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门异闻录》 四明宗周边物价及寻常人家收入水平 物价 一两黄金换八两白银 一两白银1500文铜钱 鹅一只值钱200余文; 鸭一只值钱30余文; 鸡一只值钱50余文; 米每斤值钱12文; 猪肉每斤值钱20余文; 牛肉每斤值钱15文; 羊肉每斤值钱15文; 芽茶每斤值钱80余文; 桌椅每张值钱500余文; 食盐每斤值钱5分白银; 香油每斤值钱3分白银; 河柴每银1两,可买近15石; 收入水平(将各类收入如米,面,布,折算成白银合在一起) 一户农家(男耕女织)平均一年收入三十两白银(卖粮收入二十两,卖布收入十两) 农业雇工每人每年收入七两半白银 木匠,石匠,土匠,平均日收入七分白银(假设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能接到活,所以平均年收入应该是十七两左右,按古代人的看法,工匠其实是贱业,收入不稳定,有田种能吃饱是不会去干这个的) 打更,小厮之类的活年收入五两(明代bj城的用工价是更夫3.6两,但是我寻思这么点钱应该没算米面之类的,所以加了点) 基层小吏年收入18两(文书,捕快之类的,更低级的官方雇佣兵-皂隶12两) 私塾先生一年40两(每年能收到十个学生,每人的束修,节敬二两,合起来二十两,再是私塾的东家每年会付工资,一年二十两,总共四十两) 支出 五口之家一年27两(一男一女,三个孩子,15两用于日常生活,大人四百斤米,小孩六百斤米,合计一千斤,8两白银,盐六斤,3两白银,油六斤,1.8两白银,剩下2.2两买杂物……12两缴税,人头税,田税,户税,更赋,杂七杂八加起来占总收入的百分之四十) 成年男性在外求学一年25.2两(米二百斤,2两白银,肉一百多斤,3两白银,盐两斤,1两白银,蔬菜二百多斤,算3两白银,油四斤,1.2两白银,租房5两白银,给老师的束修,节敬,加起来2两白银,笔墨纸砚,烧炭取暖,买衣服等杂物8两) 部分取材自 知乎专栏明清大事记|物价消费万历四十三年bj物价 白银时代工资标准:普通雇工和官吏的收入差多少? 第1章 这拳,十五年的功力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 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云淡风轻,又是平常的一天。 在一处院落中,有个身披青袍,头束布巾的青年人盘坐于木床上喃喃自语:“呼,元精盈满,真气自生,应当是炼气境了。” 他平复喜悦的心情,出了房门,走到一颗树皮脱落的白桦树下。 屈膝提肘,含胸拔背,双目微闭,吐纳呼吸。站了小半个时辰,缓缓起身,气息一变,好似一杆尖枪。 “降龙罗汉力千钧,举鼎托闸敌万人。 降龙! 伏虎将军神威广,拔山带岭技通神。 伏虎! 前衡推法谁能挡,倒拉九牛勇无伦。 撑锤! 立掌斜劈开山斧,撩阴夺腹莫因循。 劈山! 熊胫硬靠出蹲纵,竖闯横冲少人侵。 圆抱! 鹤步沙滩推山式,支撑八方任曲伸。 迎面掌! 虎抱龙拿猛又狠,群拦搬扣似车轮。 虎抱! 登山探马迎风站,起落追随叱咤嗔。 探马!” 出拳,跺步,哼气,拳如猛虎出笼,步似老树盘根,声响穿金裂石,撼人心魄。 动静之间章法俨然,一招一式极具压迫感,充满阳刚之气。 将这八招演练数十遍后,已是遍体赤红,衣服都被汗浸透了。 缓缓挪动拳脚,调整呼吸,吞服几颗丹药后,青年将小院里的杂物一件件收起。 他已进入炼气境,按例可以另寻居所,今日是住在养气园的的最后一天。 自小进入养气园,学习经典,武功,还有一些百工之术,离今日已有十五年了。 背起小包,往昔种种涌上心头,不舍的看了一眼院中那颗饱经磨难的枣树,青年便关了院门。 “吱~呀~”,他挂上锈锁,大步流星的朝大隐峰走去。 “张微师弟,留步!” 一个衣着与他一般,就是袍子上打了不少补丁,透露出贫穷气息的胖修士一路小跑到他跟前。 胖修士乐呵呵道了个稽首。 张微稽首还了一礼。 “师弟精神焕发,目光如电,必是步入炼气境了,从此踏上仙途,天高海阔,恭喜恭喜!” “多谢师兄吉言,小弟正要去大隐峰挑选洞府,不知师兄找我何事?” 来者姓李,名进宝,曾与张微打过几次交道。 李进宝:“哈哈,无事无事,正巧今日领月俸,我也去大隐峰找执事,不如同去?” 张微:“乐意之至,小弟还要多多向师兄请教宗门事务,望师兄不吝赐教。” 李进宝甩甩袖子,示意张微跟上:“走吧走吧,边走边说” “咱这次要去见的是庶务执事,弟子衣食住行都归他管,权势极重,杂事又多,难免脾气暴躁,千万莫要得罪了他,不然他使绊子有你好受的!。” “师弟晓得。” …… “选完洞府后你得去朝阳峰太和宫,上禀道录执事,更换道牒,受箓领猖兵……” 说着说着两人就走过数里。 “四明宗规矩繁杂,炼气境弟子没必要记这么多条条框框的,师弟你只需记住四条:一不许残害同门,二不许贪墨公款,三不许外传法门,四” 李进宝快如闪电般夹出一枚纸符,往张微背后一拍。 张微却像早有防备,把包裹往地上一甩,向前猛蹿,躲过纸符,也不多问,脚步重踏,劈波斩浪般朝李进宝冲去。 李进宝见偷袭不成,也不在乎,反而呵呵一笑,脚尖连点便跳到离地丈余高的枝头。 他的身形似风中落叶般轻盈,这飘逸的身法和他圆滚滚的身材实在不搭,教人瞠目结舌。 胖道士变戏法般从两尺多长的左袖中抖出一柄四尺长的木剑,右手挽了朵剑花,一跃而下。 “师弟,为兄可要用上真本事了!” 张微撑拳肃立“请师兄赐教!” 李进宝脚尖轻点,两丈长的土路被他瞬息闯过,剑锋直刺张微心口。 张微跺脚一踏大喝一声,震得李进宝呆了一瞬,身形奇快无比,躲过剑锋,抢进李进宝内圈,提起右拳就要给他左眼按个印花。 李进宝猛然惊醒,迅速提腰动腿,脚滑太极,踩太极步躲过张微的重拳,一眨眼就绕到张微右侧。 趁张微挥拳不中,空门大开,李进宝收剑入袖,一手锁住张微右臂,一手捉稳张微后颈,一条胖腿绊住张微左脚,双手发力,想把张微摔个狗啃泥。 张微被抓住破绽,难以躲闪李进宝的进攻,张微索性不躲,松肩沉肘,塌腰坐胯,五趾抓地,心中观象一幅图景: “头顶蓝天,足踏清泉; 怀抱婴儿,两肘顶山。” 张微如同脚下生根,李进宝一甩之下竟没能甩动张微。 趁着李进宝招式用老,旧力未去之际,张维正踢左腿,左臂往李进宝肩膀一推,把李进宝推倒在地。 砰的一声,溅起大片尘土,虽是土路也摔了李进宝个眼冒金星,大脑迷迷糊糊,青袍被泥地糊成黄袍。 张微正欲乘胜追击,李进宝反应即时,一个驴打滚滚出张微攻击范围,向后空翻重新站起。 似是恼羞成怒,李进宝面皮涨红,大喊一声赤手空拳向前发起自杀式冲锋:“看我云龙剑法!” 张微一愣“没剑使什么剑法?师兄难不成被我摔坏脑子了?” 李进宝已冲入张微内圈,张微怕师兄神智不清,不敢下重手,正想用擒拿手法把李进宝锁住。 李进宝却右手一翻现出一柄一尺来长的短木剑,面露得色,哈哈一声,斩向张微脖颈。 张微就要挨上李进宝一剑,心知上当了,情急之中,张微向后撑出铁板桥,头皮一疼,被木剑剑锋斩开逍遥巾,切下几缕发丝。 张微披头散发,好歹是躲过了这一剑,心头火起,莽劲上涌,正要反击,忽然劲风临身,张微下意识往左一滚,躲开了李进宝的重踏,身上青袍也给滚脏了。 李进宝这一踏把地面踏出个两寸深的泥坑,若是张微被踏中,少不得在病床上躺三个月,张微心惊之下鱼跃而起,拍了拍双手上的泥土,重新摆出拳架,严阵以待。 李进宝把握主动,将短剑递回袖中,又冲上前来和张微肉搏。 “看我云龙剑法!” “大圣劈挂,请师兄品鉴!” 伴随着雷鸣般的音量,张微出手如电,狠狠一记下劈要给李进宝好看。 李进宝丝毫不惧张微的凶猛气势,早从张微肩部的起伏预判到劈挂手的轨迹,一手用缠丝劲带偏张微的手掌,另一手又变出一柄短剑刺向张微咽喉。 此时,张微上盘招式不变,下盘暗暗使出“搓提”,提起脚掌踢向李进宝的小腿右侧。 张微这招阴险至极,踢腿的动作快若霹雳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把毫无防备的胖修士踢得惨叫一声。 木剑歪歪斜斜从张微身侧划过,李进宝单腿猛蹬,一瘸一拐的拉开了七八丈的距离。 张微这时反倒没有乘胜追击:“师兄,我这招大圣劈挂使得如何?” 李进宝疼得面庞扭曲,弯腰曲背揉着腿肚,还在放狠话:“嘶~,浮事新人换旧人,师弟确得其中三昧,师兄我啊,真要,嘶~使出真本事了!” 张微再次站稳脚跟,摆好拳架:“我修行日短,见识浅薄,请师兄务必让我开开眼界。” 第2章 大隐峰 李进宝呲牙咧嘴一笑:“好好好,今日为兄定让师弟尽兴。” 说罢,李进宝从袍中取出一枚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符箓,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惟道独尊……” 张微见李进宝神情专注,暗道不妙,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没能把握战机。 念头一转而过,没奈何,总不能看着李进宝念完咒文,再次使出寸步。 侧身,哼气,踏地,七八丈两步而至,横冲直撞的张微,速度比起使轻功的李进宝还快几分。 张微一拳撑锤锤向李进宝胸膛,狂风将李进宝身上满是泥泞的青袍吹起,而后及时收力,拳头停在李进宝胸前数寸——看起来是这样。 但是张微没有收手,有几只拳头大的小狗咬住他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李进宝面露得色,围着张微绕圈,仿佛腿上的痛楚都轻了九分,欣喜之下口不择言:“哈哈哈哈,师弟难道觉得为兄会傻愣愣地杵在这念咒?” “你啊,太年轻太简单!有时很幼稚!师兄我长你二十岁,时常听取各路道友的人生经验,斗法经验何其丰富。” 李进宝摇头晃脑,掐个法诀,小狗化为一道道黑烟进入他袖中:“为兄离你八丈,我又伤了一条腿,多长一张嘴都来不及念完咒文。” 张微收回拳脚,活动活动筋骨,这才说话:“师兄,这些狗是什么?” 李进宝笑着解释:“哈哈,这是本宗弟子必备的护法猖兵。” 张微有些不解:“师兄既有这么厉害的手段,叫它真刀真枪和我斗一场便是,我肯定不是对手,何必诈我?” 李进宝有些心疼地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土,说道:“唉,非我不愿,实不能尔,师兄我的猖兵只是持旗勇卒级的五猖兵马,离不了兵马罐三尺之地。” 张微跟着叹气:“唉,师兄诚长者也,此次落败我心服口服。” 李进宝见衣服上的泥土掸不掉,只能无奈罢手:“好了好了,言归正传。” 张微:“师弟洗耳恭听。” 李进宝接着说道:“第四条规矩是不禁同门斗法,受了欺负执事长老们也不会管。” 看着张微的样子,李进宝还是不太放心,继续提醒张微:“分月俸这几天大隐峰下不少师兄弟强邀同门赌斗,好攫取修行资源,千万当心,就连师兄我也吃了好大的亏。” 张微感受到李进宝话语里的诚挚,觉得李进宝的胖脸更亲切几分:“多谢师兄教诲。” 李进宝胖脸一抖,仿佛察觉到什么:“嗯?师弟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 张微面色古井无波:“没有,只是回想师兄刚才使的剑法,这藏剑之术也是炼气境的法门?” 李进宝看了几眼也没看出端倪来,张微从行李里拿出一块青色的头巾把披散的发丝束好,又拿出一件和身上一模一样的青袍换了,自顾自前行。 李进宝挠了挠肚皮跟在张微后面,解释道:“确实,这是尺短寸长术,练成之后,能变化物件的长短,居家旅行必备。” 张微:“原来如此。” 李进宝像是想起什么:“对了,炼气境弟子每年都可以去紫霄峰抱经楼选一门法术修行,师弟要是想学,换完道牒就能学到这门法术了。” 两人边走边聊,过了大半个时辰来到了大隐峰的山脚下。 大隐峰是旁门四明宗的主峰之一,历史悠久,庶务堂就矗立于岩石耸立,云雾缭绕的峰顶之上。 山脚人来人往,有几个方圆二十丈的大石台,此时正有几名弟子在台上打斗,还有几人旁观,瞥了一眼身形狼狈的李师兄,不理不睬,视之不见。 两人循石阶一路上山,走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山腰处。 山腰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飞檐斗拱数不胜数,不似神仙清修之地,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居所。 胖师兄怕执事责怪,要换件袍子,张微和他体型不合,只能去找旧识借袍子,两人稽首道别。 张微一路前行,走到一处沸反盈天的市集前,这里是四明宗低阶弟子自发形成的坊市,秩序混乱,只要没闹出恶性事件,宗门也不会多管。 他轻车熟路找到最常光顾的小摊,摊主是一名同样青袍束巾的女子,相貌清秀,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闭目养神,身前摊开一块五六尺长宽的白布,摆着一堆杂物:空白符纸,瓶瓶罐罐,兽皮兽骨…… “王师妹,别来无恙。”张微打了个招呼。 女子直来直去,声音清脆动听:“张师兄今日来还是买三阳筑基丹?” 张微:“我已筑基成功,如今是炼气境了,怕选好洞府找不着路,来问问师妹有什么好主意。” “恭喜师兄更进一步,增寿百年。”王师妹发出羡慕的声音。 王师妹接着说:“师兄是来找执事的吧,我这有副堪舆图,定能帮上师兄的忙,内含宗门方圆百里内的山势水文、各司地址、精怪分布,清和真人三十年前绘制,全宗最新版本,驰名宗外,用过的同道都说好。” “哦?居然是这位真人的手笔,想必不便宜吧!”张微心想。 张微问道:“那么……不知多少灵石可以买得到呢?” 王师妹:“贵是贵了点,不过绝对物超所值,师兄是回头客,今日又有修为精进之喜,原价十颗灵石,给您打个六折,六颗灵石就好了。” 王师妹从板凳上站起身子,转过头从身后拖出一个大布袋。 忽然又回头说道:“对了,师兄没有挑选护法猖兵吧?我有一本《五猖兵马形类大全》第三版,玄门正宗正一道上清派赵子轩前辈所着,备受同道推崇,入选上届“道门弟子修行启蒙图书大赏”前十名。” 为了增加话语的可信度,王师妹边说边从摊子上拿起一份榜单扬了扬。 “外事长老力荐,据可靠消息透露掌教真人有意将其列为本宗低阶弟子必读经典……” 王师妹越说越起劲,一双小手也开始比比画画:“师兄往后接取宗门任务,难免会碰上些魔门妖人,这本《左道十八险阵逃生精讲》不可不备……” 小嘴滔滔不绝,这一大段话只用了两瞬,说罢取下腰后挂的黄皮葫芦,润了润嗓子,准备接着往下说。 张微见她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赶忙回话:“多谢师妹好意,但为兄手头不宽裕,就只买张堪舆图吧。” 张微递出六块灵石。 王师妹话头被打断,接过灵石,转身取出图册交给张微。 一边絮絮叨叨:“师兄今后有了灵石莫要舍不得花,用来提升自己才是灵石的正途,它们没有离开你,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在你身边……”说罢还额外赠送了张微一套野外必备的物件。 张微稽首道别。 “师兄慢走,有空再来”。 第3章 庶务堂见闻 告别了王师妹,张微继续前行,一边看着刚买的堪舆图,一边上山,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登上山顶。 山顶的庶务堂与山腰的阁楼给人的观感截然不同,一股浓厚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张微眼前的庶务堂据说是开宗祖师亲自驱役精怪,御使神灵建成,矗立两千余年不倒,四明宗开宗至今二十余代弟子人人都曾在这观中走过。 望着眼前道观模样的庶务堂,张微不由想起了几句诗: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怀着敬意,张微一跃而上道观前的石阶。 为什么石阶要跃? 这和四明宗一段历史有关:六百年前上任四明宗掌教真人在位时,将这道观周边方圆百丈都划入四明宗首批历史文化遗产,严禁后人改建,别说修台阶,多修一块砖头都有顿好罚。 因为无人修缮,这六百年过去,人来人往的,祖师爷修的道观一如往昔,只是道观周围的地皮给磨去一层,最低的台阶离地有两尺高。 据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清和真人推测,再过六百年,新入门的弟子得用缆绳才能爬上去。 张微进了道观前门,察觉到这道观内里别有洞天,外边看上去占地不过十亩(二十四丈的长宽),可门后的照壁就有十来丈宽,显然道观的占地不止十亩。 “也许这就是书里说的袖里乾坤吧。” 张微仔细打量四周,走到照壁跟前,定睛一看,发现璧面画的不是祥云瑞兽,诸天星斗,而是数以百计顶盔掼甲,张牙舞爪的妖魔,个个眼神嗜血,面露凶光,好似下一刻就要冲出壁画,为祸人间。 壁画骇人,张微却古井无波,只是他的小腿有些使不上劲,定神往前走去,张微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画里有些妖魔竟齐齐转动头颅拿眼瞪他。 “这画是活的!” 张微赶忙对照壁打了个稽首。 壁画旁走来一青年样貌的男子,同样是青袍束巾:“这些护院都不认识你,是新入炼气境的弟子吧。” 张微朝来人稽首一礼:“师弟张微见过师兄。” 青年不以为意:“免礼免礼,我姓钱,名盛,你就叫我钱师兄吧,啧啧,要是新来的都有你这么冷静就好了,前几年有个弟子,惊惧之下拿铁剑一顿乱砍,连累师兄我被罚俸一月。” 想起这件往事,钱盛一脸晦气。 听到宗内还有这种奇葩,张微不禁好奇:“钱师兄,那位拿铁剑的师兄现在如何了?” 钱盛一扫抑郁,脸上笑了起来:“那个李胖子啊,先是在思过崖关了两个月禁闭,再罚俸十年,现在都还背着宗门罚款呢。” “……”张微终于知道李师兄为什么连件宗门制式的道袍都要找人借了。 只能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钱盛见张微默然,回归正题:“师弟是来选住所的吧,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执事。” 张微跟上:“多谢钱师兄。” 钱盛在前面带路,脚步不停,嘴也不停:“师弟你也是赶着了,张山师兄和王武师兄约在今日齐云峰斗法,大批师兄弟们都跑去看热闹,诸位执事都有空闲,往日这个时候,想见执事一面得排到山腰。” 张微:“钱师兄,张师兄和王师兄是何人?他们斗法怎能吸引这么多同门?” 四明宗虽不是什么大宗,和张微同辈的炼精境的弟子也有三千多人。 按炼精修士十个里有一个能成功进阶的比例来估算,炼气境弟子不下三百人,加上上一辈的师叔师伯,起码有五百人要在这几日来庶务堂领月俸。 而现在张微在庶务堂只见钱盛一人,可想而知张山和王武斗法的影响力。 钱盛面色古怪:“情仇爱恨,伤心伤身,没完没了,伤已伤人,师弟可千万记住了。” “张师兄和王师兄都是当代俊杰,入门八十余年就到了炼气大成,神识诞生的境界。” “这等资质放到其他的大宗门里也是年轻俊杰,不遭杀劫,三百岁前必能三华聚顶,性命合丹,登仙可期”。钱盛摇头晃脑,得意得很,与有荣焉。 接下来却一转话头:“师长本对二位师兄寄予厚望,视他们为栋梁之才,希望他们可以互相帮扶,将师门发扬光大,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两人都爱上了李姒师叔……啧啧。” 张微:“二位师兄有机会成仙居然还会耽于情欲?这怎么可能?” 钱盛:“师弟你年纪还轻,不懂这些,啧啧。” 张微:“……” 钱盛:“总之他俩反目成仇,每年都要约个时间比个高低,打了七年了,次次都打到法力不济,不分胜负”。 张微:“难道每年斗法都有这么多人观战?师兄弟们看了七年还没厌倦?” 钱盛:“此言差矣,学无止境嘛,刚开始那两年的斗法还是一板一眼,使得都是八大神咒之类的法诀,观赏价值确实不高,近几年花样越来越多,神通魔法层出不穷,精彩纷呈。” “去年王师兄不知从哪偷学到了降三世金刚法杵,属实令师兄弟们大开眼界,要不是师兄我要留在庶务堂打杂,今年也早跑去齐云峰为二位师兄摇旗呐喊了”。 张微:“宗门第一诫不是不得残害同门吗?为什么师长不管?” 钱盛:“次次比斗申请他们都呈给掌教真人过目,掌教从不回绝,也是奇怪。” “有掌教给他俩兜底,怎么可能犯戒。” 钱盛撇了撇嘴:“再有早几年,长老们看不下去,扫地,罚俸,抄经,面壁,常规手段用了个遍,这次错了,下次还敢,实在是拿他俩没辙,久而久之,长老也不管了”钱盛解释道。 张微:“那李姒师叔呢?她不出面制止吗?” 钱盛:“师叔早在三十年前就闭死关了,不入合丹,此生不出关门。” 想到修行,钱盛突然忧郁起来:“唉,不知我这辈子能不能突破合丹。” 张微虽然也知道合丹机会渺茫,但还是安慰钱盛:“师兄,古语云天道酬勤,只要努力修行,总有希望的。” 钱盛:“哈哈,那就借师弟吉言了。” 说着说着二人走到主殿前。 钱盛:“好了,路带到了,执事就在这里,师弟你自去吧”。 张微稽首一礼:“多谢师兄引路” 钱盛摆了摆手,自顾自往前门走去了。 张微步入大殿,见一头戴木冠,身披蓝袍,狮鼻方脸的中年男子,闭目坐在一个蒲团上,身后是四尊栩栩如生的魔神塑像。 魔神?披鳞戴甲,手缠彩蛇,三头六臂,污泥遍身,正经神仙能长这样? 张微朝中年人稽首一礼:“弟子张微,于昨日练气有成,是以到庶务堂求见师叔选取洞府,有劳师叔了。”说完双手奉上五颗灵石给执事。 众所周知礼多人不怪,见张微懂事,执事脸上肌肉缓和几分,大袖一挥,灵石消失不见:“师侄有心了。” 第4章 舌尖上的四明宗 …… 选好洞府,领完月俸后,张微稽首一礼拜别执事,离开庶务堂。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摸了摸肚子,感觉有些饿了。 众所周知,饿谁不能饿了孩子。 懂得都懂,二十三岁在修士里只能算是孩子。 张微决定去最爱的食肆吃个痛快。 缓缓吸气,潮湿的空气,煮熟的肉香,大蒜生姜的荤辛味,鸡骨煲汤的浓香,各种香辛料混合的香味……,张微表情不变,心中一笑。 桀桀,食物的味道。 左拐右拐进了一条长约十余丈的小胡同,巷中墙上贴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 怀着愉悦的心情来到小巷尽头,小屋挂着一副牌匾“陶然居”。 这里就是张微准备享用午膳的地方。 寻常食肆的主厨只负责烧菜。 切菜下盘,清洁橱具,接待食客,打扫卫生都有其他人代劳。 但是,张微来到的这家食肆不一般! 因为,它是家不到两丈长宽的小食肆,全体员工只有主厨孙师傅一个人加一条狗。 洒扫厅厨,洗碗刷盘,采买食材,切丁切片,砍柴烧火,下锅上菜,收纳钱财……全都由孙师傅包办。 开门做生意嘛,难免会碰到地痞无赖,店里的大黄嗓门大,战力却小,所以保卫食肆财产声誉这一职也得孙师傅兼任。 在恶客想逃单时大黄会通过吼叫通知孙师傅,勉强对得起包吃包住的待遇。 正因为孙师傅责任重大,孙师傅过得十分劳累,正是因此,张微才发现了陶然居: 前几年张微来大隐峰买筑基丹,看见一人晕倒在石阶旁,身边一口大木箱子倒扣在地上,周围散落各种食材。 遵循《太上感应篇》“想成仙,先积德”的指导思想。 张微救醒昏迷的人,帮忙把满地的食材收进木箱里,扛着百来斤重的木箱,把他扶回了家,也就是食肆后的一栋小屋。 小屋乱糟糟的,与大黄之家和食肆的整洁形成鲜明的对比。 孙师傅为了感谢张微的帮助,下厨给他做了顿丰盛的午餐,后来张微一有空就会来这用膳。 因为做善事帮了孙师傅一把,张微找到了“陶然居”这个宝藏食肆,“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之语果有道理。 张微进了食肆,摸了下躺在门口的大黄,食客不多,都是熟面孔,点头致意就算打了招呼。 他走到东厨门外,眼前一个穿戴整洁,脸庞黝黑,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正抄着铁锅,大力翻炒锅中的青椒肉丝。 张微找了个靠墙的桌子坐下,默默的看着男子把饭菜呈好,送到食客桌上,这才向男子问好:“孙师傅,近来可好。” 孙掌柜回头朝张微一笑“久等了,哪有什么好不好的,今天想吃点啥?” 张微:“一碟红烧肉,一碟醋溜白菜,一碗香菇排骨汤,一大碗米饭”张微点了这些普通的家常菜。 孙师傅:“好嘞,马上就做”。 张微点头,闭目回忆着往事: 十五年来,张微吃遍养气园,大隐峰各处食肆膳堂,品评各处菜品,因修士和凡人不同,都不太满意。 炼精修士的肉身比起未修行的普通人方方面面都强了许多,不单是气力,脚力这些旁人看的着,说得清的。 更重要的是视听闻味触这五感。 五感的增强给张微带来了许多好处,也让他对森罗万象的看法与以往不同,对美食的要求就是其中之一。 以前喜欢的吃食都变了味道。 鼻子闻着热气腾腾却还散发着淡淡腥味的菜肴。 眼睛瞧见本该切的厚薄均等的薄片却有厚有薄。 舌尖品尝饭菜,酸、甜、苦、辣、咸,滋味有口难言。 张微曾经觉得算是佳肴的饭菜和干粮没太大区别,都只能用来充饥。 幸好,遇上了陶然轩。 张微坐了小半个时辰,菜就上齐了。 他举筷夹了一块色泽红亮的五花肉入口,嗯~肉皮软嫩滑舌,肉块酥烂而形不碎,香糯而不腻口。 红烧肉的主材是带皮的五花猪肉,猪肉味道很是腥臊,要焯水去腥。 焯水是做红烧肉必不少的一步,看起来简单,实则也有些门道,用的木柴烧火,火力把控是第一个难点。 第二个难点是焯水的时间,煮的时间短了腥味没有去够,煮的时间长了肉质会变得又老又柴。 第三个难点是下水的小料,每个师傅都有自己的秘诀。 焯水完成后将肉条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烧锅热油,放入姜葱煸炒一下,炝出香味,夹出姜葱,倒入肉块,中火煎至表面金黄,将肉块捡进盛着开水的砂锅,倒入秘制的酱汁,小火烹煮一段时间后这道令人食指大动的红烧肉就做好了! 红烧肉只需按这寥寥数十字的教程就能学会。 可如今张微认识的数十个厨师里,只有孙师傅的手艺,能得到他的认可。 张微缓缓将肉块咽下,拿调羹喝了口鲜汤,又夹了片爽脆可口的包菜,慢悠悠的享受着今天的午膳。 饭毕,张微环顾四周,见陶然居里眼下只剩他一个食客,不禁暗叹酒香也怕巷子深,陶然居的名气完全配不上孙师傅的手艺。 张微满意的说道:“大饱口福,孙师傅,我吃好了。” 孙师傅笑呵呵回到:“红烧肉四十文,香菇排骨汤五十文,醋溜包菜十五文,抹个零头,就算一百文吧。” 张微付了钱,朝孙师傅稽首一礼,离开了陶然居。 是的,四明宗里除了灵石付款还要用到世俗货币。 始作俑者同样是六百年前那位四明宗掌教。 他一改旧例,允许宗门修士把无法修行的后裔安置在四明宗内,但是宗内本就有数千嗷嗷待哺的弟子,又平添这么多张嘴,宗门财务不堪负荷。 再加上灵石价值太大,不方便日常使用,为了开源节流,掌教把太平道那一套抄了过来,鼓励凡人自给自销。 上任掌教闹出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多个世俗货币只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在上任掌教执教以后,四明宗内家族门阀更多,普通弟子难以出头,新收弟子的数量是一年比一年多,资质却一代比一代烂。 第5章 夜行齐云 齐云峰位于四明宗最外围,因为天地元气相对不足,再加上地处偏远,宗门十年前才把它划为门人居所,设施不太齐全。 据执事透露,算上张微,一共只有五个弟子于此修行。 张微本不想来这,但其他的地区都满员了,张微在四明宗又无亲朋,实在是无处可去。 不过往好处想,齐云峰高有一千四百丈,气势雄浑,罕有人烟,远离红尘烦恼。 天地元气差强人意,在齐云峰进行炼气境的修行比起其他主峰慢是慢了点,但也有成就炼神境的可能,到了炼神境自有办法搬去更好的住处。 可是到了齐云峰下,看着眼前的土路,张微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石阶都没修好,只怕随便挖了个洞就算完工,这下真成洞府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色已暗,张微正要上山。 他从行囊中掏出一根由杉树树皮制成的火把,粗约半拳,又从怀里掏出一根两指粗细的竹节,将竹节上端拧开,用力一吹,冒出明火,点燃火把。 张微盖上竹节,又在身上撒了一些药粉,背上行囊,走上上山的土路。 一路上张微盯着身前数尺之地,听着耳畔簌簌风声,缓步前行。 书上说虫兽妖邪都在夜间狩猎。 毒蛇不能不防,被咬一口中了毒,这荒郊野岭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准会丢了性命。 一路听风踏叶走了半盏茶时间。 身后四十丈忽然传来“咯咯咯”的声响,那是枯枝断裂发出的声响。 张微停下脚步,又听了几瞬,从声音的节律中判断出这是人的脚步声。 他不动声色,把火把甩了两下,熄了火光,缓缓将身形藏匿于之前经过的一颗大树之后,将火把插在地上。 荒郊野岭,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自己一路上都时刻注意脚下,未曾发出半点声响,张微自信来者发现不了他的行踪,背靠大树,用眼角余光扫视左右。 不到几瞬,张微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是哪位同门在此?还请现身一见。” “怎么是他?” 张微捡起火把,从树后走出,甩了两下,借着重新燃起的火光讶异的看向来人:“李师兄?” 李进宝不满地走上前来:“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人吓人吓死人。” 张微:“师兄怎会在此?” “我还想问你呢,哦,你也被发配到这了是吧。”李进宝恍然大悟。 张微举着火把不太方便,于是单手行了一礼:“原来师兄也住在齐云峰,还望师兄日后多多关照。” 他弯腰时突然想起钱盛透露李师兄也是这几年内成就炼气境的,顿时释然。 李进宝摆了摆手:“好了好了,都是邻居,不必再客套了,大半夜你躲在树后面干嘛?” 张微:“师弟听见声响,怕有人跟踪,杀人劫财,师兄是怎么发现我的”。 李进宝面色古怪:“你身上一股子药味,我想不知道都难……” 张微感觉背后一凉,幸好碰到的是师兄,不然大意之下难有好下场。 李进宝:“杀人劫财?白日里不是教过你宗门四戒吗?” “不……不被抓到就不算犯戒”张微杠了一嘴。 李进宝大笑了起来:“师弟你这是从哪学来的,哈哈哈哈。”险些喘不过气来。 张微听着李师兄鸭叫般的笑声,觉得难堪,但还是绷住了,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书上都是这么说的。” “什么书?”李师兄好奇问道。 张微:“祖师修仙传,清和真人所着,各处书斋皆有藏录,一书难求,现在都还在连载呢”。 “噗哈哈哈哈~”李进宝笑得更厉害了,张微有些绷不住了。 见张微攒紧拳头,李进宝止住笑声:“咳咳,师弟勿怪,为兄只是,哈哈哈哈。”话说一半又笑了起来。 张微险些破功,硬了,拳头硬了。 “咳咳咳。”李金宝突然喷出一口血来。 张微大惊失色:“师兄你怎么了!”一股寒气直透张微天灵盖,师兄中毒了! “咳,呸!”李金宝又咳出一口血痰,苍白之色在脸上一闪而逝,拿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 李金宝中气十足的回答:“无事无事,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最近为兄修行太快,血气浮动,吐口血也把胸中郁气吐出来了,正是好事。” 张微在摇曳的火光中也看不出李进宝有什么不妥,这才放下心来,将手从怀中抽出:“师兄为何这么开心?祖师修仙传有什么不对吗?” 李进宝:“师弟知道清和真人是哪年入宗的吗?” 张微:“不知”。 李进宝:“前任掌教你总知道吧,清和真人正是他的恩师”。 张微:“?”心想“按名号看,清和真人应该是合丹修为,寿元只有四百年,他是前任掌教的师尊,现今少说有八百岁了,他怎么能活这么久?” 李金宝没等张微接话,继续往下说:“清和真人早于七百年前就仙逝啦”。 “!” 张微失声:“怎么可能!”实在是想象不到有人能在四明宗盗用四明宗前辈真人的名号。 “这是怎么回事?书斋主人难道不知情?是本书就敢往店里摆?印书局也敢印?……”种种疑问冲刷着张微的大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李进宝看张微的样子,猜到他在想什么:“师弟在想怎会有人如此大胆是不是?” 张微:“正是如此。” 光是想想就让张微汗毛倒竖,盗名之事世人本就看得很重,何况苦主来头惊人———前任掌教的师尊。 前任掌教可还没死呢…… 李进宝:“哈哈,这才是有趣之处。” “清和真人在世时不慕虚名,爱开玩笑,也常假托他人的名号着书立说。” “因此他允许任何人使用他的名号。” “稍有资历的弟子都知道这事。” “现在你知道祖师修仙传是怎么来的吧?” “……”张微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回去就把书撕了。 第6章 修行指北 听完李进宝的话,张微自觉丢人,不好意思跟李进宝搭话。 李进宝也一反常态,不再找话题聊天。 两人一路无言,走了五百丈,李师兄的洞府就在附近了,二人稽首道别。 继续前行,离山脚越远,张微周身真气流动越是迅速。 这种迹象表明天地元气的浓度一直在随齐云峰的高度增加,张微对此很是满意,因为他的洞府还在上面。 沿着弯曲的山路又行六七百丈,出现了一座红柱琉璃瓦的牌楼。 额题“云间门”,两侧有楹联曰: 试凭栏看他岳壑渊涵,江流倩丽; 且纵酒写我胸中淡荡,眼界清空。 字迹笔法刚柔并济,充满中和之美,更显此联悠闲自在的意境。 张微越品越觉得此联清秀隽永,回味悠长,想记下作联人姓名,日后好找他的佳作拜读,但是绕着楼牌转了一圈,没有找着,不由感到遗憾。 遗憾归遗憾,路还是要走的。 张微走到山腰某处,取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玉牌。 将真气引入玉牌,一根勺子出现在玉牌上。 张微跟着勺头指向穿过树林,走到了一处石壁之前。 玉牌狠狠的撞在石壁上,化为一团流光,照出一条两丈高,一丈宽的通道。 这就是张微的新家了。 通道中每隔五步就有一处圆珠样貌的白色光源嵌在墙中。 张微好奇的走上前去,验证圆珠真身,他小心翼翼地把圆珠从墙上敲下来,仔细观察。 没过一会儿,圆珠的荧光就消散了,张微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反正是白捡的,不吃亏,再仔细打量这圆球。 圆珠只有半个拳头大小,通体白色,浑然天成,没有任何切割打磨痕迹,以张微的学识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 张微尝试将真气引入珠中,圆珠再次亮起。 “好东西,以后荒野中不用担心照明了。” 再撬一颗圆珠下来,把它们打包收好,将地上的衣服捡起,继续探索洞府。 洞府有三个空室,除了一张桌子、几个蒲团、一个溺桶、一本两寸厚的《炼气弟子需知》,再无其他物件。 不知宗门用了什么法门,洞府内的空气毫不沉闷,天地元气比府外还要浓上几分,张微一改上山前的郁闷,对新家很满意。 张微脚步轻快“倒也勉强能住。” 他打开《炼气弟子需知》,手结法印,念诵真言,玉牌就飞回了手上,洞府通道重新被幻术掩住。 此刻已近子时,到了修行的时候了,张微盘腿坐下,第一次运转起了《行气铭》。 ——————————————————— 行气铭是炼气境的修行功法。 需在一天里的子时和卯时之间坐忘存思,引气炼形。 将元精转化为真气,然后把真气搬运到“丹田,膻中,紫府”三处,真气盈满时,炼气境就走到头了。 说起修行,四明宗的祖师爷“开阳真君”于二千余载前传下了修行的法诀总纲: 收摄精气,遍行十方, 意伏元海,圆性生光, 阴阳化神,物我两忘, 定星入命,灵观法象, 功行和畅,百劫可当。 成仙之前需渡过“炼精”、“炼气”、“炼神”、“合丹”这四个境界,每个境界又分前,中,后期。 炼精修士主要的修行是强健筋骨,涵养先天元精,这个阶段的修士除了身强体壮,耳聪目明,和凡人没多大差异。 在先天元精充盈到一定程度后,运转法门,提炼出真气,这个时候修士就步入了炼气境。 炼气修士除了能使用法术外,他们的肉身也会在元精和真气的滋养下得到大幅强化,单用拳脚也能与虎罴相争,享寿二百载。 而之后的炼神境界,标准是拥有神识。 神识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存在,能用来让修士了解到天地间各种气机变化。 有了这种本事,炼神修士能使用的法术神通变得更加强大,绘制符篆,采气炼丹,培养法宝,阴神出游……彻底脱离凡俗,有了仙家气派,享受三百载。 想要拥有神识,修士需要长年修行行气铭,四明宗各宫观的长老,各峰峰主大多是炼神境界。 更进一步就是成仙前的最后一重境界,合丹。 锤炼精气神三华,铸成无漏金丹便是合丹,享寿四百载,可称真人。 餐风食露,容颜不老,穿梭阴阳,点石成金……凡间种种传说故事里,多数神仙的本事与合丹真人相差无几。 合丹真人的传说遍布宗内,行踪却神龙见首不见尾,张微入门来还未见过一位真人。 至于合丹以后怎么成就化神散仙,这就进入张微的知识盲区了。 张微只是听养气园的博士提过一嘴,办法就在祖师传下的总纲中,到了合丹境,都功真人才会传授完整法门。 ———————————————————- 山中无甲子,一眨眼就过了一个月。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只发生了一件大事,张微更换了道牒,成为了四明宗的受箓弟子。 受箓弟子是经过“受箓典仪”后得到了“箓”的宗门弟子,能够开坛号令精怪,沟通万灵,祈求神明。 受箓也有讲究,分为官箓和私箓两类。 其中授官箓用于敕封神灵,领受神职,但如今道门能够授予官箓寥寥无几。 而授私箓则是用于给弟子赐名,从此被诸神关注,有资格和能力搭建法坛,斋醮科仪。 自四明宗开宗立派以来,官箓和私箓都有授予的办法。 官箓未知。 私箓分为五级:招拒箓,先纪箓,熛怒箓,威仰箓,含枢箓。 张微受的箓就是四明宗最初级的私箓“招拒箓”,涉及三类科仪:引渡幽魂,豢养猖兵,礼请诸神。 引魂主要是超度亡魂,也有借尸探幽的技巧。 养猖类似于募集兵将,用于拱卫自身。 礼神顾名思义,礼请神仙帮忙。 不像法术,科仪的使用和修为关系不大,箓职才是最重要的。 比如现在张微是招拒箓,使用礼请诸神类科仪只能请来灵智初开的山野精灵,但如果上升一级成为先纪箓,可以请来土地神之类的存在。 第7章 道士五条狗,全区横着走 一夜修行过后。 张微将长发用一根木棍插着,团成发髻,身穿一件皱皱巴巴的白绸衣,腰间一条羊皮鞣制成的黑色革带绑着白色绸裤,脚踏皮靴。 干净利落,英姿飒爽。 打扮成这样自然是为了练武,练武是四明宗修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炼精期为了强身健体,弟子们一般都会选几门拳脚功夫修习,进入炼气境后,练武同样有助于增长真气。 阳光穿过层层枝叶洒在张微身上,给他的白衣加上金色的纹路。 张微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双手上举,做硬折缰。 “哼!” 瞬息之间左脚蹬地转身,右脚往前踏,将右胯狠狠的往面前的杉树上撞去。 树皮被撞得脱去一大块,一尺来粗的树干猛烈摇晃,掉下纷纷扬扬的绿叶,惊飞方圆数十丈之内的鸟雀。 撤步回身,换右脚站在前方,左脚在后。 “哈!”换个方向再撞。 这是八极拳的练劲之法“贴山靠”和内炼摄敌之法“哼哈二气”。 八极拳这门功夫讲究“拳打卧牛之地,发劲能至四方八极”,肉身发劲的法门在诸多拳术里也属一流,享有“晃膀撞天倒,跺脚震九州”的美誉。 有先贤言道:“先拳后腿次擒拿,内家兵器武无敌。” 八极拳不只是拳法,拳,腿,擒拿,内家皆有涉猎。 所以张微踏上修行之路以来,只修这一门拳法,拳法里的哼哈二气,三劲六合皆已掌握。 一个时辰后,“碰!”的两声巨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丝甜味,是杉树树汁的味道,杉树被撞断成两截,树干倒在地上。 张微周身热气腾腾,脚上根根青筋好似从冬眠中苏醒的蛇群,起起伏伏,背部肌肉拧成一块,有岩石般的质感。 两仪桩,半个时辰,达成。 金刚八式,十遍,达成。 搓踢,两刻钟,达成。 甩臂,两刻钟,达成。 …… 贴山靠,断树,达成。 今天的习武时间就到此为止了。 张微吃下几颗丹药,消去腹中饥饿感,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气息紊乱,心神不宁。 张微回到洞府前,沿着通道来到大厅,走进左侧的石室,左手拿起供奉在法坛下的兵马罐。 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枚普普通通的纸符,心中念起咒文。 从法罐里钻出了五团有如实质的黑气。 过了几瞬,黑气散去,化为五条小狗,各个毛色不同,像是使用了尺短寸长术把一条成年犬缩小到了拳头大小。 小狗们迈动小短腿,扑进张微怀里,不停的把脑袋往张微脸上蹭,表现得对张微十分亲昵。 这些小狗是宗门发给张微的精怪,用来当猖兵护法的。 小狗们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危险得很。 检查了一下兵马罐,没发现出了什么岔子,张微念咒收起还在撒娇卖萌的犬妖。 “是我最近练功不当,练出了暗伤,冥冥之中有了感应?”张微觉得这种情况最有可能,决定去素闻堂看病。 不是张微疑神疑鬼,据可靠文献记载,修士的灵觉很准,不重视这个的都没有好下场。 正当张微准备离开洞府。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石室中出现无数裂纹,数不清的石块即将从藻井坠下。 张微仍在茫然无措中,面前供养猖兵的法坛被落下的石块砸的粉碎。 “不好!” 张微猛然惊醒,第一反应居然是把兵马罐扔走。 扔走了兵马罐,张微顾不得身体的疲累,侧身,哼气,踏地,使出寸步就朝石室门猛冲。 一瞬: 张微冲出石室,咬破自己的舌尖。 空中的碎石划破张微的裤腿,打散张微的发髻,兵马罐掉进一条裂缝,罐口朝下。 二瞬: 眼神扫过乱石林立的大厅,耳朵仔细聆听两丈内的声音,大脑极速运转。 一颗拳头大的石块停在张微面庞两尺前,兵马罐侧翻,五团黑气浮现在罐口。 三瞬: 向前猛跳,任石块砸在手臂上,翻过身前五尺处的巨石,肌肉紧绷,准备发力。 发丝乱舞遮住了他的眼睛,黑气飘离兵马罐三尺。 四瞬: 寸步,身形一闪,出现在通道入口。 凌乱的发丝悬浮在脑后,被砸到的手臂微微肿起,黑气飘进大厅。 五瞬: 俯身钻进只剩四尺余高的通道,抬脚不过膝跑出一丈。 黑气离张微还有三丈。 六瞬: 跑出四丈。 黑气离张微还有两丈。 七瞬: 冲出洞府,脚步不停。 突然张微右脚踏地转身,甩开头发,喷出一口饱含真气的血雾。 五团黑气正要撞上张微,却猝不及防撞上血滴。 黑气遇上血滴后如冰雪般消融,冲在最前的那团黑气因接触到的血滴最多,直接散作无形。 黑气受到重创,张微见好就收,侧身寸步,身形一闪就出现在离原地四丈之处,寸步再踏,撒腿狂奔。 但这些黑气可不会放过张微,不依不饶的朝张微追来。 见此情形,张微大怒,但是眼下逃命要紧,脚下生风跑得比之前还快两分。 但是输人不输阵,张微怒斥一声:“此仇必报!” 话音未落,张微忽得感应不到猖兵的位置,回头一瞥: 仿佛有什么东西把大地作为画纸,悄无声息地一笔,将巍然屹立的齐云峰画出了一条墨迹般的鸿沟。 在这幅有悖常理的画卷前,张微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就这一愣的功夫,眼前的景色开始旋转,整个世界只剩下大地震动的声音。 几瞬之后,他重重地倒在地上,终于回过神来“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张微的处境十分凄惨:皮肤渗出的血渍将白衣染成血衣,七窍流出血丝爬满苍白的面庞,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锤,四肢酸软无力,脑子嗡嗡作响,恶心得想吐又吐不出来。 可是更糟的事情发生了。 一股狂暴的气流从天上卷入鸿沟,转瞬之间激起混乱的狂风,将不远处的张微仰面甩到高空。 绝对寂静的世界里,浩瀚无垠的星空向同时挂着一金一紫两轮骄阳的白昼漫延,隐约中,云雾翻腾,有数十道人影踏虚凌霄,头戴宝冠,身披鹤氅,伸指指向齐云峰———这是张微记忆中最后一幕。 第8章 睁眼 不知多了多久,躺在一张垫满厚厚杂草的席上,身上铺着一层薄被的青年男子睁开了眼睛。 大脑里空白一片 “我是谁?”“这是哪?” 下意识抬起了手,对着光线看了看,白白净净,没有一丝伤痕,薄被下的身躯套着白色的衣服,感觉有点怪怪的。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一越而起,躲在木屋的横梁上。 “离我还有二十丈!” “丈是什么?我为什么要躲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当他正在努力搜索脑海的时候,一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穿着黄色短衣的小女孩搂着满满当当的木盆,伶俐地走进木屋。 他终于想起自己是谁“我是张微!” 一连串的记忆冲入张微脑海:宗门养育,识字习艺,日日练拳,遍尝美食,受箓习法,地龙翻身,恐怖鸿沟,诡异天象。 小女孩大喊了起来“姉!あの男はもういなくなった!” 张微没听懂,但是他看得出这孩子不像是坏人,赶忙从房梁上跳下来,柔声说道“别怕,别怕,叔叔不是坏人。”努力控制面部肌肉,想挤出个笑脸。 但是张微多年来向《祖师修仙传》主角学习,学的最成功的就是不动声色,导致面部肌肉僵化,这个笑脸反而比面无表情更吓人。 小女孩没听懂张微的话,倒是被张微的笑容吓到,丢下木盆,从后背掏出一把小刀,缓步后退,口中呼声更加急切。 张微无奈,只能盘坐在地上,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かえで,止めて!”如山间清泉般清冽的声音传到张微耳中,门前出现一名少女。 来人竟在不惊动张微的情况下进入他身边三丈之地,张微心里一惊“好厉害!” 张微起身稽首一礼,抬起头后暗暗打量来者。 她肤色白净,不施粉黛,双耳旁垂下两缕发束,及腰长发在窈窕的身子后束成一条,婀娜的曲线藏在奇怪样式的白袍红裙内,背负一张长有半丈多,比她还要高的大弓,腰挎一壶箭矢,手中提着一个不起眼的土罐。 总而言之,是个如莲花般清冷恬静的美人。 少女见张微稽首,愣了一下,更添殊色,她回过神来,檀口微张,说了句张微听不懂的话语。 张微不再用四明宗内通用的楷语,试着用另一种修行界通用的语言“缠语”和她交流,失败了,走到屋外,拿根树枝在地上划出工整的楷字和缠文。 少女轻摇臻首,示意两种文字都不认识,一边的小女孩倒是对张微肃然起敬,发现他是个文化人。 张微无奈,少女有样学样,也在地上写出一种奇怪的文字。 他终于放弃使用文字沟通,一边在地上画图,一边用手比划。 …… 夕阳西下 美丽的少女一手指着自己,一手在满是涂鸦的土地上写下一行字“桔梗”,笑着慢慢地吐出几个音节:“ききょう”。 可爱的女孩写不出字,学着姐姐指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かえで!”,仿佛认为音量有助于记忆。 张微还是面无表情,不过比起往昔显得更加柔和,同样指着自己:“张微”。 在温和的夕阳中,两大一小,三条影子叠在一起。 这是张微认识桔梗和枫的第一天。 ————————————————————- 时光飞逝,自张微苏醒,日月轮转已一百余次。 张微在这三月余的时光里完美的融入了环境:炎炎夏日之下,他正拿着向村民借的斧头努力砍树,混个温饱。 靠树练功,靠树吃饭,树木真是张微命里的福星。 一炷香的时间,张微砍倒一棵一尺粗的松树,熟练的躲过倒下的树身,又花了半个多时辰,将它砍成二十节三尺左右长的圆木柱。 一节木柱大概二十斤重,砍成柴,嗯~大概能换到三十分糙米,加工完这棵树,乐观估计能有六斤糙米入账,明天的伙食有着落了。 张微斧头挥得越发有力。 过了一个时辰,张微终于把柴火砍完,得亏他自小修行拳法,常年有药物养身,手掌更是重点保养地区,不然按这种砍法早就把手砍废了。 日上三竿,张微掏出麻绳捆好木柴,四百多斤的木柴被他背在背后,准备回村干饭。 踩着烂的离谱的山路,盘算着余粮是否够用,张微随手打死几个不开眼的小妖,回到了村里。 自然的和往来的村民打着招呼,张微走进到自己搭的小窝旁,将柴火放在一边。 他取出余米,架起盛有半罐清水的土罐,铺好木柴干草,生火做饭,一缕青烟缓缓升起。 随着一根根木柴被放入火中,张微又开始思考: 一,他在哪? 算上昏迷不醒的时间,张微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半年,现在是“天正五年”的夏天。 据桔梗所说,张微现在身处的地方叫日本岛,多有山川,四面环海,土地贫瘠,地震频发,现下被多个诸侯,妖王割据,不仅天灾人祸不绝,还有妖孽横行。 这片桔梗庇护下的土地叫枫之村,是少有的善地,位于日本岛的武藏国。 武藏国虽说是“国”,但占地、人口都很小,还比不上四明宗一半。 桔梗曾走遍日本岛,从来没有见过张微曾说过的楷语和缠语。 张微观察过星象,除了少数主星,星斗所在的位置和四明宗内大不相同。 他判断日本岛要么是离四明宗极远的蛮荒之地,要么是宗门典籍里记载的域外世界:化神散仙跳出天地人三界外到达的地方。 二,他是怎么来这的? 祖师爷传下的道统里,炼神境就有望气的本事,更有散仙、神灵调和阴阳、梳理地脉,地龙翻身绝不可能发生在四明宗。 再加上记忆中那最后一幕,张微可以断言有外敌与四明宗开战,齐云峰这种偏远的地方受到神仙斗法波及,导致发生乾坤易位,自己不幸中招。 不知道有没有同样倒霉的师兄弟。 三,他接下来要干嘛? 自张微入宗以来就常听到这样一句话: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 多少人自视甚高,最后落得个惨淡收场? 张微是比较务实的人,他觉得把目标锁定为成仙,有些不切实际。 张微给自己的目标是进入炼神就算成功,炼神后开始平躺,找点感兴趣的事情做,望世间美景,尝天下美食就不错,然后安安稳稳过完剩下的时光。 有时也会幻想登上炼神之上的境界———说没想法是假的,谁不想成仙做祖,和日月比命长。 可有宗门的好处在这体现出来了,有大量的前人经历能帮张微迅速认清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新面对冰冷的现实。 但是有了接近死亡的经历后,张微的想法变了,他还是放不下逍遥自在、长生久视的愿望。 想起半年前的无力感,张微目中燃起火焰:“大衍五十,其用四十九,上苍从未绝人之路!哪怕长生机会再渺茫我也要奋力一争。” 第9章 据传鸿武大帝开局有个破碗,倚此碗成道,那张微呢? 想要成仙,张微需要达成以下两个前提: 一,突破炼气、炼神,修为达到合丹境。 二,回到四明宗领取登仙之法。 这些都是长远目标,可当前最要紧的还是找个安身立命之地。 日本岛陷入混战已有百年之久,狼烟四起,作为统治者的各国武家大名为了提升自家的军力,收取各种苛捐杂税,而次一级的武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动不动就杀人立威。 有些变态的武士甚至当街杀光一户平民,只为了测试自己武器有多锋利。 更糟糕的是,除了人祸,日本岛还存在难以计数的、天生就与人为敌的妖怪…… 总体来说,日本岛的整体环境十分险恶,不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但是据张微这段时间的考察,枫之村与世隔绝,又有桔梗守护,即无兵灾又无妖孽,相对来说比较安全,天地元气也不比齐云峰差。 所以张微决定暂时将枫之村作为常住之地,安安心心修行一段时间再说。 第一个问题解决,接下来是重要性稍差的第二问题。 修为。 如今张微的修为是炼气境前期,丹田中的真气还只有薄薄一层,离炼神境还有很远。 张微自己算了算,按照现在修炼行气铭的速度,二十年后能将真气填满丹田,再过四十年真气将填满膻中进入紫府。 根据四明宗前辈的经验,真气进入紫府后,温养出神识需要五十年左右。 也就是说,张微进入炼神境得再修炼一百一十年,那时的张微已经一百三十余岁。 炼气修士的寿元最多能达到二百年,一百三十岁算不得高龄。 这个年龄段的炼气修士有不小的把握突破炼神境。 所以张微不用担心【突破炼气境】这一条。 重点在于【突破炼神境】 想要进入合丹境,张微需要凝聚精气神三华,缺一不可。 精是肉身蕴养的元精。 气是统合性命的真气。 神是感知万物的神识。 其中包含两道隐藏关卡,百岁以前进入炼神,二百岁前炼神大成。 炼气修士寿元二百年,但百岁之后元精就会衰减,变得不再完整,无药可补。 炼神修士寿元三百年,元精永固,但二百四十岁后神识混乱,不可能继续成长。 “以我的资质,想要进入合丹境,按部就班地修炼是不行的.…..” 张微默默思索。 ———————————————————- 三日后。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机缘所在之处必然伴随着不少凶险,我还差了护身的手段……” 更别说人在世间行走,少不得遇到争斗厮杀。 八极拳是凡人的武技,前途有限,至于法术他只学了一门尺短寸长法,只是方便生活,不长于护身保命。 所以张微准备招募猖兵,出入之间有猖兵随侍,明枪暗箭难伤,安全性大大提高,要是猖兵拥有召云唤雨,呼风叱雷之类的特殊本领那就更好了。 可能是桔梗对枫之村的庇护太周到,张微在附近找到的妖怪都很弱,弱到一对一打不过枫之村的农夫,还是惨败,被几棍子抡死。 用这种精怪做猖兵,指不定是谁保护谁,张微决定不予录用。 枫之村消息闭塞,仅有日本岛大妖怪的传说和一些乡野怪谈流传,张微比较了一下村民们的描述,很遗憾,完全没用。 又因为消息闭塞,张微对村外知之甚少,连路都摸不清,想出村找合适的精怪不异于大海捞针。 在这方面唯一帮得上忙的桔梗是救命恩人,但旧恩都未还清,张微脸皮没那么厚,不想麻烦她。 这时候礼神类的科仪就派上用场了。 张微身穿新做好的道袍,扎好发髻,脚踏草鞋,严肃地站在一外圆内方,高约三尺的土坛上。 土坛上有一张木桌,木桌上摆着一柄木剑,一块镇坛木,一座牌位,一盏油灯,一面三角令旗,一个装满黄土的土罐,一封纸信,一支炭笔,几张草纸,一些鲜花水果。 条件简陋,只有这些东西可用。 【斋醮青词祝】———青词化风凌霄去,四方仙神踏云来。 张微点燃纸信,放入土坛中,口念纸信上用于祝祷的青词。 四明门下稽首上神: 伏以造化之无常,幸履宝地; …… 指通途于迷津,遐资道荫。 …… 爰荐精衷之祷,及兹元命之辰。 伏愿诚洁上通,真灵俯鉴。 话毕,纸信全部燃尽,张微一挥令旗,一股清风吹起,将灰烬和青烟送去四方。 不过片刻,令旗无风自动,一群动物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土坛前:白猴挂在树枝,野猪拱开面前的灌木,黄狗蹲在寸草不生的泥地里,青蛇伏在半腐的落叶中...... 它们既不喧闹,也不乱动,各自占据一片方位,静静地盯着张微,灵性十足。 毕竟箓职不高,来的是这些小动物也在张微意料之中。 忽得卷起一阵恶风,出现了一个身长两丈,大体类人,赤发獠牙,腰裹兽皮,肩扛铁棒的怪物,抓起坛前一只黄狗,就要往嘴里吞下。 这种怪物被日本岛人称为鬼族,骁勇蛮横,凶顽异常。 张微岂能让它放肆,拿起镇坛木,重重地一拍。 木桌上炸起一声的巨响,森严宏大的声音从天上传来:开阳法诏,万神咸听! 坛前生灵动都弹不得,而怪物好似背上了一块无形的巨石,被压得双膝跪地。 饶是如此,它依然不减凶威,朝四周的动物和张微龇牙咧嘴。 张微不惊反喜“正愁没有良才美玉,你自己送上门来,好!好得很!” 张微双手捧起木剑,朝北斗和牌位一拜,竖起剑指,点向怪物脖颈:“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坛前魑魅,不得放肆!” 怪物悚然,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面着惧意的头颅便滚下脖颈。 这怪物断了头仍没死绝,口中霍霍作响,喷出火光黑气,看嘴型应该是在威胁张微。 张微看它这样了还不服软,越发觉得是块好材料,一挥令旗,把头颅摄到身前,将镇坛木轻轻往怪物额头一拍,头颅便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将头颅处理好后,张微朝坛前拱手弯腰一礼:“敬拜诸位上神,小道乃开阳真君所传道统,四明宗门下张微,今日奉请群神至此,实是有事相求。” “小道自觉修为低微,难以存身,欲寻一只精怪做为护法,然则初至贵地,多有不便。” “请诸位上神看在小道修行不易的份上,指点迷津,小道愿供奉诸神于坛前,日夜祷祝,以谢神恩。”张微拱手再拜。 坛前生灵听完张微的愿望,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蛇嘶犬吠不绝于耳。 片刻之后,刚刚逃脱一劫的黄狗人立而起,朝张微走来。 这时天上有只白鸽徐徐飞过,立在周遭最高的树头。 见到这只鸽子,坛前生灵一改常态,收束声息,迅速伏倒于鸽子栖身的大树前。 白鸽口吐人言:“吾乃八幡大菩萨!” “世外之人,难能至此!尔之所求,吾已悉知!” 声音浩大威严,直抵人心。 张微一惊,心中思绪起伏不定,拱手低眉细听白鸽言语。 “今尔护吾座下仙人有功,特来相见” “向南而去,得见白溪,即偿尔愿,此行吾当佑之!” 说罢坛上炭笔化为齑粉,印在草纸上形成了一幅很粗糙的地图。 地图没有路标,没有地名,只有地形起伏,再加上一个圈。 张微朝白鸽稽首行礼:“多谢上神恩典,还请上神赐下神位,小道必日日供奉牺牲于神位前,以报上神厚恩。” 一股狂风将怪物的头颅和身躯摄起,向白鸽飘去。 “不问自取与强抢何异。” 张微心中薄怒,这可是他寄予厚望的猖兵,怎么能被抢走。 镇坛木重重的一拍。 轰隆声若雷,但没有一点作用,狂风依旧呼啸着卷走怪物。 …… 张微面露恭敬的一拜:“上神这是何意?小道可有怠慢之处?” “尔受吾恩,当飨吾祀”白鸽说罢,便带着怪物飞走了。 -------------------------------------- 神明的分类很多,但是四明宗只分两类。 一类是先天地而生、最古老的天神地只,掌天地造化,四季更迭。 星宿交替,五行流转,六合八荒无不有天神地只神威显现。 另一类是后天敕封而来,虽然比不上天神地只,但威能也不容小觑。 八幡大菩萨的名号张微也听说过,无他,太有名了。 武家的守护神,天皇的祖神,弓箭之神,战神,庇护幼儿之神,镇守国家之神,阿弥陀佛化身…… 枫之神社曾经供奉的神明就是八幡大菩萨,不过用的名号是八幡大明神。 张微开始以为那鸽子是和八幡大菩萨撞了名号的山精野怪,没放在心上,后来用镇坛木镇压不了才发现不对劲。 来的是真货! 张微自知人微言轻,请不动八幡大菩萨这个级别的神仙,所以也没做多少准备,但八幡大菩萨偏偏就来了,实在是古怪。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管八幡大菩萨有什么图谋,张微只能认命。 希望八幡大菩萨真是因为张微做了好事来的吧。 张微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八幡大菩萨说的“世外之人”到底是不是指张微来自其他世界? 要是这里和四明宗不是同一个世界,那张微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想成仙得回四明宗拿功法,想回四明宗的前提是成仙......这可怎么办? 怀着重重心思,张微收起法坛上的东西,走回枫之村。 有八幡大菩萨的许诺,张微决定和村民们打个招呼,收拾好行囊就启程。 第10章 传奇者的传奇 离开枫之村有三天了,张微背着行囊,走在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草鞋踩在泥地里。 夏季雨少,这三天里天空中都没有乌云,张微白日看太阳方位,夜晚观北斗七星,一路向北来到了此地。 现在天色昏暗,阵阵雷鸣,见大雨将至,张微找了个地方躲雨,不过片刻,滂沱雨声响起。 几个狼狈的人影朝张微躲雨的地方冲来,其中两个吸引到了张微的注意。 张微暗暗打量:他们头发不长,一高一矮,高的比张微矮半尺,矮的比张微矮了一尺,和枫之村村民一个水平。 眉眼之间有一股精悍之气,袍口露出的胸肌结实有力,拳头上满是老茧,腰间都斜跨长刀,刀长三尺,刀身极窄,仅有半拳,形似禾苗,小腿绑着绑腿。 虽然狼狈,但是呼吸不乱,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这种人被日本岛人称为浪人,一般是家道中落的武士。 两名男子看到张微,惊异于张微的身高,又对他孤身一人的情况感到好奇,其中一个处世比较圆滑的上来笑嘻嘻的和张微问好:“喂,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去相模拜访“天下第一”的吗?” 张微觉得他有些无礼,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能和他计较这些:“我叫做弓长微,是四处游历,以期望增长见识的人,请问天下第一是什么?” 另一个看起来有些凶恶的男子接话:“在武藏国的人怎么可能连上泉伊势守信秀的名号都不知道?” 日本岛人的称呼有些奇怪,平民只有名字。 而贵族武士们除了名字外,还有家名,担任了官职者还会在名字和家名中加入官职,比如上泉伊势守信秀,“上泉”是家名,“伊势守”是官职,“信秀”是名字。 张微面色不变,张口就来:“原来是位了不起的人啊,我的家乡很少有外人经过,我才出门不久,还没来得及了解到英雄的事迹。” 圆滑男子不疑有他:“我叫本位田又七,他叫新免无二斋,正好天上下雨,闲来无事,我就和你好好讲讲故事打发时间。” 张微:“谢谢,我会认真听的。” 本位田又七对张微的态度似乎很满意,接着说“上泉伊势守秀纲大人年轻的时候,被剑圣冢原卜传大人看重,传授剑道,十六岁就通过了香取神道流和鹿岛中古流的修行.......” “算了,你连天下第一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香取神道流和鹿岛中古流,换句话说,他在十六岁就能三日三夜的时间里打赢一千场试合。” 张微听到这里,算了一下,如果这传说是真的,本位田口中的天下第一真有几分本事。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间,但对心力消耗很大,三天之内连胜一千场,绝非易事,更别提那时的天下第一才十六岁。 此时一个农夫模样的人忍不住好奇发问:“本位田桑,这天下第一是人类么?” 新免无二斋不屑的笑了一声“他当然是人,剑道的事,你懂什么?” 农夫被凶了一下,害怕新免无二斋腰间的长刀,畏畏缩缩地向后退,不敢再说话。 本位田又七发现气氛不对,赶忙打圆场:“好了,好了,现在是我说话的时间,无二斋你不许插话。” 接着说:“后来他继任大胡家家督,伊势守叙任,居所在大胡城,不久后北条家家督夺取了大胡城,移居上泉城,自此改姓上泉,立志发扬剑道,周游列国数十年,闯下很大的名声。” 本位田笑了笑:“弓长桑敢独自出行,也是修行过剑道的人吧,也许你这次游历也能和上泉伊势守大人一般呢,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一起在这里躲过雨啊!” 新免听到这句话撇了撇嘴,眼神流露出轻蔑。 张微露出一个自认为是善意的笑容:“如果有那天,一定不会忘记两位的。” 新免无二斋直接冷笑出声。 张微不知道自己哪惹了他,不想惹麻烦,当做没听到新免无二斋的冷笑声,示意本位田又七继续下去。 本位田感激地看了张微一眼:“伊势守大人在游历的过程中结合曾经修行的剑术,自创出新阴流剑道,打败诸位流派的名家,在八年前受前任将军义辉大人邀请,传授新阴流兵法,被将军亲自授予天下第一的称号。” 说道这里,本位田又七一脸仰慕:“能给将军大人授课,成为天下第一,是每个剑客的心愿啊!” 新免无二斋也点了点头:“大丈夫当如是!” 张微说:“但是有了天下第一的名头会很麻烦吧。” 新免无二斋大怒,手扶到刀柄:“你这野郎!给我收回这句话!”作势拔刀欲斩。 本位田又七也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张微。 张微心道不妙,到底是祸从口出,赶忙抬起手道歉:“是我失礼了,我没什么见识,只是自说自话,玷污了剑客们的梦想,诚惶诚恐。” 新免无二斋的面色这才稳定下来,呵斥道:“没什么见识就不要乱说话,小子!”手从刀柄上放下。 本位田见张微认错,也是松了一口气,再打圆场:“好了,好了,天下第一不是人人都能做的,比起这种名流千古的好事,些许麻烦能算什么呢,弓长桑什么都不懂,你就放过他吧。” 之后三人无话,默默地看着大雨。 ----------------------------------------------------- 张微告辞后启程,临时避雨处只剩下两人。 本位田又七问自己的同伴:“无二斋,你刚刚怎么那样冲动?” “那个男人,很危险!”新免无二斋眼中露出野兽般的光芒。 “又七,你的本事远不如我,但是你也应该能意识到,普通剑客的呼吸,在常年练习下是有节律的。”说着,一记手刀砍向本位田的手臂,明明速度不快,但是本位田没能躲开。 “掌握到对手的呼吸节律,就掌握到他的生命。” “但是我倾听那个男人的呼吸许久,始终如湖水般平静,找不到他的节律。” 新免无二斋郑重地评价:“能够在平常时候隐藏住自己的呼吸,他是个真正的剑客!” “我想拔刀斩他,试试他到底有多厉害,但是直觉告诉我,要是出刀了,我和他之间必定会死一个,他真的很强!” 本位田又七揉了揉手,叹口气:“啊,你这家伙又想和人比剑了是吧,明明还有大事等着你,不知道少惹点麻烦吗?” 新免无二斋:“又七,你还有阿杉和又八,她们母子都很需要你,你不该跟我来相模的。” 本位田又七:“少啰嗦,你这家伙可是我此生见过最强的人!挑战天下第一这种盛事我怎么能错过!” 第11章 路中 稀烂的土路上传来一阵声音:“大叔,你怎么比我老爹还高啊?” 一个不到五岁的稚童问张微,抱着孩子的女人惊慌的低下头,捂住孩子的嘴,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女人更加惊慌。 张微拿手扯了下眼皮,做个鬼脸,想逗得孩子不再哭喊,结果小孩哭得更凶了。 张微在心里默默叹气一声,熟悉的情景,熟悉的结果。 “喂!你这混蛋对我家的孩子做了什么!”周围几个衣衫褴褛的青壮男人手持木棍,目露凶光围了上来。 看来不能善了,没奈何,张微只能选择动武,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 …… 地上倒了一大堆人,孩子的哭声止住了,女人放下孩子跑去向她的丈夫解释原委。 男人听完后,一改挨打后萎靡的样子,抬手就给他妻子一个耳光,扇得他妻子一趔趄:“糟蹋粮食的东西,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只会给大家添麻烦!” 女人捂着脸,不停地弯腰朝众人道歉。 幼童看见母亲被打又开始哇哇大哭。 男人吼完,对哭泣中的幼童不闻不问,诚惶诚恐地跪向张微,开始求饶。 张微本来也没想拿这群人怎么样,随口问了男子几个问题,男子也支支吾吾地回答,时不时瞟张微一眼,想揣摩张微的用意。 这些人是从甲斐地区过来的,家乡发生战乱,粮食歉收,武士老爷催粮催得紧,缴不上就要杀人,还有吃人的妖怪出没,活不下去。 他们中有人的亲戚在相模当山贼混出名头来了,几个村子一共四十口人结伴去投奔山贼,到这里只剩下十几个。 死掉的人里,一半是被闻讯而来的武士杀掉的,一小半是被路上的土匪杀的,一小半是逃亡路上饿死的。 想起死去的人们,男人的面庞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恶!我的老爹和老妈只是地里刨食的老实人,为什么他们要被武士杀死!我们想活下去有什么错!”小声地哭起来。 张微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把男人提起来:“你们要去哪里?” 相模也在南边,正好顺路,这群人确实有些可怜,他做不到视而不见,所以决定拉他们一把。 男人有些害怕张微,擦了擦眼泪,结结巴巴的说出一个地名。 没听过,但是问题不大,张微面色不变,点了点头:“我正好也要去那里,作为赔礼,你们得好好给我带路。” 男人擦了擦眼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带个路就放过自己了? “真的吗?”男人说完以后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你不愿意?” 男子挤出笑脸,忙不迭地说:“愿意,愿意!”转头呼唤同伴:“都起来!送这位大人去小田原!” 躺在地上装死的青壮们纷纷爬起来,麻利地拾起木棍,带着自家老小跟了上来。 小半个时辰过去,一路上没人敢和张微搭话,那几个小孩都被家长看得死死地。 走到一片树林中,将要渡过一条三丈宽的小溪。 “停下!” 队伍停了下来,众人惴惴不安地望向张微。 这里听不到鸟兽的声音,有些奇怪。 “溪流,南方。”张微取出八幡大菩萨给的地图,将地图和溪流附近地形走向相对照。 对不上,白溪不是这里,没有张微想要找的妖怪,但不代表这里是安全的,张微没有放松警惕,依旧搜寻着各种信息。 片刻之后,张微说:“走了这么久,我有点累了,停下来休息休息再走。” 众人不敢不从,原地坐下,掏出各种一看就觉得难以下口的干粮往嘴里塞,还有几个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 张微站在一人群中间,仔细寻找不安感的来源。 “鸟兽居于山野之间,靠近水源的地方理应有许多它们留下的痕迹,粪便的味道也闻不到。是什么让它们不肯居于此地?” 张微仔细观察左近,发现不远处灌木上有几片衣服的碎片,伸手将它取下来。 是丝绸,碎片不是自己这些人留下来的。 果然有古怪! 张微吩咐众人不要走动,自己戒备四周,往灌木深处走去。 他的脚踩到了什么东西,不是树枝,拂开半尺厚的落叶和淤泥,这是一把刀。 这刀的形制和本位田二人身上的刀差不多,就是短了些,刀饰华丽些,只有两尺左右。 刀上刻着铭文:村正两胴切 再仔细搜索四周,捡出几片拳头那么大的六角形鳞片,还有半丈宽,弯弯绕绕的蛇径。 “是蛇?这么大的蛇盘踞在附近?” “那为什么只留下这点痕迹?它从前的蛇蜕呢?” “不好!它在溪里!”张微迅速反应过来,拔起刀往众人所在处猛冲。 “啊!救命!”惨叫声传到他耳中。 原本潺潺流淌的溪流被掀起轩然大波,一条头颅半丈宽的黑色大蛇慢慢从清凉的溪水中爬上来,蛇口中含着半个人,其他的难民吓得动弹不得,浑身颤抖,眼睁睁地看着大蛇把人吞下腹中。 “孽畜!”张微怒极,使出寸步,一闪到大蛇跟前,手中长刀直刺大蛇眼珠。 大蛇条件反射般的一摆头颅,将张微撞飞几尺,但是眼部还是被划伤了,几片鳞片脱落,留下一条血痕。 差点瞎了一只眼,大蛇口中“丝丝”作响,前半身低低的盘起,摆出进攻的姿态。 张微面色不变,暗暗心惊:“这畜生好快的反应。” 这条巨蛇不可力敌!这种地形对张微十分不利。 追击猎物是猛兽的本性,张微为了吸引大蛇的注意,从而将大蛇引走,转身就往树林深处冲。 见猎物就要跑了,大蛇哪里肯罢休,口中低吼,朝张微窜来,速度越来越快。 难民中有机灵的知道张微在给他们创造机会,赶忙扶起同伴,朝反方向逃命。 张微一路朝林中跑去,他往这边跑是有原因的。 这蛇的身躯过于庞大,树木密集处肯定会限制它的活动,甚至能让它寸步难行。 身后不断传来树灌木被撞断倒地的声音,果然有用!看你还能再撞倒几根? 张微放缓速度,打算跟大蛇绕两刻钟,免得大蛇吃不着自己,转而去吃村民,有两刻钟的缓冲,那些难民应该不会再被追上。 “咦,弓长桑!”本位田又七的声音从数十丈外传到张微耳中。 “......”本位田又七的招呼声并没有给张微带来惊喜,反而是惊吓。 张微大喊:“有怪物,快跑!” “我正要用怪物磨剑。”新免无二斋也在这里,而且他们两个离张微越来越近。 没办法了,只能和大蛇斗过一场。 他们都身携长刀,应该善使兵器,比自己的拳头更适合对付大蛇。 三人合力未必不能和大蛇斗一斗,想通这点,张微往本位田二人所在冲去,大蛇紧跟而来。 三人会和,不再废话,本位田二人摆出各自的架势,张微掷刀于地,抛下行李,站桩提拳。 伴随漫天卷起的落叶,大蛇出现在三人眼前。 “好大一条蛇啊!”本位田又七赞叹,浑然没有危险感。 “你说的怪物就这?”新免无二斋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第12章 大乱斗 大蛇游至,没有贸然发动攻击,蛇躯前端盘成弓字形,拳头大的眼珠盯着前方,蛇信丝丝伸出,在等待对手露出破绽,发动雷霆一击。 新免无二斋嘴上喊的厉害,但也没有轻举妄动,摆出个奇怪的架势:闭上双眼,双手反握刀柄,刀尖向下,像只大虾般弯曲身体。 本位田又七神色凝重,纳刀于鞘,弓步弯腰,一手握鞘,一手扶刀,手中刀蓄势待发,锋锐感十足。 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冠,黄色的枯叶在林地间飞舞,忽得一片落叶朝蛇眼盖去。 “好机会!”本位田又七抓住战机,于无息中连踏数步,闪到大蛇视野盲区,维持着拔刀术的架势冲向大蛇。 本位田又七冲出,张微也动了,寸步一踏,来到大蛇数尺之前。 眼看就要撞上,不但不减速,反而再踏寸步,踏穿地上的落叶,侧身撞向大蛇头颅和躯干连接之处────三寸要害。 对自己狠才能对敌人更狠,八极拳就是要有一股“晃膀撞天倒,跺脚震九州!”的狠劲! 大蛇反应比两人更快,弓字型的身躯陡然绷直,张开巨口,不管张微,转头直咬本位田又七。 血盆巨口即将吞入本位田又七,他甚至能闻到大蛇的口臭。 然而张微救下了他,一记凶猛的贴山靠,直接把大蛇撞得一偏。 大蛇没咬中本位田又七,空中却同时闪过两道刀光。 一道是本位田又七拔刀反击,在蛇头上划出一刀,另一道是新免无二斋斩出,他抓住大蛇被撼动的瞬间,后发先至,直斩大蛇七寸要害。 二人的刀法虽快,刀却不够锋利,造成的伤口也不深。 这点伤势对大蛇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而激怒了大蛇,蛇尾拍飞新免无二斋,蛇头再度朝本位田又七咬去。 “前衡推法谁能挡,倒拉九牛勇无伦!” 大蛇不搭理张微,但张微不会不搭理大蛇,踏步送臂,出拳如枪,使出金刚八式的撑锤,瞬息之间连出数拳,拳拳锤到大蛇的三寸要害上,拳劲之狠,把要害处肉眼可见的锤塌一大块。 三寸受伤引发了巨大的痛苦,大蛇头体不协,蛇头轻易被本位田又七躲过,本位田又七还顺手划瞎了它的右眼。 剧痛加上半边失明,大蛇狂性大发,逮着面前一棵树就咬。 胡乱甩动中,那棵树被大蛇连根拔起,舞得虎虎生风。 误打误撞之下,张微和本位田无二斋连忙躲闪,不敢靠近大蛇。 刚刚被拍飞的新免无二斋卸力功夫到位,被拍飞看着吓人,其实只是轻伤。 他知道蛇躯坚硬,一改之前打法,不再蓄势,步履轻盈,游走于蛇躯之间,也不盯着要害,能斩就斩,意图造成更多伤口,拖死大蛇。 大蛇狂乱之中,放松了对躯干的防护,被新免无二斋连斩数十刀,放出大股蛇血,渐渐萎靡下来。 随着阵阵因为失血导致的虚弱感,大蛇的理智渐渐回归,这才觉得这三个小不点不好惹,渐生退意,蛇头对着三人,嘶嘶示威,蛇身慢慢向后蜿蜒退去。 大蛇失血严重,三人只要拖住它就能赢,正是痛打落水狗的时机,哪能让它溜走? 三人分立三方,牢牢地守着大蛇,虚弱的大蛇动作远不如之前迅捷有力,三人躲闪起来毫不困难。 只要大蛇攻击其中一人,剩下两人就会发动攻击。 大蛇左支右拙,愣是被三人拖在原地,身上伤势越来越严重。 三人深知野兽最危险的时候是临死之前,现在远远不是懈怠的时候,因此更加小心。 果然,大蛇见不能突围,要开始拼命了,愤怒地嘶吼一声,不再管新免无二斋和本位田又七,朝离它最近的小不点────张微撞去,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张微即使早有提防也躲不过去,一瞬之间大蛇的头颅就来到了张微身前。 这一瞬变慢了很多,他仿佛从大蛇的独眼中读出了它的心思: “去死!” 一股巨力传到张微身上,他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 当张微再醒来时,他已身处于一间满是药味的小屋之中。 身下铺着草席,张微知道这东西叫榻榻米,需要定时防护除虫什么的,很是麻烦。 应该是本位田二人把自己带到这来的。 从棉质被子里钻出来,张微打量了一下四周,陶瓷插花,绘有松鹤的屏风,墙上挂着字迹龙飞凤舞的卷轴,张微看不懂。 这些细节都说明了房屋主人的身份并非等闲。 听到屋内有动静,一直跪坐在门外的侍女推开由木条和白纸制成的障子门:“弓长大人,您醒了。” 张微:“请问这里是哪里?” “这是小田园城内,北条城主大人的天守,您的两位同伴正和城主大人交流剑道。”侍女垂下头颅,视线落在榻榻米上,露出曲线优美的后颈。 张微:“这样啊,我能去见北条大人一面吗?” “城主大人早有吩咐,他很希望能与您一唔,您醒了要立即报知他。”侍女恭声回应。 张微:“这样啊,我现在没什么要紧的,麻烦你了。” “是。”侍女推动障子,细步离开了屋外。 这北条城主如此看重,应该是因为自己三人战胜了大蛇。 想通这点,张微放下心思,看向窗外。 小田原城坐落于丘陵之上,背靠一座小山,分为三层,被护城河和石墙分开。 外层叫城下町,是平民的聚居区。木屋,茅屋夹杂在一起,参差不齐,四处泥泞,不堪入目,但是乱世中民众能安定下来就是万幸了。 中层和外层间修有护城河和石墙,到了中层,房屋变得稀少而精致,屋顶铺满瓦片,修有屋檐,多是两层小屋,应该是贵族,高级武将聚居区。 内层和中层间同样修有护城河和石墙,而且地势更高,能俯览全城,建筑最为华丽,这是城主的自留地。 小田原城明显是为战争而生,敌人有再多的军队也难以突破它的城墙。 看了一会儿,张微听到有人来了,收回目光,走出屏风,盘坐在榻榻米上,静等来人。 “弓长大人,城主大人来了。”侍女在门外通报。 “请进。” 侍女推开障子,恭敬地跪在门外,头颅扣地。 一个穿着华贵的男子当先进来,身披奇怪样式的长袍,头戴丝帽,手里拿着柄扇子,本位田二人随侍他左右,想来他就是北条城主。 张微主动向他问好:“城主大人日安。” “大胆!你怎敢如此无礼!”新免无二斋怒声喝道。 “弓长桑你太失礼了!”本位田又七同样对张微的表现很不满。 “?”张微古井无波,心里一愣“难道要用什么特殊的礼节?” “无妨,弓长君才游历不久,不知者不罪,还是我的恩人,二位不必如此在意。”北条城主腔调有点怪,说话像是在唱戏。 张微对现状糊里糊涂,说:“谢谢城主大人体谅,但在下之前从未见过城主大人,怎能当城主大人的恩人?” 第13章 踏破铁鞋 “我的侄儿一月前出城打猎,至今未归,今日三位勇士把他的剑带了回来,我才知道他被蛇所害,唉!” 城主腔调依旧古怪,扇子遮住半边脸,张微却从中听出了悲切之意。 张微恍然大悟:“城主大人节哀。”原来那把村正刀是他侄子的。 城主收起悲色:“不说这些,弓长君你是怎么碰上那条畜生的?” 张微把自己的经历简单讲了一遍,三人听了啧啧称奇。 “了不起!能发现危险是智慧,敢独对大蛇是勇敢,弓长君是个兼具勇气和智慧的人啊!”城主以掌抚扇,连连赞叹。 张微摆手推辞,不敢接受城主的夸赞:“城主大人太抬举在下了,在下只是仗着自己跑得快,自觉没有危险才会这样做。” 城主:“弓长君过于谦虚了,能斩杀这条畜生,足见是有本事的人,这点无需多疑”话题一转:“弓长君也想求见武藏守殿下吗?” 张微一头雾水,自己明明是昏迷后被搬到这里来的:“武藏守殿下是谁,在下此前从未听过这位大人的名号。” 日本岛藩国林立,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是“天皇”,武士和公卿贵族们却都效忠于“征夷大将军”。 而武藏守这个官职是征夷大将军设立的“幕府”的官职之一,名义上是“武藏国”的最高统帅。 张微有些不解,为什么相模国的城主问自己要不要见他。 “咦,你不知道上泉武藏守信纲殿下吗?”城主大为讶异。 张微心中一动:“武藏守殿下和那位天下第一,上泉伊势守秀纲大人有什么关系吗?” 城主被张微逗乐了,又用扇子遮住半边脸,肩膀微微抖动:“啊呀,这是同一位大人,上泉伊势守秀纲是曾用名,早在几十年以前就不用啦,现在该称呼他为上泉武藏守信纲,殿下正在小田原城。” 张微:“是在下太孤陋寡闻了,在下路上听到本位田桑对上泉武藏守殿下多有推崇,心向往之,特来一睹天下第一的风采。” 张微面不改色地撒谎,他现在宣称的身份是旅行者,不想见名人会被怀疑的。 城主:“甚好,甚好,我想上泉武藏守殿下也一定很乐意见见你们这些后起之秀,弓长君你就先住在这吧,我会安排好的。” 北条城主说完就满意地离开了,仿佛完全没考虑过张微会拒绝。 本位田又七面带喜色,喜滋滋地和张微说:“弓长桑,北条城主大人看来是想招募我们几个啊,他可是实力强大的大名!” 没有旁人,张微放松了一些:“谢谢两位帮忙把我救了回来。” “不用客气,你也帮了我们很多次。”本位田又七摆了摆手,满不在乎,新免无二斋倒是笑了下。 张微:“你们想求见上泉武藏守殿下是想得到剑术上的指点吗?” 本位田:“不是,无二斋这家伙想来......” “又七!”新免无二斋神情严肃地喝住本位田又七,阻止他把话说完。 本位田又七挤眉弄眼,换了个话题:“哈哈,不说这个,弓长桑你的身体真是厉害啊,被那么恐怖的撞击撞中,才过了半天就跟没事了。” 张微:“是啊,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神明保佑吧。” 张微想起来了,八幡大菩萨说过他会护佑自己,这次没死没准真是有他的帮助。 “这次能把大蛇杀死多亏了新免桑的刀法啊,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挥出那么快的刀。”张微怕被看出破绽来,横生变故,也不想多说自己的事。 本位田又七:“那是,无二斋可是我见过最强的剑客,就算是天下第一也未必能胜过他!” 又七随手斟了杯茶,提起好友一脸得色,无二斋见张微夸他,面色平淡,但是挺直的腰杆暴露了他的内心想法。 “新免桑也能三昼夜内赢得一千场试合吗?”张微见他这么自信,忍不住好奇。 新免无二斋侃侃而谈:“我的剑道和他的剑道不同,我未必能达成天下第一曾经的伟绩,但是只是比剑的话,自信也有取胜的把握。” 张微心下了然,果然,新免无二斋是想“彼可取而代之”,这次是来踢馆的。 别的门派张微不知道,有人想上四明宗挑战掌教肯定会被宗门弟子们往死里打,将心比心,难怪二人说都不肯说,只是在张微面前露了马脚。 张微主动给新免无二斋斟茶,敬他是条好汉:“新免桑真是厉害!” 新免无二斋虽然和张微并肩战斗过,但还是没有很亲近的关系,张微劝不得他,而且万一人家真有这个本事打赢上泉信纲呢? 看他们的描述,上泉信纲岁数应该不小了,按普通人的寿数算已经是个老人了。 武人老后碍于肉体衰退,精力不济,战斗力会直线下降,这是自然之理,除非上泉信纲有长生久视之法,张微觉得新免无二斋还是有机会的。 不过无论新免二人能不能战胜上泉信纲,麻烦总是少不了的,城主都知道他们三个是一伙的,上泉信纲又是武藏守,肯定不缺手下,不管打输打赢,到时候上泉信纲的手下肯定不会放过张微。 “唉,先想想怎么脱身吧,到时候要是新免二人有难,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张微准备先熟悉熟悉小田原城的道路,免得逃跑时一头扎进敌人大本营,随便和新免二人互相吹捧两句,张微在侍女的带领下出了堡垒般的“天守”。 离开天守后,张微一边走路,一边留心查探城内的地形,半个多时辰后,走到外城区城下町。 城下町的氛围和其他两个城区截然不同:衣衫不整,站在小木屋外揽客的游女;腰间插着把破刀,顶着竹笠的落魄武者;拎着土罐的醉汉;三五成群,大呼小叫的地痞流氓;身上绑着两块木板,手持竹矛的农民兵——足轻……秩序十分混乱。 张微一路走出城下町,突然目光一凝:小田原城北面小山附近的地形和他怀里地图上画的很像! “!” “难道这座山就是白溪所在的地方?”张微心中暗想“得找人问问看。” 张微回到城下町,来到一家茶屋前,他没有钱,但是茶屋老板是个老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应该好说话。 “你还活着!” “嗯?”张微转头朝声音来源处一看,是熟人——难民团中的一员。 见这人话说的这么难听,张微本想视而不见,没想到他直接情绪激动地冲过来对着张微土下座。 “这份恩情,我平八难以忘怀!” 土下座的样子很像磕头,是日本岛人用于表现自己最诚挚的敬意,谢意,或歉意的一种礼节。 “快起来吧,有什么事换个地方再说。” 虽然张微救了这人,确实受得起这一拜,但是大庭广众之下有个人冲自己磕头太吸引注意力了,不符合张微生存哲学。 第14章 东边太阳西边雨 带着平八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张微才问出自己的问题:“你的同行者都怎么样了?还活着几个?找到要投奔的山寨没?” “我……我不知道……” 平八一问三不知,他慢吞吞解释原委:“我是那个被怪物吃掉的人,被怪物吞下后,一直在它肚子里挣扎,醒来时身边只有两位剑客大人和躺在地上的您。” 张微恍然,没想到被大蛇吃掉的那个倒霉蛋还活着,应该是他昏迷后本位田和新免救出来的:“你要谢就去谢那两个剑客吧,他们才帮了你的大忙,我只是和他们一起对付大蛇罢了。” “两位浪人大人的恩情我也不会忘怀!要是没有您们杀死大蛇,我现在只是地上的粪便,您们救了我的命!” 平八又要土下座,张微一把抓住他,堂堂炼气境修士能让一个凡人想跪就跪? 张微:“正好,我现在有一个麻烦事,你能解决它就算报答我了。” 平八:“再麻烦也不怕!我平八就算是死也要偿还您的恩情!” 张微思量片刻,发现还真有平八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去打听下小田原城后面那座山上的白溪在哪,然后告诉我。” 平八:“您说的是八幡山吧,我叔父就在那附近当山贼,没人比他更懂八幡山!明天我就能告诉您!” 平八拍着胸脯打包票,约好见面的时间地点之后,干劲满满的出城上山去了。 “八幡山.......”张微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八幡山和八幡大菩萨有关,就是这里没错! 他现在再去找人问问白溪的位置,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是山贼,不能把希望全放在平八身上。 ------------------- 日落西山,张微已经回到了天守内,他现下心情不是很好。 问了这么久,除了知道八幡山的山名来自上面的八幡神社,没有一点收获。 甚至一个老樵夫信誓旦旦地说他在小田原城生活数十年,从没听说过哪条溪流叫白溪。 张微百思不得其解,说起白溪,要么是溪流的名字叫白溪,要么是溪水是白色的,所以管它叫白溪。 第一种情况可以排除了,这么多本地土着不可能不知道附近有一条叫白溪的溪流。 第二章情况就复杂很多,雪花覆盖,妖怪作乱...... 只能希望明天松下平八能带来好消息了。 障子后传来侍女的声音:“弓长大人,北条城主大人邀您共用晚膳。” 张微暂且放下思绪,随侍女左转右转,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厅中,厅内摆着七八张小木几。 主位无人,离主位较近的几张席位都坐着张微不认识的人,正在窃窃私语,看服装也是贵族之流,看来北条城主是真心想招揽他的。 张微不管周围贵族对他的鄙夷,走向一张对门的案几后盘坐,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本位田二人穿戴整齐的进来了,坐在张微旁,神情有些紧张。 等到客人到齐了,北条城主终于姗姗来迟,除了张微还向白天一样问好外,其他客人都恭恭敬敬地对着北条城主土下座,献上恭维之词。 张微白天刚被本位田二人斥责过,此刻有人做出正确示范,当然知道正常流程该怎么做。 只是张微不愿意对北条城主土下座。 土下座在日本岛的礼仪里意味着臣服。 张微是个散漫惯了的人,不可能对北条城主表示臣服,不如用这种方式婉约的表达拒绝招揽,也省得北条城主会错意,大家以后闹得难看。 果然,气氛一时凝固下来,贵族们放下手中的酒盏,朝张微怒目而视,这是在挑衅城主大人的威严! 张微怡然不惧。 ...... 北条城主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弓长君的心意我明白了,你果然是个有勇气的人。” 张微:“多谢城主大人的宽宏大量。” “来人,上晚膳。”城主的侍从见气氛缓和下来,吩咐上菜。 侍女们鱼贯而出,穿梭在案几之间递上一个个小盘子。 大厅里气氛火热,就连本位田二人都和其他宾客频频敬酒。 只有张微没人搭理,好像他不存在。 张微默默地啃着小咸鱼和酸萝卜,不发一语。 宴毕,张微主动向城主提出辞行。 北条城主欣然答应了张微的请求,送了他一大挂铜钱,然后留下本位田二人探讨剑道。 ---------------------------------- 拎着两个小包,一个是城主的谢礼,一个是自己的行李,张微到了城下町。 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闭目养神,一夜无眠。 朝阳初升,居然没人找麻烦,张微觉得北条城主为人还算有点良心。 缓缓站起来,伸个懒腰,拂了拂身上的灰尘,自言自语: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迈步朝和平八约好的地方走去。 张微洒脱地走来,平八早已等在此地了。 见着他又要土下座,张微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平八情绪低落:“这点小事我都办不好!实在是无颜面对您!” 张微心里早有预感,只是略略失望:“这不是你的无能,我也问过了其他人,他们也没能给我答案。” 平八看张微反过来安慰自己,更是羞愧难当。 “恩人,虽然我没打听到白溪的位置,但是我找到了一些可能相关的消息。”平八有些敬畏地看了张微一眼,然后马上低头。 “你说吧。”张微面色平静,内心却燃起希望。 平八:“我叔父的同伙说他十几年前去山上的八幡神社祈福时,见到了神奇的一幕。” “无数白鸽盘旋在神社里,看起来就像一条白色的溪流,也许恩人你找的白溪和八幡神社有关。” 白鸽是八幡大菩萨的神使,神社是白鸽的家园。 白溪指得就是八幡神社,张微找到地方了。 “我对你的恩情,你已经偿还了。” 不等平八回话,张微把放铜钱的包裹往平八怀里一塞:“这些钱我拿着没用,反而会拖累我,就把它送给你吧,希望你当了山贼后不要泯灭了自己的良心。” 话音未毕,张微人就迈着大步离开了。 平八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后才回过神来。 “我一定不会忘记您今天的话语的!” 半刻钟后,他抬起红肿的额头,鼻头还在抽动,站起身子,怀着包裹,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城下町,快步迈向拥有无穷可能的未来。 第15章 登山 离开小田原城不久,张微徐徐走到了八幡山脚下。 八幡山不到百丈,罕有人迹,山上有什么东西,张微一望便知,不需要找路。 拧断身前横斜的树枝,一步一步踏在起伏不断的泥石中,张微的神情不变,气息平稳,登山和散步一般。 “蹭蹭蹭!” 急速的踏步声从山顶神社传至张微的耳中,这步伐的节律有些熟悉,他停下脚步,屏气细听。 “锵!”金属落地。 ...... 半晌之后,三个字进入张微耳中。 “为什么!” 茫然,震惊,悲伤,愤怒,沮丧,话语中充斥着情感,音调走样,声音的主人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你为何而挥剑?”另一道和缓的嗓音传来。 “再来!” “砰!” “我不会输!” “砰!” “啊啊啊啊啊啊!”不甘的怒吼掩盖着隐约的抽泣声。 “砰!”“砰!”“砰!”肉体砸在石板上三次,冲锋声消失了,怒吼声也消失了。 “为什么?”男子止不住抽泣,喃喃自语。 “你为何而挥剑?” “天下第一离我有这么遥远吗?”情绪低落的男子朝和缓声音的主人发问。 “无二斋......”又一道声音,像在哀求着什么。 “天下第一,何足挂齿……”那语气似乎是在感叹,似乎是在自嘲。 “虚伪!”语气充满怨恨。 “蹭蹭蹭!”脚步声迅速远离神社。 “无二斋!”惊慌的声音马上追去。 “混账!把他们……”北条城主带着怒气的声音戛然而止。 “城主大人,到此为止吧。”这声音恢复了和缓。 张微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了,叹了口气,“好在上泉信纲气度不凡,放新免二人走了。” 北条城主的手下本来就对自己有意见,刚刚新免无二斋又挑战了上泉信纲,现在去神社是自找麻烦。 反正神社不会长脚跑了,改日再来。 张微原路返回城下町,想办法借了把斧头,接着砍柴。 一连砍了小半个月树,买柴的回头客都有了,城主依然没有回来的迹象。 据张微打探到的消息,北条城主可是整个日本列岛有数的大人物。 他是关东名门北条氏的家督,诸多藩国实际上的主人。 小田原城是相模国的主城,也是他的老巢,他不应该离开这么久。 一个念头浮出张微脑海。 “难道北条城主众人在回城的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 据桔梗说,日本岛妖孽横行,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上泉信纲陪伴在北条城主身边,北条城主出事了,上泉信纲也不能幸免。 上泉信纲一大把年纪能轻松击败新免无二斋,绝非凡俗之流,能让他都脱不了身的麻烦会是什么? 冥冥之中,张微感应到这异常对他十分重要。 …… 月黑风高,张微熟练地用麻布蒙着头,遮住面孔和头发,肩膀垫了几块布,让自己外形更壮实,换了身暗色的衣裳,绑了绑衣袖。 简单的易容后,张微离开藏身处,无声无息地穿梭于城下町的小道中,忽然绕到一间木屋后。 “没脑子的蠢贼,居然敢入侵笔头大人的屋敷,害得大爷半夜还不能回家。”张微藏身木屋另一侧,巡逻中的足轻甲骂骂咧咧。 “你的消息早过时了,好多武士大人都被他抓走了。”同行的足轻乙搭话。 “啊!难怪他的赏格有五十两金!”足轻丙发出惊叹。 “要是他被我捉住就好了,如果我有五十两金,就能把我女儿嫁给武士老爷啦。”足轻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哼,城里最具勇名的大道寺大人都被他打伤,就凭你个泥巴佬也想得赏格?你要是有这本事,城主大人早就提拔你当武士啦!”身上装备更齐全的足轻丁情不自禁地发出嘲讽。 “你想嫁女儿不如嫁给我儿子,我儿子下面跟我一样大,保准你女儿快活!”足轻乙嬉皮笑脸冲足轻甲说道。 “我女儿长得那么漂亮,最少也要嫁给町长,你个泥巴佬做梦去吧……”众足轻喧闹的声音渐行渐远。 张微从木屋后走出,继续朝目标潜行,不出意外,足轻们口里的蠢贼就是自己了。 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张微开坛请神,可没能得到解答。 因此张微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法子问人。 问人也得选好询问的对象,关于城主离城久日未归这件事,城下町的町民众说纷纭,但根本经不起推敲,全是胡诌。 这些町民好好地给张微上了一课——百姓的眼睛很多时候都是瞎的。 所以张微吸取教训,把主意打到了城内贵族的头上。 然而张微刚拒绝了城主的招揽,相当于打了城主的脸,虽然没到主辱臣死那地步,但是贵族显然不会给张微好脸色看。 张微拜访了十几家城中贵人,一部分贵人对张微冷言冷语,另一部分见都懒得见,直接叫人把张微轰走。 甚至有几个脾气差的武士听闻是张微上门,连问都没问,立马集结手下,拔刀就砍。 再怎么说张微也算是客人,有客临门当以礼相待,砍人也太过分了吧? 行吧,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张微抱着报复心态,这几天日夜出击,绑了不少武士贵族。 前天那叫大道寺的武士确实有两下子,胸口挨了张微一记撑拳,愣是没昏过去,还有余力和张微斗了几招。 结果引来守卫,大道寺没被抓走,反而暴露了张微异于常人的身高,依此发出悬赏,搞得张微白天都得躲着。 这几日的收获很小,有点用的消息是小田原城的高手大部分都随城主出城,天守内守备空虚。 夜长梦多,张微准备来把大的。 城主长子,最有可能继承北条家督之位的人,北条氏直,就是张微今晚的目标。 渡过城中区的护城河,张微来到了内城前。 内城区戒备森严,和另外两个城区有天壤之别。 丈余高的石墙分割开四五丈宽的石路,少有树木遮拦,视野开阔,难以躲藏。 每隔几尺都有装备精良的足轻站岗,每隔几丈架着火盆照明,还有武士明火执仗来回巡逻,预警工作做得相当到位。 天守位于内城区中心的石台上。 一颗颗石块垒起的石台高有四丈,层层关隘把守通往天守大门的石阶。 天守四面墙壁刷了白漆,浑然一体,屋檐伸出墙面四尺,底层窗口细长,尺寸很小,幼童也无法钻入。 内城区的戒备对张微并无致命威胁,可他是来抓人的,惊动了守卫就麻烦啦。 天守这种为抵御外敌而生的堡垒肯定有密道,北条氏直要是躲起来,张微不可能找得着。 想要达成目标,难度很高,然而张微早有准备。 他抓的俘虏大都是凭祖辈的战功当上武士,平日里锦衣玉食,没怎么吃过苦,很少有硬骨头,方便张微审问。 不需要上刑,饿两天,吓一吓,他们就什么都肯说。 几名武士曾经负责管理内城的部分巡逻队,还有几个和城主家眷亲近,进入天守的次数不少。 反反复复的随机提问后,张微知道了内城的部分守卫分布,和天守内外地形。 只要小心一些,完全可以避开守卫的耳目。 张微缓步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这里离天守的底部有数百丈远,但是巡逻的武士不会经过,而且在这里站岗的足轻很少,是最适合潜入的地方。 这片城墙附近即没有光亮,也没有士兵的呼吸声。 张微纵身一跳,脚尖连踩墙上用来射击的孔洞登上城墙。 横穿走道,轻身跳下城墙,张微进入了内城区。 第16章 计划通 翻过城墙后,张微为了躲开各处守卫,在内城里左拐右拐。 花了两刻钟,离天守还有五十丈。 现在张微的面前是内城区把守最严格的地方,甬道内没有一处昏暗,足轻默然无声,一丝不苟。 甬道直来直往,是条笔直的直线,没有躲藏的空间,有人经过甬道肯定会进入足轻的视野。 张微没有轻举妄动,他选这条路是有理由的。 等了一小会儿,终于听到了他想要的声音。 “你们几个狗东西!看到老夫怎敢不跪!”一个衣着华丽的老年男子咆哮着踢翻了一只火盆。 火盆砸在一个足轻的竹甲上,燃烧的木柴四散,撞在地上,溅起火星。 足轻们认得这位老人,城主大人的三男北条氏房就是他的外孙,他的屋敷离天守很近。 前几天这位大人住在中城区的小孙子被大盗抓走,他气昏了头,很是暴躁,完全不讲道理。 昨天有个武士气不过还了几句嘴,就被这位大人的家臣打掉满口牙齿。 听到他的呵斥,众人立刻放下武器,跪倒在他面前,双手撑地,将头颅紧贴冰凉的地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听到头颅触地声,张微立即行动,轻柔地翻过墙面,走到老人面前做了个手势,老人迅速在张微耳边小声地说了几个字。 张微点头示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门和窗都不是张微预定的入口,他的入口是天守最上层的屋檐,所以这就是天守外最后的防线。 剩下五十丈的守卫很少,凭借强大的体魄,张微顺利地爬到了天守顶层。 张微细心听着屋檐下的动静,没有察觉到呼吸声,看来这里没有警戒,很好。 老人已经把北条氏直今夜的位置透露出来,北条氏直逃不掉了。 接下来的行动十分顺利,轻松躲过天守内部的侍女,不出一刻钟,张微就抵达目标地点,竖掌砍晕熟睡中的青年后留在房间里耐心等待。 过了一阵子,天守外传来许多惊恐的呼喊声,远离天守的一栋屋子燃起大火。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贵族半夜惊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指挥自己的仆人四处奔走打听,许多足轻都不知所措,内城区一片混乱。 趁着城内的高层没反应过来,张微扛着北条氏直轻而易举地离开了小田原城。 张微走了不久内城的骚乱就被平息下来,紧接着众多的足轻和武士从内城蜂拥而出,传出一道道命令,疯狂地搜查全城,恨不得把地皮都翻过来。 太晚啦,这时张微出小田原城已经走了好几里路了。 “年轻人真是能干,不过你的使命到此为止了。”一个比张微还高一头的中年壮汉从树后走出,拦在小路前。 “你是什么人?”张微全身肌肉紧绷,来者不善。 “连我也不记得了吗,弓长桑,我们可是在城主大人的宴会上见过啊。”中年壮汉用遗憾的语气说道。 壮汉看到张微肩膀上的青年,眼光一凝。 “我不是什么弓长桑,没有见过你。”张微搜索记忆,确信宴会上没有这号人。 “是吗,那你能不能”中年壮汉话说一半,一把匕首骤然出现,悄无声息地刺向张微后背。 锋刃触及张微衣裳,张微才察觉到背后有人偷袭。 情急之下,张微踏地前扑,大喝一声,匕首切开张微的衣服,在他后背划开半尺长的伤口。 张微以手代脚,猛力撑地,头下脚上,全身像利箭一般朝偷袭者的方位射去。 偷袭者一击不中,早就变换了方位,张微势若雷霆的一击只击中了空气。 “少主怎么样?”中年男人问身侧的偷袭者。 “少主只是晕了过去,这小子的吼声有古怪,小心。”身材同样高大的老年人扛着北条氏直,面色严肃,盯着张微。 “好厉害的敛息法门!”张微暗暗心惊,抹了一下背后流出的鲜血,红的,应该没中毒。 “很少有人能躲过老爹的刺杀,你是……” “废话少说!”张微朝老人冲去,迟则生变,不能和他们拖时间。 老人肩不提腿不曲,头颅一歪,脖颈后射出一条细线,提线傀儡般陡然上升,根本不打算和张微硬拼。 “休想!”老人离地数尺,张微一拳锤向老人小腿。 “哈!” 壮汉上段式举刀,从上往下纵劈张微中线。 斩击声威赫赫,带起一股呼啸的怪风,张微变换重心,侧身躲闪,避开锋芒,寸步贴山靠直冲壮汉左肋。 壮汉躲闪不及,被张微撞断几根肋骨,口中喷出大股鲜血,连连倒退,撞到十几步后的树干才止住步伐,长刀斜飞,正好切断挂着老人的细丝。 老人见势不妙,一手掷出烟雾弹,一手把北条氏直抛出。 “把少主带回城里!” 白雾弥漫,树后闪出一道黑衣人影,接过北条氏直,迅速远离。 “哪里走!” 张微听声辩位,使出寸步,以超出对手预料的速度朝背着北条氏直的黑衣人追去。 从他们救下北条氏直那一刻张微就明白了。 这次偷袭是早有预谋。 但他们没想到自己绑架了北条氏直,他们的少主。 少主的安危比张微的生死更要紧,他们的任务目标已经变了。 机会! “射!”壮汉不顾周身剧痛,继续追赶张微,命令藏在林中的弓手立即放箭。 张微双手如穿花蝴蝶般游动,全力施展八极三劲中的缠丝劲,旋开射向命门要害的几支箭矢。 但人力有穷,还是有两支箭矢射中张微,让他冲势一滞。 弓箭没能杀敌,树上立即跳下五个手持利刃的黑衣人挡住张微。 张微折断箭杆,五趾抓地,弓步上前,拳峰直击最近的黑衣人颚下,黑衣人反应不及,被打得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再起不能。 步履不停,左手并指如刀,借用冲势,手刀由上而下猛劈另一人的脖颈,那人心存死志,不管张微的攻势,挥刀砍向张微的膝盖侧面,要以命换伤。 张微大喝一声,宛如惊雷乍起。 那人一滞,刀势变缓。 还没回过神,右边的锁骨和肩胛骨就被张微势大力沉的手刀劈碎,昏死过去,脱手而出的刀刃只张微腰间划了道口子。 尽管两名同伴下场凄惨,剩下三人仍挡在张微面前,半步不退。 “冥顽不灵!” 见此情形,张微心中莫名燃起怒火,辣手频施。 贴山靠,虎抱,顶心肘。 转瞬之间,一人吐血倒飞,一人背脊塌陷,一人心口肋骨碎裂。 又一轮箭雨射来,张微提起一人的尸首挡箭,继续追赶。 五人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中年壮汉已经追上张微。 “哈!”壮汉须发乱舞,虬结的肌肉撑裂衣袖,状如鬼神,双手一正一反紧握腰间半丈长的武士刀,借助冲势,踏步旋身,伴随呼呼风声,舞出一道残月般的刀光。 老人从壮汉身后阴影里闪出,拉动袖中的机关,十几根五彩斑斓的细针直扑张微面门。 第17章 理智与疯狂 张微却不躲闪,抽出缠在头上的两条麻布。 八极拳有三劲六合。 “沉坠、十字、缠丝”是为三劲。 “手与脚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神合”是为六合。 三劲六合练成,拳脚指掌腰肘肩运转如意,随劲力流动皆有莫大威力。 飞针细小,利于隐蔽,弊在力弱,它们穿梭的轨迹瞒得过常人,瞒不过练气境修士,这种暗器是最好防备的。 张微左手食指,中指,大拇指轻捻麻布,好似戏台上的名角舞袖般抖动手臂。 疾射而来的细针被轻飘飘晃悠悠的麻布罩住后,猛力一挥,麻布如长枪平刺,细针纷纷倒卷而回,其势更猛。 来如雷霆震怒,罢似江海清光! 同时右手甩出另一条麻布,麻布瞬间伸长,尺短寸长法! 旋腰扭臂,五指连动,缠丝劲起,麻布像绳索般缠住长刀的刀柄。 张微溜肩松胯,运转沉坠劲,麻布紧绷,生生将壮汉手中刀柄末端拨起三寸。 壮汉天赋异禀,为了发挥自己身高力大的优势,兵刃足有半丈长,以往和人交手,势大力沉,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被他利用得淋漓尽致。 这次使出拖刀斩,算好距离,本要用刀前一尺的刀锋斩开张微胸腔。 却被张微的怪招拨动刀柄,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水平的刀招斜向下斩去,刀尖离张微大腿还差几寸距离。 张微破解对手的攻势,大喝一声,带着劈波斩浪的气势一般冲向壮汉。 哼哈二气撼神魂,寸步贴山靠! 壮汉刀势已尽,新力未生,旧伤在身,又被张微的喝气声震住,这下在劫难逃! 千钧一发之际,面色青紫的老人推开壮汉“に……”旋即被裹着沉闷风声的张微撞得双脚离地,倒飞出去,一声砸地闷响后,再无声息。 “老爹!”壮汉目眦欲裂。 张微面色平静,无喜无悲,走向老人。 他在山间砍柴时吃过亏,一些小精怪就用过装死的套路。 “小子,我和你拼了!”壮汉眼角渗血,赤手空拳,不顾一切地朝张微冲去。 张微刚想上前解决他,心头猛然响起警兆,身形一闪,迅速远离壮汉。 伴随火光巨响,林间落叶冲天而起。 “此人真是悍勇。”张微暗自后怕,捡起地上的长刀,朝老人掷去。 刀刃带着厉啸刺穿老人眼眶,这下是真的死了。 张微不再停留,北条氏直身上有熏香味,瞒不过他。 刚才想把北条氏直留下是装的,北条氏直只要没洗掉身上的味道就不可能躲过他的追捕。 他只是为了逼对手和自己正面对决罢了。 ---------------------------- 他听到了爆炸声,中忍大人成佛了,此刻中忍大人已经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再也没有烦恼和痛苦了吧。 他的身材十分瘦小,头顶才到面前敌人的腰间。 他杀过贵族,杀过武士,杀过草民,杀过叛忍,其中不乏比他高大的人。 他深知体型并不能决定胜负,面对这类敌人他从不曾胆怯。 但是,这次,他怕了。 “唵,摩利支,娑婆诃......”风魔尾五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摩利支天菩萨心真言。 摩利支天菩萨是忍者的守护神,能够看破一切隐形,还能让信徒从灾难前隐形。 他希望菩萨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使大法力让眼前的敌人看不到少主和自己。 理所当然,咒语没有生效,摩利支天菩萨并未显露她的慈悲和法力。 少主敌人的目光依旧越过了风魔尾五,落在昏迷中的少主身上。 “畜牲!”风魔尾五后退一步,牢牢遮住身后的少主。 敌人的目光终于流转到风魔尾五的脸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将风魔尾五的头颅压了下去。 风魔尾五手上的小太刀不停颤抖,衣服后背的部分湿透了,胸膛胡乱地起伏,脸上露出异常的殷红色。 鼓起残余的勇气,重新将脖子伸直,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敌人的沾满鲜血的肩膀,防备敌人偷袭。 敌人五官没有任何变化,似是完全没听到风魔尾五的喝骂。 风魔尾五突然有些羡慕中忍,他也想进入西方极乐世界,但他还不能死,他还没将名字放进庙里,他还没将情报传回族内,他还没将少主送回城中...... 风魔尾五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可风魔尾五的生死不能由他自己决定。 “果然像我这样货色是没法成佛的,摩利支天菩萨啊,请保佑我死后变成守护少主的厉鬼吧。”风魔尾五不再奢求那么多,小心翼翼地向慈悲的菩萨许愿。 菩萨似乎答应了他的请求,敌人的肩膀突然动了起来。 “南无.......”风魔尾五面带虔诚之色,倒了下去。 无量虚空处,一尊菩萨被诸天星斗环抱,四面八臂,身如阎净檀金色,手托日月,顶戴塔,着白色天衣,,趺坐在莲花台上,低眉颔首:“降世、披甲欲得全一……元君……燮理五行,升降二气,解滞去窒,破暗除邪……” ------------------------------ 一刻钟后,一具倒在地上的肉体缓缓从泥土和落叶中挣扎着爬起。 记忆渐渐回到肉体的脑海“南无摩利支天!南无摩利支天!南无摩利支天!” 肉体狂热地跪倒叩头,声嘶力竭地感激慈悲的菩萨,头颅沾满了湿软的泥土,砸出一个几寸深的泥坑。 “不对!敌人呢!少主呢!”狂热过后,理智也回到了肉体的脑海,环顾四周没找到那个为之献出生命的人影。 肉体猛然站起“不!不!菩萨明明答应我了,为什么会这样!” 肉体扑到一块光秃秃的土地上,发了疯般嘶吼“少主明明在这的!” 肉体刨挖出一个个土坑,口中不断喃喃自语“少主呢?少主呢?少主呢?……” 那曾称为手的物件被泥土中的砂石刮得皮开肉绽,有片叫指甲的硬片也翻了过来。 肉体却完全没有痛觉般,依旧不停地用“手”刨地,“它”的声音也渐渐变得晦涩不明。 “混账!风魔家的只会刨土吗!”一声怒斥把它的理智唤回。 它无精打采地抬起“头颅”。 它的“眼”中流下“泪水”。 像是担心他会忽然消失,它倏地冲向那个愤怒的人,将他大力抱住。 “少主!我终于找到您了!” 北条氏直被他癫狂的样子吓呆了,身躯僵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挣脱它的手臂,重重地抡起一巴掌把这个渎职的贱民扇倒在地。 “无礼之徒!”北条氏直为自己的呆滞感到耻辱,更加恼火。 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恭恭敬敬地在少主面前一丈处做出土下座。 “请少主责罚!” “回城再跟你算账,带路!”身上本来还算整洁的衣物被泥土和鲜血弄脏,让北条氏直脸色更加阴沉。 “启禀少主,属下已经死了,现在是充满戾气的鬼魂,不能带您回城了。”它依旧匍匐在泥土中,不敢动弹。 北条氏直终于对这个刁民忍无可忍,头上青筋暴起,一脚踢向他的头颅:“该死的混账,你死了甚么!想做鬼我就成全你!”一边辱骂,一边狠狠地殴打眼前这个矮小干瘦的男子。 “我,我没死吗?”痛觉终于回到风魔尾五的身体,让他眉头紧皱,牙口打颤,更难受的是喉咙,吼了太久,现在每次呼吸都像有刀在刮。 风魔尾五对疼痛相当熟悉,此时他无比庆幸自己还能感受到疼痛,巨大的喜悦填满他的脑海。 菩萨搭救了少主和他,他还有机会成佛! “南无摩利支天!南无摩利支天!南无摩利支天!......”在北条氏真的拳打脚踢之中,风魔尾五不停默念佛号,心中的信仰更加虔诚。 不过风魔尾五不知道的是,张微不是嗜杀之人,问完话就离开了,本就没打算杀他们主仆两个…… 第18章 莫名其妙 张微阴沉着脸,伤痕累累的朝小田原城北方八幡山赶去。 听完北条氏直说出的消息后,张微的心情很是懊恼:八幡神降下神谕,命令北条城主和上泉信纲去八幡神社等候贵人...... 根本就没有什么异常,北条城主出去那么久是安排好的,跟怪异没有半点关系。 张微之前做的全是无用功,还莫名其妙的杀了许多人,多了一身伤,因此他的脸色相当不好看。 想到八幡神,张微恨得牙痒痒,只要八幡神把话说清楚,张微早就上八幡神社了,哪里还有这么多事。 多想无益,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得到八幡神许诺的猖兵。 张微打定主意拿到猖兵就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回枫之村修行。 身上伤口火辣辣的疼,周身最严重的伤势是那两处箭伤,箭头已经被张微取出,抹上了自制的药粉,为了防止伤口迸裂,张微的速度不是很快。 张微花了三个时辰才赶到八幡山下,之前又有一番苦战,纵是练气境界的修士,此时也觉得有些撑不住了。 强打精神,张微走进八幡山中,沿着石阶慢行。 “什么人!”守在石径边的武士曲腿沉胯,手扶长刀,喝问眼前这个浑身血迹的可疑男子。 张微实在是过于劳累,竟没能察觉到这个武士的存在。 “我受到了八幡神的召唤,请带我去神社吧。”张微站在原地不动,回答道。 “胡言乱语!快点滚开!”武士完全不相信张微的鬼话,作势拔刀。 武士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自称受到神明感召的疯子,你是什么德行?也不照照镜子,八幡神怎会垂青这么狼狈的人。 张微虽然身材高大,但是赤手空拳,身无片甲,要是敢不识相,武士就要叫他横尸当场。 “我不是在胡言乱语,请你去问问神社里的北条城主大人吧,他知道我会过来。”张微没有动怒,面色平静,好声好气的跟武士解释道。 武士一听,张微居然能说出北条城主在神社里,心中有了些许怀疑。 “你待在这别动,我这就去禀报城主大人。”武士扶刀,面朝张微后退几步,才转身向神社跑去。 张微离开丛林,走到石阶上,盘腿打坐,闭目养神。 过了不知道多久,张微感应到密密麻麻的脚步声,睁眼起身。 众多武士手持火把随行,衣冠楚楚的贵族们簇拥着一顶两人抬的精致小轿朝张微走来。 轿子里出来一人,正是多日不见的北条城主。 “怎么是你!”北条城主看清张微的脸庞,连平日里常用的怪腔都破了音,惊呼出声。 “城主大人日安。”张微和往常一样主动向北条城主问好。 北条城主迅速收敛好仪态,笑眯眯地从贵族中走出“原来你就是八幡大神让我等候的贵客啊,弓长君。” “快叫我的医师来给弓长君疗伤!”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神明大人的命令比我的身体更重要,我们还是进神社吧。”张微的表现有些失礼。 八幡山离小田原城不远,北条城主绝对知道张微这几天干的事,今晚来杀张微的人没准就是他派出来的。 “言之有理,能得到八幡大神的青睐,弓长君果然不是一般人。”北条城主依旧笑眯眯的,夸了张微一句。 为了表示亲近,北条城主邀请张微和他一起乘坐小轿上山。 张微谢绝城主的好意,推辞说自己是个粗人,不喜欢轿子。 不喜欢轿子是真的,北条城主的轿子比棺材大不了多少,张微这种体型进去只是受罪,还不如自己的两条腿走得自在。 上山的路中随行贵族不停地抛出话题,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微耐着性子和城主谈天说地,这条不到百丈长的石阶愣是走了一刻钟,天色灰朦时分才走到神社入口。 神社的入口处有块类似牌坊的建筑,名叫鸟居,用于分割神域和凡间。 在进入神社的鸟居前,城主让仆从递给张微一身丝质的衣冠,张微收下衣冠,感谢城主的好意。 张微换好衣冠后,学习北条城主的动作,对鸟居轻行一礼,穿过鸟居大门,走入铺满砖石的参道,其他人都留在鸟居外守候。 参道中央是神明通行的地方,北条城主神色肃穆,带着张微从侧道走过。 参道尽头有个青瓦亭子,四根柱子稍微向中心倾斜,中心安置着石制的灰色水盘,水盘上放着几柄木勺。 这是手水舍。 北条城主先用右手拿勺柄接水,清洗左手。 接着换左手握勺柄清洗右手。 紧接着再换右手握勺柄取水倒一点儿到左手心漱口,而后清洗左手,将勺立起让剩下的水往下流的时候顺势清洗手柄。 最后将勺归回原位。 张微有样学样。 礼毕后,二人脱鞋走入面前由一栋栋木屋围成的庭院。 厅堂正中的木屋是拜殿,飞檐斗拱,四角悬铃,这是让信徒祭祀礼拜的地方。 拜殿之后是刷上红漆的木栅栏和一栋小小的木屋。 这些木栅栏叫玉垣,它将居住着神明的本殿与外界隔开。 到了这里,北条城主正襟危坐,抬手让在左右侍奉的神官避退,张口欲言。 “城主大人是想问我接下来该干嘛吧。”张微盘腿屈膝,面色平静,主动和城主说道。 “正有此意,弓长君能透露一些吗?也许我能帮上什么忙”北条城主含笑看着张微的双眼,坦荡地发问。 张微:“八幡大神让我带走这里的一只妖怪。” “神社之内哪里会有妖怪,弓长君不要再开玩笑了。”北条城主摇了摇头。 张微:“我也不知道,但这是八幡大神的命令。” 北条城主话题一转:“弓长君,现在上泉武藏守大人也在神社附近呢,他也对你很感兴趣。” “天下第一能注意到我,真是不胜荣幸,我有幸见他一面吗?”张微有些讶异,但没显露出来。 北条城主居然还记得张微曾说仰慕上泉信纲,让张微对他的好感多了点。 “唉,上泉武藏守大人年岁已高,又感染风寒,现在正在养病,不能见客。”北条城主叹息。 北条城主又道:“不如这样吧,弓长君先在小田原城住下,等上泉武藏守大人身体好起来。” “上泉武藏守大人威名远扬,弓长君前途无量,二位如能一唔,必会成为后世美谈。”语气真挚,似是发自内心替张微考虑。 名,利,色,权,谁人能脱离对它们的欲望?北条城主相信只要把张微留在小田原城,这个年轻人早晚会心甘情愿地加入自己麾下。 张微面露难色:“城主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八幡大神命令我将妖怪带走,实在不敢多做停留。” 北条城主再次叹息:“唉,这真是太让人遗憾了。” “弓长君受了伤,是在小田原城遇到了麻烦吧,能和我说说吗?” 张微心下了然“他是要问我绑架城中贵族之事。” 旋即隐晦地表示这是一场误会。 北条城主语气舒缓:“那就好,上次你走得太急,我还没来得及款待你,实在是有些失礼。” “我准备了一些东西作为歉意,弓长君务必收下。” 张微一时不清楚北条城主是想让自己放松警惕还是想化干戈为玉帛,但是他还是回道:“城主大人实在是太客气,我就却之不恭了。” 北条城主脸上再度挂起笑容:“这样就了却我一桩心事了。”北条城主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召来侍者,休息去了。 天色将明,火把已经熄灭,城主走后,诺大的庭院只剩张微一人。 庭院里屋檐上悬挂的铜制风铃丁零作响,与沙沙叶动声此起彼伏演奏出莫名的乐章。 张微睁开了眼睛。 灰狼,猴子,野猪等山间生灵衔着各式各样的果实纷纷从参道两边出现,无声走到拜殿前放下果实,转身离去。 一股檀香味的气流缓缓从本殿吹出,纸垂,稻绳,树叶统一着节律摇晃。 鸟居外正在攀谈的众人也感受到了这肃穆的气氛,止住了话语。 白袍紫袴的神社社司似乎察觉到什么,他当先向本殿的方向伏地叩首,像石子投入水面后荡起涟漪般,众人陆续跪倒。 “咯~咯咯!”雄鸡唱晓,东方既白。 有道细线分开漫天的云朵和延绵起伏的山峦,看起来就像一条白色的溪流。 朝阳缓缓升上山峦,进入“白溪”。 云朵,山峦,太阳连接在一起。 “神灵睁开了他威严的眼眸,他的光如太阳般炙烈,他的国比山峦更崇高,他的手将福祸投下云端。” 在金色的阳光下,众人的膜拜中,律动的声乐里,一只赤红色的鸽子飞出神社中心的本殿。 它缓缓滑翔过参道的中央,背对众人,落在鸟居上。 它看向庭院中那弯腰拱手的凡人,发出浩大庄严的声音。 “今有善战者,寿数已尽,凡胎褪去,入吾神国。” “汝持此皮囊,吾诺即成!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说罢,振翅飞回本殿,莫名的乐声逐渐回归平凡,庄严的气氛缓缓随之消散,鸟居外的凡人却仍毕恭毕敬地五体投地。 张微缓缓起身,感觉袖袍里多了些什么。 “师傅不见了!”神社后面一间木屋内传出惊叫。 “不许胡说八道!”北条城主怒喝。 “上泉武藏守大人已经修成正果,进入八幡大神的神国!不要令他蒙羞!” 北条城主面色相当不好看,旁人在他的怒火下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不敢出一言。 北条城主在侍者的搀扶下,站在众人之前,鸟居之外,与张微刻意隔开一段距离。 他的语气十分复杂:“弓长微,你的使命已经完成,该离开了”。 张微拜别北条城主,被各色的眼神盯着,平静地顶着朝霞,快步离开了八幡山…… 柔和的朝霞照在一片建筑工地上,工地旁形形色色的广告上赫然写着“大正八年西元一九一九年。” 工人们搅拌水泥的声音透过玻璃窗户传进教室,所以讲台上有些瘦削的老师不得不提高自己的音量: “西元八世纪末到十二世纪末是日本的平安时代,武士阶层得到发展,到平安时代的后期,武士阶层从贵族手中夺取权力,建立足利幕府......” “天正五年,既西元一五七七年,安土桃山时代,即足利幕府末期,“新阴流”剑道始祖,着名武士,“剑圣”上泉信纲于相模国小田原城附近的八幡山逝世,他一生致力于传播剑道,开创了独一无二的“活人剑”理念,对……” “关于上泉信纲,有个流传在小田原市附近的传说,在上泉信纲死去那天......” “日暮!” 昏昏欲睡的男高校生被白色粉笔头砸中,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向愤怒的老师。 “想睡觉就回你家的神社去睡!现在给我站出去好好反省!” 男高校生终于醒过神来,脸色一苦,乖乖地到教室外罚站去了。 第19章 护法猖兵 张微面色虽然平静,心中却有万千思绪。他没想到八幡神会将上泉信纲的遗体留给自己。 得到上泉遗体会有巨大的好处,同样会有巨大的麻烦。 上泉信纲是兵法流派新阴流之主,门生故久遍天下,地位崇高,武家幕府的统治者征夷大将军都是他的徒弟。 因此他的遗体具有重大意义,流落在张微这个外人手里将对新阴流的名声造成巨大的损害。 现在有北条城主弹压,张微暂时安然无恙,可要是出了北条城主的势力范围,新阴流的门客们必然会来找张微麻烦。 不能优哉游哉了。 张微火速离开八幡山,一路奔波回到了与世隔绝的枫之村。 本以为只是出门走一圈的事,没想到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和诸位邻居打完招呼后,张微用一些粮食和木柴请村中木匠帮忙造一口方形的松木棺材。 木匠打造棺材的时候张微也没闲着,他日日出入山林,不知道在忙什么。 时间一晃而过,棺材造好后的第四天,张微算好时辰,举着棺材来到枫之村外一片小土坡上。 这片土坡据说曾是一片禁地,只要经过这里,不管是谁,都会在一月之内消失不见。 第一任枫之神社的社司想要解决这件怪事,曾经带领神官和巫女们到这里查探,可是查了三天什么都没找到,只好无功而返。 不到半个月,社司和神官巫女们都失踪了,偌大的枫之神社内只剩一个还在牙牙学语的幼童和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 自此枫之村的村民们连提这个土坡的名字都不敢。 直到两年前,被村民们抚养长大的幼童学艺归来,成为枫之神社唯一的巫女,她射杀了盘踞在地底的妖怪,此地才不再有怪事发生。 不过村民仍不敢到这附近来。 张微环顾这片土坡,点了点头“夏日已尽,秋风将起,此地阴气森森,又有地脉盘绕,阴煞两全,合当成为五显灵官出世之地!” 护法猖兵千奇百怪,各有优劣,凭张微的本事能诰封三种:五猖兵马,五通兵马,五显灵官。 五猖兵马长于征战,骁勇果敢,威慑百妖,诸邪辟易。 五通兵马长于探查,洞幽察微,知天晓地,来去如风。 五显灵官长于护法,生而灵慧,无所不通,渡劫保生。 豢养护法猖兵本是一门高深的本事。 等法师修为高深,能上通苍天,下察幽冥,各路鬼神听其大名,自来投奔,为法师奔走效力。 这才是正宗的护法猖兵。 四明宗修士另辟蹊径,通过符箓,祷祝,存思,引魂,立契等手段强行束缚妖怪,将它们作为猖兵。 这样方便了很多,可也有坏处,四明宗的猖兵不是自愿投奔,而是被强行拘捕,难免心存怨愤,所以大部分类型的猖兵更加桀骜难驯,需要深厚的修为弹压。 上泉信纲生前再厉害,却还是人类,张微需要以他残余的魂魄为引,人为造出一只精怪后,才能完成诰封猖兵的仪式。 ———以尸身魂魄为引再造生灵,实在是逆反自然,有悖常理,但天无绝人之路,借助招拒箓,张微有一次机会。 【白帝恩赦】 白帝招拒为天神地只之一的西方上帝,主金,司秋,掌杀伐,故此能赦幽冥。 张微要诰封的是脾气相对温和、与法师一体同心的五显灵官。 张微解开八幡神留下的封印,将遗体敛入棺中。 在昏暗的夜色中,上泉信纲双目紧闭,面色安详,像是躺在棺材里熟睡。 他穿着白绸羽织,身型枯瘦,身高不过五尺,头顶的白发梳成月代头,手上和足底遍布粗糙的老茧,皮肤上长着一块块老年斑,看上去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干瘦老人,只是老人的肤色过于苍白,表露出这是具尸骸。 张微神色肃穆,朝尸骸稽首一礼后,合上棺盖,将它葬入新挖的土坑,堆起一座小小的坟冢。 一杆长幡矗立在坟冢左方,幡头垂地,布满诡异的血字,风吹不动。 张微站在幡旁的木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澄黄的铜铃。 左手挥舞长幡,右手振动铜铃,声传四野: “天清清,地灵灵!” “吾奉开阳祖师令,登坛演法显威灵!” “十殿阎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头迎!” “千株剑树皆敧侧,万迭刀山尽坦平!” “东方之害,烁石流金。” “魂兮归来!”一条细红线从桌上抛向东方。 “南方之害,魑魅遍地。” “魂兮归来!”桌上的纸虎被风吹向南方。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 “魂兮归来!”油灯里的几滴灯油洒向西方。 “北方之害,飞雪覆体。” “魂兮归来!”张微挥起手中长幡直指北斗。 “幡旋铃响引前路,胎光爽灵莫因循!” 半空炸起惊雷声,阴风四起,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张微的煞白面庞。 长幡幡头的血字生光,木桌上的牌位陡然颤动。 两道晦涩不明的气息迅出现,于新坟左右盘旋不去。 张微收铃入怀,立幡于冢,念动咒语,取出纸钱,挥洒四方,眉心现出白色的招拒箓。 两道气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向牌位飘去。 张微划破食指,迅速在牌位上写下血字。 “千胜灵官上泉一之位”。 瞋目怒视坟冢:“二魂已归,七魄何在!” 阴风平息,长幡自燃,火星飘散,点燃四周的纸钱。 火光之中,九个血字熠熠生辉,七道黑烟从坟冢涌出,飘飘转转没入牌位之中。 血字渐渐暗淡下来,以阴刻文字的形式存留。 看到阴刻文字,张微一抹眉心,将招拒箓拓在这块牌位上。 五显灵官,成了大半。 张微看向眼前的坟冢,命魂“幽精”被八幡神接入神国,剩下的二魂七魄化作护法猖兵,冢中只余尸骸一具,与木石无异。 在坟冢前插上一颗小树,将坟冢周围的纸钱远远拂开,摆上鲜花水果,稽首一礼,双手奉起灵位,张微离开了此地。 第20章 跌宕起伏 数日后,张微的木屋中搭起了一个小神龛。 神龛前的土罐插着三支香柱,青烟袅袅升起,盖住神龛内灵牌上的字迹。 这些香柱都是张微花了好大功夫才制成的,十分珍贵。 张微此时正盘腿坐在屋中,念诵经文。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 护法猖兵的种类多如繁星,养炼之法也五花八门。 四明宗内将猖兵分为四等:持旗勇卒,护法猛将,地只神侍,天官功曹。 它们的神通大抵和炼精,炼气,炼神,合丹四境修行者相当。 曾经师门发的那五条犬妖就是持旗勇卒级的五猖兵马。 张微此时用的是最常见的法门,诵经祈福,日日祷祝,百日之后就能让新生的五显灵官诞生灵智,塑造真身。 按张微的估计,千胜灵官上泉一由上泉信纲二魂七魄所化,最低也是护法猛将级,甚至有不小的可能成为地只神侍级。 而且千胜灵官是按五显灵官的法子征召的,正常来说,等他拥有真身后就可以辅助张微做法,随张微一起修行,良材美玉,前途无量。 张微心情越是舒畅,诵经声也变得更加宏大,灵位中的千胜灵官似乎也感受到了张微的喜悦,缓和的颤了两颤。 “咦?张微是神官吗?怎么怪怪的?”一个身穿黄色短衣的小女孩走了进来,皱着鼻子吸了吸空中的香气。 “原来是枫酱啊,是来找我学习的吗?”张微诚心诵经,在小女孩进门时才发现她,显得有些惊讶。 说起来也有些好笑,他和枫一起学日本字,两人都是桔梗教的,现在张微已经青出于蓝了,枫还是在原地踏步。 然后教导枫的任务就到了张微头上。 村民们知道桔梗请张微教导枫后都啧啧称奇,说这是桔梗头一次有求于人。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明明是我先提问的。”枫撅起嘴巴,面露不愉,对张微的失礼不满。 摆出大人般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更显乖巧可爱。 张微被她逗得想笑,但还是憋住了,同样一本正经的说:“确实是我错了,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枫有板有眼的回答,端正地跪坐在木质地板上,细心聆听。 接着张微将这段时间的经历娓娓道来。 张微被她们姐妹两个救了性命,再加上数个月的相处,已经和她们算得上是朋友,除了师门密法,没什么好隐瞒的。 当张微平静地讲到八幡神将上泉遗体给予自己时,枫宛如黄鹂的声音打断了张微的叙述。 “你胡说!天下第一明明是我姐姐!”枫的表情很认真。 张微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向来稳重的枫听完话后,第一反应是在谁是天下第一这件事上和张微较真。 张微童心一起,打算逗逗这个小不点:“我可没有胡说,天下第一的称号可是幕府将军赐予上泉武藏守的,不服气就带着你姐姐去京都找将军大人面谈吧。” 张微在枫之村待了几个月,知道桔梗性格清高,不慕名利,而且她对妹妹的要求很严格,枫小小年纪就表现得沉稳冷静就是桔梗言传身教的结果。 桔梗要是知道妹妹因为谁是天下第一这种理由大呼小叫,多半会加大对妹妹的管教力度。 枫虽然在学字背书方面没什么起色,但这个小东西洞悉世情,知道人心险恶。 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板起面孔,重新变成小大人模样:“是我失礼了。” 张微见枫没有上钩,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怎么枫这种时候就特别机灵。 “要是读书习字时也这么机灵该多好,我也能少掉几根头发,枫酱今天是有别的事情找我吧。” 被张微这么一说,枫有些不好意思,终于回想起自己的来意:“是姐姐让我来的,她说村子南边有只厉害的妖怪,想请你去除掉它。” 张微默然不语,起身换下神龛前将要燃尽的香柱。 “桔梗才是除妖的内行,为什么她要请我帮忙?”盘腿在枫面前坐下后,张微面色平静问枫。 枫的表情很是苦恼,小手紧紧抓住裤腿,似是有些担忧。 “前些天村子里面来了几个怪人,把一颗紫色珠子托付给姐姐,邪气森森的,姐姐现在腾不出手来。” “就交给我吧,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我帮忙吗?”张微点头,接受了桔梗的委托。 “姐姐只说以你的本事很轻松就能解决掉它,叫你快去快回。”枫不自觉的把头低下。 撒谎都不会,到底是小孩子。 张微对枫这个动作十分熟悉,知道她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想到这里,张微突然记起一件事:“枫酱,明天记得过来,我要检查你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 “你,你布置的内容我都记住啦!”枫的头垂得更低。 张微升出不详的预感:“是真的吗?” “啰,啰嗦!你明天就看好吧!”枫迅速爬起,一溜烟地跑掉了。 张微按着额角太阳穴,闭上眼睛,长出一口气。 骑马,割麦,采药,治病,射箭,生火……桔梗会的枫都会一点,说明枫并不是天资愚钝。 枫识字慢可能是因为她现在年龄太小,或者才华并不在背书写字上。 收拾思绪,换了一身出行用的衣物,张微前往村子南方。 他现在急需将一只幸运妖怪度化成五猖兵马,来安慰自己疲惫的心灵。 …… 不停蠕动的触手上一张张嘴不断开合,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嘴里长满倒刺,混杂着诡异色泽的黏液。 口中还有各类杂物,有草木,有泥土,有骨渣,张微甚至看到条条白蛆围着一只瘪下去大半的狗头拱来拱去。 疑似头部的位置胡乱地长着大大小小的眼球和孔洞,眼球和孔洞外的其他部份混杂着鳞片和森森白骨。 这怪物还会发出种种不可名状的呢喃声,让张微眉头紧皱。 五猖兵马不似五显灵官,门槛很低,任何精怪被法师驯服后都可以变作五猖兵马。 眼前怪物的模样颠覆了张微的想象力,完全不像正常精怪,让张微不禁怀疑它能不能胜任五猖兵马一职。 最终张微强忍恶心,干掉怪物,把它烧成灰烬,在河边洗衣沐浴,直到到日落西山,才返回枫之村。 第21章 枫之村内 第二天上午,顶着黑眼圈的枫摇摇晃晃的来到张微的木屋里,看上去十分憔悴。 枫端正地跪坐后,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强打精神,磕磕绊绊地背完了张微交待的作业。 枫的样子有些出乎张微意料。 不过他和往常一样授课,带着枫来到村头的泥地里,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拿着树枝在软泥上写写划划。 不时路过村头的村民们兴高采烈地吆喝着,看到他们,都压下语音,静悄悄地走过。 枫每天有很多事要做,张微也得忙着砍柴糊口,所以一天只教一个时辰,上午习字,下午讲理,半个时辰过去,张微布置好功课,结束了上午的课程。 申时,枫再次来到木屋里,看到枫不再那么疲惫张微放下心来。 “枫酱,在你心里,天地是什么形状的?”张微盘坐于地,问出一个古怪的问题。 “天空像一个大锅,是圆的,大地像纸书一样,是方的。”枫一本正经地回答。 枫的答案不出张微所料,张微曾经问过桔梗,姐妹两人的回答如出一辙。 “这并不对。”张微面色平静,摇了摇头。 “如果天圆地方不对,那天地是什么样的?”枫小脸表情严肃,语气很是诚恳。 屋内的香烛静静燃烧,灰烬一点点的从香头落下,掉入土罐中。 张微回答“天地之状,其形象卵。六合之中,其圆如球。日月出没,运行于一天之上、一地之下。上下东西,周行如轮。” …… “天地之外是什么?”枫举一反三的问道。 “天地之外还有其他天地,也许我就是从其他天地来到这里的。”张微答。 …… “张微回到四明宗以后还会再来枫之村吗?”枫的声音有些紧张,小手紧握裤腿。 张微看着自己的学生,目露笑意,嘴角微微上扬,手掌轻抚她的小脑袋。 “不清楚,不过我会在枫之村里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 半个时辰在枫和张微的问答中飞快流逝,枫起身向张微告别,离开了木屋。 在夕阳余晖中,枫一边回想刚刚学到的知识,一边小跑着奔向村外的枫之神社。 路上不时有村民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枫酱,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 枫一次次礼貌地谢绝了村民们热情的邀请,回到了枫之神社中。 枫之神社是个有些另类的神社,这里曾经供奉着张微的老熟人八幡神。 但是神社的社司和神官们都已死去,现在神社内只有桔梗一个巫女。 没有神官,枫之神社没有办法继续供奉神明,所以本殿内的神体早就被移走。 此时的枫之神社内只住着桔梗姐妹二人。 一道略带疲惫的清洌声音从障子门后传入枫的耳朵“枫,那些伤者都怎么样了,张微能照顾好他们吗?” “姐姐,张微既然答应帮忙肯定会做好的,你就相信他吧。”枫不自觉地低下头。 “我知道了。”障子后端正跪坐的桔梗双手捧起一颗珠子,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珠子里的黑雾又开始翻腾。 枫在障子外等了一小会儿,见姐姐不再说话,就伶俐地取出木盆和抹布,绑起裤脚衣袖,轻车熟路地擦洗木质走廊。 …… 天色已暗,枫结束了打扫,擦了擦汗,拧干抹布,倒掉盆中的污水,收起工具,取下墙上那张比她自己还高的黑色木弓。 枫之神社里有两张木弓,一张黑,一张红,红色的木弓有七尺多长,黑色的木弓只有四尺长,都是桔梗亲手做的。 枫咬着牙用力地将弓弦取下,手上的硬茧被弓弦勒得微微发白,对着月光,细心地擦上姐姐制作的弦蜡。 将黑弓和弓弦放回原位,枫的手有些酸痛,她点起油灯,拿出一捆木片,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字一句地完成了今天张微布置的功课。 枫剪断油灯里燃烧的麻绳,走到桔梗房间的障子门前“姐姐晚安。” 仍跪坐在榻榻米上的桔梗睁开眼睛,柔声说“晚安。” 珠子里的黑雾翻腾得更剧烈,桔梗墨眉紧皱,重新闭上了眼。 枫垂着头,带着沉闷的心情走回自己的小屋,从衣柜里拿出厚厚的被子,躺在榻榻米上睡下。 与此同时,枫之村一间木屋内的诵经声渐渐止息。 昏暗的木屋里,张微双目似闭非闭,含胸拔背,五心向天,手抱太极,按照四明宗的法门“行气铭”转化元精,运转真气,开始了今夜的修行。 ...... 朝霞满天,张微睁开双眼,昏暗的木屋内像是有闪电闪过,亮了一瞬,张微吃过早膳,便披着朝霞提起斧头进山砍柴,两个时辰后才回到木屋。 村子另一头的枫给伤者们换完药,马不停蹄地带着一身疲惫来到了张微的木屋,开始今天的学习。 …… 日子一天天过去,千胜灵官的神龛前除了插着香柱的土罐,还多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黄皮葫芦。 神龛前的香柱莫名从中断开。 “多事之秋啊。” 张微睁开疲惫的眼睛,叹了口气,换了三根香柱后,又盘腿坐下。 远方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张微的耳中,张微却动都没动一下,依旧盘坐于地。 数息后,一个惊惶的村民跑到张微的木屋前大叫“张微!不好啦!松木家的罐子破了!” 张微这才起身,和村民对完暗号后,娴熟地拿起灵位和葫芦,从角落柜子里取出一包药粉,迅速朝那户人家的屋子跑去。 不到片刻,张微赶到了事发地点:一只四尺长的猩红大蜈蚣游曳在房屋顶上,屋内只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瘫坐在地上。 张微跑进房屋,看见幼童脸色紫青,分明是中了毒,却不急着施救。 他小心戒备,浑身肌肉绷紧,慢慢摸索着幼童的头顶和手脚的骨骼,翻开幼童的眼皮,察看他的眼珠有无异常。 排除妖怪假扮幼童的可能后,张微才把幼童带出屋外,将一半药粉敷在他青黑色的伤口,一半的药粉用水化开,喂给他喝下。 幼童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开始剧烈咳嗽。 张微这才放下心来,把幼童交给一旁拿着各式农具的村民们,自己再次入屋,用金鸡独立的架势,一只脚架起小矮桌,把葫芦和灵位放在桌上,摆了个简易的法坛。 第22章 三个月 念动咒语,手掐法诀,灵位微微晃动,葫芦口突然打开,四道黑烟飞出,在地上一滚变成了四只张牙舞爪的妖物:一只双头怪鸟,两个鬼族壮汉,一条八尺长的五彩大蛇。 “把它拿来见我。”张微竖指成剑,指向屋顶。 四只妖物再次化成黑烟,飞去屋顶。 须臾之间,屋顶上的大蜈蚣就被擒下,带到张微面前。 大蜈蚣头顶的触须被生生拔下,毒颚已断,身上鲜红色的甲壳也片片破碎,流出绿色的体液,长躯的前后两端被两个鬼族壮汉钢铁般的手臂死死按住,犹在奋力扭动身体,密密麻麻的脚无序挥舞,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痕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绿色的体液随着大蜈蚣的动作越流越多,缓缓在它身下形成一个小泊,鬼族壮汉挥起一拳,打断了它几条细足。 张微轻轻地摇了摇头,挥手一斩,妖物们得到指令,把大蜈蚣撕成四段,忙不迭地吞入口中。 看着四个猖兵的野蛮吃相,张微叹了口气,想起两句诗。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变幻如苍狗。” “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将妖物收回妖物,嘱咐了村民们几句,张微飘然回到木屋。 三个月前,忙于净化邪物的桔梗拜托张微守护枫之村一段时间。 桔梗对张微有救命、解惑之恩,村民们也与张微相处融洽,再加上这个请求完全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张微欣然应允。 开头半个月,没发生什么大事,枫之村四周和往常一样平静,张微该干嘛干嘛。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周围的妖怪越来越多。 更麻烦的是,新出现的妖怪个个都身怀绝技:隐身,变脸,投毒,魅惑,遁地,…… 张微对这些妖怪大为头疼。 思虑再三,张微主动离村,花费好大力气抓了一批妖怪,并把它们炼成五猖兵马,封在兵马罐里,交给村内各家各户,嘱咐他们小心供奉。 这个法子十分有效,有了猖兵护院,妖怪藏进村子的难度陡升,村内被妖怪袭扰的次数大大减少。 然而这只是权宜之计,枫之村地小物薄,周边又有众多妖怪围绕,收入更少,供养这么多猖兵力有未逮,不能持久。 好在张微也不需要将现状维持多久,千胜灵官塑成真身只剩三日,到时张微令他统帅猖兵,出村涤荡妖氛,除了能消减妖怪和猖兵的数量,还能收获不少稀罕材料,足够拖到桔梗祓除不详的那天。 有桔梗在,枫之村就安全了。 张微这边暂且不提,村外的风之神社里来了位客人。 “好久不见了,桔梗。”衣着华丽的黑发美人放下手中茶杯,面带笑容,看向对面白衣绯袴,清丽脱俗的巫女。 “确是如此,自我们在播磨分别后,已经过了三年了。”桔梗手中捧着一颗缭绕着丝丝黑气的圆珠,声音里有止不住的疲惫。 “三年啊,时间真是一闪而逝,我对我们一起周游日本除魔的那段日子记忆犹新,就仿佛发生在昨天。”美人不断把玩着手里的发丝,感慨万千。 “是啊,椿,可如今我们都肩负着各自的责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又寒暄了几句,终于步入正题。 “师父命令我来枫之神社帮忙镇压四魂之玉,看你的样子,应该不需要我的帮助吧。”椿将一缕柔顺的发丝在食指上绕了个圈,饶有意味地打量着桔梗和她手上的圆珠。 桔梗诚恳地说道:“椿,我想请你消灭枫之村附近的妖怪。” “规矩你是知道的,巫女祓灾后有资格收取报酬,那么你能为你的请求付出什么呢?”椿抚平黑发,认真地盯着桔梗的眼睛。 桔梗松了一口气,眉头稍稍舒展开来:“我可以将我的式神送给你。” “你说的是决明鸟和雷兽么?”椿不再把玩发丝,正色问道:“那可是不常见的宝贝,师父只传给了你一个人。” 椿的表情很严肃,桔梗付出的报酬显然让她十分心动。 “只要你出手,我愿意将它们作为报酬。” “真是慷慨,好吧,那这个委托我就接下了。”椿面露愉悦之色,站起身来,黑发如瀑布一般垂到后背。 “麻烦你了。”桔梗手捧四魂之玉,跪坐在地上朝椿点头致谢。 看着桔梗落落大方的样子,椿的眼中隐晦地闪过一丝嫉妒,转身拉开障子,在身穿黄色短衣的小女孩带领下,走出了枫之神社。 “枫酱也长大了许多啊,现在都有四尺多高了,曾经只到我腰间呢。”椿把玩着耳边的发丝,缓步跟在枫的身后,故作亲昵地摸了摸枫的小脑袋。 枫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不动声色地把脑袋从椿的手下移开“椿姐姐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美丽呢。” 听到枫的话,椿脸上闪过一丝笑意“你姐姐可比我更美。” “椿姐姐太过谦虚了,您和姐姐是不同类型的美人,用唐文说,你们的美像春兰秋菊,各有胜场。”枫迅速回应,语气十分自然。 枫的评价让椿脸上的笑容更盛三分,愉悦地把发丝在手指上绕了个圈。 “枫酱的嘴可真甜,还懂唐文,今后肯定也是一个不得了的美人。” “谢谢椿姐姐夸奖,我会好好努力的。”枫乖巧地回头,冲椿一笑后继续带路。 椿收起发丝,装作不经意地说道“枫酱长大后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男人呢,真是嫉妒他。” “椿姐姐大可不必担心,我还没考虑过这种事。” “今年枫酱也有十岁了吧,再过三年就该嫁人了,身边有在意的男孩子吗?说出来让我帮你参考一下吧。”椿掩口而笑。 “没有的,椿姐姐。” 然后又是一番假惺惺的寒暄,椿终于问出了自己真正想知道的问题“你姐姐怎么样了?她有在意的男人吗?” “姐姐每天都很繁忙,我也不知道。” 椿眉头一皱,显然对枫的回答并不满意,但还是假惺惺地说:“我早就提醒过她,巫女要抛弃凡人之心,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力量,希望她没有爱上男人吧。” 之后椿又不断旁敲侧击,想从枫的口中问出桔梗的近况,但是枫一问三不知。 见得不到想要的消息,椿不再多话,默默地跟着枫来到了枫之村。 第23章 震惊!一女子性情大变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里就是桔梗想要保护的地方吗,带我去村长家吧,枫酱。”椿看着气氛祥和的村子,皱了皱眉头。 枫:“现在负责村子守备的是张微哥哥,想要得知附近妖怪的位置最好去找他。” 椿生涩地念出这个古怪的名字“张微?他是夷人么?” 枫:“张微哥哥的确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听到这个模凌两可的回答,椿有些生气“这也不知道,哪也不知道,真是个小糊涂蛋!”脸色不变,吩咐枫:“那我们去找他吧。” “阿人歌洞章,以摄北罗酆,束诵妖魔精,斩馘六鬼锋……” 椿跟随枫走来,到了一栋小木屋前。 一阵阵玄妙难言的声音传入椿的耳中,椿嗅出空气里淡淡的香烛味,心中便有了计较,止步不前。 枫抢先一步跑向木屋,亲热地大喊“张微哥哥,我来看你了!” 张微听得声响,停止诵经,转头看向门口。 “是枫酱啊,今天来找我做什么?”张微面色古井无波,转头打量着来者。 除了对张微的称呼奇怪外,她的举止和往常的枫无异,来者确实是枫,张微紧绷的身体缓和下来,看来枫是有什么事要告诉自己。 “姐姐请了她的朋友用灵力除掉妖怪,请张微哥哥画张地图吧。”枫的语气自然,但是眨了眨眼皮,似是想告诉张微什么。 灵力是日本岛巫女,神官特有的力量,这种力量伤害不到普通人,但是对妖魔鬼怪用起来效果拔群。 能驱散这么多妖怪,看来桔梗的这位“朋友”本领不小。 张微心知情况不对,绷紧全身肌肉。 为了避免“朋友”起疑心,张微缓缓站起,举止得体地打量着屋外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黑袍,戴有不少首饰,面容美艳,虽然将浅笑挂在脸上,仍然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质,让张微回想起四明宗内的大族子弟,他们中很多人也是这个样子。 “站姿虚浮,四肢纤细,身无兵刃,呼吸明显,这样的身手不是菜鸟就是高手中的高手。” 张微再次把来客的危险程度上调,没有贸然提出和屋外女子一起行动,而是从善如流地画了张地图,交给了屋外女子。 女子收到地图,低低地和枫说了几句话后,就转身离开了木屋,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瞧过张微。 待女子离开张微的感应范围。 “枫酱,她到底是谁?”张微再次盘腿而坐。 枫自顾自地从桌上拿起水壶,斟一杯茶,小口喝下,吐出一口气,难得表现出轻松的神态“她是椿,也是个巫女,姐姐曾经在她师父的引导下和她一起修行。” 张微:“那为什么不让我和她一起去除妖?” 枫:“她可不是好人,你要小心她。” 枫的小脸浮现出愤愤之色“三年前姐姐和她一起进行巫女的最终修行,她居然在修行结束后给姐姐下诅咒!还好被姐姐破除了。” 张微面色一变:“你姐姐怎么会请这种邪道妖人!” “要是张微你能早点杀掉那些妖怪,姐姐何必请她。”枫有些不满地瞪了张微一眼。 枫说的话在句句在理,让张微耳朵发红。 看出张微的窘迫,枫意识到自己太过放松,失了礼仪,于是她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重新变回小大人模样:“对不起,这不是张微的错,我失礼了。” 张微轻轻摇头:“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不必道歉。”转移话题“上梁不正下梁歪,椿都这样,她的师父肯定不是好人吧,桔梗为什么会跟椿的师父修行?” 枫:“不是那样的,椿的师父虽然举止威严,不苟言笑,但是他和椿不一样,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枫眼睛微闭,情绪有些低落:“他是先代枫之神社社司的好友,为了祭奠友人,才将姐姐带回他的神社修行。” “原来这和枫之神社灭门之祸有关……” 张微没想到这个问题会戳到桔梗姐妹的伤疤,再度转移话题:“那他为什么教导出椿这样的弟子?” 枫:“椿现在变了很多,她的天赋很高,师父又是大神社的宫司,所以以前的她备受众人爱戴,虽然有些傲气,但还是正直的人。” 张微了然。 日本岛最顶级的势力可以被划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由妖族构成的妖国,神秘莫测,基本不会被外界知晓,可是谁都不敢招惹妖国———要不是内讧闹得厉害,日本列岛早就被妖国统一了。 第二类是统领日本岛人的武家幕府,虽然日薄西山,各路大名听调不听宣,但是仍有不小的分类。 第三类是管理各地神社的神道教大神社,也被称为神宫,强在供奉着强大神明的御神体,能有效的沟通神明,不动则已,动则地晃山摇,石破天惊。 第四类是真言宗、日莲宗、净土宗等佛门宗派的本山,即使诸佛入灭,神通不显,依然保留着雄厚的家底,百千年来稳坐看台,静观世间兴衰。 如同神社的掌管者被称为社司一样,神宫的掌管者被称为宫司。 宫司这一职是神道教最顶尖的职位之一,够资格担任宫司的人在整个神道教内部不超过十个。 有个宫司师父,再加上自身本领了得,难怪椿那么目中无人。 “可是遇见姐姐后,她就有些扭曲了……”说到这里,枫有些迟疑,似乎不想继续说下去。 “不想说就说些别的吧,椿看起来本事不小,你给我讲讲吧,我得提防着她一些。” 枫重新打起精神,说道:“除了式神,姐姐说最要注意的是两种诅咒,一种施咒条件需要受害者的血液,另一种姐姐也不清楚,但是条件似乎很苛刻。” 式神张微知道,和他的猖兵差不多,都是被豢养的妖物。 但是张微的猖兵受香火供养,法咒栽培,日久天长可以增添灵性,脱去妖身化作人形。 式神不能。 炼成式神后是什么样,过了几百年还是什么样。有的妖怪在成为式神后本领甚至会不进反退。 但比起猖兵祭炼法,式神之术也有优点:可以完全采用血肉饲养妖物,所以可控制式神的数量远比猖兵来得多。 可张微孤家寡人一个,哪来这么多资源饲养式神,式神能做到的猖兵也能做到,故此张微不打算学这个。 张微倒是想学习桔梗的净化术和一些其他的法术,可是他没有灵力,想学也学不了。 顺便一提,灵力像是日本岛人独特的天赋,而且还挺稀缺的,拥有的人可以积少成多,但是没有的人不可能从无到有。 因此尽管张微眼馋桔梗的净化术,但是他不是那种天生有灵力的人,只能望洋兴叹。 张微:“她对你姐姐下的诅咒是第二种吗?” 枫的大眼睛眯起,琼鼻一皱,鼓起圆润的腮帮子,怒气冲冲的说:“没错,她诅咒姐姐不能坠入爱河,不然会万劫不复。真是个坏东西!” 而后拍拍结实的胸脯,带着几分庆幸:“还好姐姐发现了!” 张微闻言暗暗思索,他曾经在书上见过相关记载,这种手法很像原始的巫蛊之术,难道自己真在远离四明宗的蛮荒之地?不是在域外世界?那就太好了! 张微的心情慢慢愉悦了起来。 枫像只小百灵鸟,叽叽喳喳的说着椿能使用的法术,见张微出神,便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突然,张微发现了盲点,问道:“椿的体术也和桔梗一样厉害吗?” 枫:“应该不会,灵力对巫女的身体没有立竿见影的好处,姐姐是特例,三年前的椿只用法术害过人,身体和普通的女人差不多,每天走几十里就会累。” 听到这里,张微心中大定,有了对付椿的办法,屈指弹了枫的脑门一下,说道:“小鬼头,你走几十里不会累么?” 枫捂住脑门,见张微举止有些轻浮,不由提醒张微:“我知道张微的体术很厉害,可是她有式神保护,还会很多奇奇怪怪的法术啊,你不能太大意了!” 张微看着枫眼中流露出的担心,心里觉得有些温暖,嘴角微微上扬:“她有式神保护,难道我没有猖兵随身么?至于法术,呵呵,椿若是敢触我的霉头,倒要看看她在我面前能不能用出来。” 第24章 灵官现身 椿的人品虽然堪忧,但是她除妖的本领让人无法挑剔,她只用了三天,枫之村的村口就被她用妖怪尸体堆起一座小山,血气冲天而起,附近隐藏的妖怪都被她吓得不敢露头。 没有妖怪出现在枫之村,张微没人打扰,乐得自在,这三天来缩在他的小木屋里,打坐诵经,不理外事。 小木屋里,张微站在神龛前,目光死死地盯着灵位,两手紧贴身侧,手指不自觉地握成拳状,显得有些紧张。 缕缕青烟盘绕在灵位前,缓缓地勾勒出一个巴掌大的人形虚影,张微睁大眼睛,身躯前倾,恨不得将脸贴到灵位上。 青烟突然散去,神龛前那道人形虚影骤然放大。 “千胜灵官上泉一,拜见法师。” 一员身高一丈,头戴吊眼白额虎面兜鍪,相貌隐藏在兜鍪之下,身披黑色山纹甲胄,肩缠戏水蛟龙披膊,脚踏九曲河纹战靴的悍将从虚空中显现,抱拳俯首,单膝跪在张微身前。 千胜灵官单膝跪倒在地也比张微高出不少,张微看着他威武的样子,按耐住欣喜的心情欣喜,端正姿态,发问:“千胜灵官,你有哪些本事?” 千胜灵官声如金玉,字字铿锵:“回禀法师,除了妖力之外,我有九门地煞神通,一门天生神通。” 张微:“细细说来。” 有九门地煞神通是地只神侍正常水平,多一门天生神通可谓是意外之喜了,张微将他扶起,越看越觉得满意。 千胜灵官:“通幽,寄仗,识地,土行,透石,断流,履水,大力,藏形,最后是无刀取。” 张微盘腿坐下,这些神通大部分都拥有防护能力,非常适合保护他。 “什么是寄仗和无刀取?” 千胜灵官:“回禀法师,寄仗能让器物代我受伤,无刀取能让我夺取对手的兵刃。” 张微:“这些神通都有哪些限制?” 千胜灵官沉默不语,张微的屋舍旁边还有几户人家,有可能会泄密。 张微:“我们说的是楷语,附近没人能听懂。” 千胜灵官才刚刚出世就有主张,不盲从,懂得防备隔墙之耳,灵智与那群新收的五猖兵马相比有天壤之别,张微再次感到欣喜。 千胜灵官终于开口:“寄仗用到的器物需要提前准备,耗费很大,无刀取需一月积累才能用一次,识地一年一次,其余神通虽无这类限制,但要耗去的妖力不少。” 张微点头,又问:“你的前身是一位剑术宗师,现在可有武艺在身?” 千胜灵官:“我有些许粗俗的武艺傍身,加上这副身躯健壮非常,陆上捉虎,水里搏蛟,不在话下。” “若是用上大力神通,不止力大无穷,更是身躯坚固,金石在我面前与朽木无异。” 一丈的身高让千胜灵官的话很具有说服力。 三魂七魄中命魂主管记忆情感,但是构成千胜灵官的要素中正缺命魂,上泉信纲一身武艺只怕没留下多少,也是遗憾。 张微:“从明日起,你便随我学习八极拳法,现在回神龛休息去吧。” “是。”千胜灵官的身躯化为一缕缕青烟散去。 灵位上的文字隐去,显出一幅惟妙惟肖的千胜灵官画像。 张微静静地看着地上的月光,细细思量。 “因为八幡神的帮助,我拥有了地只神侍级猖兵,足以自保。” “接下来要做的是游历四方,寻找能让我更快进入炼神境的机缘。” 不过这事不急,远行之前需要做许多准备,而且枫的学业也不能落下,张微准备在枫之村留个一两年再离开。 主意已定,张微收回目光,双目微闭,开始修炼行气铭,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月落日升之时,正是一天最适合练武的时候,枫之村外的一座小山里,张微和千胜灵官相向而立。 秋风吹过树林,卷下枯黄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 “攻过来吧,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张微溜肩松胯,摆出拳架。 回答张微的是一道擦过张微脸颊的凌厉拳风。 “……” “……” “果然厉害。”半响之后,面色有些发红的张微打破了寂静。 “沙沙沙”风声吹过,千胜灵官保持着挥拳的姿势,坛子大的拳头停留在张微脑袋左边,像是没料到张微居然这么弱。 “看来你的体质远胜过我,我能教你的也只有发劲方式了。”迅速调整好心态的张微重新绷起面孔,不动声色地往右走了几步。 “千胜灵官越强,自己越安全,没什么丢人的。” 接着张微将八极拳三劲六合的诀窍详细讲解给千胜灵官,并亲身展示三劲六合练成后的表现: “.…..三劲小成,一举一动气势如虹,拳脚收发自如,周身四面八方能涌起力道,双拳可敌众手,遇上身躯力量更雄厚的对手,也能做到刚柔并济,稳中取胜。” 说着,张微骤然哼气撞向千胜灵官……身边的一颗小树。 那小树枝叶都还没长开,不过一人来高,拳头粗细,就是被普通人用力一掰也会夭折。张微势不可挡的撞击之下,小树的下场不言而喻。 然而小树被张微肩膀撞上后树干微微弯了一下,树枝簌簌发抖,连片叶子都没掉下来。 “能在半尺之内止住冲势,三劲六合就算小成。”张微回头看向千胜灵官。 “那什么时候算得上是大成呢?”有一人合抱粗的大树旁,戏水蛟龙披膊挨着略微弯曲的树干,几片枯黄的树叶落下,千胜灵官发问。 张微哑口无言,半响之后才回答:“武术里只有最能打的人,没有大成的功夫,看来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张微的声音有点苦涩。 哪怕对方不是人,勤学苦练十几年的本领一下就被学会了,难免会有挫败感,换作是谁都不会好受。 千胜灵官闻言,默不作声地走到张微身前,单膝跪地:“法师有符箓在身,又修行真法,仙道可期,何必沮丧于一时之长短。” “人之常情,我也不能免俗。既然拳法你已经学会了,今天我们就先回去吧。”张微摆了摆手,扶起还在安慰自己的千胜灵官,止住这个话题。 “是。”千胜灵官化为一缕青烟回到张微身携的灵位内。 回村的山路上,张微有些患得患失,千胜灵官的本领远超自己想象,不仅可以远离法坛和兵马罐,而且对武功悟性极高,还有十门未显露出来的神通。 地只神侍的能力极限到底在哪?还是这千胜灵官比较特殊?千胜灵官这么强真的是好事吗?按四明宗的法门培育千胜灵官会出问题吗? 对了,他口中粗俗的武艺到底是什么水平? 思虑中,张微感应到前方有人,抬头一看,是十来个身携利刃,散发着血腥味和腐臭味的壮年男子。 这伙人来路不明,而且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张微不想被他们纠缠,快步远离山路。 “喂!那边的乡巴佬,给老子滚过来!” 第25章 缘起 听到这句话,张微不仅不停,脚步反而更快了几分。 “野郎!”喊话的那人脸色涨得通红,猛地抽出短刀,怒气冲冲的朝张微追来。 众人中唯一身上挂着木甲,首领模样的男子喝令:“目下,回来!” 目下收回短刀,带着不忿回到人群,质问他的老大:“罗刹鬼老大,为什么不让老子去追那个野郎?竟敢无视老子,老子要砍下他一条腿。” “能满足一切愿望的宝贝等着我们,不要节外生枝。”罗刹鬼面无表情,双眼看向枫之神社的方向。 目下不情不愿地说:“可恶,等抢到了鬼蜘蛛说的宝贝,老子一定要砍死那个高个子野郎。咳~呸!”吐了口浓痰。 罗刹鬼盯了一眼目下,杀机一闪而现:“随你,但是在得到宝贝之前,不要惹麻烦,不然别怪我不讲情面。” 被罗刹鬼的眼睛盯住,目下手脚冰凉,汗毛倒竖,狂躁消融不见:“知,知道了,老大。” 教训完目下,罗刹鬼挥刀斩断一颗小树,举起长刀大声说:“附近还有个村子,抢到了宝贝,我们去那干一票再回家,小的们,跟我走!” 恶人们情绪高涨,扬起手里的兵刃,大声欢呼:“噢!噢!嘿!~”一边行进一边唱起俚曲走到了神社的鸟居前。 鸟居后的石阶上有个黄衣小女孩盯着罗刹鬼一行。 看到这个小女孩,罗刹鬼渗人的笑了一下:“把她给我抓起来。” 目下一马当先,带着残忍的神色,恶狠狠地扑向小女孩:“老大您就瞧好吧!” 有人接近自己,小女孩立马朝山上跑去。 两人一追一逃,小女孩腿短力小,跑得比目下慢,没多久就被目下追上,但是她身形灵活,不断地绕来绕去,目下愣是抓不住她。 目下面露恼色,抽出短刀朝小女孩胡乱挥舞:“跑?小鬼,再跑老子砍断你一条腿!” 小女孩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发出警告:“你们怎敢在神社内放肆!这是惊扰神明之罪!速速退去!!” 小女孩闪转腾挪,目下愣是抓不着。 目下的同伙们对小女孩的警告置若罔闻,反而纷纷笑话目下:“哈哈哈哈,这么久都抓不到一个小孩,目下真丢脸啊,别当山贼了,我们干脆把他卖去游廊里当男妓吧。” “神明大人,快来惩罚这个杂碎吧!最好把他丢进地狱,噗哈哈哈哈~”此獠甚至脱下下身的麻布短裙,耀武扬威似的朝山顶跳起舞来。 “是啊是啊,下次抢到了女人就让目下这个软蛋滚远点。” 一个刀疤脸被目下的表现气得刀疤充血发红,说道:“老大,这种废物干脆杀了吧,反正只是个新入伙的乡巴佬,留着他也只是浪费大家的口粮。” 罗刹鬼的脸色阴沉得像夏日的雷云,脑门子上青筋暴起,他对目下的效率相当不满意,听到手下的讥讽声,他终于忍不下去了,用刀鞘猛拍鸟居,大吼:“都闭嘴!” 恶人们顿时听令闭嘴,像是一群乖宝宝。 罗刹鬼手指一个噤若寒蝉的恶人:“你也去!” 罗刹鬼一声令下,那人立马回应:“是!老大!”拿出一根绑着沉重石块的绳索,三步并两步冲到了小女孩跟前,猛抡手臂甩出绳索,石块带起呼呼风声砸向小女孩的大腿。 石块一击而中,“啊!”小女孩捂着大腿从石阶上滚下,一只穿着草履的大脚踏住她的腰部,让她的脸扭曲得更厉害。 “小鬼,你就是枫吧。叫桔梗交出四魂之玉,我们就放过你。”罗刹鬼对脚下的枫露出一个自认为和善的笑容。 小女孩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喊疼。 罗刹鬼见状,收起笑容,抬起脚又狠狠踩下:“小鬼,不要逼我把你的腿送给桔梗!”这一脚把枫的小腿踩出“咔嚓”的响声,枫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见枫没有反应,罗刹鬼又踢了枫的脑袋两下,发现她真是昏过去了,这才叫手下把她绑起来。 “老大,你下手也太狠了吧,这小鬼长得还不错,要是变成瘸子,游廊会压价的。”一名山贼面露“不忍”,向罗刹鬼抱怨。 另一个山贼比较聪明,说道:“蠢货!有了四魂之玉我们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个小鬼我们可以留下来自己玩!” 想到咫尺之隔的四魂之玉,罗刹鬼越来越烦躁:“都闭嘴!” 这群山贼全都是废物,又蠢又无能,只有对罗刹鬼忠心这一个优点,罗刹鬼不禁叹了口气。 “可惜鬼蜘蛛两面三刀,让我没办法信任他,唉。” 罗刹鬼眯起眼睛“鬼蜘蛛不过有点小聪明,他告诉我四魂之玉肯定没安好心,不过无所谓,只要得到四魂之玉,所有人都要被我踩在脚下!” 罗刹鬼收起贪婪,鼓舞士气:“小的们,点好火把,带着这小鬼上山!情况不对就按老计划放火,宝贝就在眼前!” “是!老大!” 山贼们大大咧咧地穿过鸟居和石阶,从参道正中直奔御殿后的本殿。 “来者止步!”清冽的女声从本殿传出,让山贼们停下脚步。 听到声音后,一个山贼面露淫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女的一定是个美人,抓到了她让我先上!” “想都别想,老大还没发话。怎么轮都轮不到你。” “就是就是,先来的肯定是老大。” “都闭嘴!”罗刹鬼青筋暴起,努力调整自己的声音:“桔梗,你的妹妹就在我手上......” 假装昏迷的枫猛地睁开眼睛,朝本殿大喊:“姐姐!他们是冲着四魂之玉来的山贼!” 枫的呼喊还回荡在空旷的神社中,一股无形的波纹从本殿扩散开来,风声和火把燃烧的声音骤然消失,极端的寂静笼罩了半个神社。 枫焦急的神情不再变化,罗刹鬼挥出的巴掌停滞不动,其他山贼们也如泥塑木偶般,维持着上一瞬的动作。 一支支箭矢悄无声息地从本殿里飞出,射入了山贼们的脑袋,胸膛,带走他们的生命。 山贼只余最后一人。 本殿中的桔梗突然发出痛苦的咳嗽声,打破了这片寂静,于是风声和火把燃烧声重新回到了神社。 山贼们纷纷倒地,手里的火把和兵器也都砸在地上。 一根力道明显减弱的箭矢插入了罗刹鬼的右眼框。 “啊!” 四周手下们的纷纷倒下,罗刹鬼的独眼露出茫然和惊恐,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神社。 “姐姐!” 第26章 追杀 过了一会儿,桔梗拄着长弓从本殿内缓缓走出,她小心翼翼地将枫抱起:“没事了,枫。” 枫别扭地在桔梗怀里蠕动了两下,她突然察觉到桔梗胸前挂着的四魂之玉不见了,不顾身上的伤痛,问道:“姐姐,四魂之玉呢?” 桔梗看着受伤的妹妹,柔声道:“四魂之玉的邪念已经被我祓除了,你的伤更要紧,别乱动。”旋即抱着枫走向神社后的小木屋。 ...... 数日后,张微来到枫之神社。 然而此时的神社里只有枫一人。 枫的脸上绑着几条微微发黄的棉布,手里拄着根粗糙的木杖,小腿被木棍和麻布缚住,看上去十分狼狈,俨然是个小病号,言行却有板有眼与往日无异。 张微看到枫这副惨样,眼皮一跳,问道:“怎么回事?桔梗呢?” “姐姐去周边采药了,至于我身上的伤是因为有人觊觎四魂之玉......” 知道前几天枫之神社发生的祸事后,张微有些不放心地再次检查了枫的伤势:“你姐姐医治得很及时,只是三个月内走路要小心点,不会留下病根。” “我知道了。”枫认真地点了点头,却因点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看到枫这种反应,张微叹了口气,摸了摸枫的脑袋,离开枫之神社。 看着鸟居上的刀痕,张微喃喃道:“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 “千胜灵官何在!” “法师有何吩咐。”声音回荡在木屋中,千胜灵官从灵位彩画中走出,单膝跪在张微身前。 “五天前遇见的那伙山贼,斩尽杀绝。” “是。”话音未落,千胜灵官就消失不见。 ...... “轰!轰!轰!”山林中发出阵阵巨响,循声望去,一只三丈高的巨型野猪正与一个四尺余高的“小不点”缠斗。 那小不点十分古怪,说它像人吧,它有时比人多一个蛇头,有时比人多一只虎爪,绝不类人,说它像妖怪吧,它又身穿黑袍,周身整洁,也不像妖。 相比之下,野猪的样子就正常得多了,身上长着根根灰色鬃毛,嘴角两根獠牙,看起来就是将普通野猪放大十倍,因为体型够大,反而有股莫名的美感。 “哼哼!”大野猪又没撞中那个诡异的小不点,气得它双目发红,不断用蹄子犁地。 诡异的小不点说出一句日本语:“是时候了。” 旋即身上种种怪异的肢体缩入皮下,变成一个黑发垂腰的美人,居然是椿! 椿不急不缓地将手掌上黏稠的鲜血抹在脸上,眼睛发出红光,冲着大野猪说道:“不要动,不然你的头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大野猪不知听懂没听懂,根根鬃毛膨起,看这个陌生的小不点傻愣愣的杵在原地,它直接野蛮冲撞。 “咔嚓。”血柱冲天而起,无头尸体从椿的身侧狂奔而过,尸体带起的劲风将黑袍吹得贴紧椿的身子,显露出椿曼妙的身姿。 对仍在喷血的尸体不看一眼,椿取出随身携带的铜镜,仔细擦去脸上的鲜血:“能多,把尸体带去枫之村。” 一只巨手突然撑出椿的黑袍,随后出来的是肩膀,头部,胸膛…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族正从椿的身体里挣脱出来。 鬼族完全离开椿的身体,立马朝着椿大吼,椿皱了皱好看的眉头:“只准你吃一半。” 鬼族还想继续吼叫,椿面露不耐,眼中红光一闪而逝,鬼族突然瘫倒在地上,浑身颤抖。 片刻之后,椿终于擦干血痕,转头看向鬼族:“你也配和我讨价还价?” 鬼族经不住痛苦,不断发出哀嚎声,将自己的头颅压入泥土向椿讨饶。 椿看鬼族的惨状,冷冷地说道:“快去办事,再有下一次你就做白龙的食物吧。” 鬼族低下面庞掩盖住恨意,颤颤巍巍地站起,扛起巨大的尸体走向枫之村。 椿冷笑一声,妖怪全是贱骨头,记吃不记打,等她得到新式神,这只鬼族就是新式神的血饲。 大野猪留下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椿不为所动,对着地图,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些地方都去过了,还剩......是谁在那里?出来!” 黑袍翻滚,一条头上长着倒刺的白色怪蛇从袖子里钻出,对着面前的土地发出嘶嘶声。 等了半晌,依旧没有什么异常发生,椿狐疑地看着白蛇:“白龙,是不是你感觉错了?” 白蛇瞪大血红色的眼珠,绕着椿巡视了几圈,最后什么也没发现,闷闷不乐地钻回椿的袖中。 见心爱的白蛇有些躁动,椿取出一块血肉喂给白蛇,一边安抚着它,一边向远方走去。 望着远去的椿,千胜灵官浮出地面“此女术法邪异,行事暴烈,与她相交者必有余殃!” 千胜灵官不想与椿起冲突,可椿离去的方向正好是那条漏网之鱼所在的方向,千胜灵官有些拿不住椿的目的地,他只好遁于地下,跟在椿百丈之后,这一跟就跟了十余里路。 椿毫无察觉,对自己的本职工作兢兢业业,一路上斩妖除魔,遇见妖怪要么让式神群起而攻之,要么使用诡异的咒术咒死。 走了十余里,椿有些疲惫,见天色已晚,她从袍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纸屋,往地上一抛,纸屋变作寻常房屋大小,可惜周边无人目睹,不然这手绝活足以赚到观众大笔的赏钱。 纸屋搭好,椿走进纸屋休息,并命令几只式神守在纸屋左右,纸屋附近妖怪的尸体被置之不理,腥臭的血液汩汩流入地面。 这些负责守卫的式神的模样稀奇古怪,但是看它们的气势,绝不可小觑,千胜灵官等了几刻都不见它们动弹,仿佛一尊尊石像。 纸屋内不再有动静传来,式神也站立不动。 见椿扎营休息不再前行,于是千胜灵官遁行于地下,绕开纸屋,冲着罗刹鬼的方向而去,遁行不过百丈,忽得触动了一条无形的细线。 纸屋中的椿正无聊地把玩着发丝,其中一根头发突然跳动了一下,她浅浅地勾起嘴角:“总算被我找到你了!” 一声冷喝:“结界,封。” 结界是早就准备好的,白龙的感知能力从没出过差错,所以椿一路上都没有放松警惕。 纸屋也是制造结界的道具,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察觉到了千胜灵官的踪迹。 椿的话音未落,千胜灵官心头警兆响起,察觉到周身有条条无形的绳索向他袭来,直接往地下更深层遁去,绳索一时够不着他。 椿的眉头紧皱,暗暗想道:“不仅能蒙蔽白龙,还能逃出我的结界,这妖怪一定大有来头。”椿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动手。 就在这迟疑的功夫,千胜灵官就要闯出结界的范围,椿咬了咬牙,决定先抓了再说。 第27章 激斗 椿念动咒语,纸屋旁的尸体突然干瘪下来,泥土中的血迹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一条条血线交织成一张巨网拦在千胜灵官的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千胜灵官披膊上的蛟龙忽然游动起来,身上散发着黄蒙蒙的光芒,从披膊上一跃而出,游弋在层层土石之中,所过之处血线纷纷断裂。 椿本在把玩自己的发丝,感应到血网被破,她手上不自觉地使劲,一根长长的黑发被扯断,美艳的面庞紧皱,怒道:“休想跑!” 惊怒之下,椿紧闭双目,迅速紧扣双手各指,食指伸出相接,体内浩浩荡荡的灵力被法印调动起来,如惊涛骇浪般涌起,从食指相接处横扫出去。 铺天盖地的灵力冲击波从食指射出,化作一只数丈长的白色巨锥扎入地面,穿土透石,直钉千胜灵官。 土行神通在地下遁速虽快,但无形无质的灵力比土行神通更快。 由灵力变成的白锥直来直去,穷追不舍,千胜灵官如水中游鱼般左闪右躲,两者都违反常理,在昏暗的大地里穿行无碍,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近,眼看灵力就要击中千胜灵官。 明明自己和椿并无恩怨,椿如此咄咄逼人,千胜灵官也涌起几分怒火:“欺人太甚!当我是泥捏的不成!” 见自己躲不开这凶险的一击,千胜灵官索性不再躲闪,心念一动神通自显,盔甲发出金光,宛如黄金铸成,盔甲上的山形雕纹更显厚重,仿佛要化作实质。 施展神通后的千胜灵官举手抬足间有无穷大力,身躯更是坚不可摧,不管白锥,身形一转,遁向椿所在的纸屋。 椿察觉到千胜灵官的动向,露出讥讽的笑容:“愚蠢!” “结界,锁。”旋即一个透明的圆球浮现,将纸屋牢牢护住。 圆球浮现的瞬间,千胜灵官被拦了一下,白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千胜灵官后背,放射出道道白光。 这些由灵力变成的白光对草木虫蚁毫无杀伤力,对妖怪来说却是致命的武器,附近的妖怪尸体被这白光照到后,像是一瞬间便过了数百年般,直接化为黑色的细砂。 千胜灵官由上泉信纲的二魂七魄所化,虽称“灵官”,仍属精怪之类,正好被灵力克制,硬吃了这一招,耳鸣目眩之下,险些被破去土行神通。 白锥击中处的盔甲凹下一块,凹陷处燃起白色的火焰,不断地灼烧着千胜灵官的盔甲。 椿暗自得意,这白火是她独创的本领,以妖力为燃料,一旦沾上,便会如跗骨之蛆般附着在妖怪身上,极难熄灭。 见白火难缠,千胜灵官奋起一拳,风驰电掣般砸向纸屋。 纸屋外的护罩可不是摆设,当即由虚化实,隔开内外,挡住这一拳。 数丈半径的护罩与人头大小的拳头相撞,地表卷起凄烈的狂风,飞沙走石之间,千胜灵官脚底黄光大盛,无边巨力涌起,这凶悍绝伦的一拳将护罩及其内的纸屋土地直接轰得腾空而起。 还在施法中的椿被波及到,黑发如条条细蛇般扭曲乱舞,狠狠地摔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骇然道:“大妖怪!” 日本岛妖物数以万计,各路牛鬼蛇神层出不穷,然而配得上“大妖怪”这个称号的妖物不过数十,具是独霸一方的强者。 椿名门出身,是日本岛知名巫女,曾经在准备周全的情况下战胜过大妖怪,可像今天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大妖怪还是头一回,所以刚交手就吃了个亏。 椿面色苍白,黛眉紧皱,紧咬银牙,恨恨地想道:“该死,四魂之玉居然把大妖怪也引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千胜灵官冲出地面,带起雷鸣般的巨响,一拳砸在护罩的同一位置上,脚下腾空无处借力,身形倒射。 椿迟疑的一瞬之间,护罩连中三拳,表面就出现肉眼可见的波纹涟漪,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在护罩中的椿有些站立不稳,见势不妙,素手洒出一大把白纸:“拦住他!” 白纸随风便涨,化为数十只张牙舞爪的飞禽走兽。 千胜灵官见这群妖怪来势汹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食指射出一道黄光。 黄光扫到之处,泥土仿佛化为深渊,不能飞的妖怪毫无抵抗之力,全数坠入大地之中。 “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 地只神侍怎会被一群不入流的妖怪拦住。 千胜灵官视群妖如无物,身上的白火缓缓熄灭,威风凛凛地屹立与大地之上,将目光投回护罩,静等椿的回应。 要是她再不识好歹,就要分个生死了。 自己的式神近乎全灭,在紧张的氛围中,椿冰冷的声音从纸屋传出:“我是鹤岗八幡宫大宫司的得意弟子椿,如果你离开这里不再回来,我可以放你一马。” 椿说完后,千胜灵官周身金光流转,两条蛟龙飞舞,吐出四个字:“我听不懂。” 千胜灵官才出世三四天,还没来得及学日本语…… 听完千胜灵官的话语,然而椿同样不知道千胜灵官在说什么。 意识到存在交流障碍,双方皆闭口不言。 一阵又一阵刀刮般的烈风吹过,气氛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千胜灵官盔甲上的山纹越来越真实,塌天陷地般的威压感弥散开来。 护罩内的几只精锐式神虽然心悸不已,但还是毛发竖起,眦目獠牙,张扬羽翼,进入战斗姿态。 片刻之后,纸屋内缓缓飘出一张有两个常人拳头大的绿叶,一条游蛟将其叼起,送至千胜灵官眼前。 绿叶背后整齐地画着一幅图像:头生獠牙的怪物向远方的绵延的山脉走去,远离身后的神社和村庄。 图画虽然简陋,但是意思很好懂,千胜灵官略一沉吟,操纵游蛟在叶子上添了几笔。 ...... 在几刻钟的谈判后,二者终于达成了共识:千胜灵官先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达成协议,千胜灵官远去,椿目光闪烁,看着地上一堆绿叶碎屑,喃喃自语道:“真是谨慎的妖怪,可惜......” 第28章 因果 远离椿后,千胜灵官不再遁地。 出行前,千胜灵官为了问出山贼们的贼窝在哪,施展通幽神通已耗去一部分妖力,又被椿伤到,接连施展大力,土行,分水,藏形神通,已将妖力消耗一小半。 猖兵的妖力来源除了自然回复,就是转化香火。 自然恢复耗时不短,荒郊野岭也没有香火来源,再消耗妖力就有些危险了 地表有无处不在的空气限制速度,还有种种木石拦路,所以千胜灵官前行速度只有遁地时的一半不到。 慢是慢了些,但是胜在节约,一路急行,常人到罗刹鬼一伙的贼窝最少走四五天的行程,千胜灵官花了半天就走完了。 贼窝处于一片怪石嶙峋,遍布青郁植被的险山之间,路途坎坷,注定少有商人往来,因此罗刹鬼一伙肯定做过不少袭击村落、打家劫舍的勾当。 滂沱大雨中,千胜灵官看着空空落落的山寨:“来晚了......” 按召来的山贼游魂供述,罗刹鬼除了武艺外,没有什么超越常人的表现,他们一伙袭击神社是在五天之前,算算路程和脚力,罗刹鬼逃回老巢的时间离现在很近,最多不过半天。 没想到这胆大包天的山贼居然这么谨慎,马不停蹄地搬了家...... 千胜灵官没有符箓,无法像张微一样请神答疑,十门神通仅有通幽可以辅助追踪,但是施展通幽需要死者的尸身,可这是荒郊野岭...... 于是他只能仔细搜索山寨,靠眼力和经验寻找线索。 奈何这伙山贼逃命时没有携带大物件,踪迹不显,又走好运,一场大雨落下,泥土上的脚印大半被抹平,山间气息也被水汽盖住,千胜灵官追到山底就追不下去了...... 看着半块脚印上半寸深的落叶,千胜灵官不禁沉思:“不对劲,难道他们早就计划好了撤离?” 对手早有防备,这趟出行本就准备的不够周全,再加上千胜灵官出世不久,各项本领都不够娴熟,还和椿斗了一番。 考虑到此时妖力所剩不多,加上完成法师嘱托的可能性不高,千胜灵官放弃继续追捕,先回去复命。 ...... 话分两头,由于椿这名捉妖行家的活跃,枫之村附近没多少妖怪蹦跶,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 再过几天,日本岛最重要的节日之一“盂兰盆节”就到了。 盂兰盆节是很久以前从“唐土”传来的节日,据说在这一天里,舍不得子孙的祖先灵魂会离开冥界,回到凡间。 为了方便祖先灵魂回归,家家户户都要把黄瓜和茄子做成“精灵马”,以供骑行。 张微看着面前村民们送的“精灵马”,墨绿色的黄瓜和紫黑色的茄子底下分别插着四根木条,并以黄瓜马,茄子牛为名,看起来相当偏离现实。 他有些想笑,但还是忍住了:“罢了罢了,入乡随俗嘛。” 又有一个村民找上门来,邀请张微参加盂兰盆节的保留节目“跳盆踊舞,篝火围山,放荷花灯......” 听着听着,张微发现绝大部分习俗都和火有关。 张微暗觉不妙,这要是把房屋给点着了那可不得了。 给张微解释习俗的村民反而毫不在意,拍着胸脯打包票:“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没有问题的!张微桑你也来参加吧!” 张微敬谢不敏,晚上还赶着修仙呢。 又过了喧闹的一个下午,村民们似乎特别兴奋。 尤其是年轻男女,张微的邻居三太郎往日里见到他心仪的女子都支支吾吾的,跟结巴似的不敢说话,今天一反常态,居然招呼女方一起去河边放灯。 那受邀的女子笑靥如花,欣然应允,大大方方地挽着三太郎的手,一起朝河边走去。 三太郎如坠云雾之间,脸色涨得通红,脖子渗出细细的汗珠,眼睛晕晕乎乎的,估计他连孩子起啥名都想好了。 黄昏时分也即“逢魔之时”,传说人间与鬼神栖身之地将在这段时间交错重合,村民们放下精心制作的荷花灯,点点火光漂浮在河面,顺着水流将思念和愿望带去远方。 “着火了!着火了!” 巡街的足轻发出惊恐的呐喊“游廊着火了!快救火!” 这时候的火灾可是天大的灾难,一家一户起火,整片城市都有可能被烧成废墟,更别提人类天生畏火,在这种情况下十成十会做出出格的举动。 聚在一起跳着“盆踊”的城下町民们听到“着火”这个关键词,六神无主之下,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混乱的人流不断冲击着由寥寥十数足轻组成的薄弱防线。 眼看要发展成一场可怕的暴乱,统帅足轻的武士当机立断,抄起长刀狠狠斩向一名町民:“乱动者杀!” 这一刀下去,效果十分明显,周围的町民被吓得颤颤发抖,秩序回到了这片小小的篝火晚会上。 武士一把抓过足轻,喝问道:“烧得是哪个地方的游廊?” 足轻看着武士脸上的斑斑血迹,眼神躲闪:“是...是城下町南边新开的那一家......” 武士闻言,直接给足轻一个大耳刮子:“混账!那你跑到町北干嘛!藤原大人呢!” “藤原大人不在,小的找不到他。”足轻有些委屈。 “岂有此理!小四郎,你领五个人留下,剩下的跟我走!” 武士带领手下风风火火地赶到町南,滚滚黑烟冲天而起,空气中夹杂着各种呛鼻的气味:毛发烧焦味,臭鸡蛋味·,硫磺味,蜜蜡味,松木味,屎尿味,肉香味...... 犬吠声,哭喊声,求救声,惨叫声,泼水声,木材断裂声,墙面倒塌声...... 町南的居民已经被组织起来,正在拆除房屋,并挖掘出一道道壕沟,想要阻止火势蔓延。 然而他们的人数实在是太少了,这些努力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町南的一切,层层火浪坚定而又缓慢地朝四周推进。 房屋不断塌陷,热风滚滚而来,火焰在町南四处起舞。 看着这幅地狱般的图景,武士膝盖发软,眼前一黑,发出近乎哀鸣的低声:“完了!” 一个脸庞被熏得漆黑的人见到武士,立马跌跌撞撞地冲到武士跟前,焦急地大吼:“快去禀告城主大人,火势难以控制,把町南周围的房屋都拆掉!快!” 武士突然激动起来:“藤原你这个混账......” 藤原焦急的吼声盖过武士:“我会切腹谢罪,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赶快去禀告城主大人!” 武士愣了一下“你......” 藤原等不及了,猛推武士一把:“快去!” 第29章 报复 不到半个时辰,大队装备甲胄的足轻押着一群町民赶到。 为首的贵族男子大声宣布:“我乃城主长子,城主大人有令,接下来的救火行动由我负责!违令者杀!” 在他的指挥下,运土,拆迁,挖掘...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很快就在町南外挖出一片白地,用来阻止火势继续扩散———这种程度的大火,人力无济于事,只能等它烧到自然熄灭。 看着家园被大火吞没,町南的原住民都低低地哭了起来。 赶来帮忙的町民议论纷纷:“真惨啊,冬天就要来了,今年不知道会冻死多少人。” “听说最开始烧着的地方是游廊吧?” “是啊,这火莫名其妙的就烧了起来。” “唉,要我说,还不如死在火里比较好,现在什么都没了,活受罪。” “游廊里的那些家伙真是该死!最好一个都不要活下来!” “咦,老弟,你的眼睛怎么瞎了一只?” “前几天被鸟啄的,真是晦气!” “瞎了只眼总比丢了条命好.......”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最后被天降大雨熄灭。 独眼男子对身边的町民说:“老哥,我看你也是个有想法的人,现在游廊里肯定还有不少金子,要不要一起进去发财?” 听到独眼男子的怂恿,町民同样心中火热:“那要赶快行动,不然就没我们的份了!” 独眼男子一拍大腿,呲牙笑道:“得嘞,就干这一票!” 旋即两人偷偷摸摸地绕过足轻,来到游廊废墟。 町民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扶着断壁残垣喘了两口粗气,夸赞独眼男子:“老弟,真有你的!” 独眼男子搜索废墟,头也不回,催促道:“老哥,别休息了,大把金银等着我们呢!” 提起金银,町民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立马跟独眼男子一起搜索起来,随口问道:“老弟,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啊?” ...... 城主脸色阴沉,跪坐在案几之后,不耐烦地听着眼前的贵族的汇报。 “城下町共计受损.....” 贵族讲了小半个时辰,一串又一串损失数字让城主的心情雪上加霜。 城主一拍案几,怒吼道:“够了!主管城下町防卫的是谁?” 贵族迅速伏倒在地:“是真田大人......” 这时,一个侍女走近城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城主收敛怒火,对着贵族道:“你先下去吧。” 贵族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承知。”退出了大殿。 不等城主吩咐,一个贵族男子走了进来,伏拜在地上:“父亲大人日安。” 城主直接问道:“你说这次火灾是有人蓄意纵火?” 贵族男子将一块白色的固体递给城主:“父亲大人请看。” 城主仔细打量着这个东西,有些不确定地道“这是...白矾?” 贵族男子:“正是!父亲大人,这些白矾是我在游廊边发现的,这些白矾相当纯粹,而且数目不小,只可能是火药爆炸后留下的残渣。” 城主眼神锐利起来:“你是说有人把火药运到了城下町!” 贵族男子语气坚定,有十足把握:“父亲大人,城防兵里有叛徒!” 城主勃然大怒,一脚踢开身前的案几:“一群里切之徒!给我查!我要把他们统统杀光!” 贵族男子严肃地回答道:“是,父亲大人。” 离开天守阁后,贵族男子正要进行人员排查,一个武士突然跑到他跟前:“少主大人,游廊前发现了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刚死不久。” “快带我去!” ...... “......我晚到一步,贼人踪迹已断,似是早有预谋,此行一无所获。”千胜灵官将途中见闻事无巨细告知张微。 张微叹了口气,椿也就罢了,一场误会而已,这些山贼倒是机灵,竟懂得未虑胜先虑败的道理,这么机灵当什么山贼。 “既然如此,我便亲自走一遭,此患不除,我心难安。” 忽然有客临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张微,跟我来吧。” 今日的桔梗依旧身穿老旧的白衣绯袴,自张微认识她以来,从未见她穿过其他形制的衣服。 桔梗似乎一直保持着这种俭朴的作风。 大半年的相处下来,张微觉得桔梗似乎脱离了凡人的欲望,更像是一位悲悯世人的神灵。 “发生什么事了?”张微跟在桔梗身后问道。 桔梗淡淡的回答道:“我找到了一个和你很相似的人,他也会说你那种语言。”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张微抓住桔梗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在哪找到他的?他长什么样?体态如何?” 桔梗讶异于张微的失态,她还是头一次见张微露出这样的神情,安慰道:“不要着急,他已经被我带到枫之神社。” 张微大喜过望:“那就是说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长长呼出一口气:“真是太好了!” 见张微平静下来,桔梗说道:“现在可以放开我吗?” “对不起,我失礼了。”张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抓着桔梗的肩膀,讪讪地收回了手。 终于找到和四明宗有关的消息,张微心急如焚,脚下生风,不到片刻就赶到了枫之神社。 第30章 相遇 一个身披兽皮的瘦削男子大大咧咧地从鸟居走出,刚好遇上了张微二人。 男子惊呼:“张师弟!” 张微仔细端详来人面孔,游移不定地说道:“李进宝师兄?” 李进宝笑容满面,亲热地搂住张微:“师弟,我想死你了!” 一股子酸臭味从李进宝身上传入张微的鼻中,熏得张微有些头晕,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李进宝推开:“师兄,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李进宝的笑容凝固下来,叹了口气,郁闷地说道:“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他隐蔽地指了一下桔梗,问道:“这是哪路高人?师弟你和她很熟吗?” 桔梗看见了李进宝的动作,但她一言不发,转而拿起扫帚,清扫石阶上的落叶。 张微会意:“她叫做桔梗,齐云峰遭劫后是她救了我。” 李进宝看着桔梗的身影,眼睛眯了起来,揶揄道:“啧啧,世间多有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的话本流传,如今美人救英雄,师弟何不效仿先贤?” 看见李师兄还是这么不着调,张微就放心了,说道:“师弟无此福缘,唯有做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 李进宝上上下下打量着张微,做出夸张的表情:“如今是天赐良缘,郎貌女才,正是一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师弟何出此言?” 张微说道:“师兄,情仇爱恨,伤心伤身,没完没了,伤己伤人,你不知王武张山二位师兄的旧事乎?” 李进宝撇了撇嘴:“是钱盛教你说的吧,那个老混蛋,每次见着新弟子都要说一遍,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不等张微接话,李进宝接着说道:“好了好了,看来这桩媒是做不成了,师弟,这是何方地界你可知道?” 李进宝谈及正事,张微也严肃起来:“请师兄赐教。” “此地许是古籍中的九越!” 张微不解:“九越?” 看着张微疑惑的样子,李进宝暗爽不已,自信一笑:“这九越乃是妖魔之地!” “古籍有载: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 “这半年来我浪迹于妖魔国中,大小争斗无数,屡战屡胜,想当初......” 张微打断李进宝的自吹自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师兄所言有理,但此地星斗与四明宗迥异,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其实是域外世界?” 李进宝正说得兴起,猛然被打断,有些不爽地摆了摆手:“绝无可能!” 张微反驳道:“为什么不可能?这里并不止有妖怪,还有许多凡人定居。” “问得好!”李进宝自得地整了整兽皮大衣,轻捋短须,气质一变,仿佛像个皓首穷经的老学究,谆谆教诲道:“你毕竟太年轻,书还是读得少了点。” “炼气境修行需收摄天地元气以养己身,这大半年师弟修为可有进益?” “自然是有的。”张微眉头微动“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李师兄又想出什么歪点子?得防他一手。” 李进宝猛拍双手:“这就对了!天地元气为本宗所处三界独有!既能继续修行,那我们还在三界之中!” “天界没有这么多妖魔,地界会有数不清的游魂,此地居民又不通楷语缠语,所以这里是人界的蛮荒之地!” 张微还有疑问:“可是......” “师弟莫急,我还有证据!”李进宝大手一挥,语调激昂:“四明符箓!” “箓者,名也!我们只有招拒箓,此地若是域外世界,那我们的符箓如何能用?” 说罢又从怀中拿出一幅带轴的长幅图画:“师弟你看!” 岩石耸立,云雾缭绕,山顶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张微惊呼出声:“这画上是庶务堂!” 李进宝露出满意的笑容:“铁证如山,此地必不是域外世界!” 张微紧紧地攒着卷轴,问道:“师兄!这画是何处得来的?” 李进宝不在意地说道:“妖怪窝里捡的,喜欢就送你好了。” 小心地收起图画,张微道:“多谢师兄。” “图纸一张罢了,同门之间,何必言谢。”李进宝风轻云淡地一笑,显露出自己的师兄风范。 可惜他现在的造型太过寒酸,活像个刚从山里钻出来的野人,与其说是风轻云淡,不如说是沐猴而冠。 这么想实在是太失礼,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张微自然地问道:“对了,师兄是怎么到这来的?” “荒野里遇见你救命恩人,她还扶着一个浑身烧伤的倒霉鬼......” 第31章 前路 两人关系本就不差,又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是无话不谈,边走边聊。 谈及这段时间的所得,张微有些惊讶地说道:“师兄的真气已至中庭穴?” 李进宝微微昂起头颅,笑眯眯地看着张微:“不仅如此,如今中庭穴行将气满,离膻中穴只有一步之遥。” 张微也替李进宝感到高兴:“气海,神阙,中庭,皆已功行圆满,想来师兄不出半年就能进入炼气中期了。” “哈哈,祸兮福之所倚,我这大半年虽然颠沛流离,却也有不少收获。”李进宝神神秘秘地凑到张微耳边,小声说道:“我找到了一块宝地!” “宝地?” “嘘!小声点!法不传六耳!”生怕被别人知道似的,李进宝紧张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张微有些无奈:“师兄,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懂得楷语......” 李进宝愣了一下:“好像也是……唉,在荒野里呆了这么久,脑子都有些不好使了。” 见李进宝好像还搞不清状况,张微细细地将日本岛的信息大致讲述一遍。 听完之后,李进宝发出一声长叹:“原来如此,也不知流落此地的同门还有几人......” 漫长的叹息声中,张微情绪也低落下来:“乾坤异位何等凶险,恐怕......” 阵阵秋风如泣如诉,两人良久无言,看着泥中枯叶,茫然地向前迈步。 ...... 李进宝打破了寂静,突然问道:“师弟,你可想过回宗吗?” 张微淡淡地答道:“虽千山万水,吾往矣。” “是吗,那就好......” 他们心照不宣地将最担忧的问题埋藏在心底,避而不谈:四明宗还在吗? ...... 太阳渐渐落下,不知不觉中,二人绕着神社走了一圈。 听到前方传来的隐约呼吸声,李进宝从惆怅中舒缓过来:“有伤者在前,去看看?” 张微也回过神来:“前面是桔梗和枫的住宅,前几日枫被贼人打伤,还在修养中,你我不便前往。” “枫?” 张微解释说:“她是桔梗的妹妹,也是我的另一位救命恩人,十岁出头,目前我算是她的启蒙老师。” 听得此言,李进宝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锐利,语气带着警告:“师弟,你可还记得宗门第三戒?” 张微不躲不避,答道:“不得私传法门,我自然记得,不敢违背。” “那就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出其中凶险,张微不禁问道:“师兄为何这样说?” 李进宝反问道:“师弟听说过有人犯过此戒吗?” 张微细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 暗红色的夕阳霞光中,李进宝脸色半明半暗,他幽幽地说道:“当然没有,此戒是第三代掌教真人所立,触犯此戒者都会被掌教真人留下的神通抹去,从此世间再无此人痕迹。” 张微悚然而惊,汗毛竖起,通体发寒,感受不到半点暖意。 李进宝语重心长:“私传法门是自寻死路,师弟切记,切记!” 擦了一把涔涔流下地冷汗,张微缓缓说道:“多谢师兄教诲。” 李进宝见张微真的吸取教训,放下心来:“天色已晚,还是去你府中再聊吧。” 第32章 好消息 张微才发现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下:“师兄所言甚是。” 两人一路徐行,看着枫之村附近的景色,李进宝感叹道:“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好一片乐土。” 一个村民看见张微走来,热情地喊道:“我兄弟前天捉到了只野猪,待会儿给张微你捎点过去,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请收下把!” 旁边的村民闻言也忙不迭地说道:“还有我,还有我!我婆娘新织了几匹布,虽然不是啥好东西,你可不要拒绝!” “张微,我家有一把上好的铁斧头,有了它以后,你砍柴肯定能砍得更多!” 众村民纷纷向张微善意地招呼着,以自己淳朴的方式表达对张微的感激之情。 毕竟,这三个月来,张微为枫之村的付出他们都看在眼里,“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不外如是。 即使听不懂这群村民在说啥,李进宝还是能感觉到村民们对张微的善意,不禁啧啧称奇,本来沉闷的心情也放松许多,说道:“师弟,本来我还担心这穷山恶水,处处是刁民,现在看来确是有失偏颇。” 张微一边答谢村民一边回道:“师兄,此地虽然穷了点,但无苛政相逼,刀兵之害,家家户户也能混个温饱,何来刁民一说?” 李进宝哈哈一笑:“民风淳朴,元气浓厚,是个好居处,我也想在此定居了。” 张微有些纳罕:“师兄不是找到了块宝地吗?想来远胜此地吧,何不去那清修?” 李进宝不答,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师弟,你知道帝流浆吗?” 张微略作思考,答道:“帝流浆乃是月华精气,每隔两月的庚申夜便会化为万道金丝垂下人间,山石草木受之亦可成妖。” 李进宝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门修行总纲中第一句便是“收摄精气”,山石草木可以从月华精气中得益,我们四明宗修士同样可以!” 张微明白了过来,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师兄你是说......” 李进宝不再卖关子,含笑道:“不错,我找到的那块宝地,正是庚申夜时帝流浆降世之处!” 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张微想要能助他修行的宝贝,还没开始找,没想到今天李师兄就把好消息带上了门。 骤然听得有这种好事,张微喜形于色:“师兄!那还等什么?如今入秋已久,再过十几日就到庚申夜了!” 李进宝却脸色发苦:“不是我不想去,而是去不得啊。” 帝流浆事关重大,机缘当前,张微不肯放过,追问道:“师兄但说无妨,没准我能找到法子呢?” 李进宝垂头丧气,显然对张微不抱有信心:“本就是要告诉你的,但你听完以后莫要冲动。” “帝流浆降于妖国之中,那附近住着一伙厉害的猫妖,极其凶恶,要不是命好,我早就死在那里了。” 张微皱起眉头,问道:“那些猫妖为什么要为难师兄?” 李进宝愤愤的说道:“我哪知道,它们二话不说,见着我就打,真是一群疯子。” 张微明白了,这些猫妖应该是那种极端敌视人类的妖怪。 想得到帝流浆,看来只有一战了。 猫妖能让李师兄心有余悸,显然是狠茬子,但李师兄还活着,说明强不到哪去。 有千胜灵官在,赢面很大。 张微一脚踏入自己的小木屋中,千胜灵官还单膝跪在地上,等待张微发号施令。 李进宝紧随张微身后,看见魁梧雄壮的千胜灵官,呆住了。 感受到千胜灵官身上若有若无的妖气,李进宝悄悄端详着他身上的各处细节,虎盔,蛟肩,山甲,水靴....... 虎乃山中之君,蛟是江河之霸。 虎伏顶,蛟盘肩,披山作甲,踏水为靴。 栩栩如生的精怪,灵动的飞禽走兽,草木游鱼,还有缥缈的云篆天书,各种图案与字符在千胜灵官身上若隐若现。 这幅样子的妖怪好像在哪见过……李进宝突然想起来某种可能,不敢置信地瞪着千胜灵官。 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后,李进宝才颤颤巍巍地拍了拍张微的肩膀,将他从沉思中唤醒:“师..师弟,这..这是你的护法猖兵?” 千胜灵官默然不语,仍然用那充满压迫力的视线盯着李进宝。 张微赶忙吩咐千胜灵官回到神龛之中,对李进宝说道:“确实如此,他名千胜灵官上泉一,有地只神侍的本领。” 地只神侍?李进宝先是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皮,忽得大笑一声:“哈哈,天助我也!师弟你可瞒得我好苦啊!” 张微连说不敢:“师兄,实在不是我有意欺瞒,只是相逢未久,一时之间我没能来得及说起这事。” 李进宝充耳不闻,径直走向神龛前,捻了一抹香灰,细嗅片刻,面露古怪:“师弟你就拿这供养地只神侍?” 听得此言,张微有些惭愧:“条件简陋,让师兄见笑了。” 见笑?李进宝确实在憋笑:“好在你没用檀香,这些香的香品是差了点,也算能用。” 张微见李进宝说得头头是道,虚心地说道:“师兄有何高见?” 说起香品,李进宝摇头晃脑,俨然一副大师模样:“道香者,心香清香也。德香者,神也。无为者,意也。清净者,身也。兆以心神意身,一志不散,俯仰上存,必达上清也。洗身无尘,他虑澄清。曰自然者,神不散乱,以意役神。心专精事,穹苍如近君,凡身不犯讳。四香合和,以归圆象,何虑祈福不应。” 话头突然一转:“当然,你我是做不到的。” 张微噎了一下,那你扯这么多干嘛?期待的心情急转直下。 似乎料到张微的内心反应,李进宝眼珠滴溜溜一转:“虽然不能以“道德无为清净”为香,不过嘛,寻常供神香品,都是师兄我的拿手好戏。” 看着李进宝的笑容,张微拳头慢慢硬了起来,缓缓呼吸平复自己急剧起落的心境。 在脑中发泄道:李师兄长处不少,就是喜欢整些花活,由此观之,欠了宗门一身债实属活该。 李进宝瘦脸一抖,仿佛察觉到什么:“师弟你是不是在想什么很失礼的事?” 听得这似曾相识的问题,张微面色古井无波:“没有,只是在回想师兄刚刚所说的香论,真是博大精深,字字珠玑。” 张微的奉承显然挠中了李进宝的痒处,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附和道:“先贤所留,句句圭臬。” 旋即一拍脑袋:“又被你带歪,看这香品就知道你学艺不精,我得好好教你受箓三仪,十几日后就靠你的猖兵出力了。” 李进宝还在盘算着从哪里开始教起,张微却悚然而惊:“师兄慎言!” 第33章 对话 不到片刻前才说了私传法门的恶果,现在不是知法犯法,自寻死路? 李进宝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一边打量着供桌上的其他物件,一边说道:“大惊小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心里想着:“红壤,褐壤,松脂,柏枝,选材马马虎虎,罐内覆以铜片,雕刻云篆......这兵马罐还算能用。” 虽然明白李师兄不可能拿他的小命开玩笑,但是张微还是不放心,迟疑道:“师兄,这……” 李进宝充耳不闻,将木屋内各种物件审视了一遍后,忽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他没多想。 看张微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才说:“放心吧,宗门戒律没那么死板,你都已经受箓了,教你些法事科仪是可以的,不过从抱经楼学的法术我教不得你。” 说罢,拎起张微放在供桌上的木剑,随手挽了个剑花,心中品评道:“木质稀松,剑锋过利,龙脊不正,剑镗无象......徒有其形,不具其神,这木剑不行。” 然后将铃铛,令旗,镇坛木等法器一一检查,最后毫不客气地评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全是废品。 看着这些粗制滥造的法器,李进宝摇了摇头,陷入了沉思,最后想明白了:用这些东西举行法事和装神弄鬼有异曲同工之妙。 细细盘算着这十几天内要优先教什么内容,李进宝忽然长叹一声,他绝望地发现十几天太短了,根本不够用。 挖空心思删减教学内容,甚至想放弃十几日后的庚申夜,李进宝忽然瞟到供奉着千胜灵官的神龛。 他总算发现了那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没道理啊,张师弟修为比我都低一截,怎么能让可比炼神境修士的大妖成为他的猖兵?” 越想越不对劲,李进宝僵住了,愣愣地杵在原地。 见李进宝的动作停了下来,张微于是上前问道:“师兄,怎么了?” 纵然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但李进宝就是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与其憋在心里,不如直言。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师弟,我有一事不明。” 张微看李进宝扭扭捏捏的,心里突然蹦出一个大胆的想法:“难道是我的法器独树一帜,师兄想跟我学这个?” 李师兄拿起法剑就没放下,显然是对自己的法剑爱不释手,而后环视周围,叹气摇头,应是自愧不如! 别看法器的材料和外貌不太行,制造手法也略显生疏,可自己曾用这些法器召来了八幡神,足以说明它们的实则巧夺天工,绝非凡俗之物。 “是了,我说上次怎么能请来八幡神,本来以为那次是运气好,如今却被师兄看出门道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难怪古人说大巧不工,大器若拙,古人诚不我欺也! 张微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论毫无破绽,环环相扣。 最后得出结论:自己空怀宝山而不知! 对比李师兄平日做派,如今露出这幅难为情的样子,张微心中暗爽:“肯定是想学我这手因地制宜,鬼斧神工的炼器术,又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张微有些自矜地开口道:“师兄请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完又开始担心起来:“我制造这些法器时全凭感觉,该怎么让师兄领会到呢?” 李进宝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神龛:“师弟你这千胜灵官到底是从何得来的?” “?”张微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脱口而出:“不是问我炼器术?” 李进宝闻言一脸诧异:“师弟莫要说笑了,就你那两下子,有什么好学的?” 第34章 各事 也许是李进宝的话语太过直白自然,毫不矫揉造作,这句话明明没有一个侮辱性字眼,然而张微却从中感受到了无尽的恶意。 一腔热血被李进宝的冷言冷语泼凉,张微沉默了良久,道:“师兄,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李进宝看张微失落的神情不似作假,试探地问道:“师弟,你是认真的?” 输人不输阵,张微强颜欢笑,嘴硬道:“哈哈,我自然知道师兄想问的是千胜灵官,只是师兄样子太过扭捏,这才想个法子唬师兄一笑。” 然而张微平日少有表情,更别提假笑这种高深技巧了,所以他的假笑看起来格外的假,直笑得李进宝心里发凉。 在昏暗的木屋中,张微的笑脸实在是有些瘆得慌。 李进宝鬓角流下几滴冷汗:“原,原来如此,哈,哈哈,师弟真是童心未泯,幽默风趣啊。” 一番尴尬的吹捧过后,炼器术的话题就此揭过。 张微板着笑脸将五显灵官的来历告诉眼神畏畏缩缩,不敢直视张微面孔的李进宝。 听完张微的话,李进宝瘦削的脸庞露出奇异的光彩,这么简单就能得到地只神侍级的猖兵?还不用怕自己压不住?那我也要整一个! 看出李进宝心中所想,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张微好心提醒道:“师兄,自从那次之后我就不曾见过神灵。” 言下之意是:神灵又不是食肆茶馆里的伙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别想了,不可能的。 李进宝虽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不肯死心:“师弟你把法事细节再说一遍,万一这神灵平易近人,但是只见生面孔呢。” 张微于是按要求又说了一遍,没想到一遍之后又一遍,几百个字的内容重复讲了小半个时辰。 身为炼气境的修士,李进宝在张微讲第三遍的时候就将这些内容记得一字不漏,然而他还是不厌其烦,可见其求学态度之端正。 但是太端正了,很是烦人! 夜空中的星斗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此时屋内外俱是一片漆黑。 李进宝的眼睛像是熊熊燃烧的火把,仍然充满求知欲。 张微无奈,再磨下去今晚就别想修行了。 所以他决定毕其功于一役,点了油灯,拿出几张草纸,还有上次从小田原城顺来的竹毛笔。 从认识桔梗开始,将大半年的所作所为一一用蝇头小字写下。 砍柴,挑水,换米各种生活琐事也不落下。 写好后,递给李进宝。 李进宝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念念有词,看情形,是准备彻夜研读,体悟其中真意。 “易二十七卦曰:观颐,自求口实,伐木换粮正是此理。” ...... “易十一卦曰: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路遇大蛇,被城主奉为宾客,也合卦辞。” “咦?可掳人该对应哪个卦象呢......是了,系辞曰: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该出手时就出手,果然没错。” ...... 李进宝忽然激动地手舞足蹈:“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因此需在......噫!我懂了!我完全明白了!” 动作幅度之大,身上的兽皮大衣都被生生撕裂一块。 李进宝这样子显然是魔怔了,张微有些担心,小心地拍了拍李进宝的肩膀:“师兄?师兄?” 由于大有收获,李进宝自觉智珠在握,高兴到了极点,虽被打扰,却没有一点气恼,说道:“师弟,这大半年来,原来你一直践行着易经之理啊!” “难怪能以如此微薄的修为召来神灵,这岂不是天赐?” “?” 张微微微睁大眼睛,真的假的,怎么越说越玄乎,混口饭吃也能扯到易经头上? 瞧见张微脸上明显的质疑之色,为了证明自己理论的真实性,李进宝解释起来:“师弟莫要不信,易经乃是群经之首,包罗万象,内含天地之理......” 李进宝又要开始引经据典,没多久就到子时了,张微急着练功,不想和他瞎扯,连忙道:“是极是极,师兄说得有理,是我太浅薄了。” 看出张微的敷衍,李进宝心中十分别扭,像是一拳挥在空中般难受,但还是收起草纸,道:“师弟,言归正传。” 张微诧异地盯了李进宝一眼,现在想起帝流浆来了? “十来天太短,还要刨去赶路的时间,只能用速成的法子了。虽然请神,引魂,养猖相辅相成,但是接下来我会只教养猖一门。” 李进宝口吻严肃,不像是开玩笑,所以张微仔细听讲,不敢有一丝大意。 “你这些法器统统不合格,需要重新打造。” “开坛法咒,步罡踏斗,手印,需让我考察一遍。” “香烛四果,笔墨朱砂,印篆符纸,也要提前备好。” ...... 三炷香过后,李进宝仍喋喋不休,禁忌事项如牛毛,张微听得头都大了,为什么宗门教的和师兄教的有这么多区别。 李进宝的语速快,讲得内容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连贯性,还没来得及记下就开始讲下一段。 如果教学能力评级,李进宝得到的肯定是最低级。 但是事关重大,张微只能勉强记忆。 半个时辰后,李进宝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砸了咂嘴:“大致内容就这么些了,往后十几日,我将一一细讲。” 张微终于抓住机会,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师兄,为什么你教的比宗门教的多了这么多内容?” 李进宝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张微:“不是我教的多,是你学的少,每年年初都有峰主长老在主峰讲道,你才受箓多久?去过几次?” “......”这解释太合理了,以至于张微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了,我再给你讲讲那些猫妖。” “它们的本体是一种很像豹子的狸猫,但是成妖以后身躯类人,嗅觉更加灵敏,爪牙如刀匕般锋利。” “而且它们聚群而居,对敌时常常一拥而上,以多欺少,死缠烂打。被它们盯上会面临无穷无尽的骚扰,卑鄙至极。” “这群猫妖里还有四只几乎完全化作人形的妖怪。” 第35章 启程 说罢,李进宝脱下兽皮大衣,露出狰狞可怖的上身,原先富态的肚腩已经消失不见,除去长长短短的割伤疤痕,一大片烧伤疤痕占据了他半边胸膛。 烧伤疤痕处有一块块铜钱大小的鳞片状黑斑,间杂粉红色的新生血肉。 部分皮肤几乎透明,能够清晰地看见其下纵横交错的血管经络。 李进宝将伤疤上的一块血痂扣下,神色自若,仿佛受伤的不是他一样,淡淡地说道:“这些疤痕是其中一只化形妖怪留下的。” ………… 十几日的时光转瞬即逝,张微和李进宝一路向西,踏上了获取帝流浆的旅程。 看着眼前正在搭建的小木屋,李进宝有些不舍的说道:“师弟,咱们就在这停留一夜,随便找个干净的地方一躺,凑活凑活得了,搭木屋也太浪费了。” 张微一边指挥猖兵搬运木材,一边回道:“师兄此言差矣,待到下次帝流浆降世的腊月时分,将有大雪封路,天寒地冻,不提前准备好住所,到时只怕会感染寒邪。” 冬季多夹寒邪,冬季的雪天尤甚,寒邪由人体的皮毛、口鼻而入,侵犯肺卫,则卫阳被遏,营卫失和,邪正相争,肺气失宣。 简而言之,就是雪天容易感冒。 感冒在四明宗不算什么,在日本岛却是极其恐怖的病症,要是得了感冒,十个里最少死五个。 张微和李进宝是炼气境修士,有真气护身,又粗通药理,感冒要不了他们两个的性命,但是如果得了感冒也够折磨的,能免则免。 此时就有一位不仅得了感冒,还被多病缠身的倒霉鬼躺在山洞里等死。 这个倒霉鬼浑身上下缠满白色布条,阵阵难闻的药味从他身上传出,说句难听点的,腊肉都比他看起来健康些: 阵发性咳嗽伴大量白色或粉红色泡沫痰,咳嗽时喉咙如被火焰灼伤,连哀嚎都发不出,全身瘙痒,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上腹部钝痛、灼痛、胀痛,因为疼痛,肌肉不自觉地抽搐,白色棉布磨擦着没有皮肤保护的血肉,引起新一轮的痛楚....... 这种近似酷刑的痛楚之下,一只发出白光的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忍着些,你会好起来的。” 他愤怒地睁大双眼,瞪着这只手的主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我的野心!我的面孔!我的身体!都被那个混蛋给毁了!你不让我死,是让我活着受苦吗! 他认出这只手的主人是谁了────一个拥有超凡力量的绝世美人,桔梗。 更加激烈的情绪涌出,他只想把这股情绪倾泻出去,狠狠地斥责桔梗:“我沦落到今天这地步,全是因为你!” 然而他做不到,即使有桔梗的医治,他依然被病痛折磨,无法发出声音。 桔梗仿佛没发现他的变化,轻柔地给他换下布带,将清粥一勺勺喂给他,收拾山洞里的杂草,然后离开了山洞,返回枫之神社照顾枫。 自始至终,桔梗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 在给枫熬药时,桔梗察觉妹妹的神态有些异常,似乎想说什么,于是她问道:“枫,怎么了?” “姐姐,那个人我们不能救,你也看到了,那个人背上有蜘蛛般的伤痕,他可能就是那个臭名昭着的山贼鬼蜘蛛。” “枫,不可以有这种想法。不管他以前是谁,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 桔梗叹了口气:“而且......我治不好他,他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枫仍然不赞同继续救治那个疑似山贼的男子,但是她相信桔梗,于是她望着西方,不再多言。 良久之后,桔梗将汤药递给枫。 这种汤药很像从唐土传过来的汉方医药,她是从张微的师兄那里学来的,对身体恢复很有好处。 待枫喝完药后,桔梗问道:“是在想张微和他的师兄吗?” 枫这才把内心的不安表露出来:“姐姐,张微和李进宝会不会不回来了?” 桔梗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抚摸枫的脑袋来安慰自己的妹妹。 但刚抬起手,就意识到妹妹已经长大了,她不能这样。 桔梗转而端起药碗,说道:“如果他们不愿意回来,那也是他们的选择,我们不能干涉。” 枫闷闷地点头,转而又问:“为什么他们不会一直留下来?” “他们的愿望如此。” ...... 张微和李进宝翻山越岭,一路搭建木屋,几天之后,终于抵达宝地附近。 这里是信浓国,现在由大名武田胜赖统治。 武田胜赖实力强大,独占数国,信浓国又是他最重要的领地之一,所以这里没有兵灾,还算安稳。 又因为信浓国安稳,许多厉害的神官,僧侣,都在此地安家。 拥有这么多神官僧侣,寻常妖怪几乎在信浓国绝迹,能留下的无一不是难啃的硬骨头。 妖怪聚居之地,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第36章 初至 初至此地,两人不熟悉风土人情,自然要找个有经验的土着做向导。 张微自告奋勇:“师兄,我来吧。” 李进宝也想看看张微到底学会了多少养猖的典仪,笑道:“那我就不插手了。” 日悬中天,气清天朗,张微的影子继不偏东也不偏西,恰好缩在脚下。 “午时。” 午时是太阳运行到最高点之时,万物盛大,诸邪难侵,故此午时是一天中的至阳之时。 “法坛最好能含阴阳两仪,天时为阳,则地利应当取阴。山北水南谓之阴。” 张微命令猖兵在一块土坡的北面挖出一个方圆一丈,深有两寸的小坑,自己则从行李中取出一件又一件袖珍器物。 袖珍器物刚离开张微的手便迅速变大,被张微组成一个简易的法坛:供桌,香炉,法印,铃铛,令旗......。 李进宝看了暗暗点头:“能即刻将这些小物件变回原形,尺长寸短法张师弟算是入门了。” 安置好法坛后,张微将两张黄纸折成人形,用朱砂画上五官,浸入透明的药水中。 纸人入水即化,张微从地上捻了一小撮黄土,撒入碗中,整碗药水忽的变作紫色。 “招个妖怪还要以纸人遮掩真身,师弟还真是够谨慎的。” 看到张微还不开始召妖,李进宝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但是他太久没动脑筋,记性也衰退很多,一时之间想不出来是哪不对。 李进宝蹙眉凝思之际,张微点燃一支血红色的香烛,耐心等到香烛燃到一半时,左手用食中两指掐断香烛,右手迅速泼出紫水。 在药水滞空的一瞬之间,张微飞速念咒:“水升火落,遮迷邪源。昭昭其有,冥冥其无。” 右手改持朱砂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自己和李进宝的额头正中各点出一颗红点。 左手香烛上的火苗陡然化为一条细细的火蛇,与空中的紫水相合,化作一层薄薄的灰色雾气。 微风阵阵,灰雾并未随风散去,反而逆风而行,裹住张微和李进宝。 被灰雾裹住后,张微将一个拳头大小的铜罐拿在手上。 揭开罐盖,一缕缕奇异的香气从铜罐里探出头来,朝张微食指指向的方向飘去。 已经放弃思考的李进宝暗道:“萦香引,终于开始了。” ...... 微风吹过一片满是宽叶缬草的粉色花海。 一个穿着粗衣麻布的雄性猫妖在花海里伸了个懒腰。 他抬起头,裸露的皮毛点缀着猎豹般斑点,脸颊上的三十来跟触须不停颤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空气格外香甜。 他看着这片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花海,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仿佛变得更加香甜,让他的食欲变得非常旺盛。 很快,食欲以一种不寻常的速度演变成饥饿,他的肠胃好像被火灼烧,扭作一团,让他几乎发出呻吟。 “奇怪,明明才吃了不少肉,为什么这么快就饿了。” “算了,不想了,眼下不是思考的时间,等填饱了肚子再慢慢找原因吧。” 他一边美美地盘算着该吃什么,一边朝记忆里的粮仓走去。 “山鸡,野猪,鲭鱼......” 脑中灵光一闪:“对了,有几只人类被腌了两天了,现在应该已经入味了吧,要不我去试试?” “这几只人类敢忤逆我们豹猫一族,肯定是那种瘦肉多的,呕,应该不好吃......” 忽然,莫名的香气更加馥郁。 猫的嗅觉十分出众,更何况是猫妖?他很快意识到香气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从某个方向传来。 他强行压抑着那灼烧肠胃的痛苦,人立而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想找出香气的来源。 殊不知,每一次呼吸,他眼神里的清明就减少一分。 周围的猫妖看着他的奇怪举动,都有些好奇。 猫妖们也学着他大口呼吸空气,空气的味道还是猫妖们最喜爱的缬草香,虽然好闻,但是并没有闻出什么特别的味道。 猫妖们露出疑惑的神情,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搞不懂这奇怪的家伙到底在闻什么。 似是一根弦崩断般,他猛地朝一个方向冲过去。 猫妖们纷纷跟上,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发疯似地狂奔,不到一炷香功夫,两只前爪不知被扎进多少根木刺,两只后爪被乱石磨得露出森森白骨。 这些都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腹中的饥饿。 饥饿灼烧着他的肠胃,磨损着他的骨髓,侵蚀着他的神智,鞭笞着他的肉体。 万千思绪只剩一个:“我好饿啊!” 为了消除饥饿,他没头没脑地沿着香气狂奔,终于,他来到了香气的源头。 然后看到了一个站在木桌后的人类正看着他,似乎在说些什么。 香气原来是从人类手上的罐子里传出。 他即将从饥饿中解脱,好奇心不可避免的压倒痛觉,说出了也许是他妖生中的最后一句话:“你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最后带着饥饿和疲惫,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 张微看着猫妖缓缓倒地,古井无波:“师兄,向导到了。” “方才施法可有缺漏之处?” 李进宝面带笑容,刚想夸张微两句,忽地瞟见远方数十个不断变大的小点,脸色大变,终于知道自己忽略什么了,脱口而出:“尔母!这里的妖怪只有豹猫,但豹猫是扎堆的!” 第37章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下打草惊蛇了,李进宝和张微都有些后悔。 此时群妖的身影已有米粒大小,李进宝估计自己和群妖之间的距离,大致推出它们还要一柱香的时间才能赶到,二话不说,飞速搭起法坛。 脚步重重一踏,身下三尺方圆的地面陡然升起。 行李,袖子一抖,种种法器飞出,迎风就涨。 手如穿花蝴蝶般上下飞舞,不到半柱香,李进宝就把法坛搭好。 李进宝搭建法坛的速度比张微快上不止一筹,而且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看起来赏心悦目。 欣赏完李进宝的表演,眼看群妖的身影变得蚕豆般大,张微淡然自若,不急不缓地从袖里掏出兵马罐,摆上供桌。 为了帝流浆,张微这次把手里最能打的那一批猖兵都带上了,这些猖兵个个悍不畏死,用来对付猫妖再合适不过。 李进宝同样取出一个兵马罐,不过他的兵马罐比张微的更加小巧精致,嘱咐道:“师弟,那些化形妖物只怕被提前惊动了,做好准备。” 李进宝这是另有所指,张微听懂了他的的弦外之音,颔首示意,而后环顾着远道而来的群妖。 各个猫妖和人类的相似程度都有不同,有的猫妖爪子变成了人手,有的猫妖长出了头发,模样千奇百怪。 据化人的程度能大致判断猫妖的强弱,张微心下了然,打开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罐。 群妖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张微,一双双颜色各异,宛若琉璃的猫眼聚焦在这个人类的身上。 猫眼和人眼有很大不同:猫眼分辨不出黑白以外的颜色,并且看不清太近和太远处的物体。 猫妖的眼睛和猫的眼睛出自同源,这就意味着它们得进入一个合适的距离才能看清张微的模样。 它们离张微越来越近,眼中的戏谑也越来越浓。 它们绕着人类一圈又一圈地漫步,时不时做出即将扑击的姿态。 它们想要戏耍人类,从而让他们感到恐惧,因为恐惧是它们最喜爱的调料。 但是人类没有任何反应,都呆愣愣地站着不动,似乎是吓傻了。 见这两个人类如此不堪造就,它们很是失望,这样的猎物还不如一只鸟。 鸟至少会蹦会叫。 仿佛提前商量好了,大部分猫妖伏下身子,低低咆哮,步步紧逼,将人类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声东击西,这是猫妖狩猎必用的计策。 几只绕到人类背后的猫妖弹出利爪,带着残忍嗜血的笑容,闪电般跃起。 利爪轻松穿透人类的后背,猫妖的狞笑却凝固在脸上。 “被骗了!” 李进宝的声音如惊雷乍响:“天门掩!地户陷!人路留!妖途绝!” 天旋地转,一阵微风吹过,阵阵灰雾随风飘扬。 不知不觉间,潺潺流水已将方圆五丈之地圈中,所有猫妖都在水圈之内。 猫妖们发现不妙,不敢触及水圈,纷纷大喝道:“卑鄙的神官!我们可是豹猫一族!快把我们放出去!” 然而任它们怎么闹腾,张微二人都无动于衷。 李进宝听不懂,张微听得懂但是懒得搭理,跟这种妖孽有什么好谈的。 被两人如此对待,猫妖们意识到对手有备而来,今天是凶多吉少,只能硬拼了。 它们先是攻击法坛中的张微二人,但是它们根本无法伤到二人,也无法触及那些奇怪的道具,利爪尖牙只能挠出一缕缕稀薄的灰雾。 发生如此离奇的一幕,它们生出怯意,缓缓离开二人,向水圈退去。 不知怎么的,离水圈越近,它们就越舒服,甚至有种在缬草里晒太阳的安逸感。 正当它们享受着这安逸感,快要闭眼睡着时,一声怒喝将它们唤醒:“躲开!” 几颗人头大小的火球呼啸着将水圈炸出一个缺口,几只没来得及反应的猫妖也被火焰点燃。 如婴儿啼哭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惊飞方圆数里内的鸟儿,回音久久不绝。 来者满面怒火,绸衣紧贴着姣好的身材,腰间围着一条黄色皮毛,绯红色的短发根根竖起,一挥手驱散猫妖身上的火焰。 众猫妖惊喜地喊道:“夏岚大人!” 张微和李进宝面色凝重,死死地盯着这个火焰般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是已经化形的妖怪。 正主到了,张微当即朗声道:“我们只是路过这里,并不想招惹麻烦,你若放我们过去,自然皆大欢喜,若执意与我们为敌,到时刀兵相向,月缺难圆。” 听到张微这赤裸裸的威胁,夏岚本就怒火中烧,此刻更是火上浇油,瞪着圆形的瞳孔:“区区人类,忤逆豹猫一族的后果只有死!” 夏岚竟是完全不打算和二人讨价还价,当即向张微身后某处甩出火球。 火球瞬间跨越十丈,轨迹所过之处,虚空燃起滚滚浓烟,法坛周遭的景色变得晦暗不堪。 种种异象揭开了蒙在猫妖们眼前的面纱,它们这才发现攻击对二人无效的原因:之前攻击到的只是幻象,对手的本体其实在幻象身后。 坛前草木尽数干枯,火球兜头砸来,千钧一发之际,早有准备的李进宝大喝一声:“金光速现,护覆真人!” 一道刺目的金光当即从李进宝眉心绽开,飞速湮灭极具破坏力的火球。 这金光极具标识性,夏岚咬牙切齿:“是你!” 几个月前,就是这个人类闯入族群最后全身而退。 想起被姐弟们嘲笑的屈辱,夏岚怒气更上一层楼,连发十数火球...... 滚滚热浪扑面而来,道道金光神威煌煌,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一旁的张微神闲气定:“这就是法术金光咒吗?” 斗了片刻,谁也奈何不得谁,夏岚暗骂:“该死,这个人类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猫性聪慧,猫妖更是如此,夏岚见很难取胜,而且还有另一个敌人在虎视眈眈,自觉胜机渺茫,于是身形暴闪:“别以为就这么算了!” 张微和李进宝也不追击,紧守法坛,严阵以待。 良久以后,张微差遣一只形似白鹤的猖兵探路,发现猫妖是真的走了,这才放下心来,清点起此战的得失。 “一支掩息烛,两张黄符纸,小半两朱砂......半葫芦无根水,还有十一道修持多年的金光。”李进宝长叹一口气:“师弟,要是这趟不能除掉妖群,搞到帝流浆,我们可就亏惨了......” 周遭雾气氤氲,折射出七彩光晕,恍若洞天福地中的景色。 可其中夹杂着点点不祥的血光,也不知猫妖的眼睛看不看得到? 张微站在这片美轮美奂的光雾中,回答道:“师兄,这用火的猫妖可是自寻死路,四只化形妖怪去其一,这点代价还是划得来的。” 第38章 海津城 “这些猫妖太可恨了!”高坂昌信对豹猫一族恨之入骨。 殿内昏暗的烛光照在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身上,让他显得十分孤独。 “明知道这个海津城是被神佛保佑的土地,竟然,竟敢...咳!咳!” 花白的茶筅髻微微颤动,曾经清秀昳丽的面庞饱受风霜,如今已经布满褶皱。 从一介草民开始,在二十五岁崭露头角,被武田家督信玄赏识,担任海津城的城代官,经历多次武田家与上杉家的大会战,他的人生可谓精彩。 但如今,这个大权在握,片语可判人生死的高坂昌信,只是一介风烛残年的老人。 四年前,他的主君,武田信玄的离世对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令他憔悴不已。 雪上加霜的是,眼下他所侍奉的武田家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有倾覆之祸。 “甲斐之虎”信玄公死后,新任武田家家督信胜不足十岁,只是名义上的家督,现在的武田家由信胜的父亲胜赖掌控。 不选正值壮年的儿子,反而选年幼的孙子做接班人,这样的安排似乎很蠢,但高坂昌信明白其中的原因。 胜赖的母亲是曾经武田家敌对势力诹访家的女儿,信玄公因此没有让他承袭武田家嫡子历代相传的“信”字。 因为这个出身,胜赖绝无可能继承武田家家督之位。 胜赖不是真正的武田家督,名不正则言不顺,信玄公又太过耀眼,无论怎样努力也得不到家臣和其他大名的认可。 祸不单行,近几年作为武田家经济支柱之一的金矿也即将枯竭,武田家的财政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 为了收服老臣,同时为了扩充财源,武田胜赖选择违背信玄公的遗命,于信玄公死后第二年出兵征讨。 胜赖不愧是信玄公的儿子,在战场上近乎全胜,只有一败,但是就是那一败要了武田家的命: 两年前与织田家在长筱的会战一败涂地。 长筱惨败导致了武田家的老臣们一一离世,威震天下的赤备队被全部葬送。 武田胜赖也因此威望大损,归附不久的家臣大半怀揣着异心。 外部还有实力强大的敌人,并且对衰败的武田家虎视眈眈。 身为如今武田家内的顶梁柱,复兴武田家的重担压在高坂昌信肩上。 如今他正谋划着为主君武田胜赖向关东最具实力的大名,小田原城城主,北条家家督北条氏政缔结更牢固的联盟。 有了北条家的支持,武田家也许有时间重整旗鼓,恢复几分元气。 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原本井水不犯河水的豹猫一族也察觉到了武田家的虚弱,进攻高坂昌信驻守的梅津城。 虽然豹猫一族已经被击退,但是它们的攻击释放了一个不好的信号,将武田家的虚弱进一步被揭露出来,从而给高坂昌信的谋划造成了相当不妙的影响。 北条家督甚至派遣使者来梅津城探访。 目的不言而喻,北条家督是想通过梅津城的现状判断武田家的实力。 如果让这些使节发现了武田家的虚实,高坂昌信毫不怀疑北条家将背弃盟约,倒戈一击。 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豹猫一族今天居然还敢给高坂昌信写信,而且以命令的口吻要求他将两个过路的神官交给豹猫一族。 高坂昌信狠狠地把信纸拍在案几上:“要是信玄公还在世,哪能轮到你们放肆!”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肺部的痛楚让高坂昌信重新冷静下来:“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些妖怪,该想办法稳住北条家的使节。” 烛光闪烁不定,高坂昌信冥思苦想,想出了不少办法,但都不合他心意,被他一一划掉。 夜已深,高坂昌信的睡意越来越浓,当他刚想稍微打个瞌睡时。 一声怒吼惊醒了内城中的所有人:“春岚!” 高坂昌信的睡意顿时消散,他推开窗户,望向天守外。 明月高悬,今夜的光线格外明亮。 月光下,一个顶盔掼甲的武士充满杀气地握着打刀,与敌人对峙于天守门前。 而让武士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竟是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美少女。 美少女春岚声音如她的外表一般甜美,用和朋友聊天般的口吻说道:“居然对女孩子拔刀相向,高板大人,我记得曾经信玄公可不是这样做的呢。” 此刻的高坂昌信被重重武士簇拥,浑身露出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势:“春岚,老夫警告你,武田家的领土不是你们豹猫一族能够撒野的地方。” 这毫不客气的斥责令春岚双目泛红,她连连道歉,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高板大人,我以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说罢,春岚垂下臻首,几滴泪珠坠下,如花朵般惹人怜惜的瘦弱身影微微发颤,压抑住隐隐的抽泣声,玉足踏在冰冷的石板上,一步一顿地黯然离开。 众人情不自禁地想开口挽留。 但高坂昌信率先发话:“春岚.......” 春岚似是没有听到,瘦弱的身影离众人越来越远。 “如果你只有这点伎俩,作为曾经的友人,老夫奉劝你不要再来海津城。” “因为,再见到你,老夫会亲手杀了你。” 高坂昌信的语调十分冰冷,春岚像是受到惊吓,瘦弱的身影一个趔趄,摔倒在冰冷的石板上。 高坂昌信只是冷冷地看着春岚,毫无帮助她的想法。 精心打扮的长发因为头饰掉落而散乱,春岚抱住小脑袋,身体紧紧缩成一团,皓齿不住颤抖:“不,不要杀我!” 高坂昌信只是冷冷地看着春岚,毫无帮助她的想法。 身边的武士不仅不将少女扶起,反而纷纷抽出打刀,将刀口对向少女。 简直无情到了极点。 好半响过去,春岚还瘫在地上。 高坂昌信老了,他每天事务繁多,需要足够的时间休息,没功夫和春岚瞎闹。 “春岚,你真的很无赖,别演了,说出你的来意。” 春岚立马一个鲤鱼打挺,从石板上爬了起来,蹦蹦跳跳,胡乱地朝身上拍了几下,似是要拍去身上的泥土。 “十个呼吸内不能给老夫一个满意的答复,那就死在这里吧。” 春岚瞬时发出夸张而又可爱的声音:“咦?朋友之间的会话不应该在温暖的地方进行吗?”她用手指了指天守。 “三。” “好了啦,好了啦,我会好好说的,你别吓我了。” “五。”高坂昌信毫不动摇。 春岚这次是真的急了,她知道眼前这个人类言出必行,原本准备好的一大段话被缩成几个字:“我是来找人的!” “六。”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七。” “是那两个神官!大姐的命令!” 听到“大姐”这个词汇,高坂昌信内心一动,面上古井无波:“八。” “神官给......你在耍我!”春岚反应过来,怒意勃发。 “九。”周边武士向前数步,包围春岚。 一道刺眼电光紧贴地面闪过,划出一道焦痕,隔开武士和春岚。 雷鸣声由空气急剧膨胀引起,淡淡的鲜草味沁入武士们的口鼻。 魁梧健硕的绿褂大汉出现在众人和春岚的眼中:“人类,豹猫一族不是好欺负的。” 春岚惊喜地呼唤来者的名字:“秋岚!” 高坂昌信缓缓拔出自己的爱刀:“豹猫四天王来了两个么......”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将发带吹落。 扎成茶筅髻的头发披散开来,袍袖猎猎,高坂昌信怒目圆睁:“不过老夫还是那句话,武田家的领土不是你们豹猫一族能够撒野的地方。” “啪!” 高坂昌信的声音在在天守前回荡,武士们整齐划一地向前一步,展现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里可是他的主场。 第39章 难言 宣战之语落下。 天守前的时间仿佛被放缓。 站在高地的持弓武士拉开弓弦,几个僧人架起十文字枪挡住后路,阴魂和妖怪恭敬地侍立在神官们身侧,猎妖师乘骑猫形巨兽在空中伺机而动。 一条条细小的电蛇在秋岚体表蜿蜒,片片如梦似幻的飞花笼罩住春岚。 也许下一秒,这里将绽放血腥之花。 在这紧要关头,一阵寒风刮起,众人手中燃烧的火炬被吹的忽明忽灭。 高坂昌信皱起眉头,看向寒风的来源。 月色惨白,天空中一缕乌云也无,却有冰冷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石块间的缝隙被霜雪覆盖,冬岚穿着灰色剑道服,腰挎一把打刀,缓缓走来。 黑色的长靴踏着坚冰,步履雍容缓慢,给人极其强大的压迫感。 “咚,咚,咚,咚......” 武士们的心跳声渐渐放大,与冬岚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 众人的眼睛都随冬岚转动,冬岚漫步到秋岚和春岚的身前。 这时众人才看清冬岚的外貌:如海面一般湛蓝的长发,尖细小巧的耳朵,其余部分与正常人类没有区别。 冬岚携霜雪而来,她的气势压倒全场,成为众人的焦点。 她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中:“高坂昌信,你想与豹猫一族开战吗?” 声音如寒冬般冷冽。 也许是抱着出风头的心态,一个武士不顾自己的身份喊道:“冬岚,想要开战的是你,武田家的荣耀绝不容许被冒犯。” 话音未落,旁边的秋岚狠狠一拳砸向武士。 “没有你插话的份!” 武士还没来得及动弹,神官身侧的一只女子样貌的阴魂扑出,代武士承受了这记重拳。 与此同时,天上的猎妖师甩出骨镖,直取秋岚脖颈。 后方的僧侣掷出金刚杵,瞄准秋岚后心。 二人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对秋岚造成杀伤。 然而根本没有起到效果,狂暴的电流涌起,阴魂消散无形,武士被打断肋骨。 骨镖击中秋岚,但是没造成任何伤势,金刚杵的表现更差,还没击中秋岚,它的外层就被闪电融化。 秋岚撇下几个简短的音节:“笑话。” 僧人面色难看,握着十字枪的手微微发颤,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猎妖师默不作声,手一招,巨大的三角形骨镖就飞回手中。 己方在刚刚的比拼中处于下风,但是高坂昌信仍然表现得十分强硬:“武田家的荣耀绝不容许被玷污。” 高坂昌信将刀尖直指冬岚的面庞:“与海津城为敌,这是你们自找的,妖怪。” 就算是被手指指着也能让人怒气不小,更何况是被锋利的刀尖指着。 但是,冬岚不是人,而且她很冷静,轻易不会动怒。 冬岚并没有因高坂昌信的举止动怒,反而仔细地端详着高坂昌信手中的宝刀。 高坂昌信手上的刀是一把很短的“胁差”,只有一尺九寸四分长。 与前说是刀,不如说是匕首。 它的刀身上没有刀铭,却有独一无二的刀纹。 而这华丽如夜空漫天繁星般的刀纹就是它名字的由来———星月夜正宗。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人类的援军逐渐到来,将天守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人类的数量越来越多,而豹猫始终只有三只。 胜利的天秤似乎逐渐向人类一方倾斜。 战场上兵力对比悬殊,敌方上百,己方仅有三员,冬岚却浑不在意,依旧在观赏星月夜正宗。 微风吹起,高坂昌信的袖袍被吹拂到星月夜正宗的刀锋上。 刹那之间,由丝绸织成的袖袍被星月夜正宗一分两段。 吹毛断发,不过如此。 冬岚捕捉到了这一幕,赞叹道:“了不起!真是一把好刀!” 春岚倒是有些紧张的样子,小声地咕囔:“大姐,他要用这刀砍你呢……” “星月夜正宗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刀。冬岚,来领死吧。 “死在星月夜正宗的刀锋下,足以令你感恩戴德。” 对高坂昌信的挑衅,冬岚显得浑不在意,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我听说这把宝刀是上代幕府将军足利义辉赐予信玄公的,是真的吗?” 高坂昌信才懒得和妖怪普及武田家的历史,他一脚踏碎冰面,极速接近冬岚,手里的星月夜正宗挥出凄冷的弧光。 一缕青丝缓缓飘落。 冬岚的身影在一边浮现:“你们总是这么浮躁,高坂昌信,还记得这把刀是因为什么而来到武田家的吗?” 高坂昌信当然记得,幕府将军之所以将星月夜正宗赐给武田信玄,是因为武田家川中岛之战后与上杉家和谈,缔结了和平条约。 从这个角度理解,星月夜正宗是一件带有和平意义的礼物。 故意牵扯星月夜正宗的来历,是想说什么?冬岚似有深意,这次来海津城不是找茬的。 高坂昌信思量片刻,缓缓道:“不管星月夜正宗曾经是为何来到武田家,从今往后,它的刀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那它为什么要指向我们豹猫一族呢?” 这句话实在无耻,豹猫一族杀戮武田家子民的数量最少要用千来计算,武田家与豹猫一族间说是深仇大恨也不过分。 高坂昌信语带讥讽:“冬岚,如果你的脑子不清醒,可以去问问地下那些被你们豹猫一族害死的冤魂。” 高坂昌信的话如此难听,春岚和秋岚当即大怒:“臭老头,不要不识抬举!” 这下可没人能忍了,金刚杵,骨镖,箭矢,白符纸,石块......劈头盖脸地砸来。 冬岚抬手,巨量的妖力随之涌起,化为一堵冰墙挡住种种武器。 受到妖力的刺激,众持刀武士和高坂昌信齐齐向前一步,一尊手持金杖,端坐莲花台的僧人虚影在他们身后凭空浮现。 僧人虚影的来头可不小。它是所有武家的氏神:八幡大菩萨。 虚影浮现的那一刹那,冬岚的妖力受到了巨大压制,冰墙肉眼可见的下降一尺。 冬岚将手放下,冰墙顿时消失不见。 她有些不解,说道:“高坂昌信,我们豹猫一族这次是带着诚意而来。” “半夜偷偷溜进老夫的领地,有什么诚意可言。” 没想到高坂昌信是这个回应,冬岚似乎是有些惊讶,看了一眼春岚。 美少女春岚回以讪笑:“大姐,这不能怪我……” 第40章 决定 明白其中有误会,冬岚先是眉头一皱,然后说道:“既然是我们有错在先,为表歉意,我冬岚愿意约束族群,两年之内不与海津城为敌。” 听到冬岚的郑重许诺,高坂昌信有些心动。 眼下正是安排联姻的紧要关头,北条家的使节即将到来,如果没有豹猫一族捣乱,高坂昌信能抽出更多精力,联姻的成功率会增加许多。 这对武田家未来的稳定很有好处,是个不错的筹码。 高坂昌信淡淡的说道:“口说无凭,老夫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这样做?” 冬岚面色严肃,竖指指天:“我以我父西国领主,豹猫领主亲方之名起誓。” 听见亲方之名,崇敬,怀念,哀伤,种种表情出现在秋岚和春岚的脸上。 秋岚和春岚有这种表情不奇怪,亲方是个很了不得的大妖怪,也是豹猫一族曾经的首领,它们的父亲。 不知道多少年前,妖怪的疆域被分为东西二国,由许多妖怪领主统治。 而亲方是西国的领主之一,带领豹猫一族四处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以人类的眼光看,亲方是十足的恶妖。 但是以豹猫的眼光看,亲方是豹猫一族的盖世英雄。 身为亲方的女儿,豹猫一族的首领,冬岚应该不会拿亲方的名号骗人。 可高坂昌信还是有些迟疑,因为在百余年前,亲方已被另一位大妖怪“斗牙王”所杀。 亲方既然死了,那它名号的分量也会大打折扣。 看出高坂昌信的迟疑,冬岚冷冷地说道:“这就是我们的诚意。” 冬岚语气决绝,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高坂昌信做出决定。 高坂昌信挥手让武士让开一条通道:“既然你们展现了诚意,老夫愿意原谅你们的无礼,请进天守一叙,不过只有粗茶一杯。” ...... 因为怕被豹猫一族看出己方的真正目标,张微和李进宝这两天的行程没有固定方向,想去哪就去哪。 此时的二人游荡到一处开阔的平原。 李进宝开怀大笑:“师弟,那群猫妖一直没来找咱们,看来是真的中招了。” “也是我想多了,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要玩阴的,它们怎么玩得过咱们。” 张微紧锁眉头:“师兄,不可大意,它们有四只化形妖怪,保不齐有什么手段破了妖血毒,这么多天都不露脸,怕是有诈。” 李进宝早就习惯张微的疑心病了,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又如何,就算能解妖血毒,中毒的猫妖免不得元气大伤,四只化形妖怪最少得折一半,有千胜灵官在,两只化形妖怪翻不出什么浪花。” 李进宝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是张微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豹猫一族的反应太古怪了。 原本张微是很乐观的。 两人出行前就准备万全:除了法器和各种施法需要的材料,枫之村村口的妖尸也被用来提炼“妖血毒”。 妖血毒是一种极其阴损的毒药,与疫病类似,遇水则溶,遇妖而栖,对预先指定类型的妖怪杀伤力巨大。 几天前,张微借着先前布置好的藏形术,将妖毒血撒在水圈里,成功让部分靠近水圈的猫妖中毒。 后来又赶到了一只化形猫妖,也不知是不是它命中当有此劫,它偏偏用火来对付二人。 水圈中的妖血毒遇火升腾,毒气弥漫全场,在场的妖怪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中毒。 张微算过,两天之内,妖血毒就会脱离蛰伏期。 而这两天里,中毒妖怪会成为妖血毒的载体,继续将妖血毒传播到整个豹猫一族,最后造成巨大的伤亡。 然而豹猫一族的反应太古怪了,它们理应报复张微二人,就算实力不济也该找妖怪盯着。 听李师兄说豹猫是种十分记仇的动物,还没挨到毒打,万不可能就此罢手。 就算对妖毒血有信心,张微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 “师兄,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妖血毒厉害,但不可能毒死所有豹猫,剩下来的绝不肯放弃报复。” “俗语道疯狗不吠,它们忍了这么久,可能正在酝酿着对付我们的杀招。” 李进宝被张微泼了冷水,笑容逐渐消失,同样紧缩眉头:“师弟你总是这么多疑,但是也有道理,妖心鬼蜮,不可不防。” “咱们对这伙猫妖知之甚少,想要防备,也无从做起啊。” 转了几圈后,李进宝说道:“不如先一步去帝流浆降世之处,做足准备,它们准备它们的,咱们准备咱们的,看看谁技高一筹。” 张微思虑再三,说道:“如今猫妖动机不明,最重要的还是收集它们的消息,桔梗和海津城的神官是旧识,也许神官可以帮我们一把。” “海津城离此不远,足够让我们在庚申夜前赶到帝流浆所在,我们不如先去海津城问问,再做打算。” 李进宝略作思索,点了点头:“如此也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算问不到猫妖的动向,咱们能在城里补充些材料,就去海津城吧。” 打定主意,两人说走就走,依靠猖兵的指引,来到海津城。 李进宝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城寨,他指着外围犹如村落,内围犹如堡垒,依山傍水的建筑群:“师弟,你管这叫城?” “师兄,你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四处打仗呢,不修成这样早就被敌人攻下了。” “可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嘛。” “确实,但是我们师兄弟两个拿他们没办法。” 李进宝叹一口气:“唉,但愿能找到卖纸张,朱砂,黄蘖的商家吧。”然后嘀嘀咕咕,计算各类材料要买多少。 张微奇怪地看了李进宝一眼,指着面前的一户商家:“师兄,人家肯卖,可是你有钱吗?” 李进宝也奇怪地回望,反问道:“你没钱?” “师弟我砍柴为生,两袖清风,哪里来的钱?” “那之前那些材料怎么来的?” “当然是捡的,听师兄说有地方起了大火,我马上就派千胜灵官去废墟捡漏了。” 李进宝沉默了:“......”而后缓缓开口:“我说来这采买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 张微神色自如:“一时忘了。” 张微其实有点君子之风。 他缩衣节食,呕心沥血做出的法器明明还算过得去,甚至张微依靠它们超水平发挥召出了八幡神。 十几天前李进宝却将它们贬的一文不值。 身为工匠的自尊让张微咽不下这口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报之有道。 让李进宝白期待一场,既能为自己和自己的法器出了一口恶气,又不损伤师兄弟情谊,很合适。 得偿所愿,张微神清气爽地向附近的町民打探消息。 第41章 玄虚 张微很快就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 诹访神社就在海津城西南两里处。 张微和李进宝离开城下町后。 几道人影从暗中走出,无声无息地将刚刚与张微交流过的町民抓走。 ...... 诹访神社供奉的神明叫做诹访明神,是蛇神、石神、山神和风水神的集合体。 传说诹访明神曾经帮助武田家先祖讨伐平家,所以被武田家历代信奉。 诹访神社是海津城附近唯一的神社,比枫之神社昌盛了不知道多少,来往参拜的信众络绎不绝,光是扫地的仆役张微就见到了五六个。 张微和李进宝一边暗暗咂舌,一边按参拜的流程进入神社。 李进宝小声问道:“师弟,这地方规矩挺多的,我们籍籍无名,桔梗说的那个熟人会见我们吗?” 张微也拿捏不准:“看在桔梗的面子上,应该会吧?” 二人来到本殿旁的一个小屋子前。 屋子里站着一位白袍绯袴的巫女,她负责给信众解签以及出售各种护身符之类的小道具。 “你好,请问目下神官在神社内吗?我们有事想请教他。” 巫女本在闭目养神,被这声音冷不丁的惊醒,慌忙地抬起头来:“您,您好,请问是要供奉御守吗?” 张微定睛一看,发现这个巫女面容稚嫩,应该才十四岁左右,还是个孩子,比枫大不了多少。 于是张微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语。 小巫女如梦初醒:“目下神官?是目下直树大人吧?请问您和目下大人有提前约定过吗?” “没有,但是我们和枫之神社的巫女桔梗是朋友,请你为我们通报一声。” 小巫女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是那个巫女中的双子星的桔梗大人吗?” 巫女中的双子星是什么......张微没有听说过桔梗有这种称呼。 但张微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他毫不放在心上,开口道:“我想,应该是的。” “好的!我马上禀报目下大人,请稍等片刻。” 小巫女鞠了一躬,干劲满满地朝本殿后走去。 片刻之后,穿着绿色狩衣,水蓝色无花纹袴的中年男子快步朝张微二人走来,显得有些急促。 他低声说道:“不管你们是谁,我帮不了你们,快离开信浓国吧,这是我最后的忠告。” 不等张微回话,目下神官就快步离开了。 李进宝一头雾水:“师弟,他说句话就走,这是什么意思?桔梗的面子不太好使?” 张微面色凝重:“师兄,看来我们猜的没错,真的出事了。” 作为神官,目下直树的地位其实相当高,因为他相当于神明的传话者。 张微还没自报家门,目下神官就好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匆匆忙忙的,话都不敢说清楚,说明形势真的很严峻。 敌情不明,当徐徐图之,二人准备立即离开。 正当二人走出鸟居,前方有一大队统一穿戴红铠甲的武士拦住了张微二人的去路。 领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人,虽然年纪大了,但能看得出来,他年轻时一定是位美男子。 老人说道:“老夫乃是武田家家臣,海津城城代高坂昌信。” 顿了顿,继续说道:“听闻两位击败豹猫一族的事迹,老夫十分欣赏你们的勇武,因此非常想见你们一面。” 城代的意思是城代官,是被大名任命的代理城主。 张微和李进宝面面相觑,不知道这老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究竟是敌是友? 不过有一点十分明确,能这么快找到张微和李进宝,他的势力绝对不小。 刚刚受到目下神官的提醒,现在张微看谁都像是敌人,说道:“我们二人有要事在身,既然高板大人已经见过我们二人,不如就此别过,改日必当登门拜访。” 旁边一员武士抽出打刀拦下张微,怒吼:“无礼之徒!” 张微眉头一皱:“我们无意与海津城为敌,还请让开。” 老人斥退那员武士,随后说道:“海津城也无意和你们为敌,老夫来这里,其实是有要事相商。” “既然大家不是敌人,那么大家就各走各道,两不相干。” 听到张微这不客气的话语,老人只是一笑:“真的有那么简单吗?你虽然不是海津城的敌人,但也给海津城带来了相当大的损害。” 老头和自己师弟嘀嘀咕咕一阵后就带兵走了,等到他们走远后,李进宝终于问道:“师弟,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师兄,他们是海津城的人,是过来“讨债”的......” 李进宝奇道:“我们哪欠他的债?” 张微悠悠说道:“师兄,还记得我们之前给猫妖下的妖血毒吗?” “妖血毒战果丰硕,毒倒了大群猫妖,连那只伤你的夏岚也元气大伤……” “我们和豹猫一族几乎是死仇了。” 李进宝蹙眉:“莫非......豹猫一族为了把这帐算到海津城头上?而海津城为了避祸,又要将我们交出去?” “大体没错。” 张微:“现在的情况是,如果我们要离开,会遭到豹猫一族和海津城的共同追击,而海津城和豹猫一族的人马此时就在神社外。” 李进宝快被气笑了:“不走又是什么章法?” 张微:“不走的话,我们得和剩下的三个化形妖怪决斗,海津城保持中立,不会插手,但是会在战前提供一些的帮助。” “师兄,你怎么看?” 李进宝没好气地道:“我还能怎么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呗,唉,本来十拿九稳,被这老头给搅和了。” 见两人意见一致,张微放下心来,打趣道:“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一岁平分春日少,百年通计老时多。” “师兄,别老是老头老头的叫,人家兴许比你还小几岁,那你不也是老头了?” “胡说八道,我能活到二百岁,他能活到七十岁吗?怎么能这样比!” 稍稍舒缓沉重的气氛,二人一路围绕着到底什么才是老这个话题闲聊,在大队武士的陪同下,又回到了海津城。 高坂昌信早已在内城设宴款待,但是二人推辞不受,只是取了需要的信息和一些资源材料,然后就在海津城外住下。 第42章 谋划 过了一夜,张微和李进宝栖身的地方出现了一座高有九尺,最上层方圆八尺的阶梯形土台。 土台上搭了一个棚子,用赤,青,黑,白,黄五色布遮盖。 棚中:李进宝正在颂咒,张微正在刻画符纹。 他们身前是一张摆满了各种牌位,法器的供桌。 …… 平日少有感情流露的秋岚此刻面露担忧:“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本应命悬一线,此刻却毫无虚弱之态的夏岚斥责道:“愚蠢!难道我们的仇就不报了!” “可是我们还有别的办法,这样的方法太激进了......” 春岚也劝阻道:“如果这么做,我们以后会树立许多敌人,甚至触怒神明。” 夏岚猛地拔高音量:“懦弱!我们不这么做,他们就不会和豹猫一族为敌了么!” “我们手里有人质在,可以逼迫......” “绝无可能!” 三妖争吵了半天,始终没能达成统一的意见,因此,他们一齐看向他们的大姐,等她做出最后的决断。 从昨天晚上开始,冬岚就一直仰望着眼前那座小山似的尸骸。 她淡淡地开口:“到此为止了。” “为了豹猫一族的未来,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春岚说:“大姐,我也知道机会难得,但是这么做太危险了......” 冬岚止住春岚的话语:“难道这些年我们遇到的危险还少吗?” “难道我们放弃这次天赐良机,就能重拾豹猫一族的荣耀吗?” 冬岚语调沉重:“不会,我们四个在人类的世界苟延残喘了将近二百年,却无一能够更进一步,得到比拟父亲大人的力量。” “能成为妖怪的族人在不断减少,豹猫一族不仅无法壮大,反而越来越弱。” “我们等不起了,再危险也要上。”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在四周聚集的豹猫们:“但是,这次计划确实吉凶难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发生不幸。” “如果我不在了......” “夏岚,豹猫一族的未来就托付给你了。” “大姐,你是我们中的最强者,要死也是我们先死......” 冬岚蹙起眉头:“听我说。” “春岚,秋岚,如果我不在了,你们要如同相信我一样相信夏岚。” 冬岚满面寒霜,严肃得可怕:“这是命令,听清楚没有!” “是。” “我知道了。” 而后,冬岚将一个隐隐逸散出血腥味的罐子交给夏岚。 “记住,是月亮抵达中央的那一刻!” 夏岚将罐子牢牢接过:“即使是死,我也会完成我的职责。但是,大姐,豹猫一族不能没有你。” ...... 夜,子时将至,乌云遮月。 数十名武士,神官,僧侣们都都静静地站在离张微二人不远的土坡上。 小小的土坡上集结了海津城近乎一半的能人异士,他们是来督战的。 看着那明显带有唐土风格的土台,高坂昌信问道:“社司大人,住职大人,你们觉得是哪边的胜算更大?” 神官打扮,身穿红色狩衣,紫色无纹袴的男子回答:“高板弹正忠大人,我也不知道。” 半响后,一旁的僧人说道:“这种土台我认识,叫做法坛,他们两个应该是来自唐土的道士,书上记载道士在法坛上会得到很强的力量......” “而且,只有很少一部分的道士才有搭建法坛的资格。” 高坂昌信目露笑意:“看来住职大人也倾向于人类获胜,与老夫的意见一致。” 社司突然插话:“难道我们真的不插手这次对决吗?” 高坂昌信悠然回答:“我们不是不插手,而是不能插手。” “和豹猫一族有言在先,这次海津城是中立的一方,身为武士,我们怎么能打破自己许下的诺言?” 其实高坂昌信完全不担心这次比斗的结果。 张微二人能把豹猫一族杀绝最好,但是就算张微二人被豹猫一族杀了也无所谓。 只要不影响武田家和北条家的交涉,那一切都好说。 当然,如果是豹猫一族血战险胜,高坂昌信也不介意捡漏。 “算算行程,北条家的使者这几天就要到了吧。” “今天晚上的秋风真凉爽啊!” ...... 明月高悬,亥时已到,供桌上的铃铛突然晃动起来,叮铃作响。 李进宝将最后一小节咒文念完,睁开眼睛:“师弟,它们来了。” 张微放下毛笔,看着远处影影绰绰的三道人影。 灰,绿,青。 想来就是四妖里剩下的冬岚,秋岚和春岚了。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半句场面话也没有,秋岚直接发出一道闪电射向法坛正中的李进宝。 却没想到,闪电在空中转了个弯,没射中李进宝,反而射中法坛前方的一杆旗幡。 李进宝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 海津城提供的信息和资源相当到位,那这次斗法就完全是另一种难度。 战斗打响,李进宝也不客气,当即踏罡步斗,掐诀念咒: “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护法神王,内外澄清,备守坛庭,搜捕邪精!” 刹那之间,法坛周边一道道不显眼的黑烟披上霞光,化成十几只各种模样的妖怪。 现形的妖怪们守卫在法坛之前,身上不仅披着霞光,还有以各种贵重材料绘制,流光溢彩的符纹。 看到妖怪们宛若一堵铜墙铁壁,将法坛中的二人牢牢护住,远处的神官问道:“住职大人,道士也会我们阴阳术的式神吗?” 住职盯着战场,眼皮也不眨一下:“不,这种是豢养的妖兵,或者是代代传承的护法妖兽。” 不管住职和尚是不是真懂这个,冬岚一方肯定是一头雾水,啥也不懂。 战场瞬息万变,闪电拐弯这种诡异事件让秋岚大吃一惊。 普通闪电轨迹会弯曲,这是十分正常的现象。 但是他发出的可不是普通闪电,而是他独有的,需要大量妖力塑造的闪电。 这种妖力闪电只具有正常闪电的部分性质。 它的轨迹近乎一条直线,又因为它不是实体,几乎无法被扭曲,阻挡。 除此之外,妖力闪电的速度很快,快到超过寻常人的反映速度。 “当你看到它时,它早就击中你了”正是对这种攻击最真实的写照。 这几点结合起来,妖力闪电堪称无解。 从前有个博学多闻的人类神官,指望通过智慧战胜秋岚,在对决中,他将金属插地...... 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化做野草的肥料了。 第43章 出手 极致的速度,无视防具的穿透性,无法被干扰的轨道。 这三点是秋岚对妖力闪电最得意的地方。 以前电对手那是一电一个准,今天居然失手了? 秋岚露出疑惑:“幻术?” 春岚摇头:“幻术瞒不过我的眼睛,这里没有幻术。” 冬岚面无表情:“电击那些周围的妖怪。” “哈!” 秋岚依言再发出一道电光,然而电光依旧被旗幡引走。 五色布棚里的两人云淡风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 秋岚和春岚的表情很不好看。 冬岚锐利的眼神变得更加吓人。 虽然三位豹猫天王的外表都是年轻人的样子,但是他们的诞生之日可以追溯到足利幕府开府之前。 也就是说,距今为止,豹猫四天王起码活了二百四十年了。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不管愿意不愿意,他们总会遇上对手。 神官,巫女,僧侣,妖怪,武士。 各种类型的对手给豹猫四天王带来了丰富的对敌经验。 然而这些对敌经验中不包含能将秋岚闪电吸走的旗幡。 没有经验代表着未知,而未知带来恐惧。 豹猫天王们的心里很久都没有出现过这种不详的情绪了。 “敌人是从没见过的类型...”冬岚决定采取稳妥的战略:“秋岚,你去击破那些妖怪。” 数百年的相处,豹猫四天王之间的默契远超常人想象。 秋岚瞬间从冬岚那微不可察的表情中解读出她的意思。 “你是最抗揍的,所以试探的工作由你负责。” “哈!” 秋岚大吼一声,大步流星向猖兵发起冲锋。 秋岚的人形状态极为魁梧,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高,膘肥体壮,虎背熊腰,手臂比正常人类的腰还要粗状。 这样一个“人”发起冲锋,连地面都在他的脚步下瑟瑟发抖。 要是对手的脑子正常,肯定不敢和他对着干。 可惜,他的对手的确不正常。 当即就有一青一红、两个同样健壮的鬼族猖兵出列,抡起拳头就打。 “这两个鬼族气势不比我差!” “可是,战斗可不是光凭气势就能决定胜负的!” 极短的距离中,电光闪烁,鬼族还没反应过来,身上的霞光瞬间暗淡下去。 “吼!”“吼” “?” 两只又硬又大的拳头狠狠砸在秋岚胸膛,将他砸得后退几步。 秋岚虽然是妖怪,但他现在是人类状态,体质远没有妖怪状态下那么强大,这势大力沉的两拳差点将他肋骨打断。 秋岚懵住了,这个结果显然是秋岚没能料到的。 怎么回事? 又是引电,又是防电?这些东西是专门给我准备的? 秋岚没有猜错,因为闪电这种力量兼顾射程,威力,速度三大优点于一身,实在是太棘手了。 根据海津城提供的资料,若是被秋岚的闪电劈中,十有八九要命丧当场。 所以克制住秋岚是张微和李进宝最重视的环节,半点不敢马虎。 秋岚还处于被针对的郁愤之中,两个鬼族猖兵可不打算等他缓过来再进行男子汉的对决。 趁你病,要你命!瞄准要害,呼呼又是几拳抡过去。 可秋岚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战士,虽然一时被敌人的恶意针对打击到,但很快就重整旗鼓,回过神来。 看见两个熟悉的拳头在眼前迅速放大,秋岚弯下膝盖,向后一跳,纵跃之间还翻了个筋斗。 后空翻的动作潇洒流利,完全不像是一个拥有魁梧壮实体型的人能做到的。 社司皱眉蹙眼:“半妖化。” 秋岚的外貌印证了社司的话语。 他的瞳孔裂开,由圆型变得像竖缝一般,嘴边延伸出几条长长的胡须,手掌化为猫爪...... 张微和李进宝为之一振:“终于来了!” 半妖化后,秋岚的眼眸像两颗宝石,在月色下散发着黄蒙蒙的光,活像一只人立而起的大猫。 面对这诡异的生物,李进宝和张微一点惊异之色也没有。 张微挥舞令旗,猖兵身上的符纹开始微微闪烁。 而李进宝又开始念起咒来:“元始安镇普告万灵...” 秋岚怎会傻站着,当即四肢猛踏地面,如离弦之箭般破空而来。 “呼!” 带着低沉的破风声,秋岚直冲张微。 秋岚的速度太快,猖兵阻拦不及,眼见就要被他冲进五色布棚。 可是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在即将冲进五色棚的那一刻,秋岚仿佛迷失了方向,不断地绕圈。 明明张微就在他眼前,可他无法再进一步。 镇坛木重重拍下:“开阳法旨,万神咸听!” 森严宏大的气息骤然爆发。 秋岚四肢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可这还没完,猖兵的利爪尖牙杂沓而至,招招袭向秋岚的要害:背脊,双眼,咽喉,腋下...... 忽然一阵带着花香的微风拂过猖兵。 它们茫然地停下手中动作,东倒西歪,斩杀秋岚的大好机会被错过。 “春岚!”张微刚要挥舞令旗号令猖兵,就听到一道柔和的嗓音在他耳畔哼着歌谣。 “守着孩子已经厌倦了 盂兰盆节之前 雪已经轻轻飘了 孩子也在哭 盂兰盆节到了 有什么高兴呀 ......” 歌谣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节律,曲调和缓而又哀伤。 歌词似乎是一个女子在讲述自己的生活,平淡而又绝望。 歌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听者只求归于梦乡。 令旗从手中滑落,头颅缓缓下垂。 张微似乎看见了一株盛开的樱花树,树后还有许多景象,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 恍惚之间,张微面露喜色,用楷语迷迷糊糊地说道:“百岁之前......成仙有望......” 可是一阵阵清脆的铃响扰乱了他的思绪。 世界开始扭曲,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师弟!师弟!快醒来!” 李进宝一边摇着铜铃发出叮当脆响,一边大声呼唤张微。 “师兄?” 张微立马想起自己的职责,捡起令旗就要摇晃。 可法坛前全是血肉模糊的尸身,哪还有猖兵供他调度? 似乎预感到什么,张微低头看到一个奇怪的影子。 抬头看向棚顶,沾满血腥的猫脸正在撕咬五色布,裂缝般的眼眸发出亮光。 察觉到张微正在看着它,它呲牙一笑,露出尖尖的獠牙与布满倒刺的舌头。 张微受惊不小,当即摆出八极拳的架势,刚想还击,歌声又在耳畔响起。 “雪已经轻轻飘了 孩子也在哭...” 脑袋昏沉,脚步不稳,身体摇摇欲坠。 见张微又要陷入昏睡,李进宝当即反应过来:“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咄!” 并指成剑,抬手点向张微眉心。 “哼!” 春岚的头颅似是被重锤砸中,眼角流出两道纤细的血丝。 “他们有办法对抗我的幻术。” 冬岚依旧无喜无悲:“无妨,我们只需要等待。” 第44章 争斗 一道金光将秋岚逼落五色布。 对自己的退却,秋岚表现得并不在意,用鲜血将胡须捋顺后,舔着手上残余的鲜血,一手上下抛动两颗沾满血液的球状物体。 那是两颗鬼族的头颅。 鬼族极难死去,这两颗头颅的五官仍在不断变动。 半妖形态的秋岚有些陶醉的眯了下眼睛,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显然,之前被幻术蒙蔽后,发生在猖兵与秋岚之间的不是战斗,而是屠杀。 法坛外的猖兵全部阵亡,现在隔在二人和妖怪之间的只有五色布,形式对张微和李进宝非常不利。 张微打开一个崭新的兵马罐,这是二人准备的后手之一。 一声叹息:“唉,没想到还是要走到这一步。” 新出现的猖兵只有七个,它们的外貌都与人形十分接近。 长得像人不代表本事就高,它们比之前那批猖兵弱很多,再加上没有符纹和咒语的保护,让它们对上秋岚等于找死。 张微召它们出来不是护卫法坛,而是另有用处。 法坛之内,七个猖兵站成北斗七星之形———勺型的七个点。 而李进宝站在第四个猖兵身边,低低念起咒来:“北斗七元,神气统天。” …… 战况胶着,然而身为豹猫一族的最强者,冬岚还没有出手。 她只是静静地观望着。 同样在观望的还有一伙人。 侍奉高坂昌信的小姓感到不解,问道:“昌信大人,冬岚为什么没有参加战斗?” 看着这位自己寄予厚望的后辈,高坂昌信捻了捻胡须,并没有作答。 旁边一员武士答道:“因为冬岚想要一击制敌!” “行军打仗中,这种策略很常见,先是让杂兵消磨敌军的体力,最后派出精锐。” “与杂兵交战后,敌军的战斗力会大幅下滑,这时让精锐出击,就能像割麦子一样畅快的击垮敌军,以微小的代价取得胜利。” 虽然武士的解释很有道理,但是高坂昌信不这么认为。 这可是生死之战,为什么豹猫一族只来了三个?其他的小妖怎么没来? 它们就这么自信?不,解释不通。 如果它们确信自己能赢过这两个“道士”,之前根本没必要找上海津城。 豹猫一族一定另有图谋。 想到这里,高坂昌信派遣几位亲信回海津城,嘱咐海津城内的守军要严加防备。 身为老邻居,高坂昌信对豹猫一族的现状很清楚。 自从大妖怪亲方死后,豹猫一族被赶到信浓国,一直都处于八面皆敌的状态,力量有限。 不管豹猫一族有什么图谋,只要看住这里的豹猫三天王,那么剩下的豹猫无法在留有重兵把守的海津城翻起风浪。 “你去告诉冬岚,老夫马上就要返回海津城,催促她尽快出手。” 武士领命,迅速将高坂昌信的话传递给冬岚。 冬岚冷冷地望了土坡上的众人一眼。 尽管此时不是最佳时机,但她还是出手了。 脚下的土地迅速被寒霜覆盖,周围水汽骤然聚集,凝结,化为一杆四尺冰枪。 心有灵犀一般,半妖化的秋岚感受到危险,抛下鬼族头颅,迅速远离法坛周围。 李进宝和张微心头警铃大响。 当即拨动一根埋入地下的细丝。 “嗡!” 机关触发,一层绘有赤红符纹的厚木板弹出地面。 “嗖!” 冰枪眨眼而至,扎入木板中,这还不算完,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从枪尖漫出。 波纹所过之处,薄薄的寒冰凭空浮现。 倏然间,赤红色的符纹熊熊燃起,消融寒冰,扰乱波纹。 寒冰波纹与烈焰符纹相互纠缠,沸腾的无色蒸汽从冰火相交处溢出。 木板上一层白色坚冰,一层红色流火,出现一幅冰火交融的奇景。 见冬岚终于出手,李进宝明白最凶险的时刻已然到来。 他手掐法诀,急速念咒: “天罡大圣,威光万千。” 供桌上刻有北斗七星君名讳的七面牌位散发出蒙蒙白光。 而自己和身边七个猖兵都受到了某种无形的伤害。 虽然身上没有出现伤口,但是能看出他们的表情变得萎靡不振,似是虚弱了很多。 但还没等李进宝继续念下去,冰枪裂解,大片波纹横扫烈焰,符纹骤然熄灭,剩下的冰枪猛不丁地再度加速,转瞬之间贯穿木板。 “上天下地,断绝邪源。啊!” 李进宝忽然惨叫一声,只剩小半截的冰枪扎入左肩。 阵阵妖力伴随寒意侵入体内,血液似乎都被冻住。 妖力对妖怪来说都不亚于剧毒,更何况人类? 情势危急,李进宝马上运转真气拦截。 “噗!” 真气刚聚集到胸口正中的华盖穴,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猩红的血液刚被喷出就在空气中凝成块块红宝石似的冰晶。 这一枪的歹毒可见一斑。 李进宝伤势虽重,冬岚可没有点到为止的想法,她来这就是为了杀人的。 单手虚握,立即又凝结出一杆冰枪。 两次凝枪的时间间隔太短,附近又没有河流湖泊,严重影响了她的实力发挥。 周围水汽被之前一枪抽去大半,水汽还没来得及补充回来,新的冰枪因此不足二尺长,威力显然会大打折扣。 冬岚瞄准双目紧闭的李进宝,正要将冰枪投出,将其射杀当场。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泛着黄光的巨手闪电般从地面探出,抓住冬岚纤细的腰肢就要将她扯进地面。 遭此变故,冬岚反应十分迅速,将冰枪当做匕首,直刺巨手手腕处。 冰枪眨眼间刺破黄光,却在巨手上发出“铛!”的一声。 冬岚瞳孔骤缩。 冰枪是她最强大的攻击手段之一,曾经除了父亲亲方以及那个仇深似海的斗牙王,没有人或妖能以身体接下冰枪一击而不损分毫。 冰枪连连刺下,黄光被冰枪削去,然而巨手未损分毫。 这一幕唤醒了冬岚的回忆。 腥臊的狗臭味,燃烧的城镇,豹猫的哭嚎,在河面飘荡的尸骸,还有两座犹如山岳般伟岸的身影,那一天的景象又浮现在她眼前。 千胜灵官增大握力,冬岚精致美丽的面庞扭曲,眼角暴起血丝。 冬岚疯癫地一笑:“斗牙王!” “这次你休想斩断豹猫一族的未来!” 第45章 真假 骨骼碎裂,嘴角溢血,实在是非常痛苦。 但是冬岚毫不在乎,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杀戮! 冬岚主动唤醒深深埋藏的愤怒与怨恨,任由它们驰骋。 “犬妖一族!” “斗牙王!” 近乎本能,冬岚的瞳孔撕裂开,骨骼和肌肉不断蠕动,重组…… 掌中躯体传来不自然的蠕动,千胜灵官暗道不妙,全力施展土行神通。 可冬岚不是一般的妖怪,她的妖力阻碍着土行神通。 黄光在她身上漫延的速度十分缓慢,宛若龟爬。 僵持了一会儿,千胜灵官才将冬岚自胸膛以下的部分拉入大地。 “呜!” 冬岚忽然对月长啸。 银色的毛发急速长出,将雪白的肌肤全部覆盖,骨骼急剧放大,眼眶裂开,眼球增大到占据面部的四分之一...... 与此同时,冬岚与生俱来的天赋开始显现,她身边发生种种不合常理的现象: 气温急剧降低,平地刮起狂风,草木树叶表面凝结白霜,空气变得极其干燥,明明是缺少水份的地方,却凝结出大量寒冰。 在这片天寒地冻的区域里,只允许一个存在不受影响──冬岚。 而这能够无视自然环境,霸道地塑造出一片冰雪天的能力,被冬岚的敌人称为:极寒冻狱。 千胜灵官处身于地下并未受到极寒冻狱的影响。 但千胜灵官抓住冬岚的手心忽然一疼,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手掌。 一层寒霜将他的手掌包裹住。 大力神通让他不惧各种攻击,但是抵御不了这种程度的严寒。 千胜灵官尝试锁紧拳头,手掌却毫无反应。 “不好!” 千胜灵官另一只手竖掌成刀,迅速斩向冬岚背脊! 在土行神通显化的黄光中,泥土对这记手刀毫无阻碍,手刀在泥土里的速度比在空气里还要快上几分。 手刀带着能将钢铁一斩两断的力量落到冬岚身上。 然而血肉碰撞感并没有出现,手刀只斩中一个幻影。 原本困住冬岚的地方只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坑。 不知何时,冬岚已经逃脱了…… ...... 距子夜还有半刻钟。 战场不远处的土坡上。 在众人眼中,冬岚正疯狂地撕咬着散发着黄光的巨手。 冬岚满口碎牙和鲜血,对手毫发无伤,她却不依不饶,绝不罢休。 看见冬岚这愚蠢的行为,一个旁观的武士忍不住说道:“冬岚脑子坏掉了吗?” 站在武士旁边的僧侣回答:“没坏,妖怪就是这样的。” “喂,和尚,你没骗我吧,我可是听说有很多妖怪都具有不低的智慧哦。” “出家人不妄语。” “您说的是天生具有奇异本领的妖怪。” “而像冬岚这样妖怪被我们称为妖怪大将,她变成人类得到智慧的能力是刻苦修行得来的。” “如果获得人类躯体的妖怪恢复本体,他们将恢复强大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会丧失大部分理智,什么蠢事都可能做得出来。” “而且……”僧人顿了顿。 “还会有非常恐怖的后果……” 武士的注意力却被别的内容吸引住了:“刻苦修行?和小笠原大人修炼的唐土内力那样?” “妖怪修行的方式不止一种,小僧也不太清楚。” 远处穿着剑道服的中年男子听到他们的对话,皱起眉头。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那个曾经和他一起挥剑,却将他远远甩在身后的男人,自语道:“内力和怪物完全是两码事啊......” 高坂昌信转过头来:“怪物?小笠原桑你在说冬岚么?” ...... 五色棚里,李进宝虚弱地睁开眼睛。 “失算了,冬岚它们居然有这么厉害......” 见李进宝醒来,张微没问诸如“你没事吧”这类的废话。 他直接提议:“师兄,事有不谐保命要紧,走为上策。” 在张微看来,李进宝被扎了一个血窟窿,伤得不轻,再打下去很可能会出意外,不如先回枫之村重整旗鼓,等李进宝养好伤再战不迟。 事关性命,李进宝也不含糊:“也罢,那便走吧。” 第46章 最优解 可话音未落,五色布棚表面凝起一层寒霜。 察觉到这诡异的现象,张微和李进宝面色剧变。 “太上台星……” “呲啦!” 五色布崩裂,冰冷刺骨的寒风终于吹入棚中。 …… “出生在并不出众的家族,却能得到幕府将军赏识,获得天下第一之名。” “比起冬岚,上泉武藏守信纲才是真正的怪物。” 小笠原长雄皱眉:“冬岚是大妖怪的后代,天生就有强大的力量,除了这点根本没有资格和……” 听到这里,高坂昌信对小笠原长雄有些失望。 小笠原长雄太小看冬岚了。 人们通常只会见到冬岚那常人难及的力量,以为那就是冬岚最强大的武器。 但作为海津城的统治者,高坂昌信对冬岚的了解更深一层。 冬岚的狡诈是与力量一样危险的武器。 小看冬岚,要吃大亏的。 小笠原长雄的这番言论只着眼于冬岚的力量,显得太狭隘了。 小笠原长雄是个能征惯战的人才,还被敌人冠以“修罗”的称号,高坂昌信对他抱有很大期待。 因此高坂昌信想将他的观点矫正过来。 “小笠原桑......” 高坂昌信正想矫正小笠原长雄的观点,一个惊慌的武士闯入人群。 “高板大人!” 对这武士慌乱的表现,高坂昌信怫然不悦,斥责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等武士到了高坂昌信跟前,火光照亮他的面庞,高坂昌信这才认出他是谁。 看着这备受他信赖的武士,高坂昌信心中却咯噔一声,不妙的预感袭来。 高坂昌信猛地从小马扎上蹿起:“真田!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 “回答老夫!北条家的使者呢!” 火光下,真田面色煞白:“豹猫将北条家的使者抓走了。” 听到这个噩梦般的消息,好像一根紧绷的弦骤然断开,高坂昌信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地开始剧烈咳嗽。 “咳!咳!......” 喉咙溢出温热的液体,高坂昌信忽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砰!” 沉闷的倒地声响起。 高坂昌信吐血倒地,侍奉高坂昌信的小姓方才惊醒。 往日里威风凛凛的主君居然就这样倒下了? 身为高坂昌信的小姓,海津城名门真田家的继承人,高坂昌信倒地后,他成为了此地名义上地位最高的人。 他立即扶起昏迷中的高坂昌信,脑子飞快转动。 “豹猫一族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海津城内是否安全?” “身边的力量是否足够?” 一个又一个问题在他脑海翻滚,但信息太少,他无法找出真相。 不到片刻的时间内,他迅速做出自己心目中的最优解。 “现在最重要的是高板大人的身体!” 于是他大声命令周围的武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护送高板大人回城!” 听到命令,武士们仿佛找回了主心骨,里三层外三层将高坂昌信牢牢护住。 善光寺的僧侣以及诹访神社的神官也都拿出自己的法器,主动守在高坂昌信身边。 小姓对他们的举动十分感激,向他们的首领允诺:“住职大人,社司大人,海津城一定不会忘了您们的恩情。” “时间宝贵,你还是快去安排武士们撤离吧,我们盯住这些豹猫。” 小姓感激地点了点头,立即呼喝起来,指挥武士列队。 谁料这时小姓背上高坂昌信猛然睁开眼睛,用低沉沙哑的语音说道:“停下!” 察觉到高坂昌信已经醒来,原本心乱如麻的小姓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一边镇定地继续指挥武士前进,一边说道:“高板大人,现在请您安心休息......” 本是一番好意,高坂昌信却勃然大怒。 “老夫命令你们停下!” 充满怒意的咆哮轰入所有人的耳中,武士们下意识停止脚步,望向自己的主君。 高坂昌信喘了两口气,又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窜上他的喉咙。 咆哮这种举动对高坂昌信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是种很大的负担,可是他必须掌握指挥权。 高坂昌信克服虚弱感,强打精神转头看向武士真田:“真田,把北条使者被抓走的过程仔细告诉老夫。” 真田单膝跪地,讲述起自己的经历。 听到一半,高坂昌信突然打断了他:“你们是在四天前遇上的豹猫一族?” “是,距今已有三天。” “袭击你们的除了上百只豹猫妖怪,还有两个人类?” “是,而且四周还埋伏着更多的豹猫。” 高坂昌信皱起眉头:“真田,你确定没有记错吗!” 一旁的社司说道:“高板大人,真田没有被妖力影响的痕迹。” 高坂昌信表情变得十分难看,他被豹猫一族骗了,豹猫一族先前给他展示的伤亡是假的。 那两个人类也许是和豹猫一族一伙的。 虽然不知道它们用了什么手段,为了什么目的。 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为了将北条使者救出,此时将豹猫天王们拿下是他的最优解。 高坂昌信做出决断,语气肃杀:“列阵!敌为豹猫一族!” ...... “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净心咒被李进宝以极快的速度念完。 咒语仍在耳边回响,五色棚内的异象骤然消失不见。 没有寒霜,没有冷风,五色布也没有破损。 局势诡谲,敌意不明。 但再强的杀招打不到也是白搭,现在的最优解是以退为进,保全自身。 “老夫命令你们停下!” 充满怒意的咆哮传入五色棚内。 张微认出这是高坂昌信的声音,似乎是在呵斥他的手下。 “师兄,此地不宜久......” 张微正要收拾法器,话还没说完,就见李进宝惊恐地望向五色棚外的空地。 张微顺着李进宝的目光看去:月光下,数十丈方圆内大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原先困住冬岚的地方截然不同────一个黑不溜秋的大坑。 “不好!” 张微迅速取出千胜灵官的灵位,岂料还没等他召唤,千胜灵官就从地下遁出。 “法师,冬岚已经不知去向!” “不管她有什么阴谋,我们走为上策,快施展土行神通。” “是!” 千胜灵官挥手,黄色的土行灵光将张微二人笼罩。 二人的身体缓缓沉入大地。 “南无妙法莲华经!” 僧侣们的颂唱声响起,如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简短的七个音节蕴含着难以琢磨的力量,在空气中引起一圈圈涟漪,飞快的朝四周扩散。 猝不及防下,二人被涟漪扫过,身上的黄光好似破碎的琉璃,寸寸裂解。 二人惊异的望向棚外,紧接着高坂昌信愤怒的声音传入耳中: “抓住他们!” 第47章 对峙 高坂昌信的号令刚落,就有四五个武士利落地冲出阵列。 五色布棚对这些武士毫无作用,三两下就被武士们砍出大大小小的破口。 冷冽的寒风吹入帐内,张微二人被明晃晃的刀刃围住。 看着两边仍在诵经的僧侣和明晃晃的刀刃,张微顿觉不妙:“城代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小姓开口呵斥:“大胆贼人!你们伙同豹猫一族,绑架北条家使者,罪行昭着,还不束手就擒!” 张微眉头锁得更紧了,自己怎么可能和豹猫一族是一伙的? 还有北条家使者?自己虽然和他们有些恩怨,但是之前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伙人的存在。 伙同豹猫一族绑架北条家使者?这更是无稽之谈。 联想到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自己二人离去时闯进来,分明是早有预谋! 自己和北条家有怨,高坂昌信受到他们的指使再正常不过。 高坂昌信和豹猫一族是仇敌,因此想接自己师兄弟二人之手削弱它们的力量。 而高坂昌信则冷眼旁观,坐收渔翁之利。 “好算计,好算计!” 动机行为都能证明高坂昌信居心不良在先,张微也不客气了。 怒意上涌,张微当即回驳道:“你说的这件事我们不曾做过,空口白话就要给人定罪,海津城的律法就这么不讲理么?” 高坂昌信缓缓走出来:“好,你要证据,那我就给你证据,真田!” 一个武士出列,咬牙切齿地看着张微二人,仿佛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人,就是这两个人袭击了我们!” “满口胡言!” 张微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但这人显然是隶属于海津城的武士。 物证没有,人证也海津城的自己人。 完全无法让人信服,就算是栽赃嫁祸,高坂昌信这手段也太低劣了,岂有此理! 正想出言呵斥,李进宝扯了扯他的袖子。 “师弟,莫要和他们起冲突,可能这就是豹猫一族的阴谋。” “它们想借刀杀人!” 李进宝说得不错,现在冬岚它们不见踪影,若是师兄弟二人和海津城斗了起来,豹猫一族无疑是最大赢家。 张微稍稍冷静了下来,转头看向高坂昌信:“城代大人,我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和豹猫一族是同伙,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和豹猫天王战斗?” “这岂不是多此一举?” 张微收敛怒意,试图和高坂昌信讲理。 高坂昌信却说道:“事关重大,老夫宁可杀错一千,不能放过一个!” “现在请跟老夫回海津城。” “如果你们不是豹猫一族的同伙,老夫会准备厚礼作为歉意。” 高坂昌信语气坚决,态度十分强硬,就是要把张微二人带去海津城。 这种要求张微怎么可能答应,海津城是高坂昌信的大本营,要是高坂昌信有歹意,海津城就是张微二人的葬身之地。 “既然如此,大家手底下见真章吧。” “千胜灵官!” 得到号令,千胜灵官当即一拳轰向离他最近的武士。 “噔!” 狂暴的气流卷起,拳与刀刃相击,发出大锤锻铁的巨响。 武士闷哼一声,后退一步,在地面踏出深深的裂纹。 “这武士居然挡下了千胜灵官一击!” “这怪物的拳头竟然比小笠原大人的刀还快!” 小笠原长雄嘴角溢出鲜血,低头看向自己的长刀。 即使有精妙的卸力技巧,内力的保护,这把堪称百里挑一的宝刀也在那一击之中被砸出一条肉眼可见的裂痕。 小笠原长雄暗暗心惊:“好蛮横的力量。” “且慢!” 一个身穿红色狩衣,看起来十分有地位的神官喝止双方。 “高板弹正忠大人,这件事透着诡异,如果我们双方开战,最后便宜的还是豹猫一族。” “弓长桑,我相信你们也不想见到这种结果。” “不如这样,由我诹访神社社司担任裁判,用一骑讨的方式做个了断吧。” “胜者荣冕,败者无言。” 【身披大铠,手握利刃长枪。 于万军阵前,驾驭爱马肆意驰骋,在万众瞩目下挥洒勇力,最终讨取强敌首级,奉于主君面前。 这是每一个武士的夙愿,武家的荣誉莫过于此。】 一骑讨,简单理解就是单挑。 海津城人数占优,高坂昌信显然不可能答应这种对他不利的条件,正想开口拒绝社司的提议。 但社司却在高坂昌信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听完社司的话后,高坂昌信面色剧变:“你说的是真的?” “绝无虚言。” 高坂昌信突然改变态度:“既然如此,老夫愿意用这种方式做个了结。” 这个方案对张微和李进宝十分有利,张微和李进宝交流后,同样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好,我们这边也没有异议。” 社司含笑点头,一挥袖洒出漫天纸片。 纸片轻飘飘的在空中盘旋,社司再一挥袖,纸片消失不见,一道栅栏凭空出现,圈出一块不小的空地。 “请吧。” ...... 残月高悬,霜寒一片。 朱红色的栅栏外围着一圈人影。 此时的千胜灵官缩小身躯,变得只有常人般大小,手持一把打刀,站在铺满霜雪的地面上,与小笠原长雄遥遥相对。 握着手中刀,千胜灵官有些许疑惑,这类刀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 “看招!” 裹挟着风声,小笠原长雄瞬息间冲到千胜灵官面前,维持着下段式,手中长刀斩向千胜灵官小腿跟腱。 千胜灵官近乎直觉地后撤一步,躲开了刀锋。 但敌人将千胜灵官逼退后,攻势绵绵不绝,长刀舞得如风车转动,组成一片水泼不进的光幕。 而千胜灵官在刀光里辗转腾挪,将攻击一一躲过。 小笠原长雄的出刀方式有些不自然,千胜灵官平缓的说道:“你不该这么握剑......” 小笠原长雄登时大怒:“少在这大言不惭!妖怪!” 旋即使出各种剑技:燕飞,猿回,山影,狮子奋进...... 长刀化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银线,配合步伐在小笠原长雄身边游走,刀势敛去之前的凶狠,长刀引起的风声也变得微弱,挥刀的速度却更上一层楼。 “新阴流杀人刀,影目录,参上!” 面对这些杀机四伏的招式,千胜灵官作出反应,闭目,弃刀,伸手。 时间似乎被放缓不知多少倍,风声彻底消失不见。 “咣当。” 打刀落地声终于传来。 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小笠原长雄,千胜灵官松开手掌夹着的长刀,缓缓说道:“你只学到了一半。” “我的剑,与天地合一。” 微风附和着他的话语。 不知为何,此时的千胜灵官彷若“天下第一”亲临。 第48章 雄霸天下 “我的剑,与天地合一。” 听到这句话,小笠原长雄的手心泌出汗水,面色因激动而泛红。 不知上一次如此雀跃不已是在何时? “神佛保佑,让我了结心愿。” “上泉师兄,你曾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没能回答。”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二十年。” “但是现在,是时候给你答复了。” 似是感叹,似是自语,小笠原长雄接过武士双手捧来的漆黑雁翅刀。 雁翅刀,刀头厚重,刀型开展如雁翅,是唐土的一种陆战军刀。 小笠原长雄苦修唐土的武功多年,对雁翅刀的掌握比打刀更深。 使用雁翅刀的他,才可发挥十成的武艺。 接下来,他要全力以赴了。 小笠原长雄拔刀出鞘,弓步左迈,右手将雁翎刀平举过眉心,双眼紧盯千胜灵官的脚跟,气息完全沉寂下来。 看到小笠原长雄的架势,千胜灵官十指缓缓地转动刀柄,双脚一前一后,侧身下伏,打刀刀尖微微朝下,摆出使用刀身防御下盘的姿态。 小笠原长雄又不断挪动脚步,变换方位,移动自身重心,连做几个假动作。 千胜灵官除了转身外,架势牢靠,丝毫变化也无。 “果然是左旋右转啊!”小笠原长雄突然露出微笑,心中半是紧张,半是兴奋,曾经他就是败于这一招之下。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海津城众人面色凝重,他们剑道修为不够,看不出二人的意图,但是他们却从二人对峙的氛围中感受到凶险。 胜负也许就在一招之间。 高坂昌信目光闪烁,他也是剑道高手,他看得出场上两人都是少有的剑客,自然忍不住将自己代入比斗双方的视角。 小笠原长雄用的刀招很像是香取神道流的行合逆拔,意在斩击腋下或喉咙。 如果是高坂昌信自己对上小笠原长雄,他会选择“切落”以攻对攻,和小笠原长雄比拼出刀的速度。 小笠原长雄的刀更加厚重,挥舞起来肯定不如打刀轻快,以攻对攻,胜算最大。 其次是用“水落”向前突刺,躲闪小笠原的刀锋,近身搏杀,让小笠原长雄的刀法无法施展,也是上策。 而千胜灵官的选择却很古怪,他这个姿态像是放弃最重要的步伐移动,将刀刃当作盾牌。 打刀的材质和锻造工艺注定了它不适合硬碰硬,用它当盾牌很不牢靠,初学者也不会这样做。 无论怎么想,高坂昌信都觉得小笠原长雄这一刀斩下就赢了。 千胜灵官绝对防御不住,会被斩下首级。 但奇怪的是小笠原长雄明明占据优势,却毫无动作。 高坂昌信对小笠原长雄的停滞感到不解。 而张微二人同样不解。 “师弟,他刀都被夺了,怎么还好意思接着打?” 刀被武士们称为武士之魂,许多武士把它看得比生命还重要,刀被敌人夺取无疑是失败的标志。 “可能这也是一骑讨的习俗吧。师兄,你看出门路没?” “我又不练刀法,怎么可能懂这个。出招了,快看快看!” 小笠原长雄忽地动起来,脚掌微微前挪,将重心前移,雁翎刀斜竖挡住面部。 千胜灵官动也不动,只是双眼微眯,盯着小笠原长雄的脚掌。 “啪!!” 霜屑纷飞。 身随意动,小笠原长雄如离弦之箭般冲来。 场外众人像是齐齐花了眼,他们眼中的小笠原长雄仿佛消失了一瞬,然后直接出现在千胜灵官身前“一间”的位置。 小笠原长雄手臂加雁翎刀刃长的总长度略长于“一间”,此时小笠原长雄的位置正好是最佳攻击距离。 小笠原长雄挥舞雁翎刀,厚重的刀刃自上而下地斜斜斩向千胜灵官脖颈。 千胜灵官及时抬起打刀格挡,将雁翎刀架住。 但是雁翎刀的刀型、材质本就适合用于硬碰硬,再加上挟着冲势,坠势而来,怎会是这么好挡的。 千胜灵官的打刀被砍出一个缺口,不仅如此,白刃相接的姿势中,技巧很难施展,胜负只取决于力气与刃长。 碍于一骑讨的规则,千胜灵官不能使用超出凡人太多的力量,而之前采用的防御姿势让手掌离刀锋僵持处很近。 力气不占优,刃长处于劣势,雁翎刀的刀锋朝千胜灵官脖颈缓缓落下。 在这危急关头,千胜灵官忽然撤步,手臂前递,腰杆用力旋转。 “呼!” 借助扭身后撤的势头,手中打刀刀镡卡住雁翎刀,划出一道弧线,雁翎刀从小笠原长雄手里斜斜飞出。 小笠原长雄被挑飞兵刃,结果和自己的预料完全不同,高坂昌信瞠目不已。 刚刚千胜灵官的动作并不复杂,无非就是利用刀镡卡住敌人的刀刃,然后利用腰身转动的力量将对手的刀夹飞,稍微有点本事的武士都能复刻出来。 可惜的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这么做。 无他,太危险了。 只要中间环节和计算有一点点误差,哪怕只是手抖了一下,刀镡与刀刃的角度偏差一分,千胜灵官就会当场落败,身首异处。 然而千胜灵官就是做到了这别人不敢做的举动。 令这些一向雄视天下的武田家武士也为此折心拊手。 虽然雁翎刀脱手,小笠原长雄却像是早有预料,弓步上前,顺势拔出插在腰间的胁差,自下而上带着凌厉的风声朝千胜灵官腹部刺去。 而千胜灵官也随之反应,手中打刀如流星经天划过一道弧线,带起风声,以刀背斩向小笠原长雄腹部。 即便是刀背,威力也不可小觑 胁差与打刀的速度相差仿佛,打刀却更长一截,刀锋更快一筹,若不收手,小笠原长雄的下场堪忧。 小笠原长雄洞悉战局,立马回防,将胁差拦在腹部挡住打刀,打算硬吃这一击,拉近和千胜灵官之间的距离。 岂料千胜灵官突然松开打刀刀柄,双手如闪电般伸出,夹起肋差,一扭一松便将胁差夺取,而后流畅地收回打刀。 “新阴流奥义,活人剑无刀取。” 被夺去胁差,小笠原长雄再无兵刃可用。 可小笠原长雄仍未服输,竖掌成刀,右手结印,屈腿坐胯,摆出如寺庙里神佛塑像一般的架势。 苦修多年的内力涌入四肢百骸。 脑中摒弃他念,只余即将斩出的一刀。 …… 寒风凛冽,霜雪刺骨。 转瞬之间,杀意已积蓄到巅峰! 小笠原长雄猛然睁大双眸,猩红光芒一闪而逝:“这就是我的答案!” “剑,是用来杀人的!” “毗流驮迦,雄霸天下!” 一声怒喝,手刀挥出,积蓄已久的杀意伴随黑色刀罡如决堤之水朝千胜灵官涌来。 杀意和黑色刀罡瞬息斩断打刀,犹如一面巨斧朝千胜灵官肩膀落下。 第49章 魔刀 本以为对手手无寸铁,应该认输了,小笠原长雄这声势浩大的一击却打破了千胜灵官的常识。 但千胜灵官并非庸手,面对这意料之外的斩击,千胜灵官极速反应过来,锋锐的打刀当即向上砍去。 一寸长一寸强,打刀刀锋掠过的速度更胜一筹,后发先至斩上小笠原长雄发出的浑厚刀罡。 这一击,千胜灵官要斩断小笠原长雄的手掌! 高坂昌信脸色一变,噌的站起身来。 小笠原长雄正当壮年,身手不凡,未来有无尽的可能,如果因为这场“玩闹”般的比试就断手,实在太令人惋惜了。 高坂昌信暗自后悔,明眼人都知道他同意“一骑讨”是在有意放水,他怎么派了小笠原长雄这个愣子去比试。 可出乎高坂昌信意料的事发生了。 黑色刀罡瞬息之间斩断了千胜灵官手中的打刀,即将落在千胜灵官的左肩上。 打刀竟被肉掌斩断,千胜灵官下意识使出神通。 “锵!” 高亢的金属撞击声回荡在场地上。 滴滴鲜血划落,在霜地上画出猩红的花朵,指骨出现不自然的扭曲,叫人看着就觉得疼,小笠原长雄却目露笑意:“上泉师兄,是我赢了。” 无人回应他的话语,皆报以敬畏的眼神看着他,场内场外寂静无声。 与小笠原长雄相对的千胜灵官肩上赫然被斩开一条刀痕。 一旁观战的李进宝神色凝重,有些沉闷地吐出了两个字:“魔刀。” 张微颌首,他也抱有同样的看法。 小笠原长雄睁眼的一霎那,他们都感受到了那股摄人心神的惨烈杀意。 杀意本由心而生,为情而发,但小笠原长雄的杀意非同寻常,不为怒,不为悲,不为惧,不为恨。 小笠原长雄的杀意只为挥舞屠刀,屠戮苍生。 故此,李进宝二人将它称为魔刀。 良久,千胜灵官郑重地说道:“雄霸天下,是不详的力量。” 听到千胜灵官的评价,小笠原长雄眯起双眼:“不详又如何?人的争斗本就是不详。” “你曾经问我该怎么寻求剑道,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只有毫不留情,出手即杀手,剑道方能昌盛!” 一缕鲜血从他嘴角溢出:“上泉师兄,你不也是这样做的吗?” 千胜灵官叹一口气,说道:“曾经向你发问的是上泉信纲,而我不是他......” 小笠原长雄勃然色变:“胡说!与天地合一之剑境也是假的吗!” 见千胜灵官哑口无言,他环顾四周面露敬意的武士,大声的宣布: “今日之战,是我胜过了上泉信纲的活人剑!” “哈哈哈哈!” 看着志得意满,有些癫狂之相的小笠原长雄,千胜灵官再度叹气。 视线下移,肋差仍留在小笠原长雄胸膛上,鲜血缓缓从胁差造成的伤口渗出,小笠原长雄的青衣渐渐被血染红。 “如果不是我拥有神通,这一刺伤不到你。” “你胜过了活人剑。” 对手的认同让小笠原长雄更加兴奋,但是他的声音衰落下去:“能得到你的认可,这是莫大的荣耀啊......” 夹杂着血泡的鲜血不断地从口鼻淌下,只因肺部已经被肋差刺穿。 在内力的帮助下,他忍着痛楚松开紧绷着的肌肉,拔出肋差,鲜血汩汩流出:“拥有战胜天下第一的剑技,我心愿已了,此生再无遗憾。” 说罢,他端正地跪坐在地,低头露出自己的脖颈:“来吧,取下我的首级,让我体面的死去吧。” 能以一介凡人之躯,逼得千胜灵官使出神通,小笠原长雄可以说是赢了。 但肺部受到贯穿,千胜灵官却几乎毫发无伤,小笠原长雄实际上是输了。 就算千胜灵官没有杀小笠原长雄的意思,小笠原长雄也不愿意继续活下去。 一方面是出于武士的荣耀。 另一方面是出于千胜灵官刺出的重伤。 医武难分家,小笠原长雄清楚的知道这种伤势很难治愈,就算受到神佛眷顾,免于一死,自己也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精力、药材来调养身体。 一身武艺将不可逆的随时间衰退,此生再也无往更进一步,青史留名。 小笠原长雄无法接受。 当个废人、累赘,不如在生命中最耀眼的一刻死去,让自己永远活于后人的称赞之中。 “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这句唐土兵书上的名言即是小笠原长雄的武士之道,或者说,这是日本岛千千万万武家子弟的武士之道。 心有灵犀般,千胜灵官领悟了小笠原长雄的想法,虽然这种举动十分愚蠢,甚至可以说是懦弱,但是这是小笠原长雄最后的请求,他无法拒绝。 月白风寒,天凝地闭。 千胜灵官捡起落在一旁的雁翎刀,缓缓走近小笠原长雄。 伤口已不再有血液流出,小笠原长雄的腰杆也微微弯曲,话语模糊不清,口中喃喃念起俳句: “萧风吹叶落,人世熙攘无绝时,岂有不灭者。” “如果是这样,也好。” 旋即闭目等待千胜灵官斩下自己的头颅。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预料之中的死亡还没有到来。 对于千胜灵官的懈怠,小笠原长雄有些不悦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大惊失色。 数不清的烟柱冲天而起,直入云霄,火光盖过月色,把半边天空映得通红。 着火的是海津城。 第50章 来袭 海津城内残垣染血,浓烟密布,焰浪滔天。 惨叫哭号,木梁坍塌之声不绝于耳,城内处处可见豹猫神出鬼没的身影。 天守前的空地上。 “妖怪!你们必将覆灭在高板大人的怒火之下!” 火球轰然坠落,发出诅咒的武士惨叫都没能发出,就连人带盔甲化为一节焦炭。 夏岚面无表情,命令道:“把这里的人类都带到父亲大人面前。” 接到命令,随行的豹猫们立即分散,扑向内城区的各户人家。 ...... 外表看起来相当气派的瓦屋中,一个身穿着破烂布衣的男人紧握打刀,惊恐地看着那向他走来的妖怪。 “喂!你赶紧滚开!当心我斩了你!” 他喊得很大声,握刀的姿势看起来也有那么几分气势,然而这个男人的手和腿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豹猫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它从容不迫地挪动掌爪,逼近这个可笑的男人。 “啧,真想好好玩玩,可惜遇见你的时间不对。” 它离男人越来越近,男人表现得十分不堪,当豹猫接近自己不到十步时,他终于被恐惧击垮,丢下打刀,手足无措地转身逃跑。 “真是傻瓜。” 这个男人的行为和把脖子伸到屠夫刀下一样愚蠢,但是这就是普通人的反应,豹猫早已见怪不怪。 它四爪用力,猛地向男人扑去。 敏锐地听到背后风声响起,男人一改之前畏缩的模样,坚毅之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他闪电般抽出腰间的胁差,骤然踏地转身,一记干净利落的回旋斩后发先至斩断豹猫的脊柱。 胜负一瞬间逆转,豹猫无力的跌落在地:“你......” 而男子完全没有和它交谈的意思,迅速割断了豹猫的喉咙。 结果了豹猫的性命后,他将豹猫的尸体抛入一旁的护城河,快步走入屋内。 “母亲,这附近不安全,到处都是猫妖。”男子扶着一个神色惊慌的老妇人说道。 清兵卫身上的斑斑血迹,老妇人怎么可能视若无睹。 她哀伤地说道:“清兵卫,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你就独自离开吧。” 听出母亲似有放弃生命的念头,清兵卫焦急地说道:“母亲请不要灰心,还远远没到这个地步!” “城内的大人们肯定在努力退治妖怪,我们只需坚持一阵子就能得救!” 看着清兵卫充满担忧的眼神,老妇人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是啊,他们一定会把妖怪们赶走的。” 老妇人的笑容让清兵卫安心了许多,在安慰了母亲几句话后,清兵卫再度来到屋外。 周围的哭嚎声减弱了许多,这是个不好的信号。 离开了母亲,清兵卫终于把自己真实的情绪体现出来。 他懊悔地抓住自己的发髻,低声骂道:“可恶!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 这次灾难本应落不到他头上:他是德川家的武士家臣,一直都居住在骏河国滨松城。 但几个月前母亲为他寻到了一门难得的亲事,而女方的家族正好在海津城。 为了完婚,母子二人才会在这个时间点来到海津城,并遭遇这场灾难。 短暂的懊悔过后,清兵卫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刚刚清兵卫为了安慰母亲,他撒了谎。 他是上过战场,攻破过城寨的,他知道海津城的现状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乐观。 “海津城已经没有希望了,眼下的混乱是最佳的逃生时机,得尽快带母亲离开这里。” 可一想到这里,他就犯了难。 如果他据实已告,直接说海津城已破,现在只能逃亡,那母亲很可能为了不拖累他而自杀。 母亲为了自己而自杀,这是清兵卫不论如何也不可接受的。 清兵卫突然灵光一闪:“有了!” 第51章 逃跑 打定主意,清兵卫组织好措辞,快步走进屋子。 “母亲,我们应该前往内城!”清兵卫斩钉截铁地说。 不等老妇人回答,他继续往下说:“内城是贵人们居住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区域。” “只要能进入内城,我们就都能活下来!” 老妇人迟疑地说道:“内城很安全,可是我们只是外来人,内城的守卫怎么会允许我们进去呢?” 清兵卫自信地一笑:“母亲,您难道忘了您的未来儿媳吗?她可是名门小笠原家的人啊,只要您和她的家人见面,我们肯定可以进入内城。” 老妇人惊喜地说道:“是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 清兵卫的计划将母亲打动,于是母子二人稍作准备后,一起逃向城中最瞩目的建筑────天守。 一路上没有遇上任何妖怪,出奇的顺利。 清兵卫不由暗暗感激神佛庇佑。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进入内城的关卡前。 可诡异的是,关卡前没有任何守卫,也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汗水从额角留下,清兵卫紧握打刀,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着的关卡大门。 “况当!” 看似厚重的木门一推即倒,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声响回荡在空旷幽寂的关卡前,显得异常刺耳。 刹那间,几条身影从蜿蜒曲折的走道后出现,急速向清兵卫赶来。 清兵卫露出惊恐的眼神,迅速飞奔到自己母亲跟前,背起她拔腿就跑。 老妇人也惊慌起来,她急切地拍打清兵卫的手:“清兵卫!你自己逃吧,快把我放下来!” 清兵卫充耳不闻,他咬了咬牙,心下发狠“妖怪跑得太快,既然跑不掉就只能拼了!” “对上这么多妖怪我毫无胜算,必须将它们分开!” 清兵卫看准前方一条狭窄的小巷,一个劲地闷头猛跑。 进入小巷,清兵卫放下母亲,迅速拔出胁差,恶狠狠地望向追来的妖怪。 “喂!妖怪!有胆子就过来啊!” 追来的妖怪有三只,各个都是身高四尺有余,猫头人身的样子。 老妇人满眼含泪,但是一声不吭,担忧地看着清兵卫的背影,事到如今,她也知道清兵卫逃不掉了,只能拼死一搏。 为首的妖怪手指着母子二人,声音如婴儿啼哭般闹心:“人类,只要走,不杀你们。” 清兵卫狐疑地说道:“你们肯放我们走?” “不是放走,是跟走。”妖怪指了指母子二人,又指了指自己。 “我们,不要死人。” 妖怪的语气很认真,似乎是真不想动手杀人。 但清兵卫怎么会凭一句话就举手投降,他心念电转:“虽然占着地利,只有单只妖怪能攻击我,但是妖怪的身体素质比我更强,靠实力连续战胜三只妖怪的机会太渺茫。” “就算我能胜过它们,也未必能将它们全部斩杀,哪怕跑掉了一只,我们母子还是死路一条。” “想要安全的逃离这里,要么杀掉所有妖怪......” 想到这里,清兵卫面露苦涩,凭他的剑术,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抬起头来,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猫妖们身后不知何时竖起了几杆旗帜。 旗帜在按某种规律摇动。 前三下,左两下…… “这是幕府的旗语!” 战阵之中旗语是很重要的军令传达方式,身为上过战场的武士,清兵卫自然学过这个。 清兵卫从旗语中解读出某些信息,他皱眉咬牙,做出了决定。 第52章 密谋 清兵卫面露沮丧,抛下手中的武器:“没办法了,带我们走吧。” 妖怪脸上露出拟人化的笑容:“聪明。” 清兵卫背上老妇人,似是放弃挣扎般,主动走在妖怪们中间。 路途中,老妇人俯到清兵卫耳边,小声地说道:“清兵卫,我们这是要去哪?” 回话的却是妖怪:“放心吧,不远。” 老妇人脸色一变,眉眼挤成一团,显得十分惶恐,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妖怪都能听见,当下紧闭双唇,再不做声。 妖怪们的目的地似乎非常明确,又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户出入口皆有妖怪把守的庭院前。 老妇人看见庭院的惊叫出声:“啊!” 清兵卫忙问:“您怎么了?” 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庭院:“这里是小笠原家!” 清兵卫对海津城的现状不抱期望,但是没想到连内城的名门也被妖怪攻下,他同样惊呼:“什么!” 这里可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之家,想到妻子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他急切地询问领他来此的妖怪:“这栋屋子的居民去哪了!” “不得喧哗!”守门的妖怪狠狠推了他一把:“再吵,就把你狠狠打一顿!” “可是......” 不等清兵卫说完,妖怪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泥泞里,然后恶狠狠地道:“这一脚只是小教训,再敢违背,我就吃了你!” 清兵卫吐出一口血来,感觉自己的肋骨都被踹断了一根。 老妇人连忙将清兵卫抱住,忍住泪水,对着妖怪陪出笑脸:“大人,我们记住了。” “哼,快点进去。” 老妇人年老体衰,扶不起清兵卫,妖怪被这对母子磨磨蹭蹭地举动激出了火性,又要打骂。 而领母子二人来到这里的妖怪叹了口气,将他们扶进庭院。 守门的妖怪奇道:“喵喵喵喵喵”(三七,你不是最讨厌人类吗?) 三七不答,带领两个部下默默地离开这里。 见三七无视自己,守门的妖怪有些生气:“嘁,当初还是我教你捕鱼的,忘恩负义。” ...... 三七和两个部下走到一个隐蔽的角落,而这竟早已集结了大群人类。 这里的人类大多是神官,僧侣之流,看见来的是妖怪三七,他们却丝毫不讶异。 一个身披黑黄两色外裳,受众人敬仰的老僧开口问:“小笠原府邸内的情况怎么样了?” 三七流利地回答道:“我已经查明了各家武士家眷的位置,但是没有找到夏岚的踪迹。” 老僧皱起雪白的长眉:“南无妙法莲华经,夏岚不除,此患难消。” 跪坐在老僧身边的神官领袖也点头称是:“夏岚太狡猾了。” 余下的人们也都义愤填膺:“夏岚真是无耻,居然罔顾和平条约,利用北条家的使者欺骗我们。” 老僧双手虚压,止住众人:“诸位,现在城内的军队只是一盘散沙,毫无作用。” “我们的人数太少,没办法退治这么多妖怪。” “正因如此,我们只能做到尽量减小妖怪造成的损失,等待高板弹正忠大人回来。” “之前我们制定的计划看来很难执行下去。” “但是妖怪们只抓人不杀人显然别有用心。” “老僧提议,先去搭救被妖怪抓住的武士家眷,然后引出借此引出夏岚。” 听完老僧的建议,神官领袖低头沉思,片刻后说道:“法显大师,如果夏岚不出来,而是让妖怪围攻我们......” 法显老僧双手合十:“南无妙法莲华经,老僧已将寺内供奉的佛宝取出,若是遇到妖怪围攻,佛宝会保护我们的。” 闻言,神官领袖蹙起眉头,再三思索后说道:“法显大师,有四百余人被困在小笠原府上,再加上我们这五十人,佛宝能护住这么多人吗?” “命莲法师所持的钵盂威能浩大,保护五百人是可行的。” 听到佛宝的来历,神官领袖又惊又喜,为了保险起见,他忙追问道:“大师说的是那位六百年前医治醍醐天皇的高僧命莲吗?” “南无妙法莲华经。”法显双手捧出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还没有拳头大的木钵,肃然道:“正是。” 神官领袖大喜:“既然是这件宝贝,那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法显郑重地收起木钵,转头对三七说道:“目下神官大人,请您回来,把小笠原府邸内的布局画出来吧。” 三七,或者说曾与张微有过一面之缘的目下神官点头称是,旋即吐出一大口稻米。 而神官领袖小心的将稻米一粒粒捡入碗中,送到目下神官的肉体嘴中。 片刻后,目下神官睁开有些虚弱无神的双眼,画完地图后,嘶哑着道:“我的灵魂损失了一小部分,暂时帮无法战斗了。” 神官领袖取过地图,安慰道:“目下权祢宜,你这次做得很好,接下来只管安心休息吧。” “法显大师,我们该考虑怎么避免妖怪伤害人质了......” ...... “可恨!”高坂昌信暴跳如雷,完全失去了往日稳若泰山的风采“这一定是豹猫一族干的!” “要赶紧,咳!咳!......” 怒极攻心之下,高坂昌信又开始咳血。 社司和住职俱是面色阴沉,他们虽不是武田家的臣子,神社和寺庙也不在海津城内,但是守卫海津城是他们的职责之一,出现了这种情况,他们难辞其咎。 他们一起看向高坂昌信和小姓:“我们必须赶快回援!” 然而高坂昌信病得很厉害,正在不停地咳血,小姓也忙于照顾他,好半响无法做出有效的回应。 于是做出决定的重担到了此地身份第三高的武士,小笠原长雄身上。 此时小笠原长雄对家族的担忧已超越了对荣誉的渴望,求生的意志再度涌起。 遭遇如此变故,小笠原长雄挣扎着站起,大声宣布:“列阵,回城!” 随着小笠原长雄的命令,在场的一百名武士迅速行动起来。 而在武士们行动的间隙中,小笠原长雄拖着病体,走到张微和李进宝面前。 “我为之前的失礼而致歉……” 第53章 清兵卫 随后,小笠原长雄对张微二人许以重诺,请求千胜灵官的帮助。 张微皱起眉头,他是不愿意蹚这趟浑水的。 海津城富有各种资源,再加上师兄弟二人和豹猫一族有仇,如果答应小笠原长雄的条件,的确是合则两利。 但做事不能只看收益,不看风险。 如果没有高坂昌信横插一杠,张微和李进宝完全可以采用小火慢烹的办法,不断削减豹猫一族的族群,逼得它们服软。 然后轻松获得帝流浆。 可高坂昌信胁迫自己与豹猫三天王战斗,战斗时海津城一方又袖手旁观。 不仅打乱了张微的计划,还有种把张微当替死鬼的意味在里面。 张微虽然没有明说,可心里对海津城的好感很低,对高坂昌信也带有不信任感。 再加上海津城刚刚沦陷,城内战况不明,这时候同意小笠原长雄的请求太过莽撞,保不齐得把自己搭进去。 张微开口道:“对不起,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 清兵卫缩在铺满白沙的庭院里,他一边抚摸自己受伤的部位,意图减缓伤痛,一边仔细打量周边的人群。 披着羽织的老人,身穿水干的年轻人,束着美豆良的孩子...... 形形色色,庭院中人数不下二百人。 打量一圈,没有找到想找的人,清兵卫垂头丧气“惠子,你难道死了吗......” 知子莫若母,母亲察觉到清兵卫的想法,她安慰道:“清兵卫,不要灰心,也许她被关在了其他地方。” 门外走来一只妖怪,指着清兵卫说道:“你跟我来!” 顾不得母亲的不舍,清兵卫跟随妖怪来到了一处供奉神佛的大殿内。 大殿内静悄悄的,该有的蒲团,木鱼,念珠等物一概没有,墙壁上的神佛壁画被黑布遮住大半,原本安置神佛雕像的位置有一座有五人高,盖着宽大白布的不明物体。 武家宅邸都会有专用于供奉神佛房间,不过清兵卫之前见过的一般只有二十块榻榻米那么大,远没有小笠原家的这么气派。 大殿内有浓厚的檀香,还有另一种清兵卫说不上名字的味道,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他有股莫名的恐惧感。 “哒,哒,哒......” 清兵卫在妖怪的引路下向前走着,感觉有阵刺骨的寒风环绕着他,让他浑身汗毛竖起。 离盖着白布的不明物体越近,清兵卫的恐惧感越是浓重。 惊恐之下,清兵卫一时不察,被地上某个东西摔倒。 抬起头来,白布飘舞,盖在布下的不明物体随即显露真形。 “这,这是什么?” 白布下的竟是一具巨大的骸骨。 骸骨身披似深渊般幽暗的羽织,腹部有一件比墙垛还厚的甲胄,蜡黄色的皮肉在灯烛照耀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空洞的眼眶内燃起幽暗的火光。 它盘坐在地,却高昂那颗獠牙次错,大如房屋的头颅,右手如长枪般的五指向前虚握,似是在渴求着什么。 一股无名的恐惧升起,清兵卫感觉手脚都消失了,自己变成了一个不能移动的木桩。 “喵!” 愤怒的猫叫声在清兵卫背后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剧烈的破风声。 清兵卫只觉后脊一疼,便昏死过去。 ...... 待清兵卫悠悠转醒,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后背和前胸都传来一股撕裂般的剧痛。 “有痛觉是好事。” 清兵卫仍然保持着相当的冷静,他刚想活动拳脚,却发现自己已被绑住手脚,动弹不得。 “可恶,这怎么回事!”清兵卫努力挣扎,在榻榻米上使劲磨蹭,试图磨开绳结,然而捆他的妖怪似乎是个中高手,任他往哪个方向使劲,绳结都没有出现松动。 “小子,别白费劲了,不如陪老夫聊聊吧。”一道精力充沛的声音传入清兵卫耳中。 清兵卫朝声音来源看去,那人原来被吊在梁上,是个三四十岁左右,头发扎成月代头的瘦削男子。 看到那人衣裳上绘有由三块大小不一的菱形叠成的家纹,清兵卫惊道:“您是,小笠原家的大人吗?” 那个被吊着的男子笑着说:“你不认识老夫,是外来的武士吧。” 不等清兵卫回答,他继续说道:“老夫是当代信浓国海津小笠原家的家督,小笠原长知。” “你呢,小子?” 听到他的身份,清兵卫大吃一惊,没想到这样尊贵的人物此时与他同处一室。 清兵卫诚惶诚恐地回道:“在下是德川家的下级武士,堪时清兵卫。” “咦?德川家的武士?”小笠原长知瞪大了眼睛。 不怪小笠原长知如此惊讶,要知道,两年前长筱之战的对战双方就是武田家对战织田家和德川家的联军。 而海津城是武田家的属地,德川家的人过来几近于寻死。 小笠原长雄奇道:“堪时桑,你来海津城是肩负什么重要任务吗?” 清兵卫露出苦笑:“不瞒大人,在下只是为了成婚而来。” 对清兵卫的说法,小笠原长知毫不在乎真假,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反而哈哈一笑:“原来是为爱而来的勇士!了不得!哪家的女子竟能让你自蹈死地?” 身处险境,仍然谈笑自若,不愧是小笠原家的家督。 清兵卫心里佩服小笠原长雄的气度,一边说道:“是小笠原长雄大人的女儿惠子。” 小笠原长知原本在笑,但是听完清兵卫的话语,他像是被某些东西噎住了般,面庞僵硬下来,有些磕巴地说道:“老夫听得不太清楚,你再说一遍?” 于是清兵卫重复一遍。 “啊,这......”小笠原长知欲言又止,他虽然位高,但是是那种少有的会体恤他人的人,有些话他不知当讲不当讲。 清兵卫看到他脸上的迟疑,心中涌上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清兵卫急切地问道:“小笠原大人,请恕我无礼,惠子难道已遭遇不测了吗?” 小笠原长知看着清兵卫焦急的眼神,似是真在关心惠子,心下一软,开口说道:“没有的事,只是...老夫认为,你和她并非良配。” “小笠原家的儿女生下来就享受家族的优待,也肩负着家族的重担......” “惠子也要为家族的未来尽一份力,已有家族老人决定好她的婚事了.......” 小笠原长知怜悯地看了清兵卫一眼:“惠子会被嫁给高板弹正忠大人的外孙......” “堪时桑,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下来,压抑得让人难受,二人静默无言。 ...... 过了一会儿,清兵卫用无悲无喜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了。” 第54章 宅外 小笠原宅邸所在的内城区暂无火灾袭扰,但是自城下町燃起,遮天蔽日的浓烟早已将此地占领。 此刻,浓烟中藏着一伙面蒙湿布的不速之客,正是法显老僧等人。 神官领袖凝重地望着小笠原宅邸,占地庞大的小笠原宅邸外,有数十只猫妖把守在出入口,还有十几只猫妖组成小队,来回巡逻。 “法显大师,现在开始吧。” 法显微微颔首,大袖一挥。 “南无妙法莲华经!” 在场的三十三名僧侣纷纷甩出挂在脖子上的念珠,伴随梵唱,念珠急速转动,呼伦呼伦地闪着乌金色的光芒,用箭矢般的速度套向猫妖。 猝不及防之下,当即就有十几只猫妖中招,一片惨叫之下旋即倒地不起。 “喵!”(敌袭!) 凄厉的猫号划破如被红纱覆盖的夜空,众多猫妖听到这声号叫,立马狂奔而来,朝小笠原宅邸回援。 神官领袖看着浓烟中无数影影绰绰,不断接近的妖怪身影,大喝一声:“布置结界!” 十名头戴高帽的神官手持符纸,两两一组分别按五个方位站立,将神官领袖拱卫在中心,,口中齐齐念起晦涩难言的咒语。 “嘿!”剩下的三名猎妖师不等他人吩咐,一身精悍的肌肉隆起,主动甩出骨镖,带着烈烈风声朝附近的妖怪迎头痛击而去。 倏忽之间,骨镖扫过一大片区域,将没来得及躲闪的五只猫妖拦腰斩断,洒下漫天血雨。 “喵!” 与人群离得最近的一只猫妖弓腰猛扑,浑身毛发被风刮得紧贴皮肉,用近乎人类眼力极限的速度探出利爪,直抓向一个僧侣的咽喉。 僧侣毫无半点惧色,抖起手中十文字枪,运起所学枪术中最简单也是最迅捷的一击────刺。 枪杆如毒蛇出洞,硕大的十字型枪头寒芒闪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刺妖怪胸口。 面对这快如闪电的一刺,妖怪不躲不避,身躯一扭一折,似流水般扭曲成一条弧线,躲过枪头上的枪尖与两道锋刃,顺着枪杆抢进僧侣内圈,利爪离咽喉只剩两步之遥。 忽得一道黑影掠过,带着夸张的力量扫中妖怪腰杆,打得妖怪双眼暴突,以比先前还快的速度倒飞回去。 而这黑影正是另一名僧侣手中的十文字枪。 那十文字枪算上枪头,长有一丈八尺,已属长枪之列,攻击范围极广,枪头兼顾长枪与镰刀之便,可刺、勾、推、啄、割、架,变幻莫测。 常人若是中了一枪,轻则重伤,重则殒命。 三十三名僧侣手持此枪站成一圈,足以彼此为援,共同进攻。 猫妖大多化形不完全,没有可以做出抓握动作的指掌,所以它们用不得弓箭之类的远程投掷武器。 面对这种长枪阵势,猫妖只有硬闯枪阵,与僧侣近身肉搏才有胜算。 猫妖们陆续赶到,空气中登时弥漫着一股独属于猫类的腥臭味。 见僧侣们的枪阵首尾相连,难寻到破绽,看起来较有地位的一只猫妖嚎叫一声:“喵!”(围起来,一起上!) 却不料三只巨型骨镖突然从人群中飞出,将它身体斩为四截。 首倡者虽死,百来只猫妖仍聚集在一起,向枪阵发起决死冲锋。 “喵!”难以计数的猫号声如小儿夜啼,层见叠出,摄人心魄。 望着一张张面目狰狞的猫脸如潮水般涌来,僧侣们紧握十文字枪,坚若磐石。 枪头如镰,枪杆似鞭,枪尾作锤。 枪头,枪杆,枪尾此起彼落,齐齐舞动的十文字枪卷起一片飞沙走石,三十三杆枪像是一支支泼墨写意的妙笔,在空中留下数不清的墨痕与血线,组成一面严丝合缝的巨网。 猫怪们被打的尸横遍野,见枪阵如此厉害,转变思路,欲要破掉枪阵,先得断掉敌人的兵器,于是利爪尖牙纷纷调转目标,向十文字枪枪杆招呼。 太天真了,如果枪的弱点如此明显,枪也不会成为战场上的主战兵器。 猫妖们很快就为它们的轻率付出了代价,部分猫妖还未触及枪杆身上就多了个血窟窿,部分猫妖利爪刚接触到枪杆,立马被猛力反弹的枪杆打得骨断筋折。 经此一役,猫妖们再不敢胡乱进攻,抛下数十具尸体,按兵不动,远远地围住众人。 僧侣安然无恙,形势一片大好,人群正中的法显老僧却紧抿嘴唇,面色凝重。 “夏岚......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神官首领猛然睁开双眼,十指变换组合,闪电般结出九个手印,口吐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十二名神官所在处依次亮起,赤,青,黑,白,黄五色,五色由符纹相勾连,形成一个充斥着灵力的五芒星。 如此异象显现,猫妖们哪还会傻看着,但是僧侣们的枪阵还在,无法突袭,只能四散而逃,远远的离开五芒星。 “结界已经布置好,你们可以进去了。”神官领袖朝法显说道。 法显双手合十,郑重一礼:“南无妙法莲华经,有劳了。” 旋即带领众僧,迈步跨入宅邸中。 神官领袖转头对猫妖们笑眯眯的说道:“在下于诹访神社担任【权社司】一职,接下来就由诹访神社招待各位吧。” ...... 目下神官称庭院里有二百余人,是小笠原宅邸内人群最多的地方,也是妖怪看守最严密的地方,故此法显不敢有丝毫大意,入了宅邸就直奔庭院处。 赶至庭院,法显和众僧迅速击杀了留在这里的十只猫妖。 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人群,法显暗自庆幸。 “南无妙法莲华经,妖怪尚未举起屠刀,老僧来得还算及时。” 就在法显感叹之时,一个细心的僧侣叫道:“师父,人数不对!这里只有一百七十一人!” 法显闻言一惊,急忙数了一遍,发现果真只有一百七十一人。 “剩下的人呢?” 第55章 交织 一群老弱妇孺将法显团团围住,声泪俱下请求他去搭救自己的家人。 法显很是为难,宅邸内还有很多人等着救援,而且时间紧迫,就算要救也得知道他们的位置。 一位老妇人急急地抓住法显的袖袍:“大师,我的儿子清兵卫被妖怪抓走了!请您大发慈悲,去救救他吧!” 说着不住地掉下眼泪。 老妇人的口音不是海津城本地的口音,反倒像骏河国附近的口音。 骏河国和信浓国如今算得上仇敌,可法显是有德行的出家人,男女老幼在他眼里一般无二,更别说是骏河人与信浓人这种微不足道的区别。 法显一怔,环顾左右,意识到蹊跷,当即问道:“你的儿子被带到哪了?” 老妇人悲切地说道:“我不知道,但是带走清兵卫的妖怪身上有檀香味,肯定是从佛堂里来的。” “老僧明白了。” 法显二话不说,带领众僧火急火燎地离开庭院,朝佛堂奔去。 武士之家的佛堂除了供奉神佛外,还会供奉自家的祖先的甲胄,代表着家族的荣耀与祖先灵魂的庇佑。 为了不打扰祖先灵魂安息,佛堂常被搭建在宅邸内最清幽之处。 小笠原家的佛堂也是如此,位于宅邸内离庭院最远的地区,法显突破重重阻隔,近乎把小笠原宅邸走了个遍。 一路上消耗了不少时间,法显已是心急如焚。 “南无妙法莲华经,妖怪带走的全是青壮!这是要干什么!” 高大恢弘的佛堂就在眼前,法显踏步大力挥出两枚金刚杵。 “唵!” 两只猫妖心中莫名恐慌,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得一声巨响,动弹不得。 螺旋飞转的金刚杵随后而至,带着咆哮的旋风钉入两只猫妖的脑门。 两只猫妖死亡,瞬间有数十只黄蒙蒙的眼珠亮起。 门内,房梁上,屋顶瓦片上,支撑房屋的大柱后..... 赤红如血的天空中残月高挂,本是空幽寂静之地的佛堂旁走出一道道妖魔的身影。 “喵~”“喵~” 猫号声交叠响起,此起彼伏,阴森诡异。 法显众僧紧握长枪,一往无前地朝群妖冲去。 “南无妙法莲华经!” ...... “堪时桑,你怎么会认识惠子的?”看着面无表情,十分镇定的清兵卫,小笠原长知忍不住和他搭话。 “在下并不认识惠子,只是从母亲处听过她的名字。”清兵卫一板一眼地回答,声音听不出波澜,仿佛他的心中也是如此平静。 “你母亲是谁?也许我认识她呢。” 清兵卫摇了摇头,回道:“在下母亲并非名门出身。” “只因在下的父亲也曾学习过小笠原流兵法,和小笠原长雄大人有十分密切的关系......” 小笠原长知心下了然,“长雄愿意将女儿嫁给你,看来长雄对你寄予厚望啊,那你见过惠子吗?” “没有,只是家母曾与惠子的父母有过往来。” 小笠原长知一直发问,清兵卫有些烦躁起来,语气也没有之前那么恭敬了:“小笠原大人,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吧。” “堪时桑,除了聊聊天,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清兵卫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小笠原长知却如此不知趣。 小笠原长知是名门的家督,清兵卫不过是个下级武士,多年关于上下尊卑的教导让清兵卫无法恶语相向。 怒火涌上清兵卫心头,他自暴自弃地面朝榻榻米,窝囊的缩成一团,闷声说道:“什么都不做。” 小笠原长知仍喋喋不休的说道:“堪时桑......” 清兵卫越听,心中的无明火越大,终于忍耐不住,忘记了往日的教诲,涨红面庞,大声吼叫道:“闭嘴!”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小笠原长知终于不再多言。 片刻之后,清兵卫低低的说道:“对不起,小笠原大人,是我失礼了。” 冷静下来后,豆大的冷汗从清兵卫额头冒出。 对小笠原长知这样的高贵之人大吼大叫,可不是道歉就能揭过的过错,就算清兵卫被命令切腹自尽也是应当的。 别看两人此时都是豹猫一族的阶下囚,但清兵卫知道,豹猫一族会用小笠原长知来换取更多利益,因此小笠原长知不可能死在这里。 二人的身份地位有天壤之别。 清兵卫自知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也罢,是老夫的过错。” 清兵卫惊异地看向小笠原长知的脸庞,正好对上那双温和而平静的眼睛:“小笠原大人,你......” “未婚妻被夺走是怎样的心情,老夫也曾体验过。”小笠原长知缓缓说道。 “咬牙装作若无其事,将耻辱与委屈埋藏在心底。” “老夫当时也是这么做的。” 清兵卫有些畏缩的低下头颅。 “然而这些耻辱和委屈并未消失,反而不断壮大,最终让老夫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事。” 小笠原长知幽幽一叹:“老夫十分悔恨,不希望再有人重蹈覆辙......” ...... 高坂昌信终于不再咳血,但是仍然伏在小姓背上,十分虚弱。 海津城内的火光与烟柱,并未让他丧失冷静。 他不停地对武士们下达命令,收拢城中的足轻,组织成军队。 如果有人在高空俯视,那么他能看到这幅情景: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蜘蛛吐丝般,无数由人群组成而来的丝线聚集在高坂昌信所在之处。 城中各级官僚在高坂昌信的命令下展开工作,名为秩序的伟大力量重新开始运转。 高坂昌信眼中寒芒闪过:“豹猫一族,接下来该和你们算算账了。” 此时听他指挥的兵力已经超过一千。 虽然不知道豹猫们用的什么手段击破海津城的守备,但是一千兵力足以将豹猫一族全部从海津城中驱逐。 ...... 夏岚手捧一个隐隐逸散出血腥味的土罐,仰望着天上的残月。 “冥道残月破......” “斗牙王,你用这偷来的招式把父亲大人的灵魂送入根国。” “可灵魂与肉体的分割并非不可破解。” “今夜的献祭后,伊邪那美命打开黄泉比良坂。” “父亲大人的灵魂将从根国归来,继续未完的战斗。” “犬族,人类,还有卑贱的背叛者,准备承受豹猫一族的怒火吧。” ...... 冬岚,春岚,秋岚在离海津城不远的密林中,仍保持着巨猫的体态。 三妖一齐望着天上的残月。 冬岚喃喃道:“快了,根国之门......” ...... 张微师兄弟二人正走朝远离海津城的方向走去。 走了半响,张微侧身说道:“师兄,现在豹猫一族大举进攻海津城,我们不如去端了它们的老巢?” 李进宝笑了一笑:“正有此意。” 第56章 神话 豹猫一族的生活习惯和其他妖怪有很明显的区别:它们并不单独行动,占山为王,而是少见的聚群而居。 群居有利有弊,利在人多力量大,弊在家大业大,难以搬迁,容易被一锅端。 豹猫一族正和海津城两虎相争,料那豹猫天王必定脱不开身,正是天赐良机,张微二人自然要挑个大部落祭刀。 而海津城西北方五里就有一处,是以夏岚为首的火之部。 张微二人不到片刻就赶到了火之部,放眼望去,都觉得有些新奇。 他们还是第一次来到群居妖怪的住所。 火之部规模不大,只比枫之村大一点。 二十几栋木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芳香四溢的花田两侧。 木屋由根根圆柱形的松木,杉木交叉堆叠而成,其所围成的空间似井。 这种样式的木屋叫井干式木屋,张微在枫之村搭的小屋就是这种,搭起来又简洁又耐用。 二人都像个老头一样把手捞在背后,看似毫无戒心的四处张望。 各种瓶瓶罐罐,散落的柴薪,屋下的夹层,屋内的吊锅…… 各栋小屋顶端之间有拳头粗的麻绳相连,麻绳上挂着零零碎碎的各种东西。 鱼干,兽骨,衣物,刀甲,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肉干...... 月色下,各种杂物挂在天上,风吹过,时不时发出相互碰撞的声音。 空落落的,无一丝生气。 火之部的豹猫只怕全都参战去了,这里只是一座空巢。 张微捡起一块石子,将在天空飘荡的某物遥遥打下。 侧目而视,是一面黑色的旗帜,写着某种象形文字。 “这应当是它们的妖文。”李进宝眯着眼睛仔细探看这面黑旗。 拥有独属于自己的文字传承,说明豹猫一族不仅有悠久的历史,还有稳定的生活状态,社会组成…… 可张微并不关心这些。 他仔细检查每栋木屋里的情况,希望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到了最大的一间木屋内。 凡是位高权重者,或多或少都喜欢大房子,以此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和权威。 想来这里应是夏岚的住所。 根据以往的经验,张微轻易撬开脚下的木板,找到了屋内的夹层,取出其中藏着的东西。 衣物,布鞋,线团,装满水的土罐,散落的肉干,米粒,绳结断裂的草鞋,一些人类的货币…… 张微皱眉,夏岚身为此地群妖的首领,它日常用品的质量绝对不会这么差劲。 以己度人了,看来,这也没有什么好找的。 就在这时,张微突然留意到木板间夹了某种东西。 抽出一看,竟是一副意趣诡谲的水墨画? 画上是这样一幅情景:居于右侧的女子浑身爬满蛆虫,与白骨,黑雾为伍,冷冷地看向图卷外。 居于左侧的男子奋力拉下一块巨大的石板,使女子,白骨,黑雾不得靠近自己。 张微细细思索,断定这画上的是日本岛家喻户晓的神话: 两位神明,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既是兄妹,也是夫妻,十分恩爱。 可有一天,伊邪那美难产而死。 伊邪那岐思念不已,为了将妻子复活,他亲自前往死者的国度———根国。 一切本进行得很顺利,伊邪那美愿意返回俗世,只有一个条件,要求丈夫等一会儿,暂时不要看她。 伊邪那岐也同意了。 然而伊邪那岐等了好久,耐心被消磨殆尽,他违背了和妻子的约定,见到了她阴森恐怖的相貌。 惊惧之下,伊邪那岐逃出根国,用上千人才能抬起的“千引石”堵住根国和俗世之间的通道———黄泉比良坂。 见到自己的丈夫如此绝情,伊邪那美发下诅咒:“我的夫君呵,你既然这样待我,我就在你国每天杀死千人。” 伊邪那岐回道:“我的妻子呵,你如果那样做,我呢,就每天叫一千五百个人诞生。” 张微摇了摇头,这则神话漏洞百出,对他来说和志怪小说差不多。 这画也是废物。 “师弟,我有发现!” 第57章 杀阵 “师兄,你发现了什么?” 李进宝捧着那面黑旗,面色凝重地说道:“师弟你看,这第一个字像不像头戴宝冠的树干……” “戴冠者,尊也,干者,支柱也。” “这个字意表尊贵的支柱,妖族之中,岂不是个主字?” “周围的纹路……” 李进宝的推断全凭臆想,就算张微知道了推断过程也只能鼓掌称赞,提不出建议。 张微:“师兄你还是直接说结果吧。” “这面旗上的妖文是两个词。” “主归,月缺。” 主归,这个主肯定指的是豹猫一族的领主亲方。 至于月缺…… 张微脸色大变,今夜不就是月缺之夜? 不用李进宝继续解读,张微已经知道豹猫一族的诡计。 张微和李进宝根本就没有被豹猫一族放在眼中,二人只是个障眼法。 豹猫一族利用张微二人向海津城施压,并不是为了报仇。 而是像张微二人此刻做的一样,避强击弱。 它们的目标是海津城。 原本张微也不明白豹猫一族为什么突然攻打海津城,以及海津城为什么半天不到就沦陷,但是看到这面旗帜后,张微现在明白了。 豹猫一族早有预谋,海津城和豹猫领主复生有关。 妖怪向来以强者为尊,豹猫领主地位远在豹猫四天王之上,实力肯定远强于豹猫四天王。 再加上张微二人下毒毒翻了不少豹猫一族的妖怪。 如果豹猫领主成功复生,那对张微二人来说绝对是一场灾难。 不说取不到帝流浆,小命也未必保得住。 张微有些气恼,明明出发前都计划好的,怎么又闹成大危机了? 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张微当即说道:“师兄,你快回枫之村,把这件事告诉桔梗,问问她能不能帮忙。” “师弟,你呢?” “我去海津城,看能不能拦下豹猫一族。” 李进宝一听,顿觉不妥,劝道:“不行,你也跟我一块回去。” 张微转身向海津城,声音透出坚定:“师兄,我不能回去。” “现在回去,相当于白白浪费扼杀危机的机会。” “我有千胜灵官保护,豹猫领主已死百年,就算今日复生,肯定实力下滑得厉害,我有把握逃掉。” “事已至此,当作一博!” 李进宝长叹一声,他也想帮忙,但是他现在左手伤重,一身本事折损大半,去了海津城只怕连累张微。 “师弟,拿着。” 一大包东西落到张微手上。 “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该用就用,不必省着。” ...... “海津城的军力集结得太快了。”城墙上,春岚说道。 冬岚遥望着小笠原宅邸:“现在才集结,晚了。” 秋岚闷声说道:“大姐,我们刚刚为什么不去袭击高坂昌信,他已经离死不远了,只要......” 冬岚淡淡的说道:“无需挂怀,高坂昌信撑不了多久。” “离开海津城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是的,在冬岚眼里,高坂昌信已经是个死人了。 …… 高坂昌信的身体状态很差。 早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旧疾,常年累月的辛劳工作,亲友逝去的悲恸,胸肺呕血的疾病。 每一样都与刀剑一般致命,且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但他依然顽强的活着。 “老夫还不能倒下。” 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片片重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虚弱感像潮水般涌上大脑,但高坂昌信仍然绷紧面部肌肉,摆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街头巷尾尽是明晃晃的刀枪剑戟,肃杀之气直冲云霄,撼天动地。 满街浊重的呼吸声带起阵阵热风,压过废墟中不断蹿出的火舌。 自十七年前,海津城筑成之日起,与高坂昌信一同征战沙场的精锐老卒于此集结。 总数一千一百一十八名顶盔掼甲的武士与足轻,在三刻钟之内就已从城中各处赶到,阵势俨然,气魄森严,只待高坂昌信一声令下。 第58章 了断 夜幕笼罩,热风吹拂。 看着这整肃的军容,高坂昌信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武田家蒸蒸日上,意图横扫群雄,充满雄心壮志的年代。 旌旗招展,大地震颤。 迎着一道道坚定的目光,高坂昌信枯瘦脸颊上不自然的晕红也消退几分。 身穿精良大铠,背后插着一面红色蜈蚣旗的小姓大踏步走来,单膝跪地,对高坂昌信说道:“大人,军势已集结完毕。” 他能够被高坂昌信选为小姓,并非只是拥有高贵的出身,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顿好上千人,足以证明他的能力。 一串细细的檀木念珠被高坂昌信捻在手中,念珠上雕刻的佛像经文随着高坂昌信手指转动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辉。 在金光的滋养下,高坂昌信逐渐恢复往日的神采,身着赤红大铠,身后有一健壮的旗手扶着红底绢布大旗,旗上有九个金粉写成的汉字还有六十三个黑墨写成的梵字: “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 众人望着这面旗无不面露崇敬,这面旗是“甲斐之虎”武田信玄亲赐的二十四面军旗之一,据说举此旗者,将在诹访大明神的庇护下战无不胜。 此时的高坂昌信身边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肃穆沉重的气息压得小姓不敢抬头。 高坂昌信严肃地说道:“老夫把屯圆家,竹鹿家的军势托付给你,要你肃清豹猫一族留在城下町的爪牙。” 担任海津城城代的十余年里,高坂昌信早已将海津城打造得如铁桶一般,对城内各家族的掌控力度相当强大。 不需要屯圆家、竹鹿家,这两家的家主允许,高坂昌信有足够的威望调动这些并不隶属于他的武士。 命令下达后,当场就有接近四十名背挟长弓、红旗,手持枪矛的武士出列,侍立在小姓身后。 一名武士带领三名足轻是标配。 算上武士们带领的足轻,小姓能指挥的军势足有一百五十多人。 据“百足众”汇报,城下町的猫妖不到一百,而一百五十名全副武装的精锐老卒足够驱赶、清理掉它们。 “嗨!”小姓的回答铿锵有力。 “泽村,老夫命你带领本家的军势阻止火灾蔓延。” 一个面色冷漠,看起来不近人情的疤面武士从侧座站出:“嗨!” “松岗,老夫命你……” 道道有条不紊的指令分发下去,一千一百多人迅速被划分成数个小块,在各自头领的指挥下,化整为零,朝城下町,中城区各个角落前进,履行自己的使命。 而高竖“诹访明神旗”的大部队,直直向着内城天守进发。 ...... “嗖!”“嗖!” 凿形铁箭头带着巨大的嘶叫声划破长空,射落在火光中无比显眼的猫妖。 仅能允许四五人并行的小道上,足轻们伸出长枪,构筑“枪衾阵”阻挡猫妖们的突袭,而武士从容不迫的射杀着远处的猫妖。 武士和足轻们的护具,武器,组织全面占据上风,纵使猫妖的速度极其惊人也被他们压着打。 整个战斗过程高效而有序。 不,这不是战斗,而是一面倒的屠杀,在武士们弓箭的瞄准下,猫妖连逃跑都做不到。 “可恶!” 一只比同类健壮许多的猫妖见同伴纷纷惨死,紧闭双眼,愤然冲向燃烧中的木屋。 即使有眼皮的遮盖,熊熊火光依然对它敏感的眼眸造成巨大的影响,它眼中黑白两色的世界出现大块斑点。 “嗖!” 一支箭矢呼啸而来,被它灵巧地躲过,钻进木屋中。 那猫妖进入了射击死角,成功逃离,枪衾阵中的武士仅仅皱了下眉头,旋即调转弓矢,再度瞄准另一只猫妖。 少顷,这场战斗落下帷幕。 足轻们娴熟地用长枪补刀,防止有猫妖诈死,将箭矢从尸体上拔下,回收这昂贵的消耗品...... 足轻执行固定流程时,一名以四叶草为家纹的年轻武士恶狠狠地咒骂道:“可恶,这群不知死活的畜生,竟敢侵扰海津城。” 另一名同样以四叶草为家纹的老年武士面露苦色:“不知我们竹鹿家的住地还能剩下多少。” 而年轻的武士回答道:“住地烧掉了重建就是,死掉的人可回不来了。” 老年武士摇头叹息:“我担心的是,海津城这幅虚弱的模样,只怕会勾起其他家族的觊觎......” 年轻武士不以为意:“原下大人,北条家和我们可是同盟,除了本就是敌人的织田家,没有哪个家族敢与我们......小心!” “砰!” 两层式的茶室轰然倒塌,带着漫天火焰和焦木砸向反应不及的人们。 一只毛发焦糊,皮开肉绽的健硕猫妖缓缓顶开充满裂纹的木墙,在暗中用那双近乎完全斑白的眼珠,杀意十足地扫视周围。 猫的视觉本就不好,此时更是雪上加霜,因在烈火中蛰伏,它的眼球已受到永久性的损伤,眼中世界不再是黑白色,而是模糊的,毫无希望的灰色。 火场中的热和烟尘也对它造成了巨大的损害,喉管,肺部不住地痉挛,嘴边胡须不慎被烧掉一小半,身体有明显的失衡感。 但这些付出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它抓住人类打扫战场的空隙时机,巧妙地击倒承重木,打乱人类的阵型,从而破解了最棘手的“枪衾”。 纵使同胞死伤殆尽,它也有信心单枪匹马猎杀这些孱弱的人类。 首先,要解决的是这些使用弓箭的武士。 大部分足轻被掩埋于废墟之下,现在只剩三个足轻和三个武士。 它盯住一个离得稍远,看起来有些不合群的大胡子武士。 大胡子武士正焦急地扒拉着废墟,指望抢救出几个活人,却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 猫是天生的猎手,它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猫妖借着火光和暗影的掩护,灵巧地错开众人视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胡子背后。 阴影盖住大胡子武士,他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右手扶住打刀迅速旋身抽刀。 可猫妖比他更快,闪电般探爪,一抓一扭,轻松折断大胡子的脖颈。 大胡子的生命就此终结。 其他四人或呆滞,或愤懑,似乎还没从楼塌事件中回过神来,完全没有察觉到大胡子武士这里的异常。 就当猫妖准备故技重施时,意外发生了。 “嗖!” 一支箭矢射中猫妖的后背。 后背被长箭贯穿,敌人的增援到了,猫妖自知必死无疑,但它并无绝望,反而狞笑着朝最近的敌人冲去:“人类,领主大人会和你们做个了断!” 第59章 抵达 迎接猫妖的却是一杆寒光闪烁的长枪。 长枪刺中猫妖的胸膛,那猫妖却不退反进,任由枪杆贯穿自己的肉体,以莫大的毅力忍住痛处,咬牙欺身上前,努力挥舞长爪。 叮叮几声脆响。 金属制的“腹卷”挡下了猫妖的爪击。 受身体失衡所累,猫妖最后的挣扎没能命中要害,只在“卷腹”上留下两道长长的白迹。 “喵!” 猫妖怒目圆睁,发出凄厉而嘶哑的吼声,像鱼钩上的鱼儿般不断地挣扎扭动。 猫妖仍死死地黏住枪杆,鲜血从枪杆滑下,濡湿了足轻的手,惊得足轻不住地哆嗦。 这幅模样实在骇人,老年武士上前挥刀斩下猫妖的头颅。 尸身颓然倒下,叫声戛然而止,只余霹雳卡啦的木料燃烧声。 后续赶到的武士和足轻迅速封锁周围。 当头的武士一番检查后,随手点了两个人:“你,你,把这些尸体都运走!” “嗨!” 两名被点到的足轻齐声应是。 一会儿功夫就将场内所有猫妖的尸体搬上独轮拖车。 两人一前一后拖着独轮车,沿着遍布士兵巡逻的道路,通过道道戒备森严的关卡,往城外走去。 到了城外,一处堆满尸骸的所在,有一名黑脸武士带领二十个足轻驻守在此处。 黑脸武士是城代大人任命的“目付”,专职审查斩获的首级数量,施行战功赏罚。 两个足轻见到他,急忙放下推车,恭敬地跪地说道:“这些是竹鹿家的斩获,请大人过目。” 黑脸武士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轻轻点了下头,拨给他们十四枚竹片:“十四枚,你们可以走了。” 随即斩下十四具尸体的头颅,堆成三角塔型,命令手下将其余尸体扔到大坑中。 此时,远远一道人影接近。 “什么人!”外围的足轻握紧长枪,沉声喝道。 黑脸武士微惊,转头看去,来者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但手无寸铁,只穿一身不伦不类的朴素长袍,实在古怪。 海津城正处于战火中,正常人类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往这边跑。 黑脸武士马上做出判断,吼道:“结阵!来的是妖怪!” 二十名训练有素的足轻大踏步前进,围成三层月牙形的半圆,将来者包围。 “且慢,我是接受小笠原的请求,前来帮助海津城的人!” 黑脸武士呲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吗?” 来者的面庞在火光下一览无遗,那是张和正常人类一般无二的脸,五官端正,面容白皙,完全看不出兽类的特征。 意识到不妙,冷汗涔涔从黑脸武士鬓角流下,他作为“目付”,拥有的知识不是常人可比拟的。 他暗暗心惊:“多么厉害的妖怪才能和人类一模一样!” 心惊之余,口气不免客气两分:“既然你说是受邀的客人,有书信证明吗?” “我叫张微,是小笠原长雄大人请我来的。” 黑脸武士听后竟瞠目而视:“什么!就是你暗算了小笠原大人!” 怒吼一声,拔出腰间华贵的打刀,小步冲向张微。 周围足轻迅速跟上,将张微围困在正中。 张微眉头轻皱:“小笠原长雄是在公平的对决中受伤,此事有目共睹,在场的武士都可以作证。” 黑脸武士却不认同,喝道:“胡说!分明是你们使用妖术!给我杀了他!” 张微见黑脸武士不讲道理,蛮横至极,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寸步一踏,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黑脸武士面前,右手似勾,一个摆拳锤向甲胄防御不到的肋下。 谁知黑脸武士同样身手不凡,弓步后撤躲过一拳,左手尺许长的锋利胁插自下而上划过。 说时迟那时快,张微微微侧身,任由胁插掠过身侧,提膝勾腿,将黑脸武士翻倒在地。 哐当一声响,足轻还没来得及调转枪头,张微便已踢开黑脸武士华美浮夸的头盔,踩住他的咽喉。 黑脸武士自忖英勇善战,没料到自己在这人面前撑不过几下,心中羞愧嫉恨夹杂,半晌后冷冰冰吐出几个字:“好厉害!可你敢杀我吗?” 周围足轻见到自家主将被擒,生死握于人手,也被张微的武勇震慑,不敢上前。 张微面无表情,脚尖一动将黑面武士踩晕。 “不想叫他死的就放下武器,统统退下。” 足轻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不愿意当第一个逃兵。 知道他们军心动摇,张微一声雷鸣般的大喝:“喂!你们没听见吗!” 离得张微最近的三个足轻被惊吓得就地跪倒,颤颤巍巍。 慑于张微轻取本方头领的气势,余下足轻转身就向四处奔逃。 见敌人们逃远了,张微取出一个小罐,将其中的黑红色液体倒入尸坑。 罐中的是张微师兄弟二人在枫之村就准备好的大杀器“妖血毒”。 坑中六十余具猫妖的尸骸顷刻间被妖血毒化为白骨。 而妖血毒壮大了一分,更具灵性,似一条细细血蛇在具具森白恐怖的髑髅中蜿蜒蠕动。 千胜灵官显现,一把将血蛇捉住,塞回罐内。 一只类似小狗的妖怪从张微袖中跳出,头顶长着两个小小的羊角,憨头憨脑,十分可爱。 这是李进宝的灵兽“冲玉”,以稻禾甘露为食,天生就有察觉各类妖气的本事,张微正要借它找到豹猫一族的位置。 冲玉抬起鼻子,朝海津城的方向嗅了嗅,随后抬起前爪指向某处。 张微也是第一次用冲玉,有些不放心,问道:“确定是那里猫妖气息最浓的地方吗?” 冲玉十分灵性,好似听懂了张微的话语,连连点头应是。 于是张微沿着冲玉的指引前行,为了避免麻烦,特意使用千胜灵官的藏形神通遮蔽住自己,终于来到一座气派的宅邸前。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冲玉躲入张微袖中,瑟瑟发抖,恐惧得不敢露头。 气派宅邸前有座不断放出寒气的冰山拦住入口。 露出参差白骨的残肢断臂或高或低,散落在冰山中,居中一个高级神官打扮的男子盘坐在地,七窍出血,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这些人先被分尸,后被冰封,整过过程只在一瞬之间......” “冬岚它们果然都到了。” “要小心行事。” 第60章 来了 如钩残月高悬天空,洒下淡淡辉光。 小笠原宅邸仿佛与外界完全分割开来,一半在月色下,一半在黑暗中,像一只沉眠中的巨兽,遗世独立,寂静无声。 张微走过一片葱郁的竹林,脚踏过枯叶,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碎叶声回荡在小笠原宅邸内,十分刺耳。 不远处蹲伏在竹节顶端负责警戒的猫妖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却像瞎了聋了,充耳不闻,视之不见。 这自然是藏形神通的功效,作为隐形的上位替代,藏形神通除了缩小体型外,还可以藏匿“心中之形”,让人下意识忽略自己。 隐形尚可凭借,声,光,雨等环境因素辨别,可心中根本不知道存在异常,这又如何破解呢? 据张微判断,宅邸内起码有三位堪称大妖的豹猫天王,上百远强于常人的猫妖。 张微和它们正面硬拼毫无胜算,故此他决定智取。 老办法,下毒,张微只等找个猫妖众多的地方,就放出全部妖血毒,给豹猫一族来个狠的,然后联合海津城,痛打落水狗。 计划十分简单,成功率也相当之高,只是有一个变数,那就是“豹猫领主”。 火红的天幕下,张微喃喃道:“希望来得及。” 耳朵一动,张微听到宅邸东门附近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 那是兵甲相撞的声音,来的人不少,能被张微察觉到的有八十以上,其中几人的气息悠深,是相当程度的高手。 “喵!” 闯入的士兵们打破了小笠原宅邸的平静。 此起彼伏的猫号响起,整个小笠原宅邸仿佛从沉睡中苏醒,竹林中,马厩里,屋檐上,廊坊内......一只只闪着毫光,宝石般夺目的眼珠睁开。 发觉有敌人入侵,猫妖们从短暂的蛰伏休眠中苏醒,或跃或奔,组成的如蛇般的庞大黑影向东门前迅速移去。 不过片刻,东门的车夫房附近就传来武士的号令: “枪衾阵!” “铁炮队预备!” “开火!”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和猫妖的惨叫声覆盖了整个小笠原宅邸,连最偏远的佛堂都能听见。 不知道“铁炮”到底有多大的威力,但这声音足以骇得人胆战心惊。 通过超常的感知,张微分辨出,那“铁炮”有十一杆之多。 张微暗暗心惊:“铁炮是什么?难道是天上的雷霆吗?” 远在数十丈外的张微尚且心惊,那正和武士们作战的猫妖更是吓得肝胆俱裂。 虽然豹猫天王之一的秋岚也能制造出这种规模的声响,但秋岚只有一个,敌人却足足有十一把和秋岚相当的“铁炮”! 处于惊惧之中的猫妖们被吓破了胆,纷纷逃窜。 完全没发现这十一杆“铁炮”只是叫着响,实际上没打伤几个猫妖,打死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前排的猫妖们疯狂向后逃窜,而后排的猫妖也不明所以,随大流的开始逃跑起来。 面对这群乌合之众,居中指挥的武士眼底露出轻蔑的神色:“放箭!” 一声令下,受到武田家特别训练的武士们齐齐拉开长弓,射出一支又一支危险而致命的箭矢。 不愧是全日本岛有名的“武田流”射术,二十二个武士一轮齐射,当即带走了二十只猫妖的生命。 张微闻到了空气中弥漫开的血腥味,不由对这些枯瘦矮小的日本岛人有所改观。 “这里的兵士怎么这么能打?” 正当张微暗自感叹时,宅邸北边骤然亮起火光,随即一颗火焰般的流星紧贴宅邸上方飞过,将许多砖瓦搭建的屋檐都烧得开裂。 张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火流星分明是夏岚。 “它不是中了妖血毒吗?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夏岚的出现让张微心中一沉。 夏岚没事,说明豹猫一族有对抗妖血毒的办法,自己作为底牌的妖血毒很可能达不到预期效果。 “算了,来都来了,见机行事。” 刚刚那夏岚来的地方就很可疑,可能那里就是豹猫一族图谋的关键所在。 根据日本岛贵族常用的庭院样式推测,那里要么是贵族储存重要物品的位置,要么是供奉神佛的所在。 张微在众多猫妖的注视下,几息的功夫就来到了那里。 是佛堂。 一尊尊雕红画绿的佛像被砸个稀巴烂,随意丢弃在外。 被啃了几口的水果,香烛,木鱼,沾有不明粘液的念珠还有各色写满了经文的幡旗被猫妖们胡乱地摆弄。 火光月色下,原本祥和慈悲的佛像面孔变得狰狞恐怖,分外吓人。 再加上周围这数不明的猫妖,好一出群魔乱舞的景象! 张微努力收缩自己的气息,暗暗在心中沟通千胜灵官,让他随时准备出手。 藏形神通虽然神妙无穷,但对手也有诡谲手段,如今深入敌营,更要加倍小心。 越过杏黄色的门槛,门外呕哑嘲哳的声音骤然消失不见。 一名长眉雪白的老僧正对着张微,头颅低垂,手结莲花印,捧着个平平无奇的钵盂,趺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张微眉头一皱,佛堂里有和尚是平常事,但这佛堂里全是妖怪,老和尚还呆在这里,和妖怪们秋毫无犯,怕不是什么好角色。 不欲多事,张微绕过老僧,小心拉开一扇障子门。 门后却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混沌不明,似有凶险。 老僧突然抬起头来:“你终于来了。” 第61章 商议 张微神色紧张,就要动手,那白眉老僧却浑然不觉,低低颂念一声佛号,说道:“施主也是来制止豹猫一族的吧。” 张微默不作声,仔细打量这白眉老僧。 僧袍袈裟比老僧的体型大了一圈,厚度偏薄,色彩比较黯淡,显得十分朴素。 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神态祥和又有一股无形的威仪。 而且张微刚刚处于藏心神通下,对老僧毫无防备,这老僧却没有偷袭张微。 应该不是敌人。 张微:“在下弓长,还不知大师法号是?” “南无妙法莲华经,老僧是日莲宗清觉寺的法显。” 日莲宗脱胎于唐土的天台宗,特点是只尊崇法华经,主张救济民众,协助统治者。 所以日莲宗的僧侣与日本岛各地的大名有十分亲近的关系,地位不低,许多大名也都是日莲宗的信徒。 辨识僧侣是不是属日莲宗的方法很简单,他们不念佛,只念“南无妙法莲华经”。 之前压制住土行神通的僧侣也是这个路数。 张微心下了然,这法显属海津城一方,但是地位超然,不受高坂昌信管辖,而且信仰坚定,严守戒律,因此属于理想的合作人选。 不到片刻,张微和法显以各自祖师的名号发誓,结盟对抗豹猫一族。 既然结盟了,那就得有个共同目标。 张微的想法很直接,豹猫一族杀人放火,肯定不是吃饱了撑的。 联想到它们今夜的目的,侧面说明亲方无法自然回归,而是要满足某种条件。 张微不知道是什么条件,但是他解决不了问题,可以解决出问题的人。 只要除掉领头的豹猫四天王,危机自然解除。 本来他还在发愁怎么对付豹猫四天王,现在有法显帮忙,事情就简单多了。 张微直言道:“法显大师,我与豹猫一族有隙,来这里就是为了阻止亲方回归。” “能够一起对付豹猫一族,再好不过。” “夏岚在外,我们先去将它击杀,然后集合其他海津城的人,一举将豹猫一族击溃。” 法显瞬间听懂了张微的意思:“南无妙法莲华经,施主的主意可行,但是太过冒险,豹猫四天王不是这么好对付的。” 不等张微发问,法显继续说道:“老僧之前不慎闯入,身受重伤。” 法显将身前像个大布袋般的“五条袈裟”揭开,其下漆黑如墨的“直缀法衣”支离破碎,露出血肉模糊,因大量失血而显得异常苍白的小腹。 看着法显身上的伤口,张微先是一惊,法显能看破藏形神通,本事绝对不小,可豹猫四天王能把法显打成重伤…… 接着张微内心叹息一声,法显已是老年,身体羸弱,受到了这种程度的伤势,再不可能痊愈了。 也许今年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个年头。 “却意外地看出了豹猫一族的图谋,于是老僧想出了一个办法,可以轻松地挫败豹猫一族。” 法显将他自己的计划缓缓道来,细节翔实可靠。 可张微听了直皱眉头,因为法显这计划听起来太可靠了。 法显身上隐隐透露出的灵力给人庄严肃穆的感觉,声音中正平和,眼神不动不摇,再加上他是佛教徒。 出家人不打诳语,法显不太可能骗人。 那法显的计划确实值得考虑。 张微按下疑虑,说道:“大师身上的伤势严重,继续与妖怪搏杀实在是太危险了。” “不如去找海津城的援军,让他们代替您。” 法显抬起枯瘦的手掌,拒绝了张微的好意:“南无妙法莲华经,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法,总在心源。” “既是老僧与施主同盟,怎能厚颜退却,留施主一人在此?” “老僧虽有伤在身,还是有点用处的,施主不必担心。” 张微又劝了几句,法显只是摇头不言,见法显如此坚持,张微也只得放弃。 第62章 开门 张微也不是个喜欢磨叽的人,即然法显做出了决定他也不再干涉,直问道:“大师与我同行?” “南无妙法莲华经,老僧正要为施主领路。” 法显一挥大袖,动作敏捷轻便,丝毫没有伤者该有的样子,障子门开了又关,门外诡异的灰雾消失不见,已是另一番景色。 法显现在还能活动自如,只怕是回光返照,张微不自觉的叹息一声 “起世经中说,九山八海,一日一月遍照之地便为一世界。” 张微默默聆听,跟随在法显身后,一边打量着四周。 主殿空落落的,地面铺满了软硬适中的榻榻米,屋顶巨大的缺口照入月光,三面墙上皆有彩绘。 画上的草木虫石仅仅随意勾勒了几笔,但猫妖们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张微觉得这墙上的不像是画,而是活生生的猫妖。 走到中间,这里的画像有些奇怪,一支被迷雾笼罩,朦朦胧胧,看不真切的队伍,正绕着一座擎天架海的山岳吹螺打鼓。 那山不仅气势磅礴,使日月群星黯然失色,沦为陪衬,而且从山脚开始就被冰雪覆盖,周围被一圈七彩光晕笼罩。 法显的声音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断断续续的传来:“豹猫一族藏身的世界依托此世而生......日藏月隐,也无九山八海。” “......大小甚至比不上这个信浓国。” “但它和根国......不在此世之中,寻常办法是进不去,见不着的。” 进去用不得寻常办法,那要怎么出来?张微当即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铁鸡之血,或者其他出入幽冥的本事。” 张微若有所思。 走到一处空白墙壁前,法显说道:“南无妙法莲华经,就是此处了,老僧要破开障蔽,请施主暂且退到一旁。” 张微从善如流的退开几步。 待张微站定,主殿内被一股极端的寂静笼罩,法显将一枚鎏金的金刚杵当做画笔,在墙壁上刻画出一个又一个蝌蚪般的字体。 莫名的气流从墙壁吹出,将法显的长白眉不住浮动。 法显置之不顾,只是低声颂咒: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罗......”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 “唵阿谟伽......” 呼呼风声越来越大,连张微的衣袖也被吹得飞起,但他纹丝不动,目光如炬,盯着身边的墙壁。 壁画上的猫妖开始动起来了。 猫妖或是懒洋洋的躺在草地里蹬腿,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或是竖起尾巴,庄重的蹲坐于石雕上眺望,似在打量着什么奇景。 或是和身边的同伴嬉戏,嘴里叼着根鱼骨头上蹿下跳,惹得一身烂泥。 “唵!” 法显一声大吼,声如狮子咆哮。 猝不及防之下,张微大脑一片空白,脚步一软,被震了个趔趄。 佛堂内的木质梁柱抖动不已,天塌地陷般不断落下尘屑。 法显紧握金刚杵,闪电般朝面前一扎。 先前划下的字符登时大放光明,浩大庄严的梵音禅唱响起。 天旋地转间,小笠原宅邸与一处莫名的地方重叠在一起。 一群戴着各种兽头面具,打扮古怪的猫妖,绕着一根硕大无朋的冰柱婆娑起舞。 不断冒着寒气的冰柱里有一尊带来无穷压迫感的尸骸。 法显之前闹出巨大的动静,猫妖们似乎一无所觉,仍旧各行其是。 张微二人都没有轻举妄动,在千胜灵官的掩护下,静静地打量着四周。 淡紫色的秋兰,素白的麋芜,郁郁葱葱的石菖蒲...... 猫妖们将各种草木塑造成鸟兽的模样,像是供奉祭品般,轮流奉上,摆在冰柱前。 乐器声与赞颂声一声比一声高昂,张微注视猫妖们诡异又充满莫名魅力的舞蹈,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 那似乎登峰造极武者仰观俯察万物而创造的惊世绝学,又像是得了癔症的病人在胡乱舞动肢体。 歌声伴随乐响,腕上脖间系着的铃铛肆意摇晃,极端的混乱与有序在它们身上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狂热的气氛达到了顶点,像是层层盛开的花朵般,九只脸上戴着人脸状面具,垂垂老矣的猫妖在其它猫妖的簇拥下接近冰柱,用一种古怪的腔调唱道: “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 “天神无有降地,地只不至於天......” 一只长有九个人头的巨禽从天际浮现。 大群形貌相似,散发着黑气的怪鸟紧跟在巨禽背后,朝冰柱飞来。 待这群怪物飞远,张微喃喃念到:“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 虽然张微已经知道了豹猫一族的计划,但亲眼目睹这些追随九凤的怪物降临,张微的面色还是有些难看。 九凤,居于北极柜,常以人面鸟身九首的形象出现。 豹猫一族造出九凤的虚影,为的是将另一种和九凤极度相似的怪物,“鬼车”引来。 看到上百只鬼车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九凤虚影,不断盘旋在空中,场上的猫妖连连擦动嘴边的胡须,显得十分满意。 根国和此世本来是有出入口的。 但自从伊邪那岐从根国返回此世后,根国通往此世的出口就被他用千引石板挡住。 而豹猫领主亲方的灵魂被斗牙王放逐,正在根国徘徊不去。 如今想要让亲方的灵魂回到此世,与遗骸合一,必须要将千引石板“挪开”。 挪开隔离两界的神物,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豹猫一族有办法。 豹猫一族传承久远,知道不少神明的轶事。 它们知道月光,日光,海风都无法触及之处,伊邪那岐的神力也无法触及。 因此,在那样的地方,伊邪那岐的神力最为薄弱,千引石板是最好移动的。 而隐藏于小笠原宅邸内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地方。 用大妖怪铁鸡的血液打开根国外围与此世的链接。 为了减小己方的伤亡,豹猫一族引来鬼车对付千引石附近的守卫,这只是整个过程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 千言万语汇成一个字,抢! 法显和张微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抢走装有铁鸡之血的罐子。 据法显的发现,铁鸡之血只有一罐。 其他类似功效的物品【冥道石】和【天生牙】都在豹猫一族死敌———大妖怪斗牙王手中。 豹猫一族本身没有出入根国的能力,连豹猫领主亲方也做不到,不然他早就复活了。 只要时机恰当,失去铁鸡之血的豹猫一族就会被永远困在根国。 第63章 归来 灰扑扑的大鼓,白森森的海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冰柱不自然的迅速融化,里面亲方遗骸的眼眶中亮起瘆人的火花。 离亲方遗骸最近的猫妖捧着土罐,将铁鸡血液小心地倒出一些。 张微眼睛微微一眯。 【铁鸡之血】 大地像湖面般泛起涟漪,缕缕黑烟冒出,阵阵哀嚎响起。 众猫妖惊惧地蹲伏在冰柱旁,低声嘶吼,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猫眼通灵,人眼却不行,张微只觉周边寒冷了许多,绷紧全身肌肉,暗道:“来了!” 法显面露悲悯:“执念不消,难得清净自在,南无妙法莲华经……” 天上的鬼车眼珠闪着贪婪的光芒,仿佛见到美食珍馐,当即放弃跟随九凤虚影,几个流畅的飞行动作,振翅勾爪俯冲下来。 鬼车又叫姑获鸟,九头鸟,从产妇死前的怨气中诞生,习性昼飞夜藏,好窃夺婴儿,摄取魂魄。 张微知道鬼车正捕食的对象是盘踞在千引石板外部的阴魂,他拿绿叶往双眼一擦,眼前景象已大不相同。 地面支离破碎,横生无数裂缝,和残破的蛛网一样丑陋不堪。 一颗颗人面桃树扎根于森森髑髅之上,在裂缝里挥舞长着血红果实的枝丫。 无数披头散发,身穿各种样式护甲的人形阴影如蛆虫般紧紧贴在桃枝上。 燃烧着烈火的车轮,头生牛角的壮汉,长着两个狗头的怪蛇,在空中漂浮的鬼灯...... 阴森恐怖的景象让猫妖们毛发直竖,瞳孔陡缩,它们虽然看得见这些幽灵,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它们无力对抗。 并不是因为这些幽灵有多么强大,而是相性不合-----大部分猫妖无法触及幽灵。 转瞬之间鬼车就与各种魑魅魍魉战作一团,鬼车以魂魄为食,突然开启的根国对鬼车来说就像是意外发现的粮仓,猫妖对付不了的,正好是鬼车无法抗拒的美餐。 冰柱附近并没有被怪物之间的战斗波及,豹猫领主的尸骸比洪水猛兽更加可怕,各路魑魅魍魉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这里。 不论阴魂是何种样貌,它们的攻击对鬼车来说无异于挠痒痒,鬼车只需轻巧的一啄就能将阴魂撕裂吞下。 这显然是一场力量相差悬殊的战斗,就好像手执刀斧,身披重甲的壮汉在镇压一群举着木棍草叉的乌合之众。 鬼车飞翔着,舞动着,尽情享受着这场盛宴,每吞掉一些阴魂,它们就能得到某种好处,体型显而易见地壮大一分。 体型变得更加巨大的鬼车飞得更快,效率更高,场上的阴魂数量正肉眼可见的减少,甚至出现鬼车之间互相攻击的情况。 豹猫一族开始蠢蠢欲动。 张微在等,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千引石板真正的守护者还没亮相。 “嗷呜!” 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从远处响起,猫妖纷纷拱起脊背,四肢抓地如临大敌。 第64章 内力妖力到底哪家强 浓烟滚滚,焰浪滔滔。 到处都是焦炭白灰,大殿中,狼狈不堪的小笠原长雄站在一面墙后,凝视着雕刻在雁翎刀刀鞘的浮雕。 那是一尊着甲胄,持慧剑,周身无数业火缠绕,饿鬼护持的毗流驮迦。 …… 毗流驮迦是佛门护世天王之一,南方增长天王的名字。 百余年前,位于唐土西方的天竺有一国“驮迦兰”。 驮迦兰国内有一贵人名为“珈蓝若·迦罗跋摩”。 迦罗跋摩是天竺最为尊贵的婆罗门种姓家族之一,而珈蓝若是迦罗跋摩家族中的佼佼者,享有极高的声誉。 僧侣和祭司们传颂珈蓝若的仁慈与慷慨,王公贵族赞扬珈蓝若的勇力和智慧。 更有甚者,歌颂珈蓝若不是凡人,而是毗流驮迦降世: “持慧剑断烦恼,如金刚护法慑伏外道” 身世显赫,本领不凡,珈蓝若本应有个幸福美满的人生。 可惜人的欲壑难填,贪心无餍。 珈蓝若三十三岁时,珈蓝若的哥哥联络其他贵族,密谋除掉老国主,让迦罗跋摩家族成为驮迦兰新的主人。 但是阴谋败露,老国主盛怒之下,将迦罗跋摩家族连根拔起。 珈蓝若外出访友,侥幸逃过一劫。 可他的父母妻儿没有这么好运,全部被老国主豢养的大象踩死,分尸。 极度的悲痛与怨恨下,珈蓝若练成一种极其阴毒邪祟的刀法,杀尽老国主满门,自封为新国主。 上位后,珈蓝若对残存的迦罗跋摩族人加倍照顾,赋予他们莫大的权利,任何敢忤逆他们的人都会被珈蓝若施以极度残忍的刑罚。 驮迦兰举国惶恐,咒骂珈蓝若死后将堕入阿鼻地狱,在地狱里承受永不间断的苦楚。 一年后,察合台汗国兴兵南下,要将驮迦兰国收入囊中。 珈蓝若带领军队奋起反抗,结果是迦罗跋摩全族被屠戮殆尽,只有珈蓝若一人独存。 察合台汗国的大汗不敢放过珈蓝若,派遣大瑜伽师追杀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之后是漫长的逃亡与流浪。 珈蓝若闯过高耸入云的雪山,闯过荒无人烟的大漠,闯过杀机四伏的密林…… 啃过树皮草根,喝过兽血兽尿,躺过悬崖峭壁,历经万千险阻逃出天竺,到了唐土。 一番遭遇下,珈蓝若融合天竺的脉轮与唐土的内力,创造了一门绝顶的刀法。 这门刀法一共一百一十一式,名叫雄霸天下。 同年,珈蓝若与大瑜伽师相约在大雪山海螺峰决战。 三天三夜过后,海螺峰顶从此出现十几条岩洞纵横交错,被人称做“天顶万蛇窟”的奇景。 【毗流驮迦,传说你能斩断烦恼,但能斩断我的怨恨吗?】 这是雄霸天下刀谱上的最后一句话。 悠悠百年似水而过,察合台汗国已成历史的尘埃,珈蓝若的下落无人知晓,但是他的刀谱留传下来,最终到了小笠原长雄的手中。 ……………… 雄霸天下分为上下两部,上部的一百零八式是一个整体,名叫: “???????????????????????” 意为断百八烦恼。 珈蓝若从佛经中得到启发,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无惭、无愧、嫉、悭、悔、眠、掉举、昏沉…… 而这些烦恼之下隐藏着真正的宝物,如来藏阿赖耶识。 万千佛门弟子数十年如一日的持戒、读经、冥想、苦行……,希望最终能无有欲望,以清净心得悟阿赖耶识。 百千年来,能成功的人寥寥无几,无不是一代震古烁今的大宗师。 其难度可见一斑。 但是珈蓝若以惊人的智慧,指出另一条道路。 通过修行瑜伽平衡心灵,修炼内力调养身体,磨砺杀意取代智慧,使得烦恼随起即灭。 按照珈蓝若的设想,每次断去一种烦恼就能使杀意越发殊胜,并且增长内力,离阿赖耶识更近一步。 纵使是心存大执念,无法自拔的人也有机会达到“境空识有,万法唯识”的至高境界。 想要练成绝世武功,根骨,悟性,名师,宝兵,强敌,良药缺一不可。 可修习断百八烦恼的要求没有这么严苛。 杀意越狠,烦恼越多,练功越快,刀罡越强。 组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易学易精,层层递进,威力无穷。 单凭这一点,这式刀法就堪称一绝,无愧于冠上“雄霸天下”这样狂气的名字。 小笠原长雄修行断百八烦恼已有十四年,内力贯通体内的十二正经,任督二脉。 再加上用断百八烦恼内力转化的刀罡威力绝伦,正常情况下,纵使是孱弱的人类之身,面对豹猫一族里最强的冬岚,小笠原长雄也有一拼之力。 前提是正常情况,现在的小笠原长雄身受重伤,不是夏岚的对手。 没有对等力量制衡,夏岚在军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小笠原宅邸也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内力不到三成,全力出手的话,还能斩出三式雄霸天下。” 主殿是小笠原家家族团聚的地方,修筑于三百三十七年前小笠原家分离出京都小笠原主家、正式成为高井小笠原氏之时,那时还是镰仓幕府执政,由北条氏坐拥天下。 比起十七年前筑成的海津城,这座主殿像极了迟暮的老人。 四处都是火,墙壁上,那三百多年前,高井小笠原氏第一代家督———小笠原信浓守左五郎亲手写下的书法卷轴《身修而后家齐》被付之一炬。 熟悉的声音一个也听不到。 古板严苛的父亲玄木,一大把年纪还吊儿郎当的叔父玄吉,常常手足无措的大儿子信纲,令自己感到骄傲的小儿子信义,刮去眉毛,把牙齿涂黑的妻子阿市,侄女惠子…… 还有聪明温和的长兄长知,老是惹麻烦但是性格讨喜,能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的弟弟长忠。 这些人都不见了,偌大的小笠原家如今只剩他一个。 纵使见惯了生离死别,仍有一股复杂的情绪充斥在心怀,小笠原长雄扔开刀鞘,挥刀剃下碍事的发髻。 “小笠原家还没有失败,豹猫一族……” 门外,一只巨大的豹猫缓步走来。 第65章 一念无明 小笠原长雄忽然猛地向前一扑。 “砰!” 夏岚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闪而逝,被烈火熏得脆弱不堪的墙面瞬间破碎,木屑纷飞。 “咦?” 一扑扑了个空,夏岚有些惊讶。 夏岚的本领是火焰,一般人只能想到火球轰炸之类的招数,但夏岚不一样,她开创性地利用火焰制造出幻术的效果。 控制火焰的温度搅乱气流,控制气流的流速模糊光影,再搭配极其迅捷的移动,从而让自己处于分身,隐身的状态下。 这个叫做“炎影千击”的招式非常实用,通过愚弄视觉和触觉,往往能于瞬息间收割敌人的生命,堪称是初见必杀的杀招。 可小笠原长雄居然识破了?他是怎么做到的?夏岚十分好奇。 小笠原长雄不会满足夏岚的好奇心,他只是简简单单的扎起马步,摆出一个架势。 作为活了几百年的妖怪,夏岚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战斗,经验异常丰富,行事风格稳健。 再加上几日之前受到张微暗算,吃尽了苦头,夏岚变得更加稳健了。 意识到小笠原长雄的古怪,夏岚果断撤到进可攻退可守的开阔地区。 敌人是海津城赫赫有名的武士小笠原长雄,身负唐土的内力,但只有一把其貌不扬的黑刀做武器。 凭借速度和操纵火焰这两项优势,夏岚只需灵活走位拉开距离,源源不断地投掷火球,就能稳操胜券,生生烧死小笠原长雄。 可夏岚的算盘打空了。 小笠原长雄微闭双目,一股强大的气场升起。 “一念无明” 一成内力耗去。 佛说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 屋顶瓦片参差不齐,檐角悬着的风铃胡乱摆动。 蚰蜒、蜘蛛、壁虎、老鼠……数以百计的生灵逃离这座存在已有百年、正在熊熊燃烧的厅堂。 夏岚陡然发现自己的感官被加强许多,思绪被无限放大。 世间万事总是祸福相倚的,突然变得感官敏锐也是如此。 察觉到曾经忽略的种种现象,以至于大脑被纷乱复杂的念头填满,夏岚移动的速度不可避免的慢了一拍。 风停止了呼吸,火不再舞动,如电光朝露,如梦幻泡影的一刀划过。 万物凝滞,唯有夏岚察觉到了,这是快到极致、来去无踪的一刀。 一念生而无明起,即堕红尘世界,受生死轮回,无常烦恼之苦。 种种念头都是为了躲过这一刀而生,千锤百炼的预警本能超水平发挥,将一刹那延缓,才让自己捕捉到这致命一刀的踪迹。 可是现在已经有些晚了。 “轰!” 伴随绽放的妖艳血花,夏岚庞大的身躯斜斜撞碎众多摆设。 小笠原长雄的右手微微发颤,这一刀斩下去,受伤的不止是夏岚,还有他自己。 一念无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禁招,使出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必然要承担严重的代价。 手指和大腿麻酥酥的,腰间的骨骼在嘶鸣,小腿的肌肉在蜷曲,早已打通的十二筋络也传来胀痛感。 最严重的伤势在肩膀,尽管小笠原长雄使用了卸力技巧,那一瞬间的冲击力还是让右边肩膀脱臼。 但小笠原长雄不得不斩出这一刀,要是让夏岚跑开,那他必输无疑。 小笠原长雄咔嚓一声扭正右肩,随后凝重地看着那堆被夏岚撞出的废墟。 刀与骨肉的摩擦感告诉他刚刚的斩击并未夺去夏岚的性命。 幼嫩的火苗从废墟里钻出,小笠原长雄用布条遮挡住自己的眼睛,防止刺目的光芒使自己露出破绽。 朦胧间看到刚刚在夏岚身上斩出的伤口,小笠原长雄低沉的骂了一声:“怪物”。 夏岚坚固的肋骨救了她一命,小笠原长雄的刀堪堪斩开皮肤,肌肉、脂肪,只在三根肋骨上留下一条寸余深的豁口。 造成这种不上不下的结果,不是小笠原长雄刀法不到家,不知道去斩骨肉间的空隙,而是一念无明的速度太快,他无法完全驾驭,只能选择斩向范围较广、缺少骨骼保护的腰部。 哪怕没有将夏岚腰斩,只要伤到夏岚的肠胃,产生一瞬间由剧痛造成的肌肉痉挛,小笠原长雄就会挥出更加致命的第二刀,斩断夏岚的首级。 但夏岚反应太快,在电光火石之间微微蜷缩身躯,绷紧肌肉,依靠自己妖怪状态下强大的身体素质,用坚如钢铁的骨骼迎接斩击,躲过了被腰斩的结局,并借助冲势远离,令小笠原长雄无法抓住第二次攻击的机会。 伤口不再流血,因为火焰已将附近的皮肉烧焦,夏岚变化成半妖状态,重重地喘息着,周身火焰环绕,像是给她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衣裳。 尽管挡住了刚才那致命的一刀,但冲击力已穿透骨骼,传递到肺部。 夏岚的肺部在冲击中受损,膈肌痉挛,呼吸都有些困难,刀上还附着一种古怪的力量,在夏岚心肺间肆虐,导致灵敏度远不如前,大殿内空间有限,继续维持庞大的真身只会给敌人当靶子。 不得不说夏岚的策略十分老辣。 夏岚看出小笠原长雄是那种身体孱弱,移速不快的类型,就算他的斩击再犀利,砍不着就等于没砍。 而且刚才那恐怖的招式明显存在巨大缺陷,那就是会对身体造成严重负荷,导致难以掌控,无法同时施展精妙的刀术。 现在夏岚缩小身躯,固然令夏岚失去了一部分进攻与防御能力,但可以换取足够的腾挪空间,充分发挥自己善于闪避的长处,让小笠原长雄的攻击更难命中。 对全力出手次数只剩下两次,常态速度处于劣势的小笠原长雄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火焰燃烧下,空气越发稀薄。 夏岚忌惮小笠原长雄斩钢截铁的攻势,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她大脑飞速运转,已经想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最能决定胜负的因素只有一个———位置。 小笠原长雄精于刀术,和他近身搏杀很吃亏,自己没有必胜的把握,就算赢了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可小笠原长雄除了刀术和刀上的内力,并没有其他的攻击手段,而自己可以使用火焰攻击,杀伤范围比小笠原长雄的要远很多。 按夏岚的估算,继续待在大殿内有可能同归于尽,与小笠原长雄保持二十步内的距离胜负难料。 而只要脱离大殿,甩开小笠原长雄二十步,夏岚可以无伤取胜。 夏岚那妖异的竖瞳凝视着小笠原长雄,小笠原长雄挡在大殿出口前,面无喜悲,如铁石般岿然不动。 现在夏岚离小笠原长雄的距离有十七步,离大殿出口有二十七步。 第66章 交锋 房梁上的瓦片被火舌烧得噼啪作响,簌簌灰烬飘入小笠原长雄的口鼻,坠落的木屑还未触及夏岚就被环绕在她身边的火焰点燃,化为灰烬随气流乱舞。 小笠原长雄缓缓弯腰折身,反背左手,只用一只右手握刀。 原本披着的大铠早被卸下,衣衫被汗水浸湿,勾勒出如块块磐石般精悍的肌肉线条,背脊弯曲成危险的弧度,好似一张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强弓。 尽管支撑大殿的梁柱刷有防火漆料,但脚下的地基已经塌了一边,大殿随时有可能塌陷,使夏岚摆脱场地约束。 守不可久,小笠原长雄必须主动出击。 咔嚓! 梁架毫无征兆地断裂,朝小笠原长雄砸下。 啪!! 力从地起,腰动肩摇,结实的木质地板被一脚踏穿,小笠原长雄身形一闪,带起风雷之声,雁翎刀星驰电发,直取夏岚咽喉。 纵使是单手持刀,小笠原长雄也有足够的力道割裂咽喉,斩断血管。 刀术本是杀人技,对人形生物有很强的针对性。 要是夏岚维持巨猫妖怪状态,小笠原长雄只能凭借雄霸天下的威力与之抗衡,刀术全无用武之地。 但夏岚此时的半妖状态与人形十分接近,小笠原长雄反而有希望施展出精湛的刀术弥补自己身体素质的不足,进而缠住夏岚,在关键时刻使出雄霸天下一击决胜。 单凭刀术缠住夏岚这个等级的妖怪无异于天方夜谭,可小笠原长雄曾亲眼目睹有人达成如此伟绩。 “新阴流杀人刀·影目录·燕飞!” 十七步的距离被小笠原长雄瞬间拉近,由于背后墙面的阻挡,夏岚难以远离。 漆黑如墨的雁翎刀如飞燕归巢般一晃,激起微不可察、却令人胆战心惊的尖啸声斩向夏岚。 常人在此刀之下必死无疑,但此刀的对象不是常人,而是能正面接下一念无明的夏岚。 面对这阴毒的一斩,夏岚刹那间展现出惊人的柔韧性,柔若无骨的腰肢带着上半身往后弯曲成触目惊心的曲线,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捉住雁翎刀中段,身上缠绕的金红色火焰迅速沿着雁翎刀攀升。 刀被敌人抓住,如刻入骨髓的本能,小笠原长雄下意识运用巧劲,手腕一抖带着雁翎刀翻转,顷刻间破开夏岚的钳制,并用旋转的刀锋划伤夏岚掌爪,险些斩断她的指节。 想要捉住自己的刀,技巧与身体素质缺一不可,夏岚太托大了。 如挥鞭般扭动臂膀,刀锋转向再斩,小笠原长雄暴起一脚撬起支撑夏岚的实木地板。 身形不稳,刀斧加身,夏岚却毫不慌乱,反而踩着断裂的木板借势用力一蹬。 “机会!” 空中无处借力,再灵活的身手也做不到闪转腾挪躲避攻击,对小笠原长雄这样的高手来说,砍空中的目标和砍不会动的竹子没有半点区别。 小笠原长雄刹那间把握好距离,紧握刀柄的手指一松,雁翎刀在惯性作用下下顺势向前滑动两寸。 “新阴流杀人刀·影目录·猿回!” 食指中指夹住刀柄末端,刀锋瞬间再度加速,刀尖如流星径天切向夏岚左膝内侧大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夏岚会突然犯蠢,但是机会转瞬即逝,决不可放过。 夏岚完全没有躲避的意思,以攻对攻,金红火焰极速凝聚成一颗暴烈的火球。 雁翎刀只斩得到夏岚健美的大腿,而火球却朝小笠原长雄的头颅砸去。 看这架势,夏岚似乎是想以伤换命。 手三阳经内力涌动,稀薄却杀气十足的刀罡覆着,小笠原长雄当即劈风斩浪般挥斩出左手,沿着火球中心剖过。 雄霸天下的刀罡霸道无比,将点燃火球的妖力绞碎,火球骤然熄灭,化作星星之火散落。 右手雁翎刀更快一分,刀刃闪过骇人光芒“你的爪子,我收下了!” 谁知夏岚脚踩空气,身体违背常理的上蹿一截,让小笠原长雄志在必得的一击落空。 尽管蒙着眼,小笠原长雄还是察觉到了夏岚异常的闪避模式。 “为什么?” 没等小笠原长雄多想,夏岚就再次发动进攻。 夏岚的火球总是从出乎意料的角度袭来,又向无法预测的方向闪避,她仿佛可以自由的飞行,让周围所有空间都成为她的立足之处,这点令小笠原长雄头疼不已。 数次用新阴流寓攻于守的刀术格挡住夏岚的偷袭,可还没开始反击,夏岚又诡异的逃离出自己的攻击范围,简直像飞鸟在戏耍螳螂一样。 但小笠原长雄知道豹猫一族的妖怪都没有飞行能力,那夏岚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察觉到劲风再度袭来,小笠原长雄故意慢了一拍,等火球和夏岚的身体所在重合,下段式突变上撩一刀,竖直斩向夏岚身体中线。 火球再度消散,然而又没斩中夏岚,反而斩到夏岚身后的墙面。 进攻再次落空,小笠原长雄却心中一动,他细细地翻转刀身,察觉到刀口与墙壁的接触处并非平面,而是一个凹陷下去的圆柱形洞口。 他清楚的记得,这面墙绘有一副着名贵族画师所做的松鹤延寿图,最是平坦不过,而且每天都有仆役修缮,不可能出现这种纰漏。 这一定是夏岚干的! 小笠原长雄回想到夏岚诡异的移动轨迹,以及猫妖的身体特点,这才恍然大悟,尾巴!夏岚用的是尾巴! 因为夏岚被火焰包裹住,而自己无法直视强光,所以用丝布封闭了自己的视觉,用其他的感官捕捉敌踪。 夏岚据此想出了针对性的计策。 夏岚将尾巴作为第五肢体,把它插入墙面,制造出以尾巴与墙面连接处为球心的半球形移动空间,随后凭借强大的身体掌控能力,不停的在墙上的各个点位跳跃,从而实现在整个立体空间移动。 尽管知道夏岚是大妖怪亲方的子嗣,天生就强人一等,但这并不妨碍小笠原长雄对夏岚的赞赏,能将强大的身躯驾驭自如,并且能因地制宜的制定战术,不是一句出身不凡就能解释的。 既然想到了夏岚的诡计,小笠原长雄偷偷地将蒙眼的丝布拉开一条缝隙。 白鹤折翼、青松断枝,星星火苗粘黏在密密麻麻的孔洞上,原本意境深远的祥瑞画卷变得惨不忍睹。 这验证了小笠原长雄的猜想。 刚要想办法反制,小笠原长雄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投在墙面上。 “不好!” 殿内最大的光源来自于夏岚,影子在前表明夏岚在后。 “休想走!” “小笠原流·踏前闪!” 第67章 死斗 来不及多想,小笠原长雄施展出最快的速度,挥刀斩下! 随风传来的细微心跳声,空中飘散的腥臭味,地面震荡的触感,四周摇曳不定的光影…… 种种感官组合,千锤百炼的直觉在刹那间给出了答案,自己眼前空无一物! 刀锋迅猛下掠,火焰消散,小笠原长雄顿觉不妙, “上当了!” 这是陷阱!在自己面前的不是夏岚,而是纯粹妖力构成的火焰! “杀招……” 小笠原长雄察觉到自己被一股惊人的杀意锁定,后背发凉,心头疯狂预警。 夏岚如离弦之箭从天而降,鬼魅般出现在小笠原长雄左上方,五爪带着寒芒掠过。 雁翎刀落势未尽,仓促之间,小笠原长雄无法及时回刀格挡。 夏岚露出得逞的笑容,她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雪白刀光一闪而逝,小笠原长雄空闲的左手抽出胁差拦在夏岚爪前,但力量明显比不过夏岚,胁差刹那间便被打飞。 双方身影倏地交错而过,小笠原长雄拄着长刀,单膝跪倒在焦黑的地板上。 和钢打造的胁差直直插入实木地板,本该如流水般平滑的锋刃上出现一个不谐的凹陷。 夏岚的笑容消失不见,露出稍稍惊愕的表情,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刀痕正印在夏岚右手的第三根爪尖。 面对刚才的危机,眼前这个叫小笠原长雄的人类居然大胆地斩向自己指爪最坚硬的部分,在胁差和指爪相交的短暂瞬间,利用冲击力强行扭转身体,从而躲开要害,只受了点轻微的擦伤。 虽没一击制敌,不过,经过刚才的博弈,她与小笠原长雄调转了方位,现在她是靠近出口的一方,进可攻退可守,优势明显。 夏岚缓缓开口:“怪不得被称为信浓国的修罗,你的武艺远超凡俗之辈,还要在我想象之上。” 【这次的胜利,我夏岚拿下了!】 小笠原长雄捡起胁差,低沉的说道:“收起你的傲慢,你还没有资格点评我的武艺。” 手指缓缓摩挲着冰冷的刀身,衡量刀身切入血肉后的阻力。 手腕、刀尖与藏于夏岚血肉之内,第三、四节颈椎骨间的间隙连成一条直线。 “我高井小笠原氏以武闻名,三百年来从无断绝,今日便以汝头颅祭奠。” 唯有鲜血才能洗刷耻辱,唯有死亡方可斩断恩怨。 险些身死,失去更有利的位置又如何? 这本就是一场一方死去才能划下终点的角斗。 小笠原长雄还昂然挺立,还能施展所向披靡的刀术,夏岚想取胜还早得很! “傲慢的是你!”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般混合着妖力的火焰于举手抬足间就被夏岚放出。 每个妖怪的妖力都有不同的侧重,冬岚的寒冰,春岚的幻术,秋岚的雷电,还有夏岚的火焰。 夏岚能够赋予妖力实体,并且添加燃烧状态,由她创造的火焰具有比寻常火焰更可怖的温度。 大殿内的温度急剧上升,不堪重负的声响从粗大的支柱中传出,纵横交错的裂纹宛如丝网爬满地板。 得益于殿内特殊的防火漆料,火势虽大却无法脱离夏岚的妖力存在,源头仅有一个,小笠原长雄紧闭双眼,如臂使指般运转雁翎刀,向着火海发起冲锋。 贯穿于火海中的妖力之线被小笠原长雄极速出刀一一斩断,硬生生在火海中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路。 汗水被迅速蒸发,在小笠原长雄身后化为一道长长的白雾折射出七彩光晕,火星刚沾上须发就被猛烈的风压熄灭,皮肤下的血液因炎热流淌得更快,空气变得稀薄,胸肺采用更悠长的呼吸…… 感知到夏岚正朝出口飞奔,一成内力顷刻间转化为恐怖的速度,强大的气势再度涌现。 “一念无明” 如露如电,转瞬即逝的刀光不斩飘忽不定的夏岚,而是将靠近出口的支柱斩得粉碎。 经历百年风雨,见证小笠原家盛衰的大殿轰然塌陷,出口消失不见,满天的碎屑逼停夏岚的脚步,小笠原长雄已经追上。 “休想走!” 第68章 铁鸡之血 烈火如擂战鼓,狂风似吹法螺。 被小笠原长雄摆了一道,夏岚的竖瞳缩成直线,朱红色的毛发根根倒竖。 “混蛋,这是你自找的!” 震怒之下,包裹着夏岚的火焰也随怒意变化,从正常的金红色骤然偏转向阴森恐怖的湛蓝色,隐约形成一只灵活矫健的豹猫虚影。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代表豹猫一族最强战力的四天王之一,即将显露峥嵘! …… 根国内。 不详的雷云聚集于苍穹,条条明灭不定的电蛇高踞云端,俯瞰着底下的血海尸山。 豹猫、鬼车两类妖物并肩作战,和数不尽的阴魂怪物掀起一场血与火交织而成的狂澜。 远处冰蓝色、枣红色、墨绿色三只巨型豹猫或是脚踏寒冰,或是渺若烟云,或是电光缠身,与一头小山般高大、披着如雪般无瑕白毛的巨犬决一死战。 巨犬头顶印着一轮神秘的紫色残月,双目赤红,怒吼声撼天动地,奔跑跳跃如山奔海立,神威凛凛,力大无穷。 由地底岩浆千万年积累凝固而成、坚不可摧的岩柱在巨犬一拍之下化为飞灰。 但三只巨猫也是妖怪中少见的强者,不仅在巨犬身上撕开一道又一道怵目惊心的伤痕,还咬断了巨犬那足以翻江倒海的尾骨。 以三敌一稳据上风,但巨猫状态下的冬岚、春岚、秋岚丝毫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围绕巨犬游走。 这是看守千引石板的冥道之犬,被神明赋予了不死的力量,而且拥有极其浩瀚的妖力,绝对不是能够轻易战胜的对手。 光滑的冰面上,冬岚弯起五爪,背脊绷成弓形,嘴边胡须翁翁扇动,锋刃般锐利的冰蓝竖瞳不断开合,她是豹猫一方的最强者,她比秋岚和春岚更了解冥道之犬的强大之处。 先前自己和秋岚埋伏在一边,乘机偷袭冥道之犬,咬断了它的尾骨,导致冥道之犬难以随心所欲的操纵妖力,巨大的身躯只是虚有其表,无法发挥与其匹配的力量。 一旦等它缓过来,即使自己拥有那件神器的仿制品也胜算渺茫。 怕什么来什么,冥道之犬头顶月牙印记闪动,难以计数的细嫩肉芽从白色皮毛下钻出…… “该死!”冬岚生出强烈的不安感。 ……………………… 在离冬岚与冥道之犬恶斗之处不远的战场上。 远处传来轰隆隆如雷鸣般的声响,冬岚它们与冥道之犬酣战不已,正是张微二人一直在等待的时机! 二人不再隐藏,风驰霆击般冲向位于猫妖阵中的铁鸡之血。 只要夺走作为根国钥匙的铁鸡之血,豹猫一族将被永远的关在根国! 无强敌在侧,二人同心协力,势如猛虎下山。 张微伏妖,法显杀鬼。 张微一个灵巧的屈膝下蹲躲过凌厉狠辣的爪击,就势甩出左腿猛力横扫对面花斑猫妖的脚踝。 花斑猫妖反应不及,登时一阵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倒,脆弱的面部正好迎上张微一记重拳,发出惊悚的骨裂声。 法显手握金刚杵,撩、戳、刺、崩、砸,其间夹杂日莲宗秘传的体术,口诵法华经,拳脚大开大阖,眉飞袖舞,刚猛无俦。 日莲宗虽属佛门,严禁杀生,但按日莲宗教义“末法无戒”,指现在已经是末法时代,许多繁琐的戒律不必遵守,所以击杀妖魔鬼怪合情合理,法显出手毫不留情。 法显没有半点行将就木的老和尚样子,反而像佛堂外的怒目金刚、啖鬼夜叉,数招之间就将一只牛头人身的幽魂打散。 即使战场纷乱,各路牛鬼蛇神处于乱斗而自顾不暇,但二人杀势太猛,顷刻间突破最外围的混战区,闯进内圈,在一众猫妖里显得十分扎眼。 那九只戴人脸面具的猫妖都已修出了人眼,摆脱了猫眼的缺陷,能清楚地看到远处风景,注意到大杀四方的张微二人,全都愤怒不已。 它们瞬间就猜到了张微二人的来意,怒于族人的逝去,更怒于人类的螳臂挡车之举。 附近有接近三百只修行五十年以上、堪称豹猫一族中流砥柱的同族待命,并且三位豹猫天王就在不远处,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领主大人的法体坐镇,大妖怪以下的战力来一个死一个,堪称是固若金汤。 铁鸡之血在它们的看守下万无一失,张微二人翻不起什么浪花。 但老猫妖们毕竟年长,十分谨慎,奉行“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道理。 九只老猫妖摘下面具,褪下羽衣,露出骨瘦如柴、大部分接近人形的身躯,相互对视一眼,发出悠长的号叫。 赤华、橙华、黄华、绿华、青华、蓝华、紫华、黑华、白华。 纵使经过刻苦的修炼成妖,打破了豹猫天生的寿命限制,可这九只以色彩为名的老猫妖活得实在太久了,几乎是豹猫一族最古老的成员,碍于血脉限制,已然大限将至。 皮毛黯淡无光,肌肉松垮,关节僵硬,这是豹猫们走进生命末期的征兆,九华都丧失了昔日的健壮体魄,无法再做出剧烈运动,更被各种病痛折磨。 弱者将弱小视为诅咒,而强者将弱小变为强大。 尽管九华知道自己无法成为更高级的妖怪,实现生命蜕变,但它们并没有灰心,而是孜孜不倦的追寻各种知识: 来自南蛮的三重伟大、来自天竺的神通力、来自唐土的巫蛊、厌胜法、来自米息尔的亡灵书、来自露西亚的萨满唤灵术、来自深海的拉莱耶文本…… 数百年积累下来的学识让它们触类旁通,领悟了起源于世界各地的奇术,它们在寿命尽头仍保持着仅输于四天王一筹的强大战力,堪称一代传奇。 因此,它们被敬称为【豹猫九家老】。 半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沉闷的雷声响起,祭台上的草木鸟兽微微晃动,毛色各异的豹猫九家老盘坐在冰柱前,面露凶光,声音嘶哑,齐齐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张微二人:“就拿你们两个愚蠢之辈作为献给领主大人的贺礼!” 铺天盖地、如阴影般的妖群将张微二人笼罩。 第69章 西国护卫队 原本和张微二人缠斗的猫妖迅速撤离,张微也不追击,静静的看着新登场的敌军。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过,如行军般的号角响起,地面黑雾缭绕,层层叠叠的妖怪围成圆圈,重甲上的铁片随步履晃动,它们全都拥有人类的十指,紧握兵刃,默不作声,一步步朝张微二人靠近。 身高体壮,步履整齐,全员披甲,刀枪如林,和张微之前交手的猫妖有天壤之别。 如果说之前的猫妖是良莠不齐的散兵游勇,那这些猫妖就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二者战斗力明显不在一个档次。 这些新登场的猫妖就是曾与豹猫领主一同征战西国、被誉为豹猫一族中流砥柱的【西国守卫队】。 待场内猫妖全部撤离,西国守卫队开始无情的绞杀场上所有存在:牛头怪、荒骷髅、鬼武士、轮入道、遗念火、厌魅…… 连刚才一同作战的鬼车也是它们的绞杀目标,有杀错、无放过,下手绝不心软。 惨叫与鲜血四溅,但怪物们不会乖乖等死。 四具半丈高的荒骷髅嘎嘎作响,刚才砍杀一只落单的鬼武士,骤然受到西国守卫队队袭击,应激反应之下,掉头攻向西国守卫队。 荒骷髅是由战死者尸体所化的怪物,没有血肉,没有肺腑,没有筋腱,只有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荒骷髅生来渴望杀戮,战斗对它们来说和人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断手断脚只算轻伤,随便捡根骨头拼上就能继续作战,就算颅骨被砍下也不会停息,加上荒骷髅缺少灵智、不会思考,所以它们往往是最头铁的战士。 这种怪物下限低,上限高,能不能打不好说,但一定很难缠。 虽然不能思考,可本能仍在,四具荒骷髅纷纷抄起一丈来长的大枪,狠狠拍向一个西国护卫的脚踝。 在荒骷髅的印象里,这种穿重甲的敌人移动不便,害怕钝击,更怕跌倒,由于身上的重甲限制,它们一跌倒就很难爬起,然后只能任人宰割。 面对大枪来袭,西国护卫躲避不及,但它本来就没想躲,为了加大冲击力,枪杆撞上盔甲时反而跺脚一顶。 咔嚓一声脆响,枪杆一折两断,那折枪的士卒举止自如,毫无受伤失衡的迹象,取出绳索踏步走向荒骷髅。 张微默默观察西国护卫队的表现,面色平静,心里却泛起波澜。 “智力不低,各方面能力十分均衡,而且力量、耐力、技巧都远胜普通猫妖……” 看着有五个西国护卫朝自己走来,张微突然灵机一动。 “也许走之前可以抓几个养作五猖兵马……不,以后我的猖兵也要有这种水准。” 张微思索之间,法显手托一个其貌不扬、有些破损的钵盂,对张微说道:“南无妙法莲华经,施主,这里就交给老僧吧。” 想要夺得铁鸡之血,一共有三重阻碍。 第一是全副武装的西国护卫队。 第二是在后方督战的豹猫九家老。 第三是深不可测的亲方遗骸。 法显深知其中不易,他要做的就是替张微扫平前面两重阻碍。 张微点了点头,再度消失不见。 “南无妙法莲华经……” 鲜血汇聚成河在地面流淌,怪物们的惨叫与怒骂嘶鸣声不绝于耳,刀光剑影中,法显脚踏草鞋,僧袍满是尘埃,他双手高举木钵,声如暮鼓晨钟:“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平平无奇的木钵突然大放光芒,须臾间,一尊二头四臂、清净庄严的阿罗汉像顶天立地,于法显身后显现。 “若有所施,当愿众生;一切能舍,心无爱着。” 饱含悲悯的声音不分差别,回荡在所有生物、死物心间。 【阿罗汉六通·他心通】 豹猫一族的妖怪大惊失色:“是他!他怎么还活着?!” 豹猫家老赤华长啸一声:“喵!”(肃静!) 尖锐的嗓音席卷整个空间,让面露惊恐的猫妖们瞬间安静下来。 “敌人虽然厉害,但豹猫一族能杀他第一次,就能他杀第二次!有什么好慌的!” 说罢,以赤华为首的九家老昂然挺立。 枯瘦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但豹猫家老们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彩。 黄华:“让你的同伴出来吧,你不是我们的对手。” 白华:“既然侥幸逃得一命,就不该回来送死。” 紫华:“不过,愚昧之人啊,领主大人正需要你的灵魂。” 橙华没有这么多废话:“wingardium leviosa!”十根闪着寒光的枪头突然脱落,像被无形的士兵握住,齐齐漂浮在空中。 青华舒展十指,迅速接道:“waddiwasi” 枪头掉转,以比铁炮弹丸还要快的速度射向法显右手。 这是由南蛮传来的三重伟大之一———通神术之漂浮、飞箭改编而来的、豹猫家老的特有通神术“雷枪”。 南蛮人认为超自然力量皆起源于神灵,故此,他们与神灵签订契约,以种种代价换取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即是通神术,也被凡夫们称为【魔术】。 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反而言之,敌情不明,凶险万分。 豹猫家老们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脑子转得很快。 先前战胜法显的是冬岚、秋岚和春岚,法显并没见过豹猫家老。 豹猫家老对日莲宗的手段知根知底,但法显几乎不可能听过来自大洋彼岸的通神术。 还没开始过招,豹猫家老就在信息上占据绝对上风。 与空气摩擦发红的枪头势若奔雷。 超越铁炮弹丸的速度叠加上枪头本身的质量,这威力不下于南蛮最新研发的红夷大炮,一击就能轰碎大部分城寨的外墙。 飕飕飕!!! 面对豹猫家老的突袭,法显早有准备,那有摧山拔岳之力的阿罗汉大手轰然下砸。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爆起圈圈气流如浊浪排空,一连十声巨响,似洪钟大吕,险些撕裂豹猫九家老脆弱的耳膜。 紫华挥手斥退音爆,蓝华凹陷的左眼下浮现π形纹路。 米息尔死灵书所载,隼头人身、王权之神荷鲁斯的左眼【真知之眼】。 蓝华恍然大悟:“怪不得他能活下来。” “原来他的钵盂来自修成伐折罗神通的大和尚。” 第70章 吸引 伐折罗,也称金刚石,佛门称其为世间最为殊胜坚固之物。 平平无奇的赤华开口道:“伐折罗神通源于天竺《大乘瑜伽师地论》中的秘篇,传承于历代天竺大瑜伽师之间,后被玄奘大和尚引进唐土,最后由空海大和尚带到日本。” 骨肉千疮百孔,身上似有虫豸爬行的橙华:“将伐折罗神通附在器物上、威力足以抵挡雷枪,古往今来,没有多少人能做到。” 额头生有一枚火焰般竖眼的黄华:“这木钵没有涂漆,依据纹路判断,是只产于日本列岛中部的日光杉木,所以木钵原主应该是日本列岛本土的和尚。” 眼皮左右眨了眨,黄华继续说道:“而有这般本事的日本和尚唯有两个———空海与命莲。” 只有一只眼睛的蓝华:“空海是真言宗之祖,他的东西不可能落到你日莲宗手上。” 手托水晶球的绿华:“六百年前,我等跟随领主大人,与命莲见过一面。” 腰间插满瓶瓶罐罐的紫华:“钵盂在命莲手上时,阿罗汉法相有三头五臂,除了他心通,伐折罗神通,还有一门命莲最擅长的宿命通。” 脚腕大腿缠着各类兽骨的青华:“伐折罗神通让你的肉身变得无坚不摧,他心通让你连通万物的想法,但这两项神通都不足以让你逃过冬岚的追杀。” 白色皮毛上烙印着南蛮文字的白华:“只有连我们也无法理解的宿命通能做到这一点。” 将一册人皮书籍夹在肋间的黑华似乎说不出话,却也转动四颗漆黑的眼珠,表示赞同。 在西国护卫队如铁壁般的守护下,豹猫九家老总共二十只眼睛盯住那团逐渐散开的尘雾:“小子,钵盂里还藏着宿命通,我们没说错吧。” 风吹雾散,无数残肢周围赫然插着九个扭曲的铁饼,汩汩血流顺着裂缝渗入大地。 身后阿罗汉像变得有些虚幻,法显通体宛如黄金浇铸,右掌捏着残缺的铁块,长眉垂肩,声如狮吼震耳欲聋:“南无妙法莲华经,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 法显所说的是妙法莲华经中的核心思想之一,意为种种修行方法都是不同的路途,但路途的终点都是为了得悟菩提般若,修成佛果,这些修行方法在本质上无有分别,只是为了方便世人,得悟佛果。 法显的意思很含蓄:伐折罗神通、他心通、乃至宿命通都是佛法的显化,镜花水月虽和真花真月同样美,却是须臾的影像终归于空虚,佛法不问,只问神通能力,岂不是舍本逐末? 听到法显的回答,黑华无动于衷;赤华若有所悟;紫华冷笑一声;绿华摩挲着水晶球,脸色微变;青华、白华与蓝华交头接耳…… 橙华:“呱嘶窸嘶窣嗞……” 喉结耸动,一阵抑扬顿挫的呓语声从橙华喉中传出,似虫鸣、似蛇嘶、似蛙叫,音调百转千回,节律冗余繁杂,听起来教人毛骨悚然。 由无数微小虫豕组成的黑雾渐渐从橙华身上升起。 黄华嫌恶的撇过头去,竖眼射出一阵绵密的火光,零星黑雾靠近即燃。 豹猫九家老中,公认最能打的是专攻神通力的黄华。 公认最诡异的是持有拉莱耶文本的黑华。 公认最致命的却是舍弃肉身、将自己练成巫蛊的橙华。 橙华是个狠猫,但黄华天生和虫子不对付。 不断聚合又重组的黑雾里传来阵阵蝇虫振翅之声,与此同时,一条筷子粗细的小蛇从橙华口中钻出,迎风就涨,瞬间化为一条长有十丈的猩红巨蟒。 血蟒恭敬的垂下头颅,待橙华坐稳后,它威慑性的朝黄华露出獠牙。 黄华被一条畜牲冒犯到,但打狗还要看主人,故此只是冷哼一声。 橙华开口,声音如砂纸摩擦般含糊不清:“我找不到另一个人,蓝华,你也看不到吗?” 蓝华摇了摇头,嘶哑着说道:“真知之眼不是万能的,我找不到。” “铛!” 正当豹猫家老谈话之际,法显弓腰屈膝,重踏一步发出金铁相交之声突向西国护卫队。 赤华的啸声肯定惊动了不远处的冬岚它们。 弓长的隐匿并非完美,例如他心通就能察觉,豹猫家老肯定也有办法。 留给自己和弓长的时间不多,法显必须尽快造成巨大伤亡,才能吸引豹猫家老和西国护卫队的注意,给弓长创造机会。 西国护卫队不是傻瓜,不可能明知道法显刀枪不入还拿刀枪去硬碰。 迎向法显的西国护卫身高半丈,披着堡垒似的黑甲,手持白骨大盾,移动间,腿脚如老树扎根般沉稳,在地面踩出梅花般的印记。 这些盾兵个个天赋异禀,力量在豹猫一族中称雄,可以披挂二百斤重的盔甲上阵,手上盾牌更是以某种坚硬的妖骨打造,配合些许卸力技巧,就算是发疯的牛群奔袭也无法击破它们的防守。 前有重兵围困,又有豹猫家老虎视眈眈,法显鼓动胸肺,调动全身的灵力:“南无妙法莲华经!” 金光涌动,地涌莲花,声如雷霆炸响,意含金刚伏魔。 一吼之下,妖邪俯首,森白大盾风化成沙,大量西国护卫像被风吹过的稻田般成片倒下。 日莲宗只有一种修行———口诵南无妙法莲华经,却百试百灵,自生万般用处。 密密麻麻的虫豕跌落,祭台上铺满了各种虫尸,血蟒有些萎靡不振,橙华面色难看。 黄华评估出法显的实力,面色同样难看:“这小子灵力不小,还拿着命莲的钵盂,西国护卫队对付他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豹猫一族相当排外,只收留修行有成的豹猫,总共才有七百多只猫妖,而有资格进入西国护卫队,并正式成为西国护卫的不到其中三分之一。 法显吼一嗓子,二十几个同族就生死难料,不管法显消耗了多少灵力,众家老都有些接受不了。 “得及时止损!” 豹猫九家老交换眼神,迅速作出反应,命令西国护卫队撤回。 黄华心念一动就出现在血蟒头上,与橙华并肩而立:“有些记不清了,我们上次联手,是在与犬族交战吗?” 橙华一面安抚着血蟒,一面对黄华说道:“神足通被他心通克制,你要小心。” 黄华枯瘦的老脸一板:“轮不到你教训我!” 旋即运起神足通,带着血蟒与橙华瞬移到战场。 赤华、蓝华、黑华、青华各展所长,防备隐匿中的张微。 由于同修南蛮三重伟大,白华、绿华、与紫华默契地联合施法。 第71章 不坏相阿罗汉 “我以三重而又伟大的赫尔墨斯之名……” 白华皮上神秘的南蛮文字亮起。 【通神契约】 “我以三重而又伟大的赫尔墨斯之名……” 绿华的水晶球折射的光彩按某种频率闪烁。 【星界沟通】 “我以三重而又伟大的赫尔墨斯之名……” 紫华高举一管铁灰色的试剂。 【炼金造物】 三家老怀抱虚空,齐声高呼:“向尔等昭示这真实不虚之理!” 汹涌翻滚的雷云裹挟着部分鬼车倒卷向地,狂风拔地而起却被束缚于云流之间。 法显顿生不谐之感,用他心察觉到白华它们所用法术的名字,却无从得知这些法术的具体作用。 星界?降临术? …… 任你有千般见识,万种神通,我只以一力破之! 法显心无畏怖,忽的结跏趺坐,左手似缓实快,以指尖轻触地面。 直入云端的阿罗汉像随之而动。 嗔悦二面,表征盛衰无常之理。 四臂环身,以渡成、住、坏、空四劫。 结跏趺坐,宝剑、圆轮、金钟、莲花,依次显化于掌中。 百千亿劫唯有佛法不空,虔心修持证我金刚不坏。 【伐折罗神通·不坏阿罗汉住世相】 赤华瞳孔骤缩:“不好!” 依据赤华的见识,这神通分明是来自于小乘佛教中最高果位“不坏相阿罗汉”。 不坏相阿罗汉为六种阿罗汉中成就最高者,所得之法永不退失,乃是佛之异名,神威莫测,远超一般阿罗汉,实力可能还在豹猫领主之上。 法显咬唇瞠目如明王忿怒,手掌一翻,巍峨如山岳的宝剑旋即呼啸而来。 离得最近的黄华大惊失色。 情急之下,黄华神足通瞬间发动,带着橙华避过宝剑锋芒,可被留下的血蟒闪避不及,登时被斩为沙砾消散。 血蟒毙命,宝剑去势不减,带着旭日般耀眼光芒直奔祭台上的七华。 “轰!” 苍穹之上,滚滚雷云撕开巨口,黑洞洞的,似有万千妖魔藏身其中,狂风肆虐,大雨骤起。 坤舆之内,绵延厚土遍布沙砾与残肢,不到百名西国护卫望着祭台方向,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祭台一如既往,可青华只剩一颗头颅,蓝华缺了自腰杆以下的身躯,赤华以手指向法显,挡在亲方遗骸与一座铸铁雕像前,缓缓随风化砂。 大雨穿过变得模糊不清的阿罗汉像,滂沱而下,法显身上袈裟被雨淋湿,宽大的袍袖紧贴皮肤传来阵阵冰凉的触感。 “南无妙法莲华经,若于一劫中,常怀不善心,作色而骂佛,获无量重罪。” “善有善果,恶受恶报,汝等毁佛谤经,出佛身血,当堕阿鼻地狱,受无间之苦!” 怒不可遏的黄华与橙华袭来。 ………… “咚!” 沉闷的碰撞声响起,一座泛着铁灰色光芒的人形雕塑踏下祭坛,顺势碾碎半具人形骨骸。 刚毅果敢的面颊,雄壮而又健美的四肢,一身戎装,关节连接处是大大小小的齿轮和灌满银色铅汞的管路,胸前凸起一块由长枪和盾牌组成的神徽。 它的身高和能容纳上百人的三桅帆船一般高,隐隐约约的七弦琴声在它体内回响。 【星界生物降临术·钢铁魔像】 白华、紫华、绿华的声音十分虚弱,却迅捷又饱含怒意:“战神马尔斯的使者,遵循众神之间的契约,我命令你。” “我命令你作为我的枪,你将为我们贯穿敌人的身躯。” “我命令你作为我的盾,你将为我们抵挡外来的伤害。” “我命令你不得伤害我们,如同你不得伤害伟大的马尔斯。” “我命令你不得损毁我们的居所,如同你不得损毁伟大的马尔斯的神殿。” …… 每念出一道命令,印在白华皮上的南蛮文字就消失一行,转而烙印在那具钢铁魔像表面。 白紫绿三华齐声吼出最后一道命令:“直至太阳与月亮实现三个交替,七弦琴音不再响起,你方可回到伟大的马尔斯身旁。” 已浑身遍布烙印的钢铁魔像俯下身躯,将三华溶入体内,声音洪亮:“安东尼奥,遵循你们的意。” 旋即,名叫安东尼奥的钢铁魔像大步流星,冲向正与黄华、橙华交战的法显。 第72章 化生 一小一大、一金一银,法显与钢铁魔像正迸发碰撞,虫雾、火焰、咒术轮番攻向法显,残存的西国护卫队也零零散散,不成建制。 这一切都被藏在一旁的张微收入眼底。 法显的谋划很可靠,目前为止还没有出半点差错。 取得铁鸡之血的障碍,只剩亲方遗骸与黑华。 张微连豹猫四天王都不怕,区区黑华自然不会被张微放在眼里。 麻烦的是亲方遗骸。 亲方遗骸有一种被法显称为“邪眼”的邪异能力。 只要出现在亲方遗骸的一定范围里,不管是活物还是死物都会动弹不得。 这个能力堪称无解,但张微敢来,自然有他的办法。 如树林般茂密的石柱撑起祭台,地面轰鸣,碎石飞溅,衣袂随风飘扬,张微伸手入袖,慎重的捻出一柱香。 香长四寸,色成玄黄,以犀角、沉香木、降真草、颤风、甘松、苏合油等物为原料。 香头雕有祥云瑞兽、丰草长林,雕饰模糊不清,反而显得意境悠远。 香尾是一节樱红的木条,凸刻着稠密的蝇头小字。 张微吹一口气,香头燃动,伴随袅袅青烟缭绕,一股异香升起。 “唦唦!” 蜈蚣触须般的骨刺指向张微所在位置,橙华猛地转过头:“找到了!” 四周虫雾迅速聚集成云,橙华脚踏虫云,一口污血化为利箭疾射。 “轰!” 如纯金打造的拳头一拳轰出,后发先至,血箭崩裂,乌黑血液夹杂着虫卵飞溅。 法显神态庄严,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南无妙法莲华经,有老僧在此,你们休想越过!” 黄华下意识想用神足通瞬移,法显眉眼一瞪:“南无妙法莲华经!” 神足通,是一项极其高深的神通。 拥有神足通者,动念间如轮回六道中天道诸神迈足,于瞬息间跨越千万里,无人可以阻挡。 可法显一瞪之下,黄华心中突然想到了许多事情: “又下雨了,左膝盖好痛。” “铁鸡血液不能丢失。” “赤华没有让领主大人的躯体受到亵渎,尽了忠义之道。” “等到领主大人归来,也许赤华他们也能复活。” “这秃驴在用他心通干扰我!” 不过短短一瞬,黄华就反应过来,立马停下神足通,随即一阵后怕。 神足通很强,可神足通强过头了。 只要思想和目标环境稍有偏差,自身使用神足通后很可能会陷入各种险境。 包括但不限于瞬移后发现自己缺了条腿、突然出现在敌人的老巢里,被重重敌人包围、一下进入数千丈深的海底,被恐怖的压力活活压死、即将出现的地方有障碍物…… 如果以走神的状态施展神足通,在这属于死者的根国,黄华很难有好下场。 黄华咬牙切齿:“这个小秃驴!” “黄华,看那里。” 黄沙、黑土与血树交错的地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袅袅青烟遇上雨水,翻腾幻化成各种奇珍异草,除雨滴声外,隐隐有蛟吟虎啸之声响起。 一个朦胧的人影在雨幕与雾霭中显现,看不清神态,低声说着连豹猫家老都未曾听闻的话语。 但能听心声的法显懂了。 “稼穑衍从革,从革生润下……” 张微并指如剑,点向祭台。 霎时间,自张微到祭台那段路途上,淅淅沥沥的雨滴悬在空中,如被一把无形的梳齿梳理,横向连成发丝般的直线。 似是一眨眼,又似是一百年,条条丝线连缀、参杂、糅合、交叠。 那是一片片琉璃般澄净的镜面,悬停在悠远天地之间,绵延向湛蓝冰柱而去。 以彼此为始终,倒映着人、妖、鬼、尸、砂、土、木…… 张微在宽阔的水镜倒影里看到了,那无边无垠、孕养万物的天地元气。 无所不包,无所不容,无所不映。 万事万物皆秉气而存,应气而行,虽有分歧,却本是一体。 水曰润下,广布德泽;土爰稼穑,生生载物。 于是层层镜面交相辉映,万象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此间生与死并非对立,而是共存,火光与暗影不再有界限,达到一个动态的平衡。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领悟了这点,才能想象神识之下的世界,从而得窥炼神境的奥秘。 这些水镜,是请神典仪与千胜灵官妖力的显化。 ………… 面对这昭示着某种哲理的奇景,黑华打开了他的人皮书。 第73章 呼唤 类黄铜金属打造成外壳,两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人形塑像。 一面是女人,蒙眼哀嚎,发丝如毒蛇般扭曲。 一面是男人,骨瘦如柴,大半个身体挺出书外。 人皮书页翻滚。 黑华耸动喉舌发出几个不明所以的音节。 “?n??ж??n?” 一群诡异的怪物从祭台下的阴影爬出。 不停蠕动的触手上一张张嘴不断开合,散发出刺鼻的恶臭,嘴里长满倒刺,混杂着诡异色泽的黏液。 疑似头部的位置胡乱地长着大大小小的眼球和孔洞,眼球和孔洞外的其他部份混杂着鳞片和森森白骨。 这种极富个性的长相让张微瞬时想起来了。 张微见过这种怪物,三个月前,在枫之村外的一条小溪旁。 可这种怪物只是长得吓人,叫声古怪罢了,并没有多少实力。 张微一挥袖袍,镜中倒影潜移默运,如万丛花束在刹那间开谢。 【五显随祝·颠倒五行】 方圆三十丈之内,岸边花草沉入地下,静滞不前的浪花被潺潺流淌的泥土冲开,火焰顶开水面缓缓抽出枝条,水中游鱼散发光芒,身型时大时小…… 意为下降的润下、意为上升的炎上、意为分割的从革、意为伸缩的曲直、意为生养的稼穑。 事物的五行属性被颠倒错乱,常识在这里失去了作用。 青石所铸的祭台形状扭曲,如烈火升腾,众怪物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像没有骨肉一般软倒在地上,朝低处流淌。 四周的草木疯长,底下根须翻出泥土,反射着金属般的光芒。 它们铺在高低起伏的祭台前端,像纵横交错的水路网络,刺穿蒙在太鼓上的皮膜,然后继续前进,一点点向祭台中央蔓延。 最终,这些根须止步于黑华的脚下。 而装有铁鸡之血的土罐,正与亲方遗骸摆在一起。 此刻祭台四边如鸟翼般伸展高举,中心却和湖面一样平坦,整体形状像一朵绽放的荷花。 亲方遗骸与土罐稳如泰山,仿佛得到了某种神秘的保护,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可张微并没气馁,瞬息间估算出那块平地的大小:“方圆四丈七尺左右。” 张微突然注意到那些被黑华召唤的怪物。 怪物们突然发生了十分可怖的异变,血管像蚯蚓般在皮下极速穿行,迅速膨胀的血肉将骨骼活生生挤出体外。 长骨、短骨、扁骨、不规则骨…… 张微眼神一凝,有些骨骼的形状像是人类的骨骼? 一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传入张微脑海: 【向深海呼唤】 怪物们围成一个圆环,以自身血肉铺成扭曲而污秽的法阵。 令人焦躁不安的呓语响起。 黑华翻动手中的人皮书。 然后,空间中的“门”。 打开了。 海水倒灌而入,咸腥味的海风徐徐吹来,带有浓厚不详意味的怪物听到了黑华呼唤,随之降临。 浑身猩红,似乌贼般长满触须,体格魁梧高大,处处肌肉虬结,还生着一对蝙蝠般的肉翅。 人皮书定格在只属于它的那一页。 简洁而又精致的插图下写着一行语焉不详的文字。 【星之眷族】 【遥远时代前大地的主人,来自星空彼端、不可言说之伟大存在的眷者】 【极度危险,谨慎??¤e??】 见到黑华召出星之眷者,黄华不但没松一口气,反而脸色大变。 连橙华也发出严厉的质问:“黑华,你疯了?!” 张微默然不语,法显减缓攻势,钢铁魔像静止不动。 所有“人”都从星之眷者身上感受到了浓厚的威胁感。 脸上的四只眼珠无序地转动,黑华终于开口,嘴唇一边上翘一边下沉,声音低沉又执拗:“我没疯。” 张微一怔,黑华这样子肯定是疯了。 见那水镜高踞于空,星之眷族厌恶的缩起触须。 然后它抬起那长满肿瘤般肌肉的左手,六支锋锐的指甲合拢,无形的圆圈波纹出现。 ………… 蓝华的真知之眼突然亮起幽幽的光芒。 第74章 一个月 面对真正的恐惧,人类唯一能做的是遗忘。 往事如烟而散。 一个月后的枫之村。 豹猫九家老几乎全部战死,只剩一个发疯的黑华逃走,豹猫四天王个个元气大伤。 豹猫一族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可亲方还是没能成功复活。 法显的钵盂已经被还回清觉寺,豹猫一族也与张微和解,承诺井水不犯河水,不再找他的麻烦。 发生了很多不愿回忆的事,但最终目的还是达到了。 银白色的液体缓缓荡漾,装有帝流浆的磁瓶正摆在张微面前。 不过张微却看着另一件东西:“引来帝流浆的……是这柄刀。” 小笠原长雄曾经使用的雁翎刀,刀铭是两个汉字———“归海”。 汉字是唐土传来的文字,雁翎刀上这种字用笔细腻,结构紧凑均匀,属于汉字中近几百年才流传开来的楷书字体,张微正好认得。 当张微使用通幽神通从根国逃出,就见到了小笠原长雄。 主殿几乎完全坍塌,胁差如淤泥般化为汁液涂抹在满目疮痍的壁画上,漆黑的雁翎刀插在一片狼藉中,沾有些许血迹。 那时的小笠原长雄孤身一人斜靠在废墟之中,右臂被齐根斩断,浑身都是被火焰燎伤的焦痕,奄奄一息。 小笠原长雄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这柄雁翎刀托付给张微,旋即死去。 张微本想将雁翎刀转送给小笠原长雄的亲友,但是发现小笠原长雄全族几乎都已经覆灭。 剩下的要么是关系很远、几乎不来往的亲戚,要么居住在大老远的甲斐国。 最后,张微留下了雁翎刀归海,作为对小笠原长雄的纪念。 在大半个月前的庚申夜,帝流浆降临之时,张微才发现了归海的神奇之处。 总之,以后不用大老远的跑去信浓国了。 还有一册图卷和一把刀鞘摆在张微身前。 雕刻毗流驮迦的刀鞘里有个夹层,图卷是在这里找到的。 《雄霸天下》 “咳!咳!……”张微痛苦的弓腰,捂住自己不断咳嗽的嘴。 李进宝皱着眉头,两根手指搭在张微的左手腕桡骨,探察着张微的脉搏。 一会儿过后,李进宝说道:“师弟,还是老样子吗?” 枫规规矩矩的正坐在一旁,这段时间都是她帮忙打扫小屋内外。 张微有些庆幸的说:“有桔梗的灵力治疗,已经好很多了。” “我借用千胜灵官的妖力,只是生病,调养一阵,代价算轻的。” 李进宝叮嘱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几个月就别出村了。” 说罢,李进宝吊着左胳膊,风风火火地走往隔壁的木屋。 张微叹了一口气,妖力与人体格格不入,自己的病是源于妖力损伤了体内抵抗疾病的营卫二气,从而风邪入侵,导致血气不足、体质衰弱等症状。 但自己借用妖力时,提前点燃了三阳香,有充足的真气保护住重要经络,再加上千胜灵官对自己没有恶意,所以身体没有被妖力伤到根本,养一阵就能好。 可李师兄的情况就严重很多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冬岚一记冰柱贯穿左肩,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枫之村求助,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一个月过去,李师兄的左臂还是不能活动,左手经络也出现残缺……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治好。 张微心里沉甸甸的,要不是桔梗和李师兄及时赶到,海津城的高坂昌信未必会轻易放过自己。 毕竟,豹猫一族是用和张微决斗的名义把高坂昌信和其部下骗出海津城的。 虽然是豹猫一族的阴谋,但是海津城损失惨重,繁荣的城下町几乎全部都被烧毁,武士贵族也失踪死亡不少。 失去居所和积蓄的难民数以千计,寒冷的冬天又要来了,这些难民几乎一无所有,所以海津城内到处都是哭嚎与劫掠,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难保高坂昌信在这种情况下不会对张微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幸好桔梗和李师兄来得够快。 张微似是想到了什么:“枫酱,你姐姐还没回神社吗?” 枫正挽起裤脚,握着扫帚,一幅勤劳能干的模样,听到张微的问题,她一边打扫一边闷闷不乐的说道:“没有。” 桔梗这个月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海津城搭建房屋,尽可能帮助难民们度过即将到来的寒冬,所以很少回枫之神社,就算回来也待不了多久,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枫一个人居住在偌大的枫之神社里,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枫自己解决,还得负责枫之神社的清洁。 考虑到枫的年纪还小,桔梗这种做法显然有些不负责任。 可枫十分支持桔梗,不仅毫无怨言,而且将自己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让桔梗放心的前往海津城。 但是话说回来,理智归理智,感情上,枫还是不舍得桔梗的,这么长久的分别还是第一次,因此这段时间以来枫的心情很是沮丧。 张微心想:“这算是值得快乐的烦恼吗?” 过了一会儿,几个靠打猎为生的村民提着一大串兽肉造访。 领头的猎户娴熟地将肉挂在门外木架上,并关切的问道:“张微桑,身体有好起来吗?” 这些人和张微都很熟悉。 领头的名字叫做松木,是枫之村里手艺最好的猎户和皮匠,而且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其他村民碰到什么难事,松木都会自告奋勇,因此松木在枫之村内的风评相当好。 最近张微生病,松木便经常上山打猎,并将各种打来的猎物送给张微,而且坚决不肯收取报酬。 张微一开始觉得松木是别有所图,因为做到这点很不容易。 入夏以来,枫之村附近多了很多妖怪,附近山林里的野兽数量锐减,捕猎难度大幅提升,这让生活本就过得不容易的猎户们更是雪上加霜,家里根本没有余粮。 再加上寒冬将至,气温已经很低了,各种植被枯萎,食物稀缺,山中野兽都会蛰伏起来静待来年开春,这时候想要抓到只野兔都不容易。 可松木愣是坚持隔三差五给张微送来几十斤兽肉鸟肉。 松木费这么大的力气,送一次两次可以说是礼数周全,但送十次八次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可张微后来才发现,松木这么做还真没抱着其他心思,只是单纯的想报恩罢了———之前桔梗祓除四魂之玉,张微守护了枫之村三个月。 这也算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吧。 张微客气地送走了枫和猎户们,一个人坐在地上,细细想着最近的收获。 ——————————————————— 寂静的房间里摆弄着一大堆杂物。 倒地不起的垃圾桶、泛着油光的毛衣、缺墨的钢笔、还剩一半的纸巾、印着xx啤酒的瘪平易拉罐…… 可以看出这里的主人没有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复合材料办公桌上斜摆着一台亮着的显示屏。 烟灰缸内仍有余烟升起,电子屏幕上的表格还未完成,此间主人便匆匆离去。 【第一次观测:Ψ-a-173 时间:**\/**\/**\/ac1577 经度:******* 纬度:******* 注意事项:未知 收容建议:待进一步观察 观测者:胡塞·刘易斯·法拉甘·卡贝罗】 显示屏压着一本薄薄的手册,污渍下隐约是一个π形符号。 第75章 遇见 日上中天,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张微拎着一块坛子大的野鸡肉出了屋,他的小屋很简陋,除了几面收拢药物的架子就是陈列各种法器的桌台,没有放置吊锅的余地,而且小屋里供着不少猖兵的兵马罐,不安置吊锅火堆也是出于安全考虑———要是明火把这些兵马罐的禁制烧着就麻烦了。 不得不说,张微并不如像信任千胜灵官那样信任这些猖兵,而是将它们当做工具看待。 毕竟千胜灵官和它们的出身不同———千胜灵官是张微亲手创造的,属于是张微的护法神,不可能反叛。 而其他猖兵都是张微强抓来的,原本是敌对立场,只是败在张微手里,受符箓制约,不得不听从张微的命令,故此危险性比较高。 烧开的汤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张微拿出汤匙尝了一口,味道直让张微皱眉。 “呸!呸!呸呸呸!”张微连忙吐出口中残留的汤汁。 即使往汤里加了山笋,蕨菜之类的野菜,仍然冲不淡野鸡肉中那股浓厚的腥骚味道。 该怎么形容呢?这个味道好比是潮湿的三月里,一团发酸的烂泥,被一双充满汗臭的大脚不停踩踏,紧压成一团,然后被甩到肮脏不堪的蚊虫堆里发酵,再恶意地往泥团掺入腐败的脓水,使其恶心程度更上一层楼。 比腌制过度的咸鱼干还要难吃,堪称张微吃过的东西中难吃之最。 不,这玩意儿不应该和食物比,它应该归属于刑具的范畴里。 没得丁点油花、寡淡无味的清粥拌野菜张微都能忍,凑合凑合喝了,但是这种能和发馊泔水一较高下的噩梦存在他忍不了。 张微十分嫌弃的往旁边的田地里倒了这锅汤水,他觉得,出现这种结果,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这野鸡肉本身的材质不行。 难怪日本岛人天天挨饿都不吃肉,只把肉当作药材,称之为“药食”,生病才肯吃一点。 宗教戒律、获取难度之类的暂且不提,单论难吃的味道就足以让人对肉类避之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声怒吼惊醒张微:“喂!那边的家伙!” 张微回头望去,来者一头乱糟糟的白色长发,身上随风飘舞的鲜红大袍与之相反,显露着莫名的贵气。 来者一把夺过张微手中还剩些肉块的铁锅,清秀帅气的脸庞上满是不耐之色。 他一边大快朵颐,抓着油光闪亮的肉块往嘴里塞,一边大声宣布道:“听好了!你的午饭被本大爷夺走了!” 张微站在一旁,不由觉得好笑,这人看起来是饿狠了,饥不择食,而且他说话的语气和淘气的小孩子一样。 红衣怪人吃完,还是很饿的样子,却凶巴巴的把铁锅甩飞,不理地上沾满灰尘的食物也不继续向张微讨要,转身飞奔离开,语气十分嚣张:“记好了!本大爷是犬夜叉,未来要成为最强的妖怪!” 张微盯着犬夜叉迅速远离的背影:“半妖吗......” 犬夜叉飞舞的白发中露出一对洁白的犬耳,指甲如的野兽的利爪般锐利,全身却透露出人类才有的气息。 就像村里老人常说的怪谈那样,妖怪把女子带回洞里媾合,机缘巧合之下,半妖就出生了。 虽然半妖是人与妖之子,但半妖备受歧视,被视作畸形。 再加上半妖每月至少有一天会失去妖力,变成孱弱的人类,种种因素结合,导致半妖绝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久待,只能四处流浪。 “法师,要将犬夜叉拿下吗?”千胜灵官在张微背后显露出身形,替张微挡住凛冽的寒风。 张微弯腰捡起沾满泥泞的铁锅,扬了扬上面的灰土,淡然说道:“不必了,随他去吧。” “是。”千胜灵官听令行事,旋即隐去身形,继续在暗处保卫张微。 犬夜叉只是个半妖,没多少本事,就算作恶也造不成多大的危害,实在不值得劳心劳力。 待张微走远后,犬夜叉鬼鬼祟祟的从树上一跃而下,鼻头不停的耸动,像只大狗一般:“好浓厚的妖气,拥有这种程度的式神,他是枫之神社的神官?” 犬夜叉抱起双手在原地转圈圈,面色苦恼,麻烦了。 就在半个月之前。 位于日本列岛西南端的九州岛上。 一片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岭中,犬夜叉肚子饿得咕咕叫,正为食物发愁———纵使犬夜叉能赤手空拳打倒一头浑身横肉的黑熊,可自然规律依旧违背不得———天气冷了,野兽少了,犬夜叉就得做好挨饿的打算。 “啪!” 犬夜叉一拍左手,一个憨态可掬,药丸子般大小的纸片人晃悠悠飘到地上。 看着眼冒金星的小小纸片人,犬夜叉毫不客气的说道:“喂,跳蚤爷爷冥加,找我有事吗?” 冥加终于回过神来,身体迅速回弹变得圆鼓鼓的,然后拄着草根小拐杖,一溜烟爬到犬夜叉肩上,热情的喊道:“我好想念你啊!犬夜叉少爷!” 犬夜叉拎起冥加的后衣领举到眼前:“少啰嗦!作为守墓者,你不守护老爹的坟墓,跑我这来又是混吃混喝的是吧!我都在挨饿,你可别给我添乱!” 冥加讪讪一笑,显然他的小心思已经被犬夜叉识破,但还是舞动草根,显露出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怎会如此!我冥加作为斗牙王老爷的守墓者向来勤勤恳恳,恪尽职守!” “可是,最近出了一桩大事件!” “犬夜叉少爷,我听说犬族的宿敌———豹猫一族正谋划着夺取四魂之玉!” 犬夜叉挠了挠脑袋:“哈?四魂之玉?那是什么?” “那是一件很不得了的宝物。”冥加圆圆的脸上满是凝重,让犬夜叉也变得严肃起来。 “传说它能实现任何愿望,只要向它许愿就能心想事成。” 犬夜叉瞪大了眼睛:“真的?” “假的......啊!我的腰!痛痛痛痛!犬夜叉少爷把脚,快把脚移开!” “再拿我开玩笑就揍你哦!” 冥加一边爬起,一边嘟嘟囔囔:“真是的,听我把话说完嘛......” 第76章 武器升级 冥加爷爷絮絮叨叨:“犬夜叉少爷,万能的许愿器都是用来骗小孩的,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方便的东西......” 见冥加爷爷还在东扯西扯,犬夜叉受不了了,大声吼:“念得我头大!既然是骗人的东西,谁想要就给谁好了,说起来这关本大爷什么事!” 犬夜叉摩拳擦掌,露出亮晶晶的牙齿:“敢来找本大爷的麻烦就把他们统统打飞!” 冥加爷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谄媚的搓动四只小手手:“犬夜叉少爷武勇无双,我冥加深信不疑,可四魂之玉是大有来历的宝贝,对我们西国十分重要,要是您把这个消息告诉杀生丸少爷……” 冥加想得很周到,杀生丸本来就很看重犬夜叉这个同父异母弟弟,只是碍于母亲的面子他才没顾及到犬夜叉。 但是现在不同了,如果犬夜叉少爷打着立功的旗号回归西国,都是血脉相连的血亲,杀生丸少爷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肯定会留下犬夜叉少爷,多多关照。 这样犬夜叉少爷就不用再过四处流浪、苦哈哈的日子啦!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同时照顾到了两位少爷,想来三国时的卧龙也不过如此,这样我冥加也算没辜负斗牙王老爷的嘱托吧。”冥加爷爷暗自得意,笑眯了眼。 结果犬夜叉的回复让冥加心情瞬间变坏。 “不去,我才不想见到他。” “既然四魂之玉这么重要,我把它抢到手,让他们都来求我!” 一想到扬眉吐气的美妙光景,犬夜叉兴奋的拔腿就跑。 涔涔冷汗直流,冥加心底一片冰凉。 四魂之玉的守护者可是那个凶名赫赫的桔梗。 犬夜叉单枪匹马去抢四魂之玉,不是去送死吗? 冥加爷爷顿时急了,一蹦三尺来高紧紧跟在犬夜叉身后:“犬夜叉少爷!犬夜叉少爷!” 然而冥加爷爷只是只上了年纪的跳蚤妖怪,速度比身强体壮的犬夜叉慢了一大截,所以很快就被甩开。 望着一路飞奔的犬夜叉,冥加爷爷拄着草根拐杖一屁股跌到地上,面色煞白:“完、完了……” …… 千胜灵官仔细端详着手中造型华美的太刀。 柄长一尺,刃长两尺半,均带有宛如朔月月相般盈盈浅浅的弧度,带鞘总重四斤左右。 拔刀出鞘,两道工整细致的血槽贯通刀背,让这把太刀的结构变得相当坚固可靠。 这种制式相当经典,叫镐造二筋樋,武家夺取天下这近五百年来,日本列岛的名刀全都是采用这种制式,足见它的优异之处。 淡青刀镡的圆轮边缘精心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莲花花瓣,严丝合缝,宛如从莲花座中长出的、鸦羽般黑亮的刀身两面篆刻着暗金色的梵文: 如日月光明能除诸幽冥 斯人行世间能灭众生暗 刀铭:村正 千胜灵官稳如磐石的手臂骤然由极静转为极动化为一抹模糊不清的阴影,刀随心意流转,带着雾纱般神秘刃纹的锋刃疾速划破空气,却不带起半点破风之声。 这种切风无声的锋利感,已经远远超越“七胴切”的层次。 所谓胴切,是一种武士试刀的方法,指将等待测评的刀刃交给一位名声远扬的刀法大师,然后由大师手持刀刃斩断人体。 能在一斩之下,将三具叠合的人体拦腰斩断,称之为“三胴切”,这样的刀刃已经迈入了名刀的门槛,称之为“业物”。 而一口气能将七具以上、总合叠起来比正常日本岛男子还要高的人体斩断的刀刃,属于可遇而不可求的“大业物”。 位列大业物之列的名刀,全日本岛数以万计的刀剑之中据说不足三十柄,珍稀异常。 “妙法村正,了不起。”千胜灵官纳刀入鞘,默默品评道。 “可惜我的剑道以不杀人为胜,你如此锋利,未必是好事。”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将你拔出,你将来要是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 妙法村正似有灵性,听到千胜灵官淡然却蕴含决心的话语后,开始不满的微微震颤,发出低低的、如金属与砂石摩擦般刺耳的声音,表达出明显的不悦。 可千胜灵官主意已定,将妙法村正锋刃朝下,安安稳稳地供奉于刀架上,再不管其他。 这柄珍贵的妙法村正来历清白,是清觉寺为了报答归还佛宝的恩义,答应赠送给张微的谢礼。 在根国中千胜灵官耗费了太多妖力,想恢复巅峰状态得按年计算。 而张微知道千胜灵官正缺一把好刀———雁翎刀归海的制式不对,不适合千胜灵官,而且归海关系着帝流浆,张微心疼得很,生怕出现半点闪失。 于是尚在虚弱状态下的张微就顶着和尚们肉疼的眼神,从清觉寺藏宝殿中相中了妙法村正,交给千胜灵官使用。 加上这柄号称无物不斩的妙法村正,千胜灵官将如虎添翼,实力更上一层楼。 清觉寺住职知道张微的选择后,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大约是一百多年前,幕府将军命令全日本最厉害的刀匠冈崎正宗为他打造一柄举世无双的名刀。 但冈崎正宗当年已经五十二岁,年老体衰,自觉将不久于人世,无力打造出符合将军希望的名刀。 为了不使自己名声受损,于是冈崎正宗选出三个最令他满意的徒弟,想要将他视若珍宝的独生女儿嫁给其中一人,并传授全部技艺,接替他前去京都。 三个徒弟分别是正进,贞宗,村正。 他们三人技艺相差无几,都享有盛誉,称得上是登峰造极的铸刀大师。 为了找出其中最强者,冈崎正宗要他们在二十一日内各自锻造一柄刀。 选材、水减、折锻、素延…… 二十一日后,三把平分秋色的名刀完成了:正进的小太刀【一文字正进】 贞宗的打刀【观世贞宗】 村正的太刀【妙法村正】 经过数日的考察,冈崎正宗最终宣布最强者是贞宗。 村正不服,请求斩人试刀判定高下。 冈崎正宗答应了,但没完全答应———他没有斩人,而是带着三人到附近的河边试刀。 冈崎正宗要求三人把刀的刀刃面向河流上游,平行插入水中,接着由上游放入三根稻草。 村正的刀孤零零的摆在最前,彷佛具有生命般吸引着稻草,一根稻草还没触及刀刃便断成两截。 其余两根稻草流经正进及贞宗的刀时,便松软的卷住刀刃。 冈崎正宗运气发出吆喝声,结果卷在正近刀旁的稻草随波而去,贞宗的刀却斩断稻草。 看到这个结果,冈崎正宗对着三个徒弟说道:“理想中的名刀,所求并非锋利。短刃护身,长刀护国,这才是刀剑真正的使命。充满杀气且失去美感的刀,只能称之为恶剑妖刀,不是名刀。” “正进的刀,慑于我正宗的喝声,让敌方趁机溜走,修行显然不足。” “村正的刀,在敌方还未出手,便已斩断对方,是谓妖刀。” “只有贞宗的刀,没必要时不展露身手,必要时则铁石也能斩断,这才是真正的名刀。” 第77章 拿下! 同样是习武之人,多少也有一点和兵器相关的感悟,张微露出微妙的神色,只觉得冈崎正宗的理念和他大相径庭,反而村正的理念与他合得来。 于是张微替村正打抱不平道:“冈崎正宗想要以人喻刀,在我看来是走了岔路。” “若是持刀之人技艺精湛,刀法不凡,那么再锐利的刀剑也会为他所用,但若是持刀之人全无章法,只会胡乱挥砍,那么再钝拙的刀剑也将为他带来灾难。” “不追求锋利,反而指望出鞘的刀刃压抑天职,处处听从持刀者的命令,实在是违反自然之道,更加算不上名刀。” “妙法村正提前斩断稻草乃是村正技艺高超的明证,冈崎正宗却因此判定这把刀是妖刀,显然是不公正的。” 听到张微的话,住职叹了一口气,却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 “南无妙法莲华经,冈崎正宗的做法和尚我无法评价,请施主接着听我讲吧。” 村正心有不甘,趁着半夜用他所铸的刀杀害另外两名弟子与正宗的女儿,从此消失无踪。 隔天一早,冈崎正宗看到自己心爱的独生女跟另外两名弟子肚破肠流、身首异处的惨死模样。 冈崎正宗悲痛欲绝,拿起村正还在自己名下当学徒时所打造的另外一把刀,将自己的右腕砍下,便发誓从此不再造刀授徒。 殿外繁星点点,微风吹过山林,摇曳的烛光映在尊尊目露悲悯的佛像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纵然张微觉得冈崎正宗的做法有错在先,但是村正过激的行径太过骇人听闻,令张微无法接受,只觉与魔道无异。 冈崎正宗的女儿和弟子们的死法很像日本岛武士们流传的“切腹”,但是两者之间的意义截然不同。 “切腹”的前提是自愿,自己动手切开肚皮———日本岛人认为稻米蕴含着灵魂,人的灵魂会随时间消散,而进食稻米可以将它补全。 所以腹部被日本岛人认为是寄托灵魂的地方,“切腹”这个仪式寓意将灵魂从肉身中解放,并且彰显了切腹人坚定的意志,是种荣耀的死法。 最古老的切腹仪式叫“一文字切”,需要人穿着庄严整齐的服饰,遵循严格的礼仪,然后在诸武士的见证下,用短刀捅进自己肋骨下两寸之处,从左到右切开血肉,划出一条长长的“一”字形刃口。 但“一文字切”很难让人迅速死去,在死前还要承受莫大的痛苦,因此需要他人为自己“介错”,即被信赖的人斩下头颅,迅速结束痛苦,回归死亡。 据说技巧卓越的介错人挥下刀刃后,切腹人不会感到丝毫痛楚,头颅应声而断,却有一层薄薄的皮肤将头与躯干连接,算是给切腹人留个全尸。 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张微缓缓说道:“村正残害同门,欺师灭祖,确实心术不正。” “冈崎正宗没有选村正为胜者,也是情有可原。” 住职静静的拈转佛珠,气息平和:“南无妙法莲华经。” “因果循环,报应分明,百年前的事,已经过去了,谁也不知其中具体缘由,和尚我这个故事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未必是真。” 住职继而话锋一转:“可现在的妙法村正,的的确确是把不详的妖刀。” “施主知道付丧神吗?” 正题来了!张微早有预料般回答道:“据说物品放置百年之后就会诞生精怪,拥有一些奇妙的能力,人们将这种精怪称为付丧神。” 住职赞许的点头致意:“南无妙法莲华经,确实如此,但并不全对。” “如果一件物品寄托着某种强烈的情感,那么不需要百年,它也会变成付丧神,妙法村正就是这种情况。” “被送到敝寺之前,妙法村正已经诞生了付丧神,而且是极其凶恶的类型。” 张微波澜不惊,静待下文,住职叨叨了半天,肯定不是闲的,这妙法村正没问题才奇怪。 住职将缠住刀柄与刀鞘的长串念珠取走,语气凝重至极:“此刀凶戾,出鞘后至少需有一条人命血祭,再加上它从前一直在军阵中流传……” 阴风四起,明黄色的经幢被吹得东倒西歪,四周的僧众连忙去扶,唯恐打翻了物件,又哪里扶得稳?闹得一片狼藉。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冲散檀香,烛光下的佛像被阴影笼罩,祥和不再,面带狰狞如夜叉恶鬼,嗜血修罗。 种种幻境令看守藏宝殿的僧兵们大惊失色,纷纷低头诵经念佛,屏气凝神不敢直视这把妖刀。 “南无妙法莲华经,仅仅是到敝寺的第一个月里,就有七人死于此刀之下,被切腹斩首,惨不忍睹。” 住职将泥金封条揭下,肃穆地双手捧刀,递到张微面前:“施主既然选择了它,想来也是缘法到了,只是敝寺……故而在此提醒施主,一定要戒怒戒躁,谨慎使用,不然害人害己,南无妙法莲华经。” …… “后来这付丧神就被我师兄给抓去了。”张微对正聚精会神听故事的枫说道。 “枫,既然你决定将来要接替桔梗成为巫女,所以我想了想,识字读书的课程可以先暂时告一段落。” 反正枫又不是想当公卿之类的文官,现在她的文化水平够用,看看告示信件什么的完全没有问题,万一不够以后也可以对着藏书自学,不耽误。 枫好奇的探头,声音清脆:“为什么和尚们拿付丧神没办法?” 张微敲了一下枫的小脑袋,语气严肃:“别打岔,你的灵力远远比不上桔梗,想当巫女要困难得多,今天我带你具体观察各种妖怪。” 降妖除魔是巫女的本职之一,枫想当巫女就注定要和妖怪打交道,但是枫的硬实力堪忧,所以对妖怪的认识越详细越好。 枫揉揉头,皱起可爱的鼻子,犟嘴道:“我跟着姐姐游历日本,见过的妖怪比张微你只多不少!” 张微站起身来,不急不缓的说道:“可是它们都是被桔梗一招破魔之矢射死的吧?你呢?除了它们的名字之外学到了多少有用的东西吗?” 第78章 实战演练 别看枫今年只有十岁,尚且年幼,可她的心智远不止十岁孩童的水平。 张微的发言直白到有些看不起人,而且有些指摘桔梗教育能力的倾向。 提到姐姐桔梗,枫就忍不住了。 向来憧憬桔梗的枫被精准打击,于是气鼓鼓的说道:“我知道的可不少!” 张微笑了笑,枫的这种反应才有意思:“随我来。” 说完,张微揭开地板,从隐藏的夹层中取出一个刻满咒文的水盂坛子———这是装有猖兵真身的兵马罐。 夸夸其谈不如一战,嘴上说得再漂亮,手上功夫不够硬也是一场空。 虽然桔梗只拜托张微教导枫习字认书,但是作为曾经被桔梗和枫救助过的人,张微有心报恩,希望枫能学到真本事,什么能教的都愿意教。 张微一身本事中,最有用的莫过于四明宗的修行法门,以及养猖兵之类的术法法事。 可碍于四明宗门规限制,张微敢教就得死。 所以张微得教点别的。 和妖怪实战就不错,张微有猖兵,能够很好的控制住实战尺度,既能让枫增长对敌经验,又能避免重伤之类的危险,还可以让张微更好控制猖兵。 属于是一举多得。 张微领着枫走到一片开阔却贫瘠到寸草不生的荒地上,这里离农田有些远,又离山林有些近,不少毒瘴毒虫潜伏在这片区域,所以人迹罕至,平常不会有人来往。 看这阵势,枫隐隐约约猜到了张微的用意,不等张微开口提示,枫抢先说道:“既然要战斗的话,我得先回神社。” 枫学着桔梗,一样主用弓箭搭配灵力作战,而现在枫的黑弓还放在神社里没带出来。 枫要回神社拿黑弓和箭矢。 “不必。”张微从袖中取出一张巴掌大小的木弓:“我早有准备。” 尺短寸长术是真的方便,不愧被李进宝评价为居家旅行必备。 “这张弓的拉力约莫有五十斤,你试试看。” 眨眼工夫,木弓已经变得和枫差不多高———枫常用的弓制式是和弓中的鲸须弓,弓身对称,有三尺左右的长度,达到正常和弓的一半。 鲸须弓的制作工艺很麻烦,据说制作一把质地优良的鲸须弓要花费几年的时间,张微当然没这闲工夫,他手上这把是在海津城与豹猫一族的战场上顺手捡来的。 枫羡慕的看了一眼张微的袖子。 尽管知道张微不是普通人,可这种自由变化物体大小的法术枫还是第一次见。 接过这张轻盈的木弓与装满长箭的箭囊,枫娴熟地将箭矢搭上弓弦———不管用的是什么弓,都不可拉空弦。 这算是常识,张微以前听人说过。 拉空弦顾名思义,就是拉开弓弦,但不搭上箭矢。 这么做有两种结果:要么弓身结构受损,导致弓的射程和威力永久性下降,要么弓身崩断,然后乱飞的碎片把持弓者的骨头打断。 枫四岁开始被桔梗传授她们家祖传的神道流射术,如今也算是用弓的老手了,自然不会犯拉空弦这种低级错误。 三指勾弦,洁白细腻的手臂发力后拉,枫如行云流水般挽开弓弦,动作充满美感,她转动腰身,把箭头对准一颗火红的枫树。 嗖的一声响,弓弦仍在发出颤声,箭矢却钉在了一棵绿油油的杉树上,射偏了。 这次射偏很正常,也在枫的意料之中,她还没熟悉弓的拉力和箭矢的重心,射中枫树的可能性很低。 枫树和杉树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只有几丈而已,张微提升了对枫的评价。 在第一次使用这套弓箭的情况下,枫射出的箭矢只离目标偏斜了几丈距离,看来枫的射术称得上优秀。 枫又连射几箭,一箭比一箭准,然后又把夹着弓弦的竹片下调一个微小的幅度,这才满意。 保持着放箭后的身体姿势,枫缓缓吐气,说道:“可以了。” 虽然手上这张木弓的品质比不上桔梗为她制作的那张黑弓,但是弓的拉力和韧性相当适应枫现在的身体水平,还不错。 于是张微念动咒语,将兵马罐中的猖兵放出。 这是一只成年的鬼族,青色皮肤,头颅兼具牛和虎的特征,除了略显富态的肚腩外,它浑身上下都是虬结粗壮的肌肉,一看就很能打。 望着这比三个自己加起来还要高的庞然大物,枫感觉一阵无力。 鬼族是一种相当强力的妖怪,天生就拥有豪横的蛮力,而且生命力顽强,被砍掉脑袋也不会立马死去,接回脑袋又能再战,因此未成年的鬼族都能轻松击破一个人口上百的大村落。 枫才十岁,身体和灵力还在发育期,成年鬼族对枫而言,显然超纲了。 在冰冷的现实下,枫有些难为情的开口,声音满是尴尬:“张微,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张微揶揄的笑声传来:“错不了,你今天的对手就是它。” 枫对张微还是很信任的,知道他不会害自己,于是枫摒除杂念,开始认真思考对策。 面对实力如此悬殊的对手,要是换个人估计已经开始逃跑了,而枫还能保持冷静,这是种很不错的品质,张微对枫的表现很满意。 不过满意归满意,打还是要打的,张微指挥鬼族冲向枫。 鬼族身高腿长,一步迈出的距离就抵得上常人三步,身躯庞大却不笨拙,瞬息间双腿交替四五次,跑得比寻常马匹还要快。 枫显然不可能跑过鬼族,眨眼就被鬼族追上。 在张微的控制下,鬼族也不含糊,挥拳即快且急,弯腰俯身发出势大力沉的一拳。 拳风刮得枫的脸庞作痛,但枫体型对比鬼族显得十分矮小,在这时候可以腾挪转进,小小的身体趁势钻到鬼族粗壮的腿后,把鬼族的腿当作掩护自己的盾牌。 鬼族再凶也不可能打断它自己的一条腿,无奈之下只能收拢拳力,转而膝盖一顶,带着被戏弄的怒气狠狠撞向枫。 枫见状再度躲闪到鬼族身后,趁鬼族横冲直撞身体失衡的档口,双手一前一后牢牢握住箭杆两端,用力一挺,将箭矢当做短矛刺向鬼族的脚筋。 鬼族愤怒的咆哮一声,轰然间单膝跪地,声音如虎豹嘶吼般狂暴,竟是脚筋被枫划伤,赤红色的鲜血沿着伤口大量涌出。 斩断脚筋相当于废了对手一条腿,优势变得相当巨大,但枫却并没有露出将要得胜的喜色。 张微看着直摇头,说到底枫的灵力还是不够,无法一击制敌,劣势太大了。 鬼族除了蛮力惊人,还有接续断肢继续战斗的恢复力,枫造成的伤势对鬼族来说连轻伤都算不上,不到片刻就能恢复如初。 也就是说,鬼族可以仗着皮糙肉厚硬挨枫十箭、百箭,但是枫没有有效的进攻手段,而且身体孱弱,鬼族一拳轰来擦着伤,碰着死。 枫看似在刚才的对拼中占据上风,实际上为了躲避鬼族的攻击被消耗大量体力,身形不似之前那么敏捷,已经离落败不远了。 鬼族伤口冒出白烟,然后再度站起,对枫露出狞笑。 第79章 一个来自唐土的道士 结果正如张微所料,枫躲闪得越来越吃力,鬼族却若无其事,一如既往地重拳出击。 很快枫就被鬼族的拳头逼得险象环生,连身侧的箭囊也被打断成两截,手中的弓箭变作摆设,连挽弓射箭的空隙都找不到。 枫小小的身体上蹿下跳,竭力拖延时间,只是任谁也知道,枫的落败已成定局,再打下去枫就死定了。 这还是张微放了水,在他的命令下,鬼族被禁止使用喷火吐烟的异能。 过了一阵后,看枫实在躲闪不过了,张微喝止鬼族:“今天就到此为止。” 鬼族忿怒不已,凶悍的脸庞上露出不满的神色,但是也不敢忤逆张微,乖乖地钻回兵马罐。 从鬼族要命的攻势下逃脱,枫大口大口喘气,手死死地拄着长弓,骤然放松后,肌肉的酸痛感涌向全身,眼前发黑,只觉得累得不得了。 难得看见枫有这么狼狈的样子,张微笑着说:“枫酱,你坚持这么久,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 枫强打精神说道:“张微安排我和鬼族互殴,有什么意义吗?” 说是具体观察妖怪,可刚才她真切地感觉到命悬一线,所以拼了命的挣扎,没工夫多想,现在回过头来,只觉得莫名其妙。 见张微只是笑没回答,枫气鼓鼓的追问道:“让我对付这么强力的妖怪,太过分了吧?” 就算是实战教学也讲究有来有回,势均力敌,但鬼族从始至终都占据了碾压性的优势,而且只会胡乱挥拳,让枫一点胜利的希望都看不到。 而且毫无收获,对鬼族的印象只剩下生机旺盛、凶悍能打,除了没有喷火以外,和以前桔梗口述的一模一样。 张微递给枫一个小葫芦,枫双手接过葫芦,浅浅地喝了一小口,她正口渴,不过还是和往常一样保持着端正的礼仪。 “哇!”枫小脸皱成一团,险些吐出来:“好苦!” 张微这才收敛笑意,开口道:“别吐,慢慢喝,这是给你准备用于强身健体的药。” 虽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是吐了就太浪费了。 看着努力控制面部表情的枫,张微说道:“枫,你现在对鬼族的实力有清晰的认识了吗?” 枫先将一滴不剩的空葫芦还给张微,然后擦干净嘴角,语气隐隐带着犹豫:“没有,我和它之间的差距太大......” 张微带着勉励说道:“能在鬼族的进攻下坚持一刻钟,你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听出张微是在真心实意地夸她,枫不自觉地挺直腰杆,有些高兴,但还是坚持问道:“可这能让我学会什么呢?” 张微笑了笑,说:“你没发现我这鬼族猖兵基本不通武艺吗?” “鬼族的力量和速度都远远在你之上,打起来却毫无章法,无法有效的利用自己的身体优势,反而被你利用当做盾牌,以至于左支右拙,和你僵持了这么久没打中一下,最终还是靠着悠长的体能取胜。” “相反,你虽然弱于鬼族,但是身法步伐稳健灵巧,动静相宜,欺诈性十足,灵力和动作配合得相当巧妙,这才能屡次伤到鬼族。” “如果鬼族学会了你的招式,你觉得你还能周旋一刻钟吗?” 枫静静的听着,似乎很感兴趣。 张微继续侃侃而谈:“许多妖怪的寿命都比人类更加漫长,例如鬼族,可是它们一不会创造兵甲,二不会精进自己的武艺。” “这是为什么?” “妖怪和我们的诉求都是为了生存。” “正如同雄鹰不会渴望游泳,巨鲸不会渴望飞行。” “这些妖怪天生就站在高处,单凭强悍躯体就能称霸一方,活得自由自在,自然就不需要学习其他手段。” 张微盯着枫明亮的眼睛:“枫,你要记住,你和妖怪天生就站在不同的起点上,也许它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对你来说却无法理喻。” “上个月教你背诵的《庄子·秋水》里有一句箴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就是教导人们不要总是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待他人。” “人都不可揣度,妖怪更加如此,接下来,我要针对性地教你……”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喝彩声:“精彩的言论!” 一个浪人打扮,头顶宽大斗笠的人迈着矫健的步伐从林中走出。 这人行走间踩着固定的节拍,带有某种合乎自然的韵律,重心有意下移,一看就知受过步伐训练,习惯披甲作战,而且有相当深厚的功底。 张微立即停止教学,严肃的看向来者。 枫也握起长弓,她从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感觉到了说不明白的压迫感。 见得张微眼中的警告之意,来者笑眯眯地取下斗笠,以示自己并无歹意:“在下名叫奥山公重,三河国人氏,正在游历天下,进行着武者修行。” “阁下的看法令在下深有感触,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喝彩,哦呀?在下是不是出现得不是时候?” 张微注意到了奥山公重所说的一个词,武者修行。 所谓武者修行,并非指常人想象中扛沙袋、打木桩之类的修行,而是具有独特含义。 特指“游历诸国,剑试群豪”这一举动,积年累月与诸国的武者进行真刀真枪的切磋。 虽然进行武者修行的人都打着“切磋武艺,共同进步”的旗号四处挑战,但大多数人的真实目的是取得名气,然后得到诸国大名的赏识,获赐土地成为食利阶层,动机相当不纯。 不过这些人都是比较有原则的,基本不会干出有损名誉的恶事,毕竟他们要是贪图享乐,凭借一身武艺干些抢劫的勾当都能混得风生水起,没必要选择武者修行这条明显难度很高的道路。 既然是进行武者修行的人,张微也略略放下了戒心:“不敢当,拾前人牙慧罢了,我叫张微,是来自唐土的道士。” 不知道奥山公重听了多久,张微索性报上真名。 至于身份,清觉寺的住职曾经将张微和李进宝误认为唐土的道士。 唐土道士似乎组织挺松散的,四明宗名头在这里也不好使,说出来没人认得,而且二者理念相近,那么就让这个误会继续下去吧。 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奥山公重有些跃跃欲试:“张微桑,我看你也是个通习武道之人,不如与我对战一场?” 第80章 打架 和张微切磋可不是好事。 奥山公重赢了张微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要是被张微打败的话,丢人不说,受伤是难免的。 正常人就算是进行武者修行,也不会见人就打,开打前往往要考虑收益和风险划不划算。 奥山公重显然没考虑这么多,只是觉得张微可堪一战,然后就发自内心地提出切磋。 他的眼神纯粹,心思几乎写在脸上。 张微诧异地看了奥山公重一眼,胡子拉碴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是个武痴? 听到奥山公重想要切磋,张微的本能反应就是拒绝。 奥山公重身型矮矮瘦瘦的,看起来得有五六十岁,张微下意识觉得要是答应了会有欺负老弱之嫌,而且双方不是熟人,不存在情份,输赢都不是好事。 况且张微有病在身,还在休养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意下如何?”奥山公重火急火燎地追问,表情像个见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然后张微被这种纯粹情绪感染到,无声地笑了笑。 奥山公重跋山涉水也不容易,断然拒绝不是待客之礼,说起来,到日本列岛大半年了,他还真没和剑道高手较量过。 飒飒爽利的凉风卷起,张微反倒觉得有些热了,甩开鹤氅,浑身气势如雄鹰振翅般刚猛遒劲。 难得有这种机会,既然奥山公重想切磋武技,他也不会矫情。 好似金丝的阳光洒下,奥山公重哈哈大笑,指着枫说:“那就劳烦小女孩做见证人,这一场,我公重要全力以赴。” 腰间木刀早已被双手握紧,鞠躬示意,脸上笑意更盛:“奥山流兵法,奥山休贺斋公重。” 拉伸筋骨,左手抱拳行礼,而后侧身顶肘,握拳吐息:“八极拳术,张微。” 枫看着战意熊熊的两人摆开架势,似乎在等待她宣布切磋开始,无奈之下只能绷起小脸鼓足精神,大声:“嘿~哈!” 枫的声音刚落,张微抢先前冲,奥山公重使用木刀,攻击范围比张微的拳头长一截,而且周围地形平坦开阔,木刀挥砍不受限制。 要是奥山公重先手进攻,再配合步伐把握住攻击节奏,张微就会被死死地卡住距离,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张微必须抢到先手。 八极拳讲究劲如崩弓,发如炸雷,张微前奔几步,常年撞树锤炼出的右肩紧绷如铁石,冲势加速之下,一记凶悍难挡的近身铁山靠已蓄势待发。 奥山公重刀长不假,但张微力大,近身铁山靠没别的,就是将蛮力发挥到极点,一个字,猛! 一力降十会,张微料定一把年纪的奥山公重不会硬接这招,只能躲避,将先手优势拱手相让。 奥山公重实战经验更加丰富,张微的打算他一眼便知,却不移步,当即将木刀高举,鼓足力量作势欲垂直劈砍,叠加木刀自上而下的势能使得攻速更快几分。 剑道只有九种基本架势,但每一种基本架势的发力方法在不同流派中都有细微差别。 这招外形酷似“上段式”的斩击在奥山公重的流派中叫做“落水斩”,主要依靠肩背与腰杆发力推动,寓意如瀑布落水般迅捷有力。 “来吧,看看是谁更快!” 刹那间,张微仿佛听出了奥山公重的心声,倾斜左臂过头,随时准备拦住木刀挥砍的轨迹,卸力招架。 “比快?那就看谁伤得重!” 枫在一边看得害怕,纤细的手指死死扣住,木刀不是真刀,刃口杀伤力不够,可是分量比真刀还重,一木刀挥下去砍不死张微也能打断几根骨头。 更吓人的是张微,以那种姿势冲撞过去,枫觉得那个叫奥山公重的中年人会被当场撞死。 切磋而已,这两个人怎么在下死手? 枫正想喊停,奥山公重上半身前倾,双足骤然迈开,看这架势,他不但不躲不守,居然还想往前冲? 这种情况张微还从没遇到过,不过他丝毫不收力,反而重踏一步加速撞击。 奥山公重提着把木刀就敢进行武者修行,不能小觑。 木刀随奥山公重前冲两步,张微瞳孔一缩,发现不对。 “挥刀轨迹变了!” 奥山公重并非前冲对攻,反而是在步伐移动的同时,利用弯腿时的身体舒张,细微调整手腕、手肘、肩头、脖颈之间的角度,造成视觉上的错觉,让人以为他还是在使用“落水斩”。 可原本垂直劈砍木刀的动作实际上已被改变,变作指向张微胸口的直刺! 要不是张微五感远超常人,并不只靠视觉辨敌,这一下就会被奥山公重骗过,笔直撞向刀口。 张微冲得越猛,这一撞受的伤就越大,奥山公重这招不仅隐蔽,还是个寓攻于守,后发制人的路数。 张微当即变招,足、腿、腰整体发力,又是一步重踏,足尖突入土地,崩开一个水罐大的深坑,以足尖为原点带动身体旋转,将大部分冲势化解。 同时垂下左臂,将左掌横贴肩头,腰间扭转发力把左肘最坚端横击木刀尖口侧面,左足马上跟进缩短距离,旋即右足再踏发力,左拳突出食指指节点向奥山公重手腕。 见张微没有上当,奥山公重并未焦躁心乱,仍然保持着平常心,乘着张微横击木刀的势头,右撤一步,先避开张微拳峰。 张微却得势不饶人,扣步直横稳定中心,左侧身又是悍然一记贴身铁山靠。 铁山靠是贴山靠的进阶技巧,也是三劲六合的具体运用,要是距离近就不能铁山靠,算什么八极拳?“运劲通达四方八极”才是八极拳的精髓。 一步先,步步先,张微这招铁山靠深得八极拳“三劲六合”的真髓,浑然一体仿佛山岳倾倒,怒海惊涛,时机把握得刚刚好,没给奥山公重留下一点挥刀阻碍的机会。 奥山公重阻碍不了,那就只能再度避退。 被逼得退步的奥山公重此时已经有些吃惊,这么凶的体术,他只在肉体强横的妖怪身上见到。 这个张微桑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本来以为会用精巧的武技,打起来怎么这么凶悍?反差好大! “这次到武藏国真是来对了!”奥山公重战欲高涨,细小的眼睛闪过精光。 好不容易才挖到的野菜又陷入枯叶与烂泥中,拎着山鸡,正躲在不远处观战的犬夜叉目瞪口呆,看着张微势不可挡地把奥山公重撞飞。 奥山公重躲了,但没躲开。 而另一边的枫眼前一黑。 第81章 极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奥山公重最终落在了枫的面前,差点砸到枫。 枫呆在原地,没有半点动作,显然被吓到了。 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不到喝口水的功夫就倒在地上生死不知,凶手是自己的教书老师,理由还是切磋较量? 尽管枫有相当丰富多彩的人生经验:面对过凶神恶煞的妖怪,护理过浑身烂疮的病人,掩埋过军阵厮杀后留下的可怖尸堆…… 可眼前这一幕不输以上分毫,同样具有莫大视觉冲击性,让枫大脑一片空白做不出有效反应。 所有人默不作声,都盯着奥山公重。 时间的流淌好像变得缓慢,奥山公重的身体没有半点起伏,似是呼吸都停止了。 面对这始料未及的一幕,犬夜叉只是从泥中捡起野菜,拎着山鸡往丛林深处走,准备找个看得顺眼的地方然后美美吃上一顿。 他才不关心这种事,边走边不屑的说:“幼稚……” 而枫低头默哀。 忽然,奥山公重动了一下。 枫猛然惊醒,声音充满惊喜,对着张微大喊道:“快!快把他扶回神社!姐姐在的话还有救!” 救人急于救火,要不是枫自知跑起来比张微慢很多,这时已经把奥山公重扶走了。 张微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枫,用手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奥山公重。 “无事。”奥山公重一毂辘地翻身爬起,拍拍一身灰,健康得不得了,显然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平安无事。 明明之前一副要死的样子,见奥山公重健康得很,枫眼中充满被戏耍的恼怒,紧绷着脸,正努力克制情绪。 出现这种局面实非奥山公重的本意,他又歉疚又尴尬,只能鞠躬:“实在是对不住,在下不是故意的,只是习惯了这样。” 实际上,装死是一项用途广泛、博大精深的技能,许多鼎鼎有名的兵法流派都有教导。 兵法,并不单指剑术。 弓术能杀敌,枪术能杀敌,铁炮能杀敌,诡计也能杀敌,只要能用来杀敌,就什么东西都可以被称为兵法。 不过,装死毕竟与武家天下的主流荣辱观相悖,上不得台面,用出来有损名誉,更会被他人鄙夷,成为一生的污点。 所以认真学习装死的人很少,像奥山公重这样把装死刻入骨髓、练成本能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切磋中装死这种事更是骇人听闻。 看来奥山公重的确是实战派,而且是实战派的高手,轻易做到了别人不敢做的。 奥山公重又尴尬的笑了笑,他其实也觉得丢脸,不过还是摒弃杂念,重新站回张微面前。 张微刚才撞到了他,却没有成功对他造成有效伤害,是以胜负未分。 二人都不喜欢龙头蛇尾、半途而废,切磋还没完呢。 奥山公重也不占便宜,作风很敞亮,刚才战况如何,现在就如何,示意张微先手。 张微看向脚下,一排海碗大的土坑,是施展铁山靠踏出来的,反之奥山公重脚下却平平整整,连个鞋印都看不到。 这种卸力避伤又不损周边分毫的本事简直超出了张微对武技的认知。 奥山公重虽仍在笑,自有一股岿然气度:“这就是在下悟出的极意,盐涡。” 一边的枫怒气一滞,脸色慢慢变得拘谨,她很清楚“极意”这两个字的分量。 为什么妖国强大只能偏居一隅?为什么神官僧侣拥有各种神秘本领仍然要侍奉武家幕府与大名?为什么人类这个种族比许多妖怪孱弱,却独占大半个日本列岛? 其中一部分理由就是“极意”,极意是一种玄妙的精神境界,当人的精神达到这个境界,现实都要为之俯首让步。 所以每个领悟极意者都拥有神乎其神的能力,他们足以作为支撑武家天下的柱石,是能够睥睨妖怪的强者。 之前枫之村地处偏远,张微很难找到这些内幕消息,从海津城回来之后眼界就打开了。 张微:“能与一位剑豪切磋,是我的荣幸。” 奥山公重哈哈一笑:“虚名而已,在下可不会因为恭维而留手!” 张微自然也不会希望奥山公重留手,当即脚步一松一跨,扎稳两仪桩。 八极拳中,金刚八式用于撑筋拔骨,大成的标准是筋骨坚韧似实木。 筋骨即壮,气血遂盛,能轻松爆发出数倍于常人的力量。 而哼哈二气与三劲六合用于进一步控制力量,攻可将全身劲力集中于一点,开碑裂石不在话下,守可将局部承受的撞击平摊到全身,极大强化防护能力。 八极拳虽然没有“极意?盐涡”这么神奇,但相差不远,而张微更是修仙的,身体素质超出凡人一大截,堪称人形凶兽。 即使是第一次交手,张微却意识到了:奥山公重的极意·盐涡不是面面俱到的能力。 刚才奥山公重不仅没能躲开铁山靠,还被撞飞就是明证。 进一步想,也许极意·盐涡有些剑走偏锋,只擅长防守。 那么张微就有思路了———迎风朝阳手。 第82章 二十岁年轻人暴打五十岁老人家 枫忽然间心惊肉跳,先前与鬼族战斗时那种随时可能丧命的危机感又涌上心头。 场上二人站得极近,仅有几步之远,气势却在整块荒地上弥漫开来,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似乎空气的流动都受到了某种阻碍。 奥山公重仅仅握着一把木刀,身形单薄矮小,却如同一块历久弥新的礁石,直面无穷惊涛怒澜拍打仍寸步不让。 【奥山流·立瀑】 同样是静,张微却大不一样,他抱元守一,宁静平和,给人的印象好比风平浪静时的海面,可在海面的水天相交处,夜幕与晨曦交替,昭昭旭日积蓄着力量,欲要裂海决云,登天而上。 【八极拳·两仪桩】 配合独特的呼吸法,张微浑身肌肉在瞬息间抖动变化。 “哼!” 如闷雷般的巨响从胸肺中传出,张微左脚如铁锤轰地,沛然巨力从脚掌而起,经数百块肌肉筋腱传导变化,一路从腿部冲到脊椎。 脊椎周边密集的肌群迅速分散整合,劲力由腰到背再到肩,张微臂膀一条鞭,转肩如甩鞭。 沉坠、十字、缠丝三劲合一,手掌前端骤然获得不可思议的加速,拳锤、掌摔、指戳、印撞、爪提,诸般手法变幻莫测,急风骤雨般笼罩奥山公重周身要害,意图破坏平衡,要将他一体擒拿。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迎风朝阳手,千变无踪,捉雾逐龙!” 在枫的视角中,张微的手像是凭空消失一般,但听风声呼啸,衣衫飘摇。 奥山公重目中精光一闪,张微的手,他是能看到的。 双手把握刀柄,右手发力左手微调,一把木刀或是横砍,或是竖劈,轨迹直来直去单调无比,简简单单一条直线却牢牢拦住张微变化万端的擒拿散手,身形不进不退,任凭风吹雨打,像是一块山石般不可撼动。 极意·盐涡的确是用于防御的能力:近乎绝对防御一些类型的伤害,这让他面对许多敌人都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变相提高进攻能力。 但极意·盐涡存在极限,限制不了张微的神速,也对捉拿肢体、限制发力的关节技没办法。 可奥山公重的强项不仅仅只有极意·盐涡这一个,他是货真价实的“剑豪”! 成功掌控节律,斩铁断钢亦是等闲之事,单论武艺境界、对敌技巧,奥山公重其实远在张微之上! 各种锁拿人体的关节技难不倒奥山公重,凭他的境界,即使是后手出招也能成功挡下。 然而奥山公重的神色越来越惊讶,他每挥出木刀不仅仅是为了防守,其实还暗含缠绕发力的招数,抱着打乱张微进攻节奏的意图。 但结果仅仅是成功格挡,张微下一次的攻击不仅没有出现破绽,反倒来势更汹。 “竟然有这样的技巧!” 奥山公重越发觉得奇妙,他察觉到了,张微每一次攻击的增长,都和上一次攻击的增长相仿佛,增幅正好是奥山公重自己格挡力量的两成左右。 再度挡开张微两记擒拿散手。 细心体会之下,看到张微肌肉的颤动,奥山公重顿悟了,在他每一次挥下木刀之时,张微就通过一种奇妙的力道使手臂粘黏刀身,偏转开木刀那最锐利的一线,旋即将手臂与木刀碰撞而生的力量与大地交互,通过蹬脚、折腰、哼气传回己身。 由此将部分力量化为己有,重重叠加之下,攻势如潮水般绵延不绝、越涨越高。 比较形象地说,这种原理和南蛮特产“计时钟表”的核心构件“螺旋线弹簧”一样,受力蓄力再爆发。 原理奥山公重懂,但是他无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理由很简单,张微身体素质强,技巧也足够,所以能够使用迎风朝阳手,对这些力量进行束缚整合,化为己用。 奥山公重境界高,比张微能更精确地控制力量,可张微的力量太强,他年岁大了,筋骨肌肉承载不来,第一次与大地交互力量就会失败。 比较形象地说,张微这个弹簧的极限蓄力范围很高,奥山公重这个弹簧没那么高,所以模拟不来。 出现这种情况,不能怪奥山公重“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他是练了功的,只是练武功的比不上修仙的。 自张微开始进攻,奥山公重格挡八次,张微也足足叠加了八次力量,气血涌动,筋骨扭转,出手速度越来越快,手掌前端表面的皮肤与空气剧烈摩擦,色泽有如冉冉升起的朝阳般赤红。 迎风,指变幻无形随长风;朝阳,指气血喷勃如朝阳。 二者合一即是八极拳秘传之一的“迎风朝阳手”。 迎风朝阳手存在极限,能叠加的力量因人而异,不过可以从外表分辨:除了手掌前端,自肩膀而下的手臂全部变成朝阳般的赤红色。 此时张微的手臂只有半截是赤红色,还没过手肘,由此观之,张微离极限远得很,能继续加速。 只是奥山公重已经跟不上,看不穿了。 害怕让张微更快,手中木刀不敢再强行格挡,但张微的擒拿不会消失,奥山公重转动部分肢体,挪开关节,将擒拿化为冲击利用极意·盐涡抵消,成功遏制张微的速度,让张微之前积蓄的力量清空。 力量叠加被打断,手上的赤红色却未退去,胀痛之下,张微心如平湖波澜不起,这种程度的痛苦不足挂怀,他已胜券在握。 张微的迎风朝阳手无法被奥山公重破解,于是再度摆出两仪桩,准备再来一遍。 极意·盐涡没有让人失望,奥山公重毫发无损,而且这次他没有倒飞出去,不然会被张微抓住破绽直接拿下。 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转动身体后,【立瀑】的架势已经不攻自破。 【立瀑】是最能保护刀剑的架势,常用于对抗以力量见长的敌人,木刀也因此能承受原本承受不了的冲击。 对于剑豪而言,武器是己身实力相当重要的一环,当然,空手对敌也可以,前提是敌人够弱。 张微显然不属于“够弱”的范畴里。 现在【立瀑】架势消失,木刀当即回归平凡,咔嚓一声被张微的爪击捏碎,断成两截。 奥山公重没有额外的木刀备用,就算有,张微也不会站在原地等他去拿。 只剩比拼拳脚一个选择,他毫无疑问会落入下风。 情势急转直下,朝着几乎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奥山公重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 不是他不高兴,而是太高兴了,几乎要手舞足蹈,伴唱“猿乐”才能表露这种喜悦,只是这样未免过于失礼。 早年经常被各流派兵法道场的师范和食客打到装死才能逃命,随着年纪增长,这种经历是越来越少。 成为德川家的剑术师范后,疲于应酬,剑技的前路也难以寻觅。 贵为剑豪,名利双全,奥山公重却把这些放着不管,偏要苦哈哈地餐风宿露、进行武者修行,目标不就是寻找值得一战的对手,看到前进的方向吗? 张微的身体素质学不了,但是许多发劲用力的技巧闻所未闻,给了奥山公重启迪。 “这次来武藏国真是来对了。” 奥山公重任由木刀滑落,心里想着:“奥山流输了啊,果然修行不足,真是可喜可贺。” 木刀正在下坠。 奥山公重的目光陡然锐利,锋芒逼人:“接下来的是新阴流真传·【神妙一太刀】!” 第83章 神妙一太刀 奥山公重略显老态的面庞有种说不出的肃穆感,疏于打理以至于乱糟糟的长发随风飘荡。 作为武器的木刀断裂后,奥山公重的气势反而极具攻击性,好像是某种束缚着他的无形枷锁被斩断。 张微敏锐地感知到了奥山公重的变化:“有意思!” 脚掌猛踏,身形暴起,衣袂被骤然吹起的疾风压得紧贴肌肤,握手为拳带着骇人巨力,电射星驰般攻向奥山公重。 张微真想知道,没有木刀的长度作为缓冲、无法施展剑术、身体各项机能也全面处于下风的奥山公重究竟还有什么本事对抗迎风朝阳手。 “呲喇!”声音突兀响起,奥山公重随手从外披的衣物上撕下一节袖子,并迈步向前,以自上而下挥刀竖劈的姿势,似缓实快地握着碎布斩击。 以两人的速度,击中对方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然而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张微的反应能力极其可怕。 张微不仅完全捕捉到奥山公重的动作,还注意到奥山公重手里碎布的材质。 ———那种由苎麻织成,仅被粗劣染色工艺处理过的常见布料,特性是轻重适中,耐磨透气。 因为穿起来舒服清爽,就连一些高级武士都喜欢穿戴这种布料制成的衣物,但是从来没人会蠢到把它当作正面战斗的武器。 张微绝对相信自己的眼力,这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青葱色麻布。 一块麻布替代刀剑?这个发现令张微警惕不已。 “事出反常,不能硬来!” 面对清风拂面般毫无杀伤性的一招,张微迅速低腰闪身冲到奥山公重背后,旋即毫无凝滞地腾空而起,在空中瞬间腰背发力,像逐尾的巨蛇一样翻身回旋,倒脚如枪矛朝奥山公重后肩一记戳踢。 “啪!” 速度快得模糊不清的腿影炸裂空气发出脆响,凌厉老辣像是毒蝎甩尾。 八极拳据传由枪术“六合大枪”衍化而来,是练习“六合大枪”的基础。 因此八极拳中许多招数都和枪术相通,这记狠辣迅捷的戳腿就是源自枪术中的“回马枪”。 回马枪流传甚广,战绩彪炳,不论是战场上的勇卒猛将还是市井巷陌中的游侠豪客,使出回马枪、败于回马枪者多如牛毛。 奥山公重瞳孔骤缩,刚刚左退半步就被张微凌空踢中,好在有极意·盐涡时刻防御冲击,让他没有受到明显的伤害,只是脚步不稳,一个趔趄朝前栽倒。 但张微这一踢还是有效果的,奥山公重在这一瞬失去了身体的掌控能力,再无余力躲闪。 只要张微上前一步,锁拿住奥山公重的关节,奥山公重就再无反抗之力! 在奥山公重即将跌倒的一刹那,一道隐藏于衣衫下、浅浅的血线浮现在张微胸膛。 微不可察的疼痛感浮现,张微停下动作,低头下看,第二次感到讶异。 “这是怎么回事?” 几颗小小的血珠从伤口溢出,由内而外将衣襟濡湿,像是洁白的雪地上开出亮眼的红花。 麻布柔软,破不开张微的肌肤,更不可能在不割破衣衫的情况下对张微造成伤害,更别说奥山公重的挥砍根本没有命中。 “这是怎么回事?” 看出张微的疑惑,奥山公重带着淡淡的傲意开口:“在下修行的秘剑·【神妙一太刀】。” “内在的精神达到平衡后,就像一颗种子抽出繁茂的枝叶、开出芬芳的花朵,外在显现为奇妙的极意,这个过程被在下的师父称为精神之妙。” “在剑静止之处,将精神同样安顿下来,举手投足间,种种奇迹就会自然发生。” “神妙一太刀就是这样,什么都能一刀两断、堪称奇迹的一剑。” 尽管知道打探别人的武技可能会惹人不喜,但张微实在很好奇,本着不问白不问的心态,张微问道:“我躲避后仍被斩伤,这也是奇迹的范畴吗?还是说我其实没躲开神妙一太刀?” 这两者之间存在很大差别,前者说明来自神妙一太刀的伤害不可通过躲闪的方式避免,而后者说明神妙一太刀和正常剑技一样,可以躲开,只是难度极高。 不过无论是后者还是前者,张微都已经输了,切磋也就到此为止。 奥山公重将半截木刀插回腰间,冲张微市侩的一笑:“想知道?那就请阁下加入在下的流派吧!” “奥山流?”张微有些心动。 不同于传承有序、门规分明的四明宗,兵法流派的结构要松散得多,类似于协会与私塾的结合体———只不过教导的内容是战斗技巧,目标是成为天下第一。 妖怪和高手的消息、通过各国关卡的文书、与各地统治者友好沟通的渠道、神奇的武技和道具......这些在加入兵法流派后都有机会得到。 拥有奥山公重这样强大的剑士与神妙一太刀这样高明的剑技,奥山流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张微问道:“是加入奥山流吗?” 奥山公重正色:“不,不是奥山流,奥山流只是在下开创不久的小流派,还没有收纳门人的资格。” “是天下闻名的大流派,新阴流!” 奥山公重的声音很是振奋,极力鼓动张微加入,但是张微已经倾向于拒绝。 新阴流这个词唤醒了张微的回忆。 ———上泉信纲的遗体还埋葬在枫之村附近,千胜灵官来源于上泉信纲死后的二魂七魄,而上泉信纲正好是新阴流的创始者。 新阴流目前和张微应该是敌对关系,张微得尽量避免和新阴流的人打交道。 张微做出沉思要不要考虑加入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措辞回绝并想办法套点消息。 千胜灵官继承了上泉信纲的部分剑术,这点很难瞒住和上泉信纲关系密切的人。 小笠原长雄就是个例子,只是他不介意。 新阴流门人不可能人人都是小笠原长雄。 比如奥山公重,现在还客客气气的,对张微笑脸相迎,不说上泉信纲的遗体还在张微这里,要是让他知道上泉信纲的二魂七魄被张微变成了猖兵,只怕会当场翻脸,然后大打出手。 张微不愿意冒这个风险。 第84章 椿与伊贺忍者 奥山公重头戴斗笠,独自走在通往“宿场”的小路上。 所谓宿场,是武家大名为了及时获取情报而在各地设立的驿站,除了负责给信差准备马匹换乘以外,也负责给路过的军队提供粮草和驻地。 一个背着竹篓,看起来像是卖糖商人的男子从道路岔道上拐出,迎着奥山公重走来。 二者脚步不停,身形交错而过,丝毫交流也没有,就如同再正常不过的过路人。 走了一段路程后。 奥山公重逐渐偏离小路,朝寂静的丛林中走去。 卖糖商人绕了一圈,快步走到一个四处有灌木遮挡的地方,压低声音道:“奥山休贺斋大人,请留步。” “在下记得已经辞去职务,为什么还要来找在下?”奥山公重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语调冷淡,似乎对面前的人很反感。 卖糖商人当即低下头颅,右脚后退一步单膝跪入地上落叶,动作十分干净利落:“奥山休贺斋大人,您之前委托我们调查的事件已经有消息了。” 奥山公重有些意外,从前这些伊贺忍者找他全是为了汇报公务、刺探情报,以至于他都形成刻板印象,一时间忘了三个月前曾向伊贺忍者们发布委托。 “你们找到那个人了?” 奥山公重语气疑惑,他从未见过那人,因此提供的线索相当简陋,而寻人类型的委托又需要派遣人员,花费大量的时间对各地进行走访调查。 二者结合起来,奥山公重的委托难度相当高,不比海里捞针差多少。 依照奥山公重的经验,三个月看似很长,实际上还不够忍者们完成对人口最密集的近畿地区的搜索。 “相关情报在这里。” 卖糖商人,或者说伊贺忍者从层层叠叠编织成竹篓的篾片中抽出一根,用双手捧过头顶。 对于这种隐秘的消息传递方式,奥山公重早已见怪不怪,他刮开篾片内侧伪装成泥垢的蜡层,手指轻轻搓揉,自上而下将一节节柔韧的纸条与竹篾分离,然后拼成一张巴掌大小的密函。 缓步走到阳光下,眯着眼睛,仔细地阅读起来。 尽管奥山公重早已示意不必拘礼,伊贺忍者还是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如同一座肃穆的石像,不言不语,静静地等待着,对奥山公重非常恭敬。 时间慢慢流淌,奥山公重突然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张微,难怪他如此果断的回绝了在下。” 见奥山公重放下密函,伊贺忍者开口道:“请问您对委托的结果是否满意?这个委托是否到此为止?” “很好,在下很满意,就到这里吧。”奥山公重取出独属于他的印章,在密函背面盖下朱红色的印记。 “喏,这是在下的凭证,阁下可以到奥山家宅邸领取剩余的佣金。” 伊贺忍者双手接下密函,身形一闪,眨眼间跳到一颗枯黄的大树上:“如此,便先行告退了,希望奥山休贺斋大人日后也能多多关照。” 奥山公重打了个哈欠,故意装作没听到后半句话。 绝大部分武士贵族都鄙夷忍者,视忍者犹如草芥,几乎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风气,但奥山公重算不上鄙夷,只能说是反感。 反感的原因也不是那些武士贵族们普遍认同的观点,比如认为忍者们血脉卑贱,举止粗俗,对武家礼仪一窍不通,或者目光短浅,不安分,极具攻击性之类的。 而是因为他曾亲眼目睹过忍者们的行动———充满了欺瞒、背叛、与罪孽,是一群只能躲在阴影中苟活的人,与他的处世之道格格不入。 如无必要,奥山公重不想和忍者打交道。 “那么就此别过了。”奥山公重挥了挥手,悠闲的朝宿场走去。 意外得知张微就是那个带走师父遗体的人,他决定先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去找张微算账。 殊不知厚厚的落叶中还盘踞着一条双目血红的青蛇。 三颗森白的髑髅被摆在青瓷粉盒上,上下颌骨不断开启闭合,以符咒为喉舌,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传递给椿。 椿慵懒地对着一面黄澄澄的铜镜侧卧,青葱十指灵巧地拨弄宛如溪流的柔顺长发,小巧精致的花瓣形珠宝戴在额前,与椿妩媚的脸庞相映成辉,双眸浅闭,涂有鲜艳口脂的薄唇轻轻翕动,勾勒出愉悦的笑容。 “有意思,能被鼎鼎大名的【东国第一剑豪】关注,看来那个张微秘密不小。” 秘密与麻烦是一对形影相随的双生子,秘密不小意味着麻烦不小。 椿与张微只见过一面,也无冤无仇,但是张微现在正好在枫之村———那个桔梗庇护的地方。 桔梗那受人赞颂的名声几乎已经成为椿的心病,因此,椿希望张微的麻烦越大越好。 “去,把那个忍者抓来。”一张精心剪裁的素白纸张从袖里飘起,以反常的疾速飞出营帐。 ...... 天空挂着一轮太阳,气温却依旧寒冷,吐口气都能看见一团白雾从口中飘出。 小木屋中。 张微慢慢喝下浑浊的药汤,稍稍顿了一顿,转头对着李进宝说道:“师兄,你见多识广,能想出神妙一太刀的破解方法吗?” 李进宝吊着左臂,踏步踱来踱去,宽袍大袖飘来拂去,显得有些焦躁,随后放弃思考,大方的承认:“不知道,不过既然和精神相关,静心神咒或许有用。” “师弟,你说那新阴流的门客找上门来怎么办?” 李进宝甚至从未见过新阴流的人,彼此毫不相干,但师弟有难,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奥山公重把张微的身高相貌和八极拳独特的架势透露给曾在小田原城的人,两相对照之下,小田原城的弓长微和枫之村的张微就划上了等号。 接下来等待张微的,只怕是无穷无尽的追击寻衅,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李进宝叹了口气:“唉,要是能找个德高望重的人开解开解就好。” 说起中间人,在二人认识且有足够交情的人中,只有巫女桔梗能担此大任。 要是实在没辙,只能再次麻烦桔梗了。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桔梗是师弟的救命恩人,让师弟再去寻求桔梗帮助也不至于说不出口,以后还回来就好。 张微放下只残留些许药渣的陶碗,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师兄怎么不提议将奥山公重格杀?他还没走远,来不及把消息透露出去,这样最好,一了百了。” 听见张微仍在开玩笑,李进宝一甩袖袍,反而生气了:“你怎么和没事人一样?” 先不说仙道贵生,不杀无辜之类的道德观。 但从实际上考虑,拥有极意和神妙一太刀,奥山公重在新阴流内部的地位一定极高,不知有多少人关注他,杀了奥山公重只能得到一时的安稳,但新阴流随后的报复将更加猛烈。 一听就是胡闹。 看张微仍在笑,李进宝也冷静下来,不那么急,狐疑的说道:“师弟你有安排?” 第85章 不知所云 “师兄先坐下吧。”张微神情悠然,随手一指旁边那个稻草制的草席,姿态云淡风轻,仿佛完全不把新阴流放在心上。 李进宝大咧咧坐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降降火气:“正要听师弟有何高见。” “我刚才从奥山公重口中得知,新阴流还没有诞生公认的流派之主。” “怎么回事?”李进宝一听就想到了内斗,但也不能确定,天灾人祸常有,谁能说得准呢。 不过还是内斗最有可能,也对张微最有利,这种情况下,内敌比外敌更招恨,张微与新阴流内部的主事者大可以好好谈谈,化干戈为玉帛。 慢悠悠的抿了一口茶,张微继续说道:“直到现在,上泉信纲逝去的第五个月,不少人都在争夺新阴流流主这个位置。” 李进宝大笑:“不出所料,正是赶上了吉时。”紧接着关切的问道:“想好具体事宜了吗?” 张微跟着笑起来:“除了瞒住千胜灵官的来历,上泉信纲的遗体肯定是要交还回去的,只是接洽的人选有待商榷。” 李进宝深以为然:“确实,选错了人只怕反而受牵连,不能不慎重。” 张微顿了顿:“现在有望继承新阴流流主之位的有三人。” “柳生宗严,丸目长惠,疋田景兼。” “柳生宗严未加入新阴流时就被人称为【近畿第一剑豪】。” “他十四年前加入新阴流,短短两年就大放异彩,被内定为新阴流下一任的流主,可惜九年前身受重伤,一直没有好转,现在担任大名织田信长的家臣,声势最盛。” “丸目长惠势单力孤,为人张狂桀骜,但是剑术登峰造极,精通百般武艺,自称【天下第一】也无人反驳。” “疋田景兼在新阴流开创之前就一直跟随上泉信纲,资历最老,剑术枪术尽得上泉信纲真传,十四年前与柳生宗严对决三场,三战三胜。” 李进宝沉思片刻,说道:“丸目长惠不行,一听就是个不通情理、自高自大的,和他接触反而会惹上麻烦。” “柳生宗严也不行,对新阴流流主这一职位而言,他缺少的是实力而不是名望,师弟不披坚执锐,亲自卷入这泥潭,对他来说就用处不大,可有可无......” 张微止住了李金宝的话头:“我觉得最好与柳生宗严接洽。” “首先,疋田景兼资历最老,和上泉信纲关系也最密切,我带走上泉信纲的遗蜕,他对我的观感加倍不好,容易谈崩,丸目长惠也是此理。” “但是柳生宗严不同,他是带艺拜师,与上泉信纲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我和他谈更有余地。” “其次,柳生宗严不缺名望,但是他的对手———丸目长惠和疋田景兼缺。” “柳生宗严是上泉信纲指定的下一任流主,天然处于正统地位,高其余二人一头。” “丸目长惠和疋田景兼想要弥补这个劣势,光靠剑术、资历是不行的,他们必须有足够的功绩做支持。” “迎回上泉信纲遗蜕的功绩不小。” “只要柳生宗严足够理智,懂得蛇打七寸的道理,他不会将我往外推。” “最后,柳生宗严身为内定的继承者,侍奉武家大名的臣子,他是要维护规矩与名誉的。” “所以柳生宗严出尔反尔、耍花招的可能最小。” 李进宝打断道:“和柳生宗严接洽,害处只会更大。” “私通外敌,单单这一条宣扬出去就足以让柳生宗严身败名裂,到时只怕他自顾不暇,迫于压力之下,你的对手会是整个新阴流。” 张微抚掌称赞:“师兄一语中的,这件事最要紧的便是隐秘。” 李进宝惊了:“你有对策?” 张微的语气略带得意:“本来是没想到的,刚才却有了。”摇动铜铃,一只形似鼬鼠的妖怪静静趴在张微掌中。 “风无形,云无相,这种名叫镰鼬的小妖常栖息于深山幽谷中,能随风遁形,正合适当做我的【五通兵马】。” 李进宝也不羡慕,他有更好的,他指着镰鼬问:“妖气难掩,稍有道行的人就能看破,这小妖顶什么用?” 张微轻抚着镰鼬小小的额头,毛茸茸的摸起来很舒服,镰鼬也配合地拱头,柔软的身体摊成大字形,表现出很享受的样子,仿佛一只真正的鼬鼠,任由张微抚摸。 “师兄可不能小觑它,门外百丈还有一只镰鼬,不知师兄察觉到了吗?” 李进宝看得眼痒,唤出自己的五通兵马冲玉———小狗模样,抱在怀里一边撸动冲玉圆滚滚的肚皮,一边说道:“不知道又如何?相隔百丈,它又那么小,谁会特意去找它。” 张微哈哈大笑:“师兄不找它,此间言语却都已入它耳中!” “嗯?”李进宝蹙起眉头,他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但音调也不高,就是正常人说话的范畴,枫之村内还有各种人声杂音干扰、掩盖谈话声,以他的耳力,大概四十丈就是极限,这仅仅是听见,并不能听清。 隔百丈之远还要听清对话,李进宝自问做不到,他的猖兵也没一个行,镰鼬这项本领不差,再配合随风藏形、身躯娇小的特点,镰鼬可以说是天生的斥候。 这样看来镰鼬不差,很适合做五通兵马。 “你用它听到什么?” 铜铃再摇,另一只镰鼬从远处飞来,呼呼挥舞镰刀形的利爪,小眼睛眯成缝,对李进宝很是不忿。 张微抬手把它压住,这小身板还不及一只馒头大,好不容易得来的猖兵,他有些怕李进宝恼羞之下给镰鼬来一巴掌。 “我先前安排一只镰鼬跟在奥山公重身边,探听到不少消息。” “本来我还不知怎么和奥山公重开口搭上关系,现在奥山公重已经知道我是谁,明日就来见我,到时,我可以提出条件,靠他和柳生宗严谈。” 李进宝大出意料:“这么快?”旋即忧心忡忡:“奥山公重明日不和你动手都算他气量不凡,你怎么说服他?” “想让奥山公重为你和柳生宗严牵桥搭线,只怕不妥。” 冲玉低低的呜咽两声,转动灵性十足的大眼睛盯着李进宝,流露出委屈的样子,李进宝撸得有些重,它很难受。 张微摸够了,将镰鼬放下,镰鼬懒懒的抖了抖身子,借风势飞回一面小旗中。 “凡事好商量,不是奥山公重帮我,大家互惠互利罢了。” 李进宝轻轻拍动冲玉晶莹的背脊以示抱歉,张微有想法,他也不必再担忧。 接下来的问题就出于好奇心了:“奥山公重进行武者修行,难免没有避开新阴流争位的意思,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肯找柳生宗严。” “让奥山公重完全合作需要不短的时间,也不必急于现在,现在只要新阴流找不上门就好。” “再者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奥山公重这么躲是躲不掉的,迟早会被卷进去。” “我现在把遗体交给他,多少算是卖了他一份人情,另外,他年纪不轻了,我还有一些调养身体的方子可以教他……” “叮叮叮叮!” 忽然檐角风铃急响,铃声横压而过震耳欲聋,简直像有上千柄铁锤正疯狂敲击这只小小的风铃。 张微倏地站起:“有妖怪。” 第86章 牛鬼 风铃示警,来的妖怪不能小觑。 李进宝迅速起身,怀中的冲玉一跃而出,小小的身体里有大大的勇气,就像一头威武的雄狮,昂首朝妖气弥漫的方向发出吠吼。 师兄弟二人心里都松一口气,冲玉能通过妖气分辨出妖怪的强弱,现在叫得这么欢,证明妖怪强度有限。 张微摇动铜铃,命令道:“镰鼬,去看看怎么回事。” 镰鼬作为专精侦查的五通兵马,并且实力弱小张微控制得住,是张微手底下最好使唤,活动范围最广阔的那一个。 桔梗不在,枫之村大部分青壮都在田地里打理冬麦,留守枫之村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张微和李进宝的身上。 不是每个妖怪都像鬼族一样纯靠蛮力害人,对付妖怪需要有充足的准备,张微细细清点朱砂,剑印,镇坛木之类的法器。 也许派出千胜灵官就能轻松解决,但是安全最重要,张微让千胜灵官隐藏在自己身边,作最后一重保障。 李进宝大喝一声:“什么人!” 暗中一道人影迅速翻起远离,于纤细的树枝之上辗转腾挪,几个起落就隐没于树梢,灵活得不像人类。 “追!”镰鼬立马化为清风,凭借神异的听力朝那人追去。 “啊!妖怪!”伴随着牛马嘶吼声,一个惊恐的黑发村妇猛然摔倒在地,惨叫划破长空。 张微面色猛然一变:“师兄,你去追他,我来对付妖怪。” “好!”李进宝关键时刻绝不废话,足尖一点,身形如秋叶流水飘去,转眼间冲入数十丈外的丛林,速度比逃跑中窥探者更胜一筹。 常人左臂半残免不了身体失衡、行动迟缓,可李进宝似乎未受半点影响,身手仍是超凡脱俗。 张微一把将法器收入袖中,心中焦虑不已,这妖怪被风铃感应到才多久,怎么这么快就撞上村民了?不知还有没有救。 运步成风,张微喝退跃跃欲试的村民,急速朝妖怪所在处赶去。 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牛马嘶吼声回荡在半是枫林,半是石坡的山地上空,那妖怪黄牛头蜘蛛身,根根灰黄色鬃毛在太阳底下反射着寒光,尖端如同钢针一般扎人,目露癫狂,血盆大口里犬牙呲错,只剩半块沾血的麻布袖衣。 丝丝点点粘液从妖怪口中落下,沾染到的地面就冒起浓浓绿烟,原本坚实的黄土凹陷松软,变得像寸草不生的沼泽地一般糜烂不已。 “来晚了。”张微心中沉重,看向妖怪的表情更加不善。 黄牛头蜘蛛身,长两丈,六足锋利如镰,口含剧毒,声如牛嘶叫、马吼嚎,这是一头【牛鬼】。 除了能喷出毒液以外,那六条斩击范围极广的镰刀型足肢也很危险,但灵智不足,综合实力比壮年鬼族稍弱,对张微来说不难对付。 张微当即从随身的兵马罐中唤出一青一红两名鬼族,命令他们一起夹击牛鬼。 青鬼红鬼张开大口,一股浓黑雾气遮天盖地般铺散开来,违逆风势,夹带着焚身蚀骨的火焰朝牛鬼扩散。 眼见浩大声势,牛鬼落下一直高举在前摆出攻击架势的两条前肢,六足交替如轮转,泥土翻飞,带起风声赫赫朝山坡下退去。 张微眼神一凝,绝不能让牛鬼跑掉! 牛鬼这种妖怪极其记仇,且对环境影响极大,要是让它逃脱,枫之村附近的水源都会被它用毒液污染。 青鬼一声怒吼,被牛鬼避而不战的怯懦行径激怒,双目通红,不待张微命令,随手将一颗盘根错节的枫树连根拔起,健步如飞穿越黑雾,将星星火起的树干抡圆了砸向牛鬼后肢。 火花枯叶被强劲飓风压得迅速飞离树干,化作红黄二色漫天飘舞。 “咚!”沉闷的声响炸开,树干扭曲,牛鬼一条后肢在巨大的蛮力下被硬生生砸歪成弧形。 “干得好!” 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张微果断脚踏寸步,身形化为残影冲出,一记斩钉截铁的撑捶痛击牛鬼相对脆弱的后肢关节处。 “咔!”关节错位折出触目心惊的角度,森然骨碴凸显在空气中,鲜血横洒,半条后肢无力的垮塌下来,牛鬼失衡,速度骤然下降。 青鬼残忍的嘻笑一声,奋力再挥树干。 牛鬼头也不回仍是狂奔,巨目中癫狂逐渐消散,金属般的足刀围绕周身不停划起划落,就像一个浑身长满利刃的陀螺滚动,即是防守也是进攻,翻足连斩就把疾声袭来的树干斜劈成木块飞开。 “拦住它!” 红鬼视利刃如无物,双足猛跳蹿起丈高,合身扑向牛鬼躯干,宁愿受重伤也要把它拖在原地。 几道光影闪过,纵横交错的刀足连斩,轨迹如蛛网般密集,恐怖的锋刃带起刺耳尖啸覆盖红鬼胸腔臂膀。 红鬼不躲不避,仗着身强体壮和牛鬼硬碰硬,身上绽放无数血花让他凶性大发,粗壮手臂上筋肉暴起,滔天怒火好像要从眼瞳中窜出,十指巨力挤压,几乎捏碎牛鬼掩盖于皮毛底下如铜打铁铸的外骨骼。 三只刀足用力过猛,深深卡在红鬼骨头里却拔不出来,张微瞧见破绽,出手连连再度捶断两只刀足关节。 青鬼发出瘆人的怪笑声,抡起铁拳砸向牛鬼头颅。 牛鬼目露恨色,下颌皮肉像蛤蟆吸气一样鼓出一个诡异的大肉球。 “退!”张微暴喝,牛鬼要拼死一搏。 牛鬼闪电般扭头朝青鬼一喷,墨绿色的粘液如洪流迸涌而出,残余气息瞬间就让周边草木枯萎,表层变得像被烈焰卷过一样蜷曲焦黑。 青鬼急忙收拳翻滚,狼狈的避开大部分毒液,但是还有一部分毒液沾到手腕上,皮肉急速凹陷,这凹陷还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漫延,顷刻间小臂也变得坑坑洼洼。 青鬼抱着小臂发出痛苦的嚎叫声,下意识激发妖力,竭尽所能刺激血肉再生对抗毒素的侵蚀。 毒液触地变成绿烟化开,张微立即屏住口鼻,却还是感到一阵目眩神迷,真气自发沿四肢百骸中的经络流转才略微消去不适感。 变故骤起。 “咳、咳咳!......”牛鬼毒液居然勾动张微还未痊愈的伤寒,让张微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极具腐蚀性的毒雾吸入肺腑,顿生五内俱焚之感对外界失去感应。 红鬼也吞入大量毒雾,身形摇摇晃晃,手臂无力的松开。 牛鬼挥舞身躯中侧最后一根能动的足刀,狠狠一刺贯穿红鬼,抡圆了势头摔沙袋一样把红鬼从身上甩开。 敌人顷刻间两残一伤,牛鬼大占上风。 第87章 逆发的妖魔 妖兽敏锐的直觉告诉牛鬼,不想死,就必须趁机将敌人杀绝! 牛鬼将凶恶的目光投向红鬼。 红鬼身上血肉模糊,隐约可见深埋于暗红色血肉中的白骨,但血液已经停止外流,凝结成宝石般的块状堵住狭长伤口。 晶莹剔透的血块下,扭曲的骨骼被扳回正位,肉芽与筋腱血管像万条细蛇游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勾连、一寸一寸的将血块挤出。 骨髓脾脏不断运转造血,汩汩澎湃的血流充斥有些干瘪的血管,就连体表黑黝黝的毛发也在恢复原状。 只需片刻,红鬼就能恢复行动能力继续作战,只要妖力没有耗尽,他几乎是不死之身。 牛鬼狰狞可怖的面貌更显凶恶,拖着残躯,一瘸一拐带起大地轰鸣冲到红鬼面前,投下阴影遮盖住红鬼大半虚弱的身躯,高抬足刀,阳光被宽大的弧形锋刃折射,仿若进行一场斩首处决。 红鬼威慑性的吼声不绝,手脚挣扎抽搐着想要爬起反击,眼神里的惊恐却藏不住,让他显得格外虚弱无力。 一刀劈下,红鬼右臂与身躯彻底分离,血如涌泉向外飞溅,刚爬起一半的身体轰然倒地,血流顺着牛鬼光滑的鬃毛滑落。 手足仍在挣扎扭动,红鬼怒瞪双瞳,面色狰狞,吼声震动天上的层云。 牛鬼漠然再度抬起足刀,森冷足刀再度毫无花哨的落下。 弧光闪烁,红鬼戾气上涌,停止血肉再生,妖力瞬间集中,从口鼻喷出漫天烈焰如瀑布倒卷,泥土沙化再融化变为颜色浑浊的琉璃,急剧上升的温度引动空气剧烈膨胀,狂暴的烈焰洪流伴随冲击波摧枯拉朽般撞断刀足,余势不减冲入山林。 一条连大气都悍然扭曲的炽烈火河光芒盖过太阳,暴怒冲垮所有挡在面前的阻碍,那股充满毁灭性的势头,简直像是火山爆发时从地底深处喷涌的熔岩巨幕,蛮横抹杀自然生机,火焰与冲击波所过之处,只留青烟缭绕的焦土。 牛鬼被冲击波率先命中,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连续撞折几棵树龄上百岁的枫树,远远跌落过十余丈,铜铸铁浇的坚韧外骨护壳如脆弱的瓷器般出现无数裂痕,身体内部骨断筋折腑脏皆伤,以至于全身动弹不得,正奄奄一息伏倒在断树下。 红鬼妖力耗尽,全身上下的伤口崩裂,尤其是断臂处的血流无法止住,流淌到身下焦灼的土地蒸发冒气,离死不远了,但看到牛鬼同样凄惨,忍不住放肆地嘶嘶怪笑。 鬼族骁勇好战,死亡对他们来说不是终极恐惧。 热浪翻滚间毒雾朝四周扩散,变得更加稀薄,真气周而复始的循环间,逐渐将毒素压制回肺腑,张微面色不好,却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了。 千胜灵官一直守在张微身侧———护卫张微才是第一要务,如非必要时刻,就算红鬼青鬼全部身死,千胜灵官也决不会离开张微半步。 毒雾弥散时千胜灵官就要现身斩杀牛鬼,但是他察觉到了异常,没有轻举妄动。 “还有别的妖怪。” 不知何时起,根根无法用肉眼察觉的黑亮发丝从天空落下悄然显现在四周,并缝合成网状步步逼近。 这些发丝不仅隐蔽,而且极其坚韧锐利,无论是牛鬼的毒雾还是红鬼青鬼的火雾都难以腐蚀烧断。 更有一只仓皇逃窜的飞鸟,毫无征兆就撞上一根缠绕在树木枝叶间的发丝,速度不快仍被利落的一切两半。 唯一的缺口在红鬼喷出火河的方向。 千胜灵官一不留神,张微旧疾发作导致毒雾入体,稳妥起见,更不敢离开张微。 “法师,有蹊跷。”千胜灵官压低声音,把情况告知张微。 有能力诡异的未知妖怪潜伏,而且来意不善,千胜灵官还在观察中。 张微冷静的说道:“先救赤鬼丸。”,旋即衣袖轻拂,一圈朱砂在身边暗暗洒下,示意青鬼把红鬼拉来,按千胜灵官的描述,躲在暗中的不一定是妖怪,更可能是幽魂之类的存在。 这时张微不禁想起李进宝的冲玉,要是冲玉在,只需稍稍一闻,妖邪就无处藏身。 大赤为天地纯阳之色,故足以辟阴邪,张微手里的朱砂本身质地就不怎么样,再加上没经过细心研磨甄选,色泽不纯,辟阴邪做不到,只能用来示警。 猖兵们护卫张微,张微也会庇护猖兵,赤鬼丸补充大量妖力就能续命,张微可以通过科仪转换妖力,大不了再病一次,是不会让赤鬼丸死的。 尽管是同族又同为张微的猖兵,名叫靛鬼丸的青鬼与名叫赤鬼丸的红鬼仇怨不浅,都恨不得对方立刻暴毙而亡。 小臂上的毒素化为脓血流出指尖,靛鬼丸正坐在地上看戏,但得到张微命令不敢不从,不情愿的起身把赤鬼连带断臂扛到张微面前。 张微一边把兵马罐内储存的妖力送入赤鬼丸体内,一边留心观察附近的变化,他虽然看不到千胜灵官所说的黑亮发丝,但是同样能察觉到某些东西的存在。 ———分裂的碎叶、凝滞空中的血珠和黑灰、以及牛鬼身上的丝线勒痕。 “发笼被看见了?不对,好敏锐的感官。”清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还没被大火波及的树林中沙沙落下金黄与赤红夹杂的枫叶。 钵盂形斗笠边沿垂下长长白纱遮掩至脚踝,全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肤流露在外的女子慢腾腾走出山林,轻轻抚掌,对张微称赞道:“你的头发真好,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黑色长发。” “相比之下,那个忍者的黑发太差劲了。” 发为血之余,张微身为炼气境修士,血气充盈不是常人可比,头发得到血气滋养,自然格外光泽柔韧。 张微对她的夸赞无动于衷,肃然道:“立即离开,不然今日劫数难逃。” 热风吹过,白纱紧贴勾勒出女子曼妙的身形,她斜倚在树下,捂嘴轻笑:“我是逆发的妖魔,结罗,不用记住也可以。” 从白纱下递出的纤纤十指如拨动琴弦演奏乐曲般灵巧转动:“你的头发,我绝对要得到呢。” 张微因身体再度传导妖力而面色苍白,将赤鬼丸先收回兵马罐静养,看也不看被凭空提起宛如木偶傀儡的牛鬼,对结罗发出最后的警告:“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言尽于此。” 结罗遗憾的说道:“再陪我聊聊,如果这就是你的遗言,未免也太枯燥。” 第88章 雷火无情 张微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初到枫之村,摸石头过河的新丁了。 结罗有几斤几两,张微确实不清楚,但是张微对自己和千胜灵官的实力有清晰的认知———建立于敌人的尸骸之上。 大半年来,和张微为敌的妖魔鬼怪数以百计,除了一拥而上的豹猫四天王以及侍奉邪神的星之眷者,都只有三种结局:要么太过弱小被完全漠视,要么变成猖兵为张微奔走效力,要么粉身碎骨。 结罗不是第一个嘲讽张微的妖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见得多了自然不容易让情绪出现波澜,所以张微半点火气也没有,心平气和的开始设置法坛。 张微再不发一言,诡异的态度让结罗隐隐感觉到不妙,甚至生出撤退再观察一下的想法,但对张微头发的贪欲在结罗心中胜过了一切。 “嘁,虚张声势可不行!” 交汇于结罗十指之上的发丝随指尖弹动而移位,四面八方纵横交错的发丝割裂任何阻碍,将地面树木火河鸟兽统统绞碎,发丝无形痕迹有形,无数裂纹急速扩张,漫天飞扬的尘雾像壁垒一样突兀升起。 血腥弥漫,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百无一存的鸟兽在惊惶下横冲直撞仍难逃死劫,无形发丝带着森然杀机在血迹和尘烟中显形,可张微岿然不动,手捻一杆小旗,同时挥动袖袍,从袖中投出大量黑红色细砂。 靛鬼丸牢牢挡在张微身前,数条扭曲的火蛇从口鼻飞飏。 硫磺、木炭、焰硝、朱砂、松油、符灰......这些混合物顷刻间被点燃。 剧烈爆炸声轰天裂地般响彻,带有纯阳色彩的朱砂与连绵不绝的火光疾射。 一瞬!尘雾骤然凝滞,漫天阴邪冰消雪释,一截又一截数量极其惊人的黑发纷纷断裂,飞絮似地落落扬扬,遮盖住被大火猛毒轮番肆虐已变得焦黑枯败的青草绿苔。 “啊!”结罗叫声凄厉,斗笠滑落,白纱下的身躯柔弱无骨,顷刻间化为十余颗长满发丝的骷髅头骨。 张微放下捂耳的双手,皱眉不语。 自从海津城回来,张微见识到了很多特产,海津城军卒使用的火药就给张微留下来很深的印象。 刚才洒出的细砂是张微和李进宝共同参照火药配方研究出的第一批试作品,命名为阳雷砂。 阳雷砂侧重于发光与声响方面。 雷声、火光还有磨成粉的朱砂组合起来对阴邪鬼崇伤害巨大,克制效果非常明显,就好比火焰融化冰雪。 结罗退散得这么利索,换做旁人可能会沾沾自喜,放松警惕,张微不会。 张微左右环顾,结罗可能跑了,更可能还藏在附近。 发丝崩断,被吊在半空中的牛鬼坠下,又是一阵沉闷的巨响,张微注意力回移,先前赤鬼丸吐出的火河还未完全熄灭,遍地发丝被火焰点燃散发着难闻的焦臭。 一传十十传百,火焰像猩红的血滴滴入水中,迅速翻滚漫延开来,熊熊燃烧着的发丝、枯木、落叶逐渐漂移,有向某处集中的趋势,四周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气旋,巨型风眼正在酝酿。 这里很可能会诞生出堪比天灾的火风暴,若不尽快将火焰熄灭,位于山脚平原上的枫之村就大祸临头了。 衣襟被乱风吹得凌乱,唯独两只袖子沉甸甸的仅是小幅晃动。 张微叹一口气,火焰实在是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带来难以挽回的后果。 好在火风暴还需要一些时间酝酿,当前形势还在张微能力范围之内,可以解决。 “去把牛鬼抓来。” 牛鬼实力不差,有成为五猖兵马的资质,应当和两个鬼族一样,是护法猛将级数,张微不想浪费。 浑身焦黑的牛鬼被靛鬼丸抓住刀足拖曳,颠簸中,支离破碎的骨骼扎入腑脏造成二次伤害,但由于伤势太重,喉舌干枯,连惨叫声都有气无力。 张微从法坛走下,左手指尖夹着枚黄表符简,右手握住传出沥沥水声的漆皮葫芦,轻车熟路探向牛鬼。 经验告诉张微,不把残余妖力封住,牛鬼一会还要挣扎。 妖力大多聚集于妖怪的部分躯体,那个位置对于妖怪来说相当于心脏所在。 拔开木塞,洁净的无根水浇灌到牛鬼口中,张微念念有词:“玄水澡秽,辟除不详...云津炼灌,万气混康......” 鬼族心脏是头顶的那双犄角,牛鬼心脏是颅内用于制造毒液的肉球。 符简上云遮雾绕的篆文发出点点白光,一闪过后化为灰烬。 【澡秽除凶伏妖祝】 牛鬼上颚处的孔洞闭锁,妖力被封,整个过程顺利妥当,张微心中疑窦丛生:“难道结罗真的不在?” 调开靛鬼丸,走下法坛,再没有更恰当的偷袭机会,结罗既然没有把握住,张微也没有时间追杀她,要开始救火了。 算结罗走运。 靛鬼丸像是体力不支,忽地脚步一崴滑倒在地。 低头看去,两只脚掌血肉萎缩,粗状趾骨外好像只覆盖着薄薄的一层山岚色皮肤。 丝线状凹痕赫然印在皮上。 牛鬼喷出的余毒!是从结罗发丝沾到的! 汇拢成束的无形发丝暴起,刹那间破开表层黑发和火浪的掩盖从底层钻出,以迅雷之势潮水般涌向张微。 靛鬼丸粗如老树的手臂猛力捶地,当即撞入那铺天盖地的汹涌气浪中,口鼻嘶吼不断,大股小股火焰在周身游弋,拳抓牙咬奋力搏斗。 袖袍挥展,雷火轰鸣! “轰!轰!轰!” 火势节节攀升,席卷的声浪一时间压过气旋风眼在四周时刻回荡的兽群似的呼啸。 阴邪之气异常浓厚,没有如之前那样直接消融,这片由发丝构成的浪潮仍然被阳雷砂绽放的赫赫光芒分海般驱散成两半。 忠心耿耿的靛鬼丸跌落在地,身上皮开肉绽、像被万千刀剑劈砍出的创口抽丝结茧急速恢复。 张微命令靛鬼丸在一边老实呆着,不要蛮冲,局势还没脱离掌控。 右手袖囊里都是阳雷砂,大半试作品都在这里,足足二十斤,刚才洒出去半斤不到,张微连炸三四十次也不在话下,像刚才那样的攻势奈何不得张微,只是消耗阳雷砂而已。 阳雷砂和铁炮火药同样有受潮和分层的缺点,造好后过不了多久就会失效,尽管原材料收集困难,张微用起阳雷砂来完全不心疼。 张微悉心观察周围。 气流越加躁动无序,气旋呼啸声越来越响,燃烧物最充足的部分区域里火焰聚集,像支撑房屋的梁柱般拔地而起,这些都是火风暴的前兆。 还得留时间救火,结罗这个麻烦得尽快解决。 不知为何,惧意从心头涌起,短发红瞳,妖艳女忍者打扮的结罗十指僵住,环束在十指指尖的无形丝线一直延伸到远方。 一直未曾出手的地只神侍———五显千胜灵官上泉一眼眸透过重重枝叶阻隔,锁定丛林深处一颗火红枫树:“法师,已找到源头。” 第89章 丝线 闻言,张微目光幽深,快步登上法坛。 供上香花灯水果五种供奉,焚烧符简,剑印翻转,十尺见方、画有诸天星象的黑绸被张微踏在脚下,步履徐徐在星罗棋布中腾挪,手执两条细麻绳,一条浸水,一条沾油。 “准西方上帝招拒律令,敕缚邪精,谨请:水索神、火索将,受法敕,与吾急降灵。” “速往患人行坐处,四维远近诸邪门,妖社魔祠精怪洞,土司水府及阴庭。” “帝敕不容情,毫发莫稽停。” 漆红镇坛木重拍桌案。 “开阳法旨,万神咸听!” 【追魂水火索祝】 森严如雷震的声音落下,细麻绳前端竖起,像被无形手掌牵引似地指向结罗藏身方位。 法术威力依靠修为,但科仪神妙和修为关系不大,要看箓职和法器用品。 科仪已成,结罗再难藏身,张微将细麻绳交给千胜灵官:“生死不拘,快去快回。” 千胜灵官领命而去。 ...... 结罗如临大敌,低头看着突然浮现的图纹。 胸口的纹路像江水曲折隐约捆住肺脏,再往下看,腰与胸间的纹路盘成一团,像烈焰升腾。 下意识使用妖力。 妖力不起作用,不,起作用了,但是时间太短,成效微弱,想要将这些图纹完全抹消,需要一天左右。 区区一天对妖怪来说不算什么。 结罗面无表情,交战时,哪怕是一刻钟都足以影响胜负,她不会等,拔出削铁如削泥的宝刀【红霞】,电光火石一刀紧贴胸骨从颈下斩到肚脐。 最厚处四寸、最薄处半寸的肉片落入掌中,少量鲜血流出,平滑切口内是整整齐齐犹如夜空的黑发。 然而除了痛觉外,那莫名其妙的图纹还在。 结罗毫不迟疑,仍带血迹的指甲间射出发丝,身形潇洒腾空跃起,如同传说中神佛腾云而立,踏虚而行。 分心二用,边跑边用骷髅头与黑发捏造出与本体别无二致的分身。 肉片贴到分身上,十指连动,在无形丝线牵引下,分身逐渐由僵硬变得灵活,最后与本体同步,活灵活现朝另一个方向逃窜。 本体在密林中急速飞跃,速度比平原奔马还要快上一倍,不到片刻就略过数百丈距离。 结罗没有设置发丝作为陷阱阻拦,敌人有防备还有克制手段,她设陷阱甚至没有敌人拆得快,只会无端消耗妖力拖慢逃跑的速度。 “怎么会撞上这种事!”结罗越想越不甘。 结罗有种预感,她正被两双恐怖的眼眸盯紧,而足以将她退治的敌人正在眼眸主人指引下步步逼近,她要赶快回到老巢,那里收集着上千颗怨气深重的带发头骨。 ———而且绝大部分来源于战败的武士和足轻,附带浓厚杀意。 有这种规格的怨气协助作战,结罗实力会得到巨幅增强,就算是雄踞一方的大妖怪也轻易不能战胜她。 “下次该多......” 脚下丝线骤然崩断,眼看就要下坠,结罗灵敏地甩出丝线滞空。 远方黑烟滚滚,自下而上直冲天际,天幕半边聚拢乌云,隐约间有电光闪烁,半边大日高悬,在群山环抱中遍洒光辉。 异常高大的敌人屹立于地,顶盔束甲庄严雄伟,正抬头看着她:“到此为止。” ...... 结罗潇洒坐在半空中,齐耳短发随风飘动,身形被光影同时笼罩,阳光让她裸露在外的白皙双腿越显晶莹,宝石般的红瞳在阴影中更加妖艳。 给人的印象是阿修罗,佛经里一种非人、非神、非鬼的怪物,相貌极美却罪业深重,身上装饰的不仅是宝石黄金,还有代表力量与杀戮的鲜血白骨。 结罗危险地眯起眼睛,指间交错,比刀山剑狱更致命的丝线蠢蠢欲动,从妖艳唇瓣中挤出只有冷冰冰半句话。 “我是逆发的妖魔,结罗。” ———敌人刚才言语不是在刻意激怒她,那种卓绝的气度掩盖不了,渊渟岳峙,静静地站在乱石与枫林中,身姿仿佛和天地交融,与万物合为一体。 敌人实力一目了然,或许只有真正的大妖怪才能与他一战。 “你心性邪僻,胡作非为,如今侵扰法师治下,已然大祸临头,难逃法网,束手就缚,或可免死。” 千胜灵官的声音不重,但格外威严,碎石与枫叶铺盖的地层仿佛应和着这声音,随之发出阵阵轰鸣。 一头刚从冬眠中惊醒的棕熊被吓得抱头成团,缩成一个肉肉的大丸子,不敢从树枝和云杉搭建的巢穴中探头观望。 结罗勾动手指,星点血迹从熊巢中飞溅,被切断头颅的庞大熊尸摊开,抽搐不止———直到死亡,这头棕熊都在茫然与恐惧中。 四处弥漫的血腥味中,妖异丝线遍布,刹那间织成层层叠叠、宛如阴云的密网,结罗不语,神情冰冷。 在十指操纵下,窸窸窣窣的丝线摩擦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就算敌人再厉害,她也不会投降。 第90章 红梳子与骤雨 致命丝线旋聚纠缠,宛如皎洁满月下湖水受到某种牵引,波澜泛起,旋涡卷集,瞬间化为滚滚浊浪推进。 在无形涡流席卷下,附近每一颗树上出现万千或深或浅却无比明晰的划痕,坚固致密的顽石仿佛在一瞬中就跨越千万年岁月被破碎成微小砂砾。 百步、九十步、七十步、四十步......浪潮速度越来越快,无坚不摧的气势与澎湃声响动地而来。 任何人在这等攻击下都该惊惧不已,并咬紧牙关鼓足力气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不是人力可挡,简直是地狱阎罗用于惩治罪人的刀山剑岭降临人间。 千胜灵官猛地踏动右脚,磐石战靴放出蒙蒙黄光令他霎时遁入地下。 【地煞神通·土行】 “滚出来!”结罗怒喝,右手五指紧握,左手上抬,浑厚妖力贯通分散根根丝线,一发牵全局动,浪潮改变轨迹,急跃猛坠化为数道崖间瀑布,如工匠挥动手中尖锥凿穿腐木般凿破地表。 千胜灵官骤然从结罗后方显现,左拳牢牢捏住细丝后拉,右拳带着无可抵御的巨力轰出。 结罗操纵浪潮的破坏力相当惊人,碎石地面被凿开一个又一个彼此相连、露出底层山岩残片与树根碎渣的不规则洞坑,但千胜灵官遁速快得超乎想象。 受到丝线牵引,双方距离迅速拉近,结罗挥手一拂,大批浪潮挡在身前组成护盾。 “鬼火发!” 明亮光芒从指尖钻出,熊熊烈火沿着丝线急速朝千胜灵官逼近,简直像一条从原始丛林中钻出的巨蟒发动绞杀。 千胜灵官不动不摇,带着金色光芒的拳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重重一拳劈山分海,仿佛激起千重浪,无论是潮盾还是火蟒都无法阻拦他分毫。 左拳再度后拉却感觉虚不受力,密密麻麻的丝线旋涡般将千胜灵官缠在中心,结罗已然逃走。 【地煞神通·土行】【地煞神通·透石】 千胜灵官穿透丝线遁入地层深处,遵循怀中两截绳索指引方位,脚底黄光大放瞬息越过数十丈。 “陷!” 结罗脚下一空,坚实大地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暗洞穴,就要被洞穴吞下,惊骇之余甩出丝线缠住树梢,用力一拉从洞穴中旋转翻出。 “砰!”千胜灵官早已在地表等候,电光火石一拳打碎结罗妖娆的躯体。 血洒长空,结罗目露决然,指头勾动,飞旋在半空的【红霞】毫无征兆改变方向,刺穿她的躯干同时横斩千胜灵官咽喉。 “发笼!” 破碎肢体中的黑发疯涨,瞬间化为牢笼困住千胜灵官。 红霞是锋利无比的“业物”级名刀,这种距离与速度下,连同等厚度的钢铁也能斩开。 “铛!”宝刀红霞结结实实斩中,传出金铁相交之声,但断开的却是它自己。 “红霞都......”结罗俏丽的脸庞被崩碎倒飞的刀刃划伤,赤红瞳中透出绝望。 打不过也跑不过,最强一击连让敌人受伤都做不到。 那无懈可击的身躯和神速让逃脱的机会相当渺茫,堪比奇迹发生,不异于在万千道路中选择那唯一正确的一条。 如果能逃走,结罗已经决定撤离武藏国,就算流浪,她也不想再面对这么可怕的敌人。 须臾间,残肢被黑色发丝拼接补全,如时光倒转,结罗从一地残肢与黑发变回妖艳女忍模样。 千胜灵官终于开口:“不死之身。” 刚才那一拳已将结罗左半边身体完全轰碎,那片区域是她妖力最集中的地方,等同于鬼族头顶的犄角。 这不是鬼族那种依靠妖力得到的异常恢复能力———而是某种抗拒死亡,永世不得安息的身躯。 肉眼可见的发丝从天空落下,掩盖住结罗身形。 阴气笼罩这片区域,虚空中哀嚎怒吼与诅咒的重叠声仿佛出自万千人之口。 是上百颗惨白的髑髅。 发丝根部连接的那些骷髅头在张口,充满憎恶地向此世一切发出诅咒。 结罗在重重保护下,隐藏在深处,全力化解前胸上那团标记似的图纹。 她是不死的,拥有不死之身有更多试错机会,可要是不把敌人追踪的手段破除,费尽心机拉开距离也会被很快追上,她一点逃脱的机会都不会有。 就在这时,结罗面露惊恐:“住手!” 在结罗惊叫声中,千胜灵官无视重重阻碍,从上百髑髅中精确地抓住其中正在潜地的一颗。 一把红梳子被千胜灵官从髑髅中取出。 “不是妖魔,而是这把梳子的付丧神,你逃不了。” 惨遭横死者入殓前常常需要匠人或侍从负责缝合尸体、收敛仪容。 从专用于给死人梳头的梳子中得到灵魂的付丧神,这就是自称“逆发的妖魔”结罗的真面目。 付丧神这类妖怪本身就不是活物,自然不存在生死的束缚。 但器物是会损毁的。 这把作为凭依与源头的梳子被毁,结罗便会真正消亡。 千胜灵官握着红梳子,稍微用力就能把它捏碎:“这种伎俩骗不过我,束手就缚,向法师请罪,或可免死。” “怎么会......”结罗心中交杂着茫然与恐惧,她是付丧神这个秘密从来没有被泄露过,而且敌人凭什么能知道她的凭依藏在那颗髑髅里。 看向被敌人握在手里的梳子,结罗眼神瞬间充满狠辣与高傲。 “我宁愿死,也不向别人低头!” 手指勾动,舍弃防守,金属洪流般的发丝浪潮涌向千胜灵官。 “赫~吼!” 神俊的虎咆声从幽谷响起。 【地煞神通·通幽】 结罗软软倒在地上,面色惨淡,不甘的问道:“你做了什么!” 通幽神通能窥幽冥,能驱鬼魅,不管是充满阴气的红梳还是这些附着冤魂的发丝,都被千胜灵官所压制。 千胜灵官擒住结罗,默然往回走。 ...... 张微站在法坛上,千胜灵官手捧一块泛着寒光的铁片,侍立在张微身侧。 协助法师进行斋醮科仪,这才是五显灵官的本职。 张微焚香祷告: “水神水神,五气之精。周游三界,百关通津。” “收除火毒,却退炎神。上帝敕命,不得稽停。” 涂雄黄为底,书朱砂符文,再以铁叶做承载的符券被千胜灵官抛向半空。 “铁符在处,致雨兴云。” 镇坛木重重一拍。 轰隆一声雷响,本就遮盖半边天空的乌云变得更加深沉。 片刻后。 “滴答......”第一滴雨珠落地。 “淅淅......”毛毛细雨朦胧得像一层轻纱。 “沙沙......”倾盆大雨滂沱而落。 旱地祈雨仪式是高深法门,张微所使的是其简化版,能令成形的云雨提前下落。 【骤雨祝】 但这还不够,冬季寒冷,水汽稀薄,一场急雨下不了多久,靠它熄灭即将到来的火风暴是不可能的,只能延缓火势扩散。 靛鬼丸和赤鬼丸赶紧冲入火场,将火势凶猛处的引燃物隔绝、埋入地底。 千胜灵官一手划去,大片土地带着烈焰塌下...... 一番忙碌后,火焰就此消弭,气温回落,呼啸中的风眼也渐渐平息。 灾难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事毕,张微两袖空空地回到了枫之村。 第91章 开始行动 “伊贺忍者阿胧?”张微拿着一个卷轴,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而且她和你抓回来的付丧神很像。”李进宝补充道。 衣着精简干练的阿胧抿嘴,除了那双亮棕色眼瞳与一头披肩长发以外,她的外貌几乎和结罗一模一样。 两套外面是灰色,里面是茶色的特制忍者服装,十枚表面漆有黑色涂层的铁质暗器,用于割草的镰刀,一条带秤砣的铁索。 还有一些细小便携的竹筒与药丸。 张微指着这些东西说道:“你不开口也没关系,另外,帮你保管这些东西的人已经死了。” 枫之村又不是什么军商要地,除了刚刚向奥山公重交付任务的忍者,不可能再冒出第二伙忍者,所以阿胧是为奥山公重的任务而监视着张微。 阿胧仍然紧紧抿嘴,神色没有半点慌张与害怕,仿佛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即使失去生命,也要守口如瓶。” 不管任务成功还是失败,这是每个忍者都必须牢记的戒律。 松软的泥地上,表面木茬已被磨平、灰扑扑的大木桶里,一具收拢好的女人骨骼垫着棉麻被褥和厚厚柏叶,半块沾血的麻布袖衣、一些小物件、还有四枚表面坑坑洼洼的暗器作为陪葬。 张微略带惋惜,对阿胧说:“她死于牛鬼口中,这次来可能是为了找你。” 在牛鬼肚子里,这个忍者的尸体几乎被腐蚀殆尽,但从剩余骨骼上的一些断口可以看出,她死前与牛鬼进行了一番搏斗,并非全无反抗之力。 午后斜阳高照,几片枯黄的枫叶从枝头飘落,似乎也在哀叹生死无常。 阿胧面不改色,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情绪,只是淡淡的看了木桶一眼,低声祈祷。 “南无摩利支天......” 片刻后,李进宝沉声问道:“你和结罗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阿胧的回答相当诚恳,她确实不认识结罗,这不涉及任务,所以没有保密的必要。 “认识这个吗?”张微将红梳子晃了一晃。 阿胧摇头。 张微和李进宝对视一眼,看来是问不出有用的消息。 阿胧遍体生寒,大滴大滴的冷汗沿着她秀美的脸颊滑下。 “行了,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 ...... 阿胧瞪大眼睛,手指紧捏被冷汗打湿的袖套,有些不敢相信刚才的遭遇。 “真的让我走了......” 剧烈跳动的心脏发出砰砰响声,她本来已经做好接受拷打审讯然后被处死的准备,然而对方只是问了几句话,居然就让她毫发无伤的离开了,这简直像是在做梦。 阿胧回过神,看向木桶里的白骨,眼底流露出一抹悲痛,阿十就这样死了。 压抑的抽泣声回荡在密林中。 ....... 白纸做的房屋里。 椿对幽魂模样的式神斥责道:“废物!” 式神低下头,底气不足的解释道:“可是半路有那个使用头发的妖魔搅局......” 式神也没想到,那个伪装成卖糖商人的忍者自尽得如此果断,直接奔向妖魔,连带着许多秘密也一起被销毁。 式神请求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能成功。” 椿冷笑:“你的机会已经用尽了,给我好好反省。” “不要!” 椿一招手,惊恐的式神被盘踞在一旁的白蛇一口吞下。 “伊贺众是三人一组,还剩两个忍者,你们明白了吧。” “遵命。”数十只幽魂式神开始行动。 第92章 五浊末法 处理完忍者阿胧,还剩牛鬼和结罗。 牛鬼和结罗可以作为猖兵,而且层次大概和赤鬼丸、靛鬼丸差不多,都是护法猛将级的上游水准。 李进宝的猖兵已经满员,一名护法猛将级的妙法村正付丧神,十名持旗勇卒级的各类小妖。 而千胜灵官在,凭借他的威能,张微可以驱使的猖兵名额还剩不少。 张微预估,除了现有的靛鬼丸、赤鬼丸、二十名留守枫之村的猖兵,他还能镇压三只护法猛将级的妖怪,以及三十只持旗勇卒级的小妖。 如果加上牛鬼和结罗,考虑到它们实力卓越,那么张微的护法猛将级猖兵就正好满员了。 转化猖兵需要时间,明天见过奥山公重再准备。 张微从仍散发着木质清香的书架上取出一册图卷,那是雄霸天下的刀谱。 他得到这刀谱已有一月,却从来只看不练。 刀谱第一页用醒目的红字写到:内力流经十二正经,下三轮脉打开,方可练此刀法,否则必堕魔道,杀意难遏,永世沉沦! 第二页最开头同样是红字:心志不纯,追名逐利者,必堕魔道! 第三页:牵挂红尘,不离情欲者,必堕魔道! 第四页:懈怠练刀,苟且偷安者,必堕魔道! 第五页:勤于练刀,勇猛精进者,必堕魔道! 第六页:抛家弃子,断情绝义者,必堕魔道! ...... 五十七张丝锦装订成的刀谱,张微数了数,一共有九十八个触目惊心的“必堕魔道”。 条件太严苛,能练成这套刀法而不丧失神志的人只怕千中无一,因此张微只看不练。 能触类旁通也是好的。 李进宝则是连看的兴趣都没有,避之如避蛇蝎:“师弟你自己看吧,我回屋去了。” “师兄慢走。” 送走了李进宝,张微又取下一卷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佛经———《涅盘经》第七卷,这是清觉寺和尚们赠送的,用于压制妙法村正的付丧神,另外还有一部《妙法莲华经》。 《涅盘经》第七卷有记载:我般涅盘七百岁后,是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 大意就是说当佛陀进入不垢不净、不增不灭的涅盘境界七百年之后,第六天魔王波旬将要通过种种言行来扭曲佛陀曾经的言行,以此混淆佛法,散播魔道,将世间变为无法修行的五浊恶世。 而有一名为毗流驮迦的护法天王,他肩负着保护正法不受侵犯的责任,他将在五浊恶世到来之前手握慧剑,为众生斩魔头,断烦恼,增智慧,推迟污浊恶世的降临。 《雄霸天下》的创造,似乎暗含着毗流驮迦这尊佛门护法的影子。 “不能修行的五浊恶世吗......” 佛陀的末法预言让张微有些忧虑,这种级别的大事,他在四明宗里哪怕再孤陋寡闻,也该听到一点点风声,可是他没有,连做出预言的佛陀尊号他都未曾听闻。 “这里真的是师兄说的九越之地,而不是域外世界?” 张微幽深的目光从经卷上移开。 不管预言是真是假,这地方不能久留,回宗之事要提早考虑。 第93章 飞驰中 朝阳初升,晨间露气润湿青翠的竹叶,在万物凋零的冬季,这座庭院内仍生机盎然。 奥山公重披着件青蓝九曜纹阵羽织,须发简单修剪,整个人就摇身一变,气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身侧仿佛有猛虎盘踞,浊重鼻息喷吐在后颈,即使明知奥山公重对他没有敌意,黑衣武士依旧感受到一股沉重如山的压迫感,让他寒毛竦立,情不自禁地流下涔涔冷汗。 奥山公重轻抚腰间佩刀:“多谢昨日招待,至于那引发山火的妖怪,在下会将其斩杀。” 黑衣武士小心翼翼的陪上笑脸:“劳烦奥山大人,您的恩德......”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在下走了。” 奥山公重礼貌地谢绝了黑衣武士奉上的礼金与马匹,一人一刀轻身踏上旅途,显得无比自在。 “大人,不好了.......”连木屐都跑脱一只的侍女急匆匆追来,对着黑衣武士说了几句话。 “什么?奥山大人房间里的刀不见了?”黑衣武士面色猛变,想起奥山公重身上只带着一把刀:“那原定献给奥山大人的刀呢?” 侍女面色惨白,懦懦的说道:“被摆在架子上,可能是弄混了,没被奥山大人带走。” “混账!”黑衣武士怒极:“一把开锋的真刀,一把没开锋的装饰品,白痴都不会弄混!肯定是你的错!等奥山大人发现不对,第一个斩死的就是你!” 刀是武士之魂,有极其神圣的意义。 现在武士斩人的免罪理由就有一条:刀鞘被对方碰到。 进献劣刀的罪过可比碰刀鞘深多了,更别提双方地位有天壤之别,以卑犯尊罪加一等,斩死侍女一个还不够。 听到死这个字眼,侍女显得更加慌乱:“不、不会的...我现在去把刀换回来。” 奥山大人很和蔼,及时把那开锋的真刀送过去,兴许能够逃脱责罚,侍女打定主意,就要回去取刀。 黑衣武士一把扯住急忙回奔的侍女,半是关心、半是恼怒:“你疯了?外面有妖怪!” 侍女不是真的侍女,而是黑衣武士的第三个女儿,未嫁,姿色俏丽,所以黑衣武士使了点小手段,让她暂代原来的侍女。 这个宿场位置偏僻,因此日子过得很清苦,他希望三女儿被奥山公重看中,脱离苦海,有更加美满的未来。 不过一切都被搞砸了。 三女倒在血泊中,奥山大人投来冰冷的目光,举起刀刃…… 没能及时谢罪,这就是未来。 黑衣武士定了定神,对混账女儿说道:“把刀拿过来,我去送给奥山大人。” 出现这样的纰漏,黑衣武士自身也难辞其咎,决定亲自出马。 还有更糟糕的未来,奥山大人对决妖怪时,抽刀出鞘才发现刀没开锋,与妖怪陷入苦战,力战而亡...... 到时候整个家族的武士身份都会被幕府问罪剥夺———这是不可承受之重,最严苛的惩罚,比勒令切腹还可怕。 黑衣武士顶盔掼甲宛如要奔赴战场,将看守宿场的职权托付给另一名武士后,便立即翻身上马,一路沿着奥山公重离去的小道疾行。 奥山大人离去的时间不长,附近道路只有几条,自己会一点追踪技巧,骑马速度更快,而且熟悉地形...... “拜托了,一定要在那之前找到。”黑衣武士勒紧缰绳调整方向,默默在心中祈祷。 心急之下,他也顾不得爱惜马匹,极力吆喝鞭笞,让马一直处于高速狂奔的状态。 马蹄声噔噔噔,周围景色飞速后退,大片焦土近在眼前,黑衣武士很快赶到了昨天山火发生的地点。 奥山大人要除妖,那么肯定会来现场勘探,只要在这等就一定能等到。 但是妖怪还在附近游荡。 占据视野开阔处,黑衣武士神情肃然,横刀立马,预警随时可能出现的妖怪。 他只是个普通武士,不会高深武艺,也没有奇珍异宝,这样的条件面对妖怪会丢掉性命。 但是他有马,及时逃跑就好。 就算是能把大地烧成焦土的妖怪,也跑不过马。 吧? 透明影子在山腰碎石地旁一闪而逝,他瞪大了眼睛。 “是妖怪。” 看着幽灵般的妖怪再度出现,漂浮在树顶不断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黑衣武士从背后取下一支羽箭用于自卫。 ———产自枫之神社的破魔之箭。 第94章 不要乱吃东西 破魔之箭是一种任何人都能用的除妖道具,根据八幡神赐给武家源氏的弓箭复刻而来,带有微弱灵力,每年正月去神社参拜都能领到一支。 黑衣武士紧紧盯着那幽灵妖怪的动向,手里分别握着缰绳和破魔之箭,心想:“妖怪,你最好不要过来。” 过了一小会,幽灵妖怪已经来来回回绕着碎石地转了好几个圈,却对显眼的黑衣武士置之不理。 黑衣武士松一口气,看来妖怪也不愿意招惹他,他略微放开缰绳,让座下汗津津的瘦马稍稍活动,右手探入缝在马鞍后侧的布袋,想要取些麦饼喂给瘦马。 不管照料得再好,入冬以后的马匹总会瘦上那么一大圈,而且为了御寒,马匹的食量需要加大。 剧烈跑动后,加上清晨那顿鲜美的草料还没吃上,瘦马有些饿了,肚子难受,未等投食,本能低下头翻开干裂的焦土,长舌灵活舔动,在土层中找些草种昆虫之类的用来充饥。 可惜山火烧得太彻底,瘦马只舔出了一嘴毫无价值的灰泥和一缕细丝。 黑衣武士眼神一凝:“这是...头发?” 那缕头发细长柔软,似乎和他头上长的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然而出现在这里就是它最大的特别:草木都烧没了,这么多头发怎能留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手中破魔之箭微微发热。 直觉警醒,他勒紧缰绳,强迫瘦马抬头,这里的东西有古怪! 瘦马突然嘴角流出白沫,发出连绵哀鸣,躯干疯狂抽搐,像被毒蛇咬伤一样撒蹄乱蹦。 原来瘦马嘴中的发丝有毒,而且是昨日令赤鬼丸、靛鬼丸吃尽苦头的牛鬼之毒。 一时间风声四起,尘土飞扬。 “停下!”被颠得上下摇晃的黑衣武士又惊又怒。 为了避免被甩下去,黑衣武士赶忙伏低上身至马背,大腿使出十足力气死死夹紧马鞍。 幽灵妖怪停下搜寻,似乎被吸引到,注视着这一幕。 拳头大的麦饼散落一地,连接右脚马镫的鞣制皮革叭的一声崩断,摇晃倾斜中,身躯逐渐向左滑落,难以保持平衡,人力不能和马力对抗,黑衣武士很可能要被乱蹄踩成一滩肉泥。 牙齿打颤,手不自觉的发抖,惊恐之感淹没黑衣武士的心灵。 又有两只幽灵妖怪出现,空洞眼眶内燃着幽幽鬼火,像是闻到血腥味的豺狼,漂浮在远处凝视黑衣武士。 黑衣武士无暇顾及其它,他现在的姿态相当危险,就好像在狂风浊浪中孤零零地驾驶一艘独木小舟,随时有倾覆身死之危。 瘦马越发狂躁,体内仿佛有千万只蛇蝎张开毒吻钳钩大肆啃噬撕咬,那紧密绵延的剧痛无穷无尽,唯有蹦跳时才能稍微忽略一些,所以无论黑衣武士怎么安抚,它都不肯停下。 眼看就要从马鞍上滑落,黑衣武士面庞异常惊慌,漆黑扎甲散落大捆甲片,手臂青筋暴起,竭力拉扯缰绳,嘶声呼喊:“停下!” 缰绳粗暴地撕裂了对痛觉敏感的嘴角,不但没能让瘦马回归温顺,反而使瘦马承受痛苦加倍剧烈。 瘦马疼得双目赤红,状若疯魔般奋起余力一头撞向正前方的树干。 “砰咚!!!” 终于解脱的瘦马骨裂颈折,连着身上黑衣武士一起翻倒在地,幽灵妖怪纷纷露出喜色,虚无透明的身影以肉眼难见的速度飞速靠近。 “血的味道!她就在这里!” 第95章 武士的愤怒 “嗡,唵嚁啼哑,摩利支,娑呵……” 带有莫名音律的秘咒从幽魂妖怪口中念诵而出。 树梢上某部分空气突然扭曲,面色苍白、显得十分虚弱的阿胧随之出现,紧贴肌肤的布绳被血染红,修长颈间古朴的圆铜佛牌沾满泪痕般的青锈。 佛牌不再放出明光,阿胧知道隐身术法已被破除,当即翻身下树,从昏迷不醒的黑衣武士手中夺过破魔之箭,向开阔地带逃跑。 幽魂妖怪们没有实体,而且速度惊人,轻易间穿过丛丛树梢阻隔,从三个方向将阿胧的去路堵住。 外貌像是具皮包骨头的幽魂妖怪露出诡异的笑容,用尖锐的声音劝道:“你跑不掉的,还是老实点,跟我们走吧。” 阿胧不为所动,将闪烁着点点荧光的破魔之箭当做短匕反持:“伊贺众复仇从不遗余力,你们的主人能承受这样的代价吗?” 这些幽魂妖怪的种类叫‘饥神’,不存在实体,用普通刀剑无法伤害它们,而且被它们附身会头晕目眩,失去力气。 ———三名‘饥神’联手,阿胧没有逃跑的把握。 另一名肚腩浮肿的‘饥神’开口:“我们所侍奉的主人自有打算,这不需要你来考虑,把箭放下。” ‘饥神’们都有些忌惮那支破魔之箭,虽然只是用木头雕成的短箭,但是其中蕴含的灵力有一种无坚不摧的锋锐感,让它们下意识想要远离。 “唔......” 缭绕在‘饥神’周身的缕缕冷气下沉,森冷之感使小半截身体陷入泥地的黑衣武士惊醒。 “发生什么了......”黑衣武士的运气很好,有泥土的缓冲和扎甲的保护,他撞击地面时只受了点磕碰伤,额头被撞得淤青一块。 见到黑衣武士转醒,‘饥神’们对视一眼,用讨好的口气对黑衣武士说道:“武士大人,您没事吧?” 黑衣武士表现得很是警惕,他后跳一步,同时右手抚上刀柄,摆出随时可以拔刀斩击的架势,冷冷说道:“你们是什么来路?” ‘饥神’低头,恭声说道:“我们是某位大人物的式神,不会伤害您,可是那位大人物的名讳不能透露,请您见谅。” 黑衣武士看了一眼被围堵的阿胧,发现她相貌端庄俏丽,而且体态匀称,比他女儿还漂亮,是个标致的美人,于是黑衣武士心下了然,对‘饥神’口中的大人物生出几分不屑。 “哼,又是一个好色之徒。” 但拥有式神的阴阳师不是他一个驻守宿场的普通武士能招惹的,无论是权势还是武力他都不占优。 尽管这种强抢美女的行径令他很反感,黑衣武士还是决定视而不见,当作无事发生。 黑衣武士斥责‘饥神’道:“我对你们的勾当没有兴趣,把路让开。” ‘饥神’怒火中烧,要是它不是式神,一击就能让面前这个连自家的马都无法驯服的傻瓜武士闭嘴。 可是它现在受到‘式神咒术’制约,无法对‘皇族‘、‘武士’和‘公卿’动手。 有心发难,无力施为,‘饥神’强压下怒火,依言给黑衣武士让开一条道路。 黑衣武士捡起散落在周围的箭矢和要献给奥山公重的打刀,正想离开。 ‘饥神’提醒道:“您的破魔之箭还在那女人的手上......” 看到阿胧手中的箭矢,黑衣武士脸色噌地一变,拔刀指向阿胧,瞪目怒喝:“那边的女人,你怎敢做出如此下作的行径!” 第96章 桶狭间之战 黑衣武士如此失态是有原因的———阿胧的行为不异于【落武者狩】。 大约是十七年前的‘水无月’,在那场决定诸国兴衰沉浮、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桶狭间之战”里,黑衣武士和他的长兄隶属于东海道大名“今川义元”一方,敌人是尾张国大名“织田信长”。 乌泱泱的军阵排开,数以万计顶盔掼甲的武士和足轻充斥着目力能及的整片天地,刀枪剑戟泛着寒光如林耸立,各色旗旛经幢在风中肆意飞舞,低沉有力的军号从上百座乘放法螺、太鼓的行台中传出…… 那是黑衣武士此生见过最盛大豪华的军势,他与长兄带领十名’弓足轻‘列于最核心的本阵中,将与整个军团一同分享攻城破国、进京上洛的无上荣光! 军势四万,主君是战功赫赫、有‘东海道第一弓取’美名的今川义元,而敌军是孤立无援、麾下军势不足四千的‘尾张笨蛋’织田信长。 胜利已然唾手可得,就连武家中至高无上的幕府将军也频频写信向今川义元问好———攻下尾张国,离幕府将军所在的’近畿地区‘就再无阻拦。 黑衣武士的长兄武艺超群,跟随大军攻破两座横亘在前的城池,因为勇猛作战,今川义元不仅提拔他为统领二百兵卒的‘足轻大将’,还破格赐予了每年能收获二百石粮食的‘知行地’。 长兄得到主君赏识,一跃成为享有封地的高级武士,这令武艺平平的黑衣武士羡慕不已。 同行的士卒们看着眼红,有愿意依附的,有嘘寒问暖拉关系的,有上门说亲的,但更多人还是嫉妒。 自从长兄获得封赏和主君亲手写下的‘安堵状’,明里暗里各种刁难就涌向兄弟二人。 一众大家族出身的武士劈头盖脸骂道:“不过是有点蛮力的乡下武士,连礼数都不懂,凭什么爬到我头上(与我同列)?” “喂,那边的,听说你很能打,来和我们较量较量!”几个膀大腰圆的武士围住兄弟二人,不坏好意地狞笑道。 “甲胄上有几个烂洞?不是我难为你们,大家都一样,先到先得,好的已经被人提前预定了。”看守军械的武士说,然而身后独轮车上分明摆着一具具崭新的甲胄。 …… 直到一次惨烈的攻城战役后,这些人死光了。 残阳西沉。 浑身浴血的长兄站在尸堆中,将敌人首级一颗颗斩落,沙哑着对着黑衣武士说:“三郎,你要记得,我们武士的荣耀不在纸上,而在剑下。” 长兄眼神孤傲如狼,缓步走到一具穿戴精良扎甲的武士尸身旁,练挥两刀把那双曾嘲笑他不知礼数的嘴唇割下。 看着面色煞白,手中打刀只剩小半截的黑衣武士,长兄摇头叹息:“我给三郎你说好一门亲事,对方是‘香取神道流’师范家的女儿。” 长兄将掉在泥土里的兜鍪捡起,挥去淤积于表面的血泥,一边用说一不二的语气命令道:“再过三个月,你就去武藏国完婚,同时请求岳父将剑技传授给你。” 面庞青涩、还像个少年人的黑衣武士从爱刀折断的沮丧中回过神,瞪大眼睛,心脏砰砰直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得说不出话。 长兄将有些卷刃的打刀擦干血水与油脂后插回腰间,继续叮嘱道:“你的本事还不足以在这乱世中立足,所以成婚后你要虚心好学,加倍勤勉,不要和那些不上进的人往来,听明白了吗?” 黑衣武士涨红了脸,鼓足勇气,小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大哥,新娘子她……” “她、她漂亮吗?” 长兄笑了起来,沉闷严肃的气质消失不见,停下打理装备,遂即重重地推了黑衣武士一下:“那还用说,你这不正经的小鬼!” 淡金色的阳光下,长兄的身影显得那么高大。 黑衣武士脚底打滑,一不留神就向后滑倒跌在地上,抓耳挠腮,像个山猴子似的露出幸福的傻笑。 长兄眼疾手快抓着肩膀将他提起:“喂,三郎,要是成婚的时候你还是这幅傻样,我可不会作为家长出席。” 黑衣武士迅速板起脸,努力摆出严肃的样子:“知道了,大哥,我一定好好学习剑术。” 长兄满意地点头:“这才像我家的武士。”话音一转,语气变得十分严厉:“两年内必须取得‘传位证书’……” 兄弟两人搜刮一番,在黄昏降临前离开了这片尸横遍野的战场,顺手斩死了几名不自量力,持着竹矛短刀就想狩猎他们的农民。 当夜,军营里鼾声如雷,年轻的黑衣武士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幻想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后生活。 他将会是个拥有封地的高级武士,有温柔美丽的妻子,几个妩媚动人的姬妾,一座带着白砂庭院的大宅邸,健壮的木曾马…… 春季在肥沃的水田外,捧一壶清茶,检视着正在播种的农民,夏初披上华美的甲胄,手扶名刀,在主君麾下担当大任,趾高气扬地带领军阵攻破一座又一座城峦…… 第二天正午,大雨滂沱,主君今川义元在’桶狭间‘遇袭身死,本阵军势崩溃。 第97章 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雨声嘈杂,冰冷水流混着血液渗入土壤,遍布焦痕的道路糜烂不堪,车马上载满物资如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龙,四周却无人看管,辙乱旗靡,盔甲与刀枪散落一地,峡谷间充满死寂。 尸横遍野,一场血战曾于此爆发。 “呱~呱~” 四角垂下金穗的华轿旁,几只乌鸦抖擞翅膀,用利爪从死尸肿胀的面部撕下细细肉条。 “轰隆!”白电击破阴沉云层,在远山与天穹间刻下树枝般的划痕。 华轿中,一尊无头尸身静静跌坐在被鲜血染红发黑的蒲团之上,手结’金刚手叱雷摧破印‘,背部纹有殊胜难言的‘六牙七支白象’。 “嗡~ 班扎巴尼~ 吽~” 重重秘咒萦绕在虚空,浩瀚洪水、连天风暴、如铅墨般厚重的雷云,诸般大恐怖的毁灭景象轮番上演———但这些只是残留于心象间的回响,早已失去应有的力量。 哪怕再勇猛善战,‘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义元,确实死在了‘桶狭间‘这个不值一提的小地方。 而敌方大名‘织田信长’如一轮即将升起的旭日,他将踩着今川义元的尸骨,狼视那至尊至高的‘武家’顶点———足利幕府,征夷大将军。 惨白的手臂从尸堆伸出,等了片刻,才传出沙哑的声音:“三郎,出来吧。” 黑衣武士费力推开掩盖在身上的死尸,倒在地上,任由冷冰冰的雨水打湿脸庞,语气一半是绝望,一半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大哥,我们该怎么办?” 敌人来得太突然,全军连甲胄都来不及穿好就被迫迎战,而且只有四千人的本阵拱卫主君…… 整个战局的结果似乎从开始就注定了。 “这里不安全,先逃回骏河国。”长兄一步一挪,弯腰把黑衣武士搀起,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去找地图,你带上五天分量的饭团和净水,再拿两把武器备用。” 黑衣武士没有动作,问道:“马呢?” “马没用,我们只能走山上的小路。” 黑衣武士看了一眼那鎏金错银的华轿:“主君的身体……” 主君昔日的恩德历历在目,黑衣武士没能在战场上保护好主君已然令他心中不安。 而兄长让他抛弃已然逝去的主君,黑衣武士更是从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罪恶感,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黑衣武士握紧拳头,满是泥垢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扭曲的神情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长兄大喝一声,声音急促又严厉:“听话!三郎!” “除了食物和武器,其他统统不要管!” 长兄的喝令宛如剪断了脑子里的一根弦,黑衣武士情绪激动地把兄长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推开,大吼道:“我不!” 长兄冷冷的看着他,大雨中,黑衣武士毫不退缩地与长兄对视,眼底深处藏着某种潜在的情绪:“大哥,我们家历代的安荣皆系于今川家。” “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灰溜溜地逃回骏河国,在天上看着的先祖们会饶恕我们吗?” “就算先祖饶恕,但身为本阵中的武士,让主君在战场上阵亡,我们已是有罪之身。” “今川家下一代家督呢?凭什么他也会选择宽恕?” “带回主君的身体,我们才有未来可言!” 黑衣武士一口气说完了一大段话,但就好像往广阔海面中投入一粒微不足道的砂子,惊不起半点波澜,也带不来丝毫回响。 长兄表情松动,用一种未曾见过的复杂眼光看着黑衣武士,沙哑着开口道:“你长大了,三郎,但是你想过没有。” “主君的遗体在战场上失踪,织田家会派出多少兵力追查?” “你以为我们逃得出这织田家的尾张国吗?” 黑衣武士从地上捡起一把打刀,还未褪去细小绒毛的脸上义愤填膺,摆出随时可以斩人的架势:“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就算逃不掉,我也要让他们见识见识骏河国武士的骨气!” “够了!”长兄毫不留力的一拳砸向黑衣武士。 黑衣武士头晕眼花,再度跌倒在地,打刀掉落在一旁,污浊腥臭的泥水灌入口中,他大口大口的呕吐咳嗽,狼狈不堪。 长兄抓着棉布长衫将他捞起,质问道:“就你这样的弱者还体现骨气?” “我们已经输了!是败犬!懂吗!要说胡话就滚回骏河国再说!” 和失去灵魂一样,黑衣武士低着头,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从下巴滴落,声音带着哭腔:“大哥,我们不是已经打下一半尾张国了吗?怎么可能会输!” “敌人不过是‘尾张的笨蛋’而已,输的却是我们,这怎么可能,是在做梦对吧?” “事实是大哥你战功卓越,斩下好多好多敌将首级,主君青眼有加,不仅将你封赏为一城一国之主,还把女儿嫁过来……”黑衣武士絮絮叨叨,诉说着自己的美好愿景,却没有得到回应,听他倾诉的仿佛是个木头人。 “然后其他大名也听到你的名气,派遣带着丰厚礼品的使节来结盟和亲,我做陪侍,靠着‘香取神道流’剑技也能跟着大哥你混出名堂……” “五十年以后,我们都会有聪明的儿子继承家业,领地越来越广,家格越来越高贵,连公卿之家也不敢小觑……” 他茫然抬起头,双眼无神:“喂!说话啊!大哥!” 刺目寒光一闪而过,黑衣武士紧闭双眼。 一具‘死而复生’的尸骸倒下,长兄收刀回鞘,快步走进一顶营帐中,不带丝毫感情:“收拾好我说的东西,‘逢魔之时’快到了,没时间磨蹭。” 然而护臂下的手指几乎要嵌入木质刀柄中。 是啊,他又何尝不希望这是在做梦呢? 主君阵亡,他最轻也会被革去家臣的名分,流放出国。 从未来无限的’足轻大将‘变成天涯漂泊的‘浪人’,其中差距何止云端之于泥沼。 但不论如何不甘,’武士的荣耀只在剑下‘,败了就是败了,他会勇敢面对。 兄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又开始流血。 他扯下一节衣袖,像狼一样舐吮着伤口,眼底透出仇恨:“等着吧,织田家,我还会再来的,带着今日之耻辱。” 只要性命犹存,终有再起之日。 “砰!砰!砰!……” 雷霆般的巨响,一整散乱的射击后,地面上出现五六个小小的土坑,却有两颗黄豆大小的铅铁弹丸击穿了长兄的胸骨。 长兄吐血,颓然摔倒在地,不可思议地看向营帐外———那是一伙穿着胡乱拼凑的扎甲、又矮又瘦却眼神凶恶的农民。 农民头领收起仍冒着青烟的铁炮,笑嘻嘻道:“把他身上的东西都扒光,武士浑身是宝,兜裆布也不要留下。” 长兄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全力大喊:“三郎!快跑!是落武者狩!” ’落武者狩‘,即成群结队的农民狩猎在战争中落败的武士,掠夺武士的财产,羞辱武士的尊严,谋杀武士的生命。 挥洒血汗练就的武技还没来得及施展出一招,几颗小小的弹丸就瞬间夺去了他的性命。 “畜生!像你们这样的货色我只需要几刀……” 带着强烈不甘与怨恨,长兄眼角溢出两行血泪。 铁炮这种卑劣的东西算什么? 第98章 还刀 “那边的女人!你怎敢作出如此下作的行径!” 黑衣武士不顾是否被‘饥神’利用,他火冒三丈,悍然拔刀冲向阿胧。 “野郎!” 后脚换前脚,压上躯干的力量,略带弧形的刀锋带起凌厉风声直刺。 阿胧更快一筹,脚底微挪侧身后退,用极细微的动作轻易躲开这记刺击。 专用于对付妖怪的破魔之箭在长度、锋锐、坚固,三方面特质都输给黑衣武士手中铁铸的打刀。 既无法用于攻击,也不能当做防守,相反,阿胧还必须保护破魔之箭不被斩断。 阿胧只能将速度和反应发挥到极致,一次又一次依靠灵敏身手进行躲闪。 但躲不可久,在黑衣武士越发娴熟的节节攻势下,阿胧的体力剧烈消耗,很快就显出颓势。 黑衣武士面色涨红,是动了真怒,比起声势唬人的斩击,他接连不断的突刺毫不花哨,却更加要命,不中则已,一中就要穿肠破肚,刺出严重的贯穿伤。 ‘饥神’看着躲闪越来越困难的阿胧,眼眶中幽火大盛:“这傻瓜武士还是有两下嘛......” 阿胧正想掷出最后的手里剑,拼死一搏,然而黑衣武士一眼就看穿她抬手翻腕的动作,明显是要施放暗器,他腰盘一扭,精简地将刀招变突刺为上撩。 阿胧躲闪不及,右臂被森冷的刀锋割开一条长长血痕,她一声痛呼,食指和中指不受控制地松开几节,破魔之箭的箭头因此向下偏移,不再锁定‘饥神’。 眼见阿胧流露出破绽,‘饥神’们露出诡异笑容,飘忽不定的下半截身体像冷白火舌般流动,就要附身阿胧,夺取她的反抗之力。 在这时,不远处的灌木丛抖了一抖。 奥山公重信手扒开早已枯萎的绣球花枝,身上九曜纹阵羽织不染纤尘,盯着战场旁的‘饥神’道:“哦呀,你们这是在干嘛?” 他的语气平淡,落在黑衣武士耳中却无异于惊雷乍响。 黑衣武士身形猛地一颤,迅速纳刀入鞘,踱着小步跑到奥山公重身前,不顾地上脏乱混浊的泥水,单膝跪下,神色十分恭敬。 “奥山大人,这女人趁鄙人昏倒,偷走了属于鄙人的破魔之箭,出于义愤,鄙人这才拔刀相向,请您明鉴。” 奥山公重看到阿胧手里的短木箭以及几十步以外的人形泥坑和马尸,稍作思考,就想清来龙去脉,知道黑衣武士所言不假。 “原来如此,你做的不错,维护了法度和武士的尊严。”奥山公重评价道。 受到褒扬,黑衣武士脸上还未消去的红色再度充斥,挺直腰杆,心脏砰砰跳动。 “可是......虽然悖于情理,在下想请你宽恕她的不端之举。”奥山公重指向阿胧。 “她是受雇于在下的忍者,于情于理,在下应该对她的作为承担责任。” “作为歉意,在下可以做出些补偿,你看如何?” 本就忧心重重的黑衣武士大喜过望,连忙将一把涂着黑漆的打刀高举过头顶:“不敢当!该请求宽恕的是鄙人才对。” 于是黑衣武士清了清嗓子,把头颅深深低到肩膀的位置,小声说:“奥山大人,实在非常抱歉,鄙人的女儿马虎大意,将本该献给您的刀弄混了.....但她不是有意的.....” “请您能饶恕她的过失,将她交由鄙人惩处。” 奥山公重拔出黑衣武士奉上的打刀,刀身清亮,刀铭很生僻,不是出自于名匠之手。 以他的眼光来看,质量不算上乘,只能说是中规中矩。 这把打刀有些眼熟,他想起来了,这不是黑衣武士女儿的问题,自己是因为这刀开了刃,有些不合心意,才弃而不用,反而拿走了那把装饰用的打刀。 对他来说,除非是“业物”以上等级的名刀,不然统统没有实用价值,随手折根树枝也能发挥出豪不逊色的威力。 他猜出了黑衣武士的顾虑,却没有说破,沉吟了一小会便把那打刀插入腰间系带:“就如此吧。” 黑衣武士如蒙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注意到撞死在树干的瘦马,奥山公重又给黑衣武士一张纸条,纸条上盖有朱印,写着‘金二十两’。 “这是在下额外给予的补偿,请收下。” 金二十两是一笔大钱,相当于银百匁,或上万枚‘永乐通宝钱’,足够买上一匹良马,就算是日本六十六国里最好的马种———产自信浓国的‘木曾马’也可以买下。 黑衣武士原本的瘦马只是普通马种,奥山公重明显给多了。 黑衣武士接过纸条,看了一眼这龙飞凤舞的字体就激动得发抖。 金二十两,按他每年百五十石的俸禄得全家七口人勒紧裤带,辛辛苦苦攒上十几年。 “这下就有底气了!”黑衣武士一边感激,一边想道。 他不打算买马,只要用五两金贿赂他的上级武士,宿场少了一匹马的事就可以安然无恙渡过。 再拿出十两金捐赠给家老大人的亲信,他就能调离这个偏僻的地方,混个有油水的职位。 然后还剩五两金和家里攒下的积蓄,家用革新、女儿出嫁、儿子入职......项项原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难题迎刃而解。 可以说,奥山公重随意洒出的这些钱,将切实地改变黑衣武士一家七口未来的人生。 “那么这些妖怪是怎么回事?”奥山公重的声音将黑衣武士从精打细算中拉回。 黑衣武士的语气更加恭敬,甚至有些谄媚,他大声向奥山公重检举道:“奥山大人,他们是属于阴阳师的式神,那阴阳师对受雇于您的女忍图谋不轨,肯定是个奸猾之人!” 黑衣武士早就看这些‘饥神’背后的主子不顺眼,受到‘饥神’唆使攻击阿胧后,这种不顺眼的观感直接化为怨恨。 要是阿胧身手差一点,或者他的刀再快一分,奥山大人给的只怕不是‘补偿金’,而是给死人的‘奠仪’了。 之前对饥神的行径视而不见是因为惹不起,现在得知阿胧的靠山是奥山公重,硬得不得了,黑衣武士瞬间化身嫉恶如仇的斗士,巴不得这混蛋阴阳师被一刀斩死。 思前想后,黑衣武士干脆添油加醋,着力描述‘饥神’的主人如何见色起意,淫邪荒乱,仗着会些许咒术就肆意妄为,何等张狂,不把武家诸法度放在眼里。 甚至连瘦马的死因都被推到饥神头上,他打着小算盘,要是奥山公重认同,他的上级也不敢多说二话,原定于贿赂的五两金都能空出来作为余裕。 阿胧一听,好像黑衣武士说的很有道理,于是虚弱地点头表示认同。 奥山公重听罢,面沉如水,将手抚到刀柄上,如山岳般沉重的压迫感陡然升起。 看着奥山公重越来越冰冷的眼神,‘饥神’慌乱飞远:“奥山休贺斋大人......” 还没说完,‘饥神’们虚幻的身躯就砰地炸开,化为点点透明碎屑,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 纸屋中,椿脸色铁青,把数十张写满血红符文的纸人揉碎,骂道:“废物,净给我添麻烦。” 第99章 了解 檐角挂着的钟型风铃不声不响,周围却有呼呼风声。 张微将即将消散的‘饥神’关入一只拳头大的紫皮葫芦中。 昨夜修行时,他感受到某种窥视,当即派出‘镰鼬’搜查,搭配靛鬼丸和鬼车追捕,于是‘饥神’很快就落网了。 明明战力低下,跑的也不够快,还敢来这里捋虎须,不知道饥神这小妖怪胆子怎么这么大。 连夜审讯后,张微得知了‘饥神’的来历和目的。 又是椿这个巫女。 “椿为什么要抓女忍者?” “女忍者的任务和我有关,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张微自然没有忘了椿这个实力强大的巫女。 几个月来,椿表现得很安分,一直致力于退治枫之村附近的妖怪,再加上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所以在村民中的口碑很好,就连枫都对她放松了警惕。 但张微对椿不抱有半点好感———她曾经用咒术暗害过与她结伴同行的桔梗,足可以证明她不是善茬。 尽管双方只有一面之缘,张微认为椿是个善妒而且狠辣的人,哪怕自己和椿毫无利益纠葛,也有可能因为某种稀奇古怪的原因被她记恨上。 这次又阴差阳错抓了她的式神,不堤防着椿是不行的。 张微将清风般的‘镰鼬’从小旗中放出,嘱咐它们时刻盯紧椿的动向,但不要让椿察觉,要以隐蔽为先。 日上三竿,在妖怪纵火处一无所获的奥山公重找上门来。 今日不同于昨日,奥山公重将上下行头穿戴得整整齐齐,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也被细心修剪过,眼神锐利,气度不凡,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 寒暄一阵后,奥山公重言辞飘忽,话里话外暗示着他和上泉信纲的深厚渊源。 张微心想终于谈到正题了,于是走出屋外,直白地约请道:“请跟我来。” 二人走到枫之村外的一片小土坡上,这里有一座窄小却整洁的坟冢。 ‘上泉武藏守信纲之墓’ 奥山公重望着深深刻在方形石碑上的字眼,沉重地叹息一声。 “老师承蒙您关照了......。”奥山公重欲言又止,几次将要说出来的话又吞回喉咙里。 他恩师的遗体已被八幡大明神送予张微,这个事实谁也不可动摇,他想开口讨要,送回上泉家的家族墓地,又不占理,昨夜想好的措辞竟说不出口。 张微:“昔日八幡大神将这具遗体赐予我,令我深感不安,今日上泉大人的弟子到来,我理当奉还。” 奉还?! 奥山公重没想到有这种好事,但他迅速反应过来,郑重对张微说道:“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在下欠阁下一次,但凡阁下有要求,哪怕是刀山火海,在下也愿意一闯。” 张微:“近来有一桩难事,让我难以忘怀。” 奥山公重心头一松,无偿的才是最贵的,如果张微说他别无所求,那才难办。 “请讲。” “我师兄肩膀受到妖力侵蚀,经脉折损,距今一月也没有好转,不知道有没有医治的办法?”张微问道。 病症不比其他,拖得越久越难医治,而且会留下各种隐疾。 李进宝被冬岚伤到的是左肩,具体来说是‘手太阴肺经’这条主脉上的‘中府’、‘云门’两穴,司掌肺腑呼吸。 若是普通人被妖怪伤到这两处穴道,不出一月就会逐步丧失行动能力,最终只能瘫倒在病床上。 凭借真气护体,现在李进宝身轻体健,除了左臂难以动弹外,和巅峰状态无异,但是再不找到办法医治,哮喘、咳血、虚弱等恶性疾病就难以避免了。 奥山公重皱紧眉头,张微的问题确实难倒了他。 日本六十六国当下最主流的医学流派是传自唐土的‘汉方医学’,以阴阳五行,四季更替为核心,在固本培元、调养身体方面成效斐然。 可是,接续断脉方面,据奥山公重所知,没有任何一个医师做到过。 那么只能依靠传说中的奇物了———或是高僧的灵丹,或是神道神灵赐下的宝物。 可这些东西十分稀少,价值极高,哪怕是奥山公重本人去古刹神宫求取也不可能得到,获取难度可见一斑。 只剩下最后两类———天地间自然存在的奇珍,‘修验道’从山岳间采集的灵气。 奥山公重抬头说道:“也许,在川越城能找到医治的办法,那里隐居着一位‘修验道’的长老。” “川越城?”张微记下了这个名字。 随后,奥山公重将名字与地点告知,并郑重地表示人情尚未还清。 “是个厚道人啊。”看着奥山公重走远,张微拿着一封沉甸甸的介绍信感叹道。 奥山公重在新阴流内部的地位似乎高于张微的想象,主动提出今后不会有新阴流的门客来找张微算账。 新阴流是个错综复杂的势力,一个人的意见代表不了什么,但奥山公重应该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 他敢揽下这件事,自然有几分把握。 那连柳生宗严都不用再找,张微也算是直接少个麻烦。 实际上,奥山公重应承此事并非完全出于为人厚道。 如果有人能在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破解‘极意·盐涡’及其搭配使用的剑技,或许可以用天资不凡来解释。 但张微那千锤百炼的武技与怪物般的运动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人老成精的奥山公重知道,张微的背景只会比他展露出的实力更加惊人。 仔细想想,张微没准出身于唐土传说里那种神仙遍地走的‘隐世宗门’。 唐土神仙他从一本叫《封神演义》的书里见过一些。 腾云叱雷,调济水火,各个神仙身披鹤氅手搭玉麈,开场念叨几句,一摇法宝就能斩尽敌寇。 他们都被夸作‘清净道德之士’,可实则丝毫不讲武德,有理没理都把对手往死里打,打不过就广邀三山五海同道一起报仇,群殴车轮战比比皆是,轻点的打到身死道消,留一缕残魂转世,严重点的直接打到宗门断绝,战斗目标相当酷烈,简直是一群无拘无束的狂徒。 如果没有十足把握阻止消息泄露,张微这种人是万万惹不得的。 第100章 不速之客 深夜,冷风吹过山林击打在木墙上,发出阵阵瘆人的声响。 在香烛发出的昏暗光晕下,张微眉目半开半阖,指掌相扣,抱阴阳环,盘膝坐于一团草席中,一呼一吸间,帝流浆化为缕缕细密的白烟盘旋而起,让张微全身仿佛被层云包裹。 在帝流浆的滋养下,张微心神一片祥和,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却前所未有的活跃。 随着夜空白月西沉,血肉骨髓中源源不断涌现出的元精被调动、凝练,配合天地间广纳万物的元气吞吐,一缕又一缕真气诞生后,由内而外,像是一条条细小的锁链由脐下气海为始,牢牢缠缚住十二正经上的各个穴窍,使得经脉与元气浪潮一同张弛、震颤。 一天十二个时辰就对应有“诞生”、“延伸”、“威德”、“安定”等十二种元气特质,但只有子时到卯时这四个时辰的元气特质较为契合《行气铭》的修行。 张微肤质在烛光下晶莹如玉,唇齿微动,字字真言默诵而出,心神沉浸于体悟内外天地交感变化。 “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这种境界离我还有多远……” 可没人能回答张微的疑惑,他缓缓变动法诀,从那玄之又玄的感悟中退出,大半真气脱离穴窍,像是一群微缩的鲤鱼,顺着大大小小筋络游至腹下,将气海穴填满小半。 见张微手指变幻,将象征功行圆满的潜龙手诀收起。 身型缩小如蜡烛的千胜灵官盘踞在香案正中,操纵神通小心将帝流浆封入一个磁石打磨成的葫芦后,开口说道:“法师,昨夜有数十只游魂躲在附近。” 游魂虽然善于隐蔽,在夜幕下是极好的哨兵,但身为鬼怪,注定在通幽神通下无所遁形。 那些游魂都穿着风格古怪的白色衣襟,面容除了过于憔悴外,看起来不似正常鬼怪共有的惨死之相,如果不是身躯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森冷阴气,头顶有一团幽蓝色的鬼火漂浮,说不得会被错认为山精野怪之流。 千胜灵官推测,它们应该和饥神一样,是被椿操控的式神。 张微仔细听完,眉目间流露些许沉重之色。 如果椿光明正大地找上门来,问张微讨要饥神,那事情好办得多,说明大家有的谈。 尽管原来那只作为椿式神的饥神快要消亡,但日本岛遍地是妖怪,饥神又不罕见,椿要饥神,张微再抓几只赔给她就是了。 可椿却毫无表示,背地里派遣这么多游魂前来,要不是千胜灵官正好拥有克制鬼崇的通幽神通,修行中的张微很难察觉到这些游魂的到来。 游魂不可怕,可怕的是椿流露出来的恶意———椿可是精通诅咒的巫女,连桔梗都曾中招。 世上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的道理,椿明显在谋划着什么。 张微考虑要不要先下手为强,趁椿进一步行动之前,带领千胜灵官及麾下猖兵骤然出击,施以雷霆手段,直接铲除这个祸根。 “呼,也罢,且先等等。” 吐出一口长如白蛇的浊气,张微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 毕竟椿不是没有背景没实力的散修野狐禅之流,来头不小,一击不成必受反噬,就算成功杀了她也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再加上椿是受桔梗邀请而来,和自己同样算是客人,比起来椿与桔梗的关系还要亲密一些,双方又往日无雠,近日无冤,仅凭眼下的举动和猜测就发难,明显理亏的是自己。 就在张微思索对策之际,远在山林中的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椿冰冷的声音从白纸屋中传出,语气森然,给人感觉像是一座顶端被皑皑白雪覆盖,却即将爆发出滔天怒火的活火山:“奥山休贺斋,你毁了我的式神,居然还敢来找我?” 奥山公重挥刀振血,脚下堆满了各类残肢白骨,一步一个血印,威势惊人,如同一尊从地狱闯出的修罗恶神:“御神子阁下,在下此来只为讨个说法,你既敢袭击在下的从属,为何现在避而不见?纵使你出自八幡神宫,非武家之女,也该晓得该有的礼数!” 椿点燃漆黑瓷碗内漂浮的灯芯,一股奇异的薰香味散发出来,左手握持黑色念珠,右手结出一个个繁复的秘密手印:“其他姑且不论,想见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归命!普照诸金刚!大忿怒摧破暴恶魔障!阿遮罗曩他!” “???!” 霎时间,长条纸桌上供奉的黄金佛牌被一圈红莲似的火焰围绕,大放光明! 与此同时,无形的波动如湖中涟漪般扩散,空气突然变得燥热,甘松和檀木焚烧后产生的浓香漫山遍野,地面不停颤动,迸裂开无数长短不一的裂口,声势好似有千军万马在其中奔涌。 没想到椿竟如此蛮横,说动手就动手,恍惚中,奥山公重仿佛亲眼见证到一场宏大到不可思议的战争,鼓声震天,弓矢齐飞,数不尽的恶鬼凶兽跟随各具异象的魔头,如浪潮般冲击一座座以黄金为顶、以红石为墙的庙宇。 结成战阵的僧兵正与两头四臂的修罗角力,转眼间双方就都被头颅比两层楼房还大的巨蟒一口吞下。 身披红黄袈裟的老僧刚使出神通力降服巨蟒,成群秃鹫和蝗虫从天而降,用利爪剜出他昏浊的眼珠,撕裂他枯瘦的手臂,而后在惨叫声中将老僧和巨蟒的血肉腑脏分食殆尽,只余下猩红凌乱的骨架。 血腥与绝望充斥着整个战场,护寺僧侣们奋力反抗,终究无力回天,最终,十名白眉白须、面容苍老的老和尚对视一眼,齐齐割开手腕,跳入火坑之中! 轰地一声火势猛涨,老和尚们体内流淌的鲜血竟拥有黄金般夺目的色彩! 一种宏伟浩大,令人忍不住顶礼膜拜的气息从火坑里涌现。 夜幕仿佛被利剑一分两半,一轮大日高居于天空中央。 奥山公重心头陡然产生某种极度危险的警兆。 “这是?” 椿对佛牌行大礼参拜:“归命!大忿怒相不动明王尊!” 第101章 落败 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伟力打破虚幻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带着重重殊胜不思议加持,于瞬息间穿透无量诸净土世界,降临此间! 肤色青黑,形如童子,猩红烈焰化作轮盘挂于身后,左持罥索,右持利剑,结跏趺坐于青磐石台上。 那佛陀作断烦恼姿,将罥索微举至肩,背后烈焰幻化为两只巨手,结印往地面一指,剑上缠绕的赤龙立即舞动爪牙扑下。 “轰!” 尸骸血水化为灰烬被风吹散,只余一片烈焰与白砂铸就的净土,剩余式神惊惧地狂奔,竭力远离半空中那道带着无量光辉的日轮。 奥山公重机警地退避到一旁,眯着眼睛望去,仅是面对日轮逸散开来的余威就让他呼吸不畅,上身浸满鲜血的阵羽织和内衬不自然地干裂成块状脱落,露出其下精壮却留有可怖伤疤的躯体。 他没有出家,却也和所有正统武士一般神佛合习,也就是同时信仰佛门与神道教,再加上对方特征如此明显,所以轻易间认出了佛陀的来历。 “知道神道术式无法作用于武士之身,所以弃而不用?原来是来自不动明王的怒火。” 不动明王拥有佛菩萨中的至高果位,比起家喻户晓的“观自在菩萨”也毫不逊色,而在某些秘密教派中,不动明王甚至与一切伟力的根本佛———“大日如来”视为一体。 奥山公重收回目光:“真是出乎在下意料……” 这样的存在,哪怕只是不动明王尊一道微不足道的外相降临,也同样具备降服外魔的大清净法力,仅以气势判断,是不可有丝毫懈怠的对手。 椿的声音夹杂冷笑:“尊卑有序,礼不下庶人,奥山家家格不过从六位下,而我出身望族,祖父官拜从四位上右京大夫,你见我不先俯首问好,哪来的资格同我讲礼数?” …… 奥山公重一愣,忽地将打刀收回鞘内,对明王外相合十弯腰,退一步说道:“阁下所言甚是,请恕在下莽撞冒失之举,明王慈悲济世,法驾之前,不宜动刀兵。” “御神子阁下既能从高野山上拜领回这面佛牌,想必也是具备根性,有佛缘之人,前事看来必有误会,在下这就离去。” “不过,在下有一言相劝,果由因生,业力不空,肆意妄为会招致祸端,坚忍克己方能得偿所愿。” 话毕,奥山公重转身欲走。 椿毫不留情地讥讽出声:“哼,大话连篇。想来就来,斗不过就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挥洒甘露,两只素手结不动剑印:“归命!……” 奥山公重停下脚步,对讥讽声充耳不闻,闭上眼睛,略微下蹲,左半身向前大步跨开,右手似缓实快地将打刀与刀鞘一同从腰间系带抽离,手掌翻转,在炙热空气中划出一道流畅自然的圆弧。 看架势,是一记任何剑道修习者都要掌握的入门级剑招“心之构”。 随着椿念诵完最后一个种子字,不动明王外相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孔变得生动起来。 嘴角生出一上一下两颗尖牙,双目眦裂,鼻孔中喷出狭长火蛇,堪称恐怖的怒意被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左手一撑,忽地从青磐石上站起。 明光化为朵朵赤色莲花托举着脚掌,右手那柄双刃利剑骤然结晶,变得像冰霜般泠冽,肩臂前伸,剑尖缓缓朝奥山公重指去。 剑未出,天上层云与烈焰净土俱被某种无形之力分为两半,宛如被割开两道疮痕,恢赫威势显露无遗。 毋庸置疑,这一剑刺出,伟力绝非人力可挡。 这时,凛然一刀,自下而上斩出! 斩开净土,斩开檀香,斩开经诵…… 汹涌澎湃的极意犹如实质,化为白芒气浪,裹挟漫天狂风草屑呼啸而上,所触及之处无物不斩,斩无不断,纵使是无实体的火海也不能幸免,被凭空斩灭一截。 可不动明王动作未有丝毫变化,如渊如岳的威压感反而更加沉重,就在双刃利剑即将刺出,摧杀外道之际,毁灭性的白芒忽然停滞,而后寂灭于虚空。 奥山公重将刀鞘插回腰间,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孔夫子言:不教而杀谓之虐,在下深以为然,在下失礼在先,是在下的过错,可阁下咄咄逼人毫无宽仁之念,亦不得不出手反击,是以此次当作是警告,留阁下一命。” “铛!” 黄金佛牌被狂风吹落,砸出沉重的声响,阳光从比门还宽大的豁口照进屋内。 殷红血珠渗出,苍翠项链断开,浑圆饱满的绿松石珠洒落在地,椿雪白皮肤上浮现出一条细长血线,从精致锁骨一直延伸到咽喉。 伤痕很浅,要不了几天就能愈合如初,可挥之不去的死亡阴云笼罩住椿的心头,她怀中飘出一个巴掌大的纸人,活灵活现,长发黑袍,简直就是缩小十倍的椿。 伤口传来的刺痛是那么真实,而纸人如新。 屋外布置的结界被瞬息间斩破,能转移伤势、咒术的“替身纸人”居然一点作用也没有? 生死,真的只在对手一念之间? 椿震惊得失去了言语。 “话不多说,阁下好自为之。” 奥山公重拂去落在身上的枯叶草屑,戴上斗笠,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椿阴沉着脸,待奥山公重走远,残破浸血的阵羽织被纸鸟衔着,飞到掌中。 奥山公重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和桔梗重叠在一起,半年前师父的训斥犹在耳中,深埋心底的屈辱感再度涌现,彻底将怒火点燃。 可惜无人欣赏,椿露出一个极为美艳动人的笑容:“愚蠢之辈,看看到底是谁要‘好自为之’,谁才有资格守护四魂之玉……” 檀口轻喝:“剪纸成真,急急如律令!” 诺大白纸屋立即缩小,化为一顶精致小巧的两人抬小轿。 椿调整好心情,姿态优雅地进入轿中,吩咐道:“去川越神社,我要借八幡大御神之御神体一用。” “遵命!”几只半人高,却束带宽袍,戴乌帽子,持短棒的青皮小鬼忙不迭从白纸符中钻出,迈着短腿,一溜烟跑到前方引路。 椿随手洒一大沓白符纸,扛着大包小包的式神奴仆纷纷钻出,作为随行仪仗簇拥着小轿,大张旗鼓地往北行去。 第102章 相识的过程 密林间。 带着鳞片般开裂表皮的树根复杂交错,还有更多根须被淤泥和腐叶浅埋,在此间行走,稍不留神就会滑倒。 张微却毫不迟滞。 晃膀开肩,哼气跺踵,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步伐避开重重阻碍,身形急闪间,气势极具攀升,仿佛天柱倒、山峦催。 一株尚有灰黄枝叶残存、粗如水桶的硬枫木屹立于前。 “哈!” 张微眼中精芒暴涨,霎时间筋骨齐鸣,腕、肘、肩、背几处发力点的肌肉瞬间收束牵动关节,配合肺腑气息吞吐,身体内好似有一只只狂暴的虎豹咆哮。 砰! 轰然一声巨响,空气中多了股草木的清香,飞砂一样的泥土夹杂着少许虫卵四处飞溅。 那硬枫木表皮原本就布满受虫蛀和青苔腐蚀的痕迹,现在更是惨烈,齐腰处凹下三寸深的锥痕,以此为原点,道道电弧般细密的裂痕向周边攀爬,内里白嫩的树芯暴露在空气中,糅合出一团狂野的图案。 维持着顶心肘的姿势,张微高声问道:“犬夜叉,看了这么久,还不出来吗?” 犬夜叉从树顶一跃而下,火红狩衣外袍和长银发在风中乱糟糟的:“喂,你怎么每次都能发现我?” “很难发现吗?今天的天气不差。”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林地里的光线还算明朗,张微飞快地瞟了一眼与周边景色格格不入的红袍。 这袍子颜色不仅鲜艳,而且制式是狩衣里的水干,也就是朝臣公卿之流的常备礼服,所以比较宽大,两只袖口最宽处足有三尺,导致正常行走跟往手臂上绑了两面旗子似的,十分扎眼。 犬夜叉蹲坐下来,歪着头,不停用脚掌蹭着头顶毛茸茸的耳朵,动作难度相当高,像极了一只撒欢的白毛大狗:“跟天气有什么关系?” 一如既往的缺心眼啊。 于是张微看向犬夜叉的目光带了一点点怜悯:“下次跟踪,也许可以先换身衣服。” 犬夜叉一个猛跳跳到树枝上,表情充满警惕:“要是在打火鼠袍的主意,我揍扁你!” 张微不答,他确实有点眼馋犬夜叉身上这件火鼠袍。 不知道是火鼠这种妖怪的皮好,还是制作火鼠袍的匠人手艺高超,火鼠袍当真是件实用价值极高的异宝。 午后,张微在附近架锅生火,准备煮点粳稻粥喝,结果正好撞见犬夜叉和一只不知道从哪来的妖怪对峙的场景。 起因不太了解,但依稀听到那妖怪骂犬夜叉诸如“下贱的半妖”、“流淌着肮脏血脉的野种”之类的词汇,后来还骂了犬夜叉的母亲。 犬夜叉看起来怒不可遏,双方就由言语交流变成手脚交流了。 除了两对提供俯冲能力的蜻蜓翅膀,那妖怪还拥有螳螂一样的镰刀形前肢,其锋利程度不比骑战用的大太刀逊色,振翅一跃就能轻松避开不利地形,跳出几丈之远,挥砍速度也快得惊人,自身战力稳稳胜过只知道挥爪的犬夜叉。 可那妖怪没料到的是,他的斩击可以轻易劈开马匹,却无法奈何犬夜叉身上轻飘飘的火鼠袍,而犬夜叉除了近身肉搏以外,还能挥出自身血液发出隔空攻击。 猝不及防之下,那妖怪差点被血刃砍成几段。 看犬夜叉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刀枪不入的火鼠袍外面,那妖怪也许觉得胜算太低,于是掉头就跑,然而祸不单行,他逃跑的方向正好架着一个散发清香的小吊锅。 好死不死,见到吊锅旁还有人类,几乎出于本能,那妖怪直接喷出一口散发甜腥味的青色气流。 吊锅旁边,拎碗等待开饭的张微眼神示意。 几个浑身披戴白骨盔甲的五猖兵马立刻从拳头大的陶罐里钻出,顶着腐蚀皮肉的毒气向前,狞笑着先将慌不择路的妖怪痛打一顿,然后把桔梗制作的注连绳摆成首尾相连的圆环,形成一个简易的束缚结界。 或许是巫女桔梗灵力过于强大的原因,虽然原材料只是一捆用普通稻草编织的细绳,但这结界比铜墙铁壁更加坚固。 而后续跟来的犬夜叉显然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就往结界里扑,结果一头撞上由注连绳撑起的无形屏障,二话不说昏死过去。 张微只觉得好笑,他正好手头吃紧,这一妖一半妖仿佛是白送上门的礼物。 妖怪骨头硬可以敲碎了打造成盔甲的甲片,前肢锋利可以送给村民当镰刀。 翅膀看起来轻柔透明,用作挡风的窗户纸可能不错?如果经络够有韧性的话,张微会把这些部分送给桔梗和枫当弓弦。 剩余血肉和妖力核心可以给麾下弱一些的猖兵吞噬,增长道行。 至于犬夜叉,鉴于他是人妖混血,这头脑也不像是能干坏事的样子,姑且放过,不过身上那件火鼠袍就当买命钱了。 张微当场就要把犬夜叉的火鼠袍扒下带走,却发现昏迷的犬夜叉居然在做梦。 犬夜叉笑得像孩子一样开心,嘴里梦话的语气也像个乖巧的孩子。 张微不管,继续动手解开菊型绳扣,取下小袖,露出月白色、毫无花纹的里衬。 犬夜叉笑了一会儿,突然流下泪来,最后全身缩成一团,双臂像小孩抱大人一样,死死抱住了张微正在扒火鼠袍的大手,神情无助,哭诉道:“母亲大人,我好想你.......” 犬夜叉手劲不小,张微也是废了一番功夫才将手从犬夜叉的怀里抽出,而后叹了口气,将已经脱下的火鼠袍又给犬夜叉穿回去。 张微自诩不是什么善人,可他心中自有一套准绳,轻易不会违背。 如果面对的是敌人,那么放火投毒陷阱怎么方便安全怎么来。 但犬夜叉归根结底只能算是个过路的而已,和张微并没有冲突,身世也有点可怜,百无禁忌那一套不应该用在他身上。 张微想要火鼠袍,不过火鼠袍没有原则重要。 也许可以等犬夜叉醒来后用点别的什么和他换? 就当张微研究怎么系好复杂的菊缀,准备把最外面的小袖给犬夜叉重新穿上时,意外发生了。 得益于半妖的强大体魄,犬夜叉苏醒得毫无预兆,并在瞬间对张微发动攻击。 那是毫不留情的一记散魂铁爪。 “可恶!你这无耻的小偷!” 第103章 妖怪的战斗 “散魂铁爪!” 犬夜叉刚毫无城府地喊完,几只比他脑袋还大的兽蹄禽爪就把他按倒在地,让他狠狠啃了一口寒冷的泥巴。 风声四起,张微侧身看去。 罐碎锅翻,青黄的盐渍菜全摊在地上,稀粥沿着倒塌的细木架慢腾腾流下,木柴冒出青烟,最后只剩留有微小火星的灰烬。 身后挡风的岩石上赫然出现五道爪痕,大小可以覆盖成人的整个躯干部分。 这样威力的招数如果命中对寻常人或妖,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中则必死,绝无可能生还。 犬夜叉到底是什么出身?明明只是半妖而已,妖化部分的身躯却丝毫不逊色于张微曾经交手过的豹猫四天王,难道犬夜叉的父母比豹猫领主还要强大? 猎猎飘扬的红袍外,指甲在阳光下泛着白亮的金属光泽,犬夜叉努力仰起头,正好对上张微似有杀意的双眼:“犬夜叉,回答我,你是不是为了偷取四魂之玉而来?” 听到四魂之玉,犬夜叉瞳孔骤缩。 “飞刃血爪!” 猩红血刃急射,瞬间斩断未被骨甲覆盖的脚踝,按住犬夜叉的猖兵们还未感觉到疼痛,身形就歪歪斜斜的倒下。 犬夜叉趁机翻身而起,几次跳跃拉开距离:“你果然是四魂之玉的看守。” 迟来的惨叫声这才响起,张微手一招,受伤的猖兵便化为黑烟飞回罐里。 “不,你太高估我了,那不是我能看管的东西。” 手指一拧,开启了罐内暗藏的漆金小罐,黑烟倾巢而出,大鬼、巨蛇、白狼,火轮...... 肉眼可见的妖力如同浓墨往池子里扩散,金黄的阳光显得暗沉,明明才午后时分,却让人觉得白日已尽,必须躲回家中的逢魔之时已然到来。 形态妖异的猖兵飞天遁地,死死封锁住四面八方,然后极有压迫感地盯着犬夜叉。 见到这幅阵仗,犬夜叉头顶两只毛茸茸的三角耳竖起,摆出猛兽般独有的狩猎姿势,不仅毫无畏惧,反而嘴角上扬,显得跃跃欲试。 犬夜叉用舌头舔了舔亮晶晶的虎牙,眼睛里闪过一丝猩红,有些兴奋地呢喃:“凭这些杂鱼就想杀了本大爷?少瞧不起人了。” “散魂铁爪!” 大叫一声,犬夜叉气势澎湃的往张微扑去。 啪! 被岩层覆盖的蛇尾如闪电般竖劈,瞬间将犬夜叉逼退。 犬夜叉凶巴巴的抬头一看,上半身像枯木,下半身像石雕的大蛇盘绕在丛林中,灯笼大的蛇瞳里满是戏谑。 蛇妖那嘶哑的声音响起:“半妖,我不杀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犬夜叉刚想答话,却有一个黑发红瞳的妖娆少女抢先开口:“石头草,收起那套老掉牙的咒术把戏,这么狂妄的半妖可是罕见的很,别一下子就弄死了。” 蛇妖“石头草”突然双瞳流血,痛嘶之余,恼火道:“结罗,你到底是哪边的!闭嘴!” 逆发结罗眯起红瞳,露出妖艳的笑容:“三流的妖怪只配用三流的术,害人都要问名字的你连三流都算不上,要是伤到了半妖的头发,就把你切成泥。” 披漆黑大铠、手上长弓刻有‘信黎’二字的骸骨武士眼眶中鬼火漂浮,张弓搭箭对准犬夜叉,好像对一切视若无睹。 意念却直接传递到张微脑中。 “法师大人,逆发结罗包藏祸心,怎能与我等忠义之士一同为您效力?如果不早些除去,日后肯定会反叛。” 张微不答,他心里很清楚,除了千胜灵官以外,麾下哪一个开了灵智的猖兵都对他称不上忠义二字。 逆发结罗使坏,这骸骨武士也在耍滑,这时候还在搞些小动作,丝毫没拿出当初和张微作对时〈正射必中〉的本事。 要击败甚至击杀出身不凡的犬夜叉,只靠这伙互相扯后腿的乌合之众怕是很难。 一面感叹,张微已经摆好了供桌,先烧一张符篆,呼唤千胜灵官前来。 看出对手虽是一伙,却明显各怀鬼胎,犬夜叉决定擒贼先擒王,将张微第一个除去,剩下的杂鱼就可以轻松解决,于是大眼睛眯成细缝,认准张微所在的方向闷头直冲。 犬夜叉所想,张微一眼便知,手中旗幡剑印一展,积蓄几月、足足两寸厚的香灰猛地从炉内吹出。 “白帝敕命,煌煌五刑,吞魔食鬼,悬刃当空……” “巽风召来!” 霎时间,狂风浩浩荡荡从西南方向而起,被强劲风势裹挟的细小沙石好似望之不尽的烟尘,划破空气所发出的声响却极其刺耳难听。 而形如燃烧车轮的’轮入道‘和蛇妖’石头草‘抢先占据有利地势,却不主动进攻,打定主意严防死守,与犬夜叉展开游斗。 “给本大爷滚开!” 被纠缠的时间不过瞬息,犬夜叉察觉到包围圈在迅速缩小,情急之下,一记散魂铁爪又凶又快地拍向蛇妖。 面对这迅猛一击,不需要用到任何妖力,石头草是极其老辣的丛林猎手,仅凭在黑漆漆的丛林里游攀摆尾,借助树木掩护与奇特的身体形态,就在极大程度上消减了身躯庞大的劣势。 消耗不小妖力的散魂铁爪除了斩断一颗大枫树外,居然没有半点战果。 以多打少居然还打消耗战。 犬夜叉被恶心到了,冲着丛林怒道:“可恶,滑不溜秋的只会躲,你们这群家伙难道是泥鳅吗!” 一直盘旋在半空的烈火车轮似乎被激怒,火焰收敛,露出其中隐藏的恐怖人头。 那人头干瘪,眼洞空旷,如深渊般幽暗邪异,只是无声地往犬夜叉一盯。 一股无力感涌起,犬夜叉一直处于高速移动下的身形突然不协调地慢了一截。 骸骨武士趁犬夜叉停滞的刹那出手,森白骨指流水藤蔓般于箭上攀附扭曲,将锋锐的锥形箭头合拢,化成一朵含苞待放的白骨莲花,而另一端的隼羽箭尾发出焦臭,被幽蓝的鬼火点燃。 挽弓如月。 箭如流星。 有风砂阻碍视野听力,骸骨武士又精通射艺,犬夜叉理应中招。 可犬夜叉鼻子像小狗一样动了几下,立马察觉到不对,紧接着一个侧身躲闪。 飞箭不中,却在空中猛地膨胀,骨莲绽放,莲心骤然伸出数只骨节嶙峋的怪爪,一半插地固定,一半用力拉扯犬夜叉的右臂,把他死死拖在原处。 石头草冷不丁从犬夜叉后方出现,妖异蛇躯绞缠,将浑身乏力又无法闪避的犬夜叉淹没其中。 骸骨武士眼眶中的鬼火黯淡了一点,有些遗憾的摇了摇头,暗想:“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无趣。” “石头草,快把他放开!” 第104章 白 见蛇妖的身躯将犬夜叉完全遮盖,张微急喝:“石头草,快把他放开!” 听到命令,石头草下意识松开身躯,可察觉到此时张微驱使猖兵不少,施加在它身上的束缚难免打个折扣,不像从前那样不可违背。 瞳中阴冷之色一闪,蛇妖装聋作哑,不仅不放开犬夜叉,反而加大力度绞杀。 重叠缠绕的蛇躯进一步收紧,凶狠的绞力变得更加恐怖,全身上下仿佛都有象群在贲蹄扬鼻,犬夜叉被勒得头昏脑胀,清秀帅气的脸庞也变得血红。 巨大的痛苦如潮涌,骨骼和筋腱发出瘆人的咯咯声,而后意识沉入虚无。 仅仅只是几个呼吸过去,犬夜叉的求生本能就被消磨殆尽,变得像尸体一般不再动弹,蛇妖立即张开血盆巨口,准备将这坨嫩肉囫囵吞下。 “不好!”张微脸色一沉。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昏迷中的犬夜叉开始不自然地颤抖,深埋于皮肤下的血管凸起,像获得了生命般蠕动。 森白犬齿长度增生,几乎翻倍,手指尖端的长指甲变得如鹰隼利爪般弯曲狭长,双瞳涨血,两颊生出紫色纹路,神情充满暴虐残忍,传递出一种极度危险的气息。 蛇妖惊诧莫名,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妖血暴动了!” 少部分妖怪能够主动狂化获取力量,犬夜叉是半妖,却同样拥有这种能力。 事态严重,张微掩在袖中的右手五指掐点兵诀,嘴唇翁动,却不发出半点声响,左手心点上朱砂,木剑一横,用剑锋压制住断断续续抖动的兵马罐。 蛇妖石头草声音颤抖,十分恐惧:“他活过来了!他的血!他的血在动!他在吸我的血!法师大人,救我!” 全身上下只有脑袋能动的犬夜叉一口咬穿厚实鳞甲,几口下去就撕开皮肉,触及筋骨,喉咙咕噜咕噜吞咽,大股腥臭鲜血从嘴角淌出濡湿银发。 挂在桌架上的帝钟叮叮当当开始晃动。 “摄血为神,照见台星,三七帝命,籍飞六阴……” “恶目凶霜,驱福降殃,吾今使汝,大逞猖狂!” “吾今使汝,大逞猖狂!” “吾今使汝,大逞猖狂!” 一连三声喝令,张微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其余分守四方的猖兵纷纷化为黑烟回归罐中,风砂笼罩的林地里,仅剩下犬夜叉与三名猖兵。 蛇妖蜷曲着不停滚动,身上半褐半灰的鳞片竖起,体型陡然增大一圈,眼窍口鼻处流溢出的黑烟幻化成一张张哭嚎尖叫的人脸。 骸骨武士十四节指骨上生根发芽,长出指环一样的鲜红血肉,并有滑腻的黄灰色脂膜连接关节。 逆发结罗背后出现一个漆黑骷髅头,细看却是无数细密的发丝叠合在一起…… “呜~!” 饱饮鲜血,犬夜叉仰头狂吼一声,肩膀爆发巨力,猛然将双臂抽出,撑着沾满血水的蛇躯一压,身形化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幻影脱困而出,四肢并用,匍匐在一棵老树枝头。 蛇妖石头草被吮髓吸血,已经受了重伤,此刻却毫不萎靡,反而目露癫狂,浑身骨骼柔韧得不可思议,用比巅峰状态更快三分的速度一盘一纵,朝犬夜叉投枪似地飙射过去。 犬夜叉同时起跳,自上而下环跑挥爪迎击。 梭形颅首所激起的破空声宛如雷鸣爆破,一片片并不锋锐的鳞甲在这等急速下发挥了钢刀利刃也不能比拟的威力,稍有擦碰就等同于千刀万剐之刑。 可犬夜叉仅凭本能辗转腾挪,在敏捷动作下避开石头草撞、扑、咬、卷、甩的连招,指爪快得像一缕烟,肉眼无法捕捉,拔鳞折骨,撕拉开成片血肉模糊的网状裂口,更在防御薄弱的蛇腹处剜下大块皮肉, 犬夜叉的速度越来越快,而石头草的伤势越来越重,进攻节奏不可避免的放缓,粗沉喘息所放出的黑烟人脸来不及收回,几乎遮蔽了它半边躯体。 随着黑烟扩散,起先从黑烟人脸口中传出的怨毒哭嚎也变得越来越大声,甚至清晰到能区分出不同音色与各地口音。 男女老幼,每张不同的人脸反复着同一句话:“私の名前は何ですか……私の名前は何ですか……” 石头草,此妖本栖息于信浓海津城外垣附近的一户水茶屋中,被当地主人请入家社,作为家神供养。 水茶屋是主营供给旅人饮食居住的旅店,而石头草会在夜深时潜入水茶屋,呼喊人的名字,以此把人引到偏僻处吃掉。 久而久之,那些因此而死的人留下怨念,成为了石头草的唯一妖术——怨恨名。 石头草的声音轰隆隆响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数不清的黑烟人脸聚集成云在半空翻滚,争先恐后呼喊:“呀!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 带有蛊惑力量的言语像无孔不入的毒虫钻入脑海,犬夜叉痛苦的大叫,理智回归的同时仍然饱受来自妖血侵蚀的煎熬。 石头草盘成线香一样的团形,头颅高高昂起,鲜血几乎汇集成小溪,阴测测地再一次发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犬夜叉浑浑噩噩,就要张开说出自己的名字,可妖血中的本能又冲破束缚,侵蚀理智,半昏半醒之间,忍受着好像要将脑袋撕裂成两半的痛苦拼尽全力使出绝招。 “飞刃血爪!” 逆发结罗操纵的隐形发丝早已悄无声息布满四周,犬夜叉猛挥右手,月牙般的血色刃芒飞射而出,迅猛切开由发丝连成的密网后威力大减,只在石头草那树枝一样的分叉长舌上斩切出几道浅短的创口。 妖艳的倩影凌立在半空,与手指相连的发丝频频抖动,像是戏法里牵引傀儡木偶的路数,将树木切成旗杆、将泥土圈出方圆、在四周刻下象征神明的符咒…… 风止砂散,林地样貌已大不相同。 幡高丈八,亮白色的长帐围成神龛,居中一尊金铁打造的铜像虎面人身,周边有百神伏倒,弥散出千军万马也不能及的恢弘气度。 擂鼓鸣金,一道清朗声音响起: “四明弟子张微,请降西极庚辛金精法坛!” 第105章 流星一样的来去自如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层层天门訇然开启,门后赤鲤弄弦,青鸟和歌,一座座华美御殿矗立云端,受绵延不绝的山峦朝拜。 殿中灯盏长明不熄,奇花异果蔓生阶下,堂前玉盘珍馐流水般呈上,仙子含笑献舞,瑞兽抱柱酣眠,精怪举杯作陪。 雕刻着五龙抱日的巍峨主座上,是一位以精金为冕旒、以云霓为华服的神只。 神异的宴饮情景如同一幅画卷映入张微心中,蒙蒙白光从眉心符箓处逸散,结成一个形似四足方鼎的古朴图纹,这是真灵降下感应,法坛最核心的部分已经具备。 张微铺平香案上的白纸,折出两张长纸条,将白底金纹的令旗向白虎星宿扬动九次,执笔画符,脚踏罡斗,调动了西方庚金之气。 “奉请西极神,五龙放光明……” 随着张微落笔念咒,庚辛之气闻讯而动,贴花似地跟着笔锋一层层叠加到纸条上,香案承载着一笔笔庚辛之气带来的额外重量,底下四只拱形桌脚慢腾腾挤进土里,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发力下压。 二十息时间不长不短,案上纸条被犹如实质的锐白色气息牢牢包裹,形成一横一纵两只四尺长的异兽。 横的马首蟒身,齿如狮虎,浑身七角鳞片收敛如镔铁打造,体型狭长,透露出沉凝肃杀之感。 纵的鼍龙头鲤鱼身,嘴里长了短匕似的尖牙,一圈黄狮鬃毛围在颈间,扁平的额头上还有松柏枝桠模样的鹿角,展现出离经叛道却又令人啧啧称奇的矛盾美。 以张微掌握的十二个醮坛法事而言,这是其中最直接的攻伐手段,其名为〈双蛟剪〉。 白帝苗裔——瑜鍚神持有一宝,其名为〈西极·五龙铡〉,瑜鍚神曾持此改易天命,先铡死七尊护国神灵,再铡断一国气运,导致疆域内连年爆发天灾人祸,正值鼎盛时期的王朝在不到十年间就被取代。 张微现在所使用的醮坛法事〈双蛟剪〉就是由〈五龙铡〉演化而来,威力不凡。 双蛟剪,金气缠,一绞两段活命难。 被公认为〈入门二十一类斋醮科仪杀伐第一〉。 “去!” 张微咬破指尖,抹血点亮蛟龙圆瞳。 白银塑像似的两条蛟龙长吟,摇头晃尾纠缠合一,毫不掩盖的杀气迸发,如同一抹冷月清辉逼近犬夜叉。 一根根坚逾钢铁的隐形发丝一触即断,眼见双蛟剪逼近,浑身浴血的犬夜叉怒吼出声,快如闪电般翻滚到石头草堪称庞大的身躯后方。 即使受到妖血侵蚀强化,包括妖力在内的各类能力全面提升,犬夜叉依然产生出畏惧感。 刹那间的本能反应救了他一命,火鼠裘没能起到任何防御作用。 仅仅只是稍微触碰一下,宽大的袖口至肩膀部分就被无声裁下一大截,差点连手臂一同剪断,证明那漂亮的银白色光辉不是虚有其表,而是比以往面对的任何刀枪剑戟都要可怕的存在,靠肉身硬抗只有死路一条。 妖血沸腾,犬夜叉游走在生死边缘,展现出惊心动魄的极致身法。 相较于张微操控的双蛟剪,犬夜叉速度慢上不止一筹,可敏捷如野兽的身手和反应弥补了这一不足,他时而如蟒蛇伏倒在地,时而如猿猴挂在树梢,动作合乎自然,组合起来产生出奇妙效果,怪异到以张微的眼力都难以预判。 身影连闪。 “咔嚓……” 又一颗巨树承受不住,被石头草挤压至弯曲,挂在枝头的犬夜叉双臂用力回荡,脚掌一撑,险之又险地从被尘沙覆盖而显形的发丝密网中穿过,跳离双蛟剪攻来的轨迹,近乎刀尖上跳舞般抵达石头草的头顶。 “以半妖而言,拥有这种直觉和躯体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到此为止了。” 时机已至,张微见状立即将镇压在兵马罐口的剑锋上挑指向石头草:“收!” 石头草即刻从实体变成黑烟,被长鲸吸水般收入兵马罐中。 蕴含桔梗灵力的洁白注连绳拉扯成三尺宽度的圆圈,壁垒般的结界顿时升起,将犬夜叉关押在这片狭小空间里。 双蛟剪转息即至,杀机,躲无可躲! 突然,浓密的乌云布满天空。 “呼!” 汹涌澎湃的火焰浪潮连天接地,带起堪比海啸的煊赫威势席卷向困住犬夜叉的结界。 “这种程度的力量,是什么妖怪?”张微惊疑地望向远方。 那股妖力磅礴厚重得像一柄铁与火浇铸的巨锤,支撑结界的注连绳和蕴含神力的双蛟剪在火海中顷刻间燃烧殆尽。 究竟是何方神圣? 闪电划破天际,一只三眼怪牛驼着人影在半空中哼哧哈哧地闷头狂奔,践踏空气产生的流星火尾拖曳其后,宛如雷鸣的呼啸风声伴随而来。 得意洋洋的响亮声音:“天空一声巨响,冥加爷爷闪亮登场!” “犬夜叉少爷,我冥加来救你啦!” 暮气沉沉带着少许不正经的声音:“冥加,不要把头发当绳子揪,我会疼的。” 依旧得意洋洋的声音:“猛猛,冲啊!” 啪!一声响亮的脆响。 纸片小老头冥加爷爷奋力从光秃秃的脑门上爬起:“刀刀斋,你打我?” 啪!长着松垮皱纹的手又拍一下脑门。 一听就是在装傻的声音:“啊咧,我打你了吗?” “啊!……” 张微只是撇了一眼大呼小叫的冥加,转而凝视着跨坐在牛背上,外表有些呆头呆脑的绿衣老人。 从天而降的火焰,正是由这被称作是〈刀刀斋〉的老人从口中喷出。 先前椿突然离开让张微有些担忧,所以特地派了千胜灵官跟踪调查,要他务必弄清楚椿的目的。 毕竟椿是与桔梗齐名的巫女,在半敌对状态下,张微不敢对她掉以轻心。 可张微没想到,千胜灵官才离开半天,就碰上了如此棘手的情况。 “本以为枫之村附近足够安全,太荒谬了……”张微心中发苦。 纯以妖力和造成的火海规模判断,刀刀斋要强于豹猫四天王中的夏岚。 缺少千胜灵官助力的情况下,张微自觉毫无胜算。 “尽可能拖住他,拖到千胜灵官赶回来。” 面对刀刀斋带来的威胁,张微做出决定,镇静地准备开口先聊两句。 狂风呼啸。 刀刀斋眼疾手快,一把从火里捞起挣扎不休的犬夜叉,冲着三眼牛催促:“快跑快跑,那个家伙要追来了。” 电闪雷鸣,刀刀斋、冥加、犬夜叉、还有名叫猛猛的三眼牛绝尘而去。 张微:“……” 一道土黄色的遁光贴地而来。 第106章 异闻录 来者正是千胜灵官,见到张微无恙,总算放下心来。 却见张微正在蹙眉沉思。 〈犬夜叉少爷〉 能够让刀刀斋这样足够横行一方的妖怪如此称呼,背后蕴含的意义非同小可。 结合犬夜叉的妖类特征,张微想起了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犬大将〉 在妖魔横行的日本列岛上,例如豹猫一族,部分同族类的妖魔会纯以实力强弱形成上下等级,继而凝聚在一起。 也有些独特的妖魔被视为八百万神灵中的一员,从而获得人类追随。 例如众所周知的伏见稻荷大社,其中除了神话书里记载的五尊神明,还供奉着许多能保佑粮食丰收的狐狸妖怪。 可要提起妖魔中最强大的势力,那么,必然就是〈东妖国〉和〈西妖国〉。 无论是比较所属妖魔的数目多少还是所支配的疆域大小,东西二妖国都要远远凌驾于其他妖魔势力之上。 不管是武家幕府、大大小小的神社、还是信奉显宗密宗各支流教派的寺庙,几乎都和东妖国、西妖国有着各方面的联系。 只论顶级强者的话,妖魔中更是找不出比两国〈国主〉更强的存在。 而在历代的国主中,要评选出一位最具名望者,那无疑就是上一代的西妖国国主———被敬畏地称作〈犬大将〉的大妖怪。 其真名为〈斗牙王〉。 斗牙王的具体来历已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只知他的智慧、力量、品格方方面面皆无可挑剔,乃是一名常以人类身躯出现于战场上,驾驭三把妖刀,率领西妖国征战数百年未经一败的绝世豪杰。 即使是〈三贵子〉的月读命也赞赏其才能,因此赐予其通行冥界的加护与宝物。 见千胜灵官到来,张微带着亲近地感叹:“从以往事迹来看,虽说犬大将尝试过消弭人与妖之间纷争,可真没想到他会和人类女子结合,连半妖都生出来了。” “肉体能和受役猖兵法强化的石头草搏斗,心智能抵抗怨毒妖术的蛊惑,反应能躲开迅捷如风的双蛟剪法。” “拥有犬大将的血脉,难怪犬夜叉强出普通妖怪一大截,我有些小看犬夜叉了,一对一的话,猖兵里恐怕只有你能稳赢。” “至于后面来的那个刀刀斋,多亏上泉你及时赶到,不然我就倒霉了。” 旋即挥手召出大批猖兵,在附近挖出一条条颇有深度的沟壑,用以隔离那些由刀刀斋喷出、将大地表层破碎、熔融成暗红色浆液的烈焰。 千胜灵官一如既往地守护在张微身侧,如神只般的身影带来极大安全感:“法师无恙就好,不过,在妖怪的世界里,与人类生下半妖这种事难道不是极其有损声誉的丑闻?” “既然如此,为什么如今犬夜叉在外流浪?是故意放任吗?” 妖国中最大的规矩就是强者为尊,地位并不以血脉区分,可妖怪血脉本身就代表力量的强弱。 任何拥有大妖怪血脉的存在都不可小觑,而现在掌控西妖国的不是其他大妖,正是犬大将的亲儿子〈杀生丸〉。 杀生丸一身妖力直逼当年的犬大将,但性格不像其父,极度冷血,哪怕只是挡路这种小事,杀生丸也会毫不犹豫地掀起一场大屠杀。 如果杀生丸真有个堪称耻辱的半妖弟弟,只怕不仅会早早杀掉犬夜叉,还会封锁消息,将所有知情者灭口吧? 张微的回答漫不经心:“谁知道呢,或许是没办法灭口,索性听之任之,又或许杀生丸根本没有那么无情。” 眼看火势已被彻底控制,张微拿出一本小册子,在上面写写画画。 ———————————————————— 〈四明张微异闻录·志怪篇·日本列岛节〉 极:豹猫领主的尸体(…)、星之眷族(…) (评价:非至炼神境不可胜,走为上策) 上上:豹猫四天王 (备注:居于信浓国,豹猫一族的首领。 自由转变身躯形态,登峰造极的武斗技巧,驱使冰、火、电、幻的妖术(…),死而复生,单独行动可于千军万马中斩将折旗,四妖合力能摧毁城镇,匹敌地只神侍级护法猖兵。 图谋找回豹猫领主之魂,重伤冥界看守,击破海津城军势,最终谋划失败【尚存】) (弱点:夏岚暴躁,春岚贪玩,四妖同时出现的情况极少,若能擒住其中之一,则可进行相当有力的威胁……) 拉莱耶文本(…) 上:豹猫九家老 (备注:豹猫一族的高层,垂垂老矣的妖怪。 除去天赋妖术外,各自研习一类施法派系(…),手段诡谲多变,部分肉体孱弱,不善近身搏杀。 辅佐豹猫四天王,于海津城举行血腥祭祀,后与清觉寺修行僧法显协力击退邪神眷属【全灭】) 中:鬼族(…),石头草(…),烟烟罗,信黎(…),轮入道(…),西国护卫(…),妙法村正付丧神(…),逆发结罗(…),牛鬼(…)…… (评价:炼气境合适的护法猖兵,肉身具备举象扛鼎之威,或掌握大威力妖术) 下:镰鼬(…),河童(…),赤蜈蚣(…),双头妖鸟(…),魔音触手(…),蛇怪(…),鬼车(…),豹猫(…)…… (评价:弱,或有诡谲本领,细心提防,寻常农夫也能将其杀死) 长发,宽袍,头顶犬耳,长指甲,张微先用寥寥几笔勾勒出简单画像,再在一旁写下小字。 中上:犬夜叉 (备注:流浪四方的半妖,继承犬大将的妖怪之血。 五指挥击堪比名刀利刃,妖血侵蚀下体能大增,利用血液发出远程斩击,身穿火鼠裘,防护能力极强。 意图抢夺四魂之玉,被救走,下落不明【尚存】) (弱点:火鼠裘右袖已断、胸口处有大量裂缝,性格莽撞,渴望母爱,妖血侵蚀状态下理智丧失,特定时间内变成人类,不拘香臭的浓郁气味【犬类共通弱点、存疑】) —————————————————————— 〈四明张微异闻录·醮坛科仪篇〉 神:庚辛和合双蛟剪,追魂水火索,颠倒五行境,祈请水精骤雨,西极庚辛精金法坛 猖:役猖兵咒,养猖兵咒,渺冥惑妖符水,萦香游神,澡秽除凶祝法,保生咒,三化猖兵坛仪 鬼:白帝赦幽冥法 ——————————————————- 录毕,张微回头看一眼只剩青烟缭绕的焦黑土壤,胡乱撒了几把种子,天欲雨,想必来年又会生机勃发。 “好了,回去吧。” 第107章 拘魂白骨 路过枫之神社,张微顺便上山看了看,结果只见枫在辛苦修习箭术,桔梗还没回来。 本想和桔梗商量犬夜叉和西妖国的事,桔梗不在,也就只能作罢。 张微走上前去,按住枫的小脑袋,发出索命般的恐怖声音:“枫酱,《八幡大菩萨佑军运神力品》能默写多少?” 枫缩头躲开,红彤彤的小脸上露出笑意:“第一到第十三,我都记住了。” 大眼睛忽闪忽闪、小手在弓梢勾弦处掰来掰去,装作调整弓弦,实际上是在等待夸奖,枫的想法很好懂,几乎写在脸上。 张微却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苦:“怎么突然学得这么快,作为老师,我是不是不太称职?” 《八幡大菩萨佑军运神力品》是一本充斥着大量生僻名词的神道教史书兼佛教经书,也是用于培养灵力,接任神官前必须研修的书籍之一。 全文十三节,八千多字,没有标点句读,语义晦涩,部分文字还源于唐土汉字中的小篆,寻常人需要三五天才能磕磕绊绊背下一节。 枫能这么快记住,实属超出预料,难道是太闲了,剩余精力全用在背书上? 简易考察后,带着些许欣慰,张微从袖里取出香喷喷的油纸包裹,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做得好,这是作为奖励的酱汁烧鳗鱼,今后也要多多努力。” 出于桔梗的言传身教,枫也很少吃肉,基本上顿顿野菜配米粥,但出于信任,她还是乖巧地合十祈祷,然后拈出一块拇指宽的烧鳗鱼,带着好奇,咬了一小口。 像是星辰闪烁,枫的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小脸生动形象地诠释了‘愉悦’这个词。 表皮焦脆,金黄色的肉质肥厚嫩口,剔刺火烤细心地用了小木签,还蘸上了混合蜜糖的甜酱。 咀嚼时,封锁在鳗鱼皮底的鲜美油脂和酱汁杂糅在一起,好像是千万条机灵的小鱼在嘴里滑溜溜游动,组合成一种独特而复杂的微妙口感,让人胃口大开。 木柴的清香、蜂蜜的甜腻、味噌的酸涩、鱼肉的丰腴、海盐的粗糙…… 如果再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想必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吧? 烧鳗鱼是穷人吃的东西,可不是什么稀罕料理,居住在沼泽地或海边的村民基本都会那么一两手。 虽然枫之村位处武藏国偏西的山峦地带,作为当代最强巫女桔梗的妹妹,枫同样品尝过烧鳗鱼,而且不止一次,只是记忆模糊,味道有些想不起来了。 而现在手里这份烧鳗鱼,让枫来评价的话,至少和那些西边大寺庙的特供斋菜不分上下———那是只有在盂兰法会上才能享用到的珍贵食材,吃过一次就能叫人留下幸福回忆。 “美味!这种恰到好处的酱料是?想要做出来给姐姐尝尝。” 枫细嚼慢咽,然后规规矩矩地向张微表达谢意,把油纸包裹收进屋舍里。 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又端正———枫这样的孩子就算不继承神社肯定也有出息。 “假名和汉字的常见字会读会写,学到这个地步,我能教的差不多全教完了,才一年左右,让枫出师会不会太敷衍?” 一想到桔梗难得露出的求恳眼神,张微当即决定加大栽培力度,哪怕现学现卖,也要让枫成为这片土地上万里无一的多语人才。 午后的太阳被黑云遮住,叮嘱枫要小心犬夜叉后,张微走到了自家师兄的小屋。 一个盖瓦的棚子、两间全封闭的小仓库、一座带庭院的屋舍组合在一起,与其说是小屋,不如说是设施齐全的地主庄园。 “乒乒乒……” 热浪逼人,耳边传来沉重打铁声。 一个头缠布条,浑身筋肉隆起的鬼怪正大开大合地锻打着扭曲成树木根须模样的晶莹骨骼。 双头鸟从口鼻中喷出毒火配合煅烧,黑黝黝的巨型狼狗守在棚外,像仆人一样递送各种所需矿石…… 张微看了一眼,朝庭院走去。 门口两具像是装饰品的武士甲胄冒出黑气,隐约化成持刀扛枪的人形,可一见是张微,就识相的缩了回去。 供奉鬼神的前殿、亮堂宽敞的书房、氤氲香气的丹房……没人在里面。 张微熟门熟路的绕到仓库,按下一个不起眼的机关凹槽。 “咔嚓。” 门开了,一股阴测测的冷风死气扑面而来。 入目便是或坐或立、八具肃穆森严、结着玄奥法诀的骷髅白骨。 空灵飘渺的咒语从骷髅们稀疏不齐的齿缝间传出,地面铺满了如蛇虫般扭曲的血色经文,不断散发着幽冷气息的法坛上有重重鬼影哭嚎: 或是面色青蓝、眼睛暴凸、虚幻的脚下总有一道水痕。 或是浑身黑如焦炭、眼珠子深深凹陷、口鼻全被黑灰堵塞。 或是缺胳膊少腿、被沾染血腥的箭矢或刀枪贯穿身体。 或是萎缩成一团、像骨头外仅包了层薄皮、脸颊瘦削、肚腩却诡异隆起。 …… 死相凄惨的鬼怪们包围住一样被幕布遮盖的东西,看其向外凸起的轮廓形状,是一根七棱七面的长棍。 这是四明宗独有传承中的拘魂白骨幡,先拜北斗星宿,然后获取八具蕴含阴煞之力的骨骼、数目以八为倍数的横死鬼,再开坛祷告,等到北斗星宿降下灵应,就可依秘法铸成一杆。 若是拘魂白骨幡在手,修士立获〈阴障阴德〉加持,形同身在醮坛,时刻受幽冥神只庇护。 每次摇幡念咒,便能发挥出类似阴差勾魂锁魄的效果,将周边离散鬼怪拘入幡中使唤。 “恁多讲究,怎么这么迟,吃个饭要多久?”李进宝坐在角落里,胖脸一抖,手掌啪啪拍地,气呼呼的问。 为了铸成这杆拘魂白骨幡,张微目前集齐了五具于古战场徘徊不散的鬼武士之骨、三具埋在山川险地百年以上的狼妖之骨,三条淹死鬼、十条烧死鬼、七十条饿死鬼、五十五条死于刀兵的凶鬼、十条被谋杀的厉鬼,数目离理想中的二百四十差了将近一半。 鬼怪被至阳至正的日光克制,照一下子就会被驱散保护魂体的阴气,落得个罡风刮魂、煞气洗魄的下场。 为了不让它们消散或跑掉,张微暂时把它们寄放在李师兄的仓库里,约好每天亥时过来。 “对不住师兄,是我来晚了。”张微诚恳道歉,把犬夜叉的事情说了一遍。 第108章 老爹 仓库里,李进宝愣愣地看着张微,就好像在看天上那颗带来霉运的扫把星。 怀疑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李进宝语气发颤地问:“你是说有一个妖国的王子潜伏在附近?” 被半个日本的妖怪盯上,谁都得发怵。 张微知道李进宝在担心什么,连忙解释:“师兄有一点说错了,犬夜叉是半妖,身体里有一半血脉属于人类,妖怪们都很蔑视他,不会大举入侵的。” 李进宝一听,绷紧的脚趾头也悄然松缓开,缓过一口气来:“就算不是王子之流,那也出身不凡,追随犬夜叉的妖怪呢?” “其余可能正在赶来的路上,现在只有两个。” 张微最初以为犬夜叉只是个普通的半妖,身手虽好,却无地容身,标准的怀才不遇那类。 妖国习俗更贴近千年前由天皇统治的日本朝廷,崇尚武力的同时更重视血脉出身。 但如果要用现在的武家幕府制度生搬硬套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征夷大将军———妖国之主 三管四职这样只在将军之下的的幕府重臣———有希望成为妖国之主的大妖怪 朝廷官位处于从四位下、从五位的令制国守护大名———名义上听命于妖国之主,但实际上完全不受约束的大妖怪 朝廷官位处于正六位到从九位的城代大名———大妖怪最亲近的血脉后代 没有官位的地侍、奉公人———恐怖故事里最常见的妖怪 底层的平民———软弱可欺的小妖怪 按这种规则推算,犬夜叉最少也是城代大名这个级数,意味着有成百上千的妖怪仆从供他驱使。 正面对决倒不怕,万一出现惹不起的大妖怪也可以带着村民们躲进枫之神社,御殿后有一小块土地被桔梗亲手布置了结界,相当可靠。 但只要犬夜叉脑子没毛病,就一定让仆从妖怪多路分散出击,大肆破坏附近的耕地、污染水源、烧毁房屋、搜刮粮食、释放毒瘴、抓走枫之村的村民、切断商旅入山的路线。 假如桔梗不能及时回来,用不了多久,整个枫之村都会变成老鼠都住不了的荒地。 不过,现在的犬夜叉可没有仆从跟随。 李进宝开口,只手在地面拍出根根指节分明的掌印,语气像冬风一样寒冷:“犬夜叉,该杀。” 张微颌首,将封藏着犬夜叉气息的漆皮葫芦从袖里取出,目光转向隐隐流淌出血污的法坛:“的确,等安抚好这些鬼魂的怨气后,我就请千胜灵官走一趟。” 杀气腾腾! —————————————————— 大雨泼水般落下,残破不堪的小村落里只有一家亮着灯火。 “左兵卫,村子里还有多少人?”跪坐在阴影处的老人说道。 “算上女人和孩子,一共有三十三人。”灯火下显得异常憔悴的中年人回答。 老人的声音低沉了许多:“这次抢到了多少粮食?” 中年人低下头,隐约间闻到一股说不出的臭味,看到带有霉斑和虫蛀印记的榻榻米:“谷米小麦二十石,半筐地瓜干和腌渍物,原本还有一些,但没来得及……都被火烧光了。” 雨声风声的掩盖下,是信浓地区独有的方言,老人梦中呓语般:“又到了这种地步啊,唉,就和四年前一样……” 中年人将某物递到油灯旁,那东西散发刺鼻的硫磺味,正常打刀那么长,外部包裹铁皮,样子像是被砍成两截的木棍。 “从贼窝撤离的时候,有个浪人突然从马棚冲出来,把铁炮连同阿七砍了。”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中年人牙齿发颤,即使身体被胴甲严密保护,仍表现得十分恐惧。 “如果不是刀被阿七的骨头卡住拔不出来,我们都会死。” 老人虔诚合十双手:“大慈大悲的阿弥陀佛,请保佑阿七托生净土。” 中年人拨弄着一串血迹暗淡的松木念珠,跟着祈祷了几句,然后恳求道:“老爹,大家现在都很害怕,能不能去山里祈福?” “您是管理这片土地的地侍,只要您发话,村里人一定都会听的。” 老人沉思。 忽然微风穿透纸窗,吹斜灯火,照亮了屋内一隅,老人那双毒蛇一般的妖异竖瞳赫然显露。 不适应强光,老人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偏头看向窗外,目光带着珍惜、怀念,仿佛透过这个贫穷困苦的小村落,看到了了不起的珍宝。 “不知不觉,已经在这停驻了一百多年啊……”老人心中默默地想着。 但现在不是沉溺于过去的时刻,三十三口人要吃饭,而且要一直吃到明年夏天,只有借助山神的力量。 老人说道:“暮木,阿梓,都是老实稳当的人,由他们入山拜见,一定能讨得山神欢心。” “接下来就由你安排,回自己家去,我累了。” 说完,老人合上了眼睛,气息迅速变得衰弱萎靡,然后像石头那样毫无生机。 藤下左兵卫将老人冰冷的身体搬到被窝里,点燃吊锅下的木柴,封好窗户新增的破口,等屋内温暖起来才离开。 老爹不是藤下左兵卫的爹,是半妖,从祖爷爷那一辈就与村子结下了深厚的缘分,村子里祖祖辈辈都受过照顾,所以不管男女老幼,人人都叫他老爹。 在藤下左兵卫还是年轻人的时候,老爹总是弯腰驼背,却厉害的不像话,有老爹在村子里,连那种拥有几十个浪人、几百个喽啰的山贼团都不敢过来劫掠。 可最近十年里,老爹每个冬天都会陷入漫长的睡眠,比寻常老人还要脆弱。 老爹说这是生老病死一样注定的命运,渡不过会在睡眠中死去,要是渡过了,能将生命延续到下一个两百年。 回到自家的茅葺屋里,妻子缩在被窝问:“老爹怎么样了?” 藤下左兵卫脱下胴甲,看到妻子怀中睡眼朦胧的小女儿,表情变得柔和,捏了一下女儿瘦巴巴的脸颊,差点被女儿咬一口。 “还好,但老爹屋里的榻榻米要换,都发霉了。” 妻子把女儿牢牢抱在怀里,不让她去折腾藤下左兵卫,半是羡慕,半是感慨的说道:“这么多年过去,老爹好像越来越年轻了。” 藤下左兵卫挤进被子,闭眼入睡:“睡吧,过几天要上山拜神。” 感觉到怀抱自己的手臂力量突然增大,几岁大的小女孩奶声奶气表达不满。 “疼,放!” 妻子的脸色煞白。 第109章 怪谈 信浓国是通行关东诸国的必经之地,气候苦寒,产物稀少,虽以牧马闻名,地势却多山川险阻,尤其是信浓北部,大大小小山峰林立。 初雪,妙高山上的风景尽是白色。 以衣着稍好的一男一女为首,十几人扎堆站在山顶。 面前是一座不是神社的神社。 没有鸟居,没有御殿,没有神官,也没有巫女。 却有真正的神灵栖息于此。 神灵的名讳不详,也许根本就没有,只知道祂常以巨熊或猿猴的面目出现,是周边山峦之主。 点燃社内常备的松脂火把,将贡品呈献给代表神灵本身的御神体。 参与祭祀的男女挨靠在一起,挤出笑脸展现欢快喜悦,环绕神社转圈行走。 捧在手里的繁复铃铛像稻谷堆一样排列,一上一下随节奏晃动发出的铃响蕴有种古拙的韵味。 猎户暮木独自留在最前列,身着黑狩袍,头戴乌帽子,伏地叩首,庄重恭敬地将祷词进献给神灵。 众多祭器中央,以铃响和颂词为伴奏,阿梓不顾天寒地冻,齐腰的发丝如瀑布披散,姣好纤细的身段仅披一件朴素白袍,赤脚跳着本土流传已久的神乐舞。 阿梓的舞步迟滞缓慢,一步一顿,一奏一和,风雪飘入火焰,足底在雪地留下一条又一条长长的拖曳痕,舞姿不像寻常舞蹈那样柔美俊逸,看起来十分严苛注重细谨,生怕出现半点差错。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愤怒的大神天照命进入天户岩后不再出现,致使高天原的诸神愁眉不展,而后诸神于天户岩下设宴起舞,才使天照命重返世间。 这段传说被记载在古事记中,被视作神乐舞的起源。 此后日本祭典,上至皇社,下至乡野小社无不需要请纯洁无垢的巫女执扇起舞,不然就会惹怒神灵,遭受恐怖惩罚。 天上云层飘移,太阳西落,整个祭神的流程平静无事,没有出现任何怪异现象。 等到暮木将冗长乏味的祷词念完,将文疏烧尽,每人就都割下一束头发放进碗碟,把几个铜钱投进木箱,摇一摇铃,沿神社后的小路下山。 除了阿梓,跟着上山的全是壮年男人,虽然冻得手脚通红,此时一个个精神饱满,汗湿衣服,鼓足了力气开辟前路。 一路砍断攀附在路面上的枯藤灌木,个子矮瘦的藤下左兵卫的胡须眉毛上结了白霜,眼中焦急,扭头催促走在后面的人:“快点,再走快点。” 暮木回应:“不行,要把冰都敲碎,走十步牵绳挂一个铃铛。” 老爹把禁忌只告诉给暮木,所以他说的话必须遵循。 看着越来越接近地平线的太阳,藤下左兵卫无奈,只能一边听从暮木那些奇奇怪怪的指示,一边加紧清理道路。 过了一阵子,夕阳洒下昏黄的光线,这些人终于回到村里。 看着其他人回家后,暮木单独走进老爹的小屋,抬木板封住门。 温暖火光照亮屋里每一个角落,老爹平躺在榻榻米上,还在沉睡,和常人肤色同色的鳞片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老爹,山神要下来了。” 白茫茫的迷雾从神社喷出,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覆盖了半座大山,阳光被挡在外面,影影绰绰的人形潜伏在雾里,静谧之中透露着一股气息,庄严又诡异。 地面震颤,响起如雷鸣轰隆隆的声响。 松枝间的雪块簌簌落下,一头月白色巨熊人立走出,身上皮毛干净,不掺杂半点泥腥。 祂是山神巡游世间的化身。 好像春天提前到来,鲜花和翠绿嫩芽破开冻土,受寒风吹拂却不枯萎。 成群结队的鬼影从雾里跳出,原来是一伙红脸猿猴,黄白色的蓬松毛发让它们显得胖乎乎圆滚滚,样子很可爱,仆从一样地老实跟在后面。 忽然有几只出生不到一年的小猴子脱离队伍,不顾领头的老猴子呲牙咧嘴,三两下爬到巨熊肩膀上,笑嘻嘻伸出幼小的猴爪,递上几颗干瘪的果子。 巨熊眼里满是慈爱,然后脖子一扭,张口将小猴子连皮带骨的吞了下去。 排在后列的母猴亲眼目睹这一幕,泪水从眼角涌出,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嚎,从雪地里捡起石头,要和巨熊拼命。 几只青壮猴子见状,连忙跳过去把母猴按倒,旋即亮出尖锐獠牙大口小口啃吃。 那母猴开始还猛烈挣扎,发出愤怒的嚎叫,然而不到片刻就停息,原地只剩红艳艳的骨架和几根小趾头。 雾气沾染一缕血色,巨熊皱起形似树木根须的长眉,流露出不喜的神色,低头咆哮一声,闷雷般的滚滚声浪引起整座大山共鸣,由雪与泥组成的洪流朝四面八方扩散,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一路冲刷而下。 这股窒息的压迫感吓得群猴瘫软在地上,眼睛泛白,嘴角流涎,像是被钉死在砧板上的鳗鱼一样无力。 但巨熊对猴子们毫无兴趣,祂庞大巍峨的身躯在雾里像是一株完全舒展开来的参天古木,带着阴云和雷鸣,渐渐消失在那条挂着铃铛绳索的小道上。 弥漫在山间的浓雾很快被冷风吹散,眼前景色豁然明朗。 从枯木根部长出的白色菌菇,阳光下富有光泽的不知名红果,表面长满软刺的苍耳,含苞待放的紫阳花,味道苦涩的野茉莉…… 各类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草木梦幻般搭建出一条美丽的花道。 赶来参加这场盛宴的生灵越来越多,嘈杂无序的呼喊声中,入冬后一直挨饿的猴子们欢欣喜悦,率先嘻笑着大快朵颐。 而在妙高山的界限外,则是一副截然相反的光景。 白雪变成腐败腥臭的脓水流淌,呼啸的狂风显形,赫然是充满不详意味的髑髅模样。 “笃、笃、笃” 乡野小路之间只有一个女子,拖在她身后的影子犹如实质,是一具只剩骨架的熊。 她从轻纱中伸出素白的手指,轻轻叩着门扉,语音温柔。 “我回来了。” 没人回应,女子稍微停顿了一会后,移步走到下一户。 第110章 惊叫 敲完第五个屋子的门,奇怪的女人步伐加快,走到村子西边,一间宽敞的屋子前。 村子的守护物,几尊矮矮小小的石地藏悄然裂成两半。 这时,她脚下的怪物影子却开口说话,如出一辙的温柔:“有人吗?我要进来了。” 女人推手,惊变骤起。 惊人怪力于纤细五指爆发,门框和封门的杉木板立刻裂成碎片。 密密麻麻的蛇形阴影随即从女人袖口蜂拥而出,嗡嗡嗡低沉的啮啃声杂乱不堪,屋内每处角落都有它们的踪迹。 屋内分两层,第一层只有三个隔间,摆设很少,竹筐矮桌之类的小物件霎时间被怪影吞没,连带墙体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 顶棚茅草夹杂雪水洒下。 轻薄纱罩后,女人脸上长满老人斑和褶皱,眼睛像夜里饿狼一样放出渴望食物的绿光,双唇被利器割下,嘴角血淋淋地裂开一条缝隙,可以清晰看到其内不剩几根肉丝的惨白牙龈。 她挽起裙裾,慢腾腾跨过门槛,无意间踢翻一碗焦炭一样的东西,低头看一眼,舔了舔猩红嘴角:“可爱的、可爱的孩子们,盐和豆子当然可以对付妖怪。” “但以为做出和往年一样的准备,就能平安无事,咯咯,那可太滑稽了,这次为山神开路的妖怪,可不是四年前那些。” 女人用春泉般的嗓音哼起小调,脚步声也在原木地板上不徐不疾的响起。 屋棚最顶端的小阁楼里。 藤下左兵卫穿着黑漆胴甲,双手握持一把锈迹斑斑的打刀,半蹲,眼睛死死盯着被盖板虚掩的入口。 这间阁楼独立于第二层,四面封闭,唯有一盏熄灭的豆油灯,原本用于躲避山贼,很隐密,除了已被抽上来的木梯,没有第二条进出通道。 他祖先加入这个惣村前是遭到主君放逐的武士,连家谱都被卖作铜钱,毫无尊严可言,处境相当落魄,而那些杀戮造诣更是未能传承下来。 换句话说,藤下左兵卫在血脉谱系上是武家成员,他的身手实则与不成章法的农兵一样孱弱。 但万一有妖怪闯进来,即使那妖怪强到连真正受到严苛训练的武士都难以应对,藤下左兵卫也会毫不犹豫出刀,为自己全家争取一线生机。 黑暗中,藤下左兵卫的妻子死死牵住女儿的手,身上衣裳用墨汁写满了阿弥陀佛的尊号,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好像随时会有怪物破开外墙,跳出来把她一口吃掉。 藤下左兵卫眼神游移不定,汗水划过鼻梁,压力很大,犹有几分冷静,低声,转头安抚身后越发惊恐的妻女:“那妖怪在说假话,山神和妖怪早就被高僧降伏,害不了人。” “振作点,将全部心意传达给佛祖,佛祖会保佑我们的。” 妻子唯唯诺诺应下,闭起眼睛默念。 如果有其他僧人看到这一幕,定会气得鼻孔冒烟,抄起锡杖就打。 名字是最简短有力的咒言,阿弥陀佛的尊名更是具有让一切有情众生进驻极乐净土的殊胜伟力,不可亵渎。 誊写佛名于污衣,在绝大部分僧侣看来都是谤佛、不敬佛的罪证,发现后要立即予以剿灭。 然而,藤下左兵卫和其妻子并没有觉得不妥。 很明显,这一家子要么是假虔诚的外道,要么皈依了净土真宗。 突然,楼下的脚步声一顿。 藤下左兵卫把盖板推开一小道缝隙,叫女儿凑过去观察,他自己则绷紧全身肌肉和注意力,贴近女儿身边,随时准备出击。 女儿年纪小,心灵纯洁,能看到许多大人看不到的东西。 哪怕一点点的变数都可能导致生死逆转,藤下左兵卫不得不谨慎。 一缕暗黄的阳光被桶中清水反射,印在小女孩脸上。 “妖怪走了。”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 藤下左兵卫心中越发不安:“好,但是妖怪狡猾,我们要再躲一躲,回来吧。” 小女孩乖乖回到母亲身后,盖板没完全合上,室内开始有一点朦胧的亮光,她有些饿了,伸手抓起放在地上的饭团。 可那饭团居然像长了腿一样跳开,小女孩玩心大起,又抓了几次才抓到,入手没有那股糙米的干燥硬质,感觉一片腻滑。 “阿禾,不要闹腾。”前面传来藤下左兵卫带有怒气的训斥。 小女孩皱起小脸,气呼呼地转头,迈起小短腿跑到屋子最里头,她打定主意要去老爹那,老爹平时最照顾她,肯定会好好教训她亲爹。 思维发散,这才觉得奇怪,饭团会跑吗?以前吃的时候好像不会吖。 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捏住团子没吃,又迈起小短腿跑回父母身旁。 把团子递到她母亲的手里,想要发问,眼前一幕让她小手发抖。 “怎么了?”把女儿抱在怀里安慰,藤下左兵卫的妻子关切地问。 小女孩颤颤巍巍,不敢吱声。 因为,有森林狼同等体型的蝙蝠和她脸贴脸挤在一起,透着血丝的细白牙外翻,蝠翼半拢,竖起耳朵,眼底幽光闪烁,正用审视猎物的眼神阴测测盯着她。 腥臊气流从蝙蝠口鼻喷出,吹到小女孩脸上,让她难受得想要呕吐,却抑制本能,静悄悄地不做动作,生怕惊动那蝙蝠,张嘴咬她。 小女孩小心翼翼环视四周,粗壮的无鳞大蛇缠绕房梁,六足蜘蛛攀附于墙角,人形幽影翘着脚坐在木架上,大群长须蜈蚣围成圆圈,悄无声息包围住这座阁楼的唯一出口…… 生存在幽冥世界的妖怪们尽情舒展身姿,在这逢魔之时穿越壁障,与现世重叠。 长着一百只血丝眼睛的斗笠飘在半空,多数眼珠在漫无目的地转动,少数竖瞳集中于屋内三个人类。 它感知灵敏,小女孩视线稍微触及,它的眼珠就齐刷刷地凝视过来。 目光裹挟的妖力蛊惑人心,脑袋瓜嗡的一下,阿禾眼睛充血,张口咬住巨型蝙蝠。 藤下左兵卫的妻子痛呼一声,肩膀被小女孩咬出血迹。 藤下左兵卫踩着木屐走来,二话不说把阿禾小小的身体揪起,怒气十足,用劲打了她一巴掌。 他大吼:“平时对你没有管教,到了现在这种情景都敢顽皮,给我好好反省!” 一只又一只长满绒毛复眼的人面蛾在藤下左兵卫身着甲胄的缝隙里转来转去,仔细一看是把藤下左兵卫的身体当作孵化虫茧,从后背皮下钻出留下指头大的蜂窝状血洞,黏糊糊的脓液毒汁从中溢出,像一层融化的蜡痕。 嗓音听不出差别,但藤下左兵卫的脸被般若面具替代,额头有两支短角,眼睛比铃铛还大,从喉咙里喷出阴沉黑烟坠落于地,好似一条瀑布或长度惊人的胡须。 小女孩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神智回归,身体受惊缩成一团。 “啊!” 虚饰的平静被尖叫道破,棚顶、地板、墙面……大团蛇形阴影喷涌而出,整个屋子如被洪浪压垮迅速塌陷。 第111章 影子怪 屋内温暖如春。 人类无法察觉的血腥味飘入。 榻榻米上,松波直道猛然从沉睡中惊醒,两行泪水滑落苍老憔悴的脸颊。 他神情悲痛不已:“藤下!惠子!阿禾!” “怎会如此!” 跪坐在旁边的暮木神色大变,老爹在这时候醒来肯定是有急事发生。 但是祭祀完完全全的实行,山神必会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天成为福神降临,还能有什么变数? 蛇瞳竖成细线,身躯诡异扭转,细鳞把被褥刮得稀碎,好像没有骨骼支撑一样扭曲站立,分叉舌头搜捕空气中遗留的讯息。 一缕缕气息随风而来,没有被任何力量遮掩,事情经过的碎片在脑海拼凑,罪魁祸首昭然若揭。 “山姥,是你这畜生!” 松波直道怒意勃发,牙齿咯吱咯吱咬得作响。 从未目睹过这半人半妖的异类体征,暮木还是壮着胆子问:“老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松波直道的头颅绕过肩峰,以颈骨为线转了一个大圈,不堪重负的骨鸣重奏,他没有回答疑问,冷声吩咐:“去取走埋在石地藏下面的经书,然后带着其他人离开村子,越远越好。” 暮木毫无异议,接受了这个安排:“老爹,那你呢?” “我要留下,让山姥偿还血债。” 蒙受山神召集的妖怪远不止山姥一个,随时间推移,更多妖怪会聚集到这里。 但如果石地藏的守护没有被山姥击碎,妖怪们将被阻拦在屋舍之外,藤下一家也不会沦为妖怪的口粮。 那位高野圣僧留下的封印已被揭开一角,更可怕的灾厄还在后面,必须有人阻止。 冷血而理智的光芒在眼中闪烁,松波直道强行终止蜕皮进程,抽回往日积累,那些用于修补自身的妖力一滴滴回流。 毒素、绞杀、潜息、威慑……年轻时期的狩猎技巧再度解锁。 烙铁头蝮,他妖血所属之族裔,兼具毒牙与蟒力,日本最凶恶的蛇种。 白发脱落,面部突成矛形,佛珠串绳崩解,瘪缩的肌肉线条再度充盈,收缩在口腔内的獠牙向外探出,脆弱易碎的老鳞被黑黄两色的新鳞顶替,心脏响声雄壮如擂鼓。 与此同时,他从隔间提出一把大薙刀,双手暴躁地在石台上打粉磨穗,浇豆油,钉铜石突…… 笃、笃、笃。 门外响起敲门声。 紧接着是一个温柔女人的声音:“我回来了。” 迎接她的是一柄大薙刀劈面而来。 “那你该死!” 非人存在使出的雄浑力道叠加薙刀本身,不带有半分迟缓,如切空气般轻易斩裂掩门的木条。 镜面般的刀刃裹挟暴怒,松波直道在门后抡圆出刀,气息不再收敛,脚底木板凹出不堪重负的可怕弧度,站位精准,离山姥有半间距离,使大薙刀能发挥最强杀伤性。 常人必然料想不到会有这么生猛突兀的招式,所以山姥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当即被劈成两半。 绢衣裂隙间,朦胧的柔美身段原形毕露,作为支干的骨茬碎片通过植物根须粘合成整体,根根肋骨向内收束封闭成盒,肌理呈现为铅毒一样的青紫色,蠕动的肉芽如手指一样灵活,不停刺穿缝合即将解体的腐朽肉块,看起来恶心又惊悚。 这是一具腐尸,于骨髓深处哀嚎的怨灵才是这具身躯的原主。原主曾经的身份是卖油商人之妻,跟随行商时被贼匪杀害,抛尸荒野,复仇执念使她化为名叫怨魂的妖怪,遇见了山姥。 山姥不仅愚弄了她,还恶趣味地将她囚禁于尸体内,当作邪术耗材使用。 “半妖,我们又见面了。” 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稚嫩青涩。 松本直道望向身侧阴影,琥珀蛇眼猛然睁大,抡刀的十指紧了又松,鳞片与铜铁摩擦声刺耳,即使天性冷血也难以遏制哀恸与憎恶源源不断从心底涌出。 与夕阳照耀下的骷髅熊影连接,娇小的趾骨由内而外带着鲜血未曾干涸褪去的猩红色,筋腱断裂处的血洞有蝇虫注入卵囊,大腿、腹腔、胸口全被掏空,骨架遍布兽类留下的啮啃痕迹,直到脖子以上才有皮肤留存。 瘦巴巴的脸上布满皱纹和老人斑,影子迈开脚步,这具尸体随之摇摇晃晃地往前靠近。 山姥嘲弄着:“看,刚找到的凭依物,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是不是很熟悉?” “这孩子提前看穿真实,让我觉得无趣。” “不过她的身体倒是给我留下一点小小的惊喜。” “如果生在神社里,她恐怕会被归类于有供奉神灵才能的那一类人吧。” 山姥的笑声充满恶意,受它操纵的尸体脸上也裂开嘴角。 松本直道怒喝:“畜生!当时就该宰了你!” 他如水轮车一样狂暴地挥舞铸铁薙刀,白茫茫的刃口力重千钧,斩击面极宽,一轮轮转动得又快又狠。 当年,松本直道这一柄薙刀达到了“斩兜”的造诣,能轻松斩断敌军的武具、兜、以及头颅,在战阵中挥刀夺命如砍瓜切菜,而锋刃丝毫不卷。 即使如今年纪老迈,再怎么也找不回那种超然手感,但薙刀连斩,气势上更加毒辣疯狂,刀光侵掠如火,凌空劈落,逼得对面无路可退。 可他的对手是妖怪,是看得见,摸不着,名叫山姥的一团影子,薙刀再犀利,又怎么可能斩杀影子? 刀刃不断斩在影子上,居然发出阵阵铁器轰击一样的鸣响。 但山姥并不意外,仍带着诡笑:“对养育你的母族挥下屠刀,却流泪求那和尚饶我一命。” “为了继承松本家的武士之位,你记得自己砍掉了多少颗脑袋?” “如今,你竟然生活在这个村子里,被那些受你戕害的人的后代亲切称呼为“老爹”,你会不会很得意?” “半妖,我的小侄孙,四年前我不能离山。” “现在,终于有这个机会,我不杀你,我要拔了你的鳞,剜了你的眼,抽了你的筋,叫你想死也死不掉。” 松本直道拄着薙刀站在檐下,矛梭形的蛇头神色透出阴冷,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杀过很多妖怪、很多人,多到数不清、记不住,但我从不为此得意,也不为此觉得愧疚。” “剩下的亲族里,还活着的,应该都从封印里逃出来了。” “为了杀我,你们有理由抛开彼此的仇视,联合起来。” “现在废话连篇,恰恰透露了你的虚弱,是在等待包围,还是等待机会偷袭?” 松本直道冰冷地扬起眼皮:“无所谓,那么,我要弥补错误,把你们彻底歼灭于此。” 第112章 怨恨的阴影 “是吗?这么多年不见,真是变得自信满满。” 山姥原身,那只骷髅大熊收起假惺惺的笑脸,它用两掌抵住地面,半身探起,像是从画卷脱离,由影子变成趴在地上也有一丈多高的魁梧怪物。 称作怪物不妥当,它整体样貌和山熊没什么两样,只是缺少皮毛、肌肉,蜘蛛腿一样细密蜿蜒的胸骨暴露在空气中,空荡荡的喉骨下不剩任何一种脏器,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流动的黑雾。 肉眼都能发觉那股凶恶气息,何等不详的妖力! 山姥一晃,身体诡异的消失不见,骤然出现在松波直道身后,修长尖锐的骨掌呼啸长风。 松波直道一个闪身躲过熊掌拍击,地面晃荡,浓厚黑影化作焰舌一样的大手紧随着飞扑而来。 他回身撑起薙刀格挡,与黑影相撞,被那股巨力震得后退,脚跟犁出长痕。 呲~ 刚被薙刀砍中的黑影急剧消融,气泡密集浮动,一圈琥珀色毒液不断往深处渗透,山姥果断将那部分影子割弃,代价是本体也多出一道等长的伤口。 山姥勃然发怒:“叛徒!你还敢用我教给你的蝮毒!” 松波直道充耳不闻,抓准时机前冲,寸步的步法极具迷惑性,与山姥再度挥来的骨爪错过一个身位,薙刀已高举下劈。 铛一下寺院敲钟般的闷响,山姥操纵影子挡下攻击,松波直道反手用末端石突横向一擂,影子翻滚动荡,转眼间变得像支离破碎的镜面。 再度换手变构发动逆袈裟斩,然而斜斩的穗刃落空,深陷泥中,山姥又变成影子躲了过去。 半边身体潜入影子里的山姥速度快如疾风,身形拉成一条模糊直线。 但在松波直道眼中被无限放慢,竖长眼瞳完全捕捉到运动痕迹。 追肯定追不上,所以松波直道用手夹起腰间的短柄胁差,拨开握柄上缠绕的绳条,朝预判方位挥投。 击中了! 胁差极其精确地穿透胸骨间的空洞,像是一员白甲骑将跨越重重士卒的枪衾堵截,直插向发号施令的敌军统领。 又是一声脆响。 占据胸腔中心位置的黑雾看起来聚散不定,却兼具岩石的坚硬和牛皮的强韧,裹钢打造的细薄刀锋没能将其破开,仅在表面荡开一层层波动的涟漪。 这种情况在松波直道意料之中,他露出冷笑,单手扯住绳条往后用力一拉。 胁差卡在几根骨头中间,截然相反的两股力量较劲,纤细的绳条崩紧却未曾断裂。 “哈!”发出聚气的喝声,松波直道以无与伦比的震撼姿势,双脚稳扎,把山姥钓鱼一样从地面扯出。 “可恶!” 猝不及防之下,山姥立即反击,一个回旋翻身,庞大身躯以凶恶的碾压势态冲撞过去。 奔跑的过程中卷起漫天泥水,地面震颤,轰隆隆的脚步如闷雷在耳旁炸响,就好似一座近在咫尺的山峰骤然倾倒。 沉重、迅猛、势不可挡! “哈!” 松波直道没有丝毫畏惧,凛然迎头直上,像一闪而逝的流星,像森严的霜雪,精瘦的身体充斥着几欲爆裂的怪力,脚跟、手腕、面庞上的鳞层随肌肉愤起如狮子作吼。 长元寺传两断蜻蛉大薙刀! 眨眼之间,好似刮起一阵旋风,狂暴的气浪不分先后,拍碎了无数竹篱。 血痕流溢,一片惨叫哀鸣。 几十个小妖怪埋伏在屋顶,还没来得及偷袭,耳膜就被风啸声撕裂,痛苦不已。 “什么!?这怎么可能!” “区区半妖,怎么可以和山姥角力?!” 在妖怪们惊骇的目光中,松波直道步步倒退,虽然口鼻溢血,体内传出或沉闷或清脆的骨爆声,但还是勉强抵御住了山姥的冲击,然后咬紧牙齿,双臂猛地下压,让薙刀如切朽木般缓慢而丝滑地一寸寸切开山姥格挡在头顶的臂骨。 “还在等什么!”山姥大叫,呼唤潜藏的援军。 山姥声音回荡,松波直道心脏一跳,危险预感猛地达到顶峰,如同死兆降临。 关键时刻,松波直道摒弃了直觉预警带来的负面情绪,浑身力气集中,心里只余一个念头:“先毁掉这具凭依,让山姥无处可逃!” 喊出半句话,山姥好像气势泄尽,再也招架不住更加沉重的大薙刀,但它露出得意的大笑。 趁松波直道将全部注意力集用于榨取体能,山姥胸腔内的黑雾倾巢而出,像是打开了通往地狱的门户,蛇群一样雾气争先恐后缠绕在一起,化为一条条锁链直扑松波直道的手脚关节。 “哈哈!抓住你了!影蠹·牛车轮!” 这些雾锁每一根都有碾碎牛马颅骨的怪力,但速度并不快,以松波直道的身手,本来可以轻松躲避过去,但现在距离如此近,一身力气又全用来和山姥依附的凭依抗衡,怎么可能躲得掉? “什么!这份妖力!” 松波直道迅速松开刀杆,就势翻滚躲避,还是晚了,被一条雾锁追至。 那条雾锁瞬间勒断了松波直道的左手骨骼,更多雾锁随即纠缠上来,把松波直道拽倒在地。 体表一片片黑鳞被残忍刮下,带来钻心的痛楚。 熊骷髅在山姥的操纵下张开大嘴,亮出残碎不全的利齿,眼眶里雾气涌动,竟流露出极浓郁的欲望与快感。 “你以为还有其他亲族活着?错了,错了!你根本不知道封印里有什么,他们和其他妖怪都被我吃了!现在蝮蛇一族只剩我一个!”山姥欣赏着松波直道的痛苦。 “金太郎他们惹到那疯和尚,的确是自寻死路,被杀掉我还要拍手叫好。” “但是,我们做了什么?我们何其不幸?” “一百多年,凭什么我们得在封印里吃尽苦头,而你却能逍遥在外!” “没有你,那疯和尚怎么能把我们全部抓住!给我回话!” 剧痛中的松波直道在雾锁环绕下挣扎不休,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部分内脏都破裂出血,然而蝮蛇血脉带来的旺盛生命力让他仍有一搏之力。 “原来如此,那么蝮蛇一族要一个也不剩了,山姥。” 肠胃一圈圈有规律的蠕动,储存在里面的液体节节上升,不断从喉管里涌现,蓄满一大口。 是豆油,还有一节小拇指长的竹筒。 就在只差几步就要被熊牙咬住时,松波直道嚼碎竹筒,双眼圆睁,一大口混合木粉与火星的油液闪电般喷向雾锁源头。 顷刻间,一条耀眼火蛇在翩翩飞舞的枯叶与影流中穿梭。 第113章 过往 青黑色流火一闪而逝,却引动无边虚空中胎藏界加持,百千金刚铃震荡出清脆洪亮的响声与无数梵咒的愤怒颂唱重叠,四面八方像是有一双双无形大手搅动,气浪奔涌翻滚,不断冲刷,让山姥依附的骷髅宛若失去控制,瞬息间瓦解崩坏。 光芒遍照,那些蠢蠢欲动的小妖怪要么被霸道地化为灰烬,要么被打回原形,恢复成普通野兽。 此乃调伏火,烧却外邪。 虽只是一点火苗,却是那位达到护摩第三段,“本尊段”的圣僧“空相”所留之物。 调伏火本是用来压制松波直道的妖力,让他受到妖血侵蚀也不会陷入疯狂,作为武器使出也相当有效。 以薙刀为支撑,松波直道从混着污血碎鳞的泥地里艰难爬起,头晕目眩,肌肉干瘪,若非脖子上的矛梭形蛇头太过醒目,只怕会被误认为是从战场溃逃的普通足轻。 半妖要死的时候会脱离一部分妖怪特征,或是心态,或是体征,松波直道这副模样虽然凄惨,但显然没到绝体绝命的地步。 松波直道守着骷髅解体后留下的骨堆,铁石般的火焰盘桓其上,久久不熄,呈三角形盛开,如囚笼般镇压着山姥的四魂,使其无法转移到其它凭依身上。 他一边喘息,恢复枯竭的体力,一边诉说着:“太过久远了。” “蝮蛇一族将我看做耻辱,从没有接纳过我,你们因为我的出生而杀了我的父母,教导我妖术然后让我和敌对的妖怪死斗。” “我向山神祈祷逃离妙高山,为松波家卖命,进入长元寺学习武艺,支撑我的唯一信念就是将曾经你们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统统还回去。” “但是,不知何时开始,我对你们的仇恨没有那么浓烈。” “或许是越勤苦修炼,越发觉自己没有才能。”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害怕被你们发现,害怕和你们扯上任何关系。” “我正式的妻子是个人类,松波家家督特意找来的,野武士和流莺之女。” “她长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却常常用害怕的眼神看着我,以为我睡着了就不知道,让我觉得好笑,我这样的半妖哪有胆量像人类一样入睡?说不准哪天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机会睁开了。” “我没有和她计较这些,那时的松波家家督其实是我的爷爷,但连他也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私下会谈时,他刻意正面对着我,手从没松开过武器。” “松波家不是久留之地。” “可我没有离开,因为我无处可去,而且松波家兵力薄弱,不会冷遇我这样的猛将。” “后来我在战场上立下功勋,被封赏了一片土地,就是这个村子,有白纸黑字的安堵状,这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 “我卸下侍大将的职务,只在必要时返回松本家,因为我决心要让这片土地成为我梦想中的乐土。” “可你们这些该被捅上千刀的妖怪纠缠不放。” 松波直道愤恨地说:“山姥,你放我逃跑,我求空相和尚饶你一命,我们已经两清!” 薙刀砍下,空气发出尖啸。 “现在,彻底去死吧!” 突然,属于山姥的妖力气息侵扰属于亡者的安宁,让那一具只剩头颅完好的血红骷髅剧烈挣扎。 “胡扯!”山姥的声音又惊又怒。 第114章 大逃亡 蜷缩在调伏火里的山姥虚弱不堪,连人声都模仿不出,只能靠操纵凭依说话,原本被黑雾笼罩的真身露出,那是一条土黄色的无鳞蝮蛇。 “是……” 松波直道连一个字都不想多听,抡圆的薙刀干净利落,将山姥砍成几段,仍在蠕动的尸块被调伏火点燃,彻底烧成灰烬。 等到夕阳余晖散尽,清冷的月牙从夜幕升起,松波直道已经进入妙高山深处的山谷,来到一道气势非凡的瀑布前。 从岩壁上倾泻的白练如雷声轰鸣。 溅起的水花,像云雾般腾空而上,一颗庞大的枫木扎根于磐石之中,红叶盈满,青苔如碧。 皎洁月光下。 松波直道将薙刀绑在后背,像猴子一样灵巧地踩着岩壁的凹坑爬上顶端,然后折断了挡在身前的繁茂枝叶。 眼前出现一个幽深的山洞,里面,住着空相和尚。 松波直道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没有将它告诉任何人。 松波直道从腰间抽出长柄胁差,满是戒备地走进山洞。 洞外,枫木最顶端刻着两行无人知晓的汉字,字体俊秀圆润,却因枫木百年来的增长而模糊变形,显得有些邪气。 字里行间,不是木纹,好像能看到另一片情景。 上万条毒蛇盘踞在遍布黑火的山谷间,蛇鳞摩擦声浩浩,如百千金刚铃震荡。 山谷正中是片凹地,群蛇泌出的毒液和秽物随着地面倾斜滴涓流入,一缕缕斑斓的毒雾从凹地里升起,又被谷内风势吹得滚动,渐渐凝成小团,然后受到黑火炙烤而扩散,飘到空中转变为青黑色的云朵。 不知有多少片黑云如漩涡般交织在一起,阴沉的云层上,隐约有人形跌坐。 “他”被无穷无尽的雷电之蛇缠绕,出言却霸道至极,漫天雷鸣也只是陪衬,好像天地间只能有他的声音: “吾即,大自在天” “妙高山之上主,汝能违逆到几时?” ……………….. “暮木小哥,我们到底要逃去哪里,是最近的饭山城吗?”脸色惨白的村民背着大包小包,一边气喘吁吁小跑,一边问。 “说什么傻话,咱们给饭山城缴纳过哪怕一袋米?那伙杂碎武士早就恨着咱们。”另一个腿脚快些的村民急忙往回跑。 “咱宁愿现在回去找老爹。”比起妖怪,他好像更怕饭山城的武士。 “不去饭山城,向南,去埴科郡。”暮木没有停下脚步,做出解释。 “十几年前有武士在那里建了座大城,老爹和城里的小笠原家有交情。” “老爹说,那一族很有威望,不出意外的话,会让我们留在城下町。” “好,暮木小子,咱信你。”那人拍着胸脯,一阵风似地跑到队列前头。 直至夜幕降临,众人找到一个安全的洞窟,捡起枯枝堵住洞口,准备在里面稍作休息,等到太阳升起再出发。 虽然害怕妖怪追上来,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在视线昏暗的夜晚赶路更加危险,尤其是现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 啃了一块地瓜干,暮木独自在靠近洞口的位置守夜,默默思索着。 老爹将所有人的安危托付给他,即使只是暂时,暮木也深感这份托付之难。 他没去过海津城,不知道那里的细致情况,诸如哪些忌讳不能犯,哪些人不能惹,哪些人要巴结之类。 更没把握小笠原家会提供帮助。 毕竟,和小笠原家有交情的是老爹,而不是他们这些没有武士身份的“下等人”。 而且,老爹没有给他可靠的信物,导致他们也许连向小笠原家求援的机会也没有。 因为村子是全依赖老爹的威望而团结起来的“惣村”,自成立那天起,就没给任何武士缴粮服役。 所以在哪怕是少有的秉持义理的武士,也会给他们全村人判死刑。 当时时间紧迫,在暮木离开之前,老爹告诉他的事很少,每句话他都记得清楚。 其中有一句是:“为了抵御其它国家的武士,才建起了那座海津城。” 稍微动脑子想想就知道,这类城砦的戒备一定极其森严,外来人入内必然要接受周密盘查。 他们很可能在进入城下町当天,就被巡逻的足轻抓住,没有余裕时间解释。 坦白说是惣村人,当场格杀。 编不出可信身份,严刑拷打。 “老爹,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暮木面露苦涩,可在黑暗的山洞中却无人能见。 再想,如果老爹和小笠原家的交情真的牢靠,为什么老爹宁愿举办山神祭典,也不向小笠原家借点米应急呢? 老爹一大把岁数,比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更清楚山神祭典的危险,更不是死要面子的大呆瓜。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小笠原家和老爹只是略有往来,微不足道的小忙会帮,但请求稍微麻烦一点,小笠原家会选择漠视。 都解释通了,虽然暮木不是武士,关于武士有多么冷漠混账这一点,他自诩领悟颇深。 暮木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是那本老爹特别嘱咐他从地藏下带走的经书,也许是经书中确实蕴含不可思议的法力,庇护着他们,刚刚带着村民一路逃奔,累是累了点,意外地没遇上妖邪。 “难道这是信物?亦或支付给小笠原家的谢礼?” “老爹没这么说,应该不可能。” “如果去其它城砦,被抓住的可能低一些,要不要赌一把?” 石壁又冷又硬,还有湿滑的苔藓贴在他后背,让暮木觉得恶心,不禁怀念起铺着松软榻榻米的暖和小屋。 没多久,脑袋昏沉沉的,暮木决定还是先去海津城,心态舒缓,把斗笠扯下,遮住脸,和其他人一样睡着了。 暮木睡着后,石壁上悄然睁开了一颗巨瞳。 第115章 回归 纤细洁白的五指松弦,一人高的朱红和弓两端猛地弹开,长箭尾翎被冷风压得紧贴杆身。 山顶,那道身影静静立在树梢,维持弓道射法的残心之态,濡鸦翎羽般的发丝飘扬,与夜幕融为一体,白衣被风吹得后仰,就像端正漠然的神只从神域移步来到人间,这种具备神性的美感,犹如深林中的清泉、云海追逐的明月。 “退散!” 巫女凛然开口。 紧接着,一道流光贯穿夜幕,激烈潮涌的灵力冲击席卷而来。 岩壁轰然解体,滚滚烟尘升起。 层岩落下的巨响惊醒了熟睡中的暮木,他心悸地睁开眼,却看见身边的岩壁中钻出无数鞭子一样的绒毛。 “窸窸!” 绿色的血液洒下,腐蚀出稠密的孔洞,妖怪似乎受到重伤,从伪装的拟态退出。 暮木看得分明,妖怪蜷伏在他头顶,像是拥有岩石躯壳的蚰蜒,体型却比真正的蚰蜒大上百倍。 “窸窸窣窣!” 妖怪从洞口爬出。 顷刻之间,又有几只同样类型的妖怪从地下暴起,全都爆发了凶性,亮出毒牙,同样朝巫女冲去,快得不可思议。 夜幕下的群山在巫女眼底,明亮如昼。 眼见几道夹杂雪屑的烟尘,妖怪们以奔马难及的速度从山下冲击而来。 “危险!”暮木惊声提醒,想叫那个巫女逃走。 被这么多妖怪围攻,哪怕是老爹也难以应付,何况是一个以弓箭做武器的巫女? 暮木已经能够想象,没等巫女再射出几箭,妖怪们就已经冲到巫女面前,一口咬断她纤细的脖颈,然后残忍分食。 巫女的手依旧很稳,抽起一支羽箭搭上和弓,附上破魔灵力。 “无谋之举。” 弓如月缺。 羽箭飞速掠过。 附着破魔灵力后,羽箭虽没被强化到无坚不摧的地步,洞穿林木却绰绰有余。 风沙吹过,暮木眨了一下眼皮。 百千石柱般的附肢仍在贴地游走,蚰蜒妖怪们的躯干却无声无息消失在了林地里。 这个刹那,暮木呆住了。 他看见巫女念诵几句,一片纯净的白光洒出,光芒照耀之处,妖怪残骸一寸寸地消失,连一点渣滓都没留下。 “拔除污秽和怨念,不会再诞生新的妖怪。”巫女简单解释,声音清冷,听起来意外的柔和。 “我是枫之神社的巫女,桔梗。” “你们怎么睡在荒山里?” 村民们被突然出现的妖怪吓得神志不清,仍趴在地上,抱头发抖。 暮木是唯一站着的人,但差点葬身妖口,大惊大喜之下,心脏跳得比兔子还快,往上直冲的血液让他晕晕乎乎,大脑一片混乱,也说不出话来。 “你们是什么人?”桔梗放缓语速,耐心地又问一遍。 暮木终于回过神,低下头,不敢看桔梗:“巫女大人,我叫暮木,我们是附近的村民,要去海津城。” 桔梗走进洞窟,仔细打量着这伙一眼就能看出身份的农夫:“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你们遇到了什么怪事?” “一只凶恶的妖怪盯上了你们。” “刚才的<尘冢之灵>没有对你们下手,是因为不敢激怒那只妖怪。” “你们身上有那只妖怪留下的妖气,作为标记。” “如果不除掉那只妖怪,它早晚会找到你们。” 桔梗扫视村民一圈,目光重新看向暮木,认真地说:“尤其是你,妖气最显眼,处境最危险。” 听到桔梗做出的判断,暮木的额头被冷汗打湿,感觉心脏又开始和兔子赛跑。 “咱知、知道,......” “闭嘴!让我来说!”暮木眉毛直皱,大声喝斥满脸惊慌的村民。 “发生的怪事太多,我心里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 “巫女大人,请问您能透过妖气描述出那只要害我们的妖怪的模样吗?” “知道那妖怪的外貌,也许能让我理清头绪。” 桔梗点头,这个要求对别的巫女来说比较困难,专研妖怪式神之术的阴阳师也未必能妥善完成,但对她来说只是基础。 “是矛梭头的蝮蛇,不过并不纯粹,长着人的手脚,暮气沉沉。” 暮木心里一沉,果然,巫女识破的妖怪是老爹。 看出暮木神色不对,桔梗安慰道:“无须担心,哪怕你的情报没有价值,我也能退治它。” 眼前的巫女很特别,不仅没有趁机勒索钱财,更没有索要救人应得的报酬。 暮木敏锐地察觉到了,巫女的举止源自善心,她是活菩萨一样的好人。 但正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她找到老爹! 老爹庇护村子,可只要待在老爹身边,感受老爹身上的杀气和妖气,即使是老爹半睡半醒间透露出的一点点,都绝不是良善之辈该有的。 在巫女眼中,老爹肯定属于要被拔除之“恶”,无论他们如何劝说乞求,巫女也不会放宽准绳,纵容“恶”的延续。 并且,这个名叫桔梗的巫女本领深不见底,明明近在咫尺,却像在云端俯瞰的神明,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那么,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才能从她手里保护住老爹? 暮木的心跳得更快了。 第116章 四魂 恳切地跪地求情,用泪水打动巫女? 不可行,等于直接把杀死老爹的刀递到巫女手上,除非没有其他办法,期待他人怜悯永远是最蠢的。 群起而攻之? 想都别想,这是找死。 铜钱攻势? 心性高洁之人不会接受贿赂,甚至会觉得恼怒,而且暮木他们一穷二白,没有财物行贿。 撒谎? 欺骗有可能成功,但希望渺茫,因为暮木不懂妖怪,若是巫女提出某些疑问,而他的回答出现常识性错误,谎言就会被当场揭穿。 …… 短时间内,暮木绞尽脑汁只想出一个馊主意,就在他准备用言语挤兑桔梗,让桔梗心生厌恶,最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的时候。 桔梗清亮的眼眸里露出了然,像是看穿了人心,在暮木开口之前,便将有些沉重的和弓握在手里,转身离开。 桔梗的声音平淡,不喜不悲:“附近没有妖怪,但有狼群和黑熊,最好白天再走。” “过几天我也会去海津城。” “如果改变心意,就在城下町等我。” 暮木惊讶巫女的机敏和宽宏,又暗暗感到庆幸和失落,巫女没有和他们同行。 在心里对巫女抱歉,祝她顿顿吃白米饭啃咸鱼干,寿尽往生极乐净土,暮木赶紧带领村民离开,这鬼地方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桔梗离开荒山,月色下的原野像白玉铺成,刚才的插曲不及微风拂面。 幸魂、和魂、荒魂、奇魂,这四魂由神明创造,万物皆有。 四魂融合为灵,寄宿于肉体就变成了心。 幸魂司爱,和魂主亲,荒魂含勇,奇魂生智。 神社传授的读心之术,是辨别四魂微妙变化,从而知悉受术者情绪的术法。 方才,桔梗没有刻意施展读心之术,可普通人的四魂变化还是瞒不过她。 桔梗描述妖怪外貌时,那些村民的和魂受到触动,像见到父母一般亲近,紧接着奇魂闪烁,荒魂变得扭曲,对她生出敌意。 “又是一个受妖怪庇护的村子么?”桔梗若有所思。 桔梗曾去过一间寺院,寺院住着两个嘴里不剩几颗牙的老和尚和五个粗衣麻布的小和尚。 寺院的声望很高,因为和尚们常常布施衣物给附近村落的村民。 但桔梗进入寺院的第一天,就将这些和尚全部射杀,没有放过一个。 面对手持刀枪,愤懑至极的村民,桔梗命令式神砸毁供奉在偏殿的佛像。 那些铜铸佛像厚重庄严,里面却十分空洞,藏着一根根黯淡的白骨。 桔梗这才揭破了和尚们的伪装。 和虚有其表的佛像一样,和尚们的皮下也是空的,被菌丝缝起,被无形的四魂填充。 那些四魂属于死去的村民,本该进入冥界,却被和尚们截留下来,施以邪法,用来维系和尚们的存在。 桔梗往北走,依据暮木他们的足迹,追溯源头。 在足迹被覆雪遮盖的地方,桔梗与鬼神沟通,得知继续路线,以及一些具体讯息。 为了得知妖怪的外貌,桔梗通过标记暮木的妖气,观测到了妖怪的四魂特质。 妖怪的四魂很古怪,幸魂、和魂、荒魂、奇魂显得割裂,没有组成完整的直灵或曲灵。 好像有其他存在的四魂强行与那妖怪的四魂接续到一起。 普通人不懂这些。 实话实说只会被不明真相的村民们质疑、阻挠,所以桔梗用言语暗示将选择权交出,消除村民们的戒心。 行动却雷厉风行,立刻去妖怪所在的村落调查。 咻咻咻! 羽箭连成一片残影。 几乎每一箭都粉碎了一片区域的妖怪。 登峰造极的弓道射法与破魔灵力组合,使得桔梗一人一弓,压制了村落里肆虐横行的妖怪们。 那些比较聪明的妖怪最早丧失斗志,狼狈地往村外逃离,还没逃出多远,就被桔梗无慈悲地射杀,反倒死得更快。 “是谁!竟敢对山神的使者出手!” 颌下生出长须的白毛野猪被羽箭钉死在地,它的妖力被全部摧毁,生命迅速流失,发出不甘的怒吼。 “说吧,你们的山神,妙高山之上主,到底是什么?” 桔梗走到这仅存的妖怪面前。 “杀了你!” 仇敌就在面前,白毛野猪气得发疯,双眼充血,屏蔽了内脏破裂的剧痛,挣断箭杆,站起来决死冲锋。 桔梗灵巧地退让,空手斩下,劈开了白毛野猪的头颅,热血泉涌,被自动触发的灵力护盾挡住,折射涂红整面木墙。 白毛野猪没说出一个相关的字,桔梗还是得到了答案。 “祭典,白熊是福神,催生草木,白猿是祸神,降下雷暴。” 桔梗运用了读心之术。 “常见的一体两面之神,曾经格外宠爱蝮蛇一族。” “原来如此。” “盯上村民的妖怪是妙高山之上主的分身,还没降生,所以四魂不全。” 桔梗拔除了此地的污秽,将大量妖怪的四魂送归冥界。 那个庇护村子的半妖名叫松波直道,是蝮蛇一族的最后血脉,也是蝮蛇一族的背叛者。 回收羽箭后,桔梗即刻启程前往妙高山。 除了觐见妙高山之上主,桔梗也想亲眼见一见这个有胆量和人类一起生存的半妖。 第117章 妙高山上 村落离妙高山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但桔梗这样的能人很快就将之跨越,来到了妙高山的山脚下。 妙高山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周围有神奈山、赤仓山等等山岳屹立。 在这片山区中,妙高山是其中最高的一座,如果从高空俯瞰,能发现它很像是一支插在马蹄铁中央的牛角,一眼看去格外醒目。 而且,在鬼斧神工的地貌下,暗藏着绝大危险。 虽然顶端被白雪覆盖,但妙高山是一座货真价实的火山。 大部分山体都是裸露岩层,只在山脚位置有植被生长,时不时有刺鼻的白雾从岩层裂隙中喷出,那股高温能将人的皮肉瞬间烫熟。 所以妙高山附近又被本地人称之为“地狱谷”,视作禁地,通常只有那些修验道的山伏才会刻意行走于此。 灵~灵~灵~ 空旷的山野里,有许多铃铛被风吹响,很显然是先前村民们举办祭典后留下的。 桔梗的木屐踏着冻土,循声走到铃铛长串的尽头。 那是只有一间屋子的神社,理所当然的简陋。 村民们就是在这里举行了取悦山神的祭典,从而让山神顺着这份“缘”隔空标记了他们。 桔梗想要进入山神的神域,质问祂为什么要做出危害信徒的恶行,可桔梗没在神社里找到山神神域的入口。 神域是神明本体的栖息之处。 一般来说,御神体所在的地方,便会直接与神域相连。 如果见到了御神体,却没有办法进入对应神明的神域,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神明设下限制刻意阻拦来者,另一种是神域已经易主,神明留下的御神体失去了指向神域的权能。 稳妥起见,桔梗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神社附近灵力的流动。 纵使她在结界之术上很有心得,也没十足自信破除神明设下的封禁。 不一定能破除,但察觉封禁的位置还是百发百中。 片刻后,桔梗皱起好看的眉头,手指亮起白光,虚划出五芒星印。 在阴阳术辅助下,桔梗将感知范围扩大,覆盖了整片妙高山。 妙高山的灵力暴躁又沉重,像极了地底流淌的岩浆,极具侵略性。 这没有什么不对,妙高山虽是灵山,修验道的山伏却很少来此修行,就是因为这里的灵力与人体的灵力相冲,汲取入体会有严重后果。 一山之灵力何其磅礴雄伟,人身处其中只能惊叹自身的渺小。 桔梗能清晰地看见,灵力正常地从山谷中升涌,依山势起伏而漫延,最后全部在山顶下沉,通过雪覆的火山口回归大地。 但有不谐之处,灵力的最终去向除了火山口,还额外分出一条支流,流入了一片山崖间的瀑布。 因此灵力的流出多过流入,导致灵力总体规模变小。 这种变化很微弱,可再继续下去,总有一天,妙高山的灵力将无法压制地底污秽,熔岩喷发,怨气盈满,山中大大小小的生灵与神明都会跟着陪葬。 “除非山神疯了,不然祂一定会阻止灵力流失,是有了不得的邪魔将祂击败,窃据神域?”桔梗想着。 那片瀑布后仿佛有一张生满尖齿的怪口,打破自然平衡,猛兽进食般硬生生扯下一截本应继续循环的灵力,而且有进无出,看不出有减缓或中止的迹象。 情势不容乐观,原本就有山神作崇,现在还发现可能有一头掠夺山之灵力的大邪魔盘踞。 山神应受惩戒,而邪魔要立即予以诛灭。 立刻,桔梗给自身加持术法。 第118章 空相 桔梗在平整的岩地上放置纸人,作为自身的“形代”,然后指尖轻点纸人,用温和的灵力绘制八幡大神的神纹“三重巴”。 “阴霾天空,隐约雷鸣……” 桔梗神色平静,一手摇动御币,一手挥笔,在箭杆写下铭文,口中念念有词,使整片山谷都回荡着空灵悠远的祝词声。 连包围祭场的注连绳,似乎都随着这祝词声摇曳生姿。 乌云遮住夜空,天上下起细雪,瀑布哗哗作响。 一片片没有描画五官的纸片人手拉手从注连绳下立起,发出白光,环住了瀑布下的水潭和枫木。 洁白无瑕的圆罩结界从地底升起,仿佛一体铸成,随着祝词音节落下,徐徐扩张,隔断了这片异常的山谷。 结界里也渐渐浮现出一只鸠鸽的轮廓。 就在祝词声完结时,鸠鸽猛然鸣叫,振翅飞向枫木。 “开!” 桔梗立即踏足上箭,拉开弓弦朝枫木射出耀眼的一箭。 追随鸠鸟指引,箭矢化作的白光洞穿了枫木主干。 茂密的树冠立刻就失去了支撑,向一边无可挽回地倾倒下去,发出让人牙酸的刺耳动静。 空气中发出泡沫破碎一样的啵的一声。 眼前景色立即扭曲,倒塌的枫木又重新立起,不过它枝桠上没有红叶,取而代之的是厚厚的积雪。 水潭干涸,枫木后的岩壁裂开,泥石簌簌敲打在地上,一个四四方方好像储物柜的山洞出现了。 导致妙高山灵力异常的罪魁祸首,就躲在山洞里。 就在这时,山洞里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带着金刚铃的摧破加持,震得整片山岩都嗡嗡回响: “一百多年过去,能窥破吾之胎藏曼陀罗者,唯汝一人。” “单论结界之法,汝已领悟到超越吾之境地,如今骨相却不过十七岁。” “身怀这般上乘根器,虽是女子,却依旧让吾欢喜,汝可愿奉吾为上师?” “吾必亲手为汝灌顶护摩,将无上秘密法门悉数托付。” 桔梗将御币插入土中,让结界变得如钢铁一般坚固,彻底成为关押妖邪的囚笼:“风闻传说中镇压山峦的高僧?出乎预料,我竟能与您这样修行高深的前辈见面。” 那声音变得高亢,如洪钟撞响:“空相和尚已死,吾为真言一世佛,空相海上人!” 桔梗说:“恐怕不是即身佛,是无缘佛才对,空相和尚,您已经堕入邪道了。” 无休止震荡的金刚铃声变得更加急促刺耳,山谷内回旋的磅礴灵力因此出现了片刻紊乱,旋即变得像入海口的川流一样激荡不休。 原本就十分狂躁的妙高山灵力在这种变故下自然更加危险。 可桔梗就普普通通地站在原地,体内灵力自发循环,半点没受到影响。 显然桔梗戳到了他的痛处。 空相声音阴冷下来,没有再拿捏腔调,充满敌意和压迫感:“到底是凡胎肉眼,竟污蔑我为无缘佛,先是那些一向妖僧,又是你吗?” “这么说,你拒绝拜我为师,要将我视作妖物拔除?” 结论不言自明,桔梗就是抱有这样的打算,提前布置的结界只有净化污秽与拦截两项功效,但在拦截方面相当强力。 如果空相在第一时间就想逃跑,那么会触发结界,被灵力化作的雷电打个措手不及。 可空相对他自身很有自信,听他带着压迫意味的口气,似乎只是将桔梗视作可堪造就的后辈,而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桔梗并不觉得空相是在盲目自大,仅从即身佛修行失败后还能让四魂停驻于身这一点来看,空相生前必是了不起的人物。 是的,空相已经死了。 即身佛是佛教的一种修行方法,被真言宗开宗之祖弘法大师分为三类,空相所修的应该是“理具即身佛”,但只有死后才能成就。 “若人求佛慧,通达菩提心。父母所生身,速证大觉位。” 桔梗念出一首佛偈。 “您连收敛内心的怒火与野望都做不到,如何能即身成佛呢?” “还是早早放下执念,回归清净吧。” 第119章 攻击 “连你这种小丫头都敢无视我的威严,窥探我的内心,对我评头论足一番。” “真是个堕落的世道。” “即使如此,我也不吝施与慈悲,超度了你。” 空相的声音带着怒气,后来又变得完全没有情感,像一面光滑的镜子。 哗! 枯死的的枫木被连根拔起,随着大量的石块、土块被掀飞,密密麻麻铺在地底的蛇骨从土里钻出来。 那一条条蛇骨浑身缠绕金色铜铃,头骨是蝮蛇独有的矛梭形,没有一丝一毫血肉的躯体骨骼更像是长度惊人的千足蜈蚣。 数不清数目的蛇骨盘伏,它们的尾部连接在一起,直挺挺地插入地下,锁链般从更深处的泥层里拽出一只双目紧闭的白毛猴子。 缠在蛇骨身上的铜铃齐声颤动。 于是,那白毛猴子迅速被暴动的灵力充盈,而后体型像吸了水的海绵一般急剧放大,迎风就长,变成了一头凶神恶煞,犬齿朱唇的巨猿。 重重蛇骨攀附到巨猿身上,彼此首尾相咬地组成圆环,而这一枚枚互相勾连的圆环给巨猿造就了一副金白二色混织的奇特大铠。 轰! 巨猿忽然睁开眼睛,瞳仁是诡异的方形,抬头看向洁白一片的山谷上空。 轰!轰!轰! 妙高山无穷无尽的灵力好似汹涌澎湃的潮汐,纷纷奔向这片山谷,却受到化为圆罩的结界阻隔,二者不停对撞,沛然巨力砸出来的轰隆隆声音像急促的鼓点。 还不够,山谷里残余的灵力完全不够巨猿舒展身姿,回归本来的威严面貌。 巨猿低吼一声,披戴在身上蛇骨大铠立刻就分离出尖锐骨刺,噗噗噗地射出,一下子戳断支撑结界的注连绳。 桔梗布置的结界可没有这么容易受损,当即有几道纯白色的雷霆从天空打落,在巨猿肩头轰然炸裂。 雷光一闪,巨猿反应更快一筹,抢先吐出一个音节,体表骤然被一面模糊的经幡裹住,抵挡了落雷轰击,与此同时身体侧倾,横向跨出一步,地面浮现大片龟裂,用出乎预料的神速一跃而起,径直冲向桔梗。 桔梗在心中默念一段祝词,完成了对结界的再度加固,随后并拢手指往前一点,只见桔梗面前的土壤升起一面又一面白色光墙,并且在弹指间就往四方延伸成护罩,形成了如湖面波纹般的壁垒结界,均匀又坚固,不存在容易突破的薄弱点。 多次战斗中磨砺出的危险预感警示桔梗,巨猿既不是从邪秽中诞生的疯兽,也不是空有蛮勇的大块头,搏斗技巧必定极强,不会落后于专精此道的剑豪武士。 倘若被巨猿一口气冲到近前展开攻势,哪怕桔梗在武道上同样有不低的造诣,也难以在对战中取得上风,更何况巨猿最先出击,未免没有试探桔梗的意思。 壁垒结界虽然只是临时构筑,但强度足可以妖怪中的豪强束手无策,可一路上,挡在巨猿面前的屏障像是不存在的幻影,因巨猿迅猛的突进而崩塌,一连串如同薄瓦碎裂的急促悲鸣紧追在巨猿身后,反而壮大了巨猿的声势,变得更加势不可挡。 实际上屏障结界发挥了阻碍效果,尽管不明显,给桔梗争取到的应对时间短暂到好比常人转动念头就会消逝的一个瞬间,但十几层结界叠加,让桔梗有足够时间集中精神与灵力,准备一道合适的术法。 第120章 无题 桔梗竖起了一只手掌,掌心对着身形模糊的巨猿。 巨猿正捏起拳头,要狠狠一拳抡下来,那股拳头裹挟的威势暴烈无比,像是连大象都会被轻易锤成一滩烂泥,但是桔梗无声地翁动嘴唇,同时手掌前推。 这个动作好像是推开一扇被铁链缠住的门扉,掌心释放出了冲击性的白色光束。 下一瞬间,这耀眼一击正面迎上了巨猿的铁拳,紧接着,宛如铁钉钻进规整的木材,光束一下子就贯穿了巨猿发出攻击的手臂。 轰。 桔梗面前最后一道结界破碎,狂风让瀑布般的长发飞舞。 巨猿突兀瘫倒,土地震颤,弄出山崩般的剧烈动静。 只见刚才还凶威赫赫的巨猿,此时颤抖着大口喘气,身体每抖动一下,就有大量骨片从甲胄上滑落,仿佛受到酸液烧灼,口鼻中冒起白色烟气,身体不断缩小。 桔梗走近,不疾不徐地念诵祝词,挥动夹在指尖的符纸,合上巨猿的眼、耳、口。 这时,浓郁檀香弥漫,万千蝉鸣般的金刚铃声再度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宏大。 “归命诸尊,惊觉有情!” “破灭!” 一顶漆金的法辇悄然在洞口出现,极其气派,法辇上供奉着金刚杵、护摩炉、曼陀罗图、盛血劫波碗之类的十余件密宗法器,法辇正中是一座黑檀佛龛,门户紧闭。 从佛龛中传出喋喋不休的密咒颂念声忽然一变,佛龛后的黑暗里,亮起两道猩红光束,随后窸窸窣窣地钻出,那是一条颈如蒲扇的奇异大蛇! 奇异大蛇刚一出现,就蜿蜒着身躯向空中游荡,张嘴朝头顶的结界咬过去。 “休想!”桔梗立即搭起箭矢,迸发出灵力的光辉。 法辇上的金刚杵快桔梗一步,轰然浮起,闪电般冲刺到了桔梗的身前。 桔梗反应迅速,在金刚杵浮起来的那一刻就在身前放出屏障结界,并且将箭头瞄准佛龛,试图一箭将其射落。 面对桔梗的破魔之箭,一柱虚幻的经幡被无形之手提起,刺绣经文的伞盖罩住佛龛,撑起一片浓稠黑液一般的阴影,然后那些阴影铺展开层层庄严又诡谲的纹络,散发着洁净无垢的气息。 先前巨猿用以抵挡雷霆的经幢没有太过出彩的表现,但眼下这一柱经幢才是正体,全力发挥下,分化出的阴影铺天盖地,竟完全抵御了破魔之箭。 头顶,就在短短一瞬间,大蛇已经开始攻击结界,先前桔梗咏颂的祝词尽数化为闪烁着点点灵光的文字,虚布在半空中,交织成雷电向大蛇轰落。 遭受雷击的大蛇痛苦不堪,临死前扭曲着吐出一大口毒液,污染了整片虚空中的文字,让结界趋于溃烂,随即死去,变成一把精致小巧的黄铜三戟枪,受到莫名牵引,飞回法辇供台。 紧闭的佛龛里,传出空相淡漠的声音:“尊胜陀罗尼幢影之下,功德无边,不为罪垢染污,你的攻击很强,不输给空相所知的任何一人,但是再强一倍,也没有作用。” “破魔之箭也好,雷鸣结界也罢,虽然一直在用那位八幡大明神传授的术法,但像你这般杰出的人物,不管是哪位神明都会愿意对你敞开怀抱,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或许比起除掉你,与你为友要更加聪明。” “可惜,你既不愿为我弟子,又窥见了我的秘密......” “为保万全,我只能亲自出手了。” “交友更聪明的话,不妨先谈谈,而且放下执念的方法不止消灭这一种,您和我并非要大战一场。”桔梗十分平静地说。 虽然法辇被黑影笼罩,但桔梗察觉到,其中有一个干枯矮小的身体抬起头,望了过来。 “执念?你敢判断,我空相海上人拥有这种东西?” “不管是生者还是死者,看破轮回的高僧乃至利欲熏心的大名,任谁都会有想要完成的执念。”桔梗回答。 桔梗继续说:“您既然知道‘空相’已死,却不成佛,亦或转世重修,哪怕是想要借此修行某种秘密法门,也是出于某种不得不完成的执念吧。” 空相不带丝毫感情的回应:“的确,空相死前留下了这类麻烦,害得我花费数十年,想尽办法才祛除。” “再者,狩猎邪魔,洁净神域的巫女,就算再出色,也不过手上沾染血腥更多罢了。” “假如真有大到我都无能为力的执念,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处?帮你找出对付我的办法?” “一果分人,各得半果。”桔梗说着,将弓与箭放下,示意不想和空相争斗。 “一慧分人,各得一慧。” “您做不到的,或许我可以做到。” “闭嘴!瞧不起我吗?”空相怒骂:“我可不是空相,而是空相海上人。” “我即,大自在天!” “结界已破,整座妙高山都要听我法旨!” 话音刚落,雪花犹如倒灌的河流一般湍急地从半空的结界破口处而降。 被符纸封住的巨猿猛锤土地,狂啸一声,将与雪花同时突破结界的妙高山灵力尽数纳入。 大地剧烈颤抖,地底愤怒的熊吼带动云层雷鸣。 半身的“妙高山之上主” 回归了。 法辇上的黑木长串念珠突然断开,一百零八颗念珠飞射到四面八方。 经幢撑起的阴影伸出一根根燃火的丝线,连接那些围绕悬浮的念珠,往返交织,铺成五面有漆黑火焰绘制佛菩萨像的帷幕。 “巫女,这个胎藏界曼陀罗是空相毕生所学之精华,你现在想逃也晚了。” “姑且最后问你一次。” “是愿意入我门下,还是要独往黄泉?” 桔梗轻声叹息,清澈凛冽的杀气陡然升起:“既然如此,我不会再留手。” 没有拾起和弓,射出破魔之箭。 而是抬起手臂,隔空抹向被经幢和其他法器守护的佛龛:“封印。” 吼声、火声、雷声、风声、雪声、金刚铃声......整片天地安静了下来。 第121章 次元封印 桔梗挥手时,一股无限神秘的波纹扩散开来,极端寂静降临,被波纹穿透的活物、死物都陷入彻底静止。 【这家伙,刚才做了什么?】佛龛里的空相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好像变成被封在琥珀里的虫豸,除了思考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沟通因“勾召法”而受他操控的巨猿,发现巨猿同样陷入这种诡谲状态。 巨猿明明已经恢复了和妙高山之间的联系,即使只有一半,那也是妙高山这座灵山的山神,妙高山之上主。 妙高山之上主对各种法咒的抗力极其惊人,昔年让空相吃尽了苦头,虽然最终是妙高山之上主落败,但祂也让空相付出惨重代价,不得不转修即身佛之法。 现在,妙高山之上主怎会如此轻易地中招? 不应该,明明那家伙只是个巫女。 【森罗万象不动,我的心绪却仍能运转,这个术法是将现世剥离.......某种大范围的封印吗?】 眼睁睁看着桔梗从随身竹筒中抽出一支翎羽纯白的箭矢,空相如堕冰窟,尊胜陀罗尼经幢和其它护身法器被封印,又不能结出手印,施展密教神足法逃脱。 别说是破魔之箭,就是一把柴刀都能毁坏这具身躯,砍烂快要成就的大自在天法相。 多年苦功,岂能断送在此? 面对这种不知来历的封印术,只能施展猛戾手段,以大威力破除。 不得已之下,空相心中发狠,立刻放空思绪,调动颅内识海。 他所掌握的调伏法主要来自长元寺的血脉真传。 长元寺虽然僧众不过百人,但传承不俗,最擅长勾召法、调伏法,与真言宗根本祖庙“金刚峰寺”一脉相承。 而空相作为有资格披上紫袈裟的“血脉真传”,更是优中选优,修习的调伏法不仅包含治病驱邪的善咒,更包含降祸害人的恶咒,足以应付各种情况。 空相肉身确实因修行即身佛法而死,识海干涸,像一滩寂静的死湖,只出不入,积蓄着的施法根本———“如来识”再无进一步发掘的可能。 可在空相下定决心后,宛如镜面开裂,颅内识海如退潮般往后缩小一大截,激荡的浪潮卷起漩涡,带动藏在底下的真言咒语浮出海面。 那些蝌蚪般的真言咒语点燃如来识,燃起的黑火翻腾不休,焰火里,勾勒出一尊象头人身、带着怪笑的“天部”。 识海中的天部扬鼻长啼,啼鸣声悠长雄浑,极具力量感。 法辇上的十几件金器、珠宝碎成细砂。 趁着封印被削弱,空相用影子摆弄躯体,捏出金刚坚固印。 【毘那夜迦王,金刚座前发誓愿......】 【若有密教行者陷于邪见、恶怨、咒诅、一切为障束缚之时……】 【挥动刀斧,扫除诸障碍……】 又有一条薄如纸的阴影手臂从佛龛缝隙间伸出,端起近前的劫波碗,五指一颠,那些细碎金砂分成几团投入碗里,和血泥搅拌在一起,揉成几个黑丸子。 空相在调伏法上的造诣是长元寺第一,施法只需要一瞬间,但要当着桔梗的面完成施法,未免太瞧不起人。 破魔之箭虽然遵循射艺,有个“射出”到“命中”的过程,可灵力是不讲道理的东西,桔梗的灵力更是强大到不讲道理。 离弦的破魔之箭化作一往无前的虹光,速度快到连声音都难以追赶,带着灵力冲破层层空气堆积的壁垒。 挡在射击轨迹前的经幢被轻易洞穿,聚集在法辇周边的暗影潮流不断消磨着箭矢携带的灵力,让飞箭不住地震颤,射速肉眼可见地放缓,仿佛时间突然慢了下来。 空相死后变成了妖物,但他的随身法器保留了从前的加持力,让破魔之箭的克制效果大打折扣。 若是没有用【次元封印】封印空相,这记破魔之箭可能连击破外围的经幢都做不到。 于是桔梗又补上一箭,射击轨迹精准地与第一箭重合。 两箭连发,声势浩大,在空相眼里犹如肆意纵横的奔雷。 不过空相完全没有抵挡的能力。 第一箭射中法辇的前左角,黄金雕刻的莲花底座开裂。 第二箭不偏不倚,彻底击穿法辇中轴,沉甸甸的两根铜杠从主体脱离。 紧接着还有,第三箭、第四箭...... 在迅捷如风的猛烈攻势下,品质极高的法辇脆弱不堪,金银铜铁像是变成了软泥,每当箭矢射击,就会变得好像是石头落入水面一样层层叠叠地掀起波浪,把各种器皿拧成扭曲的碎块。 大片大片的碎片被轰飞,在无序抛射中嵌入岩层,尘雾宛如沉眠的火山苏醒般弥漫,大地疯狂地震动。 但即使这样,正中体积颇大的佛龛没有被命中,仿佛箭矢刻意躲开了它。 并非射偏了,而是佛龛加持了避矢术,或者类似替伤纸人的形代之法。 【嗡!】 【唵毗那臾伽……】 【娑婆诃!】 空相“看”到了,在他肉身表面贴附着一层朦胧白光。 “就是这东西封住了我的肉身?” 影流涌动,从紫缎袈裟下捉出两只怪手,一只仅剩白骨,一只长满蛇鳞,两两相触,结摩罗降印。 “相抱同体,自在示现,十万七千,摄化无缘!” 数十上百只兽头人身的异形怪物从地下冒出,凶恶地扑向桔梗。 桔梗眉头皱了一下,调转箭头。 还是破魔之箭,但些怪物个个都带有浓厚的妖气,效果拔群。 几次射击后就歼灭了大部分空相召来的怪物,原地只留被炮弹轰击一样的巨大凹坑和孤零零的箭杆。 可是。 几乎在怪物消失的一瞬间,又有新的怪物从地底爬出,外表和之前那批一模一样,只是气息更加强大,加速围了上来。 桔梗看出不对,没有再射出破魔之箭,而是背挎长弓,单纯使用灵力迸发和灵力护盾对敌。 灵力来源于四魂,桔梗四魂近乎圆满,也因此拥有堪称破格的灵力,但她随身携带的箭矢有限,打不了消耗战。 桔梗简练地推掌攻击,袍袖飞舞,脚步进退有据,快速脱离战圈。 本来这些怪物身体都很魁梧,臂展几乎是桔梗的两倍,手里还有各种长枪短刀,能够用桔梗无法触及的距离单方面发动攻击。 可是它们不知道,灵力迸发这个技巧看上去是近身攻击,实际上是将灵力浓缩成一团,再放射出去,形成成片的杀伤,只是近距离威力最大而已。 第122章 未完待续 比拼纯粹的身体能力,桔梗肯定不是怪物们的对手,双方差距就好像捧着茶器吟咏俳句和歌的文人遇到了挺枪振刀在敌军中大杀四方的武将,可能光看力量这一条就差了有数倍以上。 地表岩石呈蛛网状开裂,血水灌入,像是朵朵血红色的花瓣绽放。 指掌并拢,身形像吹落树叶的疾风,一记手刀斩下,怪物奋力架起铁棒格挡也会被那股无形之力利落的击杀。 抬手、换步,灵力迸发,飞溅的血水、骨片以及投掷武器像疾速坠落的雨点,打在灵力护罩上发出噼啪爆响。 另一边。 “快了。” 尸血和金砂搓成的黑丸被捞入嘴中,化作滋养性魂阴身的甘露。 受甘露浇灌,穿戴金锥佛冠、紫缎袈裟的肉身瞬间变得面目狰狞,脊柱一下失去支撑,头颅低垂,四肢缩成一团,好似燃尽焦炭的铜炉。 海底、脐、腹、心,四个身轮溢散的光晕互相勾连,从中升起茫茫血雾,血雾里又出现了数不清的恶鬼。 恶鬼从毛孔钻出时不过跳蚤大小,可扑入血雾后却骤然变大几倍,能够清晰地看出它们一个个长着象鼻人脸,满口尖牙附在次元封印的光层上像蝗虫一样不断开合啃噬,发出层层叠叠令人牙酸的尖锐声响,显得恐怖至极。 密宗诸尊多为嗜血魔王姿态,不止是谕示修持密法危险至极,更是强调那股令诸天鬼神都惊惧颤抖的压迫力。 外邪凶恶,则己身须更凶、更恶,一定要强力地将外邪压服。 出于这种思考逻辑,密宗僧侣最精心钻研的技艺多半不是传教、治病,而是如何打得对手头破血流。 佛龛里,干尸眼眶垂下两道血痕,刚摆脱次元封印,左手金刚铃就开始疯狂摇动。 极似大海潮汐的声浪摧枯拉朽般压向桔梗,只一瞬间就击垮灵力护盾,从侧面撞在桔梗身上。 猝不及防之下,桔梗遭到重创,全身骨肉像瓷器般碎裂,被一口气压进地里,砸出极明显的溅射状大坑。 这还没完。 佛龛突然打开,其中血雾阴影萦绕,干尸瘫软无力的趺坐于圆坛,左拳握金刚铃,右拳握金刚杵,胸前平举双掌合十,肋下又伸出两只手,结出一个形似莲花的手印。 干瘪的嘴唇无声开合,诵“欢喜自在天忿怒调伏法咒”。 “唵时那尔伽娑婆诃!” “唵阿噜里伽娑婆诃!” “唵跋折罗地利迦娑婆诃! “唵仆入缚罗吽!” ...... 六条手臂不断组合变换,轮转般的手印连番出现。 只见四边火墙极速扭曲,仿佛被撕开的巨茧。 一尊高达十丈的“天部”浮现在佛龛之前,渐渐由虚影向实体转变。 象头、六臂,背后一圈光轮,光轮里有无数蛇影攒动。 这是欢喜自在天,操纵财运之天部。 长元寺的密宗传承里,至高目标是“即身成佛”,而想要达成此种成就,先要修持七道密咒,炼就三尊法相。 前四道密咒偏重苦修,积累福慧,对应逐步开启如来识的“四加行”,后三道密咒凝聚法相,对应运用如来识的“三摩地”。 此时第五道密咒显化的欢喜自在天为忿怒相,斑斓虎皮如天人衣般披在身上,仅仅只是伸手抓取佛龛这个动作,就掀起让人睁不开眼的旋风。 这尊忿怒法相拥有无比恐怖的蛮力,踱步走向埋着桔梗的深坑,每一步都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让地面飞沙走石,不停的摇晃。 第123章 告一段落 地面摇晃,草屐淌血,白袍沾满了尘土。 桔梗倒在浅坑里,气息衰弱了一大截。 但她身上发生了某种奇妙变化,好像是时光倒流,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从体表消失,速度快得肉眼可见。 桔梗将右手置于额前,食中指并起,指间夹着一张纸人。 “高天原尔神留坐须,神漏岐神漏美乃命以知……” 一句接着一句,冗长拗口的禊祓词从桔梗嘴中念出,指尖亮起近乎完美的圆形灵光,本就极强的灵力迸发被汇聚为糯米丸子般的一点,破坏力因此成倍上升。 在外人眼中,纸人烧为灰烬,极为明亮的光弹从桔梗指尖射出。 空相怒喝:“狂徒!我要把你打入地狱!” 他完全迎上了桔梗的攻击。 尽管眼前巫女不能以常理看待,可他更是常理之外的存在。 象头巨人体表泛起赤铜光泽,双手重叠护住空相,另外四条手臂燃起猛火,水缸那么大的拳头像陨石一样悍然砸下。 “轰隆!” 爆炸声震耳欲聋,只见炽盛白光冲天而起,混浊的气浪与狂风对冲,地表突起的岩石被卷得粉碎。 象头巨人最先挥出的拳头被灵力迸发打碎,其余拳头下砸的势头却丝毫不减,好似凭空炸响几个滚雷,恐怖的风压扑面而来。 遍布疮痍的地面更是像豆腐块一样被肆意蹂躏,密集的拳影打穿岩层,无数边缘被烧成赤红流体的豁口连成一线,妙高山腹内沉眠千万年的硫磺蒸汽剧烈涌出。 这动静不逊色于火山复苏,先前和桔梗缠斗的上百个怪物转眼就死伤大半。 然而,尘雾和拳影被一层防御式结界挡住,那半圆光罩被巨人几拳轰中后灵光涣散,呈现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再挨一拳就会塌下。 桔梗只是站在护罩里,平静地将长弓拉成满月。 在遥远的平安时代,妖魔肆虐,百鬼夜行。 醍醐天皇在位的延喜年间,有名为“大百足”的妖怪向京都进犯。 武家栋梁平氏率军出京,于琵琶湖畔讨伐大百足。 哀嚎中,颚下毒牙咬穿龙神的残躯,百千肢节如起舞的桐木,七座山岳相连也不及它身躯巍峨。 助阵的琵琶湖龙神都被大百足撕成几段吃掉,平氏溃不成军。 而后,藤原太郎奔赴三上山,直面身躯绕山七圈半的大百足,射出一箭。 哪怕天地倾倒,心中亦只余一射。 破魔之箭的原典,近乎失传的奥义。 田原八幡迟来矢。 桔梗的手依旧按在弓弦上。 箭矢不见踪影。 巨人的五只手掌前伸虚握,似乎想抓住什么却没能抓到。 “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 “是谓诸我非我,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原来你就是第五密咒的劫难……”空相恍然大悟,而后哈哈一笑。 “下次再见时,我即大自在天。” 一束阳光顺着破孔照入佛龛,空相额头出现古朴深邃的藤纹。 狂风倒卷,藤纹像草木生根发芽一样延伸,皮肤毛孔生出细嫩的绿芽,顷刻间,空相气息完全消散,变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木雕。 嗔怒的象头巨人忽然失控,手足不停抽搐,面孔向内凹陷变形,形成一个散发无形引力的空洞,整个头部被空洞吞噬殆尽,脖子以上空空荡荡,只留下漩涡状的风眼,仿佛空洞另一端联通着不同的次元。 足底的黑火像是受到牵引般转动,火舌自下而上将巨人和掌中的佛龛卷入,无头巨人像是浸油的灯芯一样易燃,无声无息化为灰烬。 桔梗身影变淡,消失在雾气里,一张轻飘飘的白纸落地。 不久后,马蹄声在山谷外哒哒哒地响起,马背上的驭者用面纱遮住脸,身上穿着宽大的白斗篷。 驭者朝谷内掷出一支树枝,树枝眨眼间就开枝散叶,鲸吸水般净化聚集成云雾的毒烟。 视野为之一空,四面石壁粗糙暗黄,平坦的岩地处处开裂,像是破裂流血的脓包,最深处甚至能见到赤红耀眼的岩浆涌动。 驭者下马,从地上捡起一张白纸。 这张白纸被精心剪裁成人型,腹部缠绕着一缕发丝,闪着微弱的灵光。 驭者口中念诵咒文,见纸人没有反应,只能无奈地放弃尝试。 她创造的式神只要不是完全损毁,再度注入灵力就能复活。 手中这个纸人虽然形体保持完整,但和她之间的灵力联系却断开了。 作为高阶式神,纸人等同于她的分身,共享记忆与能力。 她在看守四魂之玉前创造了这个式神,因此这个式神比现在的她更强。 白斗篷下,驭者,也就是真正的桔梗。 她脸色苍白,握着长弓的手不自觉用力。 “欢喜自在天,经历一次死亡的天人。” “那个妖僧……会在哪里重生?” …… “老、老、老爹?!” 通往海津城的路上,众人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松波直道看起来好像年轻了一些,手里拄着银环锡杖,佛冠下,沧桑俊秀的眉眼透着笑意,亲切又和蔼。 “大家都活着,再好不过。” 随后,他看向领头的青年:“暮木,经书呢?” 第124章 再开端 张微在一座小庙里休息,他闭眼盘坐在蒲团上,袖口位置带着血迹,身后斜靠着一杆黑底银边的方形旗。 半个月前,张微来到北边,与桃仙人结成同盟。 不过,因为某些原因,他和桃仙人闹掰了。 一番战斗过后,张微成功逃离,但带在身上的猖兵罐给桃仙人夺走三个。 桃仙人被千胜灵官偷袭,挨上一记碎骨手,受到重创,躲回了【桃源乡】。 桃源乡,桃仙人的秘宝之一,外形如同一件山水盆景,可以眨眼间把人变得和蚂蚁一样微小,卷入一片箱庭空间。 桃仙人把大本营安置在桃源乡中,那棵神秘的人面果树也在桃源乡中。 先前张微是桃仙人的座上宾,能从桃仙人手上分到两三枚人面果,但现在双方反目成仇,自然没有这种好事,得另做打算。 这时,一个矮小精壮的武士走进庙门。 “阁下,本家家督请您一唔。” 张微睁开眼睛,瞟一眼武士刀鞘上的家纹。 藤纹,属于武藏国豪族川越佐藤氏的“下行藤”。 藤,一种缠绕于粗壮枝干上生存的植物,与宿主共繁荣。 佐藤氏效忠于镰仓幕府的足利氏,世袭【武藏守护代】,家格为第四等的【国持众】。 镰仓足利氏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佐藤氏便是攀爬其上的藤蔓。 张微不耐烦地开口:“我不会帮佐藤氏叛乱,再问多少次也不会更改这个回答,别来了。” “本家岂会叛乱!此言不可置之不理!” 矮武士脸色涨得通红,蹭的一下拔起打刀。 家名受辱就是他的耻辱,必须血溅五步。 然而没等矮武士动手砍人,就有阴翳的黑气匹练从张微身后探出,打在矮武士胸口,一抖一卷迸发出惊人力道。 矮武士被打得吐血倒飞,但落在庙外还有口气在。 凡人而已,张微没那么大杀性。 “家老大人!阁下未免太过分!”庙外等候的几个武士愤怒的喝问,拔刀堵住了庙门。 被连续骚扰几天,张微也生出几分火气,冷声道:“过分?我还能更过分一点。你要怎样?” “你!混账!佐藤家必报此仇!” 武士们不敢再上前,撂下一句狠话,匆忙背起痛苦呻吟的矮武士跑了。 “无赖。” 对于这种无能狂吠,张微只觉得解气。 新来的川越城主夺走了本该属于佐藤家家督的武藏国守护代,上任后狠狠打压了亲近佐藤家的地方豪族。 作为靠山的镰仓足利氏现在就剩个空壳子,佐藤家变得孤立无援,敌对势力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看形势,灭门惨祸只在旦夕之间。 混到这地步,还敢对张微耍横?佐藤家的武士怕是安逸久了,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不过张微来这是为了人面果,不想旁生枝节。 “怎么不杀了他们?” 黑巫女椿跪坐在张微身边,一如既往穿着宽大的黑袍,气质神秘端庄,肩膀上的白色角蛇极为惹眼,膝盖上还枕着一把枪头似剑的短枪。 但之前没有人注意到她,好像她完全不存在似的。 张微不客气地反问:“你刚才说的御神体到底是什么?” 椿眯起眼睛,哼了一声:“不会用敬语吗?还是桃仙人把你脑子打坏了?” 椿肩上的白蛇眼珠渐渐泛红,张微身后的方形旗也亮起黑光。 像是把硫磺和木炭混在一起,火药味很浓,一言不合就会开打。 “没用敬语是我的错,抱歉。” 张微手搭在方形旗上,让黑光消散。 二人目前利益一致,没必要做口角之争。 既然主动找椿对付桃仙人,在人面果得手之前,张微先得忍一忍椿的坏脾气。 椿的面色稍缓,收起了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御神体是连接神域的钥匙,川越神社的御神体名叫【避来矢】。” “那是藤原太郎讨伐大百足后获得的铠甲,能够让穿戴者获得身躯倍化的能力。” “借到避来矢,我可以用它破开桃仙人的桃源乡。” 张微点头,人面果树已经到了花期,很快就会结果,再有桃仙人身受重伤,机会难得,所以越快动手越好。 ....... 第二天,椿找到张微,声音冷得吓人:“川越神社同意借出避来矢,但条件是和佐藤家一起对付川越城主。” “要么出力,要么出钱,你选吧。” 张微皱起眉头:“你要多少钱?” 椿报出一个难以接受的数目,明显是不想要钱。 第125章 会盟 川越城,城外庄园中。 规模不小的酒屋内灯火通明。 大咧咧盘坐于主座的独眼老人面带醉意,手肘撑在案几上小憩,在他身后,一个侍女跪坐着平举托盘,另一个侍女低头挽袖,不停为他斟酒。 中央是一口热气腾腾的温泉供暖,工匠建屋时灵活结合枯山水庭院的布景思路,藻井打开可见星月,高档的桧木地板搭配人工开凿的水池,黑红锦鲤在水池里游曳,客位则像山石一样排列在水池周边。 屋内只设了不到三十席客位,每一位客人都身份不凡,其中不乏领地千石的武家家督。 这里是佐藤家名下的产业,不为赚钱,只为佐藤家一家服务,常人别说接近,看都不能多看一眼。 “真奢靡啊,不愧是几百年的豪族。”几个掌心满是厚茧,扎着武士髻的客人看到面前菜肴,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 远海特产、运输难度极高的海味,毫无意义又要耗费大量人力的雕花煮物,从唐土、天竺商人处溢价才买得到的调味料……各种稀罕食材供人敞开肚皮的吃。 鼎鼎有名的能艺大师在舞台上随着鼓音弦乐起舞,演出剧目叫【棒缚】,是两个仆人动歪脑筋偷酒喝的故事,时不时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这样豪横的手笔,很难让人相信佐藤氏在不久前经历了一轮从脚趾到头发的全方位打压。 不过这种一堂和气的氛围只是表面,很多人心里都怀有不安,因为宴会后他们就要举起叛旗,反抗那位极强势的川越城主。 川越城主是个火速崛起的角色。 一年前,城主从隐居的关东管领那里获得委任状,破坏了由佐藤氏世袭武藏国守护代的默契,佐藤氏对此恨之入骨。 三个月前,城主在天守阁主持的初次评议惨淡收场,没收到贡金和贡粮,国内军势布防完全插不上手,寺院神社的掌权者更是来都没来,城主气得指着武家家督们的鼻子开骂,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有见识的人对此早有预料,称城主是“强情殿下”,评价城主浑身上下只有嘴和脾气够硬,容易走极端,非长寿之相。 二十天前,形势突然一变,城主身边多出几个法力高强的怪和尚,大批实力武家对城主宣誓效忠,另有豪商为城主提供巨额借款。 最近十天,城主整治不对付的豪族,下手精准又阴毒,宛如一刀刀割肉放血,吓坏了其他摇摆不定的势力。 而佐藤氏已经在武藏国繁衍生息数百年,虽然是公家支脉转变的武家,武德并不充沛,但姻亲众多,从没出现过挨打不还手的丢人场面。 佐藤氏已经偷偷集结了部分军势,今夜各家家督交换誓书。 大致战略是先由多摩郡、久良郡、入间郡等十郡的武家举旗叛乱,震慑其余武家。 再有藤治氏、若藤氏扼守琦玉郡几处城寨,互为屏障,拖住郡外的城主死忠,让他们无法回援川越城。 同时,佐藤氏一百武士、三百足轻的军势发动强攻,正面对阵川越城的守军。 跟随佐藤氏一方胜算很高,诸位武家家督仍然食不知味。 关东管领已经出家,几乎不问世事,但他出家前把所有关东武家都犁了一遍,打仗没输过,是公认的军神。 打了城主,会不会把关东管领的军势惹出来?谁心里都没底,这是一场豪赌,却不得不下注。 宴席接近尾声,主座上的独眼老者举起白瓷酒碟,高声道:“今天是我的寿宴,赴宴诸君都是佐藤氏的挚友,我孝直对此铭感五内。” 家督们停下筷箸,意外的看着老者讲话。 乐师和舞者退场,酒屋一下子就安静得针落可闻。 “近年,发生了一些令我们不悦的事。”独眼老者的神态变得威严,家督们也端正仪态。 “诸君的家族与我佐藤氏一样,世世代代都是镰仓公方的忠仆。”老者说,“论资历和家格,我们并不比当今的关东管领逊色分毫。” “但是,关东管领将手伸入武藏国,丝毫不顾及我们的颜面……” 不知道是谁低声嘟囔一句:“我们又打不过他,万策尽。” 老者严厉扫了那个人一眼,说:“这是什么丧气话?耐心等待总会出现转机,再武勇的龙也会老去,万幸,有个情报与诸君分享。” 为了能让每个字都能被清晰听到,老者突然站了起来:“关东管领病重,本月之内必死。” 此言刚出,家督们一片哗然。 “欸?上杉家督要死?” “不可思议,毘沙门天的化身竟被疾病困扰。” “怎么可能?!那个越后之龙还没活到五十岁?”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家督急声说道:“不知庵谦信殿下维系着整个关东的安稳,这种大事不可妄言。” 独眼老者没有理会那位坐次离他很远的老家督,他环视一圈,见将近七成的家督眼中燃烧着名为贪婪的火焰。 巨鲸陨落,鱼虾饱食,这些闻到血腥味的武家要想从动荡中攫取更大的利益,只有先拧成一股绳。 天时、地利、人和,胜利的要素全都备齐了。 川越城主,将是这个团体收割的第一条亡魂。 “啪!” 杯盘狼藉,独眼老者的踢桌声压过喧哗,众人被这声音吸引,都自觉地住嘴,再次将视线集中在独眼老者身上。 “关东管领一死,镰仓公方将夺回幕府大权。” “此次会战,我们的敌人是一支孤军,今天到了的,都能抢到一大片领地,而且公方殿下另有封赏!” 老者踩住案几,豪迈地仰头一口喝干酒液,然后翻手把瓷碟摔得粉碎。 “拔出打刀!握紧缰绳!鼓足勇气!竖起我们的战旗!我们将立于旗下,让敌人感受面对修罗的滋味!祝武运昌隆!” “嘿!嘿!喔!” 包括那个老家督,在场众人振臂高呼,欢声雷动。 第126章 小名竹千代 “呼,忙了一天,真累。”等到最后一位家督离去,独眼老者打着哈欠对身边人抱怨。 身边人一边给老者换上常服,一边说:“孝直殿下,还有两位客人在本家宅邸等待您的接见,已经两个时辰了,再推迟下去,他们恐怕会相当的不满…….” 佐藤孝直回以冷笑:“无妨,让他们接着等,等到明天睡醒再说。” 身边人点头,安排了一个仆从回宅传递命令。 突然,佐藤直孝面色一变:“对了,今晚阿桂夫人的侍寝取消,别的夫人也不许过来。” 阿桂夫人出身甲斐名门,其他几位夫人也个个家世不凡。 身边人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为了佐藤氏血脉延续,以及家宅安稳,请您多多努力。” “殿下,您也不想夫人们向娘家诉苦吧?” 身边人招呼另一个武士把佐藤孝直双脚离地拖起,熟练说道:“武运昌隆。” 佐藤孝直挣扎着被塞入小轿,犹震声大喊,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咱六十多岁了!不要!不要!把他们拦住,咱要留在这里一个人睡!” 身边人反手关住轿门,无视轿内传出砰砰砰的拳头敲响。 取下酒屋门口挂着的纸灯笼往外走,走出庭院,到了庄园外,身边人吩咐护送的佩刀武士和轿夫:“稳当点,将殿下送到阿桂夫人的寝所,到地方不要逗留。” 这时,身边人闻到空气里的酒香竟混合血腥味。 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危险直觉一下觉醒,身边人守住轿门,扯着嗓子大喊:“护卫!护卫!” 几个麻衣僧人悄无声息地慢慢走出,僧袍没笼盖到的部位有大片纹身,纹身图形斑斓奇诡,在月色下透出狰狞。 僧人们行的合十礼并不整齐:“阿弥陀佛,几位晚安。” 除此之外连声鸟叫都没有,看来守在庄园外围的武士队已经遭遇不测。 前路被堵,后退是死路。 “带着殿下先走。” 身边人以看不清的速度一闪绕到最前,大拇指轻轻顶住刀镡,随时可以将打刀从刀鞘中推出,眼中闪过异色:“你们就是城主身边的怪僧?果然像没有传承的野路子。” 但野路子并不代表好对付,有些甚至更危险,眼前僧人就属此列,身边人尝试招揽。 “佐藤殿下早已被金刚峰寺本迹上人收为弟子,被密法加护,弃暗投明吧,城主给你们的,我们豪族这边可以给更多。” 僧人们笑了起来。 同时,月边的层云散开,云里的紫袍老和尚也笑了。 “本迹?我只记得一个跪在雪地里,手里空无一物,哭着求我灌顶传法的小沙弥。” 身边人猛然想起一则旧闻,神色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天上:“三钴杵、百八檀数珠、银环杖,你是失踪了一百年的空相上人!” 然而这句话引动了云上那人如雷的盛怒。 “住嘴!空相是我,我不是空相!” 【唵!】 震耳欲聋的炸响后,天空如同聚起一片极庞大的火烧云,带着烈焰和气浪冲击的天部巨手从云中降下。 “上人又如何?难道只有你修成了天部法相?”佐藤孝直终于从小轿里爬出,气喘吁吁,仍不屑地撇嘴。 “多少年了,终于有机会喊出这句话。” “本迹大师救我!” 被本迹上人植入眼窝的密法发动,这只早年游猎时被鹿角戳瞎的右眼空洞黝黑,无一丝血肉残余,仿佛深渊。 佐藤直孝矮小的身影与从天而降的巨手相比,简直像是蝼蚁与巨象的差别。 看着头顶恢弘却致命的场面,他面色坦荡,双手结出一个形似“嘴唇”的法印。 一张裂开的巨口在头顶浮现,由虚转实迎向巨手。 身边人和武士轿夫焦急万分,视线紧随巨口,不顾半空炫目的强光,抬头向上看,眼睛睁大到极限。 绝望。 在他们惊骇欲绝的眼光中。 巨手摧枯拉朽地将巨口从中打穿,并一路向下,将覆盖范围内的一切抹平,将整片庄园连同荒野烧尽。 巨手消失了,只留下一个五指分明的黑色深坑,边缘土地翻起浪卷,干枯灰白。 空相在云端俯瞰大地,喃喃自语:“本迹修的法相变成了【诃梨帝母】,天部鬼神,逊于天部天神【大自在天】,逊于天部山神【乌摩女】,只比我曾经传予他的天部财神【欢喜自在天】高出一筹。” “果然,就算抛弃本尊寺庙,入了金刚峰寺,也得不到凝聚【大日如来】的至高灌顶【无上密】……” “好、这样便好,我没有负长元寺,长元寺也没有负我。” “金刚峰寺,好一个遍照金刚,我们来日方长……” 第127章 惹是生非 日落时分。 一团房屋大的乌云降落在了川越城外,乘着乌云而来的人正是张微。 这异象惊动了城门守卫,一个面相凶戾的武士迈着罗圈腿走出人群。 武士上下打量着张微,从怀里掏出纸笔,然后皱着眼盘问:“喂!你是什么人!” 眼前人身怀异术不假,但孤零零的,没有仆从和仪仗,也没有家纹和佩刀,所以武士半点也不客气,说话像是在审问犯人。 上一次被别人趾高气扬的鄙视是什么时候? 张微又想起佐藤氏的那个独眼龙家督佐藤孝直。 明明请求帮助,佐藤孝直却一点礼貌都没有,把张微叫过去,摆出一副面对奴仆的脸色,自顾自提要求。 横向比较,和佐藤孝直比起来,椿都算是和颜悦色的———同样是鄙视,最少椿会装装样子,把情绪藏在心里,只有在她露出獠牙时才能发现这个女人有多么恐怖。 当时张微就心生不快,予以回绝,但看在佐藤孝直垂垂老矣的份上,他没有较真,吃掉几碗白饭,很快离开了佐藤氏的领土。 不过现在他又来了。 面对武士的盘问,张微半个字也没有,直接伸手捏住武士肩头往右边一抛。 那武士虽然矮了张微一个头不止,但他体态偏胖,身上披着厚实的扎甲,人甲加起来有一二百斤,着实不轻。 这份重量只用出单手抛出,哪怕是野熊也很难做到。 可武士此刻就像只扑腾在湍急水流里的鸡崽,腾云驾雾般看着世界螺旋转动,身体不受控制划出一道圆弧,然后砰得砸在几丈开外的淤泥里滚了好几圈。 守城的足轻大半辈子没离开过附近几十里地,何时见过这等情景?那股肉体撞击地面的沉闷响声一下子撞散了他们的勇气。 足轻被吓得阵型散乱,向前高举起竹枪,但脚步不停地往后退。 另外两个站在后方的武士也面露惊恐,好像眼前的不是人而是某种罕见妖怪。 骑马的武士首领脸色一变,大声疾呼:“敌袭!布阵!弓箭!” 只见大概一百六十个身穿简易盔甲的枪足轻从城门后涌出。 城墙上赫然出现一排装备精良的武士,人人手持藤弓重箭,锐利的眼神如鹰。 重藤弓手,只从佩刀武士中选拔训练,保留剑道技能的同时钻研射艺,队中每人都能精确点杀腾飞的大雁,搭配特制藤弓后杀伤力倍增,食人妖鸟来犯都难逃一死。 一轮劲矢攒射,几十根弓弦弹动如霹雳炸响。 密集的箭矢封死了移动空间,怎么躲都躲不掉,张微也没有肉身不坏的神通,挨上一箭至少也是重伤。 但见张微左手摇幡,右手飞速掐诀,霎时间幡旗上光华闪烁,脚底乌云陡然变形,像合拢的黑莲一样向上倒卷。 与此同时,他的袖子里又窜出数十条无形发丝,在头顶布成一面纵横交错的密网。 此时箭矢已经袭来,整齐的破空嘶啸令人浑身战栗。 浓厚的乌云莲苞眨眼间被射穿,头顶的发丝网格将歪斜的箭矢拦下大半,余下的也构不成威胁,可还有几支深红利箭迅疾生风,毫不受阻地射向张微本体。 近期城内不稳,在流镝马会武中取得头名才能担任的“义武弓取”在高层箭楼中守望全城,一见张微对武士动手就连射数箭。 没有其余箭矢牵制,这几支又狠又准的赤铜箭射下来,张微直接寸步踏出,地面尘土飞扬,发出一阵轰鸣。 间不容发之刻,百十支黑黝黝的铁管从城墙外侧的暗孔伸出,阴险地朝张微落脚处就是一轮齐射。 “啪!啪!......” 硝烟喷涌,火光四射,通红的铅铁弹幕劈头盖脸砸下。 不同于弓箭,铁炮这种武器准度极差,正因为这个特点,被铁炮袭击的人都难以预知针对己身的恶意,一般听到火药爆炸声才能发现原来有铁炮偷袭,但那时候人已经被打成莲蓬了。 可张微早就对铁炮有所防备,但见他手往前指,一道妖气森森的黑烟就顺势从他袖里钻出。 黑烟就地一滚,顷刻间变成了一只牛头蜘蛛身的大怪兽。 牛鬼! 随着轰嘭一声震天响的嗥叫,体态狰狞的牛鬼低伏在地上,将张微完全掩盖,带有金属质感的六足犁地一般不断插地再拔起,以一种古怪的姿势带动躯干向重藤弓手所在的城墙猛冲。 张微藏在牛鬼的肚皮底下,借助牛鬼的身体挡下枪林箭雨,耳边叮叮当当打铁一般的颤鸣声几乎从未停歇。 第128章 城前 张微踩着黑云躲在牛鬼腹下,而牛鬼的獠牙里滴出毒液,同时大口吞吐空气,身边顷刻间聚起一团带着腥臭的墨绿浓雾。 这种浓度的毒雾能把人连皮带肉化成汁水。 寻常弓箭还没碰到牛鬼的骨壳就会被毒雾腐蚀得连渣都不剩。 然而重藤弓手射出的箭矢由充满灵力的梓木制成,与巫女的破魔之箭是同一种材质。 一轮铁炮射击,牛鬼体表只是多了几个浅浅的弹坑,但一轮重藤弓手的射击却让牛鬼血流不止,发出痛苦的吼叫。 牛鬼的意识混沌模糊,既有愤怒又有退意,它的智慧本来就不高,作战几乎全凭本能情绪,如果是平时,牛鬼再挨两轮射击便会主动退离,绝不会斗到底。 但张微不允许。 随着修为逐渐提升和半个月的秘法养炼,张微对猖兵的掌控力度也提升了一个阶层。 牛鬼的本体不肯屈服,仍被封镇在猖兵罐里,所以张微现在操控的是承载牛鬼妖力的投影。 投影实力虽比本体逊色很多,也离不开猖兵罐不了太久,好处是完全服从命令,会拼死为张微作战。 见到牛鬼顶着箭雨死战不退,飞速拉近与城墙的距离,样貌年轻的武士首领惊起一身鸡皮疙瘩,他一跃跳下马背,横起十字长枪冲下石阶。 “敌人要用妖怪攻城!枪衾阵展开!” 受到武士首领的鼓舞,足轻们士气大振,立即横向排成数列长队,密密麻麻的枪杆向前推进,好似兽皮大衣上扎起的鬃毛。 枪衾阵是专门克制集群冲锋的阵势,能稳固防线,对骑马武士队造成极高的杀伤,唯一的缺陷是笨重,必须敌人主动攻击才能奏效。 “为了殿下!” 组成这个防守阵势,一两百个足轻扎稳脚步,振奋地高呼口号,不惧一切来犯之敌。 然而牛鬼的体型堪比房屋,体表更覆盖着刀枪不入的铁壳,它的冲击力不逊于攻城锤,卯足劲往石墙上撞都能撞出一片窟窿,早已脱离了杂兵可以对抗的范畴。 牛鬼眼里哪有这些蝼蚁,它毫不减速地冲向了枪衾。 仿佛陨石坠地,破碎的肢体满天飞,枪折人乱,第一排阵线几乎是一触即溃,几名显眼的佩刀武士瞬间身死,更可怕的是那随气流扩散的毒雾,稍微沾染就会导致血肉消融,死得像融化的蜡泪。 凄声哀嚎接连不断的响起后又戛然而止,牛鬼在人群里横冲直撞杀了二三十人,所到之处阵型溃散,所留痕迹尽是一片模糊血泥。 后侧列阵的足轻听得前面呼喊,转头看去,发现代表武士们的指物旗接连倒下好几杆,顿时斗志消散,不顾前排足轻还在战斗,转身就往城门方向逃跑。 虽说蚁多食象,但由几个武士、不到两百个枪足轻组成的队列相较于牛鬼这个级数的妖怪来说真的太少,坚持不了多久。 中列压阵的武士首领眼珠涨得血红,提枪戳翻一个溃逃的足轻:“饭桶!都给我滚开!” 他话落,手中长枪亮起灵光。 这支十文字枪是他家家社的主祭御灵,具备了不可思议的鬼神之力。 武士首领使用此枪,如同鬼神附体,脚底狂风涌动,身体一下子快成虚影。 斩鬼将军的侍从之一,渡边氏的始祖曾持名刀“鬼切”斩杀一只牛鬼,而武士首领自忖他家的十文字枪已供奉百年,饱饮生贽之血,威力就算不如鬼切也差不了太多。 “仔细听好!我乃十宝家督,十宝载木是也!”武士头领大声呵斥,混乱的人流如潮水般被他分开。 张微冷漠盯住逆着人流奔来的武士首领:“结罗,你来对付他。” 下一刻,从袖中延伸的发丝同时冲向了武士首领。 只见那些无形发丝聚成一股股长鞭,团团围绕着武士首领,像是蟒蛇一样猛烈撞击对方。 瞬间连续几次撞击,武士首领都凭借战斗直觉挥枪,斜斩,平刺,下撩,将十文字枪多刃的特性发挥到极致,一次次将神出鬼没的发鞭打退。 十文字枪巨幅提升了他的爆发和敏捷,还给了他堪比巫女的灵眼,和发鞭的对拼中,他略占上风,但必须全身心投入战斗,容不得半点迟疑。 枪法和步法展开,枪刃割裂发丝的同时也带起一簇簇麾下足轻的血花,根本不管周围是敌是友。 一轮轮重藤弓手的箭雨杀伤下,牛鬼投影的足肢残了两条,护体毒雾不再喷涌,冲锋威力和速度大减,前线残余的几十个枪足轻得以再度围拢。 岂知结罗和武士首领的战斗一时间难分胜负,其余还停留在战场上的枪足轻又不敢靠近,这几十个拼死围住牛鬼的枪足轻几个呼吸后就变成了四分五裂的尸体。 牛鬼又开始加速冲锋,把武士首领甩在身后。 眼看不远处就是入城的平坦石阶,顺着石阶往上,城门后就是川越城的城下町,民宅众多,地形复杂,若让敌人闯进去,弓矢射击会被建筑挡下大半,再想退治敌人就难上加难了。 “可敢停下与我一战!” 武士首领难得在攻击间隙里提气大喊一声。 然而张微根本没理他,牛鬼前进的步伐也没因此停上分毫。 激斗中的武士首领又气又急,强行扭转腰跨,反握枪尾使出大范围的横扫,灵力脱离枪身化为一道半月斩向张微。 但结罗的发鞭忽然分散,十文字枪横扫落空。 “啊!”武士首领的怒吼变成了惨叫。 就看见武士首领的右手臂甲喀嚓碎裂,一股股锐利的丝线顺着枪杆扎穿铠甲,打进了他的身体。 皮肤、肌肉、筋膜、骨骼、关节、脏器…… 妖力发丝像树须一样飞速穿梭在身体里分叉延伸,武士首领受此折磨,也来不及反击,眼珠翻白,便僵直地倒在了血泊里。 第129章 理由 粘稠的血液,缓缓流淌。 当失去首领的守军像鸟兽一样溃散时,张微抬起右手一挥,厚木包铁的城门霎时断为几截。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一个体型异常魁梧的佩刀武士缓缓走来,他脸上戴着般若鬼面,白长须贴脸垂下,呼吸喷吐出的云雾如同猛火,周身披着漆红大铠,颈肩缠绕着铭刻佛教真言的铜铁数珠。 除了腰间三把打刀,这武士手里还拿着一张造型特殊的短弓,弓上有一段血色的咒文,咒文以“义武”二字结尾。 魁梧高大的义武弓取走到一个离张微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因外墙守军的伤亡而怒火中烧,冷厉喝道: “陌生人,你如果不能解释为何攻击本城守军,便是犯下挑衅幕府的死罪,谁都救不了你。” 他披着一身覆盖面极大的钢铁甲胄,重量惊人,手脚关节受到甲片限制,很难伸展开来. 这套大铠看起来笨重至极,完全没有实战价值,但防御可谓刀枪不入,胸背、肩臂部位的甲片更是夸张,让人怀疑即使用攻城槌擂上去也未必能破防。 义武弓取外表像个连脑袋里都塞满了肌肉的纯粹武人,心思却是缜密,二话不说就搬出幕府的名义压人。 幕府统治了整个日本两百多年,实力强横,威严深重,不是语言能描述的,所有人都被一条条法度所束缚,对幕府有一种天然的敬畏感。 但是张微指着武士的鼻子喝问,并不把幕府放在眼里:“佐藤孝直那个混账呢?叫他立刻滚出来见我。” “混蛋!”义武弓取再不压抑怒气,数珠盔甲亮起火焰灵光,弓步弯身突进,像是绷紧的长弓在刹那间释放,迸发出与笨重体型截然相反的极速。 面对这招突如其来的拔刀术,牛鬼直接脑袋一低,将铁壁闸门般的前肢落下护住张微,又有两支刃状足抽出,快成模糊的阴影,左右夹击义武弓取。 义武弓取浑身浴火,双手挥舞打刀的姿态如同金刚明王,以更狂猛的力量压回左边攻过来的一支刃状足,并在牛鬼外壳上砍出一道烧红铁器色泽的深痕。 然而,砍回一刀后,义武弓取的挥刀动作陷入迟滞,他现在的剑术构型很难转向右边发力,然而牛鬼另一支刃状足已经险恶地从右边攻了过来。 说起身体构造对战斗的加成,牛鬼绝对受益颇多,凡人想使出二刀流都需要十年如一日的艰辛修行,而牛鬼除了一副钢铁身躯外,天生就能使出“六刀流”,从多个方位袭击猎物。 眼看就要被刃状足刺中,义武弓取的眼睛骤然亮起,一阵寒霜从打刀握柄中涌出,刃口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迷离的彩光。 第二件御灵武器! 御灵武器大多是积年累月被封锁在神社里接受净化的凶器,没想到眼前这个武士居然敢同时用出两件。 这一刻,不是义武弓取挥舞打刀,而是打刀活过来,凭空产生一股诡异的力道,控制义武弓取还击。 只见义武弓取身边炸起一波波森冷寒流,两手黏在打刀握柄上,身躯依然魁梧,面具下的脸却陡然变换,被一个累累伤疤的瞎眼老头顶替,骤然横向斩出惊人一刀。 四尺长的打刀在手,像飞鸟般轻灵。 眨眼间,一刀极寒,再接一刀极热。 牛鬼的刃状足可比拟上乘刀剑,但同样承受不了这种剧烈的冷热变化,被眼花缭乱的连环斩击砍柴一样从正中间劈成两半。 喷洒毒血的断肢扎穿商铺木墙,几道木墙连续被它击垮,接着断肢又撞上了砂石路面。 底层是一整块平坦岩石的路面被这一撞,竟发出尖锐刺耳的开裂声,混着泥土杂草的灰白砂石从豁口向深层倾泻。 “喔~!” 御灵“豪血之切”进一步篡夺肉体的掌控权,义武弓取嘴中发出猿啸,“飞鸟”剑技的娴熟程度节节攀升,像是从背后长出几条幻影手臂,一轮攻势能把牛鬼砍成零碎的几十块。 但,这时,第二个猖兵,被张微放出来了。 那是一个拥有十七八岁女孩外貌的妖怪,黑色简服,齐耳黑发,挂在腰间的短刀也大部分是黑色。 “发笼。” 话音落下,就看见她手指头一连串莫名律动,肉眼不可见的发丝出现在她的前后左右。 接着手臂迅速作出一个横移的动作,发丝也跟着牵引,以快到肉体反应不过来的速度捆住义武弓取的手脚。 “逆发结罗!你究竟是什么人!”义武弓取大叫,肢体奋力挣扎,像只被蛛网捕获的虫子。 张微没有回答,眼神示意结罗。 “这个乌龟一样的家伙交给我?” 结罗眨了眨眼,随后魅惑一笑,拔出短刀走向武士。 “不可!” 远处马蹄阵阵,焦急万分的尖叫顺着风声传入张微耳中。 声音源头来自一个狂奔疾驰的骑马中年人,小眼睛、光头、黑僧衣,人矮马也矮,容易让人联想到猴子骑狗。 这人名叫难王房,以前是个游方僧,后来做了某豪族的婿养子,现在则是一伙渡世人(无业游民)的头目,主营放贷,也贩卖各种情报,报价贵到令人咂舌,比大部分忍者组织高几倍,可他的回头客很多。 “连他一起杀掉?法师大人?” 结罗取巧地杀了义武弓取,然后吊起难王房,她稍微停了一下,转过头问张微。 “姑且留他一命。” 难王房半个字都来不及说就晕了过去。 “算上那些佐藤家的,应该足够……,要是死了几十上百个武士,桃仙人一定会出现。”张微说。 结罗变成黑烟钻进张微的袖子,最后提醒道:“桃仙人可不是能随便糊弄的老糊涂。” 义武弓取倒在前方的道路上,面具滑到一边,露出一张扭曲的脸,手捂住喉咙,却捂不住喷溅的血流。 他的呼吸声渐渐微弱,眼神黯淡无光:“你可以操纵妖怪,逆发结罗的怨气发丝又可以隐形,我早该想到......” 敌人暴露的本领太少,为求稳妥,他穿上能同时防御刀剑和咒术的御灵大铠,却没想到那个武士们谈之色变的逆发结罗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张微绕过垂死的武士,不给他一点以命换命的机会,回应:“早该想到,终究还是没想到,这不是你的过错,无需悔恨,你已经尽力了。” “……” 张微的背影渐行渐远。 沉默,义武弓取无力地触碰打刀,留下临终遗念:“豪血之切,我的身体给你,作为交换,把我的敌人拉进黄泉。” 义武弓取的身体突然僵住,四魂就像是被漩涡吸住的船一样,顺着手臂被打刀一口吞下。 下一瞬间,阳光黯灭,半空飘雪。 御灵“豪血之切”入主亡者的躯壳,发散着无可动摇的意念,四魂之光如同一轮璀璨烈阳。 “剑豪极意?!”张微惊讶地回头,立刻认出此异象。 第130章 卡文归来 张微入城时,天守旁,光线晦暗的菩提堂。 方形拱台上的火焰劈啪作响,三十来个黑衣僧侣们肃然地绕着火堆趺坐,下身纹丝不动,上身配合嘴唇嗫嚅,前仰后合地捏出手印。 整个僧群底下是一幅陀罗尼经咒,光影晃动,看起来像深邃的、庞大的、绽放又闭合的莲花。 “主尊欢喜自在天,请您以及您身口意的极深秘密誓言……恒时加持成就于我,使我与您无二无别……” 僧群中心,跪坐在莲花之芯的紫衣和尚正是曾被桔梗击杀一次的空相海,如今的松波直道。 紫衣僧快声颂咒,一连串宏大的音波从口中迸发,掀起的劲风几乎将滚滚浓烟劈开。 他缓缓地抬手伸入焰火,钻心的疼痛从指尖传出,同时,泛起金光的瞳孔里闪过层层画面。 他看见了在外城驱使妖怪对抗军队的张微,看见了被两名神官拦住的椿,看见了几个仇视他的大名在屋内密谋,看见了回归枫之村的桔梗背着一筐药草…… 只是瞬息,思绪从芸芸众生栖息的色界天抽离,受到冥冥中的主尊【大圣欢喜天】加持,视野向过去的时段延伸。 时间逆流,万物倒转。 他又看见了兵卒和盗匪在大大小小的战场上厮杀,看见了一颗妖树将根须扎入成堆的尸体,形如人面的诡异果实从枝头掉落,一边簪发戴冠的白袍老人正小口咀嚼妖果,唇齿间残余的碎屑像是肉糜。 紧接着,他的眼眸如同日轮般投向西北方,轻易便找到了桔梗,这拥有浩瀚灵力的巫女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握紧长弓,脸上露出严肃至极的神色。 没等他继续观察,桔梗猛地抬头转向天穹,射出携带耀目光芒之箭。 凌厉的白光如流星经天,直逼松波直道窥视世间的天眼。 松波直道却早有预料,他抓起一柄小铁斧掷入火堆。 “帕、咤!”他短促有力地呼喝真言,护摩坛中供奉本尊的火光蹭地一下涨高几尺。 只见半空火浪席卷,粗大的金光如撞槌般一闪而逝,重重砸中桔梗肩膀。 与此同时,利箭也贯穿了天眼。 “啊!” 坛城外围的黑衣僧眼前发黑,内圈的黑衣僧口鼻喷血,只觉脑袋像是被斧头砍成两半,发出压抑的惨叫。 最中心的松波直道受到反噬最重,皮肉内陷,面色涨紫,两颗眼珠充斥着血色,还在不断地膨胀,几乎马上要爆成血雾。 就在这时,他背后出现一尊模糊不定的外相,体态时男时女,象头上的神色时而狰狞时而慈悲。 松波直道深深的垂下了头,锥帽沿垂下的华丽长锦缎遮住了面孔。 皮肤渗出的细密血珠濡湿了僧袍法衣,他在极度痛苦中一直喃喃念诵着咒语。 右手向上捏出与愿印,被火焰烧焦的左手忽然颤抖着用力震荡金刚铃,纷纷扬扬剥落的金漆顺着躯体划成一个大圈。 “唵,主尊欢喜自在天,请您以及您身口意的极深秘密誓言......恒时停驻诸法界......爱护我、怜悯我,赐予一切殊胜成就,令我清净一切罪孽......无分别、大方便.......” 少数伤势不重的黑衣僧盘腿坐定,合手跟随松波直道一遍遍地重复念诵本尊经,后续恢复清醒的黑衣僧自发加入念诵,肃穆神秘的诵经声越来越高,最终震得房梁屋瓦嗡嗡作响。 松波直道合上眼皮,不断渗出冷汗与黑血的五官如鬼怪般恐怖,身体缓缓压下,以头抵地,双手高高的向上托举,示意奉献、布施。 层层叠叠的法衣起了涌动,底下出现无数鼓包又凹陷,那是侍奉大圣欢喜天之鬼怪“毘那夜迦”从天外降临,正在分食他的血肉! 不够,大圣欢喜天在他耳边大声怒斥,还不够! 松波直道于是将手边的金刚杵、金刚铃统统投入护摩坛,使得焰光再次高涨。 一个个黑衣僧惊喜地睁大了眼,嘴中喃喃:“寻声救苦、杨柳宝瓶,除了天部相的忿怒身,上人还修出了菩萨相的寂静身?!!” 同时拥有忿怒身与寂静身,这放在东密修行体系里是难以想象的成就,找遍古今也找不出十人。 只见背后那尊象头虚影赫然分化为二,一男一女,右边端庄雍容的十一张女态面孔低垂,指尖轻捻瓶口,将甘露水浇下,让松波直道的伤势迅速好转。 黑衣僧们彼此对望一眼,纷纷从怀里掏出钵盂承接甘露。 密乘甘露比黄金还抢手,如他们这般普通僧人只能在梦里见到。 闻着钵盂里浅浅的馨香,黑衣僧们露出大大的笑容:“上人修行到了这个次第,超过净慧坊的师父何止十倍?想来比起在总本山潜修的师祖也是远远胜出,我们这次外出游历是撞到福缘了!” 血水洗净后,松波直道的伤势已经好转大半。 此时他脚踏莲台、浑身一尘不染,身边笼罩着水汽,紫袍修身,将体魄衬托得愈发挺拔健壮,唯有双眼依旧赤红,让人心里莫名发慌。 松波直道扫视一圈,忽然含笑开口:“净土真宗的诸位比丘,我想要考考你们:若是杀一善人便可成佛,你们杀是不杀?” “不问经书戒律,只依本心作答即可。” 这问题好刁钻。 黑衣僧们左看右看,莫衷一是:“应当……应当是不该杀吧。” 虽然他们心里有别的念头,但这么答肯定是最稳妥的。 松波直道听完后,稍稍皱起眉,声音也不自觉大了一些:“好,我还有一问,仔细听:若你们早已知晓一趟路途的尽头是死亡,你们可会鼓起勇气前行?” 这次黑衣僧们的回答利索多了:“既然知道要死,我等是万万不敢向前的。” 他们净土真宗之僧重虔诚不重心性,不须像密宗僧一样有直面死亡的勇气,所以这个回答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松波直道收起笑容,双手合十朝众僧弯腰拜了一拜:“两问皆不中,看来不必继续问下去,你们与我虽然有缘,却都继承不得我的血脉。” “猊下日前开示的本尊供养法就令我等受用无尽,不敢奢求其它。”黑衣僧们口称不敢,连忙合掌还礼,然而心里觉得古怪。 上人不是真言宗的前辈吗?方才难道伤了脑袋、丢了记性,不然怎会从净土真宗里遴选血脉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