难你是不知?” 木大夫人平素菩萨一样的人,说话轻柔面带笑,林云暖这是头次见她板起脸来训人。 木大奶奶因她无辜受冤,她怎能置之不理,趁木大夫人终于喘口气,她忙道:“娘莫怪错了嫂子,着实是我与奕珩胡闹,娘莫为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气坏了身子,我回头拉着奕珩一道去跪祠堂,抄家规,求娘放过了嫂子,家里家外许多事还得嫂子操劳……” 木大夫人给侍女打眼色,示意将林云暖扶起身来,道:“你身子不好,赶紧一旁坐着,地上跪着凉,恐要骨头疼。你莫为你嫂子争辩,她为人长嫂,不能约束弟弟妹妹,手持大钥匙,不能秉持家规,如何管家服众?” 林云暖愧得脸都抬不起了,她推开侍婢相扶的手,“娘,您折煞媳妇了!着实不该怪大嫂!娘若不给机会赎罪,媳妇儿唯有自行去跪祠堂罚抄了。” 她无脸坐听木大奶奶代她受训,起身便朝外走。 木大夫人眸光一转,指着个小丫头道:“还不把你们九奶奶拦着?” 回过脸来,对木大奶奶道:“罢了,你九弟妹不自在,我且放过这回。你暂将大钥匙交出来,待会儿你二婶三婶他们过来,再定夺暂由谁人保管。” 这话一出,不但林云暖色变,就是一直垂头任教的木大奶奶也十分吃惊。 叫她交出钥匙,那就是要剥夺她管家的权力?她才执掌内院多久?给外人知道,还以为她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处,才给人撸下来了呢。 可势不容人,婆母发话,她如何能拒,当即从腰里取下沉甸甸的一串钥匙,手指头微颤,缓缓递了过去。 林云暖不得不跪,两头为难,她半点法子没有,“娘,您莫如此,这般,将来我和奕珩如何还有脸面见大哥大嫂?” 木大夫人揉着眉心道:“这事先暂放下,这钥匙是还她不还,还得与你几个婶子一同商议。你们且下去……”恰侍婢捧了托盘过来请木大夫人进药,木大夫人摆摆手:“去吧,我歪一歪……” 长辈道乏,如何还能赖着不走? 林云暖与木大奶奶出来,在廊下站定,她蹲身福下去,诚恳道:“这回带累嫂子,实不知如何致歉才好,回头必与奕珩同来再求一求娘,求娘收回成命。” 木大奶奶无奈叹了一声,抿嘴微笑把她搀起来,“罢了,事已至此,你莫挂怀,回去不必与奕珩提及,免他不安。正想有些时候放松一下,权当告个假了。” 两人在廊下说了会儿话,迎面正见四奶奶扶着二夫人、清河跟着三夫人往院里走。 各自见了礼,木大奶奶不提自己钥匙被收一事,目送两位婶娘往里去。回到自己院子,却是委屈得再也绷不住。泪珠子如雨,一串串往下落。 躲在茜纱窗下的帏炕上头抹眼睛,还怕给小丫头见着了嚼舌头,哑声背过脸遣退身边的人,攥着帕子掩在嘴下低低地啜泣。 木清渝进来时,正见着她肩膀微颤,缩在枕头上面。 他解下腰间的孝布,在门前盆架上头净了手,走过来一把扳过妻子的肩。 “这是怎么了?” 木大奶奶一腔委屈终于有了发泄之处,倒在他怀里捶他的胸口,“都是你九弟夫妇!害我白白折了脸面。如今大钥匙给人收回去,将来我不必出去见人了!” 木清渝怔了怔,不知想到什么,哑声笑了起来。 “就这?”他伸手刮了刮木大奶奶的鼻子,“你且安心等。这把钥匙,如今不得不交,不过不远的将来,自然还有人求你拿回去。稍安勿躁,听娘安排吧……” 木大奶奶闻言蹙眉,她反复品这话的意思,眼睛霎时睁得老大,“你的意思……” 木清渝微微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内宅事,你比我清楚。” ………… 木九夫妇为这件事不安了几日后,木家发生了几件事。 第一、老太太临终给的那把钥匙,木奕珩私下交到了木大老爷手里。 第二、有人为这笔钱财闹了起来。 第三、闹事的是木三夫人。 ——如今钥匙掌在二房的四奶奶手里,家中治丧各处花费甚巨,四奶奶走马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挪用了预备给三房十一爷木清徽修缮单独院落的银子。 在木家内宅竟为琐事起纷争的时候,朝廷的旨意到了。 木文远亲娘因毒致死,木文远身为朝廷四品大员,有违人子之道,事亲不诚,被御史参奏弹劾。另,木贵人回木府奔丧之际,与外男有所牵扯,损及天家声名,皇帝大怒,褫夺封号,幽闭紫兰宫。 林云暖隐隐觉得,这些事一环套着一环,像是一张大网,慢慢张开,将她和木奕珩,及一切与他们有关的人等,慢慢收入网中。 可就在这个时候,木奕珩已被威武侯借出禁卫,以其熟知临川人事为由,命其为副帅,往临川讨伐大胆谋逆的临川王。 三陈其情不得允,上以军机为要夺情,木奕珩已于日前踏上前往临川之路。 林云暖知道,眼前的一应事,她唯有靠自己了。 81、第 81 章 百善孝为先。在这个孝义大过天的时代, 木大老爷被安上事亲不善的罪名, 对名声的影响,比当年被传在外作风不佳更严重。 天下正义之士均对木家内宅龌龊事口诛笔伐,甚至外头戏班子都排演了折子戏讥讽谩骂。 停灵四十九日, 木老太太出殡这日,大雨袭城。 棺木从东门抬出, 木家男男女女随灵在后,哭声传遍杏花巷。 巷口,灵柩给人群堵住, 不知何时聚拢而来的百姓,将烂菜叶、臭鸡蛋等兜头丢掷过来。 天气不佳, 众人本就狼狈不堪,木清渝扶灵在前, 木清泽、木清鸿两个各执经幡, 更是首当其冲遭了大难,木清渝额上正正被砸了个蛋,蛋液污了容颜。被砸之处火辣辣的疼, 不知是否破皮见血。 木家百年清贵, 从没受过如此侮辱。 木大老爷几乎气个倒仰。自家已然伤心成这般,朝堂上有人落井下石兴风作浪,百姓们竟也来添乱。 他自然知道这怪不得这些义愤填膺的良民,只是幕后操作舆论之人太过下作。 木府大丧,自不愿在出殡日与人起纷争,误了下葬的吉时, 越发对不住无辜枉死的木老夫人。 可他们一味退让、解释,那些围观人众哪里肯信?寻常百姓见了世家,哪怕是无官职的子弟,也必恭恭敬敬,不敢得罪。如今巷中数名四品、五品朝臣,竟给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便是“不孝”的下场。 是“不孝子”应得的待遇。 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一队持戟的官兵从四面涌来。 当先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将,威风凛凛骑在马上,“官差办案,速速给我让开!刀剑无眼,有自己往剑刃上撞的,是死是活自己负责!” 纷乱的人群很快给隔开,镇压下来。 那络腮胡子跳下马,木家几个老爷迎了上去,“多谢宋将军。” 宋将军嘿嘿一笑,摆手抹了把额前的水珠,豪爽道:“木大人客气。” 木三老爷疑惑道:“宋将军人在东营,怎会来北城办差?” 宋将军打了个哈哈,知道瞒不过,手一伸扣住木三老爷肩膀,低声道:“奕珩原在我麾下,我拿他当自己子侄,本该尽一份力。且,不瞒您说,此番乃是卫公爷求到小可,希望小可尽快过来保驾相助。” 他抬眼瞧一眼后面长长的送丧队伍,暗叹木氏大族果然人丁兴旺,视线落到木大老爷面上,见后者面沉如水,知道这些文官心里多半又再猜测些弯弯绕。宋将军向来最头疼这些头脑官司,连忙催促道:“事不宜迟,这里留待小可处置,诸位爷请上路吧!” 木家举家往城郊祖坟山头送葬,只遗女眷稚子,另有木老太爷。 自木老夫人去后,木老太爷未曾再出院子半步。数日缠绵墙外的哭声听不见了。木老太爷拄着杖,步出自己的屋子。 服侍他的晴鸣在廊下靠着柱子打盹,听见门响,惊得差点摔下去,他连忙迎上前:“老爷子,有什么事儿,怎不喊小的们进去吩咐?” 木老太爷板正的身躯莫名佝偻许多,他摆摆手,用拐杖点着石阶,也不看晴鸣,只淡淡道:“你们都别跟着。” 老爷子向来说一不二,晴鸣不敢再说,立在廊前目送伛偻的背影走远。 他挠挠头,想不清楚,四十几天把自己关房里不发一言的老人,作甚要冒雨出去溜达? 木老太爷缓步走在青石路上慢慢地走着。 多数人都去送葬,他一路上并未遇着人。 松鹤园沐浴在雨里,门上碧瓦被水沁润过,通体泛着幽光。 他直接推开门,立在门前阶上,停了几息。 里头服侍的人,发卖的发卖,撵走的撵走,处刑的处刑。如今里头只余一个新调来的,守门的婆子。 她探头出来,见着木老太爷,霎时吃了一惊。 木老太爷无意与他说话,垂眸一路走入院子,穿过中堂,在佛龛前立住步子。 一侧,立着锦瑟的牌位,因被人摩挲太多次,木制的牌位边缘,圆润发亮。 木老太爷扔了拐杖,盯着那牌位,他嘴唇嗫嚅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在这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地。 在木老夫人生前十几年来,消磨最多时光的位置,静默地,立了足有两个时辰。 林云暖来时,木老太爷正保持目视牌位端正站立的姿势。 她乍见到一个人影在里头,微微怔了一怔。 从新婚到如今,她只在木老夫人临终前,匆匆见过一回木老太爷。 气氛有些局促,她知道木老爷子不喜木奕珩,也不喜她。可又不能躲着长辈不行礼。 思虑间,木老太爷回过头来。 他半抬眼帘,只是瞥她一眼。 目光如电。大约形容的就是他那种眼神。一生煊赫,一生威严,木老太爷,是她遥不可及的那一类人。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口称:“老太爷。” 连木奕珩都不敢喊他一声“祖父”,她更没这种资格。 她以为会得到一个冷眼,或是厌恶的神色。 出奇地,木老太爷对她点点头,转过脸,俯身去拾拐杖。 林云暖连忙快步上前,蹲身拾起拐杖双手奉过头顶。 上头那人迟迟没有接过去。 她似乎听见一声轻叹。 拐杖被接过去,同时听见一个苍老低哑的声音。 “这牌位,如今是你每日擦拭?” 林云暖点点头:“是。奕珩应了祖母,要供奉二姑姑一辈子。他人在外办差,我身为妻室,应替他做这件事。” 木老太爷又沉默下去。许久,他举步朝外走去。 林云暖恭送他到门前,雨势渐渐小了些,门前一排苍松颜色更显青翠。 从前松鹤园如何热闹繁华,如今只余无言松柏,空屋冷室。 木老太爷突然回过头来,话在唇边打个转,还是将话问了出来。 “那匣子里面……可有,一只乌木小盒?” 林云暖眼眸一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能说实话么? 木老爷子此时问出这句话,不知要做多艰难的心里建设。这无异于,将他自己的软肋,展现于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陌生人面前。 这话他不曾对儿子媳妇言说,却来问她…… 林云暖抿了抿嘴唇,微微扯起唇角一笑:“回老爷子,那只盒子尚在,保存甚好,可见祖母十分爱惜重视。匣子里余下的东西皆送入了公中,只遗这只小木盒子,奕珩带在身边,想留作念想……” 木老爷子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点点头,什么都没再说。 雨雾里,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看不见了。 林云暖忍泪回眸,擦拭那牌位,点了香。又在屋里收拾了一番,才回自己的岚院去。 关起门,她从妆奁一角搜出一个圆形盒子,打开来,取出里面那只乌木小盒。 她不忍心,将这只盒子拿给木老太爷看。 里面是一只做工粗糙的金钗,给人用剪刀,一点点剪碎成块。 依稀还能辨认出来,钗柄原有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个曾约定要携手走完一生的人,早不对这感情抱望。 木老夫人剪碎金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木老爷子若见此物,又会否后悔,自己为那虚无的声名,遗失了曾经所爱。 林云暖心酸得简直不能再想下去了。 外头嘈嘈杂杂的声音传来。 林云暖听到悦欢发颤的急唤。 “奶奶,奶奶!” “不好了,大夫人叫您去呢!老太爷,老太爷殁了!” 82、第 82 章 木府一连两丧, 阖府悲痛欲绝。 又因朝中弹压不断, 与兄弟几人一商议,木大老爷决心丁忧致仕,退出朝堂。以一人之退, 免阖族男丁受累。 木大老爷上书辞官,今上三留不允, 第四回上书,终于朱批“准”字。 木老太爷一去,几乎打得内宅诸人措手不及, 木大夫人就在这时节头风发作,闭门谢客。 木紫烟一大早就至上院, 炕前围着木大奶奶、木七奶奶。木夫人歪在炕上,额前勒了织锦绣珠抹额, 接过侍婢奉上的药碗, 蹙眉饮了一半。 声音是有气无力地:“撤下去吧。” 木紫烟不由劝道:“娘您这般怎好?汤药需按量服用,可马虎不得。” 木大夫人叹了一声:“傻子,我便是不能尽快好了。这什么节骨眼, 还不明么?” 木紫烟是为何事来的?她岂会不懂其中门道?“我是心疼娘您, 不愿您受病痛折磨。” 屋里服侍的均遣了下去,木大夫人撩眼帘瞥她一眼:“你爹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这事我是万万不敢出头的。只等那两房的耐不住了,先闹将出来,届时咱们顺水推舟,也能落个贤名。你们几个记着, 在任何人面前不能露了口风。咱们大房的人若自乱阵脚,可就给人递了把柄,叫人当成了攀墙的梯子,作践成脚底泥。” 几人点头应下,木大奶奶仍是忧心不已,“娘前儿将大钥匙给了二房,四弟妹是来哭诉过一回,说是掌家不易,可如今老太爷一去,花费甚巨,按说公中那点流水儿根本不足支应,难免要动用一些死钱。可各处的路子她并不知,亦不曾来问过我,难道她竟肯吃亏自己去筹这银子?我着实想不通……” 木大夫人冷冷一笑:“且等着吧。如今你爹辞官在家,难免又有活了什么心思的呢。” 说话间,外头报说九奶奶请安来了,屋里为之一静。木大夫人还没答话,就见木紫烟把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扣,不耐烦地扇着扇子:“她就安心守在自己院子里不行么?回回来遇着她!晦气!” 木大夫人伸指头轻戳她额头:“你呀,做什么和她过不去?人家争你抢你的了?” 木紫烟水眸一翻,没好气地哼哼道:“那野种本就叫人腻味得紧了,偏又娶个没半点好的妇人,好好一个家,给这对夫妻俩搞得乌烟瘴气,平素我出个门都要战战兢兢,生怕人家拿咱们木家这点丑事来挤兑,她倒是好,真把自己当正头儿媳妇,天天儿地来娘跟前献殷勤,谁稀罕她请安问好?春平,去,把她打发了,就说娘不耐烦见!” 木大夫人斜睨她一眼:“怎么,如今这屋子是你做主了?” 一句话说得春平左右为难,不知该是不该去回了林云暖。 木大夫人白自家闺女一眼,摆手道:“就说我身上乏,刚睡下,好好送她回去,莫失了礼数。” 回过头来,见木紫烟一脸愤愤然,笑骂道:“你一年回来几天?闹僵了你躲出去就是,我们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叫人说我们大房内讧不和,有什么好处?遑论她行事处处依足规矩,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叫我如何对人寒脸?你便是对人家有偏见。你知不知道,你九弟前儿将老太太留下的体己,都交到你爹手上了?这招一出,你爹心酸愧疚不已,回来百般兴叹,说奕珩是个有心的孩子。趁他不在家,你给她妻子受气,人家是会说她不明理,还是说你?傻子!两个孩子的娘了,没半点心计!” 木紫烟在嫂子面前被亲娘敲打,脸上挂不住,耳尖染了一层红雾,嘴里不服气地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这不是娘的屋里,自家人跟前么?外头我自然与她假装和气……” 木大夫人不再理会她,正色吩咐木大奶奶和木七奶奶几件事,没一会儿,屋里的谈话便散了。 七奶奶从上院出来,荷花池前撞见林云暖正立在桥头上面。她面色讪然,前头上院刚回话说大夫人睡了,自己后脚就从那边过来,林云暖又不傻,怎可能看不明白? 林云暖一身重孝,远远行了平辈之礼,携七奶奶的手,一并往前走,“听说娘身子不好,原想送些药材过来,我自己近来也有些着风,怕过了病气给娘,回头七嫂过去,替我带给娘吧。顺便替我告个罪,近来我就在岚院养病,不过来了。” 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也给大夫人寻个借口,两边轻快,何乐不为? 木七奶奶向来待她甚和气,轻牵她手腕,“近来家中事情繁多,你身子本就不好,莫为琐事烦心了。奕珩走了有半个月了吧?可有书信传来?这回前去临川,乃是讨伐旧主,还不知他有多为难呢。家里的事且先瞒一瞒他,莫叫他伤怀分心……忠孝不能两全,这也是人之常情。” 是说,木老太爷逝世一事暂先不要往木奕珩那边送信。林云暖此前也想过这一节,家中并无安排,她亦没有多说。近来总觉得眼皮跳的厉害,隐隐觉得有大事发生。她生怕自己字里行间露了怯意,给木奕珩察觉,因此半封书信也没有写。 一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京郊多处塌方,木奕珩此刻远在去往临川的路上,他骑一匹高头大马,身穿沉重的铁甲,举目望向半空隆隆轰响的云层。 后面车马缓缓随来,帘子半敞,露出威武侯一张冷峻非常的脸。 “奕珩,适才收到京中加急的传信。”他似乎有些不忍,递出的手有片刻停滞。 木奕珩下马接过卷轴,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他嘴唇抿紧,眸子定定盯住威武侯。 “侯爷早便知晓了吧?” 京中固然有往来公文信件。威武侯自己的斥候更是不可能不时时监控大都的消息。 木奕珩眯了眯眼:“侯爷瞒我七日之久,是怕我违反军纪坚持回家奔丧?侯爷苦心孤诣,不惜诬陷临川王谋反,闹这么大阵仗,总不会因我木奕珩美色过人,令侯爷迷至如此搅天弄地吧?” 威武侯哼笑一声,上下打量他,眸子愉悦地眯起,哑声道:“若我说,是呢?” 木奕珩遍体恶寒,退后一步,将那书信折好放在袖中,他翻身上马,听威武侯在后轻声道:“将你带出京城,实出于爱才之心,本侯想保全于你。事到如今本侯亦不怕叫你知道,临川王身边,早有大都派去的细作,污他一个谋反之名,那是轻而易举。你原在他麾下,又是他举荐回京入了军营的,我不带你一同来讨伐他,你觉得你能逃过同谋逆犯的罪名?” 木奕珩冷笑:“侯爷真是费心,这份恩情,木某却是不敢领会的。临川王为人豪迈仗义,身边能人异士无数,就有些许奸诈之辈,不见得便揪不出。侯爷不若替自己考虑,万一侯爷手上的罪证不足,给临川王平反的机会,将来要如何哭求,在今上和王爷之间两头告饶。” 那浓密的乌云中,一道紫电劈过。 木奕珩望向天空,脸上也似笼了一层乌云。 ………… 林云暖睡到后半夜,被钰哥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 她披衣坐起来,下地把孩子从小床抱起。 悦欢和烟柳都守在外面,听见响动,进来点灯的点灯,煮羊乳的煮羊乳。 钰哥儿身上发了一层汗,林云暖把他放在自己大床上,解开他外衫替他换衣。 外头就在这时闹嚷起来。 林云暖与悦欢对视一眼,听见外头一个婆子的声音。 “我瞧得真真的,那贼人朝着九奶奶的寝房去了!” 83、第 83 章 就听吵吵嚷嚷的声音到了门前。 纷飞被惊醒赶过来, 见院里闯进一个胖大婆子, 身后领了一群侍婢跟侍卫,粗鲁地推开守门婆子,一路往里闯。清风守在廊下大声呼喝,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这是九爷的院子,九奶奶在里头歇着, 闹闹嚷嚷的做什么?懂不懂规矩了?” 引侍卫来闯内宅女眷的屋子,别说这是木家,就是寒门小户也没有这样胆大妄为的。 那婆子乃是二房四奶奶身边掌事的, 姓吴,清风陪嫁而来, 在木府时日甚短,吴婆子自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冷笑道:“特事特办, 情形危急,我们也是不得已,府里有贼人闯了来, 万一逞凶, 伤及九奶奶或小少爷,那我等才是万死不能辞其咎。姑娘如此拦着,倒叫人疑心了,莫不是姑娘想放那贼人一马?” 这话说得恁地猖狂难听,清风虽是个和气性子,到底年轻, 眼见脏水泼到自己头上,只气的浑身乱颤,指着婆子道:“你……你血口喷人!” 那婆子朝身后丫头打眼色:“去把这个不知轻重的东西拉开!没听屋里少爷哭的厉害?恐是贼人真进了内室!” 清风给人扯个趔趄,纷飞连忙上前,拍掉那丫头的手:“这是闹什么?奶奶还在里面!” 婆子见纷飞来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纷飞姑娘,我们这般也是为了奶奶的安危着想,耽搁下去,惹出什么乱子,兴起什么闲言碎语,可不敢保证……” 纷飞肃容道:“吴妈妈口口声声说有贼人,我们这些院子里守着的倒没瞧见,你能确定,是真有贼人闯了进来,不是妈妈眼花?” 吴婆子道:“这是自然,否则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深夜来扰奶奶,难不成是我活腻味了么?姑娘快让开吧,再耽搁,奶奶的名节……” 她不必说完,女人家的名节,比命还重。这话说得是怕损了林云暖的名节,可这话一出,名节便已被蒙了一层薄尘,无论贼人搜出与否,都可引发出关于内室情形的无限遐想。 纷飞正要再说,门突从里头被打开。 悦欢寒着一张脸,冷冷道:“奶奶说,叫你们进去!” 瞧纷飞和清风均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吴婆子得意一笑,“就说奶奶明事理,早让开不就完了?” 一进里屋,就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铜炉里不知燃的什么香,扑鼻而来,不觉刺激,反而十分宜人。 屋里陈设说不上富丽堂皇,却也绝不简慢,门上的帘子地上的毯子,挂帐子的勾子,没一处不用足心思。 吴婆子偷眼打量四周,行至内室帘外,装模作样行个礼:“对不住奶奶,实在为奶奶和小少爷安危着想,不得不来叨扰。” 她不给林云暖说话的机会,直接挥手下令:“还不快搜?捉了人去,还要回四奶奶处交差!” 她身后那些正要举步移进来,却听林云暖道:“慢着!” 吴婆子蹙了蹙眉:“奶奶,再这么……那贼人恐已跑了。” 就见面前帘子被一只削葱般的玉手撩开。 先露出悦欢一张不耐烦的脸,接着才是抱着孩子的林云暖。 深夜时分,林云暖衣衫整齐,发丝不乱,一点儿不像刚被吵醒的,倒像是一直这般端庄地等着人来。刚哭过一场的钰哥儿乖巧地伏在她怀里,用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打量一屋子的陌生人。 吴婆子明显有些意外,但她很快恢复神智,微笑道:“不知奶奶有何吩咐。” 林云暖淡淡一笑,抚了抚钰哥儿的头发:“丑话说在前头。” “第一,内宅进了贼人,是四门守卫和巡夜之人不严之过,闹到我这里来,我不可能假装瞧不见。明儿如实报给四嫂,该罚的罚,我不会装老好人给失职之人打掩护。” “那是自然。”吴婆子垂头翻了翻眼皮,暗恨她话多,心想:“待会儿有你好瞧的,在这充什么主子?” “第二,屋里陈设均是九爷所好,还请吴妈妈吩咐下去,莫要坏了物件,如有缺损的,也别怪我跟妈妈您要贴补。” 吴婆子已经笑不出,强咧一下嘴算是回应。 “第三……” “哎哟,我听见那边有声音!莫不是那贼人要跑?” 吴婆子身后一个婢女尖声大喊,强行打断了林云暖的话,吴婆子像得了特赦,直接就挥手下令:“事不宜迟,赶紧搜!把贼人搜出来!” 她身后的侍卫婢女蜂拥涌进来,各执刀剑棍棒在屋中各处翻找,雅致清新的屋子登时乱得没个样子,悦欢几番呼喝住手,根本没人理会于她。 吴婆子趁机朝林云暖笑道:“奶奶还抱着哥儿呢,这等事不好给小娃儿瞧见,奶奶不若屋外避避?” 林云暖点点头,抱着钰哥儿就往外头走。 她才步出内室,那吴婆子便是不屑一笑,抬手就把距她最近的桌案掀翻,上头茶盏茶盘碎了一地,悦欢气的跺脚,正要骂两句,就听隔壁传来某个侍女兴奋的声音:“找着了!” 悦欢讶然望去,见她找到的并非什么贼人,而是一只笨重的箱子。 这箱子原在稍间小书房书架上面放着,里头装的是一些古旧典籍。却不知如何叫那婢女兴奋成这样。 下一秒,那侍女掀翻了箱子。 里头散落出十来封书信,并一件绣了一半的袍子。 吴婆子张大嘴巴,故作惊讶地道:“哎呀,这不是男人的贴身衣裳么?怎么藏在这种地方?” 霎时,悦欢明白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 门前的纷飞脸色亦变得难看起来。 吴婆子抓起一封信,当着众人面前就打开来:“老婆子不认字,叫个侍卫过来,读一读这是什么?” 这话刚落,就听外头一阵整齐划一的疾步声传来。 室门未闭,吴婆子惊讶地见到外头来的是木清渝和木四爷清渺。 身后各自带着侍卫,疾步匆匆走来,立在院外,木清渝肃容道:“怎么回事?” 吴婆子眼睛一转,虽想不到他二人怎么来了,但这事自然越多人知道越好,她又没什么好在意的,连忙一溜烟滚出来,扑在木清渝脚下:“大爷四爷请看。我等本是见到可疑人影潜入九奶奶院子,担忧九奶奶安危,这才前来。九奶奶与一班侍婢左右搪塞,不肯让我等进入。” 木清渝没好气地瞭林云暖一眼,转头问道:“然后呢,这信是怎么回事?” 吴婆子垂下头去,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大爷看看便知。” 木清渝展开信纸,见上头写着一首律诗,只读完第一句,就变了脸色。 木清渺把信接过,也是瞧了一眼就怔然色变,吴婆子适时召来那婢女,手里拿着一沓信件,并一件绣了一半的衣裳。 吴婆子似乎自言自语,用大家刚巧都能听见的声音道:“九爷个头高,身材魁梧壮硕,这件儿小衣却是短了许多,可不是九爷能穿的。却是男子款式,绣的是鸳鸯洗水,谁平白绣这图样在身上,又不是成亲……” 木清渝厉声喝道:“休得胡言!” 他转头看向林云暖:“你命张勇寻我二人来此,就为让我们瞧你这些下作东西?枉我九弟……” 他没说下去。家丑不可外扬,九弟妇偷人这样的丑事,如何能在众人面前声张? 可他不声张,林云暖却要声张:“吴妈妈,这些都是在这口箱子里寻出来的?吴妈妈说要搜贼人,却怎么搜的是东西?是早预见到我必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才翻箱倒柜去寻妈妈这等法力,岂不比半仙儿还厉害?” 这事本是吴婆子没理,可听在木清渝两人耳中,却像是林云暖心虚狡辩。 木清渝冷哼一声,拂袖便要走。 吴婆子得意笑道:“老奴自然不懂仙术,着实是奶奶自己做下的事难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贼人专往九奶奶屋里去,怪不得呢!想来再搜下去,还能搜出更多不堪入目的东西来!” 她张口就要喊人再搜,听林云暖冷声一笑:“慢着!” 林云暖朝院外方向福一福,喊住木清渝兄弟两个:“还请两位兄长留步,瞧在九爷和钰哥儿份上,与我做个见证。” 木清渝住了步子,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这种内宅丑事,向来是内宅掌事的宗妇决断,叫他们来捉自家弟媳的奸,着实是件没脸面的事。 就听一声犬吠传来,远远几点灯火,是张勇带着人,牵着一条大犬过来。 木清渝见如此兴师动众,不由暗恨林云暖不知轻重,这等脏事,还嫌知道的人不够多吗? 吴婆子眼睛闪了闪:“奶奶这是做什么?” 林云暖微微一笑,伸手招张勇近前,“你瞧瞧那些信。” 张勇走过去,把信件从侍婢手中拿过来,随手一翻。 木清渝嘴唇动了动,恼恨得心里暗恨,强忍着没吭声。 却见张勇并不是要看信,而是抽出里头的信纸,放在大犬鼻下给它嗅。 木清渝眉头跳了跳,与木清渺交换个眼色,神色郑重起来,似乎预见到有何事即将发生。 那犬嗅了几张信纸,张勇把它颈上绳索解开,轻拍它的头道:“去吧!” 就见那犬只敏捷地一蹿,大声吠叫,扑向那名找到信的侍婢。 就听女人的惊恐尖叫和犬吠声揉杂一处。 木清渝皱了皱眉头,看向林云暖。 林云暖抱着钰哥儿,施礼道:“钰哥儿受惊了,请容我先带孩子安置了再来。张勇,你和两位爷解释解释。” 钰哥儿给犬吠声所惊,小脸皱成一团,哭的撕心裂肺,木清渝心头一软,点了点头。 外头翠文不知已站了多久,她上前,把钰哥儿接过,和林云暖一同朝后罩房她的屋里去。 张勇适时道:“两位爷请看,这箱子里原放得是旧物,恐书籍生霉,这里放了防潮的药包,气味浓郁。里头藏书有股刺鼻的药味。适才那信件落款乃是年初九爷离家办差的日期,藏在箱中半年之久的信纸,不仅外表簇新,这信纸上也没留下半点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凌晨三点热腾腾的新章。 84、第 84 章 吴婆子瞪着眼, 听见张勇说的, 正想辩解,侧旁一道凄厉的尖叫声传来,那被犬只扑倒的侍女满脸满手血葫芦似的, 大叫着:“九奶奶饶命啊!饶命啊,我招, 我全招!大爷救命,四爷救命?四奶奶救命啊!” 吴婆子听到她喊四奶奶,立即变了脸色, 因犬只凶恶,她不敢上前, 对一班她带来的侍卫吼道:“你们眼瞎了吗?还不把丽丽救下来!” 木清渺不悦道:“张勇你快让那畜生住手!” 所谓畜生,又哪里有“手”? 这不是较真的时候, 张勇喝了一声, 那犬只低低呜咽着,放开了被他撕咬的侍婢。 张勇道:“两位爷明鉴,这犬是咱们府里常年养的, 对气味最是敏感, 按说适才侍女丽丽只是拿着外层的信封,不曾触碰过里头的信纸,那犬儿却朝她扑去……” “只有一种可能。这信要么出自她手,要么是在她身上放置了很久,从里到外都沁染了她身上的味道。女孩儿们多半爱用些香囊香包一类……二位爷信不过畜生,寻个嗅觉灵敏的人来辨认, 也必辨得出。这些信件,是她故意栽赃九奶奶!” 丽丽已给吓得花容失色,疯癫一般哭喊逃窜,吴婆子几番上前抓她都没抓到。木清渺眯了眯眼:“张勇。丽丽是谁的人?” 张勇抿唇,没有答话。 他说丽丽栽赃,丽丽是木四奶奶的人,那就是在指证木四奶奶,有意陷害林云暖。 “张勇,你是木家的老人儿了,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张勇闻言,铿然一跪,他仰头抱拳,道:“张勇在木家二十余载,深受木家大恩。张勇不敢忘却身份!” 木清渺露出微笑:“你不必如此,我不过随口一说,并无怪责之意。” 他伸手相扶,竟没能扶起张勇。 张勇垂头跪地,腰背挺直,掷地有声。 “张勇乃是老夫人给了九爷的贴身护卫。生为九爷,死为九爷。如今九爷命张勇看顾九奶奶,那么,护九奶奶安好,就是张勇的职责。二位爷,这件贴身衣物恐也来路蹊跷,属下……” “张勇,不必了。” 一个轻轻脆脆的声音从后传来,林云暖缓缓走了进来,目视那件十分惹眼的衣裳,淡淡道:“鸳鸯戏水,绣得这样活灵活现的,得多少功夫?可惜了……” 她摇摇头,抿嘴笑道:“可惜我不懂针线,这上头的图样别说绣,叫我画也画不下来。两位兄长不信,大可去打听打听。是谁要栽赃我?竟连我懂不懂针线这样的事都没弄清楚。” 她低低一笑,满是轻蔑。 木清渝瞟她一眼,想不到有女人当众说自己不会针线还这样大言不惭。 吴婆子急道:“这上头针法我瞧得仔仔细细的,分明是南边的针法,便不是奶奶绣的,也可能是您身边的陪嫁……” 林云暖嗤笑一声:“妈妈思虑周到,的确有这个可能,只是可惜……” 她指着悦欢道:“妈妈还不知道吧?我这个陪嫁丫头,乃是我在京城所买。另一个清风,虽是家里陪嫁的,可她不能辨识红绿颜色,根本没法绣出这样颜色鲜亮的图样。这事儿并不是秘密,难道妈妈竟不知道么?我自然还有旁的陪嫁,媳妇婆子不少,绣娘也有,可他们不在内宅伺候。这衣裳妈妈您能一眼瞧出不是给九爷做的,难道旁人瞧不出?我要偷人,还这般大张旗鼓寻他们来绣,难不成是我活的不耐烦了,特意告诉全天下知道?” 说完这句,她眉头凛然一蹙:“张勇,适才吴妈妈不是说,还要再搜屋子?甚好,你等先替我搜一搜这些人的,他们自己摘干净了,才好趾高气昂地治我的罪啊!” 她朝木清渺看去:“四伯,下人疑心我,我又放心不过他们,……您不会不准吧?” 木清渺头上青筋隐隐跳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九弟媳这是早知今朝,特抓他来当看客当人证,撕他们四房的脸皮呢! 他能看出来,木清渝又岂会看不出?他大哥自张勇说完那番话就不曾开口,明显是已经起了疑心,说不定已然认定,是他纵容他妻房诬陷九弟媳。 吴婆子尖声道:“我们犯了什么错?凭什么搜我们?分明是九奶奶您不守妇道,给我们撞破秘密,如今反咬一口,您……啊!” 她话未说完,只见身前人影一闪,张勇已欺上前来,手一抬一扭,卸了她的下巴。 吴婆子滚到地上,嘴里不住嚎哭。 张勇手一挥,他带来的几个人就上前去,也不论男女之别,扭住那些个侍婢就搜起身来。 搜出的东西还不少。 有的腰里藏着绣了春图的男人汗巾,有袖中掩着男人的鞋子。 若非进屋前受阻,急于捉到林云暖痛处叫她无法摆九奶奶的架子,来不及把这些物件取出藏在她屋里当作“物证”,怕是这会子林云暖早就辩无可辩,给人当成不贞妇人扭送祠堂了。 可笑的是,竟还有人顺手牵羊拿了林云暖屋里的东西。 林云暖啼笑皆非,她倒是高看了四奶奶的道行。 气势汹汹来捉贼的一众人,个个儿如霜打的茄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吴婆子的呼号,在木清渺听来异常刺耳。 他一脚踏在吴婆子腰上,连踢数脚,怒骂道:“刁奴欺主!竟然背着你主子作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来!” 吴婆子登时晕了去,那可怖的声音静下。 木清渝不得不表态:“今日一场误会,时辰不早,我还得回去守灵,九弟妹你……”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有什么事,或者与你几个嫂子拿一拿主意……” 这就是不管的意思了? 林云暖挑了挑眉:“叨扰大伯,过意不去的很,只是……丽丽和吴婆子如此冤我,我若轻饶,将来谁把我木家九奶奶当人看?这两人希望大伯准许我留下细细审问……” 木清渺跳了起来,指着她道:“你这刁妇!这两人一个被狗咬伤,一个已经受了惩罚,你还想怎样?” 林云暖冷笑一声:“这话该我问才是。若四伯不弃,还请移步内室,瞧一瞧今日屋中多少珍宝被这群刁奴砸烂!木家恁大门庭,刁奴欺主至此,知道的,知道是掌家人一时错听刁奴挑唆,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木家老太爷一去,就再没规矩!四伯尽可不应,我这便跪去上院,求父亲定夺!” 木清渺被她气的指尖发颤:“你……你……” 林云暖已懒得看他,对一旁悦欢道:“悦欢,去请大奶奶、四奶奶等人过来见证,一一点算屋中损失,会成银两,把数目和详单抄一份送给四奶奶!” 木清渺被她气得说不出话,重重一甩袖子,跺了跺脚便走。 木清渝负手而立,深深望一眼这凌乱不堪的院落。 隐隐觉得,母亲木大夫人的预感没有错。这个家,果然已经散了。 若非妻子先行交出了掌家之责,怕是被人陷害的,会是他们长房吧?钱财招眼,如今这些人,已经不顾什么道德廉耻,不在乎什么家族名声了吧? 林云暖瞭一眼院子里被扣留的诸人,疲惫地叹口气。 这段时日她心神不宁,总觉有事发生,原来不是她多虑,是真的始终有一些目光,在暗处窥探自己。 从她身边的人下手无望,就以捉贼的名义自行带了赃物进来陷害,若非清风纷飞在外拖延时间,若非钰哥儿的哭声先将她唤醒……她可能连掌灯发信号给外院的张勇都没机会,就已被污了名声,大作不贞之人押去祠堂。 如今木大老爷他们哀伤父母过身,谁有心情听她争辩? 今晚太险了,着实太险了! 张勇将吴婆子、丽丽等一干人等捆绑好,躬身请示:“奶奶,这些人,您可要亲审?” 林云暖的目光移过去,从一个个并不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平素她除了请安问候,基本不出院子,避免纷争,躲开是非,不愿给木奕珩添半点麻烦。可这些人仍不肯放过她,一个个的欺她势弱,欺她孤立无援,便将主意打到她头上来。婆母闭门不出,长嫂已不管事,夜里院中又是尖叫,又是犬吠,竟无一人前来过问一句。 她觉得心寒。 这些便是木奕珩的家人! 她几番相劝,不愿木奕珩为她与之离心离德的家人! 甚至在他们主动放弃了老太太遗留的巨额财产,巴巴地捧去给人,彰示自己的孝顺和无私过后,依旧毫不留情地一盆脏水泼来,不顾她的死活,不顾钰哥儿安危。 这些人有没有心呢? 林云暖面上如蒙了一层冰霜。 她目光冷硬而坚毅,衬着一张娇柔的脸,望去有些违和。 张勇听她冷冷地道:“污蔑主子,图谋不轨,有何好审?” 本已受惊张皇的丽丽身子陡然一颤,她抬眼,盯住那个可以决断她生死的女人。她想说,“我是四奶奶的人,你只是个晚辈,没资格动我!” 可对上那冷如寒冰的眸子,她竟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林云暖朱唇轻启,一字一句地道:“叫他们在认罪书上落印。” “然后……” “杖毙!将尸身送去四奶奶院子里。” 话音刚落,就见丽丽抖如糠筛的身子瘫软下去。从她裙下,兴起淡淡的腥膻气味。 林云暖没再看她。扶着悦欢的手,迈步走上廊阶。 屋里乱得是无法住人了。 林云暖吩咐不必收捡,留待明日一早,叫各院所有女眷同来瞧瞧,某些人是如何欺辱自家人的! 木老太爷的“三七”,家里请了知名法师来念经做法。 关系亲近的人家比如姻亲、族亲、同窗、同僚等,各派了家眷在这一日上门示以关怀。 木四奶奶本应在前头打点招待,置办丧仪,可她全无心情,脸色灰败,几番犹豫,求到了自家婆婆木二夫人跟前。 “娘!您不能不理儿媳啊!昨晚四爷归来大发雷霆,咒骂儿媳是心狠手辣的毒妇,儿媳实在冤枉,儿媳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我们自家么?” “今晨那贱人命人送了两具尸首过来,打得不成人形,血糊糊丢在儿媳院子里,一句话未曾交代扬长便去,那是儿媳陪嫁的人啊!她凭什么?她有什么权力?” “如今已然闹开了,儿媳想好了,既然她要撕破脸,那就谁都别想好过!儿媳这就吩咐人去通知吴婆子和丽丽的家人,叫他们告官去!大伯母称病不出,把一切累的烦的是都推给我们二房,眼瞧着我们为府里诸事发愁,她倒清净!我倒要看看,她那房的人犯了人命官司,她是出面不出!娘!只要您点头,儿媳这便去!” 木二夫人端坐在炕上,手捧香茗,本面无表情地听着。 至此方抬眼看向地上哭哭啼啼的儿媳妇,也不答话,扬起下巴命侍婢道:“把你们四奶奶扶起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木四奶奶被搀起来,挨着炕边儿坐了,不住拿帕子抹着眼角,“如今大伯父闲赋在家,丁忧三年过后,年岁几何?将来木门一族,还不要承望公爹一人担着?长辈们如何打算,我当小辈的不敢置喙,可如今我管着家里诸事,偌大一个宅院,里外十七个院子三十几个主子两百多仆婢,个个朝我伸手要吃穿,前头爷们儿走动往来的,大小宴请,各年节人情,两位老祖宗的丧仪置办,单拿哪一样都愁煞了人。大嫂这些年把持中馈,内里是如何平衡,这我不知,我可听前头那些回事人的议论,可不是半点油水没沾过的,是我为人实诚,不好挑明了指摘罢了。” 木二夫人叫人奉茶,她接过抿了一口,续道:“娘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与娘是一般心思。大房这些年早拿够了藏够了,老祖宗们不在,各房之间,也就是面和心不和的,大都有着分家的心思,只不好在这时节挑明了说。九弟夫妇早年就得老祖宗关照,半辈子积攒的巨数怎可能只有他们献上来的那点?媳妇儿对九弟妇下手确实不该,可不从她处想法子,难不成这窟窿我们自己填?抑或由我出头做那败家子,卖了祖上传下来的房屋田地养活旁人?娘,媳妇儿便不为自己,为着公爹少些烦忧,娘少些操劳,四爷将来不至给这一大家子的繁杂事带累,这恶人媳妇不得不做啊!” 木二夫人叹了一声,伸手握住她手:“你是个好的。我知你一门心思为这个家。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累,也受了不少委屈。你且放心,清渺那边,有我劝。你只管好生处理你的事。身正不怕影斜,你九弟妇若当真没做出什么,谁又能冤她什么?叫嚷得尽人皆知,闹得这样难堪,最后是谁面上无光?难道竟是我们这些规行矩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么?” 木四奶奶略一沉吟,惊喜抬头。 婆母的意思,是支持她所行之事? 甚至,暗示照她的意思,唆使吴婆子的家人去告官? 听木二夫人又道:“你三婶前儿不是不满你停了老十二修院落的事儿?我指你一招儿,你且仍往那头走着,你五妹妹前岁订亲,这回祖父祖母仙逝,婚事自然要耽三年,原给她备的那些嫁妆压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拿来支应一二,以解燃眉之急。自然,这头你别自己出,无事带着你五弟妇七弟妇,去三婶院里走走,至于怎么说,有谁说,这些不用我教,你这孩子心细,哪有不周到的?” ……………… 木老夫人在自家被毒杀的丑事爆出不久,木家两个月后,又有丑事爆出。 三房夫人秦氏,在老爷子出殡当天,当着众多客人面前,掌掴侄媳妇木四奶奶。 木家各房恩怨,已昭现人前。 木老太爷不惜毁掉亲生女儿和外孙,也要誓死捍卫的百年清名,就此蒙尘。 木家变作城中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但凡谁提起当年门生遍地,俊才辈出的木家,都不免摇一摇头,叹一声今非昔比。 ……………… 前方就是临川城门。 威武侯号令就地扎营,自己坐在牛皮大帐之中,遣令官至城门宣读旨意。 大意是,如今朝廷掌握线报,并罪证数件,人证数名,指临川王与塞外部族往来亲密,有通敌卖国谋逆之嫌。今上顾念手足之情,愿给临川王最后机会,带同家眷,暂释兵权,随威武侯一同进京陈情。若有悔改之意,可既往不咎,依旧以王爵待之。 约有小半时辰,令官从城内退出,与其并行的还有数人,当先一人白衣胜雪,玉面朱颜。正是临川王本人。 亲王不曾撤爵,甚至未曾定罪。 威武侯等执礼迎入帐中,摆开宴席。 临川王与威武侯亲热把臂,颇婉转道:“这回可需得侯爷为小王好生求一求皇上,小王偏居临川,镇日赏风弄月,何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不知是哪个碎嘴小人,如此冤我!侯爷饮了这杯,小王可就将自己身家性命,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全托赖与您了!”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目光一转,瞥见一旁的木奕珩,“奕珩,你也过来坐。如今小王乃是你们帐中之囚,待审嫌犯,还拘什么礼?” 木奕珩含笑坐了,听临川王击一击掌,外头走进来四名美人。个个儿肤白如雪,貌若仙娥,携剑起舞,奔跃间,长腿细腰若隐若现。 威武侯目光如炬,早认出这四个俱是美貌少年。 只是他身畔,早有明珠,再夺目的美人儿,也不过是毫无价值的鱼目罢了。 木奕珩察觉到一缕目光直射自己侧颜之上。他在桌下捏了捏拳,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告罪道:“对不住,王爷,侯爷,属下去方便方便,就来。” ………………………… 夜色茫茫,林深月静。 木奕珩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已经离营甚远。 他思念家中,眸中难得蒙了一层感伤神色,脚下踏着荒草,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前行。 他听见身后有“笃笃笃”的轻声响动。 是竹杖敲在地上的声音。 ——威武侯伤及左腿,不良于行,如今离不得拐杖。 他不必回头,听得身后暗哑低醇的嗓音。 “奕珩。” 木奕珩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住了脚步,似乎不知所措。 威武侯低笑一声,忘形地朝他扑近。 木奕珩被他勾住腰,旋了半圈。 两人变成面对面的姿势。 借着皎洁的月色,威武侯端详面前这张无可挑剔的玉颜。 渴望在他心中沸腾了多少岁月! 从初见至今,数载惦念! 他忽然恍惚,怔住。 他面前这人,勾起唇角,朝他笑了。 薄薄的嘴唇勾起愉悦的弧度,不是厌憎的痛恨的,甚至有一抹怜悯神色。 威武侯脑中某根弦霎时拉紧。 怜悯? 这不可能! 怜悯这词,从来不可能用在他童杰身上! 木奕珩抬臂伸手,越过他肩膀,指向他身后营帐方向。 “侯爷您看,大营起火了,可怎么好?” 童杰骇然回头。 冲天的火光,将夜色照得透亮。 木奕珩心情甚好,抬手捏了捏威武侯的下巴。 “就你这种货色,也配觊觎我木奕珩?童老妖,你以为你手握临川王罪证,帮今上除了这一心头大患,你便会有好下场?” “你当临川王十数年经营,是闹着玩?你以为我木奕珩从临川布到京城的消息网,是摆设用的?” “当年孤身冲入敌营,亲取阿克善首级,侯爷是如何做到的?是不是以为这世上,没人知道当日内情?” “我木奕珩虽晚生了几年,我想知道的事,自也是有法子打听得到!” “侯爷以为,今上得知当日实情,会如何作想?你这个一品军侯还做不做得下去?你手里的宛平驻军,你私下屯养雇佣的兵勇,还保不保得住?” 在木奕珩冷笑声中,威武侯抿紧了嘴唇。 他足足沉默有半刻时辰。 随即,他低沉地笑了。 “卫臻?!……呵,你们父子,唱的好大一出戏啊!” 木奕珩轻嗤一声:“侯爷当初一心将我留在身边,可有想到今日?我瞧侯爷笑得有些勉强啊,这哪里还有半点威名赫赫、只提名头就能惊得小儿啼哭的疆场煞神的样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合一奉上,谢谢亲亲们。 谢谢baobao 给我抛的浅水弹和许多雷,四月初九、静好、尔雅。、心鸡、周棋洛的大宝贝、半明半白、29675506的地雷,月儿白和我跃宝、心鸡的火箭炮,谢谢!(前段时间也是感谢了好多宝宝们,这里就不重复列名字啦。) 谢谢亲亲们一直灌溉和包养。每一个你们,都是我最爱的小仙女。谢谢! 还想求一求大家,轻拍啊。 今天要给你们发红包~~来吧!爱你们哦。 还有,如果有看到这里还没收藏本文的宝宝,蠢菲厚颜求个收藏,文收作收预收。花样表演劈叉感谢诸公。 85、第 85 章 十载边境守孤城, 苍凉漠北韶华度, 威武侯单是想及自己那些年被父亲“流放”在边城的孤清岁月,就觉得寒意遍体。 他从一个纨绔少年无奈长成今天模样。 天高皇帝远的日子,并不好过。 军队里纪律严明, 处事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因得罪皇室被发配而来的人,饶是侯爷世子, 也一样受尽冷待。——即便将来翻了身,回到京城,难道还会千里迢迢前来报复不成? 所以他们肆无忌惮。 做最脏的活计, 数九寒天和三伏夏日,风雪冰霜炎炎烈日洗礼重塑他的骨骼和心志。 不想屈服认命的倔强, 和来日自己脱离苦海要如何找佑王拿回补偿,两种渴望支撑他熬了十年。 这双生来富贵的手……不知擦洗过多少肮脏的夜壶和恭桶。 好在, 无数的苦日子换来了最好的结果。 雁南关他杀了敌首阿克善, 从此谒邬(部族)和中原相安二十年,至今,他仍是当朝最了不起得传奇。威武侯的名字, 从此深刻在每个人心中。这才有机会再回中原, 再回他的故乡。 昔日曾欺辱过他的人,皆已不在世了。包括害他被迫远走边疆的父亲和佑王。 他轻易不愿回想过去,太多的不堪和心酸,随时可能左右他的情绪。 他喜欢掌控大局,喜欢一切事物皆由自己支配。 可如今有人试图挑破他掩盖住二十多年、已经结痂干燥的伤口。 威武侯沉着面孔盯视木奕珩。威严深积的权臣,已经很少有人能在他面前顶住这种被迫视的压力。 可惜木奕珩是个懂得看眼色, 但要不要理会旁人的眼色,全看他当时心情的人。 此刻他心情不错,因此笑道:“侯爷瞪着我做什么?若我没瞧错,侯爷想与我动手?杀我?” 他上下打量威武侯,摇头晃脑地道:“啧啧啧,您如今年岁不小,又有残疾在身,遇事当沉着冷静,掂量一下自己的胜算再说。比如……” 他猛地出拳,迅猛无比,直击威武侯面门。 威武侯没有闪躲。 他抬起手来,握住了木奕珩的拳头。 木奕珩出的是左拳,用了七、八成气力。 被轻轻巧巧地挡住。他显然十分意外。 三年前他受伤被掳,威武侯对他用了软骨药,三年里频频被抽调他麾下,威武侯地位甚高,从无亲自出手的机会。 以至于木奕珩发觉自己非但挣不开威武侯的钳制,还被扭得左臂痛苦不堪时,暗自后悔自己总是冲动轻敌。 威武侯面上没有一丝笑容,眸子里不再是适才的醉意和迷恋,而是盛满了一种情绪复杂的火焰。是愤怒,也是恐惧。 他加重力量,痛得木奕珩紧紧咬住牙根。 威武侯低声道:“不想连这条手臂也失去,告诉我,你和临川王,和卫臻是何时串通在一处,预谋对付我?” 木奕珩头上见汗,骂骂咧咧道:“你这便扭断老子的左手,老子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你想做个明白鬼?老子偏不说,老子憋死你!” 威武侯眸色一黯,手上一带,叫木奕珩不由自主贴到他胸前。 铁甲撞上锦缎,叫木奕珩莫名一寒,恶心之感油然而生。与他身量相似的威武侯另一手扣住了他的腰。 “你不想说,便罢了。奕珩,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我死定了,那你就当日行一善,给我x一回,临死能得到你,我这辈子亦无憾了。” 木奕珩面皮抖动,气的胸腔欲炸:“童老妖,我x你娘!” 他虚垂在侧的右手不知何时握刀在手,在威武侯扣着他倒地的同时,刀尖破肉而入,在腹部左侧。 威武侯身子一僵,木奕珩此时抬脚,一脚将他踢开。 木奕珩骂骂咧咧的跳起来,不留情地朝地上的人踢去,一边踢一边骂:“你他娘的非要恶心老子,老子原想让你死的体面些你偏不肯!你这下作的老匹夫!信不信老子把你送到营帐里给大伙儿玩?” 威武侯拐杖丢在一旁,手捂流血不止的伤处,哑声低笑:“行,把我给人前,奕珩你先来,对象是你,我不计较上下,只要能得了你,立时死也甘心。我这辈子又有什么可遗憾的?世人不接受我天生不喜女人,又如何?谁敢当着我面责骂一句?自然,也有人曾敢辱我,跳起来指着我骂我是怪物叫我去死。可惜,最后死的是他。” 他似乎想到什么十分愉悦的事,勾起嘴角伸手挡住前额,笑得身体弓了起来。 木奕珩一脚踢在他伤处,引他闷哼一声。 木奕珩骂道:“你他么是不是有病?你亲爹骂你,你就手刃他?对外宣称什么刺客伤人,特么他是大都城里专门负责防御的军侯,他会窝囊给小毛贼刺杀?” “你喜欢男人这不要紧,世上好龙阳的多了去了,连今上都有几个男宠,……可你特么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就是你找死了。老子从没厌恶过什么人,你童杰一人就把老子恶心透了。” “你以为老子为何别处不去,专往临川?你特么真以为老子是走投无路,自卑自艾无可奈何在临川王底下讨生活?你特么以为木文远这些年不吭声就是吃素的?老子是专门为了连上这根线才来的!” “你以为你那点子所谓罪证就能绊倒临川王?他这些年专门经营情报,朝中哪个没有把柄在他手上?你以为你把柄没有在他手上?你特么当年捡漏捡了阿克善,又勾结他弟弟送了五块城池,换两国安宁二十年,人人以为你是英雄,是帅才,你他娘的每年从国库弄多少钱财去巴结敌方?卫臻负责天下钱粮,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真当他怕了你?你特么就是一刚愎自用骄傲自大的蠢货!” 威武侯被他踢得伤口溢出不少血。他痛的面容有些扭曲,依旧是笑:“奕珩,我没看错,你是个人物。你能若无其事地利用你两个爹给自己报仇,以退为进叫卫臻以为你不愿认他因此加倍要讨好你,你小子太会做戏了吧?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你爹的?想必比他知道你是他儿子要早。你装的不赖,本侯十分欣赏!木文远也觉得自己亏欠了你吧?这些年,你私下弄得那些产业,怕是早已超过了木家?” 若非他爬不起来,他简直想抱住木奕珩亲两口,“你和本侯有何区别?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你这些年刻意胡闹翻天,惹尽闲话污名,藏拙蓄锐,明面人嫌狗厌,背地把好处都占尽了,木家不防备你,外头不屑盯你,让我猜猜,如今你手上的钱财,可能买下半个都城?你当然不屑你外祖母那点子遗产,能拿来摆诚意扮孝顺,叫木家那些眼皮子浅的善待你夫人,你哪里会在乎这点东西?” “奕珩,其实女人有什么好?庸脂俗粉,脑子空空。本侯能给你更多,高官厚爵,封荫子孙!” 木奕珩摇了摇头:“迟了。别做梦了,从你出了京城之日起,你津口城外谷内的私兵营就被卫臻带人挑了。一个手握重兵又有异心的人在身侧几十年,你猜猜今上心里什么滋味?你不会寄望荣安帝姬会帮你求情吧?你怕是不知,卫臻这厮旁的招数没有,对付女人有一套呢!秽乱宫闱,还在众目睽睽下被揭发,你的好战友已被幽禁宫内!” “你看着我做什么?不相信?你自己不是说,老子做戏厉害?一步步引你入局,忍住不露,祖父大丧尚要强装不知情,老子憋的多难受你知不知道?” 他抬脚又在威武侯身上胡来几下,自己有些气喘吁吁了才罢手,望一望大营那边的情形,知道很快就会有人寻到这边来,他整了整衣袍,坐在威武侯身侧的草地上,将威武侯的头发提拽起来,在他颈后劈了一记。 这动作堪堪结束,就有人来,临川王负着手,身后远远跟两名亲兵,立在几步外的地方。 “走吧奕珩,带犯逆回京!” 木奕珩点点头,任那两个亲兵将晕厥的威武侯架起,他举目望向那片火海,火光熊熊明亮了他的瞳眸。 临川王似瞧出他心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奕珩,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如此。你是个注定要做番大事的人,勿拘泥了自己,妇人之仁。” 木奕珩扯唇笑了下,临川王揽住他肩膀缓步前行,声音柔缓地道:“上回本王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陶然能接受你的长子,她是本王的亲女,本王了解她。她会善待钰哥儿,这你根本无需担忧。至于你那妇人,你不便出手,本王可代你解决,绝不会拖泥带水……”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临川王的说话声已听不见了。 维余一弦明月高挂天际,清风野草,林影焰色,万物无言。 ……………… 木四奶奶想不通,吴婆子和丽丽两家苦主告官已月余,为何官府还无动静? 不但没人来缉拿林云暖这凶手,就连上门循例过问一声走个过场都不曾。 林云暖毫发无损地摆出无辜受害形象,暗地里不知如何得意呢。被层出不穷的糟乱事击垮的,却只有木四奶奶自己。 不过四奶奶如今也顾不上林云暖了,出殡那天她和木三夫人当众冲突,把木家上下的脸都丢光了,为夫君和公婆筹谋这么多,如今只有她一个人被拘在屋子里,钥匙被没收,掌家权没了,夫君骂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公爹看也不看她一眼。那个背后出谋划策的婆母装起了菩萨,随众一起指责她,把错处都推在她身上。 如今所有人都无辜,只有她一人不无辜。 一家之主的丧仪,多半百天过去才算结束。木老太爷与木老夫人斗气十余年,不见不语,最终最终,还是合葬在一处,彼此作伴。 木大老爷在两老入土为安后,把自己的两个弟弟喊来书房。 桌面上摆着几十本账册,和一沓发黄的单据。另有一串钥匙。 木大老爷坐在案后,他面容疲惫,背脊伛偻,眼也未抬:“家中一切数目,包括老太太临终留给奕珩的那些,均在这里。” 木二老爷满面愧色:“大哥,您这是做什么?” 木大老爷摆摆手:“内宅争斗不断,我知道大伙心里想法。其实便是侄媳妇不说,我也原有打算。我如今因罪辞官,万众闲言,只管我一房担待就是,何苦拖累你们,和你们的子孙?如今老四在仕途上刚有起色,眼看老十二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无谓害了孩子们。你们不必劝,也不需解释。这里这些东西,除了这祖宅,其它的,你们想要,尽管拿去。这宅子不能变卖,将来隔成东西南三府,各辟府门,住与不住随你们,想要我搬出去,却是不可能。” 这话绵里藏针,软中带硬,多年来木大老爷和气待人,对手足子侄们从无冷脸,可谓是极好的家长。 如今他作此决定,想来也是伤了心吧? 木二老爷正想再劝,就听木三老爷道:“既然大哥已有安排,我等遵从便是,只是……兄长们的儿子多半已经成家,各有官职,我房里两个小子两个闺女皆未长成……” 木二老爷愕然看向他:“三弟,你什么意思?大哥是心灰意冷,这才说出分家的气话,你怎能顺杆就爬?争起好处来了?” 木三老爷冷声讥讽道:“怎么二哥这时倒来说软话?二哥的儿媳妇掌家两日,恨不得把大房三房的东西都抢到你们二房去,嘴脸何其无耻?这时候假意推辞,二哥脸不红心不跳,也是厉害得很呢。” 木二老爷正要辩解,木大老爷重重拍了桌子。 “分家分家,分的是家!难道断了你们骨肉亲情?分了家就不再是兄弟?你们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小辈,脸面还是莫丢在地上互相踩了!你们自己分,余下的,不论什么,我不计较!” 他起身拂袖便走。 两个弟弟讪汕地,闭嘴不言语了。 木大老爷虽说给他们随意分,可真要将偌大家业点数清楚,着实不是小事。 这一算,就算到了十天后。 木三夫人看着自己记的账单子,对木三老爷道:“你说这真是全部的家底了?老太太留下那么多私攒的钱,难道老爷子没有?我可听说,老爷子临终最后见的人,可是老九媳妇!你大哥为人精明,他会肯这样吃亏?大嫂和她媳妇儿掌家理事这么多年,我不信她们手里没抠出油水!” 木三老爷闭目歇在床内,闻言睁开眼睛,瞪视木三夫人:“你有完没完?那是我大哥,也是你大伯!孩子们的亲伯父!看不得你这尖酸样,抱着你的账目滚!” 木三夫人被他铺天盖地地一骂,心里火气腾腾上窜,口不择言道:“我凭什么滚?你们木家多了不起?说都说不得?你老娘死的不光彩,你大哥大嫂原当论罪!我要是他们,我都没脸活着!养着个野种在家,什么脸面都早丢光了,不知人家如何嘲笑你们,还自己端着份儿,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睿侯府呢!你也别在这跟我装什么手足情深,你大哥给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时候,你龟孙子似的躲得远着呢!这二十几年要不是老太爷活着,还有些余威,你当木家真能撑到今天?怕是不等你大哥辞官,今上就寻不知多少过错把他撸下来呢!不多留钱财傍身,叫你儿子将来官场混不去到外面乞讨去?” 她一边骂一边哭,声音尖锐难听。屋子里外都能听见。 木三老爷满心烦乱,一脚把被子蹬开,穿靴就走。 木三夫人骂道:“你去哪里?内院落钥,你难不成去找那两个狐狸精?好呀,老爹老娘尸骨未寒,丧期未过,你就这般忍不住了!什么狗屁世家大族,脏污不堪!妹子未婚生子,外甥娶个二手破烂货!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个个儿色心不小,木家早晚是败!还非得把败家错处推到我们这些妇人身上来,真是半点脸都不要!” 木三老爷头也不回,将门摔得巨响。木三夫人骂的无趣,捂住脸呜呜哭了。 ………… 林云暖有些伤感。 自从长辈去了,木家许多人好像一夕之间就性情大变。 其实她也明白,不是他们的行为性情变得丑陋了,而是多年来在木老爷子和老太太面前压抑太久,如今得了大赦,每个人都想尽情发泄一番。 木大老爷病了。她虽不好去侍疾,总要代木奕珩去请安。 人到上院外,远远就见木三夫人和木二夫人携手从里面出来。 前几天闹僵的两房,没事人一样亲亲热热挽着手,还若无其事地跟她打招呼:“来瞧你公爹?钰哥儿还好?” 钰哥儿受惊发热,林云暖衣不解带照料数日,才有好转。如今又是深秋,天气已冷,自然不好带他出来给祖父请安。 说说笑笑几句,林云暖目送二人离去。 这回说话,竟是她和两位夫人最后一回在同一个家里寒暄。 分家后,院墙立了起来,一开始还互通小门,后来出于一些说不出口的原因,将墙上的小门砌死了。再后来,木二老爷升迁外放,举家迁居,就只剩书信往来。 自然这都是后话。 分家前夕木奕珩回京。 经过一番争斗,才从繁冗的诸事中抽出空来安抚家里。 木奕珩乃是卫国公亲子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传了出来。 86、第 86 章 木奕珩异常沉默, 血缘之事辩无可辩, 一如他从前被传为木大老爷私生子,除任人肆意猜测,能如何? 已然风雨飘摇的木家, 为此又再染上一抹不光彩的阴影。 当年旧事究竟如何已无从可考,外面的风言风语也并不介意事实究竟如何, 一连多个不堪的版本传出,有人猜测,宫里的木贵人突然被幽禁, 据说是因为私会外男,难道便是卫国公? 木奕珩从不介意外面如何传言, 他向来我行我素肆无忌惮,可牵连到了姨母木贵人, 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 南边大牢的陈设与旁的牢房不大一样, 除软床绣被外,另布置有桌案笔墨,经史子集。 威武侯正在练字。 他面色晦暗, 嘴唇毫无血色, 不时就要咳上几声。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信笔游龙,写完一篇,自己拎起纸来,眯起眼睛细细欣赏。 卫国公在牢外立了已有好一会儿,他负起手,下巴微微上扬, 淡笑:“证据已足,你招是不招,结局都是一样,只是你若老实交代,瞧在多年同僚情分,我可代你向圣上求情。” 沉默。 威武侯似乎不十分满意自己的作品,将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又取一张纸,蘸了墨汁又写起来。 卫国公实在无趣,他低叹一声,负手从里面出来。 木奕珩此刻抱臂倚在墙上,嘴里百无聊赖地噙一株草,抖着左脚,似乎是在哼曲儿。 卫国公眯眼笑了笑:“奕珩,你怎么来了?” 木奕珩吐掉嘴里的草根,吊儿郎当地上前,将手臂搭在卫国公身上。 卫国公微微一笑,“奕珩,你找我有事?” “我说国公……”木奕珩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说过自己不稀罕做什么国公的儿子吧?你是听不懂人言?非得找点不自在?” 卫国公眸色沉了沉,目视他道:“血缘亲情如何割舍?你的的确确是卫某的儿子,如今拨乱反正,大白天下,有何不好?” 今非昔比,木老太爷一去,木大老爷辞官,木府分家,木家已不再有实力成为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适时放消息出来,不至影响自己任何事。 扳倒威武侯,他父子二人居功甚伟,圣上瞧在这件事上,也不好刻意为难。 今上默认了,荣安便没立场反对,况卫子谚已废了,荣安不守妇道被抓现行,于情于理皇家都应对他有所补偿。 木奕珩点了点头:“行吧,你高兴就好。” 他这话说完,卫国公瞳孔明显放大一圈,目光炯炯看向他:“奕珩,你的意思?” 木奕珩道:“流言纷纷,伤及无辜又何必?姨母多年不受宠,如今更被带累。宫里的事我毫无办法,你……” 话说到这,他就顿住话头,目含深意地望向卫国公。 卫国公微笑点头,捏了捏他肩膀,“你放心,此事我会想办法,解了贵人的禁足。” 木奕珩呼了口气:“另有我祖母的死……” 背着“不肖子孙”的罪名,木家谁也别想进步,卫国公淡淡笑了笑,“这件事也包在我身上。木家毕竟是你娘的娘家,又抚育你长大。” 木奕珩心满意足地收回手,颇恭敬地抱拳:“那么我等国公的好消息。” 他转身便走,卫国公含笑望他背影。 通过上回合作,木奕珩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 如今主动来求他,着实令他意想不到。 还以为以木奕珩的倔强嚣张,还得多等两年才能认祖归宗…… 这边厢卫国公大喜过望,那边厢木奕珩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颇阴险的笑。 什么脸面气节,在他这里从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要能达目的,没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临川王上缴兵权,将多年收集来的情报一并上缴,龙心大悦,于宫中设宴,款待他和几个有功人士。 卫国公在座,与众人把酒言欢。 出得宫门,临川王邀他同乘,宽敞的四马雕金车内,临川王道:“国公以为,本王的陶然郡主如何?” 卫国公一怔,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临川王之意。 他心里有些为难,指头轻轻在腿侧敲击。 木奕珩的事,他暂还无法做主。 木奕珩对那林氏妇人多重视,他是有所耳闻的。且她还生育了钰哥儿。 临川王赏识奕珩,要将嫡女嫁他,如若不应,未免不识抬举。 电光石火间,他已闪过数念。临川王轻声笑道:“那年在临川郊外,他救过陶然。男女有别,虽情形危急下顾不得许多,嘿嘿……奈何陶然一直将此事挂在心上,这些年给她说过多少亲事,只寻死觅活的不肯。国公也知,本王只有陶然一个女儿,王妃对其过于宠爱,眼见她年纪渐长婚事无着,不免一再催促本王……” 这便是不容拒绝了。 卫国公暗自苦笑。可惜他这个生父在儿子面前,并不十分说得上话。 “难得王爷抬爱,是奕珩的荣幸。卫某会好生劝一劝奕珩。” ……………… 林云暖在收捡箱笼。分家已是必然,将来院落必有调整,早做打算总是好的。 木奕珩回来,洗漱毕,斜倚在床头瞧她指挥丫头搬搬抬抬。 林云暖一回头,迎上木奕珩带笑的眸子。 她心脏猛地一跳,霎时红了脸。 丧事已过数月,他又一直在外忙。今日回来得这样早,有些事……许是顺水推舟……躲不过。 她强装镇定,不再看他,刻意走远一点,吩咐婢女整理好那些书。 等她忙完,所有人都退出去。她一步步朝里挪,心跳如鼓。 不管她承不承认。 对那件事,她也是期待的。 太久不曾,她也想念他灼热的温度。 撩开内室的帘子,她望向木奕珩。 床上半卧半坐的人,沉沉闭目,竟是睡着了。 这几个月,他越发形销骨立。脸颊瘦瘦的一条,更显鼻高目深。 林云暖发出一声不知是心疼还是失望的叹息,她走上前,轻手轻脚地将被子拉起来,盖在他身上。 木奕珩霎时惊醒。 行动比思想更快,他伸手钳住来人的手臂,只需一用力,就能拉脱对方的肩膊。 林云暖被他吓了一跳,上臂巨痛。 木奕珩睁开的双眼布满血丝,眸中有骇人的暴戾。 木奕珩很快醒过神来,他笑了下,手上一带,令林云暖倒在他怀里。 “终于忙完了,想起你相公了?” 林云暖想到自己适才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赧然埋头在他肩窝,“木奕珩,你近来忙什么呢?我感觉自己好久没见你人了。” 有时他回来,她都抱着钰哥儿睡着了。 木奕珩低笑一声:“这是怨我冷落你了?” 林云暖趴在他身上,伸手在他胸前画着圈儿。 “木奕珩,你看起来很疲惫。我不是要过问你外面那些事,只是有点心疼,不想你在外头受了委屈只能自己一个人闷着。” 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木奕珩道:“真心疼我?” 他把怀中人提起来,端着她下巴亲了下,“那你要不要抚慰我一下?” 林云暖红脸捶他一记,抬眼端详他的脸。 瘦而苍白……这段日子,他一定很难熬吧。 木老夫人是这世上最宠爱他的人。 不能在家中守灵,怀着歉疚的心在外搏命奔波。回来后忙的脚不沾地,家里又是这个情形。加之木大老爷病了他难免要牵挂。 多少心事被他藏在心里? 林云暖撑起身子,鼻头酸酸地,亲了亲他的嘴唇。 木奕珩趁势扣住她后脑,一面与她纠缠,一面翻过身来,将主动权掌握到自己手上。 林云暖面皮很薄,如今在他的熏陶下已经很放得开。她顺从地放松身体,让他无所阻碍地索求。 闹得有点厉害。 沐浴的时候才发现她左边膝盖破了皮儿,木奕珩不无愧疚地轻轻吹着伤口,责怪地道,“怎么不吭声?” 林云暖耳根一红。抱住他脖子,“我没事……” 木奕珩伸指头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样由着我,不顾自己,我不喜欢。” 见她眸子暗下去,他连忙把人紧抱住,亲了亲她鬓角,“有时我……不太能控制住……下回我尽量温柔些……” 林云暖面红耳赤地推了推他,“别说了……” 嗯,那就说些别的。 木奕珩把她箍到怀中,噙着她的耳珠道。 “卿卿,我爱你。” “……你记住这句话。不要忘了……” 怎么能忘?这样饱满浓烈的感情。 只是隐约觉得,这话有些不详。 几天后,她接到帖子,临川王妃在京城别院设宴,邀她上门一叙。 木家如今是什么情形,外头不是不知。在这种时候邀她过府,必是有事了? 林云暖想与木奕珩商量一下,打听一下这临川王妃有何意图。 上回永安郡主设宴,可是好生坑了她一回,无缘无故有权贵特来邀她,总让她心惊胆战无法释怀。 可这一整天,木奕珩都不曾回来。 平素他迟归,或是有事在外,必会遣人告知于她。 林云暖隐约有了预感,第二日临川王妃派车来接她,木大夫人亲自见了对方派来迎客的嬷嬷。 林云暖一进屋,就迎上一道打量的目光。 来人礼仪周到,可那目光绝不恭敬。 就听那嬷嬷笑道:“昨晚木九爷在王府喝多了酒,奴婢来时还没醒呢。九奶奶这时候去,一会儿刚巧和九爷一道回来。” 87、第 87 章 林云暖随那嬷嬷上车, 一路都是心不在焉的。 那句不咸不淡的话, 像一把重重的锁,压在她心头,让她说不出的难受。 木奕珩和临川王宾主一场, 他在临川王府别院宿一夜有什么奇怪的?可直觉告诉她,这里面就是有事儿。还是让她很不痛快的事儿。 马车驶出西门, 十几里外,就瞧见掩映在绿树下的一段红墙。 临川王去往封地前,这里便是临川王府, 尽管这殿宇的主人常年在外,一墙一垣一砖一瓦仍是洁不染尘, 不见半点颓落。 王府格局与一般人家不同,女眷从西侧门进入, 绕过影壁和一座小花园, 进入垂花门,就有软轿停在那里。 林云暖乘轿进去,在湖前换了锦船。 大半时辰过去, 才到今日宴会正堂, 巍峨的殿宇前蓝底金字的匾额。 ——蓼馥汀芳。 两名宫装侍婢迎上来,先带林云暖去侧旁隔间更衣。 从前在云州,规矩与京里着实没法比。那时已经令她倍感头疼的各种礼节,在如今根本不够看的。 重新匀面换妆,她拒绝了侍婢递上来的艳红胭脂。小声问道:“我可以带我的侍婢一起进去吗?” 其中一名侍婢微笑道:“自然,贵仆正在门外相候, 夫人这便可进去了。” 见她细声细气的,以为她是要见王妃紧张,安抚道:“我家娘娘很和气的,夫人不必拘束。” 林云暖确实是紧张。 不过不是紧张要见大人物。是紧张今日不知要出什么状况,要撞见什么“惊喜”。 正殿大门开启。 林云暖走进去。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雕金绘彩,极尽奢华。只摆了三张席位,上头堆满了果子点心,美酒琼浆,只是座上空空荡荡。 侍婢小声提示:“夫人可先入座,待会儿听见乐声再起身行礼。” 林云暖微微一笑,示意悦欢递来一只荷包,她接过亲手塞到那侍婢手里。 “多谢姑娘。” 话音刚落,就听见侍人唱喏,侧门走出两行统一服色的侍婢,后面搀出来一名金堆玉就的美人儿。 林云暖不敢直视,连忙下拜,“民妇拜见王妃娘娘。” 上头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免礼,快扶木九奶奶起来!” 林云暖和王妃分别座了首末两座。 对面空出一席,桌案摆得比林云暖的位置稍高。 王妃似瞧出林云暖的疑惑,微笑道:“本是陶然那顽猴儿借了我的名头邀你。今晨我才听说,慌慌忙忙遣人上门去接贵客。这孩子行事着实唐突,过意不去得很,我代她与你致歉。还望贵客莫怪罪陶然失礼。” 也是,一个王妃有什么理由要见她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妇人。说是郡主顽皮,倒解释得通。王妃也着实不含糊,生怕她自作多情把自己当回事了,连忙说清缘由,告诉她,若不是我家淘气闺女不经我同意邀请了你,本王妃原是对你没兴趣的。这是无可奈何尽一尽王府主母的礼数。 林云暖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王妃眸子一转,看向侍婢,“陶然哪儿去了?贵客已至,她倒没了影儿,这样不懂规矩,是女戒罚抄得少了?” 侍婢笑盈盈上前回话:“禀王妃,郡主原早早过来侯着贵客了,是听说九爷前儿答应给她改的弓弄好了,忙不迭去看,这才误了时辰,想来这会子已朝这儿赶了。” 这声“九爷”说得亲亲热热,好似这里并非什么王府,而是木奕珩的另一个家。 木奕珩离京两年,一直在临川王身边,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用心给旁的女孩子改制雕弓,与临川王府里的人打得火热。 王妃扶额一叹,无奈地向林云暖致歉:“对不住,陶然被她父亲宠坏了,自小就爱些刀剑兵器,男孩儿一样的。倒叫您看了笑话。” 林云暖抿嘴客气一番。 两人随口说些闲话,无非是王妃问,林云暖答。 家在何处,兄弟几个,做什么营生。 商贾不受尊重。 若当真有心待客,何用问及出身? 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哪样不能问?抑或关怀一番木家众位长辈,道一声“节哀”…… 不是没话题可说。 是要用尽一切方式,羞辱她,告诉她,她其实不配登入此门。 林云暖觉得自己受辱受得莫名其妙。 她肯来,一方面是木大夫人劝她不要得罪了临川王府。一方面不希望木奕珩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可此刻她再忍气吞声下去,未免就太没骨气了。 林云暖微笑起身,行了一礼:“想来郡主沉醉兴致之中,顾不上许多俗事了。民妇便即告退,来日郡主有闲时,再传民妇前来拜见。” 她话音刚落,就听殿外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音。 “本郡主还没来呢,是谁这么急,一会儿都等不得?” 说话间,人已跨入进来。 一团火红劲装,不是寻常女子打扮,长发在头顶束成一条马尾,编了无数条小辫子,串了五彩的珍珠,手里拿着弓,穿一双羊皮云底靴,几步就到了林云暖跟前。 身量比林云暖高些,居高临下将林云暖打量一遍:“你就是木头哥哥的妻子?” 林云暖知道自己应该行礼。 对方是亲王嫡女,有封邑和品阶。 可她被邀来做客,却要如此受辱。 林云暖把背挺得笔直,垂下眼睛,轻声道:“我不知郡主的‘木头哥哥’是谁。民妇姓林,夫君从前效力王爷麾下,是龙禁卫骁骑营都尉木奕珩。” 上首王妃适时呵斥陶然:“胡闹!累贵客久候,还不致歉?陶然?” 陶然郡主笑嘻嘻道:“哎呀,人家和木头哥哥说话去了,一时忘了时辰。我跟嫂嫂说声对不起,嫂嫂您别真怪罪我呀。要怪就怪木头哥哥,谁叫他说话太有趣了,一听他说话我就什么都忘了,在前院傻笑了半天。其实人家也记挂着嫂嫂呢,这不急急忙忙赶来了?嫂嫂您瞧,我跑了一头汗,还差点摔跤,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生气,别走吧!” 林云暖向来清冷,陡然被一个娇俏少女缠住手臂摇来摇去,着实不大适应。 王妃又道:“行了,你别缠烦贵客,快快入席,好生陪着。” 王妃拍拍手,侧旁鱼贯而入一众舞姬,伴着乐声,翩翩起舞。 陶然与林云暖初见,半点不拘束,直接命人将案席搬到林云暖身边,缠着她问许多问题。 “木头哥哥怎么认识嫂子的?他那时右臂就伤了吗?是谁伤了他?木头哥哥报了仇没有?” ……每一个问题,都在跟她打探她的丈夫。 语气这样理直气壮,态度这样爽直干脆,如果她口中那个“木头哥哥”不是木奕珩,林云暖大抵会欣赏这样单纯坦率毫无心机的姑娘。 可那是她的丈夫啊。 林云暖知道陶然是永不可能发觉她“脸色不好”,抑或,明知她不快,人家也并不在意。 这场鸿门宴,便是临川王妃设计,要让她看清自己身份地位的吧? 论家世背景,论年龄样貌,论与木奕珩志趣相投,她没一样比得过陶然。 方方面面的输。 一败涂地。 她笑容很淡,静静听陶然自顾说了许多话,林云暖抿一口水酒,骤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盯住陶然。 这目光犀利至极,饶是陶然是个粗线条的姑娘,也不难发觉林云暖对她十分不满。 陶然的话头一顿。 林云暖开了口。 “陶然郡主口口声声讨论我夫婿,知道的,是您与我亲热,关心我的家人。不知道的,怕是要误会郡主,以为您与有妇之夫过从甚密呢。外子一介武夫,怎敢带累郡主名声?郡主,咱们不如说些别的?” 她顿了顿,手中酒杯转了一转,“比如,今日郡主邀我来,究竟是为何事?” 她说这句话时,将目光移向了上首一直暗中打量她的临川王妃。 陶然怔了怔,“我……我就是想看看木头哥哥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还想……还想和你打听木头哥哥的喜好……” 她说的这样直白,好像自己的心思并无半点可遮掩的。 林云暖咬紧牙根。 陶然如此单纯无辜,倒像是她有意咄咄逼人了。 临川王妃微微一笑,“贵客莫介意,我这孩子被她爹宠坏了,说话不经脑子,全无机心。她自己不懂藏着掖着明讥暗讽,自然也听不懂旁人的暗示敲打。您别生气,回头我和她爹自会斥她。” 是啊,别人觊觎她的丈夫,她却连反唇相讥的资格都没有。 陶然听说母亲要斥责自己,望望王妃,又望望林云暖,她眼圈一红,拉住林云暖的手,“嫂嫂,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林云暖望着自己被牵住的手。 她好想挣脱开,把这个没眼色的郡主几巴掌打醒。 上首王妃已道:“你口无遮拦滔滔不绝,烦着贵客了。” 已报了姓名,就是不喊她“木九奶奶”,至少也可称一声“林夫人”,口口声声贵客,是不屑喊她么? 林云暖忍无可忍,她第二次站起身来,“王妃,郡主,请容民妇……” 告退的话不曾出口,外头快速有来一个侍婢。 “王妃,郡主,王爷今儿和九爷、佟爷他们在武场比试,听说木九奶奶也在,着奴婢请诸位去凑热闹呢。王爷说了,还有彩头,赢了要赏郡主呢。” 陶然立时忘了适才的不快,飞一般跳起来:“真的?我爹和木头哥哥?哎呀,我爹耍赖,他是王爷,谁敢赢他啊?多半又想坑我木头哥哥什么宝贝呢。不行,娘亲,嫂嫂,咱们赶紧过去看看!” 话音未落,她已先一步弹了出去。 临川王妃弹了弹裙摆,目含深意地望向林云暖:“咱们一道走过去。” 林云暖没有拒绝。 她知道,重头戏来了。 她很好奇,临川王妃会怎么说。 以势压人,逼她自觉让路? 还是威逼恐吓,用王府名头压她退步? 陶然是个跳脱的性子,她哪里等的急王妃慢慢悠悠的更衣摆驾?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林云暖和临川王妃落后一步,王妃伸臂搭着侍婢的手,嫌太阳晒人,吩咐遮了阳伞。 伞影落在临川王妃端丽的面上,她含着笑,看起来温和亲切,说出的话却一点儿都不客气。 “贵客适才听见陶然所言,似乎有些愤怒。”她笑盈盈的看向林云暖,那笑容几乎掩饰了眸底的不屑之意。 林云暖不亢不卑地道:“易地而处,谁能做到毫不在意?王妃也莫看高了民妇,民妇从来不是大度贤妇。” 当着外人,哪个女人敢说自己“善妒”? 林云暖的回答实在有些惊人,引得临川王妃诧异看她,哑然失笑。 “木九奶奶是个趣人儿。” 临川王妃赞了句。 “若非今日立场,本妃倒愿与您多多走动。” 林云暖不语,她静候临川王妃亲口说出所求。 “陶然年纪还小。又是王爷最疼爱的,婚事自然马虎不得。各种繁文缛节一走,说不准还得建园子,没个两年是不够的。”临川王妃道,“两年一过,您年岁几何?若本妃未记错,您今年已经……” 林云暖笑了笑:“是,再过两年,我许更憔悴了。只是,这世上又有谁能永葆青春?我认识他时,我就比他年长,这几年过去,是他让我相信,年纪这东西没什么好在意的。王妃超脱之人,看事通透,今日既命我前来,想必他那边……没说通吧?” 林云暖抬手,用帕子遮住头顶投来的阳光。 露出一截皓腕,如冰霜砌作,雪凝于间。 林氏颜色好。 她能收服木奕珩,不是没缘由的。 她这样坦荡,令临川王妃的态度明显更诚恳了,“可你也得为他想。木家势衰,木文远不可能再复起了,木清渝只是个边缘人物,与木九又非亲兄弟。待你们分了家,偌大族群四分五裂,实力大不如前。王爷固然乐于提携后辈,可爱才之心,毕竟有限。王爷亦不能免俗。” 林云暖缓缓摇头:“他都不介意将来仕途艰难,以赤诚之心待我。我若拘于世俗,岂不配不起他?” 临川王妃叹了一声。 “你们夫妻二人,真是一样的固执。其实我和王爷何必强人所难,这世上肖想陶然的才俊不知凡几。只是陶然固执,眼里容不下任何旁人。无可奈何,只得舍了脸面。为人父母的心情,您必也能体会。您二位不愿成全,乃是情理之中,能结成夫妇,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只是,如今木九年轻,他正在兴头,男人家在外诱惑甚多,他今日能忠坚,来日仍会如此么?待他有一日违背诺言,你当如何自处?” 临川王妃顿了顿,抬眼瞧见武场外的匾额。 里头一抹飞红夺目,是陶然在与木奕珩嬉闹。 两人追逐着,陶然张牙舞爪天真烂漫,大声喝他“死木头”。 临川王妃目光变得柔和,她凝视女儿,低低地道:“只要你肯让路,我可请王爷提携你的亲族。你商户人家出身,此生不知遭受多少白眼,只要你肯点一点头,你和你的族人就再不用瞧任何人脸色。再说,本来我们不必非得你点头应承,是我和王爷爱重木九,不愿做个恶人罢了。……为了你的孩儿将来,你所牺牲的,必有百倍千倍的回报。我甚至可以替陶然做主,将来你的儿子,不必随你出木家。养在陶然名下,与嫡子一般教导。……” 脚步跨入武场,男人们看过来了。 木奕珩高举着那把雕弓,陶然几乎挂在他身上,去夺那弓。 他眸子霎时放出异样的光彩,比太阳更盛。 临川王妃用仅她和林云暖能听见的声音道:“再说,你就能确信,他不是欲擒故纵,落个好名声么?” “你就能肯定,他对陶然半点感情没有?” 林云暖脚步停住。太阳烈得让她睁不开眼。 她觉得眼泪像要被强光刺激得落下来了。 她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错过木奕珩推开陶然,笑着朝她走来的那瞬。 一只大手揉了揉她的额发,木奕珩的声音带了几分愉悦。 “你怎么来了?他们刚才说,王府来了个神仙一样的美人儿,我当是谁,原来是我媳妇儿!” 陶然的目光暗下去。她的笑容变得僵硬勉强。 临川王妃笑着朝她走去,安抚般地把她搂在怀里,转某对上临川王,柔声笑道:“我与木九的夫人一见如故,真想留在府里聊几天。” 临川王早注意到女儿的不快。他轻轻刮了下女儿的鼻子,“等着!木九这几天要留在我这里对几笔帐,正怕他想家难挨。王妃心细,替他解了后顾之忧。” 临川王夫妇宠溺女儿,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一句话间,就把木九夫妇的去留定了。 等各方行礼安座,场中心设了擂台。 临川王解去外袍,缓步走向台心。 木奕珩已经比试了几场,他上衣已经汗湿透了,索性解了衣裳,敞开上襟,露出结实的胸肌。 陶然不时大喊:“木头哥哥必胜!” 临川王苦笑摇头,朝自家闺女努努嘴。 木奕珩抱拳行礼,道声“得罪”。 临川王先出手。 出于尊重,木奕珩让了三招。 第四招他不再留手,出拳迅猛。 下属与上级对招,如何将故意输演的像真输一样,是门极考验人的技术。 木奕珩向来是个中翘楚,拍马屁于无形,临川王赏识他,与他舍得下脸面又知情识趣分不开。 可今天木奕珩却是反常。 旁的同僚几乎以为他疯了。 他竟真敢赢了王爷! 众人目瞪口呆中,他笑嘻嘻地抱拳行礼:“王爷承让!” 临川王起初也有点愕然,不过他非度量狭窄之人,女儿的心上人,自然越优秀越好。 木奕珩虽然废了右手,不大使得力,功夫却不差,左手几乎与右手先前一般灵活,甚至更胜一筹。 临川王穿好袍子,笑道:“是本王输了。愿赌服输,奕珩你只管开口,你想要什么。这府里头的人和东西,除了临川王的金印,本王什么都能给你。” 给他机会开口讨要陶然,便是他说,不想林氏下堂,退为妾侍,临川王也可应承。 为了这个木奕珩,堂堂王爷已经一再降低底线。 木奕珩“嘿”地笑了声。 “那属下就不客气了!” 他眸子闪了闪,看向林云暖。 “王爷抬举属下做到了五品都尉了,属下的妻子还未有封诰……” 临川王闻言,眉头立时拧起。 木奕珩不怕死地道:“封妻荫子,人所共愿。属下想求王爷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封诰属下妻子林氏,为五品宜人。” 临川王妃飞快朝林云暖看去。 她的手,在宽大的袖子下面,紧紧攥住。 木奕珩……木奕珩如此不识抬举! 这女人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不惜违逆临川王? 临川王怔了片刻,哑然失笑道:“你这才擢拔了五品正职,不韬光养晦,就先把功赏物用其极?” 他颇有深意地瞥一眼林云暖,微笑着摆了摆手,“罢了,你只管写个请封折子,我再替你宫里走一遭。” 木奕珩大喜过望,扑通往地上一跪,“多谢王爷。” 抬起头来,笑嘻嘻地扯住林云暖的手,“以后你有品有级,再不用瞧人脸色啦。” 临川王无奈摇头,“八字还没一撇,奕珩莫得意太过了。”想一想今日正是木奕珩提议众人下场比试的,不由咂嘴道,“本王略一回想,不得了啊,奕珩你今天是早有预谋,要谋本王的好处。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不行,待会儿午宴,罚你干两壶花雕。” 木奕珩笑嘻嘻拱拥上去,与临川王等人步出武场。 “王爷说得哪里话,还不是王爷礼贤下士,待我等亲热,属下这才敢厚颜相求。自然这事也是无关紧要,不妨碍王爷什么的,否则属下提也不会提及,怎敢叫王爷为难?您贵手一抬,尊口一开,胜却我们这班人跑断腿豁出命的……” 他边走边回头朝林云暖眨眼,朝她打手势,示意她留待一会儿等他过来找她说话。 临川王妃说不出自己心里什么滋味。自己娇养的千金这人不要,偏巴巴地为一个名声不好的二嫁妇不要脸面地讨封赏。 这种要家世没家世,要贤名没贤名的女人,凭什么当诰命夫人? 但不管临川王妃脸色多难看,木奕珩的态度所有人都看见了。 王爷特命王妃好生招待下属妻子,重新开宴,连陶然的话都少了许多。 午后林云暖被请去水芜馆。 木奕珩斜倚在榻上,眼帘半掀,笑着朝她伸手。 林云暖脸沉了下来。 88、第 88 章 外头是临川王府的侍婢, 林云暖不好甩脸出去。移步到窗边上, 拆了沉重的钗子珠钿。 木奕珩见她神色不虞,心里明镜儿似的,凑上前来在后搂住她。 镜子里两个相偎的人, 一个面带笑容,一个面沉如水。 林云暖抓起梳子就往他手上扎。 木奕珩夸张地呼痛, 闹了一阵,手上使劲,把林云暖抱了起来。 林云暖任他抱着, 倒在绡纱帐子里,不声不响地, 默默不高兴。 木奕珩亲了亲她的鼻尖、嘴唇,“我知道你不痛快, 打我几下?” 林云暖别过脸, 这时候不想看他。 木奕珩翻身坐床沿上,手在她鬓边轻抚,“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只想尽快接近王爷, 陶然当时年纪小,野小子似的,我发誓没对她动过心思。” 林云暖“呼”地坐了起来。 她抿了抿嘴唇,看着木奕珩嬉皮笑脸的样子,突然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拾起枕头,重重丢在木奕珩身上。 陶然陶然, 把人家闺女名字喊得这么亲热。 当着诸多人,闹成一团,差点就搂在一起了。 这也叫没什么。 林云暖想到自己今天受的气,就觉得胸腔鼓鼓的,要炸开了一般。 一次两次,木奕珩的桃花没完没了了么? 之前是婢女、民女、闺秀,如今官职高了,又惹上了亲王嫡女、天家贵胄。 她一次次的防,一关关的过。永无尽头。 如果临川王妃不讲理,动手弄死她以绝后患,她能有什么招架之力? 临川王妃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来问你的意思,叫你主动让位,这是给你脸呢。你若不兜着,不要这脸面,那就等着瞧。届时皇上直接下旨赐婚,木家自然要给个交代,是病迁是暴毙,哪能由得你选?就这么霸道,你能如何?木奕珩再不情愿,他敢抗旨?要不要脑袋?” 木奕珩也不是没猜到,他特意讨要封赏,给她抬身价,不就怕临川王妃出手动她? 做他媳妇怎么这么没安全感啊?一朵桃花飘来,她可能连小命儿都没了。 万一人家再拿钰哥儿来要挟。她得怎么办? 林云暖咬着下唇,怔怔地在那出神。 木奕珩心虚地从旁把她抱住,不住地摇晃她,“你说句话,别自己闷着。要打要骂我都受着,你放心,我绝无二心,王爷那边,我已经明确拒了,王妃许是气不过,等我慢慢周旋,叫她收了心思,陶然再胡闹,总不能拗过她父母亲。” 这话不说还好,越说林云暖越火大。临川王夫妇若是有法子,怎会不顾身份地把她喊来当面威逼利诱?木奕珩当她是三岁孩子呢,说这种没用的废话! 林云暖伸手把木奕珩一推,“你起开!” 木奕珩不肯放手,扭住她身子去解她衣襟扣子。 凑近了在她耳畔吹着热气,“别闹,我是真心啊,我不稀罕她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我不会应的。我妻子永远只你一个,不会是旁人……” 林云暖被他按着撕开了上衣,白馥馥的香软裹着浅紫色缠枝纹的肚兜儿。 木奕珩牙齿隔着紫绫轻扯那樱桃。 林云暖挣不脱,索性不挣了,抬起手挡住眼睛。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木奕珩暧昧的话音儿听在耳里,叫她酸酸的难受。 要说自己介意他和陶然太亲近,显得她小气似的,她和沈世京也曾兄妹相称,相互帮衬,木奕珩还大大方方的请沈世京替她料理身子,生产时力排众议叫沈世京进了产房。什么都给人看光了,木奕珩从没提及半句,依旧该怎么怎么。 她知道木奕珩在乎她。亲王给他机会做女婿,那是怎样一条锦绣繁华路?是她这样的小民一生羡慕不来的荣宠。 大好的前程,数不尽的好处,娇艳明丽高贵又鲜嫩水灵的郡主给他做妻。 她若是男人,怕也要动摇了吧? 他没动摇。 他坚定地告诉所有人,他不弃糟糠。 可是…… 林云暖就是高兴不起来。 好像他选了她,就选了一条黑暗艰难的路。一路要为她披荆斩棘,迎风接雨。 她半点实惠的好处都不能给他。 躲在他的羽翼下,用他的宠爱来支撑她面对的世界。 她明明不想这样无用。 可她偏偏就陷入了这样不堪的境地了。 木奕珩掀开紫绫一角,手攥了上去。 他凑上来亲吻她的下巴,嘴里低低地哄着她,“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委屈。都是我不好,将来我定注意,不和旁的女人牵牵扯扯的,看她们都不看。陶然实在是个意外,是我大意了,我哪知道两年没见,她还对我念念不忘的?只怪你相公太俊……” 他尝到凉凉的眼泪。木奕珩住了口,撑起身子抬手拿掉她盖住眼睛的那条手臂。 他心尖尖上的人,沉默地哭了不知多久。 木奕珩有些烦躁了。他伸臂一拳捶在床板上。 “刚才,她们都说了什么?” 他脸色阴沉,把她从枕头上扯起来。 林云暖抹了把眼睛,暗怪自己不争气,她揪住木奕珩的袖子,仰头望着他。 水雾迷蒙的眸子,只看得清他一个轮廓。 “木奕珩……” 她有些哽咽,艰难地道。 “咱俩和离吧。” 木奕珩脸色猛地一沉。眸子半眯起,伸手捏住她的下巴。 “你他妈说什么?” 林云暖哭了片刻,心里好受多了。 她此刻也冷静下来。 适才木奕珩胡搅蛮缠,一句真心话都没有,心里根本没把一点半点的桃花当成什么大事。 他大抵永不会懂,他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 他确是爱她,确是拿她当眼珠子般的宝贝。 可是,他这样的性子不改,注定这辈子是不可能清净得了的。 可他改了性子,他还是那个放肆张扬的木奕珩么? 因他如此,他才是他啊。 难道为了迎合她,给她安全感,他就必须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她不想这样自私。 爱一个人,不是要改变他。 正因为她也喜欢他,才不想他每回为了这些他本没当回事的小事儿回来伏低做小地哄她。时间长了,谁能不厌? 与其一辈子这样相互折磨。不如解脱。 “我说,咱俩和离吧。” 她定定望住他,想把他此刻的样子刻进心里去。 “陶然郡主与你性情相近,又年轻貌美,于你未来前途多有助益。我喜欢你,自然希望你好。木家如今这般,有个可靠的后台撑着,日子方能好过。” 木奕珩甩脱她的下巴,腾地站起身来。 他在床前踱了两步。猛然转回身,攥住她的肩膀。 “吃醋撒娇也要有个限度。你此刻闭嘴,我当你没说过!” 他眸子蕴着浓浓的怒意。似乎她若再敢说,他就要顺势扭断她的脖子。 林云暖伸手捧他的脸,“木奕珩,我是真心的。我想过了。咱俩和离吧!”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钰哥儿。我不是撒娇耍赖,想以退为进降服你。我是真的,过这日子觉着累极了。我不想总是跟你生嫌隙。将来分开了,我就只记得你的好,用你曾给过我的真心,支撑自己好好的养大钰哥儿。我不会恨不会怨,我只想我们不要走到两厢嫌恶的境地。现在分开,也许对你对我,对这段感情,都是最好的选择。” “你他妈做梦!”木奕珩粗鲁地打断她,伸手扯住她领子,那衣裳本就被他扯散了,这么一拽,半片雪白露了出来。 木奕珩咬着牙,恶狠狠地道:“老子从一开始就说过吧?老子不可能放手。” 林云暖给他揪扯得有些难受,抬手拍他手背,“奕珩你听我说。感情不是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你对我很重要,可我自己的人生也很重要。我为你试过,尽我所能去做过,努力想做一个好妻子。你给我的疼爱让我觉得值得,甘之如饴的去应对宅门生活。可这次不一样,奕珩,我是真的想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不是年龄身份,不是别人的挑拨破坏,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是我和你都太在意对方,任何一点小事,都有可能让我们胆战心惊如临大敌,不断的委屈自己去顾及对方的感受。长此以往,我们会痛苦不堪。奕珩,你放手……我心里永远有你,只是我还想,有自己的生活。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仍会因为空虚寂寞,身边容有旁人,你也娇妻美眷,子孙满堂。但我们没什么可遗憾的……” “你他妈别说了!”木奕珩捏住她的脸,迫她仰起头,他俯身,闭上眼睛,张口咬住她的嘴唇。 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 林云暖痛得舌根僵住。 木奕珩推倒她,将全身重量压上去。 “你他娘的就是闲的!” “痛苦不堪?老子愿意!你想再和别的男人,想都别想!” 林云暖被他咬得很疼。舌尖破掉了。 她仰头叹息。 木奕珩如此倔强,想离开他,千难万难,可总要一试。难不成自己就要做一个不停吃醋的小气鬼么? 他年华正好,光芒遮都遮不住,这样的男人,谁不喜欢呢? 她知道一时劝不通,也不劝了。几次想推开他,被他解开衣带绑住了手。 林云暖被他掀过身去,伏在床沿。 木奕珩骂骂咧咧地解自己的衣裳。 “你不是很喜欢这样么?唐逸那下贱东西一连几幅画,都画着这样的。我这就让你如愿。离了我,旁人哪能给你乐子?不是你自己说,最爱和我做这种事的么……” 盛怒之下,木奕珩口不择言。 林云暖闭紧双眸,只当没听见。 她明白他为何生气。 永远只有他一个人为了他们的感情在奔命。拼命要和她在一起,对抗家族亲人,对抗权势富贵。 她却总是中途退却,从不肯与他统一战线。一遇到问题,就只想逃离。 木奕珩攥住她裙摆。 外头一阵轻快的脚步传来。 侍婢们齐刷刷地行礼问候,称“郡主”。 陶然到了屋前,见门板闭着,本想径直推门,想到木九的妻子也在里头,脚步停了一息。 她脆生生的喊了一声“木头哥哥,嫂嫂,你们在忙么?” 林云暖剧烈挣扎起来,她这幅鬼样子,如何见人? 就在她极度紧张惊惧的同时,木奕珩挺腰…… 陶然听见林云暖控制不住的呼声。 像是极度痛苦,又像极度满足。 陶然眸子睁得大大的。 她是郡主,没谁敢在她面前胡言乱语的,更不敢行止不端。她不知云雨之事,只是隐约觉得,木头哥哥的妻子叫的如此怪异。 林云暖埋头在枕上,身子颤得跪不住。 木奕珩冷哼一声。 他粗暴地按着林云暖,阴阳怪气地与门前的陶然答话。 “陶然,你去问问你娘,一男一女,又是夫妻,白天关起门在屋里,能做什么?” 他倏忽放手,任林云暖失去支撑软瘫下去。木奕珩走到屏风后面,舀起一瓢冷水对着灼热兴奋的地方浇下。 瞬间,他淋了一盆水下去。踢开湿掉的裤子,他重新抓了件衣裳穿上。 陶然满脸通红,立在门前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 门被从里拉开,木奕珩寒着脸走出来。 “木头哥哥你……” 此刻的木奕珩,暴躁冷酷,叫陶然隐隐生惧。 向来嬉笑有趣的一个人,突然用这样凶狠的表情对着她,叫她很不适应,很不习惯。 “陶然,里头的,是我木奕珩的女人。从一开始,就让我疯狂,让我渴望的女人。但凡有丁点儿空隙,我都想按着做几遍。我只当你是个妹妹,甚至,只把你当成和我一样的男人。我对你没那个想法。” 他扭起陶然的下巴,迎上她受伤湿润的眼眸。 “男人女人,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对你,我硬不起来。我之前怕得罪你,没说明白。你若不懂我说的是什么,叫你的人去外头买本春书,或是春图瞧瞧。你会懂的。” 木奕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然怔了半晌,平素木头哥哥走在前,她势必要跟在后,缠住他和她讲笑话。 此刻,另一种念头留住了她的脚步。 她推开一点儿室门,探头朝里看了一眼。 木奕珩客居之所不大,床帐又不曾放下。 隔着细珠帘子的缝隙,瞧得见一个衣衫半敞的女人半伏半卧在床上。 身段……和她不一样…… 丰润饱满,像成熟的蜜桃…… 衣裳里裹着的,是这样的媚色啊…… ………… 一个下午,没有人是好受的。 门前木奕珩和陶然说的那些混账话早有人回了王妃,气得临川王妃几番想叫人去喊木奕珩来,把他狠狠罚一通。 她宝贝成那样的闺女,拼去半条命生下的女儿,被人如此轻贱,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林云暖被留下来,说是王妃喜欢她,想留她说话解闷儿。没人问过她的意愿,直接派人给木家带了话,傍晚被拉去蓼馥汀芳,参与王府为他们夫妻二人特设的“家宴”。 王爷夫妇,木林夫妇,并几个有家眷在府上同住的客卿。 不过十来个人。 多半是男人在谈论事情,王妃不时笑让几杯酒,林云暖不过木然坐着。 她和木奕珩谁也没和谁说话。两人目光全无交会,明眼人都瞧得出,小两口这是闹别扭了。 临川王妃暗自冷笑。 可怜她的宝贝把自己闷在屋里一下午,连晚饭都不肯吃。 几段歌舞毕,外头匆匆走来一个侍人。先在王妃身畔耳语数句,接着朝木奕珩走来。 木奕珩听了来人所言,侧过脸来,瞥了瞥林云暖。 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没赏给他半个眼角。 木奕珩愤然起身。 他本就带了几分酒意,胡乱扯个由头一拱手,告罪退席。 林云暖把手紧紧攥在袖子里。强迫自己不要去看。 木奕珩能去哪儿?谁能在这时候把人叫走,王爷王妃却不怪罪? 她心里酸极了,自己倒了杯酒,一口灌入喉中。 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似要撕裂喉管。凉凉沁入腹中,霎时翻腾如沸。 很快,王妃道乏,众人纷纷起身恭送男女主人。 悦欢搀着林云暖往水芜馆走。 身后有几家夫人跟着,彼此说说笑笑,感慨王爷和王妃如何礼贤下士平易近人。 晚风中沁着浓郁的木樨花香。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临川王府的景致衬得起这一句词。 举目望去,池边月下,一对叫人无法忽视去的人影儿。 林云暖脚步似灌了铅,怎么都走不动了。 她眸子微涩,嘴唇紧紧抿着。 身后传来一个夫人的惊呼,“那不是,郡主和木九爷么?” 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掩住嘴。 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淡了去。 只看得见木奕珩双手抱住陶然的腰,陶然似在哭泣,狠狠揪住他的衣襟,把自己埋在他怀里。 亲眼看见,比自己胡思乱想更觉心酸。 林云暖牵了牵嘴角,低下头去,沉默地离开。 那边,木奕珩腰背挺直,任少女八爪鱼般挂在他身上。 他放开手,木然任她抱着。 他声音低沉,说出冷酷的词句。 “所以,现在闹够了么?我这回顾你,是瞧在王爷待我的情分。再有下回,你要寻死觅活,我不会拦着,不会管,甚至看都不会再看一眼。” 陶然不肯听。她紧紧缩在他怀里,不认命地道, “我有什么不好?我有什么不好?我怎么就不是女人了?我怎么就不能讨你欢心?从临川别后,你就变了。你明明说过,我是你见过最讨人喜欢的姑娘。你明明说过,只教我一个人骑马射箭,会永远对我好,你明明…… ” “够了!” 木奕珩暴喝一声,不耐烦地甩脱她的手。 他退后数步,冷眼看她,“你瞧瞧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陶然,你身份高贵,无数人愿意费心巴结你讨好你,我对你好,对你不一样?那是因为我他妈是你爹的属下!你是没见过男人么?老子有老婆有儿子,老子不稀罕你倒贴!你想死,便由得你死!我木奕珩再救你一回,我他妈就跟你姓!” 陶然没见过这样的木奕珩。 她几乎被吓得傻了。 木奕珩青筋暴起,攥起拳头的模样,像是要杀人。 陶然双腿发软,身子直打颤。 木奕珩不再理会她,转身便去。 那边花树下瞧热闹的几个夫人连忙退避开,生怕两个当事人瞧见外人在前心里不自在。 木奕珩看也没看她们一眼。 适才林云暖经过,离开,他全看见了。 他很暴躁,很难过。心里浓浓的委屈。 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还要怎样,她才肯相信,他心里没有旁人。难道从此再不见任何女人?在外头遇到这种事,非他所愿。 为她做了多少牺牲,这算什么? 她半点不领情,说出要跟他分离的话了! 木奕珩快步走入水芜馆。 林云暖梳洗过,换了衣裳。 临时被迫留宿,穿的是王妃命人准备的宫装。 丝质的水红色齐胸襦裙,勾着烟霞色的披帛,头发半散,有种慵懒的美感。 木奕珩立在帘外,久久不敢走过去。 他竟如此恐惧。 恐惧误会,恐惧争吵,恐惧她说出让他难受的混账话。 林云暖捧着一只碧玉质地的碗,里头浓稠的汤汁,滋味不大好。 酒意上头,她此刻眼睛是迷离的。 那碗醒酒汤迟迟喝不下去,索性将碗一扣,尽数洒了。 悦欢知道自家主子是什么德行。适才宴上还豪饮了数杯,加上撞见那幕的伤怀,回房来哭哭笑笑,已疯了好一会儿。 好在没在宴会上丢人现眼。 悦欢快速收拾了里屋,捧碗出来,才见木奕珩在帘外。 “九爷?” 木奕珩朝她摆摆手,等她出去,他走过去闭合了房门。 撩起帘子,他蹙眉朝里去。 林云暖托着下巴,嘟着一张艳红的小嘴,不高兴呢。 木奕珩心里莫名一酸。 林云暖朝他看过来了,似惊了一跳,抓起枕头就朝他扔过来。 “不要脸!” 她又骂:“狗男女!” 木奕珩就被她气笑了。 “你是我的!她们为什么非要与我抢?” 林云暖朝他扑过来,蹿起来抱住他的脖子,两腿勾住他的腰。 不等木奕珩反应过来。 她甩手就赏他一耳光。 “王八蛋!枉我为了你又入围城!没良心的狗东西!为你生孩子我几乎就死了!当初谁稀罕嫁你似的!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包养几个小鲜肉有什么不好?你死活非要霸占了我去。如今怎样,当着我面抱那小妖精!我要废了你!我要废了你这个王八蛋!” 她边骂边哭,伸手捏他的脸,扇他耳光。 木奕珩哭笑不得,两手一环,把人稳稳抱着,双双倒在床里,他也不说话,扯下帐子就脱衣裳。 林云暖兀自哭泣。 斥骂他。 “没完没了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走!我不要给人随意侮辱!我不要一次次的打小三,斗这个斗那个!我有钱,做什么不好?也不是没有男人喜欢我,唐逸惦念我,沈世京到今天还没成亲呢……” 木奕珩听到这里,嘴角的苦笑散了。 他直起身来,扯被裹住林云暖。 耐心哄着,等被醉意控制的人儿平静下来,闭眼沉沉睡了,才翻身下床,踱步到窗边。 今晚月色极美。 他全没半点心思欣赏。 他知道。林云暖这回不是说说而已。 她是真的,动了去念。 她想离开他,去过更自由自在的生活。 那他怎办? 才从地狱中爬出,被阳光温暖。 又要被打回那个冰冷的孤寒之所,独偿寂寥? ——想都别想! 89、第 89 章 林云暖醒来, 头痛欲裂。 清晨就被悦欢喊起来, 说是该去给临川王妃请安了。 林云暖对昨夜记忆有些模糊,只在池边瞧见的那对相偎人影儿叫她此刻思及,仍不能释怀。 木奕珩没在屋里。 她有些消极地想, 木奕珩昨晚抱了陶然,许是心就活泛起来, 说不准与陶然在哪儿你侬我侬去了。 虽说王爷王妃不可能准许女儿贞洁给他毁了,可木奕珩这种下半身动物,精虫上脑时, 有什么不敢做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悦欢轻轻推了推她, “奶奶还难受么?昨晚又吐又哭,折腾半宿, 九爷守着您, 寸步不离几乎没怎么睡。适才被王爷喊去办差前,吩咐奴婢,定要盯着您将醒酒汤喝了。” 其实她还想说, 您把九爷脸挠得见不得人, 嘴唇都咬坏了两块,今早顶着这样明显的伤出门,还不知怎么给人家笑话呢。 想一想还是把这话吞回去了。 奶奶脸皮薄儿,别说得她恼了。 不等林云暖收拾好,外头就传报说郡主来了。 林云暖本不想见,如今她连陶然的名字都不想听。 不过想到自己说不定就要离开木奕珩了, 总不好把他将来的枕边人得罪死了,叫人家把帐算到木奕珩头上去就不好了。 成亲两年来,她没能给木奕珩带来任何助益,至少也别添太多麻烦吧。 林云暖平静地用完醒酒汤,在帘外见了陶然。 陶然哭过。许是昨夜哭了一晚。眼睛肿得惊人,像两颗桃核儿缀在眉下。 陶然是那种明艳的北方女子的样貌。 眉浓而直,鼻子高挺,大眼睛,素来喜欢骑马射箭,脸颊泛着蜜色。皮肤紧实弹滑,颇有光泽。 不像她,苍白太过,失了鲜活。 陶然正是她最向往的那种张扬果敢的女孩子。 爱憎分明,不拘小节,更让人羡慕的,是有这样好的家世,没有规矩束缚着她,自由自在地依着性子做自己喜欢的事。 哪怕爱上一个不应该爱的人,也有无数人支持宠溺,替她把那人夺来。 林云暖目光略过她纤细的腰。 用革带紧紧束着,也就两掌合抱那么窄。 木奕珩的手,曾在其上环过,当时他是什么心情? 可有销魂悸动,心猿意马? 林云暖沮丧地收回目光。 “郡主找我何事?” 陶然一反常态地沉默。 林云暖没心情与她打哑谜,站起身来,“郡主如果没事,民妇还得去给王妃娘娘请安,顺便告辞回去。” 陶然连忙站起身,想伸手拉她,见她面色不虞,神情疏淡,那手就退缩回去。 “嫂嫂……” “不敢。”林云暖肃容道,“郡主身份高贵,我与外子不敢以兄嫂自居,请郡主称我林氏便好。” 陶然抿了抿嘴唇。 “我知道的,嫂嫂生我的气了。你怨我喜欢木头哥哥……” 林云暖强自压着怒意。她一听见对方提及“木头哥哥”就觉得自己要火山喷发。她和木奕珩之间都没什么特别的昵称,偏他成了别的女人的“木头哥哥”! “郡主慎言。当时男女大妨甚严,外子倒没什么,不好污了郡主名头。” 陶然垂下头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 “我知道的……是我不应该,木头哥哥骂我不要脸……” 这一句倒把林云暖惊着了。木奕珩那么个嘴甜如蜜的色胚,会如此咒骂人家姑娘? 她抬头看向陶然,见郡主哭得肝肠寸断。 侍婢们都不忍心了,过来递帕子,抚郡主的背,劝她不要太伤心。 林云暖揉了揉额头,重新坐回去。 “可我能如何呢?我的命是他救的。那么多侍卫,当时都吓傻了。只有他,豁出性命不要,把我从虎口夺了下来。没有他,这世上早就没有我了。我心里放不下他,一开始只是感激,后来就离不开他了。那时他还没成亲呢,嫂嫂您也不是他的妻子。明明是我先喜欢他,为什么都来怪我,骂我不知廉耻?” 林云暖心头一涩,移过目光不忍再看陶然。 她怕自己会失控,怕自己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对方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为心上人要死要活,甚至可以拼却身为郡主的尊严不要。她能为木奕珩做到这个地步么? 她的名头是早污了。 她是没得选。 从始至终的欲拒还迎顺水推舟,木奕珩决心远着她的时候,是她又不坚定地,把他留在自己枕边。 如果不是那晚她主动迎合,木奕珩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回去临川。 木奕珩会娶的,可能就不是她,而是陶然! 林云暖揪着心口,痛得说不出话。 陶然的声音时断时续,不住哽咽。 林云暖递了茶过去,陶然感激地看她一眼,顺势握住她的手。 “我不是想逼迫嫂嫂把他让给我。不是想让嫂嫂因为我伤心。我只想每天能看见他,听他说笑话。想和他一起骑马,看他在林子里练剑。想看他笑,和其他的侍卫们闹。我看见他的时候,总是很开心。娘亲总是逼着我嫁人,我不想嫁。我心里只有木头哥哥一个,如果不是他,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 “可是木头哥哥有你了。他不要我。” 被陶然握着的手,有点痛。陶然很激动,抓着她的手腕,睁着大大的泪眼,“嫂嫂,如果我有法子忘了他,我不会来烦你的!如今木头哥哥生了我的气,怪我惹恼你了。嫂嫂,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不要生我的气?不要骂我,不要对我皱眉头?我心好痛啊!嫂嫂!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难受。” “嫂嫂,或者,你能不能容下这样卑微的我,在他身边默默的喜欢他呢?我可以不嫁给他的。就让父王为我建个园子,住在他的隔壁,每天他对着我笑一笑,我就知足了。” 林云暖叹了一声。 陶然习武,手劲不小。她废了番力气,才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林云暖轻轻摩挲着自己被攥疼的小指,抬眼看着陶然。 “你说这种孩子气的话前,可有问过你父母么?" "你是天家血脉,与人为外室,这可能么?” “你的心意是真,你的爱情伟大,那我算什么?我是木奕珩八抬大轿迎进门的正妻,是他唯一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你说喜欢他,我就得让位,就得把我的心揉碎,用来成全你。凭什么呢?” “就凭你有个好父母,好出身,不管人家夫妻两个愿不愿意,你就要强加进来。你不想看不见他,难道我就想么?你的心意是真,我的就是假么?我跟他还有个孩子,你叫我怎么与孩子解释,他明明是嫡子,因为你的出现,他不得不变作庶出?” “其实我同不同意能怎样呢?你们大权在握,生气了,大可赐我一死。木奕珩又能如何?他想风光走完一生,早晚是要低头的。可是,这样你就能心安理得的,享受这踏着我的尸骨夺来的幸福么?木奕珩抱着你的时候,你不恶心,他曾这样的抱过我么?” “他很爱我。” 这四个字说出。林云暖的声音变得发涩。 “他是爱我的。” “我们两个在一起,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因为他喜欢我,我也愿意跟他。” “不管我们将来是不是能白头偕老终此一生,我即便没和他走下去,也不会是因为你,或是因为给旁的什么人让位。” “你说错了,我一点都不生你的气。因为我对你不在意。我气的是木奕珩。能伤我心的,也只有木奕珩。我把自己的真心,血淋淋的掏给他看,交给他。他若疼我,自不忍让我痛一毫。他若不顾我,自可将那心摔碎踩烂,叫我痛不欲生万劫不复。我们之间即便分开,也不会是因为旁人。” “你没那个分量。也没那个资格。” “即便你是郡主,你爹是王爷。” 陶然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缓缓坐倒在地上。 林云暖抹去眼角泪光,扯出一个淡淡的笑。 “所以……我不会帮你劝他。我没你想得那么伟大圣洁,能原恕对我丈夫有非分之想的女人。” “你不必从我这里想法子了。我不会松口。你和他的婚事,我、不、同、意!” “失陪,民妇要去给王妃娘娘请安了。” 林云暖扶着悦欢的手,昂头朝外走。 临川王妃一再挽留,不管她话里说得多么硬气,林云暖终是不接茬。 她低眉垂目,坚定固执。 再扯下去,就是禁锢。 禁锢她在此,又有何用? 临川王妃只得安排车马,送林云暖回家。 抱住钰哥儿,林云暖才觉得踏实下来。 她去上房问过安,借着分家的由头,暗中把自己的账目理了出来。 和从前在唐家不同,她在木家吃的用的,手里花的,屋里使的,都是木奕珩给的。她的嫁妆好好地封存在自己的箱子里。 大件她是不要的。搬不动,又累赘。 衣裳挑挑拣拣,选些颜色不大打眼的。今后她安守孩儿过活,再用不着那些红红翠翠。 抱着怎样的决心搬入进来,就抱着怎样的决心搬将出去。 她不敢被木奕珩知道。他看似粗枝大叶,其实敏感多疑。 不铺好路,她半点消息都不敢露。 几天后木奕珩忙完回来,明显觉得她平静许多。 晚上他把她抱在怀里,她也十分的温柔顺从。 木奕珩气喘吁吁地翻下来,两人并头躺在枕上。 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光滑的手臂。 “朝廷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他想起为她请封一事,随口与她说了。 林云暖低低“嗯”了一声,问他,“大约什么时候?” 木奕珩嗤笑道:“怎么,还急了?”凑过来亲亲她的嘴角,“可恨我没出息,没法叫你做个侯夫人、将军夫人什么的。且等吧,将来必有咱们风光的时候。到时不是我们依靠别人,是别人倚仗我们。” 林云暖叹了口气。她是急了。 朝廷旨意一下,她就是诰命夫人。到时再闹和离,岂不惹人笑话? 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林云暖絮絮叨叨与他说起家常,“今儿大嫂过来,说起约莫这两天就要搬了。届时我们搬到松鹤园前头的五味斋,这边封围墙,将来就是二婶他们的府邸了。” 木奕珩“嗯”了一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云暖知道这种事确实不光彩,也很令人烦恼。她挑紧要的事简单说了,“烟柳翠文年纪都到了,她们本是你的人,如今各处都乱,我身边暂离不得他们,能不能先订下亲事,等园子搬完了再准他们出去成亲?我私下里问过他们几个的意思,都不好意思自己说出口,纷纷推到咱们身上,说咱们做主便好。我估摸你心里有主意了,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木奕珩摸了摸她的下巴,枕在她肩头懒洋洋地道,“说说看?” “你身边最近的两个侍卫,年岁都不小了。翠文烟柳是从小在你身边服侍的,情分不一般,我猜你舍不得她们外嫁。一个许给张勇,一个许给吴强。” 木奕珩笑道:“知我者夫人也。我瞧张勇惦记烟柳不是一天两天了,明儿就叫他进来,让你卖他这人情儿。” 林云暖点点头:“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办。” 木奕珩挑眉看她一眼,自嘲道:“我什么时候这么有地位?” 林云暖不理他,把他凑过来的脸推开。 “再有就是你给我打理的那两间铺子的事儿,集雅斋有我二哥料理,酒楼也有能人,其实我也费不着花甚心思。近来我身子乏得紧,不知是否天凉了,旧疾欲发。你先把私章和账册收回去,等我精神好些再给我打理。” 木奕珩神色郑重起来,翻身起来仔细端详她的模样。 灯烛下只见她肌肤光洁如玉,淡眉似雾,秋水盈眸。 比往日格外娇弱,原来不是承受无力,是她发了旧疾? 木奕珩颇心疼地将温热干燥的掌心贴在她小腹上。 “是小日子快到了么?我记得是月中?” 林云暖微微一笑:“你一个男儿家,记这个做什么?” 木奕珩眨眨眼睛:“自然要记得,你的每件事,于我都是大事。今年还用沈世京开的老方子?要不要请他父亲沈院判再合计合计?” 林云暖摇头:“别了,给沈大夫知道了,恐要伤心。用人不疑,这是禁忌。” 木奕珩无言把她扯起来,圈在自己臂弯之中。结实的臂膀横在她腰侧,让她的脸颊贴在他心口处。 林云暖静静听那笃笃的心跳声。觉得好生满足。 若时光停步不前,永远定格在这个时候。 他待她这样温柔细心,将她看得这样宝贝贵重。 ……多好。 林云暖伸臂回抱住他,抬起脸,细细端详他的面容。 记住这眉,这眼,这鼻,这唇,记住这呼吸的温度,心跳的节奏,记住这手臂的力量,腰腹的紧实。记住这个人,记住他待她全部的好。 记住每一分每一秒在一起的时刻。哪怕是争吵不断,哪怕是误会重重,哪怕她和他也曾用最恶毒的词汇咒骂对方。 她知道,没人比他们更爱彼此。 因为爱,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痛楚。 木奕珩垂头回视她,总觉得她这样温柔的目光有些不同寻常。 “卿卿……” 林云暖伸指抵住他的嘴唇。 “木奕珩,喊我的名字吧,云暖。林云暖。” 木奕珩笑了笑:“云暖,暖暖……” “奕珩……”她仰起头,主动攀住他的肩膀。 “要我吧……不必温柔,不必小心翼翼……随你想怎么……用什么姿势……要我说什么……弄哭我……哪怕很痛……” 木奕珩眸子定住,伸手扣住她的头,“暖暖,你这是……” 林云暖倾身过去,捧住他的脸,将花瓣般的嘴唇贴上去。 她甚少主动。只一吻,就叫他紧绷住全身。 “奕珩,我好像没对你说过……” 她的嘴唇离开半寸,呼吸就在咫尺,她盯住他的眼睛,满含柔情地道,“我也爱你。” “很爱的……” 木奕珩只觉得,胸腔里某条河流,瞬间决堤。 潮水汹涌而来,淹没理智。 ………… 几乎忘了,他不留余地的时候,是那样难以承受。 林云暖哪儿都酸痛,把自己泡在浴桶里,好一会儿才恢复力气。 她到底不年轻了,上午又补眠一两个时辰,才打起精神见人。 将翠文烟柳的事分别私下里与两人说了,各自羞涩不语,只说全凭她主事。 没什么不好,是当事的四人都有些意思,她和木奕珩也不过顺手撮合一番,成全了两对,大家欢喜。 她要走,也要给木奕珩留一个安稳宁静的后院。 什么事都要他操心,他哪里顾得过来?如今公差繁重,他已不是那个挂闲职的浪荡公子。 想一想,还是从自己嫁妆里拿了几张票子出来,放在翠文手里,只说留待将来应急,叫她好生保管。 翠文以为她是防备分家搬离时有人要动手脚,没多想,干脆地接过应下了。 木奕珩的三个大丫鬟每个人都赏了颇重的压箱。叫他们自己悄声留着,不要说给木奕珩和她们未来丈夫知道。 女人没钱是不行的。没地位,没话语权,再缺银子,就真没活路了。 抽空还去了趟毓漱女馆。 如今城里新开了许多家类似的,有权贵在后撑着,不缺客源,竟比林云暖做得还好。 这两年有木奕珩帮衬,她在别的地方也开了些铺子,生意都还过得去,如今便将女馆闭了,也没什么不舍得,不至短了银钱。 她本就财大气粗,压箱够她和钰哥儿一辈子花用了。 她没惊动林熠哲和钱氏,跟谁都没说。 只在寄回云州苏家给元氏的信里,写自己很想出去历练一番。 以为理不清的杂事,原来干脆起来,也都是很容易处理的。 接下来就只剩木家这边。 分家了,各开府门。是项大工程,不能大张旗鼓给世人耻笑,却只能悄悄进行。大多事有木大夫人和木大奶奶出面,用不着她费什么心思,却加倍的精心设计屋内装饰,也算她仅能为他做的一点事了。 ……………… 卫国公约了木奕珩在天香楼谈事情,不知说些什么,木奕珩愤然离席,留卫国公一人摇头苦笑。 林云暖就在这时出现。 她屈膝,给卫国公行了长辈礼。 卫国公有些意外。抬手叫人放行。 林云暖走入雅间,开门见山地道:“我知国公今日为何事相约奕珩。” 卫国公挑了挑眉,听她道:“临川王赏识奕珩,想拢入羽翼之下,作为在京都的眼线和最后的援手。自然,有奕珩相助,就等于有木家和国公相助。临川王舍嫡女脸面不顾,岂因小女儿情缘,所谋为奕珩身后的两大亲族。国公不必急于否认,是与不是,我懂,国公比我更懂。” 卫国公端茶在手,竟有些欣赏自己这个名声不大好的儿媳。 “奕珩不是蠢顿之辈,只在情之一事上,易犯糊涂。国公今日说服他不成,还请再三相劝,届时拉拢不成,反遭记恨,奕珩年轻,难敌旁人手段。我知国公必不会坐视不理,任他吃亏。算我多言,平白嘱咐一句。” “国公如今复起,重获圣心,奕珩居功至伟。将来奕珩仕途,也自有国公相扶。我与国公一心,都是为了奕珩的前程。” 她屈膝跪下去,向这个木奕珩没承认过的父亲行大礼。 “我不会做奕珩的拦路石。求国公相助,帮我悄然离京。一来,成全我对奕珩的一片痴心,也成全了我为人妻子一心相助丈夫的贤名。二来,我让路,总比莫名‘暴毙’,或是被迫出家要体面些。” 卫国公默了片刻,方沉沉道:“你可考虑清楚了?当真,不会反悔?” ……………… 九月初三,木奕珩休沐,邀了几名友人,又去山顶的“清幽幻境”。 故地重游,两个人手挽着手,一路分花扶柳,朝后山河畔去。 木奕珩亲自撑船,带她夜游河。两岸烟火绚烂,照得河面如白昼。 林云暖身子抵不过秋寒,到得后面,把木奕珩喊过来坐在身边,两个人紧紧偎在一处,相拥取暖。 不过就是最寻常的亲吻,像每天他们做的那样。 不知为何,每一回,都这样的痴痴缠缠,难舍难分。 林云暖心道。 就这样吧。 没什么可遗憾。 她能给的,只有她自己,无数次,红着脸由他放纵。 他给她的,也足够她余生慢慢缅怀。 曾有那样一个人,当她是至宝,捧在手心里,瞧不得她蹙一蹙眉头。 90、第 90 章 无人摇橹, 小舟就在水上轻轻飘着, 漫天星子,俱在他眉目间,闪烁的波光流动, 有诉不尽的深情。 木奕珩是从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呢? 他这样的人,绝不是那么轻易就用了心。 少时境遇的悲惨, 叫他很难信任别人。也很难让别人走进他心里。 木奕珩刮了刮她的鼻子:“瞧什么呢,瞧得痴了去。自己的相公,就这么看不够么?” 林云暖一笑, 把自己埋在他臂弯中。 “是呢。但愿将来钰哥儿与你一般俊俏,将来迷得姑娘们死心塌地, 不必为追美人吃苦头。” 木奕珩嗤地一声笑出来,“可我没少吃苦吧?你自己算算, 我被你和你哥伤了多少回。几乎去了半条命。钰哥儿这事儿可别像我, 太难了。” “所以呀,为什么非我不可呢?旁人比我好,也比我容易追。” 他想了想, 缓声道:“大抵是, 是命吧。” “旁人很好,这样那样的目的太多,我要考量的也多,也会贪图别人的好处。和你就简单多了……” “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没有你欲图的好处?”林云暖苦笑,“这也太伤人了。” “也有。”木奕珩摸了摸她的下巴, “图你美貌。图你的身,你的人。图和你在一块儿自在,什么都不用想。图你为人简单没心机。说实话,这些年我遇到过很多厉害女人,我娘我嫂子们还有别家的夫人太太们,个个儿精明厉害,我怕得很了……” 林云暖拍掉他的手,眼睛一横,“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傻好拿捏?” 木奕珩嘿嘿一笑,凑上去亲了亲她的嘴角:“不是的,我是懒得猜。夫妻俩就该一条心。你这样很好,什么情绪都在脸上,不高兴了闹闹别扭抽我一顿,不会明里一套背里一套的玩手段。我信任你,无条件的。我也愿意相信,你永远不会骗我。我喜欢你真实纯粹。” 林云暖确实不是个爱动脑的人。从前在父母呵护下长大,没经过风浪。后来做了林家七小姐,不受重视,规矩又严,多半时间躲在自己小天地里,怕和人接触。再就是遇着了唐逸。先几年为着看错了爱错了这人伤心。后来…… 不想再随波逐流。 在卫国公面前她把自己说成了一个伟大的牺牲者。为了木奕珩的前程甘于放弃木九奶奶的身份。 可说到底,她是为了自己能活得更轻松一点。 如果真心要为木奕珩的前程,真心想把他推给陶然郡主,她为何不在临川王府示弱从命? 她不同意别人肖想她的丈夫是她的态度。 她走,是为了她和木奕珩之间那道永远无法跨过的鸿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光有爱,不够。 光是一味的为对方付出,一味的迁就,委屈自己,总有一天,会把这份感情消磨干净。 她想得很清楚。 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失去她爱的那个木奕珩。 不会失去这份爱。 眼下,相比为他考虑,她为自己考虑的更多。 是,她自私。也要容她自私这一回。这回,她想自己选。 只是当木奕珩说出信任她的话时,她心头难免一涩。 她正在欺骗他,之后会留给他什么样的痛苦,她不敢去想。 可即便痛苦,也比两厢消磨要好得多。 林云暖撇了撇嘴角,故作轻松地道:“罢了,总之我这人没什么好,不过是容貌不赖,性子蠢笨,人又傻。那也不错。配你这样自以为是又冲动莽撞的傻小子刚刚好。” 木奕珩被她逗得笑了,伸手捏住她两颊,“是了,咱俩天生一对。我们就是对方的命定之人。这辈子你逃不开我,我逃不开你,锁在一起,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我须得再申明,我真没对陶然有想头。” 林云暖抬手捂住他的嘴,娇嗔道:“行啦,我知道!不想听你说别人的名字,叫得那么亲热,我不高兴。” 木奕珩笑着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凑近她耳畔小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招人疼?可惜这船太小又不稳,……你懂不懂水性?” 林云暖腾地红了脸,两手把脸捂住趴在他肩膀上,“木奕珩,你怎么随时随地能想到那事儿?真不要脸!” 笑声低低的,像今晚拂在水面上的清风。 小舟轻摇,凌乱了波纹,湖面像揉皱的深蓝缎子,轻轻托着一对相拥亲吻的人儿。 …………………… 回去后,木奕珩和其他几个同来的友人去喝酒。林云暖在屋里叠一件衣裳,她女红极差,说起来还没为木奕珩做过衣裳鞋袜,这件不一样,这件她努力学着剪裁、缝制的寝袍,从头到尾都没让别人动手。 没有绣花,只在最内层不易发现的隔层里面,绣了一个字。 其实是两个字。 木在上,林在下,合成了一个森。 放在枕头下面,一遍遍压平了褶皱。上头被针刺伤染上的血珠子是她亲手洗干净了的。针脚歪歪扭扭很不好看。可她相信,是她做的,他就会穿。 外头传来咕咕的夜鸟鸣声。 林云暖知道是时候了。 她什么都没带。 走到门边,又回身环顾这间屋子。 在木家他们住的岚院里,她已经作别过。 眼前这间屋子,留下的多是两人荒唐的回忆。 也一样的甜美。 林云暖沉默地走出去。 侍婢都被早早支开,每次过来这清幽幻境,都不带身边的人,就为了能有一两天无拘无束的神仙日子。因有人在接应,她很顺利地就从后园走到了前面那条铺满了花的小径。 下了山,就有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等在那。 什么都不用说,她无言坐进去。 帘子放下,视线被黑暗吞没。她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才刚分开,她就开始思念木奕珩了。 这漫长的一生,要怎么熬过去? ……………………………… 木奕珩被灌了不少酒。 这回本想就和林云暖两个人出来散心的,何广义他们不知从哪知道消息,非要跟着。适才他和妻子溜出去幽会,惹得那几个无聊得不行,一回来就被他们拉去喝酒划拳赌骰子。喝了两大壶才罢休,银子也散了不少去,这才得了特赦似的放了他。 木奕珩想到适才船上她的温柔娇俏,跟他说的那些软话,不免心里头热火火的,竟有些急不可耐。 近来两人过得极荒唐。她纵着他,他就不管不顾。他这年纪,没有知足的时候。 也不全怪他,似乎从陶然的事情过后,她就格外的主动又粘人,是怕他给人家夺了去么? 木奕珩笑得傻兮兮的,跨步进去,只闻到屋子里她常熏的那香味就觉得心猿意马。 他反锁了门。搓着手朝里去。 “小娇娇儿,爷来啦!” 笑嘻嘻的,没个正经。嘴里喊着最近腻歪时常喊的称呼,一掀帐子就往里扑。 可是,被子底下,没有那个香软的身子。 空的。 床上,床下,里头,外头。 是空的。 木奕珩怔怔地爬起来,嘴里似笑非笑地“嘿”了一声。站起身,从屏风后,隔间儿,一路找过去。 踢开门,院里的温泉池子,旁边的秋千架,石头凳子,廊下栏杆,后院儿花圃里,都没有她。 若是平素,他会猜测她无聊找谁说话去了,或是闲了,带着人去后山散闷。 可这时候,不知怎地,他心里头揪成了一团,害怕得嘴唇都在打颤,不得不将薄唇紧抿住,才能不让牙齿发出不安的“咯咯”声响。 她也许走了……这念头才冒出,他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他要翻遍屋前屋后,翻遍这山头,翻遍这世界,把她找出来。 她想走去哪儿?她想逃到哪儿去? 只要他活着,她就必须和他在一起。 她想走,除非,一刀豁开他胸口,把那颗好不容易暖起来的心脏,血淋淋的带着一同离去。 不死不休。 从一开始,他就警告过了,她怎就敢忘? ……………… 西城门前,悦欢坐在一驾马车前边,远远见着一顶小轿飘来,她跳下车,走过来掀了帘子。 林云暖满面泪痕,哭了一路,慌忙用袖子抹了把眼睛。 哑声问她:“没给人知道吧?” 悦欢点头:“没有,爷跟奶奶刚走,奴婢就抱了小少爷出来,家里以为是与奶奶同去,没问什么。院子里事多,正乱着,也顾不上咱们。” 林云暖点点头,扶着她的手乘上马车。 钰哥儿在里头睡得正甜。 林云暖伸手抚了抚孩子的脸,轻声道,“宝宝,咱们去过逍遥日子了。” 话是这样说,险些又掉下泪来。 外头传来齐刷刷的脚步声。 林云暖抹了把脸,低声道:“国公见谅,民妇形容狼狈,无法下来见礼了。这回多谢国公相助之恩。我答应国公的事,我不会忘。” 卫国公眸子轻轻一闭一合,已有无数的念头和挣扎从里面闪过。 他其实想过,趁机夺了孩子。 可是,之后呢? 一辈子与木奕珩纠缠不休,争抢这孩子? 好容易木奕珩对他态度有了松动,这番值是不值? 且如今荣安虽闭在宫里,圣上处置于她,不过是做给他看。能关多久?大抵没两日就要做个和事老,劝他忍下这口气。 天家帝女,别说不贞,就是公开养诸多面\\首的,也不是没有。 他是臣,就得忍。 荣安又能否放过这孩子? 卫子谚这个人质如今下落不明,也许早已死了。荣安还有什么豁不出的? 能无声无息的动了他的那些棋子,能悄悄地联合了威武侯,能暗中给服侍他那些女人下绝子药。 她有什么不能做的? 从前他很有自信,能掌握荣安,掌握卫国公府。如今,连身边跟的老人儿他都不敢信。 将来奕珩娶了陶然,还会有子,他又急什么?慢慢缓和关系,不仅能得孙子,还能得回一个出色的儿子。 若夺了钰哥儿,多半就夺了这女人的命了,若有一天奕珩知道她死在他手里,父子之间,又要成仇。 卫国公这时还没察觉,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优柔寡断。年轻时他怕过什么,什么时候犹豫过 卫国公点点头:“我安排的人手很可靠,家人子女都在我手里,不用担心他有二心。等事情定了,我会抽空去瞧钰哥儿,适当时,也会安排教养嬷嬷和先生照料于他。” 一句话,——钰哥儿和林云暖是他安排送走的,将来的一切,也都要在他掌控中。 这是林云暖许下的承诺。 卫国公很有信心,钰哥儿早晚会认祖归宗,冠回他的姓氏。 林云暖的马车出了城门。 没有走官道。 抄小道往西南,原来那边山匪多,木奕珩在西营时带兵剿了五六回。有卫国公的护卫一路相送,也没那不长眼的敢来造次。非常迅速又平静地过了岗。 ………… 叫做“清幽幻境”的别庄,原本是多户人家的田庄,为着木奕珩宠妻,想有个两人独处的世外桃源,软硬兼施地逼迫人卖了给他,打通连在一起,雕山琢水,造就一副雅俗共赏,精巧又富野趣的幻地。 本来知晓的人并不多。 此刻他坐在缠着花枝的篱墙外一块山石上头,双眼毫无焦距。眼底映衬着山脚连绵的长长火龙。——连夜发急信,用了最高戒严时才能用的七星窜天响箭,不足半个时辰,他手底下能调用的所有人手都到了山下。 千来人。 他自己手里一直没人知道的底牌。 他这些年来不断做生意争地盘,买女人笼络各势力,赚许多的钱,用来养这些私兵。 不到确认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绝不会露出的底牌。 宁丢一条手臂,也不曾轻易动用的底牌。 独自奔逃两万里,去投奔临川王,多次险象环生,都不曾想到要显示人前的底牌。 今夜,为一个女人,为他的妻。他动用了。 绝望地踏遍前山后水,寻她不到时。张皇无措,又恨又怒时。 其实他是顾不上去思考了。 此刻他如一头兽。 发出稍粗的喘息声,腿上不知何时勾破了一块,他自己都没察觉。 感不到痛。 有什么比被自己全心爱着信任着的人背叛更痛。 前一秒他还与她耳鬓厮磨互诉衷肠,转眼她就不辞而别下落无踪。 心已经木掉了。 觉不出痛。 觉不出累。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要找到她。 木奕珩腾地站了起来。 近旁的侍卫在院落前后搜了两遍,何广义和朱彦光两个也被惊动了,——这么大的阵仗,即便醉的再厉害,也不得不醒酒了。 他们不敢上前劝木奕珩。 此刻木奕珩平静沉默得令人害怕。 他低垂眼,一句话都不说,周身却是杀气腾腾,锐气逼人,叫人无法靠近。 山底下的一只小队在下摇晃火把。用火光画出斜线,是他们自己的暗号,意为无功而返。 这片山,没有林云暖。 木奕珩面容没一丝表情。他垂下眼。只嘴角牵了牵。 此时,张勇气喘吁吁地纵马急狂奔来,他飞身跳下马,边躬身行礼,边道:“公子爷,奶奶不在木宅。且……小少爷也……不见了……” 何广义和朱彦光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夫妻俩白天还腻腻歪歪,这是吵了多大的架,能让林云暖半夜出走还无声无息带走了儿子。 连留在家里看顾孩子的侍卫都不知情! 木奕珩依旧是眼眸半垂的模样。若不是嘴唇抖动了一下,几乎以为他是睡着了。 他不曾惊愕讶异半毫。 心里有了预感,一件件,一桩桩,早有预示。 这几天她的温柔深情是假的。是为了麻痹他迷惑他。 前些天她说和离的那些话才是真的。是铁了心的,要与他生离。 可怜他傻兮兮的,以为守的云开,以为她终于肯坦开心怀与他并肩而立。 木奕珩无言地朝山下走去。 他脚步很快,瞬间就越过张勇、朱彦光等人。 火光聚拢而来,山下的各队人马均集在他必经的路径尽头。 木奕珩走下来,距他约十步远的距离,数不清的人单膝跪下去。 “主公!” 雷鸣般响彻山谷。 “主公!” 山那边回荡着,千百人的称唤。 木奕珩左手抬起,没有看那些人。他随意打个响指,有人牵来马,木奕珩飞身跨上。 提起缰绳,他年轻的面孔微微扬起。 不见半点的青涩稚嫩。 朱彦光是受长辈所托,这回才厚颜跟了来,他着实很怕,怕木奕珩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事实上,这些人无声无息快如闪电般出现在山下时,他已经被吓呆过一次。 现在他不得不飞奔追上来,连喊,“奕珩,奕珩!” 木奕珩已经箭一般弹了出去。 座下宝马,一日千里。 朱彦光大声喊他:“奕珩,你要干什么,不要做傻事!她只是闹个脾气,女人是要哄的,你这样只会吓坏了她。” 木奕珩听得这话,没有停留。 风在耳际呼啸。 他牵起嘴角,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无法回答挚友的话。 他要干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不是闹脾气。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留他一个人,孤绝在这世上,无望又空虚。 他不去找,她不可能回来。就算是绑缚住她,也要把她留在怀里。 便是地狱,也得同去。 这一夜,踏破马蹄。 木奕珩迎着狂风,在各个官道奔驰不歇。 各处均有驿站和驻兵的点,没人发觉过林云暖的身影。 她就这样消失,倒像是藏在了什么地方。 她是个弱女子,林熠哲那边都不知情,她还能托庇于谁? 木奕珩脑子想不出什么。他只能从最近发生过的事情着手。她如果被人藏起来了,会是谁?谁会帮她?她能使得动谁? 黎明。木奕珩在前,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骑队。 这种情形,城楼上早已看到,飞报与城内禁卫。 不料城下人,却丢出一块龙禁卫的金色令牌。 踯躅间,木奕珩下马,踏着城墙飞跃而上。 几百弓石对准了他。 守城把总是他相识。 上前来一把抱住他,挡住大半箭头。 低声问:“九爷,出了何事?” 木奕珩的人马出城时从四面八方无声无息,这会汇聚在一起,势力惊人,若威武侯在,怕是要直接动用宛平驻军在后夹围,先缴获下再严审。 木奕珩丢下龙禁尉的牌子,嘴唇一勾,拱手道:“王兄信得过木某,便请开城。我是皇家禁卫,我能作甚?奉命办差,是日归城。” 那把总十分为难,正欲再说,木奕珩不动声色钳住他手臂,阴恻恻道:“王兄,我袖中,有暗器。吩咐开城门,来日我们还是兄弟。” 把总变了脸色,想挣,挣不脱,木奕珩手似铁钳,恐怖至极。 他当然想呼救。可他没信心,是他手底下人的箭矢快,还是木奕珩动手快。——木奕珩距他更近。他还是不冒险吧…… 把总哭丧着脸,暗恨自己运气不济。今日本不是他当值,临时替了旁人一晚,不想就遇到这种事。 把总挥了挥手,哑声道:“开门放行!” 城门大开。 木奕珩的人涌入进来。 张勇骑马远远缀在后面。他想劝。可他知道,事关林云暖,谁劝都没用。 公子爷这回,要惹大乱子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直跨长街。 夜巡城防被惊动,各处紧急戒备。 西城门把总咬牙点了信号,呼应城内戒严。 木奕珩的人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在直打哆嗦的巡防营大帽子兵卫跟随下,穿过半个城池,于黎明时分,到达临川王别苑。 这种规模的军队靠近,临川王不可能还睡得着。 早早有人飞报于他,集结阖府力量准备应敌。 万万想不到,坐在他王府石狮子边上的,是木奕珩。 淡紫的晨霭中,木奕珩脸色苍白得吓人。 他的两只眼睛没有半点光彩,黑眼圈大大的印在上面。 嘴唇干裂,崩开细小的伤口。血已凝固,染了灰尘,看似像颗痣,点缀在发白的唇上。 临川王怒不可遏。 木奕珩简直不识抬举! 可当着人面,他只得强吞怒火,用一贯礼贤下士的和蔼面容,微笑道:“奕珩这是何意?” 木奕珩终于抬眼,看向临川王。 他拱拱手,声音沙哑难听。 “王爷,无意冒犯。我想求见王妃和郡主,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临川王深吸口气,暗暗咬牙,嘴角的笑容几乎绷不住。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求见王妃和郡主?用兵马逼见? 可有将他这个堂堂亲王放在眼里! 91、第 91 章 “奕珩, 你现在回去, 我还可当无事发生。" 临川王眸中乌云浓重,他与木奕珩缘分匪浅,木奕珩多次为他冲锋陷阵。此番他遭皇帝猜忌, 险些被断了前路,也是木奕珩坚定不移地站在他那一边, 提醒他先加防范。 木奕珩的身世,也注定他此生不会碌碌无为,只要他想, 必有冲天的机会。心狠手辣,能屈能伸, 能忍人所不能,这样的人, 要么收服在身边为己所用, 要么……斩草除根! 木奕珩笑了下。 “我也不想与王爷冲突。王爷请王妃和郡主出来,告知那人下落,我便走。” 临川王眼睛眯了眯, 几番欲震怒。 他目视下方纷乱的人群, 巡防营缩头缩脑在后方,两侧也有城中各营前来支应。 木奕珩若是抵死要与他拼,讨不到好去。 这厮简直是寻死。 大摇大摆,光天化日下集结私人兵力强闯王府,这行为正是寻死! 木奕珩死便罢了,可过去用尽的心血, 便要随之付之东流。卫国公接掌了威武侯多少暗中的势力,他还未探清楚。 木文远甘于退避朝堂,谋的是什么,他还没查明。 怎甘心因这混账小子的一时冲动而叫一切化为乌有? 如今临川王手上的兵力已经大不如前,朝廷收回他手上的虎符,没有卫国公的势力支应,他靠什么再度艰险? 临川王瞳孔微缩,拍了拍木奕珩的肩膀。 “奕珩,叫这些人候着,你随我进来!” 临川王率先走进大门,侧眸过来,等木奕珩跟上。 临川王指着内院方向:“本王一心提拔于你,栽培于你,甚至不惜将女儿……唉……罢了!本王准你,你自己去找!能在本王府内找到你要的人,本王必会给你交代。可你若找不到……你待如何?” 木奕珩抿了抿嘴唇,失神的眸子倒映着临川王的影子,他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点生气。 “找不到她……我把这条命赔了便是……” ……………… 走了十来日,车速极快。 钰哥儿觉着新奇,一路精神抖擞,林云暖却开始吃不消。 吃什么吐什么,闻不得半点油星。 可她不敢停下。 木奕珩势必会用尽办法来找她,追她。 强撑着到出了北直隶。 阴雨绵绵,是南方深秋的气息。 赁的是民房,两进小院儿。 里头已有干活的人,都穿得干干净净的,出来与她见礼。 一个煮饭的婆子,一个扫院子的丫头,另有个富态白嫩的妇人,是专照顾钰哥儿的人。 护送林云暖的人很快折返大都复命。留下两名高手,负责替她看家护院,赁在隔壁院子,有相通的暗门。 邻里也都是卫国公事先查验过的,没有特别复杂的背景,都是简单朴实的百姓。 林云暖都打算好了。 钰哥儿三岁左右,她自己给他开蒙。再大一点儿,送去私塾或者书院。 卫国公有安排,不见得她就照做。她会按自己的意愿,养大一个快乐健康的孩子。 他不必出色拔尖,只要明事理,懂黑白。 他们会过得很轻松,自由自在的不必受任何拘束。 ……………… 安置下来的第一晚,她梦到了木奕珩。 恍惚看见他在一个黑洞洞的地方,苍白着一张脸,垂头坐在那一动不动。 林云暖试图喊他的名字。 他是迟钝的,像没听见,没半点反应。 林云暖凑过去,想伸手推一推他。 就在这时,他抬起脸。 空洞的目光越过她,看向虚无。 …………………………………… 木奕珩长时间如此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走廊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各处喧哗起来。 “给我吃的,快给我吃!” 呼呼喝喝地吓退那些伸出来的手,牢头停步在木奕珩所在的牢房前面。 手里托盘摆着四菜一汤一饭,还有一壶酒。 狱卒打开门,那牢头谄媚地低头进来,喊了一声“九爷”。 接着他看见桌上一动没动过的饭菜,神色一变。 手上的托盘放下,吩咐人把旧的那些饭菜撤走。 牢头躬身在他面前劝道:“九爷,多少用一些。再这么熬下去,就是人找回来,您也……您也没力气去见啊。” 木奕珩看也没看他。 他闭上眼,扬起脸,靠在身后的墙上。 睫毛那样长长的一扇,鼻梁高高的,如山峦起伏。 好看的一张脸,眼窝和两颊深深陷下去。 他不说话。已经十几天不曾开口说过话。 被关在这地牢里面,镇日就这样呆呆的坐着。 也有活过来的时候,每每张勇过来回报时,他的眼睛见到来人,会发光。嘴唇轻轻启开一条缝隙,期待对方说出他想听的结果。 可是,他一直没能如愿。 天上地下,他的人打听遍了,没半点线索。 她凭空消失,除了孩子和他的心,再没带走任何东西。 卫国公和木大老爷奔走筹谋,替他求情,想捞他出去。 他不想出去。 回到那个处处是回忆的院子,他怕自己会扛不住。 就这样,一个人在这儿,挺好。 …………………… 林云暖和一个热心的邻居大姐一块儿上街买布头。 她穿一身质地柔软的棉布衣裳,蓝色百褶裙子,头发用发带随意裹住,脚上踩着木屐,和邻人同打一把伞,走过很长的街道,七拐八绕来到一个深巷尽头的小布店。 邻人笑着收了伞,往店里头一指,“你自己瞧,东西和外头不差,价钱便宜一半儿,正街上那些大店面都是骗傻子的,咱们过日子的人,得寻这样的好地方。” 林云暖认得出布的好坏,这店里有些布瞧着流光水滑,织的不够密,这样的布不经用,做成衣服容易磨破,虽是俭省了银钱,确实质量差许多。 最后选了不起眼的一块棉纱,——倒也不是非得丝绸锦缎,如今白身一个,穿个舒服自在就行。 会了帐,两人又各自去买了鱼和菜。 她很享受这种平凡的生活,有时候不叫厨上的婆子出来采买,她自己来,为着随意的逛街市,瞧热闹,有时候还带钰哥儿出来,在桥下等说书的停上好一会儿。 烟火气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且活得很充实。 卖鱼的妇人已经认得她,老远就招呼:“妹子今儿买两条鲜鱼?” 林云暖微笑:“大嫂给挑两条活奔乱跳的,还按老价儿?” 那卖鱼的拎起两尾鱼道:“妹子还不放心我?我家汉子清晨网上来的,都鲜着呢!” 林云暖微笑接过,和那邻人又去瞧青菜。 一旁有个粗胖婆子眯眼打量林云暖半晌,过来杵了杵卖鱼妇人:“瞧着眼生,什么来头?” 卖鱼的妇人抿嘴一笑:“您问那小媳妇儿?东边井家胡同那赵瘸子家的表亲,赵瘸子不是发了横财要搬省城去?就把旧宅子抵了她,说是丈夫在外头做营生,偶然过来一阵子。见人笑三分,又文静儿,虽是好,您老可别错了路子,人家有主儿的了。” 胖婆子咂了咂嘴:“柳条腰,风流脸,别看打扮灰不溜丢,这面相,克夫克父。当不得正室嫡妻,若是当得了,她丈夫或犯事,或短命。正经卖了自家,做门小的,上面压一头,这劫才算过去。” 卖鱼妇人挺喜欢林云暖,一听这话说得难听,不由劝道:“婶子您这是犯糊涂。人家男人好着呢,您可别上门当着人面说这个,咱做媒做的是喜事,是积德,惹得人家心里不痛快拆了姻缘,可不是损阴德了?管人家长什么腰什么脸,您还是把眼睛盯在那些没成亲的人上头,盯人家小媳妇儿做甚?” 婆子撇撇嘴没说话。 她给人做媒一辈子,懂算八字,也懂点相面,一开始瞅见林云暖只觉得样貌不俗,再多瞧几眼,才觉出问题来。 确是克夫克父的面相,生途坎坷,大起大落,却又贵不可言。 这种面相的女子,她是第一回见。这便来了兴致,与妇人打听她来历。 林云暖并不知道自己面相如何,买够了吃用的,和邻人一块儿往回走。 巷口遇上隔院的书生,老远就躬身拱手,垂头避让在墙边,邻人与书生打招呼:“白先生,干什么去?” 那白先生涨红一张脸,闷声道:“送、送信。” 等离得远了,在林云暖家门口,邻人噗嗤一声笑出来,“妹子,你说这老秀才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见个人儿连话都说不顺溜,就这还教书?” 林云暖抿嘴一笑,把今天买的糕点分出几块给她,“何大姐,拿去给你家墩儿娃吃。” 邻人连忙摆手推辞,谦让几番才伸手接了。没一会儿,叫墩儿娃过来送两个鸡蛋,礼尚往来。 林云暖喜欢市井人的淳朴。 托腮坐在窗下瞧墩儿娃在院里逗弄晒太阳的钰哥儿,觉着这日子过的很慢,很简单。自由的气息扑满整个院子。 如今,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带钰哥儿在河边玩水,玩泥巴,自己做风筝,和悦欢跑到林子里去放。阳光好的时候在院子里摆张桌子,画点小画,配上台词,自制连环画给钰哥儿瞧。 她没做甚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是悠闲自在的过活。她的院子里不必讲规矩,不用请安问候,讨好巴结,不用费尽心思,博取欢心。不必注意形象,想笑就笑。不必守在一块四角天空下面,出个门都要听许多难听的闲言。 她只怕夜晚。 怕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 心里头又要揪痛起,惦念那个人怎样了。 ……………… 乱七八糟的一个月。 木奕珩蹲了十二天大牢,在陶然的眼泪攻势和临川王的劝服下,今上免了木奕珩犯上作乱罪责,木奕珩在出狱第二日就上了一道辞官的折子。 半途被卫国公拦下来,替他告了病假。 木奕珩纵马,朝城外冲。 守门的兵卫都已认得他,恭敬道:“九爷莫为难我等,公爷吩咐,不准您出城。” 木奕珩便抽刀。 午后,木奕珩被人五花大绑,送到卫国公面前。 卫国公在写字,淡淡瞥他一眼,“丈夫顶天立地,为一个妇人要死要活,脸面还要不要!如今人人皆知你因被妇人所弃,成了没魂的鬼,你究竟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木奕珩不语,被绑着,也不挣。 是了,并无错。林云暖走的那天就已经把他的魂魄带走。 如今被困在此处的,不过是一具碎了心的躯壳。 张勇在卫府门外接他,天已擦黑,木奕珩无声无息从里面出来。 他不骑马,顺着长街往最热闹的去处走。 河岸上的画舫楼牌,点起无数暧昧的红灯。 人声笑语里,木奕珩无声钻入一艘不起眼的小舟。 张勇踯躅片刻,没有跟上去。 船儿荡开,那船娘问他:“公子爱听什么调儿?奴家会唱的许多。” 木奕珩从腰里摸出一把碎银子,扔在小案上头。 船娘见他不语,知道是他心情不佳。扬声唱了一段欢快明朗的船调。 歌声里,鲜鱼粥送上来。 木奕珩捧着粥碗喝了一口。 泪水,一串串的,滚进热气腾腾的粥里。咸的苦的,辨不出滋味。 ………… 白秀才在屋里看书。 他娘白老太今儿迎客。 好容易求了镇上最有名的汤媒婆给她儿子说亲。——二十六七的人了,还在死磕书,十六那年中了秀才,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镇里的官老爷都对他另眼相看。靠着这点功名,每月能免费领一小兜黄米。白老太便因此瞧不上寻常人家的闺女。 谁想白秀才再想往上考,竟是屡试不第。蹉跎十来年光阴,媳妇儿没说上,倒开始听见许多难听话传出来。 白老太虽然相信自家儿子是真材实料,可奈何她年纪越来越大,支应家里事渐渐力不从心。 她有病,瞒着儿子。想在自己活着时抱孙子,这婚事这才提上日程,用两尺花布和一兜豆陷儿馍请得汤媒婆过来。 白老太絮絮叨叨说自家儿子的好处,什么才比天高,注定是要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料,谁若嫁到他们家,那势必是要跟着鸡犬升天、将来要做官太太的。 汤婆子听得暗翻白眼。 ——白秀才是读书读傻了,谁不知? 每个月那么一小兜黄米,能养活谁?全靠白秀才给人写家书,白老太替人补衣裳换几个家用。 那白老太更是迷之自信,觉得他儿子应该娶了皇家帝女才不亏。谁嫁进来谁倒霉。 汤婆子几番想走,被白老太扯着走不脱。 听见外头脆脆的说话声,喊“白大娘。” 从窗口看去,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脸蛋儿尖尖的,笑起来眼睛弯成一对月。 “白大娘,您家的阿福又钻去我家院子了,我姐姐让我给您抱回来。这儿有一点吃的,姐姐说给阿福吃,一块放您院儿里了!” 白老太胡乱点点头,骂门外那只瘦骨嶙峋的狗,“再乱跑,打瘸你的狗腿!” 悦欢有点尴尬,忙从白家院里退出来。 汤婆子眼睛滴溜一转,问白老太:“这是谁家闺女?说亲了没有?” 白老太不耐烦地道:“赵瘸子家的远亲,搬来不久,谁知她?咱们接着说我儿……” 汤婆子想及那天在街上撞见的林云暖,心里头猫抓似的,非常想再仔细瞧一瞧她的面相。 白秀才隔着半道墙,听见汤婆子问道:“白大娘,您可见过那丫头的姐姐?据说她男人是个行商的?可知底细?她姐姐究竟是正头娘子,还是外室做小的?” 92、第 92 章 白婆子想不到这和自家儿子的婚事有何关系, 勉强耐着性子道:“这可不知, 一门子都是妇人闺女,自家带个小子,若是正路子, 那男家哪能叫骨肉养在妇人手底下?多半老姐姐猜的不错,说不准便是个给人做外宅的。那赵瘸子在旁住了几十年, 突然就发横财走了,这等好事轮的上他?多半是那家男主子出钱买了院子,为着名声好听, 把人安置在这儿。大抵也也不如何稀罕,否则这一俩月过去, 怎从没见过露面过?” 见汤婆子若有所思,奇道:“姐姐问这作甚?难不成谁还瞧上了那妇人, 央您打听她来着?” 汤婆子笑了笑:“是也不稀奇, 那妇人好颜色,打着灯笼没处找的。集市上转一圈,小贩们眼睛直勾勾往她身上打量, 她来买货, 平白能省不少银。” 白老太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如今镇上这些眼皮子浅的汉子越发没道理,那妇人怎么也得二十七八,福泽深厚些的,当个岳母都可行。竟也能招眼惹下风流债?真真世风日下!” 汤婆子捂嘴大惊小怪地瞧向白老太:“您这嘴可够毒!一条巷子住着,作甚瞧不起人家?” 白老太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不一会儿扯回正题,说起给自家儿子说亲一事,汤婆子因琢磨那说媒的礼钱不会多,也就敷衍几句应付出来。 门边儿扶着柱子提鞋,正瞧见林云暖和悦欢两个打伞往巷子外头走。 林云暖怀里抱着个娃娃,裹在柔软的棉花襁褓里头,粉雕玉琢一张小脸。 汤婆子眼睛尖,瞧人准得很。心想这孩子的爹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妇人容貌已极出众,这孩子并不像她,竟也是好看得紧呢。那必是像他爹了。 不一会儿,见巷子里头又走出来两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杀气腾腾冰山脸,表情昭然写着生人勿进。 汤婆子捏着下巴细琢磨,好像近来井儿胡同生面孔有点多。 她不过也是一时闲,平素又爱留心这些闲事,倒不是非要把眼睛盯在林云暖身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 风平浪静过了十来天。白老太几番来催促婚事,她随意说了几个明显有缺陷的姑娘家给白秀才,白老太自然不肯。这说亲之事一时便耽下来。 这天下着最后一场秋雨,街上萧疏得没人露面,白秀才揣着信,已被雨困在亭子里许久。怕手里信打湿了换不回钱,小心翼翼护在怀里。一错眼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浅粉色袄裙,疾步在街面上走着,瞧来十分焦急,裙子上溅了许多的泥水印子,一点儿也顾不上。 白秀才向来不大与人交流,虽是近邻,便是见着也不主动招呼。哪知悦欢突然脚下一绊,身子栽下去,膝盖一弯跪在水洼里。白秀才嘴里发出“嗳”的一声,替她着急又可惜。 悦欢飞快爬起来,拾起伞继续往前狂奔。不一会儿,白秀才见着悦欢身后跟着个老郎中并小药童,脚不点地地往井儿胡同方向走。 等雨势小了,白秀才才从亭子出来,送了信,拿到二个铜板脚步轻快地往家走。迎面就见那郎中跟药童从巷子里出来。 药童不过十二三岁,一脸懵懂,问他师父:“怎地旁人家有喜都是欢天喜地散赏钱,这家儿的婶婶却一点儿也不高兴似的?连块糕点都没赏。” 想到刚才在那屋里看见的一碟晶莹剔透的绿豆糕,药童吞了吞口水,大为不悦地道:“也不瞧师父冒雨出来给她看诊,请师父喝杯热茶。这样小气,活该她弱症难医。” 郎中伸手拍了那药童一记:“莫张口胡咧咧。医者父母心,怎能为块糕点说出这样歹毒的话来?将来你行医济世,难道全看赏钱丰厚与否才给人诊治?” “人家高兴与否是人家的事儿,有喜了就得赏你?腹里那孩子与你有半毛钱关系?” 白秀才将这段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难怪适才那悦欢妹妹跑得那样急,原来她家姐姐有喜。却怎么不高兴? 难道真像他娘所说,那妇人不是正经来路,这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大见得光? 转念就忆起在巷子里曾见过的那妇人的模样,白白净净的,脸上挂着微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很体面的样子。这样的人会是给人做外室或是与人乱来的? 屋里头林云暖默默流了会儿眼泪,许久方平静下来。 她心想,大抵她和木奕珩便是孽缘。 一走两个月,此时方知腹中又有了他的骨肉。 后头那些日子虽没顾忌,木奕珩在最后关头也不敢不小心。沈世京说得吓人,两年内不养好身子就有孕,生产时恐又要受大罪,说不准小命儿都要丢了。为着这句话木奕珩再怎么冲动也不敢弄在里面……生怕累她受苦。 路上她吐得厉害以为又是水土不服,小日子没来因她身子向来虚空也没往那方面想。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她也知道她和木奕珩的法子不保险,这回真中了标不由暗骂自己白痴。 可……这是木奕珩的骨血。 她舍不得拿掉,舍不得伤害它半毫。 冥冥中这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牵绊着她和木奕珩的缘分。 ……………… 大都早早飘了雪花。 清早木奕珩就纵马到京郊的野梅林里,给母亲扫了墓前的雪,靠在石碑上坐着,举着酒囊仰头豪饮。 坐了牢获了罪,连降三级军衔,手里私兵给收编了一半。 这些损失还不止,镇日骑马横冲直撞酩酊大醉不知已被言官参了多少本得罪了多少人。 都知道他发妻携子走了,是给陶然郡主让位。 都说他这份伤心是装出来的,走了个没家世又年长的妻,迎进个身份高贵又稚嫩的郡主,有什么不乐意的? 疯癫之名是早有的,谁人不知他从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装什么情圣扮什么情深,端看他哪天折回头去跟临川王下跪求娶郡主做天家女婿。 这些话说得人多了,连当事人都有些信了。陶然在王府静候他来提亲,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她都坐不住了。 木奕珩将空掉的酒囊扔在地上,伸手抹了把嘴角,头靠在那石碑上闭了眼。 梅香沁入鼻中,冷冷幽幽淡淡。处处是回忆。 这片梅园他带她来过,那时他刚弄清楚自己对她的心意,有了与她厮守下去的念头。 想把她柔弱的肩头揽在手上,扣住了,一辈子不放。 陶然就在这时走到他身前。 雪粒子漫天,她脸和手冻得发红。从木奕珩出了木府的门,她就一直在后悄悄跟着。 木奕珩似乎睡着了,这样冷的天他睡在无字的墓旁。 他究竟要为那个女人伤心堕落道什么时候? 他可知道,她爹有多伤心多失望?她又有多心疼多委屈? 她哪里比不得那个女人?至于叫他心心念念成这样! 陶然小心翼翼的凑近,羊皮软靴底踩在雪面上沙沙作响。 她伸出手想推一推他,把他喊起来。 她的手才伸出一半,就见一柄短刀横了过来。 冰凉的刀刃擦着了她的指尖。 陶然惊呼一声缩回手,眸中蕴起委屈的怒意,“木头哥哥,是我!” 木奕珩挑开眼帘,好一会儿才找回焦距看清面前的少女。 他没作声,直起身子站起来,扭头就朝前走。 陶然连忙追上,喊他:“木头哥哥,你等等我!” 木奕珩脚步不停,陶然加紧了步子,从后扯住他衣角。 木奕珩定住身形,回过头来。 他不语,这般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打量她,叫她无端地手足无措起来。 从前他总是爱笑,对她再好不过,自从上回她喊了林云暖去王府,他就对她再没有好脸色。 她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那么喜欢他,为了他,不惜放低自己身为郡主的自尊,去求那个低贱的妇人。又不是她把人撵走的,他到底为什么要生她的气? 陶然眼圈一红,小声喊了声“木头哥哥”。 木奕珩嘴角沉了沉。 挥手,拍掉了少女扯住他衣角的手。 陶然顺势抱住他手臂,泪凝于睫:“木头哥哥,她已经走了!她这样狠心弃你不顾,你还要想着她么?你这样糟蹋自己,陶然真的好心疼啊!你忘了她吧。你看看陶然啊!我哪里不好?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我才是你该想着的人啊!” 木奕珩表情有了变化。 他挑了挑眉,嘴里发出“呵”地一声。 陶然拧紧了眉头,死死攀住他的手臂,“木头哥哥,我……” 木奕珩开口了。 “你比她年轻?” 他挑眉,上下打量她。 “比她漂亮?” 陶然咬紧了嘴唇,有点惧怕他这样的目光。 将她上上下下来回看了两遍,嘴角笑意意味不明,叫她一颗心忐忑不定,猜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木奕珩冷笑道:“别说,我没瞧出来。郡主有何过人之处是木某未见识的,不如一揭庐山真面目。” 他陡然靠近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冰冷的嘴唇就在咫尺,几乎快要贴到她嘴唇上面。 陶然心跳如鼓,紧张地盯住他两片薄薄的嘴唇。 木奕珩阴阴地道:“不若郡主叫我见识见识?” 陶然觉得喉咙里头又紧又涩,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木奕珩松开她,抱臂站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 他挥手催促:“郡主愣着做什么?既然要投怀送抱,既然要证明你比她好,来,你就在这儿,解了衣裳我瞧。” 陶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听见了什么? 木奕珩叫她在这疾风骤雪的林子里,解衣裳? 他没耐心瞧她在那羞恼不已百般纠结,嘴里冷嗤一声,扭头就走。 陶然急了,快步追上,拦在他前头。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听说他在外的种种疯癫,心痛的要裂开一般。 好容易见着他,跟他说话,她舍不得再分别。 陶然抿了抿嘴唇,回想自己从那些书里看到过的。木奕珩曾说,他没把她当女人,所以对她没任何想法。 此刻……就是她证明自己的时候。 为所爱豁出尊严,她不觉得委屈。 陶然垂下头,低低地道:“木头哥哥,我……我解衣裳,你就……留下么?” 木奕珩冷哼一声,抱臂无所谓地站在那儿,不承认,也不否认。 陶然咬了下嘴唇,把心一横,伸手拽开自己的披风带子。 雪白的狐裘披风落地,带着少女体温的内绒里扑了凉凉的雪。 陶然身子微颤,伸手又扭开了颈子上的如意扣。 木奕珩面无表情的站在对面,视线并无焦距。陶然不敢抬眼看他,闭起颤颤的羽睫敞开自己香云织锦质地的夹袄。 里头就是中衣,还有肚兜……陶然冷得直打颤。 到此刻,木奕珩没任何反应,叫她紧张忐忑得不行。 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把他留下,自己还有脸再见他么? 若是胆怯退步,再想追上他,想必更难了。 陶然对自己的姿容是有信心的。 她狠一狠心,伸手将自己中衣带子扯开,肚兜系带跟着给扯了下来…… 木奕珩就在带子松开前的一瞬,陡然失了耐心。 他转身就走,瞬间距她老远。 少女青竹般的身子被寒风吹透了。 敞开的衣裳里灌了风雪,她倔强地保持站立的姿势。眼泪瞬间决堤,她大声叱骂他:“懦夫!不是你说要看么?如今你连看都不敢看!你怕自己动了心,你怕你心里有了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木头哥哥你给我看清楚,我陶然如今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她有的我也有,你想要的我可以给你,木头哥……” 木奕珩解开外袍,并不回头,手一扬,就叫大氅将陶然全然罩住。 他涩涩地道:“不必了。” 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你若硬气些,恐我还高看你一眼。” “如今这般下贱模样,没得叫人恶心!” “跌份儿到这地步,给你老子丢人。别再叫我看见你。” 木奕珩很快消失在雪雾中。 陶然蹲下身子,抱住自己悲伤地哭了。 原来舍下自尊,换不回心爱的男人。她愿意以身相慰,他却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无。 ………… 木奕珩最终还是没娶陶然。边境告急,他自动请缨去了南疆。 转眼一年过去,京里关于木奕珩的话题早已无人说起。 而某个南边水乡,林云暖刚奶睡了才足百日的小女儿。 午后屋里地龙烧的火热,钰哥儿和小丫头并头睡在炕里。林云暖揉揉酸痛的腰,轻手轻脚地下了地。 悦欢在隔间儿绣一对枕头套儿,见她起来,忙不迭过来把她扶着。 “大夫不是说你得静养着?有什么事只管叫我,自己下地做什么?瞧又头晕磕在哪儿,碰伤了怎么好?” 林云暖前几个月生产受了罪,如今正在休养阶段。听悦欢唠叨了一堆,才抿嘴笑道:“总躺着也不行。我可不是为了换个地方关着自己才从大都出来的。” 悦欢搀她坐在一旁的榻上,“如今天寒地冻的,姐姐莫不是还想出去耍子?” 林云暖端起她放在一旁的绣绷子看了两眼,“怎么还动手做起这劳什子?怎么咱们配的胭脂膏子卖不出,得你下手给人做绣活贴补家用?” 悦欢无奈地在她身边坐了:“别揶揄我。咱们又不是不够钱用,是姐姐闲不住,非要做点小买卖打发日子。我这刺绣不收钱的,汤婶子上回提了一嘴,说帮咱们又找了几个大户的客,少不得多卖十几两银子,我心想着给她绣点东西,算还她一人情。” 林云暖闻言一笑:“真的?这汤婶子一张巧嘴,可替咱们销出去不少货了。回头还得吩咐药堂多送点珍珠末什么的来,免得做的不够卖的。” 悦欢唉声叹气地瞥她一眼:“好姐姐,莫操心这些了!眼见年关,今年不是说,太太要偷偷过来一趟?您身子骨这般,不惹她伤心才怪。您山迢水远的独自在这过活,已够太太难受了。再见您这幅模样,您想想……当娘的什么心情呢?” 林云暖伸指头戳了悦欢一记:“瞧瞧你,罗里吧嗦,成了老太太了!我怎么不好?什么模样?我自在欢快着呢。如今儿女在身边,又有你们,能做点小买卖,闲了到处逛逛,不知多惬意。我自己身子自己知道,从前是旧病根,在宅门里头过活压力大,身子不易好。这一年怀着小的细加调养,沈大夫开的方子一直不曾断,其实好得多了。你别跟着瞎操心!” 悦欢摇摇头,知道说不过她,索性不说了。 知道林云暖闲不住,帮她把瓶瓶罐罐的香料粉末端过来,让她靠在榻上盖着毯子鼓捣。 外头有敲门声响,没一会儿婆子开了大门,就见白秀才缩手缩尾地捧着一只大碗慢吞吞跨入院子。 林云暖抿嘴一笑,斜眼看向悦欢。 悦欢红透了一张脸,微微沉下嘴角,不悦地站了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 93、第 93 章 白秀才今年秋天才考过乡试, 如今还没放榜, 三年一回这考试他已经考了两回。白老太嘴上各种吹捧儿子天纵奇才,其实这回考试并不敢太抱厚望。白秀才自己也知道自己,他没正经进过府学, 全靠自己一味苦读,开蒙的老师父也不大帮得上忙。他自己心里也嘀咕, 不敢太寄望,又盼着能吐气扬眉,考了举人才算半只脚踏上仕途。 旁的秀才有些开私塾给人教书, 赚的束脩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因他还怀着大志, 生怕耽搁了自己读书,也就给人写写信抄抄书, 赚点铜板。家里清苦, 原先也不敢想娶妻生子的事。 这两年不知是给他娘念叨的,还是自己确是年纪大了想法多了,越发挨不得凄苦。 有时整夜读书, 也幻想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在旁替他剪烛花,添炭火。若是聘个白净貌美的妻,这样的深秋冷夜,在怀中贴着抱一抱…… 他不敢告诉任何人,他做这梦时看见的是谁的脸。 白秀才是那种标准的文弱书生长相,面皮稍显蜡黄, 衣裳浆洗得很干净,只是穿久了领口袖口都已磨得发白变色。 从他赶考回来,这已是第五六回来找悦欢。 因他格外怕羞不爱说话,才越发显得他这举动不寻常。 隔院儿的何嫂子已和林云暖说几回,猜测白秀才莫不是看上她妹子悦欢了。 林云暖从前身边贴身使唤的是朝霞晚霞两姊妹,晚霞婚后林云暖还了她自由身,在筠泽和她娘家兄弟合伙开个卖粥的小店。朝霞本是要跟她嫁进木家的,被林太太以“她以前在你和唐逸屋里伺候过怕奕珩瞧着心里不舒坦”为由劝住了,留在钱氏身边做了使唤的,也成了家。如今她身边就只有悦欢。 是来京城后她自己挑的人。年纪小小快人快语,对她很是忠心。 清风虽好,毕竟跟她的日子短,她要出来过平凡人的日子总不好拖累太多。 就带了悦欢一个,打算给她选个可心的人。 白秀才比悦欢大十岁。除开人品性格背景都不算,白秀才的娘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悦欢若是嫁过去,婆媳之间糟心事少不了。 林云暖默默叹了一声,心想自己未免想得太远了。先看看悦欢的意思再说不迟。 白秀才涨红了一张脸,低垂头,站在门口把手里的东西献过去,“我……我娘酿的蜜枣……好吃……” 悦欢暗暗翻了个白眼。白秀才二十好几的人了,连句话都说不清。 她不自在地咳了咳:“白先生客气了,您留着自己吃,我家有。” 白秀才脸色越发红了,两手递近些,“我娘手艺……不一样……” 悦欢盯住那只碗,边沿崩口的一只海碗里头装了十几个个头很大的枣子,酿的金黄半透,外头裹着一层糖霜。按说白秀才家境不好,这种甜食蜜饯该是稀罕东西。却巴巴拿来给她尝。悦欢迟疑不知该不该收。 她回头看林云暖,林云暖朝她抿嘴一笑起身扭头去了隔间儿。悦欢知道林云暖的意思是让她自己拿主意。 白秀才见她不答,吭吭哧哧换了个话题:“明、明儿庙会,你……你去不去逛……逛逛?” 话音到最后几乎低得听不清。 悦欢脸上臊得发烫。白秀才是想约她出去一块儿逛庙会? “你……” 她两唇一启,还未说话出口,白秀才突然低头把碗往地上石砖上头一搁,扭头就朝外走。 边走边支支吾吾道:“巳时,我……我在石桥上……等、等你……” “喂!”悦欢喊他一声,越喊人走得越快。悦欢闭了门,端着那只碗进来,见林云暖伏在桌子上笑得肩膀直抖。 悦欢脸色一沉,“姐姐就知取笑我。适才也不帮我说句话,叫那书呆子可劲儿为难我。” 林云暖笑得脸发红,抬起头来抿了抿额前乱了的头发:“我怎么帮你?帮你应,还是替你拒了?你自己都没主意,我怎么替你做主?” 悦欢扭身坐榻上,气鼓鼓的不说话。 林云暖推她一把:“那你去不去明天庙会?不管有没有想法,你总得和他说开了,给个准信儿,莫叫人家白盼着。” 悦欢“哎”了一声,捧着发烫的脸蛋倒在榻上滚了两滚。 林云暖笑道:“做什么这样烦恼?你是不是对他有些意思?如果是,那不妨先相处相处,看看合不合得来。其他的都好说。” 悦欢腾地坐起来,抱着头道:“我就是烦得很!我不喜欢这种书呆子,不知怎么跟他说话。说重了吧,怕伤了他自尊,他日子本就不好过,又那样孤僻的人儿,多半心思重些。可我若含含糊糊不拒,又怕他以为我有意思,常常跑来献殷勤。姐姐,我真真两头为难。若他像九爷就好了,随便奶奶打打骂骂不在意,该怎么怎么,你说那……” 她话音陡然止住。 九爷二字一出,林云暖脸上的笑容就已经凝成了冰坨。 悦欢暗自吐了吐舌头。她可真是乱说话惹祸了。 九爷是禁忌。是奶奶心里唯一不能过的坎,不能跨的沟,不会好的痛。 林云暖勉强笑了笑:“你也别多想。每个人都不一样。你若真没那意思,早点断了他念想。好过牵牵扯扯最后把你俩名声都搭进去。我去瞧瞧钰哥儿和姐儿。” 她站起身往里屋去。悦欢望着那背影,单薄细弱的,拼死生了两个孩儿。其实她不大懂。奶奶放不下九爷,分明心里头自苦,却非要离了他,自己带着孩子单过。这是熬什么呢?哪个女人不盼着身边有个疼她的男人?九爷是那样疼她的,她偏不要。 悦欢到底去了庙会。 远远就看见白秀才抻长了脖子往这头看。一见她来,他瘦削的脸上绽开了笑。 悦欢心里头沉沉的,无言跟他并排朝前走。 庙前热闹极了,行人摩肩接踵,一不小心就给撞了下,身边的白秀才似乎想伸手拉她一把,那手在半空挣扎了半天,没敢伸过来。悦欢只当没看见,脚步加快,迅速穿过人流,在一块偏僻的地方停下步子。 白秀才追上来,有些气喘吁吁。 悦欢并不喜欢这种文弱的男人,还不如她体格好。 “白先生。”悦欢开了口。 白秀才朝她摆摆手,手撑在树上垂头咳了几声。 悦欢咬住嘴唇,打算等他咳完再说。 白秀才咳完了,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纸包。 “是……是山楂糖……在街上买的。” 悦欢盯着那纸包,突然没了耐心。 “白先生。我不爱吃甜的。”悦欢正色道,“不仅不爱吃山楂糖,蜜枣子也不爱吃。就算我想吃什么,我自己能买。白先生好意我心领了,无功不受禄,我没立场拿先生的东西。” 白秀才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眼睛稍稍瞪睁着,嘴巴微张,脸色涨的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没冒犯之意……”他解释。 “我自然知道先生不是有意冒犯,先生是好心,想与我们邻里处得亲近。” 白秀才想及自己的心思,颇无措地搓搓手,“我……不是的,我是有事……有事想问问姑娘……” 悦欢道:“好,你问。” “我娘给我说亲,我……我没瞧上,我心里有人了。” 悦欢到底是个小姑娘,登时心跳如鼓,白秀才平时闷不作声,把她叫出来,一背着人,竟然胆大成这样? 悦欢臊得听不下去:“白先生,我……并没那么好……” 白秀才喉结滚了滚,道:“我今年二十六岁零七个月,我家里只有一个老娘。族里近几年断了联系,族叔走后就没来往了……家里人事都简单,院子也够住,等下个月放榜,万一……万一我有幸中了……这、将来日子……” 悦欢被他说得有些糊涂。 她抬脸看他。 瘦而窄的因憧憬和激动泛起淡淡一抹红。 听他道:“我身无长物,只……只能保证,我一辈子……一辈子疼自己媳妇儿,即便要多养几口人,我也愿意……” 悦欢怔了怔,越发迷惑。 他要养谁? 且不说自己有没有答应嫁他,自己什么时候要求拖家带口投奔他了?再说,她孤零零一个女孩子,便是成亲,难道带着主家一家不成? 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 “那些事儿我都听说了,孩子落地三个月,那当爹的都没见人,都说她是给人弃了,我不嫌。这些年我屡试不第风凉话也没少听,我不介意人家怎么说她,怎么看我。悦欢姑娘……我……” “等会!”悦欢蹙了眉头,这会子才在他絮絮叨叨的一大段话里找到关键词汇,“她?先生,你约我出来说这么多话,是想说什么?您刚才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知道,可我怎么听不明白?您别那你表忠心,你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事找我?言简意赅,明明白白。” 白秀才抿了抿嘴唇,大男人像个小媳妇一样为难地搓着手。 “我想求姑娘帮我带话,我有意、有意聘你姐姐为妻……” 悦欢瞪大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白秀才在说什么?他是看上了谁? ………… “输了输了!拿钱拿钱!” 哄闹声中,几个打赤膊的男人蹲在地上赌钱。 木奕珩扔了手里最后一点碎银子,骂骂咧咧站起身,“不玩了,老子一点钱财都叫你们扒去了,合伙儿谋算老子!” 他踢开一个挡路的,随手从地上拾起袍子搭在身上,“爷还是泡澡去,你们自己玩!” 众人见留不住他,只得起身嬉皮笑脸把人送走。两个赤膊汉子对视一眼,瞧向木奕珩离去的方向,其中一个意味深长道:“准备好了?能行吗?” “管他行不行,咱哥儿几个可是为九爷身体着想,九爷便是不领情,也不至反过来骂咱一顿,怕啥?” 木奕珩走到大营后方的河边,才觉出气氛有些不同。 空气中除了风的冰冷,似乎还隐隐泛起一股香甜。 他一面打量周围状况,一面动手扯掉斗篷。 就在这一刻,平静的水面传来响动,一个披散头发的美女从水底钻了出来。 她发根微曲,生得美艳动人,身上被水浸湿,薄薄的纱衣什么都遮掩不住,现出一段玲珑曲线。 木奕珩怔了片刻,见美女含笑向他伸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各方劝不了他,如今把手伸到军中来,苦口婆心想他开始新的感情生活。 木奕珩嘴里低低地哼了一声。 他扭过头,转身就走,同时召来小兵:“去,把刚才几个赌牌喝酒的都叫着,就说本帅罚他们跑圈!” 94、第 94 章 罚的是负重跑, 身上各背了一大包辎重, 在兵营外圈没命狂奔。 犬吠声伴着一阵鬼哭狼嚎远远传来。 ——罚跑并不是单纯罚跑,不仅要负重奔十圈,后头还放了五六条凶犬追咬。 “帅爷我错了!” “帅爷小的们再也不敢了!” 边跑边嚎哭, 还抽空嚷两句求饶的话。 木奕珩坐在牛皮大帐里,对这些糟乱的声音恍若未闻。 亲兵掀帘子进来, 回报:“那姑娘收拾好了,说想走之前和帅爷说两句话。” 木奕珩眼角未抬,挥了挥手:“不见。” 亲兵迟疑:“爷, 这姑娘不是寻常军、妓或女俘,是……是……大都送过来的……” 木奕珩垂头捏着茶杯, 淡淡道:“本帅说的话听不见?”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亲兵汗如雨下。 “是!” 外头一阵窸窸窣窣, 间或有低低的女声传来。 片刻, 没声音了。 木奕珩仰靠在椅背上,觉得疲累不堪。 这是今年的第四个了。 一开始送的他不要,这回特地选个成熟韵致的过来, 比照着他心里那个人的样子, 送个这样的来,生怕好处他瞧不见,穿那遮不住身子的轻纱躲在水里…… 木奕珩捏了捏眉心,从椅子上站起来,解了外袍躺在床上。 枕底下放了件做工马虎的寝衣,月白色, 内里不易发现的地方绣了个“森”字。他粗粝的大手在上头摩挲,唇边勾起不知是苦是甜的一抹笑,“卿卿,睡吧……” 何尝没有难耐的时候。每逢佳节,旁人娇妻美妾相伴,儿女绕膝在旁,他孤零零一个守在这瘴毒虫毒湿毒热毒都能要命的地方,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他,木奕珩,何至少了个女人就不行?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 悦欢和白秀才一前一后往回走。本是晴天,半路下起了雨,也不多大,迷迷蒙蒙遮了视线。 到巷口才见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那。 旁边守着站得笔直的官兵。 小镇上一年到头不见几辆马车,更别说是官兵护卫着的。 悦欢和白秀才都是一愣,解释了好一番才挤进巷子回家。 巷子里头各家都探头出来,视线集中在悦欢住的那院子门前。 白老太一眼瞧见自家儿子,掂着小脚过来把他儿子一扯,“看看,看看,这就是官家做派啊。你刚才没瞧见,好些个仆从婢子捧了布匹吃食进去。林氏原来不简单啊!” 这时她才瞧见悦欢,平素难得一笑的脸上堆起一个大大的笑:“哟,欢姑娘!原来你姐夫是官家出身!能不能透透是什么品级?等我儿下月放榜,说不准以后就是同僚……” 白秀才呆若木鸡,忘了要劝母亲不要胡说。 他脑子里盘旋着白老太那句话,“……原来你姐夫是官家出身……” 邻里们之前的传言是假的。 她不是被人弃之不顾的外室。 她不是没人要了。 她丈夫如今带人捧着各色礼物来瞧她了! 悦欢略一思索,大概猜着了是谁。 她没理会白老太,直接越过她往自己家走。 在门前果然又被官兵拦住,里头婆子出来解了围才放她进去。 堂屋里,卫国公坐那饮茶。 婆子领着钰哥儿出来,指着卫国公教他喊“卫爷爷”。 卫国公蹙了蹙眉。 目光移向一旁立着的林云暖。有些责怪意味。 林云暖手里还抱着姐儿,朝卫国公笑了笑。 孩子姓木,跟木奕珩姓。不姓卫,如何喊卫国公“祖父”? 卫国公瞥她一眼,又把目光落在钰哥儿身上,“会说话了?” 婆子代为答话:“会喊人了,也能说些简单的词句。” 卫国公瞧那小小的人,圆滚滚的穿一身镶毛边的小袄,小胖手上五个小窝,伸手过来扯他的佩玉,嘴里喊着:“牙牙……” 卫子谚小时候卫国公不可能关注他,木奕珩出生他也不知,四十多岁人还是第一回离一个幼孩这样近,还是流着他血脉的亲孙。 卫国公眼角柔和下来,解下腰上佩玉递到钰哥儿手上,“拿去玩儿吧。” 林云暖一瞧那玉登时有些心情复杂。 这白玉紫纹,刻着“钧颐”二字的,不是木奕珩初次送她的那生辰礼么? 如今不但落到卫国公手上,还随身带着…… 卫国公似瞧出她的心情,淡淡道:“这玉原是我送奕珩母亲的,如今留为念想……” 林云暖又不能说不行,只得点点头,道:“是。” 小人儿手里拿了玉,张嘴咬了一口,发现是不能吃的,“咚”地就摔在地上。 屋里人俱吓一跳,婆子连忙拾起来反复看一遍,发现没摔碎,小心翼翼递回给卫国公。 林云暖十分歉疚:“抱歉,把钰哥儿带下去吧?” 卫国公收回玉,摆摆手,“不妨事。”见钰哥儿伸着小手像要往他腿上爬。卫国公淡淡一笑,再顾不得装模作样的矜持,伸手把钰哥儿抱了起来。 小小人儿一上手,才发觉分量不轻,抱在腿上,小爪子就攀上来揪他美须。 林云暖满头黑线,见卫国公不以为忤,自己寻个借口说要给姐儿换衣裳,躲进了里屋。 卫国公自然不可能是来瞧她的,对刚出生不久的孙女也不大待见,眼睛只盯在钰哥儿身上,是专门为瞧钰哥儿来的这趟。 这是她答允过的,不阻着卫国公瞧钰哥儿。 不过瞧是瞧,带走是不行的。 钰哥儿和姐儿都是她的命,卫国公真敢抢孩子,就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不过她也知道一些京城里的事。荣安帝姬回国公府了,卫国公养不了孩子。 听见卫国公在外问婆子:“如今可开蒙了?学得什么?本地没有好的先生,可从京城请……” 钰哥儿和他爹同是大年初一的生日,如今才满两周岁,虚岁三岁,话还说不全,能开什么蒙?林云暖做了许多纸卡教他认物,寓教于乐,实际还是带着他玩。她有自己的想法,知道卫国公是不可能赞成的,面上应付一下就是,没必要真与他争辩如何教子。 钰哥儿玩了一会儿,发觉这个斯文老伯没他想象的好玩,他腻烦了,坐在人家腿上扯着嗓子喊“要娘抱”。 悦欢就在这会儿挪进屋,帮林云暖抱了姐儿,林云暖出去把钰哥儿抱下来,领着他手带去屋里和妹妹玩,林云暖瞧了瞧外头堆着的东西,不亢不卑地道 :“国公还是把东西带回去吧,如今我白身一个,过平凡日子,用不着这些。况我手里也有银钱,短不了孩子的吃用,国公大可放宽心。” 卫国公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门边,许久方道:“东西不是给你的……” 林云暖垂头在他身后立着,听他道:“你寡居在此,麻烦必多,我今日这一趟张扬,叫人不敢随意起甚心思。” 有些话,隔着一层辈分,又男女有别,他说不出口。可他如此做,自然有他的深意。或是隔壁院那两个护院与他报告了什么,或是来镇上后听说了什么。 林云暖淡淡点了点头。“那我就不留国公吃饭了。” 是下了逐客令。卫国公嘴角微抽,回过头来瞥她一眼。 他没再说什么,该说的都说了,孩子也瞧了,就是把钰哥儿带回京城,也未必有机会多见,如此也好。 他带人走了。 挤得满满当当的巷子空下来,只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最难接受的事白秀才。 他才鼓起勇气想成个家,怕直接请媒人事情不好转圜,特转个弯跟悦欢打听她的意愿,如今还未成事,人家的丈夫就回来了。 卫国公本想震一震四邻,没想到自己生得太过年轻,倒生了令人尴尬的误会。 他自然是听到过风声,外头对林氏有想法的鳏夫还不少。想她孩子还小一个女人和婶娘过活肯定愿意找个男人帮衬着。之所以这些风言风语没传到林云暖耳朵里,也没人找上门来提亲,那就是隔壁那两个护院的功劳了。 靠她一个小妇人想在外头独自活着又不招风,基本不可能。不靠着卫国公她连大都城门都出不了,更不可能一年多没被木奕珩找回去。 想要更多的自由,只能用少许的不自在来换。 卫国公是怕她有了新的感情新的家会慢待他的孙子。 这样也好,她没想过再嫁。 与其她自己废力气去推拒,不如有人暗中替她解决了那些烦心事。 卫国公走后邻居们难免上门来打听她丈夫。 林云暖有些哭笑不得但没把误会澄清。 眼看冬天又要到了她琢磨趁天还好带两个孩子出去玩玩。 租了辆马车,选个天高云淡的日子带两个孩子在户外放风筝、抓鱼、野餐。 从前她不大会玩,好些事都是跟木奕珩学的。 靠在树下看钰哥儿跟悦欢两个疯跑,落叶铺了一地,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姐儿被婆子送过来她怀里,喂饱了就睡着了。 她晒着太阳靠在树上闭了眼。余下的时光都用来怀念木奕珩。 她刻意不去打听木奕珩的事。 只在心里头想,他娶妻了不曾。和陶然有没有终成眷属。他还那样固执么,还在不断派人寻找她么? 世人如何看他笑话,他会不会思念钰哥儿,木家已经分家了吧,如今过的是否比从前清净? 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像木奕珩落下的轻吻。热热的熨帖她的心。 她没和卫国公表态,觉得没必要。后半生她就为木奕珩守着,除了他也再没谁能打开她的心扉。 那时她只考虑到再无人祸却没考虑过天灾。 才晒一下午的太阳之后每一天都下雨。一开始淅淅沥沥后面是倾泻瓢泼。 过了十来日就听说南边某些镇子被水冲垮了山和房子。 再后来流民涌上来。 这些事原本都离她很远。 直到四邻都开始找她借粮。 街上粮食贵得百姓已经担负不起。 林云暖仓里有粮,一开始还顾得过来,借了何嫂子,借了马大伯,借了汤婶子,借了白老太。 眼见仓里只余下半袋白米一小袋面,煮饭的婆子来劝她不能再借了。 雨势大出门不易,买回粮也要受潮了,她虽不缺钱,可街上卖粮的开始限量。朝廷为了杜绝大户屯粮导致百姓无米可吃,要求买粮也要登记。每户只准买一石粮。 白秀才披着蓑衣斗篷两手空空从街市上回来。身后两个高大的人影越过他,率先进了巷子。他眼睛盯在那两个汉字抬着的米袋子上。麻布包外面包了一层油纸,到门口才卸下来,露出米行的标记。 这两个汉子在这一片都是极其怪异的存在。 他们不和邻人往来,也甚少露面,没人知是什么底细。 可瞧他们的穿戴打扮,不像十分富裕的。一石稻谷如今卖上五两银子,有的流民为换口粮卖儿卖女,大活人还不值五两。 白秀才通身才二两钱,买不起一石米。人家又不肯散卖。 暗恨自己前儿为了讨好林云暖又是买枣子又是买糖,如今别说这些稀罕东西,他家今晚就没粮食下锅了。 就见悦欢撑伞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粥出来。白秀才闪身想躲,被她喊住了,“等会儿,白先生!这是我姐姐叫人煮的,叫我给你娘送去。” 巷子里最贫的人家便是白秀才家。不帮衬别人也得帮衬一下白家。白秀才脸上一红,接过的碗是那样烫手。 他真是没用。拖垮了家里,不事生产,日日做那当官入仕的美梦。如今一场天灾下来,命都快没了,要靠人家妇人接济过日子。 对方不是别人,还是他起过心思的林氏。 当时他是如何说的?他不嫌人家? 可有问过人家,嫌不嫌他? 白秀才这时腰板没法挺得太直,他可以饿肚子,他娘不行。 白老太躺在里屋炕上,闻到豆子的甜香睁开了眼。 白秀才拿了只汤匙给她,才转身就见白老太捧着碗已经喝了半碗。 这时白老太才瞧见他的模样,身上水珠子一串串往下滴,衣裳还没换。 白老太细瞧手里的碗,也不是自家崩口的破碗。 她手一顿:“这饭,哪儿来的?” 白秀才坐在一旁,把汤匙递过去。 “隔壁林嫂子给的。” 他没抬头,把衣裳撩起来拧净了水。 白老太眼睛一转,神色有些哀婉:“没买着粮食?家里只剩一把小米,喝不几天了。” 白秀才“唉”了一声,不知怎么答。 白老太道:“是不是那些黑心商户坐地起价?二两银都买不来粮?” 白秀才不吭声,白老太就明白了。她咒骂了一阵,许久才平静下来,讪讪道:“儿子,要不咱跟那林氏借点银子?她丈夫是做官的,家里粮食足足的,手里宽裕,周济一下相邻不算难事。” 白秀才脸一红,“娘,咱们已经借过了米。再去借钱,儿子实在没脸。” 白老太气呼呼道:“你有什么没脸的?咱又不是白借!将来有了就还她,过几天你就放榜了,将来做了大官还怕还不了她几个钱?再说,别以为你前头拿家里东西给她妹子我不知道。原本我不同意你和她妹子,那时候她身份不明,大伙儿都觉着定然不光彩。如今真相大白,她是官家眷,这样一论她妹子和你算是门当户对,大不了我做主替你把她妹子娶了,和她做亲家。亲家之间,别说借点钱,就是叫她把粮食分我们一半,那也是应当!” 白秀才听得目瞪口呆。 他蜡黄的脸变得粉红又泛紫,最后铁青了一般。 “娘,那是儿子……儿子错了心思。人家这种出身,她妹子定能嫁个高官,如今放榜后中不中不说,就眼下这难关儿子都过不去,拿什么跟人家做亲?这话您在儿子面前说过就罢,当咱们自己做梦说笑话,可千万别说到外头去,可叫人笑掉大牙。” 白老太听他妄自菲薄有些不乐意:“怎么着,她家有个做官丈夫就镶金边了?还不知是不是丈夫呢,说不准就是她男主子,谁家官眷住小院的?邻人们那是见识短,见一水儿的贵重东西往她院里抬就觉得她身份不一般,要我说,原来猜的没错,她不过就是个外宅。” 白秀才驳不过老娘,叹口气起身就朝外走。 立在廊下望着串串不绝的大雨,他有些心酸的想,他算个什么?若真娶了妻生了娃在家,如今不是要与他一同挨苦? 林云暖屋里聚了一群人。隔壁两个男人从暗门过来,和悦欢他们一同坐在堂屋里头。 两个孩子都睡了,林云暖轻手轻脚地关了内室的门,一出来,见大伙儿齐齐站起来要跟她见礼,忙摆了摆手。 众人重又坐下。 林云暖道:“我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是不是暂先撤离?听说外头已经乱起来,卖儿卖女,与犬争食,官府监管不严,易出事。” 那两个汉子齐齐看了林云暖一眼。其中一个道:“今早出去买粮,属下已经观察过街上。如今流民已经涌入,乞丐比行人还多。正想和奶奶商议,要不要用国公的名头,告知州府派官兵来护送奶奶出城,先在省城安置?” 林云暖沉吟片刻:“这样一来,大张旗鼓,之前人们只知道我大约是官眷,国公的底细又是他们打听不来的。如今若要通天,难保不泄了身份行踪。” 别人她不怕,只怕木奕珩知道。 “因着流民大批涌入,城里已经乱了。如果只是我们两人护送,只怕顾不过来。在城内还有官府管制,出了城,我们这行人就成了最招眼的。” 林云暖抿着嘴唇,半晌没说话。 悦欢劝道:“奶奶,如今小命要紧。咱们还带着两个孩子,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前儿公爷过来虽说震走了一批别有用心的,可耐不住那些穷急了饿极了的想要孤注一掷。” 林云暖也知这个道理,她一个丈夫在外做官不常回来的,到底没有别的高门大户那样护院仆婢众多的安全稳妥。 林云暖叹了一声:“那你过去知会州府,莫大张旗鼓。筠泽那头赶紧送信过去,先别叫我娘过来。” ………… 林云暖这边想法子搬家,就闭门谢客几日,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想到外头的流言就传开来,说她是怕邻人借粮才躲在屋里不出来。等街上的米粮涨到十两银子一石时,连旁边几条巷子的人都过来找她借粮。围在她家门口指指点点,说她为富不仁。 家里孩子被惊哭了几遭。 林云暖坐不住了。 平素她与人为善,想过点清净日子。大家先时都和和气气,不想一场天灾下来,善良的人平白染了戾气,她一开始借粮给他们,如今被人逼着借粮她反而不想借了。 天似乎被撕裂了道口子,雨水没遮掩地往下倾泻。巷子里被堵得严严实实,围在林云暖门前。 悦欢去轰了两回轰不走,反被那些人骂得眼圈通红。林云暖抱着哭闹不休的姐儿,脸色一沉,道:“隔壁两兄弟在不在,叫他们出去把人打走!注意别伤了老弱妇孺。平时与咱们亲近的,你私下里送点银子过去周济周济。总不过最后几日邻人做着,能清净就清净些吧。” 悦欢道:“只剩一个在家,我这就叫人去。” 悦欢从暗门过去。 没一会儿就听见外头一阵吵吵嚷嚷,再过会儿,鬼哭狼嚎的。 林云暖瞧瞧天色,心里烦闷,孩子哭闹不休,才哄好小的,大的又哭了起来。 等外头清净了。悦欢挑了两家去说了些私密话。 难保有那种自己没理偏又喜欢钻牛角尖的。平素根本没来往,仗着自己住得近就逼着人家非得接济自己,这种人林云暖不想惯着。给了他第一回,他觉得容易,定还要想着第二回,下回你再想不给他就觉得你不仗义对不起他了。林云暖是有钱,可她钱也是林家自己辛苦赚的和她自己辛苦赚的,她可以选择帮人,也可以选择怎么帮,就是没想过做一个任人随意来摘取的摇钱树。且这些人吓着了她的孩子。她怎能不生气? 晚上一伙人又聚齐了。白天出去的那个汉子面容沉重。 “事情棘手了。流民太多,附近多个县镇都乱了,米粮控制得太严,不少人拉人入伙,集成了帮派匪盗。官府用了不少兵力对付他们。一面要防更多流民进城,一面要控制城里安定,还要应付悍匪,能给咱们的人不多,明儿清晨,东边城门十来个人护送我们出城,属下给国公去信,若国公走得不远,可分拨人马过来给我们,等新去处安定下来再回京。” 林云暖愁容满面。天降灾祸,无人能预料。于她艰难,于穷苦百姓更是艰难。 白秀才手里攥着银子,踯躅在自家院中。 悦欢过来,塞给白老太几块碎银。说是她姐姐的意思,帮扶一下邻里,请求不要向外声张。 白秀才觉得这钱不能要。他说不通自家老娘,趁夜摸了这钱出来,想要还给林云暖。 雨势仍大,他几乎没有干爽能穿的衣裳了,这件也湿了袖子,衣摆溅了泥水,不过是比白天穿出去买粮的那件稍稍好些。 迟疑许久才迈开步子出门,巷子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白秀才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探出头,又见个人影嗖地从他面前蹿过去。 白秀才心里一震,他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了好一阵。 这种大雨天,没事谁半夜出来? 他拧紧眉头,用了平生最大的胆子,轻手轻脚地摸出门去。 林云暖门前阶下,角落里被人摆了一堆石头。 白秀才在这门前徘徊过无数回,一花一草都记得很清楚。这些石头原来是没有的,刚才有人鬼鬼祟祟过去,莫不是那人放的? 白秀才蹲下来数一数,四块大石头,两块小石头,他略一思索,林云暖家里,有四个女人,两个孩子…… 95、第 95 章 白秀才心砰砰跳, 他飞快地拾起那堆石头, 顾不得泥水,兜在自己怀里,慌慌张张回家去。 才关了门, 就听见一阵窸窣声响。他意识到是隔壁传来的,衣裳里的石头一颗颗滚下去。白秀才握住门旁的扁担, 提过一个凳子跃上墙头。 他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头上套了麻袋,悦欢妹妹和她婶子一人拿一只棒子狠命往那人身上招呼。 声音闷闷的, 和在雨里不仔细听是听不清楚的。 原来不光外头有人惦记,也已经有小毛贼闯进去了里面。好在悦欢妹妹机灵。 他才想到这里, 更让他吃惊的事发生了。 林家隔壁那两个汉子,竟然从屋里走了出来。提着那被绑住的人, 又进了屋去。 悦欢抬头见着攀在墙头的白秀才。她先是吓了一跳。 过会儿里头传来林云暖喊她的声音, 她皱皱眉,朝白秀才招手:“你跟我进去!” 白秀才是第一回进除她娘以外的女人的房间。 站在门前,就闻到好闻的香气。屋里很暖和, 陈设很简单, 却也比他家好太多。 林云暖撩帘子出来,见着白秀才,她有些吃惊。 白秀才也吃惊,刚才他分明看见隔壁两个汉子从屋里出来,这时人却不在屋里。 他目光不由看向最里头的寝房。 总不会是…… 他不敢想。 悦欢唉声叹气道:“奶奶,刚才捉贼被白先生撞见了, 我带他进来嘱咐几句。” 林云暖点点头,指着椅子道:“白先生进来坐。” 白秀才不敢瞧她,半垂眼帘,只敢看她裙摆。 平素在外她穿得低调朴素,夜晚在自己屋里,穿得是原来带的一件软烟罗,身上披了小夹袄,柔软的质地更显她温柔和善。 白秀才挪到椅子旁,只坐了个边儿。林云暖又叫看茶,白秀才慌得直摆手:“不、不用!” “先生听见了我们院里的声响,所以前来挺身相助?”林云暖行个福礼,“先生古道热肠,侠义之心,小妇人感佩在心。今晚的事,还想请先生代为保密,莫要声张,不知可否?” 白秀才难得和她说上这么多话,听她赞自己古道热肠侠义之心,有些赧然,想笑笑不出,摆手道:“我……我……没帮上忙……” 哪知家里这些女子这样惊醒,直接就抓到人了。 他想到门外的石头,又是一顿,连忙把自己所见与林云暖讲了。 事情比林云暖想得还棘手,一晚上竟然来了两拨人?那门外摆石头暗号的,怕还是有来路的大盗。他们设套抓了些饿急眼的小贼,没想到把外头的给忽略了。 林云暖朝悦欢一努嘴:“去告诉他们知道。” 悦欢点点头,人走到隔间,帘子一撂。白秀才听见好像开门的声音。可隔间只有墙,哪来的门,唯一的门遮着帘子…… 白秀才一头雾水,伴着战战兢兢,隐约觉得这里处处透着古怪。 等他回过神来,一眼撞上林云暖不施粉黛白嫩素净的脸,他心头猛跳一番。 那双水盈盈的眼睛,真好看啊。 无尽的温柔都在里面,像一泓湖水,润泽他干渴燥乱的心。 那张小嘴真秀气,说出的话好听又低徊。 白秀才突然就忘了自己适才的那份紧张局促。 心里有个声音,催促他与她说话,想听她喊他先生,想看她笑时露出浅浅的梨涡,还想、还想…… 他思及自己做的那梦。 灯下案旁,女人柔柔的一双手被他握住,接着搂住她纤腰,抱到自己腿上,在那白净的脸上亲一口…… 梦中那妇人抬起脸来,五官面容与眼前的女人融合…… 林云暖见过这样的目光。她面色凛然一冷,站起身来。 白秀才脑中的旖旎被猛然打断,他腾地站起身来,“我……我该回去了……” 林云暖没再说客气话,她嘴唇不过轻轻一合,“恕不远送。” 白秀才拖着艰难的步子朝外走。 林云暖不仅没送他,还不等他走出去,就转身朝里屋去了。 白秀才心里说不出的酸涩。窘困令他连还银子的事都给忘了。他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轻手轻脚地给人家阖上屋门。他好想捶门大哭一场。 林氏似乎,厌恶极了他! 这一认知令他无地自容,甚至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曾以为他顾念林氏,她也许会应。毕竟她不是完璧,还带着两个孩子。而他不曾娶过妻,还比她年轻。 他真是痴心妄想啊!人家给个好脸色就以为自己可以发这样的春秋大梦。 他还在梦中亵渎于人,枉读圣贤书,枉称读书人! 悦欢回来就见林云暖气呼呼地坐在里面。 “怎么了奶奶?担心那伙贼人?咱们明天就走了,箱笼都收拾完了,他们就是明晚摸过来也是白来。” 林云暖叹了口气:“悦欢,你和白秀才的事,我不同意!” 悦欢一怔:“这是怎么了?我才走一会子,书呆子就惹恼了奶奶?” “不是!反正那人的目光……不正经!好在明日就走了,你可别在心里惦着他,那不是个好人!” 悦欢听她话音,依稀,是白秀才眼里的情意没藏住? 悦欢噗嗤一声就笑出来:“奶奶,您放心好了,我可从来没瞧上过白书呆,他也没瞧上我。原来那都是咱们想差了。” 林云暖抬手戳她一记:“你还笑?他和你献那么久殷勤,怎么会差?前几天他娘过来借粮,还话里坏外的暗示我想娶你过门。” 悦欢笑得弯了腰,怕吵醒了炕上熟睡的孩子,凑过来小声道:“奶奶,我之前怕你心烦,没敢和你说。那白秀才,从一开始跟我献殷勤,就是想和我打听你。” 林云暖猛地一震,“你胡说什么?” 她都多大了?还带着俩孩子,平素远近邻居都喊她“林嫂子”,她还能惹桃花? “我没胡说,秀才自己跟我说的。说等他高中,想和你提亲,问我你会不会答应。还有那些枣子啊,山楂啊,都是瞧您之前有孕时爱吃,特地献过来的。您想啊,他家那么清贫,弄这些东西,得他写多少书信?” 林云暖扶额:“你别说了,这也太荒谬了。” 悦欢笑嘻嘻地道:“其实不光他,街市上好几个摆摊的人后跟人打听奶奶,知道您男人不在身边,有想法的可多了。” 林云暖一阵恶寒,现在光棍那么多么?个个儿把眼睛盯在大肚子的寡居妇人身上,这世界疯魔了不成? 难怪卫国公特地拐来她这里给她正了名,不然还不知有多少麻烦事。 悦欢宽她心道:“您不必烦恼。那么多人有心,只能说明奶奶您性子好,模样好,招人儿。出众的人自然许多人注意,注意了,越发要心里喜欢。这又不是谁的错。” 林云暖心里不是滋味。道理她懂,可如果招人的是她的男人,她就看不开。 天还未亮,林云暖一行就动身起行,姐儿睡不足,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捞起抱出到氤氲的雨里,不舒服地大声嚎哭。 钰哥儿倒还懂事,缩在悦欢怀里不吵不闹,一双晶亮的眼睛瞧隔壁两个壮硕的叔叔抬箱笼。 门上挂了一把大锁。余下的米粮不多,为防万一都带着上路。天灾人祸,谁也无法保证有钱就一定能买到吃的。 饥饿的人不管天亮不亮,已经开始满街走动觅食。马车很快就被团团围住,孩子们被攀车要吃食的灾民吓得大哭。林云暖一手搂住一个,强打精神吩咐强冲过去。 势必要伤了人。为着孩子她也没法去顾及了。 还有干瘪的妇人抱着自己瘦骨嶙峋的孩子站在街上,自己和孩子头上头插了草。一旁垂头不语面无表情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卖儿卖女卖妻,为一口口粮人性尽失。 可在这个时候拿米或钱出来,必遭哄抢。 林云暖不再朝车外看。 城门前与官兵汇合,敢来拦车的流民乞丐这才被真正甩掉了。马车强势奔出小镇,上了泥泞难行的官道。 极难走。 一会儿工夫车轮陷了两回泥坑。 ……………… 一队骑兵踏着泥水,转过一条蜿蜒的山道。 雨势很大,一个亲兵提议:“帅爷,不如我们找个山洞暂避?” 木奕珩瞧瞧天色,抿住嘴唇。 这天就像故意和他作对,没个晴下来的时候。 参军道:“九爷,咱们这回出来帮忙治灾,您本可不必亲自带队,何不就在营帐里头喝酒歇息?” 木奕珩笑了下,没答话。 别说剿匪,但凡有什么可以拼命的事他会拒绝? 他必须要不断给自己找事做,才能麻痹自己。 南疆几个不安分的部族这两年已经被他打怕了。——豁出命去的打法,谁不怕? 不怕敌军强悍,就怕敌军不仅强悍还有个每回战事都身先士卒自己打头阵下场厮杀的主帅。 不单振奋士气,还能震慑对手。 ——当事人木奕珩却根本没想那么多。 受伤流血很好。 军功有没有都无所谓。 他要的是那种濒临死亡的快意,生活已经不能给他带来任何感觉。愤怒或喜悦,他已经感知不到。 夜深人静他想某个人想得发疯时,也不是用手。 他泡冷水,跑千里,找人打架,或者……用尽法子折磨自己。 斥候从前折回,下马朝他行礼:“帅爷,前头有匪,围了一辆马车!” 木奕珩目光一亮,两腿一夹,纵马冲了开去。 他回首朝身后兵士大笑:“兄弟们,杀啊!” 因昨夜白秀才的提醒,今日上路林云暖一行人格外谨慎,又有官兵护持,待平安走出城门二十余里后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回落,放心下来。 眼下只是道路难行。 雨势太大,车轮打滑,一路行进缓慢。 随行的护卫摘去斗笠看向天边,这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而天色渐渐擦黑,距前方镇子还远,免不得要星夜行路。这就平添了许多不可知的风险。 然这话不好与女主人言明。何苦叫她一个弱女子忧心。只管打起精神好生防护就是。 昨夜踩点的那伙贼人白日里就来巷口盯梢。 白秀才清晨出门时,就撞见几个眼生的人在附近打转。奇怪的是那几个人似乎十分慌张,急急凑在一处商量什么很快就四散开去。 白秀才文秀积弱,那些人瞧见了他,并没在意。白秀才心里不安。想及昨夜那几块石头就叫他无法宁静。 虽是脸上火烫觉得没面目见人,他仍是硬着头皮走去隔临院前。 今日院落宁静得有一丝诡异。 及至看见门上那把大锁,他紧张不安的心漾起复杂的滋味。 怪不得那伙人匆匆走了。 铁将军把门,院里空无一人。 他此生唯一萌动过一丝绮念的女人不辞而别,不面而去。 想及此,又觉酸涩难忍。也是,她有什么立场要与他作别? 两人之间的交往仅限于几次并不美好的尴尬相遇。 不过,也觉得安了心。好在她果断离去,叫那伙强贼的阴谋落空。 ——事实证明,还是白秀才太单纯了。 林云暖清晨乘车出门,便是再如何隐蔽,有孩子哭闹,有车轮辘辘,在街上又是引起过流民乞丐注意的,那伙人一打听就打听到了他们离城的方向。 穷凶极恶之徒,不狠心便无法续命至明日,他们岂会轻易放弃? 就在傍晚的半坡上,截住了一队车马。 一辆孤零零的马车,里头坐着女眷三个。随行五六个爷儿们,其中两个是堪过十五的少年人。 悍匪把人绑了,将车内嚎哭的妇人拖了下来。 点算一下人数,发觉是弄错了打劫的对象。可也不算亏。将少年女眷一卖,也有数十两银钱换米。其中一个妇人尚年轻,样貌过得去,正可一慰饥渴众匪,——可那是寻到口粮满足口欲后的事了。 他们粗鲁地将车厢掀翻,只搜出一包极少的干粮。不知已经放置了多久,微微发霉。 “妈的!” 一路从镇上追出来,狂奔疾走,没抓到原本盯好的目标,撞上这么一家穷鬼。 粮都没有,坐什么马车? 妇人哭嚎的声音惹得贼人首脑越发躁郁,他上前一步,踩满泥泞的大脚一脚踢在那妇人脸上。 妇人闷哼一声,倒地再起不来。 首脑下令搜身,把女眷身上的银耳坠和贴身挂的小铜锁都给搜了来,也在男人身上搜出了一点碎银子。 ——糟心透了! 贼人喽啰劝慰道:“狗爷,也不算没收获,这伙人能卖钱不说,这马儿宰了也是一餐美味。” 贼人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去你妈的!不是你们露了行迹,那家妇孺怎会连夜逃走?金山银山你不要,搜罗这么一家穷鬼!” 他嫌不解气,提起一个被绑的汉子用刀柄狂抽。 抽的人血肉模糊,不住哭求饶命。 那喽啰捂脸补救道:“昨晚小的就撞见那书生,心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没甚要紧,一时心急也没顾上灭口。狗爷心里不痛快,小的回镇子把他剐了,心肝肺拿给狗爷炒了下酒吃。” 首脑面色不虞,被那受伤的汉子嚷得心烦,“嚓“地一声抽了刀,挥刀就朝那人脖子砍去。 汉子懵然色变,肝胆欲裂。其家眷哭喊声止,吓得面色惨白,口中嘶喊无声。 刀横颈项,来势凶猛,避无可避,汉子满眼赤红,恨命运不公,逃难不成,便要命丧于此。 于此际,只闻破空之声。 未见行迹,那持刀首脑身子巨颤,手中弯刀偏了一寸,从汉子头顶略过,擦去一块顶皮。 那首脑脸色僵白,身子不由自主朝汉子倒去。 片刻,汹涌的热血从他背心溢出。 千钧一发之际,有柄短刀迅捷如电,于雨雾中拨开重阻,直插凶徒背心。 众人骇然朝后看去,朦朦雨势,阻了视线,只见不远处一片黑压压的颜色,似一卷乌云,从山顶压袭而来。 他们连对方有几人都瞧不清,对方却能精准抓住时机,从首脑手底救下良民。 这一认知,令陡失首脑群龙无首的贼人下意识地手脚发颤。 捡回一条命的汉子被擦伤了头皮,鲜血如注糊了满脸,很快又被雨水冲刷而去。 那几个妇人终于活过来,登时狂呼救命。 她们一嚷叫,令贼人也惊醒过来,伸手提起人质,横刀在她们颈中,对向来人。 斗笠遮挡下,木奕珩的面容看不清。 他腰里的匕首此刻插在那贼人首脑背上。面对与他们对峙的匪徒,他连兴致都提不起来。——原以为是一伙数目庞大的悍匪,谁知只有三十几个渣渣在,还拿了妇孺做质,没半点骨气血性。只怕今日难杀得痛快。 木奕珩对那些妇人的嚎叫充耳不闻。 他正了正帽檐,翻身下马。 随在他后的士兵:“……” 作死小能手木大帅又要作死了。 匪徒中自有稍能说得上话的二当家,“什、什么人?别过来,再过来,我……我一刀……” “刀”字还未落,领头下马的青年男子突然不要命地冲来,一举扼住他持刀的手。 一扭一转,雨中传来清晰的碎骨声。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木奕珩一脚踩着他右足将他定住,同时出拳上去,在他口鼻处连击数拳。 众匪徒:“……” 哎喂我们手里有人质还有刀,你赤手空拳就上来是瞧不起谁? 可是木奕珩出手极快。 他的第一个攻击对象鼻子塌了牙齿落了,接着他一肘击向其额侧太阳穴上。 只见那人脑袋一晃,脸上的肥肉跟着抖了两抖。他甚至连箍住人质的那只手都还没来得及松开。 就见他抱着人质滚倒在地上。 木奕珩右手握住自己左手腕,摇了摇打人打疼了的左手。 眼睛一横,扫向其他挟持人质的匪徒。 这一眼看过来,如冰刀雪刃,隐隐闪烁嗜血的毒辣,在场竟无人敢动,无人敢发出一声喘息之声。 木奕珩蓦地勾唇笑了下。 就这一笑,令匪徒们再也不敢逞强。下意识丢了人质就欲奔逃。 ——怎可能叫他们逃了去? 木奕珩摆了摆手,身后的骑队破开雨雾,持刀追围而上。 木奕珩垂头瞧一眼地上吓得不轻的人质,抿了抿嘴唇,没说半句安抚的话。 他自来不在乎什么人质。 只求速战速决,杀伐狠绝。 世上再无甚人和事能叫他心软。 一如他初入南疆,坑杀三千俘虏。杀神之名从此传开,南域部落赠其名号“杀人魔”。 他境犯边之民,不论不审,直接斩首挂于城头。犯境之军,不论降否,永无改节之机,只要落在他手上,无人能得善了。 这才巩固边域。叫无甚把握的小部族不敢轻易冒险偷袭。 确定所有匪人皆死,木奕珩指派了两名骑兵护送那一家男女上路入城。 他目视前方,蜿蜒的泥道似乎没有尽头,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他肃杀的面容。 他分明面无表情,可悲凉、孤绝、哀伤、无望、和汹涌的恨,无声无息填满他五官每一处棱角。 随着木奕珩的到来,远近十几个镇上迅速太平下来。 流民安置在城外的帐篷里,用帮助砍伐、修缮被水冲毁的民宅等劳力,换取每日定时施粥——不容他们不听话。接管城防的杀神见不得任何刺头,城门口挂满被凌迟斩首的尸体,那正是给他们的警告。 木奕珩所到之处,留下的凶名一直远远传开去。新上任的阳城太守黄持战战兢兢地侯在府衙门外。按军中传报,今日午时那杀神就该入城“辅助安抚”灾民。 等到未时还未见人影。派了几波人去打听,原来人早已入城,未表身份,混在流民之中,顺手治了一拨乌合之众,已经强行夺了城门的管辖权,在门前安排每一个进出的灾民登记画像造册。 黄持冒雨匆匆赶到北城门,一眼见到一个年轻男人立在城上,居高临下俯瞰城内布局。 他直觉那便是他要迎的贵客,连忙下马拜道:“下官黄持,恭迎木帅。” ………… 木奕珩此来一路杀伐,兵士还好,只是马匹受损严重,这一晚破天荒答允停在城内休整,并赏脸地出席了黄太守准备的庆功宴。 他行事向来不拘小节,黄太守有意示好,送上来的黄金珠宝,瞥都没瞥一下就当场命属下分了。 这人不计较名声,不怕功劳折损,有好就收,有匪就杀,不多言语,座上只一味饮酒。 酒过三巡,重头戏来了,美人鱼贯而入,各穿得衣不蔽体,黄太守打量木奕珩神色,见他观舞甚为认真,心中暗喜,暗中吩咐待会宴毕将最美的二人送到木奕珩房里。 座中各人闲谈。木奕珩这一拨“贵客”均不说话,为解尴尬,只阳城一边的官吏说得热闹。 说了几件城里的稀罕事,有人眼珠一转,知道木奕珩是大都而来的世家子弟,不免要在他跟前卖弄一二自己在大都的人脉。 便道:“自打暴雨突降,远近各镇均已乱成一团,流民暴徒横起,闹得民不聊生。只我阳城尚好,太守大人决断英明,未叫百姓损失过多。” “……连京里贵人的亲眷今尚在我阳城内避难。” “……帅爷可知卫国公爷?……” 木奕珩眸子一转,终于看向说话之人。 “他亲眷原在下头镇上养病,因镇内受灾过不安生,故托庇于黄大人,……黄大人心善,其实便不是国公的家眷,哪怕只是寻常百姓,见他们孤儿寡母落难,也势必要帮扶一二……” 木奕珩嘴角勾了勾,说出今日宴上第一句话。 “哦?据我所知,卫国公亲眷俱在京城。此地荒蛮,国公亲眷竟会流落至此?” 如此不留情面地将人家治下之地称为荒蛮地,尴尬得众人面上不由自主抽了两抽。 那小吏硬着头皮道:“小人不敢欺骗大人,如今他们就宿在府衙后头的别院里头,那护卫亲自送来的公文,岂会有假?” 木奕珩腾地站起身来。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向他。木奕珩垂下眼眸,手抚在腰侧匕首上头,“带路!” ………… 林云暖刚哄睡了女儿,途中马车破损,母子三人都淋了雨,小女儿年幼体弱,一进城就发起高热。走得匆忙,新住处还没打点好,就听从护卫劝谏,留在太守庇佑处。 她刚要吹灯,就听门外一阵喧哗。 她肃容坐起身来,拢了拢头发。 卫国公大名一出,城内无人敢来造次,如此整齐划一的脚步,说明事情不同寻常。 林云暖望一眼床里睡着的孩子,遮好帐子。 外头听见悦欢的惊呼声,下一秒,有人掀了内室的帘子。 千算万算,算不到此刻遇着了他! 木奕珩眸子如被冰雪冻住,他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沉默,对视,犹如过了一辈子那么久。 身后阳城官吏们追上来,一见木奕珩已经无礼闯了贵人的屋子。他们面如死灰。 木奕珩他们得罪不起,卫国公他们更得罪不起。 怎会有这样的人,听说旁人亲眷在,竟发疯闯人屋子! 真真是野蛮人! 作者有话要说:见面啦。 96、第 96 章 适才木奕珩说“带路”时, 阳城官员们都懵了。 他们提及卫国公, 不过想要木奕珩高看他们一眼。 毕竟在当地军方政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夺下城中防护,这做法无赖又霸道。 奈何他是有朝廷调令的。就是不给当地军/政面子, 黄太守等人也只能暗闷着这口气。 本想用卫国公替自己长长脸。 毕竟木家如今退避朝堂实力早已大不如前,木奕珩辖制南疆虽封了帅名, 但地处偏远只是荒蛮之地,手伸不到旁的地方。 谁想震慑无用,木奕珩顺杆就爬一听人家亲眷在城内竟当即要求相见。 官吏们对视一眼, 心想那妇人连他们这些人求见都不露面难不成会给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脸面? 端看木奕珩如何被拒门外,脸色又是如何尴尬也极精彩。 这么一想, 黄太守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却谁也没想到,木奕珩不是来“求见”的。 人到了门外, 直接抽刀劈了门轴。脚一踢踹开了守卫。 他大步流星在前, 手下兵将在后,把黄太守等人远远隔开。 林云暖所住之处原有守门的官兵。因是黄太守亲带人来,他们自然不会横加阻拦, 谁知来人不按套路出牌, 竟然直接硬闯。 林云暖身边的两个护卫正在屋前守卫。 木奕珩淡淡瞥一眼两人,不用他动手,不等两人呼喝问话,他手下的人已经出手钳制住了两人。 木奕珩直接进入内室。 他心里一片空白。 他找了一年多。从临川王处下手,从林熠哲处下手,从筠泽林家下手, 甚至从唐逸和沈世京下手,独独没有想到过卫国公。 印象里这两人不可能有交集。林云暖一个妇人,也不可能主动搭上卫国公。 可当小吏提及卫国公亲眷孤儿寡母在阳城,他第一直觉就是她。 一定是她。 此刻进了内室,寒潭般的眸子先撞见悦欢吃惊的脸。 木奕珩的脚步顿下,身子陡然不稳,轻轻战栗起来。 屋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帘子后面有个人稳稳坐在案边。 木奕珩只觉手臂有千斤重,他抿了下嘴唇,猛地掀了帘子。 冒着寒气的铁甲发出锃亮的光。 发丝滴答滴答渗着水滴。 林云暖立在他面前。 活生生的她。就在他面前。 外头纷纷杂杂,官吏们追上来,想补救,哪里还补救得成什么。 人到屋外,不敢擅自进去,屋里那是国公亲眷,虽然身份并未透漏,不是卫国公的妾侍就是侄女儿,哪是他们随意冒犯得起的? 黄太守无比挣扎地出言:“夫人见谅,木帅适才饮多了酒……” 他还未说完,木奕珩猛地转过脸来。 他大步跨过屋子,来到门前,一伸手,把呆在原地的悦欢揪住,扔了出去。 外头人群:“……” 他闭了屋门。 转回头,重新掀了内室的帘子。 林云暖已经不在原地,她退后数步,立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木奕珩伸手松了颈下的扣子。 屋里很暖,很香,沉闷得叫他喘不过气。 他略顿了顿,才抬起头,重新看向她。 飞扬的凤眼如今深邃幽暗,望不见底。 年轻的面容似染了风霜,岁余不见罢了,他像沧桑了五六岁。 林云暖眸子涩得不行。 她想咳一声说些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喉咙一扯,竟嘶得发不出声音。 木奕珩站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分别并不太久,她已看不透他。 林云暖按住发颤的手掌,强装镇定走到桌前倒了杯茶。 想到孩子还睡在床里,她目视他,又看向外间。想与他出去说话。 木奕珩目光移动,越过她,看向安静的帐内。 下一秒,他眸子猛地一眯,脸上杀气腾腾,大步冲向床帐。 林云暖被他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闪避身子,木奕珩风一样擦过她身侧,一把将云纱帐子拽了下来。 林云暖惊醒过来,声音里夹了微怒,“你疯了!” 一别岁余,夫妻重逢,她料不到她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 木奕珩明显怔住。 他看见床内并头睡得香甜的两个小儿。 钰哥儿长大许多,可依旧能从眉眼轮廓认出他。旁边的女婴那样的小,小脸红扑扑的,拳头还不及他腰上的玉佩大。 钰哥儿百日时,他人在外头。对孩童几个月的模样并不能分辨太清。 且钰哥儿在家里养的很胖,个头挺大的。 另一个女娃娃就小的有些过分了。 木奕珩脸色一变,他转过身来,看向林云暖。 周遭陡然平添的杀气,叫林云暖吃惊之余,下意识地退后。 她退至柜旁,再无退路。 木奕珩冷冷睨着她,朝她缓步走来。 林云暖心脏砰砰直跳。 木奕珩变得好陌生。 不由自主地让她心生恐惧。 她那样深爱着思念着的男人,用看死敌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林云暖下意识想逃。 她挪开步子,在他俯身过来前,挥手拍开他的手掌,扭身就朝外间奔去。 木奕珩不疾不徐地跟上来。 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头。让她心跳加速,呼吸不畅。 林云暖本想出去,可她能逃去哪儿?外面都是木奕珩的人。 她走到稍间临窗炕前,强迫自己稳下呼吸,强挤出一丝微笑:“木奕珩你……” 她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他。 木奕珩的左手,捏住了她的脖子。 林云暖只觉喉间一紧,他粗糙的掌心覆上,紧紧扣住她的命门。 手劲儿收紧,她登时窒住,喉间的话音被强行挤断。 妇人白皙的肤色闷得通红。 木奕珩挑眉,稍一用力,钳住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一字一顿的,用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说:“你他妈找死!” 林云暖双脚离地,她两手扣住他左手,不住拍打。两腿直蹬,想求一瞬呼吸。 木奕珩似要真将她弄死了。提着她的脖子把人掼到炕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绝望狼狈的面容。 “你他妈是找好了退路,早有了奸/夫?” 林云暖喘不过气,事实上她瞳孔有些涣散了。 那些甜蜜的痛苦的过往从脑海中快速翻腾。 她甚至生出一股“终于要解脱了”的快慰。 木奕珩手劲倏然松了。 他听见里屋传来婴孩的哼声。是睡不安生的小娃儿在梦中喊“娘”。 是钰哥儿。 是他儿子。 木奕珩满腔怒火稍熄。 他将妇人掷在地上,解了淋过雨的甲胄,在炕上坐下。 他居高临下看妇人渐渐缓过神来,捂住嘴唇轻咳。 林云暖心里酸涩了一下。 ——他还是不忍心,若他真想杀她,适才只需手上一用劲,她脖子已经断了。 眼睛控制不住地升起雾气。她倔强地不想他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垂着头,伸手抿自己的头发,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她想体体面面的在他面前。 “是谁?” 木奕珩低低地出言。 林云暖怔了下,没有听清。 “我他妈问你奸/夫是谁!”木奕珩霍地站起身,他从脱掉的甲胄中捡回腰刀,“你他妈不说也罢,老子这就出去,将院中所有男人都砍了。” 他说走就走,林云暖“哎”了一声,唤不住他,只得奔过去,将他手臂攀住。 香软的身子贴上来。 木奕珩双脚如被钉子钉住,连转个身都不能。 他手里的刀“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那把染了无数人鲜血的祭过无数亡魂的腰刀,此刻孤零零躺在地上。 而原本孤立于世的两个人,又重逢了。 木奕珩喉结猛地滚动。眼泪几乎就要冲涌而出。 可他哪能允许自己这般丢脸。 一个不守妇道狠心弃了他的妇人,他该二话不说,一刀杀了她才是! 林云暖抱住他手臂,摇头低声地哀求:“你……别……” 别这样。 哪样? 木奕珩深邃的眸中涌动她看不清明的哀恸。 她不会懂这一年多的日子他是用什么心情熬过来的。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生不如死,度秒如年。 她怎能这样的狠心? 林云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她又生了他们的女儿。 适才他在看见孩子后陡然暴怒许是误会了什么。 可解释了会如何,他知道她怀着身子还要远走,想是越发愤怒吧? 或是一时欣喜,原谅了她自私的行径,从此一家四口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那她出走,还有什么意义? 便是重逢了,也不代表就能回到过去。 即便遇见无数的天灾人祸,她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不想再重复从前的日子。 为什么她就没资格自己选? ………… 对上那对水盈盈的眸子,木奕珩发现自己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也许有了男人,跟别的男人生了孩子。 他是这样恨她,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注视着这双眼睛,他心里酸酸的,涩涩的,发紧发痛,灵魂抽搐着扭曲着,浑身的力气好像一瞬间都被抽’干而去。 雨声,在外一直不曾停息。 檐下滴着水珠,一串串砸在窗格上面,静得听得见屋里的两人的呼吸。 木奕珩用了好一会儿才能活动手脚,他伸手把她挥开。 手掌划过某处软绵绵的地方,他心里倏地蹿上什么情绪。 他“死”了太久太久了。 如今此刻,他只攥紧了手掌,把适才的余温留在掌心。 林云暖退后一步,再退一步,她希望木奕珩是真的平静下来了,她转身提起炕桌上的茶壶。 斟杯茶,她虽不知该说什么该解释什么,但她想试着和他谈谈。 木奕珩闭了闭眼。 梦里才能一见的人就在身前。 不论发生过什么,不论她如今是谁的女人,…… 林云暖才抬起头他就扑了过来。 来不及惊呼,嘴唇被他凶狠地堵住。 不是亲吻,是撕咬。 疼的,麻的,浓浓的血腥气。 湿湿热热的唇和下巴。 痛呼不出。 他的舌头长驱直入,卷住她的舌尖。 被揪扯住,然后两排牙齿就狠狠地咬下去。 林云暖疼得身子都缩了起来。 木奕珩紧紧捏住她下巴。 把她素净的脸捏得扭曲变形。 她听见他冷冷的羞辱她。 “你他妈犯贱,不做诰命夫人,非要给人当粉头,爷就如你意,玩得你满意为止!” ……………… 林云暖闭上眼。 无法面对他看向她的眼神。 甚至她没办法接受眼前这样一个让她倍感惊惧的陌生人一样的他。 和她记忆中的不一样。 和她挂念的那个不一样。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抱怨。 是她亲手毁了那神采飞扬的男人。 是她狠心断送了原本完整的家。 木奕珩没一丝耐心和温柔。 他不给她半点脸面,用最羞耻的方式动作。 林云暖咬住牙。她额上一层薄汗,背脊尽湿透了。 然而木奕珩只是动了一下,他猛地退后,陡然放开她。 林云暖失去支撑,几乎跌落下去,手攀住炕沿,勉强直起身子。 她飞速拾起裙子将自己遮住,蜷缩在地上,浑身打颤。 木奕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一面整衣摆一面咬牙辱她道:“怎么办,你这样下贱,爷提不起干\\你的兴致。” 林云暖环抱住自己,把自己缩在裙子的遮挡之下。 她未抬头,声音颤中带着冰冷的寒意。 “那你现在能走了么?” 木奕珩哼笑一声,拾起地上的甲胄,快步朝外走去。 护卫官吏等人退至院外,此刻听见门响,纷纷探头看来。 木奕珩面无表情地越众走出院子。 官吏们没听见里面传出呼救,原想莫不是两人相识?此刻见他不像高兴的样子又不免打鼓,总不会是有什么恩怨? 木奕珩很快消失在前方。 片刻,他招手唤来一个亲兵。 “去守着,不准人进,不准人出。” 亲兵愣了下,才明白过来,木奕珩指的是刚才那个院子。 听他又道:“把她身边的侍卫都押送过来。” 亲兵摸了摸脑袋,想劝:“帅爷,到底是京城大员的家眷,是不是有何误会?” 木奕珩不语,一味朝前走。亲兵见他这模样,知道他是气得狠了。 当即不敢再劝。 片刻,木奕珩走进下榻之所。 两个娇艳妩媚的美人儿只穿着小衣,伏地跪着朝他行礼。 目光略过,只见一片白花花的皮肉。 木奕珩胃中翻搅不已。 他强抑住冲口而出的呕意。 抽刀出鞘,一刀劈烂身旁的架子。 “滚!” 两个美人吓得花容失色,呆滞片刻战战兢兢地从里奔了出来。 木奕珩满腔燥郁,他不解气,提着刀没轻没重地在屋中乱挥。 满地狼藉。 他扔了刀,站在那里,妇人的脸,那个多出来的孩子,他的钰哥儿,重重叠叠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撕开的裙子,按住的腿…… 挥之不去。 像山一样压在他心头脑海。 木奕珩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 他怎能这样的没骨气! 那妇人弃了他! 年余后终于给他撞上,他竟没出息的,还想要她? 他真是…… 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木奕珩直冲入净房,地上放着两桶冰凉的备用的水。 他也不脱衣,兜头浇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清醒。 他不想再被一个女人左右情绪和生活。 他不想这样不堪的,要一再去哀求挽留…… 他难道不配被爱么? 难道他不能被人珍视着,不离不弃守在身边? ………… 人都退去了。屋里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悦欢轻手轻脚地迈步进来。 她抱起小的,出声安抚大的。 林云暖不在内室。 她保持适才的姿势,蜷缩在稍间炕下。 她咬住嘴唇,哭不出来。 她和木奕珩,回不去了。 误会也好,他恨她厌恶她也罢。她不准备解释,也不想和好。更不会求他带她回家。 若非天灾,他们永远不可能重逢。 是上天非要再多折磨她一次。 与其是在无尽的漫长岁月和无趣生活中消磨掉感情,她宁愿就这样轰轰烈烈的决断掉。 叫他恨她,总比挂念她,禁锢住他自己好得多。 他天生是世家子弟。该恣意张扬的活着。 她生来不属于这时代世界,她想照着自己的意愿生活,不想被规矩和阶级束缚。 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那道鸿沟,永远跨不过。 ………… 雷声隆隆,闪电劈过。 院里的桂树惊起几点火花,在暴雨中被劈断了粗壮的枝丫。 木奕珩在本不深沉的睡梦中惊醒。 他大汗淋漓,身上衣裳湿透了贴在身上。 他梦见他的女人,委身他人之下,床上爬满了小小婴孩,每一个都不一样。 女人像无骨的蛇,盘在面目模糊的男人身上,越过宽阔的肩头,笑着朝他看来。 在嘲笑他,在讥讽他,在羞辱他。 木奕珩下床,把自己浸到冷掉的浴桶中。 这样他才能清醒。才能不去想那些事。 阵阵闪电,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木奕珩抹脸的手猛地顿住。 他脑海中涌起一个极突兀又合情理的想法。 她是靠着卫臻才能逃出京城,躲在这偏僻之处,逃开他的搜索和掌控。 卫臻是谁? 是钰哥儿的祖父! 她凭什么得到卫臻庇佑?凭她的孩子是卫臻的亲孙! 他对血脉一事如此在意,怎可能容那妇人身侧有外人对钰哥儿不利? 木奕珩腾地从水中直起身来。 他随意扯块布巾抹了两下,披衣持刀就冒雨朝外冲去。 身后,屋檐被雷击中,瓦片横梁灰渣般掉落下来,发出山塌一般的巨响。 俱被他抛在脑后。 他的呼吸急促,心脏紧紧揪成一团,每走一步都觉舌根发涩,胸腔生疼。 他挥手遣退了要跟上来的亲兵。 独自一个,穿街过巷,走到他适才来过的地方。 大门被毁坏,门前守着他的人。 木奕珩抬了抬手,禁住了他们问候出声。 林云暖一直没有睡。 悦欢在里间伴着两个孩子。 她躺在炕上,目光清明。 劈下来的闪电照亮她的面容。 没有流泪,没有表情。 嘴唇上破的伤口,血已凝固,翻肿着,有点滑稽可笑。 窗格轻响。 木奕珩不知在门口徘徊了多久,近乡情怯般,不敢靠近。 原想从侧旁窗进入,待坐一会儿才决定该如何。 怎料她就在窗下炕上。 林云暖骤然坐起身来。 雷电划过,四目相对。 林云暖来不及说什么。 被木奕珩扑过来,抱个满怀。 她伸手推他,木奕珩的双臂像铁钳般,箍住她不放。 让她紧贴在他胸前,嘴唇含住她耳垂。 林云暖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他清楚知道她每一寸的弱点。 沿着她耳后,一点点地舔舐。 酥麻又极痒。眼睛一下子水汽朦朦。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林云暖咬住舌根,狠心使劲一推。 木奕珩竟被她推开了。 他不急着重新将她抱住。目光定定的望住她,伸手解开自己淋湿的衣裳。 狰狞的一道道新伤旧痕,在偶然划过的闪电下跃入她眼底。 林云暖怔住,骇然盯住他的身子。 腰侧长约两寸宽若指粗的新伤,深深刻在他腹肌之侧。 心脏位置一个骇人的洞,也是刚愈合不久的样子。 林云暖那些流不出的眼泪,瞬间崩溃决堤。 她顾不上执拗,顾不上旁的任何念头。 她扑过来,指尖发颤地想去抚触那上面的一道道伤。 该多疼啊,这该有多疼啊。 从前白腻的胸\\膛如今狰狞的疤痕遍布。 离开后他没潇洒快意,他活在了地狱里! 林云暖咬着嘴唇,屏住呼吸。 木奕珩伸手,先试探握住她两臂。见她没挣扎,才手上一带,将她抱进怀里。 他把她推倒在炕上。垂头细细吻她落泪的眼睛。 林云暖睫毛颤抖着,嘴唇和牙齿也在发颤。 木奕珩的嘴唇掠过她肿起来破掉的嘴唇,有点懊恼地轻轻吮。 适才他是那样的愤怒,此刻又是这样的温柔。 魔鬼是他,神明是他。能毁掉她让她万劫不复的是他,让她心碎成渣泪落如雨是他。 今生来此,是为他。 他滚烫的肌肤贴上来。 她想躲。 不是不渴望这拥抱,她生怕触痛了他一身的伤。 经历过多可怕的事才能伤成他那般? 短短一年余,他是经过多少次拼死的激战。 这些伤有人替他涂药,轻轻吹拂减少他的痛楚么? 有人为他落泪为他心痛把他抱在怀里安慰么? 她明明只想两个人更好更自在,不要熬光了恩情和爱。 她不是为了让他受这样的苦。 原以为长痛不如短痛,她走了他也就放下了。 若知道别后他变成这样,当初她会否做出那样的选择? 她的心缩成了一团,好痛。 木奕珩等不到她软化,他伏低身子,垂头亲吻上去。 林云暖被惊着,陡然僵住了身子。 ………… 饱胀的,快掉破碎掉一般。 没处躲藏。 他就这里。 逃到天涯海角,也被他抓住,纠缠,不死不休。 没尽头的,记不清翻来覆去的多少次。 眸子盯住头顶的窗格,看它从暗转蓝,又变得透明。 碰撞声响很大,隔壁的悦欢不可能听不到。 早早抱着孩子躲到后头婆子的房里去。 昨夜那样的暴雨狂电,今日竟是晴阳乍现。 木奕珩平躺在炕上,胸前伏着一个骨头快要碎掉的女人。 她试图动一动,惊觉某处复又苏醒。 木奕珩眼睛都没睁开,翻身把人扣住。 ………… 木奕珩一上午未曾露面,阳城军/政两方集聚在他宿处候着。还有许多杂事要与他汇报,等他决断。 姐儿大病初愈黏娘黏得紧,哭哭闹闹总是不停,悦欢这一上午都哄不住。 林云暖迷迷糊糊听见女儿的哭声,她翻了个身,立时又被人搂住抱了回去。 早午饭她都没吃,体力消耗太多,此刻头目森然半点力气都无。 男人喂了点凉茶给她,自己也灌了一杯。 林云暖撑着手臂想起来,饱满的白兔随着动作轻晃,落入木奕珩眼底,他眼眸就黯了下去。 林云暖轻轻“啊”了一声,被含住轻轻揪扯,牙齿捻在上面,她已经没什么感觉……木掉了……太多次…… 木奕珩并不很饿,相反他甚至很饱。这动作让林云暖不自在极了,好像他不是她的男人而是待她哺喂的小儿…… 第一个孩子她并没机会亲自喂养,小女儿却是自己亲自带的…… 木奕珩满足地仰躺下去,手指缠绕她的发丝,声音微微沙哑,在她头顶问道:“所以接着你打算怎么着?” 97、第 97 章 有何打算? 当然是, 自己过自己的。 林云暖头还很晕, 她昏昏沉沉的,没力气。 木奕珩捏住她的下巴,指尖覆上她唇上破损的伤处, 眼波晦暗不明,叫她看不真切。 纵是两人彻夜纠缠, 亲密无间,她发觉自己再也读不懂他。 此刻这般算什么? 和好如初? 将昨日翻篇,重头再来? 不, 这不是她想要的。 林云暖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 木奕珩突然倾身过来,覆住她的嘴唇。 他怕。 他如今无比恐惧, 怕她说出决绝的话来。 昨晚和今晨, 她只不过是没办法。是他下作的戏弄和强迫,她不得已在他身下…… 他自己也没想清楚应该如何。 把她掳回去?关在宅子里么一辈子? 他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随时供他发泄的女人,那换做谁不行? 他想要的, 一直是那个活生生的她。 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木奕珩觉得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冒失又多余。 如果给她选, 她当然不会打算跟他在一起。两人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强取豪夺。 木奕珩心中微酸,仰躺下去放开了手。 外面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清晰,悦欢见孩子哭得厉害实在不忍心,抱在门前徘徊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林云暖挣扎起身, 随意披了件衣裳。 她试图下地,腿一软跌了下去。 木奕珩连忙伸手把她扶住,林云暖看也未看他,推开他的手臂,走到堂屋,朝外道:“悦欢,你把姐儿抱进来,给我准备两碗汤。” 悦欢推门而入,不敢乱看,垂头把小姑娘递给林云暖,又垂头走了出去。 木奕珩伏在炕上,身上胡乱披着毯子,托腮瞧林云暖喂那小人儿。 婴孩哭声停了,一挨着娘亲就嗅到让她安心的气味,闭眼去寻她的口粮。只是……片刻又大哭起来。 林云暖陡然涨红了脸,眼神如刀,剜向木奕珩。 木奕珩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闷笑起来,肩膀都在抖。 好在很快悦欢送了汤羹和饭菜过来。 ………… 木奕珩从屋里出来时,下午已经过了一半。 亲兵带了新衣给他送过来,身后还跟着面色五颜六色的阳城大小官吏。 什么是胆大包天,什么是嚣张跋扈? 眼前这位爷就是了。 被发配南疆戍边的一介武夫,仗着寸功,就敢登堂入室,淫|辱高门贵眷! 这是为了一时畅快不要脑袋了不成? 木奕珩瞧瞧天色,难得的一个晴天,只是空气依旧是氤氲潮湿,好像永远也晒不干散不去那水汽。 黄持上前与他见了礼,神色颇为尴尬地请他移步府衙。 木奕珩摆了摆手,命人在阶上放把椅子,提起笔,在奏报的各路文书上签了大名和批示。 由他的副将全权代理抚民事宜。 木帅爷本人,自也有要安抚的人。 他伸了个懒腰,当着众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推门走进屋去。 没人敢说什么。连那个被“侮辱”的国公亲眷都不敢有怨言,又有谁多事做那刺头,替她伸冤分辩? 木奕珩一进屋,就看见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在炕上玩。 屋子已经收拾过,林云暖在净房里头沐浴。 悦欢手里拿着拨浪鼓,颇尴尬紧张地站起身,跟他打招呼,“九、九爷……” 木奕珩摆了摆手。他走过去抱起钰哥儿,然后将视线落在那小女娃儿身上。 木奕珩抿了抿嘴唇,心里虽有一丝猜测,仍是出言问了。 “多大了,什么时候的事?” 悦欢瞧他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那孩子,目光不善的样子,心里莫名紧张,道:“出……出了京城一个多月……” 木奕珩腮边紧了紧,瞧似正在咬牙。 悦欢忙道:“走的时候奶奶也不知道自己有了,到了南边,请大夫一查,才……才知道……” 猜测被印证,疑虑被打消,木奕珩面容即刻松懈下来,前一秒还咬牙切齿地绷紧的脸,瞬间换上大大的笑。差点忘了钰哥儿就在自己怀里,伸手就要去抱那女娃娃。 悦欢连忙把钰哥儿接着,眼睁睁瞧着木奕珩把那软软的小东西举过头顶。 小姑娘没见过父亲,陡然被抱起来,睁开晶亮的眼睛瞧了瞧他。 木奕珩将她抛了两抛,接住了凑过去狠狠亲了两下。 他喜滋滋地问悦欢:“是个闺女?” 悦欢点点头,就见那个被青胡茬扎疼了的小人一撇嘴,哇地哭了出来。 林云暖一边擦拭头发一边往外走,就听见小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木奕珩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把孩子塞给悦欢,“她……她怎么回事?” 悦欢哭笑不得的把钰哥儿放下,抱着小闺女哄着,钰哥儿觉得自己受冷落了,跪坐在一边,嘴一张也开始抹起了眼泪。 木奕珩黑了脸,目视两个哭得小脸皱成一团的小人儿。 他挠挠头,还未及说什么,身后林云暖陡然推了他一把,把他拂开过来抱起了小的。 钰哥儿见娘过来,也伸手要抱,林云暖倾身过来,坐在炕上,怀里挂着小的,又伸手把大的抱了起来。 木奕珩见她忙成一团,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站在旁边着实有点多余。 他挪步到一旁桌前,不好意思去看林云暖,朝悦欢令道:“给我备些吃的。” 刚才他还没吃,饭菜就收下去了,虽说用那玩意填了填肚子,耐不住饿的快。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荡,眉眼温柔起来,朝林云暖某处看去。 饱满圆润,比往昔更丰饶些,中有水滴……别有意趣…… 龌龊念头还未完,陡然撞上林云暖递来的眼刀。 木奕珩摸了摸鼻子,调整坐姿掩饰了。 悦欢起身就要去给他端吃食,林云暖道:“悦欢,你和婶娘去把屋里屋外都抹一遍,窗子都开了,难得晴日,好生晒晒物什。” 悦欢为难地看一眼木奕珩,朝他歉意地摇摇头,应命走了出去。 林云暖这是决心晾着木奕珩了。 他在那坐了一会儿,见两个小儿给哄得又高兴起来,钰哥儿搂着妹妹,仰头朝林云暖道:“他……他……” 小指头指着木奕珩。 木奕珩心都化了,连忙趁机凑过来,“我大儿子会说话了?” 林云暖把钰哥儿手握住,轻声道:“好孩子,娘给你拿笔去,你画着玩儿,让妹妹在你身边,瞧着她别叫她滚下去。” 钰哥儿拍手道:“画画,画画!” 其实他还不会握笔,抓住毛笔只是乱戳,奈何他喜欢那种能画出痕迹的东西,高兴地眉开眼笑。 林云暖刚要起身,木奕珩就厚着脸皮伸手把她搂住,强按着她坐在她身边,眼睛盯着两个孩子,“云暖,你又给我添个闺女。我很高兴。” 林云暖想到他昨晚的表现。 他掀帐子时怒不可遏的模样。他看到小女儿时陡然变色的脸。 他如此疑心于她,问也不问一句就确定她是红杏出墙。 林云暖冷笑道:“木爷莫搞错了,我的闺女与您毫无关系。” 木奕珩刚要说话,就见小女儿躺在那瞧着他,小嘴一撇,竟是又要哭了。 木奕珩一跳三尺远,他作揖打千,“姑奶奶,您别哭啊。我和你娘说话,你哭啥?” 林云暖揉揉额头,“抱歉,我女儿害怕了,请你不要再离这么近。” 她起身去给钰哥儿拿纸笔,才转头的功夫,回来就见木奕珩抱着钰哥儿亲了又亲。 林云暖鼻中一酸。 一别年余,他很想孩子吧? 她闪身避了出去。 不一会儿,听见钰哥儿的笑声,和木奕珩的说话声,“我是爹爹,喊一声试试?” 钰哥儿学说话已经说得很好,响亮干脆地道:“爹爹!” 林云暖听不下去了。她捂着鼻子就冲到了外头。 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走这一遭到底是对是错。 她的选择是她的。却要他们父子生生分离…… ……………… 最难熬是晚上。 木奕珩躺在外间炕上,听里边屋子林云暖哼着儿歌哄两个宝贝儿睡觉。 一点烛光置于窗台上面,风吹进来稍微有些冷。 他翻了个身,双眼清明。 心结未打开。她是,他也是。 就事论事地讲,他无法原谅她如此背叛。 纵她没与旁人有甚瓜葛,她到底是一声不响的弃了他。 他拿一颗真心换来了什么?她是如何回报于他? 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歌声止了。 林云暖去了净房,用热水拧了帕子,擦拭身上。 木奕珩不声不响地走进来。 林云暖看他一眼,裹住衣裳转身就朝外走。 木奕珩伸手把人勾住,抵在墙上。 林云暖别过头,倔强不肯看他。 她嘴唇稍稍消肿了,伤处仍是十分明显。下巴上有块淤青。不用看,木奕珩知道她还伤了别的地方。罪魁祸首是他。 木奕珩披着件袍子,衣襟敞开,她一低头也瞧见了他的伤处。 两人彼此心酸彼此心痛,却不肯相诉一语。 木奕珩无声地欺上来。 林云暖闭上眼,任他亲吻|舔|舐。 他咬住她颈子,手撕掉开她衣襟。 成熟的果实在他掌心,湿润了。 他知道她顾忌熟睡的孩子,不会出声。他就卑鄙地欺身而上。 黑暗的角落潮湿的墙边她和他交互着呼吸,一切尽在沉默无声的碰撞里。 她伸手攀住他高大的身躯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海中唯一的浮木。 而那柔软细致紧紧将他包覆住的温暖同时也是他唯一的救赎。 是彼此的痛,也是不能消弭的爱。 木奕珩重新吻住她的嘴唇,呼吸也罢,哭泣也罢,说不出的那些痛和怨,那些孤绝而无处投放的不安,顾不上了…… 他眼里只有她。 尊严和骄傲,名声和性命,他交到她手里,任她如何践踏辜负,顾不上了…… 拥吻住,唇齿相缠。 麻的痛的咸的苦的甜的涩的,彼此分享。 他们相拥着一路纠缠到外间。 她在他上头,摘去钗子,披散了头发。 淡淡的光线笼在她赤着的身上。 让她看起来那样的圣洁温柔。 木奕珩心痛得蹙了眉,凝视这样的她让他好生害怕自己又是在梦中。 只有不要命的,抵死的深入。 林云暖连呼声都破碎掉。 她俯身捧住他的脸,眉目慈悲,她说:“木奕珩,明天,你就走吧。” 木奕珩不语,噙住她的嘴唇,舌尖扫过她唇齿每一寸。 林云暖没力气了。她俯下身来,把自己贴在他身上。 木奕珩双手箍住她。一寸寸的收紧。 此刻,此地,在这样的过程中,他想就此扼死了她。 死了,免他牵挂,免他悲苦,免他伤,免他痛。 死了,才算彻底放下。 念头一起,他眸子滑过冰冷的杀意。 他捏住她下巴让她仰起头,上下打量这张让他百般思念痛苦的容颜。 林云暖觉着被箍得痛了,眉头蹙了起来。 木奕珩手臂陡然松开了,抬起右手,轻轻地,触上她的眉心。 “别皱眉……”他声音很轻,酸涩的沙哑的。 林云暖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右臂淡去的伤上。 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缘何要受这样的苦。 她移目看向他腰侧和胸口的疤痕,眸中水光微闪。 木奕珩伸手抚她脸颊,柔声道:“怎么了?” 林云暖受不得这样的温柔,她声音哽咽住,指尖虚虚抚上那伤,“你……这怎么弄得……” 木奕珩嗤笑了一声,他挺了挺腰,手臂一弯,将她抱住滚了一圈,两臂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望着她。 “你不知道?” 林云暖心想,我正是不知才问啊…… 可触上他带着愤怒和恨意的眸子,她登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刻意的,让自己受伤。是刻意的,折磨他自己。 木奕珩指着胸口那圆形的伤处,冷笑:“夷南部族犯境,我带兵抵抗,老弱残兵只余八十,敌军五百余,我冲入战圈,狂杀两百,身上穿过一杆长\枪,直抵心脏。捡回一条命,养了二十余天。” 林云暖想象战场上他不要命的打法,抿住嘴唇,说不出话。 木奕珩握住她手,将她抗拒的掌心强行按在自己腰侧的伤上。 “这处才致命。是与敌军将领单挑,他临死偷袭,带狼牙刺的尖刀,怕是你未曾见过。捅入皮肉中,向下狠拉,豁出三寸口子,流的血将马背染红……” 她想求他不要说了。光是听着,她就已经疼得要心碎掉。 她嘴唇发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木奕珩握着她手,又覆到另一块伤处。 “你看见了么?这是我在战场上失神,中的流矢。你知我为何会失神?猜猜看。” 林云暖摇头。她不敢猜。 他弯下身子,把她的手按在他肩膀处。 “这里,与人械斗,被刺个对穿……” 林云暖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流出来。 她不是想他变成这样。 “这一年,我活得还不如条狗。你过得可滋润、快活?” 他钳住她的下巴,戏谑道:“什么不答?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是一肚子的理论,要与我争论和离的好?林云暖,你仗着我心里有你,爱你,你把我当成狗屎一样践踏!” “我说过的吧?我生来就是个多余的孽种,我不求你多么的爱我,在乎我,你只要留在我身边,陪伴,信任我,就够了。” “是为了陶然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我特么要是对她有意,我早就上了。我轮得到旁人逼迫?” “还是为了什么春熙翠文、什么容氏?你当我木奕珩是什么?我是狗么?见到女人就要扑上去啃?” “我看你未必是吃醋。我知道,你是觉着和我在一起比不得你从前快活!” “你不喜欢,为什么不与我说?我亲手造了世外桃源给你,只要有空就带你去独处、单过。我想离开木家与你单独立府,我怕你受委屈不想你不高兴。你想要什么,天上星水中月,我豁出命来给你!” “你他妈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你把我木奕珩当什么?我是对你太好,你觉得我没脾气的么?” “玩弄我也要有个限度。你怎么闹我都由得你,夫妻两个,你商量一句都不曾,直接找了我最厌恶的人带着我的儿子逃到天边去!你却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你看看你这模样!” “你这身子甚至比从前还丰腴了些!我记忆中你那小腰随便撞两下就断了,我特么连在床上都对你舍不得过火。我看你就是贱!” “我为你请封了诰命啊!林云暖!你知不知道圣旨下了无人接旨是大不敬罪!我也许会死的林云暖。你可有为我着想过半分半毫?” “我是缺了一个能睡的女人么?是没人能给我生孩子么?我把你宠成眼珠子,你倒把自己当成颗石头,外头的日子就那么好过?好,你想做平凡人,我陪你啊!你告诉我,你看我但有半点犹豫、舍不下那些富贵权势,我木奕珩把头砍下来给你当凳坐!” “你是有多瞧不起我啊?你是有多不在意我们的婚姻啊!林云暖,你是下堂成瘾么?” “你几年不换个男人就活不下去是么?” “你哭什么?是你玩我,你有什么好哭的?怎么,看见我为了你变成这幅鬼样子你良心发现,心疼?我他妈真不稀罕。” “罢了!这辈子我他妈是倒了霉了遇上你这么个没心的毒妇!” “操!” 他咒骂着,抽身出来,从桌上提过茶壶就灌了半壶茶下去。 林云暖蜷缩住身子把自己抱住。 木奕珩觉得心头火烧火燎的那怒气无处发泄。 他扬声叫人来,命上酒。 他斟了两杯,没好气地瞥一眼身后的女人,递过去一杯,粗声道:“陪老子喝一杯!” 林云暖不肯接。他眼睛一瞪,“你他妈喝不喝?” 嗓门提高了,大有要吵醒两个孩子的架势。 林云暖脖子一缩,皱眉接过酒喝了。 木奕珩又斟了一杯,这回不等她接过去,他一手勾起她的下巴一手将杯中酒给她灌了进去。 辛辣的酒液入喉,呛得她眼泪直流。 木奕珩口中含了杯酒,扣住她后脑与她渡过…… 瞧她被灌得七晕八素只有求饶的份儿,他心里的火气消了少许,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骂道:“你他妈怎么不厉害了?跑啊!老子这么玩你还不跑?给老子甩脸子,打老子耳光啊?” 林云暖不吭声,她缩在那,像个受气包一样,皱着鼻子,嘴角都是亮晶晶的洒出来的酒。 木奕珩低爆了声粗口,凑过来把人搂着,嘴唇贴上去,把她亲吻住了。 她伤他至此,他还是喜欢她。 看见她这幅模样,想狠狠的,狠狠的把她亲的透不过气。 …………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天都亮了起来。 灰蓝的天色,昏暗的屋子。林云暖蜷缩在木奕珩身侧,两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摆。她熟睡的侧颜像个不知事的孩子。 木奕珩眉眼清明地望着房顶。 林云暖醉后说的那些话让他失神至此时。 是不是不逼迫她喝那些酒她这辈子都不会对他敞开心扉? 不就是受过情伤被唐逸那混蛋辜负过,至于草木皆兵成这般? 他是木奕珩,如何能与那种下三滥相比? 什么对彼此都好,要为他考虑,考虑个屁! 原来女人小气起来连自己的男人与人逢场作戏都不准的。 特么身边有几个美貌婢子都是错? 还有,她说的那些荒谬的话,……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人醉后的言语到底可信度有多高? 两晚未曾安睡木奕珩此刻也是头昏得紧了。加上两天做了那么多回,此刻腿都有点软。 他嘴角勾起,无奈地笑了一下。 才一闭眼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 木奕珩被吓得一震,接着怀里的宿醉的女人腾地弹了起来。 木奕珩听得出这哭声是他闺女。片刻连钰哥儿也给吵醒了,拉着长音嗲声喊“娘”。 木奕珩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看林云暖迷迷糊糊连衣裳都没穿好就去哄孩子。 ………… 醒来已是傍晚了,木奕珩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瞧见身上盖着锦被,他嘴角就勾起来。 妇人口口声声不想和他在一起,心底里还是心疼他的。 木奕珩穿鞋去净房梳洗一番,走出院子就看见林云暖抱着小女儿在和钰哥儿玩。 不知怎地这画面让他突然湿了眼眶。 他像钰哥儿这般大时他娘可有这样温柔的待过他么? 林云暖听见声响回过头来,与他视线对上。 钰哥儿已经笑着跑过来,张开双臂扑到他腿上,嗲声嗲气地喊他“爹爹!” 木奕珩笑着抱起儿子,朝林云暖扬了扬眉,“我带钰哥儿出去转转,一会儿回来给你娘俩带好吃的。” 林云暖抿住嘴唇,刚想说些什么,木奕珩知道她不会同意也并不征求她的意见,大步跨出院子径自就走。 钰哥儿自小就对木奕珩的声音敏感,还在林云暖肚子里的时候,只要木奕珩对着肚子说话他就动的很欢。出生后他有时哭闹乳娘都哄不好,木奕珩大手将他一抱他就立即眉开眼笑。 父子天性这种缘分实在很难说清楚。 林云暖有些泄气的想:“罢了,容他二人聚聚,来日还有几多机会呢?” 又想,若是钰哥儿长大了想去投奔父亲,她也不会阻拦。 ………… 天气晴下来两日,街上走动的人多了起来,许多商铺重新营业,也有人家忙于修缮之前损毁的房屋。 木奕珩把住处的东西光明正大地搬来了林云暖宿处。 阳城一众官员:“……” 这位是真猛士啊!不服不行。 小院的门换了一个,准许悦欢带孩子出去玩单只看管着有“前科”的林云暖。 木奕珩这几天也不大理会她,埋头做自己的事,要么与大小官员商讨遣返流民事宜,要么就自己骑了马带钰哥儿出去。 两人较着劲。 一个想:你公务在身总有不得不离开的时候。 一个想:我看你能嘴硬到何时不与爷服软。 眼看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南疆那边也数次报来军情。 木奕珩不紧不慢地吩咐手下整饬军队,准备南返。 临行前一日,林云暖多少有些伤感。 这一别,怕是两人再不会见面了吧? 她吩咐悦欢准备一些吃食,暗中塞给木奕珩的亲兵,想嘱托几句又觉得拖泥带水的太矫情,强迫自己不再理会他的事。 他的人总不可能看守她一辈子。她想趁今晚与他说清楚,好好作别,至少要劝他不要再因她而糟蹋自己。 木奕珩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与阳城官员彻夜饮酒,不曾回来。 第二日清晨,巷口骑队已经整队完毕。 木奕珩大步跨入院中,身上铠甲闪闪发光。 林云暖正在屋中抱着小女儿,听悦欢拿本书在旁给钰哥儿讲故事。 木奕珩粗鲁地踢开门,朝悦欢一指:“带走!” 林云暖吃惊地站起身。 她把闺女放在床里快步去追过来扭住悦欢和钰哥儿的人。 听见木奕珩又道:“把我闺女好生抱着,弄哭了她小心军棍伺候!” 亲兵撞开林云暖,连被带孩子,一块儿兜了起来。 林云暖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愤怒地回过头来。 “木奕珩,你想干什么?孩子是我的命!你不能带他们走!” 木奕珩手按着腰刀,贱兮兮地笑着朝她走来。 “哟,这儿还有个小美人儿呢。怎么样,跟爷回营寨吃香的喝辣的,叫你做压寨夫人肯不肯?” “你……”林云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木奕珩你……” 木奕珩身子一弯,手一伸,勾住她腿弯就把她扛在肩上。 林云暖剧烈挣扎:“你放开我,木奕珩,你这是耍无赖!我不,我不要和你走,你给我放开!” 烈阳当空,巷口威风凛凛的骑兵齐齐朝巷中看来。 只见他们的木大帅肩头扛着个不住踢打挣扎的妇人,吹着口哨笑嘻嘻地从巷子里走出来。 不知谁起的头,尖利的口哨声成串地响起来。 木奕珩甩开手掌,重重拍在林云暖的屁股上,喝骂道:“给老子老实点!” 外头嘻嘻哈哈的打趣声叫林云暖将脸涨的通红。 “大帅好样的!” “大帅就是大帅!” “这论治女人,还是咱们大帅在行啊!” 木奕珩扛着人上马,打横将她倒扣在马背上,他一甩缰绳,提声喝道:“出发!” …… 后面马车上,悦欢搂着两个哭闹不休的孩子,哭笑不得地望向身后越来越远的宅院。 真败家……奶奶的银子、首饰,家什,可都一样都没带着…… 98、第 98 章 在谈话、争论、咒骂、撕打等方式都轮番用过, 且发现并无任何用处后, 林云暖开始消极以待。 木奕珩手里捧只瓷碗,里面盛着冒香气儿的碧粳粥,在林云暖面前晃了两晃, 扬眉笑道:“真不吃?” 林云暖表情木然,不言不语, 下唇的伤处才好些,这会子又干裂出几道口子。 木奕珩点点头:“行。那我自己吃。” 当着她面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尽数用完了。接着又拿起一碟蝴蝶酥在她眼前晃, “这个也是不吃的了?” 林云暖不答,木奕珩端着那酥伸手到窗外:“来, 你们嫂子赏你们吃的!” 外头护拥的亲兵笑嘻嘻接了碟子过去,大声道:“谢嫂子!” 香甜的糕点眼睁睁被送了给人, 林云暖捂着干瘪的肚子, 索性闭目养神。 她靠在软垫上,身上穿件男式大褂,——出来匆忙, 只穿着屋里穿的半旧夹袄就给他强行扛走, 此时这件男式褂子还是他昨晚硬给她穿上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木奕珩收了笑容,他眉眼沉沉地打量她。 醒酒后她显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话了。——没关系,他记得就好。 人生还长,他有的是时间等她习惯与他在一起。 一家人,就该在一起。不管是豪宅还是茅屋, 他不介意,只要她在就好。 不论要花多少时间,多少力气,他都愿尽力一试。 乘车自然不比骑行更快,为不耽搁公事,木奕珩遣了下属和大部队先行回营,自己带着数十人拥着两辆马车慢慢朝南去。 每日里前头车上都有些精彩,亲兵们早就见怪不怪。 林云暖能熬得几顿饭不吃,却熬不得其他的生理反应。她想下车,抬眼瞥一眼木奕珩,横声横气地朝外道:“停车!” 木奕珩面无表情地瞧一本兵书,嘴角微微勾起,很快又抹去行迹。 那车夫对林云暖的命令充耳不闻,马车辘轳向前,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林云暖窘得红了脸。 她敲敲车壁,瞥木奕珩一眼。 木奕珩头都不抬,埋头在书卷里面,从玩物丧志的纨绔子弟突然变成了求知若渴的读书人。 林云暖“哼”了一声,掀开车帘,想试试自己跳车几率有多大。片刻,她又将帘子撂下了,不自在地搓着手,暗暗生木奕珩的气。 木奕珩大发慈悲地开口了:“怎么了?想吃饭了?” 林云暖没好气瞪他一眼:“你叫他们停车!” “那你跑了怎么办?” “我……我怎么跑,我孩子都在你手里。” “那,你求我?” “木奕珩你!” “不求你就忍着吧!” 林云暖挥手捶向车板,被他气得跳脚。 木奕珩又埋头瞧书去了。 林云暖咬了咬嘴唇:“木……木奕珩……” “叫谁呢?”他头也不抬,声音冷冰冰的。 “奕珩……” “嗯,什么事?” “停车,我……别闹了,成不成?快停车!” “不成,非要闹。” “……” 林云暖觉得自己就快不行了。她脸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 木奕珩当然舍不得真把她气坏了,笑嘻嘻地把书一丢,“罢了,你不想求也行,你答应我一件事儿。” “……”林云暖不语,熊熊怒火快从她眼底喷射而出。她当然知道木奕珩是在故意整她,他想让她服软,不惜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木奕珩见她这幅表情,摊了摊手,“不愿意?那算了。” 他撩起车帘,指着外头道:“你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雨刚停没两天道又难走,到了下个镇上才能停车修整,你若是有骨气,姑且忍到那时。” 林云暖望着窗外绿油油没尽头的林道,心酸得想哭。 她是嫁了个什么坏胚子,非要瞧她这样丢脸。 她抿了抿嘴唇,硬着头皮道:“你……你叫他停下吧。” 木奕珩挑了挑眉:“哟,这么低声下气,不像你啊!行,我这就大发善心,准了!别忘了你欠我一个条件!” 林云暖哪里还顾得上他提什么条件。色胚能有什么条件?用脚指头想也知道。 她微不可见地略一点头,木奕珩就伸手敲了敲车板,低声道:“停车!”那赶车人和马儿似乎训练有素,应声就停了下来。 林云暖涨红了脸火速从车上扑下来,后头木奕珩笑得前仰后合,嚣张的不得了。 林云暖从树林出来时,就见道边孤零零停着自己所乘那辆马车。其他的护拥官兵以及婆子和悦欢带着孩子们乘坐的马车不见踪影。 她心跳如鼓,心想不知木奕珩憋着什么坏招等着她呢。行车两天她都没能沐浴更衣,又是和他闹,又是带孩子,身上出了好些汗,恐怕……不那么美好。 磨磨蹭蹭靠近马车,犹豫又犹豫才掀了帘子。 木奕珩仰面躺在车里,胳膊枕在脑后,见她过来,朝她招手,“过来!” 林云暖咬牙蹬车,坐在那儿等着他说话。 木奕珩奇怪地瞥她一眼,“干什么?过来啊,自觉点行不行?” 林云暖耳尖都红了。虽然前几天和他……可到底是久别重逢,陌生感还在,且这地方狭小又在户外,她毕竟是个脸皮薄的女人…… 不知做了多少心理建设,她才上前,手摸上他腰间,声如蚊呐道:“我……我……手……行不行?” 木奕珩腾地跳了起来,坐在那大惊小怪地道:“你想干什么?你解我腰带作甚?” 林云暖被他吓了一跳,捂着胸口愣愣地瞧着他。 “你这婆娘心里都想些什么龌龊东西?我告诉你,小爷这是在办差途中,你休想拿美□□惑小爷,小爷不吃这套!” 林云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红透的脸蓦地就黑沉下去。 木奕珩翻身趴在座上,“来,你刚才答应的,小爷乏得紧,前几天差点被小妖精掏空了,给爷松松筋骨,捏肩捶背。” 见林云暖迟疑不动,他挑眉转过脸来:“我可警告你啊,小爷不近女色,你可别生非分之想!” “……” ………… 到了镇上,这才有了高床软枕可睡。赶两天的车,骨头都快散架了,林云暖和悦欢两个给孩子们洗了澡,喂得饱饱的,悦欢就和她问起来日打算。 “我瞧九爷是铁了心不会放的,我这外人冷眼瞧着,九爷没什么对不起奶奶,奶奶何必与他闹下去?这一年多您游玩也玩了,生意也做了,外面的世界也看了,带两个孩子不易,您就忍心永远不让孩子和他们父亲在一处么?” 林云暖叹了口气,她心里乱得很。 正说着话儿,木奕珩过来了。 悦欢很识相地抱着困得睁不开眼的钰哥儿去了隔壁房。 林云暖坐在床头,垂头捋着自己未干透的头发,不吭声。 木奕珩凑过来瞥一眼床里。 小闺女睡得香甜,小手还攥着林云暖的衣角。 木奕珩扬了扬下巴:“闺女取名了么?瞧你们就喊她姐儿?” 林云暖摇了摇头。为什么没给孩子取名,她也说不上来。一直不是叫她“宝贝儿”,就是随悦欢她们喊“姐儿”。 木奕珩微微一笑:“我早想好了。当初你怀钰哥儿,我就想着,若是男娃,就叫铁蛋。若是女娃,就叫小花。后来祖母给取了个‘钰’字,我心想也行,就由着他叫钰哥儿了。这回闺女的名儿就按我取的吧?” 林云暖黑了脸:“小花?” 木奕珩咧嘴笑了笑:“是呀,多好听!小花,花儿!瞧我闺女俊的,可不就像朵花儿似的?” 他似乎也是刚沐浴过,身上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凑过来的呼吸有点灼热,把她耳朵熏得微红。 她不自在地推开他,站起身来,走去桌边倒茶。 木奕珩在后跟过来,一手揽住她腰,一手按住她手背。 林云暖顿住动作,僵硬地任他搂着。 事实上她心头微酸。这拥抱她不是不喜欢的。 他的呼吸喷在她耳后,有一点痒,“吃饭了么?” 林云暖低低“嗯”了一声,想逃,被他两手箍住了,顺着腰身向上摸去。 身上某根弦似乎“铮”地一声就断了。 她心软了,身也软了。 木奕珩亲了亲她的颈子,瞧那雪白雪白的颈后染了淡淡的粉红霞光,这香软的身子沁着凉丝丝的茉莉花香,很淡很淡的,那香露已经透进她骨血里去似的。 “云暖,咱俩在一块不好吗?” 他这声音几乎是乞求了。 林云暖抿住嘴唇,怕自己心软说出没出息的话来。 木奕珩端住她下巴,让她仰起脸来,他垂头亲她的额头和脸颊,“让孩子没爹,你忍心吗?你看小花都不认我……” “你介意我嘴欠爱戏人,以后我遇着女人就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的,再有烂桃花惹上门来,你尽管大嘴巴抽我。” “我想你。” “你想不想我?” “家里分家了,京城里各种事儿,其实他们也顾不上我回不回宅子。我一个人在南疆,你瞧我一身伤,身边连个疼我的人都没有。” “你先留下来,陪我在南疆住一段儿,大营二十里地有座小城,张勇的媳妇他们都住那儿。你去了也有照应。” “你要是还觉着不自在,我跟朝廷请辞,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哪儿。你若嫌我烦,我就给你赶车驾马跑腿打杂,我绝不多话……” “别说了!”林云暖伸手捂住他嘴。 一个男人这样痴心相待,她不是块石头,怎会没感觉。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有什么好?我不想你为了我一再妥协,两个人在一起应该让对方觉得舒适安全,这才对。” 木奕珩舔了下她指头,“我就是和你在一块觉得舒服。我见过的女人多了,真的,我就从没生过非谁不可的念头。说实话,刚和你成亲那会我只是觉得你还成,反正我总要成亲娶别人不如把你娶了。后来我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你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你我觉得空落落的,浑身不得劲儿。” “在外头做事时每天都要想你在干什么,身体怎么样。我想儿子的时候还不如想你的多。” “我知道一开始我纯粹是贪你身子让你觉得我这人不可靠。” “可我已经不是那样了。你瞧这一路上咱俩共乘一辆马车我动你一下没有?你生完钰哥儿养身子时我可是天天做和尚……” 话到后面不知怎么就绕到了不可描述的方向去,林云暖白他一眼伸手掐了他一把。 木奕珩嬉皮笑脸地往前一凑在她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其实我还没消气呢。我木奕珩可不是什么没脾气的人。今后你最好给我小心翼翼地好生伺候着,哪天不顺我心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把你吊在大营辕门前头抽你屁股!” 林云暖伸手又掐他一把,木奕珩顺手把她一抱,“走,领你瞧夜景去!” 林云暖瞄一眼身后床上睡着的奶娃娃叹了口气,“姐儿睡着,不能离人……” 木奕珩从善如流道:“那就不去吧。那咱俩旁边榻上去、做点啥?” …………………… 夜深人静的时候,林云暖隐约听见低低的声响。 屋里点着一点油灯,木奕珩高大的身影在窗前,似乎正与什么人说话。 林云暖没有起身,她依稀听见窗外那人道:“……国公听说了您和夫人的事,特赶过来想与您谈谈……” 她不免想到,是啊,还有卫国公在呢。他护送她离京在外安安稳稳过日子为的可不是叫木奕珩把她找回去当木九奶奶的。 卫国公既想要钰哥儿又想木奕珩有个好前程。如今她又和木奕珩扯上瓜葛国公必然是不高兴的。 木奕珩面沉如水,唇边勾起让她倍感陌生的冷笑。 “叫他滚,我木奕珩的家事轮不到他来置喙。” “可是……人已经到了……” “没有可是。他想见我,可以!叫他下拜帖,等小爷何时有空愿意见他再说。这几天,不得空!” 顿一顿,又道:“顺便告诉他,小爷这就回南疆。他一个京官,朝廷大员,无事还是不要往军中凑的好。” 外头那人还想再劝,木奕珩已经冷着脸闭了小窗。 林云暖心情复杂地想,木奕珩在外对别人是什么样? 他和她置气,也不过说两句狠话罢了,过后还是腆着脸过来好言好语地哄她。 对着外面的人,甚至那并不是什么外人而是他的生父,他是这样的不留情面,这样的冷漠相对。 他几乎将热情都给了她。即便她这样对他,一次次的伤他…… 木奕珩扔掉肩上随意披的袍子,轻手轻脚地钻进被中。 林云暖翻了个身,细白的手腕搭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听见她温柔得滴得出水的声音。 “奕珩,咱们再试试……” 木奕珩一时没听清楚她说些什么,手一伸把人勾到怀里来,“吵醒你了?” 林云暖指头在他身上画着圈,低低地道:“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原谅卫国公?” 木奕珩抿住嘴唇,没有答话。 林云暖也并不是非要问出什么。她又道:“那我呢?你会不会原谅我,辜负过你?” 木奕珩冷笑一声。 他猛然用力,将她提起来让她伏在自己身上。 “我会不会原谅,瞧你今后表现。我平时可能不生气,但是突然想起这事就难免要发发脾气。你问这个作甚?是想补偿我,还是想跟我硬碰硬?” 林云暖叹了一声:“没想什么……其实你也有错……你比我小,又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从来不顾我意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其实每天都很怕,怕人家比我好,怕你不喜欢我了……” “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她甩了甩头发,把脸靠在他身上,“可能我来这一遭,就是为了与你相遇的。我是觉得亏欠,没有把最好的年华留给你。其实我们俩都不是特别完美,你这样的人,人家好姑娘跟了你怕也只是受气罢了……” 木奕珩闷笑一声:“怎么,你说这话的意思是,现在有点嫌弃我?嘿嘿,我告诉你,晚了!” 林云暖埋头在他肩窝,突然觉得自己飘飘摇摇这些年也累得狠了。 唐逸,唐家,那七年她试图融入大环境所做的努力,后来她做生意去京城拼命把自己生活经营得红火。其实汲汲营营她为的什么? 不过只想求一点归属感,一点安全感和成就感吧? ………… 行路七八天,到了一座叫“姚家集”的小城。 木奕珩先去军中安顿,将林云暖一行人托付给亲兵王猛。 王猛不过十七八岁,是个极年轻的军官,他热情地指着一片小竹楼道:“大帅的宅子在那后头,平素大帅多数睡在营里,甚少进城。东西许都不大齐全,等我吩咐人替夫人跑腿买去。” 林云暖和悦欢带着俩孩子进去,没多久烟柳和张勇就到了。 几人叙话,尽诉别情,烟柳说起这一年多木奕珩过得多苦眼圈不免红了。 其实连张勇也有点生林云暖的气,只不过不好表现出来。 有熟人相伴,林云暖很快安顿下来,上街添了些东西,没几天她的行礼细软也被打包好送了过来。 几个女人有时手挽手去逛街市,带着孩子去外头听说书吃好吃的,这小城并不富庶,胜在民风淳朴景致怡人。 大约十来天木奕珩才回来。 一身的泥一身的汗一脸的胡茬,悦欢烧水给他沐浴,林云暖进来时发觉他在浴桶里面睡着了。 守边关的男人,又是主帅,他身上担子不轻。一般人哪里分得出精力去照顾家人?功成身战死,扬名白骨枯,是随时拿着性命在拼搏的人啊。 旁人家的将士,驻守边关,家中妻子替他奉养老人,哺育孩子,未有一句怨言。 相较之下,自己这个妻子其实为他做过什么? 矫情得只看得到自己那点得失,那点莫名其妙的自卑自艾。 木奕珩着实过得比谁都苦。 林云暖酸酸的推了推木奕珩的肩膀:“奕珩,你去床上睡吧。” 木奕珩身体紧绷,双眼霎时睁开。 眼角飞扬的眸子里尽是红丝,人已疲惫到极致,仍时刻保持着警醒。 其实木奕珩才是那个更没安全感的人。 他只二十出头,那样的身世,那样的童年,不知生父,遭疯娘虐待,寄人篱下,他比她更难以信任旁人。就连睡着的时候,他也是刀不离身,身体随时出于紧绷戒备状态。 木奕珩见她眼睛有点发红,眉头一蹙握住她手,“怎么了?发生何事?” 林云暖摇摇头:“没事,奕珩,你别着凉了,赶快穿上衣裳去床上歇着。” 她拿起布巾,轻轻覆在他肩头:“我帮你擦……” 木奕珩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一脸怀疑。“云暖,你是不有什么事瞒着我?或是又在麻痹我,想暗中偷溜?” 林云暖白他一眼:“怎么,对你好不习惯了?” 木奕珩嘿嘿一笑:“我着实受宠若惊。” 林云暖哼笑了声:“好了,快去睡!” “你陪着我?” “嗯,我陪着你。” “你不是骗我吧?你是不是在屋里熏迷药了?我告诉你,你若再跑,我这回可不会留情……” “不跑,你若不信……”她把自己的手递过去,“你牵着我的手,把咱俩拴一块儿,你看行不行?” ……………… 窗外种了重重翠竹,遮了半片天光。 悦欢和烟柳带着钰哥儿、小花,在外头瞧婆子喂鸡崽。 屋里静悄悄的,桌前香炉中熏着怡人的瑞脑香。 一只套着红珊瑚手串的腕子伸过来,轻轻取了挂帐帘的金钩。 浅玫瑰色的帐子云一样漫了开来,遮住床上风光。 木奕珩闭眼枕在妇人胸\脯上,静默许久,他还是睁开了眼。 “卿卿,要不你还是跟我甩脸子吧,你这样待我我着实不习惯啊!” 林云暖被他气得笑了,手里摇着的扇子“啪”地拍在他脸上。 “你呀!你这人怎么这样?” 木奕珩嘿嘿一笑:“你自己是个有前科的,自己不知?” 林云暖叹了一声,心想原来男人也是一样会忐忑不安的。他如今不惯,将来就加倍的待他好,慢慢让他习惯。 至于万一真在某天他有了旁人,……管他呢,到时再说吧。 反正现在他俩好着就行。 有时候烦恼都是自己想的太多,其实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东西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她陪着戍边的丈夫住在边陲小城里,京里长辈们也不至有甚怨言。再说木奕珩既然不在乎那些俗名她也就跟着不在乎吧。 林云暖想着想着就闭上了眼。 两人相偎着睡在帐子里,一睡就是小半天。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今天你们看到这里又要骂女主和蠢作者了,感谢你们忍着不痛快看下来,再有三四章本文就完结啦,非常非常的感谢你们,今天会发小红包~爱你们~ 99、第 99 章 城东有片树林, 中有小兽, 木奕珩常带了钰哥儿、和张勇、王猛等人一块儿行猎。 钰哥儿在院子里养了六七只兔子,一只狐狸,尽是行猎生擒所得。林云暖瞧他们父子玩得高兴, 只管由得他们去。 小花已经能走能跑,是会说话的年纪。木奕珩虽爱钰哥儿, 于这个小闺女,明显更溺爱几分,每每从营中回来, 不及梳洗就把扑来的小娃架起来高抛一番,——林云暖早已见怪不怪了。 闲暇时就去周边的镇子热闹一番, 有时带着两个小的,有时就她和木奕珩两个。 牵着手沿着长长的河堤漫无目的的散步, 也不说话, 宝石似的星光揉碎在他眼里,此番已在他脸上瞧不出半点稚气,他飞速长大, 料峭的棱角处处渗透风霜的刻痕。 若原本不曾相遇过, 他未必需受这些苦痛。 事已至此,林云暖知道回头已是不可能。 她所能做的,只是加倍的偿还那份恩情罢了。 谁是谁的劫,谁又说得清楚? 夏季来临,小城湿热难当。木奕珩用半年无休换来十来日整假,带他们母子三人去他处避暑。 “竹香别馆”是林云暖来后才买的地方, 靠近一处活泉,叫人凿了地龙在地板下面,铺的不是火炭,引流水入内,淙淙从脚下流过,沁润丝丝凉气在阁中。 悦欢在床畔给两个孩子打扇,不知不觉自己也睡着了。 林云暖自己在书房里面,因无外人,颇无形象地只穿了轻薄的绡衣,她不时摇晃一下手里的扇子,片刻又拿起本书来,对着上头的文字唉声叹气。 木奕珩进来时,就见她咬着扇坠儿,蹙着两道长眉,眸子低垂,素净的脸蛋上一层薄汗闪闪透亮。 半载无休,只挤得出极少的一点睡觉的时间往来家中,匆匆看一眼便又要赶回大营。相思难耐,渴念得紧了。 他觉得连自己呼吸都痛了起来。蹑手蹑脚来到她身后,猛地环抱住她的腰。 林云暖不妨之下,被他吓了一大跳,手上纨扇“啪”地一声坠落在地上。 木奕珩像个讨糖吃的小娃儿,黏人得紧,热脸贴在她脖子上,嘴唇往领子里头拱去。 林云暖被迫坐在他腿上,难耐地推他的头,声音不自觉带了丝她自己未曾发现的娇嗔,“热……快起开……” 木奕珩睫毛扫在她颈畔,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呼吸像热火,喷在滑腻的皮肤上将那雪白的底色染了一层氤氲的粉。 “……这么久不见,你就半点不想我?闺女可说了,你和她背后埋怨,说我把你们娘仨撂下不管……这话怎么不当着我面儿说?” 林云暖有一丝窘,嘴里埋怨道:“可真是你的好闺女、小棉袄,前脚在我面前装乖,后脚就在你面前卖好。我这当娘的拼死生她,抱在怀里喂大她,到头来不及你这个半道儿杀出来的爹得她的意儿!” 木奕珩闷声笑了,手从衣摆伸进去不怀好意地乱来,“怎么倒吃起闺女的醋来?如今没旁人的醋给你吃,非要横加几分错处给我?我可不依。再说,那是我亲闺女,什么叫半道儿的爹?没我能有她?” 揉得她身子跟着软成了水,有气无力地埋怨:“你不热么木奕珩,你离我远点……” 木奕珩嘿嘿一笑:“热……但我不想离你远,只想这么贴着……要不,咱俩去后头水里去?” 林云暖登时臊得满脸通红,咬牙去拍他的手:“你这人……大白天的你不知羞?” 木奕珩顺势抽出手来,把她打横抱起:“羞字怎写?我只知阴阳之道为大道始终。” “你……胡说!那‘道’与你所解之意差别大了去了……我正要与你商量,如今钰哥儿便要开蒙,你镇日带他满山跑不是办法,我适才瞧了瞧书我也实在不是那块料……” 木奕珩心思根本不在这上头,跨过游廊穿过月洞门,后头就是细竹掩映下的泠泠泉潭。 和衣走下水去,他身上的锦衣倒还好,林云暖一身细绡浸了水根本没法看了。 木奕珩隔着衣裳噙住那果子,林云暖被架在池边上,话音而夏然止住,力气一瞬间被抽光了。 不常见面,所以每一回木奕珩都是急躁又不遗余力,这两年她越发长了几岁,实在十分吃不消这种挑|逗。 片刻身上湿透的衣裳就飘在水面上。涟漪阵阵,水上惊起无数的水花,小池甚浅不过没过他腰际。林云暖费尽力气攀住他脖子才勉强不让自己滑进水里。 阳光透过树隙洒下来,木奕珩凝视怀中的妇人身上镀了一层柔光,脸庞小小的,下巴尖尖的,脖子那么细,每一回他摸上去都生怕控制不住力道就此扼死了她去。 这样一个柔弱不堪的女人,怎就能让他癫狂至此? 千里奔逃依旧被他掳回去。 她便是不甘,也只有祈求来世。 若有来世,大抵他会盼着再不遇到她。 这样损耗性命的事,但愿来世不要再重复下去。 唯今生,傻便傻这一回。 不论过程如何艰难,最终她扔在他怀里。 已是上天与他的慈悲。 之于林云暖,她已经没力气去想些什么。这具身体生就南方女子的柔婉娇小纤细,又是损过气血的无力,在高大的北方男人面前只有被迫承受出言哀求的余地。恍恍惚惚睁开眼,男人俊朗的轮廓就在面前,他额上脸上一滴滴汗,身子半浸在水里,粗实的臂|膀托住她的腰,巨大的手掌在她身上燎起一波一波的火种。 她知道她没得选。 上天给她来此一遭的机会就是为了不叫她重复从前那沉闷无趣的人生。她知道她是他的命。 再走一回焉知这男人又会做出何等惊人的事。 他把性命托在她掌心。连着那份卑微的渴望、对幸福的憧憬一起,交托给她,如果她不接着,他的真心和灵魂就落了地,摔碎了去。 为酬这份心意她愿再试试。 这一试就是两年,她在小城里开始每日守望城楼,等他归来的日子。 他披甲在外,命悬在刀下。她能给的只是温和一些的笑脸,说来无用却能熨帖他的关怀。 让他身上的伤少一点,再少一点。 两个受过伤的人,其实是一样的自卑和忐忑的在尝试。 从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努力适应,他也在学着用让两个人都舒服的方式相处。 干熬着入骨的相思,彻夜奔回只在窗外偷偷瞧她一眼,确定她还在,他的家还在,便安心离去。 她爱自由,便给她自由。而其余的时刻,他该得到的温暖柔情,也必悉数索要。譬如此刻,她摇头推拒,几乎当不得了。 木奕珩俯下身来,将她下巴捏住,带着灼热呼吸的嘴唇贴上去。用沙哑但温柔地声音抚慰道:“再坚持一会儿……就快了……” 林云暖从脸颊到耳际都是发红发烫的。粉红色一路延伸下去,尽数落在他幽暗的眼底。 …………………… 又两年,林云暖有喜。 木奕珩在军中接到报讯,当即撒银子大赏了一番。他来不及换下甲胄就纵马出营,奔回城去。 此刻林云暖正为钰哥儿的事儿发愁。 一年多来请了两三个夫子,尽数被那孩子折腾地请辞而去,这回又闯下祸,在人家先生吃饭的碗里扔蛐蛐儿。 她肃着一张脸坐在屋里。吩咐撂了帘子,看也不看垂头跪在外头的长子。 木奕珩一回来就见着这一幕,站在院门处朝他儿子招手,待钰哥儿挪近了,伸指头戳了他一把,“又胡闹惹恼你娘了?这回因什么?是打架闹事了,还是又捉弄了先生?” 钰哥儿不敢抬头,拿眼瞭他一眼:“是爹你说……你说那先生偷瞧我娘……” 木奕珩一张脸霎时精彩起来。伸手原想在儿子头上揍一巴掌,手到钰哥儿头顶忽地就变成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轻揉。嘴角挤出一抹看不出是笑还是怒的复杂表情,“行了,你再跪会儿,等会儿我哄你娘消气了你再进来。” 钰哥儿嗯了一声,转身又跪了回去。 木奕珩一副牙疼的模样,摸着下巴打量自家儿子。他人不在家,自然得有眼线盯着家里,谁想这小子如此上道,就是不知有没有把他老子供出去。 木奕珩大步朝屋里走,还没撩帘子就见悦欢在廊下朝他挤眼睛。 木奕珩心里琢磨,这意思是,媳妇儿此刻还在气头上,心情不好? 那他更得进去才是,媳妇儿辛苦又怀上了,自己总不能不表示一番关心。 他举步而入,才跨过门槛,身前就飞来一只蒲垫。 木奕珩抬手轻而易举地将蒲垫接住,笑着朝里屋走:“做什么气成这样?钰哥儿这小子不长进,就知道气你,适才我已经批过他了,你再不解气,我揍他几巴掌给你出气!” 他不说话还好,这话一出,林云暖更气的不行,她手一甩,连案上的茶碗也抛了出去。 木奕珩稳稳把碗接住,掀起碗盖喝了一口,“你身上有孕,可别气坏了身子。” 林云暖抿了抿嘴唇,望着眼前这位事不关己的模样,委屈得眼睛一阵发红,扑在桌上就轻轻啜泣起来。 这回可把木奕珩吓坏了,当即也不敢嬉皮笑脸的,把茶碗往旁边一丢,扑上去把人抱在怀里。 “这是怎么了?孩子顽皮,咱们慢慢教,钰哥儿又不是第一天胡闹,你怎么这般想不开呢?” 林云暖顺势扬起手猛捶他肩,“都怪你!木奕珩!你教坏了我儿子,带歪了我女儿!好好一对儿女,给你教的儿子打架斗殴,女儿爬树掏鸟,我好好的两个孩子,给你教成这般,你倒好意思劝我!” 木奕珩声音一哽,忍不住有点想笑。 钰哥儿自小随他骑马打猎,性子是跳脱了些。至于小花儿嘛,他这不是怕闺女长大了如果像她娘亲一样柔弱给人欺负了?所以才教她一些功夫和暗器,原也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谁知那妮子是个学武奇才,小小年纪不但能打得她哥抱头鼠窜,隔临张勇家的几个毛小子更全不是她对手。 为这事林云暖埋怨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木奕珩向来厚颜,也不十分在乎,把媳妇抱在腿上小心地哄着,一会儿自打嘴巴说“都怪我”,一会儿赌咒发誓“我以后再不教坏他”。等林云暖缓缓平静下来,看自己坐在人家腿上,眼泪鼻涕抹了人一身,心里有些赧然,挣扎着想从他身上下来。 木奕珩手一紧,把人紧紧勾住,右手抚在她肚子上,眉眼亮晶晶的,尽是欣喜,“媳妇儿,你又有啦?” 林云暖霎时蹙了眉头。 木奕珩意识到不妙,连忙捏着她下巴把她固定住叫她看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好?刚才来的人没说清楚,只说你今儿请了郎中诊出喜脉来了。是……有什么事?你不舒服,还是这孩子有什么……” 林云暖伸手把他嘴捂住了。 “哪有你这么咒自己孩子的?” 第三回怀胎她已经驾轻就熟,其实心里早有了预感,是怕弄错了才拖到这时候找郎中来看。 “那……你怎么不高兴?” 林云暖长叹一口气,伸指头戳了戳他的额头,“还不是你?我都什么年纪了,还有孕,今儿瞧大伙儿笑着给我道喜,没把我臊死。” 三十来岁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做人岳母了。 木奕珩心里石头落了地,笑嘻嘻地在她嘴角亲了一口:“这有什么?什么年纪?正是好年纪,瞧瞧这脸儿、这身段,能迷死小伙子!我跟你说,连钰哥儿都发现了,他那个先生好几回偷瞧你。这是我不在家,我若在家,瞧我不大巴掌下去拍死他!敢偷瞧我媳妇儿!不要命了他!” 林云暖登时黑脸:“这么说,钰哥儿今儿犯事,是你教他做的?” 木奕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笑嘻嘻抱着人亲了又亲想敷衍了事。 林云暖被他解了衣襟扣子弄得喘不过气,小脸一皱,小手一捧肚子,娇声道:“我……我肚子……” 木奕珩陡然松脱了手,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你……你没事吧?媳妇儿我……我……” 炕上原本抱着肚子轻哼的妇人抿了抿头发坐起身来,指着门的方向道:“木奕珩,你给我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一点儿都不想!” 木奕珩气得跳脚:“你他妈欠收拾是不是?拿自己身子吓唬我?有本事啊你!” 他气呼呼地一撩帘子,转身就冲出院去。 冷眼睨见钰哥儿巴巴地瞧着他,脸色一黑,指着儿子道:“你继续跪着!你娘不来与我服软,你不准起来!” 钰哥儿:“……” 他睁大了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盛怒的父亲。他又做错什么了?连他娘与他爹置气也要拿他当出气筒? 他突然有点羡慕妹妹。妹妹就不用读书,天天拿只木剑到处称王称霸,不知多快活。 ………… 没想到,几天后,那个被羡慕的妹妹小花也被她娘揪了回来,按在桌子前面,丢给她一本论语,逼着她跟先生念。 兄妹俩互视一眼,心底里有了主意。 当夜,林云暖所住的小院鸡飞狗跳,悦欢、张勇、烟柳和王猛等人四处寻人。林云暖在屋里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几番想出去寻孩子,又怕他们半途折回来家里没人看守着。 是夜城楼上守卫的是木家老熟人。——木奕珩的下属燕长安。 他哭笑不得地接过半大小人肃容递上来的金令牌。 钰哥儿板着面容,骑在自己的枣红小马上,嚣张地道:“瞧清楚了,小爷这枚是可自由出入城门的令牌,南疆最高统领木大帅是小爷亲爹!” 他身后还坐着个梳两条羊角小辫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像苹果,大眼睛水汪汪的,娇软可爱得不行。说出的话却比她哥还横:“还不开城门?叫木大帅亲自来找你说话用不用?” 这两人,着实继承了乃父之风,把这嚣张跋扈不讲理的劲儿学个十足。 燕长安招手喊来一个侍卫:“这两位,瞧见没,手里可是有金令牌的,你赶紧开城,恭敬地送二位至其想去的地方,好生护送着,不得有半点越矩,听见了?” 那侍卫哭笑不得地应了命。 回头燕长安又招来一个亲兵:“赶紧的,往城里木家宅子报一声,小公子和小姐出城找他爹去了!” 木奕珩在帐中瞧堪舆图,听见亲兵回报说“少帅和小姐来了”,他有一瞬愣怔。 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他闺女和儿子来了。木奕珩出了大帐,瞧瞧天色,漆黑无月,阴云密布,这种夜晚两个小鬼敢离家出走,不愧是他姓木的孩子,真真胆大包天。 可是瞧见两个小人被一个高大侍卫一手一个抱着,满脸黑泥的模样,他眉头跳一跳,把一肚子教训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侍卫把人放在地上,朝木奕珩抱拳一礼:“禀大帅,出城的路不大平坦,小人屡劝无效,两位小主子又不准小人出手相助,小……少帅和小姐不免吃了点苦头……” 木奕珩挥挥手,摸出一块碎银子赏了来人,把两个小的脖领一提,丢进帐中。 “你们这样跑出来,你们娘可知道?” 那大惊小怪的妇人不见了孩子,还不知得急成什么模样。 小花嘴一撇,先于兄长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父亲的腿:“爹,娘不疼我们了!娘肚子里有了弟弟,嫌我们两个碍事,我们只好来投奔爹爹,求爹爹不要再厌弃我们了!不然我们可就成了没人疼的野孩子,好可怜啊呜呜呜。” 对于闺女的演技,木奕珩是知道的。奈何他就吃这一套,明知闺女是胡诌八扯他也不舍得拆穿了她。木奕珩一低头把人抱了起来。他目视钰哥儿:“城外多坑路,埋的好些陷阱,又有瘴林易迷路。你是事先摸清了路线,有十足把握才带了妹妹一同逃家,还是莽撞之下心头一热胡走乱闯?” 钰哥儿抬头想说什么,嘴唇嗫喏几下没吭声。 木奕珩语气变得严厉,他抱着小花坐到椅子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儿子。 战场上六载练就那杀伐决断的气势,哪里是钰哥儿一个八岁小儿能抵过的?当即钰哥儿就撇嘴欲哭,“爹……爹我……” “你自己独闯也罢了,吃了亏只当历练。你还带着你妹妹!男儿大丈夫要细心呵护女孩子,怎可叫她同你一块儿莽撞犯险?” 顿了顿,又道:“且你娘是如何待你们两个?她不在意你们,还有谁在意你们?为了生钰哥儿你,她流了多少血你可知?为了保小花,她拿药当饭吃,你们有没有良心?你们这样跑出来,她得怕成什么样?我是怎么教你们的?我常常不在家,我教你们功夫叫你们替我护着你们娘,你们就是这样护着她的?” 木奕珩大手一挥,把桌上东西都拂了下去,小花吓得一颤,也不敢在他腿上坐了。 两个小人并头跪在下面,大气儿都不敢吭。 木奕珩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瞧两个小人儿哆嗦他忍不住想笑,咳了一声掩饰了几乎就要露出来的笑意,凶巴巴地道:“说吧!我该怎么罚你们?” 正说话间,外头急报说夫人来了。 木奕珩腾地站起身来,越过两个孩子迎了出去。 林云暖怀有身孕,是张勇纵马带同她前来,此刻形容憔悴,又急又慌走路都不稳当。 木奕珩牢牢把人扶住,指着帐子道:“娘子别气,我已罚了两个孩儿,待会儿带下去我亲自打他们军棍,打到他们服气为止。” 林云暖伸手推开他,急急忙忙走去里面。一见两个狼狈不堪满脸污泥的孩子,这一晚的恐惧和提心吊胆都化成了无尽的悔意。 是她逼的太急。孩子天□□玩,总是坐不住读书的。幼时他们野惯了,哪是一时三刻就能改过来的? 木奕珩瞧她抱着孩子低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一晚奔波其实两个孩子自己也吓得不轻,没一会儿就在林云暖怀里睡着了。 木奕珩亲自端了热水进来,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上前牵住她手温声道:“你这身子怎好骑马,觉着还好么?有没有不舒服?” 林云暖摇摇头,顺势倒在他怀里,揪住他衣襟道:“木奕珩,我总算尝到你当初的滋味……两个孩子没了,我几乎就要疯了……” 木奕珩苦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摩挲她的鬓发:“是我没教好他们,今后我全听你的,再不与他们疯闹……” 林云暖推了推他的手:“不行的。连你也对他们严厉,下回他们再跑,就不知要跑到哪里去了。幸好有你……” 木奕珩有些受宠若惊,厚颜把人抱在自己身上:“当真?你不怪我?” 这一晚林云暖的心力早就用尽了。 此刻依偎在他身上就像找回了力量。当他是主心骨似的。再不觉得慌乱无措。 她埋头在他肩窝,低低地道:“木奕珩,今后我不走了,咱们一家四口,要好好的在一起,你不用怕,我再也不会辜负你,让你这样揪心……” 木奕珩心中某处久不触碰的疤突然被掀了开来,痛的热的流着血。 他伸指头钳住她下巴,声音沉沉地问:“你说话算数么?我真的不用再满世界去找你了么?甘心在我身边做个平凡的妇人,随我在这边疆小城籍籍无名的活着?抑或,某日受朝廷传召,又要回京,你当如何?届时再撇了我一走了之,追求你的自由去么?” 林云暖想摇头,发觉自己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她把脸贴在他胸口上面,听那有点急促的心跳,牵着他手按在自己心口。 “我不知该怎么保证,你知道我肚子里如今还有一个孩子。我年纪不小了,高龄产子很危险的……有你在身边我才能安心一些……,你知道么,生小花那晚我疼得一直哭,好想你,好想你在我身边……其实我从一开始也是喜欢你的,不然我拼死也不可能与你……与你那样……只是我不敢试,我怕你只是玩玩。我在门外听你和我二哥说那些话,我真的很伤心。即便你后来娶我,也是为着威武侯的逼迫,我怕你不是真心想娶我的……木奕珩,其实我喜欢你比我自己发觉时更早,你这样的样貌,又是这样的阳光开朗,嚣张霸道,我很羡慕,心生向往……我这辈子活得太压抑了,每一天都在如履薄冰的恐惧当中,我怕不容于世,我怕太特立独行被人孤立,我是怕孤独,怕一无所有,才强迫自己不去留恋……是我那不堪一击的自尊心……是我一心想要试炼你对我的感情是不是可靠……是我错了……” 后面的话她没能说完。 早在几年前她醉酒那晚他就知道她的心意。只是不敢确信,将信将疑。 此刻,他深信这些话是真的。 那还有什么好说? 木奕珩吻去她的泪珠,启唇封住了她的低语。 缠缠绵绵,磕磕绊绊。 牛皮大帐上映着两个相偎的人影,外头守着的亲兵只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不知何时月亮穿过云层,像有一双手撕开了缭绕的浓云。 天星一点一点的显了行迹。宝石一般坠在无边的黑丝绒幕布上。 而最亮的星揉碎了在他眼底。 林云暖闭上眼睛,任男人抱住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部分结束。下章是番外。 厚颜无耻求一下新文们的预收藏。点击作者专栏可看到待开新文,随便收一收。数据超重要,抱歉抱歉,一求再求。 100、第 100 章 云州唐逸, 江南十数县内, 只要闻说这四个字,没有不伸大拇指的。 六岁成诗八岁作赋,自小就是人人称颂的对象。他少时的“战绩”远近各乡妇孺皆知, 教训起自家不争气的儿郎时,难免就要说出那句“你看看人家唐逸”。 他非长子, 家中事轮不到他烦心,二哥又早早考取功名走了仕途,唐逸无事一身轻, 永远闲适自在,他不屑于功名, 不通俗物,生来就与水墨丹青为伍, 活得洒脱不羁。 唐逸犹记得那年三月的春雨, 迷迷蒙蒙下了近半个月,满城皆是氤氲潮湿的气息,没来由让人平添几丝恼烦。 多半时间他就在家中画画儿, 有人千金求他一幅山水, 他不耐烦,直接拒了,提笔绘下婀娜的仕女,只是不见五官。 画中人裙摆凌于水面上,袖中挥退层云,偎着一片快要衰败的残荷, 已经上了色,红的裙绿的水,层层荡起的白色的波。 他近来专攻这人像,只是想象了千百次,总画不出洛神的容颜。 他心目中的神女,该是水眸横秋波,眉凝万古愁的模样。平素只见惯了那些歌女舞娘,百般献媚妖调…… 发愣间,外头小厮福盈就来传话,声音压得低低的,试探着,怕断了他的思路,“四爷,苏六爷几个在外头,邀您一块儿出去耍子。” 唐逸正无从下笔,索性搁开去。一点未干的墨滴顺着宣纸晕了开来,唐逸看也没看一眼,正正衣冠长身走了出去。 苏六是他发小,孩提时就在一块摸爬滚打,一块儿学凫水,一块掏鸟窝,后来苏六一心考功名,唐逸走了全然不同的路。他少年成名,多少人求着他捧着他,原不需他活得太辛苦。 迈步出后门,苏六顾三等人皆在,苏六神秘兮兮地戳戳唐逸,“顾三订了亲事,是筠泽方家的闺女,上回相看他只瞥了个轮廓,心里打鼓得很,撺掇我们陪他去回筠泽,好生把未来媳妇儿瞧一瞧……” 唐逸闻言闷笑:“瞧见了怎地?若是个无盐,难道还能悔婚退亲不成?家里订了便是订了,你爹娘瞧对眼了比你自个儿瞧对眼要紧。” 一听这话顾三不乐意了,“季安你自己熬到现在不肯成亲,怎么不听你娘的?你娘眼巴巴盼着你开枝散叶,我在我娘窗外都听她念叨多少回了。你怎不给她娶个无盐回来叫她高兴高兴?这话说得忒没良心!” 几人皆是自小玩闹惯的,相互知道底细,唐逸这人才清高,心气儿更高,不选个自己相中的他是绝不甘心耗上自己这一辈子的。 平素花天酒地逢场作戏玩玩尚可,他身边从不少女人,对娶妻一事却是谨慎得紧,生怕一不小心给自己上了枷锁。他自己的三哥就是例子,自打娶了三嫂高氏,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起来,饮酒赌钱不可,狎妓游湖不可,迟起晚睡不可,读书三心两意不可,好像不是娶了媳妇儿,而是多请了位亲娘摆着。 几人说笑着翻身上马,打马扬鞭,直往筠泽。 天上小雨不歇,路面光光亮亮倒映着红的绿的油纸伞,马蹄不时打滑一下,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兴致,一路冒着氤氲的雨丝朝前。 到筠泽城内时,已是晌午时分。在一家看起来颇气派的酒楼看座,叫了些酒菜。往厢房内换了衣衫,几人略进了几口温酒,开始商议如何“偶遇”那方家小姐。 顾三明显已有成算,执酒笑道:“我打听得她舅母今日做寿,她必是到的,恰他舅家苏六弟他有故旧,可攀一攀交情。借上门寒暄之机,我们大胆往内园一走,你知道,这晌午后,酒宴罢了,多半就是赏花游园,或是搭台听戏,总有机会撞一撞运气。” 唐逸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手里折扇一收轻轻敲了敲顾三的脑袋,指着天道:“兄弟,你先瞧瞧今儿什么天色?游园?看戏?满院子女客淋成了落汤鸡,你想看的是什么?” 苏六笑道:“四哥说得不错,这下雨天,游不成园,搭不成戏台子。我与那方姑娘的舅家表兄原是同窗,那也是小时候的事了,这厚颜上门叙旧本就十分奇怪,再随你闯什么园子,你我三人岂不被人家当成了蟊贼看了去?不行不行,怪我没论清楚就头脑发热随了你来,答允你这劳什子要求。咱俩狗屁不值,脸丢了就丢了,咱们四哥可是云州之宝,被人当成了宵小之辈,将来还要不要混了?” 顾三脸一沉,嘴一撇,几乎要给两位好友跪下了,“事关我终身幸福,两位就这样冷眼旁观?” 唐逸嘿嘿一笑:“怎么就不幸福了?多少夫妻未曾谋面便成了婚,后来子孙延绵,也是一世相守,哪里就那么严重?” 顾三只是苦着脸不语,连酒也不喝了。 唐逸摆手一叹:“罢了罢了,且先上门去,其后之事,随机应变吧。今日只当是陪苏六访旧友。” 他向来是朋友中的主心骨,说一不二的,顾三闻言就笑了起来,“还是四哥疼我。” 一行人摸上门去,苏六出面,进了拜帖通了姓名。不一会儿里面就走出一个大腹便便的 ,拱手笑道:“小可早弃了功名一路,不想蒙君不弃,今日尚有人记得与小可从前的同窗之谊,请进请进,不周之处,还望苏兄海涵。” 这人脸色泛红,浑身酒气,显是午间宴上饮了酒。三人互视一眼,相互寒暄了一番,装作刚知道今日府上有寿宴的样子,唐逸抿了抿嘴唇,心想总不能空手上门,当即微微一笑,客气地说去拜见老寿星一番。 苏六不想他奔着闹大了事去,忙把他袖子一扯,唐逸淡淡笑着,从容跟在那人之后,昂首阔步穿过正堂。 寿星乃是五十整寿,儿孙满堂,寿宴十分热闹。 唐逸等人被引荐进去,执小辈礼道了千秋,唐逸朗声道:“本随舍弟拜访贤兄,恰遇府上大喜,某不才,愿作画一幅,聊表我兄弟三人心意。” 客人要求一展所长,主人自没有拒绝的道理。客气一番过后,摆了笔墨纸砚,唐逸提笔站正,挑眉看了顾三一眼。 万千嘱咐就在这一眼之间。 三人乃是外客,进来时里头围拢的女眷除长辈外尽避去了后面隔间。四扇高大的织锦屏风后头影影绰绰,总有顾三想见的那人。他提议作画,也为自己好友争取了时间。 片刻顾三果然告罪,说要更衣。塞了那领路的小厮一把钱,绕到阁子后面窗下,匆匆忙忙朝里瞥了一眼。 窗上挂着织金翠云纱帘,他挑了一条细缝,里头瞧不见他,他倒瞧得见里头。 ——见着十来个小媳妇大姑娘或坐或站在那屏风后头,好几个正探头偷觑唐逸作画,小声猜测着这位公子的身份。 唐逸素来招风,且不说那惊世才华,光凭一张姿容如仙的脸,就已迷倒了云州无数的芳龄少艾。 就连身经百战的花娘也愿为此郎君前仆后继,不少宁愿倒贴,也想求一夕温存。 唐逸待女人向来温和多情,花边事是数不胜数。 顾三不免有些心酸,焉知在谈论唐逸的这些女孩子里面,就没有他的未婚妻子? 片刻,他将视线落在一个娴静的少女身上,从他的角度,只瞧得见她半面侧颜。长睫毛弯成好看的弧度,一笑还有一枚笑涡缀在脸上。 顾三将眼前的人影和自己记忆中那个模糊的人重合。 他心里满满的甜蜜,兴奋得恨不得推开了那窗,狠狠的大喝几声她的名字。 屋里唐逸的作画已到尾声。顾三再怎么舍不得也得回到座位上装模作样的喝茶,暗中给唐逸和苏六递眼色,在袖底伸出大拇指赞自己的未婚妻。 唐逸微微一笑,就此住了笔。 他刚拿起纸张来,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懵然闯入。 乍见外客在前,那少女整个人似吓傻了般。 屋中人的目光都朝她看去,连带唐逸,也朝她看了去。 好似雪后初霁,苍苍茫茫玉树铺霜。也似雨后新月,弯弯淡淡独秀长空。 那双眸子是浸了三月的西湖烟雨色么?空濛潋滟得让人似被吸了进去。 一望见了,再移不开眼。 那两片又惊又急欲诉不诉,欲哭不哭的嘴唇,盈盈泛着水光。贝齿紧张地轻轻咬住下唇,叫他觉得心疼极了,很不能伸手去,抚一抚那软软的被咬痛了的嘴唇。 少女无比窘迫地喊了声:“姨母,我……我不知……” 声音带了一丝颤,像个做错事怕被惩罚的孩子,缩着肩膀,似乎想退出去,没得到上首长辈的允许,又有些迟疑。 有个妇人笑着给她解了围,朝她招手道:“不妨事,你大大方方地与客人见礼。你表姐妹们都在后头说话,你也去。” 少女这时才从容些,忙不迭微一屈膝,“小女鲁莽,抱歉至极。诸位贵客万福,请慢坐。” 她轻轻提了下裙摆,匆匆绕到了屏风后头。 就听见小姐妹们一阵打趣,屋中长辈警告般咳了一声,那后头的笑声才歇了。 唐逸耳中适才听了那少女的说话声,几乎以为自己是饮过几壶琼浆,否则他怎会醉得这般厉害?这声音柔婉又软糯,若在榻上席间,弱不能当,低低哭求之时,该是如何动人模样? 光是这般想着,他已浑身燥热不堪,整个人几乎立不定了。 “……子,唐公子?” “四哥!” 醒过神来,周围众人不知已喊他多少回了。 唐逸咳了一声,掩饰了窘态,将手中书画展平,微笑道:“晚辈不才,即兴作了幅苍松翠柏图赠与太太,望蒙不弃。” 众人赞叹了一番,就有侍女上前欲接过画去。唐逸想起一事,温声道:“且慢,不才尚未落款。还请姑娘稍待。” 说话间,他从腰间取下印鉴。 再展画向众人,满座皆讶异起身。 “唐逸!他是那个云州才子唐逸!”竟是屏风后头先爆出了惊呼声。 座中几个长辈的妇人吃了一惊,云州唐家乃是书香门第,百年清名佳誉,这一辈出了个名扬天下的风流才子,远近县镇无人不晓。适才这人与友人进门,扬言要作画献于寿星,众人还觉此人颇不懂礼数,没有自知之明,通报姓名时,更连他姓甚名谁都没听清。 此刻却是无人不知他了。长辈们已无闲暇去警告那些莫名兴奋的小辈。 寿星太太亲自起身,叫侍婢重新上茶,把唐逸三人请到座上,又吩咐子侄去通告隔临陪客的当家老爷亲来面见唐大才子。 大惊小怪的一番礼数下来,顾三心愿达成,府中主人一再挽留,唐逸等执意告辞出来。 瞧瞧天色,竟已是傍晚时分。顾三长揖到地,“四哥今日为我做的,小弟铭记在心,来日定为四哥效犬马之劳。” 唐逸犹如丢了魂魄,全没听见他的话。 三人行了半条长街,唐逸陡然醒过神来:“顾三,苏六,适才席间中途闯入那少女你们可知姓甚名谁?” 苏六一怔,全没想到他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顾三挠了挠头:“没……没在意,当时一心想着方姑娘他……” 唐逸一勒缰绳,调转了马头:“对不住,两位贤弟,我今日若问不出此女身份姓名,恐往后再难入睡。” 他打马就走,惊得两人齐齐追上。 “四哥,你是怎么了?这会子回去,万一府中送客出来,岂不疑心你别有意图?你只管冷静,容我等慢慢为你打听。” 可唐逸已经听不清他们说的话了。 他心中鼓噪着复杂万分的情绪。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畔,告诉他:“就是她,就是她了!” 他画不出五官的神女,他久候不来的梦中人。 是她,就是她了。 ………… 林云暖扶着侍婢的手出得门来,正欲上轿,听得身后她婶子林三太太扬声喊她。 林云暖忙叫轿子候在一旁,自己走去林三太太的车下,“婶娘,有何吩咐?” 林三太太瞧她一脸的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的行着礼,生怕有半点错处似的,怜悯地朝她摆了摆手:“孩子,今日事没什么大不了的,错不在你,是那起子下人伺候不尽心。你别往心里头去,回头谁敢和你爹娘嚼舌根,婶子帮你大嘴巴抽他。” 林云暖心头一暖,朝林三太太微笑道:“多谢婶娘。今日原是我鲁莽,若非我半路遗失了东西费时去寻,不至和姐姐们走散,也就不会撞上了外客,惊扰了大家……” 她父亲是什么性子她清楚得很。身边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若非堂姐故意将她的东西丢在太湖石堆里,她又岂会落单,白白撞上外男? 可父亲不会管她是不是无辜。 她需要帮忙时连身边婢子都走没了影。 不是她斗不过堂姐,实在这种小家子气又稚气可笑的手段太寒酸,她连斗得兴致都没有。 哪知会闹出这一出? 林家根本不是什么世家旺族,一介商贾却摆足了谱。男人们在外看尽人脸色,回到府中,加倍地要求女人们三从四德,不准行差踏错半步。 林云暖想到自己可能面对的风雨,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她倒盼着有一日脱离了这憋得她喘不过气的家,不必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束缚着。 眼前她还太弱小,能做的非常有限。独身女子离了家族根本不可能有活路,万事也只能在心里暗暗想一想,真要付诸行动,那是千难万难。 林云暖摇了摇头,看林三太太身边的几个堂姐妹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连忙退后一步:“三婶不必为我担心,父亲便是教训云暖,也是为云暖着想。云暖不怕。” 她柔声笑着目送林三太太的马车离开。 林云暖慢吞吞上了轿子。 大房只来了她一个,今日寿星也不是她亲姨母,奇拐八绕的亲戚关系,母亲准她出门,是为着她将来婚事。姑娘大了,多在各家走动,有那有心之辈,相中了自会上门求娶。 堂姊妹中属她样貌顶好,却也是最受排挤的一个。她穿过来前原主是如何度日的,她大约估摸出来。 所幸是她来了,性子冷清下来,不再一味懦弱,从前那些可笑的欺辱已经少了许多。只没想到今日在别人府上偏来了一出闹剧。 想到此,林云暖也懒得想了。 她只想自己好好的过日子,什么父母亲情姐妹恩怨,她懒得理会,也不想费力去缓和。 才一回神,所乘的轿子就猛地停了下来。 前方一个温朗悦耳的声音:“抱歉之至,小可鲁莽。可有惊扰轿中娇客?” 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林云暖下意识地想撩帘子瞥一眼,还未有动作,随行的侍婢刷地扯了她面前的帘子。“小姐,你碰伤了没有?” 她略带吃惊的容颜就撞入了唐逸的视线。 小巧的花瓣嘴,就连惊愕之际也只微微张开半寸,素净的脸上和着半怒不怒半怨不怨的神色。 这侍婢如此无礼大胆不顾自家小姐清誉,于唐逸来说却简直是慈悲的施舍。否则焉知何时能再睹一回这芳容? 唐逸知道自己不能太过孟浪。欢场纵横数载,男女一道,他向是游刃有余。 唐逸当即收回目光,翻身下马,走到轿旁,执手一礼:“小姐容禀,唐某身有要事,一时不察,未曾及时勒马,适才在转角处险些撞到了小姐的尊轿。令小姐受惊,实非唐某本意。小姐您可有碰伤摔伤?唐某不才,能否在前面药铺请位女医为小姐一看?” 林云暖缓缓摇了摇头,觉得此人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她身后还跟着林家的随从,哪里就能跟他去什么医馆药铺了? “不妨事,我没碰着。公子不必介怀。”她看向撩帘子的侍婢,语气中带了微怒:“玉秀,还不把车帘放下?” 唐逸不愿就此放过,大胆又朝前近了一步:“小可此心难安,不若小姐赐府宅地址于某,容小可来日携医上门造访,再行致歉。” 林云暖尚未答话,就听玉秀掩嘴低笑道:“我家小姐乃是商行林氏……” 林云暖急忙喝斥:“玉秀,不得胡言!起轿!”随行仆役都是做什么吃的?这么久就容一个男人拦着她的轿子?口口声声要讲规矩知礼仪,林家早从根就烂了,光折腾她们这些女人有甚用? 林云暖激愤之下,从侍婢手里夺下了被拉起来的车帘。 唐逸怅然若失地望着那轿子渐行渐远。 他当真有些失望的。 哪怕她是个穷酸秀才的女儿也好,竟是商行林氏的女儿! 商贾之女,如何配他? ………… 转眼顾三成婚,娶了那方二姑娘,两夫妻蜜里调油,很是恩爱了一阵。 等顾三终于舍得从温柔乡中出来,与友人们聚宴,才发觉唐四哥竟是形销骨立,清减了许多。 顾三戳戳苏六,与他打听:“四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是为何?画作画不出了?没见那琴娘不住与他抛媚眼,他竟不解风情,这哪里还是咱们风流倜傥的唐四哥?” 苏六低声道:“你有所不知,此子中了相思毒,饮了相思酒,生了相思病了。” 顾三睁大了眼睛:“谁有这般造化?敢叫咱们唐四哥为她一锁愁眉?” “你可还记得当日你去偷瞧方二姑娘,咱们在寿星屋里撞见的那女孩儿?当晚四哥就为她魔障成什么样?谁想几个月过去了,这梦还未醒。许久不见个笑模样,喝醉了就喊‘林姑娘’。” 听苏六如此说,顾三心中不忍:“怎不早与我说?当日宴上见着她,想来不是我家娘子的表姐妹就是亲好之家的姑娘。这事包在我身上,等我去打听清楚。当日四哥为我付出,今日轮到我为四哥出力。” 二人也不与唐逸商议,自行就定下了计策。 几日后唐逸被友人们拉着去筠泽游玩,他立在桥头,觉得自己满腔的相思就如昨日的烟雨,已经氤氲得化不开去。 可理智还残存几分,告诉他那不是个合适的妻子人选。他的清傲也不准许自己沾染了世俗,与商贾结亲。 他满含愁怨的眸子无意识地朝桥下水中落去。 一艘静静的小舟恰从桥底漫漫行来。 舟头立着两个女子,穿着颜色新亮的夏衫。左边那个稍稍侧过头来,那侧颜轮廓姣好,如惊雷重电,直击他心房,叫他整个人站立不定,几乎跌下桥去。 顾三在后扯了他一把,努努嘴道:“林家七姑娘,尚未婚配,待字闺中。我替你问了,她年方十六,是林氏大房嫡出,上有两个兄长,一个跟家里行商,一个一心入仕,专心考取功名……” 他戳了戳唐逸:“四哥,这姑娘生得这般闭月羞花,求亲之人早把她家门槛踏平了,你再不行动,恐就后悔都来不及……” 他话未说完,唐逸猛地推开他,就在他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噗通一声跳入水里。 岸边不知谁喊了一声“救人,有人落水”,那船娘不等客人吩咐,飞速撑浆移近,将唐逸从水里捞了起来。 唐逸攀在船沿上,眼睛热辣地盯在林云暖面上:“林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唐某不才,不甚落水,承蒙姑娘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唐某又欠了姑娘一个人情。” 他笑说这话,面上不见半点溺水人的焦急。他从容有度,笑得明朗,身上月白衣袍虽是湿透了,也半点都掩不住那一身出众风华。 林云暖眸子急转,隐隐察觉出此人为何几次三番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从耳尖一点点泛起了粉红的霞光,瞬间弥布了整张玉颜。 ——这厮分明是对她有意,故意为之。 云州才子唐逸,那个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么? 林云暖有些想笑,又羞于笑出来。她猛地捂住脸,背转身去,听唐逸又喊她“林姑娘”,她羞得连站在船头都不能了。 飞快地跑去船尾,坐在船舷上怎么也平复不了自己砰砰乱跳的那颗心。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女主爱上唐逸也不能怪她,毕竟从前关注她、喜欢她的人太少了。父亲一味严厉,孩子众多母亲又顾不上她。初来异世她恐惧又不安,直到遇见唐逸这个对她特别不一样的人。 101、第 101 章 之后的每一天, 沉闷无趣的生活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她被关在屋中读《女诫》时偶然抬头看见墙外飘进来的风筝, 不是飞鹰鸟兽,竟是纸绢绘成的两个小人儿,一个身穿鹅黄飘逸的裙子, 一个穿白衣持折扇,依稀就是那天水上两人的着装。 林云暖只看了一眼, 怕侍婢们惊觉,多嘴告诉了人。她强捺住心中思绪,埋头书册当中, 只是神魂早已飘去了天外,一会儿看一眼窗外, 一眼,再一眼。 后来是夜晚漫天的孔明灯。 一盏盏的, 用狂放的字迹写着“思你”“念你”这样的短句。 没有落款, 也没有任何提示,庭院里叽叽喳喳对天赞叹的人群之后,她靠在缦回的廊腰影下, 独自咬唇不语。 就连树上的落叶也不知何时给人题了诗句, 每片巴掌大小的梧桐叶上,或是一个字,或是一个词,需积攒了厚厚的一叠,拼却在一起,才发觉其上令人脸红心跳的露骨的情诗。 筠泽各家宴会上, 渐渐多了一个特殊的人,他名头响亮,风采卓然,莫名其妙出席一些与他并无关系的宴会。各家自然乐于宴请他,往往治宴十余天前就往云州下拜贴邀其赏光,但凡他肯赴宴,必以上宾相待,多少人挤破了头想与他攀一攀交情。 只有林云暖知道,此人动机不纯,不知如何盯上了自己,但凡自己出席各家宴上,就必能听得见他的大名。遥遥隔着莲池甬道,他偶然投来的一瞥,叫她心魂不定,久久无言。 那天黄昏树后,他大胆截住了她的去路,借着酒意无礼攥住她的手。 林云暖听见身后几个女客的说话声,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唐逸垂头下来,轻轻覆住她的嘴唇。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一张白玉般无暇的脸上泛了一丝丝粉红,明润的眸子轻轻眯起,用极低的声音问她:“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的么?” 林云暖早被他亲得懵了。这种情形若被家人看到,大抵她只有寻死一路,闭着眼睛也想象得出父亲会用多么难听的字眼骂她。 林云暖猛地推开唐逸,扭身朝屋里跑去。 之后的偶遇越来越多,他的意图渐渐藏不住。事实他也并不介意被众人知道,他对商贾之女有意,愿娶为妻。只是媒妁临门前便传出风言风语,于女家多少有些颜面上的损失。林云暖被关在房内,禁足不许出门。 此时唐逸那边也与家里通了气,求唐太太准许他遣媒人上门提亲。 自有一番风波挫折,好在唐逸坚持,而其又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 林父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林太太却是忧心忡忡。 她不安心。女婿这样孟浪大胆,可是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此人名声太盛,小女却只是普通的出身,门第之间相差如此悬殊,女婿如今当女儿是宝自然百般爱重,可谁能料想到将来? 书香门第自有书香门第的做派规矩,女儿入了人家的门,做了别人的妇,自家这样的出身,有什么底气替她在将来受委屈时争取? 然不论两家长辈们如何质疑不快,唐逸终是得偿心愿抱得美人归。 掀开盖头的一瞬,他的心剧烈跳动。盼着一睹她淡妆浓抹的风姿,又盼待会儿红烛帐内与她的旖旎温存。——令他魂牵梦萦了五百多日的女子终于是他的了! 此生初次遇到的、让他渴求到骨子里去的姑娘。 红烛映耀下,她的眸子如噙了一汪秋水。她渴盼的新生,她期待的救她出樊笼的良人,先夺了她芳心而不是父母之言盲目定下的陌生丈夫。他这样的俊逸,这样的浪漫,这样的体贴,这样的深情。 让她觉得雀跃,渴盼着,也许走这一遭不全是坏事。她终在这世界寻到了栖息地。 饮过合卺酒,两人对坐无言。 言语是那样多余。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眼底的柔情和惊喜她全然读懂看明。 唐逸试探拥住她。 他纵是心底已经火烧火燎几乎要挨不下去,可他依旧尽可能温柔缓慢,给她足够的尊重和耐心。 她的丈夫,名满天下,姿容无双。 用深情专注的目光盯住她看的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可爱起来。 ……………………………………………………………… 后来发生过许多事。 唐逸每每忆及,都有点无法将前因后果串联在一起。 从何时起那个在红烛下与他盟约白头的女人变了。 事实上他很清楚。他也变了。 从她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后,他就变成了一具空落落的躯壳。 他以为自己的甘心放手是对她的成全。 在独品了无数孤寂凄冷悲凉的滋味后,他才明白原来他的放手只是折磨了他自己。 想到她用曾经注视过他的目光看过另一个人,用她水一样柔软的身段去适应另一个人,他的心脏揪痛起,放不开,撂不下。 唐家的兴旺不知缘何也随着她的离去一夜转盛为败。他看到自己不曾看过的家人的丑恶嘴脸,原来为了钱财那些口口声声说自诩清贵之人可以变得这样刻薄现实。原来兄弟情义大不过几张房屋地契和银钱首饰。原来他本不需坐牢,是他家人不肯赎救他才会在那潮湿阴暗的地方被人打得呕血伤肺,自此每到冬天,就咳喘不停。 原来他以为的太平清净都是假象。 唐家败了。一夕颓败。 接踵而来的是墙倒众人推。 如果要把一切归功为谁的错处,他不忍心把自己架在那耻辱的罪人的一方。只有拼命的找借口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只能怪那个狠心离去搅天搅地的女人。 然纵使他这样恨着,他还是希望她好。 闻知她在大都所行各种不堪之事,他的心有多痛? 他视若珍宝的女人没名没分跟着那个男人当街牵手而行。他忍不住劝了,痛心疾首她如今的堕落不自爱。如果她不离开,她仍是唐四奶奶,仍是令人艳羡的存在。 而那个男人,似乎天生就是来与他作对的。夺妻之恨,旧日仇怨,甚至还出手毁去了他在京城的靠山。 他好容易踏过那难关,重新开始光鲜的生活,凭什么那个毛头小子随随便便就能将他一击即破? 他不甘心,嫉妒让他发狂。 如果他不具备力量与其硬撞,那这世上他还能借谁的手除了那个男人? 他想到威武侯。 多番派人上门关怀,对他有些过分“热情”的那个侯爷。 他比木奕珩强大,比木奕珩有势力,他一定能助他达成所愿。 他要木奕珩死。 不,要他死太便宜了他。 他要他声名狼藉、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他要看看,世家傲骨究竟经得住何等程度的折磨摧残。他要的是终有一日那个倔强嚣张的小子跪在他面前舔他的鞋底。 怀着这样的心情他抛开了尊严踏入威武侯的寝室。 那晚的屈辱他永生难忘。 是绝望中让他更加绝望的伤痛和侮辱。 他从没有一刻这般希望自己从未出现过在这世上。 他像一头被锁住的困兽,甘心遭受饲主百般鞭打和折磨只为讨一口聊以残存的口粮。 后来他着实威风了一阵。 虽是名声不好听,可到手的实惠是显而易见的。 他有许多的特权,可以随意的在城内任何地方横冲直闯。他拼命为家族拢固田产和存款,他要让唐家后代再不需有人为银钱折腰。 只是他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后代了。 他的妻曾怀有他的骨肉,当年他在外游玩,无缘知道喜讯,归来时那孩子已经折损在她肚中。他是很期待那个孩子的,成婚许久未有音讯他一直十分焦急,只是不忍给她徒增烦恼才绝口不提。 得知失去孩子那晚他醉的厉害,白日里他用尽温柔和耐心给伤心的妻子以安慰,可几杯酒下肚,他的痛才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那晚他遇到钟晴。扬手狂甩五千两银钱为其赎身。他在她身上发泄自己不能言说的苦闷。 后来他曾悔过。 当年纳妾他已叫她彻底的伤心一回。 一夜荒唐他本未倾注什么感情,他想送钟晴走。 是她苦苦哀求诉说一直以来暗中的相思倾慕,宁愿不要名分做他一个知己,求他不要狠心绝情连这一点盼头都要截断。 他一直是个内心柔软的人。 他留下了钟晴,并不常去瞧她,大多时间他仍愿腻着家里的她。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 有时他在她旁边,甚至有一种自己是在自作多情的错觉。 似乎其实她从来没爱过他。 她计较银钱的时候比与他谈心的时候还多。大多时间她都在算账,无穷无尽的账目,没完没了的账本。 唐逸那时还不懂,女人心死了,自然也就不爱了。 她眼里的星心里的情早已陨灭。 她对他的情意早在漫长的孤立无援的绝望中磨得精光。 …………………… 后来他曾有机会再有孩子。 罢了……终是无缘。 也许在那孩子失去的时候,就已注定了他与钟晴也不会有美好的结局。 钟晴离开时他已经不觉得痛。 ——威武侯厌恶极了女人。他以身相侍,自然不可沾染了女子的气息。 便注定他再无可能有自己的骨肉。 唐家一门,他唐逸这一支,就此绝灭。留他一人,孤绝在这令他厌恶透了的荒诞世界里。 只是不曾想。原来报复都不能。 威武侯那样一座巍峨大山倾塌之时,唐逸知道自己也将迎来悲凉的结局。 与其死在死敌手里,他宁愿选择更有尊严的方式。 威武侯府被查抄当日,他在木奕珩闪着寒光的刀下,大笑着吞下火煅后的朱砂。 如果一切能重来,那该多好。 他会紧紧握住当日那立在舟头满脸惊慌的少女的手,将她一起拖入水中,吻住她的嘴唇,与她一块沉坠下去…… 生命定格在彼此相爱的时候,彼此最好的年华和最美的景色当中。 于他来说,这才不枉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他一个结局吧。一个天生的浪漫主义者。 ps:木奕珩亲眼看他死,但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林云暖知道。 102、第 102 章 林云暖如何都想不到, 从京城不远千里来看望他们的第一个客人, 会是木紫烟。 她风尘仆仆而来,轻车简仆,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林云暖望着她的面容有一瞬不敢相认。 分别数载, 木紫烟竟比她看上去还年长,白发丝早早的爬上两鬓, 眼下也多了几丝干纹。 木奕珩人在营中,今天不是回城的日子。 王猛一早得了信,替木奕珩在城门外接了木紫烟送去林云暖的宅子。 小院很温馨, 院子里养着许多小鸡小鸭小兔子,一块空地上还种了些绿油油的植物, 依稀是蔬菜。 木紫烟一生养尊处优,连厨房都没进过。她不认识那是什么菜, 也有点不能接受堂堂镇南大将军住的院子竟然没有亭台水榭, 而是这样的乡气浓郁。 ——前年木奕珩收编了南边两个部落,立了大功,朝廷颁旨封了个大将军, 林云暖的诰命也下来了, 直接封了三品恭人,木大老爷那边也因此得了些厚赐。 就是朝廷未拨府邸,俸禄也着实养活不了几个人,可是以木奕珩的财力,建一座园子也不算难事吧?堂堂将军过得像个白身一样清苦是图什么 林云暖领着三个孩子立在院中,瞧见来客对自家院子露出嫌弃的表情, 心里不由好笑。 木紫烟面相老成了,性子却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个喜怒非要形于色的样子。 两人见了礼,木紫烟低头打量几个孩子,钰哥儿和小花都比同龄人高大些,因着习武的缘故,都生得非常结实。林云暖第三胎是个男孩儿,自小有些体弱多病,站在哥哥姐姐中间,显得非常弱小。三个孩子顶数老三生得最像林云暖,皮肤白得透明,眼睛湿漉漉的非常招人喜欢。 木紫烟各送了几个孩子几样小金锁、玉花生,另有京城里小孩子们爱玩的小物件儿,林云暖朝悦欢打个眼色,叫她带孩子们在隔间玩,自己引着木紫烟到侧间炕上坐了,亲递了杯茶过去,两人互望一眼,气氛登时变得十分尴尬。 林云暖先打破寂静,询问了木大老爷夫妇的身体健康状况,“……虽想回去瞧瞧二老,但奕珩手握重兵,不是自己能随便回去的,怕惹乱子。他心里惦念……亏得有你们在身侧,叫我们这些远在外头的也能稍安心些……” 木紫烟打量面前这妇人,从她离京至今已八九年了吧?这女人就像停止了生长,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半点刻痕,乌发丰厚,松松挽成髻,坠几根带流苏的珠钗,薄薄施了一点唇脂,衬得玉颜胜雪。 就说她与木奕珩同龄甚至小几岁也可信。 木紫烟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鬓边,银丝早早爬上来,早已掩盖不住。 闲话了一会儿,话题又停下来。林云暖不是个健谈的人,木紫烟又心事重重不怎么开口。林云暖起身就想去张罗饭菜,木紫烟抿了抿嘴唇,喊住了她。 “你还记的那钟氏么?” 犹犹豫豫这么久,说出这么一句话。林云暖反应好久才记起她说的这人是谁。 钟晴?这人在她生命中出现的次数太少也太不重要了,她愣了楞,“她怎么了?” 她不是被木紫烟牢牢攥在手里,毫无尊严的做着她最擅长做的小三么? 这种人多数是又漂亮又聪明能对自己狠得下心也对别人狠得下心的人。她在上学时就见过这类女生。在旁人省吃俭用花着几百块月生活费的时候,她们已经出入高档会所背名牌包包戴名贵珠宝。她们知道自己要什么,目的性明确,也不介意别人的眼光,她们做人小三、情妇,不会在乎有没有感情,只在意既得利益。 她会为了向上爬踢掉唐逸攀上成三爷这很正常。 可古代宅门与现代不同,想要以此为跳板再向上就不难么容易了。 木紫烟到今天还活得好好的,说明她并没有实力如何蹦跶。 她能怎么 木紫烟的表情有点奇怪,她似乎想笑,又不大笑得出来,对钟晴的存在她比林云暖更恨。毕竟林云暖那时已经对唐逸没有感情且钟晴只是个外室,而木紫烟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就在自己身边勾搭自己的丈夫。 “她是个怪物。你知道么?” 林云暖闻言,脚步几乎踉跄了一下。她坐回炕上,有点喘不过气来。 “怎、怎么会,这……” 木紫烟道:“她能诗能文……大家都叫她才女……之前她还写过一些话本子……” 林云暖想到当年自己刚开了个头就被抢走的那门生意,艰难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成威帮她出了本诗集……问题就出在这诗集上,有人告上门,说那诗是自己写的,村里好些人能见证,旧年就写了这诗,可是无从印发,也没有传唱……可钟晴竟把这诗写出来了……后来,还有几个类似的人……钟晴的底细很容易查,她六岁时被兄嫂卖到花楼,自小打杂做粗活,十三岁学弹琴唱曲,十六岁跟了唐逸,一直住在云州,她没去过云州以外的任何地方,身边也没有那样能耐的能替她到处搜罗未现世的诗文……那这些诗她怎么来的不是一句半句的相似,她的诗与人家旧年文稿一模一样……” “她当时一口咬定是那人故意讹诈,原本么,成威只是为博她一笑,有心成全她才女之名,谁想这事被其他人揪住不放,人人调转枪头说成威为沽名钓誉不择手段。成威一怒之下,誓要给她争个清白,结果……结果那才子熬不住刑罚,竟然自尽了……” “自此,钟晴就变得不正常起来。她做恶梦,说胡话,口口声声说那才子冤魂来索命了,说如果事先知道那才子是当世诗人,他绝不会摘录他的诗文……一开始家里以为她撞邪了,就请了法师前来,几场法事做下来,她变得非常委顿,在床上躺了几天。” “几天后她醒过来,突然发狂了。说自己身子原来是被怪物占了,之前做过的事都不是出于自己本愿,又哭又骂那怪物害她妥协做了花娘,哭喊着不要活了,又是拿剪刀自残又是结绳子上吊。整个人变得完全不同,说是换了个人也不为过。” “后来又请了那法师来……说她原本三魂七魄少一情魄,故从异世吸引了一游魄来……这么一来,之前她足不出户却知道千里之外的人写的是什么诗,这事就有了解答……成威起初只是将信将疑,可眼睁睁瞧着心爱人变得越来越陌生,行止粗俗,性子急躁,全不是自己从前所喜的模样,渐渐他也失了耐心……我做主把她送去了清藏庵里……” 木紫烟说这事时还心有余悸,家里后来被这钟晴闹得不得安宁,钟晴常年被她叫在身边立规矩,想及此她就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毛。 木紫烟抿了口茶看向林云暖,见她脸色发青怔怔不语,抬手轻轻碰了她一下:“你也吓着了?我和你说这事也实在不知能跟谁说了。三爷不准提这事儿。” 林云暖被她扯了下袖子,整个人像受惊一般弹了起来。 木紫烟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林云暖垂着头,立在那抿着嘴唇。 过了许久,她才重新坐下,“紫烟。你确定,那个会诗词歌赋的钟晴走了么?” 她问的太郑重,反叫木紫烟有些毛骨悚然:“你的意思是,她可能还没走?还会回来你可别吓我。\" 林云暖脸色不大好:“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问……” “应该走了吧?后来那个钟晴,和先头的完全不一样,一个人的性格怎么可能突然变那么多,请了多少大夫来看,她没发疯病,况法师都那样说了,定是没错。你不用怕得脸都青了吧?她可是在我身边的时候比你多多了。” 说到这木紫烟都快哭出来了。悔的。早知那是个怪物她哪里敢下手得罪,恨不得高高供起来才好。 林云暖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她站起身来,浑似浑身脱力一般,好艰难才走到门口。“紫烟你坐,我去去就回来……” 林云暖走到隔间,看着正拿着新鲜玩具玩得开心的三个孩子,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怎么办,原来穿过来还有可能再离去的。 说不定哪一日,她就变了一缕无主游魂,再不能享受眼前的幸福了…… 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到时要怎么面对这样的事实? 而这一切是否是原来的那个林云暖想过的日子 钟晴没有孩子,可她有。这三个孩子如果不被醒来的那个原本的林云暖承认,这些孩子要怎么办? 木奕珩要如何面对性格突变的妻子? 自己还和离过,结了两次婚,惹了一身污名。 原本那个灵魂,面对这样的现状,会不会疯了? 她撑住门框,几乎站不住。 下午木紫烟在西屋安顿下来,傍晚木奕珩就回来了。 他知道木紫烟是为什么事来的,进门时他的表情不免有些沉重。 103、第 103 章 林云暖在隔壁陪孩子, 把空间留给了姐弟俩, 一开始还平静无波,过一会听木奕珩明显拔高的嗓音,伴着摔东西的碎瓷声响。她连忙赶了过去。 这几年木奕珩在外头野惯了, 越发压不住脾气,她手攥上帘子, 听见木紫烟压低的哭声。 想及这女子是多么骄傲,她又把脚步退了出来。 木紫烟未必愿意自己的窘态被讨厌的人瞧见,她何必再去给人添烦? 屋里头, 木紫烟用帕子堵着嘴,低低泣着, 抬起脸来,扯了扯木奕珩的袖子, “九弟……” 木奕珩冷着脸:“怎么, 如今我是你九弟,不再是野种了?” 他多年征战,骨子里尽是腾腾杀气, 威压迫人, 一眼横来,不由叫人心猛地一缩。 “从前是我不懂事……”木紫烟低垂了头,不甘心地将扯住他袖子的手收回去,“可你到底是我九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不能见死不救,爹爹无情, 大哥无情,九弟你若是也这般无情,你姐夫他……” 木奕珩手一挥:“你把眼泪收着点!” 他气呼呼地坐回去,灌了口茶,“你一个妇道人家大老远跑来南疆,这是什么地方?路上有个差池,你以为你那婆家心痛你?他们最多给你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罢了!这么多年,你还看不开?事事争强好胜,在家里夸你婆家如何好挤兑嫂子和妹子们,在婆家又摆你木家大小姐的款横行霸道,里里外外都叫你得罪光了!不是爹暗中叫人跟着,你以为你能顺利走来这?爹无情?你想想无情的是谁!” 木紫烟撇撇嘴,不以为然地想反驳几句,木奕珩一个眼刀扫来,她讪讪地不吭声了。 “成威他亲哥哥不出面,亲伯亲叔不出面,非得他岳家跳出来?爹已然致仕,他若趟这浑水,只怕连兄长们的前程都要一并拱手送了给人。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这点形势你都看不出?你婆婆妯娌们怎么撺掇你就怎么做,你的脑子呢木紫烟?” “好,退一万步,就算是成家实在没辙,不得不相求外人,我木奕珩什么身份?我一个南疆外将,插手到京中的事去,旁人要如何疑心?说我是别有居心、虎视眈眈,手握重兵图谋不轨!我一人身死何惧,当我还了爹养育之恩情,可我也有家有室,有妻有子。这些年多少人撂我不倒,偏为了一个成威,要我父母妻子儿女陪葬?” 木紫烟忍不住道:“哪有那么严重?成威就是定罪,做多不过降职,怎地你出手救一救他,你倒得死?” 木奕珩叹了一声,起身走到旁边屋子的柜子旁,拿出一沓书信丢在木紫烟面前,“你自己看!” “这是……?”木紫烟抽出一张,摊开看了,立时一惊。 “成威贪墨,波及甚广,拿他出来立威,不过是今上无奈之举,因为背后的人不能动,也不能叫人给咬出来。牺牲他一个,总比牺牲他身后那些人好,你还不明白?这些都是我截获的密报,我们家早被人盯住,时刻准备跳出来咬住不放。爹已经致仕,我只想他过几年太平日子。成威我不能救,我不能为他牵连儿女父母。你也是为人女的人,你且是他们亲生,你就忍心递把屠刀给外人?” 木紫烟想了想,把那些信放了开:“九弟,就真没法子了么?成威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孩子们怎么办?我不想做寡妇!” 木奕珩淡淡看了看她:“你且放心吧,成家旁的人都没动,自然也不会动你,牺牲一个成威,朝廷总要补偿一二。如今莫冲动,莫将自己和木家牵扯进去,我试着安排人在狱中关照一二,叫成威过得舒服些……他已经坐了三个多月的牢,家里必然很乱,你丢下孩子们在成家,未免也太放心了。明儿你再休息一天,我就安排人送你回去。今天我与你说的话一句都不可与外人提及,包括你那些婆母妯娌,听见没有?” 木紫烟知道成威没救,如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她掩住帕子不住啼哭。木奕珩颇为头痛,又替她难过又无可奈何。木奕珩站起身,无言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林云暖,灯下她瞧似有些憔悴,眼圈也是微红的。木奕珩伸手抚住她脸颊,低声道:“你怎么了?” 林云暖摇摇头:“饭菜备好了,只怕紫烟没心情用,你态度好些,安慰她一下吧……” 木奕珩手臂滑下去揽住她腰朝外走,“你别一味心疼他,这事若关乎我一人,我舍命便舍了,可爹娘和孩子们无辜,我不能冒这险。” 话音刚落,里头木紫烟突然冲了出来。 “奕珩!你还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亲爹可是卫国公卫臻!你是他的亲生儿子!木家把你抚养成人,是他欠了木家!帮我这一回算了了此债,不过分吧?” 木奕珩讶然回过头来,眸子一片冰冷。 林云暖知道事情不好,连忙扑到二人中间把木奕珩拦着。 木奕珩望住木紫烟,一时说不出话。他废了多少力气才摆脱了卫臻钳制,不想与他扯上半点关系,退避到这边陲小城,…… 木紫烟扬头道:“你瞪着我做什么?他是你爹,京城人人皆知,当年的事早被人揭了开,不管你再怎么不愿承认,都改变不了这一事实!为了你姐夫,你与你自己亲爹说两句软话都不成?你的面子比你姐夫的命都重要?” 木奕珩望了她一会儿,转身走了出去。他一句话未说,只眸子沉了沉,看得木紫烟缩了下身子。 帘子撂下了,一丝寒气从外扑进屋子,很快就消散了。 木紫烟扯住林云暖的袖子:“你看看他是怎么对他姐姐的!我就知道,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林云暖原是想劝,听见这话,连她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紫烟,请你慎言。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不认卫国公,正是为报木家。若他是那等两面三刀攀附权贵之人,他为何不认?” 木紫烟见林云暖也不帮她说话,声音不由拔高:“我千里迢迢来此是为什么?你当你们这破烂蛮荒之地很好的么?是我多封书信求不动他,只得舍下脸面走这一遭。他倒好,劈头盖脸骂我一顿,眼里可有我这个姐姐?我爹娘收养他,兄长们爱怜他,我和姐妹们……” “我知道!”林云暖打断她的话,“你带着清河一块儿,往他座位上抹浆糊,骂他‘野种’,说他是家里的蛀虫。他小的时候你看不惯他,他得了风寒要喝药你故意往里头洒灰尘,看着他仰头喝尽了你开怀大笑骂他小傻子。你撺掇六哥和八哥与他争夫子,撕掉他的书,丢掉他抄的字。你们还把泥水抹在他身上,碰摔了都推到他头上要他背上欺负人的恶名。你偷了沈家女孩子的手绢塞在他被子里,然后带人去搜出来骂他是不要脸的小流氓……” 木紫烟目瞪口呆地看着林云暖。 林云暖道:“你以为他都不知道吧?他都知道。他不说,不告状,因为他不想爹伤心。后来他长大了,变成了你希望他变成的的那个名声又坏又不长进的恶人,……他让你们都如愿了。还要如何呢紫烟?杀人不过头点地,从小到大你是怎么对他的,你以为他真傻到半点知觉都没有么?再后来木家不行了,他不能再避锋芒。他原本可以从小就做个闪光的孩子,他原本就可以很出色。到如今,他拿命拼来的荣誉和成就,与你有何干系呢紫烟?你凭什么骂他是白眼狼?” “那……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一家人,总不能如此记仇吧?” “他若记仇,你以为你会有好日子过么?你今天平平安安站在这里,你以为是谁在保你?是奕珩先截住了消息,动用了无数的力量把你和木家摘了出去,否则你丈夫贪墨,你以为你一家大小还能平安无事?他能做的都做了,紫烟,他不欠你。他做这些,也不是为让你感激。他渴望亲情,但他也知道,强求不得。在你心中他就是个野种,你永远也不会当他是弟弟。不过没关系,他问心无愧就成。你怎么想,真没关系。” 林云暖说完,疾步朝外追去。 木紫烟怔怔地望着摇晃的门扉,她脸很烫,喉咙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 靴子踏在河边浅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木奕珩走得很急,他嘴唇紧抿,面容紧绷,不笑的时候,整张脸料峭威严。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停了下来,刚回过头去,林云暖就扑了上来。 她把他拥住,哄孩子一般哄他道:“别不开心,木奕珩,我在,我在呢……” 木奕珩牵了牵嘴角,一弯身,把她抱了起来。 坐在他臂弯上与他亲吻,过了好一会儿,林云暖才轻轻推了推他,“你要不想见她,今晚要不回营里去?” 木奕珩哼了一声,“算了,其实我没什么感觉……” 林云暖笑他:“你是骗我,还是骗你自己?其实人家远道而来,咱们两个主人家都跑了出来有点不好,可我也好生气,除了我,谁都不能欺负你,你姐姐也不行。” “哟,几年过去,口气狂了不少啊!” 两人嬉笑一阵,牵着手在河边漫步。 林云暖絮絮叨叨的道:“她来,带了一些消息,我猜你早知道了,单瞒着我吧?卫世子如今回了卫国公府,还重新入了朝堂?卫国公肯定暗中找过你,他如今是不是不大好过?” 木奕珩把手摊开,粗大的掌心将她细柔的指头一根根攥住,“嗯……其实背后还有一出……卫子谚是我找回去的。”他侧过脸来朝林云暖眨眨眼,“不然老贼太有空,总要把目光盯在我身上。卫子谚也是,不就不能生么?我替他寻了好些便宜儿子女儿养在膝下呢。如今遮掩得很好,没人知道他隐疾。我猜他心里挺感激我。这回他养好病,也不似以前那么窝囊废了,长进不少,知道怎么和老贼斗智斗勇了,孺子可教。” 林云暖又道:“可我担心他们势大,压垮了国公,届时你难免也要受损……” 木奕珩安抚般亲了亲她脸颊,“放心,我木奕珩从来靠的不是他姓卫的,我有自己的路子。没什么临川王、卫国公、木家,我一样拼的出自己的天地来。你放心好了,我没那么容易垮。” 林云暖“嗯”了一声,把头靠在他手臂上,“听说二叔调到外面任职了,家一分,本就冷清,如今见面更难了,你又在外头回不去,爹心里肯定挂念。” 木奕珩道:“我毕竟不是亲生的,远着些,家里才更太平些。如今你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也不必归错到你自己身上去,路是我自己选的,如今我这个年岁,你还觉得我是那莽撞不知进退的毛头小子?” 林云暖仰头瞧他,满眼深情,“我自然知道你不是……我有一事,不知该怎么和你说。我有点不安,我其实有个秘密,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木奕珩蹙了眉头,站定住伸手钳住她的下巴,“你有事瞒我?” 林云暖咬住嘴唇,下了好大的决心,她想摊牌,不想继续一个人藏着那秘密了。 若他当她是个怪物,……她也只有受着,总好过他突然发觉枕边人变了心里难受要好得多。 “我其实……其实不是……”她绞尽脑汁组织措辞,想用不那么惊人的句子,以免吓坏了他,“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 “别说了!”木奕珩伸指抵住了她的嘴唇,然后托住她下巴,轻轻亲了亲她,“我早就知道,那晚我灌你喝酒,你一边骂我,一边哭诉……这有什么,你在我身边就够了,我管你是人是鬼。” 林云暖有些惊讶:“你完全不在意,不害怕,不会请法师来驱走我么?” 木奕珩笑了笑:“轮回往生,夺舍侵魂,小时候这些故事听多了,还挺见识一个半个有这种奇遇的人。别瞎想了,你就是你,换成别的魂,也许我还未必瞧得上。” “可是,万一我有一天突然回去了我该去的地方呢?” “没有万一。上碧落下黄泉,你去哪我都是要追你回来的。我不能没老婆,我儿女不能没亲娘,换个芯子留个躯壳,我不会答应的。” “可是……” “没有可是。我木奕珩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我想要的人,谁也夺不走。” “……” “安心过你的日子,再等两年,南边彻底安定下来,我就辞官致仕,陪你和孩子们天南海北的走去。我俩在一起一天便快活一天,总不枉了你特来此一遭与我结缘。这话莫对旁人说,你记着,万事要与我商量,不要自己瞎想。听见了?” “……” “听见没有?说话!” “嗯……”林云暖点了点头,窝在他肩上沉默了一会儿。 木奕珩把她搂着,抬头看向夜空。 若她不在,大抵他能做的,便是不独活吧……只求上苍,怜他一世孤苦,莫如此残忍相待。 从没如这般懦弱过。心里有了牵挂的人,一点风险都不敢冒的。 其实林云暖比他还怕,她舍不得他,放心不下孩子。 ——钰哥儿近年长进,知书识礼,像个小大人儿似的,还知道照顾弟弟妹妹。 小的那个才会说话,也是个乖巧的。 只有小花……她那个天生武力超群的女儿,叫她不放心。 娇滴滴的做个大姑娘不好么?整天舞刀弄棒,打得附近男孩子个个儿远远见了她就抱头鼠窜。将来可怎么办? …………………… 七年后,木小花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离家出走了。 这回她不必坐在兄长的马上,自己骑着雄健的高头大马,一甩缰绳就飞驰而出。 寂静的窄道上,只有她一人一骑,哒哒马蹄声响远远回荡。 林云暖发觉女儿不见了,已是一个时辰之后,这些年小姑娘离家出走不知多少回了,若是出城,必然早有城守来报了。她已经能够淡定地泰然处之,只轻轻拍了拍木奕珩,像话家常般与他道:“闺女溜出去了。” 木奕珩一个激灵弹起身来,立时穿靴下地,咬着后槽牙抓起佩刀,披件衣裳就冲了出去。 一座小院门前,他见着了她闺女,因焦急而狂跳的心脏骤然发痛,眼睛赤红,慢慢骑行过去,发觉闺女持刀抵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 他不动身色立在一旁,就那么沉默地看着。 小花满面委屈,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要始乱终弃?” 那书生人在刀下,早没了初时的镇定,“小人那时并不知您是镇南大将军的千金,您的门第小人哪里高攀得起?” 她父亲在战场上的赫赫威名能止住小儿夜啼,他的闺女,谁敢招惹? “小人出身贫寒,上回在月老庙,一时被姑娘风姿所迷,大胆说了狂话,还求姑娘莫往心里去,好男儿千千万,求姑娘千万莫在小人身上费心……姑娘若不解气,小人自打嘴巴……” 他说完,就左一下右一下地扇起自己来。 小花抿了抿嘴唇,半晌无语。 忽听一个人道:“你那样不行,我替你扇!” 木奕珩从暗处走出来,瞥一眼自家闺女,咬了咬牙托起那书生下巴。 书生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一个宽大的手掌从天而降,接着脸颊被甩了一个耳光,脖子被迫扭向另一侧,剧痛袭来。耳中轰鸣。 他努力挤了挤眼睛想看清来人,可他发现他连头都晕了,睁开眼,眸子里尽是不由自主疼出的眼泪。 木奕珩又挥起手,被小花挡住。 木奕珩寒着脸道:“这等不识抬举的人,你还心疼?” 小花道:“爹,我自己来!” 书生有些发愣,“爹……?” 他未及想完,小花手里刀光一闪。 只见几片白光滑过,那书生的衣裳一片片碎成了雪花,飘落一地。 小花把人头发揪起来,恶狠狠地道:“你是第二十八个敢诳骗姑奶奶的人。你给我记住了,下回招惹姑娘之前,打听打听她是谁。别事后才认怂。我贵为将军之女,自然瞧不上你,原想与你玩个几天,没想你这般没骨气!白白浪费姑奶奶时间,哼!” 她把人撇下,觉得不解气,从腿上抽出小刀,在那人胸口划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孬种”。 做完这一切,小花甩了下头发,挽住木奕珩手臂,“爹,我们走。” 木奕珩目光阴寒地望一眼地上瘫着的那人,“就这样放过他?你若不解气,爹有无数法子帮你出气。你若喜欢他,爹也有无数法子叫他服软听话。” 小花撇撇嘴:“不值得。原本瞧他风趣,想约他一块儿去外头闯闯江湖做个伴的。谁想到他这样孬种,不知从哪知道了我的背景,怕您呢,我一抽刀还把他吓得跪下了……白瞎了一身好皮囊,真是窝囊废!” 木奕珩下意识想拍拍她肩膀安慰两句,突然回神想到她话里那关键字眼,“闯江湖?木小花,你特么是想撂开我跟你娘你哥哥弟弟,跟这条虫浪迹天涯去?” 木小花嗖地一下飞跳到前面,“爹,有话好说,我这不是才受了情伤么,您……您抽刀干啥,爹,人家可是女孩子……” 巷子里,父亲的咒骂声和女儿嬉皮笑脸的说话声渐渐远去。 夜又静下来,林云暖把被子拉起来,放了帐子,决定不等父母俩回来了。 她抚抚肚子,有些懊恼的想,万一这胎再是个像小花一样的闺女,可怎么办呢…… 还有还有,她都这个岁数了,也不知道,第四胎是不是又要吃苦头…… 这么一想,又有点睡不着了。都怨木奕珩……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流泪敬谢所有人。感谢你们三个月来的陪伴。谢谢!谢谢!新书《宫女退休日记》还盼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