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明月》 第一章 朝中争执 阆阙朱门,飞檐玉瓦,万里长空见血阳。雨后的端国,正值暮色,残霞卷着秋风,远远向西去。 殿上提笔批奏的人,正是端国第三代帝王。 端国崇武尚文,不乏学士武者,国运昌亨,三代帝王皆是文韬武略,贤能之辈。 一声颤巍。 “陛下,六皇子自幼养于莨郡,如今生母过世,合该接入宫中。” 阶下进谏的正是当朝户部尚书楚烨,此言既出,殿中竟无人敢应。 举朝皆知,六皇子乃是陛下不能提起之事,其母品行恶劣,出身勾栏更是不堪。陛下仍为七皇子时随先帝南下,受当时二皇子迫害,同一勾栏女子酒后乱事,竟使之怀有身孕。此事遭先帝狠批一顿,朝中政敌尽参其品行不端,尔后此女子并未安以名份,养在野乡处,诞下皇室血脉后不久,便悬梁自尽。 陛下登基,似将这母子相忘,只字不提。 而今四皇子势大,成皇后一族日渐壮大,一时无人可拟。想来想去,只想起这个被世人遗忘的皇裔。 尚书一言既出,不少人暗暗嗤笑。 多少权妃之子尚不敌四皇子及成后一族,这个乡野村夫,要如何翻天? 恐怕是尚书痴人梦话,自乱阵脚了。 “六皇子生母低贱不提,且他自幼生于乡野,恐怕也不习惯宫中。” 吏部尚书萧是驳了楚烨,一脸鄙夷。 “六皇子生母再是低贱,也是陛下之血脉,岂容尔等猜判!” 楚烨冷笑一声,不服输的势态,教殿中无人可言。 一时都望向殿上。 年迈的皇帝犹不见老态,只含威剜了李烨一眼,踌躇开口:“此事事关皇室血脉,待留商议。” 这下,世人皆知皇帝还有个遗子在民间,只看皇帝是否认这个儿子,是否容得下当年往事了。 其答案定是必然的,皇帝已迈暮年,若还不认此子,难免教人腹诽,旧事难容。 安排六皇子入宫的消息,极快传遍了前朝内廷。 深夜,坤宁宫。 软榻锦幄中,一双纤手能见其风霜饱含,细皱披露,袖纹赤凤,东珠挂耳。 “陛下当真说了,要接六皇子入宫?” 闻声清冷,却中气十足,很是摄人。 “是,不过态度不咸不淡,分不出喜怒来。” 风榻下宫人装束的老妇,卑头答着。 成皇后玉碗一放,撞上案尽是脆响,掷了金勺,冷哼一声:“前朝的老家伙,倒真是处心积虑的防本宫与善儿。” “不分喜怒,陛下只不过是做个宽仁态罢了,勾栏院里生出的儿子,也只能是沾个皇室光。” 成皇后低眉拨着金护甲,一双凤目中满是澹然,漫不经心。 “也好,来了个六皇子,才突的出咱们老四嫡出所贵。” 说罢又问:“今夜陛下去了哪处?” “……回娘娘,去了楚贵妃处。” 言毕,宫人又是偷瞥成后一眼,只见人面生薄愠:“又是楚氏。” “好在贵妃娘娘福薄,只生了个公主罢了。” 宫人忙安慰着,才看成皇后脸色好看些:“是呀,不过她且年轻着,怎么能只甘心一个女儿呢?” 成皇后挑了帐,卧进床榻:“陛下迟迟不立太子,本宫便一日睡不踏实。” “只盼望呀,善儿与若儿能福泽绵长,一生富贵。” 第二章 宫道三人 重华宫。 座上的小人儿,正晃着肉乎小腿,幼面圆嘟嘟,努着小嘴:“才不吃绿油油的菜,吃这块肉肉。” 宫人闻言将脸皱起:“公主,奴婢听了皇后的命,每日必得喂您几筷素菜。” 声还未落,一声报起。 “皇后娘娘到——” “四皇子到——” 满厅皆跪了,只座上的小公主自椅上下来,一路小跑着撞进成皇后怀中:“母后,尽让若儿吃些绿小怪。” 赵善闻言笑出了声,揉了把赵若头顶:“绿小怪又是些什么?”成皇后一道笑着:“你这丫头,昨日还是红云姑,今日又是绿小怪。” “肉如云一样软绵,菜如绿色怪物般呢。” 成皇后取绢,笑将赵若嘴边油污擦净:“可有好好读书练字,听先生的话?” “嘻,读书练字有四哥哥就好,若儿只吃喝看戏便好呀。” 成皇后同赵善又是笑:“你这小嘴真是教人不能驳呢。” 儿女在膝,母慈子孝,此番也教重华宫温情融融。 成皇后同赵善出了重华宫,并行在宫道上,两人具是收了嬉闹之色,成皇后更是凝重更多:“你父皇,要将他流落于外的六子收回宫,你如何看?” 赵善只淡然慢道:“儿子派人去了趟莨郡,调人在六弟宅院边监察了数日。这位六弟,虽在莨郡,但身居其中小县,名为钟秀县。” “不仅县贫,且县中连学堂都未设,这位六弟更是甚少出门,院中更不听习武之声。况且院中还见一女子,姿容姣好,村妇打扮,倒是日日出门择菜。” 成皇后听罢,意味深长凝向赵善:“善儿,他倒是不足为虑。只是,要防别有用心者。” 赵善嗯声:“这位六弟,具体如何,还得亲自一见。倒是三哥,最近门下许多文人相投,不得不防。” 话音刚落,一双母子便瞧见前方一辇,全然是皇贵妃的仪仗。 便听轿中一道鹂声:“皇后娘娘万安,臣妾今日染了风寒,便不亲自接拜,莫教病气过给姐姐。” 成皇后狠蹙一双秀眉,倒也不让:“楚贵妃这是要本宫让道了?” 赵善向庶母全了礼数,面上却无多少恭敬之色。 才看轿帘挑起,一双皓腕玉手,丹蔻银甲,珠翠满指。轿中美人云髻泼墨,柳眉杏目,尖小脸盘儿,未见病态。 正是后宫中风头无两的楚贵妃。 “姐姐素来善解人意,只是臣妾身弱多病,姐姐素来体健……” 楚贵妃一言未罢,便是泫然欲泣,此时成皇后反倒不怒:“是么?那便让贵妃先行吧。” 成皇后一行,纷纷偏至一旁,楚贵妃倏尔愣住,反应一二,方放帘继续行了。 “怎有贵妃行皇贵妃仪仗之礼?又怎有正宫让道的道理?” 赵善极是不平。 成皇后拨着掌中玉串:“得意一时罢了。” 言罢温和道:“宫中,很快便要多个宠妃了,她的风头,恐怕要分一分。” 赵善不解其意,成皇后笑道:“你要称一声姑姑。” 第三章 当朝六子 自莨郡赶往京都的车马,不日便抵达宫门,而当日,受封才人的成氏也撞日入宫。 谈提成才人,本姓宁,是京都一舞姬,贱身能入宫,也是因成皇后。坊传,成皇后的表弟将宁氏收于府中献舞朝官,随后其弟将宁氏带入宫中,欲荐其成宫中舞师。不想成皇后同宁氏极有面缘,直将宁氏收作义妹,赐了成姓,宁家鸡犬升天。 陛下一见成才人,便惊为天人,即封六品才人入宫,赐居了风水宝殿,更是添珠奉翠。 而这厢六皇子,则冷清的多。 入宫后一路往陛下处去了,谁知陛下只一句“才人在侍,无空得见。”将其打发了,车马便又远远去了皇子所,很是凄惨。 诸皇子得讯后,多是不屑者,未想去探,唯赵善一人,似是诚心担忧六弟一行,邀上五弟同去探望。 五皇子这厢正翘脚听书,一闻四哥前来,忙丢了说书先生往前厅赶,心中正纳闷,四哥竟来了。 赵善刚过曲廊,就听的赵显一阵匆忙,反倒从容:“五弟。” 赵显作了礼:“四哥怎么得空?” “六弟今日入宫,正要去呢,路遇你处,不如一同去探探兄弟。” 这话赵善还未说完,赵显便一声惊:“四哥,你看他干嘛呀!” “父皇都不见他,他可不招人待见了。” 赵显一撇嘴,全然是不干的架势。 赵善循循善诱:“哪是,父皇不过政事繁忙,不得空罢了。终归同一血脉,总须尽情谊。” 终是一道去了,还未进殿,便听得一阵宫人嘈杂。 “哎呀,随便摆上便是了,你们莫不是刚从成才人处布置回来,无须那样精致。” “这字画玉宝,统统收了!真是不懂眼色。” 满院的杂乱,其院简朴,倒是令人咂舌。 “这还不如弄虎的后院呢。” 弄虎是五皇子的一条狼犬。 赵善令其收声,阔步进了院,院中饶是一静,随即便跪倒一片。 或是院中静了,厅中便见一人出来。 赵善同赵显俱是一滞。 只见檐下人月白长衫,净洁如琼,带束精腰,阔肩颀身,披了赤红大氅。外火红,内如雪,反教人不及反应。 琼面细刻,长眉飞鬓,凤目犹潭深,周身如若清寒之境,反倒不实。 如此一看,真不像乡野出身。 “六弟赵曜,拜见二位皇兄。” 赵善恨不得狠搓双眼,这是六弟?与探子递来的消息判若两人! 赵显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本殿是皇兄?” “六弟回宫时,便听宫侍教导,看了画像,只是不识字,只知道唯有两个弟弟,一个下巴有痣,一个尚还年幼。” 不识字,两人松了口气。 院中人皆已个忙各的,不再闲谈,只听得三位皇子闲谈。 “六弟,你初入宫中,如有所需,尽管向四哥开口。” 赵善笑道,满面兄长做派。 赵显则嗤:“不识字啊,怪不得呢!那你会耍刀剑么?” “不得无礼!” 赵善斥责,却是未见严厉。 “这……娘亲只说刀剑危险,未曾让我学过。” 赵曜一脸的赧然。 第四章 风云初见 赵善面色温和,款袖道:“六弟初入宫闱,若有不适之处,还多寻为兄。” 赵显则刻薄几分:“娘亲?你娘亲便是那个青楼女子吧。这样的女人便不要提了,免得有污大昭颜面。” 赵善方欲斥驳,赵曜反倒恭上一礼:“是,五哥。” 赵善折颈看他,试图寻出几分怒意与耻辱来,却并无什么收获。好性子,只是这样的出身,不能翻起什么风浪。 赵显笑了,更是轻蔑。 彼时院中走出一女,两人双双呆住了。 一袭宫装,玉脂香髻,斜着一钗木槿,两颊淡酡,鹄步曼曼往这走来,盈盈一礼。 “两位殿下安。” 赵善回过神:“六弟,金屋藏娇?” 赵曜两目柔色,关切问:“是璧,天凉了,你身子不好,莫要出来。” 随又冲赵善拜上一拜:“怎能,这是随我在莨郡一同长大的家奴。” 赵显满面打量,掩不住的青睐:“如此姿色……” 佟是璧嫣然:“三位殿下,院中寒冷,不若奴婢为三位沏茶奉盏。” 赵显与赵善看着满院的狼藉,这哪还有落脚的地儿,只得推辞:“只是看看六弟,还有课业未了,且先回去了。” 送过赵善与赵显两人,赵曜携住佟是璧:“莫要冻着,你身子不好。” 待进了室中,赵曜方欲为佟是璧沏下热茶,便被拦住:“这儿不比故居,别让人落了闲话。” 佟是璧将热茶奉给赵曜后才又为自己沏了一盏,赵曜满眼爱怜,护住眼前女子:“璧儿,这样多年,委屈你了。” 佟是璧低眉,很是温顺:“殿下何出此言,姑姑当初……” 言罢几近落泪,赵曜深叹:“此番进宫,我定不负养母所告。” 而两目逐渐阴狠:“成氏一族,必得血债血偿。” 赵若同赵善共坐厅中,望着尖月清冷,赵若啃着绿豆饼,满不在乎:“不过是庶子罢了,哥哥何必挂心呢?” 赵善笑给她倒了杯蜜浆解干:“哥哥不挂心老六,倒是挂心你这个糊涂蛋。” 赵若笑嘻嘻着,也不在乎:“我不糊涂,待我明日就去瞧瞧六哥,是否真像哥哥所说那样好。” 赵善稍沉了心:“万不能造次。” 却也了解自家小妹同他一样,虽有玩闹的心思,却曾未有过害人的念头。赵善与赵若,父慈母嘉,虽生深宫,倒未有什么世俗杂念。 只是赵善,太在乎于成皇后的目光,太想成为像父皇与皇祖父那样的男子,名威一世。 赵善步出重华宫,看着朱门绿瓦间的明月,回过头,小妹正穿着一身嫩粉,冲他摇手,笑的惬意。 这样的日子,倒也是好。 他款款离开,心中是幸福美满,一如这十八年来的日子。 赵若望着远去的皇兄,小跳着回了寝阁,将绿豆糕与蜜浆装进梦里,梦中是香甜无忧。 而赵曜的出现,却让这兄妹二人,从此的人生如同一抹败笔,葬送在这深宫六院。 彼时,成皇后端坐在月下,正提笔书画:“成才人处如何了?” 行芸温声禀着:“陛下近日多流连于才人处,倒是宠爱的。” 成皇后嗯声:“她是个会讨人欢心的,勾栏院里出来的东西,招数都花着呢。” 听得行芸称一声是,成皇后才搁了笔,往内室中去,守着一榻清冷,梦中尽是自己的一儿一女。 第五章 曜若初遇 翌日,赵若提着小裙跑进衍庆宫,直往六皇子院中赶,还未及进院,便差些摔了出去。 直摔进一人怀中,热烘烘的。 赵曜低头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右脚赤溜溜的,锦绣鞋摔出了三尺远。 赵曜笑的很是温和:“这是哪家的小丫头?” 绿萝忙接住自家主子,身前人从未见过,却也不知行何礼数:“叨扰了,这是我家三公主。” 赵若揉着小脑袋,抬头盯住赵曜,没好气的:“你就是赵曜?” 赵曜一愣,心中明白几分,笑的越发温和。 “是,我便是。” 绿萝忙行了礼数:“六殿下安。” 赵若哼一声笑,直指着不远处的锦绣鞋:“快,帮本殿捡回来。” 绿萝正要听命行事,却听得赵若一声阻止:“慢着,可没教你捡。” “本殿,是要他捡。” 绿萝看着那小手指向六殿下,直跪了下去:“公主,万不能。” 赵曜笑意凝住几分:“无妨,这宫中本就无多少人将我当做殿下来看。” 绿萝瑟缩看着那如仙一样的男人,拾起脚下的小鞋,慢步向赵若身边挨近。 赵若抬起脚腕,令声:“替本殿穿上吧。” 绿萝跪的更深。 赵曜笑看着赵若:“你是嫡母所出的若儿么?”手上动作却未动,赵若独脚站着很是不稳,又得强撑气势,颇狼狈的抬脚挠挠小腿,端色道:“若儿也是你叫的。” 赵曜蹲下身,捞起穿着鞋袜的小脚,套上锦鞋,细心整好,抬起颈来,凝着眼前的小人儿:“我是若儿的庶中,长你八岁有余呢,可不得叫一声若儿呢。” 赵若心中不服,可这人语气温柔,道理分明,她却找不出什么挑剔之处了,只得努着嘴:“也就那样嘛,不过是人好看了点儿。” 赵曜似是未曾听清,轻嗯一声扬调:“若儿说什么?” 赵若吐了吐舌:“才没什么。” 说罢正欲跑远,赵曜问她:“我院中备了桃花羹与咸玉酥,若儿不吃些再走么?” 赵若停住,晃过身:“这两样我从没吃过。” “是莨郡的野味,我惯会做这两样。” 赵曜弯起眉眼,很是亲近。 赵若随着赵曜一路入院,便闻得一阵香甜,忍不得狠吸一口:“好香。” 佟是璧端上羹酥两样,赵若禁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好美的姐姐。” 佟是璧温婉笑着行了礼:“是公主殿下吧,真是可爱。” 赵若对漂亮的人儿虽是欣赏,却身为女孩家,虽才刚过八岁宴,却又难免比较一二。 只是…… 这位姐姐身高体瘦,举动风情,俨然是一幅出落大方的美人模样。 赵若低下头,瞬间尝得这桃花羹甜中带涩。 赵曜亲为她剥开酥点,只见其中有蛋黄杏仁,还有些糯软皮裹着,赵若接过咬上一口,话也来不及说了。 “好吃,是六哥亲自做的?” 赵若些许不信。 赵曜笑着颔首:“我不通文墨,更不精刀剑,唯有厨中事,倒是擅长。” 赵若亮着双目:“那可真好,我惯爱吃爱喝,以后多从六哥处蹭蹭。” 佟是璧同赵曜二人,皆是笑的温和,望着这小人儿。 忽听一声长报。 “皇后娘娘到——” 第六章 楚氏有孕 成皇后慢着步子,瞧见院中的赵若,步伐才急了起来:“若儿,这是做什么呢?” 赵曜,佟是璧一行人跪下,心中波澜大起。 赵若顽皮模样,还未放下手中酥点:“母后,正吃六哥哥亲做的糕点呢。” 成皇后才看向赵曜与佟是璧二人:“免礼,你便是老六吧。” 赵曜起身犹礼:“是。” 成皇后握过赵若,替她擦了擦手上油腻:“你六哥哥还会做糕点?” 赵若忙应:“是呀,六哥哥不像四哥哥,每日练武写字,但会做好吃的。” 成皇后才笑的更舒缓些,看向赵曜:“长得真是不错,是个一表人材的。” 成皇后又问:“见过陛下了吗?” 赵曜身形略恍:“还未曾,上次请安,父皇只说让我待命传唤。” 成皇后似是安抚:“是了,你父皇政事繁忙,后宫又添新人,难免抽不开身。做皇子的,多考虑些,无事便无需叨扰陛下了。” 赵曜称她教育的是,成皇后欲要带走赵若,赵若反倒不依,赵曜只得将小厨房中的半碟酥点一并带给赵若。 赵若晃着小虎牙:“六哥哥,还会做糕点给我么?” 赵曜笑应着,风度很是翩翩:“自然,若儿再来时,定是糕点齐全的。” 这对母女方去了,赵曜的面色却越发难看起来,甚是可怖。 佟是璧安慰着他:“殿下,莫要挂心。” “那便是杀我母亲与养母的凶手,璧儿,你可看见了。” 佟是璧轻嗯着,将他手握住:“姑姑说的话,我也牢记着不忘。殿下,此事需漫长谋划。” 赵曜倏闭上双目,平缓心神:“她很是疼爱公主与四子。” 再掀目来看时,满是谋划:“掌握这二人,还怕成氏一族留有翻身之地吗?” 言罢甩袖进了厅,佟是璧凝着阶上的身形,眼含深意,久久无话。 赵若牵着成皇后,仰脸问着:“母后,为何教六哥哥不打扰父皇,却让若儿多去寻父皇呢?” 成皇后从容笑着:“若儿问这样多做什么,只需记得呀,四哥哥与母后才是若儿最亲密的人呢。” 赵若歪头:“那六哥哥呢?” “六哥哥,与若儿还要分享父皇的宠爱呢。” 赵若不解,却也没有再问,回头望了望六皇子院,犹还能闻得那阵酥香,与那少年很是温柔的言语面容。 赵若回宫,成皇后将帘挑下,遮住午后射眼的光,将她安置在榻:“莫再想了,快些午憩吧。” 赵若捏住成皇后的衣袖,握在手心:“母后,莫走,看着若儿睡。” 成皇后抚了抚她乌髻:“好呀,母后看着。” 赵若还念着那面柔容,不觉问道:“母后,若儿日后会嫁怎样的男子呢?” 成皇后笑开了:“不过八岁的丫头,如今倒是念起这个来了。” 成皇后掖了掖被角:“若儿会嫁一个身份尊贵,爱你护你的好郎君。” 赵若念着:“身份尊贵?比得上父皇么?” 成皇后微正色:“不可胡言,快些睡罢。” 赵若稍失落着,却也入了梦中。 成皇后小心抽开衣袖,步出厅廊,问及行芸:“楚贵妃又闹了?” 行芸正色道:“娘娘,楚贵妃这回……” 成皇后停步:“怎么?” “楚贵妃诊出了喜脉。” 第七章 杀心突起 这消息险教成皇后步子虚浮,她抬颌去望,竟生出几分无措,随又问道:“陛下知道了么?” 行芸答是:“是,陛下正往听竹宫处赶。” 成皇后上了辇:“快,去听竹宫。” 还未踏进宫门,便听得满院欢喜,随着一声通报,满院犹是戛然而止般。 成皇后迈入殿,听了礼,视线落向楚贵妃,看她喜不胜收的模样,只觉牙根痒。 成皇后佯作笑意,令众嫔妃免礼,才登了上座。 “听闻楚贵妃有了身孕,可是属实?” 楚贵妃指攀耳下明珠:“皇裔之事,岂敢说笑呢。这下呀,兴许皊儿要添个弟弟呢?” 成皇后皮笑肉不笑:“这还未生,便知男女了。” 楚贵妃懒瞥一眼,也不反驳:“菩萨怜臣妾呢,这头胎是个公主,二胎可不得为大昭添个龙子。” 成皇后笑吟吟望她,并不搭话。 “可不是么,楚贵妃终是个有福之人。” 出言之人正是潘美人,去年选秀入宫,初封了常在,却再没变过,随即便攀上了楚贵妃这棵荣宠树,才得封美人。 “听这话,美人是尝过福滋味了?” 出言之人,一袭淡紫,身披着锦帛,耳挂紫翠,称不得倾城之色,却能堪一句佳人如玉。却也正是当今宫中新人,却身居嫔位,很受宠用。 孟嫔虽无盛宠,但脾性雅致,与陛下兴趣相近,二人常是下棋品诗,未出阁时便是京中一有名才女,作诗许多。 潘美人面色一变,也只得忿忿剜她一眼。 “陛下到——” 满宫俱拜。 皇帝方踏殿门,便亲扶着楚贵妃起身,好不爱怜:“这是有孕了?” “是,陛下。” 楚贵妃一面含羞,小心抚着腹间。皇帝连称几声好,成皇后难免变了脸色,却藏着怒火,强做宽仁:“陛下年暮,又添皇裔,真是大喜。” 殿中人人附和。 潘美人酸道:“这,成才人也未曾过来贺一声喜?” 皇帝觑她一眼,不咸不淡的:“才人身体虚寒,受不得秋风,朕让她殿中歇着了。” 这一句,满是回护。 楚贵妃笑面一滞,只得涩声:“才人体弱,可如何为陛下添个一儿半女呢?” 皇帝不应,成皇后打了圆场:“臣妾初瞧才人,便是福相,定会子嗣满堂。” 皇帝笑看成皇后一眼,接又问了太医有关身孕诸事,方遣退众妃,亲同楚贵妃话话家常。 成皇后步出听竹宫,一方绢帕攥满了指甲印迹,沉闷不语。 行芸轻声:“娘娘莫急,奴婢瞧还得生个公主呢。” 成皇后阴声:“生儿生女,可不是定数。” 行芸不解:“那娘娘您……” “楚贵妃的孩子,留不得。” 成皇后撇头含笑看了行芸一眼,笑中尽是果决。 言罢,往翊坤宫去,正撞上赶来的轿辇。 辇上人看及成皇后,忙下了辇行礼:“臣妾拜见皇后。” 成皇后望向容妃:“你起吧,这是要去哪儿呢?” 容妃也乃宫中老人了,年轻时也曾荣宠两全,敌不过岁月蹉跎,如今膝下育有二皇子,二皇子年满二十,如今已出宫,自立门府,并无什么爵位。 第八章 亲自拜见 “回娘娘,正要去听竹宫。听闻楚贵妃有了身孕,正要去报一声喜。” 容妃不见喜怒,成皇后笑着,提醒她:“如今听竹宫已不留人了,陛下怕扰了贵妃清净。”容妃一怔:“是么,那臣妾便择日再去吧。” 成皇后随即步上前,握住容妃的手:“妹妹,眼下楚贵妃有孕,你竟无心思么?” 容妃低眼不看成皇后:“有什么心思呢?楚贵妃荣宠多年,自有她的福分。” “妹妹当真这样想?” 成皇后替容妃摘去鬓上飞花,捻在手中:“妹妹,本宫常伴圣驾,不敢说全解。但陛下却是在二皇子出宫后时常惦念,提起。老四因着吃醋,还常提给本宫听。” 容妃当即稍抬了头:“当真?” “怎骗你。” 容妃却又黯淡了:“但老二天资愚笨,是比不得老四、老三的。” 成皇后笑说给她听:“你我都是为孩子打算的人,老三虽然天资聪慧,但体弱多病,连一刀一剑也提不起。老四文武有成,但也重兄长情谊。如今楚贵妃有孕,如若诞下一龙子,且不说能不能分得了陛下对老二的惦念,就连老四怕也要让几分宠爱。” “本宫自然是为老四打算,却也是真心为老二算计,多一位敌人便多几分危机。你也知,楚贵妃并非善茬。” 成皇后拍着容妃雪腕,笑不及眼底。 容妃轻骇:“娘娘要臣妾如何?臣妾是断不敢行有悖纲常的事。” 成皇后忙打断她:“岂能?只不过帮衬本宫一把,这事定然无声无息。” 容妃眼着成皇后远去的背影,只觉背后蒙了一层薄汗。 成皇后步向翊坤宫,再摊开手,满手花汁,竟是不觉间将花捻烂在掌心了。行芸问道:“娘娘打算如何?” 成皇后笑看着秋日灿烂:“这大昭的冬天也快到了。” 行芸未回过神,随望向秋日,却只看得几只大雁,远飞向别处。 “明日办个小宴吧,便庆六皇子回宫之喜,也该教宫中那些个女人瞧瞧成才人了。” 成皇后笑的嘲讽:“不然连自己如何输的都不知。” 衍庆宫。 赵曜拢着佟是璧在怀,似是不信:“庆我?” 佟是璧应着:“是,宴会已布置下去了,明日戌时开宴。” 赵曜深一口气:“怕她别有用心,定没这般简单。我入宫几日,也未见她探望,只为了三公主来过一次。” 佟是璧也难以捉摸。 “楚贵妃有孕,她怕是为了这桩,抑或是有何等着我?” 赵曜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佟是璧缠上他发,依在赵曜赤**膛,柔声:“有何难,奴家都陪着殿下。” 赵曜将她压在榻上,哄着:“私下里,不准称奴,你是我唯一爱的女子。” 佟是璧笑同人缠吻,满室悱恻。 天色大明,佟是璧替赵曜整着衣衫,温声细语:“当真去见?” 赵曜低颈吻她:“见。” 一行人,至翊坤宫,即刻得了令,直进宫中去了。 赵曜拜了成皇后,很是恭顺:“母后安康。” 成皇后令他起,所问何事。 赵曜这才叙来:“只是听闻,母后要为儿臣办宴庆喜,儿臣竟才知。” 成皇后应道:“你初入宫,不该拿这些事叨扰你,路途奔波,你早年受苦,总想着开宴时叫你一声便是了。” 话落,殿中又跑来小人儿,赵若瞧了赵曜,喜道:“六哥哥。” 成皇后将赵若拢怀中,刮了刮赵若鼻尖儿:“竟也不先叫母后。” “母后日日叫,六哥哥确是少叫。” 赵若望着赵曜,眼中止不住有些晶晶然。 赵曜笑应下:“这才几日,像是又高了。” 成皇后聊及孩子,话便亲切了些:“哪有几日便长高的道理,若儿贪吃,想来也都是糕点蜜浆的功劳。” 赵若努嘴不答,赵曜多是喜爱的对着赵若。 第九章 宫道交谈 赵曜笑盈盈看她:“明日宴会,若儿去么?” 赵若闻之很是开心,直问:“宴会?母后,当真?”成皇后拍拍赵若小脑瓜:“不过是家宴,你急什么?没点仪态。” 赵曜似是关照:“听闻贵妃娘娘有了身孕,这家宴也正给她开心一二了。”成皇后面色一沉,旋即夸他有心。 赵若听了疑惑:“贵妃娘娘有孕啦?那四妹要有个弟弟或妹妹啦?” 成皇后显出疲色,冲座下招了手:“宴事繁琐,本宫还需亲自盯着,你且同若儿一道回去吧。” 赵曜行了礼,待不见成皇后其身影,才瞧向赵若:“若儿,想要弟弟或妹妹?” 赵若像是思索,而后笑道:“哪个也不要,这样母后便会更宠惯着我。” 赵曜同赵若而行在宫道上,赵若谈的多是孩童所想,听了让人发笑。赵曜听着,多半是她父皇母后兄长之事,少谈自己。 赵曜牵起赵若小手,蹲下身,一如初见那般的模样:“若儿想知道六哥想要什么吗?” 赵若犹如魔怔:“想。” “六哥想要一个妹妹。从前孤身一人在乡县,母亲走的那样早,县中尽是闲言碎语。那时想,如果有位姐姐或哥哥,或能保护六哥。只是想来,兄姊也要凭白无故遭了闲话。” “如今入了宫,成了皇子,便希望有个妹妹,弟弟是男孩理应自强,妹妹是女子,姑娘,便想好好保护这样一位小姑娘。” “如今有了许多哥哥,更有了这样的妹妹。” 这一番话,赵若仿佛被取了神。 她突然想起,那天问母后,会嫁怎样的男子? 母后说,身份尊贵,爱我护我。 六哥哥是这样好的男子,以后又会取怎样一位夫人?身份尊贵么,受他爱护吗?可身份尊贵,又怎么能尊贵过皇帝的女儿…… 赵若猛回神,发觉自己想的如此复杂。 眼前的哥哥,有几分脾性像四哥,却又不全是。四哥的心总在文理政论上,同四哥谈话,有越矩之言,总要恼她。 可六哥哥,竟事事包容。 赵若凝着眼前的男子,剑眉星目,眼眸像是深如邃潭,却又那样澄澈透亮。 终于她开口:“我,也想要哥哥这样的哥哥。” 她说的话,如此啰嗦,自己反而羞赧起来,嫌自己不够聪颖。 赵曜笑开了:“好,若儿妹妹。” 赵曜站起身,赵若瞧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犹如一座高塔,将她护着,她又想,那郎君会如此爱她护她吗? 宫道上,一高一矮,一大一小。 到了重华宫,赵曜松开她的小手,赵若回过头,望着赵曜,笑的灿烂:“六哥哥,今晚家宴我们一同去吧。” 赵曜思索一瞬:“好,到时我来接你。” 赵若抬脚,刚要迈进高槛,却又倏尔回身,提裙小跑冲向赵曜,扑入他的怀中。 赵曜呆愣在原地,腾出的两只手,竟无处安置。 怀里小小的人,低低的说。 “六哥日后能多多陪我吗?” 赵曜将大掌放在她后脑,面上晦暗不明,只柔声应着:“好,六哥应你。” 赵若退出怀中,又折跑回去。 赵曜凝望着,那道跳脱的身影,心中不知所想。 第十章 一同入宴 佟是璧迎上来:“怎见了这样久,我可要急了。” 赵曜攀上她葇荑捧握:“同三公主一道儿,孩子脾性,难免耽搁了。” 佟是璧吁了口气:“今日如何说?” “楚贵妃有孕,她怕是急红了眼,今日宴会,我不过是个由头,不用慌。” 赵曜托着茶盏,徐声道来。 “你该带上是璧,也好有个帮衬。” 佟是璧揉着赵曜额眉,软着声。 赵曜放下茶盏,握住她手:“你在我身边,我心中尽是如何护你,怎么能算帮衬。成皇后恶毒至极,她若盯上你,将你卷进,我又如何?” “母亲不在,我只想你我二人好好过活,为母亲讨回公道。” 佟是璧很是动容,二人相拥无话。 戌时将至,赵若正在阁中收拾。 阁中正是忙作一团,赵若对着众堆衣裙踌躇不决,听了宫人来报,忙套了件月蓝衫裙,钗了几钗玉海棠。 绿萝正替她整衣,便听宫人来传,六皇子正在前厅候着。 赵若便也不顾绿萝整理,忙往前厅赶去,跑的气喘吁吁,途中撞了许多宫人,一时间珠翠乱洒,声脆满院。 终是赶到前厅,便看得月斜厅中,抛了冷光无数,照映着赵曜一袭月蓝长衫,乌发尽梳,面犹傅粉,眼睫低投虚影,凤目望来,净是述不尽的韵味。 赵曜低头望了望这穿着,竟是配色一致,心有灵犀。 赵若些许尴尬,总不能说,特地差人去看六皇子穿了何种衣裳,她便套上吧。 赵曜步步踏来:“准备好了么?” 赵若点头,瞧他伸出手来,便挽上去。 转头望见,六哥身后还有一人。 佟是璧犹是一身柳色宫装,很是端庄,发间却点了几点月蓝玉色。 佟是璧冲赵若行上一礼,赵若心中却是有些不爽快,并无应她。 赵曜问:“若儿莫不是倾慕于六哥院里的侍女了。” 赵若一努嘴:“才不呢。” 佟是璧于后笑了笑,并不搭话。 两人乘辇同往定风阁去,迎面是一妃嫔模样的轿辇。 二人双双下辇行礼,听宫人答:“成才人万安。” 轿一停,却未见其人,只看得一袖胭脂色,衬得纤腕犹雪白,丹蔻美艳,其声更是如莺鹂之唱。 “本主瞧是三公主与……” 赵曜上前一步:“儿臣行六。” “原是六皇子。” “是。” 轿中轻嗯一声,轿便又远远去了,隐进拐角处。 赵曜同赵若又登辇,随着成才人的轿辇同行。 “那是我的姑姑。” 赵若思索着答道。 “姑姑?母后还有妹妹么?” 赵曜凤目稍眯,似是不经意。 “并非,是前些日子,随哥哥一同进宫的,母后认得义妹。” 赵曜应了声,心中却是盘算着。 轿停定风阁,二人同宫人共进了阁,此宴虽小,场地却是不俗,四方迎湖,湖灯缀夜,很是悦心。 嫔妃们还未到场,众皇子公主却是端坐于席。 如此些人,瞧见赵若同赵曜的衣着,及行止亲密,难免稍有一静。一时间视线投向赵善,赵善却看不得喜悲,只笑称一声六弟。 公主席寥寥无几,皇子席却是许多。 赵若同赵曜一道入了席,来往声响,多有轻蔑嗤笑。此番宴会,并无人给赵曜这番面子,也只不过是给成皇后罢了。 赵曜笑坐在席间,左手是七皇子赵暄,正是孟嫔娘娘所出。他倒很是爽利,依礼问好六哥。右手则是那日刁难的五皇子赵显,他很是不屑,只是目及佟是璧便露出几分倨傲之色。 赵曜方才想起赵若在辇中滔滔不绝所说的。 第十一章 成氏才人 赵若掰着小手指:“六哥哥前头的五个哥哥,最为年长的是大哥,如今已封了端王,自立门府,正娶了四品大员为妻。” 赵曜低声问她:“那这大哥想来很是年长了?” 赵若摇摇头:“倒也不是呢,只是刚及冠之年两载……不过呢,今日宴会你是瞧不见他了。” “大哥哥呀性子很是莽撞,前些日子竟然擅调军权教训些个地痞混混,叫父皇好一顿怒,将大哥哥禁足三月。” 赵曜轻颔首,却是不言。 转回席中,皇子首席果真空着。 思绪间,已有妃嫔入阁,众皇子公主皆起身行礼。 “儿臣给孟嫔娘娘、薛才人请安。” 来人正是孟嫔,犹是一身淡紫,很是怡人。身后跟的,便是十皇子的生母薛氏,看着很是沉闷,也不爱言语,只跟在孟嫔后头,对着众皇裔颔首致意。 待二人款款入席,席上方热络起来,多是问候孟嫔如何,身旁七皇子眼望着生母,遥敬了一杯热茶,孟嫔很是满意,也自饮了一盏。 嫔妃逐渐满当起来,来约有十人。 赵曜郁闷,成才人来的这样早,怎不见其身影。 “皇后娘娘到——” 随着一声朗音,再又行礼。只见成皇后穿了一身明黄凤袍,东珠金钗,很是雍容。 成皇后颇满意的看着儿女满堂,落座了正席,不时瞥往赵若与赵善处。 “楚贵妃到——” 除皇后外,众人皆又行礼拜倒。 楚贵妃今日像是十分欢欣,掌托着腹间,曼步入座。成皇后笑看着她,只是藏尽了敌意。 席上渐满了,却还空着席位几个,楚贵妃望向成皇后:“本宫瞧着,成才人这才入宫几时,便如此不守时辰。” 成皇后笑却不答,望向阁外,便听一声:“陛下到——” 近来政务繁多,此番家宴又是为六皇子而备,众人皆是认为陛下定不会抽身赴宴了,谁知突然。 阁中全拜,才见得陛下身旁女子。 满阁皆是呼吸一滞。 京都乃至天下,竟有这样风情的女子。 身姿曼妙,纤颈如玉,胸乳高耸,楚腰不堪一握,减一分则瘦,丰腴一分却显肉感。 粉颊玉面,弯眉似柳,面犹圆月清然,两目含情,长睫乌墨,朱唇皓齿,有同天人落尘。 胭脂色衣裙,银玉步摇生朱色,额点梅红花鈿。 一众人皆是看呆,楚贵妃回过神,面色已是不善。成皇后笑的大方:“陛下与妹妹尽兴归来,正是时辰。” “朕与成才人约了酉时垂钓,只是成才人临近戌时才到,得罚。” 皇帝沉笑着进了席,成才人欲入席尾,皇帝开口道:“王知矩,再搬张席座在朕身旁,莫教成才人离得这样远。” 成皇后犹是笑吟吟的,眼看着王总管搬了席座。成才人也不推脱,柔一声谢,鹄步落座了。 楚贵妃本在皇帝身侧,偏偏横插一个成才人,脸色阴沉,也不快活。皇帝左右皆是成家姐妹,成皇后极是欢愉模样:“陛下好雅兴,只是妹妹身娇体弱,怎经得住罚?” 成才人低颈笑了,眼弯犹月,朱唇轻吐:“陛下要如何罚,妾身都应了。” 皇帝握过她手:“罚酒三杯,朕不帮你。” 成才人很是大方,自斟三杯,饮尽已是面出酡色,娇媚动人。赵曜望向席上,笑意清浅。 皇帝眼扫了一番席下,威声道。 “老六,是哪个?” 第十二章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赵曜出席,行上大礼:“儿臣拜见父皇。” 殿中又是寂静。 皇帝并不出声,只细细打量着殿中央这个曾未逢面的儿子,仿佛勾起了无数往事。 当年还位居晟王时,曾随先帝出巡,却遭襄王陷害,同一勾栏女子极尽春事,这样下作的手段,让他盛怒至极,醒药时甚至曾想将这女子斩于刀下。 可模样清怜,却又跪在地上瑟缩不止。 她说她名叫如霜,早已赎身出楼,本打算嫁于当地农夫过活,如今赎身却还背叛夫家,无颜人间。说罢便欲一刀抹喉,他拦了下来,只告诉她,今日之事万不可告知他人。 可出室便遇上父皇,父皇怒极,也失望他如此大好机会竟流连女色。 他打发了如霜些银两,可几月后,刚欲启程,如霜却又寻他,跪地泣说有了身孕。 他骇得很,甚至想过杀了如霜,一尸两命,免有大患。行程却因父皇的身体拖了整月,这整月,他身边并未携带妻妾,便常得空陪伴如霜。 她虽出身勾栏,却脾性清雅含蓄,还通几分诗词歌赋,更擅抚琴调香,极符合他的心思。他多想给她一个名分,却又碍于父皇。只能临走前,凝着她微隆的小腹:“如霜,本王差人安置了你们母子,定不负你。” 这一去,便是十余年之久。 他回京后,忙于夺位布政,将这二人抛于了脑后。登基之后,这段往事更不能提,因这段事已经成为前朝笑谈,他又怎抛得下颜面接她回京。 初登基时,朝局动荡,他便再无接她回京的念头。 只是常有人于莨郡替他守着,他都知晓。 直到听闻她自缢身亡,他数夜未眠,满眼尽是曾经女子,如诗如画。 他想过,她与儿子如普通人一般生活在民间,不参深宫之事,月月有人递她银两,足够她与孩子美满一生。 皇帝思绪百转:“抬起头来。” 赵曜抬起头,皇帝心中一滞,几欲垂泪。 是如此相像,他反倒生出几分羞耻与难为,仿佛看到了自己无能为力、不负责任的岁月,他是个薄情男儿。 皇帝沉沉颔首,掩尽神色:“回座吧。” 赵曜便又回了席,听着皇帝问起各个皇子最近课业如何。 赵善很是积极,提了许多书经学问,皇帝一一解答后,他又糅合理解,一对一答,皇帝难免青眼有加。 成皇后很是满意。 皇帝便又发话:“老六,最近可看什么书?” 赵曜怔愣:“回父皇,儿臣在看聊斋画本。” 座下有窃窃低笑。 “画本?” 皇帝疑道。 “是,长篇大论的,儿臣不识字。” 皇帝很是受打击:“未曾上过学堂?” 赵曜回是。 皇帝沉吟许久,只得蹙眉:“如今若教你再去学堂,强人所难了。” “此后,你每日戌时来御书房,朕亲教你识字书文。” 此言一出,座下脸色尽变。 如此殊荣,赵曜反倒不知如何承受,赵善更是急切至极,手心汗满,只得看向成皇后。 成皇后的面色更是阴沉:“陛下政务繁忙,如此不妥。” 皇帝不悦:“朕不至于如此无用,抽不出时间教育一位皇子。” 成才人为皇帝斟了杯酒,笑得温善。 楚贵妃更是激动:“臣妾也觉不妥,这六……” 皇帝剜了楚贵妃一眼,楚贵妃硬将话逼了回去,咬的牙疼。 第十三章 宴后之盟 赵曜不分悲喜,却拜倒在殿:“儿臣愚笨,恐劳父皇忧心操劳,不若请个先生为儿臣教导也是好的。” 赵善紧盯着皇帝,期望他能给个应允。 皇帝拢眉:“听不懂话吗,朕来教你。” 赵曜深吐一口气:“是,谢父皇恩典。” 这一宴,吃的人心不安。 赵若很是开心的:“父皇,那能教儿臣吗?” 皇帝看向赵若,眼中沾了些许宠爱:“你这小丫头,什么都想沾上一沾。” 成皇后强笑:“若儿,不得无礼。” 赵若努了努嘴,便不再提。 一宴末了,皇帝携着成才人一道回了宫,留得满殿人轰然讨论。 多是议论,这六皇子初入宫庭,竟得如此荣宠,是有何等内情。成皇后迈着慢步,犹是笑着:“曜儿,你可要随陛下好生学着。” 赵曜知她所想:“母后,儿臣入宫以来,很是恭慕四哥,也自知出身浅薄乡野。” 赵曜一顿:“定会辅佐四哥左右。” 成皇后似是满意,却又有不明神色:“好,你难得有心。只需你不负陛下,不负期望才好。” 这番谈话,很是低声。 三皇子徐步踏过,端持着一壶酒,斟了两盏,奉与赵曜:“六弟,今日初见你,倒是不凡。” 赵曜听闻过三皇子赵深的贤名,他虽体弱多病,极少出院,但很是有文韬才智,常办诗会,极得京中文人青睐,因而门下众多才子谋士,不可小觑。 只是生母毓贵嫔也一贯体弱多病,不参权争,因而养的赵深也很是不问名利。 赵曜接酒饮尽,不忘叮嘱:“三哥体弱,少饮些酒。” “家宴共乐,无妨。” 言罢饮尽,面已虚红。 赵善也提壶而来,赵曜知躲不过,自斟两杯,先饮为敬。 “四哥,此杯敬你。” 赵善很是受用:“六弟,父皇如此器重你,你可要好好用心课业,莫教父皇失望才好。” 赵曜深嗯一声,赵善饮尽。 容妃觑着兄弟三人谈话,极想让老二参与一把,可回头望去,才看赵景正啃着盘中猪脚,并不问劳什子皇子谈话。 容妃深叹,步过老二去了,老二见母妃路经,跟上时还不忘手中猪脚。 赵善同赵深二人,惯合不来,却又不得不一面兄友弟恭的模样。 赵深因吃了体弱多病的亏,并不被看好,因而虽有才学,却也少有权臣宠臣投靠。 赵深托了身子不爽的由头,话不过三巡便回院了。赵善同赵曜二人,共出了定风阁,彼时阁环湖波,清风淡扫。 “四哥不同若儿一起么?” 赵曜回望,看得成皇后已同成才人与赵若一起回了,便不再问。 赵善负手而行:“若儿心性天真,有些话她不听为好。” 赵曜心下一沉,不应。 赵善倏停于湖亭之中,望着远处澹波如许,明月当空,缓出了一口浊息。 赵曜望着他的背影:“四哥是有何烦心事?” 赵善回笑:“六弟初回宫,便得了为兄企之不及的。” 赵曜也笑:“四哥志在千里,六弟天资愚笨,十六年来不曾习文用武。四哥自幼文武皆通,实在无需挂心。” 赵善看他:“六弟,宫中是友则非敌,不友则敌,你可明白。” 一片寂静。 赵善续言:“大哥虽为长子,但性子鲁莽,行事招摇,不得圣眷;为兄直言,二哥愚笨,门下无人相投,不过是地痞流氓,分一杯皇室荣光罢了;三哥如你所见,体弱多病,羸弱不堪,常卧病榻,不通武道。” 赵曜面色越沉下去。 赵善不曾停顿:“五弟同大哥脾性相仿,却又无大哥的年长居上。五弟同三哥皆是毓贵嫔所出,其母深得陛下宠信,多年来,虽少临幸,但后宫大小事宜,都同贵嫔娘娘商量一二。” “因而相比大哥,五弟较之,更得几分父皇包容。大哥的生母,秦婕妤出身小族,一年前因患了疯病,投井去了,又正值父皇寿辰,很让父皇不喜。大哥若是生晚两年,怕是不能封王了。” 赵曜反倒笑了:“四哥说这样多,是为什么?” 赵善直出其言:“六弟,你虽生母位低,但瞧得出父皇对你有器重之意。你我二人,不该为敌。” 赵曜反问:“若为敌呢?” 赵善一愣,缓垂目道:“为兄并非手足相残之人,只是分析局势。你如今的身份,难以得朝臣们看重,为兄看得出你心思细腻,可如若到头一场空,为何不同为兄一道,将力量集中?” 赵曜同他并肩而望:“听闻皇子共十位,不知这余下三位皇弟呢?” 赵善见他凑依,生出几分悦色:“七弟生母孟嫔,因而颇有才学,但不过十岁有二,不起什么波澜。且孟嫔同母后一党,交情甚好,孟嫔教育七弟,多是辅佐为兄为命。” “八弟,九弟,同若儿差不多年纪,不足为虑。十弟前两年方诞,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赵曜颔首:“四哥,我入宫无依无靠,能安生度日,便是最大渴求。” 赵善动容:“六弟放心,四哥必护你周全,只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赵曜退出几步,深一恭身。 赵善扶他起身,轻拍他肩。 第十四章 梦归莨郡 这样静默无声的结盟,便定了下来。赵曜知他所求不过太子之位,未来大统,而赵曜所求的,不过是杀尽成氏一族。 夜深如水。 简陋些许的民宅,院中摇椅石桌俱齐,赵曜犹还记得,母亲是个奇女子,十年前家中失水,她容貌尽毁。但她不仅通文,且出身武门,能御刀剑、骏马,不在话下。 那夜雨如此大,势要泼天。 他的母亲,握着他与是璧的手,气将断尽:“曜儿,你可知你并非我亲生?” 赵曜大骇,以为她百般胡话,他看向佟是璧,佟是璧却低头不言。 “你父亲,是当今皇帝。” “你生母,十年前失水,为保你安生,葬身火海。朝中有人不想你死,但绝非你父亲。” “朝中萧大人,他时刻紧着莨郡你们母子,得知你母亲不幸遇难后,便将我派出府,快马赶往莨郡。我因着十几年前也遇火,容貌尽毁,分不出模样,且我同你生母身形相仿,烧哑了喉咙,才顶替如霜活了这样多年。” “多谢萧大人,让我复得一儿。” “十年前的失水,全然是成皇后一族所为,成皇后听闻过你父亲与如霜在莨郡的往事,本就记恨,听闻她生了儿子,更是不能容忍。” “她假造火难,以为能将你母子二人赶尽杀绝,萧大人布置眼线,看在眼里。你生母遇难而亡,幸运的是你并无大碍。” “如今在她眼中,如霜未死,她就不得安生,多年来不停加害于我,我以你年幼,尽数挡了。” “如今她放不过我,你今日若是出门半步,恐怕命丧歹贼手中,无人问津。我逃不过,我并非如霜,却也算了了她的心愿,也算成全了自己十几年前的丧子之痛。如今你已十岁,能理家常。” “是璧也是命苦,随我一路奔波,如今不得不充以家奴。她是我二弟的嫡出女儿,十多年前,我二弟一家丧命,也因成氏一族。” “你可知……你可知成氏一族,作威作福,我二弟不过手握几分兵权,便命尽黄泉。若非璧儿出游,怕也要一把火烧死府中。” “萧大人他明晓皇子血脉之深重,十年来暗中维护,不曾有断。也算你我二人有缘,成氏灭我弟族,又亡你生母,萧大人这才觉我适合抚育你成人。如今萧大人位居尚书要职,只得假意投靠成氏一族,否则凭成氏势力,萧大人并无立身之处。” “萧大人一生无子无女,无人可依。所求的不过是昭国昌盛,皇室血脉得有善终,他一生尽忠,不想毁于成氏手中。” 这些话犹如午夜噩梦般,日夜轮回,他醒来时,面前还仿佛回望着养母气绝的惨象。 他的生母名叫如霜,听得佟是璧说,养母名叫紫苏。 他一生中如此重要的两个女人,竟都死于成族手中。 赵曜披衣出了寝阁,立于亭中,望向翊坤宫的方向,佟是璧听声,立他身后,轻唤着赵曜名讳。 “璧儿,我真是怕,护不了你周全。” 佟是璧依在赵曜怀中,攀上他俊面,不觉泪流:“可是想姑姑了?” 赵曜见她泪流,更生爱怜,环她于怀中:“是,若是养母尚在,你我还有所依。” “如今璧儿的依靠是殿下,璧儿永远信从殿下。” 佟是璧轻贴他胸膛,细声道。 赵曜嗯声,抱之更紧几分。 这样的夜,如此漫长,赵曜望着数不尽的星光,心中却装满了黯淡与仇恨。 赵若也望着这样的星光璨然,托着脸,望向衍庆宫的方向,仿佛有了他想。 她不知在想什么,却能想起赵曜袖中的槐香,笑起时弯弯的眉眼,还有英挺的背影。 她的梦中,仿佛少了些香糯,多了点愁绪。 可她不过十岁未及,怎会愁呢? 她竟想起大姐姐,她是毓贵嫔所出的大公主,却远嫁胡国,难道她也会嫁的那样远? 她不要。 她想嫁给一处,她能看得见六哥哥的地方。 第十五章 戌时已到 赵若一早便携上绿萝,一道往云影湖去。云影湖位居宫西北方向,因地势偏了些,云雾缭绕,少有人去。 赵若偏爱这样的小天地,无人叨扰,只她一人胡作非为。 赵若行于云雾之中,望着东方那一小处朦胧光亮,便知是要日出了,忙叫唤着绿萝:“快瞧!” 话音未落,又便听得绿萝一声问安:“四公主安。” 赵若霎时阴了脸,咬的牙根痒痒。 竟然是赵皊那个小怪物。 赵皊踩着巧步,从雾里隐约看得一张娇媚小脸儿来:“三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呀?” 赵若好声好气:“看日升。” 赵皊疑惑:“太阳日日有,何必看?” 赵若咬牙:“想看。” “一个人看太阳,像是疯疯傻傻。” 赵皊嘟嘴,蹦跶着坐在赵若身旁,瞧见赵若手中有块点心,很是稀奇:“这是什么?” 赵若已然不想搭理她。 赵皊却是逮着她不停问。 赵若只得回答:“这是六哥哥做的酥点。” 赵皊即刻显得鄙夷:“那可不要吃!” “母妃说了,六哥哥是乡野来的,身上很脏,容貌丑极,很是可怖!” 赵若当即跳脚:“你说什么呢?” “母妃就是这样说,你急什么呀?” 赵皊还嘴。 赵若气的,小手掐腰:“你才是乡野来的,你才是身上很脏!你,你丑极了!比不上这酥点半分好看!” 赵皊气哭了,伸手便要打。 赵若不服输,上前与她动手。 绿萝与素雪都吓怕了,不知如何是好。 赵皊抬起手腕便掐住赵若小手,硬是用嘴咬下,赵若甩之不及,却是将酥点丢了出去,只听一声闷响,酥点便进了湖。 赵皊自知理亏,有些退缩。 赵若气急了,哇一声便大哭起来,赵皊看这样的阵仗,哪哭的过赵若这个混世小魔王,连忙跟着素雪跑路了。 “噗嗤。” 亭中忽传一阵低笑,赵若哭的响,听得模模糊糊,还以为幻听,哭停了一瞬,旋即又哭。 抹开眼泪,便看得身前站了一人。 赵曜一袭牙白色袍衫,小冠束发,披了件竹青薄裘,笑盈盈看着她。 赵若止住哭声,呆看着他:“日出时分,神仙也出来啦?” 赵曜又笑出声,赵若看清他的脸,哭的更是凶惨几分。 “好啦,乖若儿,莫哭了。” 赵曜拍了拍她小脑袋,却止不住笑意。 赵若泪汪汪:“酥点,掉了。” “六哥看到了。” “那你还不帮我!” 赵曜笑她:“帮了你,还怎么看到若儿这般可爱的样子?” 赵若嘟起嘴,气冲冲的往回走,也不顾身后赵曜,赵曜也只紧跟着她。 赵若加快步子,赵曜便跟紧几分。 赵若刻意放慢步伐,赵曜便闲哉慢步走着。 赵若转过身,扬起小脸,哼一声:“跟着本殿,做什么?” 赵曜上前一步,正色道:“公主魅力无穷,在下紧跟其后,沾沾光。” 赵若得意瞥他一眼。 “我要吃酥点。” “再给你做便是。” “做好多。” “嗯,气死四公主。” 赵若步子都骄傲起来。 入了戌时,赵曜早早候在御书房外。 秋风寒瑟,入了夜,更是戚寒。戌时已过,御书房内仍无动静,殿外却飘起小雨。 守殿太监侍女,皆是不动。 赵曜站在檐外,也不便距离御书房太近,朝中要臣议事,他贴檐而立,总有窃听之嫌。 小雨斜飞,打湿了薄裘,赵曜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愈发冷起来。 殿门终开了,先步出的是当朝丞相成嵩明,紧着步出的是吏部尚书萧是。 赵曜未曾见过萧是,因殿下侍从恭辞了二位大人,方才抬眼去望。 正对上二位重臣的目光。 成嵩明多的是探究、疏离与淡漠,并未看出多少对待皇室血脉的恭敬之色;而萧是眼中却多了几分对赵曜难掩的激动,更多了些人情味。 赵曜只觉亲切。 “拜见二位大人。” 成嵩明同萧是回了礼,因雨势渐大,并未多话,礼毕便去了。 殿中才响起皇帝的声音:“进来吧。” 赵曜得了令,将湿了的薄裘交与侍女,抖了抖雨意,方才进殿。 第十五章 父子交心 皇帝正端坐在烛台下,批着积累成小山的折子,眉目已现老态,疲惫难遮。 赵曜拜礼:“儿臣见过父皇。” 皇帝抬起头,借着烛火看他。 “淋湿了?” 赵曜回道:“未曾。” “何故欺君?” 赵曜难免慌了神,抬眼看了眼座上天子:“父皇恕罪。” “为何受了委屈,却也不说,反倒隐瞒?挨了这样久的雨,若是换了若儿,早便闹了。” 赵曜眼前浮现了这般光景。 赵曜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细数委屈,这些年何曾少过,但桩桩件件,皆是这个男人而起。 “直言恐治不敬之罪。” 赵曜回道。 皇帝许他:“你且说。” “这样多年的委屈且挨过来了,并不觉方才淋雨是件委屈。” 皇帝闻言目中一恍,仿佛是十几年前那女子,对他柔声道:“这几个月的委屈都尝尽了,不差孩儿出生,更不差待你寻我。 终究是委屈透了她。 皇帝不言,沉闷许久,才问他:“你同你母亲感情如何?” 赵曜怔神:“儿时甚好,十岁时母亲病重而去,印象渐也模糊了许多。” 皇帝扶案起身,就着细微雨势,望尽窗外夜色:“朕离开莨郡时,也是这般天气。” 赵曜细品着他话中深意。 “可见过敏贵人么?” 赵曜答否。 皇帝望着他:“敏贵人像你母亲。” “敏贵人入宫晚了些,她也爱抚琴、赏月,政事繁劳时,朕便往她那儿去。” “你母亲也是,朕在莨郡时,父皇身体有恙,襄王步步紧逼,朕忧心万愁。你母亲便抱着琴,自远远的月光中踏来,在院中,一袭白绿,像极了仙子。” 皇帝眼中涌出无限的悲思。 “朕常说,累了,烦了。她便笑着,替朕煮茶、研墨,说的虽是乡中野谈,却很是可爱通透。” “朕问她,这一生为何入了勾栏,不做寻常家女子。” “她说,她父母染病去世,她随着难民逃至莨郡,只得乞讨度日。郡中人将她掳走,便卖去勾栏,她几次三番险遭凌辱,都以生死相逼躲了去。她原是琴行家女儿,弹的一手好琴,楼中人怕她丧命丢了买卖,只得容她独卖琴艺。” “不过两三年,她便积攒了些许银两,替自己赎了身。可勾栏院里出来的女子,谁人信她清白,无人愿娶她做妻。” “她说她不会做妾,宁做贱民妻,不做王侯妾。” “朕想,她当真是个奇女子。” 皇帝话的时辰久了,灌了盏茶,他悠悠长叹一口气,再没说什么。 赵曜仔细听着,脑中极力回想母亲的模样,却了无痕迹。 皇帝凝着赵曜的面庞:“你很像你母亲。” 赵曜笑的恭从:“父皇的一番话,教儿臣想起许多往事。”皇帝忙问:“什么往事?” “母亲在儿臣幼时,常常对月空弹,弹的多是相思怨曲,弹未一曲便泪流满面。儿臣常问母亲为何垂泪,……她道是故人不复。” 赵曜谈及情深处,两眼微红。 皇帝也红了眼。 赵曜深知这话是依着皇帝的话信口胡扯,这泪也憋的勉强,紫苏何会什么抚琴。 赵曜又打温情牌:“儿臣也常常问起母亲,父亲是怎样的儿郎。” “她如何说?” 皇帝像是期待,却又失落。 “母亲说,父亲是个有志远方,贤孝钟情的男儿。可儿臣不解,既然钟情,为何久不出现?母亲说,父亲若再出现,便不单纯是曜儿的父亲,可若不出现,便永远是曜儿唯一的父亲,她唯一的夫君。” 皇帝隐有泪流,背过身不再看赵曜。 赵曜只心想,既然你要打这温情牌场,那他便打个彻底,他偏要把这生母打造的善解人意、温柔善良,才好让皇帝将他母亲视作皎洁月光,才好激起皇帝对自己的保护爱怜。 赵曜泪垂即下。 皇帝回身,走近他身旁,细拍了他肩头,艰声:“曜儿,你母亲,是个好女子。” “你也是个好男儿。” 第十七章 梁城有变 赵曜踏出御书房时,雨渐大了,他持过宫人递来的伞,慢步踏进雨势中,心中逐渐寒冷起来。 他并不为这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感动,如今皇帝的难过与失落都是当年他一手造成,既不能负责,却还期望美满。 世间何时有这样好的事情。 自幼的种种苦难,他都一一历经,他所谓的父亲又何曾爱护过他半分? 如今却要打得一手回忆牌,让他卑膝为臣吗? 赵曜发自内心的冷笑与嘲讽。 佟是璧接过他手中的伞,为他煮好了姜茶暖汤:“可有什么事么?” 赵曜将心事隐尽:“无事,今日见到了萧大人。” 佟是璧一骇:“当真?” 赵曜颔首,视线悠远,投向窗外的雨锋乱飞:“是。” “殿下打算如何?” “母亲曾说过,萧大人现今投于成皇后及赵善门下,既是同僚,见面倒也方便。” 赵曜把盏轻笑。 此后的日子,赵曜日日于御书房中学文习字,皇帝是个好老师,赵曜听得倒也入迷。只是隐瞒原本水平,强装不知的感觉总是辛苦。 大昭终于迎来又一个冬天。 雪飞弥了双眼,赵曜立在檐下,除了戌时去拜父皇,赵曜此间日日请安赵善。 赵善多谈政事,且问赵曜如何看待,赵曜每每逢问,皆答的片面、粗糙,赵善似是满意,却又劝他多读书文。 楚贵妃的身孕越显了,皇帝也越发挂心起来。 而这个冬天,却并不太平。 梁城因着地势靠北,寒霜十分,如今又发生了地陷,满城饿的饥荒,断粮惨状。 皇帝对这样的局面很焦急,楚烨负责着户部事宜,因而当即着手去办。 事发的越猛,北部人心也越发慌乱起来,许多难民南逃,一路上流民不断,强掳之事频发,当地治安急剧下降。 即日皇帝于御书房召集要臣,商议了此事。 赵曜去时,正赶上要臣散去,五六个臣子中有成丞相与萧是的面孔。 萧是与众臣子见及赵曜,瞥看了一眼,作了礼数,即刻便也散了。 赵曜听见萧是朝着楚烨,蔑声道:“真是难为楚大人了,贵妃有孕,如今却还要着手这样紧急的事宜,真是一心难两全。” 楚烨听了很是烦躁:“奉命朝堂是分内之事,萧大人挤兑来去的,也不嫌烦。” 赵曜敛着头,正要步进御书房,王总管拦下:“殿下,今日陛下很是劳累,怕是不见了。” 赵曜知趣,回身便恭礼告辞了。 赵曜路途中撞见楚贵妃的轿辇,作礼而停,楚贵妃挑起轿帘,看向赵曜:“六殿下今日学的如何?” 赵曜回道:“今日父皇有要事在身,便没召见。” 楚贵妃颔首,扶着腰去了。 赵曜思索着萧是的一番话,楚贵妃如今有孕,其父又被派往北部赈灾,而楚贵妃的孩子还有不过两月便要临盆。 楚烨一行从着赈灾队伍去了,皇帝为安慰楚贵妃,赏了许多药材珍果。 一个月过去了,梁城的赈灾簿放到了朝堂,而众尚书与丞相,皆是看出了细微处的不妥。 簿上难民数与衙门登记在册的,相差了些许,这且不提,楚烨因着难民数,恳求陛下拨款万两,而今难民数却越长越多,甚至有迫近国都的形势。 皇帝终于发火了。 而翌日梁城周边又有数十封的匿名检举信,皆是检举楚烨每到一地便从赈灾银两中敛财,私饱银囊。 皇帝下令,直将楚烨在梁城就擒,押回京都! 听竹宫。 楚贵妃听到这样的消息,几近崩溃:“怎么可能?父亲虽有愚钝,怎至于做出这样的傻事!” 当即便往御书房去,只觉腹间小痛不止。 楚贵妃径直跪在殿前:“陛下明鉴!家父万不能做出这般有辱大昭的事!” 王总管哎一声:“娘娘,您有身孕,别这般折腾自己。” 楚贵妃泪垂当落,凄容:“陛下明鉴!” “娘娘,朝廷中事,后宫万不能插手……” 王总管一时乱了阵脚,不知报是不报。 殿中门大开,正是丞相踏出殿,随着陛下的一声怒吼:“教楚氏滚回宫!” 已然是动了盛怒。 楚贵妃眼下便晕厥了过去。 第十八章 假意投靠 楚贵妃转醒时,侍女正侍奉着安胎药,楚贵妃忙问:“孩子可还在么?” 侍女当即答她:“回娘娘,还在,只是太医教娘娘万不能再情绪波澜。” 楚贵妃涩声道:“陛下可曾来过?” 侍女不答。 楚贵妃起榻,迈过屏幄,望着满院冬霜,心中渐沉了下去。 翊坤宫。 成皇后正斟着几盏热茶:“听竹宫那厢如何了?” 行芸回道:“孩子保住了。” “陛下没去吧?” “未曾去。” 成皇后笑了,停了手下动作,将掌握住温热的壶壁,掌心暖意融融。 “容妃那厢呢?” 成皇后又问。 行芸道:“容妃娘娘正往听竹宫去呢。” 成皇后笑的越发明艳,眼角虽生了细纹,却是盖不住的风华无双。 “楚氏哪儿都好,就是不识好歹。本宫本想着用个成才人来灭灭她的气焰,可她这一胎却来的如此不该。” 翠微宫。 容妃坐在镜前,仔细想着那日在家宴后,成皇后对她的一番话。 “这是西洋进的蜡烛,安神助眠,很是怡人。” 容妃不解的望着她。 成皇后循循善诱:“待本宫发命时,你便送给听竹宫那厢去。” 容妃大骇,将十余根蜡烛推拒回去。 “臣妾去送,岂不是坐实了?” “又不是害她,怎么坐实?这蜡烛是西洋进奉而来的,尽是好功效。你此番去,并非害她,而是稳住她。” 容妃想不通。 “傻妹妹,本宫与楚贵妃多年不和,是众人皆知,本宫若去,她定是百般抓狂的。妹妹多年来不争不抢,楚贵妃对你多有拉拢之意。” “你此番去,便是告诉她,你家父有能证她父亲清白的文书。” “空口无凭,她如何信臣妾?” 容妃心急。 “她如今若是不信你,便是自暴自弃,对她来说,有一根救命稻草都是好的。你只告诉她,成皇后在铲绝后患,已经盯上了二皇子,条件是,楚贵妃生的孩子若是得须帮衬二皇子,若是公主,楚氏一族便要多支持二皇子。” “这样公平的交易,她会信你。楚贵妃惯会信口开河,她未来定不会听命于你,但如今必然利用你。” “本宫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她不再闹腾,皇帝虽盛怒中,但也顾及血脉,若她以腹中孩子为资本,丞相还如何继续查下去,覆灭楚氏根基呢?” 容妃耳边犹回荡着,终于狠下心,将蜡烛一一包起。蜡烛粉红,形状可人,沾指留香,闻着确实怡人安神,容妃便想起二皇子近来头疼不止,起了些小心思。 既是稳住楚贵妃,少几根蜡烛倒也是无妨的。 于是抽了五根,送去了二皇子府。 容妃携着十根香蜡,请宫人通传。 楚贵妃闭门不见,倒也是意料之中,容妃便向宫人笑道:“你且去说,本宫能解其忧。” 果不其然,容妃得见了前厅的楚贵妃。 楚贵妃已是消瘦了,袖管之中空荡犹若无物。 楚贵妃很是疲乏:“你要如何解?” 容妃笑道:“娘娘,家父说,有能证楚大人清白的文书,只是……” 楚贵妃大惊,忙问:“当真?” 又紧着问:“只是什么?” 容妃有些为难:“此事是丞相与吏部尚书着手来办,家父有些难为。” 楚贵妃迫切着:“我家父定不会亏待他!” 容妃沉吟良久:“娘娘有所不知,臣妾今日前来,已然是无路可走了。成皇后盯上了老二,老二虽无才智,但终归是长老四几岁,成皇后忌惮贵嫔娘娘,不敢下手老三,于是……” 楚贵妃恨恨:“不瞒你说,本宫便觉此事是成皇后那个老妖婆所为!” 容妃又道:“如今贵妃娘娘有了身孕,又有了龙子,家父便让臣妾依靠贵妃娘娘,寻一方周全之地。” 楚贵妃有些不信了:“可如今本宫自身难保……” “是,只是若娘娘能安心养胎,生下龙子,家父又能证楚大人清白,如此一来便稳妥了。” 容妃又几欲落泪:“当母亲的总要为孩子打算。” 楚贵妃缓出一口气。 容妃又说:“娘娘,臣妾贪心……” 楚贵妃此时只觉得她要的越多,才能越信她。 “臣妾望娘娘能日后帮衬二皇子,老二虽然愚笨,倒也是可塑之才。若是娘娘生了皇子,望娘娘能让小皇子多帮衬二哥,若是不能……则希望楚大人能帮衬老二几分。” 楚贵妃答应的很是爽快,容妃心中放下一块巨石,才将蜡烛递与楚贵妃侍女:“这是家父教臣妾献于娘娘的。” 楚贵妃淡笑着,眉目中仿佛回了些风情:“有劳姐姐了,还望姐姐能不负此诺。” 容妃告了辞,直觉后背冷汗尽出。 第十九章 其中内情 楚贵妃的胎算是坐稳了,成皇后却显得越发平静了许多。 楚尚书一案,皇帝命人调查楚府上下,竟发现其私藏黄金千两,绫罗玉缎数百匹,人人皆知楚尚书喜藏书画,而却在书房深处发现了无数奇珍异宝,琉璃光杯盏。 举朝皆惊。 这几乎是开朝以来,数目最为庞大的贪污案件。 皇帝震怒,几近将御书房的桌案拍碎。 当即下令,将楚尚书暂且革职,一路押回京城,亲自审理此案。 “陛下息怒,想来楚尚书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时做了错事。” 成丞相拜倒在案下,颤声劝着。 萧是附和着成丞相,一时间两人皆是各怀鬼胎。 皇帝冷笑一声,连着短须轻颤:“如今楚家已全部革职,皆尽审问,押进牢中。便无需再叫他楚尚书!他担不起,我大昭更是担不起!” 座下二人连连称是。 “可…贵妃娘娘正怀龙胎,这般处置……” 萧是与丞相交换了眼色,萧是明理的替丞相开了这个口。 皇帝似有思索,一声叹:“朕也是替她考虑,才暂将楚烨押回京。再者,贵妃既为内庭中人,便与朝堂无关,此番案件,她是无需牵连其中的。” 倒也是二人意料之中的回答,萧是同成嵩明一道拜别御书房,二人共行着,萧是主动开了口。 “如今丞相大人得了所愿,终替皇后娘娘扳倒了楚氏一族。” 萧是淡笑着,不分喜悲。 “萧大人何出此言,楚烨心贪,是老天开眼,替大昭收了奸臣不是?” 成嵩明笑道,日渐衰老的面庞偏生了几分红光。萧是心中冷嘲,面上却是一面恭维:“是,是卑职失言了。” 二人直至宫门处,却目着赵善同赵曜立于一旁,成嵩明同萧是拜了一拜二位皇子。 赵善同成嵩明是外祖父与外孙的近亲,因而赵善也颇是谦卑的关切了一番,继而问道楚氏一事。 赵曜立于赵善身后,暗中睨观着这亦臣亦亲的谈话。 “如今楚烨一族,大案既定,想来是逃不脱了。” 萧是眯目说着。 成嵩明捋须,打量一番赵曜:“这位是新进宫中的六皇子了?” 赵善亲自介绍一番:“六皇子同本殿很是投机,从而不少替本殿谋划帮衬。” 成嵩明便展出些许笑色:“六皇子一表人材。” 赵曜拜手谦回他。 成嵩明与赵善关系过于亲近,如今这般谈话不宜太久,只得寻了由头上了马车去了。 赵善仍拉着萧是:“萧大人,如今楚烨一族既陨落了,三哥难道没有动静么?” “回殿下,微臣认为三皇子无需掺这一道,贵妃有孕,楚氏本就会扶持自家人,三皇子想来是会料到的。如今楚氏没落,三皇子也少了个未来的叛敌。而四皇子您…” 萧是笑着,意味不明。 赵善忙应他:“是,本殿明白大人之意。” 萧是笑离了宫门,赵曜自始至终并没什么言语,却与萧是眼神交流了众多。 赵曜回至衍庆宫,佟是璧一脸紧张,忙将他带进了内室。 “什么事这样慌张?” 赵曜疑惑。 佟是璧忙将手掌摊开,正是一张纸条。 “你去不久,便有一内侍模样的男子将纸条递与我,说是萧大人所给你的。” 赵曜心下一惊:“什么模样?” 佟是璧摇头:“低着头看不清,可其中身手轻巧无声,像是练家子。” 赵曜接过纸条,逐渐展开,两行黑字。 “楚受成陷,意灭皇裔。” “戌时二人,是来帮你。” 赵曜大骇,即使他早有猜测,却不曾想会落实的如此之快。赵曜将纸条燃尽,心中盘衡着其中手笔必然少不了成皇后指使,成皇后为了保住赵善的位置,真是用心良苦,狠辣至极。 赵曜长呼一口气,命佟是璧去打探一番楚贵妃处近来的消息。 戌时,因大案忙碌,皇帝便让赵曜自行习书,而赵曜也得空见了纸条上的二人。 “奴才是内务府派给六皇子差使的踏风。” “奴才是内务府派给六皇子差使的行月。” 二人模样清朗,却是不像阉人。 赵曜不疑萧是,便将二人好生安置了,并提至近身伺候。 佟是璧回至衍庆宫:“殿下,楚贵妃近来皮炎严重,已经高烧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