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天策》 第一章 丰庆六年春 上河村,这座地处于青州保海县三河镇东面九里多地的村庄,刚刚开始从大周丰庆六年春的清晨苏醒。大人们起得早的已经担浆荷锄往山里春耕去了。 村西头的“素糁张”早早就推了独轮车出来,载着满满两大桶热气腾腾的素糁汤,从村西头推到村东头,再从村东头推回村西头——他要赶在去坝集卖汤之前先供应足了村里的需要。 素糁张怕吵醒了贪睡的娃娃,从来也不吆喝,推一段歇下来,举起木勺在桶沿“空空空空”敲着,四里的妇人们听了,便披上衣衫,招呼一声“早啊张大”从门里递出一只海碗来,掌心一摊,一枚铜子儿静静躺着。 素糁张回一声“早哦”一手拈取了铜子儿,一手“哗叽”舀起一满勺盛在海碗里。有时多话的妇人忍不住站在车前白扯几句,素糁张便因着发两句牢骚:最近坝集的生意难做,好端端从南方来了许多把式行、吃食摊,将生意都抢了。 再过一会村庄里的鸡鸣狗叫声便开始沸腾热闹,村东边的一个大院里住着的胡家人也从睡梦中转醒过来。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胡家一间耳房里住着的陆鸿猛然惊醒,眼前低矮的屋顶让他有些恍惚,横梁和椽子上被虫蛀的孔洞仿佛在眼前慢慢放大,最后变成了模糊的一片。 他现在直挺挺地躺在刚够一人宽的板床上,双眼空洞地一眨不眨,毫无聚焦,后背上清楚地传来半寸厚的茅草垫被汗水印湿了的冰凉感。 他棱角分明的脸说不上英俊,甚至在这样的心境里,他的表情让人看上去有些狰狞。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多久?七个月?八个月?还是一年? 忘了。 那个从剑门关悬崖上跌落下来的瞬间,那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横风,那种被巨力撕扯扭曲的感觉,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若不是眉骨上的那道淡淡的疤痕时时提醒着,陆鸿几乎忘了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渐渐模糊的世界。 这两年时常想起的,反倒是四年前刚刚来到此处的时光——每天衣衫褴褛地东躲西藏、经常食不果腹,那是他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时光,偏偏又最让他刻骨铭心。直到终于病倒在胡顺家门口…… 我们的历史终归并非一成不变,天际没有尽头,时间不见长短,我们的陆鸿就像一叶扁舟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飘飘荡荡,最终驶入无数岔河其中的一支,在这样一个奇特的时间、寻常的地点靠岸停泊,以一个未知的身份在大周丰庆六年这个港口前,投身进了绚烂多姿的历史洪流中。 胡家说是乡曹家门,毕竟也不算豪门富户,因此家中只有陆鸿一个帮衬,大小事情都要教他打理,日子久了倒也安逸。这个家的家长,也就是陆鸿的义父胡顺已经隐隐约约提到过,要给陆鸿说个亲事…… 陆鸿刚刚二十一岁,寄宿在胡乡曹家中做事已有三个年头。自从前年冬天他从燕子河的冰窟窿里拉出了胡乡曹的独子,便从劈柴担水的苦工变成了浇菜伴读的小厮。 眼看着天光放亮,陆鸿收拾思绪从床板上坐起身来,披上他的短褂,准备洗漱完料理一下后院里刚刚冒起的葡萄藤。想起整个后院的劳动成果,他的心情不禁舒畅起来。 这样的日子,安稳、实在,现在他想做的,就是投入这个平静的生活,忘掉那个缠绕着他的噩梦…… 这天是丰庆六年二月初一,初春的清晨,凉阴阴的湿冷空气依旧没有散去。 妇人们伺候娃娃吃了早饭,便早早地携妯带娌,相跟抬着衣裳被服,去燕子河边抢一个最合心意的枕石浆洗——明天是二月二龙头节,家里的针线浆洗事务都要放一放,一怕伤龙目,二怕伤龙皮。 再看看东面王家村那里冒起来的日头,今天肯定是个好天! 胡家的院子后面就是燕子河,河水最初从玄女山上的老泉滩里流淌下来,带着些湍急劲儿穿过坝集,绕过西马庄,从上河村的北面转了个弯就渐渐平缓下来向东流去。 燕子河面上还蒸腾着开春来最后一丝雾气,陆鸿便光着膀子蹲在河滩上,用澡巾汲着河水搓洗后背的汗浆。 这时李家的长妇带着姑娘各抱一大盆旧衣物走了近来,见了他戏笑道:“小陆,平日看你高高瘦瘦的,没想到身体这样板实!”随她来的姑娘早就红了脸躲在她娘身后,偷偷向陆鸿坚实的后背瞄了一眼。 陆鸿一面拧干澡巾在身上胡乱擦着,一面站起身来笑着招呼:“李家婶,你们早。” “早早早。”李家长妇看出自家姑娘的窘迫,也不再拿陆鸿开玩笑,撂下了木盆棒槌,开始挑拣先洗的衣裳。 那姑娘也是一般动作,还从自个儿的木盆里翻出一筒碎皂角放在她娘脚边。 陆鸿急匆匆地披上衣衫,道了声“婶子你慢慢洗”便一溜烟地跑回自家院里去了,进门时还一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个趔趄。 李家长妇哈哈大笑,喊了声:“慢着些!”那姑娘也捂嘴吃吃笑了起来。 陆鸿进门正撞见胡效庭从房里出来。这是胡顺家里的独子,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身干干净净的圆领长衫,嘴唇上软软的绒毛看上去就是个未经世面的书生娃娃。 “鸿哥,早!”胡效庭端端正正地给陆鸿行完礼,便高兴地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说,“今日甫清先生要来,你不用做事罢?不如同我一道练字!” 陆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要做事的,后园子里的葡萄架很久没整理了,趁开春打理一下,夏天葡萄长得好玉儿才有的吃。”末了又问:“甫清先生这次会住几天?” 胡效庭失望地说:“只一天。” “县学里有事?”陆鸿把湿漉漉的澡巾搭在晾衣绳上,头也没回地说。 “不是县学里的事……”胡效庭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保海县要开春科了,先生奉命经办三河镇考生入试的事情,明日还要主持镇上乡学的开笔礼!” 说罢他脸上的表情便黯淡下来,两手绞着手指,低头站在院子里。 所谓开笔礼,是指学童初次入学,要在二月二这天拜至圣尊师孔夫子像,恭听先生讲授人格礼仪,并获赠文房四宝等等。 陆鸿瞪着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胡效庭前年被县学退学的事情。“诗文不达;不通经义、不识时务”就是县学教授给他的岁末考语。 诗文不达就是不足以考进士科,不通经义、不识时务是指不足以考明经科,不是说无法及第,而是连“考”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这事不仅胡效庭断了入仕的路,还让胡顺在宗亲跟前丢尽了脸面。 那年胡效庭一人戚戚艾艾从县城回来之后,被胡顺在村口儿捉住当场抽断了两根篾条,拖回家锁在房里年都没让过。 那段日子陆鸿时时去看他,也见过他的文章,经文典籍固然诸多曲解,时政上却颇有新意,甚至提出州县长官理当术业专工,不应同时兼管政务、刑狱等事,宜各相分立;摒弃经义、诗赋,多方取仕,重技艺而轻文章。 陆鸿当时对他的思想颇为震惊:他说的不正是三权分立的雏形吗?只不过这两条已经相继触碰了文官的底线,被劝退也是理所当然。 他随即找过胡效庭,认为其想法很有可取之处,只是过于前卫,世人难以理解罢了,或许几百年后可以实现,但是可以努力尝试。胡效庭顿时大生知己之感,对陆鸿更加亲近,时常找他讨论。今日说起甫清先生才又忆起那年的事情。 “甫清先生做过大官罢?”陆鸿有意开导他。 “嗯!”胡效庭抬起头说,“先生做过从二品太子少傅,后来好像因为一件案子被皇上贬到保海县来当县学教授……”他不明白陆鸿为甚么要问这些,于是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神里读出甚么。或许鸿哥想说仕途险恶,即便考不上也不用未必是祸吗? 谁知陆鸿又问:“你知不知道我最敬佩甫清先生哪点?” 胡效庭摇摇头。 陆鸿把他拉到石凳边坐下来,说:“我最敬佩甫清先生的,不是他做过多大的官,而是他被贬黜之后仍然潇洒淡泊,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洒脱情怀。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才是真丈夫!” 胡效庭似乎有所顿悟,却听门外有人连连击掌,径直推门进了院来。这人五十来岁年纪,一身泛白的藻蓝长衫,歪戴着一顶方巾,五短身材,团团一张圆脸,笑眯眯地显得颇为亲和。 胡效庭赶忙站了起来,深深作下揖去:“先生大驾,学生有失远迎,十分惶恐。” 陆鸿也跟着叫了一声“甫清先生”,拱手作礼。 甫清先生哈哈大笑,指着陆鸿说道:“好一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好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真真说到了老夫的心声,你是老夫半个知己啦。”他将两句话反复念了几遍,又问,“后一句是南唐大才李太白的名句,却不知前一句出自何处?” 陆鸿这才想起那是出自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自己胡摘乱抄居然引用了“后人”的词句,心下好不惭愧,只得硬着头皮说:“无意间看到,不曾记得出处。” 甫清先生“哦”了一声,显得颇为遗憾,伸手虚扶了一把胡效庭,接着又问:“可记得前后文章?” 陆鸿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只记得后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甫清先生再细品了一遍,随即摇头嘟囔了一句:“忧国忧民可矣,何故忧君……伪君子尔!” 第二章 北周与南唐 听到先生这么评价北宋的“小范老子”,陆鸿只得唯唯诺诺,不敢复言。 甫清先生说出这样的话他倒并不惊讶,这个时代的风气较他印象中的盛唐还要开放自由地多,自文帝颁布《议政令》以来,议论大臣、批驳朝政已经成为一种风潮。 这种行为不仅不会获罪,相反还有专门搜集民间议论的胥吏统一编录,个别意见十分中肯,或是颇有见地的,甚至送往朝堂公议。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皇帝有多么的开明,更加不能和现代常说的所谓“民主”挂上等号,文帝时代的“庭前质君令”最终质问的还是政事堂几位老宰相罢了。 因此在陆鸿看来,甚么平民议政、学子批官,纯粹是封建时代君主用来牵制权臣的一种手段而已…… 甫清先生指使胡效庭到门外青驴背上把他的褡裢拿进来,自己大喇喇地走向书房,顺手摘了院里架子上的扫帚,边走边扑打着鞋面裤腿上的灰尘。 陆鸿知道这师生两个马上就要进房习字,于是先同甫清先生来到书房,将茶沏上一杯,陪着说话:“刚刚开春,都是些陈茶,先生将就着解渴。” 甫清先生敲了敲桌子以示感谢,端起黑陶碗轻轻啜了一口便又放下,顿了顿似乎想到甚么重要的事情,说:“上回见你写了几个字,尚可。老夫自知只善行草,不工隶楷,因此想要指点也无从说起。不过老夫有一位真正知己好友,隶楷胜我百倍,若有机缘可以替你引荐。” “那就多谢先生了。”陆鸿笑着答应一句,把文房四宝取出来一一铺摆整齐,向甫清先生点头示意,便退了出去。 甫清先生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生出了一丝好奇心,自言自语地说:“这少年满腹心事,却不言表,真像真像……” 却不知他是说像那位好友还是其他的甚么人。 陆鸿走出书房时正瞧见胡效庭背着褡裢走回院子里来,两人互相做个鬼脸,各自忙碌去了。 胡顺家并非甚么高门大院,只是围了一圈土墙,前院晒谷磨豆后园蔬菜瓜果,都是陆鸿在打理。 后园的土墙上自大前年被他种上爬山虎之后,茎叶抽长地极快,今年已经爬满了整整一面院墙。每至夏秋疯长的时候,陆鸿便修剪下半箩筐的枝条捣烂了调酒,给胡顺治老风湿,竟颇有效果。 这时节离爬山虎的花期还早,可是挨着土墙种的两株桃树已然三三两两地开出了粉色的花朵,占了半座园子的葡萄架上也结出了一串串青黄色的花苞,满园子的青绿色因着桃花粉白色的点缀,显得颇有生机闲趣。 陆鸿站在园子当中,感觉到从所未有的平和宁静,一阵清爽的春风从燕子河边吹进院来,仿佛时间都已停止,世间的一切纷扰也都统统被这一圈土墙隔绝在了千里之外…… 陆鸿正沉醉之间,忽然土墙外伸出一个脑袋,两眼骨碌碌瞅了一圈,伸手向他急招,嘴里压低了声音喊道:“鸿哥,快出来看,村口贴告示啦!” 陆鸿抬头一看,原来是同村的三流子,奇怪地问道:“写啥了?” “俺要是认得字找你作甚!”三流子没好气地说。 陆鸿想了想也对,整个上河村三十来户人家识字的就胡顺家两个娃娃:自己和胡效庭,小妹胡玉儿才十岁,只是刚刚启蒙,学了《三字经》头十来个字。 两人来到村口告示牌处,早已围了十几个村汉,外带着三三两两的小媳妇、大娃娃。 这些村汉大都背挎褡裢,带着趁手的斧头锯子,或是瓦刀小锤,是打算趁着清早上坝集揽工匠活计的。 小媳妇们则是准备看个新鲜,如果能够得到第一手的八卦资料,那么今日一整天都会成为左邻右里妇女们的中心——大家总是要凑在一块儿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打发光景。 村镇的告示又分几种,包括时务、农务、市令、州闻等等,每三日至七日张贴一回,囊括了大周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的新鲜见闻,类似于后世的报纸。 因此上男人们最爱看的就是公布朝政事务和边疆战事的“时务”,女人们喜欢的莫过于传言民间奇闻异事的“州闻”。 所谓“告示”,便是“告而示之”。从前贴告示的小吏张贴前后总要在村里拉上两个老乡,粗略讲解一下内容,这才好收拾了浆糊桶、纸张包去下一个村继续张贴。 可是自从四年前陆鸿到了上河村以后,那姓张的小吏再也懒得和这村里人说告示了。 为啥?恁村有人识字,自个儿问去! 等到胡效庭上了县学,这村一下子就荣耀起来了!嚯,两个识字的,加上胡顺这个认识一二三四的半个臭书袋子,好家伙,一个村好几个识字的,这在整个三河镇都算牛气嘞! 可是好景不长,村民们陆续听说胡家的小小子被县学退了回来,大家都默契地闭口不再言说这事——怕伤了娃娃的心哩,那是个多好多懂礼的乖后生呀! 陆鸿仍然是全村唯一的“宣传委员”…… 此时也不知谁眼尖,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小陆来啦!” 大伙儿都欢呼一声,仿佛见到大英雄一般呼啦啦簇拥上来,七嘴八舌地打问,“小陆快帮俺们看看告示贴啥了。”“官府今年要在三河镇招大匠不?”“是不是县城朱家小姐的案子有眉目了?”“兴许是说俺们镇修渠的事哩!”…… 陆鸿一面七叔八婶子地打招呼,一面费力地向告示牌前挤,嘴上还分辨着:“容我先看看,我先看看……”三流子就好像带来英雄的大功臣,昂着脑袋跟在陆鸿后边,也进了人群。 告示牌不大,也就二尺见方的块木牌钉了两脚插在村头路边的草稞子里,牌头上木片钉着巴掌宽一道帽檐勉强遮挡雨露。 陆鸿见牌子上端端正正贴了两张新纸,盖着一大一小两个红戳子。 这两张一张是农务,盖着保海县的大印,工工整整地写着县里下发的劝农令,主要说了由于前年大旱,全县歉收,县里按人头补贴三年粮种,州府督促本县今年全力帮扶农事…… 由于立春将至,各镇务必做好春耕事宜,保海县借调分拨给三河镇的六头耕牛已经牵赶到了地界,由镇上自行按需分配;三河镇修渠事已在丈量规划等等…… 这个时代行文没有一个标点,陆鸿至今读起来仍然有些吃力。 他尽量用白话一口气读完这张告示,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同时发表着自己的“真知灼见”:“去年收成刚好填了救济粮的空,洪县令今年发粮种那是再好不过啦!” “俺们村的冯老头家里没有劳力,该发一头牛。” “上河村修渠的话肯定要招石匠,俺也不用去坝集揽工了……” 男人们讨论的久些,女人们夸赞了几句就跟着催促看看下一张写的啥,她们还在等着更感兴趣的事情。 陆鸿往下看了一眼便不禁皱起了眉头,身旁的村民被他惹得也闭上了嘴,同时伸手制止住正在说话的同伴,突然间大家都紧张地沉默下来。 这情形反倒将陆鸿吓了一跳,赶忙转头问:“咋啦?” 大家一齐反问他:“恁咋咧?” 陆鸿连忙给大家解释,这一张盖的是宰相政事堂的大印,仅次于皇帝的玉玺。众人一听是“宰相”两个字都惊呼一声,继而一叠声催问到底写了啥内容。 因为盖上玉玺的统称“皇帝诏”,所以盖着政事堂大印的告示堪称大周最高规格的“时务”了。这张时务估计是雕版刊印,字迹尚且不如上一张手抄的清晰——整块雕版印刷时经常出现涂墨不均的问题,有些字墨迹污成一团,有些浅淡得缺笔少划。陆鸿看起来更加吃力了…… “时务:宰相曰,三●(月)廿三,吾皇圣诞之日,神都大庆八日,京●(畿)五日,●(其)余各州三日即可!诸事轻简,勿得靡费;除十恶以外大赦天下。另,据探报,南唐兵马数万集于江宁,或有战●(事),朝廷已新布关防,南向商旅海船未得轻出。” 这是要打仗了?看来北周南唐划淮水而治一百余年,始终还是要一决胜负啊! 他不禁又想起去年在县城听“北场子”的“三国李”说话的话本里所讲《战江东》的故事。 百二十年前大唐武太后曌正式称帝,立国号为周,称“神圣皇帝”,为大周高祖。 高祖传位给世族太子李旦,不二年世宗李旦驾崩,再传皇太帝武真,也就是缔造大周“龙兴之治”的周武帝。 《战江东》的话本说的就是武帝在位之初,唐人十几万大军北上,将百废待兴的大周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兵锋直到神都洛阳城下。 时任青州刺史的保海县人屈山宙,募青州兵三万从后路截断敌军,大小十余战将唐军后方打的溃不成军,最后在汴州与敌十万决战,当地守军前后夹击而大胜。 屈将军率兵一路尾随唐人败军杀过扬州、润州、杭州直到江南道衢州、常山一带,只因在常山一战误中流矢,加上大军后继无力、兵粮耗尽方才饮恨而还。 屈将军一战将唐人打的接连迁都,从苏州到杭州最后迁至处州,此后江东但闻“屈杀神”之名人人颤栗,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能夜止小儿啼哭! 只可惜屈将军归途之中舟车颠簸以至箭创复发,军中又缺医少药,一直挨到沂州终于不幸身亡,朝廷追封为上柱国辅国大将军、齐国公恩袭五世、勋田二十亩永世免赋。 这段历史完全颠覆了陆鸿对大唐历史的认知,以至于有时会想:自己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第三章 坝集二月二 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民俗上二月初二这日民间要喜迎神龙,一来请龙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二来驱虫避害,以保健康、护庄稼。 因此今日一早胡顺的婆娘就风风火火地起来洒扫,带着小丫头胡玉儿用笤帚拍打墙角门缝,驱赶百虫。毕了举起油灯朝着房梁,口中念叨:“二月二,照房梁,蝎子蜈蚣无处藏……” 陆鸿知道,事实上再过得一二日便要迎来立春,届时自然春风起、春雨落,一俟到了雨水更是春雨绵绵,只不过究竟是不是龙神应福,便不得而知了。 早上吃罢了饺子,恰巧胡顺的连桥带着一家从王家村赶了过来,是约好了一齐上坝集看戏去的。 连桥即指连襟,胡顺的婆娘娘家在西马庄,姓黄,她在家里排行老三,今日来的是二姐。 这黄氏亲姊妹相见好一阵兴奋,两人拉着手叽叽喳喳拉呱个没完,相招呼着又要煮一锅饺子出来招待姐夫一家,她姊忙说在家吃罢了春饼的。 胡顺的婆娘原只是假作客气,当下也不再坚持,只催促着大伙儿早早上路,莫要误了大戏。 她姊的夫家就姓王,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到了胡顺家便搓着手呵呵地傻笑,气得他婆娘照着屁股上就踢了一脚,嘴里碎念道:“跌卸货!到了俺妹夫门上拘谨个么?” 胡家都笑了起来。她家的小儿子叫王正,随他爹长得愣头愣脑,性情却还算活泛,一来就和陆鸿、胡效庭打成一片。 胡顺不似他婆娘一般吝啬,临行时便偷偷分给娃娃们一串二十几个钱,两家相携着上坝集去了。 上河村到坝集也不过七八里路的脚程,沿着燕子河边新夯的灰土道路走上半个时辰也便到了。 陆鸿抱着他的妹子胡玉儿,带着两个半大小子和同行的几家娃娃走在大人们的前头。 这妮子人小怕累,依在他怀里不愿下地。别瞧她年纪小,五六岁时已经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胚子,她的兄长胡效庭也是眉清目秀,只是有些男生女相,不足慷慨。 陆鸿穿着轻便布鞋的脚踩在平整的路面上,既不软也不硬,有些像走在柏油马路上一般的轻快舒适,心里不禁佩服起这个时代修路的水准,以及建造者的技艺了。 胡顺的婆娘在后边一个劲儿地夸赞路修的好,连带着吹捧洪县令这几年着实干了些好事情,同来的几家人也都真情假意地附和几句。 胡顺在一旁略带矜持地闭着嘴,因为洪县令和他是同年世交,他在三河镇做的乡曹也是洪县令当年给保的,胡效庭在县城读书的时候洪家还多有照顾。 只不过这几年两家往来愈发疏少,加上洪县令近年来政绩斐然,连续三年官评“优等上中”,很可能要调去益都县当县令。 益都县不同于保海县一个区区中县,那是硬邦邦的上县,又是青州府治所,历来县令都是从六品上甚至正六品下的大官,若能成事就是连升两级的大好事情。 胡顺的婆娘显然最是认路,众人走到将近辰时三刻时便说道:“快到坝集哩!” 果然前方的树丛外斜飞出一段灰扑扑的檐角,那是集镇外三人高的大牌楼。 陆鸿们一行十好几个,还没到坝集地界就被漫天的喧嚣热闹感染了。 “油旋豆浆!” “关东糖哦……” “春饼羊肉汤嘞……”极具诱惑力的高亢叫卖声在一片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吸引着一群人欢叫着加快了步伐,娃娃们甚至你追我赶地跑了起来。 陆鸿见这般热闹,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毕竟这样的情景在后世早已被严整规矩的商业街、小吃街所取代,只有农村里难得的赶集才能感受到相似的气氛。 将近集镇牌楼的时候,行道已经变成了三叉路口,一条笔直通往坝集,一条连接着柳镇的来路。路面至此已经不如来时那样平整了,被一些拉粮食的重货车轧得车辙累累,遍布着浅浅的坑洼。 今日坝集似乎比往常庙会的时候还要热闹,商贩们的推车、挑子、布蓬从集镇西头一直排到东头的石牌楼外面。 补锅纳鞋扎笤帚的不用吆喝,在牌楼下摆开了阵仗,自然有专程赶来的人们带着破盆旧鞋和铜钱,一股脑儿丢给这些手艺糊口的人,然后轻轻松松地背着空褡裢进镇里淘吃食,淘玩意儿。 等到这些人的褡裢都装满了,带来的铜钱也只剩三五枚的时候,便随便寻个卖羊肉汤或者豆腐脑的席蓬下坐了。 他们往往会要上一碗美美地喝个肚儿圆,然后带着满足熨帖的心情回到牌楼下,各自取走修补好的家什,或者扛上刚刚扎好的大小笤帚、箩筐,踩着平坦坦的新路往回走。 也有会做买卖的,牵上家里的叫驴骡马,套一辆带护栏的板车,铺上一层干干净净的麻杆,专程为买了大件物事的人们拉货,有时也会捎上两个嫌远怕累的小媳妇老太太。 陆鸿一路带着娃娃们避车让人,刚刚走了几十步,便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 跟着胡顺家一道来的娃娃们刚刚看见头一家老馄饨店子外冒上天的腾腾热气,便扯着细嫩的嗓音呼喊着拥了过去,在锅灶边围了一圈。 可是煮混沌的老汉既不招呼也不打问,似乎并不打算做这些娃娃们的生意,因为村里一道来的几个妇人随后就追了上来,逮住娃娃们举起巴掌噼噼啪啪抽了好几个屁股,嘴里叱喝着:“将末吃的早饭,急啥?再敢跑远了打断你的腿!” 好在二月头棉裤还没脱下,打的也不重,那些娃娃又都是打惯了的,看起来毫不在意,又呼朋喊友吵闹着一窝蜂撇下了馄饨摊围上了对街上捏面人儿的。 那捏面人儿的摊主同样并不招呼客人,自顾埋头专心一致地摆弄手里的小刀、篦子、竹针等一应工具,将彩面团按压点捺出各色人物形态,端地活灵活现。 陆鸿怀里的小玉儿也跟着喊:“哥,去看去看。”陆鸿只得牢牢抱着丫头,带着胡效庭和王正挤了过去。大人们见有他看着,叮嘱了几句便不再管顾,兴致勃勃地向集镇中心的大戏台去。 据说这几天坝集的大戏台是南方来的戏团做场,似乎还颇为有名,叫甚么“七宝班”。 前几日村里告示上便登过一期时务,专门宣传过此事。 据说今日要演“参军戏”,那是一种滑稽讽刺类的戏剧,两位优伶——参军、苍鹘,一净一末二人问答戏谑,除却戏剧的形式,倒与相声有些相似。参军戏多以二角表演,这次却听说阵仗颇大,十好几人编成一部大戏,想见十分热闹。 不怪这些大人们没有心思管顾娃娃了…… 那边厢大人们赶戏场,这边厢娃娃们看新鲜,只是小孩儿耐性短,看了一会糖人便又被逗猴的吸引去了,陆鸿肩负孩子头儿的重任,只得抱着小玉儿一路跟住。 他个头高,放眼望去尽是路人的头顶帽檐,两排房屋店铺鳞次栉比,灰瓦靠着灰瓦,酒旗连着酒旗,相夹着一条能走三辆大车的石板道,由西向东贯穿整个坝集,路两边的摊贩却占据了整整半条路面。 行人们摩肩接踵,在仅剩的街道上踽踽而行,娃娃们低着头猫着腰,好像泥鳅似得在人堆里互相追逐、前后乱窜。 眼前人堆里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猴倌带一大一小两只猕猴正耍得欢快,身后更排排蹲着三只,身子虽老实蹲着,三对黑眼珠却骨碌碌地不住往人群中观瞧。 那猴倌原本身材瘦小、形貌猥琐,此时被两只猴儿耍弄地十分狼狈,引来人群中一阵哄笑,胡玉儿手里举着陆鸿给她买的糖人,指向那只绕着猴倌奔走的小猴,鼓着腮帮子叫道:“那个小猴真顽皮……” 话音未落,那小猴一手扯住猴倌的腰带便向后拉拽,那猴倌急得丢掉鞭子便来收拾小猴,大猴见机窜了上去也扯住猴倌的裤子,陆鸿连忙伸手遮住小玉儿的眼睛,四周人群又是一阵哄笑叫好,都推波助澜。 陆鸿见场景虽然粗俗,却怡然可乐,自己也不禁莞尔。 可是他的心思很快就不在猴戏上了,因为自从进了坝集之后,就有一股烦闷劲儿压在心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这股劲头越发地强烈。 他忍不住踮起脚尖放眼望去,所见依然是人头攒动,一位市肆监穿着灰褐色的制服、捉着竹板炭笔正一路挨挤着走了过来。 陆鸿向前蹭了一步,一伸手便捉住那市肆监的袖子,问道:“官上,你瞧瞧有啥不对劲末?” 那市肆监给他惊了一跳,抬头打量了一眼,怪讶地说:“恁是谁,要作甚?俺瞧你不大对劲!” 陆鸿自己也觉得冒失,连忙松手赔了几声不是。 好在那市肆监也没过多计较,白了他几眼便即擦身过了。 小玉儿在他怀里也被吓着了,忙问:“大哥,咋啦?” 陆鸿摇摇头,想伸出去摸摸小玉儿脑袋的手却忽然停在了半空,他感觉到好几道锐利的目光同时在自己后背一扫而过,忍不住寒噤噤地出了一身冷汗。 陆鸿心里冒出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回去!他带着这样强烈的想法,尽力伸长了脖子寻找胡顺他们的身影,可是这人山人海之中一时半刻又哪里找得到? 远处唱参军戏的所在突然爆发出一阵漫天的喝彩声,惊得他浑身一颤,心中更加迫切地想要和家人们团聚在一起。直到他听见胡效庭一声痛呼,才发现自己一手抱着小玉儿,一手正紧紧地捉住了效庭的肩膀,不知不觉间用力过大,竟将效庭捏痛了。 陆鸿当即松开手,一脸歉意地说:“效庭,你和小正带同伴们先回……” 话音未落,西边集镇之外“呜——”地响起一声悠长高亢的号角声,仿佛一道山峰直插云霄,不禁让人眼前浮现出两军交战奔腾冲杀的豪壮场面。 第四章 鲁国公大驾 那号角声经久未绝,便又再度响起,这一次却近了许多,如同千军万马气势汹汹地从地平线上倾轧而来,令人心惊屏息。 此时大戏的锣鼓声已经悄然静止,漫天的喧嚣也似尘埃落定,卖馄饨的停住了手里翻搅的漏勺,捏面人的按住了指尖的竹刀,猴倌也驱退了两只顽猴,赶市的人们也都纷纷愕然驻足。 第三声号角不出意外地响了起来,响处已然近在坝集西口,这次声音又有不同,已然好似天崩地裂、万兽呼嚎,恍如带着腥风直扑面颊。 陆鸿心神俱荡,耳鼓微微震颤,连忙伸手捂住了小玉儿的耳朵。 此声未息彼声又起,这回是整齐划一的三通金锣三通鼓,接着便听见一连串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以及路人们惊惶的避让声、呼喊声。 遥遥望去,五名健卒各骑高头大马,前四人两两一排,一人执鞭一人执杖二人执刀;一人手持包布长弓、肋下挟着一枚三尺长通体黑亮的号角缀在其后,想来那三通号便是这把号角发出的异声了。 四人中一把洪亮粗犷的嗓门随着马蹄声由远及近:“鲁国公、怀化大将军卤簿到此,清道二丈,官退民拜——”这人拖了一大长调,一人跟着喝道:“推延阻道者笞,嬉笑妄语者杖,侵犯不轨者斩!” 原来这四个是大官仪仗的清道,后边幰弩紧随。武帝龙兴二年编修《大周龙兴礼制》,依照《大唐开元礼》略作删补,这四人清道是一品大臣独有的卤簿礼,仅次于亲王。 说话间那执鞭的骑士已然甩起长鞭左右鞭笞,口中喊道:“速速退开,不得挡了大路!” 陆鸿连忙抱着小玉儿向后退去,等他去寻找胡效庭时,只见四周人群你推我挤,乱成一锅粥,哪里还有效庭的影子? 他顿时着急起来,忍不住张口大喊:“效庭,你在哪?” 耳边但听“呼”的一声,陆鸿下意识地侧身一避,回头却见那执鞭的清道正手提着马鞭,两人都是一愣。 “好小子!”那清道抬手又是一鞭,照着陆鸿后脑兜头便打。陆鸿眼角瞥见胡效庭和王正两个正猫着腰,不知所措地蹲在路边,连忙抱着小玉儿贴地一滚,顺手将妹子送到效庭的手里,转身却举起手,任由一鞭子抽在了肩膀上。 好在他这一招将劲力卸了干净,鞭梢着身不痛不痒。 那清道见他举手投降,又挨了一鞭,也就不为己甚,收了鞭子叱喝道:“跪好了!”沿着街继续往前维持。 堵在路口的人群一阵惨叫奔逃,抱着脑袋你推我搡地一窝蜂向路边躲避,沿道摊贩慌忙间蔬果面饼散了一地、瓜子蜜饯也到处乱飞,两旁的店铺一眨眼便跪满了人。 各家掌柜都无暇管顾乱糟糟涌入的平民,自己先找个宽敞所在跪了个安逸。 陆鸿跪在效庭他们身前,暗呼侥幸。身后几个后生娃娃都惊魂未定,大气也不敢多出。 四百多步的长街,仿佛有一艘无形的巨舟劈波斩浪而来,满满当当的人流便如同被船头劈开的江潮一般哗啦啦向两边分去。 这时一名四十多岁年纪,身穿浅绿色官服的人领着十来个手执水火棍的差役,气喘吁吁地从四名清道马后绕了出来,张着双手连连挥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诸位父老,稍安勿躁。大家各按秩序迎接鲁国公!” 说话间那些差役分别在两侧一字排开,横着水火棍将一干百姓拦在了二丈之外。 这人陆鸿识得,正是保海县的父母官,胡顺的同年兄弟,洪成洪县令。 不一会整条街都已经清净完毕,四名清道一幰弩径直骑马踏着宽敞的街道穿过坝集,赶到集东牌楼前等候。 须臾,鼓乐声响,街口闪出十名青衣乐工,依旧是二人一排;跟着十名手执朱漆八面棍的绯衣,个个冷面严肃;再往后数十近百名执戟铁甲的卫士杀气腾腾,踢踢踏踏直走了半条街方才走净。 众百姓伏跪低头,但见青红布鞋、亮黑快靴一双双从眼前走过,似乎永远也没个尽头。 在各色乐器、旗幡组成的长龙之后,终于瞧见?马仪刀一十六人,四名佐将夹着一辆驷马革络,黄革覆壁、赤缎垂幨,停停华盖,高丈余、长二丈、横宽九尺,好一辆堂皇大车! 陆鸿瞧见恭立道旁的洪县令退后一步,长揖拜伏下地,口呼:“下官保海县令洪成恭迎鲁国公!” 那革络之后四面朱漆团扇高举,鲁国公下属文武佐官十余人各骑健马扈从,又有一幡写着“鲁国公李”,以及一队大角、铙吹、铙鼓、箫笳等二十余人,浩浩荡荡,皆入了集来。 整个鲁国公的卤簿仪仗数百人直至此时方尽。 也不知是受前面卫士的肃杀之气影响,还是被鲁国公仪仗的排场所震慑,陆鸿心头那股不安随着革络的驶近越发浓重,忍不住抬头向着那肃穆厚重的车厢看了一眼。此时那革络刚好停在了陆鸿眼前。 忽然间眼前一花,几道灰黄色的影子带着尖利刺耳的叫声从他身后倏然蹿出,直扑那革络而去! 俄起惊变,不远处的洪县令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鲁国公何等尊贵之躯,若是在保海县受了半点损伤叫他这个县令如何自处? 再说鲁国公悄然离开洛阳,突然出现在了青州,分明是印证了朝廷要在青州设置都督府的传闻,而这大都督的人选传言正是这位元勋国柱之后,当今政事堂五宰之一、门下侍郎曹梓的乘龙快婿,神都大名鼎鼎的鲁国公李毅。 洪旦想也没想便要冲过去以身护卫,谁知鲁国公的扈从动作更快,他刚刚站起身来还没迈开步子肩膀上便多了一只粗大有力的手,然后被生生按了回去。 此时一段激昂的短促号角连响六声,那是通报前队卫士回转护卫的讯号。 “杀——杀——”已然跨出集外的数百卫兵前队变后队变前队,一起吼叫喊杀着冲了回来! 革络上下一十六名驾士已然制服尽解,露出了里面的戎装,原来这些驾士早有准备,都是军士假扮。那五道灰黄色的影子快如闪电,径直向车门扑去! 陆鸿下意识地先将小玉儿拉进怀里,抬头看时,原来那五道影子竟是方才欢脱可爱的五只猕猴,此时却早已化身为五头凶悍猛兽,凭借着机诡灵巧纵跃闪避着驾士们的夹击。 他忍不住回头去找那猴倌的身影,却发现原本跪着猴倌的位置竟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 而革络两旁的四名卫将似乎对眼前的变故熟视无睹,各自捉刀在手,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谁都不会怀疑,只要略有异动这几名卫将的刀子瞬间就会砍过来。 革络里静悄悄的,连窗幔都未摆动一下,坐在其中的鲁国公似乎对车外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丝毫未曾反应。 革络之后的十几名文武佐官除了那位飞身下马按住洪县令的将军,其他人都勒住马文丝未动。 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汇集,转瞬便下起密密雨丝。便在此电光火石之间,十几道人影趁着雨幕从两旁人群、店铺中拔地而起,顿时间寒光交织,痛呼惨叫声络绎不绝,那十几名驾士顷刻倒了一半。 革络两边的四名卫将齐声大喝,抽刀加入厮杀。 这时坝集寂静许久的大戏台所在之处竟然再度响起管弦歌声,并且由远及近,十几名伶人穿着各色戏服,咿咿呀呀连说带唱,花花绿绿地从大戏台的一角转了出来,丝毫不在意这边厮杀激烈、气氛萧肃,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 后边唢呐三弦吹吹打打,似乎演地正当激烈。 一名头戴幞头,身穿深青色参军假服愁眉苦脸的伶人走在最前,身后苍鹘不住追打嬉笑,再往后更有数名戏子穿着各色样戏服,各按角色边走边演。 若在平常,两旁的“观众”们早已笑做一团,大声叫好,可是此时所有人都感到万分诡异,甚至从心底深处渗出丝丝寒意。 革络后方的十几名文武官将终于有了行动! 只见文官统统下马执剑在手,武将也都勒马踩镫,掉头冲着那班伶人警戒。 陆鸿迎着蒙蒙细雨,感觉飘在脸上的雨丝越来越密、越来越急,掌心里满满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湿漉漉的。 胡玉儿躲在他的臂弯里,捉着他的手悄声说道:“哥,你手上都是汗……你怕吗?” 陆鸿一愣。他怕吗? 是的,他怕,非常害怕。对斗争的厌恶让他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曾经的他自恃才干,加上年少轻狂,也是与人斗得昏天黑地,最终被人从剑门关的万仞悬崖上推了下去…… 演参军戏的伶人们离革络越来越近,那参军忽然掀开戏袍,从腰间掣出一柄雪亮的腰刀,口中唱到:“吾乃清白官,为国效死力。奸贼皆当道,冤我贪军资。臣可为国死,不可受君辱。今起斩石勒,奴隶怎称帝?” 参军戏中的参军原是五胡乱华时后赵石勒手下一员军官,因贪污获罪,被石勒下令优人扮作此人,又令其他优人从旁戏弄,以作羞辱之意。而那石勒本是奴隶出身,却一朝做了帝王,因此有最后一句之讽唱。 这人所唱之词语句粗陋,确是似有所指,尚未念完,便纵跃而起,长刀霍霍而下,径斩车盖而去。余人纷纷取出兵刃,欲尽数斩杀面前武将文官。 洪成见那贼来得好快,顿时正吓得魂不附体,想护着鲁国公却跪在地上不得起身,情急之下嘶声喝道:“贼人尔敢!” 这时一声弓弦疾响,一支红翎箭直向那参军射来! 那参军耳听风声,暗叫一声“苦也”,挥刀反劈,“铛”地一声脆响,那刀像长了眼睛一般正好磕飞了羽箭,可是那参军身形一滞,正落到军官马队之中,顿时数刀齐下,被斩了个稀烂…… 第五章 蹊跷的刺杀 坝集西门处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数百名女军身着清一色赤红战袍、外披赤红沙金铠,张弓搭箭、呼喝纵马,宛如一条火龙飞腾而来! 两边百姓纷纷抬头观瞧,都忘了禁止喧哗的命令,忍不住惊声赞叹。只是女军戎装虽然英姿飒飒,却是个个五大三粗,面目狰狞。 只有为首一名女军官,白纱遮面,只露双眼;红袍当身,不着半片铠甲,正囊中取箭,张弓纵弦便将一名伶人射倒。 大周因为武后即位,更庙易属方才得国,因此向来不禁女子做官参军。 武帝时为了发兵征讨吐蕃,也曾大规模征召女军,最有名的甘凉“红袖军”极盛之时甚至达到一万八千余人! 这批女军虽然不及当年的红袖军威名赫赫,但是今日声势丝毫不让须眉,那些真刺客假戏子顿时便慌了手脚。 那女军官连番发令,女军们各出刀枪,瞬时便将刺客们重重围住。 那“苍鹘”见势不妙,口中唱道:“你这贼参军,不将天子敬。今日罢汝官,来日杀汝头!” 众刺客听到歌声一齐呼啸一声,转身便走,原来这歌是撤退的信号。 只是刺客想走,奈何为时已晚,前队卫兵和后队女军都已围合,那些刺客又没了斗志,刀剑齐至,顷刻间便带着惨叫个个身首异处。 那苍鹘临死前仍在唱:“杀……汝……头……” 这一切变故起得突兀,却又止得迅速,仿佛是一出早已演练好的刺杀演出,二十余名刺客连同五只猕猴转眼间都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洪县令等到警报解除,这才一骨碌爬起身来,走到革络窗帷后边,一面连称“死罪”,继而问候鲁国公安好。 陆鸿也没听见里面说了甚么,便看见洪县令一脸如释重负地退了下来。 那女军官此时缓缓策马驰近,在革络后纤腰一拧,翻身下了马,两边卫士一齐向她行礼。在革络之后守卫的文官们此时也长剑入鞘,纷纷向她点头微笑。 大周风气尚武,贵族尤甚,因此不独武将,许多文官也是颇有武艺。 陆鸿眼前一花,竟平白多了一双赤红色的女式皮靴,悄悄抬头,只见这女军官正站在他的身前,面对着革络厚实的木门,伸手敲了敲,低声喊:“父亲,这些刺客尸首怎样处理?”声音冰冷清脆。 只听里面一个颇具威严的中年男声说:“没死的杀了,统统拉去青州城鞭尸三日好了。” 那女军官原来竟是鲁国公的女儿,闻言便挥挥手,让赶到的卫兵们将尸体抬走。 陆鸿这回听的清楚,却感到不寒而栗。这鲁国公语气平平淡淡,竟能将杀人鞭尸的勾当说得轻描淡写,毫无半分恻隐之意! 陆鸿鼻中闻到幽幽的少女清香,不禁暗想:这女子不知为何要蒙住了半脸。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她面纱虽遮住正面,从下看时却能见到圆润的下颔与白皙的面颊,再搭上原本露在面纱外的沉静明眸,已然可以猜出是上等之姿。 一场早到的春雨已然渐渐停了。砖石路面上的坑洼处积存的雨水倒映出影影绰绰的人形,大家都保持这跪姿,大气也不敢多出。可是,其中有一个人却缓缓抬起了手腕…… “小心!”陆鸿猛然伸手在那女军官的腰间推了一把,对方猝不及防,居然被他推了个踉跄。恰在此时一枚竹刀贴着那女军官的侧颈飒然飞过,却将那片面纱扯了下来!陆鸿下意识地接住。 众人一阵哗然,只见一个人影自对面的百姓中间拔地而起,几个纵跃便越过了身后店铺的屋顶,带着一声长啸消失在了屋脊之后。有人当即认出,竟是那捏面人的艺人。 陆鸿的身体还处于半蹲状态,五六柄横刀便已驾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他只得举起双手,保持着半蹲的别扭姿势。 那女军官显然惊魂未定,可是脸颊的苍白仍然难掩绝美的容色,十八九岁的面貌,借用雪芹语: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仿佛天地间的造化已然尽集于此,偏偏美丽之中更兼冷艳高贵,不禁令人自惭形秽。两侧众人都看得呆了。 胡玉儿乍见陆鸿刀刃及身,吓得尖叫一声,幸得胡效庭在侧,急忙一把搂了过去,都惶恐不安地看着陆鸿。 那女军官与陆鸿对视半晌,挥挥手让卫士退下,从陆鸿手里接过面纱,重新戴在脸上。 等到鲁国公的仪仗重新上路,转过去往柳镇的三岔路口,甚至女军们火红色的身影都再也瞧不见的时候,众人才敢伸直了脖子左右顾看。也不知谁先问了一句:“县……县令老爷,俺们咋办哴?” 洪县令这才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招呼差役撤了防,招呼大家都回家,商铺地摊各自整饬,也可收了买卖明日再开。不过谁都没了做买卖的兴致,毕竟街上还躺着二十几具死尸…… 雨后的春风带着清新的自然气息,从东向西,吹遍了坝集的整条大街。两边的成排的酒旗店招浸了雨水,只得僵硬无声地小幅翻卷。 今天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谁也想不到一个欢欣热闹的龙头节居然演变成这般光景。鲜血混着雨水染红了半条街,从石板路的缝隙里渗透下去,从此便要在成千块石板下的土地里长久地留存下来。 等到有人再度掀开石板,或许还会记得这个惊心动魄的日子。记起这一生都只有听说而难得一见的刀光剑影、性命相博!当然更会记得我们大周鲁国公李大将军的女儿,也是只有听说而难得一见的美女…… 这些当然也就是今后几天,甚至大半个月里保海县最热门的谈资了。跟这件事比起来,县城朱家小姐被退婚的案子简直不值一提! 陆鸿们带着说不上来的复杂心情从坝集返回上河村,临走时胡顺被洪县令拉住,叙说了一下兄弟旧情,然后被特地郑重地嘱咐,不要在今天这件事情上过多言传。 另外洪县令让他好生督促三河镇春耕,并说县里不日会派人下镇上指导耕种生产以及农具补换,说不定自己也会亲自下乡劝农,又说今年征收任务可能会很难…… 胡顺一一答应了,找到家里的三个孩子拉过来拜见完了伯父,并邀请洪成几时得空便回家里来坐坐。洪成摆摆手表示知道了,便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县里。 一行人刚回到村里,便遭到留守在家的妇女们围堵,叽叽喳喳不停地发问。大致问题不外乎“坝集上热闹不?”“耍把式的多不多?”“有没有见到县里女人租的油壁大车?”这些,但是只有一个问题是大家都想问的,那便是“集上响的三声牛叫好大,是么式儿的牛?” 回来的人被问地哑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胡顺的内侄子王正心大,当即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地给众人讲述一路见闻。 他将鲁国公说成了“开国王爷”,这王爷如何大阵仗进了集镇,如何摆开兵马与数百名南唐来的敌军相遇,如何亲自吹了三通号角、身披铠甲手执长剑指挥士兵击败敌人,还有一位天仙般的女将军带了女兵女将亲自斩杀了敌军首领…… 浑然忘了自己当时吓得就差把脑袋埋进了裤裆里。 众人们听着不断唏嘘,一把一把地捏着冷汗,等听到最后县令老爷带领差役手执水火棍从敌后包抄,终于全歼了敌军之后,这才爆发出一阵漫天喝彩声。 至于小小的坝集如何容纳上千人对战,以及几千百姓围观鼓劲儿的事实,没人会去追究,就连一路跟着回来并亲眼目睹了真相的一行人也并没有加以反驳。 甚至有部分人也纷纷沉浸在那荡气回肠的描述中无法自拔,并且斩钉截铁地拍胸脯表示都是亲身经历,愿意担保事情的真实性! 这样的故事在这样的承平年代已经极大地满足了村民们对英雄的幻想。 当然了,这故事中的英雄有两位——英明神武的“开国王爷”和天仙般的女将军。 不过相当奇怪的是,大家从梦幻中清醒过来以后,却并没有人对于没有亲身参与而感到遗憾…… 相反的,当胡顺宣布县令老爷有可能亲自下乡劝农,并且要为乡亲们补换农具时,大伙儿立即撇下了方才众星捧月般的小王正,你推我挤地围到了咱们的乡曹老爷身边,拿出了加十二分的热情寻根问底,并且一字一句都要刨问清楚。 直到胡顺连连摆手表示一切只是暂定,大家务必做好先期耕种工作,这才渐渐散去。 等到陆鸿和胡顺一家打开自家院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昏然到了傍晚。 胡顺的连桥带着婆娘王正辞别了这一家,匆匆赶回王家村接两个寄在邻居家的小娃娃。 晚饭时一家五口随便煮了一锅粥,就着咸菜喝饱了肚子。还没撂下土碗竹筷,胡顺便拉着婆娘并三个娃娃将洪县令叮嘱的事情再重复一遍。 陆鸿年纪大,也懂事,胡顺没有多说甚么,重点关照他的多嘴婆娘少和村里的女人们乱说今天的事情。 黄氏颇不以为然地应了。 一家人便带着一身疲惫各自洗漱回房休息。 陆鸿躺在他的板床上,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他心中有个结,始终难以解开。 今日鲁国公遇刺之事蹊跷的紧,先是鲁国公神神秘秘地来到坝集,又大张旗鼓地现身,同时仿佛预料到有人想要行刺一般,身边驾马车的都是军士假扮。竟像是一出早已安排好的闹剧! 这位鲁国公歼敌之后既不找活口问话,也不搜证据,反而让人全部灭口,这就更加叫人起疑。 陆鸿想了半夜也没理出个头绪,脑袋里昏昏沉沉,终于睡去。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那个女军官骑了一匹火红骏马,向他迎面奔驰而来…… 第六章 大周团练兵 “鲁国公遇刺”事件的第二天,也就是二月初三清早,村头告示牌上又多了一张“无头告示”。 这告示既非时务又非市令、州闻,只寥寥几句说:二月二坝集事,鲁国公毅仪仗往柳镇屈家庄祭将军庙,行至坝集遇刺。匪派七宝班班主蓝鹞子在逃…… 事已移交青州有司,无需妄议。谣传、夸大以致恐慌者按律治罪!保海县衙,保海县令印,年月日。 原来鲁国公到保海县并非无缘无故,而是一心要到柳镇屈山宙屈大将军的庙中祭拜。 不过今日陆鸿没有在告示牌前面给大伙儿读告示,他天没亮就接到三河镇团练的通知,作为团练队正,带着上河村二十三个团练兵往赵家集聚齐。 此时的团练兵已然颇具规模,一改临时民兵的性质,已然有“准府兵”的形制。 大周立国之前,高祖则天帝由于各种因素将北衙禁军独立出南衙,任命武攸宜为羽林大将军,为后来顺利称制立下汗马功劳。 到武帝时连年征战,府兵不敷调用,战事一起必然耽搁农务。 龙兴四年至龙兴十年陆续卸甲解散四成军府,府兵卫士选拔标准仍然是“斯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弱力又均,先取多丁。”因为府兵卫军需自行配备全套军资粮草,因此只从富户之中选拔,有团练升入卫军的,也需考察家境。 裁减府兵同时升格团练兵,从乡团提升为预备役,除军户以外“三丁选一”。因此上团练兵体数已然十分庞大! 到了龙兴二十一年前后团练兵基本等同于降格后的府兵编制,只是无需番上番边、不归军府统管而在家服役,自备军粮、刀弓其一,其余不备。 陆鸿就是团练兵。 两年前保海县团练监批准了上河村两名老团练追剿凤头山余匪后“因伤退役”的申请,陆鸿因而征选递补,去年才因为本村的前团练队正升入府兵,加上他自身“刀弓娴熟、兼有马术、识字能书”而再补了队正之职。 据说这其中洪县令颇说了两句好话…… 据县里发来的消息,昨天半夜将军庙发现蓝鹞子踪迹,守庙的屈家子弟被打伤二人,有人沿途追赶,发现贼人往三河镇赵家集方向来了。 三河镇连夜组织团练集结待命,县里的捕手差役也都一齐出动前来捉人。 等到日头东出的时候,陆鸿一行并王家村的十六个团练兵共四十人已经在赵家集的界牌前被人截住。 那人白净面皮,双眼略有凹陷,戴一方浅青色幞头,穿了一身蓝布外翻圆领窄袖袍,腰间悬一口宝剑,整个人爽*劲利落,却有七分书卷气息。 只可惜左边脸颊有一道细长的刀疤,从鬓角一直延伸至颔尖。 只见此人挺胸直背,标杆一般立在道路中央,刚好挡住陆鸿等的去路。 他打量着眼前的四十名团练兵,每人身穿各色寻常布衣,却套一件象征团练身份的灰布半袖,胸口皆绣着一枚“团”字。 这些人之中所配兵器各异,障刀最多,另有钩镶、长弓、横刀的,不一而足。 这人十分面生,又不发一语,只是拦着路加意打量,陆鸿只得拱手问:“我们是上河村、王家村团练,请问阁下尊姓贵属、有何见教?” 那人显然没想到一个乡野小民居然懂文绉绉的客套话,又将陆鸿单独瞧了两眼,对方却比自己高了半只脑袋,当下也不回礼,大喇喇地背着手说:“我乃青州团练副使赵德,蓝鹞子已经往北去了,你们速速追赶不得有误!” 他本以为这些泥腿子得了上命,必然会立即转道向北而去。 谁知道陆鸿两脚动也未动,反而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即举手向背后一招,那些团练兵一言不发便哗啦啦地左右包抄而来。 那赵德吃了一惊,连忙赶在合围之前纵身后跃,跳出了圈子。 他目光阴冷冷地瞪着陆鸿,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们甚么意思,不想活了?” 陆鸿不知他虚实,因此并没有再下令强捉,只是口中诈他:“你既然是团练副使,为何不拿出凭信?昨天半夜才发现蓝鹞子往赵家集方向来,你是怎样赶在我们之前从青州到的此处?” 他停了停,想看看对方神色,谁知那赵德只是静静地听他发问,神情毫无变化,于是一字一句地又问,“再说,青州根本没有一个姓赵的团练副使……你到底是谁!” 赵德脸上此时才闪过一丝惊疑,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陆鸿见他如此,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实在他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一个姓赵的团练副使,刚才所言全然是诈,现在看来这人肯定是有问题了! 众团练不用他说,已然弓手上箭,刀兵成形,缓缓逼近了“赵德”。 那“赵德”忽然冷笑一声,搓唇为哨,发出一段尖利的叫声,路边树丛中黑影一闪,竟然窜出一匹油光黑亮的骏马! 他既然已经被人识破,索性不再啰嗦,倒退斜走,三步并作两步,翻身便上了马背。 那黑马恁地神骏,撒开四蹄便奔了出去,赵德远远地大笑说道:“好,没想到大周团练之中藏龙卧虎,库某见识了。后会有期!”原来此人姓“库”,果然并非甚么赵德。 那黑马四蹄如风,两个起落便已纵出好远,三名弓手接连放了几箭都被他轻易躲过,转眼消失在了薄薄晨曦之中、青草绿树之外。 陆鸿但觉此事蹊跷之极,他们奉命来捉蓝鹞子,却被人横加阻挠,甚至要使计策将他们引开。 他昨日里在坝集见过那假作捏面人儿的蓝鹞子,生得形貌高尊,和这姓库的男子又绝非一人。 莫非同党? 这时一个十八九岁,手持团牌横刀的团练兵凑了过来,压低了嗓音问道:“鸿哥,这事有些怪啦,俺们咋办?” 陆鸿见是同村李长山,便说:“按照原定计划,在赵家集等待其他人会合。你同你兄弟长河进集里找找看刘队正……但愿其他几个村镇的团练没有被那人骗到北方去。” 李长山倒也麻利,当即领命去了。 赵家集不大,据统计也就三十多户人家,几十座大小房屋院落散布在燕子河北岸高低起伏的坡地上,再往北是一大片广袤平坦的田野。 燕子河南岸却是一带低矮嶙峋的丘陵小山,更远处隐约横亘着连绵的青山障影。翻过那片山,便是三国时著名的“太史慈北海报恩救孔融”之故地,汉北海郡,今为青州北海县。 见到李家兄弟身影三转两转消失在了村落之中,陆鸿心中不禁暗暗担忧起来。 那蓝鹞子虽说有确切消息表示往赵家集来了,但是可以想见,这人为避搜捕不大可能往大路走。 若想抓住他必然要在赵家集四周广布罗网,否则一俟出了赵家集地界,不论往东北出海至莱州,或是向东南躲进漫漫青山甚或潜入北海县,再想捉住更是难上加难,不啻于*大海捞针。 况且蓝鹞子的身手极高,以他手上满打满算的四十人,最多只能布防村东村西两条路口,再兼顾往东沿着燕子河的一带河滩——好在河道两边的卵石砂砾加上稀稀落落的树木基本没有适合藏身的地方。 但是如果将手下派成斥候作暗哨,只盯不抓,四十人也就勉强够了…… 当然这一切还要看李长山联络结果如何。 《大周律疏·捕亡律》承唐律明言:诸罪人逃亡,将吏已受使追捕,而不行及逗留;谓故方便之者。虽行,与亡者相遇,人仗足敌,不斗而退者:各减罪人罪一等……即非将吏,临时差遣者,各减将吏一等。 如今洪县令受使追捕已决死刑的重犯,借调派遣团练上下百余人,如今虽然未遇贼寇,却被同党用计支走,假设上官有意,完全可以依据“与亡者相遇,人仗足敌,不斗而退者:各减罪人罪一等”一条治了洪县令的罪。 毕竟若是强行认定同党等同亡犯,虽略显勉强,却并非全无可能。 死罪减一等,便是流三千里,大周如今与唐人划江而治,因此南北并无纵横,若是流放三千里,只得往西到关内道甘凉二州守着吐蕃人去了…… 似陆鸿这等临时差遣者,也难免要各减一等入罪,流一千五百里也未尝不能。 好在跟着陆鸿来的这帮人倒没有中计以致“不斗而退”,其他几队团练却不知是怎样境况。 这时两条人影从屋舍中间穿行而出,李长山、李长河都气喘吁吁一路疾奔而出,陆鸿着紧两步迎了上去,问道:“人呢?” 李长山手拄着膝盖,稍稍喘匀了两口才说:“一刻之前将末向北去了!” 好在陆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倒也并未惊慌,只是拍拍两人肩膀,说道:“辛苦了,只怕再要劳烦你两位……” 李长山笑道:“让俺们去北边追刘队正?那得去借两头驴才成。” 两人对视一眼,都会心一笑。 陆鸿暗赞这小子脑瓜灵,点点头说:“去罢,务必把刘队正追回来。” 看着李家兄弟再度返回村子里,迎面已然有三三两两的农人走出家门,要往田间耕种去了。村民们见到村口一众灰布半袖的团练兵,都好奇地指指点点,有远亲相识的都举手高喊着名字打招呼。 可是团练兵们一个个充耳不闻,都表情严肃地等待着陆鸿的命令。 远处的田野间清风漫漫,隐约送来一阵幽幽的女声小调: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 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这歌是《诗经·齐风》中的一篇《甫田》,说的是丈夫长久未归,妻子思远人而不至,心中忧劳,刻骨之思终成幻觉的故事。 那歌声虽然断断续续地传来,但是反复吟咏之下,自有一股凄婉悲凉之意。 这首歌谣据说是去年一位被贬淄州的文人旅经本县,闻村民务农时所唱民歌粗鄙不堪,于是收集齐风十二首,让弟子教授给农人传唱,渐渐为人熟知,后来山东百姓都称之为“石公”。他所收集的十二首齐风也被称作《石公调》。 众团练平日里都是听熟了石公调的,过去感触不深,此时听在耳中,却无不想到自己若有一天征战在外,家中的妻子是否也会如此思念…… 一时竟都痴了。 第七章 赵家集客栈 赵家集的燕子河北岸有间客栈,是如今仅剩的一家百年老店。这家客栈当然不叫悦来,它的名字就是赵家集客栈。 客栈不大,只有三间客房加一大间通铺、一间货仓,专门接待保海县城和青龙港之间漏下来的流客。 客栈的老板赵四这几日可以说是满面春风,家里六十亩地全都甩给了几个兄弟和堂兄弟帮忙耕种,一头扑回了客栈里。 因为五天前赵家集同时来了两批客人,将他小小的客栈挤了个满满当当,客人们带来的两车货也成功占用了半年都没开过货仓…… 最重要的是,这两批客人出手都十分大方,而且足不出户,除了酒菜到时奉上也没有过多的要求。 事情还要说到五天前的那个晌午,赵四正百无聊赖地支在柜台上假寐。早上才和家里的婆娘大吵了一架,现在店里就他一个人,反倒清净。 那婆娘成天抱怨他不务正业,光靠女人和两个儿子,家里的六十亩地很可能就要抛荒一半。 去年赵四就已经因为荒了十六亩田而吃过了里正的挂落,三河镇的乡曹胡顺老爷也因为这多罚了他半成的租调税。 可是赵四不在乎,这间客栈是祖宗留下来的产业,老大老三嫌累赘都不肯接手,在北方戍边老二几年前就冻死在烽火台了…… 由于国家近百年的承平治世,人口急剧增加,除隐户、奴婢、僧道等,大周丰庆六年统计总人口已接近五千四百万。 大周虽说幅员广袤,可是毕竟不如南唐鱼米丰饶,因此近二十年来公田急剧减少。 丰庆帝登基伊始便再度缩减授田,从文帝时每丁授永业田十六亩、口分田五十亩减至永业田十亩、口分田三十亩;丰庆四年又以市价八成官收部分口分田用以充保公田。 赵四家所得田亩一减再减,又因为继承了这客栈,“兼工商者授田减半”,因此家中只余六十亩地。 这些年家中的光景早已不如几个兄弟分家前那样富足了,可是这也是世间常情,赵四甚至总结为“规律使然”。 田间发不了财,他也就更有理由丢丢心心地守着这客栈了。 除过被婆娘数落地耐不住的时候,下地里干两天应差事,其余时候便如今日一般,在店里坐等着老天睁眼,给他发几个客人下来…… 可是就在他快要瞌睡的时候,几声重重的敲门声猛然让他从模糊的美梦中惊坐而起。 “嫩麻嘞血……啊哈哈哈,几位客人吃晌午莫?”赵四骂娘骂到一半,就看见自家店子半掩的破门板边黑压压站着十几个人,连忙咽住话头打个哈哈绕了过去。 带头的客人也不和他计较,板着脸走了进来,从褡裢里掏出三贯制钱丢在柜台上:“你的店我们包一半,加货仓,十天。连吃带住,够吗?” 赵四拿眼角瞥了那钱一眼,见是南唐制钱。 好在周唐商业流通频繁密切,两国制钱一兑一相互通用,倒也无妨。 三贯钱别说只住十天,一个月也尽够了!他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嘴上却换了六分土腔的官话说道:“住是够咧,奏不知客人们要怎样吃法,要酒不要?” 那客人回头看了一眼,见众伙伴都有些跃跃欲试,自己思量了一下又掏出两贯钱:“吃好的!酒不要多,是怎样的酒?” “有自家小酿——嘿,当然不入官人们法眼!白日俺派家里人到十里外的酒庄去拉,包管诸位夜里奏吃到好酒。” 这次赵四是真的眉开眼笑,提着掸子绕出柜台,一个劲儿地给客人们掸灰尘。 那客人不再多说,收了褡裢,带着伙伴自行找房间休息去了。 赵四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将两车重货推进货仓,便摸出一个铜子儿叫住隔壁张家玩泥巴的小子,打发去把自家婆娘找回店里来帮手。 这批人刚刚走净,随后又来了一拨。 这回只有四个人,个个深目高鼻,袒露着胸膛,十足像是北方的胡人。 这拨人不似前一批那样谨慎,一进店便喊着包下剩余的房间,也是十日。 他们出手更加大方,成色十足的二两银锞子丢下六个,跟着便要酒要肉,闹哄哄的不可开交。 这两批客人分别从南方和北方来,据说都是从青龙港下的船,却同时到的赵家集。 赵四的生意红火了,门可罗雀的小店顿时之间宾客盈座。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南边的客人吃喝拉撒睡都是在房里解决,进了门便不再露面。 赵四每日送餐三次,收盘三次,换夜壶粪桶两次,只要赵四推门进了,那些人哪怕正在说话也都纷纷闭口不言,看着赵四忙完了出门这才小声嘀咕。 北方的客人倒是吃睡如常,到点便在大堂里围桌一坐,大吃大喝,回房便睡,四人个个鼾声如雷,害得赵四几回都担心被他们的呼噜掀翻了屋顶!不过这四个人虽然吵闹,也不多话…… 这几日赵四虽然忙的团团转,好在硬铮铮的制钱银子揣进了包里,婆娘也不和他闹了,屁颠屁颠地跟着忙前忙后。 赵四成亲二十来年,除过刚刚进门的两个月,就这几日瞧这黄脸婆最顺眼,到了晚上居然来个琴瑟相谐,似乎天下的好运一时间都交到了他的头上…… 可是好景不长,两批客人入住的第六天,也就是二月初三这天,赵四刚刚忙乎完了一早的屎尿腌臜活计,从燕子河边洗了手返回客栈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挎着刀进了自家店门。 瞧那背影居然有些眼熟。 他连忙就着围裙擦净双手,着急忙慌地放奔子往回跑。 那个挎着刀的年轻人就是陆鸿。 他半刻以前刚刚把手下三十七名团练全部撒了出去,让他们在方圆十里以内遍布暗哨,主要偏西南向,也就是柳镇方向。 遇敌之后吹哨为号,拖住敌人等待四面同伴合围增援。而他自己并没有跟着离开村子,而是在临行前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似蓝鹞子这种赌徒,未必便走小路逃生,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便是最安全的。 最危险的地方,自然是人来人往的大路! 于是他想到了赵四的赵家集客栈。 去年这个赵四家里荒了十六亩田地,被里正举首到三河镇来,身为乡曹的胡顺便依律罚了赵四家半成的租税。 恰巧那天胡顺得了伤风,是陆鸿前来知会这赵四的。 等到赵四奔进大门的时候,陆鸿已经寻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喝茶。他见赵四气喘吁吁地进门,还站起来向他拱了拱手:“赵家四叔,借你家口茶喝。” 赵四一愣,胡乱拱了拱手,哼哼唧唧地回了个礼,才认得是胡老爷家的大公子。 赵四那婆娘缩在柜台后边一个劲儿地使眼色,陆鸿瞧在眼里,却不点破。 他见赵四给那婆娘甩了个后脑勺,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唱了个哈哈说道:“他大侄,今个怎有空来叔这破店子?” 陆鸿放下茶碗,拍拍搁在桌上的障刀,笑道:“办点公事,找人。” 其实赵四一早便看见了他身上的灰布半袖,此时听他这样说了,顿时放下心来,转脸白了他婆娘一眼,意思是“又不是来罚催耕的,怕个甚!” 那婆娘似乎也觉得不太好意思,假意低头擦抹着台面。 这公婆两个一举一动都被陆鸿看在眼里,心中好笑,随口问道:“赵四叔,最近店里生意可好?” 一提这事赵四便笑得合不拢嘴,亲手从柜台上抓了两把瓜子过来请陆鸿吃,嘴里笑道:“好哩,这几日店里把你婶忙坏啦……而且田里有几个兄弟照应,春耕保准不成问题!” 陆鸿点了点头,又问:“那就好……这几天有没有生人来啊?” 赵四眼珠子转了半圈,目光不由自主地便飘到了后院。 陆鸿随着他瞧去,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两人刚好看见十几个清一色身穿素麻圆领袍,头戴斗笠的汉子从后院鱼贯而出,陆鸿认得,昨日在坝集时蓝鹞子也是穿着这样一身! 那些人中当先一个从随身褡裢里摸出一贯钱,丢在赵四的婆娘面前,压低了嗓门向赵四说:“我们带的两车货,留给北边来的四位朋友。” 赵四忙不迭地答应,虽然他努力克制,可是此时面对大财神双腿却微微发起抖来! 陆鸿却泰然自若,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茶。 那人正向门外走着,突然停下脚步,斜过斗笠盯着赵四的微微发颤的衣袍下摆,忽然抬起头来,射出两道阴冷的目光,将赵四吓了个趔趄。那人不再理会这个胆小的掌柜,将目光转向坐在角落的新客人。 恰巧陆鸿也正观察这他,那人虽然用斗笠遮着面部,眼神也全然隐没,但是陆鸿与之对视时仍感到一股寒意。这般交战只是一瞬,那人好像不愿多作纠缠,冷笑一声,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 第八章 蓝鹞子遁走 这些人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视野之外,赵四还在两眼发直,哆哆嗦嗦地打着摆子。忽然肩膀一沉,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回头一看,原来陆鸿已经在他身后站着。 赵四咽了口唾沫,心下稍定,两条腿也长回到自己的身上。 陆鸿笑道:“你怕甚么?” 赵四也有些迷惑,说:“是啦,俺怕个啥?老太婆,嫩……欸?死婆娘,恁赖到地上干莫?”最后一句话倒是中气十足。他那婆娘见当家的作势要来追打,连忙扶着柜台爬了起来。 陆鸿捉住了气急败坏的赵四,嘴巴朝后院一努,问道:“刚才那人说北边来的四位朋友在店里吗?” “在嘞在嘞,只怕还在睡着!”赵四好歹放过了他婆娘,指着西边厢忙不迭地应答,他此时已然隐约知道惹了大祸,联想到告示贴的,昨日坝集上那个极大的官儿被人刺杀的事情,不禁又为自己一家的前途担忧起来。 陆鸿瞧出他的心思,安慰道:“你别怕,我教你。你在村里找十几个青壮,将那些人门窗都锁了,务必堵在房里别让出来,等县衙捕手一到就没你事儿啦。”他估摸着县里的人这会也该到王家村附近了。 赵四此时全然没了主意,当然全凭陆鸿吩咐。他正要出门叫人,又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折回来问道:“要是堵不住咧?” 陆鸿道:“带上家伙,出来一个杀一个,也就是了。”这话虽然说得平平淡淡的,赵四仍然吓得一阵哆嗦,脑子里连转了好几个念头,最终还是一咬牙,三两步出了家门。 二人商量的虽是杀人的勾当,那赵四反倒并不害怕,只要杀的不是他自己,也不过是手起刀落、杀鸡一般而已! 大周民风尚武,更甚前唐,这回又是给官上办事,别说杀几个北疆蛮夷这种芝麻大的事情,就是让他放火烧了西边厢把蛮夷们烤了,也不过是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的鸟事。 况且告示上明明白白地说了,“窝藏、纵行者等罪”,等罪是啥意思?挂个通敌卖国的牌子杀头呗! 所以赵四一旦决定了要干,便毫不犹豫地先朝两个兄长家里跑。他的婆娘这时也算省得事,猫在后门前监视着西边厢的动静。 陆鸿见安排妥当,便提了随身障刀出店而来。村道上行人寥寥,就算会了面也不太认得。只是人们见到他这一身装束,难免要高看一眼,同时也会联系上今早自家或邻家的子侄被刘队正集合起来的事情,又让人有些狐疑猜想。 不过半晌便看见赵四领着十几个青壮,各执刀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陆鸿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赵四指挥人取了锁链分别向后院及外墙绕去。 东边的日头起了一半便又矮了下去,反倒是成片的淡淡乌云升上了半边天。 田野里刚刚甩开臂膀忙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直起了腰板,手搭凉棚,抬头观察着天色。 弯弯曲曲的村道从一里多外的树丛间延伸出来,从陆鸿们分派出去到现在,一直寂寂然安静地怕人。 这时一个胡人模样、身穿短皮袄,头戴褐色毡帽的身影不疾不徐地从树影中转了出来,正沿着小路走向赵家集这个特殊的小村庄。 陆鸿抱着刀站在赵家集客栈的屋檐下,看似依着门柱优哉游哉地观察着天色,其实所有注意力都已经转到了那个孤零零的人影身上。 八成是他了,蓝鹞子! 他还在考虑要不要将散在外围的手下们召回,那人便已经出现在了赵家集的界碑之前。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番,抬头找到村中赵家集客栈的店招,正要迈步走来,却陡然看见屋檐下团练兵装扮的陆鸿。 陆鸿没有任何动作,虽然此刻已然绷紧了全部精神,可是外表看去仍似乎悠然自得,毫无戒备。 他之所以没有躲藏起来,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门外,正是因为算准了蓝鹞子不得不来!因此他不愿就此输了气势。 这些人在客栈里等了这么久,必然还有更大的图谋,而且那两车货也让陆鸿很感兴趣——他也相信蓝鹞子更感兴趣。 至于车里装的甚么,赵四不清楚,也没说。陆鸿也不清楚,更不能知道。 有些事情需要知道清楚,可是也有些事情根本不必知道! 那个人果然若无其事地走进村来,并且毫无意外地站在了客栈门前。 此时两人的距离只有五步,陆鸿早已认出了他来。他正是蓝鹞子!虽然腮边新粘的络腮胡子几乎没有任何破绽,但是他阴冷的眼神与方才出店的大汉如出一辙,永远不会改变…… “是你!”蓝鹞子显然也认出了那个救下自己猎物的年轻平民,“嗯,你是团练兵……这么说,我不必进去了?” 陆鸿摇了摇头,并不答话,他在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将保海县搅起偌大风雨的人物。 蓝鹞子看出他的用意,索性摘了大大的毡帽,扯掉新粘的假胡子,随手丢在一旁,同时也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这蓝鹞子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两颊瘦削,面容清癯,倒不像是草莽之士;一双眸子虽然难掩疲惫之色,却暗蕴神采;薄唇隆鼻,象征为人坚毅、福禄高贵;双眉耸立,额角凸起,尽显峥嵘之气。 “阁下一副好尊荣!”陆鸿情不自禁拍了一掌刀鞘,由衷赞道。 蓝鹞子苦笑一声,此时远处西北方忽然响起一声尖哨,继而一阵骚动,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四野之中哨声四起,有远有近,粗略一数倒有十几处之多。 两人同时抬头望天,都是心中亮堂,想是方才从店里出去的十几个南唐人终于现身,而且被陆鸿的手下发现了。 这些人不用说,必然是作为掩护蓝鹞子的疑兵了。 不多时客栈后院的西边厢也骚动起来,喊叫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功夫便即止歇下来,跟着院墙外也传来一阵动静,也是相持不久。想来那四个北方客自知不敌,都缩回了屋里。 蓝鹞子始终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这时终于无奈地拍了拍手,自嘲地说:“好了,原来我机关算尽,到头来毁在一个小小团练手里。” 他深深地朝陆鸿看了一眼,仿佛有些惋惜,“你是个人才,可惜要埋没在这种叛国山野之地。不如跟我走,我蓝鹞子保你高官厚禄!” 陆鸿不置可否地笑笑,既然明知是计,本想不答,但是他现在最要紧的便是拖延时间,等李长山兄弟带着刘队正他们回来,或者等到县衙的捕手赶到。 蓝鹞子身手极为了得,这在坝集是亲眼见过的,光靠自己一人想捉住他难比登天。 于是接口道:“你一个逃犯,凭甚么保我高官厚禄?” 蓝鹞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意,反倒不来答他,摊开两手说:“你的人被我手下缠着,我北边来的朋友也脱不开身……你一个人捉不住我,我一个人也拿不了货。 不如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落个自由之身,你捉了我手下和那四个朋友,加上两车货,也尽够升官发财。怎么样?” 陆鸿摇摇头,将障刀拄在地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对方,说道:“不怕你知道,我一个人是打不过你。但是我拖的起,你拖不起,我现在就是要拖着你!” “你”字一出口,障刀已然出鞘上撩。蓝鹞子听他语气,早料到他将出手,向后一个翻跃躲过一刀。他的双脚刚刚沾地,陆鸿挟着刀光白影已经翻翻滚滚地砍了过来。 蓝鹞子一面闪避一面暗暗叫苦,他在屈家庄将军庙虽然打伤了两个人,但是屈家子弟毕竟将门之后,也着实让他吃了点苦头。 到现在他的肋下还隐隐作痛,方才一阵腾挪,伤势立即发作,胸肋之间仿佛插着一柄尖刀不住地翻搅,几乎疼的他岔过气去,脑门上热汗涔涔而下。 昨夜为了换这一身装束好躲在蛮子中间逃走,一应随身之物尽都抛弃了,此时更没个趁手的武器,只得被陆鸿逼得连连退却。 陆鸿双手持刀,步步紧逼。蓝鹞子至此方才动怒,忍着剧痛觑准了破绽一脚踢在他的肩头。他这一脚力量好大,陆鸿只觉得半边肩膀几乎麻木,接连退了几步。 蓝鹞子虽然一脚踢中,可是反冲之力也震得他胸腔犹如斧斫刀搅,痛不堪言。此时他已感到天昏地暗,喉咙中一股腥咸味道直冲鼻腔。 陆鸿被踢退之后,见他自己反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看上去十分痛苦,不禁有些惊愕。 正要提刀再上时,村口小道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蹄声,接着弩弦声响,尚未来得及反应,便感觉胸口仿佛被一具大锤击中,剧痛之下眼前一黑,身体便如同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 紧跟着耳边传来一串模糊杂乱的脚步声、喊杀声,又听得近处有个女声说了句:“蓝先生,快上马!敌人追来了……” 第九章 陆鸿的伤势 “蓝先生,快上马……” “快上马,敌人追来了……” “蓝先生……” “敌人追来了……” 陆鸿眼前灰蒙蒙的一片,不知身在何处,一时宛如置身深渊,一时又仿佛飘在云端,耳边却总是来来去去地回响着这么几句话。 “你是谁?”陆鸿大声问道。回答他的却是一串诡异的笑声,那笑声非男非女,时远时近,总教他捉摸不住。 伸手摸向腰间,随身挎着的四尺障刀却不翼而飞。他四望彷徨,不知所之,终于等到眼前混沌渐渐清晰,诸般知觉回到了身上,忽然胸口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登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陆鸿就这般浑浑噩噩不知昏迷了多久,恍惚之中耳边似乎总有人在小声地说话,他想听听说了甚么,却总也听不清楚。 县里官办医馆的高医正刚刚换过药,在木盆里洗净了双手,胡效庭便抱着满盆的血水去院里倒了。 高健高医正向随同而来的洪县令拱了拱手,又向一旁的胡顺点点头,这才开口说:“洪大人,令侄的血倒是止住了,不过伤口太深,弩箭又伤了肺叶,似他再这般乱动的话只怕创口又得破裂。” 胡顺与专程赶来的洪县令面面相觑,都是深有忧色,又同时望着高医正,问道:“那便怎样?” 高医正看了看榻上面色苍白的伤员,为难地说:“只怕有些冒犯……”不待洪县令再问,便自顾说道:“说不得只好将他牢牢绑了!” 胡顺急道:“那怎么成,他又不是犯人。” 洪成示意自己的同年兄长稍安勿躁,向高医正问:“没有镇定的药吗?” 高医正道:“令侄不是因为剧痛挣扎,乃是受伤太重、失血过多产生的迷乱之症,除非他自行克制,否则只能借由外力。” 胡顺仍然不从,心想这鸟庸医安的甚心,哪有这样治法!他心中想着,口中虽然不说,脸上已生出轻视之意。 那高医正察言观色,已然知他心意,冷哼一声,摆下脸色说道:“止有绑缚一途,如若不信,尽可另请高明!”说着提了医箱撩开袍角便走。 这人乃是正经明医科进士及第,官至尚药局侍御医,官阶从六品上,比屋里的洪县令尚且高二阶,只因为“桃李园案”无端牵连才贬到这小小保海县来做个末流的医正,哪里受得了如此轻视。 胡顺不知底细,再加上陆鸿生死未卜,所谓关心则乱,这才失礼。洪县令确是明白根底的,连忙伸手虚拉了一把高医正,急声劝道:“正实留步,救人要紧!” 高医正原本心中有气,连洪成的劝阻也懒得理会,他县医坊直属太医署,县令原本管他不着。但是一句“救人要紧”却着实击中他的软肋,这人是真正医者之心,不由得停下脚步。 洪县令见他犹豫,知道事有转机,转过头便斥责胡顺:“老*胡你好不省事!正实从前在宫里给皇帝太子们都服侍过,”他说着朝天一拱手,“他既如此说了定然是不差的。” 胡顺虽说比他年长好几个月,但是一向听这兄弟的话,被他疾言厉色地一顿数落顿时便软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高医正,也不知如何赔罪。 高医正给洪成一劝一捧,早已消了气,当下也不矫情,转身再回到病榻前,头也不回地向胡顺道:“拿绳子来!” 这时陆鸿上身赤裸着,忽然嘴角开始微微抽动,小臂也颤了两下,高医正见机得快,连忙扑下去按住双肩,洪成也赶来压着脚踝。果然洪成两手刚刚沾到,陆鸿便剧烈抖动起来,两手在空中一阵乱抓,后脑一撑,背脊便离了床铺几寸,口中“嗬嗬”怪叫,躲在门口偷看的胡玉儿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高医正一面死力按着肩膀,一面向洪成叫道:“你这样不成,压住腰,压住腰!”洪成索性纵身一扑,全身都压在了陆鸿的腰腹大腿上,两手使尽了力气扒着床沿,拼命不让陆鸿动弹。 胡顺哪里还敢迟疑,转了身一溜烟便到柴房取绳索去了。 胡效庭在院子里听见动静,赶忙丢了木盆,也冲进屋里来帮手。高医正见了他,叫道:“小鬼,你快捂着伤口。” 这时陆鸿胸口的生布已经又在渗血,转眼便殷虹一片。胡效庭胡乱抓了一条手巾,捂在那箭创之上,冷不防陆鸿手背挥打过来,“啪”的一声扇在了他的脸上,右边脸顿时红了半边。 胡效庭被打得半边脸涕泪横流,手上却不敢放松片刻。 胡顺那婆娘晕血,原本一直在门外候着,此时听见屋里的动静直唬得心惊肉跳,赶忙抱了小玉儿躲回厨房里去了。 陆鸿一阵乱踢乱打,接着筛糠样地抽搐良久,梗着脖子青筋一股一股地冒了出来,浑身的肌肉一棱一棱地鼓胀着,肩腰都在不住地左右扭曲挣扎。 堪堪歇止了半刻,忽然又发力猛打起来,先是洪成被一膝盖顶飞,跟进门的胡顺合身补上;接着高医正被一胳膊撂倒,胡效庭便拿额头顶着陆鸿的锁骨。等到洪成和高医正又再爬起来按住时,陆鸿忽然停了动弹,整个人像瘪了气的浮囊一般瘫了下去。他的脑袋歪在一边,右手软塌塌地垂在床沿上,两腿时不时微微抽动着,只余下胸膛风箱一般剧烈地起伏…… 胡顺和洪成干脆就压在陆鸿腰腿上不要起身,都在大口喘着粗气。胡效庭小心翼翼地揭开手巾,一条血线顺着陆鸿胸口的肌肉轮廓淌到肋下,在榻上聚成一滩,连忙又盖了上去。 高医正半瘫着坐在地上,两手搁在膝盖上微微发抖。他抬头看了一眼,确定渗血不多,便不忙起身,仍是坐在地上心有余悸地说:“亏得受了重伤,否则咱们几个哪里制得住他!” 这四个人中高医正和洪县令都是读书人,胡效庭年纪小,身力尚未长成,胡顺又太胖,都不是出力气的好手,因此合力之下仍然狼狈不堪。等几人喘匀了气息,赶忙拾起胡顺带来的绳索,七手八脚地将陆鸿连着床板捆了个严严实实。 还是洪县令有计较,嘱咐胡效庭把村里几个团练兵请来照看。 ……………… 高医正自打被洪县令请了来救治陆鸿的伤病,便在上河村胡顺家里住了下来,几日时光转眼即逝,年历已从立春翻到了雨水。此时节身板硬朗的已然渐渐脱了棉袄,料峭的湿冷气在被大地的温热逼退之前挣扎着散发出最后的余威,鸿雁南来,草木萌动,四野外青葱碧绿,杂着灰褐的土色,胡家后园里陆鸿亲手种植的花草蔬菜也都偷偷抽出芽来。 燕子河水依然不疾不徐地静静地流淌着,清晨的寒湿丝毫没能阻止女人们到河边盥洗。不过最近有些不同,那些女人抱着木盆挎着竹篮经过胡家大门的时候,总会留神朝院里多看几眼,若是恰巧遇见胡家的人露面,便急忙停下招呼一声:“胡老爷(他婶子),陆队正受伤好些了罢。我家那妮子成天说陆队正是咱们三河镇的英雄,吵着要来探望……”若是碰见效庭和小玉儿俩兄妹呢,后边那句自然略过不提。 胡顺哪里不明白这些妇人们的盘算,这是想攀亲家哪! 缘由还是要说到二月初三那天,陆鸿带着人在赵家集一举捉住了十几名逃犯同党,还有四名作死的番邦蛮夷,剿下的两车货都是十足十的黄金,根据目击者称,那两车黄金少说也有一千斤,也有说二千斤、三千斤的…… 当然了,诸多传言到现在最可信的还是一千斤的版本,因为这话是赵家集开客栈的赵四赵老板亲口说的。 要问赵家集如今最红的人是谁,就是赵老板!赵家集最得意的人是谁,还是赵老板! 赵四趁着朝廷发嘉奖的大喜,在店里连开了好几天的流水请客。这个往日被人奚落成二流子的赵老板,现在每天被乡党们簇拥着,喝得酩酊大醉,席面上一个劲地吹捧:咱们陆队正如何神机妙算布下天罗地网擒住十余名犯党,陆队正如何指挥若定困住四名番汉,陆队正如何单刀赴会、杀得逃犯蓝鹞子呕血重伤,总之陆队正就差被说成了屈将军在世。 从此以后提到陆鸿都叫一声“陆队正”,大家一面对陆鸿非凡的本领唏嘘感佩,一面痛骂暗箭伤人的骑马女贼,同时又替陆鸿的伤势感到担忧。 这些传奇般的故事从赵家集传到西马庄,从西马庄传到王家村,从王家村又传到上河村、柳镇、坝集、县城……原本预计能保持半个月的坝集新闻刚过了一天就被翻进了旧黄历,而“陆队正智斗力取凶匪蓝鹞子”的事件立即成为妇女们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就在初五那天,也不知是谁首先传了出来,说是洪县令已经上表朝廷,要给陆鸿请功!这就更不得了啦,上河村从古至今还未出过一个像样的官儿来!即令是咱们的县老爷也是祖上便从西马庄迁到县城去的。 这下有姑娘的妇人们顿时便热情起来,开始拐外抹角地打听“陆队正”的生辰八字,还有脾性喜好。虽说我们的陆鸿来到这座村庄已经三年了,但是他好静沉稳的性格导致他至今没有和乡亲们打成一片。 由于待人谦和礼貌,又识字的缘故,村里人对待陆鸿还是客气尊敬多过亲近,也是最近他“脾气很好”的评价才渐渐在妇女之间传了出来。所以这些人打听了半天,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加上胡顺的婆娘黄氏早早得到了当家的叮嘱,谁来套话都是矜持地笑笑,然后把事情推给陆鸿自己:小陆这孩儿人是不错嘞,奏是特个性强,俺莫法做主…… 也有直白便问婚事的,黄氏也有一套说辞:孩儿伤莫好,多咱好了多咱再说……总之如今陆鸿养伤是第一要务! 第十章 洪成的烦恼 高健听见外边吵吵闹闹,便掀开门帘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先抬头望了望天色,这雨水一到天色果然便阴阴的,清晨的空气中浮沉着湿冷的气息。 高健忍不住捏紧了领口,同时立刻想到县里一位风寒湿痹的老病人,来之前留了一张“防风汤”的方子,也不知吃的怎样了。这种事不想起来便罢,一旦上了心头便不由得挂碍牵记,加上院外吵吵闹闹的,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之意。 他走到院门边正要喝止那些吵闹的妇人们,却看见不远处“得不得不”慢慢走来一匹瘦马,马上一个中年青布短袄、灰方巾,腰悬佩剑,正遥遥向自己拱手。正是洪成洪县令。 几个妇人见了洪成都停了嘴碎,亲切地打着招呼。 高健也趋前两步,拱手说道:“大人。” 洪成翻身下马,先向大家回了礼,然后把住高健的手臂,说道:“正实何必多礼。春寒料峭,咱们进去说话。” 今日一大早胡顺和黄氏就下地去了,家里只剩两个娃娃。小玉儿人小贪睡,这会儿还在屋里困回笼,胡效庭倒是早起,这时已然给洪成和高健沏了两碗大叶茶。 洪成接了茶碗稀溜溜喝了一口便又放下,到陆鸿屋里去看了两眼。 胡效庭跟在后边低声地道:“鸿哥昨晚醒了一回,又睡下了。” 陆鸿这两日已经会偶尔清醒一刻半刻,只是精神委顿得很,醒过来说不了一个字,听见别人说话鼻子里哼哼两声便又睡了过去。家里正担心的时候,高医正却说这家伙体格好得很,这回多半是挨过来了。 洪成见绑缚用的绳索都解了下来堆在一边,想来是不会再有大恙了,于是轻手掩上屋门,退了出来找高健叙话,顺便支了效庭去地里找他爹回来。 他这次来原是有件重要的事情找胡顺商量…… 前两天他确实给青州发过一次请功的文书,这事陆鸿功劳最大,若不是他当机立断又妥善布置,整个保海县上下官场以及青州团练都要碰一鼻子灰。 可是文书发了出去,青州那边却回复说,朝廷在青州设都督府的想法尚未正式定论,这事还是等到新都督上任再行裁定。 洪成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毕竟论功行赏这种事真要好好研究厘定,再者新都督一上任就亲手封赏有功,也算是一件好彩头。这么想着他便安安心心地忙着最近劝农的繁琐事情。 谁知道昨天中午青州便正式向各州各县发了通告,表示朝廷已正式成立青州都督府,新任都督鲁国公李毅,下辖青、齐、淄、莱、登、沂、密七州,即时生效。 通告上盖着都督府的戳印。洪成拿着一纸通告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直到向晚时分又接到两份正式文书,一份是朝廷下发全国的通告,口吻与中午青州的通告如出一辙,但是页末盖着皇帝的玉玺和政事堂的大印。 洪成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相信不仅是自己,所有先收到青州通告的官员都是这样的心情——朝廷尚未发下正式文告,青州都督府便已经宣布自己成立了,虽然是以青州的名义下发的通告。 这到底是青州方面的疏忽还是有些人的狂妄? 但是随着朝廷文书一同而来的那份都督府文书就更让洪成难以理解,甚至恼怒愤慨了! 青州都督府对陆鸿等立功的事情只字不提,只追究保海县治安无道、捕匪不力,鲁国公遇险在前,青州团练副使陈德被刺身亡、匪首漏网在后,今酌令保海县令戴罪立功,八月初十之前征粮四千六百石交讫…… 可是鲁国公巡视地方未按律法通报当县,导致不能及时布防;有刺客行刺也仿佛是早已知悉的,甚至连驱车驾士都是军士假扮、随扈文官都是武艺好手,甚至连刺客的口供也不问,一个活口也不留…… 更何况《大周律》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律捕亡者……三十日内能自捕得罪人,获半以上;虽不得半,但所获者最重:皆除其罪。他保海县于情于法都是无罪啊! 洪成开始细细回想,是不是甚么地方得罪了这位鲁国公了。可是他自当二十七岁明经科末榜及第便一直在地方上摸爬滚打,连鲁国公家门何处都没听说过,更谈不上甚么得罪。 他的老师是前任国子助教,也是个与世无争的差事,何况如今已致仕退隐快十年,从这路上也不会和李家有甚瓜葛,老洪整整想了一夜也没理出个头绪,只急得鬓边的黑发又白了几根。 他一大早便知会书办今日不坐堂,匆匆打县里出来,骑上自家老马便奔上河村来了。 虽说胡顺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也不会对此事有甚么高见,唯独胜在可靠,他便打算来找这个兄长倾诉一番,顺便了解一下三河镇今年预计租税情况。 洪成自支走了效庭便在座上一直出神,居然忘了陪高健说话。那高医正本来自己心怀的焦躁,正不知如何辞行回医坊,此时见他这般模样反而产生了好奇之心,假意端起茶碗喝茶,其实在偷偷打量着对方。 他见洪成风尘仆仆,双眼呆滞无光,几道血丝爬在眼白之上,显而易见是上火焦虑,休眠不足,因试探着问道:“大人今日气色不比从前,可是身体抱恙?” 洪成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赔礼说:“怠慢了,抱歉则个。”说着垂下手臂,“身体是不碍的,只是县上政务繁多……唔,这个,睡得晚了。” 高健看他不愿多言,便点点头,说道:“早就听说大人政务上勤恳,不过身子要紧,一县不可无主啊!” 洪成答应两声,又跟着出神,末了终于还是没忍住:“正实有所不知,昨日咱们青州建府,新任都督便是鲁国公,这李督似乎对保海县有些这个……这个成见,哎呀失言失言!” 他满腹的心事正欲找人倾诉,却又不敢妄议都督,心中话多,嘴上难说,直憋得他连连叹气。 高健听他语无伦次,见他欲言又止,也替他着急,便拱了拱手说:“文达兄,我高某虽说是一介末流小吏,原入不得官上法眼,却也并非甚么出卖朋友的小人!老兄若有甚么难事,又信得过高某,尽可说来听听。忙是帮不上的,不过大家参详参详,事情总不至于更难。” 他话已说到这般情分之上,洪成又素质此人耿直正派,此时无论如何不能再行推脱。当即站起身来躬身一揖,说道:“正实高义,成安敢再作隐瞒。” 高健已知事情非同小可,急忙扶了他坐下,接着便听着他将昨夜的几件事略略叙述出来。 高健尚未听完便冷笑一声,问道:“文达兄,你可知咱们这位李督是何等样人?” 洪成摇头不知,高健便一脸鄙夷地道:“兄弟在神都的时候便跟鲁国公李家的人打过交道,老国公庭坚公是个极硬派的好人,可是到了咱们新任李督这一代便大不如前! 当年这位李毅公在神都号称甚么‘七公子’之首,曾经和南唐一位藩王抢女人,居然也抢到了手,可是大家都说李毅公那位花花成性的儿子可不是他的亲生,而是那南唐藩王的留种……” 他见洪成瞪大眼睛望着自己,才觉醒是扯远了,于是咳嗽两声接着说道:“这李督少年时便是出了名的凶狠,说一句‘睚眦必报’也算是抬举了他,别人纵不去招惹他,他也要去咬人两口! 总之他看上的女人,别说是南唐藩王,便是天王老子也要使尽了手段抢夺过来。便是此人本性罢了!” 洪成此时才惊觉起来,连忙摆手急道:“正实万勿失罪于言!” 高健满不在乎,哼了一声说:“我怕甚么,反正已落魄到这般田地,最多脱了这身青皮回乡开医馆去。哼哼,李毅有手腕,气量又窄,别人都怕他,唯独我不怕。咱们既学了医,只图救人,又不图做官!” 洪成起先患得患失,心中委屈难名,但是此时见这高医正似乎比自己还要义愤填膺,竟忘了自身的忧虑,不由得疑惑起来,问道:“正实也和李督有过节?” 高健听他说了这个“也”字,登时激起了敌忾之心,将手中茶碗重重一顿,愤愤地叫道:“甚么过节!这个小人祸乱大周,其心可诛!” 洪成已听出其中大有深意,却不借口,只听高健接着说:“文达兄认得县学的甫清先生谯岩罢,原先做到从二品太子少傅,和兄弟一样都是受那个甚么狗屁倒灶的‘桃李园案’牵扯贬官的。 一同被贬的还有太子詹事陈石、大将军韩清、兵部尚徐夏威等等连同一大批从属官员,这些皆是国之基石啊,兄弟一个小小侍御医相较之下根本不值一提。” 刚才的每一个名字从高健口中说出来时都让洪成心惊肉跳,他初入仕途的时候这些人要么活跃在政坛,要么名震于军伍,都是他这种小官小吏仰望羡艳的风流人物。 可是四年前那个举国震惊的“桃李园案”突然爆发,这些人物便一夜之间从朝堂上消失。那件案子洪成所知不多,大家也都绝口不提,不想今日却从一个小小医正的口中说了出来。 高健似乎说的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碗将所剩无几的茶水一口饮尽,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说道:“这件‘桃李园案’的幕后推手就是李毅,只因为他的姐姐嫁给了当年的大皇子……” 他饶是胆大,说到这里也不敢再说了。 洪成却是疑窦未解,懵懵懂懂地问:“这和你们有甚么关联,为何因此贬官?” 高健撩起眼皮瞧了他两眼,才缓缓地说了出来:“当时有人疑心我们都是太子的人,太子是三皇子……” 洪成“哎哟”叫了一声,这才警醒过来,自己知道了这种皇家的烂事,也不知是福是祸。 他抬眼看看坐在自己下首的高健,仿佛已经不是那个弯着腰在医坊里忙活的小小医正了,而是曾经在巨大的政治漩涡中走出来的大人物。 虽然他还是没明白李毅为何如此对他,但是此时那种忧虑、焦躁、患得患失的心境已然不复存在,他要做的,就是尽量为保海县的百姓们多做一些努力,保住他们的收成,至于自己命运如何,只有交给天定了。 第十一章 奇怪的李嫣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谁也没想到我们的陆鸿会在胡家小小的院子里躺了两个多月,甚至于那些拉媒说亲婆子们的都渐渐心冷了。 就在昨天,一场酣畅淋漓的晚春暮雨迎来丰庆六年春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大地已经张开了双手拥抱谷雨的到来,保海县也都沉浸在今年风调雨顺的喜悦中。 陆鸿穿着一条宽松长裤,披了一件直衫,袒露着胸膛,推开窗略略倾出半个身子来,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薄薄雨雾的空气,胸臆之间仿佛打开了一条通道,豁然开朗。 胡效庭正在园子里浇花,见到陆鸿便开心地笑道:“鸿哥,今日觉得怎样?” “已经大好了。”陆鸿看了一眼满园子半开的芍药,心情舒畅,“咱大上田里去了?” 胡效庭道:“是哩!”说着放下手里的瓢儿,走到窗沿边上,“昨日趁雨下了稻秧,今日埯豆。” 陆鸿奇道:“怎下稻秧了,今年大水?” 胡效庭说:“二月中司天台派了春官灵台郎巡视各道,已笃定保海县今年雨水充沛,前些日子三河镇的水渠也通了。因此洪县令推稻代粟,要就着水量大种一部分稻米。” “哦。”陆鸿想了想,“那乡亲们都愿意吗?” 胡效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没听说有反对的——至少咱们三河镇还成,况且今年只推了两成试行,应该问题不大。” 陆鸿这才放下心来,他知道历来推行农业改革都是困难重重,让农民放弃固有的耕种方式和种植结构往往要担极大的风险,因为谁也不知道改革能否成功。 成功的话或许能给婆娘娃娃多扯两尺新布,可是如果失败,就要面临饿死人的后果…… 这时小玉儿端了一碗飘着热气的粥进门来,叫道:“大哥,吃粥。吃罢了俺们去走谷雨好吗?” 陆鸿接过粥,随口答应了。 这粥是高医正命人捎来的“方子”,里面加了些枸杞子、鸡内金之类健脾养胃的药食。 陆鸿那日受了弩箭重创,虽然身子强健硬是活了下来,可毕竟肺叶受损、失血过多,伤了本元,加上春季肝旺脾虚,夏日临近汗出耗阳,因此高健思索了这么个健脾养胃的药粥。 陆鸿对高医正是十分信服的,这个方子意在促进消化,增强吸收,乃是补元的根基要务,而且手段温和,正是良方。这粥吃了十多天,身子已经渐渐复元了。 吃罢粥,三兄妹便说说笑笑出了家门。三人沿着燕子河岸一路漫步,望着辽辽四野,一片青葱,三三两两的农人在田间躬身栽种。一道新渠砖石垒就,好似一条灰扑扑的长蛇,由西向东曲折蜿蜒而来。 随着山丘地势铺展起伏的数百亩田野连成一片,其间阡陌交通,如同一张茎条脉络般的巨网,罩在一片青翠布幕之上,将这青布分成数百个青绿格子。田野中间有一大片隆起的萋萋青草地,那隆起最高处,一棵老银杏展着粗壮的枝臂,亭亭华盖,峨然耸立,繁盛的叶片中绒绒缀着稻穗般的黄绿花球。 那老银杏几乎将整片青草地都盖住了,树下七八个韶龄男女正在欢闹嬉戏。 这都是出来“走谷雨”的青年们,他们在营务田亩和杂事的中途被特别准许出来耍闹一番,因此不约而同地聚到这老银杏下纵情恣意,宣发着青春的热情。 陆鸿不知不觉也走到那老银杏树下,也不知谁先见到了他,惊叫一声:“看呀,陆队正出来啦!”一伙儿同伴顿时忘了嬉戏,七嘴八舌地围了过来。 “哈呀,真的是陆队正。” “陆队正嫩好啦?” “快来瞧陆队正哩……” 陆鸿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搅得有些尴尬,眼看着田间地头的大人们也都纷纷丢下手头的活计走了过来,顿时有些后悔不该往这树下来的。 不多时大家都叽叽喳喳地将陆鸿簇拥起来,效庭和小玉儿反倒被挤在了外头。陆鸿一面嘴里“唉、唉,大家好……”地招呼,一面缩着脑袋抵抗着叔婶们亲切的大手…… 这时西北方田亩间的道路上,一匹火红的大马正踩着雨后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马上一位身着绯色胡服,披着火红色披风的女骑士正四下里张望着。她远远瞧见了这边的人群,便纵马转向这老银杏走来。 陆鸿正陪着笑狼狈不堪地往外退时,所有人都听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不远处打问:“劳驾……” 仿佛天地在这一瞬间静止,人们张着嘴发不出声,举着手无法动弹,只有陆鸿硬着头皮挤出了人群,可是很快他也呆住了。马上的女子正轻轻捋着鬓发,可是她也呆住了。 如果有二月二那天去过坝集的人,一定马上就能认出来,这位女骑士就是当日带着几百名女兵横冲直撞的女将军,也就是鲁国公的女儿。 当然,陆鸿那天就在。他不仅在,还亲手救了她的性命,此时也当场认了出来,并且在心里说:“是她!” 奇妙的是,那个女子的心里也同时在说:“是他……” 她的大红色披风在野风之中微微鼓荡,绝美的脸庞透着一丝茫然,浑身遮掩不住的飒爽英姿丝毫没有影响她妖娆身段的魅力,那是一种野性与柔情、活力与慵懒的结合体,人们都看得痴了。 他胸前半掩着直衫,肩上披了件圆领布袍,宽松的长裤一如清晨方起时那般随性卷着半道,小腿处沾着斑斑点点的露水痕迹,满头的长发随意拢在耳后,任由在后颈处随着风飘洒…… 两人就这般相对凝视了几个瞬间,心中走过了千百句语言,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忽然间那红马一声“唏律律”的啼叫,前蹄扬起,后蹄蹬地,转身便循着来路一路飞奔而走了,丢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们。 李嫣策马奔出了好几里地,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株老银杏的树顶才松了缰绳,任由红马缓缓减下速来,在有些坑洼的小路上信步而走。 她仍是呆呆地看着不知哪个地方出神。老实说,她不知道自己为甚么无缘无故地来到这种穷乡僻壤,也不敢探究为甚么见了陆鸿之后自己会有那种反应。她现在心里一团乱麻。 那红马见主人半晌都没有动作,很不耐烦地甩开脑袋打了个响鼻。 这马儿在平坦宽阔的军营校场上奔跑惯了,对这种田间小道很难提得起兴致,又不知道主人到底要去何处,于是索性停了下来,双蹄不住地在地面上胡乱刨划。 李嫣被这顽劣的三岁母马惊醒过来,暗叹一声,伸手摩挲着红马的侧颈。那红马转过脑袋拿鼻头儿在主人的腿上挨挨蹭蹭,显得好不亲热。 两个月前她在父亲的案头瞧见了保海县的公文,里面有一道文书,是专门替一个叫做陆鸿的团练请功的。那文书里提到在坝集对自己出手相救的事情,还详细叙述了抓捕蓝鹞子始末以及成果。 “获从匪一十七,其中四人查为契丹黎部部族,缴金一千二百斤、书信一封……以奋而不顾其身,受重伤故,特请更加其赏。其余团练众兵,各有功劳,皆请赏之。” 她这才知道当日在坝集救过自己的那个平民男子叫做陆鸿。她想,既然保海县的公文已经送达,那父亲多半会酌情奖赏了,也算报了那日救命之恩,因此这件事也就并未过于放在心上。 后来因为青州给都督府衙门临时安置的院子不够气派,她的父亲李大都督好几次回到家都大骂青州刺史管悟“小气大胆”,上个月干脆举家搬到城外左路军青州行营里去住了。 朝廷在河南道筹备左路军与南唐大战,大都督李毅已经内定为左路军兵马大总管。 卫军先头承诺增派给左路军的五个军如今只有后军建制齐备,加上李毅的三千亲卫,中军只到了一半,偌大的青州行营几十个大大小小营盘只用去四成不到,因此十分宽敞。 后军指挥褚垓又是个长袖善舞的老辎重,将李督一家伺候的舒舒服服,一应物资都是拿最好的供应,总比那蹩脚小气的临时都督府惬意多了。 李毅住在行营里也并不消停,前些日子向朝廷告了管悟的刁状,将这位颇有威望的老刺史一脚踢回了莱州老家。 据说是因为老刺史为保海县鸣冤叫屈,当面顶撞了李大都督,言辞激烈、毫不留情,令他颜面无光,下不来台…… 李嫣在书房里看了当日管悟递上的书状,主要是说李督祭将军庙事前未通报地方以致遇袭,保海县捉拿亡犯有功无过,何以不加赏赐却要无端重罚,租税加倍之重罚毫无根据兼背离朝廷法度;保海县为捕亡以致重伤之团练兵陆鸿请功书都督府何以视若无睹,既不发往朝廷定夺,又全无自行抚慰嘉奖之举,岂不令百姓迷惑军士寒心…… 她这才知道那个陆鸿至今未曾得到任何叙功奖赏,以她看来,这等功绩等同战功,至少应当升入府兵、加官三阶、赐勋一等并田若干。 毕竟从朝廷审查一干从犯及捕获书信结果来看,这次行刺很可能还有重大阴谋…… 其实她想得有些偏颇了,虽说李毅压下了请功书,都督府也装聋作哑,但是保海县仍然按照当日海捕文书上的最大赏额将二十贯钱分赏给了陆鸿及其手下的团练兵。 陆鸿受伤期间一切延医用药的费用也是县衙全额包办,倒不是像她想的那般未得到任何奖赏。 李嫣这几日记挂这事,总觉得父亲做的错了,又不敢当面质问,因此心中难免郁郁不解,昨日请了一天休假,便没头没脑地只身跑到三河镇来了。 她自己也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理,或许是打算亲自感谢一下那个人?还是打算将背囊里几十两银子的私房钱交给了他,替自己的父亲聊以补偿? 她自己也不明白。 可是当她刚才亲眼再见到那个人时,心里明明犹豫了半天,手里攥着的背囊却无论如何也解不下来,她总感觉,如果给了钱,或许非但无法表达自己的谢意和歉意,甚至是对别人的一种侮辱。 唉,她开始后悔为何要走那条小路了,如果径直打听到了他的家,悄悄把钱丢进他的家里,或许要直截了当一些? 现在一切都晚了,人家已经见到了她,也一定会想到这些银两是她给的。不过李嫣至少还会安慰自己:来日方长,以后会有机会的! 就在她想着自己心思的时候,前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抬头望去,只见几个披着红色军袍的女军正策马向自己这边赶来。胯下的红马见到同伴,“唏律律”一声欢快地鸣叫,原地踢踏着蹄子欢迎着大家。 李嫣远远认得来人是自己女军营里的一名队正,连忙收拾心情,策马迎了上去。这一瞬间,她便从一个单纯善良的少女变回了那个冷艳勇敢的女将军。 那队正在马上匆匆行了个军礼,说:“校尉,都督命你速速回青州,徐州可能有变!” 第十二章 北国剧变 李嫣失踪了一天,终于被着急上火的部下寻到接走了。 老银杏下上河村的人们还都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个女将军风风火火来问了一声“劳驾”,发了一顿痴,又莫名其妙地跑了,不过这女将军真是好看呀——有人很多人都这么想着。 陆鸿趁机拉着效庭和小玉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匆匆踩着田埂往家里走去,小玉儿人小贪玩,叫陆鸿抱她到驾高的水渠上,迈着小脚在半尺宽的渠墙上晃晃悠悠地走着。 陆鸿伸手在前后护着,和效庭相视一笑。小玉儿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伸手指着南面道:“大哥,哥,嫩看那些人在弄啥。” 陆鸿踮起脚尖看去,效庭则站上了旁边的土埂,只见前方不远处正是上河村通向西马庄的田间小路,燕子河便在此处兜了个弯,从西马庄外的松树林里穿流了出来。那小路上一路缓缓走来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有老有少,只是不见青壮年。 那些人时不时蹲下来在路边采拔着甚么,老人把采下的东西在手里稍稍翻拣两下便送到孩子嘴里。 “是流民罢,那些人在挑野菜吃。”效庭笃定地说。 “唔。”陆鸿点点头,“怕是徐州来的……” 效庭讶道:“你怎知哩?” 陆鸿摇摇头,伸手将小玉儿抱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效庭见他不再多说,只得乖乖跟在身后。 天色阴阴的,似乎又要落雨,可是清凉细细的微风一吹,阳光便又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一朵沉沉的乌云自南而北,缓缓漂浮过来,让人心头压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闷。 四月时徐州真正打了第一仗,青州府草草征调了几百个新兵送去了沂州。 可是没多久便听说唐军退了下去,百姓们都以为这场战争就这样无疾而终了,于是照常埋头春种,照常修渠修路,县里也没再张贴相关告示,这样的平静一直持续到了六月中。 六月十四那天,柳镇小兴庄的一位村民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在自家田里亲眼看见十几个官兵追捕两个逃兵,就在小凉山的土包子边上捉住,按在地上砍了头! 有好事的到小凉山脚下一看,果然有两摊黑乎乎的血迹。于是南方又开战的消息不胫而走,大伙儿带着亢奋与担忧聚在一起讨论着可能带来的影响和战事未来的发展方向。 六月十九,从青州城到青龙港的商客经过保海县时,拍着胸脯对望东楼的店招待保证,他看见青州西城外已经立起了好几十个大营盘,一队队从北面和西面开过来的卫军、府兵都在那些营盘子里住了下来,没有三万也有二万八。 到了七月份,县里催租的文书开始苦口婆心地走村串集,请乡亲们务必帮帮忙:朝廷要打仗,县里得到命令需要向农户借缴六成的租税,一旦战事结束,马上便将多借的租税按比例归还…… 可是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不是谁都不愿缴,大家都在等邻里先松口应从了官上。既然还没人应那就拖着,万一拖到最后都不用缴了呢? 于是文书换成差役,纸笔换成横刀,很快催足了一千多石…… …………………… “征役啦,听说连独丁也征,明天就到俺们三河镇啦!”三流子走街串巷地一喊,整个村子就炸了锅了。 “咋办?快带幺娃子躲到玄女山去罢!”王家婶子说。 “可不敢!”三流子扒在篱笆上叫道,“前几天北海县的县令老爷连夜把老来子送到梁州去,结果第二天沭河大营的人去了百十个,把县老爷家的两个女儿都抓进了官窑里。听说昨天那小公子又回家了,自个儿去了军营里报到,这才把两个姐姐换出来。” “这可咋办呐!”王家婶子攥着她男人的袖子叫道,可是她的叫声瞬间就被其他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压了下去。 上河村里这会到处都是小脚婆娘的串门哭喊,同时找妯娌们商量着办法,可是到最后也只得出一个结果:认命罢! 当然也有看得开的,安慰道未必进了军营里就会丢了小命,说不准挣个军官出身,光宗耀祖呢? 陆鸿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便扔下手里的水桶,攀着老藤爬到胡家的土墙上向外张望。他此时伤情已然大好,早上举了两趟石锁,胸口也完全不再发痛了。 三流子恰巧向这边走,见到陆鸿的身子探出来,兴奋地叫道:“鸿哥,听说了吗,青州府征兵了。” “哦,那又怎么样?”陆鸿显然对征兵没有兴趣,说着就要从墙上爬下去继续浇菜。三流子见他要走,急忙说道:“明天沭河大营的老总来保海县,俺要去报名,你去不去?” “报名做甚么?”陆鸿停下来问。 “吃兵粮啊,听说当兵的都吃白面馍就大肉!”三流子嘴角和眼里同时闪着兴奋的光,陆鸿懒得搭理他,自顾从墙边溜了下去。 此时是丰庆六年八月初四,大周丰庆帝即位的第七个年头,我们的高祖圣神则天皇帝以下,继顺德帝及武、文二帝的第四位继任者刚刚给老太后过了八十大寿。 神都洛阳在诞节大庆十日,南边却已丢了六个州——南唐的兵马似乎并不打算给丰庆帝一个小小的面子。 于是皇帝诏令世袭鲁国公怀化大将军李毅带使持节领青州都督府都督、左路军兵马大总管、青州行营总管亲赴山东,管领青、齐、淄、莱、登、沂、密七州,总揽一切军政事务,一切以御敌收复计,便宜行事。 此时天下少设或不设都督府,都督掌管府下州县民政钱粮以及府军、团结兵选拔、冬训、布防等事,并无指挥出兵权。 因此丰庆帝不仅册授李毅为青州都督府都督,又加封为左路军兵马大总管、青州行营总管,节制青州行营、沭河大营、都督府各州、戍驻军、边军、团结兵、青莱水师共十五万七千余。 并接管临淄仓、青州大库、沂山大库、高密库四大军库存钱六十万贯、米三十二万石、粟十六万石、麦十二万石、麸八万石、草料三十万束、布一万四千匹、棉二十万斤、军器甲胄药材无数,其余杂物不胜枚举。 大周百年经营之下,国民之富足可见一斑。 然而我们的陆鸿没空去想三流子发的春秋大梦,浇完菜,却听到堂屋里传来吵嚷声,连忙过去看看。 堂屋里胡顺敦实的身材端坐在老旧的圈椅中,神情有些怔忪。他婆娘黄氏牵着小玉儿站在一旁抹眼泪,胡效庭跪在一侧,正苦求着:“爹,我不想去当兵,您和洪大伯说说,请他想想办法!” 他婆娘也颤声道:“是哩他大,俺们效庭从小连扫帚也没摸过,这要是上了战场,刀箭可不长眼呐,恁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胡顺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喟然长叹道:“老洪现下自身难保,日娘都督府上下令征调的四千六百石粮食到今天也没有着落,再过半个月送不到沭河大营里就要治大罪,那罪名咋说来着?对了,‘贻误军机’,撵下牢都是轻的。” 保海县如今在册户籍一共一千五百三十户,合人口七千一百余;在耕田地一万三千六百余亩。青州地区平均亩产粟一石六,按一万三千六百亩来算的话可产两万一千余石。 照理说要征收四千六百石粮食不成问题,但是每年保海县合交租税已达四千余石,若是再征四千六百石百姓显然将面临入不敷出的问题,更何况这一万三千六百亩耕地粮田只占六成,其余田地都种植桑、麻、大豆等物。 虽说都督府承诺战事一毕便按照剩余比例归还,可是这大战一起,也不知打到何年何月,农人家的余粮却无法向明年去借…… 洪县令虽然早已下定决心不惜丢官也要违抗都督府的命令,可是前几日都督府的文书换成了左路军的军令,“贻误军机”的罪名扣下来,那可不是征调不力降职丢官的罪了…… 因此洪成只得老着脸皮去找乡亲父老们借粮,可是四千六百石,就算把天戳个窟窿这会也下不出来这么多粮食啦! 胡效庭心里盘算的最后一条路也断了,呆了半晌,才嗫嚅道:“那……那咋办……” 胡顺说是个乡曹,也就是负责每年把三河镇粮税征到保海县去的乡间小吏,当年乡曹的职位还是他同年爹,也就是洪县令的老爹给保下的。 说到底他还是个庄稼汉出身,肚子里也没啥千秋,碰上这样的大事顿时失了主意。还是他的婆娘脑子快,一拍手说道:“要不从恁三堂哥家把小五子过继到家来,给俺们效庭做兄弟,这么二征一,让小五子去……” “放恁嘞屁!”不等她说完胡顺就腾地站了起来,抬手就要打,他的婆娘吓得一跤坐倒地上,手里牵的小玉儿被带了个趔趄,“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胡顺动了动手指,终究没有扇下去,只是指着他婆娘的鼻子骂道:“臭婆娘,前年俺三堂哥家过不下去的时候要把小五子送给咱,你咋说的?现在你叫俺有莫脸再去说这档子事情?” 他说的是前年全县都闹大旱,他三堂兄家养了六个娃娃,眼看着家里米面告罄,就思量着把老四和老五送给胡顺家养。 那天胡顺的婆娘站在门槛上回了一句:三堂哥啊,俺们家也不富裕,要不你把二丫头卖给大户人家做小的算了,省一分口粮不说,还能攀个富亲家。 当时胡老三望了一眼胡顺家前院磨盘下成口袋的白面粉,羞愤得老脸通红,抖着手把拳头贴在大腿上,咬紧嘴唇把娃牵走了。 后来那年饥荒是过去了,三堂兄家饿死了三个——他三堂嫂、三丫头还有没断奶的老六。从此以后三堂兄家的再没跨进这门院一步。 为这事胡顺没少收拾他这刻薄的婆娘,不过这次她见识虽短,说的却是这个家最大的道理:你老*胡家就指望胡效庭延续香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要绝后! 但是南唐人上个月打过泗水,右路军已经围困徐州十多天了,徐州守将邓锦数次告急,两度几乎失守,战况岌岌可危。南唐右军都统武晏三天前分一部偏师四千余人,由野战名将姜炎率领绕过徐州,直取沂州,兵锋不日就到青州了。 青州若亡,他们这些人再不知会是何等命运。 所以如此情势之下也由不得胡顺多做思量,须臾便是国破家亡之祸。 他正要拍板定议让儿子好好参军,却见到陆鸿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就这么一岔,咬牙狠心的话终于没能再说出口,只得长叹一声,招手道:“小陆,站在外头作甚,进来说话。” 第十三章 征兵 对于淳朴的庄稼人来说,受过别人一分一厘的恩惠也总是牢牢记在心里,哪怕自己根本还不上,年年在土里刨收成的时候也会想着有一部分是要凑还人情的。胡顺的身上就保留着这种高尚品质——尽管看起来不值一文——比如今许多自命风流的文人士子都高尚地多。 因此上,对于胡顺来说,陆鸿救过他儿子的命,他就记着陆鸿的情,哪怕这个年轻人至今来历不明,他也愿意接受对方,并一直看做是自己的亲人。 陆鸿来的第二年洪家庄一户姓陆的人家在山涧里摔死了儿子,还没来的及向官家报丧,胡顺连夜赶路过去,花了十几贯钱硬生生瞒下了丧事,帮陆鸿顶了陆家儿子的户籍,又收作义子,总算是顺顺当当名正言顺地把这个年轻人带进了胡家的大门。 此时陆鸿高高瘦瘦的身影从大门外迈进来,看了一眼戚戚然跪在堂中的胡效庭,说道:“我替效庭去罢。” 胡家几人都愣在当地。 陆鸿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出于甚么样的心理,也许是因为同情,也许是为了报答胡顺的恩德,或许只是想跳出这百无聊赖的人生,切切实实地参与到这个激情澎湃的历史之中…… 没有人点头,也没有人反对,陆鸿就这样代替胡效庭上了征兵的名册。 除过胡顺一家人,对于“陆鸿参军”这件事最开心的莫过于三流子了,他在村里的打谷场上一边等征兵的人,一边拉着陆鸿叽叽咕咕地说个不休。不外乎是一些当兵吃粮的好处,还有封侯拜将的愿景。 有这样容易?陆鸿没有给他泼凉水,洪县令中午差县里录户籍的文书给胡顺带了信,这回说好听些是征兵,其实征的不算府兵,只是集结一批乡勇到各大军寨待命,一则做预备兵源随时抽调入编,二则充作苦役伺候那些兵老爷们,总之既上不了战场,也立不了功业。 而且青州行营已经明确发下文来,要从保海县团练兵中抽调很大一批随军调用,小陆是自愿以民夫身份被征用还是以团练身份入编,要看他选择。陆鸿没有改变他的决定,依然加入了民夫的行列…… 晌午过了三刻,胡顺便陪着县里来的文书带着户籍花名挨家挨户点丁,上河村免不了又是一阵求告哭喊。申时二刻,周边几个村庄乡丁都到齐之后,打谷场上已经或站或坐集合了百十名壮丁,打谷场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父母亲属,都在忐忑地等待着。傍晚保海县尉亲自带着几位校官风尘仆仆地从县城赶到村里来,一名身穿青色军袍、腰带上嵌着四枚铜钉的校官将一支“征”字旗在打谷场边一插,剩下几个大头兵搬来折几马凳,铺开笔墨文册,在旗下搭了个临时征点后便跨刀分列两旁,乍看上去挺像是县官老爷升堂问案。 这时一位三十岁出头,浅绿色袍服、文士模样的军官从马上下来,大喇喇地坐在马凳上,向县尉点了点头。那薛县尉会意,走到候在一旁的胡顺边上,低声吩咐几句。胡顺连连颔首,听完之后向薛县尉一拱手,指着人群中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说道:“老薛,那个是俺家的,一定要请上官照应着些。”说着亲昵地拉过他的手,往袖筒里塞了一大一小两件硬邦邦的物事。 薛县尉连忙应了,他这一路走来六个乡曹倒有五个特地托请他关照子侄,人之常情嘛,但是他一个小小的县尉又管不到卫军军营的事,因此都是嘴上答应,扭过屁股就没再当回事。 不过这胡顺和洪县令的关系他是一清二楚的,平时自己和胡顺之间私谊也还过得去,再加上刚才袖里那一番心意也着实感动了他——他方才已经捏过了,约摸十两和二两的银锭子各一枚——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回到征旗下,在文士将军身侧深深一揖,压低了嗓门道:“马将军,学生这里有个亲近的侄儿,眼看着要上沙场为国效力了,不才恳请将军提点一二,不胜感激。” 这文士将军是个从七品的翊麾校尉,身边四个侍卫模样的大头兵都是正九品,而薛县尉只是从九品的文官,自称“学生”倒也不算拍马。不过那马校尉根本不在乎他自称甚么玩意儿,就只那句“马将军”听着舒坦。官面上五品以下不称将,不过私底下没有这许多规矩,这老薛一声“将军”那是大大的捧他了。因此上马校尉笑眯眯地转过脸,笑道:“是哪个呀,点给本尉瞧瞧。” 薛县尉听他答应,顿时笑容满面,说道:“不忙不忙,待会人来了学生悄悄给将军说道就行。”说着更加压低了声音,“这点小意思,将军务必笑纳。”说着有样学样,把那锭十两银子塞到马校尉的袖里。 那马校尉暗赞老薛懂事,连连点头。 这时候那个青色军袍的校官忙转过来,“当”地敲了一下铜锣,喊道:“各乡丁听者:全部起立,停止喧哗!凡点到者,依次应答,各签姓名,旗下列队听候!”说罢向薛县尉使个眼色。 薛县尉微微欠了欠身,接着抖擞精神、清嗓润喉,展开花名册高声念道:“李长山,李长河,李长树。”先被念到的李家三个堂兄弟互相做着鬼脸,笑嘻嘻地走到马校尉面前,他们家最小的叔叔就在折冲府吃兵粮,前几年还到过京城“上番”,因此李家对当兵的倒也亲近。 于是便由李长河执笔签上三人姓名,走到征旗下分开站着。这家只有李长河跟着城里的算命先生学写过几个大名,那两个兄弟都是睁眼瞎的庄稼人。他们中李长山、李长河都是以团练兵身份临时升调入青州行营听候的,因此二人站在东面,李长树则是沭河大营征发的民夫,站在西面。 三人站定了位置,薛县尉已然又念了十几个姓名,便停了停,看了一眼马校尉。那马校尉只等他此时暗示,见了便心领神会。薛县尉看他神色便放下心来,重重念道:“陆鸿……胡小五,陈三流!” 陆鸿找到三堂叔家的小五子问道:“小五,我帮你签字?” 那小五子又瘦又小,脸上却凶悍地紧,瞪了他一眼,并没有搭理,而是径自走向征旗。陆鸿看着小五子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 三流子走过来,拉着他道:“算了莫理他,小五字对恁家不会有好脸色哩。”陆鸿点了点头,走到花名册前签下自己和三流子的大名,写完看了看小五子。小五从他手中夺过笔,歪歪扭扭地签上“胡耀武”三字,那个“耀”字笔画太多,直写的满头大汗,愣是四横写作了三横。 薛县尉走过来瞄了一眼,奇道:“胡小五,恁这耀武是表字?”小五子大声道:“从今个起,俺就叫胡耀武!”薛县尉还要再说,马校尉大手一挥,说道:“这个名字好,这是咱们当兵的名字,你就叫胡耀武!”小五子一脸喜色,忙道:“谢谢将军。” 那马校尉“嗯”了一声,便指着花名册向陆鸿说道:“你这字瞧着还算顺眼,读过书?”陆鸿道:“读过几年,常用字都认得。”马校尉见他还算机灵,心中便没了顾虑,随手指了几个壮丁说道:“算上这几个,你做伙长。”说罢挥挥手,不再言语。陆鸿应了声“是!”便退到西面队伍中,这才看了那几个人,原来是三流子和小五子,另外几个都是邻村的,有两个还是表亲戚,一个木讷的中年人是他干娘黄氏的四兄弟,叫黄宝,家在黄氏娘家西马庄;一个青头后生就是黄宝二姐家、住在王家村的王正,这小子见了陆鸿便挤眉弄眼地打招呼。 陆鸿叫了声四舅,黄宝急忙答应,搓着手不知道说甚么。王正跟着便叫他鸿哥,想了想又管小五子叫了声五子哥。小五子板着脸没理会,陆鸿只好上前拍了拍王正的肩膀。还是三流子活络,凑过去笑嘻嘻地道:“以后小陆子就是俺们的伙长,俺们都要听他的。” 王正笑道:“鸿哥,俺肯定听你的。”黄宝道:“俺也是。”另外几个也都和气地点点头,陆鸿顿时哭笑不得。 这时东面的李长山瞧见了他,忙叫道:“陆队正,恁站错了罢,到这边来!” 陆鸿苦笑摇头,示意他噤声,李长山瞧了一眼那几个大头兵的脸色,果然不敢再言,只得和他兄弟李长河疑惑不解地看着这边。 过了半刻薛县尉唱名完毕,走到马校尉跟前道:“将军,上河村、赵家集、西马庄、王家村各户到齐,并无缺漏。” 马校尉道:“好得很!”说着起身将马凳踢到一边,喝令,“上路。” 第十四章 李督的命令 这几日保海县并北海县征兵总计二千七百余人,正押着洪县令千方百计拼凑来的一千八百石军粮向沭河大营去,这些粮食也只够这帮押粮的新兵吃四个月,剩余的那些听说还得着落在大户人家身上。 他们在县城待了一天,出发往沭河大营的时候胡顺没来相送,因为三河镇的四百石粮食也还差个大窟窿呢…… 这年头虽说家家有田亩,光景也比饥荒年好的多,可毕竟离秋收只有一个多月,去年田地里刨出来的粮食眼看着便要见底,正是农家青黄不接的时候,谁人粮屯里都没有多少存粮,要是都拿了出来交给官上家里就得饿死几个…… 这些个青壮丁临时编成五个整团,由几个军官暂领着,押着两百多车粮食从官道向沂山脚下沭河上游的大军寨赶路。 听说左路军兵马司下辖的兵马有一半都在那个寨子里,沭河大营的总管就是左路军兵马副总管神机将军卢梁。 昨天才传来的消息,沂州地方守军已经与南唐姜澜所率偏师有过几次遭遇战,折损了好几百人。 沂州刺史请了上令调集当地驻守的一千二百府兵并八百团练兵共二千六百人靖绥地方、大肆搜剿三日,却连敌人影子也没摸到半个,沂州司马张赞却在归途之中不幸堕马身亡。 整个沂州一时士气颓丧,愁云惨淡。 青州都督府当即以“庸聩无能、不知兵”为由一纸黜令罢了刺史刘喜的官,其职由都督府司马邵辉走马接任…… 而姜澜的四千多人似乎从此在沂州销声匿迹了。 官道夹着两排杨柳被烈日烤得滚烫,更向外是一望无际的粟麦田,一阵大风席卷而过,带着火热的麦香扑在新兵们的脸上,所有人都忍不住向两边张望去,看那翻滚着的麦浪,想象着隔月的好收成。 陆鸿倒是认得,那就是保海县大名鼎鼎的屈家庄。 谁不知道保海县有个老屈家,到现在坊间还流行着《战江东》的话本、唱本,说的就是屈大将军的故事。 因为屈大将军惊天动地的功业,直到今日每逢年节保海县的洪县令都要带齐各署官僚给屈家老太爷拜年,并在屈老太爷的带领下到祖祠“将军庙”祭祀屈将军英灵。 每至春种秋收,县里上至县令县丞下至衙差杂役都要到屈家的田地里帮农;屈将军祭日整个保海县都要缠白布戴孝三日…… 正因着这种风气,保海县近百年来出过十几位将军,最高的做到正四品忠武将军,每个保海县走出去的将军都自称是“屈将军的兵”! 因此听到“屈将军的兵”人们就知道,这位将军是青州保海县人。 保海县最近一位将军在丰庆二年抵御吐蕃的时候于凉州战死…… 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跟着《战江东》曲调神思飞属,联想到屈山宙趁势而起,一声怒吼聚甲数万,创下不世功业的情景,都忍不住浑身颤抖、豪情万丈。 可是陆鸿没有想到那些拜将封侯的好事情,他在想,怀素的怀字繁体怎么写…… 三流子正要和他分说屈家庄勋田的来头,但是看他手指在掌心乱划一脸漠不关心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官道前方隐约响起的马蹄声打断了陆鸿的思绪,抬头望去,只见远远地飞奔过来一匹军马,马上一名小校举着手须臾便到近前,原来手里握着一枚令牌。那小校迎面便高叫道:“前方可是马敖马校尉?”马校尉答道:“正是!” 那小校再一举令牌,道:“左路军兵马司令:命,沭河大营征役官翊麾校尉马敖率保海县新征役兵并青州行营团练兵立即前往青州府待命!马校尉可听明白了?”说罢将令牌和令书递给他勘验。 马敖下了马,伸手接过,看了看手里新铸的令牌,非铜非铁、似铜似铁的质地,布满细密孔洞的沙面以及看似沉重实则轻盈的手感,只有大周工部才做的出来,不会有假。 令书上印信确认无误,便径直将令牌还了回去,自己放好令书并在小校的签收簿上画了押。 这令牌连同朝中所有腰牌手令皆是出自“行令剂”与“金沙造”二种工艺合而为一的产物,根本无从仿冒。 马敖立个正姿,拱手行了个军礼,答道:“得令!”那小校便点点头,说道:“马校尉请尽快到都督府复命!”左手一牵缰绳调转马头便走。 近年才被工部启用的“行令剂”是一种独特的合金剂量配法,而“金沙造”是文宗皇帝载道二十八年由邢州瓷器匠人袁守石偶然发明的瓷器粉末烧结法制作出铜铁合器的技艺,不久便被收入天物寺以归国有,并且一再革新此法。 因为民间不得仿制“金沙造”技艺,久而久之便成了朝廷独得之密。 这些东西陆鸿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这个国家虽然偏处北国,但是科学与文化的繁荣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马敖看着那匹军马扬着四蹄渐渐消失在管道尽头,心里头腾地冒起三丈火,前线烽烟四起,徐州随时可能陷落,就连沭河大营所在的沂州都已经发现敌人的踪迹……我们的新任兵马大总管还在干些甚么狗屁倒灶的破事? 在修都督府…… 陆鸿听着马校尉与小校的对答,心中不禁有些奇怪:青州行营兵马司下的令,为何要去都督府复命? 虽说这两个衙门长官都是鲁国公李毅,可是毕竟一个衙门设在城外青州行营内左路军兵马司,一个在城内都督府…… 他自己想不明白,也没个人可以商量,索性不去深究,就此作罢。 而马敖此时恰巧也在想着同样一个问题,不过他毕竟吃了快十年兵粮,肚里也有些墨水,这其中弯弯绕便不难理清,再结合青州城里现状也便琢磨出了个大概…… 李毅自从接到皇帝圣旨便提前派人赶到青州择地建屋,这会儿鲁国公一家子上百口人已经在青州城外营房里住了一个多月,城里逸泉坊宝塔巷那占地十几亩的都督府才盖好十来间——一来青州城里匠人有限,二来光拆迁清扫就用了二十多天! 况且朝廷拨下来盖都督府的经费早就耗空了,恰巧这里有两千多个免费劳力…… 马校尉手下这二千多人既不曾录入军籍,调用修宅完全不必担心被御史参一本“空耗军力、擅废国器”。 再则这帮人虽不在军籍,一应酬饷却由军部一力承担,又分别从沭河大营和青州行营拨款,更无需都督府多花一文钱,岂不是上天专派给他的美事! 早先都督府征用地皮远远超出预算的事已经有些风言风语飘到了神都,幸好李毅的老丈人宰相曹梓将御史台的谏书压了下来。 曹相在门下省官居正四品上门下侍郎,侍中朱忝已经六十九岁高龄,即将到了致仕之年,加上常年告病在老家修养,因此曹相一直是在侍郎位行侍中事,并实际掌权门下省、进“政事堂”执宰。 御史台倒也不好过分得罪了他,只留一回人情便罢。 马敖再也没办法笑出来,甚至感到脸皮羞臊得火辣辣的。 他刚才和这群满怀着憧憬的“民夫”——是的,他们就要去做民夫修都督府了——扯着甚么军功、勋田的淡,现在想起来有多么可笑! 一个民夫还想领勋田? 你把都督府修盖得再漂亮再华丽也屁都不值!他感到自己像个骗子…… 是的,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是他实实在在骗了这些人。 马敖一咬牙,收拾心情带着这些民夫上路,直接向青州府去。官道两旁杨柳田亩浓绿相映,拂着暖暖烈风鼓荡着众人的衣衫,似乎在嘲笑着这些人的命运。 有意思的是,这些民夫当中唯一一个认字的陆鸿,到现在也没想出“怀素”的怀字繁体怎么写,似乎竖心旁后边是个“裹”,但是写上手总觉着有些不对。 去年甫清先生来到胡顺家,并拿出珍藏许久的当代“狂僧”怀素《自叙帖》,教胡效庭临摹。 原本胡效庭被县学劝退之后,已是绝了走独木桥跃龙门的念头,可是恰巧岁考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被从太子少傅任上贬到县学来的甫清先生瞧见了,惊道:“这字何生所书?有张旭风骨!” 对此陆鸿只得一哂,他倒是没看出来胡效庭当初一笔潦草字哪里好看了,可是这甫清先生是受了“桃李园案”牵连贬的官,从前做过太子的老师,因此才学是毋庸置疑的。 后来甫清先生毛遂自荐调教了两年年,胡效庭居然便学出了名堂,青州文林中有人以张旭表字“伯高”称之为“小胡伯高”。 甫清先生门下出了高徒,自然是得意洋洋,逢人便吹嘘“伯高字已入味三分,独失拘谨,唯清醒尔!”常常博得一笑。 意思是说胡效庭的书法已然不错,缺点正是太过拘谨,只因人在清醒时欠缺“草”意,所需者仅仅只是一场大醉而已。这句话虽然明显是过于夸大,却也有二分中肯。 那天学到《自叙帖》时,陆鸿恰好在旁伴读,见胡效庭笔下龙飞凤舞,好不张扬,忍不住也临了一贴,头两个字便是“怀素”,那个“怀”字便是“意之所至”一通乱绕写了出来,后来甫清先生竟然说他少了一竖的笔意。 老天爷! 陆鸿对天发誓,打死他也没看出来哪里还有一竖了。 不过先生倒没怎么批评他的书法,反而略有赞赏:“通篇平平无奇,太过工正,独一个‘佛’字颇有禅意,可学褚遂良。”而胡效庭那贴被他拿回去裱了起来挂在书房里,说是“字中有酒香,醺醺然也。” 这先生也是得瑟得没边了…… 不过甫清先生仕途遭逢变故,一下自从二品太子少傅贬到了地方做个不入流的县学教授,非但毫不颓丧,反而诗文遣怀、放浪形骸,好不惬意,也算得上是一位妙人了。 只有陆鸿知道胡效庭那天偷摸喝了胡顺灶台下面藏的半斤米酒。 除过“怀”字一直没写成,陆鸿更难以明白的是,为何时代变迁之下,这片土地上一切人事都与他所熟知的那段历史不同,唯独怀素依然从历史中走了出来。 即便晚了数十年,就连《自叙帖》的内容也与前世流传的大不相同——原本该是高祖皇帝殁后二十载出的怀素,如今晚了三十余年。他从永州人变成了郴州人,从大书家钱起的侄子、玄奘大师的门生变成了云游僧的弟子…… 然而他就是他,或许是千年文脉不允许错过这样一位足以照亮千古迷途的人物,更何况,没有“狂僧”,“张颠”岂不寂寥? 陆鸿捣鼓半天终于是没写出来,只得一溜小跑跟到马敖身边,问道:“马将军,怀素的怀字怎样写?” 马敖从思虑中惊醒过来,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他还是招手从亲兵手里接过笔和征兵的名册,寻了个空白页端端正正写个“懐”字,撕了下来给他,顿了顿说道:“今后若有难处,可拿此字来找我……” 话一出口便生悔意,只是既然夸了海口万万没有收回的道理,将纸条塞到陆鸿手上便不再言语。 陆鸿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愣愣地将纸小心收了。 一路再无多话,当天傍晚一行人便进了青州城外的行营,被兵马司安排在靠内的一座营盘里。 这是青州行营后军早早腾出来的一座辎重营,随处可见成堆的牛马麸料干草,等行营内卫军操训完毕后他们便跟着下操的卫军吃了第一顿军营饭,也可能是长久以后的唯一一顿…… 第十五章 王正的屁股 我们知道,陆鸿们的命运自此是走向了低谷。包括原本以团练兵身份升入行营后备的李长山等人,也被一股脑儿划进了民夫的队伍里。 这些原先本分老实的农民或是勤勤恳恳的手工匠人,如今通通成了廉价的小工——官上说了,这些人原本是征调去沭河大营里待命或是在青州行营后备的,跟着府兵卫军每日一训,随时都有可能抽补进军籍,因此饷银是按照普通卫军每日三十五文饷银六成发放的,即每日二十一文,同时免掉家中课税的三成。 这些钱都是由沭河大营和青州行营来出。 可是如今这些人并没有能够到沭河大营或者青州行营去报道,而是被截留在了青州,名册也交给了青州都督府,因此沭河大营无法再承担他们的饷钱…… 而青州行营呢,因为来到青州只能算是民夫,行营并没有民夫这一块饷钱的预算,征发民夫一向是青州府的事情…… 所以只能每人发三文钱一天的补助,就这还是从大兵头的牙缝里抠出来的…… 这年头风调雨顺的,人人都愿意在家伺候那百把几十亩的田地,秋收的时节老天爷总不会亏待了他们,因此上想找个好手艺做大匠人的出钱就能请来,但是要找个做小工帮短忙的出大价钱未必能寻到靠谱实在的人手! 今年开春保海县里陈老爷家修葺老屋祠堂,想请三五个短工,结果愣是将价钱加到了十五个钱一天,伙食管饱,并且承诺每天晚上歇了工一人给卤个鸡蛋、三大块红烧肉另四两自酿米酒,这才招足了人手…… 恁娘的! 这是甚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王正在都督府干了一天的窝囊活,当晚就和三流子在营房里骂开了——他们歇了工晚上仍旧走十二里路住到城外的大营里去,然后去灶上领些卫军吃剩的死面饼子外加汤汤水水…… 王正毕竟年少气盛,骂完了便踢倒了一个火盆,红薪残焰连带着星火溅了一地,恰巧被巡逻到的卫兵抓了个正着。 这些如狼似虎的兵直接扒掉裤子用刀鞘在屁股上抽了十下,直打得王正鬼哭狼嚎,皮开肉绽,然后出来两个兵裤子也没给他提上就拎着后领口一路滴着血拖到军医营去了。 陆鸿把那些鼓噪的人全都拦在了帐篷里。 虽说他这个伙长干不成了,可是他“陆队正”的威名在三河镇响当当,在上河村征丁的时候那大官也已经指派过,这帮人得听他的,虽然那个大官到了青州当晚就离开去沭河大营了…… 陆鸿默默地跟在王正后面一路把一只鞋和一条裤腰带拾了起来,一直跟到了军医营里。 值夜的张军医见了伤员,也不管是犯事被罚的还是上阵受伤的,直接挥手让那两个卫兵退下了,自己便提了药箱来治伤。 这些医官都捏着当兵的性命,因此这些兵头对军医多有尊敬,见他挥挥手也就默声退了出去。 陆鸿向那张军医拱了拱手便在后边帮着拾掇。王正龇牙咧嘴倒吸着凉气,光着屁股趴在凉床上,强笑道:“鸿哥,嘶……对、对不住,还叫嫩受、受累了,嘶……” 陆鸿笑笑没言说,把纱布往屁股上一贴,顺带揉了一把,王正疼的两腿连蹬带抽,哑着嗓子叫道:“鸿哥轻点……” 那张军医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忍不住笑了笑,说道:“上阵打仗这点伤算个啥,肚皮被人划开,肠子流了一地的都有!”一边说着一边将绷带扎好。 陆鸿再一拱手,道:“多谢,敢问医官尊姓?” 那军医摆手笑道:“不必谢我,免尊姓张,张迪。” “陆鸿。” 两人颔首告别,陆鸿便背着王正回营房去了。 走出了军医营,陆鸿抬头看天,只见月朗星稀,万里夜空竟似穹庐,一片深邃高远的黑色笼罩着凄静的大地,仿佛天的那边还有个无法捉摸的世界。 王正也学他抬头看着,只是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忍不住问道:“鸿哥,看啥呢?” 这一出声顿将陆鸿惊醒了过来,他左右看了看,偌大的营盘静悄悄的,只有蝉鸣蛙叫间歇着在黑夜之中更增几分静谧。 哨楼上的几个卫兵已经向这边望了过来,陆鸿怕再生事,便急赶两步回到了帐里。 黄宝和三流子早就在门口候了半天,看见他们便连忙出来把王正接了过去。 帐中其他的民夫都已经睡下了,只有小五子仍坐在铺上,一见他们四人进了帘门便冷着脸躺了下去。陆鸿都看在眼里,只得摇头苦笑,不过心下毕竟有些宽慰。 几人轻手轻脚地忙了一会,将王正安顿好之后才各自睡下。 民间白露时节有“三候”之说: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意为此时正是北雁南归、鸟兽藏食过冬的节气,北来之风已然吹遍了江淮以北。 上月一场暴雨过后青州气候便已转凉,可是今夜却一反常态地燥热难当。 帐中的民夫们个个敞着怀,躺在茅草垫的铺上,有些贪凉的索性将地上的茅草尽去了,直接背贴在干硬的黄土地上酣睡。 这些个庄稼把式在都督府撒了一天的汗,这会震天响呼噜声伴着梦呓、磨牙和打屁声搅扰在一起,闷热的空气里混合着茅草的燥味以及汗臭脚臭味道,充斥在帐中……陆鸿再也睡不下去了。 他起身将帐帘子卷了起来,就枕着手臂躺在门洞后面,呼吸着大营里吹来的徐徐晚风——这里的气味总是比里头要受用的多。 他不知何时睡了过去,似乎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见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眼前的汽车在高楼大厦间穿行不息,头顶灰蒙蒙的天空笼罩着大地,他正站在柏油马路的十字路口,犹豫彷徨…… 仿佛梦中才是真实的世界,而这几年又仿佛是一场大梦…… 梦尽时悚然惊醒,陆鸿睁开眼,穿过门洞,眼见到净朗的夜空。 横亘在远处夜色中青州城墙灰黑色的轮廓以及近处大营里零星的火把;耳听到帐中此起彼伏的各种嘈扰声响,帐外不远处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的橐橐皮靴声响,只觉得尽是恍惚,不知是幻是真。 等他第二次醒来时,已经到了值夜卫军换班的时候了。 翌日民夫们照常上工,天没亮便被几十个换下来的值夜大头兵喊着号子挨个营房轰了起来。 不过那些兵看起来凶神恶煞,其实倒还算客气,并未打骂侮辱,也不曾把人从被窝里硬揪出来,甚至与民夫们完全没有肢体接触,只是掀了帐篷帘子便大声宣布纪律:一刻内起床洗漱解手,不得大声喧哗,不得在营中乱闯,出营后不得私自离队,违令者斩! 陆鸿起床后找到自己帐中喊床的军士,拱手道:“这位大哥,我这里有个兄弟昨晚上受了罚,这不,屁股开了花……”说着指了指仍趴在铺上、裤子褪到膝盖的王正,屁股上裹了一圈的生布,两团殷虹的血迹颇为醒目。 那几个当兵的便哄笑了起来,帐外经过的卫军士兵听到笑声也都进来凑热闹,显然都知道昨夜有个民夫受罚的事情。 那个带头的胖胖小军官便笑嘻嘻地说道:“怎哩,不能上工是不?那我得请示一下上头,你们这些人归辎重营的老齁管。” 说着朝一个小兵努努嘴,那个小兵歪戴着头巾,装模作样行了个军礼,怪笑着去了。 其他的兵聚了来都没有散去的意思,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帐中的民夫们。 陆鸿察觉到有些不妙,抬眼扫了一圈帐内,几十个民夫或坐或站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穿衣束发各忙各事,只有小五子和他对视了一眼,显然也有些不安。 陆鸿略一沉吟,便拍了拍手高声道:“大家快些去洗漱方便,然后待在大营里候命罢,我陪王正在这里等辎重营的将军来。” 众兵听到“将军”二字又放声哄笑起来,有一个小兵尖声喊道:“老齁大将军咋还不来,咱们等不及要拜见了!” 那些兵更是笑得打跌,刀枪丢了一地,其他的兵一叠声附和着,都喊:“对啊,二狗子怎么还没把老齁将军请来?”笑声又高了八调。 陆鸿心知肚明,这群大头兵准是不怀好意,于是站起来催促着民夫们赶快离开营帐,生怕过会儿大伙儿和这些兵油子起了冲突,到时吃亏的肯定还是自己人。 那胖军官见民夫们陆陆续续都出了帐门,却又不好阻拦,毕竟误了李督的工期谁都吃不了兜着走,只得阴阴地扫了他一眼。 小五子落在最后,思忖了一下,便又留了下来。 不一会三流子和黄宝也回转了来,刚要张口说甚么,见帐内气氛不对,便都闭上嘴走到陆鸿身边。 于是两边谁也不再笑,谁也没有言语,那些兵又恢复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酝酿着,等一件足够好笑的事情出现便再度爆发。 天边才堪堪有了些许亮光,青州城的城垣也渐渐显出了宽厚的轮廓来。 军帐里充斥着诡异的气氛,王正歪着脖子瞪着眼睛瞧着,屁股上只要不动弹倒是不再疼了,只是他鸿哥的脸色看上去却不大好。 这时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帐外一个卫军又笑了起来,叫道:“二狗子邀着老齁将军来了!” 帐中其他的人一个个两眼发亮,都伸出头去看,这下军帐里更好似炸开了锅,卫军们直笑得东歪西倒,顺便给帘门让出了一条道来。 只听外头一个兵门子一般高声唱道:“老齁将军到——”一边拖了一个长音,一边半拉半拽地带了一个辎重营里喂牲口的老倌进来。 那老倌佝偻着背一身猥琐形容,穿了一件粗布短衫,半白的头发上粘着几根干草,满是褶子的脸上尽是惊惶而不知所措的情状,进了门连连拱手。哪里又是甚么“将军”了! 小五子知道被他们戏耍了一通,顿时恼羞成怒,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那些兵好像正等着他们闹事情,顿时收了声响,又回到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都悄悄捏着拳头,挑衅地看着这几个民夫,仿佛从来就没甚么笑料一般。 陆鸿好像也正等着自己的伙伴,一俟小五子发作便伸手捉住了他的腰带,死死地拉了回来。 军帐里顿时静的怕人,忽然外面响起了一串脚步声,一个人影带着善意的笑声走了进来,将身子隔在卫军与民夫中间,说道:“小杨,你的兵值了三个时辰的夜班也不用休息啦?看你们精神头十足,要不要我请周中郎再赏你们几个时辰,混到中午吃饭怎么样?” 那些兵一齐叹息一声“没得玩儿啦”,都一哄而散。 那胖胖的小军官眯着眼一瞪,却见来者正是昨夜给王正治伤的军医张迪,笑嘻嘻地拱了拱手道:“张医官也是下了值啦,咱们这就回去睡觉,你忙。”说罢摇头晃脑地带了两个死党走了。 陆鸿见他们去的远了,向张迪行了个礼,说道:“张医官,多谢你了。” 张迪连忙摆手,笑道:“小事,你们也别在意,军营里头枯燥无聊,这些兵待的久了都爱恶作剧,其实没甚么坏心。” 陆鸿也笑了笑,点点头。 张迪伸手递了一张单子给他,说道:“这位王小哥的伤确实不能上工了,我开了个证明,你拿去都督府工地上找画签的管事就行,就说病人我收下了,要休养几天。” 陆鸿双手接过了单子,正要感谢,那张迪已经转身出了帘门,嘴里说着:“你们可得快些,别误了点卯。” 第十六章 青州都督府 这天日头当空,都督府的宏伟壮观已经初具规模,高大的青灰色院墙将占地十六亩七分的都督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这座位于青州城逸泉坊宝塔巷大宅院尚未挂牌,但是正门口檐下既厚实又不张扬的轻斗拱,和门阶两侧比青州衙门还气派的一人半高的石狮子,都昭示着这座大院的不凡与森严。 青州都督府分外衙、内园两个部分,前衙建造气派宏伟,又兼古朴庄重;后寝幽静婉转,在深重雅致的宝塔巷中更有一些侯门高格。 这日一大清早,即将完工的都督府便全面戒严。 上工的照常上工,大匠小工往来忙碌全然不受滞阻,但是院墙下每隔五步便森然挺立着一名衣甲鲜明的卫兵,他们冷冰冰的目光在这秋日和煦的阳光里却叫人寒噤噤地打着冷战。 工匠们一边忙活一边小心地猜想着,瞧这阵势,是不是李大都督要来验收他的宅邸了…… 果然,没到晌午的时候,李督率青州都督府并左路军兵马司、青州行营一干文官武将到这即将竣工的府中好生巡视了一回。 百十号人衣着华丽,铠甲鲜明,浩浩荡荡地从南大门入,穿过都督府衙门,绕过内院回廊,在未完工的人工湖边流连半晌。 此时陆鸿带着十几个民夫正往这边运一座人半高的太湖石,驮石头的大车与巡视的队伍挤到了一处,李督首当其冲,微微皱着眉闪到了一边。 陆鸿这才首次瞻仰了这位大周朝新近权势熏天的人物,只见这李大都督身形伟岸,立于一干文官之中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这李督一张白净的方脸膛保养地看不出年岁,虎目如电、隆鼻阔口,双眉斜飞入鬓,前额宽广、颧骨森然,一副权势显赫、富贵等身之格局,脸上神情不怒自威,令人一见便不禁心生敬畏。 陆鸿正要感叹一声“大丈夫当如是也”,却见一名都督府亲兵急匆匆地跑来,在李毅面前拜倒:“报都督,徐州邓波在府外求见!” 众官将之中立即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或道:“邓波不是徐州守将邓老将军的三子吗?” 又道:“早听说徐州岌岌可危,必是求援来了!” “不知都督令将安出?” “莫非徐州城破?” 总之各种猜测不一而足。 李毅倒是镇定如恒,尚未下令便见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连将带兵二十几人都血池里滚出来似得,衣袍上血色已变成紫黑,多数身上缠着一圈一圈的止血生布。 李毅身后众将官无不发出惊咿之声。 那队人之中为首的年轻军官虽然神情间掩饰不住疲惫之色,却依旧龙行虎步,见了李毅先是举臂止住下属,自己急忙上前两步,行了个军礼便道:“末将徐州邓波参见督帅!” 李毅伸手虚扶了一下,问道:“邓将军免礼,徐州城如今战况如何,邓老将军安好?” “徐州军情十万火急,守军死伤殆尽;家父连日奔波守城已然病倒,如今防务由家兄邓炳主持。”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封被血迹浸透的书信,双手举到额前,“此处家父手书一封,末将拼死杀出重围恳求督帅速速发兵驰援,徐州军民永感督帅厚恩!” 谁料李毅背着手并不接信,只淡淡地道:“左路军新兵操练生疏、各路军马磨合尚浅,不敢轻动。请回报邓老,务必再坚守一月,本督到时尽起精兵来救。” 众人尽皆讶然,万万没想到李毅竟然一口回绝,一时间场面静的怕人。 邓波张着嘴满脸尽是惊愕之色,继而转为愤怒,整张黑红的脸膛瞬间似要滴出血来。他“呛”地一声拔出满是血迹缺口的腰刀,紧咬着腮帮子一声不吭。文官们都不禁惊呼后退,只有两名武将一左一后闪了出来,挡在李毅身前,其余尽皆刀剑出鞘,顿时一阵“叮铃呛啷”的声音乱响。 邓波夷然不惧,忽然将刀横在自己颈上,嘶声叫道:“邓波不能请得援军,有何面目再见徐州父老!”身后部属也纷纷拔刀,竟要集体自刎。 “不可!”李毅连忙大喝制止,行营衙门及青州文武官将都在此地,他毕竟不敢当众逼死了邓波。 邓门世代从军,邓家父子在大周军中威望极高,到时众将寒心事小,只怕军中哗然,御史们“闻风奏事”的口水加纸片子也能将他淹死,这个都督总管更不用再做了。 邓波见事有转机,便停着刀不再动手,只瞪着李毅等他下文。这时李毅身前左手边那员大将走到邓波身边,转身向李毅行礼道:“禀督帅,末将司马巽愿率本部兵马驰援徐州!” 其余诸将怜惜邓波刚烈、邓门忠义,也都纷纷请缨。李毅连连摆手,笑容可掬地道:“诸将莫急,本督自有安排。”顿了顿,向身后的后军指挥褚垓下令,“褚将军,命你后军辎重第三营抽四个团二千人交给邓将军去,一应军器粮草从优。” 那褚垓是个矮胖子,乃是青州大营后军指挥兼辎重官,闻言急道:“督帅,第三营不是……”李毅挥手打断了他,肃容道:“依令罢了!”褚将军只得领命。 一众文官听闻督帅肯派二千人去解徐州之围,无不欢欣鼓舞,抚掌称善。有的便开始相劝邓波,有的干脆开始考虑有了这二千人徐州该如何里应外合反攻敌人了;武将们晓得事的却个个神情复杂,似有戚色。 邓波得了援兵,大喜之下还刀入鞘,急忙向李毅行礼答谢,并做了个团团揖,感谢文官武将关爱之情。李毅避而不受,只是催促快快上路,命褚将军带着他到辎重营领兵去了。 陆鸿在旁听了大为纳罕,别的营他不知道,可是这辎重第三营他太清楚了,因为他们二千多民夫现在住的营盘正是在第三营里。 这营盘原是堆放军粮草料的军库,现在住着保海、千乘县刚刚征来的二千多民夫,哪里有兵了? 他旋即便反应过来,都督府完工在即,当日被李毅截留下来的民夫已不用都塞进都督府里做活,如今工地上只留了陆鸿这七百多人,其余二千人都在大营里待命,难不成李督所说的二千援军竟是…… 他立即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睁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众人簇拥高高在上的李督,瞬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为二千同乡前途担忧的同时,也在为邓波和徐州守军感到悲哀,如果这位邓将军发现他得到的所谓“援军”竟是一群连刀枪都没拿过的民夫,该是何等心境…… 他已不敢再想。 就在陆鸿胡思乱想的时候,李毅已然率众离开了人工湖,去后宅转了一圈即由东侧街门穿出,一长街的车马早已候着,出门后各文官武将依品阶官位各自坐车上马,迤逦而去,直将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民夫们看得呆了。 车辚马萧声刚刚消失在巷尾,内府之外又进来两人,却是一男一女两位少年,各自牵着一匹枣红骏马,穿着一色的火红色半臂胡服,从庑间走了出来。 武周以火德兴国,因此衣饰尚赤红色,可是正因红色其贵只在金黄之下,武帝龙兴二年编制《大周龙兴礼制》时做了严格的规定:官至七品常绯,五品常赤。 即七品以上官可以穿着绯色常服,五品以上可穿赤红。 文帝祥和二年再编及载道十六年三编《大周龙兴礼制》均对武帝时红色常服的严格定制有所放宽:祥和二年“民不衣绯士不衣赤……婚嫁无忌”,平民不能穿绯色,士子只要不穿大红色即可。 可见当时士子读书人的社会地位与官员等同,明显高过寻常布衣,不过《礼制》也说即便是平民婚嫁时也有穿红衣的权利。 载道十六年又有变化:“民上至古稀下至总角不服绯也,女服绯可矣,婚嫁、喜寿皆无禁忌”,平民从八岁以后至七十岁以前不得穿绯色,而女性可以,但是仍然不允许穿红色,婚嫁和生日都没有禁忌。 载道十六年的《大周龙兴礼制》与祥和二年所编的看上去差别不大,其实细微之处着实值得推敲: 首先限定了年龄,体现尊老爱幼之美德;继而提升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享有祥和二年士子衣绯的特权;取消了士子超然的定位。 同时《礼制》提升了官员的福祉——大周官员七十岁古稀之后自动致仕为民,按照载道十六年改制,官员致仕之后仍然享有穿绯色的权利,即是只要做了官,便再无绯服之禁。 最后生日也无禁忌,不需多提。总而言之,载道十六年的《大周礼制》显然要比祥和二年的开明得多。 再看这二人,显然并非寻常百姓家儿女,那男的眉目舒朗、气度风流,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潇洒飘逸之态;少女一头青丝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肌肤似雪、两腮嫣红,眉眼间透出几分豆蔻年纪特有的活泼与娇憨,更是仿佛画中出来的美人。 这二人笑语晏晏一路走了过来,陆鸿认出这少女正是当日在坝集遇到的女军首领,彼时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此时穿着常衣胡服却又如此娇美可人,忍不住便多看了两眼,回头时却见三流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少女的脸,丢了魂也似的。 那少女正是李嫣。 忽闻一声冷冰冰的低哼,只见那男子向这边横了一眼,一脸嫌恶之色,李嫣却是抿嘴娇笑,眼波流转之间似乎发现了甚么,有意无意地与陆鸿对视了一眼。三流子连忙抻起袖子擦了一把嘴角,低了头继续做活。 男女二人不再理会这些民夫,并肩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了屋宇之间。 等那几块人半高的太湖石在池子里落周正之后,天色已近傍晚,摆弄假山的匠人早早下了工,三两个提着工钱寻摸喝酒的馆子去了。 由于这水池尚未蓄水,陆鸿带着几十个民夫在池里池外围着这几块瘦怪嶙峋的太湖石坐着,看着西山的日光从石体的孔隙之中漏了出来,斑斑点点地缀在池底鹅卵石上。 那太湖石通体的蜡黄色隐隐然透泛出微微的光晕来,皴皱的纹理也仿佛圆润起来,即是外行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块极好的石头。 一旁监工的管事也不来催促他们,反正这都督府眼看着便要完工了,后宅内院说话便能住上,也不急于一时。 再说大匠人都下了工了,这些民夫没了那些匠人指挥也办不了多大的事,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相和气,挨过一刻钟也得将这帮人遣出城,到大营里歇着去了。 第十七章 军医张承启 陆鸿歇了一气,只觉着浑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忍不住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姓吴的管事。 那老家伙半靠在新移栽的香樟树上,摆弄着旱烟斗,眯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似比他更惬意得多了。他咬咬牙爬了起来,随手掸了两下身上的灰土,走到吴管事的身边说道:“吴叔,今天能不能早一刻歇工,我想去街上转转。” 吴管事他们这几日也处的多了,彼此见也都熟稔的很,因笑道:“咋着,小陆,你是想到乌梅巷子里去找姑娘啦?”他说的乌梅巷便在城北集市口边的一处巷子里,从都督府东街转出去往北走半刻钟便到了,是个有名的烟花巷。 陆鸿撇撇嘴,并不想在这种无聊的话题上和他掰扯,将早上顺道买的一包二两重的烟丝丢到吴管事手上,说道:“我想到书肆淘两本书去。”陆鸿身上揣着临走时胡顺塞给他的几锭银子,还是他干娘专门叮嘱了拿给他花销的。 吴管事笑眯眯地举起烟丝闻了闻,点头赞道:“不错,好烟!”说罢又摇头,“今日是真不行,督帅临走前吩咐了,说你们这趟活路做的不错,都督府修的很满意,晚上要犒赏你们……这不,那些大匠人都是提前半个时辰给歇的工,酬劳也一人多加二百钱,估摸着这会儿都下了馆子啦。我还听砌池子的老郑说,他和几个倒腾假山的大工约好了到蝎子馆喝酒吃蝎子去。现在的人也是奇了怪了,你说好好的鱼肉不吃,偏偏好上个吃毒物……” 他知道陆鸿是这帮泥腿子中间唯一一个识字的,因此也不奇怪他买甚书本子来看。只是这吴管事喋喋不休说了一大通,陆鸿总算是明白了,今天李督对新建的都督府大加赞赏,派了人在营里做了好酒菜,专一犒劳这些民夫的,因此一会儿便有大头兵来领他们回营了。 陆鸿心想买书的事情只好先放一放了,他也不是突然起意要看甚么书,只是昨夜去张军医那里给王正拿药,恰见到张迪正在蹲地上收拾一堆纸片,一问才知是一本《金匮要略》,因翻看太频以至断了线筋。这一本书七八百张纸,要重新整理装订颇费工夫,因此陆鸿便想着从城里带一本给他,顺便买几卷时人临摹的褚遂良《千字文》。 正如张迪所说的,军营里实在是枯燥无聊,总得寻摸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过了没一会,果然几个兵丁走了过来,径直向陆鸿招手。 这几日民夫画押签到都是陆鸿在干,有上官问事也是他去回话,连日下来俨然成了这批民夫的小头目。他这时只得舍了吴管事,走到那几个兵丁面前。 当前的仿佛是个伍长,见他来了便道:“陆鸿,带上你的人,回营了。今天歇的早,嘿嘿,咱们几个也沾光。老规矩,不准吵闹,不准擅自离队就行了,走罢!”陆鸿一面走一面把三流子踢了起来,其余人见了也都一骨碌起身,各自呼喊同伴去了。 片晌之后七百余人在都督府大堂前站好了,陆鸿跳到石墩子上扫了两眼,心中默默一算便知道人已到齐,于是找吴管事交了差事,跟着几个兵丁回营去了。 回到营房天已擦黑,那几个兵自去缴令,陆鸿带着人回到辎重第三营。进了营盘之后所有人都发现,这大营里少了些甚么,也多了些甚么。他们留在营盘里的两千同伴不知所踪了,却多出来十几个厨子,和十几个装着冒尖白饭、馒头、烧肉、青菜的大木桶,甚至还有好几十坛刚刚开了封的酒…… 陆鸿苦笑摇头,这李大都督以民夫充援军,打发了徐州邓波,都督的权术;借兴修府邸之劳以酒肉赏赐,堵了余下这些民夫的嘴,也是都督的权术,玩弄权柄直似打仗,何其难也哉! 华灯初上之时几十座大大小小营盘组成的青州行营渐渐止了声息,像一头终于入寐的雄狮陷入一片安详的宁静之中。 陆鸿向辎重营借了一只篮子,拎着三只菜肉冒尖的大海碗并两壶酒,踩着刚刚点起火把的微光,出了第三营便奔军医营去。 青州行营里军医官共有一个队百十人,也是隶属后军辎重营,因此军医营离第三营不远,走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不过医官条件优渥,管理也相对宽松,一部分甚至住着独门小院,因此进了军医营要找到某位医官的住处反倒要费一些时辰。 好在陆鸿要去的地方是医官值夜的营房,这几日也是走熟了的。 他是来给王正送饭的…… 当然了,王正屁股上的伤歇了四日便没甚大碍了,只是十天前一大早上工便不小心撞倒一摞半人高的墙砖,不幸砸断了两根脚趾骨,只得老老实实在都督府的工地上躺了一天,晚上又给扛了回来送到张军医那里。 这小子倒好,说是来做活的,拢共只干了头一天,剩下时候的都是在军医营里磨光景。他们在都督府做了十几天的活儿,也度过了军营里的第一个中秋。 陆鸿想着自顾笑了起来,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晒草药的土场,来到张迪值夜的那座营房前。 “鸿哥,今个咋回来这样早?” 他远远便听到王正欢快的招呼,抬头一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王正此时优哉游哉地躺在营房外的大遮棚下纳凉,受伤的脚跷在一根木桩子上,脚趾绑着几块小夹板,正没心没肺地朝他笑着。 这时张迪闻声从营房里走了出来,也微笑着和他打招呼。 陆鸿提起篮子晃了晃,说:“张医官,还没吃夜饭罢,我们那边今日伙食好,给你捎了一份。” 张迪也没和他客气,伸手接过了篮子,似随口说道:“听说你们那些营里待命的老乡被徐州的邓波将军带走了?” 陆鸿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无奈地摇摇头:“张医官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是啊,他们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青州了……” 说着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咱们也沾了他们的光,被督帅大人赏了一顿酒肉不是?” 张迪眯起眼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遍,见他眼神淡淡得看不出一丝喜怒,心里越发地纳罕。 陆鸿感觉到他的注视,也抬眼看去,两人目光轻轻一触便各自收了回来。 张迪往篮子里瞧了一眼,冷笑着又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赏了这些东西……我也是猜到李督必会借由头安抚你们,如今看来,咱们督帅大人的器量毕竟还是……” 他没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聪明人之间原本是不必将话都说到透彻,而是又接了一句,“陆兄弟,我看过你们的花名册,你是载道三十年庚午年生的罢?” 陆鸿一面暗叹他神通广大一面捞出一只海碗递到王正手上,说:“张医官记性倒好!” 张迪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再多说甚么,转身从屋里搬出一条矮几、两张马扎便将酒菜摆下来,两人各自虚让一下坐了。 张迪一面倒酒一面说:“我是载道二十八年戊辰年生,比你虚长两岁!陆兄弟也不必医官长医官短的,叫我表字承启就好,呵呵。” 这时遮棚外传来一声嘶哑嗓子的叫喊:“张军医,给咱也起个表字呗!” 话音未落,一个宽胖的身影走了进来,原来是那天在民夫们帐中生事的小军官,陆鸿依稀记得是姓杨。 张迪见了他,有心给陆鸿出口气,便戏谑地道:“你就字‘备操’,刘备的‘备’,曹操的‘操’。都是枭雄,也不辱没了你!”陆鸿一口酒差点没喷在身上,只得低头假装咳嗽掩饰。 那姓杨的小军官很是高兴,用手比划着说:“张医官,回头受累给咱写下来。” 张迪奇道:“杨智,你不去睡大觉跑到我这里来作甚,声音不对,风寒了?” “屁的风寒,今天被甘校尉罚喊了两百遍军令,嗓子喊坏了,有啥药不?”杨智摸着喉咙愁苦地道。 “这用啥药,冲两杯苦茶凉了之后喝,两天就好了…… 如果想好的快就找一块皂角捣烂了就醋倒进喉咙里再吐出来,明天一早就好。” 杨智连声答应,罢了说:“我去辎重那要点皂角去……”正要走,又转了回来,“张医官,手气你能治不?” 张迪把他的胖手拽到眼前来手心手背细审了一番,怪道:“你这手好好的……” “不是这个手气。”杨智连忙把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说,“最近和丙团那帮猢狲推牌九老是输,手气越来……哎呦!” “给老子滚远点!”张迪不等他说完便笑骂着踢了他一脚,杨智哑着嗓子坏笑两声便跑了出去。 张迪重新坐了下来,见陆鸿饶有兴味地看着杨智的背影,笑道:“你和这些兵接触的久了就知道,其实都挺不错的。” 他没说人不错还是能力不错,抑或二者兼有,陆鸿只得点了点头。 第十八章 当不当兵? 张迪见他兴致不高,略略迟疑了一下,似斟酌着说道:“我听说,后军褚老财这两天吵着人手不够,说是辎重护卫力有不逮,恐战时协调不周云云。” 顿了顿,又说,“行营左军甲旅乙团——上旬督帅认为现有卫军编制临战指挥不便,下令左路军全军裁撤合并,现在一旅辖五个团,团是五百人队——左军甲旅乙团的孙校尉因为‘裁撤合并’之后他的团一直不曾足数满员。 “这孙校尉天天堵在左军指挥所找司马将军诉苦……今天下午司马将军找督帅说了这个事。” 说罢就拿眼睛带了些许笑意瞅着陆鸿,然而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年轻两岁的民夫似乎全然不懂他的话外之音,自顾拿筷子从海碗的肉菜堆里刨拣着花生粒。 张迪有些急了,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马上会有多大的机遇? 就他在大营里出工之前和都督府收工之后那一手“三目点兵”的本领,早就被路过的将军们看在眼里了! 现在后军和左军都想要他,去后军守着辎重养喂牛马和在左军折冲建功的区别他不会不知道…… 后军倒没有特别看重这个人。只是褚世蕃那个雁过拔毛的地主老财,早就因为后军的战斗力排在行营最差末等摔过几回杯子了。 甚至那二千七百多民夫一来他就放出风去:这些人回头都是他的,谁都别想打这里的主意! 谁知道今天下午督帅倒是大方,一挥手把他到嘴边的肉割走一大块,扔到徐州那个无底洞里去了,剩下这七百多人他只能是志在必得! 左军指挥司马将军大前日路过辎重营,适逢民夫出工,二千多人看似乱糟糟站在底下,那个陆鸿站到石磨台子上拿眼睛扫了两圈就把人点齐了。 刚开始他以为这人也就是扫一眼做做样子罢了,根本没想到是在点人数,毕竟“三目点兵”这种法子也只是听说过,连他自己都做不来。 可是事情巧就巧此时,管民夫的那队卫军队长曾经跟他做过亲兵,远远见他经过便巴巴地赶过去请了安。 司马将军微笑着勉励几句,随口问到了这些民夫,那队长便将陆鸿点兵的本事说了个神乎其神——两千多人一眼扫过去便知道哪团哪队缺几个,出勤从无缺漏。 自此司马将军便上了心,派人跟着民夫上下工看了三天。 他今天下午在都督府请战未成,大队人马回到行营大宴的时候便向李毅要人,提出来要从民夫里调二百人补充他的甲旅乙团,还点名要那个陆鸿。 据说当时褚垓正喝着酒,闻言酒杯一摔又掀了桌子,说道这些人他早就跟督帅要了,你这娃娃将军横插一杠是啥意思!司马将军也不和他争吵,嘴巴捉住李毅只管要人。 李大将军很为难! 两人一个倚老卖老大耍混赖,一个又是以理固请毫不退让,偏偏两个他都颇为倚重——褚垓是个老辎重,后军辎重要务给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行营缺了他大军寸步难行;司马巽年少成名,刚刚而立之年便领军拜将,他正要着意栽培。 左军缺人是事实,不过他也确实口头答应过褚垓把那些民夫交给他。 李毅开始后悔把那两千人都给了邓波了……于是他索性也耍一把混赖,学着褚垓摔杯踢盏,宴会不欢而散。 这其中大部分的事情是张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小部分是他自己猜想的。 “你从哪听来的?”陆鸿问。 张迪矜持地笑了笑:“司马将军是我舅舅。” “是不是叫司马巽?” 张迪点了点头。 这个人陆鸿记得,今天下午在都督府请战支援徐州的就是他,三十岁出头的样子,颇有威风。 陆鸿对他印象还不错。 两人吃吃聊聊,眼看着酒肉见底,加上陆鸿对即将升府兵这件事似乎并没有多大兴趣,就连张迪十分感兴趣的“三目点兵”也没多说半句,话题渐渐的也就索然无味。 陆鸿便干脆告辞,王正早就自己扯了张草席盖着在旁边酣然入睡——这小子虽然楞,轻易却不亏待自己。 收拾罢酒壶菜碗,陆鸿便拎着篮子准备回营,刚一抬脚,张迪便叫住了他:“升府兵的事情,你自己多想想。有甚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这句话张迪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了口,他一直在等陆鸿求他——至少表示一点请托的意思,他甚至透露左军指挥正是他的舅舅,那么他就可以稍稍拿捏着答应帮他奔走看看——其实是给他的舅舅争取一个得用的人才。 可是看起来陆鸿不是很给面子…… “多谢。”陆鸿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便转身走进了外面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灯火光里。 张迪目送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有些恼恨,有些无奈。 过了一会,细细回想,他又开始对这个年轻的民夫更加高看了一眼,并且对自己前面的行为感到些许羞愧。 陆鸿在值夜卫军的注视下穿出军医营和辎重第四营回到他们住宿的营盘,他走的不快,因为他想在进入军帐中受呼噜声折磨之前琢磨一些东西。 他到底要不要参加府兵…… 现在的日子他感觉很好,每天按时上下工,干完了体力活结结实实地出一身汗,回到大营里一桶凉水浇下来,那种舒服劲可不比在澡堂子里泡热汤来得差劲。 每天在都督府中一边听着民夫们粗俗不堪的笑话,一边甩开两膀子卖力气;闲下来的时候随便找个阴凉地美美地躺一会,心里默默期盼着吴管事那袋烟抽得久一点,那样他们能也够躺得久一些,忐忑又惬意地偷懒挨光景。 那些大匠人当然也不会来管他们——这些人不仅不会对他们的偷懒进行干涉,甚至总是会从善如流! 他们手里的锤子钎子刨子丢的不会比他们这些民夫慢,找的阴凉地也绝对不比民夫们腌臜——这些做苦活的人都知道,忙里偷闲是世界上最惬意的闲,苦后之甜也是世界上最滋润的甜。 陆鸿不知道当兵能给他带来甚么,但是他知道现在的内心很充实,也很满足,这些东西当兵也能带来给他吗? 他不知道。 至于张迪给他编织的美好愿景,拉倒罢,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 还有那个甚么“三目点兵”,被他们说得玄之又玄的样子,其实不就是矩阵排列嘛……只要明白道理,加上心算过得去,又有甚么难了? 当然了,他没有考虑到的是,即使是在他之前的那个世界,在没有电脑的帮助下,真正掌握矩阵运算的人也并不多…… 不知何时他已经一脚踏在军帐帘门外了,在夜风下飘飘荡荡的帘门轻轻拍打着他的小腿,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帐中的气味显然比刚来时好多了,这与他的努力密不可分:现在这些民夫在他的要求下统统得冲完澡搓过脚丫子才能回这军帐,袜子回来就要拿去洗了,臭鞋子一律在外面下风口排排放好…… 气味是解决了,可是打呼放屁的问题他还没想到合适的办法——其实自古以来也没啥特别有效的办法,特别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睡的时候。 不过陆鸿早就想到了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他在辎重营里要了两团棉花…… 而现在,这两团棉花分别塞在他的两只耳朵里,而他已经在外边漱过口并且冲过凉洗了脚,正光着膀子躺在紧靠帘门后面他的铺位上,并且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就在陆鸿似乎要交上好运的时候,他的义父,也就是仍在三河镇做乡曹的胡顺日子却很不好过。原因当然就出在那四百石粮食上面! 洪成洪县令已经吃了官司,被青州都督府府派下来的转运使以“筹粮不力、贻误补给要事及懈怠公务”为由告了上去,第二天就被剥了官服,下到牢里去了。 虽然胡顺把自己家粮屯里的存粮都填了上去,也没能凑够三河镇摊派的四百石粮食,于是连同其它几个镇的乡曹统统被锁拿到了县里。 一时间保海县上上下下被抓了一空,大家都在懵懂不知所措的时候,胡顺他婆娘带着小玉儿跑到西马庄黄宝家里借住,而家里的独子胡效庭却在当夜失踪了…… 而此时青州都督府刚刚修建完毕,陆鸿他们也刚刚缴了都督府的差事,分头向后军以及左军报到。 青州行营已经决议:新征民夫共七百四十六人即日起升入大周府兵,隶属大周左路军青州大营!其中五十人进编青州大营左军甲旅乙团,其余人等由后军自行编组。 陆鸿没有编入左军。 据说司马巽曾经找到李毅,提出用那五十人换一个陆鸿,结果被褚垓严词拒绝。 不是褚垓有多看好这个无名小卒,而是司马巽和他抢人在先,他就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后生将军称心如意——即便你能从我褚垓的锅里分肉,也绝对抢不到你想吃的那块! 第十九章 神秘的朋友 就在民夫升入府兵的命令下来之后,紧接着后军就传出消息,陆鸿破格升为正九品下仁勇副尉,领青州大营后军戊旅甲团甲队队正…… 左军指挥司马巽在指挥所听到消息之后不无酸味地骂了一句:“这老匹夫,好钢给他拿去打马掌了!” 由于军医张迪的关系,陆鸿得到消息的时间比大家提前了一个晚上。 这天下午,都督府的修建终于彻底宣告完工,几十大匠人早早结了工钱另一人三到五贯的赏提前散了,并且约好了晚饭时再去城北屯福楼吃都督府请的了工酒;而民夫们也被吴管事留到了晚饭时刻,说是府里另外请这些“帮工”的民夫吃一顿夜饭,当然没有屯福楼的酒席丰盛,却也代表着李大都督的一份心意。并且都督府额外给这些人放了一个时辰的假,许他们到青州城里转转。 陆鸿拒绝了同伴到乌梅巷找乐子的提议,也没带着王正他们,自己一个人在青州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 他想正好趁着这段功夫,找个书肆去将那本惦记了好些日子的《金匮要略》买了,于是转转悠悠出了宝塔巷,走出逸泉坊朝着早已打听好的城东“昇纯书斋”去。 陆鸿如今的打扮已然和刚来时完全两般模样:蓄了四五年的长发用一条布带扎束了,垂在脑后。平日在家里穿的直衫早已丢在了营房里,取而代之的是露出半截手臂的灰麻短褂,一条褐色长裤,两条裤脚一只掀在脚踝,一只卷到了小腿,脚下的薄底布鞋也已经在拇指的位置磨出了两个小洞…… 他满脸的油汗、拉碴的胡须和黝黑的皮肤遮住了原有的几分书卷气息,眉骨上原先淡淡的疤痕也显得愈发清晰——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小工了。 可是这也并不见得都是坏事,至少他曾经略显单薄的身体如今显得更加坚实硬朗,虽然看起来并没有粗壮多少,但是从他走路时肩腰上迸发出来的鲜活气息已经让人能够感受到他的力量。 就是这样一个全新的陆鸿,正迈着大步灵活地穿梭在衣着鲜亮的人群当中,手里提着半袋刚买的米糕,嘴里同时嚼着,两只眼睛好奇地四处打量着这座古老而年轻的城市。 作为上古九州之一的青州,此时正代表着大周东南国土最繁华的一个时代,三个制钱便能买一斗粟,全国最低的物价让百姓们的生活过得空前地富足。 大商小贩们也带着他们的商货、手艺和无数的务工机会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硬生生将这座古城建设成了堪比南唐扬州、杭州的富饶城市。 宽阔的街道两边旌旗招展,吆喝漫天,浓重的青淄口音不断地回荡在他的耳边,并感染着他。 陆鸿此时的内心便如同脚下的石板路一般滚烫,他开始为这座城市深深地着迷,并且瞬间爱上了这里! 如果这时有人问他,愿不愿意用生命来捍卫这座可爱的城市,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复! 我们的陆鸿走过两条大街,打文殊庙前绕过一道弯儿,终于来到了长干巷的“昇纯书斋”门前。 他在这个不起眼的门面外打量了一会,便掀开半幅门帘迈步走了进去。 一个蓄着胡须带着幞头面容清瘦的掌柜立即从账台后转了出来,浑没介意他这一身与书肆格格不入的打扮,先打了个半躬,笑着说道:“贵客好,鄙人是此间掌柜,小姓金。请问贵客想看看书还是文房四宝?” 陆鸿回了礼,道:“金掌柜你好,小子想买一本《金匮要略》,若有褚遂良《千字文》摹本最好!” 那金掌柜有些歉意地道:“《金匮要略》恰好有一套,不过这医书不大好卖,止有一套雕版印的,好在价格便宜,贵客要的话便给二百三十钱罢了。 “《千字文》的话倒也有,只是贵客指定要褚遂良摹本,恰有两卷极好的,却不在店里,而且价钱方面……” 他偷眼瞧了瞧陆鸿的脸色,见他对价钱不甚在意,便接着道,“是一贯五一卷,客人若要可付了定钱,鄙人关了书肆回家取来。” 陆鸿被这价钱着实吓了一跳,不过来都来了,总不成空手而归,于是讨价还价一番,依着掌柜付了六百文的定钱,并留下姓名,便出了书肆。 那金掌柜随后也出了店来,将大门锁了,客客气气地同陆鸿道了个别,便急急忙忙赶回家去了。 陆鸿出了门便有些后悔了,就这些纸片子愣是要花掉他三千二百钱! 那部《金匮要略》是雕版印本,印出来的字迹虽然不影响阅读,却毕竟有深有浅,因此只要二百三十钱;而两卷褚遂良《千字文》摹本一卷就要价一贯五! 金掌柜说是一位客人自己手抄放在这里代卖的,价钱也都是定好了的,书肆只抽一成,因此说甚么也不肯便宜,最后从《金匮要略》上面折了三十钱,这才做成的买卖。 就在陆鸿离开昇纯书斋转回到文殊庙的时候,他隐约间觑见墙角边有个红影一闪而过,不过他没怎么在意,又到大街上溜了一圈,等到约定好的时间差不多了,便又回到了书斋。 金掌柜倒也守时,甚至已经早早开了门站在门外等候,他见陆鸿的身影出线在了巷口,竟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陪着笑脸叫道:“陆客人,您回来了!”热情又比前番高了十二分。 陆鸿被他闹得一头雾水,讶异地问:“金掌柜你怎了?” 那金掌柜只笑不答,一路将他引到了书肆里,又郑重其事地从账台下捧出一个蓝布包,双手奉给了陆鸿,说道:“陆客人请查检,这是您要的书和字。” 陆鸿疑惑地打开蓝布两角,见里面端端正正包着一本《金匮要略》、两个用木匣装了的书卷,还有一串制钱,正是自己先前付过的六百文定金。 金掌柜见他检查无误,便又替他层层包好,塞到他的手上,笑道:“钱货两讫,陆客人慢走。” 陆鸿抱着蓝布包怪道:“甚么钱货两讫,我还没付钱呀!” 金掌柜竖起大拇指,又笑着奉承道:“陆客人真是实诚君子,不瞒您说,这钱您的朋友已经替您付过了,千真万确。” 陆鸿还是不信:“甚么朋友,是哪位?” 金掌柜道:“那位‘朋友’可没留姓名,小店也不敢多问,总之那位‘朋友’命小店提醒陆客人,莫忘了只有一个时辰的假时,请速速回吧……” 陆鸿带着疑惑的心思浑浑噩噩地回到了都督府,本想给王正买的果酒也都忘了。 等他打开木匣之后顿时大呼上当,这两卷狗屁摹本哪里值得三贯,还不如他自己的一笔臭字! 他现在终于是知道胡效庭为甚么被人叫做“小胡伯高”了,两相比较之下,胡效庭那一手简直是书中圣笔了…… 不过毕竟没花他一文钱…… 当天还在考虑是谁替他付了这么多钱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文殊庙前瞥见的红色人影。 是她?八成是! 想明了是谁之后,陆鸿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在街上时还洒脱自在的他,突然对自己这身行头感到自卑和恼恨:既然是去买书,就应该提早把那身直衫穿出来啊,至不济也得整理一下头发和胡须啦! 这不是有辱斯文嘛…… 他为心中的自惭形秽找了个自己都不满意的理由。 于是王正和小五子惊讶地发现,他们的鸿哥竟然趴在池子边,就着池中的积水收拾起仪容来! “鸿哥做啥妖呢?”三流子问。 “不知道!”小五子很干脆地答道。 都督府这次安排的晚饭其实并不比上次赏的酒食好,但是这些人一看到一车车拉进来的吃食就再也忍不住口水:大饼、大葱、大肉! 分量实在的白面饼子,水灵灵的大葱棒子,还有五个人一大海碗的红烧大肉片子,当然还有热腾腾飘着葱花的白菜汤。 几百号人挤在前衙的大院子里一顿吃喝,个个满头大汗,人人大呼过瘾,这可是在家时开大荤才有的好吃食! 陆鸿估摸着都督府工事一完,前两天张迪所说升入府兵的事情也该有个着落了,因此心里记挂着这件大事,吃饭时也心不在焉的,这是三流子问起时他向人解释的说法…… 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还在为了在李嫣面前展示过粗劣形象而耿耿于怀。 这时都督府监工的吴管事凑了过来,挤到陆鸿和小五子的中间蹲了下来,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嘴上虽没言语,那对小眼睛却一直往陆鸿身上瞟着。 “咋了,有事?”陆鸿索性把筷子一丢,一手攥根大葱一手捏着大饼便起身走了出来。 吴管事相跟着来到前衙的滴水檐下,见民夫们离得远了,这才神神秘秘地用一口京都腔说:“小陆,你叔就直说了!我看你年纪轻轻的,脑筋活泛,做事又肯卖力气,在这帮泥腿子中间肯定是埋没了,早上就跟府里的李管家求过,把你举进府里做事……” 第二十章 终于定下了 他撩起眼皮子偷瞧了一眼,见陆鸿停了吞咽,正专心地听着他说话,脸上却看不出表情的变化,心里头暗赞这后生稳重,接着说道,“老李头和你叔是十几年的好交情,已经答应给你安排个合适的差事,你自己咋想的?” 陆鸿既没同意也没拒绝,而是盯着他反问道:“吴叔,你为啥恁的帮我?” 吴管事被他的眼神盯得心里发虚,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为甚么……就是叔看你人不错,所以这个……” 陆鸿又看了他一会,见这老家伙手脚都快没处放了,心一软,便笑了笑说:“多谢你吴叔,贵府是豪门大户,家法必然森严的紧,我还是喜欢自在一些。” 吴管事心里头大骂他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世上还有比军营里法度更森严的地方? 况且有人专门找了他,要想办法把这个陆鸿留下来,那位人物可是他万万开罪不起的! 不过他心中虽然明镜似得,毕竟还是有些心虚,眼角一瞥,又见到常在陆鸿身边的几个民夫不知何时已经悄摸着走了过来,连忙打个哈哈,两手乱摇:“不碍的不碍的,小陆你不爱留在府里也没事,下回再进城老叔请你喝酒。” 说罢提着烟袋一溜烟地跑了。 小五子对着陆鸿朝吴管事的背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老东西咋回事?” 陆鸿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我看他神色不对,应该不是啥好事!” 说着他把大葱和大饼别在腰带里,略略清点了一下人数,向院墙角落的那一堆人喊了一声,“包家哥,他三大哩?将末还在,咋不见咧?” 被他叫到的那包姓后生左右看了看,摇头道:“俺么见,兴是……” 说着一个人影从树阴出跑出来,一手提着裤腰,一手向陆鸿连招,嘴里喊道:“在哩在哩!” 陆鸿也举起手招了招表示看见了,等那人归了队,手一挥:“人齐了,回营歇息!”话音未落,刚才还或蹲或坐的民夫们一齐站了起来,各自收拾了碗筷吃食,次第出了大门。那几个管民夫的卫军也不干预,前头两个带路,末尾两个压阵,随着民夫的队伍晃晃悠悠地向城外大营走去。 陆鸿跟在队伍里,不住地左右张望,既盼着再见到那抹火红的影子,又有些害怕、畏缩。可是直到出了城门,也再没有见到他想见又怕见的那个人影。 这让他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他就带着这般矛盾而紧张的心境,回到了行营驻地。 城外青州行营的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营盘一直绵延到?河边上,在赤色晚霞的笼罩下就像一排隔绝天地的栅栏,将云泥相连之处挡在了身后。 军营里闹哄哄的,到处是吵嚷叫唤,还有往来出入的动静。 左军最是热闹,八座营盘有三座临河而建,兵将可以轮番到河里冲凉搓澡,一到了下操的时辰,便能看到光着屁股的精壮男人成百上千地向河边跑,然后扑通扑通连着串扎进水里,白粼粼的水花起伏中影影绰绰地隐现着无数白花花的躯体。 安顿好了民夫们,陆鸿便带着《金匮要略》和褚遂良《千字文》摹本向军医营走去。 这些天每日下了工先去军医营几乎成了习惯,毕竟他在整个军营里能聊得来的也只有张迪了。 军医营的“值班室”里,张迪正拿着一卷书津津有味地翻看。 王正知道陆鸿每日这个时辰都来看他,因此正拄着单拐站在遮棚下盼着,远远见到陆鸿的身影从草药场边转了过来,连忙高兴地迎了上去,叫道:“鸿哥恁来啦!” 陆鸿将半袋夹肉大饼和几根大葱塞到他手里,并把他扶到遮棚下坐了。这时张迪也拿着书从屋里走了出来,彼此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两人这些日子也算是十分熟络了,因此倒不拘甚么礼节。 陆鸿从咯吱窝下面拿出那本厚厚的《金匮要略》,交到张迪的手上,说:“承启兄,这书印的一般,你拿去将就看罢。” 张迪略带疑惑地伸手接了过来,医房里原有的那本《金匮要略》前些日子断了线筋,到现在纸页还散散乱乱堆在书架下面,这陆鸿是怎么知道的? 他随即想到书坏的那天陆鸿恰巧就在,还问过他是甚么书,自己当时是回答了的,于是改成双手接,并郑重其事地翻了两页,诚恳地说道:“陆兄弟有心了。” 陆鸿说了声“不客气”,看到他手里原先拿着一本书卷,题名作《奇物志》,因问道:“这是甚么书,看起来像是传奇小品。” “正是!”张迪拿着书抖了抖,“这是深州玉松先生张丹铭新刊的一本传奇笔记,连同前面有一本《怪物志》和《玉松草庐笔记》都是写的世间奇人精怪之事物,其中颇有一些针砭时弊之谈,读来聊以消遣罢了。”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这玉松先生正是高祖朝浮休子张鷟的后人,也算是将这一门发扬光大了。” 陆鸿觉得张鷟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说:“作《游仙窟》的那位张鷟?我记得这人写书对高祖皇帝多有冒犯啊。” 张迪讶道:“不错,你也知道?” 陆鸿笑着点了点头,寻了个石凳坐下,饶有兴味地问:“这位玉松先生又写了甚么古怪的事物,能否说来听听?” 张迪正沉迷在《奇物志》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难得有人同感趣味,一时更来了兴致。于是他也坐到石凳上,将《金匮要略》和《奇物志》两本书放在一旁,绘声绘色地说了一个“灵猫记”的故事。 说是顺德年间河西大旱,当地饥民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因为地方官赈灾救治不力,饿死者暴尸荒野,于是无数冤魂回到阳间索罪,十日之内大旱接连瘟疫,死者更是数不胜数,河西一带几成鬼域。 韩城有位薛夫人,家养着一只灵猫,通体毛色淡金,唯有四足殷虹似火;能通人;双目纯白,可见鬼怪,原来是火神庙供奉小仙。 灵猫每至夜里化作本尊仙状,四处收服怨鬼,终于保住韩城数千百姓安然无恙。数月后灾情尽去,灵猫也褪了四足火色,不再显通,与寻常家猫无异,十余年后老迈死去,葬于火神庙前。 张迪娓娓道来,倒将王正听得痴了,故事说罢便叠声叫好,连连感慨。陆鸿也点点头,略略回味了一番,便笑道:“我这也有一个薛姓人家养猫的故事。” 张迪正在兴头上,连忙催促道:“快说说看!” 陆鸿泛起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假装思索了一会,说道:“远在大洋彼岸的奥国有一位学士名叫薛定谔,其养了一只猫。 “有一日薛氏将猫连同毒药放进一只盒子里。说道打开这只盒子时有两种可能:猫或许死了,或许没死,在打开盒子之前一切可能性都真实存在;打开盒子之后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许也都同时发生了……” 他顿了顿,见张迪一脸的迷茫,王正却像痴呆一般看着他,于是接着道,“就好像掷钱,等铜钱落地那一刻,说不定天地一化为二,一个拿着正面的人在这个世界,一个拿着反面的人在那个世界……”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口,似乎自己也想到了一些长久以来困扰他的东西,于是遮棚下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等张迪从怔忪内回过神来之时,陆鸿已经走了。 王正手里拿着两卷字递了给他:“鸿哥说,这两卷字写的太丑,就送给你罢。” 张迪接过来展开,瞧那字似乎写得匆忙,纸墨都是下等,虽然字体上瘦劲浑厚,有八分形似褚楷,不过笔韵流转行走之间过于雄放刚硬,失了自然潇洒的写意,确实不是精品! 等他看了落款便再明白不过了:宣州陈石流落惶恐 丙戌年四月廿八莱州书。 看来这是个叫陈石的人流落异乡,遭遇坎坷,纯为糊口所作。等等……宣州陈石? 张迪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顿时吃了一惊!他捧起两卷字,仔仔细细揣摩观瞧了一遍,确信正是那位大书家陈石! 在他的记忆中,宣州陈石数年前也是名噪一时的大书家,一手隶书洒脱利落、深沉浑厚兼而有之,多少人想求一墨宝而不可得。 丰庆元年他的一幅“止于至善”的字甚至在神都炒到了四千贯,人称“一字千金”,立时成为一段佳话。 此人一度以正三品太子詹事出入东宫,与当时的太子少傅甫清先生谯岩并称“南陈北谯”,又称“二石”,后因那个所有人都不明所以的“桃李园案”同时获罪贬官。看落款上“流落惶恐、丙戌年莱州书”十个字可知,这两卷摹本应当是获罪之后流落途中至莱州所书。 这两卷字明显是刻意隐藏字迹写成,落款上却又明明白白署了自己的姓名,其中道理如何,恐怕也只有陈石本人才能得知了。 不过不论怎么说,就冲“陈石”二字,这两卷字最少值六百贯…… 甚么“字太丑”分明就是陆鸿的借口,这样两卷摹本无端端地送了给他还能是为了甚么,无非就是想托请他帮忙在舅舅面前说上两句好话,让陆鸿到了左军之后能混个好差使,这两卷字最少也得值个队正罢…… 可是他今天得到的消息,陆鸿铁定要留在后军了! 不行! 他得去找一趟舅舅司马将军,看看此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于是张迪急匆匆地寻了另外一个医官替他值夜,自己出了军医营直奔左军而去。 事情的结果教张迪很是失望,他这时候跑去说这事无疑是触了他舅舅的霉头,司马巽难得朝自己的外甥发了一通无名火,并且明确告诉他这件事不用再提了! 临走时这位左军指挥的脾气才缓和下来,恢复了些许以往的镇定,并且将他送出了指挥所,同时警告他:你们军医营队隶属后军,以后行事要格外谨慎,不能再这么冒失! 张迪从他的话里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左军和后军从此是彻底生分了,说不定还要逮住机会干上一架,他这种小虾米还是老老实实缩在洞里,省的殃及池鱼。 他从左军出来并没有立刻回到军医营,而是踏着星光到了辎重第三营,从值夜的杨智那里问到陆鸿的住处,将两卷《千字文》摹本还了给他,并且隐晦地表示自己事情办砸了,无论如何不敢收这样的礼。 同时他还强作高兴地告诉陆鸿,以后大家就要在后军里共事了…… 陆鸿半睁着眼被张迪从铺上硬拉了起来,又听这人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早就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等他想着细问时,张迪已经丢下两卷字匆匆走了。 不过倒是听明白了一个消息:他即将升入府兵并且编到后军褚垓的麾下了…… 第二十一章 作死的参军 正如前面所说,陆鸿的干爹胡顺出事了,这是他给张迪送书的第二天早上知道的。 奇怪的是,他的干娘并没有托人通知他,而是给黄宝带了信,家里发生了这样大的变故,胡夫人想找这个四兄弟出出主意——她似乎忘了黄宝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老实庄稼汉! 可是又有啥办法呢?谁叫黄宝现在是老黄家唯一一个当家的男人——他们的老父亲好几年前就得重病过世了,家里又再没有别的兄弟…… 于是黄宝领着同村赶马的金老汉找到了陆鸿,当然金老汉带的是口信。 “恁干娘叫俺带话:恁干爹前盼子坐了牢,让恁四叔(黄宝)想个办法!”他将之前对黄宝说的话换了个称呼又说了一遍,但是具体是甚么样的罪名,将如何判罚,却说不大上来。 口信就一句话,听得出来,胡顺他婆娘也并不指望这个四兄弟能想到甚么管用的办法,这口信与其说是“求助”不如叫做“通知”。 陆鸿对此也是一筹莫展,他来这个世界之前倒在人世中倒腾过几年,可是到了这个世界不仅年纪小了几岁,一切见识手段对这个世界也全然无用武之地,又无钱无势,连《大周律》都一知半解,金老汉带来的只言片语更是完全无从分析…… 正在他干着急的时候,营帐之外忽然响起一声喝令:“民夫管事的出来,上官问话!” 陆鸿急忙请金老汉先坐,掀开帘门便走了出去。 只见几个大头兵簇拥着一位体态微胖,身着深青色袍服、参军模样的官员站在营地中央,周围几十个军帐里各有好些个民夫掀了帘门探头探脑地张望。 陆鸿走到跟前作了个揖,报上姓名。 谁知那官员根本不拿正眼瞧他,等陆鸿做足了礼数,这才摆摆手说了声“罢了”。 这人跟着便从腰带上抽出卷成一卷的名册,在食指上啐了口唾沫,翻了两页,翘着两撇小胡子瓮声瓮气地道:“你们这里有个叫陆鸿的,是不是你?” 陆鸿本来正在为胡顺的事情着急,见他人模狗样目中无人的态度忍不住一顿火气上头,既不承认也没否认,只站直了问:“敢问上官是?” 旁边一个小兵似好心提醒他说:“面前这位是青州行营后军司曹参军褚大人!”听声音就是方才叫喊的那位。 一听这位姓褚,再瞧瞧一副矮胖的尊荣,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想必是后军指挥褚垓的甚么亲戚,瞧他这体态倒和褚垓真有几分相像。 好在陆鸿清楚军中的规矩大,冲撞上官这种事可大可小,既然对方已经报了官职,他便硬邦邦地答了一句:“小民就是陆鸿!” 褚参军听他语气反倒一愣,再看他不卑不亢似有倚仗的模样,忍不住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只见他一身粗旧布衣拾掇地还算干净,身量倒是不低,站在那几乎比自己高一个脑袋,脸颊上的线条因为连日的劳作而显得愈发刚硬,只是眼神冷冰冰的不见丝毫友善。 “我当是何等样的人物,亏得司马将军点名就要抢你!”褚参军冷笑一声,“本官不管你有没有来头,从今以后先学学咱们后军的规矩!”说着提起朱笔在“陆鸿”两个字上勾画了一下。 完事之后褚参军对那个小兵说:“你去拉五十个人送到左军,其他的画完签留在原地。以后这里就是戊旅驻营,等新上任的旅帅高将军到了再详细编制。” 顿了顿又故作神秘地道,“听我大哥说要从你们丁旅调几个老兵过来做伙长、队正,你们知道的,丁旅是我大哥起家的老本,这种好事当然首先想到你们!” 这几个兵顿时来了精神,后面一个赶忙挤上前来,一叠声地讨好,末了笑嘻嘻地道:“还请大人在咱们指挥将军面前美言几句,让我们弟兄几个也尝尝滋味……” 剩下几个连声附和,有的说“做了十几年鸟兵,谁不想高升一步”,有的说“咱们后军油水是有的,就是挣不到功劳”。 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说罢一齐盯着褚参军,无不露出希冀的神情,生怕他皱一皱眉或摇一摇头。 幸好这褚参军闭眼考虑了一会,终于摇头晃脑地说:“等我见到大哥便提一嘴罢了。”这几个人说说笑笑,根本就将陆鸿晾在了一边。 好在陆鸿天性沉稳,此时既不气也不急,索性抱着手臂冷眼旁观,要瞧瞧他们玩的甚么花样。这时耳边隐隐响起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约莫有十几骑,正朝这座营盘而来。 对面几人充耳不闻,依旧聊得热火朝天,那褚参军正在对几个士兵吹嘘少年时堂兄褚垓是如何如何时运不济,又是如何投的他家,他的老父亲如何省下两口饭食将褚垓救了回来云云。 大头兵们纷纷赞扬褚参军家恩义仁厚,褚将军能有今日的造化必然要感谢褚参军的老父亲等等。 陆鸿见营外十几名骑士,除了当先一个矮胖的绯色袍服将军,后边一溜都是身形健硕的跨刀深浅青色军袍亲卫,料是褚垓到了。 那矮胖将军正是在都督府里见过的褚垓,当日李毅将辎重第三营里的二千民夫拨给徐州邓波时,跳出来辩解的便是他了。 其实倒不是这人有多正直,相反,他可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外号“褚老财”! 褚垓那日之所以急着争辩,仍是舍不得他到手的二千新兵罢了。 只见他驰到辕门外便从座下杏黄色大宛马上翻身而下,伸手居然颇为矫健。亲兵队正刚要通报全营迎接指挥将军,却被他伸手拦了下来。 这位掌管着整个青州行营的兵甲器具、吃穿用度,麾下青州行营后军、民夫、军医营共计三万余人的指挥将军,从进辕门起便阴沉着脸色,心里正恼火地嘀咕:这个坤狗子在搞甚么鬼! 昨晚上给他交代得好好的,让他一大早就来集合人马,先把名册画了,这都快中午了校场里半个人影也没看到……哦,好像有一个站在那里。 他尽量保持着一位从四品下明威将军的涵养,悄无声息地走到褚参军身后。那几个大头兵刚刚夸完“褚大人高义”、“褚大人良善之家”,陆鸿向褚垓躬身作礼之后便继续冷眼旁观。 “我爹卖了家里过年的老猪,供他读了几年书,好歹混了个功名,这才有的今天,否则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到军指挥!” 褚坤在那口沫横飞,手臂夸张地挥舞着,“本来我哥那五短身材诸位是知道的,还不及我高(伸手在自己额头比划了一下),相貌也憨的很,怎样娶上媳妇的?那是我爹找亲戚们借了好几贯钱,欠下一漫山的债,三媒六聘才给他抬了村头王老汉的闺女回来的……” 大头兵们听到这等趣事,都哄笑了一下。 褚垓铁青着脸,背着手一声不吭地站在这几人后面,似乎随时便要发作。 陆鸿本来是抱着幸灾乐祸的心境等着看几人笑话的。 谁知道这褚坤嘴上根本没个把门的,越说越是不堪,心下终于不忍,一咬牙跨前一步行了个军礼——刚才褚坤已经在名册上勾过他的姓名了,现在他是实实在在的府兵身份——向褚坤身后道:“后军陆鸿参见褚将军!” 那褚坤竟是个不知死的性格,他话头正说到兴处突然被陆鸿打断,心中很是厌恶,不耐烦地挥手叱喝:“本官又不是甚么将军,想拍马屁还不如来点实惠的!” 他竟公然开口索贿了! 他身边那几个兵却都回了头,一个个见了鬼似的瞪着身后,有一个最不堪的,吓得两腿直抖,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又扑通一声倒了下去——竟给吓得瘫了。 褚垓那亲兵队正不等他吩咐,一招手上来几个手下,冷声下令:“都拖出去一人八十鞭子!”那些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即便两人一个,拖着几个大头兵一路哀嚎着出了营门。 褚坤浑身一阵激灵,连忙转过身去,也不敢看他堂哥的脸色,身低着脑袋干笑着说:“哥,你不是晌午才到吗?” 褚垓懒得理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向亲兵队正说道:“小赵,给指挥所传个令,把这狗日的差事卸了,先关半个月禁闭!” 那赵队正答应一声,掏出一本小册子撕下一页用炭笔写了几个字,交到一名亲兵手上。 褚坤连忙拉住那名小兵,朝着他哥苦苦哀求道:“别呀,哥!你看在我爹的份上……” “滚你个球!”褚垓不等他说完一脚便将他踹了个大马趴,“要不是看在我叔的份上你这狗头早都砍了八百遍了!” 褚坤这一脚挨的实在,当即蜷在地上哼哼唧唧地说不出话来。 褚垓本来在抢人的事情上压过了司马巽,一大早心情愉悦、兴兴头头地来看他的新兵们,这下早就心情全无,捡起褚坤的名册甩给陆鸿,说:“那个谁,你就是陆鸿?” 第二十二章 新编戊旅 陆鸿作礼说:“禀将军,在下正是陆鸿!” 褚垓摆摆手:“罢了,本将现在擢升你为仁勇副尉,领后军戊旅甲团甲队队正,回头到指挥所备个底!限你午时正刻之前将这些人做成名册一并交到指挥所去。” 他说一句赵队正便在小册子上记两笔,陆鸿稍等了片刻,见他再没有别的吩咐,便端端正正行个军礼领了军令。 褚垓点点头,带着亲兵旋身便走,不一会在辕门口上了马,眨眼功夫便卷着烟尘消失在远处鳞次栉比的营帐之后了。 陆鸿招招手把帘门后面探头探脑的民夫们叫出来,先让人把蜷在地上的褚坤抬到一边去,这人现在卸了官职,在这等级森严的军营里就跟这些民夫们没甚么两样,甚至境况还要更惨些。 加上大伙儿都恨他狗眼看人低、一副大老爷派头,因此大家也懒得对他客气,两个庄稼汉子走上来一人一条胳膊拖死狗一般扯到远处磨盘边让他倚着。 陆鸿看了看又觉得不妥,这人再混账也毕竟是褚将军的叔伯兄弟,于是仍叫了那两人,将褚坤抬到军医营里去,至于往后怎么处置自有指挥所的人来办。 巳时二刻不到这群民夫便清点完毕:有想去左军的,也有愿意留在这老营盘里进后军的,陆鸿便分了五十个人出来待左军命令,其他人做成名册一齐交到了后军指挥所。 到了下午左军来了两个兵,跟陆鸿打了声招呼签了一纸调令便把那五十人领走了,接着新戊旅便陷入了一阵让人尴尬的平静之中…… 那个据说是新任旅帅的高将军一直没有到驻地来,营里的七百人也没有统一编制,甚至连府兵的制式甲胄兵器也没人来通知去领,这群名义上的新晋卫军们就在乱糟糟的心情中度过了一天…… 那金老汉带了口信之后,见黄宝和陆鸿也没啥主张,便匆匆赶马回城和保海县来的马队会和去了。 陆鸿和黄宝、王正将金老汉送出营门时,心中便暗暗有了想法。他现在正式升入府兵,也有了军职,要救义父只得拼命挣功勋,将来未必不能拿军功来免罪…… 回过头来向黄宝、王正说了这事,两人都没啥异议。如今他对参军这件事再也不是先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而是突然之间充满了斗志,他为他的军旅生涯找到了实实在在的意义! 他现在不仅对自己的府兵身份格外认真起来,甚至急切地盼望着能尽快打上一仗! 这军营里唯一让人觉得与平日不同又感到欣慰的是,快到晚饭时分营里来了几个穿着油光围裙的厨子还有七八个卷着裤脚的泥匠,在营盘里寻摸了一间靠井的空营房,不等人吩咐便甩开袖子砌灶台架铁锅忙了个热火朝天。 其中一个姓张的矮胖厨子还象征性地向“临时最高长官”陆鸿请示了一下厨房的位置是否合适,并且请他派几名军爷到营房外面帮忙把酒搬进来…… 陆鸿便让黄宝把王正叫回来,又带着自己军帐里的十几个人出去搬酒,似乎在后军厮混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不堪,至少好处已经显而易见了——吃喝管够。 新兵蛋*子们这时都出了各自的营房军帐,一溜齐蹲在门口瞧着泥匠和厨子们的热闹。 那张厨子是个头儿,见新兵老爷们都张望着,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脚下一串小碎步绕着新垒的八尺宽灶台滴溜溜绕圈,甩开两条膀子把炒菜的铁铲掀得飞快,一大锅红烧肉滚着油汁在空中翻起一尺高,新兵们轰然叫好。 突然一声空阔高昂、响彻夜空的长号角声打破了欢快的气氛,角声响了三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接着又是极短促的三声短号。 夜饭时喧闹的青州行营在各个营盘几乎同时发出的几声喝令之后,立刻变得沉静如水,俄顷远近各处相继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稀薄的夜色里隐约可见后军本营也驰出一队快马,直奔众军拱卫的行营中军帅帐而去。 接着后军本营四门大开,再闪出四个骑兵,分别向甲、乙、丙、丁四营驰去,不一会四营中各出三骑,皆到本营会齐,左右二军也是一般动静。 这时后军本营又驰出一骑,径直向戊旅所在营盘而来,陆鸿连忙指挥众人列队站好。 如今这座营盘已经不再叫做辎重第三营,而是后军戊字营了。 那骑兵片刻便进了辕门,举着令牌寻摸了半天也没找到这营里的军官,只得当众叫道:“戊旅职衔最高的请出来接令!” 陆鸿左右看看,确定这营里一个大官也没有之后,这才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行了个军礼:“在下……仁勇副尉陆鸿。” 那穿青袍的传令兵瞪着他看了两眼,似乎没反应过来,虽说戊旅旅帅高登还戳在青州城驿馆里不肯上任,不过好赖也是七百人的编制,居然连个七品以上的校尉级军官都没有,只出来个比自己勋衔还低的小军官。 不过这人军令在身,倒也不敢耽搁,把令牌一晃,高声令道:“大周左路军青州行营后军指挥所禁令:即刻起,后军戊旅官、兵、吏、役人等各归本营,不得奔走、不得喧哗,违令者斩!” 这人说罢便将胸口系着的令书取出来交到陆鸿手上,陆鸿签字画押之后再还了给他。那人查验过签、押之后便一勒缰绳,马不停蹄地赶回本营复命去了。 陆鸿放目四望,见大家都交头接耳地在嘀咕着,显然很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 那几个厨子都是跟着大军一路从神都来的后军老人,显然已经习惯了军中的号令,都默不作声地在锅里翻炒。 垒灶台的泥匠做完活计之后早已悄悄地走了,军营里只剩下灶膛柴火的哔剥声,还有铁铲与铁锅相碰的锵兹声。 不一会大营青州方向传来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刚到后军的地盘上便引起一阵轻微的骚乱,陆鸿隐约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我是后军戊旅旅帅高登”。 接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片刻便见辕门外闪出二骑,一名浅绯色袍服外罩锁子甲的军官驰骋而入,后边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随从,大摇大摆地进了营来。 这人显然就是已故湘仪公主的驸马,挂职亲卫郎将、正五品上定远将军,现任大周左路军青州行营后军戊旅旅帅高登。 此时正羁住了马,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自己麾下的新兵。四周刚刚点起的火把照在他的脸上,分明地映出冷酷高傲的神情。 这高旅帅不愧是帝婿驸马,身量匀称修长,相貌堂堂,两鬓修剪地齐整利落,因为保养得极好,四十岁的人瞧上去也就三十出头。 他此时却黑着一张俊脸,阴沉地扫视着他的这些“兵”。 这帮人一个个衣装杂驳,或蹲或站着,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军人的彪悍利落模样。 高登顿时一股无名火冒了上来,气得差点就想甩手走人——在神都的时候那挨千刀的李毅在他老丈人的书房里拍着胸脯保证了,一定给他个主力军的旅帅做。 他正是因为这样的保证,才跟皇帝辞了亲卫郎将的清闲差事跑到青州来,谁知道在青州城里半个鸡毛差事也没等着他,清清闲闲一等就是两个月! 前几天听说后军要扩编一个师,他考虑了一夜才咬牙决定下来,后军就后军罢,虽说不是主力军,不过自己做了旅帅到时候该打该退还不由着自己说了算? 褚垓那个矮胖子哪里管的了他! 于是高登那日天没亮就从驿馆里出门,先到城外行营中军去找李毅,才被告知大总管早几天就搬到都督府住了。 他这才想起来都督府刚刚完工,只得反身再会城里,急火火地到都督府后园逮住李毅,跟他要到这个新编戊旅旅帅的职位。 李毅这回也很痛快,不仅没怪罪他乱闯都督府的过失,而且当场便应承了他。 等到他喜滋滋地到后军领印信的时候才被告知,他手下不是一个整编营,而是七百个民夫新升的卫军,凑了一个半团等待归入建制,他当时气得险些砸了后军指挥所,好好歹歹才被人劝了出来。 因此高登这两天一直也没到后军上任,而是在驿馆里闭门不出,想等着李毅给他个说法。他估摸着,自己甩下脸子之后,这李毅多半会顾忌到他皇帝岳丈的面子,给他调换个别的旅管管,至不济也得帮他把戊旅补充齐整了! 谁知李毅半句宽慰的话也没传来,反而吩咐褚垓:上不上任由得他! 谁也不想理会这个狂妄任性的人,当然也不愿和这位帝婿撕破脸皮,反正也没有人真正把这个新编戊旅当回事…… 可是今日傍晚从京中传来一份万急诏书,整个青州行营因为最新情报亟待整合开拔,他也被李毅以左路军兵马司的名义一纸军令催到了他的军营里,至今他还记得那份军令最后一句话:戌时不至定斩不饶! 高登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头脑也冷静下来,正要开口打问这里的情况,却见一个小校骑着马匆匆进了营来,在他跟前下了马一个军礼,问道:“请问是戊旅高旅帅吗?” 高登那随从上前一步,堵在那小校身前尖声尖气地道:“这位就是高将军,不知有何见教?” 那小校原本客客气气的神情登时变得冷若寒霜,丝毫不理会那随从,板着脸又对高登行了个军礼,提高嗓音问:“请问是高旅帅吗!” 高登原本抬眼望着天,这时忍不住打量了那小校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地瞪着自己,丝毫不见退让,末了只得点头道:“不错。” 那小校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硬邦邦地说:“后军指挥褚将军令:后军各旅帅、旅副即刻到指挥所报到待命!”说罢头也不回,自行上马走了,留下高登和那随从兀自气得吹胡子瞪眼,愣在当地。 陆鸿却暗暗替自己的新任上司捏了一把汗,他认识那个小校,是褚垓亲兵队的赵队正…… 第二十三章 新旅帅高登 鸡鸣三遍的时候,天还没放亮,陆鸿从铺盖里爬了起来,掀开帘门迈步在平坦硬实的校场上。 这座营盘从辎重第三营升为了戊字营,过去在这里值夜的乙旅大头兵们已经撤了出去,因此陆鸿并没有见到那胖军官杨智他们的身影。 昨夜刚来的张厨子起得更早,这时正轻手轻脚地带着两个帮手往驴车上搭木桶——那是到大伙房去领粥和馍饼菜团子的,一俟到了时辰,他们就得将领回的早饭支起来,等着军官带兵老爷们一批一批得来取。 张厨子凑着火把光亮隐约瞧见一个人影从帐里走了出来,以为是起夜的兵士,便没再管顾。直到陆鸿走到跟前,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忙活的物事,张厨子这才认出他来,急忙弯弯腰笑着招了招手,算是招呼。 陆鸿也无声地拱手回应,清晨的空气凉飕飕的,吸入肺里周身都发了一阵寒,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不一会张厨子们摆弄好了木桶和竹筐,低声吆喝一句,三人便牵着驴拉着车出了营寨。 似戊字营这等临时屯兵的寨子都是木桩打一圈高栅了事,一旦事起他们便需进入五个堡垒般的大寨御敌。 其中中寨和后寨最大,也最牢固,中寨不仅是中军指挥所驻地,更是大周左路军兵马司和青州行营机要司所在,二丈多高的寨墙土木垒就,拒马森森箭塔林立,俨然一座小型城池。 后寨与中寨一般无二,寨中粮草辎重堆积如山,也是极紧要的所在。 陆鸿望着四周重重暗影的轮廓,恍惚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混凝土丛林的那个年代,自己在黑夜中被一幢幢暗灰色的几何体包围,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压抑。 清新的晨风渐渐驱走了他心头的阴霾。陆鸿沿着一人高的寨墙漫无目的地散着步,正思忖着义父胡顺的事情,却突然看见一个黑影从眼前快速地一闪而过! 他猛然停住脚步,并且身子略略右倾,尽量地将自己藏进寨墙的阴影之中。 那个黑影也在前方不远处的阴暗角落停留下来,陆鸿仔细辨认半晌,才看清是个身材瘦小的人影。那人正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然后一矮身蹲了下来。 陆鸿瞧不清对方的动作,也不知在搞甚么名堂,此处离高登的单独一间营房不远,莫非有人想刺杀旅帅?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浑然不知高登仍在褚垓的指挥所里开会,至今未回。 他屏住呼吸,猫着腰沿着寨墙的黑影缓缓向前摸索,尽量不让自己脚下发出声响,两人相距渐渐不足十步,紧接着便听到了一串呲溜溜的水声。 陆鸿大奇,心想:这人受了伤,在喷血?他从暗处走了出来,压低了嗓音问道:“做甚么的?” 对方显然没想到会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发出一声娇柔惊惶的低呼,双手飞快地遮掩着甚么,还没等陆鸿反应过来便站起身一溜烟与他擦身而过,接着便见那人踉踉跄跄进了高登的营房。 陆鸿早已惊得呆了,张着嘴楞在当地,等他回过神来时,一低头,看到地上有滩亮晶晶的水渍。他臊红了脸仿佛明白了甚么…… 高登直到初露天光的时辰才回营。 新兵们大多还在梦中酣睡,只有三三两两起夜的打着哈欠眯着眼,在自家营房外不远处扒下裤子释放憋了一整夜的急事。 由于都督府的活路早已交讫了,他们新任的旅帅高登也是刚刚上任,没人来领着他们上操训练。因此这批新晋的府兵们倒是清闲。 虽说陆鸿已经打定主意要好生建功立业来救胡顺,可是到底怎样做法,要如何杀敌建功、之后怎样搭救胡顺仍是一筹莫展。 而且一个时辰前叫他撞见了这辈子最最尴尬的一件事情……他现在脑子乱糟糟的,这他娘的算个啥事儿! 尽管他当时便灰溜溜地折回营帐,可是躺在地铺上,一闭眼都是刚才的糗事。 因此刚刚卯时他又爬了起来,做了半套广播体操,等到再也想不起来后面的招式,高登这才施施然骑着马抚着小腹回来,从东门口到营校场一路打了两串饱嗝。 陆鸿心中好笑,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暗忖这人必是昨夜从褚垓那里混到了好处,说不定还在指挥所蹭足了一顿官佬早饭,心里这么想着,身子却已站直了向高登行礼。 和陆鸿所料的不差,高将军今日心情甚好。 昨夜后军指挥所连夜议会,褚垓首先简短地说明了一下行营机要司的最新消息:八月十三至十五日上下安东及河北道数州遭契丹、室韦、奚、高丽进犯,朝廷下令青州行营北上增援。 等大家都缓过神来之后,褚垓又接着宣布了左路军兵马司开会决议的一项军令:即日起青州都督府、大周左路军战略目标由进援徐州、反攻南唐转变为全线回防、据城退守。 即日起战事重心由青州行营转交至沭河大营,青州行营诸军临时脱离左路军战斗序列,即日起清点兵员、军器报备行营中军核查,限一日; 后军同时清点辎重,凡有不足即刻开仓调用,或就地采办,清点及采办限二日; 八月廿四右军为北援大军先锋,右军各旅及后军甲、乙、丙、戊四旅开拔,轻装急行; 八月廿六中军、前军、左军各旅及后军丁旅开拔,全军目标平州! 然后便就安东、河北道北部最新战况进行分析,接着协商宣布了后军几项人事任命及军务安排,着重讨论了先发四旅到达平州后一应后续工作以及同右军配合作战的方略。 这些消息都不算甚么,即便议会上没有明说,高登也能猜到多半是契丹那边又开仗了。 然而最令他感到高兴的是褚垓最后宣布的一项决议:后军指挥褚垓带领丁旅跟随大军统一行动,副指挥周全坐镇后方节制几大军库,为大军支应补给,因此暂命后军甲旅旅帅花源为检校副指挥,统领甲、乙、丙、戊先发四旅。 花源副指挥率领先发四旅抵达平州后,根据前线战况提前补充给养军器并招募民夫驮马预备大军使用……如有必要,可随右军出战。 高登听了半夜,瞌睡虫在头顶绕了几十圈,褚垓给花源传授机宜之时,他半睡半醒之间还在心中冷笑:花源小儿乳臭未干,全靠他老头在安西拼掉半个脑袋才荫了个小侯,在军队里混碗饭吃,竟然轻轻松松捡了个军副指挥的要职…… 等褚垓说到“可以出战”他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甚么?可以出战?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四周,这么快就要打仗了? 他想着,内心顿时火热起来,看来平州正是他迈出低谷平步青云的转折所在! 至于花源怎样怎样又哪里算个事儿了,这毛头小子!论官职别说这个小小游击将军,整个后军除了褚世藩这个土老财,谁高的过我高登? 即便是周全的宁远将军衔也比自己的定远将军低一阶…… 高登直到回来的路上还在琢磨着如何漂漂亮亮地打上一仗,如何在他皇帝老泰山面前风光一把,甚至连马蹄踏进了戊旅的营盘里都没觉察,谁知冷不丁一声“高旅帅早”将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见陆鸿正经八百地让在边上,给他行着军礼。 “在下陆鸿。” 高登似乎略有耳闻,知道这戊旅里除却自己之外唯一一名军官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了。他立即换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笑容,并且在陆鸿走到身侧相扶之前下了马,亲切地把缰绳交了出去,“马上召集一下,本将有话要说!” 正说着,高登那白白净净的随从掖着衣襟小跑过来,从陆鸿手里抢过缰绳,通红着脸向他瞪了一眼,对高登软软地说道:“将军回来了。”高登拍拍他的手背,微笑着点点头。 陆鸿尴尬地笑笑,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慌忙转身向各营房去通报集合。高登眯着眼,看着那高高瘦瘦的身影经过一座座营房,口中不断发出几句简短的号令,年轻矫健的身形让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当年,在亲府给圣文先帝做校尉的时候…… 可是没等他追忆往昔、感叹当年,那些新兵们已经陆续相跟着从帘门中鱼贯而出,迅速汇集到校场上来。 高登将目光从陆鸿身上收了回来,冷冷地扫视着在自己面前七手八脚排着队形的新兵,脸色越来越黑,昨夜刚刚激起的满腔热血早已化为乌有…… 赤裸裸的现实仿佛在狠狠地嘲笑他的异想天开——我们的高大将军,你打算靠这七百多民夫上战场建功立业吗? 他感到脸颊火辣辣的,一整夜的疲惫终于涌上心头,没有理会那些瞪着眼等他训话的下属同袍们,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向他的营房走去。 陆鸿和他的乡亲战友们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站着不知所措。 第二十四章 青州军北征 过了半晌,那小随从从帘门里探出头来,向陆鸿招了招手。陆鸿暗叹一声,只得一路小跑过去。到了帘门口,尚未掀帘而入,便听房内高登疲惫的声音道:“小陆啊!”陆鸿的手停在帘门上,站在门外答应了一声。 “你拿上手令带些人到辎重营去,领一千套兵甲军器……军官装备按两个团配置。就这些,去罢。”说罢一封手令从门内递了出来,连着这封手令的,是一条光溜溜的手臂…… 陆鸿接过手令,那条手臂倏然缩了回去,帘门只微微晃动了两下。陆鸿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这一天已经是八月廿二。 近两日青州城里异常忙碌,青州大库一车车盖着油毡布的货物络绎不绝地从城内拉到城外,城池四门口、几条大街岔口都立起了征召民夫、驮马的告示牌,而且这次都督府出的人力、驮马钱要比以往高出三成! 于是人们纷纷猜测李督是下定决心要进军徐州了! 一时间青州城里群情鼎沸,州学里几名文学生甚至在鲁风楼里留下了十余篇长短诗。 有曰“蹄马铿锵九州破,鲲鹏嗷啸一海平”、“书生犹羡艳,将士百战功。青驴随军去,南朝把花看”之类歌功颂德、一派乐观的,也有曰“将军不溅血,犹可封王侯;慈母盼儿归,不知已成空”之类厌倦战争、悲悯士卒的,还有一些表达前途难测、抒发个人担忧的等等,不一而足。 甚至有人连夜写了洋洋洒洒万余言的《平南策》,从多个角度分析了大周军与南唐兵马的优劣对比,并且给出了十余条平定南唐的战斗策略。 这些策略中包括了诸如争取几日拿下扬州、从哪一路掩袭庐州进取淮南道、集合多少兵力逼迫敌人在有利我方之地形决战…… 这份方略一经问世,便在学子间引起巨大反响。 有一些颇有名望的文学生联名将这个《平南策》送到城外青州行营,要面呈大总管李毅。 谁知还没见到李大人的尊面,这群人便被巡逻的士兵以“擅闯军机重地”的罪名羁押了起来,那份“旷世之作”由带队的校尉过目之后直接扯成了碎片——一文不值,狗屁不通! 当然,这是文雅的说法,其实那位校尉的原话是:“这他娘的啥吊玩意儿?” 可是城里这股子热闹还没缓过劲去,就有人发现城外的卫军已经在?河上加修木桥了——欸,咋回事哩,咱们的大军这是要向北? 一股奇怪的氛围在青州城里蔓延开来,甚至巷陌之中零星传出一些有鼻子有眼的说法:南唐人联合了契丹和高丽,要合围大周了! 甚至更有人说,回鹘人已经撕破臣书,挥师打进了关内,李大督要兵分两路去填东北和西北的窟窿! 随着二十四日右军和后军四旅的提前开拔、更多大军还在坐等调拨物资的情况出现,这种原本属于扯闲淡的说法立即上升到一个比较可信的高度——看罢,右军去支援东北了,而李督要亲自支援更远的西北,因此要准备更多的粮草。 青州府一面大肆抓捕谣言者,一面加紧招募民夫驮马,忙成了一锅粥,而刚刚修成不到十天的都督府却仿佛在逸泉坊里沉睡了下来:大门紧闭,风铃低垂,从二十二日开始便没有一纸公文进出,也没有一个官家人前来骚扰。 李毅足不出户在都督府里静静待了四天,直到二十六日清早,都督府忽然中门大开,七八十骑健卒挟着初晨的习习凉风呼号翻涌而出,蹄声踏碎了逸泉坊平静的美梦,也正式吹响了大军北进的号角…… 青州行营的兵将们都明白,此去平州不久之后必有一仗,也许是打契丹,也许是打高丽。在没有到达平州之前大多数人都不会清楚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也不需要知道。 他们只需要听从上官的指令,完成自己军人的职责——整备、行军、操练、准备杀敌…… 饶是如此,大家心中都还抱着较为乐观的情绪,大周自武帝以降,对关外胡人大小上百战最终都以胜利结束。胡人在草原上各自征战不休,最强大的吐蕃被回鹘牵制,又与南召、大唐僵持不下,基本没有东侵的余暇。 可是这一切只是人们最美好的愿景…… 根据后来《大周志》记载,丰庆六年六月初,草原上强盛的回鹘为黠戛斯击败,部族被迫四散流徙;七月初吐蕃陈兵大非川;八月十三契丹、室韦联军杀入营州,十五围城;八月十四奚王集合五部六万兵马攻打居庸关,幽州震动;八月十五中秋高丽发兵安东…… 经过十天的行军,右军和后军终于到达了沧州境内,当晚便寻了个地方驻扎下来。 后军驻扎的地方叫做“沧南驿”,是鲁城和沧州中间的一个驿站,正临着官道边上。 陆鸿在王正背后托着,帮他把一个半人高的麻包卸下来,跟着掉转身去,也在别人的帮助下卸下自己身上的麻包。 “砰”的一声,松软的麻包砸在驿丞刚刚清理出来的空地上,顿时尘土飞扬。 大伙儿叫唤连天,也不拘干净不干净,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三流子笑嘻嘻地歪过身子,捉住龇牙咧嘴的王正调侃道:“小王正,俺们在那臭都督府卖力气的时候,恁躺到军医营里数星星数蚂蚁,今个逃不掉了罢!” 王正一恼火脑门上就爬了几道抬头纹,像个老后生似得,怒气冲冲在三流子大腿上怼了一拳,没好气地道:“俺累得都想死,恁还来笑话俺!” 黄宝听了,伸手在王正脑壳上呼了一巴掌,道:“小娃莫说些不吉利的话!”王正吭哧吭哧不敢争辩,他这四大平日里闷不做声,一旦动起火来连他老爹都怵,他自己就更不敢顶嘴了。 陆鸿在一边被这两个活宝逗得大笑,他一直觉得王正很像电视里那个“小兵张嘎”,今日瞧来愈发像了。 他笑了一会,想要站起身来巡视一番。今日也是合该倒霉,过鲁城的时候他们押的两架骡车相继断了轴,两大车的麦麸草料只能靠人力来驮。 他抬头望了一眼官道对面右军的营地,这些主力军的士兵果然训练有素,自打下了马便没一个人大声喧哗,各自抓紧时间修整歇息。 负责分派干粮的士兵一人挑两筐菜汤面馍,流水价发到士兵的手里,此时右军一万人马正有条不紊地享用着他们的晚餐。 忽然从官道上远远驰来一骑,瞧装扮是个传令兵,这人举着令牌径直下了官道,转进右军的营地里。 此时高登也从临时搭建的军帐中走了出来,看着右军前一时还静如止水,也不知甚么缘由,顷刻间一阵鼓响,万余人旌旗半掩,扬蹄跃马,好似洪流一般涌出营盘,人喧马嘶闹了一阵,不一会人去营空。 高登愣在当地。 据后来后军行军志上记载:九月初三,青州行营右军及后军组成的先锋十日间行军五百里,刚刚经过鲁城。右军指挥杨鲲鹏收到中军李督六百里急信:大军已达盐山,你们他妈的太慢了! 杨将军羞愧难当,回信说两天不到平州自领军法!因嫌后军步卒辎重累赘,当晚便弃了后军,星夜兼程轻装疾驰,向平州进发…… 早有部下将此事报告后军检校副指挥花源,这花小侯倒不急躁,稳坐甲旅大帐,下令四旅诸将各守本营,照常修整。他一面安抚,一面匀出五十匹驮马,配齐鞍鞯,命甲旅甲团周校尉亲自带一队人马追随右军,提前到平州采备粮草。 戊旅这边正当高登不明所以的时候,有小校送来检校副指挥花源的口令,顿时气得火冒三丈。 高登让那个形影不离的“随从”急忙给自己披挂,一面大骂杨鲲鹏小人无义,一面召集部众尽弃辎重追赶,至于花源的甚么口令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奈何青州行营五军配置,左右军清一色骑兵,前中后三军以步卒为主,中军只有李毅三千卫兵有坐骑。 因此上右军四条腿驰骋,戊旅两条腿追赶,追了半夜已经找不到右军的影子。 陆鸿跟在队伍里,同所有人一样,都有些莫名其妙。咱们的高旅帅也太随性了罢! 这真的是在卫军里当了二十来年兵的老军旅吗?他迈着两条有些麻木的大长腿,默不作声地一路小跑,重复着这十天来做的最多的事情…… 他抬头往高旅帅的方向瞧了一眼,黑乎乎的夜色中已看不清对方的背影。 他的两条腿已经渐渐有些吃不住力了,十步倒有两步在打滑,只听得队前刚刚调来的甘旅副粗着嗓门向高登说了句甚么. 突然一声喝令“止步休息,明早上路”,队伍应声而止,接着便听见“扑通、扑通”连声作响,大家便好像丢麻包似得将自己丢在了地上,再往后便是“哎呦”“特娘嘞”“俺的腿哟”一阵乱叫嚷。 这回谁也没了扯闲淡的力气,有的人躺下便着,不一会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陆鸿倒不忙着睡,他还要清点本队人数,报给旅部统计。其实也根本用不着做甚么清点,他队里五十个人抬眼一扫便一目了然:四十八个就躺在他的身边,还剩三流子和王正两个堕在最后,正互相搀扶着缓缓归队。 第二十五章 ?水 高登骑着马率人赶了半夜,此时已将近丑时,眼看着追赶无望,又见身后队形散乱,前后脱节,手下兵将一个个疲累不堪,心里既恨又恼,忍不住又将杨鲲鹏大骂了一遍。 好在几个刚刚增补进来的团校尉、队正都是老辎重,各自指挥人手打草铺垫、生火起灶。 高登见没甚么纰漏,心下稍慰,略带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卫兵下马休息去了。 王正拖着灌铅似的双腿,被五子和黄宝半搀着坐下来。因为上回被打屁股的教训,这次王正没敢骂骂咧咧的,而是咬着牙蹭到草垫子上,默不作声地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掉队的人陆续到齐,陆鸿从队前走了回来,一路将躺倒睡觉的士兵们踢醒,让他们互相牵拉双腿,等分发过夜食填饱肚子再睡。 他是戊旅第一队正,仅次于各团副尉,加上入军籍之前就代管民夫,因此上那些新兵蛋*子被他踢了一脚非但不加气恼,反倒亲切地向他打着招呼。 只有几个新近升调进来的队正、什长对他不甚理睬,其中就有曾经捉弄过陆鸿他们的胖军官杨智,如今是戊旅乙团乙队队正。 这人原本在乙旅做个小小的什长,整日价带着一群死党耍闹,好不快活。前几日检校副指挥一纸调令下来,乙旅旅帅陈森只得捏着鼻子把他连同几个什、伍一级的军官送到了戊旅。 杨智来到戊旅第一句话便是:“洒家姓杨名智,字备操。”结果引来一阵哄笑,自此便认定这帮泥腿子果然很不友好! 这时陆鸿走到他这队来,和几个老乡说笑了两句,杨智只作未见,翻过身去假寐。陆鸿早知他醒着,见他不愿搭话,便笑了笑回到本队,挨着王正小五坐了下来。 王正见他回来顿时好像忘了疲惫,一骨碌坐起身,神秘悄悄地问:“鸿哥,咱们这是要打仗了?”他天生嗓门大,说的虽轻,四旁也都听得清楚,于是大家便一齐竖起耳朵凑了过来。 陆鸿瞪眼扫了一圈,吓退了几个,才硬邦邦地说道:“不知道,甭乱猜!”众人悻悻散去。不一会伙夫已经招呼各队分领夜食,兵将各自饮食睡去不提。 次日又再上路,高登心急火燎,因此不断催促前进。 自打出兵以来陆鸿时不时便被高登带在身边,一是看中他点兵之法,约束军队;二来新兵都以陆鸿为首,高旅帅新官上任,自然需要倚仗他的威信。 当然高登心里另有小算盘:他十几岁因为祖父荣荫补进率府勋卫,侍奉当时的皇太弟、如今的丰庆帝李靓。 因为其人相貌堂堂,又极懂得逢迎讨好,很得丰庆帝赏识,十几年间从率府的超乘做到校尉,丰庆帝继位以前便推荐给圣文先帝并调入亲府,即位后又将公主下嫁,升格为正四品下亲府中郎将。 虽说丰庆帝一直并给他未赏晋多大的官,但是平日爱护之意如同亲生。 他自参军以来一直在宫廷宿卫,各路军中都无根底,好不容易捞到机会出来带兵,就必然需要培植一班亲信才能站得住脚跟! 于是高登看中了陆鸿…… 他没想到褚垓这老财主为了护食不惜跟司马巽撸袖蹬靴,最后留下这么一个好苗子,恰恰便宜了自己! 想到这个高登都不禁偷笑起来,可是他又恼恨,原本打算借他皇帝岳丈的面子搭上李毅这条大船,谁知道咱们的李大都督嘴上一片祥和,肚里全不拿他当回事情…… “小陆啊,你叫季参军带舆图过来,看看到哪了。”高登眼见行了半日,脚下路径越来越荒,四周丛林茂密,荆棘丛生,好多兵士都被草刺剐蹭得破口大骂,他因此心中有些焦躁。 右军的影子固然没看见,走之前还丢下了大部分行军辎重,包括河北道详细地理舆图和定向的指南,还有计时的军刻,向导也只甲旅有配。 过了一会,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军曹飞步敢了过来,到了高登坐骑边上,展开手中哪里都能买到的大周民用粗略地理图《大周地理行路图(民)》。高登看了一眼,发现整个沧州就拇指大一块。 “这还看个屁?”气得他没等季参军说话便弯过腰一把扯过地理图来撕成两半。 季参军吓得一身哆嗦,陆鸿在边上使眼色让他下去。 “马上给老子找个向导来!”高登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甩手将扯烂的地理图砸到地上,也不知是对谁发号施令。 陆鸿说:“将军,不如命人原路返回,请花副指挥派一个向导过来,这荒山野岭的……” 高登不待说完便挥手打断了他,自己何尝不知联系大军才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既然已经违令追了出来,这时候回去要吃军法不说,恐怕要让姓花的小娃娃笑掉大牙,这才是他最最无法容忍的! 陆鸿见他一意孤行,也就没再多说甚么。 戊旅最终也没找到向导,只在荒郊野地转了三天,村落倒是遇见几个,向村民打问地名所得都是不知所云,除过一大堆村寨名称,一个大城所在也没打听得到。谁知正当大家以为彻底迷路之时,一条大河已然横在眼前。 有见识的已经叫了出来:“?水!” 面前的?水河面不甚宽阔,水流不疾不徐,细浪翻卷,只是不见一条渡船渔船。 河岸边是一片砂砾滩涂,更往两边便是一人高的萋萋长草,河面上清风拂过,长草一片片倒伏下来,风势一过,又齐刷刷重新立好,仿佛是大地的毛发,柔软而坚韧。 陆鸿才知道这段滔滔河水便是永定河天津段,当然现在还没有天津,也没用永定河的说法,不过也因此了解了大概的地理位置。 高登当即下令沿河寻找渡口,没想到这几天给他们一顿没头苍蝇似地乱转,竟然转到了正途上来! 戊旅自离了大军已经孤军行进三日,此时终于找准了方向,七百余人奔着上游而走,将近傍晚时分终于在河岸边寻到一处集镇。 可是还未到那集牌楼跟前,众人都已察觉不妙。那镇子远远望去说小不小,可是死气沉沉,好几缕黑烟死样活气地在空中漂浮,带着一股焦臭味道。 镇外官道两旁散落了一地推车、货箱等物,临河的渡口边几条破船都已翻了个儿漂在水面上。 高登再蠢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当即下令全军戒备,并分派两名斥候进镇探查。 那两名斥候尚未出动,便看见镇里跑出一队府兵,瞧那服配正是一道从青州而来的后军士卒。 这时胖子杨智从军列中仰脖子看了一眼,叫道:“那不是乙旅丙团的人吗?” 那队卫军显然也瞧见了他们,领头的军官伸手拦下了士兵,老远便开始喊话:“前面是哪位将军?” 后军派给高登的副手甘峰原先也是乙旅出来的军官,正是杨智当时所在甲团的校尉,如今已升为戊旅旅副,两家都是熟的不能再熟的老相好了。 甘旅副听到对面喊话便大声骂道:“赖狗子,滚过来睁开狗眼看看是哪位将军!” 这甘旅副在乙旅便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大嗓门,这一声大骂识得他的哪里还会不知。 那“赖狗子”果然毫不犹豫,带队一阵小跑上了前来,先找到浅绯戎常袍金腰带骑在马上的高登行了个军礼,一本正经地道:“这位想必是高旅帅,职下后军乙旅丙团乙队队正赖小翻,参见将军。” 高登点点头,说:“罢了。” 赖小翻转头又嬉皮笑脸地向甘郎将说:“参见甘校尉,哦不,甘旅副!” 甘峰脸上尽量装出矜持的表情,心中却极为得意,轻飘飘伸出一脚踢在赖小翻的大腿上,笑骂:“滚你娘的蛋。” 那赖小翻笑嘻嘻地拍拍屁股,浑没在意。 高登看他们打打闹闹有些不大耐烦,觑了个空问道:“这镇上是甚么情形,现在大军何处?” 赖小翻急忙收了笑,禀报说:“这镇上昨天清晨已经被契丹狗洗劫过啦!花副指挥带着咱们三个旅护着辎重一路行军,前天夜里到的这鸟地方,当晚在上游十六里处安寨,预备第二天早上征用民船渡河……” 他手舞足蹈口沫横飞描述了一通,总算说清个大概。 原来后军前日夜里在?水岸边安营休息之后,半夜里忽然不知从哪杀出一支骑兵,都是契丹人装扮,约莫二三千人,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到了跟前想作反应却已迟了。 那支骑兵二话不说直接冲击后军营寨,眨眼便破了丙旅的寨门,旋即冲进营寨放火烧了丙旅护卫的粮草。 好在花源将甲乙丙三座营盘以“品”字形紧凑布置,丙师营寨刚刚火起,甲乙两师便已经一路救援丙师,一路抄向敌军后路。 那支敌军倒也机敏,毫不恋战,乌哩哇啦吹了一阵号角迅速退了出去,转眼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花源不知敌人虚实,又无快马,因此不敢追赶,加上丙旅营中火势太大,只得先灭大火救治伤员,同时严加防范。 后军缩在营里挨了一夜,终于天光方亮,这才敢派人出来分头查看。 赖小翻一路遇到好几个被敌人烧杀一空的村寨,最后才到的这个集镇。从幸存的百姓口中得知,那些人掳掠完之后便砸烂了沿岸所有的船只,此时已不知踪迹,约莫是过河去了。 第二十六章 高登的心思 陆鸿心中暗叫:“好毒的伎俩!” 契丹只派了一支偏师毁了?水南岸船只,便使得青州行营五万大军无船可用,北上的进程势必延缓二三日。 高登却没想太多,他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自得知花源就在十多里外的上游之时,心中便有些腻味。 戊旅从鲁城私自脱离后军便罢了,这时既然已经相遇,于情于理也要向检校副指挥花源报道归队,但是高登恰恰不愿这么做——好不容易担着不尊号令、擅自出兵的罪名脱离了那小娃娃的掌控,这次说甚么也不能回去! 于是他对赖小翻说:“赖队正,你替本将带封信给花副指挥。” 说着他那小随从已经递上纸笔,高登龙飞凤舞一气呵成,信中写道:“花将军台鉴:前悉河北危卵,杀敌心切,不辞而别实属无奈。心甚愧悔,必当负荆请罪。 “今闻钧驾在左,不胜欢喜,戊旅愿为将军扫荡侧翼,以报不罪之恩。顺祝出师利贞!云揽手书。年月日。”交给陆鸿用牛皮纸封了,递上赖小翻。 陆鸿偷偷瞄了一眼信中内容,肚里暗骂高登厚脸皮,顺便知道这老无赖原来表字“云揽”,倒也气派。 心里想着,手上已经封好了递了过去。 这高登一封信写的极有“功底”。他先以平辈自居,又为前番违反军令告罪,显得极为谦虚。 可是话锋一转,又表示既然将军不责罚我高某人了,那么我要率领戊旅在外围替将军掩护,报答将军恩德……一来把自己的罪名轻轻摘掉,二来为自己不归本队找了充足的理由:“以报不罪之恩”。 高登写罢书信,心中颇为得意洋洋,心想这花小侯毕竟太嫩,如何是我对手! 那赖小翻手里拿着信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可是既然已经捏在了手上,总不能再退回去不是? 他自打吃兵粮以来还未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军人,只好愣愣怔怔地说:“高……高旅帅,您不跟职下们回驻地?” 高登有些不耐烦地道:“不必了,信中写的明明白白,你速速回去禀报罢了。” 那赖小翻只得拿眼角往甘旅副那里瞟,他心想这高登是帝婿驸马,该当大胆,可是总不能戊旅个个都胆大罢! 谁知那甘峰待老了军旅,深知个中三味,他是既来之则安之,到了戊旅便当是自个儿的家,自然要为戊旅着想。高登的意思他明白,可以说正合他意,试问哪个当兵的不想杀敌建功,谁愿意守着几车破草料挨光景?更何况即便立不了功,索罪起来也有帝婿顶着不是! 于是老甘想也没想,一脚扫在赖小翻的屁股上,啐道:“高旅帅说得这么明白,还不滚他娘的蛋,等着蹭我们戊旅一顿晚饭?” 赖小翻连吃两记挂落,这才挺身行个军礼,道了声“告辞”,蹬着他的靴子哒哒哒地跑了。 这甘旅副的表现高登是瞧在眼里,乐在心里,没想到手下虽是一窝熊兵,却着实有两个好官将,登时对后面的作战又增加了几分信心。 他为防花源再派人来“请”,急忙调转马头,下令回头往下游继续赶路。当夜戊旅找了个没遭遇过契丹人的庄子宿夜,不过这庄子也早已人去屋空,想必是逃往大城避难去了。 一干队正吃罢了夜饭便遵从高登的命令,指派兵卒砍树造筏,准备明日渡河北上。 各端要务分派完毕,高登便派人通知下去,所有指定的军官统统到自己房里议会。 陆鸿本打算带着王正小五子他们去把庄上几棵蹿高的泡桐树砍了,可是刚刚撂下碗筷,就被高登那小随从的眼神扯了起来。 别看这人又瘦又小,陆鸿倒是怕他,因为这人脸皮细白*粉嫩,脾气又古怪地紧,不像个男人!再加上那天半夜的一番尴尬遭遇,使得陆鸿没回见到这人都浑身腻味难受。 不像个男人的意思就是,像个女人。 那个身形仿佛女人、脾气仿佛女人、撒尿也仿佛女人的家伙好像也不爱搭理陆鸿,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便转身走了:“高将军找你!” 陆鸿踩着月光绕过几间低矮的农家茅屋,寻到高登所在的那个院子——那院墙角有棵歪脖子枣树。他同门前站岗的两名老乡卫兵打了招呼,然后推门进了院里。 议会的那间屋子里,高登稳稳上坐,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着下面几个局促不安的军官,又似乎谁也没看,只是自顾养神。 甘峰带着几个校尉、副尉还有两三个参军文书一人搬了条矮凳坐在下首,没凳子的便找了个木头桩桩垫在屁股底下,都等着高登发话。 可是这位驸马爷自打坐定了位置便一直在装腔作势,谁也不理,半个字也不说,眯缝着眼好像在看着自己。 几个军官心里都暗自发毛。 “他妈的,这鸟东西开的甚么屁会,消遣咱们?”甘峰心里想着,脸上却一副心悦诚服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个老油子虽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二十几年,见过各色样等上官,却还是猜不透眼前这位旅帅的心思,也不知这厮是故作高深哩,还是真的城府深沉。 这他娘的就不该叫高登,应该叫高深! 有人暗地里这样想着。 直到门外响起一串小心翼翼的脚步声,高登这才睁开了眼睛。 不一会陆鸿高瘦的身影在门口站定,“职下陆鸿参见。” 陆鸿明显见到高登的表情好像春风拂过,笑容可掬地冲他点着头,“小陆来啦,你坐下,咱们商讨一下今后的打算。”屋里坐着的几个军官都有些诧异的神情。 甘峰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旅帅大人方才老僧入定一般,并非在装腔作势拿谱子,只是在等人罢了…… 当然他更没想到等的人就是陆鸿。 按说这个会议参加的几个军官最次都是团副尉,一个小小队正原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可是这几日高登对陆鸿的格外照顾与信任大家都瞧在眼里,因此谁的脸上也没表现出太多反对和惊讶的神色来。 说实话甘峰不太喜欢这个年轻人,算不上讨厌,只是陆鸿不同寻常的稳重端凝让他有点不自在——他至今还没对这位小小的队正发过一句号令,并非不敢,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他总要考虑一下该如何措辞才算合适。 当然了,他不知道的是,我们的陆鸿遭逢两世变故,和相加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心态上的成熟并非偶然…… 因此他比刚才更加拘谨,甚至把两只手都端端正正地放到了膝盖上…… 陆鸿根本想不到一个新晋的正六品上昭武校尉肚子里正转着这些不着调的想法,他在最末的小板凳上规规矩矩地坐了。 高登这才又开口:“好了,都到齐了,咱们今晚商讨两点,唔,主要是今后戊旅的方向。第一,是直接渡河到平州找到右军还是跟随后军伺机而动;第二……” 他尚未说完,院外卫兵噔噔噔一阵小跑进了院来,陆鸿不等那卫兵开口,便起身拦在了门口,问道:“甚么事?” 那卫兵也是三河镇来的,冲他胡乱一抱拳,说:“检校副指挥花将军派人回信过来,跟着来的还有几名向导和医官……”说着把信递交给陆鸿。 “把向导和医官安顿好,等旅帅议事完毕再见。”陆鸿说着挥挥手让他退下。 那卫兵向屋里行了个军礼便转身退了出去。 高登接过信看也没看便丢在了桌上,脸色变的有些阴沉,他顿了顿说:“第一条不用商议了,明日加紧造木筏,即刻渡河去平州!咱们再商议一下到了平州之后怎么打,跟随右军作战或者自行作战。” 他原本是倾向于跟随后军三旅的进程,带着戊旅在三旅附近若即若离,这样进可以随时自由接战,退可以向三旅靠拢以求自保。 只是没想到这花小侯居然如此轻易便掌握了他的动向,人和信都送到他的院里来了!看来只要还在三旅掌控范围内,花源随时可能一纸军令将戊旅带回本营。 因此只有迅速脱离花小侯的掌控,进退之间才由得他自己做主。 陆鸿自然瞧出了其中的端倪,忍不住向甘峰看了一眼。恰巧此时甘峰也看向了他,二人目光一碰,都心照不宣,默默地转过头去。 谁都看出来,高旅帅原本还抱着步步为营的态度,如今这是打定了注意要单干了,因此谁也没有画蛇添足地提出意见。 这时高登拿双眼扫了一圈,戊旅甲乙二团几位校尉、副尉也一齐拿眼睛瞅着甘峰,都在等他表态。 这帮人都是花源手下三旅校尉、副尉甚至队正调入戊旅做的军官,除了倒腾辎重,也就会吃喝打屁,只有甘峰过去在折冲府里做过几年营校尉,又在甘凉道番边过两年,同草原上的小部落不痛不痒干过两仗,算是有点见识。 这老甘知道自己作为整个戊旅的二把手,这时是非说话不可,矜持了一会,便清了清嗓子,坐正了说:“这个……禀旅帅,依职下看,还是先到了平州,找到兵部军舆图,是主动出战、据城防守还是根据地形游击,到时再依敌军形势而定。” 高登点点头,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甲团校尉桂金祥。老桂四十来岁,比甘峰稍长,满脸的褶子,一副苦大仇深模样,恰是陆鸿的顶头上司。 这人是个老好人,脑筋却有些欠奉,看到高登的示意急忙摆手说:“旅帅,俺们老粗懂甚么啦,现在还是要找到舆图,到平州再看。说不定右军已经把胡人打跑啦!”几位军官一齐发笑,仿佛都是胸有成竹。 “不会的!”这时陆鸿突然站了起来,大伙儿一齐转过头去,似乎这才意识到屋里还有这么一位。只有甘峰并不觉得惊讶,反倒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七章 花源的手段 自陆鸿进门他便在琢磨,这高旅帅今日心血来潮要开个议会,本身就有些奇怪,偏偏还带上这么一个小小队正,不用说,多半是有些想说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借陆鸿的嘴说出来罢了! 想明白了这些他也没敢发表甚么“真知灼见”,而是说了一套废话遮掩过去——瞧,不是我老甘没水平,是你高将军有话说,咱们只得假马日鬼配合一下咯。 陆鸿没甘峰那么多小心思,而是他对眼下的境况恰好有些意见,于是一面整理着思绪一面接着说道:“禀旅帅,既然三旅遭遇契丹夜袭,说明契丹人至少是敌人之一。 “依职下看,安东那边,营州多半已经失守,平州要么失守要么已经战事焦灼自顾不暇,否则契丹几千人不可能轻易穿过幽州渡河打到沧州来。 “而且契丹人在沧州地界上这般肆虐,也没见当地派出守军围剿,估计是沧州军已经全都拉到北边去了!这更说明北边的战事已经十分不容乐观…… “咱们戊旅太弱,过河以后距离幽州战场也只是一日一夜的路程,最好步步为营,不能冒失轻进,否则……” 高登原本颇为期待,谁知这小子说的与他“轻装疾进、兵贵神速”的想法大相径庭,于是失望地摆摆手让他坐下。 在他看来,平卢自前唐以来便是重镇,朝廷经营多年,绝不可能如此不堪一击,小股敌人进到河北完全是幽州、沧州守军失职,后军三旅遭遇夜袭辎重被烧三成也是花源经验不足、岗哨不备的后果! 一个小小契丹,兵马拢共八万不到,也就是骚扰一下营州,根本不足为患,最多到营州掳掠一些钱粮人口罢了。 再说右军算算路程也该到了平州,那可是大周精锐,契丹人更加讨不到好去,估计说话便要退回草原。 陆鸿还想说昨夜袭击三旅的契丹骑兵肯定未曾北窜,十成十还留在南岸伺机骚扰。敌人好不容易派出了一支偏师,穿过重重关卡南下几百里到了河北道腹地,一定不止于骚扰一下后军、烧几车辎重而已……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便被高登拦了下来。 后面他们再商议了甚么陆鸿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在想着怎样和今夜负责值夜的乙团辛队队正说说,请他增派明哨暗哨,虽然高登并没有安排他这样做…… 直到最后陆鸿也再没说过一句话,商议的结果还是要先到平州,拿到军舆图,随机应变。甘峰随口说的废话得到一致拥护…… 于是大家心满意足地散了,只有高登失落,陆鸿担忧。 高登开这个议会自然是有他的用意,因为昨夜契丹人的做法给了他一个启发——他想的是,轻装疾进穿过平州、营州,迂回草原,等营州的契丹人退下来在后方给他们致命一击,最好趁乱捉几个番将酋长,那才算大功! 等到众人都散了,高登那个小随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给他续了一壶茶。 高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辛苦你啦,青鱼。” 青鱼抬起头来,深深地望了他的将军一眼,白润的脸颊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高登冲他笑了笑便不再管顾,拿起桌上花源给他的回信,厚厚的一叠,用牛皮纸包了,封皮上四个端端正正的楷书:高公惠启。 高登信手拆开,封皮中好几沓纸,书信却只有一张,内容也颇为简练: “高公台鉴:九月初五兵部最新军报,契丹进犯,奚、室韦从之,高丽兵在途中;今营州为契丹所陷,檀州、蓟州失陷于奚,幽州兵与奚对峙蓟门;平州围困,外无援兵内少粮草,卢龙安东危若累卵。沧州、瀛洲守军已悉数北向增援,此诚危急之秋也! “大军或需北进草原决战胡虏,尚缺资粮,李督命我等转向幽州,加紧采办,草原之战能否成行皆赖后军调拨支应之力。 “右军杨指挥北去平州四日杳无音信,窃以愚见,平州城至今或也已不复在我手中,公至幽州便不可冒进。 “源以为我四旅与右军相偕出征,宜共进退,故决议:后军四旅即日分作两部,源率甲乙丙三旅为一部,设立营寨以为将来幽州战场军需之中转、扼守河道以待督帅之大军;公率戊旅为一部,尽快渡河北上接应右军,杨将军不论何等情状,务必尽快带回消息! “此去险阻重重,万望以保国守土为要,袍泽性命次之,将军功业、个人荣辱皆为末等!另附河北道行军舆图一幅。再另,昨夜袭击我部之契丹敌军恐仍在左近,戊旅难以抵挡,若要自保,此处已有计策,如此如此……” 这封信交待罢了计策便已结束,翻过来看时,后面果然是一套河北道行军舆图,城池关口兵道栈桥驿站渡口皆有明示。 高登一手捏着信纸,一手攥着地图,浑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就在他还在为自己那封信的无赖与刁钻沾沾自喜的时候,一直被他瞧不上眼的花源已经紧锣密鼓地布置了一切,也为戊旅和自己找了一个绝佳的借口,这个年轻人的眼光与胸襟顿时让他相形见绌! 今日拟定商讨的两件“要事”完完全全已经是一堆屁话…… 他要舆图,别人给他送来了;他要军医和向导,别人给他送来了;他想脱离大军北孤军北进,别人也给他找好了借口;他想到的没想到的,别人已经都给他安排地妥妥帖帖…… 就是那个被他一直瞧不上的花小侯!对方甚至并非一味地纵容自己,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和略带警告的口吻,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收敛些,有人比你优秀的多…… 他眼光直愣愣地望着静悄悄的院子,内心思潮翻涌。 刚才一群人兴高采烈议论的情景从他眼前一幕幕地闪过,现在看来就好像在嘲笑他的天真与无知,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军官的最后,与这种可笑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那就是陆鸿…… 这时又不禁想起陆鸿在议会上所说、当时大家都认为是杞人忧天的话,现在与花源的信两相比较,居然丝毫不差。 高登“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院子里吼道:“来人,给老子把陆鸿叫来!” 陆鸿刚刚从值哨的地方回来,负责今夜警戒的乙团辛队朱队正在听完了陆鸿的建议以后,很客气地表示本队所有官兵保证打起十二分精神轮班值夜,绝不会偷懒! 陆鸿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忙解释说契丹人很可能就在左近,随时可能来袭,请他增派人手。 朱队正把手一伸:那没问题,军令拿来! 陆鸿只好悻悻地离开了哨岗,走在村庄内一脚深一脚浅的泥路上,不禁想起了上河村的生活,想起了那条每天承载着素糁张小推车的平坦小路。 他不禁停下了脚步,抬眼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又想到庄严肃穆的玄女山,和终年流淌不息的燕子河,还有那棵伫立了千百年的老银杏树。 耳边寒蝉凄切,鸣叫声已经稀稀落落,不复健旺,庄里的士兵早早熄了灯火,门窗紧闭,更无一个在路上溜达的闲人。他沿着那坑坑洼洼的土路走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已经迷路了…… 等到陆鸿循着原路慢慢逛回驻处的时候,小五子和王正已经在外面找了两圈,高登的亲兵也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陆鸿带着诧异的眼神走进院里的时候,那亲兵不由分说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似乎生怕他再跑了一样,带着半分哭腔求道:“俺嘞好陆队正啦,恁可算回来了,高旅帅已经等了恁快两刻喽!” 高登那个小院子静悄悄的,并不像又有甚么重大会议的样子。 陆鸿再次推门进屋的时候,我们的高旅帅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贴身短衣,正悠闲惬意地品着一杯香茗,丝毫看不出焦等着急的神态。 他见到陆鸿进来,便用眼色示意坐下,然后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半眯上眼说道:“怎,去哨岗了?” 陆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只得老老实实说了声“是的”,便不再言语。 高登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不远处的年轻人,随手把身边的信封丢了过去,他倒是知道陆鸿识字。 “这啥?”陆鸿嘟囔一句便捏开已经撕掉的封口,朝黑洞洞的信封口袋里低眉瞥了一眼,又偷瞧了瞧高登,见他微阖着眼装深沉,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爽快地抽出里面的信纸。 “高公台鉴……” 正是花源给高登的那封信。 陆鸿上上下下看了两遍,又折好了塞回信封里。看完这封信,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猜想不差,也明白高登单独叫他过来的原因。 “有啥想法?”高登适时地睁开眼,问道。 陆鸿在凳子上微微欠身,不假思索地说:“咱们脱离大军几日消息闭塞得紧,只是没想到右军一万精锐骑军到了平州,竟然现在也没能帮助守军打开局面,甚至一连四日都没传回来半个字的军报! “我觉得,发生这种事只有三种可能,一种是被敌军彻底围困无法突围,一种便是孤军进了敌军腹地通信中断,还有一种便是主将主动封锁消息……” 第二十八章 戊旅的危机 高登若有所思,又问:“主将封锁消息?这个可能性不大!你觉得是哪一种?”前一个时辰还自信满满的高旅帅此时已不得不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同这个比他低好几级的下属讨论了…… “说不好,不过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明日便有消息了罢!” 高登“嗯”了一声,摇了摇手里端起的茶盏,问道:“你到岗哨去,想必是请辛力增派明暗哨罢?” 陆鸿点点头:“诚如将军所料。” “呵呵。”高登笑了笑,“你回头照着花将军的指示跟他们说,明哨尽撤,暗哨减半。” 陆鸿知道这是疑兵之计,花源在信上说得很明白,让戊旅撤去大半哨岗,做出诱敌之态,同时会派传令兵不断往来联络,叫契丹人误以为戊旅是引蛇出洞的诱饵,那便轻易不敢来攻。他也觉得此计不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当夜后军三旅与戊旅往来派遣传令兵十余次,果然相安无事,暗哨报告说曾发现可疑游骑在庄子东、南两面露头,多则十余骑,少则三五骑,只在二三里外逡巡,最近一次到过庄外一里,停留了半刻便即远遁。 清晨再次行军中的高登听着哨兵的汇报,脸上冷冰冰好似胸有成竹,其实心中后怕万分,同时也不禁佩服花源的机敏远见,和妥善安排。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花小侯毕竟将门之后,从小耳濡目染之下,有此等手段也不足为怪,但是那小陆一个泥腿子出身的新丁居然也是料事如神,这就有些令他不是味儿……未必自己还不如一个新兵蛋*子? 只是陆鸿增派岗哨的想法却又不如花源的疑兵之计,毕竟还是颇有高下之分。这么一想又说得过去了…… 嗯,今后遇事还是要和小陆多多商量,甘峰那帮老兵痞除了吹大牛、扛包包,真正遇上了事情简直屁用没有! 高登这么想着,忍不住偷眼瞧了瞧跟在队伍里默默赶道儿的陆鸿,那小子低着头不知道在思量啥,除了身量高外表上也看不出甚么过人之处。 花源的最后一封信在寅时二刻传到的庄里,催促戊旅速速上路,莫被契丹人看破虚实。此时天光方亮,戊旅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水上的风声浪声正牵引着众人的脚步。 眼看着滔滔河水便在眼前,旅副甘峰急忙催人就地绑扎木筏,准备渡河北上。队伍后方士兵扛着几十段圆木,皆是昨夜伐了一路带过来的。当下新兵们有的卸下圆木在河边排好,有的从肩膀上解下草绳,就在岸边扎起木筏来。 陆鸿命人再去岸边割草搓绳,自己找了个高地向来路眺望,警惕不知躲在何处的敌人。他只见长草菲菲,树影寂寥,远处山行起伏,不知所之。 此时荒野之中有一头叫驴蹦蹦哒哒地向此处行来,驴上一个士子打扮的青年男子,摇着折扇,正举目四眺,好不悠闲,与眼前大军的忙碌糟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登今日出奇地沉默,带着那个叫青鱼的小随从远远避在岸边,并肩伫立,也不知是在看这川流不息的河水,还是对岸的遥遥前路。 陆鸿向甘峰使个眼色,老甘见了便丢下监工的活计走了过来。 “怎啦陆队正?”甘峰奇怪地问。 陆鸿走下土坡,向他行罢军礼,指了指那个骑驴的士子,压低了嗓子道:“甘旅副,要不要把那个人截住?我瞧可疑得紧。” 甘峰手搭凉棚瞧了一会,哂笑道:“那值当个甚么事,一个酸文人而已,咱们尽早渡河要紧。”说罢便弃了陆鸿,转身又去“监工”了。 转眼见那叫驴缓缓走近,陆鸿这才看清那人面目,只觉十分面善,却又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心里越发起疑。 那士子越走越近,对此处一支军队竟不避忌,念着诗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 “一尺清风扇,丈二白鳞枪。 文达高庙堂,武定远国邦。 今起乘祥瑞,来日衣黄裳。 更有翻天计,丘壑胸中藏。” 这诗念罢,人已到了众军跟前,一个小兵嫌他聒噪,连连挥手斥道:“走远些念!” 这里九成九都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竟无人听出诗中大逆不道之意,只是催促这人快快走开。 那文士面上十分抱歉,连连拱手告罪,掉转了叫驴便走。陆鸿躲在人群中,看着此人背影,越看越觉得熟悉,直到那人偶一转头,原先垂在左边脸颊上的一缕鬓发被风拂起,露出一道细长的刀疤,从鬓角一直延伸至颔尖。 陆鸿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他脱口喝道:“站着!”提刀便扑了上去。 那文士恍若未闻,驱着驴又慢走了几步,忽然双腿一夹想要催驴飞奔,谁料到那叫驴原是个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脾气,受了他这一夹竟然“昂昂”一叫,掉转驴头向众军反冲了回来! 那文士大声咒骂,突然向后一个纵跃,稳稳落在草地之中,陆鸿也恰在此时赶到了跟前,不由分说便是一刀斩了下来。那叫驴撒开了四蹄左冲右突,众人惊呼尖叫声中一连踏坏了好几个扎了一半的木筏。 甘峰又惊又怒,尚未来得及去管陆鸿那边,先提着刀冲那丧瘟的叫驴去了。 这时高登也注意到了这边的骚乱,带着小随从青鱼,牵着他的坐骑走了过来,只见一头叫驴绕着场子嘶叫飞奔,他的副手甘峰带着十几个人提着刀没命价狂追,嘴里也乱糟糟一顿叫喊,惊呼咒骂声此起彼伏。 见了这等景象,高登不由得大皱眉头,他抬眼想找陆鸿,可是人群之中并没有那个高瘦的身影。还是青鱼眼尖,远远指着人群之外叫道:“将军快看!” 高登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正瞧见陆鸿一柄横刀翻翻滚滚,和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斗成一团。 这时忽听人群中一声大吼,一个胖军官脚下拿桩,两条粗壮的手臂牢牢一箍,竟将那叫驴死死地抱在怀里,甘峰赶上来便是一刀,顿时将这头坏事的瘟驴结果了。 那胖军官正是乙团乙队的队正杨智,众人纷纷喝彩。 “小杨天生神力呀!”甘峰仔细着将刀上的血迹擦了,这才发现高登已经站在了自己身边,便指着那死驴得意地笑道:“旅帅,你瞧……” “瞧你个屁!”高登铁青着脸,对着自己的副手便是一顿叱喝,“你们这些人吃饱了撑的,跟头驴较甚么劲?快派人去瞧瞧!”说着马鞭远远指去。 王正踮起脚尖望去,不由得“哎呦”一声,连忙拉着小五子和三流子挤开人群向陆鸿冲了过去。 此时陆鸿已经被那文士一柄折扇逼得节节败退,胸口也被敲了一下,仍然隐隐作痛。他既吃了亏,也不和那人硬打,只是操刀游走,让他进退不得。 那文士虽然搏命之中,却一直眼观六路,此时已见到几个府兵跟了过来,知道再不脱身那便迟了!于是加紧两招逼退了陆鸿,搓唇为哨,一声锐响之中,果然从不远处闪出一匹油光黑亮的骏马。 陆鸿咬牙怒道:“果然是你,姓库的!” 原来那文士正是当年追捕蓝鹞子时遇到的那个胡人,此人曾经冒充团练副使赵德,将赵家集的团练兵诓走,以至于被蓝鹞子成功脱逃,洪县令和胡顺也因此牵连,如今身在狱中生死未卜。 那人一声长笑,翻身上了黑马,说道:“好,又是你,你们汉人叫有缘千里来相会!记着,我叫库罗基!” 陆鸿发足疾追,口中叫道:“蓝鹞子在哪?” 那库罗基忽然勒住马,回过头来,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又打量了陆鸿几眼,说:“小兵,我敬重你算条好汉!这位蓝先生你不用惦记了,还是早早回家去罢,你们这些人,永远只不过是蝼蚁一般,时代的牺牲者罢了!” 说罢轻轻拍了拍马股,那黑马灵性十足,当即会意,四蹄猛然一蹬,顿时蹿出丈余,恰好躲过陆鸿跟上的一刀。只见一人一马在长草间忽隐忽现,不一会便消失在了远方。 陆鸿终于支撑不住,一跤坐倒,好似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仰望着蔚蓝的天空,头一回感觉到无助和颓唐。 “鸿哥,咋回事儿?”王正跑到跟前,先扶住陆鸿。不一会高登也纵马过来,面色不愉地问:“好好的和过路人纠缠甚么?” 陆鸿都懒得理会这个草包了,这明眼人一瞧也知道不是甚么“过路人”这么简单了! “那是契丹人!”他没好气地道。 “甚么!”高登惊道,“你怎么知道?” 陆鸿喘匀了气息,站起来道:“我认得他……立即渡河罢,不然都完了!”说罢目光炯炯地盯着高登。 高登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仿佛看见契丹胡人的马蹄已经举在头顶,他们的弯刀就在眼前! 第二十九章 天降突骑军 “走,直接渡河!”高旅帅一挥手,大声下令:“戊旅各团听令,即刻按照战斗序列渡河!” 甘峰眼看着面前乱糟包一般的木筏摊子,和不知所措军官士兵们,一咬牙,大声吼道:“还在瞅啥?下水下水,会游的自个儿下,不会游的抱着木头下,快!”说完带头扑通一声便扎进了滚滚?水。 大家似乎刚刚惊醒过来,校尉、队正们各自约束部众,纷纷朝水中便跳,好在河水还算温和,流速也并不如看上去那般湍急,众人倒还禁受得住,泅着水朝对岸移动。 陆鸿由王正他们陪着坐了一会,又恢复了几分体力,便撑着赶回岸边,只见高登带着那随从青鱼还在河边张望,众兵将已经有一些渡过了?水,正三三两两地在对岸接应。 这时身后已隐约传来隆隆马蹄声,陆鸿跑到高登身边,急道:“旅帅,为何还不下水?” 高登焦急地看看身后,又看看青鱼,也是着急万分,道:“青鱼,有我在,别怕。你快下水罢,否则来不及了!” 那青鱼脸颊惨白,两腿立在岸边瑟瑟发抖,双眼直愣愣地瞧着流淌着的河水,忽然流下两行泪来,攥着高登的袖子,痛苦地然道:“将军,我不能,我怕水……” 此时甘峰已到了对岸,正朝这边大喊着甚么,只是河边风声太大,只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吼声:“你们……水……来啊……” 陆鸿眼看着身后尘头翻滚,耳边风声鹤唳、蹄声若鼓,脚下地皮已经在微微颤动,他又气又急,这死人妖早不矫情晚不矫情,这个时候还在扭捏那不是要了亲命啦!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旁边的三流子突然发狠,大叫一声:“俺去恁娘嘞!”一脚把那青鱼踹进了水里。高登朝他怒视一眼,也牵着马纵进水里。 青鱼名字里虽然有个“鱼”字,可是全然不通水性,进了河便手舞足蹈地扑腾呼喊。高登也是个旱鸭子,好在马儿天生便会凫水,他一手抱着马颈一手提着青鱼的衣领,吃力地向对岸游去。 王正和小五子、三流子都是从小在燕子河里玩儿大的,二话不说便“扑通、扑通”两声蹿进了水里,黄宝和陆鸿也会些水性,在水里抱着个木桩两边划拉。 那边甘峰见几人都下了水,也不再叫唤,只是紧张地盯着远处的尘头,直到地平线好像突然矮下一截,猛然探出无数闪亮的弯刀和棕褐色的马首,契丹人已经到了!再向水中看去,高登他们才渡刚刚到河中央。 “快放箭!”甘峰揪住一名弓手急道。 “不成!”那弓手道,“俺们的弓弦都浸了水,射不远把不准,万一伤了旅帅怎么办?” 甘峰急得火烧火燎,这些天杀的契丹狗怎就突然冒出来了哩! 这都怪他自己,陆鸿提醒他注意那个士子的时候,他因为对这个年轻人莫名其妙的排斥和作为上官身份可悲的骄傲而拒绝了这个提议;陆鸿只身与敌人缠斗的时候,他在心疼做了一半的木筏,带着人追赶一头无关紧要的瘟驴…… 甘峰心胸的狭隘即将害了别人,那些人是他的上司和同袍! 他内心深深的自责和懊悔让他几乎发了疯,以至于忽然提着刀大叫一声:“水性好的都带盾跟老子下去救人!”说着“扑通”一声又扎回水里。跟着一连串入水声,甲团的桂校尉带着十几个盾牌兵也都跳了下去。 其他人也不知是受了感染还是义气使然,也要跟着往下跳。 乙团校尉宋阳见状急忙喝止:“人多没用,大家都在岸上接应,防止契丹狗杀过来——列阵!” 随着他一声令下,原本在河滩上乱糟糟挤作一团的人们都振奋起来,各自呼喝答应一声,提刀归队,急急忙忙摆成路上临时操演的防备阵型。 无数的契丹人已经勒马对岸,库罗基白衣黑马,在一群灰褐色胡服皮甲当中极为显眼,只见他从身后接过一张巨弓,张弦搭箭,指着高登的浅绯色袍服纵弦一箭,两岸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眼看着羽箭划过一道弧线,不偏不倚正要射中高登后心,突然黑影一闪,只见青鱼在水中飞身一扑,挡在了高登身后,“噗”地一声响,“他”瘦弱的身躯带着一溜鲜红的血迹沉入水中。 高登大叫一声,伸手抓住青鱼的手臂,硬生生拽了起来。 这时库罗基一挥手,无数契丹人高呼呐喊骑马扑进了河水,岸边登时激起一阵浑浊的水花。 此时陆鸿他们已经被人接应上岸,甘峰带人护着高登随后缓缓而来,眼看着离岸已不足依仗,忽然间对面弓弦乱响,箭簇如雨,举着盾牌的府兵左支右挡,惨叫不绝,旅副甘峰一箭穿胸,当场身亡,桂校尉为了替高登抵挡也被赶上来的敌人乱刀砍死。 高登身边的护卫眼看着越来越少,他自己右臂也中了一箭,眼看着敌人追到身后,竟凭空生出一股大无畏之气,叫道:“宋校尉节制全旅快走,小陆拿着花副指挥军令去幽州……”尚未说罢便被汹涌而来的敌军淹没。 宋阳眼见大势已去,跟着令道:“陆鸿带甲团速退,乙团随我殿后!” 这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人思考,陆鸿当即发令,率领甲团十个队迅速离岸后撤。宋阳领着乙团结成两道人墙抵挡住猛攻而来的敌军。 陆鸿咬着牙带人一路狂奔,耳听着身后喊杀声一阵高过一阵,心中犹如刀绞。 那些可爱又可敬的同袍们,里面有他的同乡朋友,有奋不顾身的上司,还有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此时都在为他们的生存而拼命! 泪水在他的眼里打着转,可是他没法回头去看,他还要带着身边的同伴们完成高登和宋阳的意愿…… 不到半刻喊杀声便迅速止息下去,尽管不愿相信,但是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乙团已经完了…… 随即而来的马蹄声证明了这一判断,众人发力奔逃,都恨不得多生两条腿,可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恍如一片厚实的阴云渐渐罩在大家的头上,让人生出阵阵绝望。 契丹兵一路狂追,眼看着撵上了逃命的甲团,都齐齐欢呼一声,无数的弯刀折射着旭日的光芒,仿佛带着死神的狂笑挥砍下来。 突然打侧面一阵箭雨毫没征兆地泼洒而下,斜刺里竟杀出一彪人马,带着喊杀滚滚而来!只见领头的是一位焦髯碧眼的大将,指挥着清一色的黑甲骑兵一顿无情地冲杀,契丹兵马的阵型如同被砍刀硬生生豁开一道裂口,人仰马翻不计其数。 “突——杀——” 随着一声整齐划一的呐喊,还在负隅顽抗的契丹兵顿时慌乱起来,有人用蛮语大叫:“突……突……”叫声中充满了惊慌害怕,紧接着便被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淹没。 陆鸿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一个个目瞪口呆,只见契丹人似乎看到了甚么异常可怖的景象,纷纷哭喊着丢盔弃甲,潮水般向后退却。 “他们叫的啥?”王正傻愣愣地问道。 “好像是甚么‘突骑军’……”陆鸿也不是十分拿得准,“走,咱们去救旅帅!”说着手臂一挥,跟着他的甲团众人又返身杀了回去…… 第三十章 突厥人后裔 ?水两岸一场几千人的大战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宣告结束,从南打到北再从北打到南,留下了两岸上千具尸体和满地的残肢断臂,以及一段殷虹的河水…… 陆鸿们跟着黑甲军一直打到南岸,终于连两部人马的踪影也瞧不见,这才原地休整。他们在岸边及河中寻了半晌,终究没有找到高登的,只捞上来一具插满箭矢的尸体——那是旅副甘峰。甲团校尉老桂的尸身却无论如何也没寻见。 万幸的是,留下断后的乙团并没有全军覆没,有十几个人在队正杨智的率领下结阵顽抗,抱着必死之心且战且退,终于等来了救兵!然而其他人包括校尉宋阳和副尉都不幸战死。 他们此时正围着甘峰的尸体坐在南岸的草地上,一个个精神恍惚,迷茫地瞧着前方,士气跌到了谷底。谁都闹不明白怎么突然之间就差点遭到全军覆没的命运,如果没有那些甚么“突骑军”的话,此时的境况已然不堪设想。 对了,那些救命恩人呢? 有人开始伸长了脖子寻找,可是这些徒劳的举动并没有让他们找到一个友军的人影。 陆鸿撑着横刀半蹲了起来,眼前河滩上除了死尸便是衣甲兵器,几匹战马不知所措地站在它们死去的主人身边,不安地甩着鬃毛;远处长草起伏,豁然一分,一队黑甲骑兵驰了出来。 这些骑兵上了滩涂便分作两拨,一拨人四散开来,提着长矛低头找寻着,见到没断气的契丹人便一矛下去补了个了结,另一拨人却径直向陆鸿这边驰来。 当先一人黑粗脸皮,一头棕黄长发披在脑后,竟是个胡人模样。 这人陆鸿身前勒住马,用棕色的双目四下里扫视了一下这批败兵,脸上满是轻蔑之色,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你们的,是哪一部,是司马巽的军队吗?”说话时也不看人,昂着脑袋,用下巴指着众人。 三流子趴在地上,见了这人吓得失声大叫:“妈呀,黄毛鬼!” 原来这小子后撤的时候大腿上中了一记流矢,如今只能这么尴尬地露着腚,自己一手按住了生布止血。 那人似乎并不着恼,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三流子两眼,他身后那几个骑兵都抱着手臂,“呵呵呵”地怪笑。 陆鸿心头火起,腾地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我们是,青州行营后军!” 谁知那人完全没瞧出他的火气,听他报出建制,便也自我介绍:“咱是突骑军的,我叫阿古笃,你好的!” 他一提到“突骑军”三个字,身后那些随员包括在死人堆里翻拣补刀的,都在马上挺直了身板,左手捶胸,右手举起武器大叫:“突——杀——突骑军,突骑军!哦哦哦……” 眼看着这些人突然发了狂一般手舞足蹈,仰头怪叫,戊旅的人都目瞪口呆,不知出了甚么事情。好在这些黄毛鬼甲胄和马匹上都有大周军的印记,当是友军没错,因此都老实地坐在原地,并没有甚么异举。 陆鸿没想到这个阿古笃还挺友好,也说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陆鸿,你好!” 那阿古笃听了竟对他肃然起敬,道:“鹿红?我的叔叔养过一头鹿的,那是我们部族的宝鹿!”说着便翻身下马,向陆鸿伸出手来。王正和三流子都“噗嗤”一声偷笑出来。 陆鸿苦着脸不知他是何用意,只得伸出一只手和阿古笃击了一下掌。 谁知阿古笃顿时眉开眼笑,说道:“你很好的。我听说你们汉人中有个英雄叫司马巽的,你虽然不是司马巽的,而且吃了败仗的,但似我觉得你也似英雄的!” 他显然有些激动,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汉话,到后面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好在陆鸿倒是听得明白。 不过陆鸿倒情愿没听明白,这蛮子没来由就说他是英雄,顿时叫他羞愧得老脸通红。 阿古笃似乎才想起来正事,向陆鸿问道:“你们这里的,是谁最大的官,咱拓戈尔汗要见他!” 拓戈尔汗? 这名字听着倒像是一个草原部族的首领,可是他们又确确实实是大周军的装扮。陆鸿不明所以,只得回答道:“我们最大的官都战死了,有甚么事可以找我。” 阿古笃瞧了一眼被众人围在当中的甘峰的尸体,立即收起了轻视之意,点了点头道:“好罢,你和我来的,咱拓戈尔汗就在几里外的。” 说罢一招手,他手下一名骑兵牵了一匹空马过来,弯腰鞠躬,把缰绳交到了陆鸿手上。 陆鸿向小五子使个眼色,让他照管好大家,此时也顾不上纠结小五子有没有弹压众军的本领了…… 小五子朝他点点头,没再说啥,只是目送着他被几十个“黄毛鬼”裹挟着,一阵呼啸,穿过长草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陆鸿跟着阿古笃一路疾驰,不一会便看见一片临时营地,无数战马或卧或立,正安静地围成一圈休息,黑甲兵们席地而坐,正欢快地用蛮语大声讨论着甚么,不时发出一阵阵大笑。 陆鸿悄悄放眼扫了一周,发现这些人看似毫无组织地胡乱围坐,其实隐约间自有区别,大多是十人一组、百人一片,各归建制地聚在一起,约莫有三千二三百人。 营地中央有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凉棚,阿古笃到了营地外围便向几名守卫的黑甲兵打了个招呼,带着陆鸿径直往中央凉棚下驰去。营地中的士兵们见了这队人,都停了议论,纷纷向陆鸿投来好奇的眼光。 这些人当中十有八九也都是高额黄毛的胡人面孔,甚至有几个特别高大的,明显是白人血统,这不禁使得陆鸿更加疑惑。 等到一队人驰近了凉棚,陆鸿才发现,那棚下只坐着一人,正敞着怀打着蒲扇呼哧呼哧地给自己扇凉,正是那位焦髯碧眼的将军,显然就是甚么“拓戈尔汗”了! 阿古笃在凉棚十步之外便减了速,并示意陆鸿下马稍等,自己走进凉棚,在那将军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那“拓戈尔汗”站起身来,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叉着腰打量陆鸿。 陆鸿此时才看清他的真容,只见他四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魁梧,比自己还要高出寸许,焦黄色的龇须卷在颔下,一头黄发倒束在脑后,高高颧骨,窝眼隆鼻,青绿色的眼珠显得深邃神秘,可是他面皮白嫩,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倒没有想象中的粗犷,反而带着三分秀气。 “你叫陆鸿?”拓戈尔汗笑呵呵地道,“我手下的净是些粗人,不知道此‘陆’非彼‘鹿’,倒叫小兄弟见笑了!” 陆鸿急忙行礼,说道:“不敢。见过拓戈尔汗,在下青州行营后军戊旅队正陆鸿。” 没想到那拓戈尔汗哈哈大笑,连连摆手:“甚么‘拓戈尔汗’都是我族人叫的,咱们分属同僚,我汉名叫韩清,蒙皇帝不弃赏了个归德大将军做做,汗颜得紧!” 归德大将军乃是从三品上武将衔,陆鸿听了连忙下拜。那韩清由得他拜过,道:“你不拜我‘拓戈尔汗’,却拜归德大将军,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北蛮之人!”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他一发怒身边的黑甲兵们也都神色不善,摸住了各自的兵器。 陆鸿站起身来,与韩清昂然对视,不卑不亢地道:“拓戈尔汗再大,不是我大周的官,我不能拜;既然你又是职下的同僚上官,即便是个四品五品在下也该当行礼!” 韩清一言不发地逼视着他,见对方夷然不惧,心中也不禁有些赞赏,突然仰天一笑,用蒲扇指着他道:“说得好!我们突厥人喜欢有胆量的好汉!” 那阿古笃站在他身边,虽然于二人对话似懂非懂,却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其余黑甲兵也都跟着欢呼叫好,同时收了兵器。显而易见,这些人仿佛把韩清视作天神一般,喜怒皆从,已然近乎迷信了。 陆鸿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突厥后裔,怪不得个个都是北胡番人相貌,可是如何成了大周的官兵又是一桩疑问。 韩清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我们的祖先都是后突厥汗国的族人,有些还是归顺咱们大突厥的极北瓦良格人的种!咱们曾经是大周的敌人,后来回鹘人强大起来,占领了我们的牧场,还几乎将我们突厥人赶尽杀绝……”他说着眼中喷出怒火,“是大周收留了我们这一部,这才苟延残喘到今天。我们的祖先早已世代宣誓为大周效命,每一代首领也都封了官,这次奚和契丹大军南下,唐人也在北侵,朝廷很好,允许我们突厥人拿起长矛骑上战马为大周战斗!”说罢弃了蒲扇,双手举天,发出一声高亢的呼喊,接着用突厥语旁若无人地高唱起来。 四周三千名黑甲兵不知何时都站了起来,随着他一起引吭高歌,脸上都带着沉醉向往的神情,似乎在思念辽阔广袤的草原、他们的故土…… 陆鸿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听着歌声悲怆婉转,苍劲回还,眼前仿佛已不再有甚么拓戈尔汗、凉棚、黑甲兵,而是看到了一片蔚蓝如洗的天空,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看到了骏马、白羊、毡包、牧马人…… 不知何时,歌声已经止歇,陆鸿还沉浸在这悠然神往之中。韩清见了他的神色,心中欢喜,忽然振臂一呼:“咱们上马,去接这位客人的朋友!” 黑甲兵们一阵欢呼,纷纷翻身上马,阿古笃高兴地挨到陆鸿的身边,笑着道:“鹿大人,你已经得到了拓戈尔汗的认可的,你是咱的客人啦。咱突厥人喜欢客人的,咱会帮助你的!” 陆鸿大喜,也跟着上马。韩清一声呼哨,原本杂乱无章的黑甲兵们瞬间各归建制,排成整整齐齐的五列。阿古笃这队人带着大伙儿原路返回,找到了尚在懵懵懂懂的戊旅,众人一齐将死去的将士们暂且就地掩埋,又依着陆鸿的指引将这五百余人送到了花源所在的三旅驻地。 第三十一章 斯人已逝 三旅驻地距此约莫三十里地,途中陆鸿向韩清打问高登,被告知突骑军追击契丹人的时候,似乎确有见到敌人裹挟着两个人退走了,他们初来乍到不知敌情,也就没敢深追。 韩清还问到陆鸿:“有个杨鲲鹏将军是你们青州行营的罢?” 陆鸿说是的,并且告知是先锋右军的指挥将军,他问韩清知不知道杨指挥的下落,行营已经好几天没有收到右军的消息了。 接着韩清便告诉了他一个惊人的消息:突骑军在南下的途中已经与奚人遭遇过一会,双方干了一仗,后来辗转到了幽州境内,才知道奚王已经带兵攻破了居庸关,并将幽州团团围困起来。 他从当地守军那里得到消息,平州在七天前就陷落了,从青州行营过来支援平州的一支军队在人困马乏的情况下强行与攻打蓟州敌军接战,结果被契丹人抄了后阵,一战溃败,逃出来的不到三千人!带兵的杨将军当场殉国,连尸首都没找到。 第二天契丹人便带着杨将军的人头攻打蓟州,当夜破了城门,退在城里的青州军虽然拼死抢回了杨将军的首级,可是也折损了大半。如今跟着败兵退到了幽州的,也不过八九百人,而且听说团校尉以上的军官全都拼光了…… 突骑军这次的目标其实是救援徐州邓锦,因此昨日一早便从幽州突围出来,今天刚到的?水,恰好遭遇追杀陆鸿他们的契丹人,顺便又干了一仗…… 陆鸿一面为右军的立功心切和仓促应战而感到惋惜,同时为殉国死难的同袍感到悲恸,也明白了为甚么右军至今也没有传回来只言片语:一来幽州被困,无从突围;二来已无相当一级的军官可以拟写军报…… 同时令他感到愤怒和不解的是,平州居然七天前就陷落了。自隋至周,一个经营两百年的北方重镇,竟然如此得不堪一击!武帝时横扫八荒的大周神兵难道只是传说吗?大周在军事上何时堕落到如此地步了? 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口长气,说道:“杨将军他们,都是英雄。” 韩清对此表示同意,虽然从内心来说,他对杨鲲鹏的盲目和冒进很不以为然,这也显然是惨败的主因,也是导致自己身死和数千属下士卒殉国的罪魁祸首,这种不顾手下弟兄死活的做法让他十分恼恨,但是右军这种死烈的气节和军官的奋勇却深深地打动了他,能带出这样一支军队的将军又怎会是个只知邀功的庸才? 这个未曾谋面的杨将军在韩清的心里就这样树立起了如此矛盾的形象。 陆鸿知道,青州行营北援先锋的任务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右军的覆灭和后军四旅的被迫滞留,已经完全背离了原先既定的计划。杨鲲鹏的激进和花源的沉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是导致右军与后军四旅早早分道扬镳的直接原因。 但是陆鸿也大胆地认为,这一切都应该归咎于青州行营对形势的错估和两将选择的失误——两位行事作风完全相左的将军,又互不统属,却被委派各自率领一部、共同执行任务,根本就是兵家之忌! 他拿这件事请教了韩清,行营当初应当如何措置才算得当。 韩清眼神复杂地瞧了这个年轻人一眼,摇头道:“你们行营的决议我不能妄加评论,不过如果换做是我的话,会临时委派后军三五个团至多一旅人马跟随右军行动,由右军指挥暂时统一节制。 “或者两军分别委派任务,各不相干,便不存在相互掣肘的情况。杨将军固然冒失,但是你们后军被滞留在此完全是战局变化导致,你们那位花副指挥的应对也是妥善之策——不死守成命、因势利导,是个将才。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你们右军没有冒进,而是跟随后军统一行进的话,有这一万骑军在侧,那些潜入的契丹人根本算不上甚么威胁,你们后军也不至于被几千偏师拖在?水动弹不得……” 他不知不觉侃侃而谈,至此才发现自己有些多言,心中一惊,连忙刹住了口,并偷偷瞧了一眼身边的陆鸿,见他似有所悟的样子,才确信是诚心请教,稍稍放下心来。不过这一路上他也再没多说甚么,一直到转过最后一片河滩,一座横跨?水两岸的庞然大寨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寨子依托于三旅原先的三座品字形营寨,刚刚筑起了一座雏形。由于大寨选址在这一片地势最高之所,木栅以下又人为垒了一圈土垅,因此从陆鸿和韩清所在之处看过去,根本无法清楚地观察到寨中景象,只能透过木栅的间隙模糊地分辨出栅墙后来来去去的人影,和寨中高高竖起的一杆“周”字大旗。 韩清在离寨二里地外便下令停止前进,细细看了一遍,连连点头:“只看这大寨布置,便知这位花副指挥是个知兵之才。”说着命人缓缓前去通报。 对面三旅的驻军显然也发现了这一支骑军,寨门一开,从中驰出一骑,穿过品字形当中一个小寨,在半路上与通报的突骑军相遇。那两人都止住马,说了几句话,又交换了凭信,后军那骑兵才带着这边的通报兵策马进了大寨。 不一会大寨辕门大开,从中呼啦啦鱼贯而出数百府兵,当先一名军官身披浅绯色戎常袍,骑了一匹灰鬃骏马,当先驰了近来,正是大周左路军青州行营后军检校副指挥花源。 韩清也约束部众,缓缓迎上前去。 花源在三十步外便滚鞍下马,一路小跑着来到韩清马下,纳头便拜。 韩清吃了一惊,连忙下马扶起,讶道:“何故如此大礼?” 谁知花源仰起头来,竟然涕泪纵横,又再拜道:“将军切莫阻拦,我花家永感大将军之德!”说着连拜了两拜。 韩清此时已略知端的,任他拜完三拜,再伸手扶了起来,细细审视一番,只见这花源三十岁上下,眉宇之间既熟悉又陌生,仿佛触动了他心底某一处深藏的记忆。他心中一片了然:“你是花判家的小子罢?” 花源伸袖子连鼻涕带眼泪胡乱抹了一把,连连点头:“叔叔猜的不错!好教叔叔知道:当年若不是叔叔高义,家父连个全尸也找不回来……” 韩清又记起了载道四十一年至丰庆元年在安西的岁月,除过连天的戈壁、起伏的沙丘、孤独的土城,还有那些一连数年同吃同住的汉军战友,大家在一起同吐蕃人针锋相对干了五年。 直到载道四十四年文帝薨殁,吐蕃人趁着国君新丧、丰庆帝初登大宝之际突然组织了一次丧心病狂的猛攻,当年同他一起驻守安西边境的花判将军出兵抗敌,乱军之中惨烈殉国,是他带着突骑军一路冲杀,将花判抢了回来。 可是花将军被人一刀劈在了脸上,几乎削掉了半个脑袋,救回来之前便已经断气了。 那段岁月虽然艰苦,却是最意气、最痛快的时光,老邓头、他、花判三个情逾手足的同袍兄弟,在安西早已打下了亲比手足的烙印,如今花判英年早逝,他和老邓头各奔南北…… 他这次千里迢迢从草原上赶来,矛不离手人不离鞍,半个月辗转两千里,马蹄下青草变成沙漠,沙漠变成沃土,带着几千族人翻山过河历经辛苦,不就是为了驰援徐州,去救老邓头? 韩清眼眶里也转着泪水,强行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拍了拍花源的肩膀,怃然说道:“我和你父亲是生死弟兄,论关系我是你叔父,一切都是分所应当。再说咱们同袍上阵的,不是你拿命救我,就是我挺身护你,战场上都是本能,谈不上甚么高义。” 花源抽抽噎噎好一会,才止住泪水,抱歉地笑了笑,伸手一引:“请叔叔进寨休息,这大寨新立,诸多简慢,还望见谅。” 韩清点了点头,有指着身后的陆鸿说道:“是了,这是你们后军戊旅的兵,我替你带回来了。” 陆鸿这才上前拜见,并且将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花源此时已恢复了端凝稳重的风度,点了点头,也不多问,只说:“咱们进寨再叙,本将会命人为你们安排驻处。”说罢引着韩清,原路返回大寨。 一行人穿过小寨走进大寨辕门,眼前顿时一亮,恍如进了一座高大的围城。寨中东一簇西一堆垒着许多木材,几十个已经建好或正在搭建的简易仓房、木棚散布在四周,无数来来往往忙碌的兵卒便穿梭于大寨中间,或?水两岸。 陆鸿看到这大寨是?水南北两岸各占一半,中间三座浮桥相连,两座已然完工,只西侧一座仍在搭建之中。北岸半座寨子空荡荡的,显然并没有更多的人手参与到此处的兴建当中。 花源边走边向韩清介绍:这里预备建成一座驻兵及辎重大库,能容纳三万兵卒以及辎重若干,作为青州到幽州大军辎重的中转站;外围设立若干小营拱卫,一来屯兵,二来万一幽州战事不利,敌军破城南下之时,可以作为军事据点拒敌——只要浮桥还在,则?水两岸进可攻退可守. 而且未来预计这座大寨还要不断扩建,以达到作为独立军堡在十万左右敌军围困的情况下坚守十五天以上的要求…… 第三十二章 夜袭 高远深沉的夜幕下,?水静静地流淌。不知甚么种类的昆虫在草丛里唧唧地吵嚷,陆鸿一巴掌拂去耳边蹦来蹦去的跳蚤,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四周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呼噜声,令他愈发地烦躁了。 今天下午跟着花源一路参观了整个大寨之后,韩清便带着队伍下去休整了,突骑军由北到南星夜兼程,也着实疲惫,早晨与契丹军一战已几乎是强弩之末,此时正好借机将养一下人力马力。 随后花源一声令下,以战败失陷主将为由将戊旅上下统统缴了兵器,羁在一个偏远的角落,只陆鸿跟着他来到将军帐,被要求写什么“战后陈述”。 好在原本指派给他代笔的参军见他自己能写,便在一旁陪着说话指点,并且告诉他,通常吃了败仗都是要作一个陈述的,也就是描述战况、上司的军令细节、执行情况、胜败总结之类的,照实写就成,不必紧张。同时也提醒说,这次他们折损了一个驸马旅帅和一个旅副,罪过极大,可能会杀几颗头给皇帝交差…… 不过陆鸿对杀头倒不是十分在意,在他看来多半是那参军危言耸听。一来他们是完全按照宋校尉的指示撤退,二来他之前便提醒过甘峰,但是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如今校尉以上的军官要么失踪要么都战死了,他们这些大头兵背不了这个锅。 写罢了“陈述”,陆鸿便请求花源发兵去营救高登,不出意外,被对方断然拒绝。这个大寨是今后中转要冲,北去不远便是幽州,扼守着大军北上和敌军南下必经之路,现有兵力守备建设尚且不足,安敢分兵救人? 陆鸿对这个理由无从反驳,毕竟从一军指挥的角度来说,花源的顾虑完全合情合理,人家肯给一个小小的队正解释这么多已经是很给情面了;可是作为下属,陆鸿的担忧着急也是无可厚非…… 既然军令已出,陆鸿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接受了戊旅暂时休息一天、明日去上游树林伐木的命令。 他此刻仰天望着天穹之中的点点繁星,光芒熠熠,明亮璀璨,虽然美得有些单调,却比这世间的诸多纷乱斗争来得美好得多,也纯粹得多。脚边不远处的火塘里正哔剥作响,乱窜的火星子在夜空中打了个旋,便迅速黯淡下去。 这火塘烧了快两个时辰,火势小了许多,已抵不住河边吹来的湿气。陆鸿索性坐起身来,从搭屋棚剩下的边角料里拾了几根短棒,投进了火塘之中,不一会火势便重新旺了几分。 睡在他身边的小五子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撑着胳膊坐到他的身边,压低了嗓音问:“咋了?” 陆鸿摇了摇头,四顾望了一眼寨墙上值哨的府兵——今夜大寨里驻扎的只有后军甲旅和突骑军,还有他们戊旅仅剩的一个团,因此显得空荡荡的。乙旅和丙旅分别驻扎在南岸和北岸的几个营盘之中,北岸和南岸差不多,也是三座营盘,只是比南岸略小。 此时一大六小七座营盘似乎都已进入了梦乡,这?水两岸除了潺潺的河水流声也难得地沉静下来。小五子的肚皮“咕噜噜”响了一声,他有些难为情地笑笑,使劲揉了揉不争气的肚子。 陆鸿翻开了腰带,摸出了一团油纸包着的物事,拆开了一瞧,竟是白生生的米糕,可惜已揉挤得不成样子。 陆鸿拣了两块还算完整的塞到小五子手中,自己将油纸折了个角儿,一仰头把碎屑都倒进了嘴里,一手兜在下巴上含糊地说道:“青州城里买的,一直没舍得吃。唔……好在过河的时候没有浸水。” 小五子把较小的一块丢进嘴里,大一些的还是塞回给了陆鸿。 他默然咀嚼着嘴里的米糕,这玩意儿真是个好吃食啊!入口即化,满嘴的糯米甜香几乎将他的舌头也一并化了。 好东西,就是太不经吃了! 小五子咽下已经嚼烂的米糕,强压住抗议的味蕾,有些遗憾地想,将来若是有钱了,也要在坝集上赁一间铺子,专一卖这样的米糕…… 也不知打甚么时候开始,在胡小五的心目中,已经放下了对胡顺一家人的怨恨,开始积极地投入自己的人生了。如果我们的陆鸿知道这一点,一定会打心底里为他的朋友高兴! 但是他并没能知道小五子内心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手里最后的那块米糕又塞到了小五子的手中。 陆鸿和小五子二人相对无言,只觉这漫漫长夜,似乎有些过于寂寥了。 “这夜还真是安静哩……”小五子叹了一句。 他的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毫无征兆地划过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撕裂了寂静的氛围。 陆鸿嚯地站了起来,瞪着小五子急问:“你听见了吗?是不是北边?” “是、是北边!”小五子惊得呆了,有些结巴地道。他刚刚说罢,一支火箭如流星一般,远远地升起,又远远地落下,紧接着万马奔腾,喊杀震天! 此时所有人都已惊醒,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指挥所大帐之中冲出一个人影,大声下令:“诸军听令:各守本营,甲旅各团校尉大帐集合、乙旅乙团入甲字大营待命、丙旅备战!” 随着他一声声令下,数匹健马驮着传令的士兵带着一声声重复的命令四面散了出去。 陆鸿从栅墙缝隙中瞧了几眼,只见对岸漫山遍野的火把,正铺天盖地而来,转瞬间北岸丙旅驻扎的戊字营、己字营、庚字营三座营盘已经几乎同时接战,叫喊声怒吼声接连爆发出来,身后的南岸乙旅驻地乙字营、丙字营、丁字营三座营盘却悄无声息。 此时戊旅众人都紧张地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着,发出嘈杂的议论声,这立即便惹来看守士兵的低吼:“禁止喧哗,原地待命!” 这群可怜的新兵啊,如今就像俘虏一般被自家的兄弟羁押着,还遭到了无情的叱喝。 这时中间大寨也就是甲字大营的北面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人,后背斜插了两支羽箭,灯火光下满身是血,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陆鸿当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向那几个看守的士兵道:“快扶着他,去见花副指挥!” 那几个士兵犹豫了一下,还是分出两人快步走过浮桥,堪堪将那人扶住。那人拼尽力气喊了一声:“庚字营快守不住了,请花将军派兵支援……”说罢便吐气嘶吼,气绝而亡。 陆鸿回头向大帐看了一眼,隐约只见花源和韩清并肩站着,似乎根本不为所动,随后传令兵将战况流水价报了上来: “庚字营失守,丙旅丁团孙校尉战死!” “乙旅陈旅帅请战!” “丙旅乙团夺回庚字营,乙团项校尉负伤、副尉战死!” “丙旅刘旅帅请援!” 花源道:“叫刘黑子务必再坚持,尽快把敌军人数报上来。” “是!” “乙旅陈旅帅请战……” 花源道:“叫陈森闭嘴,看好自己的寨子,丢了一座拿他是问!” “是!” 这时王正用胳膊肘捅了捅陆鸿,在耳边悄声问道:“鸿哥,这个花将军怎不派兵增援?” 陆鸿踮起脚尖,目光似刀一般从北面划过?水,紧盯着南岸的一处大草滩,道:“南面契丹人至今没啥动静,可疑的紧。北面打过来的又不知是甚么敌人,敌情不明,没摸准敌人真正意图之前不能贸然分兵。” 看守他们的小军官听了“嗤”的一声冷笑,不屑地道:“你又懂了?你们戊旅这样精,又怎被契丹狗撵得满河道逃命,旅帅也被人捉了?”他话一出口戊旅所有人都怒火中烧,狠狠地瞪着他。 三流子反唇相讥道:“恁懂?恁这样懂怎还是个伍长?” 陆鸿却懒得和那人分辨,他估计战局很快便会见分晓了! 这时北岸的传令兵又回来报告:“禀将军,刘旅帅回话,敌人约莫六千朝上,庚字营守不住了,丙旅无兵可救,请副指挥增援!” 那边花源还未说话,这边陆鸿又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那么多人,最多三千,戊字营和己字营一直没有警讯,说明还算安全。敌人多半是佯攻两营,主攻庚字营。这个刘旅帅太谨慎了,花将军不会派兵的!” 那看守的伍长又要出言讥讽,却见花源和韩清低语两句,向传令兵道:“没有兵派给他!告诉丙旅,对面至多三千敌人,叫刘黑子别怂,自己想办法!” “是!” 那小伍长好像见鬼似得瞪着陆鸿,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却见他根本已不再关注丙旅战况,而是始终盯着南面,眉头深锁,好像在担心着什么。 这时听得花源又找人下令:“命令乙旅陈森守好南面,马上准备接敌,乙旅乙团重新归队!”顿了顿似乎想到了甚么,“让戊旅领回兵器,叫他们陆鸿来见我。” 第三十三章 临危受命 几句话清清楚楚地飘到岸边,戊旅众人听见有仗可打,个个兴奋地摩拳擦掌。陆鸿转身迈步便向大帐走去,那小伍长伸手拦着,弱弱地问:“你做甚么?” 陆鸿白了他一眼:“我就是陆鸿。” 那小伍长只得悻悻地缩手,放了他过去。三流子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得意地道:“知道俺们陆队正的本事了罢,等会打个胜仗,也教你们这些大头兵长长眼!” 那小伍长打开他的手,哼了一声,并不搭话。 陆鸿走到大帐前,分别向韩清和花源行了礼。花源摆摆手,道:“陆队正,本将身负代管四旅之责,现在临时晋升你为戊旅甲团副尉,带上你的人准备作战。”说着顿了顿,与韩清对视一眼,又问,“知道派你们去哪吗?” 说话间南岸一声号角响处,大草滩中黑影涌动,无数骑兵从长草的掩护之中探起头来,奔腾而出,直向南面三营最靠东的丁字营突袭。 好在乙旅接到花源的指示早有防范,没等敌人冲到近前,一条黑影从夜空中划过,带着“嘣——呜——”的声响,一架床弩发出了一杆合抱粗细的巨箭,划成一道弧线,顿时将最前方的十几名敌人连人带马砸成了肉饼,两面毫无保留地张弓对射,霎时间箭如雨下,你来我往热闹非凡。 这边大帐前三人都镇定如恒,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早有预料。陆鸿也看了韩清一眼,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便道:“我们戊旅去哪就看将军胆子大不大了。” 花源见他一派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对韩清刚才举荐此人的话已信了七分,又想再试试这个小自己一轮的年轻人,便道:“怎么讲?” 陆鸿笃定地说:“对方预谋良久,摆下这样一只口袋让我们钻,明显要将后军一口吃掉!这原是个十分毒辣的狠计,只可惜不知为何,对方忽略了一个极大的破绽:他们不会水!偷偷泅水渡河还成,若是南岸战败溃退,那便是九死一生!” 他说着挥舞了一下拳头,“这次虽是奚人主导,契丹人为辅,可是奚军似乎一应战法都是照计划按部就班,到临场时调度颇为生硬,因此职下认为,这是一次有计划却无主帅的大规模突袭,奚人的主将不知什么原因应该并不在指挥!更何况他们算漏了一点——韩大将军的突骑军正巧在此,将军若是胆气足够,我们就去北岸庚字营;如果似刘旅帅一般,那我们就去丙字营。” 他说是看花源的抉择,实则已将了一军,话里话外无不表示往北才是最佳打算。 花源却不吃他这一套,只是冷笑道:“你认为?你凭甚么认为奚军主帅不在?” 陆鸿正儿八经地道:“职下不相信有这样烂的主帅……反正不管在不在,他们只要过河来打,就已经是死路一条!” 花源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小子少胡吹大气,韩大将军和本将都觉得,咱们胜算最多只有九成!” 韩清听得大笑起来,指着花源道:“贤侄,如今可知我这双眼睛会瞧人了罢?” 花源向韩清一拱手,笑呵呵地道:“毕竟叔叔高见,源不及万一。”望了一眼北岸,略带讥讽地道,“这刘黑子平日里牛皮吹得震天响,今日可没脸了,合该他扛不起重担,倒让戊旅风光一回……” 他突然收了笑容,向陆鸿郑重地道:“你既已知我意,那便不必多说!记着,拦下了敌军本将保你做团校尉,如果没有把握趁早开口,省的刘黑子怨我把功劳让给了一个只会说大话的后生!” 陆鸿也不多言,挺起胸膛行了个军礼:“职下,领命!不过有个请求……” 花源皱眉道:“甚么要求?” 陆鸿道:“戊旅用的都是横刀,太短,怕不成事,我还要两队陌刀兵。” 花源皱了皱眉,却还是应允了他,说:“我这两队陌刀兵平日里都当宝贝藏起来,还是没能逃过你三目点兵的眼睛……罢了,一并带去罢!”说完不让他再啰嗦,挥挥手不耐烦地赶他走人。 陆鸿微微一笑,向他行了礼便要告退。 花源看着他的身影走远,歪过头来低声问韩清:“叔叔,您怎么看?” 韩清摇了摇头,笑着道:“说不好,不过今晚若能成事,我要找李毅把这小子借过来去救徐州。”他最上虽然“说不好”,可是瞧他神情,仿佛这一仗已经笃定会胜一般。 花源一面感叹世事的奇妙,一面又替他的正上司褚垓感到肉疼:费心巴力从左军抢来的人,一转手又要借到徐州去了…… 不一会南面乙旅的情报雪片般传来:南侧丁字营被冲破、乙字营接战、敌军约莫万人,乙旅旅帅陈森所在丙字营告急! 花源当即下令:放弃丁字营、乙字营,所有官兵撤进丙字营,大寨中后军甲旅分批次增援。 由于丙字营正当甲字大寨南门,因此守住了丙字营便可保大寨无虞,相比之下丁字营和乙字营一来难守,二来不甚紧要,与其分兵强守不如集中合兵一处。 韩清瞧了瞧情势,叫道:“快到咱上场了!”打了个呼哨,原本席地待命的黑甲兵们纷纷翻身上马,他临走时再与花源定了一句:“你缓缓增兵,缓缓撤兵,只等此寨辕门一破我便上!” 花源点点头,说:“侄儿省得。” 此时的后军戊旅已经在陆鸿的带领下过了浮桥,在寨墙上悄悄开了个小门,六百余人鱼贯而出,伏在己字营与庚字营中间的草丛里。那两队陌刀兵跟在最后,都倒拖着刀柄,用衣衫掩住了白刃。 夜空中火箭纷飞,庚字营半边栅墙都已经过了火,歪歪倒倒地半塌着,黑乎乎地冒着烟气。营中到处都是举着火把的蛮兵,或步或骑,乌哩哇啦地乱叫乱冲,丙旅在敌人当中结成两个阵势,其中一个已经被冲得七零八落,似乎随时可能淹没在敌军的猛扑之下。 另一个八角阵倒还完整,阵中一名将军躺在担架上,挥舞着手臂不断发令指挥,一旦阵型破了一角便立刻收成圆阵,瞬间将缺漏补足,这阵型反复交错之下,蛮兵一时之间竟奈何不得,反而折损好多人马。 这人应当是丙旅乙团的项校尉了,此前传信来他已负伤,没想到仍在庚字营中带兵顽抗。 敌军似乎也察觉这块骨头难啃,几声呼哨,蛮兵们便纷纷弃了此阵,专一攻打那个残阵。这边八角阵中的项校尉见势急忙催动士兵向残阵靠拢。 陆鸿见状暗叫不妙,果然那八角阵刚刚移动二十步,便由暗处突然杀出两队骑兵,捉住前后稍有脱节的破绽急冲猛打,方才“放弃”此阵的蛮兵也都突然返潮般涌了回来,这八角阵顿时便破了! 项校尉急得连声叱喝,想要挽回局势,怎奈兵败如山倒,周围的士兵被杀得只知抱头逃窜,哪里还管得了军令? 这边暗处,陆鸿挥挥手打了个暗号,手下六百余人让开了庚字营和己字营之间的通道,两边潜伏下来。那些败兵失了主意,都丢盔弃甲,从庚字营狂奔而出,向旅帅刘黑子所在的己字营逃命。 只听得庚字营中敌人一阵欢呼雀跃,终于拿下了第一座据点,无数敌军衔着败兵的屁股从营中追杀出来,一直打到己字营下。 己字营北侧原本只是佯攻的小搓敌人也迅速展开猛攻,与庚字营来的奚军两面夹攻。 营盘东门只开了一人宽的豁口,被败逃而来的庚字营士兵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哭爹喊娘争先恐后地向门缝里逃命。门后有几十个士兵死死抵住大门,一面大喊门外结阵抵抗,一面将门又缓缓开了巴掌宽,防止敌人突然趁隙杀了进来。 陆鸿见时机已到,一声令下,戊旅众军纷纷呐喊,从长草的掩护当中现身而出。众军眼看着自己人被奚狗吊着屠杀,都早已憋得狠了,此时胸中怒火终于得到宣泄,都是一阵狂冲。 最末的蛮兵陡然见到这么多人影从身后蹿了出来,唬得魂飞魄散,两相接触顿时一阵人仰马翻,被乱刀砍死及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那个一向和陆鸿不和的那杨智手提一对板斧,连连虎吼,一马当先杀入敌阵。一个蛮人头目见此人勇猛,当即弃了身边缠斗的府兵,舞着铁锤怪叫着冲了上来。 那杨智大叫一声:“你爷爷备操在此!”矮头躲过一锤,左手斧旋身横挂,将那头目带下马来,右手斧随即斩落,“咔嗤”声响,硬生生将头骨也敲碎了!周围一拨奚军见头领被杀,更是失了斗志,乱糟糟控着马不知东西地乱窜。 陆鸿急忙指挥一队人跟在杨智身后掩杀,如同一柄尖刀插入敌阵肋部,将敌军阵势硬生生分成两段。堪堪攻到己字营下的敌人尚未回过神来,已经被戊旅合兵一处,将后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好在这回刘黑子没有犯怂,当即下令东门大开,浑身披挂,亲自带着一部兵马从营中杀了出来,两面合围之下,杀得蛮兵大呼嚎叫,溃败在即! 那边庚字营里留守的数百敌骑急忙忙冲杀出来救人,哪只刚刚行到半路,两边草丛之中刀光乍闪,早已埋伏良久的两队陌刀兵挥舞着长刀兜头便砍,登时便有几十个蛮人身首异处! 《唐六典》中对陌刀的描述最为中肯:刃长三尺,柄长四尺……力士持之,以腰力旋斩挡者皆为齑粉…… 而在?水岸边,这种游牧民族眼中的恐怖兵器正发挥着名副其实的威力,数百蛮骑眨眼间被杀得七零八落,只有落在最后的二十余骑及时四散逸走,大路上一时间尽是人哀马嘶,血流成河。 那边被丙旅和戊旅合围之下的敌军也已十停去了六停,尽都无心恋战,纷纷突围奔逃。陆鸿与刘黑子合兵一处,追着敌军赶了三里地,将敌人步卒几乎斩杀殆尽。 大寨之中花源一直站在高处俯瞰北面的战况,见此情景已全然放下心来,招过传令兵接连宣布两道军令:“传给丙旅刘黑子,命他带一团人马守好己字营,其余尽归戊旅陆鸿节制。”“传给乙旅陈森,放弃丙字营,所有人次第撤入甲字大寨,限两刻以内复命!” 他没有给陆鸿下令,也没有关照韩清,因为接下来一场大战才真正拉开序幕,而这场大战的主导者,就是韩清与陆鸿,成败之间全看突骑军的战果和陆鸿对时机的把握! 而他,要积聚力量,随时准备应对最坏的结果——一旦韩清战败或者陆鸿阻截失败,敌人近万大军卷土重来之时,他要捏紧手中最后的几千兵马,靠着这座只具雏形、不甚坚固的大寨与敌人周旋,或是殊死搏斗…… 第三十四章 ?水之战 陆鸿这边收束了部众,下令略作清点,这一仗戊旅战死七十六人,伤二百三十人,其中重伤不能再战的一百六十二人,几乎折损一半战力,可谓惨烈之极。陌刀兵只死伤七个,后面阻截之战仍大有用处。 好在敌军大部基本歼灭,死伤二千有余,俘虏四百余,尽是奚人。 陆鸿带着戊旅便在庚字营中稍事修整,丙旅调拨过来的八百多人不一时已在他跟前待命。他也未作推辞,照单全收,毕竟随后一场恶战殊难预料,光凭他手里这三百多号人结局堪忧。 花源给刘黑子下调令时多了个心眼,命令所有队正以上的军官全部留在己字营陪着刘黑子唠嗑打屁。这么一来,拨给陆鸿的八百多人最高也就是个队副,最大可能上杜绝了指挥失灵的情形。 陆鸿听着对岸的喊杀声,知道敌人终于杀进了甲字大营,于是立即命令着手下一千多府兵抓紧吃喝,然后趁着浓浓夜色出了庚字营,借着?水北岸边长草的掩护向东移动。 那边甲字大营里果然已经杀成一片,这回花源亲自上阵,与陈森各自指挥一旅堵在辕门两边砍了一阵,终于抵不住蛮兵疯狂突击,各自边战边退。奚与契丹联军眼见破营在即,齐齐欢呼一声,更是竞相涌入辕门,两军失却统一调度,一时间辕门内外你拥我挤,竟然乱作一团。 突骑军早已等待多时,韩清见机扬鞭跃马,大喝一声:“大周韩清在此!”当先一骑疾冲而出。身后突骑军齐声欢呼“拓戈尔汗!”乌哩哇啦地跟着杀了出来! 两族蛮兵骤听得“拓戈尔汗”四字,尚未反应过来,本能上便已吓得肝胆俱裂,又见韩清焦髯碧眼,身披月光、马挟狂风,铁矛闪着熠熠寒芒,彷如天神降临,一时间哪里还有斗志! 白日里刚被突骑军杀破了胆的契丹军中更有人丢了弯刀,一面掉头欲逃,一面用蛮语惊呼:“是拓戈尔汗!是草原王!快退啦……”话音未落便见此人首级飞起,带着一溜血光。 只见库罗基一身白毛虎皮甲,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弧光,将那个扰乱军心之人斩于当地。 可是突厥人的铁骑曾经纵横草原数百年,威名宿著,突厥汗王自古以来便是诸胡共主,奚人和契丹的祖祖辈辈都曾在突厥人的马蹄下俯首称臣,突厥铁骑无法战胜的神话早已在草原人的心目中根深蒂固! 此时拓戈尔汗陡然天降,加上三千突骑军齐声大吼:“突——杀!”无数的黑甲长矛从黑夜之中奔涌碾压而来,宛如猛虎出笼,于是更多的人一面哭号一面抱头鼠窜。 库罗基连连砍杀逃兵,奈何无尽的恐惧已经像一张巨网一般,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溃退之势已成,又哪里遏制得住! 况且奚军人数更多,一顿溃逃之下竟将他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反扑之势冲了个稀烂。 库罗基死死瞪了韩清一眼,心中大恨:这老奚王李大光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总攻之前中风了!看来是天不助我……想着心有不甘地掉头回马,裹在乱军之中撤了出去。 突骑军如同虎入羊群,冲进两军之中一面倒地疯狂追杀,甲字大营辕门两侧一时间仿佛变成了修罗场,后军两旅府兵早已在旁看得呆了。 花源抑制不住狂喜,他没想到突骑军的威力如此强悍,这一仗可以说已然胜了一半!如果能一战吃掉这一万多敌人,那么后军不但无过,反而是滔天大功了。 如今突骑军正按照原计划将敌军赶出大寨,后面就看陆鸿那边到底能阻截多少敌人了…… 而我们的陆鸿,此时正猫在一丛长草后面,紧张地盯着对岸的动静。此地已经在大营下游六里,按照陆鸿的预计,敌人最有可能从此强渡北逃。因为面前水势最缓,正有一段浅滩,之前奚人便是从此处渡河,埋伏到南岸去的。 陆鸿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此时他身边仍然保留着万马踩过的满地狼藉——倒伏稀烂的草地、一大段泥泞坍塌的河埂、臭烘烘的牲畜粪便,没有一件不透露着几个时辰以前的信息。 果然,喊杀越来越近,轰隆隆的马蹄声已然到了对岸,连脚下的地皮都在配合着微微震颤。紧接着响起一声声乌哩哇啦的大叫,和哗哗的水声。这些蛮人显然都丧失了主意,只凭着本能寻找来路逃跑。 每个人都忍受着身边马粪的恶臭,一千多双眼睛都死死盯着对面的敌人。陆鸿左右扫了两圈,他要确认自己手下士兵的情绪,不远处三流子和王正两个挨在一起,都紧张地攥着手里的横刀,四只眼睛不安地盯着对面敌人的行迹。 陆鸿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身边的黄宝和小五子,低声道:“舅,你和小五照看一下那两个东西。” 黄宝半抬起头瞅了一眼王正,木讷地答应了一声,拉了小五子摸到三流子和王正身后。 陆鸿不再管顾那边两个小子,见敌人已经到了河水中央,突然将手一挥,大吼一声:“下水!” 他的身后登时蹿出无数的人影,手执着兵刃扑通扑通踏入河中,瞬时结成三道人墙。 陆鸿带的第一排人墙都是身高力壮之士,所立之处河水堪堪淹没胸口,更往前便是河流深处,这些北方胡人个个都是旱鸭子,渡河全靠马匹水性,此时第一波敌人刚刚冲到当面,被后军在水中一堵,长刀尽朝马上乱砍,敌军失了马匹都扑通扑通落进水里,只剩呛水刨划之功,哪里还有杀敌之力。 韩清率众随后赶到,张弓搭箭,排在岸边攒射,顿时?水尽赤,两胡联军死伤枕藉,尸体飘满了河面。 皎洁的月光洒在河面之上,却遮掩不住这血腥残酷的战场。 戊旅的新兵们此时正和丙旅的同袍并肩站在或齐胸或没腰的河水里,在陆鸿的带领下,忘我地厮杀!他 们的眼中早已不再有害怕、紧张乃至兴奋,也看不见敌人的弯刀,听不到对方的嘶吼,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痛,他们只知道将手中的兵刃一遍一遍地向前刺杀、劈砍,右手麻木僵直了就换到左手,直到双手再也抬不起来,就用脚去踢,用牙去咬! 他们喊着自己也听不清的话,直到嗓子再也发不出声响…… 卯时,初升的启明星在天边亮起璀璨的星光,朝阳还未从东边探出头来,薄露晨曦已悄悄爬上了长草尖头。 陆鸿两腿浸在冰凉的河水里,上身横躺着,半陷进河岸泥泞的黑浆之中,半分也没法动弹。这黑色的浆水是鲜血混着黄泥搅染成的,他的身边还躺着一位丙旅调来的小兵,不过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了。 他不知道自己杀死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横刀挥舞了多少次——他那柄发到手还不过半个月的横刀,此时早已不知去向,此时握在手中的,是从敌人手里抢来的弯刀。他还记得那个敌人,穿着黄褐色的皮甲,被他一圈捣在了喉咙,张牙舞爪地跌进冰凉的河水里,他甚至还清楚地记得那人绝望的眼神…… 原来这些蛮人也是会有恐惧的啊! 他的五指仍然紧紧地扣在刀柄上,但是他感觉不到——除了上臂火辣辣的肿痛以外,手肘以下已经没有任何知觉。身上十几处伤口还在牵动着他的神经,可是他现在连伸指头按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负责阻截的戊旅和丙旅,活着的人要么半似陆鸿一般半浸在水里,要么挪到了岸边,或坐或躺着。有的实在难堪疲累,已经在晨风中酣然睡去。 不远处的下游,一个身上吊着半幅皮甲的奚兵,正吃力地攥着草茎从河里爬上岸来,跌跌撞撞地向北而去。 然而没有人去管他,如今即便是敌人大队人马再来,也不会有人愿意站起来动手了——实在是太累了! 对岸的突骑军都脱了黑甲,人靠着马儿倒在地上,将养着因频繁拉弓而脱力麻木的手臂。 这一仗直从半夜打到天明,敌军被杀、被淹、自相踩踏而死伤者不计其数。根据后来后军的统计,此役两番联军有奚人约一万二千,契丹人四千不足,共计一万六千,其中三千在北,一万三千在南。 战后清点尸首俘虏,北岸三千敌军被歼、俘共计二千四百余,南岸敌军死伤可计数者五千余,尸体从甲字大营辕门沿着河岸一直铺到下游六里外渡河之处。 河中尸体大多已被河水冲走,无从估量,但是据陆鸿和韩清估计,逃走的最多一千人…… 敌人的尸体当中并没有发现库罗基,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个部落辱纥主,算是一大遗憾。 跟随陆鸿在北岸阻截敌军的千余士兵,最后活着从河里爬上来的,只有不到三百人。有的人死在敌人反扑的弯刀下,有的人杀脱了力气自己便滑进了河里,再也没能爬上来…… 第三十五章 神机门人 这已是?水大战后的第三天,山归山,水归水,英魂不复。 陆鸿缠着两圈绷带,刚刚探望过受伤卧床的四舅黄宝,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正躺在伤兵棚下的草垫上,忍受着左肩和心里传来的剧烈痛苦——他的左臂没了。 因为陆鸿的一句话,他在阻截敌人败兵的最后一战里,为了照看吓得半傻的王正,硬生生用自己的胳膊挡了敌人一刀! 刚才黄宝告诉他,自己想要回家务农了——趁着还有一只手臂的时候。当然,陆鸿已经找副指挥花源讨论过这事,花将军的答案很明了:完全可以! 重伤不能再战的,送回本地享受奖赏优待并免除租庸,这是朝廷现行的法令。而且战后当天花源便已经将战况和善后计划报回给了行营,基本上这一两天就会有结果! 躺满伤兵的棚子外面,三流子正拉着王正逗趣,这小王正仍然在为四舅黄宝的事情内疚。陆鸿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去开解这个刚刚成年的后生,因为这事三流子已经帮他在做了。 他感到很欣慰。虽说小王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连累了四舅,但是在黄宝受伤后,这小子的及时觉醒和随后表现出来的悍勇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陆鸿虽然没有瞧见,但是他知道王正整场战斗一直在保护着四舅,因为黄宝除了手臂一处重伤外,全身上下油皮也没蹭破一点,直到战斗结束的时候,黄宝都一直被王正驮在背上。 人的运道说起来似乎真是奇怪,王正在青州先是被打烂了屁股,接着便砸断了脚趾,可以说背到家了,可是这趟自北征以来连番激战,竟然头发也没削掉一根! 三流子就不如他的运气好,先是被契丹人追杀时大腿中了流矢,打庚字营时被撩下半只耳垂,北岸阻击战后脑头皮削下一块、门牙砍断半个、左脚指甲盖儿掀掉一块——也不知他是怎样打的! 陆鸿想着好笑,却见阿古笃正在不远处朝他走来,这个突厥汉子迈着罗圈腿,见他瞧见自己便咧开嘴傻笑着,一面又加紧了步伐。陆鸿也迈步迎了上去,叫道:“阿古笃,你的伤好了?” 阿古笃甩了甩缠着生布的手腕,笑道:“都好了的,鹿大人。”他也仔细打量了一下陆鸿半敞的衣襟下露出的生布,“鹿大人受伤重不重的?” 陆鸿下意识地伸手从肩膀摸到胸口,手指触碰下的痛感已经没有那么明显了,“也不算重,勉强还能打!”他说。 阿古笃点了点头,开心地说:“那很好,咱拓戈尔汗请你的。” 大寨突骑军的驻地,一顶四面透风的破烂帐篷正当着风烈烈作响。韩清敞着怀躺在布条横绷起来的软榻上,摇着破烂蒲扇,正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 陆鸿心中好笑,这人倒是个会享受的主儿。他走到帐篷外,隔着洞开的帘门,躬身施了一礼,道:“参见大将军!” 韩清撩开眼皮瞅了一眼,嘴里嘟囔两句,将蒲扇掷开,翻身坐了起来。他盯着陆鸿上下瞧了两眼,见他神完气足,知道没受甚么大伤,便问:“小鬼,跟我去徐州不?” 陆鸿一愣,他以为韩清找他过来只不过是叙叙战况,谁知对方头一句就问了一个听起来坑很大的问题。他顾不上琢磨,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这事恐怕由不得职下决定,一切还要听从行营的安排。” 谁知韩清哂笑一声,颇不以为然地道:“甭管你们行营,只问你爱不爱去!” 平心而论,陆鸿是十分想去的! 毫无疑问,徐州是个极凶险的战场,可是若能跟在韩清这种真正的大将身边打一仗,那绝对是大有裨益的事情。 他几乎没有再多迟疑,道:“我想去!” 跟在旁边的阿古笃吹了一声口哨,亲昵地搂了一下陆鸿的肩膀,向韩清道:“大汗,鹿大人说想去的。” 韩清却没有搭话,而是站起身来,郑重地道:“小鬼,你想好了。跟了我走,今后将面对的就不再只是当面的敌人,你也不再只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盯着陆鸿的眼睛,“你将被打上各式各样的烙印!或许你这辈子也再难有出头之日……” 陆鸿这才意识到,他的一个决定背后有这样错综复杂的关联。 他不知道韩清代表着什么山头什么党派,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打上什么样的烙印,当然,他也并没有多在乎。 因为即便今日老老实实留在了后军,往后也总是会被戴上“张家军”、“李家军”、“保守派”、“激进派”等等各式各样的标签,哪怕是如今,他身上也已经最少有一个“屈将军的兵”这样一个大帽子了! 或许这就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投身进了时代的漩涡,还不如激流勇进,好生搏他一回! 陆鸿点了点头,坚定而又平和地道:“我想好了,去徐州。我还有两千个同乡在那,是死是活我得把他们带回来。”他没有表现出什么刀山火海的慨然,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只不过,我想知道大将军为何选我?” 韩清道:“你可知‘三目点兵’?” 陆鸿道:“听人说过,有些玄乎,我倒没觉得有啥大不了的。” 韩清神色复杂地盯着这个年轻人,觉得颇有一种身怀宝玉而不自知的讽刺意味,便道:“你知道我学这个本事学了多久?” 陆鸿讶道:“这个也能学?” 韩清苦笑道:“这是《神机策》入门第一课!我学了整整十年,这才入的神机门……”他停了停,对阿古笃道:“你去耍罢。” 阿古笃会意,左手当胸行了一礼,倒着退了出去。 韩清示意陆鸿坐下,自己也在软榻上坐了,蓦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桃李园案’?” 陆鸿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想起了胡效庭的恩师甫清先生,似乎就是因为甚么“桃李园案”贬的官。 “这到底是个甚么案子?”他问。 韩清道:“你以后慢慢会知道的。如今你只要知道,这件案子牵连到的基本都被贬官,唯独神机将军府的几位得于幸免,我的老师就是神机将军卢梁大人。” 陆鸿听得一头雾水,刚刚说到什么《神机策》,不知为何又提到这个神机将军了。 韩清没有理会他,自顾说道:“《神机策》分上下二册,如今世间仅存上册,下册早在前唐太宗时便已遗失。咱们神机门人入门先学算法,得‘三目点兵’后才算入门,继而学策韬、经略,便可大成。至此上册已然穷尽,下册据说是些卜算阴阳之学,学成可通天地,相传唯有三国时诸葛孔明得味三分,近代无人能窥其奥。”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口,要等陆鸿好好消化一遍。 韩清所说的这些无疑是给陆鸿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一个个闻所未闻的新事物纷至沓来,陈列在他的面前,琳琅满目,似乎一件件都在等待他去摘取。 他问:“你想让我加入神机门?” 韩清道:“你猜对了。我的老师一直在找合适的弟子,可惜算学院那帮小子要么天资有限,要么一心要进计税房做‘假相’,因此至今也只收了两名,一个是我,另一个入门之前不能让你知晓。” 陆鸿忽地笑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戊旅被契丹人追杀那日,阿古笃奉你的命令到河边,曾经说过我们汉人中有个英雄叫司马巽……”他既明白猜出了司马巽的名字,那是已经同意加入神机门了。 韩清哈哈大笑,朝他竖起一根手指,道:“你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他站起身来,“你先回去等消息吧,不用担心你们督帅,李弘烈欠我几十个人情,他敢废话半句我就踹了他狗窝!” 他们心中既有了默契,便不用多说。陆鸿告辞出来,也免了一应大礼,只道了声“留步”,便匆匆穿出突骑军的营地。他要去找小五子聊聊。 胡小五也受伤了——阻击敌军一战,后军戊旅、甲旅陌刀队、丙旅诸军一千多人能活下来的几乎个个带伤,还有十几个伤得太重,最后也没能救回来的…… 小五所在的伤兵棚不大,听说原先这里躺着十几个校尉队正级的军官,其中就有陆鸿他们在庚字营外见过、指挥八角阵拒敌的丙旅乙团校尉项东。 因为北岸就近搭建的伤兵棚人满为患,不仅有阻击战中剩下的,还有丙旅守营战留下的几百个伤员,因此部分伤势较轻还能移动的,便被转到了南岸这边。 陆鸿人刚刚踏进棚子里,便明显感觉身周原来嗡嗡嗡的吵杂声停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到了自己身上,这狭长的空间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奇怪的安静中。 最靠门口的便是新调入戊旅的胖队正杨智,原本正和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军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此时也都瞪眼瞧着他。 陆鸿先抱拳向各位长官问好,谁承想这棚里只要双手能动的,大都举手向他回礼,嘴里却没人说一个字的客套话。只有杨智身边那个中年军官道:“陆……你好,在下米庆。” 第三十六章 李嫣的帮忙 陆鸿知道这个人,原先在陈森的乙旅甲团做甘峰的副手,后来甘峰升至戊旅旅副,他便转了正位,是杨智的老上司,怪不得这两个人凑在一起。他微微打了个躬,道:“职下参见米校尉。” 谁知米庆连连摆手说着“不必多礼”,还客气地请他先忙。 陆鸿见这人有些语无伦次,以为是重伤之后精神欠佳,于是不再搅扰他,转向杨智道:“杨队正,你的腿还好罢?” 那杨智把包着药布的右腿抬起来给他瞧瞧,大喇喇地道:“这点小伤有啥!” 陆鸿说了声“那就好”,便看见小五子已经从铺上爬起来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刚要张口说话,却被小五子扯着袖子往外走。陆鸿不明所以,只得跟在后面小心地避让着七长八短的病榻担架,不一会两人除了棚子,转过两个木料堆,小五子才有些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做啥?”陆鸿一头雾水地问。 小五子不仅没答他,反而问道:“恁要去丙旅做团校尉咧?” 陆鸿被他问得一愣,道:“谁说的,我都没听说过啊!” 小五子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俺听那些人儿说的,他们都在议论你哩。” 陆鸿奇怪地说:“议论我啥?”他对这些八卦毫无兴趣,不等小五答他,跟着又道:“我倒是找你,你这次伤的也不轻,花将军已经说了,重伤愿意退役的可以奖赏优待并免除田地租庸,这事你自己怎么想的?” 小五子坚决地摇了摇头:“俺不回家!”说罢扭头就走。 陆鸿阻拦不及,只得目送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尽头,心中忽然百感交集,我们三河镇的山沟沟已经装不下它养育出来的后生们哩! 陆鸿的朋友们,胡小五、王正、陈三流,他们都已经或多或少地有了自己的抱负,再也不是当初被抓壮丁时的落拓萧索了。 他忽然想到过去一道儿做团练兵的李长山、李长河俩兄弟,当日被督帅一句话,便连同两千老乡,跟着邓波将军去了徐州,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 忽听大寨南门外一阵欢呼,紧接着一声长长的号角自塔楼上响起。 “嘟——————” 不一瞬南方远处也响起一声长号,两相应答,紧跟着甲旅大帐外数十匹健马奔驰而起,带着一彪扬尘直出辕门而去,当先一个正是花源。 大寨中的军士们都纷纷出了营帐,仰直了脖子朝外观瞧,不知出了甚么事情。这时塔楼上的人便朝下喊话:“兄弟们,咱们的右军来啦!是司马将军的旗号!” 整个大寨顿时沸腾起来,人们竞相丢了手里的物什,个个相拥欢叫,一窝蜂地涌到辕门下伸长脖子等着。有军官见局面混乱,连忙出来制止约束,好好歹歹将大伙儿劝回了营帐边上。 陆鸿也是好奇心起,拾着木梯噔噔噔上了寨墙,手搭凉棚远远眺望,果见前方尘头漫起,无数的马蹄声轰隆隆朝这边滚滚而来,尘雾之中清清楚楚地飘着几面大旗,绣着“周”、“司马”、“青”等几色字样,后面还有各色旌旗,果然是司马巽的右军到了。 寨墙上执勤的校尉军官瞧见他,便一路挤了过来,向他一拱手笑嘻嘻地道:“陆校尉,怎么有空上来瞧热闹啦?” 陆鸿一怔,胡乱还了个礼,奇道:“甚么校尉,职下是戊旅陆鸿。” 那人打了个哈哈,不以为然地道:“哪里还有甚么戊旅啦,大家都知道戊旅要并入丙旅哩,你要升校尉,兄弟提前给你道个喜!”见陆鸿一脸茫然,又说:“兄弟是丙旅甲团校尉郑新,日后大伙儿一口锅里搅稠稀,多亲近亲近。” 陆鸿这才想起来小五子说的话,只得跟着郑新唯唯诺诺,匆忙告了个罪,噔噔噔又下了墙梯,耳听得郑新还在上面和士兵们嬉笑“你们瞧,陆校尉欢喜傻了……”跟着便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陆鸿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茫无头绪地走在大寨中贯穿南北的大路边上,直到马蹄声已经进了辕门,左右翘首以待的军士们都发出“咦”的一声惊叹,也不知是不是司马巽到了。他没有回头去瞧,忽然一匹马在他身后停了下来,听得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道:“劳驾……请问你们后军的戊旅在……” 仿佛天空响了一声炸雷,陆鸿猛然转过头去,两个人都愣住了,直直地对视着,一抹酡红染上了李嫣的莹白的面颊…… 九月中的朔风一阵紧似一阵,秋老虎爬过之后的大地一片苍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灰布斗篷的年轻人,出现在了保海县往三河镇的官道上。 坝集上收铺子最晚的老药堂也将将关上了店门,那个年轻人骑着马一路奔驰,还没等打更的阿六瞧清楚模样,便一阵风般的闯进了坝集的美梦,又一阵风般的从惊醒的梦中溜走,只留下远处小路上“嘚嘞嘚嘞”渐渐远去的马蹄声响。 阿六揉了揉眼睛,他虽然没看清骑士的面目,却分明瞧见那件灰布斗篷下面,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官家袍服,腰带上左右边各嵌着一颗亮眼的银钉。 这样的装束阿六是见过的,大半年前那位鲁国公到坝集的时候,身边跟着的几十个人都是这样一身打扮! 喝,至今想到鲁国公那样的排场,像极了“三国李”说话的话本里讲秦始皇巡游阵仗,当得叹一句:大丈夫当如是也! 阿六想飞了神,一时来了兴致,举着打更的棒槌,模仿着刘邦芒砀山斩白蛇,“咔——咔——噗——”口中拟着挥剑斩蛇的声响,一时意气风发,而刚刚驰马经过的年轻人,早就被他忘到了爪哇国去了…… 上河村离坝集不远,走路也就半个时辰行程,坝集上刚刚被马蹄声吵醒的娃娃们还没重新睡下,上河村口一张没贴牢的告示就被一人一马带起来的旋风刮落了。 年轻人羁了一下马缰,将速度缓了下来,灰鬃马迈着细碎的脚步,穿过静谧的村庄,在村东头燕子河边胡顺家的院门口停了下来。他翻身下了马背,加急两步走到紧闭的大门前,伸手扣了几声,叫道:“爹,娘,在屋吗?” 这个年轻人正是新晋大周翊麾校尉陆鸿,他听见院里响起了一轻一重两种沙沙的脚步声,不一会黄氏熟悉的声音从门后响了起来,“是效庭回来了?” 院门“咿呀”一声开了,露出黄氏那张欢喜的脸,陆鸿掀了连在斗篷上的布帽,叫了一声:“娘,是我,小陆!” 黄氏的表情立即被由欢喜变成失望,眼泪扑漱漱地落了下来,旋即便伸手擦了眼角,拉着陆鸿的手哽噎地道:“是小陆啊,快进来,俺当是你弟弟回来哩!” 陆鸿鼻子一酸,心中百味杂陈,扶着黄氏的手臂刚刚进了院门,便瞧见他义父胡顺正站在门边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陆鸿走上前,瞧着胡顺消瘦的身子,再看看二老一个月便花白了大半的头发,再也没忍住眼泪,哭着道:“爹,让你受苦了!” 胡顺也抻袖擦擦眼泪,神色奇怪地道:“小陆,恁不是做了逃兵罢?” 陆鸿原本满心哀戚,闻言却被逗得哭笑不得,连忙解释道:“不是,我们前几天跟着队伍到沧州,打了个胜仗,马上要回头往徐州打。这次到县上是专程把黄宝舅舅送回来,顺便将我那把刀带去——官上发的刀都打烂了两把,不成事儿。”说着便要回他住的那间耳房取刀。 黄氏急忙拦着他,道:“这样急?不得明个再走?” 陆鸿歉意地道:“不成,军队有纪律,上头只给我三刻的假。” 二老听了,连忙抢先进了屋,收衣服的收衣服,拿鞋的拿鞋,陆鸿径直走到他板床边的墙壁上,摘了挂在墙上的长障刀,笑道:“拿不了这么些……”一面帮着收拾,嘴里却没停歇,“黄宝舅舅在县上驿馆里,明日官上会派差役送人回乡,听说要敲锣打鼓放鞭炮,你们明个赶早去西马庄姥姥家帮忙接着,官上的人不能怠慢了。” 他说一句二老就答应一句,末了胡顺问他:“听恁洪成叔说,这回是恁找大官儿给俺们说嘞情?” 陆鸿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是一个朋友找督帅说的人情……”他的朋友,就是李嫣。 那天他和李嫣两人相见之后,陆鸿就说:“李嫣,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李嫣只说一个字:“行!” 他自己也没想到看起来万分棘手的事情,办起来居然这样简单…… 胡顺也是今天上午才回的家。至于洪成,虽然已经恢复自由,可是彻底丢了官身,他已经打算收拾行装,去神都游历两个月,以求放下包袱、脱换心境。 陆鸿临走时还是将二老收拾的两个大包丢下了,只带了随身障刀和一套换洗内衣,摸出后军赏的两个银锭塞到黄氏手里,又进大屋偷偷瞧了一眼熟睡的小玉儿,便出了门,跨上马悄悄地走了。 第三十七章 一门往事 二老站在门槛上目送着他,直到一人一马渐渐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连马蹄声也不再传来,这才相携着回到屋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头嬷嬷两个并肩躺在炕上,都睁圆了眼睛毫无睡意。黄氏在黑暗中捏着陆鸿给的两个银锭把玩了半宿,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头子,恁瞧见小陆腰带上嘞钉钉儿莫,是银钉钉儿罢,那是啥意思?” 胡顺嘟囔一声“短见识”,翻了个身拿背心对着婆娘,过了良久才歪过头来慢吞吞地道:“瞧见小陆穿的绿袍子莫?和老洪那件一样的色儿。” “哎呦俺嘞娘!”黄氏一骨碌爬了起来,踢着布鞋噔噔噔便往陆鸿的房里跑。小玉儿被她娘的叫声吵醒,不耐烦地支吾两声,又闭眼睡了过去。 胡顺轻手轻脚地起来,追着他婆娘出了屋,压低了嗓门儿叫道:“恁作啥哩!” 黄氏道:“恁这夯货懂个啥,俺把小陆的床板拆了,明个找泥匠砌个炕……” 胡顺被他婆娘气得哭笑不得,揪住黄氏骂道:“小陆这样大个官儿,那不得拆喽屋新盖个大的?” 好在黄氏也听出这是反话,住了脚问道:“那咋弄?” 胡顺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好办法,没好气地说:“咋弄?睡觉!”说罢背着手又折回了屋里…… 陆鸿出了村口便催马快行,马蹄铿锵,月光下路两旁的行道树呼呼地向身后倒去。这马唤作“迟行”,体格高壮,通体溜黑,只一檩灰白色鬃毛,有阿拉伯马的血统,奔驰起来又快又稳,是匹不多得的好马。 这马倒不是从后军牵出来的,来历可曲折得紧。先是由司马巽送给了花源,花源又转赠给了韩清,韩清又让给了陆鸿——其实就是司马巽辗转送给这位未来的师弟的,偏偏兜了这样大一个弯子! 马颈上叫人纹了四个小楷:起巽于陆。 “巽”出于《周易》,象风。这四个字表面上的意思是“风从陆上扬起”,内里的含义只有这转手的四个人明白,就是“出于司马巽,赠之与陆鸿”。 一人一马奔驰在乡间的小路上,不一会便经过三岔路口,穿过坝集,回到了保海县城。 此时城里已然宵禁,虽然陆鸿不久前才从城里出来,又是个军官,但是守门的差役仍然仔细查验了他的凭信,又登记入册,等陆鸿签了大名这才放他进城。他们的部队驻扎在城外的六乘驿上,可是韩清和他约好了要在城里见一个人,两人就在城西望东楼找了间小院住下。 保海县城西临官坊的东北角,一栋三层小楼突兀地竖立在一众毫不起眼的院落群中,陆鸿骑着马七绕八绕,终于到了传说中的“望东楼”下,院墙根的阴影里立即走出一个穿着圆领半袖短袄的中年人,那人戴了个四四方方的幞头,远远朝他躬身作揖。 陆鸿下了马,那人很自然地接过缰绳,伸手一引,低声道:“陆贵客,小人候您多时了……那两位都在里头,请随小人来!”牵着马当先带路。 两人又兜过两个拐角,走进一条深邃的小巷,在一座院子的后门外停了下来。那人把缰绳交还到陆鸿手上,将门推开半扇,恭恭敬敬地道:“就在里面,陆贵客自行入内罢。” 陆鸿受不惯别人这等礼遇,朝他拱手还礼,道:“请问先生高姓?” 那人矜持地笑道:“陆贵客不必客气,小人是望东楼的掌柜,小姓朱。”说着又请陆鸿进门。 陆鸿点点头,牵了马侧身从半扇门里跨了进去。小院不大,布局颇有些江南庭院的曲幽意境。院内此时早已是万籁俱寂,只最东侧的厢房里透出几点微光。他就着月色小心地拾着路径,在竹林里转了两道弯儿,到了东厢外。 他撒了缰绳,放迟行自个儿去休憩,走到门前轻轻扣了两声。 不一会门里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房门“咿呀”开了半人宽,门里门外打了个照面,都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马校尉!” “原来是你!” 原来门里那位,竟然就是当日去上河村征丁的征役官马敖!假如照文人那么攀交的话,这位算是陆鸿他们的“座师”了。 不过军队里没有这些臭道道儿,如今两人同样是从七品上翊麾校尉,一般的品级官阶。 马敖瞧着当日朝自己求字的民夫,如今一跃之间已经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军官了,心中既感慨又惭愧,甚至有些嫉妒对方的好运道,以至于让客进门的礼节都忘了。 这时屋里一个粗犷的声音说道:“怎么回事,进个门至于这样久?” 正是韩清。 陆马两人相视一笑,前面的诸多心思一齐化作浮云,一个出门迎客,一个拱手谦让,并肩进了屋里。 韩清大喇喇坐在堂下,手里把玩着一个圆圆的铜质物事,见陆鸿进了门,把那玩意儿丢了给他,半开玩笑地道:“时间刚刚好,不算违令,倒不用杀你头了!” 陆鸿赧然一笑,捉着手里的“军刻”瞧了一眼,里面滴漏的水银已经快要见底,果然差点便误了时间。 韩清不等他们乱七八糟的礼数,便挥挥手道:“赶紧都坐了罢,马敖你说说这件事。” 马敖听了便把几上原先放着的一块木牌双手取了过来,递给陆鸿,说道:“陆校尉,这是将军命我带来的,你收下罢。” 陆鸿不知他说的“将军”是谁,不过心中猜想,多半是那位神机将军卢梁了。他接过木牌,半掌大小,四四方方的一块,黑漆漆的并没有甚么字样,握在手里摩挲了一下,只觉冰凉润滑,却不知是甚么木料所制。 韩清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块相差无几的牌子,捏在手中晃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用瞧啦,就是檀木做的,年数久了便是这般。”他表面上大大咧咧,却不等说完便将自己的木牌郑重其事地收进怀里。 陆鸿越发好奇,问道:“这是做甚么用的?” 韩清道:“老师发的,要嘛就收好,要嘛趁早交还给马校尉带回去,你自己看着办!” 马敖在旁跟着解释道:“这是神机门人的标识,既有大用,也有大患。将军命我带话,说你若收了,便会有人专门为你考核,只要通过便会在这牌子上刻上你的字号,往后生死都是神机门人了。”他说着有些羡艳地盯着陆鸿手里的木牌。 陆鸿也郑重地收了,向马敖拜道:“烦请转告将军,陆鸿多谢厚爱,此生不负。” 韩清冷笑道:“且莫着急谢,给你考核的人就是我!”他不再理会陆鸿,转向马敖问道:“马校尉算术学到哪门了?” 马敖惭愧地道:“回大将军的话,职下鲁钝,十年八年是入不了门啦。将军怜我品行尚可,开恩留了在身边跟学……” 韩清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不以为然地道:“老师这些年收徒是越来越没下限了,资质差的也收,泥腿子出身也收,如果老将军还在世,要嘛笑掉大牙要嘛气得半死!”他根本无视了面前两人尴尬的表情,也完全忘了自己也是整整十年才入的门,跟着又向陆鸿说道:“你可知道老将军是谁?” 陆鸿道:“是上一任神机将军吗?” 韩清哂笑道:“那是朝廷封的官儿,咱们神机门的将军是自己传下来的,老将军便是你们保海县将军庙里供的那位!” 陆鸿惊道:“屈大将军?” 韩清道:“没错儿,不然你以为一介文人凭甚么指挥数万大军,杀得南唐几十万人溃不成军?说起来你这个‘屈将军的兵’如今倒是实至名归。” 陆鸿更加疑惑,问道:“可是屈大将军龙兴元年便不幸殉国了呀,这都一百年了。” 韩清道:“对啊,都怪老将军死的早,留下了一堆不成器的弟子,结果都是半吊子,一个也不敢接位,直到咱们将军天纵奇才,将《神机策》学到大成,这才被老一辈的门人公推为将军。” 说罢三人都不胜唏嘘,陆鸿和马敖都没想到神机门竟然还有这么曲折的一段历史。 过了半晌,韩清又接着道:“其实咱们这一门之所以日渐式微,最该怪的还是前唐太宗和大周武帝!按说咱们神机门的学术乃是真正的镇国利器,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两个皇帝先后都在承平之后对这一门选择了狠狠地打压。特别是李世民,他自己就是当年那一代的将军,后来传到李靖,只收了一位侯君集,还被李世民指使互相攀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他见两人神色凝重,又道:“武帝也是差不多,见老将军大败了南唐,既高兴又担忧,老将军在南唐孤军奋战时,有人恳请派兵增援,武帝迟迟不准,不然老将军早都把李家人赶进海里去了!后来老将军中了流矢,军中连医药都没有,这才冤死的。老将军死后,咱们这一门总算看清了皇帝的嘴脸,从此韬光养晦到今日……” 陆鸿隔着布袍抚摸着怀里的神机牌,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月头偏西,已是后半夜了。 韩清打了个哈欠,不肯再说,将两人连推带拽地赶出们去,催促休息,自己就脱了衣裳,径自进房去了。 马敖给陆鸿指点了房间,两人也各自回房。 第三十八章 “同乡会” 九月廿四。徐州萧县闫集。 陆鸿率部四百七十六人正冒着秋后的夜晚的凄寒,猫在闫集外五里的一处草沟沟里瑟瑟发抖。他们的目标是唐军驻扎在闫集的一个小据点。 南唐大军秋收前攻入河南道腹地的计划已失败告终。虽然钱塘水师于九月初会合泉州援军,终于在登州成山外海击溃青莱水师,成功登陆并袭破文登、牟平,九月初十攻占登州、十六攻占莱州。 可是即墨一战,被沭河大营出击的军队完败,接着几乎是按照沭河军设计好的路线一路退却一路中伏,五万大军成功退进莱州城的不足八千。 陆路上,沂州附近唐军埋伏了将近一个月的姜炎部突然爆发,接连打下费县、承县都是不费吹灰之力,紧接着围攻沂州,当日被李毅临时调任沂州刺史的绍辉据城死守,围攻徐州三月无果的唐帅武晏率军直奔沂州增援,却依旧久攻不下。 这与他们打淮泗六州的迅疾凶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此时陆鸿已经随着韩清悄悄南下,两人定了个打点钓鱼的计策,由陆鸿团打击唐军据点,吸引大股敌军来救,再由身后埋伏的突骑军出手打击。 计策原本是好计策,可是两拨人马从滕县、沛县、丰县一路打下来,大大小小据点打下十余座,被武晏留在后方围困徐州的主力军始终不见踪影,韩清的突骑军也一直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如今眼前的闫集已经是最后一个目标了,顺着汴河再往东南就是徐州治所彭城。如果今夜此计不中,只能到彭城外围再做打算。只是他们一路打下来,唐军的控制力明显愈发强大,据点越来越密集,人数也越来越众多,突骑军隐蔽的余地也越来越小。 陆鸿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 不一会有人报告三流子回来了,陆鸿赶忙向队伍后面摸去,这小子从攻打滕县第一个据点起就被他派作斥候,居然屡屡不负众望,凭着一身滑头和机灵劲儿始终合格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 不过这一回却有些意外,等陆鸿在队伍末尾和三流子碰面之后,却没有得到想要的消息。 三流子一边啃着在敌人身上搜刮来的干粮,一边向陆鸿解释:埋伏在左近的不止他们一波人马!有一部不知道哪里的军队甚至就在他们东面四五里外,是半个时辰前刚刚埋伏过来的。因此他也没敢多瞧,急急忙忙回来汇报。 同时他还对闫集里的敌军作了一番估计:光从旗帜、烟火和声响上估计,约莫两百到三百人,更具体的因为时间紧迫瞧不出来了…… 陆鸿心想,就这点信息有个屁用! 谁知三流子把眼睛一瞪:俺又莫那啥“三目点兵”,能活着回来不错咧! 陆鸿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干脆丢下了狼吞虎咽不再理会他的三流子,重新指派了两个人去监视侧翼的那支军队,自己又摸回了队伍前头。他此时不能与韩清联络——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突骑军现在的方位,两军自打进了徐州境内就分头各自行事了——眼前的一切只能全凭与突骑军的默契,以及自己的判断和直觉行事。 可是如今陆鸿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进有掣肘在侧,退则全盘落空!而且他隐隐地感觉到,即便没有侧翼的神秘队伍,今晚这一仗也绝不好打…… 他做了个手势把手下的几个军官叫了过来,等十来个人都碰了头,后军派给他的副尉吴卫打头问道:“咋回事儿?” 这个神都来的毛头小子据说是某个侯门子侄,原本在卫军里任闲职,上个月才被插进青州行营里来混资历。满打算跟着大军北上挣一份功劳,谁知道被李毅派到了陆鸿的手下,天天追着小股的唐军喝西北风…… 陆鸿瞧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我们侧面有一部人马,还不清楚是甚么军队,现在就是想叫大家来商讨个办法——是打还是退!” 吴副尉道:“打啊,干甚么撤退!”他一路跟着这一团打了十几仗都没遇到甚么像样的挫折,因此心气极高,只想早早杀进徐州解围了事。 陆鸿无奈地向他解释:“打是可以,不过两头的敌军人数、布置都不清楚,怎么打?” 吴副尉丝毫没当回事,满不在意地道:“好办,我带三百人去打闫集,你看着侧面的敌人,帮我断后……”他想了想似乎觉得抢功的意思太过明显,又道:“或者我来断后。” 陆鸿不置可否,看了一眼四周的九个队正,问道:“你们有啥想法?” 一直跟着他的杨智抱着一双板斧,怪眼一翻,道:“你说打就打呗,你说撤我们就早点找个山窝窝睡觉去。”其他几个有说直接打的,有说稳妥撤退的,一直也没个统一的意见。吴副尉没再开口,在边上只是冷眼旁观。 陆鸿见众心不齐,果断放弃了攻打的念头,准备约束部众转移撤退。他正要下令,却见那两个监视侧翼的斥候之一急匆匆地赶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校尉,那边的人马打上去了!狗剩子还跟在后面监视着,俺先回来报告。” 吴副尉抢在前头问道:“甚么打上去了,谁打上去了?” 那斥候瞧了一眼陆鸿,见他点头,便道:“是咱们侧翼的那队人,俺们瞧得真真的,已经箭上弦刀出鞘,正悄悄地向闫集前进。” 吴副尉又问:“那是友军?” 那斥候却没再答话,一来他也不敢打包票,二来他们的陆校尉此时正拿眼睛死盯着对面灯火通明的闫集,并没有示意他开口。 吴副尉讪讪地闭了嘴,有些尴尬地偷瞧着陆鸿的背影,余光一扫,却见那杨智正一脸怪笑地瞧着自己,登时火冒三丈,心里寻思着如何找个由头儿整治一下这个死胖子! 果然不一会便见一彪人马借着月色的掩映,正分作两列纵队,从几里外显出影影绰绰的模糊身形,如果不是刻意去找,确实很难发觉这拨人的踪迹。 这拨人在浓浓的夜色中难以计数,不过陆鸿已经目测出来,也就二百人上下。如果真如三流子所说,闫集只有二三百敌人的话,那么他们还是有很大把握奇袭成功! 不过陆鸿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吴副尉见他迟迟未动,有些急了,挨到他身畔道:“怎么啦陆校尉,那多半是友军,咱们甚么时候上,可莫叫别人抢了头功啦!” 陆鸿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身向几个队正下令道:“杨智,你带两队从西侧迂回过去,四声短号为令进攻,二短一长解除命令,无号令就等到日出自行撤离寻找突骑军会合。”他见杨智领命去了,便接着下令:“吴副尉带三个队留在此地,三声短号为令从正面佯攻;我带剩下的人绕道东侧接应友军——如果是友军的话,三声长号全员立即撤退,违令者斩!明日午时之前南面小刀山集合,过时不候。” 所有人都压低了嗓门吼叫接令,四百余人顿时分成三部,各自分散而去。 陆鸿等人还未转移到位,便听得闫集那边一声鼓响,号角齐鸣,集镇中央竖起一杆大旗,无数的呐喊怒吼突然爆发出来!紧跟着漫天的箭矢破空之声和惨叫呼号接连响起,陆鸿暗叫不好,抬头望去,只见闫集大小巷陌民宅之中涌出无数人影,个个盔甲鲜明,刀剑林立,少说也有一二千人! 集镇外夜袭的两百多人顿时被洪水般的敌军淹没。 陆鸿一面命人加紧埋伏,一面叫来号手,约了三声短号,吴副尉那边果然喊杀而出,逼到集镇附近操着弓弩远远地一通乱射。闫集中杀出来的敌军气势一滞,分出一半人马回到镇中抵挡,夜袭的军队由两名军官领着,顿时突围出来。 陆鸿这边又是四声号响,闫集西面也爆发出厮杀声响,那是杨智的两队人马,一时间闫集三面开战,乒乒乓乓打得不可开交。闫集的守军不敢大意,只派出四五百人追击夜袭的军队,其余人马尽皆缩回镇中,分头抵挡西、南两面的进攻。 这边眼看着夜袭军向这边撤来,陆鸿打个手势放了过去,等到追击的人马刚到,便效仿?水北岸故事,早已埋伏好的人马一齐杀出,敌军惊慌失措之下不及结阵抵抗,便被陆鸿障刀起落,将领队的校尉斩下马来。 其余人稍稍顽抗一下,被青州军狠狠一冲便一哄而散,丢下百十具尸体退回镇里去了。 陆鸿连忙下令吹三声短号,南面的吴校尉和西侧的杨智相继退了下来,闫集中的敌军受了小挫,又不知夜色中来犯者几何,因此龟缩在镇里并未追赶。 那拨夜袭军不远不近地跟着陆鸿的队伍缓缓向后退却,两方都不打旗号,也无明显标识,谁也瞧不出谁是甚么路数。 四路人马在几里外的小刀山脚下会齐。陆鸿这才分辨清楚,那队军衣衫杂驳,手里操着各色兵器,有横刀障刀、弓箭弩箭,还有一些扛着棍棒铁锤的,都在左近傻愣愣地站着,瞧稀奇一般看着这批进退有素的正规军。 两个军官模样的被十几个还算精悍的围在中间,看不清面目。 陆鸿猜想是当地自发聚集抗敌的散兵乡勇,因此也没有太过在意,叫自己的兵匀出一些口粮,命小五子送过去,顺便问问话。 如今已是什长的胡小五带着自己手下的几个兵,一人背着一个装着干粮的褡裢,走过去送给了那群人。 这时那人群中有个惊讶而熟悉的三河镇腔调叫道:“恁是上河村的胡小五不?” 小五子吃了一惊,在人群中找到说话的人,见那人正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小五子像见了鬼似得,回过头一个劲儿地向陆鸿招手。 “鸿哥,快来瞧,这俺们村儿的二柱子啊!”他喊道。陆鸿一怔,随即隐约猜到了这群人的来历,慌忙拔步走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 邓老将军 那二柱子挤开人群,欣喜地道:“是俺,就是俺!恁果然是胡小五,俺没认错!” 这时更多的人出来相认,纷纷自报家门,居然有几十个都是相熟的,随后人群中的两个军官也挤了出来,其中一个迎着走近的陆鸿叫道:“陆队正,这是陆队正!俺是李长山啊!” 陆鸿定睛一瞧,眼前的人衣衫褴褛,满面烟灰,正抻着袖子抹眼泪,可不就是李长山! 这两个月前还在自己手下做团练兵的后生,此时已然哭成了泪人,他身后的跟着的胞弟李长河不敢置信地盯着陆鸿,霎时间也是泪如泉涌,“哇呀”一声丢了手里的长弓,同他的哥哥抱头痛哭。 原戊旅的老乡们都情不自禁地靠了过来,两面呆立了半晌,都呼朋喊友地拉手相认,许多人相拥而泣,浑然忘了半个时辰前还在和敌人厮杀拼命。那些丙旅跟过来的兄弟们见到这般情状,无不恻然,几个年长的走过来好生劝慰。 陆鸿的嗓子里仿佛哽着甚么东西,见这些人如此凄惨的形容,无法想象这一个多月来发生了甚么! 他扳过李长山的肩膀,吃力地问:“其他……其他人呢?你们不是来了两千人?” 李长山还没开口,他兄弟李长河便一屁股坐到地上,痴痴地道:“死啦,都死啦……他们都死了!” 李长山坚强些,此时已恢复了平静,擦干了眼泪接道:“现在只剩俺们这些,今夜如果不是你们赶得及,俺们这几条命也都丢下了……” 陆鸿瞪着眼瞧着李长山,根本不敢置信。可是李长山也点了点头,收了眼泪道:“进城的时候就死了好几百,在城里守了十多天,后来城破了,俺们跟着邓老帅突围之后,就剩三百二十六还是三百三十二个,记不清了。” 坐在地上的李长河接口道:“三百二十六个,成子他们几个滑到山涧里头,么找上来。” 李长山点头道:“是哩,是这么些,后来边逃边打,越打越少……”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什么,问陆鸿:“陆队正,恁长官是哪位,俺们要谢他救命之恩!” 这时旁边的三流子“噗嗤”一笑,伸手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指着陆鸿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长官就是俺鸿哥,他是俺们校尉。” 李家兄弟瞪大了眼睛,都说不出话来。 陆鸿道:“甭谢了,我们就是奉命来增援徐州的,邓老帅现在在哪?” 李长山这才想起来身上还背着件大事,“哎呦”叫了一声,一拍大腿,急道:“俺们奉了邓大将军的命令打闫集,邓大将军和邓三将军去打萧县咧——邓老帅受了伤,邓二将军跟在身边照料,还在等俺们的消息哩。”说着急得团团转。 陆鸿叫他稍安勿躁,道:“你马上派人去追邓大将军和邓三将军,务必截住他们,这是个圈套!然后带我去见邓老帅,碰了面再说。” “嗳!”李长山答应一声,叫了两名手下,急急吩咐两句便催促上路。两人刚走,北面突然火光冲天,跟着闫集方向传来一阵喊杀惨叫之声,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即归于宁静,只剩熊熊烈火在夜色中升腾摇曳,照透了半边天。 众人都看的傻了,不知又出了什么状况。陆鸿心知是突骑军出动,灭了敌军烧了闫集,果然隆隆蹄声自耳边响起,不一会便见小刀山脚下出现一彪骑兵,韩清命人打着火把,一马当先,大摇大摆地驰了过来。 突骑军火烧加突袭,打掉闫集根本没费甚么事! 驻守的一千多唐军全然没有想到,敌人刚刚退下就又来了一支更甚于虎狼的骑兵。 突骑军还没杀进集镇,他们就被一把大火烧懵了,等到三千黑甲骑兵突然出现在夜色中时,唐军几乎没有拿出像样的抵抗就狼奔犬散,被杀了个精光…… 陆鸿示意李长山他们跟着,一挥手带着队伍下山,与韩清碰头。当下三部人马会齐,由李长山他们带着去往邓锦的藏身之处。 一路上李长山喜形于色,既为见到陆鸿而高兴,又因为多了突骑军这般强援而兴奋。 韩清却把陆鸿好一顿嘲讽,说闫集那点软脚虾的南朝人也打不下来,还要他亲自出手…… 陆鸿懒得理这个脑残师兄,因为他知道,其实韩清的内心早已激动翻腾难以自抑,只是借着嘲讽自己来掩饰罢了。因为不久以后,他就要见到自己当年的老战友了。 李家兄弟带着几千人兜兜转转,走了一个多时辰,韩清见路径越来越荒凉,忍不住狐疑地看了陆鸿一眼。 陆鸿示意他放心,果然不多时便见前方山谷之中露出营寨一角。 韩清见了此景,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地催马快行,不几步竟赶在了李家兄弟的前面。 陆鸿心中感慨万千,约束人马紧紧跟着。 李长山带着手下一溜烟进了徐州军的营寨,青州军和突骑军便在不远处席地坐等。陆鸿瞧着韩清心不在焉的样子,从身边取了一壶水,递了过去,安慰道:“别急,过会邓老帅出来你俩再哭。” 他这安慰的话听在韩清耳中反而成了戏谑,于是怪眼一翻,冷笑道:“谁急了?那个老不死的命这么大,省的老子花银子买香烛纸钱,老子高兴还来不及,有甚么好急的!” 陆鸿见他心口不一,笑了笑也不拆穿,自顾走到一边坐着,悠悠哉哉地瞧风景。 他心情这么一歇下来,才感觉到浑身的疲惫。连日来转战几百里,数次生死拼杀,要说不怕不累那是诓骗小孩的。他左右扫了一眼,见从?水大寨跟着他来的兄弟们都相互倚靠着闭目养神,有的直接睡了过去,发出细微的鼾声。 他有些庆幸刚才一仗没有硬干,他们为了增援徐州,这些日子实在是透支得狠了…… 不一会徐州军营寨中门大开,一彪人马风风火火地闯了出来。借着火光月色,但见先头一名老将,须发皆白,披着一身锃亮铠甲,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想来便是大名鼎鼎的老帅邓锦了! 陆鸿连忙站起身来,见韩清一动不动,心中好笑,心想这人又在装相摆谱儿了!只得自己迎了上去。 谁知还没到跟前,便听邓老帅破口大骂起来:“是李毅那个傻鸟派的援军吗?老子倒要瞧瞧是哪个混球带的队伍,给老子站出来!” 于是陆鸿刚刚走了两步,就重新坐了下来…… 邓锦的次子,二将军邓湛一脸尴尬地跟在老帅身后,略带歉意地朝大家偷偷拱手。 谁知老帅斜乜了他一眼,顿时吓得战战兢兢,垂着手不敢再动。 邓锦也没近前,站在几十步外又骂:“人呢?哪个混球快给老子出来!” 蓦地听见一声大吼:“是老子这个混球,咋地?”陆鸿瞧见韩清缓缓站起身来,手里的蒲扇呼哧呼哧极速地扇着,与邓锦两个隔空对视,互不相让。 陆鸿仿佛瞧见邓锦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他以为自己眼花,又定睛瞧了一遍,终于看见一滴豆大的泪珠从老帅的眼角滑了下来。 刚才还怒火冲天的老帅突然软了下来,跟着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叫喊:“韩老弟!韩三青!是你!你他娘的来救哥哥了!” 韩清“嗷”地哭喊一声,两个钢铁一般的汉子跌跌撞撞地疾奔起来,终于拥在一起,相对着嚎啕大哭。 邓锦一边哭一边叫:“哥哥错啦!哥哥早该想到是你,这狗朝上下肯来救哥哥的只有你一个啦!”说着放开韩清,噼啪抽了自己两个巴掌。 韩清连忙抱住了他,惊叫道:“不成,不能打!” 邓湛一边抹眼泪一边也跟了上来,扶住他的老父亲。 陆鸿感到心头堵得慌,自己的泪水也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邓老帅一肚子的冤屈愤怒此时都随着泪水冲刷而去,徐州军几百个将士突然都跟着邓湛跪了下来。 韩清吃了一惊,向邓锦道:“老邓头,他们这是作甚,快叫他们起来。” 邓锦回头瞧了瞧,说道:“都起来罢,咱们自己人,好汉子把恩情记在肚子里。” 邓湛朝韩清磕了个头,同军士们站起来向突骑军和青州军抱拳敬礼。陆鸿连忙也站起身来,带着自己的人回敬军礼,突骑军也都人人握拳抵胸,肃然谨立。 等众人都平复了情绪,韩清这才问道:“老邓头,现在徐州城没了,下一步有啥打算?” 邓锦道:“有啥打算,我们徐州一万多人守到如今,也算对得起皇帝老儿了!你哥哥只会守城,别的主意都不高明,你说怎样就怎样。” 韩清沉吟一声,道:“罢了,先给你介绍个小朋友。”说着招招手,叫陆鸿过去。 陆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两人跟前,向邓锦行了礼,道:“职下陆鸿,拜见邓老将军。” 邓锦连忙扶了一把,道:“不必多礼。” 韩清在旁笑道:“这是我的小兄弟,从李毅那里薅来的,你放心。” 邓锦瞧了他的眼色,便猜到三分,更加着意打量了陆鸿几眼,点了点头。 韩清有意考校,问道:“小陆,你看如今怎样个打法?” 陆鸿心中早有腹稿,道:“咱们应该放弃大小城池,在敌后游击。还是来时的老路数,柿子拣弱的捏,打据点,骚扰粮道,尽量消耗敌军,给将军争取时间。” 他说的“将军”,指的就是神机门将军、如今统领青州都督府地区一应防务的沭河大营总管卢梁。 邓锦眼睛一亮,瞧着陆鸿的眼神又多了三分喜欢。 韩清点头道:“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就是这么办!” 第四十章 游击战 当晚援军就住进了徐州军的寨子,可是由于军寨太小,邓湛甚至带着原先驻扎的几百徐州军搬到了营寨外面露宿…… 天快亮的时候邓大将军邓澜和邓三将军邓波终于带着败兵回到营里——李长山派出去的人还没赶到,两位将军就已经从萧县败下阵来,他们带去的八百多士兵,回来的只有一半。 邓澜和邓波一路上故布疑阵,兜兜转转绕了个大圈,才没让敌人跟着追到此处。 据说驻扎在萧县那个小县城附近的唐军最少有五千人…… 如果不是邓澜的谨慎和邓波的机敏,这些人还能不能回得来就真的难说了! 李长山偷偷告诉陆鸿:邓老帅三个儿子,老三邓波的脾性和老帅最像,也最会带兵;老二性子温和儒雅,也比较平庸;老大沉稳,却得了老帅守城的真传。 对于邓波的评价陆鸿觉得十分中肯,早在青州城修都督府的时候他就见过邓波。那时带着人强闯都督府,在李毅面前自刎要挟的就是这位邓三将军! 他对这位老兄的印象不可谓不深,那一身血池里爬出来的形象至今还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陆鸿还没来得及打问李长山他们离开青州以后的情况,就被邓老帅派人请了过去——韩清要集合众将商量转移的事情。 陆鸿刚到帅帐,便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咱们必须马上拔寨转移,估计姜炎的人马很快会找过来。我听说这个人用兵很是了得,尤其擅长野战,武晏把他从沂州撤下来对付我们,就是欺我们无城可守罢了……” 陆鸿掀开帘门走了进去,见邓锦一头白发,精神矍铄地坐在主位,韩清在他身边。 下首依次坐了三位将军,说话的那位就坐在下首第一位,手臂上缠了一圈生布,多半便是邓澜了。 这时大伙儿见他进门,都齐刷刷地望了过来,邓湛和邓波一齐向他点头示意,邓澜也停了嘴巴。 陆鸿正要上前一一见礼,却见邓老帅把手一挥,豪气干云地道:“陆校尉请坐罢,咱们自己人不用讲什么臭礼节。” 陆鸿还是两面拱手,在右边下位坐了,空了上首两座,正在邓波对面,这时邓澜才冲他点头致意。 邓波和他岁数相差不多,因此格外亲近,见他坐定了,小校也奉上茶来,便笑着道:“听韩大将军说,陆校尉主张敌后游击?” 陆鸿偷眼瞧见主位的邓老帅和上首的邓澜,这两位都对老三的插嘴毫无愠色,甚至连同二哥邓湛都在静静等着自己开口,这才点了点头,谨慎地道:“是的,职下正是这个想法。” 这时老大邓澜将手一摆,说道:“在咱们这不用‘直上职下’的客套!你叫我们三兄弟一声哥哥,互相之间也不算啥高攀。” 他本是一本正经地在说,邓老帅也听得点头拈须,不住地微笑。 谁知坐在一边的韩清倒不答应了,“砰当”一声将桌上的茶盏拍得直跳,对着邓澜冷笑道:“怎么着,他大侄子?小陆倒是不高攀,他是我弟兄,从我这论得管你老子叫哥。你这么攀愣是要拉我一辈?” 邓澜听了一愣,尚未反应过来,邓老帅连忙出来打圆场:“哈呀,韩老弟,他们年轻人论弟兄由得他们,各论各的!我家老大都快四十了,难不成你让他管陆贤侄叫叔?” 他开口就把陆鸿的“侄子辈”坐实了,韩清哼了一声,怪眼一翻,抱着手臂不再言语。 邓澜朝他拱拱手,又转向陆鸿道:“陆兄弟,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你刚到徐州,这边儿的情形你不大了解。如今徐州城由南唐野战名将姜炎接管,连本城并七个县驻唐军三万朝上,一来敌方野战精熟,二来敌我人数相差太多,咱们游击胜算不大。” 这时邓波又插口道:“陆兄弟,我大哥的意思呢,是攻略其中某县,可战可守,至不济再退进中原——你知道的,我大哥守城一辈子,给他座城才会打仗,哈哈……” 他二哥邓湛连忙咳嗽一声,打断了他。邓波偷眼瞧了瞧邓老帅神色不善,也赶忙打了个哈哈住了嘴。 只因他这几句评语虽说他大哥,但是换到老头子身上依然得用…… 外传邓家是墨氏遗珠,邓老帅也是打小学的防御守城,对外攻略心得不多,听了小儿子这般说话,若不是韩清和陆鸿在场,早都一记飞脚踢过去了! 邓波见他老爹脸色黑的像锅底似得,不敢多言,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坐在那“入定”。 二哥邓湛是个老好人,见家父兄弟两头不自在,只得出来解释道:“陆兄弟,你来之前咱们已经是计较过的。大哥主张攻城守备,三弟主张野战侵袭,争到了现在。” 陆鸿这才明白,原来是两方争不过,老二又一贯居中,两头不偏,于是叫了自己这个“第三方”来参与表决…… 邓澜道:“陆兄弟,如今徐州战情便是如此,你是代表青州军的最高军官,有甚么看法尽管直说。” 陆鸿满头黑线,原来他还是沾了“青州军”的光…… 他也算知道兵贵神速,于是并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道:“邓大哥……依我看攻城行不通,如今东、南两面都被唐军控制,两面几个县都是重地,可掠不可守,即便打下来也守不住;若要攻城,只剩北方、西方滕县、沛县、丰县、萧县四城,可是滕县靠近沂州,武晏大军在侧,沛县、丰县相邻不远,互为犄角,萧县又是重兵把守,都不好打!” 他瞧了瞧众人的神色,见都在认真倾听,于是接着道:“如今徐州为他人之地,咱们是‘入人之地不深,为轻地’。《兵法》上说:轻地勿止。我觉得应该立即拔寨,频繁转移,无规律打击,要占据主动权,才能逆转局势!” 他说着情不自禁地挥了一下拳头,邓波拍手叫道:“说得好,我就是这个意思!” 邓老帅和韩清对视一眼,不置可否,他已说过全凭这兄弟做主,因此会上根本没有发表意见。 韩清见老帅如此态度,这才放心下了决议:“咱们取个折中的法子,先攻城,然后分作两部,老邓头在内守城作为全军据点,我带小陆在外游击。萧县敌军势大,离徐州本城又近,咱们还是北上打下丰县再作计较。” 他这个决定大家都没有异议,因此行动极快,所有人马当即拔寨启程。 十月初六,沛县外围突然遭到一路人马清扫,城中八百守军当即出城迎战,被陆鸿部迎头痛击,退进城内。 十月初七,沛县被陆鸿部攻打,各有伤亡,丰县守军出动支援,援军半路遭到突骑军伏击,六百人无一逃脱。 伏在丰县城外的徐州军当即出手夺了城池。 十月初九子夜,沛县乡勇暴动,杀了守城军官,打开城门。 十月初十,陆鸿部占领沛县。 十月十五,南唐兵马近万人分头攻打沛县、丰县,陆鸿部从沛县撤离,正式转入游击战。 此时邓家军在丰县招募团练、乡勇,人数达一千八百余。 陆鸿部接收沛县暴动壮丁,扩增至七百余。 突骑军从战场消失…… 十月廿六。 天空中一团浓浓的乌云悄然遮蔽了皎皎月光,稀稀落落的雨点滴滴答答地砸在人身上,不痛不痒。 这是近一个月以来的第一场雨。 不知不觉已经入冬了呢。 陆鸿想着,右手攥着障刀的刀柄,左手小心翼翼地一张一握,试图缓解冰冷的空气带来的麻木。远处一个驿站亮着灯火,在夜风中显得忽明忽暗,那里驻扎着一路南唐的粮队,约莫三百人。 几颗冰凉的雨点落在了裸露的后颈上,冻得他紧紧缩住了脖子。 这时三流子像鬼一样不知从哪摸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还是老样子,咋办?” 陆鸿沉吟了一番,当机立断地道:“咱们撤!” 话音刚落,原本黑压压爬满坡地的士兵立即默不作声地向后匍匐,按照既定的顺序有条不紊地缓缓退却。 陆鸿眯起眼睛,目光中透着阴冷的色彩,盯着那个不大不小的驿站。他身边的吴副尉不甘心地在地上砸了一拳,嘴里鼓囊着听不懂的言语。 他们追踪这支粮队已经是第三天了,和前面大大小小的袭击对象不同,这支粮队从一开始就公然出现在官道上,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 陆鸿头一天就觉得蹊跷,因此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远远跟着他们兜了一个大圈子,在萧县外围绕了一趟,今天又回到这个驿站外边儿。 他们一路由北向南,由南往北,再从北面打到南面,甚至连徐州城外也去打过一次,每回都有斩获。当然也遇到过两次围堵伏击,都被他机敏地躲了过去。 其中有一回,敌人出动了近六千人,七面包围,还是叫他从漏掉的一角及时蹿了出来…… 可是眼前这支看起来就是个肥羊的粮队楞是叫他跟了三天也没敢下手。 这绝对是个诱饵!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陆鸿已经清楚地察觉到,他的手下练兵带将,包括他自己,都已经快被连日来的胜利麻痹了。有些人已经冲昏了头脑…… 青州军一口气退了十几里,终于在一处背风挡雨的山坳里停了下来。 一路上吴副尉找了陆鸿好几回,不停地质问他为甚么不打。 陆鸿的解释很简单:有诈。 吴副尉问:“你怎么知道有诈?” 陆鸿道:“直觉!” 刚才那个叫做上福驿的驿站里,驻扎的粮队军官正半躺在藤床上闭目养神。他右手支着脑袋,左手在屈起来的大腿上轻轻打着拍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的副手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向他行了个军礼,道:“姜帅!” 那军官眼皮也没抬,甚至翻了个身,在藤床上躺正了,问道:“怎样,又退了?” 副手扶了扶左眼上黑色的眼罩,点头道:“姜帅料的不错,北周军退下去了。” 那军官突然睁开眼皮,眼中闪着熠熠光彩,道:“有意思!越来越有趣了……” 第四十一章 请君 十月十八。 青州军已经连续五日毫无建树。 晌午时分,众军窝在山坳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干粮。 山中湿漉漉的空气将人的腿脚都浸得有些迟滞,大部分人的眼神都没甚么光彩,甚至连刀剑刃口都失了颜色。 陆鸿看得出来,他手下的这七百人情绪各异,除了从保海县一路跟着他来的两百多人精神头儿还过得去,其他人或多或少士气都有些低落。 根据三流子的探报,他们追踪了三天的那个粮队,此时果然已经脱了护粮杂兵的皮,露出了本来面目——自从引诱陆鸿部失败以后,南唐兵马索性不再搞那些弯弯绕的伎俩,集结了六路兵马在萧县一带进行了两天三夜的疯狂围剿! 不过可惜,陆鸿部已经在撤离上福驿的当晚离开了萧县,此时已经在符离游荡了十几个时辰…… 不一时,听得一声“啾啾”鸟叫,那是负责打头哨的斥候所发讯号,陆鸿知道吴副尉回来了。 那小子见无事可做,闲的浑身发霉,今早缠着陆鸿派了个远端侦查的任务,带着几个手下摸到了符离县城,打算在周遭探查一下敌情。 到现在为止陆鸿对于上级派给他的这个副尉还算满意,尽管这人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作为一个没落侯门公子哥儿出身的年轻人,他那种敢打敢杀的劲儿和善于思考的意识已经难能可贵。 虽说思考出来的东西往往都不着调…… 陆鸿嚼着嘴里干硬的烙饼,瞧见山沟里人影一晃,吴卫正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树林外转了进来,瞧他样子似乎腿上受了些伤。 陆鸿皱了皱眉,刚才还觉得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转眼就给他办出这种鸟事! 他娘的,说是侦查,其实就是个放风遛弯儿的任务,这都能把腿给整瘸了! 他摇摇头,压下连日积累的火气,换上笑脸亲自迎了上去,揶揄道:“怎,和人打仗了?还折损了一条腿?” 吴副尉根本没理会陆鸿夹枪带棒的奚落,郑重其事地道:“老陆,咱别开玩笑,符离县增兵了,会不会是咱们暴露啦!” 陆鸿见他说得认真,也收起了嬉闹之意,忙问:“你说说,都看见甚么了?” 吴副尉道:“这不,我们几个刚刚到县城外围,就听说县城戒严,城里已经塞满了大头兵,现在正派人四下进乡郊排查打听,不知找人还是作甚。我急着赶回来报信,把脚脖子都崴了!” 他说着拽过一个刚从沛县加入的新兵蛋*子,指着他道:“那些老乡说话忒难懂,你给咱们校尉翻一翻。” 陆鸿朝那新兵点了点头,和和气气地道:“你说说看。” 那新兵只有十七八岁,见了陆鸿有些拘谨,抠着手道:“回校尉的话:听老乡说,南边的蕲县昨儿个被一帮胡人蛮兵给踹了,今早从徐州城来了几千个南唐侉子兵,二话不说就把县城四门落了卡,听说到了晚上就要去打蕲县的胡人。” 吴副尉把眼睛一蹬,叫道:“那老乡跟我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新兵吓得脖子一缩,嘟囔道:“谁叫你这样凶霸霸的,吓得老乡都不敢回话……” 吴副尉气愤愤地朝地上唾了一口,骂道:“奶奶的,这帮泥腿子!” 陆鸿忍者笑,挥挥手叫那新兵下去,拉住吴副尉道:“你怎么看这事?” 吴副尉道:“那肯定是韩大将军出手了,咱们是不是也该配合配合,出兵打一下?”他屡次被陆鸿否了建议,现在也算学乖了,不再硬邦邦地要打要杀,而是试探地问问自己上级的意思。 谁知道这回陆鸿破天荒地和他保持一致,说道:“你说得没错,如果情报准确的话,我们今晚就该行动了!” 他立即叫来了三流子,让带人再出去打探,务必得到切实的信息。 吴副尉见他要打,激动得抓耳挠腮,连问:“怎样行动?打哪?” 陆鸿从身边找了一分干粮递给他,自己捏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乱七八糟的几个箭头标了又改,改了又标,终于在符离和蕲县中间一点。 吴副尉啃着饼瞧他画了半天,终于道:“你打算在半路上伏击去蕲县的唐军?咱们的人手有点不足啊……” 陆鸿笑了笑,道:“不,放他们过去,伏击这种事交给突骑军去干,我们等着捡现成的!” 吴副尉眼睛一亮,拍手道:“你是说,等突骑军先干一下子,我们等唐军退回来再打落水狗?”他顿了顿,似乎又有疑问,“可是你怎样笃定突骑军一定会打他们埋伏?” 陆鸿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韩大将军打下蕲县是想守着玩儿的?” 吴副尉虽然被他抢白,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挠着头嘿嘿直乐。 傍晚时分,三流子带着几个斥候从符离县城匆匆赶了回来,并且带回了最新一手的情报:符离驻军六千至八千,全员装束齐整,看样子今晚会有动作! 陆鸿当即下令全军造饭饱食,并且叫人把缴来的几十斤牛肉干一股脑儿炖了,加上野菜菌子,几锅汤一人两大碗,喝了个肚儿圆。 当夜青州军便轻车熟路,接着夜色的掩护,出了山坳,一路往符离县南奔袭而去。 今夜倒是月朗星稀,天空中不见一丝云迹。 青州军选了一段最荒凉的官道一侧,猫着身子趴了半夜,总是不见败兵退回来。吴副尉有些吃不准,向陆鸿道:“老陆,咱们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啊,不会估计错误了罢!” 陆鸿心里也有些没底,招招手把三流子叫了过来,问道:“你确定符离的南唐兵马都出城往南去了?” 三流子吸溜一声鼻涕,笃定地道:“可不!俺亲眼瞧见他们往南面蕲县方向去的,带队的是个独眼将军,俺瞧得真切……” “什么!”陆鸿猛然揪住三流子的衣领,打断了他,“是个独眼将军?” 三流子吓得傻了,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啊,咋咧?” 吴副尉也不知所措,闹不清他这上司又在搅什么鬼。 陆鸿半句话没有多说,只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妈的!”说着爬起身当先提刀而行,往官道一侧的树林深处走去。 吴副尉一面招呼各队正约束人马跟上,一面追在陆鸿的屁股后面,问道:“又撤啦?这咋回事儿?” 陆鸿铁青着脸没理会,他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着急恐慌,却感觉自己心里的那根弦快绷不住了! 姜炎不愧是姜炎,围堵自己小十日,钓了五天的鱼,这回摆出这样大一个阵仗,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终于还是把自己绕了进去! 他看了一眼身处的森森松林,只觉处处是黑暗,处处是陷阱,似乎有无数的敌人正四面八方悄然逼近…… 身边的吴副尉还在不依不饶:“不能退!兄弟们等了大半夜,你说退就退?” 陆鸿阴恻恻地道:“那天我们在上福驿追赶的粮队,他们的副将就是个独眼将军,你不觉得奇怪吗?” 吴副尉嘴硬道:“独眼怎么了?说不定他们有两个独眼呢?” 陆鸿像变了一个人,冷冷地道:“你还记得徐州城外突围的那次吗?” 吴副尉一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那次突围简直就像噩梦一般,深沉的恐惧至今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天敌人吼叫的唾沫星子几乎都崩到了他的脸上,他甚至能看见对方眼中的血丝。 那原本是一次万无一失的追击,可是就在他们捉住猎物的最后关头,突然间无数的敌人从黑夜之中汹涌而来,小小几百人的队伍顿时被围得密不透风!那时所有人都绝望了…… 他至今也没法猜透,陆校尉那天是怎样找到那个唯一的出口,将大伙儿从地狱里捞出来的…… 陆鸿见吴副尉不再言语,于是举手下令:“所有人,按照序列往南行军,刀出鞘箭上弦,随时准备战斗!” 他的话音刚落,突然四面八方鸟鸣大作——他所有的斥候都在告诉大家:敌人来了! 听着齐整尖锐的警讯,陆鸿原本乱糟糟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混沌不堪的大脑也仿佛被注入一股清流,冷静再度占据了高峰。 “把北面的树都点了,圆阵!”他再一声令下,全军立即合拢,同时分出一队人马带着烧酒在北侧散开,不一会便闻到浓烈馥郁的酒香,“轰”的一声风火响处,十几棵大树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 此时原本蹑手蹑脚的敌军也知道行藏暴露,索性四面喊杀,包围而来。 初冬时天干物燥,树林之中又垫了厚厚一层枯叶,因此火势蔓延得极快,听得北方敌人喊声一滞,显然是被大火阻了来路。 南侧敌人来得最快,十几名尖兵倏地纵跃出来,猛扑在阵势边缘,好像一杆长矛,带着呼呼风声,“噗”的一声扎在花岗岩上,断成了两截…… 圆阵开始缓缓转动,从树林中涌出的敌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弓矢在树林中用处不大,反倒是弩箭频频发威,近距离发挥着十足的杀伤力。 可是唐军来势凶猛,偏偏又组织周密,进退之间章法合理井然有序,陆鸿急切之间竟找不到任何破绽。 好在青州军结阵也算严整,这松林中又是老树林立,盘根错节,使得唐军很难发动像样的冲击,只能靠着绵绵密密的人海和小范围配合消磨青州军的力量。 陆鸿在阵中往来奔走,身边十几个伍随时接应缺口,阵里阵外的人一茬一茬地倒下,瞬时又有新人填补上来。 一场颇具战术素养的攻防战从半夜打到天明,攻方人数占优指挥得当,守方占据地利严整稳健,竟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等到第一束阳光穿过焦黑的枝桠照进林中的时候,突骑军到了…… 第四十二章 离开徐州 “你再晚来半个时辰,我们就被吃掉了。” 陆鸿倚靠在树干上,有气无力地同韩清说话。这算是他平生第二次正面对抗的硬战,第一次是在?水北岸…… 可是与失魂落魄的奚、契丹联军相比,这些准备充分而且训练精熟的南唐兵马不论从阵地战水平还是战术素养来看,都显然要高过几个档次! 如果换做两个月之前的他来指挥,这一仗早就败了。 韩清看了一眼身边来来往往搬运尸体和伤员的士兵,默然半晌,道:“我也在蕲县北埋伏了半夜,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你们已经干上了。你那把火放的漂亮,我瞧见了!” 陆鸿眼皮子颤了一下,道:“我听说符离有最少六千人马,可是包围我的最多三千,剩下的都去阻击你了罢?” 韩清道:“我那边有五千上下……带兵的不是姜炎,是个姓成的老头儿,追着老子周旋了几个时辰,被我回头一刀斩了。” 陆鸿抬脚踢了踢身前的一个尸体,只见尸体上浅绯色戎常袍外罩着一件厚厚的链甲,他用脚尖把脸翻了过来,这尸体只有一目,左眼用铸铁打的眼罩盖着,一道黑色的皮箍绕过后脑,在右耳下打了个结。 “哟呵!”韩清吹了声口哨,“你这官儿比我那个老头儿大。”说着斜着眼,有些羡艳地瞧着身边这位师弟。 “有屁用!”陆鸿苦笑道:“本来以为砍了这家伙敌人就该退了,我就花了一个多时辰,费心巴力布下老大一个假破绽,这才把他引进来。谁知道这独眼龙刚刚被砍翻,南唐人就跟疯了似得,不要章法地猛打,差点把我的阵给破了!” 韩清笑道:“所以啦,能打的怕会打的,会打的怕不要命的!学那些劳什子战法鸟用没有,两军对阵,拼的就是气势!”他嘴里说着,还是忍不住蹲下来检视那独眼将军的尸体。 他掰着肩膀将死尸翻过身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尸体胸口正中一道巴掌厚的豁口,链甲连带皮肉都被一件巨刃一下砍透,整个胸口塌陷下去,显然肋骨也不知断了几根,伤口中血液早已干涸,将四周的衣甲尽皆染成了红色。 陆鸿瞧他吃惊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自己当时也被杨智力敌千钧的那一斧头吓了一跳。 他用手里的障刀在树叶从里扒拉两下,找出两截断刀,笑道:“别瞅了,瞧这儿,连刀一块儿砸断的。” 韩清道:“谁干的,肯定不是你,你没这本事!” 陆鸿朝远处一招手,叫道:“小五子,把杨胖子弄醒,叫他过来说话。” 正和三流子、王正一道儿休息的胡小五一骨碌爬了起来,走到鼾声如雷的杨智身边,用树枝在他胳肢窝里捣了两下:“嘿,备操,陆校尉和韩大将军叫你。” “唔……啥?”杨智眯瞪着双眼,半睡半醒地爬了起来。 韩清和陆鸿相对莞尔。 随着阻击突骑军和围困青州军的两位南唐大将连续战死,徐州地区唐军统帅姜炎对北周人马的态度,也从猫捉老鼠的游戏心理转变为疯狂的报复;对待两军的战术套路也从设计引诱变成明目张胆的追杀和地毯式的搜剿…… 十月二十,陆鸿部残余四百余人在蕲县以西三十里外袭击了一支全副武装的巡逻队,抢了几十套棉衣之后被闻讯而来的千余敌军追赶,陆鸿带人遁入深山。 十月廿三,突骑军在萧县任山附近与姜炎亲率的五千步卒遭遇,对战失利,凭借骑兵超强的机动性转移逃脱。 十月廿四,陆鸿派人在蕲县煽动暴动,打死南唐委派县令、县丞等官员十余人,斩杀守军校尉。 十月廿五,姜炎出现在蕲县,陆鸿退走。 十月廿七,突骑军夜袭徐州,烧尽铜山大库粮草。 十月廿九,青州军、突骑军以及邓波率领来支援的徐州军,三军对夤夜赶回徐州的姜炎部围追堵截,姜炎部兵马行动迅若游蛇,难辨踪迹,硬生生从青州军和徐州军合围中间遁走。 此战失败以后,陆鸿和韩清便随着邓波退回邓老帅镇守的丰县。这些时日邓家军从丰县被赶到滕县,又从滕县杀回来夺了丰县、沛县。 因为邓家一门久镇徐州,在当地声望极高,因此能够不断募集团练乡勇,加上姜炎被南面的韩清、陆鸿两人搅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管顾,这一个月来竟然叫邓家军站稳了脚根! 一千多突骑军和三百多青州军就这样,带着一身的大小伤和疲惫退回了北方…… 路上邓波给两人带来了东北幽州的最新战况:李毅大军北上之后,由于两胡联军气势正盛,起初连吃了几个败仗。 十月初居庸关一战,左军大发神威,正面突击之下将敌军右翼杀得溃不成军,李督率领大军趁势反扑,一举夺回这个幽州北方的重要屏障。 十月初十左右,司马巽接上令,率领左军沿居庸关往东,打通辽西、燕州通道;十四日,青州行营中军攻取檀州,左军夺回北口,掀起了反击的浪潮。 北口又叫“奚关”,专为抵御奚人进犯而设,拿下居庸关和北口两道关隘,便可以宣布奚军退回草原的大道彻底截断,此时蓟州和平州的敌人才真正醒悟过来,开始大规模反扑! 十月廿二,营州马都山之战是大军与两胡联军的最后一次交锋。这一战,面对敌人压倒性的兵力,李毅借助严寒和暴雪的天时取得的惨胜,宣告了青州行营此次北援之战终于取得胜利…… 而且,大军方面的消息,青州行营五军面临重组:首先是重建右军,后军花源很有可能代替战死的杨鲲鹏将军出任右军指挥;接着后军指挥褚垓因为不适应北地严寒,身体严重抱恙,已不能理事,由副指挥周全暂时接手代管。 另,大周左路军兵马司令:原青州行营后军丙旅校尉陆鸿,由于徐州之战颇有建树,破二城,所在团以数百之众杀敌共计三千余,斩敌六七品校尉十余人、五品将军一人…… 行营特急从权,拟授陆鸿为从六品下振威副尉,接替北援中战死的刘黑子,升任后军丙旅旅帅。解围徐州之陆鸿部即日起调回,赶回青州待命,途中至沭河大营领兵马二千,沭河大营有司配合调取之事…… 陆鸿只得在丰县停当了一天,收拾行装,带着几百个手下告别了韩清、邓氏一门踏上了北归青州之路。 青州军不几日到达沂州境内,南唐右路军统帅武晏八万大军,号称十五万在此。陆鸿为了躲避敌人,只得尽拣小径荒道行军。 可是刀兵相加之下,沂州境内盗贼蜂起,有些是暴民趁乱而起,有些干脆就是大周败兵无人约束,自行纠集成队,四处劫掠。 这一日行到沂水左近,众军沿着沂水城外的林中小道缓缓行走,忽听远处一阵吵嚷了,陆鸿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斜刺里闪出一人一马,似乎十分惊惶落魄,那人身后数十骑竞相追赶。 两方人马见到陆鸿等人,都是一愣,被追赶那人瞧不清面貌,没头没脑地直冲过来。 陆鸿见那人骑的黄骠马颇为眼熟,挥挥手叫人放了过来,跟在那人后边的数十骑穿着杂乱的军装,多半是被打散的败兵。 为首的一人披了件八品校尉的深青戎袍,勒马停在对面,先将眼前的“正规军”前后打量半晌,最后目光在陆鸿的身上转了一圈,落到了他腰带的银钉上。 由于陆鸿刚刚在外升迁,还没拿到新的衣带和虎纹金沙佩,因此他身上穿的仍旧是从七品上翊麾校尉的服袍。 “哟呵,原来是上官在此。”那人骑在马上,嬉皮笑脸地拱了拱手,“职下有礼了。” 陆鸿冷着脸道:“你们是哪位将军的麾下?” 他身边的吴副尉凑过来低声道:“这是边兵,估计是登莱守捉或是东牟守捉流窜过来的……”他声音虽刻意压低,在场众人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那乱兵的军官哈哈大笑,得意地道:“还是这位副官大人有见识,兄弟们就是东牟守捉过来支援沂州的!路上缺衣少粮,想借这位官人的马匹使使。” 陆鸿这才明白,青莱水师已经被南唐水师打得溃不成军,这些人八成是借着乱劲儿上岸一路西撤,败兵摇身一变,成了劫道的马贼。 他冷笑道:“我不管你们为了甚么,限三日内到沭河大营报到领罚,否则——格杀勿论!” 那人被他的威势所慑,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他见自己手下多有动摇,对方人数又多,知道今日是决然讨不到好处,于是皮笑肉不笑地道:“嘿嘿,有劳费心啦,既然上官也相中了这匹马,那小弟做个顺水人情,咱们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说着勒马要走。 “不知悔改。”陆鸿突然一声大喝:“给我拿下了!”身后众军轰然答应,“呛啷”一声齐响,长刀出鞘,弓弩并举,两翼迅速包抄,顿时便将尚未反应过来的乱兵围在了中间。 那乱兵军官见这批军人如此训练有素,登时慌了手脚。他们是囚徒之身发配戍边,原本就没甚么纪律可言,此时见了真格儿的阵仗,哪里还有斗志。 陆鸿朝这人一指,向后边的乱兵们道:“我是青州行营后军丙旅旅帅陆鸿,谁拿下了他,我担保免除死罪,从轻发落!” 众乱兵一听他还是个旅帅,又许了免死的好处,立时跃跃欲试。那军官见自己的手下都拿异样的眼神瞧着自己,显然都动了心。他把心一横,恶向胆边生,突然怪叫一声挺刀向陆鸿疾冲。 吴副尉见状大吼一声:“找死!”从陆鸿身侧跨前一步,长刀障身,摆了个架势,还未等他出手,乱兵之中早已伸出一刀一矛,将那军官砍下马来。 跟着所有的乱兵一齐滚下马鞍,跪了一地,当先使刀和矛的两人同时向前一步,向陆鸿道:“我等谨遵上官之令,愿意听罪伏法,恳请高抬贵手!” 陆鸿见这两人都是九品军官,于是挥挥手撤了包围,向二人道:“还是那句话,三日内到沭河大营报到领罚,找一位马敖马校尉,死罪可免。” 那二人顿首叩谢,急忙带着一干乱兵灰溜溜地去了。 陆鸿等那些人走远,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护着一个人,他回头瞧了一眼,却见那人正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 “小陆……你、你好。”那人艰难地开口招呼。 第四十三章 再见高登 陆鸿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和那人对视着。他愣了半晌,才敢确认眼前这个形容萧索的人,竟然是失踪了两个月的高登! “高旅帅!”陆鸿叫了一声。他的老上司曾经俊朗的外表和骄傲的风度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乱遭的头发、一双沉重的眼袋、拉碴的胡茬子还有满是褶皱的旧衣袍,只有那匹黄马还是神骏如昔。 陆鸿心中五味杂陈,自从在?水失了高登的踪迹之后,两人至今才又见面,谁知相见之下,早已物是人非。 高登带着重见故人的哀伤自怜,内心波涛翻涌。他左右瞧了瞧,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走过,见到这些士兵里,有熟悉的,那些是他曾经麾下的同袍,也有不认识的。 高登将目光停在了陆鸿身上,道:“小陆,我得走了,你若能瞧在往日戊旅的情份上,就让我走罢。” 陆鸿抓住他的手臂,急道:“你不跟我们回去?那天我们满河道地找你,根本不见你的踪影,这些时日你去哪了?” 可惜高登此时心灰意冷,早已抱着弃世离俗之心,哪里还愿意再多逗留。他伸手拍了拍陆鸿的肩,强作高兴地道:“小陆,你很好,我没瞧错了你!只是伤心人难见伤心世界,你若让我走,我终是念你的好;你若要抓我回去,高某也无半句怨言……” 陆鸿迷茫地瞧着自己的老上司,他不知道在高登身上发生了甚么,也无法想象是甚么样的打击能让一个如此心高气傲的人变得这般颓唐。 他突然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终于找出几辆散碎银锞子,还有两卷带了许久的字,那是陈石的褚遂良《千字文》摹本。 他将钱物一齐塞到高登的手上,自嘲地笑道:“在徐州不是撵人就是被人撵,两个月的薪俸还在后军那里存着。只有这么多,听说这两卷字还是值几个钱……”他握住高登的手,伤感地道:“珍重!” 高登知他心地赤诚,因此倒没有假意推辞,反过来握了握陆鸿的手,点了点头,牵着马缓缓穿过人群,在众人的注视当中消失在了树林的深处…… 世事往往在不经意之中会发生极大的变迁,我们的陆鸿正在为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感到惆怅。 他还在为高登的颓废和离去而伤感。 他打心底里不是一个喜欢改变的人,就像他在青州行营,知道自己即将升入府兵时陷入深深的纠结一样;但同时他又是个勇于冒险的人,在?水大寨毫不犹豫地答应韩清南下徐州,并投身神机门便证明了这一点。 或者说在无关理想和抱负的时候,他是不愿改变的,他宁愿静静地看着风轻云淡,潮起潮落。 可是问题来了,他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陆鸿在内心思索,并询问着自己。于是他惊讶地发现,他的理想——或者说追求更贴切一些——不知打何时开始,已经从安稳实在的农家生活转变为激烈热血的繁华世界! 是的,这个时代已经在剧烈地变化,他突然间想到一句话:时势造英雄! 他被这句漂亮的话迷住了,以至于很快忘掉了高登的事情,刚才的惆怅伤感顿时化为乌有,他的心再次火热起来。 吴副尉看着他的年轻上司一副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模样,有些不明所以。 他拿胳膊肘捅了捅陆鸿,道:“老陆,你这是咋了?” 陆鸿转过头来,笑着问自己的搭档:“你有没有想过天下一统是甚么样的情景?”他是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吴副尉很明显地楞了一下,半晌才道:“你是说把南唐、吐蕃、南诏还有草原上的那些个部落都打败,然后他们都向大周称王吗?” 陆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未必是咱们大周,谁都可以,只要是大伙儿都成了一家,那会变成甚么样?” 吴副尉哂笑道:“我当你在思考甚么天高地远的大思想!你说的不就是前唐盛世吗?” 陆鸿只得再行解释:“前唐也只是保有现在大周和南唐加起来的地盘,北方胡人时归时叛,吐蕃和南诏也是虎视眈眈!我说的是所有的这些国家、部落合成一国……”他说到此处便住了口。 因为他觉得这件事基本不具备可能性,民族的天性和生活习性、语言、地理、文化等因素导致了融合的困难极大,至少也得经过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吴副尉也没有接话,他倒是好生思考了一番,不过他有一桩好处:想任何事情都是一阵热,凡是遇到想不明白的从来不去深究,直接甩到脑后了事。这件事也被他抛到了脑后,因为他无疑不具备梳理这种社会学和人类学问题的天分! 此后一路上,队伍再没遇到甚么阻碍,顺利渡过沂水,来到了沭水的源头:沂山。 等到陆鸿们正式抵达沂山南麓的时候,原本四百多人的队伍已经扩大到了一千人——倒不是他征召了新兵,而是自打渡过沂水之后,他们就被一队沭河大营的巡骑盯上了。 越往沂山靠拢岗哨越是密集,终于在山脚十里处遇到一股大部游骑,不仅接管了盯梢的任务,解放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巡逻队,而且索性明摆着亮出相来。 这部游骑的指挥官仔细检视过这帮陌生人马的装束旗号,还反复盘查了陆鸿的印信,最终还是没有完全信任了这批人马,亲自率军押着他们回寨。 沭河大营又叫“沂山大寨”,是一座依托于沂山地势打造而成的巨型军事堡垒。 陆鸿驻足于沂山脚下,仰望着蜿蜒起伏的山脉走势,七八个中型军寨散布在各处要道,共同拱卫着当中的主营,这些中型军寨有的光明正大扼守主道之上,有的在巨岩树丛之中半遮半掩,有的甚至藏在云中,忽隐忽现,只能望见一角军旗悠悠鼓荡。 那座主营的修建更是巧夺天工,它本身非圆非方,更不在同一平地之上,而是随着山形起伏错落,与沂山山体完美地融为一体,古树做栅拦,巨石为哨塔。一块平坦的石台从山体中延伸而出,其上一杆巨大的“大周”字样赤红旗帜,正随风飘舞,见者仿佛都能听见旗卷的猎猎响声。 那位押着青州军的游骑军官见他们驻足观赏,一个个神思不属,心中极为自豪得意。 他虽然职责所在,必须押着这些人上山,面上却十分客气,指着营寨中一粗一细两道相邻着的、白练也似的飞瀑,向陆鸿道:“陆兄弟,你瞧,那道大瀑布叫做‘倒悬川’,小瀑布叫做‘三尺剑’,咱们首先要到两个瀑布中间的机要司驻地去。” 这人姓皮,五十岁出头,额上三道深重的抬头纹,瞧他言行举止,显而易见是个熟于世故的人精。官衔倒是不低,从五品的游击将军。 陆鸿一拱手,笑道:“皮将军客气了,请带路罢!” 众人兜兜转转,沿着大军修建的山路穿过第一个中型军寨——那是扼守整个沭河大营的门户,唯一一条进出山的大道正从此寨当中穿过。 “这是‘铁门寨’,咱们沭河大营的第一寨!”皮将军指着坚实厚重的辕门说道。 他显然是进出频繁,和守寨的门校早已混熟了的,大家见了面都笑嘻嘻得,可是验查官牌凭证的时候却是一丝不苟。那皮将军等得也极为耐烦,丝毫不去催促。 等到两相验查过了,守门的校尉又赔笑着告罪一番,挥挥手放了两部人马进寨。这铁门关寨不负其名,寨中一溜排二十余架巨型床弩极为显目。陆鸿只瞧了一眼便被这种形制奇特的床弩吸引住了。 他在?水大寨中见过后军用的单式床弩,一次发出一根木桩样的粗重弩箭,乃是一种粗制木料绞车弩,乙旅抵挡南岸敌军的时候就曾用过,威力射距尚可。 而此寨中的二十余架弩机构造更为复杂,显然是一种复式床弩。其中有四架特别庞大的,两人多高,除了车架为木制,整个弩身皆为铜质,冷森森叫人不寒而栗。 众人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些新奇玩意儿,不知不觉穿过了铁门寨,出寨时又是同样的盘查。此处军纪之严明,比起青州行营简直是天壤之别! 大家就这样随着皮将军战战兢兢走出第一寨。 吴副尉跟在人群中,回头看了一眼两排威严肃立的守门卫兵,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朝陆鸿道:“老陆,要是换做了我,在这找地方肯定一天也待不下去。你说呐?” 陆鸿撇过脑袋来瞧了瞧他,故作深刻地道:“你懂啥,这才是用兵之道啊!回头我要找这里的将军们请教一下,好好拟个章程出来,也约束约束你们这帮人。” 吴副尉瞪大了眼睛,连连摇手道:“别介!你要真这样我就申请调走……” 陆鸿见他吓得不轻,也不忍再开他玩笑,笑了笑道:“你怕甚么,我自己都是个懒散的人。” 吴副尉这才放心下来,嘟囔道:“那倒是。” 陆鸿翻了个白眼,心里盘算着是不是真的该立点军规了! 第四十四章 沭河大营 众人跟着皮将军七转八绕,平整宽阔的山道突然一分为二,“丫”字型的山路两边加岔道中间都建了一座高台,每座高台之上立着一个铁墩,各扛一个黑洞洞的粗厚铁筒,一齐对准了山道来路。 每个高台前后各有一座小寨,驻扎着几十名兵士。 陆鸿惊叫一声:“大炮!” 皮将军转过头来,讶道:“陆校尉听说过这三位铁将军?”他左右一指,“此处是‘炮关’。这叫神火炮,是咱们卢大帅造的。说起神火炮的威力,啧啧啧,恐怖哇!”他一面摇头一面感叹,就是不说怎样恐怖的威力。 吴副尉头一个忍不了他卖关子,嚷嚷着问道:“皮将军,大好人,你就说说怎样恐怖了?” 皮将军得意地一笑,抬头纹又深了一层:“刚造好的时候,卢大帅召集我们这些将领过来,说这东西怎样怎样厉害,成副帅说甚么也不肯信,说实话,我老皮当时也不信——大家都不怎么信! “于是卢大帅叫人抬了一面攻城盾来,支在三百步外,就用中间这门中炮试了一发,就听见山崩地裂的一声炸雷,不怕陆校尉笑话,我老皮吓得一屁股就坐地上了。成副帅还好,没坐地上,坐在我老皮怀里了……” 他的手下连同青州军都哄笑起来,刚才肃穆严峻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 三流子忍不住插嘴道:“皮将军,往后怎样哩?” 皮将军倒没架子,没有因为三流子是个大头兵就无视了他,反而朝他点了点头,道:“后来大帅就叫咱们去检查攻城盾,发现支好的大盾都打烂了,散了一地的木片铁皮上全是焦黑的孔洞!大帅说了,这是石弹,如果用铁弹威力更大。” 三流子又跟着问:“皮将军,用木弹成不?” 皮将军笑道:“我当时也这么问,大帅说了,如果用木弹的话,里面的火药一点燃就会把木弹烧完了,打出来的都是碳渣,伤不了人。即便是用石弹,十成中也自己崩碎了六成,所以还是铁弹管用。” 三流子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 陆鸿忽道:“那用大一些的石弹不就成了,崩碎之后变成小块的石弹,不至于丧失威力。” 皮将军想了想,道:“这个我倒没有想过,好像是能成……”他忽地转过头来,咧嘴笑道:“不愧是将军瞧中的人!” 陆鸿吃了一惊,警惕地望了皮将军一眼。 皮将军神秘地一笑,却不再多言。不知不觉众军沿着左侧的山道绕了一圈,居然反而兜到右边,架了一座石桥,跨过了从右往左绕过来的那条小路。 陆鸿瞧了一眼,当即明白:万一敌人突破了三座神火炮的防御,势必要从两条山路中选择一条向中军主寨进攻。这般的设计正是为了误导敌人走错路途,同时还能在石桥上进行伏击,甚至从石桥上绕道三岔口截断敌人后路。 看来整个沂山沭河地区的防御几乎已经穷尽智计,他们一路走来所看见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这一整套战略工事的设计者绝对是天纵奇才,难道是他那个未曾见面的老师卢梁吗? “不全是卢大帅!”皮将军道:“沂山大寨的雏形其实是出自屈大将军之手,只不过一直未能建成。卢大帅在屈大将军的草案上将沂山和沭河的地势结合在了一起,最终造出现在的沭河大营。” 他勒住马,抬头仰望了一周,最后既佩服又骄傲地说道:“不是我老皮吹牛,沭河大营只要有三五万兵马,凭借这样的防御,可抵三十万雄兵!” 众人嘴上虽然没有表示赞成,但是心中都深以为然。 青州军们见到花源在?水打造的跨河大寨,便已经是叹为观止了,最终的攻防战中也确实证明了?水大寨的效用。可是同沭河大营相比起来,?水大寨就真正是小巫见大巫,毫无可比之性了! 陆鸿带着人马夹在皮将军的队伍中间,一路过了“九寨八关六道”中的四寨六关五道,除了已经走过的“铁门寨”、“炮关”、“岔道”,后面的三寨五关四道一个比一个神秘,一个比一个险峻。 不过皮将军没有再做解说,他的手下也在第三关“钳关”便停驻不前,只由皮将军一人带着青州军向中军大寨而去。 皮将军给出的解释是,沭河大营有资格窥得所有寨、关、道全貌的人只有卢大帅一个。普通士兵甚至只见过自己的本寨,即便是他也有好几个地方不能进入,否则不仅冒犯军法,甚至不知不觉中就会触发机关陷阱,因而害死了自己! 到了第二寨时,陆鸿的手下也尽被拦了下来,最后只余他和皮将军二人。 这皮将军见左右都撇干净了,这才神神秘秘地告诉陆鸿,原来头天晚上便收到了卢大帅的密信,说有门下将至,命他出迎云云。今日他特地带着游骑在沭河两岸巡走,正是为了接他进寨的。 至于皮将军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多谈。但是陆鸿可以猜测得出,这人也和神机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因为皮将军曾说过一句:不愧是将军瞧中的人。 “将军”这个称呼,对于神机门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两人又扯了些无关紧要的闲篇,并肩着穿过各道关卡,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中军主寨的辕门之外。 中军主寨高大的寨墙之外,一条五尺宽蜿蜒曲折的人工河道,顺着寨墙的走向在主寨之外绕了半圈,将主寨的整个东南面包围在了其中。 一座吊桥从辕门上缓缓垂放而下,一人穿着书生袍,背着一个蓝皮包袱,牵着一匹灰鬃骏马,正笑吟吟地瞧着二人。 那灰鬃马见了陆鸿,突然“唏律律”一声嘶鸣,扬起前蹄朝前疾冲,顿时挣脱了那人的手,从尚未落到实处的吊桥上一跃而过,绕着陆鸿一顿小跑。 陆鸿伸手拉住被灰鬃马带得乱跳的缰绳,将马儿拉到身边,爱怜地抚摸这马颈,叫道:“迟行迟行,多日不见。” 迟行停了脚步,在他肩膀上挨挨蹭蹭,好不亲热。 陆鸿拉着迟行走过吊桥,向那头穿着书生袍的马敖抱拳,礼敬地道:“马兄,有劳。” 马敖连忙扶住他,笑道:“在内在外,都该由我行礼。先祝贺你高升,卢大帅已经等了一天了。”说着伸手延客,将陆鸿让了进来。皮将军却不过桥,只在吊桥外头朝二人拱手作别。 不一会吊桥缓缓升起,砰的一声,将辕门遮盖得严丝合缝。 主寨之中房舍俨然,鸡犬相闻,瞧来不似军营,倒像是一个小小城邦。陆鸿牵着迟行和马敖并肩行走在宽阔的石板路上,举目四望,仿佛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马敖瞧出他的兴趣,说实话,他自己刚来沭河大营报到的那会也是一般模样,好像乡下人进城似得,总觉得有看不完的风景。 实在是因为整个沭河大营的布造太过奇雄,确实闻所未闻,和所有的军寨堡垒都大相径庭。 “这座主寨叫做‘北极寨’,外围八个中寨除了铁门寨以外,都是用北斗星命名的,方位坐落也和北斗七星大类。”马敖指点着四周向他介绍。 这大寨背靠两山间一道巨缺,山风常年由北向南,从这道缺口中呼啸而出,若在寨前林中纵火,只会反向山外焚烧,又杜绝了火攻。实在是地利人和纵天时,将这做营盘打造得无懈可击。 附近的士兵见了他们都客气地行礼,马敖一一招手回应着,显然同大营里的军士们十分熟络。 两人穿过几片营区,在一间澡堂外停了下来。马敖将背上的小包递给陆鸿,说道:“你先去沐浴,我专门为你找了一套新的从六品戎常袍,去见将军莫寒碜了。” 陆鸿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破烂军袍,鼻中还隐隐闻到一股酸臭,顿时赧然,对马敖报以感激的一笑,进了澡堂,美美地洗浴一番,这才换了新衣出来。 马敖牵马在外等着他,半晌后见帘门掀开,陆鸿披散着头发,新衣穿在身上,深绿色戎常袍板直笔挺,腰带上三枚指甲盖儿大小的云图银钉熠熠生辉,象征从六品飞骑尉的蓝赤色龟鱼金沙牌悬在腰侧,顿时像换了个人一般! 马敖眼前一亮,竖起拇指赞道:“陆兄弟真是人中龙凤!” 两人从营区外围绕过,拔步上行,耳边轰隆水声愈发响亮,直到转过一尊巨石炮台,耳中轰然震荡,眼前豁然一亮,一道巍峨高耸的悬崖横亘在前! 一大一小两条飞瀑彷如天河倒悬,千珠万玉倾泻而下,白浪四散飞溅,水流急骤跌落在悬崖脚下的一带清澈河滩之中,汩汩汇聚,潺潺流淌,不知所终。 陆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走到近处才发现,其实两条瀑布相隔尚远,相连的河滩当中一座半亩大小的石岛,与岸边浮桥相连。 岛上并排两间小院,十几个兵士挎刀执矛,正肃立在小院之外。 第四十五章 初见将军 马敖道:“这就是咱们沭河大营的机要司,外人来了需要先到此处备案!” 陆鸿点点头,便跟在他的身后,上了浮桥,走进右边的院子。 院内三间屋子,两套耳房,东首厢房门上挂着“书记处”的木牌,大门敞开着,一个笔录军曹就在门边搭案办公。 马敖径直走了进去,和那军曹低声交谈了两句,陆鸿只听见一句“可从权速办……”,便瞧马敖在门里招招手,叫他过去。 陆鸿跟进了门里,那军曹站起身来,拱手道:“这位想必是陆旅帅了,既然有大帅的口令,便请在此签字即可。” 说着从厚厚的文簿堆中随手拈出一本访簿,翻了几页摊在陆鸿面前。 陆鸿口里说着“不敢当”,接过笔,写了个“青州行营后军丙旅陆鸿,年月日”。 那军曹将笔隔到砚台上,捧着访簿来回吹了两遍,将墨迹吹干个大概,便啪地一声合上了,随手丢进文簿堆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可以了,相烦马校尉明日到下官处将手续补齐,请慢走!” 马敖点点头,同陆鸿告辞出来。 两人走到院外,陆鸿忍不住问道:“来访的手续很繁琐吗?李督的调兵令也行不通?” 马敖瞧瞧左右,见近处没甚么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李毅挂着个左路军兵马大总管的头衔,其实管不到多少兵马,他能完全掌控的只有青州行营中军、右军、后军罢了……” 陆鸿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个大周左路军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关系! 谁能想得到作为左路军最高长官,身负左路军兵马司的大总管要职的李毅,居然只能调动三万兵马?难怪他敢违抗上命,迟迟不曾进援徐州,原来他根本无兵可用…… 于是李毅身上很多看起来不合常理,甚至十分愚蠢的行为现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强行撤换沂州刺史,将原都督府司马绍辉推上台前;拿青州和保海县、北海县开刀,踢走老刺史管悟、将洪县令撵下大牢,原来都是在通过一系列手段将青州都督府切实地掌握到自己手里! 而高登作为皇帝的亲近心腹一再被冷落,最后丢到褚垓的手下打压羞辱,或许也是李毅的一种无声的反抗…… 我们威风八面的李督,原来表面的风光背后隐藏着如许多的残酷博弈! 自己又是不是他诸多手段中的一环呢? 陆鸿不禁悲哀地想:大人物们暗地里龙争虎斗,可是谁来管顾刀刃铁蹄下百姓的生死? 马敖见他沉默,便道:“很多事确实比你想象的复杂,咱们的皇帝瞧起来糊涂得很,其实啊,没人能读懂他的心思。不过李毅快玩儿完了,到时候还得靠咱们将军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是的,李毅在青州的时候不多了,他所倚仗的中军、右军、后军,只有中军还算齐整,右军囫囵陷在了北方,杨鲲鹏当场战死,后军褚垓也在这节骨眼上沉疴骤发,一病不起…… “沂州刺史绍辉也是个人才,谁也没想到李毅当时不经意间布下的一颗棋,竟成了他最后的筹码!”马敖不无感慨地道。 这个陆鸿倒是知道,如今以一城之力阻挡武晏近十万大军的,已经不再是徐州了,而是沂州!正是因为沂州的强韧,才给了李毅自北方抽身、回到青州从容布防的时间。 否则,丢了青州城,李毅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了,马敖眼看着天光渐暗,笑道:“咱们沭河大营甚么都好,就是太大,轻易又不准跑马,办个事忒累。你们青州行营就方便多了……”他仿佛在回忆着,“说起来我还在你们后军蹭过一顿夜饭。” 陆鸿戏笑道:“是诓我们去当苦力那回罢?” 马敖顿时有些尴尬,他不愿再谈那件烂事,于是伸手朝头顶一指,道:“咱们早点上玉阳顶去罢,将军在等你吃饭。” 陆鸿抬眼望去,只见头顶那座最高峰下,水汽弥漫,云雾缭绕,高耸之处仿若天境,他内心不由得激动起来,因为马上就要在这个特别的地方见到那位将军了! 上到玉阳顶要过一条“鸟道”,既弯且长,从山壁之中凿出一条一人宽的小路,折了个“之”字型,一直延伸入云。 “这里是沭河大营的最后一道防线,鸟道最是易守难攻。不过敌人既然能打到这,沭河大营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马敖向陆鸿介绍着。 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折过几个弯,穿过了绵绵云雾,来到玉阳顶上。 此峰曾叫“玉皇顶”,卢梁在沂山立寨之时,因觉此名太大,因此上表请将此峰更名为玉阳顶,圣文先帝欣然准奏。从此便定下了这个名目。 陆鸿本以为玉阳顶上既然是主帅住所,定然屋宇豪华,气派不凡。谁知上了山顶平台,却只见松柏之间一栋木屋,只有两个仆人在门前洒扫,更无一兵一卒守卫。 马敖道:“这里是将军住所,只有几个亲近的老仆,帅帐其实还在下面北极寨里。” 陆鸿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将军的私人地盘。 马敖很客气地向那两个老仆打招呼,然后带着陆鸿径直走到那木屋外,轻轻敲了两下。迟行到了此处竟不敢再前,轻轻甩脑袋挣脱了陆鸿的手,畏畏缩缩地避到一棵松树下卧着去了。 这时只听屋内响起了一声浑厚慈和的声音:“是马敖、小陆?进来罢!” 陆鸿心头突地热切起来,急不可耐地想要一见将军的庐山真面目。 马敖缓缓将门推开半扇,屋内灯火通明,一张长几端端正正放在踏上,左右边各有两只蒲团。 木屋正中一方石造棋坪,只见一位宽袍缓带的中年男子,正手执黑子,支颊冥思。 陆鸿顿时心跳加速,他见那人披着一身灰白的广袖长袍,年纪显然已经不小,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鬓发梳拢一丝不苟,光洁如墨,颔下三尺长须,竟无一根斑白。此人气度闲适淡雅,全然不像是杀伐决断的一军统帅。 此时卢梁也弃了棋子,正转过头来打量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陆鸿心中赞叹不已,卢梁脸上却平静如水,忽如一阵春风拂来,露出一丝微笑,开口道:“小陆坐罢。马敖叫人奉食!”说着双手轻轻拂平了衣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踢着木屐走到那长几的左侧随意地趺座而坐。 马敖答应一声,转身又去了。 陆鸿小心翼翼地褪下薄底快靴,穿着袜子踏上光亮平坦的木榻,走到卢梁的对面,躬身告罪一声,跪坐在长几右侧。 卢梁两臂抱腹,闭目不语;陆鸿双手垂膝,大气难出。 不一会马敖领着两个老仆,三人各挎着一只食盒进来。陆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觉背后冷飕飕的,竟已出了一身大汗! 马敖瞧他这般情状,心有所感,笑道:“陆兄弟,不必拘谨,将军是极和蔼的人。”说着打开食盒,将盒中几个小碟一一端了出来,排在长几之上。他当初头回见到卢梁时,比陆鸿还大为不如。 卢梁此时睁开眼来,拈了一双象牙筷子,将一块鹅肝夹到陆鸿的碟中,微笑道:“也不知你爱不爱吃……你在徐州一月,尚合我意,韩清都已传了信来。今日叫一声老师,那便是我门中人了。” 陆鸿心中思潮难平,连忙说:“爱吃的,多谢老师!”夹起来吃了一口,软糯香滑,确是美味。卢梁淡淡地答应一声。 陆鸿并没有想到,原本预计十分郑重严肃的拜师入门礼,竟然只是这样简单,两人一人恭称,一人答应,便定下了名分。不过也好,他倒是喜欢这种磊落交心的方式。 马敖替二人高兴,取了三只酒杯斟满,端在各人面前,自己也在陆鸿身侧跪坐下来。 卢梁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引了一口,道:“好啦,你们兄弟二人吃罢。小陆,将你的神机牌拿来。”说着伸出手。 陆鸿从贴身衣兜里取出那块黑黝黝的木牌,站起身双手交了出来。卢梁三根手指拈起,只见他的手指清瘦修长,美如白玉,恰好与神机牌黑白相映。 卢梁接了木牌便起身绕过长几,口中道:“马敖招待好小陆,我去了……明日来取便可。”后一句却是对着陆鸿说的。 两人连忙答应,恭送将军出门。 马敖等卢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便拉着陆鸿坐了下来,道:“咱们吃罢,将军从来过午不食,今日已为你破例饮了一口酒。” 门外早没了人声,只余下山风呼啸,树叶梭梭。 第四十六章 青州城下 “大唐——威武!” “大唐——威武!” 攻城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攻城锤砰然撞击声、床弩轰鸣声、兵刃交击声、鼓声、号声交相辉映,响彻云霄。 陆鸿跨着迟行,在青州城西南外几里处的一座小山岗上,遥遥观察着前方激烈的攻防战。 武晏也算是兵法大家,四面佯攻两遍,就察觉出东门西门防守最是薄弱,于是尽撤南北兵力,在东、西门外各屯重兵。 陆鸿见唐军十多个黑压压的三千人方阵在西门一千五百步外严阵以待,几十个骑兵队在方阵中间穿插奔腾,带起漫天的尘烟。 几十面杂色旗帜簇拥着一杆三丈高的大纛,其下一员大将身披亮银重铠,乘着四马朱漆战车,正在遥遥指挥。 忽然令旗分处,烟尘渐止,八架巍峨高耸的云梯咔咔咔从方阵间开了出来,并排布于阵前。 令旗再举,“呜——嘭”两声风响,阵后投石机网兜弹出,两枚磨盘大的石弹划过天际,轰隆隆两声巨响,一枚砸在坚厚的城墙壁上,整个城墙都微微一晃;另一枚直接落在城上,撞塌了两段城垛,将几名周兵砸得嗷嗷乱叫。 城下唐军齐声欢呼:“大唐——威武!噢噢噢!” 此时城下牛皮大鼓蓬蓬敲响,四个方队一万余人踩着鼓点“踏、踏、踏”地向城墙逼近,八架云梯紧随其后。 一千步,“咔——嚓”一声,四个方队盾牌齐举;八百步,城上开始落下零星的羽箭;六百步,弩机声响,城上手臂粗的弩箭一排排往下齐射,顿时将举牌的唐军连人带盾射翻一片。 唐军令旗再举,几面蒙皮大盾分别由十几人抬着运到阵前,支竖起来,摇摇晃晃,堪堪挡住弩箭的射击。城下的车弩也立即回击压制,你来我往,双方惨叫不绝。 转眼间唐军已经推进至离城三百余步,此时城上已然箭矢如雨,泼洒下来,云梯上的唐军弓手也张弓搭箭,居高临下地一阵乱射。 百余步时,大纛下鼓声突然加紧,四个方阵猛地加速前行,阵型一分,几副登墙梯竖了起来搭到城墙之上,众军齐声呐喊,奋勇攀城。 眼看着云梯上百余人同时垂落,立时抢占了一段城墙,硬生生从大周守军之间撕开一道缺口! 唐军当即令旗舞动,又是四个方阵跟上,城上唐军越聚越多,城下又前赴后继,攻城锤也推到门前,开始冲击城门。两军顿时进入贴身肉搏的白热化阶段,一应弩机投石全都弃用。 瞧这阵势,西城攻破只在顷刻! 陆鸿在这山岗上瞧着,只能干着急。突然一声彻天裂地的长号吹响,西城上竖起一杆“李”字大旗,只见城墙之上杀出一队陌刀兵,护着一名大将抵死劈砍,杀得唐军节节败退,不一时竟抢回半截城墙。 原来是李毅亲自上来督战! 周军气势虽盛,奈何唐军源源不断,又渐渐扳回劣势。 这边城上杀得难分难解,那边南门突然大开,数千骑兵从三个门洞之中同时涌出。 这些骑兵如风似电,迅捷无比,甫一出现便杀散了南门外结阵的几千唐军,继而兜了半圈,径直向西门冲来! 当先一将银盔锁甲,挥舞着一杆铁矛,左突右刺,当者立毙,正是左军司马巽! 唐军方阵间的几十队游骑不用下令,便自行扬蹄跃马,四面八方奔驰出来,在阵前凝成一股,向着左军倾轧而去。 司马巽岂是等闲之辈,马鞭一振,在嘈杂的战场中清晰地发出一声“啪”的脆响。左军骑阵当即结成锋矢之阵,与唐军骑阵对冲。 城上城下攻防两方此刻都停了厮杀,竞相呐喊鼓噪,为己方骑军助威,有的唐兵甚至就爬在登墙梯上挥舞着横刀往下叫喊。 眼看两军骑阵相近,呐喊声顿时高到一个极点,突然两边骑阵不约而同地一分为二,各以正奇相攻。一次猛烈的冲撞之后,两军四队各自兜了个弯,重整旗鼓易边再战。 这等近乎疯狂的骑兵对冲战许多人生平难得一见,这等战法速度与力量兼备,既蛮不讲理又能直中要害,激烈程度比起城池攻防战高出无数个等级! 转眼两军已各自发出了六波冲击,唐军阵型已经有些微散乱拖沓的迹象! 正当大家以为胜负将分之时,突然间战阵后方烟尘滚滚,山呼海啸之中又杀出一股南唐骑军,挟着雷霆之力汹涌而来。 南唐士卒见了此军,纷纷欢呼:“姜帅!姜帅!” 城上大周众军见状纷纷怒骂:“狗*娘养的南朝侉子,以多欺少!”“呸,是汉子就单挑!” 陆鸿吃了一惊,见那军旗帜,果然是姜炎的大军,此人不知何时竟已弃了徐州奔青州来了! “该咱们上了!”陆鸿一勒缰绳,座下迟行马见了这等场面,欢快地嘶鸣一声,双蹄不耐烦地在地面上乱刨,显然是急欲冲锋陷阵。 身后官兵当即提刀捉弓,翻身上马,随着陆鸿一声令下,两千多人一齐呼啸着俯冲而下,犹如一柄利剑斜刺里插入了混沌般的战场! 此时司马巽正将正奇两队合在一处,以六花阵抵挡唐军绞杀,左支右绌,已然十分狼狈。突然姜炎军阵型大乱,陆鸿部在敌阵中左冲右突,顿时将原本乱中有序的战场搅成了一锅粥! 陆鸿部突入中心,与司马巽合兵一处,两人擦身击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师兄弟心意相通,千言万语只是多余! 此时两边观战众军都忘了呼喊,谁都不知道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军队,一面青布举作旗帜,既无标识又无番号,偏偏异常凶狠,一来便与姜炎部斗了个旗鼓相当! 顿时这战场仿佛两条青龙在黑泥潭中翻滚腾跃,姜炎不愧是野战名将,在最初混乱之后也迅速整顿兵马再战,眼看已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城上城下竟不约而同锣声大作,鸣金收兵了! 于是周唐四部骑军各自停了搏杀、约退十余丈,捡了伤兵战马缓缓后退。 青州南城门涌出数千步军殿后,将司马巽、陆鸿两军接进城内,随即“嘭”然一声,大门紧闭。 新建右军把守的西门终究还是没有被攻破,最后关头李毅尽数调遣他的三千亲卫军出城迎战,堪堪守住了南城。 司马巽这一番出城厮杀,虽然左军损失惨重,却也使得唐军错过了破城的最佳时机…… 眼前的敌人就在城外一箭远的地方严阵以待,陆鸿和他的兵都在耐心而又焦躁地等待着,等待黑云压城天崩地裂的那一刻。 南城的敌人刚退,他就被李毅叫了上去,奉命帮助右军守城。 他刚刚和满身血污的花源打过招呼,这个所谓的右军,和曾经那个威风八面、与左军齐名的老右军已是天壤之别。 新征抽调的士卒,拼凑成一个刘千余人的新军,此刻在南城的城墙之上,就仿佛一条锈蚀不堪的铁链,随时都会断裂脱节。 好在中军还有八千人在城垣后面待命,随时会有一支或两支军队上来,充当那断掉的一环重新将铁链纽在一起。 这般想着,他下意识地回头,想看一眼中军的位置,谁见李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小子,听说你有‘三目点兵’的本事,你就给本督看看城外有多少敌人。”身后的李毅见他回头便开口说道。 他一身赤红明光铠一半是漆色、一半是血色,左手执剑,右臂抱着他的六翅连颈赤铁盔,往日里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也有些散乱,几缕乌黑的发丝散在两鬓,脖子上围了一圈扎眼的纱布,脸上甚至挂还着斑斑血污…… 这形容非但丝毫不见狼狈,反而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露出一股真正大将刚猛无铸、舍我其谁的霸气! 这让陆鸿有些不敢直视…… 不过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从容答道:“禀督帅,能看见的有四万八千上下。” 他说了这个数字李毅身边几个将领明显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才他们私底下讨论过,对面的敌人少说也有三万,谁知道竟然少估了一半。 不过,李毅于他对答如流倒是还算满意,但是对这个数字仿佛并没有动容,显然,这并非他要的答案。 他又问道:“那看不见的呢?”陆鸿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却见李毅一脸讥笑的神色,蔑然说道:“什么‘三目点兵’,不过尔尔!本督不必点兵也可以告诉你,看见的有五万,看不见的至少还有三万——就凭武晏老匹夫的狗胆,没有这么多人不敢来攻老子的青州城……” 话音未落,便闻远处一声飞报:“报——东门外出现三万敌军攻城,后军开始接战!” 竟然是真的! 人群里顿时便像炸了锅一般,纷纷用一种难以置信又敬仰佩服的眼神望着他们的督帅,而大家注目着的这位最高长官咧了咧嘴,发出狰狞的一笑,转身便向中军走去,再也没看陆鸿一眼。 李毅刚刚走了十几步,紧接着又一支飞报传来:“后军吃紧,请求中军支援!” 大家完全没想到对方来得这样快、攻的这样猛,后军虽说战力平平,可是胜在建制齐备,是五军之中唯一折损低于二成的军,谁知连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代替褚垓掌军的周全就腆着脸皮向中军求援了…… “援个鸟!传令周全,最少再坚持一个时辰,敢丢掉东门便自裁了罢!”李毅显然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后军副指挥很不满。 可是谁叫自己颇为倚重的老将褚垓还躺在病榻上呢!这老东西看来是平日宠惯太多了,比大姑娘还要娇气,关键时刻给他掉了链子! 可是都督钧令尚未发出,第三支飞报已经到了跟前,这回没像前两次那样全军通报,而是一路默不作声地绕过众军,直接驰到李毅的面前:“后军副指挥周全战死,东门被攻破!” 没人发出声音,大家都被这一连串的报告打击得手足无措,周全这样一员大将说没就没了,堂堂后军八千多人的防线就像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很多人此时只有一个念头:要败了? 第四十七章 青州守卫战 “……后军丙旅陆鸿何在?”李毅突然一声叱吼,等陆鸿三步并作两步在他面前执下礼时,他瞪着血红的双眼道:“小娃娃,你最多带过几个兵?” 陆鸿连怔愣的时间都没有,下意识地回答道:“禀督帅,两千多罢……” 李毅龇出一口白牙,笑道:“嘿嘿,还算见过点世面……”忽然眼中精芒大盛,一字一顿地说,“东门有一万人,你敢不敢要?” 他见陆鸿终于愣了一下,显是被这个数字结结实实地吓到了,于是身子前倾,脸膛逼近了陆鸿,露出胜利者般的微笑,重复了一遍,“一万人,你敢不敢?” “敢!”陆鸿猜到了他的意图,也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你把人给我,我把东门还给你!” 李毅站直了身体,发出第二道钧令:“本督擢升你为后军检校指挥,带上你本部人马并中军甲旅甲乙二团给我抢回东门,否则……”否则怎样他没有再说,而是抽出了手中沾满鲜血的御赐督军剑,当啷一声丢在了陆鸿的面前。 “领命!” 陆鸿只平平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拾起地上的督军剑便与李毅擦肩而过,他身后二千多人一齐呼啦啦地跟了下去。李毅索性也不去中军了,亲自站在东门城楼上接过右军指挥,随时准备抵御正面最强大的敌人。 可是对面的敌人始终没有动静,这使他稍稍放下心来。 按理说只要东门一得手,武晏必然指挥率主力西面攻城,两相夹击,到时青州城必然是万劫不复! 可是武晏始终没有动,说明东门的情况并没有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那里的敌军显然还没有完全掌控战局,因此夹击的信号迟迟不曾发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门处周军乱糟糟的呼号、唐军整齐划一的擂鼓令哨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对吼,青州行营发令号角熟悉的雄浑声响东一声西一声地拔地而起,最终连成一片! 他背后远处的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往往某一刻短暂的安静之后紧接着便是一阵更高的呐喊! 武晏的大军终于有所行动,却并非如大家所想的一般飞蝗般贴地席卷而来,而是严阵以待,举着燕尾牌缓缓地向城下逼近。 看来他的对手已经先沉不住气了……李毅的嘴角牵引着,扯出一丝残酷的笑容,老匹夫啊老匹夫,现在就看是你的将军能攻还是我的娃娃兵善守了! 而他的娃娃兵——陆鸿——此时刚刚拿下了东城门,正指挥中军的两个团分别带头打上两边的城墙。 后军的败兵也被他挨个找到旅帅和团校尉收束起来,实在找不到军官的就地提拔,什长升队正,队正升校尉,立即组织起一部分人跟着中军两个团,目标就是抢回城头两段城墙,另一部分人杀出破碎的大门去开始清剿瓮城…… 同样的事情他已经做了三次,可是城墙上的那批唐军异常彪悍,青州军几次抢杀都被打退不说,反倒折损了好几百人,敌军的士兵正是借着这段城墙源源不断地从城外攀上来,屡次抢回瓮城并且杀回到东门之内。 瓮城的小门洞开却完好无损,看来敌人是直接翻了两道城墙把东门破了的。 周全已经死了,陆鸿现在没工夫去考虑他如何把大几千人的防务做成了这样的豆腐渣,也没那个闲心去批判前任副指挥的统御水准,他一把扯着杨智的衣领拽到跟前,督军剑指着城头上一面刺眼的赤色大旗:“敢不敢去把那玩意儿给我砍了?” 杨智拍开他的手,瞄了那唐字大旗一眼,冷笑道:“不就是个酒招子!” 他把手一挥,提着一双板斧便带人杀了上去。 这时陆鸿要的几辆大车也装满干草推了过来,照他的吩咐左右排在门洞后面。 他命号手鸣号将瓮城的人撤了回来,只留几队人轮流堵着门洞打,其他人全部隐入周边街巷,然后就不发一语,带着几个旅帅迈上靠近南侧的一段城墙。 他们攀上城楼,看着杨智在城墙上挤开中军丙旅甲团的人,翻起一把大斧杀入唐军中去,身边十多个士兵围着他且战且进。 眼看着便杀到旗下,城上唐军突然齐齐发出一声怒吼,发了疯一般向这十几个人涌来。 中军两个团校尉也都是老军旅,知道正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一个拼了命护着杨智,不断地发令叫士兵向前填堵;一个带人撵着唐军向城墙边缘上挤压,想要尽快扩大交战面积,速战速决。 城下的唐军似乎也察觉到分出胜负的时刻就快到了,一面不惜代价向门洞里冲,一面以最快的速度往城墙上攀…… 终于,杨智的人杀到了赤色大旗之下,手起斧落,那面大旗便哗啦一声倒了下去! 城下唐军一阵哀嚎,进攻的势头猛然一滞,城上的连忙一阵疯打,逼退了杨智,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大旗重新扶了起来,城下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唐军进攻的势头又猛了几分。 谁知还没数到三声,杨智伸出一斧头又把旗杆砍成两截,唐军再度抢回,如是者再三,那面赤色大旗终于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卷着烈烈的风声跌到了城墙外面…… 城上的唐军大势已去,终于在两头夹击之下彻底崩溃,纷纷攀着吊绳欲走,你上我下的挤作一团,摔死砸伤的不计其数,青州兵迅速夺回城墙的控制权。就在此时,瓮城内外将近三千人的唐军终于打穿了东门门洞,洪流一般喊杀着喷涌进来。 陆鸿不知何时来到了城门正中的楼台上,瓮城里的情景一目了然,待见到三千唐军悉数进了城后,向旗手打个手势,城楼上两面小旗迅速交叉两次。 鼓楼上鼓手只等这下号令,顿时一通鼓响,门洞两边的干草大车忽地燃起熊熊大火,两面一合,便将整个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二通鼓响,城上有箭的射箭,没弓箭的拾起敌人丢下的刀枪长矛便向下投掷,进了城的唐军一阵大乱;三通鼓响,城上停手,隐在周边街巷的四千多青州兵齐声呐喊,突然杀了出来,将惊得魂飞魄散的唐军杀得抱头鼠窜! 城楼上旗号不断,号角鼓点此起彼伏,青州兵依着各色号令往来截杀,将唐军切割分散、逐个击破…… 城内迅速收尾,结束了战斗。城外金声急骤,终于认输败北,丢下五六千具尸体远远遁走。东门也终于彻底回到大周军手里。 中军两个团由于肩负着强攻的重任,又是连番接战,死伤超过七成,能站起来的不足四十人;陆鸿派给杨智的一个团也在抢旗当中死伤过半。 最奇的是杨智这把尖刀居然毫发无伤,只是杀脱了力躺在墙根呼呼喘气;后军原有八千四百人,现有五千一百人…… 那边武晏的大军得了消息,也停住脚步,开始缓缓退却。李毅瞧得真切,敌人撤军时法度严谨,毫无乱象,因此也不追赶,只是在东门上遥遥眺望着武字旗下的敌方大帅,目送远去。 青州守卫战宣告胜利。 第四十八章 战后的青州城 时光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陆鸿在随着队伍回到青州的途中已经度过了冬至节。 前几日濛濛洒洒下了一场小雪,地上连雪迹也没留下,便被大地上残余仅剩的热量蒸发了。 人们早已经换上了去年或是更久前的旧棉袍,青州城的集市经过半个月的整饬已经重新焕发出生机,吃穿用度的货也不曾短缺了,街道上到处是笼屉和铁镬蒸腾出来的白色雾气。 陆鸿此刻正骑着迟行百无聊赖地在东市闲逛,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也已愈合得差不多了。胡小五和三流子、王正他们已经得到休假,结伴回到了保海县。而他,还是必须要完成例行的“战后陈述”。 这回不再像?水大寨那次,作为是矮个儿里拔将军的最高军官,硬着头皮代表戊旅作述,他的这份陈述书也不再只是交给后军审批、行营归档。 因为他在这场整个战役包括青州守城战、反击战、沂水追击战、沂州之战以及淮水兵败中都肩负要职,并且是相当级别的将领,所以他作的这份陈述对于从反败为胜到追击失利的一整个战役发展过程,都有着直接的重要参考评鉴意义。 他的这份《丰庆六年青州至泗州一线战后陈述》,将要直接交给兵部和卫署联合派遣的“督查司”甄别,再送呈神都归档。 在做完这一切之前,他还不能离开青州。 于是青州的大街上便出现了这个骑着高头大马,却穿了一身破袄旧直衫的年轻人。 他那件刚刚领回家簇新的深绿色棉袍还丢在驿馆里挂着,这件戎常袍的颜色虽然不能表示升了官,但是腰带上悬着的龟鱼佩鱼纹已大过龟纹,这至少表明他的勋级已不再仅仅是个从六品飞骑尉,而是成为正六品的骁骑尉了! 不过据说他有可能还会升官,也有可能吃一记挂落降职。 毕竟他的蹿升速度之快,在整个大周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谁也料不准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军官,到底是会作为典型从此平步青云,还是要被朝廷明降暗赏,以示稳妥。 那个掌握着无数青州官兵赏罚大权的督查司已经在青州行营住了好几天,可惜迄今为止,谁也摸不清督查司的意思。 不过之前有人言之凿凿,说是督查司对沂水追击战和最后淮水兵败那两战很感兴趣,说不得要拿几个中高级将领来开刀! 去他娘的沂水追击战和淮水兵败,也不知是谁起的操蛋名称! 不过陆鸿倒是并不担心,这两场战斗的失利与他都没有直接的关系。 沂水追击战时唐军虽然撤退坚决,但是阵容依旧严整,人数也远远多过残破不堪的青州行营。前军指挥季泽仗着建制齐备冒失轻进,在沂水河畔孤军追敌,吃了大亏;可是后来沭河大营出兵堵截,李毅又瞻前顾后不肯夹击,结果沭河军兵力不足,只留下唐军左翼一部。 武晏大军仍然大部完整地顺利南撤至沂州。 大军追过泗水之前他就连同司马巽主张徐图缓进,先收复徐州,在泗水以南站稳脚跟,再转向濠州试探性进攻,轻易不可追过淮水! 结果在沂州联同绍辉率领的沂州守军出击大胜了一场之后,李毅又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下令强行渡过淮水攻打盱眙。 虽然泗淮地区皆为平原,奈何唯独盱眙众多丘陵山岗,左军的骑兵毫无用武之处,于是失去尖刀的青州军被以逸待劳的敌方守军迎头痛击,毫无悬念地吃了败仗,以至于作为主攻部队的前军和殿后的后军损失惨重,只得灰溜溜地退回了淮水以北…… 至于明显尚有一战之力的唐军,为何在头番攻城失败后就立即南退,谁也不知道原因,为了这事也是众说纷纭,至今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 一直到后来明年开春,才渐渐从南边传来消息:十月中,就在陆鸿和韩清在徐州打游击的时候,南诏便开始骚扰唐人剑南道,十一月姚州所辖浪琼州及舍利州两地叛乱,并附翼南诏军一同攻下姚州治所姚城! 南唐出现了大危机,无法应付双线作战,不得不终止了北伐计划,下诏调回了武晏…… 因为这次战争给南唐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劳民伤财和其他巨大损失,为了平息民愤、承担这一错误决策所带来的后果,新年之前唐帝德宗李适首先宣布退位,由太子李晟继位大统;上三省多名要员提前致仕、北征主帅武晏赋闲……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不论一水之隔的南唐是怎样的一番惨淡光景,眼前咱们的青州城却是一派生平。大街小巷都紧锣密鼓地张灯结彩,正在举城为庆祝青州守卫战成功而准备一场盛大的庙会! 由于不是年节,所有香烛店、扎花店的少量存货早已全部售罄,打牌楼的大匠小工满城地被大户们拖拽热邀,成了近几日最抢手的一群人。甚至连临近的保海县匠人也没放过,被人用骡车马车一趟一趟拉着请进了城里…… 两天后的庙会不仅仅是庆祝节,也是祭祀日。 人们要在这一天到宝塔寺和文殊庙等几个庙口祭拜屈大将军,还有整个战役中牺牲的烈士亡魂。 陆鸿欣慰地瞧着城里忙碌的人们,他们的身影中无不透露着对这个国家和城市的感情,也散发着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渴望。 这群可爱的人儿啊,不论他们平日是平和大度,还是尖酸市侩,但是此时此刻,在面对生命和生活的时候,他们善良的天性得到了十足的验证…… 陆鸿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军人的真正使命和存在的意义,那就是护国守土、保卫这些热爱着生活的百姓——哪怕付出生命! 他也真正开始痛恨那些以战争为工具,攫取权柄和利益的人们,真正的强盗也难为此甚…… 矛盾的是,我们的陆鸿也从这场战争中得到了一些东西——地位、金钱。 是的,他有钱了,他从战利品和赏赐中得到了一笔相当不菲的金钱,他甚至已经张罗着打算在保海县城买一套院子,好安顿他的义父义母,也就是对他有莫大恩情的胡顺夫妇。 不过就在昨天,他的义父胡顺托人给他送信过来,告诉他十一月中的时候,县里官上派了几十个匠人来到上河村,把他家的土围子整个儿扒了,还把后园里他种的那些花花草草糟蹋了好几遍。现在正热火朝天地新盖青砖大院墙,但是门头留着没敢做,因为如今还不知道战事审查了结之后他会是几品官…… 于是胡顺就替新县令问问他,这个官阶的事有没有个准数,毕竟这么漂亮光溜的大院墙,长久地放着门头不做也难瞧得紧…… 给他带信的还是上回那个赶马的金老汉。陆鸿向金老汉打听上河村的近况,这个西马庄来的老头儿也说不大明白,只告诉陆鸿,咱们保海县的新县令已经有一阵子没在县衙里坐堂了,据说是向家里的婆娘告了假,专一盯在上河村里监工…… 陆鸿对此事哭笑不得,同时也为官上的细心感激,他拿了十几贯钱请金老汉带了回去,同时回信告诉胡顺,修屋的事尽量自家出钱,不能让官家破费,也不能怠慢了工匠,该花就花,该赏就赏。 既然已经没法低调了,那么大户人家就该有大户的格局…… 好在他知道胡顺的脾性,绝不像他义母那样“精细”,也就没再过多操心,反而是胡效庭一直失踪在外,叫人好生牵挂。 不远处一阵吵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抬眼望去,只见一间牙行的门口聚了好些个穿稠戴玉的豪绅,正围着一个伙计乱糟糟地理论,无外乎是叫牙行务必抽出一些人手,帮他们家里或者店铺扎牌楼。 这群人中嗓门最大的一个中年汉子正叉着腰,不可一世地抖着烟袋锅子,指摘着牙行的怠慢。 这些人不是老板便是官户,那伙计一个也不敢得罪,转着圈儿地作揖赔罪。 见到那个拿烟锅的中年汉子,陆鸿不禁笑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李小公爷 他一眼就认出那人,正是当日在都督府监工的老吴,他和一帮老戊旅的同乡都在这人的手底下做过活计。 “吴叔!”陆鸿下了马,在人群外朝吴管事打着招呼。虽然这吴管事曾经因为不怀好意的招揽,导致两人闹了一些意见,不过他不是个爱记仇的人,这些龃龉也早都忘在了脑后,念在修都督府时这家伙还算通达,容忍他们偷了好几次懒,因此陆鸿对他还算亲近。 吴管事因为自恃都督府家门,出来招人招得晚了,一个大匠也没招到,刚刚将牙行的小伙计骂了个狗血淋头,正着急上火兼意气风发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叫唤自己,连忙踮起脚尖左右寻摸,正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自己招手。 吴管事仔细认了一眼,这才想起来是当日修都督府那个带头的年轻人。他仿佛黑暗中瞧见了曙光,连忙挤出了人群向陆鸿喊道:“是小陆啊!” 陆鸿笑吟吟地等着老吴走近前来,道:“吴叔别来无恙。” 吴管事一摆手,愁眉苦脸地道:“啥有恙无恙,这都火烧眉毛了!”他换过一张欣慰脸色,将陆鸿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哈呀,别说,真是好些时日没见了,小陆你还是这样壮实!” 陆鸿笑道:“您老也健旺得很。” 吴管事想到刚才自己张牙舞爪口沫横飞的样子,不禁老脸一红,打了个哈哈道:“前些日子听说你们后军在南边伤亡惨重,五六千人回来的不到二千。老叔我还当你……”说着轻轻掴了自己俩嘴巴,赔罪道,“晦气晦气,你们当兵的忌讳这些,老叔不该说这话,不过老叔替你们担心受怕一整宿倒是真的!” 陆鸿明知他“担心受怕”云云全是胡诌,心里却也不禁感激。 想到泗水兵败一战,他再次被临时任命为后军指挥,负责为大军殿后,率领几千人背靠着滚滚泗水,与出击的南唐姜炎军打了个昏天黑地,几死还生,心中就感慨万千。 那一战他真正体会到了野战名将姜炎恐怖的指挥艺术,骑步军之间的完美契合、军队精密有序的进退节奏、切割包围快稳准狠加上无懈可击的大局掌控,让他好几次都在崩溃的边缘挣扎,也让他首次感到“全军覆没”这种事是如此的接近…… 死里逃生与大军会合之后,他甚至在想,如果这次统帅南唐北伐军的总指挥换成姜炎,胜负结局还会是这样吗? “多谢你的关心了吴叔。”陆鸿向吴管事道了谢,这老滑头似乎还不知道自己就是当时的后军指挥。 “客气啥!”吴管事搓着手,犹豫了半天,又支支吾吾地道,“你瞧,小陆,不怕你笑话,马上不是要办庙会嘛,城里有头有脸的家家都要捐花圈扎牌楼,咱们都督府的匠人还缺着呐,都怪你老叔无能……” 这些事跟他唠个甚么劲儿,难不成他能变出匠人来?陆鸿瞧他扭捏的脸色,已经把这老东西肚里转的那点千秋料到七八分。 果然吴管事话锋一转,跟着道:“小陆,咱们的情义是修都督府就记在心里的,你们眼瞧着都是咱们大周府兵了,身份不同,老叔本来也不敢造次!不过这回能不能请你瞧在当日的情分上,叫你的兄弟们再来给老叔帮个手……” 还是这么回事儿! 陆鸿有些哭笑不得,这老东西还是想把他们当民夫使唤呢!不过当日跟着他的那些人大多都升了官,带队的什长、伍长一大堆,有些甚至已经不在他的手下,调去别的军了。三流子还因为做斥候功劳特殊,如今在新设的斥候营做副尉! 现在就算他想帮帮吴管事,也不可能把后军这些大大小小的八品、九品青绿皮子军官们一起拉来当小工…… 他向吴管事为难地道:“对不住了吴叔,我的兵现在可抽不开身——有的还在养伤,再说纪律也不允许……”他特地说了句“我的兵”,表示他自己也是个军官了,没有上级的调令不能随随便便给他干这种腌臜活儿。 谁知道吴管事浑不当回事儿,甚至有些不愉快地挥挥手道:“怎,只一天罢了,给都督府帮忙怕甚,又不是揽私活儿!你们若是实在怕上官怪罪,大不了你叔请大都督发个话,再调你们过来帮衬一回……只是轻易不要惊动大都督罢了!” 陆鸿开始懒得理会这个老东西了! 把李毅搬出来压他? 现在李毅正原则上禁足在行营的中军大帐里,等待督查司的彻查结果。 再说这厮如果真的不知死活,请他们家大都督调一个正六品的准将军来给他扎牌楼,估计到时候死都不知怎么死的,这可是僭越的大罪,连李毅也不会放过了他! 陆鸿无奈假作燥热,轻轻掀了掀直衫衣领,腰间的龟鱼佩也随之跳跃两下。 本以为吴管事招子亮,应该能知难而退,谁知那家伙脸皮一转,心思早都不在他身上了,只见他忽然三两步弃了陆鸿,朝一个年轻公子迎了上去。 陆鸿见他向着那年轻公子连连哈腰行礼,嘴上喊着“小公爷”。原来那人是李毅的独子,李嫣的胞兄。 他倒是听说过这个纨绔子弟,名叫李密源。 那李小公爷身后跟着十几名青衣家丁,都是身强力壮的魁梧之士。 陆鸿在都督府见过这人一回,那次是李毅带着文武官僚参观完后园,排场散尽之后,李小公爷和李嫣相携着同穿赤服牵骏马入园嬉戏。那天丰神俊秀的李家两兄妹着实叫民夫们犯了一回痴。 这些日子在军中时时听他们谈论朝廷或是李家的诸多绯闻,有关于这位小公爷的话题也是越传越多。有人说李密源并非李毅亲生,而是南唐某个藩王的种,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些事陆鸿或多或少听过一些,不过他不愿意理会这些闲话,包括李毅过去的那些烂事,毕竟他们都是李嫣的家人…… 他已打算径自离开,谁知刚要上马,就被一个青衣家丁拦住了去路。 “劳驾!”陆鸿朝那家丁冷冷地道。他有些愠怒,这些人不依不饶地纠缠,到底有何用意? 那家丁不为所动,把手一伸,开口木然地道:“我家小公爷叫你留下马。” “甚么?”陆鸿怒火腾地一声窜了上来,迟行马是司马巽赠给他的,别说只是个尚未继荫的小公爷,哪怕是李毅自己也绝不敢朝将军要马! 府兵制下所有马匹军器都是私配,就连朝廷也只有差遣兵役之权,没有剥夺私人军备的权利,这是明抢! “把马留下,你可以走了!”那家丁又复述了一遍,伸手就来夺缰绳。 陆鸿再好的涵养也禁不住这般撩拨,抬手一马鞭,“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抽在那家丁的手背之上。 那家丁“哎唷”一声大叫,缩回手一个劲儿地吹气。 这时牙行门口的人也不再吵嚷了,连同过路的一起围了过来瞧热闹。有些认得李小公爷的,都朝着陆鸿指指点点。 陆鸿听到有人交头接耳,说甚么“这小子找死”、“也不看看这位小公爷是谁”之类的话。 他见十几名家丁散成一圈,隐隐有包围之势,反倒镇定下来,左手摸着腰间的龟鱼佩,右手搭在马鞍上——从这个位置往后再移一尺便能摸到障刀的刀柄。 那李小公爷在人群之中神情淡然,捧着暖炉闭目悄立,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吴管事伺候在一旁,焦急地瞧着陆鸿这边,这下小陆必然是恨死他了! 而且他此刻才瞧见陆鸿的左手边,挂着一块工部特制的金沙造配饰,虽然年老眼花,瞧不清牌子上的纹饰,不过但从那颜色来看,不是七品就是六品…… 我的天爷,这个小陆走了甚么样的运道!自己差点犯了杀头的大错啊! 不,已经犯错了…… 他赶忙去求李密源收手:“小公爷……” 李密源将手掌一竖,拦住他的话头,跟着紧了紧貂裘衣领,喉咙里猛地咳嗽两声,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染上一层病态的酡红。 吴管事至今也闹不清这小陆是怎生得罪他家小公爷了,秋天修罢都督府的时候,他就是奉了李密源的命令,要把这个年轻人留在府上,虽说那事儿没能办成,李密源也不曾怪罪于他,他还以为小公爷早把小陆的事情给忘了。 谁知道…… 眼看着包围的圈子越缩越小,距离身周已不足一丈,陆鸿的手指已经搭上刀柄。他有把握在瞬息之内放倒三到四个,然后轻松纵马离去! 姜炎三番五次的围剿没能伤得了他,泗水之畔三万大军围追堵截也没能留下了他,现在就凭这几块料也想抢马? 再说他如今的刀法早已不是大战蓝鹞子那会可比,这是在快一分准一分就能活命的情况下,从死人堆里练出来的刀法! 他将养清闲了几日,手正痒得厉害,此时仿佛又回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敌人正等待他气吞山河的表演…… “让开让开,围着作甚!” 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本不知何时已经攥住刀柄的手便松了开来,回头望去,只见他的老搭档吴卫正带着几个熟悉的小兵,抚着鼓胀的肚子大摇大摆地朝人群中挤。显然是刚刚下过了馆子。 这些兵骄横惯了,用力稍大了些,顿时将那些围观的高门富户推的七歪八倒,引来骂声一片。可是等到他们瞧清楚了这些人清一色的制式戎袍之后,又都纷纷闭了嘴。 这帮兵头晓得自己做错了事,既不逞凶也不回嘴,更加不去申辩,昂着头自顾自簇拥着吴卫进了人群。 那吴卫往人群中间扫了一眼,目光在李小公爷和陆鸿之间转了两转,终于下定决心似得,他伸手将几个青衣家丁扒拉开,三两步凑到陆鸿的身边,假作高兴地道:“老陆,你自个儿偷摸上街来溜猴儿打拳,也不叫上兄弟们一道儿玩耍!”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李密源和吴管事拱手,“源哥,堂叔。”感情他都认识。 那几个兵见了陆鸿,都急忙上来行礼。 李密源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又闭上眼转回头去,淡淡地道:“吴卫,你还没死啊。” 旁边的吴管事则期期艾艾地答应一声,低下头不再言语。 吴卫鄙夷地扫了吴管事一眼,看上去这堂叔侄俩的关系很是一般。他冲李密源笑道:“死倒没敢死,源哥好好的神都花花世界不待着,何时也跑到青州这鸟地方来了?” 李密源道:“夏天就来了。” 吴卫拍拍手道:“好,改天兄弟做东,请你喝酒……”他朝陆鸿使个眼色,“老陆,军营里还有事,咱们回罢!” 陆鸿见他出来做和事佬,那是最好没有,正要借坡下驴答应一声,却听李小公爷低声喝道:“把马留下。” 吴卫眼中精芒一闪,面上却仍是陪着笑,道:“源哥,这种破马有啥好的,改天我从马槽里给你牵十匹。” 李密源突然睁开眼睛,冷然逼视着他,道:“怎么,在军队里混了两年翅膀硬了,要跟我作对?” 第五十章 尴尬的陆校尉 吴卫明显缩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顶了回去,勉强笑道:“源哥,你是孩子王,从小就是咱们神都说一不二的老大。可是兄弟现在身在军中,军队有军队的规矩,不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了!”说到后头口气已经不再嬉笑打诨,而变得严肃坚决。 不远处的吴管事听了这话,浑身一震,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这个堂侄,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李密源又阖上眼皮,道:“哦?” 此时一直沉默的陆鸿突然开口了:“吴副尉,不用啰嗦了。敢挡路的全都砍了。”说着摘刀在手,自顾掉头便走。 吴卫苦笑着追上去道:“大哥,我在沂州就升校尉啦!”他既得了陆鸿军令,心中大定,说话转眼间就向几个兵使了暗号。 那几个都是陆鸿从徐州带出来的老兵,见情知意,当即左右分作两班,杀气腾腾地护着陆鸿朝人群外便走。 吴卫一个人拖在最后,向李密源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那些家丁不敢阻拦,眼睁睁地让开了一条道路,围观的众人也早都避在道旁,随着当兵的身影消失在了街道尽头,一次难以预料的冲突才消弭于无形。 陆鸿刚到行营便收到一份奇怪的手令,这手令上语气平板,毫无情感,究其大意就是:卫署临设督查司请他下午去喝茶! 至于这个“卫署临设督查司”和兵部、卫署联合派遣的“督查司”两个名称颇为相似的部门有甚么区别,陆鸿也闹不明白,总之这些搞行政的人天天不干鸟事,就知道琢磨这些似是而非的玩意儿。 他瞧了一眼漏壶,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于是换上戎常袍,穿配整齐,准备去中军报到。 如今陆鸿的身份比较尴尬,因为两次临时接任后军指挥,原先丙旅旅帅的官职早已被原丙旅甲团校尉郑新顶替,泗水之战卸职之后也一直没有安排实职,空挂了个正六品上昭武校尉的官衔。 大军退回青州后,左路军兵马司和行营机要司还没来得及给他叙功调任,就被督查司接管了一切军事权利…… 他现在处于一个有官无职的真空期,丙旅回不得,更不可能赖在指挥所里——原后军指挥褚垓如今就在城内官驿中休养,随时可能病愈返岗。 于是陆鸿现在就一个人住在老戊旅的营房里,也就是高登曾经住过的那间独门小屋。 即便朝廷考虑到老褚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将他调到清闲位置上发挥余热,觊觎后军指挥这把椅子的也大有人在。扳着手指头算来算去,两度率领后军的陆鸿却是最不可能接任的那一个…… 远的不提,就说如今后军里虽然人才凋零,可还戳着个乙旅陈森不是?那可是个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 估计这会儿督查司也是挠破了头皮,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有闲来无事的军官们私底下讨论,顺便给督查司出了主意:把陈森拱到指挥位子上去,让陆鸿去乙旅做旅帅不就行了! 说这话的人立即就被嗤之以鼻:陆鸿从徐州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丙旅旅帅了,几场大战立下这样大的功劳,居然只是平调? 于是没有人再说话了,大家都觉陆鸿的本事早已证明了做这个后军指挥绰绰有余,但是不论从名望资历还是官阶来看,强行放到这个高位上又很难服众。 要说给他再升两级,显然又行不通——朝廷还从来没有一个当兵三个月就做将军的先例,就算如今已经坐实的正六品也是绝无仅有! 这正六品上昭武校尉几乎已经顶了天了,勋衔倒是有再挪一挪的可能,可是勋官这东西的水分谁还不知道? 总之这些“编外吏部侍郎”最后也没能拿出一个普遍认同的方案。 他刚刚走出门,过去配给戊旅的那个张厨子就迎了上来,朝他打了个躬,小心翼翼地道:“陆大人,早上有位军爷带过话来,请您下午至傍晚务必去左军走一趟。” 左军?八成是师兄司马巽叫他过去说话了。 陆鸿答应一声,见张厨子搓着围裙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怎,老张,还有事儿?” 张厨子为难地道:“不瞒大人讲,小的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人还算机灵,就是成日在家游手好闲的,能不能求大人收下做个小兵,给您牵马背刀,也算走个正途……” 张厨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陆鸿总算听出来是想给自己儿子谋个前程。可就算张厨子家儿子是周仓,他也不是关云长呀,还背刀,背个甚么刀! 不过他也不忍拒绝,毕竟只是入个军籍,不算甚么大事,于是暂且答应了下来:“这事儿不难,你叫他明个来后军报到,回头我给指挥所的兵曹老滕打个招呼。老滕从我这撸走了上千号人,招呼也没打,这事儿他得给我办!” 张厨子喜不自胜,连连作揖,一直将陆鸿送出营盘,末了在辕门口又道:“大人您今晚的夜饭是留在左军吃哩还是回营吃?小的给您整一顿拿手好菜!” 陆鸿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的热情:“不必了,甚么时候从督查司出来都不作准,好赖也得在中军或者左军蹭一顿。”说罢他朝张厨子点头致谢,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还是陆鸿第一次走进中军大寨。 这座位于青州行营中心的军事堡垒除了特别宽敞坚厚,其他也并没有甚么特别之处。原本堆积如山的辎重器械此时只剩一大片一大片的空地,东西早已在青州守城战以前便悉数搬进了城里。 因为青州行营是打完了北胡便马不停蹄地赶回青州整饬防务,人手奇缺,唐军来时李毅不敢分兵守寨,结果本打算作为青州卫星城的几个大寨,在那一战中都没能派上用场。 大寨正中竖着一杆赤绦大纛,那是我们大周左路军兵马大总管李毅的仪旗,大纛下方便是中军帅帐所在。 不过陆鸿今日的目标并不是那里,他要去的地方是大寨北侧督查司的临时驻所,那里有人正等着他去。 他找到巡逻的士兵大致打听了一下督查司驻所的方位,便骑着马缓缓地向目的地走去。 等他穿过几片兵舍,已经瞧见督查司的门牌一角时,从侧面也走出一人一马,两人当即打了个照面。 是李嫣。 “李校尉……”陆鸿觉得这么称呼有些别扭,于是又改了口,“李姑娘……” “陆校尉!”李嫣倒是大大方方。她今日没穿那身赤红色戎常袍,而是随身套了一件男式的厚蓝布圆领袍,衬得脖颈脸颊莹白如雪,满头青丝在脑袋上梳了个髻,显得清爽利落。 陆鸿显得有些局促,手里攥着缰绳,一时间也找不到话头来说,只得默默无语。 李嫣神情复杂地瞧着他,忽然道:“你也要去说我爹的坏话?” “嗯……哦不,不是的!”陆鸿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才察觉不妥,急忙解释,“真的不是,我也不知道督查司找我做甚么,战后陈述上已经写的很清楚了。可能他们有甚么疑问,所以召我去解答一下。” 李嫣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过了一会又像是没话找话地问:“你的职位有安排了吗?” 陆鸿一愣,随即摇摇头,道:“还没有。你知道的,我的消息闭塞得紧,没人给我传闲话。”他自嘲地笑了笑,跟着想起在城里的那件事,“不久前遇见你兄长了……” 李嫣突然一震,紧张地打断他道:“他没怎么样罢?” 陆鸿想了想还是没把那件事情告诉她,只道:“也没怎样,只是似乎有些误会……” 李嫣皱眉不展地道:“你下次……还是尽量不要与他见面的好。我这个兄长最近脾气不大对劲……”说着抖了一下缰绳,道了声“告辞”便与陆鸿擦肩而过,匆匆走了。 陆鸿望着她的背影,一直目送到兵舍的转弯处,心里想:我看你的脾气也不大对劲。迟行扭头瞅着李嫣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仰头打了个响鼻。 陆鸿失笑道:“你这夯货该不会是瞧上人家母马了罢!”说着轻轻踏了一下脚蹬,迟行“唏律律”欢快地叫了一声,迈着小碎步朝督查司而去。 中寨北侧这个阴森森的大院,由于被两垛大库挡着,常年晒不到太阳。平日里只锁存一些不太紧要的文书卷册,因此来往的人极少。 大门两侧各挂了一块簇新招牌:“大周兵部临设督查司”、“大周卫署临设督查司”。十几个挎刀的卫兵目不斜视地分列边,更添肃杀之气! 陆鸿瞧过两个招牌这才明白,原来这个所谓的“督查司”下面还要分作两个部门,由兵部和卫署各自领导。 事情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在五十步外便翻身下马,将迟行丢在一边歇息,自己整了整衣衫,迈大步向内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便被卫兵拦了下来。 “腰牌印信!”最外口那个卫兵笔直地伸出手,面无表情硬邦邦地便朝陆鸿索要身份证明。 有个锤子腰牌印信? 陆鸿现在连个伍长也不是,身上除了一块象征勋官的龟鱼佩,并没有任何能够证明确切身份的东西! 他正要开口解释,却见敞开的大门里人影一闪,走出一个中等身材、微微发福的文官,穿了件有些褶皱的旧袍。瞧他打扮是个从五品官,却不知甚么职位。 陆鸿正在心里猜着,那人却已经热情地向他打起了招呼。 第五十一章 两大督查司 “这位想必是陆校尉啦,果然是昂藏七尺、仪表堂堂。”他急走两步迎了出来,向那卫兵使个眼色,把着陆鸿的手臂上下打量一番,“不愧是咱们大周最新锐的一员猛将啊!” 陆鸿这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直白地夸赞,面上惭愧欣喜,连称“谬赞”、“不敢当”,心中却想,这人不知是谁,无事献殷勤,对半不怀好意。 那人口里说着“当得的”,排开卫兵,将陆鸿接了过来,两人跨进大院,那人手一引,径直往左手边的偏院走。 进门时那人问起了陆鸿的表字:“听说陆校尉表字渐于,不知是否‘鸿渐于陆’的那个渐于?” 陆鸿摇头道:“不是,就是‘相见’之‘见’,‘渔船’的‘渔’。”这还是有一日后军的书记官造册时请问他的表字,陆鸿信口胡诌的一个。 原本确是想写作“渐于”,不知为何,他当时忽然就想起高登那个名叫“青鱼”的随从,因此临时将两字改了。 那文官许是觉得“见渔”不如《周易》中摘的“渐于”二字品味独到,有些庸俗,只得干笑两声,说:“倒也别致……”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等只会逞凶争强的粗莽武将能起得甚么好名字,难不成叫他们去翻《周易》、《楚辞》? 说话间转过影壁,院内大致景象才显现出来,原来这大院之中又分两座小院。 陆鸿见两院泾渭分明,心中一凛,当即在堂口停了下来。 那人走了两步,回头见他并未跟随,眼珠一转,虚笑道:“陆校尉,请进吧。” 陆鸿呵呵一笑,朝他一拱手,道:“还未请教阁下……” 那人脸色颇不自然,不过还是很爽快地道:“本官兵部司郎中汤柏,是这次派驻青州行营兵部临设督查司的主事。”他顿了顿,又道,“关于此次大周左路军北归之后的一系列军事行动,我们督查司有些疑问,想请教一下陆校尉……” 陆鸿直接打断了他,道:“谁要问我,到底是督查司还是兵部临设督查司?” 这汤郎中见他如此说话,便知今日讨不到好去,苦笑道:“是兵部临设督查司!” 陆鸿保持着必要的客气,同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抱歉,下官接到的是卫署临设督查司的命令。公务在身,告辞了!”说罢略略施礼,转身便走,留下汤郎中一个人无可奈何地摇头沮丧。 不过汤柏空自吹胡子瞪眼,心里却明白得很,自己拿这个一步登天的小子并没有甚么办法。因为从神都动身之前,他的座师、兵部尚徐夏威大人已经明确告诉他,朝廷有组织一次南向反攻的风声,最早就在明年开春。 如今四面形势都很严峻,朝廷有兵无将,皇帝有意“破格”提拔两个年轻的将领上来,推一批军指挥出去独当一面…… 而此次兵部使臣来到青州的任务又异常复杂、特别艰巨,光一个李毅就能叫他愁秃了头,因此对待下面的将领最好是搂一批、打一批,得想尽办法甄别筛选,可是这又谈何容易? 现在已经基本确定,青州行营新任右军指挥花源就在提拔之列,而所谓推出去独当一面的军指挥里面,挑来挑去只有司马巽一个。 这样的人数显然无法满足丰庆帝的需要! 当然了,即便只是这两个人选,都还是朝廷中的第一等机密,若不是肩负着这般重任,汤柏原是无法知晓的。 所以这个陆鸿就成了另一个叫他头疼的人物。 汤柏一到青州便四处搜集资料,发现这个陆鸿表面上看起来一无靠山,二无实权,级别还不低,是最好捏的软柿子,很适合用来“打一打”树威风。但是这个人又偏偏参与了青州行营北归后绝大部分的军事决策和军事行动,是个很有必要“搂”过来一起对付李毅的人。 于是陷入矛盾的汤郎中就打算先会一会这个年轻人,可是就在他昨日打算发令召见的时候,他对于陆鸿适合“打”的观念被人改变了! 昨日突然接到一位故人之子来访,那人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他,这个陆鸿似乎与神机将军卢梁有一些千丝万缕的关联,而且同归德大将军韩清、云麾将军邓锦都有很不错的关系! 这他娘的就很难办了,这三位大将军一个正二品赠太师,两个正三品实职大将,不是皇帝顶仰仗的亲信就是一方诸侯,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敢拆他兵部大院的老爷…… 于是他这一犹豫,被卫署抢先召了陆鸿过去,好在堵着大门溜达一个多时辰,总算在卫署前头截住了这位背景“很复杂”的陆校尉。可是两人简单交流过之后,汤柏又发现,这个貌似应该“搂”一把的人,好像也并不是他想“搂”就能“搂”的…… 此时汤柏抬头一看,陆鸿已经在对面问过门,由一个书记官领了进去。他一撩袍角,转身飞步进了书房,打算给他的恩师写信,先向徐尚书倒倒苦水,说说困难,然后请他务必尽快派一位得力的侍郎过来坐镇…… 陆鸿在卫署院里一间偏屋的冷炕上坐了一会儿,领他来的那个书记官才慢吞吞地端了一盏茶汤进来。 那人口里说了声“怠慢了”,将茶汤搁在陆鸿身边的小几上,便掉转身走了出去。 陆鸿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显然是现烧的水,还未全开,茶也是陈茶,这茶汤喝在嘴里有一股苦涩味儿。 兵部和卫署两个临设督查司陆鸿总算是都领教了一遍,一个热情得过了头,一个冷淡得毫没来由,他自忖平日里没说过这两个衙门的坏话,偏偏今日来此两家明里暗里都要给他下绊子。 他放下茶盏,无奈地摇头笑笑,这些京里当官的,一个个玩心理战的本事倒不小。不过他是抱定心思有问就答、实话实说,所以这些虚招子对他来说毫无用处! 卫署毕竟不同于兵部,这是军人的老当家,不论做任何事肯定是从军方的角度来考虑。军队有军队自己的行为准则和判定标准,该赏则赏,该罚则罚,不会太多顾虑政治上的因素。 而兵部嘛,呵呵……谁知道这些文官的脑子里想些甚么! 陆鸿脑子里胡思乱想着,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两盏油灯挂在柱子上,豆大的火苗在辛苦地散发着光亮,使得这间偏屋看起来不算太过阴暗。 他还在脑子里猜想着会是甚么人来接见他,就听见门外廊上橐橐皮靴声响,大门“咿呀”一声又被那书记官推了开来,只见这人把身子一错,将一名中等身材,须发斑白,有些沧桑老气的中年将军让了进来。 那书记官随即带上们,退了下去。 陆鸿连忙起身拜见。 那将军从深重的皱纹里挤出一丝微笑,抬抬手让陆鸿起来。他背着一只左手,径直走到上首主位坐下,整了整洗的有些泛白的绯色袖口,然后正襟危坐,虚阖着眼睑,并不言语。 陆鸿有些头疼! 今天也不知撞了甚么邪了,尽遇到些个消磨心神的人。他连忙收拾心情,戒骄戒躁,眼观鼻鼻观心地入了定去。 两人一坐就是半个时辰,那书记官进来换了三次茶,门外行人也来来往往好几拨,有轻松笑语的,有唉声叹气的,也有一声不吭的,估计都是被召来审查的青州行营军官。此刻却仍是不见那将军开口。 刚开始那一阵最为难熬,过了一刻之后,陆鸿开始回忆起这几个月来的风雨经历,从参军那一日起直到泗水之战的光景,他经历过失败,也获得过胜利,犯过不少毛糙的低级失误,也有一些扭转局势的前瞻性策略。有过一些精心准备后的一帆风顺,当然也有好多次几死还生…… 陆鸿的后背不知不觉出了一层冷汗,泗水边上背水一战的惨烈情景一幕一幕地恍过眼前,以至于有人在边上叫了两声他才听见。 “陆校尉……陆校尉!这茶已凉了,职下替你换了罢?” 陆鸿耸然一惊,随即便暗自镇定下来。他见说话的人不是那书记官,已然换做了一个绿袍军官,于是向那人微微颔首,道了声:“感谢。” 那军官笑了笑,从托盘里端了一盏,将小几上已经凉透了的那盏换了,然后匆匆走了出去。 这时但闻上首一声干咳,陆鸿望了过去,只见那将军终于换了个轻松点的坐姿,一手扶在几上,一手在膝盖上撑着,开口道:“陆校尉,年纪轻轻,倒是好涵养。”他轻描淡写地夸了一句,却见陆鸿神色如常,回了一句“不敢当”,语气中既无愠怒也无得意,更是暗暗点头。 两人又陷入了一段小小的沉默,这回陆鸿倒是不为己甚,首先打破了僵局。他欠了欠身,道:“不敢请问,卫署召见职下有何见教?” 他也不去打听这将军贵姓,眼前尚且不知是甚么路数在等着他,只得咬定了卫署,最好是公事公办,那么谁也不必伤了和气! 那将军却不急于同他叙事,反而拉起了家常:“听说陆校尉家中父母在堂,还有一弟一妹?” 陆鸿按着早就编好的套路道:“那是义父义母,职下本是柳镇洪家庄人,丰庆二年在胡老爷家做事帮手,丰庆四年才进的胡家。” “嗯……”那将军端起茶水嘬了一口,话锋一转,突然问,“听说你和沭河大营的马敖相识?” 陆鸿以为卫署在他的身世上发现了什么疑点,正防着他刨根问底,谁知话题转了十万八千里,却带到了马敖头上,虽然略略放心下来,却又激起了一层疑窦。 他将自己和马敖的关系简单叙述了一遍,包括征兵相识、从徐州至沭河大营调兵时的接待,只是对神机门的事情缄口不言。 忽见那将军笑了起来,问道:“你可知本将是谁?” 陆鸿又打量一眼,见那将军眉眼之间似曾相识,突然间福至心灵,惊叫道:“您是马兄的父亲!” 那将军哈哈大笑,在颔下抹了一把短龇,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我在千牛卫做中郎,是这次卫署临设督查司的主事。”他说话间已换了长晚辈之间的口吻。 陆鸿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再度致礼,马将军坦然受了,跟着道:“坐罢!游之在家书里提到过你,我找你来本是想提点几句,这次的事由非同寻常,如今看来你这娃娃还算稳重,倒是我多虑了。”他说着拿眼角朝兵部小院的方向一乜。 陆鸿会意,这马将军定是知道了兵部司郎中汤柏邀他的事情。“游之”就是马敖的表字。 马将军又道:“你只消明白,就算兵部侍郎来了,你也不用多说一个字。就凭六部衙门那些皂吏没人敢在军营里碰你一根汗毛!他们这回打的主意太大,任何人掺和进来都不会有甚么好果子吃!记得,明哲保身为上。” 陆鸿心中感激,忙道:“职下省的。” 马将军“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瞧在你老师和游之的份上,我定当保你周全。”说着挥挥手,“你去罢。” 陆鸿一惊,原来他连卢梁的事都知道了,随即心里涌过一阵暖流,向马将军行了辞礼,这才退身出来。 出了这间狭小的偏屋,虽然这半边小院仍然是逼仄狭窄得紧,可是陆鸿却觉得天高地阔,身心一片舒畅,整日以来遇到的各种破事仿佛都不值一提! 他想起了司马巽的邀约,于是走出整个督查司大院,打个响指叫回了迟行,怀着轻松的心情拾道出营,往?河边上的左军营寨而去。 第五十二章 司马巽的一席话 青州行营如今是五军各自为政,活动范围大多数时间仅限于自身所属的营寨,几乎没有一致统属。 不过各军之间也不都是这般情状,比如后军和左军之间,作为青州行营战斗力最强的两个军——是的,曾经在人们心中最孱弱无能的后军,如今已然和大周公认精锐的左军平分秋色了——因为两军并肩作战或者英雄相惜的缘由,关系还算说得过去,平日里兵将之间也有一些往来。 至于前军,因为军指挥季泽在沂水追击战当中的冒失轻进,不仅使得战事惨败,还导致整个行营蒙羞,因此前军基本上已经遭到孤立,季泽也闭门谢客,除了接受督查司的请见便终日待在指挥所里,几乎从不露面。 中军因为李毅的缘由,也没甚么动静,每天出入的都是些穿绯着绿的大小军官,都是督查司接见的对象。 而右军……这支可怜的队伍,自打重建以来,除了老右军剩下的几百人班底,另外只有一千余人的新丁,新晋军指挥花源面对着一半疲老,一半稚嫩的阵容,也没有多大的心气儿。 战前五万余人声势浩大的青州行营,在经历了北向、南向两回合大战之后,如今满打满算只剩二万三千人不到。 陆鸿绕过中军外围几个空旷的营寨,?河的潺潺水声已经在耳边流淌。左军大寨依着河岸而建,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兵营呈扇形将大寨拱卫在其中。 似乎是得到了上级的指令,陆鸿自打进了左军的范围就一直畅通无阻,关卡的卫兵见了他都挺胸致意,查也不查就直接放行,因此不一时便来到了左军大寨的辕门前。 陆鸿知道这是司马巽给他的礼遇。 左军指挥所和后军的相差无几,只是多了一圈拴马的木栏,鼻间漂浮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马粪味道。不过这气味儿并不叫人烦恶,相反的,这恰恰彰显着左路军第一骑军的风范! 忽听身后一阵乱糟糟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中间夹杂着欢快的叱咤呼喝声,陆鸿赶忙牵马让到了一边,同时手搭凉棚向远处望去。 只见司马巽一马当先,敞着衣领,满头大汗地勒马靠边,其他人呼啸着与他擦肩而过,到陆鸿附近都侧过半身,将马鞭横举到眉梢向他行礼,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鱼贯涌入辕门。 陆鸿没在马上,于是很自然地举鞭过顶,昂然挺立,如同大将阅兵,浑身顿时散发出犹如松柏、恰似山岳的凝重气势。 左军众兵士挥鞭大吼,向他这份回礼致敬,连同寨墙上执勤的卫士都齐声喝彩。 转眼间骑军走尽,司马巽这才从漫天的烟尘之中施施然策马上前,瞧着麾下众军消失的身影,笑道:“怪不得你得军心,听说后军那些兵都服你……”他顿了顿,说,“估摸着你会晚点到,闲来无事,带两个团出去放放马——没想到你来得倒早!” 这两人虽然关系甚深,但是真正私下会面的机会却是寥寥。 陆鸿随着司马巽一边朝辕门里走,一边接过左军卫兵送来的手巾扫帚,擦完脸之后用扫帚拍打着身上沾染的尘土,一边向司马巽道:“在督查司喝了一肚子苦茶,不然早一个时辰便出来了。” 司马巽褪去外袍,罩了一件短身胡服,脑门上蒸腾着丝丝白雾,进了指挥所大帐才渐渐散去。 他将外袍甩在自己坐的大炕上,叫亲兵倒了两大碗茶,将其中一碗递给陆鸿,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问道:“你是去的兵部还是卫署?” 陆鸿此刻见了茶肚子里就泛酸水,直接弃在身侧的小几上,道:“去的卫署——不过兵部也想叫我来着,我没理会。” 司马巽点头道:“那就好,卫署督查司的主事是马威,应该不会太为难你。不过这位仁兄爱考较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了你罢?”说着戏谑地瞧了陆鸿一眼。 “还能怎么着,”陆鸿苦笑道,“先叫我坐冷炕干等,然后练老僧入定。不过人倒是不错,说会瞧在老师和马敖的面上照看我。” 司马巽神色一凝,挥挥手屏退左右,问道:“他称老师为‘将军’还是‘大将军’?” 陆鸿见他神色有异,奇道:“他说的是‘你老师’,怎么了?” 司马巽道:“那他就不是本门中人,只是知晓这回事罢了。”说着摸出神机牌,左右翻了两遍,“咱们一门可不止老师这一支,你今后遇到同门,要格外留意小心!” 陆鸿更加奇怪了,见他牌子上刻着“志疑”二字,应当是取自《周易》巽卦:进退,志疑也。利武人之贞,志治也。他也摸出自己那块刻着“御寇”的牌子,问道:“为何遇到同门反而要小心?” 他这“御寇”二字也是取自《周易》,渐卦:鸿渐于陆,利御寇! 司马巽怪异地笑了笑,道:“神机门人派系复杂,各有主张,甚至各为其主。你的老对手,合州姜炎就是其中一支……” 一门中人居然会随着国家的分裂而互相对立,这谁又能想得到! “这有啥的,神机门本身就是依附着国家而存在的门派!”司马巽道,“像我们这种攻伐利器,乱世则锋,治世则藏,本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总之你小心在意,对于姜炎来说,你没甚么秘密。” 陆鸿点了点头,他还想问一些有关兵部和卫署打擂台的事情,毕竟在枯燥无味的军营里,这件事情可是难得一遇的趣味! 没想到司马巽却顾左右而言他,同时拐弯抹角地提醒,以他的特殊身份,不要同那些低级军官乱言传这事…… 特殊身份?多半又是自己升不升将军的破事罢! 陆鸿如今怕是对自己的未来最没有想法的一个,不同于那些“编外吏部侍郎”的消息广泛,他差不多两眼一抹黑,没有任何可靠的消息渠道。 当然了,他也不想打听这些事情,还是那个意愿:保持现状最好…… 司马巽似笑非笑地瞧了这个小师弟一眼,神秘兮兮地道:“皇帝的意思,更加倾向于升你为将,据说是从五品游击将军。你自己怎样想的?” 陆鸿苦着脸笑了笑,摊开手无奈地道:“我就是没想法。其实我是不大愿意再晋升了,至少暂时是这样。能留下来做个旅帅哪怕是团校尉都成!” 司马巽仔细地瞧着他的眼神,终于确认这话是发自真心之后,点头道:“老师说的果然没错,你能拿得住。多少人但求一将,用尽手段挤破头脑,你既然想得开,我也放心了。”他将神机牌在几上扣了扣,“以我对老师的了解,他老人家在这件事上多数是倾向于让你韬光养晦,既然老师插手了,最后的结果多半也是如此。” 此时天色已晚,司马巽叫人上了一桌简单的晚餐。两人饮了几杯酒,又各自聊了一会北方和徐州两边的战情,以及神机门的轶趣往事,便趁着明月当空,互相作别。 陆鸿骑在迟行背上,慢吞吞地游荡在宽阔平坦的营地里,他正趁着微醺之意咀嚼着司马巽最后所说的话。 “不要轻易得罪兵部,也不要把卫署当成好人。” 言下之意是让他两头不靠,这也是陆鸿自己本来的打算。 不过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又让他琢磨出了不同的味道:他的老师,卢梁,既不偏向兵部,也不亲近卫署,甚至也不站在皇帝一边,他们的神机门和大周独设的神机将军府,如今在朝廷中到底扮演着甚么样的角色? 这事从来没有人向他解释过,韩清、马敖、卢梁、司马巽,他们都不曾向他介绍神机门的宗旨和意愿,也没有对门人的诸多约束和各种条条框框。 司马巽的言谈之中甚至对姜炎这个同门的身份也并不介意,只是提醒他多加小心…… 陆鸿似乎捕捉到些甚么,但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就像薄雾之中的一缕清风,无形无迹,无影无踪。 包括他未来的路途,似乎还只是各方有各方的想法,好像各种结果都存在着不小的可能性,使得行营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究竟如何,或许早已有了定论。 有些事一开始就只是称上的砝码,是轻是重自有大致的定数,至于何时将这砝码放上秤盘、放在哪边,全看出现失衡的时间与方向。 接着就会有一只瞧不见的大手,抛出这枚轻重得当的砝码,将翘起的那头弹压下去…… 毫无疑问,陆鸿如今就是这许多砝码中的一个,而且轻重得当等到一系列大事将见分晓的时候,他就该被拿上台面了。 司马巽这个人,和韩清的性子完全不同,一个含蓄内敛,一个直爽豪迈。 今日在左军的一席话,似乎毫无意义,却透露着许多纷乱的信息。可是如果换成韩清,早就一二三逐条给他说了个明明白白,就像在?水大寨拉他入伙时一样。 陆鸿的心头转着这些心思,战后一片混乱的形势似乎开条条清晰起来。 事实上,所有的事情都从未混乱过,相反,一切事件人物都在几股强势力量的推动下,保持着井然有序地发展。 乱,即是序。 夜空中的朵朵沉云仿佛渐渐被拨开,呈现出一派朗朗星月,陆鸿只觉身心也轻快起来,忍不住撒开缰绳,让迟行一路小跑起来。 转眼间走入后军营地,却听大寨附近一片糟乱嘈杂,还有人在嘶叫谩骂,陆鸿皱起眉头,勒马向声音来处而去。 第五十三章 军医营之乱 陆鸿人还没到后军大寨,便见军医营外黑压压围了上千人,看来是出了大事。 他连忙驱马挤了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十几个前军的军官士卒,个个剑拔弩张,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其中一个身着浅绯色袍服,矮壮身材,虬髯瞪眼的军官,正指挥两个小卒押着一名老医官,旁若无人地大声斥骂,辞句粗俗不堪。 后军丙旅郑新、吴卫都在左近,都是一脸不忿的神色,旁边还躺着一位年轻医官,竟是老相识,张迪。 陆鸿见那老医官须发皆白,少说也有六十岁,此时被人压着后颈,正痛苦地挣扎着。他登时怒气勃发,在马上大吼一声:“住手!甚么人在后军撒野?” 大伙儿循声望来,这才瞧见了他,后军士兵中间顿时发出乱糟糟的喊声: “是陆指挥!” “陆大人来了。” “申医官有救了!” 那个矮壮的前军军官也斜乜了他一眼,却又假作不见,抬起刀鞘就要向那老医官狠抽。陆鸿大怒,将马鞭一指,叱道:“来人,拿下这狂徒!” 丙旅旅帅郑新和校尉吴卫见他现身,早都激动欢喜,此时听见一声令下,同时答应一声,就要亲手上前绑人。 这时乙旅旅帅陈森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拦住郑新,指着那矮壮将军向陆鸿道:“有话好说,这位是前军甲旅旅帅徐贲。”言外之意是对方来头不小,让陆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事和稀泥让过去算了。 谁知陆鸿半分情面也不给,反而板着脸斥责道:“陈旅帅,你也是老后军了,就看着外人欺凌我们后军的人?” 陈森被他一顿抢白,又见周围士兵瞧他的脸色也多有不屑,红着脸讪讪地说不出话来。猛听得陆鸿喝道:“郑新、吴卫,把闹事的通通给我拿下,各打二十军棍丢出去。有甚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郑新、吴卫同时虎吼一声:“遵命!”当下点了两队人,如狼似虎地拥了出来,瞬间将前军那十几人卸了兵刃,一齐按在地上。 那徐贲力大,接连摔翻了好几人,连吴卫也被带了个趔趄。陆鸿纵马跃步,飞起一脚踹在徐贲的后腿弯里,当即由郑新接过手来,同两个小校将他死死按着。 陆鸿立在当地,叫人扶起了老军医,道:“扒了裤子打!” 那徐贲以为他只是做做样子,后军中必定会有人出来劝解,等见到自己手下好几个人接连被扒下裤子,刷红漆的军棍举到了半空,这才有些慌了神,叫道:“陆见渔,你不敢打!我是从五品,你打我是以下犯上!” 陆鸿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地道:“打!” 郑新“哗”的一声褪下徐贲的裤子,伸手接过军棍,往掌心唾了两口,狞笑着走到身后。 徐贲一张脸顿时胀成了猪肝色,不停地大叫:“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 陆鸿背着手丝毫不为所动,只听郑新一声令下,十几杆军棍“嘭”地齐声落下,立时招来一连串惨叫,原先喊得最凶的徐旅帅反而咬住了牙,一声不吭。 丙旅的人举棍“嘭嘭嘭”打了一轮,军医营门前惨叫声不绝于耳,只有徐贲始终咬牙硬抗,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虬髯胡子滴落,裹起一颗颗黄土。 耳听得吴卫在一边报着数字:“……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然后一路小跑到陆鸿跟前,行了个军礼,“报告陆大人,棍罚已然足数,后军丙旅甲团校尉吴卫前来缴令!” 陆鸿点点头,把手一挥:“丢出去。”顿了顿又道,“徐旅帅还算条汉子,给他把裤子穿上。” 后军众人顿时一阵大笑,徐贲满脸愤恨之色,恨不得生吃了陆鸿的模样,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陆、见、渔!” 陆鸿懒得理他,向郑新吩咐道:“明日有人过问这事,叫他直接到戊字营找我。” 郑新将胸一挺:“职下,遵命。” 这人虽然和陆鸿没甚么过硬的交情,可是自打在?水大寨墙上头一个恭贺陆鸿升迁之后,陆鸿背着丙旅的身份在徐州一路打杀,回到青州后又两度率领后军接连打出威风,因此他对陆鸿既亲近又佩服。就在陆鸿于泗水之畔二度接过后军指挥大旗时,特地向行营举荐了他递补出任丙旅旅帅,虽然只是举手的功劳,但是一根筋直肠子的郑新理所当然地就把自己定位成“陆指挥的亲信旧部”! 直到现在,两人在军务上再没甚么交集的时候,他还在等着陆鸿单独找他训示谈话,好把这个名分定下来…… 这次的机会对他来说无疑是个极好的明示:陆指挥把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儿交给他办,说明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况且这事办得漂亮、痛快,这样的上司,比陈森那种软蛋强得多了! 而被郑新腹诽的陈森自打被陆鸿驳斥之后,自始至终都在冷眼旁观。他一方面向看徐贲受罚,一方面又希望陆鸿因为这事吃几个挂落,这样就少了一个和他争后军指挥的对手。 不过说来奇怪,这个陆鸿如今虽说只是闲人一个,可是他在发号施令的时候,居然没人觉得有甚么不对,甚至在批评了自己之后,陈森的内心并没有甚么不满和怨怼之情。而且看了今天陆鸿的表现,如果真让这小子做了军指挥,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于是陈森既喜且忧,还没等二十棍打完,就悄悄地离开了。 陆鸿不知道小小的一件事情会引起这么多人对他产生各种各样的看法,他走到一边扶起张迪,关切地道:“张医官,你怎样了?”那姓申的老医官也凑了过来,伸手搭住了张迪的腕脉。 那张迪只是被人击晕了过去,此时睁开眼来,瞧见陆鸿的脸,叫道:“陆兄弟!” 那申医官但觉张迪脉搏平滑,知道没甚么大碍,便站起身来向陆鸿深深一躬:“多谢大人相救之恩。” 陆鸿点了点头,将他扶起来,回头叫众人各自散去,不一会拥挤的军医营门口便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影。 张迪抚着尚自疼痛的后脑,苦笑道:“亏得是你,不然我和老申怕是难过这坎了。” 陆鸿眼见四周是非之地,便提议先回军医营再说,张、申两个自然没有异议。 来到军医营的坐班大堂,申医官替张迪简单处理了一下,然后再度向陆鸿称谢,跟着便告辞了。 大堂里除了执勤的医官就只剩陆鸿和张迪二人,那医官也是个通透人物,见二人似乎有话要谈,便借口巡视,不着痕迹地退了出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张迪才从怔忪之中清醒过来,然后平复了惊魂未定的情绪,给陆鸿倒上一壶茶汤。 陆鸿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挪谕道:“怎么,一个徐贲就把你吓成这样?” 张迪苦笑道:“他们是有备而来,故意找茬罢了。” 陆鸿奇道:“怎么回事?他们还嫌自己的事情不够多?” 前军自己打了一场狗屁倒灶的烂仗,这几天指挥、副指挥连带着各级旅帅、团校尉都被督查司接连召去审查问话,矛头全部指向擅自下令追击的军指挥季泽头上。 “就因为这样呀!”张迪恢复了几分以往的从容睿智,摊开手道,“他们已经有好几个团校尉当场剥了军服,羁在中军等待进一步监审了。听说这次要拿掉一大批人,所以这些人觉得待遇不公,没事就到处砸锅摔盆找麻烦。下午还在右军指挥所大闹了一场。他们知道我舅舅是司马巽,专门来找我的茬——其实是想一次找后军和左军的麻烦,还连累老申……”说着摇头叹息。 陆鸿倒不知道右军也遭了灾,更没想到如今他的老上司花源竟混到这步田地,连几个闹事的同僚也镇压不住……他不禁想到当日花副指挥拾掇高登的手段,轻飘飘一封信两记散手就把李毅都头疼的帝婿驸马给治得服服帖帖,现在却判若两人。 看来右军这烂摊子还是很麻烦啊! 他顾不上替花源担忧,眼前自己就有一河滩的破事在等着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就问张迪:“这次搞前军的,到底是兵部还是卫署?” 张迪打量了他一眼,没想到陆鸿一眼就瞧出了事情的关键。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过当他想起三个月前,陆鸿还是个民夫的时候就有的那份淡定深沉,今日的转变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便把自己不太确切的消息说了出来:“应该是卫署,不过只要进了那个大院,外边就再也不知里边的事,因此做不得准。” “肯定是卫署!”陆鸿与自己的猜测两相印证,当下笃定地说。这回兵部算是来者不善,明里暗里针对的都是大都督总管李毅,卫署就好像搅屎棍的角色,一意护着确实大有功劳的李督,不断地拉偏手、使绊子,因此一直被行营打压、不听督帅号令而且犯下过错的前军就成了卫署理所当然的打击目标。 但是以现在的情形看来,李大都督好好地待在中军里毫发无损,前军却已经鸡飞狗跳自乱阵脚,搅屎棍子卫署俨然反客为主,把督查司的大棒捞在了自己手中。 这一切的奇怪变化绝不仅仅因为卫署的坐镇主事是正四品下中郎将,而兵部只派了一个从五品上的小小郎中而已。 陆鸿在军医馆同张迪唠了一会旧事,便告辞回营了。路上经过大寨六曹,又把刚刚上炕的兵曹主司滕德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并且叫他在兵册上添个人。 他不久前大闹辕门的事情早已传遍了后军,滕主司哪里敢违拗,当着他的面从箱柜里翻出名册,添了“张如镜”三个字,并且暂时列在了陆鸿的亲兵里头。 陆鸿办完了事,带着一身的疲惫出了大寨,回到了戊字营里。他将迟行牵回马槽,自己解开外袍领口的扣子,迎着冰凉的夜风一头钻进营房里。 明日他是不能出门了,还有不知多少的诘问和责罚在等着他。不过他一反常态地冲动,甚至将一个从五品将军推到了死敌的位置,不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吗。 陆鸿简单地洗漱过后,心满意足地躺进了被窝里…… 第五十四章 错综复杂的青州 日上三竿的时辰,陆鸿刚刚从郊外跑马回来,连人带马都披了一身热腾腾的汗浆。此时戊字营外已经有几个军官在等着了,而且似乎等了不止一会儿…… 陆鸿心里暗笑,看来有人比他预想的还要心急。他在一箭地外翻身下马,牵着迟行慢悠悠地向戊字营溜达。门口的几个军官不知是性子急躁还是事情紧急,都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陆鸿远远地朝这些人拱手,笑道:“诸位来得早啊,吃了早饭没有?” 那几个军官中领头的一个也是六品校尉,见状勉强回了一礼,接着摆下脸色喝道:“陆校尉,在下是左路军兵马司刑曹参军,你昨夜擅动私刑,殴打上司,如今可知罪了?” 怎么是兵马司?按理说大周左路军兵马司名义上只需服从大总管李毅的指挥,虽然他的老师卢梁还领着副总管的职位,但是一直在沭河大营坐镇,极少查收兵马司衙门的事情。而且一直以来李毅和卢梁都不曾以兵马司的名义下过任何重大军令。 仅仅一个左路军的相互掣肘,就已经不外如是,这也是为甚么此次大周军看起来精兵强悍,良将云集,却还是将这场战争打成了一个不胜不败的尴尬局面。 这次的兵马司刑曹却又不知代表着哪一方的奇怪势力…… 陆鸿把几人上下打量几遍,见他们一个个眼神飘忽,手脚松弛,显然都是心虚没底,这一趟赶来必然还有着他们自己也拿不准的特殊含义! 陆鸿虽然一时间想不通其中关窍,不过有人问罪总是在他意料之中,也是他想要促成的结果,于是客客气气地道:“昨夜行事鲁莽,现在看来确有不妥,不知兵马司如何降罪?” 那校尉见他服软,脸色也缓和下来,于是念经般冷冰冰地道:“鉴于青州行营后军昭武校尉陆鸿昨日行为乖张跋扈,兵马司拟罚俸三月,降职三等,陆校尉有异议吗?” 这又是一道奇怪的处罚! 且不论罚的轻重是否得当,只说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既未说明陆鸿所犯哪条哪例,只以“行为乖张跋扈”含混带过,处罚起来也是既不按刑律又不循军法,胡乱罚了俸银和官阶了事,甚至都未形成最后决议,居然要问当事人的意见如何。 宣布这项命令的刑曹参军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自圆其说,于是尴尬地咳嗽一声,换了个略微和缓的语调道:“陆校尉,如果没有甚么想法兵马司可要依此上报了!” 陆鸿忽然间有种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感觉:大白菜三文钱一斤您要买的话就给您称一棵…… 他倒没再压价,而是爽快地接受了“提议”:“没问题,兵马司尽可自行裁夺,不必过问职下。” 本以为这种爽快会博得对方的些许好感,谁知话一说完,那人就又垮下脸来,怒斥道:“陆校尉这话谬矣!兵马司怎可自行裁夺,一切都需上报朝廷,恭请万岁发落!”说着朝天一拱手,“既然陆校尉并无异议,那我等先行告退,这几日还请留在戊字营等待上命。”说罢便带着几个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下了“禁足令”了,看来从现在开始,陆鸿要和李大都督一般的命运。 不过陆鸿也因此明白,兵马司所代表的,就是丰庆帝的意愿。兵马司罚俸的命令也顺便提醒了他,他有两个月的银饷还存在后军的账上…… 现在文官、军方、皇帝已经相继浮出水面,这个小小的青州行营也越发复杂起来。 送走了兵马司的一干人等,陆鸿回到了戊字营,却见张厨子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正垂手立在辕门边上,恭恭敬敬地候着他。 那后生低着头,瞧不清面目。一俟陆鸿走近,张厨子立即迎了上来,向陆鸿作揖道:“陆大人回来啦,这是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说罢回头一声斥骂,“畜生东西,还不滚过来拜见大人!” 那后生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却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只见他撇着嘴挪了两步,勉勉强强打了个躬,道:“张如镜拜见大人。” 张厨子见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要发作,却被陆鸿拦了下来:“老张,少年人脾气大,也是有的。”接着向那张如镜道,“你的名字已经填在兵册上了,暂时是我的亲兵,如果有其他的想法尽管说出来,我再想办法给你调动。” 张如镜无所谓地道:“随便。” 张厨子气不打一处来,抬脚便踹,骂道:“你这个畜生,怎么敢这样同大人说话?” 张如镜硬挺了一脚,居然毫不躲闪,只是脸上的戾气一闪而过,随即装出一副恭敬神情,重新向陆鸿躬身行礼,道:“多谢大人,全凭大人吩咐。” 张厨子这才满意,笑吟吟地等着陆鸿发话。 可是张如镜这点变化哪里逃得过陆鸿的眼睛!张厨子虽然满意,陆鸿反而皱眉,他瞧这少年有些邪气,心中不喜,只平平淡淡地说了句:“你到后军大寨领一套军服甲胄,刀箭须得自备,先在这营里住下。”罢了便牵马进了辕门。 那张厨子一路跟在他身后道:“该备的都有,我老张晓得朝廷的规矩,大人有甚么事尽管吩咐这畜生,他甚么都能做的……” 陆鸿忽地停住脚步,皱着眉向张厨子道:“老张,今后他就是我的兵了,不能再这样叫唤。” 张厨子一叠声地答应,虽然受了批评,脸上却乐滋滋地喜不自胜:“这畜……我这儿子是上辈子修了福分,能跟着大人学本事。” 这张厨子别的都好,就是太啰嗦,陆鸿实在是懒得和他掰扯了,于是挥挥手自己进了营房,远远得听见张如镜对他老子大发牢骚:“你干甚么这样卑下!他不就是个六品官,刚刚还被降了级……”跟着就听张厨子压低了声音道:“混球话!你懂个卵,陆大人是有真本事的!” 陆鸿往炕上一躺,顿时觉得百无聊赖,说起来大好青州城还没逛过两回,可是如今惨遭禁足,只能窝在这小小的营房里熬光景。这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吧…… 忽听外面一声马嘶,陆鸿认得是迟行的声音,急忙出门去看。却见马槽边,张如镜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身狼狈,指着迟行大骂:“破马儿,瘟马儿,叫你神气,早晚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那迟行把脸一扭,根本懒得理他。 陆鸿疾步走了过去,喝问:“怎么回事?” 张如镜见了他,讪讪地一笑,道:“我瞧这马漂亮,想伸手摸一摸,谁知道这马凶得紧……” 陆鸿强压下心头的火气,道:“以后不许碰我的马!”说着伸手在迟行银亮色的鬃毛上轻抚了一把,这马儿极为受用,打着响鼻在陆鸿胸口挨挨蹭蹭,好不亲热。 那张如镜一脸羡艳之色,自言自语地道:“我甚么时候能有这样一匹马。” 陆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等你做了将军,自然就有马了。” 张如镜道:“你又没做将军,你怎么有马?” 陆鸿空有智计,却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只好假作未闻,转身回房里去了。 他禁足的这几日其实并没有清闲下来,每日都有怀着各种目的的人来找他,原本门可罗雀的戊字营也突然热闹起来。 先是张迪同那个名叫申冬青的老医官来坐了一会,随后郑新带着吴卫、杨智以及一些戊旅的老人一批一批地来找他拉话喝酒。第二天司马巽携了一整只剥洗干净的黄羊来,交给张厨子当场烤了,羊肉刚烤到六分熟,接手右军有一段时间的花源也提着两坛老酒“恰巧”赶到。青州行营左右军两位军指挥陪着一个刚刚挨军法的无职校尉吃羊肉,喝美酒,欢声笑语不亦乐乎,一时间竟成了行营里的一桩美谈。 第三天卫署临设督查司和兵部临设督查司的主事马威、汤柏又轮番前来。 马威将陆鸿干的这一手“好事”夸得天花乱坠,直言“你这娃娃有些厉害得过分了”,兵马司、卫署、兵部三家都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时又警告他不要锋芒太露,既然得了好处,今后就该好好韬光养晦。 陆鸿本是这般打算,当然虚心受教。 这话要是传给了外人,指定会一头雾水:明明吃了挂落,还降级罚俸,怎么就得了好处?这当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兵部汤柏来时却是一脸哀相,显然最近吃了不少苦头,又被陆鸿搅乱了盘算,在戊字营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就他的战后陈述问了些没滋没味的问题,便急忙忙地走了。 第四天来的是个谁也没想到的客人——李嫣。她为陆鸿带来好些个瓜果蜜饯,还有一大摞兵书、纪要,看样子是要帮助陆鸿打个持久战了。临走时还谆谆告诫,请她的朋友务必吸取教训,不要再这样鲁莽,他的前途还是一片远大的! 陆鸿对她的行为十分感激,却无法解释甚么,只得应承了她的话,并且一直将她送出辕门…… 这一连几天的忙乱还收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使得陆鸿在张如镜心中“没落校尉”的形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后生从第三天开始便殷勤地为陆鸿鞍前马后打帮手,甚至一改往日叛逆的心态,对陆鸿的命令言听计从,顺服得就像一个胆小的小羊羔。 谁也没想到,仅仅四天之后,陆鸿就接到了兵马司的解禁命令,不过最终的处罚结果朝廷还未正式决议;同时督查司也通知他的战后陈述已经核准通过,无需再留守待勘。他急忙向指挥所和兵马司告了假,打算回家看看。 扳着指头一算日子,小五子他们已经回去六七天了。 兵马司倒是很痛快地准了他的假,陆鸿就到后军支领了前头的银饷,又借了一匹马带着表现良好的张如镜离开了青州,返回保海县。 第五十五章 六乘驿 从青州城到保海县骑马拢共只有一个多时辰的路,可是恰巧昨夜飘了整晚的大雪,陆鸿裹着厚厚的棉袍大氅,带着张如镜两个人两匹马,在官道上深深浅浅地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到达了保海县南最近的一个驿站:六乘驿。 走在前头问路的张如镜突然掉转了马头,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搓着冻红的耳朵,哈着白茫茫的热气向后喊道:“大人,前面封路了!” 陆鸿加急两步追了上去,只见前方道路上十几个苦力短工模样的人正在紧张地往外搬运着一捆一捆的圆木,“嘿哟哟”的号子一声声传入耳中。 恰巧一个身着赭色制服的驿丁见到他们,一阵小跑迎了过来。 陆鸿向张如镜道:“小张,你问问怎么回事。” 张如镜应了一声,策马到那驿丁跟前,低头问了几句。 那驿丁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连连点头哈腰,还抽空往陆鸿这里瞧了一眼,随即两手在空中胡乱比划一阵,说得口沫横飞。 陆鸿依稀听见几句“雪大路滑”、“车翻了”、“到下午”…… 过了一会张如镜带了那驿丁回转过来,汇报道:“大人,前面翻了两辆大车,一个拉木料的,一个拉石料的,把路给堵了,估摸着下午才能修通。” 那驿丁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还没等张如镜说完,便朝陆鸿打了一躬,高声道:“小的是六乘驿当值驿丁麻六儿,拜见将军大人。” 张如镜笑着插嘴道:“麻溜儿麻溜儿,麻先生好名字啊!” 麻驿丁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连拱手道:“谢大人和这位军爷抬爱,大家倒是都这么说。” 陆鸿点了点头,又向那些忙碌的人瞧了一眼,问道:“有人受伤没有?” 麻驿丁一时间瞧不出他是个甚么官位,只瞧气度神态,估摸是个将军,但是瞧瞧年纪,又不太像。不过他毕竟不敢怠慢,话抢话地答道:“不敢劳大人问,只是一点小事故,有个押车的伙计砸折了腿,已经到镇上去请郎中了。” 陆鸿道:“人呢,安置妥当了吗?这大雪天的,郎中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来。” 那驿丁忙不迭地道:“大人真是菩萨心肠,那伙计正在小人的驿站里,断骨的地方已经上了夹板,热水地龙服侍着,没有大碍。” 陆鸿点了点头,他对这些举措还是颇为满意的,看来他的叔父洪成在保海县掌政多年,吏治上还是卓有成效,至少这些基层的公务人员还算知道体恤百姓。 其实这六乘驿对于陆鸿来说并不陌生,当日他和韩清从保海县南下徐州之前,突骑军驻扎的地方就是这个规模挺大的驿站。不过因为当晚他歇在了城内,因此这麻六子却没见过当日还是个团校尉的陆鸿。 这时张如镜抵不住野外的寒气,提议道:“大人,咱们还是进驿站里等着罢!走又走不成,快把人冻死了。” 麻驿丁也附和道:“贼老天发这样大的雪,把大家都阻在路上,真是瞎了眼!大人还是尽早到驿馆里歇歇脚……” 陆鸿笑道:“麻驿丁,举头三尺有神明,话可不能乱说。”他见麻六儿连连点头,又问,“听你说话的意思,今日在六乘驿歇脚的人很多?” 麻驿丁牵住他的缰绳,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驿馆开了半扇的大门,口中答道:“不瞒大人说,今日恰好是咱们新县令长子娶亲的喜日,有不少从青州来贺喜的,如今都堵在咱们六乘驿了。” 陆鸿知道这位接替洪成的新县令,名叫岑始,由于名字读音不大雅观,因此熟识的人大多叫他表字维元。 岑维元过去在门下省做个录事,李毅入主青州都督府时从他门下侍郎的老丈人手下借了过来,撤换洪成时正好升一级补了保海县的肥缺。 对于这个顶替洪成的新县令他并没有什么恶感,相反的,因为此人忙前忙后替胡家张罗新房的事情,他对岑维元还是颇有感激之情。 “岑维元五十多了罢,怎么大儿子才娶亲?”陆鸿问过之后便觉得白问了,这个小小驿丁又哪里知道县令的家事。 谁知那麻六儿一个趔趄,险些摔了一跤,爬起来时瞧着陆鸿的眼色又多了几分崇敬——这位爷张口就直呼县太爷的表字,显然是个更大的官呐! 他拍拍腿上的雪粉,两手牵牢了缰绳,又怕再滑倒连累了大人,手上紧了又松,战战兢兢愈发陪着小心道:“这个小人恰好知道,岑县令家二公子、小公子都成了家了,只有这位大公子身子骨一向不大好,瞧过无数名医,一直都是反反复复。这回自打入冬便没好过,打算娶个新亲冲冲喜……” 陆鸿听到此处连忙叫麻驿丁打住,他不愿再多探听别人的隐私,更何况这种荒诞不经的言论根本毫无可信之处,多半是一些不明就里的无聊人妄加猜测诋毁…… 三人说着话便进了驿站的大院,一进门便听见铿锵壮阔的大鼓小锣声,这是所有保海县人都极熟悉的《战江东》大曲,此时已演至“乱”部,即只有器乐、舞蹈,而无歌辞,曲调急骤紧张,犹如万马奔掣,昂扬激烈。 陆鸿忍不住在门檐下停住脚步,侧而倾听。可惜这段大曲已然接近尾声,最后一个音节奏罢,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所有人都忘了叫好,还在回味当时的意境。 《战江东》的本子近百年来被编成宫乐、大曲、舞剧、话本等各种艺术形式,其中尤以大曲受众最多,表现也最为丰富。此时的陆鸿听来又是一番滋味,曲中歌颂的屈山宙,对他来说已然不再是一个与自己没甚关联、神话般的人物,而是与他切切相关的,他的师祖、前辈、老将军。 陆鸿感觉浑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木然呆立,久久不能平息。 突然东侧厢院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喝彩声,诸般夸赞叫好交杂在一处,刚刚陷入短暂宁静中的驿馆顿时又喧闹起来。 陆鸿被这猛然冒出的声响吓了一跳,惊愕地盯着东厢的方向。只见那处大白日也是灯火辉煌,两株腊梅枝桠勃发,长出墙头,一派热闹景象。 麻驿丁连忙站出来解释:“大人,这是神都来的十几个文学生,说是去青州凭吊战场遗迹,还要做诗文追悼亡魂……” 陆鸿点点头,这事儿虽说有些借战事死难卖弄文采之嫌,不过这是别人的自由,既未与道德常伦相悖,更不违反律法,也轮不到他来管。 他四望一圈,问道:“咱们在哪歇脚?” 麻驿丁朝西边厢院一指,道:“西院清静些,只有一个落魄文人住着,大人可以去那边。” 像六乘驿这种大州边上的驿站,相当于官营客栈,除了接待往来官员,平时并不禁止对外开放,只是一来地处紧俏,二来官驿设施服务全部以接待官员的规格来操办,因此价格上比普通客栈高出不止一筹。因此能住在这驿站中的,不是官就是商。 陆鸿听说有个落魄文人住着,心中好奇,就点了点头,将迟行交给张如镜牵至马棚,自己跟着麻六儿绕过围廊,转入西侧那个有些冷清的厢院。 这院子里只有五间厢房,那个文人住在最北角那个狭小的耳房里。根据麻六儿的指点,陆鸿径直推开正中一间厢房的大门,一股温和的热浪顿时扑面而来。陆鸿奇道:“没人时也烧着地龙吗?” 麻六儿一面将两扇窗纸后边的布帘卷起一半,让外边白雪映照的光亮透进屋来,一面陪着笑答道:“人多时就早早全开了地龙,官上大人们随时来都不至于坐冷炕——老规矩都是这么办,官上拨下来的炭都有富余,不碍的。” 陆鸿心里明白,他们这种伺候人的小吏总是生怕怠慢上官,毕竟往来的官员未见得个个都像他这般好脾气,因此只说了句“有些靡费了”,便闭口不言。 麻六儿本打算言说一些朝廷的体恤,对官员的优待,转脸见陆大人背着手悄立堂心,缄口凝目的神态,端重沉稳的气势不知不觉间散发出来,加上屋内有些阴暗的氛围,霎时间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让他不由得精神微乱。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这才循着陆鸿的目光望去,只见正堂之中挂着一卷新字——“如松”。这字就是住在耳房的那位落魄文人写的,昨日驿丞老冯见这字耐瞧,便借来裱了,挂在当中这间厢房里,似乎也要附庸风雅一回。他有些奇怪,大人怎么一瞧这字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莫非这字里有甚么猫腻?他也凑近了仔细观瞧,除了两个字越看越不像字以外,并没有瞧出甚么特别的东西。 陆鸿看到这字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作者,和他当初所买褚遂良《千字文》摹本的就是同一人——宣州陈石! 这“如松”二字四分隶六分楷,结构工整精巧、笔画抑扬顿挫,又兼质朴雄浑的风骨,虽然和那两卷《千字文》的表象上一个上佳俊朗,一个低劣丑拙,但是神意极为相似,只不过少了几分萧索,多了一些洒脱。 因此这幅字虽然并无署名钤记,陆鸿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写这幅字的人现在在哪?”陆鸿问麻六儿。 麻六儿指着北面,道:“陈先生啊,就在耳房里住着啊,就是小人说的那位落魄文人。” 第五十六章 大名鼎鼎的陈石 麻驿丁带着陆鸿一路小跑,心中正纳闷,这位大人要见那穷酸作甚,却见陆鸿迈开两条长腿,三两步赶到头里,在那耳房外停了下来。 麻驿丁伸手“笃笃笃”敲了敲门,叫道:“陈先生,在吗?有客人找。” 听闻门里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贵客远来,不亦说乎?”话音未落,“吱呀”一声,木门打开,门后站着一位六十岁出头的老先生。只见他两颊凹陷,皮肤瘦皱,两眼却炯炯有神,颔下垂着三寸白须,一身灰布棉袍拾掇得干干净净。 “陈先生,在下姓陆,冒昧打搅,万望海涵。”陆鸿依足礼数,给这位老先生告了造访之罪。早先不知陈石大名,还以为那两卷《千字文》摹本乃是狂徒的拙劣之作,后来听人说了他的故事,才知道原来是与甫清先生齐名的大书家。 不知为何,他见了厢房里挂着的那幅字,竟顿生知音之感,只觉此人字里划间透露出来的狂风傲骨无不让他产生共鸣。但是真正令他必须找到这个人的原因,是要从他身上找到甫清先生的下落——胡效庭失踪不久,县学的甫清先生也飘然离去,陆鸿怀疑这师徒两个定然是凑到一块儿去了! 陈石见了陆鸿不由得一阵错愕,眼前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端地是人杰,可惜并不是他要等的人。陆鸿一身大氅尚未解下,遮住了军袍,陈石看他脸上有几分书卷气,以为是东厢院的某个文学生,慕自己旧名而来。 他心中泛起一丝厌倦,将门重新合了一半,淡淡地道:“老朽隐居此处,不见外客,请自便罢!”说着便要闭门谢客。 陆鸿急忙伸手轻轻一推,口中道:“稍待。” 陈石被他抵住门扇,发力之下竟然纹丝不动,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怒意,毫不客气地道:“小子无礼,快快放手!” 陆鸿抱歉地道:“陈先生恕罪,在下确实有要紧事必须请教先生。” 陈石闻言面色稍平,眼光在陆鸿身上转了两圈,终于狐疑地问:“甚么事?” 陆鸿道:“请问可知甫清先生谯岩的下落?” 陈石眼中精芒一闪,用警惕的口吻道:“你是谁,打听谯岩做甚么?” 陆鸿平静地与他对视着,说:“在下有个义弟,叫做胡效庭,两个多月前失踪了,想请教一下甫清先生有没有瞧见。” 陈石的眼光缓和下来,又将他打量了一遍,道:“胡效庭是你义弟?” 陆鸿点了点头,听到陈石这么说,胡效庭的失踪八成是和他们有关了,也许陈石还与胡效庭见过。 果然,陈石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想:“这孩子老夫见过,很乖巧,甫清得了佳徒。不过他们早已往京畿去了,老夫也不知下落。” 陆鸿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撒谎,陈石和谯岩都是纯粹的文人,他们不像朝堂中那些戴着文人帽子的政客政客一般,随时睁着眼睛说瞎话,所以他在陆鸿这种兵法虚实、“欺骗”和“反欺骗”中路过几回鬼门关的人面前,根本隐藏不住自己的心虚。 不过陆鸿没有揭穿他,陈石虽然不懂得如何说谎,但是他相信这位老人自有苦衷,既然不愿意透露给他,那么再问下去也是无趣。同时他也相信胡效庭一定是自愿跟着甫清先生,至于到底甚么缘由,或许和胡顺的下狱有关…… 他已经知道义弟安然无恙,甚至还跟着一直倾慕的老师游历天下,长久以来对胡效庭的担心也就不复存在。他正要向陈石告辞,却听“咿呀”一声,西厢院的院门被人推了开来,一位青年男子身披雪白宽松长袍,内衬蓝紫色绣金云纹直衫,水玉簪头、白纱角巾、翡翠围腰,背着手佼佼然信步而来。 那人远远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向陈石抬手招呼:“梦昙公别来无恙乎?”同时朝陆鸿和麻驿丁点了点头。 陈石看见这人,眼中顿时发出异样的神采,忽地提起袍裾跨出门槛,疾趋两步迎了上去,当面便要下拜行礼。 那人急忙拦着,笑道:“莫折煞了我!” 陈石依言起身,向那人道:“一别四载余,公子风采胜似当年,老夫却是朽木难为大用了……”说着唏嘘感叹,竟落下泪来。 那人敛了笑容,正色道:“梦昙公矍铄依旧,怎可妄自菲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难道梦昙公雄心不再了吗?”说到后面已经微有责备之意。 谁知方才还一身刚毅的陈石此时竟然战战兢兢,惶恐不已。 那人抬眼瞧了陆鸿和麻驿丁一眼,对陈石道:“咱们进去再说,石公落脚何处?”说着径向耳房处寻来。 陈石连忙跟上,稍稍落后半步,指着敞开的房门道:“正是这间,公子小心在意。” 那人“嗯”了一声,对旁边几个宽大的厢房视而不见,丝毫不因这耳房狭窄小器而皱眉踌躇,带着陈石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经过陆鸿身边时,却缓下脚步着意打量了一眼。 陆鸿始终叉着手立在走廊阶上,见他目光望来,便点点头默然还了个招呼。陈石跟上来时,特意在陆鸿跟前停了停,道:“少年人,你的义弟自有抱负,不用强求,缘分到时即可重聚。”说罢便走。 陆鸿微微颔首,说了声“是”,便目送着二人进了屋里,直到房门轻轻掩上,再也瞧不见身影。 麻驿丁将陆鸿送回厢房之后,便退了出去,经过院门时,刚好遇见拴马回来的张如镜。这小子一脸魂不守舍的模样,路也不看,差点同麻六儿撞了个满怀。 麻驿丁在门槛边扶住绊脚打跌的张如镜,问道:“张小哥,您这是?” 张如镜朝东边厢院望了一眼,答非所问地支吾两声,末了拉住麻驿丁,扭扭捏捏地道:“麻老哥,请教你件事情成不?” 麻驿丁爽然一笑,拍着胸脯道:“尽管问,只要是这驿站里的事儿,没有我麻六儿不知道的!” 张如镜白净的脸颊忽然变得通红,指着发出咿咿呀呀唱曲声的东厢院,压低了声音问道:“麻老哥,那边唱曲的娘子是谁?” 麻驿丁侧耳分辨了一会,眯起一双豆大的眼睛,怪笑道:“你说的是容姑娘罢!那是青州教坊的新旦,新罗那边进贡的。因为前头有个女官被大都督家的小公爷瞧上了,解身出坊,青州教坊四台柱缺了一脚,因此秋天刚从内教坊坐部伎借了容姑娘过来压台面。” 张如镜“哦”了一声,又沉默下来。 麻驿丁一副过来人的表情,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道:“刚才去东厢院偷瞧了罢?教坊的娘子瞧瞧便罢,那都是达官老爷们的玩物,不用太上心。” 张如镜突然像发狂的狮子一般,一把揪住麻驿丁的领口,怒道:“我不许你这样说,容姑娘不是这种人!” 麻六儿吓了一跳,打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瞪起了小眼冷笑道:“瞧不出来张小哥还是个痴情种子,你爱撞南墙吃苦头都随便罢,哼!”说着抻平了胸口的褶皱,嘴里乱碎着去了。 陆鸿正在屋里翻看着李嫣送他的《战国策》,随手翻到宋卫篇,可是书上密密麻麻的雕版字他一个也没瞧进去。他的心思还在方才遇见的那个年轻公子身上。 那人显然是王公贵胄或者二代世子,他天生而来的那份高贵气质和雍容风度绝非一般文人雅士所能比拟!即便拿鲁国公都督府家的李小公爷与其相比,虽是同样的风流俊秀,可在气势上依然大失颜色。如同牡丹芍药,不可同日而语。 那人身上仿佛有种魔力,叫人情不自禁生出亲近臣服之心,就连陆鸿见了这般神采也是大为倾心。 他究竟是谁? 陆鸿的目光从白纸黑字上游离出来,隔着重重屋墙看向陈石所住的耳房方向,他的心中忽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想法,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 突然间厢房大门“嘭”地被人推开,陆鸿吃了一惊,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顿时消散于无形,接着便见张如镜气鼓鼓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到最近的椅子上,瞪着俩眼鼓着腮帮子自个儿发狠较劲。 陆鸿被他打断了思绪,心中不快,只得合起书页,皱眉道:“只是栓个马,怎么去了这么久?谁又惹到你了?” 张如镜没好气地道:“不关你事!” 这他娘的叫什么兵?! 陆鸿气不打一处来,抓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张如镜这下倒没犯愣怔,猫着腰兔子一般蹿了出去,“乒乓”一声,茶盏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滚!”陆鸿把手里厚厚的战国策也丢了过去。张如镜大骂道:“校尉就可以打人?校尉就可以打人?老子跟你没完!”说着溜出房门,两个奔子消失在了转角。 陆鸿书一出手便后悔了,倒不是后悔打了张如镜,而是心疼那本李嫣送的《战国策》。他走过去拾起来,轻轻拍打拂去纸面上的灰尘,然后重新坐了下来。 其实他倒不是真的恼火,实在是这后生有些放肆,不敲打敲打迟早要出事情…… 第五十七章 上下混乱 屋外的寒风渐渐平息下来,门缝里也没有了“呜呜”串风的声响,地龙散发出来的热气叫人熏熏欲睡。 陆鸿揉了一把脸,又开始思索着陈石的那位客人。不过他再也没有任何头绪了…… 到了快晌午时分,麻驿丁取了一本册子来找陆鸿,一是上报道路已通,暂时清理出了一条能容马车通过的小道;二是请问是否需要安排晌午饭,如果需要的话请在册子上登记一餐,如果急着要走,那便不必。 同时老麻还悄悄地告诉陆鸿:他那个小亲兵已经在畜生棚里蹲了半个时辰了! 由于驿站上可以为青州都督府下辖文武官员免费提供食宿,但是需要统一造册,方便拿去上头报销,否则便需驿丞自掏腰包填补炭料、食材的蚀耗。所有官员的登记签押需要与所属职官的外派、休假行程对应,一方面是朝廷给予的福利,一方面也是利于管控。 陆鸿并没有打算留在驿站上蹭这顿官饭,不过他还是在食簿和宿簿上分别签了自己的大名——倒不是为了给驿站上卖人情,而是送给陈石和那位神秘客人…… 至于这种做法是不是合乎法度,有没有涉嫌以公利私,现在这种情势之下陆鸿才不在乎这些。 朝廷那些头头脑脑们不是正为了要不要给他破格升将而挠头嘛,索性陆鸿自己就给他们几个台阶下下,让有些人抓住点把柄,再降一两级,好教最后论功行赏时还有升迁的空间…… 看吧,我们的陆鸿不仅要在战时迎着敌人的刀剑冲锋陷阵、还要替朝廷的大人们操心费力,他觉得如果皇帝还算懂得感恩图报的话,至少应该赐他个“感动大周杰出青年”或者“大周杰出劳模”这样的牌匾挂挂,最不济也得多赏他几车绢布,好给胡玉儿置两件新衣…… 想到可爱的小玉儿,陆鸿的嘴角不禁露出了温馨的微笑,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上河村的那个家里去。 做完签字这件小事,陆鸿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急急忙忙到马棚里去找张如镜。 这少年的脾气还真是倔强得可以!陆鸿瞧见马棚角落里,正冻得瑟瑟发抖的张如镜,只得苦笑摇头。 “起来罢!”陆鸿故意绷着脸道,“赶路了。” 张如镜瞧了他一眼,一骨碌爬了起来,开始默不作声地解缰绳,挂鞍鞯,牵着两匹马径直走到驿站外面,先服侍陆鸿坐稳,跟着自己笨拙地翻身上马,规规矩矩地跟在后头。 麻驿丁一路送到门外,直到陆鸿挥挥手叫他留步,这才站在门槛外头躬身目送了好一会儿。 一路上张如镜都一言不发,陆鸿心中大为奇怪,狐疑地想:“莫非这小子转了性了?” 他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见张如镜咬着嘴唇,看不出任何表情。 “小张,你咋了?”陆鸿勒住马,等对方跟上来后问。 张如镜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忽道:“大人,听说你几个月就从小兵做到正六品,这是真的吗?” 陆鸿呵呵一笑:“现在估计是从六品了,你问这个做甚么?” 张如镜道:“我想做军官,跟你一样!” 陆鸿瞧他一脸坚定严肃的神情,自己也收了笑容,正色道:“想出人头地是好事,不过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有的人在军旅中混了一辈子,到老也只是个九品、八品的执事官……” 张如镜沉默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似得,瞪着他道:“大人,请你教教我。我能吃苦,也敢拼命,我甚么都能做!” 陆鸿哑然失笑:“就为了做官?” 张如镜点点头。 陆鸿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胡小五他们几个人的身影,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让他的心在这寒冬里暖融融的,他道:“跟着我的人当中,没有一个不能吃苦的,个个都敢拼命——这是做军人最起码的素质!他们这些人当中,如今官职最高的是从八品,在后军斥候营做副尉。所以说,光有这些还远远不够,沉住气,多学习,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张如镜陷入了一阵沉思。 陆鸿虽然不知这个后生哪里来的这股念头,不过就像他说的,这是好事。 官道上白雪铺成了一路莹白,两行清晰的马蹄印从六乘驿一直延伸到脚下,路旁的行道树也被皑皑大雪压得垂下了枝条,在稀冷的微风中缓缓摇荡。偶尔“扑通”一声,枝条一阵晃荡,滑下一坨雪块,不一时便与地上的厚厚的积雪融为一体。 陆鸿此刻并不了解,就在他们即将到达县城的同时,坐镇神都的上三省和?河岸边的青州行营已同时乱成了一锅粥! 今日早朝时分,兵部侍郎刘琨首先发难,检举千牛卫虚报冗员,冒领军饷,引起轩然大波。不甘示弱的卫署几位大将军联名上奏,直批兵部在东北抵御两胡之战中“畏首畏尾、调停失当”以致“沧州、瀛洲守军未能及时北上接应”、“青州军取胜后开幽州军库指令迟迟未发,使得缺军器、无粮草,进军草原方略无疾而终,错失一绝后患之机会”。 御史台也趁机站出来痛打落水狗,御史中丞戴猛诘问兵部库部司郎中鲁光莱州、即墨降兵上缴军器的去向,这鲁光压根没听说过莱州、即墨有哪支南唐军队投降并上缴过军器,因此竟无言以对。 兵部吃了个哑巴亏,便将矛头指向中书省,责问去年时任濠州别驾的中书舍人杨询克扣当地府兵年饷一事,说是一定要为濠州六府七千府兵讨回一个说法。而中书舍人杨询的座师、刚刚从中书令退下去的当朝大儒左山,正是御史中丞戴猛父亲的同窗好友…… 原本是兵部、卫署作两路分庭抗礼,一争上下,谁知其他文官武将们不甘寂寞,纷纷跳出来唇枪舌剑,交相攻讦。 一干文豪名士口才便给,其论点之奇诡,辞锋之锐利,明刺暗讽、引经据典交相辉映,顿时令武将们讷讷难言、相形见绌,最后反倒被晾在一边空吹胡子干瞪眼。 而文官论战也从五六品中吏口沫横飞演变为二三品大员赤膊上阵、兵部与御史台干仗变成了支持兵部的中书省与声援御史台的门下省贴身肉搏,终于将“政事堂”也拉扯进来,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学究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话题也从千牛卫虚报军饷转到了吐蕃国事。而本该为兵部鸣不平的六部家长尚书省众官却三缄其口,一个个老僧入定。 这些事最终也没有争论出任何结果。 而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或许才正是皇帝、宰相们真正想要的结果。 当然了,紫宸殿上吵吵闹闹几个时辰,一直没发话的丰庆帝终究还是要表个态。这位五十岁才接位大统的皇帝表态的方式十分粗暴——掀了龙案上的桌布,连带笔筒、砚台、镇纸、奏折一齐扔到了大殿的中心,然后在群臣的跪拜惶恐声中拂袖而出! 几个卫署的大将军刚刚散朝就在太液池边求见皇帝,一再地表达忠心;兵部尚书徐夏威随后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而且还请求皇帝准许他亲自到青州坐镇,一来避避朝堂上的风头,二来要将卫署临设督查司的气焰打压下去…… 谁知一向态度很不明朗的皇帝爽快地准允了他的要求,并且私下里表示:朕绝对相信兵部的所作所为,不要有思想包袱,到了青州放手去干! 徐夏威当即感激涕零,谨遵教诲。 事后终于有人看出了这件事背后的猫腻:原本围绕李毅而生出的整个事端,使得大家一顿乱斗,到最后谁也没捞到好处,谁也没达到目的,最终受益的,似乎只有那个即位六年来碌碌无为、毫不起眼的丰庆帝。 这些及早醒悟的人当中,有力保李毅的门下侍郎曹梓,有落井下石的中书舍人杨询,有作壁上观的尚书仆射窦恒,还有几乎不问朝政的老辅国将军、上柱国裴征…… 可是光靠这些人的醒悟根本左右不了大局,这个最初所谓“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的事件已经彻底偏离了正轨,下面的人不是自成派系互相攻击就是望风骑墙惶惶不可终日,政事堂多年来努力维持的君臣权利平衡已经严重倾斜! 而对于老老实实待在青州的李毅的是非功过,早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而青州行营这边,左路军兵马司宣布了刚刚接到的,对于青州行营后军昭武校尉陆鸿的处罚决定:降一级为正六品下昭武副尉、罚俸一个月,出任青州行营后军检校副指挥! 欸?不对啊!这他娘的到底是处罚还是奖赏? 大家嘴上不说,却都是满肚子的狐疑。 但是除了前军甲旅旅帅徐贲大呼小叫鸣不平、并声称要到兵部去检举以外,没有人对这件事发表任何异议。大家都在拼了命地忙于应付突然发疯的汤柏、应付四处伸手打板子、查纰漏的兵部临设督查司。 至于汤柏为何突然如此反常,没有人知道原因。 而看似已经从漩涡中跳脱而出的陆鸿,此时已经穿过了六乘驿与县城之间大雪铺就的道路,保海县南城门就像一个张开着臂膀的母亲,拥抱着她英雄般的孩子归来…… 第五十八章 要命的书信 正如我们所知,县城到上河村的路途并不算长,但是陆鸿直到傍晚时分才隔着燕子河瞧见他家那个簇新的灰砖院墙。 原因很简单,他在坝集里瞧见了赵四。这个曾经因为辅佐陆鸿捕捉巨寇蓝鹞子而名噪一时的客栈老板,如今关了赵家集祖传的生意,在坝集赁了间铺子,专门卖些常见的点心吃食。 陆鸿晌午时分骑着马穿过井然有序的县城,来到热闹哄哄的坝集,刚到集镇东面的牌楼下便被眼尖的赵四拦下了。 “陆队正……陆队正恁回来咧,怎到坝头来的?”赵四激动地从临街的商铺里蹿了出来,一把揪住陆鸿的大氅,险些被张如镜一鞭子抽在脑袋上。 据《保海县志》记载,坝集原先叫做坝头庄,自青州四十年前在保海立县以后,由于此处正当县城与三河镇、柳镇交接之地,因此迅速取代了原先三河镇赵家集的地位,成为了县城以外首屈一指的大集镇,几年发展之后便已颇具规模。 六年前洪县令为了整饬县城街道,解决城东城南两大集市脏、乱、差的问题,下令迁出所有无店铺的流动商贩,统一在城外择地安置,所以城东集市的大部分商贩都转到东门外二里地的坝头庄来。 原先只有一百多户的坝头庄立即涌入了不下千三百的新人口,随着文昌庙及城隍庙相继迁入,坝头庄也改名叫做坝集,因而此时仍有许多老人称坝集叫做旧名“坝头庄”或是“坝头”的。 这赵四着实有些激动,嘴里都不甚利索,愣是将坝集的老名字喊了出来。 陆鸿起先也被吓了一跳,待瞧清是他之后,心中也有些乍见故人的欢喜,拦住了准备拔刀的张如镜,冲赵四笑着道:“赵老板,怎这样巧法,你也在坝集哩?” 赵四仍旧紧紧攥着他的大氅,似乎怕他飞走了一般,丝毫不在意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嘿嘿傻笑道:“陆队正,这有啥巧不巧的,俺把买卖开到这儿来咧。” 陆鸿被他拽得脖子有些发紧,只得翻身下了马,一边把住赵四的手臂,顺便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甩脱,一边和气地问道:“赵家集的客栈怎么不开了?” 赵四一脸苦笑:“俺把客栈封了。”说着左右瞧了瞧,遮遮掩掩地道,“晌午还莫吃罢?先到店子里坐坐,俺叫你婶子给你做面片汤。” 陆鸿心想,这赵四还是老样子,大白日鬼鬼祟祟的,估计又没啥好事。他向张如镜使了个眼色,两人牵着马随赵四来到一间还算宽敞的面铺门外,将马在门口树上栓了,进了店里。 赵四一进门便扯着嗓子大喊:“老太婆,下两碗面片,加蛋,分量要足!”说着在空荡荡的馆子里随便找了个座位,抻起油乎乎沾着白面粉的袖子胡乱抹了两圈,便请陆鸿坐下。 赵家婆娘这才慢悠悠从里间的帘子后面转了出来,迷迷瞪瞪地问:“来客咧?”显然是生意冷清,躲在后边瞌睡了。 “来甚么来,是陆队正,这蠢婆娘眼睛也不长!”赵四瞧见这黄脸婆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朝他婆娘发火。 陆鸿不知赵四发甚么疯,只得劝道:“赵四叔,有话好说。” 赵四倒是听他的话,闻言“唉唉”答应两声。他那婆娘揉了揉眼睛,突然发癫似得冲过来,捉住陆鸿的肩膀,瞪着眼叫道:“陆队正,是陆队正!恁可回来了,俺们家有救咧!”说着跪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陆鸿吓了一跳,自打偶遇赵四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不对劲,此时见了这般情状,心知定然是出了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于是一边扶起赵家婶子,一边好言劝慰,叫赵四把原委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说起赵四,这段日子过得很不顺心。虽说因为捉住蓝鹞子手下的事情得了县里的褒奖,甚至发下一个“忠义勇”的牌匾,以至于原本籍籍无名的赵四一跃之间成为三河镇第二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件好事的影响一直延续到陆鸿们参军离乡,赵四还在庄里享受着“赵老爷”的尊称,一抬头瞧见自家门楹上挂着的“忠义勇”牌匾,每回都忍不住沾沾自喜,这家客栈也因为声名鹊起,吸引了不少前来观瞻的客人,客栈的生意也红火了一阵。 赵四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陆鸿们离开的第三天,他那没见识的婆娘在收拾客房的时候,意外地从墙砖缝里抠出一封已经被老鼠咬得缺头少尾的书信,赵四只揭开封皮瞧了一眼,便像丢麻雷子一般将信丢得远远得…… 信的开头这么写着:毅公亭坚兄在上,前番约定之事…… 赵四是个聪明人,他只瞧了这么多,却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几乎在一瞬之间,他就想到,这封信必然是蓝鹞子留下来的,这个“毅公亭坚兄”没有别人,当然是那位高高在上的鲁国公,二月二坝集事发后的告示上不是写着吗:鲁国公毅仪仗往柳镇…… 还有甚么“前番约定之事”,约定啥了?一个南唐巨寇蓝鹞子和咱们的鲁国公约定,约定了啥? 赵四如堕冰窟。 早在捉蓝鹞子封仓库的时候,陆队正就对他千叮万嘱,仓库里的东西不要动,不要瞧,知道的越多越危险! 也就是那一天,赵四突然之间锁了客栈的大门,连自己的兄弟也没招呼,就带着婆娘孩子连同存下的十几贯钱、几锭银子来到坝集,赁了这间铺面度日。 这老头嬷嬷两个几个月来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生意也没心情营务。 陆鸿听了沉默下来,隐隐然明白这事儿万分棘手,他捻着手指,开始将二月二至今的一整滩子事情串联起来。 赵四和他婆娘两个垂着手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多出,生怕打断了陆鸿的思绪;张如镜隔着一桌坐在当门处,若无其事地左右检视着,他在努力扮演一个合格的亲兵,同时尝试着做一些自认为亲兵当做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有几分像样,以至于捏着刀把的左手有些紧张…… 店子里胡乱排了四张长桌,靠内间的炉灶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白花花的热气,一只毛色驳杂野猫百无聊赖地蹲在门口的角落里,正惬意地舔舐自己的脚掌。 坝集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刚刚吃饱了晌午的悠闲行人,正一个个抚着肚皮、打着饱嗝,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消食。左右各家商肆的吆喝叫卖声也显得有些懒散。而这间小小的铺面里,却仿佛与外面的清平世界格格不入。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如镜的肚子“咕噜”一声,打破了店里的沉寂。陆鸿听见便收起思绪,笑了起来:“赵四叔,先给我们弄点儿吃的,下午我跟你回赵家集一趟,办法总是有的。” 赵四一拍脑门,歉疚地道:“瞧俺,吃饭才是第一大事!陆队正坐着,俺亲自下厨去。”说着一撸袖子,风风火火地往后厨便走,他那婆娘是个不当事的,也不知留着陪客倒茶,亦步亦趋地跟着赵四进了里间。 不一时面片汤上来,陆、张两人饱食一顿。赵四着意巴结,一人打了三个鸡蛋。陆鸿吃饱喝足,先将张如镜支回上河村报信,自己跟着赵四两人匆匆赶回赵家集。 赵四骑着车行租来的叫驴,带着陆鸿回到赵家集时,遇到几个庄上的熟人。那些人相见之下都亲切地向赵四打着招呼:“赵老爷,回啦?去坝集发了大财莫?” 赵四胡乱应付几句,等到他们再瞧见陆鸿时,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直到目送着两人开了客栈的大门,消失在“忠义勇”的牌匾下方,才有人反应过来,惊叫一声:“那不是陆队正!” 赵四一进屋便插上大门,半年前来过的赵家集客栈此时已经大门紧闭,陆鸿举手挥赶着鼻间呛人的灰尘,举目打量。 这客栈还是老样子,桌椅摆放一如捉蓝鹞子那日的光景。陆鸿感叹光阴变幻的同时,也想到曾在此地遭受的重创,胸口受伤处虽然早已愈合,此时却不禁隐隐作痛起来。 他命运的离奇变化有很大一部分便是从此而起。 赵四并没有察觉出陆鸿的神色变化,他此时一心惦记的,便是那个可能带给他家破人亡的书信。他不等陆鸿吩咐,便径自绕过账台,蹲下身麻利地翘起一块地砖,埋头刨挖起来。 陆鸿闲来无事,便取了条抹布扑掸干净身边的长凳,正要坐下来等着,却听柜台后面赵四自言自语:“怎会,怎会哩……明明是这里的……” 陆鸿心头一跳,赶忙走过去查看,却突然看见赵四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嚎叫道:“信……信没咧!信没咧!” 陆鸿大惊失色,一把抓住赵四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手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慌张:“信没了?你再想想,是不是藏错地方了?” 赵四的双眼空洞而无神,他摇了摇头,既像是对陆鸿,又像对自己喃喃地说:“不,不会藏错。俺见过他们,定是他们偷走了信……完咧,完咧……” “谁偷走了?”陆鸿感觉到这事情的严重性,那封书信中一定有着什么惊天的秘密! “是他们……”赵四此时却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原本干瘦的脸庞已是一片死灰,“是那些老客,每日都来,俺不认识,俺知道他们一定是冲着信来的……” 陆鸿仿佛明白了甚么。原来这间客栈早早就被盯上了,怪不得赵四会舍弃心头肉一般的祖业,跑去坝集去干那个蚀本的买卖,以他的机灵,当然早就察觉了甚么…… 陆鸿只觉背后凉飕飕的,已经出了一身冷汗,他甚至感到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伺着他。他的心头首次被恐惧所笼罩着…… 第五十九章 客栈大火 从赵家集经过王家村,陆鸿一人一马悄然伫立在潺潺流淌的燕子河边,隔岸望着灯火通明的热闹喧嚣的胡家大院。 这簇新的院子修的真是漂亮,朴素厚重的清水砖院墙,一溜齐滴水瓦斜斜的像帽子一般扣在墙头,明显整饬过的堂屋从院墙上沿冒出头来,一数之下,已从原来的两间屋变成了两正两偏的四间;院角一株有些年头的槐树,约莫是从别处新移植来的,正蓬昂着头,迎着河面上吹来的夜风簌簌摇动;还有一个明显未曾完工的门头,檐顶垂花挂落都空着,让人感到些许遗憾。 院子里显然是在摆酒请客,上河村别处都没甚么灯火,只这一处人声鼎沸,陆鸿甚至能从嘈杂的声响中辨出三流子和王正醉醺醺的呼叫。 他的嘴角泛起一抹笑意,那是他的亲人和手足们呐!他再也忍耐不住,策马过了燕子河上架设的小桥,他想立即冲进院里和久违的乡亲们见礼,然后随便从三流子或者王正的手里抢过酒杯,来一场酩酊大醉! 可是他在门前停了下来,原来院门外的阴影里还坐着一人,正倚着墙壁瞌睡,是他的亲兵张如镜。 “小张,怎么不进去?”他下马轻轻拍了拍这后生的肩膀。 张如镜迷迷糊糊间醒了过来,扒拉着眼角的眼屎,打了个哈欠道:“我在等你回来!” 陆鸿心里涌过一阵暖流,他把张如镜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并肩从还算宽阔的门洞里走了进去。喧嚣的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了陆鸿身上。 “陆队正!”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院里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陆鸿随后便被热情的群众包围起来,肩膀上、脑壳上、背心上噼里啪啦被人拍了不知道多少下。 这些人有胡家的族叔、族伯,有同村的乡亲、长辈,陆鸿只好一面缩着脑袋拱手陪笑脸,一面“小爹”、“二婶”、“四舅”一通乱答应。 张如镜在后头跟着,瞧了他这般狼狈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一脸喜气的胡顺从主桌上站起来,从人群中拉着陆鸿排众而出,将他带到主桌主位上一位陌生军官跟前,笑道:“小陆,快来,这位大人已等你多时哩。”说着伸手一指。 陆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主桌主位上一名绿袍军官正笑盈盈地放下酒杯,站起来朝自己拱手。 “陆副指挥,职下乔瑞,奉了督查司马中郎的命令,特地来给大人道喜!”说着绕过桌子走过来,背着人偷偷使了个眼色。 陆鸿瞧在眼里,虽然不知在暗示着什么,但是心中有数,这个时候马威派人过来,当然不是为了“道喜”这种事情。他请乔瑞稍待,抬眼找到三流子和王正,伸手招了招。原本已喝得半醉的两人立即一骨碌爬了起来,凑到他跟前。 “小五子没来?”陆鸿道。 “他呀……”三流子摇摇头,“白提了,他对恁家不就那么回事——不过叫俺带了点心来,这都很难得了!” 陆鸿心想这话不错,他点点头说:“你叫几个兄弟别喝了,都集合待命,谨记莫惊着乡亲们。”他已经在人群中瞧见了好几个熟悉的人影,那都是提前休了假的老兵。 三流子是个机警的人,闻言便知有事发生,当即领命去了。 陆鸿又向胡顺道:“爹,你招待着,我陪乔大人说点话。” 胡顺虽然憨厚,心中却还算精细,晓得事情轻重,挥挥手叫他们尽管上屋里去。 乔瑞见自己只一个眼神,陆鸿便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暗想:怪不得马中郎如此看中这位后生军官,果然是有些能耐!想着一直悬着的心便先放下三分。不过一想到马威安排给他的事情,便又焦急烦躁起来。 实在是这件事太过棘手了! 陆鸿带着乔瑞进了新造的堂屋,好歹找到里间的书房,张如镜搬了张条凳在门口守着,两人进门分宾主坐定,半晌不曾开口。不一会王正亲自端着两杯热茶交给张如镜,点点头交换个眼神算是认识了。 乔瑞等着张如镜奉上茶来,又出去将门关好,这才压低了嗓音开口:“先恭喜大人正式授任后军副指挥,兵马司的处罚提案朝廷已经定了,降一级罚一月薪俸……”他说着便悄悄观察陆鸿的神色,见他脸上淡淡的不见喜怒,静静地等着自己往下说,只好跳过了开头的寒暄,说,“职下此来,的确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请副指挥示下。” 陆鸿听他说的客气,脸色却十分郑重,直截了当地道:“乔大人,有甚么话请直说!” 乔瑞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颔下的短龇,咂吧着嘴,为难地道:“今日一大早,陆副指挥前脚刚走,兵部临设督查司的汤柏跟着便收到六百里加急密令,据说是徐尚书拿到了李督的有力罪证,兵部随后便有极大动作……”说着长吁短叹。 “甚么罪证?”陆鸿虽然已经猜到个七七八八,却还是想问个清楚。 可是这乔瑞显然官阶地位都不高,因此知之不详,只道:“陆副指挥年初捉拿蓝鹞子的事情想必还记得罢!马中郎告诉职下,是当日陆副指挥在赵家集截获的一批证物当中,似乎有一件对李督十分不利东西……” 陆鸿已经确定就是那份书信无疑,而且内容定然与赵四家刚刚丢失的那份雷同。看来蓝鹞子终于留了一手,将书信作成两份,至于信上到底说了些甚么,蓝鹞子的目的又是甚么,他无从知晓。 乔瑞见他沉默不语,以为陆鸿没有明白自己的画外音,又补充道:“事情来得太急,咱们渠道有限,急切间得到这么多消息已属不易。不过一旦这事坐实,被打压已久的兵部临设督查司必然将奋起反击,到时候李督能不能保得住就难说了!” 陆鸿想了想,问出了一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乔大人,在下想请教,卫署为什么一定要保咱们督帅?” 乔瑞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这还用问,不是明摆着吗? 这陆鸿一时精明一时糊涂,倒叫他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他还是耐心地解释了一番:卫署倒不是为了单保一个李毅——其实李毅是死是活对卫署和军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但军方就是军方,兵部那些文官们虽然掌管着兵籍军册、兵甲大库、发兵行令等事,但是战时、战后的赏罚军中自有一套准则,保持一套完整的赏罚制度是维持军旅执行力的重要基础!况且自武帝以来,前线将领都有相当的自主赏罚权利,哪怕是先斩后奏这种事,只要依据充分,就算是报到朝廷也要尊重前方主将的意见。 这也是陆鸿为甚么可以这么快叙功论赏,接连就地擢升,三个月从民夫直升六品准将的原因。 这些东西容不得文官来插手!如果今日李毅被兵部那帮人轻易拿下了,那么从今往后咱们大周军方再无威信可言,事事都要看那帮臭酸袋子的脸色! “那帮文人就是嫉恨咱们武官升迁快,不用依照‘每岁一考,三年进阶’的惯例。可是他们从来不想想,咱们的升赏都是拿命换来的!说不定今日升了官明日就战死了,有甚么鸟用?”乔瑞说着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桌面上茶杯“当啷”一声蹦起三尺高,茶水溅湿一片。 他说的“每岁一考,三年进阶”指的就是大周文官勾捡制度。依照常例,京中和地方文官分别由御史和录事参军等考评政绩,定优劣等级,每至三年连续优等或中、优等方可酌情升迁一级或备案等待递补升迁,相比武官的升赏方式,确实要缓慢得多。 陆鸿这才了然,怪不得汤柏主理的兵部临设督查司在青州铺摆不开,原来这事从上到下都是困难重重,谁也未必就下定了决心彻底推翻军中旧制。 这种事,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而且绝不止是一两个脑袋! 他突然想到赵四家中的书信,这既然已经不再是秘密,那么赵四的安全…… “来人!”他忽然大吼一声。 “砰”地一声响,只见张如镜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脸茫然,显然他还没学会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召唤。 “叫三流子和王正带人去赵家集客栈,把赵四带来!”陆鸿嚯地站起来,手臂一挥,张如镜一凛,躬身抱拳,噔噔噔地跑了出去。不一会院外便响起了“唏律律”的马嘶和一连串清脆的马蹄声。 乔瑞早已早椅子上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陆副指挥,甚么事这样紧急?” 陆鸿站在原地,千头万绪一时间也整理不清,只道:“怕是要出人命大事了……” 他的话音未落,便听一匹马蹄声又折返回来,接着堂屋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书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王正急吼吼地闯了进来,惊慌失措地叫道:“鸿哥,东面起火,是赵家集方向!三流子叫俺先回来报告。” 陆鸿暗叹一声:最担心的终于还是来了!他当机立断,叫过乔瑞和张如镜二人,接连吩咐道:“乔大人,劳烦你再跑一趟,请马中郎早做准备;小张,你骑迟行立即赶到行营左军,把事情报告司马将军。事不宜迟!” 两人当即接令,匆匆并肩而出。陆鸿招手叫上王正,出了门,在众人不解的眼神当中离开大院,亲自往赵家集去了。 等到陆鸿他们赶到时,一场熊熊烈火已然将赵家集客栈烧成了白地,废墟四面围满了挑桶抱盆救火的乡亲。焦黑的梁柱还保留着大致的框架,正腾腾地冒着白烟。 “赵四的尸体在账台后边找到了……”三流子凑了过来,低声道。 陆鸿点点头,让四周的百姓立即将事情通知官上,自己则带着几个弟兄返回上河村。 他深知,这件事远远没有结束。陆鸿不仅对赵四的死还有一些伤感和愤怒,而且可以预料到的是,他千方百计自领处分从漩涡之中跳脱出来,这一把突如其来的大火又将他烧回了漩涡的中心…… 好在他已做了两手准备,相信在马威和司马巽的周旋之下,即便是兵部有意拿这事大做文章,也不会做得太过离谱。 船到桥头自然直,等到张如镜带了消息到左军,即便司马巽束手无策,也可以及早通知老师想办法,再大的事情最终也会迎刃而解的!他这样想着,顺便着安慰自己…… 第六十章 风雪杀人 张如镜冒着冰冷刺骨的夜风在乡间小道上寻摸着出路,临走时陆鸿塞给他的吃食、水袋还在胸口的衣襟里散发着热量,可是这点温度绝不是导致他满头大汗的原因——他已经骑着马在柳镇和坝集之间转了好几圈,他迷路了! 我们知道,从上河村往西,有两条岔路,左侧通往柳镇,右侧通往坝集。很不幸,张如镜错误地选择了左侧的那条小路。如果他的方向正确的话,此时至少已经到达六乘驿了。 他如今正骑着迟行,在错综复杂似是而非的小道间茫然地奔走着,生疏的骑术已经让他的大腿被马鞍摩擦得生疼。 “他妈的!”张如镜狠狠地骂了一句,大人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托给自己,而他却被这糟糕的天气和陌生的路径阻在了这个不见人烟的鬼地方。 他本是同乔瑞一道儿出发,因为乔瑞乘的是马车,不如迟行脚力快,他又心急焦躁,因此没走几步便甩开了马车独自赶路。此刻他却埋怨起乔瑞来——亏这姓乔的还是个武官,居然学那些孱弱文人和官家小姐乘个甚么马车! 这雪夜唯一的好处就是比常夜要亮,可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即便依稀能瞧得清脚下,却根本分不出哪里是路。 找个村落问问人。张如镜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不久前路过的一个大庄子,他小心地辨认着来路,跟着已经有些杂乱的马蹄印往回走。 约莫行了八里路,果然透过路边稀松的枯树枝桠瞧见一个大庄院,围圈起十几亩地,那般派头阔气不像是一般的乡绅人家,倒仿佛是神都郊外的官家庄园,黑黝黝地仿佛一头猛兽,伏卧在冰冷的雪夜里。 此时那庄内早已灯火俱熄,只留着门口两盏风灯在轻轻摇曳。 张如镜伸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收拾心情策马而上。他走到那庄院大门前,抬头一瞧,只见门楹上一块巨大匾额,写着三个大字:屈家庄。 他本是汝州人,青州行营组建时他的父亲张厨子跟着当地府兵接连番上、组军、进驻青州,张厨子在青州安顿下来之后,这才将他接了过来。因此他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保海县屈家庄是谁人当主,也不知道这庄子里就修着一座家庙,供奉的正是大周人尽皆知的屈山宙屈大将军! 此刻他对这座除了庞大以外毫不起眼的庄子并没有甚么敬畏之心,相反的,他怀着满腔的焦躁很不客气地捶打了几下大门。 过不多时,门内响起下闩的声音,跟着“吱呀”一声,两个家丁模样的少年拉开了大门。其中一个稍年长的仔细打量了一眼张如镜,见他是一身黑袍府兵打扮,便问:“大兵有么事?” 张如镜硬邦邦地道:“去县城怎么走?” 那少年显然对他的态度不大满意,哪有求人的口气这样横?他回头向更小的少年吩咐一句:“去禀告老太爷,只是个问路的大兵。”说罢转回来冲张如镜道,“往北走三岔路左拐。”说着捏紧领口,“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张如镜腾地冒起三丈火,瞪着冷冰冰的大门,左手不由自主的便在腰间的刀鞘上一拍。不过他想到自己身背的要事,很不情愿地转身上马,临走时还不忘对着大门啐了一口,骂道:“他妈的鸟庄户,早晚带人抄了这家!” 迟行撒开四蹄,便顺着来路奔驰起来,转眼间便将屈家庄甩在了丛林枝桠之后。 一人一马赶了十几里路,果然到达一个三岔路口,张如镜两边望望,发现确实是自己白日里走过的那条道路,于是放下心来,调转马头向左而行。可是他在柳镇耽搁了半夜,穿出坝集到达县城时已经过了夜半三更,四门都已落锁宵禁。 张如镜望着两扇宽厚的城门和因为寒冷而空无一人的门洞,又不知骂了一句甚么。等到他跌跌撞撞绕过保海县城,终于找到通往青州的官道时,已经是晨曦微露,官道上也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行脚人物…… 他拖着一具疲惫的身子和同样疲惫的迟行,在官道上艰难地迈着脚步,不远处正是昨日歇过脚的六乘驿。 他正打算再进去将养一下体力,顺便讨些草料喂养马匹,却见驿站大门开处,一架华丽漂亮的油壁花纹马车缓缓驶将出来,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屁颠颠地在后相送,是六乘驿的驿丁麻六儿。 张如镜正要上前招呼,却听麻驿丁冲着静垂的车帘巴结地道:“容姑娘,您老人家慢走。”跟着车中便响起一个娇柔的声音:“嗯,麻大人留步。” 马车缓缓地离开驿站,麻驿丁好像骨头都轻了三两,脸上的笑容如同四月红花,愈发灿烂了。他半躬着身子立在门槛边上,一直到马车走远,然后便见一人一马出现在眼前。 麻六儿揉了揉眼睛,终于瞧清了眼前这人,原来是昨日跟着那位军官的小兵。他连忙回头向县城的来路看去,却没见那位陆军官的身影,于是冲着张如镜招手叫道:“张小哥,张小哥……”谁知对方全然不理不睬,径直从他身前走了过去。 他嘟囔了两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才想起来驿站里还住着几位半夜里来,因为县城宵禁而留宿在此处的兵部官员。那几位老爷的排场比昨日的陆军官还要大得多,并且嘱咐他一早便要叫门。他瞧了瞧天色,不敢怠慢,连忙旋身进了院里。 张如镜浑身僵硬,眼睛发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唤着自己,却根本不想搭腔,此时他的心思已经全然飞到了那漂亮的油壁车里,飞到了那“容姑娘”的身上。 他浑浑噩噩地跟在油壁车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既不敢过分靠近,又不愿相隔太远,只盼着车里再响起一两句动听悦耳的声音。 仿佛是听到了他内心热切的期盼,车厢里传来一阵低沉婉转的哼唱声。张如镜心花怒放,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可那似乎是遥远地方的俚语小调,他竟连一个字也没能听明白。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张如镜被一惊而醒,他恼怒地回头瞪视,却见几个衣饰华丽、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正催马急赶上来。 那几人对张如镜瞧也不瞧,径直从他左右经过,围到了油壁车的两边。车中的歌声戛然而止。 张如镜正惊愕间,却听其中一个公子向车厢里笑道:“容姑娘,为何走得这样急?害得小生几位甚是牵挂。” 另一人也跟着道:“可不,我们王大哥朝思暮想,也邀约姑娘一道儿上青州凭吊战场遗迹,谁知姑娘不辞而别,叫咱们兄弟险些儿错过了。” 张如镜斜眼看去,只见那“王大哥”鲜衣怒马,正昂首挺胸,顾盼神飞,好一派鹤立鸡群的模样。他在心里啐了一口,暗道:呸!这几块料也敢装大尾巴狼,给我家大人提鞋也不配! 那“王大哥”见车中更无半句言语,脸上讪讪地有些难堪,换了有些不愉的口气道:“容姑娘,我王灿真心实意仰慕姑娘的歌舞风采,为何如此冷淡?” 此时容姑娘终于隔着布帘开口:“王公子,奴奉教坊差使来唱五日,约期已满,就此别过了罢。” 那王灿脸上闪过一丝青气,他是大将军王睿的次子,从来在神都耀武扬威惯了,此番应几个酒肉朋友的撺掇东游南下,本拟一路寻奇猎艳,好生作乐一番。 他心里清楚,这些人极力邀他带头出来,就是想打着他们家的名号横行无忌罢了,谁知在这小小的保海县城便吃了一记钉子,此刻面子上哪里还挂得住!只见他抬手一鞭,“噼啪”一声将车辕上的马夫抽下车来,顿时将几人都震住了。 那马夫“哎唷”一声跌到雪里,抱着头连滚带爬地让到路边,马车便停了下来。 王灿铁青着脸,纵马在车外绕了一圈,在帘门外停了下来,阴恻恻地道:“容姑娘,今日若不下车一见,就莫怪王某人无礼了!” 身边一人扯了扯他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大哥,我看还是算了罢,这婊子毕竟是官教坊的人。” 王灿双眉倒竖,狂傲地道:“甚么狗屁官教坊,别说是这小小的青州教坊,就算是内教坊和太常寺的人见了我爹也要恭恭敬敬称一声‘大将军’!”他抬眼扫了一圈,“再说,我王灿说过的话甚么时候收回过?更别说还有外人在场。” 大家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张如镜身上,几个陪同便来驱赶:“滚滚滚,你这小兵瞧甚么热闹!” 张如镜面无表情的缓缓前行,左手却悄悄扶在了刀柄上。 那王灿说完话,便扑上车辕,面色狰狞着要去掀扯帘门,口中叫道:“你这小娘装清白,叫老子憋了几日,今天就尝尝你的滋味!”此时这人的恶棍脸面早已表露无遗。 容姑娘的尖叫声中,突见张如镜张口叱喝,纵马前掣,一声裂空飒响,三尺长的横刀划过一道白光,噗嗤一声,已砍在王灿的后颈。 那人哼也没哼,“扑通”一声栽了下去,身子在帘门内外各留半截,殷红的血水汩汩地流淌出来,顺着车辕滴成一条血线,将雪白的路面染红一片。 空气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张如镜面无表情擦拭刀刃上血迹的沙沙声音。 过了半晌,突听一声惨烈的嚎叫,那几个公子哥四散奔逃,其中一个叫道:“你杀了王大哥!我认得你的马,你跑不了!” 他不叫还好,这一声乱叫之下,张如镜脸上顿时罩上一层戾色,一提缰绳纵马赶上,手起刀落又将那人砍死。迟行的爆发力实在惊人,几个起落之间便又赶上一个,一般的砍翻在地。 张如镜杀得兴起,在几人的鬼哭狼嚎之中连连追赶,不一时便将六人一齐杀死。 清晨的阳光照在这条官道之上,白雪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一团团殷红的血迹融化了冰雪,在这白皑皑的天地里显得格外的诡异可怖…… 第六十一章 兵部的问题 胡家人一大早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此时的陆鸿刚刚耍完一趟刀,正脱了汗衫提着一桶水在院里冲凉。当他光着膀子打开院门时,门口的几个兵部缁衣官员被他吓了一跳。 “失礼了!”陆鸿不好意思地笑笑,“进来先坐,桌上茶壶里现烧的茶水,口渴了自个儿先倒上。”他将肩膀上搭着的汗衫扯下来,在身上胡乱擦了两把。 汤柏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呵呵笑道:“陆副指挥不愧猛士本色,你先忙,咱们自己招呼便是。”余下几人纷纷附和,各人不由得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年轻军官生出和气亲近之心。 汤柏说话间便带头进了门,他走了两步忽觉不大对劲,原本打了一肚子疾言厉色的腹稿,在这种气氛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嘴了。 一行几个像老熟人似得自觉摸进堂屋,分资历官阶各自在左侧坐定。汤柏坐在客位上首,捧着刚刚沏好的滚烫茶水,在心里暗叹一声:唉,今日还没交手,便不知不觉被这陆校尉摆了一道!他想着,向最下首的一个冷面官员使了个眼色。 那人绷着一张黝黑脸庞,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是兵部职方司主事,虽然只是个从八品下低级职官,品轶略低,却因为办事干练,手段老辣,深受徐尚书的器重,特地派过来给汤柏帮手。 不一时陆鸿穿戴整齐,从门口折了进来,当面便是团团抱拳,陪着笑脸又给大家道了个歉。汤柏这回看着他人畜无害的笑容,心里却不由得打起十二分警惕。 等到陆鸿大喇喇地在主位上坐定,汤柏才拱手开口道:“陆副指挥,汤某等因要事突然造访,未及通报,还请恕罪。” 陆鸿呵呵一笑,摆手道:“理解理解,咱们都是为国分忧的,一切以公事为先,无话不可说,私交礼数都在其次。” 汤柏暗喜,连忙借坡下驴,说道:“既然陆副指挥这般通达,我等也就开门见山,早早把事办了,给主家省一顿晌午。”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身后几个官员似乎也被他这份幽默逗乐了,也发出一阵欢笑,从进门至今的气氛都显得格外友好。 突然那冷面主事从下首站了出来,冲陆鸿唱了个喏:“陆副指挥,学生兵部职方司主事冯纲有礼。” 陆鸿见他快五张的人了,却自称“学生”,自己此刻却不便站起来还礼,只得在座位上一拱手,道:“冯大人客气。” 冯纲面上全然瞧不出喜怒,等陆鸿见完礼,便道:“学生奉命协办‘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发现诸多疑点,而这些疑点中从头至尾都参与的只有两位,一位是青州行营李总管,一位就是陆副指挥!”他这一语可谓石破天惊,不仅听起来荒诞不经,甚至有些对人不对事的危言耸听味道。 可是陆鸿却心知肚明,甚至已经猜到这人将要丢出来的问题,多半还是和那书信有关,因此表面上波澜不惊,仍旧带着微笑静等他往下分说。 那冯纲一上来便口出惊人之语,满打算一把打乱对手的阵脚,谁知面前这位履历很“嫩”而且过于年轻的军官丝毫不动声色,也不知是真的无辜,还是城府太深。 他此刻没空去研究陆鸿其人,紧跟着便抛出拟好的问题:“丰庆六年二月初二鲁国公遇袭一事,为何陆副指挥恰好便在事发之地,还恰好救了李总管,并且被李总管带入青州行营,从此飞黄腾达?这些事若说是巧合,那也过于顺理成章了罢?” 陆鸿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斜乜了汤柏一眼,心想这汤胖子拿自己再没办法,也不至于带一个这么老的愣头青来恶心自己罢!他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扯淡的问题。 冯纲见他犹豫,还以为是做贼心虚,急忙打蛇随棍上,说道:“陆副指挥莫非有甚么难言之隐吗?” 陆鸿心中对此人的态度微微有些恼怒,面上却仍是和气一团,笑道:“先纠正冯大人两个错误,第一,我当时救的不是李督,而是女军的李嫣李校尉;第二,我并没有被李督带入青州行营,而是以民夫身份应沭河大营的征召效力。”说罢向汤柏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你的人刁难我也不先备备功课! 汤柏尴尬地低下头,似乎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 冯纲也没打算头一个问题就难住了陆鸿,既然对方不吃这套,他也就不再纠缠,紧跟着又问:“鲁国公遇袭一事之后,根据屈家庄人所述,亡匪蓝鹞子是带伤逃窜。以陆副指挥的神勇,要拿下一个重伤之人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那么请问,陆副指挥为甚么要故意放走这名巨寇?”他将“故意放走”四个字咬得死死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陆鸿脸上,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 可是他又失望了,陆鸿静静地等他说完,便淡淡地回了一句:“事情的经过保海县的呈文上应该都有,冯大人有兴趣的话可以自行调阅。” 冯纲接连两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汤柏便不由得对他低看了一眼,正准备挥手叫他退下,谁知这冯主事突然提高了嗓门,厉声道:“学生再请问,当日赵家集客栈货仓搜剿到的证物当中,有一封极重要的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李总管通匪作乱的事实,这作何解释?” 汤柏一颗心顿时嚯嚯地跃动起来,他连忙缩回手,转头瞪大了眼睛盯在陆鸿的脸上,想瞧瞧他将如何表现。 谁知陆鸿既不发怒也不惊惶,只是摇头苦笑。冯纲以为终于拿到了他的痛脚,心中暗喜,正要再逼问两句迫他慌乱失言,谁知陆鸿指着他鄙夷地道:“冯大人,你既拿到了李督通匪的十足证据,那便该去问李督的话;假若上面还有对我陆某不利的言语,那么应当直接请朝廷下旨、兵马司签令抓人,陆某绝不申辩!” 冯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封随一车黄金收缴的信上怎么可能有关于陆鸿的只言片语,甚至连所谓有关李毅的证据也只是见仁见智——实在是那信上只有一句话:毅公亭坚兄在上,前番约定之事…… 信纸往后一片空白,既无署名更无钤印,虽然明眼人都瞧得出不同寻常,可是谁能拿这个去定李毅的罪?如果真能这样的话,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陆鸿见他低头不语,冷笑道:“你们若是为了‘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来问话,我理当配合,如果只是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那就请罢,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可是兵部临设督查司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集众商讨,最终决定试图从陆鸿这里打开缺口,今日排开这般阵仗,专程连夜赶到保海县,未竟尺寸之功,怎么可能就走? 汤柏见冯纲一败涂地,急忙站出来打圆场,他先冲陆鸿行了个平礼,跟着和和气气地笑道:“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原是无关紧要,是冯主事唐突了。”说罢假作责备地向冯纲道,“纪常,还不退下!” 冯纲连忙躬身施礼:“是,学生知错。”说着退回下首,战战兢兢地挨着半边椅子坐下。 汤柏点点头,又向陆鸿道:“陆副指挥,本官倒有几个关于泗水之战的问题请教。” 陆鸿一伸手,道:“汤郎中请坐,但问无妨。” 汤柏颔首致谢,坐回到椅子当中,说:“根据几日来各军参战官兵所述,陆副指挥曾与左军指挥司马将军联名劝阻李总管强行渡河攻打盱眙,请问是出于甚么考虑?” 陆鸿静待他说完,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只是出于敌我情势、地形还有战略目标考虑。”他在脑子里稍稍梳理了一遍,“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军作战人员共三万三千人,敌军成建制大部五万二千上下,徐州有敌军四千,我方侧翼级身后有敌散兵将近三千余,另外还有盱眙守军八千至一万,我们青州行营面对的是两倍以上的敌人,而且唐军据河而守、盱眙丘陵地形又不利于左军骑兵突击,我军的战略目标也不包括反击入境和占领地方城池,因此我与司马将军同时反对渡河攻打盱眙。” 汤柏一拍手道:“照哇,陆副指挥是爽快人,本官也不必藏着掖着,我们兵部临设督查司就是认为李总管罔顾将士性命,毫无根据胡乱指挥,在此次战役中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损失……” 他尚未说完便被陆鸿伸手制止:“汤大人这话不对,虽然最后结果证明李督的决策有偏颇,但他是主帅,他有权根据当时的形势做出自己的判断!青州行营当时兵锋正盛,乘胜追击无可厚非,所谓‘毫无根据胡乱指挥’云云才是真正的毫无根据!” 汤柏被他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李总管难道就没有一点过错?” 陆鸿道:“功过自有朝廷论断,任谁指挥一场战役都会有决策失误的时候,难道只要犯过错误,哪怕成功完成了朝廷制定的目标也要大肆罚罪?那么今后谁敢出任一军统帅,谁还敢在战场上下令决策?”他忽然用力敲敲桌面,提高了嗓门道,“我倒想问问你,你们这些人到底还要闹道甚么时候?你们知不知道现在青州城外还有好几万兵将在等待庆功大旨、等待朝廷封赏,几万各道各州府兵在等待撤番回乡,还有许多伤员在等待厘定送返、无数阵亡的英魂还没人昭告祭奠?” 他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甚至走到汤柏的面前双手挥舞,青筋暴跳,汤柏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的每一句话都振聋发聩,是他从没听过,也从没想过的! 汤柏原本坚定的信念不知不觉间动摇起来。 第六十二章 陈石的背后 坐在下首已经默不作声许久的冯纲突然站起身来,恨恨地道:“陆副指挥,今早我们听说赵家集的赵四被人烧死在了家里,有这个事罢?” 陆鸿道:“有的,县里昨夜已经差人查办了!” 冯纲不知哪里来的怒火,突然红着眼口沫横飞地大吼:“你敢说不是李毅杀人灭口?这种人还值得维护?你还要为他辩解吗!” 话未说完,众人脸上已经纷纷变色!陆鸿扒开汤柏,走到冯纲面前戟指叱喝:“你好大的胆!你知道诽谤上官是甚么罪吗?我已经一再地警告你,拿出真凭实据来,你还在不知好歹!” 汤柏被他推了个趔趄,却毫不在意,也跟在后头向冯纲斥道:“纪常,你确实太放肆了!” 冯纲猛一出口便已十分懊悔,加上二人威势所迫,竟接连退了两步,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因为慌乱而不住地颤抖。 陆鸿朝汤柏挥挥手,道:“汤大人,你们回去罢,在下还是奉劝一句:文官莫问军事……”他停了停,似乎觉得多言,后边的话却没再多说,摇摇头径自转回书房去了。 兵部众人讨了个没趣,也不敢再啰嗦,灰溜溜地走出了大院。 汤柏带着一干手下,骑着马迷茫地走在因化雪而泥泞不堪的乡道之上,一行人默默无语,都在想着各自的心思。 冯纲越想越是愤恨,原本堕在最后的他突然纵马赶到汤柏身边,说道:“汤大人,学生瞧这姓陆的小子就是同李毅一伙儿的,咱们还是要想办法从他身上打开缺口!” 汤柏被他一再的偏激气得半死,毫不客气地责备道:“冯主事!本官瞧你平日里十分谨慎精到,徐尚对你也是青眼有加,为何一到李督的事情上却如此反常?你太叫人失望了!”他不称冯纲的表字“纪常”,而叫他“冯主事”,那实在是气到了极点。 冯纲终于察觉不妙,黑脸膛挣得紫红,默默勒马退到后边。汤柏还在不住口地斥骂:“陆副指挥已经一再暗示你慎言,你还不晓事,说出那般不知进退的混话!你也不想想,若不是陆副指挥宽厚,把你这话捅到李督跟前,你的小命还在吗?他妈的,还想再找人家的麻烦……”他盛怒之下连“他妈的”粗口都蹦了出来,也亏得多年读书修养,连忙止住了话头。 冯纲冰雪天里脸上淌满大汗,脑袋都快低到了胸口,汤柏一回头,竟分明瞧见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汤柏心里一软,长叹了口气。这个冯纲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人不错,办事精明勤快,对待同僚也十分谦卑友好,哪怕是在小自己一辈的青年才俊面前,也都是客客气气、平辈而论,更加从来不与人一争长短,在职方司和整个兵部的口碑都是没得说的,年年考评也是优等上上,从无稽失。 这人的能力、人品都是一流,还是先圣文帝时载道三十九年进士,照理说这许多条件集于一身,为官十年,绝不可能只是个从八品下的小官。事实也是如此,丰庆元年时此人一度官至正六品上邢州长史,相差一步便跻身五品之列。 可正是这个在当时风头正劲的青年干吏,却无端端被卷入那个谁也不愿提起的案子,从此他的仕途便陷入了黑暗之中。直到今年上半年,冯纲还只是个管理京郊废弃武库的正九品末流小吏…… 而那件所谓“桃李园案”的始作俑者,就是如今高高在上的青州都督府大都督、鲁国公李毅! 他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急切反常,多半也都是为了这个缘由。 汤柏见冯纲的马早已停了下来,那个刚刚还义正言辞的中年汉子正避在道旁,举袖遮面,默默地擦抹着泪水。他撇下脑袋叫几个下属同僚们先走,自己掉转马头挨至冯纲的身边,拱手赔了个平礼,温言道:“纪常,对不住,方才的话重了。” 冯纲一惊,将脸上鼻涕眼泪胡乱一抹,连忙还礼道:“汤……汤大人万勿如此,此时想来的确是学生的不对。学生做错了事,甘愿领罚!” 汤柏摇摇手,喟然叹道:“你既想通那是最好,不说这话了,本官仔细想过,这个案子已经没有再查的必要了。” 冯纲更加惊诧,急道:“那怎么成,徐尚不是命我等务必查好此案……” 汤柏止住他道:“你呀你呀,还没悟到吗?这件案子只是一个披着督查案外衣的手腕罢了,它从一开始就不成立,也根本没有查清的可能,如果真能查清,那就要出大事了。”他看着冯纲难以置信的眼神,又提醒了一句,“陆副指挥方才不是说吗,‘文官莫问军事’——你想想,是不是与武帝遗诏‘书生不得监军也’异曲同工?枉费你我两个都是宦海沉浮的老人,到头来竟是身在局中而惘,要靠一个半路出家的后辈指点关窍!唉……”说着不住摇头,自顾去了。 冯纲“宦海沉浮”四个字格外感触,他细细品着这番话,半晌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别说大周朝武帝立下的军制铁打不动,就算丰庆帝想要整治革新,也绝不可能违背祖训借文官的手来办…… 呵,冯纲自嘲地笑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就是个笑话,所有的人,包括汤柏都是个笑话。 此时的冯纲,脸上糊着眼泪鼻涕,嘴角却挂着难看的笑容,叫人看起来实在觉得诡异。可正是这样一个诡异的面容,却有人远远地在叫唤着他的名字:“纪常,前面可是冯纪常?” 冯纲一愕,这声音绝不是汤柏或是哪个一道儿来的同僚,它既遥远又熟悉,仿佛几年前那一株株桃李树下,几个义气相投的人行酒欢唱,他的内心深处有个东西开始热切地萌动起来,被这个声音牵引着,缓缓昂起脑袋——那是一个陌生而又不可捉摸的理想…… 他坐在马上伸长了脖子,努力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驾朴素厚重的马车罩着麻布帷幔,正从远处缓缓驶来,一个驾车的老者正戴着斗笠,朝自己潇洒地挥手:“冯纪常!” 汤柏等人诧异地望着这一幕,他们见冯纲似与故人偶遇,于是识趣地策马走远,路过那马车时,都忍不住朝那车厢里张望一眼。可惜那车厢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清里头的情状。 此时的冯纲终于认出了赶马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曾在桃李园内一起把酒畅谈,对自己谆谆教诲的长者,陈石,陈梦昙! “陈……陈……梦昙公……”冯纲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身子一晃,险些便栽下马来。 那老者身子倒是矫健,拉缓了马车,从车辕上一跃而下,走到冯纲的马前拉住了他,笑道:“纪常,几年不见,你的胆子越发小了——也越来越不修边幅了。”说着摘下斗笠,笑容可掬地望着对方,正是陈石。 冯纲老脸一红,连忙擦净了脸上的污渍,爬下马背,苦笑道:“您还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 汤柏等人见他俩谈论起来,便不再多等,自行缓缓去了。冯纲瞧了一眼他们的背影,又瞥了眼马车,竟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陈石却甚是健谈,说道:“谈不上老当益壮,起初颓丧了两年,后来才渐渐释然,这一点却不及老谯了。倒是你这后生,这几年老得甚快……” 冯纲虽是四十岁的人了,在陈石面前却还只是个后生小子。他赧然道:“毕竟不如两位老师豁达,学生每日战战兢兢,但求温饱,苦挨光景罢了。” 陈石眉头一皱,不悦地道:“没料想当年意气风发的冯纪常如今恁的短志气。本想让你见一位故人,如今看来大可不必了!” 冯纲今日心境糟糕已极,此时更是沉到谷底,他也不敢申辩,浑浑噩噩地点点头,迷迷瞪瞪地爬上马背,恍恍惚惚地去了。 陈石怫然回身,自行坐上车辕,向身后车厢里道:“公子,咱们走罢。” 车厢里却不闻回音,只听到一声轻轻地长叹。 陈石道:“公子不必为纪常扼腕,这人早已折了脊梁,不是我辈中人啦!” 车厢中那“公子”道:“那倒未必……等他缓一缓咱们再找机会叙旧罢。” 陈石虽不以为然,却不敢拂逆,点点头说了声“是”,便欲驾车而行。忽闻身后蹄声急促,一人一马疾驰而来。陈石正提鞭抖缰,要催马前行,见身侧人影一闪,却是冯纲又骑马转了回来。 陈石正愕然之间,却见冯纲滚鞍下马,叫道:“梦昙公慢走!” 陈石道:“怎么?” 冯纲一改方才戚戚艾艾的神色,张开双臂拦在了马车前头,急切而期盼地问道:“梦昙公,你车上坐的,莫不是……莫不是……你让我见见,你让我见见!”他这一急之间,竟连尊称谦辞一概忘了。 陈石见他这般情状,已动了恻隐之心,却还想再难为考验一回,便道:“你既走了,何必再回来?” 冯纲急得都快哭了,连声求道:“梦昙公,纪常不配再效其力,只请你让我见他一面,只是一面!” 陈石尚未答话,车帘却从车内掀了开来,一位白衣公子翩翩然弯腰而出。陈石连忙下车,放下踏板,然后走到对面与冯纲并肩而立。那公子目光炯炯地望着冯纲,一步步走下车来,一直走到二人面前,微微笑道:“纪常兄别来无恙?”正是陆鸿在六乘驿里遇见的那位。 冯纲“嗷”地一声大哭起来,腿脚一软,竟跪在稀脏的雪泥地里,抱着那人的双腿叫道:“公子,你可知纪常无一日不在想着你,桃李园一别,几乎以为便是一生。没想到天可怜见,今日叫我了却夙愿,老天还是待纪常不薄呐!” 陈石立在一旁,感同身受,忍不住也湿了眼角。 那公子抚摸着冯纲的脑袋,感慨地道:“五年一场大梦,今朝方醒。纪常,你很好,见到你我很高兴。” 第六十三章 李公子其人 兵部的人离开不久,同村李家的长房家主便带着婆娘兄弟来前来拜访,一直躲在房里的胡顺听闻才出来陪客。李家人先是说了些景仰客气的话,跟着便问起他们家李长山兄弟俩的情况。陆鸿拿出最新的军报消息,欣慰地告诉他们,李长山和李长河兄弟已经跟随邓老帅从徐州撤离,回到神都述职叙功,估计很快便能回乡。 根据军报上的言传,朝廷首批封赏的名单上就有这两个小子,李长山据说将进从七品,李长河正八品,不大不小也都是军官。 李家人闻言当即感激涕零、欢天喜地去了,说是要杀猪宰羊,感谢祖上的保佑,同时力邀胡家人来家里吃一顿酒席。 原本陆鸿对这种喜庆的事儿是十分愿意参与的,也口头答应了李家人的邀请,可是李家人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两位客人,就是陈石和那位华服公子,给他们引路的却是那个铁面判官似得冯纲。 不过冯纲没有多留,将二人送到了地方便匆匆走了。 这回陈石一改当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首先感谢了陆鸿在六乘驿的馈赠食宿之德,跟着将那位姓李名安的贵公子引荐出来。 “李公子,名安,表字泰和,神都洛阳人。”陈石的介绍颇为简单。 陆鸿自是十分欣喜,这人的气质风度无一不是上上之流,在六乘驿时他便想要结交,此刻人家却亲自拜上门来,这事简直比官升一级还要值得高兴。 那李安与他各执平礼,都着意打量对方几眼,各自赞叹。三人相携进屋,奉过茶,陆鸿在右侧陪着坐了。 陈石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双眼在屋里扫了一圈,见堂中空荡荡的,除过一对主位和两排桌椅,并无甚么摆设,屋梁立柱都是簇新整壮,还散发着老黑漆混着桐油的味道和木刨花香味,陈设虽然简单,却宽敞明亮,对于一个乡间大户来说已算得上十分气派。 他不经意间瞥见桌上一张新字,墨迹尚且未干,于是向陆鸿告个罪,起身过去,将那张宣纸扶正了仔细观瞧,初时只是好奇,后来却渐渐瞧入了神,伸出手指悬在纸面上循着笔迹的走向缓缓游动。 那李安见他这般形容,也好奇的站起身来,笑道:“梦昙公,又见到好字了?”说着走到陈石身侧一瞧,只是很普通的“胡宅”两字,原来是院门上刻牌匾用的字模。 这字其实就是刚刚陆鸿信笔所书,用来刻了牌匾挂在门头上的。他见两人真当个书法来瞧,连忙走过去惭愧地道:“信手写了两个臭字,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石公要来,竟不及藏拙,真正贻笑大方了!”说着便要将字收了起来。 谁知陈石伸手虚拦,道:“莫急。”他狐疑地瞧了陆鸿一眼,“陆大人这字……” 这时李安恰好瞧出名堂,击掌笑道:“好哇,梦昙公多了一位佳徒,风骨竟相似七分。” 陈石也笑着道:“梦昙岂敢,公子见笑,这真是巧了。” 陆鸿却道:“倒不是巧,在下的确临摹过石公的书贴……” 陈石“哦”了一声,问道:“是哪贴?” 陆鸿道:“是褚遂良《千字文》摹本。” 李、陈二人对视一眼,都大笑起来,笑声之中李安便道:“甚么《千字文》,安虽未曾一见,却瞧过梦昙公的《三字经》、《百家姓》,临摹各家,皆是形不似、神亦不似,全然下下之品,想来那《千字文》也不外如是。” 陈石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而更加大笑起来,赞道:“知我者公子也!老朽当日在莱州一共写了八篇,为免张扬,故意将字写得十分难看,却署真名,其实是为了联络旧友罢了。” 陆鸿一想,那两卷字的落款上果然便是“宣州陈石流落惶恐 丙戌年四月廿八莱州书”,一直叫他不解的问题今日终于在正主儿头上真相大白,他却摇头苦笑,当日为了这两卷烂字,险些用尽了积蓄。 陈石又道:“要知道写《千字文》名家极多,陆大人为何偏偏会买褚遂良摹本?” 陆鸿便将当日甫清先生教《自叙帖》时评他的字“可学褚遂良”一事说了出来,三人都是大笑,原来机缘巧合,一致于斯!这一阵笑罢,陆鸿与二人不知不觉间又亲近一层,只觉知己良友,莫过于此。 李安忽然收了笑容,向陈石道:“梦昙公,既然与陆大人如此投缘,今早那件事情请您说说罢。” 陈石道:“是!”说着转向陆鸿,“今晨来时,听闻驿站往东四里外生了一件命案,陆大人可曾知晓?” 陆鸿心中颇为奇怪,不知两人为何提到甚么杀人命案,难道和赵四的死又有关联?他摇了摇头,道:“不知六乘驿甚么命案。” 陈石点了点头,道:“今日一早,前几日留宿在六乘驿的几名‘青年才俊’被发现死在驿站外的官道之上。驿站的麻驿丁到事发地查看时,还有一个活口,留了一句话之后也死了。”他说着便请两人坐下慢谈。 三人各自坐定,陆鸿心道:这事倒有些像是悬疑小说的情节。于是饶有兴味地接口问道:“留下甚么话?” 不过他很快就轻松不起来了,那陈石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缓缓地道:“留下的话是——凶手骑灰鬃黑马!” 陆鸿耸然一惊,灰鬃黑马,他首先便想到迟行,继而联想到昨夜派出去的张如镜。可是算算时间,昨夜子时之前小张便应该到了青州啊!他略略松了一口气,可是心中的担忧却始终挥之不去。那个张如镜的脾性实在太过暴戾,虽然这两天给他整治得稍稍收敛了些,不过直觉隐隐然告诉他,这件事很可能与张如镜有关! 陈石瞧他的神色便知道李安所言不虚,那日六乘驿马棚里拴着的灰鬃骏马,果然便是这位青年军官所有。 陆鸿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两人专程赶来,大绕圈子,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却是为了甚么,不过瞧陈石和那李安都是坦荡荡的君子风度,应当不至于有多少歹意。 他急切间想知道张如镜的下落,便嚯地站起身来,拱手笑道:“在下打算往青州一行,不知李兄与石公可有兴致同游?” 陈石呵呵摆手,笑着道:“陆大人莫急,六乘驿的麻驿丁那里,公子已然打点过了。只是听闻应当还有位教坊女或知此事,咱们正欲往青州一行,见一见那姑娘。” 陆鸿更加惊讶,对这二人来的目的越发捉摸不清,他们这般不遗余力的帮助自己,全然是说不通的道理,难道只为了自己赠予的一饭一宿? 那李安离席而起,道:“陆大人不必多加猜测,咱们虽然素未谋面,你的事情我却听过不少。在陈州时胡效庭也一再向我举荐过你,这次举手之劳乃是顺便为之,纯粹报答一饭之恩而已,不必挂怀!”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虽然李安说得轻松写意,陆鸿却如遭雷殛,瞪大了眼睛望着对方,艰难地道:“你……你是陈州……” 李安止住了他,微微笑道:“不用再猜,或许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反而心生烦恼。只要记得,咱们互不相欠便罢了。”说着行礼告别,带了陈石飘然而去。 陆鸿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言语,陈州、谯岩、陈石、李安…… 他苦笑着坐回椅子当中,只听门外马车声响,蹄声、车辙声在门口打了个旋,渐渐向村头去得远了。 他终于知道了李安的身份,在驿站中苦苦追寻的答案也浮出水面——丰庆帝第三子、前任太子,丰庆二年废,贬为陈州王…… 他也明白了李安最后的那句话:或许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反而心生烦恼…… 是的,陆鸿现在就很烦恼。如果那件事果然是张如镜所为,那么陈州王想要压下那事固然是轻而易举,可是陆鸿从此便欠了陈州王一个好大的人情!虽然李安一再地表明这只是报恩并且两不相欠,可是自己的一饭之恩和陈州王的报答相比,又怎能抵消得了? 他如今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件命案,却还不清楚这事到底严重到甚么程度,更不知张如镜有没有到达青州行营。陆鸿心中没底,当即打算销了假期,收拾回青州去了。 腊月初一这日,陆鸿踏上返回行营的归程。天空再度飘起了鹅毛大雪,蓬松的冰晶如花似絮,飞飞洒洒,将这一片斑驳污糟的天地重新披上一层鲜亮洁净的伪装。 苍茫平静的大地仿佛折射着人间的平和安定,可是陆鸿清楚得知道,这世间并无一刻是平静的,至少现在就有件事,叫他头疼不已。 不一时风雪渐渐收了,抬头望去,竟又到了那个是非纷扰的地方——六乘驿。 他留意多瞧了几眼,却见驿站门口一位驿丁正打着伞两面张望着,随时准备接应往来的住客。那人外貌毫不起眼,就像个普通的乡下人,虽然穿着一色的赭色制服,却再也不是那个熟悉的麻驿丁。 陆鸿心中明白,那个走运的伙计此时多半已靠着那句重要的遗言,卖了一个十分中意的价钱。如今已不知躲到哪里逍遥去了。 他的眼前此时又浮现出陈州王那风轻云淡、自信十足的笑容,昨日的担忧非但并未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了。 第六十四章 后军副指挥 ?河水不知何时已然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面,摆渡和捕鱼的船只都已拖上岸来倒扣着,秋天青州军为了北进而架设的浮桥还完整地横在?河两岸,陆鸿便绕过了青州城,取道浮桥悄悄回到了行营。 上岸便是左军的地盘,司马巽不在,据说一大早便去官道上送人了。陆鸿不知甚么这样大的派头,会劳动唐唐左军指挥亲自相送。不过他马上猜测是卫署临设督查司的马威,难道督查司已经撤走了? 他好奇地打问左军大寨值守的军官,得到的回答却是督查司好好地在中军杵着,并没有撤回神都的迹象。 这就有些奇怪了! 那个还算谈得来的左军军官并没有拿他当外人,还神神秘秘地告诉他,督查司的人不仅没走,还新来了一位大官,至于到底是多大的官儿,因为几方的人马都比较保密,所以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过大家都猜测,是兵部的徐尚书亲自到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青州城真算得上是风云际会了! 如今在青州地盘上,只陆鸿知道的,便有一位陈州王、一位鲁国公大都督、一位兵部尚书,还有许多三四品着赤服绯的头头脑脑。不过他现在没空去八卦这些,急匆匆地告别了那位值守军官,回到后军大寨去了。 因为褚垓还在城内养病的缘故,他如今是青州行营后军在任的最高指挥官,驻地也从冷冷清清的戊字营搬进了后军大寨里。 陆鸿这次回来的待遇相比过去明显是天差地别,守门的军士瞧见他时,招呼也不打,便像见了鬼似得撒丫子往寨子里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瞧见一大帮后军军官连带各科曹文职官员欢天喜地般簇拥出来,带头的正是“老资格”的陈森。 这帮人一口一个“副指挥”、“陆大人”亲切地乱叫,叫得最欢的莫过于丙旅旅帅郑新。 陆鸿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便茫然地抓住陈森问道:“陈旅帅,你们在搅甚么花样,干坏事儿了?和别的军闹别扭了?被兵部拾掇了?” 他问一句陈森便摇一下头,到最后陈旅帅只得打住了他的话头,笑道:“副指挥放心,有我老陈看着,兄弟们都老实得很,啥也没干!人人都知道咱们后军只有功劳,大家都好好缩在军营里等着朝廷的封赏,谁有空理会某些人的聒噪!” 陆鸿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刚刚走了三天就一个个由鬼变人,事情绝非那么简单! 况且旁人热情也就算了,这陈森的态度也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叫他颇有些受宠若惊。他狐疑地扫了一圈,见众人一副君子坦荡荡的神情,心里头愈发猜疑,更不由得阵阵发毛。 陈森见他兀自不信,便拉过了郑新,道:“小郑,你和副指挥说说,兄弟们这几天是不是乖宝宝似得?” 郑新意味深长地乜了陈森一眼,呵呵笑道:“确实都安分着呢,大人不用操心!” 陆鸿这才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那就好。”一面顺着陈森的延引往自己办公的军帐走去。 众人在军帐里寒暄了一阵,直到东拉西扯说出来的话再也没甚么滋味,陈森这才率众离去。陆鸿把落在最后的郑新叫了下来,等大家都出了门,才一撇下巴,问道:“他们咋回事儿?” 郑新老实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上首的皮凳上,笑嘻嘻地调侃道:“你说老陈?服气了呗!” 陆鸿更加一头雾水,奇道:“他服气个甚么?” 郑新将皮凳又挪近了二尺,转头在早已空无一人的军帐中张望了一圈,这才神神秘秘地道:“您还不知道罢,前天早上老陈接到大人正式升任副指挥的军令,气得晌午都没吃,昨天晚上却像换了个人似得,巴巴地跑到丙旅来找我说了一大箩筐夸您的好话,您猜是什么缘由?” 陆鸿见他一脸欠揍的模样,反倒不急着打问了,他往椅背上舒舒服服地一靠,笑道:“莫不是老陈家的妹子瞧上了你,要招你做个便宜妹夫?”后军里一直有个传言,说是陈森家里三个妹子,个个丑似无盐,至今才嫁出去一个。唯一嫁出去的那个还是陈森假装醉酒,借着旅帅的淫威强行拉了手下一名校尉洞房婚配,这事儿一时之间传成了笑柄。 郑新“咕叽”咽了口唾沫,哭丧着脸道:“大人还是饶了我罢!我老郑可消受不起……”他不敢再卖关子,压低了嗓音道,“陈森这么反常,都是因为听说兵部的人在您家里吃瘪的事情……” 陆鸿道:“这和他有啥关系?” 郑新白了他一眼,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装糊涂还是假聪明。”他话说出口顿时觉得有些放肆,赶忙换了个恭敬些的语气,“大人,您不是把兵部的汤郎中大骂了一顿吗,‘文官莫问军事’是您说的罢?” 陆鸿似乎有些明白了,点头道:“是的。” “照啊。”郑新一拍手,“这可不是说到咱们当兵的心坎儿里了嘛!陈森还能不服?” “……就这?”陆鸿开始怀疑他在拿自己开涮。谁知郑新一本正经地道:“您别小瞧了这话,满青州行营被兵部几个五六七八品小官搅得鸡飞狗跳,人人都是一肚子怨气,可是谁敢当面说这句话了?谁敢挥挥手把这些书呆子从军帐中撵出去?” 陆鸿被他一提醒,才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不过他又不明白了,这种话又有甚么难说的? 郑新歪嘴笑了笑,说道:“老郑我说一句犯上的话,先圣文帝把咱们大周朝治理得井井有条,可也将武帝留下来的兵制搞得乌烟瘴气。大将军们被文官打压着,缩起卵子过日子惯了,没人敢为我们这些不上不下的基层军官和大头兵打抱不平。现在这些鸟事不当的读书人连最起码赏罚大权也要抢,真是他妈的……” 陆鸿听他越说越是不堪,眉头也是越皱越深,末了终于没忍住,伸手敲了敲桌子,打断他道:“行了,少没踪没影地扯这些闲篇!文官不当鸟事你就能当个事儿了吗?” 他不骂还好,一句骂过,那郑新非但不恼,反而喜滋滋又凑近几分,腆着脸道:“大人,老郑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您是半路从军,甚么规矩都不懂,不过这也是好事,没沾染了咱们这些老军旅的臭习气,将来封侯拜相也是迟早……” 陆鸿见他嬉皮笑脸半真半假的样子,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朝门口挥挥手骂道:“他妈的少放屁,现在你可以滚了!” “欸,好嘞!”郑新二话不说,抬脚便走,边走还边嘟囔着,“差点忘了还烤着一头乳猪,再不回去该烧焦了……” 陆鸿一把抄起笔筒里的毛笔,想了想还是没有丢出去——这是已故后军副指挥周全的遗物。 郑新走了,军帐里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刚点燃不就的油灯偶尔发出“哔剥”的爆裂声响,许是灯油、灯芯放得久了,难免受潮染灰。陆鸿坐在椅子上手臂支着下巴,在犹豫着,是不是将张如镜那小子找过来问问,毕竟他着急忙慌赶回行营,不就是为了这事儿?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帘门被人轻轻掀开一角,一个人影背着光缩着身子走了进来,然后便在门边一站,默然不语。 陆鸿眯起眼睛瞧了过去,心里冷笑一声,正是张如镜。不过这小子此时身形佝偻、头发蓬乱,脸色也是一片死灰样,他似乎感觉到了陆鸿的目光,突然浑身打颤,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那件事真是你做的?”陆鸿淡淡地问。他本以为自己见到这小子后会怒气勃发,最少也要先把这混球打个半死,谁知此刻却是半点火气也无。 张如镜不敢看他,点点头,算是承认了。 陆鸿想也不想地道:“你去自首吧!”在他看来,规矩就是规矩,王法就是王法,这是维系社会体系的基本准则,犯了法就该受到惩罚! 谁知张如镜突然抬起头,决然道:“我不能去!” “……为什么?”陆鸿攒起眉头,瞪视着他,“你怕死?” 张如镜摇了摇头,道:“我才不怕!我是你的亲兵,如果我去自首了,那么你也逃不了干系,那帮人有一个是甚么大将军的儿子。” 陆鸿沉默了半晌,说:“不错,你闯下这样大的祸事,我有责任——我陪你一起去。” 张如镜突然站起来,恶狠狠地道:“不行,他妈的少装好人!你打死我给那些人报仇好了!” 油灯忽然没征兆地晃动两下,灯火照在陆鸿的脸上,忽明忽暗,接着?河方向传来一阵大地轰鸣,那是无数马蹄奔驰的声音。 “你他娘的还给老子涨包!狂言么啊?你能是不是?”陆鸿飚了两句保海县的方言,兀自气愤,走过去一脚将他踹了个马趴,胸膛一鼓一鼓的呼呼喘气。 两人互相瞪着眼着沉默半晌,陆鸿坐回到椅子里,平复了心情,这才又道:“你给老子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如镜不敢违拗,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陆鸿没有再言语,几个念头在内心挣扎着,这一下打断顿时让他放弃了绑张如镜送官的想法,他暗叹一声,一面为自己的懦弱感到可耻,一面为了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担忧。 他放弃报官,绝不是为了保护张如镜,而是自己不敢面对毫无意义的死亡,或者囚禁,当然了,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即便是那个甚么大将军找上门来,顶多也就是杀了张如镜了事,对自己未必有多大威胁,但这终究是懦弱;而他这样做便等同接受了陈州王的帮助,接受了他的恩德,可是,这位前任太子突然间召集旧部,还私自离开封地,并且甘冒风险地笼络自己,难道是为了替他的父皇慰劳臣子?只有一个解释——这位前太子要效法李世民了……而对于陆鸿来说,到时他该如何抉择,这是个不可预知的事情! 第六十五章 神机策 陆鸿做下了这个决定便开始琢磨往后的安排,张如镜这小子肯定是不能留在身边了,他想了想,还是派人把郑新叫了过来,并且吩咐那个传信的人,让郑新把那头烤乳猪也带来。 过了一会,便听门外一阵乱嚷嚷,郑新的大嗓门喊道:“抬进指挥所就滚罢,这头猪陆副指挥瞧上了,没你们的份儿!” 这个郑新!陆鸿不禁笑了起来。刚才满心的烦躁顿时消散不少。 不一会门帘一折,但闻一阵烤肉香气飘来,郑新带着吴卫和两个兵,果然担着一整只烤的通红流油的乳猪进了军帐。 那两个兵在帐中重新将乳猪架好,吴卫砸吧了两下嘴唇,向陆鸿行礼笑道:“老大,这头猪少说也有三十斤,你老人家怕是吃不完罢?”说着眼睛朝站在一边的张如镜瞟了一眼。 吴卫是跟着陆鸿从徐州打回来的老人了,知道他没甚么架子,因此也不怎么拘谨。 陆鸿假装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故作烦恼地道:“说的是啊,这玩意儿浪费了可惜……” 郑新急忙自告奋勇,接过了话头说:“不怕,我老郑留下来帮副指挥吃,吃不完的我一人扛走,绝不占了指挥所的地皮!” 吴卫也不甘其后,嬉皮笑脸地道:“正是这个话。您瞧,职下和郑旅帅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早早吃罢了收拾干净,不能耽误指挥所办公哩。” 这两个家伙一唱一和,明面上是舍不得那几口好肉,其实来之前便听那传信的人说了,陆副指挥在军帐里大发脾气呢!两个臭味相投的死党便一合计,来找陆鸿说说笑话,顺便开解开解。 陆鸿瞧他们俩的惫懒神色便猜到八分,心中也着实感动,却忍不住再调笑二人,说道:“办个锤子公,后军指挥所都当了快一个月的摆设,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这头猪嘛不劳二位操心了,腊月天里也坏不了,老子留着慢慢吃,总能吃掉。” 那郑新为难地道:“大人,您瞧我这两个兵,烤了一早上,口水都快咽了三斤了,怎么着也得分两条后腿罢……”说着那两个抬猪的士兵很配合地“咕嘟”咽了口唾沫。 陆鸿忍俊不禁,笑骂道:“罢了,都留下吃罢。” 郑新哪里还肯再等,抽刀便削了两片肚皮肉,丢给那两个小兵,说道:“给给给,你两个快回去罢,别耽误了晌午饭。”转眼便不认两条后腿的账了。 那两个兵攥着油腻腻的大肉片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拿眼睛直往陆鸿这里瞅。谁知道他们的陆副指挥正拿眼睛往天上瞧,也不知隔着白花花的帐顶能瞧出个啥来。 郑新见他俩半天没挪窝,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一人照屁股扫了一腿,骂道:“还不走真等着一人扯一条后腿是不?” 那两个兵这才怪叫着捂着屁股一路逃出了帘门。 陆鸿见他们闹得差不多了,便收了笑容,指着半天默不作声的张如镜道:“老郑,我这个兵以后交给你带,有点小聪明,就是毛躁得紧,你替我好好拾掇拾掇,训好了再还回来……就放到吴卫那个团里去。” 张如镜听了这话,本来死灰样的脸色顿时又恢复了几分生气,不敢置信地瞧着陆鸿。本以为他的大人要将他当成麻烦甩得远远地,此时才知,这是对他的一番栽培之意。当然了,也是一种惩罚…… 郑新早就肚里狐疑了,这时却不敢贸然答应,只得打一圈马虎眼:“您就这一个亲兵,给我怎么成。您老人家身边肯定得有个人,毕竟马匹、军器、铠甲都要人照料……”他扳着手指一样样地数过来,还没数完,便被旁边的吴卫捅了一胳膊肘,当即龇牙咧嘴地倒吸冷气。 陆鸿等他闭了嘴,才没好气地说道:“就这样办,回头你去兵曹找老滕报备一下。” 郑新只好接令,末了又道:“那您不用人服侍了?” 陆鸿想了想,道:“有机灵老实的给我调一个过来……” 张如镜自始至终都没再说一句话,等到三人商量完,陆鸿便叫他去丙旅报到了。 …… 可我们的陆鸿毕竟还是没有吃到那头乳猪。 张如镜刚刚离开,他便接到了司马巽的邀请,让他到左军一叙,听说从青州城里带了一桌席面回来,正好便宜了他。接到邀请的还有陆鸿的好朋友,军医张迪,这个司马将军的外甥还是头一次在左军与陆鸿见面,两人几乎同时接到的消息,赶到左军大寨也是前后脚的事情。 奇怪的是,司马巽并没有留张迪吃饭,而是挑了几样菜让他一食盒装下带走,最后左军指挥所里剩下的,还是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个。 “今早我去送人,想必你已听说了,可知是谁。”司马巽命人铺摆开一大桌的好饭菜,跟着便尽撤左右,说起悄悄话来。 陆鸿见他这般情状,心中已猜到三分,便问:“难不成是老师?” 谁知司马巽却摇摇头,从背后掏出一本红绸子包裹的东西来,瞧那外形倒像本书。他将东西交给了陆鸿,说:“是皮休。” “貔貅?”陆鸿接了红绸子一头雾水。 司马巽知道他误会,便笑了起来,道:“就是沭河大营的老皮,皮将军。老师要回神都述职,老皮去打前站。” 陆鸿也笑,这才想起来,所谓的皮休,正是当日将他带进沂山大寨的,那位抬头纹颇重的皮将军。 沭河军出兵沂水堵截南唐退兵时,在李毅瞻前顾后不予增援的情况下,一手导演了三路佯攻、吞掉唐军左翼一部数千人的,就是这位其貌不扬的老皮! 那一仗也是整个“丰庆六年对唐守卫反击战”中的三大经典战役之一,要知道那次沭河军仅仅出动了一万六千人,就在八万唐军眼皮子底下硬生生吃掉了对方将近九个团,以大范围转移和佯攻来调动敌人的攻守方向,成功打乱敌军整体的配合布置,从交兵到收兵只用了不到三个时辰,真正诠释了甚么叫“侵如烈火”。 “这次老师在本门之中可脸上有光了!”司马巽笑道,“三大经典战役,青州城守城战、沭河军沂水之战、泗水殿后战,一个是老皮主导,另外两个都是你做的好事。” “甭给我脸上贴金了,幽州、安东大败两胡却是你一人一军的战场!”陆鸿反过来拍了一记,又转到皮休的话题上来,“皮将军的骑军指挥水准很精到啊……”他至今一想到那场大战,眼前还能浮现出沭河军大呼酣战、奋勇杀敌的情景。 “那可不!”司马巽拣了一块热乎的鹅肝塞进嘴里,细细地嚼着,“你道我一大早做甚么去了?被老皮邀着各点了两千骑军在南校场对冲。”他所谓的“对冲”就是双方骑军各执包布软头木矛,挂重甲相对冲锋,一阵或多阵定输赢,落马多者为负,相反则胜。 “哦?”陆鸿刚要将红绸子拆开,听他这么说便放下了手里的物什,饶有兴味地问,“谁赢了?” 司马巽笑笑不语,陆鸿便知是他赢了。如果换做韩清,多半是轻蔑地冷笑一声,然后将老皮损得体无完肤;若是郑新那般的,也要自吹自擂添油加醋一番。而司马巽则恰恰不同,这人身上不见得有多大锋芒,但是谁也看不透他究竟有多少能量! 如果要让陆鸿在心里排个名次的话,天下间能驾驭骑军的,司马巽和韩清各擅胜场、并列第一,南唐姜炎紧随其后,皮休第四。 不过姜炎此人乃是军中鬼才,步骑并重且融会贯通,用兵往往出人意表又严谨精准,若拿古人来比拟的话,应当极似战国李牧……韩清和司马巽中的任何一个单独与姜炎对阵,都是败多胜少的局面! 司马巽有意绕过这个胜负话题,指了指那个红绸包道:“拆开瞧瞧是啥,将军命老皮带给你的。他不知道你今早回来,也就没来相见。”他一面吃一面说,两不耽误。 陆鸿一听是老师带来的,连忙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红绸翻处,一本泛黄毛边的旧书静静地躺在其中。陆鸿猛然间呼吸一滞,那书皮上分明写着三个小篆:神机策。 司马巽也停了筷子,瞪大了眼睛瞧着这本书,半晌才道:“老师这……有些快了罢,我入门快两年才见到这书,韩清是四年……” 陆鸿捧着《神机策》,双手竟有些微微颤抖。 司马巽已经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笑道:“你得抓紧时间多看看,老师随时可能派人来要回去。” 陆鸿惊道:“万一老皮明天就来拿走了怎么办?” 司马巽摇摇头,道:“老皮一个时辰以前就上路了,这书在我和韩清手上都差不多快半年才拿了回去。”他略略思索了一下,又说,“你封赏后的去处应该是定了,老师多半已做了妥善安排,估计会清闲一段时间,不然他老人家也不会急着把书给你送来。” “我的安排?左路军和青州行营的番号建制都要撤销吗?”陆鸿立即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大周左路军完全是应对南唐进攻而设,如今战事结束,撤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如果朝廷有意明年南下的话,应该保存青州行营的建制才对啊,到时不仅便于征调,也能保持战斗力。李毅统军之初便以“左路军新兵操练生疏、各路军马磨合尚浅”的理由拒绝支援徐州,虽然这其中内情十分复杂,可事实也是如此。 至于府兵撤番归乡的问题,可以分批从番上、番边的府兵中轮换,陆鸿认为这才是上上之策。 “风向有变,朝廷可能要放弃南下了,中书省提出先安两胡、再图南唐的方针,得到了裴老的支持。”司马巽面色如常地说,显然对这种事早已见怪不怪了。裴老就是如今大周军中资格最老的辅国将军、上柱国裴征。 陆鸿不解地道:“奚人和契丹已经伤了元气,短期内应该没有大举兴兵的可能了,只要派一员大将稳守便可。南唐才是心腹大患……” “当然了,门下省的曹大人也是这个话。”司马巽道,“唯一的问题是,主张南征最大的旗手咱们的督帅。” 一顿饭吃了很久,也聊了很多。过了这个下午,从神都来到督查司,而且一直未曾露面的那位神秘人物终于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当中,并且宣布了几项重要的决议。 这个人果然就是正三品兵部尚书徐夏威。 第六十六章 京都东郭城 神都的雪不比青州要小。 陆鸿一袭藏青色家常袍,脚踏厚底卷头长棉靴,牵着迟行马漫无目的地行走在东郭公平坊的吉平街上,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七岁出头的小兵。 这条吉平街是专卖手工艺品及小吃食的集市街,尚未走近便能听到一阵漫天的吆喝声,其中夹杂着各种讨价还价、大人吵娃娃闹、牲畜鸣叫和敲锅打扁担的声响。热闹极了。 洛阳城最早由周武王建城,始称“洛邑”,并定九鼎,后由成王兴建王城,洛邑改成“下都”,秦汉改成“洛阳”,历经魏晋、北魏,直到隋炀帝即位,改洛阳为东都,唐初废,高宗复,大周高祖则天帝改称“神都”并定都于此,迁延至今。 洛阳城千余年来几经兴废,自隋朝开始却一再扩建大兴,这在文帝朝更加到了一个顶峰,甚至耗费十余年,不遗余力地将长安大明宫整个儿搬到了神都来。 而此时的洛阳城已经超过唐故都长安,城墙四围七十余里,其与同时期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相比,面积是后者的七倍! 如果此时的大周不仅仅只是坐拥半壁江山,而是一统中国的话,那么无疑又是一个巅峰盛世了…… 只可惜,历史的发展总是不如人们的意愿,作为丰庆六年南北两场大战中坚力量的青州行营,此时已经实际上接近撤销番号并解散的命运,这事实上也宣告了一度大肆宣扬的南征方略即将化作泡影。 就在陆鸿从上河村回到青州行营的那天晚上,兵部尚书徐夏威便突然以督查司的名义召集各军旅以上的军官,宣布了几项重要的决议:一,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正式审查结束,相关情况已送往神都议定;二,各军立即召回所有休假官兵,任何人必须在行营待命;三,青州行营从前军开始,按部就班地执行府兵遣返事宜…… 而本该行营全体将士移师神都接受朝廷褒奖的计划,随着腊月初五前军首先就地重组、按兵籍所在军府各自返乡的浪潮开始而破灭,改成了以各军、旅一级军官组成的“代表团”,代表整个行营现存及阵亡的共五万多将士到神都接受朝廷的封赏。 许是觉得这种小规模的封赏太过简陋,“不足以振奋士气、宣扬国威”,因此又临时决定,抽调原左军甲旅、乙旅重新集结,连同后军新编旅、沭河大营皮休的骑兵旅共一万兵马齐赴神都,预备参加元旦庆功演武。 至于后军为甚么搞了个新编旅,是因为经过泗水大战之后,负责殿后确保大军撤退的后军,实际上退回北岸的只剩下两千多人,老甲旅几乎全军覆没、丁旅也拼到没有一个完整建制的团,乙旅和丙旅伤亡小些,却也十分不容乐观。于是一手策划进京事宜的兵部便出了这么个新编旅的主意…… 这一连串的朝令夕改仿佛儿戏,叫青州行营一干军官的进京行程一再推迟,除了早早便启程的光杆司令、前军指挥季泽,其他人几乎等到腊月十五才真正离开青州,踏上了去往神都的路途。 而后军实际上的指挥将军褚垓,竟在腊月十四这一天奇迹般地康复了…… 我们的陆鸿便在为后军操持忙碌了小半个月之后,轻飘飘地交出了手里的一切权力,挂了个后军副指挥的职位成为了一个实际上的旁观者。 就在今日,腊月二十六,兵部司郎中汤柏一大早便赶到左路军临时驻扎的洛水大营南寨,面见李毅之后,召集了司马巽、褚垓、皮休几个军统帅,商量几天以后元旦大演武的安排。 没有陆鸿的份儿…… 这帮人办点事儿!他已经懒得腹诽了,大军腊月十五出发,腊月二十四也就是前天晚上才到的洛水南岸,整整走了十天的时间,可是几天以后就该参加个甚么劳什子的“大演武”! 连个排练的时间都不充足啊! 更何况后军还是临时拼凑的新编旅,倒时据说是由阔别后军两个月的褚垓亲自指挥方阵,至于陆鸿……没事儿干! 到时候他的安排是坐在大校场皇帝席的右侧,在最末尾的几个座位当中,充当鼓掌叫好的看客…… 当然了,当看客的不只是他一个人,陈森和郑新都被下放到团里临时指挥新编旅的甲乙两团,而像吴卫这种新晋的毛头小子统统连指挥一队一伍的资格都没有,全部扔过来跟陆鸿搭伙。 因此这个所谓的大演武其实根本没他甚么事…… 所以就在褚垓他们去李毅中军碰头的时候,陆鸿便被吴卫约进了城里瞧瞧真正的神都风貌。 可是他现在已经发现自己被放了鸽子…… 这个没谱的吴卫,和他约好在东郭吉平街绿杨楼见面后,便自顾从军营里溜了出去。等陆鸿好不容易四处打听到了地方,却没见到这小子的半分踪影。 他如今刚刚从绿杨楼里出来,送他出门的酒楼郝掌柜还在背后一个劲儿地请他“慢走、再来”。 “小金子,你来没来过神都?”陆鸿朝身边那个小兵没话找话地问。 那个小兵约莫是从小营养不良,长得又瘦又小,脸上也黑瘦地不见二两肉,虽说已经十七足岁,可是瞧起来也就是个十四五的模样。这小子是在打沛县的时候半路收的,一直在吴卫那个团里,上次张如镜的事情之后才调给了陆鸿做亲兵。 小金子“嘿嘿”憨笑两声,挠着头拘谨地道:“没,俺打小都没出过村。” 陆鸿点点头,他也知道肯定是白问,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你瞧这神都比咱们青州怎么样?” 小金子老老实实地道:“俺瞧不如青州。” 陆鸿也是这样觉得,不由得在心里又将吴卫骂了一遍:他妈的,把老子哄到这种鬼地方来,看个鸟的神都风貌?有种以后别在老子面前出现,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这条烂街市别说和青州城北的几条集市街相比了,就算是坝集,也比这种糟乱处齐整有序得多。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东郭其实是在郭城东侧建春门和洛水中间新建的一片外城,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是富余外来人口的集散地。虽然依足了老城里坊制的构建形式,但是由于此处人口庞杂,流动性极大,导致了管理方面存在着相当大的困难。 这也使得东郭城内脏乱差的问题一直难以解决。 神都洛阳不仅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同时也是大运河枢纽,这座同时期世界最大、最繁华、人口最多、拥有最宏伟建筑群的城市,聚集着全世界的大商小贩、手工艺人,流水一般的商品货物日渐增多,郭城南、北、西三市早已不足容纳蜂拥而来的商人们,这才渐渐出现了东郭这种专门为商货集散而设的特殊外城。 其实只要陆鸿肯抬头瞧一瞧,便能看见皇城之内高耸入云的超级地标——通天浮屠!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在吉平街上没走几步,就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整个人像被利箭击中了一般,浑身剧烈震颤。 除了小金子,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个对他的表现感到奇怪。因为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在初至神都时经历过这样的心灵震撼。这种反应和表情每天都在神都不同的角落上演,熟知这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陆鸿没办法用语言形容所看见的景象,这座无与伦比的庞然高塔,将整个洛阳城的光芒尽皆遮盖,天地间所有的雄壮和威严仿佛在此集于一身,它仿佛就是这个波澜壮阔的朝代的缩影,正静静地,安详地俯瞰大地! 这塔虽然已不是高祖最初兴建的那座,但是重新整饬再建之后,风采并不稍减。 不远处的明堂虽说只有通天浮屠一半略高,却也有近三十丈,同样壮丽巍峨,气势宏大,陆鸿望了许久,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收回了目光。等他再找小金子时,却见那毛头小子正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也在瞧着那座惊人的高塔,眼睛里绽放着异样的光彩。 这时听到前方有人大声招呼:“老陆,你来得好早!” 陆鸿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放眼望去,只见一群公子哥儿鲜衣怒马,正从吉平街那头呼啸而来,一时间街肆哄乱,人人竞相避让,两个巡街的市肆监正要出声镇压,见了这等阵仗哪里还敢啰嗦,肩并肩缩头收腹,直挺挺地让在路边,堪堪从马匹边上擦肩而过。 这些公子哥儿中打招呼的那个,正是吴卫。 陆鸿见了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说好了在酒楼会面,带他瞧瞧京都风采,原来是给自己抖威风来了!当下冷笑一声等在道旁。 吴卫带着一群比他还不如的毛头小子,在陆鸿面前下了马,向那几个说道:“这是你们吴哥的顶头上司,都叫大哥!” 那几个小子果然听话,一个个在陆鸿面前站了一排,大声吼道:“大哥!”刚刚爬起来的小金子被这几人的吼声唬了一跳,脚下一软,险些儿又给摔趴下了。 那吴卫叉着腰,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涎着脸冲陆鸿笑道:“老陆,我这几个小兄弟怎么样?还瞧得上眼罢?” 陆鸿还没说话,先前那两个市肆监早已一路小跑着凑到跟前,低头哈腰地拍马道:“我们当是哪位少爷这样威风,原来是吴家小侯爷,许久不见,今日怎有空来东郭啦?” 吴卫对这等小脚色自然不用放在眼里,当即收起笑容,恢复了侯门子弟的派头架势,淡淡地道:“下到青州玩耍了一趟,这几日刚回。两位老兄回头到绿杨楼喝酒,算在我头上便了。” 那两位市肆监虽然听到“青州”两字之后脸色不大对劲,但又听闻赏了酒食,当即笑眯了眼,一个劲儿地拱手称谢,接着便识趣地退了。 第六十七章 东郭绿杨楼 两名市肆监刚走,吴卫便一改颜色,又换做嬉皮笑脸的样子,凑到陆鸿跟前道:“走,老陆,绿杨楼上我给你订了酒席,还叫了几个兄弟相陪,够意思罢?” 陆鸿乜了他一眼,冷笑道:“小侯爷,够威风啊,这阵仗可比我那几个鸟兵强多了!” 吴卫略显尴尬,显然是听出了他话里的讥刺意味,苦笑道:“老大,你这样说就是在打小弟的脸了,我自己都是你的兵,哪里敢在你面前抖乎——再说这几块料跟你老人家的雄兵一比,根本不够瞧的。” “行啊,转来弯去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他娘的算甚么雄兵了?”陆鸿虽然面上还挂着,心里却被他两记马屁拍得颇为舒坦,气也顺了过来。 吴卫见他口气松动,连忙趁热打铁,屁股对着那几个小子,大拇指朝肩膀后面一指,歪着嘴道:“都怪这几个东西,非要缠着我将‘三大经典战役’都说一遍,一时说忘情这才迟了。”说着装模作样深深作了一揖,“小弟赔罪则个!” 外面传的“三大经典战役”其中两个都是陆鸿直接参与主导的得意之作,这一下算是捧到要害了! 陆鸿撩起袍角虚踢一脚,笑骂道:“他妈的少来这套,老子都快饿死了!” 吴卫急忙在前带路,几个小的在后面簇拥着陆鸿,一窝蜂地挤进绿杨楼的大门。刚刚送陆鸿出门的掌柜见了这波人,立即从账台后绕了出来,二话不说,亲自带着他们往楼上去。跟着几个伙计也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将几位主顾的马匹都牵了,栓到巷子后边的马棚里。 不过陆鸿的迟行没叫他们动手,是小金子在全权照料。 一行人一路拾级而上,径直到了三楼。这绿杨楼虽然开在杂乱低档的闹市区,内里装修却十分考究,梁柱用桐油刷得油光发亮,墙壁上满是华丽的山水图画、飘逸的墨客诗词。 陆鸿瞧了不由赞叹:“这间酒楼外边儿瞧着粗糙,没想到里面却蛮细致。” 本以为吴卫会得意地附和两句,谁知这小子并没有吹捧他找的地方,而是矜持地笑笑,说道:“过奖啦。” 陆鸿一怔,这才明白,原来吴卫就是这间酒楼的东家。 “倒不是我一家的,这店子有三个东家,我只占三成股。”吴卫道,但是另外两个东家是谁,他却没说,八成是不在这群人里头。 那郝掌柜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言,直到拉开了三楼西北角雅间的屏风门,这才说了句:“诸位请进。”将手一伸,弯腰侧身侍候在门边。 陆鸿朝他点头示意,头一个脱了棉靴进门,并随着吴卫的指引在榻上的长几上首坐了。 吴卫坐定之后,便轻车熟路地捧起菜谱,一边信口点了几个,一边问郝掌柜:“这几个月流水怎样?” 那郝掌柜也是好本事,点菜并不笔录,全凭脑袋默记,同时还熟练地将数月来的进出账汇报出来。谁知吴卫听了,眉头一皱,将菜谱丢给陆鸿,道:“你先瞧瞧有啥爱吃的。”转脸便问郝掌柜,“怎么上个月进项没多,流出反倒多了好几成?” 郝掌柜苦着脸道:“正要找几位东家请示,是不是给计税房的人再打点打点,最近也不知出了甚么风声,咱们原先免去的三分税全都补抽了去……听说大东家的几个铺子都是这般。” 吴卫似乎明白了甚么,又问:“南市的茶庄、米庄也是?” 郝掌柜点点头,道:“不单是咱们家,神都所有商家的税份都提高了半成。不过几位跟咱们过去一样的铺子还是该免则免,唯独咱们家……” 吴卫听了便没再言语,自顾琢磨着事情。 郝掌柜见状便弃了他,绕到陆鸿的身边,静等他点足了菜肴,便告辞下楼去了。 陆鸿见屏风门重新合上,便收起菜谱,笑道:“吴大老板遇上头疼事情了?” 吴卫当即收了眉头,大大咧咧地道:“不当个事儿……老陆,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几位小兄弟都是在五府里任职的,对你仰慕得很。就是不大成器,最好的也就是个司戈。”说着便指着身边和对面的那几个小子,一一点了姓名。凡是被他点到的都挺胸拔背,端端正正地跪坐起来。 他嘴上说着“不成器”,面上却似乎颇为推崇。 周唐南衙共有十六卫军,其中左右卫总制内五府和外府,五府统领亲、勋、翊三卫(三卫不在十六卫之中),这五府三卫之中不是王公贵胄便是官宦之门,向来是高人一等,且体貌无一不佳,皆是少壮魁梧、仪容整美之士。非权势子弟即使进番三卫也根本没有加官进爵的可能,多数以退番而终。 所以能留在五府里任职的,都是家中显贵之辈。 陆鸿听闻便着意打量了几眼,果见个个都是仪表堂堂,不像普通的世家子弟一副酒肉皮囊的模样。他对这些人的观感便改善了几分,这般小小年纪便做到正八品司戈,也绝不是一介草包,多少都是有些本事的。 他见吴卫交的朋友都是这般,对这小子本人的看法也多少改观了些,先点点头向那几个小兄弟打了招呼,又转向吴卫道:“我还以为你成天就知道揽些狐朋狗友,没想到还成,交的都是些肯上进的。”他一句话把一桌人都捧了一遍,那几个少年顿时有些沾沾自喜。 唯独吴卫却不肯依他,叫道:“好哇,原来你是这样瞧我的!你当我和老郑似得,天天就知道吃喝打屁?”他说这话,倒不是背后诋毁郑新,恰恰相反,只说明两人已经打成一片,好得没甚么忌讳了。 陆鸿冷笑道:“我瞧你和郑新倒是穿一条裤子,一般的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吴卫轻蔑地道:“拉倒罢!老郑那是本性,我是装的。”说着朝他的朋友们做了个鬼脸。 其中一个瞧起来年岁稍长的少年接口道:“陆大人,吴六哥在咱们兄弟当中算是有本事的了,就他那份辞了亲卫跑到前线去拼命的勇气,都比我们几个强多了。” 陆鸿点点头,道:“这点倒是真的,当兵的就该吃苦玩儿命,你们有机会也可以出去历练历练。” 吴卫得意地道:“老子要是不去青州挨两刀子,能这么快升七品?”他这么一说,那几个人都露出羡艳佩服的神色。 这时忽然“砰”的一声,屏风门被人拉开,只听门外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是哪个在胡吹大气啊,当了几个月下贱的大头兵,好威风吗?” 说话声中,一个身披素袍,臂缠黑布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带着厌憎的目光将屋里的众人都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了陆鸿身上。这人高高的颧骨,双唇削薄,细长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阴鸷。 吴卫乍见此人,脸色说不出的难看,却还是站起来,强笑了一声,拱手道:“晖哥,好久不见。”他的眼光不经意间从对方的手臂上略过,那圈刺眼的黑布让他无端端有些恐惧。那几个小兄弟也都站起身来,战战兢兢地叫那人“王二哥”。 此刻唯有陆鸿坐在位子上,好整以暇地端起一杯沏好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他已经猜到这人是谁了…… 这个臂缠黑布的王二哥,一瞧便是家中新有丧事的,显然与被张如镜杀死的那位大将军家次子有关,看他年岁,应当便是那位死者的大兄。 吴卫见他不答,又道:“晖哥,你今日怎么有空到小弟这个破地方来了,还这样气势汹汹的?” 那王晖冷哼一声,道:“我是来问问,听说你人在青州,知不知道我弟是谁杀的?”他虽然与吴卫说话,眼睛却一直阴冷地盯在陆鸿身上。 吴卫见他神色不善,只得放软了口气,哀叹一声:“小灿的死因我真不大清楚,青州衙门到现在也没拿出个结果。我也托人打听过了,据说现场有车辙和马蹄印,但是官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那么多,谁知道是甚么人做的?” 王晖听他这么说,脸色终于稍稍缓和下来,目光转到吴卫身上,愤然道:“源哥呢,他回来了罢?我要找他问问,他老子在青州做的甚么大都督,养了一群狗刁民、贱畜生,他妈的连个凶手也查不到?” 吴卫苦笑道:“别,晖哥,你可千万别拿这话到源哥面前去说,他最近脾气大着呢,听说和家里闹翻了……”说着莫名其妙地拿眼睛瞟了陆鸿一眼。 王晖的目光狐疑地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没再多说甚么,而是向那几个少年训斥道:“他妈的成天想去当厮杀汉挣功勋,别忘了你们是甚么出身,守着皇城护卫皇上才是正道儿,那些泥腿子兵能有甚么出息!”说话间眼光又从陆鸿身上扫了过去。 那几个少年好像十分怕他,当即唯唯诺诺,不敢反驳。 吴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目送着王晖转身下楼,愤恨之色一闪而过。 等到楼梯上再无声响,小金子却从门外探出半个脑袋,战战兢兢地问陆鸿:“大人,要……要刀不?”说着把怀里陆鸿的障刀递了递。 陆鸿差点没一口茶喷出来,放下茶盏,失笑道:“要甚么刀,拿回去罢。” 小金子“欸”了一声,转身便要下楼。 陆鸿伸手扣了扣几面,将吴卫拉回神来,说道:“你给小金子安排几个菜,咱们早早吃了饭带我去城里逛逛。” 吴卫答应一声,出门张罗去了。 第六十八章 建春门外事 说起来吴卫挑的这个雅间虽然并不向阳,但是开窗便能俯瞰半个白雪覆盖的东郭,甚至能越过城墙,隐约瞧见郭城内的几排同样白皑皑的屋顶,天枢、天宫(明堂)、天堂(通天浮屠)三天盛景更是一览无余,是个极好的位置。 “你这地方不错啊,会做买卖!”陆鸿赞道。 吴卫显然是听多了夸奖,满不在意地挥挥手道:“啥不错,只要京畿开战,守军头一个就得把我这破楼拆了!” 陆鸿点点头,深以为然地道:“不错,你这楼太高,都能瞧见城墙上兵防布置了。” 几人边吃边聊边赏景,不知不觉一顿晌午用罢,那几个左右卫的少年便急匆匆的告辞了。他们是中午请了假溜出来的,这会儿还得回皇城里当值。 待得他们走尽,陆鸿才问吴卫:“那个王晖是谁,好像你们都怕他似得。” 吴卫苦笑道:“他老子是龙武卫大将军王睿,前些日子他们家小二子在青州地界上被杀了,这你听说过罢?” 陆鸿点点头,他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吴卫续道:“其实那小子也是自个儿造的,在神都就成天欺男霸女不干好事,已经吃过好几个人命官司了,都被他老子压着——咱们神都这一班的小辈之中他算是最混球的一个……”他总算想到死者为大,也就没再多说坏话,“他大哥王晖是我们这班兄弟的老二,老大就是嫣姐她胞兄,李密源。” 他说着冲陆鸿挑了挑眉毛,眼神中带着古怪的笑意。 陆鸿见他这幅欠揍的模样,想给他一脚,自己却又心虚,只得没好气地道:“别废话,接着说!” 吴卫笑道:“兄弟们小时候耍的都好,二十几个人常常一道儿偷鸡摸狗,要么就和别的小孩打仗,长大之后就都变了。”说着渐渐收起了笑容,“源哥愈发不和兄弟们亲近,晖哥倒是还经常和大家凑着耍,就是脾气越来越大,翻起脸来除了他亲弟谁也不认,大家都怕了他……” 陆鸿抚了一把吃饱的肚子,喝了口茶,笑道:“瞧你们这些贵胄子弟也不好过呐。” 吴卫道:“屁的贵胄,像我们这种荫爵快到头的最惨,在外一个个要撑光鲜门面,在内还要维系整个家族生计。咱们大周朝的爵位世袭降等,最多不过五代,自个儿不某出路,回头就得坐吃山空!”他仿佛想到那些悲惨的世家子弟,冷笑道,“我家老头在世的时候,经常有那些叔伯们,家中老爷子一死,荫爵收回,又没出路的,带着一家老小来求接济,吃罢了东家吃西家,都在这些老封爵圈子里转。我可不想自己的儿孙以后像那些人似得……” 陆鸿点点头,怪不得这小子肯舍弃神都的花花世界,到前线去厮杀,看来先头走的那几个小的也是这般光景。只不知那王晖是怎样,看起来并没有这些担忧。 “晖哥啊,他们家也快到头了,他老子现在是焦县男,除非再给皇帝挣点功勋,求个一两阶的升爵,否则还是逃不了这回事儿——我们这一辈的爵位基本都是武帝四面征讨那阵子留下来的,算算都是最后一代了。至今比较兴旺的,只有两三家,其中就有花源他们家,积善坊花家还有三代的荫爵。”吴卫道,“不过从花老太爷下来是他爷爷、老爹,花源他们这代也没有爵位了。不过他和同辈的人不同,花源的父亲曾经在安西立过大功,甚至殉职,朝廷又给花源追了一个男爵。” 陆鸿这才对神都的豪门大户们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也明白了大周朝是怎样的爵位制度——这个制度无疑要比无限世袭的办法来的合理,像后世的满清,铁帽子王们用世袭罔替的无限生育能力造就了满大街的贝子,荣宠的固然在所多有,落魄的更加数不胜数! 这些人不愿意操持家业,不肯放下姿态勤力耕作、买卖,又没有艺人家世传的手艺,最后只能游走于社会上层和底层的空白层面里…… 而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皇帝的亲信侍卫,比如五府三卫里的亲卫军官、兵员,都需要从这些忠诚的王侯家族中获取,当王侯日渐式微的时候,那些普通的达官、勋贵便会取代上来,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这也是一种家族阶级之间的矛盾…… 有些文官便因此不希望战争,至少在自己这一任,不希望再出现一大批只懂厮杀砍头的莽汉突然间封侯拜将,然后好几代不用出力都能分享自己治世安民的劳动成果,而自己的家族和子孙,在自己致仕以后还是得靠一字一句的笔杆本事重新打拼。 即使有师生传代,自己的学生还能继续帮扶家里一把,可是等到学生再退了呢…… 这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也是兴衰交替的自然规律。 两人再往后便一言不发,各想各的心事,不多时便撤了席,从绿杨楼牵马出门,打算着先瞧瞧丰都市,然后上天街,观摩一下“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和天津桥。至于明堂和通天浮屠都在皇城之内,等闲人哪里进得去? 可是二人刚刚打东郭城出来,还没到建春门前,便被几个意想不到的人挡住了去路。 那些人中前头六人六马,个个女扮男装,每人都背一件木质长柄带弯儿的物事,猛一看倒像是现代的高尔夫球杆。众马之后跟着一辆八人乘的油壁香车以及两辆装着吃用家什的补给货车,更有十几个青衣仆从,不行跟随在后。 前头那六个女子从豆蔻至韶龄,皆是上上之姿,或天真烂漫,或美艳柔媚,或雍容华贵,各擅胜场。一时间将人眼也瞧得花了。 其中一个陆鸿倒是认得,那个人穿着一袭火红的风衣,半罩住浑身同样火红的改式长袖胡服,双腿修长而笔直,跨着一匹枣红色骏马,满头青丝用双飘长丝带软脚幞头束着,脸上不着一丝粉黛,干净飒爽。不是李嫣是谁? 不过他的目光并没有在李嫣神上停留太久,而是不经意间转到她身边的一位女子身上。那女子身着青花大绣云纹袍,水绿大氅披肩,头戴三青前踣式幞头,座下朱蹄白马,正平和地望着脚下的大地,恬静而素雅,又有着一股如月光般皎洁的高贵风华。她化了一层淡淡的红妆,来装点原本血色不足的脸颊和双唇。 这两个女子并肩驻马,就这么不骄不躁安安静静地在路边待着,却似乎集齐了整个儿洛阳城的美好,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失去了颜色! 陆鸿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移开,向他的老朋友李嫣瞧了一眼,对方显然也在瞧着他,两个人默契地同时点头微笑 吴卫见了她们,立时将陆鸿忘到了一边,走上前熟稔地打招呼:“广平姐,嫣姐,各位姐妹们,这满地的雪带着球杆做甚么?” 李嫣身边那个叫“广平”的女子见了他微微一笑,拢了拢耳边散下来的几茎青丝,淡淡地道:“是小卫啊,咱们到南郊去耍步打球,那里新盖了一座球屋——听说你们在青州打的挺好。” 原来那些“高尔夫球杆”是用来耍步打球的。 “广平”显然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封号之类的代称,看来这女子多半是个王公家的千金。 吴卫得了她的夸奖,居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好啥,险些儿没法回来见您了。”说着回头向陆鸿一指,“这是我老上司,咱们后军的陆鸿陆副指挥。”他却并不向陆鸿介绍那女子。 广平这才转过目光,在陆鸿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觉得这位副指挥有些过于年轻了,但是她也并没有过于惊讶,只是说道:“原来是陆大人。”便闭上了嘴巴。 陆鸿估摸着,这广平的身份似乎不可言说,因此吴卫宁肯失几分礼数也不愿多言。他既然不知对方身份,也不便向一位女子行甚么大礼,更不可贸然称呼,只自然而然地在马上行了个平礼,颔首致意。 广平见他这般情状,清澈的目光又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时但闻建春门内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一位华服骑士骑了一匹黑马径直从门洞中闯出,引起一阵慌乱,出城的百姓商贩纷纷向两旁惊叫躲避。守门的领军卫却不加阻拦,各立两旁,将那人目送出城。 李嫣、广平身后的四名女子见了那骑士,都娇呼起来,纷纷叫道:“晟公子到了。”后边的侍卫仆从也都纷纷低头躬身,恭立道旁。吴卫也是眼前一亮,老远地向那人招手。 陆鸿不知那晟公子又是甚么来头,这样大的架势,而且人气也是不小,好像后世的明星出场,众粉丝在场下纷纷尖叫哭喊一般。 他见不得这般场面,急于退走,却又不好伤了李嫣和吴卫的面子。他向李嫣和广平瞧去,却见李嫣正用手指绞着缰绳,不知在想甚么心思;广平眉头微皱,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那晟公子转眼驰近前来,却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冲吴卫扬了个下巴,一身飞扬跳脱之气,随后却讨好地凑到广平跟前,巴结地道:“姐,难得你记得小弟,要不是你开口,我还得在宫里熬光景……”说话间抬眼一瞧,猛然瞧见了陆鸿,许是见外人在场,便连忙煞住了口。 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嫣开口了:“小晟,这位是陆校尉。”她眼神飘然转到陆鸿身上,“见渔,这是晟公子。” 陆鸿这才与那晟公子互相见礼。那晟公子倒也颇有风度,昂首作礼,却并没有多作招呼。 第六十九章 倒霉的汤柏(上) 就在陆鸿他们各怀心思,在建春门前友好而矜持地告别的时候,洛水大营南寨的气氛却不怎么愉快。 汤柏乘着兵部官属的公用骡车,正灰溜溜地从南寨大门往外颠簸。他刚刚被李毅轰了出来…… 千刀万剐的李亭坚,恁的目中无人!汤柏这个三代书香的知识分子此刻正坐在骡车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因为气愤到极点而导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肚子还里转着几辈子也说不出来的难听话:混蛋,活该头顶绿油油,妈的! 他的脸色仍然铁青得怕人,刚才李毅训斥他的话还在耳边一遍遍地回响:“你们兵部都是吃屎的吗?他妈的派了你这么个不顶事的玩意儿来,给老子滚蛋!”这句话说完便从门口冲进来两个如狼似虎的大头兵,在几位将军惊诧莫名的目光中,将他这个从五品上的兵部司郎中给架了出去,然后毫不留情地摔在了泥泞的雪地里。 他那狼狈的形容引得周遭的小兵头子们一阵肆意的哄笑,他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有辱斯文啊!就算是朝堂上最恶毒的对手也做不出这种缺德没脸的事情! 此时他那件污糟肮脏的官府已经粥巴得不成样子,特别是从屁股到肩背上凉飕飕的感觉,让他无比地耻辱! 他现在唯有后悔,后悔当日在青州行营不该在徐尚书面前一力替这些当兵的说话,不该劝徐尚书尽早了结“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不该把李毅这个该死的东西这么轻易地放了出来! 归根结底,不该听信了那个陆鸿的话…… 最最叫人恼恨的就是,那个陆鸿说的一点都没错,就算在汤柏快要被气得失去理智的时候,他还是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他忽然想起那天,自己把陆鸿那番话变了口吻说给徐尚书听的时候,徐尚书那惊讶而惋惜的眼神,还有随后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劲松,你说的都对,但是……这不是咱们这种立场该说的话。” 他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不以为然,认为尚书大人是成天搞斗争搞得有些无法自拔了。可是事实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耳光! 他如今不禁责问自己:汤劲松啊汤劲松,你是中了甚么邪了,只是听了那后生看似义正言辞的说话,就把自己的立场都丢了? 车外还在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骡车的车辙约莫有些变形,怎么走都是不住地上下颠簸。汤柏圆脸上两颊的肥肉颠得上下抖动,气得他又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兵部已经接连四个月没发出差补助了,现在就连骡车也没人养护,他不禁埋怨起库部司和驾部司的两位郎中了…… 这两个不争气的同僚衙门,一个花光了兵部的钱,一个掌管着全国车乘、厩马和邮驿却连自己兵部的公使骡车也没管好! 就说库部司罢,上半年不知从哪弄到一个不知真假的攻城器图样,据说是从西域阿拉伯人手里辗转流传来的的重型投石机,是攻城拔寨不二利器! 那个头脑有些不大灵便的库部司郎中鲁光当即拿着图样找到前任尚书,力劝兵部投钱,将这个“足堪提升我军一倍攻城效力”的神器给制作出来。 结果呢,从三月份搞到六月份,把兵部的库存花得涓滴不剩不说,还欠了国库里一大笔钱,前任尚书也正是因此遭到弹劾卸任,丰庆二年桃李园案里急流勇退的前前任尚书徐夏威这才重新进的朝廷视野。 早在兵部决定租用工部军器作坊的时候汤柏便不看好这个项目。鲁光手里那份图样极其粗糙简略不说,就算这玩意儿真能造的出来,又能有多大本事,值得砸这么多钱进去? 还“足堪提升我军一倍攻城效力”,说出去不怕给人笑掉大牙? 那可是二十几万缗沉甸甸的制钱啊!一缗就是一贯,也就是一千钱。 二十几万缗是甚么概念?装满二千斤的大车需要八百车才能拉完!大周一年库入才两千一百多万,刨去各项支应,每年盈余不到一百六十万,只这一下便扔掉了六分之一,况且今年战事频仍,财政赤字是在所难免…… 与这个烂摊子相比,人家神机将军府造成第一门神火炮才花了几个钱?北衙公布的确切数字是:八万四千六百缗!鲜明的对比啊! 这个鲁光不知道是起了甚么迷心,那个狗屁投石机再能耐,会强的过神火炮?汤柏至今还记得,众官陪同皇帝至入苑试射神火炮时所见到的恐怖场景:那件铁筒子只一炮,便将两百步外一尺厚的砖墙轰得稀烂!据说当日整个洛阳城都听见了那声惊天动地的炮响…… 户部那个度支司员外郎也是个浑人,居然肯巴巴地借给库部司二十万缗,导致整个兵部好几个月都是喝稀粥就咸菜。这些人约莫是受了神机将军府的刺激,都以为东西这样好造,政绩这样好拿? 他冷笑一声,最可笑的是,事情的最后结局是兵部尚书卸任、户部度支司员外郎也遭到罢黜,而那位始作俑者鲁光却继续大摇大摆地坐在兵部库部司衙门里…… 汤柏想着这些叫人愤懑的事情,却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方才被李毅羞辱的场景…… 也不知过了多久,赶骡车的车夫忽然“吁”了一声,车身当即一顿,汤柏毫无准备,险些随着惯性一头栽了下去。 “甚么事?”他生气地大吼一声。 汤柏正要掀开帘子查看,却听那车夫小心翼翼地答道:“大人,前头有个胡人拦车。” 汤柏听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今日真是诸事不顺,刚刚从军营里受了一身气回来,还要被个低贱的胡人阻拦官车!他朝那车夫斥道:“理会甚么,叫他快快让开,不然就地打杀了!” 现在洛阳城里的胡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成天不是纠集起来哄抬物价便是打架闹事,金吾卫弹压一批又起一批,简直就是一群蛀虫! 谁知那车夫并没有喝斥拦路的胡人,而是转回头向他道:“大人,这不是一般的胡人,是经常来库部司的那个‘赛米哈’。” 汤柏一听这名便火冒三丈,原来是他!就是这个家伙拿着那份狗屎投石机图样来哄骗鲁光的。他把车帘一掀,果见赛米哈垂手肃立在侧,一个仆人在旁为他打伞遮雪。 这人金发碧眼,一身华丽的蜀绣绸面锦袍,自然卷的长发学着汉人的样式包了个平脚幞头,见到他便交拳在胸,恭谨地弯腰行礼:“尊敬地唐大愣您别来无恙。”这人虽然说着蹩脚的汉话,态度却是无可挑剔。 汤柏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甚么事?”其实他心里早就猜到这胡人的来意,八成还是为了讨要那笔“买断费”的事。 赛米哈仿佛没听出来他语气中的反感意味,仍然恭恭敬敬地弯着腰,说道:“就似‘埋断费’滴似情,不兹道鄙人还要再等多久的?” 汤柏一听果然是这么回事,眉头微皱,斥道:“这件事问本官做甚么,自己去找库部司!” 赛米哈抬起头来笑道:“鲁大愣找不到的,这笔钱下个月就要变十千千哩!”说着举起一个拳头一张一握,表示“十”,看来库部司郎中鲁光已经玩起失踪了。 汤柏瞪着他枯瘦的大手,失声叫道:“甚么?不是四千贯吗,怎么变成一万贯了?” 赛米哈依旧颜色不改,从衣襟里摸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展开来说道:“契约上的有写,‘兵部陆月粗(初)一则(辄)付个(给)赛米哈四千千,逾期没(每)月加付一千千’,没有错的。” 汤柏差点气得吐血,鲁光居然连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霸王契约都敢签?看来这个人在兵部的日子算是到头了…… (书友群:113921302 欢迎交流) 第七十章 倒霉的汤柏(下) 当然了,赛米哈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汤柏不愿意也不可能帮这个胡商去讨要这九千缗——哪怕再过几天就涨到一万缗了。他现在自己的屁股上还有一篓子的破事,这些事情当中头一件就是初一元旦那天的“大演武”。 不过他还是愿意把这事向上面汇报汇报,毕竟兵部每多花一贯钱,他们这些官僚们年节的补贴就会少一分,虽然如今看来,今年的补贴多半是不会有了…… 同时他也想到,赛米哈这个奸商今日找他的目的,当然不是从他这里拿到半文钱,而恰恰是借他的嘴,给上头再施加几分压力…… 说起大演武,本来今天就该把演武的步骤和要领确定下来的,可是事情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这事儿因为李大都督的极端不配合而走向了一个难以收拾的地步! 他如今已经顾不上再生闷气了,急忙催促车夫加快速度,他要尽早赶回官署找徐尚书。 由于明天就是今年的最后一个休沐,为了筹备元旦大演武和随后的大朝会,所有官员的休沐统统提前三天,从腊月三十挪到了腊月廿七。徐尚书说不准甚么时候便下衙回家了,毕竟从官署到他所赁的东郊府院还有三十里地的路程要走。 大周除了建国之初在京城里赏赐了部分宅邸,加上前唐留下来在城内有私宅的王公侯门,其他京城官员一律不再配给住处。京官们平时可独自在官署衙门的官舍落住,调动或离职时便必须从官舍之中搬出,若有家人仆从在京陪侍的,一律自行购买或租赁住宅。 大周朝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有车住补贴,加上该有的俸禄奖赏,在神都赁一间小院原是足够了。但是随着大量人口的涌入,带来了大量的资本和无数的财富,神都的房价也是一日贵似一日,虽然户部为了官员自身福祉,也为了同僚方便,一再平抑神都房市,却始终收效甚微。 因此许多京官便不得不在郊外租赁相对便宜的房屋,安置家人妻小,每至休沐便匆匆从官舍骑马乘车返回郊外住处,与家人团聚,休沐结束再早早回到官署坐衙。 也正是这个缘由,在神都东郊和北郊便陆续形成几片特殊的村落,居民都是由大大小小的京官们组成,并逐渐长成气候,直到以这些官员聚居区为中心,汇集了吃穿用度各种商铺,也吸引着从其他地方迁来的商住客最终形成几个颇具规模的集镇。 不过兵部尚书徐夏威因为之前仕途蹉跎、人情冷暖的关系,他并没有在那些人多吵嚷的地方赁屋,而是选在东郊较远的一处单门独院,那里不仅清净,而且便宜。因此,汤柏为防他早走,便直接选择绕了一小圈,绕过最近的定鼎门和长夏门,而从东面的建春门进城,好在去路上截住了他。 走不多时,便听车夫说了一声:“大人,快到建春门了。”汤柏便卷起布帘,任凭车外的寒风雪花吹拂进来。此时的官道上已经开始出现三三两两回家的官员,大多都是熟人,也有几个不大相熟的,约莫是最近从外地进京述职的官员。 大家都认得骡车上兵部的标记,见布帘卷着,汤柏从车中半倾出身来,便纷纷地朝他打招呼。汤柏也举手抱拳一个个儿地回礼,嘴里喊着:“方中丞散衙啦……赵少监慢走……崔市令这样着急,莫不是想孙子了罢……”这些官员们互相之间善意的揭短调侃往往引来一阵友好而欢快的笑声,被调侃的人指着对方摇头苦笑,却不以为忤。 汤柏一路打完招呼应付罢了同僚,却感到身心俱疲,只得颓然靠在了车壁上,暗暗吁了一口长气。他瞧了一路也没见到徐尚书的身影——应该还在衙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进了建春门后,他见前方再没甚么熟识的同僚车马,便索性放下布帘,并且叮嘱车夫,如果遇到尚书大人的话,务必招呼着拦下来。 那车夫在兵部效力好几年了,也清楚各位长官的脾气秉性,衙门里的大事小情虽然不懂操办,却也都门儿清,因此痛快地答应一声,便请汤柏塞好帘角,小心着了风寒。 汤柏听话地用脚尖把布帘的下角抵严实了,闭上眼打算小憩半刻,许是这几日太过疲劳焦虑,不一会儿竟在车厢左右起伏之中沉沉地睡了过去,并发出微弱的鼾声。 那车夫在帘外听了,便悄然减下车速,缓缓地在街道上行驶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骡车一阵晃动,终于停了下来。汤柏被这动静一惊而起,忙问:“到哪了?” 那车夫道:“大人,到咱们官署了。” 汤柏“唔”了一声,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从车内探出头来,果见前方便是他们日常办公的兵部衙门,于是吃力地挪动身子,扒着车门爬了出来,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便朝里走。 那车夫忽然叫了一声:“大人,您要不要换件袍子?” 汤柏一愣,初时尚未反应过来,但立时便想起自己还是一身的泥泞,于是点了点头,悄悄绕过正门,直接进了官署的后院,偷偷摸进官邸里自己的房间,过了半晌才换了件洗得有些发旧的常服出来——他不会洗衣,又舍不得多备两套换洗的官服在官舍里应急,因此身上那件官服总是连穿五日,直等到休沐时才回家脱给自己的妻子浆洗,第三天一大早再穿着前头洗好晾干的衣服回城。 但是等他转去前衙找徐尚书时,却被值守的同僚告知前一刻刚刚散衙,没人在了。 也就是说,徐尚书就在他换衣服的时候走了…… 老天爷,我这是造了甚么孽,至于这样背法! 汤柏在心里哀叹一声,狠狠地一跺脚,晃着由于连日失眠而愈发肥胖的身子追出门去。 可是他整整追出了两条街,直到跑得喉咙冒烟,肺叶都快炸了,也没瞧见徐尚书的身影。会不会是追错方向了? 他开始后悔没有多问那同僚一句,尚书大人是直接回家还是要去别的地方…… 不过徐尚书也是的,这都火烧眉毛的关口了,他怎么还有心情照常休沐?正当汤柏彷徨无地的时候,却突然瞧见前面街角转出两个骑着马的人影。 汤柏一眼就认出了右手边那人,他仿佛黑夜之中看到了光芒、冰雪之中遇见篝火一般,撒腿便跑了过去,呼天抢地般大喊一声:“陆校尉!陆副指挥,陆大人……” 陆鸿吃了一惊,他在吴卫的陪同下带着小金子从南市逛了出来,刚刚转上宽阔的天街,便听见有人在叫他,那声音好似鬼哭狼嚎一般,吓得他差点掉头就走。 等他定睛瞧时,才发现叫他的是个老熟人,兵部司郎中汤柏。 “汤大人,您不是在洛水大营吗?”陆鸿诧异地道,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见这位兵部司郎中好像又胖了一圈,一身上扣搭着下扣的家常袍不仅因为搭错了扣子而拧巴着,而且紧箍在身上,看上去十分别扭。 汤柏在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按着膝盖大口喘息半晌,刚缓过三分劲儿来,便伸手攥住了迟行的缰绳,求道:“陆大人,行行好,贵马借用一回,他日必有重谢!” 陆鸿奇道:“汤大人,您这是要出远门?” 汤柏急欲借马追赶徐尚书,哪里有空和他寒暄,一个劲儿地道:“甭说啦,火烧眉毛哩!” 陆鸿见他确实是情急的模样,便懵懵懂懂地跨下马来,把缰绳交到了汤柏的手上。 汤柏吃力地爬上马背,呼喝一声,便骑着迟行奔驰而去。陆鸿和吴卫对望一眼,都无奈地笑了笑。 第七十一章 积善坊花家 陆鸿他们此时所站的位置是在天街也就是定鼎门大街边上,位于修文坊和安业坊之间,背后一条大道直通建春门,左面天街往南直走便是雄踞虎卧的定鼎门,往右经过修文坊与尚善坊依次是天津桥、天枢和皇城端门。 汤柏便是从端门一路追赶出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积善坊花家,就在修文坊西北方、尚善坊正西对面,穿过天街便是。 天街宽逾百步,两旁一色的垂杨柳行道,路中原本间植两排桃、李,石榴相杂,十步一种,两树之间遍植牡丹,将整条天街用花木隔成三道,中间为御道,两侧为水渠、民道。但是据说因为忌讳“桃李园案”所故,丰庆二年时将桃、李砍伐殆尽,代以桂花、腊梅。 陆鸿一面赞叹天街的壮阔,一面肚里嘀咕:这条路得有沪宁高速三倍那么宽了……皇帝就是能折腾! 此时天街上不住地有人在清理着道上的积雪,砖石路面上湿漉漉的,两边杨柳萧疏,御道旁石榴尽谢,桂花凋零,牡丹也早早枯黄了枝叶,只有腊梅迎寒而放,为这单调的灰白世界点缀了些许芳华。 吴卫指着遍道儿的花木,不无遗憾地道:“老陆你算来得不是时候,早几年路上种桃李的时候,一到三月阳春,漫道儿的争红斗艳,牡丹也正放时,那才叫好看!” 陆鸿道:“这样也不差啊,四季都有景致。” 吴卫摇了摇头,说道:“你若瞧过当年的三月神都,就不这么说了……” 陆鸿想象着那般红绿芬芳,一派繁华的景象,的确是有些难以名状的向往。不过即便没瞧过当年的奇景,只如今这般盛况也足慰平生了,因此倒并不像吴卫那般惆怅,而是怀着满心的好奇与欢喜四处瞧着。小金子更像乡下人进城一般,抱着各色吃食和小件儿礼品,瞪着一双大眼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骨碌碌地转着。 他身上的那些玩意儿,大多都是从南市淘来的,陆鸿打算带回去分给小五子他们吃玩。 神都南市又叫丰都市,是郭城三市当中最大的一个,足足占了两坊之地。天南海北西域南洋,想得出和想不出、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应有尽有,吃喝玩乐数不胜数。 说话间一套四乘马车,前后十余人拱卫着,正缓缓从天津桥上驶来。陆鸿眼力好,远远便瞧见那车檐上挂着一枚字牌,正反各书一个“花”字,正随着马车的行进而前后摇荡。 这马车约莫便是花家的车驾了,瞧这形制,当是个三品官的常行卤簿。 一旁的吴卫“啧啧”咂巴了两下嘴,说道:“花家的老太爷下衙了——他们家应该是住家离官署最近的人家了,大院只同皇城隔一道洛水、一座天津桥罢了。” 话音未落,果见积善坊花家大院门口一个小厮着急忙慌跑进门里去,不一会中门大开,一群人前呼后拥地鱼贯而出——花家一家老小穿着各色文武常服,排了两条长队,辈分高的长揖作礼,小辈子统统跪地扣头,一齐在门口迎接家主。 路过和对街的行人见怪不怪,都避在两边,行道儿的也都停了下来或者快速经过,以防受了花家人的大礼。 吴卫叹道:“瞧瞧,这才是侯门大户的典范,排场大不说,门规也是森严得吓人——他们家长房虽然做过从二品太原府尹,比老太爷的太常卿高一阶,出入却也只是坐二乘马车,不敢高过了老太爷。” 陆鸿一面搜寻着花源的身影,一面惊叹莫名,说道:“这倒是奇闻,现在他家长房做甚么官?” 吴卫道:“不做官了,去年回京做了一任太子少师,刚好七十高龄致仕了。老太爷今年也不知八十六还是八十七,还在掌管太常寺,这可是朝廷里的常青树,放眼大周都是独一个,朝会时特赐坐席、御医随侍的。” 陆鸿“唔”了一声,心中感叹,却没再言语,他已经找到了花源的身影,正穿着浅绯色戎常袍,跪在最末的一班里头。 不多时花老太爷车马停在门前,锦袍车夫便立即下车让在一边,跪拜之中两个古稀老人便越众而出,一个亲自在马车边放下踏板、手执拂尘伺候,另一个右手卷起锦缎车帘,左手打伞,扶着一位紫绶赤袍金丝幞头耄耋老官出门。先前那位便轻扫拂尘,替那老官掸去鞋面、袍角上的灰尘,跟着拂尘在手腕上一挂,双手扶着老官的另一只手臂,将他搀下车来。 那老官瞧起来精神十分矍铄,踩着踏板下车之后,便甩脱相扶的两人,自己背着手大步流星地从院门外拾阶而上。两旁跪拜子孙便大呼:“恭迎太爷(爷爷、父亲)。” 等到那老官进了院门,大家这才呼啦啦站直了身子,各个朝门外驻足等候的行人抱拳感谢,这些行人中有平民商贩,也有下衙的官员,大家都客气地回礼致意。花家老太爷回府的排场至此方尽,车夫将马车赶入巷里,到后院马厩卸车养马,随行十二护卫也都跟着到后院歇息,花家大小子孙各自拍打膝盖、肩膀上的地灰、雪花,分长幼依次陆续回进门内,接着两扇中门缓缓阖上,“砰”的一声,只留下森森厚重的黑漆门面和亮灿灿的包铜门钉,以及两个巴掌大的狮兽衔环辅首…… 陆鸿见状心中暗想:难怪花源三十出头便这般老成持重,处处体现出高人一等的素养,原来是家教所致。他本打算上花家找他叙叙旧的,可是见了这等场面,心里头一阵发毛,哪里还敢去聒噪。吴卫更是如此,他是家里独苗,从小放肆惯了的,见了这种规矩大的人家都是绕着道走。 可是天不遂人愿,两人还没商量好下一步去哪,便见花家大院侧门开处,一个门丁打伞出来,兜了一小圈,从过街窄道上横穿过御道,径直朝二人走来。 陆鸿和吴卫面面相觑,都苦着脸暗叫一声不妙! 真是怕甚么便来甚么,眼看着雪越下越大,那门丁提起袍角,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二人跟前时深深作了一揖,客客气气又不失风度地道:“两位大人想必是陆副指挥与吴校尉罢,我家公子请到府下一叙。”这老花家只一个门丁也是这般气派,寻常官门富户虽多,却又如何能比? 陆鸿问道:“你家公子是花源吗?” 那门丁道:“回大人的话,是源少爷。”原来花源只那么一会儿功夫,便也瞧见了他们,八成是向对街这边作礼时看到的。 陆鸿便一伸手,道:“那么请小哥儿带路罢。”说罢他将小金子支了走,顺便将那些个吃耍的东西也都拿了回去。 那门丁请二人先行,自己侧着身稍稍落后半步,不住地指点路径。 三人走到大门口时,却听那门丁道:“源少爷在后边儿。” 吴卫知道规矩,便像陆鸿使个眼色,带着他拐进马车走的巷子,走了几十步,才见院墙上开了一扇拱门,花源正在门内笑吟吟地朝他们招手。 那门丁见他亲自来迎,便打了个躬,悄然退了下去。 三人分军阶上下见礼已毕,花源便让到门后,道:“陆副指挥,吴校尉,请进!” 陆鸿一边往里走,一边摆手笑道:“甚么副指挥,自家人就不说外头的话了,咱们这个青州行营说话便要裁撤,哪里还有甚么正副指挥。” 花源笑笑不语,陆鸿这话说的没错,他最近也在为这事犯愁。 虽说他的右军如今是名存实亡,但好歹只要一军建制保住了,迟迟早早都要给他补充兵员,到时候凭他的本事,再练成一支攻守兼备的军队也不是难事。 唉,一旦大演武之后裁撤的事情宣布下来,他的结果好一点是去边军再领一部,混两年资历升迁一阶半阶,差的话可能就要留在卫军或者禁军里消磨光景了。 三个人相跟着,各怀着苦闷心思往后院里走。 第七十二章 花源的烦恼 花府的后院分作几重,花源已经有了自己的独门独院,就在西南角临巷的位置。 神都洛阳郭城内的房屋与别处不同,并非靠南靠东的便是上房上屋,而是与皇城最近者为上。由于积善坊与皇城正南端门隔水相望,因此老太爷的寝院便在花府东北角。若是换做皇城以东的道光坊、清化坊的人家,那便以正西为尊。 花家的老爷子十分长寿,因此下面四个儿子迟迟未曾分家,不论长房支房都还聚在一处,虽然老三和老四都已经在前几年“英年早逝”了,但是这两支遗下来的子孙都有十好几个。 一大家子光姓花的主家人就超过百口,这一座大院的房屋也因此显得特别紧俏,花源是老二家的长子长孙,虽然不是嫡传,所住的院子又是最偏僻最小的一个,但是也足见他在花氏侪辈当中的地位高出一等。 他的这份地位一半是因为他父亲在安西拼死换来几分功勋,使得花家的爵位又续了一代,另一半还要归功于自己的努力——他的从五品下游击将军已经升到正五品下定远将军,虽然兵部正式的行文还未颁发下来,但是凭借花家在朝廷积累的人脉,想要提前知道消息并非甚么难事。而且据传言者信誓旦旦地说,在大演武封赏过后,他的品级很可能还要在朝上挪一挪,最后会是正五品上宁远将军还是直接上到四品,谁也没有准信儿…… 花源是第二批返回神都的人,可以说季泽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奉命解散了所剩无几的右军,带着一伍亲兵返回神都了。 因此他回来的时间比陆鸿他们早了将近半个月,他知道升官的“内幕”也要比他们提前得多。比如吴卫就还不知道,他即将从从七品下翊麾校尉连升三级,到正七品上致果校尉。 但是有个很奇怪的事,陆鸿的去留升降到现在也没个确切的说法,即便是花家也没有可足相信的消息。虽说兵部和卫署里头都是传言满天飞,但是琢磨来琢磨去似乎都不大可能是真的——以他战后做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姑且算成是聪明事儿罢(至少他家爷爷是表示赞赏的,大爷却不以为然,认为是自作聪明),现在他是可升也可降,降一级到从六品都说得过去,直接晋五品升将似乎也是有理有据。实在是他的功劳太大了…… 而且花源还听家里的长辈专门言说过一件事:皇帝要在大演武的时候把这个姓陆的小子踢到边上去看白戏,不让他带兵演武出风头,其实是想杀杀他的锐气…… 往往皇帝想杀锐气的人,似乎都是要重用的…… 花源虽然了解了一箩筐的消息,也知道了自己即将高升的内幕,但是他这几日仍然闷闷不乐。原因很简单,他虽然要升官了,但是往后的职务却还没有安排。况且现在朝廷里“先北后南”的呼声越来越高,以他的战术风格和指挥特点,偏重大战略布局和区域防守,到了草原上似乎并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即便通过门路挤进了北进的指挥阵列,估计最多也就是担任后援或者中前线守备的任务。 这与他快速积功升迁,延续门楣香火的愿景显然是背道而驰。对他来说,最好的打算就是能够先发起对南唐的反击战,这样他就能在进入敌国后以一军指挥的身份,在局部,或者某个大区域指挥全面攻守战争,从而达到改变整体战局的效果。 这是他最擅长的! 此刻他不禁羡慕起陆鸿来了。这个后生战术变化极多,战机把握和对形势的判断几乎有着天生的优势,而且进退果断,不贪功不恋战,很难找到明显的弱点,不论是向南或是向北作战都能堪大用!虽然参军才短短几个月,但是陆鸿在战场上的阅历见闻让一些老将都望尘莫及!这小子先后参加过野路步行军、据点闪击战、攻城战、敌境游击战、反包围战、野外遭遇战、包围战、守城战、大兵团阵地战,几乎囊括了各种步骑兵攻防野战和城池战,而且都拿出了十分可观的战绩。 用他爷爷的话说,这个年轻人是天生帅才,特别是在姜炎手底下几次不死甚至不落下风,已经让他具备了一部分作为大将的经验和品质,只是还欠缺功底和一个系统历练的机会。老头说这话时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花源一眼,似乎在惋惜自己这个得意的孙子,虽然已经是一块雕琢成功的美玉,但是与一块藏在蕴玉之石中的璞玉相比,已经没有更多的潜力了…… 花家是文武同传,老大习文,老二从军,因此花源的爷爷这位老将军说出来的评价显然是比较中肯的。 如果把陆鸿放去草原上打,肯定是如鱼得水罢…… 花源那个“最不尊贵”的独院中寂静冷清,并无想象之中一大家子百十口人的热闹景象,陆鸿与吴卫两个跟着花源从进了院门,到拐进书房,并未瞧见一个人影。 “这地方倒是清静,不错。看样子您还是个儒将。”陆鸿四下里打量一圈,挪谕道。花源的小院加书房都是颇为朴素,除了房中墙壁上挂了一柄佩剑之外,便是几架书橱、桌椅加上文房四宝,此外再无其他。 花源呵呵一笑,说道:“屁的儒将。”伸手请他们坐下,亲手沏上热茶,奉给二人,“贱内带着犬子去拜见老太爷了,跟着还要去老太太那里服侍,估计要等到晚饭才能见到——明日休沐,我们家今晚照例要聚在一起吃饭,平时都是各院自行开伙。” 两人接过茶来,谢了一声,都轻啜一口,点点头表示感谢。 花源道:“回头留下来,一道儿吃了晚饭再走。” 吴卫听了连忙把茶盏一丢,两手乱摇着说道:“别介,你们家规矩太大,我可受不了。那不是吃饭,简直是受罪!” 陆鸿在心里大骂这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生怕花源会生气介怀。 谁知花源非但不气,反而点点头,笑道:“是有一点受罪……那成,明日没啥事儿的话再来,大同市酒楼任挑,我做东。” 三个人说说谈谈,主要聊一些军务和后军里的事情,花源是后军出来的老人了,对后军的事情还是比较关心。说到泗水殿后之战,花源不无羡艳地表示,如果他没有调任右军,而是留在后军的话,这一仗多半便是他来指挥了。他也想会会那个久负盛名的“野战之王”姜炎,不过他也十分庆幸自己当时不再后军,因为至今一想到那夜从泗水退兵时的恐怖场景,内心还有些说不出来的后怕! 那夜,当大家发现盱眙城根本就是一个诱饵时,李毅果断下令全军撤退、后军由陆鸿临时接掌检校副指挥,并担负为全军撤退殿后的重任时,所有人都以为后军完了,他们不可能还逃得出来! 他还记得当时左军的司马巽极力反对这个决定,并提出以左军为先导,沿着泗水向西突进,到濠州与敌人周旋时,当场被李毅无情地否决了。 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陆鸿率领着后军硬生生在泗水南岸阻击了姜炎一个多时辰,并接连布下好几个疑阵,最终竟奇迹般地从重围中顺利逃出,突围的方向还是濠州,在那里他得到了三拨人马的支援,并顺利渡河从徐州转道与大军会合。 那三拨人马分别是:归德大将军韩清的突骑军、云麾将军邓锦的徐州军、忠武将军司马巽的青州行营左军…… 后来经过许多将军和退隐老帅的分析,那个时候的唐军,很可能实际上已经被姜炎全权接管了,甚至从青州撤退至泗水的过程中,统帅武晏或许已经被夺去了指挥权,正在与姜炎进行交接,否则凭借沭河军皮休的一万多人,很难从阵容齐整的唐军身上啃下那么大一块肉来…… 不过到底实情如何,或许只有唐人自己清楚了。 第七十三章 纠结的李嫣 三人越聊越投机,直到日落西山之时,家人来催花源至大厅用晚饭,陆鸿和吴卫这才告辞。花源一直将二人送到院外巷口,并再三约定明日大同市不见不散。 等两人上了天街,才想起来一件难事:陆鸿没马…… 这个汤柏,走的太急,也没约定何时何处还他的马匹,这下倒好!陆鸿转身看花府大门紧闭,也不愿再去劳烦,便叫吴卫带他去南市的车马行租用一匹。 “甭租了。”吴卫道,“我家住在广利坊,就在西市边上……” “你不早说!”陆鸿没好气地道,“先带我把晚饭解决了,然后弄匹马来……差点忘了你小子就是神都人!” 好在此时大雪已渐渐停了,两人便赶着上西市先吃一顿,再说回营的事情。 西市便是花源所说的大同市。 神都郭城内三个市:南市、西市、北市。又因坊名而称作丰都、大同、通远市。其中南市最大,也最繁华,北市在洛水以北、皇城以东,西市反倒位于最南面,紧邻着南三门中的厚载门。 这两人就在西市吃罢了饭,再去广利坊吴府牵了马,然后绕道回营。 陆鸿骑着广利坊吴家牵来的驽马,慢悠悠地回到洛水大营南寨,吴卫在厚载门外遇见玩罢了步打球回来的广平和贽公子等人,便与陆鸿分别,凑到那班子里去了。 今日在神都逛了半天,总算是领略到盛世繁华的帝国都城,吴卫他们一直吹嘘的神都风貌果然并无半分虚假,甚至亲身经历之后,更感到先前他们看似夸大的描述不仅没有一丝夸张,反而名不及实。 实在是人类语言的局限性,和胆小畏缩的想象力,在真正天工鬼斧、穷尽人力的天下之都面前,都显得颇为苍白…… 他不禁想到,洛阳城的宏伟壮丽并非偶然,若不是盛唐风骨的延续、强大的国家力量和高度集中的中央政权,加上千百年人民智慧的积淀,这些缺一不可的要素刚好十分巧合地凑到了一起,那么在如今的时代发展和生产力条件下,根本无法支撑这样一个让世界仰望和惊叹的超级城市! 平静的洛水在身边轻缓地流淌,如果明日能赶上天晴的话,化雪时的水流显然要比此时要湍急得多。此时的洛水流量比后世现代要大得多,与隋运河、通济渠一起肩负了整个中原往洛阳的漕运中转与吞吐。 南寨辕门还敞开着,寨墙上已经挂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一个身材单薄的骑士正驾着一匹马静静地等在洞开的寨门口,摇曳的火光将他的分成五六瓣的身影拉得老长,同时在地上恍恍惚惚地摇动着。 那人似乎听见了雪地的动静,忙抬起头朝陆鸿看来。陆鸿这才借着昏暗的火光瞧清了她的侧脸——李嫣。 “李姑娘。”陆鸿远远地打招呼,他经过慎重的考虑,已经决定不再叫李嫣为“李校尉”了。太别扭,而且不符合他们之间朋友的关系。当然了,这个“朋友”的关系是他自己主观上认为的,还并没有征得李嫣的同意。 不过这种事,好像又并不需要双方同意的样子…… 好在李嫣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她捋了一把鬓发,催马上前两步,像今早一样称呼他的表字:“见渔,你有空吗?我找你有事。”她直截了当地问。 “有空啊,怎么了?”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出几分熟稔的语气,并且省去了一切客套和繁文缛节,甚至学着李嫣的口气,像老朋友寒暄一样很随意地回答了一句。 李嫣微微一笑,她对陆鸿这种反应很满意,虽然心里还对那件“事”感到为难——不,应该说是恼恨和羞臊!她一面示意陆鸿往前走走,一面在回想着自己刚才打了半天的腹稿,可是自打见到陆鸿那一刻开始,她拟好的那些语言竟一下子全都不知所终!即便想起了只言片语,也根本羞于说出口…… 她不禁又在心里埋怨起广平来了,这个家伙,平日在外边搅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算了,怎么还要把自己拖下水去!而且对象还是他…… 她同时也恼恨起自己来,怎么当时就痴傻到答应了这事儿?虽然她也安慰过自己,也许广平真的只是约他打个马鞠、聊聊天呢。 可是这个解释在过往无数次的事实和满大街的流言蜚语面前,都显得那样无力。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走了一段,陆鸿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抢先问:“听说你要定亲了?” “甚么?”李嫣一惊,猛然抬起头盯着他,随即便低下头去,“你也听说了?”却见陆鸿神色如常地点点头,说道:“倒没听说,我猜的。” 今日中午在绿杨楼,听吴卫说起李密源和家里闹翻的事情,再想到他瞄着自己时那欠揍的眼神,陆鸿的直觉便告诉他事情和李嫣有关。今天看李嫣这般神色,不由得便联想到亲事上去了。 虽然他猜想的和李嫣想说的并不是一回事,却歪打正着地猜对了。 周唐女子都是十三岁便到了适婚年龄,媒婆家长已经开始各方留意张罗,到十六岁时许多女娃都已经梳着叫人别扭的妇人髻,带着两三岁的娃娃串门子了。大周高祖则天帝便是十四岁时入宫做的才人,当时唐太宗有位才名颇显、后来为太宗殉情的徐妃,也是十二三岁入的宫。 瞧李嫣的模样,估计也得快二十岁了,这时提起婚事,不仅是顺理成章,甚至都有些迟了。 李嫣手指绞着缰绳,只说了一句:“我不愿意。”便沉默下来。 是的,她并不愿意,她并不觉得成亲这事儿非得和年龄挂钩,有时甚至没羞没臊地在想,只要还能生得动娃,都不算太迟…… 况且在李嫣看来,她父亲李毅给她安排的人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不管是从性格上、年龄上、还是学识能力上。李毅看中的那位,就是今天跟着他们一起去耍步打球的贽公子,那是当今二皇子的嫡子…… 这并不是说她有多讨厌李贽,相反的,她还挺愿意和这个活泼而没有心机的小弟弟一起玩耍。 但是仅限于这些。 李贽才刚刚十七岁,对于一个丈夫来说,他还太年轻,性格也太过跳脱轻浮,而且并没有甚么能叫女孩子倾心的本事。 虽然长相在几个皇孙之中占据了明显的优势…… 当然了,还有一桩最大的优势就是,由于太子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广平郡主,所以皇室圈子里都传言太子会将李贽过继过来,据说丰庆帝也十分支持这一想法! 因为如果太子没有子嗣的话,不仅储君之位不稳,即使未来继任皇帝,也存在没有嫡系继任者的尴尬情况。到时候那帮政事堂的老东西们很可能会遵循旧制,请立长安武氏后代为储! 想想他的皇位是怎么来的罢…… 可怜圣文先帝虽然一生文治天下,开创数十年“载道之治”,可还是因为子嗣全部早夭,临终时英雄末路,落得个被政事堂一手决定继任者的悲惨结局! 甚至在文帝最后缱绻病床的半年里,亲口颁布的诏书都无法走出门下省…… 当然这些事情都和李嫣没甚么关系,她已经打定主意不理会家里的安排,何况她的哥哥也支持她这么干! “你大兄就因为这事儿和家里闹翻的,他不同意你嫁给李贽?”陆鸿问。 “嗯。”李嫣点点头,“他和我爹大吵了一架,还被外公狠狠地训斥了……” 唉,包办婚姻要不得啊! 陆鸿感叹着,同时对李密源的观感也转变了一些。他不知道用甚么语言来开解自己的朋友,只能说了一句最没水平也最不漂亮的话:“总之我也是支持你的。” 可是这句平平淡淡的表白听在李嫣的耳中却不啻天籁,她以为这世上除了她的哥哥,没有人会在这件事上替她说话! 李嫣转过脸庞来,向陆鸿感激地说道:“谢谢你!” 第七十四章 被抓了现行 李嫣最后也没有向陆鸿转述广平的邀约。 她似乎忘了这事,又或者根本不想提起,等到两人从李嫣的婚事一直聊到李贽年少时做过的可笑的糗事,还有前年的仕女步打球赛时,她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来意。 陆鸿当然也没有刻意去问,事实上,他也是直到二人从辕门口分手后,自己在路上细细回味时,才突然想起来:她不是有事找我吗? 刚才李嫣的一颦一笑都还在他脑海中回放着,但是等到耳边萦绕的声音渐渐消隐、鼻间似有似无的余香终于散入寒风,他的脑海里却不自禁地浮现出广平郡主的身影。 这让他的心里纠结矛盾起来。 是的,李嫣从一出现就是惊艳的,但是因为身份的差异和后来事情的演变,导致两人阴差阳错地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陆鸿也曾因为李嫣而对自己的形象斤斤计较,也曾在她面前手足无措,但是他并没有确切地感觉到爱情。 或许在某些时刻,他觉得自己是喜欢着李嫣的,但是在两人相见时却没有想象中那种动人心魄的感觉。他在得意开心时想过同李嫣分享,在陷入困难时也曾寻求过她的帮忙,唯独在几场大战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并没有李嫣的身影…… 他现在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样,在为自己的选择而烦恼,在为自己也搅不清的感情而迷茫,在患得患失!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广平的出现。或许是这个女人身上独特的气质吸引了他,那种比李嫣更妩媚十倍的女人味儿叫他有些迷乱…… 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后军的驻地,卫兵齐整响亮的敬礼声将他吓了一跳。 陆鸿回过神来,纵下马向士兵们抱拳回礼。当他回到自己的宿处时,却见自己那平时不大有甚么人来的独户平房此时竟灯火通明,人生鼎沸,老远便听见郑新的大嗓门在屋里喊着:“司马将军,那个啥马鞠赛啥时候整?我老郑能参加不?” 司马将军?师哥? 怎么讨论起甚么马鞠赛了? 跟着只听司马巽的声音笑道:“都能啊,自带马匹、球杖报名就行。” 郑新叫道:“那成,我回头从左军借一匹马,把神都那帮少爷兵干趴下!” “谁他娘的在瞎嚷嚷?”陆鸿把门推开,冲屋里吼了一声,“郑旅帅,老远就听见你在大吹法螺,还要脸不?” 屋里顿时大笑起来,一齐跟着陆鸿起哄,好家伙,原来后军大大小小的军官都在这了! 那郑新臊红了脸,梗着脖子辩解道:“啥大吹法螺,老子当年在太原府做边军的时候,就是团里头一把杖!” 屋里顿时“喔——”的一阵惊叹,谁都知道太原府的骑军是出了名的强悍!大周朝最彪悍的三支骑军,一支是驻守安西的龙武军,一支是突厥后裔的突骑军,还有一支便是太原府的河东铁骑! 其中安西龙武军是从龙武卫禁军中每年抽调一批轮换,与南回鹘人组成的汉回杂军,常年与吐蕃人、北回鹘人作战,骁勇之处自不必多说,花源的先父花判便曾是这一支军的统帅。司马巽的青州行营左军便有一个旅是从龙武军里调拨来的。 至于突骑军,更加不必赘言,首领就是陆鸿的大师哥韩清,被草原人称作是“马背上的追风者”。 至于太原府的河东铁骑,是武帝北伐时自发集结勤王的民兵军队,后来北伐大胜,武帝便对这支军队加意训练选拔,并安置在河东太原府,用来拱卫京师以北一线,是三年一度“小扫北”的主力。这支军传承到今日依旧威名赫赫,每年大周兵部马鞠赛超过半数都是河东铁骑的代表夺魁。 所以大家一听说郑新居然在太原府待过,都纷纷刮目相看。 谁知吴卫是清楚底细的,马上站出来指摘道:“老郑,你是在太原府做过边军不假,可是太原府又不止一部边军啊,你倒是说说你是哪部?” 郑新牛皮被人识破,只得嘴硬道:“老……老子是静边军的!”众人又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得比刚才更要大声。 这并不是说大伙儿瞧不起驻守在长城边上的静边军,而是同属太原府管辖的两支军队,静边军与河东铁骑相比,不仅驻所地理上千差万别,而且名头相差得实在有些大了! 事实上,在曾经的李唐历史中,这个默默无闻的静边军后来却成了郭子仪平叛安禄山的中坚力量! 不过这些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陆鸿眼睛一眯,笑道:“吴卫,你倒先回来了。” 他不提吴卫倒也罢了,一提之下发现刚刚还在哄笑欢快的人们都停住了嘴巴,表情古怪地瞪着他。陆鸿给这帮人瞧得有些心虚,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直接擒贼擒王,捉住罪魁祸首吴卫道:“你们咋回事儿?” 吴卫上下扫了他两眼,冷笑道:“你还有脸问我们?自己招了罢!” “招甚么招?”陆鸿心里更加没底了,转眼去看司马巽。谁知他二师兄两手一摊,朝他摇了摇头,意思是“我也不知咋回事儿”。 陆鸿见一个个跟他玩儿心理战,索性也来个犯浑的,从门后面摸出一把折叠凳,煞有介事地坐了下来。他把二郎腿一翘,随便点了一个军官的名字:“赖小翻,你给我说说,啥事儿?” 陆鸿在高登的后军戊旅手下时,便和这赖小翻打过交道,那时他们二人都是队正,如今一个已经是副指挥,另一个仍然在陈森的乙旅底下做队正,不过想必升迁也就在这几日了。 从前大周军制中队正往上还有一级旅帅,一旅辖两队,共一百人编制。后来为了强化团一级军官的指挥权、增加队一级的自由度,取消了团、队中间一级编制,将旅帅提到团以上,代替了曾经军府的规模形制,同时弱化了军府折冲校尉的职权,将四品、五品的折冲校尉统一削至正六品,这么一来也大量减少了朝廷在五品以上官员各项福利上的开支。 由于五品以上称将,这项措施除了直接导致整个大周原先庞大的将军团体大洗牌外,也使得军中队正再向上爬升显得越发艰难,甚至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还在队正位置上徘徊。 这也是赖小翻虽然在战争中立了一些功劳,却始终得不到升迁的原因。 而陆鸿却得益于?水北岸的一场大战,彻底而成功地阻击了万余敌军,这才做到了从最底层军官向中层军官的跳跃。 这赖小翻腾地站起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道:“禀告副指挥,俺也不知道啥事儿……” 陆鸿摆摆手叫他坐下,脸一扭,指着缩在墙角的小金子道:“你说!” 小金子顿时为难起来,拿眼睛瞧瞧陆鸿,又瞧瞧大伙儿,最后还是决定忠于自己的主子,伸手往吴卫脸上一指,很坚定地说:“是他,吴校尉说你在外面和女校尉幽会!” “啊哈哈哈哈……”小屋里当即爆发出一阵比先前更加响亮的笑声,甚至连一本正经的司马巽也在偷偷地捂着肚子抹眼泪。 陆鸿顿时泄下气来,他确实是在和李嫣约会,虽然只是朋友间的聊聊说说,没有他们口中的“幽会”那么令人遐想,但是他现在被人抓了现行,还能说啥呢? 他索性很大度地抱着胸等他们笑完,然后用“你给老子等着”的目光一个一个地扫视过去。那笑声终于渐渐止息下来,甚至大家都被他看得心里微微发毛。 最后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声“报告陆副指挥,职下得先回去练字,告辞!” 陆鸿很和蔼地朝那人点点头,似乎在赞赏他好学的精神。 其他人似乎也反应过来,有样学样,一时间有晚饭还没吃的、澡还没洗的、回去练刀的、拉屎的、睡觉的,都以各种理由匆匆撤出小平房,踏着橐橐的靴子声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七十五章 师兄的警告 不一会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小小的屋里只剩下陆鸿、小金子、司马巽和吴卫。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陆鸿乜了一眼小金子,问道:“你还有事儿?” 小金子想了想,老老实实地道:“没有!” 陆鸿朝门外一指,道:“去,烧壶水去,啥眼力劲儿!” 小金子这才醒悟过来,这几位大人是有话要说的!他连忙猫着腰蹿了出去。 吴卫见小金子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又看看正襟危坐的司马巽,嘴边的话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法说出口。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向司马巽和陆鸿分别拱手,道:“司马将军,老陆,你们慢聊,我也回了……” 陆鸿奇道:“这就走了?”他以为吴卫会有事要说,但眼角余光往司马巽那一扫,心里顿时明白,这小子是有私下的悄悄话儿,不便叫司马巽听到,于是点点头,向他挥了挥手。 吴卫挪了几步,在门口煞住脚,笑道:“明儿西市别忘了,上午我来找你。” 陆鸿一扬下巴表示知道了,他这才迈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看样子你在后军比老褚还得人心啊……”司马巽见再没甚么旁人,冷不丁来了一句。 陆鸿笑了笑,没有顺着杆子往上爬,问:“咋回事儿?你怎么带了这么大一帮人在我屋里?” “没甚么。”司马巽笑道,“你们郑旅帅听说左军明日要办马鞠赛,便想打听能不能也带他参加。后来听说我在你这儿,就巴巴地过来找我,他那嗓门你是知道的,一叫一喊,把大家都招来了。”说着笑眯眯地看着陆鸿。 陆鸿给他的眼神瞧得颇不自在,便问:“你在我这……找我有事?” 司马巽却不答,反过来问他:“那个女校尉是李嫣?” “……”陆鸿已经懒得和他啰嗦了!这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没想到堂堂左军指挥,大周正四品上忠武将军竟然也是个大八卦! 司马巽瞧着他犯糗的样子,好像十分得意,假装过来人笑着道:“少年人花前月下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屁的花前月下!”陆鸿道,“你来找我不会就是说这些无聊话的罢?” 司马巽这才收了嬉笑,说起了正事:“老褚不成了,你这几日不要乱跑,大演武那天后军可能还是得你上!” “褚将军怎么了?”陆鸿不由得紧张起来,自从得知自己不在大演武的名单里之后,心思早都飘到神都的花花世界里去了,根本没再关注这事。 司马巽道:“今日兵部汤柏来商讨大演武的安排,我就看老褚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些吃力发抖,李督为了混盖过去,当即把汤柏赶走了。” 陆鸿恍然大悟,说道:“我说这老汤一副火烧屁股、魂不守舍的样子——今天在天街撞见他了,还把我的迟行借了去!”他便把在城里遇到汤柏的事情说了。 司马巽忍俊不禁,笑道:“这汤胖子八成是追徐尚书搬救兵去了。”他顿了顿,又说,“我看老褚的病还是没好,外加路上头十天的颠簸,差不多到极限了……反正还是那句话,你准备着,如果李督一力坚持让褚世藩压阵的话,很可能要出事!” 陆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果褚垓在大演武那天突然一蹶不振,很可能会使得青州行营在皇帝和文武百官面前丢尽脸面,甚至让整个大周军方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是李督让你来找我的?”陆鸿问。 “他怎么可能!”司马巽忧心忡忡地道,“他为了替老褚打掩护把兵部都得罪死了,现在他手下就老褚这么一个亲信,怎么着也得捧稳了。” 陆鸿倒没想过这一点,在他看来,这次李毅的作为已经不只是冒险了,这是拿褚垓的军旅生涯在做赌注! “李督要和二皇子联姻的事情听说了罢?”司马巽又拐回了李嫣的话题,不过这次他没有再调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大家都知道你和李嫣有些不清不楚的,李督也从来没有多加干预,但是你和李贽比起来,分量还是差得多。” 陆鸿的脸色顿时忸怩起来:“你说大家都知道是啥意思?” 司马巽在他脸上来来去去瞧了几眼,似乎想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明知故问,半晌才道:“你和李嫣的事咱们青州行营上上下下都谈论好几个月了……” “……卧槽。”陆鸿当即傻了眼,“闹了半天就我自己不知道?” “谁知道你!”司马巽没好气地道,“哥哥提醒你一句,要下手就赶紧,回头和二皇子家的亲事定下来,就没你啥事儿了!” “滚!”字在喉咙里转了一遍又咽了回去,陆鸿沉默下来,看来他还是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李嫣和李贽那事儿,不是两个娃娃反对一下就能作罢的! 司马巽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道:“你到了神都,要小心三个人,一个是李嫣的哥哥李密源,一个是龙武卫将军王睿的大公子王晖——这个小太保你能不惹就别惹,还有一个是广平郡主……”他提到广平时神色明显不大自然,似乎有甚么难言之隐。 陆鸿问道:“广平郡主怎么了?” 司马巽瞧了他一眼,道:“反正你不要和这个丫头扯上任何关系就是了,她比前头两个人加起来都要可怕。”说着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记着,神都是个龙潭虎穴,没事不要乱闯,后军这边随时做好接替褚垓的准备!”然后便与陆鸿告辞。 陆鸿答应一声,起身将他送出门外。凄冷的夜风并没有从洛水带来半分湿润的气息,反而干燥燥地吹的人脸颊发紧。 看来神都这个花花世界,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美好。 司马巽走了之后,陆鸿瞧见了不远处探头探脑地小金子,便叫道:“躲甚么呢?过来。” 小金子“欸”了一声,麻利地跑了过来。“叫你烧的水呢?” 小金子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自己又自作聪明了,便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老老实实地答道:“我以为您是借口把俺支出去哩,就没当真……” 陆鸿被他气得笑出了声,说:“那你就不会‘顺便’烧一壶?” 小金子道:“马上去!”一骨碌转过身,踩着满地的积雪嚓嚓嚓往灶房去了。 四下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陆鸿一个人在自己屋前这片还算空旷地雪地里背着手,漫无目的地散着步。 他其实并不口渴,刚才只是再一次找借口把小金子支走罢了。 司马巽虽然表面上像是找他分说着后军的事情,其实话里话外还是叫他留在军营里安分守己,少去招惹那个深不可测的围城。 他不禁反思,是不是真的在那个花花世界迷失了自己?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洛阳城实在是太过迷人了,她的建筑艺术,她的景致风貌,她的人……都在疯狂地吸引着他! 无论是通天浮屠、明堂、天枢这种瑰丽华美的罕世之作,还是天街的大气磅礴,又或是积善坊花府独特的豪门气象,都让他深深地向往。 虽然这些都是虚荣的,是令人压抑的,就像是一杯陈年的毒酒,明知它可能蕴藏着令人万劫不复的剧毒,却仍然叫人情不自禁地被浓郁醉人的酒香所吸引,并一步步地走向它,靠近它…… 陆鸿突然想到今日下午在花家的院子里聊天时,花源那似乎压迫了许久之后眉飞色舞的神情,和离开花府时,花源再三叮嘱他们见面的殷切期盼之色,似乎都在显示着这个美好外衣下的世界,是多么叫人孤独…… 至于广平郡主,对他而言,那不正是洛阳城的一个缩影吗? 一个吸引着他,却带着无数未知神秘的人…… 第七十六章 后军操演 天还没亮,整个后军驻地就被一声声整齐响亮的口号呐喊声惊醒。 刚刚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的陆鸿就在熟悉的操练声中一坐而起,并下意识地摘过挂在床头的衣服开始穿衣披甲,等到他戎袍穿了一半的时候才猛然想起:这里不是青州行营…… 他如今并不需要参加操演,也不用这么早就起身到营区里去巡视,现在后军的大小事务基本上和他没甚么关联。 老指挥褚垓甫一病愈便回到岗位上开始大刀阔斧地整顿,将他一手带到青州来,却早已十分陌生的后军一点一点地“拨乱反正”,这导致陆鸿变得和上一任副指挥周全一样,成了个挂名的闲人。 而且自打有人决定大演武不带他参加的时候,他就更加清闲了…… 不过今日后军有些反常啊,似乎起得太早了罢! “小金子,小金子!”陆鸿还是决定先起床再说,反正这么闹哄哄的已经没有可能再睡一个囫囵觉了。 没过一会,睡在隔间的小金子披着一件棉袍着急忙慌地推门进来,迷瞪着双眼,道:“咋啦?大人,啥事儿?” 陆鸿一边穿衣一边问道:“甚么时辰了?怎么今天后军这样早就开始上操?” 小金子道:“您不知道?今天褚将军亲自操练,已经呼哈练了快半个时辰了!” 这倒奇了! 陆鸿心想:老褚不是听说病得坐都坐不住了,怎么今个精神头这样大?他瞅了小金子一眼,见他半睡半醒的样子就羡慕,这么大的噪音还能睡得着觉。 “你去睡吧,我出门溜达一圈。”陆鸿咬牙吃力地套上靴子,站到地上踩了两脚,都匀实舒坦之后,便取下障刀跨在腰间。 小金子见他要出门,忙打叠起精神,道:“大人等等俺,俺也去。”说着噔噔噔跑回隔间,三下五除二披了一身戎常袍出来,肩膀上挂了一条冻得硬邦邦的毛巾,一溜烟钻了出去。 陆鸿见他去张罗,自己便重新坐回床沿上愣怔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竟没地方可去——他昨天想了半夜,还是决定捺下心里的躁动,听从司马巽的告诫,老老实实留在军营里熬光景。 这他娘的鬼天气,要是阳春三月的话,至少还能骑着马出去溜溜,赏花赏草甚么的,如今倒好,鸟毛也瞧不见一根,全是白茫茫的一片。陆鸿带着半分起床气,在心里抱怨着。 不一会小金子打了一桶热水回来,在陆鸿和自己的脸盆里分别倾了半桶,又替陆鸿把浸了盐水的柳条枝儿抽出一根,搁在脸盆边上。 这还是跟了陆鸿之后才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听他家大人说,这叫做“牙刷”! 小金子曾经学着陆鸿将一根“牙刷”头在嘴里咬一遍,再用捻成纤细的绒毛,柳条在牙齿上来来回回搓刷几遍,然后漱口吐掉。 这玩意儿好用是好用,搓过牙之后整个嘴里睡完一觉的哄臭味儿当时就变得清爽干净,唯一的坏处就是太咸了,而且满口的木渣,有时候还卡牙…… 所以虽然他家大人依旧乐此不疲,但是他再也不愿去搅这怪事儿了!更何况,这天寒地冻的,柳条枝儿用完了,还不是让他去路边上剪? 不过昨天在城里倒是发现了一个剪柳条枝儿的好去处——天街…… 陆鸿洗漱罢了,便披了一件厚布披风,推开门,迎着冰冷刺骨的寒风循着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号声、鼓声、呐喊声走去。 他甫一走进校场,空旷的地面上席卷而来的野风就将他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敞开的衣领中也不住地倒灌进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寒气。陆鸿有些庆幸出门时没戴那些假模假式的幞头,否则早都被一阵疾风吹没影儿了,他只将蓄了快五年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飞扬的发丝狠狠地拍挠着他的脸庞。 东方稀薄的亮光才只冒出了三寸高,校场里挂了一圈火把,在雾气中照得人影朦朦胧胧,二十个百人方阵绕成一圈,整齐地随着号角、鼓声进退击打,校场正中的空地上,模糊间十几名军校全副铠甲,簇拥着一个四轮小车,车里坐着一人,隐隐约约瞧不清面目。 陆鸿在心里“噗嗤”笑出声来,这个老褚,真能整事儿,把自个儿当诸葛亮了? 他高大的身影穿梭在薄雾烟光之中,披风在身后飒飒翻卷,正在操练的后军士卒们有些竟恍了神,有几个人木然停在当地,眼睛只落在了他的身上。其他人的口令动作也都因为分神而迟缓下来,渐渐跟不上鼓号的节奏。 坐在小车上的褚垓显然也瞧出了自己的兵不大对劲,他转头左右一瞧,这才看见缓缓走来的陆鸿。 是那个小子…… 褚垓原本就有些困乏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线,虽然迎面走来的是自己的副手、搭档、同袍,但是他却似乎头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目光穿过卫兵间的空隙陌生而又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有些迟钝的记忆中搜寻到这个青年的影子。 那天是在行营后军的戊字营,他一脚踢走自己那个不成事的堂弟时,这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站着。 那时他是后军指挥,这个人还是一个连军装都没穿过的新兵…… 世事变迁啊! 如今他还是后军指挥,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悄然爬到自己的副手了,还曾经带着自己的兵干下好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情。而且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军指挥的位置上干多久——他的身体只有自己最清楚,能撑到大演武那天已经是万幸,如果还想他亲自披挂上阵,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是督帅的决定他必须无条件地遵从,哪怕是拼了命也得坚持下去! 他还想起当时在李督的中军大帐,为了几个民夫和司马巽那后生摔酒杯、掀桌子,谁知道后来左军竟愿意用辛苦争取到的五十个人换另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子,也就是眼前这个如今声名鹊起的小军官! 他记得自己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要求,甚至还沾沾自喜——你左军想要的人,我褚世藩就是不给! 他不禁想,如果当时答应用这小子换那五十个人,现在会是怎样的遭际…… 褚垓如今的心中五味杂陈,陆鸿不像陈森那些人,是在他眼皮子地下一步步跟着他成长起来的,他无法把这个新近蹿起的年轻军官当成自己的人,甚至无法当成是自己后军的人。 但是如今这支后军还是自己的那个后军吗? 瞧瞧那些郑新、吴卫、陈三流,还有最近一直态度暧昧的陈森,他已经越来越不认识自己的军队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耳边有个声音:“陆鸿参见将军!” “唔……是见渔啊,你来得正好,听说你练兵蛮有一手的,就在这替老夫盯着。”褚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亲切一些,好让人觉得自己绝不是那种嫉贤妒能、排挤下属的将军。 “是。”陆鸿直挺挺地站在四轮车边上,身子略偏了几分,替褚垓挡住一些风头。 褚垓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善意,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却没多说甚么。 陆鸿有些纳闷,现在说他会带兵的有,说他得军心的也有,甚至还有人说他善于“将官”,因为在他的手下已经涌起了一大批看起来十分得用的军官,但是从没人说过他会练兵…… 事实上陆鸿确实不会练兵,他这种半路出家的军官根本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习,在高登手下也没学到什么狗屁练兵的本事,而且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带兵单干了。 后来身边倒是有个大将军韩清,可是那家伙平日里挂在嘴边的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干他娘的就成”、“别怕有老子在”、“打的就是气势”之类的废话…… 他这个徒有虚名的“练兵好手”此时只能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观瞧,可是说来也怪,只要他看见哪队动作慢了、精神不集中了,只要一个眼神过去,对面的士兵们立马就叱吼吼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原先有些糟乱的校场也迅速恢复正常,甚至比之前还要热烈…… 第七十七章 广平的邀请 后军的操演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我们的陆鸿被临时抓壮丁当监督官也站在风头上吹了一个半时辰的冷风。 褚垓身上的罩了一条毛毯,又加了一床棉被,后来干脆在激烈的呼喝声中睡了过去。老褚加被子的时候,陆鸿才瞧见这个原本矮胖的将军,此时军袍已经显得有些空荡,看来这一场大病着实耗蚀了这位老将的不少元气…… 一整个演练下来,虽然寒风吹个不休,陆鸿的背后却密密地出了一层热汗。他还从没和褚垓近距离接触过这么长时间,这个有些虚弱的老将,虽然只是默默地坐在车里,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笼罩着他。 这或许就是常年在军旅中自然生成的威势使然! 褚垓的四轮车在临近结束之前便悄然离开了,此刻陆鸿望着众人散尽的校场,心情复杂难明,他先前对老褚的几分轻视早已消失无踪。 此时的他,独自站在校场中央,用一种自省的目光重新审视着自己。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打完了一系列大战并获得了相当的成绩之后,开始沾沾自喜,开始沉醉在别人的夸耀之中,也为自己战时战后的“智计百出”而洋洋自得。 很显然,这并不是甚么好事情,而且也绝不是老师所期望的那样…… 他现在突然迫切地想见卢梁一面,想听听老师的教诲,和耳提面命。 说起来,老师应该早已到神都了罢…… 他迈开脚步,缓缓向自己的小屋走去,而在校场边上,小金子早已迎了上来,脱口就赞道:“大人,刚才瞧您真是威风!比那个老大人威风多了!” 小金子从徐州跟着陆鸿的队伍回到青州行营,从第一天起就是陆鸿的兵,后来接连在陆鸿的指挥下参加过几场大战,虽然曾经短暂地离开陆鸿,跟着大伙儿在丙旅混了几天,但是在褚垓回到岗位之前又调回到大人的手下做了亲兵,因此在他的眼里,并没有甚么后军、丙旅的概念。 他只知道,所有在青州城东门守城、在泗水南岸拼命的那些兄弟们,都是他家大人的兵! 所以那些军指挥、副指挥、旅帅甚么的,在他眼里啥也代表不了,在小金子的眼里,一开始只有“陆将军”和其他军官老爷的分别,后来则变成了“他家大人”与“其他大人”。 其实和他有类似想法的人并不少,比如小五子、王正、三流子…… 当然了,还有吴卫,他也是自打调去青州便跟着陆鸿,被丢到徐州去了。 而这个吴卫,此时恰好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陆鸿一看见他鬼模鬼样的就知道没啥好事! 这个人此时正躲在陆鸿的屋里,探头探脑地朝外面张望着,他也瞧见了陆鸿。 “老陆,你他娘的怎么才回来?”吴卫筒着两只袖子,站在门槛上咋咋呼呼地喊着。 “啥事儿,你这么早来干啥?”陆鸿一边走着,一边没好气地道。 “你就不能快点回屋里来说话,忒冷!”似乎是一片雪花飘到领口里去了,吴卫突然把脖子一缩,龇牙咧嘴地抽了一口凉气。 陆鸿又好气又好笑,加紧了两步赶到门边,跺跺脚踩掉鞋底的积雪,相跟着进了门里。 “说罢,这么早干嘛来了。” 吴卫翻了个白眼:“没事就不能来了?我闲得慌行不?” 陆鸿从炭炉上提起水壶,想给他倒杯热水,谁知这小子把手一档,举起一个热气腾腾的茶盏道:“甭客气,我自己倒好了。” 陆鸿便自己斟了一杯,放下了水壶便捧着茶盏不说话。呵呵,这小子想给我卖关子?还嫩了点! 吴卫见他并不搭腔,张张嘴想说话又咽了回去,横了一眼旁边傻不愣登的小金子,道:“还站着干啥?自己玩儿去罢。” 小金子动也没动,只是转了转眼珠子,望到他家大人的身上。 陆鸿使了个眼色,小金子这才转身出门。 吴卫望着小金子的背影,酸溜溜地道:“老陆,你这带兵的本事我算是服了,甚么时候也教教我呢?” 陆鸿呵呵一笑,假装没听见这记马屁,也并不接这个话头,只道:“你真的没事找我?” 吴卫一撇嘴,犹豫了一会,说道:“还真有个事,今天晚上你得把时间空出来,有个人想见见你。崇业坊清平馆已经订好了……” “谁啊?” “甭问了,到了你就知道!” 陆鸿眉头一皱,心中十分不快:这人真是好大的架子,问也不问就把地方订好了,这是笃定我会去?他不喜欢这种藏头露尾装深沉的人物,于是果断地拒绝了这个邀请:“不去!” 这两个人平日里嬉笑怒骂惯了,顶角斗嘴的事情也不少,吴卫便没当回事,便赖着脸皮笑道:“成啦,这个人你得见,人家可是天大的面子。” 谁知陆鸿仍旧板着脸,很认真地说:“我不会去的,你替我回了罢。” 吴卫脸色一变,这才知道他没跟自己开玩笑,连忙求道:“好大人,你得去,不然小弟可没法交代。” 陆鸿冷笑一声,道:“到底甚么人这么大面子?” 吴卫一咬牙,伏在他耳边悄声道:“是广平郡主……” 这个名字让陆鸿的心扉猛然颤动一下,一个“好”字险些便要脱口而出,他努力按捺住心中的冲动,仍然摇摇头,说道:“不去……”语气却远远没有方才的坚定。 假如吴卫懂得揣摩人心的话,这时候就该趁热打铁,软磨硬泡地把陆鸿那张已经不是很严密的嘴巴撬开。 可他对这些并不十分在行,他很无奈地放弃了努力,而且看样子已经快哭了。昨天晚上和陆鸿分手之后,便被广平逮住叮嘱了这事儿,当然了,他是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的,这不就是拉皮*条吗! 可是广平郡主的面子他不敢不给,这可是大周未来的公主,而且在朝堂上的能量完全不比她那个当太子的老爹弱!据外边的传言说,大周朝最年轻的谏议大夫、丰庆元年进士科状元郎袁淳就唯她马首是瞻,而且“许多”卫军、禁军中的的少壮派军官都与她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而且吴卫今年能够调到青州行营混资历,也是在到处找人请托无果的情况下,求到了广平的门上才办成的。 这下牛皮已经吹出去了,胸脯也拍过了,这头陆鸿却油盐不进——他就觉得纳闷,昨天这老陆还满心欢喜地大逛神都,好像在大营里半刻都呆不下的样子,今天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儿了? 他左思右想,觉得问题肯定是出在了司马巽的身上!昨天晚上司马将军留下来,一定对老陆说了些甚么…… 他一下子就泄了气,也没和陆鸿道别,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陆鸿见他这般模样,虽然不知道所为何来,但是毕竟心中不忍,好几次想改口叫住他,却总是强行压下了冲动,就这么看着他拖着脚步走出门去。 广平郡主要见他,这事如果放在昨日,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是如今不同了,不仅仅因为司马巽昨夜的警告,更大的原因是在他亲眼瞧过了褚垓的病弱之后,已经有一股无形的责任感压在了他的肩头。 是的,他不能看着后军和褚垓就这样滑入深渊,不能让他的老上司一个人负担起后军的重任,他是后军副指挥,还有许许多多的弟兄、同袍在等待着他、期盼着他! 可是世事往往并不能叫人称心如意,就在我们的陆鸿刚刚发下宏愿要做一个称职的后军副指挥的时候,紧跟着接二连三的邀请,就像一盆冰冷的洛水,扑灭了他满腔的热情。 而且这些邀请每一个都让他无法拒绝…… 陆鸿有些哭笑不得。 第七十八章 是祸躲不过 就在吴卫走后不就,头一个邀请的人便到了。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干净整齐的浅青色戎常袍,双手压着大腿,腰背挺直,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地坐在陆鸿面前。 这是陆鸿阔别已久的老朋友——李长山。从上河村一道儿出来的几个人当中,小五子最谨慎、最稳重,三流子最机灵,王正最活泼,还有几个做了伍长的同伴,各自都有几分本事,但是陆鸿最看好的,一直就是李长山。 这个年轻人早在做团练兵时就在陆鸿的手下,不仅团牌横刀使得好,而且很会动脑子、肯学,也是陆鸿心中唯一能成将才的好苗子。 当然了,李长山并不知道自己在陆鸿心中有这样高的评价,他还沉浸在刚刚升迁和拜访到老上司的喜悦之中。他如今就像是取得了几分成绩的小弟弟,带着几分邀功的心理,在殷切地期待着兄长的肯定和鼓励。 我们的陆鸿没有让他失望,更没有吝啬那几句夸奖之言,他上下打量着越来越有军官气派的李长山,高兴地说:“行啊长山!这件新袍子挺合身的,做的不错,给咱们三河镇长脸面了!” “还不成……”李长山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意,矜持地道,“跟鸿哥比还是差了一大截儿!” 陆鸿掰着手指头算道:“咱们镇现在一个七品、三个八品——你兄弟长河是八品罢?” 李长山道:“是哩,从八品御侮校尉!” 陆鸿点点头,续道:“三个八品,还有一个九品……好家伙,柳镇那群小子再不能笑咱们三河镇没人了!”他没把自己算进去,但是如今整个保海县都知道,三河镇出了一个比县太爷官儿还高的“将军”。 柳镇的屈家是荫了屈大将军的福,老太爷是御赐从六品官身,长房长妇当年头一个娃娃还在肚子里的时候,朝廷就敕授了正七品云骑尉的勋位,因此屈家上上下下六七品的有四五个,这也造就了柳镇人民独有的荣誉感和优越感。 不过这些荣耀随着三河镇一帮后生的崛起,似乎已经快要到头了…… 李长山按捺不住兴奋,一拍大腿道:“鸿哥说的再对没有了,俺和俺兄弟也这么说来着!” 陆鸿见他的欢喜劲儿,发自内心的一笑,便将话头转到了正题上面:“邓老帅说甚么时候吃酒?” “就在今个下晚儿!”李长山听到“邓老帅”,赶忙又坐直了身子,“老帅说假如陆副指挥军务不忙的话,就请到崇业坊清平馆——本来是派二将军或者三将军来请的,谁知道两位将军临时被兵部招了去,大将军这几天又一直在‘宏武馆’讲学,白日里不得空……” 当他说到崇业坊清平馆时,陆鸿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就被广平郡主的倩影填满,李长山后面的话便一个字也没再听进耳去。 一大早吴卫来替广平传言的时候,约的也是在这个地方…… 李长山走了,陆鸿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将他送走的,只知道回屋之后,小金子瞧他的眼神显然有些不大对劲。 “有两个帖子……”小金子说着,递上两封红布包*皮的请帖。 陆鸿见小金子拿眼睛滴溜溜在自己身上直转,瞪了他一眼,道:“这样瞧我做甚么?” 小金子道:“俺瞧您有些丢了魂似得……” “去!”陆鸿拿请帖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自己收束心神,翻开一封,只见上面写着:腊月廿八至神机将军府一晤——卢。 他一阵激动,原来是老师邀他相见,这可不能不去了!想着急忙翻开第二封,先看署名,只有一个“故人”字样,内容上写的比前一封客气地多,都是些“伏闻将军在左”、“惟乞屈尊”、“蓬荜生辉”之类的,另外便留了时间地点,也是明日,不拘时辰,在一个叫做景行坊的地方,并十分周到地附了一份“神都郭城平图”,图上在景行坊的位置用朱砂画了一个圆圈。 这景行坊在洛水以北、皇城以东,而神机将军府在皇城北侧圆壁城中,倒还不算绕路。陆鸿不知这人如此神秘,到底是甚么缘由,他头一个猜想到的还是广平,但从请帖的语气上看,又完全不像。他最后还是决定拜访过老师之后,顺道儿过景行坊去瞧瞧。毕竟这天子脚下,又是青天白日的,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 他现在已经被洛阳城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坊名搅糊涂了,这份郭城平图倒来得十分及时,于是将两封请帖交给小金子收着,自己顺手将图塞进了衣兜里面。 将近晌午的时候,陆鸿带着小金子来到了吴卫所住的兵营,此时一整个后军的驻地几乎都空空如也,所有人都跑去观看左军的马鞠比赛了。 这年代马鞠与蹴鞠不论在皇室贵族之间,还是在平民之中,都有着十分广泛的群众基础,几乎人人都能挥两杆、踢几脚,大周每年都要举办几场盛大的鞠赛,有时是州府对垒,有时是邦国交阵,回回都是大小“告示”上的头条新闻。 即便是在保海县,也要每年举行各镇间的蹴鞠赛,陆鸿还曾经跟着李长山他们去踢过几回,不过多数都是陪练替补。 而且由于大周继承了前唐庞大的牧马系统,使得马鞠也随之盛行,从高祖初年的贵族专属迅速普及到民间,远的不说,光神都洛阳城数得上号的马鞠队便有十几支,其中有一半是吐蕃和波斯等国的“番邦队”,这些马鞠队每旬赛事不断,围观者往往数以万计,可见其风靡程度。 可惜陆鸿并不擅长这些,后世的蹴鞠、马鞠水准大家都懂的,虽然他也是个足球爱好者…… 此刻军营之中只有一个人正坐在床沿上托腮沉思,陆鸿一声不吭地走到近前,在他面前站着。 吴卫似乎察觉到有人,抬头一瞧,原来是陆鸿和小金子,他把头一扭,假装没瞧见。 “怎么着,花源那顿酒不去吃了?”陆鸿见他还在为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便拿话来逗他。 “不去!”吴卫没好气地道,“还吃啥,我现在还有脸进城?” 陆鸿见他像个孩子似的耍脾气,倒也拿他没辙,于是在对面的床铺上坐了下来,陪着笑道:“广平郡主那头我是真去不了……你瞧,刚才李长山来找我,说邓老将军也邀我吃酒,就在晚上!” 吴卫这才消了半分气,将信将疑地问:“真的?你别拿假事儿诓我!” 陆鸿道:“你跟我一道儿去,这总成了罢?” 吴卫想了想,道:“中!就这么的,反正这挂落是挨定了,咱不能白挨,跟着你饶一顿酒席也是好的!”他光棍劲儿一上来,也不去想广平郡主会怎样收拾他了,拍了拍屁股,站起来便往门外走,边走边问,“晚上地方定了吗,没定上我那去,绿杨楼!” 陆鸿呵呵一笑,道:“订好了,你再也猜不到订在哪!” 吴卫转过头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往小金子扫了两眼,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能想到的地方挨个儿猜了一遍:“还是在西市?南市?北市?邓府?卫署衙门——这不会罢?咱们这?” 他问一句小金子便摇摇头,末了还是陆鸿伸手打断了他,怪笑道:“崇业坊清平馆。” 吴卫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只蛤蟆,半晌才阖上嘴冷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不肯去广平姐那,这下饶了一圈,不去也得去!” 陆鸿摇头苦笑,走上前搭着吴卫的肩膀,相携着出门去了。 第七十九章 武曲星邓锦 如果从西市往南市画一条直线的话,崇业坊几乎就在这条直线的中间。 晌午时分,就在花源招待陆鸿、吴卫吃酒的时候,天上挂了一个时辰的太阳,这点久违的阳光虽然并没能融化满地满屋面的积雪,但它不仅将无数花花绿绿的被褥、衣裳一股脑儿招了出来,也让行走在大街上的陆鸿解开了棉袍的衣领扣子,变成了常兴的“大翻领”。 此时神都人口约莫有百分之二为异域番邦之人,可以说是“万国衣冠”,洛阳城受到西域、东洋、南洋、北漠各种文化的交融冲击,服侍的流行也是一变再变,今日时兴短襕宽袖的襕衫,明日又恢复窄紧直袖的圆领袍,再过几日,又兴上衣下裤的胡服、半臂;幞头式样也是五花八门,早年流行高祖时期流传下来的“武家诸王样”,接着又兴“英王踣样”、“官样”,后来并不止幞头,各种形式的帽子也混杂进来,比如羌人的“席帽”、或圆顶或翻檐的“锦帽”,还有胡人的“搭耳帽”,这些服饰不仅成套流行,还有各式“混搭”,叫人目不暇接,甚至到了朝廷命令禁止奇装异服的地步。 当然最常兴的依旧是传统的圆领袍,这种袍服解开领口二三个扣便可折翻过来,形成类似胡服的“大翻领”,此刻陆鸿便是这样一种装束。 不过陆鸿虽然解开了衣领,却仍是止不住地汗流燥热,这倒不全是那一个时辰太阳的缘故。 中午花源在西市的酒席宾主尽欢,借着一人一壶安西带回来的高粱酒,喝得面红耳赤不说,身上更是汗淠如雨。 吴卫那壶酒还剩下一大半,此刻就揣在他的马褡裢里,今个他算是见识到了陆鸿的酒量,一想到这人在酒桌上那鲸吞牛饮的模样,就忍不住打个冷战。 他捋着有些打结的舌头,扒着陆鸿的肩膀说道:“老……老陆,兄弟我算是服了!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天生……当兵的料。兄弟见过……的人当中,除了李密源——源哥,就数你能喝!” 陆鸿懒得睬他,这种淡出鸟儿的酒他也能喝成这样! “晚上你不准喝了,老子不负责扛你回去……”他把走路有些吃力的吴卫推到小金子身上,自己牵着三匹马走在前头。 中午一顿饭吃到申时初,三人这才散了场子,此刻陆鸿与吴卫,带着小金子在一间茶馆喝罢了茶,走到崇业坊时已经到了傍晚夜饭时分。 所谓的清平馆就是一个不起眼的酒家,坐落在坊间深处,只有一层大院,占了崇业坊不到二十分之一的地界。从外面看几乎和普通的住户府邸没甚么区别,只在垂花门单层铺作下方挂了一个“清平馆”的牌匾。 吴卫晃着脚步熟门熟路地上前拍打了一遍铜环辅首,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道一人宽的窄缝,里头一个门房装束的小厮探出半边身子,将三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停在了吴卫身上,小心翼翼地问道:“六爷,您是赴宴还是找人?” 吴卫在神都一班王侯子弟中排行第六,因此那小厮尊称他一声“六爷”,看来也是熟识的。不过即便如此,那人也并未将门打开,显然这清平馆看似不甚起眼,却并不是个等闲场所,连吴卫这种熟人也不能随意进出。 不过吴卫是深知其中规矩的,并没有因为对方的失礼而恼怒,只照实说道:“是邓老的客人。” 那小厮一听,果然开了半边门,躬身道:“那请贵客进来。” 这时只见院内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来,边跑边向这边招手,并叫道:“陆兄弟,来得好早!” 那小厮大惊失色,似乎是嫌那人声音太大,连忙示意他小声。 陆鸿定睛看去,却见来人正邓家的三将军,邓波! 那邓波没有理会那小厮的挤眉弄眼,上来便向吴卫点了下头,同时拉住陆鸿的手臂,带着歉意说道:“你来的不巧,原本老头子派我在巷口接的,谁知方才尿急,又折回来方便,竟将接你的事情误了。”这两人年纪相差不多,也颇为投缘,因此说话间没甚么假模假式的顾忌讲究。 那小厮见他们宾主之间见面,既不见礼也不答谢客套,已经是十分鄙夷,这时听他说得粗俗不堪,更加大皱眉头,却不得不恭恭敬敬地将人往院子里引。 陆鸿一面走一面笑道:“倒教老大人费心了,你也受累,何必如此多礼?”他摸不准这地方的深浅,也不好在外面点出邓老帅的身份,因此只用“老大人”代称。 邓波道:“哪里的话,应该的!家父已经到了。” 陆鸿吃了一惊,“哎呦”一声叫道:“老大人怎么先来了!”说着加紧几步,便往小厮指点的厢院中赶。他特意提前了两刻,就是打算先到一步,不敢失了礼数,谁知邓家人竟已早早到了。 不多时进了厢院,只见这小院之中梅花掩映,别致动人,耳听得不知从何处流传来的潺潺水声,更添一番意境。那小厮送至此处便止步不前,等几人进了院子,便告罪一声,退了回去。 这院中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屋,大的约莫是约会集众之地,小的开间进深只有不及五尺宽,离大屋有二丈远,门前挂了块竹牌,上面用朱笔写了个“清”字,就是厕所了。 邓波领着陆鸿、吴卫、小金子,径直推开了大屋的房门,众人只觉一阵暖意从门洞之中涌来,与室外仿佛两重天地。 陆鸿在外脱了军靴,换上一双特别供应的软布足套——这是预防客人脚臭尴尬的——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只见地塌上一张长几,几侧一片一丈见方的空榻,约莫是歌舞表演用的。邓锦须发皆白,精神矍铄地坐在长几上首,大哥邓澜、二哥邓湛兄弟各在右首陪坐。 他走上前向邓锦深深一拜,说道:“鸿何德何能,敢劳将军相候,真正万死!”吴卫和小金子也在身后跪拜下来。邓澜、邓湛连忙起身,三兄弟各扶一个,将三人搀起。 大哥邓澜冲着陆鸿责备道:“陆兄弟,这又不是在军中阵前,何必行如此大礼!”他是家中长子,又深有家风,因此代父说话,倒也不算僭越。 果然邓老帅也开口道:“老大说的是,咱们当兵的虽然马革裹尸,却不能学文人那般,成天挂个‘死’字在嘴边。”他虽说着批评的话,语气却十分和蔼,脸上也是笑吟吟的。 陆鸿起身再拜,这次却只是躬身抱拳,说道:“谨遵将军教诲。”说着便在邓老帅的示意下,在左面上位坐了,吴卫跟在身边。 小金子本想在门后找个角落坐下,却听邓老帅道:“这小兵不必拘礼,也一并坐下!” 邓老帅的话语自有一份不可抗拒的威严,小金子见陆鸿也点了头,便战战兢兢地在挨着末位跪坐下来,满怀崇敬地向邓老帅道:“老将军,俺是沛县人,俺认得您,您是武曲星邓老爷,咱们徐州人的大恩人!”他说话间已是十分激动,脸和脖子都涨得通红。 因为邓锦一门驻守徐州十余载,军纪十分严明,驻军兵士从不与乡民纠葛,甚至常常搭桥修路,为民造福,因此在徐州民间声望极高,被奉为“武曲星”立庙供奉。南唐兵马席卷北向、攻略徐泗时,徐州上下军民都念邓公恩义,纷纷拼死相助守城,这才使得一座徐州城坚守数月不倒。徐州城破之后,辖境各地自发起义反抗的数不胜数,邓家军攻打沛县、丰县内外相应、势如破竹,也是这个缘由。 邓锦听了却沉默下来,半晌才道:“徐州百姓敬我爱我,邓家却愧对黎民,未能坚守,‘武曲星’的话休要再提!”说罢喟然长叹。 老二邓湛于心难忍,连忙劝道:“父亲,所幸徐州已复归大周,等年后咱们回去,再为百姓办事便了。” 众人一齐称是,这才令邓锦稍稍平复过来。 第八十章 战江东大曲 这时房门“嘚嘚嘚”敲响三声,小金子连忙起来开门。但听“吱呀”一声,门扇开处,一阵香风带着寒气吹拂进来,冲散了屋里的沉重气氛。 众人凝目看去,只见门外站着两排青衣乐匠,中间簇拥着一位重彩浓妆、锦袍华丽的美貌女子。陆鸿瞧那女子一身束腰抹胸短襦,下着丝绦长裙,外罩广袖长摆袍,刺绣牡丹,鲜艳绝伦,红底金纹,风华灿烂;梳一头云鬓垂髻,金钗如羽;踏一双凤头丝履,平步生莲。 那锦袍女子引着一众乐匠弃履进来,并不更换软布足套,只赤了一双白生生粉嫩嫩的小脚,款步姗姗而入,在长几一侧的空榻中心向众人盈盈万福:“小女子外教坊汉州金氏容,给各位大人请安。”声音悦耳动听,犹如雨后银铃,清脆婉转。 众人见到这女子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见她细长双目,颧骨虽然偏高,却丝毫不减容色,反而更添别样风情。陆鸿却在心里想:这女的名字忒长…… 他不知这是新罗人自称习惯,其实这女子乃是新罗汉州人,姓金名容。 邓波见众乐匠排班坐定,便拍着手向大伙儿笑道:“既然今日吃酒,那便来个歌舞助兴。陆兄弟,你喜欢听那支曲?” 这可将陆鸿难倒了,他并非是这个朝代的人,对古曲也是一无所知,而且他所处那个时代流传的曲子许多都经过后来唐玄宗的设计和改编,而前唐自大周高祖而止,并没有出现过唐玄宗这位皇帝,所以这个时代的教坊艺人绝对不可能习得后世比较有名的曲目,比如《霓裳羽衣曲》…… 陆鸿来来去去只听说过一部《战江东》,因此只好硬着头皮道:“那便来一曲《战江东》罢。” 邓波笑道:“陆兄弟你真是会点曲!这位容姑娘前两个月临时借调去青州教坊的时候,正是凭借你们青州名曲《战江东》唱得名声大噪。这个月初才从青州回来,等闲人可相请不到。”他见邓老帅等都点头同意,便向那女子道,“那便请容姑娘唱一曲《战江东》罢。” 那容姑娘微微颔首,便从身后乐工手里接过一把琵琶,微调了一手品相,戴上指套铮铮弹挑几声,许是音色无误,便向众人点头示意,突然手指一翻,弦音急骤,如碎玉落盘、流水飞射,众人猝不及防,只觉耳鼓震荡,眼前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不一时但闻鼓声簇簇,琴筝相和,转眼已仿佛梦中走了一遭,良久诸般乐器相继止歇,竟已做完一段开场! 邓波强自收束心神,带着万分不舍出去找侍从叫菜,此刻只见那容姑娘朱唇轻启,婉转唱道:“昔出阳关少年游,漫漫风沙铸峥嵘。青锋三尺未出鞘,白毫二寸已称雄。旋蹄回关摘金榜,谁人不识屈家郎?聆君陛前相欢对,走马青州还——故——乡!”这四句说的是屈大将军少年时闯漠北,以文才压服群雄,后来回到关内参加科举,并一举摘得进士科金榜,继而陛前面君,得授官职回青州做官的事迹。刚刚唱罢,便引来一片喝彩。 吴卫趁着半分酒意大鼓其掌,竖起拇指赞道:“老陆,这小娘子唱的不输宜春院的春内人!” 这“宜春院”可不是甚么狎妓之所,而是外教坊的其中一部,“内人”也是一种高级乐人的称谓,想必那春内人的唱乐在神都颇有几分名声。 果然邓二将军邓湛接口道:“不及春内人老道,却胜三分纯质。” 说话间已唱了第二段,主要仍是叙述屈山宙年少为官的事,各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只有陆鸿一个人皱着眉头,在仔细回想邓波的话。 没错,邓波说的就是“容姑娘”! 这容姑娘初时自报了个“汉州金氏容”的家门,倒并没有引起陆鸿的注意,直到邓波说出“容姑娘”三个字,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女子便是张如镜毙杀王灿等人保下的那位…… 而且那日大雪翻车封路,他们在六乘驿歇息时,听到的《战江东》大曲也是出自这位女伎的檀口,陆鸿猜想,大约在那次便已种下了因果。 此刻他不禁仔细瞧去,的确是有几分姿色,也难怪张如镜那小子肯豁出命去做下那种荒唐事情! 他思绪正不知飘到了何处,骤然听得鼓声一通急似一通,锣声一声赶着一声,已唱到南唐北略,而朝廷危殆的关头,再下一段便是屈大将军横空出世,一扫乾坤的高潮。 这《战江东》不论在哪一本曲目中都是大曲,此时容姑娘所唱这一部,是所有版本中相对偏长的一部,共分一十四段,有以唱为主,也有以乐为主,相间合奏,节奏此起彼伏,宏大壮丽,所描绘的情景人物无不叫人身临其境。 陆鸿渐渐也忘却了张如镜的那档子事儿,开始被曲中波澜壮阔的意境所吸引,一时替当时的大周王朝担忧,一时又期待屈大将军及早一呼百应。可是前番那段唱罢,便是接连一套乐奏曲,随激得人热血沸腾,却吊足了众人胃口。 此刻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大曲所吸引,没人注意到邓波已经带着一干传菜小厮各拎食盒进来,将菜肴流水价往长几上摆设,不一时酒肉香味扑鼻而来,容姑娘低声吟咏,如泣如诉,正解说着屈山宙一生功业和天妒英才。 自此大曲进入最后两段,原本急骤磅礴的曲调此时已变得哀愁婉转,最后一个字唱罢,容姑娘朱唇一抿,一切音声皆停了一瞬,众人竟有一种时空断裂的错觉,仿佛停顿了许久。 一瞬过后,鼓乐重起,最后一段是个“乱”部,有乐无词,这一部仿佛是整部大曲的总纲,以乐声概述了《战江东》的前后十三段曲段唱段,一番铿锵过后,幽回潺潺,如曲水流尽,终于杳杳无音。 众人尚未来得及叫好,只见容姑娘白生生的一只手按在弦上,站起来做了个万福,道:“多谢赏光。”便带着一众乐匠自行去了。 众人恍惚间如从梦中醒来,久久难以平静。 过了一会,只听上首的邓老帅道:“靡靡之音,竟至于斯……今后还是少听为妙,老夫听这一曲,仿佛沙场上走了几遭,端地摄心夺魄!” 邓大将军邓澜道:“父亲说的是,咱们先用酒菜——来,倒酒。”一个留下来伺候的女婢应声而起,从瓷坛子中倾出一壶,提着壶分别为七人倒了一杯,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众人举杯共饮,邓老帅忽道:“小陆,听说你没在大演武的名单里,这是怎么回事?” 陆鸿笑道:“小事情,不碍的,都是为大周效力,谁上都一样。” 邓锦“哼”了一声,问道:“现在褚世藩的身体到底如何,他这病愈得时机太过蹊跷,别回头误人者自误!” 陆鸿暗暗佩服,这邓老帅不愧是征战数十年的老将,眼光如此毒辣,说出话来一针见血!他只得摇摇头,将实情说了:“身体恐怕不成,今早瞧过一回,没甚么精神……” 邓锦眼珠子一转便明白其中关窍,花白眉毛忽地倒竖起来,将长几一拍,骂道:“李亭坚这个狗东西真是胆大包天,这种事都敢乱来!”这老帅果然是烈火脾气,骂起人来丝毫不顾忌外人在场。 邓波连忙将那小婢请了出去,大门一关,便听他家老头气愤愤地道:“老子还听闻朝堂上有几个烂嘴玩意在编排小陆,尽说了许多坏话,老大,有这个事没有?” 邓澜道:“有的,风言风语有一些,也有刻意中伤的。” 陆鸿倒没听说自己的处境这样糟糕,不由得又是无奈,又是可笑,看来转了一圈,他还是那块值些分量的砝码,被人拈过来倒过去,至今未放准秤盘。 邓老帅却没他这样好的脾气,立刻怒气勃发,指着老大斥道:“你怎不去撕烂那些人的嘴?” 邓澜苦笑道:“父亲,咱们何必跟那群文人怄气,您瞧陆兄弟,好端端的在这,又有谁敢真正动手使坏了,咱们邓家可不答应!”这老大跟着邓锦几十年,早已摸准了老头的脾气,一劝总是劝在了点子上。 邓锦当即点头说道:“不错,是这个话!” 注:教坊为“教乐之坊”,史上唐玄宗认为“太常礼乐之司,不应典倡优杂伎,乃更置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左、右教坊同属外教坊。本书因前唐自武后而止,李隆基也并没有成为皇帝,所以部分脱离史实,使得书中外教坊仍旧隶属太常寺。望周知。 第八十一章 倔强的金容 一顿饭从申时吃到戌时,这才散场。邓家人与陆鸿等相携相送出门而去,却在院中巧遇刚刚打算离去的容姑娘。 邓波便举手招呼:“容姑娘,这才歇下?” 容姑娘盈盈一礼,道:“多谢大人挂碍,刚从广平郡主门下出来。” 陆鸿一听,当即竖起了耳朵。只听容姑娘接着道:“正要回教坊去。” 吴卫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跟着便做了个鬼脸,仿佛在说:你瞧,广平郡主果然在这。 邓波道:“姑娘慢走!” 容姑娘点点头,与陆鸿前脚后脚出了院门,来到那条巷子里。 邓老帅他们此时已先行到巷外,早先开门的那小厮牵着几匹马,一言不发地在大路上等着。 两人无巧不巧地并着肩往外走,走了几步,陆鸿便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后边。却见那容姑娘神色如常,似乎并不以为意。 陆鸿顿时便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番,暗道:陆鸿啊陆鸿,你可真正是“小心狷介,不敢行也”,人家姑娘倒比你磊落得多了! 尚未走到巷口,街肆当中的灯光喧嚣好像突然打破尘封一般,各种光线、声音全然鲜活起来。 不多时所有人便都已等在了巷口,乐匠们纷纷向容姑娘辞别,三三两两各自结伴而去,此时教坊的马车也缓缓驶来。容姑娘回头向大家轻声告辞,便往马车而去。此时忽听大街上有人呼喊:“陆大人,陆大人!” 陆鸿昂首望去,只见街心来来往往的人影中挤出一人一马,竟然是兵部司郎中汤柏,牵着迟行左右避让着走来。 陆鸿心道:好哇,总算逮到这胖子了,省的明个到兵部跑一趟! 腹诽之间,汤柏已连人带马到了近前,先向邓锦行礼,再纷纷与众人相见。迟行见了陆鸿,当即甩甩头挣脱汤柏的手,急走两步挨到陆鸿的身上。 陆鸿亲昵地摸摸那一头银灰色鬃毛,指着迟行向汤柏道:“老汤,马用完了吗?” 汤柏当即向他赔罪,拱手道:“昨日实在是事情紧急,赎罪,赎罪则个,改日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汤柏后面说的甚么金容并没有听见,马车已经渐渐远离了崇业坊,她此时的心还在嚯嚯直跳,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太阳穴上血管里汩汩的流动声音! 她惊魂未定地将窗帘牵起一条缝隙,偷眼打量着来路。 还好,已经瞧不见那些当兵的人影了! 是的,她一眼就瞧出这几个人是当兵的,而且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军人!特别是那个老头左右手边的两位! 她所想的那两位就是邓澜和陆鸿…… 当然了,她能这么想并不是因为她已经仔细观察过那几位——邓澜倒不用观察,成日里板着脸一身的杀气,叫人这般“误会”也是情有可原,但是金容之所以这么看陆鸿,还是因为那匹马! 迟行,对,是叫这个名字。她还记得那个姓张的小兵,在六乘驿东杀死了那位大将军的儿子以后,就是这样叫这匹马的!既然有“爱屋及乌”这个说法,那么“怕屋及乌”这个显然也是说得通的…… 因此她本能上觉得,这个令自己恐惧的人,肯定和那位邓大爷一样,也是个凶神! 天哪,自己刚刚还在那狭窄的巷子里和这种人并肩走着! 刚才乍然见到那位胖老爷牵着马出来的时候,天知道她有多么害怕。她月初拼了命地从青州教坊撤借回到京城,甚至不惜为此花光了她的所有积蓄,就是为了躲避那件叫她整日噩梦缠身的事情! 那太可怕了,七个人,一眨眼的功夫就都倒在了血泊里! 但是更加教她后怕的是,如果没有那个姓张的小兵,自己如今会是怎样的处境。 对了,她应该问问那位姓张的小兵怎么样了,别人为了她犯下这样的祸事,她不该如此一走了之! 金容咬着嘴唇,犹豫半晌,眼看着马车便要上桥驶过洛水了,一旦进了洛北兴艺坊的外教坊园子,除非是收到外头的请演,否则是绝对没有机会出来的。 “调头,请调头!” 马车一个急停,拉车的老马很不满地打了几个响鼻。那教坊籍下的车夫很为难地道:“容姑娘,教坊的规矩您是知道的,表演结束就必须回坊,否则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金容倔强劲儿起来,根本听不进车夫的劝告,她从衣兜里摸出不久前广平郡主私下赏给她的一块好玉,毫不犹豫地递了给他,道:“请务必帮这个忙!” 那车夫罩着袖子接了,叹了一声,摇头道:“姑娘,你这样的我老方是见得多了,最后又有甚么好结果?”说着掉转马头,沿着原路便往回走。 金容还不知道他想左了,正琢磨这话里的意思,那老方又跟着絮叨:“前头你顶替的那个青州教坊的姑娘,你道最后是甚么结局?” 金容下意识地问道:“甚么?” “她也是似你这般,相中了人家大都督的公子,听说那位小公爷允诺将这姑娘带回神都,娶作妾室,她这才心甘情愿解身出坊,可结果呢?被那位小公爷抛在了半路,最后回到青州教坊外自缢死了——就是前不久传来的消息。” 金容这才明白,感情这老方以为自己舍不得哪位客人,要私自前去相会。她的脸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心里不由得便浮现出那位“陆大人”的身影。 想他做甚么! 金容的心跳得又快了几分,她旋即便开始为那个可怜的教坊女感到悲哀,甚至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之感。她不禁想到,自己的命运又会是怎样。 她原本是新罗这次为了求和而专门送给大周丰庆帝的贡品之一,只可惜那个年老体衰的中原皇帝早已经有无数的妃嫔宫女,根本应接不暇,所以完全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她在初来乍到,在没钱打点太监的情况下,不久便以宫女的身份被推到了内教坊学艺,由于她本身便在新罗号称“歌舞绝伎”,在雅俗乐中都有着很高的造诣,因此很快选入了坐部伎,没过一个月,便被借调往青州,跟着就出了那件叫她寝食难安的事情…… 另外一个叫她难以安心的原因,便是那个帮助她的小兵,如今不知是甚么下场了。他杀了一位大将军的儿子,或许已经被那位大将军报复杀死了罢…… 而那匹叫“迟行”的马,或许也因此流落到了那位“陆大人”手上。 一定是这样的! 金容在心里笃定地想着,马车却已经驶回了崇业坊。 可是此时坊外已经没有人了。金容有些不大甘心,便亲自下车到路边的一间药肆中,找一个伙计打问刚才那些人的去处,并专门特地打听了那位骑灰鬃黑马的年轻军官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伙计记性倒好,说是那父子四人往天街去了,另外几位军官往建春门去了。包括那位骑黑马的。 金容二话不说,上了马车便请那位车夫老方往建春门去。 老方拿人手短,再说反正出来都出来了,也不妨再跑一趟。于是也很干脆地答应一声,载着金容一路小跑,转过两道弯,这才在建春门外见到了陆鸿他们的影子。 金容正要追上去打问,却听身后一阵尖呼吵叫,一连串轰隆隆的蹄声由远及近,接着“呜——”的一声,一辆四乘马车呼啸而过,直挺挺地拦在了陆鸿的前面。 陆鸿等人连带金容都吃了一惊,只见那四乘马车的驾士走下车来,径直向陆鸿抱拳行礼,客客气气地道:“陆大人,我家郡主有请!” 吴卫脸上一副似哭似笑的表情,朝陆鸿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自求多福…… 陆鸿白了他一眼,向那驾士道:“那请带路罢。”人家郡主专程来请,他再敢拒绝的话,显然便是不敬了,因此只好打定了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思,先瞧瞧再说…… 第八十二章 都随它去罢 那驾士将陆鸿引到马车之上,又将迟行栓在了车尾,自己再爬回到车辕之上。陆鸿上车之前向小金子挥挥手,示意他先回,便一矮身,钻入了车帘之中。 厚重的门帘掀开,一股迎面而来扑鼻的浓香叫他熏熏欲醉,马车中光线昏暗,几乎看不清事物,只能影影绰绰瞧见一个横靠车上的女子。忽听那车夫“嘚儿”一声,皮鞭一抖,四匹健马当即嘶鸣一声,撒蹄而走。陆鸿原本便半蹲着不大稳当,此时被这车劲一带,险些儿惊呼一声,一头往前栽去。 好在他反应级快,右手在身前一撑,当即稳住身形。 此时便听一个优柔的女声淡淡地道:“原来陆副指挥这般的弱不禁风……” 陆鸿坐正了身形,眼观鼻,鼻观心,恭谨地道:“陆鸿拜见郡主,车中狭小,不能失礼,请郡主海涵。” 车外蹄声踢踏、车辙在平整的官道上轻微地左右起伏着,发出“骨碌碌”的转动声,车厢里却是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广平郡主的手指在暖炉上轻轻转动的“梭梭”声。 过了半晌,才听得广平郡主从鼻腔里发出“嗯”的一声,便又继续沉默下去。 嗯是甚么意思? 这算是接受我的理由还是随便发出点声音? 陆鸿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懂这个女人在想着甚么,也不明白叫自己上车的原因,只得默默地正坐着,静等下文。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速减缓,最终微微一晃,在某处停了下来。跟着便感觉那驾士悄没升息地溜下了车去,继而发出沙沙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四周已完全静了下来,陆鸿鼻中嗅着一股动人的体香,只觉得胸口一股暖意,缓缓地升腾上来。他连忙暗自克制,可是这车中的气氛实在太过暧昧,叫人不由得心猿意马。 此时但听得广平郡主的衣衫簌簌响起,约莫是坐了起来,不一会说道:“陆大人,请不必拘束。”说着“嚓”的一声,点燃了一枚火绒,发出一点幽幽的暗光,跟着只见广平从车板下拉起一面小几,摘下壁上的灯笼,除去灯罩,用火绒点燃了其中的蜡烛,车中顿时便明亮起来。只不过随着杏黄色的纱布灯罩重新罩上,这明亮的烛光便又成了一种昏黄柔和的光彩。 今日广平身上只穿着一身襦裙,外面一身披肩,包住圆润的肩膀及半只手臂。但是低平的领口显然遮不住胸前的一片雪白,露出一段若隐若现的乳沟出来。 她今日未施粉黛,浓密的发丝随意地挽在脑后,用一支凤头金钗别着,端地是美艳不可方物,正应了“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花”的词句。 这车厢整个儿用棉绒做成的软垫覆盖着三面墙壁,车内还点着一炉香炭,因此倒没甚么寒意。 陆鸿不知道她到底打的甚么主意,心中不禁胡思乱想:难道是瞧上我了,特地在这野外相会? 他马上便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抛诸脑后,直截了当地向广平问道:“冒昧请问郡主,招职下前来到底有何吩咐?” 谁知广平并未答他,只是支着一只手臂,半倚在美人靠上,睁着一双烟雨迷蒙的眼睛,毫无聚焦地、痴痴地望着车顶的雕花,良久才朱唇轻启,空洞的声音仿佛从天外响起:“我在找一个人……” 陆鸿没有答话,他实在不知怎样去回答,因此只好沉默着。 过了一会,广平忽道:“陆大人,你似乎在躲着我?” 陆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确实是在躲着她,原来还不知道原因,现在却已明白了,自己无疑是对这个只见过一次的郡主产生了奇怪的好感。或许是颇有些“相见不如怀念”的想法,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怯懦,或许是自卑? 总之他既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 因此在吴卫替他们传话的时候,他本能地选择了拒绝,并且将司马巽拿出来,作为自己的挡箭牌。 男女之间的事情似乎总是这样不可理喻,矛盾之中却尽是柔情。 他沉默半晌,只好道:“是的,请郡主恕罪。” 广平忽然“噗嗤”笑出声来,直勾勾地瞪着他,问道:“你是怕我,还是喜欢我?” 陆鸿吃了一惊,他对广平的直白毫无防备,嘴唇张了张,却不敢答。广平见他局促窘迫的模样,更加放纵地大笑起来,并伸出一条雪白的手臂,缓缓攀上了他的脖颈。 陆鸿感受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指似有意似无意地在他的脸颊摩挲,嗅着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诱人的芬芳,心跳顿时急剧加速起来,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他明知自己只是一个猎艳的对象,却无法生出一丝厌憎,反而感到几分酸楚。 广平郡主却更加放肆,俏美的脸庞缓缓逼近,渐渐已经鼻息相闻,间隔咫尺。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车内暧昧的气氛突然达到顶点,陆鸿心中欲*火腾地燃烧起来,突然虎吼一声,如同猎豹一般弹射而起,翻身将广平压在了体下。 广平“咯咯”一声娇笑,伸手便往他的衣扣上滑去,却突然被另一只更有力的大手按住。她诧异地向陆鸿望去,却见对方线条分明的脸就停在自己上方不足一寸之处,在昏暗的灯光下染上了一层刚毅英朗的轮廓,一双眼睛如星似电,正定定地瞧着自己。 她鼻中嗅到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忽地一阵意乱情迷,感觉到自己的心扉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轻轻触动,这叫她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慌乱,随即痛苦而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陆鸿并没有在她的期待之中进犯,而是放开了她的手,用温暖的手指在她莹白光滑的脸颊上轻轻抚摸,忽然问道:“郡主,你快乐吗?” 广平心中一动,茫然地睁开眼睛,感觉到刚才压着她男人正缓缓坐起身来,并在不远处望着自己。 陆鸿道:“如果您真的需要我,那便再来找我,陆鸿万死不辞。”说罢他便掀开厚重的车帘,头也不回地走下车去,不一会响起一声马嘶,接着蹄声由近及远,终于消失不闻。 车中只留下广平一个人孤零零地横卧在柔软的毛毯上,她只觉得身体和心灵都空荡荡的。 曾经也有一个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可是那个人已经去了遥远的天国。她重新闭上眼睛,眼前还残留着那个陆鸿的身影,那影子的身后却又缓缓走出一个少年来,纯真的笑脸上洋溢着矜持而无法遮掩的爱意,却渐渐地与前面的身影合为一体…… 广平忽然恼怒起来,挥挥手将她眼前的幻象驱散。这个姓陆的,他算得甚么? 她泄愤般地将肩上已经滑脱的披肩揪在手里,“呲啦”一声,狠狠地撕成了两半。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深深的羞辱感瞬间笼罩上来——这个小小的六品校尉,他以为他是谁?他有甚么资格这样问我? 广平的眸子突然变得阴狠起来,却又缓缓地黯淡下去,原本捏紧的双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她并不快乐,这个问题的答案竟从未变过…… 此刻的陆鸿正辨认着方向,沿着缓缓流动的洛水向军营而去。 他自嘲地笑了笑,并且深深地探问自己:你是不是后悔了? 他也立刻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并没有。 不可否认的是,在那个瞬间,他的确想要将一切顾虑抛诸脑后,一头扎进温柔乡里,抵死缠绵。可惜广平那看似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所藏的一抹挥之不去的忧郁,让他清醒过来,并且为这个可怜的女子感到悲哀。 是的,尽管陆鸿并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但是他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她并不快乐,他不愿意将自己当作麻醉剂,让他的郡主继续滑向深渊。 恨也罢、爱也罢,随它去罢。 不过,陆鸿至此才真正清晰地了解到,自己是爱着广平的。 第八十三章 委屈的陈森 转眼已到了腊月三十,明日就是元旦大演武了。陆鸿这几天一直留在大营里,神都周围已经明显进入了化雪期。 气温高得有些反常,洛水因为积雪的融化而显得有些湍急,南寨存粮的两个大营甚至迫不及待地掀开了谷仓的竹草仓顶,让受了潮的粮食曝晒一遍阳光。 腊月廿八那日一大早,卢梁便派人来知会他,不必去神机将军府了。 兵部头一天接到了安东暴乱的消息,丰庆帝当即钦点他尽快前往坐镇,务必在年关后春分前将战后一直处于动荡期的安东、河北道安抚下来,并且时刻为朝廷来年的北征做准备。 既然不用再进城一趟,那么陆鸿也懒得再到景行坊去拜会那位不明身份的邀请者——这人如果真的有事的话,一定还会再找自己的。况且大演武的日子转眼就要到来,他总算想起司马巽的告诫,不敢再离大营半步。 他之所以这般“安分守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褚垓已经接连闭门两日了,就连今天兵部尚书徐夏威亲自来商议大演武的细节都未能出席。 当然了,陆鸿作为名单之外的人员也没有得到兵部的召见,于是作为褚垓大演武副手的陈森,便在兴奋和忐忑中参与了这次重要的会议,并且带着羞惭与悔恨回到了后军的营地——徐尚书今日一连几个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而且他用来搪塞的理由连自己都难以接受。 徐尚书问:“后军新编旅如今有多少人?” 陈森答:“这个得问陆副指挥,兵曹老滕归他直接统属……” “后军这几日训练如何?” “这个得问陆副指挥,都是他在代褚指挥练兵……” “后军士卒情绪如何,明日殿前演武,有没有不堪重压的?” “这个得问陆副指挥,这几日是他在安抚官兵,早晚巡视也是他一力肩负着……” “那你们陆副指挥为甚么没来?” “这个……”陈森只能拿眼睛往李督身上去瞧,他倒是想说“这个得问咱们李督”,可是这句话只能在肚子里转转,万万不敢拿到嘴上来说。 这会开的熬人啊! 陈森一想到在青州的时候,还曾与陆鸿争抢过新任后军指挥,便更加惭愧无地了——这玩意儿真不是随便拉个人都能干哩!至少他陈森是没这个本事,带个一旅人马冲锋陷阵、攻城拔寨还成,真要事无巨细地管着几千上万号人吃喝拉撒,还要负责打胜仗,呵呵,估计干没两天就得撂挑子。 不过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刚才怎么想到冲锋陷阵、攻城拔寨了?后军不是一直以护卫粮道、把守军寨为己任吗,这是甚么时候发生的变化? 早在组建青州行营的时候,他们就是公认的“孬兵孬将”,甲乙丙丁四位旅帅除了花小侯,都被认为是整个行营最不会打仗的旅一级军官,而他们这些后军的旅帅、团校尉也一直很有自知之明地,将自己放在“后方支援军、前线预备队”的定位,可是现在随便从后军里拉一个军官再问,所有人潜意识就觉得自己就是硬邦邦的主力军军官! 他娘的,咱们后军的人甚么时候这样瞧得起自己了? 陈森只想了一个上午,便轻易地得到了答案:是在陆大人代理副指挥之后! 他还记得早年在宏武馆学习时,教战法的段教授说过这么一段话:一支强兵,可以无快刀,可以无坚甲,不可缺士气!士气是啥?没别的,勇气和信心! 他一直记得段教授夹杂着长安腔的官话,可到现在两相印证之后才明白,过去老段那些看似毫无用处的说教,其实才是真正的至理! 如果是组建行营之初,跟他们这些人说起正面交锋,肯定下意识地便觉得这是左军、右军该干的事儿,可是如果今日再让后军的大头兵们打仗,担保一个个都嗷嗷叫地争先恐后往上冲!这就是勇气和信心。 不说别人,就是他陈森,前两天还在为没仗打的事情犯愁…… 此刻的陈森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化雪后泥泞的校场上,已经到了吃晌午的时辰了,李督那里连一顿午饭也没留他吃,便将他赶了回来,并且告诉他,下午的会议你不用参加了…… 嘿!不参加拉倒,省的一个人孤零零地瞧着他们高谈阔论,自己在那抓耳挠腮。陈森心里冤屈地想,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今早李毅的人当着陆副指挥的面来请老子议事时,大头兵的指指点点,你们这些人不一定在背后怎样白扯老子哩! 他心里的“李督”已经不知不觉变成“李毅”了。 他远远地在校场边的粮堆后头躲了一会,瞧着灶房里的同袍们一个个心满意足的四散离去,这才拣选着干硬些的地面,鬼鬼祟祟地往灶房摸去,可是还没等他走到地界,便见洛水大营派给他们的掌勺厨子带着几个下手,一人扛了一只空木桶出来,最后那位甚至直接将灶房大门一锁,留下一个冷冰冰晃悠悠的锁头,似乎在嘲笑着陈森:瞧,知道你去李毅那吃上等席面,咱们就没给你留这些粗茶淡饭! “去他娘的!”陈森气得在头上一抓,把新换的幞头揪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转过身怒气冲冲地瞪着中军的方向。他倒不是为了没饭吃生气,而是回想到李毅赶他走时的鄙夷冷淡神情,再被这关得严严实实的大门一顿刺激,这才火冒三丈,一发不可收拾。 李老狗!呸! 陈森朝地上啐了一口,“李毅”又变成“李老狗”了…… “老陈,谁惹你生气了?”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陈森头还没回过去,嘴里就委屈地喊道:“大人,您得给我做主,他娘的李老狗欺人太甚!” 陆鸿此刻手里端着两只海碗,一碗白面馍,一碗各色荤素菜,都堆得冒尖,他身后的小金子也是一般的造型。陈森的叫唤将他吓了一跳,因为“大人”这个称呼如果不加姓氏的话,其实是有特殊含义的。一般只限于长期直属或者亲信下属对上司主官的称呼,陈森虽是一军同袍,但直接从属于军指挥褚垓,理当称呼他为“陆副指挥”或者“陆大人”、“副指挥”。 陆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只得问道:“哪个李老狗?把你咋了?”说着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见他头发散乱着,幞头也丢在脚地里,顿时恍然,“哦,被人打了……你该不会是骂李督罢?”原来这老陈是被人打坏了脑子! 陈森讪讪地笑了笑,含糊地道:“我哪有那个胆——你弄这老些,吃得下吗?” 谁知陆鸿没搭他的话,还不依不饶地问:“谁打的你,没王法了?”好在没再追问“李老狗”的事情。 陈森懒得解释,叉着腰把手一摆,很大度地道:“算啦,都过去了,你这一、二、三……六个馍,吃不了这么多罢?” 陆鸿道:“是吃不了,刚才牛厨子说反正各人的吃食都分派到手,就还剩这么多,愣塞给我的。” 放他牛厨子的屁!陈森在肚里大骂,谁说没人吃了?老子不是人? “你在李督那混着啥好吃的了?”陆鸿见他不说话,又笑着问。 陈森难为情地道:“还能有啥,也就是大鱼大肉甚么的,忒俗,李老……李督那也不见得有甚么好玩意儿,呵呵。” 陆鸿奇道:“不对啊,我早上还瞧见厨子抬了一头羊过去烤来着,听说还有东郊卫城里的燕赤楼送的半桌席面儿……” 东郊卫城就是京官聚居处发展起来的卫星城,其实也就是个集镇,就在洛水大营不远,由于消费群众的特殊,所以这小城里一切供应都比照神都的标准,也颇有几家高档的酒楼,陆鸿口中的燕赤楼便是数得上号的一家,做出来的酒菜自然是上上等的! 陈森又在心里把李毅多骂了八百遍,随即腆着脸从陆鸿手里接过碗筷,脑袋一撇,道:“大人,走,去你那,李督的席面太精细,好吃不饱,再从你这饶两个馍填补填补!”说罢转身当先便走。 陆鸿瞧着他扭着腰麻利的背影,真是越来越闹不清这些人在搅甚么花样了。 …… (还有一章比较复杂,约莫下午发出) 第八十四章 正旦大朝会 丰庆七年,暨夏历庚寅年,距离李渊长安称帝已经过去了一百九十三年……这无疑是一个漫长的时代。 新年的第一个早晨,随着洛水大营上一万两千人的齐声斥吼,和奔腾雄壮的马蹄声,突然就拉开了序幕。 天空中还挂着黯淡的星斗,夜色却已渐渐由浓转稀,终于泛出几分灰白的光亮来。就在卯时初刻演武大军从洛水大营出发的同时,除了昨夜便已经在洛阳宫中“入阁守岁”几位宰相,其他参加正旦大朝会的文武百官已经在皇城中集合完毕,准备辰时南三门一开,便依次进宫城贺礼朝拜。 陆鸿身穿簇新深绿色戎袍,外挂金沙造山文铠,正带着吴卫他们尴尬地等在定鼎门内,他们既不在李毅上报的大演武名单当中,又没收到鸿胪寺和礼部的邀请,因此虽然城内城外两头热闹,却两头都没他们的份…… 而他的“老朋友”们,代表着所有参与或没能参与这场大朝会的人们,都在各司其职,紧张而又激动地准备着一切: 广平郡主刚刚换上受册、助祭、朝会等诸大事才穿的礼服,身着素纱青质翟衣并素纱中单蔽膝大带,头戴九钿钗、两鬓九树花,以及各色玉佩朱绶,一袭盛装不仅称得她高贵典雅,又明艳不可方物,她不一会便得跟着太子、太子妃带着一众扈从侍女,以及皇太子卤簿从东宫重光门出,率领各色百官从明德门进入洛阳宫朝拜。 花家老太爷此时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帝的身边,与丰庆帝谈论着去年冬至大朝会的趣事,不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面前恭恭敬敬地立着几位政事堂宰相、上柱国将军。花老太爷虽然只是正三品太常卿,但是一来老爷子年纪最大、资格最老,既是三朝老臣,又精通音律,亲自教导过先圣文帝、丰庆帝,最重要的是他家族庞大、门生故旧数不胜数,而且在朝中不偏不倚,始终唯君令是从,所以在整个大周朝地位超然,能够与丰庆帝并坐,而这些二品三品的宰相在他面前必须谦恭谨慎、执后辈弟子之礼。这老爷子也是盛装华丽,八旒鷩冕,服七章衮服,水苍玉佩、紫绶、金饰剑等,乃是特赐二品公侯服饰。 兵部司郎中汤柏却跟在众官之间,身着青衣纁裳,外罩白纱,中间单革带钩,头戴爵弁,足踏赤履,正小心翼翼地手提着衣裳白纱的下摆,紧张忐忑地等待着辰时正刻入朝贺拜。 教坊容姑娘随着一众乐工舞伎一齐挤在明堂外的偏殿里,到处都是编钟大鼓、琴瑟琵琶,长萧短笛的各色乐器,还有女伎们在人群中急匆匆地往来穿行,抓紧着最后的时间补妆换衣。好在除了几名新进乐人,大家都不算紧张,毕竟要演的曲目都是反复排练过的,基本不会出甚么差错。 东郭的绿杨楼,此刻也是忙翻了天,所有厨子、跑堂、杂役甚至掌柜账房天没亮就都爬了起来,一齐上阵,把早早备齐的对联、贴挂、窗花、福字从一到三楼粘贴排布,梁柱、桌椅、楼梯扶手一再掸灰的掸灰,擦洗的擦洗,烟花爆竹也都从库房里搬运出来,前门后院码了一溜齐,就等辰时正刻宫城那边钟鼓楼一响,便点炮放鞭,同贺新年。 不拘东郭,整个洛阳城甚至整个大周、南唐所有的人家几乎都是这般光景。大家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干起活儿来也是倍加带劲,都为这中华传统的新年在忙碌着。就在三河镇上河村,新盖的胡家大院,除了胡顺和他婆娘仍旧记挂那个没甚么音信的儿子之外,表面上也是一家三口喜气洋洋。 可是与这些人们形成巨大反差陆鸿和吴卫等人就显得有些憋闷了,他们躲在定鼎门内也不知熬了多久,但听得宫城方向钟楼“当——当——当——当——当——”地敲了五下,跟着鼓楼上响起了急促而有节律的鼓点,几乎是同一时刻,定鼎门外人声鼎沸,一串串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了郭城之外。城内也是万众欢呼,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宫城内忽然响起一声浑厚苍劲号角声,南三门缓缓开启,明德门外已经排好队伍的文武百官都是精神一震,鼓楼中发出的鼓点随即放缓,“咚咚”声连绵不绝,文武百官便踩着鼓点走进明德门,在前后各按品级,品级之中又分三省六部各寺各院,排成一道长龙,从明德门一直通到明堂之外,再于明堂前文武两分,左右各班。 百官之后是各色充满异域风情的胡使番官,由鸿胪寺藩属院的人带领着,各捧大箱小匣,也作两列,共七十六国近三百人,再往后是国子监文武学生并番邦留学生共一千六百余人,可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这时一段清亮明快的羯鼓声拔地而起,编钟在后压阵,宫城、明堂四角各置石台,同时一声击鼓吹角,殿中已黑压压井然有序地站满了百官,藩属来使及太学生皆恭立殿外听候。 丰庆帝御辇出,曲直华盖,侍卫警跸如常。太乐令三撞黄钟,身侧五小钟应律齐奏,丰庆帝一身蟠龙衮冕,从御辇中走下,他的身形甫一出现,乐官便奏响太和之乐,鼓吹振作,一派宏亮雄壮之音。 百官等当即尽皆跪拜,山呼“万岁”,丰庆帝就在一片跪拜呼喊声中,庄严肃穆,徐徐走上殿阶,在御座前转身站定。乐声顿止,众官客使等起身面相皇帝立定,典仪官高声唱道:“再拜赞者——” 众人再拜,又呼万岁。丰庆帝双臂开张,典仪官便道:“拜讫,贺礼——” 众人称谢起身,北向谨立。跟着皇太子衮冕垂珠,粗哑着嗓子出列跪贺道:“元正首祚,景福维新,伏惟丰庆大成圣明皇帝陛下与天同休!”跟着武氏诸王、李氏诸王拜贺,众官客使学生随后,殿内殿外同唱贺词。 丰庆帝虽然心中对太子略有不喜,却仍是笑吟吟地左手禀腹,右手虚扶,朗声宣制:“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 皇太子为首,率领众人再谢君恩。 与此同时,定鼎门已然大开,李毅一身赤红戎袍罩金边明光铠,八翅卷领赤绦兜鏊,手执将军剑,威风凛凛地独乘四驾战车居前,后军褚垓领新编旅各服簇新武士甲,背弓按刀随侍在后,左军两旅并沭河军各骑红花皮甲骏马,身着罩面骑甲,分列两边。 只听李毅举剑喝令:“众军同贺!” 身后诸军便齐声叱吼:“大周永镇,吾皇万岁——”声音震得定鼎门内嗡嗡作响。 这一声从城外传到宫内,将正在接受藩使贺拜的丰庆帝吓了一跳,随即展演笑道:“此乃吾之忠勇郎也!” 不一时诸贺礼毕,典仪官唱道:“贺讫,恭请圣皇检校大阅,天师演武——” 这道程序与平常的大朝会截然不同,好在众人早已事先得了安排,因此早有准备,各按新制,有条不紊。 大曲声中,丰庆帝重上御辇,隆重出宫,百官客使随行左右。当下金吾卫铁甲戎袍,重骑开道,两大将军分居左右,龙旗十二在中,左右青龙白虎诸幡在后,招招翻展,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千牛卫各遣百员雄兵扈从,各色乐工仪仗数不胜数,浩浩荡荡出了宫城、皇城、沿着御道走上天街。 洛阳城中万人空巷,百姓和纷纷走上街头,夹着御道敬贺跪拜,“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皇帝的卤簿与史实有出入,因为实在太过复杂,比第一卷第四章鲁国公卤簿复杂多倍,因此为了方便,文中乃是杜撰。) 第八十五章 西苑大演武(上) 一切都按照既定的程序在进行,丰庆帝接受了百姓的祷祝跪拜,沿着御道车辚辚马萧萧,皇帝卤簿连着皇太子、皇太后、皇后、皇太子妃的合用仪仗,后边跟着文武百官、番邦使节、国学生,这边仪仗已经到了定鼎门后,那头宫城内明堂殿口还有两百几十个国学生没走,浩浩荡荡一条长龙,将天街两边民道上的百姓都看得傻了。 丰庆帝的御辇在定鼎门后停住,首先是登城楼洗手焚香,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接着为城内百姓贺新春,最后向城外检阅天师。当然了,他不用张口说一个字,都由典仪官全权代劳。 三番礼毕,丰庆帝下了城楼,在着赤服紫的十六卫大将军的左右拱卫下,走出城门。此刻李毅已经走下指挥战车,带领一众兵将行军礼呼万岁,并将丰庆帝扶上战车,亲自驾车御马,在兵将的拥戴声中,三军齐动,山呼海啸一般往西苑大校场而去。 丰庆帝站在战车之上,只觉又快又稳,下方大地飞快地往后倒退,两边青州左军、沭河军两大骑军侧卫驰骋,只要他目光扫过,士兵们尽皆举鞭至眉,行骑乘礼。 丰庆帝耳听得轰隆蹄声,眼见天师衣甲鲜明,四方拱卫,好生过了一把三军统帅的瘾,一时志得意满,不禁纵声大笑,同时心中也有些后悔,当初应该尽遣青州、沭河大部军马来朝大贺,那时十万大军尽在麾下,更是何等威风! 而驾车的李毅听着身后皇帝的笑声,嘴角冷冷地勾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甚么,但是如果有人用心观察的话,还能发现他的左手正轻轻地抚摸着腰间的将军剑…… 陆鸿和吴卫等一行几个人就跟在国学生的后边,落在最后的几个国子监留学生时不时地拿眼睛嫖着这帮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军官。陆鸿对其中两个很明显是日本人的矮个儿青年不大感冒,只要见他们回头就恶狠狠地瞪过去,同时拍拍身边的障刀刀鞘。 那两个学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军官,被他恐吓了两次便战战兢兢,再也不敢回头了。 他们虽然没份儿参加大朝会,却有机会观看西苑校场的大演武,因此必须跟在大朝会队伍的末尾,到了西苑校场再找座位安顿下来。 吴卫一路上都在闷闷不乐,嘴里嘟囔着甚么,也不知是在说谁的坏话,还是仅仅在发泄不满。 “咋啦?”陆鸿从迟行背上歪过身子,在漫天的喧哗中大声地问。 吴卫斜觑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可是陆鸿太了解他的脾气了,呵呵,这小子不就是没在皇帝眼前出到风头?可是他也不想想,人家花源堂堂将军都没资格参加大朝会,也因为调去了右军而参加不了大演武。人家才应该躲在家里生闷气哩! 再想想前军的季泽、徐贲那些人,进了京城便被软禁在驿馆,等待大演武封赏之后的处分——前军在整个南北两头的战役当中,不仅未立尺寸之功,反而在追击南唐败兵的过程中因为冒失轻进而吃了大亏。 据说季泽已经在让家人到处请托走关系,并且大说李毅的坏话:这个李毅就因为季泽不是他的嫡系,就将前军压制得动弹不得,出风头的让右军去——虽然玩儿砸了,啃骨头的仗都叫左军去打,捡便宜的仗便上中军,送死的让后军去!当然了,如果后军的褚世藩没有中途病倒的话,那在泗水南岸送死的肯定就是他们前军了……哼!整个青州行营只有杨鲲鹏、褚世藩和他的中军是亲生的,其他几个都是后娘养的! 数万人的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出了定鼎门,又过了半个时辰,这才在西苑大校场上安顿下来。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一个个往来奔走,拿着名册座次核定人员,都忙得满头大汗,在这正月初一的寒冷天里头上都蒸蒸冒着热气。 整个北苑校场用布幕围挡起来,好不容易各人都安排坐定,观礼的座位排成北、东、西三面,只留下南面一个缺口,丰庆帝陪着皇太后、皇后坐在北面正中搭起的一人高平台上方,黄伞遮蔽,十六卫大将军肃立身后。 太子与太子妃、广平郡主领衔李氏诸王坐在台下左手边相陪,武氏诸王在右手,公卿宰相官员等依次左右排座,围出来一个方圆五里的空地。 这时只听丰庆帝苍劲深沉的声音道:“曹卿何在?”他一说话,校场中的喧哗声便立即收敛下来,跟着便见宰相之中一位五十来岁、相貌儒雅的文官越众而出,大步流星地经过皇太子及李氏诸王身边,在王台前躬身下拜:“臣曹梓在,参见圣君。” 丰庆帝十分和蔼地摆摆手,居高临下地笑道:“呵呵,罢了。本来嘛,演武该带上禁军才好看,但是朕念在曹卿的面子上,今日将禁军都丢在了家里,省的抢了贵婿的风头。” 曹梓捋了一把长须,拱手道:“禁军向来是皇上亲自训导教授,自然天下无敌,这是不必说的。小婿的这几个兵,勉强称得上天下第二那便是了。” 丰庆帝指着他向老太后道:“母后,您瞧,您常常在儿子面前夸奖曹卿‘谦恭谨慎’,今日看来您也有瞧走眼的时候。” 这老太后还算健旺,今日也是盛装出席,听完白了他一眼,笑着嗔道:“莫往哀家身上攀诬,都是你圣训之下调教出来的臣子。” 左右众人都笑了起来。 其实这太后与丰庆帝并非亲生母子,大周武帝和文帝都是出自武氏,娶的都是李氏皇后,只可惜文帝一生几个皇子接连早夭,最后不得不遵循“李武一氏”的祖训,从李皇后的亲族当中过继了一位继承皇位,也就是如今的丰庆帝。 不过这丰庆帝倒是个大大的孝子,圣文先帝驾崩后一直好生服侍皇太后,太后也将其视为己出,政令方面十分支持,这才使得政事堂一手扶起的丰庆帝平稳渡过“桃李园案”风波和后边的数年光景。 而最近一年当中,丰庆帝也终于渐渐摆脱政事堂的影响,开始崭露头角。 这边大家一说一笑,身后十六位扈从的大将军也没那么拘谨了,其中一个站出来禀道:“皇上、太后,曹大人的话臣有些不服,咱们卫军之中也尽是雄兵,怎么比还未比,就一不小心变成天下第三、第四了?” 众人又笑了起来,皇帝点点头,道:“朕以为确实该比,回头卫署和兵部写个章程下来,从各卫、军抽调马鞠队比一场。” 群臣齐道:“臣等遵旨。” 丰庆帝挥挥手,在御座之中挪动了一下略显臃肿的身子,显然前头一阵闹腾,已有些乏了。 此时典仪官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走到场地中心,曹梓便退回原班而去。这时只听典仪官宣:“陛前演武!” 早已准备好的李毅越众而出,大声道:“臣,遵旨!”从腰间取出两枚令旗高举交叉,大校场四角立即四号长鸣,跟着一通鼓响,人群外万马奔腾,地皮微微震颤,李毅拉着典仪官避到一旁。 只见司马巽一马当先,从左侧疾驱而入,身后无数铁骑装甲严整,步调统一,以锋矢之势径向高台冲刺而来,司马巽便是锋矢之尖锐,手中铁矛高高平举,闪着熠熠寒光! 皇帝身后十六卫将军齐声喝止,纷纷抢到皇帝身前护卫。丰庆帝虽然心中也有些打不住底,表面上却是一派镇定,挥手驱退了众将,斩钉截铁地道:“朕的天师岂能伤我!” 果然,司马巽驰到台前五十步处,忽然矛尖一颤,朔然横在身前,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吼,身后众军都在疾驰之中突然止住马匹,全军队形一晃,竟不散乱分毫! 数千马蹄原地一踏,发出蓬然一声巨响,顿时激得尘土飞扬,所有人的心头都栗栗而颤。 “青州行营左军拜见圣君,大周永镇,吾皇万岁!”司马巽坐在马上朗声念道。 身后众军齐声和应:“大周永镇,吾皇万岁!”一声响彻云霄。 (下午一更) 第八十六章 西苑大演武(中) 丰庆帝刚才吓得心脏嚯嚯直跳,尚未做出反应,便听右侧又是一阵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响,这回是沭河军的旗号! 只见皮休一身铁铸铠甲,领军以曲线蛇形冲来,叫人摸不清方向,到了台前也是一般的原地止马,发出一声踏响,跟着便向皇帝行礼。 沭河军与左军并排而立,中间空出一片一里宽的空地,紧接着鼓声急骤,一员矮胖将军领着二千五百步卒,列成方阵踩着鼓点吼叫着按刀疾步,冲入场来,却并不走到台前,而是在两个骑军阵后中间的空地停下脚步,同时抽刀斜劈,大吼一声“杀!” 这时只听“呛啷”一声,原来是一个西域使节吓得撞翻了酒盏。但是此时没人会去嘲笑他,因为所有人都被这场景震撼住了。 只有兵部尚书徐夏威神情复杂地朝李毅的方向瞧了一眼。他此刻满腔的愤怒,同时意识到整个兵部都被李毅摆了一道,因为如今的演武开场与兵部定下的程序早已是大相径庭! 他妈的李毅…… 他决定明天去找季泽好好地聊聊,本来兵部已经释放出息事宁人的讯号了,连汤柏半夜找到他家门哭诉羞辱之事,他也给安抚了下去,可是这个李毅,到处树敌不计后果,简直恁的嚣张! 此刻丰庆帝也察觉程序与兵部呈上来的《大周丰庆七年元旦大演武章程》颇有不同,但是此刻见到场地中品字形立阵的三军,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自己早已经是热血沸腾,根本没心思管顾这些细节。 校场边号声一变,两部骑军同时从鞍鞯下取出白木套头,将所有的长矛全都封刃,正当丰庆帝疑惑不解时,但见两军左右掉转,矛头齐刷刷指向对方,同时褚垓挥舞旗帜,后军排着整齐的队形缓缓向后退却,连刀带鞘举着掠阵。 观众席上左边末尾的吴卫此时正站在折凳上,奇道:“老陆,你瞧,司马将军和皮将军这是要对冲?” 陆鸿虽然没参与大演武的排演,但是连日来后军的训练都是由他一肩挑起,因此细节上褚垓早已多多少少透露了一些,知道确实有对冲这一节,跟着便是三军混战一番,收兵完事儿。 他们这处地势最低,索性也不去观瞧,左军和沭河军的斤两他大致清楚,骑兵冲锋也没多少花样,想都想得出来。他现在唯一吃不准的,就是褚垓的体力。 虽说这老褚已经闭门休息了两日,今天瞧他进场的步伐也还算稳健,但是陆鸿心里总是隐隐有些担心。这事说到底还是得怪李毅,如果他肯让褚垓留在青州的驿馆里好好休养的话,说不定今日已经大好了! 不过他不能在别人面前说这些牢骚,毕竟正是褚垓拖着病弱的身体,才让李毅有足够的理由将他排除在大演武的名单之外,他如果为这事说了李毅的坏话,那么别人很可能便会以为,他只是为没能参加大演武而发牢骚诋毁上官罢了…… 事实上,不论是甚么样的原因,陆鸿也绝不会去说李毅的不是。因为两度将他提拔起来率领后军作战的,就是这个看起来不太靠谱的督帅…… 他自认为不大看得懂这位行事乖张的督帅,而且相信很多人都是这个想法。此刻不禁又想起赵四对他说过的那封信,咱们的李督心里,究竟藏着些甚么秘密呢? 正当他的思绪越飞越远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的铠甲在被人拉扯着,跟着便听到吴卫咋咋呼呼地大喊:“快瞧,第四冲了!皮将军险些被挑下马……欸?怎么停了?” 陆鸿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两军已经各归原位,而且都“折损”了部分人马,对冲时只要有落马或被刺中的,全部视作“阵亡”,必须自觉走出战阵,退到一边观看,以防下回冲锋时被马蹄所伤,有些真实误伤的,则马上抬到后场医治。 这时场边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伸长了脖子观赏。 这些人大多数没上过战场,从未见过真正的骑兵对冲是何等模样,今日有幸参与盛会,尽皆热血沸腾,倍感刺激,个个大呼酣畅。丰庆帝甚至走到高台边缘,朗声问道:“朕的左路军兵马大总管何在?” 李毅步履沉稳,徐徐走到场上,行军礼道:“臣在!” 只听丰庆帝问道:“接下来是甚么阵仗?” 李毅扬声道:“三军交战!” 丰庆帝兴奋得脸颊潮红,从腰间掣出皇帝仪剑,扬手掷下台去,沉声喝道:“哪位将军得胜,赐朕宝剑,麾下升勋三阶!”那宝剑甫一出鞘便光照数尺,三指宽八棱面,通体清冷水色,隐现火光,剑柄上赤红缠绳,无穗。那宝剑落到台下,刚好直挺挺地坠在一名青州军掉落的铁盔上,“夺”的一声,竟刺了个通透! 校场中顿时“嘶嘶”地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司马巽、皮休、褚垓三人尽皆目露精光,眼睛都定在了那柄宝剑之上,众军听闻可升勋三阶,尽皆大呼万岁! 丰庆帝袍袖一挥,竟不回座,威风凛凛地直立台上。 这下可苦了李毅,本来拟好了两部骑军对冲之后,人数便与后军相当,然后三军各相厮杀,以平局收尾,皆大欢喜。可是这丰庆帝偏偏又出这等幺蛾子,他内心挣扎一番,只得恭恭敬敬地领旨:“谨遵圣命!三军听令——”他侧身半对着校场正中,喝道,“战!” 三军人马顿时齐声大吼:“杀!”然后各按主帅旗号指挥,阵型转动,彷如三头猛兽,同时蓄力,随时上前扑杀! 丰庆帝见状,表面严整肃穆,其实心中得意非凡,一柄宝剑、几千个虚衔,就引得李毅手下三员大将互相卖力攻杀,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效果,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权术! 呵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今不过如此!他心中冷笑着,却见一直以逸待劳的后军已经开始移动阵势,缓缓向左军压来,但仍是十分谨慎,严守门户。 褚垓心中所想的,不过是左军最强,后军最弱,如能引得对方两军互相厮杀,自己坐收渔利,那是最好,如若不能,也最好先击败最强的左军,再与沭河军慢慢周旋。 不过那两位都不是傻子,皮休虽然不是卢梁的入室门徒,但也在神机将军府多年,因为忠心耿耿而得到将军青睐,得以收入神机门中,因此他和司马巽虽然不是师兄弟,却是同门。 他与司马巽一个眼神交流,便已定计,先吃掉老褚这个“外人”,再堂堂正正一决胜负。 毕竟他也想正经赢下将军的二弟子一回! 司马巽既已知他心意,便假意收缩阵型,缓缓撤了数十步,只等后军阵型稍现裂痕便发动冲锋,给予当头一击。皮休也约束众军,假意与褚垓联袂攻敌,实际上已看准了后军后路,随时准备大迂回分割绞杀,这战术正与沂水畔扑杀南唐数千人如出一辙。 陆鸿一眼便瞧出两人的打算,心中暗叫不好。吴卫在一旁兴奋地道:“瞧啊,司马将军要被两面夹攻了!” 陆鸿摇了摇头,苦笑道:“老褚完了!” 吴卫听了便转过头瞪着他,一脸不信之色,左近的几十个国学生也拿轻蔑地眼光扫过来,显然都认为这个坐在末位的军官在胡吹大气。 其中一个日本的留学生,还念着方才被陆鸿恐吓的仇怨,禁不住向同伴说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位司马将军情势危殆,为何会有人觉得那位褚将军反而不成?” 那同伴脑门上剃了个半光,噘着嘴摇头晃脑地道:“那他八成是个瞎子!” 先前那人又道:“可小生瞧他可是个军官呀。” 后者便道:“瞎子军官,也是有的……”这两人汉话字正腔圆,声音又大,引得众人齐声嬉笑,一边笑一边拿戏谑的眼光在陆鸿身上转悠。 这边后军撇下来的十几个军官士兵尽皆发怒,一个个手按刀柄便要上去教训教训那两个家伙。此时却听陆鸿一声惊叫:“不好,褚指挥晕倒了!” 第八十七章 西苑大演武(下) 此时左军和沭河军还不清楚状况,只看到后军阵容突然散乱,虽然不知甚么缘由,还是立即同时发动了进攻! 两部骑军一前一后,分别向后军夹击,陈森和郑新各自为战,渐渐感到不支,后军中的士兵不断地“阵亡”,眼看便要被两军绞杀殆尽。 高台上的丰庆帝见了这等情状,也有些错愕,连忙命人传来太医待命。下方的李毅只见尘头四起,更不知是甚么状况。 此时突听蹄声急骤,一名军官骑着一匹神骏非凡的灰鬃黑马从校场外侧斜刺里冲来,一人一马俱各神勇,瞬间杀透重围,突入后军阵中。此时左军与沭河军也发现情况有异,同时放缓了进攻,只慢慢在圈外绕走。 所有观武的人都不明所以,发出惊疑的喧哗声。 吴卫见了那人,顿时大吃一惊,回头瞧时,身边哪里还有陆鸿的身影?那些国学生显然也认出了那位纵马驰骋的军官,正是方才他们奚落的那位,顿时一个个都闭了嘴巴,不敢再言。 这时陆鸿已经停在了褚垓身侧,只见这老将躺在地上,被两名卫兵护着,面如金纸,额头汗似雨下,已经昏厥过去。他当即一震马鞭,喝道:“盘龙!” 陈森和郑新同时一凛,连带几名团校尉大声应和:“遵命!”只见后军原本稀散的队形立时聚拢,里三道外三道,如同一条巨龙缓缓盘旋,将褚垓护在中心。 丰庆帝本已打算喝止演武,此时一看,反而更加来了兴致,他虽不识得后来的那个年轻军官,却已猜到,多半是那个成日里被兵部和马威挂在嘴边上的“小陆校尉”,此时正欲瞧瞧这个被吹得神乎其技、三大经典战役居其二的半脚军官有甚么过人本领,当即下旨:“继续演武!” 皇帝一声令下,周围顿时一阵欢呼。司马巽和皮休也纷纷振作精神,重新摆布阵势,可是陆鸿将后军阵型组织的密不透风,根本没有冲锋的余地,于是两人都纷纷把心思打到了对方身上。 陆鸿无时不在观察两军动静,此时见有机可乘,当即喝令:“开!”后军盘龙阵顿时打开一道缺口,两名卫兵立即将情势不妙的褚垓抬出阵外。 陆鸿再喝一声:“转——六!” 陈森和郑新接令,阵型一转,随即戛然合拢,变成了六花阵,一时间杀气腾腾,峥嵘尽显。众兵齐声大吼:“喝!” 这阵势,攻守兼备,乃是前唐李靖所创,说起来李靖也曾是神机门的将军,他老人家或许再也想象不到,在他死后一百余年,会有三位门人各领一军,正遥遥对峙,而且其中一位竟用上他亲手所创的阵法。 只可惜将军卢梁已经出发去往安东,不然此时见了此景,又不知作何感想了。 这六花阵有方、圆、曲、直、锐五种阵型,每种阵型又有五般变化,共二十五变;要领就是外实内虚,大将居中,陈间容陈,队间容队;以前为后,以后为前;进无速奔,退无遽走;四头八尾,触处为首;敌冲其中,两头皆救! 其实陆鸿半道儿从军,根本不通甚么阵法,好在这几日带着后军练兵,捉住陈森这个“科班”出身的军官着实恶补了一番,加上他还算天资聪慧,听陈森照本宣科讲解两遍就领悟到了五六分,晚上回屋翻开《神机策》中“策韬”部分的阵法讲解两相印证,虽然说不上融会贯通,至少纸上谈兵已经绰绰有余。 司马巽和皮休见这阵势乃是六花阵中的“锐”阵,如同六瓣花开,棱角分明,都识得厉害,于是不约而同退兵百步,三军又成了品字对立之形,可是气氛却比方才肃杀十倍! 而此刻皇帝高台下方,皇太子的仪仗伞盖下方,一身华裳的广平郡主自打陆鸿一进场,目光就再没离开过他身上,整个后军都是步卒,只有他一个人骑马指挥,更显得鹤立鸡群、英武不凡。她的内心泛起一丝涟漪,又想起那夜在车中的绮丽光景,不由得又唤起过往的思绪。 仿佛是与她产生了共鸣,只听身边一直默默观赏的皇太子妃突然开口道:“殿下,您瞧,那位小将军像不像山儿?” 广平一惊,随即便想:母亲糊涂了,那个泥腿子怎么可能像山哥! 谁知已经有些困倦的太子听了太子妃的话,便强撑着坐起来,手搭凉棚越过众军瞧去,竟然也点头道:“眉目瞧不清楚,身形气势是像江山那孩子,假如还在世的话,约莫比那小将军要大三两岁……”他忽然煞住口,偷眼向广平那边望去,见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校场之中,便压低了声音责怪道,“说这些作甚,莫勾起广平的心事了!” 太子妃也住了口,拾起滑落的毛毯,重新给太子盖在身上,转眼又瞧向校场中出神。 此时校场中风云突变,陆鸿假意在阵后卖了个破绽,沭河军便在电光石火之间突然启动,如同毒蛇扑食一般从曲线游走瞬间变成直线标刺,直指破绽所在! 与此同时,司马巽如同一道银色闪电,带着麾下两千余人直追沭河军阵后而去。皮休一瞬之间便醒悟过来,想要挥师迂回时,却见后军阵型一转,六花滚动之下,竟瞬间封死了前、左、右三面去路! 他大呼上当,当即扬蹄跃马,竟从不可能之中硬生生左右拉扯出一道空隙来,沭河军如同一条长蛇奋力狂奔,要在这道空隙合拢之前奔突而出。陆鸿岂容他得手,当即喝令一声:“左虞侯出!” 六花中的一花当即如同一颗楔子一般脱离大阵,直插沭河军七寸,顿时便将一条长蛇截成两断! 陆鸿再喝一声:“首尾相阖!”六花阵顿时以那颗“楔子”为中心,倒向两头翻卷过来,顿时做成一个反圆阵,将截留的沭河军包围在阵中。 可是沭河军毕竟久经战阵,虽然群龙无首,但是仍然朝着皮休的方向拼死冲突,眼看着后军圆阵便被冲开一个缺口。 “锐——转!” 圆阵又变回锐阵,六瓣花极速转动起来,所有人都在奋力绕圈奔跑,手中带鞘刀上下劈刺,顿时将整个战场搅成了一池浑水,刚才还方向清明的沭河军顿时被冲击得好像没头苍蝇一般,不辨东西地乱冲乱撞。 而这小小的阵中马匹无法冲刺,难以发挥骑军的机动性,骑兵速度和冲击力一旦失去,战斗力便减七成,当下惨叫四起,大半沭河军都被砍中落马。 那边厢吴卫等人看的群情激奋,都大声呼叫起来,那些国学生却个个面如土色。 而皮休带着逃出去的寥寥数百人在阵外大兜圈子,却迟迟不见后阵突围会合,便知道大势已去,于是干脆大喝一声,率众翻身向一路追堵的左军冲去,两相冲撞之下,顿时掀起滔天波澜,皮休部便如同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翻船覆灭。 围观众人都屏住呼吸,静静等着沭河军落败的一刻。 谁知陆鸿令旗一挥,六花阵突然一分为二,阵中的残军来不及报复,急忙忙在两名校尉的率领下重整旗鼓,去救主帅。 那边司马巽虽已大占优势,可几次都被皮休迂回擦边而走,好不容易一把抓住,突然间背后遭到一阵猛冲,阵势顿时四散开来,原来是沭河军的败兵追来,咬着左军的屁股便一头冲了进去! 司马巽没想到胜券在握之时,竟然险些被人前后打穿。他只得先弃了大部,在一队亲卫的保护下斜刺里跳出夹击,同时命令左军四散开来,往主帅处聚合。 皮休前后两路堪堪杀到中心司马巽处,却见敌人突然四散奔走,自己如同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之上,丝毫不受其力,顿时又惊又佩,同时也十分庆幸,连忙收束两路兵马,打算在外围游走,伺机偷袭。现在他的兵力最少,只能出此下策,别无他法。 那边司马巽刚刚从夹击中冲突而出,正打算令麾下聚合,心中却突然火光一闪,如堕冰窟,他本来“三目点兵”之下已经瞧出,只要后军不痴不傻,沭河军被截下的那批人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可是偏偏就有数百人跳出了重围,并狠狠杀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这是为何! 他觉得自己已经掉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第八十八章 大演武之后 正月初四,一连三天整个洛阳城都在谈论西苑大演武的事情。那些有幸参与的人们,不管是宾客、官员、藩使、学生,还是守卫扈从的军士,都为大家带来了第一手的前沿资料。 大家在谈论这次教科书般的“三军大战”时,虽然看好支持的各不相同,但是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那个在紧要关头叫停混战的李大总管简直“不是个东西”! 甚么左路军兵马大总管?太监大总管还差不多! 为啥这样说哩? 你听到司马将军一头冲向陆将军布下的口袋阵时,突然说故事的人把嘴巴闭上了,你会怎么问? 下面咧? 对啊,下面没有了,那不是太监大总管吗! 好像是的! …… 而一连吃了好几天庆功宴席的李毅,此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骂臭了街了。他有时候回想起来,甚至还在为自己的当机立断而洋洋自得! 呵呵,要不是他果断站出来叫停了演武,风头还不都被那个姓陆的小子抢光啦! 如果叫小陆夺了皇帝的火精剑,这叫他和皇帝的面子往哪里放?那小子可是自己以“年少冒失、兵事尚不纯熟”为由给撇在了演武的大名单之外,而且是得到丰庆帝首肯的。 这下险些儿在天下群臣面前被打了脸…… 好在最后皇帝定下了已人数分胜负的法子,让司马巽得了首彩,可谓皆大欢喜,至于那些看客们欢喜不欢喜,关他鸟事? 可是此时就在陆鸿的小屋里,三个同门正把酒言欢。虽然外面已经在吵得沸沸扬扬,有的笃定后军能胜,有的认为左军稳赢,有的觉得沭河军还有一战之力,总之互不相让,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实在谁也说不服谁,便约定了请高台上的十六卫大将军中,最德高望重的老柱国、右卫大将军裴征来评判。三市之中甚至还为此开了赌局,后军的赔率最低,一赔一倍二,说明更多的人还是倾向于后军取胜。 于是老柱国裴府门前就突然多了许多借着各种门路前来“交流学习”,甚至直接探听结果的人,最后裴老在周旋了一通之后,终于醒悟过来,立时命家人一顿棍棒将这些王公贵族家的闲汉都敢了出去,而且从此闭门谢客。 与多数人看好后军而看衰沭河军相比,三位当事人却有截然相反的看法。他们演武结束碰面的时候,就一致为沭河军感到惋惜,因为加三阶勋的荣耀原本是该属于沭河军的。 此时这小屋里暖融融的,炉炭烧得通红,陆鸿给两位斟酒,指着一桌子菜笑道:“吃啊,这顿酒算是二师兄赔给老皮的。” 皮休端起酒杯“滋溜”眯了一口,额上顿时显出三道深沉的抬头纹,他将酒杯一丢,十分懊恼地叫道:“不成,这顿酒不成,十顿也抵不上一柄火精剑!” 司马巽笑道:“怎么着,还眼馋哪,要不然我把剑熔了,一人打一把匕首?” “扯吧你!”皮休道,“日他娘的李毅,老子已经准备带人冲锋了,结果这玩意儿整了一出‘鸣金收兵’,把老子硬生生摁在了地上。” 陆鸿最是高兴,反正他也赢不了,因此大可作壁上观,好好瞧一顿皮休懊悔痛恨的样子。他又给皮休满上酒,笑道:“也怪我学艺不精,阵法实战上还是差了些,口袋是布下了,可是把自己给撂到了阵外……”他也端起酒喝了一杯,“我瞧见老皮的眼睛往我这边直瞄,连人带马蠢蠢欲动,就知道这番是逃不掉了。” 当时陆鸿一边瞅准左军的后背将沭河军残军放了出去,一边就催动阵型打算兜住抽身出来的司马巽。可惜一来他对阵型转换并不熟练,而来这场并非两家捉对厮杀,还有另一军在伺机而动,因此一时大意疏忽,竟将自己丢在了阵外。 虽然说司马巽已是瓮中之鳖,可他也会被沭河军所擒。因此局外人看来或许是后军即将大占上风,打败左军之后便能以人数优势压倒沭河军,成为演武的胜者,可是这回当局者反而清明,对皮休获胜这事没甚么异议。 不过司马巽和皮休都私下认为,倘若陆鸿的阵法精熟的话,这场演武他俩都要败走麦城了…… 三人谈谈笑笑,倒没将胜负放在心上,只见司马巽从腰间取出宝剑,“哐当”一声撂在了桌上,笑道:“这剑原是老皮的,我可不敢独专,这么着,咱们三个定个章程下来,是真的熔了打匕首呢还是轮流耍?” 陆鸿对司马巽使个眼色,假装正经八百地道:“小弟看这钢是好钢,找个好工匠熔了打匕首绝不会比这剑次,还是熔了罢!” 司马巽似乎也觉得颇为在理,连忙点头。 皮休当然不干,一把将宝剑抢了过来,心疼地抚摸这乌木剑鞘,瞪眼道:“不成,这么好的剑怎可熔了,大不了我不要便是,你两个轮流耍。” 陆鸿一拍手,道:“那正好,打成两柄剑,细一些短一些也就是了。” 司马巽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皮休终于醒悟过来,佯怒道:“好哇,你师兄弟两个消遣我哩!” 司马巽道:“也怪你老皮耿直,皇帝赐的剑岂能说熔就熔了。这样罢,咱们三人定个约,谁在前线接敌,这柄剑就送到谁手上。” 老皮道:“就是这样!”说着“呛”的一声将火精剑拔出剑鞘,顿时光芒四溢,照彻整个屋内!不一会那剑光渐渐收敛,只在表面荡漾着水波一般的光色,一条火线在水波之中流转穿行。 绕是陆鸿学过浅显光学的现代人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甚么原理,只猜想剑上约莫镀了一层不知名的金属或者琉璃之类的物质。不过古人的技艺有许多并不是普通的科学所能解释得通的,即便解释得通,也未必能够再行复制,因此他也不去考究其中的道理。 不一会皮休啧啧赞叹两声,便将火精剑收了起来,郑重地交给司马巽,话题一转,说道:“将军昨日传信回来,说安东那边情势比想象得还要混乱,准备将我调过去帮手,可能明日就得出发了——就看朝廷有没有别的计较。” 司马巽将眉头一皱,道:“说不准,咱们这位皇帝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听马威说,卫军里面很可能会有一些人事变动,所以今年如果确定北伐的话,多半以禁军为主,不再大规模集结府兵了。” 皮休听了十分不解:“朝廷这是恁的有钱啊,谁都知道府兵花销少,战斗力也不弱,禁军都是硬邦邦的制钱砸出来的大爷,这扫北一仗打下来,挥霍掉的制钱还不得堆成山啦?” 大周朝与前唐差不多,卫军府兵是“义务兵”,禁军是募兵制下的职业军人,虽然禁军战斗力要强几分,但是武帝兵制改革以后,府兵去芜存菁,也绝不比禁军差了多少! 那么丰庆帝兴师动众地发动禁军主战,原因就很明显了…… “他是想同时削弱卫署和兵部的权利!”司马巽冷不丁说了一句。 皮休想了想,点头道:“没错儿,府兵是兵部和卫署、地方军府联合节制,三方互不统属,各司其职,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绕过三个衙门私自调动。禁军就不同了,完全是皇帝的私兵,连政事堂也不可能干预禁军的军务,否则随便就能扣一个篡权谋逆的罪名!”他停了停,忽然问,“如果禁军出兵的话,谁是主帅?” 司马巽苦笑道:“八成是王睿,他的龙武卫有安西龙武军的底子,骑兵作战在大周也是头一等的——至少传言是这样。” 皮休长叹一声,道:“那个狂人……北方怕是不得安宁了。” 陆鸿静静地听着,心里也是一惊,这个王睿大将军,不就是那个死鬼王灿的老子吗? 第八十九章 冷清的皇城 正月初五也就是大演武后的第四天,朝廷对左路军赏罚结果似乎还犹疑未决。但是对于那些已经等得快麻木的官兵们来说,其实早就已经没甚么好期待了。 因为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已经通过各种“内幕消息”得到了八九不离十的结果,甚至大部分人都喝过了庆祝酒,称呼上也都半真半假地互相叫过了新头衔。 唯一叫人关心的,或许还是青州行营解散之后这些军官的去向——其实早在大演武结束后的第二天,青州行营左军、后军的府兵都已经就地遣散,各回军府安置。最得意的莫过于左军的官兵们,各自带着新升的三阶勋衔衣锦还乡…… 这天一大早,陆鸿就被兵部请了过去。 他还是头一回走过天津桥到达皇城,他在端门外的“大周万国天枢”下着实逗留了一会儿,这座纯铜的建筑虽然也称得上奇雄魁伟,但是此刻已经无法再引起他多大的兴趣,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把这天枢熔了铸成制钱,得有多少啊…… 或许是受到了司马巽熔掉火精剑思路的启发,他现在看见大一点的金属块头,就忍不住生出“熔掉”的想法。 他也不禁为自己刚刚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 其实那段平行历史上,睿宗以后即位的那位大唐开元中兴之主唐玄宗,便真实地“熔掉”了这座极具武周政治象征的建筑,历史上的记载:“开元初,诏毁天枢,发卒销烁,弥月不尽。” 这座建筑的被销毁,也是李唐人毁灭武周痕迹的众多举措之一。 不过陆鸿对这些历史功过并没有兴趣,他此刻的心境甚至比“初到贵境”时更加平和,也更加深沉,他在天枢前瞻仰了许久之后,便绕过了这根铜柱子,径直往左掖门而去。 守门的左骁卫校尉官在反复查验了他的腰牌、龟鱼佩和印信之后,又翻出兵部今日预期来访的名单,这才向他抱拳行礼,笑道:“陆校尉,大演武十分精彩啊!方才是例行公事,请勿见怪。”说着挥手撤了关防。 陆鸿微感差异,也拱手回礼,谦逊地道:“客气了,多谢放行。” 那校尉官笑道:“不谢,请慢走,兵部就在第二道左转第四个衙门,都挂着门牌,很好找的!” 陆鸿便停了下来,道:“敢问尊下高姓大名?” 那校尉官笑得更加灿烂了:“江庆,草字余吉。” 陆鸿道:“记下了!”说罢两相告辞,他便穿过左掖门的门洞,拐进皇城里去了。他的身影刚刚从转角处消失,那几个守门的骁卫便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就是青州那个陆鸿?” “瞧那一身气势,比咱们两位郎将也不输。” “废话,那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咱们郎将……” 江校尉听他们越说越玄乎,连忙示意噤声:“吵嚷甚么?都给老子退回去,想吃军棍吗?” 那些军士这才悻悻地退下,各安其位,肃然挺立。 陆鸿一进皇城,见满满当当都是坊院,清一色的大小形制,瞧上去与郭城里差不了多少,可是只要往门牌上仔细分辨的话就知道,在这些毫不起眼的院落当中办公的,都是整个大周朝最有权势的一批人。 他站在街心里左右大致扫了一圈,这一片基本上都是些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官衙和官邸,第四个衙门上果然挂着“大周尚书省兵部”,陆鸿见左近只有这一个门开着,略感差异,便径直走了进去,将迟行在马厩里栓了,便开始满院子找人。 “陆校尉!这里。” 就在他团团乱转的时候,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只见第二进院门外站着一个有些发福的文官,正向他拱手见礼,不是汤柏是谁? “汤郎中!”陆鸿走过去行礼,“怎么今日衙门里这样冷清?” 汤柏把着他的手臂往里走,绕过两间房来到东首的一间大屋,门柱上挂着一个“兵部司”的牌子。 汤柏一边沏茶端水地忙活,一边道:“都休假了呀。” 陆鸿这才想起来,大演武过后朝廷当即宣布了假期,比正常的四日年假又延长了两日,因此京官们要到初七才来“上班”。 “那汤大人为何还留在衙门里?事情总是忙不完的,趁长假回家探望探望多好,又是衣锦还乡……”陆鸿劝说着,其实他也老早就想回上河村瞧瞧了,只不过任职的事情一直没安顿下来,所以高低是走不脱。 他今天来兵部,也是存了个尽快定下去向的念想,好抓紧收拾了上路,然后寻个机会回家看看。 说起来自打去年夏天离了家,前前后后只回过两次,住了一天两晚罢了。 可是他越劝,汤柏的脸色就越难看,陆鸿这才明白是自己想左了,连忙煞住了嘴,同时心里暗暗后悔:万一老汤家里父母都不在了,这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嘛! 谁知他又多想了,汤柏见他神情不对便连忙请他坐下,同时解释道:“有劳陆校尉关心了,实在是汤某父母老家太远——我是关内道陇州人,路上来回都不够,不如就留在衙门上处理一些去年的冗务和年后计划,毕竟朝廷北进的决策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后头着手要忙的事情不少。” 他倒不怕在陆鸿面前泄露了机要,一来两人接触不少,他对陆鸿的保密性还是比较信任的;二来北进计划早已不是甚么秘密,即便让这些将领们提前知道了,也是让他们早作准备而已。 况且最迟到初七头一天上朝之后,军报上便会刊登一些不太重要的安排进展,只要脑子不笨,也能猜出个大概。 果然陆鸿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惊讶,而是问道:“那您怎么不把家小接到京城来住,离得近也好时时探望,生活上也便给些。” 汤柏的脸色又有些尴尬,只道:“家父母年纪大了,又安土重迁,不大肯过来……对了,陆校尉,今日请你来主要是想趁你有空,把后边的安排与你通通气,听听你自己的想法。”他话头一转,显然是不愿意在家庭的问题上多说了。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想将父母儿女接到繁华的京城来住,谁不愿意在有生之年多为双亲尽孝?可是京城一尺屋的价钱,能在老家买三亩向阳地了,即便是在京郊的地界,等闲一个两间房的破落小院,就要卖到上百缗。 他现在是五品京官,月俸将近五缗,还有各色粮米仆佣贴补,照理说积攒几年买一套院子整饬整饬安顿下来,并不是甚么困难事情,可是他到现在还只是带着发妻在京郊赁了一间不足八尺开间的小屋,生活也拮据得叫人不敢置信。 别说日常交际应酬了,就是身上这件官服也是一洗再洗,袖口领边不起眼的地方甚至还打着补丁…… 他是有苦说不出啊! 他的父母前后生过六个子女,他是家中老大,两个妹子都相继嫁给了左近的良善人家,老二老四两个兄弟也老老实实在家务农,只有最小的六子,被老太太骄纵得无法无天,又仗着大哥做官,横行乡里肆无忌惮,七年前终于因为口角将州城里一个大户的儿子打死了! 当时他还在外道做官,听闻后当即写信回家让老六去自首,谁知家中慈母疼儿,坚决不准,并且一力落到他这个大哥的头上想办法。汤柏一来为了老母尽孝,二来保全自己官箴,只得四下花钱摆平,不仅赔偿死者,还要买通当地官府,前前后后花掉三百多缗,大部分都是从高利贷借得,如今利滚利,还欠着人家一百多缗…… 他每每想到这事都是满心苦涩,此刻虽然已过了多年,突然提起时也是无法自抑,因而虽然口中转到了公事,脑中却浑浑噩噩,东一扒拉西一翻查,好像在找着甚么文件,其实根本已不知自己在做些甚么罢了…… 第九十章 各自的打算 “陆校尉,是这样的……”汤柏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整理出思绪,“上三省年前就给兵部和卫署下了指令,为青州各军团校尉以上的军官安排新的职务,交由上三省和圣君审核,现在趁你们后军和左军的将官都在,便事先沟通一下,争取定下一个让大家和宰相们都满意的结果。” 说实话,陆鸿有些感动,虽然这个老汤曾经因为在青州行营搞过一些“歪门邪道”而深受军方的排斥,不过瑕不掩瑜,总算还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官!至少这次的事情就能体现出来,汤柏在处理这种可能引起上下矛盾的事情时,已经不只是恪尽职守了——一个肯静下心来听听大头兵们心声的衙门老爷,放到哪个朝代都不多见。 汤柏见他不说话,便问:“陆校尉,你这是有甚么难言之隐吗?” 陆鸿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想问,年后扫北是否以禁军为主力?” 汤柏眉毛一挑:“你连这个都知道了?”他想了想,倒没否认,“皇帝是有这个想法,不过尚未形成决议,上三省的宰相们也在努力游说这事,争取还是以卫府为主,或者禁、卫联合,毕竟禁军已经快三十年没动过武了,除了神机将军府和龙武卫战力有所保证之外,其他几卫都难说得紧……”他似乎是觉得这样搬弄禁军的是非不大合适,因此便住了口。 不过他对丰庆帝的称呼已经暗示了他的态度,前头是“圣君”,此刻已经变成“皇帝”了。 陆鸿点点头,道:“那朝廷里有没有人针对我个人提出过甚么意见?” 汤柏惊疑不定地瞧了他一眼,这家伙问的问题表面上平平无奇,其实一个比一个犀利,最关键的是,还真有人专门在皇帝面前言说过他的事情!不过这只是小道消息,虽然是从徐尚书嘴里传出来的…… 汤柏略一沉吟,便道:“陆校尉,这事可不兴对外人提起。据我所知,目前兵部和卫署的意见,一致认为你应该升将,然后去安东或河北道独领一军,边军也行府军也行,这样可以随时支应扫北大军。毕竟你在大演武场上的表现大家都瞧在眼里,如果随便扔到哪里去练兵,那绝对是大周的损失!”他随口将陆鸿捧了一记,紧跟着话锋一转,“但是听说神机将军府中有人反对你升将,而且这个人在皇帝面前极说得上话……你最好想想,是不是无意间得罪了甚么人了?” 呵呵,陆鸿要问的就是这个! 在打听到老师的意思之后,那么后面的路便有个大致的方向了,不过他没想到汤柏肯这样对他推心置腹,甚至言语之中还透着几分关切,心中不由得感激,便道:“多谢大人记挂,那您看有没有合适职下的备选?” 汤柏随手将桌上的记事簿翻开到其中一页,指着身后的舆图说道:“你瞧,妫州广边军、檀州北口守捉、蓟州静塞军都是好去处,特别是广边军和北口守捉,都是肯定能捞到仗打的,不过这三处已经有军指挥使和守捉使,都需要腾挪。其中广边军兵员最多,也最复杂,但是军指挥使毕大维在去年安东、河北道防御战中表现十分不得力,要撤换不是难事;北口守捉战后增兵两倍,现任守捉使只有正七品,已经不足以节制这么多的兵马,因此换他也不是太大问题……” 汤柏将几个军镇的位置、军力、人口、主将一项项列举出来,果然个个都是上佳之选,显然是帮陆鸿做足了功课的。 陆鸿也被他说的心思火热起来,但是一想到老师的安排,立即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到脑后,用手指了指舆图上青州的位置,说道:“这里有地方安排吗?” 汤柏一愣,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问:“你……你是说青州?这里可没仗打……” 陆鸿淡然一笑,道:“就是青州,我想静下心来好好练练兵,这次大演武也叫我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这半吊子早晚还是会吃亏的……” 汤柏一听顿时急了,叫道:“怎么会,你在咱们大周的年轻军官当中绝对是头一名的,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毁了大好前途!” 陆鸿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这点斤两自己最清楚不过,况且北地的情况我并不了解,去这几个地方也都要时间熟悉,包括地理环境,兵员情况,后勤状况,人际关系……总之单独带兵的话,还是不大合适!” 汤柏虽然听陆鸿说的委婉,但是其中意思却是十分坚定,他的脸上掩饰不住失望之色,只得沉默了半晌,这才妥协道:“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我这边可以尊重你的意思,先替你在青州物色一个军府或者边镇,但是最终结果还是要让上三省来定夺,总之你做好一切准备……” 陆鸿高兴地点头,道:“多谢大人!” 汤柏摇摇头,长叹一声,还是止不住惋惜的神情。 在他看来,如果陆鸿能够成功到北边军镇带兵的话,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说不定今年一战之后便已是一代名将,到时候大周最年轻的正五品将军非他莫属! 两人随后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知怎么的就谈到了陆鸿的老上司褚垓。这个老将的近况并不太好,甚至可以说非常堪忧,自从大演武那天晕厥之后,老褚便被紧急送进城里医治,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睁眼醒来。 此时褚垓还在城南的官医坊里养着,但是据说不大愿意进食,而且身体每况愈下,前天夜里甚至有在医坊实习的医科国学生听见他在房里嚎啕大哭! 而且传言李毅亲自去探视过一会,但是褚垓从始至终都闭着眼,一句话也没说,李大都督最后只能悻悻地独自离开了。 “褚将军这是寒心又死心呐!”汤柏不无感慨地说。 陆鸿对此深以为然,同时也为自己的老上司感到痛心。他又想起那日在南寨校场中,褚垓那消瘦的身形,和枯槁的面容,估计那时他就已经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结局了罢…… 李毅做的这一手烂事,实在是太过天怒人怨了。 陆鸿决定辞别汤柏之后,便约上花源、陈森、郑新和吴卫他们去看看这位老将军。毕竟他们都是从后军出来的人,也都曾经聚在老褚的帐下并肩战斗,虽然其中少不了一些磕磕绊绊和腌臜龃龉,但是同袍就是同袍,再多的烂事上了战场也都是性命相连的弟兄。 汤柏十分同意他这个想法,并且没有再多留他,起身一直将他送到了右掖门外,这才独自转回兵部。 临走时他还是请陆鸿再考虑考虑,一旦改变了想法,可以随时找他…… 陆鸿再度感谢了他,并且客气地应承下来。 看着这个年轻人骑着马渐渐远去的背影,汤柏不禁感慨,虽然陆鸿的决定叫他瞧不懂,也猜不透,但是光凭这份不骄不躁的气度、韬光养晦的心境,便好过那些急功近利的年轻军官太多了。 这样的年轻人,真是难得啊…… …… 陆鸿骑着马穿过天津桥,便径直向洛水边的积善坊花府走去,他并不知道汤柏居然对他有这样高的评价,此时心心念念的,就是尽快约上花源等人,再去见褚垓一面,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大醉一场。 青州行营已经解散了,他们这些人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各奔东西。 像花源,很可能要调去某个地方再积功历练,而陈森、郑新他们,说不定就得补充进卫军或者禁军任职,也可能到哪个折冲府去练兵熬资历,而吴卫反而是最不愁出路的,他这种团校尉级别的军官哪里都会需要,而且在京城中又有一些门路,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 只有他自己,还是一个最大的未知数。 第九十一章 宰相的决定 初六的早上,天刚蒙蒙亮,陆鸿从自己小屋那有些冰冷的床铺上睁开眼来。屋顶上一根根的椽子裸露在泥灰下方,那泥灰抹得有些粗糙,一根根的麦秸杆从裂缝里龇伸出来,张牙舞爪的,像他小时候在农村住过的老房子。 屋里暖炉中的木炭还是红彤彤的,不时发出两声“哔剥”的裂响,可是周围的空气依旧是冷飕飕的,他转过有些僵硬的脖子向窗户瞧去。 怪不得,原来曾经蒙着一层厚厚窗纸的小墙洞不知何时真的只剩一个墙洞了,本该蒙在上面的窗纸已经被撕扯得有些稀碎,几块碎纸片还散落在窗台子上面。 “小金子!”陆鸿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不过他一吼不要紧,顿时震得自己的脑仁一阵阵生疼,浑身的肌肉都酸痛难忍,喉咙也传来干涩的腌痛。 听见了他的叫唤,小金子噔噔噔地趿着一双断了帮的布鞋从隔间跑了出来,揉着眼睛一叠声问道:“咋了咋了,啥事儿大人?” 陆鸿艰难地伸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骂道:“你他娘的怎么把老子窗户纸给扒了?” 小金子的大眼睛骨碌碌朝墙洞上扫了一眼,顿时委屈地叫道:“冤枉啊大人!这可是您自个儿扒的……” “放屁!”陆鸿气不打一处来,这小子现在也学会扯谎了,“我吃饱了撑的,扒窗户纸做甚么?” 小金子在心里嘀咕:你可不是吃饱了撑得?嘴上却说:“您昨夜里和吴校尉他们喝高了,回来就嚷嚷着喊燥热燥热的,非要扒下窗户纸,说甚么‘晚上睡觉要通风,不然会一氧化碳中毒’!”他的记性倒好,将陆鸿说过的话记得一字不落,“大人,啥叫‘一氧化碳中毒’?” 听小金子这么一说陆鸿才信了,他眼睛瞥了炭炉一眼,没好气地道:“问那么多作甚,这都是高深学问,说了你也不懂!甚么时辰了?” 小金子从墙洞里头望望天上月头,估摸着说道:“四更天罢……快五更了。” 陆鸿痛苦地嘟囔了一句甚么,道:“你把这破洞堵上就去睡罢,天亮之后帮我叫个大夫,伤寒了。” 小金子“欸”了一声,随便寻摸了一件破烂袄子,攒吧攒吧堵在了墙洞上,然后转回来说:“那俺去睡了?” 陆鸿挥挥手让他去,自己躺在床上瞪着一双眼睛发怔,他在努力地回忆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天他从皇城里出来,便和花源那几个去探望了褚垓,就在城南的官医坊里。 就像汤柏听说的那样,老褚的近况十分不好,躺在病床上根本已经没有了人样,过去那张圆脸此时已瘦的颧骨突出,脸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陷下去,伸出的一双手也干枯瘦硬。 跟着褚垓时间最长的陈森当场便哭了起来,谁都没想到这个心里爱打小算盘,打起仗来喜欢抢功又怕麻烦家伙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 老褚见到他们几个却似乎十分高兴,看起来也清醒了些,絮絮叨叨说了一些让人根本听不清的话,然后像个家财万贯的老地主分家产一般,交代陆鸿和花源务必照管好他的后军…… 可是他难道不知道,花源早已经调去了右军——不,甚么右军、后军实际上都已经解散了!这世上也再没有“大周左路军青州行营”这个前线指挥衙门,也再没有他们曾为之浴血奋战的那些番号了。 或许他们这些人还可以称之为“老后军”、“老青州军”,但是一个“老”字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些逝去的、过去的、消散的东西,已经真真实实地从他们的生活当中消失了。 不管怎样,过去是好也罢,坏也罢,此时所有人心里都有些或深或浅的惆怅。 老褚在见过他们之后不多久便睡下了,除了留下一大堆听懂听不懂的言语,就只剩下一副即将枯槁的皮囊。晚上他们几个又到绿杨楼去吃了一餐,喝了一顿,每一个人都带着伤感,喝得酩酊大醉。 再往后的事情陆鸿已经根本想不起来了。他眼前一遍遍闪过的都是褚垓那叫人心酸难过的身影,耳边回响着的都是陈森喝醉时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这比战场上同袍的牺牲更加让人无法遣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陆鸿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 …… 正月初七百官正式上朝,朝会过后,上三省就紧急批复了兵部关于青州行营军官转调任职的呈文,大部分人员的安排意见都得到了肯定,只有司马巽和陆鸿两人还是让上三省颇为犹豫。 汤柏给司马巽提交的调职建议是出任广边军指挥使,但是上三省决定将他调去安西接管龙武军,镇守大周西北边境。宰相们的理由是:司马巽军职太高,可能会分薄未来扫北大军主帅的权威…… 说起这个安西龙武军,倒是与老后军有几分香火,花源的父亲花判,就是龙武军的上上任统帅。 而陆鸿的问题更加棘手,汤柏拟了两条备选方案,其一是北口守捉使,其二是平海军指挥使。 北口守捉如今已增兵至三千人,地处檀州最北端,是扼守奚人南下的咽喉之地,因此又称“奚关”。 自西周开始,中原人便在此地设立兵站墩墙,汉武帝又筑城布兵以抗匈奴,到了南北朝时北齐干脆在此修建长城,隋、唐、周三代一再整饬修缮,因此这个小小的北口守捉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平海军就在青州保海县最东临海处,武帝时为伐新罗曾筑青龙港,当时此处屯兵最多时达到一万余人,后因渡海讨伐新罗的战略一再搁置,平海军驻军也相继撤减,甚至一度废弃。直到去年两胡南侵时,新罗趁机兴兵犯境,朝廷才重启平海军,并调拨驻军二千五百。 因为青州左近并没有设置折冲府,所以汤柏只能退而求其次,为陆鸿准备的两个方案都是边军军官。 虽然这两处都是边戍军,兵力也相差无几,但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不仅地理上有着天壤之别,而且在年后计划的扫北之战中所担负的使命更加不可同日而语。 也不知是出于甚么原因,年前还力主将陆鸿这个军中新锐升从五品入将、放到北地积功历练的宰相们,此时却口径大改,一致认为平海军才是正选…… 汤柏手里拿着那份满是政事堂朱笔勾签,并钤着大印的调任名单,迷茫地从政事堂公廨出来,他根本想不明白为甚么仅仅一个年假的时间,这些宰相大佬们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不过他立刻就记起初五那日,和陆鸿在兵部衙门交谈的情景,并且顺利地联想到两个隐藏在整个事件背后的关键人物——丰庆帝和神机将军卢梁。 汤柏顿时就泄了气。 如果说其他北衙禁军是皇帝私兵的话,那么高祖则天帝所创的神机将军府就是整个大周皇室的守护者,不仅对皇帝负责,也要对储君负责,更加要对先帝负责;不仅要为现今一代皇室效力,也要遵守先帝的命令,担负起监督、鞭策皇家后世的重任!因此神机将军对于皇帝来说从来都不是普通的臣子,而是亦师亦友! 所以这位在整个朝廷来说都还比较神秘的卢大将军,在皇帝面前的分量无疑是极重的。 汤柏瞬间就不再为陆鸿报甚么希望了,甚至十分惋惜地想,这个本来前途无限、也是他个人十分看好的年轻军官,居然得罪了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看来大周将失去一位霍去病式的天才将领了…… 第九十二章 长亭送君别 如果陆鸿能听到汤柏的这段心声,那此刻一定笑破了肚子。这个汤柏,距离我们陆大校尉的脑残粉已经差不了多远了! 是的,陆大校尉,陆鸿的散阶还是校尉,并没有顺利成为一名将军。 就在《原青州行营团校尉级以上军官迁调令》发到最新一期的军报上时,对于左路军参战各部的奖惩决议也终于由政事堂钤印,并正式公告了。 我们的陆鸿升一阶为正六品上昭武校尉,开始收拾行装,回青州去走马上任了。 单独发给他的正式任职令是这样的:原大周左路军青州行营后军副指挥、从六品昭武副尉陆鸿,晋正六品上昭武校尉,守平海军指挥使,领正五品上骑都尉勋,赐勋田十四顷,即日上任。年月日。 之所以用“守”,就是低阶散官就任高阶职事官,所谓:“阶高拟卑曰‘行’,阶卑拟高曰‘守’”,平海军指挥使实际上是从五品上的实职将官,这也可以看作是朝廷给予的补偿罢…… 所以从职事官的角度来说,我们这位“阶卑拟高”的陆校尉,其实已经可以称之为“将军”了! 司马巽带着花源、陈森、郑新、吴卫一直将陆鸿等人送到了十里亭,便在亭中摆布下一桌薄酒,为陆鸿送行。皮休在初六那日便早早回到沭河大营去了,走时也是司马巽和陆鸿一道儿送的。 陈森和郑新两人一口一个“大人”,看起来都是十分不舍。 陈森因为去年两战积功升到正五品下,又是正经“科班”出身,因此调任翊二府守正五品上左郎将,补进卫军任职;郑新便没那么幸运,升到正六品昭武校尉之后便将调往河东道出任折冲校尉。 陆鸿一边对两人劝慰一番,一边叫小金子给大家斟酒,然后冲着花源问:“老花,你后面有啥安排?”他说这话,拈了一颗蚕豆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 “还不清楚。”花源苦笑道,“你们是知道的,我家甚么事都是老太爷说了算,他老人家打算将我安排到今年扫北的大军里……” 司马巽奇道:“难道要你转去禁军系统?” 陆鸿他们也有些不敢相信,一旦花源入了禁军,他们再想并肩作战的话,那便不知何年何月了! 实在是禁军这个圈子太过排外,只要禁军主打的战役,卫军和边军基本只能靠边瞧着,最多给禁军擦擦屁股把守后方,至于抢功劳分战利品的事情,根本没有别家的份儿! 好在花源摇摇头否认了司马巽的疑问:“倒不是一定要去禁军,老爷子的意思是最好禁卫协同作战,能让我领一部卫军参与。” 众人这才放心下来,一直没吭声的吴卫笑道:“我这也在观望,回头你要是领了一军,可别忘了带上兄弟,不然我多半又得和老郑搭伙儿去了!” 郑新眉头一竖,凶巴巴地道:“咋,不愿意跟老子搭伙?到了折冲府吃香的喝辣的有啥不好!” 陈森也挪谕道:“就是,你走走门路去给老郑当都尉,到时候这里不管哪位将军用得上人了,一纸调令发给你俩,直接带上一府人投奔过去多好!” 他本是随口一句调笑,谁知话一出口,大家都表示这是个好注意! 吴卫也是眼睛一亮,拍手道:“就这么办,你们瞧,司马将军在安西,冷不丁就能跟吐蕃人干一下;老花回头到安东、河北道领军,也得从中原抽调府兵!怎么着,老郑,看来咱俩秤不离砣砣不离称,还得在一口锅里搅一阵子稠稀。” 谁知郑新把嘴一撇,道:“那有啥可稀罕的,要我选啊,我倒宁愿跟着大人回青州,到时候叫大人给我在保海县说个媳妇儿,就在那块安家算啦!” 吴卫啐了一口,道:“你当我不想跟着大人混啊,谁叫朝廷把咱们青州行营给撤了呢……”他一提这事,大家便都沉默下来。朝廷这事做的,也确实不大地道! 不过这茬已经时过境迁,大家心里感慨一声,也就罢了。当下不约而同地举起酒杯,碰了一下,都一饮而尽。 这时跟着陆鸿一道儿回去的小五子走过来,向各位大人团团一抱拳,冲陆鸿道:“鸿哥,马都饮好了,咱们是早些启程到郑州歇下,还是过了晌午走,晚上在巩县住驿馆?” 这时王正和三流子他们都在亭外牵着马等着,这些青州兵都是陆鸿专门找汤柏托关系调回到他麾下的,青州兵解散的时候便留了下来,就等着陪陆鸿上任去。 还没等陆鸿吭声,司马巽便道:“兄弟,早些上路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天南海北相隔随远,情义总是在的!”他这一声“兄弟”有两层含义,却只有陆鸿明白。 其实司马巽和陆鸿的关系十分要好,这在整个青州军里头都不是秘密,至于这两个毫无相关的人究竟是怎样好起来的,除了花源隐约知晓一些关联之外,却鲜少有人清楚。 陆鸿站起身来,伸手和司马巽紧紧握了一下,又和其他人拍了拍肩膀,离别之际思绪如潮,嗓子像被甚么东西堵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正在此时,来路方向突然响起一连串马蹄声响,众人讶然回望,只见邓家三兄弟带着李长河、李长山一路策马狂奔,尚未到近前便一齐滚鞍下马。 邓澜急走两步到跟前,把住陆鸿的手臂,气喘吁吁地说道:“陆兄弟,来晚了……好在一路没停歇,高低是赶上了!”他朝身后招招手。 李长山三两步走了上来,手里捧着一个长长的檀木匣子,笑道:“鸿哥,等俺们跟着老帅回徐州了,再去瞧你。”说着把那木匣子交到陆鸿手上,陆鸿接手便是一沉,看来其中的物件颇有分量。 李长河也过来道:“鸿哥,替俺和俺哥问家里个好。”陆鸿点头答应了。 邓澜指着那木匣子道:“这是家父特地命我们带来的,宝刀赠英雄,你佩了去,早晚用得上!” 邓波越过他兄长的肩膀笑道:“陆兄弟,你瞧瞧,这刀叫做辟水刀,和司马将军手上的火精剑本是一对,还是先帝赐下的。” 陆鸿正要打开匣子,听了他的话吃了一惊,连忙推了回去,摇头道:“老帅的高义陆鸿心领了,这刀太过贵重,万万不能收下。” 二哥邓湛却道:“陆将军搭救徐州之德,邓家永生难报,这小小一柄刀又抵得了甚么!再说父亲送刀的本意并非报恩,而是为了陆将军与邓家意气相投,自家人不必再分你我,这刀就请陆将军收了去,就算两家从此同气连枝,永世为盟。” 他说出这样的话不仅陆鸿受宠若惊,花源等人更感震撼。老邓家在军中的威望独树一帜,向来不与人结盟交好,多少人想巴结都寻不着门路,今日却破天荒要和毫无根基权势的陆鸿结交,还是永世之盟,说出去都叫人难以置信! 陆鸿这回算是走了大运了! 邓澜道:“老二说得不错,父亲就是这个意思,其实就冲韩大将军的关系,咱们已然是亲如一家了。”说着有意无意地拿眼睛往司马巽身上扫了一眼。 陆鸿感激莫名,只得将木匣打开,却见匣中一柄宽长宝刀,刀身上雪花般的纹络连绵起伏,隐隐然一层寒光藏而不露,与司马巽的火精剑大异其趣。他郑而重之地收了,向邓家三兄弟拱手作礼:“多谢三位哥哥,替我向老帅问安,咱们青州再见!” 邓家五人也向他拱手回礼。 大周最有前途的中青一代将领们,就在这小小的十里亭下,依依惜别。谁也预料不到,在未来新的征程中,会各自发生怎样的遭际。 历史或许即将在这一刻,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昨日写这两章时查资料查得一脑袋浆糊,也不知写的成不成。本打算按照大纲给陆鸿安排个青州左近的折冲府任职,谁知道查遍《旧唐书》地理志、职官志和《新唐书》的兵志,原来青州附近都没有设置折冲府!整个河南道就只有平海军,东牟、东莱守捉和蓬莱镇这几个常驻卫戍军,都是边军,其中东牟守捉、东莱守捉和蓬莱镇都知道位置,离青州较远,只有平海军史料上没有明确指出地点,因此作者为行文方便杜撰至保海县青龙港。如有相关文献资料可以佐证的看官麻烦加群指教,感激不尽。) 另:手上《新/旧唐书》全是繁体且无标点,这一趟也算是体会到陆鸿当日在村口读告示的痛苦了…… 第九十三章 章丘蒲姑驿 正月初十,河南道连着都畿道刚刚落罢大雪,晴天并没有持续几日,便又开始阴雨绵绵。 不过人们并没有对此感到诧异或者不快,农民们见到这样一场雨反而将心定了下来,所谓“东风带雨逐西风,大地阳和暖气生”,这本就是立春时该有的气候。相信等这场雨一过,大地便将回暖还阳,山水苏醒了。 不过这对于赶路中的陆鸿等人,却是个不小的麻烦。他们晌午从齐州历城吃罢了便饭,就急匆匆的启程赶路,满打算在天黑时能过了齐州境地,最起码也要到淄州济阳县休整,如果路上顺利的话,说不定能直接赶到高苑县——一旦到了高苑,那么过青州地界只是抬抬脚的事情。 用三流子的话说:在高苑撒泡尿如果滋不到博昌的话,那肯定是娘儿们的尿法…… 博昌县就在青州的最西北角,距离淄州东北角的高苑只有不到二十里地!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一行五人别说到高苑县,甚至连济阳县的城门都没摸到——他们因为大雨的阻隔,在齐州的章丘县便老老实实地歇了下来。 “这个遭瘟的鬼天气!”三流子可能因为没能赶上高苑去滋尿,因此对这场雨的怨念格外的大,刚一进驿馆,便拍打着身上的水珠子骂骂咧咧。 其他几个人都默不作声地朝里走,在驿丁一路哈腰点头的带领下,径直走到二进院的上房里歇息。 如今的陆鸿穿着一身浅绯色的将军戎常袍,腰带上的银钉已经换成了小指盖儿大小的两枚金扣,腰间悬着橙红色的狼豹金沙佩,甫一进门便将值守的驿丁吓了一大跳。 虽然说他的戎常袍上因为浸了雨水的关系,显得黑一块红一块的,但是丝毫不影响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威势,加上身后四个穿绿着青、挎着障刀横刀的亲兵,叫人一见便知不是个好惹的脚色! 等到几人进了房门,将身上的家什卸到了桌上,陆鸿便指着陈三流笑道:“三流子,门牙都豁了还这样多话!” 三流子去年跟着后军戊旅在?水边一场阻击战,不仅被藩狗砍断了半颗门牙,还削掉了一只耳垂,甚至连头皮都少了一块,如今用额前的头发往后捯饬遮盖着,倒看不大出来。 只听他满不在乎地道:“怕啥,又不是娶不上媳妇儿。”这几个人在军中半年,都学了几分官话,因此在陆鸿面前也不拿家乡话交流了。 其实陆鸿的户籍上虽然写明了原籍保海县柳镇人,但是上河村的都晓得那是糊到鬼的,谁都知道他是个几年前才来三河镇的外乡人。 不过具体是哪里人,过去没人来问,现在和今后更不会有人打听!谁敢说陆将军不是俺们村的?他就是地地道道的上河村人,甚至比俺家过世的太爷还要地道! 陆鸿也没和他多纠缠,先吩咐那驿丁上热水热毛巾,再来一壶茶汤暖暖胃。他在洛水大营南寨落下的伤寒还没好,今天被大雨一打,咽喉火烧火燎的,似乎又有反复的征召。 那驿丁一叠声答应,转过身也不瞧路,便放奔子往后厨跑,冷不防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脚,“妈呀”一声大叫,踉跄了几步险些没栽个跟头。 三流子和王正、小金子这几个望着那驿丁的背影都呵呵笑了起来。 不一会那驿丁摇摇晃晃地拎着两只热气腾腾的木桶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一手挎着木盆胰子一手提着茶壶,和驿丁相差无几的服饰打扮,只是塌圆帽变成了硬筒帽,应该是这个驿站的驿丞。 那驿丁将木桶往门后一放,便叉着手退到一边,后面那人也将木盆胰子茶壶放置停当,来到陆鸿跟前深深打了个躬,陪着笑脸道:“小人章丘县蒲姑驿驿丞郝年,拜见将军,小地方怠慢之处万望海涵。” 陆鸿连忙摆手道:“郝驿丞……” 郝年打断了他道:“将军叫小人‘耗子’就成,相熟的都这样叫的,呵呵。” 陆鸿给他噎得险些说不出话来,这人脸圆肚肥,又是四十好几的年纪,这个“耗子”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只得续道:“不用多礼,晚饭前若是雨停了,咱们还得走,否则要在贵地叨扰一宿。” 郝年在驿馆里干了头二十年,都没见过这样和气的将军,心里既舒坦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将军说的哪里话来,为老爷们服务是驿馆的责任!” 陆鸿“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向小五子使个眼色。胡小五当即明白,站起来拉住郝年道:“郝驿丞,这里由我们伺候将军就行了,你去忙罢!” 那郝年做出个恍然大悟的样子,连连点头道:“哦!原来大人们有机要相商,耗子省得的,各位就请自便,有事传呼一声便了……” 胡小五见他还在啰里啰嗦,便从褡裢里摸出一串二百个钱,塞到他手上,连推带搡地将两人“请”了出去。王正跟在后头,一等驿馆的两人出门,便与小五子合力将大门关了,五人这才丢丢心心地开始打水擦洗头脸。 等他们擦洗完将脏水往天井里“哗啦”一倒,一眨眼功夫就顺着流淌的雨水汇进地沟里去了。小金子拎着木桶回来,撇了撇嘴说道:“大人,俺瞧今天这雨是歇不下了。” 陆鸿道:“那你去找郝驿丞,让他替你们安排下房间,顺便准备一顿晚饭,回青州也不赶在一时。” 王正也附和道:“是哩,就算马上雨停上路,回头走上半道又下就麻烦了!” 小五子和三流子也连忙称是,都说王正考虑周全、说得在理。 陆鸿敏锐地感觉到这几个人不大正常,这也太默契了——特别是小五子,从来都不乱发表意见的一个人,今天居然将王正夸上了,还是和三流子一道儿! 这事儿不仅蹊跷,而且很有意思! 陆鸿见四个人都瞧着自己,也不说话,只拿眼睛上下瞅着小金子。小金子兴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被他瞧了两眼之后浑身寒噤噤地不大自在,再瞧两眼,便腿一软、忍不住打个哆嗦。 眼看着小金子嘴巴一扁就要露陷,胡小五适时地站了出来,对陆鸿道:“鸿哥,你也甭瞧了,我招了罢!是这样的,兄弟几个看你病还没好,又是阴雨天,就想让你多休息休息,毕竟咱们已经一连赶了三四天路了,回头别把身子累垮了……” 陆鸿心头一暖,嘴上却还是硬邦邦地道:“所以你们就让小金子挑头儿是不?” 小五子也不否认,嬉皮笑脸地道:“谁叫他年纪最小,又老实哩。” 这话说的王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赶忙伸手捂住了嘴巴。这拨人里本来数他最小,陆鸿、三流子和小五子三人一边大,现在终于有个人排到他后头了。 “怎,瞧把你乐得!”陆鸿假意训了王正一句,便转回头说小五子,“我还说这几个人你最稳当,没想到越来越像三流子了!” 这回三流子却不依了,跳起来叫道:“老陆,恁这话俺不爱听,像俺咋咧,恁意思小五子跟俺学坏咧?”他急得连刚刚撂下的家乡话都给拾起来了。 谁知陆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你这么一说好像是的。”众人一阵大笑。 三流子指着那三个气急败坏地道:“笑么?不许笑,俺是校尉,恁三个大头兵……” 被他这么一吼,小金子当即不笑了,可是小五子和王正才懒得理他,都知道他是色厉内荏,反而笑得更加厉害了。 陆鸿也笑骂道:“你他娘的戴了笆斗进庙门,充甚么大头鬼!” 此时门外雨声渐渐收歇下来,院里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叮铃”的铜铃声,缓缓的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了驿站之外。 第九十四章 可疑的驼队 这时“嗒嗒嗒”三响敲门,小金子拉开一瞧,只见郝驿丞又站在了门外,身后的天井里雨势果然小了不少。 郝年向各位打了个躬,笑道:“军老爷们,方才空出四间上房,有个商家的驼队走了,正要请示各位军老爷用不用歇宿,用得话内院几间房刚好能安排得下,小驿便将内院闭了谢客,好教军老爷们留清净。” “嗯。”陆鸿十分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样最好——那个驼队不是你赶走的罢?” 郝年吃了一惊,两手乱摇:“岂敢岂敢,小驿最多请大伙儿匀出两间挤挤,赶人走的事情是绝不敢做的——官不与民争,这是朝廷的法度!” 陆鸿道:“那就好,有劳郝驿丞了。” 郝年暗吁了一口气,擦擦额角的细汗,恭谦地道:“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回头请将军签个押就成。” 陆鸿道了声“应当的”,便没再说话了。旁边的小五子便道:“那便请郝驿丞尽早安排,晚饭清淡些,不要酒。” 郝年一叠声答应,刚要告退,又被小五子叫住:“刚才走的驼队从哪里来,上哪里去,郝驿丞清楚吗?” 这个郝年是知道的,顿时来了底气,数家珍一般报了上来:“好教大人知晓,官驿的规矩,平民住客都是要查验清楚的,籍贯名录都有!”说着一连报了七八个,大抵是幽州、蓟州一带籍贯,“还有一个女客,是檀州人,叫萧宛,约莫是北地胡族迁入咱们大周的。这支驼队从幽州南下,到青州青龙港,再从海路回头;做的是皮子生意。” 小五子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条缝,道:“从幽州到青州,为甚么从章丘过?” 郝年见他神色不善,心里咯噔一声,结结巴巴地道:“或许……或许是在齐州有买卖也说不定……”说着拿眼角往陆鸿身上瞟,许是觉得这将军比较好相与,说不定能替他打个圆场…… 果然,陆大将军并没有像他的手下那样凶巴巴的,而是和颜悦色拉家常般地问:“贵驿招待平民客商的话,似这等内院上房是甚么价钱?” 郝年又松了一口气,心想果然还是官儿大的好说话,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就是这个道理罢!心里转着怪话,嘴上却不停顿,拿捏着说:“咱们官驿馆说到底是为了官员差旅住用,以及传发驿件的,朝廷一般不鼓励百姓来住,因此价钱比市面上的客栈高出不少。似这等上房在小驿每间每日四百钱,饭钱另算,这些在朝廷制度中都有定数,官驿的招待也比客栈好得多……” 他还打算絮絮叨叨地说些驿馆上的官例制度,却被挥手制止了,只听陆鸿又问:“从北地贩一趟皮子过来,能赚多少钱?” 这个郝年就没个准数了,只能照着裘衣皮具店里的买卖常识推测:“似他们那几大包,多少得有个四五百张,虽然不知是甚么皮子,估摸着也能赚个百八十缗……” 陆鸿呵呵一笑,掰着指头数道:“百八十贯,八九个人分,一人十贯,住这样好的驿馆,三人一间房每人每天光住就得一百多钱,似他们这般绕玩儿做买卖的话,一趟少说个把月,加上驮马、饭食、租船……还有的赚吗?” 他数一个郝年的腿就弯一分,说到最后终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上汗越来越多。 陆鸿也懒得吓他了,冷哼一声道:“你马上派人沿着大河一路往神都方向去,各县驿馆打听一遍是不是都有这个驼队的踪迹,有甚么消息立即送两份信,一份送给章丘县令,一份送到青州平海军!另外,马上去你们县衙把县令和画影师傅找来,我有话要交待。”说着解下腰间的狼豹令佩,扔给三流子,“你陪他去!” 三流子双手接着,答应一声,便拽着死狗一般的郝驿丞出门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王正才奇怪地问:“鸿哥,这时咋了,至于这样兴师动众的?” 小五子白了他一眼,道:“你懂甚么,朝廷马上要向北胡开战,所有从北地来的可疑人物都要格外小心!” 陆鸿点头道:“未必便是,不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两国交战,间客先行,这种事不出纰漏则已,万一流出对我大军不利的消息,有可能就是致命的。” 王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鸿暗叹一声,摇头道:“小正,你得向你五子哥多学学,甭整天跟三流子厮混,他平日里混混似的,打仗时才能显能耐,这点你学不来。” 王正笑嘻嘻地道:“俺跟你学就成了。” 快到晚饭十分,三流子和郝驿丞终于带着章丘县令来到了驿馆。 章丘县只是个中县,其县令只有正七品上的官阶,比陆鸿差了好几级,因此当那个看上去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县令战战兢兢地走进陆鸿的房间时,甚至打算颤巍巍地给他行个大礼。 陆鸿急忙将他扶起,又把前头对郝驿丞交代的事情说了一遍,并让郝驿丞趁着记忆犹新,与画影师傅一道儿把那几人的肖像作出来留着,以备将来取用。 等到诸事忙完,天色早已全暗下来,一行五人这才吃上一顿热饭,不多时便各自回房睡去。 陆鸿此刻独自坐在屋里,闲来无事,便翻出《神机策》细细品读,时不时撂下书本,抬起头思索一番。有时候书中一句话需要反复细看琢磨,这才品出其中关窍;实在不懂的,便用炭笔标注下来,留到后文去印证。 有时多读了几页再回头看时,原先不甚明了的地方也就豁然开朗了。 这本书中空白地方有许多朱砂写就的蝇头小字,多是对其中内容的注解或启示。这些字隶、楷、行、草各种字体都有,笔迹也大不相同,应该是历代将军流传下来的。 其中有一笔行书字势奇傲,根骨结实,透着一股天然的雄浑霸道,批注的内容也大多格局高拔,大异侪类。 陆鸿对此人没来由感到几分好奇,于是翻遍了他的注记,终于在《经略》一篇之中找到这样一段话: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朕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 陆鸿这才知道,原来此人正是前唐太宗李世民! 盖因神机门历代将军之中,只有一位皇帝,因此能够自称为“朕”的,就是这位贞观雄主了…… …… 第二天一早,驿站和县衙的人就出发往神都一路打问过去,陆鸿一行也离开了章丘。 昨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雨,到了清晨天便晴了。几人骑着马一路在泥水积淤的官道上小跑,不时溅起一阵阵水花,三流子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笑道:“这真是主家雨哩!” 小金子奇道:“三哥,啥是‘主家雨’?” 三流子道:“过去给地主家打短工的时候,就听他们说,人歇时落雨,忙时雨停,一定是主家人给龙王爷私下里烧过了高香,全是照应着主家的营生,半点也不耽误。” 陆鸿笑道:“净鬼扯,这都是巧合罢了!莫非你那主家是诸葛亮,还能筑坛求雨不成?” 几人正说笑间,忽听前方远处隐约传来“叮铃、叮铃”的铜铃声,便不约而同地收了声音,互相对望一眼,都想:不会这样巧罢? 果然过不多时,便见官道前方八九个人押着三匹驮马,马上几大包油布包裹的物什,约莫便是郝驿丞说的皮子货了。 陆鸿低声说了一句:“咱们走自个儿的路,别言传,到了前面驿站便歇下脚等着。” 几人一齐点头,既不加快,也不减慢,默不作声地超过了这支驼队,沿着济水出齐州,一路到了淄州济阳县,在济阳以西的漯阴驿歇了脚。 正如同昨日一般,也是将这小小的驿站惊得鸡飞狗跳。不过陆鸿他们安之若素,只要了两间房住下,便待在驿馆里静静地等待这驼队的到来…… 第九十五章 回到保海县 下午时不出他们所料,那支驼队随后便到了这间驿站歇脚。小五子派驿丁给他们送了两趟茶,都没发现甚么异动,每次进门都见三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坐着,既不说话也不走动,看起来毫无可疑之处。 可正是这种相安无事才更加叫人起疑,哪有千里迢迢带货过来,既不进城买卖,也不与人交流的?陆鸿让三流子翻到后院,悄悄到他们窗下监视,果然等驿丁一走,那些人便开始低声说一些叽里咕噜的蛮语。 这让他想起了去年春捉捕蓝鹞子时,从赵四口中听到的那些诡异住客的情形,同如今这帮人根本就是如出一辙!他开始考虑要不要直接去县里调兵,将这些人先拿下再说…… 可是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那驼队又离了驿站,启程往青州方向去了。 这也真是奇哉怪也! 这帮人难道是每日下午住宿,晚上赶路?但是他们在店里又并未休息,莫非都是身怀邪术,不用睡觉的? 陆鸿本打算让三流子跟上去瞧瞧,但是一来不放心他的安全,二来免得打草惊蛇,便干脆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派了驿丁联络附近几个州所有的驿站,命他们留意这支驼队的动向。 当夜照常睡下,陆鸿和小金子同住一间,中夜时分,驿站外隐隐约约传来三声梆子响。陆鸿一惊而醒,听得是梆子声,心中稍安,正打算翻身再睡时,忽听窗格极其轻微地响了一声! 他的肩膀刚转到半空,又缓缓地放了下去,口鼻中呼吸如常,双眼微阖着,左手却悄然摸到被中的辟水刀。 一时间房中静得吓人,他隐约间似乎听到有人正从窗棂上翻进屋来,跟着便是一声细不可闻的落地之声。 陆鸿此刻心中一片空明,将呼吸调整到了最佳状态,他只希望小金子不要突然醒来,把人惊走了。 好在小金子睡得还算安稳,始终未见动静。 进房的那人正垫着脚尖往屋中的桌边走去,陆鸿的各色文书和军报、神机策都在桌上的油布褡裢里。 陆鸿听着那人一步三停,已经离窗甚远,突然间一声爆喝,同时腰背肌肉发力,身体弹射而起,左手辟水刀在夜空之中划出一道煞白的银光,瞬间将来人笼罩其中! 那人也是一把好手,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纵身后跃,堪堪贴着刀刃躲过一击! 陆鸿一面暗叫可惜,一面刀交右手,狂涛怒浪一般劈砍而下。那人只躲了两刀便被逼到窗下,眼看着避无可避,忽听窗外一声娇喝,“嗖”然弦动,陆鸿下意识地翻身躲避,同时刀刃一挂,已在那人腿弯处砍了一记。 那人闷哼一声,趁着空隙拼命一纵,从窗户中跳了出去。 跟着便听“夺”的一声,那支暗箭正中房梁! 听得窗外那女声叫道:“快走,敌人来了!” 陆鸿本打算翻窗去追,猛可里听见这声,顿时悚然一惊,同时胸口的旧伤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的记忆深处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声音,并在他耳边不住地回荡:“蓝先生,快上马!敌人追来了……” 是她! 陆鸿感觉自己浑身的鲜血都沸腾起来,瞬间便心神清明,提刀吐气,“喝”然一声从窗洞之中跃了出去,眼看两条黑影绕过一道院墙,往漆黑的夜色之中逃遁,当即躬身拔背,犹如一匹猛虎赤脚飞奔,向两人追击而去! 可就在他越过三间房屋,刚欲转过墙角时,又听两声凄厉的弩机声响,陆鸿黑暗之中不及躲避,只得将刀面一档,“锵当”两声,两记弩箭正射在辟水刀上,震得他手腕一阵酸麻,此刻抬头望去,哪里还有人影在? 这时小金子也提刀跟了过来,隔壁几声门响,小五子、王正各自带着兵刃赶来,那边三流子只朝他瞥了一眼,见他毫发无伤,放下心来,便径直向院门追去。 陆鸿怕他有失,连忙叫住:“三流子回来,甭追了!”实在是那个女人的弩箭太过毒辣,去年若不是县里官医坊的高医正妙手回春,他这条命能不能捡得回来还是两说! 这一阵动静显然也惊动了整个驿馆的住客,只听两排房里一阵乱糟糟的叫嚷喝问,却没一个人到门外来瞧,反而听见一连串落闩挂锁的响动。 这时只听其中一间房里喊道:“驿丁大人,驿丁大人,是来了强人吗?” 可是哪里还有驿丁的踪影,三流子便喊了一声:“官家捕亡,睡你们的,少来聒噪!”院里吵嚷声顿时止歇下去。 陆鸿头一摆,带着几人回房去了。 房中灯光下,陆鸿仔细瞧了瞧辟水刀的刀面,发现花纹依旧,光泽如新,刚才那两箭竟连划痕也没留下,对这柄宝刀更是喜爱,也愈发感激邓老帅的一片心意。 第二日五人照常上路,此后再没见到那驼队的踪影。 正月十四,一行人终于到达保海县境,眼看着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陆鸿不禁喟然而叹——终于回家了! 因为今天要回乡探望,因此几个人都将戎常服收了起来,各换了一身寻常的干净袍服,正准备跟上进城的人流,却听城门下一声锣响,几个手执水火棍的衙差从门洞中涌出,毫不客气地将出城百姓驱赶到一旁,随后一个清道打扮的小吏走出城门朝天喊道:“县太爷大驾出城,闲杂人等回避——” 跟着一个四抬大轿从门洞之中挤出,晃晃悠悠地从清理出来的道路上走来。 三流子见仪仗走近,忍不住冷笑道:“这县老爷芝麻大个官儿,架子道不小,拿班做势,真是架起戏台卖豆腐——” 小五子接口道:“买卖不大架子大!” 几人都笑了起来。 陆鸿止住他们,自己忍着笑道:“莫说怪话,我看这岑维元为人还是不错的。” 他话音刚落,只听“呔!”的一声怒喝,一名青衣衙差走了过来,将几人上下打量了一通,指着陆鸿叱道:“你这汉子,侮辱县官,是何居心?” 老天爷!陆鸿这真是冤枉到家了,他刚才可半点没有“侮辱”岑县令的意思!小五子他们几个知道县里衙差的斤两,也不上来干预,只远远地瞧着笑话,颇有些等着看县老爷吃瘪的恶趣味,只有小金子本打算上去拦着,却被三流子一把拉住了。 这时出城入城上百号人挤在城门口,都伸长了脖子瞧这边的光景,有些人甚至一脸的新奇兴奋:嘿!有人敢当面辱骂县太爷,这是嫌命长了! 陆鸿正要辩解,却听那轿子里响起一个焦急的声音:“小陈,莫多事,乡民们不懂礼数,讨一句嘴快又有甚么了!咱们赶路要紧。” 那衙差听了,这才收了快要指到陆鸿鼻子尖的水火棍,怒冲冲地哼了一声,转身跟着轿子便走。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失望的嘘声,将看客们自己都吓了一跳,纷纷低下头各走各路。 这时陆鸿忽然想到一事,急忙把轿子喊住了:“慢着,老岑,岑县令!” 谁知这一喊可炸了锅了,以那“小陈”为首的七八个衙差顿时呼啦啦围了上来,那小陈举着水火棍喝道:“‘老岑’也是你这刁民叫得的?速速下马受罚!” 小五子等人见时态突然急转直下,一面肚里抱怨陆鸿惹是生非,一面驱马赶了上来,分别在左右护着。 这时县令的轿子也停了下来,一身浅绿官府的岑县令弓着脊背从轿中走了出来,皱眉道:“何人喧哗?”这人五十来岁年纪,相貌倒有几分派头,只不过面容憔悴,鬓角也有几茎白发。 陆鸿就是再冷的泥人也叫那“小陈”搅出三分火气来了,当下伸手把戳在脸颊边上的两根水火棍撇开,冲着岑县令一抱拳,冷冷地道:“岑大人,好大的威风!” 岑维元细长的眼睛在他身上一转,见他举止气度都不同凡响,再有意无意地朝小五子他们身上扫了一眼,个个都是有恃无恐的样子,顿时心里没底,又不知是哪路神圣,于是挥退了衙差,拱手道:“恕本官眼拙,不知尊驾屈就何处?” 小五子抢在前头替陆鸿答道:“岑大人既有急事那便先请,回头得了空请到上河村胡家一聚。” 几人说罢便走,留下岑维元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地…… 第九十六章 平海军副使 当天晚上岑维元便来拜谒陆鸿了,就在新修的胡家大院里。 好在依着陆鸿的气性,此时早已是心平气和,也没打算和那几个衙差计较。因此岑维元来的时候他不仅阻止了老岑的“赔罪”,而且十分客气地为他奉茶。 他在城门口见岑维元走的匆忙,本是打算请他下轿叙一叙,顺便恭贺他们家大公子的喜事,同时感谢县里为他们家新修的大院。 岑维元当然感谢了他的贺喜,并对修院子的事情表现出十足的谦逊。一来二去两人都忘却了城门口的那点龃龉,岑维元便向如今保海县最大的官儿“汇报”了今日急匆匆出城的目的。 原来老岑火急火燎的往青州赶,是为了最近半个月来青龙港匪患的事情。 “前盼子青龙港突然聚起了一批海匪,四处骚扰往来商船。刚开始只是求财而不伤人,最近几天不但越货,甚至杀人,已经做下好几起惨绝人寰的祸事!昨天这帮海匪甚至胆大包天,明目张胆地上岸抢杀,幸好当地几个庄子都有团练,贼人暂时退却了。”岑维元忧心忡忡地说,“不过这批海匪势头极大,听说已在海外细水岛上聚起了上千流寇,只怕长此以往,要酿成大祸哩!” 陆鸿这才明白过来,问:“所以你去都督府搬救兵去了?” 岑维元一拍大腿,道:“正是如此!可惜李督人还在京城,都督府留守长史又没有调兵的权利,因此去了两趟都无功而返,这回实在势头紧急,只得再跑一回,看能不能请州里的防御团练使下个令,将几个县的团练兵调过来支应一番……”他说着忽然眼睛一亮,眼前就有个军官啊,说不定人家能卖陆将军一个面子…… 他仿佛黑暗中瞧见了光明,正斟酌着说辞,想请陆鸿明天再陪他跑一趟。 却听陆鸿问道:“平海军不是就在青龙港附近,你怎么不去请他们出兵?” 岑维元一听“平海军”的名字,脸上便有些不大自然,苦笑道:“谁说不曾去过,下官亲自去了一回,只听那指挥副使说,朝廷要新派指挥使下来,没有新指挥使的命令谁也不能出兵……” “混账!”陆鸿眉毛拧成一个川字,这些人简直是轻重颠倒,朝廷养兵难道是替将军养的? 不过他没拿这话在老岑面前说道,毕竟那些人以后都是自己的下属。 谁知岑维元跟着又道:“后来平海军的刘副使又说,边军粮秣不足,要出兵可以,须请县里先支应五千缗的军饷……” 陆鸿心中怒火腾地急蹿上来,却没在岑维元面前发作,只说:“您再去都督府跑跑,看能不能请长史大人发急件到神都,请李督下令东莱守捉的水师出兵,我调动平海军在岸上支应,咱们双管齐下,先剿了这股海匪再说!” 岑维元喜出望外,不敢相信地道:“您真能调动平海军?” 陆鸿笑道:“今后平海军就归我管。” 等到送走岑维元之后,他便开始思索起来,并且联想到那支驼队,那个曾经使他受过重伤的女子。他想起蒲姑驿的驿丞郝年所说的,那支驼队即将从青龙港出海的事情…… 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 因为身上背着这么重大的事情,陆鸿就没在家里多留,第二天便告别了义父义母,带着小五子他们上路往平海军去了。 在路上时三流子还在笑说:这个平海军的指挥副使不知是个甚么样式的人物,最好是像郑新那般的,虽然平日里吵吵嚷嚷惹人厌,但是好就好在没架子,跟大头兵们在一起荤段子说来就来。 王正却无所谓,反正他是跟着鸿哥的,在哪都能抖两下威风,只要别个不来找他的麻烦就成了。 小金子也是一样,不过他倒没想着抖威风,一心只知道服侍大人,至于甚么指挥副使,跟他没相干! 只有胡小五没那么乐观,他觉得,既然青龙港遭遇匪患已久,在平海军的眼皮子底下烧杀抢掠却没发一兵一卒干预,怎么看都有些邪门,这里面说不定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不过他的担心也比较有限,毕竟他们四人一个正八品,两个从八品,一个从九品,又有陆鸿罩着,等闲几个大头兵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几人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赶到了赵家集以东二十多里,坐落在姥姥山脚下的平海军大寨。由于事前并未遣人通报,因此进寨时还受到了驻军的“严密”盘查。 其实这平海军虽说是卫戍边镇,其实并非都是当兵的军营住所,这里不仅有驻军,还有一大片村寨,村寨中住着的有些是土居当地的村民,有些是随着新军搬迁来的家属,因此村寨之中有许多明显是新搭的木屋,与当地的老房子乱糟糟地混杂在一起。 陆鸿默不作声地瞧着,他并没有如愿以偿地顺利通过关卡,而是被几个不明真相的小兵强行堵在了这里!而且从那些小兵狐疑的眼神中看来,他们这几个人倒似乎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过了约莫两刻时,方才去通报的一名卫兵才带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姗姗来迟。那军官服饰上也就是从六品,身形粗壮,圆脸大耳,只是两只小眼挂在脸上颇不协调。 三流子憋了一肚子闷火,若不是碍着陆鸿在场,早都破口大骂了。 好在那军官还算和气,见了面便打个哈哈,向大伙儿拱手一礼,笑道:“那位是陆将军啊?”说话间那对小眼已经骨碌碌地转了几圈,将五人都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便停在了陆鸿身上。 陆鸿骑在马上,拱手还了一礼,道:“我就是,奉兵部的命令接任平海军指挥使,有上三省及兵部钤印的文书在此。”说着向小金子使个眼色。 小金子马上从褡裢里郑而重之地取出朝廷文书,交到那军官手上。 那胖军官拿着架子接了,翻开来仔细看了半天,取出身上的兵部令信,将两份文书的钤印比了又比,这才笑呵呵地交还回去,道:“真的是陆将军,职下是平海军指挥副使刘德海。”说着小眼往那几个大头兵身上一瞪,斥道:“怎么将指挥使大人拦在了外头,真是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那几个卫兵这才放开了关卡,恭恭敬敬地向陆鸿赔罪。 陆鸿骑在马上冷眼旁观,他这一身浅绯色将军戎常袍明明白白地穿在身上,这些兵即便怀疑他是否真的新任指挥使,也万万没有把一位将军拒之门外的道理! 看他们一唱一和的样子,多半还是这位刘德华还是刘德海的事先安排。 这事看起来就十分有趣了…… 他并没有表现出多余的情绪来,反而笑着向刘德海道:“不用怪罪,这也是他们的职分。那就请刘副使带路,咱们今后搭班子,多亲近亲近。” 刘德海虚笑道:“听说陆大人在神都大演武技压群雄,德海羡艳得紧,还要请多多指教。”说着伸手请陆鸿先走。 陆鸿一路上瞧着三三两两的士兵经过,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见了他们胡乱行个军礼便罢,有几个甚至假装没有瞧见,自顾自的说话逗乐,完全忽视了他们的存在。 这就是他娘的边军? 三流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一行五人当中,除了陆鸿,只有他是正经带过兵的,甚至做到了老后军斥候营的副尉,他至今还没见过这种军纪散漫的烂队伍! 小五子他们也都十分尴尬,只有陆鸿东看看西瞧瞧,似乎神色如常。 刘德海稍稍放慢了马速,那几个亲兵的动静一丝不落地收在他的眼里,除了那个个头儿有些瘦小的胡校尉以外,其他几个都不足虑。不过他盯着陆鸿的背影观察了半天,却猜不透这位年轻的新上司到底在想些甚么,一双小眼不禁微微眯了起来。 其实他的举动又何尝没有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这人从见面开始所有的小动作,都被陆鸿看得一清二楚。 看来这一趟平海军的赴任之行,似乎并不是一片坦途…… 第九十七章 先做三件事 平海军大寨就安札在姥姥山脚一处地势相对较高的平地上,因为曾是驻扎过上万人的大寨,因此平海军寨规模并不算小,可是大寨朝外的东侧墙因为年久失修,几乎塌了一半。 陆鸿便指着那处寨墙问刘德海:“刘副使,这一片寨墙为何这样破败?” 刘德海苦笑着道:“这都是前几任留下来的老大难啦,我到平海军快十年了,一直就是这般模样。” 陆鸿“哦?”了一声,道:“原来刘副使是平海军的老人了。” 刘德海忙道:“不敢当!” “那前头几位指挥使为甚么都没有着手修缮?” “没钱呗!”刘德海两手一摊,“朝廷下发的经费就这么多,贴补军器马匹都不大够,哪里有余钱来整这个。” 陆鸿想到岑维元向他“举报”的平海军索要“军饷”的事情,奇道:“那就没向上级请示另拨款项吗?” 刘德海嘿嘿地笑了起来,道:“大人,您是初来乍到,不晓得咱们的规矩。”他似乎觉得这么说话不大客气,便打了个哈哈解释起来,“边军都是这样,也没个正经衙门替咱们操心,回回找人拨款子,都是县里推给州里,州里推给都督府。早年没有都督府的时候,便推给兵部朝廷。可是朝廷的各路军观察使几年才来一趟,都说会回去反映,可是等了这么多年也没反映出个结果来!” 他见陆鸿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了他的说法,便接着道:“咱们边军里头没甚么油水,打起仗来也分不到功劳,不像你们卫府的兵,随便打两仗立点功勋便能升个大官,赏个千百亩田——我可不是说你啊,咱们粗人不会说话,别往心里去,呵呵。” 陆鸿笑了笑,并不接口,所谓“打两仗立点功勋便能升个大官,赏个千百亩田”这事显然就是在说他!他就是打了青州守城战和泗水之战才立功成名,不仅做了将军,而且受赏十四顷勋田,合一千四百亩。 其实真正田地是没有的,但是朝廷会以全国平均亩产按季发放十四顷田应当所得的蚕丝谷物,或依市价折钱。 这个刘德海可真是个笑里藏刀的老痞子,张口闭口根本没当他是自己人不说,还一再地讥讽,甚至似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底线! 陆鸿强压住心头的不快,当日不管是兵部的人明着跟他找茬,还是陈森褚垓他们暗中搞小动作,都还有套路可讲,最起码表面上并不得罪人,可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过去那帮人简直就是谦谦君子……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寨门之前,只见辕门上横着一块大匾,写着“平海军”三个字,应该是年代长久的原因,牌匾上原本红漆刷就的字如今已褪色得几乎难以辨认。 随着刘德海的指点进寨之后,穿过一片好大的校场,终于在一排片石垒成的房屋前面停了下来。 刘德海指着当中最大的一间说道:“大人,这就是您的指挥所——前头是办公大厅,后面是卧房。” 陆鸿道:“有劳了。”便下了马径直走了进去。 谁知一进门便吓了一跳,只见大厅里的两排座椅居然已经坐满了人,这些人有文有武,见了他都一起站了起来,抱着拳齐声道:“恭迎指挥使!” 陆鸿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一个个扫了过去,大部分人都还算正常,只有几个座位靠前的军官和一名文官似乎有些不大自然。 他点了点头,伸手回了个军礼,道:“诸位幸会!”说着大步流星地走上主坐,绕过他的大案,在后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双手一压,“请坐。” 刘德海便带着大家一齐坐了下来。 陆鸿等大家坐定,便伸出三根指头:“闲话不多说,我到平海军来,先做三件事。第一,练兵;第二,整风;第三,剿匪!”他说一件便弯下一根指头,最后握紧成拳,狠狠地挥舞了一下! 所有人都诧异地瞪着他,似乎还不大能习惯他的作风。 哪有新官上任不寒暄,不套近乎,上来就要大刀阔斧办事的?而且他说的这三件事件件都戳到了许多人的软肋上,甚至一件比一件难办,一件比一件叫人无法接受! 这还了得了? 当即便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一脸忧色,有人不以为然,有人面带讥笑,也有几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看一堆空气…… 刘德海的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立刻便恢复如常,站起来说道:“指挥使大人说得对,这些都是好事情,正需要一位像陆大人这样的少年英雄来带领着大家完成,让我们……” 他还没说完,便被陆鸿伸手打断了,只听陆鸿说道:“今日亥时之前,我要所有的仪式、仓库、饮膳、医药、付事、句稽、省署钞目、监印、给纸笔、市易、公廨;防人名帐、戎器、管钥、马驴、土木、谪罚账册名簿交到我的面前,在坐的各位我会一一约谈,有甚么事都可禀报。散了罢!” 他记性极好,把仓曹参军事和兵曹参军事两大要员的职务内容照着《大周职方令》上一字不落地背了上来,顿时让最上首的两位文官有些坐立不安。 陆鸿的逐客令下得太快,大部分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不由自主地随着其他人站了起来,乱七八糟地说着些告退的话,然后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 小五子见众人走的差不多了,便凑到陆鸿跟前,小声地道:“那个刘德海就是个笑面虎!” 陆鸿笑笑不语。 甫一出门,大部分人都相继散去,只有仓曹、兵曹两位参军和几位军官将刘德海围在了当中。那仓曹参军愁眉苦脸地道:“老刘,咋办,那些东西交还是不交?” 刘德海怪眼一翻,道:“你要是敢交就交呗,问我作甚!” 那仓曹顿时急出了汗来,压低了声音道:“那个没法交啊!万一给这小将军瞧出几分端倪来,咱们那些事儿都遮不住了!” 刘德海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冷笑道:“瞧你那怂样,忘了前两任指挥使是怎么夹着尾巴跑了的?咱们照旧,谅这黄口小儿再有几分本事,只要咱们铁板一块,他能怎么办?” 仓曹参军略略放下心来,还要再问,却见刘德海毫不客气地推开众人,径自大摇大摆地去了,只留下这几个愣在当地,顿足长叹。 陆鸿在指挥所里等到将近半夜,大案边上的漏刻已经指到亥时末刻,边上的小五子忧心忡忡地道:“鸿哥,看来这些人打定了主意不买账啊!” 陆鸿端起粗糙的茶碗喝了一口,里面的茶汤早就没甚么滋味了,他看了一眼黑洞洞的门口,不大在意地说:“意料之中!给了他们机会,自己不把握,那就怪不得我了。” 三流子往椅子扶手上一靠,大腿跷在茶几上,吊儿郎当地道:“鸿哥,甚么时候动手杀人就言语一声,俺早看那刘胖子不顺眼了!” 陆鸿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放屁,这种话在我这说说可以,出了这个门就把你的嘴巴给老子缝上!” 三流子嘿嘿一笑,丝毫不以为意,拔出从陆鸿那拐骗来的障刀,就着锋利的刃口剃起了指甲。 小金子在门口张望了一眼,见黑咕隆咚的,怕是不会再有人来了,便请示陆鸿:“大人,要不要关了门歇息了?” 陆鸿随便翻着前几期的军报,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小金子刚准备去关门,却见门外黑影一闪,一个穿着浅绿色袍服的军官鬼鬼祟祟地在门口不住地张望。 小金子道:“甚么人在那?” 那人显然吃了一惊,犹豫了一番,才站在门槛外头小心翼翼地问:“指挥使大人还没歇下罢?” 这时指挥所里响起了陆鸿的声音:“进来罢!” 小金子便将身体一侧,把他让了进来。 那人进了门便闪到门后,向小金子一拱手,有些羞于开口地道:“这位小兄弟,能否将门关上……” 小金子见陆鸿点头,便将两扇木门轻轻阖了起来。 那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向大家分别拱手作礼,急趋两步走到大案跟前,谄媚地笑道:“大人,职下是五团校尉侯义,特来拜见。”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一叠粗纸,恭恭敬敬地交到大案之上,“白日里大人要的名帐,职下便将本团在籍各人抄录了一份,只怕太晚,搅扰了大人休息……” 说话间便退了两步,静等陆鸿示下。 第九十八章 侯义的投名状 陆鸿心里哭笑不得,他要的防人名帐显然是兵曹参军手里的总账,所定的时限也只针对仓曹和兵曹两位参军。 因为这两个虽然是文职,却掌握着整个平海军的各类人员登录、粮饷出入和一应军器杂物的统计账册,这些东西都能够让他在短时间内对整个平海军有个大致的了解。 不过这个侯义显然不可能蠢到分不清他话里的含义,这份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五团名册,显然等同于一份“投名状”,将自己绑到了新任指挥使的这艘大船上。 陆鸿在脑子整理了一番先前对平海军的印象,他来此之前便从兵部那里多多少少了解了一番情况,汤柏的工作显然也做得颇为细致,将平海军十几个主要文武人员的资料全部给他看过一遍。 他指着边上的椅子让侯义坐下,一面大致翻看了一遍粗糙的名册,一面等小金子奉上茶来,才道:“侯校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丙辰年生秦州人,表字元良,从前在关中道边军,还追随裴老帅打过吐谷浑,是咱们大周功勋老兵啊,对吧?” 侯义越听越惊,最后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团校尉都被指挥使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刘德海他们的那些烂事显然是逃不过陆大人的眼睛了,顿时既后怕又庆幸。 他甚至想到,这位新指挥使,会不会是朝廷专门派来整治平海军的? 年前无缘无故地大量增兵,还把自己的一个团从关中调来,这显然不是甚么寻常举动…… 他后怕的是万一听信了刘德海的话,跟着那帮人死扛,会是个甚么后果;庆幸的是自己早早悬崖勒马,留了几分余地。 侯义瞧瞧擦了一把冷汗,矜持地说:“打吐谷浑时职下还是一员小兵,跟着裴大帅摇旗呐喊罢了,哪能谈得上甚么功劳。” 他能够有幸跟随大周首屈一指的裴老帅打过那场大战,可以说是他一生当中最值得自豪的事情了,往常逢人便要夸耀,此刻也不知是心虚还是紧张,说到这件事竟难得地谦虚起来…… 谁知陆鸿摇了摇头,正色道:“侯校尉不用自谦,我记得你接连三场大战都是排头兵,取过敌军十六个首级,还替裴老帅扛过一刀,大小伤十余处,不论是胆识还是功劳,都绝非等闲!咱们当兵的只要为国家洒过鲜血,朝廷都是记得的,百姓更不会忘记!” 这番话说得侯义万分感动,浑身热血沸腾,只觉这位陆将军是真正慧眼识英雄的长官,当即一扫先前的卑微态度,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斩钉截铁地道:“今后职下也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陆鸿点点头,道:“不用你万死,只要你好好带兵,对得起军人的职责!” 侯义当即一凛:“职下,遵命!” 陆鸿凝视着他,忽然眼神凌厉起来,一字一句地道:“元良,我问你件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地回答——你有没有参与过他们的事情!” 侯义下意识地缩了两步,喉结上下滚动,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职……职下没有,我……我是这次扩军刚刚调来的,还不到一个月,他们不可能让我参与的!” 他刚刚才冒起雄心壮志在这一刻消失地无影无踪,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如此草率地送上门来…… 陆鸿与他对视片刻,眼光渐渐柔和下来,宽抚了他一句:“过去的事情我既往不咎,我要的是一支能战敢战的平海军,不是一批蛀虫!” 侯义额头上冷汗涔涔直下,他心中在不断地摇摆取舍,最后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咬牙道:“多谢指挥使成全,元良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了。” 陆鸿这才放下心来,道:“很好,明日卯时二刻照常上操,你去罢。” 侯义躬身抱拳,转身便走,黑夜之中只听他的脚步坚实有力,渐渐消失在了校场那头。 陆鸿听他足声远去,便向小金子道:“不会有人来了,早些打水洗漱,明早都随我掀帐篷去!” 王正一听有好事可做,兴奋地问:“掀啥帐篷?要打架不?” 陆鸿把五团名册往案上一丢,笑道:“就看侯元良怎么想了!” 小五子却忧心忡忡地道:“鸿哥,你刚才那一阵逼问是不是有些多此一举了?我瞧他先头都赌咒发誓了,别把他再逼到那头去。” 陆鸿摇头道:“他肯对我赌咒发誓,也会对刘德海俯首帖耳,只有让他认清了形势,迫他彻底做出选择,今后才不至于两面三刀——与其让他在我这头摇摆,还不如直接逼到那头去一块儿对付,省的到时候让我们措手不及!就看他明早的选择是个甚么结果了。” 小五子停了连连点头,末了也笑了起来,道:“恐怕这老侯今晚可睡不着了。” 一旁的三流子忽道:“万一他脑子发热,还是跟那帮人沆瀣一气,怎么办?” 陆鸿惊讶地瞧了他一眼,笑道:“行啊三流子,现在还会用成语了,‘沆瀣一气’用得好,我当你只会掉两句歇后语哩!怎么着,最近开始瞧书了?” 三流子“哈”地一笑,甩甩手不好意思地道:“上个月听陈森在背后嚼丙旅的舌头,说郑新和你两个就是沆瀣一气,俺估摸着就是婊子骂娼——一路货色的意思!”顿了顿指着小五子,“要说瞧书啊,五子哥倒是在学甚么三字经八字经的,嘁,有啥用?” 小五子啐了一口,骂道:“啥八字经,我又不算命学那干嘛?最近已经开始看千字文了!” 陆鸿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多看点书是好事。”顿了顿话头又转回到刚才的问题上,道,“如果侯元良明天真选到了那头,那便难办了……说不定,要杀的脑袋就不止一个两个……” 王正和小金子听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只有三流子神色如常,拇指肚子在障刀的刀锋上来回摩挲,似乎杀人对他来说并没有甚么特别的含义——只要能解决问题,他并不介意多杀几个…… 这就是陈三流和胡小五的区别,一个动刀子,一个动脑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校场上传来一阵阵操练的口号声,刚刚洗漱完的陆鸿和小五子相视一笑。他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从指挥所走了出去,四名亲兵左右两列,紧随其后。 老远便见刘德海穿着贴身短衣,披着棉袍站在门边上张望着,一脸迷惘之色。同一排稍远些的屋门也被打开,仓曹和兵曹参军都走了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校场中,侯义敞着领子,亲自带着一团人正嘿嘿哈哈地踢脚抡刀。人人头顶上都冒着热气,口鼻之中也不时吐出一团团白色水雾。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显出慌乱的神情,只有刘德海面色如常,转身进屋,“哐”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这时陆鸿带着小五子他们一齐上马,手中各举长勾,从五个方向呈扇形散开,呼啸一声便策马奔驰出去。 侯义昨夜前思后想折腾了半夜,手里一枚载道通宝也正正反反掷了好几十回,最后突然想到十年前跟着裴老帅出征时的壮怀激烈,突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才下定了决心! 他一大早便在手下副尉和队正们诧异的目光之中把大伙儿一起踹了起来,然后拾起了丢下一个多月的早操,在卯时二刻之前准时在校场列队大练。 此时他瞧见陆鸿出来,没来由地一阵激动,正要叫停训练,让士兵们参见新任的指挥使,谁知陆将军带着几个亲兵一人一杆长勾,策马便向其他几个团所住的帐篷冲了过去! 就在众人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中,五个人五匹马呼啸而过,只见长勾左右挥舞,一顶顶帐篷漫天乱飞,整个营区顿时便炸了锅,滔天谩骂声中,只见无数赤条条的边军气急败坏地穿裤子、套衣服,拎起兵刃便要揪出恶作剧的罪魁祸首! 等到他们四下里寻摸时,却见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样,顿时一个个都傻了…… 第九十九章 指挥使的赌约 五团诸军见了他们这般模样,都笑得前仰后合。 只听一名光着膀子的军官在人群中叫道:“怎么回事!是哪个王八蛋在捣鬼,不想活了?” 这时只听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说是哪个王八蛋?” 那人回头望去,只见陆鸿一身浅绯色戎袍骑着迟行马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脸如寒霜,一杆长勾在手上微微摇晃。 那军官噎着一口气,半晌说不出话来。昨天在指挥所里迎接信任指挥使的也有他一个,因此他是认得陆鸿的,即便不认识,也能从这一身服饰当中猜出个大概。 周围的士兵们见了这样大的军官在跟前,也都傻了眼。随即胡小五等人骑着马聚了过来,只见陆鸿缰绳一甩,在人群之中朗声道:“谁能告诉我咱们平海军上操是什么时辰?” 这时校场上的侯义站了出来,大声道:“报告指挥使,按例除值夜、巡哨等员以外,所有人卯时二刻准时早操!” 刚才那个军官狠狠地瞪了侯义一眼。 陆鸿道:“胡小五,现在是甚么时辰了?” 小五子取出校过时间的军刻,举在头顶,也大声道:“报告大人,现在是卯时三刻!” 陆鸿冷笑一声,目光像刀子一般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说道:“今天除了五团,其他所有人罚急行军五十里,以赵家集东头为界,往返一趟!”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这时早已穿好衣服冷眼旁观的刘德海站出来和稀泥道:“大人,这有点过了罢?您新官上任有新规矩是正常的,咱们治军从严也是好事,但也不能操之过急啊!立威信总是要慢慢来……” 他皮笑肉不笑的,听起来一片老前辈的口吻,苦口婆心地劝导后辈,可是明里暗里都指陆鸿是为了新官立威、杀鸡儆猴。 果然话一出口,众人看陆鸿的眼光就都变了,一个个充满了敌意。 陆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了一声,道:“刘副使,看来你是不服咯?” 刘德海一愣,随即强笑道:“甚么服不服?” 陆鸿道:“别忘了,你也迟了一刻!”他突然提高嗓音,向所有人道,“有谁觉得自己延误上操没有错,站出来,否则立刻穿上裤子受罚!” 等了半天,整个大寨里鸦雀无声,既没有人站出来,也没有人去受罚,几千道目光都集中在陆鸿和刘德海身上。 刘德海突然哈哈一笑,朝陆鸿拱了拱手,道:“陆大人这是说笑呐,这事儿是我们不对,我老刘替各位兄弟认个错,这便起来上操罢了。”说着朝几个团校尉挥挥手,“散了散了,都穿好衣裳听陆大人的话上操。” 陆鸿见众人都开始低头捡拾衣物,突然寒声道:“刘副使,你这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呢,还是想随意篡改军令?” 话一出口,众人背后便蹿起一股凉气,一直在他身后的三流子便冷笑着策马而出,左手把障刀横在马鞍之上,手指在刀面上轻轻地扣了扣,发出“叮叮”的响声。 所有人都惊骇莫名,这“篡改军令”的罪名一旦坐实了,当场杀头都不为过!刘德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尴尬和慌张之色一闪而过。 那边的侯义也为陆鸿捏了一把冷汗。 众人都没想到只是一个上操的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先前那个嚷嚷的军官这才站出来道:“陆大人,咱们认罚便是……” 这人话还未说完,却被刘德海伸手拦住了,只见他正儿八经地给陆鸿行了个军礼,慢条斯理地道:“方才陆大人问服不服,请问服又怎样不服又怎样?”他虽然知道陆鸿这么问定有其用意,但是形势所迫,又不得不按着对方的路子走。 果然陆鸿笑了笑,道:“好办,如果服了那就乖乖去跑,早回来早吃饭;如果不服……”他的目光找到几个团校尉,挨个儿打量过去,“如果不服的话,我们就再打个赌,如果你们赢了,不仅惩罚全免,以后每天上操推迟两个时辰!” 刘德海问道:“如果输了呢?” “输了行军加倍,今后但凡再有迟到的一次罚行军,两次罚军棍,三次就地处斩!”陆鸿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缩了一下脖子。 却见刘德海脸色不变,笑着道:“好,公平之极,请问陆大人想怎么赌?” 陆鸿轻蔑地道:“说你们一声孬兵怕你们也不愿意,这样,从今天起,我亲自带五团操练,七日后大比武,刘副使带其余四个团车轮战也罢,一起上也罢,只要能赢了我,就算你们赢!全体免罚,上操推迟,说到做到!” 他话未说完,众人便一脸不信之色,甚至连侯义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一对四,五百打两千,如何能赢?! 只有小五子等人毫无异色,似乎根本没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又好像觉得一对四打赢了都是理所当然。他们是跟着陆鸿打老了仗的人,别说跟这帮烂兵打,就是在泗水南岸与姜炎大军对阵的时候也没虚过! 唯一的顾虑就是,侯义手下这帮人似乎也不是甚么能打的玩意儿…… 刘德海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当即两手一拍,道:“既然陆大人有意网开一面,那咱们就玩一玩,点到即止,莫伤了和气。”他仿佛是认定了陆鸿要输,这般打赌只是给自己找个台阶儿下罢了。 陆鸿将长勾往肩上一扛,说道:“没人有异议了罢?”见众人都不说话,便道,“那么今天的军法暂且记下,照常操练!” 那些光着膀子、裹着被子的士兵们这才开始穿衣穿裤,然后目送着陆鸿一行人策马穿过校场,返回指挥所。 此时附近的军户住民也都起了来,有些在寨门外伸头伸脑地往里观瞧,见了这等阵仗都觉新鲜,一个个回村传扬去了。 很快的,平海军里来了新任大将军的消息便在姥姥山下传了开来,一大早两千多光着膀子甚至露着腚的大头兵围观新老爷的新闻也不胫而走,据说是新老爷要挑拣胖瘦合意的人来做护身亲兵! 整个姥姥山下几座村寨顿时便有了新的谈资…… 陆鸿等人刚进指挥所,便听见背后噔噔噔的脚步声,侯义带着他的副尉一路追了过来。 陆鸿将长勾往们后头一丢,便对侯义笑道:“怎么着,元良,不去操练来我这做甚么?”其实他是明知故问,刚才一顿海口夸下肯定将侯义吓得不浅。 侯义此时哪有心思和他说笑,随口介绍了一句“这是孙山孙保田”,便着急上火地问:“大人,您这是唱的哪出?七天时间怎么可能打得过那么多人?”在他看来,这完全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不是几乎,完全就是不可能的! 谁知陆鸿不慌不忙,冲着他的副尉道:“你就是孙保田?听说你使得一手好棍啊。” 那孙山五短身材,却是肩宽手长,脖颈两边肌肉隆起,显得胸背十分厚实。这人却比侯义还要沉稳一些,听了陆鸿发问,便行了个军礼道:“将军谬赞了,职下从小练过几天棍棒,加上有几分蛮力罢了。” 陆鸿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你俩加上我这四个不成器的正好六个人,随便摆个六花阵跟他们玩玩就是了。” 侯义一听,将信将疑地道:“大人,这六花阵可不好弄,听说二十五般变化,极其复杂,似裴老帅那般大将等闲也玩不转这许多……” 一旁的三流子笑着插口道:“老侯,说你笨你真不精,对付那几块料何须多少变化,再说咱们只需听号令进退,所有变化都由主帅掌握,你操甚么心啦!”他在神都大演武时是亲身体验过这阵法的,因此颇有发言权。 陆鸿听了也点头道:“陈三流说得不错,我自有把握。”顿了顿又道,“其实大比只是次要,我要趁着这七天时间,把该了结的事情统统了结了……” 第一百章 录事范翔 侯义和孙山两人刚走,小金子便急忙凑了过来,吃吃艾艾地道:“大人,叫俺带兵?不成啊。” 陆鸿瞪了他一眼,斥道:“甚么成不成的,练熟号令就行,又不用你动脑子!” 侯义的五团人数虽少,但是急切间也不能达到兵将齐心的地步,因此陆鸿并没有让他们在七天内便将六花阵学成,只打算让兵士和军官将各色指令练到纯属无比,能够做到依令进退,并尽量少出差错即可,剩下的就全看陆鸿的临场指挥了! 不过这种办法对付对付平海军这种乌合之众还成,在姜炎那种对手面前就根本不堪一击! 六花阵虽是集天下阵法之大成,但若想真正达到天下无敌的效用,必须兵将一心,如臂使指,不仅主帅对阵法精熟,手下各队军官也得粗通其理,众军与上级军官之间的默契更加必不可少,否则布阵人数越庞大、各军建制越杂乱,成阵之后就越多破绽。 而在大周严密的卫府制度之下,卫军不断地轮番交替,地方军府又由兵部、卫署、地方和折冲府本身四方节制,任谁都无法单独调动出兵,因此根本不可能得到这种兵将长期磨合的环境。 这也是司马巽的左军和皮休的沭河军虽然有精兵强将,却都在实战中摒弃了所有繁复严密阵法的原因。 而姜炎那种兵法大家,更是早已突破了所谓阵法的限制,而不拘泥于各种死板的形式,这才能真正做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六花阵虽有二十五变之多,却敌不住对手的千变万化…… 若说大周各军之中勉强能够达到练阵要求的,只有常驻徐州的邓家军和一人为王的突骑军。 但是邓家军极度偏重守城,野战非其所长;突骑军虽然野战颇为犀利,但是骑兵的机动惯性太大,也不可能以严谨周密的阵法来约束,因此这两军从根本上便不适合锤炼阵法。 当然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因为有这种因素存在,才使得邓锦和韩清能够长期独领一军,却不收朝廷的压制。 “咱们领兵的将军就像练拳脚趟子的武师,一板一眼的阵法就好像花架子套路拳,真正的高手打不过,揍个地痞混混还是绰绰有余!”陆鸿开了一句玩笑,把大家都逗乐了。 他见气氛轻松下来,便向小五子吩咐:“你马上骑马到县城找岑维元,让他给我派个得力的书办过来,必须精通账务……还有务必将县医馆的高医正请来!” 胡小五也不多问,答应一声便走。 陆鸿把指挥使印信丢给三流子,说:“你找侯义多要几个兵,去仓曹和兵曹那里连人带各类文件一齐给我弄过来,避着点人,不要太过声张!” 三流子障刀在地上一杵,懒洋洋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他们要是不遵命令怎么办?” 陆鸿眼皮一翻,说道:“我只要结果,你怎么办关我鸟事?” 三流子把嘴一咧,露出缺了半块的门牙来,笑道:“那我干脆多借两个人去。” 陆鸿挥挥手叫他赶紧滚蛋,提起纸笔刷刷刷写了一份告示,并向王正道:“小正,你把录事范翔给我叫来,立刻马上。” 王正“欸”了一声,也出门去了。 隔了半晌,小金子嗫嚅道:“大……大人,我干啥?” 陆鸿还在考究着告示上的措辞,并已经修改了两处,闻声抬起头来,奇怪地问:“甚么你干啥?” 小金子指着门口,道:“他们都去办事了,那我呢……” 陆鸿从手边摸出两张纸来,放在桌上敲了敲,道:“这是七天内所有需要习练的诸般口令,你拿去给侯义一项一项地练,下午我来检查!” 小金子顿时喜笑开颜,二话不说,噔噔噔地跑过来拿了纸,又噔噔噔地跑出去找侯义。 整个指挥所顿时便清净下来,只有门外传来的一声声早操的吼叫,还有大案上沙沙的笔画声响。 不一会王正带着范录事来了,这人矮矮胖胖,面皮白净,活脱脱一个乡绅员外的造型。范录事一进门便依礼参拜,说话也文绉绉的:“职下范鹏举拜见将军,不知将军通传所为何事?” 陆鸿心道:你们一个个不来请见,好意思问我所为何事! 他心中虽然腹诽,表面上却和颜悦色,亲自给范翔沏上一杯茶,笑道:“范录事到了我这不必拘谨,又不是谈甚么要紧事情……只是拉些家常,增进一下了解。” 范翔双手结果茶盏,谢了一句,还是有些紧张地道:“将军有甚么话问,鹏举知无不言。” 陆鸿还是笑呵呵的,伸手请他坐下,说道:“范录事是密州人士?” 范翔道:“是密州安丘县人。” “家中更有何人?” 范翔撩起眼皮瞧了陆鸿一眼,他总觉得和这个比自己儿子还小的年轻上司汇报父母高堂的事情有些别扭,不过还是很恭敬地答道:“家中四世同堂,如今都在左近的老阳庄安置。” 陆鸿点了点头,道:“听说令堂老太太身患痼疾,不知可曾康健?” 一提起这事范翔便皱起了眉头,他的母亲是十余年的湿胜着痹之症,肌肤麻木、四肢疼痛不止,加上姥姥山下湿气较重,请遍了名医都是束手无策,这不仅是老母身上之病,也是他的一块心病。 当下长叹一声说道:“倒教大人挂碍了,这病是迁延日久拖下的顽症,密州大小名医都束手无策,怕是难以治愈了……” 陆鸿眉头一皱,奇道:“咱们保海县如今就有一位杏林国手,从前我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就是这位神医妙手回春,才捡回一条命的。难道范录事竟然不知?” 范翔又惊又喜,站起来道:“有这等事?职下明日便叫家人去请!”他欣喜之余,竟没想到一个堂堂六品侍御医怎么会无缘无故变成九品医正了。 陆鸿摆摆手让他坐下,笑着说道:“先不忙,人我已经替你去请了,等高医正来治好了老太太的病,回头少不了要叨扰你一顿酒的!” 范翔返回来重新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喜道:“那是自然,就怕鹏举寒门敝舍,委屈了将军尊驾。” 陆鸿道:“大家同僚之间,说甚么委屈,来日方长,还须常常走动才是。” 说话之间,只听一阵橐橐皮靴之声从门外响起,转眼间十几个大头兵一人捧一沓文书纸片,押着两个文官哼哼嗤嗤地走了进来。 那两个文官与范翔朝面一见,俱各吃惊,原来正是仓曹与兵曹两位参军。 范翔见了这般情景,本能地疑心起来,他的目光地在这年轻指挥使与两位参军之间来回打量几遍,心中便已明白了几分。他是有几分聪明的人,当即明白了陆鸿叫他前来的用意,也对目前的处境分辨了大概。 只见他又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陆鸿说道:“大人但有甚么吩咐,请尽管示下,鹏举定当竭尽全力。” 这句下级对上级之间普普通通表决心的话,听在两位参军耳中,却不啻春雷炸裂,那仓曹仇毫当即眦目叫道:“范鹏举,你敢……” 陆鸿对陈三流使个眼色,那小子当即明白,扛着刀挪到仇毫跟前,挡在了他与范翔中间,龇出一口豁牙怪笑一声。 那仇毫吓得一阵哆嗦,接连退了两步,却被身后的两个边军给抵住了。 陆鸿见他老实下来,便从大案上取来那张涂改了好几处的告示,交给范翔,笑道:“不用竭尽全力,替我把这份告示抄写几份,在附近的庄子贴上就成。” 范翔双手接了过来,抬眼一扫,只见告示上的内容十分简单,就是平海军指挥使招募令,从附近村寨中招取身家良善之青壮一十六名。 他郑重地折叠收好,看也没看仇毫一眼,便向陆鸿告辞,同时心想:这陆将军的隶楷倒还耐看…… 第一百零一章 三张飞钱 “说罢,本将要的东西为何迟迟不交?”此刻陆鸿已经坐回了大案后面,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跪在地上的仇毫。那兵曹参军神色狼狈,脸上青一片紫一片,正跪在仇毫旁边,显然“请”来时被三流子动用了几分“特殊手段”。 相比之下仓曹参军仇毫就要聪明一些,不仅没有挨打,反而神完气足地仰着脑袋,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反正那个缺了半颗牙的陈校尉让他来他就来,要那账册毫不阻拦,此刻让他跪着他也跪着,但是不论陆鸿问甚么话,他就是闭口不言。 陆鸿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中冷笑,同时眼角的余光往敞开的大门外一扫,果然见到隐约有个人影往后一缩。 他等的就是这个人! 当下在桌上一拍,向三流子道:“陈校尉,你告诉我违抗军令是甚么处罚?” 三流子双手抱胸,闭着眼背书一般道:“《大周武帝兵韬》中有,军中抗令不遵者,责杖六十;阵前立斩!” 其实他懂个屁的《兵韬》,都是事前陆鸿吩咐过,死记下来的。就这一句话足足教了六遍,才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仇毫浑身一颤,腆着脸狡辩道:“大人,非是属下有意抗命,实在是账册书簿太多,一时未能整理出来,正打算下午就送过来给大人查阅的……” 陆鸿懒得理会,将手一挥,道:“拖出去打!” 三流子一脸兴奋地大声道:“得令!”便带着两名边军,生拉硬拽地把仇毫往外拉扯。 就在仇毫的挣扎叫喊之中,忽听门外一声“且慢”,一个身形健硕的人影走了进来。众人转头看去,原来正是指挥副使刘德海。 那仇毫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高声叫道:“刘大人!” 刘德海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向指挥使大案,春风满面地拱手笑道:“陆大人何必大动肝火,这两个狗东西交给职下收拾罢了!” 他本打算拖延拖延,说两句好话,把刑责减轻些,并不指望能把人捞走。谁知陆鸿微微一笑,说道:“刘副使肯代劳,那是再好没有了!”说罢转向三流子,“把两位参军大人押到刘副使那里去,王正你也去。” 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令去了。 不一会等人都走光了,整个指挥所就只剩下陆鸿和刘德海两人。 刘德海小眼之中精芒一转,见他支走了众人,心中顿时便放下了七分担心,仿佛一切尽在彀中而已!他带着一脸虚笑向大案走近了几分,说道:“大人的胸襟,职下自愧弗如啊。” 陆鸿道:“不,我这个人呢有一说一,就是见不得下属自由散漫,毫无纪律——这还打甚么仗呐?你是咱们平海军的老人了,后帮我多多管教,我一来资历尚浅,二来性格太直,难免会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还需仰仗你这位老军官帮衬帮衬。” 他一段话说得语重心长,完全就像是发自肺腑一般。 刘德海严重闪过一丝迷惘之色,很快又恢复过来,打了个哈哈道:“大人说得哪里话来,这都是职下的本分。”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一件灰布包裹的事物,放在陆鸿的大案之上,郑重地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大人一路远来赴任,军中都没准备一顿像样的接风酒,这绝对是职下实职,在此向大人谢罪!” 他说完便退了两步,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站着。 陆鸿与他隔着大案遥遥对视,忽然哈哈一声大笑,道:“刘副使有心了!”说着伸手在桌上一撑,顺势站起身来,他的左手刚好压在那灰布包上,“那么请刘副使先去忙吧,莫让两位参军大人久等了……” 刘德海嘴上勾起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拱手道:“职下告辞!” 等他转出了大门,陆鸿便将那灰布包捏起来,三两下打开来一瞧,只见里面静静地包裹着三张“永兴号”的飞钱。 他嗤笑一声,将三张飞钱拈在手上,随意地翻了翻,见是两张三百缗、一张四百缗的,一共一千贯。 陆鸿倒是知道这玩意儿,在这个世界头一回听说飞钱时,还以为是像电视剧中随处可花的代金券,也就是银票。 谁知道后来慢慢了解多了,才知道这飞钱只是一种兑换凭证,有点类似于银行汇票,虽然能够兑换等额的制钱,但是本身并不具备在市场直接流通的功能。 在这个金银尚未成为硬通货的年代,飞钱的存在对经济和国家财政的运作有着一定的积极作用! 飞钱一般是在大数量资金流转当中使用,比如大宗货物交易、各道州县军镇与朝廷的钱税饷款往来。这就解决了一宗买卖动辄便需要数十上百辆大车拉铜钱的尴尬…… 飞钱也分官办和私营两种,凡是公家的飞钱流转都是由神都的进奏院一手经办,进奏院也就是各道州县设置在神都的“驻京办事处”,各地将税钱带到京城,通过进奏院汇总到户部;或是由户部下发军饷和工程补贴、赈济等到进奏院,再由地方上各自领取。 比如平海军,每季的军饷下发之后,由河南道代领,然后青州都督府、青州逐级代取,军中支应时便派人去往州里领取飞钱,直接在当地官仓之中兑换成制钱,采买或者下发,各按需求开销。 这种模式显然比拉着大车大船在地方与朝廷之间往来运送铜钱要节省、快捷地多。 而平海军从青州领到的飞钱,全部都是官办票,也只能从官家钱库中支应,但是陆鸿现在手上拿的这三张永兴号的飞钱,却绝非官票,这个永兴号也很明显是个私营钱庄! 这就比较有意思了——虽说有时会发生一季饷银用不完,会当场兑换成部分制钱和一些小额的飞钱,但只限于官票与官票之间的兑换,绝不可能再换成私家票! 那便很显然了,这钱票两兑两换之间,定然有一些不可捉摸的内容…… 陆鸿将三张飞钱重新包裹收好,贴身放了,后面的事情便等保海县岑维元借给他的人一到,即可从账簿当中着手查验。 他虽然刚到此地便敏锐地感觉出了一定的问题,其实并不了解问题的所在,除了表面上所能看见的风气糜烂、军纪涣散之外,刘德海他们并没有实质的把柄在他手上。 不过现在他总算是猜出了整个平海军的问题所在——贪墨! 这是最根本,也是最严重的问题!看来他还是有必要找一个知道内情的人好好打探打探…… 但是这个人并不好找——侯义和孙山都是一道儿新来的军官,虽然他能肯定侯元良这老小子多多少少也沾过几分猫腻,但是瞧他投诚的态度来看,应该所陷不深,所以也不大可能知道多少内情。 剩下的就只有范鹏举了,从兵部的档案中他看过,这个范胖子还是载道三十六年进士科及第,写得一手好诗文,丰庆元年时升至从六品上秘书郎,负责朝廷图书典籍的保管、修订、编纂,原本算是个颇有前途的“知识分子”。 但是档案上记载“二年因逆案黜国子监主簿,四年左迁弘文馆校书,六年任平海军录事”。六年之间自从六品降到从七品再降到从九品上,最后才来到平海军做一个从九品下的小小录事——这已经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儿了! 这个极具特点的罢黜轨迹,再结合丰庆二年这个敏感的时间,不难联想到,又是一桩“桃李园案”的遗祸…… 不过陆鸿一直不明白这个桃李园案究竟是个甚么样的大案,使得整个朝廷做出如此之大的人员清洗,而且至今人人谈之色变! 现在从范翔的档案上那句“二年因逆案黜”中的“逆”字推测,很可能是一桩谋逆的大案! 陆鸿的脑中闪过陈州王那风度翩翩,气度雍容的身影,难道这位前太子竟在丰庆二年发动过一次惊天动地的大谋反? 不管怎样,他准备先找范翔聊聊。 (还有一章中午前发) 第一百零二章 范翔的心思 范翔今日早早地回了家,他在饭堂吃罢晌午之后,便一个人绕过校场,和陆将军打了声招呼,带着几张告示出门,顺便提请贴完了告示直接下衙回家。 不过还没等他开口,陆将军便主动地提出来,让他贴完告示便提早下衙,不用再绕远路赶回寨子里来了。并且告诉他,那位医生很可能今天就能到…… 范翔提着小庵集上割回来的半刀羊肉,脚下避着村寨间山道上的坑洼,从姥姥山靠西南的山脚下,走了一个长长的“之”字,这才瞧见了位于半山腰枯树掩映中的老阳庄。 由于身体过于臃肿,范翔爬了几里山路,已不得不折个弯,走到山道边一片土坪之上,在一根断树桩上坐着歇一趟脚。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举目四顾。 这山上鲜少有几户人家,而且住户之间相距颇远,零零星星的农人房屋散布在姥姥山腰一带极大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山上没法大面积地垦田。 山腰上难得有几分平坦的向阳地,庄户门都是早早地将能垦的土地都开垦出来,然后把房屋安在自家最好最大的土地旁边,可即便是这样的,住在老阳庄的人们依然不得不为了多种两亩地而翻过山头,绕出头十里路,到姥姥山以北的一片大平原上去营务庄稼。 这倒并非山脚下没有地了,其实就在姥姥山下方圆五里之内,都是好田亩,一扇一扇的平坦庄稼地整齐宽阔,到了二月底三月初的时候,向阳的一面尽是绿油油的秧苗,十分地可爱喜人。 可是这些田庄户们并没有资格在山脚地上耕种,因为那是平海军的军田…… 不过这些朴实的农人并没有为此感到不公与嫉恨,相反的,在他们认为,好田亩给官上人种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最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这些当兵的不仅不会种地,而且根本不具备庄稼人的勤劳和热爱! 这从每年春种时军田里大面积的抛荒便能看得出来! 可是他们不敢说出诸如“遭天谴”的牢骚话,但是每当从军田旁经过时的叹息声和咂嘴声就能透露出来,这些庄户们心里是多么的痛惜。 范翔是去年七月份才调到平海军来的,那时正赶上周唐大战的开端,不过好在平海军地处青州后方,从头到尾都不曾参与到战事中去。 他们家初到此地时,为了节约一些安置的费用,并没有在山脚下另起房屋,而是托求到平海军副指挥刘德海的头上,将老阳庄一间已经荒废的篱笆院接手下来,一家人靠着他的一丁点薪俸和家乡的二百多亩田聊以度日。 不过就在去年年末的时候,刘德海突然塞给他二十贯钱,说是预先发的年节费用,范翔虽然觉得有些过于多了,但也没发出质疑,便坦然收了下来——一来以为边军的福利就是这么高,二来他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 可是真正到了年节的时候,刘德海又给了他十五贯,并且让他帮助仓曹参军仇毫做几份账册,具体的内容含糊其辞,只说是年终积压的老账太多,必须在新任指挥使到来之前整理出来,要给新指挥使留个好印象云云。 范翔这才察觉出几分蹊跷,因为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们的前任指挥使才刚刚因“病”调走,随后朝廷便往平海军增设了三个团的兵员,刘德海在新兵安顿好之后、新指挥使到达之前提出来要做账,这不得不让人产生遐想…… 不过他只是个从九品下的芝麻小官,甚至都算不上“官”,顶多是个高级点的吏员,他虽然心里头质疑,却不敢明着表现出来,而是老老实实地听从刘德海的要求,帮着仇毫做了一河滩子的假账! 是的,都是假账,连他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得出来,那些账册简直假得不能再假了,有些数字甚至就是在仇毫的示意下由他自己胡乱编凑上去的…… 或许是因为新账做得叫人满意,范翔很快又拿到了二十贯钱,但是随后便爆发了整个保海县今年来最大的一桩祸事——海匪。 就在海匪之患愈演愈烈时,他第四次收到刘德海送来的钱,就在收钱的第二天,他听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海匪上岸了! 而有驻守海疆之责的平海军,却根本没有发动一兵一卒,二千五百人守在大寨之中消磨光景…… 第五次收到钱是在新任指挥使达到的前一天,那是整整五十贯!这可是他两年的收入! 范翔终于开始慌了,就在今天,那个陆将军的小亲兵来请他时,他的慌乱达到了最顶点!他差一点就以为新指挥使要拿他开刀了! 因为就在他见陆鸿第一面时,就知道这个年轻的陆将军绝非易与之辈,而且是不会与刘德海他们同流合污的…… 好在他掩饰得还算不错,在陆将军面前的表现还算得体,那位年轻的指挥使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甚至还关心了他母亲的健康,一切都显得十分和谐,他本该稍稍松一口气的…… 可是就在陆将军告诉他,已经派人替他去请医生的时候,他刚刚放下的心便又悬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陆将军说的神医是哪一位,保海县里大名鼎鼎的高健高医正他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他甚至在到达保海县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当地的名医,人们头一个就说出了高健的大名! 这个人他不仅认识,而且太熟悉了! 可是他不能去找高健,他几年来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却还是一贬再贬,说明至今都有人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人还没忘记他们这些“罪臣”!他这个时候去找高健,那不是将自己送入虎口吗? 想想看吧,两个桃李园案同时罢黜的人,居然又私下里聚到了一起,这是个甚么居心? 他知道陆将军想要的是甚么,两位参军当着他的面,被人掰着手臂押进指挥所时便再明白不过,陆将军要拉拢他,让他站到自己的一边。他也知道那个五团的侯义已经被这个年轻的将军收服了,这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仅仅是一晚上的时间,就将平海军五分之一的人握在了手里,这个小将军的手段可一点不小,但是范翔还在犹豫。 他比侯义更了解刘德海,他更加知道这个人在平海军有多大的势力,反过来说,他对这个年轻的陆将军并没有多大的信心…… 不过今天陆将军莫名其妙地让他贴告示招兵,是不是说明他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了? 范翔摇摇头,双手撑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走下土坪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 他老远地看见了自己的妻子,正蹲在门口刨拣着箩筐里的陈葵花籽——那是他最爱的吃食,就算是日子过得再憋屈的时候,也没断过一天。 他的妻子总是能从家中的犄角旮旯里变着法地找出一两二两的葵花籽来,然后给他炒制得喷香,服侍他坐在炕上美美地嗑上一小顿,一天的生活也就接近尾声了。 他看着妻子花白得并不比自己少的头发,心中没来由地一酸。这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人,从前凭借十里八乡头一枝的美貌嫁给了他这位范大才子,如今却用自己的辛劳和汗水营务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范翔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急走了两步,强作高兴地叫道:“绿桐他娘,瞧我带甚么回来了!” 他的妻子听到声音,眯着眼直起腰来——她在夜里就着月光纳针线时落下了近视的毛病,喊道:“带了啥?你咋这么早就下衙哩?” 说话间他的小女儿范绿桐也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路奔下了坡道儿,接过范翔手里的半刀肉,在鼻间嗅了嗅,皱着眉叫道:“妈,是羊肉!” 这女娃十六七岁年纪,面容姣好,身段也出落得凹凸有致,就是成日里大大咧咧的,像个男孩子。 范翔哼了一声道:“这是预备招待客人的,你想吃也没有!” 范绿桐噘着嘴道:“不吃就不吃,咱家又偏又远,哪有客人来?” 说话间范翔的媳妇儿也将葵花籽搁下,迎了过来,瞅着范翔问道:“咋样,和新老爷相处的如何?人还和气不?” 范翔点点头,道:“都好……晚上高健高正实可能要来……” 第一百零三章 高正实到了 “谁?高正实?”范翔的妻子似乎不敢相信,她以为再也不会听到那个名字了,“他来做甚么?”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惊得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范翔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想岔了,赶忙解释道:“他是来给老娘瞧病的。” 范娘子急道:“你怎请了他来?咱宁愿不瞧这病也不能搭上你的前途啊!” 范翔一听这话心里便不大舒服,斥道:“说的甚么屁话!你是不是巴不得老太太早些死了,省的你照应?”他越说越气愤,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丝毫没瞧见自己的妻子呆在当地,嘴里兀自喋喋不休,“前途、前途,我还有甚么狗屁前途?他妈的!” 范娘子根本想不到平日里知书达理的丈夫今日竟性情大变,她懒得去想这男人今天受了甚么刺激,而且也是个泼辣性子,一怔愣过后当即怒火中烧,揪住范翔的衣领就厮打起来,嘴里叫道:“你还是个男人不是,软蛋!臭胖子!死肥猪!”巴掌一下下地往范翔的脑袋上扇,直将灰布幞头打歪在了一边。 范翔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手之力,一面举手护着面门,一面接连退却,缩着脖子叫道:“莫打了,莫打了,山坡坡上危险,别打出个人命!” 他们的女儿范绿桐似乎见怪不怪,既不阻拦也不劝解,狠狠地跺了跺脚,自个儿噘着嘴便往家走。 范娘子颇打了几下狠手,气也渐渐消了,这才松开了范翔的衣领。 她睬也不愿睬,将这男人丢在路边,自己跑回到篱笆院门口,把地上半篾盆子葵花籽一脚踢出老远,嘴里气鼓鼓地说:“回头把这事告诉老太太,看她打不打你!我看你不是想给老太太瞧病,你是想把两个老头嬷嬷都气死算球!” 范翔懒得理她,痛心疾首地大呼一声,叫道:“你个臭婆娘小心着些,我的瓜子都给你踢烂了!” 范娘子本来已经不想跟他计较了,一听又冒起三丈火,从院里又折出来,照着散了一地的葵花籽便连踩三四脚,末了狠狠地啐了一口,碎碎叨叨地念着:“老娘天天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到头来就知道惦记这两个破葵花籽……”说完指着三步并作两步往回奔的范翔骂道,“以后再没得吃了!” 范翔刚到门口,见了满地的葵花籽,泥是泥草是草,都混在了一起,虽然万分肉疼,却不敢再啰嗦。方才在底下发的一阵无名火也早都被几十个巴掌扑灭了,现在满脑袋只想着怎么样给他的婆娘赔个不是。 可惜范翔空有满腹的圣贤书,却没有一句是教他怎样哄女人的…… 这时忽听坡下一声喊:“范录事,范大人是哪家?” 范翔心中疑惑,便走了出去一顿张望,只见穿绯着绿好几个人,正沿着山道往上走,喊话的却是陆指挥使身边的那个小兵,好像叫做“小金子”。 他连忙答应一声:“在哩,这家……”他一面说话一面仔细分辨,却见陆鸿带着一个小金子,一个乡民打扮的农人,后边跟着一个背药箱的大夫,瞧那面目依稀便是久违的老朋友高健…… …… 下午陆鸿刚刚送走范翔,小五子便带着高健和另一位书办回来了,依着陆鸿的要求,新来的两人都是一身布衣打扮。 那位书办叫做杜康,虽然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岁出头,却是县衙户房的一名攒点老吏。小五子上县衙找到岑维元一说这事,老岑当即便推荐了他,说是账簿上的事情只要交给他做,便是十拿九稳! 陆鸿便叫胡小五和陈三流守着指挥所,让杜书办带着仓曹、兵曹的一大批账册文簿进里间慢慢查验,自己便领着小金子、高医正,撇到小庵集上割了三斤酱牛肉、一条猪后腿,还有两尾鱼交给小金子扛着,往范翔家里寻去。 这姥姥山的道路自打进了山便不大好走,陆鸿在山脚请了一个本地庄户带路,四个人便循着刚才范翔走过的路往山上爬去。 一路上陆鸿向高健打听一别之后的近况,并且再三感谢了当年的救命之恩。 高健还是老样子,他本来今日在县医馆里坐堂,一大早刚看了两个病人,便被据说是“某重病患者家人”的小五子连拖带拽地带到了平海军大寨。等他见到陆鸿后自然是大吃一惊,跟着又了解到陆鸿竟然已经官居从五品将军,更加惊讶地合不拢嘴。 他就像所有听说过陆鸿事迹的人一样,一面感慨这年轻人的好运道,一面佩服他的本事——这当然是需要本事的,如果光靠运气的话,怎么可能半年间就从一个赤脚扒天的农家汉变成了如今麾下数千人的将军指挥使…… 同是他也不禁有些高兴得意,正是他的医术本事,大周才有了这位史上最年轻的将军! “高医正,你认不认识范翔这个人?”半路上陆鸿问他。 高健想了想,道:“你说的是范鹏举罢?” 陆鸿点点头。 “太认识了!”高健笑道,“当年那个案子——你知道的,我们俩下大牢的时候就是住的一间屋,锁链都是手脚扣的!” 所谓“手脚扣”,便是将两个要犯手脚都拷上铁链,然后再做两条单索,将甲的双手、双脚分别与乙的双脚、双手交叉相连,只要其中一人手脚上有任何大的动作,都有可能将另外一人拉倒在地。 这是一种在很大程度上限制犯人自由的手段,相传是狄仁杰发明的,不过陆鸿和高健都不怎么相信这个说法,这明显是无聊人随意编排的笑话。 高健自打上回在洪成面前倾诉过心事之后,仿佛从此打开了心结,人也豁达起来,对那个案子也不再心存避讳,甚至对李毅的仇怨也消减了不少——这就和范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陆鸿至今也见过好几个因桃李园案而罢黜的人了,有的豁达开朗,纵情山水;有的随遇而安,甘于微贱;有的还在咬牙改头换面;有的则在埋头苦苦挣扎…… 陈石、谯岩显然就是第一种,而高健、冯纲、范翔就是后面三种人的代表…… “小侄今天带你见的病人,就是范翔的母亲。”陆鸿确认了他的情绪正常后,便道出了实情。他听说高健是和洪成拜了把子的,因此也依着洪成的关系,以子侄自居。 但高健还是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脚步也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他抱着药箱的手微微颤动两下,有些担忧地道:“咱们去会不会给人家添麻烦……虽说我不大在意这些,难保别人不忌讳。” 陆鸿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便道:“是我考虑不够周全,这样罢,如果人家不欢迎哩,咱们就原路返回,算他们没口服了!”说着拍了拍小金子背上的后腿肉。 高健点了点头,便顺了他的意。 不一会那位带路的老乡说道:“老阳庄便是这儿,老爷们自己进庄问罢!” 陆鸿摸出一小串钱,是刚刚买肉剩下的三十来个,都塞了给他,道:“多谢老丈了。”跟着冲小金子说,“喊一嗓子,让范翔出来接咱!” 小金子把大腿肉往地上一撂,喘了两口气便喊了起来:“范录事,范大人是哪家?” 跟着便听范翔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在哩,这家……” 三人抬头望去,只见范翔歪戴着幞头,皱巴着衣领正探出半个身子往下张望。 陆鸿心里疑惑,这范胖子出门的时候还一身齐整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成这般模样了? “范录事,你被人打劫了?”陆鸿提起地上的猪腿肉便往山坡上走,不一会便见一个女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后生丫头迎了出来。 高健见了范娘子,局促地笑了笑,招呼道:“嫂子,几年不见哩,您可变了许多……” 第一百零四章 牵连甚广的贪污案 范翔跟在后头,本以为他那婆娘会大发雷霆,将高健赶走,因此扭过脸不敢看陆鸿他们的脸色…… 谁知范娘子非但没撵人,反倒热情地张罗起来,向高健点了点头,说道:“啥变了,就是老啦。正实,快进屋坐,这两位小大人也进屋。”说着麻利地从陆鸿和小金子手里接过东西,而且并没有扭扭捏捏地虚让推辞。 范翔顿时便摸不清明堂了,心想这女人的心思怎转得恁快?不过他也精乖,急忙借坡下驴,略过了高健的事情,瞪着他婆娘斥道:“甚么‘小大人’,没规没矩的,这是咱指挥使陆大人!” 范娘子吃了一惊,将陆鸿上下打量了一眼,这才堆起笑脸道:“原来是陆大人,乡下妇人眼拙,不识得尊相,莫怪莫怪。”说着转脸向一双儿女道,“丹青、绿桐,来见过大人!” 那两人赶忙过来,同时作礼。那男的也就是范翔的儿子,名叫范丹青,约莫二十五六,虽然取了个文人名字,但是肤色黝黑,体型微胖,活脱脱像个庄稼汉子。看来范翔并没有打算把他的儿子往仕途上培养…… 陆鸿和气回了半礼,笑道:“老范,还说过几天得了空就来蹭你家的酒,谁知道今日就来了。” 说话间从屋中出来一位拄拐的老翁,一身粗布旧袍,须发皆白,精神倒矍铄得紧。只见他迈着大步走进院里,也不用介绍,径直到陆鸿面前,双袖一抖,露出一双枯瘦的手来,抱拳道:“田舍翁见过大人。” 范翔在一旁道:“这位是家父。” 陆鸿等人赶忙上前敬礼,深深做两个揖,一齐说了些祝福安康的话。这位老爷子的气派来得比范翔还大,看来并非等闲之辈。 范翔对高健使个眼色,然后向老爷子请示道:“父亲,陆大人特地带了一位国手神医来给母亲瞧病,这便请人进去罢。” 老爷子见了他一身衣衫不整的样子,显得颇为不愉,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他,转向高健道:“高医官,承你的情,到底还是要你来治老太婆的病。” 范翔悚然一惊,他这老父只在先帝载道年间与高健会过一次面,谁知相隔近十年,竟还是被老爷子认了出来。 高健既已无所隐瞒,便索性大大方方地道:“老大人说的哪里话来,小侄从前与范大哥情同手足,若早知老母身子抱恙,哪有这般姗姗来迟的道理……” 他一番话说得范翔满面羞惭,低了头不敢言声。 范家老爷子又瞪了他一眼,便把住高健的手臂,道:“小高,你随老翁进内间去瞧;鹏举,你招待贵客;陆大人,小老儿先失陪了!” 他向众人一一交代,仿佛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自由一股威严。众人不由自主地都遵命下来,不一会便见两人转过前厅,进了里间的卧房。 陆鸿奇怪地问范翔:“老爷子这是……” 范翔面带愧色地道:“家父做过两任秘书丞……职下的事情想必大人也知晓了,就因为那件案子,家父也被贬了官……” 陆鸿恍然,怪不得这老头这样大的架势。 这时范娘子横插了过来,没好气地道:“你好意思说?” 范翔唯唯诺诺,不敢再言。 陆鸿肚里好笑,没想到这范胖子在指挥所见他是人模狗样,跟他咬文嚼字的,回到家竟是个惧内真丈夫! 范娘子支使两个儿女去劈柴打水,自己向陆鸿告罪道:“陆大人,叫鹏举陪您先坐着,我去弄饭。” 陆鸿让她自便,跟着对范翔使了个眼色,便径自往偏远处走去。 不一会两人走得远了,来到一片不大的松树林里,小金子在林子外头转悠把守。 陆鸿一改刚才轻松的颜色,神情凝重地道:“范录事,你知道我来平海军、来你家的用意,也就不必赘言。” 范翔点点头,不置可否。 地上的松针早已腐败绵软,两人走在上面并没有发出多大声响。 陆鸿见范翔这般情状,只好再劝:“老范,这四下里没有别人,你有甚么顾虑可以尽管说出来。” 谁知范翔摇了摇头,道:“职下看得出来,大人是真正想要扶起平海军的人,为人也比刘德海他们正派得多……只不过在咱们这块巴掌大的地方,说句不中听的话,我瞧您胜算不大。” 陆鸿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说道:“那你看刘德海优势在哪?” 范翔道:“通过替他们整理过的账簿来看,刘德海贪墨的钱有一部分是流到外边去了!职下接触的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不过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流出去的这个数目绝对不小。至少在这个数……” 他说着伸出手掌比了一下。 “五千缗?”陆鸿猜道。 “五万!”范翔冷笑一声。 陆鸿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相信地问:“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这几年朝廷给的军饷都贴进去也不够……况且据我所知,平海军很多边戍军是犯了重罪发配来的,根本不需要付给银饷。” 范翔脸上一副“太天真”的表情,掰着指头算道:“银饷是免去了,但是衣服军器补贴、伙食补贴、军马草料补贴、大寨修缮费用、军户安置费、周遭几个庄子收缴的‘岁供’,还有前头与海匪之间不清不楚的来往……” 饶是陆鸿记性好,此时也听得头大,忙打断了他道:“甚么军马草料补贴,我怎么没瞧见军马?” 范翔冷笑道:“当然没瞧见!应该是您的面子大,在您上任之前朝廷先给平海军补充了三个团的兵员,并允诺再调一千五百匹军马。可是沧州牧监说现成的军马都被禁军调走了,因此朝廷按市价折成钱发了下来,让平海军自行筹措——市价一匹军马鞍鞯齐备者三十六贯又四百钱,这就是五万多缗了!” 陆鸿万万没想到,原来自己本该有一千五百骑军的!他也没算过要装备一支骑军竟须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可是现在马也没了,钱呢……就剩一千缗在他的兜里,那还是刘德海给他的“贿赂”钱! 妈的!这个刘德海自己贪了好几万,就给老子一千? 虽然他并没有打算要这笔钱,却还是感到十分恼火! 其实我们的陆鸿如今并不缺钱,去年几场大战,从徐州打到青州再打到泗水,光战利品就存了一箩筐,后来交给胡顺,托人倒腾掉了,足足有近两千贯钱! 加上在神都时朝廷的封赏,几十大车的绢匹布帛,此时约莫还在送往上河村的路上…… 而且他现在还是个坐拥十四顷田地的大地主,根本就不愁钱花…… “那周遭庄子的‘岁供’和海匪之间的来往是怎么回事?”陆鸿又问。 范翔道:“‘岁供’是附近几个农庄每年照例凑给平海军的‘份子钱’,说难听些就是保护费!至于与海匪之间的来往,职下也只是猜测,前几日海匪突然上岸,却绕过了咱们平海军,最远抢到赵家集附近,刘德海也好像提前收到了风声,一早便下令所有边军一律守在寨子里,禁止出入。职下便猜测这其中有甚么猫腻……” 陆鸿点点头,道:“那你知不知道流出去的五万缗到底是甚么去向?” 范翔此时却闭上了嘴巴,半晌才道:“就是这个去向太棘手哩,否则光凭刘德海那几个人,早就被前任指挥使拿掉了!” 陆鸿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心里冒出了一个名字:“你说的是李毅?” 第一百零五章 刘德海的秘密 两人一席话谈了许久,直到范绿桐扯起嗓子连喊了三声,这才相携着回到屋里,此时饭菜都已经做好了。 范翔虽然并没有明确地站到陆鸿这边,但是他给陆鸿透露的这些消息已经足堪大用——这已经事实上帮了大忙了! 陆鸿留在老阳庄范家吃了顿晚饭,期间瞧上了范翔家的闺女范绿桐——确切地说,是帮小五子或王正瞧上了! 这姑娘不仅长得喜人,还随她母亲,做了一手好饭菜,最叫陆鸿打心底里认可的是,这姑娘脾性率直,待人接物虽然大大咧咧,但是绝不肯失了礼数,应当是个操持家务的好女人。 自己还没个归宿的陆大将军就在席上有意无意地和范翔提起了这事,并且像一个多事的长辈一样,啰里啰嗦地分说着两个后生的好处——这两个都是从八品校尉,年纪轻、前途好,长相也说得过去…… 范翔虽然因为这样那样的顾虑,没有在这事情上发表意见,但是范家娘子却当即拍板做主,把这门亲事说定了! 跟着就等男方的家里人请媒纳聘,把该走的礼数走到,然后女娃披个盖头往对家门里一送,省得留在家里天天捉鸡撵狗不安生!她虽是说着批评女儿的话,但是眼角的笑意和怜爱无不将她彻底出卖了——这个女儿她可宝贝得紧哩。 不过范翔虽然没有表明态度,但是在他婆娘的逼问下,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胡校尉还是王校尉,两位后生的长相都挺周正,至少比那个陈校尉要好得多…… 言外之意,如果陆鸿想要牵线的对象是三流子的话,那么这桩亲他肯定是摆明了不同意的! 这么一来事情便好办了,陆鸿打算先捎个信回家,请义父胡顺帮忙料理这事。他优先考虑的是小五子,一来年纪大的优先,二来让胡顺操办了这事之后,也能顺便和三堂叔家重归旧好…… 可是他似乎忘了,他自己才是年纪最大的那个…… 当然了,我们的陆鸿心里面还有一大档子破烂事,根本没有空闲去考虑儿女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对象是神都里的某位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他现在首先要做的,还是处理掉眼前平海军这个烂摊子。 陆鸿出于尊重当事人的想法,特地询问了范绿桐的意思,谁知范家的姑娘还挺大方,而且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便一切听从父母的主张。 这么一桩婚事口头上定了下来,陆鸿酒足饭饱,便带着小金子上路回寨了。高健被范翔一家留了下来,并且说定了过得两三日,老太太的病情有了眉目才下山。 陆鸿带着微醺的酒意摇摇晃晃地走在山间的小道上,拉着小金子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今日的月色不大明朗,整条山道儿都照不见多少光亮,两旁的树影婆娑摇曳,恍惚间一阵凉风吹来,将他浑身的酒汗一激,顿时清醒了几分。 “甚么地界了?”陆鸿忽然停了下来,皱眉问道。他走了半晌,发现路径越走越荒,不知不觉已经迷失了来路…… 小金子迷迷瞪瞪地举目四望,不敢确定地道:“俺也不知,瞧这月头约莫是在姥姥山北面儿……” 陆鸿顿时急了,自言自语地道:“那不是绕了半座山啦?”他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掉头回去罢,又嫌太远,若是径直朝前走,却又不知前头是甚么景致。 这时忽听夜风之中夹杂着几声清脆的金属声响,断断续续地飘荡过来,陆鸿突然伸手,捂住了小金子的嘴巴,自己侧耳倾听。 不一会那声音越发清晰,渐渐连成一串——“叮铃铃……叮铃铃……” 这时小金子也发现了异常,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家大人。 陆鸿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接着便摸出辟水刀,小心翼翼地往声音来处摸去。 过了不知多久,那驼铃声忽然在前方不远处止歇下来,跟着便听一记女声娇呼:“刘大人何在?” 陆鸿心中一惊,难道刘德海也在? 果然便听刘德海爽朗的笑声从左近响起,并且向那女子移动过去。不一会两人合作一处,那女子声音冷冰冰地道:“刘大人,出海的事情安排好了吗?”正是在驿站遇到的那个胡女,萧宛。 刘德海道:“在下已经与海匪传过消息了,只要贵船打上黄莺旗号,那便畅通无阻。” 那萧宛道:“如此多谢刘大人了,李公那里请再多多打点。” 刘德海道:“好说,你出钱我出力罢了。”忽然恨恨地道,“不过我最近走不开,那个新来的小鬼十分难缠,等过了这一阵才能帮你传信。” 只听萧宛冷笑一声:“做掉上司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刘德海哼了一声,仿佛对她的讥讽不以为然:“这小子比前几个都麻烦些,而且李公至今没回话,也不知是甚么打算,所以现在我还不能动他,只能慢慢周旋。” 萧宛沉默了一会,忽然道:“要不要小妹帮你出手?” 刘德海犹豫了一会,问道:“那你想要甚么?” 萧宛道:“我要亲自见李公!” 刘德海耸然一惊,断然否决了她的要求:“这不可能,况且李公还在神都,你不知要等到甚么时候……” 萧宛道:“你不用骗我了,我的手下已经打探到,李公如今就在青州城里!”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德海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那好,这事先这么定下来,我会尽量安排李公见你一面。至于这边,具体动手的时间我再通知你。” 萧宛爽快地道:“好,我住在小庵集蒋家客栈,随时恭候刘大人的消息。” 两人约定好了之后便互相告辞。 等到驼铃渐行渐远,左近再无一点人声,陆鸿这才带着小金子从藏身之处出来。两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是说不出口凝重后怕。 他们两人口中的“李公”,在陆鸿看来当然就是李毅了! 他不禁在心里自责起来,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把平海军的问题看得有多么严重,也从未正视过眼前的对手,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一个致命的疏忽! 是的,他总觉得靠自己的脑子琢磨出来两记散手,就足以摆平眼前的困难,他以为只要用大比武拖延住时间、麻痹住对手,就能轻易地找到他们的罪证,然后依靠国家的律法将他们轻松拿下——毕竟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桩普通的贪墨案。 可是他现在发现,真正被麻痹的,其实是他自己。 “小金子,咱们回……明天带你找个好事做做!”陆鸿望着大寨的方向,眼神忽然变得冷冰冰的。 刘德海,这个人简直把笑里藏刀发挥到了极致,谁能猜想到那张总是挂着各种笑意的脸盘子后面,隐藏的不只是贪婪,还有狠毒! 如今的平海军,已经不再只是一个难啃一点的硬骨头,而是真正的龙潭虎穴!陆鸿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了…… 等到陆鸿和小金子回到大寨的时候,已经到了酉时末刻,小五子他们都在指挥所里等着。 刚一见到他人,小五子便凑了上来,神秘悄悄地道:“刚才刘德海来过一回,打问你的去向,我告诉他你去赵家集办事了。” 陆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跟着便径自走进了里间。 小五子看着他的背影,用胳膊肘捅了捅小金子,问道:“咋回事儿?” 小金子把脑袋伸过来,在他耳边道:“好事,明天你就知道了!” 这算啥? 小五子瞪了他一眼,坐回到三流子身边,道:“三流子,恁瞧出啥么?” 三流子怪眼一翻,笑道:“你鸿哥有啥事儿你都不知道,我能瞧出个啥?” 小五子撇撇嘴,索性不再理他。 第一百零六章 大清早的行动 陆鸿走到自己的书房里,只见保海县的杜书办正翻着成堆的账册,一笔一笔地仔细对校,连他进门也没发觉。 王正在旁边哈欠巴天地掌灯磨墨,见了他来,如释重负地道:“鸿哥,你可回来了,杜先生已经忙了好几个时辰了!” 杜康这才抬起头,见了他连忙站起来拱手道:“陆大人!” 陆鸿摆摆手让他坐下,说:“账册有没有甚么问题?” 一提到这些个东西,杜康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苦着一张脸道:“何止有问题,小人一连对了六部账,根本没法看!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人作假都不会做……” 陆鸿自从和范翔谈话之后,便早已料到多半是这么个结果,于是从兜里掏出刘德海送的三张飞钱,交给了杜康,道:“杜先生,你再帮我瞧瞧这飞钱有甚么问题。” 杜康双手接了过来,反复检视了一番,笃定地道:“这飞钱倒没甚么问题,永兴号的钱庄一直以来信誉都是不错的,主要在咱们河南道和都畿道之间做买卖,青州就有一家分号。” 陆鸿问:“那保海县有没有分号?” 杜康摇头道:“没有,左近几个州都没有,最近的也要到登州和齐州。” 陆鸿“嗯”了一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默然不语。这几张飞钱除了能够作为刘德海贪污的佐证之外,他暂时并没有发现其他的用途。 杜康手里拿着三张飞钱,忽然想起来甚么似的,说道:“永兴号的青州分号去年似乎换了东家,不过这事没有确切的消息,小人也拿不准。” 陆鸿猛地抬起头来,忙问:“换了东家是甚么意思?” 那杜康斟酌着道:“小人知晓得也不真切,具体来说是这么个缘由:去年洪太爷做县令的时候推稻代粟,咱们保海县多收了近三成粮食,因此永兴号趁着咱们县粮价走低,派人来收了一批新粮。但凡粮草、马匹和铁器的买卖都要从县里户房过账的,小人也正是那回发现了这里头的问题。” 陆鸿道:“你是说秋收的时候永兴号已经换东家了?” 杜康点点头,又摇头,并且纠正了陆鸿的话:“不是永兴号,只是青州分号!现在的东家应该姓吴,而原来的永兴号一向是京城庞家的人在经营……” “姓吴……”陆鸿皱起了眉头,满青州城姓吴的他就认识一位,但是那个人不可能有本事盘下一个大钱庄,即便只是一州的分号…… 不过为防万一,他当即向王正道:“小正,明早跟着你五哥上一趟青州!” 王正答应了一声,他不知道此去所为何事,但是他不用问,因为小五子既然去了,那便一切由他五哥做主。 毕竟胡小五在这几个人当中最稳重,即便事情办不成,也不会捅出多大篓子…… 王正是这般的考虑,可是这件事对于陆鸿来说,那是非办成不可!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隐隐然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他必须要弄清楚一些情况,才能决定怎么去处理眼前的问题、处理到甚么程度,这样才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到了一个无法收拾的地步! 此时有个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很可能是一张巨大的网,而刘德海、平海军只是这张网里微不足道的一环,他并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一追到底,还是说除掉刘德海之后便见好就收…… 于是他走到前堂,找到小五子千叮万嘱,务必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把这件事弄明白,这个永兴号,背后到底是甚么来头! 杜康听了他对小五子的吩咐,犹豫了半天,终于站出来毛遂自荐,说道:“将军,您如果信得过,小人可以随胡校尉同去一趟青州,或许能帮上几分忙。” 陆鸿想想也好,反正眼前这些所谓的“账册”已经证明了一文不值,只要时机成熟,随时可以靠这些东西斩了仓曹和兵曹那两个玩意儿。 他索性叫三人连夜启程,到县城住下,明日一早便从县城出发去青州。 第二天一大早,侯义等照常上操,谁知大队人马刚刚穿戴齐整,尚未开始操练之际,就看见陆鸿全副披挂,骑着马带着三流子和小金子两个亲兵走了出来。 经过昨天早上的事情之后,刘德海也不敢赖床,早早地便起了来,此时刚好走出他的房门。他见到了陆鸿这般模样,便奇怪地道:“大人,何事这样郑重打扮?”说着走上前行了个军礼。 陆鸿笑道:“刘副使,睡得好啊? 刘德海不知他话里的机锋,眼睛瞅着他身上的铠甲,心不在焉地道:“唔……好哩,大人这是要上哪?” 陆鸿故作神秘地道:“我昨夜里想到司马巽将军教我的一手神阵,打算带着五团去西马庄,借用三河镇团练兵的校场操练操练,省的给你们瞧出破绽。” 刘德海干笑两声,道:“咱们左近的平海镇也有团练校场,大人何必舍近求远……”他眼睛扫了一圈,又问,“怎么没见胡校尉和王校尉?” 陆鸿道:“是这,昨天找范鹏举合计了一门亲事,就是范家的闺女,还有我手下那个胡耀武——小五子,昨晚连夜让他回去请媒人了!” 刘德海一愣,随即拍手笑道:“这是好事哩,没想到大人刚来两天就要给咱们平海军添喜,看来我这荷包里怕是存不住钱咯!” 陆鸿认真地道:“老刘,回头小五子的事若成了,你可不兴小气,少不得要出份大礼!” 刘德海小眼一眯,嘿然道:“那是自然。” 陆鸿抬头望了望天,朝他一拱手,道:“那么寨子里就交给你了,小弟要抓紧着上路,先走一步。” 刘德海也抱着拳,脸上挂着微笑,道:“一路请慢。” 陆鸿向他挥挥手,驰马来到侯义跟前,令道:“侯校尉,带着你的人跟上!” 侯义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慨然应命,带着自己一个团追着陆鸿便鱼贯出门。 他那副手孙山让在路边,不断地挥手维持秩序:“两列纵队前进,各按顺序,莫抢莫慢!” 五百号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大寨,刘德海一直目送他们转过山道,绕过西面的戴庄,这才回头往自己屋里走。 只见他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背着手缓缓地穿过校场,那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小鬼一走,他就是平海军名副其实的老大了! 做老大的现在想睡个回笼觉…… 陆鸿等人并没有去甚么西马庄。 他们刚刚绕过戴庄,便折了一道弧线径直杀往小庵集。 附近的村庄中各色的庄户还未从农闲的清晨中忙活起来,有三三两两的妇人们正妯娌相携着往最近的井边、河边去浆洗衣物,可是她们很快便发现了今日的异常——几百个衣甲鲜明的边军杀气腾腾地穿村过庄,人人咬牙闭口,默不作声地一路疾行,将附近的人们都看得呆了。 “这是平海军的乌龟兵?”一个毒舌的女人惊讶地叫了起来。 旁边一个背着一竹篓换洗衣裳的妇人踮起小脚眺望了半晌,才确定地道:“是他们,今日怎么没在那破寨子里睡大觉啦?以往天上打雷都不见他们伸一下龟*头……” 这些粗俗的话立即引来左近女人们的笑骂,有些不懂事的女娃便睁着眼睛,疑惑地瞧着她们的娘婶们,不知他们在笑些甚么。 这时忽听一个女人指着队伍的前端叫道:“瞧哩,那是新来的将军?威风的紧呐!” 一干妇女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大部分都啧啧地赞不绝口,不过随后便替那位将军感到惋惜——入了这个屎坑子,再好的将军也能给染臭了! 所以大伙儿们当即一致认为,这个将军除了外表好看,身量高壮之外,肯定是个草包的绣花枕头! 不过随即便有军户家的站出来,她们自豪地透露了两句刚刚从男人嘴里听到的“内幕消息”:这个将军就是他们保海县人,而且是西边三河镇的,姓陆! 妇人们顿时便炸了锅了,纷纷叫道:“不会是陆队正罢!” 第一百零七章 迅雷不及掩耳 本来很平静的小庵集今天一早就莫名其妙地被平海军给“攻占了”。 这个只有二十来户一百多人口的小集镇,也不知犯了哪条法令,眼睁睁地看着五百多人的边军把自己家前后左右围得水泄不通。 不过在最初的鸡飞狗跳之后,庄户们便被军人们一声声的宣令给安抚下来。同时,集镇中心肉铺的老板王麻子也认出了眼前这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实际上就是昨天下午到他铺子里买牛肉和后腿肉的陆大人! 于是庄户们纷纷从慌乱变成了好奇,嘴里乱七八糟的叫嚷也变成了小声的议论。 王麻子的肉铺紧邻着蒋家客栈,这个只有三间平房的小客栈比原先赵家集的那家还不如,可是此时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气势汹汹的大头兵。 我们的“陆队正”此刻就带着侯义等人堵在正门口,他骑在马上,传下口令:“包围客栈,让里面所有人举起手走出来,反抗者就地斩杀!” 他说一句侯义便大声重复一句,不一会客栈里的掌柜、厨子、杂役便惊慌失措地冲了出来,随即就被等在外面的大头兵拿住。 三流子伸手揪住那掌柜的,问道:“里面还有甚么人?” 那掌柜抬眼一看,只见里里外外尽是装甲整齐的边军,林立的横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他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只吓得两股战战,语无伦次地说:“没……没有了……不,还有昨晚刚来的一支驮队!” 三流子恶狠狠地道:“他们有多少人?” “九……九个人,对,八个男的,一个女的。” 三流子将他推到一边,亲自点了两个什,挥手叫道:“跟老子杀进去!”说着将障刀拔在手里,大吼一声便排开前头的士兵冲进门里。 被他点中的两个什轰然应命,紧随其后,呼呼啦啦便往里直冲。不一会只听后院一声嚎叫,跟着便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乱打,惊呼与惨叫声不绝于耳,客栈里头也叮铃哐当打得不可开交。 忽听客栈中三流子惊惶的声音响起:“鸿哥小心!” 陆鸿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下意识地侧身一纵,只听“嗖嗖”两声锐响,身后一名边军胳膊大腿已各中一箭,连连痛呼声中被同伴抬了下去。 战斗转眼间便已到了尾声,三流子等人拖着四具尸首从客栈之中出来,他亲自同一名边军押着一个女子殿后。只这么一会儿功夫,二十个人已有七八个挂彩,那女子也是头发散乱,满脸血污。 三流子走出来向陆鸿咧嘴一笑,赞道:“鸿哥,躲得挺快啊!这小娘皮耍弩箭有两下子。” 陆鸿扫了一眼,问:“还有其他人呢?” “后院还有四个,都弄死了,就这一个活口。” 陆鸿点点头,转脸向已经摊在地上的掌柜说:“蒋掌柜,不好意思,打烂的东西回头折个价到大寨子里找我,平海军会赔给你,我姓陆。”说罢看也不看,直接挥手喝令,“把驮队所有随身物件和尸体都带上,回寨!” 众军哄然领命,军令一声声传了出去,外围的士兵首先撤了警戒,刀入鞘箭回囊,后队变作前队,次第撤出了小庵集。 整个过程发展得太快,简直可以说是迅雷不及掩耳,多数的小庵集村名都没反应过来,五百多名边军便已撤得干干净净…… 小庵集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蒋家客栈的人还眼睁睁看着前院后院加上屋里,一地的烂摊子,正不知如何收拾。 卖肉的王麻子幸灾乐祸地看着隔壁老蒋傻眼,忍不住哼唱了起来:“俺嘞铺子小又小,藏不下瓜藏不下枣……” 那边军寨中的刘德海还躺在炕上睡着回笼,忽然右眼止不住地跳动起来。 他心中微觉不安,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 却听大寨外面一阵吵嚷,刘德海连忙推门出去,只见原本在较场上操练的四个团此时都拥挤到大寨辕门之后,乱哄哄的不知在议论着甚么。 跟着便听一声号角吹响,堵在辕门后面的众军一哄而散,纷纷避在两旁。只见门外人影一闪,一身戎装的陆鸿不知何时已经折返回来,身后跟着三流子和小金子,三人骑着快马直冲而入,在校场中央停了下来。 陆鸿指着围观的一名校尉道:“去叫军医来,有兄弟受伤了!” 那校尉一听之下不敢耽搁,当即领命奔军医馆而去。 刘德海晃眼瞧见三流子满身的血污,顿时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随即大寨之外响起了整齐划一、快速行军的脚步声,中间夹杂着一串铜铃声响。 不一会侯义和孙山带头,后面十几个士兵两人一组,各自用简易担架抬着一名伤兵冲进门来,在校场中一字排开。好在那些人伤情都不算很重,都已经做过紧急止血措施,有的甚至躺在担架上有说有笑。 跟在伤兵后面的是七八具尸体,也在校场中排成一排放着,再往后几名如狼似虎的小兵押着一名乱发遮面的女子径直转个弯,往指挥所而去。 那女子一进大寨辕门,便抬起头四下寻找,最后终于将眼光定在了早已目瞪口呆的刘德海身上。 刘德海与她对视着,茫然地目送着她被押进了指挥所。 随后几批挂着铜铃的驮马、油布包裹的杂乱物件,统统一股脑儿丢在了尸首旁边。五团的士兵进了门便列成四队,东西南北各站一队,统统面朝外,背朝内,压着刀柄将校场中心一干人物围成一圈,顿时将其他四团人等包括刘德海都挡在了外面。 这时两名参军连同范翔等人也都凑到近前,一个个满脸疑惑之色,不知发生了何事。 刘德海此时早已慌了手脚,再也不复之前的淡定从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强笑着挤进人群,向陆鸿抱拳道:“大人,您不是一大早就去了三河镇?怎么杀了几个路人回来?” 他不仅装作没事人一般,而且随口攀诬了一项“滥杀”的罪名。 陆鸿至此也不得不佩服刘德海的胆识和机变了,特别是那张嘴皮,简直极尽颠倒黑白之能事。他假作疑惑不解的表情,奇道:“刘副使,不是你昨夜告诉我有一批敌间潜伏在小庵集,让我带兵去捉吗,怎么过了一夜便忘了?” 刘德海呵呵干笑两声,正不知如何接口,肚里却将陆鸿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陆鸿紧接着便向众人笑道:“瞧啊,咱们刘副使为人谦虚,不愿居功。不过哩,本将打算立即呈报朝廷,为咱们平海军全体兵将请赏,刘副使当属头功啊!” 围在外头的众军这才“恍然大悟”,一齐欢呼起来。唯有刘德海后背冷汗直下,这事倘若真的捅上朝廷,叫那人知道了,他还能囫囵着走出去? 大家都知道,那位的疑心病比谁都重,况且这些契丹人的行踪只有他一人清楚,到时候就算他有一百张嘴也轻易辩驳不清了! 刘德海望着陆鸿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恨意,就在昨夜,整个事件的走向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没想到只隔了一夜,情势便全然颠倒过来! 他还没作理会处,忽听辕门外一声禀报:“门前有位蒲姑驿来的求见将军。” 刘德海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想不到一个蒲姑驿的驿丞来找陆鸿所为何事。 陆鸿却是又惊又喜,急忙叫人请进。不一会只见郝年牵着一匹老马,身上背着一个脏兮兮的褡裢,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两只眼睛骨碌碌地张望着。 他跟着领路的边军四下里寻摸,终于看见了校场当中骑着马的陆鸿,连忙挥手叫道:“陆将军,是小人,耗子!” 果然便是当日在章丘蒲姑驿的驿丞郝年。 陆鸿下了马招手让他进来,当众问道:“打探的事情有眉目了?” 郝年见了他喜形于色,挤到他跟前,从褡裢里掏出一封红蜡封口的信来。 刘德海小眼中精芒一闪,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认得那种信封的样式,是兵部六百里加急! 第一百零八章 “审问” 果然那郝年左右瞧了瞧,向陆鸿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双手将兵部急件交了过去,说道:“禀告将军,前头依着将军的话派人一路往神都的驿站打探过去,果然都有这批……”他眼睛在地上的一排尸首上扫了一眼,缩着脖子咽了口唾沫,续道,“这批人留宿的踪迹,咱们老县令当即将这事报给州里,然后转呈朝廷,兵部就此事发下的六百里急件,小人顺道儿送过来了!” 陆鸿看他面容憔悴,一身驿丞制服脏兮兮的,便知道他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便向小金子说:“送郝驿丞下去更衣休息。”随即拍拍郝年的肩膀,“一路辛苦了,晚上替你摆酒接风。” 郝年搓着手,喜滋滋地答应一声,便随着小金子去了。 陆鸿拆开急件扫了一眼,便交给了刘德海。 刘德海接过来一瞧,只见兵部批文十分果决,命平海军务必严密盘查青龙港,截住一干人等,不服管束者一律格毙! 他的心中简直悔恨到了极点,如果昨夜就让他们尽早下海,此时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他现在只能想办法做些手脚,暗中解决掉那个胡女萧宛,将这事的损失降到最低…… 可是怎么“解决”呢?他头一回感觉心里乱糟糟的,甚至根本想不出甚么可用的办法。 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径自穿过人群,回到了他的办公室兼住处。 陆鸿的目光在他的背影停留了片刻,便命人将所有尸体和物证全部归拢起来,并且撤了防,任由众军们闹哄哄的,一齐逮住五团的人打问经过。 他让三流子看着现场,自己牵马回到指挥所。 按理说此时的他应该分外轻松,而且如今兵部已经通晓了这件事,他只要将物证和犯人一并押解了送到神都去,交给汤柏,后边坐等着朝廷嘉奖就行了。 这样不仅刘德海无法可想,省的节外生枝,甚至能够借兵部的手一股脑儿收起后边的大网来,他拍拍屁股做个甩手掌柜,不用管不用问,简直是轻巧得不能再轻巧的事情! 可是我们的陆鸿考虑得显然要更加深远一些,他又想起战后那段时间,兵部和卫署联合设立的那个“督查司”,他至今也没弄明白,这个督查司设立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针对李毅还是针对整个军方。 一切的迹象都在反反复复中变化,一会儿看似只是有人想扳倒李毅,所有的矛头都指向这位左路军兵马大总管;一会儿兵部又广泛撒网,是个人就咬一遍,似乎是为了整个军方而来! 后来他到了神都,又隐隐然觉得此事并非这么简单,因为文人和卫军的背后,又硬生生杀出了一个禁军体系…… 这就更加复杂了! 不过以他如今的身份和所处的环境,暂时得不到更多的信息,所以督查司的设立到底出于甚么样的目的,他并不能有个准确的判断。 正因为如此,他不敢就这样轻易地交出这些人和物,至少不能交给兵部,他不想去年十一月末、十二月初的那些破事再重演一遍,那么大周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微妙平衡又要在他手上打破,说不定还会掀起一阵互相撕咬恶斗的风潮,今年的扫北行动也有可能受此影响,那他不知道要受多少同袍的唾骂! 也不知是受刘德海那个萧索背影的影响,还是因为连日来紧绷的精神终于得到了舒缓,他现在只觉得浑身乏力,苦闷地摇了摇头,将迟行在马桩上拴住,按着刀跨进了指挥所。 大堂里的士兵们听见门口一阵哗啦啦的铁片撞击声,就知道将军回来了。他们一齐转过身,等待着陆鸿示下。那萧宛此时精神萎靡,正五花大绑地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睛还存着几分光彩,在陆鸿身上扫了一眼,便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陆鸿叫来两个小兵,抬头展臂,让他们帮自己卸下山文铠。就在他们将山文铠从陆鸿身上托起来的一刹那,他感到浑身说不出地轻松,好像四肢百骸都活泛了起来。 陆鸿扭动着脖子肩膀走到大案后面,坐进自己的圈椅里,长出了一口气,向那些人吩咐:“你们先去罢,让陈校尉把东西都带到指挥所来。” 边军们便都领命告辞。 指挥所里就只剩下他和萧宛两人,陆鸿一时间并没有想到该问些甚么,只能没话找话地问:“你叫萧宛?” 她不说话,甚至连头也没抬。 “你受伤了?” 还是沉默着。 陆鸿有些自讨没趣的感觉,他不禁考虑要不要学着电视里的模样整一套逼供刑具来,甚么夹板、皮鞭、烙铁、老虎凳之类的,不过这些玩意儿看过就忘,也不知是怎么个制法。 他抛却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索性也不去理会这个女人,往圈椅里依靠,舒舒服服地闭目养神。 可是他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一句清脆的发问:“你叫陆鸿?” 陆鸿一愣,睁开了眼,只见萧宛抬起头来,甩开额前垂束的发丝,露出一张瘦削的脸庞来,那张脸有着三分江南女子的清秀,还有七分北地胡女的狂野,只可惜鼻梁下和额头上都染着血污,未免美中不足,两只清凌凌的大眼,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陆鸿感到有些好笑,这些女人的心思真是难猜,你叫她说话罢她偏偏不说;不让她说罢还要反过来逼问你…… 不过只要她肯开口,总归是件好事,他点了点头,说:“是,咱们是老相识了。” 萧宛忽然微微一笑,说:“我记得你,去年在那个客栈门口的就是你罢……没想到你竟然是军官假扮的团练兵。” 陆鸿也笑了笑,并没有解释,只说:“你那一箭挺狠呐,险些死在你的手上!” 萧宛眼波流转,在他胸口箭伤处凝视了一眼,说:“那可抱歉了。”可是语气之中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 “蓝鹞子在哪?”陆鸿将皮靴架到大案沿上,漫不经意地问。他的身子又往后靠了靠,想坐得更加舒适一些,谁知道已经有些年岁的椅背当即发出了“吱吱”的抗议,这让陆鸿赶紧坐直了一些,后背也不敢再发力,生怕这东西当场散了架! 萧宛却不答他,反而眼中带着笑意,在堂下看着他折腾,半晌才反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蒋家客栈的?” 陆鸿还在到处检视着他的椅子,头也不抬地道:“你自己告诉我的。”他没有说谎,确实是昨天晚上她亲自说出口的。 可是萧宛却觉得他在捉弄自己,当即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 这时三流子带着十几个人进来,将尸体和驮马丢在门口,其他马背上和这些人的随身物件一起堆在了萧宛旁边。 “检查过没有?”陆鸿和三流子交换了一下目光,可是他并未得到确切地暗示,看来这堆东西里头暂时没有发现甚么可用的内容。 果然三流子说:“检查过了,除了几百张皮子,和几千缗永兴号的飞钱,其他都是些随身用度的东西。”顿了顿,又想起来甚么似的,“这八个人的身份路引给范录事瞧过了,都是假的!” 陆鸿点一下头表示知道了,他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门外的尸首驮马,说道:“把这些皮子留下,钱留下,其他乱七八糟的也不用多看,装一车送到青州都督府去——对了,飞钱拿来我瞧瞧,是永兴号还是青州永兴号……”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基于杜康的判断。如果青州永兴号真的已经换了东家,那么这两家虽然同名,却已经绝不可能在飞钱上仍然互通了,就好像在没有银联的时代,是不可能跨行取款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假如有人将钱存入青州永兴号,再拿着飞钱去别家永兴号兑成现钱,那么显然就是拆了永兴号的东墙来补青州永兴号的西墙,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三流子道:“是永兴号的,有郑州分号的字样。”说着将一沓飞钱交了过去。 陆鸿从里面找到一张最小面额的一百缗,交给三流子道:“你从侯义那叫个人,把这张带去青州交给小五子他们,到青州永兴号去兑钱,是不是一个东家就看能不能兑出钱来!” 三流子恍然大悟,喜道:“这是个好办法!” 第一百零九章 “李公”其人 三流子揣着一百缗的飞钱出门,陆鸿跟着便开始犯难了,面前这个女人还没着落哩!送去给李毅的话,她肯定是活不了,送去兵部的话,即便不死也要褪层皮…… 他只好支着下巴艰难地思索起来。 其实陆鸿并不是一个长于算计的人,一来经验尚浅,许多手段非但不会,而且闻所未闻;二来他不拿恶意度人,心里也就从来不会有意识地转这种念头…… 就在他毫无头绪的时候,萧宛又开口了:“陆将军,你是不是在考虑怎样处置我?” 陆鸿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又知道了?” 萧宛因为脱不出手来,只能轻轻摆首,将发丝甩到耳后,魅惑地一笑:“因为我是女人,对吗?” 陆鸿正要对她良好的自我感觉嗤之以鼻,但是回头一想,发现确实是这么个原因,他自问如果面前是个男人的话,早就一刀砍死一了百了了! 他不明白这到底算是甚么心理。 怜香惜玉? 一个女人,而且是长得颇有姿色的女人,打又打不得,杀又杀不得…… 我们的陆鸿这回真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索性直接问起了当事人:“那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萧宛也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从前在契丹,见那些部落辱纥主审问的时候,都是先吊起来一顿毒打,该招的自然就招了。也有那些打得不成人形的,最后丢到冰天雪地里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女犯就更惨了,她曾经瞧过一个地主家审女奴的案子,只因为家里丢失的一条南朝丝巾,最后在结了冰的饶乐河上凿了一个洞,将那女奴脱光了衣服,沉入冰洞之中,不到一炷香尸体便浮了上来,紧紧地帖在冰层下面,通体青紫,那是她一生的梦魇…… 可是眼前这个汉人将军,非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她进行鞭打,反而一直心平气和地同她交流,此时甚至询问自己的看法……她觉得这个人要么本身疯癫,要么存心调戏,于是带着三分报复的心理说道:“那你不如将我放了,金银财宝要多少都行!” 陆鸿刚才话一出口便先自嘲了一顿,也知道这女人不会好好地答话——是啊,任谁也没法好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萧宛,随口调笑了一句:“我瞧不出来你的金银财宝藏在了哪……” 萧宛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不安地在绳索之中挪动了一下身体,见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自己高耸的胸部上,顿时又羞又气,心中怒火中烧,破口大骂起来:“臭贼!早知道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呸!” 陆鸿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声吓了一跳,其实刚才他只是愣怔了一下,稍稍地发了一会儿呆,双眼并没有特别聚焦到某处,听她这么一说当即将目光移到她怒气冲冲的脸上,只见两道蛾眉紧蹙,杏眼圆瞪,似乎要喷出火来! “甚么?和谁一路货色?”陆鸿迷茫地问。 “刘德海——还有姓李的小子!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萧宛兀自怒气未消,胸口剧烈起伏,这回倒真的吸引了陆鸿的目光…… “唔……是……是哩。”陆鸿脸一红,说话也失了伦次,猛然间想起来甚么似的,瞪着萧宛问,“谁?哪个姓李的小子?” 萧宛这才惊觉失言,也懒得管顾对方越来越“肆无忌惮”的目光,怒哼一声,将脸一扭,索性不再理他。 陆鸿到底是少年人血气正,双眼有意无意地总往她身上瞟,而且终于明白了她刚才大骂的意思,只觉得耳根子都有些火热,心跳也嚯嚯加快起来……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把思维转到别处去,比如她所说的“姓李的小子”,难道她和刘德海所说的人并非李督? 他仔细回想了一遍,终于想到昨夜那二人其实说的是“李公”,只不过陆鸿从范翔那里打问到了平海军银饷的流向,有极大一部分流到了都督府去,于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李公”一定便是李毅。 可是听她的口气又全然不像,一来李毅的年纪没有四十五六也相差不多,绝不会被她称作“小子”;二来李毅即便有万般不是、千种缺点,却似乎并不好色,更没听说家中有多少女眷的传闻…… 他忽然想到“好色”这个评论似乎说的正是他自己,还有刘德海等人,脸色顿时不大自然起来。 不过对于这个“李公”的身份,他倒是猜出了七八分,于是干咳了一声,缓解了几分尴尬之后说:“你和刘德海的上家是李密源对吧?” 萧宛虽然咬紧牙关并没有再吐露一个字,但是她的身体在听说“李密源”三个字时很明显地一震,已然暴露了她的心理。 陆鸿此时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在背后一手主导整件事情的并非李毅,而是李嫣的胞兄李密源! 这么一想许多疑问便迎刃而解了! 首先是整个一连环贪污案的布置,虽然大胆之处不输于李毅,但是手段方式都略嫌粗暴毛糙了些,就连他这种门外汉也能一眼瞧出几分端倪来! 再者凭借李毅一手掌握的军政大权,揽财的手段绝不可能只是单一地利用一个平海军和一个青州永兴号来运作,而且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进行如此大宗贪墨行动,以至于疏漏太多,不仅陆鸿这边随便一查便查出了问题,就连保海县户房的一个经手书办,都能从一系列购粮的举措当中看出了蹊跷! 李毅手里最重要的青州行营虽然被朝廷裁撤掉了,但是他仍然一手掌握七州三十六县的政权,还有两大守捉、一边戍镇、一边戍军以及境内几个大小关隘、七州团练的军权,若想贪墨这几万缗,只要交给几个账务官细细布置、各方下手,完全可以润物细无声地将这些钱收拢过来,而不至于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而且昨夜她说了“李公”已回到青州,这在李毅身上也无法贴合,有了去年在坝集遇刺的教训,这回他再想悄没声息地从神都跑到青州来,根本没有可能! 而且去年他来时只是个闲居待职鲁国公,如今是正经青州都督府都督,哪怕是去一趟京郊都有人专门随行备案,都督府长史也绝不可能任由他胡来! 到时只怕李毅马车还没备好,雪片般的情报已经接连飞到了皇城当中。 李密源便没有这个顾虑,他身无官职,来去自如,而且根据杜康所推测的,那位青州永兴号姓吴的新东家,很可能就是李密源的狗腿子、吴卫的堂叔吴管事! 而且这个吴管事当然只是个幌子,实在逼不得已需要抛头露面的时候他便出来,其实背后还是由李密源在一手操纵。 看来这一切都已梳理得通了,只需等待小五子他们得了青州永兴号的情报,回来两相印照,便能证实他的想法。 其实这件事已经基本上无需验证了,光从萧宛苍白的脸色便能看出来,他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陆鸿扬声喊了一句“陈三流”,不一会便见三流子一手压着障刀噔噔噔跑了进来,急吼吼地叫道:“啥事儿?刚刚从死人身上搜出几封信来,他们几个还在捣鼓哩,死人衣裳都快被扒光了!” 陆鸿眼光从萧宛脸上扫过,只见她紧咬着嘴唇,脸上更无一丝血色,于是心中冷笑一声,向三流子道:“别弄了,连人带物一齐送去神都,务必交到李督手上!一路上打听着些,莫与李督回程大驾错过了——这事你亲自去办,要多少人直接拿我鱼符去四团里调。” 第一百一十章 一切安排妥当 三流子走到大案之前接过了黑幽幽的平海军指挥使鱼符,说了声:“好嘞!”刚刚要走,又被陆鸿拦了下来。 陆鸿提起笔刷刷刷写了一份呈报兵部的公函,大意就是一干人犯罪证等已交由平海军上级青州都督府,兵部可通过都督府提请各项人犯、物证,另有疑犯一名在审。 他交给三流子说:“你拿去给范录事润色一下,重新抄两份,一份交给驿站加急送去兵部,一份随着各色尸体物件交给李毅!” 只要李毅看到了这份公函,凭他的智慧,自会明白。这事陆鸿算是替他兜着三分了,至少争取了一个人犯罪证移交的时间差,不至于到兵部那边措手不及! 至于后边的活动运作,那便全靠他自己——以他们李家和曹梓在门下省的势力,想要把这个大漏弥缝过去,应该不是甚么难事。 可以相见,到时候从都督府转呈兵部的证物当中,一件重要能用的东西都不会有…… 其实陆鸿完全可以直接交给兵部,但是他的顾虑前面已经提过了,而且这事关乎李密源,一旦事情捅了出去,即便李家能勉强保住,也势必大伤元气…… 这不是陆鸿愿意看见的结果,因为他的朋友,李嫣,就是那个家里的一份子,尽管这家人上上下下干出了这么多出格儿的事情…… 三流子接了草稿,又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办完这几件事,陆鸿顿时一身轻松,可是他刚轻松了没一会儿,眼光一转,落到萧宛身上,顿时又头疼起来——绕了一大圈,这女娃到底怎生处置,到现在还是没有个头绪! 他还是决定找当事人商量一下:“说罢,有啥能保命的就抓紧告诉我,否则兵部批文下来,直接会从我手里提人,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他目光炯炯地瞪着她,“而且,这里还有个人心心念念地要置你于死地,你不笨,应该不用我来提醒。” 萧宛确实不是个笨蛋,事实上所有的后果她早已经想得清清楚楚,她在被抓的一刻便已知道,刘德海、李密源都不会放过了她,此时再被陆鸿警告了一回,便不得不再度思考起来。 是慷慨赴死,还是先保住性命,一时之间倒不大容易抉择。如果要活下来的话,眼前唯一能保住她性命的人,似乎只有这位陆将军了…… 好在陆鸿又帮她梳理了一遍:“你要是觉得自己留着命还有用呢,就尽量留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哩;要是没啥用、死了一绝后患呢,我可以坐等着刘德海来动手,谁也说不出闲话来!” 萧宛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为甚么这样帮我?” 陆鸿一撇嘴,当即否认了她的“自作多情”:“我不是帮你,只是嫌麻烦,懂吗?” 萧宛皱着眉想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似得,咬着牙说:“还是要谢谢你……我是契丹国公主,这个理由足够让我活下来了吗?” “啥?”陆鸿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答案! 萧宛见状又重复了一遍,说:“我是契丹国的公主,萧宛是汉名,族名叫阿姝奴;我哥哥就是库罗基,你认识的……” 陆鸿这才明白,怪不得在?水之畔,库罗基年纪轻轻便能带领数千大军作战,原来竟是契丹王子! “那我再问你一遍,蓝鹞子在哪?” 萧宛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思忖了半晌,终于说道:“这位蓝先生,你还是不用惦记了。就算你知道他在哪,也不可能捉住他,甚至根本伤不了他一根汗毛——你们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陆鸿气极反笑,奚落道:“他一个区区南朝乱党,小小七宝班的班主,能有……”他自己说了一半便住了口,并且责怪自己愚蠢! 他曾经问过库罗基同样的问题,也得到了类似的答案,一个王子和一个公主都对此人无比的尊敬推崇,他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戏班班主…… 此人背后肯定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绝密身份! 至于到底是甚么身份,他一时间又能有甚么头绪……只能暂且记下,日后慢慢再找蛛丝马迹。 萧宛看着他茫然的样子,便觉得好笑,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用平和而决然的口气说:“陆将军,萧宛承你的情,你想再问些无关痛痒的,我都能答你,唯独有关这位蓝先生的一切,宁死也不可以说……” 陆鸿摇了摇头,直接放弃了,只说:“我也不问了,你留着对兵部的人说罢——过两天等我的人从青州回来了,我再另外派人送你进京,我现在手下就剩一个小亲兵了,别的人又不敢托付……”说罢苦笑一声。 他现在的处境虽然已经逆转过来,但是身边仍然没有多少可用的人。 侯义现在倒没甚么二心,但是此人意志颇弱,难保不被外物所乘;那个孙山看起来倒像个持重的人,但是互相之间接触太少,又不知是甚么底细…… 三流子马上要押送尸体物证去交给李毅,得不出空来,剩下一个小金子,跟在身边用用还成,让他单独做事,还是太过稚嫩,何况身边毕竟要留个帮手。 所以他只能指望小五子尽快赶回来办这件事…… 陆鸿现在格外急切地想把那十六个白直招到手,防止某些人狗急跳墙……他身边的人手还是太过单薄了! 按照官制,他现在是五品官,手下可以有十六名白直和九名执衣在侧,这两种都是些照料饮食起居的仆从行当,但是在军队中披上军袍还是可以当成亲兵使唤,对于这种不成文的规则,朝廷也是历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多加追究。 这也是五品以上武将特有的“待遇”。 而到了三品以上,就可以有相当数量的亲事、帐内,那便是真正的私兵幕僚。所以在大周朝,官员到五品是一个坎儿,三品又是一个坎儿,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卡在了六品和四品之上,要从这二等品轶再上一个台阶,往往难上加难! 从这方面看来,我们的陆鸿无疑算是幸运的。 萧宛道:“到了兵部我就未必有心情说了……你有甚么最好快问!” 陆鸿撩起眼皮觑了她一眼,只得临时想了一个问题:“库罗基的汉名叫甚么?” “萧超。” 陆鸿点点头,说:“行了,就这样罢,我想知道的你不会说,你能说的我也没甚么感兴趣了……要吃要喝尽管提。”说完便将小金子叫了进来,“给她打一副手脚镣,这样捆着不是个办法。” 小金子答应一声,便去找人制作了。 手脚镣是一副交叉链锁,左手连到右脚,右手连到左脚,中间铁链不长,人站不直、躺不下,只能坐着或者侧卧,双手也有一定的活动空间,可以自行进食。 陆鸿安排下这些,总算是解决了萧宛的问题,跟着便提起纸笔奋笔疾书起来。 这是交给汤柏的私信,说实话,将那些尸体物件送给李毅,看起来合规合制,因为都督府和平海军是正经上下级关系,但实际上还是算摆了兵部一道。 因为平海军属于边戍军镇,既归地方约束,同时也要服从兵部管理。 而兵部是最早下令缉拿这批驮队的,六百里加急也写得清清楚楚,陆鸿的这次抓捕行动按照官面上来说,应该是奉了兵部的直接命令,虽然是行动在前,兵部急令在后。 但是由于都督府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甚至李毅都未必知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因此他将东西交给都督府是毫无理由的…… 因此陆鸿将萧宛秘密送进神都,指明交到汤柏的手上,并且写明了她“疑似”契丹公主的身份,也算是一份大礼了!想必多少能够消消老汤的气愤…… 接下来,总算到了肃清平海军内部败类的时候了,只要李毅收到他送的东西,李密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得消停个一年半载。 那边有老李镇压着,刘德海他们背后就再没有值得说道的靠山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哨楼 平海军大寨倒塌的东墙两端各有一个哨楼,就设在连接南墙与北墙的拐角处。今日在东南角的哨楼上执勤的是一团的两名边兵,这两个人穿着有些破旧的棉袄,筒着袖子背靠背站在一起瑟瑟发抖。 两柄横刀斜倚着墙壁放置,这时候谁也不愿意把这种冷冰冰的铁疙瘩捉在手上…… 太阳尚未升起,但是天边已经有了一丝泛白的迹象,这大概是一整天中最寒冷的时候。 两个人尽量避着哨楼左右瞭望口不断吹撩着的穿堂风,又尽力贴紧了些。 他们虽然站了一整夜的岗,脑子里都是昏昏沉沉的满是困意,但是谁也不敢就此睡了过去,因为在这种鬼天气里瞌睡无异于自讨苦吃——军医那里未必就备着足够的伤风药材! 他们和二团的人一样,都是驻守在平海军的老兵了,谁都知道这几年军里越来越苛刻,不仅领不到足够的棉衣棉袍,甚至连取暖的木炭也是续了又断,一个冬天能享受到半个月的炭火就谢天谢地了! 在这种情况下,军医司里药材的存量可想而知…… 这时两人中年纪较大的一个中年边兵突然从眯瞪中睁开双眼,用肩膀往后顶了一下,压低了嗓音向身后年轻的边兵道:“小朱,你听见啥莫?” 那“小朱”被他的声音惊醒,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会,不大确定地说:“好像寨墙上有人……” 中年边兵神色一凛,显然他早就听到那声音了,此时得到了确认,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即将快要冻僵了的双手从袖筒中抽出来,悄悄蹲下身,摸到了墙根上倚着的横刀。 小朱见了他的动作,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有样学样地抄起了自己的刀,并且使劲活动了一下已经僵得握不住的右手,冷不防发出“咔吧”两记骨节的响声,在静谧的夜色之中显得格外清脆! 那中年边兵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心中只能期待来犯的人并没有听到这声害人的动静…… 可是寨墙上的人显然已经听到了,并且有个刚刚开了嗓子的声音问道:“谁在哪里?” 中年边兵一愣,却不敢从哨楼的窄门伸出脑袋,只在贴着哨楼的墙壁嗡声质问:“平海军一团三队,塞同和、朱青,阁下是谁?” 先前那个声音便低声回了句:“是陆指挥使。” 塞同和还没反应过来是哪个“陆指挥使”,却感觉自己胳膊上被人轻轻捅了一下,跟着便听身后的朱青悄声道:“是新来的将军!” 塞同和这才想起来,连忙拉着朱青迎了出去,果然见寨墙上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徐徐走了过来,他借着日出前昏暗的天光仔细辨认了一眼,依稀正是那位新来的年轻将军的身影。 “一团塞同和、朱青参见将军。”老塞急忙行礼,他的心底里涌起一丝慌张,过去可从来没有校尉以上的军官上哨楼来巡视过,今天却不知是甚么由头,把指挥使大人都招来了…… 那朱青更加紧张,几乎把脑袋垂到了胸口,他生怕指挥使大人会对他们值夜时打瞌睡的行为大加责罚。 陆鸿显然没想到这个破旧的哨楼里居然还有人值夜,而且连火把也没有点上一支。在他看来,这种四面透风的哨楼已经不适合安置哨兵了! 他走上前去将两人扶了起来,顺便伸手在他们单薄的棉袄上捏了捏,立即皱起了眉头,说道:“怎么穿得这样少?你们的队正是谁?” 塞同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仍然低着头回答:“是耿四耿队正。”他不知道这位将军打听他们的队正所为何事。 谁知陆鸿转脸便向小金子道:“记下来,一团三队耿四轻杖二十降为什长,校尉赵大成罚俸半月!自己的兵都不爱惜,还当甚么军官?”他扭回头向塞同和说,“你们俩马上下去睡觉,天一亮就找仓曹要两件厚袄,就说是我说的!” 塞同和这才明白,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暖流,眼睛热乎乎的连眨了好几下,这才替耿四辩解道:“将军误会咱们耿队正了,小人身上这件袄子还是耿队正硬拿自己的棉袍换的,小人原先的那件早就破烂得不能穿了……” 朱青也站出来道:“这个在下能作证的。” 陆鸿一愣,没想到自己倒是错怪了人家,这么看来那耿四非但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不堪,反而是个爱惜士卒的好军官,于是点点头说:“那便免了责罚,你们赵校尉为甚么不替哨兵要几套厚一些的棉衣?” 塞同和道:“全军都是这样,咱们军已经三年没发新棉衣了……” 陆鸿眉头越皱越深,他总算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还是刘德海那帮人干的好事!他挥了挥手,说:“你俩下去睡觉罢,别冻坏了。” 朱青脸上一喜,正要拔步,却听塞同和为难地道:“那哨楼的值夜怎么办?咱们奉了命令值守到卯时的。” 陆鸿道:“我们俩在这就行了,去吧,手脚轻些,莫惊动了别人。” 虽然寨墙上夜风依旧冰冷刺骨,但是塞同和却浑身暖融融的,他尽量不让自己内心的波动表露出来,哽着嗓子答应了一声,说:“遵命,要不要小人拾些柴火来给您取暖?” 其实即便是生火的干柴每日也是有定制的,因此他们这些小兵不敢随意从后勤那里取用,但是现在指挥使亲自在这,那又另当别论了。 陆鸿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说道:“算了,我们穿的厚,你们去罢。” 塞同和“欸”了一声,和朱青又行了个军礼,这才快步下了寨墙,转眼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陆鸿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夜色,直到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也不再听见,这才长长地叹了一声。小金子知道他在想些甚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劝解,心想如果五哥在这就好了,定然有办法替大人分忧…… 陆鸿缓步走进了哨楼,他站在朝东的瞭望口后面,目光深沉地望着远处悠悠起伏的海面,想象着此刻大海上波澜壮阔的场景,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豪情,伸出手搭在粗糙的墙沿上,挺立在那里,许久不见动静,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小金子跟在他身后,只见大人的身影在昏暗的天光之中仿佛镀上了一层漆黑的轮廓,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无比深邃,甚至透着一股让人微微窒息的压迫感,让他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他仿佛看见在青州东城楼上手执将军剑,注视着他们与唐军殊死搏斗的大人又回来了! 眼前沧桑破旧的哨楼,仿佛与青州东城那箭矢纷飞、硝烟弥漫的城楼重叠在了一起;远方的大海也似乎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滔滔泗水,那个在水畔身骑迟行马不住地指挥、往来厮杀的身影也悄悄地与眼前的人合为一体! 他忍不住轻轻退了两步,他似乎不敢与这样一个纵横睥睨的人物并肩而站…… 而我们的陆鸿,此刻心里却并没有如许豪壮的情景,相反的,他还在为眼下整个烂摊子般的平海军而感到忧愁,这里五个团两千五百名边军,还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饥儿一样,在等待他站出来,为他们说话,为他们做事,为他们改变这一切…… “是时候了。”他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收回墙沿上的手,背到了身后。 小金子心中一凛,也不禁激动起来。 他当然知道大人这句话的意思。 他是唯一一个整日跟在陆鸿身边的人,大人在想甚么他最清楚,他的大人,自从到了平海军之后,便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这个连他都瞧不起的烂军,变成又一个威震天下的青州行营后军! 第一百一十二章 肃清内敌 不知过了多久,海平面上升起一片霞光,姗姗来迟的朝阳也缓缓探出头来。殷虹的云霞渐渐漫过了半边天,映照得整面海水都是通红一片,隐约瞧见远处的沙滩也被浸润成了橘红色。再往后,枯瘦的树梢、萧索的荒草、低矮田埂也都披上了一层彩衣。 这栋飘摇不定的哨楼终于也被朝霞烘托成了一个暖洋洋的小屋,残破的墙壁看起来也不再那么沧桑,反而透出几分新生的可爱来。 陆鸿缓缓吐出一团白雾,整了整衣衫,回头问道:“小金子,时辰差不多了罢?” 小金子刚要回答他“卯时快到了”,谁知还未开口,便听见一连串橐橐的脚步声响,几个穿青着绿的军官在狭窄的梯道上前后相跟着,鱼贯爬到寨墙上来。 陆鸿斜眼乜了过去,只见一团校尉赵大成领着自己的副尉、几个队正军官一路小跑着往哨楼这边赶来。 不大寻常的是,那几个人都空着两手,并没有带刀。陆鸿却似乎并不奇怪,他微微一笑,迈步走出哨楼,才发现身上的浅绯色戎袍已经被晨露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水渍。 小金子赶忙伸手帮他掸拂着,却被陆鸿拦了下来,这时赵大成他们也到了跟前,一齐拜了下去,惶声道:“职下劳将军值哨,简直该死,罪在疏忽,情愿领罚!” 陆鸿挥挥手让他们起来,道:“不碍事,换岗了吗?” 赵大成又紧张又感动,他也是刚刚才接到耿四的报告,说将军正在东南角哨楼上值夜,吓得他袜子都少穿了一只,便带着一干人等急匆匆上了寨墙来告罪。 他听陆鸿这么问,便抱拳答道:“还有一刻钟,请大人允准职下来替您站这班岗!” 陆鸿摇头道:“不必了,你去找仇毫,让他马上批一百套新棉袄下来,给值哨的兄弟们换上——他要是敢推辞,就地砍了,他妈的!” 赵大成吓得脸颊一阵哆嗦,两脚挪了半寸,却不敢接令。 陆鸿见他迟疑,便寒声道:“你再告诉他,前面的账回头再和他算,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拿不出一百套棉袄来,我保证他活不过今天晌午!” 赵大成冷汗都流了下来,他已经感觉到平海军要出大事了!那几个一手遮天的家伙怕是终于大祸临头…… 他也不知哪来的豪气,也来不及理会自己将是个甚么下场,当即抬头挺胸,叱吼一声“遵命”,跟着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排开身后众人独自下楼去了。 陆鸿威严的目光从剩下的几个人身上一一扫了过去,突然问道:“哪位是耿四?” 几人当中一个矮个儿的校尉站出一步,抱着拳大声答道:“禀告将军,职下就是耿四。” 陆鸿见他身上果然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旧袄,欣慰地点头道:“很好,你现在是甚么军衔?” 耿四毫不迟疑地答道:“职下正九品下仁勇副尉!” 陆鸿沉声道:“我现在擢升你为从八品下御侮副尉,你马上下去,带上你的人,给我围了正副指挥所,你敢不敢?” 耿四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口中却仍然没有丝毫迟疑,凛然遵命:“职下领命!”说着将两手一拱,也噔噔噔地跑下了寨墙。 剩下的几个人都听得呆了,其实他们一个个心知肚明,谁都看得出来新任的指挥使不是个好与的角色,和刘德海这个“地头蛇”之间也迟早会爆发一场龙争虎斗! 可是谁也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样迅速,他们都以为至少要等到几天后的大比武结果出来,两位大人才会真正撕破脸皮…… 这事情的变化之突然,让他们根本来不及抉择,特别是在看了赵大成和耿四的反应之后,终于意识到那个在平海军一手遮天好几年的刘德海,似乎真的要倒了! 这时陆鸿看着他们,嘴角牵出一丝微笑:“各位,你们是继续在这里值哨哩,还是跟去瞧瞧好戏?” 那几人一个个战战兢兢,哪里还敢接口。陆鸿再也不看他们一眼,径直穿过几人,大步流星地往寨墙下走去,留下他们在哨楼外呆呆地不知所措。 其实他们在上来之前就已经对形势料到了几分,因为在那之前,他们四个团所有人都已经被五团缴了械…… 这也是赵大成急急忙忙带着他们几个赶上来听命的原因…… 可以想见的是,如果他们这些人还敢跟着刘德海反抗的话,那将提前上演“大比武”,而且是他们赤手空拳,对付五百个全副武装的同袍! 更何况四团除了队正以上的军官,所有边军已经都被陆将军身边的那位豁了牙的陈校尉带走了…… 此时也不知谁先有了动作,哨楼前的几个人一齐拔脚,追着陆鸿下寨墙去了。 此时较场上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除了一团、二团、三团一千多人以外,还有四团的十几个军官,都空着手不知所措地挤在一起。 而五团的人在侯义和孙山的带领下,个个全副武装,刀片上反射着刺眼的亮光,围成了一圈,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惊慌失色的同袍们。 陆鸿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带着小金子绕过校场,直接往指挥所走去。 这时早已等在外面的耿四快步迎了上来,抱拳道:“禀告大人,刘副使房里没人,您的指挥所已经包围起来!” 陆鸿点点头,脚步不停地说:“很好,开门!” 守在门口的几个边军当即推开了指挥所厚重的大门,不一会,所有人都惊呼起来,只见刘德海直挺挺地躺在指挥所的正堂中心,手里攥着一柄短横刀,胸口插着一支黑黝黝的弩箭,殷虹的鲜血已经流了一地,显然早已死去多时。 而昨日捉住的那名女匪正蜷缩在角落里,手边落着一张短弩,正张皇地看着门口傻站着的人们。 这时只见陆鸿大步走了进来,瞧也不瞧地上的尸体,向萧宛大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宛的手脚镣抖动了一下,冷笑道:“这位刘大人想要杀人灭口,奴家只是自保罢了。” 陆鸿不再多说,指着地上刘德海的尸体向耿四道:“把这东西处理了!”说着便出了门,往曹司走去。 不用说,刘德海的死当然是他一手安排的,萧宛手机的弓弩也是他给的,他有九成的把握,刘德海今天肯定回来,甚至特地借口巡视哨楼,早早出了门,就是给刘德海一个潜进来动手的机会和勇气。 因为他昨天的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打算尽快将萧宛送走,从而逼得刘德海不得不尽快动手…… 不过他还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今天刘德海不来灭口的话,对他来说还真有些难办,因此让耿四分兵两批,分别包围了正副指挥所。 这一场,终究是他赌赢了! 耿四看着陆鸿离去的背影,只感觉脚底冒起了一股寒气,浸得他的脊梁骨一阵冰冷…… 此时曹司里赵大成还在和仇毫大声地争吵着,陆鸿进门时仇毫正穿着短衣,披着长袍,站在暖融融的火炉旁口沫横飞,他还不知道外面的光景,也不知道刘德海已经死去的消息。 两人突然看见陆鸿进来,都是一愕,赵大成随即一脚将仇毫踢了个大马趴,恨恨地骂道:“你他妈的不知死,还在这嚣张!” 仇毫坐在地上,两手撑着地面,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又转眼看了看陆鸿,仿佛明白了甚么。 陆鸿冷眼看着,像瞧一匹死狗一般,漠然说道:“赵校尉,把他拖出去,交给侯义,他知道怎么做!” 赵大成浑身一颤,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遵命!”说着抓住仇毫的衣领,连拖带拽地扯了出去,刚一出门,便看见隔壁孙山正带着两个兵,押着兵曹同时出来。 那兵曹看见仇毫的情状,如何不知道大势已去?顿时两腿一抖,裤裆里湿了一片,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此时侯义早已挺刀等在了校场边,一俟两位参军一到,便手起刀落,咔嚓两声,两腔鲜血溅了一片。 此时东面的朝阳终于从破败的寨墙外缓缓升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新的风气 就在陆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了平海军贪墨集体的三名主犯后,以赵大成为首的几个文武要职全部来到指挥所负荆请罪。 可谁也没想的,这些本来已经做好了接受重罚准备的人们,却被陆指挥使一句“每人罚俸半年充公,以儆效尤”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而且陆鸿特别强调,这是内部处罚,暂不上报朝廷,一干涉事人等统统戴罪留职,以观后效…… 这与处置刘德海等人的雷霆手段截然不同,而且多了几分宽和安抚的味道,他们在惊喜之余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就在众人们尚未从心理上全盘适应一场大处决带来的的新环境时,我们的陆指挥使仿佛并不打算让他们松口气,紧接着就通过范翔的录事处接连下发了三道命令: 其一:迅速清点刘德海等三人遗留,财货一律充公,其他具有罪证价值的物品统一收集整理,往都督府和兵部各发一份,请上级示下最终的善后要求! 其二:全军撤改编制,在团与队之间新增一级“哨”,相当于开国最初时的“旅”,每哨辖二队,共一百人,暂设哨长、副哨各一名,所有新任哨一级的正副军官都由下辖的两位队正兼任。从今起,每哨轮流巡视海防,为阻杀海匪作准备! 其三:各团立即上报急缺物资,如棉袍、兵甲等,以及平海军拖欠的所有军饷明细,交由录事处,由指挥所统一厘定采办。 指挥所大门正对的校场边,新竖立的一块告示牌上,三道命令整整齐齐地贴成一排,一份长长的五十人正副哨名单挂在后面,头一个哨长就是一团耿四! 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 所有人都像瞧西洋景一般,围在这块新牌子前头指指点点,这东西虽然在各个州县城、乡村间屡见不鲜,却还是头一次出现在平海军里——别说平海军,就是从前在别处当过兵的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通告形式! 好家伙,从来军队中的任何决策都是由头头脑脑们开个会便定下来,普通的小兵哪里能有机会参与?他们往往只能从自家团校尉、甚至旅帅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来猜测传言,现在倒好,从前只有军官专属的东西,如今不仅大大方方地张贴出来,还有一位专门的文书在告示牌前不厌其烦地讲解说明! 一开始众人还在心里头便带着褒贬不一的想法冷眼旁观,但是在赵大成等中级军官带头学习,和耿四等新晋哨长、副哨们明确表示拥护的前提下,这些看热闹的心态也立即转变过来,所有人都开始试着接受这种不同寻常的变化。 就在三道命令贴出来不久,刘德海等三人所有遗留物品都已清点出来,并且完整地记录成了清单,也贴在告示牌上。 根据范翔初遍统计所得,这三人就房中所藏制钱、飞钱合计一万三千余缗,与海匪、平海军供应商人的来往书信,以及其他犯罪凭证林林总总。其中钱货当即充公,证物归拢备份,准备呈送上级。 这些清单一经贴出,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几年来遭受盘剥克扣的士兵们情绪险些失控,怒骂痛斥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提议将刘德海等人鞭尸泄愤! 好在陆鸿早有预料,已经事先通知各级军官做好安抚弹压工作,并且再一次派人强调了第三道命令,让所有人等待指挥所的补偿方案,这场小规模的骚乱才顺利消弭下去。 在上上下下全力行动下,这些工作仅仅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全部宣告结束。 整个平海军便在一片忙碌之中迎来了“后刘德海时代”的第一个晌午…… 而就在午饭时,大家又发现了一个同往常不大一样的新规矩——原先军官们另起小灶吃饭的小餐堂今日一片冷清,不仅他们的团校尉们,甚至连陆指挥使本人都像所有的大头兵一样,端着饭盆规规矩矩地排着队等待厨子发放吃食,而且饭菜的样式、数量和他们完全一样! 每人一个白面馍加四个杂粮菜团子,外加一勺酱菜和一碗肉汤。 当陆鸿在大家各色的眼光之中,端着属于他自己的晌午饭往回走的时候,便被范翔叫住了。 “大人,一个人吃?”范翔或许是早上最忙碌的一个,此时脸上不仅还挂着没来得及擦洗的汗迹,甚至连下巴上都染着一道显眼的墨渍。 陆鸿奇怪地瞧了范翔一眼,并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嘴里还叼着刚刚打来的白面馍。他只能拿眼睛往旁边的小金子身上撇了撇,表示并不是一个人。 范翔一时间还没办法接受他这幅“雅相”,在他看来,这种行为与那件浅绯色戎常袍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边,甚至只有穿着灰布军袍小兵才能干得出来…… 不过他并没有在这上头多作纠结,他还有事要找陆鸿,于是干笑两声,说道:“职下是一个人,不如搭个伙儿罢。” 此时陆鸿已经用胳肢窝把嘴里的白面馍夹了下来,空出了一张嘴道:“老范,我瞧你像是有事哩!” 范翔被他瞧破了心思,索性打了个哈哈,承认下来:“有点小事,边走边说、边走边说……”说着用胳膊肘摇了两下,让陆鸿赶紧回指挥所,此时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熟人停在一旁打量他们了…… 陆鸿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着说:“从前在老后军就是这样,一到吃饭的时候你争我抢的,落下这么个德性,叫你笑话了……”他说着话,脚下已经走了起来,“你跟我去指挥所一道儿吃好了。” 范翔见他想左了,也不解释,自己埋着头便在前头走,他现在就想尽快到指挥所去,躲开闲人,好把自己的事情分说清楚,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上官的前面——这比陆鸿嘴里叼着馒头还要失礼得多…… 好在陆鸿没有在意这些虚礼,而且从范翔的举动上,他也大约猜到,自己刚才八成是想岔了,看来是范翔自己有事要说。 于是三个人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穿过空荡荡的校场,直接到了指挥所里。 此时萧宛已经被陆鸿移到了刘德海住的那间房去,并且派了一伍人轮流值守,反正现在也不用担心再有人来行刺了。 指挥所里如今就他们三个,小金子知道他们有话要说,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槛后头埋头吃饭。 范翔随便寻了张椅子坐下,把碗筷一丢,便开始犯愣怔。 陆鸿觉得这个胖子越来越奇怪了,半晌等不到他开口,只能自己先问:“老范,你有啥事尽管说,以后整治咱们平海军还要仰仗你哩,有话可不兴憋在心里,不利于工作!” 范翔垂着眼睑,酝酿了半晌,才艰难地说:“那甚么……前头刘德海给过我一百多贯钱,我想交还回来,可是有一部分已经贴补家里用了,你看能不能先还部分,剩下的我慢慢再想办法……”他越说声音越低,最后陆鸿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就为了这?”陆鸿差点没给他气死,摆下脸严肃地说,“对你们几个的处置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而且我不记得有‘罚没赃款’这一条!” 小金子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嘴里嚼着馍回头瞧了一眼,又转过头来默默吃饭。 范翔挣得脸都红了,搓着手说:“我知道你后头还有好多大事要办,这都需要钱哩,咱们手上可缺得多,就我这些也只是杯水车薪罢了……” 陆鸿把筷子放了下来,看着范翔认真地道:“老范,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们要是真有心啊,就帮着我把这个烂摊子好好操持过来。就好像你说的,你们那点钱根本不够塞牙缝的。我都打算好了,没钱我就上都督府去伸手要,李督不能把我撵出去,仨瓜俩枣总会放些给我的!”他想了想似乎又觉得没甚么把握,毕竟李毅这东西是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于是把手一摊,又说,“他要是真不给我就上兵部告状去,要么大家都别过了!” 范翔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大堂当中,对着陆鸿深深地作了一揖……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面临的问题 平海军的事情虽然已经渐渐上了陆鸿预定的轨道,但是眼下还有几件大问题没有得到解决。 第一个当然就是钱的问题,虽然从刘德海等人的遗物里抄出一万多缗的赃款,还没收了萧宛等人带着的几千缗,加起来差不多有一万七千上下。这些钱在新的仓曹参军到任之前,全部由陆鸿亲自掌握。 这笔钱看起来确实不少,但是对于陆鸿来说,还差得远…… 就像范翔说的,他后头还有好几桩大事要办,比如整饬大寨、铺修兵道、官田造渠、新建骑兵团…… 其中整饬大寨是重中之重,如今这座经历了百余年的军寨,不仅东面寨墙已经坍塌大半,寨中原先的仓房兵舍也有九成不堪再用,这就导致许多士兵都住在简陋的临时帐篷里! 还有铺修兵道,平海军作为边戍军镇,它的任务不仅仅只是守着这个巴掌大的军寨,还要负责整个平海镇四村六庄一集之中所有军户的管理、一万多亩官田的营务,还有辖下四十多里兵道的维护,这些都是平海军赖以生存的命脉,万万疏忽不得。 至于官田造渠,这是他受到去年洪县令在整个保海县造渠工程的启发。事实证明,保海县当时花了无数人力财力、如今在田野中纵横交错人工水网,为整个保海县农业的发展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去年秋收比往年增加了三成的产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还有新建骑兵团,这件事虽然不是最急迫的,但是其重要性在陆鸿心里却排在首位!不论是修兵道还是建水渠,都是长远发展的考虑,而新建骑兵团却是有可能在近年朝廷的各大战役中派上用场的! 这些事情可以说每一件都十分重要,但是每一件也都特别费钱,虽然说这些都是朝廷应当拨款的项目,可惜实际情况是,朝廷已经一分不少地为这些事情出过钱了…… 陆鸿此刻就拿着让人眼花缭乱的账单,焦虑地直嘬牙花子。如果照这份单子上打算的话,最少需要花掉他近十万贯…… 对面的范翔见了他这般模样,只好宽慰他两句:“这只是粗略的估算,再说算账方面职下并不擅长,或许其实要不了这么多钱。而且事有轻重缓急,咱们一件一件的办,先紧着花钱少效果大的事情办。比如棉衣,职下算了算,如今即使每人发一件新衣,最多也就花得百十来贯,棉鞋也费不了几个钱……” 就在今天下午,各团便按照陆鸿的第三道命令统计了本部边军急需的配备,加上欠发的银饷,范翔粗略统计之后约莫是三千多贯,大头主要还是在饷银上面。他认为这件事完全可以先办了,或者先将饷银补发一部分。 他说着话,抬头一看,却见陆鸿眯着眼皱着眉似乎在思忖甚么,只好先闭上嘴。 其实他后面说的甚么陆鸿一句也没听到,自打范翔说到算账方面并不擅长时,陆鸿的心思就飞到了别处。他在想如何能把杜康这个人从岑维元那里撬过来。 这就是他面临的第二个大问题——他缺人! 现在范翔已经被他当成铁人万金油在用了,任何大事小情都要拖着老范商量一遍才算完,而且就在这份总账单统计出来之前,范翔还帮他定下了刚刚招到的十六名贴身白直…… 现在那些所谓白直其实是亲兵的青壮们,正交由小金子带领着,一遍又一遍地熟悉着军中的规矩,和大人的习性。 陆鸿已经将处理整个贪墨案的经过,和现在平海军所遇到的困难一并写成了公文,发往都督府和兵部,并且明确指出,希望上面能够特批一部分钱下来,而且在发给汤柏的私信上特别注明,他需要一个副手——如果吴卫那小子现在有空的话,他不介意再跟这家伙搭一回班子…… 不过这些都在等待大人们做最后批示,如今他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一个得用的助手,来帮他处理财务上的问题。 算了,这事急也没用,还是先处理掉眼前能做的事情再说。 “老范,上次缴获的那些皮子是怎么处理的,里面有没有值钱的银狐皮啥的?”陆鸿忽然想到这么个事情,他在后军的时候曾经听人吹牛说,北地一块上好完整的狐狸皮子,最高能炒到上千贯一件,他想看看有没有撞到大运,会有那么一两件让他来卖钱…… 让他失望的是,范翔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别想那好事了…… 范翔告诉他,驮队的几百张皮子基本上都是些牛羊皮,还有小部分马皮,已经拿了一些到县城去,请鞋匠做成皮靴,给军官们先发一批穿着,剩下的硝好了堆在仓库里,具体是卖掉换钱还是留着备用,他暂时还没定下来。 至于为什么不给所有边军每人做一双,一来皮子不够,二来朝廷有规定,九品以下无官衔的不允许穿皮靴。 陆鸿点点头,对范翔的主张还算满意,他这才又捧起那份账单仔细地查阅起来,棉衣棉鞋一百六十贯就能全部搞定了,边军的伙食改善、值夜哨兵的大衣、哨楼的修缮、烧木炭,这些都花不了几个钱,而且马上就能见到效果。 陆鸿让范翔再将账单拿下去按照急缓顺序重新排一下,而且五百贯以下的让他自己做主去办。 等到范翔晃着有些乏力的身子走出指挥所时,陆鸿这才从大案后面绕出来,扭动了几下有些发酸的脖颈。 他正打算到大寨里再去转转,活动活动身子,顺便看看还有甚么疏漏的地方,却见门口人影一闪,小金子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高兴地朝他叫道:“大人大人,五子哥回来了!” “啥?”陆鸿又惊又喜,在他最缺人手的时候,小五子竟然赶回来了,“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门口两声“鸿哥”,胡小五带着王正和杜康已经从门外跨了进来,陆鸿急忙赶上去迎接。 胡小五和王正见了他也十分兴奋,两个人同时张开手臂等着陆鸿,谁知道他们家鸿哥在两人眼前一绕,径直抓住了杜康的手,激动地说:“杜书办,你可来了,你累不?累的话先喝口茶。” 杜康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唬了一跳,受宠若惊地说:“不、不累,为大人办事……” 谁知他还没说完,陆鸿急急忙忙便截口道:“不累的话就抓紧上任,官儿小了些,仓曹佐使,回头我就给老岑打个招呼,直接让你留这——当然了,前提你自己得愿意!” 这件从天而降的喜讯简直将杜康砸懵了,他怎么可能不愿意?仓曹佐使,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官儿啊,虽然只有正九品,但正九品也是官啊!比他那屁都不值的县户房烂书办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还没来得及谢恩表决心,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点头,却已经被陆鸿拽出了指挥所大门,并且被人指着曹司的连排办公室告诉他,就在最西边那个屋,去找范录事…… 杜康包袱还没放下来,甚至一句话囫囵还没来得及说,就软着两条腿被人“赶出”了指挥所,但是他被“赶”得高兴,“赶”得痛快,因为这么一赶,就把一件扎扎实实的青袍官身套在了他的头上…… 陆鸿见他自己认了门,便喜滋滋地转了回来,还没来得及看小五子和王正两人的脸色,便端着一壶茶痛痛快快地畅饮了一口,这才丢下茶壶,向他俩笑道:“你俩回来得正好,事情办得咋样……小五子,你好像不高兴啊,办砸了?” 胡小五咧咧嘴,冷笑一声,索性转过了身,两手抱胸,拿屁股对着他。 陆鸿这下简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青州永兴坊是不是李家的,现在已经没有多大要紧了呀,就算这事办砸了也不用这样罢!这样子就好像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似得……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朱大财主 最近青龙港有些萧条,连带着望东楼朱老板的盐、酒买卖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原因很简单,如今海路不靖,货船都不敢出海,甚至连青龙港陆上的货仓都关了一半。 此时码头甲字货仓边上一间小会馆里,一身绸缎华服的朱胤此刻正捻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有些出神地注视着门外往来忙碌工人们。 这人一张国字脸,高鼻阔口,加上一道粗郎的剑眉,倒有几分威势。 他在青龙港的仓库里还存着六百石的成盐和两千斤云门酿,正趁着这两日海匪消停,打算运回县城里,再走陆路销往北地。 好在前两天已经将库存的生布和药材转到了沧州,估计再有二三日,青龙港里的存货也该转移干净了。 他的身边坐着几位青州的商贾,都挑了这日过来转运家当,其中一个做香料买卖的白老板看着外头热闹忙碌的场景,既羡艳又庆幸地咂了咂嘴。他羡艳的是朱胤买卖做得大,盐、酒都在仓库里堆成了山;庆幸的是自己没有这样多的存货积在青龙港,否则一天天的折损下来,还不亏得他倾家荡产? 他不无感慨地叹了一声,说道:“朱爷,您这一趟可蚀了不少罢。得亏您家里底子厚,要是搁到兄弟头上,早早便在家里上吊了!” 朱胤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说:“钱财嘛,有来总有去,多来一分,少去一分,那便是赚下的。” 白老板眼前一亮,击掌赞道:“朱爷不愧是咱们青州商界头一把交椅,随口一句话便是生意经!” 这时旁边一位珠宝行的东家接口笑道:“白三爷,你这回亏了多少?” 白三爷摇摇头,丧气地说:“折下来得有六百朝上,今年头一趟出海的货就喂鱼了!好在听了朱爷的话,早早将剩下的转去了登州,如今还剩些陈货,今日打算一并拉走。”他眼睛一转,落到朱胤身上,“——不过哩,咱们小本买卖,亏到了家也就只得这些,朱爷损失就大了罢?” 先前那人奇道:“不会罢,朱爷的货可都一直压着并没有出海啊,这一趟也就多花些人力和驮马钱罢?不过最近驮马可不好找,大伙儿都在抢陆路,晚找一步连头叫驴也得上到两倍的价。” 白三爷斜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你懂个屁,驮马脚力再贵能值几个钱,咱们买东买西的要讲究‘兵贵神速’,就朱爷滞在沧州的那批生布、药材,如果早早从海路运到卢龙,最少多挣三成,白酒更是数不清的利头!今年禁军扫北的消息已经不是甚么秘密了,这些军中要用的东西,价格都是成倍地往上涨。现在听说神都的庞家已经先行一步,从陆路调了一大批生凑货过去,已经把禁军的生意做下了——不过这庞家人说来也怪,听说去年底把青州的钱号盘出去了,也不知是个甚么路数……”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都将目光聚到了朱胤身上,想听听本家的看法。 谁知朱胤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以为意,他见大伙儿都瞧着自己,便说了一句:“任他去做好了,朱家的货比姓庞的好,早晚还是我的生意。” 众人虽然将信将疑,却还是不得不佩服他的魄力,都觉得此人能把生意做到齐鲁首屈一指,总是有几分能耐的。 这时白三爷又嘿嘿怪笑了起来:“说起来咱们做下贱买卖活儿的,都知道兵贵神速,可是有些当兵的却似乎不懂哩。” 他这一说当即有人附和起来,说道:“可不是,月中海匪上岸的时候,咱们的平海军可是连箭也没放一支,倒教团练兵打了头阵,当真叫人齿冷!” 正说话间,忽听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地移动过来,仓库外原本忙碌的货工都停下了活计,一个个向北面举目眺望,并且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众人正疑惑间,却见一个朱家的管事疾步走了进来,朝几位商客微微欠身,最后向朱胤拱手道:“东家,前头来了两队边军,要不要小人上去打问打问?” 朱胤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问道:“是平海军的边军吗?” 那管事道:“瞧那军袍样式,正是平海军的。” 大家听了都疑惑起来,有人奇道:“这平海军不是出了名的乌龟军嘛,听说从来不出寨门,今个怎么放出来遛弯儿了?” 他一句话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朱胤略一沉吟,说道:“你请带兵的大人过来说话。” 那管事答应一声,便疾步走了出去。小会馆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谁都不知道朱爷请个军官进来作甚。 朱胤却泰然自若,端起瓷杯轻轻啜了一口热茶。不一会便见那管事又折了回来,身旁还跟着一位穿着簇新青色戎袍的军官。那军官甫一进门,刚才还在嬉笑挖苦平海军的商客们便一齐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向那军官作礼。 只有朱胤仍然大马金刀地坐在位上,指着身前的一张空椅子道:“这位官爷请坐。” 那军官把众人扫视了一遍,摇了摇头,说道:“军务在身,不敢耽搁,请问是哪位请我过来?” 朱胤见他不坐,这才徐徐站了起来,把手一拱,说道:“是在下,小姓朱,请问官爷高姓,敢问贵军到青龙港有何贵干?” 那军官拿眼睛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朱官人,在下姓耿,奉命领兵巡视海防,这里有甚么异常没有?” 这军官正是新晋的平海军一团甲哨哨长,耿四。 朱胤道:“异常倒是没有,只是请问,贵军是只巡这一天哩,还是今后都有巡视?” 耿四知道他们这些商客想问甚么,出行之前陆鸿还特意向他叮嘱了,如果青龙港的客商有问话,他需得尽量答复,因为这些客商们是最早遭遇过海匪的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情报。 于是他客客气气地答道:“奉咱们陆指挥使的的军令,从今日起,平海军不间断巡防,诸位若有海匪方面的消息,请派人到指挥所找我们的范录事,凡是提供可用情报者,皆有重赏!” 他话一出口,小会馆里顿时群情激奋起来,看来边军这回是要动真格儿的了! 当即便有人叫道:“耿大人,情报咱们有的是,这里几位朋友都有船出过海。也不用重赏,只要咱们大军能平了这股匪患,小人白送情报不说,还要另捐钱货劳军,要钱要物,大人开一句口,三五百贯绝不还价!” 众人纷纷附和,那白三爷跟着说道:“老陈说的不错,咱们这些做买卖的,没地位没脸面,穷得只剩钱,如果大军能平了海匪,我青州白家豁了出去,也掏一千贯!” 各人当即一千二千地争相表态,而且价格越喊越高,将耿四都听得傻了。乖乖,这些商人眼里钱都不是钱? 唯独朱胤半晌没有发话,他站在吵吵嚷嚷的人群当中,等到议论声小了一些,这才把手一挥,沉声道:“不用乱叫嚷!”小会馆里顿时静止下来,他转向耿四说,“耿大人,你们陆将军当真要打海匪?” 耿四一听便不高兴了,瞪着眼睛说:“咱们大人说了打,那当然就打!别说是小小海匪,就算南唐侉子再来,咱们大人也再把他们打回去!” 朱胤点头道:“那就好办,今日来的商会朋友不多,人微力薄。但只要平海军肯出兵打海匪,我朱某负责筹措军费,二万贯送到贵军大寨;打成了再加三万!少一个子儿叫我朱家从此拜不到财神爷!” 第一百一十六章 送走萧宛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耿四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朱胤又道:“还请大人说个章程,何时打,怎样打,倘若人手不凑,我朱家儿郎也有几百,大小海船数十,悉归调遣。倘若有为国捐躯的,不用朝廷花一文钱抚恤,朱某自行承担!” 耿四咽了口唾沫,半晌才为难地说:“打肯定要打,至于甚么时辰、甚么打法,这个在下说了不算,咱们将军说了也未必管用。这不,陆大人今个一早便出发上青州了,就是为了找大都督商议这事儿,听说东莱守捉的守捉使大人也去,顺利的话三五天便会有个结果。” 朱胤道:“好,相烦大人向上头通个气,五日后朱某亲自登门拜见陆将军,听候差遣。” 耿四直到走出大门时,还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自己头一回带兵巡海,就给平海军巡出了五万贯!这话拿回去说会有人信? 他满腔的喜悦都挂在了脸上,他不能不高兴,因为谁都知道如今平海军需要钱、陆大人需要钱。 毕竟前头刘德海那帮人留下了太大的窟窿,他甚至听人说,陆大人为了填补亏空的事情,已经连续几天没睡好觉了,直到那位新来的杜佐使上任之后才轻松了些。 如今他为自己办了件大好事而骄傲,当然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这是陆大人决心剿匪的结果! 就在他兴兴头头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分享给等在外面的兄弟们时,那个领他进去的朱家管事追了上来,并且小心翼翼地向他打听:认不认识他们平海军一个叫朱青的。 朱青? 太认识了! 于是耿四三两步跑了出去,指着队伍中一个年轻的边军叫道:“小朱过来,有人找你!” 朱青已经约莫猜到了甚么事,他挎着刀低着头,在同袍们疑惑的目光之中从队伍里走出来,到了耿四身边,向那管事的说道:“朱福,我爹来了?” 那个名叫朱福的管事见了他,连忙打了一躬,眉开眼笑地说:“二少爷,您这一身新军袍可靓得紧呐,小人上回来瞧您的时候,只穿着一身破旧袍子,忒腌臜,还是如今瞧来精神!” 朱青回头一瞧,见大家都在看着他,便向耿四尴尬地道:“耿哨,你们先走成不成,回头我追上来。” 耿四往朱福身上看了两眼,当即会意,点了点头说:“成,你去忙你的,给你一刻钟够不?” “够了够了,你们快走吧,别误了巡防。” 耿四便按着刀,将手一招,带着队伍绕过青龙港甲字仓,继续往南面巡视过去。 这朱青原来是保海县朱家的二公子,去年年初时因为与人争斗,失手将一名外地客商打瞎了眼,被洪县令判徒一千里发配。后来朱家使出“鬼推磨”大法,给县里捐了三座桥、五十里乡道外加五十里水渠,这才将徒一千里改到了平海军。 正因为吃了这件官司,原本朱家小姐、也就是朱青的妹妹新成的婚事也告吹了,对方是本县一位有名的才子。去年初时在十里八乡传得沸沸扬扬的“朱家小姐被退婚”的州闻,也正是说的这件事。 不过兴许是因祸得福,朱家小姐去年冬天,被新县令岑维元下聘嫁给了岑家的大公子。因为岑大公子身子一直不大好,这也是为了冲喜而仓促办下的亲事。 那时陆鸿正从青州行营回家,刚巧打六乘驿麻驿丁口中听说的,也就是这桩新婚。 而我们的陆指挥使,此刻将将从保海县城出来不久,前方就是曾经几度盘桓的六乘驿…… 陆鸿正骑着迟行,带着三流子和小金子两人,在官道上一路疾驰,小五子带了几个新招的亲兵,押着一辆马车紧随其后,很快便经过了六乘驿的大门。 这个老驿站此时已经不似去年来时那样热闹,甚至显得有些萧条。 驿站门口也没有穿着制服的驿丁站着迎客,或许是年关未过,出门的人不多;也可能是因为去年发生的一桩杀人大案,导致六乘驿的人气也急剧跌落下来。 我们还记得陆鸿的第一任亲兵,张如镜,当日为了一个教坊女金容而出手杀死几名京城公子哥儿的事情,这件案子至今仍然悬而未解,也成了保海县近年来头一桩重大的悬案。 不过陆鸿除了感慨一番以外,并没有多么记挂这事,而且他还了解到,张如镜现在应该已经跟着老后军的部分府兵,留在了都畿道的某个折冲府里。 这个六乘驿让陆鸿有些回忆的,还是潇洒不羁的陈石,和风流神秀的陈州王…… 不过即使是这两位人物,也并没有让陆鸿过多追思,他现在心里最最紧张的,只有海匪祸患的事情。 他在来之前对于整个的作战方案已经打了好几份腹稿,比如平海军强渡海匪驻扎的小岛,与敌人正面作战,请东莱守捉的水师在外部巡逻围剿,抓捕弃岛逃窜的余犯;又比如将海匪吸引上岸,平海军在陆地阻杀,让东莱守捉趁机攻取老巢,让海匪首尾不能相顾…… 不过他毕竟从未接触过海战,这些方案也都只是一些想当然的计划,是暂时草拟的大概框架,具体还是要与东莱守捉的守捉使坐下来好生商议,听听专业水师的意见。 而且他这回去都督府,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事情——要钱。 就在他出发之前,他刚刚批下了杜康呈上来的,关于大寨翻修的方案。那个方案他仔细看过了,完全可行,不仅在功用、时间上考虑得十分周详,该节省的地方也都尽量节省了。 这个杜康不愧是户房老手,做起度支案子来有板有眼,而且对市场物价的把握尤为精准,新方案不仅比范翔当初的草案更加完善周全,而且省去了一大笔钱! 但是即便这样,整个翻修的工程也得花掉他二千七百多缗…… 不过这毕竟是能够容上万人的大型军寨,虽然肉疼了些,该花的钱还是得花! 当然了,陆鸿如今还不知道有人打算出五万贯“赞助”他剿匪的好事情,如果知晓了这事,他就完全可以更带着三分底气到都督府去商讨方略了。因为他现在毕竟还得在钱的事情上求着别人,这就无形之中低人一头了…… 没过多久官道上便生出一条岔道来,陆鸿等人当即勒马停下,不一会小五子等人也追了上来,也一并停在后头。 几人便一齐下了马,陆鸿走到小五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去时加快加小心,这女人古怪得很,尽早把她送到汤柏的手上便完成任务了。你们回来时不用这么急,尽可以走走看看,在神都逗留两天也成。”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瞧见了吴卫,就问他肯不肯来给我帮手,如果肯来的话就让他去找汤柏,我可不想让朝廷再派个刘德海来。” 他说一句小五子便答应一句,这回的差事危险性是没有的,每日走官道,住驿馆,只是奔波劳累了些,还要提防着萧宛逃跑。不过他已经想好了,大不了多上几道锁链,不会有甚么差池。 陆鸿叮嘱过小五子,便走到马车前,掀开帘门一看,萧宛正戴着手脚镣老老实实地坐在车里,一脸哀怨之色。 “萧姑娘,你不用装可怜,也最好不要耍花招,我已经和他们说了,只要你敢跑,捉回来便砍断你脚筋!”陆鸿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装的,不得不再次给她打个预防针。 萧宛见被他识破,便伸手一捋鬓发,嫣然一笑说道:“陆大人,那咱们有缘再见。” 陆鸿哼了一声,便放下了帘门,并向小五子摆摆手,让他们抓紧上路。 小五子点点头,上马便走,眼看着马车即将走上那条岔道,却突见窗帘一掀,萧宛的脑袋探了出来,向陆鸿狡黠地一笑,大声道:“陆大人,前头我说过,除了蓝先生的事别的都可以问,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和刘德海的上家究竟是不是李密源?” 说罢发出一串放纵的大笑,脑袋一缩,窗帘便又垂了下来,只剩陆鸿木桩子般的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望着马车远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到青州 “鸿哥,咋了?”三流子见他神色有异,因问道。 陆鸿先是深深皱着眉头,接着仰头长叹一声,沮丧地说道:“罢了,我犯了一个大错儿!”说着走回来翻身上马。 三流子奇道:“你犯啥错了?” 陆鸿甩了甩手,苦笑着说:“我曾经以为刘德海的上家是李密源,所以让你把那些物证交给李毅。” 三流子道:“对啊,我还没到齐州就遇到大都督钧驾了,顺手就交了给他,还得了二十贯赏钱哩……”他突然醒悟自己说漏了嘴,连忙伸手捂住,做了个鬼脸。 好在陆鸿并不以为意,晃晃悠悠地骑在马上缓步而行,续道:“刚才听萧宛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刘德海已经在保海县作恶多年了,而李密源去年夏天才刚刚到的青州,可见他们的上家另有其人。” 三流子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道:“还是李毅?但李毅也是去年二月才到的青州啊。” 陆鸿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为甚么,我总感觉李毅一定有甚么极大的图谋,而且这个青州大都督,也未始不是他们自己长期运作出来的结果。我猜他早就在青州这片布置多时了!只不过因为有沭河大营卢大将军坐镇,他的图谋看起来进展不大。” 三流子一拍大腿,叫道:“我说哩,怪不得我总觉得,南唐这回打过来草率得紧,似乎只是为了打而打,根本没啥特定的目标——他们不会是和李贼盘算好了,约定了时间里应外合罢?” 陆鸿瞧他的眼色当即便生出几分变化,笑道:“你也瞧出来了?不错不错,长进不少哩。” 三流子不屑地道:“你以为只有小五子聪明啊,他只是比我多用功那么一丁点罢了!别说是我,其实大家私底下都觉得去年那场仗打得蹊跷,看起来好像谁都没有准备好,就胡乱干了一把似的。南唐人进攻时犹犹豫豫,咱们青州军抵抗也不果断,总之十分别扭!” 陆鸿颇为认同他的说法,而且对他刚才关于“里应外合”的猜测也表示了一定的可能性,同时进一步地分析道:“我以为只有我和司马巽两个人瞧得真切,现在连你都能瞧出来,看来朝廷里的那帮老爷们也都不是瞎子——他妈的,我算是明白去年那个‘督查司’是干甚么来的了,闹了半天老子险些成了帮凶。” 三流子当即落井下石地道:“呵呵,人家兴兴头头来查叛国大案,你倒好,反过来将汤胖子给劝反水了!”他看陆鸿的脸色阴沉下来,更为得意,“你这回又自作聪明,把证物一齐交到李贼手里,我瞧啊,汤胖子总是要被你给气死的。” 陆鸿虽然自己也十分懊悔,但是此刻木已成舟,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他兀自嘴硬地说:“事实怎样谁也没法定论,你到了青州得管好那张臭嘴,别给老子惹出麻烦来——不管怎样,现在剿匪才是头等大事!” 三流子只得举手投降,笑道:“好好好,都听你的。其实要我说啊,从去年李毅到坝集开始,说不定路子就已经往歪道儿上走了,只不过你个搅屎棍子一通搅和,把那个什么蓝鹞子打跑了!说不定现下最恨你的还不是汤柏,而是李毅……你可得小心了些!” 他本是信口胡诌了来调笑一番,想要刻意引得陆鸿恼火,这才叫他高兴。谁知陆鸿听了却是心中一震,跟着便头皮发麻,无数零零碎碎的回忆纷至沓来,让他似明非明,眼看要抓住了一件要点,却又茫茫然不可捉摸…… 他的心里不禁再次浮现出一个疑问:这个蓝鹞子,到底是甚么人?! 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便是困扰着他的一个心结,以至于不论是在他遇见库罗基、也就是萧超时,还是在捉到萧宛之后,都急欲打听蓝鹞子的去向,就是因为他想弄明白,这背后究竟有些甚么令人好奇,又令人恐惧的秘密…… 末了三流子忽又笑道:“差点忘了,咱们李大都督可是你老丈人,这可真是应了一句老话,小金子你说哩?”他偏过头向一直没插上话的小金子使了个眼色。 小金子也笑了起来,点头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陆鸿见小金子也敢调笑自己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好哇,你们一个个是嫌老子太好说话了对吧?” 小金子当即吐了吐舌头,又低头闭上了嘴。 只有三流子仍然满不在乎地道:“少年你莫怕他,他都是装的!” 陆鸿举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朝三流子抽去,不过看着凶狠,其实手上留了力道,落在他身上都是轻飘飘的,完全不痛不痒。 三流子夷然不惧,昂头挨了他三皮鞭,脸上满是得色。 陆鸿实在是对这两个东西没辙了,只好闷着头,一言不发地策马奔驰。 不一会,巍峨雄壮的青州城如同一座黑黝黝的高山,龙盘虎踞一般平地而起,出现在了眼前。 官道与城池连接处,一条清亮活泛的?河横在前方,陆鸿停了一下,便打马上桥,并且再次叮嘱了一遍:“你俩进城之后不许乱说话,咱们有正事要办,谁给我搞砸了就自觉搬去哨楼里住着!” 三流子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小金子连连点头,并且麻利地走到前头,向守桥的皂吏出示了陆鸿的印信。 那皂吏见他这样大的军官,都吓了一跳,赶忙分出一个人来在前引路,并且帮助他们直接通过了城东门口的关卡,这才连连作揖地请他们进城。 去年守城战陆鸿就是在东门坐镇指挥后军作战,因此倒不用那皂吏牵头,只报上了名号那些卫兵们便都肃然起敬,丝毫未敢阻拦。 三人顺利穿过关卡,进了城里便到驿馆住下,就在贯穿东西的长安街上。褚垓去年病发时就曾再此盘桓过两个月,腊月十五时才搬了出去,说起来距今也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等到一切安顿好了,陆鸿便取了名帖交给小金子,让他跑一趟都督府所在的逸泉坊宝塔巷。他估摸着李毅刚刚回青州,定然还有许多大事小情需要处理,未必何时才能有空接见他。 因此先预约着,具体能赶上哪天,那便真的说不准了。 小金子刚刚出门,他便换了一身常服,带着三流子逛了一趟集市。如今他是忙里偷闲,东莱守捉路远,等到都督府议会的命令发过去,他们再从莱州过来,最早也要到明天下午。因此他倒没奢望李毅今日便能见他。 不知不觉之中,两人便转过了两条街,三流子举目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林林总总的铺面,还有青州城里各色建筑、道路、植被,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陆鸿奇怪地转脸瞧他,问道:“你傻笑啥呢?” 三流子伸手指了一圈,说道:“去年咱们穿着破布褂子,一身泥满头汗修都督府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 陆鸿见他感慨颇深,心中略感好笑,有意撩拨他一下,便说:“没想到,咋了,难不成你还要赋诗一首追忆追忆?” 三流子哂笑着扬了一下手臂,说道:“追个屁的忆,那种日子我是一天都不愿过了,想都不愿再想。还记得当年那个监工的老吴不,这老东西,可把咱们使唤惨了!” 陆鸿见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失笑道:“甚么‘当年’,可不就是去年的事情?你还别说老吴了,人家如今可是正经的钱号大东家!” “吹罢!”三流子不以为然地说,脸上满是鄙夷之色,“看门狗一条,我可听吴卫说了,当年吴卫的老子去世之后,吴家的日子很不好过,这老东西扭头便弃了他大哥留下的孤儿寡母,癞皮狗一样贴到李家去给人当使唤事儿的了!” 陆鸿这才明白,为甚么吴管事与吴卫明明是叔侄关系,却似乎颇为生分,原来其中还有这段往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故地重游 这时他抬头一看,突然惊讶地拉着三流子指着前面说:“说曹操曹操到哩,你瞧那是谁?” 三流子顺着他的指引望去,果然见到前头一个中年汉子,穿着一身颇为俗气的蜀绣华袍,耸拉着脑袋,手里攥着个烟袋锅子,正在人群之中默默地走着,不是吴管事是谁? 兴许是为了衬托气派,那袍子有些过于大了,整个儿罩在他有些佝偻瘦弱的身上——至于俗气并不怪蜀绣,绣工是好绣工,花样也是好花样,只不过人才欠缺了些。 就好像三流子在陆鸿耳边嘀咕的:长毛驴配银鞍——不搭配! 只见吴管事也不看路,径直走进了街边的一家店铺之中,陆鸿和三流子两人抬头一瞧,那店铺门匾上分明镌着三个大字:永兴号! 不多时两人便听见店里的伙计一声吆喝:“掌柜的,东家来了!小的去看茶……” 陆鸿哑然失笑,摇头道:“这可难为老吴了……” 三流子冷笑道:“我瞧可不难为,这样大一间铺面,上下人等伺候着,多惬意。” 陆鸿也懒得和他辩解,外表场面大,里子却未必一样耐看,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总之他还是挺同情这吴管事的,不过走到如今这步,也算这老东西咎由自取罢。 就是不知他看了如今吴卫出息的样子,又要作何感想——吴卫这小子,如果按部就班地发展,将来未始不能封个将军啥的。这吴管事本来可以在将军府好好地做他的二大爷,此刻却要卑声下气地给人当牛做马…… 陆鸿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向三流子说道:“出门前让你带的飞钱带了吗?” 三流子拍了拍胸口,肯定地说:“当然带了,拢共一万三千贯,现在兑了?” “嗯。”陆鸿点了点头,在心里默算了一遍说,“你先问问他们管不管送,一万三千贯称下来得有八万一千多斤,咱们这几个人可驮不动!” 三流子不敢置信地瞪了他一眼,由衷地赞道:“鸿哥,别瞧你为人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但是我三流子就佩服你一点——脑子太好使了,怪不得别人都说你那个甚么‘三目点兵’神得很!” 陆鸿被他一损一捧,也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只好推了他一把,笑骂道:“去你娘的罢,赶紧办事去,我自个儿逛逛。” 谁知三流子却涎着脸皮凑上来,不依不饶地笑道:“你这样着急支开我,是打算自个儿去乌梅巷子耍哩,还是私会某位小姐?”顿了顿,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奸笑着说,“我知道了,你约了李大小姐是不?” “滚!”陆鸿狠狠一脚踢了过去。三流子机灵地往后一缩,便躲开了这一记,嘴里怪笑着一溜烟进了永兴号。 唐周时期的重量是以钱为度量标准的,如今市面上流转较多的还是文帝时的载道通宝,不过近两年丰庆通宝也渐渐时兴起来,大有代替载道通宝之势。 大周朝除了武帝时四面征战,银钱消耗极大,导致当时铸造的龙兴通宝和大兴通宝在分量上都欠缺二分之外,其他时候不管是高祖时的天授通宝还是后来的载道、丰庆通宝都是足铜足重,这也导致了载道通宝一出,就迅速取代了市面上所有的龙兴、大兴通宝,也是大周沿用最久的一版货币! 而顺德帝李旦因为在位不长,并没有发行新币。 不论是上述天授、载道、丰庆哪一版,都与唐时开元通宝等重,度量方式也沿袭唐制——十钱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 此时的一斤约合后世现代市斤的一斤三两半略盈,所以一万三千贯钱,折八万一千多斤绝不是个小数目…… 放到后世,得用一辆大卡车来拉罢…… 陆鸿这么想着,便不知不觉走过了文殊庙,来到了熟悉的长干巷。 其实他一个人逛着,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或许是为了享受一下和平时期青州城里难得的繁华光景,又或许仅仅只是遣发一下无聊的时光,又或许……是在等一场偶遇。 这个青州城里陆鸿熟悉的地方不多,唯有都督府左近的逸泉坊宝塔巷、守城战时浴血奋战的东门城楼上下,还有就是文殊庙边上的长干巷。 准确地说,其实是开在长干巷的昇纯书斋…… 他又想起来当日自己穿着一身小工的破烂旧衫,蓬头垢面来买书的光景,而且恰好被李嫣撞见了,还替自己付了书钱…… 至今一想到这事他的脸上都是火辣辣的,那种自惭形秽的心理,真真是无法形容。 而此刻的陆鸿已然是一军之将,如今再度光临此地,颇有一种故地重游的奇异之感。 他见昇纯书斋的大门开着,便自然而然地迈步走了进去,在满目的书架当中漫无目的地穿行,并且随手取了一本厚厚的书下来,一瞧封面,居然是一本手抄的《战国策》。 陆鸿忽然想到去年战后在青州行营戊字营里被关禁闭的时候,李嫣也曾经送过一套给他,却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这时只听身后脚步声响,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曾经帮他取陈石临摹褚遂良《千字文》的金掌柜。 “这位客人……咦,是您呐!”金掌柜显然将他认了出来,并且高兴地一拱手道,“去年一别,没想到再见君面……不过与当日相比,您的变化可真是不小!”说着一面啧啧赞叹,一面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陆鸿将战国策放了回去,拱手还了一礼,矜持一笑,谦逊地说:“金掌柜倒是好记性,我只来过一回便教您记着了……您可一点没变,这书斋也是一如当时,今日不知不觉就到了这里,叫人十分亲切。” 金掌柜眉开眼笑,顺着捧了他一句:“那天您来买字,鄙人头一眼便瞧出阁下不是凡类,虽然形貌落魄,骨架子里却有一股藏不住的神气,当时便颇为讶异,因此记得清楚!” 陆鸿虽然知道他这话未必有多少真实,但见他说的诚恳,加上自己际遇的印证,不仅心中信了几分,而且颇有些高兴,当即便再取下那部《战国策》,说道:“替我包上它。” 金掌柜连忙答应一声,接过来转身进了账台,抽出一张油纸将书层层包了,再递回给陆鸿,笑道:“既是贵客,便作您个折价,只收两贯另六百文罢了,去年那位——就是那位女校尉也买过一部,可收了她平价三贯。” 陆鸿听了心中涌起一阵酸楚,捧着书呆在了当地。李嫣这姑娘,或许是这世上最牵记他的人了罢…… 金掌柜见他神色有异,以为陆鸿是嫌贵了,这部《战国策》因为是手抄本,不仅字迹清晰,而且一手小楷极见功底,因此价钱确实比平常的雕版书贵了不少,于是为难地说:“先生,这部书两千六百个钱真的不算贵,不信您可以翻翻瞧瞧,最多再让您一百文……” 陆鸿猛然惊醒过来,连忙歉意地打断了他,说道:“不,不贵,不必折价,照旧三贯罢!”说着满身一摸,心里却暗道坏事,他的褡裢还挂在迟行马背上,有几贯零散钱都装在了褡裢里…… 他想了想,便问金掌柜:“这附近有没有兵站或是官家衙门?” 金掌柜也看出来他没带着钱,但又不知他打问兵站所为何事,便指着巷口的长安大街说道:“兵站是没有的,不过长安街上会有往来的驻军巡逻……” 他话还未说完,陆鸿便道了声“稍待”,急匆匆地快步走了出去。金掌柜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巷口,恰好一队府兵经过,陆鸿从腰间掏出一块不红不黄的牌子来,和带队的队正说了几句,跟着见那队正急忙忙抱拳行礼,却被陆鸿拦住了,两人一前一后往昇纯书斋走来。 金掌柜见这阵仗,心里一慌,连忙抱着书迎了出去。不一会陆鸿走到近前,指着金掌柜向那队正道:“张队正,多谢你了,回头到城东驿馆找我拿钱。” 那张队正恭谨地欠了欠身,陪笑道:“您说得哪里话来,这点小事当得您一句谢?”说着从兜里摸出三枚银锞子,交到金掌柜手上,说道,“金老板,三两足色官银,一兑一童叟无欺!” 金掌柜吓得大气也不敢多出,哪里敢来质疑,他将《战国策》交到陆鸿手上,又接了银锞子,讷讷地不知说甚么话,只好一遍遍地说“不敢”。 那张队正见事已办完,便向陆鸿告辞,径自走了。陆鸿拍了拍金掌柜的肩膀,说道:“多谢您的书,再见。” 说完也转身离去,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巷口。 金掌柜目送着他的背影,这才看清,原来陆鸿腰间挂着的,是一件橙红色狼豹金沙佩…… (推荐《水浒天王传》)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嫣来访 陆鸿刚刚捧着一套书回到驿馆,就看见三流子和小金子已经等在房里了。 三流子一脸不平之色,见他回来,劈脸便道:“鸿哥,永兴号的那帮孙子说甚么钱号里没这么多钱,只能拿出三千贯,你说气人不气人?” 小金子接过陆鸿手里的书,又把准备好的热水毛巾拿来给他擦脸。 陆鸿皱着眉头,胡乱洗了一把,问道:“那他们有没有说甚么时候有钱?” 三流子气愤地说:“他们说不清楚,最早也要等年中,我瞧他们哪里是没钱,肯定早就盘算好了卷财跑路,回头铺子一关,上哪找他们去?” 陆鸿示意他别急,坐了下来说:“那吴管事怎么说?” 三流子冷笑一声,说道:“那老狗能怎么说,老子揪着他衣领问的,那老狗吭也不敢吭一声,吓得脸都青了。” 陆鸿沉吟半晌,说道:“你先去把三千贯兑了,自己在青州城里找走镖子的送回去,价钱贵就贵些,先把现钱捏到手再说。” “欸!”三流子答应一声,当即又走了出去。 陆鸿没想到到手的一万贯又没个踪影了,正犯愁时,忽听门外来报,有一位军官求见。 陆鸿猜是刚才借钱给他的张队正,便从褡裢里拿了三贯钱,用布袋包了,亲自送了出去。一出门,果见那张队正端端正正立在院里,目不斜视地等他出来。 “张队正,辛苦你跑一趟!”陆鸿笑着将钱递过去。 那张队正连忙行个军礼,一面伸手接了,一面说道:“将军客气了,职下来倒不是为了取钱,是奉了李督的命令来请您。” 陆鸿没想到李毅现在就要见他,讶然道:“怎么,李督这么快就有空了?实在都督府接见我吗?” 张队正见他误会,便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不是的,在鲁风楼,李督私下请您吃酒。” 陆鸿更加觉得奇怪了,他和李毅可没甚么私交啊,怎么今日想起来请他喝酒了?不过他没将这份疑惑表现出来,只是问了一句:“有没有说甚么时辰?” 张队正仍然恭谨地说:“具体时辰没有示下,只说是晚宴,让您准备着,‘兴许吃的成,兴许吃不成,届时再派人来’——原话是这样传下来的。” 陆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好,我便在驿馆等着,有劳你了。” 张队正道:“好说,没甚么吩咐职下便退下了,外头留了两什兵,您有事尽可吩咐。”说完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陆鸿目送着他出门,心里便嘀咕起来:这李毅咋回事儿?还没见面就出幺蛾子! 他这下又瞧不透李毅的想法了,刚刚用儿子的钱号眯了自己一万贯,然后晚上请他喝酒补偿是吗?他不禁想起三流子在路上对李毅的称呼了——李贼! 当真是一点不假,这老贼的路子真是邪得很…… 其实陆鸿这样想,倒真是误会李大都督一片好心了! 李毅是正月十五看罢了端门灯会才离的京城,慢悠悠走了几日,昨天早上刚刚到齐州,这便遇上了三流子的人马。 他早在京城时便已经知道了驮队行踪暴露的事情,萧宛他们身上有好几封李密源出面与他们往来的书信,他虽然心中焦急,却不敢出面遮护——去年因为大演武排练的事情,他把兵部可得罪到家了,兵部尚书徐夏威虽然嘴上没说甚么,暗地里却指使手下千方百计地查他的黑材料! 从前在他手下任前军指挥的季泽至今仍然滞留神都,并且与兵部的人过从甚密,就是一个极好的证明!这个季泽去年在青州行营的时候可被他打压狠了,一场战事打下来,只有前军半分功劳也没捞到,想来不会对自己有甚么好评价的! 而且那个兵部司郎中汤柏,一俟留京休养的褚垓稍稍康复一些,便经常往医馆跑,他现在可以说是众叛亲离了…… 所以在这个敏感时期,但凡他做出一丁点出格儿的事情,马上便会被抓住马脚——朝廷给他分派的那位都督府长史宇文岐,可不是个吃素的脚色! 因此上,陆鸿昨天给他送来的那份大礼简直就是一场及时雨! 况且这位年轻的将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这过程之中自己可没少给这少年使绊子、放暗箭…… 咱们的李大都督虽说是一位出名忘恩负义的人,但是还没有到昨日之恩隔天便忘的地步,所以他今天的确是推掉了手上的大部分事情,打算宴请陆鸿一回。一来为了表示感谢,二来为了拉拢,三来便是探探这年轻人的想法——到底为了甚么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 不过在李毅主观上看来,多半还是为了他的宝贝女儿,李嫣…… 知好色而慕少艾,少年人的心性不就是这般吗? 他作为一个过来人,对这事表示完全理解,更何况李嫣这丫头生得和她母亲年轻时倒有九分相肖,他当年为了发妻不也是用尽手段,不惜得罪了南唐的一位藩王? 不过哩,理解归理解,他还是不能接受泥腿子出身的陆鸿来当他的乘龙快婿,尽管他家女儿和小王子李贽的婚事实际上已经告吹了…… 陆鸿老老实实在驿馆里等了一个下午,手里新买的战国策翻过几页,却不大看得进去,直到翻至《四国为一将以攻秦》时,见文中所述楚、吴、燕、赵四国计划攻秦,韩非毁谤游说四国而使得秦国转危为安的姚贾,最终却因此被秦王嬴政诛杀的事情。 这可叫陆鸿疑惑不解了,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上明明记载韩非子因贤才而受李斯、姚贾妒忌,并将其谋害,而且后世舆论也普遍认同太史公的观点。 同样是两部巨著,在同一个人的记载上居然背道而驰? 虽然归咎来说,韩非终是“因妒而死”,但是以己妒人和以人妒己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看法…… 陆鸿右手支撑着脸颊,皱着眉,正苦苦思索着,究竟是刘向等人为了突出姚贾这位纵横家而贬低韩非;又或是司马迁为了称颂韩非子的大才而曲解李斯、姚贾? 这时忽听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见渔,想甚么这样入神呢?” 陆鸿猛然从思索中挣脱出来,欣喜地抬头望去,果然见到李嫣一袭红衣,正俏然立在门外,笑吟吟地望着他。 许是外头过于清寒,她未施粉黛的脸颊上褪尽了血色,显得莹白玉润,原本英神朗朗的双眼此时却似乎透着说不完的故事,竟让人有些多愁善感的错觉。 这姑娘经过了一个新年,似乎更加美艳,看着陆鸿时脸上都洋溢着无法掩饰的喜色。 陆鸿也十分高兴,连忙站起来相请。 李嫣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解开胸前的披风锁扣,伸手将披风挂在了门后的衣架之上,长长地吐了一口白雾,笑道:“你这屋里这样冷,怎么不让驿丞开地龙?” 陆鸿瞪了一眼在外面探头探脑的小金子,顺手半掩上房门,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没觉得冷,经你一说好像的确是有点儿……” 这时外头的小金子隔着门压低了嗓音问道:“大人,需要叫驿馆开地龙吗?” 陆鸿没好气地道:“你既听见了,还不快去?” 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并渐渐远去。 李嫣抿嘴一笑,她觉得陆鸿身边的几个人都有趣极了,不像她那几个女侍卫,成日里严整肃穆地绷着一张脸,耍起刀剑来却一个狠似一个,教她在女军兵营里时感觉不到一点儿生气。 她一边在心里羡慕着她的好朋友,一边拿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到那本《战国策》上,随口问道:“你在看书,《战国策》?” 陆鸿没察觉到她语气中有些不大自然,还笑着说道:“是啊,中午在昇纯书斋买的,谁知道身上没带钱,还是找巡街的张队正借的,你说好笑不好笑。”他偷眼看去,却见李嫣的脸上丝毫不见笑意,反而带着几分淡淡的失落,心中这才明了,低声说道,“对不住……” 第一百二十章 小陈庄的约会 李嫣奇怪地瞧了他一眼,问:“你对不住我甚么?” 陆鸿有些歉疚地笑笑:“我把你送的书弄丢了……去年进京时走得匆忙,也不知放在哪里了。” 李嫣的脸上忽然又绽放出一抹笑意,循着他低垂的目光看去,说道:“那些书又被我收去了,就在都督府里——我还当你故意丢在戊字营哩。”她忽闪着大眼睛,问,“那些书……你还要不要了?” “要!”陆鸿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看着脚地里不再说话。 李嫣“噗嗤”一笑,走到房中的书桌前,信手翻了翻那本《战国策》,说道:“你都看到《四国为一将以攻秦》了?” 陆鸿赧然道:“哪里有这样快的,只是刚好翻到这里,你来时我正在想,到底是李斯和姚贾坏呢,还是韩非比较坏……” 李嫣被他这种幼稚的说法逗乐了,摇头说:“我瞧啊,还是秦王比较坏!” 陆鸿奇道:“这怎么讲?” 李嫣伸出一根葱白般的手指在书页上点了点,说:“你瞧,姚贾历经三年游说四国,立下大功,结果韩非子去见秦王,说了几句坏话,秦王就开始猜忌姚贾了。书上最后说‘复使姚贾而诛韩非’,这显然是个二选一的抉择——我猜啊,如果姚贾没有为自己辩白,秦王多半是要听信韩非而诛杀他的!《战国策》上只说‘诛韩非’,却没说韩非是怎样死的,但是《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上说是‘李斯、姚贾害之’而毁谤韩非,使得秦王‘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应当是在韩非诬陷姚贾不成之后,反过来却被李斯、姚贾毁谤了。本来朝堂上群臣们政见不和,又或各有私心的,自古皆然,可是罪不至死呀!这秦王听了旁人挑拨,便要诛杀有功之臣、有才之士,他难道不是最坏的吗?” 陆鸿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侃侃而谈,早已惊讶得瞠目结舌,他没想到李嫣除了在马上英姿飒爽的一面,内里还有这样高的见识! 他已经不得不佩服这个姑娘了,她的见解、学识再度让他感到汗颜,感到自惭形秽…… 李嫣见他不说话,而且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这才想起了正事,并且把自己的来意说了:“我爹今晚怕是没空请你了,叫我来告个罪。你若有空闲的话,我带你到城外小陈庄,那里有家牛肉做得好。” 陆鸿回过神来,点点头笑着道:“那你安排罢,我左右也没甚么事做,今天舍命陪君子好啦!” 李嫣也抿嘴一笑,说:“我是女子,不是君子,也不用你舍命相陪……”说着幽幽地望了他一眼。 陆鸿下意识地躲闪着她的目光,等他鼓起勇气再看回去时,李嫣的眼神却已经飘向了别处…… 两人心中都涌起一阵无声的叹息。 这时兴许是驿馆开了地龙,房间里缓缓升腾起一层融融的暖意,李嫣原本苍白的脸颊上也开始有了一些润红的血色,只不知是因为温度的升高,还是其他的原因…… 末了还是陆鸿先开了口:“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一路走走,到那差不多便能赶上饭点——这小陈庄不远罢?” 李嫣噘起嘴回想了一下,不大肯定地说:“大概三五里路罢……我对方向和距离都没甚么概念,他们都说我这属于‘路痴’,根本不适合远距离带兵征战,所以我选女兵头一条就是得认路……”说着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陆鸿也随之一笑,从衣架上摘下她的披风,心情忐忑地伸过去,亲手罩在她的肩上。 好在李嫣并没有表现出一点儿抗拒来,反倒很顺从而自然地背过身,让陆鸿做了一回“绅士”,然后自己在胸前攥着搭扣,回过螓首,嫣然一笑,说道:“谢谢,我们走吧。” 两人刚要开门出去,却见大门“吱呀”一声自行打开了,门外头露出了小金子那张有些拘谨却掩不住笑意的面孔,并向陆鸿腆着笑脸问道:“大人,用不用我跟着?” 陆鸿心想,你小子都偷听这么久了,还想美事?当即断然否决:“你在这等你三哥回来,晚饭自己看着解决罢!” 小金子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麻溜地牵过二人一黑一红两匹马,并且特意往陆鸿的褡裢里多塞了几贯铜钱,嘴里碎念着说:“这回再没钱可找不着金主儿给你垫着了……” 陆鸿已经不知道说甚么好了,并且有些懊悔——本来挺老实的一个后生,现在也和小五子他们学得油嘴滑舌了!看来回去以后得攒一个“八项纪律、五项准则”出来,把这帮人好生约束一下,特别是新招的那批新兵蛋*子,可不能被他们几个再往沟里带。 两人骑马出了驿馆,在长安街上缓步而行,不一会便到了青州城东门,守门卫士见了他们两位全都肃然起敬,挺胸立正,目送着他们出门。 一俟出了城门,上了官道之后两人便策马奔驰起来。 陆鸿仔细急着路程,约莫驰了三里之后,李嫣似乎并没有减速的意思,再过两里地,仍然未到地界,不一时跟着李嫣下了官道,又在小道上疾驰了一里多地。 陆鸿只得追了上去,问道:“还没到吗?” 谁知李嫣回过头,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说道:“才走了二里多地啊,不过快了……” “……好吧。” 两人又过了一个庄子,才看见前头路边上的界碑上描着“小陈庄”三个大字,再往后便渐渐热闹起来。一个不大的集市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 李嫣轻车熟路地转进一道小巷,此时空气中开始飘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肉香,两人便循着这道香味,左兜右转,在一个不大起眼的铺面外停了下来。 李嫣一面翻身下马,一面向陆鸿说:“到了,就是这家。” 老天爷!这李嫣估的距离果然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要是上了战场野外行军,那还了得?假如上级让她去支援安西的话,估计她能追到西伯利亚去…… 陆鸿敢用人格担保,从青州城到这个破地方最起码有十里路,如果确实需要的话,他甚至有把握再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十点六里…… 不过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而是顺着李嫣的指点打量了一遍这铺子,只见一扇光秃秃的大门敞开着,既无牌匾也无旗招,光用眼睛瞧的话谁也不知道这是一家店面。 但是从那扇敞开的大门里,不断地飘出一阵阵浓郁的烤肉香味。陆鸿也顾不上分辨许多,将迟行在门外的马桩上一拴,跟着李嫣径直走了进去。 这铺子从外面看黑乎乎的,瞧不清内里的摆设,进门才知道,原来后头只是一个门道,循着三人宽的折廊左转之后,便豁然敞亮起来! 里面是开间一丈半的长形大堂,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头十张方桌,干净素雅,其中有一半都已经坐上了三三两两的食客。 两人刚刚跨进门槛,一个伙计模样后生不知从哪钻了出来,向两人拱手唱了个喏,嘴上利索地说:“大爷、娘子,吃酱牛肉、卤牛肉、烤牛肉、煎牛肉还是白煮牛肉,另有凉菜小炒佐味、花生蒜头葱段小碟儿……” 他一开口李嫣便羞红了脸,含着笑啐道:“甚么娘子不娘子的,各切二两好了。”说着转向陆鸿问,“你说够不够?” “娘子”这一称谓一般是已婚妇女的称呼,这小伙计口无遮拦,竟将他们当成了夫妻二人。 陆鸿倒没留意这些细节,心道:还有煎牛肉?那不是牛排吗?心里想着,嘴上便问:“煎牛肉是怎样的煎法?” 那伙计当即竖起大拇指道:“贵客问得好,这煎牛肉是俺东家独创,乃是用铁板生煎,淋上秘制酱汁,口味真真一绝!” 陆鸿笑道:“那便多切二两煎牛肉,其他小菜拣精致的多上两盘。” 那伙计便向后厨吆喝起来:“酱卤烤煮二两、煎四两、四色点心——大爷娘子请上座——” 这伙计是个精乖人,先前虽然称呼得错了,却见李嫣非但不怒,反而高兴,于是变本加厉,索性大声喊了出来。 果然李嫣只是笑着摇头,并不再行追究,与陆鸿找了个角落清净些的位置坐了。 两人刚刚坐定,李嫣见左右无人,便看似漫不经心地说:“见渔,我爹上表调女军去安东,朝廷已经同意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李嫣去扫北 “甚么?”陆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想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甚么,但是李嫣的神色平平淡淡的,根本没有甚么喜怒。 其实李嫣原本打算吃罢了晚饭才说的,但是这件事在她心里憋了一下午,到了这时终于没能忍住。 “先在平州驻扎,等王睿将军的龙武卫到了之后才决定跟不跟进草原,不过按照禁军一贯的作风,我们未必便有机会到前线作战,最多在檀州守护粮道。”她将自己的看法说了一遍,但是看起来又没甚么把握。 陆鸿皱着眉思索了一番,说道:“我离开神都之前听花源说他们家在帮他走动,打算调入扫北大军,这事现在有没有定论?” 李嫣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想法,心里涌过一股暖意,眼眶倏地红了,连忙低下头默然不语,隔了半晌才说:“嗯,听说花源会带一部卫军或者府兵佐战……” 陆鸿放心了几分,当即打定了主意,回去便修书一封,托请花源照拂一下李嫣;同时也写信给老师,看看能不能把女军留在平州后备,或者直接将平海军调到前线随军作战,毕竟卢梁如今就在安东坐镇! 他强笑着说:“你到了平州之后,咱们就得隔海相望了……” 李嫣点点头,说道:“我们应当会从青龙港出发,直接渡海过去。” 陆鸿道:“那我还能送你一程……”他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皱着眉头说,“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回头我去找你爹,请他想办法也把平海军拉过去!” 李嫣见他如此牵挂自己,既开心又感动,但却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地说:“恐怕是不成,即便我爹愿意上表,朝廷也绝不会答应的,如今他在朝中已经快说不上话了……而且禁军那边也不会答应再安排别部进去。” 陆鸿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李毅满天下地树敌,还有人肯为他说话才怪。现在恐怕满朝文武人人恨不得都来推上一把,将李毅逼入万丈深渊! “这都怪他自己……”李嫣神色忧愁地说了一句,许是觉得这般非议自己的父亲不大像样,后面的话便没再说出口。现在他的父亲行事越来越诡秘了,大哥也在一旁帮凶,两人经常搞一些叫人捉摸不透的小动作,李嫣问过李密源几次,都没问出个结果来,反而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她的哥哥向来最是宠她爱她,从来没有说过半句重话,这要是放到过去,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现在李嫣对他们父子俩也有些心灰意冷,不愿再过问他们的事情了。 就在这时候,后厨帘门一掀,一阵夹杂着各种烹烤香味的异香顿时飘满了整个儿大堂,先前那位伙计一声吆喝,手托着三尺宽的木托,稳健而快速地走了过来,在桌边站定了唱道:“酱牛肉、卤牛肉、烤牛肉、煎牛肉、白煮牛肉……大爷娘子请慢用!” 那伙计口里蹦着字儿,手上不停,一眨眼的功夫九份大小碗碟便铺摆在了桌面上,跟着将木托一旋,伸手抄在了背后,说了一句:“二位先用,有吩咐随叫随到。” 陆鸿点了点头,说了声“有劳”,那伙计便识趣地退了下去。 两人各自埋头吃饭,间或夸赞两句口味,其实两人都是满腹的心事,再美味的菜肴吃进口中也是如同嚼蜡,又怎吃得下这许多? 一时之间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李嫣吃了一半便已经后悔起来:实在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起这事的。不过她见陆鸿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也不禁有些窃喜、欣慰,至少说明这家伙心里还是记挂着她的…… 于是出于活跃气氛的心理,她脑子一热,便没话找话地说:“你和广平怎么样了?”她刚一说完便想狠狠地扇自己两个耳光! 陆鸿也是一阵错愕,脑海中浮现出广平郡主的模糊的倩影,可是不知为何,此时竟已记不清她的面容了…… 说来也怪,他自打神都返回青州之后,或许是因为成日忙碌算计的缘由,一次也没有有想起过广平来,此刻他不禁开始质问自己:你不是自认为爱着人家吗,怎么这会儿又全然忘了? 李嫣见他脸色有些苍白,心里既后悔又忐忑,连忙解释着说:“我就随便问问,上回听说你们坐车……出去了……”她已经不知道该说自己甚么好了! 她恼恨地想:李嫣啊李嫣,你今天是怎么了?为甚么净说些没相干的事情?! 陆鸿怔愣了半晌,脸上有些发烫,嗫嚅地说:“你不提我都忘了……那天我们也没干甚么,就是说了一会子话儿……”陆鸿此时也很想扇自己两下,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两人就这般尴尬而羞恼地僵持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压抑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他们很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事,而是互相拣了些自己身上的趣闻聊白着,不知不觉过了快半个时辰,李嫣将碗筷轻轻放下,取出绣帕细致地擦拭过嘴唇,说道:“我吃好了,你多吃些。” 桌上的各色牛肉剩下将近一半,其实李嫣只吃了一点儿白煮,其他的多数还是进了陆鸿的肚子。 陆鸿也将筷子一丢,抹了一遍嘴角,点点头说:“我也吃饱了,这里的牛肉确实不错,就是点得多了,有些儿浪费……” 他说着话,李嫣突然倾过身子来,举起自己的绣帕在他下巴上轻轻一蹭,然后若无其事地折好了收进怀里。 陆鸿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来回摩挲着,刚刚被她擦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温润的气息,鼻间也萦绕着绣帕散发出来的芬芳。 两人搓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度沉默下来。 陆鸿忽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李嫣翻了个白眼,嗔道:“你又笑甚么了?” 陆鸿几乎笑得打跌,捂着肚皮嘴里断断续续地道:“你瞧,咱俩……咱俩刚才……哈哈,谁也不说话,像不像在等对方付账?” 李嫣这才醒悟过来,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鸿好容易止住了笑意,昂起头冲那伙计喊道:“小哥儿,付账。” 那伙计叫了一声“好嘞”,一溜烟凑了过来,眼睛往桌上一扫,见剩了许多,便陪着笑脸问:“二位贵客,这是不合口味吗?” 陆鸿摇头道:“不,口味很好,只是点得多了——咱们下回来少要些罢了。”他后面一句却是对李嫣说的。听了这话,李嫣和那伙计都十分高兴。 那伙计笑道:“那么算您二百四十钱罢了。” 陆鸿嗯了一声,虽然觉得有些贵了,却没多说甚么,从身旁的褡裢里摸出三串一百钱的串钱,放在了桌上,说道:“不找了,就这样罢,你再切一些酱肉我带走。” 那伙计顿时眉开眼笑,连声答应了,取过钱便进了后厨,不一会便带来一包油皮纸包裹好的酱肉,约莫三两重的样子,客客气气地交给了陆鸿。那油皮纸被酱汁沁透了一些,陆鸿便拎在手上,并没有塞进褡裢里。 那伙计一路将二人送出了大门,口中说着“慢走”,并且殷勤地帮他们解开马桩上的缰绳,直到他们上马拐出了巷子,这才回进了店里去。 李嫣在路上告诉陆鸿,其实这店子她也只来过一回,因为手下有个女军就是小陈庄的人,因此才知道了这个地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城里。 分手时李嫣说:“东莱守捉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再去问问我爹,看甚么时候见你,回头给你报个信儿。” 陆鸿点点头,向她道过谢,一直目送她走了很远,这才旋身进了驿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农业专家 两天之后,陆鸿并没有等到东莱守捉的人来。那个老气横秋的守捉使直接放了陆鸿的鸽子,这还是小事,最主要的是,他的回信连李大都督都被扫了一鼻子灰! 他们义正言辞地说,东莱守捉只负责担负莱州地区海防,还要保护莱州几个重要的港口,根本无力出兵,而且去年在周唐之战中东莱守捉和东牟守捉被泉州和扬州来的南唐水师打成了残废,朝廷到现在也没有补齐兵员! 他们认为李大都督不仅不该让他们出兵,还要积极地帮他们找朝廷周旋,把该补的建制补全、欠发的抚恤、军饷也都要回来! 这完全就是信口雌黄了!各军的抚恤早在年节后便拨了下来,还是他亲自签印发下去的,半个字儿也没少了他们! 李毅接到回信公文后当场发了雷霆之怒,砸烂了一方端砚和两块镇纸,公文也被他扯得稀烂。 这帮酒囊饭袋自己打不过南唐人就算了,上头还没追究他们的责任,现在敢这样嚣张?? 他妈的! 可惜我们的李大都督只能生一顿闷气,并没有实质可行的报复手段——他的左路军大总管早已在青州行营解散时就被皇帝褫夺了,现在虽然仍旧稳坐大都督的位子,但是都督府只有统管政务和监督、支持当地守军的权利,并不能直接调动军队,更加无权干涉守军的正常军务和军官的任命。 因此李毅拿那位嚣张的从六品守捉使并没有甚么狗屁办法…… 但是这么一来,陆鸿和平海军这边他要怎么交代?他可是在之前充分释放出了自己的善意,此刻不给人一点拿得出手的表示那不就等于打了自己的脸? 虽然他从来就不是个爱惜羽翼的人,对于坐实“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这种事根本毫无所谓,但是自家的钱号还欠着平海军一万缗制钱呢,人家一怒之下告上了朝廷,回头彻查下来,永兴号的事情肯定要暴露,至少李密源还是吃不了兜着走…… 如今朝廷里等着看他笑话的人还多吗,这种事只要报了上去,有的是人抢着来查! 他不得不以都督府的名义,拨下了一万五千缗给平海军,并且找了个可靠的人到驿馆暗示陆鸿:这里头有一万缗是他李家自掏腰包填补的,另外五千算是“封口费”,请你拿了钱就悄悄地走人,至于海匪的事情,都督府授权平海军便宜行事! 意思就是,永兴号的事情你就当从来不知道,海匪怎么打你可以全权自行决定,都督府绝对不会多加干涉……当然了,你得自己搞定兵部那头。 这个法子虽然不是尽善尽美,但是对于陆鸿来说也算是达到了部分目的,最后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毕竟钱还没到手,万一惹毛了李毅,这一万五千缗搞不好也要打水漂儿了…… 至于剩下的钱,妈的,回头想办法再去磨汤柏罢,争取从兵部调拨一笔下来…… 于是陆鸿等人带着几分失望之情离开了青州。 李嫣特地相送到了?河桥,并且将去年送过他的书又送了一遍。陆鸿捧着沉甸甸的书,有些不舍地与她告别,并且约定了去平州之前,务必通知一声。 三人马不停蹄便往回赶,三流子没有进县城,而是直接转道儿向西,去齐州找永兴号去领最后的三千贯——那是没收萧宛等人随身所带的钱。 陆鸿并没有直接出城赶往平海军,他从县城西绕到东南边的竹节坊,他要去找一个人——洪成。 正如大家所知,我们曾经的洪县令在莫名其妙被李毅罢了官之后,便一直赋闲。不过他倒并没有呆在家里赏花逗鸟,而是自打出了牢门,便一个人收拾行装上神都游览了一番。 前些日子看罢了天下闻名的端门灯节,这才施施然返回青州。 他虽然被贬了官职,但是功名犹在,因此并没有到达人生无望的地步,只要朝廷哪天想起了他来,随时还是有可能回到衙门里做个一官半职。 但是想要做回县令的位子,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年节前后整个青州地区都是时阴时雨,今日难得一个好天,伸手搭个凉棚望去,阳光金灿灿的有些刺眼。洪成坐在小院当中的椅子上,惬意地晒着太阳。 凭借着多年主持农事的经验,他已经意识到,春耕的时节快到了。 如果放在往年,他多半会特地签一道“农务”告示,督促农民们着手春耕了。 不过如今这些也只能自己关起门来想想,这个保海县所有的政令都和他再没半点相干——不过就在昨日,新县令岑维元还特地登门拜访,想请他再度出仕,主持县里的农务,并且拍着胸脯表示,自己愿意做这个保人,向州里推荐他,举为秀才进官。 此时的秀才并非后世广为流传的府试及第者的称谓,唐初时“秀才”是常科之一,与明经科、进士科等同,秀才甚至比进士更加难考,后来秀才科因过于艰难,随即被废。 到了大周时,在科举制进一步完善的情况下,实行科举、察举并行,除了科举一门可以入仕之外,察举制仍然可以成为做官的途径,其中州举人才为“秀才”、道举人才为“孝廉”,这与汉代的察举制有共通之处。 不过经察举而出仕的鲜少有做到七品以上,只能在地方充当小吏。 老岑之所以如此热心,也是因为眼看着出了正月便要正式开春,农事紧接着便该提上日程。毕竟老洪对农业的督导水平扎扎实实地摆在那里,去年全县多收了三成的粮食,便是明证! 而且洪成做了多年县官,从户房一直做到县令,案牍精熟,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极佳的助手——更何况岑维元十分倚仗的杜康刚刚被平海军的陆指挥使生挖硬撬了过去…… 对于这件事洪成还在观望当中,他并不怎么着急,虽然岑维元看起来诚意不小,请他出来做的也是有利于民的好事,但是哩,他清楚地知道,保海县的农业水平其实已经不可能再有多大的提升了。 以如今这种气候和土地条件,加上现有的耕种方式,只要稳步扎实地按照去年原有的经验去搞,平均亩产仍然能维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平。 而且今年未必再能有去年那样大的雨量,虽然各处水渠已经兴修完备,但水量有限,推稻代粟的法子未必还能适用,显然仍需再多斟酌考量。 他之所以犹豫不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这一趟去过神都其实收获颇丰,并且从一位真腊商人口中听说,在真腊国南方有个林邑国,也叫“占波”,种植一种旱稻,粒小而谷无芒,土地不论肥沃贫瘠皆可种植。而且稻期短,五十余日便可收割,他便动了南行求证的心思。 假如真有这种稻种的话,便想方设法带回大周,那是功在当时、利在千秋的事情! 所以老洪着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他家小院的院门响了起来,家里如今唯一剩下的老仆出去开门,见门外两个牵着马的后生,都穿着常服,瞧不出身份。 “阁下找谁?”那老仆常安问道。 陆鸿一拱手,客气地说:“在下陆鸿,胡顺家的小子。我找洪叔叔,他回保海了吗?” 他一说是胡顺家的,常安便知道了,连忙开了门,把手往院里一引,脸上皱纹都活泛了起来,笑道:“原来是陆少爷,老仆认得你弟弟,进学的时候在咱家住过——老爷就在家,前两天刚回。” 这院子不大,洪成早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当即起身迎了过来,人还没到,嘴里便已经招呼着:“小陆,进来,我在家。” 他这个大世侄如今可了不得了,已然算是保海县的头一号人物,昨天岑维元还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跟他诉苦,说他同年哥哥老*胡家的儿子挖县里的墙角,把杜康给抢到军里去做事了…… 洪成是熟悉杜康的,可以说是他亲自看中,并且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胥吏,这人除了没有功名,能力是没得说的。因此一听岑维元说起这事,他便暗赞这位大侄子的眼光。 谁知道第二天这后生就来拜望他了,洪成在心里一笑,已经约莫猜出了陆鸿所打的主意。 (最后一章公众章节了……各位保重)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新的仓曹参军 “叔叔,别来无恙?”陆鸿急趋两步,在洪成面前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 洪成坦然受了,拱手还了半礼。这才相携着往前堂走去,常安已经先一步回屋倒茶。 “听说您年前去了神都,因此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打算前来拜访,没想到您刚好回来了。”陆鸿颔首谢过了常安的茶水,向洪成说道。 洪成呵呵一笑,说:“说起来我们在神都时隔着不远呐,元旦时的大演武又教你出了回风头,那天满大街都在说论这事,我才知道原来你也在神都。” 陆鸿不好意思地笑笑,谦逊地说:“外界传言有些夸张,不足信也。” 洪成眯着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点头道:“咱们上回见面还是在你家,那时我请了高正实帮你治伤……一晃眼已经快一年了,世事变迁莫过如是啊……”说着感慨万分地叹了一声。 陆鸿赶忙对他表达了感激:“还要多谢您当日请了高医正,否则小侄这条性命怕是早都不在了。”他忽然想起了甚么似得,说道,“——说起来,高医正就在小侄那里做客,您若是有闲暇的话,不妨也过去坐坐。” 洪成忽然哈哈大笑,指着他摇头说道:“你啊,我就知道你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会我这老头子,是看上了我这两膀子力气罢?” 陆鸿见他一眼便瞧出了明堂,只好承认下来,笑着说:“还是瞒不过您的法眼。” 洪成笑道:“不用拣好听话说,你如今拍我马匹,只要我答应了,回头就得拍你马屁,倒做的一手好买卖。” 陆鸿陪着他笑了一会,渐渐收起脸色,认真地说:“叔叔,平海军算是百废待兴,兵曹、仓曹两个参军都空着位子,从七品,您若是不嫌委屈,这两个任您挑拣——如今杜康就在我曹司里做仓曹佐使,也算是人尽其才哩。” 洪成思索了一下,说道:“这么样罢,你婶子带着你两个弟弟到上河村去耍了,估摸着还要在你家多住几天。我反正左右无事,跟你去一趟平海军,找高正实叙一叙再说,自打去年离了保海,哥儿俩还没见过面。” 他这么说其实已经算是答应了,不过撇不下面皮,先拿高健出来遮拦,顺个台阶儿下下。 陆鸿听他的语气,便暗暗放下心来。两人东拉西扯又说了一会闲篇,洪成将旱稻的事情提了一嘴,说是想找个机会亲自到林邑国去看看。 陆鸿虽然不知道“林邑”这个地方,但是经过洪成解释,是在真腊以南、又叫占波之后,便知道其实就是越南占城,而那个所谓的“旱稻”,其实就是占城稻…… 记忆中这个稻种最早还是宋朝前后传入的中国,先在福建地区成功种植之后,这才渐渐推广。 他十分支持洪成的想法,不过也提了一点意见,占波与青州气候相差太大,说不定千辛万苦将稻种带回来之后,并不能适应本地,那便白费功夫了。 他请洪成最好是等南北一统之后,取了稻种先在南方的福州、泉州等气候相类的地区试种,先保证成功率,再慢慢摸索推广的可能性——大不了到时候他奏请皇帝,让洪成带使持节,正式地访问一趟占波,通过官方途径,争取全面完整地获取这种旱稻的信息和种植技艺…… 洪成被他说得心头火热,一个劲儿地点头,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太幼稚、太单纯,目光也太短浅了,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要办成这件大事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 试想一下,到时候他身披上国朝服,手持仪节、圣旨,带着浩浩荡荡的使团,接受林邑国王跪拜聆制的时候,那该是何等的威风! “可是……咱们大周和南唐来来往往打了一百多年,至今仍然隔泗水而治,想要一统该到甚么时候啊?”洪成说出了自己唯一的疑问。 陆鸿望着杯子里沉浮不定的青芽,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不会太久了!” …… …… 中午留在洪家吃罢了饭,洪成简单收拾了几套行装,便随着陆鸿上路了。 老仆人常安仍旧留在家里,从县城到平海军还有几十里路,他的身子骨未必折腾得起。 谁知晌午刚过了没多久,家里又来客人了,这回是县令岑维元。 老岑还是来劝洪成出山,给他帮手的,这回甚至带来了州里对他的答复,刺史大人明确表示可以帮他举荐洪成,并且告诉他这个事情就算到了朝廷,应该也能顺利通过。 就在他兴兴头头地打算跟洪成分说这事的时候,却被常安告知,他们家老爷刚刚跟着平海军的陆将军走了…… 岑维元呆在了当地——这陆将军也太……唉! 他失落地从洪家离开了。 除了感到感到自己时运太背以外,其实岑维元并没有埋怨陆鸿,而是默然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他立刻就盘算好了,就算洪成没有留下来帮他主持农务,但是自己找上门去请教他总不能避而不见罢! 岑维元一面暗赞自己的机敏,一面开始在脑子里安排后面几天的行程,看看甚么时候能抽出一两天的时间来,专程到平海军跑一趟,而且这事不能拖,因为农耕可不等人…… 陆鸿等人一路驰到上河村,在胡家坐了片刻。陆鸿将洪成的事情说了,胡顺也十分高兴,再三叮嘱他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兄弟。 等回到平海军时已经天色擦黑了,陆鸿先安顿了胡顺,然后找人上山将高医正和刚刚下衙的范翔接了下来,当下便在指挥所里设宴款待,还请了杜康和几个团校尉作陪。 席间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陆鸿话里话外打算请洪成接任仓曹参军的意思十分明了,洪成本人也只是敬酒喝酒,并没有加以否认,那些人哪里还不明白,劝饮时愈发的殷勤。 这平海军曹司里的两大参军虽然分工十分细致,但是总得来说,仓曹管着钱粮杂事,兵曹管着兵员名籍,都是指挥使政务上的左右手,因此谁也不敢将这位未来的仓曹参军得罪了。 再加上洪成做过一方首脑的缘故,不论气度、谈吐皆是高人一等,酒桌上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在这些文武官中倒很吃得开。 陆鸿瞧在眼里,仅剩的一点担心也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一早,离上操还有一刻的时辰,陆鸿便早早地穿戴整齐,带着小金子和亲兵们来到了校场。 他正打算指点那批新兵们使刀,一团甲哨的耿四便来找他…… “你说啥?”陆鸿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五万贯?你他娘的可不兴诓我!”两人一前一后从人群中走出来,耿四便将青龙港小会馆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他。 耿四拍着胸脯赌咒发誓地说:“我要诓你天打雷劈,人家说的真切,出兵给两万,打掉了给三万,那个朱大财主还说,过两天要来咱们这见你。” 陆鸿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苦笑着摇了摇头。 耿四还追在后头,搓着手兴奋地说:“大人,有了这五万贯,咱们是不是能整个骑兵出来?您别看我老耿是步军出身,马也会骑的……” 陆鸿笑道:“你以为这五万贯很好挣?商人们打的能有甚么好主意,无非就是拿钱换荣耀、换功名,咱们若是拿了这钱,等于是给他们卖命了。” 耿四将信将疑地说:“不至于罢,我瞧那位朱大财主正气凛然的,真像是一片赤心报国哩。” 陆鸿停下脚步,掉转头来瞧着耿四,说:“我问问你,你是正九品下,假如现在有人拿一万贯给你,让你自愿降一级到从九品上,你干不干?” 耿四想也不想,高兴地说:“干啊!这种好事谁不干?只是不知上哪找这样的买主去。” “那为啥哩?” 耿四道:“反正正九品和从九品也没啥区别,大小都算个官儿,再一个……嘿嘿,我这手头儿还真缺点钱。” 陆鸿点头道:“就是这个道理,你不缺这么一级半级的官阶,但是你缺钱——那个朱甚么的……” “朱胤!” “对,朱胤,他有的是钱,但是商人再有钱也没地位,不准乘马车、不准骑马、不准穿皮靴,住的屋子再是用金砖砌的,也不准造门头、扎牌楼。你拿一份朝廷功劳给他,说不定还有个‘忠义勇’的牌匾,这些东西他再苦苦经商十辈子也换不到,你现在让他拿十分之一的家产出来就能到手,你说他肯不肯?” 耿四挠着头想了半天,这才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地道:“原来是这个道理!哼,我还真当他那么好心慷慨解囊哩!” 陆鸿道:“那也未必不是,毕竟谁也没规定商人不能忠君爱国对吧。这样罢,回头召集各司曹、录事处、各团校尉到指挥所商议这事,你也来——哦,还有那个朱青,你让他单独来找我。” “欸!”耿四点点头,见没别的甚么事,上操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连忙告罪一声,一溜烟跑回了营地里。 陆鸿举目望着这座由他一手掌握着的大军寨,发现东面原本坍塌的寨墙已经重新从平地上筑起一面半人高的夯土围墙。这夯土墙还只是半成品,墙头上还露着一排手臂粗细的长木桩,上下每隔五尺便横用纴木一条,以加强夯土的强度,因此整个墙面上都龇着长长短短的木条。 等这道墙夯到南北两面的高度,便可砌砖包壁,一段新的寨墙至此才算完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清缴海匪(一) 早操刚刚开始,周遭请来的大工小匠便三五成群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大寨里来,经过守门的卫兵仔细盘查对照名单之后,这才一个个放了进来。 这边校场上喊着响亮齐整的口令,那边东寨墙上夯土的号子也是此起彼伏,整个平海军似乎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 陆鸿独个儿站在指挥所东面的墙壁前,唆着嘴唇苦苦思索着。 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副五尺宽高的地理图,以平海镇为中心,东至青龙港,西到赵家庄,凡是平海军管辖的地方不论巨细都标在了图上。旁边还有一幅军用大周地理舆图。 这是陆鸿临走上青州时交代范翔弄下的,倒不是新制的图,只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大大完善了一遍而已。 他在考虑攻打海匪的战略方案! 不知为何,上中旬连番肆虐,甚至一度攻上陆地的海匪自打他上任以来便一直都销声匿迹。兴许是县衙发了“禁海令”导致无船出海的缘由,这一段时间以来海上风平浪静,猖獗的海匪也没再打过岸上的主意。 若论海战,平海军可以说没有半点优势,因此对陆鸿来说,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海匪吸引到陆上来,再一举歼灭…… 可现在的问题就是,人家不出门了! 现在整个儿青龙港都是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十个大仓库也被货主们搬迁一空,即便是他们上了岸,轻易也抢不到甚么值钱的物事。 陆鸿现在是一筹莫展! 不一会,守在门外的小金子探进头来,向他报告说:“大人,朱青来了。” 陆鸿转过头去,见那天在哨楼上见过的年轻边军正规规矩矩地等在门外,便招了招手说:“进来。” 朱青答应一声,跨过门槛便进到他跟前来行礼。 “罢了,我找你来有事要问——我听耿四说了你父亲的事情,他愿意资助咱们军打海匪?”陆鸿本打算先探探朱青的口风,从侧面了解一下朱胤的情况。 毕竟从如今的形势来看,不管是不是为了那五万贯钱,想要成功打掉这批海匪,终究是脱不开商人们的帮助,因为他们掌握着海上的第一手资料,在这个消息不通的年代,那些直观的情报在战争中往往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且对于陆鸿这个信奉“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来说,“兵马未动、间客先行”一直是行军作战的基本法则! 谁知朱青似乎不大愿意谈论他那位豪商父亲,一提到朱胤,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冷淡:“他的事情小人不大了解,他是他,我是我……” 陆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朱青的情况他是有些了解的,伤人被判徒刑来到平海军的经过也向耿四等人打听过,因此直觉里这人应该是个颇有些戾气的年轻人。 但是那天在哨楼上相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这朱青当时站在塞同和的身边,就是个胆小畏缩的孩子,显然是两个矛盾的人格,现在听他这样说,陆鸿总算是明白了几分。 看来朱青的本质还是软弱的,之所以在伤人这事上的表现与他本身格格不入,多半还是因为少年人特有的叛逆,而叛逆由头,应该就是他的父亲…… 对于青少年心理问题被无限暴露的现代来说,这种事请实在是再常见不过…… 陆鸿会心地一笑,换了一种平和的语气说:“我瞧你对你的父亲有些排斥,是不是他给你的压力太多了?” 朱青双眼一睁,奇道:“您怎么知道……”随即神色黯淡下来,口气也变得有些烦躁,“他经常逼着我学这学那,让我跟着大哥做买卖,天天和那些臭铜子儿打交道,有甚么趣味了?我们朱家都做了几辈子商人了,就不能换个活法?” 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激动了,连忙偷瞧了一眼陆鸿的脸色,见他笑眯眯的,并无半点愠色,这才放下心来。 陆鸿呵呵一笑,半开玩笑地说:“那我现在派你去做个买卖,你肯不肯?” 朱青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就倏然展开,脸上也闪过一丝厌烦之色,低下头顺从地说:“将军吩咐的话,小人当然领命。” 陆鸿逗过了他,便正色道:“你这趟买卖很简单,卖的就是一个从九品下文林郎……” 朱青一惊,这可是卖官鬻爵啊,朝廷明令禁止的大罪!陆指挥使怎么就敢这样做?他瞪大了眼睛,脸上阴晴不定的,甚至在疑惑陆大人为什么要让他来办这个事。 他联想到平海军如今所遇到的缺钱的问题,又想到刚才和陆鸿谈论他父亲的事情,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万一东窗事发,陆大人会不会把罪名推倒我的头上? 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就转过了无数的点头,谁知陆鸿随后又道:“你回家找你的父亲,就说如果他肯为平海军提供海匪的情报,并且帮助咱们扫平匪患,我记他大功一件,并且向都督府举荐,保他一个文林郎的官身!” 朱青一听顿时红透了耳根,他在大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自己刚才无端的猜疑和下作的想法而感到羞愧,于是双脚一并,向陆鸿拱手领命:“将军何时派小人出发?” 陆鸿道:“如今兵曹空缺,你找范录事记个公事外出,我给你一天假,明天这个时候回营复命,能不能做到?” 朱青慨然允诺,当即从指挥所出来,急匆匆奔录事处去了。 陆鸿看着朱青的背影,默然摇了摇头,回到大案后面坐下,并向门外喊道:“小金子,把各位大人都请到指挥所来!” 小金子在门外答应一声,不一会团校尉们便呼呼喘着粗气走了进来,各在左侧坐了,端起手边的温茶便是一阵牛饮。 赵大成坐在头一位,他放下茶碗,砸吧了一下嘴唇,呼呼吐匀了气息,感慨地道:“不成了,年轻的时候练几趟子刀跟玩儿似得,人一过四十,不老都不成!” 他身边二团校尉左虎端着半碗茶,斜眼乜着他,戏道:“老赵,你他娘的净扯,少逛几回窑子,老子保你耍刀耍到七十岁!” 其他几个险些把茶水再喷出来,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赵大成伸腿踢了他一脚,脸色颇不自然。 陆鸿本来坐在椅子上抄笔写着公文,这是向都督府申请一个文林郎的名额,这时也不禁莞尔,把手里的笔杆隔到架子上,笑道:“老赵,没想到你还有这雅趣了?” 赵大成尴尬地咳嗽两声,干笑道:“大人莫听他们扯淡,我老赵洁身自好,怎么会搅这种事情!” 左虎一本正经地插嘴道:“大人,您不知道,老赵光棍条*子一个,三天不睡婆娘就浑身发痒,任抓任挠都止不住,只要骑马到小庵集一趟,让个婊子轻轻摸两下,立马大好!”说着还学样子眯起眼睛,伸出五根短棒槌似的手指,捏了个兰花,在赵大成肩膀由上往下捋了一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赵大成给他摸得竖起一身鸡皮疙瘩,“啪”的一声拍开他的爪子,骂道:“我瞧你倒不如阉了进宫,先预祝你前程似锦!” 左虎捏着公鸭般的嗓子,故意细声细气地道:“赵相公,奴家伺候的快活不快活?” 剩下几个已经笑得打跌,赵大成站起来向陆鸿怒道:“大人,您不把这狗东西弄出去?” 陆鸿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我瞧他学得挺好啊,不过哩——老左,咱们可不兴‘婊子’长‘婊子’短地粗俗说话,没得掉了咱们平海军的份儿,该说‘失足妇女’!” 左虎一听,摸着颔下没剩两根的胡茬子,点头说道:“不错,大人这个形容又贴切又文雅,不过这么一来,老赵可也不能算是嫖啦,应该叫……”他半晌也没想出个好词儿来,便指着侯义说,“猴子,你说该叫啥?” 侯义也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不大肯定地说:“既然是失足,那就该算‘拉一把’……不过这也不好,叫‘拯救’?” 左虎大嘴一咧,鄙夷地说:“还他娘的‘拯救’,亏你想得出,显得好像多念过几本书似得……大人您说哩?”说着几个人都拿眼睛望着陆鸿。 陆鸿检查了一遍刚刚写的文书,张口吹了一嘴湿漉漉的墨迹,头也不抬地说:“这叫‘帮扶’!” 左虎一拍手,竖起大拇指道:“不错,就是帮扶,要不怎说大人有水平!哎呀老赵啊,没想到‘帮扶’了半辈子,今天才叫咱们大人给你正了名,这你得谢我。” 赵大成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我谢你奶奶个球哩,瞧我不把你那点破事告诉你婆娘去!” 左虎脸子一摆,指着他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弟兄们关起门来说些风流事情,怎么好教女人晓得,这不地道知道不?” 赵大成也只是随口一说,见他当真急了,也便消了气,哼了一声,得意地坐了回去。 这时范翔才携着杜康姗姗来迟,一瞧屋里热闹,便团团抱个拳,笑眯眯地说:“各位大人们再聊甚么呐,兄弟可来晚了,赎罪赎罪。” 洪成因为尚未正式上任,因此这等重要的军机会议便回避了,独个儿坐在曹司里翻查过去的田亩账册,准备尽快熟悉工作。 陆鸿见人来得齐了,便将两手一压,说道:“好了,既然人已到齐,都坐罢。” 外头小金子听了这话,便向左右使个眼色,几个新招的亲兵便跨进门,一人一边,将大门带了起来,跟着在门外四散左右,布下了关防。 指挥所里柱子、墙上十几根牛油大蜡将屋内照得灯火通明,陆鸿两眼左右一扫,下面两排文武顿时坐直了身子,一个个目不斜视。 他满意地点点头,开口道:“好了,咱们开会!” 第一百二十五章 清缴海匪(二) “好了,讨论两个事情。”陆鸿先向杜康看去,“杜佐使,上任几天仓曹的事务都厘清了罢?” 杜康在座位上欠了欠身,恭敬而干脆地说:“都厘清了,今早青州平顺镖行刚刚送来三千缗,咱们军如今账上能用的钱有三千二百三十六缗又八十钱;刨去最后一批补贴的军饷三百缗、支付东寨墙以及哨楼的修补费用预计二千一百缗,还剩八百三十六缗又八十钱。” 他刚说完几位校尉都忍不住激动,眼看着拖欠好几年的军饷就快补齐,现在底下发牢骚说怪话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边军们现在出操勤快,听话守纪律,士气明显高涨许多。 杜康见陆鸿在纸上认真地抄记完毕,向他点了点头,便续道:“加上青州都督府的一万五千缗、陈校尉上齐州取的三千缗,全部到账之后一万八千八百三十六缗又八十钱。我军田产一万二千另六十亩,今年春耕春种预计花去一千三百上下,洪大人的意思是,鉴于往年大面积抛荒的情况十分严重,今年是否可以将田产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驻军自种,一部分佃给周遭百姓或者军户,一来减少成本,二来不至于抛荒浪费、确保收成最大化,三来也能贴补佃户们。” 他说完这些,便看着陆鸿等他示下。 陆鸿飞快地记下两笔,再度向他点头,十分满意地说:“很好,回头你找洪大人商量一下,具体准备佃出去多少亩、收成里打算军里和佃户各分几成,做个详细具体的东西出来;还有今年农事的日程安排,要和操训日程交错开来,回头我参详参详。” 他确实非常欣赏杜康这个人能力和办事方法,其实他刚才只是提了一句仓曹的事务,并没有细问具体的问题,但是这个杜康居然径自说出了自己原本就想问、也最关心的两个问题:钱、粮。 而且一应数据脱口而出,并没有往手里的书簿上多看一眼,足见这人是下足了功夫的。不过他并没有过多地给予夸奖,这个杜康的本事显然并不止这么一点,陆鸿不希望他在取得了这点成绩之后就开始沾沾自喜。 杜康当然也并没有觉得这些事情多么值得骄傲,听完陆鸿的吩咐之后,便答应下来,并且翻开自己手里的簿子,仔细地将这两件事记录下来。 仓曹的事情问完,陆鸿便转向范翔,说道:“范录事,处决刘德海之前就让你向朝廷发的公文,有结果没有?” 他说的是发给兵部请求官方定性此次贪腐案,给出后续的处理意见,最重要的是空缺人员任命的事情,他现在急缺一个副手、一个兵曹参军、兵曹佐使、书记。 虽然他先斩后奏地请来了洪成出任仓曹参军、杜康出任仓曹佐使,但是这并不与兵部相冲突,因为他是平海军的最高长官,他有最终建议权,朝廷也会充分尊重他的看法。 即便兵部与地方军队同时对一个职位加以任命,只要地方军推荐的人员大差不差,又或是没有明确证据表明此人不能胜任,一般情况下兵部会主动撤销自己做出的任命案。 当然了,地方举荐之人该有的功名得有,资历、能力也不能叫人诟病,否则就是举荐人的失察、失职! 这就是当今军方为各部主将们一力维护的权利,再没有彻底改革兵 制之前,不会有人来贸然挑战这条红线…… 朝廷对此的制衡方法,就是监军巡察制度,但是这都是后话了。 至于上述所缺的“书记”,其实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低阶文职,名义上归属录事处,是录事的副手,与录事二人同时分担主将机要秘书的职责。 范翔从袖筒里取出一份公函和一封书信,站起来交给陆鸿道:“正打算禀报大人,兵部的答复也是今早刚到。” 他坐回了自己的位子:“根据咱们上回发去的所有账册录本,呈报上三省及政事堂之后,基本认可我军的调查结果和处置方法,并且会登入二月初的新一刊军报,大人过几天就能瞧见了。还有就是催促咱们上交驮队的证物,后续调查的事情由朝廷接手。至于空缺任命的事情,公函上只提了指挥副使一职由原左骁卫校尉江庆担任。同公函一道儿来的还有兵部司郎中汤大人给您的私信,下官没看。” 陆鸿“嗯”了一声,简略地看了一遍公函,基本上与范翔口述的一致,这个江庆他似乎有点印象,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听说过,便道:“你回去以后复一份公文,就说驮队的证物被都督府揽去了,不过主要疑犯萧宛已单独押解进京,还有洪成和杜康两人的名录档案,也一并发过去。” 他已经打定主意把驮队的黑锅甩给李毅了,况且他料定李毅不敢不背——如果老李敢到朝廷去把他卖了的话,他不介意亲自去看看都督府转交给兵部的那些证物,还是不是他当初交给李毅的那些…… 说完了这件事,他便拆开了汤柏给他的私信,开头就是“见渔如唔”,后面说了一些问候的话语,随即话风一转,说陆鸿想要的吴卫如今已经被安排到折冲府里去了,在和郑新两个搭班子。至于那个即将派给他的新任指挥副使江庆,让他务必好生照拂。 这个江庆的父亲与当今太子妃是亲姐弟,江庆有个胞兄,曾在安西龙武军任职,后来随同花源的父亲花判战死。而他的胞兄江山,是广平郡主的未婚夫…… 汤柏最后还告诉他,江庆接到任命之后已经从神都出发,不日便能到达平海军上任了。 陆鸿这才想起来这个江庆是谁,初五那天他进皇城去见汤柏,当时负责守卫左掖门的左骁卫军官,就叫江庆。 他对那人的印象还算不错,虽然吴卫那小子没能来,不过只要不是刘德海那种人都行。 他放下了一桩心事,终于把今天的正题说了出来:“好了,咱们来说一说海匪的事情。” 那几个军官都是一凛,不由得坐正了几分,竖起耳朵来听他的下文。 可是陆鸿甚么下文也没说,只问了一句:“诸位有甚么想法,可以先说出来听听。” 几人先是沉默了一下,接着赵大成便站了出来,愁眉苦脸地说道:“咱们几个倒是想打,下面的兵也都嗷嗷叫,连动员都不需要,拉出去就能上!但现在的问题是,那些海匪不肯上岸,东莱守捉的那帮孙子们又怂得不肯出兵,咋办?” 旁边的左虎连连点头,接口道:“就是,我现在是越发瞧不起东莱守捉了,去年跟唐军水师打,两个会合也没招架得住,白白送了莱州登州给人家,现在打个海匪也装缩头乌龟… …” 陆鸿不愿意在东莱水师的问题上多掰扯,摆了摆手让赵大成坐下,同时制止了左虎说话。 他走到舆图前,指着青龙港的位置说道:“大家听听我的意见吧。” 众人便一起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围成一个半圈。杜康从墙上摘了两盏油灯,分别挂在舆图两边,这才退到了后面去。 陆鸿借着油灯的光亮,说道:“我的计划是,主动出击!借用两艘商船伪装出海,假意往平州运货,吸引海匪劫掠……”说着从手指从青龙港一直移动到平州,在中间打了个“叉”。 侯义道:“假如他们不来呢?” 陆鸿乜了他一眼,道:“不来咱们就从平州再回头呗!” 赵大成捏着下巴思索了半天,说道:“就怕海匪识破了咱们的计策,再说,就算没有识破,咱们两千多人装那么多船,他们也未必敢来。” 陆鸿屈起两指敲了敲墙壁,说道:“老赵说的问题就是这个计划最大难处,所以我的计划就是,少带人,最多两艘船,带两百人埋伏在船舱。让商家自带护卫在船头把守,虚张声势……” 左虎脑筋转得快,当即点头附和道:“不错,这个办法好,如果船头一个人都没有,敌人反而起疑。咱们得让商船做出冒险出海的样子,护卫们越是如临大敌、守卫严密,海匪越是能中计。” 陆鸿没想到这个大老粗的左虎心思还颇为缜密,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就是这个道理,咱们能而示之不能,在海匪眼里,反而是不能而示之能,以为是商人虚张声势……现在诱敌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这两百人怎么选,这次出海可以说是九死一生,我们务必要慎重抉择!” 赵大成当即拍着胸脯道:“大人,请您坐镇青龙港指挥,我老赵从一团挑两百人上船,保证不辱使命!” 其他几位校尉也争先恐后地请命。 陆鸿示意大家安静,摇头道:“不行,在干掉前来抢劫的海匪之后,我们还要抢到贼船,伪装成海匪回他们的老巢,务必一次性根除这个祸患!这个任务光靠任何一个团都没法完成,我的要求就是:你们回去以后,每个团挑选四十名精通水性、刀弓娴熟而且不怕死的精兵,由我亲自带队……” 赵大成和左虎同时举手道:“我先报名!” 赵大成瞪了左虎一眼,冷笑道:“你他娘的旱鸭子,报甚么名?” 左虎嗫嚅了两句,嘴硬道:“老子马上现学成不成?” 赵大成懒得和他争论,再次向陆鸿道:“大人,职下头一个报名陪你出海!” 陆鸿摇头道:“不行,你留下,让侯义跟我去。” 赵大成刚要表示不服,陆鸿便伸手制止了他,说道:“咱们兵贵神速,明天约了望东楼的朱当家,就是商讨此事,一切都要尽快安排。到时候如果新任的指挥副使没到,老赵带兵在青龙港等消息,只要见到我们得手的信号,就立即带兵跟过来接应!” 他的目光在大伙儿脸上扫了一圈,说,“如果我不幸战死,便由侯义指挥撤退,老赵全权接管平海军指挥权,带人谨守港口,以防海匪突施报复,务必坚持到指挥副使到任,再做打算。” 第一百二十六章 清缴海匪(三) 赵大成又是激动又是感激,没想到陆大人对他如此信任,将这么一个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抬起手干净利落地行了个军礼:“职下遵命……”随即又软下来问,“那咱们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陆鸿道:“或许有,或许没有,至少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你们回去也可以再斟酌斟酌,如果有更好的方案,可以马上来找我。最好是海匪马上全部攻上岸来,然后跟咱们决战……”他耸耸肩,“可惜这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散会之前陆鸿又叮嘱了一遍:“这个作战方案还未正式决定,其中尚未完善之处颇多,都需要与望东楼的朱大当家带来的情报互相对照修整,而且范属机密,因此不在告示上公布!正式的作战命令两天以后会发到各位手上,回去之后挑选兵员时也不可透露半分。” 众人轰然允诺,这才陆续退了出去。 陆鸿独自站在舆图前,又思索了一会儿。 他忽然想到在?水河畔,老上司高登拉着甘峰和他们几个在小屋里开会的情景,老甘和桂金祥他们的样貌神情都还历历在目。可是如今却已物是人非,现在换成了他自己带着手下商讨战略,与当时的心境又截然不同…… 回想这半年来种种是非纷扰、风云变幻,简直就像发了一场大梦! 陆鸿忽然感到满身疲惫,默然走回了大案后边,坐在自己椅子里,身体向椅背上一靠,便又听到了榫卯间发出的“吱呀”响声。 他妈的,早晚把这玩意儿换了! 他想着,站起来一脚踢开椅子,索性便出了门,打算到寨墙的工地边上转转,看看一些不相干的事物,好让自己的大脑清净下来。 他背着手信步走了出去,及见侯义在外垛场上射箭,五发中了两发,赵大成几个都在围观,不时发出一阵嬉笑。他便饶有兴味地走了过去,问道:“聚在这干啥呢,没去挑人?” 众人见是他来,愈发大笑,赵大成上前说道:“边军们下了操,都擦洗去了,不然出一身汗容易伤寒——这是高医正说的。咱们几个老弟兄趁这个空耍一耍,嘿嘿。” 陆鸿点了点头,下巴朝侯义一扬,道:“老侯,你这咋回事儿?” 左虎上前和赵大成站了并肩,抢着笑道:“猴子要跟着大人出海,老赵就诓他说水战要用弓箭,猴子这就着紧练了起来,所谓阵前擦枪,不快也光。” 陆鸿不绝莞尔,道:“老赵说的没错,倒不是诓他,水战是要弓箭,诸葛亮草船借箭不就是为了赤壁战曹操嘛。” 赵大成当即得意起来,趾高气昂地瞪了左虎一眼,说道:“你瞧,大人也这样说,总不会是假的罢!”其实他确实是随口胡诌,只是拿侯义开胃罢了,这几个人都是步军,谁也不懂水战是怎生打法,哪知道歪打正着,竟说得对了。 这时候侯义收了弦,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吃力地道:“算啦,老子不练了,好生耍两趟团牌,回头护着大人,也是正经事儿!” 左虎大拇指一竖 ,啧啧赞道:“猴子你这回算是开了窍儿了,你这箭就算像赵大成的嘴一样能歪打正着,那也不如护着大人周全要紧!” 赵大成轻轻扫了他一脚,笑骂道:“滚你的,老子的嘴哪回说得不是正话!” 陆鸿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嬉闹,看来打海匪的事情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心理负担,这是好事。他觉得这些人身上都有能打大仗的潜质,好好练上一练,说不定拉出去也是一支强兵。 这时侯义说道:“大人,您会不会拉弓,职下听说这东西就得练,照着三百根弓弦去拉,全练断了就是神射手!” 陆鸿摇头笑道:“这话约莫是夸大了,弓弦哪里这样容易拉断。不过我只会耍刀,射箭甚么的只能算中规中矩,就是仗着眼力好些罢了!”他望着草垛上稀稀落落的箭簇,忽然想起一个笑话,便道,“箭术差哩,也未必是件坏事。” 赵大成“哦?”了一声,问道:“大人,这怎样讲?” “我听说有位将军出征,即将战败之际,忽然飞沙走石,有神兵助阵,反败为胜,你们猜是甚么缘由?” 几人都问:“竟有神兵,这倒奇了,是甚么缘由?” 陆鸿笑道:“那神兵原来是垛神,只因这将军在校场上不曾伤他一箭,因此心中感激,特来效命!” 众人哈哈大笑,指着侯义道:“猴子,你快把那两根歪箭取了下来,好生祭拜垛神!” 侯义嘿嘿干笑两声。 …… …… 第二天平海军门口停了满了花花绿绿的驴车…… 陆鸿刚刚陪着洪成、杜康从田间回来,满裤脚都是泥泞,刚到门前便傻了眼。 “不是叫朱胤来的吗,怎么拖家带口的?”陆鸿奇怪地问小金子。 “俺一直跟着您哩,也不知咋回事儿。”小金子无奈地说。 洪成和杜康当然也都是摇头。 四人便“一步一个脚印”从辕门里进了大寨,耿四和朱青早已等着了,见了他便迎了上来,双双行了个军礼。耿四道:“大人,朱当家把商会里十几个排的上号的商户都约了来,现在正在指挥所里等着呢。” 陆鸿便问朱青:“你把文林郎的事情说了?” 朱青道:“说了呀,昨个回家便说的这事。” 陆鸿点点头,便径直往指挥所走去,边走还边嘟囔着说:“我可只要了一个官位,来这么些人怕不够分的……” 不一会到了指挥所门口,守卫的亲兵齐刷刷行礼,叫了一声:“将军!” 陆鸿抬手回了一礼,跨脚便进了门槛,这时已在屋里等着的十几个商贾齐刷刷站了起来,看起来有头有脸的,穿戴都挺考究。这些人向陆鸿深深作揖,乱糟糟地喊道:“草民朱胤(张三、李四)拜见将军(大人、指挥使大人)尊上。”说罢都盯着陆鸿的裤腿上犯愣。 陆鸿两面拱了拱手,笑道:“诸位请坐,且容本将拾掇拾掇,见笑了。” 众商贾纷纷 表示请便,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等着。 陆鸿带小金子进了内堂,踢掉靴子、褪下长裤重新换了一身新的出门,见众人都假装低头喝茶,便走到大案后头坐下,说道:“怠慢了诸位。”说着双眼打量一圈,落到坐在头一位的中年商人身上,暗猜此人便是朱胤。 众人一齐放下茶盏,连忙歌功颂德,大拍陆鸿的马屁,说甚么“民之典范”、“爱国爱民”、“我辈楷模”…… 这些人奉承话说得惯了,张口就来,只有朱胤一直坐而不语,颇有些卓尔不群的意味。 陆鸿便双手一压,让大家安静下来,这才说道:“诸位今日不辞辛劳,专程前来襄助,这才是商家楷模啊,足见各位忠君之心一片赤诚!回头本将定当据实禀明都督府,以资嘉奖。” 众商贾一个个喜动颜色,假如不是陆鸿在上,估计早已兴奋地吵嚷起来。 陆鸿转向朱胤,见其人相貌堂堂,天生一股英豪气度,倒有几分令人心折,便点头示意,说道:“想必这位便是朱大当家,幸会。” 朱胤徐徐起身,双袖一抖,拱手道:“正是朱某,得见尊颜足慰平生。” 陆鸿摆摆手,说道:“请坐请坐,咱们都是粗胚,不学那些读书人的说话。”顿了顿说,“昨日关照朱青说的事,你都清楚了罢?” 朱胤坐了半个椅面儿,面朝着上头,知道他说的是“文林郎”的事情,便点头答道:“将军示下的话,草民已经清楚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心照不宣。 陆鸿“嗯”了一声,说道:“那就好,咱们平海军要打海匪,苦于一来无船,二来缺少情报,就像瞎子光脚赶路,没到地界便自损一半。” 众人听他说的直白,都适时一笑。这些人虽然都能识文断字,但若论真正的学问,那是半点没有。因此听陆鸿说话平易近人,既不打官腔,也没有半点大官的架子,都觉亲近,本来一个个因为紧张而坐得腰背笔直,此刻都稍稍放松下来。 只听陆鸿接着说道:“所以哩,向各位所求不多,有任何海匪的消息,都可以告知本将,我会叫录事处一一记录在案,来日论功行赏,少不了要请都督府或是州县颁下通告文书,给各位表彰嘉奖。” 众人一个个都激动起来,忍不住交头接耳,屋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嘈杂声音。这些商人有的从保海县,有的从青州专程赶来,并未奢望太多,所诉所求不过就是为了官面上能够露一回脸,门楣上也添几分光彩。 今日陆将军却说不仅会表彰,还有都督府颁下通告,那是得上告示的好事情啊!当然都是分外之喜,因此激动之下都忘了些礼数。 朱胤却是独个儿正襟危坐,因为他是知道底细的,真正的戏肉还在陆大人手里遮掩着,这些虚无缥缈的表彰与那件东西比起来根本不算个事儿! 他五万贯捏在手里,自然是有更大的野心,岂能同这些人一般…… 而他的野心,就是那个文林郎! 第一百二十七章 清缴海匪(四) 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站起来作了一揖,恭恭敬敬地说:“大人,草民的船是头一个出事的,当时贼船从北方赶来,因此猜测海匪应当盘踞在北面小渚岛一带。” 陆鸿刚要搭腔,那人对面一个精瘦的商人便反驳道:“不对,我的船在东边出事,八成是在岐岛一带!” 那胖子不依不挠,仍然犟嘴说:“定是在北,我两艘船一个往平州一个往登州,若依你说,为何去登州的反而没事?” 那瘦子说道:“我也是去的登州,我便出事了,又怎么说?” 这时坐在瘦子边上的青州白三爷拉了拉他的袖子,心平气和地劝道:“坐下罢,你二人说的都不对。” 他本是好心,谁知那二人都不服,一个问道:“怎么不对?我分明在彼处被抢,海匪怎么能既不在小渚岛,也不在岐岛,还能长翅膀飞不成?岂有此理?” 另一个说道:“要么就是海匪奸猾,故意从小渚岛迁到了岐岛,这叫‘狡兔三窟’,合情合理,怎么就是我错了?” 陆鸿眉头一皱,却没做声,早先拿起来准备记录的笔在纸面上悬了半天,此时又放了下去,这两个家伙真的不是来搅事情的? 他忽然有些牙根痛——这是又着急又上火! 可他偏偏无可奈何,这帮人既不归他管辖,又不在军籍,而且是巴巴赶来帮忙效力的,万万不能将他们轰打了出去,否则要教旁人齿冷。 那白三爷在青州也算是有几分头脸的大贾,见他二个小商居然不分青红皂白来和自己顶撞,顿时大为光火,怒斥道:“你二个简直是胡搅蛮缠,没得污了陆将军视听!”他不再理会二人,站起来向陆鸿拱手道,“大人,容某禀报:前番小人有两艘船出海,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小的在前头先行,打算去沧州;大的去平州。谁知刚一出海,小船便遭了匪患,几十样香料被强抢一空。小人那大船上载得有押船的护卫,因此便大胆追了上去,一直追到东北方鹦鹉岛,才见到岛外好几艘中料船,都是战舰!好在海匪得了手过于大意,因此竟没发现小人的商船,护卫见贼势大,便急忙转了回来。” 陆鸿总算听到了些可用的消息,便确认了一句:“就在鹦鹉岛上?大概有多少人?” 白三说道:“这个不大清楚,按照那几艘船的满载,总得一千三五百罢!” “嗯……”陆鸿抚着下巴,沉思不语。没想到这些海匪用的还是战舰!那么情况便非比寻常了…… 他不禁开始联想,东莱守捉的人为何不肯出兵,按理说即便真的不想出兵,也该先答应了,到时候完全可以消极怠工应付差事,至少不需要把李毅得罪死了。 正常情况下也大都是这种做法,可是那日东莱守捉使遣信言辞激烈、态度坚决,倒好像是出兵一事触了他多大的逆鳞,今日回想起来,隐隐然觉得其中或内情! 陆鸿虽然心中这么想,但是脸上不动声色,他见朱胤在旁使了几个眼神,便点点头,扬起声音向门外喊道:“请范录事来!” 说着向那白三问,“你被劫时海匪一船多少人?” 白三不假思索地说道:“只四五十人,舱下摇橹的不计。” 陆鸿提笔记下两句,便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转向众人问道:“那么请问哪位当家的商船与海匪碰头厮杀过,歹人战力如何,几分章法?” 这时一个人站起来拱手,惭愧地说:“禀告将军,小人是北海县的,因本县几位商会朋友都遭抢劫,人货损失惨重,所以同行的凑在一处,打算各约打手乘船下海,找匪徒报仇……”他摆了摆头,哀声叹道,“几人家中帮工加上外请的打手、帮会,七八十人,其中十几名都是团练出身。谁知海匪是找到了,但是最后回来的只有一个,还是被人放了回来勒索赎金的!” 在场众人听了都吸了一口凉气,同时也为这位的遭际感到同情——虽然不知道捉了多少个,但是抚恤加上赎金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再见这人穿着一身灰布袍子,与在场众人各色的锦绣袍服格格不入,多少也便猜到他的结果了。 当即便有人插嘴问道:“老哥,那对方是多少人?” 那人向问话的点头示意,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也是四五十人,根据小人家里逃回来的帮工说,他们全都训练有素。有个头目指挥,好像行军打仗一般,进则击鼓、退则鸣金,进退之间井然有序……” 陆鸿忽然眉头一皱,随即便舒展开来,问那人道:“这是你那帮工的原话吗?” 那人点头道:“差不多是的,小人半点不懂,更加杜撰不出。” “你那帮工读过书没有,平日里瞧戏不瞧,听大书不听?” 那人头摇得拨浪鼓似得:“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平日但有闲暇便去赌钱消遣,有时赌鞠赛、马鞠赛,下了注就跟在边上瞧,有时一整日都在鞠场,店里活计也不晓得干——若不是瞧他做活的时候肯卖力气,早都遣走了。”他不知道陆鸿问这些是甚么意思,便道,“大人,您问这做啥?” 这时恰好范翔来了,陆鸿便道:“范录事,你让耿四带他的人,跟这位当家去北海县,把那帮工捉住!”说着站了起来,将自己的腰牌摘下来,说,“告诉他做事低调些,毕竟不是咱们的地盘——真遇到事儿再把我腰牌掏出来。” 范翔接过腰牌,躬身退了下去。余下众人都有些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好好的就要捉人了! 陆鸿便向刚才那位说话的商人道:“好了,有劳这位当家领着边军走一趟,先到录事处找刚才那位范达人,留下姓名、籍贯、做的哪一行买卖、甚么商号……。” 那人深深作揖,苦笑道:“还有甚么商号,几日前已经尽数抵债了,只求将军能捉住匪徒,还小人一个公道罢了……”说着佝偻着身子便往外走,众人都唏嘘感叹。 陆鸿便向大伙儿道:“请诸位也都到录事处范大人那里,笔录各家的消息,也好来日论功行赏,必须注明消息来源,出自谁人之口——小金子,叫厨房做一道宴席,军里略备薄酒,聊表敬意。” 各人都是大喜,皆称“大人客气”,这便陆陆续续地与陆鸿拱手暂别,出指挥所去了。 房里只剩下陆鸿与朱胤二人。 那朱胤从袖筒里摸出一张纸条儿来,弯下腰恭恭敬敬地交到陆鸿手上,说:“大人,这是在下整理所得,请您过目。” 陆鸿奇怪地接了纸,旋身回到案后,铺在桌面上仔细瞧了瞧。只见那纸上详详细细地列了一总概海匪的信息,包括地理、人数、船数、每次出海人数、大致活动区域等等…… 这些信息当中凡是已经确认的分作一部,未经查证或者来源不详,又或与别家消息相矛盾的又作一部,清清楚楚标示出来。 总的来说,陆鸿所需要的内容上面全有,而且看起来也不可能有人会比这详细。 只见朱胤施施然一笑,说:“大人,从海匪头一回动手,在下就派人搜集消息。至今所确切掌握的,海匪一共一千六百人上下,这是加上后期投靠和收编的;驻扎在鹦鹉岛、海战船只六艘。在下也查到,这些人绝不是普通渔民或商客落草,而是与南唐人、贵军东莱守捉、东牟守捉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他说着向门口望了一眼,“刚才北海县的那位贾先生,从前是做布匹生意的。他的那个帮工,想必大人也有所怀疑了,在下已经查过,这人现在辞了工,每日大赌,听说暗地里发了一笔财富……”说着微微一笑,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陆鸿便皱起眉,带着三分责备的语气道:“你既查到这些,为甚么不早些拿了出来,带这许多不相干的人来作甚?” 朱胤哈哈大笑,傲然道:“不将这些人带来给将军瞧瞧,怎显得出在下手段!咱们买卖家须得货比三家,方知实惠,今日就是让大人比一比,这个文林郎出得值也不值。” 陆鸿顿时无话可说,这人将自己比作货物,倒算得上是商人本色,一番话说的也是足见坦诚。他隔了半晌,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怪不得朱当家的买卖能做大,你这先人后己,想他人之所想、虑主顾之所虑,把主顾的观感放在首位,才是真正的生意经啊!” 朱胤更加抚掌大笑,击节赞道:“知我者大人也!没想到大人年纪轻轻,居然这样通透!” 他说着摇了摇头,可惜地说:“非是朱某藏私,只这句生意经不仅拿来点过我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即便是刚才那些同仁,也多多少少受过在下的暗示,可是没有一个人能领悟!”他摊开手,颇有些无奈,“原以为这天下间知己之人唯有神都庞氏,谁知大人也是个中高手,不怪年纪轻轻便登高位……” 朱胤一个劲儿地吹捧,陆鸿倒也受用,当下微微一笑。 他难得遇上一个能说道两句的人,也便打开心扉,侃侃而谈:“也没甚么,‘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商道也是天道,兵道也是天道。商家买东家之有余而补西家之不足,是为买卖;兵家以我之有余攻彼之不足,则胜,反之则败!咱们讲一理通百理通,就是这个道理。天下间所有的‘道’都是殊途同归罢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清缴海匪(五) 朱胤初时觉得这个年轻军官只是中规中矩,行事说话也不见得有几分威风;待得几轮问答下来,自己几个试探的眼神都被陆鸿稳稳接住并且完全会意之后,这才开始刮目相看,觉得这陆大人能做到这个位子果然还是有些本领;等到陆鸿一口便点出了他做生意的成功法则,心中震动之余,还存着一丝侥幸,只猜测此子必是受过高人指点…… 可是听到此处,朱胤已经是惊骇难明了,因为他的商道完全是遵从黄老之道,奉行老子道派,刚才陆鸿所说的“天之道”,正是他们家祖上从《老子》之中总结出来的商道总纲! 朱胤以为陆鸿看破了自己的家底,试探地问道:“敢问大人师从何人,师出何派?” 陆鸿奇怪地想,怎么到了大周还有这么多学派吗,而且他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过去”在现代学到的,和《神机策》没有任何关系,这位朱大当家不会因此而怀疑到神机门头上去。他摇头道:“无门无派,只是自己的一些感悟罢了……” 朱胤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道:“既然大人不肯说,那也罢。根据朱某所知,天下之间真正的骁将有三:本朝司马巽、韩清,南唐姜炎;今日看来,将军他日也必跻身其中,堪比战国白、王、李、廉四大名将!”他说得认真之极,显然是发自真心。 但是陆鸿并没有因为他诚挚的恭维而感到高兴,恰恰相反的是,朱胤突然提到的这三个人,恰好都是神机门人,这种恭维话在陆鸿眼里却变成了一再的试探和暗示!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果断地拒绝在这件事情上继续讨论下去,直接转回正题,说道:“好了,闲话不多说,我找朱大当家来,还想请你提供两样,一个是船,一个是人!我要两艘船,全部配齐船工、护卫,舱下留空,我要用。” 朱胤是个乖觉之人,当即便知计策,他双眉一轩,沉声道:“这个好办,两日之内便能办成,最好再加些货物——既然是做戏,那边做到足数!在下明日便派人放出风声,就说望东楼打算趁着最近海上平顺,冒险出一趟海……” 陆鸿喜道:“这个法子好,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海匪的战力,假如真像那位贾老板说的,那还是凶多吉少!” 朱胤道:“将军审罢了贾老板的帮工便知,据在下了解的情况来看,此人勾结海匪的可能性极大,就连那些收到赎金陆续放回来的人当中,也都相当可疑;因此或许并没有他们说得那样玄乎,海匪们仗着战船坚利,在海上打咱们肯定吃亏,损失不会小了,假若能够上岛,那些蟊贼应当不足为患!” “希望如此罢!” …… …… 当天晚上,耿四带着人回到了平海军,随同的还有那位五花大绑的帮工,紧跟着指挥所便戒了严,所有人都能听到其中传来的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呼喊声,在寂静的夜晚之中显得格外渗人。 到了后半夜,负责主持“审讯”的赵大成才得意洋洋地从指挥所出来,随后二团校尉左虎便奉了平海军指挥使陆鸿的 命令,率领两哨人马,带着将军手令夤夜赶往北海县,以“军机要务”的由头闯开宵禁,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十几个陆续返家的俘虏一并捉到了平海军。 事后北海县的县令曾经上都督府大告平海军的刁状,说以军指挥使陆鸿为首的一干军官、边军强行插手地方政务、掳掠人口,并且涉嫌私设公堂,与土匪无异! 结果这位县令的“正义”非但并未得到伸张,反而遭到都督府一顿无情的驳斥,让他看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准干预军务,否则视为海匪同党处置! 告状的县令反成被告,看起来十分荒诞,其实是陆鸿早已做足了工作,他的每一步行动计划都细致无遗地报告了都督府,帮工及俘虏等人的口供罪证也都一并由嫌犯画押交到青州备案! 因此北海县县令人还没到青州,都督府便已经单独向平海军发文肯定了陆鸿的做法,并且表示了绝对的支持! 这县令碰了一鼻子灰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 而从帮工等人的口中,陆鸿等人也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这帮所谓“海匪”其实就是去年一场大战之中东莱守捉、东牟守捉两军的逃散败兵,其战斗力不言而喻,与普通落草土匪只是相差仿佛罢了! 既然人也捉了,罪也定了,而平海军在北海县大张旗鼓的捉人也不再是甚么秘密,为了防止消息泄露到海上,陆鸿便立即下令,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出海,要在海匪得知此事之前完成他的计划…… 二月初一的清晨,两艘“全副武装”的商船便从青龙港出发,缓缓地向平州驶去。 赵大成则带着两千余边军,在港口中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海接应。 宽大的船舱里,一百余名边军靠在舱壁两边,一个个抱着长弓、横刀闭目养神——原本将船舱隔成几十个小间的木墙已经全部撤去,因此这中间显得空荡荡的。 侯义跟在陆鸿的身侧,旁边还有小金子、以及刚刚赶回来的三流子,陆鸿的十几个亲兵并没有全部带来,这些人当兵日短,不熟战阵,强行带出来反而碍手碍脚。 两艘船从起航至此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到了甚么地界了。这是船身忽然毫无预兆地剧烈晃动了一下,小金子一个没坐稳,“哎唷”一声向前扑了个狗吃屎。 三流子咧嘴笑道:“怎,金大将军,这会再练功可不赶趟儿!” 小金子有些害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瞧着陆鸿嘿嘿傻笑两声。 陆鸿头一回乘船出海,一直忍着一阵阵的烦躁意味,但此时也给他逗乐了,笑道:“等会动手的时候可不兴站不住脚,船上不比陆地,千万小心着些。”这一说一笑只见闷在胸口的一股浊气便消散不少。 小金子道:“咱们为甚么不直接大军坐船过来,那不是省事多了?” 陆鸿摇头道:“不成的,万一给他们巡逻的发觉,发了消息给岛上,到时候他们尽驱战舰过来,咱们可打不过,就算勉强接舷打赢了,也得损失惨重!” 三流子伸手在小金子脑壳上一敲,说道:“你个傻的,咱们这是商船,运气不好的话,给战船迎面一撞就得断成两截;而且敌人海舰全靠橹桨驱动,前后进退自如,单捉一艘还成,五六艘一齐过来哪里捉得住——没事多找人请教,少问这些傻问题。” 小金子这才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时船身的晃动愈发剧烈,舱里发出一连串低呼,许多边军都开始摇摇晃晃,根本坐不稳当。 本该在甲板上的护卫头领沿着木梯噔噔噔走了下来,扶着舱壁边上士兵的肩膀,跌跌撞撞地走到陆鸿身边,满脸歉意地说:“将军,遇到一股大风浪,您坐稳了。” 陆鸿虽然一直强装镇定,此刻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只好苍白着脸色,勉强笑道:“没事,遇到敌人没有?” 那护卫头领摇头道:“没有,这样大的风浪,恐怕海匪的巡舰也得暂时停下来避风头——这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谁也拿不准!” 陆鸿说了声“知道了”,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说:“走吧,我跟你上甲板瞧瞧,透透气,这舱里太矮,压抑得紧。” 那人道:“也好。”说着便扶住了陆鸿,两人相跟着上了木梯。 这船舱平日只是堆放货物和船工休息之所,因此只有一人高,陆鸿人高腿长,更加觉得气闷。 他三两步便上了木梯,眼前豁然一亮,已到了甲班舱中。 陆鸿举目望去,只见十余名护卫穿着厚厚的棉袍、披着蓑衣,稳稳当当地扶在护栏之上,随着船身的颠簸而上下起伏,几堆显眼的盐包整整齐齐地在甲板中心码放,用粗绳索结结实实地捆缚着。 耳边风声阵阵,波涛轰鸣,眼看着远方土垅一般的浪头缓缓翻卷,到了近处,居然已好似小山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此时的船帆早已收卷起来,只要浪头一过,船工们便趁着间隙喊着号子奔忙起来,但只要大浪一来,便各自默契地四散掩蔽。他们这艘船后面,还远远地跟着一艘,跟这边差不多,由孙山带着一百个边军躲在舱里。 陆鸿深深吐了口气,望着那护卫头领,问道:“张头儿,你们跟海匪打能有几分胜算?” 那张头儿连忙弯下腰,说道:“不敢,大人叫我小张就成……咱们和海匪打是半分胜算也没有的!”他话一出口,似乎觉得有些过于长他人志气了,便解释道,“咱们的船甲板高,下舱深,船身宽阔脆弱,那是为了多装货物;海匪乘的是艨艟,船身狭长,航速极快,而且四周蒙皮,坚固无比。他们对敌时既粗暴又简单,只需远远地追过来用冲角撞击,咱们的船便破了,假使一击不中,只需退开了再冲,总是立于不败之地。那时海匪们便趁乱登船,杀人越货,所以天生上咱们便处于劣势。” 陆鸿点头道:“那这艘船是必定保不住的了?” 张头儿摇摇头,肯定地说:“九成保不住,不过咱们多备了飞爪钩铙,只要海匪艨艟近身,他们也是逃脱不了,到时候咱们放小艇抢船便可。” 第一百二十九章 清缴海匪(六) 陆鸿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而且颇有信心,自己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便放了下来。他在陆上遇敌时总会保持冷静,再强的敌手也能想出各种法子周旋,但是唯独在这茫茫瀚海之上,只觉空有一身本领、满腹智计,却毫无用武之地,不由得颇为沮丧…… 这时最后一个浪头掀了过去,船身微微一晃,海面上突然好似静止下来,只余徐徐微风,带着腥咸之气轻拂而来。 果然就像张头儿说的,这海上天气说变就变,方才一言不合便起大浪,此时却又突然平复如昔。 那张头儿松了一口气,正在指挥者护卫们回舱里来更换衣裤,却感到手臂一痛,被身边的陆鸿死死地攥住了。 “大人,甚么事?”张头儿疑惑不解地问。 陆鸿松开了手,往右侧一指,道:“你瞧那是甚么?” 张头儿手搭凉棚望去,只见海平面上一个毫不起眼的黑点,正时隐时现,他心中一紧,连忙叫道:“来个人,上桅杆去瞧瞧!” 当即便有左近的一个船工缚了绳索,麻溜地往桅杆上攀爬。陆鸿见那人光着一双脚,两腿交错盘着桅杆,不一会便爬到了顶端。 只见他湿漉漉的衣衫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双眼却一眨不眨地望着远方,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滑了下来,说道:“是一艘船,过来了。” 张头儿连忙吆喝一声:“备战!”跟着便听船头上“呛啷啷”一阵响,护卫们刀剑出鞘,都紧张地看着远方。 这时侯义把脑袋伸了出来,战战兢兢地问道:“来了?” 陆鸿点头道:“把人召集起来,随时准备上甲板。” 侯义答应一声,猫着腰又下到舱里。 不一时那黑点越来越大,已经渐渐显出船型,商船上的风帆已经张到最大,船只在舵手的操控下呈曲线游走,以免对方轻易看准方向,击中侧舷,后方那条商船也是一般行径。 对面那船忽然掉了个方向,从商船前方兜头绕了过来! 此时已经相隔不远,可以看见那的确是一艘艨艟快舰,整艘船体用牛皮蒙盖,旗杆上烈烈翻卷的黑旗清晰可辨,只见艨艟侧面开出一排桨口,摇橹纷飞、浪花急溅,划出一道白花花的水痕,劈波斩浪而来。 那舱壁上箭孔矛穴森森直指,叫人不寒而栗!敌船头上十余名衣甲鲜明的海匪呼喝呐喊,在海风之中听来,依稀是叫陆鸿等人速速投降。 那张头儿冷笑一声,下令道:“侧舷偏六分,船头迎上去——大家飞爪准备!”上上下下二十余名护卫闻声都动了起来,纷纷从货仓里往外递送胳膊粗细的飞爪,陆鸿定睛一看,原来所谓“飞爪”便是将二齿铁锚改作四齿,尖端磨光,既重且利。 那飞爪上都连着绳索,一盘盘堆在甲板之上,旁边放着几十杆三丈长、头端带铁钩的钩具,想来便是那“钩铙”。 张头儿紧跟着向舱下叫喊:“各位边军兄弟,请靠右侧的莫倚靠舱壁,马上 要撞船了!” 底下侯义连忙发令指挥,顿时上上下下一片喧闹,却井然有序地各司其职,此时后面孙山带领的那艘船掉转方向,朝那艨艟退路包抄过去! 忽然敌舰十八杆橹棹越划越急,整个艨艟竟然带着呜呜风声一头冲撞上来,“轰”然一声巨响,整个商船险些儿侧翻过来,在海面上一震摇晃,甲板上所有船工、护卫都是东倒西歪,惊叫连连,船身弹回去时又在冲角上击撞了一下,舱壁豁然破了一块巨口,冰冷的海水哗哗地直往舱中倒灌! 张头儿一声令下,所有护卫都挣扎着爬起来,随即十余个飞爪便接连抛掷下去,但听得“喀拉拉”一串连响,好几个飞爪砸破上层的舱板,飞进船去。 只听得艨艟上海匪一阵惊呼,商船上早已事先安排好的小艇接连放入水中,侯义不用陆鸿招呼,便带人登上小艇,两面包抄而去。 由于商船甲板本身略高于艨艟,此时缓缓下沉之后已渐渐与其平齐,只是侧翻严重,陆鸿等人当即取出钩铙锁住艨艟船头,剩下的边军各抬木板搭成跳板。 这时只听对面一声叫喊:“咱们中计了,快撤……”话音未落,商船上一箭射去,正中此人心口! 陆鸿回头望去,只见那张头儿正从腰间囊中取箭填弩,一发箭便射倒一人,原来此人竟是个神射手! 贼船刚要后退,孙山所在那艘商船已经缓缓靠了过来,刚好抵住艨艟船位,顿时叫它动弹不得。 一番搏杀很快便接近尾声,艨艟上几十名海匪也只仗着船坚角利在海上耀武扬威,此时遇到人数占优又准备充分的正规军,近身肉搏之下哪里还是敌手? 这边弓弩箭矢一阵压制之后,登上敌方甲板的边军便在侯义和三流子的带领下一路砍瓜切菜,三层船舱上上下下追砍过两遍,就已经被杀得所剩无几。 “清点人数,孙山立即发讯号让赵大成带人过来,撤掉飞爪、钩铙,立即开船向鹦鹉岛出发!”陆鸿一声声令下,当即有人陆续领命而去,他扫了一眼剩下的几个俘虏,“把人带进来。”说着走进甲板上第一层船舱之中。 陆鸿原先那艘商船上的人员已经全部转移到了艨艟上,孙山所带的人也返回本船。这艨艟实际载员一百二十六人,包括橹手三十六人、士兵九十人,它不像商船那般有宽阔的货仓,因此此时陆鸿这一船人上来,甲板上已经站得满满当当。 侯义一面分派人手到二层舱和下舱去各守其位,一面将伤员运到孙山那艘商船上救治,但听下方孙头儿下令,早已就位的橹手齐声喊着号子,将十八面桨摇动起来,艨艟渐渐从商船的破壁之上退出,跟着便听到“嘭嗵”一声响,朱胤借的那艘商船彻底侧翻下去,不久便沉入了海水之中。 “把这两个带下去先。”海匪一共六人,陆鸿挑了三个看起来稚嫩些的海匪留下,剩下三个留一个跪在眼前,另外两个叫侯义带到下方去。 “岛上有多少人?”陆鸿 看了一眼跪在面前的海匪,问道。那三个最大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押在一边瞧着,看起来都还算镇定。 被人压着跪在地上的中年海匪更是一脸戾色,冷笑了一声,嘶哑着嗓子说道:“老子……” “砍了!”陆鸿知道他不会配合,懒得废话,直接下令杀人! 三流子刚才登船时已杀得兴起,此时更不迟疑,手起刀落,那人连个惊恐的表情也没来得及做,便身首异处。三流子也算是经验老道,刚刚砍下脑袋便瞬间翻过刀面压在脖子的切面创口之上,那海匪胸腔内的鲜血便冲击在刀面上激洒了一阵,顺着刀身、刀尖聚成一道血线滴在地板之上,并没有喷在对面的陆鸿身上。 陆鸿正襟危坐,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直接向手下示意再带一个上来,说话的时候三流子刚刚砍下头,并用刀面挡住了血。两人一个浑不在意,一个信心十足,将杀人这件事当成了呼吸一般平常。 那几个年轻的海匪都吓得傻了,他们跟着那些大盗们劫杀商船的时候,至多也是一刀一个,哪有杀了人还这般冷静封口挡血的! 他哪知道陆鸿们是在战场上死人堆里挣扎出来的,当日?水之畔、泗水之畔,哪回敌人的刀尖递到眼皮子上了,自己没功夫去挡,都是同伴们送一刀,借一脚,互相帮扶护持着,这才活到了今天。因此他们每个人既敢拼死去遮护同伴,也对身边的人绝对信任! 等到那死尸腔子里的血喷尽了,三流子刀背弯处一挂,便扫到了旁边,自由护卫拖了丢下海去。这时侯义刚好带着第二个人上来。 这人看了一眼地上拉成一条直线的鲜血,在看看那三个年轻海匪们惊惶的神色,显然不敢再像头一个那般嚣张了,侯义在他膝弯里轻轻一踢,便顺势跪在了血泊里。 “岛上有多少人?”陆鸿还是老问题,不过这回他把自己的辟水刀拔了出来,来来回回用拇指肚刮着锋刃。 那人迟疑了半晌,唇皮动了动,并未说话,不过他猛然瞧见面前的将军眼中光芒一闪,心头正生出悔意时,只见一道寒光划过,“咔嚓”一声,自己的手臂便“扑通”掉在了地板之上! 这人刚要惨叫,三流子将手里的绑带一勒,绕过他脑袋便死死栓在了脖颈上,勒紧了喉管,只让他发出一声声低沉绝命的嘶吼。这人双腿乱蹬,剩下一只手在空中胡乱舞抓着,颈上血管根根崩起,一张脸憋得通红,口中还不断地喷着血沫。 那三个年轻海匪早已面无人色,一想到自己即将遭遇的酷刑,冷汗都禁不住直流下来…… 陆鸿给了个眼神,三流子便放开了他,稍稍退后一步。 “说罢,有多少人?”陆鸿又问了一遍。 那人单手捂着脖子,上气不接下气,急促而嘶哑着道:“六千、六千——有六千人!” 船上所有的边军听了都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串“嘶嘶——”的声响。难道前头情报有误? 第一百三十章 清缴海匪(七) 陆鸿听他喊说岛上有六千海匪,便把目光转向那三人,冷冷地问:“他说得对不对?”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中间一个年纪最小,终于抵熬不住,浑身一瘫,流泪哭喊道:“八哥,你就认了罢,我受不了了……” 听他这么一说,三流子不等陆鸿吩咐,就拿刀在那人身上划了七八道,也不杀了,叫人直接丢进海里喂鱼。 不一会侯义押了最后一个人上来,那人显然在下面听足了动静,没等人问,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丧着脸交代道:“禀告大人,岛上有一千六百多人,小人若敢欺瞒天打雷劈!” 陆鸿往那三人身上瞟了一眼,那三人早已吓破了胆,此时除了一个劲儿地点头,已再没别的念想。 “你们岛上有几个头目,最大的官儿叫甚么,哪里人,是甚么出身?”陆鸿没给他一点缓冲的时间,接着便问。 “有三位当家,大将军是陈安峰,不知哪里人,以前是东莱守捉副使……” 三流子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原来是败兵成流寇,竟有脸跟老子一般姓陈,简直是豁牙子拜师傅——无耻之徒!” 陆鸿把辟水刀一抖,洒去刀刃上的血珠,收回了鞘里,说道:“你把鹦鹉岛上所有的哨岗都交代出来,上岛之后按我说的办,保你一条小命,否则后果自负!” 那人连忙磕头:“陈大将军今日不在岛上,听说是去东莱交‘例钱’了,因此今日没人管束,小的出门时港口根本没设岗哨——小的愿意戴罪立功,一切但凭将军吩咐。” 陆鸿满意地点点头,说了如此如此,那人一一遵命。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头儿走进舱来禀报:“大人,前头就到鹦鹉岛了,只有几艘空船。” 陆鸿问道:“孙山跟上来没有?” 张头儿说道:“孙校尉就在后头一里,咱们走的慢,没丢下。” 陆鸿走到甲板上望了一眼,果然见到孙山的商船慢悠悠跟在后头,前方一大片岛屿,树木枯疏、房舍俨然,几艘式样相同的艨艟漂浮在岛外,各用铁锚、绳索固定着。 此时岛上已经是一片炊烟袅袅,到了近处甚至能听到喧哗人声,吆五喝六好不热闹。兴许是有人瞧见了来船,几十个穿着杂色军服的汉子正奔出岛上的村寨,在一片稀疏的丛林之中穿行,一溜烟向岸边跑来。 “他们是来帮忙停船卸货的……”刚才被审问的那人不知何时已被三流子押到了外面来,在陆鸿身后解释道。 陆鸿冷笑道:“船是要停的,‘货’却不用他们卸!”这时那批人似乎发现了船上不大对劲,都在半路停了下来,跟着便有几人迅速返回来处,约莫是拿兵刃叫人去了。 不一时岛上响起一连串嘈杂的锣鼓声,本来一派祥和的岛村突然便炸了锅,到处都是呐喊奔走的人,紧接着便有数百人提着明晃晃的横刀出来抢船。 “加速前进登岛!” 这一声 令下,两侧橹桨拍水声骤然急切起来,艨艟战舰当即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蹿出去,直奔岛滩! 陆鸿瞪着身后那海匪,寒声道:“莫忘了我交代的事情!” 那人也十分光棍,梗着脖子道:“放心罢,我齐秃子说一是一,您现在若给小的换一身皮,小的转眼就认自己作边军,给您卖命!” 陆鸿没想到这人弃暗投明得这样彻底,也有些无语,只说:“你省省罢,留着这条宝贝性命等着朝廷发配。” “行嘞!”齐秃子点头道,“全凭大人主张!” 艨艟越行越近,岛上的人也眼看着逼近岸边,若是给他们在滩涂上布好了阵势以逸待劳,那么边军下船便死,根本没有反击的可能! 侯义和张头儿看着不断自丛林中涌出的海匪,心里都紧张起来,恨不得艨艟再长两个翅膀飞到岸上! 这时那齐秃子忽然大喊一声:“兄弟们快跑,朝廷派三万大军来啦,陈将军已经被杀啦……” 他喊一句“陈将军被杀”,三流子在旁听了颇不是滋味儿,举刀在他后颈虚比了一下。 原本已经奔到岸边的人脚步明显一滞,都动摇起来。 此时艨艟一震,猛然顿止下来,船底已经冲进沙滩搁浅。三流子将齐秃子往后一丢,大吼一声提刀便跳入海水之中,张头儿带人在船上一通攒射,岸上的数百海匪顿时骚乱起来。 陆鸿亲自跳船下海,船舱里的边军一波一波涌出来,前赴后继地紧随其后。 那齐秃子果然投诚得彻底,一直在船上大喊:“官兵战船马上就到,兄弟们快逃命罢!” 岸上那些人进退两难,甚至有几人已经开始掉头逃跑,忽然从岛上奔出一名军官,斥骂一声,一刀一个便将那几个逃跑的海匪砍了,跟着便连声下令堵截! 陆鸿刚刚踏上沙地,便喊道:“三流子退回来,原地结阵!” 冲在头里的三流子刚刚和几个落单的海匪交上手,闻言连忙后退两步,拉着身边几个边军三人一组,结成品字阵,三个小阵合一个中阵,三个中阵再合大阵,一阵二十七人,不一会结成四个阵势,整整齐齐轮番向岸上的海匪冲击。 那些海匪都是散兵游勇,哪里抵挡得住,顿时被杀得后退不迭。 那海匪军官连声喝止,终于约束了几十个死党部众,顶着边军杀了一阵,此时岛村里一骑黄马飞驰而出,后面跟着数百员衣甲鲜明的海匪,凶恶喊杀而来,依稀正是东莱守捉的装束! 只见那马上军官举着一杆陌刀,杀气腾腾地冲入边军阵势,手起刀落便砍伤二人。跟他出来的那批人齐声喝彩:“二将军神勇!二将军威武!” 那人一面招架住侯义和三流子的夹击,一面向先前那名海匪军官骂道:“老三,你他娘的睡女人睡成了软脚虾?” 那“老三”被他激得脸上一热,提刀便从人后杀了出来。那护卫首领张头儿刚好赶到,抬手便是一 箭,正中那老三右眼! 那二将军见状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敢杀我兄弟,纳命来!”勒马便向张头儿杀来。 这边陆鸿见状,判断出了战马的路线,垫步斜走,辟水刀自下而上斜撩上去。那二将军冷不防用陌刀一挂,“呛啷”一声,陌刀刀刃上便磕出一块缺口。 那二将军着身不稳,向后载下马来。 此人也是个沙场老手,背脊贴地一翻,一杆陌刀使得水泼不进。陆鸿当即猱身而上,乒乒乓乓打了一通,不一会但听“嚓”地一声响,那陌刀的白蜡杆竟被辟水刀削成两截! 那二将军只是一愣,又将断刀断杆分持两手,合身扑上,口中大呼酣战! 这时孙山那只船也到了岸边,眼见岸上边军人数太少,已经渐渐不支,连忙率人支援过来。 陆鸿没想到这二将军竟是一员猛将,而且越战越勇,手里一杆、一刀使得风生水起,他挂念着周遭战事,根本无心恋战,而那二将军全身心都在眼前的对手身上,竟给他打出了一股不死不休的疯劲儿。 那张头儿举着一张弩,瞄着二人翻翻滚滚的人影,根本不知射向何处。正着急之时,忽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孙山手提长棍,足下疾走,大喝一声:“将军退后!” 陆鸿闻声勉强接住对方一记,连忙贴地滚出,只见那孙山一条长棍使得虎虎生威,颇见章法,竟把那二将军逼得连连后退。 忽听“咔嚓”一声,那二将军单膝跪地,小腿上被孙山扫中一记,已将腿骨打折了! 那孙山一记回风棍,劈在他的顶门,顿时脑骨塌陷!那二将军栽在沙地里,浑身不停地抽搐,断刀断杆也撒在身边,眼看是不活了…… 那齐秃子不知何时也跟上岸来,见状大喊:“二将军、三将军都死了,大伙儿快逃命罢!” 这一声喊过,海匪果然军心大乱,当即呼嚎溃败,一千余人被一百多边军一路追砍,从沙滩到村寨间的丛林之中,满路都是尸体。陆鸿带人追到半道儿,发现越到村寨返身抵抗之人越多,身周的边军伤亡越来越大,连忙下令退守岸边。 两边互相僵持着,忽听海上擂鼓声响,数十只大大小小的商船在海平面上练成一条灰线,正极速向岛上迫来。那些船上尽挂“大周”旗帜和“平海”军旗,赵大成终于带人赶到了! “老赵怎么来得这样快?”侯义奇怪地道。 陆鸿笑道:“这家伙怕是违了我的军令,没等信号便赶来了——传令下去,把岸边所有艨艟全部开走,防止海匪反扑抢船!” 剩下的边军齐声遵命,分赴各舰,断绳起锚,那齐秃子在陆鸿的船上帮手帮脚,忙得不亦乐乎。 果然众船尚未离岸,岛上的海匪又冲杀出来,直奔岸边的六艘艨艟! 这时边军们已经各自就位,橹桨翻飞,艨艟带商船一共七艘,全部驶出了一箭之地,只留下海匪们木然立在岸边,望洋兴叹…… 第一百三十一章 清缴海匪(八) 陆鸿越看越觉得奇怪,不是说岛上只有三位当家吗,一位去了东莱守捉交“例钱”,两位留在岛上刚刚战死,怎么这些人还能组织反抗? 他把齐秃子叫来,问道:“你不是说今天陈安峰不在岛上吗,怎么似乎还有人在指挥?” 齐秃子见他怀疑起来,顿时苦着脸道:“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属实,不过岛上还有一位李公子,虽然不带兵,却能使得动三位当家……” “那你不早说!”三流子一把捉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问。 齐秃子无奈地道:“不怨小的,是将军没问啊……” 陆鸿挥挥手哦叫三流子放开他,又问:“这位李公子是不是叫李密源?” 齐秃子摇头道:“不清楚叫甚么,不过应该是单名,有一回隐约听到二将军说起甚么公,就是那个李公子,不过小人还没听真切便被赶开了。” 三流子凑到陆鸿跟前悄声道:“八成是化名,我瞧你那大舅哥逃不了干系!” 陆鸿瞪了他一眼,斥道:“甚么大舅哥小舅子的,少放屁!” 三流子将障刀一挎,嘿嘿笑着走到一边去了。 不一会赵大成率领大军越逼越近,擂鼓也是一声响似一声,岸上那些观望的海匪们显然都动摇起来,开始三三两两地后撤。此时也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啦,李公子从后面走了!” 海匪们一片哗然,军心顿时崩塌下来,不约而同地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陆鸿唯恐是计,也不上岸追赶,只命令两艘艨艟绕过鹦鹉岛去找那位“李公子”。 这时后面商船上面开始放下数十只小艇,边军们在小艇上飞快地划桨,赵大成站在头一艘上,不断地催促,终于在艨艟上旗号的指引下到了陆鸿这边,在底下喊道:“大人安否?” 只见三流子从船舷边上探出半个身子,笑骂道:“赵校尉,甭拽文啦,大人好得很,叫你速速登岛清缴。” 赵大成当即大手一挥,叫道:“统统给老子下水登岛,敢反抗的一个不留!” 千余边军齐声怒吼,趟着哗啦啦的水花涌上海滩。 只见边军们从四面八方扑进岛中,各归哨长、队正率领着,杂而不乱。没过多久,岛上的村寨里就响起了一阵阵喊杀声,陆鸿拄刀在甲板上一撑,说道:“咱们也跟过去瞧瞧。” 侯义答应一声,下令开船进港。 等到陆鸿等人登上岛上村寨时,整个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只见房舍倒毁不计其数,到处都是歪歪倒倒的尸体,偶尔有两个没断气的,都被人上去补了一刀了事。 看见他们这一行人,正在清点战利品的赵大成一溜烟跑了过来,一脸喜气地走到陆鸿跟前,挺身行了个军礼,笑道:“大人,完事儿啦,这帮孙子根本不堪一击!三团、四团还在清扫,估计也剩不下啥敌人了。” 陆鸿左右寻摸了一遍,奇怪地问:“左虎呢,怎么不见他人?”赵大成和左虎两个虽然天天吵架拌嘴,但是其实秤不离砣砣不离称,此时只见赵大成,却没见左虎,却叫人猜不到路数了。 赵大成一咧嘴,神情十分鄙夷地说:“左大炮天天牛皮吹得震天响,今日可不是怂了——他还在船上干吐哩,腿软得走不动道儿!一路过来 连昨夜剩的点儿渣滓都吐出来了,还他娘的指望老子背着他打杀,这不是笑话嘛!” 这时一个二团的哨长从旁边经过,闻言尴尬地低下头,匆匆便走远忙活去了。 陆鸿笑道:“你别五十步笑百步,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回头有你被笑话的时候……还有,以后也别当着底下的兄弟们损人,影响不好!” 赵大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答应道:“最多以后咱们只说悄悄话罢了……” 不一时人员清点出来,三团老校尉古超兴走过来,捋了一把胡子禀报道:“报告将军,我军本役出动两千五百二十人,阵亡一百三十四,重伤六十,轻伤一百八十二;海匪击毙八百余人,俘虏六百六十人,其余人等失踪在查,请示下!” “重伤就地医治,轻伤员用艨艟送回青龙港,再带医药过来,征集陆上左近所有船只来岛上待命!” 古超兴领命去了。 陆鸿带着人在岛上四下巡视了一遍,那村寨之中有个大屋,门匾上刻着“聚义堂”三个字。他哂笑一声,不禁想到了绿林好汉齐聚水浒的场景。 那“大将军”陈安峰所属的房里,一个浑身赤裸,只披着一床棉被的女子缩在墙角,惊恐地看着进进出出的边军,从床底下一箱一箱地往外倒腾着金银、制钱。 陆鸿见是抢来的民女,便叫人丢了一件衣服给那女人,自己带着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谁知过了良久再打开门时,那女子已经赤着身子吊死在了房梁之上…… 到了傍晚,边军开始在岛上做饭,整个清缴海匪的行动终于行将结束,而那位“李公子”,并没有捉住其人,据张头儿回来报告说,他是乘快艇逃走的,艨艟追赶不上,此时也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陆鸿命人将岛上所有战利品、证物、俘虏统一装船,分批送回青龙港,保海县岑维元得到消息,也尽遣捕快皂吏,以及当地团练兵帮助平海军押送俘虏、证物,附近庄户、村民,还有以朱胤为首的青州商会自发地送酒送食,到青龙港劳军。 肆虐了将近一个月的海匪终于在平海军陆指挥使的带领下清缴完毕…… 陆鸿等人在岛上休整了两天,终于将所有物品清查完毕,期间撒出去侦查、追捕的船只无数,除了抓到部分跳海逃窜的海匪,并没有找到“李公子”的踪影。 海匪的“大将军”陈安峰也一直不曾返回鹦鹉岛。 三日后,莱州传来消息,陈安峰刺杀东莱守捉使,带人出海潜逃入南唐;东牟守捉使自缢,两守捉勾结海匪大小从犯数十人,被手下边军绑缚至青州都督府…… 这件消息在几天之内席卷整个儿齐鲁大地,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震动朝野! 而且有很多人敏锐地将这件事与平海军贪腐案、契丹驮队间谍案、甚至是去年的大周南唐之战联系起来,对境内地方军负有监督之责的青州都督府被送到了风口浪尖,无数的矛头指向了毫无作为的大都督李毅,而且在海匪事件中逃脱的一个核心人物——“李公子”,也受到了多方的猜测与调查。 朝堂上再度掀起了一股统南还是扫北的分歧,有人便顺势用海匪的事情直指是南唐在背后撺掇和搅和,说不定那个“李公子”就是南唐派来的,因此这些人借助这件事,重 新抬出了先灭南唐、解决心腹大患的话题! 当然了,这对于扫北已成既定事实的国家大略来说,除了能够起到捣乱拖延的效果,其实并不能达到甚么实质性的改变,叫嚣改变方向的政客们也并不是真的奢望一举取消“扫北”计划,而是希望借此来打压他们的政治对手罢了。 就在这些糟乱气和火药味之中,以皇帝和政事堂为主导的朝廷中枢,力排众议,为海匪之乱做了最后的定论和对策:一,由兵部牵头再立“督查司”,奔赴青州对此案做一次彻底调查;二,启动“监军巡察制度”,大规模派遣监军巡视全国驻军,查贪腐、振军纪,务必在扫北开战之前彻底清扫一批类似刘德海等人的军中蛀虫,以正朝纲! 就在许多人猜测军方要进行一次大换血之时,便有人开始放出阴阳怪气的论调:朝廷这是借势为军制改革做铺垫,文官将彻底压倒武将,成为朝廷中枢的主角,军方将退出权利之争,大周朝崇文抑武的时代很快就要到来了! 不过这种论调很快就遭到了有识之士的无情抨击:如今大周朝四面楚歌、强敌环伺,未来说不定还有几十上百年的战争要打,根本没有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的条件! 现行的军武制度虽然在强大府兵制的外表下,存在着无数冗肿、老化和腐朽弊病,而且所谓的府兵制已经逐渐萎缩,但是在这种特定的时代仍然保有着相当的活力和战力。特别是在武帝军改之后,募兵制下的禁军和府兵制的缩影——新式团练兵已经悄然走上舞台,并且各自扮演着攻防两端的重要地位,这种多元化的军事制度并不存在甚么致命的弊病! 所以在这种颇为乐观的主流声音中,“军制改革”论刚出现不久便淹没在了漫天的口水之中…… 而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的“繁华”景象,似乎并没有对我们的陆鸿产生多大的影响。 他在鹦鹉岛上渡过了今年的“龙头节”,直到二月初三那天,六艘艨艟战舰才载着所有剩余的边军和战利品返回青龙港。早已预先得知消息的朱胤等人在港口张灯结彩,遍邀平海镇的父老乡亲,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好在今日天气晴好,天空之中万里无云,海面上视线也宽阔得紧,艨艟离岸还有三里多地,陆鸿刚刚出现在船头,便引起了岸上一阵漫天欢呼之声。 三流子凑了出来,笑道:“鸿哥,那姓朱的挺会办事啊,我瞧给这人好好栽培栽培,提个从八品啥的,多卖他几万缗。” 陆鸿摇摇头,也笑了起来,说道:“你当人家傻啊,八品也是官身,九品也是官身,他只是要的这个身份,又没打算真往官场上打拼!” 三流子点头道:“那也说的是,瞧他喜滋滋的样子,多半是都督府已经批下来了。” 陆鸿也是这样想的,战舰越驶越近,那朱胤今日并没有穿他平日里的绣缎长袍,而是学着官样人穿了一身浅青色笔挺的书生袍,站在码头上遥遥下拜,他身后白三等富商们不甘其后,一齐拜了下去。 这时只听岸上父老乡亲们齐声呼道:“平海军回来啦,陆将军威武!”其中更有许多军户,想着自家的男人或儿子就在船上,更是激动不已,有些妇人们甚至流下泪来…… 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回乡 二月十二这天,小五子回来了。虽然陆鸿特地准许他在神都多逗留两日,但是因为担忧这头的情况,因此到了神都第二天他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他还是没想到,仅仅这么几天,平海军便出了这样大的变故! 在回来的路上小五子便听说了这事,现在平海军剿灭海匪、步军在海上击败水军、东莱守捉军匪勾结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谁都知道去年在青州战场上大发神威的陆小将军再次出手,创造了一个步军抢滩登陆的经典战役。 小五子还听说,这一战的前后经过,主要是双方交手的战术战略,除了一些机密性质的内容,已经全部刊登到了军报上,作为学习案例向全军推广! 其实也不是陆鸿这场仗打得真的多么经典,实在是大周从来海战都是一片空白! 大周朝兵锋最盛的武帝时期,当年筹划十余载,打算靠水军从青州出海,包抄了新罗的后路一举将其纳入疆土,谁知兵练好了,港口也有了,楼船战舰也造了几十上百艘,可是找来找去竟没找到一个熟悉海战、特别是登陆战的将领,因此整个计划才不得不以烂尾告终。 陆鸿也在初十的军报上瞧见了这些叫人忍俊不禁的东西——他怀疑刊军报的兵部书吏都是写军事小说的出身,将整个策划、出海、抢船、登岛、灭敌的过程写得惊心动魄、精彩纷呈,叫人忍不住拍案叫绝,简直比施耐庵还要罗贯中! 就连陆鸿自己看了都觉得有些热血沸腾起来,可这篇军报唯一的问题却是——不真实! 跟随军报一块儿来的,还有朝廷对平海军的嘉奖赏赐:所有因剿匪而战死的边军,若是生前因罪而发配入军的,皆免其罪,准许迁回家乡安葬,悉由地方出资、葬仪与殉国府兵等同;其余有功官兵,各按平海军呈报功劳军簿升赏。 平海军指挥使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散阶)陆鸿,晋从五品下游骑将军,加勋上骑都尉! 朝廷终于在陆鸿的散官上头大方了一回,不论是实职、散阶还是勋阶,都给陆鸿提到了五品,使得他扎扎实实地被安上了“将军”这个名头。 而平海军两个主要的空缺也由朝廷派了下来,一个指挥副使,就是前面提到的原左骁卫校尉江庆;另一个兵曹参军,却是一个谁都不曾料想到的人选——原兵部职方司从八品主事冯纲。 这个曾经跟随汤柏到上河村胡家,为了李毅的案子与陆鸿“唇枪舌剑”的冯主事,此刻却成了陆指挥使的下属,也算是造化弄人了。 拿到这个名字之后,陆鸿倒是无可无不可,毕竟上次的争吵除了发现这个人会钻牛角尖外,其实优点也很明显,认准了一件事就不撞南墙不回头,不是个好官僚,却能做好下属…… 但是平海军里有另一个人却不像陆鸿这样轻松,甚至有些激动。那就是范翔,这个同为桃李园案贬黜的可怜人,往后不知道该以甚么心态来面对过去的朋友——冯纲也是桃李园案 贬下的。 在这二人的名单之后,兵部同时首肯了洪成和杜康的任命,随同冯纲到来的,就有政事堂用印颁发的任命文书。 不过哩,有些人却在这一系列细微的调动之中瞧出了一些端倪——朝廷接连派了两员京官到地方任职,再与年初门下侍中朱忝年满七十致仕、门下侍郎曹梓顺位接班的事情相结合起来,是不是政事堂开始贯彻曹相多年主张的“京官与地方官加强流通”政策了?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随着曹梓正式搬进政事堂入相、话语权日渐增长,这项颇为英明的主张开始真正得到落实。 其主要目的是将一些颇有军政办事能力的京官调任地方主持工作,同时将目光长远、格局高阔的地方主事迁入京中任职,以达到人尽其才、平衡中央与地方,同时削弱中枢党派勾连的目的。 不得不说,这一项政见是完全得到皇帝青睐的,整个政事堂宰相集团对此也持有一定的乐观态度,因此随着曹梓的正式入相,这项政策也顺理成章地走上了台面,并且可以预见,将成为今后官职调动的大趋势。 有些人便不无酸味与讥讽地表示,咱们大周朝的混世魔王李毅,真是修了八辈子福气,摊上这样一位堪作柱石的老丈人! 当然了,这些上层中枢的事情与如今的平海军关联不大,也轮不着咱们的陆大将军来操心。 他现在心里唯一记挂的事情也与这些无关——他要忙着筹备小五子的婚事了! 在取得了胡小五本人的同意之后,他便紧锣密鼓地将这件事情提上了日程,并且趁着平海军各项工作走上正轨,便暂时放下了手头上的公务,打算回上河村走一遭,将三堂叔和义父两家凑到一堆,好生计较一番。 毕竟这件事可是缓和两家关系的最好契机。 于是就在二月十三,小五子回来的第二天,他便带着四个老弟兄离了平海军,回家去了。 “余吉,军里的事情就交给你照看了,我最多三五天便回来。”陆鸿骑在马上与新任的搭档告别。 江庆一身新的边军军官袍,站在平海军新近整饬过的辕门外相送。他来到平海军也有几天了,因为自来熟的性格与谦和的人品,很快便与上下同僚打成了一片。 他的身上有一股特有的清新纯怀的气质,脸上总是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也和他整个人一样,清澈利落,坦荡荡不掺一点杂质。 “只管去,反正也相距不远,有什么事职下派个人通报给你就是了。”江庆笑着说,跟着便凑到近前,压低了嗓门,“不过老赵和老左那边,你可得想想办法,一味地躲着也不是个事儿。” 一说到这个事情,陆鸿的脸色便难看起来,他做贼心虚地往大寨里瞟了一眼,也悄声诉苦道:“你先给我忽悠着,最好等我回来他们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他妈的,这两天被他们搅得不胜其烦!” 江庆理解而同情地点点头, 却又毫无把握地说:“我尽量罢,不过你也别抱甚么希望……” “我省得!”陆鸿点了点头,便调转马头举手告别,带着小五子他们向三河镇去了。 他们刚才谈说的还是前几天的事情:海匪刚刚缴完没几天,赵大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坏了,非要拽着左虎两个找上指挥所,居然又将当日陆鸿与刘德海打赌比武的事情翻了出来。 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非要陆鸿定个日子,他们四个团都想见识见识陆大将军练兵的本事! 陆鸿这才想起来,当日为了稳住刘德海,同时打杀一把这些老兵痞的恶习,因此胡吹大气地定下了一挑四的大比武。 那天说的是七天以后见真章儿,可是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本以为谁都没再记挂这茬,没想到赵大成和左虎两个东西又把这事儿给扒了出来。 陆鸿现在急匆匆要走,一方面是给小五子筹备婚事,一方面其实是为了避这两个瘟神…… 他当然知道江庆其实根本不会给他说项,怎么可能帮他呢?毕竟从江庆的表情里都能看得出来,这小子也想瞧瞧他的笑话…… 这并不是说陆鸿手下的军官们又开始站到他的对立面了,恰恰相反,这帮人已经打心底里接受了这个年轻的上司,而且开始抱着玩笑和挤兑的轻松心态来面对他。 这其实是好事,颇有些像老后军在神都的时候,陈森、郑新那班人的表现。这些人已经真正成为他的兵了! 一行人从平海镇出发,去到三河镇上河村,那便必然要经过赵家集,既然从赵家集过,那便必然经过已成一片废墟的赵家集客栈。 “赵四家的现在还在坝集?”陆鸿问小五子。 赵四的事情发生之后,陆鸿曾经拿了一笔钱出来,交给小五子去安顿无依无靠的赵家婆娘和几个娃娃,不过这件事办了便罢,一直也没再想起来,此时与小五子一道儿故地重游,心里头也没操心烦神的事儿,便不由得记挂起来。 “没了,坝集那铺子已经退了,现在在县城里卖米糕。”小五子自打在?水大寨里,与陆鸿分享过那点白生糯口的青州米糕之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年前终于借这个机会帮着赵四媳妇儿开了间米糕铺子,也算了了自己一桩夙愿。 陆鸿点点头“嗯”了一声,说道:“赶明儿找个机会去拜望一下,看看娃娃家还缺点儿啥。毕竟赵四的死跟我也有些关系,三流子回头替我记挂着这事儿。” 三流子眉毛一抖,不情不愿地说:“为啥是我,小五子办的事咋不让他办到底?” 小五子笑着瞅了瞅他,嘴里没说话,后头王正却开口了:“三哥,你咋忘了,小五哥马上要成亲哩,怎么好再往寡妇家跑?” 三流子一想也是个道理,他唯独不忿被王正这后生抢了一嘴,没好气地道:“你人小鬼大,哪里知道的这些花花儿?回头三哥我也找个媳妇儿,到时候就该轮到你敲寡妇门哩!” 第一百三十三章 监军老爷要来 小王正一听便苦了脸,急道:“那不成,这差事俺做不来……鸿哥,你上王家村找俺爹说说,也给我相个媳妇儿罢?” 这下连小金子都笑了起来,三流子哂笑道:“三岁娃娃想媳妇儿,差半辈子哩。回头我央求赵大成两句,让他带你上小庵集,教教你男子汉的那话*儿怎样使法!” 几人一阵哈哈大笑,反将小王正羞臊得没言语了。 末了陆鸿骂了三流子一句:“你趁早消停些,赵大成那两记散手可不成,我听左虎悄悄说过的,你别让他带坏了小正。” 他一说三流子更来劲了,兴味高昂地腆着脸问:“怎样个不成法?是他那话*儿不管用?” 陆鸿把眼睛一瞪,斥道:“少扯淡,我上哪知道的那样细致?” 其实左虎在背后说的是赵大成眼光不行,找了个快五十岁的老情人,从去年末到现在已经纠缠了两个多月,还没断下。 不过这些从左虎嘴里说出来,主人公又是赵大成,因此真假着实难辨,况且这分属个人隐私,陆鸿也就没在三流子面前宣扬…… 一行人晌午出发,慢行快走,只一个时辰便到了上河村,期间还在西马庄逗留了片刻,看望了一下去年在?水之战因伤退役的黄宝。 这位陆鸿的四舅因为几个外甥的照顾,加上朝廷减免的课税,如今便在家做个殷足的富家翁,生活还算惬意,见了他们十分高兴,愣是要留在家中吃饭。 陆鸿好说歹说还是没留下,到了上河村趟过燕子河时,胡家刚刚开始准备晌午。 小玉儿乍见到大哥,高兴得合不拢嘴,自打进门便腻在了陆鸿的身上。 陆鸿便一路抱着她,上了小五子家,郑重地禀报了小五子娶亲的事情。他三堂叔自然高兴,也愿意请胡顺做这个主。两家为了几年前的事情已经许久不曾来往了,这回终于请得动三堂叔上门,俱各欢喜。 胡顺他婆娘黄氏也专门为过去的事情向堂叔子请了罪。 接下来便是商量正事了。 按照女方家长范翔的意思,两家都是军籍上摸爬滚打的,不必搅得那样复杂,三媒只作一媒,六礼也尽量从简! 其实头一礼“纳彩”也就是双方相见,已经由陆鸿办过了,“问名”、“纳吉”两道礼也请了西马庄的平瞎子通算过,小五子与范绿桐两位八字相合、再好没有了! 剩下便是“纳征”即下聘、“请期”、“亲迎”,这都要请双方长辈参与,陆鸿便老实不客气地做了个中间大媒。 不过他把事情交代给了胡顺之后便没在上河村多逗留,小五子这位当事人、还有三流子与王正两个帮手都留了下来,陆鸿自己带着小金子又急匆匆赶回了平海军。 倒不是平海军发生了甚么紧急的大事,而是他在半路上截到了岑维元发给他的公文,上头说督查司与河北道监军巡察使两拨人马已经到了淄州,叫他提前做好迎接的准备…… “这他娘的不是搅事情吗?”陆鸿一边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一边气 急败坏地抱怨。小五子的事情刚刚有个眉目,他还打算多在家逗留两天,干脆把这趟喜事办下来呢! 可是现在看来,如果那帮人行得快,那么明日便能到平海军,如果来得缓,那后天最迟大后天也就到了。实在是打淄州过千乘县,根本不必经过保海县城便能到达平海军了…… 他倒要看看这回带头督查司的是谁,虽然朝廷派下督查司已经不是甚么新鲜消息了,但却迟迟没有公布这个新设督查司的组成人员。 不过在陆鸿看来,多半还是汤柏负责这事,一来汤胖子是兵部司郎中,正印该管;二来熟悉情况,去年在青州摸了一趟已经把上下关系全都打点清楚了;三来去年与各方的香火情分在这,不论是与李毅也好、陆鸿也罢,都算得上是老熟人了,因此朝廷没有理由放着一个轻车熟路的汤胖子不用,而另派他人前来。 至于那个“监军巡察使”,他就不大猜得透了。武帝遗诏明明白白说了“书生不得监军也”,那么这位巡察使大人究竟是甚么来头就无处可猜了,陆鸿打算回去问问江庆。 他与小金子两人回到平海军时,天已经擦黑了,新招的那十六名亲兵还在轮班守卫着指挥所,见了陆鸿他们回来,齐刷刷行了个军礼。 陆鸿随手还了一礼,指着其中一个说道:“姚九,去找厨房弄两碗面来,顺便把江副使叫来,就说我找他!” 那姚九也是个半大的后生,如今在王正的手下。这十六人一到,陆鸿便分成了四组,分别派给小五子等人,这些人也接过了轮番守卫指挥所的职责。 不一会江庆来到指挥所,行了个礼道:“大人,您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陆鸿坐在大案后头,一手执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着,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坐,督查司和监军巡察使已经到了淄州了,你知道不知道?” 江庆摇头道:“这倒不知,上头没发公文啊!” “搞突然袭击呗!”陆鸿写罢了将笔一搁,抬起头笑着说,“我这消息还是从岑维元那来的,督查司我是知道的,这个监军巡察使你了解多少?”他把江庆叫来,要问的就是这个事情。 江庆毕竟是在神都的圈子里熬出来的,当即不假思索地答复他说:“监军巡察使就是宫里的老公,奉圣君的圣旨或密令出来公干,主要是巡查地方军府。” “他们有具体官职吗?” “没有,就是一些普通的当值太监,只要得圣君的信任就成。”江庆对这些事可以说得上是门儿清,其实也算不得甚么秘密,只不过陆鸿做官时日太短,对这个时代的认知仍然十分片面罢了。 不过他没想到这些所谓的“监军”竟然就是太监充任的,但是仔细想来也是个道理,有武帝的遗诏在那,丰庆帝不可能再派文官监军,军方之间互相监督更是无稽之谈,也无法达到皇帝想要的效果。 如今这些监军们可以说完全是忠诚于皇帝一人,因此派这些人出来,更加有利于皇帝对全国军队的控制力。 “不过记载上 看来,自打文帝载道十二年立下这样一个制度之后,到现在将近四十年间,总共也只派出过五次监军巡察使——包括这次。”江庆如数家珍,从载道十二年第一次、载道二十五年第二次说到载道三十六年第三次,“咱们当今圣君在位七年就派过两次。” 除了这一次具体还有甚么时候派过,他并没有说,但是陆鸿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肯定是丰庆二年桃李园案,皇帝废太子之后,在这种国本动荡之下,大规模地派遣一次监军巡察使安抚军队并不奇怪。 “听你说了这么多,这个监军巡察使制度似乎轻易不出动,只要出动必有大事!那这次好好的派个督查司下来不就行了,怎么居然能劳动如此大的阵仗?”陆鸿奇怪地问。 江庆笑道:“这职下就不知道了,不过来之前听我广平姐说,现在军中裴老将军有辞相赋闲的打算,并且向圣君提出‘推陈出新’的想法,听他老人家的口气,似乎是打算以身作则,首先响应此举…… “总之圣君还在犹豫,迟迟不曾答应。我猜啊,这次全国大派监军巡察使,就是圣君想要摸个底,好教心中有数。”他脸上的笑容干净而明朗,仿佛这些糟乱的事情根本与他无关,“总之啊,我姐说了,朝廷文武上面都有大动作,咱们和南唐、诸胡僵持了这么多年,总是该有个了结!” 也确实,大周百余年来一直强于南唐,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在军力上。但是一直到现在也没能覆灭唐人,想要达到一个跨越性变化,改革已经是势在必行。 “郡主说得没错,那你对圣君身边的老公们熟不熟悉?”陆鸿问道,不过他还是对“老公”这个词有些别扭,原因自然是因为这个词在现代称呼习惯中,仅仅是“丈夫”的意思,而在这个时代,“丈夫”却只是特指成年男子而已…… “有一些熟悉的。”江庆想了想说,“比如圣君贴身的小应九公公、办事太监丘索丘老公,都还算认得,其他打过照面的也不少,只是不知道这次来的是哪位。” “那便算了,任他们查罢!”陆鸿将手上的纸递了过去,道,“你瞧瞧,这东西怎么样?” 江庆接了过来,原来是一张草图,画了一排槽子带窟窿,也不知是甚么物事。 “这是茅厕——明日你带着赵大成他们检查整顿一下军容,咱们整个平海军的气象风貌都要整饬一下,建茅厕也是其中一项……”陆鸿呵呵一笑,“开春转暖了,这些东西再不弄回头臭起来寨子里住不下人!还有,让杜康做五千套春袍,上个月制的棉袄眼看着不合用了。” 江庆不解地说:“这些事可不是一蹴而就的,督查司和监军巡察使到达之前恐怕是做不好。” 陆鸿摇头道:“又不是做给他们瞧的,不过军容面貌明天就要看到效果——他们既然来了,表面工作还是要做一些,而且我还打算从这帮人嘴里敲出点制钱来,首先得叫大人们面子上满意,边军们萎靡不振的可不成。” 说话间两大碗面飘着猪油的香味端上来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媒人难做 “余吉,你要不也来一碗?我叫厨房给你做。”陆鸿把手里的面往江庆面前推了推。 江庆连忙双手乱摇:“不了不了,你吃你的,要没甚么事的话,我就先回了,省得搅扰你吃饭……” 陆鸿“嗤溜溜”吸了一口面,吃得汤汁乱溅,他一面低头查看胸襟上的油渍,并且嫌弃地咧咧嘴,一面说道:“那成,你先去休息罢,本来还有些话找你说说,那就再找时间好了。” 江庆点点头,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陆鸿说道:“明个上完操把大伙儿都叫来,开个会,把督查司和监军的事情通报一下;另外二月十八的休沐也有可能取消了,得提前打个招呼……” 第二天一早,上操还未结束,范翔便头一个赶到指挥所里来了。他手上原本统管着两曹和录事处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如今曹司两大要员齐备,那些繁杂事情也全都交托出去了,因此不久前才开始丢丢心心地给陆鸿做机要秘书。 而且随着小五子的婚事进展,两人的关系马上也要更近一步——陆鸿不仅是两家的中间大媒,还是范翔未来东床快婿胡小五的堂兄,虽然论说起来,这道关系真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但是几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做事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了这层亲戚毕竟是靠心一些。 “老范,嫁妆准备咋样了?钱凑手不?”陆鸿看着眼前来来回回一通忙碌的范翔笑道。 这范录事在最近的剿匪里头也被陆鸿报了一功,现在更进一步,成了从八品下,脸上气色也比过去好得多了。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眼下这人走路的架势里都带着几分轻快。 他听陆鸿捞他开胃,不仅不以为忤,脸上都笑开了花:“大人,您就甭拿我开心了,我家的近况你又不是不了解。现在老头子把家里的大权交到了我婆娘的手里,好家伙,月初的时候一气买了十几亩田,把手头那点儿积蓄都使尽了……”他收了笑,为难地瞄了陆鸿一眼,“说是落个家业,给那不成器的小子攒聘礼。我问她女儿的嫁妆咋办,嘿,您猜她怎样说?” 陆鸿本来在思索着今后平海军的整顿方案,包括骑兵的筹建事宜,此时听范翔这样说,便搁下纸笔,饶有兴味地问:“我婶子咋说哩?” 两家说话间便要搭上亲戚,从小五子那头来算,范翔确实比陆鸿高上一辈,因此陆鸿称呼范翔的婆娘一声“婶子”,也是该有之宜。 范翔连忙拱手说了声“不敢”,把手里几份公文整理了一下,说道:“她说……她啥也没说……” 其实范家婆娘说的是:你找陆大人借点,反正大人也没讨媳妇儿,肯定有两个闲钱——再说了,他是中间媒人,总不能看着绿桐嫁过去丢份儿? 不过范翔话到嘴边,许是觉得这种话有些轻慢,便临时刹住了嘴。 陆鸿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也不知他一会有话一会没话的,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不过嫁妆不够那是肯定的了——他娘的,这到底是老子结婚还是他们两家结? 前天小五子就从他这薅了 一百多贯去,说是趁着日子没定着紧把家里的屋子修一修,圈个院子,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从八品的军官哩! 今天听范翔话里的口气,又要从他这拿钱,其实他开口问这事纯粹是为了调笑一番,他知道范翔手上还有刘德海给的几十贯钱,谁知道活生生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小金子——回头从我私房钱里那五十贯给范录事,把借条儿打好了,小五子就没打借条,你指望能要的回来?”他把肚子里的怨气一股脑儿撒在了无辜的小金子头上,话刚说完,他眼前一亮,似乎想到了一个好招,便向范翔道,“老范,这样成不成,我给你打个五十贯的白条儿,你拿这白条儿给我妹子做嫁妆——那也不少了!回头小五子不敢朝我要,他欠我一百多贯。” 他越说越觉得这个法子好,最后都不禁被自己的机智深深折服了! 他满以为范翔也会同意这个好办法,谁知老范一副“不想给就直说”的表情,口气冷淡地道:“这白条儿不大好罢……红事沾白可是大忌讳……” 陆鸿这下彻底懵了,他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忌讳?再说白条儿也算“白”?转念一想便醒悟过来,老范的女儿马上就要过门改姓胡哩,怎么可能帮着自己“坑”了亲女婿! 呵呵,老东西平日里谦良恭顺,像个饱读诗书的人似得,护起犊子来倒挺奸猾! 陆鸿在肚子里冷笑一声,故作大气地说:“算啦,你也甭打借条了,直接去仓曹那领罢,我的钱都存在军里!”说着刷刷刷写了个支领字条,甩给了范翔。 范翔撒下满怀的公文,也不收拾了,一把抢过那字条,道谢也没有一句便喜滋滋地去了。 陆鸿正鄙夷地瞧着他的背影,忽见小金子进来,便得意地说:“怎样,大人我办的这一手漂亮罢?义气罢?” 本以为小金子会欢喜赞叹,谁知对方绷着个脸,冷笑道:“你钱多啊?打肿了脸充胖子,送给李校尉的那套马具不买了?” 陆鸿“哎唷”一声,这才想起来,前几天在青龙港遇到一位胡商,那人手上有一套极好的马具,一水的小牛皮制,鞍桥鞍板也都是上好的桦木,既轻便又结实,陆鸿试过一回马鞍,对双腿和胯下的摩擦比普通的鞍具小得多,最适合长途驰骋。 因此陆鸿一眼就瞧中了,打算买下来送给李嫣。 不过整个儿一套加起来要卖三百贯,那胡商半个字儿也不肯少,并且约好了明日就在青龙港转手交货…… “坏事了!快去洪大人那看看我账上还有多少钱!”陆鸿急得跳了起来。 “不用看了!”小金子没好气地道,“刚好三百贯。” 陆鸿叫道:“快把范翔给我追回来,这钱老子不借了!” 小金子撇撇嘴,说:“要去你自个儿去,俺可没脸干这事儿!” “咦……”陆鸿惊疑一声,忽然反倒不急了,他重新坐回椅子里,拿眼神在小金子身上直转,看的小金子浑身不自在,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口说道:“我瞧你小子有些 不大对头啊!” 小金子有些心虚,嘴里嗫嚅几声,故作轻松地说:“俺有啥不对头,很正常啊……”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站着了!”陆鸿叫住他,而且觉得这事开始有点意思了,“老实交代,你到底想甚么呢?” 小金子咬了下嘴唇,仿佛下定了决心似得,转过头来说道:“俺是瞧五哥都要成亲了,你啥时候弄?李校尉那样好的人,你就不能上上心?”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太奇怪了! 陆鸿被他惊得瞠目结舌,李嫣现在已经这么得人心了吗? 不过他现在必须考虑的是,从哪去弄到五十贯来填补账上马具的亏空…… 他自打参军以来,所有的军饷、战利品、赏赐,加在一起也有好几百贯了,每季还有一千六百多百亩田地的收成——这次勋阶升了一级,又加了二百多亩,看起来小金库里应该十分客观。 只可惜他进账多,花销也大——基本上是送人的花销,黄宝、赵四家婆娘、小五子、范翔,还有孝敬胡顺他们的,这一下便剩不下多少了,甚至就在刚才,他的账上已经出现了赤字…… 所以就在下操一结束,文武们陆陆续续到齐的时候,陆鸿当着大家的面先问了一句:“谁能借我五十贯钱——不白借,等三月底领了勋田的帐连本带利还你们五十贯又十个钱……”他一说完,兴许是觉得十个钱的利息有些过于吝啬了,便加了一把价钱,“不,五十贯又二十个钱,有钱的快点借,这样的好买卖可不容易找!” 堂下发出了一阵冷笑之声——笑话,二十个钱?按照常贷一成的年利,借五十贯每年得五贯利息,少于一季按一季算,那便是一千二百五十个钱! 也就是说,真要借五十贯的话,到三月底得还五十一贯又二百五十个钱!谁要真有这五十贯闲钱,随便拿出去放一季的贷好不好,何必做这笔赔钱生意…… 仓曹佐使杜康耐心地把这些地解释给了陆鸿。 陆大将军脸上火烧似得,尴尬极了!他天真地以为,在这个金钱流通并不方便、整体商业市场也并不发达的年代,借贷的利率会与后世银行的存款利率差不多…… 当然了,比他更尴尬的是坐在底下的范翔,他以为陆大人在当众说他的笑话…… 这时主抓财政大权的洪成开口了,他先奇怪了问了陆鸿一句:“大人,你借钱是要做甚么?” 陆鸿两手一摊:“买东西啊,不然还能干啥?” 洪成翻开手里的书簿,指着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说:“那你何必借钱,上回剿海匪得的战利品还没分哩!除却各家商户遭抢的货物、钱财,还有来历不明的制钱总共三千多缗,按照军中的老规矩,主帅占一成,就是三百多缗,加上你账上二百多,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够了!”陆鸿喜得眉开眼笑,搓着手说,“我能分这样多吗?我当是平分哩!” 这时赵大成嗤笑一声,说道:“你要拿出来平分咱们都没啥意见!” 第一百三十五章 圣意难猜 众人说笑了一番,便正式进入了议题。 这次会议主要就是两个精神:一、接待好督查司的几位大人和监军巡察使,整治军容军貌,大扫除,大检查;二、造茅厕、水渠、打井,修兵道,建设骑军,平海军彻底革新升级! 会议并没有开多长时间,除了将需要交代的问题交代下去,并且简单地讨论了一番、解答了各位的疑问之外,便给大家布置了“家庭作业”。 陆鸿命令曹司统计整理平海军账上现存的所有钱物,洪成与冯纲互相协调,将今年上半年的训练、农事日程表排一份出来,经过下次会议讨论之后张贴公告。 杜康负责安排修建茅厕,并将水渠、打井、兵道所需的费用造册呈报。 指挥副使江庆则带领几位团校尉拟定一份《平海军操典》。 诸般事务发布下去之后,陆鸿便解散了会议,带着江庆和杜康“勘察施工场地”去了。 平海军大寨背山面海,修建在与姥姥山山脚连着山脚、东南方的一个小矮山之上。 按理说这军寨应该在后方姥姥山上择地而建,既能扼守水源,又能居高临下,当初负责修建的官员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就在姥姥山的山顶上,至今还保存着一个能容千余人的破烂寨子——猪猡寨。 据说那处猪猡寨才是最初的“平海军大寨”,但是当年方案效果呈报上去之后,却引得武帝勃然大怒,那座老寨子甚至被武帝讥讽为:打盹都伸不直脚的猪猡寨! 皇帝金口一开,这座老寨从此便有了名字。 至于如今这座平海军大寨,就是后来的监工官员痛定思痛,重新造下的,规模是“猪猡寨”的十倍,这才勉勉强强验收合格…… 既然平海军大寨地势也高于周遭,那就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没水,没水就没法冲厕所,没法冲厕所就得靠人力搬运下去择地堆放,人力搬运的话,就难免会造成,与辕门几百步之隔的指挥所常常会受到污秽之物散发臭气的“熏陶”…… 江庆他们听了他这番论调,全都傻眼了。平海军每日往外头运粪的原因难道不是茅厕是积粪坑,所以无法外排吗? 当然了,这两种思路其实都对,之所以引起两种理解上的误差,其实是因为他们这些人还并没有“化粪池”和“污水管道”的概念,而陆鸿说的,显然就是这种想法。 而要建立一个完整的排污系统,水是必不可少的流通介质…… 所以陆鸿才认为根源都在水上。 他让江庆把昨天那张草图拿出来,对照着草图勾勒出一整个“排污系统”。 主要思路就是寨中建厕所,山下挖积坑,一方面省去了挑粪恶臭的烦恼,一方面山下积肥,便于附近农田取用。同时从姥姥山引泉水,直接到通平海军大寨,这就要修渠…… 另外在寨中取合适地点钻井,作两手准备。 江庆和杜康这才明白,原来说了半天,造茅厕和修渠、打井是一个“配套工程”…… “我主要还是从军事角度来考 虑这件事的,一个合格的兵寨,不能没有水源!”陆鸿最后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回指挥所了。 江庆和杜康面面相觑,是的,平海军的确没有可用的水源。虽然多年前曾经在指挥所和厨房门口各打了一眼井,但是由于井壁做的不好,井水早就混沌不堪,现在平海军一切吃用的水都是从山下挑上来的。 两人想了想都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不由自主地凑到一起再度研究起那个草图来。 不过,那个草图还是画得太“抽象派”了,两人在充分交流了各自的理解之后,还是决定先选址,至于细节方面到时候再去请教一下陆鸿。 到了傍晚日落时分,平海军大寨终于接到了他们的第一批客人——兵部督查司。 陆鸿亲自带着一众文武,骑马出十里相迎。这次牵头的还是他们的老熟人,汤胖子。 “老汤,上头派你来,是怎么个打算?”陆鸿刚刚见面便探起了汤柏的口风。 他和汤柏两个并肩骑马走在前头,其余人都远远地在后面缀着,好给他们私下里聊天的空间。 汤柏呵呵一笑,十分轻松地说:“能有甚么?还是去年那回事。” 他这么一说陆鸿便明白了,这个所谓的督查司仍然是披着调查案子的外衣,来敲打李毅的。 不过他不知道,朝廷或者皇帝心心念念想着找李毅的麻烦到底所为何来,关键每次都不是真的打算拉李毅下马! “曹相的权势越来越大了,太子的羽翼也……”他说着回头望了一眼,见后面一批人离得远远的,几个兵部的同僚都在和冯纲等人有说有笑,并未关心这边的谈话,于是接着前面的话头说,“太子的羽翼也日渐丰满,我私下猜测圣君是出于好意打压,省得再酿成二年的祸事。但是李毅这边哩,现在总算是半个军方人物,圣君等闲不会轻动,总是要给东宫留些帮手。” 其实这些话一半是他自己猜的,一半是徐尚书点给他知晓的,否则以汤柏的政治嗅觉,等闲想不到这样久远。不过他此时完全是当作自己的一番高瞻远瞩说了出来,然后就观察着陆鸿的表现,看看陆将军能同意几分。 现在陆鸿的官阶比他可高了,而且汤胖子一向信服这年轻人的眼光和见识…… 陆鸿也实在没把汤柏当外人,闻言便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我瞧没这么简单,圣君一而再再而三地叫你们查李毅,这是为了甚么,难道只是故技重施走个场面、大家心照不宣地了事吗?” 汤柏听他有不同的看法,顿时来了兴致,奇道:“那是为了甚么?” “很简单啊——”陆鸿摆出一副“这都不明白”的表情,“一个案子为甚么一查再查,因为前面都没查出叫人满意的结果啊!” 汤柏似乎有几分信了,但又疑惑不解地问:“既然如此,圣君为何不换个人来查?” “我猜不外乎三点。”陆鸿伸出三根手指,“第一是你们轻车熟路,手上都有现成的证据;第二,如果想要明着查,除了兵部师出有名,别人都不合适 ;第三,如果一个没查出结果就立即换人来查,那么圣君剔除李毅的想法就过于明显了,搞不好与东宫、曹相都撕破脸皮。你也说了,他老人家可不想再弄出一个‘桃李园案’来!” “原来是这样……”汤柏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来。本来嘛,以他原来的想法,这件事走走过场便罢,反正皇帝也并不是真的想搞掉李毅! 但是现在听陆鸿这么一说,他又感觉这番说辞更加在理,那么事不过三,除过青州行营一次、神都一次,这已经是兵部第三次针对李毅进行调查了,假如再查不出个结果来,那么回去还能交得了差? 他瞅瞅旁边的陆鸿,不禁又埋怨起来:“这事都怪你,你干甚么好好的把驮队证物都给了都督府?” 陆鸿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老着脸皮说道:“又不是我送的,是都督府跟我要的!” 汤柏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你少来,你这话说给别人还能听听,我还不晓得你?” 陆鸿是真那他没办法了,只好拱手陪着笑说:“你叫我咋办,我跟他没仇没怨的,怎么好做这种结死仇的事情?再说了,我把那些烫手山芋送到神都去,你们敢接手吗……接了这些东西,你们就得审查上报,否则就是知情不报的罪过;你们要是查,这么明显的罪证在那,一查就是腥风血雨丢官杀头,万一东宫和曹相那边反噬起来,别说徐尚书承受不起,就是圣君也得掂量斟酌。” 汤柏给他说得腮帮子一抖,惊得瞪大了眼睛,不敢确定地道:“不会罢?有这么严重?” 陆鸿认真地道:“那是自然,你自个儿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谁知汤柏啐了一口,笑道:“险些信了你的邪,我还想啥,谁不知道李毅要做你的老丈人,你自然帮他遮掩。亏你编的出这般瞎话来诓我!” 陆鸿差点给他气得吐血,怎么现在谁都拿他和李嫣两个说事?联想到早上小金子说的话,他便把驳斥汤柏的话咽了回去,并且陷入了沉默。 正当他打算好好思量一下李嫣的事情时,却听汤柏一拍大腿,一惊一乍地说:“虽说你是给你老丈人说项,但是仔细想来,你这番话也未尝没有道理哩!” 陆鸿懒得理他了,闭着嘴闷着头赶路,汤柏讨了个没趣,也就没再聒噪,他想着,该趁着监军巡察使没来的几天,抓紧找小陆将军再请教请教,看看这件事到底怎生办法…… 汤柏还算是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的长处在于办事踏实、思虑周到,但是短处也很明显,就是缺乏机变,嗅觉迟钝,而这些恰恰是陆鸿所具备的本事。 “朝廷不是派了监军巡察使,是哪位老公,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陆鸿突然想起来这事,便问了一句。 “这次来的是圣君身边的办事太监,丘老公。他在千乘县遇到了南边来的大才李钰,便留了下来。”汤柏面上不以为然地说,“这李钰是圣君极推崇的一位风流才子,诗赋上造诣颇高,丘老公也作的一手好诗,正好与那李钰切磋请教,回去讨圣君欢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有刺客? 平海军举办过晚宴给督查司接风之后,陆鸿将汤柏等人分别送到客房安顿。 此时大寨东侧寨墙的修缮已经接近尾声,只差几个垛口砌筑成功便罢。那些常年坏朽的兵舍也重新整饬了一番,已经大半都能住人,汤柏就在东南角专门划出来的一小片院落里住着。 年节时他还曾经对陆鸿的调任感到悲观,甚至觉得这个年轻的将军就此算是埋没了,毕竟在大周军界里混的,几乎都知道几个有名的烂军镇是个甚么腌臜光景,这其中就包括平海军。 不过谁也没想到,小陆将军上任刚刚一个月,这个出名的破落军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来正应了徐尚书那句话:浅水困不住蛟龙…… 这回朝廷对地方军镇军府的一番大整顿,在他看来也是多半受到了平海军这番变化的刺激和鼓励! 事实上,不仅仅是军务这一块,现在整个朝廷中枢都是暗流涌动,汤柏已经越发瞧不懂,或者说跟不上潮流的变化了…… 就在职方司主事冯纲授任调往平海军的时候,他甚至也动过外放地方的心思…… 此时汤柏感慨了一通,这才察觉到脚盆里的水有些凉了。他从已经没剩多少热气的木盆里拎出双腿来,用新脚布仔细擦干了水渍,这时房门却突兀地响了两声。 “是哪位?”汤柏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拜访他。 “大人可曾休息了?” 是冯纲的声音。 “哦,稍待。”汤柏连忙撇下卷成几道的裤腿,披上袍子,趿着脚边的软底布鞋,快步走到门后下了横闩。 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冯纲拱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面带歉意地说:“学生不知大人已经睡下了,唐突唐突……” 汤柏侧身让了个空当,说道:“不碍的,刚刚洗过脚罢了,进来说话。” 冯纲作了个揖,也侧了半边身子走了进来。 “坐罢。”汤柏指着书桌边的凳子说道,自己则坐在了床沿上。这个冯纲甚么都好,就是太过小心谨慎,哪怕是熟识的同僚之间也是半分礼数都不肯丢下,这样不仅他自己不自在,也叫别人跟着拘谨。 “纪常,在平海军这几日怎么样,工作上还顺意吗?”出于前同僚的关心,汤柏尽量和颜悦色地问了些家常话。 冯纲在凳子上坐了半边,矜持地笑了笑,说道:“一切都好,比在兵部里忙些,不过都是些琐事,纲资质鲁钝,天幸没出甚么差错。” 还是老样子! 汤柏暗地里叹了口气,开始为冯纲担忧起来,他这个性格在文官里还能勉强说得过去,甚至已经渐渐有了一些“恭谦君子”的美名,但是这平海军里绝大部分都是豪迈直爽的军人,今后未必能受得了他…… “纪常啊,我瞧陆将军是个和善的人,似洪大人、范大人也都是忠信耿直之士,至于赵校尉他们那更不用说了,都是热血豪杰,你在这理应如鱼得水啊,不必太过小心翼翼。”汤柏忍 不住点了他一句。 “是,大人的教诲,纲记下了。”冯纲眼神游移着,终于斟酌着说出了来意:“大人,下官是想打听一下,您这回来可是查军匪勾连的案子?” 汤柏眉毛一抖,模棱两可地答道:“也是也不是,你问这些做甚么?“ 冯纲敏感地察觉到他在防备着自己,目光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尴尬地笑道:“也不是……不,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汤柏见了他的神情便已猜到几分,板着脸道:“纪常,你还念念不忘李毅的事情?我和你明说了罢,兵部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论办甚么事,对外都要保密,你如今调任到平海军来,就该好好地将眼下的工作做好,辅佐成了陆将军,今后未始没有一番出路,其余的不该你考虑,你也不必多想!” 冯纲表情一愕,随即蹙着眉不知该怎样答话。 汤柏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便安慰了一句:“世事总是往好的方面发展,做人不能在过去上纠缠,莫生生拖累了大好前程……” 冯纲谢过了他,从房里告辞出来。 汤柏将他送出了房门,看着他的背影在稀疏摇曳的火把光亮中渐渐隐去,这才叹了口气,重新回房睡了。 刚刚出门时,冯纲的心情还有些沉重,因为汤大人误会了他,但是他又无法解释。 他其实是有苦说不出啊…… 不过等他转过两道院落,经寒冷的夜风一吹,那股子沉重便随着一阵激灵消散去了——嘿,有啥哩,李毅这老贼天怒人怨,早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如今他是记挂着李毅的下场不假,不过早已不是为了自己。 李毅如今倒不倒台其实与他半分关联也没有,但是这个人毕竟是当今太子的拥趸,只要倒了他,太子便如失去一臂,那么对陈州王来说,绝对是个极大的利好! 是的,他如今一心一意都是为了替陈州王着想,甚至在刚刚调到平海军的时候,就冒出过暗中策反陆鸿,让他为陈州王所用的念头! 这个人也算是出奇的执拗了,过去为了“倒李”,不管不顾想方设法地找李毅的麻烦,甚至不惜矫枉过正,想要将陆鸿也一并搂进“李贼集团”里一并“倒”了;如今为了陈州王的“大业”,也不问主家有没有这个想法,便一厢情愿地想办法钻营,而且这回的目标还是陆鸿和李毅。 这在他看来并非巧合,而是天意如此!老天将他派到青州来,就是为了策陆将军的反,捣李老贼的乱。 可是他又哪里知道,陆鸿与陈州王早都有了一些心照不宣的君子协定,上次他在半道上遇见的陈州王与陈石二人,就是去上河村胡家找陆鸿的。 他走了一溜圈,不知不觉已穿过了校场,往兵曹那边走去。 曹司所在与正副指挥所、录事处同在一隅,互相之间距离并不远,他下意识地将目光往陆鸿所在的指挥所方向移去,只见大厅之中还亮着灯火,显然陆将军还没歇下,这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他站住 脚多看了两眼,正打算往自己屋里走,忽然瞧见指挥所屋顶上一道黑影倏然闪过! 冯纲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伸手背揉了揉,再瞪大眼睛看去,果然见到隐约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正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屋脊之上! 刺客! 冯纲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此时他正好站在告示牌子后头,因此挡住了身形,但是下一步该怎么办,却是完全没了主张…… 今晚负责在指挥所外执勤的几个亲兵似乎并没有发现异状,都笔挺着站在门口。不一会指挥所的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一条缝,只见那个陆将军身边的小金校尉摸着黑探出头来,向左右的卫兵说道:“你们都回去歇着罢,将军这就休息了。” 那几个兵齐声说了句“是”,便一言不发地往指挥所西侧的几间兵舍走去,一直走出十几步,这才开始说笑起来,但是声音仍然压得很低,似乎是生怕吵扰了指挥所里的人…… 冯纲此时更加六神无主了,而且他发现自己的脚趾已经冻得发麻,用力蜷了一下,却几乎没什么只觉了。 他不禁在心里埋怨起自己来:“冯纪常啊冯纪常,你平日里畏缩惯了,把一身的勇气都消磨殆尽了吗?” 可是他埋怨归埋怨,脚上却没有勇气挪动半分,嘴里也像塞了棉花似得,根本喊不出声音来。 这时指挥所大门又开了几分,却见陆鸿一身整齐的戎袍,背着手从屋里信步走了出来,在校场边缘伸腰踢腿活动了两下,忽然回身向屋顶上朗声喊道:“阁下夤夜来访,何必藏头露尾?” 这一声几乎响彻半个大寨,只见曹司兵舍接连亮起灯光,不一会十余名指挥使亲兵加上江庆、洪成、杜康都穿着单衣走出门来,校场上也随即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喝问声,循声望去,便看到赵大成左虎等人都光着膀子,各带了几十个兵正急赶过来。 这时指挥使屋脊上的那道黑影缓缓站立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突然向后一个空翻,搭上了北寨墙上挂着的一条绳索,三步并坐两步荡上了寨墙,跟着便听一阵风声,便翻过寨墙去了。 “咋回事儿?”侯义带着孙山急匆匆地赶过来问。 陆鸿没想到自己这一声喊,竟然这般地劳师动众,便笑了笑道:“没啥,一个蟊贼罢了。”他向赵大成等人使了个眼色,四面摆了摆手,说,“没事了,大家都回罢……冯大人也在啊,你也回去歇着罢。” 冯纲嘴里嗫嚅着,这才敢挪动双脚,向陆鸿抱了个拳,麻着半条腿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洪成和杜康也互相交换个眼神,各自回到房里,关上门继续睡觉。 待得众人都散了去,赵大成盯着冯纲的背影,这才嘀咕了一句:“我瞧这老小子不大对劲啊……”他抱着光溜溜的手臂,手里捉着刀,两腿不由自主地打了摆子。 陆鸿神色有些沉重,只说了句:“大家到指挥所里说话——小金子,到兵舍拿几件袍子来。” 几个军官这才你追我赶地一股脑儿往指挥所里挤。 第一百三十七章 新式练兵 “这是怎么了?” 一进门江庆便迫不及待地问,明眼人都知道这不会是一个小蟊贼那么简单——这可是高墙大院守备森严的军营! 陆鸿见侯义穿得还算齐整,便道:“你派人上几处哨楼去看看,为甚么人进来了都没示警?今晚增加一倍守卫,派两个什不间断交叉巡视!” 侯义当即领命去了,这时小金子带着两个亲兵进来,一人捧两套袍子,分发给几位校尉。指挥所里燃着火盆,因此堂心这一片还暖融融地透着热气,几人分别披上衣袍,便拉了几条凳子,在火盆边上坐了一圈。 陆鸿手肘压在膝盖上,双手交叉着沉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跳跃摇晃的火舌,脸上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 他想不起来谁有这个本事,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到他的屋顶,若不是他直觉灵敏,说不定半夜就要着了别人的道儿! 在他一生所遇见的人当中,能够飞檐走壁来去自如的,只有蓝鹞子一个,但是陆鸿可以完全肯定,那人并不是蓝鹞子,也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 他想了许久也没得出个结论来,只好颓然放弃:“我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刚刚看完杜康下午送来的一揽子水源、排污方案,就察觉屋顶上有活气,跟着便出门吼了一声,你们就都来了……” 赵大成听着有些玄乎,问道:“啥叫‘有活气’?这玩意儿也能察觉?” 陆鸿点点头,说:“活气就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比如气势、杀气、王霸之气这些,以前也没这本事,还是在徐州和人猫捉老鼠玩多了,几回险死还生给逼出来的,一有风吹草动就比别人敏感些罢了。” 赵大成似懂非懂,用胳膊肘捅了桶在一旁犯困的左虎,说道:“老左,你明不明白大人说的啥?” 左虎眼睛艰难地睁开一道缝,不耐烦地说:“这个你问我没用,得问老古,人家是见过世面的!” 大家都把眼光转到三团老校尉古超兴身上。 古超兴五十来岁,人生得精壮矍铄,一部长须垂在胸前,时不时便要伸手捋一把。 他这时也捋了一把胡须,把脑袋摇了起来,眯着眼说道:“世面是没见过的,不过这种事请我倒是真听说过——咱们老西北军中一直流传着有关裴老帅的无数传奇故事,有一个就是说,某夜裴老帅梦中惊起,只因三百步外一位值夜的军士向他的军帐瞪了一眼。 “后来裴老帅径直捉住此人,审问之下才知这是个番边的府兵,只因早已过了番边的日期,军中却不曾准他返回原籍折冲府,因此多有怨念。裴老帅知道这事以后便上表圣君,请求严格审查番上、番边的名籍,按时遣返,不可失信于兵……” 江庆在旁笑了一声,也说:“这事儿我听过,家里的长辈说是真的,似古时大将李牧、王翦,后来的霍去病、李靖都有这个本事。” 众人听了,虽然都觉得这个故事传奇色彩过于浓厚,但是心中对于裴征这个当朝一枝独秀的军中泰斗,又多了几分敬畏之情,看向陆鸿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变化。同时也明白,这种辨识入微的本领确实是存在的。 这时侯义噔噔噔地跑了回来 ,一路喘着气说道:“大人,东北角和西北角两处哨楼的哨兵都被打晕了,职下已经重新派人值哨,双倍!大寨里的巡逻也安排下了,还有五处暗哨,这回苍蝇也飞不进来。” 陆鸿点头道:“你坐下说,咱们合计合计,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欸。”侯义在孙山旁边挪出来的空位上坐下,“那合计罢,咱们平海军好像没和谁结下梁子啊——老孙,你说说,你们那江湖道儿上有没有这般飞檐走壁的高手?” 这孙山原先是武家子出身,赶上先圣文帝载道四十二年科举特别增开的一期“武科”,得了个甲等中上,这才入的军籍,一杆棍使得颇见功底,在鹦鹉岛上就曾露了一手。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说道:“这种高手其实是有的,大周南唐都有,也出过互相聘请高手刺杀对方大将的事情,但是多数都不成功。因为军营里头防备严密,这些人轻身功夫好,拳脚兵刃上自然就差一些,单打独斗还成,只要被三两个兵拖住了,那多半活不了!毕竟一个人功夫再高,与真正厮杀搏命的军阵一比仍然没有还手之力。” “这可就奇了,咱们大人如今也值得些钱了?”赵大成笑道。 看得出来,大家对这个神秘人的事情仍然抱着比较乐观的心态。不过这等事大家都没甚么经历,讨论了一会儿便偏了主题,还是老惯例,正事谈不成便要偏到风月之事上头,于是左虎精神抖擞,又把赵大成拉下了水。 “老赵,不是我说你,这种事该断就断了,跟个老女人纠缠甚么劲儿,难不成你还要娶了她?”左虎“语重心长”地劝解着他,一面在眼角揩着眼屎。 谁知赵大成把眼睛一瞪,说道:“怎么就不能娶了?” 左虎不知他是认真还是玩笑,连忙说:“老赵,可不兴冲动乱来,你还不如去‘帮扶’那些‘失足妇女’,来去如风,一身轻松!” 陆鸿也兴味十足地问:“怎么,老赵你这回来真的?我听说女家岁数可不小啊!” 赵大成把手一摊,说道:“倒是大我几岁,不过我那老姐姐识文断字,举手投足都透着好教养,哪里配不上我这个大老粗了?”他说着甚至得意洋洋起来,“况且人家对我百依百顺,既温柔又体贴,守了半辈子寡,这才遇到我这个良人配……大人你说这事能不能成?” 陆鸿笑道:“这事全在你二人自己,你要觉得能成那就把家成了。还是老规矩,团校尉级军官成家军里补贴婚房,就在左近给你安个军户!”他说着把手一挥,“好了,这事儿就到这罢,时辰也不早了,都去睡觉,明个再聊。” 古超兴年老体衰,对风花雪月又不怎么感兴趣,早已困乏了,当即头一个站起来告辞,其他人这才陆陆续续跟着辞出指挥所。 第二天一大早汤柏便急匆匆地赶来校场找陆鸿,当面便问:“陆将军,听说昨夜来刺客了?” 陆鸿刚刚跟着边军们蹴了一趟鞠,被人杀得大败亏输,此时正擦着汗笑道:“别听那些人乱言传,是不是刺客谁也不知道,说不定只是为了仰慕我,专门来拜访哩!” 汤柏跟着他往指挥所走,周围全是往来跑动叫唤的边军, 还有四下纷飞的鞠球儿。他扭动着发福的身子,艰难地躲避着各处飞来的鞠球,好不容易穿过校场,到了指挥所门口,奇道:“怎么今日想起来蹴鞠了,还带着边军们一道儿玩耍?” 陆鸿原本只穿了一件单衣,此时接过小金子递过来的棉袍,搭在了肩膀上,笑着说:“我想改个方法,天天上操耍刀练趟子也不是个事儿,就临时决定试试蹴鞠,看起来效果还成。”他说着往校场上一指,“你瞧,平常这时候早都练罢了回去歇息了,今天一个个都不肯走,估计得玩到中午吃饭。” 汤柏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也不知该怎样劝,只说:“总之你还是小心着些……” 陆鸿亲自给他沏了一盏茶,郑重地说了一句:“放心吧,我省得。”说着把茶递到他的手里。汤柏接过来呷了一口,点点头表示感谢。 陆鸿走到大案后头,扯过一张便笺,飞快地写了几行字,交给小金子道:“你去拿给冯纲冯参军,让他尽快拟一份新的练兵章程出来,就按照我这些要求,晚饭之前拿给我瞧。” 小金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一些“蹴鞠练兵”、“培养争胜心”、“提高趣味性”之类的话,让他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汤柏指着小金子的背影,颇有兴趣地问道:“陆将军,你这是要推陈出新,搞新式练兵?” 陆鸿道:“是啊,我让冯纲制定一套规则,定期举行比赛,就用残酷的淘汰方式,赢的有赏,输的要罚,把他们的荣誉感和好胜心激发出来!” 汤柏双眼一亮,拍手道:“我看能成——对了,我听说你们剿一趟海匪剿得发了好几万的大财啊,有没有这回事?” 陆鸿倒不避讳,呵呵一笑,说道:“有啊,正好拿钱填补骑军的亏空,如果这种练兵确实可行的话,回头买了马也照这个法子练骑军,蹴鞠改成马鞠罢了!” 汤柏点了点头,提醒了他一句:“前头刘德海除了这样大的事情,我奉命来青州也是要彻查军队贪墨的案子。你们这样搞钱的法子虽然不合规矩,但是上头都知道了,也默认了,所以你们这钱也算是充了公,花这钱必需谨慎——买马不是一笔小数目,你可得把好关,每一笔明细都得有账目,上头随时会查!” 陆鸿答应了,其实按照规矩来说,平海军一切外快所得都应当上缴兵部,等到兵部核对查账确认之后,再全额或者部分发回来。 但是这一趟是层层下发,最后能有几成到达平海军的手上,那可难说的紧了。说不定道里截两成、都督府截两成,发到平海军手上,能有一半就谢天谢地了! 而且一来一回多则半年,少则三个月,时间上也要一拖再拖。 因此兵部这次虽然知道了平海军挣钱的事情,但也清楚陆鸿面对的亏空实在太大,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个人情给陆鸿算了。 汤柏对他还是比较放心的,便道:“下午你叫他们把账册送来给我瞧瞧,然后我们就要去东莱守捉和东牟守捉,回头再从你这里过一趟,瞧瞧这蹴鞠练兵如何。假设果真有效的话,我就带一份章程回去找徐尚书商议商议,看看能否全军推广……”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平海军的办事方法(上) 汤柏带着督查司在平海军住了两天,查阅过所有新造的账册之后,还将平海军今后的生产、练兵计划抄录了一份,特别是对陆鸿新设的哨一级建制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 有一位专门的文书官员兵部司冷主事,将这几日的见闻写了份通稿,如同后世新闻稿一般,请陆鸿和汤柏两位批阅联署之后,便飞马发回神都,打算登在下一期或下下期的军报之上。 按照汤柏在此文最后评语的说法,这是因为平海军“气象蓬勃、军容壮盛,军务政令多有新出、亦见实效,足可借鉴,当立为楷模”! 这叫陆鸿哭笑不得,同时也知道了初十的那期军报上,平海军剿灭海匪的那通小说似的文稿是谁写了的——就是这位冷主事的手笔…… 就内心来说,其实陆鸿并不愿意自己的平海军被树立典型,因为他还在“韬光养晦”啊!老师卢梁曾告诫他不可锋芒太露,他可是时时刻刻记在心上的。 此时他倒是想学那辟水刀一般,寒芒不露,隐隐生辉,但是在这种现实的推动之下,他就好像火精剑一样不停地散发着光芒…… 这份文稿一经寄出,督查司在平海军的工作实际上就已经结束了,于是汤柏辞别了陆鸿,带着一拨手下马不停蹄地从青龙岛出海,赶往东莱守捉去。 陆鸿一直将督查司送到港口,亲自找了一艘到莱州的商船,顺道儿载了他们一程。 平海军因为出力剿灭海匪的缘故,在青龙港活动的商会之中颇有分量,因此只要听说是陆将军的客人,商户们纷纷争先恐后地自告奋勇,甚至有原本去登州的船,也表示愿意多绕几十里海路,从莱州港过一站。 最终陆鸿谢绝了别家,只挑了青州白三的香料船,这是正经到莱州中转,发往新罗做买卖的。 陆鸿在岸上辞别了汤柏等人,便带着江庆和小金子往回赶。这次平海军没有上下一齐出动相送,陆鸿给每个人都布置了任务,因此都抽不开身来。 他刚刚离了泊位,穿过码头外的大道时,就听左近一个不大肯定的声音响了起来:“前面是不是陆校尉……” 陆鸿循着声音转过脸,刚好与一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疾步走了过来,惊喜地道:“果然是陆校……陆将军?”他的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陆鸿的浅绯色戎常袍上转了一圈,显然是明白这一身颜色所代表的意义。 陆鸿见了这人也有些高兴,打了声招呼道:“朱掌柜,是你啊。” 这人正是望东楼的管事朱福,他今日是替东家朱胤来转货仓的,最近又有一批药材和生布要从青龙港发往平州。 前头存在沧州的那批已经被幽州大库收了,前头神都庞家滥凑过去的那批应急货后来证明是下等次品,今年扫北的主战军龙武卫财大气粗,宁肯把扔水里的钱再扔一遍,也要用最好的药材、最好的生布,因此最后朱胤仍然依靠货物的优势拿下了这单买卖,并且亲自往幽州走了一趟,成功谈妥了随后所有的药材、白酒供应。 成功做下这几单买卖之后,一时之 间保海县望东楼的声望又上了一个台阶,因为劳军剿匪而撒出去的五万贯制钱,已经不声不响地从龙武卫的手里又挣了回来,并且盈余不知凡几! 朱胤能将龙武卫的生意做成、坐稳,除了货物确实上佳、价格也十分公道之外,他正九品文林郎的官身也在无形之中推波助澜,让他与官家谈买卖无形之中便有三分优势——幽州大库负责几个仓一应辎重出入那位六品参军,见了别个商家大东,都是一副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模样,但是与朱胤说话时,却是执平辈之礼,互相往来交道,也都是称呼表字,办起事来也就分出个优先加急,朱胤的买卖自然如鱼得水。 这就是阶级身份的作用…… 青州商会这圈子当中知道内情的人,谁不嫉妒朱大当家的好运道!同时大家又不得不佩服朱胤的手段,人家砸出几万贯眼睛也不眨一下,看上去只是混到个屁钱不值的文林郎,但是谁又能想到,有了这层袈裟,拜起佛来都特别轻快些…… 而且大家都想起那日在青龙港朱胤说过的话:朱家的货比姓庞的好,早晚还是我的生意。 当时没人相信这一茬,以为他只是死撑门面说的硬气话罢了,今日看来,兴许朱大东家是真的胸有成竹呢…… 朱胤不在家,这边的大事小情当然就都交给了新升大管事的朱福打理。这位朱福和陆鸿也算是熟人了,当日陆鸿跟随韩清从?水大寨南下驰援徐州,到保海县时,夜里密会马敖,落脚的地方就是在望东楼。 那天陆鸿到上河村家中取刀,回到县城时接应他的就是这位朱大管事。 朱福显然没想到当年的七品校尉,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就摇身一变,成了穿绯着赤的将军!他立即将眼前的人与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陆将军联系到了一起,顿时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原来您……您就是平海军的陆将军?” 陆鸿呵呵一笑,说道:“没错啊,我就是。你们东家忙得很啊,成日里也不见个人影,我正找他有点事哩!” 朱福紧着过来作了个揖,恭恭敬敬地说道:“还不是托将军的福,东家上北边做事去了。家里的事情小人能做几分主,将军若是有甚么难处,可以向小人说说,未必需要等东家回来,以免误了将军的大事!” 陆鸿笑道:“难处是没有的……你能做主最好,今明两日若有闲暇,请派个人到平海军来相商!” 朱福连忙答应,并且一直将他们送出青龙港。 陆鸿他们回到大寨时,冯纲正和范翔凑在一起,蹲在紧闭的指挥所门前交头接耳地商量着事情,身前地上还摊着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着小字。 这两个桃李园案被贬失散,又重新聚到一起的同僚,此刻就像坝集牌楼下蹲成一排揽活干的长短工,灰头土脸的为了讨生活而贱卖着力气。 而守在指挥所两边的亲兵们就这样看着他俩,一脸无奈的表情。 “将军!”四个亲兵见到陆鸿同时挺立行礼,将冯纲和范翔两个吓了一跳。 “大人,你可回来了……” 范翔拍拍裤腿站了起来,拿着地上那份稿纸,递给了陆鸿,“您瞧,冯参军刚才找到职下,商量这份《蹴鞠练兵章程再稿》,说是在初稿的基础上又改进了不少。” 这时冯纲一脸尴尬地也站了起来,拿着身段给陆鸿行礼。他没想到刚才的那副失礼样子竟然给陆大人瞧去了——这老范也是的,如今怎么就染上这种坏习气,简直是斯文扫地! 他似乎忘了,刚才范翔十分自然地往地上蹲的时候,他几乎也是毫不犹豫地跟着蹲了下来。别说,这比站着说话省劲儿多了! 就是猛可里站直的时候有些头晕…… 冯纲现在的眼睛就有些犯花,他虚晃了两步走到陆鸿身侧,指着稿子上的几处重要改动,说道:“职下曾经按照大人的想法拟过一份初稿,您是看过的。但是回去之后仔细琢磨一遍,发现有些地方不大合适,比如这个一场蹴鞠赛的时长……” 冯纲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加上范翔的劝解引导,已经渐渐整改了一些臭毛病。要放在过去,他不可能直言不讳地说“不大合适”,而多半会用“还能精进”、“或可增益”…… “慢着。”陆鸿打断了他道,“咱们先进去再说。” 冯纲左右一瞧,发现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便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请陆鸿先走。 这时范翔说道:“纪常,你既找到了正主儿,那就自个儿汇报罢,我还得到杜佐使那边瞧瞧,一大早就说有事找我!”说着向陆鸿拱手示意,“大人,没啥事儿我先去杜康那了,听说从姥姥山上引泉水的事情有点儿棘手。” 陆鸿摆摆手说:“去罢,这里暂时不用你,另外帮我再催催杜康,搞个工程费这么大劲儿,我的哨楼还等着改建呢!” 范翔“欸”了一声,便拎着袍角急匆匆地走了。 这两个人说话间写意自然,既不多礼也不啰嗦,谁也没把谁当外人。冯纲虽然已经在平海军见得多了,却还是有些不大习惯这种办事作风。 陆鸿向江庆说了句“你要不忙也来参详参详”,便迈步走进了指挥使。 江庆把缰绳交给卫兵,笑道:“您又没给我指派事情,我能有啥忙的!”说话间也跟了进去,他在军营里呆得惯了,对他们这种直来直去的风格接受起来就要更快一些,而且看上去还颇为受用。 陆鸿一面往大案后面走一面说道:“不是我不派给你事儿做,你是指挥副使,所有的事情你都可以过问,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纪常,我不是叫你——到处走走瞧瞧,和做事的人交流交流,总能发现问题,也能找到事做!” 江庆笑着答应一句,说:“回头我找每个人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再到军户中间去看看。” 冯纲跟在末位,一道儿进了门,就听陆鸿说了一声:“这就对了,小金子,看茶——你们两位先坐,我瞧瞧这份稿子再说。” 他径自走到大案后头,就着灯光逐条地看了起来。 冯纲坐在江庆对面低一位,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大人挑出甚么毛病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平海军的办事方法(下) 过了一会,小金子带着两个亲兵分别给三人上了茶水,陆鸿从桌上找到另一张纸,与冯纲刚刚拿给他的稿子一并交给了小金子,却向江庆说道:“你先瞧瞧。”跟着转向了冯纲,“纪常,我看了下,你这份与初稿不同的地方主要就是时长上从三刻改作一个时辰、以什为一队改成以伍为一队、场地上缩减一半,是这样罢?” 小金子将两份稿子一并交给了江庆,江庆便低下头认真比照了起来。 冯纲在椅子上欠了欠身,答道:“没错,职下的考虑是:咱们既然是练兵,那就没必要设置这样长的时间,毕竟咱们大周的边军实行屯兵制,三刻时一场大赛根本就要透支体力了,万一第二天赶上农事,将士们哪里还有余力劳作?” 陆鸿支着下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吻说:“如果在中间加三炷香的中场休息呢?我就是想让他们挑战一下极限……” 冯纲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咱们的边军体力水平参差不齐,过度操练肯定有一部分人会受伤;而且就咱们的伙食而言,恐怕不能补齐这样大的消耗!” 这时江庆也抬起头来说道:“这个我同意!” 陆鸿认为冯纲说得在理,便点头应准了这一条:“你考虑得很周到,那就照你说的办!你再说说后面两条是出于甚么考虑?”他原本是按照现代足球的理念和规则制定的一份大纲,让冯纲做出来的初稿,可是经过一番辩说才发现,平海军确实不能适应照搬那套办法。 因为足球运动员都是已经过层层的选拔淘汰,这才展现在了观众面前,而且即便如此,在激烈的九十分钟对抗之中,也总是会发生无数的伤情惨剧,而体力的下降和透支,恰恰会增加运动员受伤的风险…… 这种伤病在职业足球运动之中或许还能被接受,但是在军队之中,这就是“非战斗减员”,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闻风奏事”的御史们参上一本“空耗军力、擅废国器”! 看来这个冯纲做起事来并不像他的性格一样软懦畏缩,相反,还是颇有一些机变主张的,这点叫陆鸿的印象大为改观。 “至于十人一队改成五人一队、场地缩减一半,也是出于节省体力考虑。”冯纲见陆鸿同意了他的看法,顿时精神一震,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底气。 谁知这回陆鸿商量都没商量,就把大手一挥,说道:“你的理由不充分,这条不行!”他伸手止住冯纲的辩解,斩钉截铁地说,“以‘什’为单位是为了今后的战争考虑的,一切细枝末节的理由在这一点面前都不成立!一什包含两伍,在蹴鞠练兵之中就要有意识地区分一伍作‘攻’,一伍作‘守’,两伍之间互相配合,才能在敌境作战之中最大程度地提高攻击和生存能力!特别是今后要在骑军身上延续使用,不是你想得那样简单!” 冯纲奇道:“那为何不以二人为单位,一人攻一人守?” 他一说这话就表示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或者根本不知兵事。 陆鸿摇摇头,直接让江庆作答。 其实江 庆也没有专门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是正经军人出身,很容易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于是斟酌着解释道:“两个人太少,只要其中一人被击破,另一人便无法保存,到时我军将会陷入一大片单兵作战的境地之中;而且如果以两人为单位,那么在所有的局部,我们都不具备足够的战斗力,一瞬间就会兵败如山倒!而十人则犹有缓冲的余地。即便一个十人队被打残了,只要找到另一支队伍合并,依然能够保持攻守兼备的战斗力!” 冯纲还没说话,江庆便又开口说道:“我离开神都之前,宏武馆的教授们正在研究一套新式建制,主要针对骑军,以从整体上减小指挥不便、相互之间配合疏远的弊端,进而增加军队的机动性和战斗力。我听段总教头说,这项革新如果成功,咱们大周的骑军战斗力最少提高三成,步军也能提高一二成……” 陆鸿顿时来了兴致,问道:“是怎样的革新?” 江庆禁不住好笑,说道:“这项革新在别处去说或许十分新鲜,但是我到了平海军才发现,那些教授们认为效用极大却难以实现的东西,在咱们平海军就是老掉牙的玩意儿——大框架就是两点……”他的目光在陆鸿和冯纲脸上转了一圈,等到吊足了口味,这才神神秘秘地说,“就是,设立百人队、强化什!” 冯纲听了大为震惊,他到了平海军之后发现许多标新立异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这个“哨”一级的建制,这在整个大周都是绝无仅有的! 当时他还对这种未经过验证就强行推翻旧制的做法十分不以为然,对陆鸿执意要强调“什”这个单位的重要性也无法理解。 但是他再不以为然、再有诸多不解,此刻江庆的话已经证明,大周兵道的最高学府宏武馆苦心钻研的新制,在陆大人的手上竟似乎是信手拈来,而且好像一早就看透了其中的精要! 这人竟然会是大周朝武力走上一个新台阶的先驱吗? 冯纲的脸色接连变幻了几次,目光中也充满了深刻的迷茫。可是咱们的陆鸿却一拍手掌,一脸欣慰地叹道:“我还当全天下只有我一人是这个想法,因此而战战兢兢;原来宏武馆毕竟能人辈出,与我不谋而合!” 冯纲重新对眼前的人审视了一番,突然走到堂中,向陆鸿行礼致歉:“是职下鲁莽了,不知将军深意……” 陆鸿先是一愕,不知他为何这样大的反应,但是一想到此人的性格便即恍然,摆摆手道:“没事,你的想法是好的——有不同的意见就是应该提出来,咱们这里没有全知全能的人,你不是我也不是,所以谁都会犯错!但是我们的最终目的就是,通过这些错误教训,在思考和实践之中不断摸索,不断调整,最后达到完善的目的。”他见冯纲接受了他的教育,并且退了回去,便展颜笑道,“不信你瞧着,过不了一会儿杜康就来找我麻烦……” 他话音还未落下,便听门外一声喊:“大人,职下听范录事说您回来了?”话未说完,人已进了指挥所,果然就是杜康。 只见他裤腿袖子都卷成半截,满头灰 尘油汗,鬓角还挂着一根草屑,一手拿着工匠最新赶制的渠道图纸,一手在上面“扑棱棱”地拍打着,说道:“大人,这玩意儿不成啊!”说着走到面前,将图纸倒过来铺在大案上。 陆鸿见他狼狈的样子,就知道是又挤在匠人堆里监工了,说不定自己还亲自动手示范。他把手边的茶盏退到前面,说道:“我没喝过,你解解渴。” 杜康二话不说,捧起茶盏便仰脖子咕咚咕咚喝干了,这才放下茶盏,心满意足地大呼一口气,抬起手臂用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抹,指着那图纸说道:“您瞧瞧,如果按照您的想法和要求,从姥姥山顶的泉眼引泉水下来,修建一条渠的钱赶得上打几十口井了,特别是咱们大寨不在正山脚,从姥姥山的山腰处就得将水渠架空,费老鼻子劲了,还未必做得成!我瞧不值当!” 陆鸿认真看着图纸,半晌才奇怪地道:“谁说架空处也要石砌的水渠了?”他指着顺着山势走下来的渠道,说道,“而且这道渠也不全是为了军用,要照顾到老阳庄等几个庄子的用水方便,每隔一段便要砌筑一个小型水池蓄水,在吃用的同时还能在一定程度上用作灌溉水源;架空处砌一座大池,用竹子掏空竹节引流,分出几个水路,分别通到指挥所、厨房、校场、茅厕、兵舍,并且在这几处再修水池蓄水,一作吃用,一作防火,多么方便?” 杜康瞪着一双牛眼看陆鸿,仿佛在瞧一个稀罕物事,他突然一把抓起桌上的图纸,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人到了门外才发出一声咒骂:“这狗日的大匠,跟老子吹整个青州城头字号,连这么简单的办法都想不到……” 冯纲已经全然傻眼了,他到平海军这几天,因为同在曹司办公的缘由,与杜康还是有些接触的,只觉得这个没有功名的同僚待人接物时都不像洪成和范翔那般有底气和自信,通常也是谦虚谨慎、彬彬有礼,可是一到做起事来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哩? 他似乎掌握到了一点在平海军做事的诀窍了…… 好像必须装得大大咧咧,然后时不时地嘴里骂娘? 如果这就是陆大人欣赏的办事风格,说实话,冯纲不敢苟同。 但是陆鸿跟着一句话让他知道自己又想岔了,只听陆鸿向江庆说道:“这个杜康,办事有冲劲有热情,也有主见,就是有一点不好——现在被赵大成他们带的满嘴脏话!回头你得教育教育这帮老兵油子,别把咱们这几个文官给带歪了,我还指望等闲下来就让杜康考个功名哩!” 江庆笑着答应了,并且说道:“这个我不敢打包票,尽力而为罢……” 冯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指挥所的,只记得最后陆大人让他回去再想想,争取尽快将练兵章程完善出来——而且不需要一次性做到完美,完全可以一边颁发试用一边再行改善…… 这一趟在指挥所的小型议会彻底颠覆了他对官员办事方法的认知,他曾经的那些常识和心得似乎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不禁又想起刚来时范翔对他说的话:咱们平海军是一个奇特的地方…… 第一百四十章 佃田 第二天陆鸿刚刚起身洗漱,便听亲兵来报,说是望东楼朱家有人求见。 他想起来昨日与朱福的约定,便急忙穿戴齐整,出到指挥所会客。 来的正是朱福本人,见了陆鸿出来,远远地作了一揖,恭敬地道:“草民朱福拜见将军。” 陆鸿点点头,走到下方的客座上坐下,伸手往边上一指,说道:“朱管事请坐。” 朱福挨着半边屁股坐了,小心翼翼地说:“昨日与将军约定,今特来见教。” 陆鸿示意他不必拘束,开门见山地说了两件事:“找你们望东楼其实是有事请托,第一件是借船,朝廷北边起事,相信也不是甚么秘闻了,回头可能有一批军队要从青龙港出海去平州,五百人上下,贵号若有商船往来,又方便的话,请捎带一程。” 陆鸿说的军队其实就是李嫣的女军,上回在青州就说起过这事,女军很可能要在近期出海,移驻平州待命。 朱福一听这事好办,便爽快地答应下来:“没有问题,到了出海之日,请将军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到时即便敝号无船去往平州,也能联系到商会中别家海船——咱们青州与平州之间每日往来船只无数,而且航道成熟,一昼夜便至,将军尽可放心。”说罢便闭上了嘴,静等第二件事情。 陆鸿点头表示满意,跟着说道:“第二件事你恐怕办不来,需要请示你们东家了——平海军急需一批战马,最好是北地胡马!你发一通信到幽州问问,假如朱大当家有这个门路,请帮忙物色两千到三千匹,价钱方面可以等他回来与我面谈。” 朱福一听便知不是好做的买卖,假如陆鸿承诺按市价收购的话,那么他当场就能答应下来,两千匹战马多少也能赚到五六千贯,即便不能赚钱,好生运作之下最次也能打个平手,就当卖个面子给平海军罢了! 但是陆将军一句“价钱面谈”,这就有些玄乎了,他不知道这陆将军是个甚么路数,万一到时候狠狠地压一把价钱,依东家的性格多半也会答应,但是他朱福就成了望东楼的罪人了 ! 他心中拿捏不准,便试探着说:“陆将军,还请您透个底,贵军是怎样个收法,是现钱还是抵押,小的看贵军有一万多亩田地,用产粮逐年抵钱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他自作聪明地给陆鸿出了个“好主意”。 放到一般情况下来说,用田产抵押的确不失为一个快速筹齐军马的好办法,但是问题就在于,陆鸿根本没打算出钱,也没打算抵押,他就是想要空手套白狼,用一个特殊的东西来换马! 至于这东西价值几何,就要看朱胤的眼光和魄力了。 而且在陆鸿看来,这东西只要经营得当,绝对是个名利双收的好门路! 所以陆鸿并没有正面回答朱福的话,只说:“你只管发信过去,趁着朱大当家还在幽州,收马就近便利,这件事兴许能够谈成。你就告诉他,我手上有件东西和他交换,请他待价而沽……” 朱福带着一头雾水离开了平海军,但是同时也保证绝对会将这两件事通报给东家知晓,至于买马的生意到底做不做得成,那就看东家的意思了。 陆鸿倒没有为难他,在朱福来之前他就料想到会是这么个局面。而且他相信,以朱胤的胆量和好奇心,九成九会来找他打听这个事情。 他这就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他一面操心买马的事情,一面派人到草原一行,去找突厥部落的驻地,他要给师兄韩清带一封信,请他派一位教头过来,帮着操练平海军的马术。 人选他也挑好了,就是五团副尉孙山,随行的还有一团耿四手下的塞同和。 这个塞同和就是陆鸿设计杀死刘德海那日,守着东南角哨楼的那名中年边军。 这人祖上是流落中原的胡人,会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话,刀法箭术也颇可称道,因此派此人随同孙山一道儿最是恰当不过! 孙山接到命令之后第一时间便收拾行装,带齐官凭路引和陆鸿的书信,与塞同和一道儿上路去了。 陆鸿办完了这些事,一整天便在校场和工地 两头转。 洪成今日也开始带人丈量田亩,江庆则去慰问军户,同时宣导军里的最新政策:外佃六千亩军田,军户优先,打下粮食佃户分七成,平海军分三成! 头一回听说这件大好事的军户们纷纷表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古以来哪有佃户分七成、主家分三成的道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嘛! 这个新政策简直是叫平海镇四村六庄一集的军户们欢呼雀跃,这些人家大多是跟着家里的边军搬迁到平海镇的,除了朝廷补贴置办下的一些田产,就只有家中男人们的饷银可以补贴支用。 实在入不敷出的时候,就靠着老家典卖旧产的那些老本儿度日。 像这般光景的人家在平海镇少说也有一千户,他们现在最缺的其实并不是钱,而是扎扎实实的田地! 田地才是一家人在本地安家落户的根本,也是他们融入当地社会最有力的根基! 因此这道政令一出,军户们一传十十传百,转眼间就将六千亩军田抢佃一空!那些没抢到的只好哭天抢地,求着江大人和洪大人再发下部分军田来,哪怕是五五分也成啊! 他们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些田,一亩田春季种粟、秋季埯豆,一年收成下来,扎紧了裤腰带平均能养活一口人。 江庆无奈之下,只好同洪成商量了,又放出一千亩,一家分出一点儿,总算是叫大伙儿都心满意足地散了。 回去时他一直忐忑不安,毕竟这事儿他是自作主张,生怕因此而遭到大人的怪罪。 谁知等他在西北角的一间茅厕工地上找到陆鸿,并且把这事儿一说之后,不仅没吃挂落,反而被陆鸿赞赏了两句,说他懂得变通,又替百姓着想,这事办得一点没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事先没有全盘调查军户的意愿,导致考虑不周、估计不足,以后多多吸取教训就是了…… 就在陆鸿安慰过了江庆,刚刚从工地上往回走的时候,却听到一个叫他措手不及的消息——监军巡察使已经到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监军巡察使 校场上原本热火朝天的蹴鞠突然静止下来,所有人都在用奇怪的眼神观望着场外新来的“不速之客”。 一个身着水蓝色锦绣缎袍、阴气十足的中年男人正举着手巾掩在口鼻上,嫌恶地看着场上光着膀子、满头油汗,并且看起来傻不愣登的边军们。 他身后两个蓝布袍的少年一人身背拂尘,一人负着行李包裹,都弯着腰垂手恭立。 旁边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男子,眉目俊朗,神采不凡,不似这一老二少三人般的娘气,反倒精完气足,背着双手笑吟吟地望着场上,看起来对平海军的“操练”颇感兴趣。 这时陆鸿也衣衫不整、卷着袖子,从工地上走了过来,早上还戴着的幞头此时也别在了腰带上。 他见到那中年官人,连忙走过去拱手笑道:“想必这位便是监军巡察使丘老公,幸会幸会。” 那人将手巾塞进袖筒里,将陆鸿上下打量一遍,脸上不愉之色一闪而过,当下板着脸行礼,尖声尖气地道:“陆将军客气,您是少年英豪,大家着意栽培的后进猛将,老奴怎可受您的礼。” 这丘太监口中的“大家”,乃是太监宫人对皇帝的尊称。 他本是一位六品办事太监,官阶上与陆鸿相比自是差了一截,但是此人又身负“监军巡察使”的名分,乃是代君出宫,巡查河北道,因此地位超然,不必对陆鸿这种方镇大将多作谦卑。 陆鸿一面整理衣冠一面抱歉,同时将一行人引致指挥所落座奉茶。 丘太监踮着脚拣着干净的地面行走,并介绍了身边那位青年文士,说道:“陆将军在意了,这位是南边大才李云璞,大名卓享神都,连大家都十分赞赏的。”原来这人就是汤柏和他说过的才子李钰。 丘索这番郑重其事的介绍,将此书生捧得极高,反而令陆鸿疑惑不解。 这老太监奉命巡查乃是公务,怎么无端端带了个书生在身边?而且听他口气,还是个南唐人士。 陆鸿心里虽然嘀咕,却究竟不好拂了丘太监的情面,向那李云璞一拱手,客气地道:“原来是李大才子,眼拙未识荆面,恕罪恕罪!” 那李钰倒显得颇为谦和,连忙躬身还礼道:“早就听说过陆将军的神威,心中仰慕已久。因此恳请丘公携同前来,只为一睹风采,今日一见,足慰平生了!” 这时丘太监插口道:“李公子说的哪里话来,你我意气相投,一路上诗文遣怀,正是同道中人,来日再随鄙人至神都一行,必当引荐大家,赐公子高官厚禄,就留在了北国,也好时时相见。” 李钰忙谦逊了一句:“蒙丘公错爱了!” 丘太监呵呵一笑,连连摆手。 几人刚刚进门,平海军一众文武等官便齐齐闻声而至,都向丘太监行礼致意。 那丘太监久在宫内,偶然外出更加不敢失了天子礼数,因此按着官阶高低一一向众人回礼,神态之间却挂着掩饰不住的倨傲,末了还问道:“怎么不见庆哥儿?”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问的“庆哥儿”是谁。 陆鸿却是了解的,这丘太监问的就是江庆。 这小子是东宫娘娘的侄儿,与皇家人分外亲近些,未来更是国舅独子,因此这丘索不问别人,单问江庆,便是出于这个道理。 陆鸿便向侯义使了个眼色,说道:“快去把江副使请来,就说丘老公到了。” 侯义连忙遵命,转过身便出了指挥所。 那丘太监点点头,似乎觉得还算满意,便在左首第一个位子上坐了,说道:“诸位大人都请坐罢,老奴不过是代君巡查,本身与各位分属同僚,不必拘谨。” 赵大成与左虎对视一眼,都想:这是咱们自己的地盘,谁他娘的拘谨谁是孙子,这老缺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就连一向小心谨慎的冯纲也有些好笑,暗地里腹诽一句,在右首第四位上坐了。他身后便是赵大成等一干校尉官。 不一会江庆带着洪成、侯义、杜康也进了门来,笑呵呵地一拱手,径直走向丘太监,道:“丘老公,您不再宫里侍君享福,怎么到外边来受罪了?” 丘太监连忙站了起来还礼,又与洪成、杜康见过了,才苦笑着向江庆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诚如高祖《先庙乐章》所言:奉国忠诚每竭 ,承家至孝纯深。我辈当谨记于心!” 江庆唯唯诺诺,到右首第二位坐了。 洪成见第三位空着,便向冯纲拱手致意,就势坐了下来,侯义、杜康径至末尾。陆鸿见众人都坐了,自己这才坐到右首第一位,范翔立于其后,随时侍奉。 这时那李钰接丘太监之口赞道:“有忠义之臣如此,实乃北国之幸。直德宗诗云:‘忠诚在方寸,感激陈情词。报国尔所向,恤人予是资’,正是丘公今日之写照!” 丘太监听他用南唐先帝德宗的一篇《送福州张建封还镇》恭维自己,虽然有些别扭,内心里却仍然喜不自胜,面上尽量绷着矜持之意,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李公子真是折煞了老奴,面前诸位大人替大家镇守边陲,前番更立下剿匪之功,才是真正的‘尽瘁以仕’!” 这丘太监总算是说了一句得听的话,平海军诸文官连忙谦逊,武官却不知这二人说了些甚么,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只好尴尬地跟着几个文官嘴里打哈哈。只有陆鸿不曾张口,因为就在丘索说出“剿匪”二字之时,他分明感觉到了一丝煞气! 等到他抬头去找时,那丝煞气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这么一愣神之间,各人的谦虚之词已尽都说完了,之间丘老公一脸古怪地望着自己,似乎在责怪他走神分心。 这接待监军巡察使的流程也没有甚么前例可循,陆鸿只好按照接待上官那一套,让范翔向丘太监汇报了平海军目前的账册,主要包括财产库存、田亩、地皮、兵员等等。 他见汇报时那李钰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举目观赏指挥所里的布置,丘太监也微闭着双眼毫无表示,只得留了个心眼,向范翔使个眼色,让他只拣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念念罢了。 这些明着也能查到的东西一经念完,范翔便遵照陆鸿的意思闭上了嘴巴。 谁知那丘太监竟有些不依不挠,细着嗓音追问道:“怎么只有这些,兵事上竟无可言说吗?老奴瞧外边校场上热闹的紧,是在操练吗?” 陆鸿虚笑了一声,一句“只是操练之余让众军玩耍罢了”,便轻松带过。 丘太监却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翻了个白眼说道:“老奴对这等打打杀杀的事情是不懂的,既然将军这样说,想来便是这么回事罢……那明日咱可得瞧瞧平海军是如何操练的了!” 平海军众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陆鸿却淡淡一笑,说道:“那么明日卯时二刻,我等便在校场恭候大驾。” 丘太监似乎没想到上操这样早,奇道:“怎么平海军每日这样早起,这对兵士们未免有些苛刻了罢?” 赵大成已经在肚子里把他翻来覆去臭骂了几百遍,谁都瞧得出来,这死太监鸟事不懂,却自打进门便一直在挑刺找茬,也不知安得甚么居心。 这时江庆也不大看得下去了,难以察觉地用手肘在陆鸿的小臂上碰了一下,自己站出来笑道:“好教丘老公知晓,这上操的时辰可不是平海军定下来的,大周所有驻军都是一般时辰。” 这丘太监原是不知军中有这等规矩,此时既然庆哥儿开了口,便无可无不可,只低声嘟囔了一句:“有些儿早了,明日未必赶得上瞧……” 整个一下午一直是江庆在陪着丘太监说话,偶尔那李钰插嘴两句,往往点得恰到好处,直将丘太监引得哈哈大笑。 到最后全然成了这二人的私聊场所,你一言我一语尽说了些诗词歌赋,听得几个武官头都大了,再加上丘太监不时发出的尖利笑声,让赵大成等人一阵阵的心惊肉跳,简直是在受罪煎熬。 众人就在尴尬苦闷之中看着他们说说谈谈,终于苦挨到了晚宴时分,纷纷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陆鸿突然站起来说:“丘老公,时辰也不早了,咱们不如到饭堂用餐罢。军里略备了薄酒,给四位接风。” 丘太监望着他的眼神里这才有了一丝笑意,矜持着说道:“吃饭是应当的,只是不兴铺张,大家在宫中一向简朴,咱们替大家出门,也该秉承大家的风格才是!” 他一句话说了三个“大家”,好时时提醒别人他是在皇帝身边办事的,无形之中仍是自抬身价罢了。 陆鸿等笑笑,也不点破,带着一干同僚簇拥着丘太监出了指挥所,穿过校场 ,直奔饭堂而去。 好在青龙港的小会馆有两个望东楼外派招待的厨子,陆鸿命耿四强行抓壮丁给借了来,众人尚未走进饭堂的大门,便已闻到一阵扑鼻的菜肴香味。 丘太监的面上更加喜欢,有些急不可耐地迈步进了饭堂。 这地方是刘德海在任时官员们专用的吃食地方,已经许久不用了,哪怕汤柏等人来时,也只在指挥所拼了几张桌子,随便吃了一顿晚宴,没想到此时竟便宜了这丘太监。 那两位厨子果然整治的一手好菜,整台长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大多都是小碟儿装盛着,既精致又漂亮,叫人看了便食欲大振。更何况满屋子的菜肴香味,已经足以叫人食指大动。 江庆笑道:“丘老公,请您上座,今日的菜也不知合不合口味,是专程请的望东楼的大师傅。” 丘太监听说平海军如此看重自己,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喜色,笑道:“庆哥儿有心了!” 江庆一愕,平海军的正主儿可不是自己啊,这丘老公怎可谢到自己头上,这叫主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他偷眼往陆鸿脸上瞧了一眼,见他面色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赶忙推辞道:“都是陆大人一手安排的。” 丘太监这才往陆鸿身上瞧了一眼,用淡淡的口吻说:“陆将军也费心了。” 陆鸿笑笑不语,径自走到上首主位,请丘太监在右手一侧上座。那丘太监也不推辞,径在上位坐了,同时拍了拍身边的第二位道:“李公子,请这边坐。”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泰半变色,这太监也过于狂妄了些! 此间到底是平海军的地界,陆鸿才是正主,这人怎可擅自僭越,邀请一位不相干的外人坐在贰位!而且在场诸人最末也是九品官,这李钰不过一介布衣,又是敌国南人,安敢坐到众人之上? 好在那李钰不是失礼之辈,惶恐地推辞了一句:“多谢陆将军与丘公抬爱,钰怎敢放肆,今日敬陪末座罢了!”说着便在左侧末位坐了下来。 他说话间不仅全然遵照了礼数,而且轻轻捧了陆鸿一手,众人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都互相谦让着各坐其位。 那丘太监未遂心意,顿时老大不快,眼珠一转,便阴阳怪气地道:“菜是好菜,可惜无酒。” 江庆连忙陪笑道:“怎会无酒,青州云门陈酿早已备齐,只怕我等量浅,回头失态起来还请丘老公海涵。” 丘太监始终不敢拂了他的面子,眯着眼谄媚地笑道:“好说好说,庆哥儿的酒品老奴是知道的,在皇城公子哥儿当中都是一流的!” 不一会果然有两个卫兵捧了两坛酒进来,并向陆鸿施礼说道:“禀告大人,十坛酒已尽温,不敢一齐呈上,怕散了热气。” 陆鸿点头道:“嗯,需用时自会叫你。” 那两名卫兵这才出门。 江庆亲自绕了一圈斟酒,主动邀请陆鸿与丘太监碰杯。等到菜过五味,酒过三巡,丘太监忽道:“咱们干吃无味,不如射覆?” 这射覆便是以盆、碗等物遮盖一件物体,令旁人来猜。射即是猜。 “咱们乱猜可不好玩,需得覆者以典故、诗词提示,射者也用典故、诗词作答,否则罚酒如何?”丘太监看起来兴致颇为高昂,实在是一说到诗词文章,此人便精神百倍! 此话一出,别说武官们面面相觑,张口结舌,就连文官也都面有难色。 平海军这里在做的倒有几个明经、进士及第,比如洪成、范翔、冯纲,但是这三人之中洪成做了多年地方官,手里常年攥着刑、公、政、令,诗词书本早已荒废;冯纲仕途蹉跎,也没心思温习文章;只有范翔早年诗文通达,做秘书郎时的底子还有一些,不过也是心中忐忑。 那李钰显然瞧出了众人的尴尬,有心解围,便道:“丘公,咱们既在军营,不如投壶助兴,似乎更加应景些?” 丘太监一愣,随即便拍手笑道:“李公子说的不错!那便投壶!”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顿晚宴一直吃到二更,十坛酒饮去八坛,那丘太监直喝得酩酊大醉,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睡去了。 平海军众人也都东倒西歪,不辨方向,最后只有陆鸿和李钰二人还算清明,帮扶着将众人送回各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十万贯的商机 丘太监只在平海军待了一天便匆匆走了,临走时一改昨日倨傲不屑的态度,对陆鸿等诸人都勉励褒奖了一番,并且翻出两封书信,分别交给了陆鸿和江庆。 其实他这般前倨后恭、判若两人的缘由很简单,此番授任监军巡察使从皇宫里出来之前,丰庆帝唯恐他办不成事,便亲自面授机宜,让他对边镇军首“恩威并重”,一方面能显得出皇家威仪,一方面叫这些军官们感激涕零,这才达到巡察的效果…… 谁知道这丘太监只懂得侍候皇帝,又偏偏是个后学成才的文人,对这些权谋伎俩毫无经验,这才生硬地先威后恩,勉强完成了皇帝的嘱托。 当然了,陆鸿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妙趣。 在一行人送丘太监回来的路上,赵大成凑到陆鸿身边神神秘秘地说:“这老缺多半是想讹咱们一笔!” 旁边江庆听了,便笑道:“赵校尉你这就猜错了,丘老公这人自诩文采,清高得很,除了好吃好酒,旁的倒不大喜欢。你若使钱货贿赂他,只怕反倒坏事——圣君选派他出来,多半也是因着这层考虑。” 陆鸿也点头道:“我瞧他只是看不上咱们这些大老粗,实际上也没怎么刁难。不过那李公子,却有些可疑。” 这时左虎也跟了上来,闻言一拍大腿,叫道:“可不是,职下看呐,这李公子说不定就是鹦鹉岛上出逃的那位!” 陆鸿道:“这就不大好说了……我只是觉得,此人跟在丘老公身边,肯定有甚么用意……” 监军巡察使一走,平海军也就真正恢复了平静而忙碌的生活,开始按部就班地练兵建设。 转眼便过了小半个月,期间小五子从上河村回来,带着胡顺上姥姥山拜访了范家,下了聘礼,并将亲事定在三月十六这日;洪成因为答应过岑维元,则回保海县帮扶了十天的农事工作,平海军也按着早早定下来的农事日程开始春耕春种;姥姥山上的渠道水池也修建完成,大寨里通了泉水,杜康的工作也从引水排污工程转到了哨楼改建之上。 因为上回指挥所被神秘人深夜潜入窥探之事,新的哨楼经过重新设计,增强了对值哨兵的防护功能,已经开始逐个儿拆除重建,平海军在账上的银钱也流水般花了出去,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细数账册,还剩五万三千多贯。 我们的陆大指挥使攥着手里的大把存款,又开始思量起整修兵道的事情了…… 至于购入军马、组建骑军的大事,似乎被他彻底遗忘到了某个角落。 他的这种态度搅得一心想指挥一把骑军的左虎心痒难耐,却又不敢多问,陆鸿看在眼里,也只是暗笑。于是左虎等人便怂恿着江庆到找他打听,最后却只得到一句叫人一头雾水的话:军马会有人送上门来的…… 二月底时,那个据说肯白送军马的“冤大头”终于到了平海军。 这天刚刚过了春分,大地还阳,一片春色。姥姥山上已经渐渐脱了灰褐色的旧袄,换上了青葱点缀的新衣。 平海军新掘化粪池旁移植的柳树也都抽出了绿芽,陆 鸿骑着马刚从田间巡视遛弯回来,便听小五子来报:望东楼朱氏商会的朱大当家来了,就在指挥所等着。 陆鸿嘴角挂起一抹笑意,他将迟行交给小金子,自己跨着大步回到指挥所里。 他尚未进门,便看见朱胤穿着一身得体的文士袍,恭谨地等在大门外头,见了他遥遥作下揖来。 陆鸿把擦脸的手巾交到亲兵手上,满面春风地笑道:“朱大当家,怎么没瞧见你的骡车,走来的?” 朱胤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扭捏,矜持地笑了笑,说道:“将军叫某表字成奎便是——在下是骑马来的。” 陆鸿一愣,转眼便恍然大悟,调侃道:“险些儿忘了,你现在也是官家人,能骑马了。” 朱胤垂首笑了一声,掩饰住了脸上的得色,谦虚地说:“全赖将军照拂。” 两人客套过了,陆鸿便伸手请他进门,等到按宾主坐定,便道:“贵管事朱福想必已经将我的话带到了,不知你是怎样的打算?” 朱胤谢过了亲兵奉上的茶水,轻描淡写地说道:“何须甚么打算,三千匹草原马已在路上,不过将军要得时间不大宽裕,其中掺了三五百中原牧监收的杂种马,差幸也都是上等良驹,作军马用绰绰有余。” 他说完话,轻轻啜了一口茶,便等着看陆鸿的反应。 陆鸿自然十分满意,看着他的眼神之中又多了几分佩服,发自内心地赞道:“朱生果然非同凡响,魄力担当都是一等一的豪杰风范!”这个“朱生”乃是对文人学子的称谓,正合朱胤的身份。 朱胤连忙执下礼,谦逊了两句。 陆鸿伸手止住他,认真地说:“我可没有半点吹捧的意思,这桩买卖也只能你做,别人没这眼光手腕!” 朱胤见他语出真诚,也不再扭捏,拿出了齐鲁首商的气魄傲然道:“您说的不错,这种买卖放眼天下只有朱某肯做,也只有朱某敢做!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朱某根本不信将军手里有甚么能值十万贯的好宝贝,但是就冲您这块招牌,只要将军说这买卖做得,别说十万,哪怕二十万的本钱,朱某也信它做得!”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显然是底气十足,对陆鸿的信任也表现得无以复加。 陆鸿深信自己果然是找对了人,却忍不住又试了他一句,说道:“假如确实还需再砸十万贯呢,你是做下去,还是就此收手?” 朱胤剑眉一挑,泰然说道:“自然要做,不过无论如何也再凑不到三千匹军马了,不是朱某无能,实在是战事迫在眉睫,军器马匹都是贵比黄金,全天下也没人再能拿出上千匹马来……” 陆鸿摆手道:“马已尽够了,也不要你再拿钱物给我,只是我这桩生意靡费极大,利头却无法保证,或许这十万、二十万都要打了水漂,或许便赚个盆满钵满,雄霸天下!” 朱胤出于一个商人和赌徒的特质,早已对这桩神秘的买卖十分好奇,此时更是被他撩拨得心痒难耐,禁不住催问道:“将军说的到底是甚么买卖,竟这样凶恶?” “蹴鞠、马鞠联 赛!”陆鸿轻飘飘地说了几个字。 朱胤满腔热血顿时冰冷下来,他虽然不懂“联赛”是个甚么东西,但是仅仅蹴鞠和马鞠这两样,就完全没看出来能有甚么商机。 他没看到“盆满钵满,雄霸天下”的希望,只瞧见了“打水漂”的可能…… 不过陆鸿既然这么说了,多半还有下文,所以朱胤神色黯然只是一瞬,转眼便恢复了自信满满的态势,说道:“还请将军细说!” 陆鸿暗暗点头,从桌上取了厚厚一沓稿纸,站起来交到朱胤手上,说:“你先瞧瞧再作判断,如果觉得这买卖不成,那么我代表平海军用田产抵押十万贯给你;如果能做,咱们就签个契约,用我这套玩意儿换你的三千匹马……” 朱胤见这么厚厚的一沓纸,顿时又勾起了好奇心,捧在手上仔细翻瞧了几张,见上头写着“全国联赛”、“万国联赛”、“俱乐部”、“门票”、“报刊”、“周边”等等密密麻麻的字样。 他的眼睛越看越亮,还没翻到一半,就已经心花怒放,忍不住“啪”地一声合上了,叫道:“签契约!” 这他娘的哪里是买卖,这简直就是坐着捞钱挣名望美事啊!虽然他对这些稿纸上很多东西还无法完全消化,但是只从字面上能理解的内容来看,那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超级商机! 他仿佛在使尽浑身的力气去推一扇厚重的大门,只从门缝里便窥伺到的只鳞片爪,就已经让他眼花缭乱——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好像看见了一座庞大的商业帝国,在向他缓缓招手…… 朱胤感到身上热血重新沸腾起来,甚至好像燃起了一团熊熊火焰,他忍不住一蹦而起,逼到陆鸿的大案前面,又喊了一声:“将军,咱们签契约!” 陆鸿见他有些痴狂,便善意地提醒了一句:“朱生,你可想好了,这东西只是一个构想,不成熟的地方太多,说不准就是个无底洞!” 朱胤把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不怕,倾家荡产又怎样!这事做成了便是开天辟地的奇功,哪怕做不成,我朱胤也算轰轰烈烈了一回!” 陆鸿也被他的神情感染了,当即拍板道:“好!官面上的事情我替你斡旋,都督府那边已经通过声气了,你可以先在青州都督府辖下试水,保证绝无阻碍!” 朱胤咧嘴一笑,戏谑地说道:“本以为将军能做出这样的东西,定然格局天下,谁知还是小家子气!要做就直接在大周全盘布置,这事不劳将军出力,明日朱某就上神都一回——商人有商人的手段,将军只管安心接收军马,这事儿五年十年之内未必能成气候,咱们就做二十年打算。冲这份恩德,将军日后但有吩咐,望东楼决不推辞!” 陆鸿作为第一手的策划者,当然知道这东西所蕴含的能量,其实联赛并不是重点,而是借助联赛推行的传媒手段,这才是天下利器! 他一直将朱胤送到门口,辞别时,朱胤庆幸地说道:“朱福这个狗东西,虽然给我报了信,但是在信中极力劝阻,险些误了大事……”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商业传奇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到了三月,小五子的婚事也愈发临近了。 这几天平海军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先是赢下了县里的蹴鞠赛,跟着又把三千匹活蹦乱跳的战马牵进了大寨,同时迎来了大名鼎鼎的突骑军的马术教练…… 最近由望东楼牵头,平海军与保海县团练组织过一场蹴鞠赛,县里按照陆鸿的提议,大方地拿出十贯钱作为奖励,并且造了两座一尺余高的小石碑,奖励给大赛的状元队、榜眼队。 这次不仅仅是平海军和县团练参加,还有匠人队、商队、县衙队、县学队等等十几支队伍,在县城与坝集之间寻了一大片空地,一连踢了七天,每日里县城万人空巷,围观群众人山人海。 因着这项赛事,保海县大大小小的告示牌根本来不及撤换,往往早上贴的州闻浆糊还未干透,新的赛事结果便歪歪斜斜地贴在了“旧闻”之上! 后来县里誊抄告示的书办据说累得手抽了筋,导致一连两个时辰也没见新的消息下来,百姓们索性也不看告示了,反正贴告示的小吏也来不及给他们讲解。 于是他们宁肯花上两个钱,从商人手里买一份最新的《大周赛刊》,然后找识字的人念念,那上头描绘得好似说书一般,可比干巴巴的告示精彩多了! 到了半决赛那日,整个赛场便搬到了三河镇的团练兵校场,而且不是人人都能进入,必须在各个集镇设立的“售票处”花五个钱买一张“门票”,到了校场外凭票入内! 如果想坐到第一排近距离观看的话,可以花二十个钱买一张“甲字票”,还有印着球队名称的短褂出售…… 这个做法一经宣布,便遭到了无数的不满和反对,很多人都将主办这场大赛的望东楼骂了个狗血淋头! ——望东楼这个奸商肯定是想钱想疯了,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瞧蹴鞠还要给钱的! 可是这回望东楼硬气得很,不买票就是不给看!而且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租用团练兵的校场要花钱、操办赛事花去的人力物力也要花钱、蹴员的奖励也要花钱…… 所以骂归骂,反对归反对,望东楼放出来的三千张“门票”还是在一夜之内便被抢购一空,这也算开了一大先河! 最后望东楼专门建立的蹴鞠社团——齐云社与平海军淘汰了团练队与县衙队,携手进入决赛。这一场“门票”甚至卖到十钱一张,而且迅速产生了“黄牛”这个职业。 黑市上原价五十钱的决赛“甲字票”炒到了三百钱,但是这依然挡不住人们的热情,甚至从青州赶来参与盛会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随着本届赛事的圆满举办,青州衙门对保海县的“精神文明建设”也给予了极大的褒奖。 如今县里特发的状元队“奖碑”就竖在陆鸿的指挥所里,并且打了一个专门的架 子搁着,平海军的“最佳射手”朱青也受到了极大的追捧。 因为夺了“状元队”的缘故,军部额外出了十贯钱,连同县里出的十贯一齐发给了参加比赛的两个什,其他人望着这两什人胸口挂着大红花,脖子上吊着长长的制钱,既羡慕又眼红,上操时也显得比往常更加卖力了。 当然,举办蹴鞠赛的可不仅仅是保海县一家,这种组织性、商业性十足的新兴蹴鞠运动很快便在整个河南道、河北道以及都畿道遍地开花,各种职业蹴鞠社团继望东楼齐云社成立之后,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在整个大周各地开花结果…… 就在大家准备学习最近望东楼在各地举办的蹴鞠赛,并自发地凑在一起开展相应的赛事时,却又听说了一件更加新奇的玩意儿:“联赛”! 已经在半个月之间风靡全国的《大周赛刊》,同时刊登了各级联赛的赛制、规则、轮次、升降级、名次奖赏等等,并且欢迎各家社团前往所在州衙门的“赛事房”报名注册…… 本来没头苍蝇似的社团们这才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并且从《赛刊》中知道,朝廷已经不声不响地成立了一个“赛事司”,在兵部门下挂牌,后来又转至礼部。 这些联赛的规则制定者、监督者、维护者,就是这个新成立的“赛事司”,因此所有冠以“大周”、“大周某道”、“大周某州”、“大周某县”之名的联赛才是合法联赛,才可以进行商业运作,而且所有各级赛事都被青州望东楼朱氏商号用区区三千贯,买断了二十年的举办权、经营权…… 这些东西其实已经和陆鸿当场构想的相差甚远,更加细致、更加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同时也更加具有操作性。 陆鸿当时考虑的“全国联赛”、“万国联赛”的设想是好的,但是这些必须建立在发达的交通体系和强大的媒体介质基础上, 可是如今的交通显然不能支持全国的社团到处奔走比赛,媒介也纯靠文字传输,没有声音和图像,这就被整体极低的识字率所限制。 所以如今的金字塔型联赛显然比阶梯式的联赛更加科学。 就在朱胤权利运作他的商业大飞跃时,大周朝也在三月中旬正式宣布对契丹、奚两胡宣战! 朝廷要趁着草原牧场上即将开春的关头,出兵打乱两胡的畜牧计划,哪怕最后战争不幸失败,也伤了胡人的经济生存命脉。 龙武卫大将军王睿挥师北上,率领七万禁军进驻檀州,同时节制妫州、幽州、檀州、蓟州、平州、营州、安东都护府地方守军、边军、番边府兵、团练总共十万余,以及花源所部佐战府兵一万,总数接近二十万,号称五十万大军! 这次不论人数、声势、配备都远超去年李毅领导的大周左路军。 而最早将这些消息公之于众的也正是这个《大周赛刊》! 有些人便开 始惊奇地发现,《赛刊》上刊登的大军动向,与随后朝廷张贴的“时务”告示在内容上几乎完全相同! 这种刊物实在是太神奇了,不仅有蹴鞠版,还有天下要闻、民间故事、诗文选辑,甚至有一些政策导向以及律令科普,神都有书肆便开始走门路买了一批最新印发的《赛刊》,结果发现这东西可比书架上的各类书籍好卖多了! 一时间大周上至官邸衙门、下至商铺学府,几乎是每人一手《大周赛刊》,每日交流《赛刊》内容已成家常便饭,同时也渐渐成了一种新的交际方式。 就在龙武卫大军从神都开拔之际,李嫣女军也从青州出发,经过保海县,并打青龙港下海。陆鸿早早地等在了青龙港港口,码头上十余艘大船随着波涛上下起伏,静等着它们的客人。 如今一手打理港口的朱福正垂手立在一旁,他遵照陆鸿的指示,特地将几艘最好的船压到今日放行,这些船上无一不是手艺精湛的老水手、老船工。 这是他们东家特地一再吩咐过的,给陆将军和平海军的东西一定要最好的,要甚么给甚么,不问价钱不计成本! 好在陆大将军一直没提甚么要求,除了早已知会过的海船,便一直没再找望东楼。这也叫朱福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们东家刚开始搞那个甚么“蹴鞠联赛”的时候,家里几乎人人反对,谁也不明白他是中了甚么邪了,要搅这种看不见底的事情,要不是家里已经退下来颐养天年的老太爷出面支持,这桩买卖很可能就此黄了…… 这东西刚刚办起来的时候,也正如大家预料的那样,钱财流水一般只出不进,东家的兄弟几个都等着瞧老大的笑话,甚至在等着烂摊子收拾不下的时候,再出来夺了老大的权柄! 可是等到一切渐渐上了轨道之后,所有都惊奇地发现,虽然蹴鞠联赛这事仍然一直在赔钱,但是家里其他的买卖突然间红火了十倍!原先一直走不出青州地区的云门酿也迅速销往全国各道,《大周赛刊》也在增设“广而告之”板块之后,立即展现出扭亏为盈的迹象,为了创办《赛刊》而收购的几家纸厂更是捉襟见肘,根本赶不及生产…… 总之朱氏商号在短短一个月之间奇迹般地走出齐鲁,将原本分庭抗礼的神都庞家踩在了脚底…… 这时候人们不得不开始佩服朱大当家的手段和眼光了,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蹴鞠,竟然能够带来如此意想不到的好处! 而在为数不多的知情人当中,朱福的震撼是最最直接的。他是头一个知道这件事情首尾的人,也是最清楚平海军的陆将军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此刻他站在陆鸿的身后,望着那个高大凝立的背影,心中波涛翻涌,五味杂陈! 他记起那个去年在青州被吹得神乎其神的陆校尉,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人究竟还有怎样的能耐…… 第一百四十四章 送行 日头当空时,东面吹来的海风甚至都开始带着一丝丝的暖意,从平海镇通往青龙港的兵道上终于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 不止是陆鸿,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去,只见远远的地平线上竖起两杆大旗,一书“周”,一书“李”,皆是黑底红字,便知是女军到了。 早已等候多时的人们终于盼来了他们的朋友、客人,陆鸿跨上迟行,扬蹄便走,疾步迎了上去。 远处清一色的赤袍骑军当风卷草而来,李嫣行在头里,渐渐与陆鸿的单骑会合一处,两人羁着缰绳,都带着微笑,默默无言地看着对方。 过了半晌,陆鸿开口说道:“你来了。” 李嫣点点头,昂首潇洒地甩开额前吹散的青丝,宽大的风衣微微鼓荡,发出烈烈的响声。 这时码头相候的众人才看清楚,都欢快地议论起来。 一道儿来送行的赵大成啧啧赞叹一声,酸唧唧地说道:“我当是送谁哩,原来是咱们的女军。只可惜除了李校尉,别个都是些壮妇,难看难看!” 他如今是鸟枪换大炮,骑着新换的军马,把原来刘德海配给军官们的那匹老得跑不动的驽马换了,每日里少说要骑着往小庵集溜两趟弯,手下的五百步军也升了骑军,这件事给他美了快十天,其他四个团无不眼红羡艳。 至于别家为甚么没有改成骑军,倒不是没马,三千匹嗷嗷叫的战马,装备一个平海军已尽够了,只是教练太少! 当日陆鸿叫孙山与塞同和去找韩清要人,因为表述不清,结果韩清只派了一个阿古笃带着四个突骑军过来,这五位“教头”一人带一哨,每日沿着海堤兵道跑马,总算是将一团赵大成的那批人练得熟了,勉强能在马上耍两记刀法。 边军与府兵的差距就在于此,府兵自从军起就有马术训练,并且部分需要自带马匹,因此不存在步转骑的困难;而边军就不一样,骑军就是骑军,好似安西的龙武军、太原府的河东铁骑,野战、长距离突击战都十分出色,但是攻城守城偏弱,而步军就是步军,比如大部分的边戍军镇等等,偏重长城、兵城与边疆要塞的守卫…… 为了这事,左虎等人没少寻由头挤兑赵大成。 此时在旁边听他批评女军的容貌,左虎就冷笑一声,讥讽道:“这么说来,你家那位老姐姐岂不是美得紧吗,何时带我们弟兄见识见识?” 赵大成乜了他一眼,斥道:“你懂个屁,做人不能这样肤浅!大人不是常常教育咱们,‘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左虎白他一眼,说道:“刚才也不知是谁以貌取人?” 同来的江庆听着二人吵嘴,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说道:“回头女军到了跟前可不兴再吵了,没得叫人笑话。” 不独他二人,岸上的边军、船工、货工们都开始对港口外的女军们指指点点、品头论足,不时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刚才还在批评女军们外貌的赵大成这时却不答应了,转过头喝道:“谁再放屁?丢你们下海喂鱼信不?” 这一声喊得响亮,顿时将那帮好事的人们吓住了,左近嘈杂的声音刹那间静不可闻。 不过品论异性约莫是人的天性,码头上只安静了一瞬,便又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动,这回大家都压低了嗓音,开始交头接耳…… 这时陆鸿与李嫣见罢了面,已并肩策马,往这边走来。 江庆便轻轻拍马,带着一干同袍迎了上去,远远地举手招呼:“嫣姐,好久不见!” 李嫣见了他,也是眼前一亮,待走近了才像个大姐姐一般说道:“庆哥儿,早就听说你来了,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回头得了空,去青州找你源哥说话,他在这里可没人玩耍。” 江庆点点头,笑道:“那得大人给我放假才行。” 旁边的陆鸿当即答应:“明天就给你三天放假,自个儿耍去罢!” 江庆的眼光在两人身上一转,满脸带着笑意说:“嘿,还是嫣姐的面子大,大人平日里哪有这么好说话,多歇一刻也不成……” 李嫣脸上一红,啐道:“尽拣些不相干的说,从前也没见你这般油嘴滑舌!” 这时赵大成和左虎也赶了上来,一齐抱拳道:“李校尉,您好啊!” 李嫣抬起手臂,客客气气地回了一礼:“两位好,承蒙相送,感激不尽。” 赵大成把手一摆,爽快地笑道:“早就听说女军的大名,今日特地求着大人带我来瞧瞧,果然不同凡响!” 旁边的左虎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道:“迎风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几人都不禁莞尔,赵大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没敢说话。 不一时风向偏转,南风渐起,码头上朱福喊道:“陆将军,起风了,船家催航哩!” 陆鸿与李嫣对视一眼,心中虽然不舍,却不好再留,只说了一句:“一帆风顺。” 李嫣强笑了一下,点头说:“你也珍重……”便向身后下令,“上船!” 女军们齐声喝应,一列列纵队驰出,依着船家的指点上到各自的船上。这时江庆用胳膊肘捅了捅陆鸿,指着静静放在岸边的一个木箱,朝李嫣那边使了个眼色。 陆鸿这才想起来,招手把王正和小金子叫过来,说道:“把李校尉的马具装上船。” 王正两个人早就在等他的吩咐了,当即麻利地抬起箱子,顺着跳板走到最大的一艘船上,小心翼翼地在舱边放好。 李嫣睁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陆鸿,问道:“那是甚么?” 陆鸿笑道:“前些日子看中了一套马具,就买了下来,你这趟北去能用。” 李嫣冲他甜甜地一笑,却未称谢,只是伸过手去与他轻轻握了一下,便跟着最后一队人马离开了海岸,不停地回头张望着。 陆鸿一直送到跳板边上,与李嫣二人遥遥招手,不一会便听一声船号响起:“起锚——扬帆喽……” 岸边上当即响起了铛啷啷收锚的铁链声,船工们哗哗地抽去了架在船舷上的跳板,橹手奋力撑桨,十几艘大船便一个接一个地离开 堤岸,它们的桅杆同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卷卷帆布呼啦啦地铺展开来,瞬间便被愈发急劲的南风吹得鼓胀起来。 商船们开始排着队驶出港口,并且渐行渐远,船上人的面目越来越模糊,直到细不可辨。不一会大船们也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连串的黑点,缓缓消失在了海平面上。 直到此时,陆鸿才掉转马头,缓缓回到岸上。他的脸色说不上难看,却总叫人心头压抑着,并且替他感到一丝丝挥散不去的惆怅。 他没打算掩饰自己离别时的神情,独个儿穿过人群,骑着马孤零零地离开港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有些坑洼的兵道之上。 其实他倒并没有多大的悲伤之意,只是有些失落,有些迷茫,以至于不知该以甚么样的心境来面对这场别离。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分别罢了,但是内心之中隐隐的萌动又使得他并不十分确定…… 他索性在兵道上奔驰起来,一直穿过小庵集,并且绕了一个大圈,将平海军外围的兵道都跑了一遍。等他回到大寨时,江庆等人已经早早地等在了指挥所里。 他们看见陆鸿回来的时候,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而我们的陆鸿,一面从亲兵手里接过毛巾往里走,一面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油汗说道:“咱们的兵道真的该修修了!” 说着便进了内堂,留下江庆等人面面相觑…… 陆鸿把一身灰尘的戎常袍脱下来随便搭在衣架之上,轻松地活动了一下肩膀。 他走到堆满各色书籍文案的书架旁,想从中找找秦时驰道的史料,谁知他头一个想到并且下意识地抓在手里的,就是李嫣送的那本《战国策》…… 他迟疑了一下,便把《战国策》从书堆里抽了出来,漫无目的地翻了一页,却见书页开处,一封带着淡淡墨香的信笺从指尖滑落出来。 陆鸿一愣之下,才想起来这是那日办事太监丘索交给他的,当时他与江庆一人一封。他一直不曾拆开书信来看,因为写这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广平郡主! 他将《战国策》放到书桌上,手里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笺,对着灯火仔细地端详着。 这信纸连同封皮上都点着一束淡淡的梅花,约莫就是坊间盛传的“梅花笺”,陆鸿也只是听说,没想到竟教自己也收了一封。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拆开,重新放进了书页里夹好,并且将这本《战国策》也塞回了书架当中。 他索性也不去摸索甚么“驰道”了,如果但从“书同文,车同轨”的字面意思上来推敲,这个所谓的驰道很可能就是轨道,兴许是突出的木轨,也可能是下凹的石轨、夯土轨。 他并没有对此进行过任何研究,如今这个时代也找不到相应的遗迹参照,因此想要重新复制传说中媲美高速公路的驰道或者直道,那就必须从头开始,进行大量的摸索…… 当然了,或许那些所谓铁路、高速公路的说法,根本就是夸大其词,他于是决定将这事放一放,把现有的兵道修整出来再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战事突变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四月份,其间小五子按着正日三月十六办完了婚事,陆鸿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大假,专门在家陪着新媳妇儿。 范绿桐从范家被接走时,据说真正哭了两嗓子,但是等到下了姥姥山之后,就已经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同小五子有说有笑了! 听三流子说,这两个人在婚前就偷偷见过好几面,因此互相之间一点也不生涩,完全熟门熟路,这个喊“桐娘”,那个叫“五郎”,一路上都在叽叽呱呱地商量该给新家添置些甚么物事,可把范翔的鼻子都气歪了! 不过范翔的婆娘照例是与她男人对着干的,老范不快活,他婆娘就高兴;老范生闷气,他婆娘就格外喜欢。她这倒不是存心与范翔过不去,实在是打心底里就喜欢这个新姑爷! 瞧啊,小五子不仅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从八品,而且识得字、看得书,又得陆将军赏识,最重要的是,与她家女儿那个般配,老阳庄的老姐妹老乡亲们见了个个都竖起大拇指!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陆鸿在三月底去了青州都督府一趟,讨论了年后春季的军政事务成果,平海军和保海县分别受到了表彰,季度勾检均是上上优等。 陆鸿来到青州,倒不纯是为了参加这个劳什子的会议,他在下定决心修整兵道时,便动起了朝都督府伸手要钱的心思。 上回李毅答应给他们的一万五千缗在三月初就全部到账了,这一个月不到,平海军的拨款公文便又递到了大都督的案头上…… 不过李毅并没有因为陆鸿狮子大开口而不痛快,相反的,他愉快地接了公文,并且践行了上次错过的邀约,在鲁风楼单独宴请了陆鸿一回。 李毅这个人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缺点,但是为人见识之广博、言谈之高阔,这也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因此陆鸿陪他吃了一顿饭,除了最初时答了关于自己近况、平海军未来的工作计划以及骑军的操训进展以外,倒有大半的时候在听李毅讲说,偶尔搭上一两句话,也是中规中矩,轻易不敢发表太过主观的意见。 两人一顿饭不尴不尬吃了大半个时辰,便在李大都督的提议下散场了…… 第二天陆鸿就在驿馆里收到了都督府签发的文书,内容上肯定了平海军春季以来的军政工作,并且原则上同意支持修整兵道和延长兵道的主张,至于都督府能出多少钱,还要再行商议。 陆鸿就带着这个还算不错的结果,从青州返回了平海军。 四月初驿站送来了最新一期的军报,上头刊载着禁军扫北的一系列动向。 包括五万龙武卫已经全员就位于檀州,一万神武卫与两万神策卫也分作两翼,分别驻扎在妫州白阳镇与营州,花源的一万府兵则进驻安东都护府的南苏州,用来牵制契丹左翼以及渤海国的靺鞨栗末部。 与此同时,中原各地的物资也不要钱似得,源源不断地向幽州集中。河北道以沧州为界,往北数州物价飙涨,粮价翻了三倍、生布翻 了十倍、药材翻了十五倍——对于这些物资,禁军甭管用得着用不着,都是大肆收购了先往仓库里填满再说! 而且此次扫北大军主帅、龙武卫大将军王睿也已经提交了整体的作战方案:初步定于四月中旬出兵,禁军三路并进,左侧以一万神武卫扫荡奚所在的饶乐外围,中路龙武卫主力直奔奚王牙帐所在,而两万神策卫则游走于奚王牙帐的东、北两面,一来阻挡奚王逃窜的路线,而来切断奚与契丹之间的联系,力图将两胡各个击破! 而从青龙港取来《大周赛刊》,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份作战方略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如果能够成功执行的话,至少奚人是在劫难逃,即便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彻底剿灭两胡,至少能够歼灭其一。 按照禁军夸下海口的说法:即便只是重创奚而未歼灭,仍是失败——哪怕横扫牙帐、取得奚王李枭首级,而未伤契丹之根本,那也只算平手! 看来王睿这是信心满满,对两胡志在必得! 但是陆鸿与江庆两人对照舆图商讨这份简略的方案时,却都觉得不大乐观。 陆鸿认为,这个王睿刚愎自用,完全只依赖于禁军的战力,河北道北部数州将近二十万大军只动员了一半不到!他过于高估禁军战斗力的同时,也低估了两胡的兵力和组织能力。 好像这种扫荡外围、在敌后游走牵制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一部边军和一部府兵来做,三路禁军齐头并进,以堂堂之势威压而前,正面直取奚王牙帐,取胜不是难事。 结果这王大将军打着各个击破的算盘,却把自己的兵力分散开来,给了别人各个击破自己的机会! 如果王睿始终不肯正视敌人,并且调动番边府兵与边军支援参战的话,那么这一场仗打下来,乐观估计或许会落得个不胜不败的局面,这还要看花源能不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及时果断地出击,大胆深入契丹腹地,以自己可能失陷大半的代价,换得禁军能够以最小的损失退回大周…… 总之在他看来,禁军这样的打法败多胜少。 因为他太清楚两胡人的诡谲和大胆了,去年若不是花源在?水河畔指挥若定、做出了一系列明智的决策,同时又得到突骑军的帮助,那么整个战役的最终结果,根本难以预料。 说不定如今青州都已经失陷在了两胡与南唐的夹击当中了! 不过陆鸿对河北道的安危并不担心,因为老师卢梁此时就在安东坐镇,真到了去年那种胡虏肆虐的关头,他老人家肯定会出手平定的! 当然了,最后也可能会在防御两胡反击的战斗中歼灭部分敌人,勉强换个惨胜…… 而江庆并没有陆鸿那样透彻的分析能力,也不像他对两胡人如此了解,所以江庆的想法就简单得多了——禁军骄兵必败! 他们这两个出身卫军,如今同在边军的搭档,居然在王睿会失败的问题上达成了高度的一致,这至少代表着在整个大周,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此战抱有绝对的信心…… 果然,似乎是为了印证二人的猜测,四月初六,位于妫州白阳镇的一万神武卫驻军突然遭到奚军火攻夜袭,一场大火照彻了半边天,连几十里外的广边军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冲天的火光! 大将军王睿盛怒之下,未等到四月中旬,在初八那日便下令全军进发,大军甫出北口便遇阻击,与敌军交战三次,都是全胜,一昼夜便推进了八十余里! 被打残了的神武卫数千人的任务从外围扫荡改成了边线游走,伺机歼灭小股游骑、哨兵、奚人部落,两万神策卫原先的游走任务则变成了全力阻截契丹,在奚与契丹之间筑寨扼守,这场仗从一开始就变了味儿。 但是禁军随后的战斗却出乎意料地顺利,一连十几场打得奚人好几个部落四散逃逸,甚至有过全歼敌军一支两千骑军的辉煌战果! 就在扫北捷报雪片般接连不断地发回朝廷时,在平海军安心练兵的陆鸿却从青龙港的商人手里收到了两封信。 这两封信一封是从平州寄来的,是李嫣问安的私信,信中告诉他,女军已经接到王大将军的命令,从平走开拔,预备进驻登州,很可能要在大军对奚王牙帐发起总攻之前跟进草原…… 陆鸿因为不知她下一站到底去往何处,因此也就放弃了回信,只把李嫣的来信郑而重之地夹在书页里藏好了。 第二封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来信,这也是一封私信,却是从安东都护府发出的。 陆鸿拆开一瞧,却见是老师卢梁所书,信上寥寥数语,只叫他抓紧练兵,随时准备抽调北上! 北上?! 陆鸿虽然可以确定禁军这趟讨不到好果子吃,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还有参加扫北的机会…… 不,或许不是扫北,是增援防御…… 果然在四月廿八的《大周赛刊·军内特刊》和五月初一的军报上,都通告了一个噩耗:四月廿二,负责筑城阻截的两万神策卫遭到契丹军迎头痛击,不得不退走数百里,在营州、奚地饶乐、契丹松漠三地的交界处安营扎寨。 因为主帅王睿曾给神策卫下达了死守和坚决阻击契丹援军的命令,所以两万神策卫在八万契丹军的轮番冲击之下死战不退,最后不得已才下令各部分头突击,一战死伤超过七成…… 消息一出,整个朝野一片哗然,如今五千神策卫残军躲在角落里舔伤口,契丹的虎狼之师却已经顺利南下! 而我们的龙武卫主力,却在一连十几场胜仗之后,情势急转直下,往后越打越艰辛,进展越来越缓慢,直到四月廿五这天都还没有摸到奚王牙帐的影子…… 平海军几个军官接到军报之后就凑在一起商量了这事,大家一致认为,其实这场仗已经没有再打的必要了! 如果王睿够果决够聪明的话,应该立即下令按建制缓缓撤回北口,再重新组织人马等待反击…… 五月十二,指挥所接到了兵部檄文,下令平海军即日开拔,进援幽州…… (第四卷终) 第一百四十六章 塞上行 “我家吴会青山远,他乡关塞白云深。 为许羁愁长下泪,那堪春色更伤心。 惊鸟屡飞恒失侣,落花一去不归林。 如何此日嗟迟暮,悲来还作白头吟……” 陆鸿带着平海军夜以继日,终于在五月十五这日风尘仆仆地到达幽州境内,这还是得益于他们是全员骑军,行军速度远远快过步军。 尚未到达昌州,便见漫道皆是衣衫褴褛的北民,一问之下才知,这些人都是檀州、妫州躲避兵祸而南来的难民。 朝廷大军在塞北惨败被困的消息已经如同燎原之火,席卷了整个河北道北部的地区,一时之间哀鸿遍野,百姓们很容易便联想到去年被两胡寇虏肆虐祸害的景象。 作为书记官随军而来的范翔骑在马上,见到官道上望不到尽头的逃难之民,有感而发,便吟唱了这首《于塞北春日思归》。 可是他沧桑沙哑的歌声尚未消泯,周遭众人还没来得及感慨,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奔驰而来。一个身穿边军戎袍的男子骑了一匹癞毛瘦马,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家快往南边儿跑呐,胡人杀进关来啦!” 前后逃难的人们尽皆慌乱起来,一时间大人哭娃娃叫,整个官道顿时陷入了骚乱之中,本来默默赶路的平海军边军们也是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战事来得这样快法,更没想到短短十天时间,禁军就在草原上彻底失陷了! 当然了,谁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个情况,行在队伍前头的陆鸿眉头一皱,向身后的三流子使了个眼色。 陈三流当即会意,勒马便出了纵列,斥吼一声,迎着那匹癞马抽刀便砍。但听一声凄厉的马嘶,那匹癞马颈部血流如注,向前冲了几步便“窟嗵”一声栽倒在地,官道上顿时扬起一片烟尘。 那边军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右腿还压在死马的身子下边。三流子飞身下马,将那神情委顿的边军一把揪了起来,二话不说便“啪啪”甩了两个耳光,跟着像拖死狗一般拉扯到陆鸿面前,“扑通”一声丢在地上。 陆鸿坐在马上,见那边军缓过几分劲来,便沉声问道:“你是哪个军的?刚才喊得是否属实?” 那人迷迷糊糊睁眼一望,登时吓了一跳,他看见面前一位身着浅绯色戎常袍、外罩丫字鳞山文铠的将军,正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自己,身上挣扎了一下,嘴里便下意识地答道:“报……报告将军,小的是妫州广边军的……” 三流子走上来狠狠地照他大腿上踢了一脚,大声喝问:“广边军如今怎样,你凭什么说胡人杀进关了?” 那人疼得龇牙咧嘴,大口吸着凉气,艰难地分辩道:“广边军三天前就被一帮突然出现契丹大军踹了,毕将军带人逃进了妫州城,如今胡人说不定已经打到蓟门关下了!” “说不定?”陆鸿冷笑一声。 他对广边军是有印象的,当初汤柏就极力推荐他到这个广边军任职, 他还记得那个军指挥使名叫毕大维,据汤柏 说此人带兵的本事十分差强人意。广边军在去年的安东、河北道防御战中就打得一团糟,没想到今年头一个出事的,又是这个鸟军! 他看着眼前惊慌失色的边军,心想此人差一点就成了自己的兵,也算是有些缘分……不过,他不能接受自己麾下有一个逃兵,所以坚决地挥挥手,说道:“扰乱军心、混淆视听,砍了!” 三流子跟了他这么久,哪里不知他的心意,等他问完话便已经把刀举在手里了,一听陆鸿发令,便手起刀落,咔嚓一声把那人脑袋剁了下来! 那人鲜血喷了一地,旁边围观的难民们纷纷惊叫躲避,几个娃娃顿时被吓得大哭起来。 三流子拾起满地乱滚的头颅,高高举起,对着四周大声说道:“你们想逃难的就老老实实逃难,自有大兵在后头护着周全,谁敢妖言惑众引发骚乱的,便是这个下场!”说着把人头往地上一丢,吓得难民们一个个噤若寒蝉。 陆鸿见耽误了不少时辰,便催促道:“走罢,抓紧赶路!” 未走几步,前头又是一记飞马驰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传令兵身背“令”字旗,将马颈下的铁铃摇得叮叮作响。那传令兵奔到近处,扫了一眼地上的死尸,便望定了陆鸿,行军礼道:“当面是否平海军的陆将军?” 陆鸿点头道:“是我。”说着让小金子取出印信腰牌,两相查验。 确认无误之后,那传令兵便从腹部解下一方铁盒,交给小金子,并取了一封令书,向陆鸿说道:“安东都护府令:即日起,扫北大军及河北道诸军皆由都护府节制,今命平海军指挥使陆鸿,自接令起,兼任广边军指挥使,立刻赶赴妫州接手!” 陆鸿说了声“遵命”,便接了令书。那传令兵道:“朝廷鱼符便在盒中,尚有后续行军命令,陆将军到了妫州即可接掌兵权,预祝旗开得胜!” 说着勒马便走,赶往下一个驿站换马,显然还有其他要务在身。 陆鸿接了令书鱼符,只觉沉甸甸得,心头豪情顿起,大喝一声:“转道妫州,陈三流带人开道,全军急行!” 身后众军轰然应和,三流子当即点了几个亲兵,手持马鞭当先驰出,口中大声呼喝避让,顿时清理出一条道路来!平海军跟在后头全力疾行,一气穿过昌州。 五月十七,平海军终于到达蓟门关,一道铁石关隘雄踞山峦长城之间,守关令是个从八品下的武官,见了陆鸿等人,当即开关放行,并且奉上粮水补给,同时一再叮嘱:前头已经有几波奚人散骑到关前骚扰,出关之后已不知是甚么光景,叫他们务必小心谨慎! 陆鸿等人谢过了那关令,义无反顾地向茫茫草原进发。 当晚平海军便露宿在了关外二十余里的佛爷顶,再往北二十里便是魏川县,往西五十余里就将到达妫州城…… 陆鸿抽调两个哨组成斥候营,交给三流子率领,分别往东、西、北三个方向撒出去刺探敌情,同时升起中军帐,召集众将官议事。 大帐里点了十几根儿 臂粗的大蜡,照得方圆十步不到的中军帐一片通明。范翔与小金子两人支起一幅庞大舆图,南起幽州,北至室韦室建河地区,陆鸿就坐在将军折案之后,神色凝重地望着舆图,皱着眉头细细思索。 这次出军时文官只带了冯纲与范翔二人,因为这两人一个兵曹参军,掌管兵籍名册、武备器具;一个作为陆鸿的机要秘书,要随身侍从,帮助长官拟定保管往来文书、令信。 大寨里只丢下洪成与杜康二人留守,由于计划有变,原先保留的军田已经尽数租佃出去,此时偌大一个寨子除了这两位文官还有必要的守卫兵员,其实已经空空如也。 这时江庆就带着赵大成等一众军官,坐在中军帐里,静静地等着陆鸿的指令。 “两个打算。”陆鸿忽然开口说话,“一是从此地到达魏川县,接管县城防务,留下一批人员驻守,其他人再沿着桑干河西进妫州城;二是直接进军妫州,取了退下来的广平军。” 他见众人沉思不语,又说:“到达妫州城是现在第一要务,咱们只有取了广平败军,才能再依照安东都护府卢大帅的命令,重新夺回广平军大寨,再根据情势决定驱进草原会合龙武卫,或者扼守广平军大寨,保证我军左路的安全!” 这时江庆说道:“听蓟门关的人说,妫州地区已经有敌军大量活动的迹象,此时妫州到底是个甚么光景,谁也不知道,很可能已经被敌人大军围困——我的意见是:直接进军妫州城,突围进城之后说不定还要打一场守城战,咱们兵力本来紧张,所以到魏川县分兵留守并不可取。” 这番话说的人人点头,看来大伙儿都比较赞同这个方案——直取妫州。 江庆见同意的不在少数,又补充了一句:“即便从魏川县走,也不能分兵,反而要发动当地守军跟随我军作战……” 陆鸿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向大伙儿问道:“还有不同看法吗?” 老校尉古超兴说道:“职下有一点浅见:咱们进了草原几乎是两眼一抹黑,而且长途跋涉,军士们都疲劳不堪,因此最好先到魏川县休整,尽量从当地取得足够的情报,咱们才能有的放矢。” 旁边的左虎皱眉道:“万一魏川县已经失陷了呢?” 赵大成也摊开手说道:“对啊,说不定妫州也完了,广平军还剩几个都未可知!” 江庆摇头道:“不会,广边军三万人,退下来的少说也有一万余,加上妫州驻扎的清灵军一万八千,不可能这么快便被攻破。” 陆鸿也认同这个观点,并且补充说:“咱们出关二十余里,一路上都没有瞧见敌军踪影,可见妫州的情势尚未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顿了顿,指着舆图说道,“再说出了蓟门关五十里便是魏川县,如果县城已失,那就不会像关令说的那样,只有几股散骑骚扰,那时最少也得有一两回成建制的军队向蓟门关进行试探性攻击了!所以我判断,妫州和魏川县都还在我们手中,只是不知还能坚持几天罢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遭遇战 最后陆鸿决定综合大家的意见,取道魏川县,得到情报之后不分兵直奔妫州。 魏川县的防御是由四百余团练兵与三百多广边军溃兵组成的,帮助守城的还有数十员差役、上千壮丁…… 县城四门已经落锁上顶,门洞也被大石圆木堵了个严严实实,所以平海军绕着县城转了一圈,到最后也没有能够进城,更不要说分兵把手了。 城里的消息都是魏川县县尉说的,这名姓甄的县尉见了平海军的旗帜,好似见到了久违的亲人,忙不及地从城墙上垂了下来,并且面见陆鸿一五一十地汇报了情况。 当陆鸿问了敌军的动向之后,甄县尉还自豪地拍着胸脯表示,曾经有几百个奚人还是契丹人来攻打过两回,都被他带着人守住了! 而且根据逃过来的广边军败兵汇报,其实击退广边军的正经契丹兵只有八千人,外加裹挟的奚人部族数千,最多也不过一万出头…… 现在那些契丹兵估计还在妫州城下与守军对峙,至今也没听说发起过多大的攻势。 陆鸿对他好生勉励,让他继续守好县城,实在不行,就趁早将城中百姓撤入关内。那从九品县尉自然唯命是从,允诺今晚就送百姓入关,并且主动给平海军派上几名向导。 平海军当即沿着桑干河继续西进,斥候营已经前后左右撒出去十里地侦查,陆鸿抬头瞧了瞧天色,灰蒙蒙的天空将日头遮蔽得有些昏暗,五月里虽然已经进入初夏,但是塞北之地的劲风依然往单薄的衣衫里钻透着丝丝的凉意。 照正常的速度前进的话,应该在晌午之前便能到达妫州城。 唯一的问题是,现在平海军五天行军一千五百多里,早已经人困马乏,又没能进入魏川县休整,如果直接奔到妫州城下,被以逸待劳的契丹军逮个正着,恐怕龟缩在城里的守军未必肯出来相救…… 现在陆鸿只能下令缓缓而行,一边将养马力,一边等待斥候的消息。 一直跟在后面的江庆这时疾步赶了上来,摘取挂在两耳上的布罩,露出了有些憔悴的脸庞——原先白白净净的一张圆脸此时却满是灰土之色。 陆鸿见他好像有话要说,便羁着马停下来等了两步,迟行这几日体力倒是还算充沛,而且这马越是教它奔驰它便越发精神抖擞,此时见主人让它停着,便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陆鸿挤出一丝笑容来,在马颈上轻轻抚摸两下。 “好像要下雨了。”江庆没话找话地说。 他其实是憋闷坏了,这几日连番赶路,体力实在是透支不少,因此精神上也显得比较委顿,假如再不找个人白扯两句的话,恐怕首先就要从心理上崩溃下去了——这毕竟是他头一回出征。 陆鸿看见他的眼神,便知是怎么个情况。 去年在徐州与姜炎大捉迷藏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有时在深山里一蹲就是好几天,有时被人四面八方追剿,一跑也是好几天,那时他经验不足,未能及时做好安抚工作,最后因为心理原因而掉队的士兵就不在少数。 他心中一动,索性就向后下令:“全 军就地休息,各自饮马。”听到众军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便回头向江庆笑道,“庆哥儿,怎,熬不住了?” 江庆苦笑道:“有一点……从前就听我哥说,深入敌境作战,特别是进入草原、大漠这种地方,是最辛苦的,如今总算是亲自体会到了……” 陆鸿点头道:“你哥说的不错,战争这门竞技,最先输的往往是人的意志,然后是气势,最后才是形势!”他说着便下了马,把赵大成几个叫过来,说道,“老侯,你带你的兵唱首歌儿给大伙儿听听,一至四团跟在五团后头,哪团唱得最好最响,辎重那里五十头羊都牵了去!” 老校尉古超兴首先明白了他的用意,当即配合地捋着长须笑道:“不用说啦,肯定是咱们三团头名!” 四团校尉葛勇是个木讷的人,平日里从不与这几个争抢,此时却难得不依了,憨笑一声,说道:“不成,四团当仁不让。” 这时五团已经在侯义的带领下扬声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团至四团跟着接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最后陆鸿也跟着全军齐唱起来:“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众军将这首改自《诗经·秦风》,由太常卿花家老太爷作曲的《无衣》反复吟唱,歌声一阵高过一阵,在草原上滚滚遥传,顺着烈风传向远方。 众军一个个情绪激昂,捏着拳头,将胸腔之中积郁的闷气一齐抒发出来,悲怆豪壮的音调感染着每一个人,连同陆鸿和江庆都沉浸在歌声的意境之中……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担负斥候之责的三流子突然策马赶回,气急败坏地大叫道:“搅甚么事情?唱个军歌儿也不挑时辰地方,北边有几百骑循声过来了!” 众军闻言停了唱,皆是大笑,竟无一丝惧色。 赵大成调侃着三流子道:“陈校尉,正怕他们不来!” 左虎也笑道:“来了就甭走啦!” 陆鸿见大伙儿士气高昂,当即翻身上马,将手中皮鞭一震,喝道:“就是这话,兄弟们,上马干他们去!” 众军齐声欢呼,纷纷呼啸着上马,将手中刀矛甩得呼呼作响,在黯淡的阳光下折射着熠熠寒光。 陆鸿当先一骑,趟着深可没膝桑干河水径往对岸冲去,赵大成等人不甘其后,更不讲究甚么阵型,一股脑儿喊叫着便冲进河里,顿时千军万马将原本平静的桑干河水搅得一片沸腾,白花花的水珠四散飞溅! 两千余人爆发出一声怒吼,好似一条黑龙,吞吐着死亡的气息,向三流子指点的方向张牙舞爪,碾压而去。 不一会,果见前方数百奚人,打着几杆稀稀落落的旗号,正小心翼翼地寻摸过来,他们的前方上一刻还是萋萋翠绿隆起半人高的大草甸子,转眼便被一股好似潮水般的骑军踏平,翻翻滚滚的骑阵仿佛骤然间从天而降,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些奚人连对方的旗号也没看清,就被这股洪流吞没了! 胡小五带着众亲兵拼命地追赶保护着陆鸿,可是迟行马只要见了战阵,便兴奋百倍,陆鸿也不羁着,任由它如风似电地在敌阵之中横冲直撞,小五子等人哪里赶得及? 只见他手中辟水刀卷起一团白光,顷刻间斩杀了敌人领军的头目,在乱糟糟土色皮袄与褐色翻皮帽子中间大放异彩,转眼间杀透了一层又一层,两边都瞧得有些傻眼! 这时赵大成一声大吼:“兄弟们,咱们不能输给了大人,跟上去干他娘的!” 他的一团骑战最是熟练,闻声都嗷嗷叫地应和,个个奋勇向前,如同一把铁锤轰然砸在烂木板上,将敌阵敲得支离破碎…… 随着喊杀声渐渐止息,出关后的头一场遭遇战就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中结束了。 赵大成等人还在满战场拣寻着未死透的敌人和战利品,在这方圆两里多地的战场上,到处是着敌人歪歪斜斜插着的弯刀、散落满地的翻皮帽子。 敌人甚至连箭也没来得及发出一支,那些雕翎桦木杆子的箭矢,都全数躺在他们的箭囊里…… 范翔跟在后头一一记录战果,各人拎着首级喜气洋洋地在他跟前登记战功。 这时陆鸿坐在地上,由小五子扯着生布帮他处理小腿上的伤口。 他杀进敌军阵心的时候遇到一个好手,接连挡住他五六记劈砍,最后弯刀断成两截,脑袋都被辟水刀削平了,还在他腿上挂了一刃…… 好在这一刀划得不深,只是皮外伤,三五日便可结痂痊愈。 但是胡小五阴沉着一张脸,好像和他有仇似得,没轻没重地在他伤口上一阵倒腾,伤红药倾了半瓶,痛得他龇牙咧嘴直吸凉气,趁隙还撇过头向范翔喊道:“老范,给我也记上,八个人头,还有一个小头目,也不只是个啥官儿……” 这时小腿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他忍不住“哦哟”叫出声来,骂道:“小五子,你他娘的把我的腿当木头桩子是不?” 小五子脸色阴沉,闻言冷笑道:“我瞧也差不多,你自个儿不惜命,怪的谁来?” 陆鸿疑惑不解地问:“我哪不惜命了?” 小五子气鼓鼓地将手头的伤药一丢,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他娘的还当自己是队正、团校尉?你冲得倒欢快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里几千个弟兄咋办?” 旁边帮手的小金子和王正都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他俩虽然也对陆鸿不满,却不敢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喝斥。原本吵吵嚷嚷的众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朝这边傻望过来。 这时江庆站了起来,挥挥手道:“看啥看,都忙你们的,东西都拾完了?” 赵大成等人也各自约束手下,一时间周围又恢复了乱七八糟的叫嚷、议论声。 陆鸿被小五子一顿喝斥,也有些犯懵,待他回过神来,心头涌起一阵暖意,陪着笑说道:“以后我尽量慢些还不成吗?”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小五子的气也消了,板着脸道:“你记着就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诡异的妫州城 草原上的阵阵阴风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是遮着阳光的铅云却愈来愈浓,因此周遭的气温并没有提高多少。 士兵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刚才的突击战,他们当中许多人根本没有参加过像样的战争,也从来没有体验过刀头过肉的惊心动魄与畅快满足。 赵大成不知何时提了一柄胡人用的弯刀来,捉在手里劈甩着,显然还不大习惯这种轻飘飘的单手兵刃。 “老赵,打点儿小心,莫甩着人!”躺在地上抱着障刀的三流子撩起眼皮,不满地嘟囔一句。 赵大成刚好走到他的脚边,望着他怀里厚背宽刃的大障刀,羡艳地砸吧了一下嘴,酸溜溜地道:“赵校尉,你这刀不错啊,咱俩换换成不——前头从死人兜里摸出两个金锞子,都给了你!” 三流子这回眼睛都没睁,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赵大成,嘴里冷笑道:“你那两个土疙瘩黑乎乎的,能有几分成色,这些草原蛮子炼金的本事谁还不知道了?” 赵大成尴尬地一笑,索性绕到他跟前蹲了下来,从怀里又摸出个指甲盖大小,亮灿灿的小金锭来,在他眼皮子前头晃了晃,笑道:“还有这个,我找范大人验过了,正经南唐官锭,十足五钱一个,兑银子一兑二十绰绰有余,怎样?” 三流子闻言睁开眼睛,在那小金锭上狠狠地瞪了一眼,咽了口唾沫,显然是心动了。 赵大成趁热打铁,连声忽悠他:“换了罢,值十贯制钱的好玩意儿,打你这刀十把也尽够了!”说着赖着脸皮便往三流子怀里塞。 “去去去!”三流子把他手推开,白了他一眼道,“打十把?你做春秋大梦去罢!这把刀是俺胡大三年前花三千四百个钱找坝集的王铁匠打的,瞧这钢口,这刃,前头一个使铜锤的夯货跟老子硬磕了一下,也不过缺了麦子尖儿这么大一个口……” 赵大成讪讪地没再求他,站起来啐了一口,自言自语地道:“谁他娘稀罕,等回去我也找王铁匠打一把!” 三流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这时陆鸿喊了一声:“老赵,把你的金锭拿来我瞧瞧。” 赵大成便弃了三流子,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眯着眼笑道:“怎,大人瞧上我这东西,要拿辟水刀来换?” “滚你个球儿!”陆鸿笑骂道,伸手便接了他抛过来的东西,捏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江庆也凑了过来,瞪着眼笃定地说:“这好像真是南唐的官锭——是最小的五钱锭!” 陆鸿点点头,把金锭子丢了回去,拍拍手道:“老范说是真的,那多半不假,看来这些胡人和南唐关系不大一般呐……”他思索了一阵,向不远处查账簿的范翔喊道,“老范,老范!来一下。” 范翔抬起头答应一声,抱着纸笔便走了过来,问:“大人,甚么事儿?” 陆鸿凝着眉,仔细斟酌了一遍措辞,向范翔说道:“你写两封信, 就说有迹象表明,两胡很可能与南唐勾结。派个合适的人传回蓟门关,让关令分别发往安东都护府和兵部,他们知道怎么做!” 范翔答应一声,提笔便刷刷刷写成两封,到边军中间找了两个伤情不重刚好能骑马的士兵,立刻带信往回走。 江庆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问:“你是觉得南唐很可能出兵接应,两相夹击咱们?” 陆鸿摇摇头,望着眼前莽莽原野,口中不大肯定地说:“不好说!我只是觉得去年南北两仗打的太过蹊跷,如今结合种种迹象看起来,绝非偶然,总之早做防范应当是不会错的!” 江庆深以为然,点点头说:“是这个理儿!” 这时陆鸿站起来向众军下令:“全体,上马,进妫州城!”说着自己便翻身上了马背。 众军也歇得够了,当即齐声答应,麻利地爬起来各自上马。 江庆连忙追上来问:“怎么,咱们不用派斥候营刺探一下吗?” 陆鸿摇头道:“我刚才想过了,那些契丹人多半已经退到广平军的寨子里去了——以他们的兵力,强攻妫州只是做梦,他们不会这么蠢,天天蹲在妫州城下喝西北风!”他望着江庆顿了顿,又说,“我看这批人马只是先头部队,他们在等大军跟上来,那时才会真正对妫州发起攻击——不过如今两胡大军迟迟未到,应该是被龙武卫牵制住了,王大将军手下应该还有一战之力!现在就看是敌军先吃掉龙武卫,还是咱们先杀进饶乐支援,或者花源摒弃王大将军的军令,放弃南苏州挺进草原,也是一个打破僵局的办法……就看他甚么时候下定决心了!” 江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时三流子也跟了上来,并且对他的看法表示同意:“我的人在这方圆二十几里都看过了,只有几处零零散散宿营痕迹,并没有大部队游走的迹象。咱们刚才遭遇的,很可能只是一些到处打秋风的奚人部族。” 江庆略略放下心来,却还是谨慎地命令三流子继续往前刺探。 他是指挥副使,只要下了命令,除非被陆鸿驳斥回去,否则全军仍然需要一丝不苟地遵守。 于是三流子二话不说,便指派了两队人马,分别向西、北两个方向撒出去。 陆鸿对江庆的自作主张视而不见,更加没有出声阻止,相反的,他十分支持这种有主见的行为,并且打算慢慢将这个小子培养起来,最起码像吴卫一样能够独领一军,在今后的战事中也是一大臂助。 而且这个江庆毕竟是宏武馆科班出身,又是将门世家,虽然性子过于谨慎了些,但是战术素养还算过硬,总比咋咋呼呼的吴卫要强得多。 他这么想着,人已经当先驰了出去。这回小五子没再让他自己蛮干,拉着十几个亲兵一溜烟包抄上来,严严实实地将他围在中间。 陆鸿记着前头保证过的话,看起来老实得很,主动放慢了马速,任由他们左右跟着。 四十几里的路程只花了一个半时辰,前头的斥候不间断地发回消息,都是“安全”、“无异常”,到了最后平海军明显加快了行军速度,终于在晌午时分到达了妫州城下! 不同于青州城的四面高墙直立,青砖条石壁垒森森,犹如钢浇铁铸,凛然不可侵犯。这妫州城墙尽是黄土夯成,微微内斜,形成一个坡角,墙壁上久经风沙侵蚀,尽是大大小小光滑圆润的坑洼,间或长着几丛光秃秃的杂草。 整个城池仿佛披着一身因为年代久远而污渍斑斑、朽蚀残破的黄金铠甲…… 此时四野无风,城头上耸拉着的军旗无精打采地晃动着,零星几个士兵在城垣后边探头探脑地向下张望。 斥候营的人早早便通知了城上守军,请他们开门放行。 不一会东城门“嘎吱——”发出一阵呻吟般的轴响,数十骑人马飞驰出来,中间护着一名赤衫文官,在平海军整齐肃杀的阵前停下。 眼前那人身穿四品文官服,脸庞瘦削黝黑,颔下三缕短须,将明显是领军的陆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问道:“本官妫州刺史孔良,阁下就是陆将军,来接手广边军的?” 陆鸿拱手道:“见过孔刺史,在下就是陆鸿,朝廷鱼符、安东都护府令书在此!” 说话间小金子把鱼符亮了出来,并且将令书递了过去。 那孔刺史手下接了,转交给他。 他仔细验对过钤印,便将令书交还,点头道:“既然如此,请陆将军及众位兄弟进城再说——去,给平海军预备歇脚处,将毕将军请来。”后一句却是对手下人说的。 那人遵命一声,急急掉转马头,驰回城里去了。 平海军跟着孔刺史的马队缓缓向城里行进,陆鸿抬头扫视了一眼城上守军们冷漠的目光,还有孔良萧索肃穆的背影,以及门外站成两排的卫兵、瞪着平海军如临大敌的神情,心头原本因为阴天而感到的压抑愈发浓重,他本能地感觉到几分不安。 整座妫州城似乎都在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眼看离城门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见城内清冷萧瑟的街市上,几队士兵挎着刀看似漫无目的地巡视着…… 陆鸿转眼看了看左近,只见江庆神情平静,似乎并没有瞧出异常,赵大成正在和左虎交头接耳,其他几个团校尉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奇怪的举动。 这时他感觉到一束目光射来,陆鸿回头望去,只见三流子神色凝重地与他对视着,显然,凭借着做斥候培养出来的观察力和警惕性,三流子也察觉出了一些端倪。 孔刺史被数十骑簇拥着,离城门只有十来步的距离,他突然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瞧了陆鸿一眼,这其中仿佛包含着悲伤、恐惧、无助与哀求,但是他的举动立刻就招来左右警惕的眼神。 陆鸿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反应,举手大喝一声:“一团护住孔刺史、二团抢城门!”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料想不到的变故 刚刚还在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的赵大成与左虎二人,在听到他的命令之时,根本来不及分辨,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便呼喝一声,抽刀纵马便带着自己的人分头冲杀上去。 围在孔刺史身边的几十骑纷纷举刀阻挡,其中两人拖着孔良死命往城门里退,守在门边的几十名卫兵也立即气势汹汹地逼上来,想要阻止二团的行动,同时尽快将孔良带回城里! 那几十骑显然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精兵,在赵大成的冲击下显得异常顽强,结成阵势死守,居然将一团硬生生挡在了外口。 左虎也被那队卫兵挡住,一时之间竟也抢不到门边,此时妫州城东侧大门外已经被堵得严严实实,根本投不进多余的人马,孔良就在此时被人拖入门洞,即将挟持入城! 城里警哨一阵响似一阵,众人已经听到大部人马轰轰赶来的脚步声音,城门也缓缓地关闭起来。 正在陆鸿等人无可奈何之时,城内突然响起一阵骚动,紧跟着听见骚乱四起,整个妫州城仿佛瞬间变成一座封闭的战场,到处都是喊打喊杀之声,但是很快就接连消隐下去。 这时半个身子已经进入城门的孔良突然回过脑袋,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陆将军,救救妫州!”跟着听见一声闷响,孔良的叫声戛然而止。 左虎刚刚砍翻几个卫兵,带着一队人马抢先冲入门洞,却听空然一声,城门已经从里面死死地关上了! 平海军根本没想到会遭遇这种变故,因此别说攻城锤、撞木,就是攻城斧也没准备一柄,左虎带着士兵连番冲撞,那坚厚的大门除了落下几缕灰尘之外,几乎纹丝不动! 正当他们彷徨无地的时候,门里突然间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兵刃交击的声音,还有一连串死亡前凄厉的惨叫、守门军士的惊声怒吼,不一会大门“嘎吱”一声再度打开,早已堵在门洞中的二团士兵顿时便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冲进了城里,一名满脸是血的边军军官挤了出来叫道:“哪位是青州来的陆将军?” 原先还在门洞里的二团边军纷纷让开一条道路,陆鸿骑着马上前,说道:“我就是。” 那人将手一拱,说话中带着几分急切的腔调:“陆将军,在下清灵军指挥副使梁海,请带兵随我来!” 此时二团已经尽数入城,并且开始正面接敌,城外的古超兴也在一声声下令张盾开弓,显然也遭到了城墙上守军的攻击! 现在两头奋战,由不得他多想,当机立断地下令全军跟随梁海前进。 “给他一匹马!”陆鸿边说便进城,手下当即从后面牵了一匹无主战马过来。 进到城里时,只见孔良面色黝黑之中透着苍白,正歪倒在一边,胸口微微起伏,身边几个边军护着,都是如同梁海一般的装束,看来也是清灵军的人。 这时只听左虎扬声叫道:“大人,有甚么打算须得快些,那边有大队人马来了!” 梁海神色一黯,咬牙切齿地道:“咱们十二团的兄弟完了……”说着掉转马头,一脸戚色地说,“陆 将军,咱们城里已经没有接应的弟兄了,如今只有出城取了清灵军再做打算!” 陆鸿刚刚进城又要出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来不及多说废话,向身后大声喝令:“全军次第出城!” 平海军又如同退潮一般从门洞之中撤退出来,几名清灵军边军架着孔良,裹挟在大军之中艰难退却。 平海军一直退了两里地,这才停下了修整,好在妫州城只是重新合上了城门,并没有派兵出来追赶。 陆鸿正要询问如今的形势,却见左虎突然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揪住梁海的衣领,口沫横飞地骂道:“你他娘的在城墙下面磨磨唧唧个甚么玩意儿?一会儿进一会儿出,老子二团一百多个兄弟因为你白白丢在这狗日的妫州城里了!” 那梁海闻言满面羞惭愧疚,突然间竟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这时原本看护着孔刺史的一名边军军官走上来,向平海军众人深深作了一揖,脸上挂着深沉的悲凉之色,痛苦地说道:“对不住各位兄弟,且听在下解释缘由,再罚不迟!” 陆鸿向左虎使个眼色,让他放开梁海。 左虎不敢违拗,只得恨恨地啐了一口,不甘心地松了手,退到一旁。 赵大成走了过来,甚么话也没说,只是搂住他的肩膀,紧紧地抱了一下。江庆也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以示安慰。 刚才说话的那名清灵军尽都看在眼里,长叹一声说道:“前些天广边军吃了败仗,退进妫州城,想必众位都听说了。可是大伙儿不知,广边军原有三万人,退进妫州城的有二万九,那毕老贼怯战,白白将一座扼守进出关键的要塞丢给了敌军。 “这老贼情知万一事情败露,他是死罪难逃,因此当即劫持了孔大人,再派人将咱们雷指挥使诓进城里拘押起来!咱们清灵军原本伏了二千人在城中,准备今日发难救人,谁知贵军突然到来。毕老贼便以满城百姓的性命要挟,让孔大人出来诓骗贵军进城,其实早已埋伏了大军在城中,只等贵军到了大妙坊便四面围攻,谁知这番伎俩竟在城门口便被陆将军识破——听闻贵军在城外动手,咱们也藏身不住,一来事起仓促,二来为了分兵相救孔大人,二千弟兄一败涂地,没几个活着了……” 这人说到后面已经声音哽噎。 陆鸿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如此变故,他对眼前这些人的恼怒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重,于是他沉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人正低了头擦拭着眼泪,此时听到陆鸿问话,当即挺胸立正,行了个军礼道:“回将军的话,职下清灵军十一团校尉赵清德。” 赵大成在边上嘟囔了一句:“倒是老子本家儿!” 陆鸿冲赵清德点点头,转向梁海道:“梁副使,你有甚么打算?” 梁海拱手道:“陆将军的大名职下是早有耳闻的,既然将军在此,清灵军但凭调用!” 陆鸿早有计较,当即说道:“好,现在就去取了清灵军,妫州城先放一边,咱们打下广边军大寨要 紧——范录事,修书一封给蓟门关,通知朝廷广边军变节,命他们守好关隘,不得轻易开关!” 范翔答应一声,当即修书用印,命人快马驰回蓟门关。 那梁海听他竟不打算攻打妫州,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遵命下来。 平海军当即整束人马,绕过妫州城往西,向清灵军大寨进发。 清灵军大寨与妫州城相隔只有六里,依托桑干河而建,一寨一城互为掎角之势,原是易守难攻的好布置,谁知竟落到如今这般惨淡光景。 平海军一到清灵军大寨,陆鸿便在梁海的帮助下取得了指挥权,除了陷在城中的十一至十四团,剩余三十二团都默默地接受了他的节制。 陆鸿当即下令将两军成一军,重编整合,百人一哨、千人一团、五千人一旅,共一个骑旅三个步旅,自任军指挥,梁海、江庆为副,赵大成、古超兴、赵清德与原清灵军一团校尉李霖各率一旅,两个时辰之后便整编完毕。 到了傍晚时分,四名新旅帅与二十名新任团校尉便已齐聚帐中。 这些人虽然遭逢变故,但是陡然之间都升了官职,手中的兵权大大提升,因此都对陆鸿的改编表示拥护。 况且他们如今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正需要一个足够官职和足够能力的人来领导。 而陆鸿的出现显然正是他们所需要的! 如今他们的新指挥使就坐在中军帐原先雷将军的位置上,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忽明忽暗,仿佛一尊石像凝然端坐,却不知在思考着甚么。 梁海此时已经洗净了头脸上的血污,换了一身干净的军装,与那个年轻的江副使对面而坐。 他恍惚间有些走神,只觉得这位江副使也过于年轻了些,这帐中坐着的,哪个不是四十岁朝上的老军旅,没有这么多年的经验资历做底气,谁敢老气横秋地坐在这堆六七品的军官中间? 可是面前这位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新同僚,却穿着一身从六品深绿色戎常袍,衣领襟口笔挺利落,气定神闲地坐着,丝毫瞧不出是个新上战场的雏儿,倒像是当了十年兵的老军一般。 他不禁在心里啧啧赞叹,这小子也不知是谁家的后生,又或是有甚么样的背景,论气度倒把好些个在坐的军官比了下去! 可是他似乎忘了,有一位也是这般年纪,却穿着浅绯色戎常袍的正经将军,此刻就坐在他左手上方…… 这不是因为梁海有意忽视了他,而是在这些人见到陆鸿第一面起,都觉得以这般威风,如此豪杰,穿着这身衣袍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都在静静地坐着,几乎大气也不敢多出,可是陆鸿迟迟没有做出任何指示,反而似乎在等待着甚么。 这时门口脚步声响,小金子掀了帘门进来,先向各位行了一礼,然后向坐在上首的陆鸿禀报说:“大人,您料得不错,毕大维果然派人来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陆将军在等人…… 陆鸿猛然睁开双眼,喝道:“放进来!” 第一五十章 暴雨前夕 小金子领命出去,不一会便领着一个文官与两位七品武官进来。 那文官白净面皮,手里擎着一块鱼符,趾高气扬地往堂中一站,从鼻腔里发出两声轻蔑地嘲笑,拿捏着说道:“这里哪位是清灵军首领?” 陆鸿瞧他那样便觉可笑,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我是。” 那文官把手一拱,斜眼看着他说:“好说了,在下手里正是清灵军调配鱼符,毕大帅下令:清灵军所有上下人等,即刻进城投降,这位将军打算何时奉命哪?” 大周军制鱼符两分左右,领军将官执左,统领下辖官兵;朝廷兵部执右,节制在外武将,右符为尊。这人手里拿的正是清灵军左鱼符,想必是从雷指挥使身上搜剿出来的。 那毕大维身上还有一块广边军左鱼符,陆鸿手里那块却是广边军右鱼符,在正常情况下是可以随时取代毕大维,接管其众的。 原清灵军众将官见了这人手上的鱼符,都认得是雷指挥使所有,一个个怒火中烧、神情悲愤,手里按剑捉刀,若不是陆鸿在侧,说不定就要上前动手了! 陆鸿见状冷笑道:“你这杀才好大的胆子,举根鸡毛当令箭,拿下了!” 梁海哪里还按捺得住,当即一个箭步,与赵清德两人一左一右,将那文官扭着肩膀按在了地上。跟进来的那两名武官刚刚有所动作,便被侍立在旁的小五子和王正一人蹬了一脚,连刀带鞘摔出去老远。 江庆也起身走过去,从那大声呻吟加斥骂的文官手里夺了鱼符,便交到陆鸿手上。 “倒要多谢你送了鱼符过来!”陆鸿脸上完全没有“多谢”的意思,把坚硬的鱼符在桌上一拍,喝道,“你们几个可知晓罪过?” 那文官叫道:“我持了鱼符来,有鱼符,你们清灵军都得听令,不然就是抗命!” 陆鸿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广边军右鱼符,说道:“本将有你军右鱼符,你们毕大维可曾听我号令了?你们才是死罪!” 那文官还在吱哇乱叫,大喊甚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那梁海可不是个和善脾气,当即将此人连着幞头发髻一把揪住,狠狠地在硬土地面上猛砸两下,那文官口鼻之中顿时鲜血长流,只剩呜咽之力,而无叫喊之功了…… “凭你们这些逆贼也配谈‘两国’?”梁海恨恨地将此人摔在地上,一脚便踏住了他的后颈,向上座拱手道,“将军,咱们砍了这三个鸟货!” 陆鸿摇摇头,说道:“把这个半死的丢回去,告诉毕大维,本将持朝廷广边军右符,给他三天时间来自缚请罪,否则……”他眼中透出寒光,一字一句地说,“广边军有一个算一个,抄杀满门!” 小五子听了把手一挥,当即进来两个亲兵,捉着那文官的脚踝倒拖出门。 那两名武官此时已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们跟从毕大维反叛只是害怕朝廷的责罚,这才铤而走险,想要依托妫州城数万百姓相要挟,请朝廷一个免罪或是从轻发落,谁知竟落得个抄家灭族的祸患! 梁海见放了那文官,十分不忿,便指着这两个武官问道:“那这 两个畜生怎么办,总不能也放了罢?” 放与不放两个选择在陆鸿心中两相交战,若是依他的手段,当然是放回去最妙。这两人已经生了动摇之心,再好生策反一下,或许就能从内部瓦解了广边军,以达到兵不血刃收服叛军的效果。 这个柔性手段虽是上上之策,但是一来无法起到震慑作用,二来难以消了清灵军的怨气,三军未出便生嫌隙,那可对后面生死难料的大战殊为不利。 陆鸿瞧着梁海那几欲喷火的眼神,果断下令:“五马分尸,挂上辕门示众!” 饶是梁海和赵清德这等欲杀之而后快的人,听了这个决定也心头打颤,这种酷刑别说大周,便是前唐也早都废除了的! 不过梁海的怔愣也只是一瞬,随即便大喊一声,仿佛将胸中的愤懑一齐宣泄出来,向门外吼道:“牵马来!” 说着便将亲自将那两个武官拖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帐外马蹄声响、惨叫声起,众人望着陆鸿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敬畏。 江庆看着梁海的身影从帘门外面走了进来,便回头不解地问:“大人,咱们真的要等三天?”这话也是在坐众人都想问的,因此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将军的说法。 陆鸿失笑道:“等他个锤子!我不这么说怎能稳住毕大维,今夜便拔营赶路,目标还是广边军大寨里的契丹军,等毕老贼反应过来,早就看不到咱们的踪影了,省得咱们瞻前顾后,还要防着他们从背后偷袭!” 江庆这才恍然大悟,心中的几分不安也平定下来,当即坐回了自己的位上。 原清灵军的那些军官们也都表示信服,称赞此计大妙! 陆鸿站起身来,把手一挥,喝道:“众将听令,各自整顿兵马,一旅骑军带齐五日口粮、二三旅各带三日,轻装疾进,四旅押送粮草及牛羊牲畜随后,亥时初刻大军准时开拔!” 一众军官全都挺身起立,抱拳在胸,轰然领命:“谨遵将军号令!” …… …… 当夜平海、清灵两军偃旗息鼓,远远绕出一个大圈,避开了沉睡中的妫州城向东北方向挺进。 天上的铅云虽然已经看不见轮廓,但是从它把月光星光都遮蔽得踪影全无的情景中,人们就不难推断出,这乌云是越发得浓厚,也越发得大了。 根据梁海多年驻守关外的经验来看,这老天正在酝酿一场雨,而且雨势绝不会太小!但是具体会在哪一天爆发出来,这却说不大准,兴许是今夜,兴许要挨到明日,就算等到后天才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在这种绝无大风的天气里,这云聚得越久,雨就下得越大,如果真等到后天才下的话,那说不定连眼前三丈远的事物也观瞧不清! 看来草原的脾气与大海倒是有几分相似的——一样的不可捉摸,一样的暴烈成性。 梁海的话一出口,大部分人便都担忧起来。他们如今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砖石立脚,万一真来了大雨,那可是叫人受大罪的事情! 但是陆鸿却与他们的想法恰恰相反。 他甚至期盼 这雨下得越晚越好、越大越好——他正好可以借着这场大雨的掩护,将守在广边军大寨的八千契丹军杀个措手不及! 五月十九,大军赶了将近六十里路,在一个叫做“双荣甸”的地方遭遇了奚人部族,赵大成带着骑旅与赵清德的步军二旅追杀堵截,只用了两刻时辰,便将这个千把人的部落干净利落地屠杀殆尽。 陆鸿便下令在此地稍作休整,将奚人携带的口粮分食一空。 傍晚时分继续上路,五月二十险些遭遇两股契丹的哨骑,都被斥候营带着大军绕了过去。 五月廿一,陆鸿带着大军终于在距离广边军大寨十里处一个隆起的草甸子后面安营扎寨,并且抓紧时间吃饱喝足,作最后一次休息…… 此时那场预期的大雨仍然没有到来的意思,陆鸿背着手站在营地里,远远瞧见三流子骑马回来,找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倒头便睡。 他们一路走来,斥候营的任务最重,责任也是最大,因此这几日陆鸿瞧在眼里,也知道三流子快要达到极限了。 这小子虽然平日里干起活来喊苦喊累,但是真到了这种紧要关头,却从来都是咬着牙默默坚持。陆鸿向身边的小王正说道:“给你三哥拿件毯子。” 王正轻声答应,转身便从帐里将自己铺盖的毡被取了出来,走过去轻手轻脚地盖在三流子身上。 此时营地里除了必要值守的哨兵之外,其他人已经全部钻进帐里呼呼大睡了,大军接连赶了两天的路程,每日休息不足两个时辰,谁都是疲累不堪。 昨天一旅和二旅夹击那个奚人部落时,陆鸿就明显得看出来,虽然结果是大获全胜,但那是仗着出其不意与人数上的优势,赵清德的步旅在进攻时显然已经颇为迟钝了! 这种状态想要将损失降到最小而拿下广边军大寨,显然是痴心妄想…… 陆鸿心中虽然担忧焦虑,却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他强打着精神四处巡视,看见醒着的下属便轻声勉励两句,整整花了两刻才将一大片营地转完,等他回到自己的军帐前面时,天空却突然飘起了细细的雨点。 睡在地上的三流子突然惊叫一声跳了起来,嘴里喋喋不休地斥骂着:“日娘瘟的,这破屋咋又漏水了!地主家也没间敞亮的柴房吗?” 他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三河镇的地主家里做短工,住着破烂漏雨的柴房,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惨淡生活…… 等他转过神来时,才见到自己腰间还挂着王正的毡被,终于想起来自己刚才正躺在塞外大军的营地里。 蹲在门口默默擦拭刀刃的小五子抬起头来笑道:“怎,三流子,梦到地主家的红烧肉和胖闺女了?” 三流子笑骂一声,甩了甩手说道:“去他娘的胖闺女,当年那妮子埋汰俺,今日老子可瞧不上她啦!” 不过他这一声叫喊倒把临近的士兵们都吵醒了起来,天空中的雨点也越飘越急,渐渐聚成一条直线,刷刷地打在人的脸上、身上。 梁海从帐中探出头来,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望着雨帘中陆鸿模糊的身影说道:“大人,马上就要下暴雨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广边军大寨 陆鸿抬头望着密密匝匝的雨点,伸手接过了小金子递过来的山文铠,低了头套在肩膀上,把手举在头顶指了指,说道:“通知各旅,是时候换地方睡觉了!” 小金子愣了一下,问道:“去哪?” 小五子站起来在他脑壳上一敲,笑道:“笨,去广边军的大寨子里睡!” 小金子这才醒悟过来,嘿嘿笑着拉马便走,不一会营地各处都响起了传令兵的马蹄声,和低低的呼喝声,整座沉睡的营盘仿佛渐渐从雨中复苏一般,开始迸发出惊人的活力——所有人都知道总攻的时刻到了! 不一会,一队队的士兵都穿戴齐整,从兵帐之中鱼贯而出,各按建制站成四个方阵,虽然他们几乎是在走出帐门的一瞬间便已全身湿透,但是没有人去擦拭脸上的雨水,也没有人对此加以抱怨,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不远处中军帐前发下的攻击命令! “三旅古超兴何在?”陆鸿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向身前列成四班的军官们喊了一声。 “在此!”老军官古超兴激动地跨前一步,拱手抱拳,他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充任前锋的机会! 果然陆鸿把辟水刀一按,举了一下手中的军刻,喝道:“现在是戌时二刻,你旅作第一梯队,立刻出发,务必在亥时初刻以前打下广边军大寨南侧大门!” “遵命!”古超兴转身便走,大步流星地穿过前方一众团校尉的队列,向自己的那班人马一挥手,用苍劲的声音喊道:“三旅出发!” 三旅众军得令出列,叱吼吼地踏着齐整的脚步,在积水过脚面的草地上踩出一溜水花,不一时便出了营地,消失在了夜雨之中。 “寨门破后一旅、二旅次第进寨,四旅殿后接应——一旅骑军不得在寨中恋战,直接穿过大寨攻打北门,这一仗……”陆鸿抬起手来,用力地往下一砸,“务必全歼!一个也不许放过!” 三旅军官齐声领命,转身分头行动。 戌时三刻,随着第一架人梯搭上广边军大寨的南侧寨墙,整个攻击战突然拉开序幕! 城外因浸了雨水而显得更加沉涩厚重的进军鼓声,和城内乱遭驳杂的示警锣声响成一片,整个寨子里到处都是胡人叽里呱啦的叫喊奔走,很多人都是刚刚从躲雨兵舍里出来,甚至衣裳也没穿齐,他们根本不知道出了甚么事情! 何况就算站在寨墙根不远处朝上看,也根本看不清墙上发生了甚么状况。 滂沱的大雨不仅遮掩住了大周军强攻的情况,轰隆的雨声也将寨墙上嘈杂的呐喊声很好地掩饰下去,这就使得契丹人对寨墙上的增援既犹豫迟缓又毫无组织,而且他们所擅长的弓箭在这种天气根本起不了半点作用——每隔二十步便有一座的哨楼灯火虽然可以驱走黑暗,却对这种惊人的雨幕毫无作用,下方的人根本瞄不准,也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战友! 但是他们的劣势恰恰却成了大周军的优势,他们在以雷霆之势夺下寨墙之后,就开始没头没脑地向下射箭——根本不用管顾准头和误 伤,寨墙下几乎站满了茫然围观的契丹军,一时之间惨叫四起,契丹军开始凭着本能四散奔逃。 可是他们刚刚逃没两步,身后的乱箭便停了下来,跟着便听见南侧寨门嘎吱下放的声音,紧接着无数的马蹄声在黑夜之中响起,认准了北方便冲杀过去。 那些离寨门较远、较偏,没遭到骑军屠戮的契丹兵刚刚感到几分庆幸,却听身后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二旅赵清德部进了寨门便排成一道横列,由东到西好像一把篦子挨孜孜朝前推进,剩余的士兵则站在人墙后头,弓箭举过头顶便是一通乱射! 三旅因为害怕误伤,便在古超兴的号令下尽数歇在寨墙上下,把清理大寨残余敌军的任务交给了一旅和二旅。 一场一边倒的大战从戌时打到亥时,雨落打到雨收,直到最后四旅的人尽点了火把出来,冒着最后一丝淅淅沥沥的雨点满寨子搜查契丹人。 赵大成坐在北侧寨墙上呼呼喘气,他两条手臂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这是杀脱了力气的征兆!他的旅副左虎此时正脱了个精光,躲在哨楼里靠着火把烘干身体。 前头二旅地毯式推进时,无数的契丹败军几乎一股脑儿往北门乱冲乱撞,一旅虽然早早打下了北大门,而且防守组织周密,却仍然抵挡不住这些想要活命的人们绝望的冲击,他只好下令打开寨门,将契丹军一波一波地放出去,然后指挥骑军吊在后头砍杀。 此刻从北侧寨门一直往外一里多地,尽是胡人衣衫不整的尸体,他们就像屠宰场剥洗了一半的牲畜一般,随意地倒伏堆放在露天的场地里…… 北侧寨墙内外总共约有四千多具尸体,古超兴旅把守的南寨墙下约有一千,其余的都在大寨各个角落,包括后来四旅从犄角旮旯、牲畜窝棚、粮仓谷堆之中搜出来的一百多人,除了几个必要的会说汉话的俘虏,其他全都拉到大寨校场上就地处决! ——现在他们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和兵力来看管几百上千的大批俘虏,虽说根据大周兵战的奖惩制度,献俘的功劳可比人头来的硬挣! “割右耳留证,派人送回蓟门关,其他尸体全部就地焚烧。”陆鸿被十几名亲兵簇拥着,缓缓走进堆满尸体的校场,左右扫了一眼,沉声下令。 自打他进来便停了手脚在旁待命的四旅旅帅李霖当即躬身答应,吩咐手下士兵去办:“割下耳朵堆在东侧,新的尸体堆在西侧,其他人掘坑焚烧——找几桶油来,烈酒也成!” “别在寨子里烧,回头一股烤肉味,我可没有现成的好牛羊肉给你们解馋……”陆鸿半开玩笑地吩咐一句,突然提高了嗓音大声下令,“范录事,修书告捷,给咱们大军请功!” 众军就等他这一声令下,当即山呼海啸一般大叫大笑,相拥相抱,这几日所受的鸟气与浑身的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范翔耳边的欢呼声久久未绝,导致他不得不在陆鸿的耳边大声接令,同时小心翼翼地从油纸包裹的褡裢中抽出一张信纸,提起笔手龙飞凤舞一气呵成,将一封捷报 传书写得绘声绘色,言辞激烈昂扬,叫人读了如临其境,如痴如醉! 他这段时间可是好生研究了前面军报上的几篇文章,无一例外都是出自那位兵部冷主事的手笔,着实吸取了几分精华,因此他写的这封捷报也颇有些现代军事小说的意味。 这时梁海和江庆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老梁一脸喜色,冲着陆鸿便拜,嘴里心悦诚服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真乃孔明复生、公瑾在世!吕布、张飞不足智谋;孙武、张良难及勇武,借问这个……这个……总之叫人心悦诚服啊!” 他刚才拉着江庆两人躲在角落里,非逼着人家作一片赋文出来,这江庆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绞尽脑汁硬生生给他作了几句。 梁海死记硬背了专门出来拍马,最后一句“借问大将谁,恐是霍骠姚”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好在他还算急智,接得不露痕迹,蒙混了过去。 江庆在旁边咬着牙提醒了半天“霍骠姚、霍骠姚”,还是没帮他扳过来。 陆鸿正奇怪他俩怎么混到了一处,更没想到这梁海出口便是一大篇骈四俪六,将他吓了一跳。等到反应过来时,却不禁失笑道:“梁副使,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好戏,唱上文生角儿了?这马屁拍得可不怎样,前头夸我如孔明、公瑾,后头又说孙武、张良不及勇武——这孔明、公瑾二人的勇武与孙张两位可是差相仿佛啊……你这不通,回头再改改。” 范翔在旁边也笑道:“你这后头应当是‘借问大将谁,恐是霍骠姚’罢,这是襄州大才杜子美《后出塞》的佳句,嗯,用在这还算贴切。没想到梁副使还是一位儒将啊!” 他这话把江庆说得脸上一红,扭捏地笑了笑。 梁海更加惭愧,笑着道:“儒个屁的将,咱这是发自真心,可不是掉书包!” 陆鸿苦笑摇头,开门见山地道:“说罢,辛辛苦苦背了这么多好话,到底有甚么事求我?” 梁海见自己把戏戳穿,反倒不惭愧了,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下来:“是这,咱们寨子也打下来了,功劳也挣到手了,能不能回去打了妫州城,救出雷将军?” 陆鸿早已将他的想法猜到了七八分,当日这梁海答应清灵军听他号令,也是指望他带着大伙儿去救雷文耀,根本没想过会跟着他来打契丹人。 他深知这件事不说清楚了,在这些清灵军的老兵心里总是一个疙瘩,于是看着一齐走过来的赵清德、李霖等人,严肃而认真地道:“雷将军我会尽力去救,但绝不是现在!你们要想明白几件事:第一,你是为了谁当兵,是为了朝廷还是雷将军!第二,是雷将军的安危重要,还是饶乐草原上数万龙武军同袍的性命重要?第三,咱们今日如果回去和毕大维斗个两败俱伤,他日胡人从长城外杀进来时,咱们大周靠甚么保卫关内上千万百姓的安危,是靠雷将军一个人还是蓟门关的六千守军?” 他这几个问题问得振聋发聩,直指要害,周围所有人都禁不住沉默下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救不救雷将军 陆鸿看着各人的反应,赵清德显然是被说动了的,此人在北来的两番战斗之中都立下了功劳,也尝到了甜头,因此对于返回去干攻打妫州城那种苦差事已经并不怎么热衷。 况且他十分清楚,即便是梁海也对救援雷文耀这事没有多大把握——毕大维手下的广边军还有两万九千人,几乎没有多少折损。妫州城也是出了名的坚城——他们这些常年与这座塞外重镇作伴的清灵军对此最是体会深刻! 而四旅旅帅李霖面上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其实他在陆鸿问出头一个问题时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他是为了朝廷当兵,而不是为了某一位军指挥使、将军、大人! 这李霖是李家宗室,顺德帝李旦三子临淄王李隆基的第六代后人,称当今圣君丰庆帝李靓为堂叔,父亲还是圣文先帝的驸马帝婿…… 有了这些错综复杂又牢不可破的关系,他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当然从本能上就会以朝廷的利益为首要考虑! 梁海见二人都不说话,再转脸看着四周老清灵军同袍的反应,大多数人见到他的目光都惭愧地低下头来。 他的心里由失望变成绝望,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你们甚么意思?陆将军身负卢大帅的军令要进饶乐我能理解,但是你们这些清灵军的老弟兄就没一个人肯站出来为雷将军说句话?你们难道都忘了雷大人平日的恩情?” 这些人被他一阵斥吼,头垂得更低了,他们的想法无非也是同赵清德、李霖相似,要么还想建功立业,要么是为了匡扶大义,也有一些人是真正出于眼下的局势考虑,认为挺进饶乐草原接应龙武卫才是当时之选! 但是这并不表明他们已经忘了多年同袍的情义,而把雷指挥使放在了微不足道的位置,他们做出的选择都是出于一个现实的基础——妫州城打不下、为救雷文耀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他们所有人都无法承受的! 此时旁边的一个兵舍里缓缓走出一人,披着一件当兵的袍子,站到梁海的面前,缓缓地说道:“梁副使,雷将军是你的姐夫,你的心情大家都能明白!但是请你站在雷将军自己的角度想想,他是否真的希望你们去救,还是希望你们代替他完成清灵军本该完成的任务?” 梁海努力瞧清他了的面目,惊道:“孔大人!” 陆鸿招手让小金子把烘干的棉袍拿上来,给孔刺史披上,并且关切地问道:“大人,身子康健些了?” 孔良向他拱手表示感谢,有些虚弱地笑了笑,自嘲地说:“真正百无一用是书生,险些拖累了将军。” 陆鸿忙道:“哪里的话,怪我疏忽,应该早日将大人送进关内才是。” 孔良摆摆手,摇头道:“是孔某自己执意跟来的,怎能怨得着将军。”他转过头向梁海说,“假如今日是本官陷在城里,也绝不希望大伙儿为了救我一人而昔日同袍相残,亲痛仇快,甚至牵连城中百姓,那么本官必定愧疚终生,而无面目立足天下了!” 他说完便抬起枯瘦的右手,轻轻掩着口鼻连声咳嗽,并头也不回地转进了兵舍里去。 梁海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自己都知道愚蠢的念头,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把手里的横刀叉在了地上,颓然坐倒,抱着头痛苦地接受了现实。 一向话不多的赵清德走到他身后,捏着他的肩膀说道:“毕老贼若敢动大人一根毫毛,咱们弟兄叫他碎尸万段!” 李霖也安慰道:“毕大维不敢跟朝廷彻底撕破脸皮的,雷大人是他最重要的人质,肯定不会有危险。” 梁海点点头,稍稍好受了些。 这时陆鸿在他旁边蹲下来,笃定地说道:“放心罢,广边军撑不了多久,毕大维最后肯定会拿雷将军交换,让我替他向朝廷求情的——他知道只有雷将军和妫州百姓全都安全无恙,我才会考虑帮他说话!” 梁海一想正是这个道理,如果他们害死了雷文耀,陆将军还肯替毕大维开脱的话,不管是因为甚么缘由,清灵军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而陆鸿现在最倚仗的,就是他们清灵军。 想到这点,梁海便拭干了眼角的泪水,借着李霖的拉拽站了起来,与陆鸿对视着说:“好,从今天起,职下坚决支持将军的任何决议,但是如果咱们最终能够顺利班师回朝,还请将军莫忘了多记一份功劳!” 陆鸿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说道:“清灵军是雷将军一手带出来的,不管这趟出兵能有多大的成果,雷将军都功不可没!” 梁海这才放下心来,向他抱拳行礼,排开人群独个儿向寨墙上走去。 陆鸿突然感到浑身疲惫,只觉得刚才还十分充沛的精神和体力,如今正源源不断地从每个毛孔中散发出去,他本能地知道这是多日来积累的劳累终于爆发了! 在眼下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他脑海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松弛下来,往日里被透支的体力在疯狂地反噬着他! “大人,您没事罢?”旁边的江庆忽然跨前两步,用力将他高大的身躯扶住,望着他脑门上明显鼓胀的青筋,和强撑站立而导致的颤抖,连忙一叠声地大喊,“军医!军医在哪……” 陆鸿的眼前渐渐一片模糊,眼前原本就黯淡的光色也在一瞬间化作漆黑,跟着头脑中“嗡”的一声响,便甚么也感觉不到了……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陆鸿从某处醒来,缓慢而又茫然地睁开双眼,望着上方映着窗户栅格的屋顶,愣怔了好一会儿。 光线从斜向上倾的一排排横棂当中穿过,将整个窗棂简单的构造形状拉大投影到黑乎乎的屋顶上,显得陌生而颇有趣味。 约莫是没有睡足时辰,陆鸿此刻神智并没有完全清醒,因此他没打算多琢磨思考,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板床上,放空了大脑,双眼没有焦点地欣赏着眼前的光影。 又过了一会,他的的精神体力都渐渐恢复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疲累得不愿多作动弹,眼前的景象也并没有甚么变化,但是耳边明显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嗡嗡地交谈着甚么。 他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了一会,这才辨认出是胡小五和王正的声音。 “这都中午了,鸿哥咋还没醒?”王正有些忧愁地说。 “急啥。”小五子的声音听起来就显得轻松许多,“正常睡觉也得躺足了四个时辰才能养饱精神,更何况鸿哥一连好几天也没睡踏实了。” “是哩,咱们几个还能轮流值守,就他睡的最少,还要操心战事,再好的底子也得累垮了……” “他不就是这样儿?啥事都好琢磨细致,可是天下这样大,甚么事都存在着意想不到的变数,他再想得周全再未雨绸缪,也不可能把一切都料准了,又何苦来哉?” “……啥叫‘喂鱼愁谋’?” 陆鸿听到这里便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小正多读点书……”可是话一出口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来了! 沙哑、低沉、干涩,好像常年锈蚀的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刺耳动静。 “鸿哥你醒啦?”王正从旁边的鼓凳上蹦了起来,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五哥你看着,俺去叫军医……” 小五子缓缓站起身来,从旁边的茶壶中倒了一杯热茶,一只手将陆鸿扶了起来,把茶杯交到他的手上。 陆鸿嘴里说着:“我自己能成。”一边用胳膊肘支撑着坐起半个身子,喝了半杯茶便又躺了下去,“我歇一气,你叫江庆和梁海进来。”他的嗓子被茶水润过,说话的声音也没那么沙哑了,最起码没有刚才那般怕人。 小五子见他眼睛还算清亮,知道这回算是缓过来了,便由得他自己躺着,答应了一声便出门找人去了。 不一会江庆、梁海连同两名军医一齐进来,顿时将陆鸿躺着的这间小屋挤得满满当当。 那两个军医一个把脉一个翻眼皮看气色,初步检查过之后都表示没甚么大碍,只是仍需将养,不宜受累。 两人互相比照着合开了一个养神复元的方子,便挤挤挨挨地走了出去。 江庆艰难地挪开手脚,在先前王正的鼓凳上坐了下来,笑道:“这间应该是广边军团校尉的住所,小了点儿。本来想把你送到毕大维那间屋的,不过老梁看过之后说腌臜得紧,就把你挪这儿来了——床睡得惯吗?” 陆鸿笑道:“非常时期,还穷讲究甚么,毕大维那屋咋了?” 梁海扭捏地笑了一声,有甚么难言之隐似得说道:“糟乱得不行……有两具女尸,约莫是咱们攻进来时被杀的。”他一度以为是自己把陆鸿给气倒的,虽然后来知道不是,但是当着面仍旧感觉有些愧疚,甚至不敢去看陆鸿的脸色。 江庆约莫瞧出了尴尬,接口说道:“这些都是梁副使亲自张罗的,昨晚上在你门口守了一夜……” 陆鸿点点头,见梁海果然两眼血丝,一脸憔悴的模样,便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难为你了。” 梁海不好意思地笑笑,挠着头说:“小事,没啥难为的。” 陆鸿关切地道:“我没事了,你快去抓紧休息——江庆,你传令全军原地将养三日,大后天一早准备进击饶乐草原!” “遵命!” 第一百五十三章 初出敌境第一战 三日间转眼即过,陆鸿身子大好,众军也歇足了劲,大军指挥所便在五月廿四这日下午,再度召集部下四旅二十团大小军官齐聚帐下。 这些人心知肚明,都能猜到是为了明日挺进草原的事情,只是不知具体会商议些甚么。 事实上,这次会议并没有商议甚么战略战策,陆鸿一俟大伙儿坐定,几十人黑压压挤满了广边军的指挥所大厅,便首先肯定了三日前夜袭战中全军的表现,并且特别表扬了三旅古超兴部的前锋作用。 正是因为三旅行军迅速、攻击坚决突然,这才出其不意打下南侧寨门,为大军大获全胜铺平了道路。 老旅帅古超兴连忙站起来欠了欠身,说了几句谦逊的话,都是“天公作美、将军神机妙算,三旅只是奉命行事”云云。 陆鸿摆摆手请他坐下来,跟着便径直宣布了三道军令。 第一:全军检查兵甲、器械,一旅、二旅、四旅明早辰时初刻准时出发进草原; 第二:古超兴老成持重,故率领三旅留守大寨,负责前线大军粮草、物资供应,并随时准备跟进支援或据寨死守; 第三:全军战略目标——奚王牙帐! 前两项命令倒没引起多大的反响,出发的时辰是早就定下的;三旅因为打广边军大寨立下头功,这次被分派留守也没甚么异议。但是第三道军令一出,整个指挥所顿时就沸腾起来,他们本来以为这次的行军目标就是进饶乐草原,然后搜索龙武卫的具体位置,最后作为生力军杀入战场与龙武卫会师。 几乎所有人都本能地认为这就是大军的最终目标,谁知道陆将军捂了三天才公布的消息,竟然与大家的想法完全相左,而且更加大胆,更加骇人听闻! 作为军人天生的好战本性,他们在听到了这个决定之后不仅没有感到心虚忐忑,反而在最初的惊讶之后就立即鼓噪起来。 奚王牙帐啊! 想想罢,如果他们这些人真的杀进了奚王牙帐,将金毡包和狼毫大纛从草原上风风光光地扛回了关内,那该是甚么样的功勋! 这已经不再是普通的战争了,杀人与流血的意义忽然间变得微不足道,死尸与俘虏也不再显得充满价值,甚至是那些金灿灿的战利品也并不能打动这些此刻无比崇尚荣耀的军人们! 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与兴奋的神情,赵大成甚至用力地挥了挥拳头,然后与左虎两人击掌相庆! “好了。”陆鸿抬起双手轻轻一压,示意大伙儿暂停一下亢奋的情绪。他扫了一眼十分遗憾的三旅军官们,说道:“前天我已经发信进关,请求幽州团练使派遣团练兵过来支援,相信最近两日便会收到回信。到时若有增兵,尽归三旅节制。大寨南北每日必须派出骑哨巡视,南侧重点关注妫州城方向,这座大寨关乎出塞大军生死存亡,必须慎之又慎,绝对不能有失!” 他把“绝对”两字咬的最重,古超兴当即又站起来,当胸抱拳行了个军礼,大声道:“将军放心,职下人 头担保,人在,大寨就在!” “好!”陆鸿赞许地点点头,“各部分头准备,今夜犒赏大军,库存酒肉拿出来,吃喝管够!” 指挥所里又是一阵欢呼,所有人都争相奔走出门,等不及要去向自己的士兵们宣布这些天大的好消息。 五月廿五,陆鸿一身笔挺军装,外罩黑赤山文铠,护颈兜鏊、斜跨宝刀,骑着迟行当先出了大寨北门,随后两列旗帜迎风翻卷,三个旅一万三千多兵马浩浩荡荡跟随其后,正式踏出大周疆土,走上了茫茫无际的饶乐草原。 三流子照例带着斥候营远远撒出四十里侦查,此处不比妫州境内,随时可能与奚、契丹各部大军遭遇。 根据丰庆二年的统计,奚人五部、契丹八部,加上数不清的小部族,两胡兵员总数达到十五万,除却去年在?水、河北道以及安东折损的三万余人,最少还有十一万多兵马。 更何况从去年一场大战的蛛丝马迹来看,更北方的室韦很可能也参与了南侵的战争! 他们如同来去无踪的狼群,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肆意驰骋,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从哪个方向、哪个角落冲杀出来。 因此陆鸿格外小心。 《神机策》中“策韬”第一讲,便着重强调了情报的重要性,陆鸿当然是深谙此道。三流子手下原先的两哨斥候此时已经增加到五哨,“行止”、“潜进”、“观察”都已初具雏形。 大军就在这种不遗余力的侦查之下,依着那几名契丹俘虏的指点,朝着奚王牙帐的方向安全而快速地前进了六十余里,这才在一处背风地安营扎寨,结束了一天的行军。 前几日的一场大雨似乎也波及到了这片区域,因此他们宿营的地方仍旧湿漉漉的,被篝火一烤便满是一丛一丛的蒸腾水汽。梁海经验老到,当即下令全军禁止生火,一律吃干粮充饥。 陆鸿带着小五子照例巡视了一遍营地,正当他打算回账休息时,却听东南方向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小五子借着夕阳的余晖昂首望去,只见两名斥候兵正骑马急速奔来,营寨外围守卫的边军连忙放行,并且替他们指点将军所在的方向。 陆鸿走到人少的空地处等着,那两名斥候果然径直奔驰过来,在前方十几步处便接连滚鞍下马,惶急地叫道:“将军,奉陈校尉命令回报,东南方三十里处两军交战,几千契丹军正围困着数百人猛攻,被困的似乎是咱们的友军,打着神武卫的旗号!” 陆鸿眉头一皱,他没想到头一天便赶上一场硬仗,此时来不及多作思量,朝着一旅的方向大吼一声:“赵大成,点齐兵马跟上!”又向身边的梁海下令,“你指挥二旅跟上来接应,四旅守好营盘!” 梁海当即领命,按着横刀踩着积水哗哗哗地往二旅驻地去了。 赵大成自打听见斥候的声音便等在了帐外,果然不多时便听见将军的命令,当即搓唇为哨,命令麾下士兵紧急上马集合。 一旅刚刚集结起来,便看见陆鸿带着亲兵队好似一阵黑 风驰掣而出,赵大成与左虎连忙率军跟上! 他们从平海军带来的两千五百骑兵全都填进了一旅,因此这支队伍最是齐心,执行起陆鸿的命令来也最果断、最干脆,负责集结的一团校尉侯义口中连二十声号子也没数到,全军便已经建制整齐地冲出了营寨大门。 二旅的赵清德一面啧啧赞叹,一面加紧催促着自己的手下整装待发,他们要作为第二梯队的步军为一旅及时提供进攻支援和撤退掩护。 这边陆鸿带着赵大成的一旅转瞬间便奔出了好几里,一路上陈三流的斥候不停地发来探报,前方的神武卫在敌军大占优势的围攻下已经岌岌可危,斥候营已经开始在外围对敌军进行远距离骚扰,只求拖住他们的围攻步伐。 不得不说,三流子的这个决定既稳妥又及时,采用的骚扰战术轻重也恰到好处,围攻神武卫的契丹军接连派了两个五十人队上来堵截,都被斥候营打得落花流水,等到对方分兵三成出来围歼时,他们却仗着机敏性与机动性,坚决而快速地从战场上撤离出来! 等到契丹军再次全力围攻神武卫时,斥候营又折返回来,忽远忽近地放箭骚扰,等到陆鸿他们赶到时,那些气势汹汹的契丹人非但没能捉住斥候营,反而白白折损一百多兵马! 也正是因为斥候营的牵制功劳,处于围困中心的几百名神武卫才能在防守阵势即将崩溃的时候,迎来了他们真正的援军…… 契丹军现在三面受敌,眼看着嘴边的鸭子即将飞走,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一杆黑毛大纛迎风飘展,契丹众军发出了一阵野兽般的嘶吼,忽然分兵一半向陆鸿以及一旅冲锋过来! “分!”陆鸿大喝一声,赵大成与左虎各带一半人马,突然分开两列,各向左右斜驰出去,堪堪让开了契丹军的冲击。 陆鸿带着亲兵队远远绕开,在场外纵观全局审时度势,目光觑准了围攻的契丹军某处破绽,令旗一指,赵大成与左虎二人分别带领骑军猛然绞杀过去! 他们攻击所处正式黑毛大纛防守最为薄弱的地方,契丹人的阵型顿时大乱,那杆黑毛大纛在众军拱卫之中摇摇晃晃,接连退出数十步,这才堪堪稳住阵势。 陆鸿骑着迟行绕场奔走,对整个战局已经了然于胸,手中令旗挥洒指点,赵大成与左虎只需依令行事,仿佛两条蛟龙不住地来回奔腾,将原本气势严整的契丹军搅得仿佛一潭浑水,几番冲杀之下,敌军阵型破绽越来越多,在陆鸿眼中已经到处都是缺口! 那杆大纛几度摇摇欲坠,被大周军追杀得四处溃逃,都被旁边的契丹军奋不顾身地填补上去,这才堪堪稳住阵脚。 此时大纛下方聚着的敌军越来越少,陆鸿终于看清,人群中一名夷离堇(即部落酋长)身披白狼裘袍,髡发两边挂着两串狼尾,骑着一批高头骏马,正穿过人群,冷冷地注视着他…… 注:“夷离堇”是契丹部落首领的称谓;奚族部落长官是“辱纥主”。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大客气的神武卫 陆鸿最后并没有能够留下那位夷离堇。 虽然他在对手刚刚产生撤退迹象时便立即被他识破,并且果断地下令赵大成绕后堵截,但是他仍然低估了契丹人壮士断腕的决心——剩余的五千契丹军留下了将近四千人以自杀式打法拼命抵挡,硬生生顶住了赵大成的连番冲击,一直坚持到那杆大纛消失在了茫茫草原的尽头,这才拖着千余残军匆忙撤出了战场…… 而一旅因为赵大成急于追杀建功,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直观的体现就是:一旅五千骑军直接减员六百,包括战死和重伤的,轻伤还能再战的更是接近两千! 好在这些代价显然没有白白付出,他们遭遇的这批契丹军原有近七千人,成功撤退逃走的不足三千…… 等到战场清理工作进行到了一半,赵清德所率的二旅这才姗姗来迟,此时的陆鸿就格外感到可惜,如果他有两支骑旅的话,那么今天留下那杆大纛也不是难事…… 再说那批被困的神武卫,在激烈的战斗结束之时并没有上来请见,而是远远地避在一边,自顾清点战损、照料伤员。 陆鸿当然也不去主动过去啰嗦,这批神武卫应当是禁军精锐,根据三流子的情报说,他们在一旅到达之前已经被围困了半个时辰! 这带兵的军官也不知是甚么来头,以数百步卒人抵挡七千敌军,能坚持这么久的,放眼当世也并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赵大成的一旅此时已经解除战斗任务,任由二旅的人四处清扫战场。还是老一套:找尸首、救伤兵、补刀、捡战利品。 其中战利品又分两种,第一种是能算军功的,比如军旗、印信和一些能够代表一定身份的腰牌、战甲、战车、帅帐等等;第二种就是纯粹的财货。而财货之中又分必须上缴和不需上缴的,都得分门别类,所以这也是一项技术活儿…… 好在当兵打仗的多少都识得这一套章程,再加上将官在旁督促指点,倒也井井有条。 “那帮人咋回事儿?”赵大成瞅着远处神武卫的人瞪了半天,终于憋不住问道,“咱们费心巴力把这些人救了,都不晓得过来拜见一下大人?” 左虎叼着一根草茎,眯着眼冷笑一声,附和道:“可不嘛,我瞧那带兵的也就是个团校尉,就不说感谢了罢,即便是在大街上遇见了,也该过来行个军礼问声好不是?” 这两个人也算是一对儿奇葩冤家,互相攻击互相吵嘴的时候那是谁也不肯让着谁,但是只要一说到别人,肯定都是矛头一致对外,在这点上往往显得分外默契! 陆鸿也觉得这些神武卫有些过于傲慢了,不过他自重身份,不便多发甚么牢骚,相反还得安慰自己的手下两句:“人家那边伤员不少,兴许人手不够,等忙过了这阵说不定就会来了。” 赵大成和左虎两个颇不以为然,都觉得这就是禁军给惯出来的臭脾气,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 谁知道二人挖苦的话音刚落,那群人中便有一个深 绿色军袍的校尉从人堆里站起身,犹犹豫豫地往这边走来。 陆鸿笑道:“你们瞧,人家可不是来了!” 赵、左两人把嘴一撇,不屑地哼了一声,索性都躲得远远的,似乎并不想和对方的人见面。 只见对面那人胳膊上挂着彩,一只手捂着刚缠的纱布,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的尸体,走到陆鸿跟前矜持地施了一礼,说道:“在下神武卫校尉迟重,敢问阁下是哪一军的将军?”他说话虽然客气,却没有半点亲近的意思,完全便是例行公家礼仪一般。 陆鸿微感不悦,口气便显得有些平淡:“我是平海军、清灵军陆鸿。” 那人已经看过他们的旗号,知道是这两支边军,只是没想到领兵的人是他。 这迟重显然是听说过陆鸿的名号的,毕竟元旦大演武,陆鸿率领老青州行营后军与司马巽、皮休三军混战的佳话早已传遍了京城,他们这些长年拱卫神都的禁军自然也都有所耳闻。 所以这人明显愣怔了一下,后面的话说出来就更加显得心虚:“原来是陆将军,职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这个……我们成将军派职下来,是想请问贵军有没有多余的生布和伤药,咱们自己带的不够……” 不是来感谢的?还有个将军? 陆鸿在那堆人群中找了找,并没有发现穿赤着绯的将军,而且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后面感谢的话,终于明白人家根本就只是来借东西的,倒是他在自作多情了…… “有倒是有……”陆鸿现在的心情就好像吃了一只绿头苍蝇般腻味,他指着不远处忙碌的随队军医,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你管我们军医问问看!” 他实际上已经懒得和这人啰嗦了,并且语气上直接下了逐客令。 谁知那迟重仍然站在脚地里动也没动,憋了半天又说:“还有个事……咱们神武卫前头不是跟契丹狗打过嘛,我们成将军的意思,贵军是不是分一些首级和战利品出来,而且有两个百夫长是我们打死的……” “啥??”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的赵大成总算是听不下去了,瞪着眼插着腰走过来口沫横飞地说,“你说的是人话不是?要不是我们大人带兵来救,你们自己的首级都被人割去了,还敢要战利?传出去不怕笑掉大牙?!” 那迟重似乎也觉得这种要求有些过分,因此虽然被赵大成一顿抢白,却没有话来还嘴,而且瞧他的神情也尴尬到了极点,立在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两手硬搓着也不知往哪放…… “生布和伤药可以送给你们,别的不成!”陆鸿看出来他是奉命行事,不过他看这人也不是甚么好茬儿,因此语气平和而坚决,“如果一定想要,就叫你们成将军自己来找我!”说着挥挥手让他滚蛋。 赵大成还不解气,见迟重磨磨蹭蹭地走远了,便蹲下来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啥鸟玩意儿,禁军都是这种东西,有本事自己去打去抢呀!”他的声音既不大也不小,刚好能叫对方听到 。 那迟重的脚步显然迟疑了一下,但是始终没有回头,径直向军医走过去。 左虎砸吧着嘴走过来,轻轻踢了赵大成一脚,戏谑地道:“老赵你可悠着点儿,先圣文帝的时候就生过禁军抢边军战功的,为了几百个首级,一万多禁军连夜围了一团边军的营地!这事儿都传遍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赵大成光棍脾气上来,哪里管这许多,冷笑道:“老子求他今晚来围咱们,你问问这帮人,能站起来的还有两百不?躺着围也围不起来,斥候营都能把这帮废柴灭了!” 这时刚好三流子骑着马回来,先向陆鸿报告说:“鸿哥,四周暂时都安全,咱们得尽快拾掇拾掇回营地。”然后转脸问赵大成,“我们斥候营咋了?” 赵大成朝神武卫聚着的地方一指,说道:“小陈,叫你的斥候营打那几块料能打下来不?” 三流子不知道他说的啥意思,看看陆鸿的脸色又看不出甚么异常来,只得模棱两可地笑道:“呵呵,咱们斥候营可不是战斗军,硬打是不成的……” 陆鸿刚想夸他两句“谦虚长进了”,谁知道三流子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不玩硬的……唉,欺负残兵败将总是不大好……” 陆鸿刚到嘴边的话顿时又噎了回去…… 赵大成和左虎两个大笑起来,这时赵清德也走了过来,奇怪地问:“笑甚么呢?”他不等回答,便向陆鸿行礼道,“将军,已经完事了,咱们要不要和神武卫的人说一声,该回营地了?”他见几个人神色古怪,以为没听清自己的话,便又重复了一遍。 左虎把嘴一撇,不满地道:“和他们说啥,回头再把咱们营地和辎重要了去!” 赵大成更加阴阳怪气,说道:“未见得这样好心,说不定连咱们身上的衣裳裤子也要、兵也要!” 赵清德不明所以,便拿眼睛瞅着陆将军。 陆鸿笑道:“别听他们瞎扯,你就去通知他们一声——那边有个将军,莫造次了。” “是!”赵清德是个精乖人,知道该怎样做,按着横刀便走了过去。 赵清德既走,赵大成便道:“大人,巴结他们做甚?谁知是甚么豺狼虎豹,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左虎也道:“就是,他们愿意跟上来那便跟上来,咱们不拦着便是,何必主动去请?” 陆鸿摇摇头道:“毕竟是军中同袍,不必计较太多。再说,我还要向他们打听龙武卫大军的情况。”说着上马便走。 赵大成与左虎两人无法可想,也只好各自骑上马背,招呼一声,将四处歇息聊天打屁的一旅边军都召集起来。 侯义照例数着号子,刚到十二,众军已经各按团哨队什伍的建制列阵完毕,在战场外的空地里集结。虽然初时还有些乱哄哄的,但是等到赵大成和左虎一就位,便立即人默马喑。 这种高效率、高执行力的表现,引得远处的神武卫都不禁侧目。 第一百五十五章 分不分兵? 大军的营地突然之间多了一些客人,他们穿着比边军更加笔挺整齐的军装,虽然容色之间掩饰不住颓丧与疲惫;他们的军官披着不比陆将军寒掺的细鳞甲,甚至有个身穿七品袍服的军官还挂着一件明光铠——当然他们现在都知道了,这位名叫成南的军官其实是神武卫的正五品郎将——但是现在这些高贵的铠甲也被契丹人的弯刀铁锤打得破破烂烂! 而且关于那位装束“奇特”的成将军,大家的普遍猜测是他为了掩护自己,而学了曹操的“割须弃袍”…… 此时赵大成他们就猫在中军大帐里戏说着这事,并且极尽挖苦之能事——一方面神武卫高高在上打肿脸充胖子的态度让他们十分不忿不屑不以为然;另一方面这种所谓自我保护的方法对于一个将军来说,实在是一件顶没气节、顶丢脸的事情! 这样的反差让他们这些平日里看尽冷暖的边军军官们愈加感到扬眉吐气——瞧啊,祖上阔过不代表你今日也能耐! 唯一让赵大成们遗憾的是,他们的陆大人、陆将军始终没有出声附和这些挖苦讽刺的笑话,甚至完全没有配合地笑上一声。 他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身边的人都在肆意地哈哈大笑——这让说话的人感到满足,但是他们本身又都不经意地想偷眼瞧瞧陆鸿的反应,似乎十分期盼着坐在帅座上的那位能够点个头、咧个嘴,于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失望了。 陆鸿当然听见了他们的笑话,而且打心底里认为这些俏皮话儿确实有可笑之处,他当然也不是在假装高深、故作矜持,他现在正攒着眉头为刚才神武卫迟重告诉他的事情发愁…… 就在全军为两百多神武卫腾出二十几顶帐篷之后,前头那个迟重再度来私下拜访了他。这回许是学乖了,说话动作都没有先前那般拿捏装蒜,而是客气又真诚地感谢了他们的搭救之恩和收留之情,并且没再提首级和战利品的事情。 陆鸿便趁机问了他龙武卫的动向和他们此次的行军目标。 可是他得到了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龙武卫已经在饶乐腹地守了将近半个月,全军建制还算完整,两胡联军十万人将大军堵在濡河谷,也就是胡人的“库尔奇勒谷”,几次三番围攻都是损兵折将,因此一连围而不攻十多天,双方算是僵持了下来。 但是龙武卫看起来守得稳当,由于后方粮道被切断,主力军的粮草最多还够支持五日,三天前王睿大将军命令大军佯攻东口,却掩护他们几个神武卫分头向西突围,前往檀州、妫州求援,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向广边军大寨来借兵! 他们当然还不知道,广边军大寨已经两度易手,而最初驻守在此处的广边军已经在妫州拥兵自重了。 “闹了半天大军才到濡河谷?”陆鸿当时问道。他没从青州北上之前就听说龙武卫接连得利,头一天就十分生猛地突进了八十里,怎么到了今天还在濡河谷? 迟重的解释是:大军在上个月廿八其实就已经打 到奚王牙帐边上了,但是神策卫在北线的溃退直接将契丹大军放进了饶乐草原,导致大军三面受敌,王睿大将军为了保存战果与兵力,十分明智地选择了全军撤退,并且及时而成功地跳出了两胡精心设下的口袋阵。 但是由于龙武卫一路进军太过顺畅,沿途上连个像样的工事也没建成,这就导致撤退的过程中无险可依、无寨可守,因而在十天之内接连退到濡河谷,这才站稳了脚跟。 对于这些叙述,陆鸿在心里给的评价就是:盲目冒进、一溃千里。 但是抛却个人情感,从客观上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王将军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进了草原以快打快,二十天打到奚王牙帐是一着狠棋,也是一着险棋,虽然结果并没有成功;十天撤退近四百里,先不说无遮无挡之下,能在胡人铁骑底下保存住五万大军的能耐,只说每日平均四十里的行程,又是步骑参半,又得时不时地回军抗敌的环境下,在保持建制完整的前提下能够达到这个速度,不可说不快! 前面都是王睿的攻防军事指挥才能,最后是他的战略眼光——龙武卫选择了濡河谷这一地点作为坚守拒敌之处,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而且从撤退的路线上就能看出来,他自打决定撤离的第一天起,就把目标定在了此处! 因为这个濡河谷不仅地势险峻,又有水源,而且是奚人南下路线的咽喉之地。 他把大军往谷中一插,对于两胡而言,就如同骨鲠在喉,使得他们进退不得,必须先将龙武卫除之而后快,这就给了关内充裕的措置时间——是召集新军出塞支援还是提早布置全线防御,都来得及! 陆鸿之所以对这位王将军产生反感,除了边军与禁军天生的矛盾之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王睿把女军也招进草原了,李嫣现在就在濡河谷! 这是迟重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消息。 他原本只是在话头里把女军一句带过,谁知面前的陆将军反应极大,甚至大声地质问他为甚么会把女军拉进战场…… 迟重感到奇怪极了,既然女军已经早早在安东待命了,那就表示着随时可能上战场啊,这不是顺理成章的嘛!再说了,谁教女军都是骑兵呢? 他这些话将陆鸿说得哑口无言,不过迟重见他着意女军的消息,便又透露了一些:这些女军是在四月廿五这天,大军准备对奚王牙帐发动总攻时从营州招来助阵的。 女军虽然气力不大,但是骑射的本事堪称一流,特别是校尉李嫣,曾经在撤军第一战一射三矢,各中一人,硬生生震慑住当时包抄左翼的数千契丹军。 可是这些“好消息”并没能冲淡陆鸿的忧虑之情,他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改变行军路线——龙武卫大军目前还有几日粮草,他从此地到达濡河谷是三百里,应该勉强能够赶到接应;而此去奚王牙帐是六百里,想要打下奚王牙帐再去解救大军,恐怕到时回天乏术…… 但是他深知临时改变行军 方略是不容易被大家接受的,而且根据迟重的说法,现在两胡十万兵马已经尽在濡河谷附近,那么此时奚王牙帐就像一个全无守卫的宝藏,几乎是唾手可得! 小五子看看调笑行为逐渐转冷的军官们,再看看攒眉苦思的陆鸿,轻叹一声,向他提议道:“鸿哥,你要实在想去濡河谷,咱们不如分兵好了……” 陆鸿眼睛一亮,猛地从鼓凳上站了起来,将下面的军官们吓了一跳。 “大人,怎么了?”江庆在下面小声问道。 陆鸿没顾得上睬他,突然跨过长几走到舆图跟前,拿手指反复丈量了半天,终于在众人奇怪的眼神之中下了决定:“明日咱们分兵!” 刚刚还嬉笑怒骂的堂下,此刻顿时一片愕然! 在众军官们看来,他这个决定做得太突然了,跟本没有给他们留下思考的空间。 “请问大人这分兵怎么分,又是出于何种理由决定分兵的呢?”这回提问的倒不是梁海,而是江庆。 这个年轻人向来讲求稳妥,他虽然觉得突袭奚王牙帐的方案有些过于大胆,但是军中既然已经定议,那便应该遵照执行,任何随意变动计划的行为都是有风险的! 陆鸿见大家都望着他,便说了初步的想法:“一旅明日出发,全力突袭奚王牙帐;二旅、四旅进军濡河谷接应龙武卫。” 二旅的旅副当即问道:“为甚么是一旅做这好差事,咱们就得苦哈哈地去打胡狗主力?” 对面赵大成当即眉毛一竖,毫不客气地接口道:“当然因为一旅是骑军!你要是眼馋这差事好咱们可以换换,把马给了你便是,咱们一旅去打濡河谷,啰嗦个甚么?” 那旅副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赵清德瞪了他的副手一眼,说道:“不必争了,咱们听陆将军的计较!” 他这么一发话,其实三个旅帅已经有两个赞成了,而四旅李霖对分兵与不分兵都没甚么意见,他只想听听陆鸿是个怎样的道理,只要是真正为了大局考虑,他便听命而为罢了! 陆鸿当然是出于私心的想法,但是他也有充足的理由:“根据神武卫的说法,两胡联军十万人已经尽数集结在了濡河谷东西两端,奚王牙帐实际上防御力量薄弱,不需要浪费兵力全军出动;而且此地距离目标六百里,步军行进需要十天——这其中会发生多少变故谁也不清楚,万一等到敌军歼灭了龙武卫,再回师拱卫牙帐的话,那就失去了突袭的意义,最后两盘皆失!” 江庆仍然分毫不让:“自古兴兵虚报人数已是常例,说是十万兵马俱在,多半只是七万或者八万!咱们如今深入敌境,贸然分兵乃是大忌——前头禁军分兵,结果被人各个击破,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况且世上之事原本难求两全,请大人再做思量。” 陆鸿见各有各的理由,江庆所说也并非妄言,现在分有分的好处,合有合的优点,两种选择也各有劣势弊端,他只得使出了最后的办法:“咱们举手表决!” 第一百五十六章 难以捉摸的形势 “举手表决!”陆鸿说了一句,便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咱们九个人,各自表态,同意分兵的举手。” 他说着自己先把手举了起来,赵大成和左虎两个自然对他唯命是从,根本不需考虑,都举起了手。 梁海因为先前说过,会坚决支持陆鸿的任何决议,因此也举手表示同意。剩下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犹豫,过了一会,赵清德也把手举了起来…… 这时李霖说道:“两位说的都有道理,职下不参与表决。”他这么一说,四旅的旅副也表示自己弃权。 江庆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倒没有感到多么沮丧。他也知道自己不分兵的想法与分兵之间各有利弊,所以即便大家都选择了陆大人的方案,也只是挑了一个风险大而收获也大的方向,并不是甚么灭顶之灾。 陆鸿见了这个局面,自己这方已经五票胜出,再看江庆也接受了这个结果,于是正式下令:“那么指挥所决议,明日一早由指挥副使江庆率领一旅突袭奚王牙帐,四日以内打下目标、往濡河谷靠拢;我与梁海带二旅、四旅去濡河谷!” 他做这个分配主要考虑到江庆谨慎,正好与赵大成的蛮横冲劲儿互补。二旅、四旅都是清灵军老兵,带上梁海便于自己指挥。 但是江庆的脸刷一下就红了,一方面他没想到陆鸿会把这样一份大功拱手送给了自己,一方面这将是他头一回独自带兵,多少令他感到几分心虚。 因此他下意识地推辞道:“不成,奚王牙帐还是你去打,我和老梁去濡河谷……”他说了一半便住了口,因为他突然觉得以自己和梁海的本事,未必就能在濡河谷那种地方打出甚么名堂来…… 果然陆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濡河谷你俩打不了,记着,不论你们打奚王牙帐得手还是失手,都要尽快赶往濡河谷接应;而万一濡河谷大军失陷,你们就立即转道营州,不必再来!”他说这话时神情肃穆,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得不说,这一次实在是太难了…… 对所有人来说,都太难了! 这回他没有青州行营大军做后盾,也没有韩清、司马巽、邓锦几路精兵做强援,想要从濡河谷这样的油锅里捞铜钱,几乎就是飞蛾扑火的行为! 但是再难的事情总得去做,虽然自己这边的优势半点也没有,但是两胡人也没有姜炎这种变态统帅啊! 泗水边上这样困难的局面都被他跳出来了,难道四肢发达的胡人们就能留得下他? 想到这里,他心中豪情顿生,双手捏紧了拳头,喝道:“就是这样,各旅抓紧准备,去罢。” 堂下众人轰然应命,都捂着刀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当晚陆鸿亲自到神武卫的营地拜访了一次,并且将大军的计划说了个大概,想问问他们是怎样的打算。 他本以为这些人会决定跟着杀回濡河谷,谁知道自己话音刚落,这些平日里神气活现的神武卫就 都沉默下来,最后还是那个校尉迟重站出来表示,他们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广边军大寨“求援”…… 那个姓成的将军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陆鸿失望地从神武卫营地走了出来。他的失望不是因为自己少了一分臂助——其实这些神武卫根本帮不到他半点忙——而是因为这些所谓大周精锐中的精锐,在经历了一些挫折之后,竟然连军人最基本的荣誉感和精气神都被打没了! 他们现在甚至想当逃兵,因为这些人明知广边军已经躲到妫州死守去了,而广边军大寨也绝对借不到一个援兵——他临走前已经向古超兴交代过,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准放弃大军回家的“大门”,因此所谓“按照原定计划”云云,完全就是他们避战的借口…… 当然这是神武卫们自己的事情,既然他们不愿意跟随大军走,那么也只好由得。 何况现在即便是他们愿意跟着,陆鸿也不想再带上了,就像迟重后来追出门对他说的那样:神武卫自从进了草原就一直打得憋屈,没有见过一场胜仗,几乎到哪都是被撵着追杀,现在官兵们厌战情绪太重,就算跟了他去也是个累赘…… 陆鸿既没好意思同意,也想不出话来宽慰他,就只好写了封信请他带给古超兴,并且叮嘱他们,到了广边寨自然有人替他们安排休养住处,但是不要干扰大寨的日常军务,否则…… 否则怎样他没说,但是他在信里告诉古超兴了:如果这帮人想捣乱的话,就把他们撵出寨子! 第二天清晨,天边的日头还没放光,江庆便带着一旅匆匆上路了,虽说二旅、四旅的任务更重,但是一旅的时间最紧,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闲情去爱惜马匹,只能倾尽全力,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打下奚王牙帐,然后到濡河谷会合! 一旅刚走,陆鸿也穿戴齐整,与梁海带着两个步旅转变方向,径向东南方向行军。 五月廿七,陆鸿的大军一路畅通无阻,遇到的几个因战火迁延而流亡的小部落,都在斥候营的监视和掌控下,两个旅轮番上阵接连包了饺子。 这些部族的战斗力弱得可怜,除了被几个大部落强行征走的青壮男人,族内都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 但是这时候陆鸿他们不得不放下怜悯之心,而对这些可怜人赶尽杀绝,因为这些人的儿子、男人们残杀起他们的汉人同胞来也并不曾留过情面! 而且他们这支军队现在实力一再削弱,想要不声不响并且快速地穿过草原,到达濡河谷的话,就绝对不能泄露一点行藏,否则天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好好宿营休息了…… 陆鸿十分清楚这些胡人的惯用伎俩——对付小股军队就追踪、夜袭;对付大军则连续不断地骚扰,等到猎物心神俱疲的时候,才发动致命一击! 他不是胡乱臆测的,早在去年?水河畔的时候,他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出这种手段;而从前头的军报上看,神武卫和神策卫的战败也是着了这种简单却有效的伎俩。 这些完完全全就是从野狼的身上学到的狡狯本领,这方面以奚人尤甚,虽然契丹人稍许耿直一些,但也好得有限。 五月廿八、五月廿九,大军两天走了一百三十多里,或许是距离战场越来越近,草原上再没看到一处人烟,他们已经实际上进入了濡河流域,再往前将近百里的路程,便是濡河谷西口了。 在这里,陆鸿大军睡了最后一个安稳觉…… 当时间进入五月三十的时候,斥候营就像撞了蜂窝一般,开始不间断地从前方发回预警情报。大军为了躲避频繁出现并且成群结队的敌方游骑,不得不走走停停,导致一整天只前进了二十余里。 到了傍晚时分,斥候营的一个伍终于被一个百人队的敌军发现,在机智地带着敌人绕了一大圈之后,终于冲进了二旅布置的口袋,但是敌军十分警惕地兜了一个大圈,最后与大军的埋伏擦肩而过,终于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之中。 陆鸿知道他们的行踪已经不再是秘密了! 果然就在当晚,大军的营地遭到了一部奚军的偷袭,好在斥候营又及时预警,陆鸿这才匆忙组织起一波反击,将那部骑军成功击退。 可是他们现在这八千多人,已经彻底像一个裸体的婴儿一般,暴露在了胡人狼一般的眼睛里,他甚至能感觉到黑暗之中有一对对的绿光在探照着他们,将他们的底细看了个清楚明白! 陆鸿立即下令斥候营将刺探范围从二十里缩小到十里,以加强局部区域的搜索密度,并且命全军拔营转移,一直向北走了二十多里——他已经约莫猜到了草原上的变故,因此他们不能向南,越向南走敌人只会越多,也越凶猛! 而且,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必要去往濡河谷了…… 此刻他们就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夜色中默默地行走着。 陆鸿的身边只有小金子和小五子两人陪着,王正已经带着亲兵队加入了斥候营,好替三流子分担一些重任。 “鸿哥,我看濡河谷多半是破了……”小五子骑着马,忧心忡忡地说。 小金子听闻抬头望了两人一眼,又低下头默默地骑着马,他除了惊讶一番之外,其实对别人的命运并不怎么上心。他给自己下的任务很简单,就是照顾好大人,保护好大人,如果有需要的话,甚至得用自己的身体来帮大人挡刀——赵大成他们告诉他,亲兵就是干这活儿的。 陆鸿抿着嘴没有说话,他不愿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但是他用沉默认同了自己的兄弟。 他们在距离濡河谷八十里的地方想要再进一步都阻力重重,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原先围困在峡谷两头的两胡大军已经撤下了包围,并且向四面撒开了大网! 导致这种行为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原先困在濡河谷的目标已经消失——或许是突围出来,或许是已经彻底打散了!他们失去了一个完整的目标,自然就会开始大面积地清缴,然后收缩力量向关内发起攻击!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军官们的心思 这是一种十分粗暴的办法,靠骑兵的机动性大范围撒出去,然后迅速取得某一片地区的控制权。 契丹人每人有三匹马,奚人有两匹,他们就靠这种不知疲倦的扩散、转移,找到一支落单的队伍就用最快的速度四面集合绞杀,然后再扩散、再转移,好像蚂蚁一般清理着他们的草原,把大大小小的猎物一个个撕扯干净…… 陆鸿根本不用多做设想,便能够猜到他们这种明显的意图。 他联想到迟重所说大军粮尽的消息,再想想今日的局势,一个叫人无法面对的事实已经呼之欲出…… 五万大军,加上两三万民夫,七万多人就这样陷在了濡河谷? 他不敢去想,而且一旦大军兵败,那么女军如今又该是甚么样的光景了? “你得早做决定……”小五子忍不住又提醒了他一句。 陆鸿点点头,他也知道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如果他犯下了任何一个严重的错误,都可能使得跟着他的这些人遭受灭顶之灾! “老范,范录事!”他叫了起来。 不一会范翔便骑着马追了上来,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咱们还有几天的粮草?” 范翔不假思索地说:“还有七八日,省着些吃的话可以坚持到十日以上。” “咱们绕到濡河谷东口瞧瞧,实在不行就趁早从营州撤退!”陆鸿艰难地下了决定。 在他看来,假如龙武卫突围的话,多半还是选择往东,因为出了东口不远便到营州境内,这是最近的一条撤退路线。而即便打通西口,也还是茫茫草原,距离最近的北口守捉也要四五天的路程,他们坚持不到那里! 经过了一番折腾之后,两旅人马终于在一个背风的土包子后面扎下营来,赵清德和李霖都奉了命令督促自己的兵抓紧休息。 斥候营因为不堪重负,已经累倒了好几个。陆鸿不得不在三流子的建议下将五百人分成十二班,每隔一个时辰便换班轮守。 他见大部分人都安顿下来,便自己寻了个干净点的地方坐下,看着几个手脚慢的还在吃力地搭着帐篷,一声声低沉的口号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一直觉得这种帐篷还是太过累赘了——中原有麻布做的,那种虽然轻便些,但是在风沙里屁用不顶,现在军中配发的基本上都是毛毡或者三层棉布缝制的,厚实是厚实,但是太重,最少也要两个人抬着才能走。 而且这种帐篷根本住不了几个人。 好在现在已经接近盛夏,草原上除了早晚温差略大之外,不用帐篷也能睡得下人。因此边军们如今基本上只带两条随身铺盖,随便拣一块干燥地躺下就睡。 而现在他们搭的几顶帐篷其实是给他和伤员们准备的…… 陆鸿便不由得将眼前的糟心事放到一边,开始考虑起在军中推广睡袋和编织床了……他本来就心事重,不大能睡得着觉,此时手指在掌心里写写画画,满脑子都是这些新式装备的推广办法,索性 就在这里坐着想一会事情。 这时听见一个脚步声从背后响了起来,他转头看去,却见梁海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草地走来。 “将军。”梁海见他发现了自己,便大大方方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也在边上坐下。 “怎么,睡不着?”陆鸿借着月色见他深深皱着眉头,好像满腹心事的样子,便因着问了一句。 “唔……”梁海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这么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他自打开始转移心里就一直毛毛躁躁的,虽然赵清德他们都看上去没事儿人一样,可是他自己就是忍不住担忧着大军的前景。 他不仅仅要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还要肩负起保存清灵军的责任。这些兵可都是雷将军的心血,可不能就叫他白白丢在草原上了…… 现在的情况有眼睛就能看得出来,两胡人在此地的活动已经十分频繁了,这意味着甚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将军,现在形势似乎不怎么明朗啊?”梁海憋了半天,总算想到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陆鸿知道他想问甚么,眼光戏谑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耸耸肩膀,毫不避讳地说:“没错儿啊,现在情况很不妙,龙武卫说不定已经失陷了。” 不知为何,虽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梁海反而没那么焦躁不安了,他最害怕的并不是得到最坏的消息,而是长官明知道一些情报,却对他们遮遮掩掩的,这才是最容易叫人揣测和不安的。 陆鸿的坦白让他心里略略宁定了一些,而且语气中透出来的那份镇定和自信也在感染着他。 “现在咱们只能自己救自己。不过也没甚么好担心的,咱们尽量往东边靠,最多两天再没有确切消息的话,就全军撤进营州。”陆鸿跟着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嗯!”梁海心里更加有底了一些,他见时辰也不早了,便道,“您先歇着罢,我来守一会儿。” 陆鸿点点头,不再管顾梁海,自个儿走到帐篷边上猫着腰进去睡了。 刚才两人坐着的地方就在那个挡风的土包子上,从这里四面望去,不仅能将整个宿营的地方俯瞰一遍,还能将左右几个方向的动静尽收眼底。梁海抱着刀坐在上头愣愣地出神,以至于赵清德走上来的时候他都没能察觉。 “梁头儿。”赵清德也走到他身边,就在陆鸿刚刚坐的位置蹲了下来,“刚才将军和你说啥了?” 梁海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梁头儿”是清灵军平日里对他的称呼。这个老赵说话时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目光深沉地望着远方,让他摸不清这位老兄弟在想着甚么。 平心而论的话,若是只看能力,清灵军的指挥副使其实落不到他梁海头上,这个平常说话不多的赵清德才是最恰当的人选。 但是一来他在清灵军的资历最老,二来又是指挥使雷文耀的小舅子,这才马马虎虎坐上了副使的位置。因此他对赵清德一直以来都是抱着几分歉疚和敬重的。 “没说啥。”梁海道,“就是猜着龙武卫恐怕是完了, 咱们可能还得靠自己。” 赵清德点点头,没接他的话茬儿,而是抚着肚子说:“有吃的没?” 梁海连忙从自己的肩挂褡裢里里翻出两个小口袋,递给他说:“一袋牛肉干和一包饼子,你瞧瞧坏没坏,中午两块饼都起味儿了,被我扔了。” 赵清德谢过了他,接过那只装着饼子的小口袋,凑上去闻了一下,确实有一股淡淡的霉馊味。他捏下半块用手指碾碎了丢进嘴里,用唾液泡软了才咽下去,否则这玩意儿成块的能把嗓子给割破了。 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这种饼,倒是容易贮藏,冬天里放两个月也不见得坏,就是口味实在不敢恭维。如果在太平时候,他们这些当兵的见了这种饼子多半是要头疼一番,然后痛骂伙房的。 但是也有人就偏好吃这种东西,只要搅一碗热菜汤,把这饼子掰碎了泡在汤里吃,也是一道美味。 他一连吃了大半块,才刚好压住了肚中的饥火,然后把小口袋还给梁海,咽了口唾沫说道:“你不该扔的。” 梁海一直瞧着他细细得吃着这种不比石头软几分的东西,倒像是在吃山珍海味一般享受,他就又把口袋塞了回去,笑道:“那你留着罢,牛肉干也拿去,我的马上还有不少。” 赵清德也不推辞,就随手挂在了腰带上,眼睛还是望着远处黑幢幢的夜色,舌头在牙缝里扫了一遍,咂吧了两下嘴唇,说道:“那我先替你照管着,不够吃的时候你还找我。” 梁海笑着点点头,但是他可不认为自己还会找他要回这些东西。他这会儿内心里已经完全放松下来,前头无法预知的境况也不再让他心生忐忑、惶惶不安。 在他看来,陆将军和赵清德都是拿的住的人,还有李霖,不声不响的,也是个有胆色的——毕竟人家屁的担心也没表现出来,头一个就带兵睡觉去了! 梁海感觉自己身边都是些这样的好兵好将,他也就跟着踏实住了。 不就是几个跳梁小丑一般的胡人嘛,还能亡了咱们大周朝?嘁! 赵清德奇怪地看着他的变化,没声音地笑了一下,他自己那颗一直浮着而没说出来的心也渐渐地沉放了下来。 好哩,这才像个打仗的队伍! 两个人心不照口不宣,但是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去了…… 远处的草地上两个人影在不快不慢地移动着,走一气便停下来分头四处张望着,看起来就像两只警惕的兔子。 他们知道,就在这营地的四周,某些看不见的角落,还隐藏着几十个这般样的人们,那是他们斥候营的同袍,此时仍然在辛苦地保护着他们的安全。 而且每隔一个时辰,营地里便有几十个差不多的人影悄没声息地摸出去,然后将外面疲累不堪的兄弟们换回来…… 一直到中夜时分,四周都还没甚么动静,但是军刻上的水银刚刚漏到丑时,一声清晰的夜莺鸣叫突然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东南方又出事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新朋友 “甚么事?!”梁海一惊之下跳了起来。赵清德没有动——准确的说,他的嘴巴没有动——而伸手向他的亲兵招了招,让亲兵把他的马牵到土包子上来。 他的亲兵很听话,果然立即就把属于赵清德的那批老忠马牵了来,并且犹犹疑疑地说:“您要亲自去瞧?那不可以。斥候营会回来报告的,何必您亲自去?” 梁海也是这个意见,他认为应该立即召集全军,随时准备迎敌才对! 赵清德轻轻推开了亲兵,跨上了马,指着帅帐的方向说:“将军都没起身,不是敌人。”说完就一溜烟地驰向东南方去了。 梁海一愣,将军起没起身和是不是敌人有啥关系? 他伸长了脖子向陆鸿住的帐子望了一眼,果然见帘门稳稳地垂挂着,帐外那个分不清是胡校尉还是金校尉的,正躺在地上,靠着马鞍打盹。 不过说来也怪,斥候营只发了那一通不知何意的鸟叫,便再没了声响。 过两炷香的时辰,只听东南方远远得响起一连串坚实的脚步声,只见赵清德一马当先,领着几百个步卒偃着旗按着刀、踮着脚尖闭着嘴巴,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嘈杂声音,正一路小跑往营地这边而来。 那几百人就在赵清德的带领下穿过两道暗哨,一直奔到大军的营地旁边,然后梁海就瞧见赵清德指了一块空地,与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抱拳行礼,便牵着马又往着土包子上走来。 那些人也奇怪的紧,一个个一言不发,到了地方便从背上取下铺盖,挨着营地倒头便睡。不一会儿整个营地重归寂静,好像根本没有旁人来过一样…… 赵大成径直从梁海身边擦肩而过,只来得及说一声:“是友军!”便急匆匆地向二旅休息的地方走去,那亲兵自然也就跟着。 没过多久,二旅那片便活动起来,刚才还躺着的边军们一个叫一个,都掀了铺盖,整衣带帽、检查兵甲,当场列队完毕,然后就跟着赵清德悄悄地摸出了营地,自始至终也没发出半点多余的声音。 梁海已经全然摸不着头脑了,这赵清德神秘悄悄的在搅甚么把戏,他可半点也看不出来。他只能站在高处,眼睁睁地看着二旅低着头猫着腰一溜烟往东南方向而去,不一会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梁海想跟上去看看,但是人家已经走远了,留在当地罢,心里又像猫爪子在抓挠着一般,根本静不下心来。时间静悄悄地又过了一刻多时辰,突然东南方爆发出一阵遥远而低沉的喊杀,不多时便重归寂静。 梁海不知所措地转头望去,却见帅帐那边帘门一抖,陆将军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月色之下,门口那个不知道是胡校尉还是金校尉的的人也站了起来——是胡校尉,胡小五,这回他看清了——两个人似乎交流了几句,便相跟着向土包子这边走来。 帅帐离的不远,因此没多会儿陆将军便上了土包子,看着他笑道:“老梁,还没睡?” 梁海不知该 怎样回答——没睡哩。他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干巴巴的;在等赵清德?他又不知道老赵是去干啥了。 好在陆鸿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望着东南方向的黑夜,反而向梁海解释起来:“赵旅帅这回又不知砍到几个首级……刚才那批友军甚么来头?”他问了一句。 他一向是叫赵清德为“赵旅帅”,叫赵大成为“老赵”,以示区分。 似乎他人虽然睡在帐子里,外头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 “不知道……”梁海老老实实地回答,“老赵神神秘秘的,没和我说。”他对于“二赵”的称呼则与陆鸿恰恰相反——“老赵”是赵清德,“赵旅帅”是赵大成。 应该说,所有老清灵军的人对“二赵”的称谓都与老平海军的人相反。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会引起一定的认知混乱,但是说来也怪,大家似乎天生就能分得清这两种重叠矛盾的称呼,谁说“哪赵”对方往往当时便能拎明白。 就好像陆鸿此时就明白,梁海说的“老赵”是指赵清德而不是赵大成,所以他点了点头,道:“咱们去迎迎——把老子好梦搅了,我还得去迎他,你说气人不气人?” 梁海嘿嘿干笑两声,没头没脑地就跟着他下了土包子,向东南方走去。 两方人马在营地两里地处碰了面。 陆鸿跟赵清德点了点头,也没多余的礼节,就笑问:“伤亡大不大,砍了多少个?” 赵清德也没多礼,分别向陆鸿和梁海点头示意,答道:“埋伏得好,没甚么伤亡,几十个轻伤。敌人有三百多,可惜是步军,没缴到马。” 这时候梁海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问道:“你们到底打甚么灯谜,我都迷糊半个时辰了,半点不明白出了甚么状况!” 陆鸿和赵清德都笑了起来,还是小五子好心,解释着说:“夜莺是遇到友军的信号,后头拖了个尾巴,就是友军后头有追兵。大人听了就在帐里问我外头哪个旅帅醒着,我睁眼一瞧您二位都在,就说‘梁副使和赵旅帅都在’。大人就隔着军帐说‘那咱们接着睡罢,等赵旅帅打完再叫我’。所以我们又眯了一刻多时辰,等到赵旅帅这边动手的响音传过来,我就喊了大人一声,咱们这才起身的。” 赵清德听了难得地拍了个马匹,说道:“将军真是神机妙算!” 陆鸿笑道:“没啥妙算,就是懒。倒是你,果然没教我失望!” 旁边梁海颇不是滋味儿,嘟囔道:“好哇,你们都是能人,老赵你也不肯多说两句,害我白白提着心眼不安定,你晓得夜莺叫唤是啥意思,咋不说给我知道?” 赵清德无辜地道:“我不晓得啥意思,但是将军晓得啊,我看将军没起来,就猜肯定不是预警——这都和你说了的!” 梁海仔细一想,赵清德确实是对自己说过的,但是当时只说“将军都没起身,不是敌人”,这种没头没尾的话让他如何分辨? “那些友军是甚 么来头?”陆鸿问道。 赵清德说:“是神策卫的。” 陆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没再多问,反正明天一早大家起了来,自然就能当面问个清楚,晾赵清德这种闷嘴葫芦也不会先问出多少料来给他。 不过刚才赵清德一句“神机妙算”的马屁倒也提醒了他,自己似乎确实很久没有亲自操刀上阵了…… 打广边军大寨,他没动手;相救神武卫,他也没动手;一路上遇到的大大小小的奚人部族,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基本上都是几个旅帅自己就干了。 今天这一仗他甚至连帐篷都没出,只隔着篷布问了两句,睡着大觉就打完仗了。 这么一想,他好像还真有点当智将的潜力呢! 嘿,至于这个智将是不是和“躺将”、“懒将”划上等号,那就另说啦。 怪不得前两天小五子夸自己稳重了,当时他有些莫名其妙,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那部神策卫的领军校尉便趁着大军还没动身来拜访陆鸿——其实距离赵清德他们杀敌回来还不到半个时辰。 此时正值斥候营换班的时候,陆鸿正大马金刀地往折凳上一坐,手里捧着一碗热面饼子菜汤呼哧哗啦地喝着,前头说的那种爱吃硬饼子的人当中,就有他一个。 在这方面他跟赵清德可以算得上是“臭味相投”,而赵清德这时候就蹲在他的马扎边上,手里捧着的海碗不比他的小,吸溜面饼和菜叶的声音也不比他低,两人就像竞赛似得,风卷残云一般将一碗面饼子菜汤倒进肚子里去了! 他们的中间放着一口铁锅,里头还飘着半碗这种样式的好吃食,小金子伺候在边上,一面咋舌一面用汤勺给他们盛舀着。 本来天光尚未全亮,草原上是不敢生火的,但是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十几个兵扛着铁锹将那座小山包硬生生刨出了一个洞口,拾了干柴草架在洞里点着,洞口外面用帐篷拦着,便不虞被瞧见火光了。 只要再勤快些将冒出头的烟驱散了,那便万无一失。 陆鸿他们就首先享受到了好处,没睡好总得吃好不是? 此时他就端着还剩半碗的热汤,举着手热情地向归营的斥候兵们打招呼。这是他第二碗了,底下还捞了些碎牛肉干煮的渣子,总算是有点荤腥味道,因此不舍得像前头那般几口就喝了。 这时那位段校尉便来拜见了他。 这个段校尉的来头陆鸿并不多么佩服,但是对于段校尉的老子,陆鸿是十分景仰的——宏武馆的段总教头! 几乎每一个从宏武馆科班出来的军官们都对段总教头尊敬有加,这位老爷子六十八岁高龄,还在宏武馆里督导着好几门的功课:刀术、弓术、策论、操演,因此凡是大周武科出身的基本上都受过段总教头的教导。 比如花源、江庆、陈森…… 因此老爷子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敌人的诡计 陆鸿不是正经科班出身的军官,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大周军中两棵常青树之一的段总教头的景仰。 除了段总教头,另一位就是威震西北数十年的裴征裴老帅,这两位老爷子之所以被称作大周军中的两棵常青树,主要是因为他们有几样共同点:年纪大、资历深、门生故旧遍天下,受过两位老爷子恩惠的后生也是数不胜数! 于是陆鸿很客气地站了起来,郑重地与段校尉还礼。 段校尉这人虽然本身能力并不高,但是因着老爷子的关系,在军中二十几年混下来也是顺风顺水,全然没受过半点排挤不说,官衔也轻轻松松升到了正六品,而且这次禁军特地把他带到草原来,也有送些功劳扶上五品的意思。 在周唐,上五品称作“通贵”,因为文官至此而称大夫,武官称将军,各种实际的俸禄补贴好处也要高出一大截,而象征尊贵门户的爵位,起点也正是五品。 “陆将军你好!”段校尉显然是个直爽仗义的人,从他连珠炮般的说话便能看得出来,“昨晚多谢贵军的收留啦,险些被那帮狗腿子给剿了!请问贵军这是往哪去啊?要是合意哩,我们就凑一道儿作伴走;要是不合意,或者贵军瞧不上我们这几条丧家犬哩,那就拍拍屁股分道扬镳罢了!来日回到中原假如有幸朝面,我老段再请你吃酒感谢。” 陆鸿觉得这人可比前头神武卫那帮子藏头露尾的强多了,于是连忙让小金子盛一碗汤来招待,同时表示欢迎:“我们打算去濡河谷东口看看是甚么境况,段校尉不嫌弃的话可以和咱们结伴,多个朋友也多分热闹。” 段校尉对小金子送来的面饼子菜汤并没有多加推辞,接过来便吸溜溜干了半碗,“哈——”地长吐了一口气,咂吧着嘴说:“那承将军的情。放心罢,我老段反正也不大会打仗,将军说怎样我们便怎样——不过哩,濡河谷东口还是不必去啦,那里还堵着四万多契丹军,去了怕是走不脱!”他把一碗汤喝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商量着道,“贵军能不能匀一些粮食出来,我们还有三百来个弟兄没饭吃……” 陆鸿一惊,没想到这些人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其实已经断炊了。 他往神策卫所待的地方看了一眼,果然见那些兵都伸长了脖子朝这边看,同时吃力地咽着口水,于是赶忙让赵清德去找范翔,匀一顿口粮出来给神策卫的人。 他们八千多人,一顿口粮就够这三百多人吃上七八天了! “围攻濡河谷的敌人不是已经散出来了吗?”陆鸿亲自给他舀了一勺,嘴里问道。 “没有,只散了一部分!”段校尉伸出碗接了他递过来的两勺汤,由于饱经风沙而坑坑洼洼的脸上闪过一抹后怕的神色,接着前头的话说,“两胡主力还聚集在东口,西口有两万,别的都散到这左近了。” “大军还在谷中?不是已经断粮突围了?” “没有的事啊……”段校尉不知道他从哪得到的小道消息,“大军完完整 整地在濡河谷,辎重粮草也都在,攻防器械都有,再支撑十几天没甚么问题!” 陆鸿的汤勺悬在了半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段校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王大将军命令我们神策卫和神武卫化整为零,分批翻过山头突围,然后到各处去求援。前两天约莫是被胡狗发觉了,便散了四五万兵马出来清缴,我们这一团的口粮就是逃跑时丢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胡狗子们不仅大范围地清缴,而且已经集结了几千人开始对北口守捉进行试探性的攻击,另外有三万去打广边军大寨了——听说本来已经打下来的,又被边军抢回了,原来就是你们干的!” 陆鸿一惊:“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只有十万,怎么还能分兵三万去打广边寨?” 段校尉给他问的有些莫名其妙,而且感觉他的情报都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于是奇怪地道:“谁告诉你只有十万的?整整十五万!”他伸出两只手翻来覆去也没数够了十五个数,只得胡乱比划一下,说道,“奚人五部、契丹八部总共是十万兵马不假,可是他们还有无数小的部族啊,随便征了两万,又借了三万室韦军,可不是十五万嘛?” 陆鸿将眉头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在脚地里来来回回地踱着脚步,口中喃喃地说:“不可能……他为甚么要骗我……他为甚么要骗我?” 他的心中没来由地慌乱起来,甚至隐隐约约预感到一个极为可怖的事情! 他不愿意去相信,也不敢相信! 段校尉见他这般异常的样子,忙问:“陆将军你咋啦?” 陆鸿忽然瞪着他问:“神武卫的迟重迟校尉明明告诉我说敌军只有十万,怎么就变成了十五万?” 段校尉更加奇怪了,挠着头说:“迟重?您啥时候见得他?难道他们神武卫还有一个同名同姓的?”说着仰起头便向神策卫休息的地方喊去,“小迟,迟重!你来一下!” 陆鸿的脑袋好像“轰”地一声炸了开来,他忽然如坠冰窟,艰难地抬起手,抓着段校尉的肩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恶狠狠地问:“神武卫有没有一个姓成的郎将?” 这时神策卫的队伍里跑过来一个憨憨的小军官,约莫是个八品校尉,穿着深青色的军袍,见了他们急忙行礼。 段校尉已被陆鸿吓了一跳,一把抓住那小军官,急道:“小迟,把你的印信给陆将军瞧瞧,你有没有听说过神武卫有个姓成的郎将?” 迟重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情,摸出自己的印信来,上头清清楚楚写着“神策卫校尉迟重”,他愣了一会才笃定地道;“没有,我就是去年从神武卫调到神策卫的,神武卫既没有姓成的,也没有姓陈的!” 这时刚刚走过来的梁海听了也惶急起来,揪住那人的领口,叫道:“怎么可能?我瞧过他的印信,你再想想,成功的成,成南,有没有?” 那迟重倒不惧他,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说:“真没有……” 这时段校 尉似乎想起来甚么似得,轻轻按下了梁海的手,把那迟重挥退,不大肯定地说道:“前头听说龙武卫有个姓陈的郎将殁在了奚王牙帐一战上,不过只是听人口述,具体姓陈还是姓成就不知道了!梁副使,你有没有瞧清那人的印信,到底写着龙武卫还是神武卫?” 梁海仔细回想了一遍,脑门上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呆立着说道:“他把‘武卫’上头那个字捏住了,我也没瞧清楚——我见他们都穿着神武卫的军袍啊……” 陆鸿等人此时才恍然大悟,为甚么那些“神武卫”能够以二三百人抵抗二十倍的敌人整整半个时辰而不倒,为甚么他们始终对大军的人避之不及,为甚么陆鸿亲自上门拜访时他们会表现出那种畏缩古怪的神情,为甚么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自称“迟重”的校尉与他们交接——原来这就是一场诡计! 目的自然是为了鱼目混珠,好与那三万敌军里应外合赚取广边寨…… 陆鸿不愿在这事上纠缠下去了,直接问道:“段校尉,您可知袭击广边军大寨的敌军甚么时候出发的?” “不是前天晚上就是昨天早上,都是骑兵,赶不上啦!”段校尉遗憾地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李霖!”陆鸿可不管赶得上赶不上,他得尽一切努力保住广边寨,“四旅即刻支援广边寨,斥候营立刻派出一个哨向古超兴通报消息!” 广边寨不能丢! 敌军只要破了寨子,兵锋就能直抵蓟门关下,关内就是幽州城。 如果幽州城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整个东北与中原的联系就会彻底被切断!陆鸿最担心的并不是那三万敌骑,而是躲在妫州城里摇摆不定的广边军! 万一广边军彻底倒戈,把妫州让了出来,甚至助纣为虐,那么敌人即便打不下蓟门关,也能占据妫州,徐图缓进,大周边疆就永世不得安宁了! 他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计较,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 他现在只希望古超兴能够早日发现破绽,并且把大寨守住,等待李霖的增援。 此时斥候营的一个哨已经匆匆离开营地,四旅也整装完毕,旅帅李霖远远地向这边拱手告别,一声令下,三千多人便昂首挺胸,不疾不徐地往来路行军去了。 段校尉看着这般动静,啧啧赞叹了一声,羡艳地说:“都是好兵啊,没想到边军里面也尽是藏龙卧虎!” 陆鸿勉强笑了笑,并没有心思与他谦让。 如今濡河谷的形势还算稳当,原本叫人担忧的女军此时反倒没甚么大碍,不过他还是问了一句:“听说女军也在濡河谷里?” 段校尉一听登时来了精神,满口子地夸道:“谁说不是哩!咱们大周女军可了不得,撤退途中瞧她们打了几场,漂亮极了!单论骑射的话咱们这些大老爷们都自愧不如!” 陆鸿点点头,放心下来,但是很快他又犯起了愁,如今他的手上只有五千兵马,下一步该怎样走,又没了计较…… 第一百六十章 爆发的前夕 濡河谷一片静谧,两排龙武卫的大旗竖立在山头上,无精打采地垂挂着,大军坚守在谷中已经快二十天了。 除过头几天两胡真正攻打过两次,并且丢下几千具尸体之外,十几天来都一直在围困着。关内似乎并没有甚么举措——当然了,即便有他们也并不能知道——至少没有派兵出来增援。 大将军王睿显然走了一步好棋,他命令神武卫和神策卫残余的一万多兵马分批翻过山头向各处去求援,果然引得围困的大军散去了一大半! 胡人也是会害怕的,他们不怕别的,只怕中原真的再度发兵过来,抄了他们的后路! 此刻坐落在山谷最深处的中军帐正聚着一大批文官武将,王大将军正在策划突围。 大军专门为女军划出了一片营地,就在濡河南侧的屏风山上。李嫣此刻带着她的副尉,正百无聊赖地沿着河岸巡视着。 她骑在马上张弓搭箭之时,谁也不敢否认她的英勇,可是女人家一旦有了自己的心思,特别是涉及儿女情长的时候,即便是再粗犷、再霸道的女中豪杰,也难免会显出小女人的姿态来。 此时她的副尉就不远不近地跟再她的身后,满眼带笑地望着她的小女人般的背影。 这个女娃是个有意思的姑娘,长安万年县元县令的女子,叫元香,关系好的姊妹们都叫她“香姑娘”。 她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儿,此时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恶作剧的欲望,指着对面山头上一杆不起眼的军旗叫道:“瞧啊,那旗上写的是啥?不知是哪家将军的旗号哩!” 愣着神的李嫣不明所以地顺着她的指点望去,只见山头上刚好吹过一阵风气,那杆旗帜顿时半飘半挂地抖动起来,上头绣着一个扭扭捏捏的“陆”字。 “那是龙武卫陆郎将的旗号,怎了?”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并且怪讶地瞧了一眼香姑娘。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笑骂道:“好哇你这妮子,消遣我哩?” 元香的眼睛更加已经眯得瞧不见了,长长的睫毛肆意地抖动着,几乎笑弯了腰:“人家确实不晓得哪个陆郎将啦,怎就消遣你?莫非你自己心头有鬼?” 陆鸿在青龙港给李嫣送行的情形她们都瞧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去年就在青州行营里传遍的“好事情”,哪里还不心知肚明的。这些女军们私下里也不知道开过多少次玩笑了,有见过陆鸿的,也都绘声绘色地品头论足过无数遍。 总之这事儿不是秘密,李嫣也没避讳,但是她终究是女儿家,如今被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拿出来开玩笑,总是有些羞恼。但是她不能像陆鸿对待三流子他们一样,照着屁股腿上就踢两脚、亲娘日地臭骂一顿,然后照样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儿。 所以她只好正了脸色,严肃地警告香姑娘说:“不许再说这种话,否则瞧我不撕烂你的嘴!” 但是元香根本不 怕她这一套,挺起胀鼓鼓的胸脯,噘着嘴娇声叫道:“你撕啊,我不信你舍得!就算撕烂了嘴我心里也要说,况且大家都说遍了,你怕甚么?” 李嫣的脸上染起一抹酡红,啐了一口恨恨地道:“你说罢,你再说我就把你偷瞧陈校尉的事情说出去!” 元香有些急了,但是故作镇定地说:“谁,哪个陈校尉?我又不认得,怎么偷瞧?” “陈三流!挺有气概不是?”李嫣好像打了胜仗似得,也笑眯着眼睛,“我听说他已经在给陈三流物色媳妇了!” 元香好像真的着急了,忙瞪大了眼睛问:“这是真的?甚么时候?他……咦,你管陆将军叫甚么?”说着又捂着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李嫣彻底输了给她,论吵嘴,她仍然不是这些成日唧唧喳喳的小姑娘们的对手,她现在就像个刚刚得胜又马上亏输的败兵,气恼地闭上了嘴巴;而输了一阵又马上扳回来的香姑娘此刻却高昂着骄傲的头颅,骑在马上叉着腰,活像个凯旋回朝的女将军,面对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将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管陆将军叫甚么?我可没听清!” 李嫣没有理睬她,独个儿沿着河岸又走了一段,等到元香一脸得色地跟了上来,才忧心忡忡地问:“你说,他在青州知不知道咱们是甚么光景了,会不会请求调到北边来作战?” 香姑娘这回没有再和她斗嘴,认真地想了想说:“知道是肯定知道的,军报十天就发一份。即便军报不发,《大周赛刊》也会报的。至于他能不能来我就不知道了……你想不想他来?”这回她的眼睛没有眯起来,也没有半点调笑的意思。 李嫣初时对她的老实正经还有些不可思议,但是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自己倒把眼睛眯了起来,笑道:“他如果能来,‘他’也肯定能来,我是想他来的,和好朋友并肩作战谁不想啊,只是不知道你想不想‘他’来?” 元香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双颊顿时飞红一片,立即便不依了,紧赶两步追到她身边,伸手便去呵她的痒,嘴里叫道:“他也好‘他’也好,说不定啊,他们已经到了草原上了!” 李嫣双腿轻轻一勾,座下的小母马当即领会了主人的用意,忽然蹿出两步,躲开了香姑娘的“攻击”。她远远地笑道:“好哇,倒盼着这般,这回要能囫囵个儿回去,我就做个好事,拉下脸皮给你说亲,你谢我不?” 谁知道元香哼了一声,骄傲地说:“咱们当然能回去,也用不着他们男人来救!女人家自己就不能搭救自己了?”她把手臂在胸前一抱,“我偏叫他主动来求我,他要是妞妞捏捏的,我就自己去找陆将军做主!” 李嫣伸出一根葱白般的手指,刮着脸颊戏道:“你不害臊?你怎知人家一定就喜欢你?” 元香把白嫩嫩的脸一扭,理直气壮地说:“有甚么好害臊的?他要是不喜 欢就算,有甚么大不了了?” 就在两个人说笑的时候,对面山脚的中军帐里一大批穿绯着赤、深绿色袍服的将军、校尉们正鱼贯而出,各自骑着马分头向自己的营地里奔驰而去。 过不多时,一名小校急慌慌地从两岸中间的临时浮桥上赶过来,向李嫣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说道:“李校尉,大将军有令:全军整顿装备,尽弃辎重,六月初一亥时正式向西突围——女军在第二梯队,请李校尉小心在意了!” 李嫣收敛了神情,肃然回礼领命。 那名小校刚走,元香便凑上来奇怪地道:“怎么向西突围?不是向东吗?” 李嫣摇了摇头,斟酌地说:“具体不知道,可能是西面阻力小些……” 这道突围的命令一发,整个大军数十块大大小小的营地营地便陷入了忙碌和紧张之中,但是从外面看来,濡河谷仍然是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 两道夹着河流的大山在夏天的烈日之中散发着懒洋洋的气息,因为高温而蒸腾浮动的空气将整个山体都掩映得有些微微晃悠。 而濡河谷外面的两胡兵马好像与大周军颇有默契一般,也在频繁地调动着,一队队的兵马从南向北、从北向南,紧急操练的数万步军也正式披挂,向东西两端谷口移动过去。 他们在前头的几番强攻之后终于学到了乖,知道骑兵在这种山河交错的地形当中根本没有任何优势。 但是敌人的这般动作并不表示他们已经识破了龙武卫的计划,准备应对大军的突围。 事实上,胡人们比这些中原人更加迫切地想要结束草原上的战争——他们在春天已经错过了一季放牧的时间,而且此时正值盛夏,如果再不抓紧机会速战速决的话,草原上满地的人畜尸体很可能就要变臭发瘟,这对他们的牛羊和部族们都是致命的! 况且如果战事继续迁延下去,等到秋天一过,中原人从容地收下关内田里的稻谷粟麦,那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增兵! 到时候即便他们还能打进关内去,也不能对周人的农业产生多少破坏,甚至只要汉人的官员们够聪明的话,把粮食都收往内地,然后把城门一关,玩一套“坚壁清野”,那么他们以战养战的办法就再也行不通…… 所以他们要在这个夏天就尽快解决了这些胆敢冒犯草原的南蛮子,然后杀进关去,烧了他们的田地、抢钱、抢粮、抢男抢女,以填补他们今年的损失! 而且,如果顺利的话,他们还要占领几个重要的大州,把战线退到中原腹地,到沧州、到青州,甚至到洛阳,以报去年奚王在?水暴毙的仇恨! 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要脱掉皮甲毡帽,换上棉鞋布袍、带上方巾幞头,进中原做皇帝! 两边的大军各自带着自己的目的,都在悄然厉兵秣马,准备在某一刻向对方发动最猛烈的进攻…… 第一百六十一章 最后的宁静 龙武卫此时就猫在濡河谷奋力拆卸带上草原的攻城器械,十五架轻型床弩和三架重型床弩挨个儿拆成细碎零件,然后斧劈锤砸,甚至于付诸一炬,就是为了不让胡人拿到了,转过头来用这些攻打汉人的城池关隘。 这种轻型床弩工部一个器械作坊每月可以生产六架,重型每月一架,现成的图纸和工艺,因此对胡人来说十分新鲜的玩意儿,在大周军队眼中并不是甚么了不得的珍惜物事。 而且听尚书省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来的消息,天物寺最近已经开始研究一种更轻便杀伤力更大的玩意儿,据说是受到沭河大营那几门神火炮的启示,打算利用火药的威力造一些能够密集而快速打击的新式连弩——这种东西只要做出来,对骑兵的杀伤力简直是毁灭性的! 龙武卫们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女军反倒显得清闲下来。 而我们的陆鸿,此时就率领着五千多兵马,在距离濡河谷六十多里的某处,聚集着手下仅有的几位军官,商量着下一步的进程。 照例是没甚么水准的人先发话,这叫做“抛砖引玉”。 “我觉得还是按计划往东走,有仗打就进,打不赢也能顺利撤进营州。”说话的是梁海…… 赵清德依然轻易不发表意见,但是坐在下首的三流子有不同的看法:“我看不如就在这等江副使和赵大成他们,咱们现在只有步军,追不上跑不远,打了也是白打。”他身负斥候之责,对周边的情势最是了解不过,因此也能坐在几个头头脑脑的中间发表意见。 赵清德摇了摇头,仍然没有说话,上头默默坐着的陆鸿也没有点头或摇头,甚至半分回应的表情都欠奉。 段兴——也就是段校尉——咳嗽了一声,等到大家都看向了他,这才说道:“那个……虽说这是贵军的会议,但是陆将军既然请了段某来,那段某就说一点儿浅见……”他见大家都没反对,便接着说,“瞧龙武卫王大将军的意思哩,似乎这几天就是准备突围的,我老段既然被派出来求援,那么最少也是要做任务应个景儿——现在胡狗也不知是个甚么想法,散在草原上的清扫明显收缩了不少。我觉得哩,不如再往濡河谷靠拢一些,等到大军突围的时候,多少襄助一把,也多几分胜算。” 他说完就闭上了嘴,也不管大家同意还是反对,总之好像真的只是“应个景儿”罢了。他约莫是这么多翻山越岭出来的人当中头一个找到“援兵”的,因此这点初衷总是要维持一下。 可是具有决定权的陆鸿依然没有任何表示,他的眼睛盯在舆图上几乎没有移动片刻,将那几条简单勾勒的表示山山水水线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开口嘟囔了一句:“咱们往西口去好不好?” 梁海和三流子都是一愣,段兴半闭着眼静等下文,赵清德却缓缓地点了点头。 “赵旅帅,你甚么意见?”陆鸿索性直接下令让赵清德开口,他想听听所有人的看法。 谁知赵清德好像半点主意也 没有,干巴巴地说:“您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梁海却十分的不满意,抱怨道:“老赵,你这样可不成,现在不是拍马屁的时候!你的脑袋清醒,有啥想法就说!”他显然是不赞同往西的——那里太危险了! 赵清德乜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没拍马屁。” 陆鸿被他俩逗得乐了,笑道:“我的意思就是往西,我猜龙武卫大军多半还是往西突围,咱们该接应一下!东边反而不能再去,濡河谷东口有四万大军,只要他们听说奚王牙帐遇袭,肯定头一个回师救援,咱们这一向东正说不定好撞人家刀口上。” 赵清德又点了点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他见梁海的眼神古怪,只好勉为其难又补充了一句,“濡河谷东口是为了严防大军向营州境内撤退的,肯定都是精锐,咱们可打不过。” 梁海奇道:“那西边就不是精锐了?” 赵清德道:“东边严整,西边松散,只要大军向西突围,局势大乱之下,咱们有的是机会浑水摸鱼……”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语言还颇为诙谐,因此呵呵地笑了两声。 “那你们怎么知道大军会向西突围?不是说东边的精锐会回师去救奚王牙帐嘛,到时候围堵一空,龙武卫自然是向东走!”梁海还是不明白。 赵清德把嘴一闭,懒得解释了。他自从跟着陆鸿之后,久已觉得清灵军除了李霖没一个能真正说得上话的,他甚至认为自己应该和平海军的赵大成调换调换,把这几个愣子凑一起随他们去瞎咋呼! 而他,还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那不费劲,更不费口舌,所以他才应该在陆将军的手下带兵…… 他不仅喜欢陆鸿,也喜欢将军身边那位胡校尉,在他看来,这位胡校尉虽然不带兵,却也是个会动脑子的,他倒不是瞧不上梁海,只是纯粹觉得他们不是一类人! 而且,最叫他不能忍受的是,这个梁海总是让他啰嗦一些明白得不能再明白的废话! ——明知道他懒得说话么! 陆鸿瞧着两人一到谈论正事的时候就开始鸡狗不到头,让他不得不想起赵大成和左虎两个,他不禁在心里喟然长叹一声:看来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梁海瞧出赵清德又犯臭脾气了,索性把脸转向陆鸿,直截了当地问:“将军,我的爷。你俩行行好,别老猜灯谜了,有啥打算直说好啦——要么干脆也别解释,就说怎样打,咱们拔刀就上,心里还轻快些!” 陆鸿看来是没法群策了,只得一层一层地给他们剖析讲解:“还记不记得当初朝廷发兵扫北是出于甚么目的?” 梁海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能在心里默默思索着前头看过的军报檄文:兹发天兵塞北,以惩侵犯之罪……务以清扫打击为要,断其根本…… 如果没记错的话,檄文上就是这么写的。 断其根本,甚么是根本? “‘根本’就是两胡的畜牧生产,这是他们赖 以生存的条件。咱们即便是打击了奚王牙帐,消灭他们几万兵马,但是只要草原还在,牛羊还能繁衍,他们终究还是可以死灰复燃!所以某一个具体的军事目标并不是这次扫北的目的,现在既然已经无法将战火烧到契丹人的领地上,那就只能尽可能地在饶乐草原上多烧一会,将这锅水搅得越混越好。”陆鸿在舆图上饶乐的区域画了一个圈,“王大将军是个对战略目的十分清醒的人,因此不会寻求向东方突围回到营州布防了事,肯定会向西再腾挪一番,多践踏几片牧场,多祸害几群牛羊,把春夏两季取得的战果巩固下来,最好是拖到深秋初冬,那么奚人就算是完了!至少未来几年都只有躲在草原舔伤口的份儿……” 梁海和段兴听得连连点头,赵清德又补充道:“而且奚人失去了牧场,只能往北寻求契丹人的接济,也就成了个大累赘,这就触及到契丹人自己的切身利益,八部人未必都能答应,说不定两胡联盟就此不攻而破。” 段兴也恍然大悟,配合着说:“怪不得出发时专门有兵部的人来开会,说北方的牛配种在三四月和七八九月,羊在六月以后这些,当时大伙儿还纳闷,咱们又不养牛羊,说这些作甚——原来是这么个缘由!” 梁海是久在关外的人,妫州地方就有很多游牧民族的习性,因此他知道的最清楚,连忙纠正了段校尉,说道:“兵部的人可能搞错了,塞外的牛羊九月初以后就不大生产了,因为九月后渐渐天寒地冻,牛犊、羊羔根本活不成……” 然后说了一大通草原上的民谣,甚么“春忙牛、夏忙羊,秋天早早迎姑娘”之类的,然后在一片欢快声中将草原畜牧经验交流大会推向了高潮…… 六月初一,陆鸿部在斥候营的掩护下向濡河谷西口折返靠拢,傍晚时分到达距离西口三十里的一处河滩饮食休息。这里原本约莫是个部落的临时栖息地,河滩子上一溜排残破的木桩,是作围栏用的。 梁海应着陆鸿的命令,一叠声地催促众军尽快吃喝休息,拉屎撒尿也得瞧着时辰,然后抓紧赶向下一个地点! 这里绝对不是个安全的歇脚地,如果不是一天赶了六十里地都没歇气,而且已经有边军掉队的话,他们是不可能在这里稍作逗留的。 现在就斥候营已经探明的敌军就有好几处——他们屁股后面有个三百多人的骑队一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北面有个驱赶羊群和运送粮食的辎重驼队,队伍前后近十里长,还有一千多骑军和三五百步卒护卫;西面还有一个奚人还是契丹人的简陋兵寨,里面驻扎着约莫七八百的敌军。 只是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充斥着至少四路兵马,再往外可想而知。 他们此时所打算的,就是寻找战机干下那个驼队,然后找个地方好生挨过一夜,静等大军突围的消息。 可是谁也不知道,濡河谷中此时已经是一派肃杀,众军饱食披挂,衣不解甲马不卸鞍,都睁圆了眼睛等待着,因为突围的时辰就在今晚! 第一百六十二章 胡人铁汉 根据俘虏的向导说,西面那个简陋的兵寨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老寨子了,还是过去大周武帝北伐两胡时留下来的,叫做“飞星寨”。 以前是作为征伐奚人的沿途护粮兵寨之一而设立的,三流子特地派人去摸索过,如今只是一个方圆半里多、剩下一圈半人高残破土墙的遗迹罢了! 但是他们并不准备去骚扰那个地方,这种野外的驻兵地点,即便再破烂,好歹也有个低矮的围墙,很可能已经成了奚人游骑经常光顾的歇脚地! 况且从俘虏的口中也证实,这个飞星寨几乎就是奚人在此地的一个标志性“建筑”,不仅巡骑会在此逗留,过去游牧的小部落也经常选择此地落脚,甚至在某一段年月,飞星寨还曾作为莫何弗部长期的迁徙中转地和迁徙过程中老弱掉队牧民的安置之所。 因为莫何弗部属于奚人五大部之一,受他们的影响,在牧民当中,飞星寨又有着特属于奚人自己的称谓——土牛栏。 因此他们想要不动声色地歼灭那七八百敌骑,显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况且身后还一直跟着一个大尾巴…… 陆鸿的想法是,如果能够成功甩脱那三百多人的骑军,就想办法摸掉那个辎重驮队,这是他在徐州练就的老本行了,因此大队人马虽然一直在躲避着后面的追踪,却总是不曾偏离驼队的路线太远。 眼看着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那队追踪的骑队也主动撤出了追踪——他们晚上便不敢再跟了,这茫茫的草原到处都是没过膝盖的草甸子,黑灯瞎火的,随时可能遭遇一场致命的伏击。 阴魂不散的追踪者总算是走了,可是那支驮队也直接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径直向濡河谷西口而去。 陆鸿当即招来了赵清德,问道:“赵旅帅,士兵们怎样?” 赵清德知道他想问甚么,直截了当地说:“打不成,都疲累得很,那支驮队就放过去罢!” 陆鸿点点头,下令再往东转移三里地,找个合适的位置安营扎寨。 前半夜倒没甚么异动,除了斥候营不断地发来消息说左近又有骑队多少人经过,并没有直接前来骚扰他们的敌军,但是他们先前休息的那片河滩地却接连发现好几拨散骑的踪影。 可能是前头追踪他们的那股骑军将他们的踪迹报告了大部队,因此招惹到了这么多搜索警戒的探哨。至于为甚么没有成建制的大队人马前来搜寻并清缴,他们并不了解,所以虽然拜托了追踪的骑军,但是宿营时依然提心吊胆。 到了将近亥时,他们营地周围的敌人运动越来越多,行动也越来越肆无忌惮,都是由北往南,向濡河谷集中去的。 这些人好几次都到了他们第一道暗哨的范围内,陆鸿再也不能高枕安眠,他皱着眉头掀开自己的铺盖,夜里有些稀凉的北风让他赤裸的上身打了一个寒颤。 梁海和赵清德早就爬了起来,此时见了他都凑到了身边。梁海皱着眉忧心忡忡地道:“将军,这形势有些不大对头啊!” 陆鸿“嗯”了一声,招招手把刚回营的王正叫了过来:“现在是怎么个境况?” 王正抱着一只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喘了口长气道:“还能咋,蚂蚁搬家似得,四面八方的敌人都在往濡河谷方向靠拢!” 梁海道:“都是大队人马?” 王正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有几百上千的,也有大几十的,三五成群也有——前头有个落单的不长眼,刚好踩到咱们的暗哨,直接给摸了!”他拿眼睛看向陆鸿,“鸿哥,现在斥候营的活动范围已经被压缩到三里地了,有些三两个愣头愣脑在草原上乱跑的敌人,咱们完全可以顺手就干了,成不成?” “再等等……”陆鸿的话音未落,南面濡河谷西口的方向突然间响起一声沉闷的巨响,他们循着声音转头望去,谁都知道那是大型床弩发威的呼号之声,一整根合抱粗的原木挂着浑身的油脂,在发射出去的一瞬间被引火点燃,顿时就如同一块巨大的陨石划过深邃的夜空,轰然坠落在敌军的营地里! “日球的!现在就突围了?”梁海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草原上无遮无拦,三十里外的熊熊大火到了此处虽然只剩下小拇指大的一团火光,但是仍然瞧得清清楚楚!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因为激动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甚至于陆鸿冷静而平和的军令声也没有听得进去。 “斥候营集合!一哨继续向濡河谷方向刺探,其余三哨转为战斗队,立即清理周围的小股敌人,不得离开大军五里,出发!”他说一句王正答应一句,最后一声叱吼,跨上马呼啸一声,绕着营地转了一圈,带着营地之中歇宿的三哨斥候兵轰隆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此时草原上到处都在响起敌军集合的号角,夜色之中到处都是打着火把影影绰绰的骑兵,那些列成纵队的骑兵,好像数不清多少条的火蛇,在漆黑的草原上蜿蜒游走,一条条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在二三十里外汇聚成一条长长的火龙,最后融入濡河谷口灿烂如白昼的冲天火光之中! 几十万只铁蹄正在这片方圆不过三十里的草原上有节律地践踏,整个大地竟突然间震动了起来! “结束休息,全军立即向濡河谷方向靠拢!”陆鸿一面在小金子的帮助下全身披挂,一面向梁海和赵清德吩咐,那件山文铠也不知甚么缘由,在这个节骨眼上根本套不上身,不是这里挂着便是那里卡着,陆鸿索性撤掉了披在身上的长袍,光着膀子将铠甲往身上一罩,翻身便上了马背。 这时北方突然响起一声急促的乌鸦嚎叫,陆鸿一惊,拔刀喝道:“全军列鹤翼阵,咱们后面留尾巴了!” 刚刚集结起来的二旅边军立即应声结阵, 紧接着乱糟糟的马蹄声在北方骤然响起,一股约莫千余人的骑军一头冲撞了上来,蹲伏在两翼的盾步军立即轰然合围。 那千余人就像一记攻城锤,轰然撞击在鹤翼阵坚实的“兜底”上,一阵人仰马翻之后,那群胡人顿时叽里呱啦一阵大喊大叫,随即号角声直冲霄汉,冷冷的月光之中,一杆黑毛大纛迎风而起,其下一名身着白狼裘袍的夷离堇跨在一匹骏马之上,如同一座黑墙白瓦的铁塔,双目好似喷出火来! “原来是他。”陆鸿当即认了出来,这批人就是前头在广边军大寨外头围攻那些冒牌神武卫的契丹军,上一回就被陆鸿带着一旅杀了个大败亏输,没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今日又叫他们两军碰到了一处。 那些胡人也不知呼喊了一句甚么,突然奋起一股神勇来,在阵中疯狂地左冲右突,二旅仓促布下的阵势险些便被攻破。好在就在“右翼”被撕裂的紧要关头,阵外的段兴吼了一声:“咱们给边军兄弟帮忙呐!” 数百神策卫嗷嗷叫地冲到缺口边上一顿乱砍,冲势最凶的几十个胡人顿时被连人带马砍翻在地,禁军们有一半配备着长柄陌刀,使将起来真正是所向披靡。 阵中的号角一声急似一声,可是如今胡人都在拼了命地往濡河谷西口集结,哪里有人赶得及救援这边? 陆鸿的眼光一直盯在那夷离堇身上,对方也充满怨气地与他对视着,此时他眼中忽然放出一丝异彩,双臂猛然一振,将那件白狼裘袍甩脱在地,露出筋肉虬结的双臂来。 那人从腰间拔出一柄两倍于普通弯刀的大长刀来,缓缓举在头顶,他身侧的契丹护卫都露出可怖惊恐的神色,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一块空地! 陆鸿骑马在阵外默然观战,见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手掌也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辟水刀的刀柄上。 对方给了他一股无形的压迫力,竟让他平白生出窒息之感! 那夷离堇额角血脉暴起,仿佛两只犄角急欲挣脱而出,突然舌绽春雷,一声叱吼仿佛贴着地面滚滚而来,他胯下高头大马扬蹄而起,好似黑夜之中一道闪电,刹那间就冲透了二旅的重重阵型,出现在了陆鸿的眼前。 陆鸿何曾见过如此悍勇的神将,一时之间竟来不及反应,好在迟行神骏非凡,嘶声长啸之下硬生生向侧方纵出三尺,一阵狂风卷过,那夷离堇撕天裂地的一刀堪堪从右边擦身而过! 还没等到旁人反应过来,那柄大长刀竟毫无喘息之机,又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折返回来,斩向陆鸿的腰间。 他不及拔刀,只能一面侧身避让一面举起辟水刀,连刀带鞘格挡过去,一声爆裂的脆响,两柄大刀绞在一处,又立即分开。那大长刀的刀刃上硬生生磕出了一块半寸长的缺口,辟水刀鞘寸寸碎裂,刀身却在月华之中忽然放出一阵耀眼的白光,继而倏然消隐而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突围! 陆鸿虽然挡住这一刀,却也被那夷离堇的神力震得半边身体都酸麻无力,几乎要滚下马来! 那夷离堇也被辟水刀的异相吓了一跳,眼中露出贪婪之色,就在他这一愣神之时,突然感到背后一阵刺痛,小金子正倾尽全力举刀扎在他的背上,那刀刃磨得亮亮闪闪,却只在此人厚实的背肌上刺进一道三分深的浅浅伤口。 小金子简直无法相信,脸上露出惊恐之色,想要退时身体已然不听使唤,那夷离堇本能地用刀柄往后一顶,正撞在他的肋下! 小金子顿时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瘦弱的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软绵绵地抛在了地上。 陆鸿此时勉强缓过一口气,右脚抽出马镫,在鞍桥上一踏,大喝一声便合身飞扑了上去,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左手反执辟水刀,锋刃在那夷离堇的喉咙上极快地抹过! 那夷离堇白惨惨的一对眼珠随着他的身形而转动,喉咙中发出“嘎嘎”的怪叫。 陆鸿根本不敢回头多看一眼,刚一落地便朝前一个贴地翻,正好落在小金子身边。 远处的小五子这才赶过来,拉了两个兵挡在中间,谁知那夷离堇身躯一晃,捂着喉咙便扑倒下来,顷刻间就像一堵高墙轰然倒塌,两边人马顿时都惊呼起来。 二旅士气大振,齐声大喊:“陆将军杀了敌酋!” 那些契丹人奋力呼喊着那夷离堇的名号,根本得不到回应,一时间尽是哭号,哪里还有斗志,顿时被边军和禁军联手砍瓜切菜一般杀了个干净! 陆鸿伸手在小金子的侧颈动脉上试了一把,好在小命没丢!他伸手在受创的肋下一摸,软塌塌的最少断了两根肋骨。 陆鸿把小金子交给军医抬走,站起身来望着仍在厮杀的阵中,眼看着这边的千余契丹人逐渐被绞杀殆尽,周遭却始终也没有看见半个过来支援的敌军人影! 他再回头望望三十里外火箭纷飞、喊杀震天的濡河谷西口,显然那边的战事已经陷入的极度焦灼的境地当中,根本没有余力来管顾这边的事情。 头一发重型床弩打出来的巨型火箭许是在落地时砸中了甚么易燃物品,比如敌军连绵的帐篷或者大量辎重,漫天的大火愈烧愈旺,几丈高的火苗随着山谷中吹出来的寒风肆意翻卷飞舞着,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濡河两侧山峰的形状,如同两头猛兽,在黑暗之中窥伺着下方无数的人群激战,并且悄悄地探出头来…… 陆鸿的心情也像那火苗一般,带着热浪忽上忽下,并且不时发出一声声紧张的霹雳爆响。 他不知道李嫣是在哪一波突围的军队当中,照现在的情形来看,龙武卫那边射出火箭的位置并没有向前移动多少,想来第一批突围的人就遭到了极强的阻力! 所有人都随着他的目光眺望过去,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凑上去瞧热闹吗? 显然不能,战场上是没有热闹瞧的,只有生,或死! 冲上去干一下子? 也不理智,他们这点人扎进人堆里根本就是以卵击石。 等在原地观望? 不,这是懦夫才会干出来的事情,他们怎样都得想点办法…… 这一下连一向脑筋快的赵清德也没甚么主意了,他只能把大家从迷茫之中牵扯出来,他大声地吼叫着,命令他的士兵抓紧救护伤员,抓紧补刀,抓紧休息,等待将军的命令! 他们的将军,陆鸿也并没有甚么好想法。可以说,这种局面之下根本没有任何可用的计策,就像两个五大三粗的大人打架,一个两岁半的孩童是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 “我决定去瞧瞧!”陆鸿撮唇为哨,发出一声尖利的信号,不一会便听蹄声隆隆,三流子带着一哨斥候营赶了回来。 “干完了?”陈三流咧开嘴,露出豁了半块的门牙,打量着躺了满地的死尸,“啧啧啧,夷离堇,狼毫大纛,这可是仅次于契丹王大纛的好玩意儿!” 这个脸上都染着黑乎乎的液体,却仍然带着残酷而满不在乎的笑容的男人,此时哪里会想得到,他已经交上了极大的桃花运了,那个看上他的姑娘就在不远处的 濡河谷中!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厮杀和战功,他刚刚忠实地执行完了背负的任务,他杀了不少人! 陆鸿看他一身血污,奇道:“外围也打过了?” 三流子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多新鲜!你是不知道这家伙是甚么来头——当然我也不知道——反正来头不小!那日血妈的号角声一响,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敌人都往这边凑,我们在外头打了一波又一波,你瞧……”他往身后一指,“就剩这几个弟兄了!” 陆鸿的眼光从那些斥候兵们脸上扫过,这些人都是他从平海军一路带过来的,他以为三流子只带了一个哨回来,没想到这里已经是全部的人了…… 他的心情复杂难名,一时之间也不知怎样表达。 …… …… 濡河谷白日里懒洋洋的似乎没有一点儿生机,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个特殊的长夜里,爆发出如此狂放的激情! 刚刚入夜就兴起的狂风将两山头上插遍的旌旗卷得猎猎作响,一向平静的濡河在今夜也显得有些暴躁,湍急的河水在不停地奔腾怒吼着,给两边的攻防都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这仿佛是大自然在这些不可一世的人类面前展示着它强硬的一面,它只是借着河水的威能略施小计,就让这些原本自以为是的人们,被一蓬蓬的大浪无情地裹入怒涛之中——这些人自负地认为,他们可以像往常一样,站在河中的浅谈上弯弓搭箭,向他们的敌人进行毫不留情的攻击…… 女军跟随在第二梯队大军之中,河道两边和两面山坡之上已经站满了等待冲锋的军队,以旅、团、队、什分别排列着,甚至有些人的双脚已经不得不浸在了清凉的河水之中。 他们的耳边尽是弩机发射的呼啸之声——大将军决定留了一架重型床弩和两架轻型床弩,用来冲击和压制敌军的阵型,现在看来确实是收到了一定的效果…… (诸事缠身,为保险起见,这两三日每天只更五千,日后有暇再补,包涵。) 第一百六十四章 西口大战 前一批一万三千人已经由“悍勇”著称的屠朔屠郎将率领着杀出了谷口——前头三千重骑开道,随后一万陌刀兵压阵,已经翻翻滚滚杀了小一刻了,还没有发送通知大军跟上的信号。 这时谷口外“呜嘟嘟”响起了一连串的短号,亲自率领第二梯队的大将军立刻亲自下令,停止床弩射击、就地拆卸销毁! 刚才那个信号正表示着前锋军已经打到了床弩的射程边缘,为了避免误伤,必须停止射击,此时床弩实际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一旦大军全部杀出了谷口,就没人再有余暇管顾这几个木架子,因此只能提前销毁。 王睿不愿让部下从他的表情中瞧出任何内心的想法,因此面上沉静如水,只是微微皱着眉头,仅为了表示他的一丝不满——他确实对屠朔的进度感到不满,这就是所谓的“悍将”? 虽然说这个屠朔在指挥方向、掌控进攻节奏方面确实长进了不少,但是这些指挥艺术的成长已经遏制了他的勇气,他或许在强迫性地将自己当成一个长袖善舞的帅才,而抛弃了一直赖以建功立业的天赋——悍勇! 瞧瞧罢,这人身前最少有六排陌刀兵,左右还有不断游走的两团骑兵,即便是从大将军这么远的位置,也能看得出他在马上吃力地指挥着,做着他并不擅长的事情! 而大将军需要他干的,恰恰并不是这些事!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比他能耐的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王睿在心中暗想:老子何必派你去当前锋? 此时一道灿烂的桔色烟火从战场内冲天而起,一名传令兵当即鼓起响雷般的嗓门,大声传信:“前锋指令:第二梯队可以出击!” 所有被安排在第二梯队的兵将顿时一凛,俱各紧张起来。 山头上的大将军王睿骑在马上,四周的火把照得眼前如同白昼,他细长的双眼俯视着战场的情况,由于高耸的颧骨遮挡着火光,而显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削薄的嘴唇紧抿着,让人无法猜透他在思考着甚么…… 以前锋将军屠朔所在的军旗为中心,向外两里地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勉强都能瞧得清兵马奔走和人员布置。 但是两里以外,却是一片无尽的黑色…… 王大将军把手一挥,沉声说道:“命令屠朔,再往前推进八百步,命令冉英的骑旅上去支援!”他隐隐约约觉得,现在派上大军主力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他不怕奚人、契丹人、室韦人,但是他害怕黑暗…… 此时如果有一支军队能够深深地插入敌军中心,然后将火把燃烧在五里之外的话,他一定会替那些人记一大功! 可是从前锋军越来越疲软的进攻态势来看,想要再往前五十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黑暗之中的敌人就像无尽的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站在最高处的旗号兵紧张地盯着战阵中心,忽然屠将军的军旗之下,两支火把在黑夜之中极快地交错两遍,然后打了一连串叫人看不懂的暗语。 那旗号兵也将手中的火把高举起来,交错两遍,然后回过身来大声报告:“禀告大将军:前锋屠将军说无法再推进了,再往前要被敌人截了后路!” 王大将军颇为不愉,心中不仅对这个屠朔又低看了三分,甚至对推荐此人的裴老帅都涌起一丝不满——老帅是真的老了,他所倚赖那套人事显然已经彻底过时了! 瞧瞧罢,这就是您极力推荐的悍将? 现在的后生哪里有几个踏实的,这些个一旦功成名就,就纷纷想着穿上书生袍去做儒将,都要学神机将军府那一套神神道道的把戏! 他不屑地想着,并且冷哼一声:“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往前打,要么换人,这里有无数真正的人想要替他立功!” 那旗号兵不敢怠慢,连忙将大意比划了下去。 这 时王睿身后一员膀大腰圆的壮硕汉子走了出来,大声道:“大将军,难道忘了刘斗儿在此,何必用懦夫冲锋陷阵?” 王大将军记起此人也是一员猛将,面上欣喜,说道:“很好,刘将军请率三千步军掠阵,为屠朔殿后。前方若是有失,再请将军出手不迟!” 刘斗儿大喜,横着身子迈着八字步便下了山坡。 不一会只听山谷中脚步杂踏,一旅步军离众出列,跟着刘斗儿气势汹汹地向山谷外冲杀而去。 那边前锋军见了山头上的火号,显然是受了刺激,只见那原本在军阵之后指挥作战的屠朔将军突然亲自挺起陌刀,分开众人一马当先,在敌军之中杀将起来,一时之间横冲直撞,挡者披靡。 一名奚人辱纥主见自己的部落大军被他一人搅得七零八落,气急败坏地指挥着周遭奚兵上前围堵抵挡,可是那屠朔不愧是裴老帅一力推介的悍将,一柄陌刀使得神号鬼泣,手下无一合之将,翻翻滚滚便杀透了几重围困。 他身后众军瞧了这等威风,一个个热血沸腾,齐声大吼应和,全军气势为之一振!陌刀兵前赴后继,无数雪亮的刀片在夜火之中森森灿亮,全军如同一弯锋利的月牙,瞬息之间便挺进了一二十步! 谷中山头上也是欢呼一片,王睿当即下令十二门大鼓一齐擂鼓助威,山间顿时发出隆隆回响,整个濡河谷变成了一个开口朝天的大喇叭,响起了激昂壮阔的军鼓壮乐,整个天地都为之微微颤动! 女军只在谷底河边待命,因此对外头发生的事情完全不明所以,但是前锋大发神威的消息一层层传递下来,引得她们也随众叫好喝彩。 可是随即山头上便沉寂下来,一个个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望着山外。 只见屠朔杀气了性,竟单人匹马突入敌阵深处,直奔那辱纥主而去! 他厮杀许久,锋芒气力竟不稍减,那道身影矫若游龙,杀得身周奚兵呼爹喊娘,满地乱滚。那辱纥主眼看着对方杀到,手下护卫好像去年在关内被他们抢割汉人的麦子一般,一茬一茬地倒伏下去,自己根本无能为力,甚至已经目瞪口呆,吓得傻了! 就在那柄满是缺口卷刃的陌刀终于了无敌手,清清楚楚地递到自己眼前时,那辱纥主暗叫一声“俺命休矣”,便将双眼一闭,挺身待死。 谁知耳边突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呼啸,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袭来,周围汉军、奚军齐声发出一阵惊呼,只是汉人的喊声带着惊恐、奚人的吼叫满是喜悦。 那辱纥主张眼一看,只见刚才还如同神将的汉人将军此时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头花纹斑斓的巨虎脚掌踩在那将军的胸口,正张着血盆大口,不可一世地仰天咆哮! 周围方圆一里的战马受了这虎啸的惊吓,集体嘶鸣癫狂,拼了命地向外围逃窜! 那辱纥主虽然身不由己地随着战马乱逃,但是心中狂喜,用蛮语叫道:“天佑大奚,兽王驾到!“ 濡河谷山头上见到此等情景一片哗然,王睿面色铁青。 大家方才明明看见屠朔将军与那辱纥主相距已经不足五步,伸手便可将其毙于马下、再立大功。众人皆已准备弹冠相庆,谁知斜刺里杀出一头畜生,霎时间情势倒转,功亏一篑,又叫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可是屠朔虽死,那些胡人却也被虎啸相驱,战马纷纷溃散,逃往前锋军阵方向的数百人当即便被乱刀砍死,奚人原本严守的阵地顿时成了一片空地。 一连几番大起大落,叫人看得目瞪口呆,山头上正要发号催促前锋军趁着前方的空档,迅速抢占阵地,谁知不远处突然万兽齐鸣,夜色之中眨眼之间涌出数百头狼兵虎将,不由分说便向惊呆的陌刀兵们身上猛扑撕咬,大地起伏之下,上千头野牛角扎匕首,拉着数不清的蒙皮战车滚滚倾轧而来! 当 中一辆最是庞大,足足由十二头牛拉着,十余名弓手站在车中不住攒射,一位浑身赤裸、长发披散的胡人正倚着一头白毛卧虎,端坐车内。大车正中立着一杆八绦黑虎皮大纛,在火把的微弱光芒之中散发着浓浓的狂野杀伐气息! 濡河谷这边的山头上顿时有人惨呼一声:“是奚王枭兽!”声音之中尽是惶恐。 王大将军偏过头冷冷地打量了那人一眼,见是个文职参军,当即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奚王又怎样,还不是险些连牙帐都丢了?传令下去,命刘斗儿将军接掌前锋军,第二梯队——出发!” 出发命令发出之前,前锋军就已经被野兽军团驱赶得显出溃败迹象,刘斗儿虽然极力赶到前线维持,可惜狼奔虎扑之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败乱已是不可避免! 那前前后后派出去的两万多人已经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之中,王大将军假若再迟得二三刻,第二梯队再不跟上支援,须臾便是全军覆没的命运! 第一百六十五章 奇兵助阵 此时李嫣跟随在大军之中,心中满是紧张,手心里都冷冷地出了一层汗水,她几乎没有办法自主思考,只能带着自己的军队浑浑噩噩地亦步亦趋。 她不知道自己出了甚么状况,竟在这种紧急关头陷入了一阵无法理解的恍惚,她隐约感觉到山谷之中震动耳膜的鼓声与回音正渐低渐远,身下四岁母马的马蹄踩着的,从草地变成沙滩,从沙滩变成河道,从河道又变成草地,虽然那副真正上佳的马具所带来的反震之力已经微乎其微,但是她仍然感觉到了其中细微的变化。 啊,这副马具还是他送的…… 李嫣的心里忽然一紧,仿佛感觉到他就在左近,直到耳边的喊杀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嘈杂,冷不防身后一声“小心”,一支冷箭从她肩膀上倏然激射而出,带起了一缕青丝,正中前方扑在半空的一头壮狼! 那头狼右眼中箭,顿时直挺挺地掼在了草地之上,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嫣姐,甚么时候了还在想你的鸿哥哥?”后面的元香勒马赶了上来,没好气地冲她发火儿。 她的鬓发已经微微散乱,几缕散发垂在额头边上,圆圆的脸蛋在火光下看起来好像红扑扑的。香姑娘忽然抬起手臂一通连珠箭激射出去,几名漏过来的奚军应声而倒! 李嫣回过神来,抬眼望去,顿时吃了一惊,只见大军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濡河谷口好几里路,正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敌人纠缠厮杀在了一起。 此时阵势之间的联同愈发松散,各军各旅各团自顾不暇,互相间的空隙越来越大,漏过来的敌人也越来越多,几十名女兵将她围成一圈,正奋力与敌军搏斗,圈内的女军由副尉元香带领着,不断地弯弓搭箭,或举起臂弩向圈外攒射。 李嫣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背后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大汗,一边张弓射倒两人,一边急道:“其他人呢?” 元香不断地左右开弓,头也不回地道:“打散了,咱们现在拖在了后队,你再不清醒咱们就追不上大军啦!” 李嫣抬头一瞧,果然看见王大将军的中军旗帜已 经冲出去老远,将他们甩开了两里多地! 她来不及自责,连忙振奋精神,娇声喝令道:“走偏路,抄上大军侧翼!” 身边的一百多女军齐声答应,倏然聚成锋矢,随着李嫣一马当先兜头迂回而上! 这些女军一旦跑起马来,顿时抖出真正威风,端的是疾行如风、箭发如雨,侵略之势犹如烈火燎原,三五成群的奚军遇见她们全都逼退三舍,硬生生撕开了一条裂口,向大军侧翼接拢而去! 这时忽然一声苍莽的号角声在前方响起,黑夜之中直冲霄汉,其中的肃杀之气仿佛将天空都挂上了可怕的獠牙,正张着吞噬一切的巨口俯视着大地! 远远可见尘头四起,那辆巨大的战车又不知从何方驰掣而出,轰隆隆地向中军旗碾压而去。 那角声左近方圆数里之内四声号角接连应和而起,顿时声势更壮,奚军明显为五角之声所激励,杀得大军节节败退,就连中军大旗方向也呈现出几分乱象! 女军此时已在战场兜了一个半圈,将散落在后队的女军们全部收束起来,顺利与冉英将军率领的左翼衔接一处。 这时恰好那冉将军落在了后头,他脖子上缠着好几圈生布,瞧见她们便道:“李校尉,眼下奚族只奚王与四部主在此,已教我大军难敌,倘若奚人木昆部主赶到,又或契丹人大部前来增援,那么我军定然凶多吉少!回头万一中军溃退,我率领左翼护着你向南突围,女军马快箭准,需尽快赶到北口守捉,知会关中早作布置!” 李嫣没想到情势已然这般危殆,心中一急,捉住了冉英的手臂,说道:“冉将军,咱们一块儿突围,女军决不能丢下大军逃命!” 那冉英头摇得拨浪鼓似得,急道:“这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咱们需……” “嘟——唔——”他话未说完,战场一角突然响起一声古怪的号角,听起来与四部主的角声颇为相似,但是不知是吹法有异,还是表达含义不同,又叫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的意味…… 冉英却大惊失色,脸上因中年发福而堆积起来的松弛肉一阵晃动,骑在马上 顿足叫道:“不成啦,木昆部主到了,五部归一!李校尉你早做准备!”他说着便勒马向阵前疾冲而去。 李嫣此时已不知如何是好,难道当场下令女军准备向北口守捉撤退? 这种话说出来搞不好就是扰乱军心的大罪,但是刚才冉英将军的殷切期望还历历在目,令得她满心矛盾。 谁知那“木昆部主”专属的号角一声方落,紧跟着便接二连三一阵乱吹,将原本气势如虹的奚军扰得不知进退,反被龙武卫大军扳回几分声势。 那支奚王号角只得再度响起苍莽的浑浑之音,将那乱吹的木昆部主号角镇压下去,重新恢复了奚军的秩序。 李嫣尚未反应过来,却见奚军阵后忽然火头四起,一阵铺天盖地的牛叫声、牛蹄声带着一道彻亮的火光在敌军阵后横冲直撞,奚人们顿时前后失据,纷纷破口大骂! 那巨型战车上的奚王也紧张地站了起来向后张望,大军没了他的指挥,顿时抵不住龙武卫的冲击,接连被击后退。 元香瞪大了眼睛,拉着李嫣的衣袖叫道:“瞧啊,谁摆的火牛阵么?” 李嫣也是不明所以,带着人马赶到冉英将军身边,问道:“冉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这冉英懂得一些突厥语,和奚人的语言大概相似,便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说:“不大明白,听他们的叫喊好像是有人捣乱……” 这时奚军的西北角突然陷入一片混乱,冉英急忙指着那头兴奋而不可思议地叫道:“欸?瞧啊,那是啥?哎呦……好家伙!”他乱糟糟叫了半天,巴掌也拍了好几下,就是全然乱喊一通,半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有…… 边上的元香急了,叫道:“冉将军,你喊得甚么嘛!能不能说明白些,咱们可听不懂蛮语!” 冉英满脸红光,对香姑娘的讥讽也不以为意,指着西北角不敢相信地说道:“元丫头,莫何弗部的大纛倒了!有人在帮咱们,奚人喊着撤军了……” (有事发得迟了,抱歉。感谢书友14703229的月票;前头诸位的捧场、月票、推荐票也一并感谢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乱兵出奇将 女军们抬头望去,果然见原先的五杆大纛其中一杆正摇摇欲坠,终于在最后的挣扎之后轰然倒塌,与之相对的龙武卫右翼见机不可失,随即逼迫而上,将陷入大乱的莫何弗部杀得人仰马翻。 此时三流子正穿着一身半臂、外罩皮甲,脑袋上歪歪斜斜地顶着一头翻皮毡帽,正将象征奚人莫何弗部最高荣耀的大纛旗帜从三丈长的木杆上扒下来,并吃力地将整块黄狼皮做的旗面塞进褡裢里面——这是陆鸿教给他的做法,这些东西都是能记大功的好玩意儿,可不能随便就丢了! 对他谆谆教诲的鸿哥此时正指点着士兵们抢马抢刀,交给后面跟着的梁海和赵清德他们,并且很快拉了一批骑军起来,准备再向左近的室得部进攻。 现在奚人已经意识到是遭遇了奸细,他们只能抓紧最后的时机再尽量扩大战果,否则等到敌人彻底警醒过来,这支千把人的队伍再想浑水摸鱼那就会将自己陷入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鸿哥、三哥,都快着点儿,龙武卫杀过来哩,咱们得趁早儿逃跑!”王正腰里别着个黢黑滑溜的号角,正着急地催促着。 三流子抢了第三部大纛,正杀得兴起,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瞬道:“咱们自己人,为啥要逃?” 陆鸿一面加紧指挥各军上马转移,一面抽空骂道:“你个傻鸟,瞅瞅你穿的啥!梁海,你带几个没换衣裳的去找大军指挥,叫他们留点儿神,咱们自己兄弟每人手臂上扎一条生布——都跟着我把那室得部的‘老皮帽子’砍了!” 那室得部的大纛是一件皮帽子的圆形窝状,此时正被千余兵马裹挟着,一路西退,在空中飘飘荡荡十分显眼。 他自己喊完话,便撕扯了一条白布先用牙咬着系在胳膊上,挥着辟水刀便追杀过去,迟行一路见了无数血光,早就兴奋得停不下马蹄,此时正好撒开了一阵猛蹿。 胡小五暗骂一声,急忙指挥众军追上去护着。 还没等胡小五等人追到,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彪骑军来,都是龙武卫的装束。只见当先一名勇将,手捉一杆八尺铁矛,大喝一声:“贼将休走!”当胸便扎刺过来! 陆鸿根本不闪不避,纵马提速一冲,刚好让过了一矛,口中骂道:“瞎了你狗眼,等我取了‘老皮帽子’再来拾掇你!” 那持矛的校尉冲得甚快,几乎已经算是孤军深入,本来满耳都是叽哩哇啦的蛮语,此时乍然听见一句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还是出自一名蛮将之口,登时一愣,心道:怪不得胡人这样凶悍,原来个个知晓我中原话,那岂不是将我等诸般号令都学了去?看来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回头可得将这消息报告给朝廷知晓…… 他没细想“老皮帽子”是个甚么物事,只急着追拿敌将立功,挥手叫身后士兵打马再追,忽然身侧杀出数百穿半臂皮甲骑军来,将他的两队不足百员的人马拦住。 这校尉一惊,以为中了埋伏,当即嘶声叫道:“兄弟们,拼死冲 出去呐!” 他身后的龙武卫骑军一路杀来也是士气高昂,见了大队敌军倒并不害怕,跟着他大声应和,有的喊“杀他娘的”,有的喊“干死番狗子”,一阵嗷嗷叫地冲了上来! 突然敌阵中一个大鼻子满脸坑洼的番将站了出来,在人群前横刀立马,指着这些人大骂道:“冲你们奶奶的冲,刚才被胡狗打得叫妈妈时也没见你们这样血性,都给老子退了下去!” 那持矛的校尉又是一愣,认出了眼前的人,连忙拦住了愣头往上厮杀的弟兄,惊疑地叫道:“这不是段相公!如何穿了胡人的甲胄?” 面前这位“番将”原来正是跟随陆鸿杀进来搅混水的段兴,他虽然官阶不高,也没甚么威望,但是禁军里的中下级军官大多数都是宏武馆出身,自然便要因着段总教头的关系,要认得段兴。 因此这校尉当即便识出了他来,并且立即在马上行了礼。 段兴把头上的翻皮帽子一摘,没好气地道:“老子不穿这一身骚膻味儿臭重的烂皮货,怎救得你们这群呆鸟?” 原来帮助大军力挽狂澜的神人竟是他? 那校尉没想到平日勇名不彰的段大郎竟然深藏不露,揣着这样大的本事,正打算陪着笑由衷地恭维两句,却见他将手臂上的生布一亮,说道:“老子现在跟着陆大将军挣身价儿,识相的滚远些,跟在后头捡首级便成,莫跟这样近坏了大伙儿好事——见了这等记号都是好朋友的假扮,不可造次!”说罢便转了马头,一溜烟追上了前头的军队。 这般奇异变故将龙武卫们都听得傻了,有人便问道:“是哪个陆大将军?难道是咱们陆宝丰陆郎将?” 话一出口就立刻遭到了反驳:“拉倒罢,不可能!方才叫妈妈的就有陆郎将一个,我在左近听得真切!” 众人讨论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大周还有哪个陆大将军,虽然大伙儿都隐约听到过陆鸿的名字,但是毕竟那太过遥远,又是近起的新秀,因此一时倒没转到这个念头上来。 也不知谁先反应了过来,大喊了一声:“还猜他娘的球?跟着陆大将军捡首级去啊!” 众人这才醒悟,纷纷互相指责别个浪费时辰,并争先恐后地往前头赶。 此时“众望所归”的陆鸿陆大将军正犯着难,他想径直去砍了室得部的辱纥主并且抢下“老皮帽子”,但是这位个儿矮却颇为肥胖的室得部辱纥主学了精乖,竟拉着千把两千人牢牢地挤在自己和大纛周围,挨挨蹭蹭地向前挪着,已经与奚王的战车越离越远。 虽然这胖子落了单,不过毕竟还有近两千人护卫着,陆鸿带着千把人急切也攻不进去。 而且他们刚刚凑到近处凶相毕露之时已经被人发觉,并且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他一面亲自带人吊着追打一面仔细观察着敌军,却发现这帮人根本毫无阵势,只是一味贴挤着,在战术上根本到处都是破绽,但又没有破绽可言——这个铁桶阵谁咬一口也得崩下 几个牙! 他干脆脱下皮甲、半臂,一齐在旁边边军的火把上点燃了,甩过头顶丢进了敌方人堆里,叫道:“烧他妈的!”扔完便只留了手臂上的生布,光着膀子举刀便冲。 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把皮甲和翻皮帽子点了,带着一团团火光焦臭味道砸进了敌人堆里。 这种“火攻兼化学攻击”果然收到奇效,无数奚军身上着火退散,或者惊惶地避让着满地的火球,那铁桶阵顿时便破了个稀烂! 这时三流子也带了几百个兵不知从哪包抄过来,一阵交兵大呼酣战之下,在陆鸿眼皮子底下又把那杆“老皮帽子”大纛扛了去,欢叫着道:“哈哈,鸿哥,我可等多时啦,‘老皮帽子’还是归我!”说着熟门熟路地摘下“老皮帽子”旗,又塞到一个新褡裢里。 陆鸿好不容易杀透了重围,却被三流子抢了先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把那胖辱纥主剁了,光着膀子便追了上去,骂道:“狗日的三流子,你他娘抢了三面旗,就不能给老子留一件儿挂指挥所里显摆?” 三流子一边逃一边放肆地大笑:“这玩意儿圆巴巴的挂墙上像个狗皮膏药,要它作甚?” 小五子见他们俩越追越远,气得大骂,只得率众跟了上去。他们这一千多人在乱军丛中东奔西闯,遇见了逃窜的散兵游勇便随手砍了,碰到敌人大部兵马便远远绕开,或放两记暗箭就走。 陆鸿和三流子两人你追我赶,不知不觉中便从北赶到了南,身边的奚军也愈发稀少,大周兵将开始渐渐增多起来。 两个家伙旁若无人,在人群之中肆意打闹追赶,别个约莫是得了军令,见到他们手臂上缠的白布便不来管束,都勒马避了开去。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横穿整个战场,冷不防一头扎进了冉英将军的左翼之中。 三流子只顾着躲闪后面的陆鸿,却忽视了前头,胯下战马在人群中提不起速度来,也来不及变向避让,终于同一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哎唷”一声大叫,伸手便捉住了三流子的肩膀,叫道:“哪个小贼这样大胆!” 可陈三流是何许人也? 他刀下亡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自己却屁的重伤没挨过,怎么会给这样轻轻一抓便拿住了!他当即肩膀一沉,反手便把“老皮帽子”甩兜出去,正将那人罩了个结实,硬生生地拖下马来! 陆鸿见他闯了祸,连忙飞身下马,将那人扶了起来,顺手扯过“老皮帽子”搭在肩膀上,向那人略带歉意地问道:“阁下伤得不重罢?” 那人撑着腰艰难地爬了起来,口中叫唤着:“重!重的很!尤其是这杆老腰,你两个是哪部的兵,如此蛮横?”他睁眼往二人身上一打量,却呆住了,见两人马上身上几乎挂满了旗帜、皮裘和号角,却都光着上身,手臂还扎着白布,根本就是不伦不类! 这时后面响起两声娇呼:“冉将军,你怎样?” 五个人围作一圈,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大战过后 “见渔!”李嫣差点不敢认出眼前的人来,同时又被陆鸿赤裸的上身吸引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往他浑身壮实贲起的肌肉上打量。她身后的香姑娘却把大大的眼睛定在了三流子的身上…… 陆鸿终于瞧见了一直担心不已的朋友,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说道:“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冉英搓着腰杆站了半天,才惊讶地问:“李校尉,你们认识?” 李嫣点了点头,有些羞赧地介绍道:“这是平海军指挥使陆鸿,这位是龙武卫左将军冉大人!” 陆鸿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将军竟是个从三品的大将,连忙行礼道:“陆鸿拜见冉将军!” 冉英显然也听见过他的名头,正了正脖子上缠着的生布,打算拿捏起几分架势,脑筋一转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和蔼地笑着说:“原来是咱们大周军中新锐,风头最劲的小陆将军,真是幸会。” 陆鸿甚是惶恐,忙道:“不敢当,将军过奖了!” 冉英拍拍他的手背,眼睛往他肩膀上的“老皮帽子”上扫过,更加和气了三分,眯着眼道:“当得的!原来在敌后大展神威的竟是你啊,这回咱们全军都沾了你们的光,真是后生可畏啊!” 两人正谦逊之际,元香却插了句嘴,脆生生地道:“陆将军,这位是您手下的陈校尉罢?” 陆鸿一愣,不知她是何意。他的眼光向李嫣望去,想得到一点儿讯息,却见她只顾着抿嘴偷笑,半点也没有干预的意思,只得点点头,不明所以地说道:“这位姑娘猜得不错,他就是陈校尉。” 谁知元香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忽闪着大眼睛说:“我可不是猜的,我认得他。陆将军,你肯不肯瞧在嫣姐的份儿上帮我个忙?” 陆鸿有些难堪而尴尬地笑笑,说道:“自然是愿意,只是不知要帮怎样的忙——帮你多杀几个敌人倒是小事,只是若叫我给你吟诗作对那便有些儿强人所难了!” 他顺嘴开了句玩笑,一直在旁笑吟吟的冉英 便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元香道:“我老冉可瞧出来了,香姑娘求你的事情倒不难办,只是如今不在好场所,未免简慢了些——这样罢,香姑娘,你冉伯伯我先替陆将军应承下来,李校尉做个保人,等进了关再替你游说这事,总成了罢?” 李嫣笑嘻嘻地点点头,她瞧见了陆鸿,果应了元香的那句话:说不定他们已经在草原上了……原来他果然是来了,这多不容易啊! 虽然她还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怎样的曲折,可是她很明白,陆鸿刚才说的“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分明是在表示,他是为了自己才上草原来的! ——当然了,不管事实上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也都不影响她主观地这样认为。 她此刻自然是已经高兴坏了,但是并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借着元香这事似是而非地发笑。 元香瞅了瞅四面奔走追杀的大军,还有远未消停的喊杀,似乎也觉得现在提这事儿并不是恰当的时候,再加上冉将军亲口应承和嫣姐的点头作保,更加有了几分信心,便爽快地答应道:“好罢,就是这样说定了。陆将军,先多谢你啦——也谢谢冉将军!” 冉英又是哈哈大笑,奇道:“你怎不谢李校尉?” 香姑娘噘着嘴道:“她有甚么好谢了?她帮了我,我自然也帮着她!”说着拿眼睛飞快地扫了陆鸿一眼。 冉英是个明眼人,年轻时也曾风流过,因此一瞧便知端的,点头笑道:“那也说得是!” 李嫣见大家都望着自己,飞红了脸指摘她说:“你先管好自己的事儿,我用得着你操心吗?” 众人各挂着不同的心思,都笑笑不语,唯有三流子一脑门子雾水,看大家白扯了半天,自己是半点也不明白,终于忍不住叫道:“鸿哥,你们这是在过家家了?说的都是自家才懂的自家话儿?怎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他瞪着香姑娘,又添了一句,“你这女娃好生奇怪!” 陆鸿笑着说:“你自然是不懂的,回头再和你解释。”其实他自己也是不懂,这 个香姑娘实在是真的太奇怪了…… 他决定回头好好找李嫣问问! 一场大战从亥时杀到清晨,奚人被杀得溃不成军,五位辱纥主战死三个,五部人马十停去了三四停,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当太阳从濡河谷上升起的时候,整个草原都染上了一层殷红的血色。 龙武卫在第二日便收了兵,将已经前后严重脱节的大军重新归拢一处,缓缓地渡过濡河,退到了北口守捉外二十里地的兵寨,在此休整将养,并与关内紧急通报消息,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叫人疑惑不解的是,这场战役之中始终没有出现契丹大军的踪迹。 据说曾经有一部契丹军赶来增援,并且也有人听见了这部兵马的号角声,但是那是在大战开场之初,随后却并没有人见过这支兵马的身影。 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甚至有人断言,奚与契丹已经貌合神离,相互之间不可能再协同作战,这将是一举歼灭奚人的最好时机! 但是几天后从营州传来一个消息:奚王牙帐已经于八天前遭遇一部兵马的突然袭击,驻守在牙帐周围的三千兵马毫无防备,以至于被人全歼,金顶牙帐也遭到了抢劫。 就在濡河谷大战的后一天,契丹大军终于从濡河谷东口赶到奚王牙帐救援,却连木桩子也没追回一根,整个奚王牙帐已经被人连根拔起,一根绳、一块砖都被搬神秘的大周军搬了个干净,牙帐所在的深山老林也被大军烧成了一片白地。 室韦派出来援助的三万兵马吃了这样大的蹩,又无任何战功可言,哪里还隐忍得住,当即违了契丹王萧超的命令,孤军杀入营州境内,想要挽回一些颜面和损失,却被南苏州城出击的花源军打了埋伏,大败亏输之下无心再战,数千残兵败将径从小道逃回了室韦。 三胡联军已经从彻底上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并且就在这一日真正分崩离析。 只不过除了陆鸿他们还没有人知道,那支明目张胆地打劫了奚王牙帐的,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军队…… 第一百六十八章 赤城寨 赤城寨,又叫潞水寨,顾其名而思其理,就建立在潞水之滨,与北口外二十里的濡河大寨东西相望。 潞水因河底多沙,沙色洁白,因此又叫白河。加上她的性情十分彪悍,水势流向常常南北迁徙,反复无常,又被当地人称为“自在河”。 潞水与东面的濡河同属一个水系,她的大势走向是从北向南,源出饶乐草原深处、北魏御夷镇故址,从苍茫草原上一路南下,穿过连绵起伏的燕山山脉,经长城脚下流入檀州境内,在檀州城南与北口进入的濡河交汇。 陆鸿没有跟随大军前往濡河大寨休整,而是带着手下剩余的三千多边军,沿着燕山山脉的走向径直往西,向他牵挂不已的广边寨而去。 在他离开大军的第三天,关于那场大战中一些令人费解的问题,也渐渐有了答案。 这些叫人咋舌消息,就随着南下的新风飘过了北口,飘进翘首眺望的关内。 首先是关于那支“消失”的契丹援军,已经被证实为契丹八部中的黎部大军。 有人在濡河谷战场以北近二十里处发现了疑似黎部大军的尸体,无一例外地浑身赤裸,被人抛弃荒野,而且统统被割去了右耳。 不过虽然找到了这些光屁股的尸体,但是黎部的夷离堇,那个被胡人称为“战神”契丹猛将,却仍旧行踪成谜。 于是人们便从这些尸体的位置和“穿着”上很轻松地推断出,这是陆鸿的清灵军干的好事,而跟随大军回到濡河大寨的神策卫校尉段兴,也证实了这一点。 至于奚王牙帐的消息,是从南苏州方面传来的详细情报: 一旅清灵军与平海军凑合而成的杂牌儿军,在五月三十这天突然对牙帐所在发起攻击,并且一举击溃驻守牙帐的三千兵马,然后裹挟着所有的战利品,包括那座叫人眼馋的金顶牙帐,带着契丹大军绕过营州,长途跋涉数百里,一股脑儿扎进了花源军控制的南苏州城地区。 这些情报也是那支杂牌儿军的领兵军官江庆执笔记述,并由驿站快马迅速传到安东都护府、濡河大寨以及朝廷中枢的。 不过这件事情的始末陆鸿并不了解。 他甚至并不知道,江庆带的一旅究竟有没有完成他的任务,因为他现在并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 因为他还在草原上孤军赶路…… 赤城寨虽然曾经辉煌一时,并且在最巅峰时驻扎过数万兵马,它先后服务过前唐、大周、突厥、契丹、奚的大军,并且为唐攻两藩、周攻两藩、突厥攻两藩、两藩御唐、两藩御周、两藩御突厥立下过汗马功劳;它曾经在汉人与奚人友好的年代,作为前唐、大周与奚人互市的榷场,无数的麝香、盐、铁、皮毛从此处往来交易;它曾作为汉人与奚人杂居的丰饶所在,它的土地曾经以潞水作为分界,东、北两向是牧场,西、南两方是田野。那段年月,正是赤城寨最辉煌的时候。 而如今,这个曾繁华一时的旧地,却只剩下了一圈稀疏腐朽的木栅栏,和断断续续的土夯围墙。 其中坍塌大半却规划紧密的屋舍,中轴线上还算坚实平 整的道路,以及正中央仍旧矗立着的光秃秃的旗杆,似乎仍然在倔强地守望这片原野,并向所有的来客叙说着这座城寨过往的荣光。 陆鸿伸手在那旗杆上抚摸了一下,已经满是细小的虫洞,手下的边军们正散在城寨各处,仔细地搜检并确认这一片的安全。 “大人!”梁海头一个赶了回来,“发现军队宿营的痕迹。” 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他现在也不大喊“将军”了,而像老平海军出来的人一样,称呼陆鸿为“大人”。 陆鸿看着他手里两根烧得黑乎乎的木柴,早已冷得透了。 “大概有多少人来过?”他问。 梁海翻起眼珠子估摸了一遍,说道:“西北角土墙最完好的那段地方,到处都是生火的灰烬,估计有一万多人的样子。” 陆鸿蹙着眉头思考了一阵,他联想到偷袭广边军大寨的三万契丹骑军,难道他们并没有得手? 他不敢确定这里是不是那些敌人撤退路线上的临时据点,虽然从他的本愿里,当然是希望古超兴能够带着三旅成功守住广边军大寨,也希望李霖不负所托,成功增援到孤军奋战的老古……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赤城寨上披洒着一抹酱红色的余晖。陆鸿把身上那件洗过好几遍的胡人半臂拽了拽,在后颈领口掏摸了半天,直到确定没有任何能引起他皮肤瘙痒的异物之后,这才使劲在背后抓了两把——他的浅绯色戎常袍也不知被哪个王八蛋捡了去! 那天打完收兵之后,他们回到藏东西的地方,打算把衣服捡回来穿上。谁知道不仅衣服被人偷了个精光,就连他们留在当地的被褥、锅子、干粮、菜饼都被席卷一空! 他现在只能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破胡服,虽然已经在濡河里结结实实地搓洗了好几遍,但是仍然能隐隐约约地闻到那些麻布缝隙里挥之不去牛羊膻味,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难闻味道! ——没办法,奚人发源于山林,身量比中原人生得矮小一些,陆鸿又比一般人都要高大,因此能够找到这身虽然有些紧巴,却勉强能穿的衣服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 此时他面前的梁海也是差不多的打扮——灰褐色的半臂胡服,加上全是刀痕箭孔的破烂皮甲,正端正地立在当地,等着他下达最新的指令。 “命令大家也在那里休息,生火烧水,把剩的一百多只羊烤了。”他咂吧了一下嘴,这几天吃羊肉吃得已经有些上火了,这种燥热的玩意儿冬天吃吃还成,这大夏天的,能吃出啥好处来? 可是他也没有办法,藏好的吃食被人给偷完了,大战过后,草原上作为奚军军粮的羊群倒是散落得各处都是,他们顺手便逮了一千多只,当场剥洗干净了,都挂在马上带着享用。 “又吃羊?”梁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显然他也被这些玩意儿害的苦了,听说一连两天都没能解下大手来…… 这时赵清德从远处拍着身上的灰尘走了过来,叫道:“大人,老梁,刚才找了两间屋子,房梁还算结实,晚上将就睡罢!” 陆鸿便问:“士兵们怎么住?还有几 个重伤的兄弟,有地方住吗?” 赵清德说:“伤员有的住。” 陆鸿知道他定然是尽了力的,那么多士兵肯定没法都住进屋子里,所以也就点点头,没再多说甚么。 梁海却捉住了赵清德求道:“好老赵,我晓得你法子多,能不能想个办法薅点儿野菜来?我宁愿喝菜汤也不吃羊肉了!” “野菜自己薅,今晚有鱼!”赵清德往东面一指,士兵们正三三两两地扛着削尖木棍往潞水方向走去。梁海眼睛一亮,拍了拍他的肩膀,喜道:“好,今晚全仰仗你了!” 不一会马蹄声响,三人转头望去,只见三流子骑着马一路从残垣断壁之中奔驰而来,等到近处时,人还没下马,便冲着陆鸿喊道:“鸿哥,事情奇怪啦!” “怎么了?”陆鸿上前去羁住他的缰绳,拉着马绕身转了一圈,这才把速度减下来。 三流子右脚甩了马镫,翻身一纵而下,拍了拍马股说道:“前头你叫我去广边寨探查探查,看看现在是个啥路数么,我刚从那里回来,却闹不明白状况——广边军大寨现在旗帜番号一个也不见,整个寨子静悄悄的,也不知是老古在唱空城计哩,还是契丹人在给咱们装蒜。” 梁海问道:“你没走近了瞧瞧?” 三流子瞪起眼睛望他,似乎觉得他这种白痴问题是简直对自己的侮辱! 梁海见他不答,左右看了看陆鸿和赵清德两人,奇道:“怎了,我又说错话了?” 两人都是笑而不语。 三流子一撇嘴道:“这种情况一瞧就是在故弄玄虚,外围多半伏有暗哨,这是咱们行军的老套路了,我怎么敢上去给人‘摸’?” 他嘴里的“摸”也算是斥候兵当中的“黑话”了,即是消灭、清除之意。 陆鸿听了便点头认同了他的说法:“没错,我们去年在徐州的时候就多次这么干过,捉到过两回唐军的斥候!” 虽然梁海这种老派军官对“斥候”这种特殊兵种的意识并不怎样清晰,也从未想过培养一支专业的情报队伍,但是这并不妨碍陆鸿和姜炎两位神机门人在徐州那片小小的战场上,多次打出斥候战。 虽然当时陆鸿的经验还十分浅薄,但是却凭着三流子天生的机警滑头,居然很好地胜任了这份工作,而这项技能在跟随陆鸿的整个扫北过程中更加发挥得淋漓尽致! 陆鸿倒没有太把这是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没有确切的消息,总比已经确认坏消息要好一些…… 过不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小五子手里带着满嘴的油亮过来,叫他们去吃鱼。 “小金子好些没有?”陆鸿在头里走着,随口问胡小五。 “好些了!”小五子说,“吃了半条鱼,喝了一碗鱼汤——你那护心镜给我给拆下来了,做碗用还挺好使的。” 陆鸿笑了笑,说道:“只要能用上,拆就拆罢!”他想起来去年在青州行营军医营照顾王正的时光,也不知他的好朋友医官张迪怎样了。 上草原时,他可是听说张迪在龙武卫里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袭营闹剧 到了晚上,士兵们歇宿的西北角的墙根下,厚实的土地正散发着最后的热量。这些清灵军的边军正一人盖着一张羊皮袄子,忍受着满鼻子的膻腥味,一个个皱着眉头蜷着身子睡了过去。 负责值夜的明暗哨散布在城寨各处,斥候游骑也远远撒了出去,因此这些人虽然条件万分艰苦,却能够在最大程度上保证自己的安全。 就在这种安稳而糟心的气氛中,一个斥候兵默默地穿过人群,向陆鸿所在的指挥所摸去。 “老塞,甚么事?”这名叫做塞同和的斥候兵在门口被人栏了下来,拦他的人是胡小五。 塞同和是平海军的老兵,一团耿四队里的。他有胡人的血统,因此天生就善于骑马,这回也自愿进了斥候营,在三流子手下做一名什长。 他原是陇右人,载道四十二年因为与汉人斗殴,被当地县官判了个流刑,初时流至漠北看守烽火台,后来因为表现良好,才被调入平海军养清闲。 因为他是戴罪之身,所以从军十年也没能做上分到半点功劳,更别说升两级小官。 他们这些流徒只能在军户出身的边军手底下埋头苦干,谁知道一上了草原,因为在连日的斥候任务之中任劳任怨,着实立下一些功劳,因此就在卷进濡河谷大战之前,被陆鸿就地升为什长。 他现在也是一个小小的军官了! 塞同和对陆鸿既感激也佩服,而且就在他跟着大军斩下六颗首级之后,陆大人还允诺了他,给他请功,说不定能升上从九品! “报告胡校尉,有差不多两千兵马从广边军大寨里出来了,步军,离咱们这还有七八里。我看他们就是冲着赤城寨来的。”他恭恭敬敬地向小五子汇报着,并且补充了一句,“今晚月光暗得很,因为没打灯火,咱们的人瞧不清他们是哪方的队伍!” 胡小五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并且让他先下去休息,自己推门进了屋里。 不一会里面便想起了陆鸿平静如常的声音。 塞同和只听了个响动,并没有刻意去偷听他们说话的内容 ,而且紧跟着便转身离开了屋子的所在,回到城寨外头继续他的任务。 陆鸿并没有来得及睡下,他在听见了这个消息之后显得有些儿不可思议。 夜袭他不是没遇到过,但是被自己人夜袭他还是头一回听说——他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肯定,如今驻守在广边军大寨里的,还是自己的人马。 因为这种步行夜袭还不点灯的做派完全不符合奚人与契丹人一贯的作风,按照那些人的手法,肯定是轻骑出发,依靠着惊人的速度和力量,明火执仗地杀进敌人的宿营地,然后连杀带烧,从头到尾都像是一阵狂风卷过,最后留下一片狼藉。 但是他们附近的这些人,显然并不是那些连潜行突击都犯懒的胡人,仔细斟酌起来,倒有些像是他自己的手段…… 看来这个古超兴跟着自己几个月,好玩意儿没学到,反倒把他这些夜袭偷营的本事给学去了! 陆鸿越想越觉得好笑,而且他打算给古超兴送上一份“大礼”,于是让小五子把梁海和赵清德招来,悄悄地带齐人马摸黑离开了破破烂烂的赤城寨,沿着潞水小心翼翼地向广边军大寨方向迂回而去。 一路上众军都谨记着将军过去的要求,一个个抿着嘴巴,催促着战马衔枚疾走,不多时便到了广边军大寨辕门外一里远。 因为广边军大寨与赤城寨原本便相距不远,只有约莫三十多里路,因此两队人马几乎是同时到达的目的地。 这时三流子赶到了队伍中段陆鸿所在的位置,指着前头笑道:“刚才摸掉两个暗哨,笑死人了,果然是咱们的人。” 陆鸿玩儿性大起,忙招手道:“你把那两个人带过来。” 三流子道了声“好嘞”,便调转马头向队伍前头驰去。不一会一个斥候兵带着两个清灵军打扮的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那两人见了陆鸿和梁海、赵清德等人,都是欣喜非常,连忙躬身行礼。 陆鸿向两人使了个眼色,笑道:“现在守寨子的是哪位?” 其中一人道:“禀告将军,是李霖李校尉,出去‘偷营 ’的是古校尉!” 陆鸿笑眯眯地点点头,显然十分满意:“看来你们是投降我军了,好,我派你二人戴罪立功,把寨门叫开了,我们要进去睡觉!” 那两人连忙笑着答应,放奔子跑了回去。隐约间听得寨墙上下对喊了两句,不一会“嘎吱”一声,寨门大开,同时营寨上上下下都点起了火把。 眼见吊门落处,多日不见的李霖带着几十人从门洞里全力奔跑而来。 “将军,老梁,老赵!”李霖老远就欣喜地大喊,双手在空中乱招。 士兵们见了一阵大笑。 陆鸿带着大伙儿都迎了上去,说道:“啥都甭说啦,先带我们进去歇息,古超兴回来也别叫我,有甚么事明儿再提成不?” 李霖见他们一个个狼狈的样子,也知道这一路肯定吃够了苦头,便笑道:“好,先回去,咱们明天再说——职下派人先把古校尉叫回来,早知就不去丢丑了,哈哈。” 陆鸿一面骑了马往里走,一面头也不回地说:“不必啦,都回罢,过会儿老古自己就回来了。”说着便在守寨边军的行礼招呼声中进了寨子,找到自己那屋脱光了衣裳倒头就睡…… 再说古超兴带着两千边军,一步三个小心,终于摸到了赤城寨的外围。 他按照陆鸿临走时的吩咐,多派斥候巡视,今天早上他的斥候便发现有一部兵马往赤城寨方向去的痕迹,人数约莫在两千到三千人之间。 因此他找到李霖紧急磋商,定下了偃旗空城、夤夜袭营的计划。 此时寨中的敌人似乎尚未反应过来,完全没有任何防御的措施。古超兴一面暗中讥笑胡人无能,一面又隐约间有些担心。 他的人终于在极度小心谨慎的状态下,找到陆鸿他们原先驻扎的西北角土墙后面,只听古超兴一声令下,两千大军就嘶吼着冲杀而入,然后像见了鬼似得愣在墙里。 “怎回事?”古超兴心中一紧,急忙跟了进去。只见空地上一堆明晃晃的篝火,旁边用石头摆了十个大字:古超兴你中计了,哈哈哈…… 第一百七十章 古超兴的尴尬 烈日焦烤着大地,大寨里长的两棵老槐树都把树叶打起卷来,地上的草丛也焉了吧唧的,没有半点生气。 广边军大寨因为刚刚经历过几场惨烈的攻防战,北面的寨墙上到处都是烧灼残破的痕迹。此时因为天气太热,日头太毒,寨墙上已经没有了往来巡逻的士兵,只剩下几个哨楼里还蹲着一些人,避着直射的日光,躲在墙角里往外窥伺。 辽阔的草原此时已经被寨墙挡在了北方,连着寨墙的西北边,是蜿蜒起伏的燕长城,连接龙门县、白阳镇,并且一直向西延伸,至河东道与古赵长城相连,绵延千里边塞,在朔州到达黄河九曲之畔,构成了秦汉以来中原汉族抵抗侵略的最北防线。 而寨墙的东南边,则是巍峨雄奇的燕山山脉,这座天然的长城与耗费无数人力建造的长城一道儿,将塞北大漠上的蛮族铁蹄牢牢地锁在关外。 “哗啦”一阵水声,大寨指挥所外的空地上,陆鸿正光着屁股,将一桶凉浸浸的井水兜头倒在身上,然后舒畅地呼了一口长气。 小五子在他身后,举着一柄刷马的毛刷,在他的背心里使劲地搓着老泥,一边嫌恶地道:“鸿哥,你这身上最少要刷下二斤来,信不?” “信信信!”陆鸿这时候可不敢违拗了他,刚才好不容易才拿两粒五钱重的金锞子换来一次搓澡“服务”,万一惹恼了这家伙,把毛刷子一撂,他的澡可就洗不成了! 他一面舒服地挺着背脊,一面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橐橐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向来人打招呼:“老古,你来啦?” 兴许是年级大些,古超兴的脚步声向来都比别人要慢半拍,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已经老态龙钟了,相反,在遇到大事和急行军的时候,这位老校尉的步幅跨得比谁都大,跑得也比谁都快! 但是此时显然并没有甚么大事发生,也不在急行军的队列里,因此古超兴正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走过来,站在他的侧后方假装不忿地道:“大人,昨晚您做的一手可不地道,没给我留面子!” 陆鸿正坑着头往自己脑袋上搓着澡胰子,黑黄色的泡沫流得满头满肩都是,闻言闭着一只眼转过头来,笑道:“老古你就扯罢,你去偷袭我的营地还有理了?我没打埋伏把你抓起来就算是瞧在你年纪大的份上,顶照顾了!” 古超兴见讨便宜的想法没达成,也就适时地投降认输,他把话题又转到陆鸿手上的澡胰子上来,可惜地咂咂嘴,说道:“大人,您这样使可费得紧,这种好玩意儿大寨里没剩几块了!” 陆鸿把手里黑乎乎散发着草灰呛人味的胰子球拿在眼前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说:“就这还当宝贝?你去弄几斤碱粉和猪油来,我给你造几十块!” 现今的澡胰子又叫“澡豆”,分两种,一种是纯猪胰子加上豆粉制成,但是猪胰*腺这玩意儿太少,无法批量生产,因此这种上等澡豆只能供给上层贵族们享用,即便是在皇帝手里也并没有太多的富裕。 今年初老宰相朱忝退官致仕,丰庆帝就从后宫里专门拿了两块巴 掌心大的上等澡豆巴巴的送了给他,作为送别犒赏的馈礼。 民间的富人也用一种比较次等的澡豆,那是纯碱加上草木灰和猪油脂调制成的,就是陆鸿现在手上拿的这种。 古超兴听他说还能造胰子,不禁半信半疑,说道:“您这话可不是说笑?”实在是这种东西根本有价无市,即便是在青州城里拿着钱等闲也买不到。 陆鸿见他不信,便嘿笑了一声,不再理会。 旁边的小五子却笑道:“古旅帅,你就信了他罢,这种东西在咱们那还真不是甚么稀罕物件,我家就有好几块,都是大人送的,被我那婆娘拿着当宝贝一般——你不信问老范去,那个败家娘们回门的时候偷摸拿了两块给她娘家,当我不知道!” 他虽说“不是甚么稀罕物件”,但是话里话外仍然对这东西在意得紧,不过也透露出一个意思:陆鸿确实是能造这东西的。 古超兴眼睛里顿时放出光来,搓着手道:“大人,回去也给我拿两块,成不成?” 陆鸿大度地一挥手,说道:“没问题,回头上我家拿,不过你少在外头嚷嚷,叫赵大成他们知道了肯定也管我讨要!” 古超兴笑得合不拢嘴,哪里还有不答应的,一叠声顺着他说:“那是那是,赵大成那种人,只要给他知晓了这个,九成九得拿去讨好他那位‘老姐姐’,白瞎了好玩意儿!” 不过几人这么一打岔,倒差点儿将正事给忘记了,古超兴原本是打算来向陆鸿汇报这几日广边军大寨的军情的。 原来大军出塞没几日,大寨外头就来了两百多个神武卫的禁军,打着一个“成将军”的旗号,上来就借着将军的威压想要夺取广边军大寨的指挥权! 古超兴便依照陆鸿书信上的指示,直接将这帮人缴了械,并且赶出大寨南门,丢了一些足用的辎重物品就让他们在妫州境内自生自灭。 “干得好!”陆鸿竖起大拇指,看来他把古超兴留下来守寨,果然是个上佳选择!他不禁对自己的眼光得意起来,“瞧罢,老古果然老成持重,那帮人可不是甚么神武卫,是敌人假扮的!” 古超兴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从头到尾就只有那个叫迟重的校尉跟我说话,甚么‘成将军’直流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他有些庆幸,也有些后怕,好在自己那天当机立断,把这帮人给赶了出去…… “他们现在到哪去了?”陆鸿问道。 古超兴摇头不知,不过将那些人赶走后的第二天,斥候便看见他们往妫州城的方向去了。 小五子给他搓完了背,把毛刷一丢,就着脚边的木桶里抄起水洗净了手,忧心忡忡地道:“他们不会去找毕大维了罢?妫州城可有三万人哪,万一率兵来打的话,咱们未必就招架得住——南寨墙可不及北寨墙好守!” 当初建造广边军大寨的时候,纯粹是为了防备突厥与两胡的兵马,寨子的防御也是对外不对内。因此南寨墙与北寨墙相比,不仅低矮六尺,而且要窄得多,根本架不上得用的器械。 这种易攻难守的建造形制绝不是为了节省材料人力,而是考虑到在大寨万一失守的情况下,关内的大军能够轻松从南寨打进来,抢回这座一夫当关的桥头堡垒! 大军之前在古超兴打头阵的情况下,从南边一边倒地杀进大寨,全歼驻守在此的八千契丹军,固然有天时、人和的帮忙,也仰赖了这种绝佳设计所创造出来的地利优势。 陆鸿手里的水瓢停在半空,愣了两瞬又“哗啦”一声倒在头上,伸手抹着脸上的水沫子说道:“不用担心,毕大维要是敢反早都在契丹大军到来之时就反了——对了老古,你们是怎么守住寨子的?” 古超兴便将前后情况叙述了一遍: 五月二十七那天,寨子外草原上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人马,上来就对寨门进行强攻! 好在寨中留着广边军没能带走的几十架六连弩,被古超兴搬上墙头硬生生抵挡住了敌军的第一次猛攻。 后来兴许是对方知道长途奔袭之后太过疲惫,因此退到赤城寨休整了两天。 五月三十敌军再度攻寨,这一回相比上次的仓促进攻,准备更加充分,而且层次分明、意志坚决,一场大战从早上打到晚上,眼看着寨墙两度易手,三旅的士兵也死伤惨重,只要再来一波攻击寨子就要丢了!敌军便点起火把,打算挑灯夜战,发起最后一次攻势…… 说到此处,虽然大家早已知道了最后的结果,但是仍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并且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古超兴说着也露出后怕的神情,庆幸地道:“谁能想到对方火把刚刚点好,天上就阴沉下来,转眼便下了一场大雨,把火都浇灭了!”他伸手往四周指了指,“那时候真是伸手不见五指,敌人哪里还敢攻寨,就打算退往赤城寨避雨,然后半路就被李霖打了埋伏……” 陆鸿和小五子这才知道其中的曲折。此时恰好李霖走了过来,闻言笑道:“大人,您怎么不问问老古,后面的事情怎样啦?” 陆鸿起了兴味,笑着问:“后面还有故事?” 古超兴神色有些尴尬,干笑两声,没再言语。 李霖便道:“后来我们进了寨子,合兵一处,契丹人白天零零星星又来打过两场,丢下一百几十具尸首退了下去。老古猜测说他们内部肯定起了矛盾,打算初一晚上再去劫营。我怕是诱敌之计,坚决不同意。后来斥候说契丹军从赤城寨撤退了,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安安心心等您回来……”他眼神戏谑地看了古超兴一眼,笑道,“谁知道歇了三天,有情报说打东面又来了两千多胡人,就宿在赤城寨里。这回老古说甚么也要去夜袭一回了,拦都拦不住!然后嘛,嘿嘿……” 他说的自然就是昨夜里古超兴带兵突袭陆鸿的事情了。 古超兴眼睛一瞪,反驳道:“昨天你何时拦我了?我说这回能打了罢,你装模作样假诸葛,说这回敌军人少,能试试!这一点上你是豆腐坊掉磨子——推不得了!” 李霖也不与他争辩,随着大伙儿哈哈一笑,便把这事揭过去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扫北的尾声 自从濡河谷一场大战过后,草原上似乎从此陷入了平静。虽然六月初一的那一战严重影响了濡河的水质,使得依托这条河流生活的人们不得不停了好几天的水,改用井水和其他水源度日。 直到大约六月初四左右,檀州的百姓们才发现河水中淡淡的血红色已经重归清澈。 本以为今年的这场战争总算结束了,那些因为害怕战火而到城中躲避的乡人们,这才带着懊悔赶回家乡,去伺候他们的摆烂了两个多月的土地。 可是没等他们把田间的荒草除净、把水灌满,禁军向草原人发兵的消息就再一次飘进了他们的耳朵里…… 六月初十,龙武卫再度出击,穿越燕山山脉,打进饶乐草原。 但是这次并没有将大军全员出动,数万人来到濡河谷之后便开始依托两道山体建立营寨,同时派出八千轻骑,由猛将刘斗儿率领,沿着濡河一路向北扫荡。 濡河谷所在之地是整条濡河的中段,呈东西走向,但是不论从西口还是东口出来,河道便转了个弯,改为由北向南。大军选择在此修建兵寨,一来是看中了濡河谷的险要地势,二来因为山谷地处奚人进关的咽喉位置,只要布置得当,就能极大地遏制两胡南下的势头。 因此这回王睿大将军选择大军在此驻扎建寨,并不是为了扩大今年扫北战役的战果——事实上随着奚军大举败退、奚王牙帐被捣毁,在整个饶乐草原上已经没有可观的战利可图——而是为了长远考虑,将这颗锋利的钉子楔入敌人的要害之地。 如果能够以这座新建的兵寨,使得奚人从此动弹不得、如骨鲠在喉,那显然要比消灭敌人几万大军来得划算! 六月十三,花源部奉大将军命令,从南苏州出兵,向松漠草原契丹本部试探;濡河谷两边山中树木砍伐大半,堆得满山满谷。 六月十六,刘斗儿骑军在消灭了数个奚人小部落之后,与契丹日连部一万多兵马遭遇,双方交战两天三夜,各有胜负,日连部退走;濡河谷东西出口各立起一道闸门,整个山谷正式封闭。 六月十八,花源部从契丹军的口袋阵中逃脱,向东南撤退;濡河谷两山顶开始搭建哨楼。 六月十九,追击花源部的两万契丹军在南苏州城下损兵折将,退回草原。 六月二十,刘斗儿紧追日连部败兵,深入敌境,中计兵败,带着数百人仓惶撤退。 六月廿四,花源部返回南苏州。 七月初六,一座新的兵寨在濡河谷中崛起,四十二座哨楼箭塔好似雄壮高大的巨人,在山巅立作两排,冷冷地俯瞰着苍茫的草原。 七月十七,檀州镇远军移防濡河谷大寨,龙武卫大军从饶乐撤兵…… 陆鸿并没有参与到这场“盛会”中去,他带着剩余不到七千人的军队守在广边军大寨里,做了几件事:整理这场扫北战事的得失、写信、养病。 他命范翔整理五月十二接到朝廷檄文以来,每一天所记录的军事日志,并且做成一份厚厚的《丰庆七年平海军进援幽州、平海军清灵军出塞佐战之战后陈述》,派人送进关内,经由驿道转呈兵部。 陆鸿这么做并不是已经接到了撤军的命令,而是 他笃定地预料到,这场战争实际上已经结束了! 两胡兵马虽然遭到重创,并且大范围放弃了饶乐草原,但是事实也已证明,光凭龙武卫大军的一己之力,并不具备击败两胡的实力!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假如正面交锋的话,仅凭较为孱弱的奚人也能独自与大军对阵而完全不落下风…… 所以他断定,在胡人经不起战争消耗,而扫北大军也不具备歼灭敌人的实力这两个大前提下,这场战争已经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了! 而且如今两面僵持的局面已经形成,在一定意义上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此时谁再主动出击,谁就一定失败! 他将这些见解同时附到《战后陈述》之后,在六月十二这天一并报给了朝廷,请求朝廷结束扫北战略,同意龙武卫班师还朝…… 果然就在他这封信发出去没几天,他的预言就被结结实实地印证了:六月十八、六月十九、六月二十这三天日,花源与刘斗儿的军队先后在敌境遭到失败,主动出击的契丹人也没有讨到好果子吃。 因此在六月底,朝廷经过“慎重考虑”,命令“扫北”主帅王睿尽快建成濡河谷大寨,并且班师回朝…… 这道诏书一出,实际上便宣布了丰庆七年声势浩大的“扫北”战略提前结束了! 在忙于整理《战后陈述》的同时,陆鸿前后给妫州的毕大维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类似于寒暄问好,并将草原上如今的形势剖析告知,且在信的末尾,让他不要再对胡人抱任何幻想,让他知道现在继续坚持下去并没有好结果…… 从头到尾他都是用一种平和客气的语气,像是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彼此寒暄。 但是除了毕大维没有为难信使,并将那个送信的小兵客客气气地送出城外,这封信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第二封则是用颇具诚意又颇为强硬的语调,劝毕大维及早回头是岸,并释放清灵军的指挥使雷文耀,不可一错再错!并且提出愿意为他作保,请求朝廷从轻发落。 这封信从六月十一送到妫州城之后,一连三天仍然没有等到任何答复。但是在第四天,也就是六月十五这日,毕大维命人送来了那二百多假“神武卫”的首级。 第三封信却是发给朝廷的,他请求丰庆帝下诏书,对广边军拥兵自重、据城违命的行为从宽处置。这封信一式两份,不仅通过蓟门关发往神都,而且抄送了一份到妫州城。 六月十八,毕大维大开妫州四门,释放雷文耀,并派骑兵将其送入蓟门关。他同时上表朝廷,痛陈己罪,甘愿认罪伏法。 六月二十,陆鸿派古超兴持右鱼符前往妫州城,接收广边军,并将毕大维及一干从犯军官统统关押下狱。同时他也遵守承诺,不仅善待投降是士兵,而且并没有对这些收押的军官们予以刁难。 这一连串的事情看起来进行得十分顺利,我们的陆鸿其实已经陷入了重病的折磨之中! 就在那天洗过澡之后的晚上,他突然大发高烧,军医用药两日后病情稍稍减退,但是第三日又开始头痛发热,之后一连几日都在反反复复当中度过。 并且他的病情从六月十三开始急 转直下,进入了彻底严重的境地之中,他的皮肤开始呈现病态的红色,神智也愈发模糊,基本无法理事! 陆鸿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趁着偶尔的清醒,坚持完成了《战后陈述》的整理,以及成功降服广边军的第三封信。 如果毕大维足够细心的话,他就会发现第三封信的笔迹和前两封都不一样,因为那是陆鸿躺在病榻上口述,而范翔代笔的! 六月二十陆鸿甚至都没能亲自前往妫州接收广边军,而是提前委派了老成持重的古超兴,作为古超兴的副手一同前往的,还有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赵清德。 因为此时他的病情使得他睁开双眼也不能够——他昏迷了。 六月廿二,就在陆鸿昏迷的第三天,陈三流七天之内骑马往返狂奔一千二百里,从保海县官医馆将高健带到了广边军大寨…… 如今大伙儿就等在广边军指挥所的屋外,焦急地听着里面的声音。 不一会外门响动,王正刚刚从草原上巡视回来,正急匆匆地往里走。他一回大寨就听说高医正到了,因此连衣甲都没来得及脱下,就满头大汗地冲进了指挥所来。 “咋样了?我三哥哩?”王正抓住小五子一叠声地问道。 胡小五连忙示意他噤声,指了指房门压低了嗓音道:“你小声点,别打扰到高医正——你三哥在睡觉,他累坏了……” 王正连连点头,向紧闭的大门看了两眼,估摸着一时半会儿很难有甚么结果,便道:“我先瞧两眼三哥去!” 胡小五点点头,叮嘱他道:“他在自己房里,去那也小声点,别把他吵醒了!” “欸!”小王正满口答应,转身便出了人群。 他轻手轻脚地经过两间兵舍,来到三流子所住的屋子,门外两个把手的亲兵,见他过来都默不作声地行礼。 王正猜想这是他五哥安排下的,为了防止三流子免受打扰,事实也是如此。 他向那两人点点头,踮着脚尖走到窗下,透过窗棂间的空隙向里面望去。 只见门内一张小床,三流子正穿着一身破烂袍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均匀而贪婪地打着呼噜,一头乱发像鸡窝似得堆在脑袋上,脸颊和眼窝都深陷下去,唇边也满是未经打理的胡茬子。 这形象简直与平日里那个玩世不恭的三哥判若两人! 王正感觉到喉咙被甚么东西哽住了,他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转身又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间屋子。不一会他便从斥候营里抽调出十几个斥候兵来,将这间屋子团团围住,不再允许任何人接近十步之内…… 时间从这一天飞快地转到了六月廿五,陆鸿在高健的精心医治下,病情渐渐好转。 同时广边军大寨接到了朝廷的制授文书,封陆鸿为从四品上宣威将军、守正四品下左千牛卫中郎将、加勋正四品上轻军都尉,除平海军指挥使,由原指挥副使江庆代职接任;除广边军指挥使,由花源接任。 诏令特恩,着左千牛卫中郎将陆鸿自恢复起,入京休养…… (感谢书友38755197的纵横币捧场,感谢推荐票和订阅支持,今日起正常六千更新。) 第一百七十二章 修业坊的大院 三流子一早就出去野了,以至于陆鸿想买两本书却找不到人跑腿。 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正日,三流子听了吴卫的撺掇,大清晨便上道化坊去了。道化坊的太平观要在这日做道场,接纳百姓祭祀孤鬼。 吴卫一早就听说陆鸿到了神都,前两天趁着过节和探望的两便,跟他的上司郑新请了假,就从折冲府回到神都来了。 谁知道他探望倒是真的来探望了,不过话也没说上两句,就撺掇着三流子跟他一道儿出去瞧新鲜去,还说晚上再来蹭饭。 由于皇帝李氏向来自认为道教始祖李耳的后人,因此大都信奉道教,这也影响了民间的宗教大势——道教成为三大宗教之首,有唐以来都格外兴旺,不论大周还是南唐,都是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道观。 所以在中元节这日,神都的十余处道观无一例外地都要举办道场,而百姓们也都自发自愿地前往道场观礼。 其实做道场倒没甚么好稀罕的,陆鸿现住的修业坊里也有个很小的道观,叫做玉浮观,今日也做道场。 玉浮观只有一个小院、两间平屋,一两个黄冠每日清扫维持。 今早小五子就听隔壁开国子家的老妈子喊了一声:“玉浮观的孟真人带徒弟做‘度亡’哩!” “度亡”就是度亡道场,专门为逝者祈福的仪式,正应了这天鬼节的景儿。 对于这个开国子家,陆鸿了解不多,只知道姓韦,家里有人在工部做员外郎,挺低调的一家子。 只这些信息,也基本上都是从三流子和小五子两人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 他们如今暂住的修业坊其实就在崇业坊的正北对街,去年陆鸿他们就曾在崇业坊清平馆与邓老帅一家吃过一顿酒,对此地并不十分陌生。 而太平观却在东面的道化坊,与崇业坊之间还要相隔着一坊,从修业坊至道化坊去,总要走个一里多两里路。 至于陈三流为甚么舍近求远,要跑到太平观去“观礼”,倒不独是因为太平观之大、之热闹、之香火旺盛,而是因为这观中修行的都是女道士…… 说起这个太平观也是有些背景的,就是当年太平公主曾经修行过的地方。太平公主就是高祖则天帝的女儿,与才女上官婉儿都是大周朝赫赫有名的女宰相,后来这道观因此而改名为太平观。 因为沾上了皇家的缘法,这道观渐渐高出一等,平日里并不开放。总要等到大节大日或者皇帝、太后们诞辰祈福时才偶尔大开山门,接纳民间百姓的祷拜。 三流子今日巴巴地赶去观瞧也就不足为怪了! “小五子,他不在,你就替我跑一趟……”陆鸿此时坐在新制的摇椅上,惬意地前后晃荡着,把手里的“不求人”甩得啪啪响。难得一个阴凉天气,他正闲得发慌。 胡小五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的老槐树下,埋着头研究手里的 《三国志》,仿佛没听见他的叫唤。 呵呵,让老子专门跑去南市买新诗?想当儒将?你瞧我肯不肯干?他心里嘀咕着,信手翻了一页,但是一个字也没瞧进去…… 陆鸿见胡小五装得一本正经,联想到他这几天的反常表现,暗笑一声,说道:“你少给我耷眉吊眼的,老范已经回去接范娘子了,最迟廿三四就能让你们小夫妻团聚,小别胜新婚懂不?你不谢我还想怎样?” 胡小五被他揭破了心事,顿时涨红了脸,抬起头来大声反驳道:“恁莫攀诬上俺,谁想那婆娘咧?” “嗤——”陆鸿笑出了声,“哟,家乡话都憋出来啦!我又没说想不想的,这不是不打自招嘛!” 小五子哼了一声,别过脑袋不再理他。 陆鸿讨了个没趣,只能转过头向屋里喊道:“王正,你干啥呢?你给我跑一趟!” 这时候房门一开,王正捉着扫把气势汹汹地走出来,没好气地道:“喊啥!一个天天净往外溜达,一个捧着书本子吃闲饭,我一个人伺候两个伤员,现在还要我去跑腿?” 小五子尴尬地撂下《三国志》,撇着嘴没敢搭腔。陆鸿假装好心地上来打圆场,温言笑道:“可不是嘛,小正啊,还是你好!这一家子全倚赖你,回头等我的肥皂晒好了,多分你两块!” 谁知王正根本不领他的情,往院子里一块铺开的木板上瞧了一眼,几十块鹅卵形、米黄色的澡胰子整齐地排布在木板上,正在太阳底下晾晒着,用陆鸿的话说,这是在等它们完成“化学反应”。 他啐了一口道:“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他俩是坏蛋,你也不是好人!叫你上牙行请管家厨子和下人来,你非不肯,这么大个院子我倒忙得过来?”说完往屋里一缩,“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宅子是朝廷专门拨给他养伤的,三进的大院,前头是一名犯官的宅邸,查没之后便一直空着。 上个月丰庆帝下诏将陆鸿接到神都来养伤,左右没寻摸到好住处,礼部的官员就提出了这么一个地方。在得知陆鸿并不忌讳前主人的处境之后,便请奏了皇帝,暂时将这处宅院拨下来给他们安顿。 因此他们在七月初九到神都没两天之后,就从驿馆搬进了这个宅子里。 陆鸿之所以不愿意请下人来照看,主要还是在这个“拨”字上面。 “拨”不是“赏”,这宅子现在并不姓陆,仍旧是朝廷的财产。等到哪天朝廷觉得他病好了,或者有其他差事让他去干了,那仍是要完璧归赵的。 所以他不想找齐了一大家子的下人,免得到时候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这些人却没处安顿。 除了这个,还有一个不曾明说的缘由就是,他不愿意太过闹腾,也不想过多地与人来往——住在驿馆的时候,每天打着各种名头前来拜谒他的在京军官们就数不胜数,往往这个校尉前脚刚走,那个郎将 就报进了名帖。 这不仅让他疲于应付,也搅得整个驿馆不胜其扰,那些翻来覆去的客套话就像他陪客的茶水一样,越喝越寡淡,越聊越没滋味…… 所以在他搬进修业坊之前,还特地派小五子请托过礼部的官员,不要将这事泄露出去。小五子给出的借口是——探视的人多,不利于病情恢复…… 现在这座不起眼的宅院的院门上,至今仍是空空如也。既未挂牌匾,也没贴门号,不知道内情的人从外面走的话,根本不会猜到这个光秃秃的院门里头,住着一个四品的将军。 从住过几天的现状来看,陆鸿对这个宅院还是十分满意的,不仅因为周围清净,而且邻居也不错——隔壁那个开国子韦家除了一个大嗓门的老妈子,别的人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待人也十分得客气:就在他们新搬来的第一天,韦国子因为不清楚路数,特地派了一名管家来问好,在得知他们是新来的住户之后,还特地送了八色点心和六两封银作为乔迁的贺礼。 虽然这种礼物对于一个四品将军的门户来说着实有些拿不上台面,但是这完全不怪人家,是陆鸿他们自己声称只是“外地来读书”的白丁…… 为了表示感谢,陆鸿也让小五子拿了两块新制的澡胰子过去给人回礼。 在礼数这方面,陆鸿他们和人比起来就逊色得多了。因为他们不仅没有请邻居们来家中吃个便饭,甚至没有派人挨家挨户去行个礼、递个贴,并请托大伙儿的关照…… 因为他既没有厨子做饭,也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去跟别人交往。 此时王正发完怨气,陆鸿看着紧闭的房门,吐了吐舌头,把两手一摊,强笑道:“你瞧,少年人这脾气!抱怨起来像个女人,不,怨妇!”说着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这人哪,果然是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安乐啊……” 小五子实在是受不了他唠叨了,站起来把书本子往他怀里一丢,然后把手伸到他的眼前:“拿钱来!” 陆鸿登时眉开眼笑,身手利索地从摇椅下面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两串钱交给他,笑道:“快去快回,要最新的乐府诗集,我学习学习,呵呵……” 小五子拿了钱转身便去牵马,嘴里碎碎念地小声嘟囔着:“你就躺着罢,天天装病人,有本事一辈子别起来!” 陆鸿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哂笑道:“懂个锤子!我要是不躺着,等过两天朝廷颁布封赏的时候,还能捡着好便宜?”他见小五子径直出了门,根本没理睬他,不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别瞧现在一个个跟老子杵头杵脑的,回头你们都得谢我!” 他话刚说完,刚刚出门的小五子又折了回来,说道:“我瞧还是雇些人回来罢……” 陆鸿一愣,犹豫了半晌,最后说:“你自己做主好了。” 说完就躺在摇椅上,轻轻地摇着椅背,望着有些阴沉的天空发起怔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化缘 其实雇人只是小事,前头虽然坚持拒绝了这个提议,但是这两天住下来,也着实感到缺人手,因此他早就不再抵触这件事了。 小金子还躺在床上不方便动弹,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事事都要人照料;三流子成天往外跑,不是逛南市就是逛西市,今天说南市又来了一批胡姬,明天说西市新开了两家馆子,总之不到晚上不着家;小五子哩就成天愁眉苦脸想女人,啥事也不愿插手,不是抱着书本子发呆就是在院子里来回转悠。 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应都落在了王正的头上,因此王正每天像个当家的妇女一样,天一亮就得起来忙活,临睡前还得给小金子擦一遍澡! 王正现在忙得像个仆妇,脾气自然也就像个怨妇一样,每日里挂着一张脸,半点好颜色也没有…… 陆鸿对这些当然是瞧在眼里,却不能帮任何的忙——他现在还在“养病”哩! 真正叫他十分在意的一件事,却是月底的一桩盛会:广平郡主昨日送信来,邀请他参加七月廿八的乐府诗会…… 陆鸿要参加诗会,这简直就是一件叫小五子他们笑掉大牙的事情! 其实陆鸿自己也不想去参加这种浮夸的聚会,在他看来,这就像是后世一群附庸风雅的落拓文人们,穿着八十块钱买的西装,在酒店会议厅里围着几个穿唐装、摇折扇、油光满面的所谓“老师”,一人出一首赞美打油诗,然后恬不知耻地互相吹捧一番,就好像都是怀才不遇的文坛奇才了! 事实上,在这种活动并不像陆鸿想的那样不堪,而且在这个时代蔚然成风,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文学交流和社会交际活动。 这些诗人们往往身兼多个名衔,他们首先是诗人、文人,有些还是书家、画家,还有文学生、教授、官员甚至军人,他们同时还是流行歌曲的词人,有时候还是作曲人。 他们所创造出来的诗歌往往编辑成册,送入教坊传唱,他们作为诗人在这个时代中所占的分量和地位,高过整个中华文明历史中的任何一个朝代! 所以诗人的集会并不像陆鸿想象的那般不堪,相反,这往往是受到各个阶层倾力追捧的。 但是我们的陆鸿即便对这种形式感到排斥,却还是愿意巴巴地赶去参与,因为他并不排斥广平的邀请,甚至顶愿意与这个女人接触,虽然他已经知道广平的名声并不怎么好听…… 当然了,他对这种心理也有自己的总结,那就是——贱! 所以他急切地想得到几本最新的乐府诗集,好让他恶补一下这方面的知识——虽然他这回去是抱了丢丑的准备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件事的热情。 现在好了,小五子答应帮他去买一本诗集回来,这让他放心不少。 于是他捧起刚刚被小五子丢下来的《三国志》,有一句没一句地翻看着,聊以打发时辰。 小五子牵着自己的马上了街,远远地瞧见隔壁韦家的侧门敞开着,一名年纪轻轻的灰袍道人站在门口,正与门内的老管事交谈。 那老管事眼睛尖,瞧见主家的邻居上得街来,便向那小道士告了个罪,跨出大门来打招呼——这是大户人家对待邻里应有的礼节。 “出门呐, 陆相公好吗?” 胡小五站住了脚,拱手道:“倒教苗管家记挂了——都好,国子爷尚未下朝?” 苗管家抬头望了望日晕,估摸着道:“朝会怕是结束了,不过大郎要在工部坐衙,总得申时才回。”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是中元节,兴许尚书大人开恩早放两刻,那么未时便回了。” 胡小五便执着礼说道:“那便请问国子爷的安!” 苗管家喜上眉梢,走到阶下郑重地替自己的主人回了半礼,笑道:“不敢当。” 胡小五这便告辞,但是他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问道:“苗管家,这附近有没有书肆?”他可不想大老远跑到南市去,专为了买一本破书,因此附近若有事最好不过了。 那苗管家果然知晓,便指着斜对街的修文坊说道:“第二个巷口里面有家诗会馆,有诗书卖;再往北的尚善坊有个不打眼的小铺子,专卖杂书,老桂树边上就是!若不识得,老朽派个家中后生与你一道儿指路。” 胡小五谢绝了他的好意,说:“有诗书即可,无需别家。”说着便再道了别,索性也不上马,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走到对街的修文坊里。 苗管家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过了街,这才回头与那小道人接上了前面的话头,说:“早上大郎已叮嘱了,要给贵观送五贯钱的香火,用作今夜的道场——老太太是个慈悲人,对这种积善的事情一向是热衷的。”说着摸出了一串三五十钱奉给那道人作“随缘”,又道,“香火钱笨重,回头我派两个家人送去,交到孟天师手上便了。” 那小道人客客气气地接过了钱,连声诚谢,转头望着隔壁陆鸿的宅院,问道:“老善人,倒想打听一下,外街那位新迁来的陆相公是位怎样的人,不知能不能结上善缘?” 苗管家谨慎地说:“别家的人品咱们是不好评论的,况且往来并不怎样密切……不过我瞧那位陆相公是个读书人,应当是和善的。” 那小道人眉头一皱,说道:“怎么是读书人,刚才那位小哥儿明明是牵的军马……” 苗管家稍一沉默,他显然也早就看出端倪来了——从他第一次代主家去拜谒的时候便知道这家人绝不会是甚么“外地来读书的白丁”。但是这是别人自家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他来多嘴? 况且他们韦家的门风也绝不允许他多管闲事,因此只好说道:“别个既然如此说了,便当他是罢了!” 那小道人若有所悟,便再度称谢,并告辞了苗管家,怀着几分战战兢兢的心情走向隔壁的大门。 等他来到陆鸿所住的宅院门外时,见那苗管家已关上门回屋去了,便将刚才那串钱的结绳解开,偷偷取了十个钱装进自己的兜里,然后重新系好放回化缘的布袋之中。 此时陆鸿已把那《三国志》翻过了好几篇,就在他愈发百无聊赖的时候,街门轻轻地响了两声。 “小五子怎么这样快就回了?”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一声,带着几分疑惑从躺椅中爬起来便去开门。因为没有请门子的缘由,他们虽然住着三进大院,却只用上了街门后的庭院和最外围的几间房,好方便自己进出和应门。 不过他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街门并没有上锁,小五子 回来也不会敲门,这么想来八成是外人来拜会了! 不知道是不是隔壁那家的邻居…… 他想着这些,便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迈着“虚弱”的步伐,隔着门微带喘音地问了一句:“谁呀?” “小道是玉浮观的,来相公家化个善缘香火……” 陆鸿这才打开门来,见果然是个灰袍的道人,互相稽首见礼之后问道:“道长是在玉浮观修行的?” 小道人不知为何,见了他有些害怕。 他是从小在市井中行走的,见过各色样人等,因此最会察言观色,此时见了陆鸿,心中便想:这位居士虽然瞧着病态,却仍然好大的气派,只是不知陆相公到底是怎样的人家! 他哪里知道这个开门的“下人”正是陆相公本人,因此心虚地答道:“不敢当,贫道玉浮观孟尊师座下弟子胡立涛。” 这种话他已经不止说过几千几百遍了,从十一岁拜师入玉浮观到现在二十一岁,几乎每天都要说上一两遍。所以他一直梦想着也能有个属于自己的道观,然后每日派弟子出去,向别人说:“贫道乃是某某观胡尊师座下弟子……” “原来还是本家。”陆鸿笑了笑,便侧身请他进门来坐。 胡立涛谦谢了一声,婉拒了他的好意,说道:“原来尊驾也是姓胡,今日真是幸会!” 陆鸿一面在衣袋里翻找钱银,一面摇头道:“我姓陆,但是我家里是姓胡的——有了,就是它罢。”说着把手里指甲盖儿大小的金锞子交给了他,说道,“你拿去金铺兑兑看,十贯缺个十钱八钱总是有的。” 胡立涛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韦家那样的高门大户也只给了五贯啊! 陆鸿站在门槛后面把小道人送走了,然后就看见小五子牵着马从对街回来。 “你没去南市?”陆鸿远远地问道。 小五子避让着两边的行人,到了门口把一本蓝布皮子包的书丢给他,顺手就把马栓在了台阶下面。 “何必去南市?”小五子进了门,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道,“对面就有。刚才正好碰到一个牙行的伙计,他们说最近可缺好管家,次一些的能找到,不过要么就是没干过这行,要么就是干得年月短,要么干脆过去不合主家的意辞退过的,要想挑个中意的得碰运气了!” 他一面摘下门后挂的笤帚拍打着脚面的灰尘,一面继续说道:“还有,我在修文坊的那个甚么集贤诗会馆听说了,月底你要去的那个乐府诗会可不是闹着玩的,元稹、张籍都会到场,只是不知道香山居士白居易会不会来……” 听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竞相从小五子的口中蹦出来,陆鸿这一次的惊讶非同小可! “元稹元微之?”他连忙抓住了小五子的手臂,再度确认了一遍。 “对啊……”小五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还能有谁?” 真的是那个“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 他有点儿不敢相信,再过十几天,就能和这些名垂千古的大诗人们见面了! 看来这个所谓的诗会还真不是等闲的“打油诗会”了…… (感谢书友水帘小狐的捧场) 第一百七十四章 玉浮观 “开门开门!” 陆鸿正穿着让小五子新买来的文士袍,就听见门外一通乒乒乓乓的砸门声,叫门的是三流子。 他给王正使了个眼色,后者屁颠屁颠地跑去下门闩——自打听说家里要聘下人之后,这小子怨气就消了,做起活儿来也麻利得多! “有吃的没有?给我垫巴垫巴,饿坏了!”门刚开了一条缝,就听见三流子嚷嚷起来,并且急不可耐地自己推门闯进院里。 他把腰上的佩剑解下来——纯作装饰的穗剑——一脸兴奋地叫道:“嘿,你们没瞧见那场面,一水儿的黄袍女冠,那身段,那面相,比女军那帮水桶腰的壮妇们可耐瞧多啦!”他见陆鸿正拾掇着脑袋上的幞头,便做了个鬼脸,笑道,“这会儿再去可没的瞧,太平观已经关门啦!” 陆鸿见他那副得意的样子,笑骂道:“你少叫嚷,莫吵了隔壁的人家——我可不是去甚么太平观,咱们坊子里玉浮观的孟真人请我去吃斋观礼,说要给我立个星辰牌位。” 三流子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灌进肚里去压压饥火,闻言瞪大了眼睛道:“你又是甚么大善人了,凭啥给你立牌位?” 一听这话陆鸿便不喜欢了,白了他一眼道:“我凭啥不能立?” 坐在边上的胡小五撂下书本,笑着接口:“怎么不是善人,你鸿哥今日可大方,捐了一个金锞子。” 三流子把眼睛在陆鸿身上前后左右一顿打量,难以置信地道:“你是不是病还没好,头壳烧坏了?这东西不拿去换功勋?” 陆鸿呵呵一笑,把他手里的穗剑抢过来别在自己腰带上,满不在意地说道:“老子已经是从四品上的散阶、正四品下的实职了,还能换到个啥?总不能给我提了三品去,那文官武将们能容得下我?唾沫星子也能把我淹死!咱们就吃个哑巴亏,把钱装兜里,给宰相们省点儿心……”他说着转了一圈,问,“咋样,像不像个书生?” 三流子嗤笑一声,没搭腔。实际上他也有点后悔,把缴来的十几个金锞子上交了一大半…… 王正倒是在旁给了点意见:“有个四五分像罢,就是你身上那个叫甚么气来着,有点儿重,把书生气给压下去了!” 小五子开玩笑地道:“是戾气!” 王正摇摇头道:“不不不,不是这个,意味儿不大对……” 三流子道:“是煞气!” 王正也觉得不贴切。 陆鸿懒得和他们白扯,再啰嗦日头都快偏过皇城的西北角去了!他一面整束着领口一面向外便走,口中说道:“是霸气,懂不!” 三流子撇了一下嘴角:“瞧给他美的,还霸气……” 陆鸿刚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道:“吴卫等会若是来了,你们就上街买点儿吃食,晚上给我留着门儿。”说着便背过手,施施然地上了街。 三流子走到门口,朝他的背影喊了一 声:“他已经说好了叫绿杨楼的厨子送酒菜来!” 陆鸿将手甩过肩膀,头也不回地摇了摇,转身便消失在了巷口。 玉浮观真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道观,比陆鸿住的第一进院还要少两间房。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进门便是一口香坛,中井立着一方小亭,亭中方尊炉鼎;坐北一座神殿,供奉老君像,东侧间是膳堂兼寝宿。 西南角甚至还有半块竹林,掩映着一小间茅屋,乃是净手厕。 今晚玉浮观只请了韦、陆两家,因为道观太小,无法安顿许多香客,而这两家善主捐的香火最多,因此只能向修业坊的别家住户告了罪,专请了这两家当主。 陆鸿赶到玉浮观的时候,韦家人已经到了两位——当家母杜老太太,以及韦家长男、荫袭开国子、当朝工部员外郎韦曈。 韦曈的父亲就是刚刚过世的前宰相韦执宜。 京兆韦氏在此时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望族,与陇西李氏、文水武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在民间并称七宗六姓,而开国子韦家不仅是京兆韦氏的分支,当家母老太太也是出身名门——京兆杜氏。 杜老太太的父亲就是先圣文帝朝最后一批宰相之一,邠国公杜黄裳。 这老太太身兼两族望气,本身也是雍容端庄,一身贵气,叫人不敢正视。陆鸿刚被小道人胡立涛引进观门,便瞧见韦员外陪着杜老太太在香坛之前敬香。 一名黄袍高冠的老道人须发皆白,身量清瘦颀长,容色间潇洒出尘,正手执浮尘、神情肃穆地侍立在旁。想必就是那孟真人了。 韦家母子两人敬罢了香,便在孟真人的指引下进了大殿,又在老君像前叩拜。那胡道人便领着陆鸿来到香坛之前,请他解剑洗手敬香。 陆鸿一面把那破剑解下来交给胡立涛,一面暗自后悔:早知不带着劳什子出来装逼了,恁的麻烦! 一套流程走过,陆鸿已经是出了一身透汗。他虽然经过科学主义无神论的熏陶,并没有多深的宗教信仰,但是进了道观、拜过老君之后,个中天然的肃穆气息叫他不得不心生敬畏。 那孟真人与韦氏母子已等在了殿外,见他从内出来,孟真人便笑眯眯地上前见礼:“这位想必是陆居士,未曾恭贺乔迁之喜,恕罪。”说着便给他引荐,“这位韦门杜老夫人,这位是韦居士。咱们一坊作邻,也是缘分,虽有方外、居士之分,总是一门入道,日后多相亲近。” 这孟真人显然是极有威望的,他说完了话,那原本神情庄严的杜老夫人也矜持地点了点头。韦曈便抢先一步,执了个平礼,客客气气地说道:“陆相公新迁,敏光未曾亲自上门拜谒,失礼得紧!”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韦曈已经四十多岁,一脸深重愁纹,多数是因为仕途不顺,以及家族负担,导致压力过大,使得他看起来有些未老先衰。事实上也正是这样缘 由,令得他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是他再是官卑职微,也守着个开国子的爵禄,况且比眼前陆相公年长得多,按理说绝没有先敬之礼。 孟真人虽然人在方外,却也通知世俗礼节,他为刚才之所以为陆鸿引荐韦家人,其实只是因为自己道观得了人家一大笔的馈赠,于心不忍之下想要为这个所谓的“外地来的读书人”牵个线,至于能不能就此搭上韦家的门路,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而且他也有个私心,总觉得这位陆相公肯捐赠这么大手笔的香火,定然也是个虔诚的崇道向善之人,他本人既然从道为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能够帮扶一把同道居士也是好的。 可是他没想到,竟然是韦曈先行进礼,还是以平辈自居,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陆鸿见韦曈如此眼色,便猜他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起码也是瞧出了几分端倪。 可是不论怎样,他既未亲口表明身份,也没有正式通名递帖,那便不好在外造次,没得自己失礼又叫人难堪。 于是他便恭恭敬敬还了个后辈礼,口称:“不敢,该当鸿登门造访才是。”说完转向杜老夫人,干脆一揖至地,行了个大礼,“老夫人福寿安康。” 杜老夫人显见十分喜欢,敛衽微微欠身,慈和地道:“陆相公多礼。” 其实韦家人早已知道他们的新邻居就是最近在朝堂上风头正劲的“陆小将军”。韦曈虽然如今仕途坎坷,但是他的堂叔是从礼部侍郎位上致仕的,因此礼部之中香火仍在。 在礼部给陆鸿安排住处之后,第一时间便将消息传给了韦家。 韦曈之所以不曾摆明车马上门拜见,一来是陆鸿官大名盛,此时去有巴结逢迎之嫌,以韦家门风之矜持,容不得他如此轻率;二来在他们考虑,陆小将军刻意隐姓埋名,定然有他自己的苦衷,他们家若是贸然上门,只怕是冲撞了别人的忌讳。 所以直到此时,韦曈才有机会与他相见,这倒是一个意外之喜了。 几人相见过了,便由小道人胡立涛引着进斋房奉食,席间都是谈说一些道家经义趣事,陆鸿是半点都不懂的。 那孟真人几回把话题引到他的头上,他都是支吾以对。初时孟真人还道他谦虚,因此他越是推辞,便愈发想要听听他的“真知灼见”,可是就在陆鸿拿茅山道士捉僵尸的问题请教了两句之后,他就再没主动请陆鸿说过话…… 至此大家也都明白,这“陆居士”其实根本对道门一窍不通…… 等到清淡的斋席一散,陆鸿匆匆在星辰牌位上留下姓名生辰之后——生辰还是杜撰的——便借口家中有客,匆匆告辞了出来。 那小道人胡立涛一直将他送到坊门街口,眼看着外头华灯初上,街边一丛丛的纸钱火堆,城里的人们都出门烧纸祭拜,坊丁们往来巡视着,一遍遍地提醒着大伙儿控制火势,小心走水。 第一百七十五章 “鸿门宴”(上) 两人在街口站了一会,胡立涛突然问了一句:“陆相公,冒昧地问,您是在军中高就的罢?” 陆鸿一愣,脚步停在了牌坊下面,奇道:“你怎知道?”他猜想是不是韦家的人泄露出去了,不过他也并没在意,本来他的身份也没有甚么不可告人之处。 胡立涛小心翼翼地笑了笑,说道:“小人久已仰慕我大周天兵,老早便想建功立业,只是投效无门……” 陆鸿更加奇怪了:“你不是好好的做道士吗,怎么想当兵了?” 胡立涛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不以为然地说道:“做道士没甚么……没甚么报效朝廷的机会……”他本想说“没甚么油水”,亏得临时反应过来,刹住了嘴。 可惜陆鸿委婉地拒绝了他:“若想从军可以等待朝廷的征召,我虽是在军中,但是一无实职,二无兵权,恐怕帮不上你了。” 他这么说倒也没错,千牛卫中郎将的职务就是辅佐千牛卫大将军,率领千牛备身和备身左右升殿供奉,以及代替通事舍人为皇帝宣告口敕的。 而在他接任之前,左右翊中郎将府其实已经有满员的四位千牛卫中郎将,他这个职位完全就是挂个闲职,这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更何况,千牛卫责任重大,陆鸿只是一个毫无经验的折冲战将,皇帝也不可能真的让他来负责宫殿宿卫和朝会升殿列侍。这种事万一闹出了笑话,不仅陆鸿本人难辞其咎,皇帝和群臣的脸上也不见得多有光彩…… 所以他说自己没有实职并不是欺瞒。 再一个就是,千牛卫主掌侍卫及供御兵仗,相当于“大内侍卫”,并不是作战军,所以整个千牛卫拢共才两百多人不到三百。 不论是执御刀的千牛备身和执御弓矢的备身左右,还是次一等的备身、主仗,都要经过严格的层层选拔,个人素质和家室背景都极为重要,不仅要保证刀、弓技艺超群,还要对皇室绝对忠诚,往往由皇帝亲自任命。 因此千牛卫大将军一般由亲信皇子或者皇室重臣担任,即便陆鸿高居千牛卫中郎将,也完全没有招收和调动兵员的权利。 所以他说自己没有兵权也是实情。 他现在除了能调动三流子那几个人,其实已经只剩个空架子了…… 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经过前头张如镜那件破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兴趣随便招人了! 况且这个小道人给他的印象颇为狡狯滑头,显然不是甚么忠厚良善之辈……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他家里坐的那几个,加上他自己,又算甚么忠厚良善了…… 嗯,除了小金子。 此刻在那座无名大院里,小金子就被人从房里抬了出来,和那几个家伙一齐围在偏厅里吃晚饭。 其实他也并不是专门为了吃饭,桌上一大堆酒肉,他并不能多吃,只是难得与大家聚在一起,听他们谈谈笑笑,总是好的。 陆鸿回来 的时候刚刚酒过三巡,吴卫正在屋里一叠声地嚷嚷:“我就说郑新是个傻鸟,非得把老子拐骗去折冲府给他作伴,结果错过了扫北的大好机会!” 三流子嘴里不知道塞着甚么好吃食,含含糊糊地奚落他道:“你哪怕晚走十天哩,就能跟小五子到咱们平海军上任了。瞧瞧江庆那小子,白捡个奚王牙帐,转头就升了正六品,明天正式行赏,也不知会不会再往上拔一级……” 一提到江庆,吴卫的语气里酸味就更加浓重了:“庆哥儿是走了大运啦,当日可是广平郡主一力要把他塞到平海军去的,你们不知道,我可是清楚!这回有广平姐的照拂,升五品是没跑了——而且这功劳勉勉强强也尽够了。” 只听三流子哼了一声,叫道:“我就说这小子准没安好心,原来是说媒拉纤来的——我可把话撂下了,我陈三流绝对支持李嫣李校尉——虽然他是李毅那个老贼的女儿——你们谁要敢吃里扒外站到广平郡主那头去,休怪洒家翻脸!” 这回小五子笑着接口道:“你可拉倒罢,人家陆大文豪月底要去参加郡主的诗会,你能拦着?” 三流子也笑了起来,胸有成竹地说:“他爱去不去,论打仗我可服,但是论诗书,就他那二钱重的书袋子,能装得几本?去了还不是丢丑!” 屋里顿时笑声一片。 陆鸿也没忍住,在院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屋里顿时安静得呼吸可闻。 他推开门,朝着屋里满塌的人笑道:“哟呵,人不少啊!”说着自己也脱下鞋袜,光脚走上新换的竹榻。王正和小五子自觉地挤了个位置出来给他,并且帮他把杯碟碗筷都排好了。 “怎,这样早就回咧?”三流子为了掩饰尴尬,故意像没事儿人一般说道。 “早早回来读书呗!”陆鸿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省的月底去丢丑。” 三流子更加难堪,只能喝了杯酒遮遮面。 “啊哈哈。”吴卫连忙出来打圆场,“大人,您瞧,我带了两个小弟兄来,都是太原王氏的杰出子侄,如今在羽林卫里从军,一向仰慕你,这回非得求我来引见。” 那两名禁军此时已经避下席去,以士兵参见将军的礼节深深下拜,齐声道:“在下王元亮(王元爽)参见将军!” 陆鸿令人难以察觉地蹙了下眉头,他现在可不想跟任何军方的人打交道,特别是羽林卫的! 最近神都坊间尽是些激烈言辞,说羽林卫杀人越货,横行霸道,几乎达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而且他前两条才听三流子说起过这事,今天就在新买的《新乐府诗集》上瞧见了这样的诗句:洛阳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天明下值明光宫,散入龙门松柏中。百回杀人身合死,赦书尚有收城功。九衢一日消息定,乡吏籍中重改姓。出来依旧属羽林,立在殿前射飞禽…… 这是一首叫作《羽林行》的诗,作者是许州王仲初。诗中意思简洁明了,直言羽林卫中的京 城恶少公然劫财杀人,却被皇帝包庇,逃脱律法之事! “羽林行”虽然是乐府古题,却收在那本《新乐府诗集》里,只因为这首诗是借古题而抒今意, 借描写羽林卫的恶行而批驳朝廷纲纪腐败、军法涣散,起到“补察时政”的作用,完全符合新乐府的主张。 陆鸿因为身在其位,读到此诗时愈发义愤填膺,甚至当场便在这首诗的下方题了“赤胆忠谏,风骨任侠”八个大字。 后来又瞧见此人后一首《别杨校书》:从军秣马十三年,白发营中听早蝉。一别北口照星斗,再闻征鼓已梦然。 诗后注明“丰庆七年六月廿四于北口守捉”,这才知道原来这个王仲初也是参加今年扫北的将士之一,因此愈发敬重,与之相应的,对羽林卫的恶行也愈发不齿! 此时他见吴卫带着两名羽林军来,心中颇为不悦,这两个人油头粉嫩的,保不齐就是那些所谓的“洛阳恶少”。 但是他不能直截了当地表现出来。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千牛卫中郎将,代表着卫军的中高层,一言一行都必须谨而慎之,特别是在隶属禁军的羽林卫军人面前。 南衙卫军与北衙禁军之间的是是非非由来已久,一向都敏感得紧,他可不敢做这个撩拨两军毛刺的出头鸟! 更何况那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同龄人,正像晚辈面见长辈一般,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 所以他还是尽量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吴卫带来的,只要不谈公事,那就是自家弟兄,坐下说话罢!” 他虽然说得轻松,却摆明了车马“不谈公事”,那两人连带着吴卫神情之中都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 这时三流子笑道:“你们兄弟两个还不快坐下来敬酒?” 那两人急忙回到席上,举起酒杯殷勤地劝道:“将军,请!” 陆鸿目光不经意间在三流子脸上转了一圈,十分随和地举起酒杯:“不必拘谨。”说罢一饮而尽,吴卫急忙再给他满上。 他们用的酒杯是盛二两的铜爵,颇为古朴厚重,但是满杯而饮毕竟不是易事。那王氏昆仲本没打算饮干,但是陆将军在前,两兄弟只得愁眉苦脸地对望一眼,同时一仰脖子“咕咚”一声喝了下去,然后强忍着满腔冲烈的辛辣劲儿,匆匆亮了一下杯底。 陆鸿心中暗笑,他一进门便闻出这阵酒香,乃是正宗的青州云门酿。朱胤还曾经送过他二百斤,多多少少也喝了一些。这酒如今被朱家造得烈性十足,颇受东北军中追捧。 那二王双手扶着膝盖,挤眉弄眼地咽着唾沫,陆鸿却像没事儿人一般,拿筷子在菜盘上叮叮叮地敲了敲,笑道:“吃菜啊,别客气!”说着自己夹了一片江南进来的肴肉,蘸着醋吃了。 那两人方才如蒙大赦,连忙夹菜往嘴里塞,好压一压酒气。 (感谢土豪们的捧场,《别杨校书》前两句是真实原句,后两句是作者杜撰,望察。) 第一百七十六章 “鸿门宴”(下) 吴卫笑着道:“王氏昆仲打小只喝神都的果酒,秀气得紧,这种烈酒是头一回喝罢?” 那面容稍长的王元亮面带愧色地苦笑道:“六哥说的是,毕竟还是陆将军英雄豪杰,我兄弟二人佩服得紧!” 那王元爽也连声附和。 众人见陆鸿淡淡的表情,并没有表现出高兴受用的意思,便知道这记马匹算是拍得歪了。 三流子便出面假意责备道:“大郎你可莫说些好听的话儿,我鸿哥不大喜欢光拍马屁不干事的,今后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二王忙道:“是,今后一定踏实效力,不敢有负将军之望!”他二人异口同声,话里又是一语双关,显然是对过词的。 这种话听起来像是在对朝廷宣誓忠诚,对陆鸿表示尊敬,但是不知为何,一经这四人几唱几和地念出来,却全然变了味儿!倒好像说是要为他陆将军“踏实效力”,而陆将军也已经对他们报以期望了似得。 不过这种伎俩在陆鸿面前简直就是小儿过家家的玩意儿,他漫不经心地举杯同小五子碰了一下,饮了半口,点头说道:“你们说没错,今后在羽林卫努力报效朝廷,总是会有出头之日——吴卫也是,好好地在折冲府多看多听,多练多学,少管闲事!” 他一句点了三人,一时间这三人脸色都异常难看。 吴卫琢磨着他那句“少管闲事”,顿时脸上火辣辣的。 三人的表情被陆鸿尽收眼底,心里更加笃定。 这个甚么“太原王氏”出身的兄弟俩这次无缘无故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显然是有求而来,而且毛遂自荐的意思表达得十分明显。 不过陆鸿怎么可能点头——羽林卫转投千牛卫?堂堂太原王氏的子侄来投奔他这个无名后起之辈? 这他娘的不是笑话嘛! 太原王氏的当主是谁,他不是不知道,就是刚刚从扫北大战中载誉而归、大名鼎鼎的龙武卫大将军王睿!有这种靠山在,哪里用的上他? 要知道,王大将军家的小二子就是死在张如镜的手里…… 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陆鸿都嗅到了一丝深深的阴谋味道! 由于在玉浮观用过斋饭的缘故,陆鸿并没有再吃多少,各色菜都尝过一遍之后,便起身回房去了。 王氏兄弟既然此行的目的告吹,显然也没有多留的打算,不久之后便到他房里来告辞了。陆鸿也没有过多地摆脸色,甚至亲自起身将两人送至偏厅之外,直到二王连称“留步”,他这才站住了脚。 三流子则一路将两兄弟送到街上,并且不时出言抚慰。 陆鸿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门之外,语气十分不善地说了一句:“吴卫!你说说罢,怎么回事?” 吴卫虽然早就有了被责问的心理准备,但是听了这句话还是忍不住一哆嗦,偷偷向他的侧脸瞧了一眼,心中虚得发颤,只好决定实话实说——他太了解这个老上司了,犯错误这种事在陆鸿眼里根本甚么 也不值当,但是只要态度有问题,哪怕你做得再好,也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那甚么,这两个人也是过去一道儿玩耍的弟兄,人品家教都不错……” 陆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这个我能看出来,世家子弟毕竟有世家子弟的教养,你跟这两个人交好,甚至带着三流子一起开拓眼界我倒是乐见其成,不过这种废话你说它作甚?” 若是放到当年在徐州时,吴卫多半要跟他顶杠掰扯两句,可是此时他却半点不敢回嘴,只能干笑一声,认了错道:“是我啰嗦罢了。是这样,最近羽林卫不是出了一桩杀人越货的破事,正在风口浪尖嘛,新乐府那派文官成日里穷追猛打,王家兄弟听说了你在北边的事,知道咱们相熟,就托我来说项,看能不能从羽林卫调到你手下来——你知道的,我这嘴巴闲不住,成天在这些老朋友面前给你吹嘘,他们都把你当偶像哩……”他不着痕迹地连拍马屁,同时不断地偷眼观察着陆鸿的表情,却见陆鸿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头不禁“咯噔”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时候小五子在旁插嘴道:“这可不是你们合起伙来给鸿哥下套的借口,你们先斩后奏,说难听点就是吃里扒外了!” 屋里的几个人除了王正和小金子还有点迷糊,另外三个显然都明白“吃里扒外”这四个字是甚么意思。 吴卫把脑袋垂到了胸口上,低声说道:“大人,我错了……不过我真没拿他们的好处!” 这点上陆鸿倒是愿意相信,这个吴卫虽然有小毛病数不胜数,但是在利益和义气当中,还是拿捏得住的。他拿眼睛瞪了小五子一眼,哼,别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骗过他了! 胡小五明着批评吴卫,其实还是在帮他们打圆场,只不过这招“以进为退”就比他们一味地狡辩高明多了! 陆鸿心中的一团闷气果然已消却不少,他转向吴卫问道:“你这么帮忙到底是甚么原因我也不问了,三流子等他回来我再收拾!你就说说,他们放着王大将军不找,为甚么巴巴地跑来找我?” 确实按照常理来说,王睿作为太原王氏的当主和靠山,显然最应该为这些子侄们出头平路,王氏昆仲去寻求同在禁军的叔伯帮忙也才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 “你不知道?”吴卫把头抬起来,惊讶地说,“二王家里是颍川王举那一支,虽然祖上确实出自太原王氏,从前也紧跟着本族的步伐,但是王举现在是新乐府一派,与他兄弟王建一同倒向老派王氏的对面去了! “现在羽林卫的问题已经捂不住盖子了,听说王睿大将军打算把这两个叛支的后辈丢出来平息众怒,顺便清理门户。他们颍川王家只有这两个小的延续香火,哪怕是倾家荡产也要保下来的!可是他们在军中并没有多少根基,门路也完全谈不上,想要自保的话只能找到你——谁教你和王睿是死对头?” 陆鸿听了顿时大皱眉头,奇道:“放你个屁,我他娘的跟王大将军井水不犯河水,连招呼都没打过,甚 么时候就成死对头了?再说他们自家的事情凭什么扯到我的头上?还有,这个所谓的‘新乐府派’又是个甚么门派?” 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好像义正言辞,吴卫带着半信半疑的眼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像要将他的内心瞧个透彻。 但是他终究连半分端倪也没瞧出来,只好大略整理了一下思绪,先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新乐府’可不是甚么江湖门派,而是朝堂上逐渐兴起一股文官势力,具体我也不懂,反正与诗派有关。明面上主要以白居易和元稹为首,其实背后一直是另有别人主持……” 他说的只是些谁都能探问到的只言片语,但是陆鸿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同! 大周是承唐之制,科举以诗取仕,整个文坛气象已经大大超越前唐贞观、永徽、显庆年间,诗人在政治格局之中往往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以至于皇帝身边一名办事太监也要读诗学诗,甚至引领一时风潮。 这种诗派之争明面上只是不足轻重的流派风格之争,但是在陆鸿主观的分析上来看,它本质上应该是为了左右科举风向,谋求政治上更大的话语权罢了! 陆鸿年前在神都时尚未听说有这样一个势力,那时朝堂上比较清晰的几大矛盾体主要就是文武之争,文官中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户部尚书崔景芝为首的保守派,与门下侍中曹梓为首的改革派之间的碰撞;武将们就简单得多,卫军与禁军之间的掐架是永恒的话题。 谁知道刚刚过了半年,就生出了这样一股新势力,而且看起来活力十足,既与那些保守派和改革派的文官势力抗争,也要在军队里面掺和——羽林卫的事情就是明证。 看来非但文人们在闹事,军方也一刻都未曾清闲下来…… “那个背后主持的人,是广平罢?”陆鸿语气笃定地问道。 广平郡主一直以来给他的感觉,就绝不只是个简简单单生性风流的女人,联想到她将在月底主持的那个诗会,他完全有理由做出这种判断。 吴卫嗫嚅了两声,模棱两可地说:“是……也不全是……我知道的真不多,纯粹是因为广平姐给我帮了不少忙,我才了解了一些,再往深里的情况就不是我能接触到的了!” 好在陆鸿没在这事上纠缠,毕竟这些狗咬狗的事情与他半点干系也没有,他也不想惹火烧身——现在他背负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那你说我和王大将军有矛盾,那是甚么意思?”他问。 吴卫十分不解地反问道:“王睿家的小二子难道不是你杀得?” 陆鸿大感惊讶,他倒不是为了这句问话而惊讶,而是为了吴卫说话时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所有人都已经笃定他就是凶手一般! 这让他感到一丝冤枉和紧张,甚至隐隐感觉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精心设置的圈套里,他皱着眉仔细思量了一番,语气平静而决断地说:“那小子虽然罪有应得,但是绝不是我杀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十亩上田 吴卫也拧起了眉头,自言自语地说:“你既然这样说,那肯定就不是你——不过这就奇怪了,现在明明有人信誓旦旦地站出来说,这事就是你干的!在神都咱们这一辈里都传遍了,而且传得有眉有眼,说你为了和王灿争一个教坊女撕破脸皮,一言不合就下了狠手……” 这时小五子打断了他道:“吴小炮,这话别人能信,你也信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鸿哥,一头李校尉一头广平郡主还忙不过来,怎么可能和人争甚么教坊女?” 因为郑新有个外号叫“郑大炮”,吴卫跟他混久了,也得了个“吴小炮”的诨名。 吴卫苦着脸道:“要说为哪个女人而杀我是真不信,但是人家传得有鼻子有眼,虽然教坊女甚么的或许是造谣,但是王灿确实是在六乘驿到青州的路上死的啊,王二子那种人品性连畜生都不如,坏事做尽了,别说是鸿哥,随便说谁把他砍了我都信!但是我吴六的信不信在咱们圈子里根本无关紧要,这话是源哥告诉晖哥的,他俩一个大哥一个二哥,我这老六顶个屁?至于是谁把消息放给源哥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李密源?”陆鸿好像明白了些甚么,但是一时又拿不准,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是有人把这事拿出来作文章了! 事情开始越来越叫人看不懂了,背后好像有一根瞧不见的线头,在牵引着一切情节的发展。 吴卫此时已经感觉背后汗津津的,单衣极不舒服地贴在背上。 他与大人半年没见,这回仿佛从陆鸿的身上察觉到一丝微妙的变化,现在虽然以自家人的身份坐在一起,也和他说着一些自家话,但是总让他有一种距离疏远的感觉。陆鸿身上愈发沉积浑厚的气场,让他不由自主地便生出退避之心——的确,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三流子他们还能够时时地与大人并肩作战,这种朝夕相处的亲近总算能弥补一些身份上的差距,而他只能和郑新两个等在折冲府里苦熬着光景…… “你没事就马上回折冲府去陪郑大炮,少在神都掺和这些破事!”陆鸿最后给他下了命令。 虽然他的语气还是那样生硬,但是吴卫当然知道他其实是为自己着想,同事他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哪里还有不答应的,当下便赌咒发誓明天一早就收拾包袱滚蛋。 他告辞的时候三流子刚好从外面哼着小曲回来,刚出院门就被拉着说:“吴小炮,王家他们俩兄弟瞧起来沮丧得紧,你这两天好好开导开导,就说我三流子对不住他们,会再想办法的……” 三流子一边说,吴卫一边挤眉弄眼,想让他快些闭嘴。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有两道阴冷冷的目光射了过来,让他又出了一身冷汗。 谁知三流子浑然不觉,仍旧滔滔不绝地啰嗦着,甚至还指名道姓地开始批判陆鸿不近人情…… 吴卫哪里还敢听他大放厥词,连忙推开了他,陪着笑道:“陈兄弟,我老娘使人来唤我了,我得赶紧回家……那啥,你先忙着!”他转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大人,回头你这缺厨子佣人啥的,直接到绿杨楼去找郝掌柜,工钱你甭管,就这!”说完匆匆便走了 。 三流子目送着他的背影,奇怪地嘟囔道:“咋回事儿?” 这时他听见一声怒吼:“陈三流,你过来!” 三流子掉头一瞧,只见陆鸿一脸铁青地站在偏厅的门槛后面,两眼直瞪着自己,虽然没有喷火,但是也已经达到能够灼人的地步了…… 他心里虽然也有些慌乱,但是并没有像吴卫那样马上便低头求饶,反而嬉皮笑脸地想转移话题:“啥事啊?你猜我刚才在天街上瞧见谁了——汤胖子,你说巧不巧?”他一面说着一面往屋里走,并且顺手带了上了偏厅的大门。 然后他就瞧见小五子和王正都在给他使眼色,就像刚才吴卫给他挤眉弄眼的差不多…… “你少给老子扯别的!”陆鸿气哼哼地坐下来,指着他问,“你收了王家多少钱?” 三流子仍然没当回事,甚至表现出几分不耐烦来——他是野惯了的,可不喜欢被人指着鼻子教训,哪怕这个人是陆鸿哩! “啥钱不钱的说这样难听?”他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心虚,“就是东郊十亩上田的小庄子……” 陆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东郊的庄子,还带十亩上田,那可是价值数百贯呐,而且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多少人千里迢迢来京城行脚买卖十余年,也没攒下这样一座庄子! “他王家是有身死家贫无以丧葬?” 三流子奇怪地道:“没有啊!” “那是你打算举家搬迁?但是和神都比,貌似天下没几个地方能算得上‘紧乡’罢?”陆鸿冷笑道。 三流子笑道:“谁说我要搬家了,媳妇儿都没娶……” 大周为了保护均田制的延续,明文规定只有两种情况的田亩买卖合法,一个是“身死家贫无以丧葬”,可卖永业田;“自愿从紧乡迁往宽乡”的,才能卖口分田。 永业田是个人永久所属的私田,口分田是官府按人口下发分拨田地之后,本人死后需要收回的部分,也就是公田。 而紧乡即是田地少而人口多之地,宽乡则恰恰相反,从人均耕地面积较小的地区迁往人均耕地面积较大的地区,有利于缓解紧乡耕地紧张和粮需压力,因此得以鼓励而同意买卖公有的口分田。 但是总的来说,私自交易土地绝不是一桩好事。因为只有严格限制田亩买卖才能最大限度保证均田制的实行,而均田制则是府兵制的基础! 有田地较富足的农民才是府兵最最主要的来源…… 陆鸿看着他的目光已经从怒火变成了寒冰,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既然如此,你知不知道朝廷是三令五申坚决打击私相买卖田地的?你这是在玩儿火!” 谁知三流子抱着手臂,根本没当回事。他等陆鸿说完了,便摆摆手示意他消消气,说道:“你紧张个么?不就是收了几亩田?”他说着把手一摊,“再说又不是给我的,我是替你收的啊!以后那些京官谁家里没田没房的,你随手送出去,不就是个大人情?比如汤胖子,我瞧他正需要!” 陆鸿已经不知道该拿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个混赖了, 他现在没被气死已经约莫是老天给了几分法力加持! 三流子见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好像十分不解,说道:“你难道怕别人查?你别忘了,你是四品将军,谁敢查你?” “你明天马上给我还回去!” “我不!凭啥还!” “你要是不还就给老子滚回上河村去!” “滚就滚!”三流子的暴脾气终于炸了,腮帮子一股一股的,踢开长几便往外走,几上杯盘碗筷哗啦啦一阵东倒西歪,酒水也当即顺着说面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并且从新竹榻的缝隙当中漏了下去,只印出了一摊水渍。 小五子连忙拦着,斥道:“你俩有完没完?三流子你坐下!” 他在两个小弟当中虽然是“五哥”,好像比三流子这个“三哥”要小,其实他只比陆鸿小两个月,比三流子可大好几十天,其实他才是这几个人中的老二。 加上他平日里并不多事,但是一出手总能把人制得服服帖帖的,因此三流子还是有些怵他,听了话乖乖地停下脚步,抱着手臂盯着墙角看,几个人的胸膛都在剧烈地起伏,显然都在尽量克制缓和自己。 一时间偏厅之中陷入了一片尴尬严肃的氛围当中,并没有多余的声响,只有几个人或粗或细,或急或缓的喘气声。 “把房地契给我。”陆鸿平复了半天,总算又开了口。他这句话虽然语气缓和不少,却反而自有一股毋庸置疑的威势。 三流子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兜里掏出了两张契书,“啪”的一声拍在了长几上。 “哼!鸿哥,不是我嘴碎,你现在可变了!”三流子索性又坐回了榻上,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冷冷淡淡地说,“过去别个找你帮忙,你都是二话不说,和和气气从来替人着想。现在王家兄弟眼看着就要被人冤枉牺牲掉了,你怎么不帮?当初你不也是个无名小卒,如果没有司马将军他们帮忙照管,你能有今天?如果没有我们兄弟在边上给你拼命,你能有今天?” 小五子听他说出这种话来,心中吃了一惊,连忙截口呵斥:“三流子!你他娘的说甚么醉话?滚去睡觉去!”他边说边观察着陆鸿的神情,只见陆鸿脸色忽而苍白忽而铁青,不可置信地瞪着三流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 三流子话没出口就知要坏事,但是他一向口没遮拦,又易怒易冲动,明知不能说的话还是没能刹住了嘴。他现在肠子都悔得青了,哪里敢看他鸿哥的眼神。 此时正好听见小五子让他滚蛋,于是连忙站起来,低着头一溜烟地向他自己屋里走去了…… “鸿哥,你别听他放屁,你还不知道他?嘴上把门的都不干了,能说出甚么好话来?”小五子想尽办法安慰着陆鸿,顺手把长几上的房地契拿起来揣在怀里,“明天我去帮你还了,球儿大个事情罢了。” 他一面嘴里不停,一面接连给王正他们使眼色。 那王正早都懵了,哪里还晓得怎样劝解…… (感谢水帘小狐的捧场;有任何意见、龙套需求、私人红包、大笔转账可加群113921302联系。) 第一百七十八章 圣旨 正在陆鸿怒火难消的时候,院外大门突然“砰砰砰”地响了起来。 陆鸿只得暂时按捺住自己的脾气,叫小五子出去开门。 不一会只见小五子领了一名四五十岁的青袍文官进来,见了陆鸿便是一个长揖,口中说道:“荀沾拜见陆将军,夤夜来访,多多包涵。”此人倒是一副好涵养,对屋里的一片狼藉和满地的酒杯碗筷视若无睹,面上一直挂着谦卑友善的笑容。 陆鸿认得他,此人是负责通传诏令的通事舍人,于是连忙歉意地笑了笑,拱手道:“荀通事说得哪里话。”他把手一伸,指向自己的书房,“这边请——小正上茶。” 那荀沾止住了他,说道:“不多打搅,传个圣意便走。” 陆鸿只好站住了脚,连忙正冠整袍,打算躬身听旨。 那荀沾又止住了他,笑道:“将军站着就好,圣人特意嘱咐:陆卿为朕鞠躬尽瘁、劳力伤身,今夜听旨坐卧悉便,不可更伤筋骨,朕之罪也。” 陆鸿一听诚惶诚恐,仍然肃立恭听:“鸿铭感圣恩!有劳荀通事指教圣意。” “指教不敢,只是口谕……圣人曰:明日朝会封赏扫北诸军,朕念将军身子抱恙,特许不必上朝,静待通事上门宣召可矣。”他背完了口谕,微微一笑,不无羡艳地说,“圣人对将军是特别厚爱呐!” “鸿谢恩!”陆鸿这才抬起头来,拱手道,“多谢专程传旨!“ “明日朝会在即,礼部事务繁多,不敢久坐,将军请留步。”说着便坚持告辞。 陆鸿等相留不得,只好派小五子一直送出坊去。 荀沾临走时还叮嘱了一句:“明日最迟午时便有消息,将军在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陆鸿便换了一身朝服,坐在屋里转等人来宣诏。 “小五子和三流子呢?”陆鸿接过王正送来的米粥,问道。 若在往日,院子里早已听到三流子的吵嚷声,今天却反常得紧,家中静悄悄的,殊无半点响动。 “五哥在院里读书,三哥天没亮便出门了。”王正神色有些古怪。 陆鸿聊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问:“他又上哪野去了?” “去还房地契呗!”王正道,“还说顺道儿去东郭绿杨楼领厨子和下人去!” 陆鸿闻言哼了一声,喝了一口粥道:“算他识相。” 巳时不到,宫里果然便派了人来,这回来的倒不是昨夜的通事舍人荀沾,而是一位老熟人,即上回充任河南道监军巡察使的办事太监邱索。 那邱太监仍旧带着两名跟班,被小五子一路领到书房,一路走一路观察着这套大院的陈设器物。 小五子在偏厅外便向屋内喊道:“将军,邱老公传旨来了!” 陆鸿连忙从书房迎了出来,恰好在偏厅内与邱太监相遇。 那邱太监刚刚见他抬起手臂,便伸出兰花指在他手臂上按着,皱起满脸的褶子,和颜悦色地道:“陆将军,咱们熟人就不必多礼啦。宫中礼数最多,到了外 面也不教我痛快一回么?”说着便把住陆鸿的手臂,径直向书房走去,看起来竟似熟门熟路。 陆鸿被他拉着手,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一面走一面转过脸,与小五子两人对望一眼,不知道这老东西又转甚么花花肠子。 “您这里倒朴素得紧,说实话,这宅子当年就是在下带人抄的,没想到将军住了进来半点陈设也没添置,还是老样子。”邱太监脸上笑眯眯的,进了书房便四下了望了一圈,连连点头,“大家自己就是个勤俭的人,没想到陆将军也有这般好品德……” 这老太监今日似乎格外友善,不知是心情特好还是真正转了性子。陆鸿与这人两番见面,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不禁暗暗纳罕。 他从王正手里端了一杯热茶,放到矮几上,笑道:“那都是圣君以身作则,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上行下效罢了。” 邱太监似乎十分满意,却没受茶水,说道:“大家还等着在下回话,就不多坐啦,早早宣诏罢了。”说着从身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只尺来长的筒状锦囊,“陆将军,接了圣旨罢!”说着双手递了过去。 陆鸿也只好躬身双手接了,心中暗想:“他娘的怎么和电视里不一样,这老太监不用念吗?” 那邱太监把圣旨交给陆鸿之后,便主动解答了他的疑问:“好教将军知晓:按理说该由中书省派通事舍人来宣读。但是大家说了,陆将军身子不便,那些老学究粗手笨脚的,做不成事,特地派在下来一则服侍,二则传旨。您先瞧瞧,瞧罢了我便回去复命。” 说着便微闭着眼,背手静待。 陆鸿小心翼翼地展开圣旨,只见上面写着“门下:兹念从五品下游骑将军、平海军指挥使、广边军指挥使、上骑都尉陆鸿,知兵善战,屡立功勋……可授正四品上忠武将军、悬狮虎金沙佩、正四品上安东都护府副都护、兼左千牛卫中郎将、加勋正四品上轻军都尉;赐神都修业坊宅一所、绢千匹、其余陈设饰物若干……丰庆七年七月十五日。” 后面是一连串中书令、中书侍郎、中书舍人签名的“宣”、“奉”、“行”,再往后是门下省和尚书省签的“请奉”、“奉行”,各有年月日,最后一个日期是“丰庆七年七月十六日”。 整部圣旨通篇数十行,正文只有寥寥数语,更加没有甚么“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类的话。 陆鸿心中暗道,看来“后人”诚欺我也…… 按照大周惯例,为了激励士气,有立军功者一般是朝廷接到战报奏折,一经核实就地擢升,就像陆鸿在广边军大寨时便已制授为“从四品上宣威将军”一般。 等到大将回朝之时再经朝会正式下旨宣诏,以立名分,诸般官爵之外的赏赐也在此时下发。 有时朝会正式册封只是前后走个过场,将就地擢升的内容誊抄一遍了事。 也有一些时候,在朝廷仔细辨别、多方取证之后,最终的封赏会在原有的基础上再行调整,比如陆鸿的散阶自从四品上调整为正四品上 、并增加安东都护府副都护的实职。 邱太监见他看完了圣旨,便伸出细长惨白的手指,笑道:“原本仍是从四品的,昨夜庆哥儿快马呈了奚王牙帐入宫,并上书大赞将军的指挥调教之功。大家高兴得一夜未睡,说是咱们大周朝已许久不曾有此武功造化了,今次乃是高祖保佑、宗庙大幸,因此特地加封将军为正四品上。如今安东有卢大帅坐镇,您这副都护倒不必急着上任,大家另有见教。另外,贵佐陈、胡、王、金四位皆有高封厚赏,礼部的官人们随后便来宣敕。” 陆鸿连忙答应谢了。 邱太监眼珠一转,咂了咂嘴,意味深长地道:“陆将军,大家对您可是真正厚爱有加哩,这份荣宠旁人可是羡慕不及!今后万望多为社稷立功,封侯拜将指日可待啊……”说着便摆了摆手,“那在下可……咦!”他正要说“回宫面圣”,眼角回转之间却瞧见陆鸿几案上正静静地躺着一本《新乐府诗集》,顿时两眼放光,急走两步弯腰拾了起来,信手便翻了两页。 陆鸿连忙解释:“倒教邱老公见笑了,这是昨日刚刚买来的闲书……” 邱太监却不同意,瞪着他道:“这如何是闲书,通书百二十篇皆是诗中佳品!”他说着眼角泛起了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没想到陆将军年纪轻轻,非但精通兵道,更有如此雅趣……” 他刚才还急着要走,现在却站在脚地里一动不动,非但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好像已经打算坐下来了…… 他此刻就真的坐了下来,并且又翻了几页,竟婉转吟哦起来:“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陆将军,您听听,张水部这首《征妇怨》,读来叫人催心呕血,沉痛至深,算佳品不算?”说着以袖拭面,像诗中的怨妇一般垂坐着,竟尔呜咽哭泣起来。 那两个小随从太监瞧见这等情状,面面相觑,知道邱太监的诗文痴病又犯了。两人便十分识趣地转身便退了出去,并且轻轻地带上了书房大门,只留了邱、陆二人在内。 陆鸿听着他哭哭噎噎,半天也不见收声,顿时感到头大如斗,连忙安慰道:“算,当然是佳品!” 谁知他一开腔,邱太监便立时止住了哭声,抹了抹眼泪,睫毛上兀自挂着精亮的泪珠,却已抬起头笑着问:“那陆将军以为,张水部的诗好在何处?” 这可将陆鸿问住了,他只是随口附和,根本没想过好在何处,只得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道:“这个……据我了解,《征妇怨》虽用旧题,但是描写实事,情真意切,极好地反映了民间疾苦……”他像初中背课文一般,从这些老师教烂了的评语中挑了几句应景的,随口一说,自己感觉倒有七分中肯。 那邱太监显然十分欣赏,击节赞道:“好好好,陆将军说得不错,所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几句话在下会带给大家知晓的,想必大家会更加高兴!”说着起身便走。 第一百七十九章 郡主的伪装 他虽然说了两句轻飘飘没头没脑的话,陆鸿却猛然头皮一炸,浑身如堕冰窟,双手双脚顿时感到冰冷麻木,背后也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两句话是新乐府派代表人物白居易对新乐府诗的概括总纲,在这个年代,就好像一句帮派切口一般,常常被一些推崇新乐府诗的人们挂在嘴边。 这邱太监突然扯出这种话来又有甚么用意?! “站住!”陆鸿忽然一个错步,已挡在了邱太监的身前,伸手拦住了他,冷冷地问道,“邱老公,你这是甚么意思?” 邱太监抬手遮住口鼻,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说道:“甚么甚么意思?只不过是讨论讨论诗篇罢了,大家也是爱诗之人,听了将军这番见解,自然是高兴的……”说着饱含深意地看了陆鸿一眼,“陆将军是想多了罢?” 陆鸿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好似两片刀锋,深深地透进了邱太监的心里,口中仍旧冷冷地说道:“邱老公,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为何无故构陷于我?” 他的声音好似严冬中的一缕寒风,邱太监在这七月盛夏之中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大将百战而成的杀气? 邱太监忽然想起一个传说,是说每一个将军都在身上养着一股活气,多杀一人这股气便强盛一分,好似秦朝“杀人王”白起,只靠身上这股气便能杀人于无形! 不过传说终究是传说,虽然事实上绝没有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但是邱太监此时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一股让他心跳急剧加快、额上冷汗直出的恐惧感! “这、这……陆将军,在下只是说句玩笑,何必当……当真……”邱太监慌了神,一连退了两步,再不复方才的从容潇洒。 陆鸿眼睛瞧也不瞧,反手便将门后的辟水刀取了下来,稳稳地踏前一步,喝道:“说!” 邱太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泛白的鬓角不自禁地淌下两行汗水,他丝毫不怀疑陆鸿敢当场将自己杀了! 从武帝以来,一再申令“宦官不得干政”,他们这些做服侍太监的,当个监军巡察使已经是触碰了祖训的极限。 犹记得丰庆四年,皇帝当太子时便跟在身边的办事太监因为自恃恩宠,便在神机将军府之中指手画脚,结果被大将军卢梁当场打杀! 那卢大帅打起狗来非但没有多看主人的半分面子,事后甚还将丰庆帝参了一本,逼得皇帝不得不下了罪己诏,承认自己对后宫宦官管教不严,并允诺除了保留先圣文帝便已有的监军巡察制度,绝不再让宦官参政议政! 邱太监如今便面临着这个问题,现在陆将军怀疑自己在陷害于他,要强行将他归入新乐府一党,自己心里也确实有这个动机存在。 即便陆将军马上拔刀将他砍了,那也是他邱索咎由自取,陆将军不用担任何责任——因为是他自己有罪在先,他非但打算断章取义、假传言论,而且有诱导、攀诬大将之嫌,即便闹到庭上去也是死路一条! 邱太监现在万分后悔,不知怎么就办出了这种惹祸上身的事情!他见陆鸿突然朝前 逼了一步,心中大急,忍不住向门外大声叫道:“郡主救命!” 陆鸿蓦然停住脚步,侧过身在大门和邱太监之间来回看了两遍,问道:“你刚才喊得甚么?” 这时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推了开来,只见刚才那一个小太监背着双手,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一双大眼睛似乎带着一股天然的摄人之力,波纹流转之间,已将目光锁在了陆鸿的身上。 “陆将军,不认得我了?”一开口却是一把清甜柔媚的女声。 陆鸿皱着眉有些不知所措,眼前这位“女扮宦装”不是别人,正式广平郡主! 此时两人相距不足半尺,几乎是呼吸相闻,郡主身上一股淡淡的体香正透过新制的仆服,杂着几分浆染的布帛味道,不断地飘进陆鸿的鼻中。 “郡主,怎么是你?”陆鸿有些紧张地说道。 广平郡主嫣然一笑,走到几案后面,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榻上,恰好露出一段光洁的小腿来——原来她的袍子下面根本没有再穿长裤…… 她随手将那本诗集翻了翻,头也不抬地向邱太监说道:“邱公,你先回宫复命去罢。” 邱太监如蒙大赦,向她和陆鸿接连抱拳,这才弓着身子撤退出去。 广平笑眯眯地看着陆鸿,蓝衣蓝帽虽然是贱装仆服,也掩去了几分身段,却依然不减风致。 陆鸿给她瞧得浑身不大自在,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道:“郡主……”可是一时之间也不知说甚么好,只喊了一声,便停在了那儿。 广平早见多了他这般模样的青年才俊们,不论是文采飞扬的佳公子,还是世家煊赫的卫军官,哪个见了她不是这等局促神情? 最可笑有些自命风流之士,在她面前故作从容而错漏百出的样子,更加叫人作呕! 可是不论是她接触的哪一种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年轻。但也正是这份年轻,使得她的这些目标们,都有一个通病:官职太低! 这些人不论从文还是参军,都是既无政治地位也缺乏军功战绩,可是眼前这位,虽然同样年轻,虽然见了她也是一般的失态,但是这人有一桩别人都没有的好处:在同辈之中官职高的有些吓人…… “上次我的信收到了吗?”她忽然提起那封信来,也是请托邱太监送到平海军去的。 陆鸿忽然想起,那封信还在自己平海军指挥所的书房里,就夹在那本李嫣送的《战国策》中间! 一想到李嫣,陆鸿的神智顿时清朗起来。他想象刚才自己窘迫的情状,不禁脸上发烧,自嘲地笑道:“收到了,没想到郡主会寄信给我。” 他这般脸红和笑容在广平看来,分明就是害羞的表现。她不禁掩口一笑,风情万种地瞄了他一眼,身子横倚在几案之上,笑道:“怎么就不能写……你为甚么没给我回信?” 陆鸿瞧了她的诱人样儿不禁心中一荡,但是却再没有之前那种不知所措的慌乱感觉了。 他转身将辟水刀挂回门后,顺手打开了房门,喊道:“小正,上茶!”喊完了便故意将门敞着,回来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广平的对面。 广平见他将大门敞着,原本暧昧私密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她修长俊秀的蛾眉不禁微微蹙起,幽怨地瞪了陆鸿一眼,不得不坐直了身子,将袍角扯直了,刚好盖住自己的小腿。 这时王正提了一壶热茶走了进来,刚进门便愣在了当地,陆鸿伸手接过了茶壶、茶杯,先替广平斟了七分,然后撂下茶壶。 不一会小五子也闯了进来,急吼吼地说道:“鸿哥,朝廷送了好几十大车布帛来了,俺嘞娘,还有好多乱七八……”他目光不经意间落到广平的脸上,后面的话再也没说出口,伸手便扯着发愣的王正走了出去,还“哐”的一声将大门带了起来。 陆鸿歉意地笑了笑,向广平说道:“真是对不住,几个兄弟都野惯了,一向没甚么管束……” 广平此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微妙气氛毁于一旦,只觉乏味得紧,已经没有再留下去的欲望,但是此时大院之中吵吵嚷嚷,虽然能明显听见刚才那个胡校尉不断的劝告维持,但是仍然掩不住来来去去的脚步和言语声,她这一时半会儿哪里走得脱? 万一叫外面的人瞧见了,回头往外一传:某某郡主身穿九流太监仆服,私会当朝四品大将、军中新锐,并从房中出…… 这种话被当做风流韵事传出去倒也罢了,反正她也不在乎多这一个传言,但是如果被她的政敌们捉住了把柄,将她和陆鸿的会面扯到“朋党”一类的事情上去,那可就糟糕透了! 要知道,当今圣君最最痛恨的,就是“朋党”!官员之间结党成朋,在皇帝的眼里比贪污弊案还要可恶十倍!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那位被时人期以未来“旷古贤能、盛世之君”的三叔叔、前太子,又怎么会因为和几个文人在桃李园中吟诗作对而被贬为陈州王? 皇帝又怎么会偷偷让她去拉拢白居易、元稹那些学士官出来组成一个甚么“新乐府派”,来打击和分薄崔景芝、曹梓之流朋党的实力? 她只好按捺住了性子,十分大度地说:“不碍的,我瞧倒是不失率性,诚可贵也。”她用手支着圆润如玉的下颔,追问道,“你还没说,为甚么没回信?” 陆鸿现在心里只有李嫣,任她百般地挑惹,也是无用。 他索性抱着几分欣赏的态度打量着眼前的人,自然是很美的,偏偏又天然带着几分叫人心痒难抑的媚态,而当这种媚态与郡主的高贵气质融为一体的时候,便分外能叫人生出征服的欲望! 他欣赏了一遍,摇头道:“没回信,是因为我还没看。” 广平一怔,她以为自己只要写了信去,陆鸿一定会满怀期盼,急不可耐地打开来瞧,谁知人家连看也没看。 “怎么,不屑于看吗?”她直起了身子,语气冷淡地地道。 呵……那封信,她可是真正用心去写的……他居然没看! 其实她动笔之时便已犹豫再三,甚至刚刚把信交给邱太监便后悔了。 她写那封信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江山的影子! 甚至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写了些甚么…… 或许,没看也是一件好事! 第一百八十章 新屋主 礼部送赏的人离开不久,广平便悄悄地离开了。 陆鸿让小五子租了辆双人的油壁小车,一直将她送到城外的庄子里。 修业坊今日难得热闹了一番,先是七八十辆大车从坊牌楼外一直排到天津桥边,跟着一大批穿红着绿的礼部官员们亲自到访,捧着各色敕书、符佩,来到家中大声宣诏。 三流子因为在扫北一战缴获四面大纛,而且斥候有功,因此连跳数级,升为正六品下昭武副尉,小五子晋从七品上翊麾校尉,王正和小金子同别为从七品下翊麾副尉,各加勋衔、赐勋田。 傍晚时分,这座刚刚换了新主人的大院突然忙碌起来,空荡荡的街门头上已经开始大刷新漆,为今后的门户牌匾做准备,垂花上也挂满了彩绦云布,一边两个红艳艳的风灯上也开始随着穿堂的暖风摇摇荡荡。 甚至连门口原来的两座病恹恹的石狮子此时也仿佛重新焕发了神采,张牙舞爪,显得既狰狞,又威风! 府里的新管家还在“陈相公”的指点下,买了好几车烟花爆竹,在街门口的大直巷“叮铃哐啷"放了大半个时辰,引得左街右路上的大人娃娃一齐出来观瞧。 若不是当家的陆鸿连声喝止,这一场大闹估计要迁延到后半夜去! 这时修业坊里其他邻居的人家才知道,原来他们坊子里不仅住着一位国子爷,还有一位已经踏进“大将军”门槛半只脚的正四品将军! 好家伙! 虽然说这些住在天街边上的住户们,家家非富即贵,整个修业坊也不乏过去门第高瞻的大户,曾经他们乔迁来的场面也比这大得多,但是像这样高的官阶不声不响、事先没传出半点消息便住进来的情况,那还是头一回遇见。 于是住户们一面感叹自家没落而导致的消息滞涩,一面开始纷纷走门路、串打听,想知道这位新来的邻居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一时间各种不靠谱的传言甚嚣尘上,有的说这是前头从北边打回来的“火将军”刘斗儿,就是刚刚封了四品;有的说是老成持重立下功劳的冉英将军;更有甚者,说是积善坊花家正式开枝散叶,将花老二那门的独子花源花小侯给分出了门户…… 尽管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猜测,但是这三种说法显然是最有市场的,而前两位的情况大家无从知晓,但是经过“有识之士”们一致讨论认为,花小侯是最不可能的一位! ——前头在安西战死的花老二可是给花家多挣下了一代的封爵,而这个爵位最后只能落到花小侯的头上,因此花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这个带着爵位的继承人放走! 即便要分家,也得是花老三那一房分出来! 就在各种八卦吵嚷,并且莫衷一是的情况下,最靠近陆府的开国子韦家却半点也没参与进来,即便是最好事的二娘子,也没有凑到平日里要好的小姐儿们中间讨论这事。 于是人们就开始纷纷猜测,是不是韦家的人有甚么私路来的可靠消息哩! 可是就在人们打算主动上门讨教的时候,却发现韦家的四门都紧紧地关闭着,应门的老管家 也一再抱歉,并强调“家中有事,不便纳客”! 就在别人悻悻地离开时,韦家人却在门里偷笑——呵,让他们猜去罢,多咱等消息都传遍了,多咱再开门。想从韦家人的嘴里套出一星半点的情报来,那也是没门儿! 他们家好像与住在西南角的这位神秘的将军保持着紧密的默契,要将这个秘密保留在陆、韦两家的大院里,哪怕多保留一天哩…… 好像这样便显得他们陆韦两家人在这坊子里格外地亲近一般,毕竟用大娘子,也就是韦曈夫人的话说:咱们韦家人是头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而且已经替陆将军保守了好几天! 这就是朋友,至少在修业坊里,再没有别家比姓韦的更与陆将军亲近。 甚么——你想说玉浮观的孟真人? 哈,人家是方外之人,做不得数……再说了,即便算上孟真人罢了,可是玉浮观在哪?在修业坊的东南角,而陆、韦两家都在西北角——这个坊子最近皇城、最尊贵的地段,没有贬低玉浮观的意思,仅仅是为了说明,咱们韦家与陆家离得最近! 当然了,开国子家的人本不需要如此降低身份去营造这种虚无缥缈的荣誉感,毕竟他们家还保留着朝廷的封爵——尽管是最低的——而且刚刚过世的老爷子执宜公还做过宰相,又是当朝豪门京兆韦氏的分支…… 但是话又说了回来,假如不是执宜公晚年被贬肃州以至于屈死贬所,假如京兆韦氏没有因此而将他们这支可怜的门户踢出宗族,假如他们的开国子封爵还能多延续哪怕一代的话,他们又何必纡尊降贵与这个名不见经传、又没有任何门阀背景的厮杀汉攀关系? 况且这种心理和做法完全不符合韦家一贯的矜持作风…… 但是人往往就是这样有趣,虽然他们母子兄弟之间,嘴上并没有明着说出这种想法,但是他们的行动已经彻底暴露了这种心理——关门不纳客是老太太亲自嘱托苗管家的;下人们出门闭上嘴巴别跟邻里之间多言传,那是大郎私底下关照苗管家的;让那个大嗓门的老妈子经常在靠近陆府的院墙里多说说话,那是苗管家自作主张偷偷吩咐下去的…… 为啥哩,因为好时时提醒,教陆将军知道,您的隔壁还住着韦家这个老朋友哩! 甚至于,陆府新任的莫管家,也是韦家苗管家的连襟! 苗管家今天一早便跑了一趟北城,力劝自己的连襟辞下上林坊那家破落户的差事,而到陆府来毛遂自荐,不为别的,就因为苗管家太清楚自己这个连襟了,做事踏实、为人忠厚,又在官家干过,深懂得规矩,忙活里外大小的差事简直是一把顶好的好手! 他要替自己的主家给陆将军送上一份小小的人情,好教两家更亲近些。 况且,他们两连襟在隔壁府里做事,有甚么短缺帮手的,甚至不必走出大直巷,只要开开两家院墙夹着的柳条巷的巷门,朝对面吱一声,借人借物一盏茶功夫便能送上,相互照应起来可不是方便得紧? 这样的话,只要年岁一长,陆府和咱们韦家想不亲近都难! 就好比如今,柳条 巷里两扇不起眼的巷门便对开着,韦家的下人们排着队,带着笤帚、抹布、竹筐,从南边的门出,打北边的门入,莫管家和苗管家两位连襟,则分别在陆府的前院和后院,指挥着韦家的下人们到处清扫归置,而两家的当主——韦曈和陆鸿,就各自在自家门外巷子里对面站着,看着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壮丁仆妇,韦曈的脸上挂着矜持的荣耀,陆鸿的眼中带着庆幸的感激。 而且——最重要的是,两位大人刚刚握过了手,并互通了表字,韦敏光和陆见渔…… 其实陆鸿并没有打算拾掇这间院子,家里连他们自己带管家厨子拢共只有八个人,但是没办法,七月十八也就是大后天,皇帝要派人来给他贺乔迁之喜…… 为此陆鸿着实腹诽了一通丰庆帝:这圣君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不就是一个宅子,住都住下了。我又没打算办宴席请客,更没想过将这乔迁当个正经事情操办,这不是白白叫人劳神吗? 再说了,有这功夫,多读点诗,多研究研究《神机策》好不好,多养养病好不好? 可是就在他满脑子怨念的时候,还是小五子的一句话点醒了他——你这宅子是可是皇帝送的…… 好罢…… 这宅子确实是皇帝送的,谁不请都可以,但是丰庆帝那头还真得意思一下。况且现在人家皇帝已经够为你考虑的了,请帖也没让你送,更没叫你亲自去请,而是自己主动提出来要给你贺喜,日子都帮你定好了! “正经的黄道吉日!”小五子指着新买的黄历,“七月十八,宜乔迁、动土、赴任、招赘、纳婿……咦,圣君不会是想招你做驸马罢?” “放你的屁!”陆鸿刚刚送走韦家的人,正累的瘫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道,“圣君就三位公主,大公主和二公主都嫁人了,小公主才七岁,你还是人不是?” 说到驸马,他忽然想到了老上司高登,那位已故湘宜公主,也就是二公主的驸马,此时也不知到了甚么地方…… “那个……老莫。”陆鸿向垂手立在门边的新管家道,“明天上牙行挑一些下人,甚么洒扫、门房、马夫之类的,按照朝廷定额,连你在内不得超过三十二人便可。” 按大周京官的俸禄,有庶仆人员配额,四品就是三十二人,朝廷每月补贴钱粮七贯又六百四十钱,专为这些庶仆人员发放工钱。 莫管家前头伺候的那位主家曾经也是个五品官,因此这些规矩都是门儿清,此时听了便恭恭敬敬地弯了一下腰,说道:“请相公放心,必办得妥帖……” 他到陆府上任还不到两个时辰,到现在也没能拎得清家里几位主子是甚么关系,只知陆相公是家主,另几位稍次一些。 他们说是兄弟罢,又长相各异,而且五个人倒有五个姓;说那几个是陆相公麾下的军官罢,在家里却都是说得上话的,那个陈相公和胡相公发话多一些,而且在陆相公面前都是肆无忌惮…… 莫管家只得全部陪着小心,不管哪位发话都得答应着些。在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之后,老莫开始对自己这份差事不那么拿得准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玉浮观炸了 时间就像陆府后院里潺潺流淌的渠水,总是在缓慢而平稳地流逝着。 经过了两天没头苍蝇般的猜测,修业坊里除了仍然紧闭大门的韦家和冷冷清清的玉浮观,大家对这个新来的邻居仍然没有了解到多少确切的信息。 可是到七月十六的时候,已经有人开始信誓旦旦地说,这位将军可不是龙武卫扫北大军里的,而且是大周新近崛起的年轻将领! 年轻?有多年轻? 正四品上的散阶、实职、勋阶,随随便便往出跨一步便是三品大将军,再年轻又能年轻到哪里去,难道比积善坊花家那个出息的花小侯还要年轻? 一说起花小侯,别个又要竖起大拇指了! 上个月扫北战役结束之后,花小侯接任了北边一个甚么军的军指挥,在大军退却之后,七月初又和胡人干了两场,斩杀好几千! 现在燕山山脉以北三百里内据说已经再没有胡人活动的迹象…… 而且根据“可靠消息”,这花小侯也要回朝受封,据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众人们这才知道,原来花小侯还滞留在北边,那么这座“无名”新宅的主人肯定不会是他了。 那就是刘斗儿或者冉英了? 可是这两位完全不符合“年轻”这个标准。 好了,现在已经没有合适的人选了……这些“业余房产经纪人”们突然之间就失去了他们所有心仪的业主…… 一直等到七月十六傍晚这天,那座修业坊西北角的宅子,在新管家的指挥之中和几名新下人搬梯子上板凳嘿嘿哈哈的努力之下,一块新的牌匾就在夕阳的余晖当中,低调地挂在了新刷漆面的秃门头上。 牌匾上的两个大字并不难念,几乎所有神都城里认得字的都能念得出来——陆府! 这下好了,“风向官”终于知道了这所宅子主人的姓氏,但是他们立刻又陷入了一片疑虑之中——咱们大周朝有一个姓陆的四品将军? 龙武卫倒是有个陆宝丰陆郎将,但是人家是五品啊,而且这回并没有听说摊到甚么好封赏,甚至因为作战怯懦,着实吃了两记挂落…… 这些祖上阔过如今没落,或者只富不贵不在官场的邻居们,当然仍旧没能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那些但凡在朝廷里有一点儿门路的,其实都已经打听了出来,哦,这位将军叫陆鸿,好像是青州人还不登州人…… 随着这些消息的公开,所有那些原本抱着极大热情的人们都相继沉默了。 然后他们就收到了陆府发出来的请柬:七月十八,寒舍新迁,恭请屈尊,不才陆鸿敬上! …… …… 今天的玉浮观和往常一样冷清,而观里的小道人胡立涛,却感觉今天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难熬! 这是朝廷官员们上衙的最后一天,晚上韦相公和杜老太太很可能会照例到观里来烧香祷拜,因此他今天并没有被准许出门,于是只能蹲在狭窄的中井里,守着那小亭中间的丹炉,百无聊赖地挨着光景。 他的师父孟真人是丹鼎派 的传人,因此最擅长炼丹。韦家的老太太就笃信孟真人的丹术,因为前头他们家小儿子韦绚就是靠孟真人的一剂丹方才保住小命的…… 这炉中的八枚“养元丹”,据他师父说,有聚神养气之功,明天便将十六天满出炉,正好拿了给陆相公作贺礼。 但是胡立涛之所以闷闷不乐,也是因为那个陆相公。 这两天外头走街串巷的居士们十个有八个都在谈论坊里西北角的那个宅子,他当然知道那户人家姓陆,也知道人家是卫军里面很高级的将军。 所以他在郁闷之余,又有些得意,毕竟别个都不清楚那家的底细,他恰好知道一些! 但是即便这种事能让他得意那么一小会儿,还是不能掩盖住他心里的郁闷。 为啥哩,他在为那天错过一次好机会而郁闷…… 七月十五那晚,他本来是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想要对那位陆将军毛遂自荐。他久已想当兵了,不为别的,只瞧瞧那些羽林卫老兵们的威风,就让他无限地向往! 他倒不想学羽林卫们在神都城里横行无忌,杀人放火。他所期待的,只是能够每天自由自在,大鱼大肉,花天酒地,能够随意出入任何酒楼,随便到温柔坊百花巷去找自己喜欢的姑娘…… 至于“找姑娘”到底有甚么可向往的,他还不了解,只知道“找姑娘”这件事在那些羽林卫的眼里,是与酒、肉、赌、鞠并称的五大乐事! 所以与其说他想要当兵,还不如说他想摆脱现在的清苦生活,去过那种有酒有肉、有钱有女人的日子。 其实他从小到大,走过最远的距离也没出过神都城,他以为只有羽林卫才有这种特权,因此在他心里,若想实现这种愿望,只有当兵! 但是他也拐弯抹角地打听过,朝廷禁军数量有一定的限额,平常并不征兵,必须摊上每三年一度的大批退役,这才会向河洛地区以及关内征兵;或者禁军有人身死殉国,也会额外进行补招! 但是即使征兵,以羽林卫饷高禄厚,每年想要进来混口饭吃的都能挤破脑袋,因此并不是谁想进都能进的。 想要入军籍吃兵粮的,必须给征役官塞一大笔钱,听说最少也得五六贯,可是他一个冷清道观的小徒,每月只有十几文的体己钱,甚么时候能攒到五六贯? 这份心思也就搁置了下来。 上个月他在南市里听说北边打完了仗,禁军已经班师回朝,就估摸着朝廷该征兵补缺了,后来瞧见陆相公那位家人牵着军马,他那心思便又忍不住活泛了起来…… 就在七月十五那天晚上,他终于在送陆相公回去的路上,鼓起勇气表达了当兵的意愿! 可是也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太过激动,他之前偷偷打好的一大篇腹稿最后连半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可是有能耐的! 他听说朝廷在研制火器——几个月前他为了近距离“瞻仰”禁军的威风,特地跟着几名羽林卫的校官一路上了西市的一间酒楼,他是出家道人,别人并不怎样避讳他,因此那些人说话聊天便放肆了一些 ,也叫他无意之中听到了这个消息。 那个所谓的“单筒火弩”,研制了好几个月也没能造成——可是他会啊! 他十四岁时便自制了第一杆火弩——一个简单粗糙的竹筒——在成功打出石弹并将香坛崩缺了一角之后,也把自己震成了伤残——他的右耳至今也听不见甚么声音。 十六岁时终于用一根铁筒制成了一根更加完善的的火弩,并且成功射出三次,最终将原先的那尊香坛打断了腿,并且彻底报废,而他那支火弩也被孟真人没收了…… 他之所以会做这些,就是因为学到了他们丹鼎派制作火药的“伏火矾法”,并且将曾经当时最先进硫、硝、马兜铃配方改成硫、硝、木炭,大大提高了火药的威力。 他觉得这些东西完全可以作为他进身羽林卫的本钱,但是很可惜,他白白错过了一个好机会…… 胡立涛一边埋怨自己,一边气愤愤地往丹炉中加火,他伸手往柴堆里摸去,随手抽了一根竹筒便丢进了炉内。就在竹筒离手的一刹那,胡立涛猛然想起那是用来装火药的玩意儿! 几乎是在下意识之中猛然向后一跃…… 此时就在修业坊西南角的陆府,这一家的当主陆鸿,正坐在内院的书房里,抱着手臂烦躁地听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脚步吵嚷声。 他昨天就把书房从偏厅搬到了内院,而且已经坐在这里一个下午了,但是他半个字也没能看进去,因为今天外面实在是太吵了! 那个莫管家倒是个肯下力气的人,从早晨鸡叫便领着下人们满院子地洒扫,坊门一开便向小五子领了几十贯钱,从下人里挑了好几个年轻力壮的,跟他一道儿上南市去采办家具用什,还有锅碗瓢盆、菜种树苗,凡是家中缺的,统统按照急缓顺序搬进了家门…… 现在那些庶仆们就被莫管家督促着,从晌午一直忙到现在,陆鸿甚至留心数了一遍:花匠栽了六棵树、两垄菜;马夫带人重新盖了一座马厩;家里又添了两套竹榻、一个书架、十二张长几、四十六个蒲团、四寸碟八十八只、六寸碟一百零八只、竹筷六十双,还有无数乱七八糟的家常用品。 当然了,他并没有亲自出门去数,而是在屋里便听了个真切。那莫管家站在庭院里,不断地对下人们下达着命令:“孙六,带两个人把这六棵树苗种上,位置你知道的,还有这两垄菜地……平四,带六个人,把马厩拆了重盖——莫伤了相公们的马……你们几个,把这个书架搬到胡相公的书房去,长几放四张进大厅、留八张进库房……” 陆鸿手里的《诗集》中午翻开时在哪一页,现在还在那页,不过他并没有出门制止他们,也没有要求莫管家和下人们小声一些,因为那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在用心用力地营务着这个家,为明天的宴会和往后的生活做准备…… 就在他强自镇定心神,准备举起书本来看的时候,突然天边“嘭——”地一声巨大的闷响,将他桌上杯中的茶水都漾出了几圈波纹。 跟着便隐隐约约听见隔壁那位大嗓门的老妈子叫道:“不好啦,玉浮观炸啦!” 第一百八十二章 好日子 ——玉浮观没有爆炸。 但是搁在观里几十年的那座丹炉使命算是结束了,孟真人打算送给陆鸿的养元丹也变成了几坨黑黢黢的圆疙瘩。 这在修业坊里算得上一件不大不小的新闻,但是在整个神都城来说,最多也就能在茶余饭后充当两句谈资,甚至连登上《大周赛刊·州闻版》豆腐块的资格也没有——由于皇帝崇道的缘故,神都内外的道观实在是太多了,丹鼎派的也不在少数,似这种炼丹走水的事故并不算多么稀奇! 而且神都贵为大周政治文化经济中心,每天大大小小的新闻数不胜数,前两天平海军、清灵军送呈奚王牙帐的消息还在持续发酵当中,今天便听说主持北边战争扫尾的花小侯已经回京了。 因着这些连续的利好消息,丰庆帝下令,七月十八在端门城楼举行一个小小的阅兵仪式,并从今日起三天内,全城宵禁推迟两个时辰,端门大放烟火花灯庆祝。 城中三市的商贩们闻讯纷纷大呼万岁,各自振奋精神、相继活络起来,不仅加急采办一应庆祝用的烟花炮竹、花灯河灯,饭馆子们也集体推出了宵夜大餐。 百姓们自发地组织到天街,提壶担浆,犒赏一队队入城受阅扫北大军! 《赛刊》也报出另外一记利好消息:青州齐云社预备在七月廿日进京,约了神都本地和吐蕃来的鞠社,在七月廿四朝廷休沐日这天,于西郊新建的“蹴鞠笼城”举办一场盛大的比赛! 一时间上至皇室京官,下至黎民百姓,响应如潮,一万四千多张“门票”在七月十八这天早上刚刚开出便被抢购一空! 不过陆鸿没有去瞧阅兵,也没有关注即将到来的鞠赛,虽然他的手里有一张朱胤送的终身甲等票。 他甚至没有多么关心晚上自家举办的乔迁酒宴,一切交给了那位能干的莫管家。因为他打算请的人不多,只有修业坊里几位邻居罢了。 刚刚预备下的四张长几现在就摆放在空荡荡的正厅里,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打算能够坐满…… 事实上他并没有甚么要紧事在忙,他早晨起来便在陆府里转了一圈,整个儿欣赏了一遍莫管家的“杰作”,不仅亭台楼阁合他的心意,昨日刚种下的六株新树看起来也是前程大好,而且昨夜加班加点整饬好的新马厩也显得整洁气派,饶是迟行那般大骨架的骏马,住在里头也逍遥自在,并不显得局促。 在他感到十分满意之后,便回到书房里继续做他的澡胰子…… 反正现在书是瞧不进去了,他一整天都感觉心里毛毛躁躁的,也不知是为了甚么缘由。 隔着一座修文坊的天街上,从天刚亮便开始闹哄哄的。 今天是双日,照例没有朝会,皇帝和百官们就将精神头儿一起放在了阅兵上面,连带着百姓们也早早起来,辰时还没到,就已经把天街两侧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景况都是莫管家来汇报给他的,等到巳时初刻,他便在书房里听到一连串整齐的马蹄声,和踢踢踏踏的军步声,间或响起一阵阵众军的应喝叱吼。 他甚至能想象得到,那些他曾经带过的兵们,此时都满身荣耀地在照本背着皇帝的慰 问: 同志们好—— 首长好——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 当然不会是这么喊的…… 因为他躲在自己的上房里,隔着几层砖墙,除了听到那些嗡嗡嗡的叫喊声,根本连半个字也分辨不清,只好本能地脑补了这些画面。 昨天晚上皇帝就派人来问他:身体是否康复了些,能不能参加这次阅兵呐,能来的话朕身边已留了位置,不能来也不勉强…… 他犹豫了再三,还是以“怕风畏寒”而婉拒了。 他自己也闹不清是出于甚么心理,就是不愿意挤在那种场合里和别人分享那种快乐——是的,他虽然没去现场,但是他的心里比谁都高兴,那都是他的兵,现在正享受着莫大的荣耀,他能不高兴吗? 但是他又不想去分薄了那些同袍们的功劳,这些荣耀都是他们自己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如果他出现在了端门上头,就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领导有方一般。 而且他的兵们见到了他,势必要向他致敬——他还没那么大的脸皮,在众目睽睽之下享受这样崇高的礼节! 等到晌午十分,一起上天街去瞧阅兵的小五子他们回来了,一进门便响起了三流子公鸭嗓子的笑骂:“瞧把赵大成喜得,狗日脸都憋红了!” 跟着便听见胡小五和王正的笑声。 陆鸿不禁撂下手中的澡胰子,戴着猪皮手套走到门口,竖起耳朵仔细地倾听三人的谈话。 “赵大成和左虎现在一个正六品上一个正六品下,又得幸面见了圣君,能不喜吗?”小五子道。 “别看江副使年级不大,倒是绷得住场面,比赵大成他们稳重多啦!”王正也说。 “装模作样,白捡功劳罢了。咱们鸿哥决定分兵的时候,是谁照死了不同意分兵,逼得鸿哥只能投票决定?现在好了,也成了正六品!”三流子拍拍手,有些不以为然。 “听说东宫建议给他升将,但是被他自己拒绝了……” “哼,还算他有自知之明!” 陆鸿苦笑摇头,用力伸了个懒腰,拉开门去笑道:“三流子你少放屁,约莫是嫉妒别个升得比你快?” 几人正在院里接过下人送的茶水解渴,见了他便都一脸古怪地围了过来。 三流子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拿腔拿调地说道:“呵呵,鸿哥,你猜俺们瞧见谁了?” 陆鸿褪下手套,随手丢在柱墩子上,说道:“不就是江庆和赵大成、左虎他们几个?” 三流子大摇其头,不屑地说:“他们仨长得可美吗……除了江庆那小子秀气一些……有啥好瞧的?”他把喝空了的茶碗交给下人,“咱们瞧见女军了!听说朝廷要重建红袖军,就以女军的班底……好家伙,你小两口都做将军,算不算前无古人?” 陆鸿还没说话,胡小五已抢先笑道:“三流子,你嘴上把门的还没销假?这话咱们几个说说就成,别上外头嚷嚷,李校尉毕竟是女娃家!” 三流子也知道自己说话有些不妥,却仍嘴硬道:“早晚的事……” 陆鸿抬腿扫了他一脚,笑骂道: “你是月老大仙不是?我的事你操心个么?”他忽然想起一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戏谑地道,“上回李嫣可跟我说了,她们那有个副尉,好像是瞧上了你……就是那个笑起来瞧不见眼睛的香姑娘,你是啥想法?” 他本以为三流子好歹也要害臊扭捏一下,谁知这小子把眉头一皱,嘟囔了一句:“我不要!”说着转身便走。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是哪根筋又搭错了。 “他还不要了……”小五子道,“莫不是觉得自己貌比潘安,人家香姑娘哪点配不上他?” 王正附和道:“就是,他不要,就给我好了!” 陆鸿忍不住笑道:“你拉倒罢,你要是想娶媳妇,我回头把李长山的小妹说给你成不?” 王正想了想,认真地道:“那成,那妮子长得不赖!” 几人笑了一阵,还是小五子先反应过来,问道:“鸿哥,今晚办酒要不要把赵大成他们请来,还有花小侯、李校尉,正巧都在神都,大家热闹热闹也是好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这么大个将军,难得办一回乔迁,总不能太寒酸了…… 陆鸿想了想,说道:“不必了罢,他们这两天都忙,说不定应酬邀约已经排到好几日开外了,咱们就不叨扰啦!” 他说完便丢下小五子和王正两人,转身回房去了,颇有些意兴阑珊。 其实他何尝不想把那些死人堆里拼出来的朋友们邀请了来,同贺同喜? 可是就拿花源来说罢,新升了官,也上到正四品,这一趟从北疆回京,肯定要留在家中孝敬一下老太爷啊! 赵大成他们也是一般,兵部肯定早早排下了宴席,专为犒劳有功将士,又哪里有空来参加他的宴会? 他虽然对这些万分理解,也在不住地劝慰自己,但是仍然感到一股无限的失落…… 转眼间一个下午便悄悄溜走,陆鸿在忐忑的心情中迎来了他的第一位客人——工部员外郎韦曈。 “工部韦曈韦员外,恭贺乔迁之喜!”莫管家满面红光,叉着手在门口扬声宣唱之中,韦曈带着胞弟韦绚,提着红纸包的几个礼盒,看起来颇有分量,拱着手便往院里走。 陆鸿亲自走到门口迎接,两相把住手臂,并肩向内走去。 韦曈今日着意打扮了一番,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多有褶皱的脸上好像也年轻了几岁,指着身后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韦绚笑道:“见渔兄弟,这是小弟,怯得紧,家母特意叫我带出来见见世面——一点儿薄礼,未成敬意,还望笑纳!” 那韦绚秀气得过了头,尖尖的下巴有些女相,神色间果然瞧着拘谨,眼睛里也没甚么神气,不过礼数倒是周到,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向陆鸿行礼:“绚……拜见将军。” 陆鸿连忙伸手扶住了他,笑道:“不必多礼,咱们两家近邻,应当常常往来才是!” 韦曈听了这话心中大喜,面上却板着脸,向他的胞弟道:“陆将军是有大能之人,你需时时请教,也算是你的机缘!” 那韦绚自幼丧父,对他这大兄既敬且畏,连忙低声答应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乔迁酒宴(上) 陆鸿正打算将两人往正厅里送,却听门外莫管家唱道:“少府黄山恒黄都水,敬贺陆将军乔迁……” 这黄山恒也是修业坊里的邻居,在少府做事,身居都水监丞,掌管水利漕运的从七品小官。只不过住得靠东,并不熟悉,也是发过了帖的。这黄都水便是这家的家长,倒也卖了面子,亲自来了。 那韦曈连忙拦住了陆鸿,笑道:“你手上事多,自去忙,我这里有王兄弟陪着便可。” 陆鸿连声告罪,叮嘱王正好生照看之后,便疾步走了出去迎接。 不一会修业坊大大小小的邻居有的是家主亲自到来,有些祖上煊赫的门第,便派了子侄前来,有的干脆只让下人送了贺礼,并未留下吃酒。 这些结果大多都在陆鸿的意料之中,小五子代他送帖回来时,他便特地问过各家收帖的态度,有些热情,有些客气,有些冷淡,有些敬而远之,他便料到今日会是这般境况。 因此他并未指望这场酒宴能办得多么热闹,大家聚起两桌人来吃吃喝喝,邻里之间互相熟悉交流一回,也便罢了。 大周朝和前唐一样,都是个门阀社会,这里的人们看重家族,看重背景,看重关系,在这自诩尊贵的神都尤甚。 陆鸿如今虽然官居四品,但是除了这些,他在这偌大的洛阳城中显然并没有甚么值得称道的东西…… 因此他的邻居们对这个在修业坊新近红火起来的邻居,虽然没有抱着敌意,但至少也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热情来。 这些能够在寸土寸金的神都安家落户的人们,至少是曾经荣耀过的,他们或者与“七宗六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或者都是一方小姓——即在某道州县之中小有名望的族户——他们都或多或少有着一些好像韦家人一般的矜持与自重。 而陆鸿这个新崛起的将军,在他们的眼里依旧只是一个小人物,或者说,一个“暴发户”罢了。 况且,这些邻居们当然更愿意趁着这个难得的休沐日,和推迟宵禁的大好时光,去“走亲访友”,继续为他们个人的出路和家族的延续努力…… 陆鸿看看邻居们来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叫莫管家开席,自己也离开大门,开始迈步向客厅里走去。 他刚跨出没两步,便看到小五子板着脸走了过来,在他身前停住了脚,抱着手臂,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外静悄悄的大直巷。 他忽然吐了一口长气,硬邦邦地说道:“鸿哥,这帮人太不像话了!” 陆鸿给他说得一愣,问道:“咋了,不是都来了吗?” 小五子瞪了他一眼,兀自愤愤难平,努力压低了嗓音道:“你不瞧瞧来的都是些甚么人,南边那个崔家的,只派了一个半大后生来!不就是和清河崔氏沾点儿亲故吗,还瞧不起人了?” 陆鸿正要劝解他,让他消消气,小五子跟着又道:“还有你瞧瞧那些礼单,多寒碜……我他妈懒得说了,你自个儿回去瞧罢!”他指着旁边一脸苦闷的莫管家说,“老莫,今天晚上你陪客人吃饭,咱们不上桌 了!” 莫管家“啊?”了一声,苦笑道:“胡相公,我只是个下人,这怎么成?” 陆鸿被他逗得笑了,挥挥手让莫管家自去忙活,留个机灵点儿的门子在外头应着便是了。 他还是难得瞧见小五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左右看看又并不见三流子的人影,说道:“你少扯,老韦家的人还在呢,我便是冲他面子也得陪着……这回怎么是你来发牢骚了,这不像是你们一贯的做派啊——三流子呢?” 小五子把嘴角往厨房一努,没好气地说:“他让厨子减菜去了,说一桌上六个菜,吃完叫他们滚蛋。” 陆鸿心想这才有点儿合理了,笑着向小五子道:“你俩少胡来,去让他别搅事!实在瞧不下眼啊,就出去下馆子去,算我头上。” 他脸上虽然笑着,心里毕竟也觉得有些沮丧。再怎么说他也是个正四品不是?哪怕是粉饰面子哩,人不来礼也送点儿差不多的啊,难道还怕我不还了? 但是他是一家之长,不能在弟兄们面前发牢骚,不仅如此,他还要尽量地和颜悦色,把每个人都照顾周全,这样才能彰显自己的气量,才不至于砸了陆府这块招牌! 这样的话,别人哪怕依然瞧不上他,也不得不说一声:陆府的这位当主是个体面人…… 看着小五子的背影消失在正厅的外的拐角,陆鸿本来无可所谓的态度也悄然起了变化。他暗暗捏起了拳头,心里想着:哼,不就是个神都?一群破落户也狗眼瞧人低? ——瞧我能不能站住了脚! 他想着又松了拳,平复了一遍心情便穿过前院,走进了正厅之中。 他一进门便堆起了笑容,向两张长几上端坐的客人们拱手示意:“感谢各位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韦曈和那位一脸老实巴交的黄山恒同坐一桌,两人都站起来还礼,连称不敢。这时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起身,七嘴八舌地说着些吉利话儿。 陆鸿面上欣喜,请大家坐了,正要宣布开席,却突然听见院门外头一声高喊:“平海军昭武校尉赵大成赵校尉、昭武副尉左虎左校尉恭贺!平海军昭武校尉江庆江副使随礼道贺!” 座上众人悚然一惊,都伸长了脖子向外张望,并发出稀稀落落的的议论声。 陆鸿更是又惊又喜,连忙匆匆告罪一声,迈步向外迎去,本来没精打采坐在门边的王正也一骨碌爬起来,径直冲出门外。 此时只听院里两声粗犷的大笑,跟着一人喊道:“大人不必出迎,咱们可自个儿进来啦!” 陆鸿微微一笑,便停了脚步,背着手等在厅里。 没过一会儿门外人影一闪,赵大成和左虎两人一人抱着两匹蜀绢,穿着一身整齐的深绿色戎常袍,并肩到了门口,王正提着七八个大包跟在后头,指点着两人把随礼交给了旁边的账房,一一留名抄录。 赵大成把蜀绢放下,又从兜里摸出两只栲栳大活灵活现的白玉蟾,交给王正,说道:“这是江副使托我带的。” 说着便脱了靴 子走进门来,先用眼角扫了宾客们一眼,闪过一丝不豫之色,然后急趋两步上前,给陆鸿行了个大礼:“属下来迟,请将军恕罪!”说着直起背来,说道,“江副使被东宫请去了,没能亲自赶来,说明天来给你赔罪哩!” 这时左虎也走了进来,笑嘻嘻地有样学样,打了个躬儿,说道:“属下给大人贺喜啦!” 陆鸿压根没想到他们回来,既感激又感动,连忙将二人扶住,喜道:“快快请坐,咱们开席罢,今晚你们俩可不许走!” 赵大成却拉住了他,笑道:“还有客人未到,怎么急着开席?” 这时右边长几上围坐的邻居们见他两位都是六品军官,哪里还坐得住,已悄悄自觉地移到了下方的空桌上。 不一会陈三流和胡小五都闻声跑了出来,在门口拉着王正便激动地问:“赵大成那狗日也来了?不枉鸿哥栽培他一场!” 左虎拿眼睛瞥了赵大成一眼,嘿嘿笑道:“老赵,你这狗日人缘不咋样啊?” 赵大成其实倒没怎样生气,他们在军营里互相骂骂咧咧都是习惯了,但是仍然故意黑了脸,向门口大声道:“老子是来了,你他娘的陪我吃酒不陪?” 话音未落,只见三流子笑眯了眼,咧着一口豁牙走了进来,说道:“陪,今天谁不醉谁是孙子!” 众人见他们几人只顾说话,那位赵校尉口中的“未到的客人”却不见踪影,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 虽说原本冷冷清清的的酒席,突然来了两位正六品的实职校尉,算是给这位陆将军挣了不少脸面,但是想必也不会再有甚么特别的人物了。毕 竟这二人到来之后主家的惊喜可是人人都能瞧得出来的…… 于是众人们便都正襟危坐,只等后面的客人来了便开席,然后草草吃罢走人。 谁知没过多久,只听门子有些不敢置信地高声唱道:“兵……兵部汤柏汤郎中贺——清灵军雷文耀雷指挥使贺——妫州孔良孔刺史贺——” 这三人一个从五品、一个正五品、一个正四品,有文有武,一个比一个官大,将在坐的人都听得傻了,不约而同地发出“噢——”“啊——”“咦?”的惊叹声,同时更加伸长了脖子往外观瞧。 陆鸿让赵大成和左虎先坐,自己则快步迎了出去,刚进庭院,便看见清瘦的孔良一身轻便文士宽袍,更显得衣服下面空荡荡的,但是他今日面色红润,精气神显然要比在广边军大寨时要好得多。 “见渔贤弟,你不会怪我们不请自来罢!”孔刺史笑眯眯地与他互相躬身见礼。 陆鸿笑道:“怎么会,兄长肯来,已是天大的脸面,鸿怎敢造次!”他一面客气一面暗暗纳罕,自己与这孔良只是泛泛之交,怎么今日也来贺礼了? 这时孔良瞧见身后汤柏和雷文耀自有胡小五接待着,正交接贺礼,便拉着陆鸿的手臂往树阴处走了两步,低声道:“贤弟,咱们可能要在安东共事啦。” (感谢水帘小狐的捧场,感谢所有订阅推荐) 第一百八十四章 乔迁酒宴(中) 陆鸿听他说要在安东共事,便奇道:“怎么?” 孔良笑了笑,说道:“朝廷有意将我调离妫州,往安东做长史,咱们今后可是真正同僚哩!” 陆鸿前两天还为安东的事情发过愁,他想着到安东都护府之后一个熟人也没有,正不知如何开展工作,现在有个对东北熟门熟路的孔良帮手,那是再好没有了! 但是此时不是分说的时候,恰好正厅门口汤胖子的声音响了起来:“见渔将军,你这样不地道!” 孔良小声说了句“回头详谈”,便与他拱手作别,自己在三流子的引导下进厅里坐了。 厅中众人见他进门,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或和善、或紧张地见礼。左边那桌的韦曈和黄山恒赶忙也避到下席,那名崔家的子侄甚至出席下拜,口称“姑爷大人”。 原来这孔良年少成名,二十四岁考取进士及第,被赫赫有名的清河崔氏招为东床快婿。他的结发妻子,正是清河崔氏长门小女,因此孔良此人在士族圈子之中,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修业坊崔家只是清河崔氏微不足道的一个分支,这家当主通算起来正是孔良夫人的远房堂兄,因此那后生称一句“姑爷”半点不错。 他没想到能在此遇见清河崔氏第三代之中的佼佼者,满打算好好攀一把关系,若能得到这位姑爷的青睐,那么至少对他家是个极大的臂助! 孔良虽不认识此人,但是满神都、清河叫他“姑爷”的后生不知凡几,自然便知是妻家同宗的小辈。他皱着眉将那后生打量了一遍,口气十分不悦地说:“你家长辈呢?” 意思是说:你这小子何德何能,同我隔席而坐,又何德何能,敢来参加如此重要的宴请? 按理说,只要听了这话,那便应当识相地托个理由告退,然后请家里长辈前来赔罪陪酒,至于孔良肯不肯接受,一则看他家长辈的诚意,二则也要凭他们这支又有几分斤两…… 可是那崔郎君显然是个草包,并没能听懂他的话外之音,还道真是向他家问好,于是恭恭敬敬地答道:“父亲十分勤勉,在家中好生攻读诗书……此间酒宴散后,能否请姑父大人家中小坐?” 孔良一愣,似乎没想到会遇见这路蠢笨的货色,随即脸上闪过一抹嫌恶的神情,拂袖道:“告诉他不用读书了,品格不行,原不是这块材料,怎做得官!”说着再不看他一眼,径自向刚刚空出来的座位上走去,并且分别于赵大成、左虎、韦曈、黄山恒等人拱手示意。 那黄山恒官职太小,只得又站起来回礼。 却说门外汤胖子半年不见,好像又发福几分,伸出五根棒槌般的手指,捉住陆鸿的衣袖,佯怒着责怪道:“陆见渔,你说说罢,兵部命我组织犒赏有功官军,结果四位军官个个都说没空——庆哥儿要去东宫见娘娘,咱们不能怪他!但是另外三个只能怪你,都说要赴你的宴席,把兵部的酒推了。主角儿们都不在,这庆功宴还怎样搞法?”他说着将两手一摊,“你这不是拆我的台?” 陆鸿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 系,但是也听出汤柏不是真的和他争道理,便笑道:“那正好,给你们兵部省一笔,就在我这地方把庆功宴办了!” 汤胖子摆不住脸色,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哼了一声道:“原是等你这话!” 其实他说了半天,背地里只有一个意思:咱们好朋友可都来捧场啦,独庆哥儿没来,倒不是情义浅,完全是东宫相邀身不由己,兵部不能怪他,那么你最好也莫怪! 其实这是江庆特地请托他来说情,可见对这次赴宴还是相当重视的。 陆鸿虽然没能咂摸出其中的意味,但是他本身也没有责怪庆哥儿,此时更加表示理解,在他心里,原本江庆比之另外几人稍逊的地位便又悄悄回升了几分…… 人的心理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能让人心生厌恶,也能让人视如知己。 但是陆鸿同时也想到一个问题:四位军官有三位要来赴宴,还有一位是谁? 难道是花源? 他捉摸着心思,脚步却未停下,此时也同早早等在一边的雷文耀会了面。 两人虽然神交已久,却一直未曾谋面,今日总算是借着陆鸿乔迁的机会互相见到了本人。 那雷文耀中等身量,面皮白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文文弱弱好像一介书生。如果不是通过了姓名,旁人根本猜不到此人竟是一位名声素著的边陲大将。 这时雷文耀见他走来,便走上前端端正正执下属礼,说道:“陆将军,冒昧打搅,多情恕罪。” 陆鸿回礼道:“客气了,还要多谢赏光,先请入座罢。” 雷文耀忙道:“此来一是为将军恭贺乔迁新府,二是感谢将军保存我清灵军,三呢,则是仰慕已久,想来瞧瞧,凭借不足二万人马,将饶乐草原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究竟是怎生模样!”他毫不避讳地将陆鸿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仰天笑道,“哈哈哈,今日三桩心愿都已了却,这便告辞了……”说着再度行礼,飘然而去。 陆鸿竟忘了留客,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徐徐穿过庭院,走出大门,消失在了大直巷的夜色里——看来此人也是大周朝一位奇男子。 陆鸿对这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好奇,便留意下来,打算回头找汤柏好生探问一下这雷文耀的生平性情。 如果说孔良一个边疆下州的刺史并不能引起普遍的重视的话,那么汤柏的出现,就像一枚巨石,投进了这潭死水当中——在洛阳城这个小天地里,只要稍微关心一点政治官场的,谁不知道如今在朝堂上最活跃的三人! 这三人中,一位是红透半边天的新相曹梓,一位是以刚猛狠辣著称的御史中丞戴猛,一位就是眼前这个身材发福、其貌不扬的中年人。 曹梓的活跃是显而易见的。 虽然他作为力主改革锐取一派的首脑,提出的“南统”计划遭到搁置,年初在“北进”、“南统”的大方略上输了一筹,但是这并不妨碍他随后推行的“中央地方官员流通调换”政策,也不影响他“西交吐蕃、北安黠戛斯、东揽渤海国、南联南诏国”的外交方 略,更与他“开放榷场,通商吐蕃、黠戛斯,开通海运,经营日本”的商业方针不相违背! 除了军事之外,他现在唯一的弱势就是在农业,他的团队之中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农业专家,来帮他提出一些中肯而切中时宜的意见,因此他入政事堂七个月来,并没有拿出一份有力的农事参本。 除此之外,朝廷的政令文书已经有超过七成出自他手,泰半的呈章奏折需要他来审批,因为他主导了几乎四分之三的政策方向! 而御史中丞戴猛,则是莫名其妙便冒出了头来,先是在关内道观风行走时,突然大发神威,揪住一件毫不起眼的“三斗米弊案”,一次揪出大大小小官吏上百人,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斩首充军的官吏、商户、刁民四千余人,炮制出了大周朝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档贪污、渎职的综合案件! 此人随后再接再厉,大挥屠刀,在京中、地方接连掀起风浪,而且几乎百发百中,对象多是先圣文帝朝留下的老人,杀得大周官场哀鸿遍野,无数官吏下狱撤职,仅仅半年多的时间便给洛阳城创造了几百家全新的破落户。 他的风头也是直到最近才渐渐有所收敛,坊间也因此传出了“政治格局大洗牌”的风声…… 而汤柏这个毫不起眼的从五品兵部司郎中,虽然没有向前头两位那般惊天动地,却也算得上政绩斐然。 从主导“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得到皇帝、宰相和上三省的集体首肯,到主持青州行营将官裁撤分配被证明知人善任、成效显著,到大力推广“以鞠代训”得到各军追捧,查明“契丹驮队间谍案”、捉拿契丹公主萧婉,成功彻查东莱守捉、东牟守捉通匪、通敌案,直到最近提出并得到皇帝认可的研发火器、重建红袖军,都昭示着一名新任兵部侍郎已经即将走入人们的视野…… 特别是他主持的原青州行营将官裁撤分配这件事情,被丰庆帝多次点名称赞,甚至武帝朝硕果仅存的军方泰斗裴老帅也在私下里称赞这个文人的眼光毒辣、考虑长远! 裴老帅的原话是说:如此一番腾挪,假使数子皆活,那么大周军中五十年不愁无将矣…… 他在裁撤分配这件事中顶住各方压力,力推中青年军官掌任大权,将司马巽、花源、陆鸿等人推上台面,事实证明他的推荐完全正确: 司马巽率领的龙武军在安西将吐蕃人的大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在春季的适应期过后,周军连战连捷,国境线在四个月的时间内强行向西推出四百余里! 花源在北边的战绩不必多言,虽然也在深入契丹敌境时败退,但是因为他对战局良好的把控能力,使得出境的大军几乎全身而退。与他姓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刘斗儿的八千龙武卫,两军几乎同时深入,刘斗儿的骑军却险些遭到全歼…… 花小侯也因此得了一个“稳将军”的称号。 至于陆鸿……就不必再多提了,率领平海军剿灭海匪、扫北一战拔奚王牙帐、缴五面夷离堇和辱纥主大纛、劝降广边军叛乱,几乎是一己之力扭转了整个扫北的局势…… 第一百八十五章 乔迁酒宴(下) 后来有人评价他给毕大维的三封信: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得鬼谷子之精髓,抵三万大军。 如今大周边境司马巽在西北、陆鸿在东北、皮休在东南,而花源也很可能在不久调往西南掌军,裴老帅与王睿等名宿大将镇守中央,形成老中青三代的完美交接…… 但是纵观汤柏的这些“政绩”,几乎明里暗里都有陆鸿的痕迹,这点上他很有自知之明! 因此这次陆府的酒宴,他不得不来,他也想趁着这次机会,向陆鸿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可一向是无条件支持你的…… 就在他迈着因急速发胖而略显迟滞的脚步走进正厅的时候,刚刚移到下桌的韦曈明显感觉自己身周的人们都好像不大坐得住了…… 陆鸿左等右等也再没见人来,这时莫管家前来报告说,玉浮观来到了,在柳条巷侧门。 他跟着莫管家一直走到柳条巷边的侧门,只见门扇开着,外头的巷子里站着一人,头上包了好几圈醒目的生布,在风灯昏暗的光晕下低着头,瞧不清面目。 正是玉浮观孟真人的小徒弟胡立涛,看来昨夜一场事故令他着实受了点儿伤。 那胡立涛见了他,便取出一个檀木小盒,稽首道:“陆相公,家师派我来恭贺您,这两枚壮骨丹是贺礼……” 陆鸿郑重地接了过来,瞧着他的模样,想笑又不能笑,只好努力绷着脸道:“你这伤,嘿……没有大碍罢?” 胡立涛显得十分沮丧,垂头丧气地说:“唉,陆相公,您想笑便笑罢,反正别个也已笑过了的……”他说着从背后掏出一根黑乎乎的铁筒,筒上晃悠悠挂着一支竹罐,“壮骨丹是师父送的,我只好送这件不值钱的玩意儿,您忙罢,告辞了!” 说完躬身拜别,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往柳条巷深处走去,不一会那青灰色的道袍连带头上的白色的生布,都一齐融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花源是后半场来的,他先在家陪过了老太爷的酒。 当他穿着一身时兴的便装胡服坐在汤柏身边的时候,那些耸头搭脑的邻居们已经没有多余的表情了。 他们现在只想尽早结束了这场熬人的酒宴,然后回到家里去,向他们家做家长、当主的爷爷、父亲、大伯或者叔叔们抱怨、诉苦、惋惜。 瞧罢,你们一个个想要出去访亲戚,请朋友,想谋出路,结果哩,正经的大官皇族就坐在咱们这些小萝卜头的上面侃侃而谈,而咱们这些小辈插话的机会也没有;你们把家里为数不多祖上传下来的值钱玩意儿都拿去送礼请客当敲门砖,这边自个儿家门口的大好机会,却只那些点心、串钱来充数…… 现在修业坊的邻居们,除了韦曈和黄山恒还能战战兢兢又倍感荣耀地坐在中间的位置以外,那些小字辈没甚么名头的邻居们已经坐到了靠门的第十一、十二张长几上——就在这之前、汤柏入座后不久,又接来了一大批人,并且使得莫管家不得不紧急地从库房里将昨日添置的长几全都搬了出来! 这些人有陆鸿在千牛卫中的同僚——虽然都未曾谋面,几乎今晚没轮着当值的都来了 ,被临泉王二皇子家里的小嗣王李贽一道儿叫了来,一股脑儿到了头二十个! 是的,当今丰庆帝唯一的孙子李贽也来了。 他的来头就更大了,那是身负皇明天恩,专程来贺喜的! 当然了,他本不想来的,他觉得自己和这个陆鸿完全没有任何交情,而且他年后与陆鸿相过一面,这个姓陆的一瞧就正正经经,半点趣味儿也没有。 最让他不待见这陆鸿的原因还有一个:年初鲁国公李毅家千方百计想把嫣姐嫁了给他,最后就是被这个姓陆的搅黄的! 虽然说,他自己本人并不想娶李嫣,他喜欢的是那种会打双陆、打跳棋还有步打球、毽子球,能聊得来蹴鞠、马鞠还有斗鸡、斗犬的媳妇,而不是一个会打仗的女将军。 况且嫣姐比他要大两岁,他可不想娶一个阿姊进门管着自己 …… 但是他自个儿不要和别人抢走的,又是两码事! 所以当丰庆帝的服侍太监小应九带信来让他跑一趟的时候,他很干脆地拒绝了。 他的意思是,不如随便派个管事太监过来撂下贺礼就算了! 他敢跟皇帝爷爷撒这个娇,因为整个儿大周皇室,只有他一个姓李的孙子了,而长安那边姓武的小辈们几乎能从玄武门排到明德门去! 他的皇爷爷丰庆帝虽然并不待见太子,但是对他这个二郎家的小嗣王却骄纵得有些过分! 但是哩,架不住他的老姐广平郡主的威逼和庆哥儿的利诱,他也就只能勉强答应急得快哭的小应九,来替皇爷爷跑这一趟苦差事。 没办法,谁教这破宅子是他们皇家送的呢? 他们得出人来贺喜。 但是他又生怕到了这没有熟人玩耍,只能把几个平日里十分巴结他的千牛卫军官一道儿带来了——而且名目也正得很,一方面保护嗣王,一方面都是同僚,带你们认认门儿! 但是等他在最上首落了座,酒过三巡之后,才知道自己原先对陆府的估计有误,而且很庆幸自己跑了这一趟! 因为他发现,这里非但并不如同想象中的那般无趣,甚至比他以往参加的所有公子哥儿的酒会都要可乐得多! 特别是那个满嘴骂娘粗话的赵校尉,和那位豁了牙的陈校尉,一个会说损人的荤段子,一个会掉歇后语,简直投他的脾好! 而且那个正主儿的陆将军——他老姐广平郡主和庆哥儿谈论最多的那个人——也并不那么“正经”,至少他懂的荤段子绝对不比那个赵校尉要少,而且对蹴鞠和马鞠也很有心得! 他就听那个叫左虎的校尉说,陆将军曾经在平海军组织过一支蹴鞠队,将齐云社踢了个八比六! 喝!这可再好没有了。 李贽正好顶讨厌齐云社,因为他和几个神都的小弟兄一块儿创的“无敌社”在五月份被齐云社揍得找不着北…… 这还不是全部,陆将军猜谜的行酒令就更让他大开眼界了。 至少他现在就学了一手:大雁要向南飞的原因不是为了过冬,而是用脚走太慢了…… 哈哈,这 不是顶可乐吗,谁能想到这么一茬儿去? 一场酒宴从酉时一直吃到后半夜子时三刻,意犹未尽的李贽才被临泉王派来的家人连声催走了。 因为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宵禁。 而陆鸿的邻居们,早早便因为无趣碍眼,而在开席后一个时辰之内便统统被李贽赶回了家。他们甚至只来得及与后到的花源问候行礼,连酒也没能敬上一杯。 夜很深,也很静,谁也猜想不到这一场夜色过后的阳光会有几丈几尺,也预料不及明日里又有甚么样的愁人恼事。 陆鸿从大厅的主坐上挣扎起来,厅中的灯光还亮着,八盏油灯在柱子上尽职尽责地守护着黑夜,它们仿佛和太阳说好了似得:等你上来放光了,咱们就暗下去、熄灭、下值,等到你从西头收了光,咱们就重新披挂、举火、站岗——一年之中每日平均分得两班各六个时辰,夏天里你劳累些,冬天时咱们只好多销点儿灯油…… 陆鸿借着灯光抬起脚,小心地躲开地上的酒瓶,然后绕着横七竖八长几和散落的碗筷,还有满地躺着的宾客们,一个人悄然走到门口。 他想在那摇椅上躺下来静静地醒一醒酒,但是伸手一摸,上面湿漉漉的,已尽是露水。 陆鸿只得背着手在院里漫无目的地晃悠着,当他绕到后院里的时候,忽然背后传来一声低喝:“是谁在那?” 陆鸿回头看去,见是自家打杂的张九,正光着胸膛,肩膀上披着一件单衣,左手拎着木棍,右手举着灯笼望他这边照来,看来是为陆府守夜的。 他歉意地笑了笑,说道:“是我,惊到你了?” 那张九听出了的他的声音,稍稍松了一口气,放下灯笼走到跟前客客气气地说道:“原来是大郎,起夜吗?” 陆鸿现在心里微微有些烦躁,更无心情与他闲聊,况且这深更半夜的,并不是拉家常的时候。于是随口敷衍了一句:“是哩,顺便再逛逛,你去睡着罢。” 那张九也算识趣,便“欸”了一声,转身绕着回廊向外进院东北角杂役们住的角院去了。 陆鸿听着渐行渐远的沙沙脚步声,和微风拂过树叶的簌簌轻摇声,心中忽然浮现出一抹赤火一般的影子。 他在想着,既然与平海军、广边军同时进了京城,既然花源、赵大成、左虎都来参加他的晚宴、江庆也托人带了贺礼,那么她为甚么一点儿音信也没有? 难道是重建红袖军的事儿特别繁忙? 还是因为女儿家面皮薄,不好意思公然上他门中来? 陆鸿满脑子昏昏沉沉的,尽是来来回回想着这些问题。 他可以自顾自地位江庆、花源他们开脱,也可以说服自己去理解自己的这些兄弟,并且主动拒绝邀请他们来赴宴…… 但是对于李嫣,不知是否因为酒精的缘由,让他没有力气再去“理解”别人,并克服自己的情感。 或者说,他在见到这么多或远或近的好朋友之后,便打心底里更加期待李嫣的到来,甚至当花源满脸抱歉拱着手从厅门走进来的时候,他还在希望这个人是李嫣……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天街之殇 啊,我们的陆鸿现在好像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无法再把李嫣当成一个单纯的朋友看待了,或者说,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甚么单纯的朋友关系! 在想通了这一层之后,他开始脸红心跳,并且开始无法遏制地想念,过去一直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而一直压抑着的情感,突然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眨眼间便将他吞没。 他睁着一双因为醉酒而通红的眼睛,义无反顾地穿过两层院落向街门走去。可就在他经过正厅,而看到门口斜射在地上的一片灯光时,他的一丝理智忽然回到了脑海里,并且告诉他:此时已经宵禁了,你只要出了这个坊,便有可能因为“犯夜”的罪名而被关进大牢! 而且他也刚刚想起来——他现在并不知道李嫣在甚么地方…… 再说了,自己去找她做甚么呢?又能说甚么呢? 难道借着酒劲儿,装成一个毫无清醒意识的醉汉,然后向人家表白? 本能告诉他这是一件十分轻率的行为,而且对于李嫣来说,真正需要的或许并不是他所谓的“酒后吐真言”,而是在他最清醒、最理智的时候,郑重地告诉她自己的内心…… 他想了想,庭院花架子下的水缸里抄出一捧水来,狠狠地激在自己的脸上,然后抻起袖子抹干净了回房睡觉! 七月十九这天陆鸿很忙。 他忙的事情其实就一样:接待。 首先一大早江庆就来敲门,等到陆鸿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庭院里与他见面的时候,正厅里倒了满地的人和长几已经全都清理出去了,赵大成他们已经在鼓楼响起三通鼓的时候便悄悄地告辞回驿馆去了。 花源离得近,走上两里多路穿过修文坊和天街,就能回到自家的大院。 这些人中只有孔良留了下来,他现在就睡在陆府西侧的南侧的客房里。 污糟的拼接长榻已经被全部拆除下来,换上了新买的竹榻,至于旧的那套已经由仆妇们刷洗好了,一片片排着斜靠在北院墙上,正淅淅沥沥地滴着水珠。 江庆没空手来,虽然他昨夜已经托赵大成他们带过了贺礼,但是这次仍然郑重其事地向陆鸿再次正式道喜了一次,并且拿出了第二份礼物——一面白玉无常脸谱! “这倒挺别致啊!”陆鸿举起分量不小的脸谱来,罩在脸上迎向初升的朝阳,那脸谱的眼睛部分仍是大片的白玉,只留了两只瞳仁大小的孔洞,刺眼的阳光自孔洞之中打进来,让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向后缩了一步。 “呵呵,古怪的玩意儿,你猜是谁送的?”江庆若有所指地笑着。 陆鸿奇道:“不是你送的吗?”他当然已经隐约猜到是广平的手笔,但是他不想说,不想提,似乎只要提了这个名字,在他自己来说就是一种背叛——对李嫣的背叛。 人的心里总是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令一个极端,有些人经过时间的磨合,能够从极端之中走出来,渐渐地看透、看穿、看破,渐渐地使自己更像一团混沌,无挂无碍,风轻云淡。 但是我们的陆鸿显然还并没有能够走出这种极端,他从逃避之中突然悟出了内心的真谛,就下意识地想 让自己完全终于自己的所爱,好让他觉得自己的爱是有尊严、而且十分严肃的。 “是广平姐送的!”果然不出所料,江庆这样说着,并且补充了一句,“是我哥以前留下的玩意儿。” “你哥?”陆鸿一时间没明白,江庆的哥哥又是个怎样的角色。 江庆的神情暗淡下来,但是双眼之中明显闪着几分明亮的光,他回忆着,像在描述一个光芒万丈的偶像那样地说:“我哥叫江山,早年曾在安北都护府与北回鹘人、黠戛斯人作战。那时北回鹘人还是很强大的,他们打败了突厥人,从里海到饶乐都是他们的地盘!甚至曾经往南打到天山、太原一线!”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继而脸上爬满了骄傲的神色,“但就是这样强大的汗国,也被我哥率领的大周军,两度占领色楞格河边的回鹘牙帐,连续将他们四任可汗赶下王座!只可惜……” 江庆的神色重归黯淡,微微苦笑着,艰难地说:“只可惜,丰庆二年,在最后一战之中原本归附大周的黠戛斯突然反叛,我哥就是在那一战中殉国的。广平姐和我哥是中表之亲,也是青梅竹马,本来预备等他打完这一仗回京两人就完婚,那时圣君的赐婚喜诏都已写好了,谁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桩噩耗……那年他也才二十四岁!” 陆鸿没想到大周朝还出过这么一位堪称传奇的军事天才…… 他同时也有些纳闷,南唐那边一直未曾听说有多少精兵强将,来来去去也只有一位几乎无敌的姜炎;反观大周这头,却是名将辈出,禁军、卫军、折冲府兵、边戍军镇、团练兵五层兵员架构堪称完美。 既有一批二十万至三十万的精悍兵马,也有数量极其庞大的预备役,但是从有些穷兵黩武的武帝,到文治辉煌的文帝,再到看起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当今丰庆帝,似乎都完全有一统天下的机会和可能——但是只据他了解的历史来看,大周朝主动向南发动的大规模进攻几乎屈指可数,并且没有一次是以灭亡南唐、统一中原为目标的! 这就让他万分不解了,难道这些皇帝们都只是想要偏安北国,做个太平君王? 可是除了有些窝囊并且只坐了两年皇位的顺德帝李旦,从高祖则天帝以降,大周朝的皇帝们没有一个不是野心勃勃的人物…… 即便是如今在位的丰庆帝,虽然不如前面几位那样雄才大略,但是从他近一年来连番出手的水准和决心,也绝非一介庸才! 不过这个问题江庆也回答不上来,但是有一点他是十分肯定的:“咱们大周朝历经一百二十余载,到最近这几年,绝对是有史以来最强盛的!军、政、农、商都处在一个空前发展的时期,如果说收复的话,如今绝对是最好时机……” 他这么说就更加让陆鸿赶到不解了,因为朝廷自从扫北结束以后,一个月的时间之内,竟然没有一个人将“南进”的目标旧事重提! “咱们大周现在完全有发动百万兵马三路并进的实力!”江庆突然加了这么一句,双眼中跳动着灼灼火焰。 陆鸿吃了一惊,百万兵马是个甚么概念? 但是他仔细算了算,朝廷禁军拢共二十八万稍缺, 天下四百八十府也有府兵四十五万,还有不计其数的团练,哪怕不动边军一兵一卒,举全国之力也确实可以在两个月内动员百万大军! 他突然感到热血沸腾起来,假如自己能够有朝一日率领百万大军,扫荡六合,那该是何等威风! 但是这种事情终究只是想想罢了,没有哪一位君主会将百万大军的指挥权交给某个将军——权利是好东西,但也很可怕。 江庆没有坐多久,江家如今只这一个儿子,因此同样出自江家的东宫太子妃对他视若己出。他在外好几个月,难得回到神都一趟,自然有无数的体己话儿要说。 因此没到晌午他便告辞走了。 陆鸿一直把江庆送到天街,并且驻足观看了一会儿,顺便目送着庆哥儿沿着天街穿过天津桥、绕过天枢,打左掖门走进皇城里。 这盛夏的骄阳好似喷洒着灼灼烈火,焦烤着大地,整条好像广场一般宽阔的天街上,桂花、腊梅的叶片都打着卷儿,垂杨柳们也耷拉着枝条,没精打采地坚守着岗位。 而喜阴怕热的牡丹花就更加蔫头耷脑的,毫无半点生机。 陆鸿摇了摇头,他的确有些遗憾,而没见过当年的神都天街。 听说当年没到夏末秋初的时候,洛阳城有一个特殊的节日——桃李节。 而桃李节又分桃节和李节,分别在七月廿九日和八月初一两天举行,加上中间七月卅日的休沐,官员们几乎一连三日也不用做甚么正经事情,只要在两节时陪着皇帝逛天街、七月卅则陪着家人休息玩耍。 这“桃李节”并非徒有其名,而是有着其本身特殊的过法儿。 当年神都天街两侧桃李树每到结果之时,皇帝会专门调遣金吾卫把守,不准百姓私自采摘。 等到七月廿九这日,皇帝及群臣便齐着便装出巡天街,百姓们也自发地聚集而来,这天洛阳城里真个万人空巷! 皇帝从天津桥出发时,画师们开始做“某某年桃李节圣人与百官乐赏图”,同时文人们大发才情,各取纸笔赋诗作句,交相传唱。 等到皇帝带着群臣从天津桥至定鼎门游赏一圈,返回到桥南时,随着通事高喊“圣人飨桃——” 百官百姓都躬身礼拜,大喊:“臣愿社稷昌盛、圣体安康——” 皇帝抬起手臂说一句:“与卿等同!” 官民们便往往欢呼一声,开始竞相采摘桃果,李子却依旧不准妄动,留待八月初一的李节也是这么一出。 接着皇帝与众人们开始分食桃果,此时采得多的便须与旁人分享,一则祈祷着风调雨顺、今秋物产丰饶,二则教育百姓相亲友爱,三则表示皇帝与民同乐。 桃李节的影响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天街两侧的墙壁之上,到处都是当年文人们留下的“墨宝”,至今成了一道街边奇景。 就在紧邻天街的修文坊的围墙上,还留存着当时某位无名诗人描写节日盛况的诗句: 桃李桃李知何幸,得从圣人天街行。 从来自诩玲珑意,年年花落只待君…… (写个小说还得作诗……) 第一百八十七章 火弩的问题 陆鸿刚刚把江庆送到天街没半柱香的功夫,便听莫管家匆匆来报告说,妫州刺史孔良、兵部司郎中汤柏、隔壁的工部员外郎韦曈已经等在了偏厅里。 陆府有三个厅,正厅就是昨夜招待晚宴的地方,是个六丈进身、二丈开间的大厅;北偏厅在街门庭院后面,只有两丈见方,四周树木掩映,凉风习习,最适合夏日纳凉;还有一个小厅在二进院东南角,夏日不开,冬日却是个极好的暖阁。 那三位看起来互相之间毫无关联的人,此时便在偏厅里坐等着,一面吹着对开窗洞里吹来的凉风,一面享受着陆府供奉的西瓜,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这三人可不是一道儿来的,能凑在一块儿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其中孔良是昨夜便留下的,汤柏从大直巷正街门进来,而韦曈则是直接从柳条巷进的门。 陆鸿急忙忙蹭着修文坊几家住户围墙挡出来的几寸宽的阴凉,往自家的府上而去。 孔良有事找他,这他是知道的。昨天来时就与陆鸿暗示了,要谈谈往后去安东的事情。陆鸿也急欲从他口中了解一些安东的情况:同僚、军政架构、人口、战略仓储等等…… 汤柏为甚么找他那边不清楚了,或许是拉家常,或许是聊聊那份《丰庆七年平海军进援幽州、平海军清灵军出塞佐战之战后陈述》,或许是为了他即将上任的安东都护府给他一些提点。 对了,正巧汤柏对军中人事这块门儿清,完全可以借助这个机会拉着孔良和汤胖子三个人一道儿讨论讨论。 想着这些,他的脚步又不由得快了一些。 他没去思考韦曈为甚么而来,他们现在是老邻居,又是朋友,当然随时都能来! 可是……陆鸿忽然停住了脚,今天并不是休沐日啊! 按理说汤柏和韦曈这两个六部官员,这时候都应该在皇城里坐衙才是,怎么竟不约而同地凑到他家来了? 难道只是巧合? 身后的莫管家见他不走了,有些奇怪地瞧了自家主子的背影一眼,既没发问也没催促,垂着眼皮和手臂静静地等着。 陆鸿停了一会儿,忽然回头问道:“老莫,他们仨是同时进的偏厅,还是一个个来的?” 莫管家不假思索地说:“孔大人见您送走了江校尉,便上偏厅等着了——他是第一位,汤郎中和韦员外两人虽走的不同的门,却是同时到的。” 陆鸿想不清他俩一个兵部一个工部能有什么事情非得联衙同办了,而且两人和他都有些私谊,汤柏深一些,韦曈近一些。叫人猜起来既不像是公事也不像是私事,嘿,这就有点儿蹊跷了! 莫管家见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在后面提了一嘴:“阿郎,您直接去问问不就明白了?” 陆鸿一想,正是这个道理啊!反正都是相熟的好朋友,当面问就是了,何必自己站在太阳底下乱猜……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你说得不错,回去问问,想来也没什么 了不得的大事……”说着便往回走去。 其实汤柏的事情很简单,他是来求陆鸿帮忙的! 韦曈的目的也不复杂——和汤柏一样。 而且他们两家所求之事也正是同一件。 汤柏前段时间曾经提出研制火器和重建红袖军,都得到了政事堂的首肯。其中重建红袖军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李嫣被宰相召回京城也正是为了这件大事。 研制的火器中包括“单筒火弩”和“火连弩”,这个项目政事堂让兵部和工部联合协作,兵部负责前期预算开支以及后续测试配备,工部提供作坊还有经验丰富的匠人以及大量的原材料。 其实说起来,这个“火弩”的构思并不是甚么新玩意儿,兵部老早就打算参照沭河大营的三门神火炮,研究一种轻便可携的单兵火器,但是说起来简单,铁筒和铁弹、弩箭做起来都完全没有难度,毕竟大周工部作坊的冶铁、炼钢水准俯瞰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个所谓火弩,光有铁筒铁弹可不成啊,它不是靠弓弦的弹力发射的——如果这样的话,那根本不叫火器——它靠的是火力的推射…… 但是以现有的火药水平,想要在这个小小的铁筒里燃烧并达到足够的推力,而又要保证不炸膛的话,并不是这样容易! 火药填得少了,劲力不足,填塞得多了,小小的铁筒又承受不住爆炸的力量——已经有十几名死刑犯人因为在试射时炸膛而死亡或者受伤了。 如果想要避免炸膛,就得加厚筒壁,就好像沭河大营的那三尊神火炮一样,炮管直径有近一尺半,内筒径却只有六寸…… “现在十五斤的‘单筒火弩’最远能够射出三百步,二十五斤的能打五百步!”汤柏现在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名老老实实的学生一般,汇报着自己的工作成果,“这已经是极限了,再加重壁厚的话,就没法单兵使用了……” 他为难地说着,眉头深皱在一起,因为虚胖而特别怕热,导致两边胳肢窝和胸口的浅绯色单衣上都印出了湿漉漉的痕迹。 但是他并没有心思管顾这些尴尬的细节,事实上边上的韦曈比他好得有限,正扯着领口呼啦啦地扇着凉风。 倒是孔良一个人避在不远处,身上半点汗迹也没有,完全将“心静自然凉”这句口诀发挥到了极致! 陆鸿也很热,而且很糟心,他举着蒲扇呼沙沙扇了两通,毫不客气地说:“射出三五百步有个鸟用?火器必须考虑有效射程!你在多少步以内能够伤人,多少步以内能够打穿皮甲,多少步以内能够打穿铁甲,这是有效射程!” 汤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怎么,还能打穿铁甲?” 陆鸿嗤地笑了一声,说道:“当然……但是你们这个不成,就算能打到五百步哩,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弩箭和铁弹掉地上坑都砸不出一个,有啥用?” 汤柏咂着嘴若有所思,韦曈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点头,说道 :“是这话哩,现在的问题就在这里,再造两门神火炮来不是难事,但是若要造出这种单兵火器,好像并没有合适的办法……” 汤柏也表示同意:“问题就是出在了火药上,填少了没用,填多了就无异于自杀……”他说着长叹一声。 陆鸿想了想,问道:“你们铁筒长度是多少?” 韦曈奇道:“甚么是长度——您问的是有多长吗?”他见陆鸿点头,便答道,“九寸半——不能更短了,这个长度射出一筒之后便已经有些烫手,而且精准已极难把握!” 他以为陆鸿想要减短铁筒的长度,以增加厚度且不增加重量,这些办法工部作坊已经想过了,也做出了实践,现在所谓十五斤和二十五斤的两种火弩都是九寸半长的,而且随着筒长一再减短,弊端也愈发暴露出来。 而且一个又短又粗的铁疙瘩,别说拿出去用,就算让他呈给宰相们瞧瞧,也是没脸。这玩意儿实在是太丑了! 谁知陆鸿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让你们减短筒长,而是要加长,最少要在三尺以上。铁筒太短的话,火药很大部分都在筒外燃烧,浪费了大多数的能量,只有长度适中才能让火药充分在筒内燃烧,达到最大的推力;而且能够减少筒口压力,更大限度避免炸膛……”他尽量用直白的语言解释了一遍,“而且太短的话,老韦也说了,容易导致筒口温度过高,同时准确度太差!” 其实他也不知道多少长度才算合适,但是一提到铁筒这东西,他脑中有个模糊的影像一闪而过,下意识地便估了一个“三尺”的量。 韦曈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汤柏和陆鸿接触得多了,聊得也多,对这种似是而非的词语便容易理解一些。 他仔细琢磨了半天,发现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突然一拍大腿,叫道:“不错不错!作坊的匠人们完全是考虑反了,敏光兄,咱们这就回去让作坊重做,在三尺到四尺之间先找一个最合适管长!” 他拍拍屁股起身便走,韦曈赶忙拉住了他,叫道:“柏公且慢,咱们事情还没办哩!” 汤柏这才醒悟过来,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苦笑道:“你瞧,我这一激动,把正事儿忘了!” 陆鸿奇道:“怎么,你们不是来请教我火弩筒的?” 汤柏道:“谁能想到你还懂得这些,早知到先请教了你,也少走不少弯路!”他说着摇头叹息,实在是这个“火弩”的事情已经将他折腾惨了!以至于两个月胖了十几斤,头发也掉了不少,全赖这事所赐! 旁边的韦曈见他越扯越远,假意咳嗽了一声。 汤柏被他这一声提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咳,又岔远了!见渔,我和敏光这次来啊,主要是想问问你何时上安东赴任,现在卢梁大帅在彼坐镇,你要去的话帮我们找卢大帅问问,这个火药还有没有别的制法。最好是能够少量填塞,而发出更大力道的……” “哦,这事好办,我过完月底就走!” 第一百八十八章 “土匪”韦曈 “我过完月底就走。”陆鸿说道,“你们先把现有的火药配方抄一份给我。” “这个好办,我去找纸笔抄下来!”韦曈说着便征得了陆鸿的同意,自行到他书房里去了。 陆鸿听见他的脚步声进了庭院,便向等在一旁的孔良说道:“孔刺史,正好老汤在这,咱们找他打听打听人事——你的任命多咱下来?” 他和汤柏四道目光都转到了孔良身上。 孔良这才睁开双眼出了定,换了个近些的位置坐下来,笑道:“就这两天罢,昨天政事堂便派人通知我早作准备了。”他向汤柏说道,“汤郎中,你瞧我和陆将军两个马上要去安东上任,都是两眼一抹黑,正好仰赖你指点指点,呵呵。” 汤柏谦谨地笑笑,说道:“这个好说!安东都护府是前唐总章元年灭高丽所置,这个你们想必都了解了。土贡主要有麝香、豹尾、皮子、兽骨,户九十八万四千七百二十二,口三百七十万三千五百四十——这是年初的统计,原高丽五部土著从先圣文帝载道三十二年开始归入周籍,至今已经基本上同化了。依我看啊,现在安东都护府的早已经不是当初的羁縻政策,近两年就要改都护府为都督府。孔大人做第一任长史,见渔却很可能是最后一任副都护啦!不过你们得小心在意了,越是这个时候差事越不好干,做不好的话说不定要出大纰漏的!” 陆鸿和孔良都深以为然。 都护府和都督府有所不同,都护府对少数民族实行羁縻政策,军事或外交占领之后,由朝廷驻兵、当地部族酋长受朝廷诰命出任都护,与都督府的区别就是不设长史,但多设一名副都护。 现在孔良接任安东长史的消息已经出来了,这就是一个信号:安东这片土地正在从羁縻地区向真正大周国土蜕变,都护府的职能也在向都督府转变。 能够实现这些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原高丽五部的土著酋长在经历了一百余年的自我内耗,和大周暗中运作之后,已经基本名存实亡,如今已没有一位威望、能力都足够的酋长能有资格带领这些土生土长的高丽人。 自先圣文帝时期开始,安东已经连续三位都护是由汉人担任了。 陆鸿和孔良对望一眼,都会心一笑,看来这汤胖子绝对是有备而来,做事恁的地道。 他俩本来只打算问问兵员和将官情况,毕竟这是兵部司本职,想来汤柏掌握得比较详实,谁知道还没提问,这胖子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了一地,显然是早早替他们准备好了! 孔良对他并不乐观的判断点头表示同意:“是的,现在看起来接收了大量土著,人口众多,但是实际情况比咱们妫州复杂多了。妫州在籍人口三万四千多,不在籍而受约束的突厥后裔、回鹘后裔、归附的奚人部落有十几万人,自行羁縻,长官反而省事得多。现在安东手里捏着几百万人,想要面面俱到何其难哉!” 让这些有独特生活习性,独特语言,独特历史 的外族臣民实行自治,当然是最方便最稳妥的法子,但是这种方法只能管一时之效,等到这些族群享受到了中原的优待,并日渐膨胀起来,或不再满足于现有的好处时,早晚还是要爆发冲突! 所以安东地区也算是一种新方向的试验,用长久的归化和融合,使得这些人脱胎换骨,彻底变成汉人,这或许会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陆鸿听得头都大了,埋怨道:“老汤,我这还没赴任哩,就没有一点利好的消息吗?” 汤柏笑道:“你操甚么心,有卢大帅坐镇,那些新民还能翻了天去?他老人家的手段,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你去多学多看就成,若能得卢大帅指点一二,也算你的造化了!” 孔良也点头称是。 不过陆鸿肚里暗笑,他想:老师自然是要指点我的,却不能教你们知道。 刚才讨论的都是政务,属于孔良这位新长史的职务范畴,借着汤柏便谈到军队了。 他说:“现在安东有两支边军,安东守捉和怀远军,各有一万二千和二万六千兵马,不多不少,维持地方是尽够了。安东守捉使贺高,怀远军指挥使扶吐瀚,两个都不是纯正汉人,但是忠诚方面是没有问题的。 “贺高是汉胡通婚,父亲是中原汉人,母亲是突厥胡人,自小便在大周军中帮工杂役,十四岁入军,性机敏,多有谋略;扶吐瀚是纯种靺鞨人血统,父亲经商留居中原,此人生得高大威猛,作战凶悍,都是良将,但是缺点也很明显——桀骜不驯,你去了得好生在意。” 陆鸿用心记下了,又问:“那么除了这两支军队还有没有别的藩镇军?” 汤柏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戏谑的神色,笑道:“平州城有三千驻军是卢大帅的神机将军府兵,另外的倒也还有,只不过尚在组建当中,预计八月底至九月会分批进驻仓岩州——原本安东大部分羁縻州都没有城池的,卢大帅二月份开始在仓岩州筑城,打算将治所从平州迁往仓岩州。一是就近镇压暴民,二是震慑新罗和渤海国。” 陆鸿见他神色,已经约莫猜到那支所谓“组建当中”的军队是哪一支了…… 孔良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只是笑眯眯地瞧着陆鸿。 这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三人转头望去,只见韦曈一手拿着一根黑乎乎的铁筒,一手举着一个竹罐,还没进门便满脸大汗地叫道:“陆将军,您可瞒得我好苦!” 他说着话,脸上却半点也没有“苦”色,反而显得十分兴奋。 陆鸿见到他拿的玩意儿,才想起来这是昨夜玉浮观的小道人胡立涛送来的,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却不知是甚么物事。 “敏光,那是甚么?”汤柏奇怪地问。 韦曈举着那铁筒在三人眼前晃了晃,激动地道:“汤郎中,您瞧瞧这个像啥?” 汤柏眼前一亮,一把夺了过来,对着筒眼儿仔细观察了半天,叫道:“这……莫不是……火弩筒?” 陆鸿把眉头一皱,不以为然地道:“你俩是想火弩想疯了罢,见着铁筒就认成火弩?” 韦曈把那竹罐的盖子一揭,露出里面填塞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颗粒状物,问道:“那倒要请教陆将军了,这是啥?” 陆鸿接了过来,但闻一股刺鼻的苦臭味道,眉头皱得更紧了,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疑虑——这东西他可以确定,就是黑*火药! 他把那竹罐交还给了韦曈,笃定地说道:“这是火药,说实话真不是我的,是玉浮观的胡立涛送给的……” 韦曈奇道:“是孟真人的那个小徒弟?” 陆鸿点了点头。 汤柏肥胖的身子突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叠声地叫道:“走走走,去玉浮观!”说着迈着相当矫健的步伐一溜烟出了们。 韦曈把那两件东西撂下,也跟了出去,谁知道道没走两步又折了回来,神秘悄悄地问:“见渔兄弟,你房里那几十块米脂色、鹅蛋大的东西又是甚么药……说来莫怪失礼,愚兄一时好奇伸手摸了一把,倒有些像是澡胰子……” 陆鸿没想到平日里谦恭谨慎的韦大郎,也有些土匪本性!他把眼球一翻,没好气地道:“就是澡胰子,等做好了我叫莫管家送两块给你——只是别给我到处乱传言!” 韦曈喜不自胜,哪里有不答应的,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皱着眼角深重的鱼尾纹,脸上笑开了花:“那是一定!”他既捡了便宜,生怕陆鸿反悔,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说完便向陆鸿和孔良拱拱手,转身便追着汤柏去了。 陆鸿目送着两人的背影像恶狗扑食一般,在陆府门子惊诧的眼神之中出了街门,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摊上这帮朋友算我倒霉,成天净跟他们做赔本买卖!” 这时沉默了半晌的孔良突然开口道:“那个……见渔兄弟,澡胰子还有多的不?”他见陆鸿凌厉的眼神刷地扫了过来,连忙尴尬地摇起手来,连连摆手笑道,“不白要,我可以买,多少钱一块?” 陆鸿冷笑一声,说到:“一块一贯!” 他以为要了这样高的价钱,足以将对方吓倒了,谁知孔良大松了一口气,豪爽地伸出五个手指,说道:“便宜!我要二十……不,五十块!” 普通的草灰胰子在神都能卖到三贯又八百文,即便这样也是供不应求,每年产量只有不足千斤,而且多数尚未制成便被订购一空,市面上更加少之又少,甚至有人专门养猪便为了取一点儿胰*腺做澡豆。 但是陆鸿从前只用丝瓜瓤搓澡,后来开始自制澡胰子,从来也没买过,更不知道价钱,只知道是有价无市金贵物事。 他原本以为这种东西既不是必需品,那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估摸着最多也就五六百钱罢了,此时却教孔良捉了便宜。 他黑着脸断然拒绝了孔良的“狮子大开口”,这段时间他拢共只做了几十块,毕竟烧碱这玩意儿并不好搞……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可怜的崔兆贤 这次做的肥皂加了陆鸿特地从市面上买来的香料,既能清洁又能增香,是他有史以来澡胰子成品中最好的一批,做来自用和送人的! 他都打算好了,给上河村家里二十块,李嫣十块,去安东送给老师十块,剩下的自己留着使,更何况还有小五子他们几个,用完了就自觉地来找他索要,本来已有些吃紧了…… “一块!”陆鸿斩钉截铁地道,“多的没有,我不差你那点儿钱。” 孔良生怕他一块也不给了,连忙把这桩买卖应承下来。至于万一用完了哩——反正都快去安东共事了,还怕没机会再要? 他留下来吃了一顿晌午,便带着一块澡胰子乐呵呵地回驿馆去了。 他到陆府待这两天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还白赚了一块澡胰子——陆鸿当然没好意思收他的钱——当然值得高兴。 其实讨论和陆鸿、汤柏安东的情形都是多余,他既然得到了政事堂的暗示,要上任安东,哪里还有不做准备的? 再说政事堂也不会让他睁眼瞎一般冒冒失失地去管那一大片地方政务,前头他自己也说了,安东那片几十个州、几百万人,比妫州要复杂得多,当然是在政事堂里耳提面命得到过宰相们的指点的! 而且宰相们已经允诺,“尽量”支持他的工作,并且给他放了相当一部分的权力。 要知道这些在宦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官儿们,一个个都是铁齿铜唇,牙关又紧又硬,既然肯说出“尽量”两个字,那已经是最大的保证了! 这就意味着,今后安东方面发来的政策文书政事堂都会优先考虑、优先批准,他的工作也要顺当得多。 所以他找陆鸿商量是假,两人先通个气,留个默契是真:军政两方面假如能够保持步调一致的话,那就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何况,他首先预备做下的三件大事,陆鸿其实都出不上甚么主意,只要不投反对票,不扯他的后腿,那就算是最大的帮忙了…… 他要做的事情头一件是大部分地方主政官员初次上任都要办的——人事调整! 顺手得用的便留着帮忙,不顺手的刺儿头便想办法调走、挪位,上下齐心是他办后两件大事的基础。 至于安东的现状,在孔良看来,完全是不合理的! 现在安东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州有的所谓州只有几百户,而像仓岩州、平壤这种地方有十几万户,这并不利于安东的整体发展…… 所以他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完成人事调整之后,立即便着手这些事情的运作…… 况且他的老丈人也偷偷跟他打过招呼,让他想办法从清河崔氏里头提拔两三个,带到安东去打磨栽培,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暗示过他,只要他在安东做出成绩,就想办法把他提回中央来,正四品上中书侍郎随时给他预备着! 而这所谓的“成绩”,不仅仅是把安东这块地方治理出彩,也要让那些被他带去的后辈们,得到真正的历练和提升——要想借助氏族的力量往上爬,就必须证明你对朝廷、对氏族都有足够的价值! 孔良的老丈人就是曹梓的老对头,政事堂最有 权势的另一位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户部尚书崔景芝,清河崔氏的当家之主。 当然了,按照大周朝不成文的惯例,和朝廷中枢之间的默契,一个家族之中是绝不允许同时出现两位以上的宰相的! 所以他们这些身背清河崔氏光环的同族们,想要有朝一日位极人臣、入政事堂执宰,最理想的途径只有一个个儿地按资排辈,轮流接班。 而清河崔氏之中,有能力又有野心接他老丈人这班子的,绝不止他一个…… 我们可以看到,虽然说大周官场这种排排坐、分权势的门阀主义有着各种各样的弊端,最明显的一点就是阻碍了大部分家世平凡的人才晋升的道路,但是仍然有着很大的积极意义。 这在孔良身上便深刻地体现了出来:他们这些被门阀用锐利的眼光所网罗的人才,竞争意识和危机意识往往更加强烈,他们自我提升的动机虽然并不纯粹,但是其动力不容置疑! 在门阀们没有一家独大而导致政权严重倾斜的时候,对于皇帝和整个中枢来说,这显然是一种十分省力又很有成效的模式——大氏族大门阀们为了自己宗族的利益,总是会自发自觉地动用大量资源去培养人才,同时为了维护一个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而主动默契地在朝野之中放下成见、互相配合。 当稳定形成以后,他们又会互相牵制、互相监督,皇帝们则只需在幕后四两拨千斤地进行细微调整,便可稳坐泰山…… 当然了,至于那些被氏族自我淘汰的人们都是悲哀的。 比如修业坊的崔家——与孔良同在一个宗祠,现在就不得不请托老邻居韦曈,带着他们来到陆府找陆将军赔礼谢罪…… 崔家的家长崔兆贤——按照崔氏“景兆隆升”的字辈,是宰相崔景芝的堂侄、孔良的堂兄,现任从八品下都水监主簿——在柳条巷和大直巷之间转悠了一上午之后,终于见到了他的大救星韦曈。 老韦刚刚追着汤柏的脚步从街门出来,便撞见了这个鬼鬼祟祟的老邻居,而这位老邻居也手疾眼快地拦住了自己。 “老崔你这是作甚,我还有事,急事儿!”韦曈当然不是傻子,他心里透亮,知道崔兆贤在这里做甚么,但越是知道对方的目的,他就越不能再多逗留了——为了这个没眼界的东西得罪陆见渔?他才不干! 于是他着急忙慌地甩着自己的衣袖,想要从崔兆贤手里挣脱出来。 可是他明显低估了老崔的决心,崔兆贤的五根手指像鹰爪子似得揪在他的袖子上,一面道歉一面叫道:“韦员外,衣裳扯坏了我赔你十件,但是咱们两家几十年邻居,这忙你得帮我!” 韦曈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手上不停地扒拉着,嘴里斥道:“早作甚么去了?你和黄都水一个衙门,为何不找他,他昨晚也来了的!” 崔兆贤急道:“山恒公当值,怎出得来,你先带我走一趟,你若不成晚上我再请他走一趟!”他是真的慌了,口中也没了遮拦,说出话来倒像是小儿撒泼一般。 韦曈果然给他气得够呛,干脆站住了脚骂道:“你这是甚么话!我韦家哪点欠着你了,该当帮你说情 ?再者说了,黄都水在坐衙,你怎偷溜了出来,还有朝廷的法度吗?小心御史参了你去!” 崔兆贤此时也知道失言,噼啪连扇了自己两巴掌,求道:“好员外,只当我放屁罢!都水监左右无事,我哪有心情坐在衙门里,全是我一时糊涂哩,把陆将军得罪了……” 韦曈见他膝盖连弯了两弯,险些儿都快跪下了,又见他脸上两片红彤彤的巴掌印,终究是于心不忍,只得捺住气性,好言劝慰他道:“你慌乱甚么,陆将军是个大度人,怎会与你计较,大不了再不来往罢了,还能塌下天去?” 崔兆贤见他口气松动,连忙接着再求:“陆将军是好人不假,难保别的朋友们有想法——听说贽嗣王也来的,这位今后难保要做皇太孙,万一叫他记住了坏处,我这辈子算是折了,儿孙们还有甚么前程!还有我那堂妹夫,你知道的,孔由俭,现在老官儿(崔景芝)极向着他,族里大事小情都要与他通信,昨夜犬子回来……” “够了!” 崔兆贤还在喋喋不休的,忽然被韦曈无情地打断了。 他瞪着眼,奇道:“怎么?” 韦曈狠狠地一甩胳膊,把崔兆贤带了个踉跄,铁青着脸转身便走。本来这老崔若是诚心觉得自家失礼而过意不去,想要请他牵头赔罪哩,他倒是愿意拉下脸皮来帮这个忙。 毕竟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而且冤家宜解不宜结,他也乐得两相撮合,握手言和。谁知这崔兆贤开口闭口完全不提自家道义品德上的错失,全是名利福禄那一套,而且越说越不着调,险些把自己家族里那些龃龉事情抖出来了! 不仅崔兆贤不该这样说,就是他韦曈也根本不能再听——这都不是君子所为! 那崔兆贤见他动了真怒,呆立在地犹犹豫豫的,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嘴里支支吾吾叫了两声:“韦……敏光公……” 韦曈脚下半分也没停顿,直到从大直巷过了自己家门,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无可救药!” 那崔兆贤一脸苦相,转头望了望陆府森严的街门和两旁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心中喟然长叹! 其实他早该来这门前看看的,假若他能早一天来瞧瞧,必然会发现,哪怕是这道一如既往的街门,也早已不是从前的破落气象,兴许他便能因着这些砖缝瓦隙里都能透出来的威风派头,而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时光也不可能倒流。 因为常年担负漕运之事,他被河风吹皱了的脸皮愈发晦涩起来,四十来岁的人,已经微微佝偻着身子,刚才拉扯韦曈的右手悬在空中,左手还提着精心准备补送的贺礼。 那是一对儿翠虎,当年他老爹在崔家还有些话份的时候,攒下来的宝贝,可是现在即便想送也送不出去了。 虽然说陆府的大门就好好地竖在那里,可是他不敢去敲,万一他被人无情地轰了出来,那崔家在这修业坊里便再也抬不起头了…… 陆府的管家老莫此时就在门缝里张望,自打听见外面韦曈的声音他便已经在了,此时见了这等情景,只能暗叹一声: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第一百九十章 新中桥北的争端 莫管家将刚才大直巷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陆鸿,但是他只得到一句“我知道了”的回应。 陆鸿此时正与小五子他们一块儿躲在阴凉的葡萄架下吹牛打屁,正聊到没滋没味的时候,韦曈与崔兆贤这出闹剧恰好给他们续了一个新的谈资。 小五子笑着说:“这人太现实了也是不成,早早晚晚还是得吃亏。” 三流子便没那么好语气,冷笑道:“这种人敢上门直接打出去,鸿哥,你瞧过昨晚的礼单没有,两个字:寒碜!” 王正翻着手里的簸箕,在半框的核桃壳里面抠捡着敲出来的碎仁,头也没抬地说:“怎,三哥,你也识字了?” 陆鸿和小五子都笑了起来。 昨晚的礼单他是瞧过的,除了一向节俭的丰庆帝送的两套御笔题名的东汉版《道德经》和《南华真经》竹简书以外,赵大成和左虎两人的礼也稍稍重了一些,不过考虑到关系的特殊性,加上这次进草原两人都收获不小,还有朝廷的奖赏,因此多送了两匹蜀锦也是应有之义。 其他几个朋友的贺礼基本比较合宜,而韦曈和黄山恒两位以外的几位邻居就真正寒碜得紧了,最好的是六色点心加一对儿牛角酒爵,还是坊里一位开铺子的买卖人送的。 其他几位的根本没法看,崔家人送的是四色点心加五百钱,这种贺礼简直叫人齿冷…… 其实崔兆贤这种人也算是悲哀了,他们的本心未必便有多么势利,但是身处在这样的大环境里,享受过了荣华,见识过了富贵,贫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本能想要抗拒的东西。 而他们本身的天赋和才学又无法给他们带来理想的生活,一方面是不甘于贫贱的欲望,一方面是干瘪空泛的大脑和已经失掉道德礼义的内心,这是一种矛盾,这种矛盾所带来的也正是悲哀的结果。 所以他对崔兆贤这种人是没甚么恶感的,但是也绝对没有半分好感。他也能充分地理解这类遭际,但是并不代表他能够接受和宽容。 他没有那么神圣,这个崔家,恐怕是再也进不了他的大门了…… 而且这些人一再的出现,总能触及他关于甫清先生、陈石等人的记忆,同样是富贵至于贫贱,有些人能够坚守初心,不减风流,有些人便蝇营狗苟,到最后一无所有。 陆鸿摇了摇头,向莫管家挥手道:“老莫,今后不管他请了谁来作说客,只说不见罢了。” 莫管家笑着答应了一声,主家底气这般硬法,他这个管家也是与有荣焉,今后在这小小修业坊里也足以挺直了腰杆走路了! 他又从兜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了陆鸿,说道:“这时方才在门缝里捡到的。” 陆鸿拆开瞧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若有暇,请至景行坊一晤,不拘时日,再拜恭候。 景行坊? 陆鸿好像在哪听说过这个地方——对了,年前跟随青州行 营初至神都的时候,也收到过这样一份没头没脑的邀约,地点就在这个景行坊。 上次因为本要去神机将军府拜见老师,便打算回程时顺道儿去一趟的。 后来与老师会面告吹了,没有赴约,本来已把这事忘了的,却没想到今日对方又再旧事重提。他不禁好奇心起,拉着三流子道:“走,跟我走一趟,小五子和王正看家。” 陆鸿带着三流子两人信马由缰,沿着街道一路往景行坊去,上回那封信里有一份神都全城地图,虽然那些乱七八糟的坊名不可能一时便记得清楚,但是也能摸得准大致的方向。 他要从修业坊大直巷出来,一路向东经过本坊、恭安坊、温柔坊,然后转向北,过了新中桥,便到北城了。 整体来说,洛阳城地价最贵的要数南城天街两侧的十二座坊,比如花源家的积善坊和修业坊大直巷对面的修文坊;次一些的便数南市周边。 北城要比南城要清静些,除了一个并不十分繁华的北市,便再没甚么能出噪音的地方。 各处来的贩夫走卒也很少打北城走,不仅仅因为北城的西半片是皇城,金吾卫查验得勤快,而且他们若要从北城过南城去做买卖的话,就必须从新中桥过——过新中桥的货车是要收“养护钱”的。 虽然收钱不多,只两个铜子儿,但是这对那些一大早买卖还未开张的人来说,先交一份钱给别个——甭管是个人还是公家——那都是一件挺忌讳的事儿。 或许是因着这些缘由,这偌大一个北城当即少了几分市侩气,而多了一些儒雅与涵养。不说别的,便是以乐艺专攻的大周外教坊与河洛诗会馆,便分别设在北城的兴艺坊和教业坊中。 陆鸿反正也并不着急,一路走走看看,欣赏着神都之中的人文风物。冬天的时候虽然也逛过几回,但是如今正当盛夏,景致又完全不同。 三流子倒没甚么新鲜可瞧,他前几日跟着吴卫两人已经把周遭都逛遍了,此时满眼都是旧景致,在他看来,这些里坊都是一个模样,还不如坝集有耍头哩! 两人半句话也没聊,各想各的心思,径直上了新中桥,来到踏入了北城的境地。 左近一队队的金吾卫整齐有序地披甲跨刀,正打二人身旁经过。 突然身后一阵嘈杂,两人与金吾卫们都回头观看,却见十七八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人从南城对岸气势汹汹地直冲过来,眨眼过了新中桥,在后面不足二十步停了下来,哗啦啦散称一圈,将一干人等围在中间。 那些金吾卫顿时都把手按在了刀柄上,一个个如临大敌地瞪着来人。 那些少年们都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然后一道道凶狠的目光都齐刷刷聚在了陆鸿的身上。 金吾卫中有个什长模样的军官站了出来,指着众人喝道:“甚么事,当街聚众滋事,还成甚么体统?”这人语气并不怎么严厉,虽然是指着所有人,眼睛却只 望定了其中一个穿蓝绸衫十八九岁的少年人。 那蓝绸衫的少年似乎是这群人中的首脑,当即不屑地冷哼一声,指着那什长叱道:“你们算甚么东西,识趣的滚远了些!” 一名金吾卫凑到那对正身边说道:“乐头儿,要不要叫人?” 那乐头儿挥挥手让那人退下,他显然也瞧出来这帮人意有所指,便下意识地转了头看向陆鸿两人,那些虎视眈眈地少年们果然都往前跨了一步。 他是常年在洛阳城里巡视的,当然知道这些小鬼是甚么来头,都是出自王公贵族子弟们烂凑成的一个“起秀帮”,名声早就在神都臭了大街了! 那起秀帮取了个“后起之秀”的意思,但是这些人后起是后起,却并不怎样“秀”,除了排头二十几个世家子,别的都是些斗鸡遛狗的无赖混混打手,这些年仗着家里的老头子有些权势,到处作威作福,没一个中看的玩意儿。 金吾卫最头痛的就是这些人,但是这些人他们偏偏又都是惹不起的,又不知身边这二位是甚么来头,但走在前面的那位年轻人一身气度便不是常人,乐头儿一时间便有些犹豫不决。 今日陆鸿只穿了一身便装,因此不相识的人根本瞧不出他的身份。 这种阵仗他倒是在青州城里见过一回,那时他只是个卸了职的校尉,对方却是李密源和一帮壮汉喽喽。 情势虽然和今天几乎如出一辙,但是若说上次还有几分忌惮的话,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权力,今天完全就没把这几块料放在眼里! 陆鸿当然能瞧得出来,这些人就是冲着他来的,而且脑筋一转便已知道是甚么缘由——现在神都这些二代们都认为是他杀了王睿家的小二子王灿,现在这般架势,多半正是为了“报仇雪恨”来的。 他可懒得和这些小屁孩啰嗦,向三流子道:“咱们走。” 三流子手摸着障刀刀柄,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微笑,目空一切地扫视了一圈,催马两步赶到前面,当先开路! 围在四周的那些人见他如此嚣张,也都骚动起来。突然间人影一闪,那乐头儿已伸手扯住了三流子的缰绳,低声喝道:“且慢!”他警惕地望着四周,见那些人也都停下了动作,三方再度陷入了僵持之中。 三流子眉眼倒竖,浑身散出一股腾腾的杀气来,将那乐头儿惊得退下半步,手指也忍不住有些松动。 “你想怎地!”三流子刀锋般的眼神在乐头儿身上一扫而过。 那乐头儿在酷暑的日头地下却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喉头不安地滚动了两下,但是他不敢放手……他心里十分清楚,只要今天自己松了手去,这街上势必要多几条人命! 当然此时他也看出来了,那十几名少年固然不是善茬儿,但是眼前这两位更加都是狠脚色。甚至从他的直觉来说,哪怕这些小娃娃摞到一块儿,和这两位相比,也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对手…… 第一百九十一章 大人不打后生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嚯嚯地跃动着,脑门上血管突突地直窜,手下九名金吾卫也都个个握着刀柄,紧张地舔着嘴唇,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要刀兵相见! 金吾卫已经多年没有动过刀子了,万一暴起了冲突,以他们这几片横刀,天知道能不能弹压得住…… 此时乐头儿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突然下定了决心,咬牙道:“两位,现在本卫怀疑你们有寻衅滋事之嫌,请跟我走一趟。”说着便向手下招呼,“叫人来!” 他身边一名金吾卫便取出铜锣来,正要敲响了向左近巡逻的同袍们求援,陆鸿这边还没搭腔,那蓝绸衫的小头目突然目露凶光,冷冷地道:“金吾卫,你们今天是插定了手吗?” 那乐头儿此时已然下定了决心要把这场冲突消弭过去,索性把心一横,向那蓝绸衫道:“请叫贵属散开,不得妨碍公务!” 四周的少年们都哄笑起来,有的说道:“七哥,这小子新来的罢,咱们起秀帮的事情他也敢管?” 对面一人也道:“咱们十八对二,原是有些不妥,现在添上这十个,正好一并收拾得了!”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哄然赞同,接连“呛啷啷”声响,都从手中拔出了刀剑。 此时那锣鼓也哐哐哐敲了起来,四处顿时响起了接应的哨声,好几队金吾卫接连向这边赶来。 乐头儿没想到他这息事宁人的办法反而激发了那些人的戾气,额头上顿时便沁出汗来。 陆鸿和三流子一直冷眼旁观,他们真刀真*枪不知见过多少,这种形同儿戏的街头械斗简直像是过家家…… 那乐头儿听着四周不断奚落的风凉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在四面支援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外围,而且他听到自己这队的秦队正在北边粗着嗓子喊道:“是哪什的人求援?” 乐头儿心中大喜,松了一口气,在人群中回应道:“是我,乐跳!” 此时方圆半里之内的闲人见了这等架势,早早便躲开了,所以那秦队正一眼就把其中的情形看出了七七八八,并且张开手臂拦住急吼吼往上冲的手下,望着那“七哥”,惊诧地叫道:“这不是尹伯家的公子吗?”说着拱了拱手,“敢问平城伯他老人家安好?” 那“七哥”朝他一扬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仍是飞扬跋扈的样子,半点客气都欠奉。 秦队正远远陪了个笑脸,疾走两步,在几个少年党警惕的眼光下停在了外围,毫不客气地隔着人向乐跳斥责道:“跳子,你在搅甚么球事儿?”他说着话,还不忘向陆鸿两人扫了一眼,只不过他官职卑微,根本不认得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年轻人。 秦队正心里想着:这人好大派头!若非惹了这几个少年王,倒是不妨拉一把做个朋友,可是今日只有对不起了。 他见乐跳不明所以得盯着自己,吼道:“瞪着两只死鱼眼瞧我作甚,带着你的人滚过来!” 四周的少年们纷纷起哄,叫道:“滚犊子罢,金吾卫,脓包卫!” “干儿子兵!” “金吾犬,哈哈哈……” 乐跳等人咬着牙关,个个脸涨得通红 。 秦队正手里捏着刀鞘,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终于把手一挥,好像发泄一般嘶吼:“乐跳!你他妈的没听见老子说话吗?滚——” 乐跳看了陆鸿一眼,狠狠地一跺脚,闷着头从两名少年马匹之间的缝隙里挤了过去。其中一人故意把踩在马镫里的脚尖向外一转,刚好踢在他的铁甲裸露的肩膀上,把他带了个踉跄。 周围又响起了一阵肆意的大笑声。 陆鸿看着金吾卫们被如此羞辱,目送着乐跳等人像丢了城池的残兵败将一般,带着满腔的愤懑和羞惭、不甘地远远逃开,他的目光之中尽是怜悯之色。 如果他的兵也窝囊成这个样子,那么不管面前是谁,他会首先砍了这个队正,然后带着人马把羞辱他们的敌人砍成稀烂! 《神机策·策韬篇》第二课——军人的荣耀和士气,高于一切…… 那秦队正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向那“七哥”赔笑道:“尹公子,那么您忙……” 那尹公子突然招手拦住了他,施施然地笑道:“秦队正,先不忙走。今天你得谢我,这两个人,就是杀死龙武卫王大将军次子王灿的凶手!今天我带弟兄们拿下了,回头你取了人头去邀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秦队正将信将疑地望着陆鸿二人,眼神从猜疑渐渐变成凶狠,忽问道:“那个小子,王灿是不是你杀的?” 陆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抬起头露出回忆的神情,淡淡地说道:“我和我的手下杀过的人,没有三万也有两万,有没有叫王灿的还真是不知……” 秦队正嘴角抽搐了两下,说道:“你这大盗倒会胡吹大气,再杀人放火又怎能有两万?” 三流子嘿嘿一声哂笑,指着他讥讽道:“你们金吾卫缩卵子,不能指望个个都是软蛋罢,大周朝有的是能打能杀的,要不要试试?” 那尹公子看着他俩“狗咬狗”,偷偷向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些人当即回忆,悄悄地围了上来。 这种小动作哪里瞒得过陆鸿的眼睛,他伸手缓缓地抚摸着迟行的银灰色鬃毛,笑道:“迟行迟行,咱们在这蹩脚地方打架,却憋屈了你……”突然双腿轻轻一夹,一人一马突然毫无征兆地化作一道黑色闪电,跟着两声惨叫冲天而起,拦在路上两个少年接连飞了出去,两匹马也嘶鸣一声,扑倒在地。 三流子骑着马,大摇大摆地从空出的缺口中走出,这时众人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转眼望去,那两个少年都哼哼唧唧地躺在地上,而两匹马已经被割断了喉咙,正倒在血泊之中,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那尹公子和秦队正都准备下令围堵拿人,却见陆鸿弯腰一抄,左手提着一个少年的头发拉了起来,辟水刀在他颈侧动脉上轻轻刮了两下。 那秦队正吓得接连后退两步,急忙叫道:“休得造次,这是临泉王府典军的公子!” 他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队正,眼前这些官员子弟们他非但一个也不敢得罪,而且只要任何一个在他面前出了事,他都担待不起! 三流子听了冷笑一声:“一个小小五品典军犯得着把你吓成这德性?简直是黄鼠 狼的脊梁骨——软骨头!” 秦队正哪里顾得上和他斗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鸿的刀刃,可是陆鸿出刀极有把握,来来去去只蹭破了一点油皮,被他拎着那人突然从昏厥中惊醒过来,大叫一声,下身失禁,顿时一股屎尿味儿扑鼻而来。 陆鸿嫌恶地把他丢到地上,刀尖指着另一个少年,问那秦队正道:“你们校尉是谁,金吾卫哪个将军的属下?” 那秦队正不知他是何意,不敢搭话,眯着眼又将陆鸿上下打量了一遍。 那尹公子却在后面笑了一声,说道:“他们是右金吾卫周茂的属下,呵呵。”他骑着马缓缓靠近了过来,“姓陆的,算你厉害!你把我两个兄弟放了,今日咱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新账旧账来日再算!” 陆鸿看也没看他一眼,刀尖轻轻向下,贴在了地上那人的耳根上,摇了摇头说道:“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地上那人其实一直清醒着,此时感觉到一块冷冰冰的铁器贴在自己的耳后,居然咬着牙并不吭声,只是身体和四肢却不自禁地瑟瑟发抖起来。 “还算硬气。”陆鸿低头看着他说,“不过一瞧你就没吃过苦头……”手指微微一送,那小子只觉得右耳一阵剧痛,忍不住嘶声惨叫起来。 那些少年王们一个个悲愤莫名,但是自家弟兄在别人手里,又哪里敢动? 那尹公子本来满以为自己答应放了他俩已经是大方至极,甚至为自己的豪爽大气而暗暗得意,毕竟在他看来,陆鸿根本不敢动他两个兄弟! 但是对方的回应仿佛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而且那种充满自信的强横霸道让他瞬间感觉到一股挫败感——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们这一套玩意儿在别人面前根本一钱不值…… 三流子笑道:“鸿哥,这玩意儿能算一个首级不?” 他们在外打仗,一向是割右耳充首级,用草绳串成一束,比在马上身上挂一圈脑袋轻便多了,因此这时见陆鸿割了那小子右耳下来,便有此一问。 那秦队正见他二人大敌当前,仍是谈笑风生,不禁愈发狐疑起来,问道:“你们到底是甚么人?” 尹公子仿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蠢货!没听见我叫他姓陆的,那个豁牙叫他鸿哥吗?” 三流子听不得别人揭他的短处,勒马回头瞪着那尹公子道:“小娃娃,嘴巴里放干净些,你爸爸没教你说话吗?” 秦队正浑身一哆嗦,颤着嘴唇说:“你……你是千牛卫的陆将军?” 陆鸿哼了一声,没理会他,径自勒马便走:“三流子,莫耽误了正事。” 忽听后头一声怒喝:“姓陆的,伤了人就想走?”尹公子一声令下,那些喽喽们全都呼喊着拥了上来,重新将两人围在中间。 秦队正两头尴尬,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他现在只能在肚里抱怨乐跳,何必非要敲锣打鼓把他也牵扯进来? 三流子眼望四面,向陆鸿苦笑道:“鸿哥,今天莫非要和娃娃们打一仗?我觉着有些儿跌份哩……” 陆鸿还未说话,却听远处一个清脆的女声叫道:“都住手!”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发雌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匹火红色的骏马从街巷中直冲而出,蹄声好似雨点般砸在热气蒸腾的青石板上,一名赤色胡服的女骑士如同一阵旋风卷入一众少年之中! 那女骑士轻喝一声,缰绳在手中一抖,那匹红马顿时“唏律律”地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前蹄重重地在地上一踏,刚好拦在陆鸿身前。 尹公子吃了一惊,根本不用辨认,这红衣红马的标志整个大周只此一家! “嫣姐……您怎么来了?”尹公子见了她来,知道今天讨不到好去,只得挥挥手让喽啰们散了。 这个陆鸿和他们嫣姐的关系,在圈子里并不是甚么秘密,但凡相熟的弟兄都知道这档子事,为此还专门聚在一起痛骂过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陆鸿一回! 李嫣柳眉微微蹙着,满脸怒容,半点情面也没多留,斥道:“我不来你们还不知道闯下多大的祸!” 尹公子无可奈何地笑笑,指着地上那个削去了右耳的少年道:“那他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算了罢?” 李嫣道:“带他去医馆啊,还想怎样,你以为你们能把人家怎样?” 说话间又是一阵蹄声近来,只见十几名女军清一色的赤色胡服,在那圆圆脸香姑娘率领下,二话不说,张弓搭箭便指定了起秀帮的那班人们! 元香越众而出,举着马鞭娇声叱喝:“你们这帮混混,活的不耐烦了?” 那秦队正见两方突然间便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哪一头都惹不得,顿时更加着急上火,一面命令手下远远推开,一面不断地伸手擦着满头大汗,只觉得口干舌燥,不停地舔着嘴唇。 这时那帮少年们见了如此阵仗,都有些慌了神,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两步。毕竟元香是东西两都出了名的泼辣妞儿,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把长安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到了神都半点也没收敛,反而随着官职越升越高,下手也越发不留情面了! 他们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公子哥儿拿她半点儿对策也没有,谁教人家爸爸是外戚,老娘又是长公主? 尹公子拿她也是没辙,当即举起了双手,向李嫣无奈地求助:“嫣姐,你不管管香姑娘?”他见这些女军一个个面熟得紧,突然睁大了眼睛瞪着其中一人叫道,“虎头,你怎在这?” 女军之中一个面容颇为秀丽的女娃儿,此时一脸不依,把手里的弓弦拉满了对准尹公子,嗔道:“哥,你怎把我乳名叫给外人听了,想吃我一箭不想?” 尹公子一面左右躲闪着,一面惊恐地叫道:“你你你……这是作甚,快放下箭!” 那尹丫头把嘴一噘,说道:“我现在可是红袖军了,只听李将军和元校尉的,你少来命令我!” 尹公子骂了一句难听话,只好又转向李嫣求道:“嫣姐,我尹七跟你可是无冤无仇,你叫虎头快快收了弓,刀剑不长眼,这么近我可避不开!” 李嫣刚才见陆鸿被人围着,本是一腔怒火,但是没想到元香比 她脾气还大,干脆带了人来把弓拉开了!她吃惊之余气也消了大半,此时见尹七被自己胞妹逼得哭丧着脸求饶,却又不禁莞尔。 她见尹丫头手里的弓弦已经在微微发颤,知道她指力不足,就快扣不住弦劲了——万一真的手指一松,那便捅了大篓子了! 她正要开口下令收弓,却听那尹丫头叫道:“李将军,你让我在他脚背上射个窟窿,让他知道我的厉害,瞧他在家还欺负我不?” 尹公子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偏偏不敢发作,只能憋着怒气,半点辙也没有…… “别闹了!”李嫣见好就收,摆摆手让尹丫头把弓放下,同时向尹公子说道,“小七,你把人带走,我担保他不会把你们几个老爹怎样。” 众少年们心中一凛,险些忘了自己家老子叔叔们还在朝里当官,这事儿假如捅到朝会上去,那还不翻了天啦?回家一顿家法是少不了的…… 他们都不禁将眼光转到尹公子身上,显然是心生退意了。 陆鸿见局势已定,便收了刀,向三流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径自骑着马缓缓离开。 尹公子见状也让人把地上两个人带着,向李嫣和元香等人告辞便走。 街道上就好像扫帚扫过踩着鸡爪印的沙土,前一刻还在纷纷乱乱地紧张恐怖,下一时便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除了地上一摊猩红的血迹,还在提醒着人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冲突! 陆鸿带着三流子好像是继续往景行坊去,又好像已经改了目的地,在北城的街巷之中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三流子抱着刀,一脸扫兴地跟在后头。 他倒是瞧见了李嫣的那位副尉,就是前头陆鸿他们提及的那个“香姑娘”,还成,圆圆的脸,白嫩嫩的皮肤,五官都说得过去,脾气也和他的意,关键腰肢儿细、胸脯子鼓胀着,屁股没瞧清,陷在马鞍里分辨不出个好坏来…… 但是他没兴趣…… 他早在老家有人了,不过这件事他谁也没告诉,连陆鸿他们都一直瞒着,其实他自己也闹不清那算不算是相好关系,索性就一直将就着,拖着,走哪算哪! 他们这种当兵厮杀的,脑袋别再裤腰带上,还能保得齐到几时? 陆鸿自己也有烦恼心思,当然是因为李嫣。 他还在生李嫣的气——昨晚她没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凭甚么生这份气,也不知道好好的怎么就冒出这股邪火来了,他就是满肚子气鼓鼓的,而不想和李嫣多啰嗦。 尽管自己其实本有千言万语要说…… 他立即对自己这种反常的行为予以分析,最后在又走过六十步路之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就是在可笑地患得患失罢了! 唉…… 他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串清脆的马蹄声,然后听到一声熟悉的招呼:“见渔!” 两人都回头望去,只见李嫣一脸复杂的神色,正缓缓地骑着马走来。 三 流子看看李嫣,再看看陆鸿,忽然说道:“那啥,这巷子太窄,人一多我就嫌气闷……我还是走大路去!”说着调转马头,咧开嘴向李嫣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两人擦肩而过,不一会三流子的马便从一个拐角转了出去。 没有人对他那个蹩脚的借口表示质疑,陆鸿和李嫣两个正对视着,一个在等着回应,一个不知如何回应…… “见渔,你怎么了?”李嫣又叫了他一声,跟着便低下头来。 陆鸿“嗯”了一声,淡淡地说:“没事……” 她凭借女人敏锐的意识察觉到了陆鸿的不快,她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昨晚的事情。 昨天她其实有空,贺礼也准备好了,她甚至并不知道花源和赵大成他们其实也去,而打算好了自己一个人不请自去! 但是她最终并没有出门,倒不是为了女儿家那点儿矜持,其实那些修业坊的邻居们是甚么看法,她才懒得管顾,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住在那套宅子里! 她在城外南郊有个独立的庄子,也是三进的大院,但是比城里幽静,有山有水有园林,门口平整的扬场地也比大直巷那种地方宽敞多了,跑再多的马堆多少谷子也绝不嫌挤凑! 她满打算好了,以后跟陆鸿就一齐住进那庄子里去! 当她想着这些念头的时候,自己早就羞红了脸,但是她并不知道陆鸿是怎样想的,她不敢贸然地把自己那份贺礼送出去…… 那是她祖父庭坚公传下来的象牙笏板,是前唐高宗赐给他们赵郡李氏先祖敬宗公的,留存至今,仍是晶莹平滑,入手温润。这东西是他们家代代传下来的宝贝,有前唐高宗李治的亲笔镌字:公忠体国。 四月份的时候,不知为何,她的父亲李毅突然在她出海去安东之前偷偷将这块传家宝给了她,并且叫她就此留存,但不得声张,似乎连她的哥哥也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她不敢问,不敢说,不敢想,便匆匆带着这块沉重的东西上了东北的战场。 就在昨晚她准备贺礼的时候,头一件就想到了这块特殊的象牙笏板,但是临出门时她就犹豫了…… 这个陆鸿!哪怕对她有过半点暗示哩…… 万一她没头没脑地把这件对于李家来说意义重大的宝物送了出去,而人家只当自己是“好朋友”的话,那算怎么回事?况且还有个广平插在中间,也不知是个甚么光景了! 她昨晚一夜没睡,今天早上才眯瞪了一小会儿,她中午听说了昨晚许多人去陆府贺喜的事情,便开始担心这家伙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 此时见陆鸿兴致不高又有些疏远的样子,她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因为她不知道他是在生自己的气哩,还是因为广平的缘故使得他对自己冷淡了——她宁愿是前者! 李嫣强忍着心里的酸楚,勉强地笑了笑:“听说你月底要去参加诗会?” 陆鸿不满地乜了她一眼,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 第一百九十三章 神秘的邀请者 陆鸿不满地乜了她一眼,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 所以说他义父胡顺说得一点不错,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平日多聪明的女人,偏偏这种时候完全不会聊天! 但是他好像忘了,自己并没有强到甚么地步去,因为他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只说了三个字…… “不去了!”陆鸿没好气地说。 李嫣好奇地转脸看他,问道:“不是广平请你的吗,为甚么不去了?” 陆鸿翻起了白眼,他开始怀疑这个女人的脑子是不是被换过了! “她请我就得去?”他问。 虽然这个答案有些模棱两可,李嫣也想不出根底,但是她心里的高兴是毋庸置疑的。 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自信,现在甚至笃定地认为,陆鸿的冷淡肯定不是因为广平,而是因为生了自己的气! 她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并且为了掩饰自己的笑意,她自我感觉很明智地决定,先倒打一耙:“我带女军在天街受阅的时候,你为甚么没来瞧?”但是这并没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她不仅没有表现出责怪的意思来,甚至笑得越来越开心了…… 好在陆鸿却叫她问住了,虽然他隐隐觉得这并不算甚么过错,但是眼前那个古怪的笑容让他并不是很有自信,他只好也反咬一口:“你怎知我没去?你昨晚可是真正没来!” 李嫣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她好像打了胜仗一般,挺起了胸脯说道:“我自打进了定鼎门便找了一路,还瞧见胡小五和陈三流了,但是没瞧见你,你肯定没来,所以我也没去!”她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因为陆鸿的“没来”,才导致她“没去”一般。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陆鸿自己的错儿!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太有雄辩了! 陆鸿显然没想到她突然就恢复了智商,而颇有些措手不及。 他连忙表现得大度一些,想把这事扯平过去,摊开了手道:“既然这样,那么咱们谁也没有错,是不是?” 李嫣不为己甚地笑道:“是极了,我的贺礼就在家里,你跟我去拿,还是我再送过去?” 陆鸿想了想说:“叫三流子去拿罢,你陪我去办点事,然后去我那吃个晚饭……” 谁知道李嫣很严肃地拒绝了这个提议,郑重地道:“不行,这件东西我必须亲自交到你手上,而且你得答应我,要永远永远保存下去!” 陆鸿见她说得如此要紧,心里也不禁紧张起来,说道:“那……先去景行坊一趟,然后去你那……” 李嫣这才满意,她又把前头的问题问了一遍:“你为甚么不去诗会了?” 陆鸿这回乖乖解释了:“今天早上已经让庆哥儿转告给了郡主,我打算廿五前后就向圣君请辞。原来的妫州刺史孔良你知道罢,他应该要出任安东都护府长史,回头我和他一道儿走。”他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而且我读了两天诗集,也没做出一首诗来,这点墨水还是甭去现眼了,呵呵……” 李嫣抿嘴一笑,她彻底放下心来,与陆鸿并着肩 往景行坊去。 景行坊和修业坊格局差不多,大小方圆也是完全一样,但是这里面的住户要比修业坊多一些。 因为并没有几家高门大院,都是夹着巷子的独门小院,所以同样大小的地皮上面,住户显然要多一些。 他们二人走到牌坊下面时,早有一个毫不起眼的老仆等在了路边,见了他们眼睛一亮,主动走过来行礼,说道:“陆相公,家主已等了您多时了!”说着向李嫣打了个躬,并没有啰嗦。 两人下了马,陆鸿回了半礼,问道:“还没请教你家主人到底是谁,何事邀我?” 那老仆虽然其貌不扬,但是见了他俩并不慌乱,反而彬彬有礼,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情,此时听见陆鸿发问,便道:“相公人中之杰,家主仰慕得紧,随我来一见便知。” 陆鸿与李嫣对视一眼,目光之中都有些狐疑之色。 那老仆见状微微一笑,说道:“相公既已来了,必然不是怯懦之人,今日即便仆不引路,也必自行上门,是也不是?” 陆鸿一想确是这么个道理,他接了那封没头没脑的信,当然知道对方就是个不肯轻易露面的人,早已做了心理准备。 这么一想胆气顿生,指着前方说道:“烦请带路罢!” 那老仆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当先转身向坊间巷子里去了。 三人一前两后,在幽静曲折的小巷之中左拐右转,脚下的路径越来越清幽,炽热的阳光也仿佛被挡在了外面,周遭越来越阴凉。 陆鸿一路小心留意,总共过了十六道门,拐过十二道弯,中途接连听见隐隐约约的古琴之声、笃笃嗒嗒的敲打榫卯声、扑扑的晒衣拍打之声…… 情形愈发诡异起来,陆鸿和李嫣心里的不安也渐渐由淡转浓。他不禁捉住了李嫣的左手,不一会便感觉到掌心沁出汗来,也不知是自己的汗,还是李嫣的汗,不知出汗是因为紧张,还是为了别的缘由…… 那老仆最后终于在一扇比他本人还不起眼的小门前停了下来,取了墙边挂着的一枚小锤,在门柱上“咔咔咔咔”敲了四声,然后才在门上咚咚敲了两声。 过了一会,门后响起一串“哒哒哒”的木屐着地声,紧接着门扇“吱呀——”一声从内大开,一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出现在了门框之中,微笑着看着陆鸿和李嫣,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嫂子!” 陆鸿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瞧着眼前这位有些腼腆文弱的年轻人,突然冲进门去一把抱住了他,叫道:“效庭,是你!” 原来这人正是陆鸿失踪了一年的义弟,胡效庭! 李嫣听了陆鸿喊的名字,当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想起那一声“嫂子”,她的脸颊顿时绯红起来,心口一阵砰砰乱跳,手掌里还存着刚才他留下的余温,和湿漉漉的汗水…… 紧接着她的眼眶便像手掌一般湿润了,她看着两兄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效庭虽然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却早已满面泪水…… 这间小院几乎只有玉浮观那么大,但是地处景行坊深处 ,因此格外僻静。 三株高大的槐树遮挡着南面的阳光,婆娑的树影透出一束束的光晕来,投射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斑斓瑰丽的景象。 院中仅有的一间小厅临时充作了客堂,那老仆奉上三杯茶水来,便悄悄退了出去。 陆鸿虽然心中还充斥着见到亲人的狂喜和欣慰,但是他的狐疑却半点没有减少。效庭一个人孤零零地跟着甫清先生失踪了这么久,是如何到得神都的,而且最迟去年年底就已经来了? 他是如何在这景行坊里有了一片小院,虽然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院子? 而自己两次到达神都,他都是一清二楚,并且准确地给自己发了邀请? 而且只是短短一年未见,虽然脸上仍旧挂着几分羞涩和腼腆,但是陆鸿能够从他的眼神之中看出一种坚毅和锐利,举手投足之间也透露着过去不曾有过的沉稳和隐秘——这是一种打心底里生出来的变化! 一个人的眼神和气质,绝不会简简单单地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它们的改变一定是建立在人的种种新阅历之上,一定会有一件足以让人震动的事情,才会让人脱胎换骨…… 效庭一直在下意识地隐藏着自己所有行动的表象意思,他明明打算向前方直走,脚尖却会似是而非地向左边跨出毫不起眼的半寸远,他明明预备观察脚下的台阶,却不经意地将目光转向上房的屋檐,而用余光向下瞥…… 他所有的“看”,都变成了观察,所有的“听”,都变成了解读,所有的“说”,都变成了试探。 所以陆鸿开始觉得他既陌生有熟悉,现在则感觉是真的陌生…… 他的变化太大了! “大哥,你变了不少。”这话却是效庭先说了出来,“我以为我自己已经变了好多,没想到真正见到了你,才知道我了解的那些消息都太简单了……” 他小心翼翼地用话语“试探”着,似乎在寻找现在的两人之间一种新的、合适的交流方式;同时在饶有兴趣用双眼“观察”着,好像在更加仔细地捉摸着陆鸿所有的变化。 陆鸿并没有问他是怎样了解自己的消息的,也没有对自己的“变化”这个话题提出见解,他直接问了一句:“你现在为陈州王做些甚么?” 效庭一点儿也不惊讶于陆鸿看透了自己的底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是最了解他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他的大哥! 他在认真地“解读”着这句问话,知道确定了没有任何隐藏的含义之后,便笑了笑,说道:“只是在神都探查一些情报罢了,说实话,我不喜欢做这个事情,但是陈州王他……是有野心的,所有的事都需要人做……” 效庭完全没避讳陆鸿身边的李嫣。 所以李嫣虽然对这些话感到惊讶,惊讶于竟然又听到了那位已经沉寂数年的前太子、陈州王的消息,并且似乎还要继续走向台前! 但是正因着效庭没有避讳她,所以她觉得他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亲人来看的,所以她在心里窃喜,并且决定为自己的“小叔子”保守秘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李嫣的庄子 陈州王…… 陆鸿一路都在想着这个人,虽然两人见过那么一两回,陈州王给他的印象就是格外的高贵气象,和一见之下便生钦敬之心的风流情致。 这样一个几乎出尘的人物,也终于再度向世界伸出双手了…… 当然了,他一早就知道这个陈州王是有野心的,从对方不辞辛劳各处收拢旧部、替他买通驿丁遮掩张如镜杀人的事,都不像是一个甘于清闲的风雅亲王。 他们在景行坊的小院子里几乎坐了一下午,其实并没有聊说些甚么,多数是效庭在讲,他们在听,没有谈论陈州王,也没有提及甫清先生,就是说了一些离别后的琐事。 他为父亲和洪伯父的下狱感到冤屈,为自己在这景行坊里的孤独和冷清向大哥诉苦,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好像又变成了过去那个胆小内向的少年人,在祈求着兄长的安慰和开解。 曾几何时,陆鸿——他的救命恩人和最亲密的大哥,就是他的精神偶像和依靠,也是最能理解他的知己,他对陆鸿总有说不完的话和道不尽的愁恼。 如今好像也是一样,他依然在不厌其烦地倾吐着自己的心事,并且不停地观察着大哥的表情和眼色。 但是又和过去不同,他不再是柔柔弱弱战战兢兢的模样,而是条理清晰自信满满;说完一段话之后也不再询问大哥的意见,而是眉飞色舞地续着下一段演说下去。 陆鸿始终面带着微笑倾听着,他不知道是不是该为效庭的成长而欢喜,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为他的变化而担忧。 他对自己的事情不必多说,因为效庭基本上都很清楚,甚至因为旁观者清的缘故,有些事情好像比他本人还要更加明白一些。 比如效庭就谨慎地叮嘱过他,要小心王睿,小心庞元让,小心临泉王…… 王睿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没有说明这个庞元让是个怎样的脚色,更没有解释为何连一向不问政事的逍遥王爷临泉王也要一并小心…… 直到效庭关心过家里的近况之后,陆鸿便告辞了,他没有问效庭为何一直不曾回家看看,他知道这个义弟从来都有着自己的抱负,上河村那片天地太小了,一如对于他们所有的人来说都一样。 姥姥山和燕子河虽然哺育了他和他的兄弟们,也给了他们十足的能力和广阔的志向,但是当她张开怀抱的时候,这些孩子们却一个个义无反顾地向外面的天地飞去。 效庭没有请他们留下来享用一顿晚餐,他将两人送到了门口,然后带着几分真挚的不舍和眷恋,就在那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后道别。 陆鸿说:“我这几日便走,去安东,或许会从海路走,你有甚么话要带回去吗?” 效庭低着头沉默了半天,眼神之中显出几分犹豫来,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向爹娘问好……你尽早走罢,神都要变天了……” 天色向晚,西斜的日头将余晖洒在景行坊一众低矮局促的院落之中,一条条探出围墙的青灰色屋檐沾染着昏暮柔和的光影,颇有些世外桃源的静谧与祥和之感。 陆鸿的心蓦地一阵空落,向着远方的天空伤感地长叹一声,恍惚间怅然若失。 他想到了前两年在上河村平凡而美好的时光,那时的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平静地像一碗白水,憨厚老实的胡顺、尖酸虚荣的黄氏、天真烂漫的小玉儿、斯文腼腆的胡效庭,还有他自己。 就在那圈土墙包围的小天地里,踏实,轻松。 三流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现在他身边就只有一个李嫣…… 是哩,不是还有李嫣吗? “咱们现在去哪?”陆鸿随口问了一句。 “去我家……”李嫣有些怔忪,看起来兴致并不高,她骑着马走了一会,忽然又道,“你还在想着效庭?” 陆鸿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他在想着效庭最后的那句话:神都要变天了! 李嫣看着他茫然的神色,忽然间在心里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了他全部的感触,一股波涛汹涌的情绪好像从两道刚刚打开的闸门里宣泄而出,从他的心,流进了她的心。 他们好像心有灵犀似得,突然同时转过脸来对视着,那些黄昏日暮、热浪清风,好像在一瞬间都离开他们远远得,蝉鸣也是话儿,叶落也是话儿,眼睛里都是话儿,一切实际的话语都是多余…… 他们都从对方的眸子当中读到了深切的渴望——一个紧紧的拥抱,或者一记热烈的亲吻! 他们眼中跳动的火焰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这一点。 啊,如果现在他们没有骑在马上,那该有多好! 陆鸿看看她的红马,李嫣看看他的迟行,然后又对视着,笑出了声来。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庞元让?” 李嫣飞红着脸,也想早点从这种心跳加速的气氛中跳脱出来,急忙回答:“听说过,庞氏商会的大东家,和青州的朱胤是死对头。”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飞快地瞥了对方一眼,“好像是一直支持二皇子临泉王的——只是有这么个说法。” “那效庭为甚么让我小心这两个人?”陆鸿有些不解。 李嫣想了想,说:“临泉王妃,也就是小贽的母亲,是太原王氏的出身,王睿大将军的族妹。” “怪不得……”陆鸿的心中好像有一片迷雾渐渐拨散开来,这个表面上一平如镜、朝气蓬勃的王朝,原来竟有着如此复杂的内里。 许许多多原本毫不相干的人们,通过一个亘古以来都存在的纽带联系到了一起——婚姻。 曹梓与李毅代表的赵郡李氏、孔良与崔景芝代表的清河崔氏、临泉王和王睿代表的太原王氏,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不仅仅左右着一个个家族的兴衰,同时也在明里暗里影响着一整个国家的发展。 陆鸿不禁开始思考,一个国家与它羽翼之下的氏族们,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氏族们又在这个国家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慢慢你就会越来越明白的!”李嫣笑着说,“别忘了,我也是赵郡李氏的……” 她的意思好像是在说:你自己以后也要 与氏族联姻哩! 陆鸿也笑了起来,伸出手去与她一握。 忽然后面响起一声怪叫:“哎呦,好大的风沙,将我的眼睛也迷住了!” 他们吓了一跳,都回头望去,只见三流子正鬼鬼祟祟地跟在后头,两只手揉着双眼,叫道:“这老天刮风刮得倒巧,刚才我可甚么都没瞧见呐!” 李嫣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哪里有风了?” 三流子眯起眼睛,假作奇怪地道:“咦,原来前面有两个人?我还道是两根木头桩子,开的岔枝儿都连到一处去了!” 李嫣红着脸啐了一口,满面娇羞之色,却不敢再搭他的腔——天知道他会再说出甚么羞人的话来! 陆鸿也不禁莞尔,笑道:“你甭理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三流子骑着马径直绕过了两人,自顾自地向来路走去,自言自语地说:“今天真是怪事一大堆哩,一个木头桩子会白里泛红,一个木头桩子会开口骂人,稀奇稀奇真稀奇,回头我得告诉小五子他们去……”说着抖抖缰绳,骑着马一溜烟地走了。 陆鸿和李嫣相视而笑,都觉得三流子这个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两人看看夕阳已经绕过了天枢、名堂,落到皇城龙光门之后,便不再悠悠地闲逛,加快了马速向城外驰去。 李嫣在南郊的庄子从外面看几乎和附近的农场没甚么两样,一圈土篱笆围出一大片夯得平整坚实的扬场地来,十几个庄人扛着扁担箩筐,穿着短打布衣,卷着裤腿,踩着没剩几寸的夕阳余晖,正从田地里三三两两说笑着回家。 远处数百亩田地里满是金黄色的麦穗,随着清凉的威风拂过,漾起一圈圈的麦浪。 李嫣所住的三进大院盖着灰扑扑的瓦头,掩映在绿树白水之间,往外是五六家庄户住的篱笆院,各自升起一柱柱青白色的袅袅炊烟。 庄汉们把草鞋系在一块儿搭在肩头上,踩着光脚丫子在扬场地上穿行,爽朗的笑音从篱笆院里传扬出来,好像一幅农人晚归的山水画卷。 陆鸿和李嫣牵着马并肩站在大路边的土堆上,遥望着眼前的美景。 这土堆只有一人多高,是前头夯扬场地、夯道路用剩下的黄土,都堆在了那一圈土篱笆的外面。听李嫣说,这堆土以后要运到后山的山脚下,在獐子河边堆成这么一堆,就用作他们家的祖坟…… 陆鸿羡艳地咂了一下嘴,叹道:“你这庄子可比我那宅院好多了。” 李嫣很高兴,他与自己的想法竟然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 她昂起头任凭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几缕发丝,骄傲地说:“这是我用攒下来的体己钱买的,可没让家里掏过一个子儿!” 陆鸿看着眼前一漫平坦的土地,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这得许多钱哩,你怎攒下这么多?” 李嫣得意地说:“这里曾经是前头一位武氏老王爷的旧庄子,前些年要搬去长安享福,就便宜转手给我了,才一千六贯!我买下来之后又花了一些钱把里里外外都整饬了一遍,怎么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回乡去 其实她哪里能有这么多钱,这个庄子不仅耗费了她无数的心血和所有的积蓄,还从广平她们几个相好的姐妹那里挪了一千贯,这才把庄子修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知道前几天,她还欠着广平两百贯,但是上回圣君阅兵时,一次性赏了她一百匹锻,和一串夜明珠,总算叫她还清了债务…… 当年为了这事,她可没少遭姐妹们的数落和笑话,知道的人都觉得,这样一个破落庄子根本不值得花这么大的价钱和力气去修整。 前头那个武氏老王爷根本就没住过这个庄子,当时除了几个看守旧有的两进院的庄户,还有十几亩在耕的上田,甚至连进庄子的路都走不通! 再说了,一个女娃家,营务这些又有甚么用?以后只要成了亲,还不是得住进夫家去,空着这样一座破庄子白白浪费? 可是任凭别人怎么说,她根本不在乎! 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小天地,俗话说金窝银窝可不如自己的狗窝。她的那些姐妹们尽管锦衣玉食不愁吃穿,可有哪一个能像她一样,自己置办下了家业,自由自在的不用到别人的屋檐下仰鼻息? 况且那些女人们虽然一开始都笑话她,可是等到这庄子整饬得焕然一新的时候,却一个个都羡慕得要死——虽然她们仍然嘴硬而不肯承认,甚至根本不愿意到这里来做客,可是她能从她们的眼神之中瞧出来,她们在嫉妒! 此时她望着身边这个男人的脸色,想听听他会有怎样的夸赞。 陆鸿不知道她在转着这样的小心思,只是由衷地感慨一声:“假如我修业坊那个宅子不是圣君送的,那我肯定就干脆卖了,然后就在你这庄子边上也买一块地,造个一模一样的,我一开门就瞧见了你,你一开门就瞧见了我,那不是很好吗?” 李嫣由衷地笑了起来,她简直开心极了,甚至连睫毛都颤动着笑意,这简直比任何的赞美都要叫她心动! 她忽然拉住了陆鸿的手说:“你若喜欢,那便送了给你!” 陆鸿吃了一惊,但是他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当然是再说:你可以做这个庄子的男主人! 他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笑着说:“不,我还是得买一个,只是要和你这庄子连在一起,咱们就合成了一家,那不好吗?” 合成一家! 这是多么朴素又美好的情话儿啊! 李嫣的心简直就要融化了,她痴痴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儿,几乎忍不住便要扑进了他的怀里! 可是老天好像偏偏不遂人愿,就在他们两心交融的时候,庄子里突然响起了一声娇喊:“喂!两位将军,你们絮絮叨叨够了罢,我们肚子就快饿扁啦!”香姑娘手里举着两根筷子,隔着土篱笆叮叮叮地敲了起来。 二人满腔的柔情顿时被这一声叫喊驱赶得无影无踪,同时遗憾地叹了一长气,然后又为彼此的默契而大笑起来。 陆鸿苦笑 着说:“你就不能管管这妮子吗?” 李嫣白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家那位陈三流不也是一样,也没见你如何管教哩! 但是她没有多说,而是拉着他并肩往土堆下面走去。 元香老远地便迎了出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俩,忽然噘着嘴嗔道:“好哇,你们自己可成了好事,便将我的事情忘了吗?” 李嫣瞧了瞧陆鸿,她忽然满心地歉疚,因为自己确实已经将这妮子的事情给忘了! 陆鸿倒是没忘,但是他也不敢直说被三流子给拒绝了,他还不知道三流子到底是为了甚么原因而拒绝了香姑娘的心意,也不知道眼前这妮子对他的兄弟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感情了…… 所以他只好先瞒下再说,道了一声抱歉,并且保证今晚回去肯定会帮她问问…… 香姑娘这才放过了他俩,带着扬场地中草垛子后面一群探头探脑的丫头一窝蜂回到大院子里去了,不一会便听见院墙里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议论声,和女军们放肆的大笑。 李嫣无奈地与陆鸿对视一眼,只得也跟着穿过扬场地,走进院门里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全黑下来,庄子里的三进院好像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到处都点起了灯笼,因为时间的缘故,陆鸿“不得不”留在了庄子里享用一顿晚餐。 李嫣家里的厨子今天卖足了一百二十分力气,硬是超水平发挥,整出了一桌极为像样的饭菜。 十几个人围着两张大圆桌,边吃边一个劲儿地夸赞。 今日在北城要拉弓射人的“尹虎头”原来真名叫做尹蔓,此时就吃着饭向陆鸿认真地道:“陆将军,您可算是救了余厨子一命,本来咱们香姐已经打算怂恿将军把那矮胖子给辞了!” 旁边一个女娃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您八成是不知道,咱们在这吃了好几天,就数这顿还能入口!” 一众女娃们唧唧喳喳,都连声称是。 陆鸿挤在十几个精力旺盛的豆蔻少女之间,别提有多么尴尬了,哪里还敢答话,只能陪着笑不停地点头。 这时李嫣站了出来,指着几个嗓门最大的丫头斥道:“不爱吃别来我家蹭饭呐,打明天开始,都给我到军营里去吃住!” 香姑娘拿筷子在尹蔓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怪道:“就你话多!” …… …… 当八月初夏末的暖风吹过青州富饶的大地之时,保海县城刚刚接待了几位归乡的游子。 他们满怀着衣锦还乡的热情和对故土的眷恋,欢快地扑向了母亲的怀抱。 陆鸿带着他形影不离的四个小伙伴,胡小五、陈三流、王正、小金子,还有和他们一道儿来的新任安东都护府长史孔良,以及孔良的两位仆从,在八月初二这天走进了保海县的西城门。 七月廿五那天,陆鸿按照原计划进宫向丰庆帝辞别,在得到了皇帝和颜悦色的接 见和勉励之后,他们正式踏上了回乡的归程。 倒不是陆鸿刻意开小差,趁着赴任的中途溜回家里探望,他们定下的路线就是从神都取道保海县,然后从青龙港出海。 假如他将要去的地方不是安东,而是幽州或者檀州这些地方的话,那么走陆路显然才是合理的方案,但是安东地处更远的东方,要绕过渤海湾,取直线从海路走就更加方便一些。 陆鸿进了保海县城之后,没有去拜会县令岑维元,尽管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保持得不错,老岑也多次给过他无私的帮助。但是现在以他的身份,显然已经不大适合亲自去登门拜访——如果让他一个正四品的将军去拜会一位七品县令的话,那估计整个县衙都得乱了套路! 况且眼见着临近秋收了,岑维元这个父母官手上肯定会有数不清的公务要忙,毕竟他的前任洪县令做得实在是太出色了,他不得不全身心地扑到自己的岗位上,好让自己能够至少与前任的政绩拉个平手…… 所以陆鸿经过慎重的考虑之后,还是决定低调进城,并悄没声息地便穿过了县城,一路从坝集回到了三河镇去。 三流子在坝集就与众人分别了,他似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陆鸿只好带着剩下的几人一齐到自己的家里去做客。 可是众人在胡家大院里屁股还没坐热,话儿也没说上两句的时候,小五子和王正便也急匆匆地告辞了,这就使得陆鸿把他们都留下来吃顿晚饭的愿望落了空。 小五子倒不是对胡家仍有甚么看法,事实上,自从胡顺给他一手操持了婚事之后,两家便尽弃前嫌,恢复了往来。 今年他三堂叔家里新盖的牛栏猪棚,还是胡顺出钱出力操持上的! 小五子之所以这么急着要走,其实原因很简单——他得回家服侍老父,“顺便”重逢一下娶进门还没厮磨上几天的新媳妇去…… 本来范翔是和他们一道儿进京的,并且在陆府里住下没两天,便在小五子的撺掇下,被陆鸿支应了回来接范娘子。谁知道这老东西一回家,就完全把这“小事情”抛在了脑后,自己先被婆娘锁在了家里愣是不让走。 等到范翔老头嬷嬷两个慰藉过了相思之苦,他想起来把女儿送到神都与女婿相会时,范娘子却已经接到了信,说他们几个马上就要动身回来了! 范翔只好把又把这事放了下来,丢丢心心地回去再陪婆娘过日子。 可是好景不长,老范刚刚从京城回来时,两人着实如胶似漆了几天,等到范翔从家里出门,再打三河镇回家时,他那婆娘便开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哪哪都瞧不顺眼! 而且两人已经从蜜里调油变得互不理睬,继而发展成互相抱怨,最后开始拳脚相加了。 当然了出拳脚的永远都是范翔的婆娘,而他自己,只能是挨打的份儿…… 现在他就在家里盼着陆鸿他们甚么时候能来,好把他接到安东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陆鸿的疑惑 小五子回家见媳妇去了,王正哩,则听胡顺说,家里已经给他定好了亲事,就是上河村李长山家的小妹,还是前头陆鸿专门留话撮合下的。 这小子也就急不可耐地回西马庄去找他老子,跟进一下事件的“最新进展”…… 陆鸿只好带着重伤未愈的小金子、孔良,陪着一家人吃了回乡后的第一顿晚餐。 其实最让他闹不明白的是三流子,这家伙不知道甚么时候在县城还是坝集里有了一个相好…… 吃罢了晚饭,孔良就谢过了胡顺的招待,带着两个仆人径自去陆鸿安排给他的客房歇息。 陆鸿便抱着小玉儿,和胡顺、黄氏四人一家子坐在客厅里唠嗑。 胡顺这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别说他如今早已不是乡曹的身份,即便他做着过去那个乡间小吏的时候,也没见过六品以上的大官,更何况陆鸿如今的地位比县太爷更加高过了十万八千里去! ——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他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陆鸿的对面,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听着自己的义子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跟胡人开战的事情,并且时不时地配合着发出一声两声的惊叹。 黄氏比她的男人好得有限,也是胡乱绞着手指,听到惊心动魄之处只会发出“噢哟”、“哎呀”的惊叫,等陆鸿说到大军的死伤时,便开始操着浓重的口音,用祖宗流传下来的骂人话儿,诅咒着那些胡人个个不得好死…… 等到小玉儿在他的怀里听得睡着了,陆鸿才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爹、妈,我得说两个事儿。一是儿子在外头有一个要好的姑娘……今天才来得及向二老禀告……”他说着脸色变得忸怩起来。 胡顺和黄氏却是满面喜色,都说:“不碍的,只要恁自个儿相中咧就成,啥时带回来?” 陆鸿笑着说:“不急,等忙过了这阵再看!”他没说“这阵”是多久,因为他自己也拿不准,过了一会他便收起了笑容,说道,“还有个事,我瞧见效庭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二老的神色出奇的平静,并且都低着头没有搭话。 过了一小会儿,还是胡顺抬起头来,长叹了一声,问道:“几时砍头?”说完不等陆鸿回答,便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奏知道这畜生闯不出好事情来!阿鸿,恁嘞官儿才当不久,外面的人不像俺们这样老实,肯定有不少坏心人妒忌你——恁可莫去搭救他,害了自己!” 黄氏则在旁边吧嗒吧嗒地落下泪来。 这些话说得陆鸿哭笑不得,只得一边安慰一边解释:“娘你别哭,砍甚么头?他好好的在京城哩!” 胡顺和黄氏都惊讶地望过来,同时问道:“他不是犯了事儿押上京城莫?” 这是哪跟哪儿啊! 陆鸿不禁为二老的胡思乱想而失笑,看他俩这副模样,估计是老早就一块儿合计过这么一回事了,而且已经认定了自己的儿子之所以失踪这么久,肯 定是“死在了外头”,或者“犯了事儿下牢子了”! 正因为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才会让他们下意识地就有以为自己是在京城的监狱里“探望”效庭的……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人们在遇到事情无法求得答案的时候,往往就是会向最坏的方面去想! “没有的事!”陆鸿笑着说,“效庭在京城给一位王爷做事,我去瞧过了他,长进不少,您就放心罢。” 其实情况并没有陆鸿说的那样乐观,也完全没有达到足以“放心”的地步,至少他自己就很不放心,因为他不知道陈州王究竟要做些甚么…… 但是他可以肯定,他们即将要做的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和纯粹的,他们的目标,也绝非那么容易能够达成的,而且有很大的可能会出现牺牲流血的结果…… 但是他不能跟胡顺细说,先不谈二老能不能听得懂,假如他们真的能够明白这是怎样的来龙去脉,那只会更加担忧——对于一个质朴的农民来说,如果儿孙有幸为朝廷做事的话,当然唯有一心一意忠君爱民才是正途,就好像陆鸿现在做的,表面上仍然是抗击敌寇保家卫国的好事儿,所以二老乃至于整个三河镇、保海县,都对他万分的支持和爱护。 而效庭在做的事情,不管究竟是怎样的内情,那和“忠君爱民”显然是搭不上边儿,在不明就里的人们眼中,更像是一些搞阴谋诡计的勾当…… 所以陆鸿暂时并不打算将细节告诉二老,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知道得有限。 谁知道即便他这样轻松地解释过了,胡顺虽然松了一口气,却仍然十分气愤,并且毫不客气地又将效庭数落了一通:“这畜生有几分斤两俺还不知道?他连县学都读不下,有甚么能耐能给王爷做事?”他指着陆鸿说,“——恁马上写信叫他回来,老老实实跟俺营务田地才对,回头给人捅了篓子,还不是靠恁这个大哥收拾?” 陆鸿心中暖融融的,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义父对自己的爱护,但也只好继续开解着二老:“不至于哩,效庭是跟着甫清先生去的,先生过去是王爷的老师,会管教他的。至多我写个信去,叫效庭八月节回来瞧瞧,时间上应该赶得及。” 胡顺一听有甫清先生照管着,也就不再坚持了。他与这位先生虽然并没有见过几次,但是对别个的人品和学识都是极信服的。 听了陆鸿的建议之后,他跟婆娘对望了一眼,便点了点头说:“那也好,恁叫他中秋回来……实在要是太忙也无所谓,王爷家里都是大事,俺们既然在外给主家做活,就得踏踏实实的,不兴偷懒好闲!丢了自个儿的脸面不打紧,可不敢误了公家的大事——恁把这话都和他说!” 陆鸿连忙答应下来。 眼看着天色已然透黑,一家人便各自去洗洗上炕了。 陆鸿躺在自己屋里的板床上——他特意让胡顺留着的——枕着手臂,两眼睁得圆圆的,望着上方黑洞洞的屋顶,陷入了思索当中。 他在想着胡顺说的话:你的官儿才当了不久,肯定有坏心眼的人会嫉妒你! 这个朴实的庄稼人虽然表面上一团和气,肚里也好像没甚么千秋,但是凭借他丰富的阅历和经验,总是会得到一些人生的至理,和关于人性的深刻见解。 不得不说,这个简单的道理是陆鸿从来没有想过的,但是当他带着这句话再回首去追忆时,却发现最朴实的道理往往就是最正确的! 他的路途因为司马巽和汤柏等人的帮助,还有老师卢梁在暗中的扶持,实在是走得太过顺利了,以至于他一直忽略了自己身边许多潜在的、并且不断出现的威胁。 想想当初在戊旅高登的手下时,难道甘峰对自己不嫉妒吗? 在?水大寨接到阻截对岸的重任时,难道刘黑子对自己不嫉妒吗? 带着一团兵马在徐州的时候,难道吴卫对自己不嫉妒吗? 后来回到行营打下青州城守卫战的时候,难道陈森他们对自己不嫉妒吗? 还有论功行赏时,青州行营老前军的军指挥季泽;还有老上司褚垓;还有在扫北之战被自己完全抢了风头的王睿…… 当然了还有王睿的大儿子,神都一帮王公子弟当中的“二哥”王晖,听说这个人一向是对广平和李嫣都有想法的! 除了他们,肯定还有许多连他自己都根本没有意识到,甚至根本不认识、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人,在暗中都对他有过各种各样反对和伤害的手段。 这些人,有的已经成了过眼云烟,有的早已扯过自己的后腿,有的正在默默地针对着他,有的肯定会在以后对他进行打击! 陆鸿突然想起江庆的兄长江山,那个传说中的天生帅才。 他后来曾经真的找过汤柏,想要查一查这个人的资料,并且深入了解一下这位据说和自己很有相似之处的人——也是从军起家,也是年少成名,也是在数年之间从一个八品校尉升至正三品大将军! 但是在兵部的资料当中,关于江山的记载,特别是最后一战的描述可以说极尽简略之能事! 关于江山战死的经过甚至只能查到一些十分模糊的只言片语:“丰庆二年四月初,帝诏发兵,廿八遇叛而亡,国葬,追榆林县伯……” 而对于这些内容的解释,就连汤柏也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最后甚至警告陆鸿:已死的人,你不要多问! 他还记得那天汤柏送他离开兵部司的时候,把他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又再郑重地说:我之所以肯让你查这些,是怕你再去别处打听,今后关于这个人的事情你永远不要多说,也不要多问,在神都,好奇心除了会给你带来灾祸,别的甚么也给不了你! 汤柏还是头一次用这么严厉和紧张的口吻与他说话,这让他更加意识到了江山的死,背后肯定有着见不得光的隐情! 他不禁联想到江山战死同一年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桃李园案!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大事发生 根据他的了解,“桃李园案”事发在丰庆二年三月中,就在大名鼎鼎的则天朝名相,狄仁杰的故所桃李园,接连罢黜当朝太子、二三品大员六名、随从官吏不计其数! 然后四月初皇帝便下诏江山发兵去打当时已经攻占过两次,没有任何战略意义的回鹘牙帐,再然后就发生了黠戛斯反叛和江山战死的事情…… 想到这里,陆鸿的心开始狂跳起来,背后也出了一层透凉的冷汗…… 黠戛斯蹊跷的叛变和江山的死亡,像一座大山压在陆鸿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好像渐渐看到了这个国家浮华光辉背后的阴霾,它高大形象背后的阴影也同样高大,它向人们所展示的一切文治武功,似乎就像是一个建立在坟场上的高楼大厦,这个建筑越雄伟、越壮观,它的基础下方所掩埋的枯骨就越多、越可怕! 陆鸿突然坐了起来,在空气中狠狠地砸了一下拳头,用力地、无声地,砸了一下! 他愤怒,因为现实欺骗了他;他痛苦,因为他太爱这个国家了! 就在他为江山的死而疑虑,进而对自己的从军生涯产生动摇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他不久前才离开的地方,神都,发生了一件足以惊天动地的大事! 此刻上河村是平静而黑暗的,而在宫城陶光园,却是灯火通明,十几位御医匆匆地往皇帝的寝宫里赶,丰庆帝的侍奉太监小应九脸上带着泪水,提着灯笼,吃力地跟在御医的队伍后边。 尽管他自己已经跑不动了,但是他的口中依然在不断地催促着前面的御医们,让他们快点、快点,快点赶去救皇帝! 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千牛卫此时都严阵以待,守在寝宫左右前后,围得严严实实。 左右卫和左右监门卫也几乎是全员出动,数万人将皇城、宫城也里三层外三层守了个密不透风! 几乎在传召御医的同一时刻,太子东宫也派人告急,于是小应九不得不从御医队伍里分出两名支援东宫去。 本来丰庆帝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有个病痛伤疾都是在所难免,但是皇帝和太子两位大周朝最重要的人物同时陷入昏厥,这就是堪比天崩地裂的大事情了! 甚至连临泉王府也在第一时间被神机将军府兵包围看护起来,在丰庆帝和太子两人生死难料的情况之下,身负监护皇家职责的神机将军府责无旁贷,要保证二皇子周全。 万一丰庆帝和太子不幸同时崩薨,那么这位在神都的唯一皇子,就有可能是身系大周最后命脉的人…… 同时金吾卫全城戒严,两个因为醉酒迟归犯夜的酒鬼当场便被斩首!禁军也接到军令,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对各色事件的突发…… 而在皇城之外,以曹梓和崔景芝为首的几位宰相,以及大周军方最高将领裴征老帅,几乎在同一时刻接到了朝廷的通告,火速赶赴宫城,就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如丰庆帝挺不过难关的话,御医就不得不使劲浑身解数施针下药,吊住这位老皇帝平生最重要的一口气,至少对宰相们完成最后的嘱托…… 不过好在经过一整夜的努力,丰庆帝并没有被阎王勾去生命,太子也在后半夜 转危为安,所有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在一整夜的忙碌之后,得到了一个最好的结果。 可是这两位的性命是救活过来了,丰庆帝却落下了手脚麻木抽搐的毛病,偶尔还会歪嘴流涎,东宫太子更加一病不起,接连两个月都没能走下榻来。 远在青州的陆鸿并不知道这些消息,虽然他也像那些受足了惊恐、担忧、期盼、忐忑等各色*情绪的人们一样,几乎一夜未睡,但是那些人是为了皇帝和太子的生死,为了国家命运的走向,而他,却并不为了甚么。 或许上半夜时,他还在为这个他深爱的大周朝而痛心,但是到了下半夜,他便纯粹只是无法入眠。 他想着无数的事情,有关于自己的,也有与自己无关的;有过去的,也有未来的;有这个世界的,也有曾经那个世界的…… 等到鸡叫三遍的时候,陆鸿才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自己的房里出来。 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现在整个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头发也干枯而散乱地堆在头上,两个沉灰色的眼圈儿罩在眼眶上,两颊和嘴唇上下都是拉碴的胡子茬。 他出门时将院里的黄氏吓了一跳,她连忙打了热手巾给陆鸿敷面,并且歉疚地问道:“怎,那个板床睡不惯咧?还是叫你大找人砌个炕罢!”说着便将他拉进厨房,紧着亲自下厨去做一碗鸡子汤面。 陆鸿坐在自家吃饭的矮凳子上,一面用热手巾揉着眼眶,一面笑道:“没事,那床挺好的,就是瞧书瞧入迷了,睡不着……”他随便找了个最烂俗的借口,想要搪塞过去。 黄氏倒也不疑有他,朝锅里舀了一瓢水,并且打了两个鸡子。小玉儿自告奋勇地上灶膛去生火,黄氏从笼屉里捞出一把擀好的面条,笑着说:“瞧书能瞧入迷,莫不是要考进士?” “考那做啥,猴累猴累的!”陆鸿笑着把热手巾搭在头顶上,站起来伸手去够房梁下面用长绳挂着的竹篮子,并且在里面掏了半天,喜道,“还真有!”说着变戏法儿似得从篮子里摸出一块油饼来,撕成两半便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小玉儿见了油饼,灶火也不管了,跳出来叫道:“大哥,俺也要饼!” 陆鸿把另外半块塞进小玉儿的手里,顺手在她粉嫩光滑的小脸上捏了一把,顿时引来一阵不依的叫喊。 黄氏瞧着儿女们耍闹,打心底里高兴着,她向陆鸿说道:“恁不找俺都忘咧,把篮子够下来,还有米糕,前头赵四家的寡妇送来的,也不知馊莫……”她见陆鸿一伸手便拖着篮底从挂钩上取了下来,笑眯了眼说,“俺们家就你身量大,捞得着这样高!” 陆鸿笑着把竹篮搁在桌上,掀开了棉布盖,见里面确实有几块桑皮纸包的米糕,便拆了包纸,将米糕凑到鼻尖上闻了闻。 还好,没馊,反正比他们在草原上的干粮好闻多了! 他便掰下半块递给小玉儿,自己咬了一大口,顿时一股香甜软糯的味道填满了嘴巴,就连牙齿缝儿中间也沾着扫不尽的香味。 他忽然想到去年在?水大寨之中,与小五子分食那点儿米糕的经历,虽然那两块拇指大小的米糕和一把碎屑,吃起来远远比不上眼前的这块美味 ,但是在当时那种条件下,其珍贵与享受却又比如今高得多。 他想起来赵四家的寡妇,就是小五子奉他的命令去安顿的,约莫就是在?水大寨的时候,让小五子生出了做米糕的心思…… 当然了,我们现在知道,他这么猜想是完全正确的! 胡小五正是抱着这种理想,才借安顿赵家寡妇的机会,完成了自己的心愿。 陆鸿嘴里嚼着米糕,突然问道:“妈,赵四家的现在是在坝集还是在县城?” “在县城哩!”黄氏看上去十分了解,不假思索地回答。 现在胡家的生活比过去要好过得多,家里八十亩庄稼地也不用他们老头嬷嬷两个亲自营务,而是赁给了村中相好肯做的人家,每年除了分到五口人足够的口粮——他们还是习惯性地把陆鸿和效庭都算上——还有七八贯的赁钱。 胡顺则专心栽培那二十几亩桑麻树,养出来的蚕丝和麻丝也能挣一份儿钱。 其实这些收成抛去租庸的话,根本也剩不下几个。除了够吃有余的口粮,和年节能扯两件称心如意的新衣裳,还有足够换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的现钱,几乎就没有更多的富裕。 当然了,在不用付诸过去的劳动量的情况下,还能活个凑合满意,也正说明了这个国家的开明和富庶。 好在现下的上河村胡家,并不需要依靠田亩里得来的收成过活,就在他们家义子,也就是大儿子的名下,每年会收到二顷多田地的收成,依全国平均粮价折算的话,至少也有四千贯钱! 这一次陆鸿他们回来又带了一大车的布帛绢匹,小五子家和王正家都分了一些,曾经跟着他们一道儿参军的黄宝也有两匹。 上次皇帝送的几十车玩意儿,陆鸿也吩咐莫管家派人送来,估摸着三五天便能到。 简单一句话来说,胡家现在不缺钱…… 正因着这些关系,黄氏便清闲下来,今年也开始像一些城里的太太们一样,没事逛逛大街,串串市场,有时候回到西马庄的娘家去歇宿两天,或者上王家村妹子家里走走亲门,反正现在妹子家里因为王正的关系,也不着紧那两块中下田。 但是她去得最多的还是县城和坝集,在她看来,那就是顶热闹顶繁华的去处了! 陆鸿也劝她,干脆就搬去城里住,或者直接住到神都的宅子里去。 可是黄氏很干脆地拒绝了,她的理由很新奇:只有住到清净的地方,那些去处才叫热闹,如果天天就住在热闹里,那就没有一股子热闹劲儿了! 陆鸿笑着接受了这个说法,等到鸡子汤面捞上来之后,他便饱饱地吃了一顿,然后出门去了。 正厅里胡顺正陪着孔良,用保海县腔调的官话天南海北地聊着。这个农民并没有甚么足以炫耀的学识和见闻,因此多数是他在听,孔良在说。 半个早晨聊下来,胡顺只觉得,这位孔相公就是他遇到过的最有见识的人,甚至连甫清先生也未必高得过他! 陆鸿到正厅里向两人告了罪,便自己骑着马直奔东边去了。 他要到平海军大寨去一趟…… (忘了感谢捧场了,感谢好朋友水帘小狐) 第一百九十八章 陈三流的相好 陈三流在坝集和陆鸿他们分手之后,就在当地随便找了间旅店住下。 坝集还和过去一样,只一条长街,从西牌楼到东牌楼,两边百十家商肆铺面,隔街吆喝,对门出摊。从清晨天刚蒙蒙亮,到夜间初更,都是嘈杂一片。 街中有座大戏台,每逢初一十五赶庙时便更加热闹起来,南上北下的戏班曲社,排着先后叮铃哐啷连打带唱,引来无数的叫好。 人们也不吝啬一个二个的铜钱,撒花一般地抛在台面上和柱子脚,这是保海县人朴素而珍贵的优良品质——他们的生活富裕,也从不白受别人的恩惠,买家用买吃食剩下的零钱,都愿意分批丢到那些为他们卖力表演的人们面前。 即便是手头零钱实在已经没剩下的了,那也会在散场时,举起手,直着嗓子大声地鼓掌叫好。 最起码来说,这算是一种尊重! 当然了,在这些戏班曲社中间,不会有甚么曲高和寡的高雅玩意儿,大多数都是些草台班子,诙谐的说话和热闹的大鼓还有武打戏都是观众们的最爱! 不过在坝集的大戏台,最受人们欢迎的,还要数一档本地节目——杏娘子的小曲。 这一档节目的受众十成十都是些大老爷们,而且还隐约地分出了年龄阶层: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 他们主要是在台上演一些幽默而带点儿色*情的妯娌戏、寡妇曲,还有一些恶俗的偷情戏码儿。但是哩,尽管内容尽是些下流故事,但是他们总能演出点儿批判的意味来! 比如那些诅咒人、说闲话的坏妯娌,结局往往自己是家破人亡;偷人丈夫的寂寞小寡妇,最后也免不了凄惨收场,这也是官府一直不曾明禁的原因之一。 当然了,既然是“杏娘子的小曲”,他们的主角儿永远就是那位杏娘子,那个据说是从沧州嫁到咱们柳镇,然后很不幸迅速死了丈夫的寡妇…… 陈三流在坝集住的旅店就在紧挨着戏台子的西边,他要了二层一间顶好的客房,只要推开窗,就正好能俯瞰到外面戏台子的全景。 每逢有演出的时候,这间客房的价格就要翻上一倍,甚至有些人不为住宿,专门在庙会的时候要下这间,就为了得天独厚地欣赏表演。 今天不是庙会,但是因为晚上有杏娘子登台的缘故,客房的价格还是涨了五成。 但是陈三流根本不在乎这点儿小钱,也不为了瞧那杏娘子的演出,他在八月初二这天住下的时候,专门便要的“最贵最好的”客房! 他虽然是上河村人,但是那里并没有他的家人,也没有他的家——村子北面那栋孤零零的半间草房并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家”。 他是个孤儿,祖上是个甚么籍贯甚么身份已经没有人能闹得清了,从小就靠村上的乡亲接济长大,等到十三四岁有点儿力气的时候,便开始在地主家里接活儿,长工短工都干过。 因此他对上河村的眷恋远远不如陆鸿和小五子他们那样强烈…… 陈三流百无聊赖地等在屋里,将窗子开了一道缝儿,双眼没有聚焦地俯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他的心中在犹豫着,并且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去和不去在他心里左右摇摆,一面是自己心中的渴望和思念,一面是对方的苦处和拒绝。 陈三流好几次咬咬牙走到门边,但是每一次都又垂头丧气地返回来坐到窗子后边,他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今日却破天荒地犹豫起来…… 眼看着天色由明变暗,耳边米铺、布庄、家什摊的吆喝变成了铁勺在炉灶台上、铁锅子便梆梆梆的敲打,饺子、云吞、果子、烧饼、面的宣扬声像唱歌一般此起彼伏。 阔气的人家已经早早点上了灯,天边渐渐黑的只剩下一点儿能瞧见房屋轮廓的光,大戏台也不知甚么时候开始喧闹起来,中午挂出的戏码牌子已经被四面聚来的男人们挡得瞧不见上沿儿,几十上百个脸上挂着期盼和猥琐笑容的爷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或者高声肆意地大笑。 有半大的后生也凑了过来,立即就被熟识的乡亲叔伯们认出来,并且发出各种调笑、鼓励、规劝的笑声。 “田娃,屌毛长齐了吗,也来瞧杏娘子?” “哈哈哈……” “莫听你张大的,早早瞧会了便做大人哩!” “噢呵呵呵……” “这后生,快回去罢,瞧了夜里能睡着?恁爹妈来找喽!” “——俺爹吃罢饭就来……” “哈哈哈哈哈……” 陈三流坐在楼上,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中的郁闷便消散了大半。 不一会只见戏台子布幕后面一位浓妆艳抹,穿着抹胸罩衣,露出半截胸脯的丰艳女子转了出来,微微向台下躬身行礼,款款笑着,操起甜腻的嗓音说道:“多谢老少爷们捧场!” 台下顿时发出一阵“噢”、“呀”的欢叫,跟着便有人喊道:“杏娘子,今个下台不?” 又引来一阵哄笑。 台下有些人干脆趁着杏娘子弯腰行礼的时候,一蹦三尺高,眼珠子直往她的胸脯沟里探望。 那杏娘子丝毫不以为忤,脸上带着羞涩而勾人的笑容,大大方方地在台上三面作福,她的身子随着动作的起伏而微微颤动,引得台下激动的爷们嗷嗷乱叫。 陈三流不用站起身来,只安安稳稳地坐着,便能从低矮的窗台下面俯瞰全景,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那杏娘子脖子以下的一片雪白更是一览无余! 他开始有些明白这间客房凭甚么敢收多一半的价钱了…… 不一会后台又出来一名身材矮小,形容猥琐丑陋的中年男人,站在杏娘子的身边,团团作了个揖,用沙哑的嗓音高声道:“今个是《妯娌闹》小曲儿,最后一折,各位……” 他还没说完,台下已经嚷嚷开了:“快唱快唱,让杏娘子唱!” 那中年男人便陪着笑容从善如流,向杏娘子低声交代两句,便再作个揖,匆匆下了台去。 不一会后场打起开场小板,杏娘子便开始搔首弄姿,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俺把叔子让进门,叔子进门便吹灯……” 一边唱一边撩衣衫、拎裙角,并不时发出几声吟哦喘息,眉眼而不住地向台下抛洒,直将爷们勾得急吞唾沫,干瞪眼珠。 忽听扑通一声,先前那“田娃”不知何时已钻到最前面,此时约莫是经受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手慌乱地遮掩着裤裆。 不过这时没人再来笑话他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紧盯着台上,个个好像丢了魂儿也似。 陈三流瞧了这等荒诞场景,心里也有一股宣泄不掉的焦躁之意,搅得他心乱神烦!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别看陆鸿是他的头儿,但是在这方面,他可比那未经人事的雏儿更有发言权! 陈三流狠狠地朝窗下啐了一口,一团精亮的唾液刚好落在杏娘子雪白*粉嫩的胸脯子上,他“哐叽”一声把窗子一关,再没理会下面的吵嚷声,抓起随身的褡裢便起身走出门去。 他径直下楼,到跟着伙计的指引到马厩里牵了自己的军马出来,上了马鞍便向县城驰去。 此时正值饭点,街道上行人稀少,陈三流一路纵马疾驰,转眼便到了保海县城东门外。 他下了马,在守门皂吏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牵着马走了进去。 县城里东西两个集市因为脏乱差的原因早已迁到了城外,其中东市就成了现在的坝集。 陈三流的目的地并不在东门附近,他上了大道没走多远,便向右转往北面去,然后穿过好几个坊,又绕了两条巷,最后在一个米糕铺子前面停了下来。 这铺子向外支出一块长长的案板,三样色的米糕整整齐齐地码放成三小堆,看来一天的生意下来,这家的米糕并不剩下多少了…… 那块干干净净的案板后面,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朴素的妇人正守着铺子,手里的竹棍儿机械地在喷香的米糕上房驱赶着聒噪的苍蝇,眼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正痴痴地发呆。 陈三流心头一热,正打算上前去招呼,此时恰好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半大的娃娃,走到案板前头便将各色米糕都要了两份儿,坐在案板后面的妇人这才回过身来,客气地向主顾打着招呼,并且接了老婆子递过来的干净手帕,轻轻拿了六块糕,再仔细地用手帕包好递了回去。 就在她收了钱准备再坐下时,目光却恰好落到了不远处的陈三流身上。 她浑身一颤,不敢相信地又看了两眼,这才确认了眼前的人。但她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陈三流将马匹在门外的桩子上栓了,双手扒在案板上微微使劲,便将两个撑脚卸了下来,然后嘭的一声丢进屋里的桌面上。 那女人都吓得傻了,眼睁睁地瞧着他将那做买卖的窗户封上,顺手便带起门进来,屋里顿时成了黑咕隆咚的一片! “恁做啥?”女人颤抖着嗓音问道。 其实她当然明白他要做甚么,刚才与他对视了一眼,她就从对方的眼睛里知道,这个小自己十几岁的男人想要甚么…… 跟着她就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捉住了自己的手腕,并且熟门熟路地将她往内间拉扯。 “别这样,娃还在屋……” 陈三流仿佛根本没听见她说些甚么,他的心里仿佛有团火焰在烧! 女人初时还在推搡挣扎着,但是这些动静很快就消失在了一片寂静之中…… 第一百九十九章 挖平海军的墙角 平海军在经历了几个月的连续忙碌之后,终于又可以享受几天悠闲的时光。 两位正副指挥使都不在——虽然江庆现在代理着指挥使的职位,但是在朝廷正式的任命没有下达,或者新的副指挥使没有到任之前,平海军的官兵们仍然认为,陆鸿才是他们真正的指挥使。 现在江庆和赵大成他们还没有从神都回来,大寨里只好暂时由三团老校尉古超兴接管,一千号人成天守在寨子里,除了陆鸿过去定下的操训和巡防两件大事还在坚持着,别的活动基本上都已经暂停下来。 这倒不是因为长官不在而导致的懈怠,实在是江庆临走之前便嘱咐了古超兴,让伤兵好生将养,其他的士兵也可以适当地放松放松。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平海军在整个扫北战役之中,行军路线最长,时间最急,接战次数最多,而且和龙武卫大军相比,他们的后勤补给也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不少士兵因为长期体力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再加上没有及时地从食物中补充营养,导致大军在回到中原之后,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 这种结果完全可以理解,因为早在一个多月之前,陆鸿也因为这些而病倒过! 他们之所以能够坚持到最后一战,完全是凭借着一股士气在坚持,等到打完仗松了劲,以往潜伏压制在身体里的毛病便相继显现出来了——在很多战争结束之后,兵员仍然在一定的时间内持续减损,也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在陆鸿骑着马赶着饭点回到平海军时,在大寨辕门和寨墙上都没有瞧见守卫的哨兵,并且在他还没爬上土坡的时候,就闻到了寨中飘出的一股子浓郁的肉香,这是在给边军们加餐。 他不自禁地笑了笑,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没想到这个点儿赶过来恰巧能混上一顿好吃食! 他左右瞧瞧,反正也没人拦,便径自骑着马进了大门,一路穿过校场,停在了指挥所门口。 他头先在平海镇招募的十几个亲兵此时仍旧分批守在指挥所大门两侧,陆鸿甩蹬下马,把缰绳随便往最近的人手里一丢,说道:“喜子,去给我打份饭回来,叫厨子多搁两块肉!” “遵命!”那个叫喜子的亲兵下意识地挺胸接令,正要进指挥所去取碗筷,却忽然呆住了。 “欸?是将军!”一个小兵反应过来,一叠声地叫道,“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几个人便抛了手里的刀剑,激动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陆鸿问好。 旁边兵舍里其他的亲兵听了喊声也都冲了出来,将陆鸿团团围在中间,又跳又笑。 陆鸿笑呵呵地摆摆手,让大家冷静下来,说道:“甭一惊一乍的,去打饭,荣幺,去把古超兴叫来,悄么声的,别惊动了大伙儿!” 外围一个个头儿最小的兵娃娃大声地答应,跟着喜子两人一前一后地向校场跑去。 陆鸿眼看了一圈,曾经十八名亲兵,跟着他上了一趟草原之后,现在只剩下了十二人,他把身边的十个小子叫进了指挥 所,问道:“我的东西都在吗?” 其中一个答道:“您的东西都在屋里,自从您走了之后,没人进过指挥所,江副使一直都在隔壁办公。” 陆鸿点了点头,他来平海军主要就是为了李嫣送的那几本书,还有自己贴身用的一些物件,早早腾了出来也可以给下一任指挥使留地方。 当然了,拿东西只是一方面,他还要带些人走,比如洪成、范翔、杜康、还有自己这十几个亲兵护卫——当然了,前提是他们自己愿意。 他早在神都的时候就跟汤柏、江庆打过招呼,要从平海军带几个人一道儿上任。 江庆那边自然是没有任何问题,别说他自己就是个外来户,平海军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带出来的,而且像洪成那些,都是陆鸿自己从外边带进来的亲信,他一个都没有理由强留。 汤柏那边也好说,让他把先把人带走,回头发个名单回来备案,江庆正好也可以安排一些自己的人手进去。 这些人当中范翔是早早表过态要跟他一道儿走的,现在小五子家的范娘子到底是不是跟着自己的男人去赴任,还没个章程出来,范翔一来要盯自己女婿的梢,二来也为了离他那凶悍的婆娘远一些,耳边混个清净。 说实在的,安东距离青州根本并不算远,从青龙港出海十来个时辰就能到平州,如果以后搬到仓岩州的话,就要远一些,海路从都里镇上岸,再转个五六个时辰的陆路才到。 那些兵一直跟着陆鸿走到指挥所大案前面,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您真的要走了?” 他看了看身后兀自闪着满面红光的亲兵们,问道:“你们可能知道了,我说话就要上安东赴任,有愿意一道儿去的,说一声,回头收拾收拾就跟我走。不想去的也没关系,我跟猴子打个招呼,把你们安排到五团里面。”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半点犹豫,马上就都表示要跟他上安东去。 刚才问话的小兵说道:“将军,俺们早就合计好了,既然是您的亲兵,当然要跟着您走!”他羞涩地笑了笑,又说,“咱们几个天天守在这里,就怕将军不回来接俺们……” 其他几个纷纷附和,看来这些人早就讨论过这事了…… 陆鸿心中颇为感动,他挨个儿把这些人的肩膀拍了一遍,说道:“好,你们去把行礼拾掇一下,回家道个别,明天一早到青龙港等我。” 这些人没口子地答应,都回兵舍收拾去了。 陆鸿回到里间自己住过的屋里,看着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一摞书,全是些战史类的精校文集,每一本都是李嫣亲手交给他的。 他又把那本《战国策》取了下来,随手一翻又翻到夹着书信的那一页,那封粉红淡雅梅花笺依旧静静地躺在书页之中,只是原本的清香已经残存无几。 陆鸿想了想,还是没有打开,随手将《战国策》合起,放在了桌上,然后把另外几本也都搬了下来,顺带着将自己的私人物品全部找齐,都堆在了一块儿。 这时外面响起了急促的皮靴声音,只听古超兴苍劲的嗓门在指挥所大厅里喊道:“大人,老古来了!” 陆鸿便停下手里的活计,连忙迎了出去。 只见古超兴精神矍铄,大步流星地从门外进来,见了他便躬身抱拳行了个军礼。 陆鸿扶住了他,笑道:“老古,你倒是老当益壮!” 古超兴收了礼节,闻言哈哈一笑,说道:“没想到临老还能把从七品的官阶挪上来,可惜没几年便要退役了,升将军是不用想啦!” 陆鸿摇头道:“那可未必,谁知道朝廷是个甚么风向,说不准明年就要大军南下,有的是仗打。” 古超兴捋了一把胡子,豪迈地道:“朝廷让我打,我当然是义不容辞,个把南人还吓不住我老古!只不过没有大人率领着,总觉得打不踏实。”说着,他恳切地望着陆鸿,“大人,甚么时候朝廷叫你带兵向南,可千万记着,咱们这平海军还有一帮老弟兄。能帮上几分忙不敢说,至少论拼命,咱们这帮老弟兄绝不落在人后!” 陆鸿一颗心被他说得滚烫,当即捉住老古的双手,说道:“莫说你们不踏实,今后没有哥哥们的帮衬,我也不踏实。但教找到机会,咱们还是并肩子一块儿上!” 古超兴“欸”了一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不一会亲兵喜子便打了饭菜回来,那厨子知道是陆将军的伙食,果然加意打了双份的烧肉。 陆鸿吃罢了饭,便到曹司找了洪成和杜康,将意思一说,杜康便忙不迭地表示愿意跟着去安东,洪成则思量了半晌,只说要考虑考虑。 陆鸿理解他的想法,毕竟这位叔叔家小都在保海县,要他轻易地离乡背井,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他便跟洪成约定了,假若愿意去的话,还是明早在青龙港码头,跟着大伙儿一道出海。 至于兵曹参军冯纲,他并没有发出邀请,两人只是见了面打过招呼,便各相告辞了。 他之所以没有请冯纲去安东,一是考虑到平海军的文官已经被他带走了一半,他至少得留个熟手下来帮着江庆打理;二是他与冯纲本身并不熟悉,甚至曾经还闹过矛盾,这人又是朝廷空降到平海军来的,并不算他的亲信,因此他没必要非得一块儿带在身边。 这些原因只是决定了冯纲是个可带可不带的角色,但是另外一个原因,却让陆鸿根本不敢将他带着——这个冯纲,是陈州王的人! 范翔虽然和冯纲一样,都是受到桃李园案牵连而贬官的,但是两个人又不太一样,范翔早就没再将自己当成前太子一系的人,并且已经顺利地接受了新的角色,将自己当成一个重新自底层摸爬滚打起来官吏,正踏踏实实地走着一条平稳而安定的新道路。 但是这个冯纲,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也在从头开始奋斗,但是从他的种种表现可以看出,他根本没有摆脱过去的阴影——特别是,陈州王已经在有所行动了…… 陆鸿办完了这些事,便让侯义派了几个兵,将那些东西帮他送回上河村去。 第二百章 日本的野望 自从剿灭了海匪之后,青龙港重新忙碌起来。 腥咸的气息伴着火热的海风,从水面上拂卷而来,碧蓝的大海与天色接成一线,白粼粼的波浪忽闪着刺眼的光芒。 海滩上一漫平沙,掺杂着的细碎贝壳也在阳光下星星点点,不远处十余座黑褐色的木栈桥从码头上成排笔直地伸向海面,连接着一艘艘大大小小落了帆的海船。 栈桥上来来往往的推车驮工,将麻袋与木箱盛装的货物送上货船,然后再从船上卸下销往青州或者中原的外来货。 两位县里派出的税吏带着七八名皂衣仔细地清点着上岸的商货,然后一一登记在册,由商人缴纳完关税之后,再依次放行。 本来码头和港口货仓都是一派和谐,货工低头推车驮送,船工摇旗催行,还有十几个商家管事在岸边挺胸凸腹地指挥监督,几百号人相安无事、有条不紊。 但是没过多久,那两名税吏便与几位商人模样的在栈桥边指手画脚地争吵着甚么,对方那几个家伙无一例外地身材矮小,却穿着宽大的绸缎长袍,看起来倒也有些滑稽。 那七八名皂衣则押着地上的一大堆货物,十几个负责这些货物的驮工被晾在了一边,大眼瞪小眼地等待着事情的进展。 从甲字号仓库边上的小会馆里望去,海边上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尽收眼底。 陆鸿穿着一身正四品军官的绯色半臂袍,坐在正对码头的上首位,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人的争吵。 他的十几个亲兵也都抱着手臂靠墙倚柱地站在门口,嘻嘻哈哈地对那几个矮个儿商人奚落打趣。 陆鸿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向旁边的朱福问道:“朱管事,那些是甚么人?” 那朱福现在统管着青龙港大大小小的仓库,还有自家十几艘海船。 他因为今年在组织资助平海军剿匪的中表现良好,短短几个月间便从一个区区望东楼的管事掌柜一跃之间成为朱氏商号的第三把手,如今在青州商会的圈子当中也是跺一跺脚地皮震三震的一号人物!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或许是因为遭际转变的关系,这朱福浑身气象也提升不少,举手投足之间不再像个办事的下人,而着实有几分大气威严了。 此时他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小会馆里陪着陆鸿说话,既听了上问,便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将军的话,那几个是日本商人,想到中原来做买卖,不过朝廷上个月将日本人的商船都禁了,下令三年之内只准咱们的船到日本去,不得放日本一船一货进岸……” 说着好像十分解气一般,看着那几个口沫横飞的日本人哼了一声。 陆鸿奇道:“这是为了甚么?那留学生和遣周使也禁吗?” 朱福一愣,摇头道:“这个倒没听说,明文上的规定是只对船货,留学生要等年后开春才来,国子监都是三月间开学,来早了没用。”他顿了顿,忽然气愤起来,说,“至于为甚么禁他们的船货,是因为四月份的时候,有人举首日本的太野商 会私自从中原收购金沙造的方剂誊抄本回去——您说这不是找死吗?朝廷为此斩了天物寺少卿、寺丞,寺卿和主簿也判了徒一千五百里,私贩誊抄本的商人也在登州港被抓到,就地砍了头。依小人看啊,禁他们三年算轻的,应该派兵过去给他们一个教训,叫他们知道知道甚么叫做上国之怒!” 陆鸿听他讲用兵打仗说得如此儿戏,不禁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朱福这么说也绝非无的放矢,金沙造是先圣文帝时,朝廷从邢州瓷器匠人袁守石的手中收入天物寺的,别说严禁流传国外,就连大周民间也不得仿制更加无从仿制这种技艺,乃是朝廷独得之秘。 这种金属合器的技艺节省原料,又不减强度,乃是一项极其重要的秘法,陆鸿腰上挂着的象征四品散阶的狮虎佩,就是用金沙造做成,不仅永不锈蚀,寻常刀剑也轻易伤不得分毫。 就连李毅曾经披挂的那件明光铠,也是这种技艺制造,既轻便又牢固,极耐弓矢。因此这种方剂誊抄本根本就是国之利器,流出天物寺已是死罪。 那些私自收购誊抄本的商人,表明上只是贩卖违禁物品,其实本质上是盗取国家机密的间谍行径! 非要说发兵宣战的话,也完全站得住脚。 所以朱福有这种想法便不奇怪了…… 不过现在大周四面临敌,水师又分外孱弱,要远渡重洋去打日本,即便能够成功登陆并顺利得胜,那也是得不偿失! 况且,在陆鸿看来,国与国之间的交手有无数种方式,战争是最后也是最无奈的一种,它需要极大的代价,和充满着无数的不可预知性,大周打日本,战胜是应当,战败则国威丧尽、脸面全无! 大国轻易不言兵,也就是这个道理。 朝廷在海外贸易上单方面对日本禁商,则稳妥得多。 至于只禁三年是不是太少,那也要长远考虑,一来要给足教训,二来还得体现上国的胸襟度量,三来必须维护国家威严,想要在这些复杂的因素之间权衡出一个尽善尽美的结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时那几个日本商人约莫是认了栽,都垂头丧气地返回船上,连那批货物也弃在了码头。 陆鸿指着皂衣们看押的十几个木箱,问朱福道:“朱管事,这些日本人送了些甚么货来?” 朱福微微一笑,说道:“倭奴能有甚么好玩意儿,无非是一些漆器、金银器,还有佛像之类的。早年还贩过叫甚么美侬甚么的丝织品,后来发现咱们中国人用的丝绸比他们好得多,既耐用又漂亮,后来他们就只能把这些东西销往渤海国,不知又是个甚么行情。至于金银器这些,因为便宜,还有人愿意买,不过收过来之后基本上都是熔了再炼,日本人造出来的金银成色太差、杂质太多……” 因为陆鸿在旁边的缘故,朱福还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敢过于放肆,平日里他和别的商家谈论起这种事,早都肆意地取笑起来,并且往往极尽挖苦之能事。 过了一会他又气愤愤地说道: “小日本坏得很,他们拿这些烂东西来换咱们的铜钱,自己却半斤铜矿也不往咱们大周带,他们在甚么关东和四国都有铜矿,但是自己造出来的钱质量成色极差。咱们的载道通宝和丰庆通宝在日本比他们自己的钱还要受欢迎——听说一枚载道通宝能抵十个日本钱……” 陆鸿笑了笑,说道:“日本人是貔貅啊,只进不出?亏得他们的货不值钱,不然像他们这样搞法,还不把咱们大周的铜钱搬空了?” 他本是一句玩笑,谁知道朱福一拍大腿,翘起大拇指说道:“您可说到点子上了,日本人就是抱着这种祸心,等到咱们的铜钱被他们吃尽了,大周的商人就寸步难行,毕竟没有钱,商货便无法流通,到时候大周朝就得瘫痪一半!” 陆鸿惊讶地瞧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管事竟有如此高瞻远瞩的眼界和深入本质的洞察力。 朱福见了他的神色,便知道他是想岔了,连忙摇了摇手,说道:“这可不是小人自个儿想出来的,都是听东家说的。日本人那点儿心思伎俩,瞒得过当官的,却瞒不过咱们东家!” 陆鸿恍然大悟,心想这朱胤难怪生意做得如此之大,而且对他那份蹴鞠联赛的章程一眼就瞧出了巨大的商机,果然是有本事的人。 这时朱福又再说道:“东家还说了,日本人的小算盘打得是很精的,只要做成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把大周拱翻!就是井底之蛙有些异想天开——就算他们把几个岛都卖给咱们,也收不尽大周的铜钱。况且他们吃下的铜钱越多,对自己的冲击就越大,到时候恐怕大周还未亡国,小日本自己先垮了。呵呵……” 陆鸿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大周的载道通宝和丰庆通宝因为技术成熟和铸造精亮,在日本本土是绝对的良币,优势巨大,而他们自己发行的铜钱又毫无竞争力,到时候一旦大周铜钱大量涌入日本,只会对日本自己的经济产生巨大的冲击——一个朝廷如果连自己发行的钱币都要被本土市场淘汰的话,那对自己国家的经济就会彻底丧失掌控能力! 当然了,日本的“朝廷”,也就是平安京里的那帮人,本来也就掌控不了本国的货币发行…… 日本钱币质量的参差不齐,甚至全面劣质,一来是铸造技术的落后,二来也和贵族、寺院、地方豪强皆可私自发行货币有关。 自从六十八年前,也就是日本圣武天皇天平十五年,颁布了“垦田永年私财法”以来,大地主因为拥有大量的土地,他们的权势日益强盛,已经成了尾大不掉之势…… 在这种一盘散沙的局面之下,想要以举国之力完成对大周的经济侵蚀,完全就是自取灭亡! 陆鸿仿佛看到日本变成了一块肥肉,一边吸引着大周这头雄狮,一边被一根绳索拉扯着,缓缓向深渊滑行。 至于雄狮会不会蠢到跟着肥肉一块儿跳下山崖,这个暂且无法判断,但是这块肥肉即将摔成肉泥,却是一个可以预见的事实! 而绳索之后的那只手,却又不知是属于谁…… 第二百零一章 洪成来了 陆鸿见那艘日本来的商船已经在码头上升起了风帆,好像带着几分不甘与颓丧开始慢慢吞吞地离岸出海,等到船身转了半周,陆鸿才看见船舷上用黑漆刷着几个大字“近江丸”。 他心里似乎有了一个小小的计划,但是有些朦胧而不可捉摸,便问朱福:“日本人既然到大周搅这些事情,那咱们的商人有甚么对应的举措没有?” 朱福听他这么问,便矜持地笑了一笑,说道:“自然是有的,就拿咱们朱氏商号来说罢,本来日本人断了从大周收铜钱的路子,便想办法从咱们这些到日本买卖的商船身上打主意。他们规定大周商人若想从日本收购土货来中原,必须用大周的铜钱交易。东家便命令所有出海的商队,到日本只卖不买,实在有好商货便用咱们带过去的东西交换。卖的话也是优先考虑日本自铸的钱——就是那种极劣质的铜币。因为日本人的烂钱兑咱们的通宝是十兑一,所以每次在日本做完买卖都是成船成船地将那些烂钱拉回来,然后交给朝廷的铸币作坊,七换一,净赚三成利!” 他露出一脸奸商的模样,眯着眼睛伸出三根手指,又说:“朝廷的铸币作坊将日本钱熔成铜,三个钱化出来的铜能铸成一枚丰庆通宝,刨去成本,朝廷又能赚一倍,这可比采铜矿铸钱方便多了……” 最后他毫不避讳地表示:朱家从“卖钱”这个行当里赚到的,也有好几万贯了…… 一席话听得陆鸿牙根发酸,忍不住连连咂嘴,看来这回小日本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亏大发了! 同时他也感慨,商人这个群体,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只要利用得法,在某种层面上甚至比军队的作用更大。 在知道他这种想法之后,朱福便由衷地道:“陆将军,您要是经商,肯定不输咱们东家!到时候说不定大周靠商人一统天下哩……” 陆鸿摇了摇头没有搭话。 对于一个儒释道三教并行,而且以儒教治国的朝廷来说,是绝不允许这些浑身铜臭、并掌握着大量财富的人取得权柄的。 这不仅仅出于儒家对商人的蔑视,更是因为文人们才现实是掌握话语权的人群,他们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就必须用“士农工商”这种等级划分来打压商人势力! 因为文人们虽然有权,但是商人有钱…… 所以“靠商人一统天下”这种说法是绝不可能成立的。 他看了看天色,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范翔和杜康已经早早到了码头上安排船只,孔良带着两个仆人已经先行上了船,最迟午时就得出发,而他到现在也没能等到洪成的身影…… 他觉得老洪八成是不回来了。 于是陆鸿便向门外的亲兵示意,自己抓起身边的辟水刀便向朱福告辞。 朱福连忙起身相送。 陆鸿一从小会馆出门,一股凶猛的海风便突然呼呼扑面而来,刮得人脸颊生疼,一道道大浪从遥远的海面上向岸边的礁石、沙滩激烈地拍打,就连码头上停着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也随着浪涛大幅度地上下摇摆,船舷与栈桥上的跳板因此而纷纷滑脱,扑通扑通地相继落入海中,栈桥上来不及装船的货物只 能在管事们的指挥下陆续撤了回来。 陆鸿等人被迫再度退回小会馆里。 就在他进门的一刹那,眼角从会馆墙角和甲字号大仓之间的缝隙里瞥见远处兵道上,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身影正弯着腰杆埋着脑袋,驮着一包行礼,艰难地顶着海风向这边走来。 陆鸿又惊又喜,指着那人向亲兵叫道:“快去,把洪仓曹接过来!” 亲兵喜子和另外几人答应一声,都迎了过去。 他和朱福刚刚回到门里,就听岸边上一连串的叫嚷,两人循声望去,只见码头外一溜船上的人纷纷跑上了甲板,对着远处的大海指指点点。 朱福下意识地便感到出了事情,连忙双手筒在嘴边,朝外面一个大伙计大喊了一声:“狗子,出啥事儿啦?” 他连喊了两声,那大伙计才听到,向身边的货工知会一声,便快步赶了过来。等他走到门口,朱福又问了一遍:“海上出了啥事?” 狗子站在门口没敢进来,向陆鸿和朱福分别打了个躬,半转身指着远处说道:“大管事,好像是日本的船翻了!” “近江丸?”朱福不敢相信地道,“那可是一千石的中料船呐,怎么说翻就翻?” 狗子摇头道:“不清楚,八成是帆张得太急,风又来得太快——俺瞧他们离港的时候就把主帆扯上了。” 陆鸿问道:“派人去救没有?” 虽然因为近代史的关系,陆鸿对日本人完全没有好感,但是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他还是希望能把那些人救上来,毕竟这些商人大老远来到青州,买卖没做成不说,货还被人扣了,现在甚至眼看着连性命都要不保…… 那狗子见将军问话,难免有些激动,结结巴巴地说:“去、去了,咱们商号泊在外围的两艘船已经靠过去了!” 陆鸿点点头,说了句“那就好”,便回到上座里坐下,皱着眉头担忧着自己这批人的海路前程。 近江丸的翻船就像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各人的心头,在克服了这种阴影之前,所有准备出海的船都犹豫起来,毕竟就在刚才,就在他们眼前,发生了这么一件令人感到晦气的和沮丧的事情…… 不一会洪成在几个亲兵的搀扶下也到了小会馆,一进门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道:“这天怎么说变就变!” 陆鸿迎了过去,接下他肩膀上的行礼,笑道:“叔,你肯来我这心就放下一半了。” 洪成任由他取了行李去,自己摘下门后的扫帚扑打着鞋面上的沙尘,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啥也帮不到你,哪放心了?还有,你婶子昨晚跟我闹了一宿,今早我都是偷溜出来的。” 陆鸿正色道:“安东那边百废待兴,人口田亩很可能全部需要重新分配,您正帮的上忙!况且现在平海军也稳当下来了,即便是眼下的秋收也算不上甚么难事,农户们自己都有经验,您留着也只是清闲!”他说着笑了起来,又道,“再说了,我婶子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怎会这般蛮横?” 朱福见他们谈到公事私事,自己都不便旁听,便悄悄地踅身出了门去。 洪成向朱福的背影 瞧了瞧,把扫帚挂回门后头,一屁股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浑身像散了架似得,叹道:“这回还真是蛮横了一把,旁的事都好说,哪怕我去神都游历也没见她别扭,就是去安东不成。她说那边随时都可能打仗,她带着娃娃在家提心吊胆的,一天安生日子也过不下来……” 陆鸿安慰他道:“不至于,打仗是咱们当兵的事情,再说了,两胡打安东没用,新罗没这个实力,渤海国又跟咱们交好,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发生大的战事——那您怎么又决定来了?” 洪成笑了笑,说道:“还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平海军这边确实是无事可做了,我又不愿清闲下来,心想还不如去安东闯闯,有事做就做,没事做哪怕再回来种田哩!再说,安东那么大个地方,就算一时没有合适的差事,留在那做些书记事总是好的……” 他虽然嘴上说得轻松,但是陆鸿心里明白,这是洪叔叔有意帮衬着他,不然以洪成的官衔,完全可以向青州都督府或者朝廷申请调动,哪怕在青州谋个正七品上下的实职也是轻而易举,根本没必要不辞辛劳背井离乡地跟着他走。 他自己昨天也是考虑到这层,便没有强求,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他一句。 谁知道洪成还是来了…… 不过这对陆鸿来说终究是一件好事,都护府与都督府不同,他这个副都护既要操心政务,也要劳神军事,虽然有孔良这位长史在,可毕竟是一名副职,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长史的存在,正是为了监督和分薄都护以及副都护的军政大权! 瞧瞧朝廷年初派给青州都督府的新任长史罢,那个宇文琦和李毅简直就是天生的冤家,李督说一他偏说二,李督说东他偏往西,可是看起来大权在握的李毅却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在这件事情上,即便是一直站在李毅身后、如今大红大紫的老丈人曹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根本不敢明着刁难,因为这样做不仅不可能达到目的,甚至一不小心就会落下个“专横跋扈、挟持地方”的口实。 而宇文琦本身又为官清正,不吃酒宴、不收贿赂,连小妾也只纳了一个,至今都住在青州都督府分派的狭小官邸里,每天下了衙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要找点儿把柄拾掇都没机会…… 甚至陆鸿还听说,李毅因为前头有些对不上口径的烂账,涉及到几万贯钱,已经被宇文琦密奏参了几本,气得他好几次都在自家屋里直跳脚! 长史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眼前的孔良虽然和陆鸿私人关系还不错,两人之间也肯定不会混到李毅和宇文琦那种地步,但是指望他能全盘支持自己,那就是痴心妄想…… 至于他两人头上戳着的正都护卢梁,其实也无法给陆鸿撑多大的腰,毕竟他老人家说话就要回京了…… 一方面安东都护府是边疆重镇,朝廷为了防止外镇坐大,还是倾向让都护“遥领”;另一方面卢梁作为神机将军府的大将军,肩负着扶持、守护皇室的职责,现在皇帝和东宫同时出了那种蹊跷事情,他必须赶回去主持大局! 所以洪成肯帮忙,这对于陆鸿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小的臂助。 第二百零二章 安东是个大难题 这股突如其来的大风很快就止息了下来,它并没有给青龙港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它的唯一成绩或许就是——日本来的近江丸侧翻并沉没了…… 虽然朱氏商号的船只已经尽力营救,但是只救上一个三十来岁、名字叫做长谷川翔太的浪人,他是闭气趴在船底才躲过了一劫,近江丸上其他十几名船员就没他这么幸运,也没有这份能耐,已经悉数被浪涛吞没,而无踪迹了。 既然大风已经停了,陆鸿一行人便上了早早预定好的船,出海向平州进发。 这一趟小五子他们因为有各自的事情,并没有跟来,陆鸿给他们几个都放了十天的假,已经分别通知到了胡小五和王正,小金子则留在胡家养伤。 至于三流子,陆鸿想到他就来气! 这家伙自个儿在坝集还不县城里溜达,完全找不到踪影,陆鸿已经下令罚了个半个月的薪俸,至于用不用再罚军棍,那要看他到时候心情如何,还有陈三流自己的认罪态度! 这艘海船是朱氏商号往北地贩运白酒的,要在安东停两站,一站平州,一站都里镇。 安东都护府所辖地区被营州分作两部,一大部是原高句丽人之境,东面和北面都在至渤海国的笼罩之下,其中北面南苏州与渤海国、契丹分别交界;东南至新罗,以浿水(音:配水,即大同江)为界;西与营州相邻;南面临海。 另一部就是都护府治所平州,在营州以西。 孔良在平州下船,径至都护府,而陆鸿则跟船一直向东,去往积利州都里镇,他们这一趟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在这片高句丽旧地便装视察,以便眼见为实,初步了解个大概民情。 因为自从前唐平定高句丽置安东都护府以来,虽然一直在此地大兴教化,却一直未能尽服人心,一百多年来安东地区一直暴乱不断。 年初就是因为安东情势紧张,丰庆帝才紧急派遣神机将军卢梁火速前往镇压,虽然以卢大帅的手段,在到达安东不足一个月之内,便迅速压下了暴乱,但是很显然并没有从根本上解除这块土地上充斥着的矛盾。 也正是因为这些不稳定因素,今年的扫北大战并没有从安东调动一兵一卒,甚至从中原抽调了一万府兵,由花源率领着驻扎在安东最北的南苏州城,来增加安东地区的守备。 这也从侧面导致龙武卫的进攻方向单一,被敌人轻易布置,层层退守、拉长战线,而最终导致了大面积的失利。 虽然后来因为陆鸿率领偏师的介入,最终的结果算得上是差强人意,但是其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也是不争的事实——安东不稳,大周就无法放手一搏,对两胡形成彻底的打击! 所以这次离京之前,汤柏送他到十里亭时,曾经拖住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个多时辰,明里暗里都提醒着陆鸿:这次去不是让你打仗的,要把整个安东稳住! 不管用甚么办法,安抚也好、镇压也好,哪怕杀一批人哩,不拘几千几万——只要能让安东保住五年平定,就算完成任务;保十年,就是大功一件! 而且他还明确指出,朝廷不需要安东能够在短时间内达到人人知礼守节,也 不用处处路不拾遗,甚至不要求安东能够向朝廷缴上赋税,不仅如此,还会从中原调拨资源给他填一部分窟窿,一切的终极目标就是一个字:稳! 陆鸿给他说的心惊肉跳,这才知道当初这个汤胖子在陆府跟他吹的安东如何如何,就差改都护府为都督府了,全是诓骗他去跳火坑的狗屁话! ——一个连赋税都收不上来的刁悍地方,可见朝廷的政令在此地已经崩坏到甚么程度了,还想改都督府? 他还记得那天在十里亭,自己差点没把汤胖子臭揍一顿! 等他气消了之后,才想起来质问汤柏:“我他娘的还奇怪哩,这样好的差事怎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你这样紧张,是不是当初你推荐的我?”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实在是错怪人家了,因为汤柏的回答让他始料未及:是临泉王一力保举你的! 想到这个临泉王,陆鸿就不得不长叹一口气,这他娘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就因为张如镜那小子砍了一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自己就成了别个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更加让他难以明白的是,到底是甚么人将他杀了王灿这种消息传给李密源听的? 要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张如镜和那教坊女不用说了,再有就是他自己、六乘驿那个已经被陈州王收买了的驿丁麻六儿、陈州王和陈石,难道说还有别的目击者? 这一趟临泉王硬生生把他塞进安东,目的不用说,很明显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王睿虽然一直没有大肆追查自己儿子的死因,但是这次既然知道了他这个“凶手”,那肯定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想想罢,一个朝廷治理了上百年都没扳过来的地方,让他一个毫无地方行政经验的人去维稳,这不是开玩笑吗? 而且这临泉王的理由也很有意思:陆小将军在平海军治理有方,纵观其治军施政之术,颇有可取之处,实乃天赋异禀也! 禀你个奶奶的头! 平海军万把亩田他还是靠着洪成才盘活了的,好嘛,到了别个嘴里就变成“治军施政之术,颇有可取之处”了。 当然了,这些事他还没告诉孔良,这家伙从平州港上岸的时候,还兴兴头头地与他道别,说先到都护府衙门一步,给他把门路摸清了去…… 陆鸿送他的时候一脸怜悯之色,这家伙,估计到时门路没摸清,自己就要先跑路了! 他开始理解为甚么当初汤柏要在陆府画个大饼诓他,其实汤柏诓的不是自己,而是孔良…… 老孔如果知道安东现在是这样一个烂摊子,估计他宁愿回去做妫州刺史,也不肯来背这口黑锅。汤胖子这是强行把孔良连带他背后的清河崔氏拉下水,给自己找了个垫背的…… 陆鸿坐在船上苦笑摇头,这个汤柏,也不知自己给他施了甚么恩惠,实在是太够义气了! 他若是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跑来上任的话,估计不出仨月,就要被撕成碎片。现在好了,有孔良的帮忙,和清河崔氏的鼎力相助,还有崔家大佬、当朝宰相崔景芝给他们撑腰,总算是帮他分担了一大部分压力。 但是汤柏自己可就一下子得罪了临泉王和清河崔氏两大势力! 看来汤胖子最近在朝廷里可不好过了…… 这时陆鸿听到船舱里一串沉稳而坚实的脚步声响,他听出来是洪成到了,便起身打开自己这间的小门。 洪成站在门外举着手,正要往门上敲,却见那薄薄的一层木板吱呀一声已然开了,陆鸿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向陆鸿点点头,说道:“我那边有些儿气闷,想找你说说话。” 陆鸿见他神色凝重,隐约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将他让了进来,伸手往床板上一指:“洪叔,您将就。”说着沏了一杯凉茶,送到洪成的手上。 洪成在床尾坐了下来,手里捧着茶杯,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刚才问过船头儿了,听说积利州那边民风十分闭塞,而且百姓积弱穷困,有私田着十不足一,大部分土地和财力都掌握在几个贵族地主手里……”他摇了摇头,“这有点儿难办啊。” 陆鸿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神色肃穆地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个难题,小侄既然把您请来了,有些事便不能瞒着,您有甚么想问的就尽管问罢。” 洪成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告诉我,安东这边究竟是甚么光景,朝廷到底是个甚么章程,你又有甚么想法?” 他不愧是老于案牍的政治能手,一眼就瞧出了事情的本质,这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也一个比一个难以回答。 陆鸿仔细斟酌了一遍辞句,这才答道:“安东的问题很复杂,我知道的也有限。基本上就像您说的那样,这地方不服王道,说难听点就是个蛮夷之地,到现在朝廷的文书里都称安东土人为‘夷民’!朝廷的想法就是用尽一切手段要将安东弹压下去,赏也好,罚也好,抚也好,镇也好,反正绝对不可动摇根本,能够平平稳稳地过渡五年十年,就算大功告成……” 他轻轻叹了一声,接着说:“我的想法,还是在青龙港向您说的,推行教化,依照朝廷的均田制度,重新分配人口和田亩,从根本上将这些夷民归化过来!” 洪成眼睛一亮,他不禁坐直了身子,抬起头直视着陆鸿,问道:“那这些事该分个甚么先后,通过甚么途径来完成,你有思路没有?” 陆鸿斩钉截铁地说道:“赏罚一体,抚镇并重!先推行教化,再打土豪,等到田亩全部收归国有之后,再行厘定人口发放。” 洪成点了点头,又有些吃不准地道:“你这路子好是好,就是恐怕引发激变啊。咱们还不知道那些大地主有多少实力,以安东现在的兵力,既要防守契丹和新罗,又要随时准备镇压抗乱,恐怕是捉襟见肘啊!” 他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担忧的结果说了出来:“万一镇压出了大乱子,契丹或者新罗甚至渤海国趁机出兵的话,安东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万一丢了安东,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陆鸿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这也是朝廷百余年来一直没有这么做的原因——也没有一个大都护敢这么做。所以我才决定不急着到平州上任,改从都里镇上岸,就是为了先摸一下底细……” 第二百零三章 都里镇 都里镇地处辽东半岛的最南角,有一个很小的港口,一座三十步长低矮的栈桥从岸边延伸出来,此时却已经全然浸在了海面之下,海水随着风浪起起伏伏,这栈桥便在水面上时隐时现。 从甲板上抬头向大陆望去,只见远处山势连绵,一脉青黛之色;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前方的山口之间延伸出来,一直连到这处海港;近处的岸上几间茅草房屋,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一片砂石地上。 陆鸿一行人八月初四午时从青龙港出发,八月初五上午辰时到达平州港,孔良在此下船。海船卸货休整之后,转而向东南航行,八月初六巳时到达的都里镇。 此时大船就停在栈桥最远端的海面上,船头儿正指挥催促着船工们快速放下小舟,并且从大船上往小舟里吊装货物,几十个船工齐声喊着号子聚在甲板上紧急地忙碌着。 朱氏商号前来接船的人也从岸边支了舟来,靠着侧舷打算帮助卸货。 那船头儿见了他们的舟,便喊道:“你们不忙卸货,先把客人送过去!” 下面撑舟的人便答应一声:“好嘞!”把小舟稳稳地停在船头边上。 陆鸿一行人便向船头儿拱手道别,纷纷从跳板上了小舟。陆鸿这次是便装探查,因此不便带着显眼的坐骑,迟行在平州港时便已经被孔良牵去了官署。 他见那小舟上的船夫不像是中原人,便问道:“小哥,你是本地人吗?” 那船夫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见他一身商贩打扮,却是器宇轩昂,顾盼神飞,心下便多了几分好感,笑着答道:“我就是积利州土人,去年跟着朱大东家做事的,现在给咱们安东在积利州的商号做伙计。” 他的中原官话说得字正腔圆,人也瞧着机灵,见了陆鸿他们并不东问西问套近乎,有问就答,答完就闭着嘴巴做事,怪不得能被朱胤相中了。 陆鸿又指着栈桥奇怪地问道:“你们这栈桥为甚么修得这样浅,卸货不是很费事吗?” 那人笑着说道:“港口小,原是给小船用的,你们今日到的晚了,很快就要落潮,那时栈桥便浮出来啦。但是大船可不能等落潮,不然就要搁浅,所以船头儿才这样急着卸货。” 陆鸿等人恍然大悟,等到上岸之后,便谢过了这伙计,一行人径直向北走去。 在大船上时船头儿已经给他们交代了路径,从港口一直往北,不出十里便到都里镇,沿着道路转东北、再向北,约莫二三十里,便能到达积利州,也就是土人口中的“积利城”、“赤里忽”,“积利”便是从“赤里忽”当中音译而来。 积利州是原高句丽五部之中南部的地盘,这南部又叫“灌奴部”或“前部”,这片地区最有势力的人,叫做高晋真,此人既是南部傉(音:怒)萨,又占有积利州,几乎是整个辽东半岛的第一霸主! 高句丽人称五部之长曰“大人”,又在大城置“傉萨”,相当于都督府都督,在五部之中,大人和傉萨往往同属一人,因此傉萨 便成了五部酋长的代称。 陆鸿此次的路线就是从积利州到建安州,然后打安市州进入营州,最后回到平州的安东都护府所在。上千里陆路,保守估计半个月的行程。 他要趁着老师卢梁还在安东坐镇的时候,抓紧时间亲自了解一下民生形势。 这次调查的结果关乎到他未来对安东将要做出怎样的治理方针,同时也是知己知彼的第一步。 在这种事情上,他并不敢完全相信当地官员报上来的那些数据和描述,毕竟他要做的,是彻底颠覆安东的重大举措,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赌博和冒险! 所以他不能将最重要的情报工作交给别人去做,况且,安东现有的这些官员,真正愿意和他一条心的,可能板着手指都能数过来。 这还不算上临泉王和王睿那些人在他背后捅的刀子…… 这些人既然将他弄到安东来了,当然不会让他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连傻子都能预见,他将会面临的肯定是腹背受敌的情况! 这可比在泗水河畔独战姜炎还要凶险…… 都里镇距离港口果然很近,他们只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他们第一站的目的地——一个看起来不到四百户人家的小城。 或许是因为通商的关系,都里镇的周人很多,他们甚至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汉民和土人,因为中原或者营州、蓟州等地来的汉人都穿着时兴改良的胡服或者半臂圆领袍,而土人的衣饰更加简单而极具特色:不论男女都穿着褐色布衣,男子头戴弁帽,女子则喜带巾帼。 他们一路走来也遇到不少的村庄,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都里镇,是因为这座小城虽然不像保海县那般有一圈高大的城墙,但是城外用一根根一人高的原木钉在地上,搭成了一圈木排栅栏,与其说是防御工事,还不如说只是用作一个地区的划分。 镇子正对着大路的方向开了一道门洞,有个低矮的牌楼上,用汉字写着“都里镇”三个大字,一行人便从大路的岔口转了进去。 不过都里镇虽然小,住户也不算多,但是这里的人们来来往往,那大门口推车行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看起来倒也有几分热闹。 跟在后头的杜康四面望了望,说道:“这小城似乎没有他们说的那样不堪嘛,至少秩序井然,即便是土人看起来也都精神十足。” 他这句话得到了广泛的赞同,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那些土人们,不管男女,哪怕是互相之间也都说着汉话,而且步幅矫健,并不像船头儿说的“积弱穷困”。 城中一条大道贯通东西,两边低矮的土屋外面挂着一溜店肆招子,酒庄、饭馆、旅店、布铺应有尽有,吆喝叫喊声也是此起彼伏。 陆鸿与洪成对视了一眼,都感到了对方目光之中的疑惑之色。 看来这地方虽然不比青州富裕,但也算是升平兴旺啊,怎么汤柏和那船头儿都说安东的平民积弱多年,很多人甚至食不果腹? 他向洪成说道:“咱 们再瞧瞧。” 洪成点点头,默默地跟在后面,而陆鸿身边的范翔则摊开一本纸簿,一路观察,并且一路用炭笔快速地记录。 那十二名亲兵则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四周,不远不近地跟着,以便减小这一行人的目标,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由于都里镇实在是太小,他们几乎用了不到三炷香的时间便把犄角旮旯都逛完了,然后就在镇上找了个汉人开的饭馆坐下来喝茶,范翔和杜康则再度分头行动,去找各处的汉人“采访”。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范翔和杜康分别回来了。 两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凉白开解渴,便开始各自汇报情况。 “那啥,我找了一圈,没找到这里的官府和维持的胥吏,连市肆监也没有。”杜康从桌上的碟子里拈了一颗水煮花生,剥开来吃了,左右瞧瞧附近的几桌都被亲兵们占了,旁人基本上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便放下心来,又道,“后来我找了个开酒庄的,那家掌柜和朱氏商会相熟,朱家的云门酿有一部分便在他店里出售,我说我是青州来的,从朱氏商会进了一批盐,想在本地开个盐铺,向他打听行情。” 陆鸿眼看着花生碟儿见底,便让饭馆上菜,回头问杜康道:“然后呢?” 杜康把花生壳丢在桌上,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说:“那掌柜倒是个热心人,便告诉我说这里甚么人都能做买卖,但是只能做中间商,想要直接把货贩到夷民手上,却不是那么容易了!这里所有的交易都得经过夷人的官儿批准,先得打通管市面的巡官,然后向管都里镇的道使交一笔钱,这才开始找铺子开张,每个月还得再交一笔维持。至于汉人的官儿,基本上不会到这种小地方来。” 他顿了顿,又说:“别家打听到的基本上和这差不多。” 陆鸿点点头,说道:“辛苦了。” 这时饭馆里奉上饭食来,倒也丰盛,夷民爱吃豆,因此豆类占了两样,海鲜两样,还有一些素菜和猪羊肉。 他们这一桌五个人,一路从青州来已经接连两天没吃上正经饭菜,早上又赶了近十里路,在镇上逛了一会儿,早都饥肠辘辘了。 几人不用互相招呼,上了菜便吃,周围几桌亲兵们都是行脚小贩打扮,见了他们饭菜上齐,才陆续自己点了吃食。 范翔一边吃一边小声说道:“我找了一位经常往积利州贩货的老商,他就是少数能够直接和夷民做买卖的人。而且听他自己说,是有南部的一些关系,认识几个积利州的夷人官儿。听说那边的情况还没有都里镇好,那积利州的傉萨高晋真常年住在内城,几乎不出门,凡事都指派自己手下的一批打手出面。那老商比较谨慎,过多地话不敢说,也叫我不要多问,说这里不比中原,没有法度可讲的……” 陆鸿听了冷笑一声,说道:“早晚会有法度的!” (感谢书友38755197的纵横币捧场,感谢大家的订阅、推荐支持,一如既往认真写文!) 第二百零四章 到达业态城 吃罢了晌午,一行人便分成了四批,在都里镇买齐车马上路。 从镇上出来时,这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两边还有不少的行人,大多是行色匆匆背包推车拉马的贩夫,这条不算大的“大路”两旁甚至开出许多一车宽的岔道,分别通到不远处山间的村庄里。 一块块形状十分不规则的田亩,散布在山脚为数不多的平地上,黄澄澄稀疏的稻谷长势喜人。 洪成从上岸到现在一直是以观望为主,并没有发表甚么意见,直到离开都里镇走了十几里路之后,才说了句:“这里虽然耕地条件差,但是也算是利用得当,听说再往前还有大片的平原,如果都是这般光景的话,那情况确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这时坐在平板骡车另一侧的范翔在车沿上搭着两条腿,从褡裢里取出《大周户部安东都护府地理舆图》来,指着图上好像蚯蚓一般扭来扭去的一道朱砂红线,说道:“再往前约莫三十里,到业态城,那里算是丘陵区,就有几十片农耕地,大约八顷到二十顷不等。咱们去那瞧瞧,或许能瞧出几分端倪来!” 坐在骡车前端的陆鸿望着面前的大路,头也不回地问道:“业态城有多少人口?” 范翔道:“城里城外共有三千七百多户,一万二千四百人口,总耕地十七万亩——这是丰庆三年的数据。” 陆鸿点了点头,说了句“田地有点儿少”,就没再言语。 这时道路另一边两匹快马疾驰而来,两名敞着褐衣领口、神情彪悍的骑士挥着马鞭呼啸而过,其中一人经过马车时盯着范翔手中的舆图看了一眼,直到驰出去半里地还在不住地回头张望。 范翔匆忙将舆图收了起来,望着那两名骑士远去的方向,心有余悸地说道:“那人的眼神好厉害……” 谁知他话音未落,原本已经走远的马蹄声又由远及近,折回了头,并且很快便又出现在了视野当中,径直向骡车追赶而来! 范翔暗叫一声苦也,正没主张时,只听耳边陆鸿的声音响了起来:“都不要回头,要甚么给甚么罢了。” 旁边洪成也接口道:“不错,莫慌张。” 范翔心中这才稍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表现得更加从容一些,但是右手却死死地攥在褡裢上。 那两名骑士果然追到了骡车左近,一个突然抄到前方,伸手便拉住了拉车骡子的缰绳。这骡车本身速度不快,被他这么一拉当即停了下来。 前后装扮成三批贩夫的亲兵们见了状况,都勒住车马,悄悄地向这边移动过来。 陆鸿暗中做了个毫不起眼的手势,让他们静观其变,自己抬起头打着笑脸问道:“这位兄台,有甚么见教?” 这人冷着一张满是髭须的方脸,只是拉着缰绳,并不搭话。 后面那位便跨着马缓缓地走到范翔身边,一伸手:“你的图,拿来!” 范翔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心中乱糟糟的一片,好在他记着陆鸿的吩咐,便麻利地从褡裢里取出图来,颤颤巍巍地交到那人手上。 那骑士瞪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收回来,落到已经展开的舆图上面。他大略地扫了一遍,最后指着舆图头上“大周工部安东都护府地理舆图”一排字后面的一方小印,冷冷地问道:“这是甚么意思?” 范翔畏畏缩缩地瞧了一眼,原来是工部屯田司的钤印,写着“屯田”两个小字,心道:你长了两只眼自己不会瞧? 正要照实说了,后面的杜康却偷偷拉了他一把,抢着说道:“官人,这是商号的鄙称,‘保海’两个字,咱们伙计不认得字,问他可答不上来。” 那人举着舆图左右瞧了瞧,又丢给同伴查验,前头那位捉在手里看了半天,也没瞧出甚么端倪来,又递回给他。 范翔瞧这模样心里便乐了,感情这两位不识字,却装甚么大尾巴狼…… 那人又指着“大周工部安东都护府地理舆图”几个字又问:“这是甚么?” 杜康便跳下车来,走到那人马匹跟前,不假思索地道:“这是‘大周特产安东都护府地理舆图’,是咱们青州商会里制的买卖图,标明了各地物产,方便咱们走贩,呵呵……” 原来那人正是安东本地土人,虽然不识得大字,但是“大周”和“安东都护府”几个字见得多了,拆分开来虽然未必就识得,但是凑到了一起还是有些儿面熟的! 他听杜康将这几个字念得分毫不差,心里默默地数了一遍,字数也都对的上号,而且那图上确实明明白白地在州城附近标着“稻谷”、“大豆”的线条小样,料想这商人说得不假,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便稍减了一些,再加上对方刚刚朝自己靴筒里塞的物事,那硬邦邦的亲切感又将他的敌意消去七八分,最后听到杜康说是青州商会的,脸上更加泛起了一抹笑意,因问道:“你们青州有个朱氏商号,你当然认得咯?”说话语气间已温和了不少。 杜康便笑了起来,竖起了大拇指说道:“官人独具慧眼,咱们这位少东家就是朱福大管事的远房外侄,读了两年书,便靠着朱氏的帮忙做几桩小买卖,带着伙计们混口饭吃罢了……” 陆鸿便适时地回过头来,微笑着向那人拱了拱手。 那人也胡乱抱拳还了一礼,若有所思地道:“原来是朱福……你们青州人的买卖可做得大呐!”他把舆图遮了几折,往兜里一踹,拍了拍鼓起来一块的靴筒,笑道,“请走罢,少东家来日买卖做得大了,可别忘了在下的好处!我叫泉三周,常在业态城和都里镇走动的……” 陆鸿笑着道:“一定,往后还要依仗官人照拂!”说着又向两人拱手示意。 这回前面那人也勉强作了礼,两人便目送着骡车缓缓地沿着道路向北走去。 范翔惊魂未定,坐在车上不住地偷眼瞧着那两人的身影,直到消失在了眼界之外,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拍着杜康的肩膀说道:“小杜,多亏了你机警!” 杜康谦逊地笑道:“小事儿……”他转过脸来向陆鸿拱手赔了个罪,“少东家,小的也是事急从权,把朱福那家伙攀到您长辈上去了,得罪得罪。” 陆 鸿向他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做得很好,以后有甚么事还是你出面打点。咱们就按这个身份,我是少东家,洪叔是掌柜,你们二位是伙计,记着了!”他顿了顿,又说,“那份地图早晚露陷,咱们不能再用‘保海’这个名号了,就叫‘胡氏商号’。” 几人都答应下来,洪成道:“咱们得尽快到前面换了骡车和行头,我瞧那个泉三周可不是省油的灯。” 陆鸿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点头道:“洪叔说得不错,快到业态城时咱们便找个偏僻所在把骡车弃了,步行进城。” 洪成点了点头,并没有对这个决定提出异议。 一行人走了一段,原先还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渐渐冷清下来,有些人下了小路,却没有再往大道上来的,一直到傍晚时分,路上的行人只有愈发稀少,除了几个成群结队的商队,便剩下了他们这四批人马。 陆鸿瞧瞧左右,忽然赶着骡车下了大路,一头钻进了道旁茂密的杂草之中。 那些乔庄的亲兵们都停了下来,不明所以地望着两道深深的车辙,还有倒伏一片的杂草,面面相觑,也不知将军是个甚么路数。 不一会但见陆鸿他们各自背着行李褡裢,从草丛之中不行走了出来,向亲兵们使个眼色,便自顾自地埋头赶路。 到达业态城时,天色已经擦黑,此时道路上已经再没有半个行人的身影。 而且最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个坐落在一片山洼空旷地的所谓的“城”,竟然连半点城墙的影子也没有,就这么坐地朝天地敞开着,放眼望去尽是杂乱无章的茅草屋,简直就像是一个原始社会的部落群…… 只有在这片聚居地中心,这山洼之中地势最高的一片土陇上,有一圈木桩围着的区域,从外面看不到其中的景况,只有一个灰瓦屋顶从木桩围栏的上沿探出一角来,显示着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 一柱柱青灰色的炊烟从茅草屋外面袅袅升起,将这个青山环抱的聚居地的上空染得雾蒙蒙的一片,通进业态城道路两边,斜向外钉着两排削尖的简易鹿砦,几个身披竹片甲的士兵挎着横刀,没精打采地在鹿砦中间拦着道路。 这些人一见陆鸿他们的商人装束,便用横刀敲了敲斜挂在一根木桩上的牌子,上面依稀写着:商人入城者,每人纳税三百。 陆鸿向身后使了个眼色,杜康立即会意,翻出一贯另二百钱,先缴了他们四人的“税”。谁知那个负责收账的士兵数也不数,指着身后的一架天平,示意他自己去称量。 那天平横架着一杆铁杠,左右各按了一只脸盆大的木斗,另外一名士兵从地上拣了四块石码,放进左边的木斗里,那天平顿时倾斜过来。 杜康又好气又好笑,这些人非但懒得出奇,花样倒还挺多。他只得乖乖地将一千二百钱放进另外一只木斗,谁知沉是沉了一些,只是并不水平,那收账的士兵便示意他再加。 杜康这回不用陆鸿吩咐,又掏出将近三百钱,分三次投了进去,直到手里的钱都投尽了,那天平才颤巍巍地水平过来…… 第二百零五章 步步皆是凶险 怪不得那些商人无法与当地土人直接交易了,只进城缴税这头一关便难住了九成九的人…… 他们一行十六个人原本应交税款四贯另八百钱,实际上交了六贯还饶下八十六个子儿! 当官的贪赃枉法,在朝廷法度之外擅自收取苛捐杂税;办事的有样学样,甚至举一反三,增收加敛,索取无度! 陆鸿他们开始渐渐体味到船头儿对安东的描述了,而且在他们亲眼所见之中,似乎那些听起来叫人无法置信的言语都有些“言不符实”。 仅仅是进个所谓“城门”,便要撒下去平常小本买卖几个月的收入,还做甚么生意? 进了门之后,再看看业态城里那些“居民”们,一个个衣衫褴褛的土人们或蹲或坐在他们的茅草屋外,用麻木的眼神打量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他们大多都是面黄肌瘦,身子单薄得好像一阵大风便要刮走,这根本不像是平民,倒好像是从远方逃荒来的难民…… 貌似想要从这些人手里挣回进门的“份子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就在陆鸿一行人经过的路边,一个半大的女娃正从土灶边的木架子上,取下两块不知掺着甚么碎料的酱褐色豆饼,丢进刚刚煮沸的汤锅之中,用一把木勺来回搅动了两下,便排了几只黑乎乎的陶碗,盛舀着半干半稀的饼渣子粥;旁边一个扎着头巾的妇女,敞着半边衣襟,怀里抱着一个光着身子的吃奶娃娃,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挤弄着自己干瘪的乳*房…… 那妇女见了陆鸿等人,原本有些呆滞的面庞忽然抽搐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陆鸿见了她这般神情,在这大热天的背脊里不禁蹿上一股寒意! 他身为整个安东的副都护,看着自己治下的民众如此艰难困苦,心中顿时像打翻了佐料架子,一时间百味杂陈。但是他回头瞧瞧那些守门士兵冷漠的眼神,便猛然惊觉,并打消了给这家人送钱的念头,带着众人快速离开了这片区域。 这业态城里约莫住着两千户人家,数千顶茅草房将那块高高在上的土陇小寨围在中间,陆鸿等人一路向前走去,他们的目的地是在距离那土陇不远的市集,在那里能够找到一些饭馆和住店——这是杜康缴钱时向守门的士兵问来的。 不过他们越往里走,眼中所见的土人境况竟然渐渐地改善了一些,只从他们端着的陶碗中来看,至少在吃食这一块总是要比初进门的那一片要好得多。 虽然也有人家喝着杂粮粥,也并不见得多么浓稠,但是至少能够偶尔见到一碟子野干菜,或者咸菜团…… 再往里走,甚至能看到个别的人家手里捏着小得可怜的、窝头样的吃食。 等到了那片市集时,就更加热闹了一些,并且出现了明显是汉人样貌和装束的商贩,开着各色样的铺子,不过卖的大多是一些常用的物件:米、布、酒、盐,并且有相当数量的土人揣着不算少的铜钱在这里“消费”。 整个“商业区”呈一个环形,一直排布到那土陇下 方,而且从那些土夯砖垒的商铺缝隙当中,能够清楚地瞧见通往土陇上的道路两边,每隔几步便有一名身披竹片甲、手指横刀的士兵神情肃穆地守卫着。 陆鸿算是看出来了,整个业态城的布局就是以富有程度,从土陇这个中心向外辐射出去——越靠近城内的便越富有,越往城外去的便越贫穷! 原来这就是一个等级分化十分鲜明的社会…… “这简直就是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范翔在后面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虽然并没有人对他的感慨表示赞同,但是大家都在心里默默地认可了这句话。 而且过了不久,连一向都没怎么发表意见的洪成都接了一句:“安东的现状恐怕连高句丽时期都大大不如,怪不得会有如此频仍的反叛和暴乱了……” 大家都暗暗叹了口气,陆鸿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都别发牢骚了,这里恐怕耳目众多,咱们先找个旅店住下再说。” 说话间就瞧见了一个挂着“安顺客栈”字样的店面,杜康不用吩咐便抢先一步进了门去,找到开店的掌柜,也是一个汉人。 他进了门便堆起笑脸,问道:“掌柜,还有没有空房?” 那掌柜见他和气,也打起十二分的殷勤,说道:“三等的大间没有了,只有二等和上房——”他拿眼光向陆续进店的十几个人身上一扫,并且在陆鸿身上多留了一瞬,已经将各人都打量了一遍,“二等房住三位,七百个钱一间;上房只一张床,住一位也成,两位也成,总之是一贯钱一间,瞧各位都是中原老乡,又是生面孔,今日让两成的价儿,如何?” 他见杜康有些犹豫,便笑着说:“各位尊客恐怕是第一趟来罢,有疑虑也是正常的。价钱是肯定比中原贵得多,不过整个积利州都是这等价钱……”说着眼珠子向大堂里吃饭的客人们撇了一眼,压低了声音,“绝不是故意宰客,咱们收得多,管着这座城的道使抽的分子更狠,诸位若是不信,可以再去别家问问,做生意决不能强求,全靠缘分,有缘的话尊客们还是落脚在我这家。” 这时陆鸿走了过来,说道:“就住你家,二等房开六间,吃喝的贵店瞧着上,不拘价钱,也不必太过精细。” 他这么说那掌柜的便领会了意思,翻着菜单随意指了两荤三素,说道:“我家厨子做的这几样还成,鲁菜口味吃得吗?” 陆鸿点头道:“就是这些,另外打听个事,青州朱氏商会在这里有铺面吗?” 那掌柜又再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着说:“一瞧您就是不清楚业态城的行情,这里十间铺子倒有八间是朱家的,咱们这个店,也不例外……” 这下却轮到陆鸿来打量他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等会劳烦掌柜的亲自送饭上来。”罢了便离开账台,跟着伙计向后院客房走去。 几人进了房,十二名亲兵三人一间,都安排妥当,剩下他们四人便分成两间,陆鸿与洪成一间,范翔与杜康一间,但是吃饭也都在陆鸿这房里。 因此四人便 直接进了一间房,等着饭菜上来。 可能是因为地理条件的约束,这里的房间都偏狭小,装饰也简单得很,若是在保海县的话,住一夜最多只要一二百钱。几人进了门,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范翔便问:“大……少东家,您让那掌柜的来作甚?” 陆鸿自己拎起茶壶给没人都倒了一杯茶,范翔和杜康两个刚刚坐下便又站了起来,双手接过茶盏,谢过了之后才有重新坐了。 “咱们还没到积利州,便已经是这种境地了,后面的路肯定愈发难走。这城里到处都是眼线,而且咱们已经被人盯上了,所以光靠自己这些人恐怕迟早要暴露,只能找个内线……”陆鸿喝了口茶,略略消减了一些暑气,抄起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 这小屋半点也不透风,加上在山洼之中,更加闷热得紧。 范翔听了他的话,顿时吃了一惊,说道:“甚么时候被人盯上的,我怎么不知道?” 杜康也有些疑惑的神色,他们这一路走来,虽然不算多么顺当,但也算得上有惊无险,恐怕是将军有些儿敏感了…… 陆鸿摇了摇头,说:“你们当然不知道,但是我有感觉——自从进了这个市集圈子以后,就被盯上了!” 面前的几人还是有些将信将疑,这时门外脚步声响了起来,陆鸿示意他们不要多话。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那掌柜的果然出现在了门外。他向几人点点头,托着一只木盘进来,将饭菜一一在桌上排布齐了,便收了托盘垂手立在一边,显然是知道有人找他说话。 果然在坐的四人都并不动箸,除了那位年轻人,那三个都是木着脸正襟危坐。 过了一会陆鸿才开口说道:“这位掌柜贵姓?” 那掌柜不知他是甚么路数,只得如实答道:“小姓周。” 陆鸿笑了笑,摆摆手道:“周掌柜,不用紧张,只是拉拉家常罢了——贵籍何处,家中更有几口人啊?” 那周掌柜越是听他这样说,脸上的汗就越是涔涔而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来由地慌乱起来,只感觉这屋子里突然间气氛无比的压抑,令他只想快点逃离出去! 他战战兢兢地答道:“在下……在下是淄州人,家中还有两个犬子、两个女儿……” 陆鸿点了点头,说道:“倒是儿女双全,请问你,刚才咱们进客房之后,是不是又有客人来了,有没有打听我们这一行的消息?” 周掌柜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陆鸿,刚才确实有两个人进了店来,并且向他打听这些人的身份,而且那两人他都认识,就是业态城道使高保正的手下,专管这一片的的市官。 但是这安东是个部落傉萨做主的地盘,朝廷的法度在此并不行得通,因此他们这些客店完全不需要像中原那般登记住客的身份路引,因此他也没甚么消息可以透露给那两人知道。 他犹豫了半晌,看了看陆鸿,又隔着门瞧了瞧大堂,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是有人来过,现在就在大堂……” 第二百零六章 苦难 房间里一时间静悄悄的,范翔和杜康面面相觑,没想到真的有人盯上了他们。 陆鸿示意周掌柜在一边坐下,说道:“他们问了些甚么?” 周掌柜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挨着半边屁股坐了下来,将那托盘倚靠在了脚边,照实说:“只是问了些贵客们的姓名、身份,倒并没有甚么了不得的。业态城一向都是这般,但凡有生人进来,都要盘查一遍……” “嗯。”陆鸿稍稍放心下来,“那么再问你三个问题:第一,这业态城的道使是个甚么样的人,有多大的势力;第二,业态城百姓的民生如何;第三,怎样进入土丘上的那座围城?” 周掌柜好像屁股坐上了烙铁一般,腾地站了起来,脚下一不小心踢飞了那块木托盘,哐当一声在地上打了两个转儿,翻倒下来。 “对不住,这三个问题小人一个也答不上来!”周掌柜既有些惊惶,却又十分坚决,他不知道眼前这些人到底是甚么身份,但是这几个问题对于业态城中的人来说全都是禁忌的话题,特别是对于他们这些在当地只有财力而无权力的中原商人。 道使高保正可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在这人的地盘上做买卖,一个不小心只会白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拱了拱手,说道:“这些问题在下确实无能为力,不过阁下可以放心,周某人绝不会把今天的话泄露出去,咱们做生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愿去做告密的小人,明日就请各位搬出去罢——最好是回中原去……”说着向外便走,连那托盘也忘记拿了。 “请慢。”陆鸿突然叫住了他,并且向范翔使了个眼色。 那周掌柜不明所以,回过头来疑惑地瞧着几人,问道:“还有甚么见教?” 这时范翔站了起来,从褡裢之中取出四件有长有方、大大小小的金线木盒,分别排布在桌上,并且一一打开,只见四个盒中分别装着一方玄武大印,一张官凭、一块狮虎佩、一只鱼符,四样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黑玉金沙、白纸青铜,样样都不是凡物! 这玄武大印就是安东都护府副都护的公印,原本应该在平州的都护府衙门里搁着,但是由于去年两胡侵略河北道时曾经攻下平州,更将整个都护府衙门付之一炬,一应公章大印也都席卷一空。 所以陆鸿手里这件是朝廷新制的,便让他带了过来。 那周掌柜虽然不认得副都护专用的玄武大印,也不知狮虎佩是个几品官职,更加没见过专门调兵遣将的鱼符,但是他见过那一道秀红锦缎扎系的宣纸官凭! 当日他们大东家朱胤得到文林郎的官身之后,也有差不多类似的一件物事,还曾经召集了家中大大小小的掌柜管事齐聚望东楼开会,并且向大伙儿得意洋洋地展示了这么一件好宝贝! 他好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朝廷派了大官下来探查哩,谁都知道安东这片地区虽然挂着安东都护府的名号,但是依然是五部傉萨负责制,而且比高句丽时代还要混乱得多。 当年高句丽虽然也是分成五部,但是五部之中每三年要进行一次选举,选出一位大对庐,又叫吐捽,相当于正一品之职,总领国事,而国王则只具有精神上的象征意义,闭宫自守,不能制御。 后来前唐灭了高句丽,设立安东都护府,便将一整个儿的大对庐制度全盘推翻,改为接受唐朝廷册封的羁縻政策。 等到了大周时期,特别是近几年,朝廷罢黜了土人都护和高丽王,接连换上四任汉人大都护,想要将安东夷民彻底汉化,改都护府为都督府。 但是事实却反而每况愈下,不仅改制都督府遥遥无期,甚至由于土人都护和高丽王的罢黜,五部之中再没有一个能够统领全局的人物,因此而陷入了各自为政、割据自立的情形当中…… 朝廷为了这事曾经多次派遣官员下来,有拿出上国威严来强压的,也有空中画饼来诱惑的,最后要么是灰溜溜地被傉萨、道使们赶走,要么就是被拒之门外,然后死于山贼只手! 陆鸿没想到事情竟然已经严重到了如此无法收拾的地步,连官员死亡的事情都有发生? “千真万确,去年年前在业态城就发生过一次,一个七品还不几品官对道使出言不逊,结果晚上被赶了出去,第二天一个大活人就成了尸体。”周掌柜说得倒是详细,“现在安东有一股山贼,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听说有三四千人,也有说几百千把的,也有说上万的,首领叫做‘白衣山神’。他们原本在东部活动,后来被安东守捉围剿,打不过边军之后就跑到内部,后来内部开始建城,有大量官兵驻守,只好又逃窜到南部来了……” 他不知陆鸿是个甚么官儿,只好又多说了几句。 但是他心中明镜似得,这位大人一上来就问他的姓氏籍贯和家人,而且知道他是朱氏商会的,那么想在淄州找到他儿女的麻烦简直是轻而易举。 况且他们既然能混到这业态城里来,想必总是有点儿本事,他一来不愿意给夷人做帮凶,二来他毕竟是个中原人,奉公守法的概念深入骨髓,也轻易不敢得罪了官府。 这点儿小心思陆鸿也是摸得通透,不过他让范翔把那些破铜烂铁排布出来,可不是让这老东西在这顾左右而言他的! 他坐正了身子,微微笑着说道:“你们大东家有个文林郎的官身,你知不知道是谁给的?” 那周掌柜眼珠子一转,心想这位知道的倒不少,恭恭敬敬地回答:“这个东家和小的们说过,这官身虽然是青州都督府颁发的,却是平海军的陆将军帮忙……” 陆鸿摇了摇头,说道:“你错了,这官身是他自己挣的。我再有本事,也不能决定他当什么官儿!” 那周掌柜大惊失色,第三次将他又打量了一遍,不敢置信地问:“您就是平海军的陆将军?” “我不是。”陆鸿说。 那周掌柜便拍着胸脯松了口气,谁知随后就听到一句更加让他惊诧莫名的话:“我现在是安东都护府副都护!” 周掌柜“窟咚”一声坐到了地上。 …… …… 第二天一早,陆鸿他们在获得了足够的信息之后,便离开了安顺客栈。 他们打算尽快从业态城赶往积利州,做最后一站的调查。 昨晚周掌柜一一回答了他的三个问题,那业态城的道使高保正,是南部傉萨高晋真的侄子,城中有精兵五百,加上三千奴隶,在业态城完全是一言九鼎! 业态城的百姓有田亩者十不足一,绝大部分都是高保正的无偿劳力,每月发一批口粮度日——多少不等,全看道使的心情。 家中实在吃不饱饭的,便将家人送进内城做奴隶,或者将女子送给高保正淫乐,往往能多分几分口粮,甚至能够向城内搬迁,而成为“上民”…… 上民所获得的钱粮自然是比城门后面的下民们要宽裕得多。 至于那座土丘上的内城,四月份道使纳妾时曾经开放过一次,请了他们这些商人去宴饮,当然了,他们这些参加宴会的人都得出一大笔礼金! 那内城除了道使官署和住所,其他就是兵舍和奴隶窝棚,还有一座寺庙——这基本上算是标配。 平时除了奴隶要进出劳作之外,就只有高保正的那些手下们可以自由出入,平民连多望一眼也是罪过…… 陆鸿在掌握这些消息之后,便打消了进入内城刺探的心思,而是径直出了集市,往积利州去。 他们一行人今日化零为整,不再分成几批行动,而是从周掌柜手中买了几匹驮马和一些货物,装扮成一支商队,踏上了前进的路程。 陪同他们一道儿走的,还有周掌柜本人,他将店里的生意交给了一名大伙计,自己便换上轻装,跟着陆鸿他们出门去了。 当然了,他没有那么好心,会主动带路,这回陆鸿也许了个官身给他:从九品下将仕郎,是最低的一阶文散官。 就在他们走出安顺客栈的时候,那土丘之上两扇木门相对而开,无数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人排成三列纵队,从门里相跟着出来。 陆鸿他们正在观望的时候,只听旁边的周掌柜小声道:“不要多看,这是道使的奴隶们去做活了,带队的是杀人王泉木和,被他盯上了可没甚么好下场!”说着便带领他们这批人马熟门熟路地穿出集市,拣了一条大路,在居民区当中往北而去。 出了环形的集市区域便是“上民”们的居住地,大人们也早早出门耕种去了,只有几十个娃娃光着膀子,有的甚至连裤衩也没有,就这么赤条条地凑在一块儿玩耍。 只见这群娃娃们追逐着一只用树叶藤条扎成的鞠球,正你追我赶地叫着喊着。 “这些土人会蹴鞠?”陆鸿问道。 “会。”周掌柜答道,“不仅会蹴,而且善蹴,高保正的奴隶之中就有一批专门的蹴鞠高手,专供他观赏享乐用的。” 陆鸿遥想着高句丽时期,这些百姓们安乐怡然的生活,不禁沉默下来…… 第二百零七章 独斩杀人王 这时前面岔路口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见了他们过来,便把横刀一指,恶狠狠地道:“站住,等泉大人先行!” 陆鸿等人一听是“泉大人”,生恐是昨日在路上遇见并抢了他们图纸去的泉三周,慌忙低下头来。谁知过了不久,从侧面道路上走来一位赤着上身、个头极为高大的力士,就连陆鸿在他面前也要略低一头。 不过那力士眇了一目,满身皆是虬结的肌肉和暴起的青筋。 跟在这人后面的是一队身披竹片甲,腰挎横刀的士兵,装扮基本上和昨天守城门的那批一模一样。这队士兵身后则是列成三道纵队、衣衫破烂,一个个形貌犹如鬼魅的奴隶们。 原来刚才那个大个子,所谓的“泉大人”,就是周掌柜所说的杀人王泉木和! 不过这人虽然形容恐怖,但是面上神色看起来并不如何凶恶,反而有些愁苦木讷的样子,让人根本无法将他与“杀人王”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 等那些奴隶们到了近处才瞧见,原来他们都用麻绳锁着手腕,前后相连,数百人穿成一串,乌泱泱走了老半天才看到尽头! 这些人左右每隔十几步便有一名士兵看押,队伍的末尾也有一队殿后。等到这些人全都走尽了,刚才拦住陆鸿他们去路的那几名士兵也都撤了下去,把道路开放出来。 “两千四百六十人。”杜康等到对方人马都散了,这才冷不丁说了一句,“士兵一百七十人。” 那周掌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可是青州同来的众人却见怪不怪,要论目力心算,这杜康在整个平海军都是头一号人物,恐怕也只有陆鸿能与杜康比肩了。 当然,陆鸿不用别人说,也知道对面是多少人,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对数字的敏感性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况且他的“三目点兵”数这种人头都是扫一眼便有准数,绝不只是吹吹而已的…… 几人走了一段,眼前的茅草屋渐渐稀少,不多久已经到了业态城的边缘,众人在陆鸿的带领下走出了和来路十分相似的“城门”,出城之后便一齐上马疾驰,奔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却见两边呈环抱之势的山形突然已经到了尽头,通往外边的道路好像葫芦口中牵出的长绳,将这个躲在群山之中的小城与未知的远方牵连在了一处…… 几人借着马速好像一条长龙一般从这个缺口腾跃而出,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在视觉上短暂的模糊之后,周遭环境大变,成千上万亩良田连成黄澄澄的一片,漫漫然铺展开去,仿佛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眼前的景象刹那间从逼仄、狭小、压抑变成一派天高地远的平坦世界,这一天一夜积压在心中的沉重块垒好像突然之间释放出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数即将成熟的稻谷似乎散发着醉人的米香,并且闪着金灿灿的亮光,这里简直就像一片童话世界,与一秒前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伙儿都难以自禁地惊叹着他们所见的一切,或许这样的景色在中原来说并不鲜见,但是他们自 从下船之后,一路走来,就好像走在两堵越挤越紧的高墙之间,就在他们的肋骨已经无法承受重压,在他们肺脏已经无法吸入空气的时候,这两堵挤压着他们的高墙突然之间全都消失了! 陆鸿正勒马驻足,尽情而贪婪地欣赏着眼前的景色,却突然看见好像一层金黄色平毯的稻谷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肉山一般的人影——杀人王! 而且那具高大的躯壳就在他们不远处的田亩之中,那一双木讷而浑浊的眼睛正冷漠地看着瞪着他们这群人。 陆鸿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突然大喝一声:“快走!”当先策马疾驰,身旁的众人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反应过来,集体跟着他向北逃窜! 这时两旁的稻田之中突然站出无数的身影,每一个披头散发的奴隶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杆削尖的木棍,口中怪叫着向他们包围而来! 陆鸿吃了一惊,一边尽力打马前冲刺,一边回头向那杀人王看去。只见那杀人王原本呆滞的脸上突然挂着几分诡异的笑容,他蓦地感觉这份笑容居然似曾相识。 他突然想起来,昨天进城的时候,路边一户下民人家抱娃娃喂奶的妇女,也曾对他露出过一模一样的笑! 陆鸿冷冷地打了个寒颤,双眼四面扫去,他猛然发现那些奴隶张着大口,露出他们黑黄的牙齿来,并不是在喊叫着甚么,而像在等待着撕咬,甚至他们发着饥饿绿光的眼神,分明是饿久了的人,乍然瞧见了丰盛食物一般,贪婪、血腥的欲望让他们发了狂! 陆鸿猛然间寒彻肌骨,原来他们在这些奴隶眼中,只是一群会动的食物! 他再看来前后的路径,已经全然被人围堵了起来,范翔是上过战场的人,此时反而不怕,只是问道:“将军,咱们往哪边走?” 陆鸿现扫了自己的手下一眼,亲兵们都颇为沉着冷静,保持着队形将他们护在中间;范翔已经抽出一柄文士剑,跟在两名亲兵身后,看来随时准备接敌;而洪成和杜康两人便稍逊一些,虽然他们也在努力掩饰着心中的恐惧,但是毕竟从未真刀真*枪地动过手,双肩都止不住地微微抖动着。 那周掌柜却何曾见过这等世界,更加早已两股颤颤,惊恐无状了。 陆鸿对自己这边的情况大概有了底,如果直接向北冲的话,他有六成的把握能够冲杀出去,但是他不想冒这个险,现在回头向南才是最安全的路径,因为那里只有一个杀人王拦在道路当中…… 呵,杀人王……你再恶能恶得过契丹黎部那位赫赫有名的夷离堇? 那个被人称为战神,一柄大长刀纵横草原无敌手“战神”,不也是被我割断了喉咙! 他独自一人回过马来,说道:“喜子,奴隶兵有个弱点,他们是被绳索连在一道儿的,你懂了吗?” 那名叫喜子的亲兵两边扫了一眼,顿时欣然叫道:“懂了!” 陆鸿缓缓拔起辟水刀,与那杀人王傲然对视着,说道:“你带他们放一会儿风筝,我去去就来!” “遵命!”那喜子呼哨一声,叫道,“大伙儿都跟紧了我,控好马,冲上去!” 十余名亲兵顿时齐声大吼,裹挟着洪成等人,突然向东面路边冲去,那些奴隶兵顿时便向东扑了过来,喜子一声叱喝,带着人马也不接战,冲了十几步突然折而向北。 那些奴隶们反应不及,又众心不齐,顿时被同伴四面拉扯着,口中一顿怪叫,扑倒了一片! 这些人虽然为了捕杀,从长串中间解开了不少,但现在仍然都是三五十连成条,身边的同伴倒了,站着的人虽然仍旧疯狂而死命地向马队挣扎而去,怎奈脚步被拖得死死地,又不知将同伴搀扶起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朝着不断改变方向的人群,张着大口在空气中狂叫嘶吼…… 这边喜子带着大伙儿放着“风筝”,稻田里顿时一片狼藉,稻杆儿被人压倒了一片。 陆鸿羁着马缓缓地向杀人王靠近,手中的辟水刀贴着右腿纹丝不动。 那杀人王一只独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舔着嘴唇将陆鸿上下打量,突然旁边一个挣脱了绳索的奴隶扑了上来,一跤摔倒在了他的脚边,那杀人王微微弯腰,抓住那奴隶的后颈拎起来,左手在他后脑轻轻一拍,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那奴隶已经被折断了脖子,身躯软软地耷拉下来。 他如此轻松便杀了一人,而且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半点儿变化,怪不得被称作杀人王了! 陆鸿就在此时,突然打马疾冲而上,两人原本只相隔二十余步,他此时将这匹马的爆发力已经发挥到了极致,几乎在一瞬之间便已突然出现在那杀人王的面前! 谁知那杀人王虽然看上去木讷迟钝,其实相当敏捷,只见他左臂挟着一股烈风当心便是一锤,又是“咔啦”一声,那匹马的颈骨几乎被他打成对折,他也被马匹本身极大的冲击力冲撞得连退数步。 此时陆鸿抱着刀借着惯性合身一扑,就在杀人王右手五指箕张,蒲扇一般向他抓来时,他反握着刀柄将辟水刀朝天一挂,“嚓”地一声已削断了杀人王的三根手指,同时整个人缩成一团躲过了左手的一抓,贴地打滚,刀锋“嗤”地向后一撩,已割断了杀人王左腿弯的肌腱! 那杀人王就像一堵小山突然矮了一截,“嗵”的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陆鸿起身、回首、挥刀,干净利落地将杀人王的脑袋斩了下来! 那杀人王被砍了头,突然全身猛然一挣,竟然空着肩膀站了起来,随后向前一扑,这才轰然倒地。 两旁躲在奴隶兵身后押阵士兵们都看得傻了,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突然一阵惊惶地大喊,竟然便一哄而散,纷纷向城内逃去。 那边喜子带着人左冲右突,奴隶们在田间互相纠缠扭打的不计其数,偶尔有几个挣断了绳索跑出来的,也被亲兵们轻松解决。 他们看陆鸿这边已经完事儿,便拉了一批驮货的马过来,将货物尽数卸下。 陆鸿翻身上马,带着人一路驰骋,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大道之上…… 第二百零八章 进入营州 经过四天朝行夜宿的奔波,陆鸿一行人终于离开了南部的地盘。 他们原本打算重点考察的积利州也没能来得及逗留,而是匆匆缴了税款便径直穿城离开。 因此积利州这座名副其实的“大城”,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并不多——除了与业态城相似的外围布置,他们终于见到了下船以来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池! 那个象征着南部权力中心的积利州内城,深沟高垒,旗帜鲜明,夯土包砖的城墙足足有二丈高,城墙垛口后方一排排巡逻的士兵往来不绝。 南部的傉萨高晋真约莫是为了方便收税,只打都里镇往南部最北端的建安州修建了一条大路,只要从这一路走,大大小小七八座城每人总共要缴纳近五贯的税款。 不过世间的事情总有其两面性,至少对于陆鸿他们来说,这唯一的一条道路虽然让他们不得不付出了好几十贯的冤枉钱,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业态城里发往积利州的急报也只能从这小路传发,并没有一条可以用来传递消息的捷径。 但是业态城马匹稀少,贩卖过来驮货的新罗马虽然身高腿长,但是在快速奔跑之中根本没有耐力,而陆鸿他们则是专门买来充当驮马的草原马! 业态城的马匹数量决定了他们没有装备一批骑兵的实力,派往积利州请求出兵的快马却在路上被陆鸿等人截杀了好几个——他们的标准很简单,比他们速度快的通通杀了! 所以陆鸿这一行人就在后有追兵,而前无堵截的情况下,总算是顺利地在八月十一这一日晚上到达了安市州。 与此同时,整个南部从业态城一直到积利州、建安州以及中间的好几座小城,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南部傉萨高晋真几乎发动了能够发动的一切力量,在全境之内大肆搜捕一支“全副武装的商队”! 没几天之后,约莫是那张被泉三周抢去的地图终于暴露了,他们这支所谓的商队也就转变了身份,变成了“擅杀地方百姓的汉官吏”,而且在约莫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之后,竟然并没有停止搜索的脚步,甚至就在他们踏出建安州的大门时,从积利州来的数百追兵就已经赶到了他们的身后! 这是公然杀官造反的行为! 只可惜,出了建安州就是西部的地盘了…… 南部的人马并没有追到西部来,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跨过了一条极具分界意义的小河,数百名衣甲鲜明的骑兵背上插着五色旗帜,在建安州门外一直目送着他们消失在了视野之中。 陆鸿他们依然没敢在安市州逗留,虽然西部的地区对于南部的追兵来说好像是无法逾越的雷池,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也是西部庇护了他们,但是他们不敢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同样是夷人的手里。 因此在到达安市州之后,他们又连夜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终于到达了营州境内。 营州东面与安东都护府地区相连接的是个小镇,属于燕 郡守捉城管辖的镇安镇。 镇安镇准确的说是个兵镇,形制与平海镇类似,只不过此地居住的乡民比平海镇少得多,驻军也只有五百,即便是平海军最衰落的时候,驻军也是这里的两倍。 陆鸿没有打搅地方的打算,便带着人随便找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驿馆住了下来。 此地虽然没有甚么人烟,但是因为地处两个独立行政区域中间,所以仍然设立了一座驿馆,只为了往来官员和文书方便。 不过,这座驿馆显然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以至于杜康去敲门的时候,等了半天才等到驿馆一位有些老朽得走不动路的驿丁。 这里的客房倒是有五六件颇为宽敞的,但是统统没有打扫,一进门都是一股呛人的灰尘味儿,甚至有两间还堆了一些杂物! 陆鸿随便找了一间勉强还算能住的,草席上的霉灰用开水烫烫涮涮勉强可用。他手指抹了一把桌面上三分厚的灰,神色间颇有些不愉快。 那老驿丁虽然老态龙钟,但是年纪大了心思还算通透,他见这个年轻的官儿——虽然不知道是甚么官衔,这帮人住进来时用的是那位富态的参军录事的文告——脸色有些难看,连忙赔笑说:“官上,咱们这燕郡驿已经将近三年未曾接待了,那些住宿和送信的往往宁愿多走三十里路,往东到安市驿,或者往西去通辽驿,总之咱们这个地方已经荒废得久了。” 陆鸿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啰嗦,他也没打算责怪这个老头儿,指着门后面的脸盆说道:“老人家,你去把水烧好就成,多烧几锅,咱们自己拾掇拾掇。” 那老驿丁见他没有追究,也就松了一口气,径自到后厨烧水去了。 天将半夜之时,陆鸿等人正躺在湿漉漉的凉席上酣然安睡,他们自打上岸之后就再没睡过一次安生觉。 谁知道这一回也是一般,子时敲开的门,丑时才洗涮完毕,等到睡了一个时辰,将近寅时二刻,东北方向突然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号叫声。 陆鸿从草席上一惊而起,急忙推开了门问道:“甚么事?” 站在对面屋脊上的哨兵顺着山墙的柱子滑了下来,走到他面前行礼说道:“大人,十里外有大队人马的踪影,都打着火把,约莫二三千人。” 陆鸿三两步攀着梯子上了屋顶,招招手说:“把驿丁叫来!”自己向东北方一望,果然见十里外一片山野之间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而且分得极散,像一只撒开的大网一般往这边兜头罩来! 忽然间一团火光冲天而起,恰好那老驿丁也被人拖拽着走来,站在下面不知所措地左右拱着手。 陆鸿站在屋顶上喊道:“老人家,东北方十里外是甚么地方?” 那老驿丁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往声音来处望了半天才借着月光瞧清陆鸿的位置,他向陆鸿作揖说道:“回禀官上,那里是东石村。” 陆鸿愣了一忽儿,突然听 见外面纷纷大喊:“闹山贼啦,快跑,往镇安军大寨跑!”驿站外的村庄里就好像炸了锅一般,大人叫娃娃哭,还有牵猪拉羊的,黑咕隆咚的天色下面好像突然赶起了集市一般,顿时间喧闹起来。 陆鸿踩着梯杠跳跃下来,把手一招,说道:“走,上镇安军!” 那周掌柜伺候着洪成,连带着范翔和杜康,几个人堕在后面。陆鸿则带着十二名亲兵跨马疾驰,出了驿站院门便径直向北面的镇安军大寨奔驰而去。 洪成等人将另外几匹马上掩人耳目的盐酒货全都卸了下来,也轻装简行,一溜烟跟在后头。 那燕郡驿站就在官道边上,从这官道延伸出去一条兵道,正通往几里外的镇安军。 陆鸿带着亲兵快马奔驰了不多时,便看见前方夜色之中露出几点哨楼的亮光,他特意将绯色戎常袍披在了身上,狮虎佩、腰带金钉一齐露了出来,奔到辕门近处便举起手中的鱼符大喊道:“我是安东都护府陆鸿,速速开门!” 这军寨里的人显然早已听见动静,士兵已经全部披挂上了寨墙,此时听了他这般喊声,虽然一时没听清是甚么官职,但是他这一身行头乃是千真万确,手里的鱼符也闪着幽幽寒光。 那镇安军的校尉在辕门后边儿见了,连忙下令开门,并且亲自迎了下来。 那寨门是个左右合门,门后三道栓下了便“咯咯咯……”连声转轴,向内打了开来。陆鸿等人尚未策马进门,那校尉已经等在门后,并且行着军礼迎了出来。 “镇安军校尉,余康成,参见陆将军!”那人弯腰挺背,声如洪钟,倒也有几分气势。 陆鸿甩蹬下马,将他扶了起来,问道:“东面是甚么情况,你们派人查探过没有?” 那余康成个头儿不高,肩膀倒挺宽阔,半抬着头说道:“报告将军,是安东来的一股山贼,已经打过好几次交道了。”他眼皮子向前扫了一眼,心道,你们安东流窜过来的山贼,倒来问我? 陆鸿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对方的底细,一时便摸不着头脑了,说:“你们知道为甚么不去阻击?” 余康成咧开嘴巴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去有甚么用?一来打不过,二来每次他们小股出动时,只要咱们一有动作,他们就蹿入安东境内……您知道的,从咱们这里再往东走,就是西部的地盘了,营州的兵可不敢随随便便进那一片。再者说啦,过会附近的村民们都来了,只要咱们守好了寨子,也损失不到甚么,山贼们不烧房屋庄稼……” 正说话间,周边村庄里的村民已经成群结队地拥挤到了大寨边上,老远便喊道:“余将军,放咱们进寨子避避罢!” 那余康成听见村民们叫他“将军”,老脸一红,偷偷瞧了陆鸿一眼,好在陆鸿正皱着眉头望着远处,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突然间远处又是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继而火势越来越大,渐渐连成一片…… 第二百零九章 白衣山神 那些正打算欢天喜地进寨子保命的村民们都愣住了,寨墙上下的官兵也傻了眼,忽然间也不知哪里传出一阵妇人的哭声:“这些挨千刀的山贼烧房子哪!” 这一声凄厉的痛哭划破了夜中原本的宁静,将众人的心头都罩上了一股深深的不安。 不一会东南角一处村庄也着起火来,正对着那一片的几百个庄户好像被割了心头肉一般,同时哀嚎一声,女人们都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 甚至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妪,竟双手合十跪在了地上,一面留着泪一面向天祷告起来。 可是她们的祷告似乎并没有被神灵们听到,那些房屋刚刚烧起来没一会儿,原本两村之间黑洞洞的空地突然之间冒起熊熊大火,并且飞快地在平地上蔓延开来,转眼间火势已经烧出了好几里地,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贼人们开始烧庄稼了! 就像那大火一样,原本隐没在人群之中的抽噎声也仿佛爆发了出来,迅速变成了一片号哭之声,男人们也抻袖子揩着眼泪,指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火把破口大骂。 那余康成本来满心以为山贼还像过去一般,得了甜头就走,并不会多杀人命,也不会滥烧房屋庄稼。 可是现在赤裸裸的现实就在眼前,耳边还响着肮脏毒辣的诅咒,还有声声摧人心肝的嚎啕大哭——他不是石头人,相反的,他们这些驻守兵镇的边军最了解兵镇百姓的苦处,和庄户也是最亲最爱!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的手上只有五百人,他甚么也做不了! 这些山贼真他娘的不是人啊! 还有半个月庄稼就丰收了,这些庄户门,辛辛苦苦了大半年,每天扛着锄头从田亩边走过时,看着眼前黄澄澄即将成熟的稻谷,都能够笑出声来。 可是,现在一切都在一把火光之中化为乌有…… 不仅是来年的口粮和应当交给朝廷公家的租庸,甚至连他们赖以遮风挡雨、开枝散叶的房子都没了! 余康成一时间半点主意也没有,他拿眼睛看着身边的陆鸿,倒不是因为眼前这位是安东的官儿,而那些山贼也恰好是安东赶过来的——其实安东的情况谁都清楚,除了汉人把持的平州,还有五部之中唯一顺应大周的内部,其他四部全都和朝廷对不上眼,这些山贼之类的事情根本就由不得在安东当官的同僚们——可是陆鸿这件绯色戎常袍,决定了他是这里最大的官儿,他必须得拿个章程出来! “余校尉,立即让百姓紧依次序进寨门!”他重新翻身上马,向四周悲戚的庄户门扬声喊道,“乡亲父老,大家先进大寨避避,房子倒了可以重建,庄稼毁了还有朝廷!朝廷不会让大家饿肚子的,留着性命才最重要!” 那些失了主意的庄户门见他一人骑在马上,好似天神下凡一般,顿时都止住了哭声,齐刷刷地向他望来,余康成趁机带着手下的边军将门口的百姓依次接进辕门,并且由专人指着路径,将这些人安顿在寨中的各个角落。 余康成忙了 一气,见南边又烧了一个村庄,正愣神间,只听一个不容置疑的声音道:“余校尉,现在我要调动你所有的兵,有问题吗?” 余康成顿时犹豫起来,别人肯带兵去跟山贼玩儿命,他当然是没甚么意见,但是把他的兵都调走了,那么这寨子谁守?寨子里几千庄户怎么办? 他摇了摇头,坚决地说道:“不成,现在方圆三十里除了燕郡守捉城,就镇安军这么五百个兵,万一有失,咱们谁都担待不起!” 陆鸿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烦躁来,现在假如三流子和小五子在旁边的话,不用他说,早就上前卸了这厮的兵权了! 现在他也是无法可想,才由得这厮聒噪,不管这姓余的同意与否,这个兵权他是要定了! 可惜,他身边就只有十二个亲兵,他正打算亲自下令夺权,身边的亲兵喜子突然就抽刀架在了余康成的脖子上,瞪着双眼叱喝道:“你他娘的小小七品团校尉,放甚么狗屁?甚么失不失的,我们家将军带兵甚么时候失过!” 这小子就是个驴脾气,由于在扫北一战颇立了些功劳,如今也是正九品的校尉了。 旁边几个亲兵也鼓噪起来,围着余康成叫道:“就是,你不撒泡尿瞧瞧自个儿哪根葱,我们家将军给你面子才问问你,快点儿把兵交出来知道不?” 这时寨墙上的边军们立即发现了不对劲,都大声喝止,纷纷弯弓搭箭,指着辕门外面。几个队正什长也纷纷下了墙来,个个持刀将陆鸿等人围在中间。 陆鸿差点笑出声来,这几个兵跟他久了,也越来越对他口味了,至少这份儿霸道还挺合他的脾气! 那余康成也瞧出了几分不对劲,他小心地看着自己肩膀上雪亮的刀刃,他还从没见过哪个将军能带出这种亲兵的,不禁疑惑地问道:“请恕职下眼拙,将军究竟是哪位神圣,我大周朝似乎没有如此年轻的正四品将军!” 感情陆鸿刚才自报姓名的时候,这人虽然听清了安东都护府几个字,却没听清他的大名,便又重复了一遍:“我是陆鸿,听说过了吗?” 余康成一惊,如果说去年还有人没听说过,咱们大周朝一位新兵几个月内积功升至正六品这种新闻的话,那可以解释为青州千里迢迢,消息闭塞;但是如果今年他们这些在东北的军人还没听说过陆鸿的名字,那这人简直就没脸再在军营里待着了! 别说他一个正七品的实职校尉,就连他身边的小兵都纷纷动容。 上半年那场扫北大战,王睿大将军固然是出尽了风头,但是在濡河谷大战并席卷得胜之前,他们这些营州的守军可都是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们的大门外头就是契丹和奚的铁骑,甚至连草原上吹过来的北风都带着朝廷大军兵败的消息…… 后来他们就听说了一个初时让人不敢相信,随即经过《大周赛刊》的反复宣传验证,终于传遍了东北数州的奇事。 那就是朝廷的一支偏师——清灵军与平海军组成的杂牌军,不 仅仅在濡河谷抄了奚军的侧翼,斩了好几位辱纥主,拯救龙武卫大军于危难之中,同时在契丹人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了奚王牙帐,而这支偏师的指挥者,就是叫做陆鸿…… “您就是指挥清灵军和平海军的陆将军?”余康成瞪着眼珠子问道。 “是我!”陆鸿有些不耐烦了,这种时候还扯这些屁事做甚么! 谁知那余康成倒干脆,把手一挥,向后面的边军们叫道:“从现在起,大家都听陆将军的命令!” 辕门前后和寨墙上早已收了弓矢的镇安军全都轰然应命,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陆鸿见士气可用,便点点头,喝令道:“余校尉,你组织好百姓们守寨,立即给燕郡守捉城发烽火。其他人,骑上你们的马,都跟我来!” 寨墙内外齐声大吼,陆鸿让洪成等人进寨,自己带着十二骑亲兵当先向着东面疾冲而去,耳听得身后铁蹄轰隆,五百镇安军果然从辕门之中汹涌而出,跟着他的脚步冲杀而来! 陆鸿已经看出来对方两千八百余人分成四片,各自烧杀抢掠,并且向镇安军大寨包抄过来,所过之处无不燃起熊熊烈火。 他们驰出二里便停了一停,等到五百骑兵全部跟上,匆匆休养了几气马力之后,便整束阵型,突然向最近的一片山贼发起猛攻! 那些山贼们正举着火把,沿着乡间小道准备往下一个村庄抢烧,谁知耳边噼噼啪啪的焚烧炸裂声,还有房屋倒塌声,渐渐被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压倒下去,等他们缓过神来,已经能够借着火光瞧见无数的黑影正急速接近过来! 山贼们总算发现了不妙,等到他们呜哩哇啦乱叫着向前迎敌时,眼前的黑影却突然全部消失不见,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侧面突然一发喊,也不知多少的人马从夜幕之后冲杀出来。 两方一经接触便胜负立分,山贼们在一无准备的情况之下当即溃不成军,被杀得四散奔逃。骑兵们见了火把便砍,陆鸿一声令下,全军以单兵为单位各自为战。 骑兵们哄然四散追砍出去,那些山贼两条腿又怎跑得过战马,顿时被人撵着一顿砍杀。 陆鸿见到火把已经灭去了十之七八,立即命令所有人聚拢回来,当即带着再向下一波杀去。这回他将骑兵一分为三,其中一左一右连续骚扰,绕着敌军一通乱箭。 左退则右进,右退则左进,而且并不与之接触,只把箭射得又密又急,山贼们的兵刃只有长短刀,并无抵御远程弓矢的盾牌,因此死伤枕藉,中箭者不计其数! 不过仅凭弓箭杀伤毕竟太慢,这边尚未杀过一半,那边另一拨山贼已经支援过来。 陆鸿等的就是此时,没等那拨山贼赶到,第三支骑军突然从暗处奔涌出来,追着敌军的后方急追狂撵,白刃翻卷,刀刀入肉。 眼看着两拨山贼同时大乱,他们突然听见远处有个嘹亮激昂的声音从山谷之中响了起来:“白衣山神,佑我天兵;大道功成,不死之身!” 第二百一十章 扑朔迷离的局势 “这他娘的啥玩意儿?”陆鸿嘀咕了一声,“他们真的是山贼吗,怎么像邪教似得?” 他正要指挥骑军合围,却见原本乱作一团的山贼突然合拢起来,开始绕着中心转圈,并且以一种奇异的节奏四面进击,口中都嗡嗡念着方才那四句半通不通的打油诗! 这时跟着陆鸿来的镇安军们显然都露出了几分怯色,开始骑着马远远地兜圈子,并不敢再上前厮杀。 陆鸿见自己的兵没来由地怯战起来,顿时满头雾水,正要找个人问问情况,却听身后有人在唤他:“陆将军,不好了,贼人开始念咒啦,咱们撤退罢!” 陆鸿回头一瞧,只见余康成的副尉凑了过来,没口子地劝他撤退。他大感奇怪,问道:“念甚么咒,为甚么要撤退?” 那副尉急得满头大汗,抓住他的缰绳叫道:“是白衣山神的护身咒,前头燕郡守捉城的一名将军带兵和他们打了一仗,本来已经稳占上风,就是因为他们念了这个咒,这才大败亏输,险些丢了性命!” 陆鸿听了大皱眉头,他是绝对不相信会有这种扯淡玩意儿的,就算有,也只是一种心理战术罢了! 他侧着耳朵仔细倾听,那些所谓“咒语”,不过就是将那四句话颠来倒去地喊着:“白衣山神,佑我天兵;大道功成,不死之身……” “大道功成,佑我天兵;白衣山神,不死之身……” 那些山贼进退之间甚至暗合阵法,而且“咒语”的每一种顺序都与之相应和。 镇安军们见主帅不退,只能在旁边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斗,一时之间居然被那些山贼杀得节节败退…… 陆鸿瞧了半天总算摸出了几分门道,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古怪阵法,虽然阵型的变化和进退节奏都有些天马行空,叫人一时之间确实难以摸着头绪,加上那些煞有介事的叫喊,哪怕是惯在沙场的老军旅也有可能被蒙住一时,而阴沟里翻船。 但是这阵法毕竟只有四句口诀,说白了就是三招板斧的玩意儿,再是如何蛊惑人心,也不过来来去去几种变化。哪怕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破法,只要自己稳守阵脚那就稳如泰山! 看透了这一节之后,他忍不住哂笑一声,不屑地道:“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说着撮唇为哨,那十二名亲兵听了立即聚拢过来,在他身后列成一阵。 那副尉见他有冲锋的意思,连忙拦在马前,叫道:“不成啊,将军,咱们快退罢,守住寨子要紧……” 亲兵喜子见他没完没了地废话,老大地不耐烦,伸手便揪着他的后领丢到了一边,啐道:“啰嗦,一边儿去!” 陆鸿咧嘴一笑,拔刀指着那副尉笑道:“你若是我的兵,现在已经治你个扰乱军心的罪过了!”说着唿哨一声,十二名亲兵齐声大吼。 陆鸿忽然扬声长笑:“天神下凡,所向披靡;白衣山鬼,命不久矣!”带着十二骑风驰电掣一般,向敌阵之中一名披发白袍之人冲杀而去! 那人吃了一惊,顿时忘了念咒,周围那些山贼 们失了指挥,也有些前后脱节。 原来陆鸿早就发现,那披发白袍之人正是这军阵的指挥官。 十三骑在敌阵边缘突然兜了一个极大的弧线,并且呈蛇形左右游走而来,那山贼的军阵果然左右摇摆,不知向何处防备。 陆鸿见那披发人干脆指挥士兵两翼囤积,于是就反其道而行,十三人变成锋矢之阵,猛然向对方薄弱的中路冲杀而去! 他这是取司马巽与皮休两家骑阵之长,这锋矢阵好似一柄利剑,倏然刺入地方软肋之中,辟水刀带着一道熠熠银光翻腾飞舞,一忽儿在南一闪,一忽儿往北疾卷,好似一叶扁舟在滔天怒浪之中忽隐忽现。 突然间那念咒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阵型严整的山贼们一哄而散,那副尉正愣神之间,只见一颗黑乎乎的圆球儿带着一溜水光,从一锅滚粥般的人群当中,划出一条抛物线,准确地落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只觉的手掌上一把粘稠温热的液体,顺着手指缝儿滴到了自己的脚面上。他借着月亮和火把的光亮看去,只见一颗披散着头发的首级正瞪着双眼,凶神恶煞地望着自己! 这副尉吓得魂飞魄散,将那首级狠狠地掼在了地上,并且拔出刀来狠命地连砍了七八刀,一直砍得那首级面上血肉模糊,这才惊魂稍定。 他四面望了望,只见陆将军那支人马已经不知到了何处去了,自己身边只有几个相熟的队正,带着一百三五十兵马,不知所措地等在后面。 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野,再看看脚下已经被自己砍得稀巴烂的首级,突然翻身上马,发一声喊:“大家跟着陆将军剿匪去呐!”一马当先向前冲去。 他冲了几步没见着士兵跟上来,急忙回头望去,只见那三队人马全都掉头向自己背面驰去,落在最后的一人还冲他喊着:“陆将军在东面,您那头可没人啦!” 这副尉脸上一阵火烧,正打算回马追赶,还没等他扯开缰绳,眼角却瞥见一具身穿白袍的死尸从人堆里坐了起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眼前白影一闪,接着就感觉脖子以下一片透凉,眼前的世界仿佛一眨眼旋转了好几圈儿,然后他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并且隐隐听见马蹄声奔腾而去…… 这一仗镇安军大获全胜,五百骑军只折损了三成不到,杀死山贼一千余人,剩下的全都逃窜进了安东西部掌控的安市州境内。 但是他们并没有抓住那位“白衣山神”,这算是一大遗憾,而且最后清点时才发现,他们镇安军的副尉已经不知何时死在了乱军之中。 那副尉的死相颇惨,头颅被一柄利刃完整地割了下来,并且抛出好几丈远,尸体除了脖子上面一个平整的切口,胸肺之间的肋骨也断了好几根,根据身上的伤痕来看,是被马蹄踩断的…… 而他自己的坐骑——也很可能是踩断他肋骨的元凶——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既然这里的事情已了,那些山贼尽数撤回了西部境内,陆鸿也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 他带着亲兵们进行简单的包扎之后,接上洪成等人一道儿,向西一直赶到三十里外的通辽驿休息。 那镇安军校尉余康成顾不上给自己的副尉安排后事,便带人一路将陆鸿等人送出十里地,直到陆鸿一再劝他留步,这才千恩万谢之后,带着手下的边军返回营寨。 陆鸿等一行人到达通辽驿之后,天色已经大亮,杜康让驿丞找了个外伤大夫来,先给几名受伤的亲兵重新治疗,然后大伙儿们便抓紧一切时间补充睡眠。 这一觉一直睡到当天下午,陆鸿这才带人填饱了肚子,继续向平州赶路。 几个亲兵由于睡饱了觉,精神头儿十足,一路上兴兴头头地谈论着凌晨的一场大战。 但是陆鸿一直阴沉着一张脸,并没有跟着身后的几个小子发表意见。 洪成约莫是见他有异,便紧赶了两步马,走到他身侧,问道:“怎么了,有啥问题吗?” 陆鸿见了他,拱手叫了声“洪叔”,便又攒着眉头望向前方,忽然说道:“周掌柜曾经说过,这股山贼是在南部境内活动的,今天却跟咱们前脚后脚到了营州,显然是着冲咱们来的。” 洪成点点头说:“这个我也想到了,应该错不了。不过那余校尉也说了,这群山贼在周边作乱已不是一次两次了,遇到官兵便退进西部,这么说西部与南部是相互勾结的?” 陆鸿没吱声,他也不敢肯定。 安东五部如今只有内部与大周朝廷算是一条心,甚至允许官兵在仓岩州筑城。 要知道,仓岩州曾经是东部的大本营,而则天帝和武帝两朝,两次大规模的叛乱都是从仓岩州发起。 后来武帝彻底平定了最后一次仓岩州叛乱,并且诛杀了东部傉萨三族老小,将东部的势力一股脑儿赶到了鸭绿水南,一直到平壤一带,仓岩州也划给了当时帮助平叛有功的内部。 可是内部也因为占有了仓岩州和原来东部的大半地盘,而遭到其他西、南、北三部的排挤,早先还能因为高句丽时期的余威而压制三部——高句丽时期全掌国事的大对庐一职,长期以来都被内部傉萨占据,因此内部的实力在高丽五部之中一直是鹤立鸡群。 但是如今内部在长久的衰落之下,已经无力维持自己在安东原高句丽地区的霸主地位,现在他们重新将仓岩州交托出来,让给都护府在此筑城,显然是想要依靠大周朝廷的力量来巩固自己的实力! 现在东部对大周忽叛忽降,而且时时与新罗眉来眼去;南部则调遣山贼追杀朝廷命官,杀官造反之心也只差一层窗户纸;西部纵容与南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山贼任意借道劫掠营州,并且为其提供保护,与朝廷也绝不是一条心的;而北部的情况就有些暧昧了,背靠营州而面对着渤海国与契丹,可以说是夹缝中求生存,虽然一直同亲于朝廷的内部作对,但是上半年扫北之战时又大方地借出了南苏州城给花源驻兵,它的态度在几部之中最是模棱两可,似乎既不拥护朝廷的统治,也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良好而并不亲近的关系…… 第二百一十一章 到达平州城 现在安东的局势,就是这般,一天没有全部拿下五部,一天就无法得到安生! “安东的根本问题,我觉得就是部族傉萨统治的问题。朝廷必须承认傉萨的统治权,才能得到内部的支持和北部的合作,但是南部、西部和东部的问题就永远无法解决……”陆鸿为难地咂了咂嘴,有些无奈。 他觉得自己的政治智慧和军事天分比起来,还是平庸得很,虽然能够分析出事情的本质,也能看透一些比较深层的矛盾,但是若论解决方法,他并甚么可行的计划…… “而且……”他补充了一句,“我感觉那位‘白衣山神’的来头绝对不简单,那些所谓的山贼,在我看来,绝对是训练有素!至少他们使用的那几种阵法,相当地熟练,而且威力不容小觑。” 洪成没能理解这两件事情有甚么联系性,陆鸿一会儿说到山贼,一会儿分析安东的局势,一会儿又回到山贼的话题,这么大幅度的跳跃性让他有些转不过弯来。 虽然陆鸿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在理,但是他一时之间并没有办法将这些内容消化掉,所以他无法给出甚么具有建设性的意见。 我们的洪县令虽然具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和地方治理心得,但是这些大半都是建立在他勤勉的性格上的,说到急智,他甚至连高医正也不如! “对了,你应该将高正实带来的,他虽然是个医官,但是在分析条理方面可比我在行。”洪成摇摇头惋惜地说。 “高健?”陆鸿这一趟走得确实匆忙,其实如果有可能的话,他都想去青州找自己的“老丈人”李毅要几个帮手过来…… 不过洪成说到了医官,倒提醒了陆鸿,去年在青州行营的时候,他在军医营里不是有个好朋友张迪张承启?当初颇帮了他不少忙,也有一副好头脑,而且还是司马巽的外甥! 嗯,对了,等他到了平州,就托人打听打听,张承启如今在哪一军,他得想办法把这家伙调动过来…… 其实过去得用的人还要不少,郑新、吴卫、陈森,还有那个一直和他鸡狗不到头的杨智,这些人最好也一股脑儿地搂过来凑一块儿! 说起动脑子的事,他最看好的还是如今在徐州做了校尉的李长山,那小子的机灵劲儿没得说,而且马上又要成了王正的大舅子…… 只可惜人家早就打上了邓家军的烙印,是邓大将军邓澜的得力爱将,他也不好意思去请邓老帅忍痛割爱。 好在最近小五子也长进了不少,勉强也算是个不错的参谋。 “……你怎么看?” 他突然听见洪成说了这么一句,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刚才走神走得有点儿远了…… “您说的啥?”陆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听见。” 好在洪成不以为意,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这个所谓的‘白衣山神’,要么就是听命于南部傉萨高晋真,要么就是东部的人,你觉得呢?” “我觉得恰恰相反!”陆鸿手指轻轻地敲打着鞍桥,“这个白 衣山神,我看既不是东部人,也不是南部人,更加不是西部人……这个人能够从东部蹿到南部,而且在三部之中都畅通无阻、游刃有余,我看他应该和三部都保持着一定的利益关系,他应该代表着外来的某一股势力。” “你觉得是新罗人?”洪成问道。 “有可能,也有可能是唐人,甚至有可能是咱们周人,总之这个白衣山神不是凡类——至少一个懂得兵战的将军,突然间自降身份变成山贼,这背后肯定不会是咱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洪成点点头,他无法反驳这个观点,事实上,在听了陆鸿的解释之后,他觉得这才是唯一的可能! 营州大部分地区都是军镇和军城、守捉城控制着,说白了,整个营州最初就是为了军事目的而设立的都督府。 在武帝时期,整个营州都督府人口只有不足千户、约三千七百余人,军队倒有数万。 后来随着北方的平定,文帝载道十二年颁布政令,鼓励中原狭乡向宽乡迁置人口,并且将大量在天灾之中损失田亩的百姓迁往东北数州,经过几十年的开垦繁衍,如今营州才达到了八万余人。 陆鸿一行人走走停停,营州地面上别说敌人,蟊贼也看不见一个,闲着已经完全没有了安全方面的担忧,一路上的驿站接待也达到了正常水平,因此在紧赶慢赶行进了三天之后,他们终于到达了平州城。 这一天是八月十四,距离与孔良分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九天…… 此时日头当空,刚刚过了晌午,陆鸿带着人马风尘仆仆地赶到平州城下,见城门外两排守军正设卡严查,几十名百姓排着长队在士兵们过筛一般的检查之下缓缓通行。 陆鸿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半天也不挪动一下的长龙,心里微微焦急起来,他要赶着进城去见老师一面,却好死不死地碰上了大检查!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实在是挨不下去了,干脆骑着马从长队之中走了出来,打算找个当兵的问问,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谁知道他还没开口,旁边押着队伍的一什兵便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拉扯他的缰绳,并且大声喝问道:“干甚么的!没看见要排队吗?” 好在陆鸿骑术精湛,否则险些被两个士兵给扯下马来,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那十二名亲兵便呼啦啦地冲了上来,举着马鞭对那几个兵兜头兜脑地一阵乱抽,将他们打退了之后便排成一圈,将陆鸿护在了中间。 喜子手里按着刀柄,用马鞭指着那什兵喝道:“瞎了你们的狗眼,甚么驾都敢冲?” 那些排队的百姓都看得傻了,城门外顿时鼓噪起来。负责守门的校尉见了这等场景,大叫一声:“妈的,造反了!”带着两队人马左右包抄过来,刚刚被亲兵们打退的那什人马也纷纷抽刀要砍。 陆鸿一看事情闹得大了,来不及责怪那些亲兵们,赶忙向范翔招了招手。 范翔也急匆匆越众而出,手里举着陆鸿的狮虎佩,高声叫道:“住手!这是陆副都护!” 那校尉嘴里正不干不净地骂着,并且催促着士兵们上前捉人,见了这赤红色的玩意儿心头一震,连忙拉住了左右,走到陆鸿的马前躬身便拜:“职下方栓子拜见副都护!” 他一面心中狂跳、冷汗直下,一面低头偷眼瞧着躺在地上哇哇乱叫的几个人——最早动手的那什人刚刚第二次被那些亲兵们撂倒在地。 “甚么事情这样严查?” 方栓子听见前面的人问,他抬起头来答道:“禀告副都护,城里出了刺客,温司马受伤了,成将军命我们严格搜查进出人等!” 陆鸿知道安东这边有个都护府司马叫做温蒲,还有个防御使成凹斗,都是高句丽族人,是安东都护府衙门资格比较老,势力也很大的两位官员。 没想到他还没到任,就发生了司马被刺的事件! “卢大帅和孔长史呢?”他问。 “卢大帅三天前已经回京了,孔长史……不清楚。” 甚么话? 这个“不清楚”三个字可太有意思了,孔良早在八月初五就到了平州,这校尉怎么会不清楚? “是这样的,孔长史确实是在城里,但是职下不清楚他的消息,副都护可以亲自进城去问问……” 这方校尉此时已经满脸满脖子都是汗珠,刚才不由分说上来抓人的那个什也并排站在了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陆鸿皱着眉头,说了句:“先让我进城再说。”便带着一行人向城内走去。 方校尉连忙答应,趁着陆鸿从他身边经过的当儿,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跟着一串小跑到城门边上,向城内叫道:“开正门,开正门,留着个狗洞管甚么用?” 陆鸿正打算从侧门里挤挤,抓紧进城,可是听他这么一声喊,只好翻了个白眼,老老实实地等在了正门口。 不一会大门“嘎吱”一声大开,十几个守门的士兵诚惶诚恐地贴着门洞站在两边。 陆鸿挥挥手道:“你们先忙。”说着便带着人打马鱼贯进了城中。 那方栓子欲言又止,可是副都护的人影眨眼就消失在了街道之中,他回头看了看还在“罚站”的那什兵,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这几个东西到底该怎样处置,陆副都护还没发下话儿来呐! 打两棍子罢,人家毕竟是忠于职守,干了分内的事;就这么放了罢,那也毕竟是冲撞了陆大人的钧驾——要知道,现在卢大帅已经回京述职了,整个安东就是陆副都护说了全算! 方校尉撮着牙花子,突然一声下令:“罚……罚站,甚么时候下值甚么时候算完,没眼力价儿的东西!”他指着四周的手下们骂道,“还有你们,就算陆副都护没穿官袍,可是他老人家三道白光从顶门和肩膀射上天,也瞧不出来?瞎了狗眼的玩意儿!”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就是他自己大喊着“造反了”,并且带着人马往上冲的…… (感谢冷雨夜思的捧场,感谢所有订阅、推荐,祝顺。) 第二百一十二章 孔良很困难 新任安东都护府长史孔良的境况并不好。 至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孔自从到了平州还不到十天,不仅整个人又瘦下去一圈,就连精神状态也糟糕到了极点。 陆鸿进城之后直奔的都护府,并且在屁股还没坐热的时候,就派人去把孔良请过来谈话。 孔良来得很快,而且很急! 就在陆鸿刚刚把擦脸的毛巾丢下的时候,老孔单薄得有点儿不像话的身子,便已经从他半开的书房门外挤了进来。 “老孔,你这是咋了?”陆鸿第一眼几乎没能认出眼前这个形容萧索的人。 我们这位即便在妫州乱军之中都能保持平静沉着的孔长史,此时在他最新的任职上,却完全丢弃了他原本儒雅的气质和颇为从容的风度,此时在陆鸿面前站着的,好像只是一个被生活折磨了多年,饱经沧桑的老人…… 他的眼窝不仅深陷下去,而且四周浮着很明显的黑圈;原本十分合身干练的水青色长袍,此时却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胡须虽然修剪过了,但是几根飘龇出来的白须,让这位饱学的文士看上去就像街边上落拓的算命先生! 孔良几乎是跑着过来的,因此他在进门的时候仍然微微有些气喘,苍白的脸颊上也泛起了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睁大了眼睛瞪着陆鸿,目光之中充满了复杂的、冤屈的、悲愤的神色,他忽然怒气冲冲地大叫了一声:“陆见渔,你怎么才来!” 陆鸿皱着眉头,伸手揩去鼻尖的唾沫星子,伸手扶着孔良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面,安慰他说:“慢慢讲,出甚么事了?” 孔良坐倒是坐下了,但是并没有听从他的话而“慢慢讲”,他话说得更快了,唾沫星子也喷得更多,并且红着眼睛怒吼着:“你说,你是不是和汤柏商量好了算计我!” 陆鸿既摸不清头脑,又有些心虚——他不明白孔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了,而且他和汤柏之间恰好还真的有点儿摆不上台面的默契…… 所以他只好陪着笑,亲自给孔良倒了一杯茶,说道:“怎么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可是他这种笑容在已经十分敏感的孔良眼中,完全是充满了心虚和讥讽的意味,所以老孔把茶杯重重地往几子上一顿,冰冷的茶汤溅得他满手都是,而且更加变本加厉地叫道:“好哇,我就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那天在十里亭,汤柏拉着你嘀咕了些甚么?你们——这是往火坑里推我是不是?” 陆鸿见他频频发作,浑身又是这般的凄惨情状,自己心里虽然也是突突地冒火,但是偏偏又不能像他一样脸红脖子粗地吵吵…… 此时洪成和范翔他们早已经偷偷地躲了出去,门外的几名亲兵也缩着脑袋,不敢大喘一声长气——他们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对将军甩脸子。 “你做长史是朝廷的决定!”陆鸿冷笑一声,干脆把锅甩给了个儿高的,“怎么,遇到困难了?怂了?干不下去了?干不 下去向朝廷托病调走啊!” 他一屁股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不再理会这家伙! 去他娘的,老子在南部九死一生,到了营州又被几千人追杀,我他妈向谁闹去? 他越想越气,鼻孔里呼呼喘着粗气,胸膛也像风箱一样,大幅度地鼓张收缩着。是啊,他能怪谁?怪王睿?临泉王?还是张如镜? 干脆还是怪他妈的李毅和蓝鹞子? 再往前推的话,是不是该怪高祖则天帝?是呗,你一个娘们家家的,做甚么皇帝?建立甚么大周朝? 哼! 反正没一个好东西! 他本来以为自己话里带棒打击了孔良几句,对方干脆就要跳起来和他干架!论动手,这书生再来三个绑一块儿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谁知道孔良非但没有继续发怒,反而平静了下来,自己闷着头思索了半天,突然哀哀戚戚的叹了一声,说:“你说得对,我不该冲你发火……” 陆鸿本来已经捏紧了拳头,暗暗蓄足了力气,就等他扑上来的时候直接一拳撂倒!可是他这一股劲儿被老孔软绵绵地送了回来,让他打了个闷。 陆鸿惊讶地看着他,并且暗地里摇了摇头,这些读书人,大脑不知是怎样的构造…… 孔良突然站了起来,向陆鸿深深地做了个揖,并且赔罪道:“见渔兄弟,刚才是我冲动了,抱歉则个!” 陆鸿一时间被他搞得有些手忙脚乱,连忙也站了起来,并且绕过桌子扶住了他,惭愧地说道:“老孔,你搅这东西啥!”然后拉着孔良在椅子上并排坐下,“我也有不是的地方,咱俩既然来了,就该通力合作,排除万难把事情解决了……你就说说罢,到底遇见甚么事了?” 孔良点点头,平复了一下心情,叹道:“说来真是惭愧,愚兄到了平州九天,几乎一事无成。我本打算先给你打个前站,到了平州将安东的人事情况厘清了,等你一到咱们就撸起袖子大干一番。谁知道……”他说着又激动起来,苍白的指节空空空地敲着几面儿,“安东这帮奸官刁民,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堂堂一个正四品都护府长史,签发的政令根本走不出平州城,让他们把安东的人口税簿还有各州、各城、各军的情况写个报告交上来,足足等了八天,连一张纸片子也没瞧见!户曹下面一个小小的吏员都敢跟我阳奉阴违,我他妈的想要调动一名正八品参军事还要经过都护府司马的同意!你倒是说说,还有王法吗?” 他刚刚平静了没多久,脸上又挣得通红起来,并且十分不雅地爆了粗口…… 陆鸿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看孔良被人逼成了这个样子,不仅不敢相信,也有些感同身受,同时他更加疑惑起来:“司马温蒲不是被刺了吗?” “狗屁!”孔良此时已经顾不得涵养礼数了,气愤难平地说,“初六的时候我催着他将都护府各署衙门、曹司一起叫过来开会,同时请他们准备并汇报一下安 东的情况,他被我催了几天,终于抗不过去答应了下来,谁知道第二天就派家人来告诉我遭遇刺客了!他妈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臭芝麻五品官有甚么资格被人刺杀?那防御使成凹斗还假模假式地下令全城戒严,并且借口外边危险,连都护府大门也不让我出!” 陆鸿没想到事情严重到了这种程度,他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那你没找老……卢大帅?” 孔良把手一摊,说:“怎么没找,卢大帅倒是接见我了,但是他老人家说,圣君只让他平定安东的暴乱,按照朝廷的制度,他这个都护只能遥领,不宜亲自插手都护府的政务,并且让我等你来……而且他老人家十一日就匆匆回京了。哦,对了,大帅留了一封信给你,还在我那,回头拿给你。” 陆鸿攒着眉头思索了半天,忽然说道:“这样罢,你先回去,晚上跟我一道儿去探望探望温蒲!” 孔良见他有了安排,总算稍稍出了口气,说道:“好,就听你的!”说着转身便走,谁知没走两步又折了回来,惭愧地笑了笑说道,“我还没问你这一趟怎么样了?” 陆鸿苦笑一声,心想你还知道关心一下这事哩! 不过他现在没有闲情说故事,摆摆手道:“一言难尽,回头再跟你说罢。” 孔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便出门去了。 不一会整个院子便安静了下来,陆鸿搓了一把脸,揉着因为一大箩筐的愁事而有些微微胀痛的太阳穴。 他走到自己的书桌后面坐了下来,仰着脸四处打量着自己的这间书房。 当初在青州盖都督府的时候,后院李毅的书房还是他亲手排的桌椅书架,那时他还感叹过,这些当都督的真他妈会享受,用的玩意儿都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甚至连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 可是如今自己也坐上了差不多的位置,再看看身边那些老旧粗糙的陈设,一如整个安东的境况一般,都是死气沉沉,不见一点儿鲜活气息。 孔良已经是尝到苦头了,等待着自己的又不知会是怎样的困境…… 他想着这些,渐渐有些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陆鸿一惊而起,揉着眼角问道:“甚么事?” 跟着便听见喜子的声音在门外禀报:“大人,防御使成将军求见。” 成凹斗? 陆鸿原本有些困顿的睡意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按照常理来说的话,他这个新上司刚刚到任,下属们理当赶着来拜见并且争取混个脸熟,但是在这安东都护府里又决没有甚么常理可言——他已经到此将近一个时辰了,按理说这消息早该传遍了整个都护府衙门,可那些各曹司管政务的头头脑脑们一个也没出现,最早来的却是一个管着防务和团练武将! 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随即又舒展开来,匆匆整理了一遍衣衫,清了清嗓子说道:“请进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防御使成凹斗 不一会只见门口的光亮一暗,一个外象十分孔武的将官出现在了房中,并且老远地便当胸抱拳,大声说道:“职下安东都护府防御使成凹斗拜见陆副都护!” 陆鸿笑呵呵地站了起来,走上前虚扶了一下,说:“成将军不必多礼……”说着毫不避讳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便,赞道,“早就听说咱们安东有一位传奇人物——‘熊罴将军’成凹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本来这一句“熊罴将军”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夸奖人的话,不过在这成凹斗身上,却是有典故的。这人虽然是高句丽人的后代,但是他从小就被遗弃荒野,并且在被母熊捡了去,全靠熊乳长大。 等到他十二岁时,身材已经像成年人一般,而且四肢极为发达,体态与熊罴相差无几。 这人到了十六岁时已经神力惊人,曾经自称“熊种”,后来在安东从军,大大小小立了一些战功,再加上过去高句丽人都护的赏识,很快就做到了正五品防御使,被人称为“熊罴将军”。 这成凹斗非但不以此名为耻,反倒常常引以为傲,并时时挂在嘴边。 所以他听了陆鸿的话,完全没有半分气恼,哈哈大笑起来,神色之间显得颇为自得。 他摆着手道:“副都护莫听别人乱言传,都是朋友们吹捧的——比起副都护去、今两年的风采来,根本就不值一哂了……” 就在陆鸿打量着他的同时,他也在偷偷打量着陆鸿,他不仅吃惊于对方比自己还高的身量,而且很快就暗暗惊叹起对方的年轻来,他同时觉得,那些对这位年轻上司的传言,与现实比起来全都差得远! 陆鸿一面请他入座一面笑着谦虚了一句:“我也没啥值得夸耀的,好了,咱们也不必互相捧啦,都是肚里没货的莽汉,再吹可就没词了。” 成凹斗在陆鸿的指引下到客位上坐了,听他这么说更加高兴,一拍大腿,道:“副都护说得太对了!早先听说大人进了城,我还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来拜见,只怕副都护瞧不上我这粗鄙不堪的家伙,现在才知道都是多虑!” 他说着话,站起来谢过了陆鸿亲自递过来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重新坐了下来,不无遗憾地叹道:“早知道您是这样随和的人,我还担个甚么心?就应该早早过来给您请安的……” 陆鸿一时难以瞧得透这人——有些人的深沉写在了脸上,有些人则把城府搁在了肚里,这成凹斗看上去大大咧咧的,说话间也是滴水不漏,叫人打心底里听着亲近。 但是他越是表现得如此随和谦谨,陆鸿就越发地警惕,只看他一进门之后,轻飘飘揭过自己迟来之罪的几句话,和言辞动作之间拿捏的分寸,就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粗鄙不堪”。 当然了,这或许只是成凹斗面对上级的一份谦辞。 陆鸿倒不愿意用私心度人,虽然留了几分小心,但是仍然愿意接受成凹斗的这套说法。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温言说道:“请安就不必了,咱们不兴虚头巴脑的那一套……我正有事情想问问你。” 成凹斗满是细卷绒毛的脸上立刻收了笑 ,“哗”地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站着,大声道:“请大人尽管发问!” 陆鸿摆摆手让他坐下,呵呵一笑:“不必这么拘谨,又不是在公堂上。” 成凹斗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坐了下来,尽管如此,他还是腰杆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稍稍侧着身子正对着陆鸿的书桌。 陆鸿见他还是这副模样,也就听之任之,直接说出了他的问题:“成将军,搜查刺客的事至今有甚么进展吗?” “职下无能,那贼人狡猾得紧,至今并没有甚么线索。” “那平州城的戒严何时可以结束?”陆鸿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四根手指此起彼落,在桌面上毫无规律地敲打着,同时放松地仰着背脊,平静地看着成凹斗。 已经开始向西面倾斜的阳光从窗棂中间透洒出来,飘着浮尘的光束刚好照在陆鸿敲打的手指上面。 他的轻松惬意并没能感染到面前的人,成凹斗仍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认真思考了半晌,才摇了摇头说:“咱是个老粗,只会用这种笨法子抓贼,所以在抓到刺客之前,平州城的戒严都不会结束。” 他说得很平静,语气之中完全没有一丝的挑衅和强横意味,甚至让人根本抓不到半分把柄,甚至好像在说一件十分理所当然的事情,让人即便不敢苟同,却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陆鸿微微颔首,没有表示任何同意或者反对的意思,就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因为他并没有觉得这有甚么大不了的——成凹斗这是在和他拿捏哩! 有拿捏、讲条件,这就对了!如果他新官上任,一个明显资格足够又位置稳固的地头蛇没来由地向他示好卖乖,这才是大有图谋哩! 这件事上除非他顺着成凹斗的意,就任由一天天这么戒严下去,那么万事大吉。 但是只要他甚么时候想解除戒严,那就必须低下声气来跟成凹斗商量,要么让下几分好处——当然了,如果双方相处得比较愉快哩,那么这件事或许会以成凹斗的主动撤销而告终。 这一手看起来好像是对他这个新任副都护存着几分戒心,而捏了一点儿筹码在手上,其实是主动丢个尾巴,让别个抓在手里更加安心。 陆鸿摸着了对方的几分态度之后,便没有再谈公务上的事情,双方之间拉了一会儿家常,说了一些军营里的趣事,将刚才那点儿似有还无的火药味儿顿时冲得淡不可闻。 等到喜子进门换第三壶茶的时候,正好听到成凹斗口沫横飞地说着几年前跟奚人干架的事情:“那个年岁两胡都不像现在这样大胆,大家明面里都还算相安无事。先圣文帝载道三十二年的时候,平州在濡河畔还有一座榷场——咱们向奚人买药草和皮子,贩给他们盐和粮食,那时我就奉高都护的命令带着几十个兵在榷场把守,以防奚人闹事。那天也不知是老天睁眼还是奚人的祖宗没保佑,终于给我发了两个愣头青的家伙过来!” 他见陆副都护正津津有味地听着,便愈发来了兴头,眉飞色舞地续着:“那两个一主一仆,都是年纪轻轻,想要低价从咱们榷场买三千斤铁——别 说朝廷对榷场的铁器严格管制,每天不得卖出十斤以上,每年也不能超过一千五百斤,就算可以敞开了卖,也绝没有那样低的价儿!那小子买不到铁器就开始闹事,我当然不干,上去就和他理论,对方也是个胖子,怕不有二三百斤重,跟我推搡了几下,谁也没占着便宜!我就说咱们俩干脆到榷场外面单对单干一架——不怕您笑话,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您这份稳重劲儿,当然是现在也还是没有,成天就好个摔角打拳——您猜这小子说甚么?” 陆鸿笑眯眯地问:“他说了啥,不会就此认怂了罢?” 喜子听到要紧处,也不肯走了,把茶壶往桌上一撂,也抱着膀子饶有兴味地等在一边。 成凹斗有意无意地向他瞥了一眼,继续说道:“不至于认怂,那小子说他是甚么室得部辱纥主的孙子,他这趟出来家里是三令五申不准他在外面打架,所以要回家请示一下大人,并且跟我约了第二天老地方不见不散!您说好笑不好笑?” 陆鸿呵呵笑了一声,点点头,追问道:“那他第二天来没来?” “来了!” “好,言出必践,是个好汉。” 成凹斗大喜,也附和道:“大人说得一点儿不错,当时我也这么想的,他不仅自己来了,连他那当辱纥主的爷爷都跟了过来,老爷子亲自当裁证,让我和他孙子打,说大丈夫各凭本事,生死无论!我说那照啊,来吧!谁知道那小子看着壮实,推推挤挤扳手腕的还行,真正玩儿命的时候被我一拳打在耳后,当场就死了……”说着啧啧连声,显得不胜惋惜。 喜子在一边插口问道:“那辱纥主就真的没追究?” 成凹斗倒没在意他这小小亲兵的僭越,唏嘘了两声,说道:“那老官儿十分守诺,没给我多大的为难,收了他孙子的尸首就带着族人走了,不过从此以后室得部再没来榷场通商过。后来听说这老官儿没多久也死了,他儿子,也就是那死小子的爸爸做了新的辱纥主!” 喜子在旁笑道:“看来这家人时运不大好,这位新的室得部辱纥主六月初才被咱们大人砍了,也不知道这家更有后人没有。” 成凹斗瞪大了眼睛,奇道:“怎么,原来还有这回事?那我和大人也算得上是同仇敌忾了,哈哈!” 陆鸿笑道:“是有这个事情,那室得部的辱纥主也是个大胖子,狡猾得紧,那天带着千把人围成个铁桶阵,害我差点把衣裳脱得只剩裤衩儿,全部点燃了扔过去烧他妈的,这才破了阵子!只可惜他们那杆‘老皮帽子’大纛没落到我手里,被三流子抢去了——过两天你就能见到这家伙了,我的好兄弟,回头你们亲近亲近。” 成凹斗刚要答应下来,却听门外一声破锣嗓子的大喊:“鸿哥,刚到就听见你在背后念叨我,是好话还是坏话?” 陆鸿和喜子又惊又喜,连忙起身迎了出去,只见三流子当先一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院来,后面跟着男女老少十好几个,吵吵嚷嚷的好像搬了一座集市过来…… (前几日年底事忙,匆匆赶的几章自己都不大满意,多担待,抱歉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都来了 陆鸿在陈三流的肩膀上狠狠地捣了一拳,直痛得他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你他娘的还知道来?上哪鬼混去了?” “嘿嘿!”陈三流使劲搓着肩膀,干笑两声没答他,难道要把自己跟赵家遗孀鬼混的事情说给他听? 好在他的鸿哥立即就放过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眼向门外乱七八糟的人群扫视着。 陆鸿立刻就认出了胡小五的新媳妇、范翔的女儿范绿桐,那个曾经清爽麻利的小姑娘此时已经扎了个妇人髻,和旁边一个十五六岁更小的新妇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地走了进来。 更小的那个陆鸿倒也认得,就是他们上河村的——李长山的妹子,李杏儿。 他一恍之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以为全村人都来探望他了,后来转念一想,才记起来这女娃就是许给小王正的那个…… 等到两个小妇人带着家仆和老妈子都进了院来,才看见胡小五跟王正两个扛着大包小包,从门洞里闪了进来,老远地向他打招呼,再往后刚刚出门迎接的两个亲兵扶着伤势未愈的小金子也走了进来。 “好嘛,我说你们怎么倒提早来了,原来一个个儿的拖家带口,把婆娘都接来了……”陆鸿在心中腹诽着,无奈地看着一大票人把他这小院子占了个满满当当。 偏院的范翔他们听了动静,都出来帮手,顿时呼爹喊女的又是一阵吵嚷。 这时屋里的成凹斗也带着几分好奇走了出来,站在陆鸿身旁稍稍落后半步,说道:“大人,这都是您的家眷?” “狗屁家眷!都是我这几个兄弟的。”陆鸿便指了指面前的三流子,“这就是陈三流——这位是咱们安东防御使成凹斗将军,你们几个今后多请教请教!” 成凹斗一面谦说着“不敢”,一面与陈三流对视了一下,并且相互见礼。 这陈三流如今是正六品,也算是摸到了将军的门槛,因此面对这位正五品的防御使倒也并不怎么怵他,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说道:“成将军,我瞧你这一身横练极是硬朗,啧啧,若是使将双锤起来,哪里还有一合之将?”说着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胳膊上高高隆起的肌肉。 成凹斗不躲不让坦然受了他两记,呵呵笑道:“陈校尉,我不大使兵刃,还是拳头耍起来活泛。不过偶尔也练两趟长斧,战场上都是捡起甚么就用甚么。” “嚯!”陈三流竖起了大拇指,“好气概!” 两人刚刚说完话,胡小五和王正、小金子连同两个小妇人,都来到陆鸿的面前,嘻嘻哈哈地行礼见面。那范绿桐是见过陆鸿的,又像她妈妈是个大大方方的性格,因此脆生生地喊了一声“鸿哥”。 与她相反的是,杏儿虽然和陆鸿识得好几年了,但是今次却格外羞怯起来,红透着脸做了个揖,却没敢开口说话。 究其缘由,一来是头一回以这种新的身份见面,二来就有些儿意思了——去年陆鸿 在赵家集捉拿蓝鹞子名声大噪之后,上河村里极力想把闺女许进胡家大门的,就有他们老李家…… 当然了,我们不能因此就说李杏儿“差一点”就成为了陆家的人,只不过在大家相熟之前,这种事总归是叫人有些尴尬的! 成凹斗是个有眼色的人,他见陆鸿与下属们相会,也就寻了个空匆匆告辞了。 陆鸿一路将他送出副都护的官邸小院,站在门前归德巷的老松树下,看着两名亲兵将成凹斗接了去,然后两相拜别。 那成凹斗翻身上了高头大马,回头又向陆鸿招了招手,便带着自己的亲兵向城北的防御署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戒严的缘故,平州城的街市上远远没有神都和青州那般热闹,况且都护府衙门坐落在相对冷清偏僻的城西,左近住的又都是在衙门中任职的官吏,因此鲜少有人喧哗吵闹,一派皆是静悄悄的氛围。 城西的仁贵坊相传是当年前唐高宗皇帝为大将薛仁贵所建的官衙府邸,并且一直沿用至今。 仁贵坊中有条归德巷,虽然比不上青州都督府所在的逸泉坊宝塔巷那般通阔敞亮,但是因着这一层底蕴,其苍凉厚重之处犹有过之。 安东都护府各署衙、曹司的办公和官邸并不连在一处,归德巷的两边向南是安东都护府衙门大院,几乎占了整个仁贵坊四成地皮,北面就是各方官邸所在。 正当中的自然就是属于大都护的府邸,只不过常年空闲着,旁边就是陆鸿如今所在的副都护府,内外分两进,并不见得有多么气派,唯一的好处就是清净、方便。 等到成凹斗等人的身影转过巷口,消失在了最东边的院墙边角之外,陆鸿才收回了目光,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渐渐隐去。 他转眼看向归德巷对面森严古旧的衙门大院,安东都护府的大都护公廨、副都护公廨、长史署、司马署、录事房和六曹司衙都在其中,整个安东官面上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基本上都挤在这个一百六十年前就建起的围墙里…… 但是,如今那院子里还没有一个人肯走出来,走过这条归德巷,到他的官邸来拜见——仅有的一个成凹斗,还是城北防御署的,并不在城西的都护府衙门里办公。 他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种很不愉快的事实,看来事情根源还是在司马温蒲身上,温司马一天没有暗示点头,那些官僚们或许就一天也不敢上他的门来…… 这个温蒲他是知道的,和成凹斗两人一文一武,在安东都护府这片官场上已经叱咤了近二十年,身边的同僚特别是上司换了一茬又一茬,光大都护他就侍奉过五位,只有他自己一直屹立不倒。 这也造就了他个人在安东的绝对权威! 但是仅仅有这份资历并不能让他在安东这般如鱼得水,真正让他能够掌握大量话语权的,还得归功于他的另一个身份:高句丽以及整个辽东的文坛领袖! 这温蒲号称高句丽三 百年来难得一见的诗文天才,不仅文章出类拔萃,在辽东文坛具有极高的声望,而且门生故旧数不胜数! 本来这次朝廷新设都护府长史,他是最有资格顺班接位,一跃而成安东都护府并列二把手的,谁知道空降了一个孔良下来,不仅使得他在事业上更进一步,甚至开了倒车,从第三号人物变成了排行老四。 以他的心高气傲,对孔良的种种不合作也是在情理之中了! 陆鸿摇了摇头,正思忖着晚上去看望温蒲该准备甚么说辞,就听身后一声喊打断了他的思路。 “鸿哥,我们家住哪屋?”王正从院里追了出来,老气横秋地问他。 都护府分派给这官邸看管门院的老管家侧目瞥了王正一眼,又望了望巷子里的陆鸿,他也是跟过几任副都护了的,还从没见过这样放肆的兵! 陆鸿回过头来,皱着眉头说道:“怎?你们还打算住我这?” 王正没心没肺地笑道:“不住你这难道上大街喝西北风去?” “……滚滚滚,我爱清净,全都住这天天大人叫娃娃哭的,还成甚么样子?”他嘴上这么说,但是看着王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只好改口道,“我可警告你,把女人们都安排到内院去,等闲不准到前面来聒噪,否则一律军法处置!” 王正的脸上顿时阴天转阳,咧开嘴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好哩!”说着拉住那老管家,“老羊头儿,走,带我去分派分派。” 那老管家跟了几任副都护都是爱端架子的人,所以他自己也就养出了一副冷面孔,突然间受到这样热情的招呼,一时竟有些不大习惯,只好诺诺连声,被王正连拖带拽进了院里。 陆鸿看着老羊头儿一进院子,立即就被那些家属们包围起来,唧唧喳喳地提着要求,心里既无奈又烦躁。 现在洪成他们还没有正式安排职位,因此也都住在他这院子里,一大家子连带着仆从几十口人,顿时便拥挤起来。 他甩了甩脑袋,想要把这些乱遭事情全部抛到脑后,但是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耳听着闹哄哄的声响从前院转到后院,他的心里稍稍平顺了一些,便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打算接上刚才的思绪,考虑晚上的安排。 但是还没等他屁股坐到椅子面上,他就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自己的房间也在后院哩! “老范,范录事!”他在书房里叫喊了起来。 不一会儿房门一开,进来的却不是范翔,而是杜康。 “大人,范录事到后院帮忙去了!”杜康说,“您有甚么吩咐?” “那甚么……”陆鸿一开口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甚么了,现在搬房间?好像不是那么急迫;准备一下晚上去探望温蒲?好像天色也还早…… 他支吾了半晌也没吩咐出个名堂来,干脆就坐了下来,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你坐下,咱们说一会子话!” 第二百一十五章 杜康的安排 “咱们说一会子话!”陆鸿说。 杜康点头答应了一声,先给陆鸿续上了茶,并且将茶几上成凹斗和孔良喝剩下的杯子都收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他虽然跟着陆鸿也有半年了,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面对面地单独交流,这让他既感到兴奋,又有些忐忑。 其实陆鸿也没想到有甚么好说的,他手上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突然说道:“我打算让你做户曹参军事,怎么样?” 杜康吃了一惊,身上像装了机簧一般跳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大人……我……我只是个从九品……” 那户曹参军事是正经的正七品官,一般朝廷对新科进士才会安排从七品以上的官职,明经科略低一些,从八品起步,像他这种没有功名的小吏,又是刚进仕途没几个月,想要坐到这个位置基本是难于登天! 陆鸿倒没在意这些,“文凭”这玩意儿对他来说甚么也不值当——他自己就没有文凭! 他一向看中的是人的能力和特长,因材施用。 会读书的未必会管理,会管理的未必懂算账,虽然文帝大力推行分科取仕,当年各种专业人才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几可再现百家争鸣的盛况,甚至出现过一位真正精通木工手艺的工部尚书…… 但是就好像前面说的,懂技艺的人未必都会做官,那位工部尚书只做了两个月,便因为不知变通、迂腐顽固而惹得文帝反感,并最终黯然下台……其他那些依靠精湛的专业跻身高位的,最终要么被排挤,要么被打压,要么自己能力不足、立身不正,总之大多数并没有甚么好结果。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任用专业人员就是错的、不合理的,相反,在陆鸿看来,这根本是朝廷的官吏制度的局限性所导致的! 说到底,朝廷官制是那些孔孟儒教的文人们早早定下来的,他们当然只考虑自己的方便与适用,可并没有给这些“专家”们留下多少合适的位置…… 陆鸿点点头让杜康坐下,这才说道:“我觉得你能做得来——哪怕刚开始需要一点儿时间适应,但是我相信你会越做越好的,你在这方面是专长,算账查账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呢,这个位置正合适你做……况且这个职位交给别人,我还真的不大放心。” 他本以为自己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杜康怎么也得照顾他的面子应承下来——说实话,让杜康骤然提拔到这个位置,他的底气并不足,所以就更需要杜康本人反过来再给他一点儿信心。 谁知道杜康虽然对他的信任感激涕零,但是仍然十分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多谢大人的知遇之恩,不过请恕职下不能接受!” “为甚么不能?”陆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不符合人之常情呀! 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很想知道是甚么缘由促使杜康产生了这种想法…… 杜康谨慎地斟酌着辞句,缓缓地说道:“一来职下自问位卑德薄,资历又浅,更无功名傍身,即便靠大人的扶持坐上了这个位子,那么上级如何用我,同 僚如何看我,下属如何服我?如此这般还谈甚么工作!”他顿了顿,偷瞧了一眼陆鸿的脸色,接着说道,“二来咱们这不是军队,大人新官上任,就破格提拔职下担此重任,只会给别人留下口实,说大人任人唯亲,肚量狭窄,到时候人心背驰,不仅不能完成朝廷交代的重任,只会给咱们安东这个烂摊子雪上加霜!” 陆鸿听了他这番肺腑之言,不禁皱着眉头深深地思索了起来。 平心而论,自己前头的想法确实有些任性了,他在这件事情上面的考虑纯粹是凭着一腔热情和冲动,以及与温蒲为代表的地头蛇们赌气的结果,并没有经过实实在在的深思熟虑,目光也没有放向长远。 他对自己所坚持的“因材施用”深信不疑,却没有考虑这件事情将要造成的后果…… 他现在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刚刚三十岁出头的杜康了,在他的印象里,杜康就是个账务精熟,并且对市场方向把握极为准确的干吏,而且为人勤勤恳恳,事必躬亲,又有一定的天分,的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但是他到今天才发觉,杜康的好处还远远不止这些! 就冲他刚才的那番话所表现出来的预见性、周密性和大局观,都让他眼前一亮! “你说得很对,是我没有考虑周全。”陆鸿抱着手臂考虑了半晌,最后决定下来,“那还是洪叔来做,你给他做副手,户曹奉行,你俩搭班子,也算是回归老本行,熟门熟路,怎么样?” 杜康大喜,连忙拜谢。其实这户曹奉行也是从八品,比他从前的从九品官职还是要高出许多,但是他已经谢绝了一回,这次如果再度推脱的话,难免就有些不识时务了…… 再者高官厚禄谁人都想,只不过有的人有自知之明,有的人却不懂进退。而杜康取了个当中,既表现出了十足的自知之明,又照顾到了长官的脸面。 陆鸿见这件事在两个当事人之间算是初步定了下来,也就不再多费唇舌,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现在安东有哪些困难,应该怎样解决?” 杜康没想到他直接问了这么一个终极考题,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唆着嘴唇思量半天,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咂咂嘴,总是没想出个足堪完备的办法来。 陆鸿也不着急,更没指望他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能帮他想出个万全之计——如果办法这么容易找的话,那还要他来做甚么,朝廷里想摘果子的人有的是! 最后他让杜康回去慢慢想,不论好坏,明天写个东西出来给他,作为参考,也是上任之前的第一份工作。 晚饭之前,陆鸿派范翔去往隔了三道门的司马府,先行通报副都护要来探望的消息——不管温蒲的伤情是真是假,真的就请他们家里人准备准备,假的就给他充裕的时间装扮装扮,总之他没打算突然出现,去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倒不是陆鸿有多么的仁人君子,只是他并不想在遇刺的事情上多做文章,否则下午的时候他就会拿这个刺客来套成凹斗的话,然后再到司马府上找温蒲“对口供”了! 仅凭孔良的描述,陆鸿就大概可以猜到,这回的刺客事件多半是温蒲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不为别的,就为了甩下孔良的脸子,顺便堵住别人的嘴巴! 因为这前后时间也太过巧合了,前一天刚刚答应了孔良开会,第二天就躺在床上不能理事了,就好像明摆着对人说:我就是骗你的,可是你拿我没辙! 这个孔良也是,一上来就急吼吼地摆威风、抢班夺权,以为老子官大你们就得听我的,别人能不抵触吗? 其实这倒不是老孔的政治水平低,毕竟人家先被清河崔氏看中,多年摸爬滚打上来,也做过一方刺史,政治智商绝不止这么可笑的一点,多半还是因为前头汤柏的蛊惑和现实的差距给他造成的打击,还有“清河崔氏”这个大帽子带给他的盲目自信…… 陆鸿是旁观者清,他若真要求证刺客真伪的话,只需把成凹斗与温蒲前后的答话两相一对,几乎十成十要露陷,到时候只会三家尴尬,落得像孔良一样的下场,那么他今天下午与成凹斗精心培养出来的亲近也就白白浪费了! 一等撂下碗筷,陆鸿便擦过了嘴换上一身清爽的长衫,叫上隔壁的孔良,带着洪成和范翔亲自到司马府上登门拜访。 辽东这一片,初秋的夜晚已经十分凉爽了,陆鸿背着手在归德巷中享受着习习凉风,不紧不慢地向司马府走去。 由于范翔已经打过了前站,温家便早早派人迎在了门口,当然也在那归德巷里。 副都护府这边一有动静,巷子里的人便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了回去,等陆鸿他们在温家大儿子的指引下跨进门时,温蒲家中的上下老小都已经等在了院里。 当然了,除了温蒲本人。 他还有伤,按照“需要”,得在房里休养…… 陆鸿先拜会了温家老爷子,并且也接受了旁人乱七八糟的礼节,粗略地数了一下,这一家子只算温蒲的亲属,不连仆从在内的话,整整有二十六人! 如果撇去三个奶娃娃的话,连成年带半大的小子、姑娘也有二十三口,完全是一出《四世同堂》啊! 关键问题是,这座司马府比起他的副都护府来,还要紧凑一些…… 他开始同情并且有些理解温蒲的难处了,这个人不仅要扛起整个儿辽东文坛、高句丽仕林,还要担负着这样大的一个家。 只看他们这些家人一个个穿得光鲜亮丽,屋中的陈设摆放却十分老旧过时,就可以想象得出,为了照顾在外的门面,这温家已经没有余力再经营他们的里子了…… 陆鸿暗叹了一声,这温蒲难怪要出幺蛾子了,再不升个官、提高提高待遇的话,恐怕就养不起这么多人了…… 他跟着温家大儿子的指引,一路进了后院,来到单独划出来给温蒲的小院。 这一路上走走转转也没几盏灯笼,黑咕隆咚的,只靠温大公子手里的那盏风灯认道儿。 那温大公子本来稍稍落后着陆鸿一步,进了温蒲的小院之后,便加紧了两步,走到房门前敲了两声,说道:“大人(父亲之意),陆副都护来探望您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重伤的温司马 只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应答:“快请……” 温大公子便轻轻推开了门,伸手向内引:“诸位大人,请进,恭让在外等候,有事但请吩咐!” 陆鸿朝他点点头,同时也知道了温大公子原来名叫“温恭让”,温良恭谦让,倒是个好名字。 他说了一声:“有劳恭让兄。”便带头跨进了门去。 屋子里并不比外头亮堂多少,虽然榻边搁着一盏油灯,但是灯芯捻得极短,一点豆大的火苗随着房门的大开而飘飘忽忽,几欲熄灭,让人不由得为这点星火的前途提心吊胆起来。 榻上一具人影直挺挺地躺着,只盖了一身轻薄的布毯,幽然昏暗的灯光将那人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就连他的痛苦的神色看起来也有些阴晴不定。 陆鸿与孔良联袂上前,向那人行了一礼,说道:“温司马身体安否?” 后面洪成和范翔则垂手肃立,不敢多言。 榻上那人颤颤巍巍挣扎着想要做起来,却被陆鸿在肩头上轻轻一按。 “温司马躺着就成!” 那温蒲挣了两挣,别说他受了“重伤”,即便是身子康健的时候,以他的那把子力气,陆鸿不想让他起来,他也只得乖乖地躺着。 “失……失礼了,陆副都护、各位大人……”温蒲断断续续而嗓音沙哑地说着,同时放弃了无谓的挣扎,短促地呼出了一口闷气。 他只单提了陆鸿一人,孔良这位“并列二把手”干脆被他统统归到了“各位大人”中间,看来他对老孔的怨念还是没有消解。 陆鸿察觉到他肩膀上散了力气,便轻轻拍了两下,关切地问道:“温司马伤在何处?医官可曾说过几时能够康复?” 虽然温蒲看上去比他想象之中还要严重得多,貌似并不能多说出话来,但是既然探望病人,旁边又没有家属陪侍,那么关问一句病情也是应有之义。 那温蒲喘了两口气,似乎恢复了一些,带着嗡嗡的鼻音说:“有劳,挂问……伤在胸肋,总得十天、半个月……” 那点儿昏暗的灯光完全照不清他的面容,只将几人大致的轮廓勾勒了出来,不过主家都没嫌暗,他们这些造访的也不敢私自将灯芯挑亮了。 陆鸿“嗯”了一声,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身后两人:“好教温司马知晓,这二位——青州洪文达、密州范鹏举,这趟一道儿来探望。”说着向边上让了一步,带起的一股风又将那火苗压下去三分。 洪、范两人急忙上前,站到陆鸿刚刚让出来的空当上,向温蒲行礼自介。 温司马何等精明,如何不知陆鸿的用意,这是在跟他要官儿呐! 虽然有些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陆副都护所表现出来对自己的重视,那也是显而易见的——都护府的人事安排副都护自己尽可做主,只要朝廷没有异议,原是不必要他来点头。 温蒲对这个举动十分满意,伤痛似乎立即好了一半,当即躺在榻上点点头,说话也平顺了一些:“二位都是当时才俊,洪保海载道二十九年明经、范安丘载道三十六年进士……咱们都护府孔武雄壮之辈在所多有,独缺文采飞扬之士,这等 人才正堪大用——不知副都护打算授二人何等官职啊?” 陆鸿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这温司马不愧“神童”之名,过目不忘的本事的确令人佩服。他连洪成和范翔的籍贯、及第年时都查得清清楚楚,并且记得半点没有错漏! 洪成和范翔两人更加吃惊,其中以洪成尤甚,他明经及第的年代已颇为久远,又向来没甚么名望,还记得他及第年份的人算上他自己也不出三位,没想到这温司马一口便报了上来! 陆鸿更加没想到他主动提出了授职的事情,一时没有准备,只好试探着说:“这两位才德都还说得过去,不如请洪文达出任户曹奉行,范鹏举出任录事,如何?” 他随口报了两个从八品下和从九品上的小官,意在试探温蒲的口风。 谁知温蒲摇了摇头,直接否了这个提议,说道:“太低,岂不辱没二位贤才——依职下看来,不如分授户曹参军事,掌管司户大事;录事参军事,掌正违失、莅符印,如何?” 陆鸿眉头细不可闻地一皱,同时心底咯噔一下——这两个官职一个正七品下一个正七品上,正是陆鸿深思熟虑之后打算分派给洪、范两位的! 这温司马不但完全掌握了二人的底细,甚至将自己的心思都洞察得一清二楚,怎能不叫他惊诧! 其实洪成出任户曹参军事只能算是平调、略迁半级,原是顺理成章。难就难在范翔这一处,老范在平海军是从九品最末等,因为扫北有功升至从八品上,这一回陆鸿满打算尽力争取一把,如果对方开得条件不算苛刻,那便一拍即合两相欢喜。 甚至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如温蒲的条件令他难以接受,而范翔无法最终出任录事参军事的话,那便退而求其次,争个正八品下参军事,也就罢了。虽说仍然算是破格拔任,但是都护府有参军事三个名额,将范翔安插进去问题不大。 谁知道这温司马半点条件也没提,甚至不等他自己开口,便主动替他抹平了心头大难,他一时之间反而不敢答应了…… 倒是范翔这边,听说自己有可能骤然提升至正七品上,只激动得两股打颤,若不是温蒲“有伤在身”,他可能就要扑上去大呼拜谢了! 谁知陆鸿一句话浇灭了他的幻想:“户曹参军事我看可行,只是范生这边儿有些不大合适——虽然才学上尽可胜任,但是一无功劳二无资历,这般提拔恐怕难以服众!这样罢,我瞧还是请他担任正八品下参军事,先观后效,温司马的意见呢?” 温蒲微阖着的眼睑轻轻抖动了一下,“唔”了一声,说道:“还是副都护思虑周全,蒲安敢不遵……” 这件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孔良独个儿站在一边,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只是冷眼旁观。他初时还对这温蒲“分外大方”而感到疑惑,但是很快就瞧出了其中的门道——这两位是在斗法哩! 他一面对温蒲的老奸巨猾暗暗上心,一面又对陆鸿的两记散手隐隐吃惊——平日里只道这小子除了会用兵、外加仁厚仗义,别无他长,没想到打起机锋来也是半点不输于官场老姜! 比他更加惊骇的当然要数温蒲,这位躺在 病榻上的人从一进门便在偷偷地打量着他的年轻上司,除了在他龙行虎步之间确能瞧出几分传言中的佼佼气度,其他并没有过于出彩的地方。 但是两人寥寥几句对话之后,陆鸿便彻底颠覆了在他心目中的印象,他头一次感觉自己在安东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不过……哼,后面的路还长着呢,我就陪你这后生好好推手! 温蒲心里想着,并且涌起了打持久战的万丈豪情。但是他好像忘了,他原本是打算一个月内就把这两个碍事的家伙从哪来赶回哪去的…… 屋中沉默了一会儿,陆鸿说了一些亲近的话,并且再次叮嘱他保重身体,便告辞了。 温蒲耳中听着脚步声出了房门,又渐渐远去,转过脸望着门缝之中洒进来的月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油灯上的那点火苗被他一吹,剧烈地闪了一下,终于“噗”的一声化作了一缕青烟,袅袅地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一时之间房中静得怕人,也黑得怕人,温蒲的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放在胸口,睁着一双精亮的瞳仁,也不知在思忖着甚么。 温家的大公子温恭让倒不负他父亲给取的大名,举手投足之间确实是个温良恭谦让的谦谦君子,他一直将陆鸿等人送到归德巷中,再三拜谢了几位的探望,言语之间也是极尽恭谨,却又并无半分谄媚的意味。 陆鸿在司马府门拦住了他,说道:“恭让兄请留步,温司马尚需照拂,不必劳神相送了——反正也不远,走几步便到。” 温恭让点点头,作了个揖说:“那么请一路小心,恭让在此目送副都护和孔长史以及两位大人便了。” 孔良听见他提到自己,并且与陆鸿并列,原本一直冷冰冰的面容便融化了一些,欠身还了半礼。 虽然老子不成器,但是这儿子竟然扳回几分……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陆鸿便抱拳拱手,正要踅身离去,肩膀刚刚转了一半,却又忽然止住了脚步,问道:“敢问恭让兄,如今在安东身居何职?” 温恭让摇头说:“……尚未取得功名,不敢妄谈报销朝廷。” 他脸上淡淡的不见一丝喜怒,不过眼神之中的遗憾和羞愧却是一览无余。 陆鸿有些儿不敢相信,瞧着温大公子的年纪怎么都在而立上下了,即便没能考取功名,也可以察举入仕啊! 别的不说,以他父亲在安东的权势,想要弄个七品以下的官职何其轻松? 他心中所想,口中便问了出来:“察举也是一途,为何不用?我观恭让兄良才美质,埋没可惜啊!” 他说的倒是肺腑之言,这人不仅举止儒雅、谈吐得体,而且半点没有官僚子弟的做派,比起许多在任官吏都强得多,旁边几人听了也是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温恭让对他便平白生出几分知己之感,谦虚地道:“副都护真正是过奖了!察举确是一途,不过恭让身为官家子弟,理当以身作则,为安东仕子表率,踏踏实实考取功名,不敢投机取巧……” 陆鸿点点头,暗暗称赞了一番,同时心中已有了计较。 第二百一十七章 孔良的觉悟 归德巷又深又静,除了风吹树梢的沙沙声,便只剩下几人轻轻的靴底磨地的响动。 这几人中只有范翔是个胖子,身子稍显笨重,脚步也略偏迟滞,布靴的千层底在青石板路面上拖泥带水地摩挲着,不时发出两声让人焦躁的磨擦声,并且很煞风景地打破了巷子当中的宁静。 孔良此时的内心正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听着这一时一时的恼人动静,就更加烦躁起来。 好在从司马府到副都护府的距离并不算远,几个人抿着嘴巴各想各的心思,很快也就到了副都护府门前,管家老羊头儿已经等在门外多时,见了他没来,先做了个团团揖,然后推开门请几位进来。 孔良压根就没打算这时候回家,反正家里也就两个老仆和都督府配的几名下人,他一路跟着陆鸿径直踏入副都护府,好像自然而然一般,并没有甚么唐突之感。 洪成和范翔走这一趟便落实了往后的工作安排,已经是心满意足,此时见到孔良跟了回来,知道他二人肯定有话要说,便互看一眼,自觉地向客房转去。 陆鸿回头望了孔良一眼,心里约莫猜到他想说啥,多半还是温蒲的事。 这个老孔,被温蒲和成凹斗两个摆了一道,自己又没给他出头,明摆着是要找他倒苦水舔伤口的。 不过他中午听孔良数落这些安东官员的时候,的确想过要给孔良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毕竟他二人同路上任,都是空降来的“外人”,又早有携手结盟的约定,于情于理他都应当扶一把孔良;再者老孔出任长史,虽然和他平级,但实际上来说,却和温蒲、成凹斗等人一样,要受他的指挥领导,是他治理安东最大的臂助之一,因此即便是打策略上讲,他应当维护孔良的权威,以维持长史署的威信,这样才能更好得为他办事。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考虑的东西比这些明争暗斗更加深远。 他带着孔良一路往后院去,走到月拱门前才想起来,现在后院已经被小五子和王正两家霸占了。 虽然空房还有几间,但是那院子里男男女女的,自己在里面进出总是不大方便,而且尴尬的紧…… 他想了想,又转身向前院的会客厅去。 孔良被他带着转悠了一圈,被他搅得一头雾水,但是他并没发牢骚,更没开口询问,他得憋着——他不想自己一开口首先说的就是这类小事,那样平白弱了他的气势! 他还得质问陆鸿哩! 今天下午陆鸿约他吃罢晚饭去找温蒲,他还兴冲冲地以为是带他找场子去的,谁知道这小子完全是自己表演了一把,然后捞到两颗大桃子。 而自己呢? 除开跑了一趟腿之外,半点实质的利益也没得到! 两人刚进会客厅,孔良把门一关,就迫不及待地质问起来:“你怎么跟温蒲那家伙勾搭起来了?!” 陆鸿早知道他有此一问,干脆把手一摊,苦笑着说:“难道我该把他揍一顿给你出气?” 孔良口气一滞,半晌才道:“那你也该问问他,凭甚 么跟我阳奉阴违,他眼里还有朝廷纲纪吗?他想在安东做土皇帝?” “你也说了是‘阳奉阴违’了,至少表面上还是服从你的,咱们都没他的把柄,叫我怎么问他?况且他现在名义上是伤员,我现在能把他怎么样?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 孔良对他的这套说辞根本无法接受,但是他也没有再发火儿,而是以一名官场老人的身份,苦口婆心地给陆鸿解说:“你的考虑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你要知道,你是安东都护府副都护!现在卢大帅遥领大都护,你就是实质上的军政主首,看问题不能这么片面!”他话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看看陆鸿的神色。他是过来人,又带过好几位年轻官吏,因此深知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浮躁、狂妄、眼高于顶,他怕自己话说得重了,反而引来对方的不快和逆反! 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好在陆鸿始终表现得比较平静沉稳,见他望了过来,还点点头道:“你接着说。” 孔良也不管他是真的没生气还是装成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扳着手指头,尽量用温和的口吻给他继续解释:“现在都护府的情形很明显,就是这些地头蛇长期把持着军政事物,外人根本插不进脚去!咱们两人想要有所作为,必须将这个土人联盟撬开,首先就要煞煞温蒲的威风——他是高句丽系甚至辽东系的首脑,眼看着就成了尾大不掉之势,到时候咱们吃瘪不要紧,朝廷怎么办?” 他见陆鸿笑着摇摇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看来晓以大义行不通,只能再从私人利益和感情上来劝说:“不是哥哥倚老卖老,做上官的需要讲求平衡!还是那句话,要从全局来看问题——你瞧,你现在身系整个安东都护府,我和你既是平级,又和温蒲他们一样,是你的下属。你应当维护我的权威,这样长史署才能竖立官效,才能政令通达,才能制衡司马署,光靠你一个人能行吗?再说咱们从神都来时怎样约定的?通力合作!恕我直言,你没有做到……” 孔良说完就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逼视着陆鸿,想要他给出个答案来! 这小子哪里懂得官场上的玄妙,自己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如果他再做不出个判断的话,那么他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不再扮演一个左右手的职位,而把自己正四品长史的姿态拿出来,并且向他的老丈人寻求一定的帮助…… 别忘了,他的背后还有整个儿清河崔氏! 虽然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动用这最后的砝码。 现在一切都看陆鸿的态度,假如眼前这小子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么说不得,只有把他甩到一边,自己亲自上阵,来和那帮地头蛇扳一扳手腕了! 不过他对自己的劝说还是有一定的信心,他相信陆鸿这个人并不笨,在这么直白的指点之下肯定能有个明智的选择。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算盘再一次打歪了…… 陆鸿见他终于把那两点理由都抛了出来,便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严肃而认真地看着孔良,诚恳地说道:“孔长史,我正是站在整个安东大局的角度考虑,才选 择安抚以温蒲为首的辽东系——内耗决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孔良瞪大了眼睛望着陆鸿,他为对方的天真而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自己刚才的一番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他甚至差一点就决定扬长而去,然后照着最坏的打算来自己单干——依靠清河崔氏的力量单干! 但是他还是强忍住了这股冲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劝一次:“你错了,现在不是你要内耗,也不是我要内耗,是有的人拿整个安东都护府来跟我们耗!你这不是从大局考虑,你这是目光短浅、优柔寡断知道吗?咱们……” “你才是大错特错!”陆鸿突然打断了他,大声而严厉地斥责起这位曾经令人敬重的高士,“我说的大局是安东,听好了,是安东,不是安东都护府衙门!是九十八万户、三百七十万口安东百姓,不是坐在归德巷对面那座大院里办公的几十个官僚!” 陆鸿说这话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背着手在会客厅当中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想要将胸中窜出的腾腾火苗冷却下去。 谁知他越是来回走着,他的热血反而越滚越烫、心火越烧越旺,最后连他自己也要燃烧了起来,他站到孔良面前,手指着遥远的东方,瞪大了眼睛吼道:“你去过营州以东的地方吗?!你知道安东的百姓现在是怎样的生活吗?你知道安东是个多大的烂摊子、多腐化的无底洞吗?我问问你,如果你坐在我的位子,面对的是那样一群没吃没穿给五部傉萨当着奴隶的百姓,面对着朝廷官吏命如草芥、王书官文寸步难行的土地,你会怎么做?” 孔良睁大了眼睛,他说不出半句话来,他的心底里好像空然敲响了一鼎警钟,将他深深地震撼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平常那些所谓的“为官之道”、那些他认为必不可缺的权谋心机、那些自己曾经没日没夜琢磨思索出来并且为此而感到怡然自得的经验、心得,此刻却仿佛全都不堪一击! 那个在不久前被他认为是政治白痴、官场菜鸟的陆鸿,刚刚却给他彻彻底底地上了一课! 孔良恍惚之间似乎时光倒转,想起了当时年轻的自己曾经发过的誓愿:为官一任,为公为民……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年前,刚刚进士科榜上提名的时候,他的座师,当世大儒左山曾经给他写过四个字——不忘初心! 是啊……他不禁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本末倒置了?又是甚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自己了? 他的脑中不断地回响着“不忘初心”四个字,耳朵因此而嗡嗡地鸣响,并且让他感到口干舌燥。 过了半晌,孔良终于长长吐了一口气,刹那间好像元神归位,他艰难地伸出手来,和陆鸿一握:“照你说的做,哥哥全力支持你。” 陆鸿感动地紧握了一下,忽然说道:“功曹参军事和录事参军事的位置交给你,我需要一名精通科考和学校的儒官,还有一名资历深厚风骨正派的执事官——你抓好机会,尽快写信去神都!” (感谢书友32673996的月票,感谢大家,有免费票的诸君拜求投票啦!) 第二百一十八章 老师的信 孔良告辞了,他在接受了一顿醍醐灌顶之后,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好处——功曹参军事和录事参军事,一个是正七品下五曹衙门主首之一,一个是正七品上大都护、副都护的全职机要秘书,都是一个掌握曹司实权,一个隐性权力极大,都是都护府要职! 临走时他没忘记把卢梁留下的信拿了出来,交给陆鸿,并且两相约定了,明天一早便在都护府衙门召集议事,虽然温蒲那边需要团结合作、不能妄动,但是那些署官曹吏们目无上官的行为必须敲打敲打! 虽说他现在总算已经和孔良达成了初步的默契——集合一切可用的力量、彻底治理安东,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要无原则、无底线地纵容这些官僚…… 副都护府的会客厅里灯火通明,几只扑棱蛾子在紧糊的窗纸上无畏地噼啪碰撞着,似乎还充斥着无尽的生命力。院里的知了却有些偃旗息鼓的意味,无力的叫唤仿佛预示着渐浓秋意的来临。 平州的夏秋一直都并不算热,甚至还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假如局势不是这样紧张的话。 陆鸿没有立即回房去,而是把老羊头儿叫了过来,吩咐把他的床铺全部搬到外院书房的隔间里,从会客厅东北角的小门直接就能进入他的书房。 既然后院去不得,他干脆也就搬到外院来住算了…… 他妈的王正和小五子! 他倒不是反对这两个东西把婆娘带来,相反他十分支持这种做法——至少小五子不用像在神都那几天一样,因为想婆娘想得急切,做甚么事都毛毛躁躁的。 但是这他娘的一起赖在自己家里算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大个平州城租两间小屋单住又能废几个钱? 亏你们还是朝廷敕授的七品军官! 陆鸿又是气闷又是无奈,想了想又有些自嘲地笑笑——还不是你自己把他们惯成这副德性的! 他踩着刚刚换上的木屐,伸了个懒腰,推开小门径直走入了自己的书房,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困顿,会客厅里亮堂的大蜡烛让他觉得有点儿刺眼。 书房里羊油灯柔和的光亮让他更加适应一些,不过约莫是制油的去膻没做好,不论是灯油还是燃烧出来的烟气当中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羊膻味儿。 不过陆鸿倒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在草原上把一辈子能吃的羊肉都吃尽了,对这种气味早就不大所谓。 他浑身放松坐在自己的圈椅里,闻着新置书桌上散发出来的木料香味,混杂着淡淡羊膻的气息,心中竟然渐渐平和下来。 他对书房一直是比较讲究在意的,从平海军到神都陆府,他都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书房里,如今在平州也不例外。 他坐在椅子中,挺了挺背脊,将老师卢梁的留信恭恭敬敬地摊开在了桌面上,就着灯光仔细地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不长,大概意思也就是三点:告诫他深思熟虑,不可意气为用 ,交恶同僚;拉拢仕子及地方下民,以小搏大、以众搏寡;施恩与人,善待于民,效仿薛仁贵治辽东故事…… 最后一句总结:民心向背,切记切记! 陆鸿一面因为没有找到半点老师鼓励和劝勉的话而失望,一面又为自己正确的选择和做法感到庆幸! 老师让他不可意气为用、交恶同僚,显然就是说的孔良与温蒲一事,他确实没有因为一时意气而找温蒲的麻烦,同时与另一位地头蛇成凹斗也相谈甚欢,这就有些不谋而合的意味了! 信中又命他拉拢仕子及地方下民,这个“仕子”当然就是暗指辽东仕子之首的都护府司马温蒲,他今天在司马府正是恰恰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和善意,只不过他刚刚到任,暂且没来得及拉拢地方下民。 至于“以弱搏强、以众搏寡”,在他的理解上应该是说,结合大部分平民百姓的力量,打倒统治地方的傉萨豪强,这也与他的想法基本一致! 而且他比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有一个优势,他有充分的历史积累可以借鉴——比如伟人们曾经争取贫农支持的手段,土改…… 这就与“以弱搏强、以众搏寡”这个意思差相仿佛了。 最后与民为善并效仿薛仁贵故事,这个倒真得好好研究研究了…… 他将手中这封沉甸甸的信纸仔细地收好,伸手搓了一把脸颊,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想着信中的内容,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天快亮时,东南方的海风带来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陆鸿从睡梦中睁开眼来,听着院里细密的雨点和屋檐下滴滴答答的动静,忽然一骨碌坐了起来,昨晚突然就睡了过去,今天上衙要商讨的内容还没准备哩! 总不能把大家都叫过来,然后大眼瞪小眼罢…… 他环顾了一便四周,发现并不是他的书房所在,愣怔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睡在了隔间新铺的卧室里了。 他在怀里掖了一把直衫,从木榻上爬了起来,推开隔间的扇门,踢着木屐快步走了出去。 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除了几个做事的仆从已经在蒙蒙的夜色之中起了来清扫打理,整个前后院还没有多少人声。那些仆从都还是静悄悄的,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甚至不如飘洒的雨点声,只怕打扰了主家们的休息。 就在陆鸿半敞着领口走出会客厅时,管家老羊头儿已经听见了他起身的响动,提早准备了脸盆手巾,就在廊下笑着向他打着招呼:“相公,醒得好早,是洗个脸就起呢还是再睡个回笼觉?” 经过一天的接触,这老羊头儿也发现,自己这一任主家从上到下都不是拿捏架子的人,为人都随和得很,因此他本来摆着的一张冷面也就融化下来,顾盼言语之间都多了几分笑意。 陆鸿抬头看了看天色,东边已经泛起了几层灰白的亮边儿,但是头顶上仍然是黑蒙蒙的一片,院子里也瞧不清物事轮廓,几个穿着蓑 衣打着油伞的人影正端盆提桶踮着脚尖,带着几分跳跃的意思来回走动着。 因为阴雨天的关系,他有点儿把不准时辰,便问:“老羊,现在是几时了?” 老羊头儿也抬头望了望,笃定地说:“还不到卯时——寅时三刻罢!” 唔——凌晨四点多钟。 陆鸿昨夜里困得早了,现在睡意全无,再说他也没有睡回笼的习惯,便接过了老羊头儿手里的脸盆,说道:“这就起了罢,今天还要上衙,第一天,可不能耽误了。” 老羊头儿任他把脸盆放在了门外的架子上,摘了挂在腕上的手巾便浸到温热的水里,问道:“今日要上衙?” 陆鸿正打算埋下头就着水面擦洗,闻言奇怪地抬起头来,说道:“怎,今个十五,不用休沐罢?” 他记得十二、十八才是休沐日啊,今天上衙不是很正常吗?这老头一惊一乍的作甚…… “是八月十五!八月!”老羊头儿强调了一遍月份,“今日是中秋!” “嘿……”陆鸿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看来今天确实不是上衙的时候。 没法子,只能往后再推一推了。 中国人都知道,八月半可是个阖家团圆的大日子,别说是他小小一个安东都护府,就算朝廷中枢今天也是例休罢朝——皇帝和大臣们都要陪着家人过节! 他放弃了上衙的念头,正好留一天把明天讨论的东西整理整理,思路理理清。 说实话主持军事会议他倒是轻车熟路,反正他历来都是一方主将,军伍之中主将说一不二,开会有商量则商量,不必商量就直接宣布命令,一切简单粗暴,又效率十足。最重要的是,没有多少人会反对他,他的任何提案都能获得通过和支持…… 但是这种政治会议他就拿不定了,那些文人们酸腔腐调张口就来,明里举手喊着支持拥护,暗中却在台面下跺脚反对。更有甚者,干脆仗着几分“文人风骨”,站起来就敢甩主政官员的脸子,引经据典、花样百出,偏偏又十分的义正言辞,叫人辩无可辩,只能吃瘪认错。 所以陆鸿还得趁这个空档去请教一下洪成和孔良两位前县令、前刺史,这个政治会议该怎样的开法…… 他抄了一把水扑在脸上,又问:“你们都是这么早起来打扫吗?” 如果是的话,那么他得发个话了,这些仆从白天起得这样早,晚上还得等他们这些主家人都睡下了才能休息,明显是赤裸裸的压榨啊! 他可不愿意干这种事…… 老羊头儿还是用那句话回他:“今日是中秋啊……我叫他们早点起来归置归置,相公新住进来,家里总不能邋邋遢遢地过头一个大节,平日不这样,总得卯时才开始忙活。——另外厨子也订好了,咱们是吃晌午还是吃晚上?” 陆鸿停下来想了想,还是打算按照保海县的习俗,中午吃个正餐罢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关于安东的治理设想 陆鸿对老羊头儿说道:“中午罢,但是厨子不要走,晚上也做一餐。中午一大家子一起吃,晚上各家分过……”说完便吭下脑袋就着湿漉漉的手巾呼哧呼哧搓洗完了,拧干手巾擦净了脸皮上的水珠,又说,“以后我洗脸就用凉水,冬天也是。” 老羊头儿答应一声,抱起脸盆便往积了水的天井里一戽(音:户),哗啦一声溅起无数的水珠,却没向别处散流,而是荡漾着将半寸深的水又积上了几分。 老羊头儿见陆鸿瞪眼望着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倒在别处也一样,咱们平州城的暗沟堵了,一下雨哪哪都积水,假如雨势大起来,家里可以养鱼……” 他收了脸盆和手巾,又问:“厨房里有现成的早饭,您爱喝点儿稀的还是吃干的,菜粥和馍、饼、油条都有。” “菜粥就油条罢……甚么时候瞧见范翔起来你就叫他来找我!” 老羊头儿欠了欠身,便快步穿过长廊,向厨房走去。 陆鸿站在会客厅的门口,叉着腰望着庭院里哗啦啦愈下愈急的雨点,好像真应了老羊头儿的那句话:雨势大起来…… 雨势确实越下越大了,窗外原先还只有些淅淅沥沥落在地砖上的雨声,到了卯时已经变成了噼噼啪啪豆大雨点砸在积水中的巨大声响,并且夹杂着遥远而连续的沉闷雷声,逐渐汇聚成了一股轰隆隆的滂沱气势。 今天是肯定不用想着出门了,陆鸿掀着窗帘在想。不过他也并无要事须得出去,想想便退了回来,就着书桌前的纸匣子抽了一张白纸,提笔蘸墨,便给汤柏写了一封书信。 倒没有甚么特殊的用意,只是想请他调几个人来——郑新、吴卫、陈森、杨智…… 顺便让他帮忙找找医官张迪的下落,如果能成的话,也一并帮他调来! 这几个人当中,调动杨智是最容易的,毕竟只是个低级军官,如今是队正还不副哨了——今年汤柏吸收了平海军的成功经验,大力推行百人队建制,很多地方已经开始设立了“哨”一级别。 就像前头陆鸿预料过的,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建制,加强千人、百人、十人的整合性和重要性,绝对能够大大提升军队特别是骑军的战斗力! 现在百人队的优势已经初步在安西战区体现出来,许多龙武军的中低级将官都向朝廷反馈,自从并队为哨、大旅拆分之后,骑军的机动性和灵活性显著提高,指挥也更加灵便,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用。 当然了,这也得益于司马巽在安西大力推广的功劳! 其实陆鸿现在最急缺,也最没把握的倒不是郑新、吴卫和杨智,而是陈森与张迪。 张迪这个人有脑子,可以和杜康两人同时帮他分析事理、出出主意,所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总不至于他自己两眼一抹黑,闷头苦想也想不出个良策来。 安东这一片儿可是个极废脑子的地方! 至于陈森,他是从五品下的将军,有资历有战功,还是科班出身,底子硬朗,可以帮他有效地牵制成凹斗……陆鸿对表面上桀骜不驯的温蒲其实 并不担心,况且有孔良帮他,政务上不会出多大的错漏。 最让他吃不准的,反而是一团和气的成凹斗。虽然一般来说文人多坏水,武人多耿介,但是这条常理在安东好像并不说得通——安东并不是个讲常理的地方! 况且陆鸿就怎样改变安东的现状,心里大致上已经有了一点谱儿。在解决了五部傉萨这个大问题之后,他还要在安东建立府兵、团练系统,不仅要使安东彻底摆脱“累赘”的大帽子,甚至要将这里经营成进攻塞北和牵制新罗的桥头堡! 后续的这些事情都需要人来帮他操心,也需要一个相当级别的军官来统领,陈森无疑是个不错的人选…… 就在陆鸿刚刚吃罢早饭的时候,杜康就来了。 “怎么起这样早,平州城住不惯?”陆鸿咽下最后一口油条,指了指前面的椅子,含含糊糊地说,“你要不要吃点,咱家厨子做大菜的手艺乏善可陈,早点倒是不错……” 杜康连忙摇摇手道:“不用不用,我怕您没起,所以先上厨房吃过了来的——也是在厨房才听羊管家说您已经起身了。” 陆鸿看他的样并不像刚刚吃过的样子,而且他来的时间这样巧,自己刚刚让下人把碗筷收走,他就到了,可想而知他是在厨房里专门等了一会儿。 再瞧瞧他的脸色,油灯下看不分明,但是目光之中透出沉黯和疲惫却没逃过陆鸿的眼睛。 “怎?”陆鸿奇道,“你到底是起得早……还是没睡?” “没睡……”杜康苦笑道。他给陆鸿和自己分别沏了一杯茶,然后捧着茶杯坐到对面的位子上,目光看着某处呆了半晌,突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从怀里掏出两张写满了字的白纸,递给了陆鸿,说道:“您瞧瞧,这是您昨天让我琢磨的东西。” 陆鸿这才想起来,昨天自己确实让杜康去捣鼓了一份关于“安东的困难与解决之道”的文稿,他接过来先扫了一眼,说道:“你要不要先去睡,东西我看完了再说。” 杜康却坚定地摇摇头,急切地道:“您先看罢,不然我回去也睡不着。” 听他这么说,陆鸿也就不再勉强,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份文稿上先仔细分析了安东地区所出现的困难:其一,五部傉萨拥民自重、不服朝廷调遣;其二,纲常尽丧、法纪无存;其三,匪寇横行、民心颓废;其四,民不知有国! 同时还尖锐地指出,之所以造成这些困难,其原因也有几点:一是文化差异,高句丽夷民的风俗习性虽然与中原相类,但是他们的崇拜与信仰和汉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语言和文字的差异也十分明显;二是五部傉萨以民为质,使得朝廷不敢兴兵妄动;三是朝廷对夷人以贱民视之,法度过于严苛,恩泽近乎施舍,特别是这个“夷”字,已极尽侮辱歧视之心…… 这些困难与分析几乎占了一半篇幅,写到后面语气已经十分激烈义愤! 差不多到了第二张纸上才是针对这些困境提出的解决之道——推翻傉萨制度、设医馆济民、建学校育民、免赋税养民、征府团强民、宽刑律赦民,甚至 还提到了修建道观以传教,从信仰上拉进高句丽土人与中原汉人的关系,最后严禁“夷人”、“夷民”之类的称谓…… 然后是一些具体的实施方法: 在安东高句丽各处设立官办医馆,诊金减免、鳏寡孤独不济者诊金药费尽免,与中原等同! 建立学校、派遣教授教书育人,以儒家之德操感化洗礼,给所有安东平民提供科举进官的机会,与中原等同! 征募府兵与团练兵,适当勋衔封赏从优,提高其归属感、荣誉感…… 杜康从陆鸿的目光移动之中估计着他正在读的内容,这篇文稿他是改了又改,临近寅时二刻才誊抄成功,因此一字一句他都滚瓜烂熟! 所以他看着陆鸿的神情,或蹙眉,或舒展、或沉思,或点头,再从陆鸿的目光所指之处,猜想到自己的哪些内容是大人所认同的,哪几句话又是大人不太满意的,他的一颗心也跟着忐忑紧张起来。 等到陆鸿两张都瞧完了,便呼出一口长气,点了点头,颇带赞许地口气说道:“对安东的问题观察得还是很仔细的,分析的也比较透彻,很多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并且大体的治理思路也跟我的设想接近……”他看杜康露出了几分欣喜的神色,便笑泼了个冷水,“先别高兴,尽管如此,你提出的这些解决办法还是太过宽泛了,实际的操作性不大!而且你没有解决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推翻傉萨制度’——怎么推翻,怀柔还是用兵,怀柔是怎么个怀柔法、用兵又该怎么打,这个问题解决不了,后面都是空谈!” 杜康本来信心十足的一篇文稿就这么被无情地驳斥了,而且陆鸿所说的道理依据都让他心服口服,原本高涨的情绪顿时落到低谷,满怀的期望顿时化作了一片浮云。 陆鸿见状呵呵一笑,安慰他说:“不过你一夜时间靠自己的琢磨能写到这个程度,已经出乎我的预料了!这些问题本来就是需要集思广益、大伙儿通力合作才能完成的,如果你一夜之内便能够将安东这一箩筐问题都找到详细的解决办法,那也不用坐在我这里屈尊啦,我得举荐你去集仙殿当大学士去!” 杜康被他逗乐了,也跟着笑道:“那就算了,我能跟在大人身边出一点儿力已经心满意足了,况且就现在大人吩咐的事情,已经有些难以胜任哩,遑论甚么大学士!” 陆鸿说:“也不用妄自菲薄,你这些东西并非一无是处,五部傉萨你解决不了还有我在!等我解决了那五块料之后,你的那些建议对于今后的长久治理还是颇有可取之处,到时候我拿到都护府衙门公堂上去讨论讨论,并且上奏朝廷,请宰相们定夺!” 杜康又惊又喜,站起来连退两步,向陆鸿躬身拜谢:“大人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这一下给陆鸿吓了一条,忙道:“起来起来,搅这些不着四六的作甚,你趁着天儿早就去睡罢,中午到大堂来用饭,今个中秋。” 杜康行完礼就出去了,陆鸿忽然想,中午是不是该把孔良也请过来,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感谢大家的订阅支持!) 第二百二十章 雨中故人 一封老师的书信,和两页杜康的文稿,就排布在陆鸿的书桌上。 对于安东的大势以及后续的治理方案也像一具空阔而纤瘦的框架,已经缓缓拔地而起,只待添砖加瓦。 陆鸿此时的心境也渐渐从迷茫之中沉淀下来,他的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安东未来的走向和雏形。 他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一些计划,如果顺利的话,或许在两年之内就能让安东正常运转起来! ——不是暂时的正常运转,不是五年或者十年,而是彻底地长治久安! 他觉得任重而道远…… 刚才与杜康差不多聊了一刻时辰,虽然雨势依旧,不过好在随着时辰的推移,原本漆黑的天空已经逐渐有了些灰蒙蒙的光亮。 陆鸿走到身后的书架边上,想要找一本前唐史,查查薛仁贵治理辽东的记载。可惜他的前任好像并不是甚么爱书的家伙,这一人多高的书架子上除了自己带来的寥寥几本战史类书籍,就只剩下《三字经》、《论语集注》之类的常见书。 他干脆找了一把伞,打算上归德巷对面的都护府衙门里去找——这么大个衙门,总会有藏书的罢! 会客厅里两名中年仆妇正擦洗着地板、桌面,见了他出来,连忙行礼,同时提醒他:“地板湿滑,相公当心脚下。” 陆鸿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穿过正厅,走到门前穿上了木屐。 庭院里积水已经差可没直脚踝,他只得把裤脚卷到膝盖,踩着木屐涉水而出。 此时院中忙碌的下人们早已回到各屋之中忙碌,只有老羊头儿躲在狭窄的门房里守着大门。老羊头儿见了他连忙从门房中转了出来,恭恭敬敬地问:“相公要出门?” 陆鸿道:“去对面一趟。” 老羊头儿一边给他开门一边说:“范先生已经起了,说吃罢了早饭就来。” 陆鸿脚下不停,已经侧身跨出了门槛,口中说道:“让他在书房里等着,先看看桌上的文稿。”说着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帘之中。 天空之中的雨点落得又重又急,油纸伞面上传来噼里啪啦的急促声响,手中的伞柄也随之微微颤动。 归德巷的积水不比他家的庭院里好多少,好在仁贵坊这一片还算清理得干净,水中基本见不到多少漂浮的杂物。 陆鸿光着双脚泡在清凉的雨水当中,抬起雨伞的前沿往东边望去,只见都护府的大门紧闭着,两头石狻猊被雨水浇得透湿,原本威武雄壮的形态此时也显得有几分狼狈。 他心中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这都护府大院看门的小吏可不认得他,万一自己堂堂一个副都护跑过去却吃了个闭门羹,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就在他犹豫摇摆之中,耳边忽然听见哗哗的雨势之中传来几声清脆踩水的声响,他抬头向最东首的巷口望去,只见蒙蒙雨幕之中一人一马正在雨中闲庭信步地走来。 那匹马的毛色虽然被雨水浸透,而显得有些深重,但是仍然可以便认出它原先的赤红色泽,马上的人披着一身 蓑衣,宽大的斗笠完全遮住了脸庞。 一柄修长秀气的横刀斜斜地挂在马鞍边上,在骑手的红布靴帮子边轻轻晃荡。 陆鸿心头一热,几乎立即就要喊出声来——尽管这天光昏暗,这雨幕密集,这人、这马都已因为这天气而改变了几分样貌,但是他仍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一人一马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他的面前,那柄油纸伞也不知何时已经垂在了他的脚边,耳旁噼里啪啦的嘈杂声音此时好像远在天的那一头,隔在两人之间的雨帘也似乎在刹那间消失不见…… 马上的骑士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声音清甜婉转地说道:“你发甚么痴呢?”本来是一句调笑的话语,等到最后一个字说完却又充满了无尽的柔情味道。 李嫣伸手掀开了斗笠,露出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来,几绺湿漉漉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好像初春时沾着露水、娇艳欲滴的空谷幽兰…… 陆鸿忽然丢了油纸伞,大步走上前去,伸手便托住她的纤腰从马鞍上横抱了下来! 李嫣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娇呼,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不知为何,她的心好像要从胸腔之中跳跃出来,身躯也忽然变得娇柔无力,只好任由他强凶霸道地将自己从马上抱了下来。 “今天怎么这样疯魔,就不怕别人瞧见了?”李嫣双脚一落地,便用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想要分离开来,口中带着三分嗔怪,眼里却笑意盈盈。 陆鸿笑了笑,他也知道这里不是相见的地方,便放开了她,但是左手仍然紧紧地牵着,带着她回到背后三两步路的副都护府门前。 “老羊,开门!”他连都护府大院也不去了,伞也不要了,一手攥着李嫣一手啪啪啪急促地拍打着辅首上的铜环。 不一会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老羊头儿那张满是褶皱的脸来,他茫然地瞧了陆鸿一眼,再看看他身后的低着头红着脸的李嫣,哪里还敢多问,连忙打开门请二人进来。 陆鸿闪身进门,口中说道:“老羊,把马牵了去!”便拉着李嫣一前一后直奔会客厅而去。 恰好此时范翔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正用手帕揩着唇角,从长廊后面转了出来。他看见的身影,正要兴冲冲地伸手打招呼,眼光一转,却落到了已经捂着脸狼狈不堪的李嫣身上,好像见了鬼似得瞪着眼,张着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陆鸿带着李嫣一路从庭院踩着积水走上长廊,他也瞧见了范翔,便在会客厅门口一面踢掉木屐一面快速地说道:“老范,你让喜子把那个周掌柜带上,三天之内将朱胤带到平州来见我,我有要事!” “欸欸欸……好……”范翔嘴巴里机械地发出几个音节,他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并且已经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事实了——这李将军是甚么时候来的?他俩又是啥时候亲近到这般地步了? 他甚至在一瞬间就考虑到,是不是该让自己的女儿、女婿抓紧搬出去,这座宅子好像要有女主人了…… 就在他愣着神的时候,那两名在会客 厅里打扫的仆妇已经被赶了出来,紧接着“哐当”一声,大门便紧紧地关上了! “嗬!现在的年轻人……”范翔啧啧赞叹一声,接着才想起来陆鸿好像给了他一个啥任务…… 刚才他说啥来着? 范翔一边挠着头回想着,一面茫然地向前走。这时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庭院里转了出来,正打着伞走上长廊,眼看着就要伸手去敲那会客厅的大门了。 范翔连忙出声叫道:“敲不得!” 来的人是亲兵喜子,他急着找陆鸿问问,要不要请个通水沟的工人来,因此没注意到廊下的范翔——毕竟这事有点儿急,后院已经淹得不成样了! 可是还没等他敲门,就被身边的一声大吼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范大人,啥事儿啊,人吓人吓死人……”喜子傻站在会客厅门口,有些摸不着头脑。 范翔把他拉到一边,挤眉弄眼地说:“大人在忙……你去知会一声,谁也不要来打扰……” 喜子茫然答应了一声,正打算要走,却又被范翔叫住了。 “咋了,范大人,您有事儿一次说清罢,后院快成池塘了!”喜子见他蹙着眉头苦思冥想,半天没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一叠声地催促着。 范翔锤着脑门想了半天,忽然叫了一声,记起了刚才陆鸿吩咐他的话,忙道:“对了,大人你带周掌柜马上回保海县,把朱氏商号的朱大东家请来,三天内!” 喜子急得一拍大腿,说道:“不早说,那您找荣幺上街跑一趟罢。”说着便打伞冲进雨帘,嘴里还嘟囔着,“现在胡校尉和王校尉两个全都不管事了,这下倒好,轮到我跑腿了……” 说着已经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向那周掌柜所住的客房去了。 而此时的书房里,陆鸿和李嫣两个面对面站在一起,双手牵着,脸庞相距不足一尺,几乎鼻息相闻。 两人的衣襟袍角都滴滴答答地挂着水珠,头发和耳垂上的水则顺着脖子一直到胸口、后背…… 他们痴痴地看着对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形容不上来的甜腻气息,就在两对嘴唇刚刚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书房窗外范翔一叠声地嚷嚷开了,然后就听见了喜子的声音。 李嫣脸颊滚烫地向后一缩,嗔怪地看了窗子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到陆鸿身上,露出又羞又气的神色…… 陆鸿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她轻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将凹凸有致的轮廓全然勾勒出来。他的心砰砰直跳,忽然说道:“你的衣裳都湿了,进屋换一身罢。” 李嫣看着他狡狯的眼神,就知道他没安好心,娇羞地退了一步,低低地说道:“不要……” 陆鸿轻舒猿臂,已经勾住了她的纤腰,微一用力,两具湿漉又滚烫的躯体便贴在了一处,弹性而柔软的身子立刻就点燃了另一团熊熊烈火…… (实在不知该如何写这一章,已经憋了一天了……就这样罢。晚点再更一章,等到安东人员渐渐到齐,就该爆发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李嫣的正事 原本印凉的木榻现在是火热的,因为现在上面躺着两个交织在一起的、赤裸的身体,李嫣几乎把脑袋埋进了陆鸿的胸口,胸脯则贴在他平坦而坚实的腹部,满头乌黑的秀发披散在榻上,她现在除了手臂上还有几分力气,浑身都好似虚脱了一般,身上湿搭搭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她刚才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力量,甚至直到现在,她的大腿仍然在微微痉挛。 而陆鸿则仰面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的气息终于喘匀了,忽然问道:“你怎么来了?”忽然胸口一阵剧痛,已经被人大咬了一口! “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掀开了盖在两人身上的薄被,露出了一具雪白曼妙的胴*体。 李嫣仰起脸来嗔道:“人家来找你说正事,你倒好!” 陆鸿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先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冲动,也许是最近的奔波和愁劳,让他压抑得太久,或许是精神上长期的紧张,让他无法自持…… 总之这件事就这样突然而奇妙地发生了,好在李嫣也没有半点儿责怪他的意思,就好像是一个水到渠成的仪式,在他们互相认同,互相爱慕到了如今的程度,一切的发生都应该是如此自然。 “那你倒是说说,是甚么正事?你甚么时候到的,红袖军组建完了?”他一边问着一边手里不断地游走,李嫣光洁的肌肤就像丝滑的绸缎一般,每当他手指拂过,就会激起一阵微微的颤抖。 李嫣捉住他四处作怪的大手,将薄被拉回来盖在身上,说道:“昨天晚上刚到,红袖军已经组建完了,你猜多少人?”她见陆鸿提到了红袖军,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到了这上面,对那件所谓的“正事”,也就故意吊着胃口,避而不提了…… 陆鸿想了想,脸上微微一笑,把握十足地说:“我猜应征的不少,带过来的最多也就三千!” 李嫣翻了个身,把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可思议地道:“你怎么知道的,我确实只带了三千。还有两千新兵让元香带着到长安换防府兵去了,应征的也确实多,得有三四万。” 陆鸿搂紧了她,笑着胡诌:“我夜观天象就知道要有三千兵马过来……香姑娘怎么肯离开你的,再说三流子也在平州,她干嘛不来?” 李嫣神色一黯,说:“她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肯来,说要再仔细想想,不过等她们两个月番期结束,也得到安东来了。”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追着又问,“你别敷衍我,到底怎么猜到兵员的?” 陆鸿眼看着瞒不下去了,只好老老实实地交待:“征兵容易——自从你们在‘扫北’中立了功,眼下那些官宦家的女娃们心气高的很——但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们红袖军是大周朝独一枝,你手下虽然有兵,但是军官太少,又没法从别处抽调,只能先将就着,慢慢再找良才!况且……” 况且怎么样,他却没再说出口,而是低头望着她古怪地笑了起来。 李嫣哼了一声,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甚么意思,以我的本事,带千八百人中规中矩;三千五千,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是罢?” 陆鸿连忙大叫冤枉:“我可没这么说!我觉得你带三五千还是不成问题的,再多的话一来时间仓促,无法捏合成型,二来对于一支以远程骑射压阵为主的骑军来说也没那个必要!” 为了证明这个观点,他甚至掰着手指数了起来:“如果纯粹只是作为骑射压阵来用,那么五千人骑军一比二十,可以牵制和压缩十万人的阵型;如果利用高机动性作为大范围远程消耗为主、近身突击为辅的奇兵,那么一比十二,也能应对六万人的敌军作战……” 李嫣不等他说完便抓住了他的手指,摇头道:“那可不是红袖军,当年的红袖军追随武帝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她们的威名,可不是在远处射箭骚扰就能打出来的!” 陆鸿听她说得认真坚定,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他只能张臂搂紧了身边的人儿,并且由衷地为她感到骄傲。 “你们现在驻扎在哪?后天……或者大后天,我要视察防团,顺便也去你们那看看。”他说。一谈到这事他就头疼,防团那是成凹斗的老本营,驻扎着五千余人,专门负责安东地区和都护府的安全防务。 现在整个儿安东地区的防务显然不需要他们这些官员来操心,所以成凹斗的工作重心就全部在都护府这头儿。这也是为甚么出了刺客事件之后,成凹斗能够把孔良一个正四品长史限制在自己的官邸里…… 正在这个时候,庭院外面传来了隐隐约约一声大喊:“陆见渔!陆见渔!说好到都护府大院开会的呐?” 陆鸿一惊坐起,听了出来是正孔良的声音,心想坏了,说曹操曹操到,忘了跟他取消会议了! 他连忙光着身子打开隔间的门,走到书房里倾听,还没等他躲在窗棂后面,就听外面老羊头儿一声惊呼:“孔长史小心!” 跟着“扑通”一记落水声,只听孔良庆幸地道:“还好还好……” 他从窗缝之中偷眼瞧去,只见不知何时雨势收歇,天色已经全亮,庭院之中积水深达二尺,快要没过了小腿肚的位置了,从会客厅到大门口一长溜砖头叠的“梅花桩”,堪堪探出水面。 那孔良现在就半蹲在庭院中心那一溜砖头桩子边上,膝盖以下连带臀部都浸在了水里,两条手臂笔直地向前伸,上半身前倾,保持着一个比较平衡而怪异的姿势。 等到他完全稳住了身子的平衡,这才长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看了看未曾沾水的上衣,有些得意地说:“还好,总算是我反应及时!” 原来他刚才走得急了,一脚从桩上打滑下去,眼看着全身就要扑进了积水之中,他也不知他哪来的气力,一咬牙一翻身,双腿弯曲、拿桩站马、立地生根,“咕咚”一声便稳在了水里,虽然裤腿和臀部就此浸湿,也算是“弃车保帅”了。 老羊头儿一面叫好一面赶着上前相扶。 陆鸿笑得几乎打跌,连忙回到隔间里,找了一身自己过去的从五品半臂戎常袍,拿给李嫣换上,自己则套了一条干净长裤、一件短衫。 两人各自穿戴之后,又好似小夫妻似得相互检验整齐,这才相视一笑,携手走了出去。 李嫣原本就常以男式打扮,个头儿也高挑,和普通男子相类,但是陆鸿这件衣裳穿上了身,还是松松垮垮的,反而将她衬得娇小了几分。 还没等他二人走出书房,孔良就在会客厅门口被洪成和范翔截住了,然后就听那三位嘀嘀咕咕地渐渐走远。 陆鸿与李嫣对视一眼,又同时笑了起来。他索性也不出去了,反正现在离午饭时间还早。 “你刚才说的‘正事’到底是甚么事?”他倾了大半盏茶,递给她问。 “我外公叫我告诉你的,说千万不要想着各个击破五部傉萨,只要你对其中一部动手,就会打草惊蛇,很可能激起另外几部的兵变自守——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你也小命不保!如果无法同时向五部动手,那就至少要同时拿下三部以上!最容易的是内部,其次是北部,然后是西部;东部和南部基本上不用考虑以文道解决,该动武就动武!” 陆鸿顿生疑窦,她外公就是当朝宰相曹梓,但是曹相平白无故为甚么会给他支招,这可就捉摸不透了——难道是因为李嫣的关系? 李嫣见他瞪着自己,连忙撇清:“不是我去求他老人家的,是他自己找我提的这事……”说着脸颊一直红到耳根,想必曹相还找她谈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陆鸿忽然灵机一动,终于想通了事情的关键了! ——李嫣的大姑、李毅的姐姐嫁给了太子做侧妃,李家自然也就唯太子马首是瞻,并全力辅佐太子巩固地位!当年为了扳倒陈州王,李毅甚至不惜攀诬发难,硬生生炮制出了一件举世侧目的惊天巨案,也就是对大周影响极其深远的“桃李园案”…… 而李毅的老丈人曹梓,当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一系,反过来没有太子的力量在后推手,曹相也无法达到如今在朝堂上几乎只手遮天的地步! 而现在想要将陆鸿推入火坑的是临泉王,也就是当今二皇子。临泉王比太子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一个亲生儿子李贽…… 特别是丰庆帝与太子同时发病的那次事件过后,整个神都的人好像突然觉醒过来,这个不声不响的临泉王,突然之间就被推上台面,人们好像第一次发现,在上下提心吊胆的那一夜里,距离下一任皇位最接近的,不是太子,也不是陈州王,而是临泉王! 所以现在打击临泉王就成了太子一系今后最重要的一项工作…… 陆鸿也因此而变成了莫名其妙的受益者。 “那北部和西部怎么收服,外公可有良策?” 李嫣听他也跟着叫“外公”,欢喜地说:“自然是有的,不过这得着落在温蒲与成凹斗两位大人身上……” (感谢水帘小狐的捧场,感谢诸位订阅。) 第二百二十二章 解锁安东的钥匙 陆鸿一时之间搞不明白,温蒲与成凹斗两人在北部与西部这件事情上又能起甚么作用了——他们俩可是经历过五任大都护、副都护的,如果能够靠这二人拿下北、西两部,那么前面几任都护为何不做,又何必要等到他来? “你想啊,温蒲和成凹斗都是高句丽人罢?所有的高句丽人都脱不出五部的源头,其中温蒲就是北部仕子阶层代表,成凹斗则是西部下民中的英雄偶像。他们俩把底细捂得很紧,除了上三省存着必备的档案,就连你们安东的同僚也未必清楚这一点!扫北时花源那支人马就是从营州经西部借道,驻扎在北部南苏州城的。借道西部是通过成凹斗的关系,驻扎南苏州城则是温蒲出面打的招呼……神机将军府的卢大帅坐镇安东,一方面是为了镇压仓岩州东部余孽叛乱;另一方面就是代上三省与两位大人交涉,借让兵道;再有就是于仓岩州筑成。” 李嫣原原本本地向陆鸿解释,其实她一开始也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当时向外公提出的疑问正与陆鸿现在想不通的问题一模一样。 经过她这么一番解释,陆鸿总算是豁然开朗。 他突然明白老师信中“拉拢仕子及地方下民”的真正含义了! 利用温蒲拉拢仕子,利用成凹斗拉拢下民,然后实现“以小搏大、以众搏寡”的目标…… 这其中所包含的意思就是一点:利用温蒲与成凹斗。 老师的思路与宰相曹梓不谋而合,既然这两位政坛顶端的精英人物都想到了这一步,看来解决安东困弊之道正在其中了! “其实以温蒲和成凹斗的资历和能力,早就不用继续守在这正五品的官位上熬光景了,不过正是因为他们有这种错综复杂的背景,上三省对这两位的提拔晋升才一直犹豫不决。”李嫣补充道,“否则他们两位现在就是副都护和长史了——温蒲的才情和政治手腕,绝对不在孔良之下——这是外公说的。” 这个陆鸿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两位在北部和西部之中不管对某一阶层和两部傉萨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如果就让这两人把持住安东的话,那么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会不会与地方串通一气,甚至拥兵自重…… 毕竟安东三百多万人,傉萨对平民的统治又是绝对的铁腕,这些人哪怕想要在一个月之内集结数万兵力,也绝不是一件难事! 假如还有都护府负责支援和掩护的话,那么这些傉萨完全可以在暗中发展势力,并且迅速脱离大周的控制。 陆鸿皱着眉摇了摇头,叹道:“怪不得成凹斗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温蒲也完全不把孔良这个正四品长史放在眼里……” 李嫣见状便安慰他说:“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咱们现在定下了大方向,具体的办法总是会有的!” 陆鸿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笑着道:“办法我倒是已经有了,只不过还需要再推敲推敲。他们两人最大的问题无非就是对三心二意,回头我写个奏疏上去,把我的想法汇报给上三省和圣君,只要能成,温蒲肯定会和朝廷一条心,拿下北部也就有把握了!” 李嫣好奇心起,连忙问他是甚么 好办法。 “说起来也简单,温蒲在官面上一直引以为傲,并且凭恃依仗的,无非就是他这个辽东仕子领袖的地位,不过辽东文坛仕林如今是个甚么光景,大家都知道——除了温蒲自己一枝独秀,他的那些门生可以说清冷惨淡,就连他的儿子做温恭让,如今也是赋闲在家……” 李嫣目光一亮,她立刻就想到这是个足可大做文章的地方! 只要将辽东仕子的人心都抓在手里,甚至温恭让一并举入朝中做官,那么温蒲就好像是绑在大周这棵树桩上的蚂蚱,蹦也蹦不远了! 只不过要如何达到这种效果,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只见陆鸿笑吟吟地望着她,敲了敲桌面,说了两个字:“科举!” 就在李嫣不明所以的时候,陆鸿忽然抓住了她的手,笑道:“至于怎样在科举上做文章,我已经盘算好了,只怕这个想法太过大胆,上三省那边未必便能够通过……” 李嫣也笑道:“你不用激我,甚么时候写好这份奏疏,就知会我一声,我写一封信给外公,求他老人家帮你说句话罢了!”说着白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尽是娇嗔的意味。 陆鸿伸手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地说:“我心里想的你总是全知道,很早很早以前就是……从在昇纯书斋帮我买《千字文》褚遂良摹本开始,你就一直在爱我帮我!陆鸿这辈子是无法报答了,只愿此生亲见天下一统,盛世清平,咱们就从此归隐到神都南郊的庄子里,我做个田舍翁,给你植草种花儿……” 李嫣环抱着他坚实的腰背,一颗心滚烫着,禁不住红了眼眶。她虽然心中感动莫名,嘴上却说:“你好不知羞,凭甚么就知道我那时便喜欢你了?你那一身邋遢的样儿,精神气也消磨得十足像个泥匠,眼睛里都混混沌沌的,瞧着很美吗?” 陆鸿把她推开了寸许,低头瞧着她冷艳绝美的脸庞,奇道:“那你是甚么时候喜欢我的?” 李嫣倏然脱开了他的怀抱,向后退出两步,狡黠地笑着说:“你猜,你猜不到的!” 陆鸿看着她身上宽松的男式戎常袍,衣襟随着她的走动而微微飘荡着,蓬松而披散着的秀发,散发着清新的醉人香气,那一双纤柔莹白的赤足,在满是红褐色木纹的榻板上跳动,仿佛一只粉白色的蝴蝶,在万千花丛之中翩跹起舞…… 他就像欣赏着世界上最美的物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脸上挂着温馨的笑容,满满透着柔情蜜意。 …… …… 李嫣留下来陪着陆鸿以及一大家子人过了一个圆满的中秋。 会客厅里好几张长几围成一圈,陆鸿带着李嫣,小五子带着范绿桐,王正带着李杏儿,还有三流子、小金子、孔良、洪成、范翔、杜康…… 陆鸿被他们灌了很多酒,并且统一使用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看在李嫣将军的面子上…… 不管这个理由是不是说得通,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代表着李嫣的面子,总之只要提到了李嫣,陆鸿就不得不举杯饮尽。 当然了,即便是这样,他也并没有很醉 ,让他比较醉的是,当他喝到第十六杯还不第十七杯的时候,李嫣就接过了他手中的酒盏,并且将那些带着善意起哄闹事家人朋友们全部放倒了…… 李嫣是第二天一早走的。 八月十六卯时,陆鸿将她送到归德巷外,然后就在巷东头分手,一个向城外的红袖军驻地走去,一个直接去了长史府。 长史府中的孔良也是刚刚醒,他从昨天下午就一直睡到今天清晨。 准确地说,是在被李嫣用酒放倒之后,被人抬了回来,然后一直睡到现在。 他倒不是一直宿醉,其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前天晚上与陆鸿一席话之后,紧接着便回去写了一封私信,给他的老丈人、当朝宰相之一的崔景芝。 信里就像陆鸿给他应承的那样,要了两个官职:功曹参军事和录事参军事,并且特意注明,这功曹参军事要精通科考和学校事由的儒官,录事参军事则需要一名资历深厚风骨正派的执事官,也是完完全全遵照陆鸿的要求。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个功曹参军事为何需要精通科考,但是从他的直觉和陆鸿胸有成竹的表现来看,这个功曹参军事必定有着极大的深意! 孔良并不傻,相反,如果不是受他那些“为官之道”的拖累,他本身的机敏和眼界一直就是他最大的优点。所以他很快就联想到了温家大公子温恭让的身上,当然了,就算他的眼光再超前,也无法超越一个时代,更加绝对想不到陆鸿正在酝酿着的那记狠招…… 所以他的估测仅仅是:让这位功曹参军事通过种种门路,给温恭让弄一个进士科及第,然后直接运作到神都去做京官——这样的话总算是给了温蒲一个大好处了罢,这家伙受了这等恩惠,那么说甚么也得配合几分了! 他甚至想到,是不是可以请他老丈人撺掇着圣君在今年搞一次恩科殿试,“斜封”入榜…… 所谓“斜封”也就是“墨敕斜封官”,也就是一种非正式程序任命的官员。 只要在殿试后由皇帝亲自批阅考卷,然后将此人的名讳、籍贯等身份斜封,再以墨笔书个“敕”字,则表示这是皇帝特别看好并且亲自保荐及第的考生,并且由中书省依照圣意特别任命官职。 说白了就是一种皇帝亲自参与作弊的办法…… 而真正让他发“醉”的,还不止是这事,而是因为他在陆鸿家里瞧见了李嫣! 虽然陆鸿和李嫣的事情早就在神都的小辈中间传开了,但是孔良久在妫州,并不知道这件八卦事儿,等他昨天在副都护府瞧见李嫣的时候,表情比见了鬼也好不了多少…… 当时他就在心里感叹——怪不得陆见渔这家伙这么四平八稳的样子,原来早就有曹相给他撑腰了! 孔良对自己在安东的前途又多了几分信心…… (关于“斜封官”,武则天一朝还并没有出现这种东西,历史上首次记载应该是在唐中宗李显一朝,本文所写纯粹小说家言,为了情节需要借用其名,与历史上的“斜封官”有着一定的出入,有兴趣的看官可以自行百度了解。) 第二百二十三章 都护府的诡异气氛(上) 安东都护府大院今日充斥着几分诡异的气息。 几个平日里见了面有说有笑的同僚,今天却神情古怪,早上辰时上衙的当儿,那些熟识的官员们在归德巷都护府大门口相见时,却都紧紧抿着嘴唇,互相之间胡乱拱一下手,显然并没有甚么心思寒暄见礼。 尽管昨天就是个阖家团圆的大好节日,但是这些七品八品的官员们似乎并没有沾染上中秋节的喜庆,当然了,原因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今天是新副都护上衙的第一天…… 户曹参军事贺纶拖着有些沉重的双腿,睡眼惺忪地从家门出来,高高的木屐踩在归德巷的积水里——尽管已经过了一夜,但是平州城中的平均水位好像并没有下降多少——呱唧呱唧地向都护府大门走去。 身旁也不知是谁跟他打了声招呼,但是贺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停下来与人作揖行礼,并且说一些大早上讨口彩的客气话。事实上,刚才和他打招呼的人,也并没有和他多啰嗦,嘴里咕囔了一声便快速从他身边经过走了。 所以贺纶佝偻着背脊,低垂着脑袋,耷拉着厚厚的眼袋,甚至连对方是谁也没能瞧清! 当他走到都护府大门前的两头石狻猊中间时,忽然听见一声高亢的叫嚷:“贺纪真!早呐!” 贺纶抬起头绷起眼袋,但是并没 有挺直了背脊向前看去,只见一个精瘦矮小的中年官儿正在前方几步之外兴冲冲地向他打着招呼。 “钱别驾,您这一大早怎么这样高的兴头儿,遇着啥好事了?”贺纶奇怪地问。 面前那人叫做钱遥,字致远,官居平州别驾,虽然是个从五品上的官儿,比贺纶高出好几阶,但是这人是个直肠子的性格,与谁都不摆架子,时间久了,大家对他也就不怎么害怕。 钱遥听他这个话,当即把眼睛一瞪,怪道:“一大早却不兴别人心情好,岂有此理?” 贺纶也察觉自己问的不对,只得拱了拱手,并且凑近了压低嗓门说道:“你难道不知,今天是新副都护坐堂?” 钱遥更加奇怪了,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说道:“你莫不是失心疯了?谁坐堂还不是为咱们大周朝办事,难道因为这个我就该哭丧着脸?” 谁知道贺纶居然点点头,说道:“我是疯了,不只是我,大家都疯了!昨天晚上……”他正要絮叨着昨晚在司马府被温蒲召见的情形,谁知道头一抬,那钱遥已经迈开两条裤子卷到膝盖的短腿,径直走进大院门里去了。 他气得一跺脚,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钱致远,别以为没你的事,平州城给你治成一洼养鱼塘,瞧陆副都护能不能放过了你!” 这贺纶六十岁上下的模样,是都护府司马温蒲的门生,虽然他年纪比温蒲大得多,但是好就好在他年长勤奋的份儿上,得到了温蒲格外开恩察举,成为温门诸多桃李之中硕果仅存于官场上的弟子…… 当然了,他也是高句丽人,不过他是内部一族的出身,现在虽然还做着个户曹参军事的官职,但是过了今天早上,他就不知道该滚到哪里去赋闲玩儿了! 昨天他的老师,也就是温蒲,连夜叫了他去谈话,并且明确地表示,他这个户曹参军事不用再干了,陆副都护带来的一位洪大人会接他的班,至于他下一步会调去哪里,那要听陆副都护的裁决…… 没法子,谁教他到现在半个功名也没考上哩!他现在这个正七品下的官儿已经是他的老师破格替他争取来的了,随便换成哪个主事的,也不可能给一个察举出身的官吏坐到正七品的位置! 他知道和他同样命运的,还有他的同僚,现任参军事的笪子明,虽然不是温氏门生,但也是凭借精明干练而被温蒲察举的官儿,他俩很可能要捆在一起,被陆副都护一脚踹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 功名这玩意儿,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可是也没办法啊,谁教他们辽东文风稀烂、基础薄弱,考试起来根本争不过中原和山东的那些人精! 甚至有人不无酸意地说,整个辽东的文气,已经全部被他老师温蒲 一个人占尽了…… 就在贺纶拖着脚步走进议事厅的时候,同僚们基本上已经到齐了,他在一帮曹司官员中间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便偷眼打量着公堂上,大部分人都是平日里熟的不能再熟的老朋友,除了排头的那位双眼发直的孔长史,和末尾几个从没会过面的生脸孔。 他转过眼角,用余光仔细地观察着末尾的那几个人,想找找谁会是那个接替他位子的洪成,接着就看见那三人之中,一个面相和善、四十五六岁开外的中年官儿正向自己点头微笑。 他连忙收回了目光…… 陆副都护还没来,大家都一声不吭默默地等待着,谁也不知道这个新任的副都护是摆架子拖时辰哩,还是确有要事在处理。但是大伙儿的脸上都没表现出半点的不耐烦来。 过了一会,贺纶又忍不住撩起眼皮子扫了一圈,只见那孔长史仍然丢了三魂七魄似得坐在位子上发呆,往下钱遥正晃着脑袋,也不知在回味着哪一出小曲儿,防御使成凹斗的位子空着,另外就是录事参军事和他们五曹的长官,大多数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正襟危坐,再往下三位参军事,其中一个低头耷脑没啥精神的,就是他的同患难的老朋友笪子明…… 嘿,这孔长史来了强援,应该精神抖擞着才是哩,怎么也好像没睡醒似得,把个空气当书本子那么认真地观瞧? 贺纶在心里腹诽着,他也渐渐地看得开了,反正自己做了这么久的七品官儿,也是赚了的,即便马上就要丢了,那也没啥可惜的…… 而刚刚被他腹诽的孔良,此时却并不是没睡醒,他还在想着前头陆鸿在他家说给他的那件事儿…… 那件事给他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而且绝不亚于前天晚上在副都护府被陆鸿痛批的震撼! 那个叫甚么来着? 对了——“三级科举制度”! 他脑子里现在转来转去就是那几个词:州试、道试、殿试、秀才、举人、进士…… 第二百二十四章 都督府的诡异气氛(中) 虽然孔良倒现在还没完全消化掉这种新制度,但是只由陆鸿的口里简单地描述之后,他已经预见到,这种改革会给科举带来多大的变革! 那将是翻天覆地的变化,绝不夸张! 他简直不明白,陆见渔的脑子究竟是甚么做成的,他怎么可能会想到这种兵不血刃就能收复天下千千万万文人之心的大好东西。 最后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这东西肯定不是陆见渔想出来的——开玩笑,他一个武夫,连县学都没上过,凭甚么能够想出这种玩意儿! 而且从李嫣的身上他不难联想到,这东西肯定是曹梓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捣鼓出的,或者说,是曹梓手下哪个幕僚的杰作,反正不是陆见渔。 原因是明摆着的:这种三级科举制度实在是太疯狂太有用了,而且这其中所包含的智慧,绝对是对科举制度精熟到极致的成果! 他转过头看看了上首空着的座位,陆见渔还没来。 陆鸿现在正在副都护署里陪着温蒲说话。 温蒲是刚刚从后门进来的,而且直接就找到了陆鸿,这个城府极深的地头蛇甚至根本没有掩饰他“诈伤”的事情,胡乱在胸口裹了一圈生布就大摇大摆地站在陆鸿面前了! 而且那天在司马府中,他明明说自己是伤在了肋部…… 两人之间的谈话其实在不久前已经结束了,现在温蒲就坐在陆鸿的对面,手里捧着一份《关于安东都护府所辖地区试行“三级科举制度”的建议疏》,正在认真地研读着。 说实话,他不知道该用甚么词汇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捧着这份《建议疏》的双手甚至都在微微颤抖着。 温蒲尽量掩饰着自己内心的震动,但是他睁得瞪圆的眼中流露出来的不可置信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思——他没法儿忍得住激动。 “这……”温蒲想说点儿甚么,但是一开口就没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吓人,就连喉咙里喷出的气息都是火热干燥的。 好 在陆鸿给他解了围:“温司马,您看看这个东西可不可行,如果值得一试的话,我下了衙就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到神都去。您知道的,安东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陆鸿没有对自己的目的藏着掖着,相反,他认为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还是开诚布公来得简单——他们对对方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不如干脆就敞开天窗说亮话,有条件谈条件,没条件就说利害,他相信自己的诚意能够打动温蒲。 毕竟温蒲与成凹斗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拿温恭让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想要报效朝廷的,也只有大周朝这种真正上国,才能配得上他们这些文人的抱负和野心! 而高句丽即便是重新叛出大周的统治,并且独自立国,也没有容纳这些胸怀大志之士的天地。 高句丽太小了…… 而现在温蒲与朝廷之间唯一的矛盾就是:大周没能给他一个想要的舞台,甚至一再扼杀住了他的晋升之路,而同时,他并没有看到大周能够解决五部傉萨的完美策略。 这是一个矛盾—— 朝廷一天无法对安东实现全面而完整的统治,一天无法将五部的框架打散重组,他就总是背负着对北部莫大的影响力,也就永远无法真正被那些汉人皇帝和宰相们接受…… 但是现在,他看到了大周平定安东的希望——倒不是说面前这一份《意见疏》就能完全解决安东的问题,事实上他认为还差得远——至少他看到了有人正在真心而全力地将安东向这个目标推进着,并且拿出了一个叫他无法不佩服的绝佳手段! “这个绝对可行,绝对值得一试!” 这话在他嘴边绕了一匝,却没有说出口。 他不能这么轻易地表态,尽管站在他的立场上,他是千千万万个愿意这份方案能够真正在安东施行的! 因为如果这“三级科举制度”代替了原有的常举和制举,那么他座下无数的门生将有一大半能够获得一个匹配的功名,或者是秀才,或者是举人——这比非明经即进士的 残酷科举来得容易的多。 而且这份《意见疏》中所提出的“州试”、“道试”,也不再是全国性的考试,而是某一州、某一道单独会考,及第名额只在本州、道之中竞争产生,这就免去了辽东仕子与中原仕子共竞的苦处。 这一点对于整个儿辽东仕林是绝对公平的! 他也承认,因为辽东的局势,特别是安东地区的动荡,这里的灵气与教育相比中原来说,差的太远。如果永远是全国仕子同挤独木桥的话,那么辽东仕子们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 中原地区每县有县学,乡有乡学,基层的学校遍地开花,这些都构成了培养读书人的土壤。而辽东基本上没有多少长久的学堂,高句丽地区就更加找不到一所官办学校,这也是他自己门生遍布辽东的原因…… “大人这份《意见疏》有几成的把握能在上三省通过?”温蒲犹豫许久,终于提出了他最担心的问题,并且从他的称呼也可以判断出,他对陆鸿的心态已经大幅度转变过来。 “这份《意见疏》已经拿给孔长史看过了,他同意这个方案,并且答应我会做崔相那边的工作。我也给卢大帅写了私信,请他出面斡旋。其他的途径也在努力,至于有多大的把握,谁也说不准!” 陆鸿淡淡地说,他并没有将曹梓这张底牌亮出来,因为他不愿意给温蒲一种把握十足的错觉,他想客观的知道温蒲本人的态度。 ——温蒲的态度就代表着整个辽东仕林的态度,如果他们本身都不接受这种改革,那么即便朝廷和上三省通过,也是无济于事! 温蒲沉默了半晌,眉头上浮现出的皱纹深深地攒在了一起。 整个副都护署里静得针落可闻,陆鸿稳稳地坐在他的圈椅里,交叉着双手,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温蒲忽然“啪”的一声合上了那份《意见疏》,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与他对视着。 “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我也恳求大人尽力一试,如若能成,辽东幸甚!” 第二百二十五章 都督府的诡异气氛(下) 八月十六的太阳已经悄悄转到了三竿上,耀眼的阳光将议事厅门外关防的卫兵晃得睁不开眼来,只好微微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垂下眼睑,望着地面上已经蒸干了的、只留下几块断断续续的泥灰轮廓的脚印。 虽然这样的动作叫人看起来难免有些没精打采的错觉,但是好在大院里的那些官人们此时都没在院里活动,因此谁也瞧不见几名卫兵此时的神情。 议事厅里粗壮的方型立柱在会议桌和地面上拉出了六七条长长斜斜的黑影,安东都护府十几名主要的官员仍然百无聊赖地挤凑在厅中,等待着该坐上座的那个新长官。 末尾的洪成三人仍然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地直视前方,而其他的人们要么开始挤眉弄眼,要么已经歪歪倒倒,就连刚才老僧入定的几个五曹参军事都有些坐不住了,甚至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议事厅里头渐渐开始响起嗡嗡嗡的低谈声音,夹杂着夏天苍蝇的胡乱飞舞,渐渐有些儿乱哄哄的感觉。 孔良虽然没有和人交头接耳——事实上,他的左近并没有可以交谈的人,唯独关系还算不错的洪成等人都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但是在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他的腰杆也有些酸痛了…… 毕竟他一介文人,在妫州那种破落地方又没养出个好身子,因此上,虽然他意志还算坚定,但是身体已经在默默地抗议了…… 孔良难以察觉地换了个坐姿,腰椎上传来“咔嗒”两声骨头的拉伸响动,使得背脊放松了一些,酸麻的小腿肚子也得到了片刻的休息。 他两眼悄悄地往屏风后面望去,那里直通大都护署与副都护署,陆鸿要出来的话屏风后面的帘子首先就会有动静。 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那片布帘动也没动,依然保持着静止的垂挂状态。 “这个陆见渔在搅甚么事情,摆架子也不用摆这么久罢……”他在心里嘀咕着。 事实上,和他一般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而且别人在心里的念叨可就没他这么客气了…… 就在孔良第三次向屏风张望的时候,那帘子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中被人掀开了,紧接着便响起两串缓慢的脚步声。 欸?怎么有两个人? 这些伸长了脖子探望的人很快就有了答案,只见屏风后面人影一闪,一个年轻高大而且十分陌生的赤袍官员正扶着一位脚步虚浮、脸色苍白的人,缓缓地走出来,那人正是已经号称“遇刺”的温蒲! 贺纶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蹿了起来,急忙忙过去接住温蒲的另一只手臂,与陆鸿两人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座师托到位子上,期间还不忘拿眼睛扫了对面的陆副都护一眼,对方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两个字:年轻…… 陆鸿假模假式地将温蒲扶上了座位,温蒲也假模假式地装出一副痛苦咬牙的神情,同时在贺纶假模假式的关照下,颤抖而稳当地坐在了属于自己的位子上,并且分别感谢了两位的帮手,长吁了一口气,捂着肋部的“伤口”, 微闭着眼,半点表情也没有表露出来,叫人无法猜透这位久在安东的一号人物,现在究竟是怎样个想法。 当然了,大伙儿至此也算是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陆副都护姗姗来迟,原来在后头陪着温司马说话哩! 他们刚刚在心里对陆鸿的几分不满立刻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对两人谈话内容的无限好奇。 ——这可怪了,只听说温司马与新来的长史还有副都护之间都不大和气啊,怎么这两个人悄没声息地就凑到了一起? 关键是,他俩能谈些甚么? 这个问题暂时还没有答案。 陆鸿等贺纶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便淡淡而带着微笑地俯视了在场的诸位一眼,也徐徐坐了下来,等到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便开口朗声说道:“诸位同僚,在下陆鸿,字见渔,忝为安东都护府新任副都护,年轻德薄,今后与诸位共事,还望大家同舟共济,相互扶持,先在此多谢。”说着向两边拱了下手。 他这一段开场平平无奇,却叫下面的人不知如何接口。 还没等孔良反应过来,对面的温蒲便倏然睁开眼来,转向陆鸿,拱着手中气十足地说:“欢迎陆副都护就任,蒲必当竭力辅佐,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整个议事厅里顿时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将目光死死地锁在了这个“伤员”的身上,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心高气傲,将谁也不放在眼中的辽东大儒兼安东都护府的铁腕人物! 过了半晌,这些人才在平州别驾钱遥的带头下,发出了一连串稀稀落落的的恭喜和表态声…… 陆鸿望着下面这些尚未回过神来的下属们,心中暗暗发笑。其实刚才在后面,他和温蒲两人早半个时辰之前就把该聊的全部聊完了,包括“三级科举制度”,包括后面一连串的人事调动,还有今后都护府衙门入驻仓岩州的事宜安排…… 就在他结束了谈话,打算到前面来和大伙儿见面时,却被温蒲拦住了。 “大人何必着急,那帮家伙前几天的表现实在太不像话,不如把他们晾一会儿,小施惩戒!” 说这话时温蒲一脸的义正言辞,好像前头整个都护府衙门与孔良对着干那事儿跟他半点干系都没有…… 陆鸿虽然心里没底,但是瞧他一再坚持,也只好从善如流,陪着温蒲在副都护署干喝了半个时辰的茶汤,将一壶茶喝到比开水还淡,闲聊的内容也从扫北之战一直转到了他在上河村浇花种菜的生活,这才“放过”了议事厅里的那帮人,将温蒲请了出来。 期间温蒲甚至告诉他说:“这些老油条个个欺软怕硬,今天不趁机给个下马威,日后还不翻上天去!” 一句话直将陆鸿说得哭笑不得…… “先请孔长史宣布几条人事任命,大家参详参详……”陆鸿说着便把手边的一份文书交给了孔良,这也是温蒲的主意,有意让老孔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孔良先是一愕,随即明白过来,深 深地向对面的温蒲看了一眼,接过了文书,略略扫视一遍,心里顿时暗暗点头。 他清了清嗓子,等到大家的目光都从陆鸿那边转到自己身上来,便就着文书读道:“安东都护府令:因策略变更故,自即日起,由原平海军仓曹参军洪成出任安东都护府户曹参军事、原平海军录事范翔出任安东都护府参军事、原平海军仓曹佐使杜康出任安东都护府户曹佐使;原安东都护府户曹参军事贺纶即刻卸任原职,调职仓岩州治所集安县令、兼任仓岩州司户参军事;原安东都护府参军事笪子明即刻卸任原职,调任仓岩州录事参军事、兼任集安县丞。此令。大周安东都护府副都护陆。年月日。” 随着孔良抑扬顿挫的朗读声,大家的眼光从洪成转到范翔身上,再从范翔转到杜康身上,又从杜康转到贺纶与笪子明身上,这几人之中杜康的神情有些扭捏,贺纶和笪子明则从抑郁愁苦突然变为惊喜和难以置信。 等到孔良一份文书读完,他清朗的声音还在议事厅里萦绕不绝,所有人先是目瞪口呆,继而一片哗然! 他们所惊讶的,绝不是贺纶和笪子明这两位已经几乎死透了的家伙突然绝处逢生、甚至权柄不减反增,而是惊讶于这份文书之中的两个细节:“因策略变更故”、“仓岩州治所集安县”! 策略变更——怎么个变更法儿,又变更成了甚么策略,这个没人闹的清楚。 但是后面的第二个细节就让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朝廷,或者说新的都护府班子,要对高句丽五部动手了! 为甚么? 听听罢,“仓岩州治所集安县”,这是明确要在安东高句丽地区推广“州县制”了! 事前还没人听说过这个集安县的大名,显然是为了推广州县制而临时启用的…… 过去虽然人们称呼着仓岩州,但这只是一个简称,仓岩州的全称应该是“仓岩州城”,只是一个无名分无行政级别的夷民聚居地。 而现在,这份文书里已经首次提到仓岩州城的行政级别,因为贺纶的新兼职司户参军事,就是州一级别的官位! 从中不难看出,都护府是明确开始立州、立县了! 有些人已经开始禁不住微微颤抖,他们至今仍然无法置信自己听到的内容,就连宣读这份文书的孔良本人,也在立即意识到这些细节的含义之后,惊得差一点摔掉了手里薄薄一张写满重重文字的纸…… 好在他的应急能力和沉稳冷静都是上佳,因此在一刹那的震惊之中,立即调整好了心态,语调几乎没有一丝变动地读完了整个命令,就连对面的温蒲也不禁向他望了一眼,并且在心中暗暗佩服,对老孔的些许轻视也消失殆尽了。 等到所有人都从这个巨大的冲击之中反应过来,并且从内心之中适应之后,便开始羡慕和赞叹贺纶与笪子明的好运道了,当然了,在羡慕的同时,也为他们两人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两人作为推广州县制的先头部队,成则扬名立万,败则命悬一线! 第二百二十六章 新任平州刺史的人选 现在笪子明还没有完全从懵神的状态之中回复过来,但是贺纶在最初的惊喜过后,他的心中已经对全部的利害关系全然理清了个大概,他毅然决然地决定接受这个任命! 这是他从此实现理想的唯一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 凭借他在高句丽内部出身的优势,加上他在内部的人脉和关系,派他去仓岩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职下接令,绝不负陆副都护和孔长史、温司马所托!”贺纶呼地站了起来,一改原先的龙钟之态,陡然间精神焕发,神情坚毅地向上座的陆鸿拱手立誓…… 另外一名当事人笪子明则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也回过神来,紧跟着想站起来表态,但是也不知是他坐久了腿麻,还是起得太快没稳住身形,总之刚刚往上蹿了一半,就脚下一滑,哐当一声便合身扑在了长几上。 整个议事厅里顿时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笪子明在左右两名同僚的帮助下勉强站了起来,因为尴尬而通红着一张脸,羞愧得无地自容,但同时也没忘了向几位长官表明自己的态度:“谨……谨遵……都护府调令!” 陆鸿和孔良、温蒲三人也是忍俊不禁,大家都被这笪子明给逗乐了,一时之间议事厅里的气氛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欢快许多…… “好,请坐。”陆鸿微笑着摆摆手,让贺纶与笪子明都坐下,“你们两位,仓岩州的筑城事由交给贺县令统一指挥,因为这虽然是州治所,但首先是集安县城,理应是本县县令该管;州里其他大小事务就请笪子明多多操心。对于两位就一个原则:尽快完成筑城工作,到了仓岩州之后有任何困难及早与都护府联络,要钱要物都护府全力支持!” 他如此分派主要考虑两点:贺纶本身是内部人,他负责牵头筑城可以把阻力减小到最低;笪子明在都护府多年参军事经验,去负责仓岩州立州前期的打点和维持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贺纶与笪子明对望一眼,顿时又多了几分底气。 他俩刚要站起来遵命,却见陆鸿摆摆手让他们坐着,于是屁股抬了一下,便又敦了回去。 陆鸿转向了平州别驾钱遥,半是玩笑半是责备地说道:“钱别驾,您这一手全城养鱼的手段可漂亮得紧,回头带动平州城里的住户养鱼发了家,别忘了给咱们在坐的同僚们多送几尾,毕竟咱们这些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脚底板都快泡烂了!” 议事厅里又是一阵哄笑,那钱遥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末了把手一摊,有点儿摆无赖地说道:“陆副都护,不是我老钱跟你倒苦水,咱们平州城搅成这个样子也是有苦衷的!” 陆鸿笑道:“我知道,现在平州迟迟没派下一名刺史来,你不敢放手去干,是罢?” 钱遥竖起大拇指,说:“对啊,大人真是我老钱的知己!您瞧,我一个屁大的别驾,万一今天 下了命令全力整治通渠,没几天制钱撒下去了,人工也请到位了,朝廷突然给我下放个刺史过来,大笔一挥把这工程压了回去,那前期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啦!您是知道的,哪个地方官愿意在任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仓库里的钱流出去给别人挣业绩……即便新刺史心疼前期的花销,把这工程干完了,回头一下嫌我做得太大,一下嫌我做得太小,总是横竖瞧不顺眼,还不得天天给我小鞋穿?” 这人是个直肠子,说话也直白露骨,将官场上这点儿大实话全部抖了出来,在坐的各位都是深有感触的,这些话虽然听着刺耳,却也不由得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陆鸿点了点头,沉吟一声,说道:“这事好办,你有甚么拿不准的先来问我,我亲自给你拍板,工程进度和工程计划拿过来一天一核,就算新刺史上任了,你也可以立即停止,将后续的工作交给新刺史去做。另外我会马上给上三省写信,请求尽快确定刺史的人选!” 钱遥一拍巴掌,说道:“这是这句话!等散了衙职下就亲自将整个儿治理的方案给您送过来——东西老早就做好了,动工地点也是早就勘测过的,只要您一声令下,只等积水排干就能开工!” 他绿豆大的小眼睛忽然放出了一丝狡狯的光芒,打蛇随棍上,笑着又说:“其实嘛,这个刺史的人选何须劳动外人,大人您自个儿兼任算了!” 陆鸿和孔良等人都是笑着摇头,这个老滑头,如意算盘打的倒精,一下子把刺史的重任推到陆鸿头上,那么整个平州还不是他这个别驾说了算? 毕竟陆鸿高句丽地区的大事还忙不过来,哪里再有闲暇过问平州的小事…… “老钱啊老钱,你也忒会往自己碗里刨菜了!”陆鸿眼珠子一转,“这样罢,你这个想法也不是全无道理,你在平州也有十多年了罢,上上下下都了解。我就依你,在咱们都护府内部找人兼任平州刺史,但不是我自己……” 他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孔良望来,因为整个安东都护府,在品级上除了陆鸿,就只有孔良最有资格做这个刺史了! 况且老孔在妫州已经做过一任,熟门熟路,经验和资历都是完全足够。 就连钱遥也差点儿就向孔良行礼了,在他看来,如果陆鸿这个“大忙人”不愿意兼任的话,那么退而求其次,请孔长史来做也相差无几,毕竟孔长史也是很忙的…… 谁知陆鸿话锋一转,却指着左手边的温蒲说道:“我打算请求朝廷派温司马来兼任平州刺史!” 这一下别说一干下属官员惊得合不拢嘴,就连温蒲本人也是始料未及。 不过大伙儿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理所当然——温司马在安东二十余年,坐在正五品司马的位子上也有将近八年了,至今也没能挪动一下屁股,现在这个机会可以说是千载难逢,既是兼任,工作重心就还在都护府司马的任上,又能 轻轻松松提上一个级别! 简直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情……可问题是,这样做的话孔长史会不会有甚么想法? 事实上,孔良半点想法也没有——非要说有的话,他也是暗暗出了一口气! 他的情况与温蒲恰恰相反。因为平州只是下州的缘故,这个破平州刺史仅仅是个从四品上的官阶,就像鸡肋一般,弃之如可惜,食之无所得,对他的仕途晋升来说并无半点帮助。 他现在一心扑在整个安东上面,这件事可是关系到他能否在将来顺利接他老丈人班子的一大筹码,他半点分心不得! 况且管多错多,这个钱遥一看就不像个靠谱的玩意儿,回头在平州给他捅个篓子出来,他得找谁哭去…… 温蒲与孔良两相对望了一眼,便已经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一个甘之如醴,一个弃之如敝履,他们俩达成了一致,这件事情也就简单得多了。 同时两人又不禁向自己的上首望去,原本如此复杂的一件事,为甚么在这小陆副都护的手里,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不但解决得轻松,而且几乎上上下下全都照顾到了,在如今的现实情况下,这个安排可以说就是个完美的选择…… 其实陆鸿没有那么一转脑袋几千个机灵的本事,他这一着也是误打误撞,因为他考虑的很简单,一方面是要能让平州尽快地正常运转,另一方面他得再给温蒲一点儿甜头——毕竟他让孔良从崔相那里请“外援”的事情还没有跟老温通过气…… 所以现在既然有个现成的好处,干脆就丢给温蒲算了,先堵住老温的嘴! 陆鸿看了温蒲一眼,笑着问道:“怎么样,温司马肯不肯屈驾就任?” 只见温蒲站了起来,也微微笑着向他拱手说:“蒲敢不从命!” 以都护府的高度自主性,只要陆鸿提出了要求,大都护卢梁同意,孔良同意,如果没有特殊意外的话,这事基本上也就算定了。 况且只是挂个刺史的名,仅仅为温蒲提升官阶找一个由头,这对于上三省来说也是个能松一口气的好办法…… ——只要不让温蒲和成凹斗做都护府的长史和副都护,那就万事大吉! 可是温蒲这么一起身,再看他从容不迫、春风满面的神色,有件事大家也就心照不宣了——这个温司马,身上根本就没伤! 不过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么奇诡,当大家都知道了温蒲的假伤,当温蒲刚刚坐回到位子上时,议事厅大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军号,紧接着一连串脚步声响了起来,有人便在议事厅门口站定,向厅内扬声报告: “报——报告陆副都护,防御署成将军传来消息,击伤温司马的刺客已经捉到,即刻押来都护府听从陆副都护发落!” 这下所有人包括陆鸿在内都傻了眼了…… 这成凹斗在出甚么幺蛾子? 第二百二十七章 搞事情 温蒲身上压根没伤,遇刺的事情显然也是虚构,而咱们的防御使成凹斗居然把刺客给抓到了…… 所有人都懵了,也都有些措手不及。 温蒲的脸上先是一阵错愕,既而闪过一抹深沉的怒意——这个成凹斗! 不过成凹斗这一手确确实实抢了一把风头,甚至有的人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或许刺客是真的有,只不过并没有伤到温司马呢? 反正这温司马是诈伤无疑了! 陆鸿与孔良面面相觑,互相的眼色之中都露出不解之意,谁都猜不透这人到底玩的甚么把戏。 陆鸿只得暂且按捺下心中的狐疑,扬声说:“进来说话!” 只听得一阵呱唧呱唧的水声,一名九品军袍的小校踩着湿漉漉的鞋底,一路上了台阶,走到厅中来。 那小校进了门便向上座拱手行个军礼:“参见陆副都护!” 这议事厅里坐着的除了陆鸿别人都是文职,因此这小校的军礼倒不用行个一圈。 “嗯,免礼。”陆鸿问,“你们防御署是如何捉到刺客的,这刺客又是何等样人,行刺温司马有何目的?” “成将军昨夜命我等全城搜查,在城西见到此人鬼鬼祟祟,便带了回去审问,此人对行刺一事供认不讳,今早已经在城防营畏罪自尽!” 意思就是说死无对证了…… 陆鸿心里一片明了,他见是这种情况,那小校又是应对沉着,想来是成凹斗早早安排下来报信的人选,他知道再问下去这小校多半是用一问三不知来应付,因此也就不打算和他纠缠了。 谁知他还没开口斥退,平州别驾钱遥却开了口:“那大兵,你们有没有审讯纪要?怎么审的、犯人是怎样动机、甚么身份、有无同党、口供何在?” 那小校果然把头一低,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不知!” 陆鸿听了苦笑摇头,果然是不出他的所料! 这原本就是军中惯用的把戏,那些老兵油子对付书生文官们用这套办法来敷衍搪塞,可以说百试百灵,有甚么问题只要层层往上推,等推到无法再推的时候,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可是钱遥不明白里头的关窍,又是个直倔脾气,这一句话正将他噎得够呛。只见他脸上微微一红,火冒三丈地喝道:“那你们怎么审的,屈打成招吗?州里自有断狱刑官,你们成凹斗凭甚么私设刑堂?” 那小校半点也没犹豫,仍然客客气气地说:“小人不知!” 钱遥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正要再说,却被陆鸿叫住了。 “钱别驾,你坐下。” 这一声喝令虽然平平淡淡,却自有一股威严在。 钱遥瞪着那小校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屁股顿到了地上。 陆鸿目光冷冷地扫了那小校一眼,说道:“你回去让成凹斗整理一份审讯纪要给我,今天晚上之前让他亲自送到我手上。”说着挥挥手,就让他滚蛋了。 跟这种小兵废话简直就是自讨苦吃,非但半点想要的内容也问不出来,搞不好还要自己碰一鼻子灰。可是打落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咽——毕竟你这么大的官儿,跟个小兵辣子抬杠计较,传出去没得叫人笑话 ! 所以陆鸿很明智地将这小校赶走了。 这次的议会再往后也就没有多少大事了,除了介绍一下洪成等三人的履历出身,并且让他们接受同僚的道贺之外,也就是将衙门里现有的问题梳理梳理,提提困难,说说计划,晌午不到的时候,整个议会就散了…… 散会的时候除了陆鸿、孔良、温蒲三人,其他人都是兴兴头头地走了,最后一个人的身影还没完全消失在门口,大院里便已经响起来一阵阵哗啦啦的趟水声,和那些官吏们压低了嗓门又急不可耐的兴奋讨论声。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刺激太有意思了! 他们一方面因为新来的副都护并没有传说中的凶神恶煞——虽然并无人明确使用这个形容词,但是从别个听说来的只言片语中难免会有这种错觉:陆副都护杀人如麻;陆副都护发迹才刚刚一年的时间,全是靠人头堆起来的军功;陆副都护曾经在平海军杀过自己的同僚…… 好在这短短的一上午接触之后,虽然这位陆副都护给他们一种深不可测而不太容易亲近的感觉,但是好歹面容还算和善,说话之间也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粗鲁,好像还读过点书…… 这叫他们放心了不少。 另一方面,今天出了一系列大事:一份人事变动、都护府策略转变、立州立县、新任平州刺史……当然还有一个值得好好讨论琢磨,并且堪比悬疑案件的新闻“温司马现身疑似诈伤,成将军捉拿真假刺客”! 这则新闻当中有几个要点:温蒲突然现身支持陆副都护、温司马是否真的遇刺、成将军是否真的在捉刺客、成将军捉到的刺客是真是假…… 这些都是值得大聊特聊、大争特争的话题,甚至简直应当浮一大白! 所有人都觉得,今天这个会议真正是没白开…… 而此时的议事厅里,温蒲仍然阴沉着一张脸,他知道成凹斗想干甚么! 成凹斗和自己不同,这是个没有立场的小人,谁给他好处多,他就给谁做事。他在安东最大的作用就是捣乱,前面五任大都护和副都护,受他暗算而被撤下的就有三位! 温蒲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家伙又开始在暗地里搞小动作了…… 但是他不敢举捡这个人,一来成凹斗隐藏得很好,自己是半点证据也没有;二来成凹斗手上也拿着他的把柄…… 同时他也不希望成凹斗这次能够捣乱成功,他并不想看到陆副都护在安东黯然收场,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万分期待的那个“三级科举制度”很可能会遭到流产…… 所以温蒲努力调整过了自己的情绪,半个字也没多说,就向陆鸿告辞了。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在一个转弯之后消失在了大院的墙角后面,议事厅中的两人对视一眼,默然良久,老孔忽然憋出一句:“看来不仅仅是成凹斗有问题啊!” 陆鸿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态,径自收拾收拾也从身后的屏风转了出去。 孔良讨了个没趣,自己也不知道嘟囔了一句甚么话,站起来晃晃悠悠地上他的长史署去了——曹司已经答应派人把最近半年的卷宗都给他送来,他手上可是一大堆破事等着处理…… 陆鸿没有在都护府大院里逗留,他给整个都护府衙门定下的基调就两点:一个尽快厘清所有安东人口、田亩,争取做到万事俱备;再一个做预算,力争在一个月内筑成集安城,也就是仓岩州治所! 其他的事情并不需要他来详细地地过问,毕竟要论政务水平,有个高过他几十倍的孔良在那把关,还有个无比熟悉情况的温蒲暗中侧翼,哪里还用得着他来指手画脚。 况且现在都护府的重中之重,就是厘清人口田亩,这件事有洪成和杜康两人带着十几个吏员在户曹里亲力亲为,就更加让他放心了! 至于军事方面,成凹斗这边不用提了,暂时防御署的军务他还插不进手,也不想插手,他已经写信给驻扎在平州最北方的怀远军,召见他们的军指挥使扶吐瀚。 另外,给安东守捉指挥使贺高的信也已经一并发出去了,不过他没有要求贺高赶到平州来见他,一方面安东守捉的职责沉重,指挥使根本不敢擅离;另一方面如果筑城进行顺利、而高句丽西部那边也能打通关系给他们开放道路的话,那么安东都护府衙门最快一个月之内就能搬迁至仓岩州去,那时再想见面就简单得多了。 怀远军有一万二千人,陆鸿的打算是,平州这里除了留下三千人抗衡成凹斗的城防军,另外的兵马他想尽数调到仓岩州去。那里虽然有安东守捉的八千人马,但是只够巡守鸭绿水,压制东部和新罗,还要时时防备白衣山神的骚扰,根本没有余暇管顾仓岩州的安全。 至于仓岩州新征调拨的两千新兵,参与筑城尚且不足,更遑论肩负守备之责了! 当然了,我们并不能片面地认为这种兵力部署是前人错误的决策,因为做出这种部署的,恰恰就是陆鸿的老师、卢大帅本人。 而卢大帅做出这种决定的理由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高句丽内部本身就拥有接近两万常备军…… 陆鸿骑着迟行马,带着陈三流、胡小五以及六名侍卫——他的亲兵已经全部编入副都护侍卫队了——踩着一尺多深的积水,在平州城大街上晃悠悠地闲逛着。 他在揣摩着老师把怀远军留在平州而不是调去仓岩州的用意,或许在老师看来,成凹斗的城防军对于安东的威胁比敌人更大? 好在城防军的驻地在城东大营,城内只留了四队两百人轮流值守,虽然说前段时间成凹斗借口戒严,又调了六个队进城,但是现在那个所谓“刺客”已经捉到了,新调来的六个队也就没有留守的必要了…… 他想了想,原本打算把三千女军调到城西郊外,方便随时入城接应;再把怀远军剩余的三千兵力调到城防军左近,形成钳制之势! 但是他又再思虑了一番,立刻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么做确实是能有效地防范成凹斗作乱,但是对红袖军、怀远军两军接连的调动意图太过明显,像成凹斗这般的老军旅不可能看不出来其中的火药味儿…… 况且,陆鸿的目的绝不是与成凹斗交手对抗,而是要利用、或者说团结他,发挥他在西部的能量,这才是达到最终目标的正道! 也就是老师卢梁所说的“深思熟虑,不可意气为用、交恶同僚”、“拉拢仕子及地方下民,以小搏大、以众搏寡”…… 第二百二十八章 朱胤到了 陆鸿不禁暗叹,老师果然是料事如神,仿佛早就算到成凹斗要出头挑事、自己会有针锋相对的想法,因此才早早留信对自己谆谆教诲。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老师的那封信没有那么简单了…… 他想了想,干脆就连调动怀远军增援仓岩州这个计划一并放弃算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便向身后问道:“小五子,你说我若调动怀远军去仓岩州守城的话,究竟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小五最近几天都有些没睡醒的样子,常常眯缝着双眼,也不知是骤然换了的地方睡眠不足哩,还是别的甚么缘由……他听了陆鸿的问话,正儿八经地考虑了一下,说道:“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能够增强仓岩州的兵力,保障筑城的完成;坏处嘛,就怕内部傉萨多心哩……” 陆鸿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任谁来说,忽然有近万的军队开进了自己的地盘,不论是否别有用心,总是会让人不得踏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说:“发信给扶吐瀚,告诉他不用来了,稳守军营要紧,近几天我可能会抽个时间到他的军营去转转,到时候再碰面罢。” 小五子答应一声,掏出纸笔刷刷刷记下了,塞进胸口带纽扣的外兜儿里——这是陆鸿发明的新玩意儿,找块布在合适的位置缝上,挂个搭扣,就成了一个小口袋,装点儿零碎东西还是颇有方便之处。 现在副都护侍卫队已经统一配备了这种颇为实用的口袋,都是他媳妇儿范绿桐和王正的婆娘李杏儿一针一线给缝上去的! 一想到自己的媳妇儿,胡小五就又是喜欢,又是害怕,而且会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腰腿酸软,哪怕是天上再毒的日头,他的肚皮上都是冷冰冰的,或许这就是所谓的“被掏空了身子”罢…… 胡小五已经在琢磨着找个由头,让鸿哥给他派份外差了…… 这时他们一队人在巷口一转,已经上了主道,不远处忽然锣鼓喧天,长街两边的人们纷纷打开门窗来观瞧,只见数百名黑压压的城防骑兵簇拥着一名身材异常魁梧的大将,正从北面缓缓走来。 那个人群中铁塔般的大将正是成凹斗。 那成凹斗骑着一头驯牛,顾盼神飞、洋洋自得,手里举着二丈二的一支旗杆,那旗杆的顶头戳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挂着一具已经被鞭挞得没有半分人样的尸体。 不一会大队人马从陆鸿他们身前经过,成凹斗也显然瞧见了这一行人,连忙将那旗杆夹在腋下,乐呵呵地向陆鸿拱手作礼。 陆鸿也是微笑点头,伸手让他自便,双方隔着半条街打招呼,虽然同样客气有礼,却都没有在大街上碰面的意思…… 这平州城仍然是一片泽国,几人兜兜转转,走过几条街巷之后,就都没了再逛的心思——虽然此时已经撤销了戒严,但是因为淹水的关系,平州城里依然是冷冷清清,并不比前几日要好多少,甚至还更加不如。 从海 上卸到平州港的货物也都暂时积压在了地势较高的货仓里,并没有运进城来,因此市面上好多买卖家都已经断了货源,干脆闭了铺子歇业。 陆鸿暗叹一声,城内是这么个光景,却不知城外怎样了,会不会耽误了秋收……可是再一想便又释然了——平州四围所有的洼地都没种上庄稼,因为是盐碱地…… 既然没甚么可看的了,他们便掉头回仁贵坊归德巷的副都护府去。 一行人刚刚进门,留守在家的王正便立即在门口接住了他们,并且把头伸到归德巷里左右探了探,才低声说:“鸿哥,喜子和周掌柜带着朱大东家回来了!” 陆鸿大喜,连忙甩蹬下马,将马鞭随手向后一抛,问道:“人呢,在哪?” 王正一面在前指路一面说道:“就在会客厅里……” 三流子俯身捞住了陆鸿的马鞭,当即下令布哨关防,身后六名侍卫轰然领命,哗啦啦下了马,在副都护府大门前后都立了岗哨,其他无名侍卫也闻讯赶来,各自按鞘捉刀,神情肃杀地在会客厅四周散布巡视。 这一番阵仗唬得门房中的老羊头儿一个劲儿地往下缩,他也是首次领略到了他们家陆相公的军纪军法,也是首次想起来,原来他的主家还是个冲锋陷阵的将军…… 陆鸿踩着庭院当中的砖桥大步流星地赶到会客厅下,朱胤早就带着周掌柜以及另外两名伴当闻声而出,远远地便向他深深作揖。 他一声爽快的大笑,三两步走到廊间,伸手将朱胤扶了起来。 这朱大东家依然是一副气象高阔、风采不俗的模样,四方幞头边角挺立,鬓发丝丝不乱,约莫是最近半年来的操心奔忙,使得他的脸上多了几分风尘,却也获得了犹如深渊般的沉稳。 在朱胤身上以往那副大商贾的不可一世,此时已经完全沉到骨子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谦和而带着三分尊荣的气质。 而且当年的锦缎秀袍早已换成一身干净爽利的宽身青布袍,既不失堂堂大气,又不觉浮躁虚华;既符合他大东家的排场,又不失他官家人身份,看来这朱胤已经完全适应了自己这个新的角色。 “朱生风采依旧啊!”陆鸿笑着说。 这朱胤现在是从九品上文林郎的身份,陆鸿又是他的引介人,称他一声“朱生”不仅不是僭越,反而是正相恰当。 果然那朱胤也是春风满面,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谦逊地笑答:“大人才是风采更胜往日!” 陆鸿苦笑着摆摆手,说道:“咱都甭客气了。”同时向那周掌柜点点头,转眼看另外两名伴当时,其中一个正冲着自己矜持而恭谨地微笑,他眼前一亮,原来对方竟是个熟人——张头儿! 这人就是年初跟随他出海剿匪的那批朱氏商号护卫的首领,陆鸿还记得此人箭发超群,几乎是百发百中,在清剿海匪之中着实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虽然两人不是一军之中的同袍兄弟,但是毕竟曾经 并肩作战过,陆鸿瞧着分外亲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原来是张头儿,犹记得当日箭发如神啊!今日来了便不忙走,叫陈三流他们陪你喝两顿酒。” 张头儿见他还记得自己,当即又感激又感动,做足了谦卑之色,说:“多谢将军还记得小人,当日将军的神威也是历历在目!只是实在不敢当将军这一声称呼,小人贱名一个冲字。” 陆鸿哈哈大笑,指着张冲向朱胤说:“朱生,我有个不情之请,你看能不能另外物色一位保镖,这张冲就留在我帐下做个侍卫。” 朱胤豪爽地一挥手,说道:“全凭大人吩咐。有长谷川在,足以保我周全,张冲跟着大人,我也更加放心。” 张冲听见二人说话,顿时又惊又喜,连忙向两位拜谢。 那朱胤坦然受了他一拜,正了颜色说道:“张冲,你今后跟着大人可不像在我身边这样无拘无束了,务须尽职尽责——另外……”他的神情轻松起来,“今后跟着大人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这个老朋友!” 张冲感激涕零,忙再拜说:“相公恩情,半分不敢或忘!” 陆鸿此时转眼向朱胤的另一个伴当瞧去,只见他一脸木然的神色,双眼空洞无神,想必就是那“常谷川”了。他瞧这人有几分面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此时朱胤见他着意这人,便介绍说:“这是长谷川翔太,才跟我不久,一身绝世刀法,我那些武师没一个是他对手!大人若中意,也请一并收下罢了……” 他虽然说得大气,其实心里百二十个舍不得,有这长谷川做保镖,他不论走到哪心中都踏实百倍——实在是此人武艺超群,又十分忠诚,他现在可是须臾不离左右。 好在陆鸿对此人兴趣倒不大,因为他也听出来了,这人不是甚么“常谷川”,而是日本人的姓氏长谷川,而且他还想起来,这人就是那天在青龙港,近江丸翻覆之后被朱氏商号船工救下的日本浪人。 陆鸿只说了一句“不敢夺人所爱”,便托着朱胤的臂膀,一路将他拉进会客厅里。 朱胤哪里敢受他相托,一面虚抬着手臂,一面足下加紧,跟住了陆鸿的脚步。 陆鸿走到客座第一位时便放开了朱胤,自己在这位子上坐了,并且指着长几对面,说道:“咱们就这样聊聊,先叙旧,再说几句正事。” 朱胤面上挂着微笑,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将几上已经排布好的空茶盏取出两只,分别给陆鸿和自己斟上了茶,同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平州城今日抓到甚么人,怎么城门楼上吊着一具尸体?” 那长谷川翔太就站在他的身后,闻言眼皮微微抽动了两下。 陆鸿倒没察觉出他的异样,端起茶杯浅浅地啜了一口,随口说:“是个刺客,防御使成凹斗抓的,具体我还不大清楚。” 朱胤点点头,手中的动作停了停,忽又说道:“好教大人知晓,那是个叫做长野诚的日本人……”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一份合同的诱惑 “日本人长野诚?怎么回事?”陆鸿的目光从朱胤身上飘往长谷川翔太,满是狐疑地问。 这个成凹斗不是抓刺客的吗,怎么抓到一个日本人?这其中越来越古怪了! 朱胤说:“这个长野诚在日本号称‘天下第一大纵横家’,长谷川跟着近江丸来中国之前,曾经听说日本有一批非正式的使节也从难波港出发,分别向新罗和辽东来了,这个长野诚就是其中之一。” “天下第一大纵横家?”陆鸿看着长谷川翔太,问,“比中国的苏秦、张仪还厉害?” 朱胤在一旁忍着笑,事实上他头回听说的时候也这么问来着。 那长谷川冷冰冰的神情变得有些尴尬,低下头说:“这个‘天下一’指的是日本第一……”他一口中原官话说得还算流利,字正腔圆,几乎听不出多少口音。 陆鸿点点头,心道这还差不多!不过这个长野诚也太能胡吹大气了,是不是真的日本第一暂且不论,就算他在日本国内已经确实了无敌手,那也不至于称“大”、称“家”罢,还大纵横家! 再说了,日本一个蕞尔小岛,要人没人要地没地,犯得着费心巴力地合纵连横? 不过这话也只在心里想想,倒不曾问出口,一来长野诚本人已死,死者为大,问这种话总归是有些不大尊重;二来长谷川也是日本人,而且是朱胤的随从,这么问恐怕要伤了人家的民族情感…… 虽然倭人的民族情感在陆鸿眼里屁都不值,但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他和朱胤有交情,总是要照顾一下情面。 况且——他急忙忙把朱大东家请来,还有求于他哩! “这样,能不能请长谷川帮我跑一趟腿?”陆鸿忽然计上心来。 朱胤当然没有二话,在他看来,为陆大人跑腿问话这种小事简直是理所当然,根本不需要考虑——何况又不用他亲自跑这一趟! 长谷川也是个晓得事理的人,虽然神情上仍然是冷冷淡淡,不过已经弯下腰来,在等待对方的吩咐。 陆鸿说:“不是说日本来的使节不止一个吗,请你到平州城里转转,看看除了这个长野诚,还能不能找到其他人。如果能找到,就请你务必将他们带来见我——注意提防着些城防军。” 长谷川点点头,倒退着出了会客厅,随手便带上了大门。只听门外张冲的声音问道:“长谷川你上哪?” 跟着就听长谷川的声音说:“办事!” 陆鸿心中隐隐约约有个感觉,前段时间的那次戒严,很可能就是冲着这批日本人去的…… 那么成凹斗和日本人之间又有甚么联系呢? 朱胤见他凝着眉头苦思冥想,不敢打搅他的思路,便假装抬头观赏这间会客厅的装饰陈设。只可惜这间大厅除了梁柱椽子,四面白墙,就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张长几,虽然不能说粗糙,可也跟精细完全沾不上边儿,完全没有一点儿值得留神细看的地方…… 直到对面的陆鸿突 然抬起头来,问道:“日本国内最近是个甚么光景?” 他知道朱氏商号在日本也是有生意的,想来这朱大东家对日本应该有些了解。 果然朱胤一副“你问对人了”的神情,微微笑了笑,摇着头说:“很糟——日本国内没钱了!现在周钱兑他们本国钱是一兑六,有些地方已经降到了一兑五。我倒腾日本钱的买卖已经不玩儿了,没有利润,之所以没把生意停下来,其实就是维持着航道,贴点儿本钱养人养船,毕竟谁也不知道三五年后又是个甚么光景!” 他是从商人的角度来言说这事,但是这种答案显然不能让陆鸿满意,因为我们陆副都护的眼光显然并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面。 好在朱胤也很快地领会过来,把刚刚合上的话匣子又生生掰了开来,接着刚才的话头儿又说:“不仅仅是商业垮了,您知道的,这种事情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嵯峨天皇上台之后,他们那个所谓‘班田制’已经基本上走到头儿了,田地都在庄园主和豪强、寺庙手里。不仅如此,这位天皇自从上位以来的两年之中,跟他们那个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斗得不可开交——这个田村麻吕在日本国内号称‘武神’,嵯峨天皇当然讨不到好去,政令根本出不了平安京!” 陆鸿点点头,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这个坂上田村麻吕对外是个甚么策略,是想要参与攻略争霸哩,还是打算依附大国?” 朱胤咧着嘴,哂笑道:“倭国自己内部打仗都忙不过来,还想跟周唐争霸?这个田村麻吕手里掌握兵权,对全国实行铁腕统治,不过往往是压下这头又冒起那头,依我看长久不了。这位仁兄约莫也是知道自己的境况不大安逸,一心想抱南唐的大腿,不过对咱们大周倒也不敢撕破脸皮,只能暗地里玩儿一些小动作。” 陆鸿又问:“那甚么嵯峨天皇又是怎样的态度?” 朱胤摇头说:“他没有态度,自己皇位都没坐稳——不过根据长谷川的分析,前头说的那批使节很可能就是这位天皇派出来的。因为那个长野诚,是为他们天皇效忠的。”他笑了笑,“八成是派出来求援哩!” 陆鸿隐约觉得这其中有文章可做,但是他目前还顾不到倭人的家事,甚至巴不得日本越乱越好,况且眼下只是安东这片已经让他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闲情管这些狗屁倒灶的烂事? 于是他便暂时终止了这个话题,并且开始说到了正事:“嗯,先不管倭人过家家了。我请你来是有一件大事想靠你帮忙!” 朱胤神色一凛,心想终于来了,坐直了身子说道:“大人尽管吩咐,胤定当竭尽全力!” 陆鸿见他这般紧张凝重,便笑着摆摆手说:“这事确实有些难度,不然也用不着你。不过你也不必紧张,这个忙不白帮,也不勉强你一定要做,咱们在商言商……你稍等。”说着站起身来,推开墙角的小门便进了书房。 不一会他从书房里拿了两份文书出来,递给朱胤,说道:“安东这块儿的 情势想必你也了解了,都护府最近可能会有一些部署,如果条件合适就会同时启动,多管齐下;当然也有可能全盘放弃,重新调整策略。所以这件事即便你接了,最终也未必成行,不过一旦发动就是有进无退,你得好好考虑!” 他没有把所有的细节都交代出来,倒不是对朱胤不信任,而是这件事实在太过凶险,几条战线必须齐头并进,而且一条都不能出现差错。所以细节上面越少人知道越好,哪怕孔良也只是参与了一小部分…… 当然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全盘部署妥当,而且其中最最困难的一环就在成凹斗身上! 朱胤翻了翻手上的两份文书,第一件比较有意思,是一份官身——从七品上朝散郎,文散官。 “呵呵,我手上最大的权限就是从七品上,正七品以上全都需要上三省首肯。”陆鸿喝了口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 朱胤也是苦笑摇头,这个官身已经与上中下县令的品阶相当了,只比保海县如今的父母官岑维元低一阶。要说他对这个级别的官位不动心那是假的,他那个文林郎混到现在,早就没滋没味了! 不过他虽然还不知道陆大人想让他做甚么,但是这项任务必定十分艰巨,如果仅仅得到一个有身份而无权柄的朝散郎,恐怕还是一桩亏本买卖。 于是他又打开了第二份文书,只见是厚厚的一叠纸,首页头上写着“安东都护府与朱氏商号全权买卖委托合同”。 他眼睛一亮,这份东西立即就让他联想到上半年的那套“蹴鞠联赛”的章程! 他迫不及待地翻了翻,只见上面写着:如若最终完成计划,则自高句丽五部傉萨完全投降(或剿灭)起,三年之内,安东都护府(甲方)于高句丽地区所有军政公务采办,全权委托朱氏商号(乙方)…… 后面是一大串甲方和乙方分别的权力和义务,一二三四五六分剖得明明白白,总体来看,如果双方能够签下这份所谓的“合同”的话,对于朱氏商号而言,简直就是一件利好得不能再利好的事情了! 至少在这三年之内,朱氏商号完全可以把各种买卖,无数的分铺开遍整个安东,到时候辽东这一片就成了他青州以外的第二大本营,甚至比保海县还要牢靠! 而且,他的商号可以趁此机会,把触角伸向各行买卖,至少安东就能给他提供一个稳步孕育发展的平台。 当然了,“合同”上有些条款对于他这个“乙方”而言还是相对严格的,在原则问题上十分强硬。比如其中一条:合同期间,若朱氏商号有任何偷、漏税以及贿赂官员等,一经发现甲方有权立即单方面终止委托! 还有诸如恶意哄抬物价、囤积居奇、恶意以次充好等等,都有相应的严重惩罚。 不过朱胤显然对违反律法这种事并没有兴趣,所以这些条款对他来说构不成威胁,唯一让他犹豫的,就是一句话: 则自高句丽五部傉萨完全投降(或剿灭)起…… 第二百三十章 一团乱麻的局势 对于安东的情形朱胤还是十分了解的,从开春朝廷屯兵扫北之时,他就在平州跟禁军做上供货生意了,虽然期中因为海匪之乱而中断了将近一个月,但是安东连同整个辽东这边的动向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因此朝廷和高句丽五部的矛盾,以及其中的困难他还是知道的。 这可是难以调和的,并且动辄杀头流血的事情! “我一个商人,可没那么大本事帮朝廷收复高句丽五部啊……”朱胤有些为难地说。 陆鸿点头道:“你确实没有这个本事,我也没打算让你直接参与推翻的行动。” 朱胤更加疑惑不解了,问道:“那我能做甚么?” “让你的商人们从现在开始在那些所谓上民和傉萨的属官之中宣传、渗透,用尽一切手段发展一批能够为我所用的势力,减小都护府未来接管各部的阻力。”陆鸿说,“这仅仅是对于内部和北部,至于南部和西部,要求就高得多了——我要达到内部政变的效果!” 朱胤原本放松下来的心骤然一紧,并且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东部呢?”他问。他一直没听陆鸿提到东部,而且据他所知,东部的形势是最严峻的,几乎已经完全投靠新罗,朝廷对其也是鞭长莫及。 他害怕陆大人又给他出个难题,让他把东部也一并收服了,那他可就真的没这个本事了…… 他虽然一万个想要那份“合同”,但是这份任务的艰巨程度,也是超过了他的想象。 “东部不用管,他们愿意投降最好,想跟朝廷对着干,就直接灭了!”陆鸿冷笑道,“因为南部和西部各有数十万人口,我才这么不惜成本费心费力地忙活,东部撑死了还有八万人,以为守着个平壤城、背靠新罗的势力就能吓得住我,做梦……”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如果有人敢死磕到底,我不介意屠一座城给那些两面三刀的人看看下场!” 朱胤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你不必立刻答复我,只要你在合同上签字,这个从七品上的官身马上就可以发给你。但是如果你完不成任务的话,我也有权剥夺下来!”陆鸿干脆而明了地说道。 他见朱胤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便让他先在副都护府住下,慢慢想个结果出来。 谁知朱胤把那份合同往前一推,笑着说道:“成交!不过恕我多句嘴,这个……‘合同’,应该是契约一类的罢,对我这个‘乙方’的条件可是太优渥了,只怕大人日后因此遭到非议啊!”说着从内兜里取出一枚黄金所制、亮灿灿拇指粗细的私章,将一式两份合同全部钤上红章、手印。 陆鸿接过了两份合同,翻到其中一页,笑道:“那可未必,你瞧瞧这一条,甲方每年可赊欠乙方八万贯,三年总计二十四万贯,合同到期前结清……” 朱胤望着那一行小字,愣了半天,随即哈哈大笑着说:“枉我半生为商,却着了大人的道儿!” 陆鸿取笔蘸墨,随手签下了大名,并向门外叫道:“三流子,拿去给孔长史和温司马签字!” 随即大门被人推开,陈三流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一副十足奸商的表情,冲着朱胤笑道:“朱大东家,您这回可是阴沟里翻船啦。” 朱胤抚着额头,故意做出几分懊悔的神色来,说:“陈校尉就莫笑我了,在大人面前,我朱胤永远是手下败将!不过哩,俗话说得好,无尖不商嘛,卖米都得斗斛冒尖儿,现在这么大个买卖,总得多让几分利头!” 其实他心里明镜也似的,陆鸿这一招倒不是真的为了贪这点小便宜,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遏制朱氏商号在安东的发展速度!从他的资金链上掐住七寸,彻底缩紧他的发展源头,而且越往后积累,他的亏空越大,也就发展得越慢,不得不说是一记狠而有效的招数。 不过哩,等到第三年到期之前,他就可以一把手拿回整整二十四万贯,即便到时候没有了合同的限制,安东可以引进新的商号,他也完全可以靠这笔钱迅速在短期之内尽量大规模地占领市场! 只要前期准备到位,后期运作得当,虽然肯定不能像原计划中全盘独霸安东,至少也能占领六到七成,也是十分可观了…… 况且这合同里说是每年赊欠八万贯,但那是货款,不是实打实的现钱,在他手上折算成本的话最多也就是每年五万至六万,以他现在的实力还是能够周转得开。 但他仍然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年轻的副都护,只是这个所谓的“合同”,已经是一大创举,其中的各种条款他非但见所未见,甚至闻所未闻,但是对照想来,却又完全合乎情理! 不仅如此,这份合同能够将现行的契约方式之中,许多不足缺漏之处都能弥补周全。 朱胤不禁在想,以后不论做买卖也该立下这么一份字据,而且应该尽快找他户部的关系,尽快将这种形式录入法令当中,也为他以后从事存储和放贷的“柜坊”的营运立下保障。 他现在就希望另外两位大人能够尽快签完字,然后把那合同拿回来给他仔细参详参详了…… 三流子出去以后,两人对坐着,闲来无事,朱胤忽然提到了一个事情:“大人,您有没有听说过‘白衣山神’这个人?” 陆鸿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便笑道:“何止听过,前几天我可是被他一路从南部撵到营州,追了我几百里地,狼狈得很!” 朱胤沉吟了一声,斟酌着说:“不知大人对这白衣山神了解多少……据我所知,这伙人是二三月间才兴起于鸭绿水以东,那时咱们刚刚清缴海匪不久!而且我总觉得那些海匪的兴起也十分蹊跷,正好在我打算运送辎重货物前往平州的时候……” “好了,我知道你是甚么意思,不过这事不用再深究了!”陆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海匪的事情朝廷自有判断,当时兵部追查海匪和东牟守捉、东莱守捉时你也是配 合过调查的,后来这个案子是甚么结果我想你也清楚……” 朱胤当然清楚,曾经震惊朝野的一件大案,最后朝廷竟然随便砍了几个脑袋草草了事,再往后甚至半点风声也听不到了,任谁都会觉得奇怪! 而且那些海匪出现的时机是如此巧合,恰恰在扫北大军需要他这批货物填充库房的时候,便开始兴风作浪了,他事后想来,怎么看都有些拖延大军集结辎重的意味…… 当然这事陆鸿的看法就更深了一层,他依然记得那个在鹦鹉岛上逃脱的“李公子”,还有后来在他平海军指挥所的屋顶窥伺的黑衣人,还有随后突然出现,跟随办事太监邱索一道儿上平海军的南唐大才李钰…… 这些人的身份和目的到现在都还是个谜团,但是他根本不打算去弄明白——这世上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不需要明白,有些则不能明白! 所以他现在很严肃地阻止了朱胤再谈这个话题,尽管经过朱胤这么一阵联想,这其中隐藏着的一条线已经呼之欲出了! 还有契丹与奚两胡在整个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新罗的立场、日本人的事件,还有在这些国家与族群的背后,南唐的强大影响力,与大周的暧昧态度…… 他心里隐隐有个可怕的念头,让他想都不敢去想! 所以他现在只能做好手头上的工作,先把安东平定下来…… 可是他越是不愿意去想,事情反而似乎越会找到他的头上来,不一会门外张冲来报:“长谷川带着一个生人回来了,大人让不让他们进来?” 陆鸿望了朱胤一眼,向门外说:“放进来。” 跟着大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半扇,长谷川矫健的身影已从门缝之中蹿了进来,并且身后跟着一名五短身材,形容十分丑陋、獐头鼠目的男子。 那男子见了陆鸿,便趋前两步跪坐下来,俯身拜了两拜,以头点地说道:“阿倍树真叩见周朝大人阁下!” 陆鸿见他其貌不扬,本有三分不喜,但是听他自报了姓名,心中一动,便问:“阿倍仲麻吕是你甚么人?” 那阿倍树真听见这位大人提到祖上的大名,心中大喜,连忙回答:“那是曾祖,敝人在汉名上随曾祖姓,叫做晁真。” 陆鸿点点头,在他身上打量两圈,便问长谷川翔太:“你怎这样快就找到他了?” 长谷川干巴巴地说:“我知道本国人到了周朝会住在哪、吃在哪、躲在哪,自然一找就能找到!” 陆鸿将信将疑,无可无不可地耸耸肩。说实话刚才让长谷川跑这趟腿,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将他支开,好单独跟朱胤谈说那件事情,只是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快就把人找到了…… 这边厢还没想到问些甚么,那边厢的晁真,也就是阿倍树真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跪行两步,抓住陆鸿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惨声叫道:“天皇不幸、天理不昭,大人需为我日本做主哇……” 第二百三十一章 崔相与政事堂 安东那边乱成了一锅粥,原本已经看似渐渐上了轨道,但是斜刺里杀出来的一彪日本人却又将局势搅得更乱了三分。 不过这也仅限于我们的陆副都护,别的像孔良那些人,还沉浸在一切顺利的错觉之中…… 然而在两千里之外的神都,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在八月十六的这个晚上,大部分人都已经躲在屋子里,有的在闭目“三省其身”,有的在举一杯小酒独酌,有的习字画画儿,也有的干脆吹了灯和妻妾共卧一被、惜取春宵…… 而我们陆副都护的邻居,修业坊的开国子韦家家长韦曈,此时正满头大汗地在金吾卫的扈从下,沿着天街吃力地向皇城奔跑。 他一路从修业坊穿过两个牌楼转上天街,半口气也没来得及歇,此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旁边的金吾卫队正乐跳见了他这个样子,劝道:“韦相公,咱们慢些走,元拾遗也还没到哩。” 这人自从上回在新中桥边力阻陆将军与起秀帮对峙那件事请之后,原本的秦队正被上官一脚踢到折冲府里做小兵去了,现在他就顺理成章升了一级,顶了那秦队正的位置,也算是因祸得福。 正说话间,旁边的巷口里一队人马闪了出来,也是金吾卫陪着另一名文官,两队人马便在天街上往一处汇合。 韦曈借着天街两旁昏黄的灯光凝目看去,却见那人三十岁出头,一身文士风骨,颇有些倜傥之气,行路之间也是大步流星,矫矫不群。 韦曈是识得这人的,穿着一身八品官袍,就是上个月在广平郡主的诗会上风头极劲的门下左拾遗元稹。 两队人马在天街上会了面,先是两名队正拱手相见,同时韦曈抱拳也向那元稹打招呼:“元拾遗,您也受了召见?” 那元稹向他回了礼,微笑着说:“是哩,崔相急招,不敢不来。”他说着话脚下不停,已经赶上韦曈与他并肩而行。 这韦曈毕竟已是四十余岁,又颇文弱,哪里比得上他这个小年轻的,见他说话赶路气也不喘半分,不禁羡艳地说:“元拾遗,你这身板儿倒轻健。” 元稹神色一黯,苦笑道:“奔波得多,自然耐力就足些……” 他前段时间已经听到风声,自己多半是要被贬黜边地去了,这一趟崔相急忙招了他去,想必也是言说这件事情,而且多半要宽慰他几句,就像前头他的好朋友白乐天一样。 甚至崔相将要说的话他都能猜到个大概,无非就是某某美玉之资、是朝廷未来栋梁,今宜更加磨炼心性,乃是上宰相们一番苦心,让他到了地方好生钻研,为百姓分忧云云…… 他们这些新乐府派的自从临泉王得势之后,日子便一天难过一天,谁教他们这帮人失心疯,想要跟着广平郡主搞这个改革运动呢? 要知道,太子康健的时候,广平郡主在朝堂之中还有些分量,可是如今太子自从上回昏厥之后,身子骨便一天不如一天,并且犯了“夜中惊怖”之症,常常疑神疑鬼。 过去那些依附在东宫的大臣们,有些品格低的就开始骑墙观望,有些更加不如,干脆另谋出路,假如不是曹相一力支撑的话,现在已不知是个甚么局面了…… 太子的势力骤减,他们这批满怀希望的新锐文人们却因此而受到牵连,新乐府派刚刚兴起不到半年时间,就遭到了迎头痛击! 现在,终于是轮到他了…… 元稹心中被韦曈一句话引得愁肠百结,不禁转眼向身边看去,这韦员外向来不偏不倚,为人又道德方正,想来不会出甚么错漏,却是因为何事被召见? 只见韦曈捏着手巾,正不断地在额头上揩汗,胸口的布衫已经湿漉漉地贴在了皮肉上,一身长袖圆领袍循规蹈矩地穿在身上,叫人看着就打心底里燥热起来…… 反观自己和前后的两队金吾卫,都是套着时兴半臂袍,亮晃晃的手臂前后甩动着,明显要凉快轻便得多。 韦曈约莫是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转过脸与元稹对视了一眼,惭愧地笑了笑,说道:“倒教元拾遗见笑了——人到中年万事休,一来挡不住发福,二来身子重怕动,这两年腰围渐长、愈发累赘了。” 元稹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也陪着两分笑脸,宽慰道:“韦员外是福气好,老少满堂,家道兴旺,在修业坊也是鼎鼎名望,为人一世夫复何求?” 韦曈心下有些讶异,这元微之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怎么恁得老气横秋? 他却不知这元稹是近几日见多了世态炎凉,加上忧心自身前程,因此有感而发。不过既然提到他在修业坊的名望,便又忍不住高兴起来,自从他沾上了那位好邻居,韦家在这修业坊里的人缘倒确实是愈发高了! 想想罢,这左近几个坊中,有谁的官儿大过陆府的那位仁兄?可是人家陆见渔谁也不亲近,就和他韦家是通门之好,仅这一份光荣,就足以让他在大直巷里高人一头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天津桥边,守桥的监门卫见到了崔相的手令,便将两队人马放行了。 他们一路穿过三座桥,一直经过万国天枢,来到皇城门外,又是左骁卫把手的左掖门。 这回即便是崔相的手令也不怎么好使了,左骁卫的士兵将两名队正的腰牌、值签全部检查过了,连同韦、元二人也大肆搜查了一番,同时派了人去政事堂确认真伪。 毕竟现在已经进了宵禁,这些左骁卫的职责所在,必须照这套程序办理。 好在派去政事堂的那名左骁卫还没走出几步,那边政事堂已经派了一名录事带着崔相的签条过来,请左掖门放行。 韦、元二人这才得以进到皇城里去。 不过那两队金吾卫便不能再往前行了,他们的职责范围只是在皇城外郭城内,将韦、元二人送到此处也是为了避免二人被其他巡逻的金吾卫同袍抓住,判个“犯夜”的罪名。 那乐跳见差事已毕,便一挥手,带着手下直接原路返回到天枢下面等着去了。 韦曈和 元稹二人便亦步亦趋地跟在那录事身后,一路兜兜转转,绕过了几重巷子,最终在皇城最深处的一个大院门外停了下来。 这院子与其他鳞次栉比的衙门相比,除了格局更大几分,并没有甚么区别,从外看仍然是一派朴实厚重的模样。 门是开着的,这些衙门大院不像外边的住户人家常常把大门紧闭着,这些衙门只要院中有人,那便需要开着大门,方便同僚们往来出入。 不过这座大院的把守显然并不轻松,几名侍卫挺身跨刀,背脊几乎与门两边的柱子笔直平行,目光斜斜地逼视着三人。 好在有那录事带路,韦、元两人并没有再遭盘查,而是很顺利地进了院门,并且接连穿过两重围墙,这才走到这个王朝官僚体系当中最神秘、最高权力的所在——大周政事堂! 这一间小院之中栽满了长青灌木、湘妃竹,以及盆栽的花花草草,中间只留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颇有些江南园林曲径通幽的意味。 南北各有三间房遥遥相对,东西院墙上挂着两排蒙纸已经泛白的灯笼,散发着昏黄柔和的灯光。 坐北的一排房屋前面,有个披着青衫、六十来岁的老人正拎了一把剪刀,在灌木丛前弯着腰修剪枯叶断枝,不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那老人听见几人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反而走到东面的一片茶花丛中,将腰弯得更深了,并且吃力地伸下手去,微微用力,从泥地上扯起一株杂草来。 “职下韦曈(元稹)拜见崔相!” 韦、元两人走到那老人身前,深深地躬下身去,同时做了个揖。 他们两人因为位卑职低,都是头一回来到这个号称“天下中枢”的地方,只不过没想到,那几位掌管着整个天下的人物每天就是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办公;那些影响着天下运势的政令,也都是从这几间毫不起眼的屋子当中签发出去的…… 那名录事将二人引到此地,便默不作声地向坐南最西的一间屋子里去了。 这个小院子里六间屋全都亮着灯光,再加上东西院墙上的灯笼,即便是在这二更天里,庭院之中也是亮堂一片。 “免礼罢……”宰相崔景芝缓缓直起腰来,从阴影之中露出他那保养得十分得体的面容,三缕长须从颔下一直垂至胸口,并且打理得光洁顺溜,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来啦……瞧瞧这一片花草,有何感想?”。 他把那株杂草折断了洒在泥地里,拍了拍手掌上的碎屑,面无表情地向身边的两名小字辈发问,叫人猜不透他的一丝想法。 韦曈的脑门上还在伾伾地冒着热汗,顾不上去抒发甚么感想。 而元稹则茫然地看着右边的一片嫣红翠绿,正是满心不平,却不知从何说起…… 况且即便他有话可说,也不能抢在了韦曈的前头,因为韦曈是从六品上,比他的官儿高得多。 所以这小院里一时间竟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两个“外援” 崔景芝看着两人的模样,既失望又满意。失望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境界太低,太容易为身外的环境和人事所影响;而满意则是觉得这两个人算是找对了,磨练磨练的话也都是得用之才。 ——韦曈是京兆韦氏的门楣,近年来京兆韦氏颇不得志,在韦曈的老子韦执宜从宰相位上罢免之后,便从此一蹶不振,假如自己此时抛出善意的话,那么互取所需,乃是双赢的结果。 况且这个韦曈颇有乃父的道德风骨,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开国子韦敏光,是个真正的正派君子,正附和他女婿提的要求:一位资历深厚风骨正派的执事官…… 而元稹才名闻达天下,明经双科及第、进士及第,与白居易并称“元白”,前番做校书郎已深通各类典籍精益,本身又有丰富的科举经验,与孔良要求的“精通科考和学校的儒官”,也算合贴。 这人虽然官职低微,但是他背后站的是太子和广平,如今三家联手,抗衡一个临泉王根本不在话下! 至于和他女婿搭班子的陆鸿……这种半点背景势力也没有的炮灰,又是个毫无政治经验的武夫,根本就没在他的计算之内…… 他只求这位姓陆的年轻将军不要拖他女婿的后腿,就算谢天谢地了…… 京兆韦氏如今虽然走了低势,在朝中也没有一个旗手,但是韦家从前唐到大周,出过十几位宰相,门生故旧遍天下,在御史台和礼部、工部仍有几分声势。 再加上后宫里今年还在得宠,被誉为“有龙子气象”的韦婕妤,怎么着都算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 崔景芝倒没想过顺势兼并了京兆韦氏的势力——这种遭人恨的事哪怕再有利也是做不得的! 这时他扫了两人一眼,没等他们回答,自顾自地说:“这花草好看,却也娇嫩,若是生了杂草害虫,那便枯瘦至死。所以想要养得好花,就得时时躬亲戮力,施肥除草……” 他放眼望着满园欣欣向荣的植被,目光之中尽是骄傲之色。 韦曈这时也堪堪反应过来——这时崔相在考他们哩! 他脑子里转了一圈,恭恭敬敬地说:“崔相何不招二三花匠,总是省些儿力气。” 元稹也说:“稹观满园干净利落,足见崔相用心。不过唯东北一隅土干草杂,难免不尽人意!” 崔景芝呵呵一笑,对元稹明着恭维暗地里讥讽的语气不以为意,指着脚下说道:“两位有所不知,这一片原本少土,是新近从别处收了杂土回来铺垫的。养力既薄,草籽也多,间或即生杂草,的确耗了我不少力气。” 元稹听见“草籽”二字,猜想莫非是暗指曹梓? 这崔相是不是借此来暗讽今年压过他一头的曹相,是个无用掣肘之辈?不过他觉得崔相既然高居宰相之位,想来也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崔景芝跟着说道:“这花园就好比当今天下,承平灿烂;咱们脚边一隅则如同安东,杂草丛生。眼下正需要二三花匠代我治理治理,不知道两位是个甚么想法?” 他说完便背着手望向天上的一轮明月,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犹如玉盘一般的月亮正挂在深沉的天空当中。 孔良六月十三被陆鸿训斥了一顿之后,动用了八百里加急,将这封信送到了神都,今天崔景芝刚刚下衙信就带到了他的手中——这个女婿果然没让他失望,刚到安东几天便拿下了都护府中如此重要的两个职位! 他本来是打算从崔氏家门之中调动两名亲信过去帮衬的,但是考虑到眼下扑朔迷离的情势,以及周遭几个小国不安分的举动,让他退而求其次,选了个稳当的做法——把京兆韦氏和太子的人拉到自己的一条战线上面! 这个举动的用意不仅仅在安东一片,甚至在朝廷上也能让这三家更为紧密一些,多少也可缓解一点儿自己身上的压力…… 如果通过元稹背后广平郡主的关系,能够让他和支持太子的曹梓暂时和解,那也不失为一条良策。 ——现在太子的身体每况愈下,连带曹梓说话的底气也弱了不少;而他在皇位的问题上是个不偏不倚的持重派,对任何一位皇子都没有兴趣,只效忠于现任皇帝,但是如今丰庆帝的权威显然也因为那次昏厥而有所动摇! 过去他和曹梓的争端纯粹是因为政见不合,两人并不是无法调和的死对头,甚至在圣君百年之后,他们还有可能站到同一个队伍中来一致对外! 如果日后太子顺利接位,他也会全身心地效忠下一位皇帝。因为,他说白了就是个彻彻底底的保皇派,他效忠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纲常法统! 但是如今的形势变了,外面的人可能瞧不清门道,但是他们这些身在权力中心的宰相们,现在都能明显感觉到临泉王的咄咄逼人…… 临泉王的做法显然与他一贯所坚持的法统大相背驰! 因此崔景芝必须要站到临泉王的对立面来。 但是单靠清河崔氏一支的力量显然是不够的,在连日的思索和权衡之后,他还是决定寻求合作。 所以现在才有韦、元两位站在政事堂里的情景。 当然了,韦曈和元稹虽然已经从他的语气当中听出了几分端倪,但是他们显然都没想到这崔相会无缘无故地看中自己。 特别是元稹,他本来是抱着被贬黜边地的打算,甚至在门下省的办公桌都已经收拾停当,但是现在看来,边地依然是边地,却似乎绝不是贬黜的命运。 而且,听这崔相的口气,似乎还要对他和韦曈委以重任…… 他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说道:“稹,愿为朝廷效劳!” 他说的是为“朝廷”,而不是为“崔相”,这其中之意,显然是有所分别的。 不过崔景芝倒不以为意,肯为朝廷效力就行了,于是便将目光转到韦曈身上。 而韦曈现在想的却是:陆见渔不是也在安东吗?反正在这工部里头做了多年,天天就是案牍琐事,也没啥意思了,跑去和陆见渔两人做个伴似乎也不错…… 他向崔景芝拱了拱手说:“曈虽无长力,又才疏学浅,朝廷若用得上我这点微末之力,也必竭力以赴!” 元稹斜乜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如此自贱,不是我辈中人,心里颇有些瞧他不起。 两人一举一动都落在崔景芝的眼中,他暗暗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我这里有一个仓岩州长史兼 安东都护府录事参军事之职,正好敏光接任,而安东都护府功曹参军事则非元微之莫属。你二人明日一早启程,往平州上任去罢……到了安东,需遵从上官之命。” 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提点了一句,他口中这个“上官”当然指的就是自己的女婿孔良了。 只可惜,韦曈一心想的“上官”是陆见渔,而元稹觉得,上官当然就是指官儿最大的,也就是安东副都护…… 不过崔景芝没有料到这两人这么不开窍,见他们一齐躬身领命,心怀大畅,同时颇为自己有帮扶家族后辈的能力而感到自豪——瞧啊,咱们清河崔氏的后辈,只要自己肯上进,还怕没有长辈撑腰么! “那么早早回去收拾歇息罢,你们的调令政事堂明天一早就会签发,快马送到平州去。”他笑眯眯地说。 韦、元二人齐声称谢,并缓缓退了出去。 崔景芝拈须微笑着目送他们走出小院的月拱门,这才收了神情,微微皱着眉头返回后边的官邸里。这两天湿气有些浓重,使得他的小腿骨都在隐隐作痛——神都约莫是要下雨了…… 韦、元两人并肩走出了皇城大门,见到两队金吾卫仍然等在天枢下面,便径自走了过去。 两人走了几步,元稹见前后的士兵都离得颇远,便拱手向韦曈说道:“恭喜敏光公,升官了。”他虽然说这恭贺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儿沉重,甚至颇为冷淡。 韦曈一愣,这才想起来那个仓岩州长史是个甚么官职,同时心中一凛——这么说,仓岩州立州是确凿无疑的了? 那么这究竟是朝廷单方面的意思,还是安东都护府的意思? 还是说朝廷与都护府已经暗中达成了共识? 他的心情也有些沉重下来,甚至完全没有为自己升到正六品而感到兴奋,刚才因为外放的几分新鲜感也突然荡然无存…… 他转脸与元稹对视了一瞬,支支吾吾地说:“这……这,恐怕……” 恐怕怎样,他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元稹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虽然心中仍然对这人的后知后觉而有些鄙视,但是更多的,还是刚刚一瞬间涌起的一股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咱们……只能好自为之了……”他心中有些堵得慌,而且他相信,韦敏光也和他一样,此时心里面绝不好受。 不论是谁,无端端被人丢进了这么大一个旋涡之中,哪里还能高兴得起来…… 这时天空之中轰隆隆一声闷雷,两人同时抬头瞧了瞧天色,那轮圆月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被乌云遮蔽住了。 那边金吾卫也催促起来:“韦相公、元相公,咱们快些罢,迟了只怕要变天!” 他们连忙答应一声,匆匆地向天枢下面走去。 韦曈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正好回去把胡立涛那小子带上,省得天天嚷嚷要去找陆将军……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平州,我们的陆鸿正仰面躺在榻上,半天没能合眼。 今天那个阿倍树真跟他说的话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让他来不及分辨真伪。 而且他隐隐觉得,原先对付高句丽五部,特别是西部的策略已经行不通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昌黎驿 经过几天的风积云聚,天空终于下起了一阵瓢泼大雨。 陆鸿很明智地没有躲在平州城里遭罪,而是带着侍卫队不辞辛劳地跑到怀远军来了。 他明面上是按照早已定好的行程外出视察,甚至先到城防军和女军都转了一圈,这才调转马头北上。 其实他这一趟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探查一下怀远军对朝廷的忠心程度,特别是军指挥扶吐瀚,这一点现在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尽管上次在神都,汤柏曾经跟他保证过,这个扶吐瀚虽然因为是胡人血统又不识人情世故的关系,性格上有些桀骜不驯,但是忠诚度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是在平常年月,他倒愿意相信汤柏的话,没有必要特地跑这一趟来确认。 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形势严峻,他不得不亲自走这百十里兵道,再三确定怀远军的态度。 这是他现在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多方确认筛选,然后重新进行紧急部署,而且他的时间并不多了! 现在陆鸿已经无法遵从老师的告诫,想尽一切办法来团结成凹斗,因为即便是老师也不可能想到,这个家伙实际上已经没有团结的可能了…… 不仅是老师,谁也想不到这个成凹斗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三流子,看看舆图上还有多远。”陆鸿顶着斗笠看向眼前的茫茫大雨,天色也已黑了下来,他知道恐怕是无法在预定的时间到达了。 陈三流还没从皮褡裢中摸出舆图,左右两个侍卫便“呼”的一声从他身后掀起了一张油布,严严实实地遮在他的头顶,顿时从哗啦啦的落雨声变成了噗噗噗的沉闷击打声。 他快速地抽出舆图打开,借着半昏的天光吃力地辨认着眼前的路径,并时时低头同舆图对照,突然伸出脑袋吼道:“荣幺,刚刚路过的驿站是叫黄花驿还是昌黎驿?” 身后的荣幺毫不迟疑地答道:“是黄花驿,职下记得真切!” 陈三流“啪”地一声合上舆图,揣回了褡裢,他头顶上的油布也“呼啦”一声掀了回去,那两名侍卫迅速地卷起来,随手插进了马鞍后边的网兜里。 “鸿哥,还有三十里路,恐怕今天是赶不及了。”陈三流抹了一把脸上哗哗淌的雨水,咒骂道,“他妈的,这贼老天真是麻雀啄鸡子儿——捣蛋!” 后面的侍卫都哄笑一声。 陆鸿也笑着说:“那咱们再赶几步,到前面的昌黎驿歇息。” 陈三流一声领命,带着自己手下的三个人当先向前摸索去了。 如果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今天下午就能赶到怀远军大寨,可惜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不仅阻了路途,还让他们辨错了方向,使得白白多绕了四十多里两个时辰。 昌黎驿是个冷清的驿站,一如辽东无数状如罗网般的兵道上大大小小的驿站一样,平日里并没有多少人来光顾。 但是这驿站虽然冷清,地盘却绝对不小,总有个十六七亩的占地。 与中原常见的驿站完全不同,木篱笆兜天包地围了一圈,不仅配备着一座大仓库,还有一片能容几百人的校场,四角各有一座箭塔哨楼,令人一见便感受到一 股十足的刀兵气息。 这驿站之中马棚搭成三排,房舍又宽又阔,粗糙厚实,能住五百人上下,处处昭示着极强的军事用途。 没错,这个驿站就是身兼屯兵、练兵、防御、放哨、兵员中转、辎重贮存、辎重中转等一系列军事用途的兵站! 这昌黎驿在前唐曾经作为戍而存在过,后来由于武帝北伐之后,诸胡一蹶不振,甚至奚与契丹分别归于饶乐都护府和松漠都护府的羁縻统治之中,平州作为军事桥头堡就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危险,因此这些戍也就相继改成了驿,并且接连裁撤兵员,将辽东、辽西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到了幽州一带,并且陆续迁回中原安置。 这在当时来说是一个极为正确的举措,武帝凭借他超强的战略眼光,平定边疆之后就明智地选择从边地撤军,一方面节省开支,另一方面防止藩镇坐大、形成外重内轻的危险局势。 不过此时在内忧外患的大背景下,陆鸿望着这些空荡荡的兵舍,就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了。 此时这座驿站里不能说没有驻兵,其实还是有二十名士兵的。 只不过这些人基本上不用负担训练和作战任务,他们只需要按时走上哨楼探查周围的敌情,其余时间便充当驿丁,为往来的大兵们服务,这种兵员的战斗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连过去上河村的团练兵也完全能在实力上甩下他们几条街! 昌黎驿驻守的二十名士兵分成两个什,分别由两名什长带队,也由这两名什长充当驿丞。 今日是六月十九单日,因此是一位姓抄的胡人什长管事儿,陆鸿他们这队人马冒着倾盆大雨“杀”进驿站的时候,那抄什长已经洗过了头脸,打算钻进被窝里挺尸了。 “快快快,烧热水、热菜热饭送上来!”陈三流进门便呼喝起来。 抄什长听见了外面急促的马蹄声,以及这一句大喝,他手下的驿丁们已经开始行动起来,架柴起锅烧水做饭,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并不因为这些大兵们恶劣的态度而痛恨甚至怠慢,相反的,他们接待的来来往往的都是这种粗胚炮嘴的大头兵,那位豁牙大爷的说话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了! 有些小军官被上级差去跑腿送信,原本就是受气的勾当,到了驿站里少不得要拿他们这种“下等兵”撒气,动辄骂娘殴打,只要不太过分,都得忍着,最多送饭送菜的时候给他们加点儿口水鼻涕的“佐料”。 这里“过分”与“不过分”的标准也很宽泛,能闹出人命的就是“过分”,打出点儿青紫淤血皮外伤都统统算在“不过分”里面…… 抄什长推开他那扇已经歪作半边的破门,扯住一名披着蓑衣的匆忙经过驿丁问道:“来的是甚么路数,有军官吗?” 那驿丁手里提着两只空水桶,停下来说:“不知甚么路数,好像来头不小,有个六品官!” 抄什长“嘶”地吸了一口凉气,怪道:“是个大官儿啊!有没有动手?” 他想着万一对方脾气躁的话,自己还是老老实实躲在屋里算球,省的出去白挨一顿手脚——有些人就专喜欢糗他们这些管事的…… 谁知 那驿丁笑眯了眼,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和气得紧,几个露面的兄弟一人赏了二十个钱。” “哎呦,我得去拜见!”抄什长连忙把肩膀上挂着的腰带撇下来,胡乱缠在腰上,一边感叹道,“你们汉人有句老话说得太对——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越是大的官儿脾性越好,这话搁哪儿都不错!” 那驿丁笑道:“你快去罢,等大官们吃上了饭就不大容易接见了。” 抄什长白眼一翻,说:“我还能不知道?去忙你的罢。”说着急忙忙从门后面摘了蓑衣斗笠,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丫子就在泥地里噼里啪啦地赶过去了。 这时陆鸿他们已经在屋子里拾掇停当,军马都被驿丁们牵到马棚里喂草料去了,刚刚上了两壶备着的开水,十几个人凑着三个脸盆擦洗着脸脖子上雨水、汗水和泥浆的混合物。 陆鸿头一个洗净了,坐在方桌边上等着饭菜,同时拉着几个老弟兄,铺开舆图仔细地辨认着。 “打前站的兄弟说,怀远军指挥使昨天带兵出榆关去‘扫外围’了,今天也未必能回来,咱们明天赶过去说不定恰好能碰上。”陈三流指着怀远军的位置说道。 所谓“扫外围”就是一种长期坚壁清野的战略,关内的驻军要不定期出关,把方圆数里甚至数十里地能够给予地方攻城用的石块、树木,还有可供游牧民族牛马吃嚼的草料全部就地销毁,或者运进关来,总之是不能留给敌军可用之资。 所以陆鸿他们这趟来的既不巧也巧,恰好赶在扶吐瀚“扫外围”的时候迟到。 至少从这一点上说明,这个扶吐瀚还是比较尽职的。要知道扫外围这种事可不是甚么轻松活儿,而且半点功勋也记不上,所以有许多边关将领对扫外围的职责往往是应付差事,或者干脆就当没这条规矩,从来不干。 比如前头那广边军指挥使毕大维——他们广边军大寨外面的草甸子都能藏下两千兵马了,也从来不说出去割回来喂马…… 不一会门外轻轻响了三声敲门,一名侍卫便拉开门来,瞅着外面躬着身子赔笑脸的抄什长问道:“甚么事?饭菜好了?” “回长官的话:还没!”抄什长的神情之中满是谦卑的笑容,拦住了正要沉下脸色关门的侍卫说,“小的忝为昌黎驿的什长,能否拜见一下屋内的将军?” 那侍卫转过脸来征求陆鸿的意见,见他们家大人点头,便把门又拉开三分,硬邦邦地说:“进来罢!” 这间屋里原是只住十人,现在他们一行十三人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倒不是没别的空房了,事实上这里甚么都缺,就是房屋和地皮不缺。 他们之所以挤凑在一间,还是为了相互照应,这大雨天的发个号令也听不真切! 那抄什长摘了斗笠夹在腋下,小心翼翼地踅进门里,冲着每一位侍卫都拱手作揖,最后来到陆鸿他们围坐的桌边,又做了个深长久远的大揖,高声唱喏:“小的昌黎驿什长抄包拜见各位将军?” 陈三流连带胡小五、王正“哗”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因为他们还并不是将军…… 这里只有一位将军,那就是陆鸿。 第二百三十四章 第二拨人马 谁知这一把动静倒将抄什长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颗眼珠子惊惶地转溜了一圈,见大家都一副愕然的模样,这才明白别人并没有打算跟他动手…… 抄什长反应倒快,急忙打了个哈哈站了起来,伸脚在地上用力跺了两下,腆着脸笑道:“这破地恁得滑溜,险些儿在将军们面前丢丑……” 胡小五忍住笑,问道:“你来有甚么事?” 这时那抄什长也看出来坐着的陆鸿才是话事的,灵机一动,说:“只是来问问,各位大人要酒不要,小的屋里有珍藏的好酒,正好孝敬。” 对面的陆鸿呵呵一笑,说道:“不必了,多谢你的好意。”说着向小五子使了个眼色。 胡小五当即会意,从兜里掏出一串钱来,少说有三五百枚,说道:“有劳你快些整治饭菜,我们大人的一点意思,拿去给弟兄们分罢。” 那抄什长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连忙弯下腰去接,就在他凑近的时候,眼角突然瞥见陆鸿腰间挂着的狮虎佩,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怎么着?”陈三流在旁笑道,“地又滑了?” 旁边侍卫一阵哄笑。 只不过这回抄什长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干瘪黑皱的脸上分辨不出甚么表情,双眼瞪得老大,忽然抬起头来叫道:“您是副都护霍大人!”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陈三流左手摸上障刀的刀柄,问道:“甚么霍大人,安东有几个副都护?” 抄什长“哎呦”一声,连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道:“咱们草原边上的兵都说陆将军是霍骠姚转世,小人一时惶恐说漏了嘴,该死该死!”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况且他这一记马匹拍得恰到好处,陆鸿带着周遭的侍卫都又笑了起来。陈三流也收了刀,抱着手臂笑道:“鸿哥,你都成霍骠姚了,那我怎么也得算个李广罢!” 胡小五接口道:“那我是李陵。” 王正说:“我是李广利。” 三人越吹越不靠谱,侍卫们又是起哄大笑。 抄什长见他们不信,连忙红着半边脸赌咒发誓:“这是千真万确,小的要敢乱吹半句,天打雷劈!” 陆鸿伸手拦住了陈三流他们的,向抄什长问道:“好,我信你了,那你怎么看出我的身份了?” 抄什长扶着面前的条凳站了起来,心中也镇定了一些,同时美滋滋的,心想这么天一般大的官儿竟然被我瞧见了,而且半点架子也没有,可不像有些个小萝卜头,拿个鸡毛当令箭! 他尽量摆出几分崇敬的笑容,说道:“一个多月前,花源花大将军从南苏州移防到广边寨,是从咱们这里歇过脚的。小的见过他老人家腰上挂的,也是这么一个……一个……”这狮虎金沙佩叫什么名儿他却说不上来,“总之似这般狮子大过老虎的,就是正四品,咱们平州正四品的将军就您一位……” “嗯。”陆鸿点点头说,“你倒有些聪明,不过我来的事不要到处宣扬,懂吗?” 抄什长连连点头,跟着就 被陈三流轰了出去。 这一夜过得十分漫长,外面一直不停的大雨和一阵阵闷雷不断地搅扰着人们的清梦。 正当将至半夜的时候,驿站外又响起了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侍卫们全都摸着黑一惊而起,两名在门后面值夜的也迅速捧着刀站起身来。 只听蹄声就在他们所住这间屋旁乱糟糟地停了下来,然后那批人接连下马,窗外便接连闪过一个个黑幢幢的人影,那一拨人马便立在他们屋檐下躲起雨来。 跟着一个粗嗓门的在门扇外大喊了一声:“驿站里的人呢,都滚出来伺候!” 这人连喊了两声,也不见人出来,便污言秽语地骂了一通,向同伴说:“这鸟天气,大雨下个没完没了!好在扶吐瀚恰巧出去扫外围,呵呵,那位大人早早赶到怀远军也是无可奈何,咱们抢先一步出关接住扶将军也是一样!” 他身旁的同伴便告诫他小声,说:“天气这样坏,说不定那位大人也在这驿站里歇着,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那粗嗓门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不可能,从他们出发的时辰推算,下午就能到怀远军了。再说,那位大人这样高的官位,怎会宿在这种腌臜地方!”他虽是这样说,可声音毕竟压低了一些。 这时只听窗户纸上“嚓”的一声,被戳了个孔洞,似乎有人转着眼珠子朝屋里张望,好在屋里黑咕隆咚的,他并没能看见什么名堂。 可是这个举动却将屋内的侍卫们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多出,端着身子半分也不敢挪动。 守在门后的荣幺用“推手语”向身后的三流子请示,在得到“静观其变”的指令之后,便与另一名侍卫攥着刀柄分别躲在门扇两边。 不一会便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就响起了抄什长惶恐谄媚的声音:“长官们好不辛苦,这么晚的出公务!” 随即发出“哎呦”一声痛呼,听声音是在泥地上打了两个滚。 那粗嗓门总算找到了发泄的目标,但又不愿意冲出屋檐去冒雨厮打,只得站在窗前骂道:“狗入的贱胚子,安东养了一群废物,这么大个兵站竟然没人把守?” 那抄什长哪里还敢送上来挨拳脚,便远远地站在雨中,陪着干笑说:“请大人体谅,弟兄们夜里都要上哨楼值夜,没有多余的人手伺候,因此来得晚了。” 那粗嗓门还没说话,刚才劝他小声的那个同伴便问:“下午时有没有一队人马从你驿站经过?” 屋里的侍卫顿时都紧张起来,荣幺紧张地握住手柄,新来的张冲也悄悄搭箭上弦,只要那抄什长有一点儿说错话的意思,那么第一箭就先料理了他! 这么二十步不到的距离,只听声音他也能保证百发百中。 不过他的箭还没举起来,却被旁边的一只手给轻轻压了下去。跟着张冲感觉那只手抬到半空,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便又收了回去。 他知道这是陆大人醒了。 那抄什长虽然犹豫了一会儿,却并没有将陆鸿他们这队人 马暴露出来,而是说:“好像是有一阵马蹄声过去,就在晌午过后……不过那时已经下了大雨哩,外边轰轰地听不真切。” 尽管他说得活灵活现,也颇有可信度,但正是那一番犹豫,叫那“同伴”起了疑心,阴测测地问道:“这屋里住的是谁?” 抄什长这回半分也没停顿,忙说:“这屋子大半年没敢让人住了,房梁蛀得厉害,屋顶也漏雨,不信您开门瞧瞧,不过可不敢走进屋,保不齐那房梁甚么时候便塌……” 这时三流子连忙用荣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起门闩。”同时胡小五伸手从桌上摸到一只茶杯,将杯中的茶水轻轻倒在了桌上,然后便顺着桌面和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荣幺领会了陈三流的意思,手指轻轻一挑,就把横插的门闩给挑了起来,就在他将门闩捏在手里的一瞬间,门扇“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影就站在他身边,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正探进半个脑袋从门缝之中向内打量。 房中所有人顿时屏住了呼吸,气氛顿时沉重无比,他们这些侍卫虽然都跟陆鸿在草原上走过一遭,心理素质都还算过硬,但是这种千钧一发的情形还是头一回遇见,有的人甚至心脏都开始嚯嚯跳动起来! 那人兴许是听了抄什长的话,果然没敢往屋里走,随手带上了门说道:“里面好像确实没人。” 这时那粗嗓门不满地说:“甚么叫‘好像’,到底有人没人?” 其实那人也是瞧得满眼黑漆麻乌的,别说屋里,就算是屋外也只能瞧见几个黑乎乎的似有似无的人影,全靠辩着音声寻人。 那人笃定地说:“真没人,屋顶都在滴水,而且里头一股霉馊味儿,的确是好久没人住了……” 那粗嗓门总算没再追问,转而一叠声地催促着抄什长:“还愣着作甚,快给爷们找两个房间住下!” “是!——哟,那位长官不劳您的驾,马匹回头小的牵到马棚就是。”抄什长见一个人影向马群走去,连忙叫住了他。 实在是陆鸿他们的马可都在马棚里,这边一去人当时就能穿帮了。 那粗嗓门也道:“彭三,你这轻贱子骨头,这又不是在城防营将军跟前,献个什么殷勤?”说着便带人呼啦啦地走了。 一听到“城防营”三字,尽管此时陈三流和胡小五两人根本看不见对方,还是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过多久,外面滂沱的雨势之中又响起了一串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三流子听出是哪抄什长折了回来,跟着那脚步声走到了屋檐下,在门口略略停了一停,隔着门一句小声说道:“若走须趁早……”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抄什长便踩着光脚丫噼里啪啦地走远了。 这时众人只听屋里一声低喝:“出发罢,住不得了!” 大伙儿都听出是大人的声音,同时遵命。 过了盏茶的功夫,这间屋子的大门被人从里面轻轻地拉开了,然后十几条黑影鱼贯而出,借着雨声的掩护消失在了兵舍之中…… 第二百三十五章 平州的大动静! 陆鸿等人摸黑到达马棚时,抄什长一早就提着灯笼等在了边上,并且为了防止蹄声惊扰,特地给他们指点了一条绕远的路程。 他虽然不明白一个堂堂的副都护,在自己的都护府辖区为何要可以躲避着自己手下的军士,特别那些军士还是负责保卫都护府和州城安全的城防军,但是即便是他这个小小的荒郊小吏,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副……副都护……”抄什长见他们骑马欲行,便结结巴巴地叫住了陆鸿。 “甚么事?”陆鸿勒住马,轻轻将斗笠的前沿推上两寸,看着灯笼光下照着的小吏。 抄什长嘴唇嗫嚅了两下,咬了咬牙问道:“大人,咱们安东是不是要出事咧?” 陆鸿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他无法贸然说“是”或者“不是”,因为他觉得,这句问话不仅仅是一个兵站什长的好奇心,更加是他麾下的士兵、治下的子民所关心和担忧的问题。 “把你的刀磨快点儿,说不定很快就会派上用场!” 陆鸿说完这句话便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抄什长目送着他们的影影绰绰的背影,看了看手中的灯笼,忽然捏紧了拳头。他已经很久没捉过刀柄了,年轻时的一腔热血也冷寂了不知多少年,此时却被这一句话重新点燃起来! 抄什长感觉胸膛里有一团火焰轰地燃烧着,他狠狠地撇下手中的灯笼,快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要到自己的床底下把那柄也曾染过鲜血的弯刀翻出来…… 可是他刚走几步,就被眼前一个黑影挡住了去路! “你做甚么去了?” 虽然看不清面貌,但是抄什长立即就从声音辨认出来,这是方才站在那粗嗓门军官身边披头散发的白衣人。 这人也不知是甚么身份,就连那粗嗓门好像都忌他三分…… “去给马添草料……”抄什长张口就来,但是心中毕竟发虚,也不知这人有没有看到陆副都护他们。 那人久久没有出声,抄什长感觉到对方那双刀锋般的眼睛,正隔着黑夜注视着自己,一缕寒气顺着他的脊椎一直窜上后脑勺,背心的汗毛都炸了开来,心脏也在嚯嚯直跳! 好在那人并没有追问,只是冷冷淡淡地说:“抓紧送些吃食过来。”没等抄什长答应,便转了身飘然离去。 抄什长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儿声音来,他感觉那人走路似乎足不点地,身子都仿佛悬在空中一般。 “狗日是人是鬼?”他微微打了个冷颤,急忙向厨房走去…… 八月廿一天还没亮的时候,怀远军就迎接了一批不速之客,除了把守辕门的一个什和闻讯赶来接待的军副指挥使,谁也不知道这队人马是甚么样的身份。 而守辕门的那什人也立即被军副指挥使调离了大寨,派出关去找指挥使扶吐瀚了。 关于这队人马的身份和来意,整个怀远军都封锁了消息,甚至这大寨之中的一万二千兵马知道有这么一批人到来的,也只有寥寥两个千人旅,而这两个旅也立即被上头下了封口 令,整个怀远军大寨都充斥着一股不可捉摸的紧张意味。 整个怀远军其实就像汤柏所说的,有满员两万六千人,其中大寨一万二千人,八千人负责驻守通往奚人境地的榆关,六千驻扎在大寨往东四十余里的石城。 石城军的意义是作为榆关与平州东北部另一个关隘明垤关之间的机动部队,清一色的骑军。 而扶吐瀚这位军指挥使掌管着一关一城一寨,相比于一般的边军指挥拥有更高的权力。 所以,这个人对于整个安东的局势也就显得至关重要! 八月廿三夜晚,雨势早已经停了,就在陆鸿他们已经等得有些焦急的时候,扶吐瀚终于带着他的一队亲兵返回了大寨。 接着两位互相神交已久却未曾一见的将军就连夜展开了一场秘密的交谈,至于他们交谈的内容和结果,谁也不知道…… 第二天怀远军上操之前,陆鸿就带着他的人趁着稀薄的晨光返回了平州。 这次会面的结果无疑是积极的,而扶吐瀚顺便带回来的大礼也足以显示了他的诚意:十六颗血淋淋的首级! 当然了,就像汤柏所说的,安东两个主要军怀远军和安东守捉的指挥使虽然都是将才,忠诚方面也绝对可靠,但是这二位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十分的桀骜不驯。 这个扶吐瀚在答应服从都护府的计划的同时,也提出他的要求,甚至毫不避讳地表示,如果陆鸿不能答应他这个要求,那么怀远军在后面的进程之中绝对会作壁上观…… 好在扶吐瀚的条件并不是多么的难以接受,至少对于陆鸿来说,这简直是闭着眼睛都能答应下来的事情——他要求都护府在平定安东之后,向朝廷申请以安东本部驻军为主力,再度挥师北伐,并且必须以怀远军为先锋…… 陆鸿哭笑不得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并且与扶吐瀚击掌为誓。 ——这家伙还在为上半年扫北战役中被王睿撇在一边而耿耿于怀哩! 从怀远军大寨往南的兵道维护得十分平整坚实,即便是这样的一场大雨,路面上也不见多少泥泞。 一行人骑着马缓缓地走着,刚才趁着路好一口气奔驰了几十里地,此时必须缓缓劲儿将养一下马力。 这时陈三流凑到队伍最前端的陆鸿身边,说道:“鸿哥,那扶将军说成凹斗派来的人当中,有一位身穿白袍披头散发的家伙溜掉了,他的骑兵追了好几里地也没能追上……你说那人会是谁,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这一趟的出行虽然充满了坎坷,但是最终的结果让他们感到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唯一的遗憾就是,十七名出关游说扶吐瀚的人,其中一个在怀远军的眼皮子底下和重重包围之中脱身了! 这件事不仅扶吐瀚引以为耻,也让其他所有人都大惑不解,这个成凹斗哪里来的恁大的本事,手下居然有这种能人异士? “我看这人可不是成凹斗的手下。”陆鸿摇了摇头说,“还记得当年咱们平海军指挥所的屋顶上,曾经有人翻过寨墙来窥伺的吗?” 胡小五眼睛一亮,惊道 :“是他?”随即点了点头,“怪不得,天下原是没有这么多上天入地的高手,这两位多半就是同一人了……” 陆鸿点头说:“还有咱们围剿鹦鹉岛的时候,那些海匪基本上全部罗网,只有一个身份极其神秘的‘李公子’逃脱了,很可能也就是这个人——白衣山神!” 这些他虽然早就有所怀疑,但是从来没有和外人说过。如今在他身边的这些人都是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因此他也就没再提防,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陈三流和胡小五两人听了都感到一丝寒意,这个从来没有真正露过面、也没有过任何成功作为的人,却似乎比绝大部分明面上的敌人都要可怕! …… …… 八月廿六,一名从神都来的千牛备身伪装成推车的货郎悄然进入平州,然而两炷香的功夫过后,当尾随着他的两名城防军跟着他转进一条巷口时,却看见一驾驮着麻包的手推车静静地被人遗弃在了巷子深处,而那推车的货郎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一天下午,这个货郎换了一件不起眼的仆从衣裳,在副都护府管家老羊头儿的接应下,从空无一人的归德巷里踅进了副都护府的大门。 八月廿七,一架小车缓缓地从司马府走出,不久之后便出现在了平州城的北门。 “哟,这不是温司马,您上何处公干?”守门的校尉方栓子在掀开车帘之后,恭恭敬敬地向车中端坐的温蒲打招呼。 “呵呵,今日是亡母的忌辰,特上北山郊祭。”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温司马难得挤出一丝笑容,蔼声和气地向那方校尉解释,同坐在车里的温家大公子温恭让脸上也挂着温和的笑容,向方校尉拱手。 那方校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朝两位抱拳相送:“那么温司马路上小心。” 温蒲点点头,向车夫说道:“走罢!” 方校尉瞪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微微眯起了双眼,招招手唤来一名下属,压低了嗓音道:“快去通知将军和山神!”同时手上做了个“杀”的动作! 温蒲的马车刚刚走出两里地,忽然漫山遍野地涌出无数身披赤红色铠甲的红袖军,径直将这驾马车裹挟在中间,一路向北去了。 而就在不远处的密林之中,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皱着眉一挥手,便带着身后数百人缓缓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八月廿八,都护府长史孔良以视察仓岩州建城进度和考察安东学校为名,带着新来的仓岩州长史兼都护府录事参军事韦曈,以及都护府功曹参军事元稹,从平州港出海,转向都里镇。 他们在港口搭上朱氏商号的货船,却并没有径直向都里镇去,而是入海往南。而在数里外的海面上,六艘打着“平海军”旗号的艨艟战舰正像六座小山一般,稳稳地守候着。 它们从货船上接了孔长史一行人之后,便同时吹响号角,起锚杨帆,向都里镇劈波绝迹而去! 而远远跟着货船而来的两艘挤满了人的快艇,见状便无可奈何地调转船头,原路返回去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局势异常紧张 副都护府的前院书房里,陆鸿手里把玩着五块木牌,只见木牌上面分别写着“东”、“南”、“西”、“北”、“内”五个大字。 其中“内”字牌已经被他倒扣在了桌面上,另外四块木牌则被他按照“北”、“南”、“西”、“东”的顺序并排码在一边。 他微微皱着眉头,目光从左到右打量着那四块木牌,陷入了一番深深的思索当中。 其实早在八月十六那天晚上,他就已经推翻了原先那个“两年让安东正常运转”的计划,并且暗中召集孔良、温蒲、李嫣、朱胤四人重新制定了一个“闪电战”的方案! 这个方案之所以成为“闪电战”,一是因为局势已经刻不容缓,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出手、迅速结束;二是这一个方案,最终几可预料会以一场大战而收尾…… 他原先按照老师的思路拉拢团结温蒲与成凹斗,并且依靠两人在高句丽北部与西部之中的影响力和平解决朝廷与两部的矛盾,利用一切资源,比如封爵、食邑等加恩手段,以及温、成二人利用仕子阶层和下民阶层以及朝廷大军施加的威压,恩威并重,让两部傉萨主动放弃在各自地区的统治,而迁入中原安置。 同时派朱氏商号利用资金和宣传,在南部层层渗透,争取煽动南部上民对其傉萨高晋真施行暴力推翻和政变手段,以小范围的伤亡换取一部的平定。 再加上早已归心朝廷的内部,只等时机成熟,便三部或者四部同时举事,一举拿下高句丽地区。 至于东部这个地方,陆鸿从来没有想过和平解决,而且一直都做好了强攻的打算…… 但是自从那天听到阿倍树真的话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和老师在拉拢成凹斗这件事上完全是一厢情愿了! 那天阿倍树真惊魂未定地向他讲述了日本的惨状之后,为了争取他的帮助,又向他透露了一个让他惊骇莫名的消息:其实南唐早就在苦心经营对大周的包围和封锁圈,他们日本国也只是这封锁圈锁链中的一环! “除了我们日本,还有新罗、契丹、奚、室韦,以及安东!大人的安东很快就要不属于大周了,南唐已经答应扶持贵属成凹斗将军为‘高丽王’并助其立国,同时约定由日本提供海船,九月初一高句丽西部、东部、南部同时起兵,成凹斗将军在平州夺城,杀死所有安东都护府官员,然后大军放弃平州,乘日本船从南部登陆指挥战争!” 那阿倍树真随后脱掉上衣,将贴身的背心拆开,从中取出一封书信来,跪行上前,交给了陆鸿。 陆鸿见那信封上已经被汗渍浸透了几重,里面的信纸却用薄薄的一层猪皮缝合起来,保护得严严实实。 他拆开封皮之后,取出里面的信纸,只见密密麻麻的一段文字,只惊得他汗透衣背! 信是南唐一位名叫李嗣原的藩王写给日本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的,其中内容与阿倍树真的口述完全吻合,各国发兵的时间也确实是九月初一!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辰,据阿倍树真的说法,是因为九月之后辽东气温开始骤降,只要成功起兵并且坚守住头一个月,辽东便彻底进入严寒,到时候即便大周朝发兵过来也只能望雪兴叹! 只 要撑过了这个冬天,成凹斗就有足够的缓冲余地,来完成对辽东的重组与掌控…… 到时候,新的高丽国即便还没到铁板一块的程度,也可以在两胡和新罗的支援下,成功坚守! 而且一旦大事成功,各国在明年开春立即挥师向中原围攻,两胡与高丽军攻略河北道、新罗与日本军渡海攻略登莱、南唐三路并进同时北伐,并且允诺:各国攻占的所有地盘悉归各国所有,南唐绝不讨要…… 正因为这种急迫的原因,陆鸿在八月十六几方会议之后,就初步定下了新的战略——立即调整目标和计划,都护府内部维稳,同时密报上三省和丰庆帝,全国即刻秘密进入备战状态! 在经过紧急的磋商之后,他们定下了一个最新的计划:温蒲按照原计划游说北部傉萨,但是行动路线从“平州——营州——西部——北部”改为“平州——榆关——饶乐——营州——北部”,避开从平州进入营州的必经之路,改由红袖军护送至怀远军,扶吐瀚派兵出关插入草原,经过濡河谷口绕进营州,再由营州境内的平卢军和燕郡守捉城军接力护送,彻底避开西部地盘到达南苏州城。 而孔良,则经由南部并在朱氏商号的掩护之下进入内部,然后接管内部傉萨的兵权! 朱胤的任务不变,不过目标从西、南两部减少为南部一部,将全部的力量用于攻坚一处,能成则成,不能成所有朱氏商号旗下的商人必须尽快撤出,以免误伤…… 现在的情况已经由不得他们左右摇摆,甚至连朝廷中枢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打! 他们的目标从“尽可能减少战争对手”转变为“尽可能增加战略友军”,原先预计的一到两部敌人现在也成了个未知数——有可能两部,也有可能三部,甚至四部、五部…… 陆鸿给孔良和温蒲下达的最低要求,就是不求内部和北部出兵帮助朝廷平叛,只要两部肯守好自己的地盘不参与成凹斗叛乱,就向朝廷给两人请功…… 而朱胤这边,陆鸿除了让他不要吝啬十万二十万贯的“小钱”之外,其他半点要求也没提。 这也着实透露着他们的无奈…… 在安排好了温蒲与孔良、李嫣、朱胤四人的任务之后,他便连夜给朝廷修书,要几样东西: 五部傉萨的封王册书和迁入封地就食的诏令、政变击杀南部傉萨功臣的封侯册书、营州平卢军与燕郡守捉城军临时调遣令、还有平海军和其他随便甚么军队,愈多愈好! 在书信发出去之后,他便开始若无其事地照常办公,照常理事,表面上按照原定计划用各种手段拉拢成凹斗,一直到八月廿日这天,陆鸿在红袖军和城防军视察过后,便大摇大摆地向怀远军去了——接着便是前面的故事…… 八月廿四,韦曈和元稹从海路到达平州港。 八月廿六,装扮成货郎的千牛备身带来了陆鸿向朝廷要求的所有东西,温蒲和孔良他们这才带着册书与诏令相继出发,而朱胤已经早早亲自赶到了南部操作! 那千牛备身禀报平海军之外还有四支援军: 第一军,陈森率领的三千右武卫军,从神都出发; 第二军,郑新、吴卫率领的一千二 百府兵,从郑州出发; 第三军,杨智从相州带来的一个团五百府兵,从相州出发; 第四军,赵清德率领的清灵军一支三千人大旅,从妫州出发! 都已经在急行军赶来的路上…… 八月廿八下午,平州归德巷副都护府,陈三流刚刚从外边回来。 “鸿哥,平海军已经接到了孔大人,成凹斗派出去的两艘船退回来了……另外,郑新来了,就在门口!” 就在陆鸿出神的时候,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汇报了最新的进展。 陆鸿听说郑新到了,又惊又喜,叫道:“快叫他进来!” 他话音还没落下,就听郑新的大嗓门在外喊道:“大人,不用叫啦,我老郑可想死你了!” 这把亲切无比的声音使得陆鸿激动得站了起来,把手里乱七八糟的木牌一丢,急走两步迎了出去。 他还没出得小门,便被冲进来的郑新一把搂住,紧紧地相拥了两下,这才分开来互相上下打量着。 “大人,您可是变多了,只是这么随随便便站着,都比从前威风……”郑新说着下巴皱到一起,眼圈登时就红了。 陈三流看不过眼,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嗤笑了一声:“老郑,你怎么的,还打算挤两滴猫尿出来?” “去你奶奶的!你狗日放不出一句好话,害老子白白酝酿半天的感情!”郑新抬腿向他虚踢了一脚,陈三流也嬉笑着应景地闪了一下。 陆鸿见状不禁莞尔,突然间仿佛找回了老后军的感觉。 只不过如今再叫他跟这些人打打闹闹只怕是不大可能了,一来身份上差的太远,二来他经过一次次战争的洗礼,也成熟了许多。 不过看见陈三流和郑新两人这般一如既往地闹欢,他仍是打心底里感觉欣慰与快乐。 “好了,你俩甭闹了,说正事!”陆鸿拉住了郑新,“现在蓟州到了几支了?” 郑新见他问话,便收了皮性,伸出三根手指,正色道:“三支:老陈、我和吴卫、杨智,咱们几个得到消息早,朝廷八月十九收到你的信之后,老陈和我前前后后不到三个时辰都接到命令了,老陈半路拉上我,我们半路拉上小杨,一路到的蓟州。清灵军这会儿估计也到关外了,他们从外边儿绕过来反而进些……” 陆鸿点点头表示清楚了,随即又问:“弟兄们怎么样,都好吗?” 郑新眼圈儿又红了,忙说:“都好都好,大人果然没忘了我们这些老弟兄!——老陈也叫我带话来。” 陆鸿奇道:“带了啥话?” “大人果然没忘了我们这些老弟兄——就是这句!汤郎中也带了话。” “……啥话?” “他说:‘你要的这些人都给你弄来了,不过那个叫张迪的医官并没有找到,兴许是在扫北一战中殁了’,还有小杨也带了话……” “一次性说完!”陆鸿总算受不了他了,低低地喝了一声。 “他说你总算还能记起他来,过去的账就不和你计较了……” 陆鸿把手一挥,说道:“行了,你立马回去,传我的军令:三军并一军,由陈森指挥,八月卅日攻打平州城!” 第二百三十七章 提前发难 自从八月廿日陆鸿视察城防营以来,成凹斗一直不曾露面,甚至干脆连家带口从城北防御署搬进了城外的军营之中。 与成凹斗本人的低调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城防军却是动作频出,先是以“刺客”尚有余党为借口,接连调遣十二队人马共六百人入城,与城中原有的四队二百人分别把守四门,随后移师两千驻扎在西城门外,至于缘由并没有过多解释。 但是陆鸿用屁股也能想得出来,都护府和官邸所在的仁贵坊就在平州城的最西端,只要九月初一事发,这支两千人的城防军绝对会在第一时间从西门杀入,直奔仁贵坊来! 其实到了此时,成凹斗叛变的决心和用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八月廿九这日,距离所谓多国约定的“起事”还有两天。 早上日头刚刚斜斜地攀爬上屋檐头,平州别驾钱遥就火急火燎地闯上门来,双脚还没跨过门槛就没好气地大叫:“大人,为何封了城门?他成凹斗有甚么权力封城?” 陆鸿此时正在院子里看胡立涛组装火枪——他是廿六那日跟随韦童、元稹一道儿来的,并且带来了他最新一版的“火击器”! 当日工部拟设计的火弩费事数月都未曾拿出令人满意的结果,谁知道胡立涛以流外五等匠作生进入火弩作坊之后,不仅两天之内就使得这个几乎宣告破产的火弩计划迅速死而复生,并且往后的一个月时间内,一再改良。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让工部和兵部官员们始料未及的情况:往往前一天刚刚把最新的成果呈报上政事堂,并且得到了嘉奖,但是第二天又有新的版本拿了出来,而且射程和精度一再提高,到现在也没确定出一个真正达到完美极限的版本! 因此虽然火器早已研制成功,但是到现在都还没开始量产…… 现在胡立涛手里的这件,已经是火弩第十二版,也是大周现行的最新版本,全世界也只此一件! 如今这玩意儿不仅射程一再提升,名称也一变再变,从第十版开始,已经改名叫“火击器”了!而且现在工部作坊已经暂时放弃了发射弩箭的方案,专心研究铁弹…… 陆鸿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胡立涛的忙碌,一面抬手让钱遥稍等。三流子等人也都忙里偷闲,一齐围在边上瞧新鲜。 在他们身上,丝毫看不出半点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感…… 胡立涛正专心致志地将一只木制枪托与这版火击器组装在一起,地上散落了一堆钉脚铆头。 他虽然忙得满头大汗,却半分也也顾不得擦,满眼之中都闪着兴奋的光芒,看着自己手中远超于这个时代的武器正在一点一点地成型。 这枪托是陆鸿按照现代步枪的样式设计的,可以顶在腋下并固定器体,侧颊也可枕在枪托上部进行瞄准。 火击器的枪管上也按照他的指点装上了准星和照门,并且指导了胡立涛三点一线的瞄准方法,总之现在的这具火击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超越了后世的鸟铳! 随着最后一片皮制搭扣绕过枪管,并在下方 的长木托上钉牢,一支全世界最早的火枪便宣告成功了。 “成了成了!”胡立涛大叫欢呼一声,将整支火击器捧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把玩着,并且将枪托夹在腋下尝试着瞄准和手感。 陆鸿也有些激动,这东西如果大批量配备的话,简直立即就能组建一支超高攻击能力的军队! 他看着胡立涛的兴奋样儿,便问:“现在射程多少了?” 胡立涛连忙放下火击器,向陆鸿和钱遥分别作礼,跟着答道:“一百五十步能穿铁片甲,二百步击穿皮甲杀人,弹丸也改进过了,现在用三钱药打两钱弹丸。不考虑杀伤力的话还不知道能打多远,因为铁弹太小,打远了根本找不到,估摸着总有一千一二百步上下罢……” 陆鸿点点头,觉得这个数据已经足堪大用了! 他正要夸奖两句,旁边的钱遥瞪大了眼睛插话道:“你们说的是这个黑铁筒?二百步……能杀人?!” 陆鸿笑了笑,避而不谈这个话题,反问他:“你刚才不是还急吼吼地找我,有甚么事?” 这一下提醒了钱遥,这个矮个儿的别驾一蹦三尺高,拍着脑门叫道:“哎呦!差点儿忘了,大人,您怕是不知道,成凹斗这东西把四门都封了,所有人不得进出!”他赶忙告起了成凹斗的刁状。 “哦?”陆鸿发出一句似感叹似疑问的话,说,“防御署不是说在抓刺客同党吗,可能是有线索了罢,呵呵。”他这明显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不过除此之外,还真没有其他的借口可说…… 他总不能直接告诉钱遥,这成凹斗要造反了罢! 可是这钱致远能独个儿摸爬滚打混到从五品上,当然也不是傻子。而且他直肠子的性格使得他并没有打算附和陆副都护这种鬼话! “拉倒罢!大人您不会真的相信有啥刺客?”钱遥冷笑着说,“那天温司马已经明明白白地暗示了,他遇刺这事就是吹牛的——且不管真假罢,现在四门进出不得,百姓可都是人心惶惶!卢龙县衙已经被堵成灾了,我那州衙门也差不多,朴县令来找我拿主意,我只能来找您……” 他摆出一副无赖的神情,把两手一摊,等着陆副都护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陆鸿哪里会吃他这一套,打了个哈哈说道:“你们新刺史老温出去郊祭到现在还没回来,平州你说了算,我可管不着!” 钱遥愣了一愣,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副都护可是当兵的出身,这种民生事务确实也不会有啥主意——即便是有也多半不会出给他! 臭兵痞! 他暗骂了一声,愁眉苦脸地说:“那您总能管得着防御署啊,现在外边可甚么传言都有,有说成凹斗要杀良冒功的,有说他是故意给您老人家甩脸子的,甚至有人说他想造反……再不让他消停平州就乱套了。你们之间有啥要求坐下来谈呗,大不了先安抚住了,把民心稳下来……” 陆鸿见他是误会了这其中的问题,便抬手制止了他喋喋不休的“苦心教导”,微微笑着说:“成凹斗想要高丽王,我也要 和他谈吗?” “管他要啥,先谈着呗……”钱遥下意识地答道,可是他立即就反应了过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啥?啥王?” 不远处的陈三流不耐烦地接口说:“高丽王!我站外边儿都听清了!我说老钱,你也就是嘴皮子死硬,耳朵不咋地啊。” 钱遥没理会他的挖苦,盯着陆鸿急问:“高丽王?他是真要造反了?” 陆鸿点了点头,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马上回去召集家眷到这里来,所有的皂吏差役也都带来,去罢。” 钱遥半点也没犹豫,调转屁股就奔出去了…… 八月廿九夜饭时分,司马府温家上下几十口人也集中到了副都护府来,此时陆鸿的小院已经被上百号人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人当中除了已经安顿到后院的女人和娃娃,男人们几乎都操着各式的兵器挤在各个角落,只等待着子时一到,便做好“迎接”叛乱的城防军的准备…… 亥时末,距离子时还有小半个时辰,原本静悄悄的归德巷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司马府那边传来一声急促的砸门声! 就在大家错愕之时,另一方的脚步声已经到了副都护府门前,并且也开始哐哐哐地砸门! 此时等在庭院中的人们都是一惊,并且全部将目光投向站在会客厅长廊下的陆鸿——这里的最高指挥官。 外面的砸门声还在继续,司马府那边却是“咔擦”一声清晰的脆响,显然门锁已经被敲断了下来。 此时副都护府门后的横闩也在门外大力的推挤下发出了“吱呀呀”的痛苦呻吟,陆鸿向守在门后的老羊头儿示意,后者便装着胆子隔墙问道:“是谁夤夜惊扰副都护府?” 只听外面一人凶霸霸地叫道:“城防军搜查刺客同党,立即开门!” 陆鸿双眼一眯,这成凹斗居然提前动手了! 老羊头儿吓得退下两步,瞪着眼回头向家主望来,却不知下一步是如何的打算。 只见灯光下陆鸿将手一招,早已在墙后严阵以待的侍卫们,立即将身后堆成数堆的烧酒一罐一罐地向外抛去,外面归德巷中顿时酒坛噼啪破裂之声络绎不绝。 门外也停止了敲门,响起一声声惊疑的地呼,和狼狈的躲蹿叫嚷,此时早已埋伏在临近数家和司马府周围的皂吏差役,也纷纷往归德巷和司马府中投掷烧酒! 似乎有人终于反应过来,在外大叫了一声:“快退出去,小心火攻!”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陈三流将手中最后一只酒坛向外高高抛起,新晋侍卫张冲早已待命的火箭应弦而出,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与酒坛砰然相撞,空中那坛烧酒顿时化作漫天的火雨,向下纷纷而落,顿时照彻了半个仁贵坊的夜空! 随即院墙之外轰然一声,仿佛一条火龙翻滚起来,烧得外面也不知是城防军还是白衣山神的人马,发出了震天彻底的惨叫声…… (今天有急事忙到十点,只发一章,晚安……) 第二百三十八章 仁贵坊中恶斗 一干被陆鸿勒令集合而来的都护府官员们都不知原委,还在集体发懵,此时听见这等声势,个别胆小的甚至已经两股战战,惶惶然不知如何自处了。 洪成和范翔、杜康三人都在官员们中间,其中一名参军事拉着范翔的胳膊,战战兢兢地问道:“老范,这、这是哪一出?” 范翔不知外面有多少人,因此也有点怵头,不过他抬眼在人群之中找到自己的女婿胡小五,正跨着刀威风凛凛地指挥着几名侍卫,梯次踩着木箱跃上墙头砍杀攀爬上来的敌人,他心里又镇定了些,勉力挤出一丝微笑,向自己的同僚说道:“没事没事,也就是造个反罢了……” 那参军事吓得一哆嗦,眼睛瞪得老大,失声叫道:“啥?造甚么反?谁造反?” 旁边的钱遥反倒比他俩还强上几分,闻言冷笑道:“还能有谁,成凹斗呗!” 那参军事用力咽了口唾沫,脸色一片惨白,却没再吱声了…… 外面的火焰虽然一时之间气势骇人,不过终究支撑不久,烧了一会儿苗头渐渐低了下去,归德巷里的杀手尽管损失惨重,却仍然冲破了大门。 只听得门外一声呐喊,十几名灰头土脸的白衣人争相恐后地冲杀进来,顿时被侍卫们堵在门洞里一阵砍杀。张冲站在陆鸿的身边,接连弯弓搭箭,一个个白衣人应弦而倒。 此时仁贵坊外响起一阵阵整齐肃杀的脚步声,“嘭嘭嘭嘭”地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头之上,由远及近,少说也有千人之众,带着滚滚杀意倾轧而来。 陆鸿取出军刻,只见缓缓流动的水银还剩寥寥几丝,距离约定的攻城时间最多还有半刻。他放眼在庭院之中扫视了一圈,虽然也有数十人之众,可惜真正可以一战的也就自己手下的十几名侍卫… 其他人虽然也都抱着各色兵器,却都面带惧色,与正规军相比完全没有半分抵抗的能力可言。 他当机立断,下令所有人撤入后院,并且砸破院墙,进到西面也不知是谁的家中,在仁贵坊里与敌人大捉迷藏。 前前后后二百多人刚刚从副都护府撤出,便听归德巷中发起了冲锋号令,一时间前院之中尽是捉拿、斩杀的喊声! 这边陈三流带着两人当先砸墙带路,老弱妇孺随后转移,陆鸿则亲自率领着侍卫和壮丁断后,等到接连打穿了六家大院,终于四面八方都是城防军的围堵动静——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 陆鸿临危不乱,下令所有老弱妇孺各找房屋躲避,男丁分成四个梯队,分别由自己、陈三流、胡小五、王正率领,陈三流带侍卫堵着院门打头阵,其他人在院中随时等待支援。 刚刚分派完毕,听得外边一声大吼,咔嚓一声大响,这不知是谁家的府第大门已经被冲撞开来,两名城防军的军官举着横刀当先冲杀进来! 其中一人大喊:“高丽王有令:杀死陆鸿者封城主、赏千金!” 另一人冲得更快,也喊道:“弟兄们并肩子… …” 谁知他喊到一半,已被赶上来的陈三流一刀砍掉了半个脑袋! 先前那名军官见状大为骇然,下意识地缩了两步,冷不防一记暗箭射来,正中脑门…… 刚刚涌进大门的几名城防军顿时惊叫一声,争相后退,陈三流却不下令追赶,而是任由这几人在门口堵着后队,互相推搡践踏。此时忽听远处战鼓震天擂响,一时间西城门、南城门、东城门三处突然同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攻城的声音,陆鸿看看军刻,只见一管水银堪堪漏尽——子时已到! 成凹斗原本以为提前一天发难乃是万无一失,陆鸿无论在城中如何腾挪布置也决逃不过他他手掌心! 虽然他并不知道事情是如何暴露的,而且自认为一直掩藏得很好,但是八月廿日那天陆鸿没来由地冒雨赶往怀远军,令他不得不惊疑,直到八月廿六温蒲出城开始,两方终于就进入了捅破窗户纸的地步…… 但是他依然自信十足,以他的推测,陆鸿最早最早也得八月廿日才会从他频繁调动城防军的行为上看出端倪,而且至早八月廿三扶吐瀚从关外回寨之后才确定他要谋反的情况,因为他本人也是八月十八才得到了南唐方面的决定…… 所以他根本想不到对手会得到援军——毕竟时间太过仓促,即便八百里加急向朝廷送信,最快也要八到十天朝廷才能调动军队过来! 更何况,为了护送温蒲那个老顽固,陆见渔竟然自毁长城,将平州城左近唯一一支可以自救的力量红袖军派了出去……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决计想象不到,自己会因为一个小小的日本人而提前泄露了天机! 因为倭国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早在上半年就已经与南唐谋划过这件事情,也早早定下了九月初一举事的时间,可是因为日本国内局势远远未曾稳定而将通知成凹斗的事情一拖再拖。 毕竟日本和新罗的水师是牵制青州都督府的一枚重要的棋子,如果这两方未能准备就绪的话,那么随后多国联军围攻北周的计划便未必行得通! 所以谁也想象不到,陆鸿竟然比成凹斗本人提前两天知晓了起兵的时间,甚至连两千里外的朝廷中枢,也只比成凹斗晚知道一天…… 就在白衣山神的人马死伤惨重之时,以为堂堂陆副都护不过尔尔,当即下令守在西城门的两千士兵倾巢而出,铺天盖地的向仁贵坊围剿…… 可是现在的局势显然完全调转了方向,城外漫山遍野的火把和影影绰绰的旗帜,让他在北城楼上傻了眼!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东、南、西三门已经接连受敌,三面城防军同时吹响了求援的号角,凄惶惶似丧家之犬,急促促如砧上之鱼。 成凹斗左右副将都慌了神,四周城防军也显然惴惴不安。 一名副将急问:“将……大王,这计将安出?咱们主力皆在北门,敌军却打东、南、西三门,咱们的虚实怕是已被人知晓!” 另一人道:“仁贵坊那边的兵不如调往三面支援……” 成凹斗脸上登时现出桀骜之色,冷哼一声,说道:“怕甚么,传下去:仁贵坊两千兵分作四路,一路五百继续追杀陆鸿小儿,其余三路分向三门支援!” 当即有传令兵一声声传令下去,跟着一骑狂飙而走,径向仁贵坊而去。 谁知道平州城中居民听见喊杀声,早已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一个个以为是胡人攻城,都呼爹喊娘,收拾了细软便向安安静静的北门逃窜。 大街上顿时满是“胡人南下”的讹传,并且一传十十传百,各门各户倾巢而出,大街上不多时便如一条沸腾的长河,不仅人声鼎沸,而且堵得摩肩接踵,更无立锥之地,洪水般的人流一齐向北门冲击而来! 那传令兵刚刚走出几十步便与这股洪流遭遇,并且顷刻间淹没在滚滚人群当中,城下的士兵以为是百姓自发反击,骇得一面勉力组织起防线,同时急忙向上报告:“大王,百姓都来捉您啦,快弃城罢!” 成凹斗站在城楼上望着没有尽头的人流,顿时生出望洋兴叹之感,额角上倏然流下一道冷汗。 “李公子呢?白衣山神何在?”他反手一拨,便将身边两名碍事的副将推到了一边,摇着庞大的身躯四下找寻着,可哪里还有“李公子”的影子? 成凹斗只感觉脑袋里轰轰直响,一时彷徨无计,也不拘是谁,伸手就将离自己最近的一人抓了过来,大声喝问:“你可曾看见李公子了?——就是白衣山神!”他双眼好似充血一般,发出猩红可怖的光芒,直欲择人而噬! 那人何曾见过他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浑身筛糠也似,抖着手指向城外,哆哆嗦嗦地道:“山神刚刚……跃下城去了……” 成凹斗一听,登时感到满腔的怒火,张口发出一声熊罴般的嚎叫,根本没看清那人的面庞,举起蒲扇一般的大手,“咔嚓”一声便将对方的半边脸颊拍得塌陷下去! 那人哼也没哼一声,整个脑袋便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只听旁边一名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状若疯虎一般扑上来便与他厮打,口中还哭喊着嘶吼:“你这个滚刀山的畜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吗!” 成凹斗一惊,神智顿时清醒,瞪眼望去,只见自己的手中提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半边脸已没有人样,眼珠也被他打落了一颗,果然竟是自己的儿子…… 那两名副将见他已失了人性,哪里还敢近身,带着几十名死党一哄而散,开了城门便与百姓逃出城外。 成凹斗此时身上、脸上已经被那婆娘抓出了一道道血丝,他猛然转头看向城西仁贵坊的方向,大吼一声,合身向城楼下冲去,那婆娘被他一撞,竟飞出二丈多远,脑袋栽在城垛上便气绝而亡。 就在此时,只听西城门外一阵欢呼,跟着便听见重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也不知有多少敌人已冲杀了进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熊罴将军之死 最先攻入平州城的并不是陈森——他坐镇全局指挥,也不是郑新——他在东门厮杀,也不是吴卫——他负责攻打南门,而是过去在老后军和陆鸿等人鸡狗不到头的胖军官杨智。 西城门就是在杨备操亲自冲入门洞中,凭借一对铁斧硬生生凿开的! 守在西门上的两百多名城防军只支撑了两炷香的时间,便被悍不畏死的相州府兵冲进城砍了个干干净净! 而包围仁贵坊的人此时尚且不知整个平州城的境况,更加没想到城北主力除了数百人跟随成凹斗一路杀了过来,其他人已经全都作鸟兽散,裹挟在百姓当中丢盔弃甲出了城去。 这批人虽然刚一交手就折损了两名校尉,但是毕竟人数相差太多,已经将整个院子团团包围起来,并且竞相翻墙而入,陆鸿都不得不亲自拔刀上阵,带着二三十人在一堵墙后勉力抵挡。 他眼看着身边的人越打越少,城防军却越进越多,忍不住暗暗心惊,知道这样打下去绝不是办法,迟早都要全军覆没,可是急切之间哪里能有甚么良策? 四队人马只得且战且退,不一时已经背脊相贴,全都退到了庭院中央! “鸿哥、五子哥、小王正,你们没受伤罢?”陈三流大声问道。 陆鸿将面前一个敌人连人带刀削成两半,说道:“还没……哎呦,他妈的好像被砍了!” 胡小五和王正两个杀敌都来不及,哪里还有闲情搭话,都一声不吭地向陆鸿身边凑拢了过来,并且同时默契地帮着他守住左右门户。 正当叛军越逼越近、大伙儿几近绝望的关头,忽然听见西面的喊杀变成一片欢呼,然后一声嘹亮的号角从西门的城楼上响起,苍莽高拔,直上云霄! 所有围攻的城防军顿时都慌了神,攻势不知不觉间便停滞了下来。他们都是从西门过来的,此时这种响动,谁都知道西门已经破了! 胡小五得了喘息之机,连忙叫道:“朝廷大军进城了,你们这些反贼还不速速逃命,等着引颈就戮吗?” 他这一声喊果然起了成效,只见包围着的圈子顿时扩大几分,冲在最前的叛军都不约而同地各退了一步。 就在这些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口,南门、东门相继宣告失守,朝廷大军一声声得胜的号角仿佛催命的音符,将叛军的士气击得粉碎! 这时陆鸿见时机已到,以刀拄地,稳稳地跨前一步,朗声道:“成凹斗大势已去,诸军皆为我大周子民,为何助纣为虐,行此天诛地灭之事?!”他目中寒光在众军身上扫视了一圈,那些叛军与他目光一对,都默然低下头去。 陆鸿见众人大多面有愧色,更加扬声喝道:“弃械降者不杀,明日大军进发高句丽,敢为先锋者免罪,若违此誓,教我死于万箭之下!——各人还不速速退归本营,听候发落!” 叛军们面面相觑,显然都颇为意动,此时也不知是谁手上一松,“当啷”一声将横刀落在了地上,跟着弃械者络绎不绝,纷纷约退数丈,向陆鸿遥遥行礼,从四面翻出院 墙外去。 等到叛军散尽,院中诸人这才长吁一口气,只觉浑身疲累疼痛,诸般感受纷至沓来,当即便有几人跌坐在地。 一场灭顶之灾总算是暂时消弭于无形。 陆鸿转身看了看身后所剩无几的人,从平海军一路跟他到平州来的亲兵侍卫们只剩下三五人,都带着伤势。张冲因为充当弓手的关系,一直被人护在中间,因此反倒毫发无伤。 不过也正因为他接连射杀敌方军官,这才使得叛军进攻不断受挫,最后叛军的大小军官干脆躲在院墙后面遥遥指挥,不敢上前来冲杀,这也导致了其攻势始终不够坚决,也缺乏相应的调度。 否则仅凭院中这百十号人,早已全军覆没了! 在他旁边的胡立涛则一手抱着火击器,一手握着横刀,不知何时伤了左腿,此时正坐在地上任由陈三流替他包扎。 他的火击器只来得及放出一发,便不够时间装填了,不过好在他砍起人来也有一股疯劲儿,倒给他用刀砍翻几个。 陆鸿向他的火击器瞅了一眼,心里面不禁便开始琢磨起燧发枪和三段击来…… …… …… 叛军们听了陆鸿的话,跟着几名军官原路返回,从归德巷往城北城防营而去,一路上遇见好几拨杀进城的小股骑兵,都抱着头各相退让。 不多时入城的官兵也都知道这批人马已经投降,因此并不为难,只是由刚刚进城的吴卫派了数百人押在后面,一道儿跟往城防营去。 而陆鸿等人守着的这个大院早已不在归德巷边上,而是在仁贵坊最外围的一条小巷边。 此时成凹斗正率领着数百亲信,与杨智带着相州军同时赶来,一个要杀,一个要救,不过成凹斗路径熟悉,而杨智距离较近,两方人马几乎是同时拍马赶到,正在这条小巷之中狭路相逢! 那成凹斗与杨智都是一马当先,就在敞开的大门外同时虎吼一声,一个往里直冲,接连将陈三流与胡小五两人打趴在地,正要冲向陆鸿时,却被身后的杨智懒腰抱住,过肩摔了回去! 两边士兵便在门外巷中短兵相接,刚刚停下的战火在此迸发出来,并且喊杀激烈,尤胜于前遭。 此时院中诸人早已杀脱了力气,只能勉强护在陆鸿身边,哪里还有力气厮杀。 从庭院到大门的一段距离顿时便成了成凹斗与杨智两人独斗的战场。 那成凹斗冷不防被这杨智摔扑出去,不禁惊疑一声,他自恃勇力独步天下,多年来手下从无三合之将,不想此时竟遇到了对手! 他人在空中便单手一撑,稳稳地站在当地。 那杨智面对着他,头也不回地道:“陆将军,你还没死,今日倒教我救了你!” 陆鸿哭笑不得,也不知这人对自己哪里来的仇怨,至此都不忘奚落一番。他知道杨智也是天生神力,却不知相比成凹斗如何,只得说道:“你小心,不成就退下,我还能打。” 杨智冷笑一声,把醋钵大的拳头举过头顶,道: “你没机会了!”说着便大喝一声,一拳就抡了过去。 成凹斗也被他激起了斗志,伸掌一托,两个壮汉便抱在了一起,肩膀相撞,额头相抵,竟较起力来! 那杨智虽胖,终归不如成凹斗四百来斤的身量,忽然被一把托起,眼看着便被甩了出去!这一下脑袋着地,肯定死得不能再死。 好在杨智也不全是蛮力,双脚在空中一撑,便踢向成凹斗的胸口,迫得对方只得放脱了双手,连退两步让过。 双方两个回合竟然不分胜负! 两人丝毫不带停歇,猱身又上,拳脚带着呼呼风声尽往对方要害招呼,地上寸半厚的青砖踏碎了十多块,兀自苦斗不休。 众人何曾见过这等打斗,这两位都是勇力绝伦,拳脚来去全无花巧,全是一力降十会的打法,只看得围观人等接连惊呼,暗暗咋舌! 门外的巷战却渐渐分出了胜负,叛军毕竟师出无名,被相州军杀得连连败退,几乎溃不成军!再被刚刚赶上来的郑新部抄了后路,一时间腹背受敌,只剩挨刀之力,而无还手之功了…… 这边厢杨智渐渐落了下风,大腿和肩头接连受了重拳,几乎被成凹斗打得皮开骨裂。 可是正当成凹斗觑准了空档,要痛下杀手的时候,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他浑身好似受到一记重击,不由自主地跌开数步,轰然翻倒在地。 众人都愕然望着人群中端着火击器的胡立涛,只见他一脸狠辣之色,半坐在地,火击器的筒口还在冒着屡屡青烟。 此时成凹斗右胸飒然标出一道血柱,人却未死,还在摇摇晃晃地支撑着站起来,瞪着胡立涛,满面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想不明白,是甚么东西能够给予他如此重创,难道就是那个冒着烟的黑铁筒? 成凹斗口中“嗬嗬”地吼叫,双腿上的肌肉打着晃想要战起身来,可是他越是用力,胸口的血柱标得越快,杨智见机不可失,猛然合身扑上,抱着成凹斗的脖子“咔嚓”一扭,顿时便将这一代枭雄毙于掌下…… 这时门外一声大喊:“大人,您还好罢?”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在郑新一身血污,正提着刀从门外闯了进来,他见到陆鸿安然无恙,便忍不住拍着胸口后怕地道:“没事就好!妈的,平州港外突然来了几十艘战舰,下来两千多号人,陈森已经带兵打过去了……” 他口中不停,弯腰便把陈三流和胡小五抱了起来。 这两人各挨了成凹斗一巴掌,都伤得不轻。 陈三流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直蹬腿,嘴里有一声没一声地骂道:“我……老子入他妈妈……的血逼的,给老子拍……拍岔气了……咳咳……” 郑新看他那样子,知道没受啥致命伤,便笑着道:“陈校尉,你他娘的少说两句罢,留着力气将养将养!” 陆鸿此时听见南边远远地又传来喊杀声,凝着眉道:“八成是新罗人和日本人来接应成凹斗的,瞧瞧去……” 说着便向副都护府牵马去了。 第二百四十章 新罗日本联军 平州港虽然不如青龙港那般体量庞大,不过因朝廷近两年有意经营辽东辽西,所以一再扩建港口,以利于商货和战略物资的流通。 所以如今的平州港已经是青州以北屈指可数的大港口。 而此时的平州港上,两边数千人众正各自严阵以待,一个个神情坚韧肃穆,同时酝酿着暴风前夕的紧张氛围! 夜幕之中一弯明月凄凄冷冷地挂在南空,播撒着惨惨淡淡的月光。 远处港湾之中,数十帆大大小小的海船,东西两方各居其半,正随着潮汐忽起忽落。大的如乘二百人的战舰,小的只载十余众,此时都空荡荡地落帆抛锚,安安静静地等在海面上。 而原本乘坐在这些海船上,千里迢迢从日本、新罗赶来的军队,此时就在沿岸港口外布成两道阵势,东面二千余众各穿白衣,外罩皮甲,黑巾为帽,乃是新罗军。 西面一千多人椎髻朝天、幅巾遮蔽前后,套着竹片甲,赤足跨刀,是日本军。 他们中少数人甚至带着各色鬼脸面具,乍一瞧有些儿怕人,仔细看去其实颇有些可笑——这战场之上真正唬得住人的只有严整的阵型、精良的装备、众多的人数,以及这些所有单个儿或综合在一块儿所表现出来的军容气势! 而绝非是这些小孩子赶集买的幼稚玩意儿。 反观另一边打着“大周”旗号的军队,虽然只有两千人不到,差不多只是对方的一半,但是军容严整精齐,布成一个朴实无华的方阵,刀尖如林,扑面而来森森杀气;铠甲鲜明,放眼望去一股雄浑气息。 猛然瞧去,只仿佛一堵带尖镶刺的铜墙铁壁,叫人打不得、扛不得。 而这支周军的带兵军官,就是过去在青州行营老后军的乙旅旅帅、如今的右武卫旅帅陈森! 两方人马遥相对峙,整个战场上半点多余的杂音也无,只有海面上吹来的呼呼风声,和远处滔滔水声,以及众军袍角衣衫被大风吹起的猎猎作响。 一边人数占优,一边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粗一比较似乎谁也不占便宜,因此谁也没有抢先出手,就这么静静地对峙着。 就在双方对峙得都有些脚酸腿麻不耐烦的时候,忽闻北边马蹄声和脚步声接连响起,引得两边人马都是一阵骚动,纷纷偷眼向城池方向望去。 那新罗军的领兵大将向日本军的大将道:“大久保将军,您看是不是高丽王已经得手了?” 那日本军的大将欢呼一声,说:“一定是的!朴善侯,咱们应不应该知会一下对面的周国将军,请他们认输退兵罢?” 这两人都不通对方国家的土语,因此交谈之时用的竟然都是汉话,对面的陈森听了这人说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位日本将军不知道是脑袋缺根弦哩,还是真有丈夫气节,说起话来直如儿戏,与战场上肃杀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况且自己这边明明是攻破了三门夺了城池,这才分兵来堵港口的,对面还在做着成凹斗兵变成功的白日梦…… 那新罗大将朴善侯似乎比这大久保直人明白几分,皱着眉说:“这不大好罢,咱们已稳操胜券,怎能纵走敌军?” 那大久保直人将马鞭在手掌中拍了拍,面露不愉之色,说道:“那么不如趁现在分个胜负,叫这周国将军心服口服也就是了,省得高丽王一到,竟似乎是鄙人使了奸计……” 那朴善侯尚未搭话,大久保直人身后的奴仆便很不客气地道:“我家主人乃是四国第一兵家,《孙子兵法》倒背如流,用兵当然堂堂正正,怎可趁人之危,到时候还有甚么脸面回国?” 那朴善侯一脸古怪神色,咽了口唾沫,不知该如何答话。他隐隐觉得,自己这趟实在不该抢着出来,毕竟旁边这位盟军的大将看起来似乎有点儿不大正常…… 那大久保直人听了仆人的话,似乎十分受用,笑眯眯地点着头说:“很好,隼人,你去对面挑一位对手与他一骑讨!” 那朴善侯已经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甚至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来到了老夫子被《周礼》的学堂,身边那两位简直不像是今代的人物,似乎还沉浸在中国古周循规蹈矩、君子之兵的春秋大梦里…… 可是那十户隼人并不这么想,反而显得极其兴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大久保直人行了个礼,大声说道:“多谢主人给予这个机会!” 说着嘶吼一声,赤足发奔,冲到战场中心,指着陈森的阵中高声搦战:“鄙人十户隼人,前来讨战!” 陈森身边几个校尉面面相觑,都问:“这傻鸟是甚么意思?”最后几人的目光集中到陈森身上,看他如何的应对。 陈森回头瞅了他们几个一眼,见几人都瞪着俩眼对自己痴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抱着手臂冷笑道:“都瞧老子作甚,人家出来挑战,难道让老子这个主将出马?” 几人这才明白是甚么,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军官站了出来,笑道:“原来是单挑啊,小弟先上,哥哥们请在后掠阵。他妈的,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戏码!” 说着扭动颈骨,发出咔哒咔哒几声响,拔出大横刀,双手握柄举在胸前,向那十户隼人说道:“来罢!” 那十户隼人见他上来既不通性命,又不见礼,显然是对自己大有蔑视之意,登时倍感屈辱。 那大久保直人也满脸愤愤不平,在十户隼人背后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日本土话,那十户隼人当即“啊啦啦”大吼一声,赤脚蹬地,高高跃起,手中的长刀映着月光直劈而下! 这一招在日本有个名目,属于“一刀流”之中极为犀利的招数,叫做“飞鸟击”!这十户隼人在刀法上也是天纵奇才,苦练三个月才刚刚学成,携此一技几乎打败四国无敌手! 这一趟来到中原,他也是满打算靠着这一手绝技建立奇功、扬名立万。此时那年轻校尉的身形在他眼中越来越大,他长刀上的斩力也渐渐达到顶峰! 他对自己这一招的表现十分满意,心中已经稳操胜券,甚至嘴角都不经意 间扯出一丝快意的微笑——你刚才羞辱了我,就别怪我使出这一招了…… 那年轻校尉见他来势有些凌厉,生怕他还有后招,何况对方主动出来挑战,没有几手压箱底的秘技也绝不敢如此托大。为了稳妥起见,他便虚晃一招,举刀上撩,同时向左侧滑开两步,让开了这一击。 卫军中的军官除了陆鸿这种千牛卫的挂名外来户,其余这些实职军官,特别是基层的校尉、队正,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宏武馆的栽培。 大周宏武馆之中不仅学习兵法和韬略,刀、弓、骑术也都是必修课程,因此能从宏武馆中出来的,虽不能说有多强的刀法,至少马马虎虎,也得是浸淫了十年往上的。 这年轻校尉取的一招守势虽然看起来中规中矩,却极显根底功力:上撩的一刀攻敌裆部之必救;后撤一步也是恰到好处,少一分则容易被人落地横斩,多一分则错失反击之距,简直是教科书般避敌锋芒的一招…… 谁知那十户隼人惨叫一声,大腿上竟然已经被割了一道伤口,并重重地摔倒在地。 十户隼人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出此阴招,向自己下阴招呼,这在他一刀流的剑道之中可是绝对禁止的招数!而且通常的武馆当中也十分唾弃这种不择手段的做法! 远处的大久保直人脸色铁青,那些日本士兵也纷纷破口大骂,不过他们的倭话半句也听不明白,那年轻军官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因此本来打算跟进的连招便没使出来…… 好在他刚才那一撩只是虚招,十户隼人倒没有受多重的伤势,当即咬咬牙,一跃而起,急速俯冲而下,推刀标刺! 这一招向来是他秘而不发的最后绝技,叫做“天神舟之剑”,这一刀携俯冲之力,加上双臂推刺的膂力,能在瞬间爆发出迅捷无伦的速度和开山裂地的力量! 可是还没等到他的利刃捅在敌人的身上,就已经被对面的年轻校尉一刀穿喉…… 因为他的长刀只有四尺四分,而对手的大横刀足足八尺七分…… 这时平州城过来的人声马声愈发临近,首先进入众人眼帘的,一名身穿绯色戎常袍、身骑黑毛灰鬃马、腰挎银色宝刀的将军,正被几名深绿色袍服的军官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不紧不慢地赶了过来。 那名将军当然就是陆鸿,他身边跟着的,是郑新、吴卫、王正、胡小五四人,几人身后跟着上千余士兵,列着整整齐齐的三列纵队,到了地方便一字排开,远远地在旁掠阵。 陈三流和杨智的伤势较重,便留在了城里。 陆鸿目光在战场上扫了一眼,见几方陈森这边军容整齐、气势森严;反观对面,左边的新罗人神情颓丧、面色复杂,右边的日本人则如丧考妣,他转过头向郑新笑道:“老陈带兵的本事见涨!” 第二百四十一章 全面开战! 郑新大嘴一咧,不屑地道:“他是抱了卫军的大腿,我这几个府兵也不赖啊!” 陆鸿笑了笑,没再和他拌嘴,因为前面的陈森 已经一阵小跑迎了过来。 “大人,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右武卫卫陈森旅,正与敌对阵,请将军示下!”老陈老远地便打着招呼,走到近处的时候双脚啪地一并,行了个军礼叱吼一声。 陆鸿知道,这家伙是请他来亲自指挥,不过他可没打算跟这两盘菜多耗功夫,再说了,这些兵他也不熟悉,根本就没办法指挥。 他又抬头望了一眼,对面一共三千四百六十三号人——如果不算正中间躺着的那位的话——陈森完全能够拿下。 于是他挥了挥手,笑道:“行了,你少跟我装。”顿了顿正色道,“立即归队,速战速决!” 陈森大声领命,再行军礼,按着刀转身便走。他人还没走回队伍中间,便大喝一声:“一团、三团钳形进攻,二团布阵正面推进——休教走脱一个!” 众军齐声应命,三个团“哗——嚓”一阵抬脚移步的动静,眨眼间变阵已经完成,随着陈森再一声令下,左右两翼拔刀疾冲,阵中阵后张弓搭箭朝天便放,中间一团人马则以横直阵向前,弩箭在前平射、弓箭在后抛射,百步之间弩发五矢、弓发六矢而已,便已冲到对方阵前! 此时新罗、日本两军前番“一骑讨”失败,士气大丧,此时又被弓弩一顿攒射、射乱了阵脚,又不及变阵抵御,装备上更加天差地别,特别是吃了毫无准备的亏,被陈森三阵欺近身来,哪里来得及反抗,刹那间便溃不成军! 三千多人被一千五百人左右合围、正面掩杀,一个个口中鬼话连篇,扑通扑通直往海水中跳跃逃命,那“四国第一兵家”大久保直人还没来得及施展他的兵术,便死于乱军之中…… 新罗大将军朴善侯则冷静得多,带着数百人且战且退,终于被他抢到停在岸边的一艘小船,几名士兵奋力划桨,那小船一动则离岸二三尺,不多时便越走越远,再也追赶不到了。 这时陆鸿这边一骑直冲而出,大伙儿凝目看去,却是方才用火器击伤成凹斗的胡立涛,只见他点燃引线,举起火击器便轰然一击,只可惜距离太远,没打中一人,只将船帮击穿了一个窟窿。 那朴善侯听得这一声巨响,心中大为惊惧,更加催促士兵快划,谁知道刚才那一击虽然不曾打中了人,但是小船却被崩出了一个窟窿,此时哗啦啦直从外冒水。 众人只见那小船越划越远,也越划越低,最终在朴善侯等人的大叫声中沉到了水里…… 郑新等人一阵大笑,气氛显得分外轻松。 那边陈森也秉持了陆鸿“速战速决”的命令,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便砍瓜切菜般将群龙无首的两支敌军砍杀大半,其余人等要么投降要么投水,总之是大获全胜! 此时月亮已经偏西,东方遥远的海平面上已经微微露出几分曙光。 陈森快 步走到陆鸿马前,抱拳说道:“禀告将军,此役歼灭敌人一千七百八十八人,俘虏六百四十人,其余投海失踪,死伤暂时无法统计;本军战死一百一十六人,伤二百三十二人——伤亡不重,敌军的生铁片子打不穿铠甲,呵呵……” 陆鸿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了,收拾自家兄弟的尸首,押送俘虏进城,其他人就地掩埋。” “是!”陈森面容轻松地答应一声。 一通忙乎过后,两千多人便聚到一处,一起回城去了。 这一趟整个儿的伤亡都不算惨重,除了相州军最后的巷战之中死伤不少,其他几个拨人马实际损失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这一场平州兵变总算是圆满解决了,陆鸿下令吴卫连夜带人追回出逃的百姓,同时安顿人马,抓紧了最后一个时辰的夜晚,补充睡眠——这一天所有人都没能睡个好觉。 但是陆鸿并没能睡着,他还在想着成凹斗的事情。 这个人本来也能像扶吐瀚一般,为大周做一个成功的边镇悍将,并且以他的能力,很可能名垂青史! 当然了,即便是现在史书当中也绝对会有他的位置,毕竟起兵造反这种事总是要被后世的史官们提上一笔的,况且还是勾结南唐,引起了有可能卷入数十万人的战争…… 说起扶吐瀚,陆鸿就更加睡不着了,他不知道如今怀远军已经推进到了甚么位置,如今扶吐瀚麾下有一万二千本部兵马,加上李嫣的三千红袖军、赵清德的三千清灵军,一共一万八千人,要打西部肯定够呛,但是如果加上平卢军和燕郡守捉城的兵力的话,总数能够达到四万人! 这些兵如果能够用好的话,灭掉一个西部应该是够了,就看扶吐瀚如何将这支杂牌儿军捏合在一块儿,在短时间内形成战斗力。 否则这四万人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算术,而很可能相互掣肘,最后甚至不如只带那一万二千的怀远军本部人马。 八月卅日一早,陆鸿以三千城防军为先锋,三千陈森的援军押后,六千人急速向营州进发,打算在两天之内穿过营州,直达西部战场! 而此时,新罗军在陆路上已经陈兵三万于平壤城下,与东部大军两万合兵一处,征伐民夫数万,合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渡过跋涉二百里,在鸭绿水便安寨。 室韦发三万兵马穿过松漠草原,在饶乐草原与两胡十万大军集结一处,预备向濡河谷发起大规模的攻击! 平州方面有榆关守军八千、石城骑军六千、明垤关守军四千,其余各据点守军一共二千,合计两万,由扶吐瀚麾下军副指挥室全权督战,只许严守,不许进攻;而檀州、蓟州、营州、幽州各方面所有兵员已经早在几天前便已活动起来,各守要害,并且约定防御链的支援计划,务必在第一线阻截住三胡兵马。 而我们的陆鸿之所以决定亲自前往辽东督战,倒并非对平州的安危完全放心,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多少把握。 假如契 丹、奚、室韦三军决定以平州为进攻方向的话,他根本不知道榆关能够守多久…… 但是他如今手上兵力多寡完全难以保证,如果东、西、南三部同时起兵的话,那么他们在辽东即将面对的就是二十万至三十万的敌军,甚至更多! 况且内部和北部两家肯不肯归附都是一个问题,即便肯归附,愿不愿意出兵也是一个问题,甚至陆鸿必须做好一个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五部同时起兵,那么他不得不用几万人的兵力与敌军数十万人周旋…… 与三胡的兵马相比起来,辽东的战场显然充满了更大的困难,和更大的不可预知性! 而且辽东的局势进展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他几条战线的发展方向,假如他能在短时间内平定辽东,那么他不仅在这片地方能够得到喘息之机,并且解了腹背受敌的局面,而且能够收五部之兵向其他战线增援——比如从直出南苏州,向契丹腹地发兵,那时整个儿的形势便会调转过来! 所以陆鸿必须亲自到前线指挥,以求给予对方最大的压力,和对己方产生最大的鼓舞作用。 不过,好在事情的发展比他的预料要乐观不少。 九月初一,南部业态城发生政变,一名叫做泉三周的人——也就是曾经抢过范翔舆图的家伙。 这名业态城道使高保正的两大心腹之一,突然宣布效忠大周朝廷,率领业态城中上民数千人,连夜攻陷了内城,斩杀道使高保正,并且开城迎入平海军,举城挂满大周旗号,宣布脱离南部统治,成为第一个向大周朝廷倒戈的城池! 同日,新罗与东部联军强渡鸭绿水,数万人遭遇安东守捉八千人的顽强抵抗,守捉使贺高率军潜至上游,乘舟顺流而下,将敌军渡河大军截为两段,分而歼之,联军被杀、落水而死者不计其数,东部傉萨被贺高当场斩杀! 九月初二,南部傉萨高晋真发兵四万、号称十万大军,铺天盖地一般向业态城碾压而来。但是由于道路狭窄,城门两边山势险峻,被江庆率领的平海军守住要道,攻打两天两夜不成,被泉三周翻过山头抄了后路,大败而归,平海军老校尉古超兴追击敌人途中不幸误中流矢殉国…… 同日,内部傉萨宣布接受大周册封,交出一切统治权、兵权,封为迁安王,安东都护府长史孔良暂时接管内部数城,并且以仓岩州新筑城池为中心,征发六万大军分守各地。 九月初三,陆鸿率部在西部安市州与敌军遭遇,因为先锋城防军军心涣散,怯战不前,吃了个不大不小的败仗,前锋三千人损失四成,暂时退守一个叫做白鹭城的小城,等待扶吐瀚大军的消息…… 此时整个东北粗算至少有五十万兵马参与到这场惊天动地又混乱不堪的大战中来,这一场大混战参与国家、部族之多,在大周历史上可以说破天荒的头一遭…… 第二百四十二章 白鹭城 白鹭城是一座极不起眼的小城,却也有百多年的历史了。 它在行政级别上既不属于县、更不属于州,甚至并没有个确切的名目。 但是在这样一个有些荒凉,而且人烟稀少的地方,却实实在在坐落着这么一座很不起眼的城池。 根据当地人的介绍,这座城始建于前唐太宗时期,作用约莫是唐太宗为伐高丽而建造的粮草中转站,和途中兵员休整的一处据点。至于具体建造的年号和月份,已经无从考究。 而之所以叫“白鹭城”这个名字,纯粹是因为它建造在一片方圆十分广袤的湿地边上,那片湿地的名字就叫做“白鹭洲”。 至于这里究竟有没有成群的白鹭栖息,暂时还瞧不出端倪来,因为此时的辽东已经接近冬天了…… 在辽水东西两岸的大片原野上,似这等没有多大行政价值,却饱含战略意义的小城数不胜数,许多已经在岁月和战火的摧残下破败不堪,而有一部分的命运则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我们的陆鸿此时就守在这座方圆不足二里地的小城中,前头派出去与扶吐瀚大军联系的信使还没回来,而现在西部地区的战况仍然扑朔迷离。 或许是死去的成凹斗早早布置的原因,西部对于这场战争的准备十分充分,不仅兵员充足,而且东西北三面防线组织得极其严密,与南部高晋真的大军互为掎角之势,绝对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虽然陆鸿对于这场战争已经早早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但是这一连多日与大军断绝联系,本部兵马又进退不得的情况,还是让他始料未及。 今天已经是九月初八,距离他们退守此城已经过去了七天。 平州方面他留下了将近一千三百人,包括将近六百伤员,全部交给陈三流和胡小五节制。 陈三流此前被成凹斗拍了一掌,虽然并没有受到外伤,但是一整夜咳喘不止,据军医说伤到了肺叶,是内伤。 因此陆鸿干脆让他带着伤员们守在平州城里,一面调度粮草在后支援,一面抓紧时间休养,随时作为后备部队填补上来。 就在刚才,白鹭城中的大军接收了平州送来的第一批粮食,由两百名士兵加四百民夫赶着驮马运送过来,带兵的是不久前才伤愈的小金子。 此时陆鸿带着陈森、郑新、吴卫三员将校,还有刚刚赶到的小金子,登上了白鹭城简陋的城楼,向安市州方向眺望。 昨天晚上王正的斥候营有探哨传来,说安市州方向大约出动了八千多人,就在白鹭城东六十余里一个叫做石牛寨地方安营扎寨,说不准到底是冲着他们来的,还是纯粹为了抢下一个据点。 那石牛寨距离安市州只有八十里不到,又是地处要冲,因此要打安市州,那石牛寨也的确是一个必争之地。 不过陆鸿当时之所以选在白鹭城而放弃了石牛寨,一来是因为刺寨距离安市州太近,自己兵力又少,容易被人包抄了后路;二来石牛寨年久失修,寨墙不如白 鹭城完整,周遭也不具备打伏击的有利地形,所以是一处易攻难守的尴尬据点。 这种地方对于防守方来说是一个不好不坏的选择,因为他们背靠主城,随时可以向安市州退却,又能得到源源不断的支援,抢下这样一处据点也有不少文章可做,而且随时都能放弃,可以说进退从容,基本不存在限制性。 但是对于陆鸿这种深入的孤军来说,白鹭城显然是一处更好的选择。 他带着几名军官在城头上巡视了一圈,每到一处士兵必定肃然行礼,士气还算高昂。 陆鸿便笑着拿陈森打趣:“老陈,你在右武卫混得挺滋润啊,瞧这一式的铠甲,可比我那些边军耐看多了!” 陈森自从年节神都大演武完毕,大伙儿各奔东西之后,他就凭借在青州行营老后军的战功和资历,顺利进了卫军,这大半年混的着实风生水起。 听了陆鸿的话,陈森陪着笑了笑,带着几分谦虚说道:“兵都是好兵,不过哩,每个月都要和各地换番,因此各部在默契上却不大比得上边军了。” 他的麾下都在身边,因此一边不敢过于自得,一边又不能全然贬低自己的兵,只能两头各夸一句。 旁边郑新却酸溜溜地说:“大人,您可不能听老陈装蒜,我们几个平日难得趁休假见一回面,他都把右武卫夸得天花乱坠,把我们折冲府贬得一文不值,这会儿又假谦虚了——您说这人是不是个两面派的小人?” 陈森低声一笑,也不与郑新争辩。 在他看来,卫军的强悍是事实,虽然兵员与折冲府并无二致,甚至卫军的士兵都是靠折冲府番上得来的,但是就凭卫军军官们的整体素质,就绝对比折冲府的那些人高出一大截! 就拿他手底下最年轻的校尉占杰来说罢,正经的将门之后,十四岁进了宏武馆,是丰庆元年那一届毕业生中的兵法策论第三、刀弓骑综合第一,直接保中的武举!全天下上哪找这样优秀的中低级军官去? 陆鸿两边都不好偏袒,干脆不发表意见,只道:“要我说啊,大周四级兵制,除了团练兵,其他禁军、卫军边军、折冲府兵三家各有各的强项。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喜欢在老后军的光景……” 他这话得到了一致的赞同,这几个人都是老后军出来的,虽然当初是临时集结,但是就是在这支军中才互相结识了彼此,即便时日不久,却是真正出生入死的交情。 这时东边突然“呜嘟嘟”一声号角响起,只见十多里外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敌军正全速逼近! 陈森等人不用等陆鸿吩咐,便各自传令安排,鼓楼上登时响起三通集结的鼓声,城中休整的士兵立即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各守其位,有登城防守的,也有作为梯队准备的,还有奇兵随时准备出城迎敌的,早已被陈森分派妥当。 陆鸿自独立掌军以来,总是事必躬亲,小到一兵一卒、一时一刻都会亲自安排,此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竟无事可做,不禁有些不大习惯起来 。 陈森和郑新的一声声号令在他看来不仅完全找不出半点毛病,而且细致周到之处比他自个儿的考虑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心中不禁暗暗感慨,这些过去曾经短暂地在他手下听命的军官们,此时都已经具备了独当一面的本事……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金子乐呵呵地听着郑新十句倒有九句脏话的命令,瞧着几人有条不紊的忙碌,忽然笑道:“大人,我瞧郑校尉跟您过去倒有几分相像。” 陆鸿也不禁莞尔,摇头道:“就是有一点,骂娘太多,不似我这等羽扇纶巾的儒将风范!” 小金子笑着点点头,抱着手臂饶有兴味地分辨着郑新的关中口音,说:“和三哥有的一比。” 陆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方才大言不惭的一顿自夸,要是陈三流在旁边,早就出言奚落他了,这小金子还是恁的老实。 不多时远方烟尘渐止,敌军已经到达白鹭洲附近,开始在城外六七里处扎营了。 这时有王正的探哨回报:“石牛寨中八千敌军敌军倾巢而出,已在城外屯兵了!” 吴卫走过来问道:“带了攻城器械没有?” 那斥候说道:“有十二架登城梯和四套攻城锤。” “嚯,这是要拔掉咱们这座小城啊!”吴卫咂了咂嘴,不屑地说道。 此时城中百姓也纷纷参与到守城中来,正帮着手将檑木和石块堆运到城墙下边,以便随时取用。 陆鸿在进驻白鹭城之前就明令禁止大军骚扰城中百姓,进城后又约见几方耆老,散了几千贯的军资作礼。这些百姓何曾见过如此大兵,非但对地方秋毫无犯,而且处处客气礼让,再加上是朝廷讨逆的军队,因此颇得人心。 不过此时毕竟已是大战前夕,这个原本平静安定的小城渐渐被战争的阴云笼罩起来,大部分平民还是显得惶惶不安。 来犯的敌军并没有立即攻城,而是步步为营,又缓缓地推进了两里地,摆开四方阵势,并派了两队骑兵绕城骚扰,顺便探查城中的布防。 对此陆鸿还是比较认可的,西部毕竟是成凹斗的大本营,军队打起仗来有板有眼,全然不似前头的新罗和日本联军一般儿戏。 陈森作为陆鸿现任的副手,也保持了足够的耐心和谨慎,对敌人派来骚扰的骑兵不闻不问,只下令全军缩回墙头,不叫敌方探清了虚实。 不过郑新和吴卫就没这么好脾气了,那两队骑兵刚刚无功而返,绕过城池奔回走,便被这两个家伙率领本部兵马觑准了时机杀出城去一通乱揍,在西部骑兵丢下十几具尸体逃回本营之后,整个儿的攻防局势顿时就紧张起来! 这两人刚刚得意洋洋地回城,就被陈森逮住了一通臭骂,严令他们不得自作主张。 那边乱哄哄一阵吵闹,最终以郑新的服软结束,这边陆鸿却在严肃地思索一桩疑问——扶吐瀚的大军现在究竟是甚么情况了,西部军凭甚么就敢一改防御态势,主动出击? 第二百四十三章 各方局势的转机 而此时遥远的南部业态城中,江庆的平海军也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随着老校尉古超兴不幸捐躯,如今全军在前有强敌,后无援兵的情况下,整体的士气都有些低落。 前几天他趁着一股哀兵气势突袭北面的另一座大城感养城,虽然平海军势如破竹地攻破了感养城纸糊一般的防线,迅速夺取了这座没有半块墙砖的城池,但是没守到两天,就被积利州来的南部大军打退了回来。 现在他们只能固守在业态城中,等待青州方面的援军——出发之前朝廷已经命令青州都督府迅速组织团练兵赶来增援,但是从他八月廿七从青龙港出海以来,将近十二天的时间,不仅没收到青州方面的一兵一卒,甚至连自己派回去求援的信使也是音讯全无! 他已经在最快的时间内派人到平州去通报了这一消息,希望陆副都护尽早了解到此处的情况,并且想办法给他抽调哪怕是一二千的兵力。 前天和昨天积利州来的大军已经连续对业态城北门进行了两天两夜的强攻,虽然他们占了地利,又有城中百姓的支持,但是毕竟兵力悬殊,现在他手上还能站起来的兵不到一千二百人! 而且失去了古超兴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军旅,他在很多时候不得不依靠着赵大成和左虎两个不着调的家伙出谋划策…… 现在老古的三团暂时由五团副尉孙山率领,此时守在北门后面的,就是这部人马。 而一团和二团两个在上半年扫北之中屡立奇功的骑兵团,如今在这群山林立的地形之中,反而显得有些累赘! 更让他焦愁的是,那个前段时间刚刚归顺的泉三周,最近两天也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之下表现得有些不大牢靠…… 最明显的就是,原本业态城中因推翻了高晋真的统治而战意颇高的上民军队,此时面对积利州来的大军,却显得有些畏首畏尾,甚至一度起了退出业态城的想法!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思考,这些原本生活还算过得去的上民们,在关键时刻是不是真的能够倚仗…… …… …… 同一天的仓岩州,全面主持工作的都护府长史孔良却面领着另一个问题:现在他手中有兵无将。 是的,他现在手下有从前内部傉萨、现大周迁安王留下的三万常备军,和新近征召的两万新军,都一股脑儿分布在仓岩州、哥勿州、盖牟州等几个大城当中,五万大军和正在急招的预计三四万人就这么干守在城里,对于外面的局势一筹莫展。 他当然知道如今东、西、南三部都已经确定起兵反叛,而且作为安东副都护的陆鸿,如今身上承受的压力,肯定是无比的艰巨! 因为他满打满算,平州如今能够调动的正规军绝不会超过三万,即便加上营州借来的平卢军和燕郡守捉城军,也不过四万余人,要想与三部连同新罗一共将近二十万大军抗衡,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大将大将! 假如现在老天肯发一个能够统兵的大将下来给他,那么老孔宁愿少活三五年,也比现在空有力气而使不出去干着急的好! 就在仓岩州没几天,孔良的嘴巴里就因为着急上火而起了好几个水泡,他现在紧急召集韦曈、元稹、笪子明、贺纶四名下 属齐聚仓岩州新建的安东都护府衙门之中商讨今后的安排。 “都说说,有甚么办法?要不要出兵,出兵的话该怎么打?”孔良急得敲起了桌面。 下面四名下属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文官,虽然都瞧过几本史书,若问他们甚么朝代发生过甚么样著名的大战,他们能够毫不犹豫地列举出一大串来——甚么长平之战、围魏救赵,甚么官渡之战、赤壁之战,还有本朝最耳熟能详的屈山宙战江东…… 可是真要叫他们出谋划策,拿出个具体的行动方案来,却是强人所难了。 纸上谈兵谁都会,就好像前头在平州港死于乱军之中的那位日本四国第一兵家,但是如今讨论的是关乎安东存亡、大伙儿身家性命的大事,谁也不敢妄加置喙。 孔良抬眼扫了一圈,知道自己算是找错人了…… 是啊,他自己也对兵事一窍不通,这几个人都跟他差相仿佛,他都没个主意,凭甚么就得让别人想出办法来? 这时韦曈攒着眉头,犹豫了半晌,开口说道:“出兵的事情恐怕得延后再议,现在有一桩更急的问题,安东守捉使贺高将军刚刚派人来求援,说是东部傉萨阵亡之后,整个东部军就被新罗人接收了,再加上前几天新罗再度增兵,所以鸭绿水怕是守不住了。贺将军想请您将原本安东守捉分拨过来守仓岩州城的四千人马调还回去,顺便再给他部分增援……”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一份文书递了上去。 孔良拆开来匆匆瞧了两眼,确实是像韦曈刚才所说的,鸭绿水的防线已经十分吃紧了。 “没有兵!”这三个字刚刚到了嘴边,就被他咽了回去。 即便是他对兵事一窍不通,也能想得明白,假如鸭绿水防线失守,那么仓岩州便将立即暴露在敌军的锋芒之下,到时候就不是他想不想打的问题了,而是别人逼得他不得不打! 而真正打了起来,就凭他这个门外汉的统帅,又有几分胜算? 所以他虽然想把士兵都屯在仓岩州里,自己也图个心安,但是理智告诉他,这绝不是个好主意…… “四千照给,另外再从老军当中调拨五千给他,让他务必守住!”孔良痛苦地表态,并且咬着牙狠狠地一挥手,九千大军就拨了出去! 韦曈正要下去拟书,却忽然被旁边的元稹叫住了。他愕然望着这个和自己一样新来的同僚,难道元微之还有甚么高见? 孔良看了元稹一眼,说实话他不大喜欢这小子。这人文采是没得说的,但是偏偏有一样文人的通病——恃才傲物! 在仓岩州这几天已经和他顶过好几次牛了。 他强自压下心中的不快,将韦曈方才的疑惑问了出来:“微之还有何高见吗?” 元稹在下面拱了拱手,说道:“不敢。”然后走到大堂中间,向另外几人看了看,说,“高见是没有的,不过依在下愚见,不如请贺将军放弃鸭绿水的阵地,撤回到仓岩州来。” 孔良本来虽然不大喜欢这人,但是仍然是抱有几分希冀的,并且期待这个文坛上的后起之秀能有甚么独到的见解。但是等元稹说完之后,他听了颇为失望,这书生毕竟还是对兵事一窍不通! 孔良下意识地反驳了他的意见,毫 不客气地道:“不行,鸭绿水是仓岩州和安东的最后一道防线,怎能撤回?你不懂就不必再说了!” 元稹倒不着恼,也不强辩,只是平心静气地说:“下官确实不懂军事,但是有人懂啊!咱们这里现成有一位大将,何不召回来将大军全权交给他节制?” 孔良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你是说贺高将军?” 元稹点点头,说道:“失却鸭绿水防线未必就是灭顶之灾,咱们却能平白得一大军统帅,总好过数万人困守在三城之中无用武之地罢?” 孔良沉吟一声,显然是十分意动,只不过仍旧拿不定主意。 那新任集安县令贺纶与安东守捉使贺高是同族,听了这话便立即附和:“元微之所虑的是,下官认为此计可行!” 孔良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落到后面的笪子明身上:“子明,你是甚么意见?” 笪子明见问到了他的头上,便站起来欠了欠身,也说:“属下一位,现下的情况,似乎并无更好的办法。” 孔良最后看向韦曈,这韦敏光德高持重,他还是比较信得过的,因此也十分看重他的意见。 韦曈这回没再犹豫,当即点头表示同意:“属下也觉得值得一试。不过咱们可以先通书问问贺将军本人的看法,如果贺将军认为鸭绿水防线丢不得,那么咱们再从长计议也不迟;如果贺将军觉得可以放弃鸭绿水,那就请他立即赶回仓岩州接手大军指挥权,咱们这边严阵以待,防备敌军趁势攻打便了。” 孔良见大伙儿都同意这个办法,当即从善如流,说道:“既然诸位都觉得可行,那就这么办!” 元稹撩起眼皮乜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官儿精,自己倒先推个干净…… …… …… 九月初九,业态城的守军在抵挡住了最新一波的进攻之后,平海军指挥使江庆收到了平州方面的回复。 由于平州城内的大军已经赶往前线,所以业态城方面的消息暂时还没有转到陆鸿手里,给他回信的是守在平州的胡小五。 信中告诉他,情况已经快马向陆副都护所在的白鹭城传递,而胡小五本人给他的建议是:立即放弃对业态城的上民的倚重和期望,并且以最快的速度将业态城的土地统计起来,按人口均分,取得广大下民的支持。同时从下民当中就地征兵,充实兵员,争取守到援军的到来…… 江庆看了信后,简直如同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这个办法简直从另人拍案叫绝! 这些下民手里有了自己的土地,这业态城的生死存亡也就和他们自己紧密联系到了一起,当然要拼死守城! 他在遵照办理的同时,也不得不佩服胡小五的机智,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从这个办法之中嗅到了浓厚而独特的陆鸿式行事风格——大胆而另辟蹊径,霸道又直指要害! 当然了,虽然说胡小五跟在陆鸿身边着实吸收到了不少的经验,但是这个办法却绝不是他的原创,因为这就是陆鸿带着他们在业态城一行之后,为安东量身定制的土改方针…… (感谢水帘小狐和青山已黄的捧场,赏了不少,就是抽月票的运气着实不佳……另,介绍一本书《水浒天王传》)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兵甲的蹊跷 白鹭城下一片狼藉。 陆鸿一瘸一拐地站在城墙头上,俯瞰着下方士兵们两两一组忙碌的身影——他们在抬尸体。 不一会陈森便背着药箱子来了,陆鸿苦着脸皱着眉,被小金子扶着勉勉强强从城堞边上退了回来,让过了来来往往的道路,贴着城楼的墙壁坐在了小马扎上。 还别说,昨天那支西部军还真是有两下子,打起攻城战来比大周的正规军也不逊色多少! 至少在章法上瞧不出甚么纰漏,士气也足够,甚至两度突破了南面吴卫把守的防线——到底是年岁久了缺乏维护,那一截城墙有个豁口,因此成了西部军的重点攻击方向。 好在小金子及时率领平州城防军组成的预备队硬生生填补了窟窿,接连将已经攀上墙头的西部军又撵了下去。 当然了,由于对方人数上占有,准备又比较充足,战法上也没甚么缺陷,因此本来平州军倒不至于赢的这么稳当。 如果不是王正带着五百斥候营突袭了石牛寨、打败守在寨中的二百多守军,并且一把火烧光了屯在寨中的粮草;如果不是张冲和胡立涛两个被授权单兵作战,在四城头到处奔走射杀敌方登城军官;如果不是陆鸿实在看得手痒,所以亲自带兵杀出城砍了敌方大将的话…… 当然了,敌人虽然能够想象得到,平州军肯定会有一定数量的探哨游骑,但是他们绝对想不到,陆鸿会一股脑儿组织一支五百人的专职斥候营!并且这五百人装备精良、十中选一,不光负担斥候任务,而且随时可以自主作战! 这也是陆鸿用兵的特点之一,一支有人数、有配备、有战斗力和高自主性、高机动性的斥候营,往往能够出其不意地捕捉并创造战机。 甚至敌方基本没有很好的应对办法,因为斥候营的行动路线和目标,只有带兵的校尉、哨长、队正甚至什长本人才清楚,连陆鸿都不会询问和干预,敌人更加无法摸清斥候营的行动规律,也就无从防范了…… 他们也不会想到,这支六千人不到的军队之中,还有一名神箭手,和一位不知道端着甚么玩意儿的“巫师”! 那神箭手几乎箭不虚发,前前后后一名校尉加上数名队正、什长都死在其人的箭下;而那个“巫师”更加可怕,端起一支黑黢黢的铁筒,一声巨响之后,便撂倒三五人,简直可怖…… 这也是陆鸿的主意,将单发铁弹改成了散弹…… 而陆鸿哩,没了胡小五在旁边看着,当然乐 得白刃之中冲杀一阵,好过过他多日来压抑的瘾头儿。不过虽然成功斩了对方主将,自己可也挂了彩,如今便在陈森和吴卫的帮助下,给手臂和小腿上换药…… 这时城下搬运尸体的士兵之中有一人突“咦”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更多的人也发出了惊讶的叫声,城下一片顿时一片议论纷纷的嘈杂声音。 城上一名小校立即便走下去查探,随后也火急火燎地向城头上呼喊。 城上的陈森听见叫喊,撂下手头儿的包扎工作,伸出脑袋去问道:“甚么事?” 他临走时手劲没收住,勒得陆鸿一阵龇牙咧嘴地直吸冷气。 城下那小校顾不得行礼,指着地上西部军的尸体叫道:“将军,这些尸体有古怪!” 陈森眉头一皱,看着那些搬尸体的卫军都提着敌人的横刀和皮靴,来回互相检视着,便问:“有甚么古怪,兵刃上出啥问题啦?” 那小校道:“敌人的兵器和皮靴和咱们卫军的制式装备一样!” 陈森眉头皱得更深了,确认了一遍道:“兵部作坊造?” “没错儿,有部分乙字作坊还有一些丙字作坊的!都有标记……” 陈森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种装备只有大周兵部作坊才会生产,全天下只此一家,别人即便仿制了,在材料和工艺上肯定都不可能完全相同! “拿一批上来!” 陈森看着那小校带着几名卫军,捡拾了一批刀弓兵甲,快步消失在了门洞之中。他也急匆匆走向陆鸿,挥挥手屏退左右,等到四下里无人,这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大人,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 陆鸿“嗯”了一声,说道:“先封锁消息,让下面不准乱传,看看再说。” “欸!”陈森答应了。他招招手让那几个刚刚爬上墙头的士兵过来,并且走过去压低了嗓音交代几句,跟着便催促那小校立刻带人去办。 等到诸事都交代清楚,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走了回来,紧张地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这事传出去的话可大可小……” 陆鸿和他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明镜也似的。 上半年时陆鸿在平海军截杀的那支驮队,带着大量李密源通敌贪墨的证据,虽然最后他将这事压了下去,可惜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之也不知是通过甚么渠道,还是传出了不少风言风语。 这件事郑新他们在折冲府混的或许不清楚,但陈森可是门儿清,卫军 和禁军里面别的不成,传起新闻秘事来简直比风还快! 他这大半年,跟着那些混老了神都那个糟乱圈子的同袍们,也学到不少门道,并且颇练出了几分政治脑筋,他一听闻那小校的禀报,立即就将念头转到了“通敌”这事上头,并且顺理成章地联想到了李毅。 而且他从陆鸿的眼神当中也能看得出来,大人的想法基本上和他相差不了多少…… 不过旁边的郑新和吴卫就有些不明所以了,他们各自抓了一件甲具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瞧着,也没看出什么花样来。 这时小金子已经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兵刃、甲胄一股脑儿堆到了陆鸿的前面。 陈森当即蹲下身去捡起一柄横刀仔细地查验起来,刀面上的铭文和刀柄的式样,都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物件,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伸长了脑袋向城下喊道:“那个谁,把你的刀扔上来!” 这白鹭城的城墙只有丈八高,因此底下那小兵解下腰上的横刀,连带着刀鞘甩手便抛了上来。 这一抛手劲使得恰到好处,陈森伸手便稳稳地接住了,又勾勾手指叫道:“靴子,靴子!” 那小兵愣了一愣,只得苦着脸把靴子也拔了下来,左右开弓,甩手丢了上去。 陈森先将横刀扔到脚底下,张开双手就去抓那两只靴子,谁知道还没抓到,一股浓重的臭脚丫子气味儿已经扑面而来,熏得他一个踉跄,两眼发花,险些没晕倒过去! “干他妈的,你狗日的靴子咋这样臭!滚回去洗脚!”陈森挥手乱打,将那两只靴子赶到了一边,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破口大骂,引得城下一阵哄笑。 那小兵腆着脸傻笑两声,便缩着脑袋赤脚赶回城里去了。 “一样的,样式和工艺都瞧不出啥区别。”陆鸿一脚将滑到自己面前的一只靴子踢走,手里举着两柄横刀反反复复地查验过之后,笃定地说。 吴卫忽然说道:“你们的意思是,他们用的是咱们大周制式的兵器?” 陈森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才明白?” 吴卫“唔”了一声,道:“这么说来,就是八千套咯?” 陈森把手一摊,说道:“这不是明摆的吗,对方来了八千人,都是一式样儿的,可不就是八千套?” 吴卫把嘴一撇,抱着手臂冷笑道:“老陈,你他娘的少嘚瑟,别以为我啥都不懂,这批玩意儿是怎么流出来的,我还真知道!” 第二百四十五章 尘埃落定 “你知道?你知道李毅的事情?”陈森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事都传到折冲府里去了。 “啥李毅?”吴卫奇道,“这和李毅有啥干系!我说的是起秀帮。” 陆鸿一惊,他约莫已经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看来他和陈森起先都想岔了,这事儿如果真的和起秀帮有关,那就比李毅还要复杂得多…… 他看了看左右,挥挥手让小金子走远些:“你去边上瞧着。” 小金子当即会意,招手把张冲和仅剩的两名侍卫叫过来,带着三人分列两边,下了关防。 陆鸿见安排停当,便向吴卫使了个眼色,道:“你说说,怎么回事?” 吴卫见他神色郑重,也打了几分小心,稍稍理顺了思路,将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您还记不记得前番想要投靠您的王氏兄弟?” 陆鸿想了想,记起来是羽林卫的两名军官。当时因为羽林卫作恶多端,正处在风口浪尖,很可能会被清算,这兄弟两人便起了投靠陆鸿的心思。 不过当时陆鸿只是挂职千牛卫,手上并无实权,再因为这兄弟两人都是太原王氏的子侄,家中又和当时如日中天的大将军王睿有怨隙,所以他就没打算沾这趟浑水,拒绝了王氏兄弟的请求。 现在那两位却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了…… “他俩当日可不止求到你这一家,不过都被人婉拒了。而且羽林卫事发之后不出意料,是头一批当的替罪羊,当时新乐府派正得势,他俩被那帮文人穷追猛打,加上王大将军在暗中推波助澜,因此险些儿下了大牢。后来他们家里的大人千方百计出钱下脸面,这才转而发配了边军,如今约莫在靖边军守烽火台哩!”吴卫不无感慨地说着,似乎为自己没能帮的上忙而感到遗憾。 郑新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忙问:“到底是他妈的甚么个情况,怎么一会儿说到李毅,一会儿说到起秀帮,现在又转到甚么王氏兄弟身上了?” 这几个人对李毅貌似都没甚么好感,因此一说起来都是直呼其名,其实私底下都以“李老狗”代称。 不过现在谁都知道陆鸿和李嫣两个要好,这李毅说不定要做了他们大人的便宜老泰山,因此几个家伙这时还都留了几分口德…… 吴卫道:“你不知道,这俩小子人品才干甚么的都好,就是家里的担子太重,所以颇爱钻营,过去跟着起秀帮混过几天,也知道其中一些内幕。当年就是听王氏兄弟说的,起秀帮那几个不长进的东西为了收罗混混儿打手替他们卖命,靠着他们老头子的权势,着实做了一些不法的勾当,其中就有私贩军器——听说丰庆三年还不四年的时候,就从兵部作坊偷贩出过八千套的制 式兵甲!具体的去向没人知道,但是老陈你肯定听说过,丰庆五年七月份发生在兵部的一件大案,一下砍了六百多号人,全是库部司的长官和匠作坊的执事,连带着兵部尚书都吃了挂落……” 陈森双眉一轩,不敢置信地道:“你说的莫不是库部司舞弊大案?兵部尚书和库部司郎中同时罢免,库部司上下有职权的几乎都被砍光,后来不得不启用涉桃李园案而赋闲的徐夏威,现任库部司郎中鲁光也是那时矮个儿里拔将军提上来的那件案子?” 吴卫郑重地点了点头,咬着牙说道:“就是那件!” 陈森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当时无缘无故一下砍了这么多脑袋,搞得大伙儿都摸不着头脑,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郑新在旁啧啧啧地咂了半天嘴,摇着头幸灾乐祸地说:“那还能让你们知道内情?这可是朝廷和军方的大丑闻呐……不过这就奇怪了,官儿砍了这么多,怎么那些捣蛋小子屁事没有?” 吴卫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目光带着满满的恐惧之色,寒着嗓音说道:“据说当时是临泉王出面保下的这帮小子,理由是这些人都是军中各方大将的子侄,如果一股脑儿拿下问罪,恐怕大周军心不稳……再加上当时吐蕃确实蠢动了不少时日,当时圣君还夸赞临泉王思虑周全,搞得一力主张严惩的太子都被扫了一鼻子灰,最后起秀帮只斩了两个抗事儿的小混混——这是广平姐后来跟我说的……” 他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陆鸿,又说:“那时我还真以为临泉王确实宅心仁厚,现在看来……日他妈的,我都不敢想了……” 他们几个都是知道多国联军围攻大周的计划的,此时两下联想过后,许多蹊跷之处便不由得统统浮现出来…… 最后郑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怪不得咱们大周强过南唐蛮子那么多,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发兵南下了……看来咱们这些大头兵真是白操心,这他娘内忧外患啊!” …… …… 最后辽东战事的发展比他们想象之中还要顺利! 先是九月初十江庆在业态城一直到都里镇一路之上宣传均田政策,得到当地下民的全面拥护,并且立即征召了八千士兵,业态城中的下民不论男女老少几乎全民皆兵! 在南部积利州大军后继乏力的时候,江庆率军大举反扑,接连打下两座城池,每到一地便开仓放粮,同时屠刀嚯嚯,砍了一批道使、城主和上民的脑袋,将田地一股脑儿平分到了下民们手中。 后来声势越打越壮,积利州南方的几座城池全都望风而降,下民自发组织参军,不到十天便聚起近六万大军,在积利 州下鏖战四天四夜,终于拔下了这座象征着南部最高权威的城池! 傉萨高晋真兵败自刎,平海军自此彻底啃下了高句丽南部这块硬骨头。 九月十二,安东守捉使贺高从鸭绿水阵地撤退回到仓岩州,正式接手内部五万大军,并且立即下令去芜存菁,最后率领着精心挑选出来的一万八千兵马,陈兵仓岩州东百四十里,与渡过鸭绿水、气势汹汹而来的新罗、东部联军打了个昏天黑地。 一战之中斩首万余,随后在鸭绿水、浿水两番恶战,又打得对手溃不成军,终于在十月初六辽东的第一场大雪之前将大周的旗帜插到了平壤城头! 九月十三,守在白鹭城中的陆鸿也终于接到了扶吐瀚大军的回应,原来他们从营州迂回松漠草原,打算借道延津州突袭西部最北端的新城州时,不想却被尾随而来的契丹大军咬住了尾巴。 两军周旋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扶吐瀚才利用拉长战线、连续骚扰、分割击破的手段,一把吃掉了契丹军的左翼一部。失却了左侧屏障的契丹军当机立断,连夜退出了战场,并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之中。 九月十八,扶吐瀚大军在新城州外围点打援,接连消灭了辽城州来的两拨援军,在打援野战之中,红袖军担任主力,着实立下一番功绩。 因为大军来得突然,新城州尚未来得及收割城外刚刚成熟的稻谷,反倒白白便宜了扶吐瀚。于是在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情况下,新城州被大军一举拿下,这回率先进城并取得头功的确实清灵军支援来的赵清德。 九月廿六,大军在西部老巢辽城州外筑起一圈土墙,彻底围死城内三万守军。与此同时,守在白鹭城近二十天的平州军终于倾巢而出,与平海军在安市州城下会师。 至此为止,西部最后的两处大据点已经彻底成了两座被重重围困的孤城! 十月初一,辽城州中守军反水,杀死西部傉萨开城投降,同日安市州陷落…… 十月初八,一直隔岸观虎斗的高句丽北部终于接受了温蒲带来的封王册书,北部傉萨在温司马的“护送”下,走出南苏州城,带着一家老小和全部亲族数百人,迎着漫天大雪,踏上了远去中原就封的路途…… 安东的空气之中硝烟尚未散去,一场茫茫飞雪洗净了大地的灰烬,也掩盖了人世的纷扰,留给安东都护府的工作还有很多很多…… (感谢大伙儿的订阅,新年快乐!今天更新5269,实际vip字数4000,玩儿不起加更,只能在字数上耍点滑头,算是新年之中给大家的一点福利罢!恭贺各位阖家大吉,诸事顺遂——注:开酒不喝车,喝车不开酒,新年喜庆,更需保重。) 第二百四十六章 新的问题 丰庆七年辽东的一场大雪从十月上旬的最后几天,一直迁延到月末。 这对于安东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更往北的契丹、奚、室韦三族南下的大军为风雪所阻,再一次从汉人坚固的关隘面前废然而退,这场可能是丰庆帝即位以来最大的危机也暂时宣告解除。 这无疑是一件值得大肆庆祝的事情! 自丰庆六年夏天开始,大周在面对敌国的战场上接连取得了大规模的胜利,攻守两面皆有辉煌的战果可以称道,当然顺理成章地在丰庆帝短短七年的帝王生涯之中添上了浓重的一笔。 据闻朝堂上一批好大喜功的“马屁派”,已经联名上疏请求圣君前往泰山举行封禅大典,以向上天通述丰庆年来创造的一系列文治武功…… 他们的理由虽然并不能经得起推敲,至少表面上看来还是比较充分——一方面文治上全面超越武帝朝,另一方面武功又完胜文帝朝,因此差可描述为“追高祖而越武、文”了。 首先是文治上,大周近年来着实涌现出一批杰出的文人,比如白居易、元稹、张籍,还有新近冒起的王建等人,一时之间颇有几分风流气韵;同时连年的战争并没有拖累农业的发展,丰庆六年全国人均粮食产量达到六百八十余斤,远超武帝一朝的历年统计,几乎与文帝朝的巅峰时期持平;再者商业繁荣,商人们不仅全面推动了大周经济的发展,而且做出了一系列有利于民生国事的善举,并随之涌现出了一些赤胆忠心的商业巨子,比如举朝散郎青州朱胤,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武功方面就不必赘述了,丰庆六年成功防守南唐、两胡,丰庆七年对两胡、日本、新罗、室韦、高句丽叛军以及吐蕃方面都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整个儿的上疏花团锦簇一大堆,骈四俪六、内容充实,看起来既漂亮又有说服力,简直就差让人拍手称赞了。甚至连近两个月已经被打成落水狗的新乐府派也重新挣了一回脸面,几位主要倡导者都被挨个儿点了一遍名字…… 但是这份上疏甚至并没有送到丰庆帝的手中,更没有机会得到圣君的裁判,因为在流程走到中书省的时候,就被扣押了下来,几位联名上疏的家伙被曹梓和崔景芝等几位宰相叫到政事堂一通狗血淋头地大骂,说这种东西朝廷内部传传也就罢了,假如流入民间,还不将仕子百姓们笑掉大牙? 宰相们一面将这事压了下来,一面三令五申那几名“马屁派”不允许再将这事挂在嘴上,否则统统滚回老家种田! 但是上面千防万防,不想将这种授人笑柄的事情传扬出来,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盖子捂得在严密也绝不可能完全捂住了所有人的嘴巴,如今这种事情已经飘飘扬扬,流传到距离神都两千多里外的仓岩州来了…… 如今在仓岩州城北平定坊,新建的安东都护府衙门就坐 落在此处,而安东地区的最高长官、安东都护府副都护,也就是我们的陆鸿,现在就盘着双腿,坐在他房间里的榻上,乐呵呵地听着孔良分说这件最新发生的朝堂逸事。 如今陆鸿所住的官邸可比平州的那套副都护府宽敞得多,前后三进院落,既宽敞又大气,属于新建安东都护府后院“三官邸”其中之一。 所谓“三官邸”就是分配给大都护和副都护所住的两套院落,加上大驿馆的所在。 至于孔良这个长史却不再专门安排住处,而是在平定坊旁边新辟了一块地皮,专门兴建了一些宅院,以供都护府的属官们居住。 所以在新宅院尚未建成之前,孔良只得连同所有的属官一道儿,住在“三官邸”中的大驿馆里。 对于这一点老孔本人倒没有什么怨言。 实际上随着高句丽五部的平定,安东都护府改都督府这件大事迟早都要提上日程,到时候他这个长史也就不再具有特殊待遇,如今安东都护府的建造者提前这般考虑,将大都护和副都护的官邸单独建在都护府后院之中,也算是明智之举。 现在这间屋里倒并不止陆鸿和孔良他们两位,还有新近春风得意的温蒲。 三个人从早晨散衙就聚在一处煮茶闲谈,已经有小半天的时间了。 这屋里因为早早烧足了地龙的关系,完全没有屋外大雪封城的严寒气象。陆鸿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神态轻松写意,独个儿坐在上首,而孔良和温蒲两个却并肩坐在下首,与他相对。 只听老孔清亮的嗓音带着愉悦的声调,还在对这事发表着自己的看法:“现在真是清平治世,甚么人都有,甚么话都敢说!您瞧,这种话都有人讲,其实宰相们最怕的还不是这事儿传扬到外边,而是万一传到了圣君的耳朵里,万一他老人家真的动了封禅的心思,那才真正麻缠!” 温蒲始终笑眯眯地听着,时而附和两句,或者应景地提出一言半语的短论。此时他就点点头,随声说道:“不错,是这么个道理。” 他们两人都还穿着一身贴身夹袄,棉袍已经都脱了挂在衣架上。这二位可不像陆鸿这个大闲人,他们手头都有一大堆事情,成日里忙得脚后跟踢屁股,就差向陀螺一般连轴转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整个辽东可谓百废待兴,虽然削除了五部傉萨的统治,各地却依旧没有摆脱固有的形象。 都护府最早提出来的一系列治理措施都还没来得及推广普及,可以说整个儿辽东除了都护府治所仓岩州,以及原南部地区的少数地方,其余大部分地区还维持着几个月前的状态。 这一切除了连绵的大雪阻碍了交通和生产的关系,也有一部分朝廷的因素——因为现在州县制的改革还拖在大雪的尾巴后头,没能真正确切落实下来,所以朝廷拟派过来的地方主政官员迟迟 没有着落。 因为一方面谁都想趁着这一大批空缺多捞一手,另一方面却是谁也不确定最终能定下多少个州县、多少个刺史县令和配套班子的名额,因此大伙儿都巴巴地望着尚未出炉的一大堆滚热馍馍,而不知如何伸手…… 所以在没有地方官配合的情况下,孔良和温蒲身上的担子就愈发的沉重。 其实这也是无可奈何,即便两人现在不论怎样做都免不了事倍功半的结局,但是事情不能停下来,各项改革措施也必须往前推进,哪怕进程是极为缓慢、收效是十分微小的…… 但是陆鸿却没像他们似得一身忙碌,反而在进驻新都护府之后就突然清闲下来。因为他还在“养伤”之中…… 我们的陆副都护貌似是为了维持他“每经大战必然受伤生病”的光荣传统,从完全平定辽东的伊始,就突然号称“重伤未愈、需要休养”而放下了手头繁重的工作,躲进了他的官邸之中鲜少露面。 至于他无缘无故躲起来的真正原因,虽然大家都在猜测,却并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但是“陆副都护诈伤”却已经是个众所共知的事实,因为陆鸿除了在白鹭城的守城战中受了几处外伤,其后并没有亲身参与到大战中去,也就没有更受重伤的机会和理由。 而根据可靠消息,他在白鹭城遭受的那点儿皮肉伤早就好了…… 现在他一面听着孔良闲扯,一面猜测着面前两位的来意。 很显然,这二位无端端放下手中千头万绪的工作前来陪他喝了一上午的闲茶,肯定是有事情要谈的。 何况孔良和温蒲这两人互相之间,因为过去在平州结下的梁子,总是鸡狗不到头,除了工作上的必要联系,一向是对对方敬而远之。 现在他们俩在陆鸿面前一唱一和的,就更加显得可疑了! 而孔良也完全不像有事要谈的样子,尽扯些无关紧要的闲篇。不过陆鸿一早就瞧出来了,这家伙是想引得自己主动把好几回几乎都到嘴边的话题说出个头来…… 不过很可惜,我们的陆副都护从孔良一开口就闭上了嘴巴,即便被两人合力逗得表了态,也只是说上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搞得两人着实气闷,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给他下套。 呵呵,两个老官儿想跟我打拉锯战,约莫是小瞧了我在徐州山沟沟里一趴好几天的本事…… 陆鸿在心里轻松地想着。 他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孔良和温蒲想说的事,无非就是关于设立州县的官员分配问题。 这可是一块对谁都充满了诱惑力的大蛋糕,至少六七个四品州刺史、几十个六七八品的县令,简直就是个白送的培训基地和中高阶跳板,谁都想往里多伸一手! 孔良和温蒲也不例外…… 第二百四十七章 真正的想法 “南北尚未一统,就敢谈盛世、提封禅,这不是笑话嘛……”孔良把两手一摊,不得不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述,“圣君假如真的听信这些人的话,跑去封一把泰山,那才让全天下都笑掉了大牙!咱们这些推波助澜的,说不得也得青史留名了。” 陆鸿“嗯”了一声,点点头,似乎十分同意老孔的看法,但是又显得模棱两可,让孔良恨得牙根痒痒。 这时温蒲笑着说道:“其实这件事情中最耐人寻味的,还是曹相和崔相,今次居然站到了一条线上,这就不得不好生琢磨一下了。自古帝王之术,就是分而制之、平而衡之,如今两位权相竟然走到了一处,圣君却听之任之,这可有些儿……呵呵,失言失言!” 谁知孔良却摆摆手,说道:“温司马,咱们自己人说些笑话儿怕甚么了,难道陆副都护还会出去乱传?我倒觉得你说的没错儿,虽说崔相是我的岳丈,但是这件事上我也有些瞧不明白。朝廷到底是个甚么风向,这是大事,必须慎重再三,咱们三个臭皮匠,不如就合计合计,为保身计嘛……” 温蒲拈着颔下的三缕长须,笑眯眯地点头道:“不错,孔长史所言甚是,不知陆副都护有何高见?” 孔良不满地乜了他一眼,这老东西枉称辽东老狐狸,水平也一般嘛……这话头儿引得也太着痕迹了! 不过心里腹诽归腹诽,他还是不得不跟着和一句:“是哩,毕竟搞明白这种事,对咱们安东今后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嘛,任何政令都得有的放矢,才有效率可言。否则万一咱们自己拟定的改革方案不符合朝廷的风向,这么来来回回地批驳几次,安东还要不要重建了?现在可真正是半点耽误不得!” 其实温蒲哪里是没水平,而是太有水平了! 他和孔良的诉求在大致方向上颇为一致,这才促成了这次的合作,但是在本质上却有着不小的分歧,因此他对这次合作也只是抱着七分的热情,而宁愿让孔良打头阵,自己则必须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况且,他也看出来了,这陆副都护可不像他俩来之前预料的那样,在他们两人的夹击之下很快就会掉进套儿里,反而直到现在都表现得从容淡 定,一副“我就看你们表演”的模样。 所以他觉得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明了。 但是这种事谁先开口谁吃亏,谁头一个打开这扇窗,就免不了要多受一阵子窗外的寒意…… 这一点自己心知肚明,孔良也深得其中三昧,而且现在看来,陆副都护虽然年纪轻轻,可也是门儿清! 而且他隐约间也突然想明白了,这陆副都护为何无缘无故“诈伤”躲了起来,恐怕是早就预料到这种境地了。 可笑他和孔良,暗地里都自诩老谋深算,在这件事情上居然后知后觉,他娘的,这陆见渔才是扮猪吃虎啊! 所以他还不如把这池水搅混了,让老孔赤脚去摸,因为想要从陆副都护那里打开缺口貌似并不能行得通…… 想到了这一层,温蒲暗地里就转了策略,并且借着调整坐姿的空当儿,把原本正对着陆鸿的姿势改为稍稍偏斜,有一小半倒开始对着孔良了…… 陆鸿看着两人用心良苦的样子,差点儿笑出声来。看来老师说得没错,事情终究是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其实他在政治方面能有多大的本事,别说尚且只是三分熟,连洪成这等老县令都不如,更加不是孔良和温蒲这等人物的对手。 他所依仗的,无非就是超出一千两百多年的意识,才偶尔能在政务上出奇制胜。 所以这回他就干脆遵照老师的指点,来个“诈伤”逃避,加上三缄其口,谁知道连温蒲这老狐狸都被他的假象所蒙蔽,误以为他小小年纪也是老奸巨猾了…… 事实上,就在大军打下西部安市州的第二天,陆鸿就收到了老师卢梁秘密寄给他的私信。 信中除了肯定了他在平定安东之战的一系列举措,对于他审时度势、违背自己前番的建议也表示了认可,同时将未来的局势做了大致的分析——《神机策》上部的最后一讲,就是“料敌先机”,因此卢大帅很精准地把握了朝廷随后的动向,并且给了陆鸿一条“隔岸观火”的锦囊妙计…… 这倒不是说卢大帅在鼓励他弃安东黎民于不顾,因为正是料到了这场大雪对各方进程的阻碍,即便陆鸿极力推进也无计可施, 所以不如就趁着雪困辽东的期间,先小心蛰伏,避过这场风口浪尖再说…… 陆鸿听孔良一顿上纲上线,把事情提到了关乎安东大计的高度上,也不得不开口了。他想了想,说:“宰相们分分合合跟咱们有甚么关系?圣君的心思对安东的影响也不会太大!其实你们二位也不需要琢磨太多,就算把一切都看透了,风水还不是照常在转?咱们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就行了!” 孔良和温蒲都是一愣,随即都将这话细细思索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心惊,心中也越发得透亮,仿佛在陆副都护的指点下都顿悟了一般…… 但是两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俩要说的可不是宰相齐心和帝王之术这事儿啊! 他们只是想借着这件事情论说点儿别的! ——没想到一不小心差点儿被陆鸿反过来带沟里去了…… 温蒲眼见天色不早,很快就到晌午了,他不想把这事再拖到下午去。 别看这两人现在优哉游哉地在这喝茶聊天,其实心里都火急火燎,毕竟外边还有无数的事情在等着他们去办哩! 所以他和老孔对视一眼,干脆决定自己先开门见山,吃亏就吃亏罢,总比谁也捡不着便宜的强啊! “陆副都护,您现在是咱们安东的领头人。眼看着州县制推广下去,那么多空缺总得有个说法啊!”他不顾孔良急慌慌的眼色,直截了当地说,“职下和孔长史的意见是,咱们安东就用自己的官儿,不要让这片土地成为头头脑脑们博弈的战场!” 他看了看陆鸿的脸色,见还算平静,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这会遭人忌讳,咱们干脆参天大树不倚不靠,安东人治安东,为了一方水土和一方百姓,哪怕被人说咱们是‘安东派’、‘辽东派’竖立成对手排挤打压哩,咱们问心无愧!” 陆鸿心中一震,几乎脱口就要答应了,但是又拿不定主意,因此便转眼看向孔良。 只见老孔此时也是满脸肃穆,向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新年继续奉送~5272字,vip字数4000。) 第二百四十八章 苟、岂 对于孔良和温蒲两个人的鬼话,陆鸿根本半点也不相信! 这两个人如果都像他们自己标榜的那样,全然是为了安东的发展和数百万黎民百姓着想的话,在平州的时候也不会为了互相之间的一点儿私人恩怨,或者说只是互相看不顺眼,就赌气懈怠工作、乃至于一个哭着喊着让陆鸿给他找场子,一个谎称遇刺并且躲在家里“诈伤”…… 所以说,如果有谁能最先瞧出来陆鸿现在是在“诈伤”,甚至看破其中的缘由,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温蒲! 因为他有经验…… 当然了,陆鸿可不能指着两人的鼻子说“你俩就吹吧”! 毕竟这二位是文官,又都是饱学风雅之士——至少在表面上是的——都是爱面子、要尊严的! 他们可不像郑新、赵大成那些耿直汉子们一样,当面骂娘或者动拳头,都不在话下,转眼就又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这是酸文人和臭武人的区别。 因此哩,他还必须装出一副十分感动的神情,并且好好赞赏一番两人的赳赳气节和拳拳赤心:“孔长史、温司马,二位心中装着黎民苍生,又有如此志向,实乃安东之福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简直就是当下的一片真实写照——没说的,两位哥哥有何主张,小弟一力支持!” 孔良和温蒲两人听到“苟岂诗”的时候,眼前都是一亮,内心也都忍不住大为激动,不过这陆副都护话锋一转,就越说越不对味儿了。 得了! 一切又绕回了原点,他们巴巴地跑过来苦熬了一早上的光景,说起来是在喝茶,但是面前的茶水早就凉透了心,口水却说干了底,目的不就是为了请陆鸿带头跟朝廷打擂台,而他俩甘愿“附于骥尾”吗? 事实上,这个擂台该怎么打、跟谁打、打到甚么程度,他俩都已经谋划好了,连奏疏都已经洋洋洒洒写就了数千言,捉刀执笔的正是辽东文坛之首温大司马…… 现在这封奏疏就在孔良的棉袍里,正挂在衣架之上。只要陆鸿小小地一点头,就能立即拿出来,让他在奏疏上签下大名,并且用了副都护的大印,那便万事大吉! 现在可好了,人家陆见渔一句“两位哥哥有何主张,小弟一力支持”,就把他俩又推到前头去了! 孔良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一时间只觉一颗脑仁生生作疼,连日来的疲惫和愁烦一股脑儿涌将上来,险些儿当场便要失态。 好在他虽败下阵来,还剩一个温司马。 这温蒲到底是头老狐狸,眼珠一转,笑道:“为安东排忧解难、替大人出谋划策,原是下官的本分。下官与孔长史已经通盘合计过了,说实话,安东够资格做刺史的人不多,这个不用多争,也争不来。咱们只需要将县令的位子抓一些在手里,那么都护府便可跳过州刺史,直接掌控县一级的政务,最大程度地保证惠民政策的实施。大人若是觉得可行,那么下官与孔长史二人便这么办!”说着笑眯眯地瞧着对方,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这话其实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摆明了还是争权夺利的那一套。不过计策仍然是个好计策,倒不是说架空刺史这种计划有多妙,其实前 面虚头巴脑一大套,关键还是最后一句——“大人若是觉得可行”…… 孔良听了顿时清明过来,精神一震,急等着陆鸿的反应。 温蒲这一句话看起来平平无奇,其实其中陷阱重重,不论陆鸿怎样作答,都免不了留下一句“陆大人认可了”的口实。 除非陆鸿干脆明了地拒绝,并且直截了当地表示“这不可行”! 因为这话里的意思并不在强行要求陆鸿出头,而是由陆副都护“认可”授权,他俩一力操作。至于操作到最后还是不是这么回事,那就保不齐了。 所以温蒲说了半天,前面都是虚的,那些所谓的计划条件太过宽泛、理由更加冠冕堂皇,陆鸿根本不会找得出理由来说“不认可”…… 而温蒲的目的,就是让陆鸿点这个头,至于点完了头会发展成甚么样,那就再说啦! 孔良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洋溢着矜持的笑意,并且差点就笑出声来。 他在心里都忍不住给旁边这位老对头鼓掌了,他满怀着希冀地望着陆鸿,就等他点下头,或者说点儿甚么,总之把这件事定下基调来,他们这一趟就算没白来了。 温老狐狸这招引蛇出洞,可太毒啦! 谁知陆鸿仿佛没听见似得,根本没搭这个茬儿,忽然就站了起来,一拍脑门,懊悔地说道:“哎呀,光顾着喝茶了,差点儿忘了今天约了几个军官,其中有平海军的,我得尽快召见完让他们早早赶路回家——那甚么,二位先回罢,这事先缓缓,等我考虑考虑。” 他在孔良和温蒲两人的满面错愕之中径直向外走去,并且刚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道:“还有,温司马的平州刺史一职不日就要换了,我想推荐你做新的南州刺史。你知道的,南州那边有八万多户人口,足够分两个上州了。朝廷那边基本上算是同意,不过最终肯定不会给你从三品的品级,这个你得有个心理准备——这事儿回头再说罢!”说着挥了挥手,迈步出了大门之外。 一名亲兵侍卫见他出门,赶忙上来给他加披了一件袍子,然后这位传说中“重伤不能理事”的陆副都护,便在两名侍卫的跟随下,大步流星地向别院去了。 南州就是原北部大本营南苏州城即将改州后的称谓。连带着仓岩州、辽城州、安市州这些也改成了岩州、辽州、安州,就是为了摒弃旧有的高句丽称谓,是州县制推行过程当中的重要一步! 孔良和温蒲两人都傻了眼了,这他娘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是太刺激了! 先是孔良败阵认输,接着温蒲力挽狂澜,然后就在他们坐等陆鸿掉进坑里时,陆副都护却耍无赖般地干脆跑路了!并且面对温司马精心刨出来的坑跨也不跨,硬生生扭头就走…… 就在两人对此愤恨不已的时候,事情却又出现了反转——原本他们已经不抱希望的几大刺史,却被告知已经不声不响地拿下一个! 而且就落在温蒲的头上。 如今咱们的温司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团团一张圆脸胀得通红,他扭扭捏捏地与孔良对视了一眼,好像一名偷吃了红糖的小媳妇一般,羞怯地夹着双臂,低下了脑袋…… 而孔长史哩,他一方面因为这件好事而感到高兴,一方面 又有些酸溜溜的嫉妒。这个老东西白捡了大便宜,从此以后就要和老子平起平坐了! 不过与此同时,他又有些疑惑和佩服。疑惑的是这个陆见渔明明摆出一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的样子,暗地里却又为何做下了这样的好事?还有,他是凭甚么拿下南州刺史的? 至于他的佩服,有一点原因很好理解:辽东新定,州县制势在必行,大家都盯着这几个州刺史的位置,已经几乎是明面上的事情了。 而陆见渔却能够从群狼环伺之中,不声不响地先行揣了一州进兜里,如同将众狼都盯着的一块大肥肉堂而皇之地拿在了手上,又毫发无伤地退了出来。 这不仅需要过人的胆识,更加需要强大的实力! 另一点就比较隐晦了,原本给温蒲加了个平州刺史,换来这老狐狸忠心耿耿,并甘冒奇险亲身前往北部,使劲浑身解数将已有反意的北部傉萨硬生生镇住了一个多月。 虽然北部始终观望,未曾出兵帮助朝廷平叛,却也没有一点儿作乱的迹象,做到了不偏不倚,不拉不帮。最后在局势完全明朗之后,北部傉萨也接受了丰庆帝的册封,献出统治权,前往中原就封。 不过当时的平州刺史只有品轶而无实权,平州的大权都掌握在别驾钱遥的手中。温蒲本人也没打算过问平州的那些破事儿,而是安心做他经营多年的安东都护府司马。 但是现在情形又有不同了,南州,一个即将立州立县的上州,比起人口稀少的下州平州,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温老狐狸此时就不得不考虑清楚了,是继续将重心放在安东都护府司马的任上,还是欣然接受任命,收拾收拾前往南州上任? 平心而论,如果是孔良自己的话,他肯定选择去南州,毕竟那里的舞台更大,更有施展的空间。 所以,看起来陆见渔是白白便宜了温蒲,其实是不声不响的将这个地头蛇推到了地方上去,整个儿都护府衙门就再没有人能和他抗衡了…… 即便是同为正四品的孔良自己也不能——今天为了让陆见渔点个头,他和温蒲二人联手,两个时辰屁事没干成,最后还失败了!试问假若老温拍拍屁股跑了,靠他一个人如何制衡陆副都护? 要知道,现在的安东,已经不是那个内忧外患急需齐心一致的安东了,当日他可以无条件地支持陆鸿,只是因为唯有这样,他才有达到目标的希望。 而如今,阶段性已经发生了质的转变,不论从朝廷公心和私人的追求来说,他都不可能再这么无条件地支持这个朝廷的边疆大吏、自己的这位年轻上司了。 对的依然支持,假如他认为陆鸿错了,虽然不至于立即反对,也会想方设法让陆鸿退让或者在对错之间谋求一个平衡。毕竟他们两人的私交还不错…… 当然了,这么一想的话,他还是不得不无奈地承认,最后整个儿安东,依旧是陆鸿说了算…… 所以他不得不佩服! 同时他斜眼看了看依旧如在云端的温蒲,心里冷哼一声:老东西,可着乐罢,有你焦愁的时候! (今天就这样啦,早点儿睡罢,明天开始两章照常更新。) 第二百四十九章 辞行 洪成一大早就来到了副都护府别院,这里是陆鸿专门招待下属的所在。 说起来也有趣,虽说都护府的兴建者专门辟出了这么一个宅院,就为了方便副都护大人和下属们聊天,而且一应曲水流觞、投壶猜枚的高档玩意儿样样俱全。不过哩,咱们的陆府都护一次也没用过这个地方——他还是习惯于大家围坐在榻上,也不拘坐姿,或做或躺,烹一壶茶天南海北地说笑,没有规则,没有约束,比这种文人玩儿的形式主义还是轻松一些。 不过因为孔良和温蒲两人今天长时间霸占了正院的关系,这些军官们只能现在别院里等着,谁知道一等就是一上午。 别院里从早上开始就闹哄哄的,今天是各方援军解散之前的最后一次聚会,因此上大家都十分重视,早早地就聚在了一块儿。 洪成刚刚走进院子的时候,便听见赵大成粗犷而略带沙哑的的声音响了起来:“清德,咱俩更干脆论个同宗弟兄,以后也好互相照应几分!” 跟着一片叫好之声,赵清德说:“那是再好没有了。” 这人一向并不多话,今日仍旧是这么个秉性。 赵大成道:“可不是,咱们都在陆将军手下效力,已是同袍兄弟。今日更进一步,两家宗祠并为一家,正是亲上加亲!再说咱俩都是关中人,论起来也方便……” 这时一直在旁边凑热闹的江庆突然站了起来,快走几步迎上了刚刚进来的洪成,熟络地和他见礼。 平海军的人都知道,洪成和陆鸿的关系可不一般,因此他们这些人从陆鸿那一辈儿论过来,和老洪之间既是同僚关系,又是晚一代的辈分。 赵大成他们几个团校尉见了这动静,立即坐直了几分,嚷嚷着向门外打招呼。 洪成乐呵呵地向会客厅里招招手,呼出了一团白气,在旁边下人的帮助下褪去了外袍,脱掉棉鞋便进了门里,顿时一阵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 因为是晌午时分,正赶上厨房动火的时辰,所以屋里地龙烧得火气正旺,使得这帮人都不得不将大门推了开来。 “诸位好啊!”洪成把外套挂在了衣架子上,伸手接了赵大成递过来的热茶,随便找了个空当坐了下来。 这屋里已经有十几个穿绯着绿的军官在了,大家依着内外的圈子,按照亲疏级别,隐隐分成了两个阶层——官职较高或者与陆鸿亲近的在里层,陈森和郑新他们都在;其他一些随同来的和外镇几个办事的小官便在外层。 这边老洪一到,原本那些横七竖八的军官们此时也都端起了身段,老老实实地坐正了向他行礼。 洪成一愣,赶忙团团回了个礼,笑道:“你们自便,我也是来谈公事,没进正院就被拦到这边来了——听说孔长史和温司马在跟副都护谈要事!大伙儿可不敢为我而拘束了……”随后看着赵大成和赵清德说道,“刚才听闻你们二位要联宗,这是件好事情哩,说不得,得请大伙儿吃酒!” 旁边叉着两腿的左虎鼓掌大笑,说道:“洪大人说的是,刚好都护府最近从朱氏商号手里买了一批酒,干脆中午就吃一顿算球!” “吃吃吃,你就知 道吃酒!今天吃了还能走得了?”赵大成伸脚在左虎的腿上蹬了一记,“请洪大人吃酒便可,你却不行。你他娘三两黄汤下肚就走不动道,难不成让老子将你背去平州?” 左虎却不甘示弱,躺在榻上一记扫堂腿踢中赵大成的屁股,骂道:“谁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心思,八成舍不得你那老姐姐独守空房罢?老子可宁愿在仓岩州呆几天,好多见大人两回!” 这时门外人影一闪,陆鸿已经笑吟吟地带着侍卫走了进来,刚刚跨过门槛便道:“想见我还不容易?我可不是来了吗!” 大伙儿又惊又喜,全都呼啦啦站了起来,凑到门口迎接。 陆鸿说着话,并一路跟大伙儿行礼,径直从右边绕到了主位上,笑着说:“不过现在不谈正事儿,有事找我的恐怕得往后压一压了。今天主要是给平海军和清灵军的弟兄们饯行,大家一道儿吃罢了晌午,还得去军营里和各路将士们会面。等我抽出空闲来啊,恐怕得晚上了!” 他把刚刚焐热的外袍丢给侍卫,抱起热茶喝了一口。 下面那些人也纷纷换了方向,全都面对上首的位子坐了过来,陈森等人前排乖乖坐,那些品级低或者关系疏远的都自动自觉地坐到了后面。 一直坐在中间的陈森主动承担起了主持的重任,说道:“好了,大人已经发了话,那么大伙儿就各自先理一理,有重要事情的抓紧时间说个由头儿,约个时辰;鸡毛蒜皮的事情就趁早甭说啦,毕竟大人还在养伤,哪有精神头儿管顾得了那些!” 下面一帮人都笑了起来,把一个偌大的会客厅的气氛顿时炒得轻松火热。 “老陈说的是。”陆鸿半倚在身侧的靠背上,眯着眼半开玩笑地说,“我现在可是‘重伤未愈’,有事直接找孔长史和温司马,反正他俩闲得很,拉着我喝了一上午的茶,喝的我晌午都吃不下了!” 底下又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容,其实大家又何尝瞧不出来,他们大人哪里又有甚么伤病了! 特别是一路从平州跟着他到仓岩州的陈森等人,除了他拉屎撒尿避着人,旁的事情又有哪件瞒过这几位的眼睛? 更何况他哪点儿小伤还是陈森给他换的药,而且七天以后就结痂了…… 郑新这大炮嘴当即高声道:“孔长史和温司马两位老官儿不地道,不仅累的大人喝一肚子寡淡淡的茶水,还让这几位平海军和清灵军的弟兄等了半天!大家都这么忙,长话短说不好嘛!” 他是从赌桌上被陈三流生拉硬拽过来做陪客的,因此对孔、温两位尤其一肚子怨气。 “你他娘的少说两句,啰嗦半天也在耽误大家时间不是!”陆鸿虽然笑骂着,但是双眼中目光炯炯地从左到右扫了一圈,大伙儿都不自禁地挺直了腰杆,“都是自家兄弟,因此不瞒大家说,我最近没敢出门,怕外面邪火烧了屁股……咱们大伙儿虽然好不容易凑得这样足数,我却没能好好招呼两回,可真是对不住了。” 这些人自从平定辽东之后,几支人马便一同集结到了仓岩州来。陆鸿带过的几批人马全都到了个大概齐,原本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本该多多相聚把酒言欢、顺 带熟络感情的。 可是陆鸿自从上回在古超兴的葬礼上出现过一回,并且跟大家喝了个烂醉之后,便一直没再走出过这“三官邸”了。 对于陆副都护突然诡秘的行事作风,外面甚么样的风言风语都有…… 前两天清灵军的指挥使雷文耀派人来问赵清德何时能够带兵回去,这次一番混战,妫州再次遭遇战火,清灵军和广边军都打得够呛,十停之中都去了三停。 所以雷指挥使那边急着重整建制,同时补充兵员,以备来年再战。 况且平海军也是诸事繁多,不仅要扶古超兴的灵柩回去尽快入土为安,还得管顾着大寨——青州虽然尚未落雪,但是今年冬天貌似特别寒冷,因此下雪或许只是迟迟早早的事情,大寨里那些老旧的兵舍该修补的都得修补,该重建的也要重建。而且冬天的粮食、炭薪甚么的都得提前准备。 冬季的辎重军饷也不是张口就能要来,都得跟都督府打擂台的! 按照惯例,都督府会从最末一季的军饷之中扣下部分来,等到年关再发。 一来青州都督府年底要应对朝廷上的考绩,最末一季该找补的都得找补,没完成的一年计划都得最后快马加鞭地赶,这些都需要额外花钱;二来等到年关上,地方军队肯定会打着各种幌子向都督府伸手,甚么节钱、嘉奖、补贴之流名目繁多,大过年的都督府总得拿出点儿真金白银来打发,这笔钱便能派上了用场…… 所以江庆得抓紧着回去,能把年前的那份儿多要几成回来就尽量要,否则一俟到了年关,都督府到处都是缺钱的口子,到时候这批钱物还能不能完整地发到他们手上就是个未知数了…… 在这种情况下,平海军也留不住了,两方面一拍即合,就商量着一起来辞行。 大伙儿原本以为这次也未必能见到大人,果然他们巴巴地在这别院坐了一上午,也没见到大人的影子。 不过陆鸿一早就派了胡小五过来跟他们打了招呼,让他们务必等他来,并且招了陈森他们过来陪着聊天打屁,好好歹歹把这一上午给推搪过去了…… 江庆见他道了歉,便摆了摆手道:“大人您有事就忙,咱们老弟兄不用客气!” 旁人七嘴八舌地附和,都说没什么大碍。 陆鸿点了点头,目光在底下扫了一圈,说道:“说起来,大伙儿这一仗打得都很好,特别是平海军,我已经给大伙儿请功了。赵旅帅,回头替我带封信给雷指挥使,这回多亏了他肯借兵……” 赵清德当即站了起来,拱手说道:“这是小事,雷指挥使早就说了,只冲将军对咱们清灵军的大恩,但有驱使必来效命。这回也不过是报答于万一罢了!” 陆鸿笑了笑,摆摆手让他坐下,说:“其实我倒还有件事请他帮忙——这个信里面提了,不能在这儿多说。回头你可以和雷指挥使、梁副使他们参谋参谋。” (昨天正常更新什么的,就当我没说……) 第二百五十章 不约而同的来访 送行礼很简单,也很复杂。 简单的是没有甚么繁文缛节,复杂的是人多、酒多…… 陆副都护作为整个平定辽东战役的指挥官,和所有即将撤回的两军战士的老上级,他当然免不了要喝醉。 酩酊大醉。 他几乎和每个人都碰了杯,两军满员六千人,战后所剩三千二百六十人,都碰了杯。包括已经战死的,比如古超兴老校尉,还有两千多为国捐躯的英魂。 当然了,与英魂们的碰杯,只能默默地放在心里…… 陆鸿的心情并不好,一方面因为与大伙儿的生离,一方面因为与曾经一些同袍的死别,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上来说,他都必须喝醉。 回到“三官邸”时已经是夜半三更了。 一路的寒风吹拂着,让他的酒意醒了大半,到了三官邸时已经比从军营出来时清醒了不少…… “你老人家饿不饿?总须吃点儿填饱了肚子,否则伤胃。”胡小五没好气地问他。 一路上陆鸿最少吐了三回,到现在衣襟领口都还残留着呕吐过后的余渍。 胡小五在生活上对陆鸿的照顾是最严苛的,战场上的约束也是事无巨细,总之一切关乎陆鸿健康和生命安全的,他基本上都是严令禁止。 说起来陆鸿非但没有嫌他烦,反而还正吃这一套,所以他对胡小五还是颇有几分敬畏之情的。 这时听见带着点儿责备意味的问话,他忍不住苦笑一声,说道:“你说吃就吃……” 胡小五哼了一声,向一路跟着的张冲说:“你去厨房,让他们弄点儿粥来。” 张冲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翻身下马快步向厨房去了。 三官邸守门的侍卫见到他们进来,全都肃然而立,压低了嗓音叱吼道:“见过副都护!” 陆鸿摆摆手,径自穿过门洞,进了院去。 这时守在家里的王正听见门口的动静,着急忙慌地便跑了出来,匆匆说道:“鸿哥,你可回来了,温司马等了你快一个时辰了!” 陆鸿把迟行交给手下牵去马厩,奇道:“他等我作甚?” 王正把手一摊,说道:“我哪能知道去?你快进去瞧瞧罢,看样子是有要事。” 温老狐狸能有甚么要事? 陆鸿带着满头的雾水往会客厅里走,可是没走两步便停下脚步,笑了起来,说道:“不着急,我先去厨房找点儿吃食垫垫肚子——这一路上给我肚皮都吐空了!” 小王正愣了一下,指着会客厅问:“那温司马那边……” 胡小五瞪了他一眼,说道:“甚么温司马,让他等着!”说着便跟着陆鸿一道儿往厨房去了。 王正伸了伸舌头,在他看来,他鸿哥最近是越来越奇怪了。 每天除了四更天就爬起来读书,晚上还要写东西写到很晚,而且几乎每天都要派一趟驿马往神都去,有时是二百里平驿,有时却是六百里或八百里加急! 这些事多数都是他在经办,因此一来二去的,已经和三官邸中另一套院的驿站众人都混的熟了。 他鸿哥给朝廷发信发得密集,有时是给汤柏的,有时是给上三省或者曹相的,也有发去神机将军府的。神都那边回信也回得勤快,虽然不知道信里都说些甚么,但是王正知道,他鸿哥表面上清闲,实际上却是异常忙碌的。 这一点相比温司马也瞧了出来,今天吃罢晚饭的时分,温司马来时还特地问了王正:“你们陆副都护最近都忙些啥呢?” 王正跟着陆鸿这么久,倒也不傻,知道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所以随便扯了平时的一些琐事便应付了过去。 但是这温老狐狸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的,王正也知道自己瞒不了他——那老东西的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是看人的时候就好像猫爪子一般,挠得人心里一阵阵发痒…… 陆鸿就着灶台上的余温,蹲在火塘边上吃了一大碗面条。 本来是要煮米粥给他养胃的,不过时辰等不及,毕竟温司马已经等了好一盼子了。 他匆匆扒了几口,连带一颗水煮鸡子囫囵吞进了肚子里,便打着饱嗝一路赶去会客厅了。 会客厅里灯光有些昏暗,温蒲独自一个人等在厅中,在客位上正襟危坐着。他吃罢了晚饭便匆匆赶来了,他怕陆副都护今天喝了酒,早早回来便要睡觉,这么一错过便又该等一夜! 事实上,自从早上听说自己能够出任南州刺史的时候,他连晌午带晚饭都没吃个安生,更别说这漫漫长夜了——如果今晚之前没能见到陆副都护的话,今夜肯定是再也睡不着觉了! 温司马虽然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老僧入定一般盘腿坐在烧着地龙的榻上,但是他几乎全神贯注都在会客厅的大门外。 也不知等了多少时辰,反正在他估计,没有一个时辰,也有三刻了,门外终于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温蒲心中一阵激动,赶忙坐正了姿势,捧起长几上早已凉透了的茶水低头假装漫不经心地饮茶。 果然没一会儿边听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同时响起了陆副都护熟悉的声音:“温司马,您这是有何要事,非得等这么久?” 温蒲赶忙放下茶杯,摆出一副笑脸站了起来,转身疾走两步迎了上去,朗声笑道:“也没甚么重大事情,只是心中有些疑问,不得不请教大人,才敢放心。” 他现在也是摸到几分门道了,跟陆鸿谈事情,就得有事说事,假如藏着掖着的装矜持,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果然陆鸿呵呵一笑,主动说道:“你是为了南州刺史的事情罢?” 温蒲说:“倒不全是这事,还想请教一下大人今后对治理安东是个怎样的思路,咱们地方上也好大力配合,呵呵……” 陆鸿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好罢,我就一件件地和你说:南州是北方重镇,是咱们未来深入松漠草原的桥头堡,又是你的老家,因此非你去亲自主持不可——这事已经差不多定下了,最近你就可以准备准备,随时可能让你前去赴任。” 温蒲原先还有些怀疑,这陆副都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就办成这事了? 不过此时见陆鸿说得这样笃定,不知不觉便 信了七八分,他再是有多深的城府,此时也显得有些激动,毕竟他在安东二十几年,也就窝在平州那个屁大点的都护府大院守了二十几年,做都护府司马也有十来个年头了,日夜期待的,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他相信自己有这个才能,可以为大周办更多更大的事情,而不是挂这个“辽东本地人”的名头,好像接受施舍一样赖在这五品都护府司马的位子上一待就是一辈子…… “那么,需要职下做些甚么呢?”温蒲难得谦逊地问。 陆鸿说:“事情很多,不轻松,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分光——要分田,这个你得和田曹配合;办学并开设医馆,这得和元功曹配合;至于统计人口、修桥修路,这得听从洪户曹的统一调配。其他一应大小适宜都得根据都护府的方针来办,如果你能接受,那咱们便内形成决议。要钱要物都好说,只是有一点,来年的扫北之战南州可不能给大军扯后腿!” 温蒲一愣,惊道:“明年又要扫北?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 陆鸿说道:“这只是初步的想法,不过准备工作必须要做。而且,我不妨透露给你知道,南州八万多人口,实在是太多。这种情况可不止南州一家,几乎所有的周都是这么个境况。所以朝廷已经接受了我的提议——大面积迁徙民户,向地广人稀的营州、平州、妫州等地,争取用辽东的三百七十万人全面填充整个东北地区,将府兵、团练兵制落实下去,这才能真正筑起一道强有力的防线,而不只是依靠中原源源不断地向本地边境发兵……” 温蒲被这个大胆而宏伟的计划吓了一跳。 正像陆鸿所说的,漠北一带沿线对胡人的防御,困难并不在于缺兵少将,而是人口太过稀少,向平州、檀州、蓟州、妫州这些地方,都是土地广袤而人员稀少。 这种情况导致了不仅梯队人数无法保证,因为人口基数太低,导致大面积地抛荒土地,造成了大量的损失和浪费…… “还有,我已经举荐贺高担任箕州、也就是平壤刺史。”陆鸿道,“现在初步定了,将整个辽东高句丽故地分成十州,安东官员已占两州。其他的让朝廷那些头头脑脑们自行定夺罢!” 温蒲不知该说甚么好了,并且他到这时才明白,这陆副都护可真不是躲在三官邸中甘于清闲,陆副都护在背地里所做的事情,比他们这些自诩劳心戮力的老官儿们的想象肯定还要多得多! 而且这种办事效率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前段时间他和孔长史也是借口,向朝廷发了两份文书,一份是关于州县制长官认命的,一份是申请年底钱粮的,谁知道至今为止一直都没发…… 看来他还是小瞧了陆副都护了,这家伙在朝中的人脉,比他们这种老东西可宽广得多! 温蒲无计可施,只得稍稍欠身,说了声“是”,便打算起身回家。 陆鸿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笑着说:“温司马,还是你灵光,老孔那家伙就不知道来找我吹吹,反正是没什么坏处的!”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侍卫跑了进来,急道:“大人,孔长史在外求见……” 第二百五十一章 两面的谈话 老孔和陆鸿的谈话没甚么秘密,他不论从谈话内容还是动机上都和温蒲如出一辙。 说的还是安东各州县的任命情况,也重点阐述了他和温蒲两人想法之中比较一致的地方——重要的位置安东自己得抓在手上,可不能让他们这些人的辛苦努力,甚至流血牺牲全都便宜了别人! 但是陆鸿清楚,他和温蒲的本质上又有不同。 孔良还是出于一个政客的本能考虑,搂权搂人搂地,自己掌握了更多的权、人、地,就掌握更多的话语权,也为他日后在安东这块地方打出一片天地、让他在大周朝廷和清河崔氏众多竞争对手之中脱颖而出而打下坚实的基础! 说到清河崔氏,他背后这棵参天大树,他就更有理由督促自己掌握更多的人事任命权了——他可是信誓旦旦地答应过他的老丈人、清河崔氏的大家长崔景芝的,在安东站稳了脚跟之后,得尽量安插更多的崔氏子侄进来任职历练。 这件事不仅对整个清河崔氏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而且对他自己的意义更加巨大! 因为那些崔氏子侄一旦到了安东,那便唯他孔良马首是瞻,今后也能为他顺利接班崔相的位置而在家族当中给予更多的支持…… 这是老孔的小心思,也可以说是大志向,我们无法对此多加置喙,因为这是一个政客,特别是很有前途又很有机会的政客,再正常不过的诉求了。 所以我们的陆副都护不论是出于朋友的道义,还是出于工作上的平衡和便利需要,都对孔良十分的支持。因此他在继韦曈和元稹两位的职位之后,又给了孔良一大箩筐的名额! 比如温蒲出任南州刺史之后空缺出来的平州刺史,还有新设的好几个县的县令、以及都护府中几个八品的副职。 甚至听他的语气,怎么想怎么都有些“托付大事”的意味,而且孔良在一瞬间竟然有一种错觉——这陆见渔不声不响的,把一切安排得这样妥当,是不是打算当甩手掌柜啦? 而且听他说了半天,全是给自己和老温谋的福利,他自己可半点儿好处也没得到…… 他就带着满腔的喜悦与满足感,还有这些疑惑迷迷瞪瞪地走出了三官邸的大院。 不过在他刚刚踏出大门,回头望着陆鸿站在风灯的昏暗光色下向他微笑招手的时候,老孔忽然间就明白过来——好嘛,我就说这陆见渔没这么好心,他将大把的职位塞给自己和温老狐狸,咱俩还能不承他的情? 明面上看起来他可没捞到半点儿好处,可是自己和老温最后还不是都听他的?从他俩前后脚刚到平州上任开始,自己哪回不是对这个小自己两轮的后生言听计从…… 这下好了,虽然好处都给自己和老温俩捞到了手,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自己和老温的人,不就是他陆副都护的人? 最最重要的是——这一下在朝廷所有人的印象之中,坏人也都给自己和温蒲做了,他陆见渔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屁事儿没有! 或者换一种说法:坏名声都给清河崔氏以及辽东本土势力大包大 揽分担过去了,别人眼中的大肥肉还没揭锅盖,就分了一大批盛到了这两方的碗里,谁还不眼红? 现在陆鸿是好处没少得,黑锅半点也不用背…… 想到这里,我们的老孔总算是心中透亮了。他在门外老仆的帮助下上了马车,并且坐在暖融融的车厢里,无声地苦笑起来…… 这个陆见渔啊…… 小小年纪也太精明了些! 好在他俩关系真是不错,毕竟不管怎么说,人家是着实给了自己不少好处不是? 看来说不得,还得接着给他背锅卖命了…… 孔良是这么个想法,相比于此,温蒲的目的就要纯粹和高尚一些。 这个老温虽然心机城府不属于孔良,但是作为一个文人和一方文坛领袖,他也要比孔良更加纯粹一些。 或许是因为背后没有清河崔氏这种世家大族的关系,温蒲的背后,只有辽东整个儿死气沉沉的文坛,和一大帮子嗷嗷待哺的后辈仕子。 所以他的终极目标不是自己执宰拜相,即便是他真的有幸当了宰相,那也是为了他背后的理想而服务。 他的理想,就是将辽东或者高句丽一族的文坛活跃起来,培养一批高句丽自己的仕子和官员——能够真正有资格与大周同侪竞争,并且堂堂正正凭借功名和本事为朝廷做官、为百姓做事的那种! 而不是朝廷出于羁縻和笼络的目的,颁赏下来的,好像施舍的一官半职…… 最少,安东总得再出一个明经或者进士罢! 他自己一个人扛着这杆大旗二十几年,已经真正疲乏不堪了…… 而现在的三级科举制度,以及陆副都护和他谈的遍修学堂,从中原大批量延请教授、大力推广基础教育这几件事,都是他殷切期待了多少年的大事情! 他的理想说不定在很短的时间内,或许五年,或许十年便要实现,因为现在已经看见了极大的希望…… 这一天之中,孔良和温蒲这对老对头都很满足,他们都从陆副都护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 今晚他们两人相继找陆鸿谈话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儿安东都护衙门,而经过这一天以后,肆虐了安东半个多月的大雪,也终于瞧见了止息的迹象…… 十月卅日这天,封住了所有人脚步的大雪,终于停了! …… …… 温蒲与孔良在三官邸找陆副都护谈话的事情不是甚么秘密,甚至就连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很容易猜测得到。 但是与此同时,在遥远的神都,距离安东都护府治所仓岩州三千里地之外的洛阳城,也发生了两段谈话。 与三官邸这边的谈话相似的是,这也是一人分别会见两人,并且分别与之深谈,而且事情发生的时间也在十月廿九这日的夜晚…… 而两相比较之下有所不同的是,发生在神都这两段谈话的内容和几位当事人的身份,却不足为外人所知了! 当然了,将这件事描绘得如此隐秘,并不说我们对几位当事人 就完全不了解。 至少其中有一位,就是我们所十分熟悉的兵部司郎中汤柏。 这位陆副都护的铁杆儿粉丝,也是知交好友,今日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份请柬。 请柬封得十分堂皇大气:鎏金硬质封皮,撒着金粉的“一堂春”墨锭研出来的、散发着龙涎香味儿的贡墨,以及宫里最近时兴的梅花笺。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也一切都让汤胖子感到胆战心惊。 当然了,即便这一切的细节都能将这封请柬与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联系起来,汤郎中也绝不敢妄下论断,认为邀约他的这位神秘人物就是丰庆帝本人! 真正让他无可怀疑的,还是送信来的人——皇帝身边的办事太监邱索…… 邱老公还是一如既往地开朗潇洒,将请柬撂倒了汤柏的面前,就借口天色还早,硬是拉着汤胖子谈论几篇新鲜出炉的好诗。 这位在宫禁之中颇得丰庆帝亲近的办事太监,显然完全不通政务,也没有半点政治敏感性,所以他在汤柏面前连声称赞的,竟然是几位新乐府派的诗篇。 比如张籍最新的一首诗《猛虎行》,表明上是描写猛虎伤人的情景,实际上就是道尽了神都之中“起秀帮”的肆无忌惮,比之过去的羽林卫之乱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时也批评了那些对起秀帮庇护纵容的官僚势力,就差指名道姓地点出大将军王睿其人了…… “南山北山树冥冥,猛虎白日绕村行。 向晚一身当道食,山中麋鹿尽无声。 年年养子在深谷,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长向村家取黄犊。 王陵年少不敢射,空来林下看行迹……” 邱老公尖着嗓音曼曼吟哦,将一片恶虎猖獗的场景描绘得淋漓尽致,最后还拍手称赞道,“果真是一首好诗!” 这一下搞得汤柏同意也不是,反对也不是,只好尴尬地赔笑两声。 诗句本身嘛,的确是好诗,但是他此时若是跟着鼓掌叫好,那难免落得个与新乐府派同流合污的口实;可是如果摇头否决甚至大加批判的话,那么一来他和新乐府派并无嫌隙,不想落井下石;二来他还没有那么下作,可以昧着良心说瞎话;三来未免也得罪了这位颇得圣君喜欢的大太监…… 好在邱老公并不强求他表态,这人自我陶醉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吟哦罢了之后,便自己打着节拍,反复用《猛虎行》的曲调反反复复哼唱起来。 周唐的诗作本身也就是为了给乐府曲目填词,用来吟唱的,因此这邱老公唱到忘情之处,竟忘了身在何方。 等到他将诗中的滋味都琢磨透了,这才发现汤柏还叉着手站在一旁,心中暗叫“坏事”,连忙站起来说:“记着了,崇业坊清平馆,时间厢房请柬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可不兴迟了!” 说罢便飘然而去,留下错愕呆立的汤柏…… (在服务区写字,电脑的电量不知道能不能支持到下一章按时发上来,尽量罢,多包涵。) 第二百五十二章 与帝说(上) 崇业坊,清平馆。 华灯初上的时候,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左右。 汤柏从他的小马车上下来,有点儿犹豫,又有点儿心虚。 虽然说,能够有幸得到圣君的私人召见,乃是一件顶荣耀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不仅让他半点骄傲之心也提不起来,甚至带着几分忐忑与害怕——他生怕这位会逼他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不知道那位大人物好好儿的干甚么心血来潮,把他扯过来聊闲篇…… 请柬上就是这么说的:兹念爱卿功高劳碌,特请闲叙清谈,聊以激励也…… 要想激励,多发点儿钱、多赏点儿布帛,甚或升他两阶官,比甚么不好? 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有啥意思?! 当然了,汤郎中还不至于这么浅薄,他当然知道,这位神秘兮兮地请他过来,肯定不止是“闲叙清谈”那么简单! 但是他想不通,这位身边有的是会聊天,懂逢迎,又通晓世事的大官,干甚么无缘无故偏偏找上了他? 难道是因为最近临泉王的事情? 因为这段时间,坊间对圣君即将废太子而立临泉王的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不明真相的群众说不定相信的还真不少! 汤柏本来对这种事情是敬而远之,甚至嗤之以鼻的。 因为一方面这是皇帝家事,旁人不好置喙,虽然说储君乃是国本,但是谁来当太子,自然有政事堂与上三省的长官们操心,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小的兵部下面一个小小兵部司的郎中来发表意见? 另一方面,不管谁来做太子,都是他汤柏得罪不得的,这种事情他能关心吗? 敢关心吗? 所以他想来想去,这位想要跟他聊的,多半不会是这件事…… 除过这事儿,那么就有可能是新设都督府的事情了。 毕竟朝堂上最近明里暗里争论的,也不过就是这两件大事! 这件事情上,汤柏的把握就要大一些,而且立场也很明确——他是绝对支持的新设都督府的! 其实说是新设也不全对,应该说“改设”! 改安东都护府为安东都督府,或者岩州都督府,撤销正副双都护,改为都督专政制度。 当然了,有个大前提,这个专政的都督得是他的好朋友陆见渔…… 今天清平馆貌似是有人包了场子,大门口所在的巷子并没有一个往来的人影。 他独个儿走了进去,在巷子中段清平馆门口的灯笼光下,缓缓地踏着脚步。 他想打点儿腹稿,等会见了面该怎样见礼、之后该说些甚么、加入这位果真问到他关于都督府的问题,又该如何回答…… 好吧,他得承认,自己向来是没有多少急智,政治上的敏感性也总是慢人一拍,所以一直等到他踱到清平馆那间不起眼的大门口,他还没能想出一点儿得用的话语来。 就在汤柏刚刚从深思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清平馆的门口,门柱子的阴影里,正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人见了他来,便带着三分热情和更多的淡漠,迎上两步,微微躬身说道:“汤郎中来得倒早!” 汤柏吓了一跳,连忙定睛望去,只见面前这人仿佛有些面熟,好像在何处见过面儿…… 他只愣了那么一瞬,便立即想了起来,脱口便惊叫道:“是应公公!” 这人正是丰庆帝身边的服侍太监小应九! 这应公公与邱太监可不一样,邱索需要为皇帝跑腿,几乎是慢天下地乱跑,而这应九却是半刻也不离皇帝左右! 今日汤柏好好歹歹可算是把两位都见到了…… “噤声!”小应九竖起一只手掌,拦住了一惊一乍的汤柏,“汤郎中,等会进去了,您可不兴这般大呼小叫的,知道吗?” 汤柏惊觉过来,连忙答应,感激地说:“一定一定,多亏应公公指点!” 小应九面色丝毫不变,仍是板着一张脸,道:“听闻您一向办事都很好,对大家也忠一,这才提醒的您,进去有话尽管直说,但是再出这个门口儿,那便须闭紧嘴巴了!” 汤柏背后暗暗出了 一层冷汗,忙不迭地答应。 召见他的厢房并不在上回邓老帅宴请陆鸿的那片,这次是一个更加幽静深邃的小院,几位执事的仆从躬身肃立在院门两边,但是汤柏能看得出来,这些人都是千牛卫门装扮的。 他跟着小应九的脚步一路进了院门,绕过一丛幽深的花木,在当中一间厢房门前停了下来。 屋里亮着昏暗的灯光,汤柏直挺挺地站着没动,小应九伸手轻轻在门上扣了两下,发出两记“笃笃”的声响。 门里响起一句熟悉的嗓音:“进来。” 一听见这个威严之中又带点儿亲切的声音,汤柏便忍不住要施礼下午。 却见小应九径自推开了房门,一伸手道:“汤郎中,请进罢……” 汤柏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低着头迈步跨进了门槛。 他不敢抬头张眼随便扫视,进门之后便垂手而立,战战兢兢地向不知道哪个方位说:“臣……汤柏拜见。” “嗯。”左近又响起了那个声音,“上前来坐。” 汤柏连称不敢,并谢了一声,紧张地挪动着脚步,走到身前一块席面上,极快速地张了一眼,便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正襟危坐。 而等他坐好之后,平视着的目光正好落到面前那人的胸口——一身淡黄色的绸衫,从领口的样式来看,也就是普普通通的圆领袍。 “汤卿,时辰不多,咱们有话直说。” 对面那人又开口了。 汤柏这才想起来,在大门外小应九也告诫过他,进来之后“有话直说”…… 但是汤柏并没有真的以为可以信口开河了,他还是在心里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是。”他说。 “我想汤卿不会介意聊聊陆鸿这个人罢!”这位说道,伸手推了一盏茶过来,因为保养得极好,因此他的手指显得修长而白润。 汤柏却是受宠若惊,站起来便想拜谢,谁知这位又道:“不必拘礼,这又不是在殿上。好了,言归正传,你觉得陆见渔此人如何?听说你们是好朋友……”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与帝说(中) “这个……”汤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尚未抓住丰庆帝问话的要点。 如果是为了安东改都护府为都督府的事情,那么当然要大说好话,以便他的好朋友能够顺利接任大都督的位置;不过哩,常言道的好,天威难测,未必该说好话的时候就真的要说好话,谁知道面前的人会生出甚么样的想法来…… 好在没等他犹豫多久,对面便有些不耐烦起来,用他那独有的苍劲深沉的嗓音说:“汤卿,有话直说!” 汤柏耸然一惊,同时心里也开明起来——对啊,自己怎么又把这茬忘了!反正也不知深浅,不明要点,索性有话直说嘛…… 他在心里想了想,欠身说道:“陆副都护这个人……实在是难以评价。倒不是说他有甚么矛盾性质,而是此人实在是过于优秀,实为柏生平仅见!” 这话汤柏说得半点儿也不觉得臊性,因为他自己的内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可以说是理直气壮! 不过对面这位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沉默了一会儿,不耐烦地道:“说具体些……”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语气之中仍然蕴含着一位皇帝应有的威严和气势。 汤柏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压力,骤然间冷汗直下,腰背压得更弯了,紧张地说:“在下看来,陆副都护不但勇力绝伦,而且智计百出,这从朝廷最近二年接连数次大战之中便能看出几分……此人在军事方面的才干不需多言,在下常常认为,其堪比汉时霍骠姚、唐时薛仁贵,乃是大周不可多得的将才……” 对面“嗯”了一声,勉强算是接受了他的这个说法,忽而又说:“我大周又何缺将帅之才,近的王睿王大将军、花源小将军、远的也有司马巽等一干大将。这一点并没有甚么好稀奇!” 汤柏连连点头,道:“是是,我大周当今武功之盛,确实直追圣武先帝……” 汤胖子愈发不知道丰庆帝想问甚么了,只急得他声音都有些发颤。 再加上屋里浓重压抑的气氛,和滚热的地龙,让他后脖子都流下了几道冷汗。 好在那位知道汤郎中是个实诚人,也不再为难他,甚至着意引导:“除了这些,其他便没有评价了吗?比如……施政方面。春季他在平海军时的作为,你应当是亲眼所见!” 汤柏再是愚钝,此时也终于明白,圣君这是在考量陆见渔当大都督的本事了…… 不过又令他纠结的是,这种事情又不是甚么见不得人的,大可在朝中公然讨论,或者派遣钦差前去考察啊,何必搞得如此隐秘? 退一步说,即便这其中有甚么难言之隐,又何须丰庆帝亲自出面?任命要员一向不都是由吏部审查、考核,然后提名给政事堂,等到方方面面都获得通过之后,在报请皇帝用印吗? 这种事一直都是自有一套程序可循。 汤柏是越发糊涂了,连同最近神都发生的一系列怪事,好比临泉王井中取祥瑞、东宫突生鼠患、宫中太监横尸暴毙、司天台报告天象异常等等,整个儿朝堂当中都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谲意味…… 汤柏在这个时候居然走了神,甚至开始寻思着谋求 外放的事情了——神都最近风向邪气,还是趁早跑远点儿的好…… 不如就去安东! 丰庆帝以为他在着意思索,因此倒没再催促,只是用两根葱白般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几面。 汤柏忽然醒过神来,连忙收束了神思,假装沉吟了一声,说道:“回圣君的话,陆副都护在平海军的政务方面经营得也是可圈可点,在下僭越一句来说,虽然经验还是略有稚嫩,不过已颇有几分想法和和手段。关键是小小年纪却十分精擅用人之道……” 他越说越是来劲,将陆鸿在平海军做过的修缮大寨、造渠引水、营务官田等事一件件地搬了出来。 也亏得他记性好,这些事情的前后顺序居然半点儿也没错乱,谁人具体负责,谁人帮办,都分说得清清楚楚…… 谁知道他越是说得仔细,对面丰庆帝本已直板的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其原本微微发胖而温润和气的脸庞渐渐仿佛挂满寒霜一般,低哑着嗓音又问:“那此人本质又是如何?” 汤柏此时已经说得兴起,立即便滔滔不绝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往外出话,甚么为人仗义耿介,又不失圆融和气;不但性情机敏,又十分纯正忠良;坚持原则法纪,又有容人之量等等,甚至拣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几件小事…… 还没等他说完,丰庆帝的脸上已经明显能瞧出几分愠怒与讥讽之色,忽然冷笑道:“汤卿这话恐怕有失公允!朕可是听说,此人非但争强好胜,而且目无法纪——去年你们兵部与军方联合搞了个针对青州行营的督查司,不是拿给朕不少的状子吗?怎么如今却这般反口?” 汤柏一愣,心中暗道:圣君今日是怎么了?谁还看不出来,那不都是陆见渔那小子的自污行径吗,省的你们这些头头脑脑们为了给他五品还是六品伤脑筋!当时这位拉了一帮人研究论功行赏的时候,不是还夸人家“懂人事、知进退”来着? 好嘛,今天也不知是谁在反口…… 而且今天瞧他老人家的意思,就是想听陆鸿的坏话来着! 这一下倒激起汤胖子的执拗劲儿来了,他把脖子一梗,嘟囔着道:“是您让在下‘有话直说’的!” 丰庆帝拿他倒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好也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说:“那此人就一星半点儿的缺点也没有?” 汤柏把脑袋一摇,十分干脆地道:“没有……或许有,不过臣下没发现!” “哼!”丰庆帝的脸色顿时便黑成了锅底,沉声说,“好,当真是好!我尚不知朝中竟有如此完美的贤臣良将!” 他的话外之意好像在说:大家都不可能完美,你汤柏可也有小辫子在我手里,最好给我悠着点儿! 汤柏显然咂摸除了其中的意味,果然便软了下来,不过并没有改变他的立场,只是有些无奈地说:“常言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臣下确实是这般的看法,圣君如若想要了解得更深几分,不如再问问别人——您身边的邱索邱老公也见过陆副都护,何不更问问邱老公的意见?” 丰庆帝又哼了一声,这回却不是冲汤柏发火儿,而是因为对邱太监不满,说道:“问他何用!这狗东 西最近是越来越混闹了,半点儿忙也帮不上!” 其实他何尝没问过邱太监……事实上,他头一个就找的邱索,谁知道邱太监除了一句“此人对诗文一窍不通,不足君子风度”,别的就没啥看法了,真真气死个人也! 你说邱索一个太监,下面那最重要的话儿都没了,天天价儿的跟他扯甚么“君子风度”? 不过平心而论,丰庆帝对待臣子和身边人倒还算十分宽容平和的,与人之间也很少摆架子、甩脸色,即便当时不愉快,事后也绝不搞秋后算账那一套。 不像有些威严霸道的帝王,动不动就将人“打杀了”,因此不论是官员还是宫人,在他的手下办事还都是比较轻松愉悦的,朝廷上整个儿的气氛表面上一直都比较和谐。 只不过最近不知道吹了哪阵邪风,朝堂上开始出现了一些拆烂乌的情况而已…… 所以汤胖子还是胆敢回两句嘴,而不必担心被皇帝记小账的。 丰庆帝这种性格,可能是因为从小并不是在宫中长大,他的父亲原本只是一介不彰不显的李氏藩王。他直到四十多岁才因为性情温和而有贤名,被宰相们抬出来做了太子。 当时先圣文帝没有子嗣,武氏正统虽未断绝,但是并无一个可称贤能的人可以拉上台面。因此当时的宰相们秉着高祖“李武一氏、贤德者帝”的遗训,坚持将他立为了太子。 其实丰庆帝自己心里明白,那些宰相们也不过是看他性子软,容易摆布而已…… 所以直到他即位好几年后,都一直默默无闻,导致谁也没看出来他能有甚么作为,甚至在私底下毫不客气地说当今是一位“软皇帝”! 直到先圣文帝一朝留下的最后一任权相、当朝曹相的前任、前门下侍中朱忝告病之后,他才渐渐在朝堂上发出了声音。 他也在去年朱忝几乎不问政事之时,便借助曹梓的帮扶迅速出手,将朝堂上原本各方庞杂的势力连打带拉,一方面安抚军方,另一方面平衡文官山头,短短一年的时间便不声不响地竖立起一代明君的形象! 正因为曹梓对他的帮助如此巨大,他才能够容忍李毅这狗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胡来。 甚至连丰庆二年炮制出桃李园案那种事情,他都忍了下来! 他不禁又想到了贬至陈州的老三:如果今天三郎还在身边的话,哪里用得着烦这个神…… 不过他的忍耐并非一无所获,反而是卓有成效的。前两天他还听说,有人在撺掇着请他封禅泰山了…… 虽然他也认为那是胡闹,而一笑置之,不过毕竟让他心中平添了几分强烈的满足感。 他当然也曾立过雄心壮志,想要一平天下,到时候能够真正走上泰山玉皇顶,过一把封禅的瘾,同时向上天和黎民昭告他的功德! 但是因为年岁渐老,他近来每况愈下的体质和四周蠢蠢欲动的危机,让他又不得不黯然长叹、使得他刚刚建立起来的皇权又眼见得风雨飘摇了…… 他摇摇头甩开那些恼人的心思,忽然问道:“听说陆见渔曾因为一个教坊女,杀死了王睿家的二小子,你知不知道这事?”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与帝说(下) “哐当”一声,汤柏刚刚端起来的茶杯摔在了几上,茶水溅了他满身都是! “这是恶意中伤!”他顾不得擦拭身上的水渍,气愤愤地说,“陆见渔杀的人千千万,多杀一个臭名昭著的登徒子算得甚么,但是若说他为了一个教坊女而杀人,臣下万万不信!” 其实这件事早在神都传遍了,有的人认为是无稽之谈,比如汤柏;有的人却信以为真,比如王睿。但是至于这个流言到底是从何处传出来的,为何传得这样快,却是谁也不知。 丰庆帝点点头,这个说法他还是比较认同的,他听说这小子对广平都没动心——广平那丫头是个甚么手腕他还是知道的,况且这大侄女养得艳绝天下,又有几分骨子里的媚态,能够对她都无动于衷的,当然也不会为了一个教坊女而招惹大将军的次子…… 不过他见汤柏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倒感觉有几分好笑,便微微翘起了嘴角,并半眯着眼睛,揶揄地道:“这么说来,汤卿至少还是相信陆鸿杀人的了?” 汤柏一愣,抬头与丰庆帝对视了一眼,见到他眸子当中笑意,才知道是在拿自己开涮…… 他先请示了一声,掏出一方手帕,在额头上擦了两擦,撇着嘴说道:“失礼……要真细算的话,其实谁也不清楚这个风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那小子究竟是谁所杀,根本谁也不知。臣下认为这事完全就与陆副都护无关!” 丰庆帝又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表示“明白了”,还是表示认同,又模棱两可地问了一句:“那么汤卿认为,这件事究竟是个甚么原委?” 汤柏把头一摇,脸颊上的肥肉都颤了两颤,说道:“这个臣下可猜不到了,消息来得蹊跷,将当时情景描述得活灵活现,又半点儿真凭实据也没有,而且短短几天时间就传遍了神都,好多人都来问过我……臣下以为,恐怕是最近陆副都护名声太劲,总是招人忌讳罢……” 看他说得一片诚恳,丰庆帝便笑了起来,手指敲着几面说道:“恐怕就是俗语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事究竟真假我也闹不清,不过哩,既然连我这里都听见流言蜚语了,显然是有人在蓄意推送——你猜是谁?” 汤柏被丰庆帝搞得糊涂了,这老官儿前后态度判若两人,一会儿板着一张脸,专门想听陆鸿的坏话;一会儿又笑语晏晏,似乎在着意替陆鸿开解,还真是“君威难测”哩! 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丰庆帝突然找他聊说这件事情,又是甚么用意。皇帝甚么时候开始对这种市井流言感兴趣了? 真这么感兴趣的话,还不如问陆鸿本人去! 要么就交大理寺去密查嘛…… 汤柏一时不知该怎样猜的好,说谁都得得罪人不是?但是他又被丰庆帝拿住了话头儿,不敢不答。 几番犹豫之下,他只好说道:“这个……恐怕是陆副都护的仇家罢……说不定是南唐人专门散播的消息,正是为 了咱们大周军方内斗!”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嗓门儿也渐渐大了起来,“对!没错!一定是这样!” 末了他还笃定地断言:“依臣下看,王大将军的二公子说不定就是南唐人杀的!” 这话说的丰庆帝都不由得有几分相信了,他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不过他很快就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可能性:“不会的!” 汤柏正想听听他有何高见,谁知丰庆帝三个字说完便闭上了嘴巴,自顾自地转脸喝茶去了,等了半天,半点儿理由也没说得出来。 汤柏这才知道丰庆帝纯粹是在乱猜,根本没有一点事实依据或者推理线索,顿时有点儿哭笑不得。他挠了挠头,苦着脸道:“这个……您说不会就不会罢……” 丰庆帝一副“那当然”的表情,把这事给扫了过去——开玩笑嘛,怎么可能是南唐人干的,又怎么可以是他们干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还玩儿个啥,还做甚么文章? 虽然在他看来,这种结果是最可信的——他已经被汤柏的扯淡说服了——却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因为陆鸿这小子,在他看来差不多就是李毅那狗东西的女婿了,不是也得是。李嫣那女娃可是个好丫头,陆鸿也不错,这俩人之间虽然已经被人传得有鼻子有眼,看样子八成是定了,不过即便没定下、甚至最后没走到一块儿也没关系,他是皇帝啊,他能赐婚! 陆鸿必须得是李毅那狗东西的女婿,因为这样一来,小陆将军也就成了曹梓的外孙女婿——老曹是太子的人,也是他的人——所以小陆将军也就会成为太子的人,也就是他的人…… 因为王睿和临泉王是一条道儿上的,临泉王现在不老实,所以必须得给太子壮壮声势,虽然如今这个太子是老曹和李毅那狗东西硬塞给他的,可也是他的嫡长子、未来的接班人不是? 况且大儿子一向谨小慎微,待人也宽厚,颇与他相像,也不失为一个太子的好人选——虽然他的内心里,最喜欢的始终是贬到了陈州的老三…… 哪怕是为了这个嫡长子,他也得把这个小陆将军抬出来,跟王睿溜溜看! 哼,这个王睿,脑后生反骨的东西! 可是谁叫人家掌着兵权哩…… 丰庆帝有些无奈的感觉,他恐怕小陆将军没胆子跟王睿死磕,因此犹豫了许久。他当然想过司马巽或者花源这两个人选,但是他俩都已经有妻室了,这条道儿明显不大走得通。 况且这两个人之中司马巽不偏不倚,只服从军令,向来不参与朝堂之上的破事,所以不会轻易地表态倒向太子;花小侯哩,虽然家学渊源,颇有几分儒将风度,但是性子太过温和,不是个敢打敢杀的人…… 剩下的青年将军,能看得入眼的,就只剩下陆鸿了…… 至于江庆和吴卫甚么的,更加不是那块儿料,论起本领和手段,连王睿一根手指头 都掰不动。再说这两个后生都是陆鸿带出来的,用他们还不如用陆鸿! 好在“陆鸿杀王灿”的流言适时地出现在了他的耳朵边,这顿时让他放下心来:这两个人不死磕也不行了! 但是丰庆帝又怕将这小陆将军早早提拔起来,日后势大难制——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小陆将军确实是有能力的,朝廷中的三巨头宰相曹梓、崔景芝,还有老帅裴征,都对此子赞赏有加,这一点上,汤柏刚才说的什么“比汉之霍骠姚、唐之薛仁贵”的话倒也不算虚夸。 再说这后生年纪轻轻,已然是正四品、一方大将了,假如再捧两下,以后还不上了天去?他那个大儿子能制得住吗? 除非老三还差不多…… 所以他想听听这人到底有没有甚么缺点或者弱点,谁知道这个汤胖子半点儿也不解风情,哪怕说点儿陆鸿的坏话骗骗他哩,也好让他下定决心啊…… 唉…… 丰庆帝实在是无可奈何,他想不出除了王睿还有谁跟陆鸿有仇,否则他早就找那个人来了! 就连前头在老青州行营里被陆鸿打过板子的那个前军旅帅,叫做徐贲的,前两天就被他秘密召见过,谁知道这家伙更呆,非但半点儿陆鸿的坏话也没说,反而一口咬定当时是自己做错了,陆将军打他打得好,打得对…… 丰庆帝李靓一气之下,就把老徐发配到北边守回鹘人去了! 现在他非但半点儿也没下定决心,反而更加拿不定主意了——人人都说小陆将军好,唯一一个说不好的王睿,还是他打算慢慢收拾掉的! 对啊! 丰庆帝突然眼睛一亮,自己念兹在兹的不正有一个肯说陆鸿坏话的人吗?干嘛不把王睿给找来! 况且这个王睿久已想杀陆鸿报仇,肯定已经研究透了其人的弱点…… 他越想越觉得对路,连忙对汤柏下了逐客令:“好啦,你回去罢。今日便聊到这里……” 汤柏虽然感到有些突兀,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躬身一礼,拜别道:“那么臣下告辞了。” 李靓挥挥手,让他赶紧走人。汤柏也是脚下生风,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口。 就在他匆匆穿鞋往院外走,并且尚未走出院子时,却听见丰庆帝的声音叫道:“小应九,进来!” 汤柏又加紧了几分脚步,生怕皇帝又让小应九把他叫回去继续唠,最后好像有人在屁股后头追赶似得,几乎便跑了起来,并且一溜烟出了清平馆的大门…… 李靓把小应九叫进了屋,看了一眼这个跟了自己快十年的小太监,正垂手立在自己身侧。 他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咬咬牙说:“你让邱索去把王睿给我叫来……不,你自己去,省得他又再跟人聒噪浪费时辰,别到宵禁咱们统统被关在宫外边儿!” 小应九连忙答应,急匆匆地便去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前往平壤 发生在神都的这件说起来不大也不小的事情,完全没有影响到三千里外的安东。 如今的安东真正进入了忙碌的时节,数百万民众的安抚、上万顷田亩的分配、各地道路房屋的建设,这些都是亟待开展的重要工作! 因为大雪已经停止了。 所以安东的两位政务首脑,孔良和温蒲,更加鼓足了干劲儿,开始了忙碌、吃饭、睡觉三件大事往复循环的枯燥而充实的生活。 温司马为了发挥他在安东都护府衙门的余热,甚至将铺盖都搬到了衙门里,天没亮就得起来批阅公文,然后将筛选过无法解决的问题一件件往长史署送,等到夜半三更时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上榻休息。 而我们在安东的最高指挥官,安东都护府副都护陆鸿正带着一队数十人的侍卫,急匆匆向平壤城赶去…… 前头在平州,成凹斗叛乱时,他从平海军带过来的十几名侍卫死伤大半,仅余下张冲和喜子等寥寥四人,就连荣幺也都不幸战死在了乱军之中。 所以他新近从陈森带来的卫军当中抽调了一队人马,重新组建了一支侍卫队。 他这趟去平壤城倒不是散心玩耍的,因为就在今天一早,三官邸收到了平壤城发来的急件,如今驻守在平壤的贺高用六百里加急向他通报了一个重要情况——浿水东岸出现了新罗军队频繁活动的迹象! 陆鸿现在被孔良和温蒲两人磨怕了,深恐二人继续这般的骚扰他,因此一则为了全面了解安东的情况,一则为了避风头,早早定下了亲自视察辽东的计划。 不过他原本定在十一月初才从仓岩州出发的,而且准备先到土改情况落实得最快的原南部地区,为了观察土改的进展和收效,并且提早总结其中遇到的问题,好为整个儿辽东未来的工作竖立一个模板。 但是恰好在十月卅日这天收到了贺高的信,便临时改变了时间和行程,立即出发,先往平壤一行…… 其实辽东新定,各地都有无数的问题等待着处理,南部的土改、北部的劝学、东部的危机等等,包括西部也有一件让他一直记挂并且疑惑不解的事情——在白鹭城的时候,那支八千人的西部军队凭甚么就敢来攻打这座城池? 而且恰巧正是这些人,配备着清一色的卫军制式装备;而这些装备,恰好就是当年起秀帮从兵部库部司捣鼓出去的那一批;更巧的是,当时在白鹭城中,偏偏就有一个吴卫听说过这批装备的来龙去脉…… 另外这个情况他早在守城一战之后便详细通报给了朝廷,随后平定了整个辽东,他又在《安东都护府平辽战事之总陈述书》当中再一次提到了这件事。 但是这些内容发给朝廷之后,就好像石沉大海一般,再没听说过甚么音信…… 或许上三省和政事堂的头头脑脑们认为这事纯属巧合,背后并没有甚么更多的信息可挖;或许他们认为过去兵部库部司那件案子早已结案,没有再生枝节的必要;或许他们 也想调查,但是受到了外部的某种压力而迟迟无法行动。 又或许,朝廷在等着陆鸿自己查出个结果来,再反馈回去…… 总之除了原内部地区的还算按部就班以外,辽东四围都有着各式各样的问题,而且很难分辨出个轻重缓急来! 或者说,事事都很重要,也都是关系到安东未来的头等大事。 好在军事上暂时不必他过于操心,除了贺高驻守东面平壤出现了一些情况以外、扶吐瀚镇守北部南苏州城、郑新在西面的辽城州、吴卫被他派往了南面驻守着积利州,中间则由陈森总揽全局,整个儿辽东都已经安排停当。 而且陈森手中还有一项任务,就是趁着农事结束,尽快利用好辽东庞大的人口数量,从各地征召一批团练,将地方防御力量和预备军组建起来! 所以陈森现在不仅担任着安东都护府防御使,同时还兼任团练使。 陆鸿为了给陈森帮忙,特地将胡小五和王正都派给了他,自己只带了小金子和陈三流上路。 他之所以这么急迫地想要在辽东完备团练制度,甚至将这事排在了推广学校的前面,主要是出于两个原因:其一是如同《道德经》中所说,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这个“凶年”可能是饥荒、暴乱、盗贼,他必须提早防备,让地方有自我防备的力量;其二就是为了来年同两胡和新罗的大战了…… 这是他答应过扶吐瀚的,并正式奏请了朝廷,丰庆帝也通过政事堂给予了他比较积极的答复——可以考虑,并暂列入丰庆八年的朝廷计划…… 此刻陆鸿离开仓岩州已经将近三个时辰了,一行五十余骑在尚未化雪的路面上疾驰,翻飞的马蹄将没过小腿的雪花扬得漫天飞舞,假如等到积雪融化之后,这条路上都不知会泥泞成甚么模样! 不一时便到了一处叫做黑石滩的地方,眼看着日到中天,陆鸿便下令在前头找个村庄歇脚进食。这一路可不比中原,在中原赶路几十里地便能找到驿站,再不济也能沿着官道进入城池休息。 可是辽东别说驿站,就连像样的城池也找不到几座,唯一一个深沟高垒的大城,还是安东倾尽了人力物力建造起来的仓岩州城…… 此外便是辽城和平壤了,只不过这两处虽然有高句丽旧城,但是因为年岁太久的关系,城墙已经有些残破,非但比不上仓岩州城,更加无法与洛阳城、青州城那种庞然大物相比了! 所以他们一行人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个村庄歇脚了事,顺便打问一下去往鸭绿水的路径。 这黑石滩一个月前还是贺高率领的内部军与新罗、东部联军殊死搏斗的战场,因此周遭树木村落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负责打前站的喜子急匆匆地打前方返回来,未及近处便叫道:“大人,村子找到了,还算完整,不过有件事可奇了怪啦!” 陈三流最不喜欢他卖关子,斥道:“你他娘的简直是臭画师的纸篓子,尽是废话(画)!直接说 啥事儿?” 喜子毕竟对他有些发怵,干笑了两声,咽了口唾沫说道:“就是挺大的一个村子,不过半个人影也没有!” 陈三流与陆鸿对视一眼,向喜子挥挥手说:“你带几个人往四面去探,咱们先进村子歇息。” 喜子答应一声,当即点了几个相好的侍卫,四面八方散开去了。 陆鸿见状,便带着人一路向喜子指点的方向而去。 村子果然挺大,也确实没有半点生气,村子当中散布着近二百座屋子,不过都是些茅草屋,与陆鸿到过的业态城如出一辙。 事实上这倒不是因为穷困与否,而是高句丽人一直惯于居住茅屋,盛冬之时掘长坑,煴火以取暖,大概也就是后世东北大炕的雏形。 但是如今五部傉萨早已就封的就封、推翻的推翻,而且地方官员暂时尚未完全到位,没有长官的命令和引导,这么整村人集体消失的情况确实有些不大寻常。 陆鸿先让人各屋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半个人影之后,便散出几个暗哨,在村子外围警戒。 就在他们寻了一块空地,打算生火做饭的时候,村外突然一阵马蹄声响,喜子带着几名侍卫折返回来,十几步外便滚鞍下马,冲着坐在当中的陆鸿抱拳道:“报告大人,东面有大队人马活动的迹象!” 陆鸿敲了敲手中的烧火棍,蹦出几点飞飘的火星,无奈地摇摇头:“又该活动筋骨了……” 陈三流嘿笑一声,站起身来便说:“你若是懒得动,那就好生坐着,我带人去打发了!” 陆鸿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和远处白皑皑的积雪,摇头道:“打个埋伏算了,多大点儿事。”说着继续捣鼓他那堆篝火——炭火底下埋着两根山药…… 陈三流对这个决定不大满意,他已经很久没参加过正儿八经的冲锋了,难得今天逮到个机会,还不趁机痛快厮杀一回? 可他再是嚣张,也知道军令如山,便听命分派人手,埋伏在左右茅屋之中。 陆鸿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篝火被人乱脚踩成了一对灰烬,并且迅速盖上了厚厚的积雪。他无奈地自己牵马躲进一间茅屋里,捂着空荡荡的肚皮,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冷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正当众人准备完毕的时候,忽听村外一声大喇喇地吼叫:“村里人听着,黑石滩的高大王来了,只数十声便进村,现在跑还来得及!”跟着就听此人真的数了起来,“一、十!” 随即便听一阵乱七八糟的吼叫,约莫有百余人径直喊杀着冲进村来。 陆鸿有一口每一口地啃着馒头,估摸着陈三流出手的时间,也就是在他从十数到一的时候,喊杀声突然增加了一倍,而且先前那批冲进来的人叫声之中更是充满了惶恐与惊讶。 紧接着惨叫四起,那支“高大王”的人马并没有支撑多久,便被陈三流带人砍杀了干净…… (遭遇了中国式劝酒,今日至此为止罢,抱歉少更。) 第二百五十六章 平壤城守贺高 十一月初三,陆鸿便带着侍卫队一路到达清川。清川位于鸭绿水与浿水之中,有时也被称作浿水,一说与平壤之浿水乃是两水同源。 至于究竟是个怎样的缘由,至今已无法可考了。 陆鸿一行人趁着积雪尚存,一路快马加鞭,只用了四天时间便渡过清川,到达了东岸。可是就在十一月初四这一天,高悬的艳阳加速了积雪融化的速度,使得他们的行进速度大为减缓,因此直到十一月初六,才踏着泥泞,堪堪赶到平壤城…… 而此时距离贺高通报浿水以东的异常已经过去十一天了。 当安东守捉使兼平壤城守将贺高大开城门迎接陆副都护的时候,这一行五十多人好像从泥里滚出来的猴子,浑身都是黑乎乎的泥水,几乎已经辨认不出他们原先的军袍颜色! 两位互相闻名已久,却未曾见面的将军此刻相会,都忍不住着意打量对方。 这贺高生得高大威猛,腰细膀宽,一张白皙面庞俊朗非凡,双目深邃、若绽星光,两道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宽额而隆准,最叫人啧啧称奇的是,此人两条手臂十分修长,双手下垂时几乎过膝! 这贺高父亲是中原汉人,母亲却是突厥胡人,因此生得这般异相。 他身后道路两旁旌旗招展,一彪随同出迎的骑军也是个个儿身量足具、虎背熊腰,清一色的深青袍、黑皮甲,手中各执一柄亮灿灿的白铁矛,身跨高头大马,列成两纵,端的是威风凛凛,让人一见便生胆寒! 陆鸿见了此等情状,肚里暗暗喝彩,不禁想起三国时之“锦马超”,心想这贺高比之马孟起,应当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这人外表已是这般出众,勇力又是声名素著,属下都是如此剽悍,果然是人中龙凤! 相较之下,我们的陆副都护就逊色得多了——虽然身量上只比贺高稍逊半筹,可惜脸上被黑乎乎的泥浆糊得完全瞧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眸子倒彷如深夜中的两点郎朗星辰,显得格外明亮。 他身上那件绯色戎常袍却是半点亮色也无了,已经被泥染得瞧不清原来的绯红颜色,黑一块黄一块,比逃难的花子也强不出多少…… 这让一个月前大发神威、将新罗、东部联军打得落荒而逃的贺守捉使颇为讶异,同时也对这位名声在外的陆副都护颇瞧低了不少。 ——这陆小将军也不怎么样嘛,这等排场简直寒酸得不忍直视,根本没个一方都护的样子…… 他一面客气地向陆鸿行礼,一面暗自想着。 “职下安东守捉使贺高,拜见陆副都护,劳动大驾远来,吃了这样大的苦头,实在是过意不去!职下已在城中备下薄酒,聊表接风之意,请大人及贵属进城。” 贺高满面春风,在马上行了个军礼,又拱手向陆鸿身后稍稍斜举了一下,以示对其属下的礼仪尊重。 陈三流等人急忙抱拳回礼,陆鸿也抬手还了个军礼 ,笑道:“惭愧惭愧,让贺将军见笑了!早听说贺将军风流倜傥、英姿威武,今日一见方知此言不虚。” 贺高脸上登时浮现出几分得色,他向来对自己的外表十分自负,平素虽然是听惯了夸赞,但是今日面对的人物又不相同,乃是他的顶头上司、安东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 因此陆鸿这么一夸,他心中的满足与欢喜只有更甚。 同时心中不禁又想:这陆副都护不愧是一手策划平辽大计的人物,至少在眼光上还是颇有几分水准的! 平壤城因其地势平坦而得名,作为高句丽的故都,因为遍植柳树,又名“柳京”。 同时远溯商末周初,商纣王之叔父箕子被周武王封于箕,史称“箕子朝鲜”或“箕氏侯国”,封国定都于平壤一带,因此平壤城又名“箕城”。 当今大周承古周之统,便借用这个典故,推广州县制以后,平壤便将改名为箕州,不过这是后话了。 如今陆鸿等人便在平壤城守贺高的陪同下,在城头众军的注目当中,于两旁猎猎旌旗的掩映之间,缓缓步入了西城门。 所谓接风宴,其实就是在军营里摆了一大片流水席。 当然了,流动的都是底下的校官以及平壤城中的下属文官,这些文官都是紧急从都护府的吏员当中抽调,或者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耆老临时充任。 总之就是一个草台班子! 这种情况不独平壤,在辽东各地基本都是这么个情况——没办法,谁教朝廷至今没把这块蛋糕分匀实哩…… 陆副都护及其所属加上贺高及其副将亲信等,自然都是铁打不动的席位。 这一趟流水席到有些像自助餐的形式——大伙儿在校场上围坐一圈,中间各色烤炙猪牛羊,以及木盆盛装的瓜果蔬菜,自取自用。 贺高先是带着一干文官武将泱泱数十人正襟危坐,面带微笑地等到陆鸿这一行人梳洗完毕,并换上了干净衣裳,这才面带毕恭毕敬地邀请大伙儿入座,一时间人声鼎沸,群情激昂。 开席之前贺将军特地问了陆鸿一句吃不吃酒,陆鸿以“战事为重”而婉拒了,席间也并未多食,文武官员们先是络绎不绝地前来敬酒,都被他以茶水应付。 等到有资格上前招呼的敬完酒,或者没资格却脸皮厚的也上来敬完酒,他便将筷子一放,不再进食了。 贺高一直着意观察,此时见了这等模样,心中便又对这小陆将军高看了两分…… 无它,这小陆将军纵然是前呼后拥,百官追捧,却半点志得意满的容色也不曾见,也丝毫没表现出享受陶醉的意味,这便不由得他不另眼相看了! 况且这陆副都护本身底板儿也是不错,这一梳洗罢了,换了一身笔挺威风的正四品戎常袍,便显得容光焕发,像换了个人一般,再不似先前满身泥浆的腌臜样儿…… 其实陆鸿此时心里更加不是味儿,这 贺将军之前急吼吼地给他递信,说是新罗大军突然集结,好像大战一触即发似得。 这家伙一面害得他丢下南部的土改工作慌忙带人赶来,另一方面却优哉游哉地带着他在军营里大吃大喝! 而且底下的那帮人,一个个满面红光,喜笑如常,也不像是被大兵压境的样子…… 不过他心里虽然奇怪,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借口参观军营,便带着陈三流和小金子两人离席而去。 那贺高作为东道主,自然需要陪着。两人一左一右,在兵舍校场之间穿行交谈,说得尽是兵家之事。 陆鸿此时面对着这位成名已久的边镇大将,既不必谦虚,更无需怯场,上至攻伐大势、下到料敌知机,侃侃而谈,当真是句句金玉、字字珠玑!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陆鸿最后说到兴起,随口总结了一句。 贺将军越听越是心惊,他根本瞧不出这是一个刚刚参军一年半、掌军不到一年的毛头小子,假如不瞧面目不听音声的话,他必定会以为这是某位沙场老将所言。 他暗暗揣度,此人若非天纵奇才,那就是受过名师指点,否则一介常人再聪明再颖悟,纸上谈兵还行,但是有些东西需要经验去磨炼的,就半点儿也不能投机取巧! ——即便是当朝公认的第一员大将裴征裴老帅,常胜将军的名头之下也是靠着无数的败仗积累而成的。 不过奇怪的是,几人在军营里转了一圈回来,贺高仍然没有谈到半点儿新罗大军的事情。 陆鸿却有些不耐烦了——他可不是沉不住气,事实上,越是到了危急关头,他往往越能爆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忍耐力。实在是因为安东的军政事物还有太多等着他去处理,他花了头十天从仓岩州赶来,可不是为了跟这个贺将军两人玩儿捉迷藏的! 看来扶吐瀚说的没错,这姓贺的虽然外表风流倜傥,办事却真是不着调! 当然了,扶吐瀚的原话可比这刻薄多了:“贺高?哼,绣花大枕头!您不了解他,我还不了解?这家伙看着风流,其实大字不识一个,又是出了名的贪杯好色、恬不知耻。到时候您千万别被他那副漂亮的花架子唬住了,我老扶担保,他这副皮囊早就被酒色掏空了……” 这话还是上个月扶吐瀚与陆鸿在辽城州会师之时,夜里吃酒闲谈,偶尔聊到这贺高时说的。 看得出来,扶吐瀚与这贺高两人的关系,只会比孔良与温蒲二人更差! 假如哪一天他带大军出征,把这二员大将一齐收在帐下听命,那还不天天掐架给他瞧? 不过哩……陆鸿偷偷在贺高浑身贲实的肌肉曲线上瞄了一眼,不禁再想想扶吐瀚那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身板儿,和那更具爆炸性的肌肉块头,假如真像老扶所说的,这人已经被酒色给掏空了的话,到时候很可能就该在军帐之中丢丑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八阵图之地载阵 一场接风宴哄哄闹闹办了将近两个时辰,其中主角儿陆副都护参与的,其实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时辰。 到了下午未时末散场后,贺高将军仿佛刚刚才想起陆副都护的真实来意,终于提出要带他们上阵前去瞧瞧…… 众人尚未赶到浿水两军对垒的战场,陆鸿便已经察觉到一股冲天的肃杀之气,只见大江两岸旌旗随着地势起伏,漫漫然一望无际,在江风之中猎猎作响。 贺高领着陆鸿等人驰马上了一处高坡,此处地势颇高,恰好将两岸情势尽收眼底。 一时间只见江水滔滔、一派辽阔平原,在蔚蓝高阔的穹顶之下,江山如画、金戈铁马,最是叫人豪情迸发,心旷神怡! 陆鸿放眼望去,东岸的新罗军三四十座营盘首尾相连,根本看不到尽头。 营寨之中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的迹象,无数的黑盔铠甲在深寨高墙之后若影若现,并且从中不断传出叱吼喊杀的操练之声。瞧这情势,少说集结了十万大军! 看来贺高给他所发的信中所言的确不虚,平壤城果真是大兵压境,而且瞧对方这架势,随时都有攻破城池、直向西进的可能…… 陆鸿更加奇怪了,这边军情如此危机,却怎么还有心情吃喝耍乐? 不过转念一想,他便明白了个中缘由,并且打心底里笑了一声、暗暗摇头——这个贺高,是冲他显摆本事和胆气哩!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不是大将本色嘛…… 而西岸贺高的一万兵马,则四四方方摆开十二座营垒,辕门朝向各不相同,取得前三、中六、后三的布法,任对面喊叫得欢,此时西岸确是偃旗息鼓,岿然不动。 贺高满以为陆鸿会因此而批评他治军懒散,毕竟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的兵马和对面相较起来,不仅数量上相差不知凡几,声势上更加大为不如。 一般来说,所谓输人不输阵,人数少,气势总归是要上去的!大家打起精神吼两嗓子、叫唤几声,或者来回跑动跑动,总是比焉了吧唧地缩在营寨里要积极得多…… 所以只要陆鸿说出半点儿不满之言,他便可得意洋洋地指出这一套排布的精要所在,也好显示出自己的本领! 谁知陆鸿半点儿也不提“军容军貌”的事情,而是马鞭遥遥一指,问道:“对面领军的是何人?” 贺高有些失望,但是既然逢问,又不得不答,只好在马上躬身应道:“是新罗前朝老将朴仲忧,当年也是一员猛将,据说将兵之能不输咱们的裴老帅,在新罗有‘天下兵道十分,裴征居其五、朴氏居其四,天下共居其一也’这种话……”他说着撇撇嘴,显得十分不以为然,“不过自从新罗新王即位之后,此人便失势多年,如今却突然再被启用,恐怕新罗这回也是下了大决心了……” 陆鸿点点头,却不再多说。 新罗人王族姓金、贵人姓朴,平民则只有其名而无姓氏。 这人既然姓朴,那么在新罗国内也必是王睿一流的权贵人物,资历又等同裴老帅之于大周,虽然那句“天下兵道十分”的狂语不足一哂,但是既然新罗国内 如此推崇此人,自然不会是有名无实之辈! 陆鸿托着下颔,仔细地观察着对岸的兵势气象,再联想到对方这员老将的背景,忽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贺高见他这般装模作样,生怕他不提“军容军貌”的这一茬,微微有些急了,便指着下方两军阵势,主动问道:“大人,您瞧职下这么布置可有不妥?” 他满心期盼着对方说一句“确有不妥”,那便正中他下怀! 这个阵法可是他照着八阵图的传说,苦心积虑才研究出来的,外行乍一眼根本瞧不出其中的厉害! 因此只要陆鸿摇头一下、批评一句,那他便可先假意谢罪,然后故作委屈,最后道出其中机窍。 假如能够引得陆副都护羞臊惭愧、心惊赞叹,甚至诚心向他请教,那他便君子成人之美,告诉陆副都护这叫“贺氏阵”云云,然后将自己的研究心得一一指点出来,嘿嘿,可不是威风到了极点? 出于这个缘由,贺高问完之后便死死地盯着陆鸿的表情,既期盼又紧张,希望看着他皱皱眉、咂咂嘴、摇摇头…… 谁知陆鸿倒确然是摇了摇头,不过却是带着几分笑意,好像在瞧一件不入眼的孩子玩意儿一般,随口说了一句:“这‘地载阵’改的还成,的确能够唬住人……”说完便转过头继续观察对面的布置。 谁知他这一句话不说不要紧,一说出来却将贺高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自己称这阵法虽然叫做“贺氏阵”,却实打实是从八阵图中的“地载阵”演变过来…… 可笑他还打算给陆副都护“科普”一下这“贺氏阵”的精要,谁知人家一口便点出了此阵老祖宗的名号,叫他哪里还有脸将那“贺氏阵”三个字再抬出来? 最叫他疑惑不解的是,这陆副都护明明只对他的阵法瞧了一眼,自从上了这土坡,心思便九成九都在对面的布置上,却如何瞧出这阵法的其中奥妙? 难道有人提前泄露给陆副都护知晓了? 一定是这样的! 贺高甚至可以笃定,泄露这个秘密的人肯定就是扶吐瀚那个死对头! 因为在他这个阵法尚未成型的时候,他便急不可耐地找扶吐瀚显摆过,并且将自己的草图寄过去,请老扶来破它一破…… 最后听说老扶苦思冥想研究了三天之后,偷偷把他的草图给撕了…… 那一回他就很是得意了半个多月! 他抖威风的计划失败,心里虽然将扶吐瀚臭骂了几十遍,却依旧难以抹平心中的遗憾。 于是他便有些不高兴地问:“怎么,难道职下这阵法不具备实战性吗?为何只能‘唬住人’?” 陆鸿两次被他打断思绪,却将此人的心思摸了个透,因此既好气又好笑,转过头瞧着贺高,一副“你自己明白”的表情,说道:“八阵合一嘛,差可数得上古今前三的阵法。你如今只有一阵,又是个死阵,营垒开口倒是不错,只可惜反而限制了兵阵的运转!况且八阵合一当有一帅居中、八将分处八方,才能指挥运转,八阵图的关键就在这一帅上面。如今你无统帅在中,威力倒减 九成,所以我说这是一个死阵!” 贺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尴尬得无以复加。他虽然为了显摆,而苦心孤诣创出了此阵,但是如何用于实战却是至今半点儿头绪也没有,甚至一度怀疑八阵图是否名过其实了…… 今日给陆鸿这么一点拨,才知这阵法的奥妙,自己只不过窥探了其中之万一,而且也终于明白过来,人家陆副都护才是真正的行家里手! 这一回他贺将军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丢了大脸了…… 说起来,老扶这回被他在肚里无缘无故一顿臭骂,却是冤到了姥姥家…… 其实他哪里知道,关于战阵之学《神机策》中记载得明明白白,绝大多数兵阵的布法、用法、变法都有详述。 只不过许多奇妙阵法确实穷尽人智,真正使用出来也的确威力无穷!但是关键就在于,有时候智比天高、力有穷尽,许多事物根本只有理论而无法最终实践…… 就好比世事尽多十全十美的设想和准备,到头来终究得非所望,关键就在于“人”这个因素上面! 人的变化和不可控性实在是太多了…… 因此越是精密庞大的阵法,虽然威力显得越大,但是可操控性就越小! 阵法的意义在于最大限度地控制“人”,使其在一定的数量之上发挥最大的效用。但是假如一个阵法在现实当中无可操控,那不就是一盘散沙? 所以陆鸿对阵法这玩意儿向来没甚么执着,在他看来,阵型越简单越好,越实用越好,毕竟他的敌人当中并没有甚么“天兵天将”,用不着穷尽心思去捣鼓那些深奥虚幻的玩意儿…… 在他看来,真正能够决定一场战争胜负的,还是兵员、士气、装备、后勤,还有天时地利等等因素的综合体现,最重要的则是指挥官的头脑和决断力! 当然了,这其中永远少不了一样十分虚无缥缈的东西:运气…… 此时贺高当然已经羞惭不已,不过他的羞惭也只维持了一小阵子,便被其独特的自我良好的感觉而冲淡了。他指着对面来去匆匆的、虚张声势的新罗军,得意地说:“即便只是这样一个‘死阵’,可也将对手拦在了对岸十余天不是?可见总是有些用处的!” 陆鸿这回却没反驳他,而是点点头说:“没错,所以我说这个确实能够唬住人……不过也可见这朴仲忧的确是个知兵之人,他既能瞧出这阵法中隐藏的杀机,已经不是庸才;花了十多天终于想到了破解之道,更加算是有几分能耐了!”他夸了两句,却话锋一转,“不过这老头约莫是这次起用得太过艰难,因此特别爱惜羽翼,生怕晚节不保,导致他保守得紧,也迂腐得紧!假如是我,最多给你唬住三炷香,第一天就下令强行渡江攻城了!” 贺高急出了一身冷汗,惊问:“难道我这阵法竟无一点战力?” (感谢沧浪之木、书友20053585、水帘小狐等诸位的纵横币捧场,以及黄永本(音译)、书友20053585的月票,以及各位的订阅!) 第二百五十八章 连环计 贺高急出了一身冷汗,惊问:“难道我这阵法竟无一点战力?” “倒也不是。”陆鸿笑道,“因对手而异罢,用来应付对面那位老官儿却是恰到好处!” 贺高仿佛又瞧见一丝曙光,忙说:“愿闻其详!” 陆鸿马鞭指着浿水对岸新罗军中军主寨所在,一杆二丈高的帅气迎风招展,瞧起来好不威风! 他缓缓地说道:“假如我所料不错,朴仲忧如今已瞧破了此阵虚实,你瞧他阵前布置,倒似八阵之中的‘天覆阵’,阵型已成,恐怕入夜之前便要渡水强攻。” 贺高奇道:“既已觑破虚实,径直来攻便是,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况且你也说了,八阵合一才有大用,单此一阵威力便减九成……”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自己话问到一半,也已悟出了其中的端的,不禁抚掌大笑,“我知之矣!这老朴,可悲可叹!” 说着与陆鸿两人对视一眼,更加肆意大笑起来。 旁边的陈三流听了半天,已经给他俩说得一头雾水,皱着眉头叫道:“有甚么好笑?到底是怎么个缘由?” 贺高收了笑容,看着陈三流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诧异之色,似乎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侍卫队正竟赶在两名将军面前这般放肆,不过他也不是个拘泥的人,见陆鸿对此非但不以为忤,反倒习以为常一般,便知此人与陆副都护关系非同一般。 他此时对陆副都护已经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既瞧出了这层,便有意向陈三流示好,于是耐心地解释道:“这朴仲忧被本将一个‘死阵’困在对面十来天,领着十倍于我的大军却寸步难行。想来新罗全军都已认为我这阵法厉害,今日老仆纵然觑破了虚实,又怎敢承认?若是部下知晓主帅竟被个‘死阵’唬住,哪里还有脸面和威信在?” 他满面得意之色,也指着那杆大旗说:“说不得也得捣鼓出个差不多的花样来,表面上要与我两阵对垒——天覆阵对地载阵,原是相得益彰,其实是掩耳盗钟罢了!最后真正打过来的时候,那所谓天覆阵半点不需发挥效用,只用大军强压,我这‘死阵’哪有不败的?” 陆鸿笑着点点头,接口说道:“不错,到时候人们只会说,这老将是在阵法上胜了贺将军!十天破了八阵图,也算是一桩美名……我估计此人早两天便已瞧出端倪了,只不过犹豫至今,迟迟不敢说破,直到想出了这么一个自欺欺人又两全其美的法子。只可惜白白延误战机!” 陈三流啐了一口,不屑地说道:“这老官儿捏着鼻子哄眼睛——自己哄自己,早早杀过来不就完了?” 陆鸿摇了摇头,苦笑道:“其实这也是受他自己的名声所累,他是蹉跎之中再被启用,急欲证明自己,更加害怕晚节有失!现在他的大军又十倍于敌,身前身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因此不得不打得漂亮,赢得光彩,这也是无可奈何罢了……” 陈三流这才恍然大悟,点头道:“那倒真是可悲可叹了!” 此 时忽听对岸一声齐整整的万人大吼,那响声端的是震天动地,山河为之震动! 贺高虽然表面上洋洋自得,却在陆鸿点破他的阵法缺漏之后,便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对面杀将过来,到时候他可拿甚么去抵挡?此时听了这一声回声不绝的大吼,耳鼓都震得吟吟有声,当即变色叫道:“对面阵法成了!” 谁都知道,只要新罗军那部所谓的“天覆阵”架势一成,那便是敌军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刻! 果然对面营盘之中传令哨军忽然开始四散奔走,显然是在聚兵升帐了! 与此同时,原本停靠在浿水对岸的数百支舰船,也开始穿撸起锚,船头齐齐对准了西岸一侧,部分兵马已经倾巢而出,竞相往船上待命…… 陆鸿虽知情势紧迫,却不得不安慰大伙儿,说道:“不用怕,敌军升帐祭旗、调动舰船,且有一会儿忙活——贺将军!” 贺高一凛,连忙下马抱拳:“职下在!” “你速派两队人马前往敌阵投降,命令其余大军弃寨急退,粮草辎重全数丢弃,退入城中严守。” “遵命!” 贺高来不及咂摸这道军令之中的含义,连忙接令。 谁知他刚刚转身要走,却又被陆鸿叫住了:“派去投降的人,务必挑个机灵的……” 贺高愣了一愣,随即豁然开朗、喜动颜色,再次行个军礼,大声叱吼:“职下领命,必不负大人之托!”说罢翻身上马,一溜烟便去了。 陆鸿隔着滔滔江水,望着对面那杆笔直耸立的大旗,在心中默默地道:“朴老将军,可对不住了。” 不一会只见贺高领着数骑笔直冲入自家的十二营寨之中,跟着没过多久,只见整个儿营寨一片大哗,随即无数人马叫喊着蜂拥而出,盔甲器具丢了满地。 在营阵的最前端,却有百余人反其道而行,径直冲向岸边,登上几条小船,飞快地向对岸划去了…… 这动静让对岸的新罗军吃了一惊,都不明所以地跑到岸边来张望。一时间寨墙上、甲板上、甚至桅杆上尽是伸长了脖子瞧热闹的敌军,同时有飞马立即向中军回报。 随即从对岸连营之中驰出一名军官模样的人物,指挥着两艘大船开向前,将那几艘小船一左一右包夹起来,一起押回岸边。跟着千余新罗军全副武装,将那两队平壤城“降兵”裹挟着,向中军而去…… 陆鸿见计策成功了一半,便挥挥手,说道:“回城休息,晚上有活儿干!”说着带上陈三流等人径直向平壤城方向驰去。 一行人回城之后,贺高刚刚好安抚住了退入城池的乱军,便急忙来找他缴令,同时请示下一步的动作。 陆鸿告诉他说:“通知下去,三千人守城,再派两千百姓顶着盔甲在城上搬檑木、烧开水,总之越热闹越好!其他人全部吃晚饭睡大觉,后半夜有任务……”说完带着人径直往军营去了。 贺高虽然心中不大有底,却也只好领命去了,一面走一面 揣度副都护话中的含义。 好在他很快就明白过来——陆副都护必是料准了敌人不敢来攻,因此虚张声势,其实真正的计划是半夜袭营!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并且计划着抓紧把事情安排下去,然后尽快赶回家,把那两名新收的小妾招来大战预热一番…… 陆鸿一到军营驻地,就命令侍卫迅速进食休息,自己随便吃喝了两口便钻进帐中倒头便睡。 还没等他闭眼,陈三流便追了进来,问道:“鸿哥,你怎么只留三千人守城?” 陆鸿头也没抬,笃定地说:“老朴现在心乱了,他的军心也差不多,所以今天新罗军不可能攻城,过了岸就会安营扎寨!”他说完便闭上眼,不再理会陈三流的聒噪。 这陈三流大为不解,便当即摔帘而去,招呼也没打,上了马便原路返回——他要盯着新罗军,看看这帮人是不是真的不敢攻城了…… 陆鸿听见他的脚步走远,便无声地笑了笑,陈三流这一去监视着,他便可以彻底高枕无忧了! 毕竟这陈三流可是他最有经验的王牌斥候…… 本来他一套连环计先行扰乱地方军心,是这么个行计之法:趁敌军升帐聚兵、众将齐集进攻之前派人投降新罗,那么敌军必然要向降将询问安东军的虚实。 那降将便依计道出那地载阵其实乃是个哄骗人的“死阵”,这边安东军听闻对岸终于进攻,知道把守不住,便都一哄而散,也从侧面“验证”了这个消息…… 这一来所有人便知中计,空耗时间粮草事小,丢了脸面成为别人笑柄事大——堂堂十万大军,被一万人摆个假阵愣是唬住了十来天,寸步难行,这敌军主帅朴仲忧必然会威信扫地了! 况且此人又是雪藏已久,新近启用便为统帅,新罗军中眼红不满的人必然不在少数,此刻的新罗大军,纵然不是将帅离德,朴仲忧的军令军威也必然大打折扣了。 虽然陆鸿料想敌军之中,九成九已是这般光景,不过毕竟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此时陈三流这么前往刺探一番,便让他心中的最后一块大石也悄然落地了…… 陈三流倒是不负期望,单人匹马便绕出了平壤城,来到浿水西岸,寻了个视野宽阔又容易隐蔽的所在,暗中观察新罗军的动静。 果然自从那两队“降兵”入营之后,新罗军的升帐聚兵便迟迟未能做出个结果。 就在他等到不耐烦的时候,浿水对岸的大军才开始慢吞吞地拔营起兵,岸边的大船也开始参差不齐地往西岸驶来。 数千人的先头部队靠岸下船,还带着几分火热劲儿,叫嚷着先抢驻了贺高所部留下的“地载阵”十二营寨,将数百面旗帜插了个遍,然后严守阵地,等待后方大军跟进。 再瞧平壤城方向,城墙上人头攒动,不知多少守军正在急匆匆地忙碌,从远处望去,倒好像如临大敌一般,仿佛所有守军一齐出动,都决心死守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夜踏敌营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新罗军陆陆续续渡过浿水,并在西岸边上铺摆开来,森严肃穆的八个方阵,一直排出十多里地! 不过在陈三流仔细观瞧之下,发现这些军阵摆的都不是进攻阵型,而是锋芒内敛,十足的防御阵…… 再看新罗军攻城器具,如事先制成的两架云梯、轻制床弩等等,也都安安稳稳地堆在营寨之中,剩下的兵员以及民夫甚至开始按部就班地搭建营地。 这些营地每搭好三五座,便撤下一个方阵,回驻新寨之中,开始生火造饭。等到一切安排停当之后,天色已然透黑。 新罗军安营扎寨的动作并不算慢,此时几十座军寨,绵延十余里地,便在平壤城下静静地等待下来…… 就在陈三流准备离开的时候,新罗军依然没有攻城的迹象,而是派了一支数百人的骑军,举着火把打算绕城观察。谁知城头上早已偃旗息鼓,半点儿灯光也没点,黑漆漆的一片,只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依旧在往来忙碌。 陈三流见没甚么可看了,便趁着夜色急急回营。 这回显然又给他鸿哥算了个准…… 事实上,虽然通常来说,黑夜更利于攻城,因为夜色就是最好的保护色,一来可以隐藏自己的战略方向和意图,让守方无法提前应对布置;二来可以掩护攻城的目标,使得守城士兵无法对攻城士兵形成准确的打击。 但是平壤城的大周守军配备有“夜火弩”,也就是使用投掷机,将填塞着稻草团和布团等易燃物的竹球点燃并抛掷出去,竹球的各条竹篾之间以草绳束缚,一旦草绳烧断,整个儿竹球便会崩散开来,将其中引燃的草团、布团抛洒出去。 这一记“夜火弩”抛掷而出,往往能够照彻方圆一里左右的地方,只要数弹齐发,便能将敌军在城墙脚下的布置尽收眼底! 因此大周守军倒并不惧怕夜战。 陈三流已经彻底放心,一路驰到南门,跟守军交涉之后便进了城中大营,酣然大睡,准备养足精神,应付夜晚的大战…… 而这边厢,陆鸿听见他回来的动静,也便全然放心。 月到中天的时分,城中休息已毕、精神百倍的一万五千大军悄然集结,整装待发。 陆鸿先到城头视察了一番近在咫尺的敌军营寨,因为平壤城距离浿水太近,只有不足五里地,因此城下敌营为了防止城头窥伺,也都半盏灯都未点,加上今夜乌云遮月,更无半点儿星光,因此两方都黑灯瞎火地对峙。 最外围的新罗军营寨距离城池只有不到二里,敌人也是算得精了,恰好选择在夜火弩射程之外。 此时新罗众军的帅旗也不似白日里那般威风凛凛,反倒风势缓弱,而懒懒地垂在旗杆之上。 陆鸿见时机不错,当即向早已等候在旁的贺高下令:“贺将军,你派人率五千兵马从上游绕到浿水东岸埋伏,五千兵马从下游渡河,你亲率五千出东门列阵,见机进退!” 贺高当即领命,交过两名副将,一一分派下去。 陆鸿当即走下城,唿 哨一声,带着他的侍卫队从开了一条缝的东城门中摸了出去,并在黑黢黢的门洞之中隐藏住身形。 陈三流一瞧贺高并没有跟来,连忙拉住了陆鸿,问道:“鸿哥,你别告诉我你打算带我们几个去偷营……” 陆鸿奇道:“怎么,有啥问题?” 陈三流回头望望门洞里的寥寥几十号人,虽说这些人都是卫军精锐中的精锐,多数都有勋衔在身,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有可能是从七品武骑尉或者正七品云骑尉之流! 这五十人哪怕正面冲突数百人也是问题不大…… “可是对面有十万人……”陈三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陆鸿瞧了他一眼,笑道:“你他娘的也知道怕?” 陈三流也咧嘴一笑,说道:“我倒是不怕,大不了受累多砍几个——只不过你这票干的有点儿大啊,回头小五子那边我没法交代……” 原来他出发之前便受了胡小五的“重托”,让他务必看住陆鸿,不准他亲自厮杀的!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别见了军官大纛就想自个儿上,这次全都跟着我,一个也不许乱跑。” 门洞里顿时响起一阵异口同声的低应。 陆鸿哼了一声道:“这次不比寻常,能活着回来的,就可着劲儿吹罢,咱们五十对十万,人这一生豪气一回足矣!” 他的侍卫们都压低了嗓音齐声嘶吼,纷纷乱糟糟地请战。 陆鸿大喝一声,一马当先便向其中一个营寨冲去! 那些侍卫纷纷呼啸紧随,五十余人仿佛脱缰野马 、离弦之箭,在两边人马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眨眼间便跨过了不足二里的间距。 当即有几名侍卫抢先甩镫而下,搬开营寨辕门之前的两座拒马,陈三流高声大吼,舌绽春雷,头一个冲杀而入,张冲弯弓搭箭,接连盲射,将寨墙上两名叫喊的箭手射倒! 新罗军哪里想到安东军竟敢主动进攻,一时间全营大哗,正不知来了多少兵马! 早有一名校尉带兵出来,下令点起火把迎战,并通知其他营盘派兵救援。 谁知陆鸿竟不逗留,带兵一路取箭乱射,眨眼间折向南去,由他自己指挥方向、陈三流带路、张冲掩护,竟瞬间杀透,径打南门冲出,又进南面一营北门,前后只盏茶不到的功夫! 头一营连忙指挥骑兵来追,等到这波骑兵感到南面一寨时,那领头的校尉捉住此寨中人便问:“敌军何在?” 寨中士兵正惶恐间,闻言茫然指着东面,叫道:“敌人杀了营守,奔东面去了!” 那校尉抬头一看,果然见到东面一营火起,那是其中一处粮草所在!此人大惊,连忙率兵再追,奈何新罗马虽然高大,却不耐奔跑,尚未追至,这股敌军又接连踏破两座营盘,点起数个火头。 此时整个儿新罗大军的营寨终于沸腾起来,一时间各种传言叫喊之声炸了锅一般,各色锣鼓嘈杂也是喧天震地! 可是谁也不知是个怎样的情况,有喊敌人大军袭营的,有说西营叛乱反噬的,也有 大喊营守被杀的、粮草被烧的,有真有假,一时之间谁也无法分辨。 由于黑夜之中瞧不清面目道路,自相残杀的、互相践踏的,数不胜数,哭爹喊娘之声也是此起彼伏,这些哭喊仿佛充满着感染力,顿时整个营地都陷入了一股崩溃的情绪当中。 新罗军虽然组织起几场反扑,可都被这支人马机敏地逃脱,一路看似乱打乱冲,其实极有章法,再加上自己人的阻挠冲撞,每一次反扑都无疾而终,甚至几名组织追赶堵截的军官都被陆鸿等人寻个空隙折返回来便是一刀解决。 如此这么几回之后,所到之处再无阻碍! 城上诸军见新罗营盘之中接连燃气熊熊大火,再找陆鸿那支人马,此时竟然已经到了浿水西岸,正沿着江岸向北疾冲! 贺高在城上双手死死扒拉着垛口,紧张地问身边的一名军官:“数没数,数没数?” 那军官咽着唾沫擦着冷汗,叫道:“第……第十七座营盘了!”身边守军顿时一阵哗然,也不知是谁带的头,竟纷纷鼓噪呐喊起来! 一时间城下乱成一锅滚粥,城上刀枪并举、喊杀震天! 贺高见时机已到,当即下令东门大开,亲率五千大军在城外列阵,随时准备接应。 谁知陆鸿那队人马并无返回的意思,而是直向中军大寨杀去! 此时新罗人也瞧出了这队人马的意图,急忙鸣金收拢大军,拱卫中军主营,同时派出骑军四处围剿。 可是哪里还有多少人肯听从军令,少数一些意识清醒的都聚到了中军主营之前,大多数兵马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鸣金之声,仿佛一道道催命符打在他们的心头,于是更加慌乱,全军已经开始出现大面积溃退的迹象,无数的新罗军开始放弃营寨,向浿水方向奔逃而去! 陆鸿见时机已到,敌人终于中计,便调转马头,斜刺里一折,竟绕过了主营,一举从少得可怜的围堵当中挣脱而出,一路砍旗杀将防火,直如一条蛟龙在江海之中腾跃翻滚,转眼间又点着两处粮仓,终于从北面最外围的一座营寨之中冲杀出来! 此时的新罗大军局势已经无可挽回,自我恐吓与互相之间的猜忌突然间爆发出来,先前“投降”的那两队平壤城守军也趁乱而起,在混乱的人群之中大喊:“朴将军已死,大家快快逃命”。 一时间哭喊之声响彻原野,贺高当即率领五千大军补上一刀,接连冲烂了好几座营盘,见人就杀,新罗大军十万人应战的不足千人,余下众将只得裹挟着中军急忙向岸边退却。 一场让人瞠目结舌的大溃败已无法挽回! 眼看着无数的大军来不及乘船,便泅水渡江,淹死的固然为数不少,但是也有数万大军成功抵达对岸。 中军急忙派出军官出来收拢残兵,在浿水东岸十余里处准备休整再战,谁知两边突然号鸣鼓响,黑夜之中又不知多少人马杀来,此时精疲力尽的新罗军哪里还有余力再战,瞬间再度溃散,被两边一万平壤守军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第二百六十章 新罗兵败 这边新罗十万大军中计惨败,一路东窜、死尸盈野,丢盔弃甲而降者更是数不胜数。 投降的大多是东部旧军,高句丽五部被扫平之后,原先与贺高所率的内部军对抗的那批人马,便被新罗裹挟了数万之众撤入浿水以东。 今次这拨人马也随军赶来,见到如此情势,当即全数丢盔弃甲,投降了安东军。 他们本都是东部人,而且几乎有一半儿都是平壤或周边平民,如今让他们攻打自己的老家,本来就有些士气低落。 被贺高委任率军从上游包抄而来的那名校尉当机立断,收编了这批人马,并且带着老兵、降兵近三万人,以朴仲忧为目标,翻翻滚滚、铺天盖地,一路掩杀向前! 这一战从子夜杀到黎明,漫山遍野都是呐喊声,朴仲忧率着数百骑兵随战随撤,一路东奔西走,仓皇逃窜,不知不觉已驰出数十里地。 朴仲忧正打算停下马来稍歇一气,冷不防座下战马嘶鸣一声,前蹄一软,竟尔倒毙于路旁! 新罗马不善奔走,这么连续狂驰数十里,竟将主帅坐骑累死…… 朴仲忧军被那死马撅翻在地,正两眼冒金星时,已被部下相扶起来。 他这回顶着千斤重压、带着国中无数的期盼与冷眼,以及自己的犹豫、忐忑、不安,心不甘情不愿地带着全国除了必要防线之外,能够凑到的所有军队,就为了国王的指示——打过平壤,伺机侵占辽东…… 他不知道这一战的背后到底有甚么意义,或许从他怀着那般复杂的心情带兵出征之时,就已经注定了此战的失败! 一个主帅都没有必胜的意志和取胜的渴望,那么这一场战争的结果绝不会有多么理想……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老将军举目四顾,却见身边数百骑此时只余寥寥三骑,都望着他满脸哀戚之色…… 这几人都是三十年前便跟着他的老部下,最小的也有近五十岁了…… 他为了给自己壮壮形色,特地在出征之前召回了这些旧部。 虽然并未起到甚么作用,但是这些人也算没有辜负朴仲忧的信任,最后守在他身边的,也正是他们。 朴仲忧此时铁盔已在坠马时滚落到了一边,满头花白的银发随风飘舞,在朝阳初探的光辉之下,颇有些英雄迟暮的悲怆之感。 忽听来处喊杀四起,几人趁着稀薄的晨光一望而去,一带平川之上,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耳边甚至可以依稀听见敌军的大喊。 “捉杀朴仲忧……” “朴将军束手就擒……” 朴仲忧脸上深深的褶皱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他望着左右,忽地怆然说道:“今日尔等身陷死地,皆我所累,不如速取我首级去,以保性命!” 他手下三名将军听了大惊失色,连忙拜伏于地,个个泣不成声。 其中一人哭了一会,仰头说道:“我等性命都是将军的,今日死则死耳,怎敢为了苟且偷生,做不忠不义之事!” 另一人听了,当即收了眼泪,将手中短枪一震,豪气干云地说:“咱们三位兄弟保着 将军杀出去,至多同死,好过偷生。” 最后一人也是大声附和,当即将座下马牵了来,慨然道:“昔日唐太宗大战被困、坐骑飒露紫邙山中箭,大将丘行恭让马步行随扈,保得秦王,今日某效仿故人可也!” 朴仲忧戎马半生,本有一身英雄气概,此时见了部下这般大义,也激起了胸中豪气,顿时将那妇人之态尽数敛去!只听他大喝一声,便提刀上马,白发飘飘之间,威风凛凛地说道:“那便冲杀出去,挡道者死!” 余下三人也是大呼长啸,拥着朴仲忧往南便走,前方再有不足三十里地便到了新罗军最近的据点黄州城,那里有数千后备军。 只要到了黄州城,那便算是逃出生天了! 谁知正在此时,背后斜刺里一声大喝:“朴老儿哪里走!” 四人回头望去,只见一员安东大将骑着骏马、挺矛带刀狂奔而来。 此人见到朴仲忧,张着一只阔口放肆地大笑起来,露出一颗豁牙,不是别人,正是巴巴地赶来枭首敌将的陈三流! 朴仲忧正要反身接战,孰料他身边一人反应更快,勒马往回便走,手中短枪甩出两记黑风,当即与陈三流在一处。 余下二人连忙拉着朴仲忧向南继续退却。 俄顷后方一声惨叫,也不知是谁倒了下去,三人不敢回望,只知一个劲儿地逃命。 可是他们逃了许久,也不见同伴赶来,心知已遭了毒手了,顿时悲从中来…… 那边厢,新罗军镇守黄州城的三千守军,早已见到西北面的火光,守将金仁汶连忙点兵,出城外十里地扎营,以备随时接应。 不久便得到探报,说前方我军大败,残兵败将正向黄州退来! 金仁汶大惊失色,当即尽率主力向西北而去。 这名将军只有二十来岁,是当今新罗王之胞弟,官拜太府令。 此人生得一表人才,弓马刀枪之术冠绝全国,因而这回大军出兵,也奉命镇守黄州城,为大军扼守进退咽喉。 他率军走了一段,因嫌步军太慢,便只带了三百骑军全速前进,步军悉数留给副将缓缓赶来。 行不到二十里地,已可见到三五成群的逃兵踪迹。 沿途许多平民百姓,也都携家带口往黄州城方向逃避兵祸,一时间人马嘈杂、蹄脚抢踏,乱成一团,甚至有败兵趁机一路打劫而来。 金仁汶拍马上前,捉住一名败兵便问:“朴老将军现在何处?” 那败兵未能瞧清何人,懵懵懂懂,随手一指身后说道:“后方五里处似乎见到朴老将军。” 金仁汶连忙扬鞭跃马,又率着三百骑呼啸而前,忽然前方一阵惨叫喧哗,只见一队十数人的安东军正大肆杀掠而来! 金仁汶大怒,一骑当先,快似一道奔雷,眨眼间便冲至敌前,手中马槊犹如蛇信,收发之间便闻两声痛呼,两名安东军便中槊落马! 其余人一哄而散,急切间追赶不得。 金仁汶正要再行赶路,却听道旁一人叫道:“您是金太府?” 金仁汶见是一名伤兵,正俯卧于地 ,忙问:“可知朴将军何在?” 那伤兵指着正北方说:“往前不足二里便是,正被大军围困,恐怕是救不得了!” 金仁汶不再理会,调转马头便向正北而去。没走多远,果见无数大军围在前方,争相踮脚向内观望,竟无人见到他来。 那人群之中不时爆发出一阵嬉笑欢呼,鼓噪、奚落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倒好似在围观斗兽一般。 人群之中不是别人,正是朴仲忧! 他此时身边令两员大将也已不知踪影,只剩他孤零零一人,正双手举刀,与一名校尉悍然对峙! 那校尉脱了铠甲,只手捉着一柄缺了数个口子的横刀,正警惕地望着眼前的对手。 他的脚下还躺着一人,一动不动,正不明生死,瞧那装束也是个从六品校尉。 朴仲忧此时须发皆散,垂直咽喉的白须此时已经遍然鲜血,只见他胸口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仍在缓缓地向外滴血。这老将军不愧百战之身,此时虽然有伤在身,却依旧举刀凝立,岿然不动,浑身散发出一股渊渟岳峙的磅礴之气! 面前那名校尉在气势上显然便逊色三分,不过仗着年轻力壮,进退之间步履仍颇稳健。 适才已有一名同僚校尉被这老将军斩于刀下,他自己也跟朴仲忧恶斗了十几个回合,渐渐生出了几分敬畏之意,出刀便不由得迟缓了几分。 正在这校尉打点精神,准备再上的时候,突然听见围观的人群外面骤然响起一阵混乱厮杀的声音。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杆马槊便如神兵一般,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天而降,直向他的后心戳来! 这么电光石火之间,哪里来得及反应,这校尉刚要惊叫:“老子的命休矣!”眼角却瞥见白光一闪,跟着锵然一声,身后的那柄马槊便刺了个空。 这校尉死里逃生,已惊出了一身冷汗,所幸他还算有几分清明,顺势向前一扑,挥刀后斩护身,然后便被两名同伴搀扶了过去。 “得了,少在那空耍了,后头没人。一边儿歇着去!” 校尉听见这么一声不屑地讥笑,正要使出的两招后手便只好硬生生收住了,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面前一名豁牙的校尉,正怪笑着瞧着自己。 这人顿时羞红了脸,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站到一旁,专心致志地望着场中正在生死相搏的两条人影。 刚刚出手救下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安东守捉使贺高! 他本来陪着陆鸿与大军回合之后,便接过了指挥权,率领着本部以及降兵数万,一直追杀到此地,恰巧遇见麾下两名校尉与这朴仲忧相斗。 贺高见斗得热闹,便请示了陆鸿之后,把手一挥,命众军先围住,然后便坐看好戏。 谁知那朴老头儿真有两下子,苦斗良久,居然卖个破绽砍倒一人,自己虽然也挂了彩,不过受伤不重,完全还能再战! 其实陆副都护已经给他下令,饶这朴老头儿一命,不过现在他瞧老朴尽占上风,那边由得二人去斗,自己站在一边大看白戏…… 谁知道戏没看成,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 单挑 贺高此时手持一条白铁长矛,矛尖指地,面对着金仁汶冷笑道:“背后偷袭,算甚么好汉?” 金仁汶见他手长脚长,生得一付异相,已然惊奇。刚才他那一槊几乎使劲了全力,到现在右臂还隐隐有些酸麻,可是对方挡了他一击,却仿佛气定神闲,不由得更加心惊。 他对贺高的问话充耳不闻,更加不予作答,只是冷哼一声,翻身下马,将那一条马槊甩起两圈,摆个架势,顺便疏通一下血气,小心应战起来。 其实贺高也何尝不是手酸臂麻,虎口更有些隐隐作痛。 只不过他这个人喜欢愣充大瓣蒜,装腔作势摆谱儿原是此人生平所好。他虽然内里着实没少吃亏,但是表面上依然需要保持一介高手风范! 而且因为这种装蒜的行为对他来说已经炉火纯青,所以在金仁汶看来,竟然没发现半点破绽,倒以为此人的确是勇力无双了,还因此中心栗六,平白跌了两分气势…… 那边朴仲忧见到来人竟然是金仁汶,不禁大吃一惊,但见两人都在积蓄本力,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便没敢出声招呼,以免打乱了金仁汶的气势节奏。 于是他便提着刀,悄悄走到一旁坐地掠阵。 陆鸿站在人群之中,已经观瞧了许久,见场中两人对外面的喊杀声早已充耳不闻,仿佛已进入了一种小说之中所谓“人剑合一”的境地! 再看朴仲忧,却并不上前夹击,而是大马金刀地在边上一坐,白发披散,正抱着手中的长刀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上。 陆鸿顿时感到,不管是这位老将,还是后来的那位小将军,都不乏英雄本色,心中便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于是他招招手,向身边贺高的副将说道:“让弟兄们别打了,放敌人进来,顺便给朴老将军送点伤药。” 那副将心里有些奇怪,却不敢违拗,立即照命办理。果然没过多久,外围的厮杀之声便止息了下来,围观的大军放开一道缺口,任由只剩了三十来人的骑兵进来。 这些人一到场边,便呼啦啦地列队,站在金仁汶的身后,周围安东军人数虽众,这些人却一个个面色如铁,丝毫不见惧意! 看见其军纪之严明、胆色之壮烈,竟不逊于陆鸿的侍卫队。 而那朴仲忧手里拿着平壤守军刚刚送来的伤药,恍惚之间竟有些愣神,一时却不知所措起来。 此时金仁汶到底年轻气盛,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抢先开腔大喝,手中马槊挽了个花便当胸往贺高刺来! 贺高面上轻描淡写、春风如沐,脚下却急速交错,双手也是交相递落,一杆长矛忽挑忽刺,使得嚯嚯风起。两人不动则已,一动之下便好似两条猛虎,往来腾挪、各逞凶威,看得一众人等目眩神驰,哄然叫好。 陆鸿没想到这贺高非但不全是绣花枕头,手底下更有如此能耐,也不禁鼓起掌来。 不过他生怕两人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于是急忙派遣手下侍卫包围过去,只要见势不妙,随时准备上前拦截。 谁知金仁汶带来的那些人以为他们是在趁人之危,打算以多欺 少,连忙纷纷拔刀堵了上来。 眼看两边火药味又浓了起来,并且随时可能爆发争斗,陆鸿正要下令侍卫退回,却听场中一声金铁相交的铮鸣,贺高与金仁汶两人同时退开几步,都扶着膝盖呼呼喘气。 两人以快打快,眨眼间已经斗了二三十个回合! 陆鸿当机立断下令侍卫上前隔开二人,并将贺高拉回本阵。 这一连串的行动当中,对面那数十人始终虎视眈眈。他们见贺高被护送回了人群之中,也上前将金仁汶夹在中间。 此时贺高也顾不上甚么外貌仪表了,哎呦呦一阵乱叫,指着屁股说是被扫了一杆,一张俊脸此时好似橘子皮一般,全都拧巴在一起。 对面金仁汶也好不到哪里去,龇牙咧嘴地捂着左边小腿,一瘸一拐地蹦到朴仲忧身边坐下,朴老将军连忙给他掀起裤腿检查伤势。 贺高当然是兀自不服,等到伤痛缓过来一些,便一本正经地向边上的陆鸿说道:“陆副都护……嘶……其实这小子不是我对手,噢嗬……我是没用左手,否则早把他打趴下了……” 陆鸿笑道:“你是左撇子?” 贺高说:“可不是吗!嗬……你们汉人不喜欢左撇子,所以我一般不用!” 陆鸿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此时也不是争辩的时候,便马马虎虎信了,说道:“今天是找不回场子了,假如不服,你们改日再约。” 说着他便弃了贺高,孤身一人走到朴仲忧和金仁汶的跟前,坦然往地上一坐,对两面虎视眈眈的数十名新罗军视若无睹,先冷冷地望着朴仲忧斥道:“朴老将军,你是耆老宿将,令人敬重,却何故兴无名之兵?今日大败,还有甚么话说!” 那数十名新罗军大怒,都打算上前动手,却被朴仲忧和金仁汶拦了下来。 朴仲忧看着陆鸿大义凛然,临危不惧的样子,想到自己的确是领兵犯境,又遭此大败,顿时满面羞惭之色,摇摇头叹道:“败军之将,无话可说!只是无面目再见国王,将军要杀便杀,不必再问。” 他久已不在新罗高层,因此尚且不知对面这人正是刚刚扫灭高句丽五部的,大周安东都护府副都护! 朴仲忧意志颓丧,的确是一心求死,不想多说。旁边的金仁汶却忽然问道:“阁下就是周国的安东副都护,陆鸿将军?” 陆鸿点头道:“我就是!” 朴仲忧听了一惊,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将军。 他过去倒是跟大周的安东都护打过交道,当时率军与他的新罗大军对垒的,还是安东的第一任汉人都护,名字叫做裴征! 却没想到时移世易,昔日与他交手、陈兵鸭绿水的那位,号称“天下兵道独居其半”的裴征,此时已经换成了一位毛头小子…… 这个世界已经变化得太多了…… 这时贺高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伸手指着陆鸿傲然说道:“朴老头儿,我们陆副都护就是率领五十骑连踏你二十六座营盘的那位,怎么样,输得服气吗?” 闻此一言,朴仲忧和金仁汶都是一惊诧不已,朴老将 军是根本想不到,冲破他营盘的原来只有五十骑,带头的还是一位这么年轻的将军…… 他顿时愧悔交加,忍不住长叹一声:“看来我真是老了!” 而金仁汶没想到的是,他们新罗十万大军,居然是这样败的!五十骑连踏二十六营,这到底是朴将军真的已经昏聩无能到如此地步了,还是周国的军队果然是强大到无法战胜的? 他的心中不禁开始为新罗感到悲哀——这支举全国之力而凑成的十万大军、这位被无数人寄以厚望的耆宿老帅,竟然被区区五十骑给打败了! 这样孱弱的力量,还谈甚么进兵中原、问鼎天下? 而那些尚在睡梦之中,且不知兵败消息的人们,在得知此时以后,又会是甚么样的心情?可能真正会向他这般反思的人,不会很多…… 他能想到的,会有因为希望破灭而无比失落的、有无法置信的、有难以接受事实而崩溃的,当然,还有幸灾乐祸说风凉话的! 而且最后一种人,绝对不在少数。 仅从这一点上,就已经能看出新罗的悲哀…… 更让他悲哀的是,他甚么也做不了,整个国家都被他那个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哥哥把持着。 而他的哥哥,还很年轻,身体很健康,至少还能活三十年! 但是新罗却不知道还能保存几年…… 陆鸿看着面前的两位,竟犯起难来,他不知是该放了这些人呢,还是暂时俘虏着。甚至连后面该继续前进,还是撤兵,都没有头绪…… 因为他原本打算的,只是吃掉新罗大军的一部,一万人或者两万人,使其大伤元气、不敢再来进犯便是。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局势会演变到这步田地,现在不仅新罗十万大军土崩瓦解,自己还平白得了两万多降兵,兵力一下子增加到近四万人…… 这就让人纠结了! 继续打?好像没甚么不可以。 但是打到何处,又完全没个目标…… 虽然看上去打到哪算哪,也算是一个好办法,但是陆鸿打心底里总感觉毛毛躁躁的,这种没准备的仗,即便利益再大、优势再强,他也不想去打! 再说了,现在那些投降的士兵能有几成能用、会不会有异心,还是个未知数。 另外,平壤城有没有储存四万大军劳师远征的足够粮草,后续的补给能不能及时地接应上来,前方新罗还有多少兵力,如果敌军据城死守怎么办——他总不能将所有精力全都耗在这块地方罢? 所以他在皱着眉踌躇了一番,便在心里果断地决定撤军! 但是他没有直接说出来,因为即便撤军,也决不能是现在! 如今士气正盛,能多捡些便宜也是好的。 他突然站起身,下令道:“这几个人先押着,全军——就地安营扎寨,陈三流带两千兵马向前查探敌情!” 贺高与陈三流同时领命,那些原本嘻嘻哈哈围观的安东军立即便好似变了一批人一般,如狼似虎地涌了上来,那些新罗军尚未来得及反抗,便被统统缴了械,按倒在地。 第二百六十二章 立功还是捅纰漏 安东军的大营就在黄州城外三十里,也就是贺高与金仁汶单打独斗的地方。 大军一万五千人布成三座营盘,呈品字形分布;两万多东部降兵在品字形内围扎下十余个环形营寨,三万多名新罗俘虏则被降兵的营寨包围在当中——这么布置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安东军人数太少,不得不层层防备。 仅仅一天的时间,大战双方的境况就好像调了个个儿,如今换作安东军兵临城下,而新罗军残兵死守了。 金仁汶来时分出的步兵将领是个精乖人。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应该带着两千七百步军随后便来接应,不过此人尚未赶到此处,老远便见机不妙,带着麾下士兵哪里来回哪里去。 这人沿途收罗了一千多败兵、以及自己的两千七百人,总计四千余,死死守在黄州城内,一面紧急派人前往后方求援…… 陈三流也是个愣头青,见了这种情况,带着两千侦察敌情的兵马就想单干! 不过他也不是纯粹的愣子,他的单干更不全是蛮干,自己留了一千八百人伏在暗处,领着二百骑便到城门口骂战,骂了半晌城里鸦雀无声,既不回嘴更不出战,只将他操人妈妈、屙屎拉尿在人祖坟上、媳妇在家中与公公通奸之类的话当做耳边风。 这陈三流也算是鬼点子极多,见激将法不管用,便带着骑军直接欺到黄州城门前三百步,当先便下马脱了裤子往城池方向撒尿,一边满是奚落挖苦言语。 跟他一道儿来的骑军有样学样,更有甚者,干脆掉转身,把个白花花的屁股蛋对着大门,就地解起大手来! 这一下城内守军哪里还能忍耐,城头上不仅破口大骂,而且守将一声令下,弓兵顿时箭如雨下。 好在陈三流早已料到这招,停的位置恰好便在敌军弓箭射程之外,最远的一支箭只射他到的脚边,歪歪斜斜地插在地上。 一群安东兵顿时指着黄州城头哈哈大笑,极尽放肆之能事。 谁知没过一会儿,只见黄州城西门大开,一彪七八百人的骑军和一千多人的步军突然冲杀出来,亮灿灿的兵刃带着清晨东面刺眼的阳光,精晃晃地耀人眼目! 陈三流假装惊慌,立即上马便招呼大伙儿撤退,好多解大手的士兵吓得“妈呀”一声,腚眼儿都顾不上擦,裤子往上一提,腰带在脖子上一挂,匆匆忙忙便上马奔逃。 那支骑军气红了眼,满口子大骂,只顾打马狂追,前后弯弓对射,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不过新罗军是迎着箭簇望上冲,竟有十余人纷纷中箭落马;而安东军则是顺着箭矢向前奔,反倒没甚么伤亡…… 约莫赶了五里地,那名新罗骑将幡然醒悟,急忙下令调转马头回城,正与迎面赶来接应的步军撞了个满怀。 还没等这位将军重新整束大军,便被陈三流率领的两百骑军反过来追上,趁着混乱劲儿吊着尾巴一顿痛打,打完转头就跑! 那守将心念黄州城的安危,顾不上和他纠缠,暂且放句狠话,忍了这口气,拍马便向回头路急赶。 谁知陈三流是个得理嘴上不饶人、不得 理就动手的主儿,这时哪里还有不痛打落水狗的! 只见他率领两百骑军,忽左忽右撵着黄州城里出来的步兵追打,把人打疼了就跑。 那步军首领原本也忍下了恶气,只知带兵低头狂奔,岂料几次三番之下,后面那两百人非但半点儿也没有收手的意思,反而愈发嚣张、变本加厉,打人得了便宜还要跟在后头谩骂! 那拨步军终于忍无可忍,等到陈三流再来时,一个个嗷嗷叫,红着眼睛冲上来拼命。 那领着骑军的守将见了这般情状,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再次拨转马头赶来救援,并且想着干脆一口吃掉这股恼人的敌人算球…… 因此上这人便约了个左右包抄的计较,分兵三路兜截而来! 只可惜陈三流仗着马快、脸皮厚的优势,打不赢转过屁股就跑,任他们在后头“胆小鬼”、“臭汉狗”气急败坏地大骂。 等到黄州城守军磕磕碰碰,终于赶回城下时,却见城头上早已飘起了大周的旗号——这黄州城已然易主了! 带兵攻城的是小金子和喜子,这两人被陆鸿临时派给陈三流作副手,前头又被陈三流安排在后头埋伏,谁知竟趁着陈三流带兵与敌人大部周旋的时候,闷着头不声不响地夺了黄州城…… 那守将哪里还敢再打,领着剩余的人马灰溜溜地绕过黄州城,退往南面的沙里院去了…… 陈三流更加不明所以,带着两百骑军在城外绕了半天,进城的时候非但没有半分高兴的意思,反而气得直跳脚,指着小金子和喜子骂道:“你两个是迷路了还是怎的?他妈的叫你们打埋伏,老子吊着那帮猢狲跑了几里地,也没瞧见你俩人影,差点儿给人包了饺子!你俩倒好,偷摸进了城快活!” 小金子和喜子俩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甚么好。 末了还是喜子先招了:“俺俩看你把敌人溜得挺好,城里黑漆漆的也没防备,几百个兵都在西门上伸长了脖子看大戏……所以我就跟金哥合计了一下,干脆摸到南门把黄州城给……嘿嘿。”他做了个“抓”的手势,扮了个鬼脸。 陈三流气得吹胡子瞪眼,半点儿辙也没有,他是头一回单独带兵,此时在“计划外”拿了黄州城,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一面思量着对策,一面在想着怎样处理这两个家伙! 正当他凝着眉瞪着眼,半天也没想出个章程来,却听面前的小金子笑道:“三哥,咱们是不是该先派人通知一下大人……” 喜子连忙跟着说:“是哩,这里还有一千多个俘虏,怎么处置,也叫人挠头哩。” 原来一刻时辰之前,两人本按照约定打埋伏,见守军尽在西门,怕腹背受敌,便悄悄往南摸了半里地,还是喜子眼见,竟瞧见南门外半个鬼影子都没有,于是两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脑子一热就打上去了…… 谁知道这一战异常顺利,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便开了城门,一千八百人一拥而入,首先便俘虏了刚刚被接进城来的一千多败兵,西门的守军见到这般情况,又没个指挥的军官,顿时军心大乱,被喜子带兵冲了两 回,便抵不住纷纷翻墙跑路了…… 陈三流听了小金子的话,一想也对,连忙派兵向大军汇报。这三人满以为立了大功,都喜滋滋地在城头上翘首以盼,等着他们家将军进城。 谁知道等陆鸿率领大军押着俘虏,七万余人一路浩浩荡荡挺进黄州城时,已经是下午了! 三十里地赶了大半天,我们的陆副都护显然并没有多少高兴的理由…… 事实上,他的烦恼并不是因为大军的行进速度不够理想,而是因为两点缘由:第一,陈三流他们几个瞎胡搞,让他很不高兴! 第二,俘虏这么多,该如何解决…… 现在他只能要求自己的大军各旅各团保持紧密,到时候即便赤手空拳的俘虏发生暴乱,也不至于大军被冲散阵型,以便随时反扑;同时看紧朴仲忧与金仁汶两人,留个人质筹码在手。 前头他已经给几个东部降兵的主要军官开了会,并且明确表示,暂时需要他们跟着大军走! 至于回到安东之后,他们愿意解甲归田的,可以优先录入户籍给分田亩;想要继续参军吃粮的,也可以分散安插各军,或者新建一军,慢慢再议。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全体降兵军官的认可,都赌咒发誓,表态愿意暂时跟着大军,绝无二心。至于回到安东之后怎样个打算,那个到时再说,只要将军信守承诺即可! 陆鸿为了当他们安心,只好也当场发了个小誓,那帮人果然便欢欢喜喜地去了…… 谁知道消停了还没到两刻,陈三流那边就给他传来了“捷报”! 本来轻松打下黄州城是件好事,他见这几个狗东西超额完成任务,也颇为欣慰。但是等他听说了夺城的过程之后,整个脸色便阴沉下来…… 这三个家伙,太不像话了! 让他们去侦察侦察,结果都干了些啥事儿? 因此当他黑着脸走进黄州城的时候,对他无比了解的陈三流便开始心里打鼓…… 陆鸿进了城直接叫来贺高,宣布了四项军令:一,立即安抚城中百姓、不准士兵侵犯,违令者斩! 二,妥善安置大军与俘虏。 三,开仓库犒赏三军。 四,严密侦察方圆二十里敌军动向…… 然后他找了个书记官,让他将战况战果写一份飞马报回仓岩州,再转呈朝廷。 办完这一切事情之后,他便沉着脸色向左右大喝:“来人,给老子将这三个家伙拿下!” 此言一出,以及便有十几个侍卫冲上来,将陈三流、小金子和喜子三人掰着手臂按到了地上。 好在这些人虽然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情,但是念在相熟的情分上,倒并没有怎么用力。 况且……这三个都是侍卫队的分领校尉、他们的顶头上司,回头找起麻烦来,谁受得了…… “小金子、喜子二人不服长官指挥调遣,违背军令、私自行动,打五十军棍!陈三流管教无方,同罪!”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顿了顿又说,“念在你们立了功劳,每人折十军棍,各打四十,立即执行!” 第二百六十三章 新罗王与朴仲忧 侍卫们半点不敢犹豫,扒了三人的裤子按在路边就打,正排成长龙进城的安东军瞧了这般模样,纷纷好奇地向这边打量。 不一会便有人认了出来,被打的这三位正是陆副都护的三名亲信! 于是一个个暗自咋舌,私底下议论起来,都说陆副都护果然军纪严明…… “噼里啪啦”的棍棒声响好似雨点般落下,随着最后一棍打完,陈三流的屁股已经肿成了两片大西瓜,另外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鸿听着棍棒音声,便知是侍卫们手下留情,最后果然连皮肉都完好无损——这帮人缺斤短两的本事可有些过分了…… 不过他也是略施惩戒,因此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草草打完了事。 小金子倒是一声不吭,他自己做错了事,打也是该打。喜子却在那一阵阵杀猪般的惨叫,把陆鸿吵得心烦意乱! 陈三流打完之后便叫人把他裤子提上,哼哼唧唧地勾着动手的那两名侍卫,忍痛咬牙抽着凉气说道:“多谢两位弟兄,没失手打到我的卵蛋,不然以后传宗接代可悬了!” 旁边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得努力憋着,发出一阵阵吭吭哧哧的声音。 陆鸿见使完了刑,便哼了一声带着张冲和其他侍卫往黄州城衙门走去。 喜子见陆鸿走远,连忙招呼左右架着他的弟兄说道:“快快快,嗬!疼哟!快带我们找军医去,这屁股扔水里都淹不死了……” 几个侍卫这才醒悟,连忙带着三人往军医营奔去。 黄州城的衙门不大,只有陆鸿在平州副都护府的大小。衙门里几员官吏早已投了降,恭恭敬敬地排了一长龙,站在门外迎接。 陆鸿照着几人的身上打量了一番,那些人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一个个都唬得瑟瑟发抖,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强忍着尽量站稳身子,那模样就好似一群得了羊癫疯的病人发病一般,叫人瞧了别扭。 陆鸿只好和颜悦色地说道:“大家不必惊慌,我军此来绝不滥杀无辜,今日就烦请各位暂且留在衙门里,家中尽可派人回去报个平安,只是本人不得妄动,随时等待传问。” 其中一个似乎是黄州城守,还算镇定一些,连忙做了个揖,说道:“多谢将军仁义……” 陆鸿摆摆手,说道:“前头驻扎在黄州城那部兵马的将军居于何处?” 那人低着头与左右面面相觑,见大家都有鼓动的眼色,便无奈地站了出来,指着后进院门的方向,说道:“将军请随某来。” 陆鸿跟着此人一路进了后院,但见此处景致与前院大不相同,整个院子里除了一座石桌、四只石凳,其余几乎是空空如也,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陆鸿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跟着那城守一路走到一间屋子门前。 那城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推开了大门,说道:“这就是金太府的住所……” 房门大开之处,陆鸿只见屋内更无长物,一张书桌、简简单单文房四宝,墙上挂着一张旧弓、半截断了的马槊,以及一套蓑衣斗笠。 此外便只是一张床,一条凳,都是些灰黑朴素的颜色,可以想见,住在此处的显然是个单调得有些乏味之人! 可是那金太府明明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何过得来这般寡淡的生活? 陆鸿一面打量着屋中的陈设,一面随口便问:“金太府叫甚么名字,你们新罗国这‘太府’又是个甚么官儿?” 城守这回没再犹豫,干脆利落地说:“金太府名讳叫做金仁汶,太府就是鄙国太府令,正三品……” “大官儿啊!”陆鸿笑着说道,“比我的品阶都高,厉害了!” 不过他随即想到,在新罗,能够有姓氏,并且姓金的,那可不是一般人物! 他猛然回头瞪着那城守。 城守果然说道:“金太府是当今新罗王的亲兄弟……” 陆鸿顿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一会他忽然双眼一亮,向那城守挥挥手,说:“好,多谢。你去休息罢,我自己看看。” 那城守往桌上几本书瞧了一眼,默然不语,便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陆鸿见他出了门,立即指着一名侍卫,说道:“你,立即把金仁汶给我带来,就是早上与贺将军动手的那位小将军俘虏!” 那侍卫领命去了,陆鸿便坐到书桌后面,随手从翻开的书页当中抽出一封信来,展开一念,不禁眉头大皱。 只见信中老气横秋地写道:吾弟仁汶启之:今以朴氏为帅,乃不得已之举,实因朝中无人也!今赐汝虎符,朴氏若有不臣之心,即可取而代之矣。……取代之日,需杀朴氏以绝后患! 最后落款是:兄仁义。 陆鸿读罢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道:“这新罗王也狠毒了罢!亏得他还有脸叫做金仁义……” 不过这人倒真有几分攻心之法,轻飘飘一句“实朝中无人也”,便使了个激将法,激他这位颇有才干的兄弟出手将兵。同时话里话外,都在撺掇金仁汶夺权杀人,用心不可谓不毒! 看来自己捉了朴仲忧,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反而是救了他了…… 因为照这个情形看,朴仲忧即便逃脱回去,也绝对是死路一条! 果然,他再度翻找,又发现两封信,都是大军军官状告朴仲忧的。 头一封信是说朴仲忧在浿水东岸踟蹰不前,居心难测! 发信时间是十月廿八,也就是十万大军刚刚陈兵浿水东岸没两天。 后一封则是说朴仲忧借口敌阵难破,久不进军,空耗粮草士气,若非无能,便有异心! 发信时间是十一月初五,也就是前天,朴仲忧即将下令进攻。 这两封信中句句诛心,字字都在请金仁汶出手杀朴仲忧,看来必是新罗王早早安排下来,只为对付朴老将军的。 陆鸿顿时怒从心来,重重地在桌上一拍,骂道:“如此君、如此将,焉能不败?” 他再往下翻,却找到半封没写完的回信,只见信中寥寥几句,都是要求众将服从指挥,“众志成城、可破金汤也”…… 署名就是金仁汶。 看来这个国家也不都是糊涂蛋,至少这位金太府,头脑还是十分清醒的! 就在他翻看信件的时候,金仁汶被带到了。 安东军遵守陆鸿的要求,没有给金仁汶与朴仲忧戴锁镣,押送他来时两名侍卫也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基本上没有对他产生一点儿人身伤害。 那金仁汶也是条好汉,没想着逃跑,给他饭就吃,给他水就喝,因为安东军始终没有对他进行审问,倒省 了他不少的担忧麻烦。 现在听说陆副都护有请,他也是想都没想,站起身便走,只是没想到,侍卫们竟带着他一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来…… “坐。”陆鸿见到了此人,神情不卑不亢,既没有因心虚而过了头的倨傲之色,也没有一丝恐慌畏惧之情,听见陆鸿请他坐落,便搬了那条长凳,与陆鸿面对而坐。 金仁汶首先摆足了礼数,向陆鸿微微弯腰拱手。 陆鸿也还了他的礼,便开门见山地问:“新罗王是你的兄长?” 金仁汶说:“正是!” 他虽然照实作答,那也是猜到对方早已知晓了他的身份,没必要隐瞒。不过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这陆副都护若想以他为要挟,从新罗身上得到甚么好处,那是绝无可能! 到时候他自然会寻个机会自行了断! 况且,以他兄长六亲不认的性格,也绝不会为了自己而受到别人的要挟…… 谁知道陆鸿半点儿也没提以他为质的事情,而是点了点头,说:“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答得好,那我可以立即从新罗撤军,并且放了你和朴老将军,以及所有的俘虏!” 金仁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竟然有这等好事? 不过他也明白,对方将要提问的问题绝对非比寻常,他能不能答得上来暂且两说,万一对方要问一些新罗的机密,那么说还是不说? 说了他就将成为国家的罪人,必将被他的兄长处死;不说的话数万将士很可能就得跟他一起陪葬! 这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他想了想,缓缓地说:“你可以先问,看我能否回答……” 陆鸿眉头一皱,不悦地说:“你要知道,你是我的俘虏!尊重已经给足你了,条件也是我能开的最大限度,你只用告诉我行不行,行就作答,不行我自有安排!如果你还有甚么其他的想法,我可以全部视作‘不行’!” 金仁汶顿时被他强硬的气势所摄,平日里的威风意气竟半点儿也使不出来,于是便软了三分,没敢再多犹豫,说道:“行,请问罢。” 陆鸿点点头,说出了一直困扰他的第一个问题:“白衣山神到底是甚么人?” 金仁汶悚然一惊,他以为对方要问的,无非就是新罗的军力、人口、要塞以及文武官员等等,谁知道这陆副都护竟然剑走偏锋,头一个问题便让他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困境! 事实上,在整个新罗,白衣山神几乎是家喻户晓,但是此山神非彼山神,真正清楚那位“山神”的身份的,只有寥寥几人——而他,因为需要与那山神配合援助的关系,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陆鸿目光炯炯地瞪着他,使得金仁汶心中一阵发毛,只得咽了两口唾沫,湿润了一下干燥得几乎起火的嗓子,缓缓说道:“咱们新罗人喜穿白衣、祭祀山神,因此白衣山神的传说在我国为数不少。但是阁下说的那位却与这些统统无关——这么说罢,此人并非新罗人,而是南唐来的,姓李……” “李公子?李钰?”陆鸿突然问道。 金仁汶浑身一震,颓然垂下了脑袋:“原来你们都知道了……可笑兄长还以为此事极为隐秘。当年所谓白衣山神手下的山贼,都是新罗士兵假扮,意图潜入安东帮助成凹斗反叛自立的……” 第二百六十四章 杨秀还是李世民? 陆鸿听了,也是沉默良久,看来有人是在下一盘大旗啊…… 他觉得应该好好了解一下南唐现任皇帝了,这位皇帝究竟是甚么样的人? 从这一连串的布局上,可以看出其深沉的谋略、过人的胆识以及疯狂的野心! 但是退一步来说,这唐帝既然有如此的雄才伟略,那又何须搞这种歪门邪道,把心思放在本国的发展壮大之上,比甚么不好? 所以经过一番斟酌,最后陆鸿得出一个结论:这一场阴谋的背后,或许并不是唐帝在掌控,而是另有其人…… 于是他问:“这个李钰听谁的指示?整个布局是甚么时候开始的?” 陆鸿打算从时间上来推断,这个幕后的人到底是谁。 只要找到与整个计划的开始时间相近的重大事件,就有可能相互联系,猜测此人的身份…… 至于李钰,陆鸿并不认为此人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即便在此人身上有着无数神秘的光环。 因为他觉得,那个人一定还躲在暗处! 到了此时,金仁汶索性豁了出去,也不再拿捏了,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原来那李钰是三年前便开始奔走于日本与新罗之间,期间主要便是发展关系,在日本与坂上田村麻吕交好,在新罗则结交他的大哥。 “三年前……”陆鸿暗暗思索了一遍,三年前也就是丰庆四年,据他所知好像并没有甚么重大的事情。 往前推,丰庆三年也没听说与其有关的事情,再往前就是丰庆二年…… 丰庆二年,桃李园案! 陆鸿心中一紧,立即想到了陈州王李安! 可是他随即便暗暗摇头,这个陈州王,虽然从去年开始便暗中有些动作,但是也不至于跟这件事扯上甚么瓜葛……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金仁汶却还在絮絮诉说着,中间的一段儿便没能听见。 此时金仁汶已从三年前说到了前年。 前年三月间,金仁汶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新罗王发疾病而死,他的大哥正式即位,这李钰在新罗的活动也就更加频繁起来。 前年五月,他的大哥秘密调拨一支四千余人的队伍出去,新罗便出现了一位“白衣山神”,打着山贼的旗号在新罗从事邪教、蛊惑人心以及刺杀的任务。 当年反对他大哥政令的一些大臣,便都相继被刺杀…… 比如去年六月,两胡侵犯大周河北道时,新罗也如约起兵攻打安东,但是由于当时新罗的宰相极力反对开战,因此硬是将发兵一事拖了许久。 直到两胡大军都被青州行营打得退出燕山山脉,也没来得及发出一兵一卒…… 后来没过多久,那名宰相便离奇死在下衙回家的路上了。 这些事的原委金仁汶一清二楚,都是他的大哥派李钰所为! 那李钰一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当真是罕逢敌手!有一回他大哥召集王室宴饮,席间李钰作陪,金仁汶便有心借切磋之名,杀死这个祸乱新罗的南唐人。 谁知那李钰欣 然应命,两人一槊一剑斗了几十个回合,也没分出胜负! 不过金仁汶心中一清二楚,那李钰完全是有意相让,自己不论用力、用巧、用诈,都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 这人的剑术实在已经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至于这李钰究竟为谁卖命,应该不是南唐皇帝,根据金仁汶偶尔听见大哥与此人谈话的片段,仿佛提到过一个人。 “好像是一位藩王……”金仁汶不大确定地说,“那回我无意中撞见两人私聊,听不大真切,为了这事大哥还狠狠地责骂了我一顿,自此便疏远我了。” 陆鸿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当日在平州,那个日本人阿倍树真给他看的一封密信,就是南唐一位藩王写给日本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的! 只可惜阿倍树真在成凹斗叛乱那天,便死在了乱军之中,此时再想招来打听也是无从问起了。 “是不是南充郡王李嗣原?”陆鸿急忙问道。 金仁汶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不敢确定,只说:“似乎是郡王不错,至于究竟是不是南充郡王、是不是叫李嗣原,那便实在不知了。” 陆鸿眉头大皱,在他所料,应该就是此人没错了! 这个南充郡王到底是何方神圣? 陆鸿在记忆之中拼命搜寻,也找不到关于此人的半点儿信息。 他可以肯定,自己在来到安东之前绝对从未听说过此人! “来人!”陆鸿向门外大喊一声。 张冲立即推门走了进来,先是狐疑地瞪了金仁汶一眼,接着向陆鸿抱拳说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陆鸿随手扯过一张空白纸,写了“南唐南充郡王”、“李嗣原”几个字,折好了便开始找信封。 金仁汶便指着几本书的最底层,说道:“在《尉缭子》下方还有两只空的。” 陆鸿一愣,向他点了点头,伸手一摸,果然找到两只信封。 他便取了其一将那张纸塞了进去,并且用封蜡封好,交给了张冲说道:“你亲自跑一趟,把信送回去交给洪叔叔——一定要亲手交给他,这事太过重大,别人未必可靠!你让他帮我查查信中的这个人,越快越好!” 张冲办事还是仔细,临走时扭头多问了一句:“万一洪大人查不到呢?” 陆鸿一想也对,洪成这人可靠是可靠,不过能力毕竟有限,对上层事务接触的也不多,这件事未必能办得来。 他在脑子里思索了一圈,最后的主意还是落在了一个人身上:“如果实在查不到,你就再跑一趟,立即送到神都,交给汤郎中,请他帮我查——这事儿务必办成!” 张冲一凛,连忙抱拳,斩钉截铁地道:“职下领命!”说着便打开门,踏着靴子蹬蹬蹬地去了。 不一会门外响起一声马嘶,接着便是一串蹄声由近及远,渐渐细不可闻。 陆鸿一时显得忧心忡忡,他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捅掉马蜂窝了…… 最近越是接触到这个王朝的核心,越是有一种感觉——大周在政治清平、武力雄浑的外衣之 下,实在蕴藏着许许多多不可预知的矛盾与隐患,而且给他一种随时都可能爆发、坍塌的错觉! 但愿这只是错觉…… 他皱着眉思量了许久,半点儿都没理出个头绪来,却忽然瞥见金仁汶正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自己。 金仁汶见他有所察觉,连忙收回了目光,尴尬地笑笑,说道:“陆副都护有何愁事?” 陆鸿收束心神,立刻便恢复了平静,笑着敲了敲桌面,摇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贵国不也如此?” 金仁汶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阶下囚的身份了,而且新罗已经一只脚踏在了深渊之外,居然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闲事…… 他自嘲地苦笑一声,颓然道:“将军说得不错……”顿了顿,他说,“将军还有甚么问题,就请问罢!” 陆鸿点点头,问出了第二个问题:“贵国百姓生活如何?” 金仁汶面色一黯,这个问题再次问到了他的痛处,事实上,这是新罗国所有有识之士的痛——最近几年,新罗的百姓已经愈发讨不起生活了,距离“民不聊生”这个沉重的词似乎也相差无几! 他的大哥,在当王储时展现出来的贤能和仁厚,仿佛一夜之间便化为乌有。 即位新罗王之后,不仅没能达到百姓和百官的期望,甚至仿佛突然间从天堂落到了地狱,变得残暴、阴狠、狂妄,这一切都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隋炀帝! “惭愧……”金仁汶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但是他脸上痛苦和自责的神色,却无疑地表露出他内心的想法。 陆鸿点点头,他当然明白这两个字包含的深意。 事实上,及至此时,他心中的那个计划已经渐渐地浮上水面。 这个金仁汶应当是个合适的人选、应当不会让他失望! 此时门外响起了一声吃饭的吆喝,军中的厨子已经将晚饭备好了。 陆鸿透过窗纸看了看天色,便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好了,时辰不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你不必立即回答,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甚至允许你同朴老将军商量——你想做杨秀,还是想做李世民?” 杨秀是隋炀帝杨广的四弟,隋末宇文化及弑杀杨广后,也将其连同七个儿子一并杀死…… 而李世民自不必说,玄武门之变杀死兄长李建成、软禁高祖李渊,自己登基称帝,开创贞观之治! 那金仁汶浑身剧震,瞪大了眼睛,腾地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带的一条长凳“哐当”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房门立刻便被打开了一条缝,两名侍卫向内张了一眼,又默默地将门关上。 陆鸿没理会这金仁汶的表情,而是站起来说道:“望你好生斟酌。” 说完便背着手走出门去,他操心费力忙活了一天,肚子里早就咕咕乱叫了…… 不过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个金仁汶,完全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相反的,此人做要李世民的理由倒是一抓一大把,至少朴仲忧就能给他找出几十个…… 第二百六十五章 泉三周的烦恼 十一月初十,安东都护府副都护陆鸿率领平壤城军、降军共计三万五千,退兵回到平壤。 黄州城中则留下近七千兵马,由陈三流统领,占据此城,为大周及金仁汶留下一个长驱直入新罗的门户。 至于新罗的一万多俘虏,也进行了甄选,凡是反对朴仲忧的,统统砍头! 其他人就地释放,并且重新组成大军,以朴仲忧为帅,出发攻打南面的沙里院。 就在这之前的一天,原新罗王弟、太府令金仁汶已经在黄州自立称王,同时向大周朝廷上表称臣、献子为质…… 一时之间,新王讨伐暴君、解民于倒悬的檄文传遍新罗,作为金仁汶旧部的沙里院守将、从黄州率军往后退守的那名将军第一时间宣布归顺,大开城门迎接新王之师,各地响应之火蜂起,不几日便连克十余城! 新罗王闻讯大怒,一面调集大军勤王,一面下令收缩防线、严守汉州一线。 新罗国内原本空虚,兵力捉襟见肘,旧王这一举措果然收到成效。 十一月廿二,朴仲忧率领大军势如破竹攻至汉州时,却受到了极大的阻力,新王大军南下的脚步终于放缓,两军便在汉州一线僵持下来。 十一月廿九,大周朝廷下诏接受新罗请降,册封金仁汶为新罗王、大周柱国大将军,以新罗为鸡林州大都督府,金仁汶为都督。 其不满四岁的儿子则封为临海郡公、右骁卫员外大将军,留在神都沐浴汉化天恩…… 这些事情陆鸿都没再管顾了,他将计策发回了朝廷,并且从黄州撤军之后,便将平壤城这边的一应事务交给了贺高全权审理。 他在临走之前,便趁着将一部分降兵解甲归田的机会,在平壤城将重新登录户籍、分发田亩的工作开了个头儿。 最早一批享受到政策的,自然就是那些总计一万八千余人的降兵…… 剩下的将近九千人,全部收编,交给贺高统属,以解决平壤城分兵黄州城之后兵力空虚的问题。 …… …… 时间进入丰庆七年十二月中旬的时候,辽东再次下了一场雪。 不过这次雪势不大,飘飘洒洒落了个把时辰,连积州城中几百间新盖的民房屋顶都没落满,便匆匆忙忙地收歇了。 在这一段时间之中,朝廷终于通过决议,将辽东分成十州,其中积利州就改成了责州…… 其实别的州名称都好改,唯独这个南部重镇积利州,着实叫人挠了一把头。 如果按照固有的套路的话,这积利州要么改成积州,要么改成利州,但是平壤城已经改成了箕州,箕、积同音,这在行政工作当中可不大方便。 如果改成利州罢,那就更不行了! 大周高祖则天帝的童年就是在南唐山南道的利州度过的,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因此几经权衡之下,干脆就取了积字半边,改成责州(积字古用繁体为:積)。 雪霁日出,责州城的衙门里,几名州官、县官今日在新的州衙当中齐聚一堂,开了一个小小的会议。 主持这次会议的不是别人,正是安东实际上的最高长官,我们的陆副都护。 陆鸿在忙完了箕州也就是平壤城的事情之 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部,视察他最记挂的户籍田亩问题。 他之所以能够这么毅然决然地从箕州抽身,那是因为他坚信金仁汶迟早要一统新罗! 这是大势所趋,也是天理使之——得民心者得天下也。 果不其然,就在他刚到责州城的时候,箕州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十一月卅日,趁着朝廷册封诏书送至前线、军威大振的时候,朴仲忧率领大军与敌铺开阵型,在汉州城下展开了一次大决战! 三万大军与敌四万人从中午鏖战至日落时分,虽然朴仲忧大军士气正盛,但是新王大军劳师远征、旧王守军以逸待劳。 这种情况使得两边各有胜负,两边大军阵势都是几散还聚,不过最后朴老将军究竟技高一筹,六度收拢溃兵,指挥调遣、亲临前线,于几死之境硬生生将大军拉回生路,最后将敌一举击垮! 这一战成了新旧王大战的转折点,新王得到了横扫都城以外大部分地区的机会,而旧王在丧失了最后的有生力量之后,不得不全面收缩,困守都城金城…… 金仁汶成为“新罗李世民”已经是无法阻挡的事实了。 不过时间问题毕竟还需要时间去解决,陆鸿估摸着,最后一战可不好打,战事很有可能迁延到明年去——毕竟距离过年也就只有二十来天了! 此时陆鸿拉着一大帮子八九品的小官儿,正亲切地聊着天,整个暖融融的会议厅中不断传来轻松愉悦的欢笑之声。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孔良和温蒲两人,在文风最浓厚的原高句丽北部地区搞了个“摸底考试”,并且按照“三级科举制度”,当场录取了十多名秀才,立即委任实职! 但是这个数字这对于求贤如渴的安东都护府来说,根本只是杯水车薪。 因此温蒲在吸取了经验和教训之后,再接再厉,又在其余四部地方上全部搞了这种考试,不过哩,效果不是很理想…… 倒不是因为考试当中出了问题,而是这些考生,虽然受到了北部考生飞速授官的刺激,报考相当踊跃,但是这些考生的水平实在是叫人不敢恭维…… 内部地盘最大,人数最多,由于历代傉萨的配合,服从王教的程度也最高,所以考试的结果还不错,录取了三十多人! 其中温蒲家的大公子温恭让因为水平高出侪辈一大截儿,因此轻取头名…… 至于其他几个地区,就着实有些难看了:西部录用三人、南部六人、东部全军覆没…… 不过结果再是让人脸面无光,也总算是成功选拔了大几十数的吏员,并且迅速填充进了各地无数空缺的大窟窿。 而刚刚被陆鸿从业态县招到责州来的,业态县县丞温恭让,就是其中一位…… “泉司马,你倒是说说,当时是怎么想的,就敢跟着朝廷把高晋真给反了?”陆鸿喝了一口茶,笑呵呵地问坐在下面左手头一位的泉三周。 这泉三周当初是最早响应朱氏商号“策反”的,最后率领业态城的上民,成功将业态城城主高保正给推翻了,为平海军在南部站稳脚跟立下了汗马功劳! 虽然这人在随后的战事当中有些儿三心两意、瞻前顾后的苗头,不过终究没做下错事,念在他有功与朝廷的份上,便从权封了他一个责州司马 做做。 因此陆鸿便称呼他为泉司马。 这泉三周最近两个月先是风光无限,紧跟着便陷入了烦恼当中。 他现在虽然做着州司马,在朝廷州刺史等等一干任命下来之前,又是责州地区暂时的最高长官,整个责州事事都得由他过问,但是他偏偏又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哪里懂得甚么政务? 因此每天看着各地送来的公文,给他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还是没理出个头绪来…… 今天陆副都护来,他难得收拾起心情在旁作陪,此时听了陆鸿的问话,便笑着说:“说起来惭愧得紧,不怕大伙儿笑话。当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抢了咱们副都护的地图,就因为大字不识一个,结果被副都护手下那位杜大人给骗了。一张户部的舆图,愣说是买卖图!后来正赶上朱氏商号的人跟我说,朝廷要在辽东开学堂、造医馆,让我们跟着朝廷干。当时他娘的一想,我可不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才掉进杜大人挖的坑?因此半点没带犹豫,就决定跟着朝廷干,嘿嘿……” 顿时一屋子人又哄笑了起来,泉三周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左右顾盼,陪着大伙儿傻笑了两声。 陆鸿当然知道这话有水分在里头,这泉三周可不是个蠢材,当然也有他的野心。 况且自己当日还杀了他的兄弟,那个号称“杀人王”的家伙,若说是为了读书才响应政变的,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了。 那泉三周暗地里察言观色,见到陆鸿的神情,心中咯噔一声。 他从来最担心的就是陆副都护将杀人王那事记在心上,其实他那老哥死都死了,他根本连半点儿报仇的想法都没有! 但是他自己一心坦荡荡,只怕别人心怀芥蒂,况且人家在安东那是一手遮天的权柄,到时候他非但连官儿也没得做,这条小命能保到几时还是个问题…… 因此泉三周话锋一转,又加了一句:“再说了,我跟我那死鬼大哥从小就有仇,我们的父母就是被这畜生亲手杀的!这种亲人相残的统治,还有甚么好留恋的!” 其实泉三周是将陆鸿的气量瞧得太小了。 陆鸿非但从来没有想过整治此人,相反的,因为不打不相识的关系,他还对泉三周这人颇有几分好感。 此时听了这番表态,陆鸿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思,便笑着道:“你做的很好,说的也不错。为百姓开学堂、建医馆、做一切有利于民生的事情,彻底消除过去傉萨的残暴统治,今后在责州只要将这几点记在心里,总能做出成绩来!” 他这番话说得在坐诸位官吏连连点头。 可是有一个人却苦闷地摇了摇头,这人正是泉三周! 他见陆副都护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便着紧着解释:“好教副都护知道,其实下官实在是干不来责州司马这个活儿。未免误了大事,能否请大人给下官安排个别的职位……” 陆鸿听了一愣,仔细一想,让泉三周这个睁眼瞎领导一州政务确是不是个办法,随即点点头,说道:“这个是都护府安排上的疏忽,我考虑考虑,给你重新调整个职位。” 泉三周大喜,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多谢副都护。” (感谢书友4451979的捧场。感谢各位的订阅~) 第二百六十六章 南部基层的问题 一场由副都护陆鸿主持、责州下辖所有州官和县主政官员参加的,别开生面的“唠嗑、拉家常、说笑话会议”,在欢乐祥和的氛围当中圆满结束。 大伙儿从一开始进会场的战战兢兢,到散会时的喜笑颜开,完全不像是参加了一场工作会议,倒好似茶话会一般,轻松、愉悦、简单。 事实上,这就是一次茶话会。 与会的官员们显然还有些不太习惯于陆副都护的这种沟通方式。 好在陆鸿没打算让他们习惯,他的目的就是要通过这次集体大拉呱,使得大家都认识了他、接受了他,至少能在后面单独汇报工作的时候,能够带着几分轻松平和的心境,不用跟老鼠见了猫似得,话没说先抖两抖! 陆鸿今天会见的官员,大多数都是八九品的微官小吏,因此大家的身份之间存在着极大的鸿沟,见了他肯定会哆嗦紧张。 而且这些官员生手居多,即便是靠着三两名从都护府各署、处、曹司分派过来的吏员“传帮带”,也都还在“实习期”内。 更何况,那些所谓的老吏员,大多数都只是曾经在都护府衙门的署、处、曹司负责过一些案牍工作,他们本身的地方行政能力也都是差强人意…… 由于这两个十分要命的因素,可以想见的是:假如让他们聚在一块儿,公然向他汇报工作的话,肯定都是错漏百出! 到时候在会上的众目睽睽之下说漏了嘴、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自己要不要给他们纠正? 纠正罢,怕伤了他们的自信心、自尊心和工作热情;不纠正罢,又怕这些人不知其错,而一错再错…… 所以在开这个会之前,陆鸿思来想去,终于决定先用这个办法打个“探哨”。 当然了,结果还是比较理想的。 会上大伙儿虽然没有说甚么正经公务,但是散会之后,陆鸿便利用晚饭以后的两个时辰,单独或者三两人一组地接待了所有的与会官员。 这次接待也还算顺利,特别是经过了前面茶话会的铺垫,这些官员们面对他的时候说话都还算便利,个别两个磕磕绊绊的,也被他好言安抚加循循善诱勉强对付了过去。 等到绝大部分官员都谈完告辞之后,陆鸿从这些人的身上发现了两个普遍的优点:热情干劲十足、思想信念坚定! 但也有两个普遍的缺点:没经验、没技巧。 甚至有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些甚么,遇到困难的时候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这让陆鸿着实挠了一把头,如果这两个问题无法尽快解决的话,那么时间一久,便很可能会将他们的干劲儿和信念统统消磨掉! 人们做工作是需要动力的,这些动力往往来自于成就感、责任心以及他们从中得到的劳动报酬…… 不过这是个大麻烦,可不是他闷着脑袋随便想想便能得出个解决方案的。 毕竟这不是打仗。 记挂着这些,陆鸿便叫进了下一位在偏厅里等着的官员。 这个人可是老相识了,就是业态 县县丞、司马温蒲家的大公子温恭让。 这温恭让听了传唤,便迈着稳健的步伐从偏厅推门进来,进门之后恰到好处地加紧了几分步速,趋到陆鸿的大案跟前,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深揖:“恭让拜见副都护,睽别已久,大人风采依旧!” 陆鸿“吭哧”一声笑了出来,看着温恭让此时的一身深青色的文官袍,便颇有了几分敦厚沉稳的气质,与从前朴素的仕子装束大不相同。 “恭让兄,没想到两月不见,你也学会拍马屁了。”陆鸿玩笑着说,“来到业态城也有一段时间了,有甚么心得感想吗?” 温恭让苦笑一声,摇头道:“副都护折煞下官了,倒不是拍马屁,真心实话罢了……到业态县也有半个多月了,心得是半点儿没有的,感想却有几分。” 陆鸿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指着面前的方垫请恭让坐下。 温恭让老老实实地坐了,伸手抚平了大腿至膝盖上的衣摆,直了直身子,隔着几案又施一礼,以谢赐座。 他的语速由缓而起,一边在心中斟酌一边说着:“感想……辽东的百姓,实在是太穷了、也太野蛮了。录入户籍的工作,虽然因为人手奇缺而进展较慢,但是总得来说没有多少阻力,总是按部就班。但是重建房屋的工作,就有些麻烦,一是县衙没钱,二是百姓自己没钱。衙门考虑到财政上的困难,便采取了分摊的办法,也就是衙门出大头,从朱氏商号买入建材,私人出力加上一小部分钱,先凑到钱的可以先改造……” 陆鸿当即便猜到了事情的结果——事实上,结果很明显,用眼睛也能瞧得见。 就好像他刚进责州所见的,几百幢新建的房屋,与外围一如既往的茅草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结果只有上民抢先改造,住进了新屋,下民仍旧住着茅草屋是罢?”陆鸿笑着问他,并且叹着气摇摇头。 他叹气摇头的原因,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上,责州官员们努力的方向全都错了! 虽然他们的出发点是很好的,为了让这些百姓的住房条件与中原百姓看齐,不惜耗费成本、衙门出资从商人手里购买建材。 但是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中原百姓的房屋是衙门出钱盖的吗?是买来的建材吗? 他们都是自行向大自然取材,树木、生土、茅草,这些东西从来不用花费一分钱,只需要人民们代代流传下来的智慧和经验…… 一席话听得温恭让不仅茅塞顿开,也羞惭无地。 他们这些读书人,可不就是坐惯了空中楼阁,不知生产之事吗? “还有,辽东的人口太密集了,反之耕地略显不足,加上长期被五部盘剥之后,根本没甚么余粮,想要实现自给自足甚至能够额外供给军队、上缴赋税,那还是任重而道远。”陆鸿有些沉重地说,“所以,我已经向朝廷上疏,请求将安东百姓分批填充箕州、营州、平州、蓟州、檀州等地,因此没必要全部改造房屋——退一步说,高丽人原本就住惯了草屋,改建房屋这件事论起来决不是当务之急!你再说说 百姓们怎么个‘野蛮”法?” 温恭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且向陆鸿告罪一声,立即摊开一个小册子,取了笔飞快地记了两道。 他做完这件事后,便接着话头儿说道:“仓禀不实而不知礼仪,无非就是为了分田亩的事情,百姓不大能听得进道理,和官上闹过几回。丈量是早在平海军时期就完成了的,虽然经州衙和县衙核对之后略有出入,不过总的来说相差不多,不超过两成……但是分田的时候遇到了不少问题:由于之前平海军已经分过一回,当时因为战事紧张,只大致地分了一部分,便拉着人马开战了。现在县衙接过这个工作,发现疏漏了不少中民和上民,再想分时手中已经无田可分了……” 温恭让还算是客气的,说平海军丈量田亩与实际核对“相差不多”,后面又加了个“不超过两成”…… 一成多的误差对于田亩这个敏感的东西来说,已经是个极大的数字了——假设总亩数一万亩,这一成多的误差就相当于一千多亩! 在业态县这个原本土地就紧张的地方,一千多亩约莫可以分拨给百余户,现在可想而知,肯定有许多人因为没分到足够的田亩而闹事了。 不过这些不能算是平海军的问题,江庆带着三千人来,已经出色甚至特别超额地完成了任务,陆鸿不能再要求他们更多! 因此这个烂摊子还是得着落在现任官府的头上! “闹事了?”陆鸿问,“有没有出人命?” 温恭让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有些闹事的行为,不过好在距离春耕还有不少时日,这件事还在持续当中,没有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陆鸿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显然是并没有半点儿好的解决办法,并且一直为这事发着愁哩! 他笑了笑,说道:“我刚才说了,会想办法迁一部分百姓去别处,你也可以提前做这个工作:宣传下去,朝廷会在迁入地配给房舍、口分田与永业田——这绝对比守在业态县分到得多几倍——加上一年的口粮和粮种,并且免除三年租庸调,免期可视情况延长,其他一应与中原等同。有主动愿意迁走的,已经分了田地的拿出来给别家,没分的正好也不用再分;有没分到田地、又不肯搬迁的,你们可以多做工作,尽量说服这些人……” 温恭让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快速做着笔记,脸上也渐渐浮散出几分轻松的神色来。 如果按照这个办法做的话,那么这件让他头疼不已的大事情便解决了一大半! “还有,你得督促下面的人,哪怕是工作当中有缺漏也没关系,吸取教训就行。但是一定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百姓都有一个通病: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你做地方长官,一定要牢牢记着。”陆鸿板着脸给温恭让打了个预防针。 毕竟千古以来,在这种分田、分地、分钱的事情上,总是容易滋生出以权谋私的腐败之事…… 最后他见气氛有些沉重,便半提醒半开玩笑地说:“不管怎么分,你可不能把田地全散给百姓了,官田该留的还是得留……” 第二百六十七章 陆副都护看不下去了 大周的官员,与隋唐官僚一样,都有一个十分公开而且并不触犯律法的“灰色收入”——公使钱。 也就是用于招待或者供养劳力、宾客、军师等人的补贴,“上赐公使钱有余者即私之”,因此这些钱不论多少,最后总会有一些流入私人的口袋! 这也算是国家在俸禄之外,给予官员的额外福利。 不过大周官员的公使钱并非依隋制按照人口所得,而是从官田、官办驿站、官办医馆等等的收入当中所得,因此陆鸿一说到公田的事情,温恭让也不禁笑了起来,并且连连称是。 ——他要是敢一亩官田都不留,回头等上头派了县令下来,还不得把他给生吃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私话,温恭让便告辞了。 实在是他一来到任的时间段,二来办的事情并不多,因此将这么几件事分剥清楚,已经再没有其余可以汇报的了。 陆鸿站起来一直将他送到门口,这才互相行礼告辞。 等到温恭让走了以后,陆鸿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温大郎确实是一介君子,也是个不错的朋友,唯一让他有些吃不消的是,这人的礼数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他又不禁暗想:虽然此次安东通过州试录用了好几十名秀才,并且直接分发官身、立即派遣职务,同时在明年初还要从这些秀才及第的人当中,进行道试,以甄选举人——虽然未必能有一个中举——但是到目前为止,真正能用的寥寥无几! 安东还是缺人啊! 别的地方是冗员太多,他却恰恰相反…… 同时他又想到,如今安东官职、吏员的空缺都是十分庞大,光靠科举招揽人才,肯定力有不逮! 一来科举是个治本的长远计划,短期很难应对急症;二来途径和手段都太过单一,不仅招到的人数远远不足,而且很可能漏掉其他的人才——比如像泉三周这种,大字不识一个,等他科举是永远不可能录用的,但是他偏偏就能在关键时刻立下大功! 人才并不是说必须博古通今,有治世经纬之能,每个人的优点和长处不同,能够发挥的空间也决不能一概而论。 还是以泉三周为例,这人能够在乱世之中攫取富贵,并且获得了成功,足见此人确实是有才能的。 但是如今将他放到了州司马的位置上,显然又极不对路——一个在暴力政变上展示才能的人,他往往具有机变、急智、勇敢与冒险精神诸如此类的优点,但是未必就有治理地方的能力。 他向边上的小金子使了个眼色。 小金子会意,便向偏厅去了。 在温恭让走后,偏厅里就只剩下一位等待的官员了,就是泉三周。 至于陆鸿为甚么将他留到最后,一来此人官职最高;二来这人的事情也比较难办,三言两语未必便能说得清楚…… 不多时泉三周穿着一身深绿色的笔挺袍服走了进来,向坐在上头的陆鸿硬邦邦地一拱手,有些激动地说:“下官泉三周,拜见陆副都护。” 陆鸿点点头,也不和他多礼,便指着方才温恭让坐过的方垫,说道:“坐罢,多余的话不谈了,我想你也没啥工作好跟我汇报的,直接说说给你调任的事情罢!” 他这一句话将泉三周逗乐了,连连点头,得遇知音一般说道:“可不是!我这俩月净揪头发了,每天还得坐在衙门里听那几个人说 天书,听完了回去继续揪。您瞅瞅,我这头发最少掉了一半!” 陆鸿倒真是抬头看了一眼,好像头发是少了点儿,不过也没有那么夸张。 他笑着说:“足见你对待公务还是尽心尽力的,虽然政务上确实非你所长……” 这时泉三周苦着脸说:“副都护,您说我是不是没资格做官?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干脆请朝廷赏下官一些钱财,罢了我这官,也就是了……”他的表情好像都快哭了,搓着手红着两只眼圈,样子十分纠结。 陆鸿看了他的模样,默然半晌,问:“你为甚么这么想?不愿意做官了?” 泉三周长叹了一声,摇头说道:“倒不是不想做了,做官儿多威风啊!实在是下官尽了全力,也做不来,又叫人笑话……” 陆鸿这才知道,这人当了两个月的官,倒真是在受罪的,同时也意识到,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自古以来庸官昏官数不胜数,哪怕像泉三周这般大字不识一个的也不是没有! 但是这些人只要能在任上享乐、盘剥,那便足矣,谁也没有像泉三周这样,如此苦恼自责的。 由此足见,这泉三周虽然滑头了些,还是颇有可用之处的! 陆鸿沉吟了一声,说道:“那没事,咱们大周的官职无数,各色样的事情都需要有人去做、有人去管。做不好州司马,不代表你就没资格做官。你先跟我说说,自己有甚么特长?” 泉三周听了先是欢喜,继而皱眉:“甚么是特长?” 陆鸿差点儿没给他堵得闭过气去,只得解释了一遍:“就是你的优点、你有甚么强项、能做甚么——或者咱们退而求其次,你喜欢做甚么?” 泉三周似乎有些明白了,不过神色又变得扭捏起来,垂着脑袋,低声细气地说:“也没啥喜欢的……平日里就好个赌赌小钱、逛逛窑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儿……”他蓦地抬起头来,忙说,“不过已经许久没赌过,也没嫖过了……” 陆鸿被他逗得哑然失笑,就连边上的小金子也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 泉三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跟着嘿嘿一乐。 这时小金子笑完了,便说道:“泉司马,我们家大人的意思是,你能为朝廷做些啥,或者给百姓做些啥,你又赌钱又逛窑子的,总不能给你封个嫖赌大总管罢!” 泉三周终于恍然大悟,想了想说:“养马算不算?下官过去就给高晋真养过马匹。不是我吹,因为高晋真好马,手下马师只要养坏了马,当场就杀。下官能活到现在,手艺在整个辽东也是这个!”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竖起一根大拇指。 陆鸿当即有了计较,点头道:“那成,按你如今正六品下责州司马,给你平调至平壤牧监。辽东平原不多,我打算在平壤平原设置一片牧场,养三千匹马,你就去做牧监。” 周袭唐制,设牧监养马,五千匹为上牧,监从五品下;三千匹为中牧,监正六品下,如今在平壤搞个三千匹的马场,泉三周正好算是平调。 军马是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因此这牧监绝不像《西游记》中“弼马温”那般只是个芝麻小官,甚至在官阶上,有时掌管马匹的牧监,比率领同等于其马匹数量的带兵将领都要略高…… 陆鸿将牧监的责任、职权、以及重要性等大略地解释了一遍,泉三周当即连声称好。 伺候 马匹可比伺候那些刁民、酸僚容易多了! 陆鸿当即便让他先交卸了手中的差事,在最近拣个时辰去平壤走一趟,亲自拣选牧场。 到时候说不得,得派个人回神都,到宣政殿上去撒泼打滚,好歹讨三千匹马回来! 未必得成马,驹子也成啊!反正三岁也就成年了,等个两年,拉到战场上就是一支虎彪彪的骑兵…… 可是派谁去讨马呢? 他一时之间没想到个好人选,索性先将这事按下,把牧场找到了再说。 两人正事说完,又拉了会家常,泉三周便告辞了。 此时夜色已然颇为深重。 陆鸿送走了人,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没来由的涌起一股失落感——就是热闹突然转向寂静的失落感。 不过他并没有多愁善感一会儿,便揉了揉脚背、小腿迎面骨和膝盖——连续坐了两个时辰,腿上都有些硬邦邦地生疼了。 此时反正四下里没有旁人,他便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坐姿,取了纸笔写了一份令书。 令书是发给岩州的都护府衙门的,岩州就是仓岩州城改州后的名称。 他在外面的时候有事通常喜欢写私信交流,但是这一回他得用过正式的文件了! 孔良和温蒲这两个家伙,整天也不知道在瞎忙个甚么劲儿。 他出门一个多月,平了新罗不说,又马不停蹄地跑来南部解决了一大箩筐的破事情。 那两个家伙呢? 有他娘的闲情逸致跑去他那喝一上午的闲茶,就没工夫给眼下的困境想想主意? ——当然了,他不能完全否定那两位的工作成果,也不能说他俩完全没想主意。至少他俩确确实实推动了“三级科举制度”的发展,也着实选了几十个新官上来…… 但是这些官选上来就完事了?就丢到地方上去用了? 他俩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些甚么货色! 州举和过去的常举明经、进士能一样吗? 况且这里头有多少水分,只有他俩自己清楚,毕竟主考官就是这两位…… 所以他立即言辞郑重地写了这个令书,就说了两个事情: 第一件事,立即落实官员培训制度,各地新旧官员分批前往岩州听课,培训课程主讲前妫州刺史孔良、教授为前保海县令洪成;吏员培训课程主讲为前前前保海县老户房书办洪成、教授为前保海县户房攒点杜康! 培训课程禁止讲大话空话,禁止照本宣科,禁止编故事扯淡,主要传授行政技巧和经验、以及自己在地方任职的真人真事和解决办法,哪怕是刻模子哩,也要立即拉出一批能打能上的基层官吏来! 第二件事,就是再进行一个批次的察举和自荐选官,选拔对象以地方有声望的耆老以及其他有识之士为主,并且全部以“临时工”身份编入各地衙门任职,以观后效,合格“转正”。 人数最低不得少于五百名! ——两个老东西,大张旗鼓地搞州试,批卷子放水也只给他选了几十个鸟人,这些酸文人做事扭扭捏捏,真他娘的小家子气! 若依得陆鸿主考,只要认得字的,统统都发个秀才拉过来做事再说!毕竟抄抄录录的哪里不需要人? 打杂也成啊。 反正是放水,不如放彻底些完球儿! (感谢子鱼兄的月票~) 第二百六十八章 几件大事 会见过责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并且聆听过了所有人的工作汇报之后,陆鸿又带着人马不辞辛劳地,沿着当日从都里镇登岸之后,一路北上的路途走了个来回。 从责州城到业态县、都里县,再原路返回,一路上大概用了将近十天的时间,就为了实地考察,将各项工作的落实情况再有一个深刻的了解。 期间范翔奉他的召唤,从岩州赶了过来,陪着他跑了全程。 这位陆副都护的机要秘书,将这十天的行程完全记录在册,并且整理出责州一州三县的完整情况之后,一行人才正式动身离开这片百废待兴的土地。 等到陆鸿重新坐在他三官邸的书房中时,已经是十二月廿日了。 从陆鸿到达责州到跨进岩州的大门,这一趟并没有如同在平壤城一般耗费了他一个多月的时间,而是仅仅过去了半个月不到。 不过,咱们可不敢小看这短短的十几天,在这期间,大周朝廷的内外着实发生了不少的事情。 头一件就是十二月初十,上三省正式决定,除了个别调整之外,全盘通过安东都护府对辽东地区州县制的推广方案。 也就是说,从这一天开始,所有正式文书当中涉及到安东的所有州县,都开始启用新名称,整个儿安东都护府的地理舆图都会重出新版,所有旧版图在丰庆八年二月之前全部从官方淘汰! 这只能算是一件正常的行政大事,不过因为其开创性的意义,算是一件喜事儿罢。 但是接下来的一件事,就无论如何与“喜”沾不上边了——十二月十二日晚,太子于东宫再次昏厥。 为此丰庆帝一怒之下,不仅罢免了六名御医,以及东宫的服侍太监总管,并且下令杖杀了东宫的十二名服侍太监、十七名宫女,以及大大小小杂役数十人! 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是更让大伙儿瞠目结舌的是,丰庆帝在随后的第二天,突然宣布将临泉王唯一的世子李贽过继给东宫,只等太子病情好转,便立即举办仪式、祭告宗庙! 第三件事不好也不坏,那就是朝廷对于安东一大批空缺的人事任命终于有所反应了。 这是好事,但是之所以说它“不好也不坏”,是因为朝廷虽然做出了一定的反应,或者说表现出了一定的行动迹象,却并没有像陆鸿他们想象的那样,紧急空降一大批的各色官员下来,一股脑儿将安东满地的窟窿给填平…… 事实上,这件事情除了上三省和政事堂明文表态会尽快支持安东的工作,其实也就派了几个县令和一名州刺史、两名州司马…… 不过倒是有一种传言说:其实在朝堂上,各派摘桃子分果果的呼声越来越大,几乎所有人都对上三省这种捂盖子的做法都十分不满,也十分不解——这么多个官职总是空缺在那里,不仅让他们这些早就伸长脖子盯紧了的人等得心焦,也完全不利于安东的工作不是? 但是宰相和上三省的长官们似乎无动于衷,就连吏部的头头脑脑在谈到这个事情的时候,仿佛也瞬间患上了哑症、面瘫,谁也不会多说一个字,谁也不会发表半点儿明确的态度。 哪怕是模糊的态度也没有…… 传言就是这样,但是事实上,根本并没有多少人真正问过他们的态度。 从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宰相和上三省的长官们有意地淡化、拖延和逃避这件事。 可事实上哩,曹相和崔相二人早就经由政事堂签发了通告,命令各级官员互相推荐或者毛遂自荐,可结果怎样? 除了几位愣头青真的毛遂自荐了,其他那些平日里嚷嚷得最响的大佬们几乎全体失声,曾经在朝堂上大声疾呼,让中枢早做抉择、尽早为安东数百万黎民谋福效力的大员们,却连半个子侄或亲信也没“贡献”出来…… 这就导致先前自荐的那几个愣头青,也默默地撤回了他们的上疏,躲回人堆里去了…… 虽然局外人可能一时半会儿疑惑不解:前几个月小陆将军刚刚提出推广州县制的时候,这些人不还吵着嚷着要让自家子侄“不畏险阻、不避蛮荒,为朝廷分忧、为安东解难”吗? 这时候怎么全都哑火了? 明白个中道理的人,心里却都一面明镜也似的——眼看着太子不知道能撑到几时了,说话间就该是临泉王进东宫,在这个时候谁会为了点儿刺史、县令的蝇头小利,而触了临泉王的逆鳞? 再说了,那个小陆将军,明显是临泉王和王睿都恨不能置之于死地的,所以现在安东那块儿就是个火坑,谁会把自家子侄往火坑里推? 这件事一直拖到了十二月十五,才终于见到了转机。 十五那天的朝会刚刚开始,皇帝尚未发话、各位宰相也没赶得上汇报工作,原本沉寂了好几个月的广平郡主,突然就从班中站了出来,毫无征兆地向安东举荐了三个人选: 白居易,庆州司马调任安东都护府岩州,出任岩州司马; 张籍,水部员外郎外放安东都护府责州,出任责州司马; 王建,时任太学助教,出任业态县县令…… 话音未落,整个朝堂便是一片哗然,大伙儿都用复杂中夹杂着几丝兴奋的神情,看着这位当朝郡主、朝会上唯一的女官,以及大周唯一有资格腰悬笏板、庭前奏对的女子! 唯有一个人,看着她的目光之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他就是站在文官之列第一位的临泉王! 谁知百官尚未发表议论、宰相们又没来得及开口,坐在龙座上的丰庆帝却抢先一步表态了。 “朕以为,未尝不可。” 这下还有啥好说的? 大伙儿张大了嘴巴,发出了“咦?”、“哦……”、“啊!”等等闹哄哄的感叹声,并且傻不愣登地消化着其中的意味儿。 但是还没等百官们回过身来,却突然听见大殿之外千牛备身汇报:青州都督府都督、鲁国公李毅进京述职,正在殿外听召。 李毅进京述职? 述的哪门子职? 这才腊月十五,平常外镇都督府长官回京述职最起码都得腊月廿五上下,况且那是朝廷见招的情况下,今年可没招李青州啊! 再说了,去年李毅才趁着大封赏、大演武回京述职过一次, 哪有连年回来的?都督府长史干嘛去了? 这一下朝堂里头顿时就开始嗡嗡地议论起来了,临泉王和广平郡主也都是各自摸不着头脑,就连丰庆帝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就惊讶和不解当中恢复了从容淡定,并且下令召李毅入殿! 那李毅腰缠赤带身披紫袍、头戴金丝平角幞头,进殿之后便威风霸气地从文武当中穿行而过,眼角朝天,谁也没瞧,一派桀骜不驯的老样子。 只见他走到队伍最前端,站在临泉王和裴老帅的中间,二话没说,俯身便拜:“臣李毅,叩见圣君万岁!” 丰庆帝摆摆手道:“罢了。” 李毅便称谢而起。 正当众人猜测着,这尊人见人恨又人见人怕的瘟神到底所为何事,却听李毅沉声说道:“臣听闻朝廷新平辽东,再伏新罗,特进京向圣君贺喜。又闻辽东百姓无人约束、无官统领,圣君拳拳在心,寝食难安!臣无日不思为君分忧,今特举荐沂州刺史邵辉、保海县令岑史、前青州刺史管悟……” 他另外又点了几名青州都督府曹司参军事的名字,文绉绉说了半天,突然恢复了混赖本色,咧嘴笑道,“人就是这么多,至于怎么安排,全凭圣君和宰相老官儿们做主!” 他说完便向左走,强凶霸道地推开裴征身后的一名大将军,自个儿往裴老帅身后一站,便背着手半句话也不再多说了。 那名被他推开的大将军往后踉跄了一步,正好撞在后边儿的王睿身上。 王大将军气得脑门子上直蹿怒火,隔着前头那大将军对李毅狠狠地瞪视一眼,无可奈何地退了两步。 这一下武将班子里就未免有些乱七八糟,各人纷纷往后退个位置,一时间踩脚撞肩的都不算个事儿了。 此时等李毅站定了脚跟,岳婿两个恰好站在了一排,于是一个左视,一个右看,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不过虽然这个不着调的女婿突然来了个惊喜,但是曹相依然有些满心的不是味儿,因为前头被李毅称为“宰相老官儿们”的人当中,就有他自己一个…… 就是这么个经过,朝廷总算给安东派出了第一批“援军”,也就是广平郡主与李毅两位“鼎力相助”的十个人。 这些人在接到调令之后,便星夜兼程赶往安东不提。 第四件事,就是在十二月十九这天,也就是陆鸿回到岩州的前一天,新罗王都金州城,终于在朴仲忧大军的猛攻之下陷落了! 金仁汶亲自领兵攻打内城,并且一战而破,旧王金仁义宫中自刎。 随后金仁汶正式宣布称王,再度上表向大周臣服,并供奉朝霞䌷、鱼牙䌷、海豹皮美女若干,同时断绝一切同南唐、日本、两胡的往来。 一个月后,新罗使节在阔别多年之后,再度踏上了神都的土地,不仅带着朝贡,还有新罗王的臣书,以十分谦卑的姿态拜见了上国皇帝。 丰庆帝收下供奉,却以“远故乡、别所亲,朕不忍留”,退还了美女,同时更赠瑞文锦、五色罗、紫绣纹袍回馈新罗王…… 不过这是后话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填坑 丰庆七年腊月廿一日上午,陆鸿在三官邸的别院接见了孔良与温蒲,以及一众属官。 虽然他昨天就到了,但是因为连日来的奔波,甚是疲乏,更无兴致和精力立即召见官员议事。 因此昨天他便派人通知了孔良与温蒲两位首脑:不用迎接,我很累,别来烦我…… 然后就带着人一头扎进了三官邸,洗洗漱漱吃了夜饭便回到房里,倒头就睡。 当然了,虽然他严令别人不准来聒噪,却有一个人是例外。 李嫣是赶在宵禁之前来到三官邸的,此时陆鸿已经睡了半觉了,见了她来,自然也就再没了睡意,至于后面发生了甚么,就不必赘述了。 因此今天一早,陆鸿虽然接见了属官,但是依然是哈欠连天。 孔良与温蒲两人对望一眼,心下都是戚戚然地自责感叹:陆副都护真是辛苦了…… 陆鸿确实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不过哩,听着大伙儿汇报了连日来的工作,苦挨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精神头儿便渐渐恢复了过来。 此时他正听到元稹汇报最新一批次的察举和自荐选官,洋洋洒洒一大篇,着实听着累人。 元稹被孔良要到安东来的初衷,就是利用他对科举的熟悉、丰富的考试经验以及明经、进士“双学历”的权威性和号召力,全面主持考试和选官工作的。 因此这项工作由他来汇报乃是正当其人。 现在仅从汇报的结果来看,这个批次的察举和自荐选官工作,成果是显而易见的! “拢共选取了五百一十人,统一派了流外官职,但是分派的事务基本上都在衙门六房之中,有一部分按照大人的要求,经过‘突击培训’之后外放到下面,反响很好!”元稹脸上放光,有些激动地说,“仅从最近几天,岩州集安县和附近两个县的回复来看,这些人的确是大大解决了各衙门人手捉襟见肘的情况,各项工作已经趋于正常……” 他一面别扭地使用着“突击培训”这种新鲜字眼,一面高兴地转述着集安县令贺纶的话:虽然官不大像官,但是衙门已经挺像个衙门了! 其实刚开始时,元稹对这种蛮横而胡闹的选官方式是绝对嗤之以鼻的。 别说这个,就连前头的州试,他还为了应不应该放水的问题,和温蒲大吵过一架! 当然了,在他的观点看来,既然是科举,甭管是一级还是三级,肯定是不能放水的。 大家各凭本事,能拿到功名就拿,拿不到再回去刻苦攻读,这才是读书人应有的态度! 假如仅仅因为“权宜之计”,就大开方便之门的话,这让那些真正有才华、肯攻读的学子们怎么办? 但是他上蹿下跳的完全没用,孔良和温蒲这两个老对头难得达成一致,当即将原本属于元稹的“主考官”职位给撸了,并且带到了自己的头上…… 然后这两位大笔一挥,就录取了六十多人。 本来以为等陆副都护回来之后, 肯定会因为他俩这一手的聪明活儿,而大加赞赏。 谁知道陆鸿人还在责州,就发了一道正式的都护府令,言辞强硬、语调不满,将他俩大大地数落了一顿,并且下达了最新的指标:五百人! 而且瞧陆副都护那架势,这五百人的选拔似乎根本就没有标准——识字的可以抄录誊写,不识字的跑腿吆喝,反正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是个人就要! 孔良和温蒲在进行了深刻反省之后,坚决地执行了陆副都护的命令。 这回可把元稹的鼻子都给气歪了! 当他看着都护府大院里的五百一十个人,有赤脚巴天的糙汉子,有说话都不利索的庄稼人,也有獐头鼠目的贩货郎,甚至还有犯过事儿蹲过号子的无业游民…… 这他娘的可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 但是孔良和温蒲哩,却都是笑吟吟地望着这些人,仿佛在瞧着满院子的宝贝…… 这些人,包括前头录用的那些秀才,元稹没一个瞧得上的。 哦,除了那个温恭让确实有点儿才华,放到中原去参加道试的话,中个举人问题不大。 元稹看着这帮子乌烟瘴气的玩意儿,差点就想撂挑子走人,但是转念一想,既然孔良和温蒲都跟着陆副都护那个小娃娃胡闹,那也由得你们。 我倒要瞧瞧,这帮乌合之众能做出甚么事情来! 谁知道,结果叫他大吃一惊。 那些糙汉子在衙门之间跑腿递信又快又稳,个个是把好手; 那些庄稼人即便连说话都说不利索,但是把他们往闹事的平民当中一丢,用他们带着浓重的高丽口音的土话,磕磕巴巴地两头游说,即便不能把事情解决,也能把大伙儿暂时调解回家去,不至于生出打架闹事的大问题来; 而那些獐头鼠目的行脚货郎,往市肆监安排下去,他们保准知道哪里的商人守规矩,不用费心,哪里的铺子喜欢揩油、缺斤少两,需要严防狠打!而且把他们放进户房的话,也一准能将市场动向摸个透,甚么时候该出甚么货,计税该朝哪儿监督,哪里有猫腻,都是门儿清; 还有那些一脸横肉、目露凶光的无业游民,一俟披上了衙差皂衣,手里扛个八面水火棍,往街心里一站,闹事偷抢的混混儿早就溜得远远儿的…… 这些人一旦安排下去,就再也用不着衙门中的那几个文官田里也得去、百姓家里也得去、市肆得去、街门口也得去,他们可以真正坐在衙门里,开会、批文、写报告,然后把上头的指示传达下去,或者制定更加切合实际的方案…… 总之就像贺纶说的:虽然官不大像官,但是衙门已经挺像个衙门了…… 这就是一种进步! 过去衙门上天天派人来都护府大院哭鼻子、喊辞职,而都护府分派下去的任务进度永远难以往前多迈一步。 最近一连几天不仅没人来喊冤闹事,反而是各项工作进展如同雪片一般,由那些糙汉子一趟一趟地往都护府大院里送,然 后再带着都护府的新指令一趟趟地往回跑! 所有人都欣喜地发现,最近县里的工作似乎真的是上了轨道了…… 而现在那些正在培训,或者等待着培训的新吏员们,已经成了炙手可热的抢手货! 元稹是彻底的服了,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有个担心。 这些人说是“临时工”,但总不能一直这么用下去罢。 毕竟用他们解一时之困还行,如果打算长期倚赖这些人,总归还是叫人心中不大踏实。 对于他这个问题,陆鸿当即给出了答案:“元功曹,你跟下面的衙门说,这帮人头七天考核一次、一个月考第二次、三个月考第三次,每次考核不合格的坚决淘汰,表现好的提前‘转正’!要让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可以当官做吏不假,但是官府绝不会养闲人!” 元稹听了点点头,又问:“那这么个淘汰法儿,万一人手又不够了怎么办?” 陆鸿哂笑一声,不以为意地说:“人不够再招一批就是了,实在不行招三回、四回,下次让那些州试落榜的也都来自荐,咱们也可以慢慢提高门槛,缩减名额。大浪淘沙,总能淘到点儿金子的……” “还有。”陆鸿手里捏着一份公文,哗哗地摇晃了两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也是大家的好消息:朝廷最新调任了十名同僚过来,一名州刺史、两名州司马,还有几名县令。元功曹的老朋友白乐天、张籍、王建都在里头;青州的老熟人岑维元、管悟也都来……” 话未说完,就听厅中同时发出两声惊叫,大家寻声望去,只见元稹与洪成两位同时站了起来。 元稹自不必说,是因为死党白居易的到来。 他和白居易同科及第,一见如故,在秘书省又是形影不离,早已结成生死之交! 两人因为前几个月新乐府派的背势而不得不各奔东西,已暌违数月,此时听闻即将再度重逢,哪里还能忍住?当即惊叫了出来。 其实陆鸿的心情也是十分复杂,毕竟元白二人的诗句他都学过一些,也曾经惨遭“全诗背诵”之苦厄…… 因为从那个世界带过来的心境,他的内心中对这两位大诗人还是抱有极高的崇敬之意的。 虽然白居易脍炙人口的《暮江吟》、《琵琶行》、《长恨歌》等等,都已因为时代的变迁而无法创作出来;元稹也因为此时妻子韦丛尚且健在,而未作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等名句。 不过二人的形象在陆鸿的心目中依旧高大、特殊。 所以他一方面替元稹感到高兴,一方面自己也万分期待,想见见那位“世间俗语言已被乐天道尽”的人物! 而洪成的惊叫,则是因为管悟。 这位前青州刺史,在整个齐鲁地区都有十足名望的前辈耆宿,对洪成有着知遇提拔之恩! 当年李毅告了他的刁状,因此被朝廷捋了官职,一直赋闲至今,没想到如今又能在他乡重遇了…… 第二百七十章 送君行 安东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就像一片满是窟窿眼儿的筛子,盛不住气运,留不下福水。 负责将这些窟窿眼儿贴补、封堵起来的官员们,自然是需要好一阵忙活的。 事实上也是如此,安东属官们的忙碌咱们已经不必再赘述了。 但是即便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处理,还有无数的遗漏缺陷等着去弥缝,也挡不住大伙儿们该有的节例休息。 腊月廿三,俗称小年夜——至少在北方是这么个时日。 当然了,再往南去,有腊月廿四、廿五甚至将小年排到正月去的,也总归是不得不过这么个节! 总得来说,小年夜的日子可以算成是“官三民四船家五”,这里的“三”、“四”、“五”,只得就是腊月廿三、廿四、廿五。 安东都护府依照北方的习俗,将腊月廿三这一天定为了安东地区的小年夜,所有的属官排开必须留在衙门里值班的,都一股脑儿放回家去过节了。 当然了,这种汉人的节日在辽东土人来说,是个十足的新鲜玩意儿。 在商家的鼓动下,许多从来没过过这个节日的平民也自发地参与进来,跟着懂行的汉人们学,给灶王爷敬香、上糖,俗称送灶神…… 安东都护府衙门见群情踊跃,便临时决定,取消岩州城当夜宵禁,并于酉时末戌时初,于西门城楼上大放烟花! 至于小年夜放烟花这个事情,有没有先例可循,那就真正说不清了…… 反正图个热闹,顺带收拢民心,也就是了。 这主意是孔良想出来的,温蒲听了没吭声——反正他半点儿不懂! 虽然各大古书典籍上都有送灶神的记载,温蒲这个饱学的大家也多次读到过,但是书上记载虽多,却也十分杂乱,具体怎么个搞法,他还真是没有甚么发言权…… 陆鸿就更不懂了,他“过去”在四川过过腊月廿四的,也在南京过过正月十五的,后来到了上河村,过的是腊月廿四,但是他又听说三河镇隔壁的柳镇,却是过的腊月廿三…… 反正这些神话故事里面演变出来的传统节日,各人的解读不同,最后付诸实施的形式自然也就各不相同。 这也就渐渐发展出了中华大地上,绚烂多姿的地方民俗。 因此陆副都护表示出无可无不可的样子,随口认了老孔的意见,并且让他自己去办。 “好钢用在刀刃上,钱省着点儿花!” 这就是他唯一的指示…… 事实上,他对过这个节日并没有多少兴趣,反正父母也不在身边,家里的锅灶都归下人们管,自然用不着他去拜灶神! 甚至他连三官邸的厨房在哪,到现在也都没弄明白。 不过哩,今天他也没闲着,他得去送人——送李嫣。 经过陈森两个多月来的辛苦努力,安东的团练兵制度初见成效,各地都组建起了一些规模可观的团练队伍。 而且平定辽东大战之后,从五部武装之中截留下来的兵员,安东境内能够随时机动的大军总数已经达到六万余。 加上新罗方面的臣服,使得安东省去了腹背受敌的危险,因此上 整个辽东在军事上的压力不大。 在这种情况下,红袖军统领李嫣的请假也顺利得到了批准。 陆鸿今天就要送她往青州去…… 两人各自骑着马,并肩沿着坑坑洼洼的官道向西南而行。今日倒冷得可以,官道的路况虽然差强人意,但是两边的景致却着实美轮美奂! 与官道并行的盐滩水面上雾气蒸腾,被这凛冽的朔风裹挟着一吹,便飘飘摇摇地卷拂过盐滩水两岸、道路两边密密匝匝的、垂挂着的枯细的树枝。 在严寒的条件下,这些水汽便迅速在树枝上凝结成冰,并且一层一层地聚集起来,形成了无数条亮晶晶的雾凇! 十余里长连绵不绝的雾凇,乍一望去,两边的树枝好似雪染,带着迷蒙的清冷霜色,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一道奇景与白茫茫的天空险些儿连成了一片,却同黑褐色的树干、黑黄色的路面立场分明,天地间霎时间便成了唯美的黑白二色,如梦似幻,更如仙境…… 这雾凇的形成,一来因着这酷寒的天气,二来却得益于川流不息的盐滩水。 后世称盐滩水为浑河,浑河西峡谷也算是一道颇可游览的景致。 其实头十里的路途由于过去内部维护的好,还算是比较平坦的。但是只要出了十里之外,那便不大让人中意了。 陆鸿原本是打算送到十里亭便罢的,谁知道两人说说走走,直送了十里又十里,眼看着从岩州出来,都快到西南方的桓都县了。 “你就别送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李嫣的小口之中吐出一团白雾,带着几分嗔怪的语气说道。 虽然两人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对外也基本公开了关系,但是李嫣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她一贯的爽利作风,更没有表露出矫揉造作,又或娇憨黏人的小女儿姿态。 她在人格与风格上依然保持着极高的独立性,在这一点上,陆鸿是十分赞同的,也因此而对她更为欣赏、爱慕。 他看着李嫣发丝上凝结出来的白霜,轻轻一抖缰绳靠了过去,伸手替她拂净了,笑道:“险些儿成了个白发老太太。” 李嫣双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莹白的脸颊上飞起一抹胭红,忽然噗嗤一声笑着说:“我没变成白发老太太,你却成了白胡子老头儿!” 陆鸿顺着她的眼神垂眼望去,只见自己唇上新蓄起的两撇髭须上,竟不知何时凝成了灰白的两道冰丛。 他摸了摸被冻得有些麻木的上唇,揩去了胡子上的白霜,与李嫣相视而笑。 现在安东十州的长官刚刚解决一半,其中广平郡主推举了两位州司马:白居易、张籍,分别在岩州、责州代行刺史之职。 而李毅推举的邵辉、管悟,则出任辽州、平州刺史,再加年后便离开都护府上任的南州刺史温蒲、箕州刺史贺高,实际上主要的六州已经各有统属。 至于另外的几个州,就交给邵辉和温蒲等人兼管…… 总之按照陆鸿和孔良、温蒲等人的乐观估计,进入新年之后,安东将迎来一个全新的面貌! 虽然官吏仍有将近六成的空缺,加上事务繁多,平均每人要做大周朝其他地区同僚们两到三倍的工作 ; 虽然作为安东十州六十八县、三百七十万百姓的父母官,作为安东都护府千百同僚的首脑,陆副都护的从政经验还十分不足; 虽然还有各种各样暂时没能显露出来的弊端…… 但是,陆鸿似乎可以预见,也能肯定,一驾强而有力的马车正在缓缓地乘风而起! 隔了一会儿,陆鸿忽然问道:“你父亲……上次为甚么突然进京去给安东举荐人选?” 李嫣抿嘴一笑,说道:“你倒是猜猜看呢?” 陆鸿耸了耸肩,说:“我哪能猜到他的心思!总不会是给他这个好女婿撑腰的罢?” 他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李嫣啐了一口,翻了个白眼、嘴角噙着笑意说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就算是帮,那也是帮我……其实我也不明白他是甚么用意,就好像你说的,他的心思谁能猜得到……” 她叹了一口气,又说:“就连外公也时常说,他老人家都瞧不明白爹的想法。有时候看他做事好像在胡闹,最后却往往发现,其中其实蕴含深意;有时候看起来高深莫测,其实半点儿玄机都没有。我总觉得,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这话陆鸿就没法接了,他也知道李毅的背后肯定藏着事儿! 而且他虽然还不清楚,这件事或者这些事到底是甚么,但是他已经隐隐地感觉到,它们与近两年所发生的一切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难道他这个老丈人打算插足安东了? 跟着他便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现在安东除了他自己,谁也插不进脚来——他就是由这么大的自信! 为甚么? 因为整个安东都护府衙门此时早已经铁板一块,上上下下已经无人敢忤逆他的决定,瞧瞧外来强龙孔良和地头蛇温蒲,加上那些见了他大气也不敢出的都护府官员们…… 这是政务上,他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在军务上,更加无人可以撼动他的权威! 红袖军自不必说,那和他自己带的兵没甚么两样;如今内部城防军和团练兵掌握在陈森手里、西部和北部的军队掌握在郑新和吴卫手中;北部扶吐瀚在等他带领大伙儿上草原上溜达,自然不会有二心;东部的贺高经过与新罗一战,也是彻底地服了…… 现在除非他想造反,否则安东六万余大军几乎指哪打哪,绝不含糊! 最最重要的是,整个安东的各项物资供给,都被他捏得死死的! 因为大军成功平定辽东,当初他与朱胤签订的那份“采购合同”自动生效,所以从十月初开始,直至今后的三年之内,安东所有的物资都只能从朱氏商号手中获取。 而朱胤和他的关系,更不必说了…… 所以即便安插进个把州刺史进来,也根本对他产生不了甚么影响! 他想到这些,忽然发现,当时温蒲为安东所规划的蓝图:参天大树、不倚不靠,似乎已经现出雏形。 而且可以想见的是,甚么“安东派”、“辽东派”的大棒也很快就要打到他的头上了…… (今日一更,抱歉。感谢水老板的捧场与朋友们的订阅,元宵节快乐!) 第二百七十一章 庞家的小动作(上) 腊月廿六,陆鸿在三官邸接见了一位生意上的客人——不用说,就是朱胤。 朱老板如今不仅生意兴隆,官位也是步步高升,从七品朝散郎,经商到这个份上,在整个大周朝的商人当中,恐怕也只有当朝“太祖无上孝明高皇帝”可堪比拟了! 要问这位一大串尊号的人物到底是谁,不是别人,正是高祖则天帝之父,前唐应国公、魏王武士彟了。 当然了,咱们如今已经不能再直呼其名,而必须称其尊号为“太祖皇帝”,或“高皇帝”。 闲话不说,单表咱们今日这位丰庆朝头字号的大商贾朱胤。 朱胤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位老朋友——青州做香料的白三爷。 这位白三也算是青州商会当中数得上号的东家,今日跟着朱胤过来,却不知是甚么事情。 陆鸿虽然肚里疑惑,却依旧是乐呵呵地将两人迎到了别院的会客厅中。 这朱胤不比寻常宾客,他现在供养着安东十州六十八县,还有三百多万百姓,如今安东新进的一针一线,都是从“朱大善人”那里赊欠过来的…… 因此陆鸿对他还真得好生招待一番。 那个一直被朱胤看作是护身法宝的日本高手长谷川翔太,这次却并没有跟来,因此惹得陆鸿多问了一嘴。 “长谷川啊,回日本去了!”朱胤垂着手跟在陆鸿身后,三人一路绕过回廊,不多时便来到会客厅中,“他自己说是要去办件大事,而且非去不可,任我许钱许屋也不肯留。不过临走前倒是和我保证了,假如这回大难不死,必定再回来找我……” 朱胤这次来,与上回在平州相见时明显有了一些变化,不过到底是甚么样的变化,陆鸿瞧在眼里,却一时说不清。 或许人都是在变的罢,只不过这朱胤仿佛变得格外多些,总让他瞧着有几分别扭。 这人身上多了点儿甚么,却又少了一些别的…… 倒是不独朱胤,最近他的老邻居、现任都护府录事参军事韦曈也有些古怪。 而且这两人身上的古怪之处还颇有相似! 陆鸿此时坐在会客厅自己的座位上,托着下巴咂吧了两下嘴,没琢磨出其中的道理来,一抬眼却见朱胤和白三两人依然垂着手站在对面,不禁眉头一皱 ,说道:“你俩又不是门神,一左一右站着作甚!坐下坐下……” 他摆摆手让两人随便坐,一名茶工当即在会客厅中央支起一尊做工考究的星火小炉,将一只油光锃亮的铁釜架在炉火上,然后从腰悬的竹包当中取出一坨巴掌大纱布包缝的、黑乎乎的茶团丢进了铁釜之中文火慢煮。 那茶工做完之后便盖上盖,轻轻退到门外去了。 陆鸿见朱胤和白三两人都饶有兴趣地瞧着那茶工的背影,便用拇指肚在唇上的胡子撇上抹了一把,自嘲地笑道:“都是些穷讲究的玩意儿,原是不足一哂。前头孔长史说我用茶叶光泡着喝,有些儿歪门邪道,而且浪费了好东西!因此上,他就非得给我找个懂行的茶工,专门照料我吃茶,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朱胤没说话,陆副都护“浪费茶”这件事他在平海军便早就领教过了,成茶拿回来也不加料,也不烹煮,就这么干炒过之后用开水一泡便得…… 现在对面这位官儿越做越大,总算晓得在这方面讲究点儿了…… 那白三却显得有些好奇,指着那铁釜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陆副都护,方才那茶工往壶里加的一包,是甚么物事?” 陆鸿随口说:“哦,那个,茶团啊,里面有碎茶、葱、姜、陈皮,还有红枣、盐!我见茶工每回煮茶都是瓶瓶罐罐一阵倒腾,于是就让他提前做成这种茶包,将料都配好了,煮时下一包就行。” 白三瞪大了眼睛,说道:“这是怎么想到的?”说着看了看朱胤。 朱胤知道他甚么意思,便点了点头说:“嗯,今后又多了个做茶的路子。” 陆鸿见他俩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事一物都能联想到生意上面去,便得意地笑说:“别忙,这个‘茶包’的技艺我已经从天物寺批下专利来了,你俩别想打这个主意!” 白三更加奇怪了,又问:“甚么是专……‘专利’?” “就是专有的权利和利益!意思是说啊,这种技术我先发明了,就拿去天物寺备个案,二十年之内别家仿制都算违律,二十年后解除限制,天下通利。” 白三似懂非懂,又望了望朱胤,希望他给解释解释。 朱胤却是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前几日商号收到朝廷的通告,说明年会颁布一个甚么《专利律》,让我们商号清点‘专利权’……原来是这个意思!” 说着他拿眼睛往陆鸿伸手瞅了两回,好像在说:不会又是你搞出来的新东西吧? 这一点陆鸿倒是没有否认,干脆把手一拍,笑道:“怎么样,朱大东家、白大东家,你们二位有没有兴趣参一股,我把这个茶包的专利授权给你们用用,不过价钱不低。”说着伸出一个巴掌。 白三本来兴冲冲地打算叫个价,他从一开始就对那个茶包显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但是一听到陆鸿说“价钱不低”,便立即缩了回去,然后又眼巴巴地望着朱胤。 这陆副都护和朱大东家做过三回买卖,他可都是亲眼所见,或者详细听说了的! 从剿灭海匪的勾当,到那个甚么蹴鞠章程,然后到平定辽东的一揽子合同……随便哪个都是大手笔,恐怕这一回也小不到哪里去…… 朱大东家给他瞧得没脾气,只好猜道:“五千?” 陆鸿收回了手掌,说道:“五千一年,五万转卖!”说着从几案底下找出一张“证书”来,举着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我这东西刚刚批下来一个月不到,还有整整十九年十一个月的期限,整体买断比较划算。” 白三当即说不出话了,看来陆副都护的生意,他果然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别说五万,就是用五千来买,他也觉得贵了! 这陆副都护果然是比土匪还会打劫啊,五千五万的眼睛都不眨,就敢开口要…… “东西倒是个好东西。”朱胤下了定论,但是这回他没像当日拿下那份蹴鞠联赛章程似得,当场便成了交,而是皱着眉头说,“不过朱氏商号最近活钱不多,又到年关,下面的商家一个个伸着手等钱……” 陆鸿突然明白朱胤专程跑来一趟是做甚么的了,这是在找他催款哩…… 据他了解,安东都护府自从打下辽东以来,两个月的时间愣是 从朱氏商号赊欠了五六万的商货!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安东如今真正是百废待兴,三百多万人要养活,到处都得花钱。 如果不是掘地三尺搜刮了前头五部傉萨的库房,好好歹歹填补了一些,如今的窟窿肯定更大! 当时从傉萨们手中搜出来的钱财虽然有二十多万贯,但是只花了点零头,还有二十万贯暂时是决不能动的。 往后建学校、建医馆、建驿站、修官道,一件比一件靡费,特别是修官道,那耗费可是天文数字! 当然了,这些事情朝廷都会拨款。 但关键是,朝廷的拨款能不能赶得上未来的工期?会不会给他们的工作计划造成迟滞? 所以手中有个二十万贯的“存款”,随时可以填补,这叫做家中有粮心里不慌! 陆鸿暂时还没来得及往这方面烦恼,不过这也是迟早一天的事情,有备而无患罢了。 “咱们是十月初十正式生效的合同,如今到一年期限还早着哩,我印象中似乎没有超过每年八万贯的限额罢?”陆鸿有些不满地说。 这老朱,没有合约精神嘛!虽说是年关,也不能这样上门来要债不是? 谁知朱胤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绝非为了这个事情。”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白三说,“最近收了白家的商号,还有青州大大小小几个号子,因此手头上确实有些紧张。” 边上的白三连忙欠了欠身,扭捏地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陆鸿理解地点了点头,说道:“那这个茶包的事情回头再谈罢,等你手头宽裕些的……” “这个倒也不必!”朱胤笑了笑,“反正商号还有一笔钱,正是打算收买一个茶号的,如今看来不如直接把收茶号的钱转到茶包上面……不过这笔钱只有一万多,差得多了些,而且您这五万贯要得也的确高了!” “哦。”陆鸿点点头,说道,“那这样罢,不占你便宜,这个钱就折成货款,从安东都护府欠你的款项当中折扣。另外白送个好处给你——你们商号将这个茶包做出来之后,我想办法给你弄成贡品,怎么样?” “成交!”朱胤一边爽气地拍板,一边暗暗叹了口气。 又被陆副都护给忽悠了…… “还有,你们朱氏商号现在摊子铺得大,应该搞个商标了!”陆鸿说,“也就是徽记,你的商品以后全印上专有的徽记,这就叫品牌!也方便买家识别真伪。” 说完之后,朱胤正要叫好,却见陆鸿又从桌子底下拿出另一份证书,笑道:“这么的,我这还有一个专利,不如也卖了给你!正好你收了白氏的香料,做这玩意儿用得上……” 说着把那证书丢过去,朱胤已经无话可说了,只好先接过来瞧瞧。 只见那证书上画着一块椭圆形的物事,边上些着“香皂:俗之澡豆、澡胰子也,今取新剂,以……”、“专利申请人:陆鸿,字见渔。大周河南道青州保海县三河镇人氏……” “剂”就是配方。 后面盖着天物寺的戳印,表示生效。 朱胤忽然觉得腮帮子着实有些酸疼,而且隐隐然感到大上其当! 真正值钱的是这个东西啊…… 第二百七十二章 庞家的小动作(下) 最后朱胤着实又被敲了一大笔钱,不仅被安东赊欠下的六万贯全部一笔勾销,还要倒找四万! 这他娘的完全背离了他们跑来安东的初衷啊!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是来要钱的,其实本质上还是为了后面可能牵扯到的一笔巨款。 至于这笔巨款究竟有多巨,就他如今手上掌握的情况来看,还不能完全估算出来,反正十万二十万贯未必打得住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他的本意绝不是来送钱的! 可是现在那笔钱还没着落,现在又稀里糊涂地送了十万出去。 不过还好,陆副都护做生意一向是信义十足,虽然怎么看都有些空手套白狼的意味,但是这种“套”法很合朱大东家的口味。 朱大东家一面甘于被套,一面还不得不喜滋滋地给对方数钱。 这就是境界! 当然了,朱胤不是傻子,他完全能够明白,刚才淘到手的两件东西绝对是物超所值。 特别是那个澡胰子——也就是所谓的“香皂”——根据白三专业的眼光看来,这东西绝对好卖,而且他的香料也绝对有用武之地! 好在陆副都护也没再从几案底下往出掏证书了,而是开门见山地打问起了这两位的来意。 ——陆副都护显然也并不傻,他当然知道,这两人虽然不是来要账的,却也绝对不是巴巴地赶来送钱的! “是这样的,白三在神都有个连襟,跟庞家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朱胤终于有机会将他的来意说了出来,“他的连襟在请庞家人吃酒时,不经意间听到一个消息。” 他说着便用眼神示意。 那白三连忙从衣袖当中摸出一封书信,起身趋前两步,恭恭敬敬地送到陆鸿的几案上。 陆鸿展开书信一瞧,只见是那连襟对白三的口吻,上面说,庞家有意靠着临泉王和王睿的关系,把生意做到安东去,做的还是军器生意! 听那个醉了酒的庞家人的口气,这批货安东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而且半个制钱也不能少…… “呵,这口气不小嘛。”陆鸿看完了便把那信一丢,“咱们既然有合约,就按合约办事。这件事情你别管了,年后我会去一趟神都。” 听他这么一说,朱胤便略略松了一口气。 虽然说他作为私人,也并没有贩卖大宗军器的权力,而且府兵和团练兵的军器马匹全靠自备、禁军由兵部作坊提供,只有边军才需要在兵部作坊来不及生产的时候,会用金钱到民间铁铺定制,或者批量收购生铁,请师傅到军营锻造。 现在安东有大批量新军,而且正是边军,刚好需要一批军器。 而且早在一个月前,陆鸿就发了公文去神都,请兵部加紧造出一批军器来,给安东边军配备。 当然了,因为前头扫北一战,禁军也陆陆续续补充了两万多新兵,加上边军的伤亡也不小,所以兵部作坊根本就不敷生产…… 就为了这事儿,陆鸿为了节约资源,干脆打算收购一批生铁,并且已经在选址建造兵工作坊! 这个兵工作坊是专属于安东都护府的,已经获得了丰庆帝和政事堂的批准。 至于朝廷为甚么就敢同意这种提案,一是因为安东军器的缺口实在是大。 在户籍和田亩工作没有到位的情况下,在安东建立和完善府兵制度仍旧是异想天开。 因为府兵制的成功,本身就是依托在均田制的基础之上的。 因此现在安东的整体攻防系统,还是绝大部分都依赖于边军。 平辽东和新罗两战之后,安东征召和接收了数万新兵,制式装备的确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二来兵部作坊根本供不应求。 如今兵部给禁军生产两万多套制式装备都吃力得紧——在尽量不削减库部司库存的前提下,想要完成这批配备,乐观预计需要三年到四年的时间! 要知道,一套制式装备绝对不只是一柄横刀,而是全套的兵刃、甲胄,加上马具、弓箭,以及各种单兵辅助工具。 仅仅这么一大套下来,便是耗费颇多,很多还都是精细活儿,来不得半点急躁。 这也正是我们常说的,打仗打的绝不仅仅是兵员战斗力,打的是国家的财力与后勤…… 况且兵部作坊也不仅仅是为兵甲铸造服务的,它们还承担着城池攻防器具的建造、新式改良的摸索研发等等,没有余力再兼顾安东的需求! 三是自打新罗归顺之后,安东已经解决了腹背受敌的情况,丰庆帝也“原则上”同意了来年或者后年,以安东军为主导的再一次扫北行动,对兵装的需求也就随之而显得更加急迫和必要。 正是基于以上的缘由,朝廷才能同意边镇自行铸造兵器,但是对此也有一定的限制:一旦安东全军装备完毕,或者第二次扫北结束之后,这座军作坊便必须停用…… 事实上,即便朝廷没有附加这道命令,只要解决了现有的需求,谁也不会再继续开着这个兵工作坊了。 这种事有多犯忌讳,大伙儿心中都是一清二楚! ——你自己征兵也就算了,那是为了灭反叛、平辽东;你私自接收降卒、俘虏,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朝廷已经同意了下一次扫北的请求,安东自己解决兵力,总比朝廷出钱去外头招募的好…… 但是你又能自行征兵、收编降卒和俘虏,同时还能自己铸造军器,这可有点儿出格了! 这是明摆着“倒持泰阿,授楚其柄”,上赶子求别人诬告你谋反啊! 而且自古以来,诬告边将谋反,几乎是一告一个准…… 所以陆鸿虽然力排众议把这事提上了日程,却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谨而慎之。 其实早在上个月,他就与朱胤通信说过这事,朱氏商号也投过一批钱用于建造作坊,同时也开始物色和收购生铁…… 既然是签订了协议,朱氏商号给安东做这桩买卖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 朱胤也没想这么多,安东这头儿有需要,他便命人着手安排。 并且粗算过,这一趟前前后后少说得两年时间,费时费力,做下来估计盈利不多,也就二三万贯,因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个不起眼的买卖上面,庞家人突然想打这个主意,从安东分一杯羹! 他倒不是舍不得这两三万的利润,关键对方是神都庞家,别说是两三万,就算一个铜子儿也不行! 庞家就不应该踏进安东的门户…… 况且一旦庞家抢下了这个生意,他损失的绝不仅仅是两三万贯钱,还有他之前投的作坊、生铁,已经砸下去了不少的成本…… 朱胤也是个做大了生意的人,他当然知道庞家志不在这小小的军器生意上面。 他们是望着安东这块大肉眼馋哩! 不过陆鸿和他想的却是两码事。 这庞家跟他素来没有甚么瓜葛,虽然说庞家与王睿,同为临泉王的势力,但是这家人也只是耳闻,从未真正跳出来跟他接触过。 但是今天突然没来由地传出这么一个消息,还是十分敏感的军器生意,这就不禁让他感到几分诡谲了! 而且,鉴于庞家和王睿的密切关系,便不得不让陆鸿联想到,在白鹭城那八千西部军,与他们手执身披的制式装备…… 这两者之间到底有甚么联系,或者说到底有没有联系,这又是个让人头大的事情…… “你们还有甚么事?”陆鸿见两人既不搭话,也不告辞,就这么坐在那里,便好奇地问了一句。 朱胤犹豫了一番,有些不大情愿地说:“还有个事,我还听说,庞家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位塞北客,手里据说有几千匹马,也打算卖到安东来……” 这个钱……可不少啊! 陆鸿捏着下巴,沉吟了一声,说道:“我在找马不是秘密,这个买卖本来也没打算和你做……事实上,我没打算和任何人做这个生意!本来的计划是上表朝廷,直接从别的牧监调马的,因为我急需。不过……”他犹豫了一番,说道,“不过既然有人愿意送马过来,也是好事。” 他没理会朱胤与白三的目光,笑了笑,接着说道:“反正我只跟朱氏做生意,不管是漠北客,还是庞家,都不能直接跟安东买卖……” 白三还没明白过来,朱胤也笑了,他等得就是这句话! 如果那个漠北客真的有马,那么他倒不介意帮忙倾销一把,好心做个中间人…… “最后还有个事。”朱胤趁着欣喜说道,“听说庞家人为了进入安东而预先收买人心,特地买了个大曲班子,要在安东十州巡演两个月,不收钱。” 他本来没想说这个事,毕竟这事儿太小,又和他们来的目的没甚么关系。 但是自从他这次见到陆副都护的面开始,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感总是深深地笼罩着他,几件正事说完,他便想着找个乐子聊聊,缓和一下气氛 再加上他此时心情不错,于是恰好想到了这件事情。 他见陆鸿也表现出了一点儿兴味,便接着说:“对了,好像叫甚么‘七宝班’,估计明个就该到岩州……” “甚么!?” 忽然“哐当”一声,陆鸿身前的几案被他推翻在地,他本人也猛的站起身来! 朱胤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也站了起来,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去放…… 陆鸿突然一个箭步蹿过来,面目狰狞地揪着他的衣襟狂吼:“你再说一遍,叫甚么班?” 第二百七十三章 萧婉出逃 “七……七宝班,怎么?”朱胤吃了一惊,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问道。 陆鸿忽然松开手,魔障了一般,嘴里念念叨叨、翻来覆去地说着“七宝班”三个字。 边上原本吓傻了的白三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哎呦,怪不得听这名字熟悉——去年二月的时候,在你们保海县,刺杀大都督的那个戏班子叫啥来着?是不是七宝班?” 他说着自己的脸色先变得惨白,然后双眼骨碌碌地在陆鸿和朱胤身上来回打转。 这件事在当时的青州可谓家喻户晓,谁都知道一个国公在保海县的地界上遭到刺杀了! 虽然这件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藏不住的,不过其中细节,却是众说纷纭,也有失详尽。因此真正注意到其中这些班号名称的人并不多,也没有多少人会深究。 但是白三等人门路多,打听的也更仔细些,一来二去便将那班号留了个印象,此时论说起来,顿时便想到了! 朱胤也猛地回想起来,愕然说道:“是……是这个名儿!怎么会……” 陆鸿忽然向门外吼了一声:“小五子!三流子!都来!” 大门砰地被人推开,门外放哨的喜子被门槛绊了个踉跄,他急忙扶住门框站稳了身子,赧然说道:“大人,啥事儿?五哥被陈将军拉去防御署帮忙了,说年节要格外布防,忙得很……” 喜子见屋内三人面色都不大好看,心里先是“咯噔”一下。 陆鸿皱着眉,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略略缓和了一下情绪,问:“那陈三流呢?” 喜子道:“三哥刚刚打完新罗,不是被您批准休假了吗?昨天就回保海县去了。” “……”陆鸿暗骂了一句,说道,“那你去找陈森和胡小五,让他们立即去查一个叫‘七宝班’的大曲班子,查到之后全部给我抓起来!” 喜子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地说:“这事可不好办哩!您怕是不知,小年那日确实有这么个七宝班来过岩州,不过听说连城门都没进,便往南州去了。” 陆鸿和朱胤等人面面相觑,知道终究是晚了一步! 他的神情接连变幻了几次,终于咬咬牙,把腰间的狮虎佩扯了下来,丢给喜子说道:“你找陈森调一哨城防军,骑马去追!” 他娘的,他苦苦追寻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找到关于蓝鹞子的线索,没成想转眼又断了! 而且这庞家也不知打的甚么主意,怎么好好的派这样一个大曲班子来安东? 他们到底是甚么用意? 陆鸿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抱着手臂苦思冥想,却高低也想不出个名堂来。 喜子自从跟他们家大人从军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接了狮虎佩犹豫一番,又向朱胤和白三瞪了一眼,咬咬牙便向防御署去了。 肯定是这两个商人说了些甚么话,惹得大人这般心神不宁的! 其实这倒是冤枉了朱胤了,他说这七宝班纯粹是聊个乐子,可半点儿多余的用意都没有。 而且他听到的消息就是这么个消息,半点儿也没带掺假,谁知道对方狡猾得很,虚晃 一枪便跑得没影儿了,他上哪找人说理去? 就在陆鸿拧着眉头苦苦思量的时候,突然大门再一次被人打开了,小王正也没通报,直接便闯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份红皮子的加急文书,进门便嚷嚷着道:“鸿哥,兵部急令!” 陆鸿双眉陡然一扬,伸手接过文书来,并飞快地向朱胤和白三扫了一眼。 那朱胤是个精乖人,当即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拉着白三避了出去。 等到王正关上大门,陆鸿才迫不及待地拆开封皮,将书信抻平了一看,却见上面果然写着一道急令:契丹公主萧婉出逃,命幽、妫、檀、蓟、营五州及安东都护府严防关隘,捉拿亡犯,勿使出境!年月日。 一瞧时辰,是六天前从神都发出来的…… 陆鸿顿时一头雾水,这件事怎么又牵扯到萧婉了? 他来不及多想,便指着王正说:“你立即派人快马给南州的扶吐瀚取信,让他发兵搜查要道,务必捉拿一个叫做‘七宝班’的大曲班子,捉到之后立即扭送岩州。” 王正一听这名号,也吃了一惊,叫道:“七宝班?那不是蓝鹞子当年的戏班吗,有他的线索了?” 他没瞧过公文,也不知其中说了些甚么,听到七宝班便以为与蓝鹞子有关。 蓝鹞子在坝集刺杀李毅的时候,他和陆鸿一样,正在现场,因此记忆尤其深刻! 小年那天他是跟着陆鸿一道儿去送李嫣的,因此也不知道七宝班经过岩州的事情,否则也不容那帮人溜掉了…… 陆鸿把公文甩给他,说:“不是 ,我怀疑萧婉就在七宝班里。” 王正略略扫了一眼,上头几十个字他只认得个大概,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闻言也是不禁耸然动容,连忙跑出去派人给扶吐瀚发信了。 陆鸿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大放心,随即又把张冲叫了进来,让他再带一队人马往东北方向去追。 既然那萧婉很可能在七宝班里的话,那么就决不能等闲视之了! 萧婉的狡猾和机警他是早已领教过的,既然前头已经被他们声东击西躲了过去,往后难保不会再出甚么幺蛾子…… 眼看着做足了几手准备,假如不出意外的话,捉住七宝班和萧婉似乎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过陆鸿还是放不下心来,并显得颇为烦躁,便约着朱胤和白三两位一块儿到岩州市集上去转转。 如今岩州暂时由白居易出任州司马,代行刺史之责,因此各项建设工作已经顺利排上了日程。 还是老一套,首先需要完备的就是住屋、医馆和学校,其他的利民措施也在同时进行。 三人一前两后,各带着几分愁容出了平定坊,漫步在贯穿南北的仓岩大道上。 小金子领着几名侍卫,都换了便装,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岩州初建时并没有进行规划,只是在外围修了一道城墙,其中的布局一如既往,还是遵照上下民的等级划分,由内向外辐射出去,商业区也集中在小小的内城外围那么一环之地。 这一切的打破还要追溯到都护府衙门正式入驻之前, 孔良在城北圈了一片平坦地,画出了平定坊的范围,并且以平定坊为参照,向东、西、南逐步规划拆迁。 不得不说,这一手决策对于整个岩州城未来的发展还是起了不小的积极作用的。 至少一上来就给这座城池的重建和升级定下了方向和基调! 如今平定坊以南已经建起了四个坊,包括岩州衙门和集安县衙,以及第一座官医馆和州学的所在。很显然,城北经过两个多月的建设,已经初步形成了岩州政治文化中心地段的雏形。 不过按照陆鸿他们所走的方向,目标显然并不是在城北这一块儿,而是一路往南。 在城南一片新立的坊中,那里原先鳞次栉比的茅草屋,已经大面积拆迁完毕,并且逐步建成了一套市坊的轮廓,曾经聚集在内城外围的商肆店铺已经有三分之一搬到了这里。 一见到南市二丈高的新立牌楼,和热闹非凡的街市,朱胤原本有些愁容的脸上便立即漾开了几分喜色。 刚刚入驻的店铺都按照统一要求,在“茶”、“酒”、“肉”、“布”、“米”等等各色各样的招牌前头,清一色地带着两个醒目的前缀——“朱氏”! 穿着具有明显高丽土人特色丰庆的买家们,怀着几分新鲜劲儿在两边稀稀落落的店铺之间左顾右盼。 年关将近,他们怀揣着打击傉萨土豪们分得的,为数不多的钱财,一边在心中暗自考量着,如何最大限度利用这些钱置办更多的年货,一边默默地记下货架上的价格,然后偷偷地计算比对着…… 如今的市集上按照陆鸿的要求,所有的商铺都必须在货架之上对商品明码标价,用最简单的数字标出市价——当然了,假如顾客与店家都有意向的话,他们完全可以按照这个标示出来的市价,再进行合理的讨还。 实际上,对于这些刚刚接受了改朝换代的百姓来说,刨去置办新房的钱,他们身上就再没剩下多少可以支配的了…… 因此大部分人都是瞧完了行市,便恋恋不舍地从布铺、肉铺面前离开,甚至走了十几步都还要不断地回头,向那些一刀刀新鲜的肉条和一匹匹漂亮的彩布流连张望。 当然了,即便是如此窘迫的生活,也能让这些要求低得可怜的百姓们万分满足了。 想想几个月前罢,他们还在为下一顿饭而担忧,还在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傉萨或者他老人家的打手们,而遭到断粮的报复…… 陆鸿从城北逛到城南,看着一路上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原本郁闷的心情已经渐渐平复过来。 岩州城目前取得的成绩,其实与新上任的岩州司马白居易还没有多少关系,一直在埋头做着这些事情的,还是我们的集安县令、曾经为了给洪成挪位子而被陆鸿安排到岩州来的贺纶。 要问集安县和岩州有甚么关系,岩州城取得的成绩又跟贺纶有甚么相干? 其实前头已经说过了,在陆鸿最早提出推广州县制的时候,便新设了一个集安县,作为当时还叫仓岩州的治所。 因此,岩州城其实就是集安县城——就好像青州城其实也就是益都县城罢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庞冠的目的 一行人走了一段,刚刚转过一条街巷,前方一个酒楼中突然冲出来一名掌柜打扮的人,拉着朱胤便叫道:“大当家,果真是您老人家!” 这人脸圆肚肥,说话时一双小眼中既焦急又欣喜,仿佛是一个遇到了极大困难的人,突然找到救星一般。 朱胤被他拽着衣袖,眉头微微一皱,刚刚想要甩脱,却又忍了下来。他强行按捺住脾性,略带了几分不满的口吻说:“是我,到底出甚么事了?” 他见这掌柜的神情,便知有事,加上对方的目光一直往店里头瞟,心里便估摸着,怕是店子里出事了。 面前这人他倒认得,过去是在淄州他名下的一间酒楼里当二掌柜,能力也就平平,因为安东这边大面积撒网,正是急缺人手的时候,便将此人调了过来应付场子。 说起来,他偌大的朱氏商号和安东都护府的情况颇有相似之处。 两家现阶段可以说都在创业守业、大铺摊子,因此都不得不面临两个极为重大的问题:缺人才,缺钱财。 其中人才尤为关键,可以说是重中之重! 钱这种东西,此处没有可以上别处腾挪,而且今日勒紧腰带花出去三分,明日便能收回四分,只要市面仍然在流转着,总是有办法弄到手。 但是人才却等不及现生,况且即便生出来就能干活儿,也得等着怀胎十月不是? 等到十个月以后,黄花菜都凉了! 正因着这种人才十分紧张的情况,朱大东家便只能先派一些二三流的脚色到安东来。 没办法,他不能撂下中原的老本,把精锐都填到安东来! 安东这边可以由得这些人犯错儿、并在犯错之中长进,因为朱氏在此绝无对手。 但是中原那边,除了庞家这个劲敌之外,还有关中和陇西等几个商会,都对他的崛起虎视眈眈,半分也疏忽不得。 饶是如此,他也已经不得不放慢了在中原扩张的脚步,改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策略了…… 因此上,朱大当家对安东这批人不中意的多,瞧得上的少——仿佛眼前这个郝掌柜,虽然四十多岁的人了,除了嘴皮子还利索点儿,做生意还是嫩得很。 不过说来也可以理解,毕竟这郝掌柜从商的时间也不长,也就半年的时间。 这人从前不是做买卖的,而是管着驿站的驿丞…… 他问那郝掌柜出了甚么事,岂料对方根本没做理会,而是把两只眼睛瞧得直愣愣的,盯在前面的陆鸿身上打量。 朱胤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刚刚才好转了一点儿的心情立即又沉入谷底,当即严声喝道:“不得无礼!” 郝掌柜身子一颤,总算从怔忪当中回过神来,指着陆鸿迟疑地说道:“这位相公,咱们怕是相过面儿?” 朱胤铁青着脸,正要发作,却见陆副都护忽然笑道:“怎么,郝驿丞,另谋了高就,便贵人多忘事,不认得区区在下了?” 郝掌柜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两眼瞪得好似铜铃一般,不可置信地指着他说:“您大人莫不是……平海军的那位大将军?” 此时陆鸿也穿着便装,浑身除了一套直板板的棉裤加上最新的“短款”棉袍,便在外罩了一件藏青色的厚实长衫,除了脚底下踏的一双鹿皮靴还能略略显出的不同寻常的身份外,旁的行头半点儿也不出奇。 因此时隔如此之久,这郝驿 丞还能认出他来,也算是不易了。 说起来,这郝驿丞也就是当日陆鸿从神都赴任平海军,在章丘歇脚时,那个蒲姑驿的驿丞郝年,外号叫做“耗子”的那位。 当时陆鸿恰好在被萧婉的驮队引起了注意,这郝驿丞还曾奉他的命令,一路往神都去打听过这支驮队的行程,也着实吃了不少辛苦…… 只是没想到,今日却在安东遇见了他,还改头换面,成了朱氏的一名掌柜。 这可真是世事难料了! “呵呵,是我,不过我现在不在平海军做事了,跑到安东来混日子。”陆鸿笑呵呵地说,他乍见故人,心情也随之开朗了些,随口便开了个玩笑。 一旁的朱胤见他二人一个是天边的人物,一个是地上的贱民,居然相识,不禁大为讶异。 他与白三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便再叱喝那郝掌柜了。 郝年听闻陆鸿这么个说法,以为他犯事儿吃了官司,暂时赋闲了。 也正常嘛,这年轻人带兵的架势霸气是霸气,不过脾气太冲了些,见风就是雨的,当年为了一支驮队把大伙儿都折腾得够呛,原是容易犯事儿…… 他便点了点头,好言安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就好似你老哥我,树挪死人挪活,不也做了掌柜,比原先风光多啦!你又认得咱们大东家,那可是顶了天的机缘,还愁没事做吗?” 他刚才还大人长大人短的,如今却要做人老哥了,顺带着给朱胤也拍了一记马屁。 谁知道这一记马屁是真正拍到了马脸上,拍得朱胤胆战心惊、很是尴尬,这下可在陆大人面前丢了大丑了! “他妈的!”朱胤心里恨恨地想,“你还人挪活,还风光?明天让你滚回家种田去!” 好在陆鸿倒没表现出甚么不高兴的神色来,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着摇了摇头。 那郝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你老哥家姐夫姓周,原先在淄州最大的一间酒楼做大掌柜,也是朱氏的生意,你约莫听说过,约莫不曾听说。后来我这姐夫被调到了当时的业态城,等朝廷一平了辽东,你老哥便又跟着姐夫过来了……” 闹了半天,原来都是老朋友! “哦,周掌柜啊,我也认得,前头给朝廷平辽立下不小的功哩!听说升了职位,在岩州做大管事了?”陆鸿瞧了朱胤一眼,满眼戏谑的神色。 朱大东家干笑两声,点了点头,表情颇不自然,其实内心早已经恨得牙根痒痒了! 他赶忙打断了越聊越兴起的郝年,不满地问:“方才店里没事?” 郝年听了大东家问话,突然“哎呦”一声喊,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叫道:“正要分说这事哩!店里来了点子,瞧上去不像个善茬……” 朱胤听了眉头大皱,险些没气出病来,十分不快地斥道:“甚么‘点子’、‘点子’的,咱们正经做生意,怎么说黑话?!” 娘的,今日恐怕是八字犯冲,遇见这个瘟神,害他在大人面前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陆鸿也一时沉默下来,郝年这德行,忽然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赵四。 他一言不发地当先便走,往那出了事情的酒楼迈步走去。 朱胤和白三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随到那酒楼里。 一进酒楼的大门,便显见的气氛有异。 只见七八个伙计厨子 模样的人,围着一桌衣饰华丽的客人。 那桌客人当中,有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大喇喇地坐在当中。 他的左手边一位五六十岁,看上去十分饱学的老者,青袍长须,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过这人微眯的双眼之中好像蕴藏着一股阴寒的光芒,只要给他扫过一眼,便叫人浑身大起鸡皮疙瘩。 那华服青年的右手边,则是一位大腹便便,气派十足的中年。虽然他一身便服,瞧不出身份,不过陆鸿和朱胤一眼便瞧出,此人必是官宦之流的脚色! 就拿陆鸿后来的话说:此人隔着两张桌子,都能闻到他身上陈年发酵过的酸腐味儿——那是大周官场的味道! 陆鸿随便使了个眼色,便找了个清净的位子坐下。 没错儿,他只是来瞧热闹的…… 这三人的奇怪组合不由得让朱胤提了两分小心,特别是他已经约莫猜到了那青年的身份——那小子的眉宇之间,和神都庞家的当主庞元让倒有七分相似,多半便是庞家的子嗣。 那青年见了他进来,也是一惊,连忙满脸堆笑着站起来拱手:“朱叔叔,小侄庞冠,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得见尊面,实在幸会!” 果然是庞家的小子! 朱胤心中不免惊疑,表面上却沉着似水,只将目光左右扫了一眼。 陆鸿面色如旧,接了郝年奉上的茶汤,啜了一口,闭起眼似乎在用心品味一般,着实露出几分陶醉之色。 此时那青年左右手都已站了起来,左边那老先生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多作表示;右边那位十分气派的中年却笑眯眯地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原来这位就是朝散郎朱大当家,幸会。” 此人以朱胤的官身称呼,其身份自然表露无遗了。 朱胤扬手不打笑面人,也客客气气地回了个礼,说道:“幸会。”随即转向那庞冠,笑了笑说,“原来是元让兄的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只是你如何认得我?” 至于那老先生,他根本连眼色也没给,朱大当家本有的狂傲此时便表露无遗! 那青年的眼光往那老先生身上一瞥,恍若无事一般笑道:“六年前的秋天,在神都魏风楼,有幸见识过叔叔风采。不过侄儿是小字辈,跟在大人们的后头长见识,原是不怎么起眼,叔叔没留意到,也是有的。” 他这么一说,朱胤便想起来了。 那年他还在齐鲁一隅和人一较长短,并且刚刚抢下登州的地盘,正是井底之蛙春风得意的时候,却被庞家派人来请了去。 地点就在神都魏风楼,不仅是他,包括河北、关中、陇西、河西等等各大商会有头有脸的都到齐了! 当时庞家提议联合周唐两国各大商会、商号,成立一个总盟,反正意思就是要天下商家同气连枝,争取更大的权益。 当然了,朱胤当年没跟着掺和,甩甩袖子便走了,最后的结果,听说也是不了了之…… “那么贤侄不辞辛苦,远来安东,却又所为何事?”朱胤试探着问了一句。 谁知那庞冠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将手一摊,说道:“也没甚么,来开铺面做买卖。今后在安东这片,还需多多仰仗叔叔及朱氏哩!” 他一言刚罢,酒楼中的诸人连同郝年、白三在内,脸色都是一变。 唯有陆鸿依然优哉游哉,朱胤依旧沉着似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连环计(一) “庞家要在安东开铺面?”朱胤口气淡淡地说,“似乎行不通罢?” 他朱氏商号与安东都护府是有合约在身的,三年之内在安东地盘上,都不得接纳其他的商号! 因此朱胤听了这话也只是略感诧异,并没有好似其他人一惊一乍的。 那庞小东家似乎还不知此内情,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朱叔叔,恕小侄无礼,您这话似乎不对。大周幅员辽阔,咱们庞家既然是大周的商号,做的又是十足十的合法买卖,怎么就不能在安东开铺面?” 朱胤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中微微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小子绝不会贸贸然便想跑到安东来和他抢生意,肯定是受过了他们家大人的默许,甚至很有可能就是庞元让专门指示来的。 况且看他身边两人,一官一民,那官尚且不知是哪一路的大人,那神情有些阴冷的老头儿更加瞧不出身份角色,倒让他不得不小心提防。 于是朱胤微微扫了一眼两人,忽然仰天大笑,颇有些遗憾地说道:“贤侄说的不错,只要是守法的买卖,原是哪里都去得。只可惜,安东这片不行……” 庞冠脸色忽然转冷,眉毛一挑,“哦?”了一声,随即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说:“那可愿闻其详了!” 朱胤心里好像吃了苍蝇一般,说不出的腻歪。 瞧庞冠原本还算客气,他本想拿与安东都护府的合同来点点这个小子,让他知难而退,不至于太过难看,此时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正打算随他们折腾去,自己坐着看戏,到时候瞧庞家的人如何收场罢了,也好给这小子几分教训——商场虽然不同于官场,却又颇有相似之处。 这两者都是一般的肮脏黑暗,坑蒙拐骗皆成文章,明里暗里都有各自的游戏规则,这小子还有的学呢! ——你谦虚客气些,作为长辈,我也不好欺负小的,明明白白让你清楚厉害也就是了;但是你若骄横狂妄、目无尊长起来,那么对不住了,暗地里有些东西未必需要说给你知晓…… 可是朱大东家想着拿捏,那边新入伙儿的白三却坐不住了,站出来便道:“后生,你老爹恐怕没告诉过你,在外头可不比家里,不是人人都得把条条道道儿被你拎清楚了。” 庞冠斜乜了白三一眼,似乎并没有怎么将他放在眼里,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这个不用大人来教,我虽然年轻,却也通晓这等浅薄的道理。”他顿了顿,忽又拖长了语气说,“可是,那又怎样?” 白三气极反笑,索性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冷笑道:“那便教你知道,咱们朱氏商号与安东都护府是有合同的,三年之内安东地界只能朱氏在此做买卖,别家一概谢绝!” 他说着把手臂一抱,双眼望天,也不去瞧庞冠的脸色。 事实上,这白三爷之所以如此硬气,一则他是通晓其事的,朱胤把那份合同原原本本都给他瞧过了;二则此间不仅有朱氏商号的当家人 ,旁边恰好也坐着个安东都护府的头脑人物,安东地界的商家买卖,还不是他两人说了算? 别的人,即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照规矩办事! 因此上,白三这么有底气,确实是有充分的理由的。 可是那庞冠似乎全然没有当回事情,把手一摆,戏谑地笑道:“那种东西做得甚么数?” 朱胤眉尖微微一颤,这庞冠看起来倒比白三的口气还狂,庞家能把买卖做到半个大周朝去,显然不至于如此托大! 那么说,他们是有恃无恐了? 他正打算向白三使了个眼色,让他退到一边。 谁知那白三也不是个善茬,当即反唇相讥:“你们庞家不是自称‘合法生意’?怎么合同也做不得数了?这可是官家签字画押的,怎么,庞家的‘法’比官家还大?” 他这话已经是十分刻薄了,而且这么大个帽子,不是谁都能戴得起的,可以说是诛心之言了! 朱胤瞧他俩一来一往,倒是相得益彰,便暂时将叫退白三的念头打消了——也对,这小子也就是白三一流的脚色,何必让他这个大东家亲自出马,岂不是自降身份? 他最近几天才新收了白氏商号,一来是因为香料买卖确实是他的短板,二来白三这个人的确有几分本事。 此时白三新近入伙,也有些献计邀功的意思,因此劲头十足,急吼吼地便冲在了前头。 两人可谓一拍即合,朱胤干脆稍退了半步,等着瞧白三的初出茅庐第一功…… 谁知那庞冠忽然放肆地哈哈大笑,右手边那中年男子也跟着摇头哂笑,却不知笑从何来。唯有那老者依旧板着脸,安安稳稳地坐在一边,情绪上半点儿都不见波动。 庞冠笑了一阵,指着白三讥讽道:“姓白的,你变卖祖业,是为无孝;方才大言不惭,是为无知!你这种人原是入不了小爷的法眼,今日便教你死得明白。”说着他向那中年人使了个眼色,便洋洋自得地坐了下来,好像胜券在握一般。 那中年人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清了清嗓子向朱胤说道:“朱生,其实你们朱氏数年之间创下好大的家业,在中原也是势头正盛,何苦犹不知足?安东这一片儿嘛,鸡肋而已,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又何妨分一杯羹出来,有钱大伙儿一起赚罢了……” 刚才庞冠着实放出了两分狠话,众人本以为这中年人会说出甚么惊世骇俗的话语来,谁知道此人一开口,竟做起了和事佬,帮着两家开解上了。 这人九成是官家人,因此朱胤再不能让白三开口了,没得自讨没趣! 他挥挥手让白三暂且退下,自己朝那人拱拱手,敛足了姿态,问道:“敢问阁下何人?” 那中年一拍额头,懊恼地说:“哎呦,惭愧惭愧,倒忘了自介:在下计税房,连涛!”说完之后,他的嘴角便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也不知有意无意,双眼轻轻一转,漫不经心地便朝陆鸿所在的方位扫了一眼。 陆鸿却仿佛根本没听见他们的交谈,继续自顾自地饮茶。 说起来,这破酒楼的茶比三官邸那位茶工做出来的,显然要逊色不少,他也喝不出来哪里不对,不过根据他浅薄可怜的茶道经验来看,约莫是姜多搁了些,而陈皮放少了——因此多了几分辛辣味儿,却少了一些陈皮的清香。 不过想来也可以理解,毕竟陈皮要比姜贵上不少…… 这边厢陆副都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边厢朱胤的心中却吃了一大惊! 计税房! 在朝廷里,计税房出来的人因为权势大、地位超然,又在政事堂的办公,因此都被人戏称作“假相”。 假相,就是无名有实的宰相! 当年文帝在政事堂三房之外加设计税房,并不能被外界所理解。 而且这计税房设立之初,一连三年都是毫无建树,听说只是在做一些清理税务、重整钱帐的细碎工作,大伙儿因此都付之一哂,更加没有把这个毫无意义的衙门当成一回事。 谁知道,载道六年,也就是计税房设立的第四年,几名八品监税使便顶着观察使的名头走出神都,向各道监察税务。 这原本只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也没有人将它放在心上。 谁知,这批人派出去之后没多久,巡察河东道的观察使便查到都督府大都督有贪墨商税四万贯,当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持天字节就地斩首,杀了那名大都督,一时间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朝野内外对于那名计税房观察使“越权杀人”一事几乎万口同声,所有人都表态必须将那名观察使斩首示众。 谁知道先圣文帝非但一口气驳回了所有的奏疏,反而借此机会,裁撤了一大批都督府,将大量的权力和利益收归中央所有,一时间无数蠢蠢欲动的势力顿时气焰消弭。 从此之后,计税房这个毫不起眼的衙门频频出手,大面积改革税制,将许多既得利益的门阀打压得哭天抢地! 与此相反的是,大周商业忽然突飞猛进,国库税收充盈,文帝因此而开创了大周文治的最高巅峰——载道之治! 计税房的权势这才为外界所知,“假相”这个称号也不胫而走,迅速在坊间流传开来…… 正因为这个计税房有着如此不同寻常的光环,朱胤才不得不惊骇莫名。 他不禁想到,这庞冠竟然与计税房的人走到了一处,还千里迢迢携手来到安东,其中到底有甚么内情? 再联想到这连涛前番说的那些话:有钱一起赚罢了…… 好嘛,原来庞元让是搬出了计税房当后盾,想要强压一头,逼他舍弃合同,主动退避三舍…… 朱胤暗暗咬牙,眼中闪过一抹深深的怒意。 庞家果然是手眼通天,居然抬出了计税房这个大招牌!这个连涛也不知得了甚么好处,居然肯给一个商家做事…… 这两年庞家在风头上一直被他打压着,如今终于打算反击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连环计(二) 朱胤虽然心中惊诧,却不愿被小小一个计税房的名头便吓倒了,便昂着头说道:“我们朱氏商号与安东……” 谁知他还没说完,那原本礼数周到,表现也十分和气的连涛突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皱着眉极不耐烦地说:“连某观阁下是识时务的人,才好言相劝。朱氏与陆副都护的关系,世人皆知,你们之间有甚么交易、甚么约定在下不管,不过奉劝一句,官就是官,商就是商,切不可混为一谈了!” 这人一说完,便坐下来闭上了嘴巴。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朱氏商号与陆副都护暗中另有私人交易,这才签下的这单合同,而这合同也是朱胤与陆鸿两人定下的私约罢了! 而且他那一句“官就是官,商就是商”,言外之意,显然是再说安东都护府与朱氏商号官商勾结,谋取私利了…… 这些话透露着浓浓的警告语威胁的意味,而且并不仅仅针对朱胤本人或者朱氏商号一家,甚至都有些连陆鸿和安东都护府一块儿拖下水的意思,可比方才白三挤兑庞冠的话更加恶毒十倍了! 朱胤双眼微微一眯,他总算瞧了出来,这一行三人明显是有备而来,而且来者十分不善。 如今庞冠与那连涛都相继出手,已是这么难对付,却不知那老者又是甚么样的角色? 他心中暗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语气中不冷不热地说道:“阁下说得不错,官就是官,商就是商,切不可混为一谈——这句话原样奉送两位!” 好嘛!这连涛与庞冠,不也是一官一商? 后面的白三差点儿喝起彩来,这话说得太解气了,不枉他这一通憋屈! 稳坐在上的庞冠却苦笑摇头,忽然从兜里取出一份戳着红印的文书,展开来晃了晃,说道:“好罢,咱们何必效那小儿的口舌之争。开门见山,你有安东都护府的契约,我有户部与计税房的特批文书——准许庞家商号进入安东买卖,同时免税三年,呵呵。” 白三瞪大了眼睛,脸色瞬间刷的一下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朱胤也无法置信地瞧着庞冠手中的物事,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浑身如堕冰窟! 他们当然知道,这两样东西意味着甚么——户部与计税房的特批文书,虽然未必可以抵消安东都护府签订的合同,但是假如庞家硬要抱着这个东西死皮赖脸地进安东,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对付! 你能跟户部和计税房打官司? 假如只是公平竞争的话,其实倒也不惧。 朱氏商号在安东已经有了坚实的基础,从青州到安东的物资调配也远远比庞家从神都来的方便得多,因此先天上又有三分优势。 只不过,庞家不知道怎么就能搞到“免税三年”这种东西! 这对朱氏来说绝对可以称得上致命一击! 试想一下,假如庞家在安东的买卖不需要缴税,那么他们无形之中便省却了大量的成本,成本低,卖价自然也就低,到时候他朱氏的商铺如何与庞家竞争? 如果跟着他们降价,那将亏损无算,又有甚么意义? 最可怕的是,假如陆副都护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一力保着朱氏商号,宁愿舍弃一成半到二成的利头,而照顾他价高一等的商货,那么非但安东都护府衙门内部会有非议,在朝廷上也未免给人留下口实…… 万一朝廷再派个观察使下来,恐怕事情要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要知道,计税房先斩后奏封疆大吏可是早有先例的…… 这时那连涛又开口了,他笑眯眯地指着庞冠说道:“庞家这次可不白来,他们给安东百姓带来了六万石的粮食作为年货,算是一点儿小小的见面礼。朝廷的各位大人对此交口称赞,临泉王更是题字:‘仁善之举、商之典范’!朝廷中枢考虑到安东百姓积弱,便要求庞家务必与民为善,朝廷以身作则,减免了庞家在安东的一应商税,将这利头让到百姓身上……” 他说着不胜唏嘘感叹,似乎在叙述这一桩官商和谐、大公为民的千古美谈…… 庞冠连忙站了起来,双目含着两点泪光,哽咽着说:“朝廷心系黎民,着实令人感动。我庞家区区一介卑商,钱财尽皆取之于民,敢不为天下分忧?小子今日便立下誓言,三年之内,安东一切买卖,比对中原折价三成。若违此誓,叫我家道中落,饿死街头!” 朱胤听见“临泉王”三个字,便知道自己恐怕是无力回天了…… 他此时已无话可说,只能茫茫然毫无计较地看着他们表演。 前面花了数以百万计的成本,填在了安东这片未曾开发的土地上,满打算再等三年便要开花结果,谁知道今日便将付之一炬吗? 只要庞家进驻安东成真,那么他之前对于此处的财力、人力、精力的投资全都要打了水漂,这是可以想见的。 如果就这么输了安东,那么即便在中原,他也再没有与庞家抗衡的实力了! 他是真的有些慌乱了,以至于失去了一贯保有的城府与傲气,双眼直愣愣的,显得无比迷茫…… 虽然蹴鞠和《赛刊》依然是他的不二利器,但是这些与安东一样,在真正丰收之前,都需要大量的钱财铺垫下去…… 如今他唯一的希冀便都在陆副都护身上了,他猛地转过头去,却吃了一惊,只见陆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哟呵,挺热闹啊!”陆鸿喝了满肚皮的二等茶水,一面打着嗝一面向朱胤笑道,“朱大东家,你们这里的茶可不怎么样!” 朱胤见他好整以暇的样子,仿佛黑暗之中见到了曙光,原本乱糟糟的内心立即恢复了镇定。 他暗暗吐出一口气,向缩在账台边的郝年招招手。 郝掌柜急忙像耗子一样蹿了过来,心虚地问道:“东家,何事?”说着拿眼睛直往陆鸿这边瞟,心里暗暗着急。 这小哥怎么如此没有眼色,他们大人物说话,你上前添乱吗? 朱胤大声道:“立即将店里的茶汤都换了,换上等茶!” 郝年一叠声地答应:“是是是!”匆匆忙忙用眼角瞥了陆鸿一记,一溜烟奔后厨去了。 陆鸿满意地笑了笑,转向那庞冠说道:“好 了,把你那两件玩意儿收起来,在这个地方,不好使!” “哦?”庞冠轻蔑地乜了他一眼,便眼角朝天,冷笑着说:“你是哪位?你是说,户部与计税房管不到安东?这两个衙门的文书,在安东不管用?” 陆鸿自觉地拖了一条长凳过来,就坐在庞冠的对面,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拿话套我,这种小把戏哄三岁娃兴许能成……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就告诉你,户部和计税房无权免你的税,因为在安东,向商家收税的不是这两个衙门,而是安东都护府户曹税科,懂吗?” 庞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顿时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 因为对方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大周的租庸调和商税一向是由地方代收,然后刨去地方必须截留的部分财政,剩下的分税缴纳给朝廷,这种制度已经在大周施行了四十多年了…… 朱胤见状大喜过望,站在陆鸿身后暗暗捏紧了拳头,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这时那连涛却又说话了:“阁下看来是懂行的,说的倒是不错!只不过庞家一片赤心,这六万石粮食又是不远千里地从中原送来,哪怕是为了安东忍饥挨饿的黎民着想,也总不能将其拒之门外罢?” 陆鸿呵呵一笑,说道:“谁也没说要将这些东西拒在门外啊,有这份心意当然是好的,粮食照送啊,我代表三百七十万安东百姓欣然接纳,先给庞小东家说句感谢!”说着站起来,真真向庞冠鞠了一躬。 六百石粮食,均分下去,每人能分到一升半多! 虽然一口吃不成胖子,总算实实在在也是一桩善举,就冲这,陆鸿心甘情愿给这小子鞠一躬。 可是他接纳的轻巧,连涛一张脸却胀得通红,庞冠的双颊更是成了猪肝色! ——傻子都知道,连涛说的“不能拒之门外”,显然是针对庞家商号! 这位倒好,光要粮食,不要商号,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连涛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位阁下好诡辩,只是不知朱氏在安东一家独大,对陆副都护来说,虽然有数不尽的……嘿嘿,不过就不怕落人口实?要知道,不管甚么账目,做得再隐秘,落到计税房手中也能查出纰漏来!到时候恐怕不大好看罢……” 陆鸿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坐在长凳上,用手指敲着桌面,长叹摇头:“你这可是有毁谤上官之嫌,你不怕落人口实?呵呵,我知道你们计税房的人被派过观察使,还杀过大都督。不过你不用拿这个来威胁我,因为朝廷现在根本没有派观察使啊!而且……”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可以向你保证,即便朝廷派了观察使,也轮不到你来做!” 连涛突然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两眼瞪得通红,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陆鸿叫道:“陆见渔,你欺人太甚!” 陆鸿见他的指尖一颤一颤地指着自己,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杀意! 他尚未说话,只听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把你的手指拿开!”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小金子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一面抽出横刀,一面瞪着连涛念道:“一……二……三!” 第二百七十七章 连环计(三) “一……” 连涛眯着眼,不为所动。 他根本不相信这小兵敢对他动手! “二……” 庞冠嘴角挂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眼中甚至闪着几分期盼的热切光芒。 连涛看着小金子稳如泰山的步履,以及缓缓举起的横刀,小臂微微颤抖起来…… “三”字刚刚念完,只见寒光一闪,“夺”的一声,一柄横刀狠狠地剁在了桌面上,刀刃登时入木三分,整个桌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小金子落刀的一瞬间,连涛飞快地缩回了手指,冰冷的刀锋几乎就从他的指肚边上略过,非但半点儿不见迟疑,甚至出刀又快又狠,显然正是抱着削断他手指的目的! “你!”连涛捏紧了拳头,连退两步,眼中好像要喷出火来,“你是甚么东西,敢对监税使动手,好大的狗胆!” 小金子面色冷的好像一块石板,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手腕轻轻一抖,将刀刃抬起来,然后用刀面在桌面上“哐、哐、哐”地敲了三下,目光带着十二分的警告意味,逐一从庞冠与那老者身上扫过,这才回刀入鞘。 这一着连庞冠也是始料未及,刚开始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态瞬间变成了后怕之情——刚才若是连涛真的被削断了手指,他回去可没法儿向临泉王交待…… 此时他被小金子淡漠得有些残酷的目光一扫,只觉背后激灵灵出了一层冷汗。 现在他是半点儿也不用怀疑,假如他们敢继续轻举妄动的话,这个便装打扮的大头兵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拔刀! 与此同时,这大厅之中不知又从哪冒出几名同样是便装结束的汉子,神情彪悍之处,绝不下于面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小兵…… 那老者却始终面色平静,依旧稳稳地坐着,半闭着眼,似乎根本不知道眼前发生的事情。 此时朱胤适时地“引介”了一下:“这位是致果校尉、安东都护府侍卫队的金统领。” 连涛一张脸顿时又涨得通红,没想到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大头兵,居然是个正七品致果校尉! 要知道,他这个监税使虽然权势不小,其实也只是从八品…… 朱胤见这几人已经没了辙,心中暗喜,正要再说两句漂亮话儿请他们走人。 谁知此时陆鸿又开口了:“庞小东家,敢问那六万石粮食,多咱能送到啊?呵呵,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贵号心意太重,这粮食不在少数,说不得,都护府还得调派城防军护送到各地……咱们早做打算,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是不是?” 那庞冠吃了这么大的蹩,哪里还肯送粮?再说,他们本来也没打算真的送六万石粮食给那些穷鬼们享用! 送粮甚么的纯粹就是让他庞家进驻安东的借口,到时候能拖则拖,拖不过随便打发千儿八百石的陈粮杂粮对付一番也就是了。 反正这种事空口无凭,也没立下字据不是? 只要能将铺面开到安东来,谁还管那些? 此时他索性把心一横,咬着牙寒声道:“想要粮食?下辈子罢!”说着抬腿便往外走。 谁知这话一出,那连涛也是满脸愕然。 本来他觉得自己没帮人把事办成,还连累庞家白白损失六万石粮食,心里正过意不去,谁知这庞冠竟红口白牙地想要混赖过去,一时竟难以接受。 此时对庞家的观感顿时一落千丈,当即恨恨地一跺脚,随后便走。 谁知他们刚走两步,那老者也刚刚站起身来,却听一声大喝:“我看谁敢走出这个大门!” 众人不分敌我,都愕然向陆鸿望去。 同时屋中的几名侍卫立即“呛啷啷”各自抽刀,将几人围在了中间。 只见他在桌上重重地一拍,踢开长凳便站了起来,冷笑了一声说道:“小庞,你莫非不知道这是甚么地方,我陆鸿又是甚么人?敢在我面前胡吹大气!” 他比庞冠还小得七八岁,却叫他“小庞”,不过此时没有一人敢因此发笑,气氛凝重地仿佛要滴出水来。 庞冠脸颊猛然一颤,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想要离这人远些。 谁知他不动还好,脚后跟刚刚落地,只觉侧颈一凉,一名侍卫已经把冷冰冰的横刀压在了他的肩膀上,锋利的刀刃散发着渗人的寒意,令他半边身子都禁不住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此时那老者终于变了三分颜色,开始重新打量了一遍距离自己只有两尺远的年轻将军。 “再问你一遍,甚么时候把粮食送来?” 那庞冠又是惊恐,又是愤怒,壮起三分胆气叫道:“姓陆的,你想明抢是怎的?老子爱给便给,不爱给就不给,怎么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这安东就可以枉顾律法吗?” 陆鸿懒得和他啰嗦,当着大伙儿的面,向小金子问道:“他要谈王法,你给他说说,冲撞副都护均驾、正四品将军驾;挑衅侮辱副都护还有欺瞒安东都护府衙门、户部、计税房,该当何罪?” 小金子听闻,当即说道:“合死!” 陆鸿听了不再废话,摆摆手说:“拖出去军棍打死。” 庞冠忽然双腿一软,浑身抖似筛糠,一个劲儿地向那老者叫道:“穆叔,穆叔,你快说话呀!”身边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听了军令,哪里管他是谁,一左一右架起来往外便走。 旁边朱胤、连涛等人也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哪里想到这陆副都护如此暴躁,说打杀就打杀! 连涛虽然已经有些不齿于庞冠的行径,不过他毕竟是一行同来,于情于理也要说两句好话:“陆副都护,还请手下留情……” 陆鸿回过头来笑道:“打死个把奸商,值得连大人相劝?” 连涛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时庞冠已经被侍卫拖到了门口,正用脚尖死死地勾住门槛,一声声地哀嚎着。 那老者终于开口,用一口沧桑枯槁的嗓音说道:“粮食好说,陆副都护何不高抬贵手?” 此时一名侍卫伸脚在庞冠足踝上狠狠一踹,只听咔嚓一声,也不知骨头断了没有,只是那勾着门槛的脚尖顿时便松了。 跟着庞冠便被拖到外面的拴马桩子边上,拖他出来的两名侍卫死死地按着,边上另有两人解下刀鞘便狠狠地砸了下去! “嘭”的一声,一刀鞘正砸在庞冠的背心,不仅皮肉火烧火燎一般,脊骨也好似断成了两截,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透过胸腔,痛得他差点儿背过气去…… “几时送到?”陆鸿慢悠悠地问。 那穆老人知道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再过的一时半刻,庞冠的小命还能不能保得住就难说了! 因此他极为爽快地道:“粮食一时半会儿凑不了这么多,不如换成现钱,大人说多少,庞家绝不往下压!” 陆鸿向小金子使了个眼色,说道:“让狗子他们歇歇。” 小金子会意,不急不缓地便往外走,外头嘭嘭嘭响个不停,声音沉闷,显然都是下的重手。 那穆老人盯着他故作迟缓的步伐,听着外面一声低似一声的惨嚎,饶是他一向镇定,此刻心里也急得火烧一般,恨不得赶上去推他一把! 陆鸿瞧在眼里,心中冷哼一声:当初一个老的装逼,一个小的猖狂,现在蔫了?老子堂堂一个副都护,谢也谢了,躬也鞠了,当时一声不吭受了大礼,心中可得意? 没过一会儿,只听外面几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甚么,抽打的声音终于停歇下来,可是庞冠痛苦的嚎叫声和呕吐声,却仍旧断断续续地传进屋来。 陆鸿也不是铁石心肠,当时假如一倒将其杀了,他半点儿也不会后悔,此时听得庞冠如此痛苦受罪,却有些心软下来,终究也是不为己甚。 他当即指派了一名侍卫,说道:“去瞧瞧,死不了的话就丢那,不行就到平定坊去叫医官。” 穆老人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举起两手冲陆鸿抱了个拳。 那侍卫刚走出门,便折回来笑道:“没事,这小子且死不了,吐的是水,不过脚好像断了。” 陆鸿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便转向朱胤问道:“朱生,现在神都和咱们安东的白米是个甚么行情?” 朱胤这才缓过神来,恭恭敬敬地说:“月中时神都南市的米价在二百九十五钱至三百二十钱之间。岩州今日的米价是四百五十六钱,外围箕州和南州等地更高,约莫在七百钱上下,安东平均来说……” “不用平均了!”陆鸿挥手打断了他,然后看着那穆老人,说,“你自己算罢。” 那穆老人半刻也没带考虑,摇了摇头,说道:“按七百钱一斗的话,要四十二万贯。别说小人现在拿不出这么多,即便庞家库房尽开,一时半会儿也筹措不及——不如作个欠条,请连大人与朱大东家作保,三年之内分三次奉还,如何?否则副都护即便连老朽也打杀了,这钱也是拿不到……” 这人请连涛作保,原是分所应当,但是除连涛之外,又请了朱胤,这就让人琢磨不透了。 这两家从前互相竞争,如今势同水火,朱胤有怎么可能为庞冠作保? 谁知非常人行非常事,那连涛尚在迟疑犹豫的时候,这朱胤却主动站了出来,说道:“好,朱某给你作保!不过你庞家开着数十家钱号,若说凑不齐这区区四十二万贯,恐怕太谦了把。” 的确,庞家能够发展到如今的势力,最大的优势,就是钱多…… 第二百七十八章 连环计(四) 至于庞家这件事情的结果是,穆老人当场掏了三万贯的飞钱,将剩余的三十九万贯写作欠条,自丰庆七年至丰庆九年,每年还款十三万贯,逾期不还按四分利累积…… 也就是说,从今日的腊月廿六到年三十的最后一个时辰,这几天之内,就得拿出十三万贯,交到安东都护府的手上。 陆鸿不愁他没钱,庞家既然信心满满地把主意打到安东来,必然是有备无患,前期预计投入的钱肯定也是准备好的! 果然,天光尚未透黑,便有一名自称是庞家伙计的男子到三官邸求见,并且奉上了十三万贯的飞钱。 只是一天时间,安东都护府就白白赚了十六万贯…… 不过这几张飞钱面额最小的也是一万缗,在安东根本使不开。 陆鸿当即全部交给了朱胤,请他照这十六万贯,立即采办一批年货过来,尽快送到百姓的手上…… 朱胤当即答应,并且十分爽快地表示,这次就算是庞家出钱,朱氏采办,绝对照足了十六万贯,只多不少,而且半分利头也不拿——他庞元让大方,我朱胤也不能小气不是! 他同时向陆鸿借了军马,向各州县的商铺传信,店内所有的存货一律折价三成售卖,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 朱胤刚走,陆鸿揉着发酸的眼睛,伸手搓搓脸颊,便叫小金子给他打水,打算躺到榻上读一会儿《神机策》便睡了。 可是还没等他走进里屋,下头的人便传信来说,录事参军事韦曈求见。 陆鸿一阵疑惑,老韦找他做甚么? 最近可没甚么事需要劳烦韦曈啊! 他现在有两个机要秘书,韦曈和范翔。 老韦坐镇衙门多一些,上传下达顺带监督各同僚,掌正违失,同时监管符印。 虽然看上去并无多少实际职权,但是隐形权力不小,安东都护府正式令书公函都要经由他手,陆鸿对都护府衙门有甚么大方向上的要求,也会让他去给长史署、司马署传达。 而范翔则鲜少在衙门里做事,他偏向于陆鸿的私人秘书,基本上只要陆鸿在岩州,他要么跟在陆鸿身边,要么在三官邸待命;韦曈经手都护府令、公文、公章,范翔就负责草拟副都护钧令、陆鸿私对私或私对公的信件,以及其官凭佩绶。 这两人分工类似,却又泾渭分明,都是为陆鸿服务,却又完美地形成了互补。 陆鸿一面猜测着韦曈的来意,一面让人请他进来,自己便走回到正厅里去相侯。 不多久,半开的大门外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人,进了门便向陆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下官韦曈,拜见大人。” 这一出倒把陆鸿闹糊涂了,怎么还是这样? 老韦这幅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两天就说过他一回,让他没人的时候少搞这种形式主义! 他俩是老相识,又是老邻居,整这些幺蛾子作甚? 最主要的是,态度问题! 陆鸿谈事情的时候,喜欢直来直去,大家亲近些,说说笑笑把正事就谈完了,多好? 而且不用整那些虚招子,你拜我我拜你,累也累死个人。 可是这韦曈似乎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你让他礼数从简,不必生分,可他偏偏我行我素,该把腰弯到膝盖,就绝不到大腿! 对此陆鸿也是无可奈何。 “老韦啊,坐罢,找我甚么事?”陆鸿用十分随意的口气与他打招呼,有意给他做个示范。 韦曈听闻便找了靠近的位子,正襟危坐下来,总算带了几分笑意,说道:“来向大人汇报两点工作,请教一个问题。” 他见陆鸿点了点头,便道:“其一是胡校尉那边派人传了话回来,七宝班的确是往南州去了,于今日酉时经过木州,然后便一路往北了。现在胡校尉正向南州方向追去,预计今晚之前便能追到。” 陆鸿有点儿奇怪,这事胡小五应该通报给他老丈人范翔,或者直接派人告诉他啊,怎么传到老韦那边去了? 不过这是小事,给谁都一样,因此他便没有深究,问道:“还有呢?” 韦曈欠了欠身,接着说道:“还有一个事,也是胡校尉传回来的,说是追捕七宝班的半路上,他们遇见了怀远军的传令兵,扶吐瀚将军说契丹近十天来活动异常,安东最西北角的沙头堡已经举过四次警备烽火了……” 大周边境的烽火分为常备、警备、急备三种,每月需在换防时举一次常备烽火,意为“查哨”;但凡发现小股敌军或敌人部族靠近,则举警备烽火,请援军随时待命;至于急备,则是真正遇到敌人大军来攻之时,这才点燃,此时边疆守备大军便需立即出动,附近的友军也能因此而得知前方消息。 韦曈话未说完,便被“哐当”一声突如其来的脆响吓了一跳。 他战战兢兢地抬眼望去,只见原先安安静静放在陆副都护手边的茶盏,已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汤汁洒了一地! “操*他妈的临泉王!”陆鸿愤然大吼,整个人像装了机簧一般突然跳了起来,“你们这帮人见不得辽东安生是不是!想试试老子的火气是不是!你他妈的要能坐进东宫,老子不姓陆!” 一时间整个儿三官邸都充斥着陆鸿突如其来的咆哮怒吼,不仅坐在正厅中的韦曈惊恐地瘫倒在地,就连门外执勤的侍卫都战战兢兢,浑身冒着冷汗。 谁也不知道这位平日里挺和气、跟谁都不摆架子的大人,今日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早上已经发了一通火,把朱胤他们吓得够呛,本以为出去逛了一圈之后心情转好了,谁知到了晚上更加像是点了火药桶一般! “小金子!”陆鸿踢开面前的长几,在大厅之中来回踱着步,转了半天犹未解气,又朝门外怒吼了一声。 小金子早就听见了里头的声音,此时急忙推门进来,躬身道:“大人有甚么吩咐?” “给我派人传令给扶吐瀚,让他的怀远军立即给老子备战!把陈三流召回来,组建斥候营进驻南州城;箕州贺高随时待命。” 他说一句小金子便答应一句,旁边的韦曈却着实吓得不轻。 这是要开战啊!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只是报告了一个警备的消息,何以引发副都护如此大的怒火? 而且这件事与临泉王又有甚么关系? 他隐隐地感觉自己是捅了大篓子了…… 谁知陆鸿随后的一句话却更加让他不解了:“让范翔立即安排进京,一俟七宝班有消息咱们就动身。敏光预先向朝廷通报——他妈的谁也别想过好这个年!” 韦曈迷迷瞪瞪地答应了一声,他此时已经完全糊涂了,怎么一会儿要开战,一会儿又要去神都? 而且听陆副都护的口气,这回去是要闹事情啊…… 等到小金子出门之后,过了许久,韦曈这才惊魂稍定,他瞧着陆鸿还站在正厅中央愣愣地出神。 也不知为甚么,老韦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他面前这位年轻的副都护,实在是承受了太多的压力…… 虽然好多事情他并不能明白,也不敢猜度……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冷不丁地听见陆副都护问道:“老韦,你刚才不是说还有一个问题请教,啥问题?” 陆鸿此时已经把自己面前的长几扶了起来,并且指使着茶工再给他换个茶盏,然后就坐在位子上,看着发愣的韦曈发问。 “啊?哦……是这,下官听说今日在南市上,您和计税房的人有了点儿摩擦……” “是啊,小事情罢了。” 陆鸿点点头,倒是供认不讳。 他能理解韦曈问这话的原因,老韦在都护府担任录事参军事,本身就有掌正违失的职责,不仅需要监管一干同僚,即便作为安东最高指挥官的陆鸿,一言一行也同样在他监管的职责范围之内。 他也知道,韦曈之所以问这事,倒不是为了甚么庞家李家的,而是因为其中有计税房牵扯在内。 只见韦曈沉默了一阵,这才缓缓开口说道:“事情的经过下官已经仔细询问过了,连税使纵然有些居心不良之嫌,不过有句话说的不错——大人与朱氏过从甚密、私交太过,恐怕落人口实。况且计税房这种衙门,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陆鸿听了苦笑摇头,说道:“还谈甚么私交,现在你们一个个的,在我面前都像老鼠见了猫,无趣得紧!” 他抬眼瞧韦曈神情有些尴尬,又有些惭愧,知道话说重了,便干咳一声,正色道:“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是无事生非的人。计税房的连涛今日打的算盘,可以说是要断掉安东根基的缺德事情!你想想,假如庞家真的把店铺开到安东来,甚至挤走了朱氏,又无需缴税,那么安东今后三年的商税就是空白!到时候咱们拿甚么去养活官吏,拿甚么去重建安东?”他顿了顿,又说,“况且失信于民,必酿祸根!” 韦曈一惊,这才知道自己想得太过肤浅了。 的确,与陆鸿所说的这些相比,得罪个把监税使又算的了甚么? 陆鸿见他攒着眉头思索起来,索性再给他透个底:“而且这件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假如今天我没去南市,你们和朱胤多半摄于计税房的名头而对庞家进行默许,甚至怕我冲动,未必会告诉我……那就中了计了!” 他目光望着黑黢黢的门洞,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接着说:“有的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杀招……而且环环相扣,一着应对不慎,那便可能满盘皆输!” 第二百七十九章 连环计(五) 第二天一早,孔良便像一只嗅到鱼腥味的猫,神神秘秘地找上门来了。 “昨天咋回事儿,听说发的脾气不小啊!” 陆鸿刚从院子里练完拳脚,就被穿戴整齐的老孔拦下来了。 “呵呵,小事情。”陆鸿把湿透了的汗衫脱下来,就着雨水沟边上拧干了,微微喘着气地问,“怎么,今天够清闲啊,衙门里忙完了?” 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奔走忙碌,回到岩州便想着歇息一阵,因此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晨练了。 今日一大早梦醒之后便睡不下了,干脆起床把撂下的拳脚拾掇拾掇,顺便耍了两趟辟水刀,熟悉熟悉手感。 孔良瞧着他一身赤壮的筋骨,啧啧咂了两下嘴,回到话题上笑嘻嘻地说道:“衙门里的事情永远也忙不完,你说是不……昨个到底为甚么发火?” 陆鸿见他嬉皮笑脸的有些反常,知道必有事情找他,而且很有可能是想求他帮个甚么忙…… 当即呵呵一笑,故意带着老孔兜了个圈子,说:“你真不知?” 孔良笑道:“约莫知道一些——绝不是我姓孔的闲情,爱听墙根,再说你这三官邸戒备如此森严,想听也听不着不是。你昨个发火咆哮的声音多大,连平定坊外的仓延大道都听得真切!” “你就扯淡罢……有事说事,少东拉西扯的!”陆鸿一面走一面笑骂。 如今也就跟老孔在一起他能感到轻松一些,两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总算还能平等交流,不用摆出森严的上下级态势来。 哦,还有陈三流他们…… 不过即便是胡小五和陈三流,跟他之间的话也少很多了。甚至张冲和喜子他们这些刚跟着他,或者跟着他不久的人,压根儿都不敢多说一句。 其实这滋味并不好…… 孔良跟着他迈步上了台阶,沿着走廊径直到了书房,路上嘴里还辩解着:“没啥事儿,就是问问你昨天甚么情况啊,我听说你指名道姓的骂临泉王了?” “那又怎样!”陆鸿不屑地说,“契丹人又有动静了,这你知道罢……依我看,萧婉说不定已经不知道从哪一路回到契丹了,不然萧超不会在这个关头轻举妄动!” 孔良奇道:“那跟临泉王有甚么关系?” “你想啊,距离朝廷发追捕萧婉的公文,过去不到七天,契丹人近十日来已经在边境出没四次了!这说明甚么?” “说明契丹一早就得到萧婉要出逃的消息?” “不对!”陆鸿十分干脆地否定了他的想法,“不是提前得知萧婉出逃,而是提前得知萧婉必定会安全回到契丹!” 孔良好像有点明白了,他不大确定地说:“你是说,这件事是早有预谋,有人和契丹通过声气?” “没错!”陆鸿说道,“而且你看,她想从中原回契丹,现在河北道数州传过来的消息都是没见踪影,她也不可能冒险从这几处走;剩下就是咱们安东,假如张冲和胡小五两路都没发现萧婉的行迹,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根本没从咱们这走!” “那……”孔良攒着眉头仔细理了一遍思路,忽然双眉一跳,叫道,“你是说打太原府直接向北,进单于都护府转道入奚?” 陆鸿点了点头:“太原府 是王睿的地盘……” 这么一说孔良就全明白了。 在太原府的一亩三分地,太原王氏是绝对的地头蛇,这个家族在太原经营的历史,甚至要追溯到魏晋时期! 经过他这么一分析,孔良当即便彻底明白了,这件事怎么盘都离不开临泉王的阴影——那个有本事提前与契丹通气,并且救出萧婉的人,也只能是他! 陆鸿进了屋,从衣架上摘了一件家常的直衫,随手披在肩上,然后就站在当地望着孔良:“好了,关子也卖完了,闲话也聊过了,你就说罢,到底找我啥事儿?” 孔良忽的打了个激灵,嘿嘿地笑道:“真的没事……那个,我倒想问问,你这趟进京匆忙不?” “嗬!”陆鸿惊讶地笑道,“还说没事,连我进京都打听到了?” 孔良摆摆手,大言不惭地说:“何须打听,我一准知道你要回神都,你就说忙不忙罢!” 陆鸿想了想,道:“忙肯定是忙的,却也不至于半点儿空闲都没有。你是要办事,还是带东西?” 孔良扭扭捏捏地笑了,搓着手说:“你是知道的,今年从妫州卸任之后,一家老小都搬回神都了。我在安东也是跟过安顿下来,年节又回不去……” 陆鸿忽然就明白了,他爽快地答应了一声:“想把嫂子接过来是罢?没问题!”说完还不忘调侃了一句,“怎么,这才几个月没见,就念想了?” 孔良冷哼一声,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小子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其实这话倒是冤枉了陆鸿了,他跟李嫣两人也是聚少离多…… “对了,家中滕妾甚么的,用不用一齐带上?”陆鸿问。 孔良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起来,不耐烦地说:“你净胡扯,人人都知道我家连个滕都没有,别说妾了!等你嫂子来了可不敢乱说话,知道吗?” 陆鸿恍然大悟,原来这老孔倒似房玄龄惧内…… 不过他还是有心调笑一番,死皮赖脸地说:“不对啊,朝廷对官员的滕妾是有定制的,你正四品当有滕四名,可都是正八品轶,你这可是违律啦!” 陆鸿所说的这一点,确实是有明文规定的。 这个做法一方面是为了提高命官的待遇和优越性、明确等级划分,另一方面则有一定的“优生优育”的因素在里面。 因为皇帝的三府卫和千牛卫、禁军、东宫率府当中的士兵,或全员,或占据一定的数量比例,如此庞大的需求,其来源都是出自这些官宦家庭,而且对品轶都有相当的要求! 这种选拔方式,还是出于忠诚度、整体素质和荣誉感等等方面的考虑,可以说是必不可少的。 谁知孔良听了,白眼一翻,反唇相讥道:“天下人都笑得我,唯独是你陆见渔不行——你自己不也是正四品,你连正妻都没有,凭甚么笑我!” 陆鸿给他一顿抢白,也是无话可说,只得悻悻地冷笑两声,扭头就回了房! 实在是老孔的一番话说到了他的痛处…… 他倒是情愿娶李嫣,可是他那个老丈人不是好对付的! 况且还有个势同水火的大舅子…… 看来这事足够他好好喝一壶了! 他恼羞成怒甩脸子,孔良也没个 好脸色,拍拍屁股就走。 反正老孔话撂下了,他不怕陆鸿不帮他接人——他和陆见渔俩人吵归吵闹归闹,那都是耍着玩的,瞧着吧,不用等明天,只要他下午再来,两人保证还是乐呵呵的,都会把这事儿给忘了! 可是他想的既对也不对,陆鸿的确把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并没有乐呵呵的。 而且老孔下午也确实来了,因为是陆鸿把他叫来的。 下午的时候陆鸿已经换了一身戎常袍,三官邸能容两百人操练的小校场上,十几个男男女女被虎狼一般的大兵按着,跪了一地,旁边堆了一摞唱曲用的乐器行头,以及挑子旗帜等等。 “喏,七宝班!”陆鸿指着被侍卫们押着的那些人说,脸色明显有些阴郁。 孔良点点头,凑上去瞧了瞧,见胡小五通红着两眼,面色颇见憔悴,依然笔直地站着,按住刀守在边上,显然是捉了这帮人便连夜赶路回来的。 再瞧其他人也是相差无几。 他不禁暗暗感叹,有甚么样的将军就有甚么样的兵,这话真是一点儿不错! 孔良的目光从那十几人身上扫过,其中两个男的仍然在不断地挣扎,随后便被大兵两记重拳捣在后心,顿时龇牙咧嘴地惨叫两声,接着便垂着头萎顿下来,总算老实了。 “没找温蒲来瞧瞧?”只听他说。 陆鸿摇了摇头,道:“不了,这事就不拉老温下水了。” 孔良道:“也是……” 陆鸿冷冷地扫视着那些人,忽然问道:“听说你们的班主叫黄雀儿,是哪位?” 这时人群中一个瘦长脸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瓮声瓮气地说:“是在下,你们凭了哪门子王法,滥抓好人?” 此人鼻头红肿,嘴唇和脸颊上满是干透的血渍,约莫是拘捕时斗殴留下的,也导致此人说话鼻腔过重。 胡小五在边上冷冷地说:“你们是好人,我的手下会伤六个?” 那黄雀儿道:“我们只道是强人马贼,如何晓得是官兵?” 陆鸿摆摆手,不耐烦地说:“你少啰嗦,萧婉在哪?” 那黄雀儿听见萧婉二字,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芒,随即便黯淡下去,摇头说道:“甚么‘小碗’,没听说过!” 陆鸿随手指了旁边一个乐工,说道:“这个砍了。” 黄雀儿和那乐工尚未反应过来,一名侍卫已经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便剁下那人的头颅,落地之后骨碌碌刚好滚到黄雀儿的眼前…… “你无权抓人,无权杀人!我们没做坏事!安东都护府草菅人命……”那黄雀儿不住口地大叫。 陆鸿想了想,竟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朝廷的文告当中只说抓萧婉,没提你们七宝班……” 正当大伙儿都感到奇怪的时候,他却话锋一转:“不过有人可以抓你们——丰庆六年二月初三,河南道青州保海县发下海捕文书,捉拿七宝班要犯!” 黄雀儿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 “胡小五,你让王正挑选一批城防军,将这些人押赴青州,交给李督去讫!” 陆鸿从黄雀儿的眼神之中,已经知道不可能问出甚么来了,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让老丈人李瘟神帮忙处理一下罢…… 第二百八十章 连环计(六) 腊月廿八,就在大年的前两天,陆鸿带着五十骑侍卫从岩州出发,向神都京城而去。 都护府长史孔良、司马温蒲两人率领众官,一直将他送到十里亭外。 三人坐在亭中各饮了一杯,便执手作别。 就在陆鸿准备上马走人的时候,却突然被孔良攥住了袖子,又给拉到一边说起了悄悄话来。 “好啦老孔,我知道我知道,一准把嫂子给你送来团圆!” 陆鸿不耐烦地说着,他今天必须赶到辽州歇脚,安东的路途不比中原,这百多里的路程,恐怕得晃晃悠悠跑到傍晚去。 孔良皱着眉挥挥手,转头向伸着脑袋往这边张望的温蒲乜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责怪道:“你嚷嚷啥,不是跟你说这事!” 陆鸿奇道:“那还能有甚么事?” 孔良咂吧了一下嘴,不知该怎么说。 他忽然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说道:“不知怎么的,我昨晚一夜没睡好,翻来覆去总觉得有种大不妙的感觉……” “大不妙?”陆鸿快对他无语了,“你是想嫂子想的罢,怎么变得神神道道的?” 孔良给他急得直跺脚,忙说:“能不能别提你嫂子了,我真的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者说是别的甚么讲不清的感觉。总之有些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咱们肯定忽略了甚么事!” 陆鸿实在是着紧这赶路,没工夫跟他扯这些有的没的事情,于是甩脱了他的手,笑道:“能有甚么事,我有护卫保着,安东有你和老温坐镇,都出不了问题。” “不……唉!”孔良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即便现在让他原原本本说清楚,他也论不明白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 对于前事的反省,还是对未来的预感? 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两天总是心神不宁的,肯定是发生了甚么大事,或者会有大事发生! 可惜他自己也明白,陆鸿是不会理会他的,特别是今天真的得赶路。 陆鸿见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挠腮的,心中也有些起疑,只得站住了脚步,安慰他道:“老孔,你肯定是太累了。多休息休息,有事让韦曈、元稹他们去办,不用事必躬亲。” 顿了顿他又说,“防务上你让陈森多盯着些,团练兵不能松懈,都护府多发粮食补贴,反正打傉萨之后缴了好些存粮;军器作坊要尽快立起来,叫胡立涛老老实实留在安东盯着火击器生产,别总跳跳的要跟我走——火器在今后很可能起到改变战场格局的作用!” 他说一句孔良便答应一句。 说来也怪,给陆鸿这么郑重其事地交代一番,老孔心里的紧张和不安总算消减了不少…… 路上,胡小五颇有些奇怪地问陆鸿:“鸿哥,张冲昨天回来说,并没有查到萧婉从渤海国借道的迹象,难道她真的是从太原出逃的?” 陆鸿听了哂笑道:“八成便是这般了。” 胡小五更加不解了,又问:“那……神都那位皇子到底安的什么心?” 陆鸿摇了摇头,仔细地分析了自己的看法。 这件事并不难捉摸,其实说穿了,只要明白临泉王想要达到的目的,他们的一切动作便容易解释了! 而临泉 王的目的,很好揣度,无非就是两样。 第一就是扳倒陆鸿这个眼中钉! 要达到这个目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从安东下手。 只要安东垮了,陆鸿作为安东都护府的长官,那便难辞其咎! 所以他做了两件事:利用商业打击架空安东的商税来源、使用军事威胁打击安东的安定。 第一件事当然是由庞家来做,只要办成了,不仅剥夺了安东近三成的税入,还能为他后面的事情积累更多的资本。 第二件事的完成者,那边非契丹莫属了! 而萧婉,正是达成这件交易的钥匙…… 这两件事,其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打击陆鸿,否则花费的代价也过于庞大了些! “还有甚么目的?”胡小五问道。 “进东宫,谋帝位!”陆鸿面色沉重地说,“要想达到这两样,钱和兵都是必不可少的。钱财用于先期打点和笼络人才,兵力则作为最后关头的军事压迫手段……” 如今临泉王并不得政事堂宰相们的支持,所以想要在朝廷当中安插亲信,肯定会处处碰壁。 所以便走收买的捷径! 而他在军事压迫上面之所以选择契丹,而不选择南唐或者吐蕃、回鹘,是因为契丹有着三样天然的优势! “第一,契丹的领地毗邻安东,可以对我进行压制;第二,契丹今年崛起之后,颇有威胁,一旦出兵外应,比积弱的回鹘更有威慑力;第三,契丹即便强大,其威胁也达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万一日后形势极端恶化,不受临泉王控制的话,仅凭王睿的龙武卫也勉强能够压制得住——这一点上南唐并不符合条件。而吐蕃进入中原的两条通到,一条在南唐境内,另外一条则被司马巽死死压制在安西……” 陆鸿说完之后叹了口气。 其实他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那就是临泉王为何突然如此着急地想对付自己。 如果仅仅是为了王睿与他的“个人恩怨”的话,似乎总是不太说得过去……毕竟要做如此大的一件事业,应该不会把私人的恩怨瞧得太重才是。 他哪里知道,其实这些事情的源头,归根结底,竟是在丰庆帝身上…… 丰庆帝当日先后找了汤柏和王睿谈话,本来打算听听陆鸿这个家伙的劣迹,好下定决心改安东都护府为都督府,让陆鸿出任都督,给太子扶持一个得力的臂助。 其中的复杂情由前面已经全然交代过了。 但是谁知道汤柏固然半点儿针对陆鸿的坏话也没说,就连那个看似与其势同水火的王睿,也是三缄其口! 那王睿可是人精,一听丰庆帝极力要把他的口风往歪路上引,当时心中便警觉起来,因此聊了半个多时辰,对于陆鸿的评价一直是不温不火,尽是用的官面上的套话,这让丰庆帝十分郁闷。 改设都督府的事情也就耽搁了下来。 而王睿和临泉王回头就此事一商量,却琢磨出了其中的端倪——老皇帝这是在给太子培植羽翼了! 因着这个原因,临泉王才一反常态,酝酿数月之后突然出手。 “虽说依靠庞家使出的计策被我借力打力化解了,不过契丹人那边,终究还是给他联系上了……”陆鸿不无遗憾地说。 “那七宝班又是怎么回事?” “掩人耳目罢了……他们知道萧婉的事情瞒不住,所以派了个戏班,故意起名叫作七宝班,好分散……” 陆鸿说了一半忽然愣住了。 他本来想说对方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可是既然萧婉并没有从安东走,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忽然在想,萧婉真的已经从太原经单于都护府逃走了? 不对! 陆鸿猛然勒紧了缰绳,胯下迟行唏律律的一声,不安地嘶鸣着。 “单于都护府是韩清突骑军的地盘,她不会从那里走的……” 陆鸿喃喃地自语着,他感到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棋差一招…… 他将两手攥得指节发白,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他太大意了,竟然没想到这一着! 胡小五见他面色有异,急忙问道:“怎么了鸿哥?” 陆鸿寒声道:“错了……我一直以为萧婉若从安东走,要么便跟着七宝班从南州转向西北,直接进入契丹境内,要么向东北穿过哥州进入渤海国,然后绕道回契丹。所以我分别派了你和张冲一个往西北一个往东北,分头追捕!” “对啊,我们只抓到七宝班,并没有找到萧婉的行迹,张冲那边也一无所获。” 陆鸿看了他一眼,痛苦地说道:“你和我一开始一样,算漏了一点——她完全可以先跟着七宝班向南州,然后在中途独自脱身,到了南州之后再径直往北,从渤海国转一道小弯,回到契丹。而七宝班则故意留下来拖住你们的脚步……” 胡小五突然明白过来,叫道:“此时恰好扶吐瀚将军被契丹军骚扰,不得不领兵严守边境,无暇顾及南州,她便可以从容经由南州入渤海国,而不用千里迢迢从哥州绕远了!” “没错……” 陆鸿深知即便此时再派人去追,也是万万赶不上了。契丹的游骑从沙头堡消失之日,就是萧婉回归契丹之时! 事实上,就在他离开岩州没多久,一直在安东最西北角的沙头堡外围徘徊的契丹游骑,终于勒马回缰,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之中…… 陆鸿这一次真正是失算了,临泉王和他这一番交手,可以说互有胜负。 安东她的百姓们,得了钱,占了实惠。 但是临泉王得到了他想要的契丹精兵——一个不论对于安东还是大周来说,都是定时*炸弹的东西! 不知怎么的,在想通了这一连串的阴谋诡计之后,陆鸿的心中忽然之间冒起了一个神秘的身影——穆老人。 那个穆老人到底是甚么来头? 他看似是庞家的人,但是庞家的少东家庞冠却叫他“穆叔”。 而且此人不管对朱胤,还是自己,都没有表现出半分恭敬畏惧的神色,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城府,也绝不会出现在一介商人家的走狗身上! 陆鸿带着无数的疑问,匆匆离开了岩州,离开这片令他付出了无数心里和热情的土地,向遥远的神都去了。 可是,他或许还不知道,这一次离开,却是他与这片土地的永别! (要开始新的征程了,因此需要为后面部分做细纲,今日结束,感谢各位订阅、关注,早睡。) 第二百八十一章 再回神都 “轩盖光照地,行人为徘徊。呼传君子出,乃是故人来……” 神都东门外十里亭,正在等人的新任兵部侍郎汤柏,正有一眼没一眼地瞧着手中的书卷,聊以打发时间。 这是新辑的一本乐府诗,如今他读到的这一首,正是已经旅官安东的岩州司马白居易的新作,说的是在风尘仆仆地赶到安东上任之后,与好友元稹相见的情景。 汤胖子此时瞧着十里亭外的官道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流,夹杂着高门大户出城返郊的华盖车马,竟忽然觉得颇有些应景儿。 只是不知自己今日能不能等到他这位故人了。 他的小朋友陆鸿进京的消息在大年初四那天便收到了,而且昨天就又收到了陆鸿快马传信,说他们已经到了郑州。 因此他估摸着,今日差不多就能等到这位朋友了。 所以在大年初六,也就是最后一个年休的这一天,他便早早地等在了十里亭内,打算迎接这位“故人”。 今年他还像往年一样,在同僚们都离开神都返回家中守岁过年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孤寂无聊的兵部衙门里值班。 不过,今年与往年又不太一样,我们的汤柏值班的劲头比过去都要充足,做事的热情更加半分也没有减少! 因为就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也就是腊月廿九,政事堂宣诏,制授原从五品上兵部司郎中汤柏,为正四品下兵部侍郎…… 汤胖子总算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也从五品的官位上挪上四品了,而且一下就跳了五阶。 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喜事。 但是他还没高兴到几天,就遇到一件让他不得不发愁的事情了——陆见渔要回神都! “唉……” 汤柏暗叹了一声,他倒不是不愿意见到陆鸿,实在是因为,这个时候回来,绝对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虽然他自己算是厚积薄发,一时间平步青云,但是除此之外,神都这个大周的政治中心,实际上光景并不好瞧。 用徐尚书酒后的话说,就是“某家开始倒行逆施了”…… 这个所谓的“某家”,在汤柏的理解中,不是别人,正是住在宫城内的老李家。 也就是皇家…… 正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忽然听见官道上,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汤柏从石凳子上站起身来,手搭凉棚,伸长了脖子向远处观瞧,以至于碰掉了屁股下面的蒲团尚不自知。 只见从东郊那边往建春门来的大道上,数十骑人马穿着清一色的皂袍劲装,外罩漆黑发亮的皮甲,弓在背、刀在腰,长矛挂马、箭囊露梢,宛如一道漆黑的洪流,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威风八面而来! 当先一人赤袍在身,长发草草束在后脑,除了腰间的一柄宝刀,身侧更无长物,观其英姿勃发之处,不是陆副都护是谁? 这一队人马实在太过亮眼,尚未驰到近处,已经惹得道旁人人侧目,赞叹连连。 汤柏见一番苦心没有白费,终于等到了故人,方才满腔的忧 心烦闷全然抛到了脑后,急急忙忙地从十里亭迎了出去,一面频频向前方招手示意。 “瞧啊,那不是汤郎中嘛!” 没到跟前,随在陆鸿身侧的陈三流便急忙指着前方嚷嚷道。 胡小五和王正、小金子他们听了也都伸长了脖子看去,果然见十里亭边,一个发福的人影正向他们挥手,不是汤胖子是谁? 陆鸿当然也是一早就瞧见了,当下不禁加快了马速,一阵风般赶到了面前,甩蹬下马,伸手便与汤柏握了起来。 “老汤,这一别又是半年啊!”陆鸿虽然看起来神采奕奕,但是眉眼之间仍然夹杂着抹不尽的疲惫之色。 汤柏见他满身的风尘仆仆,忍不住略退一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叹道:“岁中离京时,尚有几分少年意气,想不到今日再见,已是龙腾于渊,大器终成!” 陆鸿吃了一惊,没想到这胖子一见面就给他戴了这么大一顶高帽子,连忙摆手道:“老汤,你这是搅的哪门子事情,我可吃不消啊!” 这时刚刚赶到的陈三流等人都是一阵大笑。 谁知汤柏却是一脸正色,说道:“绝非奉承!” 后面的胡小五说:“鸿哥,这一经汤大人提醒,我也觉得,你似乎是变化不少——比从前更加威严了!” 陆鸿笑道:“给老子滚一边去,你也来消遣我。”说着转向汤柏,“怎么样老汤,今晚打算在哪给我接风?” 汤柏一听这事,顿时便笑了:“接风是一定的,不过不是我做东。你知道的,我一向很穷!” 这话又将大伙儿逗乐了。 陆鸿在朝廷里混得久了,也约莫知道了一些汤柏的家事,知道他手头确实不怎么宽裕,便笑着问:“你是薅中了哪位金主,肯做这个冤大头?” 汤柏哈哈一笑,摇头说:“金主是没找着,不过也是你的一位‘老朋友’。”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你不妨猜猜是谁?” 陆鸿哪里还用猜,脱口便道:“肯定是花源呗!吴卫和韦敏光这会儿在安东,别的再没甚么朋友了!” 谁知汤柏把头一摇,神色忽然有些古怪:“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如今满神都想请你吃酒的人,从端门外天枢底下能排到积善坊去,最后才轮到花小侯!” 陆鸿把缰绳甩给陈三流,将汤柏的手一拉,奇道:“那你给我说说,今天晚上是谁行善?” 汤柏苦笑着说:“你这字眼儿啊,还真是……我不是说了吗,从天枢底下往积善坊排……” 陆鸿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难道是皇帝老儿请我? 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不过皇帝的宴席还从来没有吃过,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一时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好在汤柏随后的一句话打消了他的担忧:“是太子妃请你,不过做东的实际上是广平郡主,这可也是‘老朋友’罢。” “啊?” 陆鸿虽然少了几分担忧,却多了十分疑虑,这太子妃和广平郡主无端端的请他作甚? 他本 能地联想到她们背后的东宫主人,也就是大周朝的当今太子……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太子请他就请他呗,怎么让个妇道人家出面? 这个传出去似乎不大好听罢…… 汤柏见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便催促他上马,并说:“回头再和你解释,那是晚宴,这才晌午,咱们到南市,我请你吃点儿先垫垫。” 不由分说,便把陆鸿推到马前,自己从十里亭边上的拴马桩上解下他从驾部司借来的一匹老马,一步三慢地在前头引路。 陆鸿见他好像有话要说,并不是吃饭那么简单,便拉住了他,说道:“甭去南市了,上我家罢,清净。再说,我后面这几十号人也要吃饭不是,都让你请还不把你吃垮了。” 汤柏往后一瞧,只见黑压压大几十号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整个队伍丝毫不见散乱,不禁暗暗咋舌,同时答应了陆鸿的提议。 ——这么多人,他确实请不起。 “小金子,你快马回去通知厨房,整一桌菜;三流子,你上吴卫的绿杨楼,让他们预备一头牛,先烤着,晚上给兄弟们抬过来。”陆鸿吩咐两声,小金子和陈三流分别答应,各自骑马离队去了。 …… …… 酒热微酣,陆鸿把陈三流他们几个从陆府的小厅里轰了出去,这个暖融融的方寸之地,便只剩下一片杯盘狼藉,和两个满腹心事的人。 陆鸿还没来得及倾诉在安东发生的事情,汤柏却先开了口。 “你好好的回来做甚么……现在的朝廷,乱得很!” 他看上去确实有些醉了,虽然他们喝的并不是甚么上了度数的烈酒,而是普普通通的梅花酿。 这种酒通常是文人们小宴的助兴之饮,甚至有些贵妇人也喜欢在出门踏青时,躲在油壁车内偷饮两杯。 因为晚上还有太子妃的宴会,因此这两人都不敢多饮,搁在酒窖里的半窖青州云门酿连动都没敢动…… 陆鸿听了他略略带着醉意的问话,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不是不愿意说,实在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况且他还不想把汤柏拉下水。 这种事他单枪匹马去闹一番,说不定还能有点儿作为,假如拉上汤柏,或者别的甚么好朋友,就成了结党抱团之势,那便不是他找临泉王晦气了,而是在跟丰庆帝过不去! 这位老皇帝虽然在近两年表现出了一些瞧得过去的手腕,但是他也有一个所有皇帝的通病——对于“结党”始终怀着深深的厌恶与恐惧。 当年对陈州王痛下狠手,从太子之位上贬到了地方,不就是因为李毅一句“桃李园,小朝廷也”? 加上后来对于刚刚打出名堂的青州行营,以及新乐府派的种种手段,都是明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位极度痛恨拉帮结派的皇帝,如今在做的许多事情,正与他自己所反对的内容相差无几…… “我回来,也是逼不得已。”陆鸿缓缓说道,“我躲在安东,只会让安东永远不安……” 第二百八十二章 令人震撼的消息 神都傍晚的北风有些刺骨,从洛水上吹拂过来,带着几分湿意。 陆鸿和汤柏两人并肩出了陆府的大门,然后便从大直巷拐了出去。 他们要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东宫所在! 对于这个有些犯忌讳的安排,陆鸿其实并不是十分愿意去赴这个邀约。 当朝太子在东宫宴请边疆重臣,这种话传出去,和前太子在桃李园带着一帮文人搞聚会有甚么区别? 不过架不住汤柏的力劝,他还是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在出门之前,他还被胡小五拦了下来,让他再仔细考虑考虑…… “这件事处处透着邪门,咱们这些人又不能跟去,你一个人还是不要犯险的好……” 胡小五的原话是这样的。 不过陆鸿的回答也是无可反驳:“放心罢,老汤不会害我的!” 一路上汤柏的脸色都显得有些凝重,并且迟迟没说半句话。 就在两人拐进天街,经过修文坊的时候,突然从天街对面的积善坊中走出一个人来。 不用细瞧面目,陆鸿也能从身形上认出来,那人正是他的好朋友,花源。 于是两人便勒住马,等在了宽阔的御道边上。 花源穿着一身绯色戎常袍,老远地便向他们伸手打招呼,并且快速地穿过御道中的过街小路,来到了两人面前。 “汤侍郎,见渔,你们这就去了?”花源向刚刚下马的陆鸿和汤柏打着招呼,脸上堆着真挚的笑容,并且与陆鸿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陆鸿也是欣喜万分,笑着问:“你知道我要去赴宴?” 花源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点了点头,说:“是,我在门口等了你许久了!” 汤柏的腮帮子微微一颤,缓缓地低下了头。 而陆鸿心中却是滚烫的,他知道花源为甚么等他。 谁都知道东宫无缘无故把他请过去,绝对不是赴宴那么简单。 花源故意在不远处天津桥的守军眼前站出来,高调地与他相见,就是要告诉别人:陆见渔进宫他是瞧见的,也知道是谁请的,假如陆见渔不能全须全引地出来,他花源也知道是甚么人干的! 想通了这一层之后,陆鸿的心中并不全是感动,反而更多的是不解和担忧——神都的局势已经发展到这么复杂的地步了吗?! 他好好的去东宫赴宴,居然需要花源如此费心地来为他上一道护身符…… “哥,多谢你!”陆鸿在此握紧了花源的手,眼中闪着深厚的同袍之情。 他没想到,花源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花源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深意,点点头,喟然长叹一声,说道:“哥哥能做的就这些了,明日……如果没人插一杠子的话,就来我家,老爷子要请你。如果时间上不趁巧,那便往后推推,甚么时候方便再知会一声——咱们兄弟不见外!” “明天一定来!”陆鸿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强笑着问道,“老爷子怎么肯请 我这个后生晚辈?” “你来了便知。”花源拍了拍他的手背,“快去罢,别让主家等久了。”说着目光越过陆鸿的肩膀,跟汤柏点头道别。 “欸!”陆鸿再和他握了一下,便与转身上马,与汤柏两人两骑,向天津桥而去。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桥头的时候,陆鸿回头望去,只见花源仍然站在天街他们分别的地方,远远地张望着。 恍惚间,那人的身影仿佛被稀薄的夜色衬得有些萧索、落寞。 一股热流再次涌上了陆鸿的眼眶,仅仅是一番老青州行营的交情,没想到他与这些同袍,这些战友,这些老上司们,已经建立了如此深厚的感情,甚至导致他们在自己危难的时候,一个个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他不禁想到了韩清、邓锦、司马巽、陈森、郑新、吴卫、马敖…… 不过,当他顺着这些人想到自己的弟弟胡效庭的时候,满心的滚烫却缓缓地消退下去。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汤柏听了便转过头来,以为他还在为花源而叹,便也跟着说道:“花小侯真是个重义之人,你有这些朋友,也不枉了。” 陆鸿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看着他说:“老汤,你也是我的朋友。咱俩不打不相识,一直到现在。你的好意我是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如果是一般人,这种宴会能跑就跑,哪里肯陪着他一道儿来趟这浑水。 汤柏的神色忽然忸怩起来,摆摆手笑道:“哈呀,说这些做啥,见外哩!” 陆鸿笑着点点头。 眼望着天津三桥中的星津桥渐渐走到尽头,陆鸿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对了,上次我写信托你查的那个人,有消息没有?” 一听这话,汤柏忽然便一脸的凝重,左右瞧了瞧,见没甚么人在侧,便郑重地说:“你让我查的那个李嗣原,是南唐的南充郡王,不过已经是二十二还不二十三年前的事情了。你查这个做甚么?” 陆鸿道:“是这样的,我怀疑他参与了联络新罗夹击大周的阴谋——甚至连日本、两胡都有可能是受了他的蛊惑……” “怎么可能!”汤柏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这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消失了,而且说起来,和你也有一些关联。” 陆鸿奇道:“他跟我怎么可能有甚么关联?” “准确的说不是和你。”汤柏说,“是和李将军家——就是李嫣那丫头家中有关联。” 说到此处,汤柏更加压低了声音:“听说过李督年轻时与人争妻的逸事吗?” 陆鸿点头说:“过去在青州行营听说过这事,据说是和南唐的一位藩王同时看上了……”他忽然浑身一震,瞪着双眼望向汤柏。 汤柏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点了点头说:“没错,那位藩王,就是李嗣原!更有甚者,有人说李督的长子李密源……其实真正是此人的骨肉……” 此时陆鸿的震惊已经无可复加,他绝对想不到,自己查来查去,居然绕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点 上! “那还有别的信息吗?”他问。 “按照时间推测的话,此人应该是在被李毅夺爱之后便消失了,此后做了些甚么没有人知道。不过当今南唐皇帝,是他的亲兄弟。李嗣原本是他们先皇唐德宗的嫡长子,当年为了那位……那位夫人,他连皇帝也没做,而让给了自己的弟弟。因为他为那位夫人,做亲王的时候一直没立王妃,更加没有子嗣,唐德宗等了多年,终于在他本人的要求之下,把太子之位传给了如今的唐皇……” 汤柏神情复杂之极,又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继续说道:“其实圣君把贽公子过继给太子的做法,绝不是咱们大周首创,当年唐德宗也是一般的打算,要将当代唐皇的第三子李钰过继给李嗣原,好让他名正言顺……” “谁?!” 汤柏说了一半便被陆鸿打断了,他诧异地望着对方,奇道:“甚么谁?” “你说要把‘第三子李钰’——你确定叫李钰?”陆鸿突然勒住马,瞪大了双眼与汤柏对望着。 他已经彻底被震撼了! “是叫李钰,金玉之‘钰’,就跟近两年那位南唐大才李钰同名。李嗣原倒是收养过一段时间,不过一直没确定名分。这后生早些年也消失了,也不知是甚么缘由。” 陆鸿仰面望着已经渐渐布起星月的夜空,他好想尽情地长啸一声,来抒发胸膛之中积累的、已经快要爆炸的气息! 他好像已经明白了甚么,却又好像甚么都没明白! 虽然他还不清楚,那李嗣原到底正在扮演着一个甚么样的角色,但是他可以十成十地确定,那个南唐大才,那个身手奇诡莫测的李钰、李公子,就是当年已经失踪的南唐王子。 而这个南唐王子的背后,肯定还隐藏一个更加神秘的南唐藩王李嗣原! 他也终于明白,契丹与奚这两胡近年来不厌其烦地与中原抗衡,原来背后一直有人在蓄意地推手。而且,说不定这个阴谋,已经酝酿了二十年之久…… 正在此时,身后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回头望去,只见一人一骑正飞快地疾奔而来,马上的骑士手中高举着一只竹筒蜡封的密信,正冲着二人大声喝道:“快闪开,斥候十万火急!” 陆鸿和汤柏连忙勒马让到桥边,那骑士一阵风一般便绕过天枢,从左掖门径直冲入皇城之中…… “好像是朝廷密探的急报……”汤柏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皱着眉头说道。 两人心中都惴惴然,颇觉不安,并且感到外边必有大事发生! 如今内外皆乱,大周真是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啊…… 眼见着天色已然不早,两人来不及感叹,便急急忙忙进了皇城,然后下了马,在早已等候多时的小太监的带领下,穿过重重衙门庭院,打重光门进入了东宫。 可是,他们刚刚走进太子妃安排的宴厅,却被广平郡主独个儿迎住了,并且告诉他们说:“两胡出了大事,太子妃已经陪着太子进宫去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鸿门宴 “甚么事这样急?”陆鸿随着广平来到暖融融的宴厅之中,随手便脱了外袍,交到下人的手上,开口便问。 许是宴会郑重的原因,今日广平穿了件汉式对襟,腰间彩绦围束,将平日里袒露的锁骨和半截胸膛遮掩了起来,不过依旧未能掩盖住她散发着妖娆魅力的动人曲线。 那张可堪绝世的脸庞上,未施半点粉黛,整个人显得恬静素雅,倒与她过去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位无数后生老官们明追和暗恋的尤物,一年不见,气质上仿佛发生了一些说不出的变化。 陆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在这个充满着坚强和理想的女子身上,仿佛少了一些甚么,又多了一些甚么。 她曾经那双勾人魂魄的剪水双瞳,此时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只那么慵慵懒懒地在榻上一坐,柔柔弱弱地向陆鸿和汤柏伸出素手相请,竟别有一番韵味。 等到三人都落了座,广平才摇了摇头,茫然说道:“使者来时含糊其辞,只说两胡生变……本来该由母亲太子妃亲自宴请两位贵客,不过太子的身子,你们是知道的,此番进宫去,太子妃得陪在身边……” 她说话间眼神之中透着满满的忧愁意味,太子毕竟是她的父亲,如今身子骨时好时坏的,已经持续将近一年之久,怎么不叫人心忧? 不仅是她,就连整个东宫,都笼罩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气氛。 或许东宫这一隅之地,就是整个大周的缩影罢…… 储君乃是国本,牵一发而动全身! 汤柏听了连忙欠身道:“不碍的,太子的身体要紧,太子妃可是辛苦了。” 广平“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并未多做表示。 见了这般情状,陆鸿心中突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瞧汤胖子这模样,以及广平如此随意的态度,莫非这家伙已经偷偷靠上了东宫? 他带着疑问的眼神向汤柏望去,对方显然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偏过头来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等于是承认了陆鸿的猜想…… 好哇!闹了半天,就老子一个算是外人! 陆鸿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他并没有责怪汤柏欺骗了他,反而给予了深深的理解和敬佩。 如今东宫的光景任谁都能瞧出几分端倪,很多过去亲向太子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敬而远之,甚至投向临泉王那边了! 汤胖子在这个时候还敢趟下这道浑水,旗帜鲜明地站到东宫残缺不全的阵营里来,显然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信念的! ——虽然陆鸿并不知道促使汤柏这么做的原因。 不过,他猜想着东宫这次请他赴宴的目的——可能想要拉拢自己这位边疆大将? 他敲敲桌面,谢过了侍女奉上的茶汤,举目向广平望去,忽然问道:“圣君只招了殿下?” 广平听了神色一阵慌乱,她当然明白陆鸿问这话的言外之意:遇到这种大事,皇帝有没有招临泉王! “还有临泉王,也一并招去的……”她垂下了细长的睫毛,似乎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的意头非常不好。 实际上,陆鸿并不知道,皇帝找二郎议政 ,在最近一个月中,已经是常态了…… 此时门外有人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一名侍卫在外低声禀报:“郡主,崔相来了。” 听了这话陆鸿悚然一惊,怎么还请了崔景芝? 同时他立刻意识到,太子和临泉王的争斗,已经这么明朗化了吗?! 此时广平与汤柏都已经相继站了起来,面带着几分恭敬的表情,望着半掩的门口。 陆鸿也只得随之而起,垂手肃立。 “请崔相进来。”广平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大门便应声而开。 只见门外一名相貌清癯的老者面带着几分沉着的微笑,朴素之中见风度,缓步走了进来。 此人进门之后便朝广平郡主施了一礼,然后向执礼躬身的陆鸿和汤柏点了点头,径自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呵呵,来晚了。”崔相带着两分歉意,向广平郡主颔首道。 说完他的眼神不经意地扫过陆鸿身上,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这个他曾经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的后生,近两个月倒是给了他不少的惊讶。 从他的东床快婿孔良的信中,崔相才慢慢了解,原来这位年纪轻轻的陆副都护,绝对不止是一个只懂得厮杀的莽撞军汉! 而且,随着他的了解越多,也越来越觉得,这个年轻人让他吃惊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甚至最近他每每看到孔良新寄回来的信,其中关于这个陆副都护的叙述,都让他暗中感觉,假如此子早生十年的话,大周政坛绝不是如今的格局! 只可惜…… “崔相事忙,不碍的。”广平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带了过去,“殿下进宫去了,咱们便开始罢。” 崔景芝显然早已得到了急报进宫的消息,因此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情,而是平静地道:“无妨,太子自有军国大事要参断,此间就由老夫代劳罢了。” 这话听得陆鸿莫名其妙,这崔相要代劳甚么事情?难道太子真的找他有事?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的崔景芝忽然向他看了过来,眼神定定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两圈,朗声笑道:“这位便是陆将军罢,鄙婿对你可是颇为推崇啊!” 陆鸿客客气气地欠了欠身,谦恭地道:“那都是过奖之言,孔长史才高德显,职下与他同僚,获益匪浅。”他一面谨慎作答,一面暗自揣摩着崔相对他的称呼。 按常理来说,崔相在公面上应该称他的官职为“陆副都护”,假若关系亲近一些,又是私下相谈,甚至可以长辈的身份称他为“见渔”,或者“陆贤侄”,但是这“陆将军”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他没有察觉到的是,此时的汤柏,已经深深地垂下了脑袋;而广平郡主美艳的面庞之上,也闪过一丝戚色。 “哈哈哈……”崔相大笑了两声,忽然问道,“陆将军准备在神都忙碌到几时啊,若有闲情,不妨至老夫府上一叙。” 陆鸿微微皱眉,本能的直觉告诉他,这崔老请他过府一叙甚么的,不过是客套话,其真正的目的,却是问他在神都逗留的时间…… “约莫一个月罢!”陆鸿估摸着 说道,“此来事务繁多,安东诸般人事、物资都十分匮乏,急需向朝廷申请一大批增援过去。此事涉及到户部、吏部和兵部等好几个衙门,扯起皮来恐怕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不过您就兼任着户部尚书,钱的事情应当好办了,呵呵。” 他见气氛有些凝重,便随口说了句笑话。 不过他也立即想到,当日庞冠说他在安东开铺,是得到了户部和计税房准许的——那么这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户部尚书崔景芝到底在其中扮演着一个甚么样的角色? 旁边的汤柏神情更加复杂了,头也垂得更低,另外两人的脸上也是半点笑容也瞧不见。 见了这等情状,陆鸿此时终于感到了一股深深的危机,看来这一场酒宴,很有可能是鸿门宴啊…… 崔相倒是一贯从容不迫,闻言便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道:“陆副都护为安东,实在是费心了。” 听他终于说了一句“陆副都护”,陆鸿的心中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谁知道,崔景芝随后的一番话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甚至根本让他难以接受! “安东能平,陆副都护当居首功;新罗称臣,又是镇国功勋!陆副都护在安东半年,便解决了大周一块迁延多年的心病。这两件事都是不世奇功,任谁来经略都要呕心沥血、劳体伤神……因此政事堂已经奏请圣君,请求准许将军回乡休养一年,以慰疲躯,同时加封陆副都护为云麾将军、左散骑常侍!呵呵,不过圣君的意思哩,还要给将军封爵,不知道……” 崔景芝说到此时,看到陆鸿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种决定,饶是他这种在阴暗险恶的官场里摸爬滚打数十年的老人来说,也都觉得过意不去…… 这实在是太欺辱人了! 事实上,就在陆鸿听到“回乡休养一年”的时候,脑袋里已经轰然一声,震得他手足无措了。崔相再往后的话,根本半点儿也没听得进去…… 旁边的汤柏见自己的朋友此时瞪圆了双眼,脖颈和额头上青筋暴起,就像一头狂怒的雄狮,好像随时都可能愤然跃起、择人而噬一般! 他虽然心中恐惧已极,却还是冲上前去抓住了他粗壮僵直的手臂,惶然叫道:“见渔,你且莫急,古之忠臣良将,凡有大能者,起起伏伏岂非常有?你暂离这是非,未必便是坏事……” 陆鸿手臂一振,顿时将汤柏那胖大的身躯甩了个趔趄,只见他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当中站起来,展现出了他那高大提拔的雄躯,迈着沉重的步伐,裹挟着浓郁的肃杀之气,向崔景芝一步步地走近! 坐在上首的广平,初时脸上还有惊怖慌乱之色,可是一俟他站起身来,看着他举手投足之间自然养成的夺人心魄的霸道之气,不由得有些迷惘,有些意乱神迷,心跳也愈发加快起来…… 汤柏则生怕他做出甚么啥事来,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死死地攥住了陆鸿的衣摆。 崔景芝仍旧稳稳地坐着,不过他的心中也是暗自打鼓,不知对方会有甚么样的举动。 陆鸿在崔相身前三步之处停了下来,一股声音像是地底散发出来:“为甚么——”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不欢而散 崔景芝居然罕见地表现出了几分恐慌,他睁大了眼睛,嗫嚅了两声,终于定住心神说道:“诚如劲松所说,如今情势诡谲,你暂避……” “为甚么!!!”陆鸿忽然冲他大吼一声,拳头捏得嘎巴直响! 地上的汤柏给他唬得魂飞魄散,当即松了他的衣摆,一屁股瘫软在地。 就在崔景芝仓惶后退,再也拿捏不住的当口,忽听上首一个清脆的女声喝道:“见渔!你莫误解了崔相的一片好心!” 陆鸿忽然冷笑起来,指着崔景芝和说话的广平,寒声道:“好心?你们以为我是为我自己而怒?”他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倍,放声嘶吼道,“你们以为我猜不到这是一桩交易!?你们这些人,连着孔良在内,都是满脑子的官道!天下很大,你们的格局却在这神都一隅!鼠目寸光、自毁长城!” 他狂吼了一阵,似乎发泄了几分胸中的怒火,好似喷薄这赤炎的双目也渐渐冷清下来。 他指着崔景芝道:“崔相,你们不要我在安东可以,但是请你马上,立刻,派一位大将过去接手——大将!”他喘着粗气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脑子却在飞速地转动着,“司马巽太远了,派花源去!他使不动扶吐瀚跟贺高,但是陈森和郑新、吴卫这几个老后军能听他的——能撑一时是一时!” 崔景芝此时已经完全忘了害怕了,他也在急速地消化着陆鸿看似癫狂而毫无逻辑的话语,半晌才愕然叫道:“你是说,安东有变?” 陆鸿根本没搭理他,而是似乎在思考着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情。众人在看似漫长的寂静之中等了一会儿,忽然见他抬起头来,冲着崔景芝便问:“北方的密探从得到消息,到传信回来,需要多久?” 崔景芝不明所以,只是下意识地答道:“约莫六七日……”顿了顿,他又问,“你到底是甚么意思?” 陆鸿双眉一轩,瞪着他道:“你们还好意思问我?老汤,你先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把我卖了?是不是和临泉王那混蛋达成了甚么交易!” 汤柏满是肥肉的腮帮子一阵颤抖,探询的目光从崔景芝的身上转到了广平的所在。 崔相尚未发表意见,却听广平再度开口了:“你猜不错,圣君答应他让你赋闲,换取临泉王一派力保太子……” 陆鸿冷笑一声:“其实大家都是掩耳盗钟罢了。圣君意在拖延时间,使了个弃车保帅的缓兵之计,太子则委曲求全配合演戏;而临泉王则将计就计,按下锋芒,先除了我这个心头大患。是不是?” 广平一排皓齿轻轻地咬着下唇,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虽然被自己猜了个十成十,但是陆鸿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着确实是在两权交锋之中,胜负手来临之前最好的一次缓冲…… 但是,这仅限于内部斗争! “刚刚两胡传来的消息,虽然还猜不到是甚么内容,但是可以想见,绝对与我被调离安东有关!假如我这趟不回神都,那么朝廷是不是也会派使者前去传召?” 广平神色黯然,垂首道:“是的,已经在路上了……” 陆鸿听了喟然长叹,满腔之中尽是吐不尽、驱不散的悔恨之情。 “你们都中计了……”陆鸿颓然摇头。 他刚与临泉王交手过好几个回合,深知此人手段的狡猾刁钻之处,绝对已经跳出了政治*斗争固有的范畴! 那种阴谋诡谲之处,已经超脱了崔景芝等人的思维定式——这些人搞政治*斗争和权谋手段绝对个个都是顶尖高手,但是遇到这种不按常规套路出手的阴谋家,便好像他自己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人摆布,还自以为得计…… 临泉王身边,必然有一个新晋的出谋划策之人! “是,临泉王府前两个月新来了一位幕僚。”广平证实了他的猜想,“叫做穆海,听说年纪不小了,做过几任县尉,一直不甚得志,不知如何竟攀到了临泉王府,还颇受荣宠。” 陆鸿悚然一惊,当即想到了那日在岩州南市遇到的穆老人! 原来此人就是在临泉王府运筹帷幄的人物,怪不得如此不同寻常…… 当日还以为此人只是神都庞家当中的一号人物,没想到竟是临泉王的智囊! 怪不得自己在应付庞家和萧婉的事情上处处掣肘,此人竟然身在安东,就近指挥,那一场输得也算不枉了。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想,临泉王如此重视萧婉,也就是重视契丹,结合时间的推移与不久前的密探急报,陆鸿大概已经可以想出,契丹时隔一年多,再次主动向大周出兵,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事情了! 而且,他们的突破口,很可能就是百废待兴的安东…… “崔相,快让花源连夜启程,半天耽搁不得!沭河大营的皮休,以及安西的司马巽、单于都护府韩清,都要通知戒备!”陆鸿再次催促着。 崔景芝深深地皱着眉头,他再怎么说也在大周朝廷呼风唤雨十余载了,此时被一个后生接连叱吼、下令,搅得他又烦又乱! 加上刚才自己的失态,顿时一股执拗愤懑的心情喷涌上来,哼了一声说道:“你好生休养便是,朝廷大事自有圣君与宰相们处断!” “你……”陆鸿愕然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突然向广平一拱手,转身便怒气冲冲地推门出了宴厅。 身后的汤柏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唤着,并且很快便追了出来。 “见渔,你慢着些,我送送你。”汤柏来不及穿鞋,只好踩着鞋跟踢笈着一路追到陆鸿身后。 陆鸿眼角扫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汤劲松,你怎么也这样糊涂!” 汤柏难为情地一笑,说道:“为了一个‘正统’,和维护国本,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早已算是‘糊涂透顶’!”他见陆鸿没有跟他一拍两散的意思,略略放了几分心。 陆鸿听他这么说,便顿住了脚步,刚才心中对崔景芝的气愤、对汤柏和广平的怨怼,顿时都烟消云散了…… 或许自己所持的观点才是正确的,或许他们的做法将会导致这个国家遭到严重的打击,但是这些人依然有可敬的一面! 他们在国家与自身的前途安危之间,毅然选择了前者,这不得不让他感到敬重! “临泉王现在的势力到底发展到甚么程度了?”陆鸿问出了这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 “中枢除了政事堂、门下省,以及户部、兵部,其他基本上都……”汤柏苦闷地摇了摇头,“谁也不知道为甚么, 仿佛是一夜之间……外镇和道州,除了安东、安西、单于、青州都督府以及京畿道这几个地方,别的要么是拿不准心思,要么就明确听临泉王的摆布了!” “这怎么可能?”陆鸿失声叫道。纵观中国数千年的历史,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诡异的事情! 不用说,又是那个穆海的手笔! 这人到底是甚么来头,行事非但犀利诡谲,而且天马行空、无迹可寻…… 陆鸿猛然想到一个极大的可能性! “现在计税房是个甚么光景?”陆鸿忽然问道。 汤柏疑惑地摇头道:“尚且不知,这种小衙门只有在授职观察使、带使持节的非常时期才有威风,平日里没甚么人关注他们。” “果然是另辟蹊径啊!”陆鸿眯起了双眼,“计税房掌握着全国所有的税收和财政,包括官家的一应收支巨细。我想,至今未曾投靠临泉王的,大概都是些洁身自好,绝无贪腐的同僚罢?” 汤柏眼睛一亮,仿佛豁然开朗,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我就是!不过青州都督府好像……好像和洁身自好沾不上边儿罢……” 陆鸿苦笑着说:“李督那种人,你就算拿准了他千八百条把柄,又有何用?” “那倒是!”汤柏深以为然。 不过两人出于种种原因,都没有把心中对李毅的评价说出口:一不怕事儿,二不要脸…… 因此没人能拿的住他。 至此一来,陆鸿总算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临泉王掌控了计税房,计税房因为“带使持节可斩都督”这种畸形的权力所带来的曾经的荣光快感,不仅为这个国家掌控了大量的税务数据,也为他们自身的利益而掌握了所有官员的财务秘密! 原因很简单,只要他们再等到“带使持节”的那一天,就可以凭借他们手中掌握的材料和把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重新掀起一场清贪扫腐的光辉事业…… 这个小衙门,就是因为有着如此可怕又畸形的理想,而成为了别人的手中之刃。 临泉王便利用计税房掌握了朝中百官的把柄,以此为要挟,使得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归顺于己,这才能导致汤柏所说的,“仿佛是一夜之间”…… 当然了,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对与不对也始终是个未知数。 谁知道,就在他刚刚分析完毕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苍劲的声音:“你说得一点没错!” 陆鸿和汤柏回头望去,只见崔景芝与广平,不知何时已并肩走了出来。 “计税房虽然是政事堂‘四房’之一,不过一向是由皇帝直接任命管理。”崔景芝说道,“但是,这次圣君之所以没有对计税房下手……”他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一般,“是因为圣君本人也有把柄在手……” 陆鸿已经无话可说了! 他不想去追问甚么皇帝的把柄,他现在只想离开神都,离开这个曾经令他无限向往、无限热爱,此时却无限厌倦的地方! 就在他转过身刚刚拔步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广平在后说道:“刚才母亲派人传信回来,说契丹与奚在草原上正式合并,并且建立汗国,向南唐上表称臣!而国王,据说是一个汉人,叫做李嗣原……” 第二百八十五章 再到积善坊花家 崔景芝湛亮的双眼神光炯炯地在陆鸿身上凝视了半晌,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 他忽的深深吐了口气,说道:“你说的不错,本相立即找曹相共同拟一份任命——就劳烦陆将军与汤侍郎先行往积善坊通报一声,请花小侯准备披挂!” “职下,遵命!”陆鸿随便拱了下手,转身便向东宫外走去。 两人没走几步,崔相便向广平施了一礼,说道:“郡主安歇,老夫去了。” 广平一愣,这才将目光从陆鸿的背影上收了回来,有些儿魂不守舍地说:“老相费心了……” 崔景芝点了点头,也没多作客套,也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他在皇城之中左穿右拐,却突然停下了脚步,举头望着空中的残月,忽然想起曹梓当日说过的“气话”来:哪怕挪一挪东宫,陆安东半分也动不得! 如今看来,这话倒未必是气话了…… 陆鸿与汤柏两人马不停蹄,从重光门离开东宫,穿过皇城,出了左掖门便向天津三桥中的黄道桥而去。 谁知马速刚刚提了起来,却听身后一阵急骤的车辙声音,一人放声喊道:“陆将军慢走!” 陆鸿勒马停步,诧异地向后望去。 一见到那辆车,陆鸿的心中便生出一抹绮丽之感——这辆小车正是当日被广平带到郊外“约会”的那辆…… 此时他当然知道,是广平追了出来。 难道又要把他拉出城去,完成上次“未竟之事业”? 他暗暗甩头,很快便将这种不切实际的可笑想法抛诸脑后。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稚嫩的自己了,广平也不再是那个疯野狂放的广平了,这一点他瞧得明白…… 事实上,整个大周,已经与一年前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时那辆马车终于绕过天枢,追到了黄道桥头,在陆鸿的身侧停了下来。 只见车窗的侧缝之中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来,将窗帘掀开。在凄清寒冷的月色之下,露出了车中一张苍白而绝美的脸庞来。 正是曾经让陆鸿难以忘怀的那个人,广平郡主。 汤柏见了这般情状,轻轻一抖缰绳,识趣地跨上黄道桥,先行离开了。 “见渔。”广平神色复杂地坐在车中,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再请他上车来说话…… 很显然,她也想起了一年前那一段让人意乱神迷的时光,而当时那个默默无闻的年轻校尉,此时已经是威震整个儿天下的名将了! 是啊,这一年来不仅是他,在所有的人当中,都发生了很多事情,有时再想拾起那旧时光来,却感觉如此沉重,却又如此令人神往…… “上次的信……你看了吗?”广平苍白的脸颊倏然泛起一抹嫣红。 她暗暗地痛恨自己,为甚么要问这个问题!出门之前不是打定了主意,只安慰一下对方的吗? 陆鸿也明显愣了一下,如果不是她今日提着一句,他几乎都快将这件事情给忘记了…… “没有……”陆鸿实话实说。他能够明显察觉到广平的目光微微黯淡了下去。 “不过我一直带着的——那封信。” 这句也是实话,广平的那张梅花笺至今仍然夹在李嫣送的那本《战国策》中,那本他 一直打算读,却一直没有得到机会的书,这次也被他带到了神都来。 广平的双目一亮,定定地看着马上的将军,看着他月光下坚毅的轮廓,和挺拔的气势,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庆哥儿说得不错,你和江山确实很像……”说着垂下了头,美目之中竟然泛起了两点泪花。 这一下陆鸿顿时感到手足无措了,他摸遍了全身,终于从衣兜里抽出一方棉帕来,笨拙地弯下腰从窗口递了过去。 广平微微一怔,伸手接过了那灰布剪裁的,没有半点儿花色、十分朴素的帕子,却没有用来拭泪,而是带着两道泪痕,露出了几分少女般灿烂的笑容,轻轻将那帕子折叠起来,收进了怀里。 “你快离开神都罢,希望……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广平说罢了,便恋恋不舍地望着面前的人儿,却又毫无半分犹豫地缓缓放下了窗帘。 等到那薄薄的窗帘彻底将二人的目光隔绝起来的时候,仿佛月色都黯淡了几分,马车在黄道桥边缓缓调头,徐徐向皇城内返回而去,只留下陆鸿一人一马,立在桥头上痴痴地望着马车的影子…… “见渔。” 见广平已走,陆鸿还一个人傻傻地立在桥头,汤柏便忍不住叫了一声。 陆鸿一下惊醒过来,连忙收回了目光,毅然斩断了方才生出的缕缕情愫,催马追着汤柏而去。 他如今可再没有儿女情长的余暇,也没有那份心境。花源那边还有一些话必须由他来叮嘱一番,而李嫣的存在,也使得他注定与广平决然没有缘分…… …… …… 积善坊花家的大门尚未落锁,今日是元月初六,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年休日,而是新年的第一个休沐日。 大周官制上衙五日,休沐一日,也就是说,每月初六、十二、十八、廿四、卅日,共五个休沐日,今天花家照常要举行家宴。 今年花家老二,也就是花源的爷爷也宣布致仕了,并且正式从左武卫大将军的位子上退了下来,颐养天年。 听说大周的常青树花老太爷,如今也动着致仕退休的念头了,过去朝政清平的时候,他还能依仗着一把老骨头在朝廷里保持着超然的地位。 但是如今情势异常紧张,他毕竟是将近九十岁高龄的人了,万万是折腾不起…… 家中儿孙也怕他生出个好歹来,都劝他早早把太常寺交出去,安安生生回家养老。 老爷子还在纠结当中。 就在花家的家宴行将结束的时候,家中的门子突然撩着袍角,一阵疾走,闯进了宴厅来。 “老太爷,郎君们,陆副都护来了。”那门子虽然显得有些忙急,但是并不焦躁,心平气和地报了事由。 花老太爷讲究惜福,一日三餐都是极为精简,一顿家宴下来,除开头一杯淡酒和开场孙媳妇端上来的几样保留菜会尝一口外,老太爷的酒杯和筷子永远都是稳稳当当地放在面前。 小辈们连同他四个儿子在内,除过第一杯同饮的酒,谁也不敢再劝他,除了聊到一些重要的话题时,他基本上也不会发表甚么意见。 看着儿孙甚至重孙们济济一堂,欢腾热闹的场景,他便忍不住露出满脸的淡淡笑容。 一家人上上下下,在他面前永远都是亲亲睦睦、和和气气 的,哪怕是平日里再互相瞧不过眼的妯娌,这一顿饭的时光也绝不会凝眉瞪眼,而必须都客客气气地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 一想到这些,老爷子便傲然自得。 这都是他为老花家开枝散叶一个半甲子的成果,只要再过得几年,等到长房那一支的玄孙子给他争点儿气,这一家就很可能会成为大周屈指可数的“六世同堂”! 不过哩,这事情大儿媳已经给他汇报过了,他最大的这个玄孙也才十二岁,要娶媳妇恐怕最少也得再等三年,要想生个来孙,说不得,还需四五年的光景儿。 好在老爷子身体康健,总是早早晚晚的事情罢了! 这一点上花老太爷还是颇有信心的。 而且这玄孙的媳妇在娘胎里便已经早早说定了,那便是老帅裴征家的玄孙女,将门虎女,互相都不辱没了,的是一桩好亲! 此时老太爷还沉浸在一家团圆的喜乐之中,听了陆鸿来的消息,眉头确是微微一皱,转而便将目光落到隔了几张桌子的花源身上。 “太爷爷,源儿去迎。”花源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向花老太爷与四位爷爷都行了礼。 花老太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坐了下来,并且在他诧异的目光之中,指了刚刚从左武卫大将军位子上退下来的二儿子一下,用一把苍老的嗓音说道:“二郎,你去。” 全家人都是一愣,大伙儿在家宴的谈笑之中多多少少都听过这小陆将军的名号,只是再也没想到,区区一个守边疆的武将,会劳动二郎亲自去迎…… 只有花家四位二代的老爷子心中或多或少领会了几分,因此花二爷半句不敢推辞,向父亲点点头,站起身便穿出了宴厅,向院门而去。 如今花家老太爷还荫着开国伯的爵位,老大是开国子,长孙是开国男,再往后,便是花源靠他父亲花判在安西挣来的一个男爵了,和他大伯是同样的爵位,因此花家很罕见地出现了“一门两爵”的极大荣宠! 不过别人或许不知,花老太爷确是心中雪亮,即将上门来拜访的这位年轻将军,最多两日之内,便将接到皇帝的诏书,受封为魏县子,与他们家老大同位。 因此他让老二出去迎接,身份上总算恰如其分。况且这小陆将军即将出任的左武卫大将军,正是他家老二刚刚卸下来的职位,如此一来,倒更有些新老交替的意味在其中…… 其实依照曹梓和崔景芝那两个“后生”的意思,本来是给这小陆将军提到从三品左散骑常侍就算了。 可是他俩也不想想,散骑常侍是个甚么职位,左右分属门下和中书两省,就是个侍从顾问的闲职,并无实权,一般只是作为其他实职的加官,以示皇恩荣宠。 这小陆将军本身有平定辽东和新罗之功未叙,今番又要叫人委曲求全,怎可这般寡恩,赏这羞煞人的职位? 那曹、崔二个混账还有脸做宰相,年岁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此花老太爷不露声色地在丰庆帝面前提了一嘴,才把这事给扳了回来。 不过花老太爷倒是冤枉了曹梓了,因为曹相从一开始,便不同意让陆鸿卸任休养,更加不同意和临泉王妥协! 胡思乱想了一阵,花老太爷只听老二的声音在宴厅外响了起来:“父亲,陆副都护和汤侍郎请到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花老太爷 “先请两位到书房奉茶。”花老太爷不动声色地说道。 花二爷闻声在宴厅中扫了一眼,跟三位兄弟都有过眼神交流之后,便向父亲点了点头,踅身消失在了门外。 花老太爷见大伙儿此时都已停箸不食,便推开面前的长几站了起来,带着三分苍老的嗓音朗声说道:“等会老大家的继续主持,等娃娃们吃罢了便各回各院歇着罢!” 花大爷家的长子当即站了起来,向正位躬身领命:“孙儿明白了。” 花老太爷点点头,向在座的三个儿子瞧了一眼,目光又落到了花源的身上,说:“你们三个,还有源儿,都来。”说罢便背着手,大步流星地往书房而去。 老太爷的这番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那陆小将军只是来找花源的,又何须劳动花家的五位长辈亲自去见? 再者说,从花大爷和花二爷他们的谈话中,家中的人们多多少少听说过,这陆小将军,马上就要被剥夺实职、赋闲回乡了,今后何日启用尚且未知,哪里还有资格让老太爷亲自接见? 花家这些人虽然疑惑,却并不敢多说多问,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老大家的。 那花大爷家的长子名叫花重好,虽然是花老太爷的孙子辈,如今却也是五十有二的中年人了。这般年纪放到别家,多半已是一家之主,可在花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辈…… 这位花源的大伯父虽然从文,才情又佳,却对政治经营没有多少兴趣,因此便在国子监做正五品上国子博士,也算是得其所哉。 这重好公是个持重的人,见家中各人神情躁动,甚或窃窃私语,便咳嗽一声,冲着对面一个四十来岁的壮年皱着眉道:“八弟!” 那位花三爷家的听了连忙惭愧地笑了笑,然后横了自家婆娘一眼,他那嘀嘀咕咕的女人这才瞥见大伯不愉的神情,连忙闭上了嘴巴。 一大家子顿时便安静了下来,女人们抓紧给娃娃夹菜喂饭,男人们正襟危坐,随时准备散席告辞…… 花老太爷的书房素净古朴,飘着几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地龙散发着并不明显的温度,将这间不十分宽敞的屋子暖得差可落座。 花二爷虽然已经从卫军当中致仕,不过在军营之中多年养成的体态依然是脊背挺拔,步履沉稳,若非他满头又粗又亮的银发显示着他已经是个七十岁的老人,其他不论从言行举止,还是目光神态之中,都完全看不出半分老态! 进了门之后他便在常用的位子上大马金刀地一坐,并且将客位提前指引了出来,他知道,等会老太爷和三位兄弟多半都要过来,需得早早排好座次,省的闹出笑话来…… “陆副都护,汤侍郎,请用茶。” 见下人奉上茶来,花二爷呵呵一笑,便请二人先用。 陆鸿听着“副都护”三字苦笑了一声,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其中的滋味,倒比他在三官邸茶工的手艺还要偏强几分。 想到此处,心中更加酸楚,恐怕 今后再也没机会回到三官邸喝茶了…… 不过他对花二爷还是颇有好感的,此老身上纯粹的军人作风让他大感亲近。在他认识的人当中,能够给他这种感觉的,除了面前的花二爷,也就只有司马巽及邓老帅、邓家老大了。 其他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夹杂着一些其他的东西:政治、名利、权势、荣宠以及家族兴衰等等…… 当然包括他自己,也并不纯粹——如果他只是个纯粹的军人的话,那么安东早已毁于他手了! 抛开这些,更加让陆鸿觉得亲近的,是因为花二爷就是花源的亲爷爷。 “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安东了,这个副都护,恐怕做不了两天哩。”陆鸿向花二爷自嘲地笑说,不过神情之间却没见几分遗憾愁闷之色,更多的倒是几分豁达开朗。 花二爷见了暗暗点头,当即十分霸气地将手一挥,说道:“年轻人,不必在意那些,武死战文死谏罢了!头头脑脑们有别的想法,咱们当兵的只听命令,回头要用到咱们的时候,跨马提刀不在话下——可知前唐徐世绩?贬我就走,招我就来,一般的创下赫赫功业!” 其实徐世绩早早便赐姓了李,后来为避前唐太宗李世民的讳,又去了“世”字,活生生改成李勣了。不过周人对此并不感冒,称其李勣的固然在所多有,也有呼徐世绩、徐懋功,甚至李世绩的,说得都是一人。 花二爷方才提到徐世绩“贬我就走,招我就来”,即是其人在前唐太宗、高宗交替时一段沉浮的典故。 李世民临终前贬其出任叠州都督,徐世绩二话不说上马便走。李治登基后召回,徐世绩也不拿捏,领了皇命便往回赶,后来辅佐高宗,备受荣宠。 至于个中帝王之术,与陆鸿今朝夺职之事无关,不必深究,且自有公断…… 陆鸿听了对此老心胸愈加佩服,拱了拱手说道:“鸿今日真是受教了!” 旁边的汤柏暗翻白眼,心道:“我在东宫说得话不是和这差不多,只不过没点李勣的大名罢了,你怎么不说受教,还把老子甩个趔趄?” 好在他也就是腹诽腹诽,在花二爷这等老前辈面前,汤胖子还不敢放肆。 不一会但闻书房之外一阵豪爽苍劲的大笑,花二爷连忙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悄悄说道:“家父来了。” 陆鸿和汤柏皆是一惊,也连忙站了起来。 这时老旧的书房大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四五条人影鱼贯而入,当先一人正是精神矍铄的花老太爷! 陆鸿从花老太爷一路向后望去,只见三位六七十岁之间的老者紧随其后,都向陆鸿报以或和善,或木讷,或平淡的笑容,而跟在这几位老官儿后面一脸亲密微笑的,正是陆鸿和汤柏这次来找的人——花源。 “陆副都护,早想见识见识如今名震天下的少年英雄,只可惜缘悭一面,一直等到今日……”花老太爷呵呵一笑,在大爷、二爷的帮扶下坐在了位上,便开了口,“好在尚且不晚,正是 风云际会、豪杰腾挪之时!”。 陆鸿听见说话,连忙将目光从花源身上转向了主位,神情恭谨地欠身道:“绝不敢当太爷爷如此谬赞,晚辈该当早来拜会,只是怕……”后面的话他便没再往下说。 不过花老太爷何等样人,如何猜不到其中的意味,当即哂笑道:“怕我积善坊花家规矩大、门槛高是不是?”说着他摇头苦笑,“若非如此,这积善坊早已成了鱼龙混杂之所,还算得上甚么‘帝王之侧头一坊’?不过对朋友嘛,咱们花家从来不摆那臭身段,上回源儿带你从侧门进来,我已经让二郎骂过他了!” 花二爷当即笑眯眯地点点头,花源则讪讪地没作言语,只是像陆鸿拱了拱手,满脸的歉意。 陆鸿听了心中暖融融的,先前在东宫的些许不忿早已烟消云散,当即再向花老太爷执礼说道:“是小子失礼,早知太爷爷如此平易近人,那便大大方方从正门拜会罢了。” 花老太爷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说道:“早该如此!” 陆鸿听声辨意,察言观色,突然心中大为懊悔起来。 因为他隐隐然从花老太爷的语气中,听出了对他的不满! 而这不满或许就是他这次在夺职的事情上如此被动的原因——你既官在神都,又上了通贵,不拜码头山头也就罢了,那是人各有志,但是你既在神都这处安了家,不往街坊四邻递帖送礼、登门拜访,如何说得过去? 别个在你遇到危难的时候,即便有心帮扶,可又怎样替你言语? 当然了,这个所谓的“街坊四邻”,指的便是像花老太爷自己一般,是在朝廷上有着一定资历的王公侯伯,或者耆老将相…… 花老太爷对陆鸿的不满,倒不是计较于他来没来拜访的事情,而是颇有一种对自家晚辈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在那“早该如此”的四个字之中表露得淋漓尽致! 陆鸿好像突然开窍了一般,想通了这个关节,这才豁然开朗——你啥也不打点,也不认门认脸,别人如何认同你? 这花老太爷轻飘飘两句话,便让他如梦初醒,看来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他就是吃了没有老辈提点的亏,只有一个老师,还不敢时时想见…… 对了,这趟大周危机如此之大,总该去见见老师,聆听一下教诲了罢! “太爷爷一句话,可教小子醍醐灌顶了!”陆鸿诚心敬佩地说。 花老太爷见他领会得如此之快,也不禁呵呵一笑,并且说到了正题上面:“你找源儿,是想推荐他去安东罢?” 这句话一说,整个书房之中便随之振动一下,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陆鸿将双眼瞪了半晌,这才苦笑道:“甚么都瞒不过太爷爷的眼睛!” 花老太爷不屑地笑了笑,他活了八十九岁,身经大周三帝,看遍了风云变幻,人心沧桑,世间还有什么事是他瞧不通透的? 这就是真正的智者…… (明儿两更或三更) 第二百八十七章 花二爷的传话 花老太爷猜出了陆鸿的来意,坐在最末尾的花源猛然抬起头来。 去安东? 他的目光之中闪过一抹炽热的光芒! 是啊,他最擅长的,不就是区域防守和大战略布局吗,在如此情势之下,安东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最佳去处! 花源有些激动和热切的反应哪里逃得过花老太爷的双眼,这老人忽然摆下脸,冷哼一声:“安东的局势不比神都单纯,你还太嫩,怎可如此焦躁?” 花小侯听着口气,以为老太爷要将他去安东的提议否决了,连忙站了起来,急道:“太爷爷,这安东……” 他话尚未说完,却听花二爷怒喝一声,斥道:“混账!太爷爷让你说话了?” 花源一惊,连忙向几位长辈赔罪。 花二爷见状面色稍霁,转向老太爷说道:“父亲,安东对于源儿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年轻人总是要历练历练……” 他刚刚训斥过自己的长孙,回头却把方才花源想说的话又转给了花家的家主。 花老太爷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瞪了自己的二儿子一眼,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你不用替你孙子说项,想必此时政事堂已经在草拟诏书了,我一个老头子还能拦得住?” 此言一出,花二爷与花源两人都喜上眉梢,对面的花大爷却是苦笑摇头,这个老二,都七十岁的人了,还是这般沉不住气…… 花老太爷瞧了两人一眼,嘴角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忽然挥了挥手,沉声说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恐怕等诏书一到,你就得上路——二郎,去源儿的院子里交代一声,叫女娃们做事情,披挂行装都备齐。” “是。”花二爷喜滋滋地领命,向陆鸿和汤柏两人说了声“失陪”之后,便急匆匆地赶出门去。 瞧他那龙行虎步之间,哪里像个七十岁的老人? 众人还在看着花二爷的背影,老太爷却又开口了:“源儿,陆副都护现成在此,还不多讨教讨教,更待何时?” 陆鸿暗暗咋舌,这老爷子真是人老成精了,自己来此就是三件事,一是向花源通报他的推荐和政事堂的任命;二是让他速备行装,准备赶路;第三就是把安东大致情况与经验要领提点给他,好让他尽快熟悉角色。 谁知道他半个字也没多说,花老太爷便已经安排得妥妥帖帖…… 此时花源也是醒悟过来,连忙向陆鸿请教。 “不必客气,工作交接本来便是我的义务,也是此来最重要的原因。”陆鸿神色郑重地说,“两胡在北地新立汗国,并且向南唐称臣,可能安东会是对方南下的突破口……” 他大致地讲述了一遍安东如今的形势,和将来可能遇到的问题。 屋里花老太爷连同三位二代祖,以及汤柏等人,都在仔细地倾听,并且不时地皱眉点头。 “陈森、郑新、吴卫还有杨智,都是老后军的人,能使唤,这点不用担心。政务上交给孔长史与温司马,至于温蒲前往南州赴任刺史的事情,可以暂缓。 最可虑者,唯有扶吐瀚、贺高两人!这两个家伙都能打,可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将,如果能够用好他们,以及他们手中的怀远军、箕州军,抵挡两胡应该勉力可为……” 花源皱了皱眉,与汤柏对望了一眼,说道:“听说这两位将军都不怎么容易调遣……” 汤柏点头称是,旋即便笑道:“这一点上见渔自然是有心得的,花小侯尽可放心。平辽东一战、平新罗一战,这两将在见渔手下都还算安分,功勋不小,恐怕早已被他捏住七寸了……” 陆鸿谦虚了两句,笑道:“其实好办,贺高此人讲排场、爱面子,只要你把他捧足了,一切都好办。至于扶吐瀚,脾气怪了些,不过此人受不得激,虽说过平常的激将法却不管用,甚至适得其反。但是不必担心,你只要把贺高捧高过了他,扶吐瀚十成十不服,肯定跳出来争个高低……”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口,许多话是尽在不言之中,在坐的都是聪明人,未必需要把话都说透了! 况且凭借花源自身的本事,也要让那两个刺头死心塌地未必能够,但是要暂时压下一头并非甚么难事…… 这一点上陆鸿还是十分认可的,当年他初入后军,在新编戊旅做队正的时候,高登那般心高气傲之人,都被这花小侯几趟散手摆弄得服服帖帖,由此可见一斑了。 大伙儿坐着又谈论了一些细节,主要是花源问,陆鸿答,花家几位老人偶尔插进来点两句,都是恰到好处,连同花源与陆鸿都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最后陆鸿说道:“明天我发一份六百里加急给新罗国王金仁汶,请他随时出兵襄助,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差错。” 不过他随即便将眉头拧了起来,带着几分忧色说道:“另外一件事,务必小心渤海国!” 在座众人都是一惊,靺鞨人一向与大周井水不犯河水,与南唐也从无瓜葛,最近两年在他们周边几次大战都没有参与进来,说明其中立态度并未发生明显的变化,怎么陆小将军却偏偏郑而重之地让花源小心防备?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陆鸿望去,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靺鞨人多年不曾动武,罕有的几次大冲突也是与极北的东斯拉夫人开战,因此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实力到底如何! 朝廷当中每每商议到两胡、新罗时,显然都将渤海国排除在了考虑之外,此时突然被陆鸿提起,却让大伙儿突然醒悟过来——大周的边境还有另一个庞然大物在酣睡着…… 陆鸿的目光扫了一圈,见大伙儿神情之中有略过一丝紧张。性情淡漠的花四爷突然向他说道:“陆将军,恐怕多虑了罢,靺鞨人前年,不,大前年——丰庆五年还曾向大周进贡过……” 陆鸿摇头道:“那年两胡也没与大周发生冲突——各位老爷子恐怕都知道契丹公主逃亡的事情罢?” 见大伙儿都点了点头,他便接着说道:“据我推测,以及后来的印证,她正是从渤海国绕道回契丹的!总之新罗的援军能不用就不用,就放在与安东、渤海三地交界处,盯着靺鞨 人的动静即可!” 花源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他天生是个谨慎的人,既然听闻了这种可能,那么不用别人说,自己也会多留一手。 等到快宵禁的时候,政事堂吏房的堂后官终于到来,正式任命花源为安东都护府检校副都护,行使副都护军政权,即刻上任…… 这也算是大周任命官员历史上的一件奇葩事了——前任尚未正式离职,继任者已经接到诏令赶赴上任…… 事实上,在这一道诏令发出之后,不管是谁,不管他再犹豫、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一个结果——陆鸿这位安东都护府副都护已经必须解职了! 至于他的下一个实职是甚么,在新的册授或者制授下发之前,尚且是个未知之数。 当然了,这“册授”和“制授”有着极大的区别,大周三品以上官员的任命用“册授”,而四品、五品的诏书则成为“制授”,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花源急匆匆地跨马便走,他要赶在宵禁之前离开定鼎门,省得多费周折。 花源一走,在花老太爷书房中的会面也便散了。花二爷奉老太爷的命令,将陆鸿与汤柏两人一直送到大门外面。 陆府就在距离积善坊不远的修业坊,一里多路,两人倒是能在宵禁之前赶回家中。 不用说,汤胖子今夜又得在陆府借宿一宿了…… 花二爷临出书房时曾被花老太爷耳提面命,叮嘱了两句话,因此他带着陆鸿二人一路走向大门之时,都是神情凝重,内心更加挣扎犹豫,不知到底是否该将老爷子的话告诉陆小将军。 虽然老爷子的话在这积善坊中就是一言九鼎,其效力甚至高过了诏书圣旨! 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个事情太可怕了…… 假如陆小将军真的这么干了,对于如今的局势来说,不啻于火上浇油! 但是他细细想来,想要破当今这个局,那个办法似乎是唯一一条出路…… 陆鸿和汤柏见花二爷一路紧闭着嘴唇,深皱着眉头,引路也是心不在焉的,内心都是微感奇怪。 这老将军方才还挺爽朗的一个人,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便突然沉重了起来?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见对方的目光中都是一般的疑惑神色。 三人穿过一大片院落,前方不远处便是积善坊花家临近天街的大门所在。就在此时,花二爷骤然停下了脚步,将埋头跟着的汤柏吓了一跳。 花二爷却恍如未觉,向周边的下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当即施了一礼,全都默默地退出了这个空旷的庭院。 他微一沉吟,却未说话,而是把目光收回来,在汤柏和陆鸿只见来回转悠。 汤柏虽然迟钝,可是在朝廷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绝对不傻,此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连忙向花二爷欠了欠身,对陆鸿说道:“我先去外头等你。” 陆鸿点点头,望着汤柏发福的背影远去,这才听到花二爷用一股沉涩的声音,缓慢而艰难地道:“陆小将军若是空闲,不妨去陈州走走……” 第二百八十八章 一个真实的神机门 “……” 陆鸿被花二爷这句话惊诧得合不拢嘴,他知道自己在说些甚么吗? 不过陆鸿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话一定是花老太爷让他带出来的,否则以花家森严的规矩,花二爷绝对不敢私自说出这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况且,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已经不是路线方向的问题了,而是花家整个一贯的立场都在发生改变…… 如果论起在大周所有的氏族大户之中,最被低估的豪门,无疑就是这积善坊花家。 花家之所以能够稳步发展,这或许得益于他们在三朝之中一直保持不偏不倚的态度,加上其洁身自好的作风,以及老爷子高寿、家中人才辈出,无数的因果结合在一起,这才硬生生造就了一个七宗六姓之外,又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但是在无数次的暗流汹涌之中个,想要一只保持中立,并且在各党派之间游刃有余,这所需要的则不仅仅是心态,更重要的是实力! 可是,如今花老太爷已经明确表态要向陈州王伸出援手,这显然与花家一贯“万兽丛中观虎斗,我自岿然不动”的立场大相径庭…… 看到了事情本质当中的这一点,陆鸿才更加感到震惊。 花二爷瞧了瞧他的脸色,与他的目光一触,显然便都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一老一少两人十分默契地相对苦笑,显然作为他们来说,在这种动荡不安的局势之下,都是毫无抵抗之力…… 看来老爷子也在早做打算了罢…… 花二爷一直将陆鸿和汤柏两人送过天街,这才迈着矫健的步伐缓缓回到积善坊去,并且消失在了那一片高门大院之中。 陆鸿骑着马百无聊赖地在街道上晃悠着,只要再转过两道弯,便进了大直巷,到那时即便宵禁的钟声敲响,也不会有金吾卫过来多管闲事了。 此时天街的尽头已经可以看见一队队值夜的金吾卫走上了街头,开始挨个儿坊道、巷子招呼还在晃荡的人归家闭门。 陆鸿这边当然也有几名金吾卫走近前来,但是他们一看陆鸿身上象征四品武官的绯色戎常袍,和汤柏刚刚穿上身没两天的绯色文官袍,都“咕”地咽了口唾沫,随便找了个巷子便钻进去绕开了。 毕竟还没到正式宵禁的时辰,一个将军,一个文官,这么晚才回来,谁知道喝没喝酒? 万一这两位祖宗都喝高了,他们还贸贸然撞上去聒噪,回头惹得将军不高兴了,扇两个大嘴巴还算轻的,踹两脚擂两拳也没处说理去! 不仅如此,假若真挨了打,还得笑眯眯陪着好脸色,不能躲不能骂,否则就不是受点皮肉苦的事情了——至于有损尊严,呵呵,这损个屁的尊严,根本不当个事儿! 小兵被军官打,那简直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对于金吾卫们这“明智”的做法,陆鸿和汤柏对望一眼,都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且有意识地加快了马速,不一会便拐进了大直巷,此时宵禁的钟声刚刚从钟楼那边响了起来。 当——当——当—— …… …… 北衙禁军的名头 ,是相对于南衙卫军来说的,大周由于禁军阵容庞大,因此并不都驻扎在皇城内外,能够有资格驻扎在位于圆壁城中的军营的,只有两支——王睿的龙武卫,以及卢梁的神机将军府! 龙武卫的战斗素养以及装备精良程度,在整个大周军队系统当中都是屈指可数,而他们所驻扎的圆壁城,与皇帝的宫城只有两道夹墙之隔。 再说得明白一些,也就是圆壁城的南门,与宫城北门即玄武门,只有百余步的间隔! 说龙武卫扼守着宫城的命脉,这并不算多么夸张…… 而在圆壁城中与龙武卫分庭抗礼的神机将军府,便是皇室的最后一道屏障! 这个大周最神秘的机构,甚至连一城之中的龙武卫也知之不深,而我们的陆鸿,此时却有幸能够走到了神机将军府的最核心地区——将军堂。 “将军堂”并非一座大堂,而是一个俭朴得说得上简陋的小屋子。 陆鸿便在这小屋子当中,隔着一张方几,与他的老师、神机门的将军、神机将军府大将军卢梁对面而坐。 方几中间燃着一鼎栲栳大的小香炉,以及一壶刚刚煮沸的茶汤,卢梁与陆鸿的面前,则个放了一个盛满了茶水的粗胎陶杯。 整个儿屋子四壁皆是老旧的木料,其他除了两个空闲的蒲团,几乎更无长物。 陆鸿从随身褡裢之中取出一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从方几上推到卢梁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说:“老师,书已读罢,听司马师兄说,这本书最多半年便该交还,学生却留了一年,实在惭愧。” 卢梁仍旧是那般脸如冠玉,平静无波,穿着一身灰白的广袖长袍,鬓发、长须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光洁如墨,仿佛是个仙风道骨的出尘之人。 他的目光在那部书上扫了一眼,伸出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点着包封的一角,又弯腰推了回去,脸上也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你师哥恐怕也是会错意了,当年让他半年交还,固然是因为他已经学成了十之六七,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做不了将军。” 陆鸿闻言吃了一惊,听老师这意思,难道自己就做得来将军了? 此时卢梁口中的“将军”,别人未必便知其意,但是神机门人却都明白,这便是神机门主之意! 卢梁仿佛瞧出了他的惊讶,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其实要论兵道天赋,门中还是你二师哥最高,其次是你,你大师哥韩清嘛,若离开那得天独厚的血统,他也只是二流。你二师哥是个纯粹的军人,最能领会《神机策》兵道精髓的,也是他。但是你要知道,我们神机门的历代将军,从来没有一个纯粹的军人;《神机策》也从来不是一部纯粹的兵书!” 陆鸿似乎明白了几分,隋以前神机门的历史无从考究,但是从唐开始,第一任将军李世民后来做了皇帝,第二任将军李靖看起来只是个军将统帅,但是此人每当攻城略地之后,在所得之处的种种经略、安抚手段,却又非寻常将军能比。 近了说前一任将军,武帝朝大破江东的屈山宙屈大将军,也是从青州刺史任上举兵,外人看来甚至是投笔从戎…… 而 眼前这位,在政局当中的潜在力量,就更加不必多说了。 卢梁可是当年桃李园案唯一受到牵扯而纹丝未动的! 当今皇帝能以平庸之资,顺利从东宫搬进宫城,固然有几位宰相推波助澜的功劳,而另外两个镇山石般的人物,在暗中的影响,却绝对不容忽视。 一个当然是卢大帅,一个就是看上去根本不问政事的花老太爷…… “昨夜去了积善坊,有幸得到花老太爷的接见。”陆鸿并没有矫情,将《神机策》重新郑而重之地收好,便说出了他真实的来意。 卢梁的眉毛不可捉摸地抖动了一下,饶有兴趣地问道:“花圭,他说甚么了?呵呵,多半又是甚么馊主意。” 陆鸿还是头一次听说花老太爷的名字,原来叫做花圭,他看老师的模样,似乎对花老太爷颇有交情。 “您认识花老太爷?”他奇怪地问。 卢梁今日倒是健谈得很,没有像沭河大营那回,聊没两句便飘然离去了。 他饮一口加了菊瓣的茶汤,慢条斯理地道:“何止是认识……他的父亲,就是我的老师……” 陆鸿手中的茶杯明显震动了一下,杯中的茶汤晃悠悠地荡出几圈波纹。 他万万没想到,花家与神机门还有如此的渊源…… “花圭说甚么,你就去做罢。”卢梁最终做了决定,“无非也就是再添一股浑水罢了……” 看来老师半步不出门户,对天下大势、人心风气,仍然把握得精准之极! 陆鸿带着几分敬佩而又热烈的目光,说道:“谨遵老师教诲。” 卢梁呵呵一笑,摇摇手说:“你们年轻人自有主张,时势也自有其运数。陈州王的确是打破如今困局的唯一手段……李靓嘛,他走了一步大错特错的棋,恐怕不仅害了太子,也害了自己!”他顿了顿,忽然目光炯炯地说,“不过,陈州王此人,变数太大,未必便是明主,一切就看他能不能成功打掉自己身边的‘劫’!” 陆鸿深深皱起了眉头,奇道:“那是甚么样的‘劫’?” 卢梁神情复杂地望了他一眼,摇头道:“到时你自会知晓。” 过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陆鸿忽然想到了甚么似得,问道:“老师,有一个人,不知道您认不认得,他叫李嗣原。” 卢梁听到此人的名字,忽然眼中精光大盛,嘴唇嗫嚅了半晌,才道:“我早就知道,你终究会问到他——他,是我的第一个弟子!” 虽然说这两日让陆鸿措手不及的事情不少,但是这一件,却无疑是最让他震撼的一个! 他此时瞪圆了双眼,嘴巴愕然地大张着,仿佛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卢梁追忆了一瞬,便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昨夜两胡的情况我知道了,听说他做了一件大事,还真是没想到。” 陆鸿此时的心情已经不知道用甚么词汇来形容了,甚至脑袋里都是轰隆隆地震荡着,他只听见老师缥缈而虚幻的声音渐渐印到了脑海里。 “……你们三兄弟,都不是他的对手……” 第二百八十九章 还乡 从神机将军府离开之前,卢梁对陆鸿说道:“观你自扫北至平辽东、新罗三战的战后陈述,你对《神机策》中兵道虽然谈不上得其精髓,至少已颇有成效,因此将这枚令牌交给你,必要之时可以尽得其众,为你所用……” 说罢便将一枚隐隐发出蓝光的黑铁令牌交到了他的手中。 陆鸿手中摩挲着这枚只有手掌心大小的黑铁令牌,冰凉的气息丝丝沁入他的皮肤,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是调动沭河大营五万大军的令牌! 陆鸿便带着这份特殊而沉重的礼物,绕过龙武卫的营地,走出了圆壁城。 让他不理解的是,为甚么这么一枚小小的令牌便能够调动驻守在沭河大营的五万大军,要知道大周的兵制,经过武帝的改革和多年来的整合,已经十分完备,任何一个衙门或者一名大将,几乎都无法单独调动军队! 虽然他有这种疑问,不过,老师并没有向他解释这个问题,而是向他神秘地一笑…… 这让他感到神机门实在是越来越神秘了…… 正月十五,保海县城还沉浸在一片上元节的欢乐祥和之中,街肆铺面都是异常得火爆。 百姓们纷纷掏出年节后剩余的那些“家底”,争取在这个新年后的头一个大节日里,为今后的一年添置和准备一些必用的家什,比如锄头、镰刀等物。 况且今年的街市上,不仅有着这些平常总能见到的物件儿,还有一些特殊的新玩意儿,那就是朱氏商号从大海的另一边带来的许多异族特产…… 这便使得县城和坝集的商区更加的热闹起来。 可是咱们保海县的的新任县令老爷,却丝毫没有身在节日当中的欢喜,反而着实感到万分的头疼。 不为别的,只是听说陆鸿要回来了…… 自从上一任县令岑维元被李毅慷慨大方地“支援”到安东之后,这个名叫贝明德的幸运儿便以新科河南道道试举人的身份,被分配到了保海县来,充当了最新一任的县令。 不可否认,他这个县令的职位来得实在太过凑巧,完完全全是沾了“三级科举制度”试行的光,说起来他还得特别感谢一个人,当然,那个人就是在他们保海县大名鼎鼎的陆鸿陆大将军! 是的,陆鸿已经真正是大将军了! ——正三品左武卫大将军职、正三品上冠军大将军、上护军…… 而且他的身份还远远不止于此,他甚至成了小小保海县第二位享有封爵的大人物! 第一位,当然就是众口相传怒战江东的屈大将军…… 当然了,陆鸿的封爵说起来不高也不低,魏县子。不过这已经让许多人始料未及了! 在空空荡荡的县衙之中,新任县令贝明德愁眉不展地坐在案后,不时发出一两声让人烦躁的咂嘴声。 跟在边上的薛县尉皱着眉头,瞧着这个三十来岁的新上司,肚里转过一声冷笑。 加上这位贝明德的话,薛县尉跟过三任县令,头一位当然就是至今仍在保海县享有极高声望的洪成了 。 假如让他给这三位县令排个序的话,不用说,洪县令肯定是第一,岑维元嘛,马马虎虎排个第二,第三当然就是面前这个狗屁不懂的毛头小子了! 说实话,对岑维元,老薛倒没有多大的反对意见,除了刚来那阵心中有过一些疙瘩,不过老岑此人很够朋友,处理县务也是兢兢业业,因此总体来说,老薛对此人的评价还是中等偏上。 不过面前这个贝明德可就真的让他不敢恭维了! 这个贝县令来到保海县几个月的时间,鸟毛事情没办成一件,成天就想着拍李督的马屁,有事没事都要递份公文上都督府请安问好,这让薛县尉很不感冒…… 让这个傻鸟做县令,来不如我来! 老薛时常这么想着,他自认为跟着洪县令多年,也算是耳濡目染,学到了几分政务本领了——至少比眼前这个废物要好得多。 不过他心里再是瞧不上对方,也毕竟还是屈居人下,面上的态度总是要尽量谦卑和气一些,于是他凑上前去,卖了个笑脸,说道:“贝大人,这魏子回乡是好事,咱们照规矩接待便是,何须如此烦恼?” 贝明德瞪了他一眼,摇头道:“你懂个啥!他……如今虽然升了官儿,又封了爵,可是形势大不如前啦。他是被临泉王夺职赋闲的,咱们若是大张旗鼓地迎接,恐怕要遭到临泉王的记恨哩!” 薛县尉腮帮子抽了抽,心道:你他妈的算老几,犯得着让临泉王记恨?还真把自己当头大瓣蒜了! 不过这话他只能在心里琢磨,万万不敢说出口来,因此只得尴尬地笑两声,说:“那依大人的意思,是假装不知道?这……嘿嘿,恐怕不大好罢……” 这话说完,贝县令脸上愁容更重,甩着两手说道:“陆……那啥,他再落魄,想捏死我这个县令还是易如反掌,对不?你说这可咋办,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听说他初九离开的神都,算算日子这两天也将到了……” 薛县尉已经不知道说甚么好了,他算是明白了,这贝明德真的是太瞧得起自己了,人家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临泉王,一个是正三品的大将军、受封魏县子,两位顶儿尖儿的人物,满天下腾挪的脚色,谁他娘的有闲心来跟你这个芝麻绿豆叫板? 他妈的,那句话叫甚么来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真是说得太对了! 这薛县尉说起来也是个熟人,当年青州行营在三河镇拉壮丁的时候,陆鸿的义父胡顺正是通过此人给当时的征役官马敖进的贿赂…… 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人与如今的魏县子陆大将军,还是颇有几分渊源的。 薛县尉见贝县令来来去去拿不定主意,也懒得和这个愣货啰嗦,这种菜鸟也能出任地方一把手,也不知如今掌权的那帮人脑子进了几斗水! 他一边腹诽着,一边跨步便向外走。贝明德瞧见了,急忙抬起头来叫道:“薛公何往?” 薛县尉道:“县里人多,治安方面总须维持维持。”说罢不等贝明德接话,便径自走出了衙门。 “这……你……”贝明德见 身边唯一一个能商量事的人都跑了,不禁长叹一声,又低着头琢磨起来。 话说陆鸿带着一队侍卫三十余人,经过数日的赶路,确实已经到了青州境内。 有点儿可惜的是,今年他依然没能赶上正月十五神都的端门烟火。 他原本的侍卫队有五十余人,不过因为自己赋闲的缘故,用不上这么多人手,便将那些有意返回安东,或者留在左武卫中的侍卫们撤走,毕竟他如今的实职已经是左武卫大将军了…… 这么一来便,他原先五十余人的侍卫队便少了将近一半的人数。 不过,他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保海县,而是青州! 因为有两个人在等着他…… 打神都离开之前,陆鸿很意外地又接到了景行坊的邀请,胡效庭仍然窝在去年与李嫣见他的那所小宅院中。 见了面后兄弟二人并未多说,只是胡效庭请他去青州走一趟,那里有位故人在等待着他…… 如今陆鸿已经知道,那位所谓的“故人”,其实就是甫清先生。 既然有了这一层邀请,那么陆鸿也乐得答应,这也免去了他赶往陈州的路程——说实话,其实对于去陈州一事,陆鸿还是颇有抵触之心的。 他还不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陈州王的地盘,也不想明目张胆地声明他已经站到了陈州王的队伍里! 事实上,虽然花老太爷与老师都赞成他向陈州靠拢,但是他总是隐隐感觉,这个丰神俊秀、让人一见倾心的陈州王,与他自己似乎总是有着一些隔阂。 虽然两人曾经因为王睿家的二小子被斩杀一事,达成了某种层面上的共识,或者说建立起了某些联系,但是,陆鸿还是不想过于亲近此人,也不知是敬畏,还是因为……害怕。 至于等待他的第二个人,自然就是他心爱的姑娘,李嫣。 因此他还在考虑着,要不要带点儿礼,毕竟这大过年的,到了老丈人的地盘上,总不能避而不见? 为此他还特地征询过胡小五的意见——毕竟这也是个过来人了! 以胡小五的意见哩,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这老丈人的年,晚拜比不拜要好。 虽然胡小五这家伙,因为公务的关系,今年根本连杯酒都没给他老丈人敬过…… 而胡小五的老丈人,范翔,还苦哈哈地守着安东都护府,在等待着他们回去。 不过算算日子,花源他们也快赶到地方赴任了罢…… 只是不知道,孔良他们见到诏书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 陆鸿看着脚下飞逝的官道,甩了甩头,将思绪抛开了去。他现在虽然是赋闲之身,但是他肩上的担子,似乎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重! 他们一行人马在晌午时分终于经过了保海县的官道,在六乘驿落脚吃了一顿午饭,下午继续赶了半个时辰的路,便已经来到了弥河之畔,雄伟庞大的青州城,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一股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不过更让他感到心中火热的,却是弥河对岸那一抹火红色的身影…… 第二百九十章 所谓封地 “封爵了?”李嫣与他牵着马并肩走着,微微一笑,眼神之中却有着一抹难以捉摸的戏谑之意。 陆鸿瞥眼看着她明媚光艳的笑容,不禁心中一热,不禁伸手将她温软似水的柔荑攥在了掌心之中。 李嫣俏脸升起一抹胭脂般的红晕,紧张地扫了左近一眼,想要将手抽出来,用了两分力却是纹丝不动,便风情万种地横了他一眼,只得随他去了。 “怎么,要做诰命夫人了,不高兴吗?”陆鸿忍不住调笑了一句。 李嫣板起脸狠狠地瞪着他,正瞧得陆鸿心中发慌之际,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得先过了我爹那一关!而且……你那个封地我可不喜欢。” 陆鸿暗吁了一口气,随即便奇道:“魏县?为甚么不喜欢?” 李嫣却没答他,用力从他掌中抽回手来,干脆把头一扭,赏了一个后脑勺给他瞧。 陆鸿一怔,这女人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掌心还残留着李嫣的淡淡香味…… 李嫣见他半晌也不追问,更加不来哄,心中大是气恼,干脆怒哼一声,加快了脚步,独个儿走到前头去了。 “不是……有甚么事你倒是说明白呐!”陆鸿急追两步赶了上去。 一直跟在后面的胡小五等人面面相觑,都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了起来。 前面两人先是甜甜蜜蜜,继而大闹别扭,他们全都瞧在眼里,不由得一齐幸灾乐祸。 作为过来人的胡小五自然心中雪亮——这女人闹起别扭来,哪里管你甚么缘由! 他之所以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完全是因为他那个小媳妇儿范绿桐,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陆鸿和李嫣两人听见后面刻意压低的笑声,脸上都浮现出不自然的神色来。陆鸿趁机悄声问道:“你到底甚么意思,说明白些成不成?” 李嫣沉默了一瞬,忽然问道:“你知道魏县在哪?” 陆鸿说:“我诏书都没焐热,就被赶出神都了,哪里顾得上找舆图?再说又不是实封,挂个名号罢了,管他干嘛……” 李嫣听了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不过看起来仍然不怎么愉快,哼了一声说:“也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蒜……你难道不知,你那个魏县,和广平县紧挨着?” 广平县就是广平郡主的封地,以公主规格,实封五百户…… 陆鸿一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闹了半天,原来这丫头在吃醋哩! 他心里顿时又是甜蜜,又是焦愁,连忙举手喊冤:“老天爷,我可半点儿不知道!再说这是皇帝封的,我能怎么办……” 此时李嫣的脸上已经有了几分笑意,嗔道:“谁教你不推辞了!”说完便不再理他,翻身上马便向城内驰去。 陆鸿急急忙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转眼便从守卫森严的门洞之中穿过,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后面胡小五与陈三流相顾愕然,半晌才同时叫道:“哎呦,快追!” 一干侍卫这才乱糟糟地各自上马,三十 余人轰隆隆便冲进了城,将守门的校尉都瞧得傻了,可是谁也不敢伸手阻拦,因为这队人马之中,带头的一个陈三流,穿着扎眼的浅绯色戎常袍——是个五品的将军了…… …… …… 却说岩州安东都护府衙门之中,长史孔良和司马温蒲两人在一间小室当中相对而坐,两人都是满面愁容。 “老温,你说,咱俩咋办?”孔良此时也是没了主张,就在今天下午,朝廷对于安东都护府人事变动的指令便发到了岩州。 这两个老对头也就不得不暂时放下私人恩怨,凑在一块儿一同唉声叹气起来。 刚才这话老孔已经问了不下五遍了,温蒲都没搭话。 怎么办?你问我我问谁去…… 不过这话温蒲可没说出口,说出来也无非是火上浇油罢了。 “要不……咱们派个人去问问陆副都护?”孔良又问。 不过对这个明显是馊主意的提议,温蒲竟然出奇地没有出言反驳,实际上,他在乍听闻那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也是赶紧找陆副都护回来…… 不过现实是,如今放眼天下已经再没有甚么陆副都护了…… “唉……”温蒲仍旧没说话,却深深地叹了口气。 偌大个安东在他们这个铁三角的戮力经营之下,已经渐渐显示出了兴旺的兆头,辽东这边几个州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当中,而且最近传回都护府的消息也都十分喜人。 特别是人口统计和分田亩、以及官员培训这三件事,经过去年两个多月的打底,进展的颇为顺利! 在陆鸿亲自带人分析过各地的得失之后,所总结出来的一套办法也被证明切实可行,可以想见的是,辽东想要恢复唐时的繁荣已经指日可待了…… 可是就在诸般大事刚刚起步,而且最需要人领头的时候,他们的主心骨却突然被朝廷不明不白地给抽走了! 温蒲原打算就在这两天前往南州赴任的,也因为这事儿给耽搁了下来。他眼瞅着对面愁眉苦脸的孔良,突然感觉,他们这俩人简直就像是难兄难弟,过去的诸般恩怨此时也再没有兴致提起了…… “现在最叫人头疼的,还是北面的汗国……斥候有最新的情报传回来吗?” 末了温蒲还是把话题转了出来,副都护变更这事儿朝廷已经有了决议,再谈下去根本半点儿意义也没有。 孔良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只得不情愿地答道:“还没,最近边关封锁得厉害,那个甚么狗屁汗国连个名号都没有,半点儿也打听不到可用的情报……不过扶吐瀚那边传信回来说,草原上似乎已经有些动静了,请都护府调兵增援。” “这个刺儿头!”温蒲脸上闪过一抹阴翳,“陆副都护一走,还真没人管得了他了!成天不是要兵就是要粮……对了,军器作坊开始生产了吗?” 说到这个事情,孔良面色稍稍好看了些,点头道:“还算顺利,小胡昨天报告说已经开始生产火击器了,不过头两个月可能进度不会很快,最多能有个六七十支的产量……” “嗯。”温蒲说,“这是陆副都护临走时交代下来的,总是要办好……” 孔良点点头,表示深以为然:“温司马,你去南州上任的事情我看暂时缓一缓,作坊的事情交给你,要钱要物尽管找长史署。” 温蒲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却没多说,点头应承了下来。 两人说说谈谈,不觉已至半夜。而新任检校副都护花源,历经十来个昼夜的赶路,也终于在此时抵达了岩州城外…… …… …… 陆鸿在驿站住了一夜,虽然他委婉地表露出了将李嫣留下来“过夜”的意思,但是被对方严词拒绝了…… 虽然两人的关系已经几乎公开化,但是这青州城毕竟是她那个脾气古怪的父亲的地盘,李嫣还是不敢过于放肆了。 况且她那位大哥,也一直对陆鸿心存芥蒂…… 正月十六的清晨,李嫣再次来到驿馆,随后便与陆鸿两人径直向城南的一处坊园而去。 他们即将去的地方,就是在陆鸿离京之前,胡效庭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个联络地点。 甫清先生就在那里等着他…… 李嫣对青州的路径十分熟悉,听说了地名之后便带着他从长安街拐到一个不宽不窄的巷子,然后兜兜转转,终于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坊外停了下来。 “这清水坊中有家一家馆子,做的红烧鲤鱼味道极好,因此我知道这个地方。”李嫣狡黠地一笑,其实这是李密源曾经的一个据点,正是取之清静。 这个据点具体是用来做甚么的,连她自己也不怎么清楚,不过其中确实有个厨子做鱼的手段乃是一绝! 李嫣跟着她的大哥李密源来过一回,不过后来不知是因为李密源对此处厌倦了,还是找到了更好的地方,这个据点便从此荒废了下来,李嫣也是将近一年不曾来过了…… 陆鸿仔细记忆着门号,在几条窄巷当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隐藏在树阴当中的门户。 他看着枯木疏枝遮掩之后的小门,心中暗暗嘀咕:怎么陈州王本人瞧上去一派大气风度,怎么手下尽喜欢选这些偏僻之极的地方落脚? 不过他倒并没有犹豫,走上前去伸手便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过了没多久,门后便传出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哪位?” 陆鸿心中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他不难听的出来,说话的人,正是当年在上河村胡家当中时常来教导胡效庭书法的那位甫清先生…… 只不过,当年那位豁达开朗、令人肃然起敬的风雅人物,如今却只能躲在这一人宽的窄门之后,行此藏头露尾之事。 陆鸿暗暗摇头,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声,这位曾经让他颇为敬重的老师、前辈,此时再相遇时,虽然隔着一扇门,但是那份让人不由自主倾心仰慕的风采,却再也找不到了…… 甚至给了他一种遗憾、惋惜的心情。 看来这两年的岁月,着实改变了太多太多的人…… “甫清先生,晚辈陆鸿……” 第二百九十一章 再见李密源 清水坊中两人谈了些甚么,没有人了解。即便是一直等在外面的李嫣,陆鸿也没有告知她谈话的内容…… 当然了,她很聪明地没有多问。 这是一件十足凶险的事情,或许能成,那便是辅佐之功;或许不能,那便是谋逆之罪! 事实上,陆鸿本人也并没有打定主意。 就在李嫣陪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行走在清水坊幽静的巷子当中的时候,陆鸿还在想着前年在胡家接待陈州王时,二人模棱两可的一些约定,一些心照不宣的约定…… 或许那个时候便已经注定着,他与这位陈州王终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罢! 命运的巨轮在按着早已设定的轨道行走着,但是它的方向往往会因为某些风云际会而形成的契机,导致些许的偏差。 而如今,恰好正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当今天下,完全正是一个风云际会的舞台! 所以,这一次,命运的巨轮又不知会向甚么方向偏转…… 因为赋闲的缘故,陆鸿接下来当然是没有公务要办了,既然如此的话,有些私事便自然而然地要向前推进。 比如——去拜访拜访未来的老丈人…… 虽然陆鸿实实在在挂着一个左武卫大将军的实职,但是崔相已经明确地告诉他:你现在放假,甚么也不用干,或者,甚么都可以干…… 这句话初听起来十分的奇怪,但是如今再回头琢磨起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甚么都可以干——干甚么呢? 这个很重要! 难道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将他推向陈州王? 还是说,这些在朝廷中枢有着各自能量和眼界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陈州? 太子的颓势是显而易见、而且无法逆转的,或许他们都已经认定,或者终于意识到,如今破局的钥匙,并不在神都,而在陈州! 而这些人也似乎在不约而同地,从明示到暗示,将取得“钥匙”这个重担,一股脑儿地丢到了陆鸿的肩上…… 在事情没有任何头绪、没有合适机会的情况下,陆鸿暂时没有更多的精力去考虑后续的安排,因为他现在主要应该烦恼的,是怎样去见他那个出了名难打交道的老丈人…… “送点儿啥给他?”陆鸿有点纠结,因为他半点儿“见家长”的经验也没有不是。 这个时候他就不禁在想,如果孔良在边上就好了,肯定能给他出出主意! 毕竟老孔的岳丈崔景芝,也是个权柄熏天高高在上的人物。因此老孔在打点这种关系上面,肯定是颇有一些心得的…… 当然了,这是陆鸿一厢情愿的想法,现在他身边唯一能够替他参谋的,唯有李嫣了。 至于小五子…… 这家伙倒也送过礼——去年中秋给他老丈人范翔送了二斤五花肉,不过他自己就最少吃了一斤…… 李嫣听了这个问题却没答话,而是抿着嘴笑了笑,学着家中的婢女做了个小揖,说:“这个不劳魏县子陆大将军费神,小女子已经全都准备齐全了!只是不知小女 子办了这件好事,陆大将军有甚么赏?” 陆鸿瞧她这古灵精怪的样子,真是又气又爱,他从衣兜里摸了半天,终于找到崔相发给他的那面牌子——魏县子的身牌,交给了李嫣说道:“这个给你换,成不成,别在管我叫甚么魏县子了,现在你当魏县君!” 李嫣接过身牌,脸上忽然升起一团红晕,却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拿着那块巴掌大的身牌反复观瞧,假装不明白地问:“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好送给我?” 陆鸿笑道:“我身上破铜烂铁多,先移交一部分给管家婆,减轻一点儿负担,有甚么不好?” 他现在身上各色令牌、玦佩倒确实有好几面——朝廷发的左武卫大将军令、左武卫鱼符、冠军大将军金沙麒麟配、上护军狻猊云纹玉、神机牌、沭河大营兵符,拢共加起来也得有好几斤重! 不过这些东西有的是可以示人,有的却是见不得光的…… “行罢,我便替你保管着,省的你瞧见这身牌便心心念念你那封地,说不定念想一歪,就从魏县歪到广平县去了!”说着喜滋滋地将身牌收好,心满意足地说,“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等会你就跟我去房里拿东西。” 陆鸿心里暗暗叫苦,倒不是心疼那身牌,而是终于觉悟——这再明事理的女人,只要涉及到另外一个女人的时候,那便指定要变得小肚鸡肠起来,甚至颇有些“不死不休”的意味…… 他忽然想起古龙书中的一句话来:没有女儿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 简直是放诸天下而皆准的道理。 两人这回熟门熟路,再度兜转了几圈,便重新回到了长安街上,并且沿着大道一直到逸泉坊宝塔巷,青州都督府所在的位置。 他们走的是后门,可以直接进入后院官邸,不用从前院衙门穿过,也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李嫣带着陆鸿绕着富丽堂皇的长转围廊走了不远,却见身后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顺着陆鸿的目光瞧去,只见那长廊外面,一池春水平静无波,泛着融融绿意。 池中两座一人多高的假山,都是干瘦萧索,山石表面犹如老皮皴皱,形态却是两不相同,一如猿猴卷尾,一如角鹿扬蹄,简直栩栩如生! “想到以前的事了?” 李嫣凑了过去,轻轻揽住他的胳膊,善解人意地将额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此时正值上衙的时辰,因此这后院里倒也清净,一般不虞有人来打搅。 陆鸿偏过脸颊,在她的秀发上摩挲两下,指着水池边的一片片石小径,说道:“当年我们就在那里做工,还记得竖这座‘鹿山’的时候,抬假山的绳索突然松了扣,小五子差点给砸断脚。” 李嫣轻轻笑了一声,低低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哥为甚么和你结怨?”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软绵绵得仿佛春风拂春水,叫人心醉,“那天我们听说都督府快完工了,便骑着马偷偷来瞧新鲜。那天你就在池边做事,我哥瞧见你盯着我看……” 事实上,那天李嫣一袭红衣、一匹红马的出现的确是吸引了 无数的目光,不过陆鸿真的没有似她所说那般“盯着她看”…… 他充其量只瞧了两眼罢了! 但是陆鸿没有解释,只是伸手揽住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微微一笑:“那天的你,真的很好看。” 动人的笑容仿佛一朵花儿一般,从李嫣已然绝美的脸上绽放开来,动人的情话就如同滋润花朵的雨露,只会更增起娇艳,更加让她光彩照人…… 陆鸿低头瞧着,不禁痴了。 两人正满心温情之时,却忽然听到长廊的另一端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嬉笑声,有男有女约莫五六人,正打树阴遮掩之处向这边走来。 李嫣听了人声,骤然转向那边瞧去,原本含情脉脉的一对眸子刹那间便仿佛罩上了一层寒气,弯弯柳眉也明显地拧到了一起。 “怎么了?”陆鸿轻声问。 李嫣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发白,却并没有说话。 这时那些人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笑声闹声,也愈发放浪起来! 不多时只见身影一闪,眼前已经出现三男三女,两名浑身酒气的男子穿着浅绯色戎常袍,显然都是军官,另外一人则懒散地披着一身锦缎长袍,白皙的胸口敞开着,虽然容貌俊秀非凡,脸颊两边病态的苍白之中却又透着几分酒醉的酡红。 这三人怀里各抱了一名浓妆艳抹的妖艳女子,都是裘袍披身,内衬几乎透明的轻纱,随着两条玉腿交错前行之间,翘臀夸张地摆动着,将裘袍扯得左右敞开,其中的峰峦沟壑也是颤抖如浪,若隐若现…… 对面那些人显然没想到会在长廊里撞见他们两位,因此那六人都是一愣,猛地停下脚步。 待瞧清楚李嫣其人,以及陆鸿身上象征三品官的赤色戎常袍时,那两名军官显然更加吃了一惊,连忙推开了怀里的女子,向后面那年轻公子拱了拱手,又向陆鸿和李嫣分别行了军礼,一齐低了头慌张地蹿走了。 那年轻公子神色有些尴尬地瞧了李嫣一眼,干笑道:“怎么,带了朋友回……”他将目光转到陆鸿身上时,眼中却突然精芒暴涨,口中的话便戛然而止,甩手便将自己怀里的女子狠狠推了出去。 那女子娇呼一声,脚下一个踉跄,顿时便扑倒在了长廊边的美人靠上,痛呼失声。另外两个女子连忙上去扶着,并且惊恐地看着那年轻公子。 “哥,你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李嫣皱着眉,脸色十分难看地说。 那个年轻公子,自然就是那位身世传得神乎其神的李密源! 李密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目光冷冷地在陆鸿身上打量,忽然“嗤”地一声,不屑地道:“你不是也带了野男人回来……” 陆鸿双目微微一眯,心中腾地窜起一股怒火! 不过他怎么说也是做过一方大员,治理过三百万人口,以他的城府自然不会将这份怒意挂在脸上。 饶是如此,他此时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只是淡淡地接口说:“方才那两位,是去年调任来的东莱、东牟守捉使罢?” 李密源神色一变,喝道:“你想怎样!?” 第二百九十二章 都督府的神秘客人 “不怎么样……”陆鸿面若寒霜,淡淡地说道。 他现今已经不再是那个被对方当街围住抢马的小军官了,而是与青州都督府大都督李毅只差一级的大将军…… 假如放眼整个河南道的话,恐怕除了李毅,再难找出一个比他官阶更高的了——当然,假如陈州王此时并不在青州的话。 李密源脸上闪过一抹青色,正要说话,却被李嫣拦住。 “哥,你少说点成不成!” 李密源双眼一瞪,望着李嫣冷笑道:“怎么了,现在胳膊肘往外拐?你忘了当日李毅要把你嫁给李贽的时候,是谁替你说话的了?” 李嫣面色发白,紧紧咬着下唇,眼眶忽然便红了。 这一下变故不仅陆鸿,就连刚刚口出不逊之言的李密源也微微慌了神,想要伸手安抚一下妹妹,但是眼角瞥见陆鸿已经抓住了她的手,刚刚抬起的手臂便又收了回去,怒哼一声,带着三名艳女转身便绕过长廊回房去了。 就在他背影消失的一刹那,李嫣眼眶之中两颗豆大的泪珠终于从莹白的脸庞上滑落下来,然后泪眼婆娑地望着陆鸿,黯然道:“为甚么,他们——我爹、我哥,让我越来越不认识了……” 陆鸿看着李嫣这个坚强的姑娘,居然会露出这般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大痛,伸手揽住她柔软的腰肢,将他搂进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秀发,无声地安慰。 抽泣了一会儿,李嫣仰起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颤动着沾着泪水的睫毛,轻声问道:“那么,你会变吗?” 陆鸿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我不会变,你也不会!” 李嫣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阴霾渐去,唇角挂起了一丝微笑,这在陆鸿的眼中就仿佛云开见日,明媚绝伦…… 青州都督府因为逸泉坊地皮限制的因素,占地并没有安东都护府的衙门大院辽阔,如果青州都督府加上后院官邸,而安东都护府加上三官邸的话,那么差距更加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还是李毅当年强行在逸泉坊宝塔巷两边大搞“拆迁兼并”的结果…… 因此,对于在三官邸住惯了的陆鸿来说,这个他曾经洒过汗水、并且一砖一瓦亲自建造过的青州都督府后院官邸,给他最直观的感觉便是一个“小”字。 不过青州都督府显然并不胜在面积,而是其内部不亚于江南园林一般的亭台楼阁、假山池水,以及房屋内部雕梁画栋的装饰。 尽管如此,李嫣的房间却与其他能瞧见的并不十分协调,她的屋子并没有多少高贵华丽的装饰,只是一些简单素净的摆设,剩下的便是两大架子的书,以及挂满一面墙壁的铠甲、兵器。 陆鸿走到李嫣的书桌边上,只见一支摘下不久的迎春花,放在一方雕纹精美妆奁之上,似乎在倔强地宣示着,这其实是一间女子的闺房…… 当然了,除了这个,还有空气中飘荡着的淡淡的体香。 “挺别致的……”陆鸿微笑着说,“你这屋子,跟我在平海军的卧室差不多!” 李嫣当然听出了其中的取笑意味,白了他一眼,说道:“我又不常住这 里,打理它作甚么。” 说起住处,陆鸿忽然想起来,如今红袖军还在安东驻扎着,李嫣的常住地当然也就在安东。 他不禁问道:“朝廷那边有没有甚么风声,你们红袖军就一直在安东了吗?” 李嫣摇摇头:“这次安东紧急戒备,都没有下令让我回军待命,恐怕朝廷尚有其他安排罢……” 陆鸿一想也是,按道理来说,安东这次可是全军皆动,唯独红袖军的指挥将军仍然在青州休假,这其中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我猜啊,红袖军不久以后就会接到调令返回青州来。”李嫣目光一转,笃定地说道。 “何以见得?” “因为你在青州啊!”李嫣笑着说,“虽然不知道这次朝廷为甚么让你‘休假’,但是我感觉背后定有深意,我这支兵恐怕你迟早要用得上!” 陆鸿笑了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以他对朝廷的了解,那帮老家伙们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给他推手,即便是在曹、崔二相联袂送他离京的时候,这“陈州”二字,也没有直接说出口,要一再铺垫、层层暗示…… 不过李嫣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现在以丰庆帝为首的中枢,早已经乱了套路,做出甚么意料之外的事情都不会让他奇怪。 两人说说聊聊,李嫣便从衣柜之中取出一只锦盒,打开给陆鸿一瞧,只见其中一方温润细腻的田黄印石,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即便以陆鸿这个外行的眼光来看,也的确是一方好料! 李嫣将锦盒盖起来,交到他的手上,说道:“把这个送给我爹,他喜欢印石。” 陆鸿有些尴尬地收了下来,这好像有点吃软饭的嫌疑? 两人见天色不早,便相跟着上前院去了。 当日也不知道李毅是个甚么样的心思,造这么个院子的时候设计极尽复杂之能事。 陆鸿虽然亲身参与了这个都督府的建造,但是时隔一年多,后期的装饰摆设又与当日的空荡荡毛坯全然不同,因此除了在格局上的一点儿熟悉感,竟根本认不得道路…… 两人弯弯绕走了好一会儿,途中遇到三三两两的都督府官员,见到李嫣都是热情地打招呼,再看她身后穿着赤色戎常袍的陆鸿,却一个个瞪大了眼珠。 反应快的还想得起来躬身行礼,反应慢得则只能傻着眼目送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院落之外…… “那将军是谁?过于年轻来罢……” “似乎是正三品?” “啧啧,咱们青州甚么时候来的这种大官?” 一阵窃窃私语声随着两人身影的消失而响起,大多数人都摸不清陆鸿的来路,不过也有少部分人脑子转得快,能够隐约猜到他的身份。 “能和李将军走在一起的军官,还这么高的官阶,恐怕就是那陆安东罢?” “慎言!如今安东已经姓花了,这位是魏县子……” 不过陆鸿和李嫣并没有听见这些乱糟糟的议论,他们在拐过最后一道院门的时候,终于便到了大都督所在的衙门口。 两人正要迈步进去,却见院内人影一闪,一位 身着四品官服的中年文官背着一只手走了出来,正与两人相遇。 陆鸿见这人品阶不低,便着意打量了一眼,只见对方约莫四十岁上下,面目倒颇为俊朗,一双眸子深邃平静,给他的第一直觉,便是此人城府极深!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此人的两鬓,竟然让人吃惊地全然是银白色的鬓发,虽然梳拢得分外齐整,却与他的年龄决然难以搭配…… 李嫣拉着他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向那人施礼道:“嫣拜见宇文叔叔。” 陆鸿听了心中一惊,原来此人便是传闻中将李毅整得寸步难行的那位宇文歧! 此人是去年年初时丰庆帝派给李毅的都督府长史,听说手腕了得,行事狠辣刁钻,多少次将李毅逼得暴怒跳脚,却始终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正是此人,将大周这位出名的刺儿头李大都督看管得老老实实,一整年都没蹦出甚么花样来…… 假如将孔良与之相比的话,那简直就是个好好先生了! 宇文歧见了李嫣双目一亮,原本严肃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和蔼地说道:“原来是李嫣侄女,李督在见客,你们恐怕得等等了……” 他说着话便将目光转到后面的陆鸿身上,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笑意如常,抢先拱手道:“原来是魏县子,失礼莫怪。” 陆鸿心中一惊,此人只是一眼之间,便不动声色地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实在有些门道。他也拱手还了个平礼,笑着说:“宇文长史名不虚传!” 宇文歧还以一笑,说道:“彼此彼此——失陪。”说完便飘然而去,看来并没有相交的意思。 陆鸿目送着他的背影,咂摸了一遍他那句“彼此彼此”,苦笑了一声。 这宇文歧行事,的确给人几分摸不透的感觉…… 李嫣见宇文歧走远,便凑到陆鸿的身边悄声道:“每次到这宇文叔叔,都叫人心中害怕……” 陆鸿点点头,说道:“此人确有独到之处。” 这时院中一间小厅打开,李毅当先从中走出,并且径直向两人所在之处走来。 李嫣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带着陆鸿快步迎了上去,叫道:“爹,陆见渔来了。” 李毅却没瞧她,而是直接走到陆鸿面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哼了一声说道:“当年小卒,今日倒也成了人物!” 陆鸿虽然深知此人的脾气,此时也不免有些尴尬,正要躬身行礼,眼角余光却瞥见方才那间屋子里又闪出一个人影,并且快速地转过方向,往此院的后门走去。 陆鸿但觉此人身影十分熟悉,不过李毅在前,却又容不得他多想,便顺势拜了下去:“李督风华不减,小子陆鸿参见。” 李毅感觉到女儿在捏自己的手臂,当即横了对方一眼,脸上也总算露出两分笑意,说道:“成啦,你小子不错,进来说罢!”说完转身便向院中而去。 李嫣喜滋滋地拉着陆鸿,正要跟在后面走,却猛然感到他的身躯剧震,只听一个寒彻肌骨的声音从陆鸿的口中说道:“刚才走过去的那个人……是李钰!” 第二百九十三章 岳婿之争 李嫣听得他声音有异,但见其脸色更是有些骇人,连忙问道:“怎么了,那是谁?” 陆鸿悚然一惊,忙定了定心神,强作镇定地摇了摇头道:“没甚么,走罢。” 前头的李毅见他二人许久未曾跟上来,也好奇地转头来瞧。但见陆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并且快速追了两步,已来到身后不远之处…… 李毅纵然心中疑惑,却也未曾瞧出端倪来,不过他也下意识地朝李钰刚才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便径自向自己的书房走去。 三人一进书房,一名文书模样的人便进来给他们奉茶。 李嫣亲自呈了一杯给她的父亲,在见到李毅笑眯眯的神情之后,便也报以一笑,又给陆鸿也端了一杯。 “坐罢。”李毅十分随意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伸手便向陆鸿道。 陆鸿不动声色地坐了下来,瞧着那文书默然退了出去,便行了一礼,试探着问道:“方才遇到宇文长史,听闻李督在会客,不知是否打扰?” 李毅本能地察觉这小子话里有话,不过只是双眼微微一眯,转念便没当成一回事儿,冷笑着说:“宇文老狗,成日里拿一些朝廷法令来聒噪,简直不胜其烦!” 陆鸿与李嫣相顾骇然,这李毅损起人来也太过直白了罢…… 不过也由此可以看出,李毅对陆鸿倒并不怎么见外。 谁知道李毅对他二人的神情恍如未见,跟着又道:“客人已经走了,倒是不妨。正好你们来了,否则宇文老狗又要来找我废话!” 他说着皱起眉头,看样子外面传言不假,这朝中人见人怕的混世魔王李毅,如今果然被宇文歧制得半点儿脾气也没有! 陆鸿方才因为瞧见李钰而产生的几分震惊已经渐渐消散,此时心中却充满了矛盾——这个李钰出现在了青州都督府,还受到了李毅的亲自召见,这说明甚么,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有极为不好的猜想…… 而这个李毅,恰恰又是李嫣的父亲,对于陆鸿本人来说,也有提拔知遇之恩……虽然这点儿恩情绝非出自李毅本心,而且陆鸿也早就还清了这份人情! 不过,陆鸿还是不愿意看着此人愈行愈远、越陷越深…… 他向旁边的李嫣看了一眼,忽然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问道:“李督……” 谁知他刚刚开口, 李毅却把手掌一竖,脸上挂着两分笑意,却佯作不满地说道:“如今怎么还这般见外。趁着空闲,你们把事情办了罢!” 李嫣芳心暗喜,面上也露出娇羞之色,白了她父亲一脸,嗔道:“要……那个,人家不会自己来提亲?您女儿就这么嫁不出去吗?也不怕人笑!” 李毅呵呵一笑,随意地往身后的靠背上一倚,满不在乎地说:“我李亭坚行事,何须旁人置喙!”说着把目光转向陆鸿,“小子,你这聘礼需备齐,少了我可不答应!” 李嫣几乎红透了脖颈,只得低下了螓首,偷眼观察陆鸿的表现。她虽然在战场上冷若冰霜,手中弓箭也杀人无算,此时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忸怩起来…… 岂料此时的陆鸿却是陷入了极度 的纠结当中,方才鼓起的几分勇气也因为李毅的许诺而瞬间崩塌! 此时假如再问李钰的事情,那么以李毅的性格,必然当场翻脸;可是假如不问,而任由他们父子胡来的话,日后难保疆场上兵戎相见! 到时候李嫣该如何自处? 还有那个李密源,从前就在李毅的掩护下,与李钰有着一些不清不楚的联系,甚至将东牟、东莱守捉搅得乌烟瘴气,还弄出一个海匪之患来!如今又在酒色买人心,在打新任两守捉使的主意…… 此时他只觉得万分后悔,早该把这些事情与李嫣分说清楚,并且一同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的——至不济,也不用这么着紧地来拜会李毅! 谁也没想到这李毅如此混赖,直接便让他送聘礼了!现在可是根本没有半点缓冲的余地啊…… 正当他天人交战的时候,却忽然听见李毅喝道:“怎么,小子,你想反悔不成?” 却见陆鸿平静地抬起脸庞,一字一句地说:“我对李嫣之心,天地可鉴……” 正当他接着分说李钰的事情时,却被李毅不耐烦地打断了:“不用表态,这种事又能当得饭吃?说实话,若非你做了正三品,你们再是情动天地也不成,如今便给个痛快话!” 陆鸿再一次领教了李毅翻脸的速度…… 旁边的李嫣却是脸色发白,原先双颊的两朵红晕也悄然消散了去,只剩下唇边的一抹黯然苦笑。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老爹是甚么德性,这在她母亲去世之后,则更加变本加厉,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在自己的婚事上,他依然这么赤裸裸地当成了一种交易…… 陆鸿的脸上阴晴不定,他终于明白,那天临出神都时,一直未曾露面的曹相为甚么要来送他;曹梓这个铁杆的太子党为何突然也暗示他向陈州王靠拢…… 此时却不难想通,曹梓与太子之间的联系,全然因为李毅在中间充作纽带,曹梓的女儿嫁给了李毅、李毅的姐姐嫁给了太子,如此而已。 而现在的李毅,显然从根本上便与曹梓的主张背道而驰! 曹相不论是太子党,还是陈州王党,甚至临泉王党,一切的前提便是维护大周的利益——李毅在这一点上,已经犯了最大的忌讳…… 若说过去时局平顺之时,曹梓对其所作所为尚且能忍,但是天下局势今非昔比:太子孱弱,似乎随时可能发生不测;而李毅左右摇摆,让人无法信任。 因此,曹梓的当机立断、改换门庭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但是陆鸿不行,他无法做到说断就断。 曹梓的女儿,也就是李毅的妻子、李嫣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所以他可以不再有所顾虑;而陆鸿与李嫣,才刚刚开始…… 因此,陆鸿决不能放任不管,他忽然站了起来,肃然说道:“李督,不才请教一件事情。” 李毅不知他忽然如此变化,又是所为何事。他强忍着所剩无几的耐心,皱着眉道:“你说说看。” “这件事不仅关乎我与李嫣,也涉及到您自身,甚至关乎整个天下气运……” 李毅的瞳孔骤然 收缩,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面前的年轻人,面色也变得无比阴郁,他仿佛忽然变了个人一般,口吻淡漠地道:“小子,继续说下去。” “刚才您的那位客人,是李钰?”陆鸿自始至终都没表露出质问的语气,而是心平气和地,好像普通的公事交流一般——他知道自己这个已经悬了的老丈人是个甚么性格,这简直就是个火药桶,一点便爆! 真要让李毅彻底翻了脸皮,那便彻底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一旁的李嫣听到“李钰”这个名字,也是一愣。 她也是当日平定辽东的参与者之一,并且一度的任务便是护送温蒲至南苏州城,使其免受白衣山神的阻击,因此她当然知道,李钰此人,就是那个撺掇新罗为祸安东的幕后黑手——白衣山神! 她猛然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可怕性质,一双杏眼惊恐地睁大,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生怕他点一下头,或者出言肯定一声…… 李毅脸上的寒意更加浓厚,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可是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既没有肯定,也并未否定。 他只是淡淡地问:“你知道多少?” “很少……”陆鸿有些颓丧地摇摇头。 是的,这并不是他在隐瞒、隐藏着甚么,他此时真真切切地遗憾着自己的认知,是如何的苍白;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再知道得多一些,再距离真相近一些,那么或许,很多可怕的事情将不会发生! “看来你对李钰很感兴趣?”李毅冷笑着,轻轻地敲打着桌面。 谁知陆鸿摇了摇头,说道:“还行。其实我对李嗣原更感兴趣!” “砰”的一声,李毅猛然一敲桌面,骤然立起,他手边的茶盏在他的掀动下“哐当”一声翻在了桌上,滚烫的茶汤溅了满桌满地,一团热气从倾倒的茶汤上面蒸腾而起。 李嫣吓得樱口微张,身躯轻轻一颤,下意识地便想站起来拦在父亲和陆鸿之间。 天啊!如果他和父亲打了起来,那…… 她已经不敢多想了,可是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却感觉肩膀一沉,已经被陆鸿压住了。 “大人,这里没有外人,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把李嗣原的消息告诉我,我替您保存这个秘密!” 因为此时“大人”含有“父亲”之意,陆鸿叫他一声“大人”,实际上已经等于认了对方的“岳父”身份。 谁知李毅半点儿不领情,径直挥手道:“哼,小子,你以为曹梓那个老东西不知道我的事情?你愿意告发老子也无所谓,不送!”说着一指门口,竟下了逐客令。 陆鸿暗自叹息,最坏的结果依然出现了,李毅的冥顽不灵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转头看着泫然欲泣的李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李嫣则死死地攥着他的手臂,含着泪向他连连摇首,似乎生怕他这一走,便永远再难相见了…… 此时却听房门戛然一声,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一个白衣飘飘的人影悄然立在门外,望着几人,嘴角挂满了戏谑。 屋中三人见了他,却不约而同地大吃一惊…… 第二百九十四章 李钰 屋内三人同时惊愕地望着门外那位白衣人,只见此人面色苍白,直如他的衣服一般,嘴角的戏谑慢慢变成了和煦的笑意,渐渐地更如同一个温文尔雅的文人君子,悠然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李嫣身上一扫,随即便露出一抹惊艳之色,彬彬有礼地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红袖军统领,李嫣李将军罢?” 李嫣下意识地往陆鸿身边靠了一步,冷冷地说:“是。” 那人不仅不以为意,还执了个文士礼,笑道:“小生有礼。” 说罢也不看陆鸿一眼,径直走向李毅,笑容半分不减:“李督果然是虎父无犬女,令嫒果然惊才绝艳,叫在下好生仰慕。” 陆鸿深知此人武艺超群、剑术高超,这屋内三人即便一齐动手也未必是此人十合之敌! 况且还有个态度始终模棱两可的李毅…… 因此自打他一进门,便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李钰,你又回来做甚么?”好在李毅并没有搭他的话,而是毫不客气地反问了一句。 看来这个混世魔王并没有因为此人的身份而另眼相看,仍旧摆着一张臭脸。 那李钰悠悠然一转身,对着陆鸿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向身后的李毅说道:“李督,这位陆大将军在你们北周可是赫赫有名啊,而且据说深得皇帝和几位宰相器重,呵呵,今日何不以其首级,向汗王效忠?” 李毅又惊又怒,却反而并未发作,而是将手缓缓地伸向背后墙壁上挂着的将军剑,寒声道:“老子从未答应过李嗣原甚么,你这是逼我立即造反?” 李钰笑道:“李督言重了,天下本是李唐之天下,李督振臂一呼,乃是匡扶正道,何来造反一说?” 李毅冷哼道:“匡你妈个屌!当年你们庐陵王这一支把半座江山拱手送给武氏,还有甚么脸面自称李唐?” 陆鸿心中一动,似乎隐隐约发现了一丝难以捉摸的门径…… 那李钰遭到如此谩骂,脸上笑意终于收敛了一些,口气也显得颇为僵硬:“瞧不出来,李督还是个忠烈义勇之士,只是不知当年与我们汗王谋划侵周一事,万一泄露了出去,可如何收场?” 李毅面上倒是夷然不惧,冷笑道:“泄露又如何,我李毅怕过谁来?” 这两人打了一阵哑谜,除了陆鸿略有所感以外,李嫣却是懵懵懂懂,半点儿不明其意。 谁知随后话锋一转,李钰笑着说道:“李督自然是无所畏惧,只是不知对一封信作何感想?”说着转回头来向陆鸿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毅公亭坚兄在上,前番约定之事……” “甚么!!” 陆鸿和李毅同时惊叫一声! 这一句话正是赵家集客栈之中发现的,那些那唐人留下来的书信内容! 却见李钰脸上浮现出一抹捉弄的神情,随后接着又念:“前番约定之事,恐生变故。今帝一改前命,弃姜炎而任武晏为帅,战事难料。伏乞临面再商,即定二月初二于青州保海县坝集相会……” 原来此人竟然将那封残缺书信随后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 李毅的脸 色随着李钰的话音而愈发难看,面孔阴郁得怕人。 陆鸿已经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甚至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虽然他对李毅的叛国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对方早在两年前便已经付出了实际行动! 二月二坝集相会…… 怪不得丰庆六年的二月初二那天,鲁国公李毅的仪仗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小小的坝集! 他与李嫣对视了一眼,后者也仿佛明白了些甚么,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原来南唐最初便是任命了姜炎为帅,以李毅为内应,发兵北上攻打大周——假如这个计划真能成行的话,恐怕如今天下早已尽归南唐了…… 不过,最终的结果却是大家都清楚的,最终唐军以武晏为帅,久攻不利,甚至在小小徐州城下白白耗费了数月,致使战机尽失! 而李毅在那一场战争之中也并没有按约定成为内应,而且恰恰相反的是,此人以左路军兵马大总管的身份,节制青州行营,在一南一北接连大胜,严重挫败了两胡与南唐的兵力和锐气…… 或许这会让人有些瞧不明白,但是结合坝集那一番遭遇,便足可预料此番结果了——李毅与李嗣原二人,从来就不曾真正打算过合作,甚至两人都在为杀死对方而处心积虑地谋划! 二人既约定了二月二坝集再行商谈,但是李毅带了整整两个团的兵力,而李嗣原则派出了数十名高手乔庄埋伏,尤其是那七宝班班主、扮成捏面人的蓝鹞子,更是刺客中的佼佼者…… 而李嗣原本人,甚至根本就没有出现…… 陆鸿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或许,他的未来老丈人并非是真的叛国? 或许,他的最终目标,仅仅是李嗣原? 陆鸿为自己的这个猜测感到欣喜万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对于李毅、对于李嫣,同时对于他自己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甚至顺势想到了从汤柏口中听来的,关于李毅与李嗣原之间的恩恩怨怨——那件关于李嫣母亲的往事…… 想到此处,他不禁转头看着身边那个心爱的姑娘,却见李嫣同时也向他瞧来,并且眸子当中也闪着熠熠光芒。 显然,她也想到了那个可能性。 “你倒是好记性。”李毅冷笑道,双眼在李钰身上扫了两圈,“不愧是李嗣原的传人!” 李钰淡淡一笑:“过奖。” 此时陆鸿准确地从李毅的目光之中捕捉到一丝杀意,并且愈来愈浓,他眼角余光一瞥,却见李毅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摸出了一柄青光耀耀的宝剑! “想让我李某死的人,不知凡几,今日不也安然无恙,你背两句书又能奈我何?”李毅仍然大马金刀地坐着,但是手掌却已经在轻抚着映射着寒光的剑刃。 陆鸿心想:我这老丈人还真有自知之明…… 李钰忽然“啪啪”地拍起手来,并且摇头笑道:“李督今日,火气恁得大了。不过即便你们翁婿二人齐上,也未必是小侄的对手——这一点陆大将军最清楚不过了罢。”说着笑吟吟地看向陆鸿。 陆鸿当然清楚,这个李钰有何种样的本 事。这人可是能在千军万马之中从容脱身的高手!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惧意,反而伸手摸到了辟水刀,并且将李嫣推向门外。 “你去叫人……” 他虽然深知李钰此人身手极其了得,但是这里是青州都督府,每重院落都有卫兵把手,这李钰再有能耐,也未必便能得逞。 “且慢!”李钰见对方如此彪悍,也是略有讶色,随即便叫停了李嫣,说道,“何须劳烦这许多人相送……” “送”字刚刚出口,他的人影已经仿佛一道疾风倏然从李嫣身边掠过,并且在陆鸿出刀的一刹那骤然转向,“砰”的一声踢开窗棂,纵身跃了出去! 等到李毅也举剑追击时,却听屋顶之上一声长笑:“多谢款待,李督留步……”声音转眼之间便杳不可闻! 陆鸿与李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当中瞧出了骇然之色。 这李钰的身手实在是恐怖了一些! 而且其飞檐走壁的本事,倒像极了一个人——蓝鹞子…… 等到李钰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都督府大院之中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吆喝声,以及一对对官兵往来追赶的脚步声。 陆鸿看着李毅暴跳如雷的样子,无奈地说:“不用追了,扶吐瀚大军都没能留下他,何况这青州都督府……” 李毅瞪了他一眼,恨恨地将长剑一掷,“呛啷”一声,那柄青锋宝剑在地上弹起二尺,又摔了下来。 他冷哼一声,森冷地说道:“小子,如今你也知道了老子的图谋,还不去向宰相们举首?” “举首这种事我没兴趣……”陆鸿无奈地说,“不过您能不能实说,那份约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毅似乎懒得和他解释,冷冷地道:“你不都听见了,老子和李嗣原那厮约定好了,只等南唐大军来到,便将青州卖了!” 陆鸿总算是被他这份惫懒态度激出了几分怒意,硬邦邦地说:“可是你并没有!” 李毅听他语气不善,眉尖微微一抖,说道:“那又怎样?老子只是想玩玩儿再说,最后还不是你坏的好事?” 他说的显然就是当时盛传的“三大经典战役”之中,由陆鸿主导的青州守城战与泗水阻击战两战,一个是成功稳守并且掀起全面反击的浪潮;一个是成功阻击,完全保存了胜利成果…… 如果一定要这么说的话,倒真的好像是陆鸿从中作梗,坏了他的“好事”…… 可惜旁人并不是傻子,对于这种明显是推脱借口的说辞,根本无人肯信。 陆鸿也终于彻底被他给激怒了,突然冲着李毅狂吼:“李亭坚,你少跟老子在这儿扯淡!你他娘的就不肯为你的女儿想想,说点儿实话会死是不是?” 李毅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犯了一会儿愣怔之后,便将目光转向李嫣,见她一副凄惨悲凉的模样,终于触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他不禁心中微微一酸,方才混赖的几分痞气也消弭于无形…… (最近忙搬家,更新不稳定,抱歉。感谢任心远航的捧场,以及大家的订阅!) 第二百九十五章 如此李毅 李毅转眼看着陆鸿凝眉瞪眼的模样,耳边还在回想着那一声霸道狂怒的叱吼,再瞧他身上笔挺的赤色戎常袍、腰间闪亮的金坠,以及那威风凛凛的金沙麒麟配…… 他恍然之间竟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以及……压迫感! 这便是当年那个徘徊在后军戊字营中,苦等军官而不得的小泥腿子? 他想起来当时,司马巽于褚垓两人为了争这个后生,甚至在他举办的酒宴上踢桌摔盏,怒目相向! 这个混世魔王此时终于皱起了眉头,也头一回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将军,并且曾经和他一样,也是一方魁首,也曾手握重兵、杀伐决断,也曾掌管着数百万黎民…… ——这里的“大将军”并不是指其官职、身份,而是指其人性、力量、格局、气度! 是啊,别人不明白,难道他李毅还不清楚吗? 他虽然着实混蛋了一些,但是对于朝政局势的变化,以及那些头头脑脑们心中的弯弯绕,都是门儿清! 这小子虽然说是罢职、赋闲,可是能让丰庆帝、太子、临泉王以及政事堂的大佬们全都为他感到头疼,全都对他小心翼翼——要么对其极意拉拢、保护、扶持、借势,要么将其视为最大的绊脚石,急欲除之而后快……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如此“殊荣”! 不是每个人都能同时得到自己同伴和敌人的双重重视…… 当然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一个国家风雨之际的关键人物! 李毅终于开始正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了。 他与陆鸿对望了半晌,并且在那两道咄咄逼人的眼神之下,终于主动缩回了自己的目光,叹道:“你想问甚么,就问罢。” 陆鸿毫不犹豫地问出了一直纠缠着他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叛国?” “叛国?还没有。不过这狗朝还需要叛吗,早晚该葬送在李靓他们手里!” 李嫣双眼之中终于扑朔朔地落下了两串泪水,她开心、欣慰,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甚至根本就没理会父亲对大周的诋毁,甚至对皇帝的不尊——这些根本就是细枝末节,而且在李毅长久的为官生涯当中,这种损国损君的话,说得还少吗? “东莱和东牟守捉,以及海匪的事情,您能不能解释解释?”陆鸿继续咄咄逼人地问,而且并没有担心对方会因此而翻脸。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相信李毅会给出一个解释。 而且这件事他必须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他始终无法相信李毅没有叛国之心。 因为在这件事情上面,几乎所有的证据都对准了李密源! 比如李密源名下的青州永兴号,萧婉与刘德海口中的“李公”,以及平海军之中各种账目的指向…… 李毅此时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也有些麻烦。 他瞧了李嫣一眼,然后再看看陆鸿,终于说道:“小子,你该知道,不管是在大周左路军,还是青州行营,甚或这青州都督府,我实际的权 力并不大……” 陆鸿点了点头。 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丰庆帝对李毅一直防范到了一个极致! 当年南唐来攻,李毅虽然带使持节,并且挂了一大串“大都督”、“大总管”、“大将军”的名头,可是到头来左路军两大部分之一的沭河大营,全然不受其掌控,就连青州行营也只有中军、右军、后军听其调遣——更可怜右军杨坤鹏出师未捷身先死,白白折损了李毅一大臂助…… 即便是如今,李毅的兵权也因为青州行营的解散而变相地遭到褫夺,青州都督府这边也派来一位十分难缠的长史宇文歧,将李毅管得束手束脚,半分施展不开! 因此说他实际的权力并不大,也确实并非虚言。 “所以你认为,东莱、东牟守捉凭什么听我调遣,那李钰掌控着海匪,又何必与我通气?还有,以我做事的习惯,何必遮遮掩掩将那甚么永兴号挂在李密源的名下!”说到此处,李毅的目光之中才显出了几分峥嵘霸道。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李密源在经手?”陆鸿难以置信地问。 李毅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点头道:“我知道你想问,刘德海可是数年之前便在平海军横行霸道了,我那好儿子又怎么会与之接触罢?” 陆鸿点点头,不可否认,这也正是当日,他推断这些事情的幕后推手是李毅而非李密源的最大理由! “你应当知道神都有个起秀帮罢?你也该知道,那群少年王的大哥就是李密源。他也是起秀帮的首创,以及第一任首脑……当年从库部司倒腾出八千套制式兵器、甲胄,就是他的主意!” 这些消息实在太过颠覆,也太让人震撼,以至于陆鸿根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从另一方面来说,李毅这个人,也确实不足以让人产生信任…… 不过他还是选择暂时相信李毅,因为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那,李钰说的那封信,到底是真是假?” “哼,那小子记性倒好,将当年那封信背得一字不差!我和李嗣原确实约好在坝集商议,不过讨论得很不愉快罢了!” 他一提到李嗣原这个名字,浑身便散发出一股阴冷的杀气,不过随即便收敛了过去。 “不对啊,李嗣原根本就没去坝集,你们怎么讨论的?” 李毅像看白痴一般瞧了他一眼,奇道:“谁说他没去?你难道不知道,蓝鹞子就是李嗣原?” 陆鸿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他苦苦追寻了多年的蓝鹞子,以及最近最感兴味的李嗣原,到头来竟然是同一个人? 怪不得,那李钰的身手与当年的蓝鹞子如此相像…… 现在很多困扰着他的问题,终于随着这个答案的浮出水面,而全部豁然开朗! 比如蓝鹞子的身份,比如在赵家集客栈南唐与胡人两队人马到底做的是甚么交易,比如蓝鹞子此人后来究竟去了何处…… 原来蓝鹞子便是李嗣原,赵家集客栈的那些南唐人送了整车黄金过来,一方面是为了接应蓝鹞子,另一方面则是用这些钱打通胡人的关 系! 而那些胡人,当然便是来收钱,外加带引蓝鹞子去往北疆的…… 而蓝鹞子,也就是李嗣原,他的去向当然便是北疆——契丹! 至于陆鸿为甚么如此肯定是契丹,而非奚或者室韦、靺鞨,是因为当年冒充青州团练副使赵德来掩护蓝鹞子出逃的,正是契丹王子库罗基。 陆鸿一时之间无法消化这些信息,于是紧紧皱着眉头,从头开始梳理着一条条看似清晰,却错综复杂的线索…… 谁知李毅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说道:“好了,你想知道的老子都说了,没甚么事就滚罢!” 陆鸿摇头苦笑,他当然知道,今天老李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难得了。 他刚打算走,却忽然想到一事,竖起了食指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赵四是不是你派人杀的?” “是!”李毅说完这个字,便闭上了眼睛,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虽然事实证明,许多人包括陆鸿和李嫣,都一直在误会着李大都督,但这并不证明他就是个好人……他还是那个睚眦必报、尖酸刻薄、心狠手辣的混世魔王! 陆鸿点点头,对于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抱甚么奢望。 不论是理智还是直觉,都让他清楚地明白,他的岳父大人终究是逃不过一个凶手之名。 “这个……是给您的。”陆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把李嫣交给他的那个锦盒“转交”给了李毅,一方田黄印石静静地躺在其中。 这件物事本该从一开始便送出手的,可是事出有变,终于还是等到了最后告别之时,这才真正交到了李毅的手上。 李毅嘴角撇了撇,用眼角瞄了一眼那锦盒,随手打开左右观瞧了一遍,下意识间便打算嫌弃地扔掉,可是手伸了一半还是忍住了,并且重新盖上锦盒,放在手里拍了拍,并郑重其事地收在了面前。 陆鸿与李嫣对视一眼,都暗暗吁了一口气,然后同时向李毅行礼,并且并肩退了出去。 等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外,李毅本来紧绷的脸色顿时松弛下来,整个人的精气神好像突然散逸了一般,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陆鸿与李嫣离开了青州都督府,这一趟的青州之旅便算结束了。 接下来便是回到三河镇好生过一段平静时光,然后迎接下一个,随时可能到来的挑战! “没成想,到头来,竟然是走了一个轮回。”陆鸿走在长安街边笔直的行道之上,望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喃喃地说。 李嫣轻轻捋了一把耳边的鬓发,惹来一束束火热的目光,但是等到这些目光落至旁边身着赤色戎常袍的陆鸿身上时,便都好像触了电一般惊慌地缩了回去…… “嗯,两年前你与蓝鹞子生死相搏,两年后你们却差一点儿再次正面交锋——恐怕你已经计划再度扫北很久了罢?” 她嫣然一笑,说道。 陆鸿感叹于其聪慧的同时,也是点了点头,说:“如果我没有从安东离任的话,今年,我和他一定会再见面!不过我感觉,即便如此,我们相见的时间也不会太远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风云巨变 “我们相见的时间不会太远了……” “我们”指的是陆鸿和李嗣原。 这话是他对李嫣说的,是在他们暂时分别之前说的。 至于陆鸿给未来——自己的未来、李嗣原或者说蓝鹞子的未来下的这样一个谶语,命运并没有任何表示。 至少在其后的一个月间,都没有任何表示。 上天并没有告诉人们,他的谶语是真是假,是对是错。 也正因为命运或者上天的沉默,恰恰给予我们的陆鸿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或许,这才是它沉默的本意。 不过这中间的时光也并非总是平静如水的,至少在小小的保海县,就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我们的保海县,自从丰庆六年来的第三任县令,贝明德大人,因为失礼、违律,而被革职了。 这位因为踩着三级科举制度的高风,而幸运地做上保海县令的贝大人,在正月十七这天,由于无视了魏县子、左武卫大将军陆鸿的仪仗,而在第二天便被青州都督府革职,并且被剥夺了举人的功名…… 本来陆鸿是没有设仪仗的,这是在他离开青州之后,他的准岳父、青州都督府大都督亲自派人凑吧了一套正三品卤簿,并且一路追到六乘驿才给他套上的一个大大的行头。 对于这一点,没有人能够准确地猜想到李毅的用心,李大都督的既然被世人冠以“李老狗”、“李老贼”、“李瘟神”、“混世魔王”等等一大串各色各样的“雅号”,可见他的行为方式必然是超脱了正常人们的认知。 所以这种奇怪的举动也就变得并不奇怪了。 所以,谁也没想到我们的陆大将军会以这样一种卤簿齐备、大吹大擂的形式衣锦还乡。 陆鸿本人没想到,贝明德也没想到…… 如果贝大人能够想到这一点的话,即便再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无视于陆大将军的回乡。 可是那套只是稍逊于当年鲁国公驾临坝集的卤簿,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保海县城的西城门,然后在守门皂吏以及进出百姓目瞪口 呆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甚至在没有经过陆鸿本人的授意的情况下,他们威风八面地从保海县衙转了个大弯,青衣乐工们震天彻底的敲锣打鼓声吓得贝大人紧闭大门,躲在衙门里薛县尉的身后瑟瑟发抖。 然后这套卤簿便若无其事地从东门穿出县城,经过坝集、到达三河镇…… “这是啥?鲁国公又来了?” “俺嘞妈,俺们这并不是坝集啊,鲁国公来作甚?” “快跪下跪下,跪晚了要挨鞭子!” 可是这些议论纷纷的上河村村民们并没有见到所谓的鞭子,甚至就连卤簿前的开道都并没有骑在马上耀武扬威。 那些人都收了马鞭、仪棍、铜锣,并且下了马,笑容可掬、客客气气地向左近的村民们拱手致意。 “魏县子回乡了,请哪位乡亲通报一下胡老爷?” 其中一名清道简直和善地像个活菩萨,殷勤地扶起了一位颤巍巍的老太太,并且柔声柔气地向身周询问。 “哪个魏县子?哪个胡老爷?”有个胆大的后生小声地问道。 “魏县子是陆大将军、陆魏子;胡老爷是住在燕子河边的胡老爷!” 那清道提到这两位时,笑容更盛,整张脸似乎都要揉成了橘子皮,显示出了十足的恭谦味道。 那名后生虽然仍然不明白“魏县子”是个甚么东西,但是他知道陆大将军是谁,更加知道燕子河边的胡老爷是谁! 所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踢了一脚跟在屁股后面的半大娃娃,用上了几分官话腔叫道:“狗娃,快去请胡太爷来!” 那娃娃虽然听不明白他说甚么,但是“狗娃”和“胡太爷”这两个名字还是知道的! ——狗娃是他自己,胡太爷是住在燕子河边上那座大院墙里面的笑脸爷爷。 于是狗娃踢着露出脚后跟的破棉鞋,甩着两条短短的手臂,一溜烟地往胡家大院去了。 这时卤簿的车驾之中响起了一声叹息,车帘应声而开,露出了陆鸿那张有些无奈的脸。 他走下车来,把 手一挥,说道:“劳烦诸位弟兄了,既已送到,那便向李督复命去罢!” 这些狗日的,把他义父叫来做甚么,难道让他老人家来给自己行礼? …… …… 岁月平静地让人有些不大习惯,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丰庆六年的那个春天。 一位少年在胡家的后园里浇菜种花,日头也懒洋洋地照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显得如此的和谐、宁静。 不过这种平静似乎只限于这个院子当中,外面辽阔的世界却仿佛是风起云涌、山雨来袭! 正月十八,红袖军从安东开拔,打都里镇乘船回到青州。 正月十九,北方的新汗国派遣一支四千余人的骑兵出现在了沙头堡,驻扎半个时辰之后才离开。 正月廿日,相州二千府兵增援安东。 正月廿二,南州城扶吐瀚部与汗国大军骤然爆发了一场殊死搏斗,最终以两军同时收兵而结尾。 正月廿三,南唐左路军攻占陇州、齐州等地,正式向关中发起大战。 正月廿五,日本方面传来消息,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遭遇刺杀身亡,原本计划打向大周登莱的日本大军半途而反。那位匡扶日本正统大义,杀死坂上田村麻吕,并且遭其五百卫队围攻、力战而死的人,叫做长谷川翔太。 因为这件事,如今在大周商界呼风唤雨的朱氏商号的大东家,朱胤,特地赶到了上河村,拉着陆鸿大醉了一场,并且醉后痛哭流涕,在燕子河边祭奠了他那位忠实的保镖…… 虽然随着这些事情的逐一爆发,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糟乱与紧张,但是上河村燕子河边的这座大院之中的人,却一直在平静地等待着…… 当然了,这间已经不断被修缮得挺大的院子纵然能够隔绝一片天地,却终究无法抵挡天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就在这些糟乱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是二月十八这天,青州都督府的门户,徐州,再度失守了! 也就是这一天,陆鸿带着他的三十余骑,从上河村出发,直奔平海军而去…… 第二百九十七章 将军 青霞山,落日的余晖像是缱绻不散的呢喃,萦绕在人的身旁,温柔地诉说,尽情地播撒着它的余温。 将军的刀斜倚在杉树边,将军站立在刀旁。 仿佛一座山。 与青霞山成为了同一座山。 融为一体。 胡小五与江庆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疲惫和无奈。 他们并没有因为战争和战争的结果而无奈,他们的无奈,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将军永远都不愿意比其他人更早休息。 而且,他们的将军最近,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平海军自从三月初一正式开拔以来,历经两个多月,大大小小接战十余次,无一胜绩! 是的,无一胜绩。 他们的将军不是江庆,而是陆鸿。 这种结果若是放在从前,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将军,陆鸿,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几乎从来没有真正地失败过。 但是,经历过这十余战的人却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姜炎。 大军出发时是三千人,如今还能坐在青霞山上的,有二千四百人。 这仿佛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姜炎。 但是,对于经历过这十余战的人来说,却又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因为他们的将军是陆鸿! 此时胡小五再看向陆鸿的时候,恰好一束最朦胧、最温暖的余晖穿过了重重枝桠的阻碍,准确地笼罩在了他的身上,仿佛这光芒从来便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般,如此地浑然一体。 胡小五痴了。 江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痴了。 无数的平海军将士都望了过去,都痴了。 在人群当中,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甲片的赵大成,丢下了手中的干粮,落在了松软的败叶之上,并没有发出多少声响,但是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身体在颤抖,他有一种五体投地的欲望,他想参拜! 这个带着他们打了十几场败仗的将军,非但并没有让他们产生怀疑,甚至恰恰相反,他在所有人的面前再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不仅会打胜仗,也会打败仗。 这个“会”,有两层含义。 第一层是可能、能够。 第二层是通晓其理,并且让事物在自己预设的路线上发展。也就是精通。 把败仗打得恰到好处,打得游刃有余,打得尽得其利,那才是精通。 但是,假如能够直接打胜仗的话,谁又愿意去打败仗? 精通败仗固然需要能力,却也未尝不是一种无奈。 他们的兵力实在是太少了,他们的支援更加几乎为零…… 陆鸿依然牢牢地屹立在槐树下,他没有感受到身后的变化,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此时正微闭着双眼,在思考着昨夜的大战。 ——三天前那夜的一战,他损失了三百人。 然后他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在逃亡,并且一直逃到了这青霞山上,然后用三天的时间休整。 青霞山已经在沂水流域,它不高,但是胜在群落庞大,姜炎的骑军很难在此展开大 面积的搜索。 此处距离沂山已经很近,只有不到六十里地。 也就是说,只要他们再往前走一天的时间,陆鸿就能够从沭河大营之中调集数万精兵,用足够的实力反身与姜炎决一死战!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事实上,他和他的军队,已经在沂山周围游走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游走,其实就是犹豫。 陆鸿不知道该不该上沭河大营调兵,这件事不仅牵扯到他自己,还有他的老师卢梁,还有沭河大营的数万守军,还有断筋蚀骨的人言。 人言可畏! 一个赋闲的将军,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调动数万人? 这个朝廷是怎么了? 这个朝廷的兵制是怎么了? 这个朝廷的军队到底有没有问题? 陆鸿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所以他在犹豫,同时也在寻找着姜炎的致命弱点。 让人惋惜的是,他找不到。 值得庆幸的是,他还能继续找。 在沂州陷落之前。 这一次除了徐州被攻破得太快以外,一切都好像是丰庆六年那场大战的重演。 南唐的大军主帅虽然从武晏换成了姜炎,但是仍然没能改变攻势受阻、战机贻误的命运。 姜炎虽然是野战之王、南唐军神,但是面对沂州城高大坚实的城墙,以及斗志昂扬、战斗力强悍的邓家军,依然没有更多、更好的办法。 是的,邓家军在两个月前就果断放弃了残破不堪的徐州城,直接退守到了沂州。 而沂州所属的青州都督府也随即发出李督的钧令:沂州一切军民悉听邓锦调遣! 这恐怕是沂州能够坚守到现在的最大原因。 于是姜炎久攻不下,便只得采取了前年武晏同样的做法,对于沂州围而不攻,亲率偏师绕过沂州向北打开通道。 实际上青州都督府的兵力此时已经陷入了一个极度空虚的境地,因为再也没有青州行营坐镇,因为朝廷为了内耗,为了平衡,为了防备李毅的别有用心,根本还没来得及准备,或者说根本没打算过给青州派兵。 好在他们早早留了一个最强的后手——陆鸿与平海军。 现在,这记后手的效果已经展露无遗。 而陆鸿也显然完美地领会了中枢的意思,两个半月来带着兵马游走、骚扰、偷袭、拖延。 青州坚持到了现在,而没有遭到兵祸。 而大周的右路,关中已经陷落了…… 陆鸿完全明白,这一场大战的总指挥姜炎,是下了一步多么险峻、多么大胆的棋——南唐大军的主力根本不在青州,而在关中! 南唐此役出动大军四十万,其中八万循丰庆六年故道,由姜炎本人率领,直取青州;另外三十余万则由偏将率领,悍然袭破了长安。 而姜炎的八万大军在沂州受阻之后,则再交一偏将,以六万人围困沂州城,自己再次脱离主力,率领一万余人北上与陆鸿的三千人纠缠至今。 不知为何,此人的战法不由得让人想起了初唐扫灭群雄之主,李世民。 也就是有唐以来,神机门的第一位将军…… 青霞山上还在沉默着,但是下一刻便会被 打破。 陆鸿还在思索着对付姜炎的办法,但是下一刻便不得不重新考虑全军的退路。 因为下一刻,负责斥候营的陈三流派人来禀报:沂州失守,邓老将军率领残部退往青州;另外,右路军那边,禁军神武卫三万以及河南道征发府兵八万、团练兵六万,共计十七万大军,在华阳道与南唐左路军大战败北,朝廷计划从神都撤退,也有可能直接迁都…… 沂州的失守是因为姜炎趁着击退平海军的间隙,转身率军亲自攻打,一日而破。 而朝廷之所以有撤出神都、甚至迁都的想法,是因为军心已失,而失去军心的原因,是那败北的十七万大军的领军统帅,是裴征…… 这个天下兵道,独占其半的神话,终于陨落。 裴征的兵败,其意义绝不仅仅是一场军事行动的失败,他是整个大周军方的主心骨,是所有周军将士的旗帜! 如今,随着这一代神将的惨败,大周已经不可逆转地失去了最重要的士气和军心。 “派裴老帅领兵是谁的主意?”陆鸿冷冷地向那名斥候问道。 “据说是御史中丞戴猛一力主张……” “……此人当斩!” 陆鸿深深地望着遥远的西方,语气中满是寒意。 “裴老帅在四月初六出兵,在朝邑击溃敌军先锋四万,于四月十二再斩敌军一万五千于郑县。后来因为敌军势大,率军退守风陵渡,接连击退敌军四次强攻。” 那斥候清晰的话语回荡在青霞山上,没有人开口询问,也没有人喝彩叫好,因为谁都知道,所有的变故还在后面。 于是那名斥候紧接着说道:“四月十八,戴猛弹劾裴老帅怯战,龟缩不前,涨敌之气焰,弃长安于不顾。临泉王与龙武卫大将军王睿复议,圣君为平众议,下诏裴老帅出击,务必在一个月内收复长安。” “四月廿日,圣君再度下诏催促大军前行,四月廿二,三度下诏。” “四月廿五,裴老帅含泪弃风陵关,出兵华阳。四月卅日,于华阳遭遇伏击,收尾难顾,全军覆没。” 斥候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冷酷,甚至丝毫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将军情完整而客观地传递给自己的将军,然后等待着将军的决断。 陆鸿没有再说话,他能够想象,裴老帅在得到那三次诏令时,是怎样的愤怒,是怎样的不甘与不解! 但凡有点历史教训和军事经验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坚守风陵渡、依河押关,面对汹汹之敌,搓敌锐气,稳守反击,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朝廷依然做出了一个最愚蠢的决定! 那位曾经让所有人眼前一亮,继而报以极大希望的丰庆帝,犯下了一个赵孝成王式的可怕错误…… 一位年届八十四岁的老帅,晚节不保。 大周朝廷,风雨飘摇。 陆鸿望着渐渐冷下去的天色,心中的惋惜与悲痛无以复加。 他忽然拾起身边的宝刀,身手轻轻向后一招:“出发,前往沭河大营!” (之所以起了这么一个章节名,是因为本章出现了四位将军,陆鸿、姜炎、李世民、裴征。两位现在式,两位过去式。)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天机推演论 远处丘陵那边,一丛丛的烽火在这傍晚的光色之中显得分外惨淡,烽火之上一柱柱的硝烟冲天而上,并且在数十丈高时微微向西偏斜,并且迅速消散。 天空也因着这些稀散的青烟而显得灰蒙蒙的好不压抑。 不远处斜插着几面半残的旗帜,旌面无力地垂挂着,仿佛一个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几匹无主的战马一瘸一拐、茫然地在战场上逡巡着,不知该离去,还是该等待。 因为它们的主人无一例外地战死了。 眼前堆积的尸体有些还在汩汩的流着血,有些并未死透,或者生命已经消失、但是身体还保存着一些无意识的本能反应——许多人或者尸体,还在抽搐。 脚下刚刚显出几分深绿色的草地,却已被鲜血染成了黑褐色,并且在鞋底和马蹄、车辙的连续踩踏、碾压之下稀烂地倒伏着,断茎碎叶随处可见。 陆鸿盘着腿,坐在离人群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已经因为战火而不复旧时模样的茫茫原野,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刚刚敌军撤下去的鸣金声、马蹄声、人声。 “这是第几波了,十三还是十四?” 他问身后的江庆。 此时的江庆左臂打着绷带——这是昨天为左虎挡刀受伤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双眼之中的光色并不黯淡,精神也保持得不错。 他在心里默想了一下,笃定地说:“第十四波了。” “嗯。” 陆鸿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当作算筹,在脚边的泥地里简单地写写画画,凝着眉头半天不曾出声。 江庆看不懂他在画甚么,但是他能猜想到,这是战况推演的一种。 而且看那些简单的线条和数字,似乎有着一种绝大的吸引力,让他半分也移不开眼去。 “这是甚么?”他舔了舔嘴唇问道。 陆鸿手中的树枝顿了顿,然后稍稍抬起脸庞,掐着手指算了一会儿,手中的树枝才又画了一道勾儿。 他也直到此时才缓出精神来,向江庆解释道:“这叫‘天机逆推法’,是‘天机推演论’正逆推中的一种,从今日推演过去,得出一些结论之后再用到‘天机正推法’当中,即可推演未来……” 江庆眼睛一亮,急道:“这么神奇?那我能不能学?” 陆鸿瞧他少年心性,不觉莞尔,摇头道:“不成,这个我也是最近才领会,而且极为消耗心神。如今我也只能用‘天机逆推法’从过去当中找到一些端倪,然后为我所用,说白了就是一种极为繁琐但是十分细致精确的总结方法。至于融会‘天机正推法’,却是力有不逮了。” 他见江庆脸上显出几分失望之色,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要实在想学,我可以教你一些简单的窍门,好比如何审敌、预判,还有一些简便的推演方法——不过得战事过后,这些虽然不如‘天机推演论’的正逆推这般高深,却也是破费心力的。” 江庆的失望之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使劲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成,等打完了仗,我拜你为师。” 不过他看起来还是对这个“天机推演论”更感兴趣,顿了顿又问:“这个‘天机正推法’真的这么难吗 ?” 陆鸿“嗯”了一声,点头道:“‘天机推演论’是一种上古兵法,分为正逆推两式,其中逆推法相对简单一些,除了消耗心神之外,更加考究数术,记性也很重要。不过正推法就更加玄妙得多了,必须懂得仰观气象、俯察命理,已经超脱了兵法的范畴,甚至根本不能确定其真实性,而更像是一种传说。” 他解释完便继续着手逆推形势,然后把从中得出的一些结论用特殊的符号记在一边。 这时马敖凑了过来,见他时而运枝如飞,时而静坐默想,再看地上一个个似曾相识的符号印记,心中猛然一动,脱口叫道:“天机推演论?!” 这马敖如今已是正六品神机校尉,仍然从属于沭河军神机营,是陆鸿从沭河大营带出来的两名副手之一。 另一人当然就是皮休。 上次他带兵潜入沭河大营,并且凭借沂山险峻的地势,以及沭河大营恐怖的防御力,与姜炎的大军相持了半个多月! 南唐军打得最狠的一次接连攻破铁门寨、炮关、岔道、天权寨等数个关口,最后在“九寨八关六道”的第三关钳关遭到了沭河军无情的反扑。 当两万多唐军如洪流出闸一般猛扑上去,却被两道铁钳一般的关口生生扼住咽喉的时候,便再也没有甚么队形、军纪可言,被关中埋伏已久的皮休骑军一阵冲杀,顿时杀得唐军死伤枕藉! 是役被沭河军杀死、跌落山涧而死、踩踏而死、投降或受伤被俘虏者,粗计二万一千余人,从钳关逃脱者十之二三。 可即便是这十之二三,也被陆鸿指派偏师从“六道”之一的暗道绕前截杀,最后几乎无人幸免。 唯一可惜的是,姜炎并没有亲自带兵上山…… 这是姜炎率军北伐以来伤亡最惨烈的一场战斗,也是输得最没脾气的一场。 他的两万多人已经几乎是手中能够拿出来的一半身家,就这么丢在了莽莽沂山之中。 至于打下沂州城剩下的那么多人,已经都在前头攻打沭河大营的战役之中尽消耗大半了,否则他的军队也无法成功打到钳关之下。 也就是这一战之后,姜炎万分不甘地放弃了沭河大营,带着两万多残兵向西与前来支援的大军汇合…… 其实他不想放弃,因为他已经在这个地方丢了五万多人; 但是他不得不放弃,因为他没有更多的人可以往这山里丢了…… 沂山最可怕的地方便在这里,如果是平地,那么击溃容易歼灭难,但是在这山里——我堵住了门,你走不掉。 其实陆鸿心中清楚,姜炎之所以对攻打沭河大营有如此大的执念,完全是因为这沭河大营神机门的痕迹实在是太过浓厚了! 而且,他将面对的,是神机门的两位将军、一位传人:屈山宙、卢梁、陆鸿。 屈山宙设计的山寨雏形,卢梁建造完善,而陆鸿总揽兵权防务…… 无论是哪一点,都对姜炎这位神机门人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如果能够一次击败三名同门,那绝对是值得他毕生骄傲的事情! 尽管曲高和寡,无人称颂,只能沾沾自喜。 尽管在外人来看,这绝对是一次不可理解的疯狂举动。 此时已经是姜炎从沭河大营撤军后的第二个月。 陆鸿从沭河军之中带出了皮休的五千骑军、一半神机营,以及一万步军,沭河大营交给卢梁的副手成副帅节制,而他则带领着一万多兵马到青州接了红袖军,再次陷入了漫长的游击战当中。 从离开青州那一天开始,他们已经历经一个多月,辗转了七个州,大大小小接战数十次,而且越接近京畿道所在,遇到的阻力就越大,接战的频率也就越高。 而今天更是创下了历史之最——他们已经在这个山头上“接待”了十四波的敌军了。 此时马敖站在他身边,已经对着地面上潦草的推演图看了好一会儿。 陆鸿在地上演算得出结果只后,便从马敖的腰带上抽出一沓稿纸和一支炭笔,铺开一张飞快地一路书写下来,然后交到对方的手中,说道:“让神机营再复合一遍,必须保证没有缺漏,一刻时辰之内把结果给我!” 马敖接过那张纸,眉头深深地皱了皱,他虽然入神机门比陆鸿更早,但是因为迟迟没能修成“三目点兵”,数术天赋也差强人意,因此至今未能正式列入门墙。 这“天机推演论”也是他从书中偶然见过,虽然极感兴趣,但是终究能力有限,连门径也是难窥一二,没想到此时便亲眼看到陆鸿信手拈来…… 他此时军令在身,便强忍着请教的欲望,拿着那张纸匆匆向神机营驻地而去。 陆鸿交给他们复核其实并非复核“天机逆推法”的全过程,神机营并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他们需要复核的只是其中的推算部分,保证没有缺漏即可。 做完这件事,陆鸿便开始闭目养神,毕竟刚才一番逆推,着实消耗了他不少的精神,使他感到一阵阵疲惫从心底深处涌了起来。 正是因为这个缘由,神机营才有存在的必要,因为神机门的将军和弟子们在完成了某部分的推算之后,未必还能有心力再行复核检查,这些便需要神机营来完成…… 这,才是神机门兵法真正的运转手段——以团队客观精密的运算来代替军师和统帅的主观狭隘的决断,来达到完美不败的境地! 虽然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再理智的推算也未必能算准兵势人心,但是不可否认,这绝对是给予了战争以最大的保障。 过不多久,马敖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没一会儿便来到了身后,压低了嗓音说道:“将军,没有问题。” 陆鸿听了睁开双眼,沉声说道:“通知老皮,不用藏着了,咱们走人,往东北绕一圈……” 马敖接了令,再度去了。 今天的十四波攻击并没有给陆鸿带来多少的麻烦,与姜炎接连数月的对抗,他不仅保存了自己,同时也从这个强大的对手身上学到了无数宝贵的经验和技巧,甚至于今日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之下,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出动最后的武器——皮休的骑军。 一直守在边上的江庆,看着他的侧影,心中生出了无数的疑惑:将军似乎对这个神秘的神机营很熟悉呢…… (头痛极了,只有一章,晚安。)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东西战线的局势 六月廿日,不知不觉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已经打了四个多月。 陆鸿带着他的军队从三千人打到两千多人,再变成一万七千多、两万多,来回辗转了近二千里,接战数十场,增增减减,来到宋州襄邑县的时候,已经有近四万人马…… 这便是武帝设立四级兵制的好处,整个大周的地面上,只要有人,便有兵,团练兵。 因此陆鸿这支原先不起眼的偏师在崩溃、重建、重建、崩溃之后,已经好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并且分外显眼了…… 显眼还有一个反面的意思,叫做碍眼。 对于姜炎和南唐大军来说,这四万人很碍眼。 但是,他们为了让这支军队不碍眼,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不仅失去了数万人马,甚至折了一名正四品的大将,和好几名五品裨将。 可是现在这些人好像反而更碍眼了。 因为那些将军的尸体就用草绳挂在襄邑县城的城头。 并且因此而使得襄邑县城遭到了接连六天的围攻。 当然,围攻依然是失败的。 陆鸿明目张胆地把这些招苍蝇的尸体挂在城头上,绝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显示其嚣张,只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形势很需要。 他需要吸引周围的敌人来攻打他! 因为他所在的襄邑县,再往西南不足五十里的地方,就是陈州,陈州王的陈州! 现在姜炎正在陈州境内,亲自率兵围攻宛丘城,陈州王在宛丘…… 宋州是个好地方,数万年前,三皇之首的燧人氏建立的燧明国,就在这里。 宋州附近的毫州、徐州、曹州、兖州已经全部落入了唐军的掌控之中,甚至就连宋州本身,也随着陆鸿部接连的撤退而丢失了大片的地盘。 如今还属于大周的,也就只有这个襄邑县了。 因为陆鸿在这里。 襄邑县城的南城头上,陆鸿穿着一身已经有些破旧的寻常铠甲,因为他的山文铠早已经在一个月前的沧州,就被打成稀巴烂了。 天知道他是怎么带兵从河南道打到河北道,然后又打回河南道的。 现在甚至只要过了汴州,就能进入京畿道勤王了…… 他的铠甲下面穿着一件割断了袖子的半臂,或者说是短袖,因为天气太热了。 要 知道,今天是六月廿日,大暑。 “陈州那边有甚么消息吗?” 他用蒲扇扇着风问身后的陈三流。 陈三流一如既往地带着他的斥候营到处奔走,有时他可以跟鸿哥天天见面,有时甚至一个月也见不着一回,在今天之前,他们就已经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不曾碰头了。 今天早上,他刚刚从陈州回来。 “陈州王那边,暂时应该还能守得住。他城里有六万人,在西华还驻扎了一万二三千……我说,这小子攒了不少私房兵啊!” 陈三流还是满口胡言乱语,几个月的野外生活非但没有让他显出多少疲惫之色,甚至愈发精壮了一些,破烂的长裤和只剩下半幅的衣袍露出了里面黝黑精壮的躯干。 “你少扯淡,这个不关你的事。陈州王的兵越多,对战局越有利,不是吗?” 陆鸿见他嘴上把门的估计是彻底跑到南美洲去,回不来了,只得不痛不痒地呵斥了一句,并没有多说。 其实他在最初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也是暗暗心惊。他拼死拼活跑过头十个州、二三十个县,并且靠着手里的大将军令牌强行开了十来个县城的钱库粮库,才凑了这么四万人…… 人比人气死人!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像陈州王一样有六七万人在手的话,说不定早就倚靠着沭河大营和姜炎面对面干上一场了! 不过这种事在现在也只能想想罢了,现在姜炎的帐下聚了最少二十万人,南唐朝廷约莫是看到战事大顺,差不多丢了三成的禁军过来。 而且因为攻陷了关内道和河南道的豫州、颍州,左右两条战线已经基本贯通,左路军的三十万主力也调集了一部分到右路,归姜炎直接指挥…… “京畿道那边怎么样了?” 陆鸿看着平静的四野,若有所思地问。 陈三流道:“十多天前倒是有过一份消息,吹得挺玄乎。说现在王睿出任京畿道兵马大总管,京畿道方面所有军队全部归他节制。听说这老东西在西面设下三道防线:陕州是第一道,渑池、永宁、长水组成第二道,新安和寿安是第三道。消息传来的时候南唐大军正在进攻陕州防线……” 他顿了顿,有些疑惑地问:“你说南人是不是蠢,直接从西南路进军就是了,只要突进西南,京畿道还不是长驱直入?何必费心巴力去打甚么‘三道防线’。” 陆鸿摇摇头,解释道:“西南路有鹈鹕关、高门关、松阳关,倚靠熊耳山,易守难攻,不比那所谓的‘三道防线’好打。而且你要知道,陕州是必须要打的!” “为啥?” 陆鸿白了他一眼:“因为陕州有太原仓、盐仓和集津仓三座大仓,打下陕州就有了长期经略的资本……” 说罢他又感慨万千地道,“裴老帅不愧是裴老帅,出风陵渡一战,哪怕是明知将败,也给朝廷保住了陕州……不过,现在这地方恐怕已经不在咱们手里了!” 陈三流奇道:“这何以见得?” “前些天王正那边传信过来,说姜炎又从西面增兵了……说明唐军在西面并没有多么吃紧,陕州多半已经拿下了。” 陈三流听了默然半晌,最终点了点头,却没有显出任何沮丧的神情,反而笑道:“其实咱们就不用操心那边了——现在神都的驻军,除了王睿的龙武卫,还有部分番上的卫军,其他几部禁军已经全部调到‘三道防线’去了。” 陆鸿转身瞧着他古怪的神色,当即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 陈三流的话外之音,并不是说禁军精锐在彼,那几道防线便安然无忧,而是说,如今的朝廷精锐尽出,神都已经全归王睿掌控。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确实不用他们操心了…… 因为临泉王已经把该操的心操完了,剩下的,恐怕再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陆鸿不禁想着:这种手段,难道又是属于那个叫做穆海的人? 他双手搭在墙垛之上,望着远处的陈州,脸上竟然露出了几分微笑…… 只要他保住了陈州王,一切就还保留着最后的转机! 或许,这便是老师、花老太爷和那些宰相们,甚或丰庆帝把他撇回青州的根本用意罢…… ——他们并非真心要捧陈州王来争东宫,而是因为,只要这陈州王在外一天,临泉王就得老老实实守着丰庆帝做他的亲王。 哪怕是掌握了朝廷所有权势的亲王。 他进不了东宫,也做不了皇帝。 因为只要他胆敢有任何轻举妄动,陈州王就有各种理由,打着各种旗号,来兴兵“勤王”、“诛逆”、“清君侧”…… 陈州王或许未必有多么可怕,但是假如陆鸿在他身边的话…… (感谢西瓜和茶的捧场,感谢所有订阅支持。) 第三百章 这是个问题 七月初六,陆鸿升帐聚将,麾下皮休、李嫣、江庆、赵大成、左虎、侯义、孙山、马敖、元香,以及沿途收编的一些地方军队的军官。 在他的身后,胡小五、小金子、张冲、喜子,四人面无表情地跨刀挺立,目光平视前方,更衬得这帐中的气氛有些肃杀起来。 “合兵之前最后一战!” 陆鸿刚开场就给这场大战定下了基调。 但是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最后一战”上面,大家最关注的,显然是“合兵”! 合兵,跟谁合,怎样合,合兵之后是个怎样的安排? 大家心中都很清楚的是,他们合兵的对象显然是陈州王的大军。 但是不清楚的是,他们在襄邑县守了许多天,与陈州互为掎角之势,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效,甚至表现出坐稳坐大的苗头之后,为甚么要合兵。 将分左右,陆鸿独坐中间,他抬眼扫了扫两旁的人,从每个人的眼睛之中都读出了不一样的意思。 他心中明白的很,这些人当中,有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唯他马首是瞻的,有着急挺进神都勤王的,有想维持现状并且远远观望的,甚至有心心念念割据一方的…… 当然了,其中更加不乏拥立不远处的陈州王,打算做从龙功臣的! 在局势完全明朗之前,他们的这些想法都不会很深刻,更加难以表露出来。 但是随着战局的变化,人的心思也难免跟随着不断地活跃。 当然了,在如今的情形下,还没有人敢违背他的军令,即便他做出的决定并不是有些人心中想要的。 所以,大伙儿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都在等着他说出道理,或者直接下达命令。 “通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陆鸿敲了敲桌面,发出两记清脆的响动,沉声说道,“圣君两天前派人送来急信,神都方面的敌军已经即将完成合围,朝廷计划向太原突围!” “太原!” 有人惊呼了一声。 陆鸿向那人瞥了一眼,见是齐州团练使,在他们打到全节县的时候带着一千多人跟进队伍的,叫做田永年。 此人兵虽少,却是个从五品的将军,因此这一声惊呼便在情理之中。 ——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神都被围”这种事情上,而是看得更加长远,自然需要一定的见识。 “所以,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陆鸿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搅得大部分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并且面面相觑着,开始找左近的人窃窃私语。 听意见?甚么意见? 陆鸿没有制止这种行为,他既然要听意见,自然要允许他们思考,交流,能够帮助他们思考。 所以他端坐在位子上,等了很长时间。 这件事很重要,值得他等。 不过,那些平海军、沭河军以及红袖军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很明白自己的统帅,也很了解陆鸿的指挥风格——让你们讨论,并不是说我没主意;而当我有主意的时候,讨论得天花乱坠都没有用! 你们有任何不同意见,只需要等着被我说服,然后依旧照我的意思办就行了…… 实在说服不了的话,这个江庆很有经验——举手表决,让大家来说服你! 所以他们这些“老人”根本没动,他们只需要猜想着陆鸿会是个甚么主意,然后在心中尽可能地替陆鸿把这个主意完善。 这就是开会的目的。 当然了,要想猜到陆鸿的主意,首先得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他想要听甚么意见! 田永年明白了,事实上,在他自己喊出“太原”两个字的时候,就隐隐猜到上头的陆帅想说甚么了。 神都被围不是问题,因为那是迟早的事情。 向太原突围才有问题,因为太原,是王睿的老家。 丰庆帝只要去了太原,这个天下,或者说这个风雨飘摇、残破不堪的大周,恐怕就属于临泉王了! 所以,他认为,陆帅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其实是想听听看大家怎么选择。 而选项,在他的理解当中,有这么几个: 一,支援,但阻止皇帝去太原。 二,支援,并将皇帝送去太原。 三,静观其变。 而且,这个静观其变也很有学问。 其表面意思当然很明白,按兵不动,让朝廷大军自行突围。 关键在于朝廷自行突围之后——突围,成功,爱去哪去哪,临泉王把持朝政或篡位,我们拥立陈州王;不成功,皇帝等人被杀或被俘,我们拥立陈州王。 所以,静观其变的意思,就是拥立陈州王…… 因为,做出这三个选择的前提,是合兵。 与陈州王合兵,那么他们,就成了陈州王的兵,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就是陆帅让他们给他意见,或者说做的选择。 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那些原本就转着做从龙功臣念头的人们,脸上既有喜色,也充满了忐忑。 想勤王的人们,心里难免便会失望一些。 想维持现状或者思考着割据念头的,则完全失望了。 当然了,还有一些人,根本连其中的深意也没能想明白。 只有那些静等陆鸿命令的人们,也就是那些“老人”们,半点儿情绪波动也没有,他们知道,自己只需要服从命令;他们同时也对陆鸿抱以极大的信任,相信跟着他,就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禀告陆帅,职下的想法是,合兵之后,静观其变……” 说话的还是田永年,他说完之后便闭上了嘴巴,脸颊上被流矢射中而留下的一个深坑样的疤痕,随着他的腮帮子微微鼓胀起来,而显得愈发光亮。 他很紧张,他知道,自己说完了这句话,便等于在向陆帅宣称:我要拥立陈州王!我要从龙。 也等于在向陈州王宣告:圣君万岁! 向丰庆帝:你下台! 向临泉王:你这个逆贼…… 做这种事,任谁都会紧张。 陆鸿深深地瞧了他一眼,心想:没看出来,这田永年倒是个人物! 不过他没有立即采纳这个意见,而是把目光向更远的地方扫了一遍。 有些人在犹豫着,甚至将自己的脸都涨红了;有的人则下意识地把脑袋低下去,不敢与他对视。 议事厅里静得能够听到所有人的呼吸,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年岁较长的上戍主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份宁静,说道:“禀告陆帅,职下认为,若不增援,恐留下一个‘不忠’之名。因此窃以为增援是上策,至于其后圣君是否坚持要去太原,可以再请宰相们调停。” 陆鸿没有问“如果宰相们调停不了怎么办”这种话,因为他明白这位上戍主的意思——一切遵从圣命! 宰相能调停到哪就跟随去哪 ,如果宰相无法调停,圣君还是坚持、或者说不得不去太原,那么他们也得跟着去太原。 这种态度有些圆滑,有些迂腐,也有些投机取巧,原本可以算作最省力的一个做法。 但是没人附和他,因为上戍主只是个正八品下,虽然这位老校尉实实在在带着两千多人。 于是议事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陆鸿知道他们在顾虑甚么。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打算一点儿退路,比如,万一自己做了一些对圣君不敬的事情,而最后圣君恰恰稳坐宝殿…… 所以陆鸿说了一句:“今日之事,绝不外传!” 没人怀疑这句话,于是有一位明显犹豫多时的镇将站起来大声道:“敢问陆帅,既然咱们已经确定要合兵,那么不知陈州王是甚么意思?” 这句话一出,许多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是的,既然一定要合兵,自然要听听陈州王的意思! 许多人是这么想的,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敢这么问。 ——把难题推给上级,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陆鸿望着那位正七品的中镇将,然后看了看所有的人,口气严峻地说道:“我的意思,就是陈州王的意思!” 整个议事厅顿时响起了一片刻意压低的哗然! “所以我要问问大家的意见,来确定我的意思。” 有些人仿佛又明白了一些甚么,而有些人,却越发地糊涂了。 这些更糊涂的人,甚至包括那些跟了陆鸿很久的“老人”,比如江庆,左虎,侯义,马敖,元香…… 大部分人的疑惑都是,他们的陆帅虽然说一直与陈州互为犄角,但是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同陈州王亲自会面。 这种掎角之势,或者说军事上的合作势态,纯粹是陈州方面被动配合,而襄邑县主动出击,否则基本上就是各自为战。 那么,陆帅甚么时候已经可以代替陈州王做决策了? 但是很多人立即就想明白了,其实从陆帅最初进驻襄邑县开始,就一直在替陈州王拿主意——因为陈州方面的一切军事动向,都是在襄邑县有所动作之后才做出的配合行为…… 许多人都以为这一片战场之上,一直是围绕着陈州王在攻守,但是现在很多人醒悟过来,原来主导东线战场方向大势的,一直都是如今驻扎在襄邑县的大军,都是他们自己! 而这场东线风暴的中心,一直就是陆帅! 包括姜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陆帅牵着鼻子走——从陆帅进入沭河大营的那一天起。 陆帅进了沭河大营,姜炎便跟上沂山; 陆帅到青州取红袖军,姜炎跟去了青州; 陆帅退到河北道,姜炎跟去了河北道; 陆帅潜回河南道,姜炎跟回河南道; 陆帅靠近陈州王,姜炎攻打陈州王; 陆帅挂起尸首,姜炎分兵打襄邑县; 陆帅守住襄邑县,姜炎从西线战场调兵…… 有些人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原先并不是很亲近的陆帅,眼中的光芒变了。 更多的人抬起头来,眼中的光芒变了! 李嫣抬起头。 江庆抬起头。 皮休缓缓地抬起头…… 可是,他们明白了一些,却又多了一个疑问,陆帅为甚么要让姜炎从西线抽调兵员来东线? (敬问各位看官:你们,明白了吗?) 第三百零一章 夙愿 “见渔。” 李嫣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轻柔而让人感到熨帖。 原本在舆图前面发呆的陆鸿一惊而醒,转过身看着一身戎装的她,微微笑了笑,弹出臂膀便牵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身前靠。 李嫣下意识地微微挣了一下,不过一方面并非出于本心的抗拒,一方面膂力本身也不及对方,因此她的手在陆鸿宽大的手掌之中只是缩了半寸,便老老实实地留在了那里。 她的人也很快便贴在了对方的身上。 当然了,此时的帅帐之中并没有别的人在。 即便他们已经不是初次在一起了,但是平日里严肃冰冷的李嫣,此时仍然是表现出一抹娇羞来,低着头红着脸细着声音说:“这可是军帐……” 好在陆鸿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而是拉着她的手,又转过身去看那幅还算详细的舆图。 李嫣见了他的模样,也从羞意当中清醒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舆图之上清清楚楚地用笔墨画了两个圈——泽州和韩城。 并且在这两个地方中间,还有一条虚线相连,结合刚才议会上说的话,她便很轻易地猜到了他的用意。 刚才在议会上,陆鸿在大家基本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便结束了所谓的“讨论”——这个讨论的用意,其实就是让所有人明白的他的意思——然后径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且直接拍板! 向神都方向增援,协助御驾突围,然后……等待下一步指令。 同时他也明确表示:不去太原! 不去太原的话,那么这个所谓的“下一步指令”的意思,就是新的目标,皇帝御驾该去的目标。 当然了,这个目标是由陆帅和陈州王决定的! 此时李嫣的手指沿着那道虚线缓缓地划到韩城的位置,问道:“你打算……带圣驾到韩城?” 陆鸿看着她笑了笑,说:“不是我打算,是陈州王的打算。” 她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也露出了几分狡黠的笑容,然后摇头叹道:“好像有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就连田将军也是。” 田将军就是曾经提出“静观其变”的田永年。 即便是他这种立场鲜明的人,在明白了陆鸿的深意,听到了他的表态之后,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抵触情绪。 这正是陆鸿所要的结果——但凡是明白的人,便不可能再站出来反对他的任何决定! 他们要明白的事情就是——现在整个儿的东线战场上,陆鸿说了算。 陆鸿开这个议会,根本目的就是要让他们明白这一点,确立随后的路线只是个附加议题…… 同时也是给这些人打个预防针:以后我们可能会做一点儿出格的事情,听命行事,不要大惊小怪! 不得不说,这个效果已经达到了。 因为田永年那个家伙甚至干脆都喊出了尊陈州王而废丰庆帝的口号,尽管其原话只是“静观其变”四个字。 所以除了割据一方这种最极端的行为,再也不会有比田永年的想法更出格儿的了! 毕竟咱们差一点儿都做出废皇帝的事情了,所以别的事都不算事,哪怕是挟持圣君呢…… 这就是一种 心理暗示,而且,很有效果。 对了,陆鸿恐怕真的要挟持一次丰庆帝了。 从泽州开始,挟持到韩城。 “到韩城下一步怎么办?”李嫣问道。 “还没想好。”陆鸿如实地告诉了她,“准确地说,是没选好。” 然后他指着韩城的方向解释说:“韩城地处大河与汾水的夹口,和天门两处互为犄角,易守难攻,是个站住脚跟的好地方。然后有两个路线,一条直接向安西撤退,帮助司马巽打退吐蕃之后再取安西军杀回来。” 李嫣的目光在韩城上下转了转,然后伸出葱白的食指,点着陕州道:“还有一条路难道是攻略陕州,然后反过来攻打关中?”她看着面前的人,“所以,你想方设法让姜炎从西线调人过来,是想削弱西线的力量,为夺取关中做打算?” 她之所以猜是关中长安而不是京畿神都,是因为打京畿太过凶险,几乎是将自己送进虎口之间、腹背受敌之境! 陆鸿看着她认真而聪慧的模样,心中爱怜之意顿起,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却摇了摇头说:“你的思路很对,但是未免有些小气了。” 李嫣静静地听着,而且并没有因为他对自己这句不怎么高的评价而着恼。 她知道,以她自己如今的格局和所处的位置,确实只能够想到这么多,也只能看到这么多。 陆鸿所说的“小气”,指的就是她的格局和高度限制,而并非在批评她的眼光和能力。 事实上,她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也有自知之明,在用兵这件事情上面,她的陆鸿有着天生的能力,比她更是强过十倍。 在最近这两个月当中,她越发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而且在她的感觉里,陆鸿的兵道在最近更是进步神速! ——五月时他们与唐军的战斗是五五开,六月时胜率基本保持在七成。 这与头两个月平海军连败十几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二条路虽然与你的想法不同,但确实险之又险,但我却更倾向于这条路。”陆鸿没有对自己刚才那番评价做过多的解释,他知道她能懂,就像他也懂她。 他的手指在舆图上画了一个大圈,很大的一圈,把关内道和京畿道全都包括了进去,甚至还包括太原、陈州。 “我不止要关中,这些,我都要。”他忽然神情严峻地说,“但是,我必须放弃一些别的——比如安西。” 他在说着这些取舍的时候,仿佛一个真正掌控天下的元帅,以气吞山河之势给这个计划定下了基调…… 李嫣仿佛隐隐然猜到了甚么,这条路果然很凶险,比第一条,还有后来她自己思考的那一条都要凶险。 因为追求很高,目标太大! 陆鸿自己也好像并没有多少把握,他看着已经熟悉无比的舆图迟迟未曾出声,似乎是不敢说,甚至不敢想。 但是,最终他还是开口说了:“我要放弃安西,把司马巽调回来!圣驾留在韩城等待司马巽,至于我……我要打太原!” “太原?!”李嫣纵然猜想到他的计划一定极尽疯狂,但是真正听到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才知道真正的疯狂是甚么…… 眼前 有三十多万唐军如狼似虎,他却要去打太原? 太原虽然是临泉王和王睿的地盘,可再怎么说也是咱们大周的国土啊! 李嫣纵然再是冷静,再是聪明,又如何能猜到他真正的意图? “我打太原,姜炎就会打太原!等到姜炎和王睿狗咬狗的时候,我接了突骑军便回韩城,同司马巽会合,然后再打太原!” 李嫣眼中一亮,拍手道:“没错,你去打太原的话,姜炎肯定以为圣驾就在太原,即便他先得到任何消息,到时候也不会相信,因为他信你!”随即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但是你与司马将军会合之后,为甚么又要再打太原?” 在她看来,此时兵力充足,正是打下关中或者京畿,并且切断唐军后路的最好时机! “因为姜炎若要打太原,他的战线就很长很长了……我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解决他!”陆鸿望着面前舆图,仿佛变成了一座奔腾狂热的沙场,无数的军队在其上舍生忘死的战斗。 那些刀光,那些剑影,那些鲜血与旗帜。 有呐喊,有嘶吼,有急促而高亢的号角。 有胜,有败。 有生,有死。 曾经姜炎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难以战胜可无法赶超的神话,但是,此时他却充满了信心。 不是因为他自恃强大,而是因为,如果他这个计划能够顺利执行的话,到时将会是他们三位师兄弟并肩战斗——他相信这个组合是无敌的! 韩清、司马巽、他自己。 他之所以费尽心血设计出这样一个计划,也是想了一个夙愿——神机门人之间的夙愿。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李嫣眨着眼睛问,“即便我们把姜炎的主力吸引到了太原,但是你若离开,又怎么保证韩城的安全?” 陆鸿看着她笑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纤腰:“有人会保证!” 是的,若不是想到了司马巽,恐怕连他自己都忘了,圣君的身边一直都有一个人始终未曾出手。 这个人无疑很强大,也很值得信赖,因为那就是他的老师——卢梁! 交给他的老师,交给神机将军府,便可以了…… 更何况,他费心巴力地让姜炎调了差不多十三万大军过来,还不就是提前减轻西面的压力? 韩城就在大河以西。 …… …… 沉闷的夜色里,卢梁坐在深宫之中的一处凉亭之内,从袖筒之中摸出一支封口严密的竹筒。 他捻开了火漆,取出了一封书信。 信上的字体中正平和,看起来颇有一些无欲无求心境。 这是他小弟子给他的信。 “字倒是越来越好了。”他微笑地想着,然后仔细地看着信,“唔……韩城,倒是个好地方。” 越往下看,他的神情便越发凝重起来,随即脸上的凝重渐渐化成了一缕笑意。 “拉上两个师兄便罢了,何苦再拖上我这把老骨头……” 他自言自语着,伸出修长而有些苍白的手指,轻轻拈起灯罩,将那封信在烛火之上轻轻一抖,便呼地窜出了一团火苗,很快便将这张信纸吞没了…… 第三百零二章 宿敌 姜炎用的是剑。 他用了十一年的佩剑——或者说将军剑——在半个时辰之前寿终正寝。 斩断这柄剑的,是辟水刀。 他是南唐军神,也是此次南唐大军北征的唯一统帅。 他在远隔千里之外,用了一个小小的算计便打败了那位“天下兵道居其半”的北周军神裴征,甚至都不用他自己出手。 而今天,他却用两个时辰的时间目送着那位年轻宿敌的从容离去。 是的,那个人是他的天生宿敌。 在这一点上,他早便有了觉悟。 如果说,在丰庆六年的青州城下,眼看着那个年轻人带着不知从哪里拼凑来的两千兵马,便将他挫败司马巽的计划搅黄的时候,他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的话。 那么在泗水南岸的那一战,便让他真正将那个名字刻在了心里。 陆鸿! 这两年来,他听说了很多关于这位对手的事迹,比如整治平海军、剿灭海匪、扫北、平辽东、降新罗,他开始越来越觉得,这个人正是他的命中宿敌。 即便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突厥人韩清,和那位曾经让他引起过注意的司马巽,到最后都没能在他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也一一被他从敌手的名单之中划除。 但是这个年轻人,却让他每每望着空无一物的名单而感到兴奋,感到颤抖——因兴奋而颤抖。 不过,他始终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个名字写到自己的名单上来。 因为在他以为,这个年轻人虽然已经表现得十分出色,但是那些败在这个年轻人手下的货色都还不足以为其作证。 那些家伙都太弱小,没有资格证明这个叫陆鸿的人能当自己的对手!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名单是该增加一些东西了。 这让他重新感到兴奋,他舔了舔因为兴奋而有些干燥的嘴唇,深邃的目光望着北周军队远去的方向,忽然向身边冷冷地说道:“传下去,分兵攻打怀州和太原!” 身边的一名参将还在为敌军的成功撤离而懊恼,闻言明显怔忪了一下,随后便急忙劝道:“姜帅,如今打太原,是不是操之过急了?怀州更加没有必要啊!咱们只需要咬着陈州王李安,然后将周帝堵死在洛阳城外不就行了?” 是的,这位参将的顾虑很有道理——他们的目标是周帝,他们只要守住了周帝的退路,与左路军合兵,没有洛阳坚城保护的周帝总归逃脱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周人看似强大的大军也好像并没有传说中那般令人胆寒的战斗力,这在他们一路势如破竹的四个多月之中已经多次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分兵打怀州似乎根本没有必要,只会无谓地分散兵力;打太原更加困难,因为太原更远,城池更坚固,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分出的兵力将更多! 而且,以太原铁骑的威名,没人保证他们分出去的这些兵马能够全胜而归。 更何况,在太原以北,还有一个支人闻风丧胆的突骑军…… 但是只要捉住或者杀死了周帝,这一切都不再重要,周人再有多少精兵强将,如果没了皇帝,又何惧哉? “况且,这次周帝和两个皇子都洛阳,如今他们的陈州王也赶了过去,咱们集中兵力一网 打尽岂不是更好?” 这名参将的话好像越来越有道理了,就连左近那些丝毫不敢违抗姜帅命令的将军们,都在暗暗点头。 所以以姜炎的独断,也不得不好好考虑了一下,然后更改了他的命令:“那就不打怀州了,打泽州!” 他没再理会底下的一片惊愕与哗然,抛下手中的断剑便从人群当中走了出去。 鏖战半日,他该休息了。 先前那名参将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姜帅的背影,然后转过头来与自己的同袍们面面相觑,四顾无言。 怀州在洛阳的东北,是前往太原的必经之路。 如果说先前姜帅分兵打怀州的话,还可以说是做万一的打算,在周帝退往太原的路上多设一道关卡。 但是如今突然又改主意去打泽州,这是个甚么道理? 要知道,假如周帝真的能够从洛阳突围,然后穿过怀州的话,便有两条路可选,一条倒确实是要进河东道走泽州,然后经潞州到达太原府南,但是还有一条,便是从怀州进入河北道卫州,经相州、铭州、邢州、赵州到达太原府东。 后一条看上去经过的州府更多、路途更远,其实不然,大周河北道由于长期抵抗两胡的缘由,各州府兵和团练都分外剽悍,无论组织能力和战斗力都要强过别处。 比如杨智奉命增援安东的时候,带的便是五百相州兵。也正是这五百相州兵,首先攻破当日安东都护府衙门所在平州的大门,并且头一个赶到仁贵坊阻截成凹斗…… 换句话说,如果打泽州,只会将敌军逼向更安全的一条道路上去——假如敌军能够成功从洛阳突围的话。 姜炎自顾自地静坐在他的帅帐之内,闭目调息。 他当然知道自己麾下的那些蠢材们会质疑他的决断,因为他的这个决断看起来确实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言。 但是以他的冷傲,是绝对不屑于对这些蠢材解释的! 蠢材毕竟是蠢材,就和武晏那老匹夫一水的货色! 这些人如何能够看懂他的用心? 在他看来,整个南唐,能够入他法眼的将军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曾经的独眼王邹震! 可惜那家伙死得早——在前年的那场北征之中便死了,死在那场看起来毫无破绽的丛林伏击当中。 当时邹震伏击的对象,就是那个陆鸿…… 或许在那个时候,他就该在徐州把这个姓陆的小子捏死! 可惜当时他的心思,全在司马巽和武晏的身上。 因为当时那个号称骑战天才的司马巽,还在他的对手名单之上。 而武晏那个老匹夫的统帅水准,也让他完全不敢恭维,因此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取而代之…… 如果不是因为这两个人,他又怎么可能在徐州如此心不在焉,又怎么可能好几次都让那个姓陆的小子从他的手心之中溜走? 今天的风有点儿冷,尽管已是盛夏。 他看着帐幕之上那随风飘动的舆图,目光则落在了泽州和太原两个红圈之上。 此刻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如果困死了洛阳,或者打下怀州而断绝了周帝北上太原的路途,那么以陆鸿的手段,他会怎么做? 他会虚晃一 枪带着周帝直接往北,然后转西,去安西。 安西有那个司马巽! 是的,他把自己想成了陆鸿,并且站在了敌人的角度在考虑着问题。 虽然司马巽早已经不在他的对手名单之中,他根本不用惧怕,但是自己手下那些庸才又有人能与这位骑战天才相抗衡的吗? 如果陆鸿得了司马巽这个臂助,他们还能打得过周人吗? 姜炎首次对自己产生了疑问。 不,他对南唐产生了疑问! 他不禁在想,如果他生在北周的话,如果他有这么多强悍的伙伴,这个天下还会有南唐吗? 可惜没有如果,而且如果他真的生在了北周,又上哪里去找这么多有趣的对手? 想到这里,姜炎便再一次露出了微笑,一股所向无敌的自信再度爬满了他线条轮廓如岩石般锋利的脸庞,睥睨天下的狂傲之气再次填满了他的全身! 陆鸿又如何! 司马巽又如何! 即便再加上那个不通教化的突厥蛮子又如何! 天下来战,我亦不惧! 他毫不犹豫地将那个所谓的对手名单在心中撕了个粉碎。 ——没有人配做我的对手! …… …… 陆鸿坐在临时搭建的帅帐之中,望着那幅已经被他看过无数遍的舆图,甚至只要闭上眼,黑暗之中改变会浮现出那舆图的重重叠影。 每一个线条,每一个标注,几乎都已经烂透于心! 事实上,他确实已经不需要这份画在羊皮纸面上的地图了,但是他还是盯着那些代表着州县城池的圆圈儿发呆。 军帐之中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都去拜见陈州王了。 就在白日里那合兵前的最后一战之后,他的四万大军与陈州王的六万兵马正式合为一军,十万人浩浩荡荡地离开战场,离开陈州,在许昌驻扎。 刚刚安顿下来,原先跟着他的那些军官们便迫不及待地去拜见陈州王了。 甚至在合兵前夕的那一战当中,便有人迫不及待地离开自己的岗位,跑到陈州王的王驾之前献殷勤,一度让他的排兵布阵露出破绽,甚至差一点儿便被姜炎捕捉到了! 在那一刻,他可以很明显地察觉到,敌军的锋芒瞬间便改变了方向,准确地指向了己方露出破绽的那一处——那是田永年应该坐镇的大阵一角…… 所以他当机立断地派出陈三流下场,取代了田永年的位置。 很明显的是,陈三流的表现要比田永年好得多,原先的破绽在随后看来,反倒更像是一种故意为之的诱饵,并且为战局的天平向他们这一方偏斜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之中露出了几分笑意。那几个一直跟着他的伙伴,如今也在不知不觉当中成长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伙哩! 不过,他还是死死地盯着舆图,而且总感觉自己先前的安排似乎还隐藏着极大的漏洞…… 就在这时,帐外响起了一个恭敬的声音:“陆帅有空吗?我家王爷请您一见……” (本来打算更两章的,但是为了查个东西回看前面的章节,竟不知不觉看了两个小时……原谅我,明天写三章补偿。感谢大家的订阅。) 第三百零三章 再见陈州王 陆鸿很快便出了军帐,说话的那个人是一名王府的将军,虽然眉目间有几分阴冷,不过面上却是一团和气,恭谦谨慎的态度也很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 至少此时陆鸿就对此人有几分好感,他认识这个人,准确地说,他知道这个人,并且能猜到对方的名字和身份。 “是王典军罢,久仰。”他客客气气地回了礼,微笑着说道。 那人见他掀帐而出的时候,眼中便闪过了一抹惊讶之色,似乎同许多人一样,在初见陆鸿之时都会惊讶于他的年轻和身量。 不过那人又和许多人不一样,他的眼中在最初闪过那一抹讶色之后,便很快地恢复如初。 而正是这份带着几分遮掩的意味,却更加让人多了几分满足之意。 “不敢,该是职下久仰陆帅!”那王典军谦逊地说。 此人名王兖,字子玉,原是进士及第出身,后来却投笔从戎,做了陈州王亲事府典军。 所以此人并不像寻常的军旅中人一般豪迈不羁,反而给人以平和从容之感,举手投足之间颇显涵养。 陈州王自领大军在陈州苦苦死守的时候,正是此人率一万余兵马在西华与陈州王遥相呼应,牵制住了数万唐军,这才得保陈州王所在的宛丘城屹立不倒。 陆鸿知道两人身份有些悬殊,虽然对此人颇有几分欣赏,但是也不便过多互谦,便点了点头,径直问道:“王爷现在何处?” 王兖略一躬身,伸手一引,说道:“请陆帅随职下来。” 说着请陆鸿先走,他自己稍稍落后一步,并且不停地指点着道路。 由于两军初步合兵,尚未来得及整合重编,因此驻营之时依然是阵营分明,其中陆鸿部因为吸收了太多地方杂牌军的缘故,营帐布置尤为繁复,甚至看上去有些杂乱。 王兖一面小心谨慎地在后走着,观察着两边错落的营帐,以及随意地走来走去,似乎无人约束而显得有些军容不整的各色士兵,心中暗暗纳罕。 这样一群乌合之众面对姜炎手下的精兵,按道理说应该一触即溃才是。这陆帅又是使了甚么手段,让这支军队形成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今日他们两军与唐军交锋之时他便明显地观察了出来,在那一片混乱的战场之中,陈州王带的兵虽然阵容齐整、兵甲鲜明,但是在唐军的冲击之下唯有严守阵型、苦苦支撑的份儿。 但是与他们并肩列阵的这支军队,却显出了罕有的彪悍,那种时而一往无前,时而凝立如山的气势,好似有节奏地来回变换。 并且在与唐军一段势均力敌的交锋之后,竟然用自己的节奏影响了对手,才能够在那看似绝无可能利用的极小破绽之中冲杀而出,一击奏效! 他的脑中直至现在还在不断地浮现着眼前这名年轻大将最后亲率骑军狂飙突进的情景,甚至看见了那个号称无敌的姜炎在面对辟水刀时的那一脸惊愕。 然后,姜炎的剑断了,战马人立而起,挡住那几乎必杀的一刀! “怪不得能够五十骑破二十六营——传说果真不虚。” 王兖走着走着,忽然忘我地感叹了一句。 “甚么?” 陆鸿听见他说话,下意识地回过头来问道。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辨明白了对方所说的那句话,笑了笑,转头继续前行,不再言语。 王兖那句话一说出口,便知自己失言,不过在看见了陆帅的反应之后,原本有些惴惴之心立即便得到了平复,只是看着对方的背影,心中难免还是存留着几分复杂难言的情绪。 而他并没有想到,陆鸿此时的心中,也对他产生了一些兴趣。 不过,这个兴趣并非来自王兖本人,而是来自陈州王。 看来陈州王的身边,早已不止于当年桃李园那些旧属了,比如这个王兖,在陆鸿初见这么几眼的直觉当中,便绝非简单的人物…… 当年丰庆帝只因李毅一道毫无根据的诉状,便将当时的太子逐出东宫,却并未像历史上的许多故事那般,直接贬为庶人,或者软禁在神都。 而是“发配”至陈州,甚至保留了其开府的权力…… 那么陆鸿便不禁产生了一些疑问:丰庆帝究竟有没有相信当年的太子意图谋反呢? 如果相信,那么这种处置显然太过轻松了一些,甚至有些为了贬谪而贬谪的意味。 如果不信,却又为何罢黜其太子之位? 就陆鸿自己观察和侧面了解来看,这陈州王为人品性纯良、胸怀广博,加上颇有礼贤下士之名,除了顺位不及当今太子,不论从哪一点上都完全比他的两位兄长更适合继任大统…… 况且陈州王早年便娶了南诏国长公主,并且育有子嗣,如果陆鸿没有记错的话,他的长子荥阳郡王应该已经行过冠礼,最小的老四都已经开始蒙学了,仅从这一点上来比较,就比他两个哥哥强过不止一筹。 要知道,有没有能力,或许未必是判断一个皇子能否成为储君的最大因素。 因为没有一个朝代是打定了主意二世而亡、三世而亡,所以传承才是永恒的主题! 传承要靠子嗣。 大周开国之初恢复汉家礼仪,从南北朝开始便废而不行的冠礼,也因此而获得新生。 武帝修《大周龙兴礼制》之时,将冠礼正式纳为定制,规定平民二十岁辄行冠礼,王侯提前,天子十五。 作为郡王冠礼,说明陈州王的长子最少也有十八岁了。 与临泉王的独子李贽年岁相仿…… 是甚么缘由使得丰庆帝要舍弃这位最理想的继承人呢? 李毅当年的那番诬告——大多数人仍然认为“桃李园案”属于诬告——真的只是因为自己的姐姐嫁给了当今太子为妃,所以想要捧当今太子而谋害陈州王? 还是出于别人的授意,故意为之? 如果真是有人授意的话,那么这个授意之人也只能是丰庆帝自己! 而以李毅的行事风格,担任急先锋这个角色也恰好合适。 诬告,然后顺水推舟罢免太子,甚至根本未曾审查…… 这难道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戏码? 一段路好像分外漫长,又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陆鸿的思绪也是越飘越远,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荒唐…… ——这确实很荒唐! 他自嘲地笑了笑,默默地说道。 也不知道是在说这件事情本身荒唐,还是说他自己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荒唐。 就在他准备收束思绪,重振精神的时候,这条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路,终于是走到了尽头。 “陆帅,到了。”王兖恭敬而小心地轻声提醒了一句。 不 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已经没有人再称陆鸿为“魏子”、“大将军”,而统一地变成了“陆帅”。 在陆鸿的回忆当中,好像是马敖头一个这么叫的罢…… 就在他陷入了一个新的思考当中时,眼前骤然一亮,一面帘门被人掀了开来,面前的大帐之中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与外面益见深沉的天色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对面。 陆鸿定睛望去,只见面前那人一袭青衫,身形挺拔,气度翩然,依旧是当日在六乘驿相见时的模样。 而且身上竟看不到半点儿战火渲染的痕迹,文弱处好似一介书生,偏偏浑身又散发出一股贵不可言的威势,双眼之中虽然饱含笑意,却也无法掩饰其中的隐隐锋芒! 这般叫人一见心折的人物,除了陈州王李安,更有谁来? “一别经年,殿下仍是这般好意气!”陆鸿笑着行礼。 还没等他做足礼数,便感到一双温和而有力的大手将他双臂扶住,跟着便听李安认真地道:“见渔,你我已有同袍之宜,非寻常君臣可比,若是再行这般礼数,可教安心中惶恐了。” 陆鸿心道:陈州王折节下士果然不虚!如此风度,临泉王那种只知收买和要挟的拙劣手段如何能比? 他不经意间看了身旁的王兖一眼,只见此人看着陈州王时,眼中明显的崇拜敬重之色,更加感慨不已。 再想那大名鼎鼎的谯岩、陈石,何等风流人物,与陈州王却是亦师亦友亦臣子的关系,古今天下又有几位君王能够做到? 不过此时并非感慨的时候,陆鸿整肃精神,问道:“不知召臣下何事?” 陈州王微微一笑,说道:“说起来你我自前年青州一别,纵然与宋州陈州一野之隔,相邻数月,却因战情紧急,始终未曾一晤,今日如何等得,因此请子玉将你接来,情急之下,突兀莫怪。” 他说话语速不快,却自有一种亲近之意,况且情义拳拳,尽在言辞之中,别说陆鸿并没有任何不便之处,即便确实突兀,又哪里能怪得他来。 陆鸿连忙说道:“该是臣下主动拜见,却劳殿下动请,如何过意的去!” 陈州王却摇了摇头,正色道:“见渔为国事劳心戮力,若非害怕叨扰了军务,合该由安主动拜访。不得已之下才请子玉前去探访。” 陆鸿想起来那王兖在他帐外确实先问了一句是否有空,看来所言不虚。 这陈州王派遣一名典军办事,却连用了两个“请”字,足见对属下确实是以平礼相待。 陆鸿左右望了望,见这帐中干净朴素,全无华丽装点,除了他们三人,更无半个人影,不禁纳罕,因问道:“我部几位将军校尉不是来拜见殿下了,怎么不见人影?” 说到这个,陈州王的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不愉之色,道:“那些人我一个没见,尽遣回去了!” 陆鸿微怔,没想到陈州王也有严厉的一面。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他待人若是一味地谦和,若非虚伪,那便是毫无原则了——而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后者更不可取…… 陈州王见他沉默下来,也不知想到了甚么,背着手走向窗边,望着帐外朦胧灰暗的天色,忽然皱着眉忧心忡忡地说:“见渔,我愈靠近神都便愈发不安,这天下之势,何日明朗,还请你指点一二……” 第三百零四章 所谓“军法” 陆鸿眉尖一挑,他实在不知这话如何回答。 因为陈州王问话时的语气神情,显然并没有把他当成外人或者臣子,更像是知己好友一般倾诉、询疑。 所以陆鸿也不知道自己该用甚么样的语气来回答。 陈州王见他许久不语,也并未催促,只是默默地站在窗边望着他。 不知何时,那王兖已经悄然退了出去,帐中一时之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也仿佛渐渐沉淀下来,微微有些压抑和沉重的意味。 陆鸿思索半晌,终于反问道:“敢问殿下,您所说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 陈州王听了这个问题也沉默了下来,不过并未犹豫多久,便道出了实情:“丰庆二年那件事……你知道罢?父皇不仅将我贬到了陈州,还下诏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 如果这是一个爱情故事,那一定充满了或凄美,或幽怨,或充满爱恨的诀别。 但是在这里无关爱情,甚至也并不能完全与亲情对上等号,可这其中的爱与痛想来未必便比爱情中的诀别更少…… 于是陆鸿再度沉默,只好沉默。 他无法完全感同身受,但至少能够稍稍体味到其中的酸楚。 是啊,作为人子,要奋不顾身去救自己的父亲,明明离的很近,却偏偏无法相见。 虽然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分明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情? 只不过在最大的权利与欲望之前,很多时候情之一字要显得相对渺小一些罢了! 他开始理解陈州王所说的“不安”了,想来如果换成他自己的话,恐怕也会有这种忐忑挣扎的心情。 他抬起头看了李安一眼,竟生出几分同情之感。 于是两人相视苦笑,并在不知不觉当中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陆鸿先前的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心结也便顺势消散,并且开始思考起刚才那个关于天下大势的问题来。 天下大势,包括很多方面。 但是在如今的局面当中,李安显然只是在问兵势,这一点上恰恰是陆鸿唯一能够回答的。 所以他思考的时间也并不长,很干脆地说:“要说初定的话,少则二三月内便有结果,多则积年累月难分胜负。如果说天下大定,那么最多半年,恐怕也就可见一斑了。” 李安听了大为不解,问道:“为何初定恐积年累月,大定却最多半年,似乎有些矛盾?” 陆鸿摇了摇头,说道:“天下初定只看二三月后一番大战谁能抢得先机。对于大周来说,若是这一战取胜,那么可算是天下初定,半年之内可收复江山天下大定;若是战败,那么只得退守,去安西也好、安北也罢,一时之间难见分晓,因此我说恐怕要积年累月才见初定。不过再是难分难解,半年之内也总归能见个大势雏形了。所以,半年之内,这天下谁属应该会很明了了!” 李安好像明白了些,好像又不完全明白,心中飞快地思索着刚才陆鸿所说的话,口中喃喃念道:“二三月……半年……原来如此一个天下,要倾覆起来竟是这般得快!” 陆鸿苦笑道:“说快也 快,一年半载吞灭一国原是常事。但是说慢也很慢,咱们与南唐僵持了不也有百多年吗,直至如今才即将分出个结果……” 李安点了点头,眼角竟然不知不觉间浮现出几分沧桑之感来。 陆鸿这才想起,自己面前这位看起来丰神如玉的陈州王,其实也人近中年了…… …… …… 夜很静,陆鸿没有回到自己的帅帐,而是甩开了胡小五他们,直接跑到了红袖军的驻地。 当然了,没有人拦他。 这些女兵们当然都知道,他是整个大军的统帅,更是他们李将军的未婚夫、红袖军的姑爷! 所以在看到他进来之后,原本守在李嫣帐外的那些亲兵女娃们,便很自觉地捂嘴偷笑着跑远了。 所以陆鸿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李嫣的帐篷。 不过他只钻进了半个身子,心口便被一柄毫无疑问十分锋利的东西抵住了…… “是谁!” 他听见黑黢黢的帐中响起了李嫣冰冷的厉喝。 “那啥……是我……” 陆鸿的身体辛苦地前倾着,双手举在空中,不管是脸色还是声音都有些尴尬。 帐中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陆鸿却感觉到顶在自己胸口的那个东西——多半是李嫣的随身短剑——微微颤抖起来,吓得他连忙往后缩了半寸。 可是他这姿势,全靠脚趾扒在地上,又如何能够发得起力? 因此只能稍稍离了半寸,便不敢再动了。 谁知他刚刚一缩,那柄剑便极快速地抵了过来,局面顿时便又僵持住了。 陆鸿后背冷汗直冒,正要再说话时,却听帐中“噗嗤”一声低笑,原本抵在他胸口的短剑便闪电般地缩了回去。 “没想到我们的陆大帅也干起了偷香窃玉的勾当。”李嫣调笑着说,“下次可得小心些,本将军的剑可不管你是大帅还是小贼!” 陆鸿老脸一红,好在周围黑咕隆咚的,也不虞被人瞧破。 随即他便怒上心头,低声吼道:“好啊,你敢戏弄本帅,看我不军法伺候!” 说完便合身扑进了满是馨香的帐中。 只听李嫣“哎呦”一声,被他扑了个满怀,熟悉的气息顿时萦绕在了她的鼻尖,浑身顿时软了下来,压低了声音笑道:“好哇,我瞧瞧你有甚么军法……” 陆鸿哪里还跟她客气,伸手便从薄被之中探了进去,粗暴地扯去了丝缎裁的亵衣,并且准确地找到了他的目标,软玉温香之中自有销魂滋味。 寂静的夜色之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极热烈,极狂暴…… 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收雨歇,陆鸿有些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在李嫣没有半分赘肉的小腹之上,使她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彷如叹息般的呻吟。 李嫣光滑的身体好像鳗鱼一般扭转过来,在黑夜之中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庞,问道:“你是怎么了?” “今天去见了陈州王。” 陆鸿的语气当中听不出喜悦还是忧愁,只是那么淡淡的,好像在叙述一件有点儿麻烦,却与他没有多少关联的事情 。 不过李嫣还是从他细微的变化当中听出了一点儿甚么,她对他太了解了,甚至多过于了解自己。 “你不想和他接近?”她问。 陆鸿想了想,还是有点儿迷惘,摇了摇头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说不上来的感觉。” 李嫣仿佛明白了,然后说了三个字:“你怕他。” 陆鸿一怔,心中不禁泛起了阵阵波涛,然后变成无数涟漪,并且最终缓缓安静下来。他不想承认,但是心中很明白,李嫣说得没错。 他是在怕李安,或者说——敬畏。 这很奇怪,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因为甚么。 就在李安帐中与他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仍然觉得这位王爷是个十分亲近,值得相交的人,并且几度为对方非凡的气度所折服。 那是帝王之气,也是君子之气! 让人一生追随之心,一生效仿之意,甚至无法自已。 但是不知为何,等到他一走出那座宽敞而俭朴的大帐,这种感觉便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先前那种难以名状的心情。 此时他已经知道了,那是害怕! 但是他依然不明白,自己为甚么会害怕。 “因为你心里明白,陈州王未来肯定会成为高高在上的那位,而且是你一手将他捧上那个位置的!所以你害怕。” 李嫣幽幽地说,并且伸出冰凉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似安慰,似爱怜。 陆鸿心中再次震动,并且清楚地明白,她说得没错! 可是这为甚么能够使他害怕呢? 让陈州王君临天下,不是他早已确定的目标吗? 而且不管从哪一方面看来,陈州王都有足够的贤能和胸怀来坐上那个位子。 换句话说,不仅是他,甚至整个天下都应该期盼着陈州王来做那位主宰社稷的人! 李嫣明白他的疑问,他们的胸膛贴在一起,心意也是相通的,她也给出了他需要的答案:“你害怕他变质。” 陆鸿沉默无言。 这正是他所求的答案。 正是困扰着他的最终理由! 他害怕自己一手将这个无可挑剔的人捧上去,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变成自己最不喜欢的那种样子。 在人世间最大的权利和欲望面前,他没有任何自信。 他战胜了无数的敌人,而且他相信自己能够战胜那个最强的姜炎,但是他无法战胜别人的欲望。 因为那本就是不可战胜的! “是的。”他说,“是的……” 然后他将低下了头,将疲惫的脸庞深深地埋在了她的胸口,那里的芬芳和温暖,能够带给他宁静,能够给他安慰。 盛夏的夜晚本就是温暖的,这帐中也是温暖的,两人所盖的薄被之中更是温暖的。 他已经在最温暖的地方。 更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缓缓地绕过她光滑的后背,滑过她的肋骨,向最温暖的地方而来。 李嫣浑身颤抖了一下,然后带着几分笑意,呢喃着说:“刚才的‘军法’难道还惩罚得不够吗……” 第三百零五章 父、皇 七月初的时候,全天下都知道在洛阳城下发生了甚么,正如同在这之前,全天下都知道南唐的兵势已经无法阻挡。 因为南唐的统帅叫做姜炎。 数十万人在这一片曾经繁华无比、灿烂无比的地方举行了大会战! 死伤纵然无法计数,但最重要的是,姜炎终于真正意义上地失败了! ——如果之前与陆鸿纠缠数月之间的那些胜负,只能称得上是“胜负”,或者‘得失“的话,那么这一次就真的是失败了。 因为这一战注定要载入史册,要口口相传,要在周唐两军的历史之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然后全天下人都记着了另一个名字:陆鸿。 就好像两年前在泗水南岸的那场大战一样,陆鸿率领着十万人在洛水畔阻截了三十万唐军。 洛水红了,就像天生便是一条赤色的河流,看不出半点渲染的痕迹。 据说在南唐方面的统计当中,这一战双方一共战死六万人,伤者不计其数。 但是在后来大周朝公布的数据当中,却是战死八万,伤十六万,失踪一万八千…… 陆鸿带着陈州王和六万多人从容离开了洛水,姜炎带着十三万人不知退到了甚么地方。 当然了,并不是说就只剩下了这么多人,更多的人被打散、击溃了,并且在某个地方等待着军官的收拢。 …… …… 前方是一片荒野,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刺鼻的血腥味,耳边好像还回荡着隆隆的战鼓声。 只是那血腥味好像渐渐淡而不断,那鼓声也仿佛隔了很远…… 所有人都很累,很疲惫,战马也全都无精打采,并且不时会有倒毙路旁的现象。 无论是谁经历了那场将近六个时辰的大战,都不会表现得比他们更从容、更精神。 前方忽然响起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并且带着不断的“避让”、“传信”的高喊。 整条队伍仿佛用尽了力气,才给那位传令兵让出一条仅容一马通过的路来。 “陆帅!陆帅!”那小兵脸色苍白得吓人,肩头还插着半截羽箭,红褐色的血渍浸染了半边身子,即便是他们这些刚刚从鬼门关中逃出来的人,见了也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刚刚驰到陆鸿身前,便“扑通”一声滚下马来,浑身不停地抽搐着,白眼不住地外翻,未曾受伤的左手却始终高高地举着,颤抖着,连带着手中的那支封蜡的竹筒也在不停地晃动,仿佛下一刻便要从他的手指中间滑落下来。 “嗬……嗬……陆……” 那人口中不停地涌着鲜血,最终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军医在他的脖颈边上摸了摸,又搭了脉,然后看向陆鸿,缓缓摇了摇头。 喜子一跃下马,从那刚刚死去的传令兵手中取下竹筒,并且转交给了陆鸿。 陈州王此时便在陆鸿的旁边,看着陆鸿用指甲剔掉了封蜡,然后取出一张明显是从账簿或者名册上撕下来的纸张,只见上面写着:泽州已失,圣君欲走卫州北上太原,速来护驾。 “妈的,王睿!”陆鸿将那封信交给李安,然后将竹筒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他看着那传令兵肩头上的箭杆,心知姜炎抢先一步夺了泽州,而王睿肯定攻城未果,这才打算转移路线,要从河北道去往 太原。 陆鸿想着先前按着约定率军前去增援突围出城的御驾,却被王睿率领大军趁机裹挟丰庆帝遁走,将他们抛弃在了洛水之畔,心中顿时便燃烧起一股狂怒之火! 李安看了看那封信,脸色也是铁青,低声骂道:“蠢材!” 就连他都能看得出来,姜炎既然在泽州有了布置,那必然就是等着他们打河北道走的,没想到王睿半生戎马,却还是认不清这一局,要自投罗网! 陆鸿看了看身边满是风霜疲惫的士兵,几乎个个脸上身上都沾着鲜血,咬了咬牙,向李安说道:“殿下,你带一部去龙门、韩城,如果两城还在咱们手上,便坚守等待!如果是南唐人占了城,那么不管死多少人,不论花多大代价都要打下来!” 李安愕然道:“那你呢?” 陆鸿望着前方说道:“我得把圣君接过来……”他转头看向李安,又说了一句颇有深意的话,“现在的情况还需要圣君主持大局……” 李安深深地望了陆鸿一眼,决然地点头道:“绝不辱命!” 跟在李安身边的王兖也道:“陆帅尽管去,职下誓死帮殿下将两座城捏在手里!” 陆鸿点点头,忽然大喝一声:“皮休、李嫣、赵大成、左虎何在!” 四名骑军将领和校尉齐声应和。 “随我救驾!” …… …… 王睿的大军在卫州遭到了疯狂的打击。 这是在很多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那些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南唐大军,好像着了魔一般汹涌而来。 然后龙武卫被吞没了。 然后,陆鸿来了。 这一次陆鸿没有再给王睿独自逃跑的机会,他把敌军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然后在神机将军府一万府军的接应下,成功地将丰庆帝的仪仗带出了地狱一般的战场。 姜炎没有追来,事实上,南唐人已经没有力气再追,刚才的埋伏和进攻,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量。 他们纵然不甘,纵然愤怒,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们从洛水畔马不停蹄地赶来截杀,已经是强弩之末,陆鸿的大军也一样。 陆鸿带着大军就在奔往韩城的路上,跑死了马,骑军变步军。 然后,累死了人,因为无法行动而脱离队伍的不计其数。 再然后,男兵背着女兵,轻伤背着重伤,终于在几天之后,抵达了汾水,抵达了龙门。 王兖昨天打下了韩城,李安刚刚打下龙门…… 六万人只剩不到三万——加上神机将军府兵。 …… …… 丰庆帝坐在龙门城内的临时行宫中支颐小憩,数百里“御驾亲征”、接战大小十余次,几死还生,如今成功退守龙门,左据汾水右倚大河,正是“万夫莫扰,可高枕无忧矣”。 既然卢梁这样说了多半便万无一失,他连日紧张不安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正打算伏案而眠,可是一想到浑身血污的陈州王躲在人群中不敢与自己想见的模样,心头便既痛恨又怜惜。 正值百感交集之际,却听窸窸窣窣的几声轻响,睁眼看到小应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头垂得低低的,举着一本奏疏细声道:“禀万岁,卢大人在外边,说道神机将军府拟明日开拔,随驾过河;到韩城再歇息,等等安西来的勤王兵马 再做打算,不知圣意如何?” 小应九知道丰庆帝懒得摆弄纸笔,因此照旧请卢梁说了个梗概,再口头转述给皇帝。 果然丰庆帝看也不看,一句“准了”便挥挥手,让小应九代为用印。 按平日的规矩,这时候小应九就该告退,去到书房里盖好印递给卢梁。 谁知他只退了两步便木愣愣地停在那里,既不说事也不告退。 皇帝撩起眼皮瞅了一眼,目光直扫得小应九一哆嗦,却仍旧没有动身的意思。 丰庆帝心中纳闷:这小太监今日为何有些反常?想着稍稍坐正了身子,慢悠悠地问道:“还有何事?” 小应九正不知如何启齿,闻言马上低低地答道:“禀万岁,陈州王在外面跪了个把时辰了。” 丰庆帝心头一酸,父子亲情骤然盖过了理智,什么“目无纲常,构害父兄”的罪名全部置诸脑后脑后,不禁便想赶着出去扶起来,可是刚刚起身又好歹按捺住,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道:“他想见我?” 但是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当日将老三贬为陈州王时已说过“永世不得觐见”,白天老三就做的很好,躲在一个七品的小军官身后没敢抬头看他,想来现在也不会主动违背当初的圣旨。 小应九道:“陈州王说,就想听听万岁的声音,想隔门和万岁说几句话。” 丰庆帝心中已是翻江倒海,当年老三膝下承欢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忍不住便湿了眼眶,过了半晌,终于起身走到门后,隔着门道:“说罢。” 听到那边陈州王已抽抽噎噎哭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又一软,再道:“这是表功来了?” 李安本打算说几句好话求皇帝收回成命,可是听到皇帝的脚步声到了门后,多年的孺慕之情、离别之苦充塞胸臆,加上莫大的冤屈,顿时泣不成声,听到皇帝的问话,原本想好的说辞忘得干干净净,哽咽着说道:“父……父皇身体一向可好?”这是他六年来对丰庆帝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不禁跪行两步,扑到门上嚎啕大哭。 小应九死死地抵住门,他不能让门被陈州王碰开,以免皇帝自食其言。 丰庆帝的心痛不已,眼泪早就流淌下来,双手也抓在门上,心中却是矛盾已极,不知该不该把身边唯一一个儿子迎进来。 又过了半晌,待陈州王稍稍收了哭声,他才道:“我还好……你受伤了吗?” 丰庆帝这句关怀的话虽然仍是冷冷淡淡,李安却如闻天音,一个劲地摇头道:“不不不,不曾受伤。”却没想到他父皇根本看不到他的动作。 小应九向丰庆帝摇了摇头,表示陈州王言语不实,又指指自己的左臂胸口和左腿,表示皆受了伤。丰庆帝点头示意知道了,朝门外说道:“那你去吧,好生努力。” 李安哑着嗓子说了声“是”,又跪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磕头离去。 丰庆帝走到窗后,偷偷打开了一条缝隙,看到陈州王绷带吊着左臂,又斜斜地在胸口和左腿缠了数圈,包扎还算严实,正一瘸一拐地朝外走,忍不住长叹一声,又落下泪来。 李安正耐着左腿的剧痛向大门口挪着步子,忽闻身后叹息,身形顿了顿,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反而加快了脚步向外而去。 (这一章挺喜欢,不知各位怎么看。感谢订阅及投票支持。另外昨天说写三章,没有食言,欣慰。) 第三百零六章 谁看了我洗澡 陆鸿没有跟卢梁见面,原因自然是需要避讳一些东西。 比如神机门的身份,比如他和老师的关系。 况且,他现在疲惫得几乎无法再站起来,甚至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见到姜炎领着几千骑兵,在龙门城外看着大门缓缓合上的那种愤怒和不甘的神情。 是的,两方人马几乎是前后脚到达的龙门城外。 姜炎他们差一点儿就能追到周帝了,只要再给他们两炷香的时间,之前所有的失败都会被他扫进历史的尘埃! 他几乎算到了一切,算到了泽州,算到了太原,甚至算到了韩城和龙门! 他不惜分兵十多万去砸到这几个地方,甚至连长安都只留下了三千守军。 可惜,正如同他一直痛恨的,他的手下没有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伙,那群成日只知舞文弄墨、侃侃而谈的货色,根本配不上大唐这个名字,更加配不上他这位天纵奇才的统帅! 他甚至恨恨地在想,这一切完全应该归咎于他们那位被诗酒泡醉了的皇帝! 他不禁想到了曾经十分看好的独眼王邹震,继而想到了将邹震推荐给他的那个人。 他一直觉得,如果当年是那个人坐了江山,那么现在的天下一定早已经恢复盛唐的荣光了罢…… 他几乎被“盛唐”这两个字迷住了双眼,这两个字太美了,美得如此汹涌澎湃,如此恢弘大气。 于是一想到这两个字,他的心中便糅杂着骄傲与愤恨、希望与失望、激情与颓丧的诸般复杂而矛盾的情感。 ——盛唐是美的,可是如今的大唐,却很丑陋。 他偏偏无法改变这种丑陋,尽管已经有好几次都差点儿成功了。 但是,那只是差点儿。 没能成功,就是失败! 陆鸿并没有想这么多,他以为姜炎的不甘只是因为这一次功败垂成的缘故,他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如此多的心理变化。 现在他正浸泡在漫过脖颈的热汤当中,后脑倚着宽大的木盆边缘,双臂无力地在盆底微微沉浮。 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因为他的眼睛已经许久未曾睁开。 但是他的大脑却始终保持着飞速而清醒的运转——虽然疲劳这种东西绝对不仅仅局限于身体,但是他不得不强打着精神,为所有人的后路考虑。 陆鸿现在已经完全肯定,自己先前的计划自打洛阳城外救驾那一刻开始,便彻底偏离的预定的轨迹。 因为不论他自己还是陈州王,都完全没想到王睿敢把他们这十万人弃入死地,自行带着皇帝逃跑。 这种事情,即便是当年的李毅都没有做得这么绝啊! 至少在最后,李老狗——不,现在是他的准岳父——还是答允了司马巽领着左军回头接应的。 可是王睿这个呆逼就这样自己跑了,还没跑掉,被泽州城的两万唐军打得仓惶改道…… “呆逼!”陆鸿喃喃地骂了一声,然后伸手在盆底狠狠地捶了一下。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声怒哼,再然后,就听见李嫣近在咫尺的声音冷冷地问:“你骂谁?” 陆鸿猛然睁开眼来,看见了那张几乎离自己的鼻尖只有两寸的俏脸,吓得“哗啦”一声便在热水当中打了个激灵。 “没……我骂王睿!”他讪讪地赔笑着说。 李嫣坐在木盆的边沿之上,将脸收回了一些,好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可是脸上的怒容却半点儿没有消减。 “你既然骂他,为甚么要这样怕我?”她两条修长而整齐的眉毛轻轻扬了一下,“我就这么可怕?还是你做了甚么亏心事了?” 陆鸿心想这是哪跟哪儿啊? 女人的心思果然比盛夏南方的天气还要难以猜测——见风就是雨! 他有些胆战心惊地向木盆的另一边靠了靠,继续赔着笑说:“将军,您说的哪里话,小的行的正坐得直,能有甚么亏心事?” 李嫣哼了一声,不仅没有因为他的服软而放过了他,脸上的寒霜甚至更浓了几分,说:“那刚才我怎么瞧见广平从你军帐里走出来?”然后将目光顺着他光溜溜的身子往下看去,在某个地方停顿了一会儿,冷笑道,“呵,挺美啊!” 陆鸿没理会她的嘲讽,连忙伸手捂住了下身,一张脸皮涨成了酱色,道:“她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李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你真的不知道?” 陆鸿有些急了,朝帐外吼道:“那个谁,给老子进来!” 不一会帘门掀起了一角,喜子探头探脑地钻进了半个身子,瞅了正在发火的李嫣一眼,下意识地缩了回去,只留了两个骨碌碌的眼珠子,颤声问道:“大人,啥事儿?” “刚才广平来了?” “……好像是。” “甚么叫‘好像’?老子在洗澡你们不知道?” “您不是半个时辰前就在洗了……我以为您早就洗好了……” “……” 李嫣双手抱胸,冷冷地听着他俩一问一答,末了淡淡地道:“说完了?” 只见帘门一阵晃荡,喜子已经彻底缩到外面去了。 陆鸿暗骂了一声“没义气”,瞬间转成了笑脸,从木盆里坐起了半个身子,和声细气地道:“回将军的话,都说完了。” “嬉皮笑脸!”李嫣低声骂了一句,脸上却是稍稍解冻。 她起身从木架上取了毛巾丢给陆鸿,说道:“陈州王派人来找你,被你的侍卫拦住了,便找到了我的头上——我瞧你那些侍卫也不是甚么好东西,男的就拦着,女的都能进来?是不是你专门吩咐的?” 只听门外“哐当”一阵乱响,似乎是有人摔倒,并且砸翻了甚么东西,继而便听见几个人紧张地低呼,窸窸窣窣的也不知道在忙乱些甚么…… 陆鸿尴尬地笑了笑,心里把喜子他们臭骂了一千八百遍,然后突然想到了甚么,忙问道:“陈州王找我做甚么?” 李嫣望了帘门一眼,忍着笑说道:“我在问你话,少把话题转移 到没干系的事情上去!” 陆鸿大呼冤枉,同时暗暗咋舌,心想这女人的关注点果然奇葩! “快说陈州王找我作甚?”他拿着毛巾胡乱在身上擦了一把,站起身来急道。 李嫣接过毛巾将他后背的水渍仔细地擦干净,才说道:“圣君明日随卢大帅转去韩城,陈州王问问你是甚么计较。” “先等。”陆鸿不假思索地便道,一提到军事他的脑子总要转得快些,更何况前面已经躺在木盆里整整思索了一个时辰,“姜炎暂时缓不出手来,他要收拾关中残局,重新布置防线——之前我逼着他从西线抽调了近十万兵马,这次他又派人来袭了龙门和韩城,关中肯定空虚,短时间内顾不到咱们这。” 他将浴巾在腰上随意地一围,便抬起湿漉漉的脚从盆中走了出来:“况且他还要打太原……太原并不好打!” 李嫣此时早已忘了刚才闹别扭的事,奇道:“姜炎为甚么一定要打太原?” 陆鸿皱着眉道:“因为王睿在太原的根基太深,如果让临泉王进了城,凭借太原王氏庞大的影响力,肯定是一呼百应。如果他们再收了太原铁骑,那么很快便又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到时候姜炎就必须双线作战——但是南唐只有一个姜炎!这是他最大的弱点。” “那他就不能各个击破吗?”李嫣问,而且问得似乎很有道理。 谁知陆鸿摇了摇头,说道:“各个击破虽然也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如果先打我,临泉王便可以趁机收了河东道与河北道的兵,顺势坐大;而先打临泉王的话,等我收拢了关中周边的大军和司马巽的援军,就能抄了他的后路。所以这个法子不仅凶险,而且远远没有抢先拿下太原来的省力。” 李嫣明白了一些,却听陆鸿接着道:“况且……他如果能先王睿一步打下太原,临泉王没有安身之所,肯定会来投奔咱们。到时候,根本不用姜炎来打,只要他坐山观虎斗,等我们内部互相消耗完了就能不战而胜……这才是他最根本的目的!” 李嫣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忧心忡忡地叹道:“原来是这样……” 她看着陆鸿,目光之中带着几分热切与崇拜,然后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罢……” 陆鸿这才想起来自己只为了一条浴巾,却像个统帅一般在侃侃而谈,不禁老脸微红,连忙摘下了衣架上的半臂袍服,三下五除二地套在了身上。 “那啥,我先去陈州王那里交代一下,有些事晚做不如早做……”他有些尴尬地说着,并快速地转身出了军帐。 李嫣笑意盈盈地目送着他走出帘门,扫视了乱七八糟的军帐一眼,摇了摇头,弯腰开始拾掇起来…… 陆鸿带着几名侍卫赶到了不远处的陈州王临时行宫,也就是龙门县衙的一处偏院。 走到门口时尚未等他通报,便看到王兖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带着他进到殿里。 李安浑身扎着生布,独自坐在殿中出神,显然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第三百零七章 一些谈话与安排 “殿下,伤势如何?”陆鸿看着他手臂、胸口和腿上的生布,有些关切地问道。 李安刚刚在丰庆帝门前哭了一场,眼眶还有些发红,脸上也带着几分淡淡的哀戚,眉头微锁,隐藏着挥之不去的愁意。 他指着身边的椅子请陆鸿坐下,这屋子不大,只相对地摆放着几张椅子。 李安等到侍女奉上茶来,才说:“想必李将军已经转告你了,龙门这边毕竟当着姜炎的锋芒,因此父皇打算退去韩城休养,后边的战事你有甚么计较?” 自打合兵以来,一路上他都对陆鸿言听计从,几乎便成了陆鸿麾下一名普通的领兵大将,此时遇到了困扰,便下意识地要听听陆鸿的意见。 陆鸿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低眉垂目想了一会儿,这才反问了一个问题:“太子跟不跟圣君去韩城?” 李安浑身一震,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说道:“不,皇兄留在龙门……” 陆鸿点了点头,对此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是说:“那就等。” “等”这个字他对李嫣也说过,因为他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也料到了太子必然留在龙门,这是如今的丰庆帝最后也是唯一的手段…… 战事未起的时候,这个手段曾经被用来牵制临泉王,甚至一直到王睿攻打泽州之后也是如此。 而现在,这个手段则被用来牵制陈州王…… 在如今形势已经十分明朗的情况下,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李安已经不再是蜷缩在陈州的那个废太子,而一跃成为了守卫皇帝的主干力量。 守卫,有时候也可以看成禁锢…… 丰庆帝没有任何理由不对此做一些甚么。 “等甚么?”李安有些不明白。 这么问并不表示他很笨,也绝对不能说明他的悟性很低,因为李安在与陆鸿对话的时候,下意识地便从军事角度来考虑问题,而这恰恰是他所不擅长的,所以难免显得有些迟钝。 还没等陆鸿解释,却听旁边的王兖有些谨慎而谦卑地插了一句:“殿下,陆帅说的等待,或许是等司马将军,还有……还有二殿下罢?” 李安惊疑不定地盯着王兖,虽然没有向陆鸿求证,但是他已经明白王兖所说的是正确的。 他本就是个一点就明的通透人物,不然如何能修的这般风骨? 陆鸿也看了王兖一眼,心中对此人更加留意了几分。 怪不得陈州王此行并没有带着甫清先生与陈石,身边看起来并没有一个谋士,原来这王兖不仅能够胜任带兵陷阵的任务,还能身兼谋略之事…… 这人虽然一直以来都表现得谦卑沉着,甚至有些谨小慎微,但是陆鸿却愈发地感觉此人不简单了。 李安既然已经明白,并且转变了思路,那么这些前前后后的因果便都能想得明白了,所以他也并没有再问甚么。 一时间这屋内便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各人思考着各自的心思,或者在思考着同一个心思,但是未必便是以同一个角度。 陈州王李安当然是以他皇子,或者说太子角逐者、权力中心的角度。 陆鸿则是以战局掌控者、现阶段龙门城兵马总指挥的角度。 至于王兖,没有人知道…… 或许无需知道,因为他在这个圈子当中,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谈话自然是十分省力的,根本无需将所有的细节都剖析个清楚明白,所以这段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陆鸿便起身告辞了。 他还有他自己的事情。 比如以丰庆帝的名义,再度向各地征召兵马勤王,同时传令各地,要求所有因为战斗或者迁移,与大部队失散的散兵游勇全部向龙门方向集结。 比如派陈三流与王正抓紧休息,准备向关中、神都、河东道等几个方向派遣斥候,监控太原事态发展、收集其他敌我情报。 比如派人向陇右道几个牧监去征调马匹。 比如派人挑选人马,准备万一太原被姜炎攻陷,便需慎重地考虑考虑,要不要在太原来龙门的路上搞一次伏击…… 伏击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临泉王! ——在他的策略中,临泉王是绝对不可以出现在龙门或者韩城的。 想必不论是太子,还是陈州王,都是这个想法! 所以,他还有一件事必须去做。 拜见太子! 伏击临泉王这种事,是绝对不能以他陆鸿自己的名义去做的,也绝对不能由他自己提出这个方案,更加不能动用他的人马去做! 至少名义上不能。 但他还是要提前做好一切准备。 陆鸿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他虽然看起来掌握着如今龙门与韩城绝大部分的人马,但是并不代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哪怕是符合绝大多数人们利益的事情。 因为在他的身后,还有丰庆帝、太子、陈州王三双眼睛在盯着。 即便他深深地明白这件事非做不可的,但是他想尽量从中抽身出来。 毕竟杀死当朝二皇子、临泉王,是一件足以诛杀三族的大罪。即便短时间内不会对他有任何影响,但是谁能保得准将来? 就像李嫣说的,他害怕,害怕李安的变质,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这件事绝对会成为他身上的一个绝大隐患…… 所以他得去拜见太子。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由太子出面来做这件事情…… 更何况广平还来找过他,至今也不知道是所为何事,正好也一并处理了。 就在他离开陈州王的临时行宫时,天色忽然阴沉了下来,龙门的城内的街道上刮起一阵大风来,顿时灰尘弥漫,道路两旁建筑上的布帘、招旗全都猎猎作响,并且有些夸张地在风中紧绷着。 陆鸿迎着狂风,径直在前面的巷口一转,便来到了驿站改成的太子临时行宫,并且请站哨的士兵向内通禀。 这陈州王与太子的两处行宫安排,也是颇有意思。 如今丰庆帝暂住在县衙当中,而陈州王住在县衙东面的偏院,太子却住在隔了两条街的驿站当中。 要知道,太子的寝宫之所以叫东宫,正是因为坐落在宫城的东侧…… 不知道这一番安排是偶然为之,还是另有深意呢? 当然了,如果一定要从明面上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其实也很好理解。 陈州王的偏院即便在县衙之东,沾了那么一点儿东宫的深意,但是偏院毕竟是偏院,若论宽敞和舒适程度显然就比不上官办驿站了。 所以太子住宽敞的驿站,陈州王住紧凑的偏院,也可以说是理所应当。 陆鸿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忽然听见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音,这才从思绪之中惊醒过来,并且认识到自己实在是想得太多了…… 他抬头向院内望去,只见广平穿着一袭青纱,隐隐约约可以瞧见里面所穿的裹胸小衣,衬得她的容色更加艳丽,又有几分清凉的意味。 广平的脚步显然有些急促,远远地望着他,神色也带着十分的焦愁,走到面前时,便用双眼狠狠地瞪了那通禀的小兵,然后向陆鸿抱歉地说道:“见渔,太子府的卫兵不知是你,倒让你等了这么久。” 她说完便转向几名守门的卫兵娇斥道:“今后陆大将军来访,无需通禀,知道吗?” 左右连忙战战兢兢地答应,并且向陆鸿作礼赔罪。 先前那名小兵显然已经被训斥过了,吓得双腿微微打晃,面对着陆鸿时已经快要将头低到了胸口。 “不妨,皆是职责所在,郡主就不必过多责难了。”陆鸿微微笑了笑,便在广平的指引下进了院子,并且并肩向里走着。 既然他已发了话,广平便不为己甚,放过了那几名小兵,一路也并未带起甚么话题。 气氛便顿时有些尴尬下来…… 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因为这驿站确实太大,陆鸿走了半天,觉得这条路实在是有些遥远了,便只得找个话头问道:“郡主去找过我?” 话一出口陆鸿就立马后悔了,甚至想狠狠地扇自己两巴掌! 广平今日如此沉默寡言,当然就是因为今天撞见了他泡澡的尴尬画面! 他倒好,一见面哪壶不开提哪壶…… 广平原先莹白的脸颊果然变得绯红一片,细若蚊呐地“嗯”了一声。 陆鸿点点头,下意识地问道:“找我甚么事?” 他又想扇自己! 广平此时眼前晃来晃去都是陆鸿泡在水里的身影,耳廓都有些发烫,哪里还敢顺着话题说下去,只好果断地转移到了别处:“你从王叔那里过来?” 陆鸿暗吁了一口气,连忙道:“对,是从陈州王那里过来,我们商量了后续安排,正好禀报一下太子。” 广平一双大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又快速地转了回来,心想:我又没问你做甚么去了,干嘛如此紧张? 其实以她的聪慧,又哪里瞧不出来李安这个阔别数年的王叔的心思。 而且她也深知太子如今是个甚么样的境地——一无兵权二无臂助,在三位皇子当中实力处在最末一位,东宫这个位子从去年开始便已经在风雨飘摇当中。 再加上一贯欠佳的身子骨,谁也不知能够撑到几时…… 广平忽然有些后悔,当初就不该听从那些宰相们的意见,将陆鸿罢免,并且推给了陈州王…… 如果当日她能够劝谏自己的父亲,一力将陆鸿保住,或者留在京中镇守,今日还会是这样的局面? 想到这里,她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声。 第三百零八章 唯一一次的会面 在面见太子之前,陆鸿又问了广平一次,找他到底有甚么事。 这一次他问得很认真,认真得剔除了一切的杂质,让人自然而然地关注到事件的本身,而不是那些令人尴尬的细枝末节。 但是广平依然没有回答,脸颊依然有些红,有些烫——这是因为,她其实并没有事情找他,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去找他。 或许是想说一句对不起? 她在心中接受了这个理由,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为过去的事情道歉。 所以她看着陆鸿说道:“对不起。” 陆鸿没有吱声,他明白广平的意思,她还在为参与“夺职”的那件事而感到抱歉,或者说后悔。 他点了点头,很平静地说了一句:“那不是你的错。” 然后走进了太子见客的大厅。 大厅比陈州王接见陆鸿的那个小屋果然要宽敞得多,但是并没有那件屋子明亮。 厅中有些阴暗,并没有因此而多点两盏灯。 正中的上位坐着一位有些胖,甚至可以说有些臃肿累赘的人,微微阖着双眼,胸膛几乎看不到甚么起伏,看起来似乎精神状况有些堪忧。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个好像命不久矣的人物都不像是一位太子。 但是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几分温和与庄严的高贵气度,至少能否反映出一点儿端倪来——总之,他至少是一位贵人。 陆鸿从未近距离接触过眼前这个人物,曾经有一次几乎便要见到了,但终究失之交臂。 就在那一次,陆鸿从一个看似毫无背景的军官,变成了陈州王阵营的人…… 所以他没想到这位东宫之主,原来是这样一个完全没有锋芒,同时也不具备丝毫锐气的人。 他有些黯然。 如果将三位皇子并肩让他选择的话,其实他更愿意选择面前这位,因为当自己站在太子面前的时候,心中很坦然,很舒服——陈州王虽然能令人折服,却并不舒服。 陆鸿心中不禁有些犹豫,是不是该把想好的计划推出来,推到这位让他感到坦然和舒服的太子身上…… “陆见渔。”太子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带着几分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有些苦涩的笑容,但仍然是那么温和地对他说话,“你很好,很不错,感谢你将我们救出来,并且带到了这里。” 陆鸿有些动容。 对于这次会面,他在心中思考过无数种开场,却从没想过太子甚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是向他道谢。 他为丰庆帝打过大大小小上百仗,对方赏赐了他足够的官爵、权力、风光和财富,但是没有向他道谢。 他为陈州王硬生生打出一片天地,鞍前马后几死还生,陈州王视他为心腹,推心置腹的心腹;甚至视他为肱骨,言听计从的肱骨,但是没有向他道谢。 他从未专门为太子做过甚么,即便是救了他,也是为了抢夺丰庆帝而顺便所为,但是太子向他道了谢…… 他能够感受到对方的诚意,那是一种真心实意的道谢,就像广平对他的抱歉一样,发自内心,而没有半点儿作伪。 那是一种普通人对普通人的,或者说平等的交流。 所以他没有想到。 他好一阵没有说话。 太子静静地看着他,许是觉得光线太过黯淡了,始终瞧不清他的面目,于是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臂,轻轻地招了招手,和蔼地说:“过来,走近些。” 他说话时就像一个慈祥的长辈,于是陆鸿无法拒绝这个要求,恭恭敬敬地向前走了两步。 太子眯着眼,仍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是他没有再要求陆鸿更近一点,而是宁愿自己多费一些心神,甚至从椅子当中坐正了一些,努力打量着对方。 广平似乎察觉到了甚么,双手绞着衣衫,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们。 过了半晌,太子终于又靠回了座椅当中,微微笑了起来,喃喃地说道:“真是个好孩子。” 陆鸿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见太子稍稍仰着头,然后像在追忆一般,接着说道:“记得去年西苑大演武的时候,太子妃便和我说,你很像江山那孩子。那时隔着太远,我的视力也很一般,因此也不知是真是假,今日难得有机会仔细瞧瞧,才确信太子妃说得不错。” 陆鸿的心中忽然生出几分酸楚,至于来时心中动的那些念头,早已消失在了九霄云外。 广平不知道在想些甚么,头垂得更低了,指节已经被她自己绞得有些发白。 太子却好像很久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了,轻轻喘息了两声,这才将目光转向门边,望着自己唯一的女儿,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孩童般顽皮的神色,对陆鸿戏谑地说:“如果让我早两年瞧见你,或许我便请父皇下旨,招你做郡马了——山儿那孩子去后,广平一直不肯招郡马,我瞧你倒合适。” 他说着神情忽然黯淡下来,摇了摇头道:“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我这太子也不比当前,你这孩子也出息得让人惊讶,如今再想替广平撮合,只会拖累你罢了……况且,李嫣那丫头也是个好孩子。你们都很好。” 陆鸿下意识地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是刚刚张口,便被太子挥手止住了。 “你甚么也不必说,我明白。”太子说完这句话,便重新闭上了眼睛,脸上也浮现出深深的疲惫之色。 这时广平把脸转向门外静谧的庭院,忽然便淌下了两行清泪,却不知再想些甚么。 三人各自沉默着,陆鸿有些后悔起来,他感到自己着实不该走这一趟。 ——如今他已无法同意自己将任何计谋用在这位敦厚的长辈身上! 隔了半晌,太子终于再度睁开眼来,但是这一回,他眼中的光芒似乎又比刚才黯淡了许多。 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说道:“你来这里,是有事要说罢?” 陆鸿轻轻颤动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只是给殿下请安……” 太子却微微笑了笑,摇头道: “我知道,你要帮三郎做事——我这个太子之位原本便他的,哪怕还了给他,又有何妨?他本就比我这个大哥更加适合。如果你来找我是因为二郎的事……我想我能帮你。” 陆鸿和广平同时一惊,四道目光齐刷刷地盯在太子平静的脸庞之上。 谁知太子只是微笑着摆摆手,道:“你们两个不必这样看我,陆鸿,我能帮你,但是也想请你帮帮我……”没等陆鸿发问,他便指着广平说道,“广平是个苦命的孩子,我想请你帮我照看她。” 自打进门之后,太子第一次叫了陆鸿的名字,也正是在那一刻,陆鸿才清楚地感觉到一股温和却强大的威压,仿佛在提醒着他,面前的这位长辈才是距离皇位最近的那个人! 陆鸿根本没有考虑便答应了太子对他唯一的请求,说道:“请您放心,您不必帮我做甚么,至于广平,哪怕您不说,我也会尽力保护她——我想李嫣也是这个意思。” 太子说的是“照看”,而陆鸿说的是“保护”,虽然看起来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是这个词在女人的心中,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广平蓦然睁大了双眼,痴痴地瞧着他的背影,不知喜悲,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顿时便模糊起来…… 太子对这个答案却好像很满意,点头说道:“那好,你去罢。老二那边我自有办法,他——不会来龙门了!” 这个温和的中年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突然好似严冬一般,带着无尽的寒意。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陆鸿面前表现出了峥嵘的一面! 陆鸿听着不禁打了个冷颤,随即躬身行礼,说道:“那职下告辞,代问太子妃安康。”说着向后缓缓退去,经过广平身边时,下意识地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双方的神情之中都充满着复杂的情绪。 太子点了点头,目送着他走出门外,便仿佛一位长眠的老人一般,再次闭上了眼睛。 …… …… 陆鸿刚刚走到驿站的大门,天空便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原本灰暗的天色显得更加阴沉,他站在屋檐之下,微感踌躇,一时间竟生不出闯入雨帘的勇气…… 周遭的士兵早先得了郡主的教训,哪里敢盘问他,他要站着,那便由着他站在了这里。 不知何时,陆鸿的鼻间忽然闻到一阵幽香,然后一把伞举在了他的头顶。 他回头望去,只见广平静静地站在身后,一双清灵的眸子幽幽地望着自己。 陆鸿想要说些甚么,却只是张了张口,嗓子好像被堵住了一般。 广平的额前飘着几丝乱发,看着有些凄楚,更有些动人,但是她却没有多做逗留,将伞塞到了陆鸿的手中,便转身离去了…… 陆鸿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围墙之中,仿佛察觉到心中曾经萌发过的一段感情,又悄悄地蔓延了开来。 但是他也没有犹豫,更加没有任由这种感情的肆意生长,同样有些决然地转身,冲进了雨里。 第三百零九章 临泉王之死 第二天丰庆帝果然起驾去了韩城,而太子顺理成章地留在了龙门主持大局。 虽然这只是表面上的一个名分罢了。 如今神机将军府兵已经尽数随驾在韩城扈从,驻守在龙门的,基本上都只剩下了陆鸿和陈州王的兵马。 所以太子这位名义上的主持者,却一直待在自己的临时行宫当中,深居简出,基本上从不露面,也不发声。 由于太原的局势尚未见分晓,所以整个龙门城都显得死气沉沉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两天之后马敖的老子,也就是后来从千牛卫调到右监门卫做将军的马威,带着一千多残军前来投奔。 丰庆帝从神都突围之时走的是东门,这马老爷子便担负着把守西门的重任。 皇帝成功突围出城之后,马威带着七八千人也从西门突围,牵制着一部敌军且战且走,在河南府的地界晃荡了多日,兵马也损失不少,这才终于看到新发的集结令,知道皇帝竟然退到龙门、韩城一带了,当即马不停蹄地赶来。 陆鸿带着一干人等给马老爷子接风,席间马威痛心疾首地说道,他手下原有近万人,如今死的死散的散,只剩这么点儿宝贝疙瘩。 听了这话,陆鸿当即打趣,说自己堂堂一个左武卫大将军,麾下说是有一万两千多人,可是自打上任以来,半个人影都没见过,比马老爷子更凄惨百倍。 大伙儿一听一笑,原本有些惨淡的气氛便消散了许多。 随后几日也有零零散散的队伍来投,多则二三千,少则十数人,短时间内竟也凑了一支相当可观的军队。 到了第五天上,陆鸿最记挂的左武卫大军终于有消息了,不过是个坏消息——早先王睿担任京畿道兵马大总管的时候,曾经设下“三道防线”,他的左武卫首当其冲,被派去镇守陇州。 不过众所周知的是,陇州头一个便被南唐兵马打了下来,左武卫大军也基本烟消云散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是大军之中的一位什长,唐军攻来之前他跟随一个旅镇守盐仓,如今跟着他一道儿来龙门的,只剩下三个人。 时间转到了第七日,陈三流派斥候传回消息,太原城已经被姜炎攻破了…… 直接导致这个原因的,不是因为王睿兵败,事实上,王睿虽然始终没能进到太原城内,但是他带兵在太原城南的太谷城也始终坚挺,而最终成为这场角逐胜负手的,是临泉王。 临泉王被刺杀了! 杀死他的,是临泉王麾下一名追随多年的贴身侍卫……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不管是陆鸿还是陈州王,都沉默了下来。 特别是陆鸿,因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是谁做的好事。 那天在太子的临时行宫当中,听到太子向他承诺对付临泉王之后,他就一直在疑惑,这太子手中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可用的力量,究竟要怎样拦住临泉王? 此时他终于有了答案——原来太子在临泉王身边,一直隐藏着这样一个致命的杀招! 他不禁在想,假如没有陈州王的存在,而只是太子与临泉王之间两虎相斗的话,那么谁也想不到,看起来已经退到悬崖边的太子,却反而是有资格笑到最 后的人…… …… …… 行军的道路愈发荒凉,王睿穿着一身普通士兵的衣裳,骑着一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战马,就好像一滴普普通通的水,淹没在了汪洋大海里。 但是,他的身边,有一辆十足豪华的马车,即便是在如此炎热的夏天,这辆马车依然严严实实地加厚了车壁,并且将左右的窗洞都死死地封了起来,只留了两个透气的小孔。 这是临泉王的王辇,但是车内并不是临泉王,临泉王已经死了。 王睿有些恨恨地想着,如果临泉王没死,或许他在三天之内就能进入太原城,因为他已经联络上了家族当中的兄弟,并且顺利得到了太原铁骑的指挥权,只要太原铁骑出动,即便是姜炎亲率的精兵也得避着三分锋芒…… 到那时,天高任鸟飞,整个太原还不是他的天下! 可惜这世上甚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如今他只能面对临泉王暴毙的事实,然后在嫉妒的不甘之中,带着所剩无几的兵马转移。 这时,车中响起了一个细弱的声音,问道:“王……王总管,咱们这是去哪?” 说话的人是李贽,临泉王的独子。 临泉王已经死了,李贽这位正宗的皇家血脉就成了他手中唯一倚仗,所以他必须确保李贽的安全! 不过临泉王之死对他来说也并不全是坏处,至少车中这孩子就比临泉王本人要好控制多了…… 他在马上弯了弯腰,向那车窗的小孔有些谦卑地笑道:“殿下,中原留不得,咱们退往安西。” 李贽显然没明白,为甚么要去安西,便有些天真地问道:“难道不是去韩城投奔皇爷爷吗?我听说大伯和三叔都在那里,陆帅带的兵!陆帅能打过姜炎,咱们去韩城好不好?” 他一生没出过神都,最多也就是在京郊玩耍。这一次迫不得已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早已不堪忍受了! 再加上他听说,安西就是汉蛮杂居的苦寒之地,常年与吐蕃、黠戛斯、回鹘几家征战,稍不留意就会受到死亡的威胁,哪里敢去? 王睿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硬邦邦地说道:“陆鸿那种小娃娃哪里会带兵?可笑陈州王居然将兵权交给他,早晚还不是被南唐人杀死!殿下可是大周皇家血脉,怎可以身犯险?” 他的儿子王晖跟在身后,听见陆鸿这个名字,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浓浓的杀意。 李贽半晌没了声音,自临泉王死后,他也失了主心骨,一切只能听从王总管的安排。 可是这一次,他隐隐觉得,这王睿的安排很有问题…… 他嗫嚅了几声,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可是……王总管,咱们的兵马好像不多了罢?” 王睿冷笑一声,傲然道:“安西龙武军与我龙武卫是源出一家,他司马巽要是能从龙武军之中带走一人,我便不姓王!” 一直守在李贽身边的方司马闻言不禁愕然侧目,他在临泉王府任职,也是临泉王的心腹。自打临泉王被刺之后,他便继续守着李贽,但是他在临泉王府之中这么久,王爷从来也不瞒他甚么事,却从没听过王睿还有这张底牌! 那就只有一 个可能——即便是临泉王,也不知道王睿居然还控制着安西龙武军…… 想到这一点,纵然这盛夏闷热,但是他的心底里依旧冒出了丝丝寒意。 就在此时,他突然感到背后一道锐利的目光扫过,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那王晖正歪着脑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并且裂开嘴,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李贽终于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竟然在车中抽泣起来。 王睿听得心烦意燥,忍不住对自己的长子,也是仅剩的儿子使了个眼色。 王晖当即会意,驰马走到车厢的另一侧,对着孔洞寒声道:“小贽,你在害怕吗?要不要晖哥上车陪你说说话?” 车中的哭泣声戛然而止,接着便听见车中牙关打颤的声响,同时李贽颤抖而带着哭腔的着声音说道:“不……不不不用,晖哥你别上来!” 王晖的嘴角挂着一丝冷酷而残忍的笑容,伸手便要掀开车帘。 方司马见状怒喝道:“王晖,你要吓着殿下吗?” 王晖的手停在了空中,漠然注视着方司马,却见对方也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竟是毫无惧色。 他淡淡一笑,缓缓地收回手来,满不在意地道:“和小孩子玩玩,何必当真?” 方司马见他收手,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谁知道他还没转过头去,眼角的余光却见到寒光一闪,耳边听见王晖尖厉地大叫:“去死!!你这个废物凭甚么这样和我说话!!!” 方司马的手尚未摸到自己的剑柄之上,便感到后颈一阵凉意,然后“扑通”一声栽下马来,便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了。 王晖见一刀砍死了他,忽然发出一声狂躁的大笑,同时一跃下马,举着刀在方司马的尸体上疯狂地切割着,口中还不停地自言自语:“你瞪我!你瞪我!你瞪我……” 王睿见自己的儿子有些痴狂,皱了皱眉,喝阻道:“行了,上马赶路!” 王晖手中的横刀猛然一顿,直起腰抹了一把溅了满脸的鲜血,长吁了一口气,好像个没事人一般重新回到了马上。 他上马后将横刀在鞍鞯边上一挂,敲了敲车厢,笑嘻嘻地说道:“小贽,晖哥帮你把那个聒噪的家伙宰了,你谢不谢我?” 此时的他满脸血污,就连说出的话都让人感到阴森可怖,自己却仿佛浑然不知。 李贽一直没有吭声,突然从车中传出一股屎尿的臊臭味道,王晖急赶两步,伸手将帘门一掀,只见李贽脸色青白,已经瘫倒在了车里,浑身轻微地抽搐着,下身满是粪水污渍,散发着一阵阵的恶臭。 没想到竟被吓得失了禁…… 王睿见了连忙传唤军医,同时向王晖叱喝道:“以后不准吓他了,万一吓死了怎么办?” 王晖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阴冷的目光左右扫了一眼,待看见大家一个个苍白的脸色,不禁又得意地尖声大笑了起来。 …… …… 又过了两日,司马巽终于千里迢迢从安西赶到龙门。 但是就好像王睿预料的那样,他除了几百名亲兵,根本连半个龙武军也没能带来…… 第三百一十章 八门金锁阵 “中原果然很热啊!” 阿古笃打着赤膊,不住地用团起来的衣裳擦着额头和脖颈上挂着的汗珠。 韩清毕竟要顾全一下自己拓戈尔汗的体面,没有像他一样光个膀子卖肉,不过也把衣襟解开了,露出了一大丛浓密的胸毛,同时不断地扇着蒲扇。 他手上不停,朝身后斜乜了一眼,看着阿古笃冷笑道:“你以为这里是狼山脚下还是桑干河边?老子让你在家留守,你自己偏偏要来,能怪谁?咱们是勤王,又不是瞧光景!” 阿古笃跟着他久了,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敬畏,闻言咧开嘴,露出两排微黄的牙齿,憨笑道:“咱可不是为了勤王的,咱是到中原看看鹿大人的。” 韩清懒得理他,看着道路上方的空气被热浪蒸腾,使得眼前的景物都有些虚幻了起来。 两旁的杂树都卷着叶,尽皆无精打采地佝偻着,他只觉手中的蒲扇越扇越热,身上汗出如浆,时间久了,竟有些心烦意乱之感。 他带着族人从狼山脚下进入中原的第一战,发生在太原,靠着强大的冲锋与绝对的速度,几乎全歼了太原外围的一支南唐兵马,以他有些半吊子的“三目点兵”来看,总数在六千上下——不会低于四千,也不会高于一万…… 他承认这个估计的跨度有些大了,不过他毕竟是在平地接战,并没有从高地俯瞰,所以根本没有细数的机会。 他是这么说服自己,同时说服阿古笃的。 然后他趁着姜炎最后猛攻太原的时候,追着对方的屁股捅了一刀,并且迅速脱离了战场…… 要知道,他这回倾家荡产也只带了不到三万人出来,围攻太原的唐军至少有十万! 许是日近中天,周遭的空气愈发显得闷热,他原先那股心慌意乱的感受则更加明显。 就在他忍不住要抱怨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这种心情到底是来源于何处了…… 这片林子太静,没有兽叫鸟鸣也就罢了,连个知了的响动也是欠奉。 静得让人有些不安。 由不安而导致的心慌意乱! 阿古笃仍在絮絮叨叨地咒骂着闷热的鬼天气,韩清却停下了手中的蒲扇。 马还在向前走着,人依旧没有精神,甚至后队的那些突骑军们已经在昏昏欲睡,仅凭着惯性跟着前方的同袍向前。 树林还是那样静谧,甚至静谧得有些可怕,突然之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竹哨,两边同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呐喊,急促的鼓点声几乎掩盖住了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无数的敌人正像两堵铁墙一般向毫无防备的突骑军倒塌而来! 谁也没想到这一出骤起惊变,阿古笃第一时间便从皮囊之中抽出了弧形的双刀,两边的突骑军也迅速端起蒙皮圆盾,可是漫天而来的箭雨没有给他们从容防备的机会,此起彼伏的痛呼与惊叫,夹杂着落马着地的闷响,终于将所有人从迷茫之中唤醒。 韩清当然不会做出后撤这种愚蠢的命令,事实上,突骑军的信条之中,从来不存在与“撤退”两字有任何关联的东西! 他用蒲扇指着西面的丛林便叱吼一声:“杀!” “突 ——杀——” 缓过神来的突骑军毫不犹豫地从一头昏昏欲睡的老鹿化身成为一头最凶猛的雄狮,带着怒吼与杀意潮水一般向右边的那面“墙”喷涌而去! 所有的箭矢霎时间便落了空,因为原本在道路上的突骑军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虽然说一座坚固的堤岸绝不会惧怕浪涛,但是那堵墙并不是堤岸,更不是真正的墙,所以在觉醒的突骑军这股惊涛骇浪之前,便如同木栅栏一般被硬生生冲垮,破碎的断木眨眼之间便被汹涌的浪涛所吞没。 姜炎站在高处,他的神情在这焦热的山丘上却好似一片寒冬,双眼也仿佛冬夜天空之中的明星,散发着冰冷的星光。 他紧紧地注视着混乱的战场,虽然不能俯瞰到正片树林的全貌,但是他能从旗帜的摇摆、倒伏,和厮杀叫喊之中,清楚地辨别敌我的态势。 只见他轻轻挥了挥手,一名旗校接连打出一段复杂的旗语,南面一处原本死气沉沉的密林顿时活动了起来,数千人根据旗语的指示向某一处固定的位置包抄了过去。 同时西面也有一片地方扬起了淡淡的烟尘,并且那团烟尘急速地移动着,也在向某处制定的地点而去。 姜炎的目光之中满是自信,应该说,从韩清趁他攻城打了那一记黑拳开始,这支突骑军在他眼中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韩匹夫,若是你们师门聚在一起,兴许我会惧你三分。此时只有你一人,竟然也敢来惹我?” 姜炎心中那股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迸发出来,这一场伏击他整整谋划了一夜,在他眼里几乎万无一失! 他今天就是要将这里变成这些突厥遗种的坟墓! 先收拾了你,我再去会一会那姓陆的小子——听说司马巽也到了龙门,那再好不过。 他想着,又发出几道命令,随后整个战场阵势便如同一座磨盘,缓缓地转动了起来。 韩清本能地感觉到了前方与身后传来的巨大压力,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目光仿佛从严密的枝桠树叶当中穿射而出,看到了那个居高临下的对手…… “向南!” 他向身后的族人大喝一声,带着刚刚肆虐过的洪流从那堵已经垮塌的“废墙”上转了个身,向左面穿林而走。 姜炎令旗再指,外围早已布置好的十二路兵马再次遵循这他的命令,向下一个地点奔袭而去。 韩清带着人马方向又转,想着西南方疾行不远,便重新折向西北。 姜炎双眼一眯,阵势再变! 他原本的自信的表情此时已经多了两分凝重,以及更多的兴味。 突骑军的几次变向都直指他十二路兵马最薄弱之处,虽然他不明白韩清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此时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有一些过人的本领。 不愧是神机门人,只是可惜…… 他在心中默默地推算着对手的动向,同时不断地转变着阵势,十二路兵马的包围愈来愈小,留给突骑军转圜的空间也被挤压得愈发紧凑。 一时之间尘头四起,大地震颤,一场惊天动地的角逐已经即将决出胜负! 就在此时,韩清的突骑军终于在无数林木组成的重重幻影当中,遭遇了姜炎布下的第一路兵马! 他想也未想,便带着人径自与那些兵马擦肩而过,无数的利箭从突骑军的短弓之中带着呜呜的呼啸声激射而出,在无数的惨叫声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 但是另外十一路人马没有一路赶上来支援堵截,他们全都在将军的带领下按着既定的路线孜孜不倦地奔跑着,只要跑到了指定的位置,突骑军再有三头六臂,也只有全军覆没一条道路可走! 十二路兵马,四象在中,疲扰是虚,八门金锁在外,才是真正的杀招! 所以他们根本不需要放弃原有的路线前去堵截,姜帅已经算明了一切,突骑军一定会一一遇到负责疲扰的前四部人马,并且在这四支诱饵的“指引”下,一头撞进即将布置完成的八门金锁大阵! 韩清一边率军冲突,一边隐隐感到更加强烈的不安,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不管他们向何处突围,最终一定会陷入一场精心的布局当中。 但是他的信条之中没有撤退二字,更没有放弃一词! 就在他遇到第三路敌军的时候,突骑军不知疲惫的冲锋终于显出了颓势——再好的军马,也无法支撑无穷无尽的爆发。 在一阵焦灼的厮杀之后,他们终于击垮了这支堵截的大军,并且第六次改变了方向。 就在此时,远处的姜炎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丝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看着沉头起落的方位,抚摸着不知何时已经拿在手中的一块木牌,并且轻轻地摩挲着。 这是象征着一种特殊身份的标识——神机牌! 每一位神机门人都有一块木牌,每一块木牌上都会可着两个字。 陆鸿手中的神机牌上刻着“御寇”。 司马巽的神机牌上刻着“志疑”。 韩清的是“守拙”。 而姜炎,他的神机牌上则是“破军”。 不是所有的神机门人都配得上这两个字,在他之前也有人拥有过这两个字,那就是大唐秦王,李世民! 是的,是那位曾经百战百胜的秦王李世民,而不是太宗李世民。 太宗自登基之后,便改用了另外一块神机牌,那上面刻着另外两个字——“天命”! 这也是在神机门有史以来唯一一位拥有两块神机牌和两个谶词的人! 如今姜炎抚摸着“破军”二字的刻痕,已经胜券在握。 突骑军在最新一波冲势即将衰竭的时候,遇到了第四路敌军。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突骑军已经连战数阵,气势早已不复最先之时那般强盛,那股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锋芒也在接连的冲锋与变向之中消磨殆尽。 好在他们的箭术依旧精准,他们的弯刀依然锋利,于是在与这路敌军缠斗厮杀了半晌之后,仍旧成功击溃了这股数千人的队伍。 然后,就在韩清不知再往何处去时,他们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敌人的阵中…… 八门金锁阵! (感谢订阅,应该还有一章,不过可能晚点,早睡。) 第三百一十一章 破阵 这真的是八门金锁大阵,韩清认识,但是他不会…… 就像他曾经向陆鸿所说的那样,打仗最强的秘诀就是气势! 所以他从不屑于学习任何战阵,当然他也懒得去学这种耗费脑筋的东西。 此时他望着四周八面不知道多少的人马,却感觉到整个山林都在散发着腾腾的杀意。 他的目光之中闪过一抹慎重,甚至还有一丝紧张,但是并不慌乱。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 哪个是生,哪个是景,哪个是开? 他摇了摇头,将马背上一杆用黑布重重包裹的东西取了下来,缓缓地解开了缠在中间的布袋,然后哗啦一声,将那块黑布全然掀起,露出了一杆黑黝黝的铁矛来。 韩清突然大喝一声,将那杆铁矛奋力一举,那杆铁矛的矛头末端,挂着一簇青白的狼毫,正迎着山风轻轻地飘动着。 “白狼破!”阿古笃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一簇狼毫,失声惊叫道。 四周的突骑军听了这一声喊,也都纷纷看了过来,脸上尽皆露出敬畏与崇拜的狂热神色,有些人甚至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这一杆铁矛是历代汗王的兵器,象征着这支遗族至高无上的武力,已经多年未曾在沙场上出现了,但是这一次,却在韩清的手中重现于大军之前! 八面唐军明显感觉到这些突厥人的气势变了,原本经过四路人马的消耗,已经如同强弩之末的突骑军,突然好像新入战场的生力军一般,似乎爆发出了无穷无尽的战意。 远处的姜炎神色也是微变,不过很快便重新沉着下来。 他再度发出了一道军令,原先已经被突骑军击溃的四部兵马便在这道命令之下,重新合为两部,在八门金锁阵外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与此同时,大阵运转,两门大开,那两部新军仿佛两记重锤轰杀而入,直指韩清而去! 韩清目中寒光大盛,大吼道:“宵小之辈,前来受死!” 随着这一声吼,突骑军就仿佛原地卷起的一阵黑色旋风,向左边的敌人 发出了地动山摇的一击! 那些唐军都是刚刚被突骑军击溃过的,此时哪里抵挡得住这般狂暴的攻势,被对方一冲之下顿时便显出溃败之势,尚未来得及发力便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好在随后另一部人马及时赶到,咬着突骑军的尾巴便是一阵猛打,翻身落马的不计其数。 不过这依然影响不到突骑军的冲势,在击溃了前方的那部兵马之后,随即兜了个半圈,又将身后的敌军击退。 但是这两部人马异常强韧,在接连被突骑军打散之后立即重新聚合在一起,再度向其两翼包抄而去。 “突——杀——” 突骑军发出一阵怒吼,好似一条狂龙在两头猛虎之间翻腾飞舞,落马的族人仿佛寸寸龙鳞,被尖利的虎牙从躯体上剥落下来,但是那两部唐军也在这连番的绞杀之下死伤无算。 “死!!” 韩清突然发出一声爆喝,手中满是鲜血的铁矛猛然捅入其中一部人马指挥官的胸口。 那名唐将连铠甲带躯体都被那黑黝黝的铁矛刺了个通透! “再杀!” 韩清此刻仿佛天神下凡,带着雷霆之势直飚而出,转眼间又杀一将,那两路唐军终于一哄而散,被突骑军砍杀得抱头鼠窜。 远处姜炎见时机已到,令旗一挥,早已等待多时的八门金锁阵骤然发动,无数兵马从烟尘之中呼喊而出,片刻之后便形成了一记围杀! 突骑军虽然神勇,但是先前与那两部人数不下于己的唐军殊死搏斗,又消磨了几分锐利,此时哪里抵挡得住。 一时之间枭龙变成困兽,只能在那威力庞大的阵势之中苦苦挣扎。 韩清率军左冲右突,始终无法杀出缺口,甚至只能撼动分毫,完全无法伤其根本。 他在不知多少次的尝试之后,终于生出了一股无力之感,胸腔大幅度地起伏,口中艰难地喘着粗气,就连握着铁矛的右臂都在轻微地颤抖。 这恐怕是突骑军成型以来所遇到的最绝望的时刻…… 阿古笃此时满面鲜血,袒露的 胸口也不知何时添了一道半尺长的刀伤,惨白的皮肉翻卷出来,殷红的鲜血将他肌肉贲起的腹部染红了一片。 他在砍死一名敌人只后,纵马驰到韩清的身边,叫道:“拓戈尔汗,你冲出去的,咱给你殿后的!” 韩清向身周扫视了一眼,看着不断落马的族人,惨然一笑,说道:“都怪我学艺不精,今日是出不去啦!” 阿古笃一惊,忙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咱们随便找一个方向杀出去的!” 韩清摇了摇头,这小子一身蛮力,脑子却单纯得很,哪里能瞧出这阵法的厉害。 若是找不到生、景、开三门,困兽犹斗还能坚持片刻,强行破阵只能死得更快! 而且这绝不是凭运气乱找就能找到的,这生、景、开三门各有破门之法,假如驴唇不对马嘴一样是个死…… 不过他此时来不及解释,只能强打精神,继续纵马向前,带着突骑军厮杀。 漫天的尘埃滚滚而上,将酷烈的日头遮蔽得暗无光色。 呐喊与惨嚎成了唯一的音符,鲜血与刀光便是这战场上仅剩的光彩。 姜炎看着已经占据压倒之势的唐军,手中微微捏紧,令旗猛然落下! 八门金锁大阵骤然运气最强的攻势,铺天盖地,曾经名震天下的突骑军,顿时陷入了最黑暗,也是最后的境地之中。 可是,就在下一刻,两支身披赤色战甲的骑军不知打何处从天而降,带着急骤的鼓声,好似两柄带血的尖刀插向大阵的后心! 姜炎终于大惊失色,手中的令旗也凝在了空中。 一个喘息之间,生门、开门破! 景门、杜门破! 伤门、惊门破! 休门、死门,破! 两支赤色的洪流裹挟着突骑军,三军合一,向千疮百孔的大阵发起最强的冲击! 姜炎望着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局,就这么突然地烟消云散,所有血脉都熊熊燃烧起来。 他紧紧咬着牙,艰难地说出了两个字:“退兵!”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失落而导致的暴躁? 就在不久之前,姜炎曾经对着茂密丛林之中的韩清默默地说过:若是你们师门聚在一起,兴许我会惧你三分…… 如今他们师门果然聚在了一起,所以,他败了。 前来支援韩清并且破掉八门金锁大阵的,自然就是陆鸿与司马巽。 是的,姜炎的确算到了韩清的一切,但是陆鸿又何尝没有算到? 唯一的不同是,姜炎没算到陆鸿,而陆鸿算到了他。 其实严格来说,这不全是陆鸿本人的功劳,还有他的老师卢梁。 因为,这一切根本就是源于卢梁的一句口信:以清作饵,可败姜炎。 只不过,因为陆鸿是主帅,是站在台前发号施令的那个人,所以这一切的功劳都得算在他的头上。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我们的陆大帅只是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实际上,他的老师卢梁只是给出了一个框架,和一个模糊的计划,真正将这份计划完善细致,并且付诸行动的,还是陆鸿。 韩清的一切所作所为,完全都是按照陆鸿给他信中所约定的内容步步行动! 所以他的两位师弟能够在他最紧急的关头,也是姜炎最自信、最得意的关头出现,不仅成功营救了突骑军,也破掉了姜炎的八门金锁大阵,一战斩首三万余! 与此同时,皮休与王兖的大军,也已经攻下了泽州城,并且往相州、卫州继续进兵。 这,可以说是具有转折性意义的一战,也是大周方面最后的一场豪赌! 因为在这之前,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南唐已经占尽优势,而大周在失去了太原,失去了王睿的牵制之后,韩城与龙门这两座小城,就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两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覆没在姜炎大军之中。 好在这一次的计划最终取得了胜利,姜炎已经无力——至少是暂时无力对韩城、龙门阻止一次大规模的强攻。 但是,还没等到周人在这段缝隙之中觅得喘息之机,一个骇人的重磅消息便传到了关中,传到了龙门——两胡入关! 两胡大军在久攻安东不下之后,终于调转锋芒,携着无穷无尽的怒火踏平了大周在塞外的第一关濡河谷大寨,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北口,杀尽北口守军数万! 继而兵锋抵达檀州,在遭遇到顽强的抵抗之后,采取围城打援之策,堵住檀州城四面出口,接连屠杀幽州、蓟州、平州等地前来增援的周军,共十余万。 并且在燕山山脉设伏,将试图绕过燕山切断两胡大军后路的广边军杀得十成去了九成。 檀州在苦等半月之后,再也没有等到前来增援的一兵一卒,终于在六月十四这日城破。 然后,所谓两胡汗国的兵马进行了长达数日的屠城! 在檀州彻底成为一座空城之后,胡人径直南下。 由于西南数州为了救援檀州,而接连遭遇胡人大军的埋伏,因此在短短一个月内将有生力量损失殆尽。 所以胡人趁着防守空虚,接连攻破蓟州、幽州、易州、莫州,但凡遇到抵抗,结果便是屠城,因此自打胡人进关之 后,至姜炎八月初十新败,已经连屠二十六城,河北道北部几乎成为一片鬼域! 随后胡人兵锋所向,自瀛洲开始望风而降…… 河北道的在最初的坚挺和强硬之后,所有的防线终于在胡人的铁骑之前形同虚设。 天下战局再次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剧烈转变! 这一次胡人之所以如此狂暴和强悍,除了因为两胡合一而空前强大之外,还在于他们的此次出兵的统帅,正是他们所谓汗国的汗王,李嗣原。 …… …… 李安这几日心情很不好,甚至有些暴躁,这让熟悉他的人颇有些不大习惯。 甚至在八月十二那天的军机会议之时,很难得地冲王兖发了火! 但是只要是明眼人,谁都能看得出来,那通无名火就是发给陆鸿看的。或者说,陈州王当时心中真正想发火的对象,其实就是陆鸿…… 因为陆鸿是如今龙门大军所有军务和战略的制定者、决策者、指挥者,是龙门的最高军机统帅——如果不算太子这个名义上的“龙门留守”的话。 因为就在之前,陆鸿下令撤出最近占领的相州、卫州等地,只留了江庆驻守在泽州城,等于是将他们原有的最前线从龙门推到了泽州。 但是,这是以放弃相、卫两州为前提的! 换句话说,他们原本可以将前线更加推前,占领更多的地盘…… 而原本全面执行推进任务的,就是王兖。 这个人陆鸿一直很看好,也很放心,所以当时提出这个任务的时候,他第一个便想到了王兖,这也得到了陈州王的大力支持。 事实也证明了,这个王兖确实有这个能力,因为他确实很好地执行了陆鸿交给他的任务! 可是就在他们准备再奏凯歌的时候,胡人入关的消息传来,王兖同时也接到了陆鸿撤军的命令…… 兴许是这个原因,陈州王有些生气,有些恼火,有些遗憾。所以他发了火。 不过也可能是长期的军旅生活磨去了他的一部分涵养、滋长了一些戾气,或许是因为北方的形势真的太过紧急、让他有些不安,或许是因为胡人的屠城暴行真正激怒了他…… 谁也不知道真正原因,或许知道,但是没有人愿意往那个方面去想。 有些事不可以去琢磨,想一想都不行。 因为这些事情哪怕只是想一想,就会在心中埋下一个疙瘩,或者滋生一些对大局完全没有好处的阴影…… 大家最好当做甚么都没发生,皆大欢喜——至少人心还是齐的。 所以很多人都认同了军旅和沙场磨砺人格的说法,甚至有人很高兴地表示:陈州王比过去更有锋芒,更有魄力了! ——这是好事。 因为成大事者需要魄力!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个说法,或者,说服自己和别人接受这个说法。 至少李嫣就不会。 她根本没听过战场能滋生戾气这种说法,那些完全都是军营外边的普通人对他们的误解! 但是如今说着这些话的人,偏偏就在他们这些当兵任将的人当中,在军营当中。 他们原本就是最不该说这种话的人! 因为大部分军人都有一个特点——穿着军袍的时候敢杀人,甚至可能想杀人,但是他们一旦脱下军袍回到了正常的生活当中,就一样遵纪守法,一样不愿意轻易地动刀动枪,哪怕只是动拳脚。 有些兵之所以扒掉军袍之后还是那样粗鲁,那只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粗人,有没有当过兵都是粗人,都愿意有事没事跟人干上两架…… 就拿她们家陆鸿来说罢,当了几年兵,回到帐中休息的时候,一样还是那个和气、懂礼数、懂规矩而带着几分书卷气的人。 虽然如今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陆鸿已经越来越没规矩了…… 就好像现在,陆鸿的一只大手就在她身上到处游移着,却又不曾真正地侵犯,只是在做一些隔靴搔痒的小动作! 所以李嫣在强忍了半天浑身的痒麻之后,便实在是忍无可忍,站起来一拳轰在了陆鸿的脸上! “下次再这般‘犹豫不决、贻误军机’,休怪本将辣手!”她狠狠地捏了一下白生生的拳头,发出了一串嘎巴嘎巴的响声。 好在刚才那拳并不重,陆鸿捂着腮帮子,“嘶嘶”地吸着凉气,半晌才爬起来叹道:“看来他们说的不错,这军旅之中果然能够滋长戾气!” 李嫣“哼哼”冷笑两声,说道:“谁教你陪着我,却在想着别的人,还是个男人?” 陆鸿讪讪地笑了笑,托着腮望向白茫茫的帐篷,说道:“那你说,他为甚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虽然心中明白,人迟早是要变的,但是这种方式他不是很能接受。 即便陈州王的本性如此,他也不该这么轻易地发作出来——毕竟是一个隐忍了数年的人物,难道就只是这么点城府?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陆鸿便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以及花老太爷、老师、宰相们的眼光了! 他甚至从来不担心李安是虚伪的,事实上,不管是他,还是花老太爷、老师,还是宰相们,都从来没奢望陈州王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因为他们十分清楚,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真正的君子,特别是处在他们这种环境当中的时候。 况且,一个纯粹的谦谦君子,其实并不适合治理一个国家…… 但是陆鸿今天对李安的表现有点失望。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天天在想些甚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需要搞得这么复杂。”李嫣轻轻捋了捋鬓发,有些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微带着几分讥诮之意,“如果你为一件事或一个东西,隐忍了多年,甚至不惜将自己逼入绝境。但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这件东西离你如此的近,甚至就在眼前……但是就在你兴奋不已的时候,这东西却被你最信任的人从你面前生生夺走,扔下了悬崖……” 陆鸿明白她的意思了。 那是一种唾手可得,却得而复失的失落感。 那件东西,就是天下……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月光下与黑暗中的敌人 陆鸿无法理解那种失落感究竟有多强,这或许要取决于当初那件东西的期望有多强。 但是他从来没有对这么大一件东西有所期望,所以他不可能理解这种失落感。 不过,他同样很不理解的是,即便王兖已经占领了相州和卫州,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们真的就能席卷天下、收复大周,甚至打过泗水,打过大河,完成高祖以来从未完成的伟业呢? 要知道,这个天下距离“唾手可得”还有十万八千里,他们即便拿下了相州和卫州,那也只是“积跬步、至千里”之中的一小步…… “但是他至少看到了希望,看到你在努力,而且你的努力很有成效。”李嫣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很相信你。” “所以呢?” “所以他在听到胡人进关的消息之后,希望看到你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样子,因为这表示你有信心,你能扭转局面。你有信心,他就有希望,因为他相信你。” “但是我却把王兖撤了回来,将相州和卫州拱手送人,这表示我没有信心,我没有扭转局面的办法,所以他的希望消失了——没有希望,那就会失望……” “没错。” 李嫣见他明白过来了,有些欣慰地笑着,并且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腮,也就是刚才被打的地方。 但是陆鸿没有因为这种温情的举动而心猿意马,他在愣怔着,思考着,考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错了。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只考虑到军事,而没有考虑到军心;有没有尽了人事,却忽视了人心? “或许,我应该让王兖只是按兵不动,或者换个方向继续推进,而不是直接撤军,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他有些拿不准地问。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正确的——避其锋芒,稳固防守,原本就是最佳选择。 这甚至根本不用做出过多的考虑! 所以李嫣摇了摇头:“相信你自己,你的选择没有错,这个大家都明白。所以大家都在为陈州王开脱,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你的不是。” 她又郑重地说:“况且,你是统帅,他们所有人,包括陈州王,都只需要服从你的命令!” 陆鸿微微一凛,他明白李嫣的意思, 事实上,他一直都明白。 但是今日李安给他的冲击,让他对事物的固有看法产生了一些怀疑,一些惘然…… “我想去会一会李嗣原!”他不知从哪生出来的这个想法,却无比坚定地说道。 李嫣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只是服从:“好的。” 陆鸿握着她的手,忽然说道:“这一次,红袖军跟我去。这个局太难,我想再出一次奇兵,否则只能等死。” “甚么时候走?” “突骑军我不想带,那就只能带皮休和赵大成了。恐怕迟早不过二三日之间,咱们就得出发。” “嗯,我去准备准备。” 李嫣说着便站了起来,这反倒让陆鸿一愕。 他奇怪地说:“不至于现在就准备啊。” 李嫣哪里是真的走,闻言回过头来,戏谑地望着他说:“现在不准备,还能做甚么?” “我们俩是这次行动的正副将,总得由我们俩先准备准备罢,面授一些机宜甚么的,总是需要的……” “死鬼!” …… …… 没有人知道,奚族与契丹是如何能够捏合在一起的,就像没有人知道,这些常年生活在北方的蛮族,是怎样说服自己去臣服于一个汉人的。 他们甚至一起建了国,奚人甚至心甘情愿做起了马前卒——他们好像忘了,契丹在强盛的时候,是如何欺辱他们祖先的了! 如果实在需要找一个理由,那就是利益。 也只能是利益。 两个塞北的种族,只有那么一片不怎么固定,但是也被明确限制着的领地,即便他们合并成为一家,又怎能在这片有限的领地上为双方都创造出额外的利益? 那就只有走出他们的领地,倚靠合并之后更加强大的战斗力,向别的地方——也就是一直限制着他们领地的那些家伙的地盘上,去抢,去杀! 抢和杀未必需要同时进行,他们的根本目的是抢,但是想要是实现这个目的,就必须要杀。 所以他们一路走来,杀了很多人,很多汉人…… 粗略地算来,总有几十上百万罢? 算不清,因为后面的城池都投降了,大汗便一直约束那些杀红了眼的人 ,所以自打瀛洲开始,便再没有人杀了。 如今他们已经驻扎在了卫州,听说就在一个月前,这里被唐军攻下;就在几天之前,这里又被周军抢回。 然后,就在他们入关的消息传进来之后,据说刚刚占据卫州没多久的那支周军,便急急忙忙地退走了。 想到这些,李枭无声地笑了起来,露出了口中两颗尖长的,好像野兽一般的獠牙。 这个李枭不是别人,就是曾经率领兽兵、战车在濡河谷西口差点大败龙武卫的奚王枭兽! 但是他此时已经被大汗赐姓李——这个姓氏,在二百年前也曾经由那位英明神武的天可汗陛下赐予过奚人的祖先。 现在,他将这个姓氏又拿了回来! 是的,拿。 他并不怎么看重这个字,但是他看重这个姓氏背后的意义——他现在随汗王李嗣原的姓,并且认了汗王做义父。 就像契丹王萧超那家伙一样! 李超…… 呵呵,他想着萧超变成了李超,他就想笑。 然后他就仰面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愈发肆无忌惮,愈发癫狂。 他的笑声甚至早已超过了“李超”这个名字的可笑程度,所以导致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没有人明白他在笑甚么,没有人知道有甚么好笑的…… 当所有人都不觉得好笑,而他偏偏如此大笑,如此停不下来的时候,往往会被人看作是疯子! 这难道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不,李枭似乎并没有这么认为,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此时他在共城城外,看着远方只剩下一些隐隐约约黛黑色轮廓的两座大山,苏门山与凤凰山,那两座即使是在夜色之中也无法隐藏形体的大山,就仿佛两扇大门,横在眼前。 因为它们太高,它们离月亮太近,总能披洒一些月光下来,以此表露自己的身形。 而他的野兽大军,此时应该已经悄然上山了! 按照汗王的说法,今日会有一个好朋友前来造访,他们很可能就在那两座山上。 陆鸿和李嫣,此时就在苏门山上…… (感谢kpolarise、青山已黄、书友27393690的票票,向所有叫‘李超’的朋友说声抱歉!) 第三百一十四章 汗国铠甲下的软肋(一) 共城并不算小,在卫州,应该算是卫州城以外的第二大城。 但是这里的人口并不多——至少在三五天之后,城内不会再剩下多少活人。 究其原因,只是因为王兖在遵循陆鸿的军令撤军之前,并没有将军队完全撤离,他将占领卫州之后征召的团练兵全都留在了本地。 而正是这些成建制的团练兵的存在,使得汗国大军在接收卫州之时在共城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烦。 所以按照惯例,此时正在屠城…… 共城的城楼之上,并没有胡人士兵在站岗,只有李枭单独倚着城垛,仰望着星空,好像一个无言独上西楼的诗人。 他喜欢屠城这种事情,因为他驯养着几千头猛兽,养兽军是需要消耗大批食物的,而屠城这种事恰恰能给他提供取之不尽的肉食…… 他看着天边如钩的弯月,吹着徐徐清风,听着身后城中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似乎极有赋诗一首的冲动。 但是他张了张嘴,只发出一段短促的“呃……”的声响。 他没能将心中的那股诗意成功抒发出来,所以他有些憋闷,被那些充溢的灵感和作诗的冲动而鼓胀着,导致憋闷。 所以他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感到有些羞愧,并且好像做贼心虚一般左右望了望,在确定无人瞧见他的窘状之后,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如果是李超那家伙的话,应该能够做出两句蹩脚诗罢。 他想着。毕竟那小子成日里学着南边的文人穿着文士服,举着折扇,看起来一幅人文骚客的模样,其实是附庸风雅罢了! 他又将目光投向了并没有多远的苏门山上,心中估摸着自己的兽军应该已经悄悄上了山。 这时城楼上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音,李枭回头望去,只见夜色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窈窕的黑影,看起来有些诡异,也有些瘆人。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那道黑影的曲线十分诱人,只是这么一瞥之间,就已经勾起了他许多原始的渴望! “你能不能命令屠城先停一停?”那道黑影问道,声音软糯动听的,语气却有些生硬。 李枭听见这声音,身体中的渴望便愈加强烈起来,双眼之中毫不避讳地闪烁着淫邪的光芒。 “为甚么要停?”他咧着嘴问,好像有些不解。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对方并不喜欢屠城这种游戏,甚至每次开始屠城之前,她都会远远地避开,以防听见那些叫人热血沸腾的惨叫。 当然,这种热血沸腾仅仅是对于李枭而言。 “你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了吗?汗王不是命令你去‘招待’客人?” 声音中能听出一些不满,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其对李枭的诱惑力。 他舔了舔嘴唇,下意识地转眼,望了望比夜色更深沉的那片山体,然后流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说道:“我自有分寸。倒是你,如果不愿意听那种声音的话,我们可以找一个封闭些的房间,聊一聊心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他那野兽般的眼光将那黑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仿 佛要穿透黑暗,穿透一切阻碍他目光的东西,好好地享受一下视觉上的快感。 那黑影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冰冷:“你再看,信不信我射瞎你的眼?” 李枭仿佛有些畏惧,悻悻地收回了一些目光,但是眼角仍然有意无意地向对面瞟着,嬉笑着道:“你哥成天带着那个汉人女子,夜夜都大肆挞伐,我为甚么就不能想想?再说汗王将你我一起安排在共城,意思难道还不清楚吗?” 那黑影冷笑道:“甚么意思?汗王让我看着你!” 李枭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并且向前走了两步,断断续续地笑道:“你……哈……你看着我?可是……哈哈……汗王和我说,让我……哈哈……看着你!” 他说完话之后,眼神突然便冰冷起来。 那黑影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后说道:“那么汗王让你动手,你为何至今还在犹豫?屠城难道比对付敌人还要重要?” “敌人?”李枭忘了黑夜中的苏门山一眼,不屑地道,“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动手……但是我现在好像并不想……” 那黑影没有说话,身后的共城之中仍然不断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让她觉得一阵阵地心悸,并且忍不住掩住了口,似乎在强忍着几欲作呕的冲动。 李枭又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城楼的屋檐下,将自己的身影也没入了黑暗之中,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人,笑道:“李超带着的那个女人叫甚么来着?好像是叫青鱼?听说是前年在?水之战中,从一个周人驸马身边顺手抢过来的……这种荒唐事你怎么不管管,偏偏要来管我?” “你总是提这些无聊的事情做甚么?”黑影有些不满地说。 “做甚么?”李枭忽地森然冷笑道,“我父王在那一战死去,你哥却只顾自己逍遥快活,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做点儿甚么?” 他越走越近,声音也愈发寒冷:“我告诉你萧婉,你姓萧,我姓李,即便我对你做了甚么,义父也只会玉成好事,不会把我怎样!” 原来那黑暗中的女子,正是契丹王萧超的妹妹,曾经的契丹公主,也是如今汗国的公主,萧婉。 至于为何其兄与奚王都改姓了李,她却仍旧姓萧,却无人知晓其中的缘由了。 这次李嗣原驻扎在卫州城,准备南下攻打青州,而李枭与萧婉却被留在了共城,与心想的李超一道儿防备西面的周军。 至于将这两人同时留下的目的,到底是让萧婉看着李枭,还是给李枭提供近水楼台之便,那也不得而知。 总之汗王的心思,并不是人人都能猜得透。 李枭见她不语,自以为得计,便邪笑着更向前走,忽听“嗖、嗖”两声破空之响,他常年在荒野中练就的超强反应使得腰腿上自然发力,猛然向后倒纵,贴地连滚三圈,这才十分狼狈地爬起来。 就在他原先所站立之处,两支弩矢斜插在地,箭簇上散发着幽蓝的光泽。 “萧婉,你疯了?!” 李枭愤怒地咆哮着,却毕竟不敢再过分相逼,只是站在原地,用一双通 红的眼睛瞪视着那黑夜之中的阴影。 萧婉对他的暴怒无动于衷,淡淡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甚么,老奚王的死,纯粹是你的借口!当今汗王没有子嗣,我哥与汗王更加亲近,又是义长子,所以你不甘心屈居我哥之后,想借周人的刀害死他,对不对?”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但是李枭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身上充斥着的欲望也渐渐变成了骇人的杀意。 他先开敞着的布褂,露出了挂在肋下的两支带鞘的匕首,以及一道一尺多长的疤痕。 那条疤痕好似一条长长的蠕虫攀附在他油亮焦黑色的皮肤之上,在月光下分外显眼,狰狞而可怖! 李枭伸手攥住两柄匕首,尾指轻轻抚摸着从胸口一直到后腰的疤痕。 那是在攻打南州时,被那位安东大将贺高的左手刀所伤,也正是因为他的这记重伤,使得汗国大军失去一臂,进攻受挫,这才在攻下南州之后,便对安东再无寸进…… 其实在他的右肩胛骨位置,还有一个碗口大的伤疤,是周人那种骇人的火器所造成的。 当然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先受到了周人火击器的偷袭,也不至于败在那娘娘腔贺高的手上! 只听“嚓”的一声,他已经将那两柄匕首从肋下拔了出来,双手分持,然后再次缓缓向萧婉逼近…… …… …… 苏门山上,隐隐然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虎啸狼嚎之声,数千骑军连人带马安静地匍匐在山溪边的草地上,一面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一面安静地等待着统帅的命令。 “见渔,你有多大的把握?”李嫣压低了嗓音问道。 陆鸿此时就在她的身边,月光穿过婆娑的树影,从枝桠树叶的空隙当中撒漏进来,斑斑点点地落在他的身上,使他身上的盔甲镀上了一层斑驳的纹样。 他听了这话便沉吟了一会儿,月光将他的脸色照得阴晴不定。 原本他是颇有几分信心的,但是如此长的时间过去了,共城那边都没有任何动作,这让他渐渐地有些吃不准李枭的路数…… “六七成罢。”他说,“李嗣原驻扎在卫州城,并且已经派人前往河南道打探,我猜他九成九是想打青州。这是李枭唯一的机会……” 听到他俩在讨论战事,随同而来的皮休也凑到近前,好奇地问:“陆帅,你给李枭的信上到地写了啥?” 陆鸿笑道:“李超驻扎在新乡,我让李枭把新乡的布防图给我,然后我去把新乡打掉!” 皮休双眼瞪着他,好像看着鬼似得,一脸不信之色:“他能把新乡的布防给你?你是他爹?” 李嫣听见这粗俗的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老皮与陆鸿的关系非同寻常,皮休虽然未能被卢梁收为嫡传弟子,却终究是引进了神机门中,因此说话之间并没有太多客套忌讳。 李嫣捂着嘴笑完,向陆鸿瞧了一眼,便对皮休笑道:“皮大哥,见渔虽然不是他爹,却能让他安心当儿子。” 第三百一十五章 汗国铠甲下的软肋(二) (app上的读者,《第三百一十四章 汗国铠甲下的软肋(一)》在上一章显示为《第三百一十四章 暂无》,给您带来不便很抱歉,会尽快联系解决。) “这是什么话?”皮休有些不大明白,或者说很困惑,“还有人抢着当儿子?” 陆鸿道:“如果这个‘爹’很有权势,很有地位,而且没有嫡传子嗣的话,自然是有不少人愿意当这个儿子的。” 听着话皮休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开始明白为甚么李枭想当“儿子”了,凭良心说,如果换成他的话,他也愿意做这个儿子! 当儿子就能坐个江山,谁不愿意? 不过那位“老子”貌似认了两名干儿子,这么一来,李枭把李超的布防图送过来这件事就很好理解了…… 丰庆帝有三个儿子,所以从丰庆二年开始就开始了一系列争夺东宫的大戏,而随着三皇子败走麦城、退守陈州,大皇子与二皇子着实安分了好几年的时间,直到近两年,又开始了另一出明争暗斗。 而在几个月前,趁着天下大乱的劲儿三皇子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并且做出了许多令人望而生畏的大事情。 也就是前段时间,那位一度十分强势,甚至能够挟持皇帝的二皇子,终于在兵败的途中遇刺身亡…… 想想罢,这种前车之鉴几乎就在人们面前像闹剧一般上演着,并且充斥着死亡与阴谋,谁还愿意重蹈这个覆辙? 如果老皮是李枭的话,他也不愿意花几年十几年的时间,赌上自己的性命去玩这一场博弈…… “拿到这份布防图之后,我就从泽州调兵,只等李嗣原一离开卫州城,就去攻打新乡。”陆鸿盯着共城的方向,平静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李嗣原一定会大老远去攻打青州,李超就一定会留在新乡?”皮休不解地问。 这话一出,李嫣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陆鸿与她对视了一眼,苦笑着道:“因为李嗣原可能有个亲生儿子……所以他一定会不辞辛苦地去攻打青州,至少要亲自查证一下!而这是李超与李枭都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李嗣原必须将他们两人留在卫州,以防他们在乱中做甚么手脚……因为这两位肯定都绝不希望有这个人存在于世上!” 皮休不是个笨蛋,陆鸿说得这么清楚,他当然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 大周朝只要不是新进官场的雏儿,基本上谁都知道二十年前大都督李毅的那件风流韵事——传说他和一位南唐藩王争抢一个女子,最后居然真的被他得手了! 但是正因着这段往事,以及许多人天性使然的恶趣味,所以很快便有另一个说法慢慢流传开来:李毅的儿子李密源并非他亲生,而是其母与那位藩王留下的孽种…… 换句话说,我们的李大都督其实是一位喜当爹的接盘侠…… 而且在后来皮休他们也从陆鸿的口中知道了,如今率领着胡人大军所向披靡的这位李汗王,其实就是当今唐帝的亲生手足,也就是当年那位消失匿迹的南唐藩王! 一个人不管是拥有了极大 的财富,还是万古不易的权力地位,他们心中最念念不忘的,通常并不是要怎样使用这些东西、为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发展,而是考虑在自己百年之后,将这些东西传承给谁。 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或者说很短暂的。 但是财富和权力、地位却是可以永世长存,甚至越积越厚、越增越广,这就需要无数代人的保有和努力! 这就必须要考虑传承。 传承,是个永恒的主题。 这个主题涉及到整个世界的方方面面,小到赵家集的一间客栈以及田间的几十亩地,大到朱氏商号偌大的产业,积善坊花家、清河崔氏的全部氏族力量,甚至大周皇位、唐帝宝座,以及整个儿天下! 拥有的越多,往往便越想将传承这件事做到完美,决定传承往往就越困难! ——一个小小的赵家集客栈弟兄几个坐一起商量就传下了,但是大周帝位的继承,却需要经过多年的博弈争抢,以及兄弟手足之间的骨肉相残,还未必能够确定一个最终的答案。 因此所有人都能理解,理解李嗣原对可能存在的子嗣的热切,因为他现在拥有的很多,他一定也想将传承这件事做到最和自己的心意。 一个正常人的心意,当然是将自己的万贯家财和万顷良田传给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而不是在外面认的义子…… 所以他必须得去找李密源,那是为了延续自己的传承。 但是他也必须将李超和李枭留下,那是为了保护李密源的安全…… 皮休明白了这些,所以他看向李嫣的眼神便有些复杂。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现在看起来可能性很大,甚至所有人都希望真有其事,因为只有这样,李嗣原才会按照计划前往青州,他们才有机会攻打新乡,斩杀李超,即断胡人一臂! 但是如果确有其事的话,这将是李嫣家中的一大丑闻。 在公私之间,当然是以公为重,但是这对李嫣来说似乎并不怎么公平。 所以老皮没再啰嗦,调过头默默地走开了。 陆鸿看着月色下李嫣恍惚的神情,在心中轻叹了一口长气,伸手捏了捏她的掌心,安慰道:“如果你哥真的是……那也是他的命。” 李嫣苦笑了一声,摇头道:“我倒不担心他,如果他真的是,那就是王嗣,恐怕他会比现在高兴得多——我只是担心我爹。” 陆鸿听了也不禁沉默下来。 李毅虽然各方面品性都叫人不齿,几乎可以算得上一无是处,但是有一桩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并不好色。 而且在女色这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因为就在李嫣的母亲去世之后,李毅便再没有碰过别的女人…… 说他与一双儿女相依为命也绝不为过! 可是如今李嫣是早早跟陆鸿跑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来…… 还有一个儿子留在身边,虽然太过叛逆,性情也偏激到了极点,但是毕竟是留在身边的唯一的亲人,如果这次再被李嗣原抢走,那他便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 陆鸿想着这些,心中没来由产生了一股悲怆之情。 没想到这混世魔王将所有人折腾了个遍,到头来自己也逃不出一个凄凉的结果。 他实在是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握着她的手,喟然长叹。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天空里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鹰唳,划破重重黑夜,飞速地逼近而来。 …… …… 李枭站在城楼之上,举目望着他的苍鹰,在夜色之中越飞越远。那苍鹰如钢铁一般的爪子上,用麻线捆着一圈地图,那就是李超在新乡的布防图…… 为了起到统一协防的作用,胡人大军在进驻卫州、分三城安顿下来之后,便互相通传了本方的布防图,假如遇到紧急军情,三方皆可随时依照友军的防务布置,针对性地实施接应计划。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手段,部将单独领军在外,随时向主将通报扎营布防情况,也是应有之义。 遥望着那苍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声鹰唳破云而出,仿佛居高临下的王者,在向臣服着他的人宣示自己的主权! 李枭双眼微眯,右手中的匕首缓缓离开了萧婉洁白的侧颈。 “哼,今天我即便不把你哥害死,他也迟早要死在那个女人手里。所以你不必太过怨恨我。” 他的左手受了一点儿伤,为了挡住一支射向自己左眼的弩矢,而结结实实地受了一箭…… 即便如此,萧婉依旧不是他的对手。或者说,很少有人是他这头野兽的对手! 当然了,李枭并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天下无敌的地步,至少他心中深知,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两个人是他打不过的,一个是他们汗王,一个就是汗王的那位侄子,一柄剑使得惊天地泣鬼神的李钰…… 不过这些暂时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现在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承诺,然后,他就可以安心地等着那些周人攻破新乡、杀死李超的消息了! 一直到现在为止,他都认为自己做了一笔好买卖! 虽然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利用了——那个姓陆的周人统帅很明确地这么告诉他,他们就是互相利用,互相得到想要的好处。 但是他更加清楚,那个姓陆的家伙说得完全正确,自己不管从晋身还是自保来说,都必须抢先杀死李超! 所谓真小人之间的合作,就是建立在这么赤裸裸的基础之上…… 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小人,他也是有个十分宏大的愿望的——他要带领奚族统治整个天下,做一番他的祖辈从未做过,也从未想过的伟大事业! 想着这些,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蜷缩在地上、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的萧婉,那股瑟瑟发抖,惹人怜爱的小样子,让他心中腾起一团难以抑制的欲望之火! ——如果李超死去,而自己能够得到这位契丹公主的话,那么奚族和契丹还不都是他李枭一人说了算? 哼,到时候即便义父从青州找到了那小子,也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第三百一十六章 汗国铠甲下的软肋(三) 他舔了舔嘴唇,又看了那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的苍鹰一眼,确信大事已经办完,便抛下了手中的匕首,淫笑着俯下身去,并且伸手摸向萧婉的怀中。 ——在他的想象之中,那片丰隆的地方定然是万分柔软和温暖的!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摸到那片温软之地时,忽然间眼前寒芒一闪,一声致命的破空之声骤然传来,李枭想避,但是他身手再是了得,反应再灵敏,如此相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又怎能躲避得开? 他浑身一震,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萧婉的左手——一只精致的,只有巴掌大的铁质小弩,在她发白的手中映着幽幽的光芒。 李枭捂着自己汩汩出血的喉咙,一支手指长的短铁箭射中了他的侧颈,已经没有人能够救他…… 然后李枭绝望地嘶吼了一声,咳出数滴鲜血,砰然倒在了地上。 萧婉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自己手中的小弩。 那是上次被陆鸿抓住之后,她想到的一个办法——做一个能够藏在手掌之中的小弩,想来总是能够做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今天,她确实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她杀了李枭…… 她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刚才被李枭狠狠地一脚踢在了胸口,也就是这一脚,让她再也没有还手的力量。 好在那位周朝的将军教会了自己一件事,就是该有些压箱底的手段。 她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一番那位陆将军? 想着她苦涩地笑了笑,继而皱着眉头,侧耳倾听着城内反常的响声。 过了半晌,她终于听命白了,那是兽军暴动的声音,与此同时,苏门山上也在经历着类似的变动! 随后她便听见了汗国士兵惊慌的呼声,以及越来越近的野兽咆哮与人的惨叫…… 她知道那是兽军们感应到了李枭的死,他们在丧失了主人之后,本能地便想要复仇;同时在解开了束缚之后,又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 因此这些兽军开始漫无目的地撕咬扑杀,见到活人便冲上去咬断对方的喉咙! 那些士兵知道这是枭王的兽军,却并不知道李枭已死,因此面对猛兽只能选择退让和逃跑,不敢用兵刃将那些暴乱的猛兽杀死。 这时萧婉努力压制住了胸口的疼痛,回到了城墙边上,放声娇呼:“我契丹勇士何在?” 城下城上数千契丹士兵齐声回应,呼声如同浪潮般涌来。 萧婉微觉满意,再度下令:“退上城墙,杀死野兽,封锁城池!” 原本已经被野兽逼到墙角的士兵们闻言,顿时看到了一线生机,纷纷响应,拔出了他们腰间的弯刀,毫不留情地向那些疯狂的野兽身上砍去! 同时那些契丹兵开始了有组织地退往城墙,用盾牌和长矛在阶梯上组织起防御,用弯弓和弩箭向下方的野兽进行痛快地反击。 剩下的一部分终于李枭的奚人,在被兽军袭击地死伤惨重之后,终于醒悟过来,开始加入 契丹人的队列之中,并遵照萧婉公主的指令,一一领命。 萧婉站在城楼之上,迎着满城的夜风,尽管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却令她衣衫鼓荡,猎猎作响。 她俯瞰着城下城上因为她的一句话而努力厮杀的士兵们,嘴角露出了一丝欣慰而骄傲的笑容——她就好像一位女王! 在大周的日子里,她不仅学到了隐藏一只保命或杀人的小弩,还学到了另外一件事:原来女人也可以成为帝王! 就好像大周的开国皇帝,高祖则天帝那种伟大的女人一样,睥睨乾坤,俯视天下! 当然了,她并不想俯视天下,也不想要征伐千里的战争,哪怕这战争是胜利的,是充满着光辉荣耀的。 她只想做一位契丹的女王,然后带着她的族人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那片草原,让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放牧,让每一个新生的婴儿都不需要因为饥饿而夭折,让每一位老人不再因为无法放牧而被部落遗弃…… 她只想做契丹人的女王,然后为契丹人做一些事情。 所以她没有改姓李,仍然姓萧,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甚么汗国的公主,也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个被野心奴役的汗国! 不知过了多久,紧张的攻防已经走到了尾声,野兽的咆哮和怒吼也渐渐趋于沉寂。 刺鼻的血腥味更加浓重,而萧婉的眼神却愈加光明。 “封锁本城,擅自出入者斩!”她冷冷地向等待下一步命令的将士们下令。 众人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应吼! “所有夷离堇、部落主、将军请随我来!”萧婉神情平静地扫视着下方所有的人们,说下这句话,便转身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然后十余个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士兵们默默地为他们让开道路,只见那十几人全部神情恭谨,渐渐汇聚到了城楼之外,等待着如今这位唯一姓萧的王族的训示。 “你们是想为一个汉人去杀人,还是想为了自己、妻子、父母、孩子去放羊?” “我们……我们想放羊……”十几人面面相觑,虽然有些犹豫,却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你们想在草原上自由地跑马,还是在中原的繁华世界被锁在囚笼?” “我们想跑马!跑马才快乐!” “你们喜欢自己的家园,还是别人的花花世界?” “我们喜欢自己的家!” “你们想不想回家?” “我们想回家!我们想回家……”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痛哭起来,继而城楼外面哭声响成了一片,城墙之上忽然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曲悠扬而辽阔的歌声,从那首熟悉的歌声中,人们仿佛从歌声之中看到了莽莽草原,看到了随着风而狂奔的野马,以及他们的蓝天、白云…… …… …… 与这座封闭的城池遥想对望的苏门山上,空气中忽然便爆发出了一股血腥而狂暴的味道。 原本沉寂 在山脚的兽军,突然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般漫山遍野地向山腰奔来! 皮休刚刚没走多远,闻声急忙转了回来,皱着眉道:“李枭应该是打算撕破脸了,咱们怎么办?” 陆鸿仍然不相信李枭会做出这种愚蠢的选择,如果说李枭真的是一腔公心,为了他们所谓汗国的胜利而放弃了这个百年难逢的好机会,那陆鸿绝对无法相信! 但是事实就是,李枭布下的兽军已经上山了! “再等等。”陆鸿盯着远处夜空中一个越来越大的黑点,沉着地说道,“假如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咱们就放火烧山,然后顺着这条溪水下山。” 就在他们刚才等待的时候,士兵们已经依令在周围布好了引火之物,再趁着今夜的西风,加上山溪的掩护,火势不可能烧到他们的身上。 当然了,这个计划,这个地点,是早已经过深思熟虑而选择的! 不过这个烧山的法子虽好,却有个可大可小的缺点——火光。 如果让远处的敌军瞧见了这道火光,即便李枭封锁了共城的消息,也难保会传到李超的耳中…… 但是除此之外,短时间内的确无法找到一个完美的应对方案。 就在兽潮越奔越近,嘶吼之声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脚下的地面都因为兽军的奔跑而微微震动的时候,夜空中的那个黑点终于挟着那高亢的鹰唳,化作了一头凶猛的苍鹰,展开四尺长的双翼,带起一阵烈风猛然落在了身前的树枝上。 那苍鹰锐利的眼神在这些人的身上冷冷地扫视了一圈,然后低头从爪下衔起那份布防图,轻轻一扬,恰好落在了陆鸿的身前。 ——这扁毛畜生好不伶俐,竟然懂得相人! 此时大军的外围已经响起了短促而有节奏的弓弦、弩机响声,随后而来的是虎豹重伤之后狂怒的吼叫。 陆鸿正要冒着因火光而暴露的危险,下令点火退走。 却见那头苍鹰猛然扑扇了一下羽翼,一飞冲天,在高空之中发出了一声凄厉而充满着训斥意味的唳叫! 那声唳叫在夜空中层层回荡,竟然将所有的兽声全都压服了下去。 山谷之中骤然安静,那些原本威风十足、杀气腾腾的野兽随即便发出了一阵阵呜咽声,并且缓缓向外退去。 黑夜之中,隔着重重树干,人们隐约能够看到无数的黑影扭转过身体,一双双的蓝绿色瞳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在夜色中摇摆兽尾,然后便一个个消失在了复杂的山地之中。 只听得“扑腾腾”一阵扇动羽毛的声音,那头苍鹰再度从空中降落了下来,立在最高处的树枝之上,不屑地俯视着下方愣怔的人类,然后用它坚硬的喙缓缓地梳理着胸口的羽毛,顾盼之间全然一副王者气相! 陆鸿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李枭已经死在了共城之中,而因为李枭之死而群龙无首的兽军,此时应该算是迎来了他们新一任的主人——苍鹰。 (补昨日的欠缺。感谢大家的订阅支持,晚安。) 第三百一十七章 汗国铠甲下的软肋(四) 泽州城自打接到了出兵准备的命令之后,便一直在厉兵秣马,并且一直监视着卫州的动静。 其实也就是在等待李嗣原的大军从卫州城出发的消息,那么陆鸿便可以带着准备就绪的大军攻打新乡! 问题是,驻扎在卫州城的汗国大军,似乎察觉到了甚么端倪,竟然迟迟没有任何南下的举措。 与此同时,因为伏击突骑军失败,而不得不在太原养精蓄锐的姜炎,又开始蠢蠢欲动,并且在共城事发的第六日,接连攻破了岚州、石州…… 以至于陆鸿不得不召集众将,商讨放弃计划还是强行出兵。 放弃计划当然很轻松,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但是这之前他们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强行出兵也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性,但是卫州城与新乡之间相距只有六十余里,如果他们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攻破新乡城,然后顺利撤退,那就有可能遭遇卫州城方面前来追杀的骑军,甚至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毕竟他们在泽州只有一万多步军,在胡人十余万铁骑面前,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对于这两个方案,当然有人倾向稳妥,认为放弃计划的好。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同时也有人觉得还是应该行险一试,如今的形式对大周愈发不利,如果任由胡人横扫中原,甚至与南唐合兵一处,到时候即便武帝复生、屈山宙在世,也不可能有回天之力了! 两拨军官为了这个事情从第七日的早晨一直争论到晌午,也没有得出个最终的结论来。 陆鸿独自坐在议事厅的上首,微微蹙着眉头,却一直不发一语。 他跟本连下面的争论声也并没有在听。 事实上,就在他清楚了两派将士对立鲜明的意见之后,便不再管顾他们的“自由辩论”,这些人能够想到的所有利弊,他早已考虑得清清楚楚,所以这些人的争论根本无法为他提供半点儿新的启发。 他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其实是在默默地盘算,身前吵嚷喧闹的声音非但没有打断他的思路,反而提供了一个十分得宜的思考环境…… 因为同袍们的吵架能够让他紧张,紧张就会有压力,而在压力之下,他往往能够得到一些平日无法捉摸的灵感。 但是今日他还是失算了。 他盘算了一整个上午,还是一点儿新的办法也没想出来…… ——实在是如今的形式过于严峻,留给他腾挪的余地太少太少…… 就在大伙儿争论不休的时候,陈三流突然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进议事厅来,大厅之中因为他堵着门口而光线骤暗,所有人都自觉地闭上嘴巴,转头向门外望去。 只见往日大大咧咧的陈三流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见大伙儿拿着各色的目光瞧着自己,他竟有些难得地紧张起来,然后支支吾吾地向陆鸿说道:“鸿哥……陆帅,斥候刚刚捉到两名胡人,说是萧公主派来的,还送了礼……” 厅内诸人面面相觑,显然大伙儿都没听说过胡人还有哪个“萧公主”…… 不过陆鸿首先就想到了萧婉,他 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说道:“她送了甚么礼?” 自从萧婉从安东出逃之后,一连几个月来他都不曾听说过这个契丹公主的消息,今日却突兀地冒了出来,并且声称要给他送礼…… 特别是在胡人已经占领了大周半壁江山的情况下,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蹊跷。 陈三流没理会旁人“小心”、“慎重”的警告声,随手先开了那个木盒,然后从中拎出了一个血淋淋的首级来…… “李枭?” 陆鸿眉头紧皱,不禁起身走了出去,仔细地将那首级端详了半晌,终于确定这就是奚王枭兽,也就是李枭的脑袋…… 去年扫北的时候,他在濡河谷口那一战是清清楚楚地见过李枭的。 此人相貌大异常人,脸颊上茸毛浓厚,兼有獠牙,世上绝难找到第二个如此形容的人物! 因此他本能地反应,莫非与李枭串通的事情暴露了,这是李嗣原派人来向他示威…… 不过随后陈三流取出的一封信打消了他的这个念头,他在看了萧婉亲笔写给他的信件之后,原本紧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然后将那书信收了,双眼扫视了众将一圈,沉声说道:“立即做饭,众军准备向新乡进发,今晚攻城。散会!” 说完便自顾走了出去。 余下众人虽然一头雾水,但是都能想到一定是胡人那边出了甚么状况,于是在李嫣和皮休的带头下,纷纷起身,回归本营,集结士兵去了。 陆鸿一边向自己的营帐走去,一边听着身后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暗暗捏紧了手中的信。 萧婉的来信很简单,也很直接,明确地告诉陆鸿当日自己也在共城,是她杀了李枭,她想带着她的族人放弃这场战争,回到草原上去。 但是契丹人跟随汗国大军一路南征,至少参与了十余座城池的屠戮,即便他们此时想要置身事外,那些北方的汉民也绝不可能放过他们! 因此,萧婉决定与大周合作,帮他劝服尽量多的契丹人,同时暗示他,新乡那边已经有一部人马愿意作为内应…… 她做这么多,只需要陆鸿保证,在战事结束之后,不得率军向契丹发动报复性攻击。 陆鸿捏着信,心中暗想:这正合我意…… …… …… 李超,或者唤作库罗基罢,此时穿着一身文士袍,正站在新乡城中属于他的独门院内,望着如水的夜色,以及荷塘边的一株垂柳,怔怔地出神。 其实他并非在看夜色,因为夜色如水,却无星斗,也无月光,因此不看也罢。 他也绝不是在看垂柳,因为过了盛夏,那垂柳已经体态萧索,全无妖娆风姿,更加让他提不起多大的兴致。 虽然他爱作诗,好像汉人们那样,时不时地愿意伤春悲秋一把。 此时他眼中所看的,全然是垂柳下那位女子的背影。那背影有些孤单,有些清雅,更加动人。 他忍不住轻轻地拾步上前,走到那女子的身后,伸手攀着她削瘦的肩头,温柔地笑道:“青鱼,你今日为何不穿男装?” 那女子肩头微微下沉,伸手拈着一支柳条,却好像不经 意地,便将他的手掌卸了下来,并没有说话。 李超似乎已经习惯于对方如此的冷淡,他的手掌悬在空中,却并没有感到半分尴尬,而是顺势垂了下来,胸口却在她的背上贴得更紧了些。 “这次为了将你带到中原,我可是违背了义父的旨意,你还不谢我吗?” 他将鼻尖埋在了青鱼的秀发之中,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醉人的芬芳令他感到万分陶醉。 青鱼两道细细弯弯的眉微微皱了皱,身体向前略倾,又避开了三分,淡淡地道:“我本是周人,现在回了家,乃是理所应当,为甚么要谢你?” 她的话语中听不出甚么情感,但正因为如此,在与李超的热情对比之下,反而显得格外冷漠。 李超却不着恼,笑吟吟地道:“没错,是我将你带去的北疆,也该由我送你回来,这很公平。”他顿了顿又说,“只不过,你们大周早晚成为义父的垫脚石,我一路派人找了过来,那位高驸马也早就没了音信,你还有甚么好眷恋的?” 这女子就是当年青州行营后军戊旅旅帅高登的那位“小随从”,后来在逃渡?水之时中箭,与高登一起被擒,她以委身侍敌来换取了高登的自由。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高登虽然因此而获得了自由,在难以遣怀的痛苦与内疚之下,一颗心却犹如死灰,此时也不知浪迹到何处去了…… 青鱼仍然没有半点情绪波动,淡淡地道:“你派人找他,自然是想要对他不利。找不到你会告诉我,但假若真的找到了,你当然就不会再提——因为,你会杀了他。” 李超被她戳穿了心事,讪讪地笑了笑,摇头道:“你把我想得太过阴险了……” 青鱼转过头来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顶有趣的玩意儿,半晌之后这才展颜一笑,轻轻柔柔地说道:“我瞧你义父可不是来灭大周的,而是来找儿子的。所以,即便你们打败了大周,那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本不必如此得意。” 如果说刚才青鱼揭破了他暗中的手段,只能令得他为感无趣,那么刚才这句话却真真实实戳中了李超内心的痛处! 他的神情果然大变,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但是下一刻便被他强行按捺住了。 他背过双手,与青鱼相隔稍远了些,只是仅仅这么一步半的距离,却让他感到两人好似隔着千山万水,心也渐渐冷淡了下来。 平日里青鱼对他的奚落和讥讽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但是只要肯开口搭理两句,他仍是甘之如饴。 但是今日显然不同,他的心情因为那句话低落到了谷底,渐渐脸色转成铁青,不过仍然强耐着性子说道:“今夜无法陪你,自己睡罢……义父说最近两日可能会有变故,我得去重新布置城防。” 说罢便转身向院外走去,就在他刚刚走到院门之前的时候,突然西面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响,原本安静的新乡城突然就像炸了锅一般,骤然沸腾起来! (app章节名显示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是app迟滞与缓存的问题,其实内容都在的,只是《软肋(一)》的章节名显示为《暂无》。解决方法:从app书架删除本书,然后重新加入便可。) 第三百一十八章 汗国铠甲下的软肋(五) 新乡城驻守着两万契丹兵马,但是这指的是城内和周边所有据点的总和。 其实城内只有不到八千人之众,周军凭借熟知布防的优势,成功避开外围的大部分据点,避不开的便派遣斥候突击暗杀,一路顺利挺进城外。 陆鸿站在万军之中,眼望着新乡西城门被火药炸成一团残破的碎屑,士兵们好像潮水一般从门洞之中汹涌而入,他的双眼冷静得好像冬日里的寒冰,平静地注视着墙头上影影绰绰、惊慌乱窜的人形,耳中听着胡人鬼哭狼嚎般的叫喊,思绪仿佛飞到了遥远的?水,飞到了两年前的那些夜晚。 他的眼前晃过一个个熟悉而又遥远的人影,高登、甘峰、桂金祥、宋阳…… 那些老戊旅的同袍、上司们,有的早已消失在万千尘俗之中,有的却已经魂归黄泉,再也不复可见了。 正当他恍惚之间,突然听见耳边一声大喝:“鸿哥小心!” 跟着胡小五抱着他的肩膀向后急倒,跟着一声骇人的呼啸从他二人的身前疾略而过,然后“嘭”的一声落在身边不远处的地面上! 陆鸿醒过神来,定睛望去,只见右边不足两丈处斜插着一直手臂粗细的大弩,深入地面二尺余,弩箭的尾部还在轻微地颤动着。 “胡人甚么时候会用床弩了?” 胡小五看着那支仍旧发着嗡鸣的弩箭,心有余悸地叫道。 夜空之中到处都是往来飞射的火箭,好像一颗颗流行划过黑沉沉的天际,落到城墙上胡人守阵之中、城墙下周军预备方阵内。战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仿佛道道催命的音符,驱赶着攻城的大军,不断地向城池中填灌。 方圆数里之中到处都是喊杀,到处都是冰刃撞击的声音,头顶的夜色愈发沉郁,好似一块浸饱了浓墨的棉布,越压越低,将两方舍生忘死、奋力厮杀的人们笼罩在同一片黑色之下! 忽听北面一阵热烈的欢呼,从漫天的叫嚷声中突兀地爆发出来,然后便听一名号令兵嘶声叫道:“孙山部北门传火:城门已破,请后队增援接收!” 率领着一支预备团的侯义 欢呼一声,大叫:“好个孙山,没给咱们平海军丢脸!” 陆鸿一挥手,侯义便带着麾下一千余人齐声呼啸,从那破洞之中跟进城门。 此时西门这边皮休率领着骑军蛮不讲理地沿着阶梯,从内侧城墙一路冲撞杀上城头,很快便将城头上的胡人守军驱赶得节节败退。 陆鸿轻轻握了一下拳头,这新乡城已经有几乎半数掌握在他的手中了! 他抬手看了看掌中铜制的军刻,距离预定的时间已经不多,而红袖军在进城捉拿李超之后便一直没有音信,此时也不知是否得手…… 而斥候也接连传来消息,周边的胡人据点约莫是瞧见了城头上的火光,已经全部骚动起来,陈三流和王正已经率军前往阻击。 此时已经不再是周军与汗国大军在这新乡城内外的博弈,而是陆鸿与时间在赛跑! 不管是卫州城的地方援军到来,还是周边的据点倾巢来援,都会令他陷入极端的被动之中…… 陆鸿现在等待的也不在是己方何时能够完全攻陷全城,而是萧婉心中说好的那支“内应”究竟何时出手。 实际上,正是因为有这支“内应”的存在,才令他打破了心中那个放弃与强攻的平衡,他早已想到凭借自己的兵力,即便有李超的布防图,但是在李嗣原仍旧坐镇卫州城的情况下,想要从容攻下新乡,也绝非易事。 但是等到他亲临其境,真正攻打过来才知道,原来这新乡城的防务还要比他的想象中要顽强得多! 身边的胡小五明白他的想法,因此也在不断地看着手中的军刻。 从炸开西城门到现在,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两刻又半,再过一刻半的时辰,恐怕卫州城的援军便将赶到了。 他紧张地望着陆鸿的神情,不知道他的鸿哥会在甚么时候下定撤军的命令…… 因为在他看来,要想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攻下新乡,已经没有多少可能性了。 但是陆鸿的神情依旧如最早时的那般平静,看不出他心中任何想法。 就在这时,天空之中接连响过三声竹 哨,陆鸿的双眉终于颤动了一下,双眼也快速地向竹哨发出的方向看去。 城南! 陆鸿突然毫无预兆地翻身上马,随手点了两名校尉,喝到:“带上你们的人,跟我来!” 那两名校尉齐声答应,点了两部兵马,张弓搭箭、利刃出鞘,甩开双腿便跟着陆鸿向南而去。 就在他们离开方阵的同时,新乡城东门再度发出一阵欢呼,孙山得到侯义的接替,早已转战到东门,并且顺利得胜了! 新乡城四门,只剩下南门一隅…… 陆鸿带着侍卫队五十余骑,仿佛酝酿许久、刚刚出鞘的一柄寒霜利剑,斩破了重重夜色,踏着冷冷夜风,骤然出现在了南门之外。 与此同时,新乡城南门大开,一彪骑军正疯狂地向外冲杀而来。 陆鸿放眼扫去,只见对方有七八百人上下,出城之时不拘敌我,遇人便杀,绝对不允许任何人阻碍他们出城的脚步! 就在这批人马将将从门洞中鱼贯而出的时候,突然听见接二连三的惨叫,只见那些坠在队伍最后的十余骑,突然之间纷纷中箭落马,一股赤红色的湍流随后便汹涌而出。 跟上来的红袖军用最快的马速,与最精准的箭法,在如雨的箭矢掩护之下,正飞速地撵着出城的胡人肆意砍杀! 陆鸿把手一挥,带着侍卫队疾冲而下,他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走在队伍之前,那名身穿文士袍的男子! “库罗基!!” 这时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一幕发生了,黑夜之中突然斜刺里杀出一人一骑,那人手执一柄长剑,直挺挺地对准李超标刺而去! 那李超一门心思都在身后的红袖军与身侧的陆鸿身上,哪里来得及反应? 只见两道人影飞速接近,并且在眨眼间便冲撞在了一处。 接着便听李超一声凄厉的惨叫,火光之中,隐隐约约可见他身躯一挺,一前一后两件利刃尽皆刺穿了他的身体,在火光之中散发着幽冷的光芒……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第三百一十九章 汗国铠甲下的软肋(六) 李超的坐骑受了惊吓,悲切地嘶鸣一声,折了个弯直冲了十余步,这才缓缓地停了下来,并且转过头,想用脑袋去蹭主人的右腿,却无论如何也蹭不到,只得“啾啾”地哀鸣着在原地打转。 李超身前那一剑刺中小腹,鲜血染红了马鞍,一时半会儿却不致死。真正让他生机即将断绝的,是后心那一柄尺余长的匕首…… 他惊恐地回过头来,看着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青鱼,满脸不信之色,努力支撑着,咳着血道:“我……对你不好?” 青鱼罩了一身男装,削瘦的脸颊上依旧没有半点儿表情,闻言默默地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李超双目之中透出一股深切地痛苦之色,额头青筋暴露,可是他身体上的痛楚,又如何抵得上心痛之万一? “但你还是要杀我?” 青鱼点了点头,依旧没有搭话,甚至在她的眼里,李超早已是个死人,根本没有令她开口的必要。 李超也明白了这一点,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死灰之色,身体在马上摇摇晃晃,终于生念俱绝,大叫一声,直挺挺地栽下马来。 跟随他出城的那数百名契丹军骤然遇到这般变故,早已看得呆了,城内的红袖军已经趁着这个当口全部涌出城来,将这些人马围成一圈,两千余支泛着寒光的箭簇一齐对准了这些失了主心骨的可怜人们…… 这时那名从黑夜之中突然窜出来的骑士终于走到李超的身前,却没有去瞧那件尸首,而是直勾勾地望着有些失魂落魄的青鱼。 此人来得太过突兀,一时间竟是谁也不知他是哪方人马。只见他披头散发,一身破烂衫尽是泥垢,只有夜风吹拂之下,将他的发丝撩起时,这才能隐约瞧见其有些年岁痕迹,却不乏俊朗的眉眼。 他胯下那匹黄马好似识人一般,不等主人吆喝,便径自走到青鱼的身前,在她左右试探地嗅着,并且用鼻尖拱了拱她衣袖中颤抖的双手。 “将军……”青鱼瞪着那人,喃喃地叫道,也不知是喜是悲,眼中顿时堕下两行清泪。 “皇天不负,终是叫我赶到……”那人声音沉涩,听他话中之意,再看他这一身落拓形容,竟然是从远方匆匆赶来,只为刺杀李超的! 他更未向旁人多看一眼,眼中只有青鱼一人,说道:“跟我走罢。”不等她答应,勒马便走。 青鱼完全不懂拒绝此人的话,点了点头便跟了上去,好像只要是这人一切所言,都是神谕天音,只需服从便是。 那人见她跟了上来,便拉住她的手,旁若无人地穿过红袖军的包围,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向他赶来的那个方向走去。 这时忽听一声“稍待”,那人勒住马,轻轻叹了一声,向说话的人道:“小陆,你很好,我没瞧错了你……不过,即便是我,也从没想到,你能做到今日的地步……”说着转过头来,乱发下的脸颊映着火光,终于叫人瞧清了他的相貌。 ——赫然便是高登! 方才他的前一句话,在沂州与陆鸿最后一次相遇时便已说过,此时再度说罢,却又是完全 不同的意味。 陆鸿看着他,神情复杂已极,顿了一会儿才接口道:“高旅帅,圣君他老人家就在韩城,你……要不要去瞧瞧?” 高登想起过去丰庆帝待他的种种好处,默然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世间再无甚么‘高旅帅’,更加没有‘高驸马’,今日早已物是人非,相见何如不见。” 说罢再度策马,带着青鱼缓缓远去了…… 陆鸿看着他的背影,目送着自己的第一任上司,万般滋味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在心中默默地道了声:“珍重。” 李嫣策马走了过来,与他并肩在一起,看着高登和青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们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无限感慨,怅然失落。 这时天光淼淼,好似一池墨水之中泛起点点涟漪,有人指着东面的山坡上,漫山遍野尽是点燃的火把,好似银河落地,沿着山坡倾泻下来。 陆鸿心中清楚,这必然是卫州城开来的大军,于是果断下令全军撤退。 鸣金之声从城南传到城北,已经攻下四门的大军闻令又如退潮一般毫不犹豫地撤了下来。 南城门外余下的那数百名契丹军不知所措地看着红袖军的弓弩,眼睁睁地看着周军整列队形,带着完美的战果从容向西面退走…… 那些契丹军看看周军远去的方向,再看看东面那些漫山遍野的火光,最后将视线转到李超的尸体上,一时间不知是该追赶周军,还是该迎接援军。 他们仿佛是失去了牧羊人的羊群,在草原上吃饱了草,茫然地看着日落,而不知回家的归途。 最后从人群之中走出两名契丹老兵,一言不发地上前将李超的尸体抬到坐骑之上。 众军这才回过神来,呼啦啦将李超的尸体围成一圈,并且策马绕行,一个个举臂当胸,垂首默哀。 过了约莫半刻时辰,轰隆隆的马蹄声愈来愈响,来自卫州城的援军终于抵达了新乡。 当先一名大将见了满城残破的模样,以及守城众军的狼狈形容,气得大声怒喝:“李超在哪?把他叫出来,我要问问他该当何罪!” 契丹军中一名年长的夷离堇闻言便站了出来,神色漠然地向那大将说道:“钰公子,我们大王已经战死,还须治甚么罪?” 原来这统兵大将正是李钰——如今他的多重身份之中又加了一重,汗国兵马总监军。 李钰听了那夷离堇的话,先是一惊,心中瞬间转过了无数的念头,然后惊愕之色渐退,面若寒霜地道:“那你们还在作甚,为何不去追击敌人?” 那夷离堇对他夷然不惧,只淡淡地说:“如今汗王已死,鄙人等需前往共城,遵从婉公主示下。” 他说着手一挥,带着缓缓聚集过来的数千人,以及李超的尸体,径自向西北共城方向去了。所有人经过李钰的身边时,都是一脸淡漠,根本对这位兵马总监军大人没有半点儿友好的表示。 李钰铁青着脸,目光瞄准了那夷离堇的后背要害,右手缓缓地握住腰间的剑柄,只要那夷离堇没有走出二十步的范围,他 有把握瞬间取下对方性命! 周遭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就在他带来的兵马当中,也有一半都是契丹人,许多人盯着他的动作,都在不安地戒备着,如临大敌一般。 甚至有人也将手掌悄然握住长弓、弯刀,并且严密地防备着他下一步的手段…… 李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早已将这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咬了咬牙,目光之中寒芒收敛,将手缓缓地从剑柄上松开,原先因为在凝力蓄势而耸起的双肩,也在不经意间塌陷下去,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他心中深知,如果现在偷袭杀死了那位夷离堇,很可能会引起一场哗变!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联系上共城的萧婉,请她出来主持局面——至少支撑汗王完成这次南侵的伟业…… 看来是时候通知姜炎,两军合兵,尽快扫灭周人的残余势力了。 他这么想着,摆摆手便带着兵马退回卫州城去了。 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如今的共城早已不是他熟知的那个共城。 城守也是身为奚王的李枭已经横死,萧婉实际执掌大权。 而萧婉本人,早已向大周投诚,并且打定主意退出这张战争。 短短数天之内,奚王李枭死了,契丹王李超也死了,这个看似无敌的汗国大军骤然失去两名镇国大将,再无军心。 汗王李嗣原也仿佛失却了左膀右臂,此时想要约束两族部众已非易事,再想倚靠胡人夺取天下,更是前程渺茫…… 何况他的身后还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新的契丹王、契丹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王,或许也是北方诸胡历史上的第一位女王,在李超身死的第二日,与共城召集众将,约誓登位! …… …… 八月廿三,李嗣原派往共城的第一名使者被扣押。 八月廿五,第二名被扣押。 八月廿八,李嗣原率领大军围困共城,萧婉请出契丹王苍狼毫大纛,在城上振臂一呼,李嗣原麾下契丹兵马临阵倒戈。 李嗣原率领大军退回卫州城。 同时北方传来消息,安东军由扶吐瀚率领一路,兵出平州,接连收复蓟州、檀州,开始围攻幽州;贺高率领一路,兵出南州,击溃饶乐留守奚军,横扫奚王牙帐,赶绝燕山山脉以北大小奚人部落数十,粗计掳掠人口十二万! 就在两路大军出击之后不久,室韦十八万大军借道靺鞨渤海国,兵锋直逼安东都护府治所岩州。 遭到陈森率领的城防军、郑森率领的团练兵以及朴仲忧率领的新罗大军三路夹击,城防军历史性地大规模使用火器御敌,三路共二十万大军杀得室韦军伏尸盈野。 安东、新罗联军得胜之后一路追击,直抵渤海国太白山下,与靺鞨大军在粟末水两岸隔河相峙三日,乃还。 渤海国派遣使团恭送。 八月卅日,李嗣原从卫州撤军。 九月初四,李嗣原于冀州在乱军之中毫无征兆地突然暴毙…… (汗国的命运结束。) 第三百二十章 契丹女王的朋友 寒露有三候,一曰“鸿雁来宾”,即气候转冷,天空现鸿雁大举南迁之兆。 二曰“雀入大水为蛤”,是说鸟雀销声匿迹,海边蛤蜊上浮,以其条纹颜色与雀鸟相似之故,被认为是雀鸟入海,变为蛤蜊。 三曰“菊有黄花”,意为菊花开放,满园皆黄。 寒露之候,便是进入了秋季的最后一个月份。 这对于农人来说,当然是意味着一整年的忙碌即将画上了句号。 但是对于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来说,却是一记相当严厉的警告——再过一个月便要入冬,不仅攻守难度相应增加,一应补给都与春夏之时全然不同,特别是对于劳师远征的大军来说,如果不能在这个月内结束战争,或者退回原籍的话,那便要面临着最严峻的辎重考验!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又或者是南唐出兵八个月,那些淮南、江东之兵早已思乡情切、师老兵疲。 因此姜炎在九月初八这日率领着太原驻军倾巢而出,在泽州城下与陆鸿进行了一场舍生忘死的大决战! 最后结果是陆鸿凭借泽州城坚固的城墙,以及韩清、司马巽的紧急驰援,将南唐兵马逼回了太原。 而陈州王坐镇龙门,从关中道各州调集兵马和物资,已经聚集了近十万新军,加上一个多月来赶到韩城的勤王兵数万、泽州城所属数万人,总计超过二十万,已经完全有能力与南唐正面相抗! 如果再算上刚刚攻破幽州,并且直线南下的扶吐瀚部五万兵马,北都太原府已经完全处于大周的包围之中。 姜炎之所以会倾尽全力攻打泽州,因为泽州扼守住了南唐经过京畿道洛阳,向太原运送辎重的路线…… 也就是说,自打陆鸿在泽州站稳脚跟的第一天开始,太原方面就再也没有接到过南唐的一粒粮食。 而且由于朱氏商号在暗中高价收走了太原周边数州的所有余粮、棉料、成衣、皮子,所以等到姜炎派人从占领区收集这些物资的时候,却发现太原以及周边的商户、民户们,已经穷得只剩下钱了…… 于是终于引发了那场争夺辎重道路的大战。 不过陆鸿既然派朱胤提早开始收集物资,自然便早早做好了迎接姜 炎的准备,最终也在姜炎兵多,而陆鸿准备充分的前提下,双方都获得了一个不胜不败的结果…… 即便姜炎在这一战当中并没有遭受多大的损失,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唐大军进退不得,又要进入冬季,战败也是迟早。 没想到,大周举全国之力都没能打败姜炎,而姜炎却轻轻松松地在时间面前显出了颓势。 岁月,果利器也! 九月初十,刚刚过了寒露没两天,陆鸿便着皮休和司马巽等守城,自己带着从共城赶来的萧婉,一道儿去往韩城面见丰庆帝。 契丹向大周称臣,大周册封女王萧婉,这其中的细节双方是早已通过声气的,这次也只是走个过场,等扶吐瀚完全接收河北道之后,滞留在共城的契丹军便将返回塞北,重归松漠草原。 其实说是去韩城听皇帝的封赏,主要还是要带萧婉与陈州王见见…… 如今太子虽然病情有缓解甚至康复的迹象,丰庆帝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韩城虽然还在简陋的临时行宫之中保留着朝会制度,但是丰庆帝不上朝久矣,小事皆由政事堂宰相合计,有大事不决者,转呈龙门,由大郎、三郎听调。 因此萧婉去韩城是真正走个形式,龙门之会才是重中之重! 在萧婉随着陆鸿到达龙门之时,太子与陈州王并列仪仗摆出十里之外,分别由太子独女广平郡主、陈州王长子荥阳郡王代劳迎接。 陆鸿这次没有骑马,他的迟行交给小金子牵着,紧紧随在车驾后方。 他今日乘了一辆大车,因为在与姜炎交战之时,他的左腿受了一些轻伤,用军医的话说,就是需要“静养”,以免触动伤口、延缓愈合。 其实他倒并没有伤到无法骑马的地步,但是他宁愿躲在这车里,好过跟广平、荥阳他们乱七八糟地见礼,或者和韩城赶来的朝廷命官们虚头巴脑地互相吹捧…… 其实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他不想去见陈州王。 这次回来之前陈州王便已经知道他腿上负了伤,但是仍然请他勉强坚持,陪着萧婉回龙门一趟。 ——这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商谈,或者说与他通个气。 也不知是泽州 路远,还是本身实力足够的原因,自打陆鸿开始攻略胡人以来,陈州王便不再试试都请教他的意见了。 比如说,前几天王兖便奉了李安的命令,偷偷摸摸率军攻下河西、郃阳以及宝鼎三城。 陆鸿听说这个消息是在前天早晨,还没等他回过味来,晌午便接到了陈州王请他送萧婉来龙门的信。 李安在信中还专门为“不请而战”这件事向陆鸿道了歉,并且嘱咐他不要放在心上…… 陆鸿看完信之后,简直哭笑不得。 这陈州王想给自己的亲信捞点功劳很正常,派人给自己打个招呼就行,他不介意放权下去让王兖自决,又何必如此偷偷摸摸地先斩后奏? 此时萧婉穿了一身正式而且华贵的衣袍,也在这宽大的车厢之中,就在陆鸿的对面。 她听着车外山呼海啸一般的依仗,以及婉转铿锵的丝竹乐器,眼中浮起一抹笑意,望着陆鸿说道:“陆帅,马上进了城,我们恐怕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陆鸿半躺在车中,闻言笑道:“哦?你有悄悄话儿对我说?” 萧婉翻了个白眼,随即想到当年在平海军,被陆鸿捉住问讯的情景,只不过当日她是契丹公主,更是陆鸿的阶下囚,今日却已成为契丹女王,与眼前这位大周的兵马统帅平起平坐,也算是造化弄人了。 她脸颊上飞过一抹红晕,轻轻啐了一口,说道:“你很美吗?我只是瞧在当年你放过我的情分上,给你提个醒——你们那位陈州王,可不是甘居人下之辈,特别是居于自己的臣子之下!” 陆鸿当然明白她说的是甚么意思,这一次李安秘密派王兖出兵,替自己的亲信捞功只是一方面,更大的目的,就是要渐渐脱离陆鸿在军事上一言九鼎的控制,而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他笑了笑,并没有在意,说道:“眼看着尘埃落定,交权这种事迟早也是要提上日程。我这次回去也打算卸下一部分担子,稍微能够喘口气……不过谢谢你,咱们就算是朋友罢。” 他说着眨了眨眼,向萧婉伸出手来。 萧婉也真诚地笑了起来,伸手与他相握,点头道:“不错,我们是朋友。” (这章就算补的罢……)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各种各样的暗流涌动(一) 萧婉在陈州王临时行宫的小客厅当中静静地等着,她不久前刚刚从太子那里过来,这些流程陆鸿已经在车上向她分说过两遍了。 ——先到龙门见太子,然后见陈州王。 休息一夜,到韩城面见圣君。 太子与陈州王携文武百官到韩城,参加祭天仪式,主祭大周丰庆帝,副祭契丹女王萧婉,上告黄天、下禀后土,中陈宗庙,以表两国永世修好,亲如一家。 弄完这些之后,再休息一夜,丰庆帝要召开朝会,当着太子与陈州王,以及文武百官的面,册封萧婉为契丹国王、左威卫大将军、松漠都督府大都督…… 至于为什么要先祭天、后册封,而不是按照常理而反之,陆鸿并没有给出解释,只说是陈州王的安排。 但是随后陆鸿又提到一件事情,似乎可以为这种特殊的安排给出一定的佐释:武氏诸王正在从会州赶来的路上…… 在这一场已经历时八个月的周唐战争之中,虽然一直未曾出现武氏诸王的身影,但其实作为这个王朝的另一个皇室宗族,武氏在丰庆帝进驻韩城之后的一系列战争之中,都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自打长安被攻破之后,原本在西京留守的武氏被迫退到关中道北部的会州、原州一带,并且成功稳定了关中道大部分地区的形势。 随后周唐两军成僵持之势,武氏诸王在关中道积极奔走,为韩城、龙门输送兵马、物资,立下了不可替代的巨大功劳。 但是陈州王如此安排,却有刻意将武氏诸王排除在祭天仪式之外的嫌疑…… 因为从会州赶到韩城,即便轻车简行,不眠不休,最早也要后天才能赶到。 而明天的祭天仪式之中,包含着祭祀大周宗庙的环节,而大周的宗庙,是李武一氏的联宗…… 对于这种安排,陆鸿没有妄作褒贬,因为他既非礼部官、御史台言官,又非管理宗室事务的宗正寺官员,更加不是李武皇室的成员,甚至连外戚都沾不上边儿,因此他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和理由对这件事发表任何看法。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萧婉当然更加不会提出甚么异议,因为即便是她自己,也只有接受大周方面安排的份儿! 她去面见太子的时候,陆鸿将她送到了太子临时行宫的大院门外,陈州王这边却是由太监将她领来的。 所以她只能一个人坐在这小厅之中默默地等着。 好在她并没有等多久,一杯茶汤尚未凉透,陈州王便从外边急匆匆地赶回来了。 萧婉虽然未曾见过陈州王本人,但是看见李安从院外走来的那份翩翩风度,以及天生王者的气派,便知是他到了。 “久等。”陈州王进门便与萧婉见礼,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不经意间便将对方打量了个大概。 萧婉说了声“客气”,也淡淡地回礼,两人虽然是邦国代表政治的关系,但是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共处一室,因此互相都拿捏着分寸,既不刻意疏远,也不过分亲密,一切都在这种淡淡的刚刚好之间。 “方才来了两名宗正寺的同僚,拿了一份祭天的章程,稍稍看了两眼,耽误了一些时辰。”他呵呵笑着,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略带歉意地说。 这番话像是解释迟到的缘由,却又并不完全是解释。 他“谦虚”地说是“看了两眼”, 其实萧婉两个时辰之前便进了城,陈州王明知她要来拜见,本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这些“看两眼”的小事情。 但是他还是迟到了,那就说明这“看两眼”的实际时间很长,而且很可能对于那份祭天的章程提了许多改动意见,这才迟到。 ——也就是说,两天之后举行的祭天大典,或许正是由陈州王在一手经办…… 萧婉胸中毕竟没有这许多丘壑,因此无法完全听出话中的意思,但是隐约之间,仍是察觉到这位颇具传奇色彩、在大周风头正劲的陈州王,在周朝的地位肯定比许多人想象之中还要高! 接下来的谈话却是不温不火,没有多少变化,一切皆如面见太子之时相差仿佛。 李安先是关心了一下萧婉在共城的生活,询问了一些困难,以及契丹军如今的士气、心态。 萧婉照着对太子的回答原封不动地照搬了一遍——这也是应有之义。 如今太子与陈州王的关系十分微妙,萧婉谁也不愿得罪,因此不论答话的语气还有内容,都是完全相同,绝不敢厚此薄彼。 她过去只是个舞刀弄枪的剽悍公主,现在初登王位不久,这些圆滑世故的手段原是半点不懂,好在一路之上陆鸿大致给她传授了一遍,但凡能够想到的要点,都一一让她背了下来。 看得出,陈州王对她这些回答很满意,不断地点头微笑。 萧婉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小客厅中的氛围也愈发轻松起来。 谁知李安话锋一转,笑着问:“听闻殿下尚未婚配?” 萧婉一愣,心想这个陆鸿可没教过,太子也没问过这个问题啊…… 不及多想,她便点了点头,照实说道:“不曾。” 李安更加满意地看了她两眼,只将萧婉瞧得心中发毛,以为这陈州王相中了自己…… 陆鸿既然没有提过这点,她也就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道:“自从先王去后,便未曾提起过此事,所以……” 她说的“先王”,自然是指她的先父,而不是改成李姓的亡兄。 李安摆摆手表示理解,忽然说道:“小王长子荥阳郡王,年十九,粗通一些文章道理。圣君已答应赐婚,殿下便暂留中原,待完婚之后,生下一儿半女再回契丹理事不迟。” 萧婉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之间已然呆了。 陈州王的语气虽然温和,其中意思却是不容置疑! 他随后又说了一些几天和册封的事宜,但是萧婉半句也不曾听进耳去,面前这位丰神俊秀的大周王爷,此时在她的眼中,却犹如毒蛇猛兽一般。 此时的她无疑是惊恐而无助的,仿佛是一位无依无靠的小女孩,独自行走在陌生的街道,一种熟悉的孤独感从心底里猛然涌了上来,这种感觉像极了去年被陆鸿捉住之后,被关在神都的那些时光。 如果不是临泉王和王大将军的相救,她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她立即想到,刚才陈州王之所以迟到,或许正是在与礼官谈论这件事情! 她本能地想要离开这间让人倍感压抑的小屋,然后去找她的朋友,陆鸿。 此时的陆鸿,对于她来说,就好像水中一棵救命的稻草,让她急切地想要划过去,攥紧它! 但是她甚么也没有做,甚么也无法做,她知道,这 件事即便是她的朋友也无能为力。 就好像陆鸿不能对祭天和册封的顺序提出质疑一样,在这件事情上面,他依然没有任何发言权…… 就在萧婉彷徨无助,并且极渴望地想见朋友的时候,我们的陆鸿本人,却在他的营帐之中招待一位特殊的客人。 这位客人很特殊,或者可以说是老客人、老朋友。 这个人就是汤柏。 汤胖子是一路跟着丰庆帝从神都洛阳辗转到达韩城的,随着契丹归顺这件大事的临近,汤柏连同许多文武百官,都奉命前来龙门听候太子和陈州王的调遣。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传说中与陆鸿同穿一条裤子的陈州王,今日接见了许多大员,却唯独对他有些冷遇。 而貌似与陆鸿不大合得来的太子殿下,却着实对他亲热了一番,不仅单独将他请过去问话,还诚恳地说了一些勉力的话语,叫他十分摸不着头脑…… 要知道,他和陆鸿是死党朋友,这并不是甚么秘密! 所以这种结果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总之这个龙门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充满了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 “你别说,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去年临泉王最初搞小动作的时候,神都里面就是这种气氛。”汤柏摇头晃脑地说。 尽管天气不热,他还是吃力地呼扇着手中的折扇,额头上也微微见汗。 陆鸿没接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的样子颇感好笑,说道:“老汤,你能不能别扇了,我本来不热,瞧你这样也觉着热了。” 汤柏没好气地道:“你这军帐里莫不是通了地龙,怎这般蒸人?” 陆鸿没说那是因为你胖,而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向门外喊道:“小金子,把布帘都卷起来。” 外边答应了一声,跟着便有脚步声响起,随即一阵哗啦啦卷布帘的声音,顿时窗洞大开,四面呼呼透风,吹得屋内挂着的几件衣袍连连飘摆。 “好,就是这样,凉快!” 汤柏敞开着领口,笑眯眯地叹道,一脸满足之色。 陆鸿实在是拿他没办法,这胖子忒也惫懒,从进他这军帐到现在,都在跟他东拉西扯啰嗦个没完,可是话题转来转去都离不了陈州王和祭天大典。 间或夸上太子两句,甚么“年长持重”、“温仁淳厚”、“有先圣文帝之遗风”。 听到这些陆鸿就笑了,太子敦厚是不假,充其量也就是个中规中矩的君王,但你要非说他有甚么“先圣文帝之遗风”,那就纯属扯淡了! 当然了,这些评语无一例外出自“某某朋友”、“某某同僚”、“某尚书”、“某门下”,反正绝不是汤柏的原创! 其中的意思当然已经很明白,至少在陆鸿的理解当中,这些含义并不难理解。 ——当年就在陆鸿与“安东一系”因为曹梓和崔景芝两位宰相的关系,无限向太子靠拢的时候,为了施展一招缓兵之计、麻痹临泉王,几乎所有人都站住来,而将陆鸿硬生生推向了李安。 但是今天,随着太子的身体日渐好转,陈州王势力愈发膨胀,他们又开始动心思将陆鸿拉拢回太子的阵营了…… 陆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你们当我是沙包?” (右眼痛,一只眼看天下,只能写一章了。找个时间再补罢。) 第三百二十二章 各种各样的暗流涌动(二) 沙包的意思,就是总被丢来丢去。 很显然,陆鸿觉得这帮人又在想方设法地摆布自己了…… 当然,“摆布”这个词可能有些严重了,以他如今全掌大军的权势和威望,已经完全超越了当年裴征在朝中的影响力,即便是曹梓和崔景芝这两位政事堂大佬,也轻易不敢来捋他的虎须! ——毕竟所有人心中都十分清楚,风雨乱世之中,全靠兵权说话! 要问如今大周兵权属谁? 问问这龙门城与泽州城中的大将们,便可知晓——如今龙门的掌兵大将们之中,除了王兖,其他人皆是陆鸿一路打一路带出来的;泽州城则完全是他的一言堂。 如果算上还在徐州、青州一带坚持作战的邓家军、青州都督府军,以及横扫北方的安东军,那更加声势巨大! 果然,汤胖子听了陆鸿将自己比作沙包的话,立即双手乱摇,有些惶恐地道:“见渔,你这莫不是说笑话?如今这天下,除了姜炎,谁还敢给你使绊子?” 陆鸿笑笑摇头,汤柏这种态度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恐怕说不得要得意忘形一番,或者暗暗欣喜、偷偷自得,但是陆鸿却不自禁地心生警惕。 连汤柏都说出了这样的话,可以想见,在其他人的心中,多半也就是这个看法。 这种思想很危险! 他开始琢磨着找陈州王谈谈了…… 正好趁着王兖刚刚打下几座城,立下了些许功劳,趁机便分一部分兵权出去,让王兖继续带兵往长安打,正好也给太原方面一些压力。 “老汤,我问你,你专门跑过来,是找我聊着玩儿呢,还是有事?”他摆摆手不让汤柏解释,“咱们相交年岁不久,却也算是掏心窝子的关系,你要是来耍呢,我叫上几个好朋友一起陪你吃酒。你要有事就直接说,能不能成我也直接告诉你,然后再去吃酒。” 他说这话,眼睛认真而平静地望着对方。 汤柏脸上神情变幻了几次,见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再藏着掖着的确不怎么说得过去。 况且在他看来,他身上背负的那件事儿再大,也比不过自己和陆鸿的这份难得的情谊。 假如为了那些破事就把这份情给丢了,那才是失之大矣! 所以他咬了咬牙,索性也不再含糊,便将事情直接说了:“确实有事。有人托我问你,对祭天大典这事儿怎么看?” 陆鸿心中猜估着八成便是这事,因此也没问那个托到汤柏门上的人是谁,虽然那个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他只是摇头说道:“这个事你问过就算了,我没有任何看法。我这还有半壁江山没打回来,又不是我职权内的事情,我哪操得上心去!” 汤柏明知他会这么说,便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其实即便陆鸿真有甚么看法,他听了也当没听见,更加不会外传。 汤胖子这两年在政治悟性上着实长进了不少,他知道对这件事情表态意味着甚么——要么得罪武氏诸王、要么得罪陈州王,如果发表一些中立的言论,那就两头得罪,甚至 在丰庆帝与太子面前都不讨好! 所以这件事只要张嘴就是错。 虽然知道这一点,汤柏还是不能不问,因为托他办这个事情的,不是别人,正是丰庆帝本人! 好在他的好朋友比他清醒得多,他梳理了半宿才琢磨透的利害关系,陆鸿想都没想便将这坑绕了过去…… “怪不得崔相说,你若是早生十年,肯定就没他们那些老家伙的事儿了——你这后生太精!”汤柏放下了心头的大石,有些轻松地笑道。 陆鸿也是呵呵一笑,道:“被逼的,不然早被人玩儿死了。” 汤胖子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他既然已经问过,那便算是完成任务了,因此他又顺口提了一嘴:“主持这次祭天大典的礼官,是陈州王门下的陈石,你听说过罢?” “陈梦昙?”陆鸿皱了皱眉。 打仗的时候这些人不知被李安藏到哪里去了,如今形势堪堪有了转机,就赶不及地被拉出来摘桃子?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罢? 他很难想象如陈梦昙那般的风流人物、纯粹的文人,在沾上这种事情之后,会是甚么样的脸色…… 汤柏点了点头,却不敢发表甚么意见。 陆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劝劝他:“其实这些事你参与的太多了,你说你一个兵部侍郎,管这种破闲事做甚么?” 汤柏一愣,随即苦笑道:“这些事你可以拍拍屁股不理会,但是我身不由己……” 陆鸿没好气地道:“去年年底你就给人当枪使了一回,还把我愣拖下水,这次又来这一出,回头我警告一下那帮人,嫌你好欺负怎的?” 汤柏知道他说的是去年年底在东宫发生的那件事情,尴尬之余又有些惊诧,因为陆鸿刚才说要警告的“那帮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货色! 他掰着指头在心里默默地数了一遍:丰庆帝、太子、曹梓、崔景芝、广平郡主、徐尚书…… “你确定要警告他们?”他咋舌地问道。 “对啊!”陆鸿不假思索地说,“你等着瞧罢。” 汤柏“啧啧啧”地咂了咂嘴,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神情有些儿恍惚——自己这是交了甚么朋友! 其实陆鸿心中明白,那些人绝不是瞧汤柏好欺负,而是因为从某种程度说来,汤柏其实是他的代言人,那些人这么指使汤柏,九成九还是因为他的原因。 所以在这些幕后大佬们变本加厉之前,稍作警告是绝对有必要的! 但是他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如果自己还是去年之时那样,只掌管着安东一隅,那么这些人给他下了套也就下了,并不需要背负太多的心理负担和反噬风险。 但是如今的情况显然今非昔比,他们又来这一出,就不怕自己铁了心站到陈州王这边,给他们好看? 此时汤柏好像想起来甚么,一拍大腿说道:“对了,那人——那个谁,你知道的!”他手指了指天,“那人还问你有没有兴趣做齐国公……” 说完这话,他便神情古怪地看着对方,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羡慕 这小子的好本事,嫉妒他的好运道! 仅仅两年时间,就从一介泥腿子混成了国公——那可是并列于嗣王、郡王的从一品封爵,仅次于正一品的王爵! 陆鸿冷笑了一声,心想这才对嘛,现在那帮人想要借他的力,不花点儿本钱怎么行? 不过这本钱也太豪奢了些,只要自己说一句话,便送个国公,那等以后夺回了天下,再叙功行赏的话,岂不是要封王?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来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他肯表态、肯做这个买卖——或者说,其实只是那些人在向他表态:我们对这次陈州王安排的祭天大典有意见!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摆摆手道:“行了,不扯淡了,还有别的事没有?没有就去吃酒。” 汤柏摇头道:“酒是不能吃了,下午就得赶回韩城报信。事情却还有一件,这次是神机将军府托我送的一封信。”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封蜡的竹筒,满面狐疑地交给了陆鸿,同时心中在想:这家伙还真是手眼通天哩,甚么时候又跟神机将军府搭上线了…… 陆鸿接过竹筒,先揣在了兜里。 两人又说了些互道珍重的话,陆鸿便将汤柏送到营地外面去了,营地外已经早有马车等着,汤柏上了车挥挥手,便向西南而去。 陆鸿这才取出那竹筒,剔掉了封蜡,将信纸抽了出来。 只见那信是白光光的一面纸,只在正中写着六个字:勇者,敢进退也! 这是老师的笔迹。 陆鸿对卢梁的笔迹已经十分熟悉了,《神机策》上的那些集历代将军智慧批注他已不知读了多少遍。 其中李世民的往往格局分外高瞻,磅礴大气,一思一想皆出于天下大道;李靖或许是因为做将军时李世民仍然在世,他的批注则显得谨慎谦虚,一板一眼不露峥嵘,不过他字数虽少,又刻意避开了李世民所注之处,却一字半句足见精妙,往往皆是点睛之笔。 至于屈山宙的批注,未免有些粗犷,又有些剑走偏锋的意味,虽然颇有启发之义,却也未免失于局限。 而陆鸿的老师,卢梁的批注风格,更加与前几任大相径庭。 卢梁所记多是些天道人心的虚幻论述,乍一看好似无法理解,细细品之却似乎又暗含至理,可以说极尽玄奥之能事。 正是因为其难懂,陆鸿对卢梁的批注研究得最多,对他的字迹也就分外熟悉。 但是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又让他生出些许迷茫了…… 此处为甚么要用“敢进退”,而不是“知进退”? 随即陆鸿便想明白了,进退之理许多人都懂,但是真正敢于在该进时进,该退时退的人,少之又少! 可能正因为如此,才会被称为“勇者”罢……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该进的时候,他已经进了,而且一直前进到了现在的地步。 那甚么时候该退呢? 他想不明白,至少暂时拿不准这个分寸。 因为战争还没结束。 第三百二十三章 各种各样的暗流涌动(三) 是啊,战争都还没结束,这些人便迫不及待地重新玩儿起政治手段。 假如最后战争失败,这些人都被姜炎打得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甚至成为阶下囚,他们会不会对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感到可笑? 不过陆鸿并没有感到可笑,反而觉得身上的压力陡增。 ——这些人们显然是因为在潜意识中就相信他,坚信陆鸿能够带给他们胜利,才有心情玩儿这些权谋手段的罢! 想着这些,陆鸿不觉摇头苦笑。 他背着双手,信步行走在宽敞的军营之中,时不时有一两名将军、校尉带着他们的亲兵经过,都热情而又谦恭地向他打着招呼。 陆鸿也一一回应,一切皆如那些最困难的时期一样,大伙儿同舟共济,齐面苦难。 在国破家亡的灾难面前,所有的个人恩怨与荣辱得失,都不值一提。但是在困苦转向安乐、黑暗现出光明的时候,这些齐心一致的精神总是要遭受极大的挑战…… 所以陆鸿无法辨别这些人的笑容和恭敬之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他无法辨别,也不愿意辨别。 他径直走他的路,并且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的军帐之外。 胡小五在门口拦住了他,并且指着外围的一个方向,那里有一个人,瞧背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正默默地从校场上望向远空。 “有人找你。”胡小五道,“你见不见?” 陆鸿奇道:“甚么人,面生得紧。” “没见过,但是他说,只要告诉你他姓武就行了——这人谁啊,你难道不认识?”胡小五比他还要奇怪。他本以为那人大大咧咧的,连个完整的名字都没留下,必然是和陆鸿相熟。 再说了,武这个姓既不少,也不多,难得碰见一个自然好记。 姓武的人虽然的确有一个很大的群体,而且在整个大周都是与李姓平起平坐的大族豪门,但是他们这一宗绝大部分人,都因为一些不足为外人道原因,情愿或被迫地集体留居在了长安。 随着长安陷落之后,这些人便暂时举家迁往会州等地,在其他的一些地方,哪怕是神都之中的普通场合 ,都很难看到武氏人们的身影。 所以说他们人数既不少,也不多。 谁知道他鸿哥竟然根本就不认识这人,那便有些奇怪了。 陆鸿朝那背影看了几眼,对方始终不曾回过头来与他相见,虽然这军帐周围的各种响动已经明确表示他已经回来了,但是那人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 看来还是个知趣明白的人物——有些事,即便双方都清楚有这么一出,但是在其中一方未必想参与的情况下,大家能不相见,便不相见。 能够合作的话随时可以相见,不能合作的话,最好永世不见,否则白白留下口实! 陆鸿又看了两眼,就冲这人做事如此留有余地的份上,他都想见一见,听听对方想说些甚么。 但是,因为这人姓武,所以即便他做得再好,他们也不能相见,更加不能有所交谈。 不过那人所说的一句话倒确实是对的:只要告诉他姓武就行了。 至于此人叫武甚么,并不重要。 “请他回去罢。”陆鸿在心中暗叹一声,又补充了一句,“回话时既无需客气恭敬,让他走就行了,别的话不用多说,不用多问。” 胡小五道:“那会不会太失礼了?” 陆鸿摇了摇头,说:“不,他会明白的。”说完便走进了帐中。 他虽进了军帐,思绪却依旧在万里天地之间,在韩城,在会州,在太原,在那些关系错综复杂的人们身上…… 过了一会儿,胡小五掀了帘门进来,说道:“鸿哥,那人走了。啥话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便走了。” 陆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走了不就是走了,说这么清楚做甚么?” “不,我觉得应该和你说一声。那个人很奇怪,而且看着他就好像有许多委屈似得,总之,叫人于心不忍……” 陆鸿冷笑了一声,说道:“委屈?谁没有委屈?我他妈还有委屈呢,每次事情还没做完,就有人要伸手分好处,在安东是这般,如今到了龙门,还是一样!” “可是你现在有能力了,就应该给别人主持公道!”胡小五不依不饶地说。 陆鸿愣了一下,说道:“哪怕我会很被动,会竖立很多敌人,也要给他主持公道?” 胡小五义正言辞地道:“那当然!这天下甚么事大得过公道去?你只要问心无愧又怕甚么?”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陆鸿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重了,索性直白了说给他,“如果我今天给他主持公道了,就等于对当今的皇帝、太子、陈州王以及其他李姓诸王说:你们该下台了,把位置让给姓武的!” 胡小五也怔住了,他当然知道这种结果有多么严重,而且他很明白,在这件事情上,确实能够压过了“公道”二字…… 所以他没再说话,而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这军帐之中再次只剩下陆鸿一人,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虽然他刚才说服了胡小五,但其实并没有说服他自己。 或许胡小五说得很对,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大过“公道”,即便皇位、皇族这种事情也不能! 他也曾经隐隐约约地问过自己:是不是为官日久,就愈发看中这些功名利禄,而放弃了许多原本应该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问题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确切的答案,所以此时再提到这些,便不得不重新坐下来想一想,直面自己的问题,考虑出一个切实的结果。 没过多久,他就想明白了,在自己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之前,即便是真理,他也没有办法为之保驾护航,因为那会遭到无数人的攻击,最后真理依旧会破灭! 更不必说这种模棱两可的道理了…… 他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个个蝇头小楷,这是给陈州王的信。 ——两人同在一城,又是极亲密共患难的战友,如今有事却要写信沟通,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了…… 信的内容很简单:将龙门城陆鸿麾下的几个旅调到王兖部,并且提议派王兖持续对长安进行压迫,不管是长安方面,还是太原方面,只要有任何一方沉不住气,他们就有可能趁机取得一场实质性的胜利! 陆鸿边写边想:我自己先提出来,光明正大地将兵权慢慢交给你,省得你们偷偷跑去打,没得叫人笑话……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天下桃李园 陆鸿之所以只是写了封信,而没有径直去拜访近在咫尺的李安,其实还是那个理由:腿伤。 虽然他刚刚在众人瞩目之中出门送走了汤柏,那也毕竟只是在军营这一隅之地走动。 所以,就在他派人将信送出去不久之后,陈州王便派人来探望了…… 来的人也算个熟人,谯岩。 谯岩就是甫清先生,胡效庭的老师,也曾经对陆鸿的书法有过只言片语的指点。 甫清先生这一趟来,真叫陆鸿没有想到,却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因为陈石已经被安排出面主持祭天大典了,作为“南陈北谯”、“二石”之中与陈石齐名的大书家谯岩,自然也需要站出来,与自己的知己好友一道儿,为陈州王奔走…… 两人在军帐之中坐了半晌,先是共同追忆了一番过去在保海县的光景,然后由谯岩主讲,带着万分的感慨,追忆了他们这些人在桃李园杯酒诗篇的那些过往。 陆鸿一直对那个叫做“桃李园”的园子,以及曾经名动天下的那个大案颇感兴趣,可惜因为这个话题在周人中一直算是禁忌,很少有人详细地对他提起,因此直到现在,他都对其中的内情知之甚少。 于是他便拿这个问题请教了甫清先生。 谯岩毕竟豁达,况且时过境迁,随着李安再次出现在整个大周的视野当中,这种忌讳也随之不复存在。 于是谯岩便不假思索地解答了他的疑问:“桃李园在神都城北承福坊,‘桃李’之名在高祖则天帝时便有了,取自时人对狄国老的评价:‘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 “所以那座园子其实就是狄国老的故居,相传是高祖赐下的,只为了方便国老入宫对政,国老去后,这宅子也被朝廷收回,另外赐了一所更大的宅院给光远公等国老子嗣。 “这座宅子空了许久,高祖感念国老之德,有时便在桃李园中宴请群臣,吟诗作对、纵谈天下。后来从武帝开始,将这座宅子赐给太子,用作开府之所,便是希望太子能在其中熏陶国老遗风,举贤任能、桃李满天下。到了圣君这一朝,殿下先做的太子,自然便赏给了殿下,这便是桃李园的由来。” 谯岩稍停了 停,饮了一口茶汤继续说道:“至于桃李园案,有人说是殿下在桃李园中聚众谋反,并商讨政变之事。呵呵,纯粹是他们见不得太子和我们几个老朋友饮酒作诗、怡然自得,便将咱们统统从桃李园中赶了出去!可是他们却不知,天下之大,只要情怀所在,何处不能饮酒,何处不能作诗,何处不是桃李园?” 陆鸿只得默然,直至此时,他才总算彻底了解到了这些内情,却并没有满心疑问一朝尽解的痛快感,相反的,他甚至感觉到无比的尴尬…… 因为甫清先生口口声声所说的“他们”,也就是诬陷陈州王的那些人,其中就有丰庆帝,还有陆鸿的老丈人、混世魔王李毅…… 所以陆鸿此时看着甫清先生面上豁达的笑容,怎么看都觉得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讥讽意味。 也不知是在讥讽皇帝,还是在讥讽李毅,又或者,是在讥讽他? 两人相对无言,谯岩慢慢地品着茶汤,偶尔眯着眼回味一番。 陆鸿则先是尴尬,然后疑虑,继而陷入了走神的状态之中。 过了一会儿,谯岩接着说:“不过,去年我曾回过神都,到桃李园外探望过一次,可能当今太子忌讳,并没有启用它,大门紧锁,辅首门环上都落了灰尘。园子是荒废了,咱们殿下也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满心圣贤文章、诗书礼乐的佳公子,而是变成了沾染尘俗、堕于诡事人情的庸碌人。”说着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陆鸿以为甫清先生是因为他们二人之间有些交情,又在这防备最严密的军帐之中,便借机向他倒起了苦水。 甚至于,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这甫清先生会不会是捕风捉影到了甚么,便想通过他的关系,从陈州王的门下离开,转投到丰庆帝或者太子那里? 那么究竟是甚么原因使得甫清先生有此想法,是在陈州王那里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或者纯粹只是因为与陈州王如今的性情不再相合? 若以谯岩这种有些“文痴”性格的人,恐怕第二种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假如说谯岩与如今的陈州王性情不合,那跟皇帝、太子这些人就相合了吗? 即便东宫那里有位广平 郡主,曾经着实笼络了不少新乐府派的文人,但是那些文人的特征很明显,就是“入世济俗、针砭时弊”八个字,与“二石”那种飘逸自赏,清高为许的文人们,又大相径庭! 只是这么一瞬之间,陆鸿的心中便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可就在他胡思乱想,并且打算劝一劝,或者提醒一下甫清先生不可失言的时候,却听这老先生话风一转,让陆鸿把话又憋回了肚里。 “不过这种变化很好,殿下为了这个天下,甘愿自污其身、自堕其名,奋然脱出高渺之天道,纵身进入尘世之中蹈浪行崖,才是真正仁人勇士!” 谯岩很认真地说着,一双清亮而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崇慕与欣赏。 陆鸿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 而且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李安究竟有甚么魔力,能让陈石与谯岩这种纯粹的文人们这般死心塌地的拥戴他? 即便此人如今已经不复当初的风流气象,甚至性情也大异从前,他们却依旧不离不弃,更加让人不解的是,如此清高自许的甫清先生,居然还能为这种变化找到如此高尚伟大的理由! 陆鸿有些不懂,陈州王究竟是本性如此,还是真如甫清先生所说,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这才自污自堕,抛去一身风流,来搅尘俗这趟浑水? 他不懂,不明白,甚至无法想象如此迷信一个人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心态。 因为他不是谯岩,不是陈石,也不是冯纲,以及无数曾经在桃李园中被李安待以贤才名士、知音友人,而不是世俗官员、臣子的忠实追随者们…… 但是他也想到,这些人虽然是文人,却并不傻,特别是陈石,颇有一些世事洞明的神气,假如李安当年是假装的话,又如何能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况且,当年的李安身为太子,装成一介清雅之士、风流人物,对于他巩固地位、继位皇座并无半点儿帮助,又何必如此假装多年,费心巴力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么说来,李安曾经倒真的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千古从所未有的象牙塔中的太子? (晚些应该还有一章,二千还是三千字保不准。各位早睡。)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一怒之威 这个问题很难考究,甫清先生将陈州王视为仁人勇士,恰好老师卢梁请汤柏送来的那封信上,也提到了“勇者”,并且给这勇者下了一个定义:“敢进退”。 他试着用老师的理论来解释陈州王的这种变化,比如说,将陈州王遣怀于桃李园看做是“进”,奋然入世看做是“退”,敢进退,倒似乎真的可以担上“仁人勇士”这个评价了…… 当然了,这里的“进退”是以谯岩等人的评判标准,如果用世俗的价值观来讨论,那么李安身为太子,却在桃李园纵情诗酒,显然是一种堕落的行为,应该以“退”表之。 而走出陈州,在这天下翻江倒海,做一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该做的事情,才应该算作“进”……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进也好,退也好,他总是敢了,做了,做到了,那他毫无疑问就是个真正的勇者! 而且前面已经在桃李园中做得那样极致,那么李安在随后的世俗征程之中,又能做到怎样的程度? 陆鸿赶到一丝寒意,他才想到,陈州王如果进退都要做到极致的话,那么一个极致世俗、极致争名夺利、极致摆弄权谋的李安,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天下又会被他变成怎样的天下? 天似乎有些冷,陆鸿很冷。 他这才想起,前头为了照顾怕热的汤柏,已经将四面布帘都卷起了。 此时的军帐之中,的确有一股凉风从外面吹拂进来,但是这并不会使人感到寒冷…… 陆鸿的冷,不是因为天气,不是因为这股风,而是因为他在害怕…… 就像李嫣曾经对他说的,他在害怕,一直都在害怕,他怕陈州王会变质,会变得让他无法接受,因为正是他一手将陈州王推到如今这种地步的! 他害怕李安将来会变得让他害怕,甚至,让他恐惧。 他不敢再想了,于是打算将思绪抛开,回到话题本身上来。 但是这又令他想起另外一个问题:甫清先生自始至终都没谈到过他这次的来意!那么这些话究竟是甫清先生有感而发,还是另有目的? 如果是替陈州王来探望自己的伤势,那么至少应该关心一下伤 情,并且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 如果是因为自己送给陈州王的那封信,而来回禀的话,那至少要和他谈一些兵权交割的细节,以及王兖进军的大致走向。 但是甫清先生自打进门开始,便一概不谈这些,只是在聊说着过去,聊说着情怀。 于是他问道:“先生此来,殿下是否有所交待?” 谯岩一愣,他刚才正聊到兴起的时候,所以觉得这样一个问题有些突兀,不过他也终于想起来,陈州王确实有事交托给他…… “哦,殿下让我来转告陆帅,说您既然有伤,那就请好生休养,不必前往韩城参加祭天大典了……” 既然说到了正事,那谈说完就该告辞了。他被陆鸿打断了前面的话头,颇有些意犹未尽地咂咂嘴。 陆鸿却是无比震惊,心想这陈州王究竟想做甚么? 如此重要的祭天大典,将代表半个大周皇室的武氏诸王推在了门外,已经叫人十分不解,并且犯下了极大的忌讳! 现在又拿他受伤这件事做文章,打算将他也隔绝在大典之外,难道刚刚谈到变化,这陈州王竟然就变得如此之快? 又或者说,甫清先生之前谈的那些变化之事,正是为了提前给他打个预防针? 他朝甫清先生看了一眼,见对方一脸懵懂,不明其意的样子,才知道这纯粹是误打误撞。 可是,陆鸿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变化速度,即便是与他们上次见面时相比,那也完全是两个人! ——李安既然派了谯岩来,一不问他伤势,这是薄情寡恩;二不问他兵策,这是独断狂妄;三要将他推出大典,这是无理无知又无耻! 要知道,陆鸿哪怕仅仅是大周首屈一指的大将、已经超越裴老帅的军方旗帜,不让他参加大典已是无理。 况且,他还是大周与契丹联盟的中间人,结盟的仪式怎能将中间人辟除在外,岂非无知? 最重要的是,他是如今大周三军统帅,直接掌握着大周命运的那个人,就连曹梓现在站到他的面前,也要尊称一声“陆帅”,大周能够苟延残喘,还能令外族臣服,并且举办这祭天大典,大抵也是他的功劳! 可是如此重要的一项大典,注定要录入史册之中的仪式,却将他拦在门外,这简直无耻之尤! 就在谯岩仍然为了没能尽兴而惋惜的时候,却陡然感到一股让人心惊胆寒的煞气扑面而来,他吓得打了个激灵,连忙抬眼望向对面的陆鸿,顿时脸色大变。 此时陆鸿的脸上完全没有半点儿愤怒、狰狞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就没有表情! 但是谯岩分明感觉到那股煞气之中夹杂着无数狂躁暴怒之意,令他只在一瞬之间,便好像被暴雨侵袭了一般,汗透重衣,脸色也骤然变得煞白,甚至连双腿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是他眼前的陆帅分明甚么也没做,他就好像看到了一座山,正威严地俯视着自己,仿佛只要自己稍有不恭,便会立即被碾成齑粉! “陆……陆帅,小陆!” 谯岩穷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才叫出了这一声,然后那股令他动弹不得的巨大威压便蓦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顿时感到浑身虚脱,瘫软在了椅子当中。 一怒之威,竟至于斯! 谯岩暗想着,努力地喘了口长气,好歹算是活泛过来。 陆鸿没想到自己一怒之下,便将甫清先生吓成了这般模样,他连忙上前扶住,带着歉意说道:“先生,对不住,您没事罢?” 谯岩额头上淌下两道冷汗,渐渐恢复了些,虚弱地摆摆手道:“不妨不妨,老了……你为何如此?” 陆鸿微怔,却没答他,而是问道:“方才那些话,真的是陈州王亲口对你说的?” 谯岩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带的话,便咽了一口唾沫,摇头道:“倒不是,殿下见过契丹王之后,便同宗正寺的两位大人继续讨论祭天大典的事情,听说因为事起仓促,大典的仪式很多细节都不完善,殿下要加紧赶工。” 这话说得陆鸿一头雾水,奇道:“那你说是殿下派你来转告我的?” 谯岩道:“不,我并未见到殿下,这话是令弟效庭说的,他担心你这兄长的伤势,让你少劳累些。殿下吩咐过,他不在时,效庭可代他说话……” 陆鸿心中大为震惊,更甚刚才,甚至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第三百二十六章 传话儿 甫清先生临走时身体还有些虚弱,全靠小金子他们搀扶着,才走出了营地。 就在离开军帐之前,他还十分感慨地叹道:“如今这天下,是越来越瞧不清了,虽说殿下行这仁人勇士之举,我这把老骨头必须奉陪到底。但是我们这些老弟兄,还是更加喜欢当年在桃李园说念唐诗、追忆贞观的怡然时光……” 这句话也不知是对陆鸿说的,还是他在自言自语,总之说完之后,便摇摇头,在侍卫们的搀扶下,缓缓消失在了帘门之外。 陆鸿还在因为胡效庭的那个“建议”而感到恍惚,并没有留意甫清先生话中的那些特别的字眼。 过了一会儿,外面动静渐消,帘门掀处,胡小五走了进来。 陆鸿有些愣怔地瞧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默然想着刚才的那些事情。 “鸿哥。”胡小五说道,“你相信效庭是真心为你的伤势考虑吗?” 陆鸿一愕,似乎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只是淡然问道:“你想说甚么?” 胡小五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你知道我是甚么意思,对不对?你应该小心一点效庭,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孩子了!” “你见着他了?”陆鸿问道。 “嗯,我陪小金子去陈州王那里送信的时候,见到了。他对我还算客气……” 胡小五说着,脸上没有半点儿表情。 陆鸿有点儿魂不守舍的样子,闻言点点头道:“哦,那就好。” “好啥?”胡小五皱起了眉头,似乎对他鸿哥的迟钝感到十分不满,“客气是客气,但是一点儿也不亲热,叫我‘胡校尉’,你说他妈的气人不?” “效庭现在应该是陈州王的幕僚,他前年就在神都为陈州王秘密收集情报了,没想到两年不到,在陈州王亲事府已经如此说得上了……” 胡小五没理会他的感慨,又道:“还有,你难道不觉得刚才谯岩说的那句话很奇怪吗?” 陆鸿奇道:“他刚才说甚么了?” 胡小五已经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转身掀开帘门便走了出去。 …… …… 当天下午,陆鸿的军营之中有八千兵马离开驻地,向河西城出发,另有四千向郃阳城而去,这是陆鸿交割给陈州王的第一批兵马,已经尽数开往王兖指挥的前线去了。 至于第二批、第三批何时交割,陆鸿没有再提这茬,甚至还会不会有第二批、第三批,至今都是未知之数…… 到了吃夜饭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人专门赶到军营里来,找到相熟的士兵或将校,来分享今日城内的“新闻”。 当然了,这些巴巴地赶来传话的人所说的消息,也都是“听说”的。 消息很杂,但是主要的有两个——其一是,契丹王萧婉答应嫁给陈州王的长子,荥阳郡王;其二便是,陈州王的亲事府新到了一位很年轻的幕僚…… 其实亲事府当中多了一位幕僚并不算甚么了不得的新闻,至少与前一条相比,那简直就不算是新闻! 但是这幕僚的身份,和所做的事情,却万万不简单。 传话的人们都“听说”,这位幕僚十分年轻,年轻得有些不像话! 有多年轻? 陆帅年轻不?这位幕僚比陆帅还要年轻好几岁——因为他就是陆帅的亲弟弟,也是陆帅身边那位胡校尉的嫡亲堂弟! 听闻这种说法,有些人觉得很新鲜,但是也有人立时反应过来,并且很奇怪地问:他既然是陆帅的亲弟弟,又跟胡校尉是嫡亲堂兄弟,那他到底姓陆,还是姓胡? 传言的人当即答道:姓胡! 至于为甚么会发生亲兄弟姓氏不一样这种事情,传话的人显然也说不上来。 但是他们要传言的内容和这位胡幕僚的姓氏根本没有半个钱的关系,所以显然最先传出这些话的人并没有做过细致的考究。 他们真正想说的是:这位胡幕僚在陈州王亲事府说话很有分量,听说他小小年纪,就为陈州王出谋划策,立过不少大功!但是今天却被陈州王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于是旁人便要问了,这位胡幕僚既然为陈州王立过大功,又是陆帅的亲弟弟,那么陈州王至少也该给他几分面子,为何要当众训斥? 听到这个问题,传话的人们便松了一口气,终于顺利地引出关键问题了…… “因为胡幕僚念着陆帅的腿伤,怕他辛劳,就把陆帅从祭天大典的名单中划去了。谁知这件事做得不大稳妥,这胡幕僚也是关心则乱,没意识到祭天大典有多么重要,这可犯了大错儿了!陈州王听说这事之后,才将胡幕僚训斥了一顿。” 那个传话的人说。 听他说话的是左虎,这两人是巨野老乡,前不久在一次交接当中叙上了乡党情义,没事的时候一来二去喝过两次小酒,关系虽然算不上极好,可也算是个能说说话的人。 “那后来呢?”左虎笑眯着眼,看似很感兴趣地问道。 可他的乡党却有些奇怪,说:“甚么后来?” 实在是他要传的话就是这些,而且最关键的内容已经传到位了——陈州王为了陆帅,把自己最亲信的幕僚都训斥了一顿,可见这同袍情深、患难义重,陈州王不愧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大公无私的人…… 这层意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伙儿可以猜啊,想啊,只是这么猜想之间,便足可回味三匝了,哪里还要甚么“后来”? 所以他一时没想到这后来是甚么意思。 “训完之后,陈州王怎么说?是收回成命呢,还是就这么算了,咱们陆帅终究从大典名单中划掉了?”左虎塞了个蚕豆在嘴里,咬的嘎嘣响,不阴不阳地瞧着自己的乡党。 那人脸色登时变得极其难看,因为“据他所知”,陈州王的确是训过就算了,既没说收回成命,也没提过再给陆帅加到名单上去…… 那么这显然就和“有情有义”、“大公无私”沾不上任何边儿…… 左虎看着他的表情,冷笑了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蚕豆壳,不屑地道:“你走罢,别再来了。以后少他妈跟我说你是巨野人!” 说完扭头就走,把他那乡党傻傻地甩在当地。 左虎没走两步,眼前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来,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赵大成,你他娘的扮鬼是不?走路不带声的!”左虎瞧清了来人,没好气地大骂一声。 面 前那人正是跟他秤不离砣、砣不离称的死党赵大成。 “怎,又见你乡党了,这回没请人到屋喝酒?”赵大成心情很好,忍不住奚落着对方。 左虎的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了,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那种人,就当老子过去的酒肉都喂狗了!” 赵大成见状,便走上前揽住他的肩膀,安慰道:“好兄弟,交心还是要交咱们这种出生入死的真朋友,那种人,我早就和你说不是甚么好鸟,这回信了罢!我跟你说,到我那去,上回陆帅带了两壶好酒,不多,拢共八两……” 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了重重叠叠的军帐房屋之中,说话的声音也渐渐细不可闻。 那位传话的、左虎的乡党,其实就在他俩身后没几步,方才两人的交谈大骂自然一字一句都落在了他的耳中。 赵大成和左虎两人指桑骂桑,浑然没当他的存在。 那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既羞惭又愤怒,只得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回城去了…… 至于赵大成和左虎两人走走说说,终于到了平海军的营区之外。 其实他俩早就已经脱离平海军的序列了,如今大周军陆帅麾下六大骑将,除了韩清、司马巽、皮休、李嫣四人之外,就是他俩领兵最多,功劳最大,所以他们的队伍并不在平海军。 但是因为种种缘由,他俩只要人在龙门城,便仍然住在平海军的营地里。 其实最大的缘由只有一样:平海军的营地与陆鸿的侍卫营、中军帐挨着边儿,再隔壁就是陈三流和王正的斥候营。 两人站在平海军营地的门口,同时停下了脚步,又同时将目光转向几十步外的侍卫营,以及营中那十分显眼的中军帐。 他俩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在想些甚么。 还是左虎先开了口,说:“这事儿要不要说给陆帅知道?” 赵大成挠了挠头,道:“我瞧还是算了,这种拆烂污的事情最好甭提,没得让陆帅怄气——我听了都嫌膈应。” 左虎想了想,也点点头,深以为然地说:“是哩,也省得叫小人得志——那老龟毛想让老子当传声筒,可不美得他?” 两人打定了主意,干脆就回到自己的营房里喝酒。 可是他俩刚刚坐下来,各相把酒满了一杯,蚕豆盛了一碟儿,白生生的大葱棒子排了四根,蒜头八瓣,吃喝齐备,准备享用之际,却听门外有人叫道:“赵、左两位将军在不在?” 左虎没吭声,因为这是赵大成的屋。 赵大成赶紧仰脖子干了一杯酒,滋滋地咂了下嘴,才站起来开了门道:“在哩!” “大周兵马大总管令:赵大成、左虎,速领本部开拔,进驻太平关!大周兵马大总管陆。”那人念罢,将盖着赤红钤印的令书交到赵大成的手上,施了个军礼,道,“职下还要去通知另外几部将军,请两位尽早准备。” 赵大成回了个军礼,将那传令的小校送走,左虎这才站到他身侧,皱着眉道:“陆帅这时候派咱们出兵太平关,莫非是太原那边又有动静了?” (晚点儿应该还有,感谢小鸭子、冉博文、任心远航、水帘小狐等朋友的捧场,以及各位的订阅、月票。) 第三百二十七章 再起风雨 赵大成和左虎虽然名列大周“六大骑将”之列,但是论起骑军的指挥水准,与前几位都有不小的差距。 不过他俩有一桩好处,就是能配合,赵大成胆大,左虎心细,两相互补之下,倒也相得益彰,所以在接连几次的军事任务当中,都完成得相当不错。 因此这回被派去太平关的就是他俩。 至于太平关这个地方,位置在绛州的最北端,扼守着太原军南下的其中一条要道。而绛州西为龙门,东接泽州,假如不幸被姜炎打穿了绛州通道,那么不仅太原唐军能够直接与河南府方面的唐军接拢,更使得龙门与泽州两地便首尾不能相顾,泽州的几万人马也可能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 所以说守住了太平关,几乎便等于守住了绛州。 因此,太平关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对于大周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据点! 赵大成和左虎自然明白其中的关键,所以接到这个任务之后,心中难免有些发虚,特别是当他们知道太原那边果然已经打算准备出兵南下的时候。 好在临行之前,陆鸿将他俩叫了去,专门叮嘱了一遍:进入太平关之后,主守即可,因为他从斥候营发回来的情报判断,姜炎的目标应该还是泽州! 假如太原的唐军真的攻入泽州,那么他俩便可伺机包抄敌后,或者直接长驱太原,到时候依令行事。 赵、左二人凛然领命,当夜便率领着六千骑军先行出发,剩下数千步军由其他将校率领随后赶到。 就在陆鸿被踢出祭天大典名单这件事渐渐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太原方面的动静似乎出现得十分及时,甚至可以说是解决了许多人的尴尬和困境——瞧啊,姜炎很给面子地攻过来了,陆帅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跟姜炎开战,祭天大典这种事只能放一放了…… 许多人头一次对姜炎改变了看法,从前这个人人唾骂痛恨的敌对家伙,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令人障眼了,竟有些可爱起来。 就在陆鸿亲率大军离开龙门,前往龙门至泽州一线的中间枢纽—— 绛州时,韩城那边紧急发来诏书,驳回陈州王亲事府将陆鸿排出大典名单的决定,同时加封陆大总管为河东节度使、镇军大将军,晋爵魏县公、加勋柱国将军。 传召的人是丰庆帝身边的办事太监邱索,他为陆鸿因战事不能参加祭天大典而感到真诚的惋惜,并赐御酒为陆大总管壮行。 其实陆鸿对赐御酒这种事还是比较抵触的,因为后世的电视剧中,“赐御酒”这种桥段没有一次是好事,九成以上都是所谓“见血封喉”的鹤顶红,剩下一成是不知名但是能让饮酒者嘴角挂着鲜血,发完感慨、骂完皇帝、说完遗言再死的神奇毒药。 所以陆鸿接过御酒的时候,心中着实有些发怵,拿不准丰庆帝的路数,若是拿银针出来当场验毒罢,显然不大合适,所以他就想出了一个有些阴损,但是效果极佳的办法……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酒壶,又倒了一杯,递给了邱索:“鸿叩谢圣君天恩,恳请邱老公代圣君同饮此杯,以振三军士气!” 邱太监赐过好几回御酒,还从来没有人请过他一道儿喝的,没想到这次陆帅当着数万大军的面让他露脸,因此简直心花怒放,面上却是一派严整,庄重肃穆地接过酒杯,举向天空,对着大军朗声道:“不才斗胆代替圣君,与陆帅共饮——诸君努力,出师大吉!” 说罢一仰脖子“咕咚”一声,便迫不及待地将那杯御酒倒进了肚子里,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似乎极为享受。 陆鸿假装振奋激动,其实是默数了好几声,见这邱老公果真安然无恙,这才有样学样,一口饮尽杯中酒,然后朝邱索及三军亮了个杯底。 三军之中顿时欢声雷动,万众叫好。 邱索何曾经历过这等豪壮场景,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酒劲上涌,本来雪白的脸色竟尔泛起两片红晕。 他看着陆鸿的背影,心中有些熏熏然地暗想:怪不得小陆将军蹿升如此之快,恁的会做人情! “嗝儿……” 邱太监不经意间打了个酒嗝,好在前方欢呼动天,倒不虞被外 人听见,没得失礼丢份儿…… …… …… 陆鸿终究没能参加祭天大典,不过丰庆帝专门给他留了个太子下首极靠前的席位,甚至更在陈州王之上! 九月十六,姜炎率军长驱直入,直抵泽州北面的潞州长子县,在皮休镇守的长平关下对峙数日,数万大军突然从斥候营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两天后传来壶关陷落的消息。 还没等泽州方面有所对策,泽州东部的陵川便被壶关下来的唐军一举攻破! 担负守备泽州重任的司马巽这才反应过来,紧急派遣突骑军游走迎击,同时命令皮休出长平,迂回攻略长子、壶关,想要兜下一个大口袋,把姜炎的十余万大军留在陵川。 即便不能一口吞下,那也能拖到陆鸿大军赶到。 可惜司马巽派去绛州催促陆鸿的信使回来之后,却说陆帅稳坐绛州城,根本没打算出兵到泽州来蹚浑水…… 司马巽十分不解,当即派人打听太平关的动静,然后便听斥候说,太平关的赵大成和左虎两人也都按兵不动,并没有趁机切姜炎的后路。 司马巽这才有些明白,他连忙收回突骑军迎击的命令,同时派人告知皮休稳守长平关,无需轻举妄动! 果然,唐军攻占陵川没到三天,便自行撤走,后来据当地逃来的人说,其实攻下陵川城的唐军,只有一千人…… 司马巽这才明白,原来陵川只是个诱饵,姜炎的目标其实是皮休,或者说长平关…… 如果皮休真的弃守长平,贸然迂回到唐军的“后方”,那肯定是撞上等在长子城的姜炎主力,皮休这不足万人的队伍,肯定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而且这长平关无人可守,也会被姜炎收入囊中…… 原来陆鸿是早早识破了姜炎的伎俩,这才稳坐钓鱼台,任由他们去折腾…… 可是就在司马巽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突然接到绛州方面的军令:“进驻相州,切断南唐的隐秘补给线!” 第三百二十八章 怒斩田永年 相州? 司马巽想不明白,太原已经断粮十多天了,相州那里怎么可能有甚么补给线? 不过他虽然疑惑,却半点儿不曾犹豫,直接找到韩清,让他带突骑军往相州而去。 其实陆鸿并没有得到关于这条补给线的确切消息。 准确的说,这个消息并不是斥候营没日没夜探查所得,更不是他经过“天机推演论”或者其他精确手段推导出来的,因为这个消息,根本就是从唐军之中光明正大地流传出来的…… 其实陆鸿很明白,太原与神都河南府最直接的连接通道就是泽州和绛州,这两州一左一右好似两扇铁门,牢牢地将姜炎关在京畿道河南府之外,而这两块地方,如今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其中绛州对于唐军来说,很明显不具备攻略条件,一来他亲自率领大军在绛州驻扎,光凭姜炎的十多万人马,未必便能过这一关; 二来绛州地处泽州与龙门之间,攻绛州则两面来救、三路齐出,极为凶险; 三来陆鸿已经提前派遣赵大成与左虎驻守太平关,那太平关贞观七年置,虽是小关,但东西两面连山带水,即便称不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也是当其要冲,急切不得破。 这三点任存其一,那便足够让姜炎望而却步,何况三难齐备! 因此他只能打泽州的主意。 但是泽州也有一桩坏处,此州与河南府交界之处连绵太行、王屋二山(注),阻隔数百里,要从二山之间连通河南府,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完全打穿泽州、攻破州治所晋城,然后打下天井关,出太行山到达河南府;另外一条是攻下濩泽,沿沁水南下而至…… 这两条路虽然依旧难走,但是比起无法可想的绛州来,显然还是有机可乘。 至于地处河北道的相州,以常理看来,根本不可能存在甚么补给线! ——如果要从河南府绕过泽州向北输送辎重,最近的是走卫州共城、新乡一线到相州,但是共城如今被契丹人把持,又临阵倒戈与大周做了盟友,断然不可能放过南唐的辎重。 所以再想绕过共城的话,那便得多走数百里,其困难之处以及路途的消耗、兵员负担都是成倍增长! 而且北面的扶吐瀚大军正在沿着河北道南下,最迟二十天就要到达太原,这么个走法儿,最后只能是给穷得叮当响的安东军送粮送衣的…… 所以任凭从哪个方面分析,南唐都不会愚蠢到在河南府到相州一线开辟补给线。 但是消息就明明白白地放了出来,即便是姜炎故意迷惑陆鸿,想要分散他的兵力,那也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何况兵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常言又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陆鸿再是算无遗策,也难免会遗漏掉一些重要的细节。万一姜炎真的从相州得到了补给,那便具备了持久消耗的本钱! 陆鸿未免夜长梦多,也只能将这种可能性抹杀在襁褓之中。 可就在此时,龙门方面突然传来一个极坏的消息…… …… …… 秋夜天寒露重,已经不复初定龙门时的那般炎热,绛州的天光暗得比青州稍早 ,陆鸿照例读罢了一章《神机策》便打算洗漱入睡。 这部《神机策》他已经研读了不下十遍,但是每次再看依然让他受益良多。 他小心地在《策韬》卷最后一章的末页空白处,写下了两句心得,吹干墨迹之后便合上书卷,饮了一口已经凉透了的茶汤,稍缓了一下略显疲惫的神经,正要开口叫小金子打水洗漱,便听军营之外骤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铜钟之声。 那是开门清道的警报,听闻此声之后,军营便需辕门大开,同时在营中道路上行走的闲杂人等必须向两旁避让。 一般发生这种情况的,要么是重要人物到来,要么便是遇上了紧急军情。 陆鸿听了眉头微蹙,如今这绛州的地界上,能在他面前称得上“重要人物”的,根本没有,即便有几位有名有姓的大将、刺史,到了他的军营也不敢这般大摇大摆地让人敲清道钟。 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到了! 陆鸿向门外问道:“外面是甚么动静?” 跟着大门“吱呀”一开,今晚负责值夜的张冲走了进来,躬身行礼道:“禀大人,营外来了一骑红标传信,看样子是龙门那边出事了。” 陆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便没再说话。 不多时马蹄声愈来愈近,张冲所说的那骑传信已经到了他的住所之外,只听扑通一声响,约莫是那传信的骑校滚鞍下马,跟着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张冲瞧了陆鸿一眼,见他挥了挥手,当即会意,转身向门外喊道:“放他进来。” 外面传来几声低低的答应,那急促的脚步声毫不停顿,径直穿过侍卫的关防冲进门来,却被张冲伸手拦住,而没能靠近屋内陆鸿的案桌。 “急禀陆帅,陈州王传信!”那骑校既被拦住,便不再向前,屈膝跪倒在地,火急火燎地举起一封火漆急件。 张冲接过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案桌之前,轻轻交到陆鸿的手上。 此时被那骑校带起的一阵夜风吹进,柱子上的烛火扑扑作响,屋内的光线也是忽明忽暗。 陆鸿神情凝重地拆开火漆,取出信件一瞧,眉头再度深深地皱了起来。 ——王兖于陇州兵败,三万兵马全军覆没! 陆鸿心中腾地冒起一股冲天怒火,死死地捏着双拳,发出“咔吧、咔吧”的两记响声。 他的生气绝对不是因为王兖兵败,因为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自己也不知吃过多少次败仗。 王兖纵然确实有将佐之才,却也远远没有达到百战百胜的地步。 真正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这兵败的地点,以及兵马的数量! 陆鸿之前交付了一部分兵权给王兖,但陈州王只是照单笑纳,却并没有派人来请教他随后的用兵战略,只派了个谯岩到访,还是来通知他不用参加祭天大典的…… 他本以为王兖这人瞧着稳重,即便他没有叮嘱,也不至于冒失轻进,最多小打小闹,攻下长安京兆府外围的几个小城,满足一下陈州王的虚荣心就算了。 谁知道他在绛州屁股还没坐热,刚刚和姜炎不温不火地交了几次锋,那边王兖都打到陇州去了! 陇州是甚么地方? 居于长安京兆府和洛阳河南府正中枢纽,坐拥三大仓,兵力不下六万! 做出这种决定的人,狂妄自大莫此为甚! 只是不知这是王兖私自为之,还是陈州王的授意…… 如今大周与南唐难分难解之际,刚刚因为稳固了泽州与绛州,而取得了一些优势,哪里经得起这般损耗? 况且他很清楚地记得,王兖最初打下郃阳等三城时,只有八千陈州王亲事府兵马,虽然是陈州王未经他同意而私自调动的,但是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认真追究,甚至在到绛州来之前,还另外调拨了两批共一万二千人交付王兖,算是大大给了陈州王的面子…… 但是这一次,总数两万人却变成了三万…… 所以他尽管努力地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让人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最后一次向南线增的兵,是哪位军官带的?” 那骑校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答道:“是田永年将军与赵昂校尉带的两部人马,赵昂校尉已经在陇州战死,田将军随王兖将军退到了郃阳。” 这两人都是陆鸿在两千里转战途中收纳的军官,其中田永年明明白白就表示过要尊陈州王而废丰庆帝,更是在两军对阵、白刃相交之时便敢脱离岗位跑去献媚李安的主儿! 至于赵昂这人,因为比较平庸,为人却太过圆滑,不足担纲大任,因此在陆鸿手下众多军官之中并不曾得到过重用,两人私下里也只是点头之交。 陆鸿心中暗暗冷笑:这赵昂还算命好,利利索索死在了陇州,也算是为国捐躯,回头追赠个将军甚么的不算太难。但是那田永年既然没死,那便怪不了别人了! “把江庆给我叫来!”陆鸿冷冷地下令。 张冲仿佛明白了些甚么,若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肃然接令,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那骑校感到气氛有些不对,跪在地上有些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手脚发紧,不敢朝上看去。 陆鸿却没为难他,直接挥挥手道:“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罢。” 那骑校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江庆急匆匆地跟着张冲来了,许是来之前张冲说了些甚么,因此神情颇有些凝重。 陆鸿见了江庆,二话不说,直接签了一道军令,说道:“你马上带人去郃阳,斩了田永年!王兖冒失轻进,暂时褫夺兵权,怎么罚让他自己看着办。” 江庆接了军令,犹豫了一下问道:“万一田永年不在郃阳怎么办?” 陆鸿知道他的意思,陈州王很可能料到他要斩杀田永年,或许会将其调回龙门包庇下来。 “你派人先行到龙门发一道通告,谁敢拦着我杀田永年,就是触犯军法,一并处斩!” (注:太行、王屋二山就是传说中挡住愚公wifi信号的那两座。《列子·汤问》记载: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愚公住在山西,应该就在泽州一带,他移这两座山的目的,就是因为这两座山挡住了他去河南玩耍的路。为了方便大家理解地形,借此注释,望周知。)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太平县的原野 田永年果然不在郃阳城中,倒是王兖,似乎早已料到自己的罪行,甘愿自罚三十军棍,关押十日。 江庆同意并签了军令,当即马不停蹄赶往龙门。 他带着人马到了龙门之后,并没有直接捉拿田永年,而是全城宣告了此人的罪行:玩忽职守、不遵号令、私自调兵。 第一项是战时斩的罪名,第二项是阵前立斩,第三项一经验明,不论何时何地皆斩! 宣告完罪状之后,一行人如狼似虎般冲进陈州王亲事府,江庆手持陆鸿将令一直搜到内院,这才把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的田永年拖到院中,当众斩首! 然后留下一地的鲜血和一具无头尸身,仅仅带着一颗人头,在陈州王铁青的脸色,和府中属官、下人们的瞠目结舌、愤愤不平,以及惊惧颤抖之中,带着一众侍卫龙行虎步地出门,向着绛州扬长而去…… 在走出龙门城的那一刻,江庆骑在马上,暗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察觉到自己的衬衣已经因为被汗水打湿而黏在了背脊之上,极不舒服。 面前一阵清冷的夜风吹来,他连忙解开了衣领,让那夜风顺着敞开的领口灌入背后,让他稍稍舒坦了一些。 刚才他虽然强忍着没有去看陈州王的眼神,假装自己夷然不惧,其实陈州王的一举一动、一个蹙眉一个眯眼,都被他半点不落地捕捉到了! 甚至从进入那院门开始,江庆的心脏就一直嚯嚯直跳,丝毫不曾减缓,而且就在捉住田永年的那一刻起,这种心跳的加速便升至一个极点——因为抓到了田永年,那便面临着执行军令的问题! 虽然在下令斩杀田永年时,他敢向所有人保证,自己绝对没有一丝犹豫之情,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一瞬间下定决心的煎熬是有多大。 特别是在陈州王那阴冷眼神的注视之下! 江庆甚至到先在都在后怕,万一陈州王当时开口阻止他杀人怎么办? 他不确定自己能做出甚么样的反应——虽然他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违抗陆鸿的军令的,但是如果让他直接拒绝或者无视陈州王的命令,他自问也未必能做得到…… 好在陈州王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他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或者说,他无法理解陆鸿为甚么一定要与陈州王正面对抗…… 虽然陈州王一再私自调兵、得寸进尺的做法让人十分不齿;虽然他并不知兵,却依旧刚愎自用、枉顾将士性命,一力下令强攻陇州的做法让所有同袍感到心寒…… 虽然王兖一口咬定是自己自作主张,但越是如此毫无惭色、甚至底气十足地大包大揽,越是说明这非他本意! 江庆之所以对陆鸿的决定有些不解,是因为他知道,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陈州王回归中枢已经是大势所趋,重回东宫也只是朝夕之事。 他是极有可能最后荣登大宝的,所以如此早早地便站到陈州王的对立面,在江庆看来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如果是他来选择的话,最多也就是做个姿态,如果田永年真的傻到留在郃阳城那不妨杀却,如果像此时一般已经逃回龙门,甚至躲到了陈州王亲事府内院,那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给陈州王一个面子,卖个人情便罢。 他不明白,陆帅平时极通透和善的一个人,也从来不贪恋那点儿功名利禄,怎么这回为了一点儿兵权的纠结,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田永年,便不惜险些与陈州王撕破脸皮? 难道权力真的可以使人产生如此无法自拔? 他琢磨着,等到回去绛州之时,是不是应该劝劝他的老上司——权力固然重要,固然能够实现男儿抱负,但是也有可能带来杀身之祸!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给陆鸿举几个例子,比如伍子胥,比如韩信…… 他以为陆帅的见识自然要比自己多得多,那么造成如今这个偏颇的,应当便是常言所说的“当局者迷”了罢。 对,江庆认为自己应该最那个“旁观者清”的人,来给陆帅这个当局者一点儿提醒。 而且他相信,自己并不需要点得太透,如陆帅这么机敏的人,自然能够明白他的用意! 江庆打定了主意,方才因为惧怕陈州王而忐忑纠结的心情也渐渐平复过来。他向后催促了两句,便驾着坐骑加紧速度向绛州赶去。 …… …… 陆鸿在绛州并没有一刻闲着,因为他的对手姜炎,也没有一刻闲着。 就在江庆赶回绛州城的时候,陆鸿早已经不在军营之中,甚至连侯义与孙山那两个旅都已经随之消失了。 陆鸿率军去了太平县。 太平县是绛州八县之中最北端的一个,再往北三四十里,便是赵大成与左虎驻扎的太平关,也就是绛州抵御太原军的第一道要塞。 这个县城看上去很普通,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它曾经是南唐猛将尉迟恭的封地。 尉迟恭封号鄂国公,太平县当地便有一个鄂公堡,不过经历两百年的变迁,这鄂公堡已经全然不复当年模样,而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的集镇存在着。 所以陆鸿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曾经在晋汾一带大名鼎鼎的鄂公堡,而是从太平县城到太平关之间那数十里的广阔原野——昨天传来的消息,说是在这片沃野之间,有人发现零零星星南唐斥候的行迹! 因为河道密集、水量丰沛的原因,太平关向东北至晋州襄陵县、南达太平县这一片广袤的土地,皆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膏腴之地,曾经这一片人口繁盛,粮产丰富,有“金襄陵、银太平”之美誉。 因此太平县在丰庆六年的户部统计之中,连续四十年被定为望县,户数超过四千六百,口两万七千三百余。但是随着战争的爆发,如今的太平县人口不足当年十之二三,在与太平关之间的土地之上,出现了大量的抛荒,以及数十里渺无人烟的境地。 陆鸿在最初得到唐军斥候的消息时,便课外的重视。 因为这种荒野地形 之中,极易藏人,如果让姜炎有机可乘,或者找到突破太平关的软肋,那对于整个大周的战局来说,未始不是一处致命的弱点…… 因此他决定亲自前往,搜集第一手的确切资料。 当然,另一个使他格外重视太平县的原因是,陈三流数日前传来消息,太平对面的晋州襄陵县,曾经有大量军队活动的痕迹…… 他准备探查完那片野地之后,便用侯义与孙山的步军,接手太平关的赵、左二骑旅的防务,然后由他亲自率领骑军出关,往襄陵县去摸摸底! 太平县曾经的沃野之上,抛荒的情形比陆鸿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他们这一部近五千人马,在赶了一天半的行军之后,终于抵达了他们预先设置的目的地。 陆鸿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在一片连绵起伏的枯黄草海之中,只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那些都是在战争中来不及逃亡,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留在了故乡的人们,继续同土地奋斗的结果。 这些人是幸运的,他们能够多收一季的作物,在战争之中获得更多的保命和存续的资本。 陆鸿看着那些少得可怜,却让人心中宽慰的绿色,不禁在心中暗暗想着:战争,不该发生在这种地方,至少今天之后,他不允许再在这里发生…… 头一批三百位斥候已经全数散布出去,他们要在寻找敌军斥候的同时,要寻找或发现敌人可能逗留、经过的迹象。 陆鸿想要的结果只有四个字:时间、数量。 他要唐军斥候闯入这片原野的时间,以及闯入者的数量! 他要从这些内容之中判断,姜炎到底想要做甚么。 侯义的军队也在随时待命,不过他不负责搜索,而是负责逮捕、拦截和追杀。 他手下有二十四个哨,每一哨各自负责一个稍大的方向,而哨再分十个什,以什为单位各自行动,各部之间互相协同,互相配合,以暗号完成联络。 这就是陆鸿在平海军时对平海军的重组思路——着重哨、什这两个建制的训练和使用,以百人、十人为单位针对性地提高战斗力。 如今这种最新的兵制在陆鸿的首创、平海军的试行,以及汤柏在兵部的积极倡导之下,已经在大周军中完成了绝大部分的组合,特别是通过这场战争,已经多次验证过了这种制度相比于原先那种庞杂混乱的军制的优越性。 随着一声尖利的哨声打破了荒野之间的平静,在某一处的草海之中,突然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紧接着,原野四面哨声大作,此起彼伏,骤然惊起了无数扑腾着逃向空中的飞鸟。 整个草原之中顿时便好似一锅大粥,在滚烫的火苗之上剧烈地翻滚着气泡。 随着厮杀声与惨叫声从远近各处响了起来,夹杂在哨声之中,愈发显得凄厉、可怖! 这片暗藏杀机的草原,开始猎猎燃烧…… (这两天更新慢,多担待。) 第三百三十章 看不见的敌人 天边的晚霞将那火焰搬的光色铺洒下大地,整个原野都被染成了一片昏黄的景象。 喜子跟在陆鸿边上,奇怪地叫道:“这可神了,咱们虽说是来捉人的,可刚到地界就能逮到唐军的斥候?” 陆鸿没有鸟他,不过心中却对这小子的见解十分赞同,这原野方圆千余里,到处都是藏人的地方,怎么会这般巧法,让他们在最边缘的地方就能遇上? 便在这时,前方那片十分混乱之处,长草突然极速地向北倒伏,生成了数道笔直的沟壑,就好像一柄巨大的梳子,从浓密的长草之中划过! 陆鸿坐在马上,伸长了脖子,只见那些飞快向远处乱窜的黑影,撅着满是黑长茸毛的臀部,细短的尾巴在上下甩动,四只黑蹄没命似地狂奔…… 他瞧清了样子,忽然笑道:“他妈的,是一群野猪……” 原本在边上严阵以待的侯义听了,一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放松下来。他忍不住啐了一口,嘟囔着咒骂几声,然后笑着道:“这帮混球,逮猪都那般大呼小叫的,以为遇上了敌人!” 这些野猪原本在荒弃的田野之中觅食,却在阴差阳错之间成了别人的食材。 派出去的三百名斥候总共捉了十几头野猪回来,剥洗干净之后便炖了一大锅,令众军分食。 捉捕野猪的斥候之中,有数人受了一些皮肉轻伤,另外一人伤势较重,也只是被竹签扎穿了脚掌。 至于那竹签究竟为甚么这么锋利,又是谁设在此处的,众人倒没有过分深究,一直认为是猎户设下用来捕兽的机关。 当夜无事,陆鸿虽然心中总有些毛毛躁躁的,但还是耐不住连日奔波的辛苦,早早便洗罢了身子,打算睡了。 谁知便在此时,小金子来报说,孙山孙旅帅来了。 陆鸿只得踢着木屐,又从草榻上爬起身来,说:“让他进来罢,天寒露重的。” 不一会孙山穿着齐整的军袍走进帐来,低着头,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陆鸿一边系上腰带一边问道:“保田,这是怎么了?” 孙山见了他的模样,先是一愣,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人,职下不知您已休息了……实在叨扰……” 陆鸿笑着摆摆手道:“不妨,左右无事,的确是准备歇了。不过既然你来了,那便说说话。” 孙山点点头,在陆鸿指给他的凳子上坐了半边,忽然愁眉不展地道:“大人,职下次来,是想说说今日受伤的斥候。” 带着些许温度的茶汤从茶壶嘴中倾泻而出,陆鸿给两人都斟满了茶,便示意他先饮一口缓缓。 今晚伤员刚送回来的时候,陆鸿便瞧见孙保田的神情有些异样,特别是军医从那名倒霉的斥候脚底板上,取下那根拇指粗细的竹签的时候,这孙保田更是一刻也不曾离开,盯着那竹签翻来覆去探查了好几次。 这些事情陆鸿虽然瞧在眼中,却并没有多说,因为他压根儿没瞧出来那竹签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况且众人的猜测也十分合理,那应该是猎人下的机关,用来捉捕野兽的…… 谁知现在孙山主动找上门来了,还专门谈到了这事,他便问道:“他们的伤情不是都没问题吗,难道是医官的处理有甚么不当?” 他依然没有把问题的本质往别的方面去猜想,但是心中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不,和医官们没有关系。”孙山严肃地说道,“是那根竹签,那不是猎人捉捕野兽的机关,而是专门对付人的!” 陆鸿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微微蹙着眉头问:“何以见得?” 孙山从衣兜之中小心翼翼地摸出那支层层麻布包裹着的竹签,当着陆鸿的面,一圈圈地将那些麻布拆解下来,一根尺余长、手指粗细、顶端尖锐的竹签缓缓显露出仍旧带着血渍的外形来。 “这竹签差不多埋一半留一半,一瞧便是专门对付脚掌偏大、而且具有一定重量之物。这附近原是百姓聚居之处,不会有多大脚掌的野兽出没,最多的是山鸡、野兔、野猪这些,都没有宽厚的脚掌。”孙山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尽量说的简单易懂些,“而且捕捉野兽,要么杀死,要么困住,这支竹签既杀不死,也困不住。” 这竹签大概有半尺来长的血渍,应该就像孙山推测的,是埋一半留一半,尖端虽然锐利,依旧也只是个竹签,而非金铁。普通体量轻盈的动物,即便踩到或者碰到了尖部都未必能够受到多大的伤害…… 陆鸿但觉孙山分析得有理,听得连连点头,问道:“那你看这是做甚么用的?” 孙山道:“就是用来伤人的!” 没错,人的身体重,脚掌受力较大,假如一步不慎踩到了这竹签上去,凭借自身的重量以及竹签尖部的锐利,似乎恰好可以刺穿人的脚掌…… 这种伤情虽非致命,却也足够让人暂时丧失行动能力。 陆鸿从孙山的手中接过那支竹签,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了一遍,点头道:“你说的对,明天让所有人小心一点。” 孙山领了命令,便告辞出去了。 尽管他想说的还不止这些,比如那些传说中隐藏在原野深处的唐军斥候;比如这种竹签加入批量布置的话,会有甚么样的后果…… 但是他想了想,依旧没有说,不过他相信陆帅会做出妥善安排的! 陆鸿确实也想到了类似的问题,甚至想到,敌人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他的到来,然后用一根小小的竹签,向他的来到进行示威,并且打算使用这种东西来与他抗衡…… 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把握来确定,这片原野之上确实暗藏杀机,也一定有相当数量的唐军潜入了进来! 或许就在某一片最不起眼、最容易令人忽视的地方,在等待着他…… 陆鸿不知道这种地方在哪里,但是他既然想到了这种可能性,自然也就要有对应的计较。 他的办法很简单——派遣工兵“扫雷”。 翌日上路。果然有数十人小心翼翼地散布在最前方,手中握着带折弯好似步打球棍一般的木棍,在自己身前挨寸挨尺地推扫排查,随后再有数十人复查。 大军跟在这两组“ 工兵”身后,也是如履薄冰,个个低头看着脚下,唯恐更有前方负责扫除的同袍们遗漏下来的“暗器”。 初时一切进展顺利,所有排查进行得都十分迅速! 因为他们往东走了数里路,都没瞧见类似昨日的竹签,众人心中不禁都松了一口气。 同时对于排查也松懈了下来…… 突然一声惨烈的尖叫,一名工兵歪歪倒倒地用木棍撑着,浑身剧烈地颤抖,强忍着没再叫出声来,只是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嘶吼。 只是他右脚一动也不敢动地定在地面上,左脚努力地支撑着,面颊都因为忍着剧透而抽搐,甚至变得有些扭曲。 “别过来!”他见附近的同袍都赶来相救,竭力大叫一声,“我附近好多……全是这种东西!” 当即有人仔细望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人身州密密麻麻不下十余枚竹签。此时附近的长草被他扒拉开来,便尽皆显露出了一丛丛笋尖般的形状…… 众人心想,怪不得此人如此费力地支持着,都不然自己歪倒下来,原来这地上还隐藏着如此杀招! 陆鸿望着前方的动静,眉头淡淡地微蹙,与右方的孙山对视一眼,然后互相点头。 ——这种布置已经决不只用于伤人了,而有可能对人的性命造成威胁! 他知道,这原野上的“暴风雨”可能要来了! 如此的情形已经没有了继续前行的急迫,因此陆鸿一声令下,大伙儿便各自找到空闲又安全的地方,开始分麾下炙。 所有人在面对着吃食的时候,都暂且忘了继续关注刚刚发生的那件,让人十分不愉快的事情…… 可是,到了下午,出事的频率骤然增加,打从一开始便一直有人中入陷阱而导致掉队! 陆鸿派遣医官紧紧跟着那两支工兵,一旦有人受伤退出,便立即施予救助。 但是随着队伍的前进,两队工兵接二连三的出事,以及往后出事也越来越古怪,几位医官手忙脚乱,根本无法顾及全面。 甚至连后续的大部队,也时不时踩中一些隐蔽性极强的机关! 那是因为前两队工兵的人数锐减,所以即便是两道排查之下依然有许多的“漏网之鱼”…… 陆鸿再派两队人马,加入到工兵当中。 这一天下来,说顺利其实并不顺利,折损了数十人手;说困难其实也并不困难,因为他们连真正的对手都尚未遇到! 天色的光色再度由蓝变赤,由赤变黑,夜幕也不期而至,悄然降临了大地…… 陆鸿坐在篝火边上,他身后不远处便是自己的中军帐,身周三三两两盘腿坐着的、半蹲着吃餐聊天的…… 如今火光映在陆鸿的脸上,显得忽明忽暗,让人猜不透他所想之事, 如今他的面前排布着好几样造型各异的竹木玩意儿,有最早出现的竹签,还有陆陆续续收到手中的那些钩子、绊子、断趾、锁腿等等。 这些东西越来越复杂,伤人也越来越隐蔽和严重。 陆鸿皱着眉,暗暗摇了摇头。 第三百三十一章 荒野剑客 不知是昨夜还是早上,原野上吹过一阵西风,带走了仅剩的一些暖意,带来了叫人瑟瑟然的寒冷。 军帐之内重新燃起了火堆,在薪草毕毕剥剥的燃烧中,散发出来的热量,总算驱散了那些不至于添棉衣、却让穿着单的人们手脚发僵的寒气。 陆鸿与陈三流隔着火堆坐着,两边胡小五与小金子作陪,四人围坐一堆,各自举着温烫的酒杯,为陈三流的到来而庆贺。 或许是再次见到老兄弟的缘由,陆鸿有些高兴。他的脸上不知是因为火堆的热量,还是白酒的烈性,在跃动的火光之下,显得有些泛红。 事实上,除了陈三流的到来,最近几天都没有发生任何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从绛州带来的两部人马,已经在这几日的搜寻当中折损了三百余人,其中数十具尸体就在他军帐外不远的土堆下面安葬着…… 陈三流一头乱发杂乱无章地堆在头上,原本那虽然算不上白嫩,但也干净的面皮上,此时也是黑乎乎的,满是泥灰。 他身上穿的军袍或许是因为多日不曾换洗,已经呈现出大块大块的黑褐色的污渍,并且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袖筒上尽是一圈圈的折痕。 陆鸿看着他把满手的油污揩在裤腿上,毫不在意地抓起面前的一大块烤熟的兔腿肉,塞进嘴里粗犷地咀嚼着,便笑着打趣道:“怎,赵大成没给你吃喝?” 如今斥候营分成两部,一部陈三流带着,在太平关外围探查,偶尔深入到晋州腹地,去刨挖唐军最新的消息。 而另一部则交给了小王正,在泽州长平关外,监视着壶关敌军的动向。 陈三流的人马既然在太平关外活动,那么一切给养辎重理的提供,当交给驻守太平关的赵大成和左虎负责。 不过瞧他这副样子,倒像是从战事之中逃亡出来的难民,而非具有稳定补给的军队头目。 陆鸿虽然确信,赵大成和左虎两个家伙宁愿自己挨饿,也绝对不会短了斥候营的吃穿,但陈三流这副尊荣也确实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 胡小五也点头道:“可不,还是你把赵大成送的饭菜都拿去换酒了?” 小金子在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没有跟着大家一道儿出言挤兑。 谁知他尽管小心在意,却还是惹来了陈三流的打击报复! 陈三流举起手里的半截小腿骨,在小金子的脑门上狠狠地一敲,翻了个白眼道:“你小子笑啥,是不是还想取消哥哥两句?” 小金子捂着脑袋,委屈地说道:“俺没有……” 陈三流哼了一声,随手把那截骨头丢进了火堆里,拍拍手说:“你们当我天天坐在指挥所听戏哩!前些天我派人传消息给你的时候,就已经进关来了,就在你们东面四十里和人捉了七八天迷藏。” 他后面的话都是对陆鸿说的,陆鸿之说以这么兴师动众地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也正是因为陈三流派人传回来的一纸消息——太平关内发现南唐斥候出没,或为李钰所率! 其实陆鸿对那些所谓的“南唐斥候”并没有多少兴趣,如果只是为了那几块料的话,他根本不需要亲自前来。 他来此最重要 的原因,就是为了李钰! 准确的说,是为了李钰背后的那个人…… 虽然之前早已经有定论说,李嗣原在九月初四率军逃到冀州的途中便突然暴毙,但是陆鸿始终都不曾相信这种说法。 别人或许并不了解,但是他对李嗣原的“金蝉脱壳”之术还是颇为信服的! 当年正是因为李嗣原伪装的蓝鹞子,摆脱了他的追捕,这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故事…… 但是仅仅只是他自己的猜想还远远不够,关于李嗣原假死一事,他是在得到了萧婉认同之后,才全然确定的。 那天在打泽州去往龙门的车中,萧婉不仅与他约定了“朋友”这么一层关系,还将自己得到的情报分享给了陆鸿。 ——当日李嗣原裹挟着残军到达冀州的时候,突然“被宣布”暴毙,但是跟随他的胡人们没有一个人真正瞧见他的尸体! 这些人中有一小部分都是契丹族人,后来便返回投奔了共城,也将这个信息带了回来。 萧婉在说这些的时候,顺便还提到了陆鸿的老丈人,李毅。 根据萧婉所述,咱们的李大都督虽然行事混账至极,但确实从未有过叛国的心思。 甚至一直以来,老李都是大周朝唯一一个知道李嗣原的存在,并且时刻以消灭对方为己任的。 只是在方式方法上,未免有些歪门邪道罢了! 比如丰庆六年在坝集,假意与李嗣原暗通款曲,实际埋伏杀阵追捕蓝鹞子;比如丰庆七年初,在南北之争一力坚持南征的,也就是李毅和曹梓;再比如丰庆七年,利用刘德海和萧婉,与海匪勾结,意图诱出海匪背后的李钰…… 只不过第一次在萧超和萧婉等人的帮助下,李嗣原大难不死,陆鸿还因此受了重伤;第二次陆鸿成了扫北之战扭转局面的关键人物,也从侧面保留了扫北一派的颜面,没有给李毅奚落嘲笑的机会;至于第三次,却因为陆鸿的捣乱而草草收场…… 陆鸿在平海军不仅砍了刘德海这个“线人”,还登上鹦鹉岛,剿灭了海匪,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纵走了躲在鹦鹉岛暗中指挥的李钰…… 当然了,刘德海此人确实是真腐败,李毅也正是瞧中了这一点,才选中了此人与李钰勾搭。 萧婉之所以清楚这些内情,还是因为随后的局势渐渐明朗,她这才知道当日李毅为了搭上她这条线,给她提供的所有情报都是他娘的假消息! 也就是在她被困神都的那些日子里,才想明白李毅最根本的用意…… 不过这些光辉事迹的存在,并不能影响李老狗的瘟神形象,该千人恨、万人嫌的,绝不会因为他打算干一件,看起来动机蛮不错的事情就有所减少。 当然了,言归正传,陈三流这次来,是带着最新情报的。 “李钰手下那帮人很是了得,这次我追进草滩来,人带的不多……”他又在嘴里塞了一块肉,伸出一个油腻腻的巴掌,说道,“总共五十个,不过跟他们周旋了这么七八天之后,只剩下十二个了……损失惨重,呵呵。” 他虽然说着“损失惨重”,而且从数字上来看损失确实不小,但是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惋惜懊恼的模样 。 以陆鸿和胡小五对他的了解,这小子虽然损失不小,但是赚得肯定更多…… 毕竟陈三流是甚么人,光着膀子在千军万马之中连砍好几面辱纥主大纛的! 这小子甚么时候肯吃亏了? 陆鸿把酒壶传到小金子的手上,瞧着胡小五笑道:“你就直说你得到啥好处了,对不?” 胡小五笑着连连点头。 小金子也笑着,给陈三流和自己都斟上酒。 陈三流端着酒杯,撇撇嘴道:“你俩真没劲!我们跟着那帮人的踪迹先在草甸子中转了三天,他们隐藏得很好,但是瞒不过我们的眼睛。第四天上从痕迹来瞧已经相距很近了,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开始布置陷阱……” 他双眼直视着火焰,似乎在回想着当时的境况。 陆鸿他们已经吃尽了陷阱的苦头,此时听了都不由得长大了嘴巴,竖起耳朵等着下文。 谁知陈三流摇了摇头:“其实他们陷阱虽然又多又密,花样也精巧,不过这对我们来说没甚么用处。只有一个兄弟扎伤了脚趾,当时把脚趾剁掉就没事儿。” 他吃一口喝一口,仿佛在谈说着家中女人娃娃的闲事,而不是叙述一件自残见血的恐怖事迹…… 陆鸿等人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小金子更是直接惊叫出声来,道:“他为甚么要把脚趾剁掉?” 陈三流好像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不屑地道:“你以为砍着好玩儿的?我们斥候营在野外做任务,只要受了来历不明的伤,无关紧要的地方能剁就剁、能砍就砍——怕染上毒。事实李钰这帮人也确实在机关上淬毒了……” 他扫了几人一眼,奇怪地问:“怎么,你们遇到的机关上面没有毒?” 陆鸿摇摇头,道:“没有,估计全拿去对付你们了。”他说着微觉后怕,万一陈三流没有追踪过来,那么这些带毒的机关,便都得由他们“享受”了! 到时候伤亡绝对不止如今的数目,至少死亡数量要急剧飙升…… 陈三流得意地笑道:“那还差不多!后来这些人给我们撵上两回,每次都被我们砍得抱头鼠窜,前后约莫丢下七八十具尸首!” 胡小五奇道:“你吹罢?李钰那等剑法,你们还能占上风?” 陈三流道:“李钰在强,也只是一个,我从斥候营带出来的,首先要比我能打、比我拼命——你说罢,这种队伍,天下哪里去不得?” 胡小五更觉怪讶,问道:“他们打也打不过,陷阱机关也奈何你们不得,那你们怎么损失这么惨重?” 陈三流的脸色难看了些,无可奈何地道:“你不是说了嘛,他们有李钰啊!这小子成仙了似得,好像根本不吃不喝不睡,白天跟那些人一起布置机关陷阱,晚上便一个人来袭营——就四天的功夫,就被他暗杀了十几个!” 众人顿时沉默下来,都为李钰此人的可怕而感到震惊…… 过去他们都只知道李钰的剑法高超,但是谁也没想到,此人的意志力也如此让人胆丧! 陈三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隔着火焰直视着陆鸿,说道:“鸿哥,你小心点,我猜李钰的目标,其实是你!” 第三百三十二章 无我 陆鸿心想:李钰此行的目标是我,我又何尝不是为了杀他? 因此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他们的藏身之所你可探查清楚了?距离咱们还有多远?人数还有多少?” 陈三流摇头道:“不敢说清楚,大致有个方向——约莫在东南四五里,只是不知道他们今晚是走是留。如果走的话明天还得再找!人数总得四五十罢。” 陆鸿点点头,便没再问。 这四五里地的距离若是放在平日,根本算不上甚么,几千人天罗地网撒下去,再是狐狸一般狡猾的人物也跑不脱…… 可问题在于,这旷野之中也不知埋藏了多少陷阱机关,这么大黑天里没头没脑地行军,伤亡必然不小! 如今他和李钰两人便仿佛狮子搏蛇,单从力道和气势上来说,狮子总是远占上风,但是蛇只一根毒牙,那便不可小觑,稍不留意便教这雄狮命丧当场。 因此他也不急着追捕搏杀,更没打算在自己稳占上风的情况下,采取孤注一掷的打法…… 所以他饮干了杯中之酒,便丢下酒杯笑道:“好了,三流子去洗洗,大家歇着罢。” 各人答应一声,全都站起身来。 这时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打破了军营的宁静。 继而便听帐外想起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三营夜袭”、“保护陆帅”的叫嚷,以及整个营盘的大声应和! 陈三流神情微变,沉声道:“来了!” 事实上,就算他没有叫出这声,大伙儿也都能猜到是怎样的情况。 没想到那李钰果然趁夜袭营,胡小五不等吩咐,当即旋身走出帐外,大声喝道:“守好本营,不得惊慌!” 然后便听他脚步愈走愈远,想是带着侍卫赶到三营查探去了。 陆鸿想起去年,在平海军指挥所遭人窥伺的那夜,这李钰高来高去的本领委实叫人匪夷所思! 他轻轻皱了皱眉,随即便舒展开来,向愣在那里的陈三流、小金子挥挥手道:“去睡罢,值夜的人手加一倍!”说着悄悄使了个眼神。 陈三流望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甚么,与小金子两人答应一声,相跟着走了出去。 一时之间帐中便只剩下陆鸿一人,他不动声色地从身旁摘下辟水刀,横于膝上,偌大的军帐顿时便恢复了静谧,只余下火堆之中的柴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毕剥作响。 不一会外面的嘈杂也渐渐止息下来,想是胡小五等人的弹压之功。 俄而一阵大风起,整个儿军帐都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好似有人在前后剧烈地推拉摇晃,北面的帐布干脆向内凹陷下来,南面相对之处却异常地向外鼓胀。 那阵大风一气猛似一气,这座搭建在高坡之处的军帐根处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要被这狂风推走! 帐外已经有侍卫开始砸桩垫土,一阵叮叮哐哐的忙碌之后,虽然狂风不减,军帐鼓动依旧,却明显的沉实了许多——至少给人的感觉上便是这般。 陆鸿始终一动不动地坐着,感受着身前火光的炽烈,以及身后狂风的肆虐,还有从不远的某处传来的,一种熟悉而又不可捉摸的寒意,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自然的威能固然可以暴烈而狂躁,叫人战战兢兢、甚至魂飞魄散。但是一个人若是修到了一定的境界,依然可以动气逆形、慨然色变! 这种人或渊渟岳峙而如高山,或汹涌澎湃直逼沧海;或浩瀚苍茫仿佛星河,或锋芒毕露如刀如剑! 如今在那一处的那个人,就仿佛刀剑一般,带着他的锋芒,将这帐外之风、帐内之火的威力全都压了下去,以至于,渐渐地,陆鸿感觉不到火的炽烈,以及风的肆虐。 他只感到一柄剑,在既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在鞘中躺着。 只是那么躺着,却仿佛已经飒然出鞘,带着锋芒悬在了他的头顶! 那剑近了些,陆鸿没有动,他甚至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感觉是不是真实的。 又近了些,他还是没有动,不过有人已经动了——陈三流就在陆鸿隔壁的帐中,从那一桶温暖的洗澡水里伸出手来,握住了斜靠在桶边的障刀的刀柄。 更近了一些,说不清有多近,约莫有三五百步,又或者二三十步,甚至仿佛就在帐外,那股压力愈发浓重。 陆鸿的掌心不自觉地冒出了一层冷汗,他没有和李钰交过手,但是他知道对方很强! 即便他的敌人已经数日数夜不休不眠,身体与精神都绝不会在巅峰,剑法也必然大打折扣,即便他的帐外有数十名精锐的侍卫在全神贯注的把守,即便隔壁的陈三流已经得到了他的暗示…… 但是他依然没有任何把握。 他曾经听老师说过,他们手中的《神机策》只有诠释用兵、经略之道的上册,至于下册早已在前唐太宗手中便已遗失。 老师也说过,下册是一些占卜、星算等十分玄奥,而接近于道术的内容。但是陆鸿以为,其中应该还有一门剑术…… 没有为甚么,他只是这样感觉,因为他猜想,那部下册或许一直就保存于南唐皇室,如今很可能就在李嗣原的手里! 陆鸿所虑的,唯此而已! 他根本不害怕所谓的高超剑术,而是天生对《神机策》抱有敬畏…… 帐外的风不知何时已经止息,火堆中的火苗也因为柴薪的燃尽而渐渐收敛,就在此时,陆鸿所感到的那股寒意却突然强烈起来! 临近军帐的某处无风起风,陆鸿来不及做更多的犹豫,骤然拔刀后退,军帐“嗤啦”一声,同时被利刃撕开两道豁口,一刃是刀,一刃是剑! 刀在陈三流的手中,剑是李钰的剑。 两人冲入军帐的时间几乎完全相同,但是身形移动的速度确实天差地别! 陈三流就像一头猎豹,反握障刀猛然向李钰扑去;李钰却仿佛幽灵鬼影一般,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隔着十一二步的距离,瞬间便递到了陆鸿的面前! 剑尖尚未触及皮肤 ,陆鸿却感到一道冰冷的寒意激得自己的脸颊一阵生疼,脖颈下方立即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对这一件早已准备多时,此时就在间不容发之间,举刀,侧身,前进! 辟水刀毫无花俏地劈斩下去,这是他一直以来蓄力而为的最强一刀,他坐着等,等的正是出这一刀的机会。 他本以为自己这一刀虽然没有任何巧妙的章法,但是力道足够的大,因为他的腰,他的腿,他的背肌、肩膀、手臂、手腕以及浑身的重量,全都凝聚在这一刀上,然后突然爆发! 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是迎着对方的攻势而上,李钰的剑很可能刺中他的肩窝,但是他的刀也足够砍下对方的脑袋。 “喝!” 李钰倏然便消失在了他精心准备的巅峰一刀之中,他的剑尖带着两点寒芒,锵然一点在辟水刀和障刀刀锷之上! 陆鸿与陈三流相距七步,这两点却几乎发生在同时,并且只发出一声“叮”的响声。 陆鸿却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量汹涌而来,手中的辟水刀仿佛挨了一记重锤,“嗡”的一声便脱手飞出,“嗤”地斩破了军帐的顶棚,飞到了夜空之中…… 而陆鸿本人,也在那一股大力之下砰然摔倒,只觉浑身骨骼都快散架了一般,兼而头晕目眩,心烦欲呕。 “《神机策》的上本……咳咳……交出来……咳咳咳……”灯光之中只见李钰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右手举剑,左手却捂着口鼻不断地咳嗽。 这一切从发生到现在,全然都是在电光石火之间,直到李钰说完这句话,帐外才发出一阵嘈乱的叫喊,忽然帐布整个儿掀开,十余条人影径直冲了进来。 李钰一边咳嗽不止,甚至连要背都咳得缩成了一团,但是他的剑完全不见丝毫停顿,只见一团极快的光芒闪过,十几名侍卫刚刚冲进帐来,便纷纷大叫着,再一次倒撞了出去! 可是李钰的咳嗽似乎愈来愈严重了,他几乎不得不单膝跪在了地上,然后又一次说道:“把……咳咳……《神机策》上本……咳咳,交……咳咳咳……出来……咳咳……” 陆鸿看了不远处的陈三流一眼,只见他侧卧在地,上身微微起伏着,右手却在不住地颤抖。瞧出他没甚大碍之后,便放下心来,冷静地问道:“你要《神机策》做甚么?”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钰突然从自己的剑鞘夹层之中抽出一枚黑黝黝的木牌,举在手中,冷笑道:“咳咳,我凭甚么……咳……不能拿……咳咳……这本书?” 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咳嗽,脸颊更是胀得通红,额头、脖颈之上的青筋也是根根暴起,他双眼圆瞪,眼白周围血丝毕现,犹如蛛网一般密密麻麻,骇人不已! 陆鸿却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目光只盯在李钰的木牌之上,只见那木牌除了上面刻的两个小字,与自己身上的神机牌并无二致。 或者说,他手中的,就是象征神机门人的神机牌! 而李钰的牌子上,所刻的两个字是:无我。 第三百三十三章 该来的,终是要来 从某种程度上过来说,每一个神机门人的牌子上,所刻的两个字,往往正是此人一生的谶语。 就好像陆鸿的“御寇”,仿佛正说明他是为了御寇而生。 而司马巽的“志疑”,出自《周易》巽卦:进退,志疑也——进退从命,军武本色! 还有韩清的“守拙”,姜炎的“破军”,李世民的“破军”、“天命”…… 这些谶语有些好解,有些难解,比如李钰手中这个“无我”,便百思不得其意。 此人若说才能,允文允武已然不足以形容,文是邱太监极力推崇的南唐大才,武更加是穷绝天下之力而无敌,想来即便是成凹斗那种怪人复生,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此时毕竟已经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他的身体在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千里奔走,已经只剩一具残破不堪的空壳,刚才又接连催发本力,更加难堪重负。 特别是陆鸿的那一刀,虽然被他看起来轻飘飘的化解了,但那毕竟是百战之刃,陆鸿又是蓄力良久,如何便是这么轻易破的? 陆鸿既不愿交出《神机策》,也不想束手就擒。 他只盼多拖延得一刻,叫李钰伤势发作,再将他擒杀不迟! 这时帐外再度响起了一阵阵的脚步声,却是胡小五率人赶了回来。 陆鸿见李钰面露嫌恶之色,似乎又要出剑,连忙说道:“既然你是同门,自然可以拿这本书。不过……” 不过甚么他没有说,也无话可说。 李钰如何看不出来他是在拖延时间,只是他一来伤重,眼皮已似有千斤沉,此时即便他能抢到上册的《神机策》,也未必能够逃远。 二来那些侍卫已经快到了跟前,再想拿甚么书都已赶不及时辰,他目中忽然凶光乍闪,用那双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了陆鸿。 “不用说甚么不过了……来不及了……如今就看看是他们的箭快,还是我的剑快!” 话音未落,他的人影再次虚幻起来,陆鸿在他快得无以复加的攻击之中根本无从闪避,只能瞪大了眼睛,束手就死! 此时但听一阵阵破空声响,十余支利箭眨眼间交织而过,嗖然穿过帐布,也不知落到了何处…… 这军帐之中,除了陆鸿与陈三流,哪里还有刺客的人影在? 只不过,陆鸿此时的情形不大好,他的胸前,插着一柄剑…… 剑是很常见的那种文士佩剑,甚至根本并不锋利,剑锷之上还有粗糙的磨刀石砥砺的道道痕迹。 陆鸿当然没有死,他的力量和速度都不如李钰,但是他的眼光太过毒辣,计算太过精准,因此就在这避无可避的关头,他硬生生在地上横移了两寸,将那柄刺向心脏的剑,稍稍带偏了一些…… “追……”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一阵天昏地暗,昏迷在了众人的惊叫声中。 …… …… 一切的发生都好似虚幻,从陆鸿最初得到那种难以捉摸的,逼人的寒意开始,直到李钰刺出最后一剑而退走结束。 除了当事的寥寥几人之外,至今还没有人确切地清楚发生过甚么, 只知道有人行刺了陆帅,而且在侍卫们的重重包围之中全身而退…… 当然了,那个刺客据说也被陆帅打成了重伤,死在了两里外的一处草地里。 李钰是站着死的,他的姿势,就好像急速奔跑之中的人,突然想到了甚么要紧的事情而强行停住脚步一般,甚至连他死前所保持的神情,都带着几分迷茫,以及不解。 而且当胡小五率领的侍卫赶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甚至据那些将他抬回来的侍卫们说,这个人的身体轻得吓人,似乎已经全然被掏空了内里一般,只剩下一具轻飘飘的躯壳…… 就连检尸的仵作,也完全看不出此人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甚至做出一种大胆的结论:这个人,早在三天前就该是个死人了,否则尸体不可能凉得这么快! 那仵作还说,正常人死去之后,尸体最少要五六个时辰,才会彻底冷却下来,甚至要经过一整天的时间,才会与外界的温度相同。 所以,依照常理来看,这个人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甚至这老官儿还不无玩笑地表示:瞧这位死前的表情,或许突然隐约间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迷茫,如此不解。 不管怎么样,不管这人之前经历了甚么,至少在最近的几天之内,他一直都在燃烧着身体,和生命…… 听他胡诌的陈三流当然不信,死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快的速度,怎么可能有那样强的力道,怎么可能有那般无敌的剑法! 如果那样的李钰已经是个死人,那么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岂不是连个尸体都不如? 当然了,除了李钰的死之外,大家最关心的,还是陆鸿的身体,他们很想知道被那样一剑刺在胸口的陆帅,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我没事儿,我们回绛州……” 这是陆鸿昏迷之后醒来说的第一句话,然后他就再度不省人事了。 在场的只有胡小五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下令全军封锁消息,并且通报陆帅已经安然无恙,只是需要静养,因此全军暂且退回绛州待命…… 这个命令很好,很是符合陆鸿的意图,所以就在陆鸿第二次醒来之后,听胡小五汇报了这件事,他干脆没说一个字,便丢丢心心地再度人事不省。 看来他这两次挣扎着醒来,就是为了传达这样一个命令。 至于这种命令到底有甚么样的意图,到底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以至于陆鸿如此耗费心力,也要从昏迷之中醒来,特别交代一遍。 别人或许不懂,但是胡小五隐约明白一些甚么。 他鸿哥恐怕并不是为了保守秘密,防止军心大乱,或者姜炎趁机进攻,而是为了防备陈州王…… 当然了,在太平遇刺一事迟早都要传到陈州王的耳朵里,陈州王也迟早要产生怀疑。 但是胡小五并不怕他怀疑,只要他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也不敢做出甚么出格儿的事情来! 第六天,大军回到了绛州城,侯义与孙山两部人马二话不说,便听从胡小五的要求,将陆鸿休息的中军帐里三层外三层地戒了严。同时由胡小五出面,每天给绛州部分的军官们下 达一次“陆帅的命令”,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另一方面,喜子紧急出发从泽州将李嫣请来,帮衬着主持大局。 到了第十天,陈州王从龙门派遣陈石前来探望,太子方面也有广平郡主作为代表。 这些人都被李嫣毫不留情地挡在了外面! 第十三天,已经是陈州王全权智囊的胡效庭终于赶到,他虽然举着陈州王的旗号,却依然拗不过这位叉腰怒目的未来嫂子,只得灰溜溜地返回了龙门。 这几个人当中,胡小五或许能挡得住陈石,却绝对挡不住广平,更加挡不住胡效庭——因为他不仅全权代表陈州王,更是名副其实的陆帅家属! 因此请来李嫣这一着,现在看来绝对是至关重要! 一个小小的中军帐外,就进行着如此之多的博弈,可是陆鸿却始终酣然安睡,似乎浑然不知其险恶。 不过就在第十五天之后,李嫣已经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八九天,就在这天晌午换过药之后,陆鸿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中军帐内静得怕人,李嫣,胡小五、小金子、喜子、张冲,以及侯义与孙山等人,都屏息静气地围成一圈,等待着陆鸿的吩咐。 至于陈三流,在知道陆鸿生命无碍之后,干脆就没有跟到绛州来。越是这种紧要关头,他作为第一线的斥候,就越是得擦亮了双眼,为他的鸿哥把好第一道关! ——就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李嫣便将这些人全都喊了进来。 谁也不知道他这次能醒多久,因此她绝不敢浪费一星半点儿时间,直接把大伙儿叫来听候吩咐。 当然了,在她的心中的本愿,是绝不愿意与这些人一同分享这个重要的时光。 她宁愿只有自己,默默地陪着他,然后说几句不痛不痒的情爱话儿…… “都在了,你有甚么话快吩咐罢。”李嫣握着他的手,轻声道。 “你们……这般架势做甚么?”陆鸿有些虚弱地笑道,“想听老子遗言还早了几十年。” 人群里除了喜子陪着干笑了两声,别人都是一脸肃穆,丝毫看不出笑意。 陆鸿见自己这个玩笑没人捧场,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微微闭上眼睛道:“别站着,都散了罢。我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最起码也要清醒到半夜!” 李嫣奇道:“那是为甚么?” 陆鸿摇头苦笑着说:“你们当我闲着没事干,非要醒过来瞧瞧你们?”他似乎有些吃力,便顿了顿才说,“我在等李安。” 说着便完全闭上了眼睛,呼吸均匀地养着神。 李嫣与胡小五对视一眼,他们都听懂了那句话——陆鸿已经料到了甚么。 胡小五再瞧瞧床榻之上,面色有些苍白的陆鸿,没再说甚么,挥挥手将大伙儿都带了出去,帐中只余下陆鸿与李嫣两人独处。 等到众人出门,陆鸿忽然问道:“效庭是甚么时候来的?” 李嫣道:“前天来,前天走,我给挡着了。” 陆鸿点点头,说:“那今明两天,李安就该到了。”他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一趟趟的,也不知想瞧些甚么……” 第三百三十四章 急转 他当然知道陈州王想瞧些甚么,无非是他死没死、醒没醒…… 他没死,而且醒了,醒得很及时。 至于陈州王的目的,如果陆鸿死了,那不消说,大周这数十万军队的指挥权,自然要易手他人;如果陆鸿没死,但是一直昏迷,也是需要从长计议。 ——至少也得重新推出一名大将来暂代统帅。 至于这位大将是谁,或者是王兖,或者干脆就是陈州王自己! 这时刚刚才安静下来的大帐之外,却突然嘈乱起来,隐隐约约听见外边有人在激烈地争吵着甚么。 陆鸿与李嫣对视一眼,都是微微蹙眉。 “陈州王来得这样快?”陆鸿想着,用询问的眼神瞧了一眼帘门。 正当李嫣准备走出去打听的时候,忽见帘门一掀,胡小五快步走了进来,急慌慌而带着几分兴奋的神色叫道:“鸿哥,长安和神都的唐军都撤退了!” 李嫣听了先是惊喜,正要说些甚么,却突然沉默下来,转眼望着榻上的陆鸿。 而陆鸿则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高兴的神情,反而依旧紧锁着眉头,不过片刻之后,也便舒展开来,带着些无奈,却又如释重负的神色叹道:“这可真是造化弄人了……” 饶是胡小五心思细,也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正要询问,却听陆鸿又问:“那外边吵些甚么?” 胡小五道:“马敖在外面,他把消息带来的。同时还说,王兖奉了陈州王的命令,已经带着几千兵马前去接收长安了——大伙儿气不过,在那吵嚷。” 陆鸿笑道:“他们是不是还让你来,请我下令,分兵去占了神都抢功?” 胡小五嘿嘿一笑,道:“差不多,不过他们说得还要难听些。” 这么一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多半是说陈州王吃相难看,硬打硬拼见不着人影,捞好处捡便宜却不落人后,少不得还有些跳脚骂娘的。 这帮人多数都是陆鸿一手带出来的,一个个是甚么样的臭脾性,他怎会不了解? 因此只是笑笑摇头,顺带着问了一句:“他们好好的,为甚么撤军?” 这里的“他们”,自然指的就是唐军了。 这个胡小五却知道得不甚了了,只是说:“缘由还不大清楚,不过长安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关内只剩一个空壳。陈州王一直将消息压着,没叫咱们知晓。马敖还是偷偷跑出来报信的。” 说着气不打一处来,嘴里又嘟囔了两句难听的话。 连胡小五都是这般,可想而知外面那些人是怎样的痛骂了。 好就好在陈三流不在,不然此时这中军帐只怕也得被他给掀了! “叫垣县的驻军过去瞧瞧,另外通知三流子,让他立刻回报姜炎的动静。”陆鸿吃力地抬起手,让他自去忙活。 胡小五连忙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垣县紧挨着京畿道河南府,南下十多里渡过大河便进了京畿道境内,距离渑池、新安和王屋都只有三十四里的距离,赶到神都也只六十里地,步行快的话一日便至。 当时为了防备驻扎在神都的唐军,陆鸿特地在垣县沿着大河 建了十几处兵寨,屯兵三万余人,由投奔他的一名左武卫将军统领。 那人名义上就是他的直系副手,即便不在这种特殊时期,也要听从他这位左武卫大将军的调遣。 等到胡小五走后,陆鸿抬着虚弱的眼皮,与李嫣相视苦笑。 半晌之后,李嫣才低声说道:“这回陈州王恐怕是一朝得意了……” 陆鸿摇摇头不置可否,只是说:“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提前到来罢了。难道我这个‘陆帅’还能做一辈子?” 听了这话,李嫣稍感欣慰,点头道:“原来你早就看开了,那就好……不过这事儿总是有些蹊跷,总要知道姜炎的对应才能作准。” 陆鸿点点头,便闭目不言。 事实上,现在他再多说甚么也无济于事,能做的事情也都吩咐下去了,而且从目前看来,陈州王也未必会来“探视”,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接收长安。 他们两人所聊之事,看似是现今的局势,其实内里的含义又要更深一层。 或者说,所见所想,要比当下更远一些——如今陆鸿之所以能够出任这大周的天下兵马大总管,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太子和陈州王之上,完全是时势所造。 说起来,创造出这种特殊时势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动挑起这场战争的南唐,以及身在其中而推波助澜的姜炎。 ——正是因为除了陆鸿之外,大周再无人能够对抗强大的姜炎,所以他坐在这个位置上,才能够被皇帝、大臣所容忍,被三军兵马所接受。 所以,能够预见的是,一旦这种情况有所改变,或者说天下大势再次回到大周朝廷的掌控之中,那么陆鸿在大周如此超然的地位便将动摇根本,他将不再具有掌握如今这种权利的先决条件…… 如此便会出现一个,在历史中重复了无数遍的矛盾:雄才大略的君主与大权独揽的大将,二者不可并存的矛盾。 陈州王既然要做那个雄才大略的君主,自然不可能容忍一个“天下兵马大总管”的存在。 所以李嫣才说:要看姜炎的对应。 如今就处在这样一个情形转变的过程当中,大周的命运不再岌岌可危,甚至已经瞧见了光复天下的希望,所以不仅仅是陈州王,就连太子也动起了心思…… 陆鸿也已想得明白,前头陈石、广平以及胡效庭,他们带着各种名号来此探望他的目的,不仅仅是瞧瞧他死没死、醒没醒,也想探探他的口风——南唐已经主动退让,天下眼瞧着便要光复,你打算怎么做? “你打算怎么做?”李嫣问道。 陆鸿依旧闭着眼睛,但是他没有睡着,闻言便用手指轻轻在胸口打着点,思虑了一会儿说道:“功成自然是要身退的……我曾经想过放权给李安,让他慢慢接掌兵权,等到那一天之后便顺利完成交接。可是我把权利给他,他转眼便扔了个干净——那还只是三万人,如果我把手中这三十万人也都给了他,将来会怎样……我不知道。” 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又道:“假如把天下都给他,这天下又能保存多久……” 李嫣明白他的意思了,陆鸿原 本是打算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使命,打回这个天下,然后交给陈州王的——就像花老太爷他们曾经期望的那样。 但是陈州王让他很失望…… “我曾经对他抱有很大的希望。”陆鸿说道。 李嫣点了点头,握住了他的手,也只得默然长叹。 在她看来,她深爱的这个人做得很好,甚至已经做到了一位武将所能做的一切! 但是, 因为姜炎的存在,所以陆鸿无法像屈山宙那般,凭借一己之力 ,将踏破了大半个山河的敌人逐回江东。 但也正因为陆鸿的存在,这个用兵之术绝不输于屈大将军的姜炎,此时也缓缓而不可阻挡地滑向了深渊…… 她很骄傲,有这样的男人爱着自己;也很得意,自己很早就有如此完美的眼光! 她甚至暗想:如果不是自己出现的话,鸿哥现在说不定已经和广平在一起了…… 想着这些,李嫣不禁露出几分娇羞之色。 许多女人的心思便是如此奇怪,明明在谈聊着正事,只要话头得了空,心思一闲下来,不经意间便转到小情爱的胡思乱想之中了。 陆鸿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见其古怪的神情,不禁奇道:“你在想甚么了?” 李嫣猛然惊醒过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没答话,径自走出去打水。 陆鸿既然已经醒了,总是需要洗漱的…… …… …… 晋州城外,也很静。 这城池已经有些年岁,虽然最近并未遭受刀兵,不过看起来依旧充满了沧桑之感。 陈三流穿着一身再度稀烂的袍子,忍受着身侧令人作呕的恶臭味道,蹲在半人多深的阴沟里面,几乎浑身都已经掩藏在了沟边一人高的长草之中,脚下甚至哗哗流淌着已经发黑的污水。 今早蹲这个点的斥候兵被紧急送往后方医治,他便亲自前来顶班。 那名斥候送到太平关时,上身连前胸带后背,已经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全都是溃烂流脓的黄疮——他已经在这个散发着瘟毒气的点上,蹲守了一整个月! 他们之所以一直没有放弃这个点,而另寻别处,是因为此处不仅因为杂草掩护而分外隐蔽,而且正当往南官道和东城门、南城门之间,但凡这晋州城中的唐军有半点儿动向,此处都能探查个明白。 陈三流实在忍受不住这沟里的阵阵恶臭,扯起衣领紧紧捂着口鼻,正当他分神的时候,却听“哐当”两声城门落闩的响动,从东城门那边传扬过来,在这夜色之中显得分外清晰。 他正感到奇怪诧异之时,也不知是谁,突然在城内大喊一声,接着便骤然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厮杀动静! 陈三流忍不住从杂草之中探出脑袋,并且长大了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那满是沧桑破败的晋州城…… 那厮杀之声愈传愈远,愈染愈烈,渐渐整个城池内都陷入了一片乱七八糟的呐喊声中,似乎有无数人马在其中搏命恶斗! “这他娘的甚么情况!”陈三流干脆从沟里爬了出来,狠狠地啐了一口,叉着腰茫然地想着。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一个种马引发的血案 晋州城打成了一团糟。 东城门的横闩落了又起,起了又落,大门也是开开阖阖。时而想出城的占了上风,就把门打开,然后被城外的一支军队堵着门洞又打回去。 城里一场混战从半夜一直打到第二天傍晚,中间暂停了两回,约莫是各自吃饭喝水休息,害的陈三流每次都以为分出了胜负了。 可是就在他等待着最终的得胜者,从城内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的时候,没一会儿功夫便又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对砍声。 他蹲在阴沟边上,太阳升起又落下,天光变亮又变暗, 初时尚且有些兴奋劲儿,但是越往后来,城里的对战之声再也没有任何壮怀激烈,只剩下嗷嗷的惨叫,与凄怨的哭泣。 不久之后,似乎所有人都麻木了,也不再叫喊,除了稀稀落落的抽泣,便只剩下军官们时不时发出的,已经颇为沙哑的号令声。 渐渐的,夕阳西下,此时城内发出的任何声音,都是孤独的,带着无限的凄凉与悲伤。 从晌午开始东门就再没有打开过,一直坚守在城外的那些军队,在最后一场阻击战打完之后,便跟着军官们席地而坐,茫然而又无助地听着,望着。 到了最后,也不知是谁喊了“不打了,两位皇子都死透了”,然后整个城池都沉默了,就连那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呜咽,此时也终于像老朽得琴弦,在发出最后一个幽怨的音符之后,彻底戛然断绝…… 陈三流把身上破烂的军袍褪下来,攒把攒吧丢进了污水之中,然后趁着昏黄的暮色,走到城外那些迷茫的唐军身后,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问道:“兄弟,你们这是咋回事儿?能说说不?” 那人抬起头望了他一眼,浑没在意他身上的恶臭味儿,脸上的痴怔神色还没褪去,茫然摇头道:“弗晓得,陛下奔嘞,将军们就打起来。” 陈三流见他痴痴傻傻,倒容易搭讪,本想说几句俏皮话儿,但是看见左近几名唐军都把眼神转到了这里,他便没敢再逗留,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没事儿人一般走开了。 没走到两步,他脸上嬉笑的神情便突然收敛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郑重与严肃。 刚才那人口齿并不很清楚,说的又是南边儿的方言,因此中间那个四个字,陈三流不大拿得准…… 那四个字可实在有些儿不真实,但是陈三流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就是事实! 陈三流记得那人说的是“陛下奔嘞”,他几乎有九成的把握,对方说的是“陛下崩了”! ——唐帝死了! 唐帝怎么可能在这种关头死掉? 很可能!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信念,陈三流对这种可能性几乎是有一种偏执的笃定。 他不是别人,他是陈三流,他掌管着全天下最精锐的斥候营,他是全天下掌握情报最多的人之一——虽然他的情报当中并没有“唐帝驾崩”这种消息,但是从种种的事态变化之中,从他所掌 握的,这晋州到太原之间数十支大大小小队伍的动向来看,无数种可能性最终汇成一点! ——南唐发生大事了,而且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他想着这些,脚步越走越快,然后在经过一处废弃的砖窑时,伸手向某个极隐秘之处招了招,然后一个极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窜了出来。 “带信到绛州找陆帅……”然后他将嗓门压得极低,细声细气地说了几句甚么。 这些话不仅说得低,而且根本不是“人话”,即便被南唐人偷听了去,也绝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内容。 即便是听他说话的这名斥候,也只是一知半解——如果要准确地传达这个情报,与他接头的人必须得是跟着陆鸿的老兵,而且是实实在在的保海县三河镇人,因为这段消息里面,完全都是用三河镇最别嘴的方言说成的…… 这名斥候虽然不懂这种放言,但是他很快便用读音相近的字抄了下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赶往西南边的一处废弃的村庄——那里有马。 陈三流看着他的背影,然后回望了一眼晋州城的方向,便径直向下一个联络点走去。 …… …… 南边确实乱了。 这在陆鸿情形之后的第四天,便已经确定了这种猜测。 昨天王正给他发来的最后一份情报说:守在壶关的唐军于大前天,天蒙蒙亮时悄然弃关南下,行不到十里地,便在一处深草甸子外遭到了惨烈的伏击! 埋伏在那里的,是另外一支唐军。 那支唐军从一天前便已经埋伏在了此处,王正的人早就盯着他们多时了——从他们鬼鬼祟祟走出东北方的平顺城的那一刻开始。 之前小王正还以为泽州的司马巽,或者相州的韩清大将军要来,因此他急忙派人向两面通报,谁知道被他派出去示警的斥候,一直走到相州城和泽州城,也没在路上瞧见友军的一兵一卒…… 一直到这一天早上,在草甸子中埋伏了一天两夜的五六千唐军,突然从斜刺里冲出来,向着壶关的三万多守军狂砍的时候,王正的手下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实上,这种情况绝不是偶然,也绝不是个例——神都的唐军伏击了陇州撤下来的友军,然后在南下的途中,于子午谷撸起袖子自相残杀。 等他们互相之间打得筋疲力尽,并且握手言和、再度合兵南下之后,在上津和黄土两城遭遇了另一支友军的偷袭——那是一早便从长安退出来的唐军…… 神都唐军在艰难突围之后,只剩下二千余人。 刚刚渡过汉水,连气都没能喘匀,就被丰利城中,原本负责替他们这些前线军输送粮草的队伍给包围了,营校尉以上的军官,一个不留…… 之前得了胜利的长安唐军,在成功灭掉大部分神都唐军之后,也并没有能够得意多久,便在新野和南阳接连遇到守军的阻击。 在损失了相当一部分兵马之后,他们绕过邓州、襄阳,千里迢 迢、忍饥挨饿到达淮南,却被卷入了南唐淮南道与山南两道之间的混战之中。 最后从长安前线回到都城建邺的一万多人,被占领建邺外郭城的守军接入了城内,最后分崩离析在攻打皇城的战斗之中…… 许多人或许会对这场闹剧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对于周人来说,这种事情原本是他们早已考虑过的,甚至早就对这种境况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只不过因为控制得好,所以并没有发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罢了。 要分析起来也很简单——唐帝驾崩,但是这位种马一般的男人,从十六岁封王,到二十八岁登基,再到四十七岁驾崩,三十年的时间,总共生了三十七个儿子,十六个女儿! 其中一直跟在姜炎身边,转战于晋州城的是老六和小十四,把晋州城打成稀烂的就是这两位。 唐军打下长安之后,出任长安留守的是老三;打下神都的,是老十,最后出任洛阳留守的,是老七;担任陇州刺史的,是小十二。 老七、老十先做掉了小十二,然后在子午谷互相干了一架,然后又和好,接着在上津和黄土两城,被久等了的老三双杀! 老三比较能耐,一路从长安杀回淮南道,遇到了关系不错的小十九,顺便帮小十九解决了山南两道的老八、小十五,随后想来想去还是干掉了小十九,独个儿进了建邺城。 建邺城里接应他的,是老大,守在皇城里的是老二。 最后做了新皇帝的,是老幺——也就是两岁半的小三十六…… 三十七早在一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在老三攻城死后,老大倒是成功地攻破了皇城,弄死了老二,但是架不住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也就是他那位已经失踪了二十多年的小叔…… 说起来,兄弟三十七个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因为生的早,曾经在小时候有幸见过这位,当年被誉为“天才”的小叔。 后来小叔被封为南充郡王,期间断断续续回到建邺几回,待他还算不错。 即便是三十二岁的老大,这个唯一见过小叔的皇子,如今再见到李嗣原,对他的印象也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只言片语…… 他不明白,小叔是怎么出现的,又为甚么会出现,但是当他看见自己那位死鬼父皇的尸体的时候,他便明白了。 然后他就自刎,随着他的父皇一道儿走了…… 虽然外面都说,他的父皇早已被“女色”掏空了身体,而且也有无数的人预测他绝对活不过五十岁! 但是他这个做老大的最清楚,他的父皇就是天赋异禀,年轻时便号称“连御十一女”。 即便是后来年级大了,每夜也都必须宫女陪侍,在这方面丝毫不见老态! 所以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但是他的父皇还是死了,而且究竟没活过五十岁。 死相有点儿难看。 脸很青,眼很白,嘴唇,很紫……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一个帝国的崩坏 老唐帝的儿子们很多,但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那位已经死去的唐帝,对于任人唯亲这种事情,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比如武晏,是他二郎家的老丈人。 比如姜炎,是他六女子安乡公主的驸马。 比如独眼王邹震,是他八女子信宁公主的驸马。 比如他的那些个儿子们。 正是这种任人唯亲,又用人不疑的,可恨又可贵的精神,可怕地结合在了一起,才在他不幸死去的一瞬间,便将这个国家分成了数十个散落在大唐各处的小块。 姜炎从来就瞧不起他的同僚们,因为他的同僚们都是这些个鸟货色,都是先帝的亲信,都是一群靠着裙带关系爬上来的蠢材! 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抱着深深怨念的事情。 当然了,这些唐帝的亲信当中,还是颇有几位称职的,比如无敌于天下的姜炎,比如很被姜炎赏识却不幸英年早逝的邹震,当然了,那位三皇子也还不错,从年初大军出动以来,一直到全盘崩溃之前,他在南唐左路军的表现,都只能用“出色”来形容。 左路军在大战开端之时,行动之迅速,攻伐之果决,加上最后所取得的巨大优势成果,这种事迹不管放在那一场战役之中,都是相当耀眼的成绩! 可也正是这位表现得最出色的三皇子,给这个一夕崩坏的帝国带来的打击最大,也最彻底。 同样类似的事情差一点儿就发生在了大周——在丰庆帝与太子同时犯病昏厥的那段时间里,谁也无法想象,如果丰庆帝在那一次不幸驾崩,那么拥有正统派支持的太子,与各自势力强大的临泉王、陈州王,显然也会有一场类似的大战…… 当然了,一切都只是可能,丰庆帝没死,所以他的国家保存了下来。 唐帝死了,而且死在旁人的精心策划之下,那么他的帝国自然就无法保存! 陆鸿这些天以来,一直都在思考着这些问题。 这一场闹剧究竟是蓄谋已久,还是偶然发生? 他现在泡着脚,仰躺在低矮的榻上,仍然想不明白,其中的关键到底在何处。 但是他隐隐约约觉得,李安与这件事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安一直不曾前来“探望”陆鸿,当然,也没有再做甚么更出格儿的事情,来激化他们两人之间已经很明显的矛盾。 事实上,李安就好像全然忘了,在绛州城里还有陆鸿这个人一般。 自打唐军从长安撤退开始,陈州王亲事府的属官们,便分头在各地之间不停地奔走着,像陈石、谯岩他们这些老臣,以及在陈州或者龙门时期,陆陆续续接纳的新人。 在这些人当中,王兖无疑是最忙碌的一个。 他在第一时间接收了长安之后,紧接着便向山南西道进发,一路征召府兵团练,势如破竹,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打进了剑南道,最后止步于嘉州。 十月中旬的时 候,江庆全面接收了神都,并且重新将皇城清扫出来,迎接丰庆帝还都。 陆鸿一直留在绛州城里,甚至连十月初七扶吐瀚攻下了太原,举城欢庆的时候,大伙儿也没能瞧见他的身影。 大家都以为他伤得很重,重到一整个月都无法起床的地步,否则他不可能允许自己错过这么一场盛大的“分餐聚会”。 于是谁也没想到,他的伤口早已经结痂,而且早在五天前便由胡小五搀扶着,在军帐之中散了一次步。 在大家都以为他无比凄惨的时候,谁又会想到,此时他正如此安逸地躲在军帐之中泡着脚…… “鸿哥,要加热水吗?”胡小五蹲在炉火边上,就着他军帐之中通明的油灯,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里的一本传记小说。 此时炉火上煨着的热水,已经冒起了细密的水泡,响起一串串“嗤溜溜”的响声。 胡小五不时伸头往水里瞧上两眼,观察着陶罐中的动静。 陆鸿两眼望天,眼神一直都是空洞而迷茫的,他听见了胡小五的话,无可无不可地说道:“等水开了再说罢……” 胡小五道:“军报上说了,司马巽将军已经攻破寿春,现在在打滁州;韩清大将军要快一些,攻下六合之后,便派皮休将军兜了个圈儿,围住句容,然后他自己率领突骑军设伏,打掉了润州来的援军……” 陆鸿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等他说到韩清‘围点打援’的时候,便不禁想到当年在徐州的郊野,自己当诱饵,不停地骚扰唐军的据点,韩清躲在暗处钓大鱼。 想着不禁摇头失笑道:“这家伙还是老一套,不过他的法子很有效。润州的援军打掉之后,建邺城已经彻底孤立无援,只等司马巽打下滁州,他们就可以两面合围,正式进攻南唐都城了。” 胡小五点点头,说:“嗯,是这个道理。不过,鸿哥,我总是感觉这件事好蹊跷,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陆鸿知道他问的是甚么意思,事实上,一直以来,他在想的也正是这件事情! “你是说胜利来得太简单了罢?”他说。 胡小五道:“对,就是太简单了!”他见陆鸿也想到了这一点,仿佛印证了自己的看法,忧心忡忡地问,“你说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 陆鸿摇了摇头,用手臂支撑着从榻上坐了起来,皱眉道:“如果是南唐的圈套,那这代价和风险都太大了一些。” 接着他将自己连日来所想明白的,和没想明白的全都告诉了胡小五—— “听说现在南唐是个小娃娃做皇帝,李嗣原辅政。那么实际应该是李嗣原掌权,所以这些事情其实都是他一手安排下来的!如果是他蓄意为之,那么从害死唐帝开始,便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而且他不可能没想到亲王们的乱战,也应该很清楚谋杀唐帝的后果——亡国! “但是他还是做了,他既然要做一件事,并且做好了遭受重大损失的打算,那便一定是为了另外一件意义更 大、利益更多的事情!我想不通这件事是甚么……” 陆鸿讲说着,又恢复了前番茫然的神情。 胡小五也陷入了不解当中,奇怪地道:“这世间还有甚么好处是大过了天下的?” 陆鸿道:“他既然在做着覆灭南唐的事情,那么我想,他想要的好处一定是南唐无法给予的……”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当中变得寒冷起来。 炉火上的陶罐冒着腾腾的热气,罐中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地翻滚起来,胡小五被那水声打断了心思,猛的一惊之间,忽然不可思议地瞧着陆鸿。 陆鸿见了他这般模样,也是微微摇头,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南唐都给不了,那不就只剩下咱们大周……”胡小五瞪大了眼睛,跳起来叫道,“你的意思是,是李嗣原把南唐卖给了咱们大周?!” 陆鸿没吱声,他不能这么武断地说,也不敢下这般毫无根据地推断。 “加点儿水罢。”他说,并且将愣怔的胡小五从胡思乱想中扯了出来。 在最初思考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魔怔过,也像胡小五一样,把自己的思维带到了一个可怕的境地…… 胡小五微微一愕,有些机械地将那陶罐的藤条把手拎起来,丢了三分魂儿似得,给陆鸿加了满满一盆的开水,然后拎着个空罐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 李嫣已经不在他身边陪着了,十天之前,她便带着红袖军,跟随司马巽一路向南横扫。因此最近陪在陆鸿身边的,还是那几个跟了他许久的大老爷们儿。 陈三流早就从晋州地界撤离了出来,因为在晋州内乱发生之后的第二天,赵大成和左虎两个嗅到了腥味的老猫,便大举扑了过来,端掉了晋州。 陈三流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逐步撤出斥候营,然后转回太平县休养。 等到司马巽开始大面积向南推进的时候,他便被借调过去,仍然肩负起为大军侦查开道的重任。 王正则跟着韩清,不过这回没再干甚么斥候的老本行——韩清不屑于这种暗地里捣鼓的调调儿——而是作为先锋军的一部分,跟着皮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并且在攻克扬州、六合两战之中接连破城立功。 就连喜子都作为稀缺的团校尉级军官,被江庆借调了过去,与侯义、孙山率军在京畿道与河南道之间扫荡残敌。 所以陆鸿身边留下来的,就只剩下甘于寂寞的胡小五、小金子、张冲…… 就连绛州城,实际上也已经快成为一座空城了——南边有一大片花花江山在等着大周去攫取。 那些抱着无数分热情的人们,怀揣着一统宇内的豪壮愿望,恨不得将一名士兵掰成两人来使,更恨不得一夜之间变出几十路兵马,好似秋风扫落叶一般,将这个天下一股脑儿卷入囊中…… 这军帐之中便剩下了陆鸿一人,他有些无奈地将湿淋淋的双脚,瑟缩着搁在木盆的边缘,望着盆中那热浪滚滚的,新出炉的开水,好生纠结…… 第三百三十七章 积善坊的丧事 自从丰庆六年陆鸿参军以来,这是他以军人的身份渡过的第三个冬天。 说来也是巧合,每一个冬天,他都要在神都城中渡过那么一段时间。 不过这个冬天显然比前两次都不大一样,因为前两次,他是都是过客,而这一次,他是这个时代实实在在的主角之一——当然也就是如今神都城的主角! 十一月廿日的时候,陆鸿已经从绛州城搬回了神都。 如今的神都城,在经过一番战火的摧残之后,已经再不复从前的盛景。 最让陆鸿感到唏嘘的是,就在东郭吉平街,曾经东郭最高的那座楼,绿杨楼,此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不过这绿杨楼并不是唐军所毁,而是裴征老帅之后,风陵渡失守时,被城内的大周守军所拆…… 他记得初到神都之时,与吴卫在绿杨楼吃酒的时候,还曾经探讨过那座楼的高度。 当时因为这座楼太高,甚至能够瞧见郭城墙上的兵防布置,所以吴卫还断言说,假如京畿开战,守军头一个就得把这座楼拆了! 果不其然,当时一语成谶,吴家在京城里的唯一一处买卖,便如此冤屈而又光荣地倒在了战争之中…… 当日下令拆楼的始作俑者已经找不到了,陆鸿也不会为了一座楼而处罚一名照章办事的军官。 所以他的车驾在吉平街绿杨楼的废墟前,稍作停留之后,便径直转出东郭,进了建春门。 进了建春门之后,朝西一直走,经过六坊一市,便停在了修业坊的大直巷口。 差不多阔别了一年的时间,这修业坊早已经物是人非。 曾经在这坊中落户的玉浮观,在胡立涛出走之后,孟真人也在战事之后杳无踪影。 那玉浮观便成了一座空观。 坊中别家的邻居们,也不如去年、前年时的那般齐全。 唐军进城之后,免不了要搞一番烧杀抢掠,因此能够保全旧貌的院落并没有多少…… 按道理说,坐落在修业坊的陆府,以为它的主人一直打压着唐军,并且看起来很不给面子的缘故,早就该被愤怒的唐军给夷为平地了! 谁知道,不仅陆鸿的院子完好如初,就 连隔壁韦曈家的大院,也都不见半点儿损伤。 反倒是曾经小瞧过陆鸿的崔兆贤他们家,已经被拆得不成个样子,家中一干男女老少,该杀的杀,该关的关,总之已经算是破落了。 而且这种事情并不是唐人做的,而是在丰庆帝回归神都之后,作为崔兆贤族叔的崔相,亲自下令大义灭亲! 因为崔兆贤在丰庆帝从神都突围撤退之时,最早投降了唐军,还被封为正五品上洛阳县令,着实风光了几个月。 就在丰庆帝宣布回到神都的前一天,崔兆贤在家中自缢而死,留下一家老小,在崔相的雷霆手段之中,全都化成了齑粉。 而他们家通过兼并了好几户邻居,而得来的新的大院,也在这一场斗争之中被人拆成了一堆废墟…… 韦曈还在安东,所以陆鸿在这修业坊当中便再没有甚么朋友,住在这冷清的地方想来也不会有多少滋味儿。 因此他根本就没打算住在这座宅院里。 当然了,也没有住在丰庆帝新赐的,坐落于城北上林坊的那座更大的宅院之中,更加没有住到他在政事堂的官邸宿舍去——他如今在一大串头衔之后,又多了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了大周朝有资格坐在政事堂的另一位宰相! 不过哩,这个所谓的宰相,与他过去所担任过的许多官职一样,都是有其名而可以无其实——随便你来不来衙门办公,反正有你位置,来了就坐下,不来便空着;你说话咱们就听,不说话咱们就自行其是。 包括他在卫署之中,也有个十分靠前的座位…… 至于城北上林坊的那座新院子,他这个房东还不曾去过。不过根据胡小五他们的说法,那座宅院足足占了三至分之一个坊,有修业坊陆府的四个这么大! 然后胡小五便问陆鸿,该怎么处置这宅子,陆鸿说道:“你们自己先去一人挑一座院子,我回头再说……” 他并不是豪阔到了不需要房子住的地步,而是因为他另有去处。 在他看来,城里的这些屋子再漂亮,再堂皇,也不如城外李嫣的在南郊的庄子…… 现在,李嫣就在那座庄子里等着他! 就在陆鸿拔掉插销,打 开了车门,准备在大直巷下车,然后进他的陆府去取用具的时候,却听天街上响起了一阵吹吹打打的哀乐。 他不禁止住了前倾的身形,微微蹙眉,心头忽然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这时小金子在车外撩起帘门的一角,有些担忧地说道:“大人,听声音,好像是积善坊……” 陆鸿心中那种不详的感觉愈发浓重,忍不住撇下手中抱着的暖炉,急忙忙掀开帘门,三步并作两步走下了车,带着几分踉跄地往天街上奔去。 小金子连忙从车夫手中接过了绒毛大氅,紧赶着追了上去,给陆鸿披在肩上。 陆鸿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但是由于当时伤口太深,又伤了肺叶,所以不能受冻。不然的话轻辙咳嗽,重辙伤肺,甚至从此落下顽疾…… 陆鸿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他接了大氅便紧紧地在胸口攥住,同时将口鼻埋在蓬松的绒毛当中,脚步仍旧快速地向天街赶去。 小金子跟在后面既着急,又害怕,他担心积善坊真的出了事情,那么他家大人未必会遭受怎样的打击…… 就当陆鸿刚刚走出大直巷的时候,天街上一大队裹着素衣麻布的人一闪而出,在一位白发老者的带领下,穿过一整个修文坊,直奔大直巷这边的陆府而来。 陆鸿见了领头的那位老者,一颗心直沉到底,那是花家的大爷,老太爷的长子…… 仿佛先前的想法得到了印证,陆鸿只觉有些头晕目眩,连忙定了定神,却见那队人马已经走到了跟前,并且就在他对面两步之处停了下来。 “陆帅,您别来无恙!”花家大爷一身重孝,不等陆鸿行后辈之礼,便抢先拱手拜了下去。 陆鸿大惊失色,正打算拦住,却见花家大爷身边一个四五岁的娃娃,连同身后一大帮年轻的后辈子,竟然都当街跪了下来。 陆鸿认得那娃娃是花源的独子,再瞧后面那些人,明显是长辈的都弯腰站着,跪在地上的都是小字辈,心中便隐隐约约觉得不像是自己猜想的那回事。 难道不是老太爷出事? “舍弟二郎不幸逝世,明日发丧,不知陆帅身子无碍否?” 花家大爷平静地说道。 第三百三十八章 王睿想回神都? 花二爷死了。 那位脾性有些暴躁,但是在他们这些后辈的眼中却颇为可爱,而且精神头儿十足,瞧上去龙精虎猛的老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 这是花老太爷去世的第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当然,只是这么个形容,花二爷年届七十,也早已是满头白发了! “明日一定去给二爷吊唁。”陆鸿先向花大爷拱手,然后跪拜下去,与那些同辈们见了礼,跟着站起身来,有些悲戚地问道:“老太爷如何?” 在他想来,花老太爷眼看着亲生儿子走在了自己的前头,心中必然不会好受! 那位九十岁的老人,遭受了这种打击,可不知能否挨得下来……陆鸿有些担忧。 花大爷道:“父亲还成,身子挺硬朗,便是不爱说话。”因着花源的关系,花大爷便将陆鸿当成了自己人,说话间便不如何客套,也没有许多逊谢的虚礼。 不过陆鸿觉得这样挺好,而且在听闻花老太爷的消息之后,也着实松了口气。 “老太爷没事便好——大爷、各位,也请节哀。”他叹了一声说道,“不过有一件事倒要请教大爷,二爷不幸过世,怎么不等花源回来发丧?” 他倒不是责问对方,花家既然这么安排了,定然有其道理处,因此他也只是心有不明,便诚意请教。 花大爷神情忽然变得悲愤起来,咬牙切齿地道:“陆郎有所不知,实则七月初圣君突围之日,舍弟便遭了毒手!舍弟死前叮嘱,他要等圣君归复,天下澄清,方得安息——如今灵柩已在家中停了数月,圣君已然回归神都,又等不及源儿从安东抽身,再不发丧更待何时……” 他絮絮叨叨半晌,陆鸿却只听见上半句,随后那些话语确实半个字也不曾入耳。 等到花大爷说罢了,陆鸿这才捏着拳头,带着寒声问道:“您说二爷是被人害死?是谁害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大直巷前前后后数十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知道内情的花家人,年轻些的一个个露出雀跃痛快之色,年长的则老泪纵横,纷纷举袖揩起了眼泪。 事实上,花大爷亲自带着半大家子男丁来到修业坊,出于礼节和亲近,专门来亲自邀请陆鸿参加祭奠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还是来请这陆帅为他们主持公道! 他们在来此之前,花老太爷便交代过:倘若陆郎出手,那么花家今后但凭驱策;倘若陆帅明哲保身,那便客客气气请了来,今后只当是朋友…… 不过花老太爷还是加了一句:陆郎是重情义的人,必定不会弃花家这些老头子们于不顾的! 花大爷此时才知父亲所料不虚,脸色涨红一片,口沫横飞地控诉道:“是王睿!老二不许他挟持圣君,他便派了兵士上家中来,当着老爷子的面,将老二杖杀!若不是老爷子弹压着,咱们花氏一门不复存于世了!” 他通红着脸,满是褶皱的面颊上隐隐透着青紫之色,原本柔顺齐整的长须也根根翘起 ,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身后那些花家的子侄们尽都低着头,刚才那番雀跃之意全然不见,既羞愧,又痛恨,这件事无疑是积善坊花家数十年来最大的悲剧和耻辱! “等等为二爷下了葬,我便启禀圣君,发兵征讨王睿!”陆鸿也是悲愤难当,当即一口将这件事应承下来。 虽然他归权皇室乃是迟早之事,但是趁着他在军中还有几分影响力,趁着他还节制着大周近七成的兵马,何妨再最后出一次鞘,杀死王睿? 谁知花大爷摇了摇头,说道:“倒不必陆郎辛劳,实则陈州王已经将这厮招安,并且允诺封侯拜将,更胜往昔……咱们不久便要在神都冤家路窄了!” 他将“冤家路窄”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仿佛立时便要杀而食之! 陆鸿这才明白这件事情的难处——他要对付的已经不再是人人喊杀的王睿,而是站在王睿背后,那个已经真正将影响力渗透到了整个大周的陈州王…… 杀一个拥兵自重的叛贼王睿,和杀一个已经归降并且封侯拜将的王睿,有着本质上的巨大差别! 不过陆鸿并没有表现出没有任何犹豫,更加不曾反悔,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说道:“没事,我自有主张!” 花家几个年轻的少年听了他这么说,脸色显然多了几分变幻,也有一些犹豫、失望。 因为陆鸿说的这句话丝毫没有底气,也没有任何慷慨激昂的语调,甚至连神情都带着几分惘然…… 这些涉世未深,又血气方刚的少年们,以为这便是害怕,以为陆鸿想要妥协,以为他说这句干巴巴的话,只是为了支撑一个门面罢了。 不过花大爷却对此深信不疑,陆鸿既然说有主张,那便是真的有主张! 这种事情不需要激烈言辞的表态,也不需要慷慨激昂的担保,一句“没事”,便已无所畏惧;一句“自有主张”,便绝没有退缩。 陆鸿便在大直巷与花大爷平静地拱手作别,在目送走了花家的一行人之后,便转身回到陆府之中,走进提前烧起地龙的暖阁里,写两封信,一封给李安,一封给赵大成。 给李安的信很简单,只有五个字:我要杀王睿! 发给赵大成的信更简单,只有四个字:阻杀王睿。 他根本不用担心提前告知李安会打草惊蛇,事实上,他正是打算着惊一惊王睿这条蛇,让他在有限的生命之中都要在惶惶不安当中度日! 同时他也要向李安表个态:如果你想留点儿面子,这件事最好不要插手,因为王睿肯定会死…… 这是他给李安的一个忠告,当然了,这种忠告很可能没有甚么用处。 因为李安肯定会插手,因为他将王睿招安过来,正是要利用此人在大周军中固有的影响力,以及手中的安西军,来对陆鸿进行制衡! 这一点上,从花大爷说出李安将其招安的消息之后,陆鸿心中便已经十分笃定了…… 本来在李安眼中,担当制衡陆鸿的这项重 任,最好的人选便是王兖。 如果不是王兖太过弱势,而且并没有立下过多少扎实的战功的话,根本就不会有王睿翻身的机会! 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假如王兖抓住了陆鸿与姜炎两军对峙僵持的机会,立下一些扎实的战功,并且迅速在军中积累到足够的威望,那么李安此时对待王睿的态度,绝对会截然不同。 因为陆鸿曾经与李安闲谈,那时刚刚打下龙门,并且从王睿的手中夺回了丰庆帝,他俩之间还是亲密的战友关系,李安便对王睿与临泉王的存在显示出了深深的忧虑。 陆鸿当时便分析说道:王睿即便得到太原铁骑,恐怕也不会是姜炎的对手。他最后的去处一定是在安西! 他还半开玩笑地说,等到未来天下大定,王睿这家伙完全可以交给王兖去对付,对于王兖增长资历功勋,好处极大。 他记得当时李安是十分动心的,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假如他们两人的矛盾从来不曾激化,那么陈州王很可能还是会采纳这个建议,将王睿留给王兖。 可是现在,李安却不得不放弃这个培养王兖的大好机会,反过来与王睿联手,只为了对付陆鸿…… 与虎谋皮! 陆鸿心中暗想。 要知道,王睿的手中还有个李贽,他将二十岁不到的李贽挟持到安西,所打的注意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如今大周的形势已经基本趋向于明朗化。 丰庆帝年岁渐老,身体的情况也大不如前,甚至听闻在韩城的时候,大周群臣议政的朝会,皇帝已经连续三个月不曾亲临了。 以丰庆帝过去对待朝政的躬亲态度,这已经是个十分危险的信号…… 而在丰庆帝身后,当今太子弱势,手中只有一干文臣耆宿,而缺少军方支持,本身也没有多少功绩,加上他本身的并不比丰庆帝康健的身体素质,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最叫人诟病的缺陷,那就是无后! 当然了,这里的“无后”,指的并不是没有后代,而是没有子嗣。 只恨广平是个女儿身罢了…… 而陈州王,不仅在一系列的战役当中立下赫赫战功,而且也在龙门期间,通过对外作战,对内祭天大典等事的积极谋划、参与,迅速培植起了一股新的势力。 加上他长子荥阳郡王与萧婉的婚约,又有了外交资本,更加让人无话可说的是,当年正是那帮太子的支持者们,将陆鸿“慷慨无私”地推给了李安…… 因此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如今执掌全国兵权的陆鸿,正是陈州王最大的倚靠! 所以在这种形势之下,陈州王未来接替丰庆帝登基帝位,可以说并没有多大的阻碍。 但是,李安却招安了王睿。 而王睿带着李贽,李贽代表着已故临泉王的血统,所以,眼看着已经颇为明朗的态势,因为陈州王的某些想法,而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第三百三十九章 陈州王的大朝会 这一晚陆鸿没有去南郊的庄子,他让胡小五派人带信给了李嫣,自己便留在了陆府当中歇宿一夜。 夜晚显得有些漫长,尽管隔着一条宽阔的天街,以及一整个修文坊和大直巷,陆鸿还是能够透过薄薄的窗纸,听见那来自积善坊的,哀愁的乐声。 不知道花源在安东可曾听说这个消息了,花氏二房这一支,因为花判与花二爷的先后辞世,这一支的头面便已经落到了花源的头上。 三十来岁的年纪,便已经代表了积善坊花家四支中的一支,倒也符合花源那少年老成的心性。 陆鸿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翌日的一大早,陆鸿便起了身,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袍,在胡小五和小金子、张冲三人的陪侍之下,徒步走到了积善坊的坊门外面。 因为这偌大的积善坊只有花府这么一家大院,因此积善坊的坊门,其实也就是花府的大门。 花大爷起得很早,似是料到了陆鸿会这么清早赶来一般,提前便带着一干子侄,以及花二爷身后的那一支所有男丁,等候在了大门外边。 陆鸿看见花大爷站在滴水檐下,须发已经全然花白,背脊虽然尽力坚持笔挺着,却依然抗不过岁月的佝偻,而微微向前弯着。 他见到了陆鸿这一行的寥寥数人,原本肃穆的脸庞之上,忽然露出了些许的微笑——虽然说在这发丧的日子里,他作为死者的大哥,并不适合露出笑容。 可是花二爷毕竟已经去世好几个月了,这家人再如何悲愤,也并没有这么多的精力和体能,来维持着他们的悲伤…… 花大爷亲自迎下了台阶。 陆鸿急忙在小金子的搀扶下,快走两步,在花大爷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之前,伸手接住了这位老人——花家门前的台阶一共七层。 灵堂之中一派肃穆,花二爷那密封得极其严实的棺椁,就停在他自己小院客厅的中间。 厅中一众妇人都已经披麻戴孝,跪在棺椁两边,与来客见礼。 说实话,陆鸿并不喜欢这种气氛,那些女人有老有少,他并不认识,虽然他可以猜想得到,花源的妻子也就在这些人的当中。 他在这种肃穆的环境当中,面对着陌生的人,还要说一些自己并不愿意说的安慰话儿,他觉得十分压抑,也十分别扭。 好在因为停尸的时间过长,尸身早已腐坏,因此不得不略去了“瞻仰仪容”的这个环节。 所以陆鸿在敬完香,与二爷家的子女媳妇们互道“节哀”、“感谢”之后,便在花大爷的示意下,跟着他走出了灵堂。 花大爷并没有直言是甚么事情,只是带着他一路弯弯绕绕,大致的方向却是往北。在陆鸿的记忆当中,依稀记得这好像是通往老太爷所住的那座小院。 此时的时辰毕竟太早,客人们都还不曾赶到,因此陆鸿跟着花大爷一路走去,竟然没有碰见一个人影。 果然,在走了一段时间之后,花大爷指着面前的一座有些古旧、与花府的森严富贵格格不入的小院,说道:“老爷 子在里头,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陆鸿与花大爷点了点头,说道:“大爷请便。” 说着便径自走进了院内。 他在院子当中并没有找寻多久,便听其中一间厢房之中传来一声苍劲的呼声:“是小陆来了?” 陆鸿答应一声,循着声音走到那间厢房门口,也不客气,直接推开了门。 这厢房从外面看起来与边上的几间屋子差不多大,其实开门才能瞧见,内里十分逼仄,约莫只有丈许方圆。 这阴阴暗暗的一间小屋子,只在一张小几中间点着一盏灯笼,那张小几的两面,却有两位老者相对而坐。 那两人瞧见他推开门来,便同时转过脸庞来望着这边。 陆鸿一下便愣在了当场,这屋内有花老太爷并不奇怪,但是另外一个人,他却是万万不曾想到。 那个人其实并不如何熟悉,在关系上却又十分亲近,他冷冷淡淡的,犹如冠玉一般的脸庞之上,看不出半点儿多余的情绪,即便是面对着自己的关门小弟子,依旧如此…… 这个人就是卢梁。 “拜见花老太爷,老师!” 许是突然见到老师的缘故,陆鸿心中有些忙乱,急走了两步,关上了门,便在几边的一只空蒲团上跪坐下来,分别向两位老人行礼。 花老太爷就好像花大爷形容的那般,身子骨还算硬朗,精神也挺饱满,冲陆鸿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卢梁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好在陆鸿知道自己老师的脾性,待谁都是这般超然物外的神情,即便是丰庆帝想在他面前说两句笑话,也会遭到冷酷的无视,和伤人的白眼…… 这时花老太爷指着卢梁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和你老师说到今年冬至大朝会的事情,你也谈谈看法。” 卢梁依旧“嗯”了一声,没甚么表情。 陆鸿却是暗暗吃了一惊,原来花老太爷已经知道他是神机门人了,只不知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大朝会怎么了?”陆鸿下意识地问道。 说起来也十分好笑,如今他虽然官居高位,甚至可以说几乎是位极人臣,却还从来没有正经参加过朝会,更加不用说是一年只有两次的大朝会——冬至大朝会和正旦大朝会。 这恐怕也是中国自西周建礼、大秦统制以来的首例了——不曾上朝而做官,已然少有;做到位极人臣却从未上过朝,这种情况非但古所未有,想来今后也绝不可能出现! 可谓之为“奇葩”了…… 陆鸿唯一一次与大朝会有关的经历,便是丰庆七年正旦大朝会过后的西苑大演武,虽然那只是大朝会的延伸节目,不过好歹也算是体验过皇帝在上、群臣集会的热闹场景了! 所以陆鸿对大朝会这种东西,曾经是十分期待以及好奇的。 不过如今既然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对面见君上一类的事情,已经不再抱有多少幻想和期待感了。 不管是在私下,还是在正式的朝会当中…… 因为他对 朝会和大朝会依旧是一知半解,上去给人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地安排摆弄,肯定是万分的不自在! 花老太爷好像十分理解他的窘境,便好心地解释道:“是这么个事,我们两个老家伙听说这次大朝会是陈州王主持,便想聊说聊说,看看这后生会不会再像两个月前祭天大典那般胡闹。” 他说着似有忧色,刚才语中所指的,自然是指李安在安排祭天大典时,将武氏诸王排除在名单之外的事情。 陆鸿本来打好了一肚子的腹稿,打算安慰安慰花老太爷的,谁知道自打他进门开始,便一直没有谈说到花二爷的丧事上去,反而被这老太爷带得正经聊起了大朝会。 他本来心中想着:这大朝会能有甚么好聊说的,咱们大周朝自从武帝制定《大周龙兴礼制》之后,一切都有定礼,照常经办便是…… 此时他才明白,原来今年的冬至大朝会,居然是陈州王主持! 主持的意思并不是作为主角,而是以礼官的身份安排整个儿大朝会的流程,包括一应的时辰、场地、人员、后勤、朝会步骤等等。 怪不得两位老人这么有闲情,坐在这昏暗的小屋当中,聊起了这场本应该很寻常的大朝会。 “不至于罢……”陆鸿不大相信陈州王会在这种场合出甚么幺蛾子。 而且他也想象不到,陈州王趁着大朝会搅风搅雨的,除了背上一身骂名和笑话,能够捞到甚么实质性的好处…… 因为大朝会并不是一个正经议事的集会,而更像是一种玩儿闹的庆典——冬至大朝会是庆祝冬至节,正旦大朝会是为一年的开端。 这两个大朝会的一般流程,也都是集合、上朝、“献上”、说庆祝话儿、陪皇帝聊一会儿报喜不报忧的天、开席喝酒、听曲瞧戏耍闹。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有些大臣说了一些真性情的、不怎么恭敬的话语,皇帝也绝不会生气着恼。 就是这样一种聚会,又能搞出甚么花样呢? 好在随后卢梁便开口了,淡淡地说道:“陈州王准备在大朝会之后率皇室祭祖。” 花老太爷捋着胡须,微微点着头,若有所思。 “群臣不用参加祭祖?”陆鸿问道。 卢梁摇了摇头:“不参加。” 陆鸿皱起了眉头,又问:“武氏诸王参不参加?” 卢梁望了他一眼,道:“全体参加。” 陆鸿心中一突,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想法,他拿不定主意地看向自己的老师,得到的,却是卢梁有些无奈的目光。 “老师,不会的,他不敢罢?”陆鸿有点儿心虚地问道。 他还真拿不准李安这个人,这种事虽然太过重大,但是李安行事一向没有套路可寻,谁能保证他不会干出这件事情? 卢梁分别与两人对视一眼,沉声说道:“从种种迹象看来,他确实打算这么做……” 陆鸿听了这话,在一瞬之间便如堕冰窟。花老太爷的神情也无比凝重,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几面,不知在想些甚么。 第三百四十章 陆鸿的脾气 昏暗的小屋之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静。 三人围坐的几案中间,那盏灯的纱罩年岁已经不短了,曾经细密的纱网已经因为灯火长期的熏炙,使得材质老化疏松,崩开了几道清晰的裂缝。 陆鸿吸进一些裂缝间漏出来的灯烟,原本便受损的肺脏经受刺激,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他急忙掏出手帕,轻轻掩着口鼻,艰难地开口问道:“花老太爷、老师,你们要我怎么做?” 他自打从军做官以来,几乎所有的行事方向全都是卢梁一手操办决定——去平海军、安东、扶持陈州王,无不是如此。 恐怕这一回也不例外,老师和花老太爷多半已经有了计较。 陆鸿此刻别说身体不成,即便还像过去那般生龙活虎的,也不想再为这种淘废心神的事情而伤脑筋了…… 他打了快一年的仗,如今很想找个机会休息休息——哪怕是维持一些小负荷的工作,对他来说也算是休息了。 所以他倒宁愿老师和花老太爷,能够把后面该做的事情想清楚了,列出个一二三四五来,然后交给他去做。 哪怕是杀人放火哩,总归不需要他来费神——要人出力,他有的是。 谁知道卢梁摇了摇头,说道:“这回你自己拿主意。” 花老太爷也说道:“不错,你们年轻人自己去做罢。咱们两个老家伙自诩机关算尽,到头来也出了一手烂棋。”说着好像不胜唏嘘,摇了摇头。 陆鸿知道花老太爷的意思,他说的是去年,让陆鸿扶持陈州王的事情,虽然陆鸿如愿将陈州王扶上了台面,也成功挽救了大周,但是许多人事发展到如今,都已经彻底失控了! 卢梁对此没有任何表态,只是眉宇间隐隐露出几分怅然。 老花头儿自己认了老,服了输,也表现出了对年轻人的十足信任,好像一切都挺淡然。实则卢梁心中清楚,这老哥哥比谁都要强,从来也不肯服输,否则他又何必一定要活到这把的年纪? 卢梁很明白,花老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他很清楚,以陆鸿的性格,会做出甚么样的决定,他相信陆鸿不会让他失望…… 因为卢梁自己也是这么个想法! 所以他们虽说不想干涉,其实依旧在掌控着局面…… 就在两位老人静等着陆鸿说出那句话时,陆鸿却摇了摇头,道:“那么就随他们去罢……我现在甚么都不想管!” 两人没想到,所以都怔了一怔。 说实话,陆鸿有些生气。 这两位他尊重的长辈,他们的表现让他有些失望…… 他忽然很厌倦这种机关算尽的政治争斗,他想远离这些,最好离开神都,回到上河村去,静静地过他的生活。 可是这些人,这些事,总是在缠绕着他,让他不得脱身! 就像他本该昨夜便回到南郊的庄子去休憩的,可依旧被花二爷的去逝绊住了脚,他走不脱…… 现在他依然无法避开这些扑面而来的麻烦,但是他可以选择任性一回——至少在这小屋里,他想说两句赌气的话! 他明明知道,一旦自己走出这积善坊,该 做的事情依旧要做,这跟宿命甚么的东西无关,他也不想去争抢些甚么,他要去做,或者说不得不去做,只是因为他有这个责任…… 他要为那些跟随他的人,相信他的人,以及需要他的人负责! 尽管这些责任太重,每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受伤、暴病、再受伤、不断地受伤…… 花老太爷默然,这位老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他那苍老的心灵,忽然感到有些内疚。 卢梁却仿佛是铁石心肠,板着脸道:“小陆,你知道自己该做甚么,莫忘了你神机牌上的谶词!” 陆鸿颓然说道:“是,老师。” 然后站起来两边下拜,轻轻咳嗽着退出了门去。 等到陆鸿的身影消失在院中,花老太爷才开口说道:“继先,你这样,是不是有些过了?” “若非如此,怎能担纲将军的重任?”卢梁淡淡地说,“本门过往的将军们,哪一位不是真正扭转乾坤的英雄?” 花老太爷笑了笑,摇头道:“你自己!” 卢梁也笑了:“我只是最不成器的一个罢了……” …… …… 陆鸿不住地咳嗽着,向赶来迎接的花大爷略微点了点头,便不再过多理会。 他连老师和花老太爷都甩了脸色,哪里还需要在意花大爷的感受! 他想尽快离开这座宅院,花家这座积淀沉厚、底蕴深湛的豪门,外表虽然富丽堂皇,兼而森严大气,可是内里仍旧摆脱不了腐朽教条的束缚。 在这种满是行止规矩的环境当中,他便愈发觉得压抑。 他虽然脚步有些虚浮,但是他走得更快了。 花大爷瞧出了他的脾气劲儿,便没敢追上去啰嗦,愣愣地站在院堂当心,转眼向老太爷所住的方向望了两眼,忍不住摇头叹息。 至于花大爷是如何瞧出陆鸿的气性的,其实并没有什么玄妙莫测的心理学技艺,而是陆鸿的脸上几乎就写着两个字:恼火! 所以他一走进大门正院,打门边耳房中走出来的胡小五便奇怪地问:“这是谁给你气受了?” 陆鸿道:“全天下都给我气受!” “瞧,我可没气你!”胡小五道,“嫂子叫人来问,中午去不去庄子里吃饭,去的话咱们立马走,不去我得紧着派人去回话。” 陆鸿停了脚步,想了一会儿,说道:“还是不去了,心情不好,没的见了面给人添堵。”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胡小五嘟囔道:“爱去不去!”说着向小金子和张冲使了个眼色,三人便悄没声息地跟了上去。 积善坊到修业坊的路途并不多远,四人前后脚没一会儿便到了大直巷口。 可是此时的巷子中,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这个人小金子和张冲都不曾见过,胡小五却认得,他姓武! 那人曾经在龙门城的军营之中拜会过陆鸿一次,不过吃了个闭门羹。 因为此人一身风度不俗,在彷徨无助之中仍然表现的知趣守礼,因此胡小五对他印象很深,还曾经要求陆鸿从道义的角度出发,对他施以援手…… 陆鸿当然也瞧 见了那人,从他转进大直巷的第一眼,便瞧见了那个让他颇有好感的背影。 他知道那个人姓武,也能猜到他是甚么来意,但是他依旧没打算与那人见面。 所以他没有任何表示,便推开陆府的大门,在莫管家和门子的服侍下,接了热毛巾擦脸。 既然你这么知趣,那随后便该走了罢! 陆鸿想着。 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不见! 所以那个人应该走了。 按道理说是这样的,从上回的经验来看,也该如此。 可惜这次,陆鸿显然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那个人一直到下午都没有挪动半分。 还是胡小五先看不下去了,在晌午过了一个时辰的时候,他已经从门缝里伸出脑袋瞧了四次。 当然,每一次瞧见的景象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可绝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但是眼前那位,让他不由得便激起了义愤之心。 他在第四次瞧完之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冲到陆鸿所在的暖阁之中,冲着瞧书的陆鸿叫道:“鸿哥,他还在大直巷,你就不管管?” 陆鸿道:“大直巷又不是我家的,他爱站着,我怎么管?” “屁,我是说管管他的事!”胡小五生气地说。 陆鸿放下书卷,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说:“那你叫他进来。” “呃?” 胡小五有点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回他走了,说明他这个人还算君子,而且事情必定没到无法挽救的地步。这次他没走,不是因为他突然变成了小人,而是他的事情自己救不了,也承受不了。”陆鸿喝了口茶说,“我想先听听故事。” 不一会儿那人就来了。 他姓武,叫武孝宜,先圣文帝的孙辈,封同川郡王。 “上次你走了。”陆鸿看着他说。 武孝宜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是在问:这次你为甚么没走? 他平静地说:“上次事情还有余地,这次已是生死攸关。” 陆鸿瞧了胡小五一眼,好像在说:看啊,我说的半点儿不错! 胡小五仿佛比他还急,帮着问道:“武郡王,您有甚么事尽管说说看。” 武孝宜侧身向他点了点头,却抿着嘴巴,并没有“说说看”的意思。 说说看的意思,就是先说出来试探试探。 他要说的事情,陆帅心知肚明,因此不必多说;而且自打他来到这大直巷中,陆帅瞧见他第一眼起,心中便肯定有了计较,因此也不需要“说说看”。 陆帅肯叫他进来朝面,他便已经有了七分把握,假如陆帅再请他坐下,那便有了八分。 “请坐。”陆鸿道。 武孝宜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掀起袍角便往蒲团上坐了下去。 可是等到他膝盖屈到半空,却听陆鸿接着说道:“你的事,我帮不了。” 武孝宜愣住了,脚踝和腰杆松了劲,膝盖便重重地磕在了蒲团之上。 他整个人都微微一颤。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在肚里算计我!”陆鸿说道。 第三百四十一章 维持现状 武孝宜的心中,此时哪里还有甚么七分八分把握的可笑念想,唯有千般悔意,万种惊惧。 他武氏诸王今日也算是没落了,当年从高祖则天帝到丰庆帝之初,武家人在这大周万里河山之内,尊荣之高,更胜李氏百倍! 谁知仅仅八年时间,便沦落到了这步田地。 丰庆帝因为是从武家人手中接管的江山,因此对一直以来对武氏诸王都是礼敬有加,每岁两大朝会,都会邀请留守长安的武氏宗族,来到神都同祭李武宗庙。 而且不论何等犒赏也是武氏优先,长安的钱粮供给更是从来不曾短缺。 可是,这种优渥的待遇,以及高人一等的礼遇,在今年突然便发生了一个剧烈的转变! 武孝宜之所以会二次求见陆鸿、会在今日坐于陆府暖阁内的蒲团之上、会如此战战兢兢,正是因为武氏诸王的尊贵、权势、便宜,全都岌岌可危,摇摇欲坠了…… “是孝宜唐突,请陆帅赎罪!”武孝宜心中百般念头闪过,便果断放弃了狡辩,直承自身之过。 陆鸿饮了一口茶,淡淡地道:“郡王何罪之有?” 武孝宜当他故意折辱,心中微感愤慨,却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毕竟他肩负着长辈诸王们的殷切期望,假若今日不能请了陆帅的金口回去,那么不等几日之后,今晚他便可以在长辈们面前自尽以谢了! 他黯然答道:“陆帅正当急劲之时,乃是天下通达人物;在下及本族已不复其势,乃是落魄惶恐之辈——妄以落魄而度通达,原是不自量力、背反命道之罪……” 武孝宜的用辞语调已经极具谦卑,却掩不住其中的敷衍与怄气意味。 他跪坐在蒲团上,腰身也弯得更低了几分。这种姿态已经全然不似一位堂堂皇族,反倒惶惶然若丧家之犬了。 陆鸿见此人姿态放得过低,不是英雄本色,心中原本对他的好感便降低了几分,说道:“诸王何故如此悲观,咱们大周尽复天下,指日可待。这天下是李武两族的共同基业,你武氏应该高兴才是。” 他这是明知故问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明人偏说暗话,这看起来并不是他的风格,但是这一次他得这么做。 “陆帅心知肚明,又何必说这种话来消遣在下。”武孝宜口气艰涩地道。 他不明白陆鸿今天的表现,为甚么与他平日里所理解的那个,平易近人、做事很愿意给人留有余地的陆帅并不相同。 甚至今日相见的一切细节,他都已经在到来之前便全面考虑清楚了。 其中成败得失已经全然分析透彻,所以才有那七成、八成的论断。 但是,从他与陆鸿开口对话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的预判都已经全部失灵…… 武孝宜平日自觉有纵横之才,谁知今日与面前这位年轻的大人物一接触,便接连败退。而且在他自己看来,他在这陆府之中是屡次遭受羞辱、耻笑,实在是有些难堪忍受! 他崇尚的是君子以礼相交,而不是 面对这种明讥暗讽的说话。 陆鸿见他面色有异,心中冷笑:老子在积善坊被长辈们摆布也就罢了,你这破落户也来傲气? 他不想再弯弯绕,说道:“郡王,你可知你所犯最大的错误是哪件?” 武孝宜根本没去考虑,便道:“在下不知。” 陆鸿指着胡小五说道:“打你一进门时,胡校尉便请你‘说说看’,你为甚么不说说看?” 武孝宜正要张口,却被陆鸿伸手拦了下来,并且说道:“你是以为我定然知晓其事,便不必再说,是不是?” 武孝宜只好老实地承认下来,道:“不错,在下以为……” “你不用以为,你可知你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都是我瞧在胡校尉的面子上,是他一再求的我。他叫你说说看,你点了点头,却既不答应,也不拒绝,你以为你很尽礼数,很有风度?” 陆鸿冷笑道:“现在我请你‘说说看’,到底找我甚么事,要我帮甚么忙,说完你就可以走了,其他的我自会考虑。” 武孝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自幼熟读圣贤书,学习《周礼》、《龙兴礼》,自以为自己是个很懂礼、很讲风度的人,可是如今却被陆鸿批了个一钱不值…… 他当然不甘于就此离去,但是对方已经下了逐客令,并且已经给了他“说说看”的机会,那便只能遵命。 武孝宜说道:“陈州王代圣君下旨,冬月廿四,也就是冬至大朝会之后,武氏全宗尽在太庙祭祖。” 陆鸿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你们想让我做甚么?” 武孝宜微显艰难之色,低头说道:“陈州王想那种人神共愤之事,武氏所愿,只教他做不成功,也便是了……” 他直点了“陈州王”,已然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了。此时他说完便打算转身离开,却听陆鸿问了一句:“你们武氏诸王,所谋者究竟为何?” 武孝宜身子微微一顿,忽然低眉顺眼地道:“所求者,不过自保尔。” 陆鸿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低着脑袋慢慢地品茶。 武孝宜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知趣,见了这般情况,自然便心知肚明地退了出来。 临出门时,还不忘对胡小五深深做了一揖,诚恳地说道:“在下前番失礼,胡校尉莫怪。” 胡小五干笑两声,便目送着他出门去了。 等到武孝宜身形消失在了暖阁之外,胡小五便转过了头来看着陆鸿,问道:“鸿哥,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陆鸿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便放下了茶盏,说道:“你问。” 胡小五道:“你问武氏谋的甚么,那你自己又谋的甚么?” 谁知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倒将陆鸿给问住了…… 陆鸿认真地想了想,有些茫然地摇摇头,说道:“我万事只求对得起——我不在乎谁做皇帝,因为谁做都一样,这些人表现的再好,也不过在小农之中谋求一斗一斛的进步,不过如此罢了。” 胡 小五有些不明白,便问道:“不追求这些收成的进步,还能追求甚么?” 在他的思想里,提高收成,百姓便会富裕。百姓富裕,这便是作为一个皇帝最大的政绩。 这种想法还很普及,在许多人的思想之中,便逃脱不了这种固有的形式。 包括皇帝本人,亦是如此。 陆鸿摇头道:“咱们青州的百姓,算是生活很好的,一人一年也只得六石又七八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这个数字再翻一番,百姓富裕过三年五年,再遇上个昏庸的皇帝,又怎么办?” 胡小五若有所思,捏着下巴想了良久,才说道:“那还是一朝付诸东流了……这个没办法,毕竟皇帝一政一令都影响着所有的人。” 陆鸿冷笑道:“所以,他们谁当皇帝都一样,谁也不可能保证往后都是明君,百姓永远都面临着一朝穷破的风险……” 胡小五奇道:“这个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又有甚么办法了?而且这件事与武孝宜所说的事情又有甚么关系?” 陆鸿道:“自古以来却未必、没有办法也未必……我说这个,就是想告诉你,武氏诸王再表现得如何低调认怂,我也不会相信那种‘只求自保’的鬼话!如果能够天下安定的话,我不介意看着武氏统统去死。”他说这话语气中并没有带着半分寒意,身上也未曾散发出一点儿杀意。 “我知道了,你想改变这种皇帝左右天下气运的规则?”胡小五忽然叫道。 陆鸿苦笑道:“你倒是我的知己,不过我改变不了,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万事只需对得起!” “那你真的不打算管这件事了?”胡小五问。 陆鸿摇头道;“我不惮武氏尽死,那也只是建立在能换得天下太平的条件下。可是这些人的死甚么也换不到,相反,他们在活着的时候还能为这个天下做一些事情……” 这么一说胡小五便明白了! 皇帝谁爱当谁当,我不管;但是你们要乱杀人,我就要管管。 胡小五觉得,这种言论太消极,也太过悲观了。 于是他说道:“所以我得拉一拉陈州王。” 武氏诸王的决心和目标究竟是甚么,暂时无从知晓。 而陈州王的目的是甚么,却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往往好像猜到他的用意了,但是随后,李安的行动便会告诉所有人:你猜错了! 陈州王从起兵到现在,一件一件地达成了许多阶段性的手腕,每当那些手段达到要求的时候,别人总是都以为陈州王终于达成了目标,可是到最后才发现,这种完成的“小目标”,其实都在为他最后的一击做着准…… 至于他最终的目标是甚么,没有人能猜到。 陆鸿虽然能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丁点儿苗头,但是并不能得窥全貌,因此暂时来说,他比较倾向于维持现状。 ——既不能让陈州王全灭武氏,也不能让武氏咸鱼翻身! 这便是维持现状。 第三百四十二章 冬至大朝会(上) 民间历来有一种说法,所谓“冬至大如年”,自周至秦汉,都以冬至为岁首,冬至也就是新年。 到了汉武帝时,弃用秦历而改用夏历,其实也就是“太初历”。 夏历之于秦历,在日期上约莫前推二至三月之久,因此原本作为岁首的冬至便老老实实“退居二线”,不再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分。 不过汉武帝后,冬至虽然地位稍却,却也不曾被人冷落,也因此而专门多出了一例“冬至节”。 正式的冬至节,便是始于汉。 当时为了庆祝冬至节,汉时法令休假五日,前唐则是七日。 到了大周,顺德帝李旦在位时,曾经短暂地改为十日大休,到了武帝正式颁布《大周龙兴礼制》之后,又重新将冬至节的例休定为七日。 十月廿四这日,陆鸿便在礼官的盛情邀请下,勉为其难地进了宫,去参加那个劳什子的冬至大朝会…… 依照旧例,大伙儿清早要在应天门聚一趟,早早晚晚到则并不讲究,也不拘站甚么队形,三五个一团也好,十数人一众也罢,各有话题的便凑在一块儿,谈谈说说,聊以挨度时辰。 到了辰时二刻左右,或者提前、或者押后,等人都到齐了——最晚不超过辰时三刻——便要叫开应天门,大伙儿准备进宫。 这时便得排好队了! 大门开后,便能瞧见以宰相为首的几名政事堂官员,都笑眯眯地等在门后,与众位同僚一一见礼,不论平日里交情深浅,此时也都是一般的客气亲和。 并且每当进来一人,领首的宰相便从身后执官的手中,接过一封红纸包的官家飞钱,一一交到各位同僚的手中,不多不少三五十贯,作为皇帝赏赐的“节庆”。 陆鸿当然也有这么一封红纸包儿,他走在队伍的中段,前面是李嫣、香姑娘,后面是庆哥儿,方才就是他们几个凑在一块儿聊天的。 他本来在十月廿日进京的那天便打算搬到南郊去的,谁知道事不遂人愿,一直有事耽搁到现在,都还在修业坊的陆府当中度日子。 也就是今早,他才有机会跟李嫣见上一面。 这姑娘嘴上不说,面上也像个没事人一般,其实陆鸿感觉得到,她心中还是颇有几分怨怼之情的…… 陆鸿一面飞着思绪,一面跟着队伍向里走,忽然听见耳边一声招呼,抬头望去,只见自己已经走到了应天门后,曹梓与崔景芝两位宰相都笑眯眯地瞧着他。 “两位大人,过节好!”陆鸿笑着向两人拱手。 两位宰相同时应了一声,崔景芝便攀着陆鸿的手,半真半假地笑道:“陆相,政事堂东屋已经洒扫多日了,怎不见你来办公?” 这话一说应天门前前后后,连同门洞里的十几二十多位同僚,都善意地哄笑起来。 陆鸿倒确实兼着一个宰相的头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过谁都知道,这是因为陆鸿的官位无以复加,丰庆帝无奈之下只好加赐了个宰相之位,因此谁也没真正将这头衔当成一回事情。 这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个虚衔,“等同三品”,加在陆鸿头上不痛不痒,不过因为贵为宰相,地位尊崇,勉勉强强也说得过去。 也就是今日过节,崔景芝抓着机会调侃了这么一句,大伙儿也应景地笑笑。 这时旁边的曹梓接过一封红纸包儿,双手捏着郑重地交过去,好像意味深长地说道:“等会到集仙殿,咱们品会儿茶。” 他声音不像崔景芝那般高,因此只是左近的几人听了个真切,可也就是那几人,听闻这话之后一个个神情古怪,却又不敢张眼乱瞧,生怕跟宰相们的目光对上了,如此不免尴尬。 当然了,这里的“宰相们”,也包括陆鸿。 冬至大朝会的重要步骤之一,也就是在进入应天门之后,大伙儿便要按职排辈,依着皇室王公、政事堂、三省六部、南衙卫署、北衙禁军,各到朝廷在宫内分派的所在,商讨随后几日甚至一直到年前的公事——毕竟大朝会过后,紧跟着便是七天的长例休,节日固然重要,也不能将公事全都耽搁了。 而宰相和大学士们所在的地方,便是集仙殿…… 当然了,到了丰庆帝这一朝虽然仍旧保持着“大学士”这个头衔,但是一直以来都没有任何一人被授予这个职位。 所以作为大学士们的办公地点,集仙殿,则一直空着,只有两大朝会之时才重新开启,给宰相们使用。 曹梓邀请陆鸿进宫之后到集仙殿品茶,这意味着甚么已经不言自明了…… 陆鸿当然也知道集仙殿是个甚么样的所在,在乍然听到这句话之后,他也错愕了一瞬,随机便恢复了平静,笑道:“也好,反正我上哪都不合适,只能叨扰两位老大人了。” 说着便将那封红纸包儿的节庆晃了晃,再向两人拱手以示感谢,便不紧不慢地向宫内走去。 众人一听这话,瞧着他的背影,心中便又咂摸出几分味道来——陆鸿如今身兼着好几样官职,可是除了左武卫大将军这个职位,能够勉强混进南衙卫署那拨,其他的根本和三省六部甚么的沾不上边儿。 但是左武卫大将军是他最低的一个官衔,要他带着这个头衔,坐在别个的下首,那显然又不合适。 况且以他特殊的身份,走进哪个武将扎堆的地方都不好,他一去,大伙儿还要不要谈事情说白话了? 因此转转绕绕,大家最后发现,陆鸿还是该去集仙殿。 让他跟两个老宰相混在一块儿,身份上既得应,也真能谈一些公事,最重要的是,让他跟两个老家伙纠缠去,大伙儿都自在…… 这倒不是说同僚们已经开始对陆鸿产生嫌恶之情了,相反的,陆鸿的威望太重,为人虽然和气,但是也不轻易与人结交,因此大伙儿见了他,尊敬之余,都有些惴惴不安,甚至胆战心惊。 若是平日里的朝会,该当严肃的时候在一块儿也便罢了,可是今日不同,这是个喜庆日子,即便等会儿见了圣君,也是言笑不忌。 况且今日大家难得人头齐整,谁还没两个少见面的知心朋友?谁还没几句体己话儿要说? 所以大家想明了这一折,便都暗暗松了口气。 陆鸿一路信步而行,穿过一片空旷广场,两边屋角飞檐、磐石龙柱,雕梁画栋之间尽是巍峨宏伟的宫殿。 他走到一个阴角处,见李嫣与香姑娘都在前头等着, 便上前去问道:“你们下一步去哪里?” 李嫣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带元香另找个僻静的屋子歇歇,没办法,大伙儿都怕了你,连累我都没人敢收。”末了反问道:“你去哪儿?” 陆鸿道:“我去集仙殿。”说完便有些恼火地想:老子出了大力气给你们打回了江山,你们他娘的就拿这种态度报答老子的?看来如今我这人缘,似乎比我那老丈人好得有限…… 李嫣见他沉吟着不知在想些甚么,点点头道:“你是该去集仙殿,他们连我都撵,何况你了。” 她哪里晓得,陆鸿刚才正在心里编排她的父亲李大都督…… 陆鸿老脸一红,说道:“那晚上你们留下来过冬至好了,等会大朝会结束你们先去修业坊,我还有别的事做,回家前未必再能见面了。”他说着偷眼瞧了瞧香姑娘,见她神色如常,便放下心来。 这丫头之前瞧中了陈三流,谁知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三流那小子也不知着了甚么邪性,偏偏还看不上人家姑娘,这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了! 好在陈三流此时人在南唐江宁府建邺城,倒不虞两人会撞面尴尬。 李嫣知道他有事要做,便答应一声,带着元香自找去处了。 她从小在神都长大,又是赵郡李氏的姑娘,加上脸蛋儿好,性格乖巧,因此在宗室姑姨姐嫂的圈子里倒还吃得开。 因此她进了宫虽没官家去处,却能进后宫玩耍,而且已经打定了主意,先去皇后奶奶那里请安,顺便讨几个吐蕃的蜜枣儿吃吃。 却说陆鸿绕过高耸入天的天堂、明堂,往西到了集仙殿。 门口已经有宫人服侍着,虽然没朝过面,但是都知他是陆帅、陆相,因此虽然有些惊讶,却个个不敢怠慢。 那些宫人们太监宫女各占一半,行礼过后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又毫不糟乱地给陆鸿除下大氅、笏袋,陆鸿则明显感觉到几只宫女的手,趁机在自己的后背和腰间连摸了几把! 他虽然感到惊异,却也不敢有甚么奇怪的表示,因为他实实在在是第一趟进宫,哪里知道这许多规矩? 他以为宫女们做事从来便是这般,或许算是按摩? 因此他便思量着,此时若发出甚么疑问的话,多半要被人笑话…… 当然这纯粹是他自己的臆测了,甚至还有些恶趣味地想着:曹梓和崔景芝那两把老骨头,不知道能不能消受的住…… 他自己直挺挺地站在当地,任由那些太监宫女们施为,实际上那几名宫女都红着脸,站在他后头掩口偷笑——这集仙殿等闲来不得人,最多也只几个老头子来坐坐,几时见到过这般健旺、体格又强的年轻男子? 因此这些宫女们初时忍不住揩了两把油,却见陆鸿毫无半点儿表示,忍不住便都围了上来连摸带捏,只是不敢用大了力气。 那几名太监此时却被撇到了一边,一个个冷眼观瞧,心中着实将那几名宫女鄙视个遍…… 这时太监中为首的一人见到曹、崔二相远远地走来,连忙大声干咳。 那些宫女们这才规矩,熟练地给陆鸿点着暖手炉,褪下皮靴,换了宽松的棉鞋,并且替他擦净头面,退到了两边。 第三百四十三章 冬至大朝会(中一) 曹梓和崔景芝袍袖飘飘,峨冠博带,一般的仪态雍容,并了肩潇洒阔步地走来,丝毫瞧不出这两位老先生,曾经为了攻南还是扫北,而在朝堂上大吵大闹、口沫横飞过。 如果陆鸿今日是第一次瞧见两人,说不定会因此而生出敬仰之心来,可惜这两个老宰相早已在他心中落下了活俗形象,这般仙风道骨是再也骗不得他了…… 所谓“活俗”,便是“活者俗也”! 但凡活着的人、鲜活的形象,那便一定是俗的,俗便是有缺陷、不完美。 就好比当年在六乘驿见到的李安,那般形象自然是完美无缺的,但也绝不是真实的尘俗之相,当时的李安在陆鸿的眼中,也绝非一个鲜活的正常人物。 所以陆鸿与这两位宰相既然已经相熟,那便免不了“活俗”,因此陆鸿见了两人联袂而来的慷慨风流,非但没有半点儿仰慕钦佩之色,反而迎上了两步,大大咧咧地笑道:“两位老大人,今日始知二位的不合皆是假象,这般形色契阔,说是知己老友也不为过啊!” 崔景芝听出了他话中的玩笑意味,也不生气,跟着哈哈大笑:“陆老弟你年纪小,不知咱们这些垂暮老朽的心态也不为怪——咱们几位老家伙在朝堂上斗了半辈子,真正能够携手走到如今的,哪有真正的死敌!” 他反口也刺了陆鸿一句,大家非但没有生出罅隙、大吵大闹,反而相对大笑,倒真像是忘年至交互相斗嘴耍闹一般。 边上的曹梓一面将手中的名卷、手巾、发剩的节庆等物,交到身后的属官们手中,一面问陆鸿道:“嫣儿上哪里去了?” 他是大周朝权柄赫赫的宰相不假,可是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李毅的老丈人、李嫣的外公。 这时他关问自己的外孙女一声,也是分所应当。 陆鸿这次稍稍恭敬了一些,正正经经地说:“约莫去后宫了,您知道的,现在跟我沾上边儿的,好像都不怎么受待见……” 曹梓和崔景芝对望一眼,各自捻须大笑。 崔景芝同时摇头道:“你这个陆帅,也算是做得十分落拓了,好在圣君有先见之明,居然给你封了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恐怕是早早料到今日,好教你在这集仙殿留几分脸面。” 陆鸿对他的讽笑丝毫不以为忤,也笑道:“多半便是如此,圣君毕竟圣明远见,远非常人可比。” 他说着伸手肃客,便与曹、崔两人前后脚进了集仙殿中。 这大殿之中地龙烧得正旺,一派暖融融的天地。 集仙殿从外面看时只不过是普通的殿堂,并无甚么特异之处,但是一进了大门,便可瞧见大殿梁柱厚重,庄严古朴,装饰上但求风雅出尘,不见华丽藻饰,上方堂顶高阔,旷然似夜空天穹,端的气势恢宏! 崔景芝在宫人的伺候之下,走到大殿角落处一张小几边,拣了自己惯坐的蒲团,自有政事堂属官奉上三省六部以及各地的奏疏上来。 曹梓也是一般无异,边上两名书办放好砚台、毫笔,并不研墨,而是取出一只青瓷瓶,扒开瓶塞便向那砚台上倾倒出浓黑淡香的墨汁——这是为了节约时辰,专门研磨好了收在瓶中的 。 这瓷瓶与一只手炉同装一盒当中,为免天寒墨冻而已,这些工作准备不可谓不细致了…… 这两位宰相做起了事情,便没空陪陆鸿说话了。 陆鸿只得自己坐在小几的另一方,眼睁睁地瞧着两人飞速转动的笔杆子,愣愣地发呆。 曹梓一面将门下的几分奏疏批下几份,一面叹道:“各地都在请款,战事未过,又近年关,可拿甚么填补……十年之内未必再能恢复去岁气象了。” 对面的崔景芝头也不抬,就着近在咫尺的油灯光仔细地阅览着手中的一封奏疏,他是个老近视,虽然随着年岁长,老花稍稍抵消了一些,瞧近处时不再如年轻时那般模糊了,可依旧无法十分真切。 可是假若凑得太近,因为老花的缘故,更是瞧不清楚,这一点上反而不如当年了…… 此时他如此认真地瞧着手中这份奏疏,却不是因为视力不好瞧不清的缘故,而是奏疏当中的内容实在是有些难懂,也有些骇人听闻! “伯年。”他当即叫到身后垂手侍立的一名中年书办,“你请兵部的徐尚书……不,你叫库部司郎中鲁光过来。” 他先一个“请”,那是对兵部尚书徐夏威,后一个“叫”,那是对兵部库部司郎中鲁光。 这两个用词之间,绝不是因为官职品轶的差别而不同,而是为了两人在这份奏疏之中所担的干系,不尽相同罢了! 陆鸿知道这个鲁光,可以说也是个神人。 丰庆六年因为“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在朝廷里被人大肆弹劾,牵出了某处投降唐军缴械未曾入库,而不知所踪的案子;随后因为偏信了一个叫做赛米哈的胡人,为了一个莫须有的“投石机”,害得兵部被这胡商,用一张半成品的设计图纸骗得团团转,捏着鼻子将几十万贯打了水漂…… 再往前还牵涉过倒卖八千套制式军械,给高句丽西部傉萨的舞弊案,这位大兄台全无才干,又历经种种磨难,遭到兵部上下全体同仁的一致唾弃,居然还在库部司这块肥缺上屹立多年不倒,算得上一时奇葩了! 陆鸿既听说过这人的许多奇闻异事,此时见那奏疏上的内容,显然与这鲁光或者说兵部库部司有关,而且显然不是小事,不禁更是好奇。 那叫“伯年”的人,是崔景芝的学生,此时见了老师神情口吻,便知事情重大,该怎样办理心中已经了然,当下答应一声,便快步退了出去。 曹梓见了这般情状,心想:“还有甚么事情这般严重,竟比得过国库亏空?” 不及他猜想,崔景芝已经将那份奏疏递了过来,道:“曹相,你过目一下,再请陆相参详参详。” 曹梓接过来道:“是了。”一面将那奏疏颠倒过来细看,一面皱起了眉头。 他越看之下,眉头便皱得越深,看完之后脸上已经是一片惨淡愁容。随即便将那份奏疏顺手递给了陆鸿。 陆鸿也不推辞,接到手先看发地署名,赫然瞧见“青州都督府都督 李毅”的字样。 他不看内容,便已经先心惊了三分,怪不得崔景芝特地提出来要让自己参详,原来这是他老丈人的手笔…… 既然是李毅的“爆料”,如此的叫人“重视”便不奇怪了。 他便回过头逐字逐句向下看去。 这奏疏之中的官样文章着实不少,等到他连读了三行似懂非懂的骈文之后,才看到正文:已查明前平海军副指挥刘德海,于青州城三春坊雀径巷之私宅中,藏有陈石《十七帖》摹本一卷……库部司曾流出之八千套制式兵刃甲胄,实由鲁光出手、王睿长子王晖转经刘德海之手,交由一南唐船航,带送至高句丽西部……丰庆六年二月初二,时任保海县县学教授之谯岩,于柳镇订了一间二月初一至二月初四的客栈,一直并无人住……陆鸿于六乘驿刺杀王睿之子王灿之事,乃系冯纲向李密源透露之消息……” 这份奏疏总共只有这么四个内容,看起来没头没脑,也没有确切的中心意思,不明就里的人根本就看不出任何明堂。 就连崔景芝都只能瞧得懂最后一条,但是从这最后一条中隐藏的人物,来反推前三条,也能猜出个大概意思来! 曹梓不用说,也是一知半解,除了能从冯纲的头上看出点儿端倪,然后同样反推之外,并不能猜透其中所表达的深意。 但是即便如此,两位宰相也完全能够感觉到,这份奏疏之中所包含的重大意义! 于是两人对望了一眼之后,便同时将目光转到了陆鸿的身上。 陆鸿对这四条内容,自然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第一条,刘德海私宅之中有陈石《十七帖》摹本一卷。 这《十七帖》是书圣王羲之的字帖,陈石临摹《十七帖》本来无可厚非。但是无巧不成书的是,陆鸿曾经也有过一份陈石的字帖摹本,也就是那份褚遂良《千字文》摹本! 更加巧合的是,陆鸿还曾临摹过其中的韵味,对陈石书法的神韵颇学了三分。 后来李安与陈石到上河村胡家拜访时,曾经见到他在大堂桌上写来雕牌匾的“胡宅”两个字,李安曾大赞陈石后继有人矣。 当时陈石说的是:老朽当日在莱州一共写了八篇,为免张扬,故意将字写得十分难看,却署真名,其实为了联络旧友罢了…… 此时刘德海私宅在之中再见陈石名帖摹本,那只能说明,刘德海早已是陈州王的手下! 第二条关于八千套外流制式兵甲的转手。 陆鸿在平定高句丽五部时,曾经在白鹭城遭到八千西部兵马的攻城,而这八千人所穿配的,无一不是大周卫军的制式兵刃甲胄。 当时吴卫曾经推测,这是王晖利用王睿的势力,从库部司倒卖装备,自肥腰包。 直至此时他才明白,原来王晖确实有所参与,而且刘德海在其中也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而最后的买家,其实是南唐人…… 至于这些兵甲最后到了高句丽西部的手中,那也好理解——当年李钰奔走大周边境数国,约同联盟,其中高句丽的代表便是出身于西部的成凹斗。 李钰为了扶持成凹斗,送八千套制式兵甲,便不奇怪了…… 这也就是说,刘德海与李钰早就有了接触,而刘德海已经证实是陈州王的手下,李钰则是李嗣原的辅佐…… 第三百四十四章 冬至大朝会(中二) 第三条,谯岩在柳镇订客栈。 这条更加晦涩,因为这涉及到当年蓝鹞子刺杀李毅的一处细节:当时蓝鹞子为了逃避坝集官军的追捕,便金蝉脱壳躲到柳镇,却一不小心撞入了屈家庄,结果被屈家子弟围殴重伤,后来在赵家集险些被陆鸿所擒。 那么问题来了,蓝鹞子——其实也就是李嗣原——当日逃亡柳镇,而作为陈州王的亲信谯岩,恰好便在柳镇订了初一到初四的客栈,这便更加耐人寻味了…… 第四条,冯纲传出陆鸿杀人的消息。 很好明白,冯纲向李密源透露陆鸿杀人的消息,再由李密源转达给神都的朋友王晖,继而挑起王睿与陆鸿的矛盾。而冯纲也是在丰庆二年的“桃李园案”中被贬的陈州王旧臣。 从这份奏疏上的四件事看,第二、第四两件事,很可能是出自李密源的交代。 另外两条的出处便不得而知了,唯有一个解释便是:李毅一直在找寻有关李嗣原的一切蛛丝马迹,结果最终查到了陈州王的头上。 当然了,有一件事却是崔景芝与曹梓都不知道的。 当年陆鸿的亲兵张如镜,为了那教坊女在六乘驿砍死王灿一事,当时是被陈州王买通了驿丁麻六儿,这才压下来的。陆鸿为此对陈州王颇有好感,以及许多感激之情。 当外面纷纷谣传是他杀死王灿的时候,陆鸿还一度以为是李密源对他的陷害,谁知道竟然是帮他压下此事的陈州王,颠倒是非黑白,反过来让他和王睿结成了死仇…… 其实奏疏之中说了四条,其中意思却只有一条:陈州王早已勾结李嗣原谋反! 陆鸿将其中的意思逐条向曹、崔两位解释了,崔景芝听得眉头大皱,曹梓却不无戏谑地笑道:“陆相,看来陈州王殿下老早便高看你三分呐!” 陆鸿和崔景芝都明白他的意思,陈州王在背后推动,让王睿与陆鸿结成死仇,原是想借陆鸿的手搞垮王睿,以断临泉王一臂。 当时陆鸿尚未显示出与王睿交手的实力,陈州王却慧眼独具,将除掉或者消耗王睿的重任,强行扣到了陆鸿的头上,自然是高看他安分了。 崔景芝埋怨道:“老曹,出了这种事情,你还有心思说笑?” 他现在可是焦头烂额,这件事太过重大,虽然李毅说的言之凿凿,但是没有半点儿切实的证据,那到底该不该信?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该怎样处置陈州王——或者说,他们有甚么办法能够对付陈州王? 这种人,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形同叛国,至少不能再让他觊觎大周的皇位! 可是就凭现在的朝廷,怎能对付得了他? 崔景芝不禁又将目光转向了陆鸿身上,现在要说对付陈州王,也就只有眼前这个年轻人能做到了…… 虽然陆鸿和陈州王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许多人依旧以为这二人还是同气连枝、出生入死的同袍、亲如手足的君臣,可是老崔既然坐到了宰相,眼光怎么可能如此肤浅? 他们这些明眼人早就通过一系列的细节,瞧出陈州王与陆鸿之间化解不开的矛盾了! 所以崔景芝瞧着陆鸿,心中顿时便升起一股热切的希望来。 陆鸿瞧着他的眼光,苦笑道:“二位,我是没有甚么办法的!况且有个事情得跟二老通个气,今日大朝会过后,陈州王召集武氏诸王会同祭祖……这件事情是不是当务之急,请二老瞧着办罢。” 这下好了!陆鸿优哉游哉地想:本来他还没想到甚么办法,来阻止陈州王对武氏下手,现在如果能把这两位老家伙拖下水,那么事情便好办多了。 曹梓听了与崔景芝两人愕然对望,这件事他们隐约听说了,但是一来从未打这方面想过,二来不曾以如今这般眼光和角度去揣度过陈州王。因此竟都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此时听陆鸿提到这事,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招可是死招,更是绝招! 按大周高祖则天帝的祖训来说,李武一氏,有资格继承大周皇位的,如今便是武氏诸王,以及当今太子和陈州王。 至于丰庆帝的叔伯兄弟们传下的分支,着实没有一个成器的…… 如今在曹、崔的心里,陈州王既然已经有了叛国的嫌疑,自然不能再继承皇位,甚至在查清根底之后,还要想办法将其扳倒、废黜。 至于太子,谁都瞧得出来命不长,又无子嗣,并不是个理想的继承者。 剩下的选项便是族系庞大的武氏诸王了! 近年也听说,武氏当中着实出了几位贤才之辈,比如最近两年之中,颇有君子之名的武孝宜…… 假如李氏实在拿不出个合适的人选的话,武氏诸王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么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今日武氏诸王被陈州王一网打尽,大周岂非再无储君可用? 陆鸿笑道:“恐怕有些人正是瞧中了这一点,才必欲除武氏而后快,到时候你们就算不想立他,也没有别的人选……呵呵。” 曹梓和崔景芝的脸色十分难看,因为陆鸿所说的话虽然难听刺耳,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到时候恐怕选不选陈州王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已经不是丰庆帝或是他们能做主的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办法。”陆鸿的神情有点儿古怪。 崔景芝忙问:“甚么办法?” 陆鸿道:“让太子继位啊。” 崔景芝的神情立刻又黯淡下来,为难地说:“可是,太子他不是……” 陆鸿“嗤”的一身笑了出来,说道:“谁说太子没有子嗣,就不能做皇帝了?不是还有个广平郡主吗?” 崔景芝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怎么,别这么瞧我。我知道广平是女儿身,女子也能继位当皇帝啊!咱们高祖不就是女子?”陆鸿接着说道,这次他却着实认真起来,“而且广平的人心、才干,都不让须眉。反正我觉得挺好。” 他给自己的倾向下了基调,便闭口不言。 崔景芝心中虽然一万个不同意,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实在是因为,不管他从哪个方面来反驳,最后还是绕不过“男尊女卑”这个理由上。 而这么一来,便不免要冒犯高祖,犯下大不敬之罪…… 他只得沉吟不语。 这时曹梓便适时地站了出来,问陆鸿道:“那你的意思是,干脆弃武氏于不顾?” 陆鸿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看你们想不想再要个女皇帝了。话又说回来,其实我还蛮想捧一位女皇帝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想必诸位同僚做起事来也格外卖力些……”他笑了笑说,“说不定要不了十年,三五年间咱们大周便广有天下,并且恢复到去年的水平。” 他虽是说笑依旧,但是曹梓和崔景芝毕竟还是明白过来,其实所谓“女皇帝”云云,都是陆鸿的激将,就是要让他们这两把老骨头,把“阻止陈州王杀武氏”这件事情给揽下来! 两人不禁再度对视,心中同时都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却打得好精的算盘!” 此时集仙殿门外宫人唱名:“兵部库部司鲁郎中到——” 曹梓和崔景芝都坐着不动,完全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陆鸿虽然架子不大,可是旁边两位老大人都岿然不动,他自己当然也不必特地起迎。 当然了,以鲁光的身份职位,原是不够资格叫陆鸿站起来。 于是二老一少神情肃穆、眉眼冷峻地自做自活儿,谁也不往大门方向去看。 过了一会儿,外边不见殿内相请,那崔景芝的学生伯年,便自作主张请了鲁光进殿。 那鲁光对这集仙殿从来只是听说,这回尚且是首次踏足,颇有些荣幸之感。 他进了殿门便左顾右盼,满脸惊喜赞叹的神情。 陆鸿偷眼打量过去,只见这人瘦瘦小小,唇上两撇八字胡,尖颔凸额,两只小眼骨碌碌直转,便是人们常说的贼眉鼠眼。 只从面相上看,这鲁光便不是个踏实营务的人,陆鸿暗暗摇头,对此人的印象便狠狠地打了个折扣。 此时这鲁光已经走到了跟前,不待几位开口,便自行施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学生拜见曹相、崔相。”他眼睛一转,瞧见了陆大喇喇坐在边上的陆鸿,连忙接口道:“呃……还有陆相……” 这一番礼节虽然不错,只是有一桩不好,他先以为只有曹梓与崔景芝在场,便自称为“学生”,待后来发现陆鸿也在,这声“学生”便不怎么合适了…… 因为陆鸿年龄比他既小,又不是文人出身,哪里好教他做学生? 谁知陆鸿倒十分坦然,举起手笑道:“好好好,鲁郎中,听闻你攻城器械造得不错,早就想请教啦!” 鲁光本来满脸笑容,听了这话却是骤然色变! 曹梓与崔景芝两位也有些错愕,不过随即便反应过来,知趣识意地闭口不言——说起问讯套话的功夫,他两个自问都不是专长,只好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着看小陆宰相的发挥了…… 第三百四十五章 冬至大朝会(中三) 陆鸿所说的“攻城器械造得不错”云云,正是在调侃鲁光,前年末因为轻信胡商手中的投石机草图,而白白将几十万贯制钱打了水漂的“光辉往事”! 鲁光一面大惊失色、豆大的小眼转得愈发飞快,一面心中嘀咕:这陆帅听闻并非刻薄之人,怎么今日要揭我疮疤,还是当着两位宰相大人与我自己的面? 鲁光当然不会蠢到以为,这是陆鸿真心实意地在表示夸奖,也不会看做是纯粹的挖苦——自然在两位宰相面前,在这集仙殿内,任何一句话可以说都是别有深意的…… 直到此时,他对这“宰相”二字,加上其中包含的意义,以及堂堂集仙殿本身,都是抱有十足的谦恭之意。 听了陆鸿这话,他一来不敢反驳,二来着实不明其中道理,便只好尖着嗓子,打了个躬,模棱两可地谦逊了一句:“陆帅过谦啦,职下可没甚么好夸耀的功绩。都是两位宰相、上三省的栽培,以及徐尚书的督促……” 刚才自称“学生”,乃是口误,此时浪子回头,总算改成了“职下”。 他说着便偷眼打量两位老宰相的神态,却见两人自始至终都冷冰冰的,对他的恭维并没有表现出半点儿喜悦之情来,心中不禁“咯噔”一声,情绪又沉了几分。 “曹相与崔相嘛,都是极有道德的大儒,这个不假的。上三省也秉持圣君旨意,对有前途、有操行的官员加力栽培,也是事实。你说得可是半点儿不错!”陆鸿点点头,仿佛对鲁光的谦辞深以为然。 鲁光越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听他语气缓和,心中重新放下三分压力,紧绷的面颊也缓和了一些。 至于曹、崔两位,可以对鲁光的阿谀嗤之以鼻,却必须对陆鸿的高帽子欣然以受,因此都面露微笑,同时向陆鸿点点头,这也是对陆鸿的配合之意。 鲁光哪里猜得到这些弯弯绕,他见宰相们神情轻松了些,便更加没有先前之紧张的情绪了,暗暗小吁了一口气,连连拱手道:“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学生也只是实事求是罢了,陆帅更瞧得透彻。” 这时候他心情舒畅,忍不住也甘心自降一格,重新自称“学生”了。 陆鸿却是肚里暗笑,伸出食中二指轻轻瞧着几面,懒懒散散地说:“只不过……鲁郎中,凡是也都有个‘只不过’,今日趁着节庆好,刚才与两位宰相谈论到平定高句丽五部的趣事,你猜怎么着?” 他一提到“只不过”,鲁光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刚刚才放松下来的心情重又紧张起来;待得他听见“高句丽五部”这几个字时,已经背心生热,额头冒汗,思虑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急于证实心中所想,便强笑着说:“倒要请教,陆帅谈到何种样的趣事呢,不知学生是否有幸耳闻?” 陆鸿哈哈一笑,摆摆手道:“这有甚么幸与不幸的,既然请了你来,说给你听自然是无妨……”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卖了个关子,目光只在已经空了的茶碗边缘转悠。 曹梓与崔景芝两位老宰相一听戏肉来了,表面上镇静如恒、淡然如初,可是两双耳朵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想听听这小陆宰相到底怎生个“审案”。 那鲁光也是个乖觉人,见到陆鸿的眼神,心中便明其意,连忙上前两步,取了边上火炉中煨的热茶汤,分别给三位宰相续上七分,然后将那盛装茶汤的陶罐放回了火炉上,垂手恭恭敬敬地退到了原位。 陆鸿笑了笑,十分和善地向鲁光点了点头,道:“多谢鲁郎中了。” “不客气,不客气。”鲁光打了个哈哈,“为宰相们效劳,原是学生……” 他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却被陆鸿毫不客气地伸手打断。 “本帅在平定高句丽五部时,发觉唯独西部最是难缠,也最难打,你可知是为了甚么?”陆鸿看着鲁光说道。 鲁光听他终究说到这茬,已经确认了一半儿,脸上虽然不敢做出阴沉之色,但是原先努力挂着的笑容,却已经无论如何是维持不住了,因此而显得有些僵硬。 “想来陆帅用兵如神,都觉得难缠,学生鲁钝,又不曾到过辽东,怎知其因?”鲁光的嗓音有些干涩地说。 “哦,那倒是。”陆鸿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跟着点点头道:“那可惜了。” 鲁光抿着嘴不说话——他难道会傻得去问“不知陆帅如何可惜”? “不知陆相如何可惜?”这回却是崔景芝开口,好像饶有兴趣地问。 既然要配合演戏,自然要将戏分演得十足,敲甚么锣该白脸上场,那便需立即从后台出来,把这白脸唱准唱对了才行! 现在陆鸿的言外之音,自然是那唤“白脸”出场的锣声了,崔景芝当然不敢怠慢。 “哦呵呵,也没有甚么。”陆鸿的笑容又假又虚,只教鲁光瞧了牙根痒痒,“本来嘛,西部军之所以难打,并不是因为咱们大军不行——诸位且想,当日安东只有平州一隅之地,缺钱少粮,要与经营数十上百年的五部傉萨抗衡,士气上虽然不输,可架不住兵甲器具不成事啊!” 他顿了顿,瞧了一眼三人的脸色,微微笑了笑,便接着说道:“咱们天兵是布衣作甲,毡帽为胄,手中都是乡村铁匠土手艺的兵刃;可是西部军呢,一水的大周卫军制式兵刃甲胄!别人不知道的,尚以为咱们是叛军,而西部军反倒是平叛的天兵了!” 边上的鲁光忍不住双腿一个打晃,勉勉强强站得稳了,面色却是一片苍白,目光躲闪着不敢瞧人。 崔景芝仿佛没看见他这般样子,自顾自向陆鸿笑着问:“所以你便想请教请教鲁郎中个中情由?” 陆鸿手一摊,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可不是吗?只是鲁郎中既然不曾到过辽东,自然不会清楚辽东的情形,我即便请教了,也是无用。看来这个疑团是永远难解了,岂不可惜?” 曹梓对演戏方面看来是没甚么天赋,听了这话之后,点着头捻着须,硬邦邦地附和了一声:“那倒确然是可惜了 。” 可是他神情举止之间,颇见僵硬生疏之处,可全然不似崔景芝那般毫无破绽、圆润自然。 陆鸿心中暗道:“我这外公可没入戏,这一点上却输给老崔头儿了!” 崔景芝继续发挥着他的配角表演,一脸肃穆地说:“陆帅这么一提,本相便想起来了,丰庆五年七月,曾经出过一件库部司舞弊案,鲁郎中好像便是那年从库部司令史提拔上来的罢……再往前丰庆四年还是三年……” 曹梓接口道:“丰庆三年十月下旬。” 崔景芝忙道:“对对对,是三年十月。有人检举库部司乙字作坊与丙字作坊,一共遗失八千套制式兵刃甲胄!鲁郎中,可有这回事?” 鲁光此时已经彻底明白,这三位大人物巴巴地把他喊来,到底想做甚么了…… 此时既然已经到了绝境,他反而不用再怕,站直了身子,淡淡地答道:“当时职下位卑言轻,尚且不知个中机密,因此虽然有所耳闻,却知之不详。” 陆鸿点头道:“那也说得过去。不过哩,如今有人检举……”他忽然提高了嗓音喝道:“鲁郎中你私贩军械资敌,致使我平定辽东之安东军无端损失数千之众,形同叛国!” 鲁光本来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决议一切矢口否认,让他们拿不住自己的把柄也就是了! 可是谁知陆鸿这一句连真带假的话语丢出来,又扣上一个让他承受不起的大罪,怎能不让他惊骇莫名,怀疑之中同时夹杂着无数的冤屈! 老天爷作证,我当年只负责与起秀帮接洽,可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卖给敌人的啊! 他在心中呐喊者,口中却义正言辞地问道:“请问是谁的诬陷!” 陆鸿在几上的那封奏疏上狠狠地敲了好几下,说道:“是戴礼章,怎样?” 戴礼章就是御史中丞戴猛。 这位老兄当年为了“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就曾经在朝会上大肆诘问戴猛莱州、即墨降兵上缴军械的去向,与鲁光一向是怨念极深! 此时陆鸿煞有介事地敲着那封,实则是李毅呈上来的奏疏,并且报出了戴猛的名字,鲁光自然是深信不疑。 他一听是戴猛在搅事情,立即便火冒三丈,手舞足蹈地大声叫道:“冤枉啊!这戴猛与学生早有怨隙,今日借冬至大朝会,往学生身上泼污水,用心何其歹毒!!” 陆鸿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随便从曹梓手中抽出那份沧州催钱粮的奏疏,猛然往几上一拍,大声斥责道:“你何冤之有!我部赵大成已经截杀王睿,发来密信:王睿之子王晖招供,是你与李钰交接,亲手将那八千套兵刃甲胄送上南船,你还如何抵赖?” 鲁光听了这个消息,直入晴天霹雳一般,瞠目结舌,浑身抖似筛糠。 陆鸿本来只想用王晖来使一招偏手,诈他一诈,可万万没想到鲁光会是这种反应。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本能地瞧了出来,这其中一定还有问题! 第三百四十六章 冬至大朝会(下) 陆、曹、崔三人虽然都瞧出了问题,甚至同时想到了,事情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真相,连李毅都未曾探访得到,可是面前的鲁光尽管一派惶恐胆裂的形容,依旧紧紧地咬着牙关,嘴唇已然毫无血色。 这种情形之下,就连陆鸿都有些紧张起来。 他下意识地端起茶盏粗饮一口,来润一润干燥的咽喉。 “你们是不是在青龙港交的货?南船从都里镇上岸?”陆鸿道。 他的语气当中,仿佛有足够的证据,使得他已经笃定这批货,是由鲁光经手交割的了。 这在言辞上首先就造成了一种压迫的力量! 鲁光听闻这话,原本微微晃动的身子,此时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枯槁灰黄,嗓音干涩地道:“恳请莫问,求赐一死!” 曹梓和崔景芝俱是一惊,同时心道:这是如何说来,怎么就轻言“死”字了? 但是在另一方面,这是否也意味着,陆鸿所问的问题,已经着实牵连甚广、干系甚大,即便鲁光一死以谢,也难以弥补? 鲁光这人虽然不是甚么重官要员,但好歹身居六部二十四司之一的长官,虽然级别不甚高,但是二十四司各掌一方实务,没有一个空架子的闲差! 因此,等闲三四品的将军、刺史,也未必得罪的了他。 可是这鲁光却在一件早已时过境迁的案子上,惶惶然不知所措,懦懦然无辞可答,唯有求死而已——这可叫人大费思量了! 曹梓与崔景芝想不通,陆鸿就更加想不通。 但是他隐隐约约能想到,这件事情最高、最坏的瓜葛,已经未必是牵涉在陈州王身上了。 即便是陈州王沾了这事,也未必能够让鲁光如此反应! 陆鸿揉了揉眉骨,径问曹梓与崔景芝道:“两位老相,恕小子打问不出,要不移交大理寺罢?” 此时从鲁光的反应来看,虽然暂且不明其究竟,但是已经足能料到不是小祸,一旦成罪,杀头是免不了的了——而且绝对不至于该杀一个! 所以,似这等流刑以上的官司,又兼皇家机密,按理该当交由大理寺审理。 而地方衙门,比如洛阳县刑曹、河南府刑曹,都已经无权署理。 曹梓与崔景芝对望了一眼,都觉头疼。 老曹甚至已经在心里责备起崔景芝来了:这老东西,奏疏都没给小陆瞧过,便让蒋伯年叫了鲁光来,这可不好收场。 崔景芝也十分后悔,他当时气在头上,又久想敲打敲打这个鲁光,因而不等陆鸿与曹梓两位参详,便教伯年把鲁光给叫了过来!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能演变成这般地步…… 这可不是头疼便能解决的了! “罢了罢了,交付大理寺罢。”他恼恨地挥挥手。 其实他很明白陆鸿的意思,这种事情大理寺可不敢查,也查不到,交给了大理寺就意味着丢出个烫手的山芋,先把人羁住罢了。 本来嘛,这个决定对于他们三位,以及鲁光都有好处。 毕竟只要鲁光够聪明,在大理寺的密审中,稍稍对这件事情的性质透露一点口风,那么大理寺九成九会退缩,他这条小命也能保住。 不过这官儿,恐怕是做不成了。 曹梓也觉得别无他法,正要点头答应。 却听跪在边上的鲁光突然大叫道:“不要!不能交大理寺!” 陆鸿看着他比方才更加惊恐的神情,心中的那一层迷雾好像突然散开! 他望着崔景芝问道:“崔相,请教一个问题。” 崔景芝瞥了鲁光一眼,道:“不敢,请说。” “圣君是从哪一年开始亲政?”陆鸿问道。 他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丰庆帝五十多岁登基,不是年幼之身,因此不存在摄政监国的情形,自然是登位之初便亲自执政…… 可是崔景芝明白他的意思,陆鸿所说的“亲政”,是真正意义上自主打理朝政,握有一个皇帝该有的权柄和力量。 但是以丰庆帝当年单薄的势力、陇西李氏这个绵软无力的后盾,面对权力宰相的掣肘、武氏诸王根深蒂固的影响力,想要一上台就亲自执政,基本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况且,假如丰庆帝当时真有亲政这种“非分之想”,那么他这个皇帝的位置,也坐不到如今了…… 崔景芝在大周宰相位置上坐了好几年、执掌权柄几乎半生,岂是庸才,陆鸿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他便十分敏锐地想到,他究竟所指者何! “大约是丰庆四年……就在那一年年初,武氏诸王之中,几位管事的老辈在三个月之间,接连过世;同一年当朝大儒左山致仕,老朽因而递补,与门下侍中朱忝位列左右相……圣君就是在那一年,自行下发了第一份诏书。” 崔景芝娓娓道来,声音中并没有多少感情色彩,也显得比较平静。 陆鸿点点头,心想:这便是了! 他也猜测丰庆帝的亲政不会早于丰庆三年,这也是他为甚么只问崔景芝,而没有动问曹梓的原因。 曹梓是丰庆七年才拜的相,毕竟不及崔景芝这位“当事人”了解的清楚…… 那么在他们二人之前,便是左山与朱忝搭班子了,也就是这两位,一手将武氏的江山,从垂暮的文帝手中夺走,交给了更好控制的李氏。 可是,说到底,他们也只控制了三年而已…… “我记得,左老当年可没到七十,为何突然致使?”陆鸿又问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 这次就连鲁光也不禁抬起头来,仔细地倾听起了崔相的回答。 崔景芝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事实上,假如是他们私下里谈论到这件事,他倒不介意与陆鸿分享一下这段辛秘,但是此时不仅在座的有曹梓,身后还有一位库部司郎中鲁光、自己的学生蒋伯年。 他有些儿不好说出口。 所以他将自己前番说过的话,又摘了一句重复出来:“那一年年初,武氏诸王的几位老辈,在三个月之间接连过世……” 陆鸿笑了笑,他已经很明白了。 当然了,这座大殿里没有一个蠢人,大家也都明白了。 只不过,别人明白的是这句话中最浅显的含义:武氏的有力人物接连横死,左山为了避免殃及自身,而选择提前致使。也就是逃避。 曾经因为武李继位之争,而站在对立面的两方人马,在丰庆帝的皇权,与宰相的相权、武氏的宗室权利产生矛盾的时候,宰相与武氏却被毫不留情地驱赶到了同一个被动挨打的阵 营…… 这是一般人的理解,但是在陆鸿的理解中,却又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想要让武氏的有力人物接连横死,尚未亲政的丰庆帝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反弹起来他也受之不起;至于他们一直以来的怀疑对象陈州王,当年刚刚因为吟诗作对而被废,更加没有这个能力。 所以,要想达到这些目的,甚至能够将左山这种人物逼走,只能是他们借助了外力! 这个外力不用明说,陆鸿也能想到是谁…… 可是,这种做法就好比与魔鬼有个契约,却不知丰庆帝或者陈州王为了这份契约,而拿出的抵押物,到底是甚么? 之所以能够理解到这些,不是因为陆鸿的见识高过了在座的几位,而是因为他恰好知道,有这么一两位,对刺杀这个行当相当有水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陆鸿看着崔景芝问:“当年,决定将太子李安废为陈州王,是谁的主意,又是甚么原因?” 崔景芝愕然,曹梓诧然。 蒋伯年张大嘴巴退开一步,鲁光瘫坐在地。 “是武氏的要求……”崔景芝有些艰难地道:“不过当年除了圣君,几乎所有人都首肯这项意见,包括一直与武氏诸王不合的政事堂。” 他忽然向身后沉声喝道:“伯年,你先出去!” 蒋伯年此番有幸与闻辛秘,虽然好奇心大盛,可是心中雪亮,这种事知道的越多,脖子上的脑袋就越不稳当,因此一听师尊命令,便急忙退了出去。 等到集仙殿的大门重新合上,崔景芝才再度开口说道:“至于缘由嘛,当年的朝会录事笔记上记载得很清楚:嬉恣惫惰、才疏德薄,为基业计,请废之!” 他记性还算不错,将这四句话背的一字不漏。 陆鸿摇头道:“这不过是表面原因罢了,真正的缘由是甚么?” 崔景芝再不肯开口了。 此时已经瘫在地上的鲁光突然挣了起来,大声道:“还不是因为殿下有德,贤士归心,而且子嗣最旺,武氏容不得他罢了!” 陆鸿再摇头道:“这只是武氏必除之的理由,不能说服所有人。” 此时没开口的人就只剩下曹梓了,陆鸿说完便将目光转向了这位外公身上。 曹梓的目光在空中与他一碰,随即微微笑道:“这件事我倒是听说过一些——殿下曾经在桃李园与众臣,学唐诗、念唐诗,甚至刊印前唐诗,又与南唐才子李钰过从甚密。呵呵,总是有些犯忌讳罢了……” 陆鸿自此终于心下了然。 同时他也想起在龙门的军营之中,甫清先生来访时不经意期间说起的那些话…… 他忽然敲了敲几面,站起身来,向两位宰相躬身拱手,说道:“大朝会我不想参加了,武氏那边,请两位关照一下。” 崔景芝皱着眉点了点头,曹梓笑呵呵地道:“好说。” 陆鸿走到鲁光的身边,说道:“鲁郎中,你若求生,便去大理寺,若求死便回家去罢。” 鲁光双眼一亮,当即跪走到他的脚边,喜道:“多谢陆帅成全!我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他当然是回家安排后事,然后自尽了…… 陆鸿向三位点点头,没再说甚么,便径直走出了集仙殿…… 第三百四十七章 捷报 就在陆鸿走出集仙殿的那一刻,端门钟声响起,宫城内各处散落的大大小小的殿堂、屋宇,仿佛在同一时间都打开了大门,成百上千名文武官吏、以及王公诸侯,都乌泱泱地从个个门中涌了出来。 陆鸿背着双手信步而行,没从集仙殿走出几步,便遇上了向明堂行进的大队人马,尽管大伙儿都压低了嗓音,但是由于人数太多,交头接耳之间仍旧引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噪声。 他一路微微低着头,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竟将穿来的大氅,以及笏袋、皮靴一齐忘在了集仙殿里。 而他此刻所穿的宽松棉鞋,还是集仙殿里备用的,并没有纳出鞋底,踩在宫里干燥冰冷的地面上,除了脚底板上阴阴的有些透凉,一切都还算轻便。 不一会儿,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影便与大队人马撞到了一头。 他就穿着这么一身内里衬着的月白棉袍,夹杂在穿青着绿、裹赤戴绯的同僚、同袍们当中,与熙熙攘攘的人流逆流而行。 每当他经过的地方,左近的文武百官们无不纷纷侧目,用征询、惊诧的眼神仔细打量着他。 并且目光都紧紧跟随着他看上去有些单薄的身影,从前方一直转到后方,直到陆鸿的背影终于淹没在摩肩接踵的人流当中,这才发出一声声复杂的感叹。 “咦……陆帅这是?” “陆帅怎么走了?” “难道大军又出了变故,非得陆帅弹压?” 各种各样的疑问都有。 但是,当陆鸿走过他们身边时,竟是谁也没有直接开口向陆鸿询问。 一来与陆鸿相熟的人至今并不多,二来他们都不敢…… 因为陆鸿低着头,好像并没有跟大家说话打招呼的意思。 “是了,他先见过了圣君,身上又有伤,因此先走了——唯恐待会儿大家灌他的酒!” 走在队伍中段的汤柏,伸长着脖子,瞧着陆鸿已经消失的背影,这么想着。 冬至大朝会过后,照例是要由丰庆帝做东,请大伙儿在大殿之中宴饮的。 到时候内外教坊精锐尽出,酒菜管够,假如宾主尽欢的话,则最起码要闹到申时二三刻。 然后,只等丰庆帝说一声:“赐茶”,大伙儿便该停箸、收盏,准备好告辞了。再等丰庆帝说一句“朕起更衣,众卿勿得拘束”,那便是说自己要暂时离席,“上个厕所”,大伙儿自己好吃好喝。 话中是挽留的意思,其实大家都明白,皇帝这一去“更衣”,那是不会再出来的了。 于是只等宫人们奉了茶汤上来,各自浅饮,便分班次陆续退出…… 冬至大朝会说起来是比平日的朝会,以及最是繁杂拘束的正旦大朝会都要轻松,也最是少拘束,但是毕竟还是有规矩在的。 陆鸿当然不喜欢这种场合,也不想去凑这种热闹。 不过本来嘛,这种大事面前,稍稍委屈三分也无不可,但是今天因为一个鲁光,揭开了太多的迷雾,因此心中烦乱的很,难得便任性了一回。 当他在千牛卫诧异的目光之中,走出应天门的时候,小金子已经在 皇城之中押着马车等候。 此时见了他出来,吃了一惊,连忙从车厢之中翻出了另一件稍薄些的大氅,急急忙忙赶到陆鸿身边给他披上了。 “大人,您咋这样早便出来了?”小金子很是奇怪的问。 早上他已经打听过了,这大朝会要是耍闹起来,停在甚么时辰那是谁也搅不明白的! 可是这天上日头的方向,明显还没到晌午时分,难道皇帝老爷竟没留下他家大人吃饭? 小金子往应天门的方向瞧了几眼,并没有见别的官大人出来,不由得更在肚里腹诽了几句。 陆鸿坐的车保暖很好,车厢之中又烧得有暖炉,因此这大氅也是温热的。 暖衣上肩头,陆鸿才终于察觉到了浑身的寒冷,忍不住吸了吸鼻涕,打了个激灵。 “我肚子饿,赶不及皇帝的饭菜,快快载我回家。”他信口答了一句,便在车夫的殷勤服侍下踩着踏板上车,手指往修业坊陆府的方向一指,便一头钻进了温暖的车厢之中。 “阿嚏!”陆鸿但觉一股融融暖风铺面而来,鼻头一酸,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车中,微微闭上双眼,在心中把纷乱的思绪整理了一遍。 鲁光背后的那个人,应该还是李安,而不是丰庆帝,这一点上陆鸿还是有把握的。 包括谋划刺杀武氏诸王中几位头面人物的,也是李安。 根据曹梓最后所说,陈州王应该很早之时便与李钰认识,这才会因为与李钰过从甚密,而成为武氏及百官罢他太子的原因之一。 如果按照时间来排的话,根据陆鸿半猜测,半推测的结果,应该是: 二十六年前,李嗣原为学《神机策》到了神都,结识了还是少年的李安。 两个同样纵情肆意的灵魂,承载着横流满溢的才情,和外人难以理解的志向,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天地激烈地碰撞,又怎能不激荡出青春的火花! 自此便算是相交了…… 当然,随后,大概在他们结识的第四年,两人各有一番遭际。 李安遇到了人生之中最大的一次转折,文帝最后一个儿子病弱而死,李安的父亲,也就是当时还只是个郡王的李靓,毫无征兆地被当朝宰相从东郊接到城中,虽然没有直接住进东宫,但是坊间遏制不住的流言,已经让李安那颗年轻的心灵霍霍跃动了! 这是一个极好的转折,李安的人生,从此便告别了李氏诸子默默无闻、终老一生的宿命,开始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而李嗣原则恰恰相反,他遭受了人生当中最重大的一次打击——那就是与李毅之间的恩怨了。 只因曹家那位,被称作“洛水之神”的女儿,使一个曾经极有前途的南唐亲王,从此一蹶不振,整整消失了……大约十五年之久。 之所以是十五年,而不是从丰庆六年二月初二那天算起的二十一年,也是有原因的。 李安与丰庆二年从太子位上被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结交南唐李钰! 也就是说,李钰应该在丰庆元年左右,便到了神都。 李钰出现,并且很“凑巧”地出现在了李安的身边,那自然是李嗣原的一手安排…… 所以说,李嗣原在丰庆元年,皇帝刚刚登基、大周朝局飘摇未定的时候,应该已经趁机行动了! 再接着,丰庆三年,此时已经是陈州王的李安,成功收买(或者收服)在库部司任职的鲁光,然后经鲁光的手、挂起秀帮的名,从军库之中盗出八千套制式兵刃甲胄,送到青龙港或者某地,与南唐海船交割。 这些装备给李嗣原用于交好高句丽西部、成凹斗,迈出了经营“大周包围圈”的第一步…… 丰庆四年,挑动库部司舞弊案,成功将鲁光推上台面。 丰庆五年出了甚么事,陆鸿暂且不知,恐怕李安是在陈州默默经营,而李嗣原、李钰则奔走于新罗、日本、两胡、室韦、靺鞨中间。 到了丰庆六年,李安用鲁光在一个胡商身上砸下几十万贯巨资,陆鸿现在怀疑,当年那个拿出投石机图样的胡商赛米哈,也是李安指派的…… 如果这种猜测成立的话,那么不用说,这几十万巨款,多半就流到了李安的腰包里——这也怪不得,他能在短短的几年之间,躲在陈州硬生生拉起了六万人马! 而此时的李嗣原,当然是继续他的奔走大任,顺便撺掇唐帝,发动了一拨针对大周的兵战。 而在此期间,他假扮了一回七宝班班主蓝鹞子,李安派出在保海县县学任职的谯岩接应,契丹也有库罗基、萧婉两人殿后,排出这样大的阵仗,目标是李毅和大周河南道。 随后的丰庆七年、八年至今,两人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很明摆的了。 陆鸿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脸颊,这些大半还是他猜的,不过他同时也有很大的把握,觉得这些应该都是事实。 只是这其中还有两点疑问:既然盗用制式军备一事涉及到了起秀帮,那么李安与临泉王之间,难道真的只是单纯的兄弟,或者储君竞争者的关系? 还有,李安做了这么多,他最终的目的究竟是甚么? 车身忽然轻轻颠簸了一下,然后停在了路边。 陆鸿以为是自己的府第到了,于是掀开窗帘,推开窗扇茫然向外望去。 只见窗外三条宽阔犹如广场的大道,被两排四季花树隔开,间植的腊梅正努力地张开着花骨朵儿,甚至有些情不可耐的,已经抢先开出了瘦弱的五瓣花…… 这还是天街啊。 陆鸿有些奇怪,为何在天街上停了下来。 这是小金子走到窗下,低声道:“大人,咱们得等等,前方戒严了,听说有八百里急报。” 突然空中响起了“当——”的一声撞钟大响,马车内外,街道两边,里坊之中,几乎所有的人耳朵,都随着这昂扬高阔、并带着几分豪壮激烈的钟声,紧张地竖了起来。 半个洛阳城都陷入了一片寂静。 “捷报——大将军司马巽攻破建邺城!” “捷报——大将军韩清活捉南唐幼帝……” 第三百四十八章 南国治理概论 “轰——” 整个洛阳城好似沸腾了一般,所有人的声音汇聚在一齐,猛然炸开一声巨响。 八名传令兵一路高喊“捷报”,一路举着红旗,分别从东、南、北三个方向,策马从厚载门、定鼎门、长夏门等八门疾驰入城! 城中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的人都纷纷涌上街头,好似一道道洪流从大街小巷之中,一齐汇聚到天街和三市上来。 俄而,众人一齐面向宫城方向,骤然齐呼“万岁”,然后纵情欢叫大笑、互相拥抱,并且将手中所有能抛的东西全部抛向了空中! “大人,咱们打赢了!”小金子顶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大声地向陆鸿吼道。 陆鸿刚刚“嗯”了一声,便被惊涛骇浪一般的巨响淹没了,只得点点头,有些振奋地看向远方。 这时也不知是谁眼尖,从人群之中指着陆鸿的马车叫道:“瞧啊,那好像是陆帅!” 已经通红双眼、兴奋过了头的民众们一听,纷纷拥挤过来,口中高喊着:“陆帅!陆帅在这里!” “是咱们大周第一神将陆帅!” “是他打败了姜炎,救了大周!” “这是咱们大周最大的功臣……” 人群越聚越多,而且远处的人们知道或者不知道怎么一回事,都一窝蜂地向这边涌来。 小金子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踮起了脚尖左顾右盼,希望胡小五他们能够及时带着侍卫赶到,将他接回府去。 可是从修业坊到这天街,早已是水泄不通,如何再能挤得进人来? 忽然小金子灵机一动,指着不远处的积善坊叫道:“大人,咱们进花府躲一躲罢!” 如果是胡小五在此,根本就用不着商量,早就自作主张往花府去了。 陆鸿见了这般架势,哪里还坐得住,急忙大声应道:“好,咱们就去叨扰一下花老太爷。” “欸!”小金子答应一声,也不管陆鸿听没听见,直接跟车夫两个一左一右,护着马车掉转了来,艰难地向积善坊挪去。 这时忽听几声大喝,一队十几名家丁模样的人,手执长棍,如狼似虎一般打将出来,一路杀到马车边上,呼啦啦散成两排,护着马车径直入了侧门的小巷。 到巷中时花家侧门已经大开,花大爷神色焦急地等在门口,见到陆鸿从车中出来,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陆老弟,快快进来。你们守好大门!” 后一句却是对那十几名家丁说的。 那些家丁齐声答应,跟着花大爷与陆鸿等人进了门,便将侧门死死闩住,分在两边把守。 陆鸿一边跟着花大爷进院,一边心有余悸地感谢道:“大爷,幸亏有您。” 花大爷听着外面的喊声,脸色微微透露出不安来,嘴上却笑着说道:“听见外头人都在叫你,唯恐乱中出事,便派家人寻了出去,没想到歪打正着。” 此时花家的人也都走了出来,一个个扒着自家院门,眼巴巴地望着家中大爷与陆鸿的身影。 “都瞧甚么!”花大爷侧目一瞪,大伙儿都连忙赶出来行礼。 陆鸿两边回个礼,也就罢了,各人躲回各院 ,没人敢出来聒噪。 花大爷派家人将车夫安顿下,便带着陆鸿与小金子一路向内堂而去。 他一路走一路说道:“老爷子昨晚便进了宫,听说要陪着圣君飨祀宗庙之后才回来。” 陆鸿闻言微感迷惑,心想:莫不成皇帝与花老太爷都要参加太庙祭祖? 他将这个问题说了出来,花大爷往他脸上一瞧,颇有深意地笑道:“莫非,天下的事情都要教你一人做了?” 陆鸿又惊又喜,说道:“那倒要偏劳老太爷了!” 他从来只顾自己埋头做事,却好像忘了,这世界上尽多能人,各有各的路子,也不单单需要他来扛天下…… 他一面欢喜一面欣慰,同时又感到十分懊悔,这些事情应该早早对老师或者花老太爷请教清楚的。 不过还好,今日他在集仙殿已经借着鲁光的力,顺水推舟,把两位宰相绑到战船上来了,加上花老太爷在中间弥封,恐怕陈州王只能暂时放弃对武氏的想法了。 “听外边传了捷报?”花大爷跨进了自己的堂屋,随手让下人们奉上茶来,坐在上首随意地问道。 说实话,初时听见街上的捷报,花大爷也很激动,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世七十多年,这天下,这大周,便一直是这般偏安分峙的局面,可是今日却听见大周攻破唐都、俘虏唐帝的消息! 他以古稀之年,得以亲眼见证天下格局之剧变,如何能不激动? 可是,似花大爷这种人物,所知所想毕竟与普通升斗小民不同。 等他稍稍静下心来,便立即联想到——大周若是就此一统天下,百姓虽然少不了几年的适应,但是长久来看,自然是利大于弊! 国力强盛则天下安;内无虚耗则外事宁。这天下一统,南北一家,互通有无之间,朝廷和百姓的好处都是少不了的。 但是正因为如此,大周的皇位便更加显得至关重要! ——假如一着不慎,再因皇位继承之事而起了变故,那么这残破山河,如何再经得起一番动荡? 假如就此引发了天下分裂、外族蠢蠢欲动,难道要重演魏晋南北朝的暴乱之事? 大周的机遇已至,而隐患,却是早早便埋下了伏笔的…… 花大爷将这些话说给了陆鸿听,其实他先前并没有想得如此仔细,也是在陈说的同时,心思越说越明,最后滔滔不绝,硬是讲了半天。 陆鸿听得连连点头,特别是对那“大周的隐患,是早早埋下伏笔的”一句,感到十分的赞同,也表示出了相同的担忧。 “是哩……小子对此也是踌躇久矣。”陆鸿皱着眉说道。 他在花大爷面前却不用拿捏“陆帅”、“陆相”的身份,装出一副世事洞明、成竹在胸的模样,有苦有怨尽可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这样一则可以请花大爷出出主意,二则嘛,也好借他之口,请动花老太爷继续发挥余热…… 这花大爷虽然已经致使在家,平日里瞧上去便是一个精神健旺的富家翁,但是若真个将他当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普通老头儿,那便大错特错了! 毕竟,花 大爷曾经位居从二品太原府尹,职位甚至高过了崔景芝那位堂堂宰相…… 两人就目前的局势聊了个大概,并没有交换甚么深刻的意见,而是浅尝辄止,便将话题转到了南边新官的委派任命上。 如今南唐已经大败,而且之前李嗣原挑起的那一场皇子大战,几乎将整个儿南唐的合法继承人都一网打尽。 按照一贯的历史套路,南唐都城攻破、皇帝被俘,即便各地还会推举出一些“新帝”、“亲王”之类的,领导残余武装继续抵抗,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这些都是可以预见的,但是随后的一些事项,却不得不早做打算。 比如百姓户口安置、田亩分配,以及官员调配、政策贯诸统一、钱币淘换更新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基本上就是安东放而大之的样本…… 陆鸿自然深知个中的困难,以及重要性。 “小陆,这个你有经验,你看该是怎么个章程?”花大爷轻轻捻着胡须,双目炯炯地盯着陆鸿。 听闻垂询,陆鸿谦逊地笑了笑,略带惭愧地说:“我那都是野路子,猛药治顽疾,遗祸却是不小。所以解顽疾的同时,便要想办法治理后遗症了……” 他在安东的时候,因为局势实在是溃烂到了极点,所以便用了许多粗暴至极的办法,生拉硬拽上百名官员,迅速填充到各个衙门,将日常事务操持起来。 当然了,他也深知其中危害,这些人管一时之用可以,但是等到安东的工作上了轨道,长久以往,便再也不可能有任何进步。 所以陆鸿一面到处拉人,一面引进培训制度、淘汰制度,同时也加紧了筹建各级官办学校的治本手段。 当然了,即便他已经想尽了办法,孔良和温蒲他们也都竭尽所能地辅佐,最后结果依旧只是差强人意罢了…… 花大爷也陷入了沉思,他之所以挑起这个话头儿,那便不是“闲谈”这么简单了。两人在此时此地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对未来朝廷的决定,产生不可预估的影响。 况且如今花家的门中,还有一大帮子侄引颈以待,南边的无数缺位,是不是该下手,有没有风险,这些事老爷子迟早要召集他们兄弟几个讨论。 陆鸿见他沉吟不语,忽然正色说道:“您若问我真正是甚么想法,倒不能相瞒——我比较倾向于对南唐旧臣恩威并施、加以甄别之后各归原用,这才是尽量不伤根本的正道!” “唔……”花大爷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却似乎抚平了些,欣然说道:“是,老爷子多半也是这个想法——小陆你是知道的,老爷子向来为公不为私,不然咱们花家也走不到这个地步!” 他说着,神色间充满了傲然之色,整张脸都好像在放光,骤然间仿佛年轻了十岁。 陆鸿点点头,深以为然,旋即笑道:“即便如此,朝廷用人之处也算极多了,这其中还是有不少文章可做——成败干系不可小觑。” 花大爷更加欣慰:“那也说的是!” 过了片晌,他忽然话头一转,脸上皱纹深了三分,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沉声说道:“对了,王睿……已然进关中道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十一月初十,这个刚刚经历了战火的冬天,并没有显出几分萧索。 至少在神都这一隅之地,大伙儿的热情依旧健旺,除了东郭外那一片破烂的瓦房废墟,还倔强地记录着战火之外,其余便没有这么不知识趣的,都早早忘了伤痛,“积极”地投入了新的生活。 陆鸿人在神都,身边的几个弟兄也没见齐整——陈三流和王正一直在南边料理大战的后事,最近才打算回京与他团聚。 这两个家伙,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恐怕也是要升将军的了。 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在陆鸿身上印证到了十分——如今早早跟着他的,哪一个单独拎出来,在军营里都是响当当的脚色,就连最默默无闻的小金子,如今也是从六品的校尉了。 当然了,这一切也要靠他们自己的本事。 那天在花家躲到夜饭过后,到一更天,本以为街上便清净了,谁知道宫里发了召喻,下令宵禁临时取消三天,举城欢庆! 宫里也因为庆祝这次大捷,将节宴一再延长,丰庆帝迟迟不令“赐茶”,每每起而更衣也是少刻便回。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透,丰庆帝干脆便命太子与陈州王二人,代表大伙儿去太庙祭祖,其他人继续宴饮,不去也罢…… 武氏诸王当然也在这“其他人”当中,当然也就“不去也罢”。 这种做法虽然对于祖宗来说,好像颇有些随意敷衍、大不敬的意味,但是如此情势之下,谁也说不出甚么怪话来。 就连一向刻薄的言官,也都警觉地闭口不言,负责记录《起居注》的起居郎,也偷偷将原先记录的“帝曰:今天下始初定,大周得其鹿……命太子、陈州王代祭太庙,告慰祖灵,其余诸公安坐,不必随同罢了!”这句话,稍作修改,随手将后边儿那句不大恭敬的话删去了。 那边皇帝带着百官玩儿的尽兴,同时“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将陈州王的“好事”给搅黄了。 可是这边的陆鸿便又走不得了。 天街之上的人群陆陆续续散了一阵,分批回家吃过了晚饭,跟着又来哄闹,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因为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宫里便要派人到万国天枢之下向民众传话。 头先传的是“犒赏三军、押解俘虏进献”,引起了一阵拍手欢呼。 到了一更天时,已经传出来“两京之地,免赋一年”,整条天街更是山呼万岁。 至二更天,平日里开始宵禁的时节,宫里更是搬出了库存的烟花,到端门外大放特放,不知道的几乎以为是正月十五了…… 最后还是花三爷出面,带了家丁人马掩护,将陆鸿等人送到南面的观德坊,然后绕道遮掩,这才悄悄摸回了修业坊中。 那天之后陆鸿就一直待在了陆府之中,他要等待赵大成与左虎的回话。 杀王睿,是势在必行的要事,也是他的头等大事! 随后朝廷便没在发生甚么了不得的新闻,除了每日价捷报像雪片子一般飘进神都之外,南方各地相继传来投降、占领的消息。 陆鸿的书桌上也不断地被人递进前线的战报,以及韩清、司马巽等人给他发的私信。 看着那些喜气洋洋的词句,以及其中快要满溢的自豪感、兴奋劲儿,陆鸿都由衷 地为他们感到高兴,也会写个回信,为那些拓展河山的功臣们予以夸奖和鼓励。 唯一让他不高兴的是,他的桌上,始终没有赵大成和左虎的信,也始终没有王睿的消息…… 那天花大爷的消息很笃定,王睿已经踏出安西,到了关中道的地界。 花家虽然把这是拜托到了陆鸿的头上,但是身怀大仇的还是他们自己,因此他们动用花家在朝廷之中根深蒂固的资本,想要得到这些情报并没有多难。 况且以花大爷这般持重的老人,既然给出了情报,也必定是十拿九稳! 陆鸿自然在第一时间联系赵大成,可是,一直没有等到他想要的消息…… 此时陆鸿就站在神都城东的十里亭中,裹着厚厚的裘袍,尚未痊愈的身子微微有些索瑟之感——李钰最后的那一剑,余力之威,弥久如新! 因此饶是陆鸿的身子健壮,底子十分牢固,直到今日也没能完全康复过来。 他在十里亭中等的不是别人,而是陈三流和王正。 韩清与司马巽一个就地镇守江南,一个随军继续南下,收拾岭南道,想要一鼓作气,在年前平定中原! 陆鸿对此做法是十分赞同的,早早定了天下,来年开春便尽量不误农事——早一年恢复晚一年恢复,其中相差何止道里计! 他和司马巽都是这么想的,尽管前两天有人以“师老兵疲、三军厌战”为由,力请班师回朝,换番出征,或者至少修养三月至半年,再行全克天下之大任。 而且力持这种建议的人并不在少数,兵部为了这事三天两头召开会议,在神都的有名有姓的将军们,几乎都遭到了政事堂的垂询,可是闹了七八天,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在又一次兵部商讨会议上,终于有人提了出来:“请问诸位,陆帅对此是个甚么看法?” 这话一出,整个会议立刻便鸦雀无声了。 没过一会儿,便有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开始陆陆续续地退场。 ——是啊,这等重要的事情,陆帅都没参与,咱们一个个张牙舞爪激动个甚么劲儿? 这个议题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即便他们这些人开会定下了决议,退兵或者继续攻扫,都没用。前线都是陆鸿的军队,是打是撤,还不是听陆帅一句话? 跟着便有人被推为代表,拿这个议题找到了陆鸿的府上,这个人自然非汤柏莫属。 其实这个争论陆鸿早就听过了,只不过十分不以为然而已,因此便没有多加管顾,谁知道竟然真成了个事儿! 他见了汤柏之后,倒没有说甚么大道理、大兵法,只写了一首诗: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陆鸿是偶然间想起这首诗的,当时琢磨两遍,觉得再贴切不过,难以抑制地便抄了出来。 这首诗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传遍了神都,其中“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一句,直接被政事堂和兵部联文发到前线,作为最新、最高的指导思想…… 当然了,汤胖子难得来一趟, 陆鸿可没放过了他,一顿威逼利诱之后,硬生生让汤胖子这位兵部侍郎点了头,奏请朝廷就地犒赏三军,及时叙功论赏、就地升迁提拔,以资士气。 汤胖子是明白人,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因此拍着胸脯表示一定办到! 果不其然,昨天陆鸿接到军报,说朝廷已经决议大赏三军,请前线各军拟定功劳簿本,送回神都审定,一经核实,立即办理! 同时朝廷将暂时能够拿得出来的大部分老本,全部归拢一处,再分散往各地犒赏官军…… 这件事尘埃落定,黄历已经翻到冬月初十了,今天就是陈三流回到神都的日子,因此陆鸿没喘上几口清闲气,便带着胡小五他们兴兴头头地赶到了十里亭等候。 李嫣没来,她在南郊的庄子里替陆鸿准备夜饭,为陈三流和王正接风…… 记得丰庆七年正月,他和司马巽、皮休、郑新、吴卫几个人,就是在这座亭中,饮酒互践、依依惜别的。 也就是在这亭外,邓老帅派了自己的三个儿子,以及李长山、李长河两兄弟,专门捧了辟水刀来,送了给他。 陆鸿伸手摸了摸身边的宝刀,心中感慨万千,前几天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是邓家军在进攻黔中道的时候,邓老帅中了流矢,当场坠马,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一时间心绪不宁,忍不住站起来踱了两圈,心中不祥之感愈发浓重。 就在这时,神都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的马蹄车辙之声,陆鸿转眼望去,只见一大队人马,簇拥着一辆极其豪华的四乘马车,正不疾不徐地向十里亭行来。 “好像是陈州王的亲事府卫队……”边上的胡小五皱起了眉头,有些担忧地说道。 陆鸿第一眼就瞧出了那队人马的身份,也知道车中坐的,必然就是陈州王,心中也是微微有些别扭,嘴上却说:“今日倒是巧了,等会给殿下让个地方。” 他这次来也带了十几名侍卫,早早分散四周,布下了关防,此时听了命令,无不轰然应诺,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 不多时陈州王的马车已经到了十里亭外,许是一早接到了禀报,不等车辙停下,陈州王便掀开车帘,探出了头来,亲切地招着手打招呼:“见渔,今日倒是巧了!” 陆鸿远远地站起来拱手为礼,走近了两步笑呵呵地道:“殿下也来等人?却不知是甚么人劳动殿下亲自前来,当真好大的面子!” 他一面说着,一面自己在心中猜了起来。一时想该是王兖,陈州王为表礼贤下士,要对得胜归朝的王兖显示亲信之意,纡尊降贵前来也说得通。 一时又想,会不会是在陈州的家眷要来,或者谯岩、陈石之类有师导身份的人物…… 就在他乱猜的当口儿,只见漫漫关道之上,十余铁骑风驰电掣而来,当先两人,正是风尘仆仆的陈三流与王正! 陆鸿心中欣喜万分,急忙向陈州王告罪一声,带着胡小五他们迎了上去。 可是等他们走到近前,陈三流等人滚鞍下马,陆鸿才察觉到,对面众弟兄的脸色,都是说不出的难看。 陈三流头一个说话,不等叙说离别之苦、相见之喜,眼光向前方的陈州王仪仗乜了一眼,一脸不忿地向陆鸿道:“鸿哥,王睿的人马在后面,马上就到!” 第三百五十章 杀死王睿的真正意义 王睿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神都? 陆鸿现在才明白,为甚么迟迟等不到赵大成的消息,原来被这老王给金蝉脱壳了! “带了多少人?还有多远到?”陆鸿低声问道。 王睿既然选择悄悄地赶路,自然不会带太多的人手…… 陈三流和胡小五同时瞪大了眼睛,问道:“鸿哥,你该不会是……要在神都城外动手?” 陆鸿强忍着没有回头看陈州王的马车,狠狠地捏住了拳头,散发着冷冷杀意的眼光,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陈三流咽了口唾沫,说道:“人不多,五十几个。他们打扮成行脚商人步行,只有王睿自己骑马,总有个三五里地。” 陆鸿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十几名侍卫,以及陈三流带回来的十余骑斥候军,心中稍作盘算,把手在胸前一横。 陈三流等人点头会意,连同陆鸿带来的侍卫,都不声不响地,转头向来路而去。 陆鸿身上有伤,骑不得马,便换了一副笑吟吟的辞色,依旧回到了陈州王的车前。 此时陈州王也走下车来,看着陈三流他们的背影,脸色丝毫不变,对陆鸿笑道:“见渔,陈将军方才回到神都,此时回头更有何事?” 陆鸿微微一笑,道:“路上落了点儿东西,再去取回来罢了。” 李安的神情忽然变得阴鸷起来,皮笑肉不笑地道:“恐怕这件东西,不怎么好取啊!” 陆鸿对他的双关之语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道:“职下早已向殿下说过,那件东西我是一定要的……” 他说的“那件东西”,所指自然就是王睿的性命了! 之前陆鸿曾经给李安写过一封信,信中寥寥五个字:我要杀王睿! 因此李安深知他话中意思,一时心中恼怒纠结,却毫无办法可想…… 他转头忘了一眼自己的亲事府卫队,心想:难道要我派卫队在神都城外,跟朝廷大将的兵打一场? 李安一时之间还真没有任何办法……他纡尊降贵,专程赶到这十里亭来迎接,可不是为了给王睿的面子,正是要保证无惊无险,顺利将王睿接进城来。 谁知道今日还是在这里遇见了他最不想遇见的这个人。 而且,对方好像并不打算给他任何一点儿面子…… “难道你要当着我的面?”陈州王皱眉道。 陆鸿笑了起来,说道:“我不想当着你的面,所以,你可以现在回城,自然就甚么也瞧不见了!” 李安一时为之气结。但是说起来,他对王睿的生死本来就没有半点儿挂怀,他之所以要接纳、保护王睿,无非还是为了利用他,同时与陆鸿一较长短。 但是近日看来,他是很难打响这副算盘的了,与其留在此处丢面子,倒不如真的一走了之? 他甚至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乐了,然后转身便向马车走去! 就在他刚刚转身的时候,只听官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只听远处有人声嘶力竭地叫道:“陈州王救命!” 两人都想来处望去,只见一人一马正狼奔虎突而来,马上之人套了一身极为寻常的灰色棉袍,右边肩膀上一大片鲜血淋漓,正举着左手张皇地急招着。 陆鸿认得那人,正是王睿。 李安见了那人,精神一振, 刚打算命令手下接应,却听“嗖”的一声弓弦劲响,王睿应声落马,右足后跟却卡在脚蹬之上,一直被那快马拖了一箭之地。 随后官道上又追出几匹马来,都是陆鸿的侍卫,张冲挽着一张空弓,就在这数人当中。 陈州王亲事府卫队见王睿那马直冲过来,二话不说,几名箭手站出来开弓放箭,数矢同发,尽数射中奔马! 那匹马砰然而倒,砸起无数烟尘。 陈州王看也不看,径直在众卫队的簇拥下,下令调转马车,回城而去…… …… …… 接风宴在李嫣南郊的庄子里,该当高兴的陆鸿并没有甚么兴致,而该当尴尬的陈三流与元香两人,却好像没事儿人一般,不但紧挨着坐,而且觥筹交错,好不亲热。 王睿死了,一张脸皮在地面上拖了个稀烂,尸体就挂在十里亭边的歪脖子树上。 但是陆鸿并没有为此而感到高兴。 而且,从王睿死去的那一刻,他的脸上就再没出现过半点儿笑容。 哪怕他杀死了一位老对头。 哪怕他完成了对花家的承诺。 哪怕他赢过了陈州王一着。 此时他心里闷闷的,微锁着眉头,虽然坐在喧闹的众人之间,却在独自思索,独自饮酒。 他没有跟旁人搭话,哪怕是对李嫣的询问,也只是随口敷衍两句。 他的眼前一遍一遍地闪过李安上车之前,双眼之中透露出来的,一种决绝之色。 没有甚么杀意、煞气之类的东西,甚至看起来都很平静,就只是一种决绝! 陆鸿却敏锐地察觉出了浓浓的危险之意。 他忽然将酒杯轻轻放下,看了看李嫣,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起身离席,便向院外走去。 李嫣心领神会,也悄悄跟了出去。 星空疏朗,黑暗的天边没有一丝云影,这庄子所处位置不可谓不好,也能看出之前的主人在选址时,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 庄子建造之地,原先是一面浅滩,因为河流改道而形成的砂滩地。 整个庄子只有一片扬场和二十几亩水田在河湾之外,其余庄院、仓库、土地,都被这条曲水三面环绕,背后则由后山依靠,真正是背山面水、藏风聚气之所在。 陆鸿环视一圈,愈发佩服李嫣的眼力和魄力了——特别她还是个女娃家。 “这真是个好地方!”他不禁感叹道。 李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话你可说了不下三遍了!” 不过毕竟还是有些欣喜,走过来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两人便在浓浓的夜色之中,怡然漫步起来。 “你吃饱了吗?”陆鸿随口问道,就像两个寻常人家的公婆,吃罢了晚饭相对闲谈一般。 李嫣笑道:“没有……不过也不怎么饿。” 陆鸿也笑了起来,在她光洁的手背之上轻轻抚摸着,说道:“我也没,唯添了三分酒气。”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庄院,散步到了河水边上,月色洒映之下,清清冷冷的河水,倒衬出两人模糊的身影来。 “前些天李督上了一份奏疏,条条皆指李安与李嗣原,你知不知道?”陆鸿看着水中的倒影,开口问道。 李嫣听说过这事,点了点头,说:“父亲来 信说过,也听说到了一些风声。大朝会那天,你就因为这没参加庆宴?” 陆鸿摇了摇头:“不,不是因为这,找个借口罢了。本来也不想参加那种宴会。” 李嫣问道:“你为何突然提到这个,库部司的鲁光不是已经在家自戕了吗?” 她的意思是,这件事恐怕只有这么个结果了。既然已经有人顶了罪过,那么再也不会查到陈州王与李嗣原的身上。 ——也不会有人再查。 事实上,李毅的奏疏之中,提到的几个案子,曾经都有盖棺定论的,这次若不是鲁光死的激烈,谁还愿意翻出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这得叫多少人脸上难看? 至少该管此事的有司大理寺,是不会往深处查的——这一点陆鸿在大朝会那天,集仙殿内,便说得很明白了。 大理寺卿傅禄生,和陆鸿沾不上边儿,不会听他的意思;也不是陈州王的人,不然当年审理桃李园案时不会如此决绝。 此人自然也不会是太子的人,而是先圣文帝最后时期“罢武推李”的中坚力量之一,对李氏取代武氏有着极大的功劳。 因此即便是丰庆帝,也要对这位功臣遗老多加照应,不敢过分勉强。 “鲁光的事情是结束了,不过我观李安戾气日重,恐怕迟早有所动作……特别是,今日我当着他的面杀了王睿,肯定很是刺激了他。” 陆鸿说着,又有些愁眉不展。 他在与陈州王的这些斗争当中,几乎都是处在守势,除了诛杀田永年那一次,并没有主动出击过。 这倒不是说,他对陈州王还有多少期望,而始终不愿正面冲突。 只是因为,这个王朝的变化实在太快,而且他所看到的王朝,只不过是表面的冰山一角…… 无数的陌生感,和迷雾感,让他无法拥有一个清晰、坚定的目标。 身在雾中,又怎知方向? 不过在他和武氏、花家、宰相陆续接触之后,对于这个王朝光鲜衣衫底下,那瘦骨嶙峋的躯体,也有了大致的认识…… “这天下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也没有一个扶得起的。”陆鸿说道,“我想放弃了……” 李嫣吃了一惊,瞪大了双眼问道:“放弃?我一直以为你会辅佐太子!” “不!”陆鸿摇了摇头,神情淡然地道:“我从来都是在帮李安,哪怕我和他对着干,也一直是他这一头儿的,我们俩最多只能算‘窝里哄’!——如果我现在撒手不管,他第二天就会被群起而攻,你信不信?” 李嫣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个道理! 陈州王之所以如此强势,完全就是建立在陆鸿的支持之下啊! 他在外没有兵权,在朝中也没有一个内援,就连他身边那些看起来十分得力的人,比如陈石,比如胡效庭,都只在陈州王亲事府中任职,朝廷之中没有一官半职…… 陈州王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依仗就是陆鸿! 当然了,本来王睿的回归,可以分担一些重任,但是很不幸,王大将军今天被陆鸿杀了…… 想到这些,她不由得既感惊诧,又觉得好笑。看起来只是陆鸿与王睿的私人恩怨,其中竟有如此玄机! (最近加班比较忙,十分抱歉。明天事情少,至少两更,尽量三更。) 第三百五十一章 陈三流的亲事 河水潺潺而行,不舍昼夜。 陆鸿与李嫣沿着河畔并肩缓步,他忽然有些无奈地笑笑:“恐怕我说想放弃,你倒以为我是怕了李安,不想和他斗了!” 李嫣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承认道:“是哩,我猜大部分人都会这么认为——人人都觉得你和陈州王早已经反目成仇了……” 陆鸿摇头道:“‘人人都觉得’这话,恐怕不见得。至少外公和崔相、花家几位老人家、还有武氏诸王都心里雪亮。” “这些人中各自的主张又都不同:外公他老人家虽然没有甚么表示,不过他始终护着太子;老崔这人倒没有甚么明确支持哪一个人,他只在乎正统——太子是正统、陈州王也可以是,武氏也都可以是,但是绝对不能乱。他不愿意看见任何一个人做手脚,所以他愿意阻止李安对付武氏。但是假若事情已经发生了,比如说最后只剩下李安一个人,不管他用的甚么卑劣手段,崔景芝一定会转过头来,再不遗余力地支持他……”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代表正统。” 李嫣听着也明白了许多,她本就聪慧,只不过并没有时时往这些方面去想。 “花家人只是奉持皇位对吗?谁做了皇帝,他们就站在哪一边,这算盘打得很响呐!”李嫣笑着说了句俏皮话儿。 陆鸿也笑了笑,并不接口。 如今他与花家的关系非同寻常,今日又替花家杀死了王睿,已经算得上是休戚相关,再加上对老太爷的敬重,倒不愿意多说他们的坏话。 其实也不算是坏话,李嫣说的大部分也是事实。不过还不是本质,花家这种自成一脉的氏族,正是因为经历的创业之艰辛,才愈发珍惜、看重家族的利益和体面。 所以说到底,他们并不站在哪一边,事事的出发点无非为了氏族的存续罢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嫣忽然说道:“外面都说陈州王对你们家效庭言听计从,这是为甚么?” 她的言外之意是,至今为止,好像胡效庭并没有发挥多大的作用,陈州王为甚么还要重用他? 陆鸿眉头皱了起来,摇头道:“不,效庭这小子,很厉害!” 他有些郑重地说:“他把每个人的脾性都摸透了。当日在龙门,将我排在祭天大典的名单之外,就是看准了我不会放弃李安,同时又能削弱我的势力,为将来做打算;强行联姻契丹,是用外交押了圣君的筹码;冬至大朝会设计对付武氏,那是针对崔景芝的立场;召回王睿,倒不全是因为我,而是用来压服军方……这些手段不是陈石、谯岩之流能够想出来的。诸般手段半得半失,总的来说,十个陈石也不如他一个……” 最后他还加了一句:“当年李安贵为东宫太子,却被贬陈州,别个都说是你爹的手段,其实当时他已经是朝廷上下的公敌了!现在依旧如此,如果不是我在外支持,效庭在内活动,哪里还能大摇大摆留在神都,早就被勒令‘就封’了!” 李嫣没想到他对胡效庭的评价如此之高,不禁暗暗咋舌。不过细细想来,陈州王近 来的一些手段,确实剑走偏锋,不像是陈梦昙、谯甫清之流的手腕。 因而不胜唏嘘,去年他们在神都景行坊见过的那个少年,此时早已今非昔比了…… “别人都说你一飞冲天。要我说,你倒没怎么变,效庭却是变得多了……”李嫣感慨地说道。 她还记得,丰庆六年,她独自一人骑马到三河镇的时候,在那株老银杏下见过的人们,当年的陆鸿自信、沉着、深邃,一如今日;而当年的胡效庭,却还只是个青涩、内向而胆怯的孩子…… 两人谈谈说说,将这看似复杂的天下大势聊了个大概,陆鸿心境开朗,也就没再提所谓“放弃”的事情了。 只不过因为效庭的关系,他的心中仿佛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愁闷。 看来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效庭带回家,去见见爹娘了……趁还认识的时候…… 他想着。 正当他俩往回走时,却远远瞧见庄院门外的灯光下,一高一矮的两人,并着肩,拉长着影子,悄悄走了出来。 那两人出门之后,都下意识地左右扫视一圈,仿佛做贼心虚一般。 不过陆鸿与李嫣两人隔着既远,又在暗处,因此他们竟没瞧见,自顾自便沿着河畔,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陆鸿一瞧之下便笑了起来。 他转头看了看李嫣,压低了嗓音笑道:“好嘛,看来咱俩少不得要做一回冰人了。” 李嫣笑吟吟地道:“那也要瞧香姑娘的意愿。”实则她是同意了。 陆鸿不以为然地道:“两人都出来私会了,甚么意愿还瞧不出吗?” 他虽然不明白,陈三流为何突然转了性儿,但这毕竟是一桩顶好的事情。 如今胡小五已经有了着落,如果再把陈三流定下来的话,那么就剩下小王正了! 回头就在保海县,托人相个大家闺秀,最好知礼数、懂营务的,一个新家也就操持起来了。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甚至连小金子都在心里默默安排了一遍,只觉心情振奋,说不出的得意满足。 可是没过一会儿,便看见那两人又折返了回来,陈三流将元香松进了庄院之内,自己却蹲在河边黯然出神。 这一下却让陆鸿与李嫣相视愕然,不知那两个家伙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谈崩了?”陆鸿奇道。 李嫣茫然摇头,但看陈三流的情状,交谈的结果显然不尽人意…… 陆鸿远远看着陈三流沮丧的背影,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猜测道:“会不会是这小子……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惹人不高兴了?” 李嫣的脸颊立即飞红一片,啐道:“少来胡说!”不过她心中毕竟没底,皱着眉道:“应该不会罢……” 陆鸿撇嘴道:“那你去找香姑娘探探口风,我审问审问三流子!” 李嫣无奈,只好答应了。 陆鸿掖了一把领口,迎着刺骨的寒风,向陈三流蹲着的方向快步而行。 李嫣则转身绕到庄院的侧门,悄悄推门而入 。 …… …… 河边。 “啥?谁他娘的诬告我?”陈三流瞪大了眼睛,愤怒地大叫,随即举起手掌赌咒发誓:“老天爷作证,老子连香姑娘的指姆头儿也没碰一下!” 陆鸿这才信了他,不禁又有些尴尬,毕竟“诬告”陈三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好啦,你也甭管是谁的诬告,没这回事就好!”陆鸿很“道貌岸然”地说,“那你对人姑娘家到底是个甚么意思?” “甚么甚么意思?”陈三流这回却是明知故问了,而且目光躲闪,几乎不敢向陆鸿看去。 “你装甚么蒜?”陆鸿见他犯怂,底气又足了起来,义正言辞地训斥道:“男子汉大丈夫,成与不成总得撂下一句干脆话来,可不敢耽误了香姑娘!” 陈三流无辜地辩白道:“冤枉啊!刚才请她出来,就是说这个事情哩。我让她好好找个汉子嫁了,我和她不合适……” 陆鸿感觉自己就是个白痴。 所以他“哦”了一声,装出一副很感慨的样子,说:“那……算你们有缘无分罢。” …… 元香的屋里。 李嫣甚么问题也没问,甚么话也没说,甚至根本没有跟香姑娘作任何交谈。 自打她一进门,元香就扑在她的怀里,一直哭到了现在…… 她轻轻摩挲着香姑娘柔软的后背,幽然叹了一声长气。 如此岁月淡淡,时光流转,不知不觉便又过了半个月。 陆鸿的伤势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胸腔之间总感觉有股气提不上来,这股沉碍滞涩之感,让他十分不畅。 他也以伤势未愈为由,始终不曾参加朝会,也谢绝除了几位熟人的一应拜访。 好在同僚们都知道陆府的门槛高,也不来讨没趣。家中办红白大事的,虽说总少不了陆府的请帖,不过陆鸿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只教莫管家备了礼,客客气气送去了事。 实际上,他在这半个月间,根本就没回过修业坊的陆府,也没有去过城北的大宅院——他甚至根本没有进城。 是的,他一直就在李嫣的庄子里住着。 可是半个月后,也就是腊月初三的这天,陆鸿终于决定回城了,他要进宫一趟,当面陛辞丰庆帝,希望尽早离开神都,回青州过年。 当然了,他还有另外两件事:见一见胡效庭;告别老师。 见三个人,他打算用三天时间。面君这件事可以放到最后来办,然后就直接离京返乡。 这次李嫣也跟着他一道儿进城,一来她也打算进宫见见几位娘娘、太子妃、广平,二来她打算到时同陆鸿一起回青州过年。 于是几辆马车、数十骑士,便告别了南郊的庄子,浩浩荡荡地回到神都洛阳城。 陆鸿的马车刚刚驶到修业坊大直巷,却见巷口人头攒动,不论是布衣麻袍还是绫罗厚袄的都有,全都人挤着人,争先恐后地往巷内观瞧,一时间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第三百五十二章 进宫去 见了如此情状,陆鸿一声令下,陈三流当即带领侍卫赶将上去,连拉带劝,总算把巷口的人群给驱散了。 往里一看,却见花家二房除了花源之外的所有男丁,在一个中年人的带领下,正披麻戴孝,等在陆府门前。 那带头的中年人陆鸿依稀认得,是花大爷的长子,也就是花家孙辈嫡传之人,花承裕,外表与他的父亲花大爷倒有六分酷肖。 陆鸿连忙从马车上下来,正要向花承裕行晚辈之礼,花家众人已经哄然做出反应,一齐拜倒在他的面前。 “这……这是做甚么!花大叔,快请大伙儿起来!”陆鸿一面急忙去扶,一面加紧给陈三流使眼色。 实际上他心中一清二楚,花家这番阵仗,完全是因为他恪守承诺,果然杀死王睿的缘故。 上次来请托他的,是花大爷,几乎是一模一样的阵容,盖因请托事大,非要相应的大面子不可;这次因为专程来拜谢,却又再不可出动花大爷这辈的人物,一则太过,二则让花大爷向陆鸿行拜礼,陆鸿一定不能接受,看似隆重,反而不足诚意。 因此作为积善坊花家孙辈嫡传的花承裕亲自赶来,也算是极尽推敲了、恰到好处了! 而且多半还有私下谢意,那便需花大爷出面邀请,或打招呼了。 陈三流得了他的示意,便将人手分成两拨,一面加紧催赶围观众人,一面将花家上了辈分的先扶起来。 果然,等侍卫们硬生生架起了几个脸颊涨得通红的花家人,花承裕便不好再行坚持,口中朗声道:“花氏永感陆公恩德!” 便在陆鸿半扶半拉之下,站了起来。 余众见状,也说了同样称谢的话,这才按着辈分大小,站了起来。 陆鸿等大伙儿都站直了,才把脸色沉了下来,向花承裕责怪地说:“花大叔,这般搅得哪一出啊,您这是骂我了!” 花承裕的岁数实则五十有六了,沉稳内敛,一派君子风度,听了这话一脸正色地答道:“陆帅,该当此礼——若非吾弟花判英年早逝,原该他来作首。今日二房凋零,长兄服其劳,原是天经地义!” 陆鸿无话可说,只得再拜还礼,跟着便请花承裕及花家众人进府稍坐。 谁知花承裕以身戴重孝、诸般不便为由,只是不肯进门。告辞之前果然带了花老太爷的口信,约陆鸿但有空闲,便来花家一聚,老爷子亲自陪酒再谢…… 陆鸿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下来,并且表示明后天准到。 花承裕带人告辞,人头攒动的大直巷这才重归清净 花家如此重的礼数,叫陆鸿一阵唏嘘不已。 当日安顿了一切,陆鸿便派人进宫递了奏疏,以告假回乡过年为由,请求陛见。 其实告假这种事情,放在一般官员身上的话,不一定非要如此隆重地陛辞。不过一来陆鸿既没有该管上司——或者说,他的上司只有丰庆帝本人——也没有主管衙门,更无别处请假;二来陆鸿的两重身份,决定他要离京,则必须亲自陛辞! 第一重身份自然是宰相。 宰相离京,不论公干、休假,皆是大事 ,必须皇帝本人首肯。若逢危急、事忙之季,甚至需要朝会公议。 有的人出任宰相之后,除非告老致仕,否则此生未必能够离京半步,也算是极大的牺牲了。 第二重身份更加重要,乃是京都留守大将! 每朝每代,京都永远当是守备最重之地,必有一二员真正大将镇守。 大周过往年岁,镇守神都大将数十员:首推“天下兵道居其半”的上柱国裴征、十六卫大将军、禁军五军大将军,加上其他未曾外放之散官、勋将,不设定员,因此少则二十二员,多则二十五六,却不似今日这般凋零。 如今神都之中称得上“大将”的,似乎并不足多少数目,十六卫残缺不全,硕果仅存的四位大将军,陆鸿自己便占其一,另外三位手下无兵无权,可以说是大周高祖则天帝以降,最是凄清之时。 在这般形势之下,陆鸿这位留守大将,更显得弥足重要。 因此他要请假,非陛见不可! 晚饭前胡小五进宫递的牌子,晚饭没吃完,便带来回话:请陆鸿明日进宫,在万象神宫——也就是明堂之中接见。 当夜无事,陆鸿一早便驱车赶到左掖门外,递了丰庆帝的手诏,以及自己的腰牌。 其实他只要说一声“进宫”,又有谁敢拦了? 不过他也不敢落下个“跋扈”之名,必然要公事公办,流程照走。 更何况,在他自己内心来说,并没有认为自己有享受特权的资格。 这一次守门的卫军几乎完全没有盘问,便大行军礼,神情肃穆地送他进了皇城,与当年被江庆带人一阵盘查,另有一番光景。 进了左掖门之后,陆鸿倒来得及往里走,便远远瞧见一个熟人从宫城方向急匆匆地赶来。 那人一身藻蓝直袄的制服,干净整洁,步履也十分轻快,只是形色之间略显匆忙了些,正是丰庆帝身边的办事太监邱索。 “陆帅!”邱太监老远便瞧见了他,连连举手招呼。 邱索这一声招呼,称他“陆帅”而非“陆相”,陆鸿心中便已明白,今日和丰庆帝谈休假,必然是绕不过“留守大将”这一层因素了。 至于他宰相这个身份,倒没有甚么紧要。 “邱老公上哪里公干呐?”走近之后,陆鸿笑呵呵地拱了拱手。其实他也能猜到,邱太监多半是来接他的。 邱索却一揖到地,直起腰来拍着胸脯尖声道:“还能上哪里,奉了大家旨意,正要迎接陆帅哩!” 他笑嘻嘻地说着,见陆鸿静静地在听,也不知想起了甚么,“哎呦”一声掩住了口,又轻轻打了一下脸颊,重新微微弯腰,叉着手臂,换了个细弱的声气说道:“大不敬、大不敬,请陆帅包涵。” 陆鸿哑然失笑,摇头道:“邱老公,你啊……算了,带路罢……” “是……” 邱索半转了身,不敢用背心对着陆鸿,伸手肃请:“陆帅请先。” 等陆鸿经过之后,这才抬了脚,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陆鸿心中暗暗好笑,却不点破,从从容容在前走着,遇到三三两两的官员同 僚,官职较高的拱下手,官职低的点个头也就算了。 倒不是他现在自骄自横,拿捏架子,而是身份差距使然。那些被他点头之人,已是受宠若惊,拱手低头默立道旁。若是陆鸿拱个手,甚或作个揖,那些人更不知如何还礼了。 走了一道儿,陆鸿微感诧异,便问身后的邱太监:“邱老公,今日似乎是初四?并非休沐罢?” 邱太监十分得宜地轻笑一声,既羡艳又崇慕地说道:“陆帅圣眷极隆,昨夜大家听闻您求陛见,当即推掉了今日的朝会……” 陆鸿哑口无言,这是何必来哉! 假如传扬出去,少不得要引人非议,嫉妒嘲讽更是免不了的。 邱太监在后“嘻”的一声笑,道:“不招人妒是庸才!陆帅您自己不知,早已妒煞了天下人吗?” 陆鸿摇首而笑,并不答话。 这话恭维的太过,他没法答…… 邱太监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轻轻拍着手说:“好教陆帅知道,在下绝非虚言,大家今日吃了早膳,便已等在明堂之中了!” 陆鸿暗暗吃了一惊,心想:这皇帝今日,眷顾如此隆重,莫非是要留下我来? 皇帝自然有十足留下他的理由,那些理由既冠冕堂皇,又实实在在,说到天下去也站得住脚! 陆鸿心中担忧,便没有心情与邱太监周旋自谦,只淡淡地道:“圣君厚恩,无以为报!” 邱太监听音知趣,便不再多言。 两人一前一后,邱太监不时出声指点,绕过没两座大殿,眼前忽然一暗,仿佛天光尽被遮掩,一座庞然大物突然生出,便到了体量壮阔奇雄的万象神宫之前! 陆鸿面对此殿,心中顿生渺小之意,谦卑崇敬之情打心底里油然而起。一时间心中杂念尽皆抛却,只留着一股朝圣一般的虔诚肃穆,经久不绝。 邱太监见他仰头望着明堂之全貌,颇有瞠目结舌、迷惘茫然之色,心中暗道:“常人首面万象神宫,往往心旌动摇、难以自持,以至失态。陆帅虽然镇定远过俗等凡夫,亦有出神之状,看来终究还是常人,传言不尽其实了!” 他所谓“传言”,乃是坊间流传,陆鸿实乃武曲下凡、关圣转生,这邱索既爱诗文,自有一番浪漫情怀,颇信鬼神之事,因此早早信了三分。 此时见了陆鸿情状,虽然已十分淡定,毕竟还是凡人之状,心中便认为那传言乃是无稽之谈了…… 陆鸿不知道他的这些古怪心思,却在感叹建筑艺术的神奇之处,心中想着:“怪不得高祖则天帝要建这万象神宫了,任你定力再强,到了如此威严的大殿之前,也需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以殿堂之大始知自身渺小——百官都以这般心境面对皇帝,还有不尊敬的吗?” 他仿佛明白丰庆帝,为何偏偏选在此处接见他了。 唯借势尔! 想通此节,忍不住又再苦笑,提了袍角便拾阶而上。 这时邱太监却不再跟上,殿廊之下闪出一个人影,正是丰庆帝随身的伺候太监,小应九。 (三更甚么的,明天再努力看看罢。) 第三百五十三章 陛辞(一) 小应九脸上挂着客气而矜持的笑容,肃立在殿廊之中,恭恭敬敬的,只等陆鸿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才开口低声说道:“陆帅,大家在殿中休憩之间等您。” 陆鸿不知道“休憩之间”是指甚么地方,想来也就是朝会或者接见的间隙时,预备给皇帝休息之用的所在。 他虽不知,也不用多问,只需跟着小应九的指点,跨进敞开的大殿右侧门,便置身于极度宽敞、高阔的殿堂之中,一根根合抱粗的的圆柱,朱漆黯淡,微藏细纹,颇有些历史沧桑之感。 陆鸿随意地打量了两眼,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小应九在他身侧,伸手向大殿东北角一座小型的屏风一指,低声说道:“门户就在屏风后面……” 陆鸿点点头,正要抬步,却听小应九接着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更早时三殿下来过了。” 陆鸿一愣,脚步僵在了当地。才想起来所谓“三殿下”,就是指的陈州王李安。 陈州王在龙门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往韩城奔走,丰庆帝当年“永世不得觐见”的旨意,早就化作尘埃了。 但是……今日陈州王来做甚么? 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应九和他提这件事,又想做甚么? 这小应九是皇帝的贴身太监,按道理说,不该与他这个外臣说这些多余的话…… “应公公,甚么意思?”陆鸿淡淡地问。 小应九身子微微前倾,低着脑袋,依旧谦卑地道:“在下也不知三殿下,是甚么意思。” 陆鸿眉头微皱,沉声道:“我是问你——你告诉我这些,是甚么意思?” 小应九倒也沉着,既不怕,也不恼,甚至低笑了一声,道:“只是感念陆帅功高,今日近处相见,愈觉亲近,有心提个醒儿……哪知是多心又多嘴,反惹得陆帅不快,真真罪过!” 他解释得越多,虽然声音平稳,可陆鸿愈发不信,只觉其中必有所指,或别有用心。 特别是那“功高”二字,最是让他心中微颤,仿佛平静的深潭之中,凭空落下了一枚石子,没来由地溅起阵阵涟漪。 陆鸿摇摇头,便没再理会这年轻太监,直接拔步往那屏风后面走去。 小应九不疾不徐地追了上来,脚步轻盈沉稳,想来刚才说话的那份沉着倒未必是装出来的…… 如果是装的,那么这位当个太监,也太过屈才了…… 陆鸿一气绕过屏风,果见其后有一个单扇的门户,虚掩着,瞧不见内里的情景。 小应九轻轻伸手推开,便自行退了下去。 这件屋子不大,装修也没有多少富丽堂皇的布置,只是古色古香、庄重而不失儒雅,正当中立着一尊双耳镂空铜香炉,正从镂空的空隙之中,袅袅地散发着青烟,释出阵阵舒润的馨香。 陆鸿闻这香味颇有凝神静气之用,却不知是个甚么种类。 他左右瞧了一眼,榻上几个蒲团都空空如也,并未见得有人,便除下靴子,放到墙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 他瞧着空荡荡的屋子,心中暗想:刚才那小应九不是说,圣君已在甚么“休憩之所”相候,怎么不见人影? 他左右百无聊赖,便四下打量着这间屋子,只见当中的圆柱中段,挂着一块两掌大小,形状不大规则的椭圆形木牌,上面用朱笔写着三个大字:静心斋。 陆鸿愈发奇怪了,难道这间小屋叫做静心斋? 可那所谓“休憩之所”又是何处? 他细想一下便明白了——这静心斋与那“休憩之所”本来便不是同一处所在,皇帝固然已经等在“休憩之所”,也的的确确是在等他,但是这于理、于制皆不合! ——以皇帝至尊,怎么可以提前为臣子坐等? 于是便使了这么一个偷换概念的法子:先将陆鸿请到静心斋来,等着皇帝,然后皇帝再从“休憩之所”过来接见,总算是既给足了陆鸿的面子,也不逾越礼制。 陆鸿不禁有些头疼,两人还没见面,就先摆出这许多迷魂阵,看来这个假,真不怎么好请……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大殿正堂之中脚步声音响起,一个轻快矫健,是刚刚离开的小应九;一个沉重缓滞,恐怕便是年老体重的丰庆帝了。 陆鸿连忙对门而立,不敢稍有不恭不敬之态,眼看这对君臣之间,便要进行生平第一次的会谈了…… 丰庆帝人影尚未在门口出现,便已经开了嗓音说道:“朕的小陆将军到了?” 话落人至,他平平常常地披了一身闲适宽松的袍服,稍稍遮掩了一些宽胖的身躯,便出现在了屏风之前、门户之外。 陆鸿倒不是完全没有见过丰庆帝本人,远远望过几次,双方间距最近的一此,丰庆七年西苑大演武时,陆鸿被李毅下放到观众席瞧热闹,当时丰庆帝乘御辇过天街,由李毅亲自驾车穿过定鼎门时,陆鸿就在门洞里瞧着…… 再过短短一个月,距离当日的“近距离接触”,便整整两年了! 陆鸿连忙趋前两步,躬身下拜:“臣,拜见圣君万岁!” 丰庆帝显得兴致不错,呵呵笑着将他扶了起来,颇有些感慨地说道:“七年初一,出城往西苑,朕便在定鼎门中瞧见了你,好个少年郎!” 陆鸿完全没想到,皇帝对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提到了这件事情,而这件事正是他方才心中所想。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年他不过是一名六品军官,躲在人群之中连自己都生怕找不见自己,这丰庆帝居然当时便注意到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觉得心中暖洋洋的,很是感动,忙道:“圣君谬赞,没想到圣君当年慧眼如炬,竟瞧见了臣下。” 丰庆帝哈哈大笑,摆手道:“若说没想到,朕更加想不到,当年那位牵着迟行,躲在人群中的少年校尉,今日已是功勋赫赫的朝廷柱石!” 陆鸿奇道:“圣君认得迟行?” 丰庆帝神秘地一笑,说道:“这匹马还是头小驹子的时候,便在朕的御马厩中了。后来赐给拓戈尔汗,没想到他肯送了给 你……” 这老皇帝看起来精神十分健旺,也十分健谈,全然不像当年传言的那般,昏厥之后便一直暮暮沉沉,精力欠佳。 陆鸿心中纳闷的同时,也因着笑了一声,点头道:“那是承蒙韩大将军照拂。” 丰庆帝“嗯”了一声,指了指陆鸿脚边的蒲团,自己走到对面,在小应九的搀扶之下坐了上去。 陆鸿正襟危坐,两人一个相对,便要谈到正题了。 “听说你想休假?”丰庆帝看似随口说道。 陆鸿欠了欠身,说道:“正是,战事旷日持久,臣下思及家乡、念及父母,好生挂碍,特请圣君恩准回乡过年。” 丰庆帝显然早就想过这个问题,点了点头,道:“那也未尝不可。” 陆鸿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真个又惊又喜,正要谢恩,却见丰庆帝抬了抬手,阻住了他。 “不过,如今朝廷有两件大事亟需解决。”丰庆帝说着眯起了眼睛,带着两分考究的意味,说道:“若是小陆将军帮我解决了这两件难题,那么任你天涯海角,自去自飞,我来不来管你……” 他的口气虽然严肃了一些,但是自称也从“朕”变成了“我”,算是折了个中。 陆鸿心中盘算,自己在神都的时日,拢共加起来也得有几个月了,这丰庆帝倒确实一次也没勉强过他上朝…… 他能猜到其中一大难题,还是神都留守的问题,但是另外一个却是怎么也猜不到了——难道还真把他算进了宰相班子,他一走,政事堂三条腿便能缺了一条? 陆鸿也不敢自作聪明,便老老实实地请教:“不知圣君所虑者何?” 丰庆帝倒也干脆,朗声说道:“一者神都谁人镇守,二者南国何人经略!” 原来是经略南唐旧境…… 眼看着过年开春,这倒的确是个问题! 实际上,他早早便与花大爷讨论过这件事,只不过当时谈的不深,也就没记在心上。 对于神都留守的人选,陆鸿已经有了备案,但是南国经略这个问题,却不曾仔细想过。 因此他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才道:“神都可调花源将军回来留守,现任长史孔良尽能担当安东重任——再以温蒲、扶吐瀚、贺高等人辅佐,安东无需担忧。” 丰庆帝显然也早就想过这个方案,此时听陆鸿说的这般笃定,便点了点头,道:“安东是你一手操持来的,你说可行便一定可行。只是花小侯资历总归浅显一些,为何不请司马将军回京?” 所谓“资历”,一则是领军时间长短,二则是参战次数多寡,三则战绩功勋高低。陆鸿是二三条无人可及,因此可称有资历,而花源确乎显得不那么过硬。 不过陆鸿早有考虑,直接笑着说道:“司马将军还是继续接管安西的好,花小侯资历虽然稍显不足,神都还有卢大帅,尽可镇得住场面!” 既然提到了安西,那便绕不过王睿,以及龙武军去。但是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这一茬儿…… 第三百五十四章 陛辞(二) 陆鸿顿了顿,补充道:“圣君若是还有担忧,那便将皮休将军留在神都——还有两位,皆可用之。一位是马威将军,治军颇有其术;再有褚垓将军,支应后勤也是一把好手!” 丰庆帝先是蹙着眉头细细想了一会儿,他对这个马威很有印象,当年到青州去调查青州行营功过督查案的卫署代表,便是此人,颇能领会上意,差使办的比兵部漂亮得多…… 不过这个褚垓,组建青州行营的时候,的确听说此人辎重能力了得。不过听闻七年大演武之后,便一病不起,却不知现今是个甚么光景了…… “前两日听人提起过,褚垓将军已然痊愈数月,正打算前去探望。”陆鸿笑着说。 丰庆帝紧蹙的眉头便舒展开来,有这几个人,的确是勉强够了。特别是卢梁,他是十分放心和倚重的,只是此人从来都在幕后,不曾推上台面,因此一时竟然忘却了。 一想到卢梁,丰庆帝便信心大振,当即拍板道:“好,就这么办!那么南国之经略,又是如何计较?” 陆鸿有些纳闷地想:“这种事不把曹梓和崔景芝招来商量,问我做甚么!我这宰相可是光领俸禄的荣誉差事啊……” 不过他可不敢问出了口来,只好搜肠刮肚,勉为其难地转着脑筋。 他偶然抬了抬头,却见丰庆帝目光闪烁,心中蓦然一动:好啊,这老皇帝是在刁难我呐!这种大事他肯定已经找宰相们出过主意了,此时却来考我这个半吊子? 既然想到了这一层,他便轻松了些,试探地道:“臣下以为,邓门四将皆有经略州郡之能,圣君不妨将淮南道交给邓老帅打点。” 他的考虑是,邓锦常年驻扎徐州,有治理经验;与淮南道诸州唐军隔泗水相峙多年,必然清楚底细,是个极好的人选。 丰庆帝微露诧异之色,陆鸿所说的话,几乎与崔景芝的意见如出一辙。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问道:“那其他各道呢?” 陆鸿顿时大感头疼,他是一不了解南唐各道的形势,二不认识朝中可用官员,如何能将南唐七道几十上百个州尽数安排妥帖……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以借鉴的办法——效仿隋文帝平陈啊! 他将这个主意说了,并且明确指出,应该请政事堂来参谋此事。 言外之意便是:这种鸟事 自有该管之人,我已经出了这么些主意,你皇帝老儿不好拿这事强留我! 丰庆帝更加感到惊奇,实际上,昨夜他急招曹梓、崔景芝两位宰相进宫讨论这事,曹梓当即便指出,“可借鉴杨坚平陈之法”…… 曹梓还当场列举了比如重新规划行政区域、设置乡里(即五百户为一乡,置乡正,一百户为里,置里长,打散重组,防止纠集叛乱)、灌输纲常伦理、明确刑罚等等手段。 陆鸿虽然只是笼统地说了个效仿隋文帝,但是思路却又与曹梓不谋而合。 丰庆帝原打算用来刁难刁难这小将军、折折此人锐气的难题,就这么不攻自破! 他已经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沮丧了…… 其实他提到这个经略之题,倒也不仅仅是考究的意味,政事堂也确实拿出了一套方案来。 实则问题就在这套方案之上,在政事堂看来,陆鸿是解决南方困局的关键人物之一。与此相比,神都的镇守问题,反而倒好解决了…… “朝廷提议,请小陆将军出任江南两道之大总管、经略使。”丰庆帝突然说道。 陆鸿一愣,皇帝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他一走神都无人镇守,此时却要将他外调江南! 他本能地想到,小应九在正殿之中悄悄告诉他的话:陈州王之前来过…… 难道是李安的主意? 陆鸿心中迷惘,不知道李安想做些甚么,也不知道丰庆帝是个甚么样的想法。 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当着李安的面杀死了王睿,李安肯定会有所反应…… 他的计划就是将自己调走? 可是……调走了自己,那么李安该如何自保? 这貌似是个悖论! 陆鸿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丰庆帝身边的小应九,但见此人垂手侍立,脸上并无半点儿异样神色,既平静,又坦然。 他的心中更加嘀咕。 “小陆将军自认为如何?”丰庆帝问了一句。 陆鸿心念一转,笑着说道:“朝廷有命,自然无不尊允。只怕我这半吊子,要把繁华江南治成塞外荒漠了!” 丰庆帝微笑摇头:“以你在安东的手段,当可料理江南。再者说,让你去,并非叫你一城一地、挨家挨户的治理,只需照管着两道兵马,以及各州刺史——当杀则 杀!” 最后四个字,丰庆帝说的轻描淡写,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峥嵘来。 陆鸿忽道:“臣下想再推荐一人!” “哦?”丰庆帝饶有兴趣地问,“是谁?” “陈州王!” 丰庆帝眉尖一抖,跟着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陆鸿没去打扰他,而是静静地等待着——实则他的心中已然满是紧张之感! 他在等待着丰庆帝的态度,甚或圣意裁决。 如果丰庆帝肯叫李安外放,那是留其一命、扶定了太子;若然反之,那便是任由李安在神都搅风搅雨,生死成败,任其自受! 他如将李安外派到岭南、剑南等地经略,那李安自然是要顺理成章地掌握一方兵权,并附有行政之责,俨然诸侯。别人要想动他,一要掂量掂量手中的能力,二要考虑逼迫一道大总管、经略使的风险。 这就算是保了他一条小命! 但是一旦离开神都,争夺储位这件事,便再与他无缘,到时候太子顺理成章,接位大宝——只要太子能活到那个时候。 如果将陈州王强留在神都,虽然有极大的风险,甚至很可能无端丧命,但是至少给他保留了争夺东宫的机会。 只看陈州王能否在夹缝中求得生存了。 陆鸿随手抛出这样一个难题,倒教丰庆帝踌躇良久,而无对应之策了。 “你的意思……”丰庆帝隔了半晌才又开口,但是并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陆鸿却点了点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凝重地说道:“事事早作决断,以免天下之人两相摇摆、其心不定,惶惶不可终日,谁还有心思做事?” 他的话已经说得十分直白,甚至隐含批评之意。 天下人不知东宫之角逐究竟如何结果,自然心念摇摆,徒然自乱。 太子乃是国本,半点含糊不得! 丰庆帝想了想,忽然下定了决心一般,拍手道:“好,就让三郎经略岭南!另外……武孝宜去往黔中,如此一了百了!” 他摇头叹息了一声,忽然站起身来,佝偻着身子向外走去。 陆鸿不禁在心中为太子感到高兴,也为皇帝而感到欣慰…… 第三百五十五章 建邺城(一) 一个漫长而混乱的丰庆八年,终于在一场没甚么气候的小雪过后,落下了帷幕。 如果从载道四十四年继位那天算起,这已经是丰庆帝在位的第十个年头。 不长也不短,刚刚好够干一番事业…… 李靓的事业显然做的不小——在他这一朝,虽然遭受过都城失守、千里奔逃的耻辱,但是另一方面,也平定了安东、打下了南唐! 他做到了大周武、文两代贤君都不曾完成的历史重任,也在高祖则天帝之后,首次完成了中原的一统。 因此丰庆八年最末的几天之中,应太子之请、百官之志,改元“开元”! 开元元年,元月十五,上元节。 这一年的这一天,占了很多个“元”。 元,便是起始。 陆鸿在陛辞过丰庆帝之后,紧接着去了积善坊花家,受到花老太爷的招待,吃了一顿丰盛而有着特殊意义的家宴。 所谓的特殊意义,即是以武承裕为首,花家第三代子弟排着队来向陆鸿敬完酒,并且口称“谊叔”之后,陆鸿便在花家确立了辈分——他与花大爷等三位老人各序了契兄弟,便成了花老太爷以下的第二代契亲…… 在这一点上,曾经因为邓锦的关系,而使得他比大师兄韩清平白矮下一辈的这桩遗憾,非但在今天全然找补回来,而且更上一层楼——如今即便花源的父亲花判在世,也要叫他一声“谊叔”,而花判与邓锦、韩清三人正是铁杆儿的异性弟兄…… 只是可怜老邓头,一把年纪,花白头发,还要沾了花判的“光”,矮上陆鸿一辈儿…… 陆鸿在家宴上透露了花源即将回京留守的消息,并且预计假如安东诸事停当,年前兴许便能到家。 众人自有一番欢喜。 随后两天陆鸿便分别去见了胡效庭、老师以及褚垓。 他在陈州王亲事府外找到的效庭,并邀请他一道儿回家过年。不过效庭以陈州王即将外放,诸事繁忙为由婉拒了。 显然陆鸿那天与丰庆帝的谈话,早已经在一日之内,就悄然传遍了神都。 但是胡效庭随即命亲事府官员,从陈州王的库房之中取出两千贯的飞钱,请陆鸿带回去孝敬父母。 陆鸿见王府钱财被他随手取用,亲事府官员也是呼来喝去,大为感慨,已经很难将如今的效庭,与当年那个稚嫩少年的身影重合起来…… 随后与老师的见面没有甚么特别之处,除了汇报过最近的行程,以及随后的安排,请教了一些江南两道总管的注意事项,便早早地从神机将军府告辞了。 临走时,卢梁提醒了他:必要之时,可自行调动沭河大营之兵马…… 最后见褚垓时,却没带胡小五他们,而是与李嫣相携着,信马由缰,缓缓地向城东官医坊去。 李嫣因为李毅的关系,是早早与褚垓熟识的,陆鸿也是他的老下属。 褚垓显然没想到这两人会来瞧他,显得很是激动。 不过两人并没有多留,陆鸿见褚老财的病果然已经大好,恭喜之后,便又将朝廷准备重新启用他的消息透露了一些,请他早做准备。 褚垓自然更是欢喜。 随后陆鸿等人便收拾行装,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时光匆匆流过, 便到了这天的正月十五。 上元节这日,陆鸿并没有按照上河村的旧历上坝集赶庙。 因为他此时早已经不在青州地界,更加不在保海县。 他在料理停当了家中的事情之后,匆匆拜过三姑六婆的年节,便丢下胡小五、陈三流两人,自己带齐了人马,赶赴建邺上任。 这次范绿桐有了身子,不能再跟着到江南,因此胡小五特地留下来多陪两天。而陈三流,据说还有点儿别的事,需要留下来办了…… 青州往建邺的路途不近不远,一千三四百里的官道路程,不赶不慢,日行二百里,总算在正月十三这一天赶到了建邺。 隋唐时,因为东西两都洛阳、长安,各享其高邈超然,而刻意贬抑建邺城。 一直到大周得国,顺德帝即位之前,堂堂六朝之都建邺都只是润州之下江宁县,既无陪都之位,亦无州府之政。 不过自打南北混战,各自裂土分国之初,建邺依旧不曾被启用。南唐先后定扬州、苏州为都,最后都因地势不足,终于决定在江宁县建造宫殿,正式立为都城。 陆鸿如今从六合渡口过江,经石头镇,到达建邺城外的时候,所见到的这座绝不输与西都长安的超级大城,其实也就只有七十多年的历史…… 因此这建邺城,相比于神都而言,缺少了一股巍峨沧桑的厚重端凝,却增添了几分坚实有力的朝气蓬勃。 一行人刚刚走到城下,忽然听见一声炮响,建邺城四门大开,从他所在的北城门中突然冲出两列黑甲骑军。 一时间旌旗招展、蹄声隆隆,黑甲骑军刀弓肃杀、铠甲鲜明,甫一出城,便齐声大喝:“突——杀——” 继而裹挟着滚滚威风,带着漫漫沙尘,遮天蔽日而来! 两支骑军一左一右,将陆鸿等人夹在中间,好像两支黑漆的利箭,笔直平行地向后疾射而去。 黑甲骑兵从城内源源不断地奔驰而出,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蹄声只震得众人两耳欲聋,脑中嗡嗡作响,这才在一声煞气腾腾的号角声中停下脚步! 这时恰好一阵大风吹过,由马蹄激起,在众人身周头顶缭绕不去的烟尘,顿时便被吹得烟消云散,天地之间再度恢复郎朗晴明。 陆鸿此时哪里还瞧不明白,这是大师兄玩儿的一手花样罢了! 只不过一下子出动这么多突骑军来,恐怕也是着实下了一番心思的。 就在他暗自计较之时,却见门洞之中闪出一个人影,正是大周正三品怀化大将军,韩清。 陆鸿坐下的迟行见到旧主,似乎很是欢快,唏律律地长鸣一声,前腿双蹄不住地踩踏着地面,左右乱摆着,显示出十足的热情来。 “大师兄,你搅这些花样做甚么,给小弟一个下马威吗?”陆鸿明知是韩清掏空了心思在迎接他,却还是笑吟吟地调侃了一句。 他心中清楚得很,虽说真心迎接这一点,决然不假,但是抖威风、臭显摆的事实,也无从抵赖。 果然韩清有些不高兴了,拉长了脸道:“咋,好心当成驴肝肺?” 陆鸿哈哈一笑,说道:“我瞧你是巴不得我早点儿来,你好带着突骑军回狼山、桑干河去耍!” 韩清给他说中了心事,也“哈”的一笑,干脆也不否认,就着话头说 道:“打了半年鸟仗,毕竟都想回去瞧瞧女人娃娃——回去的路上就得一个月!那么陆大总管你说罢,甚么时候放咱们这些老弱病残走?” 他跟自己师弟耍赖皮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总是没甚么所谓。 陆鸿观察左右,只见突骑军各个精神饱满,哪里是甚么“老弱病残”? 这韩清吹起牛来,也不怕天穿个窟窿! 实际上,突厥遗族自打归顺大周以来,经过多年的繁衍生息,人口从原先的八万多人,激增到四十万。 韩清接位拓戈尔汗之后,更加与民休息,规定近处作战,参战兵员只从二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挑选;远境出战,兵员从三十到五十之间挑选。 这样一来既保护了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生育男子,也使得突骑军在本身单兵素质上,便是天下一等一的! 不过这样以来,也就制约了突骑军的人数。 可谓各有利弊。 陆鸿笑道:“这天寒地冻的,回去做甚么?凿了桑干河捕鱼吗?” 两边听得懂汉化的突骑军,都忍不住低声地笑了起来。 此时水草未生,回到草原上的确也无法放牧,白白浪费口粮。 还不如留在南边,至少能混吃混喝…… 其实韩清哪里想不到这一点,他之所以这么说,至少给陆鸿提个醒儿,好教他到时该走时拍拍屁股便能走,不至于拖拖拉拉啊再挨过了夏天去! 在韩清看来,汉人们的官僚办起事来,总是拖拖拉拉,毫不干脆。否则姜炎早早便打败大周了,何至于由盛转衰,最后急转直下哩? 所以他必须事先打个约定:“陆大总管,那最迟三月间,我就得收拾行李走人了!” 陆鸿见他混赖的样子,心中好笑,一口应承下来,说道:“好,最迟三月十五。到时候就算你不走,我也得赶你走了!到了二三月间,我可有的忙。” 他没有说是忙甚么,其实他心中早早盘算好了,到时候要把洪成从安东调来,命人护送他去南方占波国,也就是占城,去取“占城稻”的稻种,今年开始试种。 因为占城稻具有高产、早熟、耐旱的特点,而且适应性强,不择地而生。 如果洪成能够成功引进占城稻,并且改良为两季稻,在中原完成大面积栽培、推广的话。那么不用十年二十年,七八年之内,便能迅速弥补去年那场战争,对农业造成的创伤…… 况且自己早早向洪成承诺过,等到天下一统的这一天,便帮他完成这个愿望。 韩清知道这个小师弟是带着怎样的使命下来的,江南东道、江南西道,两道兵马大总管、经略使,权柄之大,在大周历史上可谓前无古人! 这样大的官职,自然有更大的责任,因此韩清也没问他要忙甚么事,只是点点头,便要请他入城。 此时忽听城内一阵马蹄骤响,一名突骑军疾驰而来,远远地喊出一句突厥语,并且接连重复三次。 两边的突骑军顿时欢声雷动,纷纷举手大喊,韩清也是一脸喜色,难以自禁。 陆鸿等人正不明其事,却听韩清道:“武晏带着南唐新立的小皇帝,在广州清远被司马巽活捉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建邺城(二) 听说武晏被捉、南唐新立的小皇帝遭擒,陆鸿自然也很高兴,这意味着南唐最后一支反抗力量宣告覆灭。 “回报神都。”陆鸿喜道,“这真是一份新年大礼啊!” 他抬眼见到韩清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便问道:“怎么,有啥问题吗?” 韩清呵呵一笑,向城门一挥手,示意边走边说,同时反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广州是谁的地盘?” 陆鸿还是有些不明白,奇道:“谁的底盘?广州刺史我认识?” 韩清乜了他一眼,摇着头啧啧叹道:“人都道陆侯爷既出得将,又入得相,少年老成,眼光智慧,连政事堂的老家伙儿们都赞不绝口的……今日一见,不过如此嘛!呵呵……”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陆鸿哭笑不得,只好问道:“到底啥意思,说明白些成不成?” 虽然这么问,但是从韩清的表情和反应之中,多少猜到了一些端倪,心中甚至差不多明白,这家伙想要说些甚么了。 不出他所料的是,韩清冷笑一声,故作高深地道:“那我可告诉了你——去年腊月的最后一天,李安就到了岭南,行营就设在广州!” 陆鸿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虚心受教地道:“原来如此……可那也不影响我向朝廷报告消息啊。” 韩清有些急了,皱眉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李安腊月三十到的广州,武晏正月初二被俘,正月十五消息才从广州传到建邺,说明发往各地的消息,在发出之前最少被李安压了五天,哪里等得到你来报信?这里头都是学问!” 陆鸿哈哈一笑,说道:“我当甚么呢,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啊。他的消息先到神都原是理所应当,咱们附于翼尾,聊表贺意,总是应当的。” 韩清觉得还有几分道理,便点点头,笑道:“反正你是江南大总管、总经略,一切由你做主……不过陈州王这小子,到任的时辰也真是巧之又巧,刚刚好在司马巽攻破清远城的前两天,大好功劳白白分去一半!” 陆鸿所考虑的倒不是这些。 他转头向张冲吩咐:“传信给司马巽,如果陈州王没有特别指示,就让他留在岭南,随时预防叛乱!” 张冲答应一声,随手用炭笔将内容记了下来,交给下面一名侍卫,吩咐他去找驿馆传信。 陆鸿见传个信都如此繁琐,心想:随身少个书记、文章之人,总是不大方便。 于是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把范翔从安东调来。 自从他离开安东之后,身边的秘书班子就彻底散伙了,此后一再随军辗转,也就一直不曾组建起来。 现在他要统管江南两道军事、政务,身边没有一个写写记记、备忘整理的人,总是不成…… 况且随后事务何其之多,总是需要一个脑袋清醒、能够出谋划策的人在身边,时时提意见、出主意,还是相当必要的。 其实要同时满足上述所有要求,在陆鸿看来,已经是超出了范翔的能力范畴了。 他心里倒是有个更加合适的人选——元稹。退而求其次的话,温恭让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不过元稹通明科考、办学,在安东未来的政策执行当中地位举足轻重;温恭让办事 稍欠圆滑,尚需磨练,在安东做个县官更利于他迅速积累经验。 因此这两个人虽然都挺适合,他却一个也不想调动——如今他已离了安定,但只要他提出要人,孔良绝对不敢多说二话…… 陆鸿眼看城门将近,只好将这件事暂且在心中放一放,好在有李嫣跟着,多少能搭把手,遇到事情总是有个人商量。 ——唯独可惜的是,他老丈人李毅的手上,已经实在没有多少人才可挖了,不然这次他从青州来,少说也要凑半个秘书班子带过来用着…… 韩清见他蹙眉思索,等了半天,忍不住打断道:“你叫司马巽守在岭南作甚,南唐已经掀不起波浪了。” 司马巽麾下那部兵马,跟他的突骑军几乎是同一时间集结,接连混战了半年多,早已经师老兵疲,而且司马巽带的多数都是关中兵,思乡病绝不会比他的突骑军轻松! 因此韩清无法理解陆鸿的想法。 他认为,还是应该尽快将兵马遣返原籍休整——要出拳,先收拳,这个道理小师弟不会不懂。 况且在没有李氏皇族声望、正统性的支持下,他不认为还有甚么人可以闹事,即便有人作乱,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最多是乌合之众乱吵吵罢了!”韩清最后下了个定语。 陆鸿皱眉摇头,很笃定地说道:“但凡一朝推翻前朝,无一例外会引出许多兵变叛乱——这是新统治阶级与旧的被统治阶级、旧利益团体之间的必然矛盾,反抗与斗争在所难免!” 这番话把韩清都听傻了,吃吃艾艾地问:“甚……甚么‘阶级’?‘利益团体’?” 此时二人已经进了城,踏上了贯通南北的玄武大道。 街道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的行人,对突骑军雄壮肃杀的阵仗都躲得远远的,看样子,甚至恨不得绕过一条街去。 陆鸿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百姓,说道:“我就好比统治阶级,这些百姓就是被统治阶级,我赶走了原来他们已经接受了的统治者,带来了新的面孔、新的律法、新的规则,这种不适应,就会产生阶级之间的矛盾;如果我的新规则不如原来的规则,那就会更加激化矛盾!” 韩清听了有些似懂非懂,不过好像又感到的确有几分道理。他便接着问道:“那旧……旧利益团体的矛盾呢?” 陆鸿道:“那就是地方豪强、豪门氏族咯,他们原先支持南唐,南唐朝廷也对他们给予相应的回报,两者之间休戚相关。 “现在南唐的时代结束,这一片由大周接管,但是大周已经有大姓氏族与之依存了,比如清河崔氏、赵郡李氏、太原王氏,以及京兆韦氏等等,所谓僧多粥少,南唐的这些豪强、氏族们无法再从大周得到过去保有的利益,大周的氏族们也容不下这些竞争者的存在,这些都是矛盾——而且这些人有权有势,最后很可能会煽动、纠集那些被统治阶级引发叛乱!” 听他这么一解释,韩清才算是彻底清楚了其中的弯弯绕。 忍不住出声沉吟起来。 此时道路两边突骑军的数量已经愈来愈少,韩清的大本营本来就在鸡鸣山上,这次带出来迎接陆鸿的,只有八百骑,队伍排到此处,已经将尽了。 街道上开始出现了成队的跨刀巡兵,仿佛在提醒着人们,此处依旧是一座军事占领的城池,硝烟还远远未曾散去……街道上的气氛又开始肃杀起来。 陆鸿突然想起,他在之前的世界曾经看过的一本书——老舍的《四世同堂》,讲述北京城被日军占领之后,人心 、人情的故事。 此刻建邺城内的人们,其心情会否与书中的不同? 会不会有投降者、反抗者、和事佬等等形形色色的人们? 陆鸿忽然自嘲地一笑:一个是外族侵略,一个是同族兼并,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担忧,有些可笑。 但是,他又对自己的这种辩白显得不那么自信…… 身边的韩清终于好像想起了甚么,一惊一乍地叫道:“照你这么说,那是一定会有叛乱了?” 陆鸿被他打断了思路,便伸出一根手指,说道:“不敢说一定,至少历史上无一例外!” 他所说的“历史”,自然是“秦汉隋唐宋元明清”的历史,只是韩清并不明白罢了。 “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办法?”韩清忧心忡忡地问道。 他相信自己小师弟说的话,已经无需再去寻找佐证,并且跳过了这一步,直接开始寻求解决之道了。 陆鸿道:“我也琢磨了,这事说起来既好解决,又不好解决。只要咱们大周允诺给那些旧势力,以足够大的利益与诚意——要超过、至少要均等于南唐所给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韩清一听有解决的办法,当即喜形于色,喝道:“好啊,那便这么办!” 陆鸿皱起了眉头,摇头说道:“当然了,并没有这么简单。据我所知,南唐最得力的豪门大族是吴郡张氏,世世代代皆出宰相、大员,其势在南唐,更高于本朝之清河崔氏!试问大周如何给到他们更多的利益?即便想给,又要受到多大的阻力?” 韩清默然不语,意甚颓丧。 此时的玄武大道之上,忽然由一道巷口拐出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来,华然冠盖、厢如小室;黄垂绦、四驾马,一见便知不是常人所乘! 虽说那玄武大道十分宽阔,只是略逊于神都天街,马车再大也阻不了陆鸿等人的行程。 但是那马车自打巷中拐出来之后,便笔直地行走在街道中央,速度虽然不快,可是迎头赶来,没有丝毫怯退、避让的意思。 端的是好霸道! 更叫人费解的是,那些道路上巡逻的士兵,见了这两马车,也是急急忙忙、恭恭敬敬让在路边,丝毫不敢有所辞色。 陆鸿见了大皱眉头,问韩清道:“这马车是谁的车,这些兵又是谁家的兵!” 马车虽是非常人之车,可这兵却自然是大周的兵,陆鸿作为两道总管,见了这等军威如何不怒? 韩清见那马车越来越近,咂咂嘴道:“兵是途中收编的仪征、六合兵,那马车……是张镒的车……” 陆鸿一愣,随即彻底明白了个中缘由——这个张镒就是出于吴郡张氏,去年初才从南唐宰相位上致仕,执掌权柄近四十年,的是一位传奇人物! 陆鸿眯起了双眼,说道:“看来我得会一会这位张老……” 第三百五十七章 栋梁张镒 张镒就是“栋梁”张镒。 陆鸿从青州来的赴任途中,特地在青州都督府停了一天,就是到处找人打听、了解江南两道的人事、情理。 所以,他对南唐故老、豪门望族的情况,都已经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 虽然说不上细致入微,至少对于这些声名素著的人和事,已经算得上通晓三分。 而张镒此人,无疑是所有人当中最最特殊的一个! 从某种方面来看,张镒与大周的崔景芝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都有豪门望族的背景,都是自身硬朗、文学大儒,都做到一朝宰相…… 但是两人显然也并不相同,从声望、手腕、成就,以及对一个朝代的影响能力上,张镒都要高过崔景芝不止一筹! 在这些方面来说,张镒倒与崔景芝的前任,曾经一手炮制了“以李代武”的左山反而颇相仿佛。 如果说,左山改变了大周的皇室血脉,将政局、朝廷搅了个天翻地覆,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革命先驱者。 那么,张镒就是稳住南唐朝堂波动,数次凭借一己之能力挽狂澜,不费一兵一卒弹压两次政变、铁腕血洗三次叛乱,甚至处死过一位图谋不轨的皇太子,是一位无可争议的守护者! 就因为此人身上的这种特性,所以才得到了那个别称:“栋梁”张镒! 而似乎正为了印证这种特质,就在张镒致仕的当年,南唐这个国家也宣告覆灭了…… 此人在政治上翻云覆雨,却又是一位经史大家,编撰《三礼图》、《五经微旨》、《孟子音义》等二十余卷。门生故旧遍布南国。 陆鸿不等两方人马碰头,当机立断地下令全体让到一边,请张镒的马车先行。 等到那华丽的四架马车带着“嘚嘚哒哒”的蹄声,悠悠闲闲地经过众人身边,陆鸿便差遣张冲独自追上去,向张镒发出邀请。 他没有自己当街叫停那辆马车,也没有亲口向张镒提出宴请,一来怕冒冒失失冲犯了这位老先生,二来也担心对方一口拒绝,自己难免下不来台。 折损几分颜面事小,恐怕当场传了出去,以后再想做别家的工作,就困难重重了! 张冲得了命令,当即掉转马头,催促着追过了车厢,向那驾车的车夫拱手打了声招呼。 那车夫虽然一派趾高气昂的神情,想来过去便是个喜欢狐假虎威的跋扈人物。 不过他能在宰相门下听差,毕竟有两分见识,晓得“国破家亡”的道理。大唐已亡,他们张家再如何阔气、高贵,随时都可能一朝之间,就在绝对的霸权面前破落。 因此上,那车夫故意迟钝了数息,手上松了拉拽缰绳的劲儿,任由那四匹马带着车往前走了十几步,这才“吁——”的一声呼哨,手上加劲,四匹马登时一齐停了下来。 可见此人的控马之术,已经臻至随心所欲的境地。 “请问老兵兄有何见教啊?”那车夫看上去四十来岁,身材既小,五官也小,说起话来却颇有些老气横秋的味道。 “呵呵,‘见教’不敢当,请问,可是季权公府上的座驾?”张冲直板板的脸上挤 出三分笑容,拣着好话说道。 “嗯!”那车夫道,“正是!” 他扬了扬下巴,有些故作得意派头的样子。因为他见对方问得谦虚,自己也就答得干脆,算是平白给了这直板脸一点儿人情优惠,因此少不得要拿捏一番。 这里的谦虚,倒不是指张冲的脾气好、语气谦恭,而是说问的辞话上道儿——张冲没有直接问车里是不是张镒,而问这马车是不是季权公府上的,这种问题回答起来,毕竟不那么叫人为难。 季权公就是张镒,“季权”是他的表字。 张冲给他搅得一愣,不知道他做出这么多表情所为何来,不过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鄙上姓陆,初到建邺,仰慕季权公的风采,想请过府一叙。老兄方便的话请代为转告。” 他说着,从褡裢中取出两根拇指粗细长短的银条,掩在袖子底下,悄悄放到了车夫屁股底下的外车座上。 张冲之所以如此慷慨,一来需要刻意显示手面,方便笼络结交;二来他心知肚明,张镒本人就在车中,刚才那番话对方自然也已听到了,权且当做是这车夫传过了话,给的酬劳罢。 那车夫泰然自若地手下了银条之后,神情却没有半分缓和的意思,只不过礼数上毕竟客气了些,拿捏着拱了拱手,道:“尊上姓陆?是哪位啊?想约甚么日子,哪个时……” 他“时辰”二字尚未说完,却听车厢之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虽然只是一声咳嗽,却令得那车夫急忙忙煞住口。 张冲很是恼怒,这狗腿子狗眼看人低,提到他家大人的姓氏居然如此轻慢,简直岂有此理! 就在他打算理论、并且稍稍透露一点儿口风的时候,却听车内一个苍劲沙沉的声音问道:“贵上是打南来的朋友,还是从北来尊客?” 张冲听到正主儿发话,那车夫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便瞪了那车夫一眼,向那车厢答道:“自鄙上以下,都是从北方来的。” 谁知那车厢之中的人只说了一个“哦”字,跟着沉吟了半晌,才又问:“贵上今日落脚在何处,张某派人递贴——既然是北方来的客人,自然由张某这个地主佬请客!” 张冲一喜一忧,喜的是对方主动提出见面,忧的是对方答应得太痛快,谁也搞不清其中会不会有诈…… 张冲念头一转,便决定擅自做主,折个中说道:“鄙上落脚之处难有定计,倒是贵府好找,是否等鄙上安顿下来,向贵府递贴请宴?” 车内的人兴许是觉得很在理,便道:“恭候佳音!” 继而车厢壁被人轻轻叩了两下,那车夫惊觉过来,悄悄向张冲使了个眼神,便抖着缰绳皮鞭,驱赶四匹重新上路。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张冲此时听着那蹄声、车轮声,也不如何刺耳了,反而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张冲没做逗留,勒马便回,先通报了结果,见陆鸿点点头,看上去颇为满意,便接着详细叙述了邀请张镒的经过。 他最后问道:“那张镒问职下‘是打南来还是自北来’,那是甚么缘由?” 陆鸿尚未答话,便听边上一人插嘴道:“咱们京兆…… 哦不,建邺城南面,苏州有个吴郡陆氏,近年来同张氏之间似乎不大愉快。” 至于北面姓陆的,除了陆鸿还有别人? 刚才那人说的一口吴越官话,显然是位南人,不过此人身上的官袍却着实是大周的样式。 此人口中的“京兆”,既非长安,亦非神都,乃是南人对建邺城的称呼。 张冲定睛一瞧,只见此人穿了一身四品文官袍服,约莫是位刺史,团团一张圆脸,面上一派祥和,笑意殷勤,显然是个圆滑世故的人物。 陆鸿指着那文官,简单地向张冲介绍了一下,说道:“这位是建邺刺史,顾综顾大人。” 张冲在马上直挺挺地行了个军礼,那顾综也很客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陆鸿等两人走过礼数,便转头向那顾综又道:“对于是否立建邺为陪都,朝廷尚无确论,顾刺史暂且屈就……不过这四品官袍大可不必穿,仍旧请官衣署制三品袍罢——有功之臣未及赏赐,那是诸事忙乱,朝廷立意先安万民、后封百官的缘故,怎可更降品轶?” 那顾综原是南唐京兆府尹,此时建邺城的行政级别未能定论,他这个府尹只好暂时委屈了做一回州刺史。 本来听闻陆总经略进了城,急急忙忙赶来露个脸,并且预备着悄悄约个时辰,私下里诉诉苦,打听一下这件事的趋势。 谁知陆经略见了他的面,二话不说,先问了建邺民情,随后便当众把这件,坠在他心头一个多月的烦恼事情给挑明了…… 他是习惯了官场上打哑谜、使推手的,此时对这陆经略单刀直入的办事风格,显然还不怎么适应,涨红了一张圆脸,激动而又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口中一叠声地道:“理解理解理解,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陆鸿点点头,“嗯”了一声,道:“如果人人都像顾大人一般体恤百姓、理解朝廷,那么这天下事,就好做得多了!” 那顾综丝毫没有因为说这话的是个毛头小子,而感到腻歪,反而心悦诚服地说:“陆经略教诲得极是,敬宗受教了!” 韩清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答,心中暗暗好笑,却不说破,假装举目四望,似乎对建邺清冷的街市颇感兴味。 陆鸿忽然想起来一事,便问顾综道:“敬宗大人,与季权公可有旧宜?” 不知不觉间,他对顾综的称呼便由“顾大人”,变成了“敬宗大人”。 顾综听了甚喜,当即明白他想做甚么,略带矜持地笑一笑,说道:“有一些,但请陆经略吩咐。” 陆鸿原本不喜此人的圆滑,认为这人必是个钻营曲迎的小人,但是为了稳固江南的安定,倒不得不对此人着意拉拢,此时见他如此机敏,心下微微起了两分诧异,就连原先的偏见也改观了不少。 “你们两位有私交,还是两家有情分?”陆鸿想要探个底数,好做计较。 顾综此时大概摸准了这位年轻上司的脾气,也不再拿捏,爽快地道:“季权公是前辈,下官与季权公是谈不上私交的。不过家祖父是季权公的老师,下官与季权公的几位郎君,也都是同窗——总之两家是极密切的。” 第三百五十八章 新的举措 顾综若是只提两家“师生关系”的话,陆鸿还是拿不准清晰的概念,毕竟“师生”、“同窗”这一层都是可亲可疏,亲者同气连枝、休戚相关的固然在所多有;疏者反目为仇、势同水火的亦是屡见不鲜! 所以顾综在最后一句话上,极到位地点了一句:总之两家是极密切的! 陆鸿要的就是这句话! “好,尽快安排下署邸,近二三日我要请季权公,到时劳驾敬宗首陪。” 陆鸿将对顾综的称呼,去掉了“大人”二字,那是十分亲近之意了。 顾综大感喜慰,拱手道:“幸何如之!” …… …… 等到顾综将经略使官署、宅邸等安排停当,已经过去三天了。 当初预计二三日之内,便要请张镒的客,此时也便一推再推。 在陆鸿到来之前,也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最早安排给陆鸿的官署,是在前南唐皇宫的太极殿里。 本身作为一个暂定州的级别,建邺城是不允许存在这种逾制建筑的,但是建邺的行政级别一直在争论当中,谁也不知道最后朝廷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不过关于此事的最后结果,坊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最有市场的一种猜测——或者内幕消息是这样的: 如今大周非但不存在编制冗员的情况,甚至各个府州县的衙门都有缺口,急需人手填补;因此建邺很可能不会成为“南都”,更不会不设置六部,来分薄原本就很稀缺的人力资源。 但是以建邺城的战略地位、政治地位以及历史地位,决定了它不可能只作为一个普通州而存在,所以结果最可能是,将建邺提升为府,与太原南北并行! 如此一来,原本的南唐皇宫,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除了一些未曾逾制的建筑可以保留,其它好比太极殿这等最高规格的大殿,都需拆除或改建,旧皇宫面积也必须相应缩小,可以作为皇帝在建邺的行宫所在。 所以不论怎样,太极殿是绝对不能再开门的! 将太极殿作为江南两道经略署这个计划,也就不可能行得通。 顾综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向陆鸿赔罪,重新选址。 对此,陆鸿只说了一句话:“我可以将这件事看成是你对我的巴结,今后务必用心,不要再出同样的差错!” 顾综对此还能说甚么,只能战战兢兢,唯唯应诺,同时大松了一口气。 陆鸿愿意将这种安排看成是一种巴结,这对顾综来说再好不过。 若非是巴结,那就只能是别有用心、蓄意构陷,挖坑给经略使跳了! ——一个掌管着两道军政大权的屏藩之将,对于朝廷来说已经足具威胁,如果再住进了皇宫里,就算丰庆帝没有任何想法,谁又能堵得住言官们的嘴?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顾综一面匆忙下令对南唐旧宫封门,一面冷汗直流,心中一阵阵的后怕。 三天之后,经略署的新址总算找好了。 要找一座现成的宅院,既够气派,又好交通,建筑布置也要适合经略使办公,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在建邺城中的一位大富 听说此事,当即拨出自己名下的一处产业,就在建邺城东江宁县衙隔一坊的地界。 顾综得了消息之后自然喜出望外,派人去驿馆通报给陆经略知晓,可是驿馆的人却说,陆经略已经在到达建邺城的第二天,就带人到句容县去了…… 顾综大为纳罕,陆经略到建邺的头一天,就召集建邺城中所有现任、待职、在押、待勘的南唐旧臣老将挨个儿谈话,他就排在头一个。 因为建邺是南唐的都城,留守官员极多,因此听说那场谈话一直谈到鸡叫三遍,还只谈了个三、四之数,一半儿的人都没来得及见到! 难道陆经略第二天没睡觉,就直接赶到句容去了? 顾综有些不敢相信。 事实上,尽管他不信,陆鸿还确确实实已经到了句容。 那天他决定结束谈话之后,便立即带人启程,没有骑马,而是乘坐马车,顺便在路上补了两个时辰的觉。 他非但严格贯彻落实了“下基层”的习惯,而且一连两天过后,都没有返回的意思。 顾综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理着建邺城,以及一应周边事务,一边焦心地等待着陆鸿回城。 因为就在昨天,顾综便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对于建邺城的行政级别,朝廷已经有了初步的定议。 不过这个定议的详细内容,由于他们这些南官儿、降官儿在新朝之中没有靠谱的路子,所以他对这些道听途说不怎么敢信。 最好的话,莫过于找陆经略打听! 经过两次的交流,顾综自认为已经摸准了陆经略的脉门,这个年轻上司精明是没的说的,更难得的是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老练。 因此想要糊弄他,那得最好趁早断了这种心思。不过只要与他坦诚请教,有一说一,少拐弯抹角的,这陆经略也会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 所以顾综认为,只要自己客客气气、直截了当地问了,陆经略多半不会藏着掖着。 可问题是,陆经略非但一连两天都没回来,甚至一直到第六天,也就是正月廿二,都没有返驾,甚至更向东到了曲阿,再走便过常州了! 不过陆鸿本人虽然没有回来,他亲笔写的一条条政令、军务,却仿佛雪片一般,不断地从周边各地发到顾综的手上。 甚至有的时候,一天之内,有三条手令分别从延陵、曲阿、丹徒三个地方,分早中晚发到建邺,所指之事全然不同,对应之策又十分得当! 这让顾综不得不佩服起来,顺便因此而受到激励,自己在衙门里做起事来,也就开始打点精神,全然不似初时得过且过的模样。 陆鸿另外还交托了两件私事请顾综去办。 第一件就是在出门后的第三天,他叫顾综帮他上张镒的门,打声招呼,就说最近未必能赶得回来,拜见一事只得往后推一推。 第二件是第五天,陆鸿让他差人急速送一套换官袍到丹徒,原因没有多说,不过后来顾综却听见了一个传闻,说陆经略亲自在瓜州渡口拜访渔民,不慎失足栽进了江里,官袍挂在江底岩石上,撕扯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件传言从丹徒飞到建邺的第二天,城南张府中有人送来张镒的帖子,专门向 顾综打听陆经略的行止,似乎是想确认这个传言的真伪。 顾综虽然出于保密要求,没有透露陆鸿的切实行踪,但是他在给张镒的回信中提了一句:本拟今日拜访,官衣署尚需亲自督办,派送官袍与经略使,一时抽不出身,万请赎罪。 其实他根本没打算今日去拜访张镒,说这话的用意完全是为了点出,他要到官衣署督办新官袍,给陆经略送去。 也就是从侧面肯定了那个传言的真实性。 正月廿五的早上,建邺城来了一位将军,和一名校尉。 将军叫做陈三流,校尉是胡小五。 这两人一来就顶着正副团练使兼正副防御使的名头,拿着陆鸿亲笔所写的任命,直接就让顾综打开府库,提了一大笔钱粮,并且要了十几名文书胥吏,以及五百巡兵。 这些胥吏、兵员分成十几批,带着钱粮直接撒到建邺城下十县,当场征召城防军、团练,随招随发钱粮;并且贴出武举告示,定于二月初十,在建邺城举行武举大试,及第者查明身家底细,当场签发正八品至从九品告身,随军留用! 张贴文举告示的要求,也在差不多同一时刻,传到了顾综的手中。 其实这还是陆鸿当年在安东“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老办法,非有说一不二的权柄和便宜行事的方便不能用,二者缺一不可! 因为科举这种途径,乃是朝廷笼络人才的手段,假如任何一员地方首牧都能随意取用,官帽子丢给了地方,岂不是变成了天下分封? 那时候遍地皆是诸侯,朝廷有何力量可言? 顾综从来没想过这种办法,也没见过、听过有任何人敢随意使用这种手段,因此将文举暂且压着,眼看陈三流和胡小五两个“莽夫”,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倾力搅着这桩祸事,有心提醒阻止,思来想去却又不得其便。 盖因那陈三流将军每每见到他,都咧开一张大嘴,露出豁半片的门牙,那个不停手抚刀鞘的动作,好像在不断地提醒别人,他绝不是个好惹的脚色! 还有那位胡校尉,辞色之间倒像个读书人,也比陈将军客气稳重。他说话虽然很慢,对答之间总要抿着嘴想上一想,但是此人一开口就滴水不漏,辞锋谦逊之间透着强硬和锐利,反而让顾综觉得,这胡小五比陈三流还要难以对付…… 好在顾综也不是个笨蛋,他的目的也绝不是要让陈三流、胡小五两人对自己服帖,而是要搞清楚,他们这么干,是他们自己的盘算,还是陆经略的授意。 如果是他们自己在搅这桩事情,那他就要派人向陆经略“举报”,或者说提醒。 如果是陆经略的授意……那他自然甚么也不用做,而且这两个人要钱要物,他这个大管家非但不能推三阻四,还要足数足量,支应得妥妥帖帖,方显诚意和本事…… 好在建邺曾是南唐的首都,府库极为丰富,别说供给一个城防军、几千名不费钱的团练,就是这陈将军想要拉起一支十万人的队伍来,也尽够支撑三五个月之需! 顾综钱给的爽快,腿跑得勤快,眼见着十天不到,一张圆脸都渐渐显出了下巴尖儿的形状,也就在这个时候,陆经略打溧水回来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赴宴(一) 顾综是在安德门迎接的陆鸿,我们的陆经略着实担得上“风尘仆仆”四个字! “敬宗似乎清减不少,看来诸事辛苦了。”陆鸿见了他头一面就道。 顾综心里甚喜,面上不忘谦让,说了几句客气话,便问道:“陆经略此去定然收获不小了?” “问题很严重啊。”陆鸿没有多做寒暄,见了面就对顾综说。 这种随和亲近的态度,叫顾综很是欣喜,但是陆经略话中的意思,却又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甚么叫“问题很严重”? “哼,你们建邺左近土地兼并十分严峻,享田亩者不亲耕,亲耕者无其田!”陆鸿皱着眉头道:“而且百姓各为团体,农民被地主土豪挟持,渔民有船帮、渔帮,商人有商会垄断、豪商蓄养打手,地方朝政被豪强氏族把持!总之,即便这次咱们大周没打过来,南唐也苟延残喘不过三十年,到时不攻自乱。” 他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顾综自家人知自家事,这种情况自然是清楚得很,哪里用得着陆鸿来说? 不过他嘴上却不敢全部承认,辩白道:“三十年未必罢……”好在他随即便想到,自己已经是大周的官儿,立场可万万不能摆错了,于是立即改口道:“不过总也超不过五十年去!” 陆鸿所说“三十年”原本就是粗算,哪里愿意和他争这数字上的口舌,摇了摇头,冷不丁地问道:“敬宗,你家有多少田地啊?” 顾综没防备他突然问这个问题,吓得一个哆嗦,支支吾吾地说:“也……也没多少……”他虽遮掩着,却想起陆鸿的脾性来,又知道躲是躲不过的,索性咬了咬牙,挑拣着从实招来:“这种事下官不用亲自打点,几片地皮估算下来,总有……四五十顷?” 他不大确定地报了一个数字,虽然自己心里清楚,实际是绝对不止的,不过他事先声明自己并不打点田亩,埋下了一个伏笔。 即便日后陆经略调查清楚了,也不能拿这个来怪罪自己! 陆鸿不知道南唐官制的行情,但想来都是继承的前唐之制,因应当与大周朝差相仿佛。这顾综是正三品的文官,按大周职官授田的数量,应当是十顷上下,即便南唐在职分田上更宽裕一些,也绝不会达到四五十顷。 那么这顾综,显然也是土地兼并的受益者之一…… 陆鸿笑了笑,说道:“别紧张,我又没说要治你的罪。” 顾综刚要松一口气,却听陆鸿又道:“不过,你肯不肯带个好头,交出一部分来充公啊?” 顾综突然感到,要论吃人不吐骨头,这陆经略可比他们这些大地主来的厉害多了…… 陆鸿见他十分为难,而不敢答话,便笑着道:“不白要,所有田亩折市价收购,怎样?你若肯带头,我私下答应另给你添头。”他摆出一副很慷慨的样子,又说:“只可惜我自己的田在青州,不然这种好事轮不到你!” 现在他名下的田产,由丰庆帝前前后后赏赐、奉送的,总有近六十顷了…… 不过其中大约有四十顷是 虚数,陆鸿只需在每季从当地府库,领取这四十顷土地应得的钱粮就行。 顾综约莫明白他要做甚么了。 土地兼并这种事情,自古以来都是大难题,也都有人想要去解决,但是无一例外的,想要彻底解决私田问题,总是困难重重! 因为这涉及到了那些大地主的利益,而那些大地主,往往就是这个王朝的掌权者们…… 比如他顾综,比如像张镒那类的人…… 他犹犹豫豫不敢答话——陆经略说是市价收购,可钱是用得完的,而土地却永远都能刨出收成来! 他不敢拿延续宗脉的资本来换钱。 况且所谓“市价”,数目多少,虽然陆经略说了不算,但是自己只要肯把田亩出手,那不就能“做”出“市价”来了? 到时候明明市面上卖三十千一亩的下田、六十千一亩中田、九十千一亩上田,陆经略分别用二十千、四十千、六十千一亩来收他的,再用那所谓的“添头”来给他补差价。 回头硬生生拉低了市价,那些江南的大地主、大豪绅,还不戳他的脊梁骨,把他骂个狗血淋头? 反正此时是在路上闲逛,又不是公堂上公议,陆经略看上去就是随口一说,他也就随便一听,能拖则拖,实在拖不过去,也不能叫他来挑这个头! 至于他不挑谁挑? 反正谁爱死谁死,他顾敬宗不想走到头里! 陆鸿看着顾综故作深沉的样子,心中冷笑一声,也没有过分勉强。 这位顾综同志的滑头,那是改不了的本性,觉悟不高也早在他意料之中。 所以陆鸿虽然心里盘算已久,却认为还得从长计议…… 但是这个“从长”究竟是多长,要等到甚么时候,那就要看城防军的战斗力、团练的执行力,以及江南科举的最终结果了! 这些手段绝不是他心血来潮,而是为了将来在江南推进“公田法”做的准备! 城防兵是攻守的主要力量,团练是镇压地方的保证,这些都是为了防备逼迫太紧之下,那些地主士绅们聚众闹事,甚至联合举兵的! 只要这两样齐备,即便条件没到最合适的时候,陆鸿也要推进公田法——因为春耕已经迫在眉睫了! 所以这件事,最迟不能拖过了三月份去。 假如到时候真的有人作乱,还是那句话,他从不惮杀人,若有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启动血腥手段! 至于科举,用处无外乎两个——招人才,揽人心。如此而已。 而且陆鸿已经决定,这次的录用,会分两类人。 第一类是平民阶层,大力用之;第二类是地主士绅,他们的录用要大张旗鼓、光鲜亮丽,然后丢到闲职上,再慢慢甄别,拉一批、打一批…… 这些都是后话,定了大方向,慢慢再说。 于是陆鸿便将心思转了出来,问顾综道:“我走的这些天,季权公那里可有消息?” 顾综道:“正巧,昨日张府上才派过人来,说是陆经略一回建邺,便务必派人通 知季权公。”说着他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道:“听说季权公要设宴相请……您的面子可大啦!” 陆鸿微微一笑,也没把他的话当真,但凡这种“听说”、“据传”的事情,他是一概报以不信的态度! 顾综见情知意,便晓得他不怎么相信,也不分辨,只是跟着笑了笑。 反正照张家人的反应,今天可能还要来问,到时候陆经略自然就明白,自己所言非虚了! 两人一路说着话儿,便到了经略使的新府邸。此宅从官家接手到今日交付使用,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陆鸿请顾综先回,自己要先更衣、沐浴、休息。同时请托他往张府跑一趟,做个中间人,与张镒约个时辰见面。 顾综自然乐得遵命。 陆鸿这一路走来,遇到了无数的问题,其中最大的症结,就出在高门氏族对一切资源的把持之上! 所以陆鸿就愈发觉得,拉拢张镒这个旗帜人物,是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了! 顾综到张府串联的结果,大大出乎陆鸿的意料,张镒对于陆鸿的邀约,不仅完全爽快答应,并且表示无论如何,要先让他这个地头蛇做东,补一席陆经略的接风宴。 张镒同时表示,自己原本打算回苏州住些时日,这回为了等陆经略,已经耽搁了十多天的行程。所以,陆经略再也不能推脱! 这盛情难却,陆鸿一面感到不可思议,一面更加爽快地应约。 同时他也有些担心——原本以为像张镒这种人,定然是极难打交道、极难请的,谁知道对方表现得好像比自己还要热情。 这就让陆鸿不得不怀疑对方的用意了…… 不过他龙潭虎穴也闯过,哪里会怕这场“鸿门宴”? 一俟到了约定的时辰,陆鸿便穿戴齐整,带着小金子和张冲,以及十多名扈从的侍卫,骑马从城东直奔城南而去。 陆鸿赶到的时候,漏刻刚刚升到酉时初刻。 站在大门口迎候的,是张镒的两位儿子,以及顾综。 其实顾综属于陪客,照理不需要亲自迎门的,但是他依然站在了大门口,这便是向陆鸿显示,他们顾、张两家的交情! 陆鸿与他会心的一笑,等会顾综到了席间,自然要替他与张镒斡旋,这便尽在不言之中了。 进了大门之后,张镒本人在中门相迎。 顾综因为是中间人,便当仁不让做起了介绍。 到了此刻,陆鸿才终于见到了“栋梁”张镒的庐山真面目! 张镒年岁显然不小,照他去年初致仕推算的话,应当已经七十有二,与花大爷等人相仿。 但是此人并不似花大爷等人精神矍铄,反而有些神情恹恹,脸上的老人斑黄澄澄地十分显眼! “季权公,久仰大名!后进末学陆鸿,拜见季权公。”陆鸿说着走上前去,深深做了一揖。 张镒脸上不见喜怒,浑不似顾综带话之中所表露出来的热情。 只听他淡淡地说道:“陆经略此去辛苦!” 第三百六十章 赴宴(二) “陆经略此去辛苦!” 只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之后,张镒便不再言语,侧身肃客。 那顾综不知是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还是城府深湛、反应机敏,总之面上一如平常,扶着陆鸿的一条臂膀,帮着张镒引导招呼。 陆鸿在此时,总算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了。 之前他可是跟顾综沟通过的,要借他们顾、张两家的关系,来帮他从中调停,尽量把张老爷子拉拢到朝廷这面来。 只要张镒点了头,以他的影响力,那些遍布江南,各怀异心的地主士绅们,最少一半都得消停一些。这就能为朝廷赢得更多的时间布置,将暴动叛乱的风险降到最低! 即便这张镒心系前朝,不肯向新朝低头,只要他能看在顾家的几分颜面,不要在背后煽风点火,也算是帮了大忙。 好在从顾综的反馈来看,张老爷子的态度,应该还是不错的,从张家多次打听他的消息便能瞧出一二。 因此在陆鸿来说,原本还是颇有信心的。 可是等他此时到了张府,才瞧出来,这顾、张两家的交情,绝非师生、同窗情分那么简单! 陆鸿感觉在这方小天地中,自己变成了唯一的一个外人…… 好哇,这顾圆滑,瞒的老子好苦! 他一面在心里咒骂着边上的顾综,一面脸上堆笑,与老态龙钟的张镒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闲话。 从中门外走到客厅中,张镒已经随口之间将陆鸿的籍贯、年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但是他本人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个字,而且神色之间依旧冷冷淡淡,没甚么表情变化。 陆鸿一边维持着面上的客套,一边按着顾综的指点落座。 张镒等陆鸿坐定,自己便在主位上大马金刀地一坐,同时板着脸向下吩咐:“预备酒菜!” 顾综笑眯眯地在陆鸿对面作陪。 他的大儿子立即答应,出门传话去了。二儿子便束手站着,低眉垂目,好似功课缺漏的学生,面对着严厉的先生一般,规规矩矩,战战兢兢。 门外的下人走动之间,都是弯腰低头,大气也不敢多出。包括给陆鸿上茶的茶工,也是轻手轻脚,完全不敢抬头看人。 陆鸿见了这等情状,不由得便拿积善坊花家,来跟这张府两相比较,只觉两家同样的门禁森严,规矩极大,但是这张府处处透露出一股威严压迫的味道,而花家却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此处的形容,却是只对气象风度而言,绝不指装潢修饰这类泛泛外表。 陆鸿与张镒虽然不曾深交,但是从这张府之中的气氛上,差不多可以类推出此人的心性。 眼看两人都沉默下来,尽管距离最后一句谈话落音,只是几个瞬息的时间。 顾综便适时地插口,并且开了句玩笑,说道:“大人,您这一走便是二十天,季权公原打算回苏州小住,为了替您接风,可是多余等了半个月——待会入了席,大人少不得先罚三杯!” 不过他的话一说完,心里便后悔了。 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年轻上司到底会不会喝酒,万一是个滴酒不沾的,自己把话 说得这么满,那不是叫大家都下不来台吗! 好在陆鸿哈哈一笑,满口答应:“好,该罚该罚。只是不知季权公吃不吃得酒?” 他这也是试探性的有一问。从对花老太爷他们的了解来看,这些文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大多都讲究“惜福”、“养生”,一俟过了六十岁,非但滴酒不沾,连饭也少吃,甚至全然茹素,或过午不食! 他见张镒如此模样,精神已然不大健旺,便先问个清楚,等会到了席间也好客随主便。 谁知顾综爽然笑道:“我这叔父,每餐必饮。清晨六钱,晌午、晚宴各饮三两,足量足数!” 这时守在门边的张二郎抬起头来说道:“好教陆经略、敬宗兄晓得,父亲致仕之后,不必上朝,清晨的六钱,已添作三两了。” “哦?”顾综急忙向张镒确认。 那老人谈到酒时,眼皮微微撑开了一些,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此时听顾综询问,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哈哈哈!”顾综抚掌大笑,说道:“好,此事当浮一大白!大人,您说是不是啊?” 陆鸿笑吟吟地点点头,心里却渐渐生出一丝不耐烦来。 倒不是因为张府招呼不周,而是因为这张镒的冷淡,加上顾综的虚伪矫作,以及身在客境的危机感,渐渐磨去了他心里的耐性! 在他看来,整个张府的人和物,都与自己的心性格格不入。 或者说,整个南唐崖岸自高、浮夸虚枉的风气,就让他打心底里无法接受,甚至反感! 张镒与顾综,显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和代表人物…… “听闻陆经略,走遍了建邺十县?” 笑声之中,忽听张镒那苍老而平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顾综与张二郎都是一愣。 若在平时,谈到酒兴上面,老头子少不得要搭个腔,说上两句“酒话”,可是今日却有些反常,主动提到了甚么“建邺十县”,和传遍了全城的“陆经略使出访”。 陆鸿听他谈到正事,稍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是,走了一趟。”说着笑了笑,“总算领略了一回江南风物。” 张镒一张枯瘦的右手在大腿上轻轻敲着,约莫是此老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对陆鸿的话,不置可否地说道:“嗯,景致并没有甚么——时节还早。陆经略若有兴致,三四月的时候,到苏州来看看,总是不错的!” 陆鸿道:“三四月时若一切顺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这是话里有话,意思是:到时候要真没有狗屁倒灶的烂事才去,至少局面得维持的住——你老若真心请我,那就得出个手,帮我摆平摆平。否则就是虚伪造作。 张镒显然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嗯”了一声,模棱两可地说道:“江南人明白事理的多,总不至于太乱。” 陆鸿笑了笑,说道:“那未必。” 从刚才便一直静静陪听的顾综,此时心中咯噔一跳,连忙去看张镒的脸色。 好在张镒面色如常,仍旧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只是花白的扫帚眉微微扬了一下,说道:“哦?怎么未必?” 陆 鸿仔细地看了对方一眼,见他的一对瞳仁浑浊不堪,迷迷蒙蒙好似罩上了一层云雾,愈发使得这位老人意态昏沉。 陆鸿想了想,决定直言不讳:“弊病甚深,沉疴将发!” 他这话已经算是很不客气了。 毕竟在一年之前,南唐的一切政务,都还掌握在面前的这位老人手中,此时批评南唐的弊政,等于在变相地批评张镒,对他的施政措施予以否定! 因此顾综与张二郎都有些变色。 顾综是怪他失言,同时连使眼色。 张二郎则是带着几分愠怒,以及愤愤不平的神情。 他觉得,这陆经略虽然权柄甚大,但是水平未见得与其官职相称——以他这初出茅庐的模样,不提谦虚请教也就罢了,竟公然到张府门上,来批评老爷子的施政,那不是大言不惭、狂妄之至么? 他觉得,只看老爷子刚刚致仕,朝廷便倒台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的父亲是如何的高明、朝廷的支撑全靠他父亲一力维持! 所以他很不满于这位陆经略妄议前辈、睁眼说瞎话! 但是他不敢反驳,因为张家的规矩,老爷子会客,没有他插嘴放肆的余地。 谁知张镒听了,非但没有像二人一般的神情变化,反而点了点头,道:“不错,大唐已经烂了几十年,江南更是积重难返。是老夫无能,挽救不了大唐的弊病,否则也不至于刚刚离开,便遭到大厦倾覆的下场!” 顾综与张二郎同时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而张镒虽然直承己过,陆鸿却是明白:这老头实在精明得很,知道无力回天,便觑准时机,急流勇退,保住了晚节。 所以他意有所指地道:“季权公果然深谋远虑。” 顾综正奇怪于他拍马屁拍得不着四六,这“深谋远虑”从何谈起? 张镒心中却十分明白,这是在说他早早看清了局势,退班致仕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一退,不仅躲开了亡国之耻,而且博得一身美名,造就了一个旁人无法超越的“栋梁”神话。 张镒一双浑浊的眼眸倏然睁开,凌厉的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收敛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想要说些甚么的时候,突然听见外边一声肆意放纵的长笑,径闯大门而来! 张镒看了门外一眼,脸上闪过一抹厌恶,显然对那人的到来很不愉快。 张二郎的脸上却骇然变色,不待老父吩咐,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阻拦,步履之矫健,看上去丝毫不像是个五十岁的中年。 不一会儿,只听院中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二舅哥,何以如此推搡!骨肉亲情不要了吗,上门是客的道理也不讲了吗?” 对方说话并没有刻意提高嗓门,但是一字一句,仍然清清楚楚地传进屋内。 “你!” 只听张二郎怒喝一声,眼前一道人影一闪,从中门大摇大摆地进了来。 陆鸿凝神看去,只见一个道人打扮的中年,黄袍黄冠,须发鬓角皆是一丝不苟,油光发亮,面皮白嫩,俊朗非凡,只是眉眼、唇角之间无不带着桀骜不驯不逊的神气! 第三百六十一章 赴宴(三) 张镒见二郎拦他不住,到底教他进了门来,便眯着眼,冷冷地说了一声:“玑真人,有何见教啊?” 陆鸿看着那道人心想:原来此人道号叫做“玑真人”,似乎与张家不对付,却不知是甚么来头。 这人方才却又说甚么骨肉亲情,莫非是张家的子弟? 心中想着,不禁凝神望去。 只见那玑真人一扫阴翳之色,笑嘻嘻地向张镒弯腰稽首,直起身来抱怨道:“我的好岳丈,几日不曾上门拜见,愈发生分了!您瞧我这二舅哥,伸手便来打人,这难道也是张家的教养吗?” 陆鸿暗暗咋舌,完全没想到张镒和此人竟是翁婿之宜。他只觉此人油腔滑调,说话之时活脱脱的一副无赖样子,叫人望之生厌,白白浪费了这张好面皮! 只是这么一来,他就对这玑真人愈发好奇了。 那顾综显然是知道其中曲折的,瞪着那玑真人,只是冷笑不语。 张二郎却很是焦急,眼睛直往陆鸿身上瞟,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陆经略的身份又非同一般,再给这厮闹下去,今后张氏还有甚么脸面? 他情急之下,便捏紧了拳头,想要上去厮打! 张镒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将张二郎吓得又退了回去。 “二郎,叫你兄长取五百贯的飞钱。”张镒说罢便挥挥手,将脾气暴躁的张二郎驱了出去。 玑真人听了喜上眉梢,随即眼珠转动,打了个哈哈说道:“今日岳丈恁的慷慨,只不过——”他拖长了声调,拇指肚捻着食中二指,笑道:“这回小婿玩儿得大了些,几百贯未必打得住……” 若在平日,任他软磨硬泡,最后能饶到百十贯走人已是幸运,没想到今天还没开口,这老爷子挥挥手便拿出五百贯,着实叫他喜出望外。 不过他也猜得出来,张老爷子如此大方,一定为了催促他快快走人,那是必有情由的! 因此眼角余光一瞥,果见堂上坐了个生人,心下大是了然。 玑真人虽然不知陆鸿的身份,但见此客气度不凡,呼吸之间都透着深不见底的沉静,满江南也找不出几位如此场面的人物! 这玑真人虽然不学无术,一双眼睛却毒得很,知道陆鸿必是贵客,若不趁这难得机会,顺杆儿爬,还对得起自己吗? 果见张镒白眉微皱,问道:“你要多少?” 玑真人“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摇头晃脑地说:“不多不少,二千贯。” 这回张镒眼皮都没抬,直接说道:“好,你走罢,回头派人送到松风观。” 玑真人没想到这老官儿今天如此痛快,心中便暗生悔意,早知开口五千贯好了! 但是话已出口,买卖定了锤,也没奈何。不过他心知肚明,张老头今天肯出这么大的手笔,必是因为这位年轻贵客的存在,不禁转过头来,深深地打量了陆鸿一眼。 张镒见他目光游移,沉声道:“怎么?” 玑真人一惊,连忙收回目光,向张镒拱手笑道:“好好好,这便告辞,多谢多谢!”说着转身便走,脚步轻快 ,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外,没过一会儿,便听张府外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得意满满的长笑,并且渐渐去的远了。 随着这一声笑,张镒脸颊上的肌肉微微颤抖,随即便又归于平静,再也瞧不出喜怒。 陆鸿不得不佩服起此老的城府,并且很知趣地引了个新的话题:“季权公,听说江南四族之中,除了谢氏,张、陆二氏皆是顾门高足,三家同出一脉,不知是也不是?” 他这话本是无心闲谈,谁知张镒听了,双眼猛然大睁了一下,问道:“陆经略都猜到了?” 这话倒问得陆鸿一愣,不知这张镒所指为何。 自己猜到甚么了? 正当他不知如何作答的时候,却听对面的顾综长叹一声,摇头道:“陆经略猜的不错,此人正是陆家的那个不肖子,早年叫陆吉,后来在自家道观装模作样当了道士,改叫‘玑真人’,哼。” 陆鸿哪里想得到,那玑真人竟出自吴郡陆氏!此人称张镒为“岳丈”,难道张、陆两家曾经联姻? 可是此时看来,却似乎成见深深,就连顾综提到陆家,语气之中也不怎么客气。 他不禁想到初进建邺城的第一天,张镒在马车之中问张冲,自己是“南陆”还是“北陆”,原来是这个缘由…… 他发现江南这一片死水,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就差一个人来搅动搅动! 又听顾综接着感慨:“这个不肖子自己混账也就罢了,只可惜了四妹,是个苦命的人。” 张镒哼了一声,冷漠地道:“她自己要随那孽障,最后被活活气死,怪的了谁?这么多年,老夫只当没这个女儿!” 或许是察觉到不便在外人面前谈家事,张镒随即话题一转,向陆鸿道:“陆经略,此去十县,奔波辛劳,老夫代江南百姓聊表谢意。不知收获如何?” 陆鸿终于等到正题,连忙打点精神,先谦逊了两句,随后便将一路所见所闻,以及“土地兼并”、“平民拉帮结派”等问题交代了一番,独独将氏族的毒瘤问题略过不提。 因为在座的张镒、顾综,都是江南氏族的代表,也是氏族垄断人力、财力、权利最直接的受益者! 现在上层权利已经随着南唐朝廷的消亡而消失,但是在地方上,许多行政命令,还是要受到当地氏族的强力干预,这其实是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 陆鸿虽然不提这茬,不过张镒是何许人也,自然听得出其中的用意。他沉吟了一声,忽然问道:“听敬宗说,陆经略有意推出‘公田法’,来遏制土地兼并?” 陆鸿瞥了顾综一眼,随即直言不讳地说:“不错,是有这个想法。” 张镒似乎有些兴趣,紧接着再问:“那……陆经略打算如何实施?” “市价收购私田充公,分卖给佃户。”陆鸿认真地说。 张镒笑了,不置可否。顾综感到有些尴尬,索性低头不语。 他们两人都觉得,陆鸿的想法太过天真,太不切实际。 张镒摇摇头,问道:“那么请问陆经略,这私田若是收不上,那便如何?即便 收上了,佃户却又如何买得起?假如这么多公田烂在手里,建邺府库虽然殷实,也虚耗不起。” 此人不愧是南唐的前任宰相,对江南可谓了如指掌,句句都是一针见血! 而且,他话中对陆鸿怀疑的意思,也表露得十分明显。 这倒不是他对陆鸿个人的偏见,而是因为,这所谓“私田充公再转私”,在不激发朝廷与氏族矛盾的前提下,和平分摊田亩的做法,他自己早就反反复复考虑过无数次,但每次都倒在了刚才他提的几个问题之前…… 因此他不相信这件事有法可解,即便真有办法,也绝不可能从这毛头小子身上找出来! 顾综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又不敢过分跌了顶头上司的脸面,只好出来打个圆场说道:“陆经略的想法是很好的,咱们只要从长计议,总是会有办法。” 张镒笑而不语,仿佛一头安享晚年的猛虎,在旁观着一只小蜘蛛,痴心妄想地谋划织成一张巨网,捕猎飞鸟的情景。 谁知陆鸿摇头道:“不必从长计议,季权公身负万民之望,我也不必相瞒。如何做这件事,我已经有所计较,无非软硬兼施罢了!” 张镒见他自信满满,胸有成竹的模样,忍不住来了点儿兴趣,问道:“倒要请教陆经略,怎么个‘软硬兼施’?” 陆鸿微微一笑,说道:“先说收私田充公,我会亲自向大户做工作,一方面绝不压价,公平公正;另一方面捐田多者,可录察举入官,田契、告身当场交割。” 他将这两样条件一说,就连顾综听了,也有些动心,脑子里甚至转起了念头,是不是捎封信回家,让自己的两个哥哥捐输一部分田亩出来,好给他几个不成器的侄儿弄个官儿做…… 其实这个办法虽然有“卖官鬻爵”的嫌疑,但是陆鸿很有把握,只因这是权宜之计,临时为之,不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这法子既能解决部分私田充公的问题,也能迅速补充州县官员的空缺——至于这些“卖田官儿”有多少靠谱的,这不还有官员培训、优胜劣汰两招吗! 没本事的就教,教不出的就闲置、淘汰,反正这官儿并不是他收了钱卖出去的,而是作为一个入仕的机会,给予积极响应朝廷号召之人的奖励…… 张镒没想到他敢拿官帽子出来交易,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发现居然确实有可行之处,忍不住追问道:“如果别人就是不肯把田拿出来呢?” 陆鸿笑了笑,道:“朝廷自然是先发公告鼓励,再发政令督促。以人口定亩数,但凡超出的,就是违令抗旨,自有地方拿办!”他冷哼一声,声音中忽然透出阵阵寒意:“如果还敢反抗的,该杀就杀,绝不姑息!到时候查抄没收的田产,既无成本,正好免费分发给佃农百姓……” 顾综听得打了个哆嗦,不禁望向主位上的张镒。 那张镒眼中光芒闪过,也是沉默良久。 这两位至此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带着三分书卷气的陆经略,是杀人杀出的功勋! 他杀出的尸首,能再堆出一座紫金山来…… 第三百六十二章 赴宴(四) 话谈到此时,顾综的心思已经有七分活泛。此时也不禁心想:我顾敬宗一直以来,倒真正小瞧了这位陆经略,所谓软硬兼施,言下非虚也! 他想着自己家中的几十顷地,却仍旧拿不定主意。有心再探探自己这位年轻上司的底子,便问:“大人,那这田收了回来,却又如何发卖出去?百姓手中要拿出十贯也难,如何买得起土地?” 他这个问题也很有道理,南唐之政利于官商,而不利于农民,因此农民穷困,加上地主巧取豪夺之下,只得出卖田地维持——假若手中尚有余钱,谁肯卖地? 陆鸿却不回答,而是将目光转向张镒。 他早已看得出来,顾综一方面是他的下属,一方面也是江南氏族地主阶级的代表,因此在陆鸿近乎铁腕的改革面前,他还是存着“待价而沽”的意思。 自己出价,等别人来挑拣,这不是陆鸿想要的结果,也不是他的办事风格! 以他一向的作风,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不乏独断专横之处,因此像顾综这种讨价还价的行为,很不合他的胃口。 但是这毕竟是政治场,而不是军队,其本身便是讨价还价、鸡毛蒜皮,最后追求平衡的一套把戏。因此陆鸿虽然反感,却还能容忍。 尽管如此,他还是期待一位,敢于不计后果,断然出来支持他的人——这种人他着实找到过一些,在得到这些人的帮助之后,他也毫不吝啬地给予他们丰厚的回报! 比如朱胤、汤柏、孔良、温蒲、韦曈、岑维元,还有他军中麾下所有的将校,这些人发达的发达,升迁的升迁,甚至在无形之中树立起一个大名鼎鼎的“安东帮”。 本来他很看好顾综,也曾想过将此人培养成另外一个温蒲——这人和当年的温蒲有极大的相似之处:都是地头蛇的代表、都是他政务上不可或缺的左右手。 但是温蒲能够最终获得他的信任和反馈,而顾综此时让陆鸿失望透顶,就因为他们两人在相似之外,还有一个本质上的区别。 温蒲甘为安东之大局,而牺牲自己个人的利益;但是顾综却对氏族小利念兹在兹,即便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绝不肯主动站出来为他分忧、为江南解困…… 陆鸿已经没再对顾综报以希望了。所以他不急着拿出自己的底牌,就是想等一等,等等看张镒的态度。 他之所以十分期待张镒的表态,正是因为在他的心中,始终认为,张镒这位“栋梁”人物,对于江南,应当是抱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 可是他再一次失望了。 从问过“如何软硬兼施”之后,张镒始终都没再开过口,显然他也想听听,陆鸿要怎样把“软硬兼施”收来的田亩,交到百姓的手上——总不可能白送? 那对府库、国库的损失将是极其巨大的! 而且若依市价收购,府库之中的余钱,刨去必要的开支之后,绝对无法承担这么一大笔的出项! 只有分批收购私田,随收随卖,随卖随收,把从百姓那里 收到的买地钱,再拿出来买下一批的私田,这桩买卖才能盘活! 最大的难题是:他们不可能从佃农的手中,收到足够的钱。收不到钱,也就无法再买下一批私田充公……除非是抢…… 刚才陆鸿虽然说了软硬兼施,但在座的几位都心知肚明,这种事毕竟还是要以软为主,若太过强硬,那些士绅土豪们也绝非吃素的好好先生…… 所以收倒是其次,卖才是关键。 陆鸿见两人都不肯表态,只是坐等他的办法,心中失望地叹息一声,正要开口,早早出去操持酒宴的张家老大,此时终于回转了来。 “父亲、陆经略、敬宗兄,酒菜已然齐备,请入席。”张家老大逐一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这人与张二郎兄弟俩面庞极为相肖,只是看上去有些木讷,礼数周到,不似其弟一般浮躁轻急,倒有几分端凝之态。 张镒点了点头,毫不恋栈,直接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说道:“陆经略,请入席。” 顾综显然有些失望,他知道张老爷子虽然好酒,但是有个好处,酒一沾唇绝不再谈公事,幸得如此,张老爷子掌舵南唐几十年,从未因酒而出过错乱。 但是这个好习惯,在今日看来,却十分扫兴,因为顾综还等着听一听陆鸿对“卖田”的看法——如今只能明天再去讨教了…… 就在顾综胡思乱想的时候,陆鸿已经与张镒两人,并肩站在了厅中等他。 陆鸿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连忙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说道:“怎么,敬宗已经在考虑出让几顷田了?” 顾综站起身告了个罪,陪着干笑两声,说道:“大人取笑了。” 陆鸿脸上笑容渐隐,更加失望。 这时却听张家老大奇道:“怎么,敬宗兄,你手头紧?万事有张家,何至于卖地?” 顾综连忙打个哈哈,笑着解释道:“不不不,不是我手头紧。是陆经略,要令江南‘耕者有其田’,打算推‘公田法’,想收我的私田哩!” 张镒对长子那句“万事有张家”十分中意,却又不想在这事情上漫谈,盖因他瞧出了这陆经略的用意,就是想叫张、顾两家主动开口投效,好收最大之利。 他骨子里就是守成的思想,绝不肯站出来做这个出头鸟! 所以他虽然对陆鸿“卖田”的办法很好奇,也很感兴趣,却已经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这陆经略主动请求他张家出面带头,并且开具足够优渥的条件的话,那他倒不妨顺水推舟做件好事——毕竟在如今的局势看来,那所谓“公田法”已然势在必行! 所以,他还是存着待价而沽的想法,而且将自己看作是吃亏帮忙的一方,总是要拿捏几分的。 因此他见自家老大有深询的意思,便果断喝道:“仲宽,怎磨磨蹭蹭,怠慢贵客?” 谁知那张仲宽双眼发亮,正色说道:“父亲,酒倒不妨慢吃。陆经略的主张再好没有、 再对也没有——江南之弊政尽在于此!儿子名下八顷上田、十六顷中田,不妨拿出来充公好了。” 他说着大手一挥,好像三言两语已经做成了一桩极大的买卖! 张镒瞪大了眼睛,几乎为之气结! 他深知儿子的脾性,自己在南唐朝廷执政之时,这个大儿子就不止一次地提到过,要想长守社稷,必须遏制大肆兼并土地的弊病。 今日这东西听到这茬,心思果然又活动起来,而且开口就要送二十几顷田充公,那不是成心要把他气死? 这些田,按照市价的话,总要卖到十七八万贯! 陆鸿没想到灰心丧气之时,半路杀出个张仲宽来,哪能不喜出望外,连忙说道:“不用充公,一律折算市价。” 张仲宽道:“也好。” 张镒面色一沉,顾综也急忙在旁敲起边鼓:“仲宽,开玩笑也需适可而止!” 他这是给张仲宽一个台阶下,好收回承诺。 谁知那张仲宽早已打定了主意,摇头道:“怎么是玩笑,江南再也开不起玩笑!”不过他也不全是一腔热血,随即便问陆鸿:“敢问陆经略,田亩收归公有简单,却如何分发给佃农?” 他不假思索地发问,显然也是早早想过这一节的困难。 张镒本来打算喝止,听见他问了这个问题,当即闭上嘴巴,因为他也想听听陆鸿会怎么回答。 陆鸿见有人出面,自然无需再藏私,大大方方地说道:“我打算走两条途径。” 张镒一愣,这个难题困扰了他几十年,他连一条途径都找不出来,这小子怎么就能找到,还一开口就是两条? 张仲宽虚心地道:“愿闻其详。” 陆鸿道:“第一条,买地的钱暂且不出,算是朝廷向地主借贷,分期付款,利息具体再谈。佃户向朝廷买田也是贷款,同样分期付款,利息与朝廷借地主的利息相同——我算过了,如果农户每年拿四成粮食出来发卖,总要二十五年左右还清。” 他这话一出口,顾综与张仲宽同时掐着手指算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张仲宽便摇头道:“不不不,大约要三十五年。” 又过了一会儿,顾综也算清楚了,说道:“至少三十年!” 陆鸿微微一笑,说道:“两位是按照如今下田亩产二石七、中田四石五、上田八石二来计算的。但是各位请想,佃种别家田地,与营务自家田地,哪个劲头足、功夫细啊?” 张仲宽恍然大悟,抚掌叹道:“不错不错,营务自家的田亩,自然更加卖力些,收成提高也是理所当然!” 陆鸿接着道:“况且朝廷造渠修路,绝不落下,总是有益的。” 其实他还有一个因素没说,也没算,那就是洪成的“占城稻”。如果事成,一季变两季,亩产还要翻倍,说不定要不了十年,也就全部还清了! 随后他又说了第二条路:“还有就是发售国债,集资购田!” 第三百六十三章 赴宴(五) “国债?!” 面前的三人异口同声地叫道。 他们显然并不能拿得准这个新鲜词汇,但是从国、债两字的拆分来看,隐约觉得,这个所谓“国债”,或许真是个不得的物事,而且多半是个偏门的玩意儿! 陆鸿见到三人惊奇、疑惑的神色,暗感好笑,故意左右瞧了瞧,卖了个关子,说道:“季权公,方才不是说要入席?” 张镒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神情,带着沙哑的嗓音爽然一笑,说道:“不错,先入席再说,杯酒之中定天下,方是豪杰所为!” 他指着大儿子张仲宽,看似随意地又添了一句:“仲宽,你也一并入席。” 说着话,便引着陆鸿向饭厅走去。 顾综跟在后头,与张仲宽并肩而行,看着张镒与陆鸿的背影,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老夫子待客之时,向来是不曾邀过儿子相陪的,今日却指名道姓地让张仲宽入席,这其中却不知是甚么道理。 况且听他话中的意思,是要边吃酒边谈事,这又是前所未有的。 这张季权一日破了两例,表示其心境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 这可不得不小心在意了…… 现在江南变了天,大部分氏族都在一夜之间失了方向,家家惶恐,人人自危,无奈无助之下,都以张镒马首是瞻! 因此张镒的态度,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大部分江南氏族的意志。 顾家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顾综一面仔细思量着前后的变化,以及几人在这期间的一切谈话;一面蹙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跟着。 陆鸿虽然对形势瞧得通透,却不知身后的得力助手顾综,在转着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思。 他当然也没空去理会顾综的想法,而在全心全意地应付着张镒。 这位前任南唐的宰相,正一路走一路向他打听“三级科举制度”,似乎显得颇有兴趣。 陆鸿是这个“三级科举制度”的首倡者,也是推动者,因此对答如流,解释详尽,倒也尽可招架的住。 至于张镒此时的想法,又和之前的“待价而沽”不同。 之前他张家并没有表示出任何态度,所以进退之间,都有极大的腾挪余地。 但是如今形势完全不同,老大张仲宽已经明确表态,要响应朝廷的号召! 想到这个外表木楞,其实很不省心的儿子,说实话张镒有些郁闷,但是他不得不开始做点儿甚么…… 张府的本址其实是在苏州,所以有张镒原定在半个月前“回”苏州的一说。 建邺城内的这座府院,是张镒方便上朝公事,而置办下的一处别业,既叫“张府”,也有个别名叫做“静棠园”。 在陆鸿的眼光看来,这座静棠园,在花木布置、亭榭楼阁的布置形态上,已经初具明清江南园林的典型风格,一条本可无所阻碍的回廊,偏偏做得曲径通幽,反而更添几分别致。 张家的饭厅,其实就在客厅的正东面,二十几步的路程,偏偏转了三个弯儿,绕过 一堆假山石、一株老松树,这才到了饭厅门口。 陆鸿不禁想起李毅在青州建的都督府来,那都督府虽然造得宏大壮丽,一应景致唯恐不高雅、生怕不贵气,也是一座难得的好园子。 那青州都督府与这静棠园比起来,虽然长于气派风度,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难免失于粗犷,可谓各擅胜场! 陆鸿现在心中喝了一声彩,才指着回廊之外,那片十分有限的小天地中,花草树木错综复杂、变幻莫测的景致,向张镒赞道:“江南人的心思精巧,已尽在贵府之中了!” 他一句话既恭维了静棠园的景致,又称赞了江南人的性情,张镒听了之后,十分难得地畅怀大笑,说道:“陆经略真正过奖。请!”伸手一引,便将陆鸿带进了饭厅。 这厅中也是极尽奇巧华丽之能事,雕梁画栋,尽在细节之处见功夫。 尚未进门便闻见一阵酒菜香扑鼻而来,厅中未曾设塌,一张大理石圆桌之上,林林总总十几样精致菜肴,三套碗筷酒杯,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张仲宽挥退了侍奉在饭厅中的仆人,自己添了一副碗筷,敬陪末座。 四人各按主客坐定,张仲宽斟齐了酒,张镒便举起酒杯说道:“今日且以这桌薄酒,为陆经略接风,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陆鸿忙说:“季权公客气,承情之至。”跟着四人碰杯,一饮而尽。 等到陆鸿吃了两口菜,张仲宽才迫不及待地问道:“陆经略,敢问那个‘国债’,到底是种怎样的营生,竟能凭空变出上千万贯的现钱?” 见终于说到了正题,张镒、顾综两人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其实国债这个意向,还是陆鸿临时之间想起来的办法,他之所以卖这么大的一个关子,并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调动胃口,实在是他对这条路子,并没有一个完整的设想方案…… 此时张仲宽再问,他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得, 便借着沉吟之间,仔细斟酌了一番,这才开口,慢条斯理地说:“国债便是举国借债,以朝廷的名义向天下士农工商借款,定期支付利息、到期偿还本金,出具凭证。” 顾综捏着下巴考虑半晌,说道:“这个法子未尝不可,朝廷借债,比私营钱庄更加稳当,信誉也更高一些。家中有闲钱的,恐怕倒愿意兑换成国债吃利息……”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最后一拍巴掌,爽气地道:“陆经略,这‘国债’若是发了出来,顾某人头一个出钱!” 因为在私田充公的事情上,他被张仲宽抢了先,后来想想真个懊悔不已,因此这国债的想法一出来,他便立定了主意表示赞成,并且愿意打这个急先锋,带头支持。 谁知张镒与张仲宽父子却同时摇头,并且异口同声地道:“不妥!” 顾综的脸色有些难看,忙问:“如何不妥?” 张镒眯着眼,仍是摇头,却努了一下嘴唇,示意仲宽来说。 张仲宽放下筷子,向三位拱了拱手,说道:“陆经略、敬宗兄,在下认为此法虽可聚财,实际不妥。” 陆鸿本就是投石问路,因此也不失望,笑道:“愿闻其详!” 张仲宽道:“理由很简单:有失大国体统!” 坐在主位上的张镒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捻着花白的胡须说道:“不错。” 他这大儿子一贯认为他的主张过于保守,因此对他这个有“栋梁”之名的老子,居然是反对者多,认同者少,但是在这件事情上,这父子俩终究是想到了一处去! 顾综有些急了,辩驳道:“事急从权,有何不可?”说着便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陆鸿。 谁知陆鸿对张氏父子的意见,半点儿没有反对之处,反而带着古怪的笑容,连连点头。 张镒见他这番神情,猛然醒悟过来,继而懊悔不已。 ——如今这天下已经属李武周了,所谓“大国体统”干他何事? 张仲宽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十分泰然。他为南唐朝廷做黄门侍郎之时,就对南唐的弊政恨之入骨,却又无能为力,因此去年初老父致仕之后,他也跟着辞了官。 所以他对这政权的更替,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抵触情绪,反而隐隐带着几分期盼。 陆鸿将三人的表现都瞧在眼里,当即击掌说道:“好,这个办法不用也罢。不过体统之失,无非是在‘借债’二字上,咱们不妨换个形式说法——开设公立钱庄,改借为存,如何?” 还没等张氏父子有所表示,顾综便抢先叫道:“好!两全其美,两全其美!” 他闭着眼睛深思一番,又摇头晃脑地道:“公立钱庄,这个主意再好没有。但有州县衙门之处,咱们皆可设置分号,又有国库与州县府库支撑,不论哪一号开具之飞钱,全国通用,不论从方便和信誉来说,都比私营钱庄强过百倍。 “这个办法不仅能够快速聚拢资金,对商货流通也很有意义,的是一桩好生意啊!” 他这一番见解,倒让陆鸿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他只不过说了一个粗略的意向,这顾敬宗便一再的举一反三,甚至连具体的做法,都提出了相当中肯的意见。 看来此人在经济事务上,洞察之精微,反应之敏捷,确实大有可用之处。 陆鸿觉得自己差点儿,就抛弃了一个十分得用的人才…… 这一次张氏父子对视一眼,没再提出反对意见。 正像顾综说的,这种举措不仅仅是敛财聚财的权宜之计,对以后的商货流通也有很大的助益。 张镒将这个办法在心中反反复复想了多遍,确定不存在无法执行的矛盾之处后,才点了点头,说道:“此法未尝不可一试……” 张仲宽也颔首表示认可,却没有再发表意见。 实际上,他的长处在行政,对经营一道,并不怎么擅长。但是从常识和本能上来看,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如果有得力的人来经手,说不定,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想到这里,他便将目光转到了顾综身上。 四人举杯再碰,就算将这个办法定下来了…… (明天二更,争取三更。) 第三百六十四章 陆经略揍了顾大人? 由于张镒年老、不胜酒力的原因,这一场接风宴,并没有出现觥筹交错、交杯换盏的情景。 一桌四人说的多,饮的少,互相两两之间也谈了一些话。 酒宴过后,陆鸿告辞,张镒送到饭厅之外,张仲宽兄弟二人则一直送到静棠园大门口,并且在顾综再三的“留步”声中,于台阶下面站定了脚步。 出了静棠园之后,便只剩下陆鸿与顾综两人。 作为今日接风宴的首陪,也是陆鸿与张氏之间的介绍人,顾综答应了张镒的嘱托,一直将陆鸿送到经略署的衙门所在。 两人都不曾骑马,只坐了一辆经略署的小车,面对面谈说着一些席间不大方面聊的事情。 “那个玑真人——吴郡陆氏的陆吉,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张镒怎么成了他的岳丈?”陆鸿一上车,就将这个令他纠结良久的问题抛了出来。 顾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何会对这种八卦事情感兴趣。不过他也没有隐瞒,将这玑真人的生平略略叙述了一遍。 原来此人也是个极为传奇的人物,不过要说他,就得先说一说前朝皇帝——南唐真正的末代皇帝、李嗣原同父异母的族兄,而不是后来被扶作傀儡的两个小娃娃。 这位圣人,是个很怪癖的人。 此人做皇帝并不怎么称职,但是一生痴迷诗文、喜好音律,中年之后又对道教笃信。 当然了,其中有大部分原因要归咎于,李氏归宗认祖,将自己攀到了老子李耳的身后,那么李唐崇信道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这位皇帝不仅仅是崇信,甚至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 他在国策、政务上面,除了信任寥寥几个大臣(比如张镒)之外,竟然将政务决断,都交托给了几位道士,大部分政令的颁布,都要经过亲信道士们的占卜,吉则发,凶则免。 而陆吉,就是这些道士中的一个!而且此人能说会道,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一度最受皇帝亲信。 “其实最近几年,李辎对季权公的恩宠已经大不如前了,大家都猜测是陆吉在其中捣鬼。”顾综摇着头叹道。 李辎就是南唐的末代皇帝。 陆鸿更加奇怪了,问道:“这个玑真人与季权公到底有甚么恩怨?还有,他既然受皇帝的宠幸,应该很有钱啊,怎么落魄至此?” 顾综冷笑一声,说道:“李辎自打疯狂信道之后,便开始清心寡欲,修行飞升,后宫也不打理,叫陆吉这畜生勾搭上了几位后妃,将后宫搅得一片乌烟瘴气。 “张家的四妹,早年下嫁给陆吉,后来因为这事被受气至病,一朝缱绻病榻,便再没起来。张、陆两家也因此断了来往,最后结成仇怨。后来这陆吉东窗事发,被李辎赶出了皇宫,加上他吃喝嫖赌无不染指,纵然家财甚厚,一年不到也尽败落了。” 陆鸿没想到,那地痞无赖样的玑真人,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传奇的往事! “这可新鲜了,别说在当今之世闻所未闻,就是古往今来,也从没听说过这般 奇人异事。”他一时之间,竟然颇觉得那玑真人,也算是个千古风流人物了。 顾综将手一摊,无奈地道:“谁说不是呢?这人在咱们南边有个外号,叫做‘混世魔王’!” “哈?”陆鸿差点儿笑出声来,强忍着道:“这个外号……倒很贴切……” 盖因他远在青州的老丈人李毅,也有这么一个一模一样的外号! 看来这世间,何时何地都不缺少奇人,只是各有各的奇特,各有各的疯狂罢了…… “贴切自然是贴切的,这厮今日找上张家的门,多半又是输了一屁股债,来勒索一番,恰好叫你撞见了。真正丢人现眼!”顾综说道,“不过哩,这小子也算是精明得很。现在守着家中的一所道观,有几百亩田地的产业,可他即便输得再多,至今也没有发卖半亩地变现!” 陆鸿奇道:“这又是为何?” 顾综道:“你们北方人或许不知道咱们江南的风情,讲究嫡长子传代,已经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这陆吉就是江南陆家的嫡长子。不过即便他是嫡长子,也不是铁定能够继承家业。只要他品行不端,以至于败坏祖宗基业,那么氏族当中的老人便容不得他。” 所谓品行,就是品德与行为。 说起来,这玑真人不论是品德,还是行为,都已经十分令人不齿,但是他唯一的好处就是,虽然品行极为堪忧,却始终不曾因此而败坏祖宗基业,那便依旧享有嫡长子继承的权利…… 正是因为这个缘由,这人宁可自毁身价,做出一副地痞无赖的嘴脸,一次次到张镒的跟前索要钱财,却始终不曾将手中的田亩倒卖。 陆鸿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便问:“敬宗,假如……我是说假如,这玑真人将手中的田亩卖给朝廷充公,似乎就不算是‘品行不端,以至于败坏祖宗基业’了罢?” 在他看来,虽然这种结果确实是有损于祖宗基业,但这是为了公心公利,而非为了私利,自然就谈不上“品行不端”…… 顾综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眼前一亮,对陆鸿思维之敏捷,很是赞叹。 但是他随即便为难地道:“这样做法,虽然从道理上来说,尽可说得过去,但是难免失于情理,恐怕会惹人非议罢?” 他说的意思是,这么做有给陆家下套的嫌疑,传出去不仅对朝廷的名声有损,说不定还要连累的顾家,在氏族之中遭人冷眼…… 陆鸿摇了摇头,看着顾综咂了一声嘴,似乎对他迟钝的反应很不满,索性直白地说道:“不怕,只要道理上能够说得通就行。再说,是他自己大公无私,主动提出充公,朝廷和你怎么会惹上非议?” “他自己怎么会主动……”顾综皱着眉似有不解,念叨了半句之后,忽然之间恍然大悟,拍着手笑道:“不错不错,只要有个人将朝廷推公田法的消息稍稍透露,再找陆吉将这番道理一说,以他如今的窘境,自然急欲将田亩出手!哎呀,果然是个好主意。这么一来,等于张、陆两家同时为朝廷摇旗呐喊,声势自然大壮,别家的小萝卜头哪 里还有抗旨不尊的胆量?” 他随后似乎想到了甚么,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是张、陆两家,是顾、张、陆三家!” 顾综也总算是瞧清了形势,终于明确表态,把自己的顾家也推出了前台。 陆鸿对他最后一句的表态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嗯,好。只要玑真人肯将田亩充公,你要大张旗鼓地对他表彰,将他‘大公无私、主动充公’这八个字落到实处,那么谁也没有话说。而且还要给他封个大官,以示嘉奖。” 这么一来,陆吉就坐实了“主动”二字,对他顾家的名声也就不会有半点儿损害了! 陆经略片刻之间就考虑得如此周到,顾综只能佩服,哪里还有半点儿异议,并且当场表示,派人给陆吉通消息的任务,他可以一力完成,保证做得漂漂亮亮。 陆鸿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点头,很赞许地说道:“不错,你肯做这件事,我就放心了。其实在季权公的面前,还有第三个针对分派公田的办法,我没有说出口。回头等一个关键人物到来,我给你引荐,你们两位想办法把这条路走通。” 顾综听说自己的肩膀上挑了这样重的一个担子,非但没有感到半点儿为难和畏缩,反而切实感觉到了陆经略对他的信任! 他只觉胸口一阵热乎,血往上涌,呼的一声站起来就要赌咒立誓,谁知这车厢矮小,还没等他站直了身子,就砰的一声,头顶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车顶之上…… “哎呦我的妈……这拆寿玩意儿!” 这车里顿时响起一阵乱扑乱撞、吱哇乱叫的声音。 车外跟来的喜字一听情形不妙,急忙拔刀喝道:“不好,车里打起来了,快拉着些,别让顾胖子被大人打死!” 几名侍卫加上车夫,听了他这一声咋呼,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一拥而上,掀了帘门,硬生生地把跌跤打滚的顾综给拖了出去。 陆鸿在车里听见喜字的叫喊,差点儿没气歪了鼻子! 这小子说的甚么话,老子就这么凶神恶煞? 他看着顾综被拖出了车,便阴沉着脸跟了出去,扫视了手忙脚乱的众人一眼。 众人见他神色不善,连忙将顾综放在地上,一个个插手低头,战战兢兢不敢与他对视。 不过喜字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见了这种情形,便嬉笑着上来打圆场:“怎么呢?你们两位大人,一言不合就在车里打架?总是不至于的。” 说完他便转过头,对地上的顾综苦口婆心地劝道:“顾大人,不是我说你,你能打得过他?在外头我们还能拉着,在车里你这不是自讨苦吃?” 陆鸿见他扯得愈发没谱了,便不耐烦地一挥手,斥道:“胡说个啥?找医官去!” “是!”喜字收了刀,端端正正行个军礼,赶忙翻身上马,向医馆飞驰而去。 就是在这件事情以后,“新来的陆经略与前朝老臣顾综不合”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不下于三个版本的谣言,在半天不到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整个建邺城…… 第三百六十五章 忆江南 世界上的事情,毕竟不可能面面俱到,更加很难求得十全十美。 因为在三月之前,“公田法”并没有按照预想的速度推广到江南两道全境…… 当然了,这个目标本身就有些异想天开的成分,不过求上而得中,求中而得下,陆鸿追求这个上上大吉,却只得了个中等偏下的结果。 尽管他绞尽脑汁找到可行之法,并且打通张镒这一关,得以顺利施行的“收私田”、“分公田”这两件大事。 但是在开了个好头之后,却没有顺流而下、势如破竹,反而在句容就被绊住了脚步…… 在张氏首例响应、顾氏紧随其后,打出个开门红之后,整个建邺城,对于衙门胥吏不厌其烦宣传的“公田法”,总算从意识上扭转过来,不再认为这是一桩多么骇人听闻、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的灭顶之灾了。 与此同时,部分政治嗅觉比较灵敏的人,也终于醒悟过来:如今江南的局势真正是天翻地覆了! 天都在变,朝廷已经变了,“栋梁”张镒也在变、“南朝之师”顾氏也在变,他们这些小士绅,小地主,若想求存,也必须随之而变化! 况且,就在二月初八那天,有人亲眼看见顾综头缠着生布,一圈一圈的从顶门到下巴颏裹着几十圈,用斗笠和袖子遮掩着,出现在了城外的松风观。 当即便有消息灵通的人说了:顾先生头上的伤,就是给北周朝廷派下的经略使打的! 听说那位经略使也很有来头,去年两国的一场大战,就是这位仁兄,把他们南唐的军神姜大帅,打得失了踪…… 就在顾综出现于松风观外不久,紧接着,城里又传出一个,不啻于春雷炸裂的消息:苏州陆家的那位混世魔王,把松风观外宝贝似得的六顷上田,统统充了公! 还没等大家反映过来,城里城外全都贴出了告示:松风观玑真人响应号召,私田充公,实乃大公无私之举,朝廷特封正五品建邺司马,以示嘉奖。 而且有人亲眼瞧见,刚刚响应朝廷“公田法”的玑真人,就在城东经略署的衙门外头脱了黄冠、道袍,正式宣布还俗! 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刚刚还俗的陆吉,当场就换上簇新的绯色五品官袍,直接进了州衙的司马署办公……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无数传言纷纷扬扬甚嚣尘上。 许多人都说顾综被陆经略暴打,陆吉则被陆经略委以高官厚禄,一个被威逼,一个被利诱,纷纷交出田契充了公。 这种耸人听闻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于是许多人都慌了神,害得州衙不得不连夜发布告示辟谣,顾综亲自裹着扎眼的生布,站在安德门城楼上喊话,稳定民心。 陆吉也接到了他为官以来的第一个任务:衣锦还乡。 他受了陆经略的命令,带了江南两道经略的钤印文书,以及三十几套八品到六品不等的官袍告身,敲锣打鼓地前去苏州“招安”陆氏一族…… 建邺城在沸沸扬扬传了一阵可笑的谣言之后,便在陆鸿与顾综、张镒等人的努力之下,迅速进入正轨。 到二月廿五第三个 结算日这天,以建邺城为中心,方圆五十里之内,成顷的私田已经绝大部分收归公有! 与此同时,苏州那边也传来极好的消息:吴郡陆氏的家长,陆吉的父亲,邀请建邺城这边,派一位得力的要员,前往苏州面谈此事。 看起来整个形势一片大好,所有的事情都在往极好的方向发展,虽然速度没能达到预期,至少给人一种极有盼头的错觉…… 是的,是错觉。 整个公田法的推进,到了这一步,就算彻底停滞了下来。 建邺周边向外辐射的进度,也在句容这个地方,被硬生生地掐了个头…… 而苏州那边,尽管陆家释放出了很友善的信息,却依然令陆鸿十分犯难。 陆家的那位老夫子,显然并不信任自己的长子,建邺这边必须派出一个当的了家、拿得定主意,并且有足够威望的人去。 可是,现在陆鸿的身边,只有一个挂了彩的顾综,别的官员要么各司其职,要么还在牢里羁着,急切之间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本来张仲宽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因为陆吉的缘由,张、陆两家今年的关系及其恶劣,派他去还不如不派的好…… 诸般事由急切间都找不出一个头绪来。 三月初一,陆鸿在经略署衙门里实在坐得憋闷,便邀了李嫣一道儿上方山走马。 阳春三月,这在一年之中是个顶好的月份,特别是在江南。 此时方山上一派大好景致,阳光明媚,花草映目,天水相照,春风携来野花香,放眼尽是青翠平铺、花红点缀。 道路之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大多是文人骚客,骑驴乘马、安步当车,一路踏青去也。 天空之中飘飞着两只纸鸢,一个是赤紫雷公虫,一个是托莲青鲤鱼,一高一低,一近一远,红绿两色,与蔚蓝的天空相映成趣。 陆鸿见了这等景致,心胸开阔,意兴纷飞,不禁曼声吟道:“三月里,春色剪风筝。才道春衫薄似水,又怪春露比霜寒。未敢把花簪。” 他这一首乃是教坊的乐府词,唤作《忆江南》是也。此时为眼前景色所动,兴之所至,忍不住便发了一通诗性。 李嫣见他兴致不错,心中也自高兴。此时微笑着听罢,正要抚掌叫好,却听不远处已有人抢先喝了一声采。 两人一阵错愕,不禁寻声望去,只见前方三个文人,穿着便服青衫,并肩缓行,都带着行李。乍一看之下,以为是远游的墨客,可是那三人三双官靴,却又极不寻常。 陆鸿定神望去,只见一人走在后边,瞧不清面目。两人在前,一个青年矫健,步履轻快;另一个中年白头,细细瞧来竟有几分面善! 刚才喝彩的那位,就是那个朝气蓬勃的青年人。 陆鸿仔细辨认着那白了头的中年,李嫣却在着意打量那青年,两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此时那青年人向中年笑道:“乐天先生,这位相公做的一首《忆江南》,十分得味。先生何不指教一首,以赠雅士?” 陆鸿听那青年叫了一声“乐天先生”,心中 已经了然,不禁与李嫣相视而笑。 两人均想,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他们一方在江南,一方本在辽东,今日却在此相遇,不得不说世间机缘,忒也奇妙了! 只见那白发中年眯着一双近视眼,四野里漫顾一遍,张口吟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那青年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一句反反复复念诵了数遍,这才与身后之人同声喝彩,比刚才对陆鸿的赞叹更高了八调。 陆鸿此时也是心旌动荡,万万没想到,竟然又听到了这首中学必修的《忆江南》,而且还是白居易本人当场即兴所作! 更加机缘巧合的,是这首诗的成篇,全然是因为他方才那首的抛砖引玉,才有今日之作…… 白居易显然对自己的所作,也有些满意,不料想,却听前方有人在叫唤自己。 “乐天公,别来无恙啊!”陆鸿微微一笑,骑在马上便向对方拱了拱手。 白居易下意识地拱手还礼,却因为隔得远了,瞧不清对方的面目。待又走了几步,眼前两人骑马的身形面貌才渐渐清晰起来。他瞧着那男子越来越清楚的轮廓,心中忽然一动,浑身微颤,双脚便定在了当地。 那青年还有些不明所以,却听陆鸿接着笑道:“那小子,你是叫韦绚不是?” 那青年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奇道:“你……你怎么知道?” 他这还是头一趟出远门,别说在江南,就是神都之中,除了自家上上下下的几十口,也认不得几个外人,哪里想得到竟在这异地他乡,被人一口便叫破了姓名…… 其实陆鸿也不认得这小子,完全是刚刚李嫣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那后生与你的老邻居韦曈,倒有几分相似。 陆鸿细辨之下,发现果真如此。而且他知道韦曈的儿子还小,不过七八岁年纪,这青年应当便是韦曈的弟弟韦绚了。 他见两个都是熟人,便忍不住越过两人的肩膀,向后面的第三人瞧去,更好奇又是个甚么人物。 此时却见那人慢慢吞吞地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向陆鸿、李嫣二人招招手,叫道:“见渔,李将军,别来无恙呐!” 陆鸿与李嫣一见此人,都是喜出望外,齐声叫道:“洪叔叔!” 此人四方脸,和气之中蕴着笑意,却不是洪成是谁? 韦绚此时方觉,感到眼前这一对男女绝不简单,便拉了拉洪成的衣袖,悄声问道:“文正先生,这位是……” 洪成哈哈大笑,指着陆鸿说道:“你心心念念要见的陆经略,一路吵吵嚷嚷也不知提了几十遍,现在当面见着了,原来竟然不识吗?” 白居易听了这话,再见韦绚又激动,又怀疑,又是窘迫的模样,也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陆鸿与李嫣下了马,一面笑意盈盈地望着三人,一面暗中思量——这三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是怎么走到一起,还同时来了江南? 难道朝廷上,或者安东,又有甚么变故?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天下生变 “乐天公,您这是来江南公干?”陆鸿试探着问道。 白居易道:“禀告经略,路过江南,实际到岭南两道赴任。” 陆鸿一听是陈州王要的人,便不好再多盘问,免得给人留下误会。 实际上这却是他多虑了。 白居易此番虽然应朝廷的调遣,从安东被派往广州,但是因为元稹的缘故,这白居易早就自认为是“安东帮”的一员。此时面对着他们这一帮的首脑人物,即便陆鸿不问,他也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是就在陆鸿打算转开话题的时候,白居易已经自顾自交代起了,他此行的前后因由。 “陈州王去年底赴任之前,打算在岭南试行三级科举,向朝廷讨要元微之。不过因为安东是第三年,科举也在紧要关头,所以孔都护一力不肯放人。” 白居易说着,脸上却挂着几分矜持的笑意。 陆鸿瞧他神情有异,微微感到奇怪,隐约间似乎感到这白居易话中有话,却着实猜想不透其中的道理…… 李嫣却看出了其中的门道,笑着问:“其实不是孔良不肯放人,是他不敢放,对不对?” 白居易似乎既佩服,又欣慰,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边上洪成哈哈大笑,说道:“见渔,论机敏决断、智谋远略,你自然是没的说。不过要比观察入微的细致本领,你是远远不如李将军了。” 这李嫣虽然与陆鸿光明正大地交往,但是毕竟未曾过门,大家便只能称呼她的官职。 陆鸿听洪成如此夸赞,不得不服,说道:“那是自然,叔叔说的半点儿不错,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说着便笑眼看向李嫣,“咱们李将军,在看人这方面,总是胜我一筹。” 白居易和洪成都抚掌大笑。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鸿自然也明白了事情背后的意味——安东的一切班底,几乎可以说是陆鸿一手打造起来的。 当年元稹得以与韦曈两人一道儿外放安东,也是陆鸿给孔良的“授权”。 现在花源调回神都镇守,孔良终于扶正,一切按照过去的计划按部就班,眼看着走上正轨。 但是现在陈州王点名要调动元稹的职务,别说孔良和安东离不开他,就算能调,他也要先问过了陆鸿的意思才敢松口。否则别说元稹,就是安东十州往下随便哪个县令,他也轻易不可能放到别处去! 陆鸿想明白了这一节,便又好笑又无奈,向白居易问道:“乐天公,所以你就代元微之走这一趟咯?” 白居易把头一摇,说道:“那是朝廷催得太紧,孔都护再拦着,未免落下个‘封疆自固’的口实。因此便与温长史商量,先答应了朝廷的调遣,派了下官一路不急不慌,先打建邺走一遭,尔后再决定是否继续南下。” 朝廷既然如此逼催,似乎也有趁机试探安东的意思。 他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是身周几人都已明白,所谓“先打建邺走一遭,再决定”的话,其实就是说要先到建邺来禀明了陆鸿,得到他这位“安东帮”大佬的首肯,这才好继续下岭南。 否则的话,但凡陆鸿摇摇头、摆摆手,白居易还得从哪来回哪去——到时候朝廷一打听,他是打建邺回头的,那时便没人再敢多说,吏部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神都那些家伙没有一个是傻子,自然能琢磨出其中的意味! 白居易假若真打建邺回头,那就是陆某人不答应,到时候朝廷非但不能再打元稹的主意,甚至连安东也没法再伸手,这些都是完全可以预料的结果。 至于陈州王那头要的人,朝廷该拿谁来给,就不是安东该操心的问题了…… 陆鸿心中大为感叹,一个小小的人事调动,竟然能搞出这么多的花样来,神都现在当家当的,也算是憋屈得很了! 这个大家长的地位,看起来还不如一个小媳妇…… 陆鸿却没有当场发表意见,而是指着韦绚问道:“那你怎么又把这小子带出来了?你从安东走,他在神都,也不顺路啊。” 白居易笑道:“是元微之托我照料的,下官与文正公乘船到青州,等了二三日,这才接到文明,一道儿南下来的。” 陆鸿以为自己听错了,奇怪地问道:“元微之托的你?他跟元微之又有甚么交情了?这世间的事情,我是愈发搞不懂了!”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事事荒诞,人人不经,不知道是自己愚钝,还是这天地变化太快? 这回还是洪成给他做了解释:元稹自从和韦曈两个一道儿外放安东之后,渐渐搭出了交情,一来二去,便互相定了一门亲——元稹之女保子,年方十四,许给了韦曈的胞弟,十七岁的韦绚。 因此眼看着白居易要调任岭南,元稹便出面请托这个老死党,务必带上自己的未来女婿,好生吃一顿苦,增加历练…… “这元微之操心恁多!”陆鸿哭笑不得,这还是当年那位清高自许、自命风流的元大诗人吗? 白居易和洪成,都面露笑容,显然他俩也是一般的想法。 陆鸿便打量了韦绚两眼,问道:“文明,我好像听老夫人说,你的老师是‘诗豪’梦得公,是不是?” 所谓梦得公,就是荥阳刘梦得。梦得是表字,本名姓刘,名禹锡…… 韦绚自打知道陆鸿的身份之后,双眼便片刻不离左右,闻言连连点头,大声道:“不错!” 他这一句答应,声音太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陆鸿便顺势劝勉了两句:“好,有气概。先从诗豪,再学诗王,这是不可多得的际遇啊。总之好生努力。” “是!”韦绚答应一声。 当日一行人便回到了建邺城。 陆鸿在路上始终没有问到洪成的来意,他不用问,因为洪成就是他点名要过来的! 因为是他亲自开口,直接走的吏部司下达安东都护府,所以老洪的调动几乎是一路绿灯,没有半点儿阻碍。所以从陆鸿发信开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洪成便已经身在江南了。 而白居易,却是陈州王去年底赴任之前,便要了元稹。随后几经波折,才打安东放出了一个白居易,还要先到建邺,得到陆鸿的同 意,才能正式动身到岭南…… 看来如今的安东,即便不是铁板一块,一般人也很难再插得进手了。 其实这并非陆鸿的本意,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搞甚么小团体、小山头…… 回到经略署官邸,在陆鸿待客的厅中为几人接风洗尘之后,白居易便与韦绚早早告退了。 白居易和洪成一路相伴着来到江南,虽然洪成始终不曾说明他动身的意图,但是白居易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能把一名都护府曹司的主事参军事,悄没声息地从安东调出去,除了陆鸿本人,谁还有这个本事? 所以他明白,洪成既然已经到了,不论公事私事,与陆鸿之间,都必然有许多话要谈,因此识趣地借口困倦,拉走了韦绚。 等到白居易和韦绚两人离开,厅中只剩下陆鸿、李嫣,还有洪成三人。 陆鸿下令撤去酒席,重新整治茶具,准备与洪成促膝长谈。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洪成便有些神神秘秘地向陆、李二人使了个颜色,压低了嗓音说道:“见渔、李将军,你们有没有听说,黔中道与山南两道都乱套了!” 李嫣奇道:“这倒不曾听说。” 陆鸿倒是听过一些风言风语,有的还传得十分邪乎。但是这种话都是无凭无据的无稽之谈,传出去不仅扰乱民心,而且不利于几个道经略使的工作。 所以在刚刚听到这种消息之后,他便严令禁止,并且不准手下的人再向外散播。 从那以后,他果然便没再听说过这方面的消息,同时满心以为,这个谣言便从此而止了。 但是他今天又从洪成的口中,再次听到了这件荒谬的论调,心中便不由得泛起了一丝疑虑。 陆鸿忍不住问道:“这消息是从甚么渠道来的,有几分可靠?” 洪成道:“来源很多,安东传得很早,是《大周赛刊》先捅出来的。登了这件事的那一版,据说只在安东小范围发行过,随后便断了。后来到了青州,也有人这么传……”他犹豫了一番,看见陆鸿微微皱着眉头,后面的话便没再说。 “还有吗?” 谁知陆鸿自己倒追问起来。 洪成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老老实实地道:“其实不仅安东和青州,所有的地方都在传!我跟老白接到韦文明之后,这后生也说,最近连神都都开始盛传,黔中道、山南两道、剑南道已经纷纷陷落,大片州县落入叛军和吐蕃人之手……” 陆鸿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他还是想不通,既然如此,朝廷为何没做准备? “因为消息不切实啊!”洪成忧心忡忡的道,“这三地呈上来的奏疏,都说各自治下,形势一片大好!所以朝廷只能暗中集结兵力,既不敢明着发兵到这三道,唯恐被人说是‘猜忌经略重臣’;又不敢不提前做好准备,生怕到时候,真的被叛军打个措手不及……” 洪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后来听说广平郡主想到一个办法——从朝廷派遣按察使数人,采访各道,名义上是指点工作、总结各道治理成败,互相借鉴,实际上就是探查敌情虚实去的!” 第三百六十七章 以暴抗公 洪成说完一席话,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虽然陆鸿对民变、兵变,早已有所预料,却依然想不到,情况竟然严重到了这般地步! “好在天下已定,这些人即便闹得欢,也成不了大气候。”陆鸿好像是在自我安慰地说,随即神情暗淡下来,话风转折道:“只是朝廷这次,断然不会再让我带兵了,恐怕要从外镇调遣大将……” 洪成道:“你猜的再对也没有了,清灵军的雷文耀,从妫州调了回来。你们老青州行营的前军指挥使季泽,也刚刚被重新启用……” 陆鸿支颐沉思了一会,点头道:“好了,这件事不说了,毕竟朝廷没有正式行文,咱们说得再多也没用——江南这边我尽量把突骑军多留一些时日,以备万全罢了。” “也好。”洪成点了点头。 实际上,有关于黔中、山南、剑南三地的暴乱,自始至终都没有官方的文书下来,所以这些消息的性质,始终还停留在“流言蜚语”的阶段。 虽然这些流言的真实性,在现在看来已经几乎接近事实了…… 三人拣了些家常话,聊了好一会儿,陆鸿见洪成眼皮沉重,精神渐渐不支,虽然强忍着没打出哈欠,但也能瞧得出来,是极困倦的了。 所以他也没敢多耽搁,嘱咐洪成早些休息,便带着李嫣出了门去。 第二天陆鸿醒得很早,而且不知道为甚么,从刚刚睁眼开始,心中就一直毛毛躁躁的。 他依着在军旅中的习惯,好像一匹作息规律的战马,清早嚼罢些许草料便得交由马卒带出去溜跑,他也在起身后,便洗漱饮水,然后迈步到院中嘿嘿哈哈打了两趟拳脚。 不过他也并非日日如此,有时起来举几下石锁,或者站一会儿桩,也就罢了,今日是心境不平,难得打了两段完整的套路。 “生疏了……”他心中暗想着,便褪下身上的短褂,随手丢在走廊边的美人靠上,自己从井里打了水擦洗身上的汗渍。 今早当班的侍卫队正是张冲,他对陆鸿的这些做法见怪不怪,领着十六名侍卫散在各处,也不来帮忙或者添乱,任他一个人在院中捣鼓。 等陆鸿肩膀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手巾,迈步回到内堂,他这才招呼手下把院中的短衫、水盆等物全都收拾干净…… 陆鸿回到内堂,看见桌上对着厚厚的一摞公文,心中好不厌烦。 也不知怎么的,今天他的心境便没有一刻平静过,全然失了过往的那份从容。 公文是顾综送来的,依照紧急、重要、次要、可缓排了个序。陆鸿伸手抓起最上面的一份,那自然是最紧急的了。 封皮上是“句容县推行公田法受阻前后奏报”十四个大字,入手轻飘飘的,显然没有多少内容。 他拆开公文,并没有急着去瞧内容,而是先看署名。 这一看之下便气不打一处来! 署名的田渡是建邺田曹下面的一名佐使官,就是这次负责向东收购私田的主事人。 这人是顾综向他一力推荐的,说 是田佐使为人踏实勤恳,办事十分灵光,又肯尽心尽力。 因为此人官箴不错,顾综又推荐得殷勤,便派给了他推行公田法的重要差事。 陆鸿记得派出此人的时候,还专门接见过他,本意是嘱咐此行关系重大,务必用心为之。可是后来两人相见之下,竟然交谈甚欢。 这位其貌不扬,有些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用不完的干劲儿,这一点先就让人十分欣赏。 更难得的是,此人在回答陆鸿的问题时,也完全没有那些常见的大话空话,一开口就摆事实,讲道理,分析条例头头是道,使得陆鸿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可就是让他寄予了十分希望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失望! “哼,这个绣花大枕头,拿了这么一张轻飘飘的纸回来,有甚么用?”陆鸿腹诽着,便开始将公文一目十行地读起。 只是这么一张纸,陆鸿料定了田渡没能拿出多少干货回来,否则就该像刚开始那样,送回来成沓成捆的“收录册”、“支度册”。 因此陆鸿并没有将这么一张纸当做一回事,对于前面那些诉苦道难的话,都是一带而过。 谁知道文至中行,话风陡然一变,从一个喋喋不休的的诉苦书,变成一份字字血泪求救信! 比如公文之中“几死还生”、“刀剑加身而无道理可通”、“士绅不谈田亩事,但以恐吓、威逼,务令官差自退”、“骤起冲突”、“伤者数人,只得暂退”…… 一句句触目惊心,仿佛不是在叙说一桩行政公案,而是军旅记志;公平买卖也仿佛变成官府巧取豪夺、百姓奋起反抗的演义故事! 陆鸿不由得大感心惊,原先的不满和不耐顿时抛诸脑后,重新逐字逐行地看了过来。 这一细看之下,顿时又瞧出了问题:公文之上措辞七分文、三分白,一笔小隶圆润严谨,全然不似田渡那手龙飞凤舞的行草。 当他看到“渡以身当敌,不幸重创”的时候,才知道田渡竟然已经受了重伤! 不过他将公文翻来覆去读了两遍,也没看出来最后这次冲突因何而起,只知道这帮人自打到了句容,便遭刁难排斥,终于闹到冲突受伤的地步。 他随手抓起落在桌上的封皮,急匆匆地套了件袍子,朝外便走。 “备马,跟我上州衙!”陆鸿出了门便一招手,向张冲大声吩咐。 小金子闻声也赶到院内,见陆鸿衣衫单薄,连忙回到房中,又摘了件披风出来。 谁知道他们刚刚踏出外院的经略署衙门地界,便瞧见州府衙门的公使车恰好停在了门口。 陆鸿带着乌泱泱一帮人马从大门内涌出来时,顾综已经从马车上掀了帘门,探出头来,见了这般阵仗,着实吓了一跳,高声叫道:“陆经略何往?” 陆鸿一瞧是他,便约停了一干侍卫,皱着眉头说道:“正要去找你,这公文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说着便将手中田渡的那份公文,在空中摇得哗哗响。 顾综见他神 情凝重,外带着几分怒容,连忙踩踏板下车,一叠声道:“正要禀报,正要禀报。”说着便使了个眼色,拉着陆鸿走到墙角僻静之处,说道:“公文是田渡手下的一名书办写的,有些事情不方便在明面上说,于是那人又写了一封私信,送到了我的手上……” 他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一个信封来,双手递了过去。 陆鸿接过信封,心道:“难怪这公文之中对事情的经过语焉不详,原来公文是个幌子,只说事不说由,真正有用的在这上头!” 他闹不清江南官僚对上峰禀报公务,是个怎样的路数,总之不像是甚么光明正大的手段。 陆鸿带着疑问取出信纸抖开,只见上面字迹与公文相似,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只不过信上字体更小,密密麻麻写了两大张,果然将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原来就在句容县的当地,有个不得了的庄子,叫做谢家庄。 这个庄子的本家不是别人,正是江南四门中的陈郡谢家! 信上说,这谢家庄正当建邺与句容来往之要冲,民风已不可用“彪悍”形容,简直便是“强凶霸道”! 田佐使带着人头一天到谢家庄,便被几个老人倚老卖老,一顿乱棍打了出来。 顾综一边等他看,一边在旁讲解:“第二天有人上县衙举首,说庄子中丢了两只鸡、一条狗,定要攀诬到田渡等人的头上。随后各种冲突不断,都是谢家庄的人找麻烦。有个小吏在丈量时被人作恶推下高埂,摔断了腿,谢家庄不仅不派庄里医馆救治,还千方百计阻挠就医,害的那小吏险些落下残疾……” 陆鸿听着解释,看得快了些,那些文绉绉的蝇头小字,也无需甚解,读起来也顺当得多。 后面的描述更加不堪,那谢家庄的人非但变本加厉,而且愈发凶残,最后指使个寡妇诬赖田渡强奸! 庄里的男丁早已有所准备,当即一拥而上,打伤官府数人,田渡险些丧命。那县令不分青红皂白,反而要将田渡下狱。 陆鸿只看得心头噌噌冒火,将信纸狠狠地掼在地上,瞪着顾综大声斥道:“这个谢家庄想做甚么!田渡为甚么早早不曾禀报?事情为何拖到现在?!” 顾综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唉声叹气地道:“这个怪不得田渡,一来他知道你严厉,若是早早上报,恐怕你要跟谢家起冲突;二来前头在建邺诸事顺利,不想到了句容寸步难行,他也想先摸个底,探查清了路数……” 陆鸿端的火冒三丈,懒得听他辩白,当即下令:“小金子,让陈三流带上城防军到句容,围了谢家庄!” 小金子肃然领命,上马便走。 顾综却急了,连连摆手道:“不成的,不成的。谢家庄姓谢的就有八百多人,加上佃农,总有好几千!城防军急切间恐怕酿起大变……” 陆鸿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地道:“想造反还是想打仗?谢家庄有姜炎?” 顾综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茫然摇头道:“没有……” “那我何所惧哉!” 第三百六十八章 说客(一) 自打陆经略入主江南,并且对坊市大行安抚之策后,建邺城东的东山市、郭城外两大集,都相继恢复,整个城东已经重新热闹了十几天。 今日上集进市的人们一同往常,将这个江南最大都市的一角,拥挤得人声沸腾。 可是还没等挑担的贩夫落下扁担、沽酒的铺面支开酒招子,那些还在街面上寻摸摊位的人们,却忽然感觉地皮微微震动起来。 这一点上离得远一些的东山市还不怎么明显,郭城外的两大集却是察觉得清清楚楚。 人们一面感受着脚底下传来的震颤,一面带着惊疑的声音举头四顾,各有茫然之色。 不一会,几百步外的宣成门昂昂几声轴转,忽然间门洞大开。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瞧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从宣成门中渲涌而出,就连在市集上维持秩序的肆丁,都捏着铁尺愕然惊望,不知出了何事。 最叫他们不解的是,这一支大兵,又是甚么时候练出来的? 城里现在有黄发卷毛的突骑军,还有仪征、六合征调来的巡防营、治安军,还有一批不知晓数目、挺神秘的女军,这些他们是知道的。 但是瞧那宣成门中出来的兵马,一个个灰褐色紧身袍、水亮牛皮甲、横刀弩箭,精神头儿、威风劲儿都比仪征兵、六合兵都强过十倍,更别说那股腾腾而上的煞气,简直要将天光都压过了! “老谢,这是哪里来的大兵?总有五六百……千把人?” 一个相熟的小贩凑到谢肆丁面前,啧啧地问道。 “唔……”谢肆丁随口支吾一声,没正经搭他的腔。实际上他也闹不清建邺城内的局势情形——别说他这么个芝麻大点儿的小吏了,就是如今建邺现职曹司、老六部班子的人,都猜不透上头要吹怎样的风向! 谢肆丁望着城防军出兵的方向,心里蓦的一跳,张大了嘴巴怪叫一声,转头就跑。留下那个错愕惊奇的小贩,一双眼睛左看右瞧,不知该看城防军的热闹,还是追瞧谢肆丁的背影…… …… …… 城防军并没有在全城闹出多大的阵仗,事实上,这次六千城防军只出动了两千,而且是尽量悄没声息地,从平日不怎么开的宣成门出了城。 陆鸿没有亲自带兵,去的是陈三流和王正。 这一次之所以派出陈三流,而不是更加稳重的胡小五,那是因为,陆鸿根本就没打算稳重——他甚至给陈三流下了一道密令:此去谢家庄,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的表面意思是:随机应变,自行决定合适的处置方法。 但是陈三流并不读书,他的理解很粗暴也很简单:想干嘛干嘛。 给城防营下了命令之后,陆鸿就再度出城,这一次他要去的地方,是驻扎在钟山脚下的突骑军大营。 那些突厥后裔天生是在草原上奔跑的命,想让他们长久窝在城里,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因此,韩清早早将部署都安排到了钟山脚下,趁着春意融融、大地回暖,他们天天闲时放马玩闹,操练也有趣,不是对冲就是打马球,反而惬意。 陆鸿这回亲自到钟山脚下走一趟,就是 要调突骑军到岳州洞庭湖一带驻扎,防备山南东道与黔中道两地乱兵。 如今江南两道还算稳定,虽然有类似与谢家庄这等小摩擦,但是既然拉拢了吴郡张氏、顾氏,也将陆氏安抚了下来,别家也做不出多大的乱子,以他手上城防军加上巡防营、治安军的近万人,足可应对。 所以江南道外围的安定,反而显得更加重要一些。 韩清约莫也从军报上的只言片语,知道了当前的局势,因此没有多作废话,陆鸿的要求一提,就十分干脆地答应了。 陆鸿见事情办成,便建议他将手头的兵马分批撤回去,再从单于都护府换兵过来——这种“换番”的方法,还是从卫军手中现学现卖,解决番上府兵、番边戍卫常年背井离乡,士气消沉的问题。 韩清答应了,并且留陆鸿吃饭,被婉拒了。 陆鸿去过突骑军大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建邺城,刚刚到达经略署衙门,便有手下来通报:张仲宽求见。 经略署大院本身其实是民居别业的充用,虽然勉强布置了一个前衙后寝的格局,但是并不如何周正。张仲宽就坐在衙门前院最后一间的待客厅中,等待着陆经略的返程。 这小厅之中虽然面对面安置着两排坐椅,却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非但此处无人,就连整个经略署衙门,都颇为冷清。 实际上,这里虽说属于前院,但是一开窗,就能瞧见后院的池水、、凉亭、回廊,并且能够看到三三两两仆妇往来忙碌的身影。所以说这个院子本身的格局,其实并不适合用来充作官署。 好在陆经略并无家眷在侧,唯一的一位李将军,也要去红袖军军营中当值。 不过张仲宽深知“非礼勿视”的道理,因此虽然坐在这小室当中,却依旧目不斜视,没有向后窗外多瞧一眼。 怎奈何那窗本身就是开着的,后院的人声时时传了进来,有时仆妇成双经过,恰好走在窗台边上,即便是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也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张仲宽的耳朵中。 但是他又不好起身去把窗棂掩上,这样又显得太过刻意,好像他做贼心虚一般…… 就在张仲宽甚觉尴尬,浑身不大自在的时候,却听有人“咯咯咯”地敲了三下窗台,跟着便听见那人叫道:“仲宽兄,请到后院来说话。” 张仲宽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陆经略穿着一身家常薄袄,三月天踏着一双软底木屐,正站在窗外不远处向他招手。 敲窗的是陆经略身边的金校尉。 张仲宽连忙站起身来,隔着窗户遥遥向陆鸿行了个礼,双眼四下逡巡着,却不知该从何处去往后院。 他看了那低矮的窗台一眼,心中嘀咕:难道要从这窗台上翻出去,这可不是有失体统么……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间,待客厅的大门外响起了脚步声,转头望去,一名门房模样的中年人已站在了外面。 “张君,请随我来。” 那中年人粗布衣裳、薄底布鞋,神色却是恭恭敬敬,执礼也很周到,伸了一只手往外一引,便请张仲宽出门。 张仲宽心道:原来如此,陆经略早有安排… … 他便放宽了心,再向窗外拱了拱手,那是请陆鸿“稍等”的意思,见对方点点头,便转身快步出了待客厅。 那中年门房也不拖泥带水,看到他动身,便麻利地沿着门廊向西走去。 陆鸿回到经略署之后,听见手下的禀报,便知道怎么一回事。 他在出城去钟山的路上,顾综一路跟着一路向他劝告,反反复复只是说“大人有大量”、“不必为乡野之民动怒”之类的话。 所以张仲宽突然造访,不用说,也是为了这件事情来求情的。 ——谢家庄就是陈郡谢氏,江南四门之一。 不论是顾综,还是张仲宽,来为谢氏求情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些氏族虽然窝里斗时无所不用其极,但是一旦遇到外部力量的威胁,则感同身受、兔死狐悲,因而多多少少要互相帮衬一把。 这也是名门望族固有的生存法则之一。 谁也不能保证自家永远得意,一时圣眷正隆,鸡犬升天不在话下,但是多数时候,还是得努力支撑、尽心维持。 这个时候就需要旁人出手帮衬一把,渡过难关。 大家都懂的这个道理,因此氏族之间明里相斗,暗里默契,特别是生死存亡时最能团结,也就不足为怪了。 所以陆鸿没有急着接见张仲宽,而是回到后院换了身家常便服,才慢吞吞地请了他进来。 而且见面的地点定在后院,并非衙门,也是让对方明白:今日不谈公事,如果实在有事要说,那也只从私人交情谈起…… 至于陆鸿与张家的私人交情,说有的话,也就是那顿接风宴和几杯酒的情谊;要说没有的话,他们两家之间甚至连正式的字号名帖,都不曾交换过,也完全可以说没有。 那么如果今日张仲宽在不能讲公理的情况下,一定要摆一摆这个情,那么就要看他的“诚意”了——诚意有时候,要模糊地看作是“情意”,也未尝不可。 张仲宽显然很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所以他一路走,一路都在思量着如何开口。 开口说话这种事,平常看着轻松,在重要的关口可也是门了不得的学问。盖因人一开口就得说话,一说话就有意思,而且能够决定后面谈话的方向。 一旦方向失了准头,那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是十分危险的! 当然了,也尽有言辞便给之人,能用三寸不烂之舌,于自身词不达意、即将措施良机之间,观察入微、因势利导,得以巧妙转折,再回到正题之上。这种人往往口若悬河,甚或能改一时之格局、天下之大势。 著名的如苏秦、张仪,便是此类翘楚。 当然了,张仲宽自问没有这个本事,所以他很是费神思量着,并且暗暗藏起了那封,父亲命他交给陆经略的信。 此刻他一边走着,一边却有些得意地想:父亲这次又料错了,陆经略正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凭你一封大摆道理、家国为重的信,就能放过谢家了? 哼,最后还是得听我的,晓之以理走不通,只能动之以情! 他想着这些,脚步却不由得轻快起来。 第三百六十九章 说客(二) 经略署的寝院之中,有座六角小亭,取了个挺雅致的名称,叫做“芙蓉亭”,究其名称来历,大约是因为亭子后面的那口池塘中,曾经种过几十株芙蓉,后来不知为何销声匿迹了。 这是院中下人们的说法,具体真假,陆鸿也并不十分清楚,好在他并不打算常住,姑妄听之而已。 这时张仲宽跟着那门房到了,就在亭外作了一揖,笑道:“陆经略,别来无恙?自上次酒宴过后,家父时时提及大人,很是挂念。” 他不说正事,先叙别情,也是他这一路走来,暗自定下的策略。 陆鸿起身将他迎入了亭中,也笑呵呵地道:“仲宽兄,我也久想再行登门拜访,只是不得其便啊。”说着便虚拉着手,请对方在自己对面的石凳上入座。 此时春意尚且带着两三分料峭,因此石凳上罩了一只布套,其中用棉絮密密缝了两层,又暖和,又绵软。 张仲宽不露声色地打量一眼四周,认出这座亭子的来历,心中灵机一动,忽然有了计较,此时却不忙分说。他兜了个圈子道:“听说尊叔青州洪公到了江南,家父今日想设宴款待,只是不知道洪公方不方便?” 陆鸿对这种邀请倒不怎么忌讳,一来张镒非官非商,来往之间别人并没有闲话可说;二来陆鸿是打算放洪成在江南重用的,“栋梁”张镒那里,自然需要着意打点结交,今后洪成在江南的公务,还有许多明里暗里的地方,需要仰仗张、顾这种氏族大户。 所以陆鸿索性就代洪成答应了下来,他说:“好,季权公盛情难却,在此先行谢过,这个时间地点……” 他没有说下去,不过其中的意思是非常明白的。 他想问的是,这个宴会的时间地点,是张老爷子已有安排、此刻便定呢,还是先得到意向,然后等待正式的帖子。 张仲宽见他有此一问,自然是求之不得,忙道:“帖子下午由在下,或者舍弟亲自送来!” 实际上他这个邀约,也是自己突然兴起,就好像陆鸿代替洪成答应一样,他也是借了老爷子的名头,“假传圣旨”罢了。 不过请客吃饭不是甚么大事,他原是做的了主的,回去跟老爷子商量一句,由老爷子亲笔写个请帖送来就是了。 陆鸿听了点点头,他从来不在意这些虚礼,因此有没有帖子,都是无所谓的小关节。 不过他笑了笑,有些调侃地说道:“我洪叔昨日刚到,还没来得及见外人,没想到季权公已经晓得了,消息真正是灵通啊!哈哈哈哈……” 张仲宽见他没有怪罪的意思,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没有藏着掖着,很坦白地说道:“父亲过去在朝中虽然得势,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总须想方设法保全自己。因此嘛……防备之事,做得足了一些……” “呵呵呵,没事没事。”陆鸿很大度地摆摆手,“不过我也需提醒一句,想到我这前后院来打听事的人,还请多约束约束——我手下这些人,受不得惊,有点风吹草动的话,难免失手……” 他这句说的倒是实话,这些侍卫们 干的就是保护陆鸿的工作,同时其中有一部分人还是斥候营的出身,对外界的动静再是灵敏不过,到时候弩箭不长眼,死伤两个蟊贼事小,万一与张家有甚么瓜葛,面子上总有些难看…… 张仲宽瞧了左右的侍卫一眼,那个看上去好像个农家少年的金校尉最和气,向他笑着点了点头,另外几人却冷冰冰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张仲宽见状心中便打了个突,相信陆经略所言非虚,连忙摇手道:“不会不会,没人有这个胆子!” 正在这话题说到僵持,而无以为继的时候,恰巧府下的茶工进了来,手中提着一壶煮成的茶汤,后面两个仆役抬着小炉,一道儿进了亭子来。 那茶工给两人沏上茶汤,将茶壶放到小炉上,用极小的火焰保温,便带着两名仆役退了下去。 张仲宽趁着这个机会,将自己心中计较好的说辞,借着这茶汤的由头,顺了出来:“啧啧,这茶汤不错,入口纯是清汤,毫无碎渣料末,却是如何制的?” 陆鸿笑道:“这是茶包,我在安东的时候捣鼓出来的,后来将法子交给了青州朱氏商会,北边的市面上已经很常见了,江南没有吗?” 张仲宽茫然道:“茶包?”他心中好奇,忍不住俯身去,揭开了茶壶盖儿,果然见一只黑乎乎的纱布包,悬浮在茶汤之中,一丝碎渣也不曾漏了出来。 他不禁恍然大悟,啧啧赞叹道:“原来是这么个制法,说来全无稀奇,可谁又能想得到?” 陆鸿正要谦逊两句,却听张仲宽话头一转,继续说道:“今日在芙蓉亭中坐而吃茶,真正是好闲情,好逸致。说起来,这芙蓉亭也有一番来历,陆经略可曾听闻?” 张仲宽说完之后,假装饮茶,却就着茶碗的上沿偷偷观察陆鸿的脸色。 陆鸿倒是一派茫然无解的神情,说道:“好像听说,是因为这池塘中曾经种过芙蓉,才得了这个名字……” 张仲宽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打点精神,摇头笑道:“这是谬传,谬传!这芙蓉亭之得名,绝非因为甚么池中之花,而是因为一个人。” “哦?”陆鸿不禁起了兴趣,忙问:“是甚么人?” 张仲宽道:“是英宗的芙蓉皇后!” 如果算上武晏在广州扶持的那位傀儡皇帝的话,这英宗就是南唐倒数第四任皇帝,也就是李辎的父皇,在南唐几代皇帝之中,算得上少有的一位开明君主。 只不过这位英宗皇帝身子一向不好,做了八年皇帝,便在病榻上躺了四年,时好时坏,因此纵有贤明之德,始终也没能做出多大的事业来。 这些历史陆鸿还是略知一二的,但是对这个“芙蓉皇后”,却真正是闻所未闻了。 所以他不禁问道:“是哪位芙蓉皇后?” 张仲宽神情有些古怪,说道:“就是谢皇后……” 陆鸿一听姓谢,心中便一片了然。原来这芙蓉皇后姓谢! 张仲宽拐弯抹角,究竟是拐到陈郡谢氏上来了。 不过这种宫闱秘史、帝王韵事,总是很令人好奇的。因此陆 鸿倒没贸然打断这个话题,反而颇有兴味地问:“具体是怎么回事?” 张仲宽自打说出“谢皇后”这三个字之后,便一直在留意观察陆鸿的表情变化,见他只是神情微微惘然,却没刻意逃避,心中不由得大大放松下来。 他指着头顶这芙蓉亭,一边回忆一边侃侃而谈:“谢皇后有个小字叫做芙蓉,十二三岁的时候很有美名,再大一些因为考《女经》而上达天听,招给太子入了东宫。这位太子就是后来的英宗皇帝。” 陆鸿越听越奇了,忙问:“甚么是《女经》?” 张仲宽笑道:“是一本女娃儿家读的经典。南唐的皇室有个怪规矩,不论是皇帝还是东宫选妃,都要考《女经》,好像科举一般,及第才能入选。其中无外乎是一些三从四德的把戏,在你们北人看来,自然是不值一哂了!” 陆鸿心中倒不由得泛起一丝自豪之意,笑道:“北边确实没有这种糟粕……” 不过他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谈,是为了不打断对方的思路。 张仲宽便接着说下去:“芙蓉皇后在做太子妃的时候,就很有贤惠的名声。后来英宗继位,虽然另续妃子,却只宠芙蓉皇后一人,也因此始终没有亲生子嗣。 “这芙蓉皇后主掌后宫之后,更加是母仪天下,不仅自己吃穿用度一概节约,而且常常劝谏皇帝禁奢禁欲,省却的开支用来减免赋税。当时南方百姓多受芙蓉皇后的德惠,各处都兴建过‘芙蓉’之名的建筑。” 陆鸿这才明白,原来这芙蓉亭,就是这么来的。 谁知张仲宽摇了摇头,说道:“后来芙蓉皇后芳年早逝,留下几个过继的皇子,其中一个李辎后来做了个荒唐皇帝,其他的有的封亲王,有的封郡王,其中恩怨也是颇多。” 他顿了顿,抬起头叹了一声,很是感慨地道:“芙蓉皇后薨后,英宗伤心欲绝,下旨命天下所有以‘芙蓉’为名之建物,统统更名、拆除,只留下宫城内的一座芙蓉宫,和此处的一座芙蓉亭……” 这一下变故着实让陆鸿意想不到,同时更加好奇的是,天下间以芙蓉为名的建筑都要更名、拆除,凭什么唯独这座芙蓉亭能够与芙蓉宫相提并论,同时得以保存? 他将这个疑问提了出来。 张仲宽道:“具体情由知之不详,只知道这园子以前叫梧栗园,是英宗赐给一位郡王的园子。那郡王是芙蓉皇后生前最疼爱的一位皇子,英宗爱屋及乌,便准许他留下这么一座芙蓉亭也说不定。” “一位郡王?”陆鸿有些奇怪,“皇子不是应该封亲王吗,怎么又是郡王?”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刚刚不是说了,那几位过继的皇子,互相恩怨颇多……本来大家都推梧栗园的这位继承大统,后来据说此人只身去往神都探查敌国风物政情,数年之后回来,原本一个英武贤明的少年皇子,却变成了一位终日郁郁寡欢的青年。后来这皇位终于落到了李辎的手中,梧栗园的郡王,却被远远封到了剑南……” 说到此处,陆鸿忽然浑身剧震,大惊问道:“你说的是李嗣原?” 第三百七十章 说客(三) 陆鸿忍不住紧张起来,自从南唐灭国之后,李嗣原便再也没有了消息。陆鸿便一直猜测,此人要么在伺机而动,要么借此销声匿迹、从此归隐。 但是李嗣原花费如此大的精力,要搞垮整个南唐朝廷,为陈州王创作机会,必然有后续的手段。 陆鸿绝对无法相信他是甘于归隐,那就只有伺机而动这一个可能性! 但是他再也没想到,今天一场看似毫无牵连的谈话,居然就能够牵扯到了李嗣原身上…… 他不由得聚精会神,仔细地倾听起来。 “是啊,就是李嗣原……你也知道?”张仲宽有些奇怪,“当年英宗身子不和,此人甚至曾经短暂地以皇子身份监国数月。这座梧栗园,就是他与亲事府中臣下幕僚聚会宴饮、谈论天下国事的地方。据说他们的聚会还有个名目,叫做‘集贤会’。当时许多十分中肯、有效的政令,都是从这梧栗园中发出,再推向全国。甚至有人说,英宗之治,有一半的功劳,要记在梧栗园之上——世人一度只知梧栗园,而不知有皇宫啊!” 这等情形,叫陆鸿听了头皮发麻! 这难道不是“桃李园案”的复刻吗?!这梧栗园,不就是建邺城的桃李园? 难怪李嗣原会与李安走得如此相近,而且亲近得有些没来由、没道理…… 原来这两人的遭际、性格和人生轨迹,都是如此的相似! 他忽然涩声问道:“那……是不是英宗康健之后,李嗣原便不再监国,并且突然远走北国了?” 张仲宽有些惊奇地望着他,失声道:“你猜的一点儿不错!当年李嗣原风头正劲,却突然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当中,当时听说是他甘冒奇险,亲自到北国刺探敌情,还引得许多人好生敬佩。不过时隔五年,杳无音信,再如何敬佩,也都淡了。等他回来之后,李辎已经做了太子, 他也不知为何意志消沉,就听之任之,隐居梧栗园中,后来索性彻底消失了……” 陆鸿已经实在是糊涂了。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莫非李嗣原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对南唐的报复? 因为他现在已经确认,那英宗说是南唐稍有的明君,但是在权利和欲望的问题上,始终无法做到超凡脱俗! ——李嗣原做得太好,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见容于皇帝。 他才在皇帝大病初愈、重掌权柄之后,便被迫远走北国,并且拜在了老师的门下…… 其实他一个皇子,何须以身犯险? 那自然是因为,假如他不走,将面临的危险,比他深入敌境的危险还要大! 陆鸿一时无法琢磨透那人的想法,也猜不到他的根本目的。 他曾经以为,这个李嗣原,是为了某种虚无缥缈的理想,才会与具有同样理想的李安结成同盟,甚至不惜毁灭了南唐,成为李安达成他们共同理想的垫脚石…… 可是现在,在他来到江南,并且知道了更多的过往之后,他却无法确信自己的判断了。 张仲宽看着他忽然深深锁眉、满脸忧色的模样,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画龙点睛”的最后一句话,到底还要不要说了。 刚才被陆经略借着李嗣原一路带 偏了话题,此时再要说起那句话,显然就有些突兀,有些着相了…… 他撮着牙花子,在思虑着,怎样能够转个弯儿,再将那句话平而顺之地引出来。 谁知道这回陆鸿倒没和他兜圈子,反而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 只听陆鸿说道:“好了,仲宽兄,我知道你来是甚么用意,借这芙蓉亭说话,又是甚么意思。你有想说的,干脆就直说罢——我洗耳恭听!” 他这是给予张仲宽的“回馈”,以感谢他告知自己这么多有关李嗣原的事情。 张仲宽没想到最后得来全不费工夫,心中又惊又喜,连忙搓着手道:“那就实不相瞒——那位谢皇后,是江南百姓极其爱戴的,而她正是出自陈郡谢氏。所以……您今日若动了谢家庄,在下唯恐天下之民,难以见谅!” 他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来求情,但是最后说到“天下之民”的时候,却是言辞恳切,神情肃穆,显然是真心不愿意朝廷再与百姓冲突。 陆鸿也感受到了他的拳拳之心,不由得便软了下来。 就像张仲宽所料到的那样,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虽然谢家庄做下了天怒人怨的事情,但是张仲宽既然拿了百姓来说事,又是如此殷殷劝谏,他还如何硬得起心肠? “也罢……”陆鸿长叹了一声,说道:“那我通知陈将军,这一回暂时绕过谢家庄,敲打敲打好了——不过下一次……” 他用眼神望着对方,并没有明说下去,但是其中的意思,却表达的清清楚楚。 张仲宽连忙斩钉截铁地表态:“再有下一次,您不必姑息,张家也绝不会再来求这个情——而且我替老爷子担保,顾家也不会多说半个字!” 陆鸿点点头,“嗯”了一声。看来这个张镒,还是十分知晓进退的。 他今日所获甚多,索性就卖了栋梁张一个面子,站起身十分大方地说道:“好,就这么说!不过我这里有一桩为难事,不知道仲宽兄,能否出出主意啊?”他说话时面上已经带着笑容,显然这件麻烦事真正就算过去了。 张仲宽心中也轻松了不少,见他起身,便知是要送客,自己也站了起来,笑道:“陆经略有甚么为难,尽管说。” 他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口气有些狂妄了,毕竟面前说话的这位,才是如今江南说一不二的独尊! 因此张仲宽连忙又加了一句:“张家上下,早已对陆经略候命多时,只等一声令下,赴汤蹈火罢了!” 陆鸿见他说的好像唱大戏一般,衷情昭昭、可鉴日月,反而显得有些故意做作了。因而哈哈大笑,摇着头说道:“不要你们赴汤蹈火,只不过,这一次要放过谢家庄,句容县令必然是要追责的——更何况此人本就是帮凶。我现在缺一个县令,你说说看,找谁来补这个缺?” 一说到这个,张仲宽便不由得犹豫起来。如果陆经略想让他使用张家过去留下来的影响力,为大周官府和百姓走动、游说,那是小事一桩,动动嘴皮子的事情而已。 但是现在要让他到明面上来参与官政,那可为难了…… 对于这种事情,老爷子早就在家分析过了。朝廷是不会放任张家多清闲的,只不过能拖一刻 是一刻,不用在这种最敏感的关头,当出头鸟。 这是其中的一桩考虑,另外一层的考虑就是:张镒在南唐中枢几十年,有的是维持手段,但要老头子从荆棘中,为新朝开一条道路出来,那还真正非其所长! 所谓献丑不如藏拙,要想维持超然的地位,自然要将羽翼爱惜一些…… 当然了,张仲宽对这种说法,也并不完全赞同。可是老爷子定下来的方针,总是要听从一二的。 因此他显得有些踌躇,踌躇的是,要不要退一步,稍稍开个口子,毕竟刚才陆经略如此爽快,自己如此推搪,岂不叫人小觑? 他咬咬牙,自作主张地道:“陆经略瞧上了谁,只管说,由在下去说通,保管不会误了句容三十万百姓的生计!” 陆鸿笑着拍拍他的手臂,戏谑地说道:“又不是攻城墙当排头兵,何必说得如此慷慨!”他顿了顿,收起笑容,说了一个名字:“钟秀兄……你觉得如何?” 所谓“钟秀”,就是张钟秀,即张仲宽的二弟、张家二郎。 其实这“仲宽”、“钟秀”,都是表字,而非其名。 仲宽的名字叫做张璟、钟秀叫张瑜。 张家在张镒那一辈,皆以金字旁为名;到了仲宽、钟秀这一代,便以王字旁为名。 “王”便是“玉”,这两辈人的名,一金一玉,取得就是“金玉满堂”的吉意。 张仲宽一听他点了自己兄弟的表字,一时便犹豫起来。 陆鸿见他沉吟不语、面露难色,便不再勉强,笑道:“好了,你也不必自作主张,可以先请教一下老爷子的意思——朝廷再是蛮横,也绝没有强行绑人做官的,是不是啊?” 张仲宽陪着干笑两声,倒稍稍有些放下心来,一拱手道:“那么仲宽先行告辞,下午必送请帖过来。至于二郎……到时应当也有回复。” 陆鸿点点头,挥手道:“那我就不送了。” 张仲宽再拱手:“留步留步。”说着便退了下去。 陆鸿只见他的身影,在树梢掩映之中,左转右拐,渐渐消失不见,便重新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浅饮,并望着这芙蓉亭,微微出神。 就在此时,忽觉一阵香风袭来,眼前青影闪过。他抬眼望去,李嫣不知何时回来的,已经款款坐到了对面,就坐在张仲宽刚刚离开的位置上。 陆鸿见她一身便服,又是男儿装束,英姿飒爽,因笑道:“怎么今日逃了差事,没去军营?” 李嫣瞅了他一眼,接过他的茶碗来连饮两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笑道:“你不是也没在衙门办公?” 陆鸿摇头道:“我刚刚才见过张仲宽,好生打了一场机锋,受益匪浅哪!” 李嫣放下茶碗,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他,忽然变成了两只弯弯的月牙儿,笑着说:“先不谈张大郎,你猜我今日去了哪里?” 陆鸿奇道:“去了哪?” 李嫣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芙蓉娘娘庙……” (推个朋友的《水浒天王传》,书荒的可以试试——反正我没看过。刚在办公室码完这章,现在回家,来得及的话再发一章。就酱紫……) 第三百七十一章 芙蓉娘娘庙(一) “芙蓉娘娘庙?”陆鸿反问了一句。 他想的是,刚才张仲宽似乎说过,英宗在多年前已经下令民间拆除了所有以芙蓉为名的建筑,怎么现在还有一座芙蓉娘娘庙? 李嫣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听说是不久前才建起的,就在建邺城破之前。不过……” 陆鸿见她忽然皱着眉,神情有些忸怩起来,便随口问道:“不过怎样?” “芙蓉娘娘庙里有一尊塑像,也是新铸的。我总觉得……有点儿像我……” 李嫣说着,原本雪白的脸颊便染起一片绯红。 陆鸿更加奇怪了,很是注意地问:“像你?怎么会?” 李嫣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像我妈……” 陆鸿听了更加满腹疑云,这芙蓉娘娘庙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又怎么可能与李嫣的母亲相像? 而且,李嫣的母亲在多年前就病故了。 他皱着眉,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猛然一震,惊叫道:“这芙蓉娘娘是谢皇后的塑像,莫非——谢皇后的长相,竟然与你的母亲相似?” “哪个谢皇后?” 这个芙蓉皇后早已是南唐多年前的传说,别说李嫣不知就里,就算是江南本地年纪稍轻一些的,也未必知道关于谢皇后的故事。 可是陆鸿恰恰从张仲宽的口中知道了一些…… 他不禁在想,李嗣原之所以会对李嫣的母亲产生感情,会不会就是因为她与谢皇后十分相像的缘故? 陆鸿越想越觉得,这种猜测十分正确,但是一时之间又无法理清其中的千头万绪,心中顿时乱入缠麻。 李嫣见他脸色有些难看,察觉到事情或许十分复杂,可是她又哪里想得到这其中的曲折。 陆鸿仔细想了想这芙蓉娘娘庙建造的时间,就在建邺城被攻破以前,当时李嗣原是在江南的,说不定就在建邺——难道就在那段时间里,南唐实际是在李嗣原的掌控之中? 他猛然向侍卫们叫道:“去,把顾综给我找来!” 小金子答应一声,亲自带着两名侍卫匆匆离去了。 陆鸿对李嗣原此人的过去,愈发产生了兴趣。 这时李嫣忍不住问道:“怎么,你想到了甚么?那个谢皇后又是怎么回事?” 陆鸿这才想起来,还没回答她的问题,便道:“谢皇后是南唐英宗皇帝的皇后,李嗣原和后来的李辎,都是过继到她身后的养皇子。” “哦……”李嫣听到李嗣原的名字,忽然沉默下来。 她当然听说过母亲与这人之间的一些瓜葛,甚至还有传言说,她的大哥李密源,其实是那个人的骨肉…… 因此提到那个名字,她自然是有些尴尬,还有一些十分矛盾的情绪。 陆鸿端详着她美艳之中不乏英气的面容,忽然灵光一闪,暗暗想到:英宗初时爱屋及乌,中意李嗣原,甚至让他在毫无名分的情况下监国,可是后来却忽然冷淡,并且将他逼得远走北国,会不会也有谢皇后的原因在内? 张仲宽可是说过,当年几个皇子当中,谢皇后最喜爱的就是这个李嗣原…… 问题是,谢皇后与李嗣原名义上是母子,其实年龄相差并不多……是这二人之间有甚么不伦之恋? 英宗摒弃此人,究竟是因为权力的矛盾,还是因为感情的纠葛,又或二者皆有? 陆鸿摇了摇头,他想不明白。这种宫闱之中的事情,原本就是复杂难辨,他光凭猜疑,又如何能够摸得清楚。 可是自打丰庆六年,李嗣原扮成蓝鹞子出现在坝集开始,此人就在陆鸿的命运之中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 他们两人好像是天生的宿敌,或者说,他们天生是命星相克、不死不休的。现在既然有了李嗣原的蛛丝马迹,又叫陆鸿如何不感兴趣? 他已经不仅仅是感兴趣,而是急切、渴望地,想知道有关此人的一切! 陆鸿蓦地站起身来,他等不及顾综了,拉起李嫣便向其他侍卫吩咐:“你们去截住顾综,让他直接到芙蓉娘娘庙找我!” 一名侍卫躬身答应,旋身便追了出去。 陆鸿带着李嫣和剩下的人,则直奔芙蓉娘娘庙而去…… …… …… 建邺城中有座鸡鸣山,山上有座鸡鸣寺。 当代诗人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鸡鸣寺,便是四百八十寺之首,三国东吴始建栖玄寺、梁武帝建同泰寺,皆是鸡鸣寺的前身。 陆鸿一行人便打城东,驰马来到这鸡鸣山下。 但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这座数百年的古刹,而是坐落在鸡鸣寺不远处的一座新庙,也就是芙蓉娘娘庙! 陆鸿到了鸡鸣山脚下,却不由得勒住马,遥望着山上新起的青砖红瓦,心中难免犹豫起来。 他见无数的信众从山脚往山上,或从山上往山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有些是去鸡鸣寺的,也有许多老人,却是专程上芙蓉娘娘庙去烧香。 他不禁有些奇怪,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李嫣微微一笑,说道:“今日是三月初二啊,好像是芙蓉娘娘的生辰。我正是听说鸡鸣山上热闹,才来闲逛,谁知便逛到芙蓉娘娘庙了。” 陆鸿这才知道,原来那谢皇后竟是今日的生辰。 可是他今天派陈三流去打谢家庄,似乎确实有些唐突了…… 好在派去传信的人已经到了路上,应当能够拦下陈三流。 他微微放心下来,正要带人上山,却听身后远远传来喊声:“陆公,陆公!” 陆鸿和李嫣同时转头望去,只见山脚远处,顾综急匆匆地打马车上下来,一手提着袍角,三步并作两步便向他们所在的地方赶来。 这是庙会人多之处,顾综不便称呼陆鸿为“陆经略”,因此只叫他“陆公”。 陆鸿朝他点了点头,并且挥手让他慢来,自己便下了马站在当地等他。 李嫣与一众侍卫也跟着下马,众人让到一边,以免阻挡了上山下山的信众。 过不多时,顾综便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掏出手巾不断地揩着额头的细汗,赶到了陆鸿的跟前。 陆鸿将手中缰绳甩给一名侍卫,吩咐道:“你们看着马 ,不必靠近。”说着向李嫣和顾综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两人加入了人群之中,向山腰的芙蓉娘娘庙缓缓而行。 陆鸿瞧见顾综的神情有些不大自然,虽然极力用奔跑吃力的颜色掩饰着,可是他小眼中闪过的那丝慌张,却没能瞒过陆鸿的双眼。 “敬宗,知不知道我叫你来所为何事?”陆鸿一边走,一边淡淡地问道。 顾综额头上的汗珠早已擦净,此时却又连连揩抹,显然是想掩饰甚么。 他偏着头,不敢正视陆鸿的眼睛,支支吾吾地道:“下……下官不知。” 陆鸿点了点头,也没揭穿他,只道:“嗯,等会你就知道了。” 顾综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了一眼,没能发现甚么端倪,可是悬着的那颗心,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来。 眼看着芙蓉娘娘庙愈来愈近,顾综擦拭额头的动作也越来越频繁。陆鸿瞧在眼里,却始终不曾点破。 他透过鸡鸣山上密密的树梢枝叶,假意望了望天色,说道:“敬宗,时辰也快到晌午了。这鸡鸣山是佛门宝地,咱们不如就在宝刹之中用些斋饭,如何?” 顾综见他有此意思,自然不好反驳,陪着笑道:“陆公……既然有此清兴,自然,自然是好的。” 陆鸿微微一笑,问道:“那……敬宗觉得,是鸡鸣寺的斋饭好呢,还是芙蓉娘娘庙的好?” 顾综听见“芙蓉娘娘庙”五个字,圆脸上的肥肉颤动了一下,忙道:“自然是鸡鸣寺的好,鸡鸣寺中有座药师塔,陆公不妨游览一番,也算是一处极好的景致。” “哦?”陆鸿笑道,“好是好,我也确实想慕名去瞧瞧……” 顾综正要大松一口气,却听陆鸿接着又道:“不过嘛,今日既然是芙蓉娘娘的诞辰,自然还是去芙蓉娘娘庙好!” 顾综真正是怕甚么来甚么,脸色惨淡得发白。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甚么…… 但是,他就是没来由的,不想让陆鸿去到芙蓉娘娘庙…… 芙蓉娘娘庙距离山脚比鸡鸣寺要近一些,这鸡鸣山也不甚高,因此陆鸿走了一段,便已经能够看清芙蓉娘娘庙山门前的两尊莲花座。 他头也没回,忽然问道:“敬宗,你过去是南唐京兆府尹,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成不成?” 顾综没想到他会以商量的口吻来问自己,不禁一愣,下意识地道:“陆公尽管问便是。” 陆鸿漫不经心地道:“你们建邺城陷落之前,你可曾见过李嗣原的面?” 顾综起先没做反应,等到听清之后,却如遭雷殛,浑身剧烈颤抖,茫然呆在当地。 陆鸿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满地道:“你这是甚么表情?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若知道便答,不知便不答,何来这般惧色!” 他虽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但是唯恐顾综吓破了胆,因此故意说成不值一提的语气,就是要让顾综放下包袱,畅所欲言。 “这……这……”顾综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却还是透着一层惨白,“不敢瞒过陆公——实际上,这座芙蓉娘娘庙,正是南充王的手笔!” 第三百七十二章 芙蓉娘娘庙(二) “嗯。” 谁知陆鸿只是这么一个“嗯”字,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而是转开了话题问道:“敬宗,最近州府衙门的事务如何,有没有甚么难题?” 那顾综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表白其志,想要将李嗣原与这芙蓉娘娘庙的联系,前前后后交代个明白。 谁知陆鸿突然便将话题,转到了甚么州府衙门的公务上面…… 这顾综满腹解释开脱的话,一时之间竟无从出口,就好像他攒足了力气,狠命地击出一拳,却打在了一团毫不着力的棉絮之上! 这让他十分的憋闷。 但是陆经略的问话,他却不敢不答,随口说道:“倒没有甚么难题,只是人手不足,行事上未免有些掣肘……有些位置缺了熟手,万事也不如过去那般顺当……”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瞧着陆鸿的反应,一说到这件事情上,刚才对芙蓉娘娘庙和李嗣原的些许忧心,也都立即抛到九霄云外了! 陆鸿当然明白他的心思,顾综说的不是别的,正是关于在押、待勘南唐旧臣的释放、恢复工作。 实际上,这件事顾综已经旁敲侧击、婉转建议表达过好几次了,但是陆鸿一直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是他今天主动提到州府衙门的工作问题,就是给顾综一个机会,一次性将这件事说出来解决了。 陆鸿在江南已经一个多月,跟这些前朝官面上的、民间的人都打过交道,并且深知这南唐朝遗留下来的坏风气,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甚么都要讲求交易,也就是等价交换。 即便是顾综这种官员,在面对自己顶头上司的时候,也是时时讨价还价,对于推行“公田法”的待价而沽,就是很好的体现。 因此陆鸿想要彻底撬开顾综的嘴巴,只好先允诺一些甜头给他…… “敬宗啊,你是知道我的难处的。”陆鸿索性将调调唱得再高一些,“我也想把他们放出来做事,江南近千万百姓嗷嗷待哺,这些能做事的人,却一个个锁在‘琴香茶苑’,或禁足家中。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是对百姓的失职,对不对?” 顾综听他语气,恳切倒是不错的,却似乎有些打官腔的嫌疑。他连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浪费是必然的,失职嘛……未免有些过之极矣。倒要敢问大人一句:朝廷上面对于这个事情,到底有章程没有?” 陆鸿道:“有是有的。不过你要知道,江南现在的坑,可不是用来种小萝卜头的,填下去一个,就少一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综眼珠子一转,心中便已了然。 这陆经略话中的意思,显然就是暗指,朝廷之中有人看上了江南的空缺,想要分一杯羹,所以一直将勘验、调查的工作拖到今日,那些老同僚想要重新出仕,自然就是困难重重! 说白了,还是大周的老人们想要依靠吞掉江南,而更进一步、大得其便;但是新归之臣们,则力求自保。其中的矛盾,就显而易见了。 顾综能够这么快的领悟,其实是因为,这种争权 夺利的伎俩,自古皆然,他也是耳濡目染,深知个中三昧…… “那……”顾综心知陆鸿的所说,应当是事实,所以语气之间,便不由得踌躇起来。他说:“那能不能……先挑选紧要位置的能臣干吏,优先审查……职下明知大人为难,可是如今百废待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总是老手、熟手好办事啊。” 他这一段话扭扭捏捏,说了半天才能说完,抬头一望时,三人已经到了芙蓉娘娘庙前…… 陆鸿肚里好笑,这顾综以为自己在朝廷那头为难,因此畏畏缩缩不敢多提要求。实际上,他非但在江南有军政两端便宜行事的权限,即便在朝廷当中,他这个总帅、宰相,对于南唐旧官的处置,也有极大的发言权。 可笑顾综入其彀中,而犹不自知…… 陆鸿虽然肚里暗笑,表面上还要再激他一激,必须要愈发将这事抬得很难,才能叫顾综更加承情,回头交代起问题来,也就格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将一声沉吟拉得极长,并且看似不经意间,便跨进了芙蓉娘娘庙的山门之中。 顾综一颗心正悬到了嗓子眼儿,也不管这地方是不是有忌讳,连忙跨步跟了进去。 他顾家虽然是世家望族、权贵极盛,但也正因为如此,触角越长、越多,牵涉到的人和事就越多,身上的担子也就越重。 过去嘴上喊的“通家之好”、“祸福与共”、“儿孙共亲”之类的,现在有好些都还在羁押着呢! 那些妇人们,表面上看起来头发很长、见识很短,但是遇到这种事情,哭闹撒泼倒还容易对付,但若是请出了老头子老太太,再惊动了自己家的白头翁,这桩事情至少要累得他受三天责难…… 其实这些家务里的事情倒是其次,顾综知道自己抱上了陆经略的大腿,这条路子走得极对,官儿算是保得稳当了。 但是他就怕忽然有一天,朝廷哗啦啦降下一大批天兵天将的大小萝卜头,填了江南的无数坑洼,到时候他这个地头蛇,身边连个得用的帮手也欠奉,如何跟那些老爷们打交手? 所以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最重要的目的,还是为自己的将来做考虑…… 顾综一面转着脑筋,一面察觉到眼前光色稍稍变暗,抬头一看,原来陆经略并没有去到正殿,而是直接要了一间清净的客堂,三人便在榻上围着小几,各分蒲团坐了。 知客的女尼奉上茶盏之后,便悄然而出,并且替他们轻轻带上了房门。这芙蓉娘娘庙,里头住的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而是比丘尼。 至于为甚么不叫“芙蓉娘娘庵”,这个问题恐怕还要留着问问顾综了…… 顾综眼见那女尼出去,再打量了一圈客堂内的装饰,只见土墙茅顶、唯徒四壁,可谓简陋之至,不禁啧啧叹道:“这庙我倒没来过,不想竟是这般光景……”他转过头问陆鸿:“大人,您要了客堂,以及斋饭?” 陆鸿点头道:“正是,方才不是早已说好了的?” 顾综伸手敲了敲几面,又问:“随了多少缘?” 陆鸿哑然失笑,摇头道:“你这话问的……”说着拿眼睛望向李嫣,那功德簿是她签的,香火钱也是她给的,具体多少没瞧清,总有几百钱。 边上的李嫣笑道:“给了三百钱。” 顾综点点头,道:“那还不贵!” 谁知李嫣尚未说完,接着又道:“另有官封银锭五两。” 顾综嘴巴张得老大,惊叫一声道:“这是打劫啊!五千三百钱才给这么一间客堂?我出三贯的香火,鸡鸣寺的主持肯陪我下一整天的棋,信不信?” 陆鸿连连摆手,示意他注意声调,笑着道:“怎么不信,你顾大人面子大,别说捐三贯,就是一钱不捐,主持该陪还是得陪啊。” “甚么面子!”顾综哂笑道,“和尚们只要有度牒,那便不交税、不纳粮,怕得官府何来?我这个三品官儿,在大雄宝殿的佛爷面前,何曾有过面子?” 他说着笑话,突然想到方才还有两个话题都没谈完,这陆经略好像又有顾左右而言他的意思…… 顾综连忙提醒道:“大人,方才说得那件事……” “哦,对对对!”陆鸿好像也是才反应过来,连连指着顾综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你的提议很好。你回去之后,先拟个五人的名单来。最近几日,朝廷的按察使可能要到,回头我请几位按察使一道儿审查,没有问题的当场恢复职务!” 顾综听了喜出望外,斩钉截铁地道:“好,回去定将名单送上!” 不过他话一出口,才又觉得不对。 这名单只有五人,该写谁不写谁? 前朝在押、待勘的旧臣,连五品及以上的,都有三四十个,别说下面还有五品以下,乌泱泱一大票! 他选了甲乙丙丁戊,就不能再选己庚辛壬癸。现在选择权在他的手上,得罪人的事情,也要他来做…… 况且,朝廷那个按察使,又是怎么回事? “这份名单,你好好想想。”陆鸿道,“至于按察使,我也知之不详,只听说了这个风声,咱们静等便是。” 顾综听他也不知道这回事,又说了个“咱们”,便点了点头,略略放心下来。 过了一会儿陆鸿又道:“至于人手不足的问题,我也考虑过了,等科举不大现实。你回去给衙门里的同僚们发个消息,就说每位五品以上的,可以举荐二至三人,授六品及以下官;五品以下七品以上,可以举荐一至二人,授八品及以下官!” 顾综对这种“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办法,还真正是闻所未闻——这也太玄了罢? “这……是不是有些……” 他没好说下去。 陆鸿笑道:“有些不合常理,不合规矩,也很有风险对罢?” 顾综干笑着点点头。 陆鸿收敛了笑容,说道:“第一,凡是被举荐入官者,家中田亩不得超出应有数量;第二,被举荐入官者,一旦犯法舞弊,举荐者降二等罪论处!” “嘶——” 顾综吸了一口凉气…… 第三百七十三章 芙蓉娘娘庙(三) 客堂之中忽然静了下来,那是话题告一段落的缘故。 陆鸿三言两语之间解决了顾综的难题,下一个问题,就要谈到这芙蓉娘娘庙,与李嗣原了。 他也没有直接发问,而是漫不经心地道:“这芙蓉娘娘庙瞧着并不怎么新,少说也有一年半载了。” 顾综点头道:“不错,芙蓉娘娘庙是三年前所建,不过之前是道观,就叫‘芙蓉观’。但是城破之前,观里的道士们请入了芙蓉娘娘的神像,然后道士们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芙蓉观,也随即改成了庵堂,名称也改作‘芙蓉娘娘庙’。” 陆鸿点点头,心想:原来这芙蓉娘娘庙,所谓不久前新建的传闻,乃是一条讹传,只是改头换面了一番罢了…… 顾综继续说道:“李辎改年号后的上清二年——也就是大周丰庆六年,年节过后的头一天朝会,李辎忽然下诏,说几位天师同时占得新卦,见大唐来年有大旱,排解之道很简单,就是为谢皇后建一座芙蓉观,以母仪救天下!这才有了芙蓉观,也就是芙蓉娘娘庙的前身。” 陆鸿听了大皱眉头,问道:“上山时,你说是李嗣原的手笔?” 顾综道:“不错,是这话……陆公约莫猜测,明明是李辎下诏所建,为何偏说是南充郡王的手笔;况且庙建得早,而南充郡王回来得迟,这时间上也不怎么相符,是不是?” 陆鸿沉吟不语,实际上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顾综笑了笑,既然话题谈开了,心中的负担也就放下了大半,故而显得轻松不少:“事实上,李嗣原三年以前,就回到了建邺。这一点上别人不知,陆吉最是清楚……” 这一说陆鸿就有些不解了,李嗣原早早回到建邺,不算是甚么了不得的事情。但是要说陆吉深知此事,却又作何解释? 顾综见他到底没能猜透其中的奥妙,心中便微微有些独得其秘的得意,转过头向李嫣问道:“李将军,您猜不猜得到,这里面的讲究?” 李嫣眼眸中满是笑意,瞥了陆鸿一眼,却摇摇头,并不作答。 陆鸿笑道:“你知道便说好了,何必照顾我的面子?” 顾综有些将信将疑地瞧了二人一眼,却听李嫣淡淡地说道:“李辎做皇帝听信道士的摆布,陆吉这个道士既然与李嗣原走得近……我猜,李嗣原在三年前就已经通过这些道士,掌控了李辎。” 顾综惊奇地望着她,忍不住翘起大拇指,啧啧赞道:“李将军,顾某人算是佩服你啦!” 李嫣掩口微笑,谦而不受他的赞赏。 顾综转向陆鸿道:“李将军说的一点儿不错,几年前李辎开始笃信道统,身边成天带着几名道士,朝政荒废那是不必赘叙的了。当时这件事在朝中大臣之间颇有非议,只是谁也不知,原来李辎被奸道迷惑是假,受制于南充郡王是真。” 这个说法有些出乎意料了,陆鸿实在没想到,南唐早在四年前,就被李嗣原变相掌控于股掌了! 他一直以为,李嗣原是在去年,南唐即将倾覆的时候,才趁虚而入,杀死唐帝,加速了一座王朝的坍塌…… “所以说,建芙蓉观虽然是李辎下的诏书,其实还是因为李嗣原的授意,对不对?”他问。 顾综点点头,接着道:“不过这种把戏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季权公——当年因为陆吉形势混账,季权公对此人十分注意,也就从他身上发现了些许蛛丝马迹。” 陆鸿“嗯”了一声,问道:“那么李嗣原回来之后,只是掌控着几名道士,却没有跟大臣们取得联系?” 顾综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起来,说道:“有是有的……” 接着他便将李钰和自己的几次接触说了出来。 原来依照李辎的意思,这芙蓉观就要建成一座纯粹的道观。当时的南唐京兆府尹顾综,便奉命选址建造这座道观。 可是在他选定了鸡鸣山的建址之后,接连交出几份工匠的草图,那些天师们都大摇其头,各有各的反对,各有各的不妥,总之是不同意他的方案。 顾综眼看着谢皇后的诞辰愈发临近,几百名工匠全班待命,可是一连十几天,连合格的草图都没能拿出一份,害得他成天着急上火,托人送给天师们的“敬意”,也仿佛石沉大海,没激起半点儿浪花! 就在顾综开始绝望,并做好了罢官的打算时,一位年轻的宗室找上门来,并且送给他一卷制作精良的图样,让他交给天师们审验,保管通过。 顾综当晚召集工匠,一个个地将那图样过目,谁知那些工匠纷纷表示不以为然,都说按照这么建法,用作和尚庙还差不多,道观则失于厚重,而欠缺几分清灵了。 就连顾综这个门外汉,也觉得那份图样固然制作上等,但是其中所绘之图,实在平平无奇,完全看不出半点儿过人之处。 但是那位送图来的宗室又拍着胸脯打过包票,他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满心惴惴地带着图进宫,呈给天师们定夺。 谁知道,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几位天师见了图之后,竟然异口同声地表示“无异议”…… 顾综喜出望外,捧着图样去找那位宗室,却在那宗室寄居的会馆之中,见到了一位再也预料不到的人物——李嗣原! 而那位宗室,自然就是李钰了…… “不才当年,也在梧栗园效力过十多日。”顾综苦笑着说道:“那时候只有二十来岁,可以说意气风发,只觉这同为青年的皇子是真正才学斗量、贤德兼备的储君之选! “当年顾某在工部之中,只是个从七品主事,只因在梧栗园做了几件差事,很令南充郡王满意,因此仅仅十几日过后,不才便升一级外放地方,做了溧水县令——虽然同在七品阶内,但一个是六部之中可有可无的小小主事,一个是京畿一县数十万民之主,天上地下之别啊!” 陆鸿问道:“当年是不是还有很多人像你一样,一夜之间飞黄腾达?” 顾综点 头道:“不错,正如陆公所料。” 陆鸿摇头苦笑,说道:“这李嗣原笼络人心的手段,的确不同凡响……” 他是不得不佩服,像顾综这些人,至今都称其为“南充郡王”,而不直呼其名,便可见一斑。 在掌握人心这方面,李嗣原与陈州王,可谓又是一时瑜亮了。 陈州王当年桃李园的那些部属,像陈石、谯岩、冯纲那些,对他至今死心塌地的,在所多有;而李嗣原则是借助皇帝李辎的权利,以皇帝之好处赏皇帝之臣子,惠而不费,依然能够笼络大批的臣心。 不过陈州王身后的,是追随者;李嗣原身后的,是拥护者。 追随者是不计利益、得失、宠辱的,而拥护者,还是涉及到切身利益、理念等等的层面在内。 前者更忠诚却流于理想化,而后者则更加实际,在一定的条件下更有效力。 因此陈州王与李嗣原,不仅是一时瑜亮,也是各有千秋…… 陆鸿不禁想到了自己,自己用人又是个甚么路数? 想着这些,他便禁不住笑了。 他问李嫣:“你瞧我和李嗣原、李安他们相比,在用人识人方面,孰优孰劣?” 李嫣伸出青葱般的修长手指,在雪白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两下,笑道:“不知羞!你又有甚么用人识人的本事了?” 她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是边上的顾综却连连摇头。 顾综神情郑重地说道:“陆公以诚待人、推心置腹,宽厚之外赏罚分明。若以战国四公子而论,陆公好似信陵君,宽仁之柱石;南充郡王可比孟尝君,合纵之间见英雄。至于陈州王,顾某了解不多,应当是平原君一类的人物。” 陆鸿听了哈哈大笑,连连摇手道:“敬宗,你将我与李嗣原、陈州王这两位相提并论,已经是过奖,如何又攀到战国四公子的身上?”他顿了顿,忽然饶有兴趣地道,“再者说,四公子之中有其三,那么春申君又比作当代何人?” 顾综也是放声大笑,却不答这个问题。他所说战国四公子,乃群雄并起、诸侯林立之时,因此天下能得四才俊,非但无所忌讳,反而传为美谈。 但是如今南北一统,皆归大周,天下并有陆经略、陈州王二人,已是龙争虎斗、不可开交,他哪里再敢去找一位“春申君”出来? 因此他只好将话题转回到芙蓉娘娘庙上来,说道:“咱们还是再说这庙罢……当年方案既定,这庙便建的快了,顺利赶在三月初二谢皇后的诞辰之前,将道观建成。可是道观正殿之中,却始终不曾供奉得有神祇尊像。” 陆鸿知道那所谓的“神像”,其实就是谢皇后的雕像。可是李嗣原既然要建这座道观,自然是要有所供奉,何以不供神像,只是这样空着? 他将这个问题又问给了顾综。 此时却见这胖子有些鬼祟地左右瞧瞧,压低了嗓音道:“因为按照南充郡王之意造的神像,根本不是谢皇后的像!” 第三百七十四章 按察使 陆鸿与李嫣对视一眼,两人在各自的怪讶之中,又都隐隐然有一丝奇特的预感…… 随后顾综的话证实了他们的猜想:“虽然见过谢皇后的人不多,但是大家都知道,芙蓉娘娘的眉心正中,天生有颗朱砂痣。可是如今这座神像,却根本没有。” 陆鸿目光再向李嫣的方向一转, 意在征询。因为他虽然身在芙蓉娘娘庙中,却并没有瞧见过神堂之中的芙蓉娘娘像。 李嫣点了点头,目光却复杂难名。如果按照顾综的说法,那么如今供奉在庙中的这位“芙蓉娘娘”,倒并非是那位谢皇后,而是她的亲生母亲了…… 一想到这一点,李嫣的心中泛起一种莫明难安的情绪。 忽然间,只听外面骤起一声嚎啕大哭,继而似乎有十几个嗓门,喊冤叫屈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句句尽是妇人婆子的俗言俚语,叽里呱啦吵得人好不厌烦! 这么一来,这清净的客堂,却再也不清净了。 陆鸿微微蹙眉,感到十分不快。倒不是因为这些婆子们吵了他的清净,而是他隐隐约约从哪些哭喊声中,辩出了好深的冤屈,好大的申诉! 而且,这些冤屈的源头,句句直指他这个江南两道经略使! 哪些哭喊声中,隐约是些“经略使侵占良田”、“官府置民于水火”、“直似强盗、更甚土匪”、“不以教化见容,反以刀兵相加”…… 越往后哭,道理越小,最后只剩下污言秽语,各种乡间辱骂之词。 陆鸿的眉头越皱越深,李嫣虽然不明白那些人说的甚么,但是见到陆鸿这番神情,也知不是甚么好话。 顾综自然深知外边那些人在哭闹些甚么,那些人的哭喊,最后变成辱骂,一字一句地传进他的耳朵里,只听得他胆战心惊、面无人色! 他现在最关心的,并非外边的人是何种来头,而是陆鸿与李嫣听懂了没有。 于是顾综偷偷用余光瞟向对面的陆鸿,只见他神情冷峻,双手抱胸,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这一下顾综倒没法判断了,只好试探着问道:“大人,这里不甚清净,咱们不如上到鸡鸣寺吃去?” 谁知陆鸿并不接腔,仍旧面无表情地坐着,半晌才道:“敬宗,外边是谢家庄的人罢?” 顾综深深咽了口唾沫,把头垂得很低,嗓音嗡嗡地说道:“是……是的。” 陆鸿冷笑了一声,说道:“枉费你们顾、张两家极力为其开脱,没想到今日捅出这样大的纰漏?” 顾综自然想不到! 作为氏族利益同盟,他跟张家是互通消息的。今早陆鸿刚刚派兵去围谢家庄,他便将消息传给了张家;而张仲宽刚刚从经略署衙门出来,顾综也知道了撤兵的决定。 可以说,谢家庄的命运在今日的一生一死之间,全靠张、顾两家鼎力相助、尽心维持,这才得以保全! 谁知道,城防军的围困一解,这谢家人非但没有吸取教训、安生度日,反而变本加厉,闹到了建邺城来! 这就好 比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抽了他和张家父子一个大耳光,使得顾综的圆脸,忽然间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热力…… 他心里一面暗骂蠢材,一面竟起了杀心,向陆鸿恶狠狠地表态道:“这家人荫着芙蓉娘娘的贤名和荣宠,至今肆无忌惮、无法无天!大人,这回不用你下令,职下带一队治安军,将这些疯婆子捉了!” 陆鸿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道:“这是甚么话,如今哭也哭了、骂也骂了,百姓们也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再抓人,岂不是显得官家心虚?到时候市里坊间悠悠之口,该如何洗得清啊?” 顾综这才醒悟,自己的气话很不恰当,但是他又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应对之策,只急得连连搓手。 陆鸿见了他这副模样,笑道:“你这个父母官是怎样做的?别人喊冤叫屈都喊道你门前来了,就只会搓手叹气吗?” 顾综奇怪地抬头望他,却不知是甚么意思。 陆鸿忽然站起身来,边向外走边说道:“既然有冤屈,你就开公堂好好审查一番嘛——就当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冤情,公事公办。还用我教吗?” 顾综茫然失措地点点头,随即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好办法!”等他再抬头找人时,却见陆鸿的身影在门边一闪,早已带着李嫣出去了。 他顾不得再追陆鸿的踪迹,随手从兜里摸出几百钱来丢在几上,急忙忙一提袍角,便悄悄开门,遮住脑袋,挤出人群返回衙门里去了。 …… …… 却说陆鸿斋饭也没来得及享用,却已经被一帮刁民败了兴致。于是他不再逗留,带着李嫣直接奔山脚而去。 就在他走出芙蓉娘娘庙的山门之时,只见他带来的一队侍卫,正气势汹汹地往山上赶来。 领头的小金子一见他俩身影,便急慌慌地叫道:“大人,您没事罢?” 陆鸿一路不紧不慢,说道:“我能有甚么事?几个泼妇罢了。” 小金子道:“职下刚刚听见哭声,急忙带人赶来。” 陆鸿摆摆手道:“没事,回去罢,饭也没吃……”说着手掌抚了抚肚皮,想到那还没见到影子的斋饭,心中着实懊丧得紧。 谁知小金子说道:“饭是要吃,不过有几位大人,恐怕你得先见见面!” 陆鸿奇道:“哪几位大人?” 小金子瞧瞧左右没人,便压低了嗓音道:“是朝廷的按察使……我没见到是那几位大人,跟他们的护卫首领接过头,只知道已经进了老驿馆,请您得空便过去相见。” “按察使已经到了?” 陆鸿与李嫣面面相觑,连忙牵了马来,带着侍卫一路向驿站狂奔而去。 建邺城原是按照国都的配置,因而城内有一座老驿馆,规模极大,是为方便进出京城之内外官员暂留之用。 因为这座老驿馆时不时需要承担起接待公卿大臣,或封疆大吏的重任,其中不乏二三品大员! 所以这驿馆虽然历经岁月,却是格局气派,不输新流。 当然了, 城外东、西、南、北四方八里处,也各有一座小驿馆,那是专为七品以下的办事吏员所备,或是宵禁闭门之后,其他赶不及进城之人的暂住之所。 但是如今朝廷既派出按察使来,自然便是在老驿馆中。 老驿馆在城南,与鸡鸣山所去较远,因此陆鸿等人直到半刻时辰之后,才赶到老驿馆所在的庆升坊。 就在陆鸿带着人于日渐繁华的街市中,努力地挪动着脚步时,庆升坊老驿馆中,刚刚安顿下来的三位按察使:吏部侍郎杜预、户部侍郎刘祯,以及我们的老朋友,兵部侍郎汤柏,正围坐一圈,个个愁眉不展,又忧心焦急。 三人看上去,都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这一行的首脑,自然就是吏部侍郎杜预。 这三位虽然都是六部侍郎,但是六部之中又属吏部最大,乃是官上之官。这正四品上的吏部侍郎,在品级上也高过其他正四品下的五部侍郎半级。 三大侍郎凑到了一块儿,自然也不是无缘无语的,吏部管着官帽子;户部管着百姓人口、田亩、钱粮、生计;兵部管着用兵大权。 这三人的组合,正好针对各道大总管兼任的经略使们。 这些经略使,诸如陆鸿、陈州王等人,手中的权利无非就是户部、兵部两相结合,再加上涉及官员升黜之事,事事都绕不过这三位京官大佬去! 不过这三人千里迢迢来到江南道,虽然气势汹汹、阵容鼎盛,却绝对不是来找麻烦的。 相反,这三个人,在私交圈子里,都与陆鸿有着或近或远的关系。 汤柏就不必多说了,此人正是陆鸿的死党和忠实粉丝之一。 而这位杜预,乃是先圣文帝朝名相杜黄裳之孙,与陆鸿的老邻居韦曈,正是表亲兄弟。因为韦家的杜老夫人,正经是杜黄裳之女、杜预的姑姑。 而那户部侍郎刘祯,与陆鸿之间的联系就要更转一个大弯了! 不过其中的关联也并非千丝万缕、错综复杂,实在要分说的话,只需一句话便可:此人是花大爷的门生! 其实不仅如此,这刘祯写的一手好诗,又是新乐府派“白元张王”之后的第五号人物,也是唯一一名,留在京中担任要职的新乐府派骨干。 如果这么论起来的话,似乎吏部侍郎杜预,与陆鸿的关系最是疏远一些。可是此人还有一桩亲戚,在此不得不提——杜预的次子与曹梓的长孙女,最近刚刚结了亲! 这么一来,杜家那位新婚的杜二郎,就要管陆鸿叫一声“表姊夫”…… 总之这么七弯八拐,攀论起来还是亲戚。氏族之间联姻的效果,在此便显现得淋漓尽致——两个原本看起来毫无干系的人,却因为儿孙辈的姻亲,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特别是同在外乡之时,这种联系便显得尤为紧要…… 就当这三位围坐一圈,再度就眼前的局势交换过一次意见,并且再次得到很不乐观的结果之后,老驿馆的门外,终于响起了一阵急促却整齐的马蹄声。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太子之难 也不知是因为老驿馆的地龙停的特别晚,还是因为屋内煮茶的炉火过旺的缘由,几位按察使都觉得有些许闷热、压抑,而且纷纷感到口干舌燥。 陆鸿坐在他们的对面,凝眉苦思,半晌也找不出一条可行的对策来…… 汤柏与刘祯两人,将此行的主首杜预夹在中间,三人并肩而坐,皆默然无言。 若要论叙辈分的话,刘祯因为花大爷的关系,要低于陆鸿一辈,叫一声“师叔”;汤柏与陆鸿平辈论交;而杜预,因为陆鸿是杜二郎的表姐夫,因此老杜要高过陆鸿一辈。 但是现在大家谈的是家国要事,而不是论辈分、讲亲情的时候,所以,四位很有关系的人初次相见,都没有甚么热情话说,也没有多做攀交,反而在杜预等三人的一顿倾诉与乞援之后,气氛便陷入了一片僵局。 其实洪成对于这次按察使的目的,只猜到了一半。 明面上,按察使确实是为了各地叛乱的事情而来,说是要巡视各道,其实直接就穿过淮南道,直奔到了江南。 说起来,兵患这一点并不是无法可解的事情,也绝不至于使得陆鸿与三位按察使,如此愁眉苦脸、不知所措。 真正让他们束手无策的,是这些人在巡视的背后,背负着的那件不为外界所知、极其重要的事情,而就是这件事,使得如今屋内的气氛显得异常严峻。 或者说,这件事令得整个天下的形势,都严峻到了极点! 太子——第三次昏厥了! 而且今日不同往日,这一回上太医们尽管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再也无能为力。 “太医说,太子至多活不过四月开外!”杜预见压低了嗓门说道。 陆鸿不想问太子如今是怎样吊着命的,他知道太医们自有办法。但是即便如此有办法的太医,也只能将太子的性命留到三月底而已…… 过了三月呢? 没有人知道,否则朝廷也不至于急急忙忙派遣三位大员,打着按察使的旗号,火急火燎、没头苍蝇一般来找他这个不声不响的当朝第一大臣…… “圣君怎么说?”陆鸿问道。 这个问题不能不问,丰庆帝的态度,显然是日后所有走向的关键。 杜预同刘祯、汤柏对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汤柏说道:“圣君只下令太医务必治好太子……” 陆鸿的眉头刚要重新皱起,并且正打算为丰庆帝如此意气用事而感到不满时,边上的一个声音却打断了他。 “不,圣君不是这么说的。”刘祯纠正了汤柏的说法,“圣君是说:‘务必治好我的儿子’!” 陆鸿紧锁的眉头蓦然一轩,抬起头来望着三人,问道:“圣君真是这么说的?” 杜预点点头,道:“不错,一个字也不差。” 陆鸿的心中,好似被甚么东西给触碰了一下,他从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中,深切地感觉到了丰庆帝内心中隐藏的情感——那是一种与帝王权势毫无关联,最纯粹的父子亲情…… 他有些动容,也有些感动。 之前因为丰庆帝迟 迟没有做出决定,而感到的不满与困惑,在这一瞬间,全都烟消云散…… 至于丰庆帝应该做出甚么样的决定,自然是另立储君,重新打算! 或许正是这一点,使得朝中的大臣们,再没有任何理由去责怪这位孤独的皇帝,也没有任何办法狠下心来逼迫皇帝做出任何选择。 所以他们只能来找他。 陆鸿沉默半晌,才问道:“曹相和崔相,又是怎么个想法?” 杜预道:“曹相没有表态。崔相的意思很明了,要尽快在确立太子人选,同时及早对黔中道、岭南两道做出安排……” 他的话只说了五分,但是其中所表达的意思,陆鸿已经完完全全地接收到了。 几个月前,丰庆帝为了正式保扶太子,将陈州王派往岭南道、武孝宜派往黔中道,并且让陆鸿统领江南两道。 这一手安排看似毫无玄机,甚至看起来像是对有功之臣的分封奖赏。 但是在明眼人瞧来,却是一记极为巧妙的散手——江南两道之中,江南东道断绝岭南道北上之路、江南西道扼守黔中道腹背要冲,丰庆帝仅仅使动陆鸿一人,便看住了两位足以威胁太子之位的对手,显然是出于精心安排,也将丰庆帝的智慧和手段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这些按察使找到陆鸿,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像杜预刚才转达的,崔相的想法:及早对黔中道、岭南道做出安排…… 至于是怎样的安排,还要看陆鸿的意思。 这两道的人马,是放是阻,都要陆鸿一言而决! 放武孝宜,则阻陈州王;放陈州王,则阻武孝宜! 如果两人都不选,而空着东宫之位,那么很有可能两处都要蠢蠢欲动。所以,崔相才要尽快确立人选,并且提前对两地做出放、阻的安排。 “我已经把突骑军派到洞庭去了。” 陆鸿没有直接表示他的意见,而是说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 但正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看起来只是一手单纯军事安排的话,却让对面三人同时变色! 洞庭,那是看住了黔中道,而使得武孝宜动弹不得的一着棋子…… “您打算迎陈州王进京?”杜预惊声叫道。 汤柏与刘祯两人,也都露出了紧张而踌躇的神色。 很显然,这三人都不怎么倾向于陈州王这个人选。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如今还没有做出明确选择的决心和勇气…… 谁知陆鸿摇了摇头,又缓缓地说道:“在这之前,我已经先将司马巽派到了广州。” 陈州王就在广州…… 三位按察使顿时松了一口气,同时脸上都表现出轻松快慰的神情。 刘祯忍不住心悦诚服地叹道:“陆帅不愧是陆帅,原来早早便做下了布置……这么一来,朝廷在进退之间,便从容得多了!” 他拍了一记马屁,另外两人也都点点头,对此表示同意。 这三人中,除了汤柏是深知陆鸿的手段之外,不管是杜预还是刘祯,对他都是只闻其名,而不知其人,今 日总算是当面领教到了几分厉害…… 陆鸿此时却没有就着话题深谈下去,而是转回来问道:“那么,如今各地兵患,到底严重到了甚么程度?” 杜预嘴巴张了张,却没说话,而是将目光看向了汤柏。 老汤是兵部侍郎,这事确实是在他的职分之内。 于是他开口说道:“其实兵患的消息,一个月前就有风言风语传到神都了。主要在黔中、山南、剑南一带,可是这三地经略都很默契地隐而不报,因此朝廷既没有确切消息,也没有应对之策。” “那现在确定了?”陆鸿问道。 汤柏点头道:“十天前,武孝宜正式将情况详详细细地上报到了朝廷,黔中道失八州四十六县,快支撑不住了。” 杜预接口道:“朝廷也正好借着这个由头,派下了咱们几位按察使,先就到了江南来,特地向陆帅讨教计策。” 陆鸿想了想,摇头道:“恕我直言,这件事诸位办得不大对头。既然是武孝宜首先上报,那么你们就应该先去黔中道,也好摸清楚武孝宜的心思……” 还有一层意思他没有明说,这一次按察使表面上是为了兵患的事情,但是却首先到了并无叛情的江南,在太子昏厥的节骨眼上,怎么看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别人自然不难从他们的行动中,嗅出朝廷的真实目的。这就有打草惊蛇之虞了…… 杜预有些无奈地道:“此次出京,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兵患之事,因此径直到了江南——假如早知道陆帅已有万全的安排,那么咱们倒真不妨先走黔中道一趟。” 他这么说是对陆鸿做出解释,朝廷并不知道陆鸿已经做好了十足的部署,因此他们直接赶到江南,也是为了提早通信、尽快安排的打算。 如果这么算的话,即便是打草惊蛇,也无可厚非了。 陆鸿自然也想到了这一节,因此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你们也不必去黔中道了,直接去岭南道罢。既然武孝宜向朝廷求援,我就马上给突骑军下令,以帮助平叛的名义开进黔中道,接管武孝宜的兵权。” 对面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此计可行,便一起点了点头。 陆鸿接着补充道:“你们到了岭南道,务必安抚住陈州王,我再给司马巽写封信,那就万无一失了。” 杜预当即领命,说道:“是,就这么办。那咱们明早便启程南下!” 陆鸿又交代了一句:“还请三位给崔相回复,尽快劝圣君下定决心,拿个主意出来……” 杜预点了点头,给向刘祯说道:“世诚,麻烦你了。” 刘祯道:“好,下官立即给崔相写信。” 陆鸿见一切安排妥当,正要邀请三位同吃个晚饭,却忽然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细节,问道:“太子是因何而昏厥的?” 这一问杜预的脸色便又难看起来,他默然半晌,才道:“和前两次一样……” “前两次?”陆鸿见他语焉不详,顿时疑心起来! (因为最近一直在出差,所以只能单章更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一个厨子 说起太子前两次昏厥的事情,杜预便有些异样的神色。 他两手向两边一挥,汤柏与刘祯同时会意,一左一右退了出去。 这种宫闱辛秘之事,毕竟还是与闻者众不如鲜为人知的好。 陆鸿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对于杜预要说的话,也愈发显得忐忑担忧…… 杜预见汤、刘两位同僚走出门去,便向陆鸿点了点头,说道:“陆帅,这件事原本下官也是不知,不过崔相料到您要打听,特地将宫里流传的一些闲言碎语,说给了下官知道。”他顿了顿,确认陆鸿听清楚了之后,便郑重地道:“下官可以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您听,至于其中含着哪些意思,全靠您自己理解……” 他说完话,便垂下眼睑,等待陆鸿的回应。 陆鸿自然知道,他这般谨小慎微的原因:这种事情涉及皇家秘闻,而且很可能是丑闻,所以知者不如不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他便说道:“你只管转述便是。” 杜预点点头,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崔相说:宫里曾经传出一个说法——就在那年圣君与太子同时昏厥之前,圣君曾经照例给东宫赐膳。正好前几日轮值的尚食局司膳家中老母去世,在监督完最后那顿晚膳之后,便请了丁忧……” 到了这里,他便停了下来,住口不说。这个意思是等陆鸿仔细消化、理解透了之后,这才继续。 陆鸿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向他点了点头,示意全然明白。 至于明白了甚么,他没有说,杜预也不敢听。 随后杜预便接着往下讲:“崔相说:你知道的,这丁忧总是需要三年,而且即便丁忧期满,为了安全起见,作为管理宫廷饮食的要官,一旦出宫,便绝不准再回宫做事。这是武帝朝便传下来的规矩!而且即便特别开恩,能够准许回来的,也不会再管尚食局的差事……” 此时杜预又闭口不言了。 但是陆鸿仔细听了过来,只是叙述一些朝中的惯例,并没有发现这段话中有什么值得推敲的地方啊?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真正的要紧的话,马上就要到了。所以杜预可以停了一停,好让他做足准备! 陆鸿表示自己明白了,示意他接着向下说。 杜预点点头,接着便放缓了语速,说道:“崔相说:但是,根据后来的查证,此人只丁忧不足半年,便投到了临泉王的门下!” 陆鸿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此人每一开口,必然强调是“崔相说”,但是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无非就是,有人在皇帝和太子的饭菜里做了手脚,而这位提供了“方便”的尚食局司膳,正是临泉王的人…… 但是临泉王已经死了啊,现在再说这些,又有甚么意义? 难不成还要将临泉王挖出来鞭尸? 杜预对他的想法感到有些几分好笑,便露出了一丝笑容,摇头道:“陆帅稍安勿躁,且听下官说完。那个司膳在临泉王府中并没有做多久,因为去年临泉王便不幸死在了乱军之中。后来更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此人离开临泉王之后,马上便投奔了陈 州王!” 他说着,神神秘秘地一笑,显出几分诡异的神色来。 这次他没有再借崔相的名头,因为后面的消息事关重大,陈州王又有接任大宝的可能,因此杜预毕竟还是要自己扛上一些,不能一股脑儿全都甩到了崔相的头上——这也是共同担责,将自己牢牢绑到崔相这条战船上的意味。 陆鸿也觉得此事果然越来越有意思了,而且牵涉到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不禁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个司膳老兄,到底是个甚么来头?” 杜预抚掌笑道:“陆帅正问到了要害!这个司膳虽然没有甚么名头,但颇有几分家世。若不是广平郡主想到了这一点,并且派人去查过,说不定此人就这么永远消隐下去了。” 陆鸿奇道:“怎么,是广平查到的?” 杜预点头道:“正是,也就是郡主,旁人如何有这般本事?” 陆鸿听他的语气,显然对广平郡主分外推崇,再联想到外公曹梓的态度,心中不禁泛起异样的感觉…… 杜预接着说道:“那位司膳,是丰庆二年进的宫,起初看冰窖,后来不知有甚么样的际遇,短短几年之间,便调到尚食局,并且升任司膳。要说起来,这人在当时竟然并非大周人,而是江南句容人氏!” 陆鸿这一惊可非同小可,看来此人所牵涉到的势力,要远远比表面上错综复杂得多…… “怎么会是句容人,他是如何过审的?”陆鸿问道。 杜预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说道:“这个嘛,倒也不难。此人祖籍陈州,只需将户籍改回到陈州,也算是认祖归宗。” 其实杜预所说的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因为南唐北周本是一家,因此两朝分家之后,便留下了许多“历史遗留问题”。比如家中本来在北方的,因为生意或者做官,而举族迁到了南方。 可随着战事一起,再想回到北方便由不得他们了,只好顶着故乡的氏族名头,在客地扎下了根。 像句容谢家庄的谢氏,便是如此。 这一支谢氏,全称就叫“陈郡谢氏”,这里的“陈郡”,指的就是李安的封地,陈州! 正在陆鸿联想的时候,却听杜预说道:“那位司膳,姓谢,就出身与句容的谢家庄!” 尽管陆鸿对此早有准备,但是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还是感到一阵晴天霹雳。 这么一来,这一桩原本很单纯的皇子弑兄弑父、谋朝篡位的老剧本,突然间便风云突变,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悬疑大戏!它的诡谲之处,叫人根本意想不到,更加分辨不清! 这一件事接连牵扯到皇帝、太子、临泉王、陈州王,再加上那司膳陈郡谢氏的身份,凭借谢皇后与李嗣原的渊源,谁又能保证此事与李嗣原无关? 至少一定与南唐有关! “不对啊!”陆鸿疑惑地叫道,他忽然从这件事情当中,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破绽:“既然圣君与太子都吃过了那顿饭,怎么圣君昏厥一次,而太子则接连昏厥三次,甚至性命不保?” 杜预顿时有些愁眉苦脸,深深思索着道:“这就是整件事最难以解释的地方——据说圣君昏厥之后,临泉王当即进贡了一盅安 西蜜枣汤。” 这盅汤,圣君自然是喝了的,正因为他对自己的儿子深信不疑,所以才因为这蜜枣汤解了毒性? 那么谢司膳既然投奔了临泉王,自然与他有着密切的关系。此人毒害皇帝,临泉王自然也逃不了干系。 可是这临泉王为甚么一边要杀父、杀兄,另一方面,却又要解救丰庆帝呢? 这果然十分难以解释…… 他们的谈话一直到日头偏西,说罢了宫闱之事,便又请了刘祯与汤柏进来。按照流程,将江南两道的情况,对三位按察使作了详细的汇报。 期间顾综这个大管家也被传讯赶到,并且代替陆鸿回答了好几个比较切实详尽的数据。 同时陆鸿也从顾综那里了解到:在芙蓉娘娘庙内哭喊冤情的谢家妇女们,已经被顾综的一堂公审给解决了…… 谈罢了“正事”,经略署的人送来张镒的请帖,说要邀请洪成以及三位按察使,一并到张府接风会宴。 陆鸿对此事自然是无可无不可,先替杜预等人答应了下来。 随后无事,杜预等人通通在顾综的指引下,前往张府参加了栋梁张镒的接风宴,陆鸿则与李嫣,在经略署的后院,整理起了他们随身的包裹物件。 两人忙了半晌,不约而同地听了手中的活计,便在屋外回廊的美人靠上,坐下来歇歇气儿,气氛一时便陷入了沉默。 李嫣忽然问道:“今天按察使说了太子的事,你有没有问,外公是甚么态度?” 陆鸿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说道:“问了,老杜说外公没有表态。” 其实当今局势虽乱,有许多问题都找不到答案,但是最让人值得琢磨的,就是曹梓的态度。 在他这样的位置上,对于东宫太子的废立,不可能没有自己的看法,也不允许他三缄其口、明哲保身。 但是曹梓偏偏就没有态度! “那外公到底是甚么意思?”李嫣眨巴着眼睛,有些不解地问道。 陆鸿笑了笑,耸耸肩膀,说道:“假如太子安然无恙,那么最后皇位会传给谁?” 李嫣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太子了!” 陆鸿问道:“自然是太子,但是外公不会在这上面发表任何意见,对不对?” 李嫣还是不大明白,说道:“外公当然不会发表意见,别人也不会——因为这是顺理成章的啊,何必多此一举,再发议论?” 陆鸿一拍手掌,说道:“照啊,顺理成章的事情,本来就不需要多此一举!外公之所以不表态,是因为他觉得毫无必要——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照常例来选,总是不会错的!” 李嫣仿佛明白了一些,却又不全然明白,她问:“那么按照常例,到底应该选谁呢?” 陆鸿道:“父死子继啊,太子若是遭遇不幸,自然是太子的儿子来做皇太孙!咱们的太子没有儿子,但是他有女儿……” 李嫣但觉得他这通歪理似乎不怎么有说服力,但是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就在她想抬出陈州王的时候,却听陆鸿又道:“至于陈州王嘛,哼,我不同意他进东宫!” 第三百七十七章 童谣 “你不同意?”李嫣笑了,“你凭甚么不同意?” 陆鸿道:“李安身上有太多的疑点,我要查清楚之后再说。” 李嫣正要说些甚么,却见院中回廊拐角处,两个人影一闪,一名青衣小厮领着一位胖胖的官员,急匆匆地赶了进来。 那官员一边疾奔,一边不停地用手巾擦汗,见到陆鸿便连连招手,口中叫道:“见渔,见渔,出事了!” 这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远道从神都赶来的汤柏。 陆鸿见他神色十分惶急,立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与李嫣对视一眼之后,便挥挥手驱退了那名小厮,拉着汤柏的手臂安抚道:“甚么事,你慢慢讲。” 汤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是陈州王,失踪了。” 陆鸿一时没能理解他的话,奇怪地问道:“陈州王怎么失踪了,他不是在广州吗?” 汤柏急得直跳,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不断地道:“失踪了失踪了,人不在广州!” 就在这时,回廊的另一边,闪出张冲的身影,只见他也带着人来,却是一名满身风尘的军官。 陆鸿一见那人便知事情不妙,那军官他认得,正是司马巽手下的副将之一…… 李嫣虽然不识,却也能从他的装束上猜到一二,连忙进屋取了一杯茶来。 汤柏见他们如此神奇,也知道那人非同小可,况且陈州王的事情很不方便在外人面前提及,因此暂时闭上了嘴巴。 张冲远远地指着陆鸿,向那人说了句甚么,便自行退了下去。 那军官虽然神情疲惫已极,但是龙行虎步,颇见气势。此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陆鸿身前,“啪”地双脚并拢,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职下,司马将军麾下乙旅副帅,周栋,拜见陆帅!” 陆鸿伸手扶起,从李嫣手中接过茶水塞到周栋的手上,问道:“司马将军派你来的?” 那周栋感激地接过茶,却不就饮,而是将目光扫向站在一边的汤柏。 他也看得出来,这胖子虽然形容不大高贵,却是个大官。但是他带的是军令,即便宰相在面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陆鸿见他神情,心中便已了然,径直问道:“是不是陈州王的事?” 那周栋显然有些吃惊,这件事从发现到他赶至此地,总共不过六天时间,整个过程中可以说十分机密,那么陆帅是怎么知道的? 陆鸿指着他,向汤柏笑道:“你瞧,你们两位一个在跟前,一个打广州赶来,前脚后脚说的竟然是同一件事情!” 周栋奇道:“这位大人也是说此事?” 陆鸿道:“这位大人,就是咱们兵部汤侍郎,你有甚么消息,尽管汇报好了。” 周栋一听此人竟是汤柏,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又有不同,这两年汤柏在军中威望日隆,和军方的关系也十分融洽,因此周栋对他另眼相看,也是情理之中。 周栋连忙拱手行礼,一五一十地说道:“禀报陆帅、汤侍郎,司马将军奉命镇压岭南叛乱,同时……六天前发现陈州王 失踪,调查之下方知,陈州王已经在半个月前秘密出海北上。” 陆鸿将司马巽派到广州,给他的任务有两个,一个是明面上的,镇压叛乱兵祸,因此岭南道从一开始便没有发生类似黔中道等地的祸乱。 另外一个任务,周栋没有明说,但是汤柏能够猜得出来,必然是监视陈州王之类的任务。 汤柏听完之后,点点头道:“我们的眼线,也差不多是六天前才发现陈州王的失踪。至于他甚么时候离开的广州,从哪一路走的,却没能探查清楚。” 陆鸿沉吟一下,将两个时间点以及出行的路线仔细推敲了一遍,这才向汤柏说道:“派人分别到海门、登州、莱州、青州等处设卡拦截……” 他想了想,又摆了摆手,摇头道:“算了,他是陈州王,别人未必拦得住,咱们尽早回神都好了!” 等到众人散尽,李嫣笑吟吟地望着陆鸿,笑道:“你说不让李安进东宫,现在却由不得你了。” 陆鸿苦笑摇头,这一着上,他还真正是不曾想到。 毕竟陈州王以有心算无心,提前准备、提前行动,他再有天大的神通,也不会决计想象不到其中的变化。 这也是他在汤柏与周栋面前,可以忽略的一个问题:陈州王何以能够提前半个月,便料知神都的变故? 那个可能性呼之欲出,却也正因为太过明显,所以反而让陆鸿拿不准答案。 ——因为从开始到现在,已经出现过太多表面似是而非、最后结果让人瞠目结舌的故事,他担心这一回,到最后又要来一个惊天大逆转…… 所以在他真正有所头绪之前,他不希望汤柏他们想得太多。 况且,这一次汤柏回不了神都,他要将其留在建邺城中,镇守江南。 其实不只是汤柏,还有刘祯这位户部侍郎,也正好被陆鸿留下来,专业对口掌管江南的户籍、田亩问题。洪成也正好给他充当副手。 至于杜预,他却不打算留在江南。 按察使毕竟还有按察使的工作,杜预便继续南下或西行,打着按察使的旗号至各道继续巡视。 在离开建邺城之前,陆鸿找到了顾综,好生交代了一番,并且与张镒说好,必要的时候,会让顾综请他老人家出山扛鼎。 至于谢家庄那边,他还是决定派遣陈三流,专门带兵驻防句容,只要谢家庄稍有异动,即刻出兵围剿! 因为自打听说,那谋害皇帝和太子的司膳,正出自陈郡谢氏之后,陆鸿便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谢家庄一定还有更大的秘密…… …… …… 三月中旬的神都,已经不再是陆鸿离开之时的那个神都。 物是人非事事休。 不单是人,也不仅仅是因为气候的变迁,而发生改变的天地风貌…… 陆鸿至今尚且不曾见过三月的神都,但是他听吴卫说过,说过桃李园案之前,那三月的神都、三月的天街。 桃李芬芳、牡丹争艳…… 可是今日,虽然整个神都阳光明媚,春色 如常;虽然天街上牡丹依旧,野草野花不输其芳。 但是,整个洛阳城,仿佛都给人以一种诡异的、让人无法描述的变化。 陆鸿等一行人走进定鼎门,漫步在天街上时,耳边总是若有如无、时远时近地传来声声新奇的童谣:“东边姥姥山,姥姥一只耳;鸿鹄振奋起,孝悌总相宜;若问山中谁,姥姥掷笑杯……” 陆鸿在天街上走着,听着耳边断断续续的童谣,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这几句童谣看似隐隐然若有深意,其实意思十分明白,也十分恶毒:头一句“东边姥姥山,姥姥一只耳”,是个耳东陈,陈州王的陈;“鸿鹄振奋起”,有陆鸿的“鸿”字,也隐含着陆鸿青云直上之意;“孝悌总相宜”前后字正好是“孝宜”二字,显然便是指的武孝宜! 这些不论是明说还是暗指,都还不算紧要,只有最后一句,“若问山中谁,姥姥掷笑杯”,才是字字诛心之语。 所谓“掷笑杯”,那是民间一种十分简便而广为流传的一种占卜方式,即使用两枚一面平坦、一面突起的筊杯投掷占卜,凸面为阴,平面为阳,俗称“掷杯筊”。 两枚筊杯掷出,若是一阴一阳,则是“圣杯”,即天意认同、此事顺遂之意;反之则是两凸面的“阴杯”,代表行事不顺。 但是如果两面皆为平面,便表示天意不明、尚未决断,这种即称为“掷笑杯”。 所以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显然就是:到底谁在山上(谁能上山),天意尚且不明…… 这童谣的意思,显然就是在影射,日后天下的归属,便在陈州王、陆鸿、武孝宜三人之中罢了…… 李嫣皱着眉头,反复听过几遍之后,忽然向陆鸿笑道:“这是针对你的哦!” 陆鸿无奈苦笑,李嫣所说的,并非没有道理。 事实上,他也想到了这一层,不论是陈州王还是武孝宜,都已经摆明了争夺天下之志,所以即便千口万口来言说,也根本不当个事儿。 但是这童谣之中偏偏将陆鸿与这两位相提并论,那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陆鸿心中乱糟糟地也没个头绪,他打消了直接进政事堂找曹梓、崔景芝的念头,向侍卫们下令道:“回陆府。” 修业坊还是老样子,陆府也没有甚么变化。只不过,当陆鸿等一行人走到修业坊时,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邻居、路人,都纷纷向陆鸿投来复杂难名的目光。 除此之外,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敬畏,但凡他的队伍靠近,那些人们好一点的悄悄退至路边避让,夸张的甚至低声惊呼、一哄而散! 陆鸿越看越摸不着头脑,而且原来越觉得事有蹊跷。同时,他心中的怒火,也好像点燃了烈酒一般,腾地燃烧起来! 他感觉自己此行,恐怕不会像他心中以为的那般顺利,他在神都的出现,也未必能够如愿将那未知的变故弹压下来。 他甚至感觉到,神都的变化,已经远远超脱了他的掌握…… 他这个陆帅、陆相,还有足够的能力应付眼前的危局吗? 老板坐牢,太忙请假 今日插播一则新的故事:老板酒驾被抓,蹲号子五个月,导致公司十分混乱,因此最近连续出差,长途奔波,每天的更新差不多都是在九、十点开始打着哈欠写的。 今天十分不凑巧,事情特多,子时初刻(晚上十一点)才下高速、回宾馆,所以不得不暂停更新一日。 此致,向坐等更新的朋友抱歉! 第三百七十八章 神都的诡异气息 修业坊的陆府很平静,但是也很忙碌。 陆鸿敏锐地察觉到了神都异常的氛围,天空似乎正被一团阴云笼罩着,不辨天日…… 就在这让人焦虑的氛围当中,陆鸿别无他法,只得让莫管家开了巷门,到柳条巷对面的韦家,找他的连襟苗管家打听打听,最近神都是否出了甚么了不得的大事。 莫管家自然满口子答应,十分麻利地开了巷门去了。 可是还没等莫管家回头,张冲便急匆匆地从大门外赶了回来,而且神色之间颇有些迷茫和愠怒的神色。 他是受陆鸿的命令,到街市上去打听消息的。 陆鸿见他这般神情,知道这番打听不会有甚么好的结果。他的心中便升起一股十分不祥的预感…… 好在张冲并没有直接说是坏消息,而是有些拿不准地道:“大人,坊间都乱得很,但是谁也说不清个所以然来,大伙儿都像没头苍蝇似的。” 陆鸿知道这个所谓的“大伙儿”,指的是谁。 无非就是与官家有着密切联系的人们,比如官家的家眷、下人、商贩,还有一些“编外吏部尚书”、“业余新闻记者”等等。 但是这些人尽管紧张、惶恐,可是一个个都说不出个因由来,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影响,上面那些知晓变故的大人物们,虽然都忍不住表现出了或多或少的情绪,但都十分默契地守口如瓶。 可这些大人物们虽然半个字的口风也没透露,但是他们的心绪不宁、焦躁不安,自然而然地影响到了身边的人,也就影响到了整个神都的“心情”。 陆鸿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这其中必然发生了极大的变故,而这变故的根源,一定来自于洛阳城西北面的那座大周皇宫! 而且这种变故发生的时间,必然是在按察使离京之后。 因为陆鸿相信,不管发生了任何的事情,汤柏也不会对他隐瞒,甚至令他陷入了一个可能会有危险的境地……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突然外面橐橐靴声响起,张冲很警觉地中断了汇报,悄悄退到一旁。 这时门口人影一晃,小王正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走了进来。 陆鸿但觉那人面孔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就在他纳闷之间,那人进门便行了个大礼,口中恭恭敬敬,却有意无意压低了嗓音地道:“晚辈花正元,拜见宜爷爷!” 陆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是积善坊花家的“后生”,他来去花家多次,约莫是在人群中见过此人几眼,听他自己的称呼,应当是花家的第四代子弟,比花源晚一辈,更加是自己的“孙子辈”了…… 他虽然身份确实没错,在花家之中辈分极高,但也不敢托大,拱手回了个半礼,伸手虚扶了一把,说道:“起来说话。” 谁知那花正元纹丝不动,仍旧跪在地上,情绪急迫,辞句却十分和缓地道:“不敢劳驾——太爷爷命晚辈赶来,给宜爷爷带三句话,请宜爷爷在意 了!” “哦?”陆鸿一听是花老太爷带话,连忙正襟危坐,道:“快请说。” 花正元道:“第一句:神都有变;第二句:花家已然尽力;第三句:速速离开神都,回到江南或安东。” 说完这三句话,花正元便叩了个头,站起身道:“宜爷爷,请及早脱身。积善坊上有人看守,正元好不容易偷出来禀报,如今要回去了!”他又行了个礼,并且同张冲、王正拱手示意,便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 而此时的陆鸿,却把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花老太爷带来的第一句很好理解,他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 第二句本来不好懂,但是与花正元最后两句话印证之后,也就不难懂了——听花正元的意思,积善坊花家如今已经被人看守、监视,甚至看押着,花家必然在这场变故之中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最后却不幸失败,就连通风报信也十分不易…… 看来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许多! 陆鸿望着花正元渐渐消失的背影,一颗心彻底沉了下来。 没过一会儿,莫管家便转了回来,原本有些黝黑的脸色,也显得颇为沉重。 他进门便向陆鸿禀报了此去的经过——他的连襟、韦家的官家老苗,在柳条巷与他相见。两人匆匆交流了一番,可是苗管家除了语焉不详、神情闪烁之外,并没有说出几句有用的消息。 因此莫管家的判断是:韦家人也向大直巷外面的那些“无聊之人”一样,对他们陆府不怎么友好了! 莫管家在就任陆府管家之前,就在上林坊另一个官家做事,那家的家主曾经是个五品官,在整个上林坊都是十分吃得开的人物。但是后来因为朝中靠山的倒台,而被政敌暗算,连遭贬斥,家道也渐渐中落。 那户人家在败落之前,左邻右里能够接触到一些“内幕”,并且对他家命运提前有所预知的,也都是像苗管家一样的态度。 陆家如今的光景,和他上一任主家败落之前,也是十分的相似! 因此莫管家心中着实有些惴惴不安,并且深深地替自己这位年轻的主人担忧。 ——虽然他在陆府做管家的二三年之间,甚至并没有见过自己的主人几面,但是这位家主对家里下人的客气和尊重,那是绝无仅有的! 因此莫管家也从不拿陆鸿当成普通的雇主看待,而是实实在在当成了这个大家庭的一家之主。 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在雇佣关系之外,夹杂着友情、亲情…… 所以,莫管家很是直言不讳地表达出了自己内心的疑虑。 陆鸿认真地听完他的讲述,无可奈何的笑了笑,摇头说道:“你不必乱猜,外面的事不用操心,把家中营务好。” 莫管家十分听话地点点头,也告辞去忙了。 陆鸿等莫管家离开,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起来。他随手取过信纸,思索着该如何动笔——他要写两封拜帖,分别送给曹梓和崔景芝。 他想当 面问问这两位宰相,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他们两位总应该知道一些端倪罢? 张冲趁他思考的时候,便麻利地取水研墨,不一会新墨研成,便又退到一边。 陆鸿提笔蘸墨,还是决定按照平常的语气和样式,写了两封拜帖,然后亲自用封皮包了,交给张冲说道:“张冲,你替我跑一趟,先送这份曹相的拜帖,如果收贴的人十分热情,而且收得利落,不曾多说废话,那么崔相这封就不必送了。” 张冲一面接过拜帖,一面在转瞬之间便思考明白,答应一声,默默然去了。 陆鸿又想了想,但觉并不稳妥,便又叫来王正,另外写了一封拜帖让他带到城北的陈州王府,交给胡效庭——陈州王虽然去岭南赴任,效庭却一直留守神都。 他之所以派王正去送信,全然是因为王正与效庭,这两人其实是正宗的表亲关系,他想效庭能够看在这一层面上,给他和王正几分薄面。 他送给曹梓、崔景芝的两封拜帖,意在询问;而给效庭的,却是为了试探! 送出这三封拜帖之后,陆鸿便独个儿皱着眉,倚在靠背上出神。 如今胡小五留在建邺,李嫣跟他回到神都之后,便径直去了南郊的庄子。 现在他身边就连个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 原本陆鸿是打算进京收拾下局面之后,便出城到庄子里住。可是现在神都局势扑朔迷离,李嫣在城外的庄子,反而像是他这只“狡兔”的另一窟,李嫣早早回到庄子里收拾,也在无心插柳之间,走了极对的一步。 如果形势真如花老太爷的三句话那般,那么他便退出郭城,暂时回到南郊的庄子里也好有个缓冲的余地,让他静观其变…… 这一切的最终结果,就要看那三封拜帖了! 如果一切顺利,他便可先找效庭探探口风,然后去拜会曹梓,与这位准外公一道儿,好好地分析当下的局势。 结果,他这三封信就好像石沉大海一般,一直苦苦等到日薄西山,张冲和王正这才前脚后脚地回来。 “曹相家没收这封拜帖,崔相却不同,属下打崔府开始,一直到南市、皇城内的衙门,却始终找不到崔相的身影!”张冲进门之后,就面无表情地汇报了这一行的过程,结果已经知道了——一无所获“! 陆鸿虽然心中早早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但是见到这种情况,心中便愈发确定,一定是宫中发生了变化…… 随后小王正赶了回来,见了陆鸿便十分气愤地叫道:“鸿哥,你给评评理,这事二哥做得地道不?” 这里的“二哥”,指的就是胡效庭。当年在上河村胡家,陆鸿自然是大哥,效庭便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二哥…… 陆鸿微微皱眉,问道:“怎么个不地道?” 王正道:“我去之后,就被陈州王府的人约进去休息室喝茶坐等,一杯破茶,让老子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他最后才叫人通知我,说他很忙,今天暂时没空接见我……” 第三百七十九章 求援 好了,如今效庭对他避之不及,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着实“忙碌”得很。 陆鸿更加不知道,他是在忙碌些甚么…… 他此时不得不开始琢磨起花老太爷的第三句话——那句他不愿意考虑,或者说不愿意接受的话——速速离开神都,回到江南或安东! 花老太爷为甚么要让自己离开神都? 离开神都回江南也就罢了,可为甚么要加后面那四个字:“或者安东”? 他现在早已不是安东副都护,在安东也没有任何职分,回到那个地方做甚么?关键就是做甚么…… 陆鸿知道,自己如今必然已经陷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处境! 安东是他苦心经营的地盘,三支主要军力:扶吐瀚的怀远军、贺高的安东守捉、陈森的城防军,都能听他的指挥。如果有一天,他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以“逃避”的形式,前往安东的话,那就只有两种可能:避难、造反…… 陆鸿之所以不愿意考虑这句话,正是因为“造反”二字。 现在神都的局势还无法明了,自己的形势却已经确定,陆鸿没有多作耽搁,在晚饭之前,带着一队侍卫决然出城。 一行人行色匆匆,却不露怯势,大摇大摆地从天街出了定鼎门。 把守城门的卫兵恭敬依旧,见了陆鸿的军仗一个个挺胸肃立。一行人离开城门,走出一里多地,张冲忽然急趋两步跟到陆鸿身侧,低声说道:“大人,有尾巴,要不要解决掉?” 有尾巴的意思,就是有人在后窥伺、追踪。 他们行军之时,在深山老林、漫漫荒野之中,被敌军探视已成常态,类似拙劣的手段,自然逃不过侍卫的眼睛。 陆鸿觉得现在形势殊不明朗,还是不必激化矛盾,况且他去南郊并不是甚么秘密,于是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带着人马径直向南郊而去。 李嫣的庄子距离神都郭城只有六里多地,王正在前打了前站,一行人赶到之时,最后一抹余晖散尽,恰巧是夜饭做罢,收拾停当之后便各自吃饭归岗。 陆鸿在内院见到李嫣,两人面对着一桌饭菜,谁也没有动箸,只是相对沉默,神情凝重。 “城里不大太平。” 默然之后,陆鸿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李嫣皱着眉道:“城外也差不多,洛水大营驻地向南边移动了五里,四座营盘散在庄子东面七八里开外;羽林军两营在西、南两处分别驻扎……”她顿了顿,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这趟似乎不该来的……” 陆鸿没有答话,虽然他已经做好了极坏的打算,但是没想到,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 他们的庄子外围,至少有三千兵马在侧,城中某位人物的意图,不言自明。 最叫人担忧的是,他们就连那位实际掌控着神都的人是谁,还兀自懵懂…… “这是为甚么?”李嫣忧心忡忡地道,“你救大周,却不知有没有人会帮你?” 她这句话也不知是在向陆鸿发问,还是自言自语。 陆鸿见她意甚颓丧,便强笑一声,安慰道:“应该不会有事——正如你所说,我的所作所为,无不为了救大周,这次从江南回到神都,也是为此。我相信朝廷和百姓,都会帮我的!花家就派人来找我了嘛。” 随后他便将花正元登门一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至于花家自己面临的困难,却不曾提起。 李嫣见他说得笃定,心情略略平复了一些,随即又问:“外公怎么说,他有没有找你?” 她问到曹梓,这话陆鸿却不知如何回答了,只是沉吟一声,摇头道:“暂时还没有……” 以李嫣心思之细密,立即从中嗅出了不安的味道。她又蹙起蛾眉,随即豁然抬头,斩钉截铁地道:“花老太爷说得不错,你得离开神都!” 陆鸿悚然惊觉,正要点头,但是他一转念却又忍了下来,并且通盘思考良久,才摇头说道:“不行……如今的情形,显然是有人要逼我离开。他们越想让我走,我越不能走!”他的双眼之中闪烁着灼灼光芒,捏起了双拳,沉声道:“我一离开,大周就完了……” 李嫣 犹豫良久,终究不再坚持,不过仍然说道:“如今城内的人已经指望不上了,你必须向外求援。如果只是咱们两人守在这庄子里,终究甚么也办不成。” 陆鸿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在心中计较停当,便推开餐几,起身进了书房。 李嫣急忙跟了进去,两人面前的晚饭,自始至终都不曾动过一块…… 陆鸿进了书房,摊开一沓信纸,捉起炭笔随手打着草稿。头一张纸上从左往右列出了长长的一连串名单,其中司马巽与韩清,赫然排在前两位! 他与这两人的师兄弟关系,至今也不曾公开,现在看来,也不失为一个极大的优势。 李嫣在旁添水研磨,不一会便准备停当。 陆鸿这才取下毫锋干散的毛笔,蘸饱了墨汁,笔锋悬在白纸之上,却久久不曾落下。 李嫣等得有些心急,问道:“怎么?” 陆鸿摇了摇头,随手将韩清划掉,跟着将一些关系较浅的名字也一一勾除,最后停在清灵军雷文耀的名字上头,综合考虑了许久,在下面备注了两个字:待定。 李嫣见状疑惑不解,说道:“这些人划去也就罢了,怎么韩大将军也不可靠?还是说你还要用突骑军防着武孝宜?” 陆鸿摇摇头,说道:“不,大师兄自然是很可靠的。我留下突骑军,也不是对武孝宜有所防备,而是要保护他……” 李嫣仔细一琢磨,便明白了其中的用意,而且越想越觉得这招极妙。 假设掌控神都的那位就是陈州王的话,那么他最忌惮,或者说最想除掉的,无非就两个人——陆鸿和武孝宜…… 陆鸿定下名单之后,便开始一封封地草拟书信。最后还是没有将清灵军及雷文耀通算在内,倒不是不够信任,而是因为事关重大,他不愿意将清灵军也卷进这场是非中来…… 十几封书信写罢,召集的基本上还是江南和安东的人马。 等到封皮上蜡,一切就绪,陆鸿并没有直接发往各地,而是交给张冲,说道:“你亲自带去保海,请朱胤帮我送几封信……” 第三百八十章 政事堂的棋局 神都南郊发出的书信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分作三个方向,一向东北,二向东南,三向正东,分头潜行。 东北和东南两面都光明正大走的驿道,手持大将军印信,日行八百里;正东方向由张冲亲自护送,尽拣小道,伏影潜行。 三月廿四,在东北和东南两条路上的信使都被拦截的情况下,张冲到达保海县,住进了一间十分不起眼的客栈。 当天夜里,朱氏商号十六支驮队、九艘货船,以及几十名伙计连夜从保海县出发,分别向各个方向兼程而去…… 神都的南郊一连几日都再也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动静,陆鸿与李嫣始终守在院里不曾露面,侍卫们也各安其职,轮班守卫,并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动作。 这种相对的平静一直持续到三月廿七的清晨,红袖军副指挥元香,从千里之外的江南赶回神都,叩响了南郊庄子的大门…… 神都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南郊很安静。但是也有很多人心中清楚,那个看似安静的庄子,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安静——接连从东北、东南两个方向堵截到的十几封空白书信,就是证明…… 南郊的庄子不平静,自然就有平静的地方。 比如神都皇城内,那个毫不起眼的院落——大周政事堂衙门。 这个在过去百余年间,都是大周权利中枢的地方;那个迫使文帝这种精明强干的君主,不得不下达《廷前质君令》来与其制衡的衙门,自打陈州王进京以来,就第三次沉默下来…… 之所以是“第三次”,因为在此之前,依然是在大周丰庆帝的任上,已经出现过两次政事堂无言无决的状况。 第一次是丰庆帝与政事堂一齐向临泉王妥协,施展缓兵之计,将陆鸿调离安东的那段时间。 第二次是神都陷落,政事堂宰相及属僚们无从理事、惶惶然逃窜奔命的岁月。 这种情况的出现,并非因为皇帝强势,或者宰相无能,其中道理很难分说明白。只能说时势如此,各方缘由兼而有之罢了…… 如今政事堂的两位宰相,曹梓与崔景芝,就在崔相栽种的满园花草之间,取一方棋坪,对坐手谈。 “崔老,你这白子迟迟不落,是在布一场大局?”曹梓面带微笑,夹着几分奚落的神情,望着对面举棋不定的老同僚。 崔景芝浑不似他那般轻松写意,双眼盯着 棋盘之上,上下游弋,似乎想找一处攻守兼备、力挽狂澜的好去处。 纵观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白子,其实既不成形更不成势,偶有实地,也尽是在边边角角无人干扰之处,中原所在一片混乱,散兵游勇厮杀得昏天黑地、难分难解! 这倒不是两位宰相大人棋力高超、平分秋色,也不是他们侵消、破眼的手段俱臻化境,以至于下成两败俱伤、各不成活的局面,实在是这二位一个是十足臭棋篓子,另一个是五子棋选手出身的半吊子门外汉。 两人乱下一气、胡杀一通,竟然也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刚刚曹梓以一着蒙学孩童拿手的“装倒扑”,拈去崔景芝的两颗白子,潇潇洒洒地抛在一边,心中得意非凡,就连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都不由得挺直了几分。 而崔景芝则如丧考妣,只觉自己苦心孤诣,用来“造劫”的两子,就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而命丧黄泉,更可气的是,这么一来便失却了西南角一大片好地,着实令人痛心。 因此崔相右手食中二指拈着一枚白子,迟迟不曾落下,正是前番绞尽脑汁的一盘计划,全被打乱的缘故…… 曹梓自觉胜券在握,见他不肯下手,也不再催促,拈着一枚黑子抱住手臂,幸灾乐祸地瞧着对方犯难。 崔景芝既找不到可以扭转乾坤的好去处,索性默默数子,最后竟是自己略少六子,数目也有相差,知道自己这番是输定了的,当即恶从胆边生,将那棋盘哗啦一推,叫道:“这棋不好,我多有分心,你便胜了又有何意哉?” 曹梓见他发急,笑呵呵地摇头不语,反而更加显得自己宽宏大量、让之有德了。 崔景芝说了一声“再来”,便伸手去捡拾白子归盅,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丰才兄,我观阁下甚为写意,莫非外面的事情有所转机?” 曹梓听了这话,神情微微一凝,随后便笑道:“没有。” 崔景芝大惑不解,奇道:“那你何以一反常态,如此逍遥自在?”他顿了顿,好像忽然想到了甚么,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说道:“莫非是你那位外孙女婿,传了消息来?” 他问后一句话时,忍不住身子前倾,双眼发亮,仿佛十分期盼的神情。 谁知道曹梓摇了摇头,道:“不,他还在南郊不曾动弹。” 崔景芝显得十分失望,神情也黯淡下来, 缩回了身子,埋怨道:“那你高兴甚么?” 曹梓将两手一摊,笑道:“他还在南郊,这不值得高兴吗?” 崔景芝微微一滞,半晌才点了点头,轻轻蹙着眉头说道:“不错,只要他能坚持,没有离开神都,花小侯他们就有信念,陈州王也会忌惮,那么一切就还有转机!” 曹梓也敛了笑容,深以为然地道:“不错,只是可笑咱们两个老家伙,身在笼中,可半点儿忙也帮不上。”说着将手中黑子掷入棋盅,意甚阑珊。 崔景芝见他这般表现,反而笑了,重新开始捡拾棋子,问道:“听说他曾经上你家下过拜帖,可有此事?” 曹梓点头道:“不错,难道没去你家?” 崔景芝道:“自然是去了的。只不过,咱们若是不见,太子兴许还能撑到三月底、四月初,若是见了,别说太子,恐怕连圣君也……” 后面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没再说下去,但是曹梓显然深明其意,点了点头,喟然叹道:“即便如此,也快要到月底了。” 两位宰相口中所说的“他”,指的自然就是陆鸿。 崔景芝拈着一枚棋子,随手把玩着,微微有些惘然。他抬眼看着四周那些绿意盎然、红粉点缀的花草,只觉意兴前所未有的颓丧。 过了半晌,他将那枚棋子投入盅内,默算了一下日期,才恻然道:“还有三日。陈州王当日明言,假若花小侯不肯交出兵权,那么到了卅日子时正刻,每过一个时辰便取花家一人性命……不知道花小侯还能不能再坚持……” 曹梓也是怃然而叹,抓了一把棋子排成一列,其中黑子多白子少,他指着寥寥几枚白子,说道:“如今尚未倒戈的,只有花小侯的左右监门卫、左右领军卫,马威的左武卫、褚垓的右金吾卫。如果陈州王解决了这几个人,再加上禁军、十卫,到时候即便他……” 说到“他”时,曹梓向崔景芝看了一眼,继续说:“即便他搬到救兵,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崔景芝默然不语,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排棋子,希望能够从中找出更多的“友军”来。 他即便这般看下去,也无法将黑的看成白的。不过他忽然双眼一亮,从棋坪上又拈起一枚白子,放在那一排棋子的后边,并且重重地落下,说道:“你似乎忘了,圆壁城中,还有一支兵马——神机将军府的府兵!”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君不见 南郊的庄子里,香姑娘一改过往的娇憨之态,手中捏着一份奏疏,面色忐忑地看着面前的陆鸿。 这份奏疏的作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长安县令元琦。 “长安那边,似乎也不怎么太平。”元香忧心忡忡地道。 陆鸿接过那份奏疏,是元琦上表给朝廷的,重点说的只有两件事:第一,长安与黔中道之间的书信往来十分密切;第二,武氏诸王数月来不断在关中征召士卒,并且秘密操练,恐有异动! 陆鸿将那份奏疏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心中了然:这是元琦发现了长安武氏诸王的异动,却不知是否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报告给朝廷知晓,因此将奏疏送至江南,请自己的女儿带到神都,交给自己定夺。 说起来这元琦能够在长安县令的任上一做便是多年,自然是有一定的政治智慧的。 长安县因为是京县,与万年县两座县城一同组成了长安城。长安县令是正五品上的官职,不同于从七品下至从六品上不等的外县县令,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再加上丰庆帝继位以来,势力庞大的武氏迁入长安,这个地方就愈发显得“与众不同”。长安县令这个官职,既是一方主政首脑,又是京畿地方的长官,因为武氏在侧的缘由,同时又兼任着“看守”之职,其任职难度并不亚于权力中心的京官们。 但饶是这位长安县令元琦的长袖善舞,因为远在西都,也无法切实判断神都如今的状况,因此对于这封十分敏感的奏疏的处置,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如今他将奏疏通过元香转呈到陆鸿的手中,显然是一步十分谨慎,也十分正确的路子。 陆鸿手中翻着那份奏疏,不禁暗自摇头。如今摆在他眼前的,一方面是神都城内变幻莫测的形势,另一方面又有武氏诸王在长安的捣乱。 而且从奏疏中检举的,长安与黔中道往来密切这件事来看,武孝宜应该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 陆鸿感到事情越来越棘手了,他手中要人没人,要权没权,对内要震慑城内的异动,对外还要操心整个儿天下的稳定,忍不住感到脑仁生疼,却又无计可施。 一时间颇有些荆棘在前,而无斧斤以劈斩;虎狼在后,却无刀矛以备身的无力之感。 陆鸿丢下奏疏, 极其厌烦地道:“就没有一个 肯消停消停的吗?” 他一抬眼,见香姑娘有些尴尬地站在当前,只好再度收拾心情,问道:“如果我同意这份奏疏上报,令尊有甚么安排,谁来上奏?” 这里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只有他一个人,且莫说他愿不愿意去、城内的人肯不肯放他来,即便他想去,别人也能容得下他,但他一个江南两道经略使,替长安县令上奏疏是怎么一回事? 好在元琦早有预料,事前已经做了详尽的安排。 “长安县的步县丞,如今就在神都,东驿馆里住着。职下可以带到东驿馆,请步县丞上奏。” 元香按照其父的指示,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陆鸿心想,这还差不多。 不过要想用武氏诸王的异动来前置别人,恐怕并没有多大的说服力——李氏继位后,既然敢太太平平地将武氏诸王安置在长安,那就早已防着武氏的这一手。 因为长安四围并无大仓,关中地区人口稠密,粮产也不十分丰富。因此,想要在长安养兵,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年前唐高宗皇帝在长安时,还要屡次前往洛阳“就食”,原因就是长安无粮,养不活如此之多的大军、官员。 如今长安武氏诸王想要取得粮食,首先便需攻破风陵渡,到陇州三大仓就粮,或者再往东,夺取神都周边兴洛等仓。 可风陵渡易守难攻,又岂是轻易可得的? 因此,即便城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也不会因此自乱阵脚——虽然武氏诸王在号召兵员的方面,着实有极高的手段。 但是只要神都方面扼守住风陵渡,那么长安越是兵多,溃亡也就越快——粮食消耗甚巨,而外无补充,自然就无以为继,甚而反噬自身…… 不过武氏诸王所带来的这份压力,总不能叫陆鸿来独自承担,因此他还是同意了这份奏疏的内容,让元香带进城,交给步县丞去也。 要说陆鸿对此疏不抱任何希冀,那也并不尽然。 如今神都内外暗中较劲,但是两方的都进展甚缓,看似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这一封奏疏,或许石沉大海,或许不暇一顾,但是也可能就成了打破平衡的一把钥匙! 三月廿八,朝堂之上没有任何回应。 陆鸿依旧守在书房里,看上去似乎只是在坐以待毙,或者说静观其 变。 但是,就在最近的两日之间,已经又发出了三封书信,第一封送给韩清,让他全权代表自己,与武孝宜谈判,寻求合作; 第二封发往淮南道,请邓家军兼顾江南两道的靖绥及防务等事,因为陈三流已经奉命带着新征召的数千城防军,开拔向深度而来; 第三封则送至神机将军府,希望与老师取得联系…… 在发信的同时,他也收到一些信件和消息。 其中有一封最特别的、也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信——送信的人是一位马夫,送信的方式为射箭。 就在这天晌午时分,一杆折去了箭簇的弩箭,从庄门外带着哨音激射而来…… 不仅如此,信纸的样式也很别致。 那是一张梅花笺。 陆鸿认得这种纸张,因为广平郡主曾经托邱太监给他捎过一封信,用的就是这种带着馨香的粉色信纸,也就是梅花笺。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语气却万分紧张:“陈州王弑储挟君,生死一线,盼君至东宫援手……” 陆鸿看罢这信,陷入了久久的凝思。 窗花烛影,天光暗淡。 陆鸿心中仿佛有一星火种在跃动着,他手中捏着那张梅花笺,思绪纷飞,仿佛瞧见了当年初见广平的情景。 神都、仕女、步打球…… 即便是往后广平所展露出来的政治天赋,以及过人的手腕、能力,甚或于在那马车上的旖旎风光,全都不及初见时的那一眼。 他在猜测着自己的内心,似乎是爱过,或者欣赏过这位特立独行的女子。他忍不住走到书架边上,捧出那本《战国策》,随手翻到当中一页,一张已有些许褪色的梅花笺,便静静地躺在书页的夹缝之中…… 陆鸿头一次打开那封信,只见上面两行娟秀而又不失劲道的行书: 君不见天河之水寄多情,为我相思独怆然。 宫装云鬓复花红,为掩憔悴枕江山。 陆鸿念着这两行诗,一时失落,一时哀伤。他终于明白,广平的这封信,从来就不是寄给自己的。在她的心中,自始至终就只有那位早已魂归天际的人,他就是江庆的哥哥,江山…… 陆鸿在解怀之余,带着些许的伤感,沉寂了多日之后,他终于再次走出书房,走出了庄子的大门。 第三百八十二章 归去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面前桌上的油灯忽然“噼啪”一声,爆出点点火光。 陆鸿耸然一惊,捏着信笺的手抖了抖,随即豁然而起,摘下衣架上的戎常袍,便大步推门而出。 就在他呼唤侍卫,准备上马的时候,忽见眼前红影一闪,李嫣突然站了出来,拦住他道:“你要去哪?” 陆鸿神情微怔,脚步便不由得迟缓了下来,他分明听见李嫣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他望向李嫣,见她从来平和沉静的脸庞上,此时却满是复杂难名的神色,眉目之间尽管努力压抑着,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深深的焦急与哀戚。 陆鸿头一次从她的脸上见到这种表情,他知道她在担忧,在恐惧,甚至在为了某种无法解析的感情而饱含着醋意。 现在他比以往都深刻地感觉到,李嫣这个坚强而懂事的姑娘,原来也只是一个姑娘…… 她也有无助的时候,也有自私、嫉妒、狭隘,她的小情绪一点也不比其他的姑娘要少,只不过她从来不愿意表现出来罢了。 陆鸿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她的脸庞,想要伸手去摸,但是手指抬了抬,却只能无力地悬在半空。 他的胸口仿佛被某种情绪郁积着、拥堵着,想要宣泄,却只是愈积愈厚,最后在身体里狂乱地冲突着,想要从他的眼眶之中喷涌出来! “我……” 陆鸿的喉头微微发哽,发出的声音都有些苦涩。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如何辩白,更加不知道要怎样向她说明此去的用心。 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出于怎样的一种用心。 于是他只好将手中的两张信笺,一齐递了过去。 李嫣双眼之中透出几分疑惑之色,但是原本饱含着的担忧和焦急,总算是稍稍消减了一些。 她翻开两封书信,默然读去,眼眶儿不知何时便已经红了。 很显然,她自小在神都长大,也是认识江山的。她对于江山和广平之间的过往,以及神情,或许比其他人也都要清楚得多。 等到她将信笺塞回到陆鸿的手中时,她眼中的担忧已经变成了深情,焦急也变成了关切,可是她那细长的蛾眉,却依然轻轻愁锁着,也揪紧着陆鸿的心尖儿。 他伸出手指,轻轻抚平了她的眉头,强颜笑道:“我只是去一趟东宫罢了,今晚之前准回来。” 李嫣点了点头,却不说话,那双有些儿泛红,却依旧透亮的眼睛,依然在望着他,好像在说两个字:“去吧……” 陆鸿想要握一下她的手,心中犹豫了一番,却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马蹄声响,跟着一串急促而带着哭腔的叫唤声音,在院外响起。 陆鸿所在的庭院与庄园跟着一片扬场,因此对那叫唤的声音听来不大真切,只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喊:“陆……陆……东宫……太子……救……” 陆鸿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十分不祥的预感,他的心脏禁止不住地霍霍跃动了起来。 他连忙拉着李嫣向外院走去,守门的侍卫却已经将人放了进来,但是仍然有两人一左一右严 密地看管着。 陆鸿见那人是个微微发胖的男子,团圆脸,白净面皮,颔下半根髭须也无,竟是个太监。 李嫣却认得那人,脱口叫道:“您是太子身边的冯老公!” 李嫣口中的那冯老公,见到他们两人,恰似见到救星一般,双膝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也不嫌扬场上灰土腌臜,俯身捶地,大声哭喊着:“陆帅、李姑娘,救救命罢!太子殁啦,万请救救郡主!” 陆鸿心中“咯噔”一下,失声惊叫:“甚么?!太子殁了?甚么时候的事?” 冯老公见他关切,忍不住心中酸楚,悲从中来,放声大哭道:“就是……就是今日清早……他们连……连一天也……不给太子多……多留呐!” 陆鸿见他一身仆监衣裳倒有七八成新,却满是褶皱,更有几处破损,想必能够找到这庄子里来,少不了要吃足一番苦头的。 他见事态紧急,便向李嫣说道:“你照管一下冯老公,我立即进宫一趟!”说完转身便走。 李嫣早已不再拦他,此时更是点点头,追着他的脚步一直走到,亲自为他披上戎常袍,叫道:“务必小心!” 陆鸿转脸点点头,拉过侍卫递过来的缰绳,牵着迟行翻身便跨上马背。 数十匹马、上百只马蹄,就在这个夜晚之中骤然踏破了南郊的平静,轰隆隆地向神都而去。 陆鸿一路上马不停蹄,一身整个大周独一无二的绛紫色戎常袍,在黑夜之中映衬着皎白的月光,仿佛在他的身上披上了一层闪烁着淡淡光晕的盔甲。 定鼎门依旧重兵把守,守门的士兵见到他的马队,一如既往神情凛然,齐行军礼,目送着一行马队急速驰入城中。 陆鸿骑马沿着天街一路狂奔,跨过天津桥、绕过万国天枢、冲入左掖门,守门的骁卫士兵一个个好像见了鬼似得,着实骚乱了一阵。 但是没有人敢拦下那一身绛紫色戎常袍的陆鸿,别说负责左掖门的只是一名正七品的校尉,即便是骁卫的大将军在此,也万万不敢造次! 自打大周开国以来,这一身戎常袍,只有三人穿过,一人是开疆拓土、杀伐无数的大周武帝本人;一人是大破江东,最后身中流矢、命悬一线的屈山宙;最后一人,就是陆鸿! 即便是当年的裴征,号称“天下兵道居其半”的大周军神,也从来未曾染指。 陆鸿就这样,在守门骁卫们神情复杂的注目之中,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入了皇城。 此时夜空已然漆黑一片,就在他打算经过重光门闯入东宫时,却骇然发现,整个东宫已经被无数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 陆鸿这才彻底明白,东宫的情势已经危及到了这种程度——瞧那些士兵的服色,正是神威卫的禁军。 他不禁勃然大怒,大喝一声,纵马便向人群当中冲去。 那些围住东宫的士兵见到这群如狼似虎的骑兵,本来就有些惴惴不安,此时更加惊惧,纷纷叫喊着四散奔逃。 此时一名身穿赤红色铠甲的大将横刀跃马,忽然从黑暗之中挺身而出,拦在了陆鸿等人的面前,叫道:“陆帅 ,请止步!” 陆鸿理也不理,拔刀便砍,那人原是色厉内荏,此时见到刀光,哪里敢同陆鸿动手,当下斜刀在后虚挡,调转马头便闪了开去。 陆鸿也不管许多,当即放过了他,率领着数十名侍卫,径直冲进重光门,杀入东宫之内! 这一进宫墙,才知宫内更有无数大军,将一座宫城堵得拥挤不堪,黑夜之中影影绰绰,尽是人头攒动,乌压压的数不清数目。 火炬光下的那些士兵多数也都是禁军服饰,但是见到陆鸿等人,却无一不感惊骇,竟然不自觉地再向两边拥挤,仿佛退潮之水一般,硬生生地让出一条道路来。 “郡主何在?”陆鸿一马当先,扬声高问。 当即便有士兵指向东宫中央的昭阳殿,陆鸿一路冲进昭阳殿,在殿外的广场前翻身下马,提刀在手,避开地上横七竖八的死尸,三步并作两步,便从洞开的大门之中,冲了进去。 大殿之中昏昏然一片灰暗,除了大门之外透出的几缕火光之外,就只剩下两支白烛,闪着幽然的光芒。 陆鸿停在大殿门内,众侍卫张弓搭箭,守在门外。 从殿门到殿心,也散落着几具尸体,看上去都是宫内的太监。殿心一尊堆满鲜花的棺椁,前方一座香案,香案上的两支白烛,就是照亮棺椁周围这方寸之地的广源…… 就在那香案之前,有一个形态萧索的女子,浑身素缟,凄然跪在香案对面,那背影正是广平。 陆鸿心中一热,正要上前招呼,但是眼角一瞥之间,才知道殿内原来更有好几个人影。 他的右脚迈出一步,便停了下来。 此时广平轻轻起身,转了过来,只见她仿佛未施粉黛,却亭亭然意态娴静,全然不复过去的强悍气象,她的身躯也消瘦许多,再无当年的丰腴之态。 她一张明艳照人的脸庞,仿佛要在这黑夜之中放出光来,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陆鸿身上,双眸闪动着,亦喜亦悲,好像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两滴泪水划过了她莹白如玉的脸颊,只见她朱唇轻启,带着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说道:“见渔,你终于来晚了一步。不过我很高兴……” 说话间,她此刻略显单薄的身子微微晃动两下,双眉紧蹙,不住轻颤,仿佛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陆鸿见状大惊失色,却见她的唇角竟然流出一道血线,那身躯也终于仿佛一片枯叶,颓然软倒。 陆鸿大叫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在广平坠地之前,伸手揽住了她柔弱无骨的腰肢。 佳人入怀,却不是温香软玉,而是瘦骨嶙峋,枯槁得叫人心碎! 广平努力地强睁着眼睛,用力攥住他的手,黯淡无神的双眼慌乱地转动着,仿佛在黑夜之中寻找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终于她的眼睛仿佛重新明亮起来,目光也一如往昔地清朗,搜寻了半圈之后,便停在了陆鸿的脸上,嘴角的笑容愈发苦涩,最后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说道:“你若是江山,该有多好……” 然后她眼中的光芒渐渐敛去,那具身躯,也终于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第三百八十三章 迷雾消散 昭阳殿中一时间静到了极点,月光残照,尸首陈横,原本是一副惨烈景象。 但是陆鸿的神情中,却没有半分悲戚之色,而是倏然变得阴寒、冷酷,浑身都散发着丝丝的寒意。 他缓缓地横抱起广平柔弱无骨的尸身,对隐在阴暗处的那些人恍若未见,径直向大门外走去。 忽然从那圆柱的阴影后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一身绯色戎常袍、外罩铠甲,腰间跨着横刀,拦住了陆鸿。 “陆帅,请将尸体留下。” 那人的脸庞在月光下清晰可辨,眼眸中分明闪烁着犹豫、畏缩的神情,但是右手笔直而坚定地悬在陆鸿身前,半步也不肯退让。 陆鸿抬眼望去,拦着他的那位将军,竟是王兖…… 那么这一切的幕后指使者,便不言而喻了。 陆鸿根本不愿与他废话,狠狠一脚将对方踹了出去。 王兖捂着腰间踉跄两步,终于一脚踩滑,栽倒在地。他目送着陆鸿出门、远去,眼中却分明露出几分轻松与释然的神色。 阻拦陆鸿,那是他不得不做,就像毒杀广平一样。如今他已尽到其责,眼见着陆鸿离开,自己受了他的一脚,忍受着身体上的痛楚,心里却不由得有种赎罪后的安慰之感…… 几名侍卫狠狠地瞪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王兖,左右簇拥着陆鸿上马,结队扬长而去。 去从来处去,整个东宫虽有千人万人,却呼吸不闻,只有陆鸿等人轰隆隆的马蹄声,从昭阳殿一直传到重光门,然后在皇城无数禁军、官员、宫人的倾听下,洒然离开。 …… …… 政事堂中,还是崔景芝的一手棋,自打马蹄声进入皇城以来,便一直悬在了空中。 等到马蹄声再从右掖门中穿出,他的一颗白子才“嗒”的一声落在了棋坪之上。 曹梓自始至终都未曾催促,他的心思显然也已经不在这盘棋局之中,而在这庭院之外,那更大的宫城、皇城、神都城的棋局之内。 他还在恍然出神,却听对面的崔景芝叹道:“你这外孙女婿,真正是个英雄人物!所谓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说的约莫就是这般情景罢……” 他俩虽然坐在政事堂的庭院之中下棋,完全不曾瞧见外边的情景,但是仅从那两阵急促的马蹄声,以及零星的一声叱喝、惊呼,便差不多能够猜到外边的情形。 曹梓欣慰地笑了笑,最后却化作一抹酸涩,沉默不语,随手拈起一枚黑子落在某处,竟然又怔怔地开始出神。 崔景芝见他无心再下,自己也神情颓丧,便随手将棋一推,怅然道:“罢了,你我两个,倒不如一同告老还乡,换个清净地方再下这盘棋。” 曹梓眼望着一株半开不开茶花,忽然笑道:“你舍得这些种了多年的花花草草?” 崔景芝知道自己的老搭档、老对手的这句话意有所指,所谓那些花花草草,其实指的就是这朝堂,这江山。这些都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与精力的,他当然舍不得。 但是他舍不得又能怎样? 他和曹梓两人说得好听一些是执宰天下,说得难听些,其实就是两具牌坊、两只傀儡…… 这江山已经不再属于他们君臣,也不再受他们掌控。 听说陈州王在内廷之中搞了一个“学士府”,来代替政事堂的权力,还专门将集仙殿划出来 给这些学士们办公,那些人也就是所谓“集仙殿大学士”。 其中为首的那位,据闻还是陆帅的兄弟,叫做胡效庭。其他还有诸如谯岩、陈石等等,不过真正拿主意的,就只有胡效庭这么一位…… “长安那边有奏疏来了,你知不知道是甚么内容?”崔景芝忽问。 曹梓点头道:“我知晓得并不真切,似乎是与武氏诸王有关。” 崔景芝轻叹一声,浑身涌起一阵无力之感。他们两位虽然身在政事堂,却已经连半点儿公务也不得与闻、片纸公文无权参观了。 曹梓伸手推开棋坪上的棋子,在棋坪的空处,拣黑挑白又布下了一排,只不过这一次与上次想比,黑子显然要多上一颗,而白子则随之减少。 一增一减,相去倍数以计。 “中午褚垓死了。”曹梓面无表情地说道:“死在右金吾卫的卫署之中。” 崔景芝黯然摇头,站起身轻轻踱着步子,背脊佝偻着,空荡荡的袍子显得他形容萧索,颇有几分落拓沧桑之感。 曹梓又道:“现在只有花小侯和马威一力坚持,却不知陆帅那边布置得如何了。” 崔景芝仰头望天,怆然道:“恐怕不容乐观,否则他今日也不至于亲身犯险,震慑诸军了。” 曹梓深以为然,点点头道:“不错,这一着真正险之又险,却有极大的好处——总算赌对了一着,希望能够延缓得二三日。” 崔景芝道:“不过此法可一不可再,今日之后陈州王必有安排,陆帅再想如此从容进出,恐怕便没那么容易了。” 曹梓苦笑道:“何止是不易,进郭城尚且好说,因为左右监门卫还在花小侯的手上。若要再进皇城、宫城,唯死而已……” 崔景芝却还算乐观,说道:“不过内城所恃者,便是皇城、宫城的高墙厚壁、圆壁城这座大仓,以及挟天子、挟花家的手段。只要圣君和花小侯支持得住,事情便不会太糟。” 曹梓“嗯”了一声,同意道:“圣君只要咬定牙关,陈州王便不敢妄动,想要除掉他,只有陆帅及时搬到了救兵,以内攻外,陈州王拒内城而守,圆壁城中给养完备,须臾守个一年半载不在话下,仿佛唐太宗攻王世充之故事;但是假若圣君支持不住,禅位给了陈州王,那么陆帅和花小侯再想反对,就是抗旨、大逆,道理便又在陈州王的那边。” 崔景芝补充道:“不过花家是个极不稳定的因素,一旦花小侯妥协,那么内城外城尽在陈州王之掌握,有数十万百姓为质,再想攻城便千难万难了……” 两人左一句有一句,半天也没考虑出可行的办法来。 实在是他们手中无权无势,就连通风报信的能力也是欠奉,陈州王早在赶到神都之前,便已经掌控了朝中上下绝大部分官员——一如当年临泉王一夜之间羽翼遍布天下,二者如出一辙! “说到底,根源还是在咱们政事堂啊!” 曹梓再度苦笑,自打文帝创制计税房以来,谁能想到,这个最高主事只有从六品的小衙门,给这个王朝带来无限富庶的同时,也能带来毁灭…… …… …… 陆鸿背着广平的尸身,一路打右掖门冲出,经过万国天枢、天津三桥,再度踏上了天街。 可是就在他驰下天津桥的一刹那,却勒马停了下来。 就在他的右手边,就是盛极 一时、几乎见证整个大周王朝兴衰的积善坊花家…… 可是如今,那座曾经辉煌、昌盛的庭院,此时却死寂沉沉,巷口街角都隐隐约约闪着刀兵的光芒。 陆鸿定定的望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双拳捏紧又松开。 这时王正凑了上来,提醒他道:“鸿哥,咱们该走了,夜长梦多。” 陆鸿咬咬牙,正要打马前行,眼角一瞥,却忽然见到那大门的阴影下,似乎站着一人。 那人见他发现了自己,忽然轻笑一声,背着手缓缓踱步出来。 只见他神情阴鸷,双眼闪烁着残忍冷血的光芒,挺拔的鹰钩鼻更加显得他脸上阴影深重…… “王晖?”陆鸿全身都冷了下来,他终于知道,为甚么神都的局势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展到这种混乱不堪的程度。 怪不得他总觉得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如今见到王晖,他才想了起来,当年临泉王仿佛一夜间的得势,也是这么突然,这么彻底。 他也终于明白,当时为甚么陈州王宁愿与他撕破脸皮,甚至不惜自己陷入八面埋伏的境地,也要坚持保住王睿,绝不仅仅是要借重王睿在军方的影响力,来与陆鸿抗衡,而是另有原因…… 因为陆鸿始终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王睿的手中,握着临泉王遗留下来的东西,那件能够掌控天下百官的利器! 这件利器,就是计税房的账本…… 那个据称所有的官员在它面前,都毫无秘密可言的账本! 如果当时陈州王与陆鸿保持良好的关系,那便始终要依存于陆鸿,朝中所有的官员们,依然视其为异类,依然无法接受他这个崇慕前唐盛世的大周皇子…… 所以在掌控所有官员,与依附于陆鸿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陆鸿在见到王晖的这一刹那,仿佛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从前所有悬而未解、无法解释的事情,便都有了答案。 如果当时王睿没有被他半道斩杀,如果能够安全进入神都的话,或许现在的变故,早已发生了…… 可惜王睿死了,还有王晖。 陆鸿漠然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人,没有说话。 他不必说话。 当年在绿杨楼,在吴卫面前,他还只是个小小的校尉时,面对王大将军的长子,他没有说话。 如今他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天下第一大将,更加不用对这个偏执、神经质的人有任何表示。 但是他也不愿意走,因为那仿佛是他因害怕而退避,虽然那是绝不可能的! 于是陆鸿就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王晖,像看一只蝼蚁。 ——这也是对他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妄动花家的人。 可是王晖不买陆鸿的帐,因为王晖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爽,他涨红了脸,鼻孔之中喘着粗气,并且捏紧了拳头,像一头蓄足了力气的猎豹,想要扑上去撕咬!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忽然卸了气力,望着陆鸿,笑了。 “你在杀死我弟弟的时候,可曾想到今日?” 他说完这句话,便得意地仰头大笑,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好似夜枭般的嘶鸣。 (明天争取多更一些,深感时间不够,一来事忙,二来要分出时间筹备新书。史料读了许多,但是越准备越感觉准备不足……因此迟迟不敢开写,还在挣扎当中。) 第三百八十四章 暴风雨来临之前 王晖的笑声还在天街两边回荡着,侍卫们一个个面无表情,但是都在警惕地四下张望警戒。 陆鸿露出一丝嫌恶的意味,王晖立即有所察觉,闭上了嘴巴,脸上青气一闪,阴郁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这种好像在看一堆垃圾、一滩污秽般的眼神,让王晖敏感而偏执的内心激起滔天巨浪,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梗着脖子,上身前倾,好像在痛苦发泄一般,双手乱抓乱舞地怒吼着:“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瞧不起人,你凭甚么?老子当年从库部司倒腾兵甲的时候,你算个甚么东西?泥腿子!哈哈哈哈……” 他虽然在大笑,但是他的面容却极尽狰狞,似乎完全是为了嘲笑而笑,因为嘲笑别人的时候,自己总是能够找到一丝的优越感…… 他想用这种优越感,来抵消因为自己内心之中的卑微、心虚。 但是等到他笑到嗓音嘶哑,笑到胸口憋闷异常,他的卑微和心虚非但没有半分减少,反而更加强烈,因为陆鸿此时的表情,已经变得不屑,对方的眼神也已经从他的身上移开,转到了夜空之上…… 这让他暴怒欲狂,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快要崩塌了! 可是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自问打不过陆鸿,而且也没有一丝勇气去冲撞那些冷冰冰的侍卫。 啊!! 连那些狗屎一般的侍卫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姓陆的,你凭甚么!”王晖疯狂地甩动着双臂,甚至原地转圈,在“啊——”地大叫。 积善坊周围的灯光暗下一片。 陆鸿终于开了口,但是仍旧没有说话,而是冷笑了一声。 不轻不重的冷笑声——这笑声再轻一些,则显示陆鸿的底气不足;再重一些,又仿佛故意为之。只有这么不轻不重,平平常常的一声冷笑,那才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蔑视、鄙夷。 只是这么一声冷笑,终于彻底击溃了王晖心里的防线,他忽然死死地抱住脑袋,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发出一声低沉沙哑的嘶吼,然后竟压抑着声音大哭起来。 他边哭边无助地恳求着:“你走……呜呜……我求求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陆鸿一言不发,轻轻抖了下缰绳,迟行便会意地迈开四蹄,嗒嗒向前而行。 一行人在天街上走了十几步,却突然听见身后的王晖止住哭泣,急急地追了两步,却不敢跟近,只是远远地指着他们的背影,污言秽语地大骂:“下贱胚、畜牲种、你们给老子提鞋也不配!快夹着尾巴逃罢,哈哈哈哈……” 那干巴巴的笑声越来越远,越来越低,最终沉寂无声。 就在陆鸿以为他应当就此结束的时候,却又听到一声暴怒而恶狠狠地大叫:“姓陆的,别跑啊,来啊,我要杀了你!” 陆鸿刚刚勒住马,却听一声惊恐的呼叫,跟着一连串脚步声跌跌撞撞越跑越远…… 他知道,王晖吓破了胆,这个人已经彻底废了。 …… …… 随后的一连数日,除过广平在庄子后山的葬礼,陆鸿和李嫣一直都在忙碌着,从四面八方传递来的消息,经过陆鸿的批阅之后,再发回到四面八方去。 安东贺高、陈森各自率部出发。 司马巽从广州发兵。 邓家军邓波、李长山部从淮南道出兵。 侯义、孙山率领泽州兵进抵天井关,叩京畿门户。 赵大成、左虎骑旅自太平关出发。 江庆率绛州兵进入京畿道,沿大河向东,进驻河清县,逼近神都北方门户。 红袖军自江南出发。 陈三流率江南道城防军出发! 扶吐瀚没来,但是依旧招到八路兵马,有远有近,有的已经就位,有的还在路上。 然而这几日的神都,却似乎分外平静,谁都察觉到外面的风云变幻,可似乎谁也没有使出对应的手段,来阻止大军的集结。 陈州王们,似乎在忙些其他的事情。他们好像被某些事、某些人绊住了脚步,而无暇管顾这边的状况。 但是城内依然有很不好的消息传来,积善坊花家,自四月初一子时开始,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人罹难! 从厨子、花匠、仆人开始,等到四月初四的早晨,天街西侧的积善坊牌楼两边,已经飘飘摇摇挂了四十具尸体…… 但是花小侯依然没有半分动静,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城里的哪个角落。 ——褚垓的暴毙,已经给了他和马威足够的教训! …… …… 四月初四之夜,积善坊的杀戮还在继续。 而且在傍晚之前,花家起过一次骚动,并且一次性挂出了十几具尸体,有男有女。 不同于南郊庄子的忙碌,皇宫之内,似乎依旧清闲得很。 被软禁的官员们,读书的读书,下棋的下棋,睡觉的睡觉,大骂的大骂,担忧的担忧…… 整个皇宫唯一忙碌的地方,约莫就是宫城中的集仙殿了。 胡效庭此时就坐在宽阔的殿堂之中,坐在陆鸿曾经坐过的位子上——他专门找集仙殿的洒扫太监打听过,陆鸿唯一一次进宫,就到了集仙殿,就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之上。 当时陪着他的,还有大周朝大名鼎鼎的两位宰相:曹梓、崔景芝。 他不知道他们当时谈论了甚么,但是他能大概地猜到一些方向——如果结合时间的话,他们当时谈论的,无非就是经略南方、以及神都的守备问题。 这并不难猜。 胡效庭不知道,将花源调回神都,将陆鸿、陈州王、武孝宜分别派往江南两道、岭南两道、黔中道是谁的主意,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系列的安排,都是无可挑剔! 甚至可以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这样的安排简直是最接近完美的。 如果让他来做决定的话,胡效庭自问也能想得这么周全,但是未必就有这种魄力! ——将陆鸿调出京城、将陈州王和武孝宜放在同等的地位上,经略 地方,都是需要极大的魄力的。 当然了,胡效庭也能猜到,做出这种安排的,应该就是他的大哥,陆鸿。 因为曹梓的长处在于具体政令精到,方向把握准确,但是他的格局没有这么高。 崔景芝老谋深算,搞斗争搞平衡是一把好手,但是没有如此高的眼光,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 至于丰庆帝,他对每个儿子都想面面俱到,都想一碗水端平,因此不太可能做出外放陈州王的决定——至少会将陈州王留在神都,算是给他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所以算来算去,最后能做出这种安排的,只能是他大哥。 事实证明,这种安排是极正确的。 就看陆鸿离开神都之后,举荐的三位替代人选:花小侯、马威、褚垓就能明白,这份眼光是多么毒辣。 褚垓至死不屈;马威态度圆滑,但是立场强硬;而花小侯,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曾露出半点儿破绽! 再看陆鸿随后对陈州王和武孝宜的分别钳制,也能看出其中的良苦用心——虽然陈州王在他的安排下成功从海路逃脱了司马巽的监视,但是武孝宜依然在突骑军的保护之中,他派在黔中道的杀手,包括武孝宜的一名妾室,都被韩清统统驱赶在外。 如今武孝宜独自一个人住在洞庭湖中心的一座小岛上,另有两百突骑军日夜保护…… 胡效庭一直都佩服自己的大哥,现在依旧如此。 他想着,不禁摇头苦笑,现在他就坐在陆鸿的位子上,并且将自己想象成了陆鸿,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对面的谯岩见他面色又慢慢变得惨白,忍不住劝道:“效庭,你歇歇罢,御医都说你心力交瘁,不宜再过度劳累了。” 他身侧的陈石则面无表情,专心一志地临摹着一张魏碑拓片。 胡效庭睁开双眼,对他的老师报以微笑,轻轻欠身点头,恭恭敬敬地道:“是,老师。”说完他果然不再思考,而是望了一眼身边的漏刻,时间又走过了一个时辰。 他从身前的一只竹筒中抽出一根长签,交给侍从,说道:“叫王晖继续,这次是花四爷。” 谯岩听到“花四爷”三个字,脸上的肌肉明显抖动了一下。陈石握笔的手也难以察觉地微微颤动,终于将一个“咏”字的最后一捺写得瑟缩颓唐,成了败笔。 那侍从接过长签,提笔写了“花四爷”三个字,正要施礼退开,却听胡效庭又说:“顺便问问,李公回来没有。” 那侍从一躬身,向在座的三人都行了一礼,道:“是。” 便缓缓退了出去。 胡效庭见那侍从出了集仙殿,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谁知过了没多久,那侍从又折了回来,轻声禀报道:“大人,李公回来了。” 胡效庭猛然睁开双眼,目光炯炯地说道:“请他来。” 正在此时,集仙殿的大门推开,李嗣原踏着疲惫的步伐,走了进来…… (就不凑三千字了,晚安) 第三百八十五章 清兴宫 李嗣原,这位曾经的南唐南充郡王、两胡汗国的国王,出现在了集仙殿,也就是死敌大周的皇宫里。 他来得十分从容,丝毫不像是独闯龙潭的凝重模样,反而像是回到了家中一般,走进殿门之后,浑身便爽然卸去了一股劲道,浓浓的疲惫之色爬满了他的脸庞,他惨白的脸颊上,浸透出来的,也不仅仅是一股倦意,还隐隐然藏着淡淡的病容。 胡效庭面上带着十分老成的微笑,站起身来远远迎了过去。 原本在他对面的谯岩和陈石,也都站了起来拱手作礼。 李嗣原双目扫了一圈,半个礼也没回,只向胡效庭略略点了一下头,便径直走到角落的一处软榻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微微阖着双眼,淡淡地说道:“一切已经布置妥当。” 谯岩与陈石两人垂手听闻,都垂着眼睑,表现的颇为淡漠。胡效庭则十分关切而又兴味十足地走上两步,兴奋地问道:“那么武氏诸王的大军是必然能够解决的了?” 李嗣原闭目不语,只是轻轻冷笑一声。但是他浑身散发出来的自信,与不屑,分明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胡效庭很是高兴,转过脸向谯岩、陈石抚掌笑道:“二位老大人,学生说甚么来着,李公出手自然是手到擒来!” 谯岩勉强笑了一笑,“嗯”了一声。 陈石则依旧如老僧入定,似乎无动于衷。 胡效庭稍稍讨了个没趣,却半点不以为意,仍旧喜不自胜地说道:“我得去向殿下禀报这个好消息。”说着便急匆匆地向殿门走去。 他刚刚迈开两脚,却听李嗣原又道:“我时日无多,陆鸿和花源,至多只能替他再杀一人,二者择其一,你去问一问。” 胡效庭的脚步骤然僵住,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不知道是因为李嗣原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让他若有所失,还是因为听见了大哥的名字。 他苦笑着道:“李公说的哪里话,您怎么会时日无多?” 李嗣原依旧半闭着眼睛,两颊的肌肉忽然颤动了两下,太阳穴上的青筋也突突地鼓动着。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仿佛在忍受着一股突如其来的痛苦。 这一切只在倏忽之间,便很快恢复如初。李嗣原睁开眼来,冷漠地扫了三人一眼,寒声说道:“我旧伤痼疾已深,最近发作频仍,恐怕只有半月之期!” 胡效庭显得半信半疑,并问:“此事当真?” 李嗣原重新闭上眼睛,冷哼一声,却不再作答,不一会竟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胡效庭其实是明知故问,李嗣原受伤的事情,他是清楚的,其中的来龙去脉他也了解过大概。 事实上,李嗣原的伤病由来已久,最早要追溯到丰庆六年二月,李嗣原装扮成蓝鹞子刺杀李毅未成,却在屈家庄遭到围攻,身受重伤。 后来在赵家集与陆鸿大战一番,再度牵动伤势以至加重,随后逃往契丹,舟车劳顿,伤势愈演愈烈,几度性命垂危 。 虽然到了契丹之后便久经调养,但是那次内伤损及脏腑、三焦,基本已无痊愈的可能。 再加上最近两个月以来,从毒杀太子开始,继而多方奔走,不眠不休夜闯军营,杀死禁军、卫军掌兵大将数名,帮助陈州王在数日之间,将神都内外大部分兵力掌握在了手中。 最为严重的是,李嗣原于六天内奔走于风陵渡、陇州以及京畿道数州之间,指挥沭河大营四个旅、以及两支禁军,从风陵渡到渑池、新安两城布下了六着连环策,定的是先败后胜的计略,对于即将到来的武氏诸王大军势在必得。 现在西线布置完成,只等武氏诸王的大军踏进京畿道,便令其有来无回! 这番奔忙可以说令他心力交瘁、几近油尽灯枯,也使得旧伤复发、疼痛频仍。 其实李嗣原会不会死,在胡效庭眼里,根本没有半点儿关系,只不过在他随后的一连串布置当中,有几步安排,非要李嗣原这么一位人物担纲不可…… 现在见李嗣原自称命不长久,那么许多计划便要重新调整,这对他而言,总是要费不少的功夫! 胡效庭虽然没有表现出一丝遗憾和不满来,但是他的笑容还是收敛了不少,拱了一下手说道:“好,在下立即禀报殿下……” 说完便迈开步伐,走出了集仙殿。 就在他跨出大门的一刹那,脸上还残留着的些许笑容,也彻底被风吹散。他木着一张脸,微弓着身子,看似没精打采地向清兴宫而去。 他双眼垂视着徐徐移动的地面,其之中的懊恼神色愈来愈明显。但是没过一会儿,这种懊恼便消失不见,重新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自信从容,以及淡淡的几分笑意。 他的脚步也从沉重迟缓变得悠闲轻快,仿佛刚刚打开了一个心结。 ——既然你要死了,那就好好利用你最后的时辰罢! 他这么想着,人已经踏进了清兴宫的大门…… 清兴宫是丰庆帝的寝宫之一。 当文帝那具已经毫无生气的龙体,还停柩在紫宸宫中的时候,新登基的丰庆帝便毅然选择了稍微偏僻狭小些的清兴宫,作为自己的第一寝宫。 哪怕是后来文帝的灵柩已经搬出了紫宸宫,他也未曾踏入那块地皮半步。 现在丰庆帝李靓就在清兴宫的花园之中散步,陪着他的,就是他在世间仅存的一个儿子,陈州王李安。 今日丰庆帝褪了龙袍,穿了一身家常袍服,好像一位普通的富家翁,背着手在花间的小道上信步而行。 李安也披着一身淡雅整齐的常袍,虽然光芒稍敛,但依旧仪态儒雅,风采飞扬。 丰庆帝在清兴宫一住便是十年,因此这宫殿也是一再扩建,最后甚至干脆开辟出一块花园来,四季更种不同的花木,如今在丰庆帝脚边盛开的,就是满园华贵雍容的牡丹。 丰庆四年的时候,皇帝便将这一片园子定名为“国花园”,从此只种牡丹,再无它物。 二人一前一后,一个面目慈和,一个恭敬孝顺,倒仿佛是两个感情深笃的寻常父子。 丰庆帝忽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四下望去,只见牡丹丛中不知何时多了几十名千牛卫,分散在各个角落,都是面向着他们,跨刀肃立。 这种情形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他当然知道是谁安排的,对于这种安排的用意,他也是心知肚明。 但是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脚步也只是稍稍做了停留,便恢复如初,继续相前走去。 由于落在后面,李安瞧不见丰庆帝的表情变化,但是对方脚步的停顿他是切实感觉到的,因而试探着说道:“父皇,听闻唐太宗有座常宁宫,就建在长安神禾塬,景致极好,满园奇花异草,有‘世外桃源’之称。父皇若有兴致,儿臣便陪父皇走一遭,到长安去瞧瞧。” 丰庆帝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偏过半张脸来,略开玩笑地说道:“怎么,这样早便替我安排夏宫了?嗯,西寺佛爷庙的确是个好去处!” 这话虽然说得轻松写意,李安却骤然冒了一身冷汗,连忙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 丰庆帝知道自己话说得有些重了,便摆摆手,道:“起来罢,这样成何体统?”说着向远处的千牛卫看了一眼。 李安顺势起身,额头上的冷汗却仍旧止不住的向下流淌。 他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是因为丰庆帝的话中有个极凶险的典故。 当年李世民玄武门弑兄篡位之后,见李渊终年闷闷不乐,便下旨为父亲营造一座夏宫,其实也是软禁之用。 虽然那座宫殿尚未建成,李渊便已驾崩,但是那夏宫却代替太极宫,成了新的皇朝中心,便是后来的大明宫。 至于“西寺佛爷庙”,就是李安口中常宁宫的别称。 丰庆帝话中的意思,就是暗指李安意欲篡位,并且在常宁宫软禁自己。 这可以说是十分严重的指责了! 李安会作此反应也就不奇怪了…… 丰庆帝轻叹一声,又分外感慨地说道:“你从小在江南长大,无怪总是将前唐的故事挂在嘴边。” 李安忙道:“父皇不喜欢,儿臣不再提及便是。” 丰庆帝“呵呵”笑了一声,摇头道:“这不怪你,要怪只怪这命数……听说李嗣原在建邺为你母妃建了一座庙,还有一座神像,是不是?你瞧过不曾?” 提到李安的母亲,他的神情便十分地不自然起来。他摇头道:“庙是几年前所建,儿臣自打回到十一岁上回到大周之后,便再没去过江南,因此不曾得见……” 丰庆帝点点头,道:“嗯,那也说的是。想起当年,你的母妃孤身将你抱回南边儿,我便时常追悔,深感愧疚……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我这父亲便不曾尽责。因此你做下甚么事,我总是不能怪罪。” 李安听了,忽然悲从中来,眼中淌下两行泪水,哽咽无语。 第三百八十六章 一只锦囊与一段回忆 丰庆帝四面望着,看着那些千牛卫,则不知在想些甚么。 正当李安止住泪水,想要再说些甚么的时候,却听手下来报,说胡学士已经在外等着了。 李安转头望去,果然见胡效庭正悄然立在国花园的拱门下面,安静地等待着。 他低声说了句:“父皇,儿子先去瞧瞧。” 丰庆帝不语,径自背着手漫步而行。 李安看着父亲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在说些甚么,转身便向回走。 国花园中微风轻拂,时值节候更替之际,园中牡丹的开放,早已过了极盛之时,纵然群芳依旧,却也有些迟暮废然之意。 丰庆帝信步走了一段,他能感觉到李安正与那胡生窃窃私语着,并且不时地向自己这面探望。 他心中冷笑,似乎不经意地回首望去,见到李安脑袋匆匆一转,略略侧着身,听那胡生不紧不慢地叙述着甚么。 牡丹花于栽种之初,便由花匠精心布置,在花丛中辟出许多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丰庆帝看起来漫无目的,兴之所至便向国花园的东南角的凉亭走去。 那里有几名千牛卫,正各立一处,肃然守卫着。 丰庆帝自顾赏着花儿,便与一名千牛卫擦身而过。那千牛卫执勤之时纵然不敢乱动,也却不过尊卑礼数之防,惶然向后退了一步。 丰庆帝对他视若无物,自顾走着,不一会便在凉亭中静坐下来,闭目养神。 刚才那位千牛卫则重新站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 可是,谁也不知道,此时这名千牛卫的脚底,已然多了一样东西——那是方才从皇帝的袍角底下落出来的,一只锦囊……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丰庆帝再度睁开双眼时,李安已经回到园中,走进这凉亭里,陪侍在了他的身边。 此时的拱门下,早已空无一人,那胡生不知何时便离开了。 丰庆帝并不问他是甚么事,只是按着膝盖吃力地站起身来,说道:“朕乏了,回宫罢。” 李安连忙扶着,父子二人便一前一后,缓缓走出了国花园…… 等到两人的身影穿过拱门,消失不见,国花园中那数十名千牛卫,还依旧笔挺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守着花丛,迎着微风,好似一尊尊雕塑。 …… …… 李嗣原深深地陷在软榻的三层褥子当中,他虽然在睡着,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脑袋里那轰隆隆的回响,以及后脑壳一阵阵抽搐般的生疼。 这种痛苦让他根本无法真正潜入到深层的睡眠当中。 他知道,这是数日不眠不休,和长久疲劳的后遗症。 忽然,他的脑袋好像被人重重地敲击了一下,那种熟悉而又恐怖的感觉,让他猛然睁开了双眼,惊醒了过来。 他在睁眼的一瞬间,眼前的大殿天花、井字形的横梁,竟在他眼前忽远忽近、左右旋转起来。 李嗣原强忍着胸口的剧痛,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眼前一阵昏黑,再睁开来时,先前那般天旋地转的景象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神思也混混沌沌,恍惚间,他又想起了少年的那些时光… … 他已经记不得那是哪一年了,总之是四十二三年前,或者更早,他被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南充郡王送到了建邺城,拜南唐大儒顾惜今为师,留在建邺求学。 当时与他同窗的,还有顾综、张氏昆仲,以及吴郡陆氏的几位子弟、谢家庄的长公子。 那位大儒顾惜今,就是顾综的父亲。 他还记得,当年的谢家,还不是江南四大氏族之一,彼时的江南,除了李氏这个皇室巨宗之外,就只有“三望”:吴郡张氏、吴郡顾氏、吴郡陆氏。 至于陈郡谢氏,因为是“外来户”,祖上根基在北边的陈州,过来江南的这一支,也只是个旁支而已,虽然陈州老家那边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人留下了。 当时李嗣原为避嫌疑,就借住在不是特别显赫的谢家。 虽然在同窗之中,谢家算是最不起眼的一门,不过已经有风声传了出来,大家都说谢家的门楣转眼就要拔高三丈,说不定就要与“三望”比肩! 因为谢家出了一位“准皇后”。 这位准皇后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谢皇后…… 而且这位谢氏的娇女,在十六岁考《女经》夺魁之后,便被英宗的父亲钦定为太子妃,不过老皇帝在随后的不久,便驾崩了。 因此她与未来皇帝的婚事,便整整耽搁了三年,等到三年后再度提及此事,她的丈夫已经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因为先皇的驾崩,英宗为了守孝,迎娶皇后的典礼被推到了三年之后。无所事事的谢姑娘,便辞别父母,回到陈州游访探亲去了。 所以李嗣原借宿在谢家之初,并没有见过这位建邺城里的名人谢姑娘。 等到一年多以后,谢姑娘从北边省亲归来,他才终于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少女。 可是当时突然出现在李嗣原还有所有谢家人面前的,已经不仅仅是谢姑娘一人——还有她怀抱着的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李安。 他还记得,那一夜,对于整个谢家庄来说,都是一个真正的不眠之夜。 甚至还有很多人,都没能从这样的打击中清醒过来! 怎么会这样呢? 她只是回陈州去省趟亲,居然就带回了一个孩子? 她还要求家里人承认这个孩子是她的骨肉,而且准许她回到北边去同那个野男人成婚? ——哦,不! 那个男人或许不应该算是一个野男人,因为那个叫李靓的家伙,是北周的陈州王。 可是那又有甚么用,北周姓武,又不姓李!况且眼前在建邺城中,就有个真正的皇帝,还在等着迎娶他的皇后! 于是在第二个夜晚,几乎所有人都极其默契地一致要求,将谢姑娘关起来,在嫁给英宗皇帝之前,不准再踏出房门半步! 至于她的婴儿,自然不能留在这个世上! 于是李嗣原在那一天,能够有幸与谢皇后第一次交谈,并且得到了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请求:带走她的孩子。 因为那里只有他不是谢家的人,也就唯独他才有可能帮助这对无助的母子。 他爽快地答应了,然后抱着 孩子远走高飞…… 其实当时他自己也就是个孩子,那时,他才十一岁。 一年以后,谢姑娘如所有人的“愿”嫁给了英宗,成为了南唐的皇后。 又过了几年,外边都传英宗不能生育,想要过继几名皇子,承欢膝下。他就被一纸诏书,从山南东道的某个县城,被人带回了建邺。 那时的小李安,已经从一个婴儿长成了扎着两角辫的孩童,被他安置在了建邺城内的一座旧宅子里,请了两个嬷嬷照管,自己也经常从宫里出来陪伴玩耍。 谢皇后时时到他的宫里来探望,便朝他打听这孩子的一切故事。 谢皇后与他名义上是母子,实际上相差只有区区五岁,因此外边就开始闲传,说他与谢皇后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后来他在宫外有了梧栗园,便将小李安接了过来一起居住。 再往后,英宗皇帝与谢皇后的身子都不怎么好,终于在李安十一岁那年,谢皇后病故。 随后不久,英宗的身子每况愈下,他便在梧栗园中代行监国之职,忙时接见众官、发号施令,闲时与同僚在园中畅游,饮酒作诗,实在快意。 那时的小李安,便总是跟在他的身边,像个小书童,将这一切都瞧在了眼里。 后来英宗突然立了李辎当太子,梧栗园也一夜间冷清下来。 他按照谢皇后临终前的嘱托,再度离开建邺,将李安送回了陈州,送到他的父亲手里。 就是在那一次北游,他从陈州继续往西,看到了一座真正的大城,一座雄伟繁华得让他目瞪口呆的城市——神都。 后面的事情仿佛是上天安排的一般,他见到了卢梁,拜其为师,拿到了一枚黑黝黝的神机牌。 时光匆匆,一过便又是五年,原本他是打算永远留在北方,留在这座让他深深崇慕的城市,留在老师的身边学习的……可是五年后的某一年,他大周户部曹主事的四十岁寿宴上,瞧见了第二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女子。 那位女子,也正是他此生的挚爱。 如果这女子的父亲、大周户部的曹主事大名不叫曹梓,也没有立志当宰相;如果当时寿宴同席的当中,没有一个叫李毅的人;如果这个李毅不是名门望族赵郡李氏的长门长子,并且恰好能够帮助曹主事骤然跃升名门望族之流的话……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他在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又极其悲壮的爱情之后,黯然离开神都,只身回到南国,回到那梧栗园中。 在那一段时间里,他收了个小徒弟,叫做姜炎。 后来英宗驾崩,李辎继位,他为了躲避灾祸又从梧栗园出走,开始以畅游山水为名的避难。 再不知过了几年,他听说小李安的父亲,竟然被人从陈州请到神都,去做了太子。 他在惊讶之余,也为小李安感到高兴。 然后他收养了一个天资十分优秀的义子,改名叫做李钰。 父子二人便一个倾囊相授,一个刻苦学习,没几年便青出于蓝。 李嗣原本以为,会就这样了此残生,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小李安的求助信…… 那是丰庆二年的夏天…… 第三百八十七章 最后一场黎明 李嗣原强忍着剧痛,勉力坐了起来。 他的睡眠还远远不够弥补精力的亏空,但是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奢侈的享受上面。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谯岩与陈石两位早早便离开了集仙殿,胡效庭也不见了人影。 李嗣原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起身推开了大殿的门户,抬头只见千廊万舍、殿堂广厦之上,夜空澄清、月朗星稀,干净得纤尘不染。 他再四面观望了一遍这宏伟壮丽的大周皇宫,那庄严屋宇之中散发出来的天下至尊的气派,心中暗想:“这才是真正的天子之所!梧栗园又怎样,桃李园又如何?那只不过是天子羽翼之下,漏出一道儿缝隙,投下的一点儿星光罢了。再耀眼,再夺目,也只能将随后而来的黑暗,衬得更深沉罢了……”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是他瞧破权力背后的嘴脸,而发出的感慨。 皇权之下无父子! 在这种天下至高的权力面前,不论是过继之义,还是骨肉亲情,终究只是一层纸糊般的漂亮样式,轻轻一捅,也就破了。 因此李嗣原从来都主张直接杀死丰庆帝,因为他感觉那个老家伙,很危险! 虽然李靓对于软禁和篡权的表现得很温和,很顺从,即便李嗣原毒杀了他的太子,也从没表现出半点儿愤怒和悲伤来,看上去根本没有一丝危险性…… 但正因为如此,李嗣原觉得这并非其真实的面目。 他在很早之时便与李靓打过交道,那年的李靓还是只个名不见经传的陈州王——一个没有半点权威的藩王,甚至连他们一家的住所,都不如一个小小县令的府邸…… 但是在当年,李嗣原就瞧出此人身上,有着一样十分可贵的优点——隐忍! 他总是隐隐地预感到,这位被软禁的皇帝,一定会做出甚么事情来。 只可惜李安执意不肯动手,只因为李靓的一句话:一定要治好我的儿子。 这是太子昏厥之时,他对御医所说的话…… 李嗣原感觉脑袋里的嗡嗡声减轻了许多,他便不在借思考这些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走出殿门,正打算转身将大门合上时,却见门槛后面有一个严严实实的信封。 李嗣原俯身拾起,拆开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着:“见公安睡,不敢搅扰,特留此信:殿下之言,南郊四围有禁军看守,不必更费心力。效庭顿首。” 这信写得十分圆滑,半句不提李安请他办事,只是说陆鸿那边已布置好大军,不必再由他出手。好像是不敢劳烦于他,其实言外之意,无非是希望他出手去刺杀另一个目标,也就是花源罢了。 李嗣原面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笑容,这姓胡的后生,虽然聪明仔细,不过做起事来,实在有些小家子气了…… 他将信纸收进袖里,搓了搓脸,打点起精神,大步流星地向宫外走去。 他边走边想:“这或许是小李安做出的第二个错误决定罢……” 不过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心思去劝谏李安,对于他来说,时间真的就是生命,他的生命不多了。 于是李嗣原的脚步越走越快,仿佛一个幽灵,在皇宫的万千广厦之间游走穿梭,倏然便消失在了集仙殿外。 …… …… 从四月初六到四月十二,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先是花四爷横死,穿行于神都各个城门的人们突然不安地发现,把守神都郭城各门的左右监门卫二万余卫军,人人戴孝。 一时之间,城门内外,满目素缟! 随后听闻武氏诸王于长安发兵,数万大军,裹挟关中百姓十余万,号称大军三十万,一夜之间横扫风陵渡、二天攻陷陕州、三日兵临峡石县、四日受阻于渑池、五日大败于新安、六日全军覆没。 再往后,云麾将军花源,在右监门卫兵营之中,遭遇行刺,生死未卜!刺客据说当场打死,又说重伤逃遁,纷纷攘攘,莫衷一是。 四月十二日夜,皇城大门紧闭,开始封锁内城。 四月十三日,城外南郊外围六座营盘内收二里重新驻营。城内左右监门卫、左右领军卫开始驱逐城内百姓,皇城四周十四个坊清退一空! 所有人都明白,这里将成为未来的战场…… 整个神都,仿佛在数日之间,便笼罩在了一片恐怖紧张的氛围当中, 四月十四日清晨,南郊的庄子里,所有人都早早忙碌起来。 陆鸿此时正张开双臂,任由李嫣帮着他穿戴甲胄。 他的神色有些惘然,也有些郁闷,目光穿过门沿下方与围墙上方的空隙,望向远处刚刚有些光亮的天空,出神不语。 李嫣在他肋下打成最以后一个结扣之后,紧接着又收拾起随身家当来。 她仿佛是今天早上最忙碌的一个人了,里里外外都有她的身影,活脱脱就像一位女主人,在搬家的时候一边自己手上忙碌,一边口中不停地发号施令,将下人们指挥得有条不紊。 事实上,她就是个女主人。 不管是在这座庄子里,还是在陆鸿与她两人所有的亲兵侍卫面前。 她忙碌得团团转,陆鸿仍旧在看着天空。 他不说话,不动弹,因为他在想事情。 他想的是即将到来的战争…… 陆鸿打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争,敌人之中有孱弱的,也有强悍的,有名不经传的,也有鼎鼎大名的。 他曾经被人团团围困,被人猫扑耗子一般疯狂追杀,他也围困过别人,也曾将别人追杀得尸横遍野。 他中过埋伏,也打过埋伏;受过伤,也杀过人。 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他在面对敌人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纠结过。 不管敌人是谁,该怎样打,会打成甚么结果,他都成竹在胸。 他总能够让对手被迫跟着他的节奏,被他蚕食、或者拖垮。 但是今天,他在面对此生最矛盾的一场战争时,他的心中空荡荡的,他没有任何安排——他的安排早在半个月或者更早前就已经做完了。 他也没有任何想法,他不知道该报以怎样的想法。 过去那种稳固而坚实的信心,在今天荡然无存。以往那种必胜的信念,在今日也显得飘忽不定。 因为今日他的“敌人”,恰恰都是“自己人”! 不知何时,他的手掌之中多了一只温暖的手,耳边也响起了李嫣温柔的声音:“都准备好了,咱们走罢。” 陆鸿一惊而醒,定了定神,只见门外远中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牵马的人,大部分都认识,有他的侍卫,也有李嫣的亲兵,还有一些庄子里的青丁。 他们的神情有些显得十分坚毅、有些看起来还有点儿紧张,甚至有些人,还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陆鸿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笑了笑,说道:“好了,咱们该出门了。” 说来也怪,凡事被他的目光扫过的人,原本紧张不安的内心都变得平和宁静,原本颤抖的双手、腿脚,也都安稳下来。 听见陆鸿一声令下,院里的人轰然领命,纷纷上马,随着陆鸿出门而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西南。 西南方距离这座庄子大约四里处,便是羽林卫的两座营盘,此时的营盘外,已经铺满了尸体。 这些尸体,都是属于原本驻扎在营中的羽林卫士兵。 而现在两座营盘的占领者,是邓波和陈三流。 故旧相见,各有一番欢喜,陆鸿进寨之后,便召集众人,商议战略。 此时新夺营盘,众军都在四下忙碌整饬,同时搬运尸体、清扫战场。 陆鸿等人便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于寨墙转角处找了一片清净地方,围坐而谈。 这一处刚好能遮住丈许的日头,陆鸿将盔帽掀了下来,抱在肋下,先望着邓波说道:“三哥,多谢你襄助!老帅的身子骨还好罢?” 他与邓氏兄弟已经三年未见,期间虽然通过两次书信,但是由于这一年半以来分外忙碌,因此对邓家的近况竟不甚知晓。 邓波相比于三年前,显然成熟许多,唇边留成了两撇浓浓的髭须,双目也显得更加深邃、沉稳。 虽然两家交情十分深厚,但是如今他与陆鸿地位天差地别,此时又是下属身份,因此闻言之后便在马扎上欠了欠身,说道:“陆帅有命,邓家原是义不容辞!”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种口气太过生分了,便撤下几分拘谨,说道:“父亲最近身子不大好,不如当年硬朗了——去年徐州失守之后,我们便带兵在深山四处游击,缺吃断喝是常有的事。父亲年事已高,经不住这样折腾,大病过一回……” 他说着脸上便有了一些愁容,可见所谓“身子不大好”之类的话,还是有意说轻了一些。 陆鸿察觉到他话中的含义,皱起眉头,说道:“嗯,等眼下的风波过去,我就到淮南道瞧瞧老帅去……” 邓波喜道:“那再好没有!” 陆鸿点点头,转向了陈三流,问道:“现在是甚么情形了?” 陈三流不仅带着建邺城防军的五千兵马,麾下还另有一支常年率领的斥候营,因此他身上同时肩负着情报之责。 此时只见一向嬉皮笑脸的陈三流唆着嘴唇,满脸凝重地在地上画着图形,说道:“情形不大好!陈州王在城外布置了神武卫、羽林卫、右武卫和左右威卫,一共十三万多,暂时不知道统兵大将是谁——虽然禁军中新兵居多,但是卫军从各地折冲府抽调的依然是精兵。现在安东军和广州军还在路上,咱们手中兵力只有两万不到,如果不能对这十几万人形成有效的牵制,那么花源腹背受敌,肯定是守不住的!” (明天最少两章) 第三百八十八章 宿命之战(一) “现在的情形是:右武卫、左右威卫还在新安县,刚刚大败了武氏诸王的大军——这一仗蹊跷得很,打得十分漂亮,但是没人知道是谁在指挥。另外禁军神武卫在城东洛水大营、羽林卫在西苑驻扎。”陈三流咧开嘴,咬了咬腮帮子,露出了那口豁牙。 跟他一道儿来的胡小五,还有邓波、李长山等人,都忍不住直撮牙花子——这实在是太棘手了! 陆鸿虽然打仗胜多败少,而且往往绝处逢生,但终究是人非神,这些人纵然对他极尽信服,却也想不出现在的情势之下,有何解决之道。 况且即便是他们手中的这些人,也都是四面八方拼凑来的,两支主力安东军与广州军甚至都尚未赶到,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任何可行之计来。 自打陈三流开始陈述的那一刻起,陆鸿的脑筋就开始飞快地转动起来。 他一面整合信息,一面分析、判断,但是敌我双方的实力对比过于悬殊,即便是各个击破,也有相当大的难度。 况且他现在手中只有陈三流的六千人,加上邓波的五千余人,还有等在偃师的三千红袖军,加起来一万四千人,哪怕仅仅面对洛水大营的四万神策军,都是败多胜少的局面…… 他背靠在粗木扎排的寨墙上面,眼望着逐渐光明的天色,忽然下令道:“先撤往偃师,与红袖军会合,下令江庆、赵大成、侯义集体向偃师靠拢!” 邓波奇道:“怎么,不打吗?” 他以为情势紧急,陆鸿肯定会抓住新安县三卫不曾回援的空隙,争取打下洛水大营或者西苑的其中一支,以减轻花小侯坚守郭城的压力。 谁知道讨论了半天,却得到了一个撤退的命令。 陆鸿摇头道:“在弄清楚敌军统帅之前,不好打。所谓一事不劳二主,敌军在神都外围的统帅,肯定就是在新安指挥歼灭诸王大军的那位,可是咱们连此人是谁都不知道,知己而不知彼,战无可战。” 邓波有些着恼,站起来道:“那还怎么打?兵力不足,情报有限——陈兄弟我可没有埋怨你的意思啊——总之这一仗怎么看都没有胜算嘛!” 陈三流干笑两声,却不搭话,虽然不大情愿,不过心中也不得不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 于是大伙儿的心情都有些低落,一齐将目光聚到陆鸿的身上,盼望他能有奇计破敌。 谁知陆鸿耸耸肩,笑了笑说:“确实没有胜算,不过我们可以使个‘拖’字决,拖到探清敌军主帅,拖到安东、广州兵赶到,拖到出现胜机。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一切都言之尚早。” 陈三流点点头,忽然问道:“鸿哥,你看这人会不会是王兖?据我所知,陈州王手下只有这么一位大将够看的,余下那些玩意儿都不成事。” 他自打跟着陆鸿参军以来,数年之间也算是身经百战了。从青州打过泗水,扫过塞北、平过新罗,还在姜炎的眼皮子底下蹲过臭水沟。 因此陈州王手下那些所谓的将军校尉 们,他还真不用放在眼里。 谁知胡小五在旁边摇摇头,笃定地道:“不会是王兖!他肯定要带兵把守内城,而且如果是他,也不用遮遮掩掩,平白减了声势。” 陆鸿道:“不错,最关键的是,从击败诸王大军的情形来看,此人用兵比王兖要老辣高明得多。” 陈三流深以为然。 几人又商议了一阵,也没得出甚么结果,只好依从之前的计划,全军向偃师撤退。 可是,就在大军踏上撤退的途中,陆鸿却遇到了最意想不到,也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当天中午,大军到达偃师城外三十多里的长林堡,便安营休息,让士兵吃晌午。 这长林堡只是偃师城外一座普普通通的集镇,只有七十余户,坐落在一片山洼之地,左右便是地形低矮却连绵甚长的山丘。 一条官道由西向东,从神都方向一路延伸而来,正好将长林堡分成南北两片聚集处,然后穿过山谷,一路往偃师而去。 这个堡子,就是神都与偃师连接线上毫不起眼的一点。 军队就在长林堡外围一处相对宽阔的空地上,驻扎造饭。 也不知是甚么缘由,陆鸿自打起兵撤往偃师开始,便一路心神不宁,似乎总感觉漏掉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他曾经用天机推演论反复推算,结果都是“暂无攸”,骑在马上与李嫣两人从头至尾清点盘算了一遍,也依旧未能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等他带着大军赶到长林堡时,心中的不祥之感终于达到了一个顶点。 陆鸿忍不住走到营地的前端,找到正在啃肉馍的陈三流,好像没话找话一般问道:“堡子里有没有异常?” 陈三流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闻言瞪大了眼睛,满嘴塞着肉渣和面团,口齿不清地道:“能有啥异常?堡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没人不是挺异常的吗?”陆鸿皱着眉头道,同时心中开始毛毛躁躁的,烦乱得紧。 陈三流更加不解了,他努力咽下了口中的肉馍,十分疑惑地道:“大兵过境,老百姓收拾细软跑路,不是很正常嘛?” 陆鸿摇了摇头,他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是心里的却陡然升起一股危险的气息! 就在他准备下令全军戒备之时,忽然间两面山谷鼓声震天,紧接着地皮震颤,无数的马蹄声好像山洪暴发一般,由上至下席卷而来! 陈三流手中的半个肉馍拿捏不稳,“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他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惊叫道:“这……这他娘的不可能!斥候营明明跟老子说,十里之内连跟鸡毛都没有!” 此时营地里一片混乱,胡小五和李长山已经各自起身,大声地指挥着军队集结备战。可是两边骑兵俯冲之势何等迅猛,顷刻之间便冲垮了城防军刚刚结成的第一道防线! 在一番人仰马翻的厮杀声中,陆鸿的心境沉到谷底。 这种场景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但是过去他都是那个骤然 发动袭击的人,那些受他军令,执行这种任务的,曾经是赵大成、左虎、韩清、司马巽、皮休等等,更早一些的则是他自己亲自上阵。 而且结果无一例外,那些懵懂的敌军在他残暴而突然的冲击下,全部接受了全线溃败的苦果…… 眼看着敌人的骑兵在自己的营地之中纵横来去,肆意砍杀,甚至冲在最前面的一小撮敌军,已经挥舞着刀锋在冲着他大声地咆哮! 因为他的脑袋,就是最大的战利品! 陆鸿没有像那些曾经的对手一般,目瞪口呆地享受着敌军的收割,而是立即翻身上马,辟水刀出鞘长吟,他的侍卫队便像一根根钢针,受到了磁石的吸引一般,骤然合拢至他的身周。 他们就好像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迎着敌人挥舞的大刀刺去。一阵尖叫惨呼过后,一队脱离了大部人马的敌骑,瞬间被这队人马冲得零零散散,一合之下死伤过半! 可就在此时,敌军已经完成了切割包围,将城防军与邓家军分割成五六个大小不一的方阵,成千上万名骑军在阵中驰骋杀戮,眼看着便将全军覆没。 便在此千钧一发之时,天空之上忽然一阵轰隆隆的闷雷炸响,原本明亮晴朗的天色,骤然之间暗了下来。山谷之中狂风呼啸,乌云积聚,顷刻间天色墨黑,彷如暗夜! 官道两边恶战的人们全然惊得呆了,谁也料不到一场普普通通的伏击战,竟能引得天公暴怒、风雷发威! 陆鸿在影影绰绰之中,隐约瞧见前方一杆将旗,翻翻卷卷,猎猎作响。他不及呼喊,独自引马前冲,别人瞧不清他装束面目,竟是谁也没能阻拦,一阵风驰电掣之间,便冲到了那将旗之下。 此时天空中突然一道闪电,仿佛撕裂星河的金龙,在浓墨般的天空之中扭曲翻腾,照得这山谷之中惨白一片! 陆鸿恰好与一人打了个对脸,这一瞬的光亮之下,两人面目清晰可见,只见那人瞪大了双眼,吓得双手松开了缰绳,惊声叫道:“陆……陆帅!” 陆鸿隐约认得此人,似乎是左威卫中的一员中郎将。此时他哪有闲暇叙旧,觑准了方向,手起刀落,咔嚓一声便将那中郎将砍翻在地! 谁也没想到,一场精心策划、万无一失的千里大奇袭,就在这一场天昏地暗的大雨之中,戏剧般的转到了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向。 天公也真个喜怒无常,战事刚刚落下帷幕,方才还风雷大作、暗无天际的天空,立时风去云散,虽然天空仍旧昏昏沉沉,叫人心头压抑得紧,但总算是恢复了光明…… 左威卫的两万骑军,来时仿佛山洪暴发,退时犹如怒海却潮,转瞬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一漫山坡被马蹄踏烂的泥泞,还有山谷之中、官道两旁的死伤狼藉,或许大家都以为方才只是一场大梦,如今方醒…… (还有一更,十二点前未必能发出来,早睡。另:推个窦仙儿去年底发的专辑《间听监》,忒洗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尝试尝试。) 第三百八十九章 宿命之战(二) 就在大军重新整顿、离开长林堡之后,天空再度阴暗下来,不多时便泼洒下滂沱大雨。 可士兵们遮盖粮食的油布尚未掀开,那比敌军还要神出鬼没的雨点,便戏耍人般的停歇了下来。 方才的晌午被敌军一番突袭给彻底搅黄了,陆鸿此时才有闲暇从衣袋中取出一块印湿了的米糕,三两口吞入了腹中。 可是米糕这玩意儿甜甜糯糯的好入口,却不顶饿,再想多吃几块,他的衣袋之中却已经空空如也。 就在陆鸿摸着肚皮寻吃食的时候,李嫣纵马赶了上来,默不作声地递过两块干硬而散发着香气的肉脯。 陆鸿与她相视一笑,接过肉脯便大口地咀嚼起来。 李嫣望着一碧如洗的天色,忽然说道:“刚才突袭的,好像是左威卫?” 陆鸿点了点头,面色也慢慢沉了下来。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李嫣喃喃地说道,既像是和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陆鸿的看法与她不谋而合,根据陈三流的情报,左右威卫和右武卫,应该昨天还在新安县城清扫战场。可是今天中午,左威卫的两万骑兵便已经突袭到了偃师城下…… 这可是几百里的长途行军! 而且时间拿捏之准,突袭动作之快,简直与过去保守有余、进取不足的卫府兵判若两军。 最让他感到担忧的是,自始至终,他曾经十分倚仗的斥候营,都处处受制、事事慢人一步,所有的情报都错漏百出,好像是有人刻意误导的一般。 要知道,陆鸿的斥候营虽然不敢说天下第一,至少在情报侦察方面,至今尚未失手! 对方能够如此机警地避开斥候营的耳目,假如不是对斥候营十分了解的话,那就是对陆鸿本人研究得全然透彻…… 可是这人会是谁呢? 陆鸿此刻最担心的,倒不是对方有多了解自己的弱点,而是他预料不到后面还会有甚么样的布置在等着他。 现在他实力孱弱,又在明处;敌人兵力充足,还躲在暗处,怎么看都有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两块肉脯下肚,腹中的饥火总算消停了下来。 再往前走十里地,便到偃师城了。 从他们现今的位置看去,偃师城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偃师城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座大坋山。 所谓大坋山,也还是一座小山坡,最多可算得上是一片隆起的地势。此时前方探路的斥候已经到了大坋山的最高处,突然有一骑手搭凉棚,远远地张望了一下,便急忙勒马返回。 这倒不是遭遇了敌人,如果前方有敌情的话,散布在十里开外的斥候早就传出警讯了。 不过,在长林堡遭遇那场奇袭之后,似乎这种说法也未必还能保得齐了…… 不一会,那斥候便与先头的陈三流接上了话,两人低着脑袋嘀咕了一阵,陈三流便亲自调转马头,向陆鸿这边赶来。 还没等陈三流驰到近前,便瞧见大坋山的山头上,相继出现了一个个火 红色的人影,并且正向山坡下面赶来。 此时陈三流终于赶到,面色狐疑地道:“鸿哥,前面……”他转身指了一下大坋山,见已经有不少火红色的人影露出头来,便将原先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道:“你自己瞧罢。” 陆鸿还没瞧清是怎么回事,却听身边的李嫣娇呼一声:“是我的红袖军!她们不是守在偃师城吗?” 陆鸿大感奇怪,同时疑窦丛生,立即下令道:“全军止步,斥候营警戒!” 陈三流大声接令,随即将军令一声声地传递下去,行进中的大军便相继停了下来,好奇地向山那边张望。 不一会红袖军便一队队地赶到,与大军会合。副指挥元香立即找到李嫣拜见。 一问之下才知,她们的探报告知长林堡发生激战,红袖军当即倾巢而出,想要前来增援。可是她们刚刚出城三里地,天色便骤然昏暗下来,等到天色复明,她们打算继续前进时,却发现偃师城已然易主…… “有多少人?”李嫣冷冷地问道,一双眼眸之中英气逼人,一时尽显峥嵘之气! 元香嘟着嘴巴,皱紧了眉头,很是不解地道:“刚开始人不多,夺城的只有二三百人,进城之后便堵了西、北、南三门。我本来打算下令强攻的,谁知道他们把东门开着,不断有援军到来,都是一两队、三五什的散兵,不过城里很快就聚了上千人。我们都是骑军,攻城不易,就先退了下来,恰好在此遇到大家。” 陆鸿听了愈发感到疑惑,似这种情形,倒仿佛偃师城周围依然尽是敌军一般。而且敌人虽然小股军队各自行动,但是仿佛目标十分明确,也十分一致。 他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散养”的带兵手段,而且似乎行动迅速、机动性极强,看起来颇为有效。 他对敌军的这位统帅,更加感到好奇,也更加警惕了! 这时李嫣问道:“我们要不要把偃师攻下来?” 陆鸿摇了摇头,道:“就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别忘了左威卫一定还在左近!” 李嫣一想是这个道理,便又提议转道往北,渡过洛水去河阳县,与侯义的四千泽州兵会合。 谁知陆鸿还是摇头,他的理由很简单:你能想到的,对方也能想到,现在河阳肯定去不得了! 于是他便临时决定,仍旧向北,只是不去河阳,而是想办法继续向东,绕过偃师去巩县,一来就近看守洛口仓粮草,不给对方取粮的机会;二来等待安东军的到达,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毕竟算算时日,安东军赶到神都,也只是二三日之间了! 当晚,大军赶到偃师以北,再度遭遇伏击。好在这一回他们提高警惕,加上对方是洛水大营的神武卫,都是步军,人数也不是很多,因此损失不大。 谁知他们沿着洛水一路向东,却一再遭遇伏击,而且阻力渐增。 陆鸿已经意识到,这或许根本就不是甚么伏兵,而是敌人的拖延之计,目的就是不想让他们继续东进! 或者说,拖住他们的步伐,延缓他们东进的时间…… 很显然,敌军的目标,也是洛口仓! 可是这般情势之下,已经到了进则有一线生机,退则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因此陆鸿一面派陈三流带队突击,一面调度红袖军在侧支应,务必帮助大军尽快解决路上的阻碍。 四月初七的傍晚,大军在洛口以西六十里之处,骤然被两万大军围困,还是洛水大营的神武卫! 就在他们酣然奋战、难分难解的时候,突然背面有一旅生力骑军拍马赶到,犹如虎入羊群,将神武卫冲得七零八落。 不一时,这旅骑军便与陆鸿众军会合一处,原来竟是赵大成、左虎两人的太平关骑军! 众人相见,来不及寒暄,当下陆鸿派陈三流、赵大成、元香,各领一路骑军,觑准敌军薄弱之处,三头并进,迂回交叉,将两万神武卫杀得丢盔弃甲,一路向洛口仓逃去。 陆鸿随即带兵强取巩县,县城之中守军不多,见陆鸿势大,便弃了城池,退往洛口仓去了。 入城之后,陆鸿才接见赵大成和左虎二人,一问才知,原来他们本在渑池等待音信。 谁承想四月初二那天,城下突然出现好几万大军,裹挟着数之不尽的百姓人群,铺天盖地一般杀来。他们手中只有骑军二千余,无奈之下只得让出了渑池城,向东退却,以期望与大军会合。 后来一问才知,那些人马竟是武氏诸王集结的叛军…… 他们刚刚退走没几天,神都西面整个一片大乱,诸王大军在数日之内土崩瓦解,赵大成等人一路上遭遇好几股散兵,随手打退了,并且捉住一名校尉军官。两千多人不辨方向,误打误撞之下正好跟到了此地。 陆鸿听说有俘虏在手,连忙叫人押上来审问。 那俘虏其实是右武卫中的一名校尉,此时精神十分委顿,被两名骑军架着胳膊,一左一右抬进了中军帐里。 陆鸿叫人给了他吃喝,过后才问:“阁下认不认得我?” 那校尉吃饱喝足,精神渐复,此时听问便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陆鸿。随后他好像发现了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惊得目瞪口呆,手指着陆鸿,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您是陆帅?” 陆鸿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他不禁想起在长林堡,斩杀的那名中郎将,临死前的表情,仿佛也是这般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便试探着问道:“怎么,你们不知道在跟我打仗?” 那校尉显然惊魂未定,咽了口唾沫,垂下脑袋,畏畏缩缩地道:“知道……不,不知道!”他连忙纠正,“起先听到过一些风声,但是不敢确信。谁知道果然是您!陈州王下了旨意,说是圣君要禅位,花源等人不服圣意佣兵叛乱,我等都是奉命平叛的……” 陆鸿眉头微皱,便问:“那你们的统帅是谁?” 那校尉摇头道:“给我们诸军传令的,是个叫冯纲的人,每次都有玉玺大印,不敢不从。” 这时只听旁边的陈三流重重啐了一口,骂道:“冯纲那个黑面书生算他妈的甚么鸟东西,多半只是个跑腿传话的,快快老实交代,你们主帅是谁?” 第三百九十章 宿命之战(三) 大帐之中烛火摇曳,那俘虏的校尉似乎真的不知主帅是谁,只是一叠声告饶。任陈三流威逼恐吓,还是减罪担保,也是无用。 陆鸿在一边听得烦躁无比,特别是那校尉求爹爹告奶奶的苦苦哀求,让他很是不满。 只听他冷冷地说道:“连主帅都不知道,就敢带兵造反?这种军官要来何用,拖出去砍了。” 那校尉吓了一跳,连求饶的话也忘了说,身子却用力挣脱起来。不过他这强挣也只是一把子力气,挣了两下纹丝不动,便全身瘫软,嚎啕大哭起来。 陆鸿愈加烦躁,挥挥手便不再管顾,那边自有陈三流料理。 耳听得那人哭声越来越远,跟着“噗嗤”一声闷响,哭喊声戛然而止…… 赵大成和左虎两人对望一眼,都咂了咂嘴,做了个鬼脸。 陆鸿将他俩的小动作瞧在眼里,便笑着问:“怎么,杀个把人就不忍心啦?” 赵大成把手一挥,大大咧咧地道:“屁的不忍心,这种货色杀一个少一个。职下只是奇怪,这小子怎么自始至终都不向您求情哩?” 左虎把两手一摊,也道:“可不是,您说他一个劲儿地求陈三流有甚么用?” 这时邓波冷笑道:“就算他有脸求,我都没脸听!造反生事,还好意思求情?” 赵大成捏着下巴,点了点头道:“没脸求情?有这个可能。” 左虎却十分不以为然地道:“你们二位拉倒罢,成不成?他都管小陈叫姥爷了,还有甚么事情没脸做?” 赵大成闻言又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陆鸿看这几个活宝胡言乱语,暗暗好笑,索性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这小子肯定知道他们的主帅是谁,之所以咬定牙关否认,只不过是为了保命罢了!” 邓波奇道:“这话怎么说?” 陆鸿道:“以他自己的话说,是接到了陈州王的命令,起兵平定花源叛乱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顶多是个受人蒙骗的无心之失。即便日后追究,也办不到他这个小小的校尉头上……” 他身后的胡小五好像明白了甚么,皱着眉头,一边琢磨一边小心翼翼地猜测着:“那他应该理直气壮,根本不用害怕!况且他奉命打花源,此时却打到了陆帅的头上,自然能够猜到端倪,理应立即悔罪才是。” 大家听了胡小五的分析之后,对照那小子的反应,仔细回想了一遍,发现果然如胡小五说的那样,此人从进帐开始,似乎便知道自己有罪,因此答非所问,搬出了冯纲来搪塞,被揭穿后就只是求饶,更无半分辩解…… 左虎还有一个疑问,便道:“他既然求饶,为何不干脆将主帅招供出来,起码算是戴罪立功啊?” 陆鸿摇头道:“他坚称自己不知主帅是谁,那就等于一口咬定自己是受人蒙骗,罪不至死。假如他知道主帅是谁,那就一定知道自己在做甚么事,那就是有意造反,罪不容诛!” 赵大成挠着头,道:“说了半天,那主帅是谁啊?” 陆鸿忽然两眼望向帐外,微微出神:“他是谁……或许我已经猜到了!” 周围的几人一时间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追问 。 陆鸿双手抱在胸口,神情郑重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姜炎……” 军帐之内顿时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大家一听到这个名字,便立刻全都信了。因此从他目前所遭遇到的敌军来看,大周之中再难找出如此谋略、诡道的指挥官了! 似乎也只有姜炎一人,能够把陆鸿逼到这个份儿上! 是的,自从去年南唐大败之后,姜炎便从太原失踪,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此人既然是李嗣原的弟子,这次听从差遣,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猜想到对手之后,陆鸿便下令,不再固守,主动大范围转移。 因为他从神都出发以来,所有后撤的路线都一直在对方的算计的当中,前两次都侥幸逃脱,可是他没法保证再有下次的机会…… …… …… 陆鸿率军在旷野之中与对手周旋,但是神都洛阳城内的战事,却从一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就在大战开始的那一刻起,没有任何试探,马威便率领左武卫向着皇城悍然发动猛攻。 可以说自打太子昏厥、陈州王入宫之日起,把守郭城的六军,便已经在准备着这场惊天大决战。 可是皇城的城墙营造极为高大坚固,即便城下左武卫大军弩炮急发、弹矢如雨,也难撼动分毫! 加上城中精兵足有八万,左武卫再是凶悍,急切间如何能够攻破? 当年大唐夺取天下,从关中发兵,进攻中原。王世充以此城为依托,面对秦王的大军,足足坚守了八个月之久,可见其防备之强,实在是举世罕有匹敌。 左武卫大军的攻城约莫支持了四个时辰,直到最后一具撞城车倒在万国天枢之下,这才鸣金收兵。 马威身披明晃晃的山文铠,自始至终都亲自站在天津桥端督阵,即便是收兵之时,也是他亲自押后,最末一人退到洛水南岸。 城内兵马虽众,一来摄于他的威势,二来恐有埋伏,因此竟龟缩城内,不敢派遣一兵一卒出城追杀。 下了天津桥,便是天街,西面便是积善坊。 此时的积善坊之中,因为战事的爆发,早已经空无一人。 坊外曾经挂着的那些尸体,也全部收殓起来,择地安葬。此时悬挂在积善坊牌楼上的,却换成了另外一个人——王晖。 其实在大军冲进花家的时候,王晖正在进行着最后一轮的杀戮,当马威将那一群刽子手统统剿灭之后,花家其实已经没有剩下几名活口了…… 花家大爷、三爷和四爷,均已遭到毒手,除了几个排在后边的娃娃,年长的便只剩下花老太爷一人。 可怜马威进门之时,老太爷独自坐在堂前,形容枯槁、面色死灰,再也不复过往的矍铄精神。 这种打击任谁来说都太过惨烈了一些…… 头一天,花源不曾露面。 四月初七,花源麾下左领军卫开始分批攻打宣仁门、承福门,久攻不下。 城上城下死伤枕藉,期间城头两度吃紧,王兖指挥一支六千人的骑军冲出来接战过一次,却被马威派遣陌刀阵砍了个鸡犬不留! 皇城西面的空 地上,到处都是倒毙的人马尸体,整条流经城内的洛水都被鲜血染成赤红。 这一天,花源依旧不曾露面。 这种情况似乎印证了某些人的猜想——花小侯一定已经死在了行刺之中,只不过为了稳定军心,一直隐而不报罢了。 四月初十,在经过数日的角逐之后,陆鸿与江庆、侯义会师。 没想到三军合一之后,还没过半日,便在河阳遭遇了洛水大营的神策卫主力,两方直杀得天昏地暗,尸横遍野。 不过陆鸿毕竟技高一筹,自己率领步军大摆六花阵,使用赵大成、陈三流两支骑军作侧翼包抄;李嫣亲自率领红袖军,以大迂回袭扰战术,专破敌军阵型转换的薄弱之处,压制得对面军阵缩手缩脚,阵型散乱、斗志低落,不到三个时辰,便被大开大合陆鸿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陆鸿一人指挥四军,何时变阵,何时两翼出击,何时大迂回击,怎样四军联进、合退、交替进退,于大局审定、两军对垒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因此这一仗凭借一万五千之众,硬生生将对面四万人击溃,并且掩杀十余里,一直到河阳桥上,终于被残余的神策军站稳了脚跟。 陆鸿见地势不利,再无好处可捞,便果断下令退兵。 两军便隔着一条洛水、一座河阳桥,肃然对峙。 可是谁也没想到,今日这一场看似毫无准备的遭遇战,从陆鸿军与神策军在河阳县交锋以来,便是一场双方同时精心策划的陷阱…… 河阳桥边的洛水两岸,是一场双方都在等待着契机,蓄势待发、泰山将崩的战场;而洛阳城内的洛水两岸,则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惨烈、壮阔、流血、牺牲的生死搏斗! 马威率领着左武卫搭着新制的攻城锤,以及兵部作坊连夜赶造的八架重型床弩,从正午一直打到黑夜,从太阳当空,到挑灯夜战。 紧急清理出来的十四个坊,房屋已经拆去三分之一,所有拆卸下来的梁柱,都变成了床弩呼啸的巨矢,有些轰击在坚实的端门上,有些砸落在皇城城头。 所有的砖石都由洛水南岸排成一排的投石机接连送到守军身边、脚下 ,和脑袋上! 如今临近皇城的天街两旁,已经成了一片苍凉、荒芜的废墟,只留下两座孤零零的院落——一座是积善坊花家的大院,被临时充任左武卫军的前线指挥所和急救所;而另一座,没有任何特殊的功能,它就是这么傲然挺立在一片废墟当中,因为它的门头上挂着一方牌匾,匾上写着两个字:陆府。 那个百余年来,每年的正月十五都要承担“端门灯火”盛景的皇城端门,此时已经被无数的弩矢砸成稀烂,破碎的城门只留下两个空洞洞的窟窿,沿着城洞一直向内延伸着。 陈州王不得已数次出现在端门城头,鼓舞士气,并且在城内守军的拼死反扑下,再度用乱七八糟的石木料,将端门的门洞堵了个严严实实。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默默无闻的马威,指挥作战之时,会爆发出如此彪悍的战斗力,而号称陈州王府第一将,被陈州王着意栽培的王兖,在这位老将面前,就好像一个蒙学未几孩童…… 一直到今夜,花源始终不曾出现。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宿命之战(四) 所有人都认为,花源已经被刺身亡了。 就连之前还抱有侥幸心理的人们,也不在保存着那渺茫的希望。 马威自始至终甚么都没说,除了在阵前指挥攻城,就是带着部下商议军务。 四月十二,距离第一次攻破端门——或者用“砸破”更加合适——已经过去了两天。 今日还算轻松,皇城外攻城的士兵们,虽然像往常一样,卯时初刻便起床、吃饭操练,但是一直到巳时三刻,也没接到攻城的命令。 他们已经连续对皇城攻打了六天,虽然并没有太大的伤亡——除了第一天发动了一次正面夺城战,往后基本上都是器械主要压制,床弩、投石机等装备远距离轰击城池和敌军——但是他们的精神,已经在连续几天的紧张之中,快要打到了一个极限。 如果有长途行军或者拉锯战经验老兵应该知道,其实只要挺过了这一段极限期,人们就会对随后而来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感到麻木,然后就会陷入一种浑浑噩噩、只会听从军令行事的状态。 再等到度过这个状态,当一切成为一种习惯,身体和心理都彻底适应,人也重新焕发出生命力的时候,这个兵就算是熬出头了…… 所谓百战之兵,就是这种兵。 但是大部分人并没有经过类似的洗礼,他们很惬意地享受着今日整个上午“待命”的清闲时光。 早晨是死面馍就咸菜,中午是咸菜就死面馍。这绝不是虐待,因为这些府兵,也就是披上了军甲的农民,他们在家的时候,等闲也只是这种伙食。 但是今天好像不太一样,等到有些心急的人,把手中的咸菜团子和三个死面馍都咽进肚子里时,才万分懊悔地发现,今天中午竟然有加菜! 加的菜也不多,每人一勺青菜、半撇烧肉。 但是如果死面馍还有,那总是就着菜吃更香一些。 左武卫在两年之内换过三任大将军,丰庆八年那一任姓甚名谁,现在军中的士兵们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现在这一任,大家都很清楚,就是连日来亲自站在最前线,指引着他们这些大头兵攻城的那位大将军,马威。 但是,在马威之前,还有一任大将军,足可称为左武卫的骄傲! 他就是陆鸿。 虽然我们的陆大将军,甚至一天也没有指挥过左武卫以及这些士兵们…… 左武卫在四月初六攻城之前,有满员二万五千人。 四月十二攻城六天之后,还有一万八千人,伤亡将近三成。 左武卫中有一个突击营,是马威临时组建,用于登城破门的尖刀营。编入这个营的士兵,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怕死。 他们的伙食要比其他人好得多,白面膜管够,肉随便吃,每人每顿还能分到二两酒! 但是谁也没有因为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而抱怨,而心生不满。甚至所有人都认为,这完全是他们应得的待遇。 突击营从攻城到现在,原有一千四百人,现有三百九 十一人。 高达七成多的伤亡率,冠绝全军…… 突击营仅剩的这寥寥的三百多人,如今就散布在天街上或坐或站,他们几乎脚一抬就能上天津桥,腿一蹬就能立即冲到城墙下面拼命。 他们的职责,用自己的生命和身躯,就是为大军开道,所以他们总是要冲在大军的最前端。 有一名突击营的士兵,靠在积善坊花家院墙的拐角处,两条腿一屈一直,懒洋洋地席地而坐。 他的幞头解了下来,盖在脸上,遮挡着略略有些刺眼的阳光。 说起来,他跟这积善坊花家的某一个人,还有些渊源。那个人就是现任神都郭城指挥使,花源花小侯。 他跟这花小侯,应该勉强算得上是同袍战友罢…… 当年在青州行营的时候,花小侯已经调任右军当军指挥,而他,却是后军一个空架子校尉的亲兵。 当然了,当年谁也想象不到,那位委身在青州行营后军的那位空架子校尉,后来会有这样高的成就! 这个人就是张如镜。 他是陆鸿的第一个亲兵,也是最不成器的一个。 他也算是命大,自从在六乘驿杀死了王大将军的二儿子之后,他就被大人调到了郑新的手下。 后来随着青州行营的解散,他一再辗转,也打过不少仗,杀过不少人,到现在还能活下来,他自己感觉就是个奇迹…… 其实他有好几次都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听着大人在上面威风凛凛地下发着一道道军令,那些穿红挂赤将军们,一个个对大人俯首帖耳,心里就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张如镜被暖融融的太阳照拂着,感觉四肢百骸都透着困倦——春困秋乏夏打盹,他正处在困和打盹的季节交替之时。 这时突然一声令哨响起,使得他本能地一个激灵,身体像杆标枪一样嗖然站立了起来,伸手抄起头盔、横刀便向令哨响处奔去。 就在昨天晚上最后一轮攻城过后,他已经被马大将军从一个小小的什长,提拔成了这个突击营的校尉 这倒不是因为他的本事最大、功劳最高,而是因为职分高过他的军官,都已经战死了。 令哨从短促的连续吹响,变成了一声长长的拖音,张如镜在最后一声令哨吹完之前,出现在了议事厅前。 议事厅就在花府之内,他是唯一一个需要参与会议,却不在花府的大院之中办公、休息的人。 马威坐在议事厅的上首,他抬眼扫了一圈,见所有该来的军官都已到期,微感满意地点点头,用他那宏亮的嗓音说道:“今晚总攻——床弩、投石机二番压制之后,全军攻打皇城南墙!”他说到此处,看了站在末尾的张如镜一眼,“重点进攻,左掖门——突击营务必在大军第三次攀城总攻时,拿下城门。否则,军法处置!” 大军约定前两次攀城为佯攻,目的是将守军的防守重心转移到端门方面,第三次才是正式的进攻。 张如镜向前站了一步,昂着脑袋大声道:“遵命!” 马威再次扫了一眼全场,严肃而坚定地说道:“今晚五军集结,拿下宫城,在所不惜!” 众人俱各吃了一惊,四周一瞧,才发现这次到场的果然不仅是左武卫的军官,还有左右监门卫和左右领军卫的十几名将军、校尉。 还没等大伙儿全然消化这件事情,马威便又说道:“还有,今天不是本将指挥,到时候花将军亲自指挥全军攻城!” 这一句话顿时将议事厅炸开了锅,不是说花将军遇刺身亡了? 他们的惊讶之中,还带着些许的欣慰与兴奋,同时又带着一丝不解:为何一定要今晚攻下城池?如果攻不下,又该怎么办? 马威没有留下来回答问题的闲心,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便径直起身离开。 他要去见一个人,花源。 花源确实在李嗣原行刺的那天受了伤,不过并不是传言那种随时可能丧命的重伤——饶是如此,他的左臂的臂骨,也被李嗣原用一条拴马的麻绳给鞭断了…… 他之所以躲到现在才敢露面,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敢出现——因为那个刺客也并没有像传言之中那样,被人乱棍打死,而是在一刺不成之后,便迅速元遁。 花源之所以始终躲躲藏藏,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自己一死,那么左右监门卫,左右领军卫四军,就成一盘散沙! 其实他倒想一直躲藏下去,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在今天早晨,收到了城外的来信:“今晚我与姜炎决战,生死难料,务在今晚放手一搏,攻下内城!” 信是陆鸿的手笔,所以花源甚至没有半分考虑,他就将原本用来预备城外敌军攻打郭城,而留守在城墙、城门边上的左右监门卫,都命令暂时放弃郭城,竭尽全力向内城攻打…… 陆鸿在河阳桥边决战,若胜倒也罢了,若是打输,以后郭城必然是内外夹击的局面。 所以陆鸿给花源提议,让他今晚防备尽撤,全力进攻说不定能毕其功于一役,也是一场关乎江山,关乎天下的豪赌! 开元元年的四月十二,它的夜晚似乎是全年,或者说全历史最长的一个黑夜。 戌时三刻,当皇城之上的守军还在纳闷,郭城里的人为何还没进攻的时候,骤然间一声炮响,五军十万人,好像黑夜之中的幽灵,铺天盖地一般,从黑暗之中奔跑而来,转眼间就发动了两次十分有威胁的攻击! 远望着那些士兵,一个个好似蚂蚁一般,艰难地向城墙上攀登,并且在敌军弓弩和长矛面前,一个接一个的呼喊着,从六丈高的城头向下坠落。 城外大军的进攻,再次受到了阻隔,但是刚刚等大家退回本阵,攻城阵中,再度想起了进宫的号角! 不过这次的命令与前两次十分不同,前面两次进攻,就好像潮水拍岸,看上去波澜壮阔,其实并没有甚么实际的效用;但是这一次,他们就好像一辆钢铁般的战车,卷着滚滚洪流,向皇城碾压而去…… 与此同时,河阳桥边,月黑风高,陆鸿作为先头部队,已经准备好了第一次冲锋……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宿命之战(五) 天边一轮孤月,在飘荡的乌云之中时隐时现。 月黑风高,既是杀人夜,也是劫营突袭之夜。 往日湍湍急流的洛水,今日也一反常态地静谧下来,舒缓地,或者说小心翼翼地流淌着。 远处的关山,好像黑蒙蒙的一圈围墙,将这天地围城一个不大的圈,好像一座围城。这座围城之内,曾经祥和而富庶,虽然暗中也存在着许许多多令人生厌的争斗,但是那些所谓的勾心斗角,都远远比不上今日的肃杀、凶狠、危险。 陆鸿穿着一身重甲,兜鏊齐备,怀中抱着辟水刀,面无表情地望着河对岸,心中在默默地进行着最后的盘算。他的身后,将近八千重甲的士兵,正静静地等待在河阳桥的北端。 他的身边,跟着张冲和小金子两人——张冲是今天中午刚刚从青州赶回的,他的任务已经完全办妥。 当然,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他一道儿来的,还有别人,很多很多人。 洛水南岸三里多远处,有一片很大的营寨,此时已偃旗息鼓,不见一星灯火。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刻,前方的斥候终于好像一只幽灵一般,悄然潜了回来。 “防备极疏。”那斥候干脆利落地向陆鸿报告了对岸的情况。 陆鸿将辟水刀一提,平静地说了两个字:“出发!” 随着他一声令下,原本曲伏在岸边的步军,全都半弓着腰,在孙山的带领下,鱼贯过了河阳桥。 这河阳桥是一座连接洛水南北的大桥,也是京畿道河南府向河东道连通的一条重要通道。 无数的重甲兵密密麻麻地走上桥面,原本黑乎乎极少反光的青条石大桥,此时却闪耀着好像鱼鳞般的,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重铠反射的月亮的光芒。 对面的神策军大营沉静笨拙,营盘搭建得十分粗糙,简简单单的一圈排木,差不多每隔五至十步,便用斜木悬空支撑着一块木制平台,那是哨塔…… 辕门并没有设置重点防备,只是在一圈排木当中,留出一段空处来,做了一条拒马拦在门前。 没有选址,没有营造,没有守备,没有巡哨。 这座粗陋的营盘,好像在公然向敌人呼喊着:“来劫营罢!最好是夜袭,我没有任何准备,但是我已经准备好了!” 陆鸿当然看出了这座营盘所散发出来的,无尽的阴谋味道,以及那个一眼望去处处都是漏洞,也处处都是陷阱的兵帐布置。 事实上,不仅如此,他甚至早早便料到,对方一定会创造一切机会给他劫营,因为,这根本就是个诱饵…… 但是他需要这个诱饵,虾米一样的诱饵。 虾米钓小鱼,小鱼钓大鱼。 陆鸿以及他所带的八千重步兵,就是小鱼,而那些埋伏在营盘外面,准备包了他们这些劫营军饺子的,就是大鱼! 于是他带着人,以尽量快的速度,在河阳桥南岸稍作集结,然后用整齐的方阵,快步向中门直冲而去。 天空因为乌云的漂浮不定,而显得忽 明忽暗,而大地也因为月光的断续,而斑驳地接纳着稀少得光亮,显得一派沉静。 劫营的队伍没有人说哈,除了鼻孔之中传出来的粗气声,以及脚踩在泥土上松软的塌陷声,加上重甲裲裆、护膝、护臂以及其他甲片之间,略微有些刺耳的摩擦声。 当然,这一切都控制在很低的范围之内,低到对面的营寨之中,不会有人听到——即便能够听到,也完全可以装成听不见的那种。 两边显然都在进行着一些表演——我表演成防备疏漏,给你劫营提供方便;你表演成天衣无缝、孤军深入,给埋伏在外的神策军主力提供包围的可能…… 这第一轮的较量,几乎就是一场明牌的赌博! “击鼓,破寨!” 在距离营寨将近三百步时,陆鸿终于下令,并且带头加快了冲锋的脚步。 最前方的孙山在鼓声响起之前,喊出了最后一句:“前排,张盾!”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队伍的前方“哗”的一声,数百张圆盾被士兵们从背后取下,动作整齐划一。 与此同时,冲阵的后方,开始“咚咚咚”地响起急促而雄壮的鼓点,配合着越来越快的脚步声,逐渐汇聚成了一股山崩海啸般的威势,滚滚向营寨碾压而去! 对面的守军很配合地响起了一连串警报的号角,于是开始有数百人急匆匆地登上简陋的哨台,张弓搭箭,没头没脑地向劫营大军发射着零零星星的箭簇。 这些箭簇无一例外地被圆盾遮挡在外,营寨之中开始“恐慌”、“奔逃”、“惊叫”,好像乱成了一锅粥! 陆鸿紧紧跟着队伍的步伐,渐渐感到血往上涌,脚步完全没有感觉到一丝疲累,反而越发的有力。 自从在鸭绿水岸边,他率领五十骑大破十万新罗军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亲自劫营的事情了…… 此时只听最前方的孙山,骤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全军随着仰天怒喝,陆鸿甚至感觉整个天地都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轰然一声,辕门前的拒马被数柄开山斧砍成一片碎屑,大军几乎毫无阻碍地冲进了营寨之中。 前方仓促地组织起几队人马,步骑参半,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 从大军之中自动分出数支队伍,同样的重甲装备,同样的重型砍刀,与那些散兵游勇遭遇之后,便砍瓜切菜一般,迅速将那二三百人 消灭得干干净净。 孙山带着前锋一路冲杀,笔直地穿过营寨,在地势最高之处停下了脚步。 陆鸿放眼望去,只见此处几可俯瞰四野,的是个坚守的好地方! 他立即挥手下令:“止步、竖纛、结阵!” 命令好像波浪一般,一声声传递下去,一时间阵型剧变,所有的士兵都在按部就班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整个高地之上,甚至整个营寨,都回响着哗啦啦的金属撞击声,以及轰隆隆的脚步踏地声,直到最后“嘭”然一声鼓响,阵型布就,万籁俱寂。 这个营寨,仿佛再度恢复到 了之前的沉默之中。 没有火光,没有声响,一切都像极了一座死城,唯一带着生命迹象的,只有陆鸿青绦紫缨的赤面大纛,在极高的旗杆之上,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这时突然间“呜——”的一声号角长鸣,大地开始剧烈颤抖,夜色之中黑幢幢的,从四面八方不知道涌出了多少人影,忘情地喊杀着、嚎叫着,好像要撕碎了他们这些闯进营寨的“不速之客”! 陆鸿沉着地分辨着脚步声,等到将近一百五十步时,他忽然喝令一声:“放箭!” 张冲首先张弓搭箭,随手盲射,几乎每发一箭便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翻倒在地。 就在敌军的骑兵已经冲到十步开外,一齐控马冲刺之时,陆鸿忽然下达了第二个命令:“收!” 排在阵势最外围的士兵,骤然后撤十余步,那些冲锋的敌军在一齐杀到跟前时,借着万钧的冲力,发出一声声霹雳般的爆喝,手中长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然挥斩而下! 然后,所有冲锋而来的敌军都愣怔了一下,因为防守圈的收缩,他们无一例外地砍了个空。 刚刚凝聚起来的巨大的战意,以及磅礴无俦的气势,在这一记砍空之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他们座下的战马,也在不安地打着响鼻。 这时陆鸿再度下令:“张!” 整个阵型猛然向外膨胀,最外围的陌刀兵在互相之间有了足够的空隙之后,便开始肆无忌惮的挥砍、旋斩,在他们“三旋三斩”作罢之后,便快步退回到第二排中,原本在第二排的陌刀兵,则扛刃出前,车轮般地继续着新一轮的“三旋三斩”。 后边的士兵则张弓仰射,将敌军最前方的阵型射得七零八落。 那些骑兵们,在遇到重甲陌刀兵这堵天敌般的“叹息之墙”后,好像一茬一茬的稻茎一般,被无情地收割下来! 就在这么几轮冲锋之后,原本埋伏在营寨之外的大军损失惨重,不得不稍稍停止了自杀式的进攻,然后所有人都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但是大多数人都弄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神策军在营寨之中唱空城,引得陆鸿进来,成为瓮中之鳖;然后埋伏已久的神策军主力冲进来围剿,逼迫埋伏在外的陆鸿方的援军赶到增援,然后他们的主帅姜炎亲自率领八万大军碾压过来,全歼陆鸿所部…… 真正的剧本应该是这样的,但是现在似乎演得不对! 因为陆鸿带领的这些“瓮中之鳖”,好像是个很会抢戏的配角——以他现在的状况来看,虽然中了神策军的“埋伏”,但是丝毫没有表现出需要“求援”的意思…… 于是陆鸿很配合地下令,陌刀兵收缩防守,弓弩手出箭频率减半。 同时他下令打灯语,请求对岸的李嫣等人,立即赶来“救援”…… 洛水北岸立即便响起了轰隆隆犹如潮水般的马蹄声,急速向营寨飞掠而来。 与此同时,远处,以及更远处的地方,不知有多少的人影,开始缓缓移动起来! 第三百九十三章 宿命之战(六) 陆鸿的青绦紫缨大纛昂然凝立在营寨的最高处,像一个铁血的哨兵,冷漠地俯视着下面好似蝼蚁般、往来不绝的敌人。 八千重甲兵随着阵型的收缩,只有前几排的陌刀兵在不断地前后交换位置,后边的弓弩手的位置几乎不曾移动半点,整个军阵好似一堵坚厚无比的铁墙,在神策卫的冲击之下,稳稳地守着方位,岿然不动。 包围而至的神策卫在不断地变换阵型,骑兵冲罢换步军,刀兵无功上团牌,主攻的方向也是一变再变,企图通过范围性转移,来撕扯陆鸿军的站位,然后找到防守阵型的缺口。 可惜陆鸿指挥着一套六花阵,缩成圆阵,任由神策卫到处袭扰,只是以不变应万变,阵型全然不受牵动,反而累得神策卫疲于奔命,却收效甚微。 如果说陆鸿指挥的重甲兵,好像一座坚硬而沉默的磐石,近两万数的神策卫,就如同缠绕在磐石之上的青藤,缓缓松紧盘绕,却始终不能嵌入磐石半分! 而李嫣率领的红袖军、骑军赵大成部、骑军陈三流部,却好像一条滚滚洪流,绕着神策卫的大阵快速奔杀,一俟找到薄弱之处,便狠狠地冲击一番,然后在外围敌军合流之前,迅速撤出。 三股大军互相包围,走马灯般的打了半个多时辰,三道圈子越缩越小,重甲兵在接连不断的冲击之下,伤亡数量已经开始直线上升。神策卫的外围也抵挡不住骑军的猛冲,军阵东缺一块西少一片,相比于重甲兵的伤亡,则更加算得上是惨不忍睹! 二万大军,此时还能站起来的,恐怕已不足半数。 陆鸿的耳边不断响着拉长了声调的惨叫,还有愈发沉钝的兵刃交击之声,再加上不断往来飞射,一会儿好似暴雨疾风,一会儿又如同细雨春风的箭矢破空之声,心中却在不停地盘算着。 忽然,他轻轻推开了挡在眼前的圆盾,并且举目四眺。他望着的不是眼前的战场,也不是这些舍生忘死厮杀的人们。他看着的是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形,是远处黑暗之中,那些可能存在的、正在养精蓄锐的敌军…… 不,不是可能存在,是一定! 如果对方是姜炎的话,那根本望不清半分颜色的黑暗之处,一定躲藏着数不清的敌人。 因为这是他给姜炎布下的,一个不得不跳,而且急切想要往下跳的陷阱。 同时,姜炎在跳入这个陷阱之前,也给陆鸿布置了一个差不多的,让陆鸿不得不跳的陷阱! 姜炎想要在安东军、广州军到来之前消灭掉陆鸿,消灭掉陈州王的反抗者在城外的力量,想要分出军队去攻打郭城,想要战胜陆鸿,他就不得不跳进陆鸿给他设下的陷阱。 陆鸿想要让姜炎跳进陷阱,自己就必须先跳进姜炎的陷阱。 — —所以他们两人,在今日都心甘情愿地走进对方的埋伏,以一种“明谋”的方式,针尖对麦芒! 就在陆鸿心中念起一句“该来了”的时候,四面八方的旷野之中,都开始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 那些零零星星的火光,被呼啸的夜风吹过,便开始漫山遍野地蔓延开来,并且随着地势的起伏而起伏,放眼望去,那黑色的夜幕之下,已经密密麻麻都是火红的光点! “咚——” 远方的山谷之中,忽然想起一声沉重而高昂的鼓点。 “咚、咚——” 那仿佛大地在捶打胸口一般,发出的巨大音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咚、咚、咚——” 好似有一个身高万丈的恶魔,爬出深渊,平地而起,用它那沉重而坚硬的铁杖,在地面上狠狠地顿击了三下,大地开始震颤! 陆鸿一时数不清有多少的火把燃起,可能有八万,或许有十万,总之从极远处的山头之上,还在不断向山坡倾泻的流动的火光,就能知道,那些埋伏在暗中的敌人,远远不止眼前所见的数量…… 身边的小金子一边努力支撑着圆盾,一边从怀中摸出一枚军刻来,举在头顶,仔细地辨认着镂空铜球内,水银的刻度。 “陈将军跟贺将军,还有半刻时辰。” 他把军刻晃了晃,重新确认了一下刻度,自顾自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没错,还有半刻!”然后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环视着周围的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火光。 陆鸿没有搭理小金子,他能算得出时间。在他的估计之中,陈森与贺高,确实应该已经快到洛水北岸了! 如果安东军没有按照他的命令,从河东道泽州绕路的话,他们在昨天就已经到达河阳城待命了。 从泽州多绕一圈,那是为了避开敌军在洛口仓以及郑州、怀州的耳目。 那些成千上万的火把,好似倒入漏斗的红豆粒,开始向营寨所在的中心之处,迅速汇拢、集聚,渐渐地,开始营寨外围照得如同白昼! 甚至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也能轻易地辨认出他们的面目,他们的衣裳、铠甲,以及他们的刀剑。 突然之间,就在陆鸿的正前方,营寨以外的某处,哄地燃起两团燎天耀目的火堆,熊熊燃烧的火苗,好似受了吹激一般,笔直地向天空中呼呼蹿升。 就在那两团火堆中间,一杆大纛缓缓升起,等到那大纛升至半空之时,陆鸿以及所有的人,都已经看得清楚,上面赫然有个大大的“姜”字! 正在人们惊诧于这声势,而陷入短暂的恍惚中时,突然两声激烈的鼓声,在众人的耳边炸开,然后在急促的鼓点之中,那些汇聚一处的火把,骤然发出一声大吼,好似平 底惊雷,滚滚扑面而来! 随即便有六万之众,开始向营寨所处呼号碾压而来。 此时那些漫山遍野的火光,立即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当中的数万人发狂似的向营寨狂奔,外围的一圈却纹丝不动。 显然,姜炎早早预料到,陆鸿一定还有后手。所以他留了将近一半的兵力,在外围布放,要将一切打扰他计划的人,拦在门外! 眼看着火把越奔越近,很快就要将外围的骑军包围在当中。 小金子突然大叫了一声:“时辰到了!” 陆鸿双眉一扬,双眼犹如电光一般望向远处的河阳桥,口中一声令下:“点火!” 张冲对这个命令早已静待多时,随即抛下弓箭,微微抖着因为不断拉弓而有些脱力的右手,摸出了火绒火刀,只身走到陆鸿的大纛之下,双手并举,好像在完成一件万分严肃的仪式! 跟着他双手交错,火刀火石“嚓”的一声撞击,蹦出一团耀眼的火花。 跟着“呼”的一声火响,那杆被涂满了油的大纛,突然之间成了一杆被火舌包裹的标杆,在空中燃着熊熊大火,奋力呼啸着,向远处的故人招手! 就在这杆大纛点燃的一刹那,便听“轰轰”两声天崩地裂的巨响,洛水北岸的某处爆出两团极为刺眼的火光。 姜炎布置在外围的防线,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那些齐整而肃穆的火把,顿时熄灭了一片! 随后河阳桥上出现了无数的人影,陆鸿只见那些人的手中在不断地闪着密集的火光,等到第一波火光熄灭,他的耳边才想起“砰砰砰砰”犹如竹筒爆豆般的炸响! 这种声音让他既熟悉,又震撼,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呼地涌上他的大脑,让他兴奋得忍不住战栗! ——那是火击器的大军! 他辨认不出安东军是三段击还是四段击的射击节奏,但是他耳边不间断的“砰砰”炸响,以及那些属于火击器、稳步向前推进的喷射光芒,加上远处随着安东军的前进而不断溃退、甚至成片倒下又熄灭的火把,无不在向人们展示着,超越了整整三个世纪的碾压! 外围的那些火把们,在没有任何指示、任何命令的情况下,开始成建制地溃退,十余万人在那些生平从所未见的喷射火焰和巨大的响声面前,完全丧失了战力和意志,威风八面而来,绝望哭喊而去。 好像一堵墙的坍塌。 那些原本让人胆寒、望之生畏的密集的火把,此时却仿佛水中的浮萍,在一股突如其来的洪流之下,漂游四散,不知所踪…… 所有人都傻了眼,就连陆鸿也站在熊熊燃烧的大纛前方,目瞪口呆。 (明天最后一章,舒缓地说个再见!) 第三百九十四章 去也(全结局) 轰然一声巨响,眼前无数火光闪过!陆鸿一惊而起,那夜,那火,那场大战,那神都。 无数的战火硝烟在眼前悄然飘散,只剩下午后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战争仿佛就在眼前,而陆鸿却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十年前的另一个世界,以为自己正坐在咖啡厅的落地窗内,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发呆。 但是这种恍惚也只是一瞬,下一刻他就清醒了过来,因为他瞧见迟行的脑袋伸进窗来,“噗噜噜”打了个响鼻。 迟行自打丰庆六年由司马巽赠送给他开始,至今已经九个年头,当年活泼的少年马,如今也已步入中年。 不过迟行体格健硕,精神极佳,驰骋起来,风采不输当年。 陆鸿伸手拍了拍马颈,从冷盘之中抓了一把毛豆,任由迟行嚼食。 他伸出脑袋左右望去,李嫣带着两个娃娃,说是去买丝料,可到现在也不见个人影,再晚可就赶不及出关了…… 此时他所坐的茶铺之内,十来个闲汉围成两桌,正纵声大笑着说一些仿佛十分可乐的话儿。 陆鸿就是被这一阵笑声吵醒的。 只听其中一人粗着嗓子大声道:“我说见渔公根本没死,他老人家福大命大,给个半条命的李嗣原捅下一剑就能死了?” 旁边一人气极反笑,反唇相讥道:“废话,陆天策再厉害也是人,不是神,捅一剑怎么就不能死?” 跟着另外站起来一人,双手连连下压,打了个圆场:“好啦好啦,争这些又有甚么用。当年陆天策在洛水河畔,一战杀得姜炎十几万大军灰飞烟灭。这种天神一般的人物,你要说他进了城就被装扮成小兵的李嗣原刺杀,小弟也是不信的。不过事实俱在,朝廷说是死了,那咱们只能认作是死了——年年天策庙的香火谁也没少敬,陆天策相公和李红袖娘子像前,头也不少磕,是不是?” 先前那位坚信见渔公没死的仁兄,也点了点头,说:“那倒是,别说两位相公娘子,就是陈、胡、王、金、张、喜六位护法的灵像,也一般的磕头!” 打圆场的那人一拍手,说道:“照啊!不过喜护法我是不磕头的,这位老兄当年保得洪叔公到极南占城,为中原求得占城稻种,虽然也是大功一件,不过毕竟没有保得陆天策‘神都外五战定乾坤’。况且喜护法如今好端端在平海军做军指挥,要拜总是早了些。” 周围众人显然对此人的高论深以为然,全都应声点头。 这时陆鸿身边的窗外又是“唏律律”一声,一匹枣红马的马首也探了进来。陆鸿没等瞧马,先向店门口瞧人,果见一袭红袍的少妇手中抱着一个吃奶娃娃,后边跟着个半大的后生,一道儿走进店来。 那少妇未施粉黛,衣着也朴素干净,尚未进门,艳光已照得这破落茶店四壁生辉。 先前那些扯天谈地的闲汉们,此时都停下了说话,齐刷刷地转头瞧去,十几双目光随着那少妇一直转到陆鸿的桌边。那少妇尚未落座,一直跟在后边的半大后生却怒了起来,冲着那些闲汉喝道:“非礼勿视!” 他稚嫩的声音透着义正言辞的气愤,小脸蛋红扑扑的,挺胸站在那少妇身前。 那些闲汉见他这样年幼,一时发作不得,只好都悻悻地转过了脸,目光却还躲躲闪闪地往那少妇身边乱扫。 陆鸿见状笑了笑,说道:“坐罢,怎么空着手回来了,还这样迟?镇子上没有入眼的丝料吗?” 那少妇摸了摸后生的脑袋,向陆鸿嫣然一笑,说道:“这种小地方……不说也罢。不过我倒是在路上听了会儿说话演义,讲的是先帝开元元年神都之战!”她说着眨了眨眼,黠然一笑,又道:“那位说话人将某位仁兄夸得天花乱坠,所以不免多听了一会儿。” 陆鸿假装很有兴趣地问道:“哦?说到哪里?” 少妇笑道:“从陆天策大破姜炎、率领天兵天将杀进神都,不幸遭遇李嗣原假扮士兵暗杀,直到天下大定、新君登基,册授陆公为正一品天策上将、尚书令、齐国公 !” 这少妇自然就是李嫣了。 陆鸿摇头苦笑,他既已等到了人,便不再耽搁,摸出十几个制钱,丢在桌面上,起身说道:“走罢,尽早出关回家。”说着伸手接过娃娃,同时牵着那后生便走。 李嫣点了点头,也收拾行李跟了上去。 两人刚走没几步,忽然听见门外一个大嗓门,带着几分惊异的音调大声问道:“这两匹好宝贝是哪位老板的座驾?” 话音未落,门外人影一闪,一个花团锦簇的人影便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谁知那人刚刚现身,原先漫谈的那些闲汉好像触了机簧一般,瞬间都弹了起来,齐齐躬身,欢声叫道:“泉马王,您老人家总算到了!” 那“泉马王”上身套了一件鲜亮的绸缎衫子,下身却扎着麻布绑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此人不耐烦地向那些闲汉挥挥手,表示暂时不得空理会,跟着便向陆鸿拱手道:“敢问这位老板,外面两匹……”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如遭雷殛,瞪着双眼,张大嘴巴,愕然呆在当地。 陆鸿见了那人,如遇故友一般和善地笑了笑,说道:“泉三周,五年不见,得了个‘马王’的雅号,便不认得我了?” 面前这人,竟是当年陆鸿平定辽东五部傉萨之后,一手提拔的南部人泉三周。 泉三周使劲揉了揉眼睛,怪叫了一声,连忙伏倒,额头贴地大声叫道:“职下有眼不识泰山,明公恕死!” 那些闲汉一阵哗然,都看不懂大名鼎鼎的泉马王,大周朝第一牧监,为何要向这位大高个儿如此礼敬。 这泉三周自从被陆鸿推荐位平壤牧监之后,凭借超卓的养马、相马之术,以及朱氏商号的巨大财力支持,短短八年之间,手下已有平壤、松漠、妫州三座天下最大的牧场,收罗马匹十余万,每年向朝廷进贡三万匹良驹,地位堪比一方总领大将! 在这辽东都督府——三年前自安东都护府更名而来——除了大都督扶吐瀚之外,便属此人名望、地位最尊。即便是副都督贺高,也要稍逊一筹…… 此时辽东的第二号人物,竟然对一个关外客五体投地,那是个绝大的新闻了! 大家甚至能够想象得到,明日的《大周赛刊》,一定会登出这则劲爆消息…… 陆鸿一瞥眼,见客人伙计们都瞠目结舌,一齐向此间望来,连忙扶起泉三周,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走,送我一程。” 然后不由分说,便拉着泉三周,一家四口向门外走去。 陆鸿与李嫣两人带着娃娃并肩而行,泉三周则稍稍落后半步,送着他们一路向关口而去。 几人刚刚走出门口,那些闲汉之中,忽然有一人叫道:“你们瞧那相公,面目可熟悉?” 另一人仿佛不大拿得准,迟疑地说:“你莫不是说……天策庙里的那位?” 茶铺之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一路上泉三周已经了解到了陆鸿一家的近况,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关外旅居,偶尔入关采办,今日撞见也实在是凑巧。 闲聊之中,陆鸿也知道了朝廷最新的变动:正朔三年,也就是前年崔景芝称病致仕,原辽东都督府大都督孔良调回京师补缺,晋中书令、入政事堂执宰。 原辽东都督府副都督扶吐瀚接班升任大都督,长史温蒲进京担任从三品国子祭酒。 正朔四年,南京江南府尹顾综迁入神都,拜门下侍中,原门下侍中曹梓迁尚书左仆射,加上中书令孔良,政事堂形成“三足鼎立”之局。 其他陆鸿相熟的人当中,正朔元年花家老太爷辞世。 司马巽在安西都护府做大都护,正朔二年俘虏了吐蕃王,现在回到神都接掌神机将军府。 正朔三年邓老帅解甲归田,同年陈州王李安在长安狭宫,那间不见天日的御所之内,郁郁而终。 卢大帅去年辞官归隐。 据说在开元元年的神都大战中,卢大帅在陆鸿坠马、群龙无首的最后关头,指挥神机将军 府兵从圆壁城杀进防务空虚的皇宫时,中了一记流矢,后来身子时好时坏,便动了辞官的念头。 洪成暂时出任观风使,职位挂在户部,已经躬耕江南数年,潜心钻研新稻种的改良普及。 汤柏做到工部尚书,花源以太子詹事加千牛卫大将军镇守神都,韩清还在桑干河边当他的大汗,江庆、陈森等人作为新编十六卫、禁军等高级军官的有力补充,调回神都职守。 还有郑新、吴卫、赵大成那些人,大多各自领军,都成了一方大将。 当然了,至于胡效庭的命运,他在战后被大军捉住,囚禁在神都整整五年,然后在正朔四年,也就是去年冬天放回了保海县,只是此生再也无法走路了。 另外,正朔是新君的年号…… 那年大战之后,丰庆帝已在寝宫中毒而死,大伙儿抓着陈州王却犯了难——如今皇帝驾崩了,难道要把这独苗儿的皇子也杀了? 谁知不久之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千牛卫,拿出了先帝的传位诏书——一只锦囊。 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废陈州王,传位武孝宜…… 所以,“正朔”这个年号的主人,就是武孝宜。 说罢了这些,泉三周也将他们送到了关口,陆鸿连声“留步”,这才将他留了下来。 夫妻二人骑着两匹马,带着两个娃,出了关,见到了早已在关外等待着他们的人马——那是陈三流和胡小五他们,带着陆鸿当年的一些侍卫;还有香姑娘带着李嫣的亲兵,其实也就二十多人,大伙儿牵着马聚在路边,嘻嘻哈哈的,正不知聊些什么。 陆鸿转头望着愈来愈远的关口,大周的旗帜迎风飘荡,慢慢变成一个模糊的卷影,忽然叹道:“咱们得换地方啦……奚人倒是热情,不过这边待得太久了,应当再往北或者向西去走走……” 李嫣察言观色,便知他所谓“走走”的意思是假,逃避是真。今日给泉三周发现了行藏,明天就会传遍整个辽东,不出几日便会传入京城,到时候为了找他,奚人这小片地方,估计要被翻个底儿朝天! 她看着陆鸿微带惆怅的神色,蹙起双眉,不安地问:“非得走吗?恐怕未必有这么严重罢?” 陆鸿摇了摇头,道:“不走不成……当年我点火烧掉自己的大纛作为号令时,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否则我完全可以用别的代替。所以我进城之后就坠马,其实是给自己留条随时可以走人的后路。”他顿了顿,说道:“如果是先帝继续做皇帝,我或许不用走;如果是太子或者陈州王继位,我也不必急着走。但是武孝宜继位,我就必须得走——他太弱了,而我打败姜炎,杀回神都之时,名望、功绩都在巅峰,有我在,他这个皇帝做不稳,也做不安。泉三周不是说吗,当年力挽狂澜的八千支火击器都被他下令入库,用与不用至今还在争论,可见他不是个敢用、善用利器的雄主。” 这个“利器”,指的是火击器,也指陆鸿自己。 李嫣奇道:“那你觉得,他即便知道了你的行踪,又真的会找你吗?” 陆鸿笃定地道:“他肯定会找。武孝宜是个爱名声的人,我立了功,不找我回去享受荣华富贵说不过去,即便找到我之后,大家都不好过,他也会硬着头皮找。” 李嫣想了想,发现武孝宜还真是这种人,说白了,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如果他真把陆鸿找了回去,那玩笑就开得大了——一个弱势皇帝,身边站着一个超然于亲王、三公之上,集诸权于一身,朝廷上上下下都是其羽翼,可以自由开府、招募官属的天策上将,恐怕半夜惊怖都是常有之事…… 陆鸿洒然一笑,拉过李嫣的手,道:“不管他了,我们先到新罗瞧瞧金仁汶,然后坐船去日本走走,怎样?” 李嫣喜道:“也好,总比这塞外要好一些!” 两人相视而笑,陆鸿朝嬉笑不止的陈三流等人一招手,呼道:“启程,望东去也!” (全文终) (群号:11392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