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生劫》 前言 传闻百年前,南边菩提林神鸟现世。 其鸟燕颌鸡喙,龙文龟背,五彩文其身而赤者为多,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名曰凤凰。 凤凰天生神力,鸣则山河震动,百鸟附和;飞则万木齐响,一瞬千里。所及之处,祥云朵朵,万物复苏。 然其为奸佞所构陷,冠之以谋逆之名,是为百鸟之尊者所大不容,遂告天下凤为妖者,以藤缚之。 引天雷,风如拔山,雨如决河,意欲诛之。 凤啼哀哉,音激荡。少顷,火光大盛,颇有燎原之势,殃及百兽,生灵涂炭。 赤鸟振翅而上,其声锵锵,是为涅槃重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壹 一轮赤色朝阳从海面上升起,片刻前还是乌压压的黑云被映照的华美夺目,还未沉下去的弯月慵懒地散发着最后的皎皎白光。 海浪像个刚苏醒的孩子,欢快地扑在这片三面都被树林围绕着的小小沙滩上。树林里的虫鸣开始朦胧,取而代之的是开始活络起来的鸟鸣。清脆婉转,不绝如缕。 斜靠在粗大树枝上的不着寸缕的少年狠狠地皱了皱眉头,紧闭的双眼有些颤动,纵横交错的枝桠和叶片为他遮挡住了大部分开始变得刺眼的阳光,只有一些透过缝隙零零碎碎的洒落在他沾满污渍的身上。 少年醒了过来,却还是一副有些恍惚的样子,湿漉漉的双眸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林中的鹿。 他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年纪,面部的轮廓还不是很分明,一张脸上沾满了泥泞,唯独那双丹凤眼,明亮得如同上好的黑曜石。他嘴唇紧闭,抬起手来捏了捏眉头,表情变得有些冰冷和漠然。 他睡了多久? 他只记得自己扛了十几道天雷,闭上眼还能看见那日瓢泼的雨和阴沉的天,还有百鸟之长朱雀狠戾的神情。然后呢? 他突然头疼欲裂,无数火红的画面如利刃般划破他的头皮,争先恐后来到他的眼前。 “我……我焚了菩提林……”少年喃喃自语,他脸色刷的一白,一双丹凤眼里满是震惊和痛苦。 无数惊叫声和嘶吼声充斥在他的脑海里,他浑身颤抖,疯了一般大喊出声:“不是我……不是我!你们逼我的!” 随后一声闷响,少年从树枝上摔落下来,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一瞬间清醒过来。他维持着这个狼狈的姿势安静趴在地上,半晌,泪水一颗一颗从他的眼里掉出来,颜色变深的土壤迅速地扩大着它的范围。 “为什么……”少年发出最后一声呢喃。 夏日的骄阳放肆地释放它的光热,按部就班地攀升着高度,地面的温度开始有些发烫,虫鸣又一次嘹亮地充斥在整个天地间。 他费力地起身,眼里的悲哀和愤恨早已失了踪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意。 林子外面的海仿佛被晒得有些困顿,有一搭没一搭地泛起些浪潮。他朝着海走去,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身体看上去紧实又颀长,有些结块了的黑发凌乱地盖在他的背后,遮去了他精壮的腰身和臀部。 他走的很慢,一边走一边把脱臼了的右臂使劲接回去,骨骼咔嚓咔嚓的声音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他却连眉也不皱。 蔚蓝的海洗去了他一身的污秽,咸的发苦的海水也让他满身的伤口钝钝的发疼,仿佛有人拿着烫得发红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划在他的身上。他依旧面不改色,但是他早已把这份疼痛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他在海里呆了许久,全身的皮肤泡的泛白,伤口外翻出来,露出骇人的白肉。他毫不在意,随意挥了挥手,身上便多了件暗红色的袍子。 他把兜帽带上,只露出一个精致的下巴,他把他的表情掩藏在黑暗里,那双丹凤眼仿佛蓄了一潭池水,深有千尺。 尊者之位,从前他不求,现在更不屑于求。 只不过天雷之刑既然没能让他命丧黄泉,那便要去让他们清楚,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会带着这份不甘和愤恨,好好的活着。 然后等待时机,去亲手挖出那颗肮脏的心脏。 置之死地而后生·贰 菩提林的那场火烧了将近一个月,万物的哀鸣也在那里盘旋了一个月,数不尽的飞禽走兽命丧火海,更有成千上万的生灵流离失所。 火凤的罪名传的极快,一时间几乎是天下皆知。世间万物皆薄情,所有之前对它的信仰和崇拜都在那场火里付之一炬。 他一直没离开过那片海,每当入夜便会在海边站一会儿,硕大的兜帽掩盖住他的整张脸,有些单薄的身影却如出鞘的利刃一般笔挺又醒目。 他在林子里寻到了一处宽敞的洞穴,在洞里铺了些晒干的苔藓,又找了些枯黄的草,铺了一张简易的床。可是他没有一晚能安然入睡,一闭眼,看见的全是滔天的火焰。 一晃,这个夏季就过去了,然后秋风萧瑟地穿梭进这片林子,毫不客气地带走了夏日留下来的生命力,接着,冬日沙哑地嘶吼着占领了这世间。 他是火之精者,向来不惧寒,可别的生灵不同,如果找不到地方过冬,呼啸的寒风会变成索命的死神。常常有动物寻到他的洞穴来,它们想要躲避催命的严寒,却不想他才是真正的死神。 天气还没完全冷下来,他的床已经从苔藓枯草变成了虎皮狐裘。 他杀生的时候,仿佛是在浇花一般随意自在。他把苍白的右手从斗篷里伸出去,隔空轻轻一抓再一覆,猎物的头颅便整齐完好地被割了下来,喷洒而出的血液还来不及飞溅便化为血红的蒸汽,嘶嘶作响着混入了外面的寒风里。 他过着这种茹毛饮血的生活,血腥味让他厌恶也让他兴奋。他快忘了自己曾经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凤鸟,他只记得世间万物都称他为妖孽。 那一日,他如往常一般戴着兜帽走去海边。月亮是寂寥的孤家寡人,日复一日的向世间哭诉它的哀愁,银白的月华是它最无助的泪,光芒再盛也照不进世人的酣梦。 海水有些凉的刺骨,有一下没一下地卷起他的衣袍,湿润的暗红色在月下像极了浓稠的鲜血。似乎有红色从他的衣袍上溢出来,顺着滑回海里的浪潮绵延到一处去。 他皱了皱眉,目光顺着那抹红色看去,竟然看见粼粼的海面上漂浮着一个人,那丝丝缕缕的血色,便是从那扩散开来。 他一动不动,精纯的灵力从他的指尖游走进海水里,向水中那人略去。 竟是仙界的人。只不过受了重伤,灵力所剩无几,元神也在涣散。 他见那人没什么生气了,便懒得再动手杀他,干脆放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反正海水凉的入骨,也决计不会介意多收一条生命。 他刚抬腿想走,突然就感受到了身后爆炸般的灵力,接着一具柔软而冰冷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背后,他感觉到他的脖子上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沙哑的警告:“别动。”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可心里却满是震惊。这样的爆发力足以瞬间要了他的命,而他居然连反应都来不及…… 身后那人的呼吸急促又紊乱,似乎拼劲了所有气力:“带我去安全的地方。否则,死。” 他感觉到那人体内无比错乱的灵力,而他也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轻笑了一声,说道:“你现在的状态,要不了我的命。” 脖子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他蓦地抓住那只手,那人反应也极快,另一只手瞬间如利刃般划过他的背部,他闷哼一声,迅速转过身来精准地擒住那人的脖颈。 竟然是个女子。他微微一愣,见他分神,她尽全力给了他一掌,他竟被击得往后退了几步。 那女子也没好到哪去,她的灵力早已油尽灯枯,刚刚那一掌更是让她耗尽了所有,她现在所有的力气只能勉强维持她的站姿。 借着月光,他看清楚了她的样子。她秀挺的鼻梁恰到好处的分界出明暗两面,月光下的一半看起来干净又英气,黑暗里的一面却阴狠又暴戾。湿漉漉的头发黏在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给她带来狼狈的感觉,应该是她的那双眼睛的原故吧吧,竟是把天上的月都给比了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那双眼睛,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就向她走去。女子如濒死的野兽,见他走来不住地在喉间发出浑浊的怒吼。他低声说道:“我帮你疗伤。” 女子依旧无比警觉地盯着他。他的兜帽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他的样子,这样的未知让她极度的不安。可是她知道,她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 他一步一步靠近她,接着把手从深红色的袍子件探出来,放在她的后肩,她感觉到一股温泉般的热流从他的掌心传来,身体里紊乱的灵力像是突然有了指引,干涸的丹田也被泉水浇灌。 她像一个严重脱水的人,而他成了她的生命之泉。 置之死地而后生·叁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一个宽敞又温暖的洞穴里,身上还盖了一张完完整整的虎皮。 一瞬间,所有的困倦和疼痛都被她抛到一边,她猛地翻身下床,如警觉的豹子一般环视整个洞穴。 “你没必要这么紧张,如果我要害你,你活不到现在。”少年低沉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接着,她看见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背光而来。 他和她差不多高,身型也略显单薄,就连那声音也显出几分稚嫩来,只不过他的灵力实在高深莫测,说话的语气也无比沉稳冷静,让她一时无法分辨他的年纪。 她正想开口询问,对面的少年却毫不避讳地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无比精致的脸庞。 她看着他,有些发愣。 少年的皮肤过分的苍白,可嘴唇却如雨后的花瓣一般娇艳欲滴。他眉骨很深,眼窝向下凹陷,投出一片阴影。只是那丹凤眼,狭长邪魅又淡漠疏离,这样的眼神仿佛经过无数风霜的沉淀,在他这张尚且稚嫩的脸上显得非常特别。 “你是谁?”她稳下心神来,开口询问。 “救你的人。”少年看着她,目光坦荡直白。 “名字。”她亦直勾勾的盯着他。 他没有回答,只不动神色地侧开了脸,耳根有些轻微的泛红。 她突然就笑出声来,收起自己戒备的姿势,戏谑地说道:“哦,原来是个无名之辈。” 少年猛地转过头来顶着她,凶狠得恍若一匹野狼。 “这么快就恼羞成怒啦?怎么?要和我打架?”她双手环胸,一副嘲讽他的样子。 他胸口剧烈的起伏了几下,闭了闭眼,随即戴上兜帽转身离去。 少年离开之后,她才慢慢感觉到身上的疼痛来。她的灵力只够勉强维持伤口的愈合,却不能再维持她的身体状态了,饥饿感随着疼痛感一起席卷而来,她有些招架不住。 她正准备出去寻些果子垫饥,却看见少年又折返回来。他的手上正提着两只鲜血淋漓的兔子。 他一声不吭向前一递,见她犹豫着接过一只,他便毫不顾及地提起剩下那只张嘴就咬。 见状,她连忙出声阻止:“你生吃作甚!你是野兽啊!” 少年的动作果然停了下来,硕大的兜帽隐去了他的表情,只能看见那尖尖的下巴上粘了显眼的血痕。 “野兽吗……呵。”他轻声重复她的话,心里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仿佛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觉得阳光温暖,只觉得它无比的刺目狠辣。 “你一直这样生活吗……没关系,你给我,我来做,我可是一把好手。”猝不及防地听见女子略带关怀的嗓音,他有些错愕。 她自然地拿过被他咬了一口的兔子,缓步向洞口走去。 他见状,隐去心下的不适,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她的衣服有些破碎,露出她洁白的肌肤,也露出一些泛着脓水的伤口。但是她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专心致志地处理手上的兔子。她咔嚓一声拧断它们的头颅,又无比自来熟地指挥他让他拿来刀子,甚至还让他去林子里寻些果子和香草,他一言不发地照做。 他捧着她要的东西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她大剌剌地坐在地上,仰着头眯着眼看天空的模样。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身上也粘了些许兔毛,可那张脸却清丽无比。阳光照耀着她,他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天神。 她往兔子的肚子里满满当当的填满了果子和料草,然后架在火上烤的滋滋冒油,浓烈的香味勾引着他的味蕾,津液不住地涌上来。 “喂,我叫怀渊。你没有名字,那我给你取一个吧。”她扭头看他,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 见他不答,她便自顾自地说道:“我喜欢桦树,不如叫你千桦?” 说完,她便用那双溢满了期待的眼睛看着他,他隐在兜帽下的脸烧一般的泛红,半晌,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置之死地而后生·肆 自从被千桦救了之后,怀渊便一直住在千桦的洞穴里养伤。好在这片林子灵力还算是充沛,千桦也会时不时渡些灵力给她,她浑身的伤口已愈合的七七八八。 和千桦相处的日子里,她发现,虽然千桦不似其他少年一般活泼调皮,但是也不失可爱。 他易怒,仿佛和世间万物都过不去,她原先总是莫名其妙就惹恼了他。起初千桦还会凶狠地威胁她让她滚,可是后来她发现他的心远没有他的表面那么狠之后,便愈发的肆无忌惮。 于是,逗弄千桦成了怀渊在这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就好比今晚。 千桦依然每日都会去海边,怀渊闲的无聊也会跟着他去。 来这里之前,她从不知道海上生明月的美。青白色的月遥遥地悬在天边,海面恍若镶了钻的上好丝绸,破碎的贝壳片妆点着这片小小的沙滩,偶尔会从海面上传来几声悠远的鸟鸣,更多的还是海浪温柔的声音。 “喂,千桦。”她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出言打破了这份寂静,“为什么你每天都要来这里?” 戴着硕大兜帽的少年如雕塑一般立在海与沙的交界处,月光轻柔地描绘他的轮廓,却在他的下巴上止步不前。他把自己的表情完全隐藏在黑暗里,正如他这样隐藏他的过往。 许久,怀渊都没听见他的回答,正当她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千桦却淡淡地开口:“我觉得月亮很孤单,我来陪陪它。” 怀渊顿住,显然没料到千桦会有这样的回答。 她抬起头来看着月,深色的夜幕把它衬的极其冰冷明亮,星星很少,零零散散如针孔般穿透夜空,没有一个能夺走月的光芒。 “孤单么?我倒是觉得它很自在。”怀渊笑了笑,眼里盛满月华。 千桦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好像在看她。 她勾了勾嘴角,大步走到他身边,无比自然地牵起千桦的手。“啧,好凉。”她皱了皱眉头,却又把他的手拉到嘴边哈了哈气。 千桦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有片刻的愣神。 怀渊拉着千桦在那片小沙滩上散起步来,她轻轻地说:“你以为月被禁锢在黑夜里,其实它只是在天上光明正大地享受世间万物。你想啊,若是你我,今天想要看海,明天想要看沙漠,后天想看一场雪,那得多折腾。可是月不一样,它能看见的,远比我们能看见的多得多。” 千桦乖巧地被她牵着,一步一步走在浅浅的浪花里。或许是手心传来的温度太过灼热,他突然觉得,海水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冰冷了。 怀渊轻笑了一声,侧过脸看了看认真听她说话的少年,接着说:“而且你看,还有这么多星星陪着它,只不过月的光芒太盛,星星就变得不起眼了。” “其实呀,它看向世间的时候,千万灯火也是它眼中的星空。”怀渊松开他的手,狡黠的一笑,接着猝不及防地摘下千桦的帽子,那张错愕却俊美的脸一下子暴露在皎皎月光中。 她用那双仿佛涌动着波光的眼睛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孤独的不是月亮呢,千桦。” “你找死。”千桦的声音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就连威胁都那么轻飘飘。 “好啦好啦,天天说我找死,也没见你哪天动过手。”怀渊的语气轻快活泼,她甚至还不知死活地捏了捏千桦的脸,看到那张精致的脸在她手里变得古怪滑稽之后,她爽朗地笑出声来。 千桦恼羞成怒地拍掉她的手,力道大的惊人。她显然没料到他会用这样的力道,也没想着防备,一时间竟径直往海里倒去。 千桦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又怕自己弄疼了她,结果便成了千桦狼狈地摔进海里,而她被他护在身前。 月光下,两个模糊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层层海浪把玩着千桦的黑发和红袍,他却感觉不到冬日的冰冷,只觉得自己的脸庞如火在烧。 怀渊看着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年,也暗暗地红了红脸,不过她马上就换成一副采花贼的样子,如玉的手指轻挑地滑过他的脸庞。 “啧啧啧,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年郎,陪本姑娘玩玩如何?”怀渊的声音故意放的矫揉造作,她说话时喷出的热气蒸腾到他的脖颈处,痒痒的。 千桦拉下脸来,侧过头去冷冷地说:“起来,否则就把你丢海里。” 怀渊看着千桦这副羞恼的样子,开心地笑出声来,却又很识趣的在千桦真正动怒之前止住。 她从千桦身上爬起来,手忙脚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敏感处,千桦闷哼一声,整个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海水太凉了?”怀渊以为千桦受了寒,连忙伸出手去将他扶起。 “不用你管。”千桦干巴巴地拒绝她,拍开她的手时却有意放轻了力道。他胡乱从海水里起身,怄气似的走回洞穴去。 置之死地而后生·伍 千桦睡得很浅,怀渊一动他便醒了。 怀渊把千桦当孩子,所以根本不计较睡在他身边,而千桦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到新的兽皮给怀渊,再加上他根本不甚了解男女之情,便一直坦坦荡荡与怀渊同床共枕。 怀渊利落的翻身下床,舒展着筋骨往外走去,洞外的天还只是蒙蒙亮。 她抬头微眯着眼看天,嘴角似笑非笑。 千桦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头凌乱的青丝遮掩住了他困倦的双眼。 “喂,千桦。”怀渊淡淡的声音从洞口处传来,“快起来给我送行。” 送行? 千桦猛地清醒过来,他瞪大眼睛,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 她要走了吗? “千桦?”怀渊又试着叫了一声,从外面走了进来。 女子的身形被亮起来的晨光勾勒的一览无余,脖颈线条纤细,胸前的隆起恰到好处,腰肢盈盈一握,双腿修长笔直。 千桦眯着眼看她,看的却是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像是月亮一般皎洁明媚。 “你要走了么?”千桦的声音带有晨起时的沙哑,有些难言的性感迷人。 她走向他,弯了弯眼睛,笑意嫣然:“我在这里够久了,还有事没有做完。” 千桦不再开口,他看见她抬手帮他理了理头发,然后又给他正了正衣襟。 为什么,明明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他会这般舍不得。心口传来的隐隐钝痛不似身上的伤痛那般容易忽视,他竟然觉得手心脚心都跟着发疼。 千桦很想问她要去做什么,可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他知道,有些事情如果她没打算告诉他,他便不能问。 就像她从来没问过他的从前一样,千桦也不能去打探她的人生。 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获得短暂的和平相处。 千桦送她去了海边,这一次,他破天荒的没把兜帽戴上,怀渊只要一扭头,就能看见千桦那张淡漠的脸。 清晨的海一片祥和,冬日的朝阳比其余时候的都要红艳,可惜不够温暖,海风拂面只带来刀刻般的寒冷。 怀渊止步于海潮前,她对灵力的控制无比的精准,涌上来的浪潮在快要扑到她身上的时候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给挡了回去。她虽是站在海水里,裙摆却没有沾上一星半点的水渍。 千桦却从不在意这些,浪潮依旧湿了他暗红色的衣袍,冰冷的海水渗进薄薄的衣料里,他第一次觉得这冬日冷的彻骨。 怀渊嘴角挑着笑,看着眼前这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少年。他精致的眉眼,直挺的鼻梁,红艳的嘴唇,她都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她想,或许过不了多久,世间就会多一个举世无双的男子,灵力也好,样貌也好,皆是翘楚。或许会有许多姑娘倾心于他吧,她突然觉得自己能早早的遇上他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你在想什么?”千桦难得会主动开口说话,或许是天气实在是太过寒冷,他的声音染上了淡淡的鼻音。 “我在想你长大以后会怎么样。”怀渊没有掩藏她的心思,笑的坦荡又明媚。 “那你觉得会怎么样呢?”千桦顺着她的话问。 怀渊笑的咧开了嘴,露出整齐的牙齿来。她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千桦的脸,凑近他玩味地说道:“或许是一个大帅哥呢,迷倒一大片的那种。” 千桦的脸瞬间爬上了潮红,他轻咳了一下,别扭地别开脸去。 一时间,女子清脆的笑声充斥了整片沙滩。怀渊只道他是害羞了,却不知千桦心中在想,她的手是这般的凉。 怀渊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呼出来,白色的一团雾气很快的消散在天地间。她看着浩瀚的海,语调轻松随性:“好啦,我该走了。” 千桦犹豫片刻,终于握住了她的手,学着她之前的样子拉到嘴边哈了哈。 她的手小小的,十指纤细修长,却有一层薄薄的茧,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千桦的手大她许多,轻而易举就能把她双手包住。在她讶异之余,突然感觉到源源不断的温暖灵力从他手上传来。 她看着千桦,少年的丹凤眼干净又纯粹,好像是月光下的海。 千桦放开她,脸色浮起极淡的一抹笑。他低声说道:“走吧。”然后转身抬起脚步离开。 “喂,千桦。”怀渊叫住了那个渐远的身影,“别再吃生的东西咯!你又不是野兽。” 千桦的身影微微一顿,嘴角却荡漾出一抹笑来。他没有回答她的话,戴上了兜帽走进了树林。 他浸泡过海水的衣摆已经变得干燥又柔顺,连带着他腿上的寒意全都消失不见,他知道,这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关怀。 置之死地而后生·陆 这个冬天实在是漫长。 寒风不知疲倦的在呼啸,贪婪的席卷世间所有的温暖。海潮日复一日地想要征服这片土地,却只在沙滩上留下浓墨的一笔。南方,终于是下了第一场雪。 怀渊离去之后,他便又回到了原先的生活。 这片林子来了不少原先在菩提林的灵兽,无数对凤凰的谩骂和诅咒也终究传到了他耳中。好在无人知晓他幻化为人的模样,麻烦便没有随之找上门来。 千桦隐藏在兜帽下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他早已把自己的内心封锁的严严实实。他像是不知道愧疚,也不知道愤恨,只是在疏离世间万物。 只有他自己清楚,朱雀的命,他一定会去拿。 这场雪来势汹汹,不到半日便是漫山遍野的素白。他依旧穿的单薄,坐在洞口学着怀渊的样子仰起头来眯着眼看天。 这场雪足足下了七天,第八天,太阳终于开始照耀这片银白的大地。 千桦站在洞口,抬手焚了洞穴里的一切。火光把他那种笼罩在黑暗里的脸庞照亮,他的眼里是一如既往的幽暗深潭。 火光映衬着雪景,冷热的碰撞让人移不开眼睛。而更夺目的是那束颀长的暗红色身影,清冷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千桦离开了这片靠着汪洋大海的林子,隔日,百鸟之长朱雀暴毙,它双眼瞪得硕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败在对方手里。 万物皆知,这是凤凰的复仇。 这巨大的赤鸟倒地的时候,千桦摘去了他的兜帽,他如恶鬼一般舔了舔沾满了鲜血的右手,那点缀了血色的嘴唇如上好的美酒一般令人垂涎。 他俯首在濒死的朱雀耳边轻声说道:“百鸟之尊的位置,我不需要。没有这个位置,我也是你们的王。” 说罢,他转身走进那片眩目的白色世界。他想去看看世间灯火点缀而成的夜空。 大仇得报,他却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他活了五百岁,早已在那场雷劫中死过一次,他原本以为如今的重生也不过只能背负着妖孽的罪名一直隐世下去,可是命运待他不薄,让他遇见了怀渊。 那个毫无征兆闯入他生命中的女子,有着一双令明月都失去光泽的眼睛。 离别的那日,他们都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或许一别就不会再见。千桦想起她明晃晃的笑脸时,心口依然会轻轻地疼,他那颗原本以为已经麻木了的心,以这样的方式再一次鲜活了过来。 她是他的救赎,是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活下去的唯一的动力。 他想,她或许就是他的生命之泉。 皎如玉树临风前·壹 如果要说什么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时间。 日升日落,明暗交替。春去秋来,四季轮回。 世间万物都会变化,只有时间墨守成规。 好比那场菩提林的大火,已经过去了两百年,菩提林早已恍若新生,树木虽不至于郁郁葱葱,却也难掩蓬勃之气。 那场凤鸟的三昧真火虽令万千生灵死于非命,却也给菩提林换来了无数奇珍异宝,各类灵兽齐聚,它成了许多人寻草药、捕灵兽的最佳之选。 两百年前,朱雀被挖了心脏暴毙之后,凤凰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它的传闻却不可避免的流传了下来。 有的人说凤凰报仇之后,因为身上孽障太深,难逃天罚,早已偿命。 也有人说凤凰或许是被哪位神仙收归门下,日日夜夜为世间消灾降福,以此来补救它的罪过。 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曾经对凤凰的厌恶和唾弃,如今却变成感慨和惋惜。 只不过,那一份畏惧依旧没有消减。 那日怀渊在人间的一家茶馆里喝着茶,说书的老先生便在讲两百年前凤凰的故事。 “……话说那凤凰阴狠狡诈,仗着自己有几下本领便想夺权。鸟族尊长朱雀看透了它的心思,便设计将它困进牢笼里,那凤凰身上还捆着缚仙锁。可凤凰天生神力,猛地一展翅遍挣脱出来。鸟族之长朱雀见状,连忙请了雷公电母,引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劈的凤凰那叫一个鲜血淋漓,尖锐的哀鸣响彻云霄……” 老先生讲的慷慨激昂,座下的茶客也听得无比入迷,纷纷拍手叫好。 怀渊不屑地哼了一声,举起茶杯浅浅的抿了一口。 她身边还坐着一个模样端正的青年,一手杵着脑袋一手捡着花生米吃。 听见怀渊一声冷哼,他便转过头一脸不耐烦地说:“我说师父,凤凰的故事您都听了几百遍了,每次听您都一副嘲讽的表情,您到底和凤凰有多大仇啊。” 怀渊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随手捡了一颗花生朝青年扔去,他面不改色地偏了偏头便躲了过去,动作无比娴熟。 怀渊仰头喝完最后一口茶,拍了拍手站起身来:“故事听的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青年猛抓了两把花生米放入衣兜里,跟上了她的脚步。 他们离开茶馆之后,茶馆角落的一张桌子边,一个身着暗红色衣袍的男子抬眼看了看他们离开的方向。 那人长着一张及其俊美的脸,肤白似雪,唇如激朱,那双轻微上挑的丹凤眼好似纯净的黑曜石。他只随意绾了发,别了一只精巧的木质的发簪,简洁却韵味十足。 千桦毫不在意说书的讲的那一段半真半假的往事,百年来这样的描述他听了数万遍。他满心只想着刚刚离去的那抹倩影,仿佛是一个身处黑暗的人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他低头喝了口茶,润湿的嘴唇似雨后玫瑰,勾唇一笑的片刻恍若晨光乍现。 ——我总算找到你了,怀渊。 “哟,哪来的俊俏小公子?”突然,一个讥诮的声音传来,千桦轻微地皱了皱眉。 他抬头,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健壮的仆人。他无比风骚地摇着一把折扇,头上戴着一顶晃眼的金冠,一双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欲望。 “啧啧啧,连皱眉都是这般好看。”那人毫不客气地坐在千桦身侧,收起折扇挑住千桦的下巴,“不如跟本公子回府去,保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千桦看都没看那人一眼,脸色却冷了下来。 白衣男子看着他的冷若冰霜的侧脸,没来由的出了些许虚汗。 “滚开。”千桦的声音低沉又无情,让人感觉十分不安。 周围的茶客都在偷偷地看他们这边,掩着面纷纷议论。白衣男子见他不识好歹,当众落了他的面子,顿时恼羞成怒:“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我打!” 他身后的仆人个个都是练家子,城里谁人不知着白衣公子的恶名,只要他看中的人,不论男女他都要抓回府里去,凡是反抗的,就打到他求饶为止。 胆小的茶客们早已纷纷跑出茶楼,剩下一些爱热闹的还坐在原位幸灾乐祸地等着看这个绝美的男子被打倒在地的狼狈模样。 然而,还没等他们碰到千桦,白衣公子便觉得自己拿着扇子的手手腕陡然一震,接着一阵剧痛从腕口传来,眼前是一片血光。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正抵着他那把扇骨如刀锋一般锐利的折扇,而他那只握着折扇的手正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血淋淋的落在地上。 他的耳边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我警告过你了。人,得识好歹。” 没有人看见千桦是何时斩断他的手的,更没人看清千桦是何时拿着扇子将他逼到鬼门关前。 他像一个暗红色的鬼魅,美则美矣,却带着致命的毒。 在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千桦一晃身不见了踪影。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茶馆里爆发出来,街上的百姓纷纷驻足往茶馆里看去,没人注意到那个暗红色的身影从茶馆的侧门离开。 皎如玉树临风前·贰 “容韫,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走在街上的怀渊侧头问着边上的青年。 “听见了听见了,前面摊子的包子出炉了。”名叫容韫的男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给街边的羞涩的姑娘们抛着媚眼。 怀渊面无表情的曲起手肘往后一杵,容韫意料之中发出一声痛呼。 原本偷瞄着容韫的姑娘们看到这一幕,纷纷以手帕捂着嘴轻声笑了起来。 容韫气的大喊:“师父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打我!好歹这是街上,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怀渊掏了掏耳朵,满不在乎地说:“再怎么给你留面子,你这副样子也娶不到媳妇儿。” 容韫噎了一下,随即在怀渊耳边滔滔不绝地开始反驳。 “师父你怎么能这么诅咒我,我虽然性子是跳脱了点,但是小姑娘们都喜欢我这种有趣的人,而且我长得这般好看,光是看脸就已经胜券在握了好不好……” 怀渊顿住了脚步,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容韫自觉地打住,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一个坐在路边的汤圆摊上,拿着勺子搅着汤圆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袍,衣襟和袖口处拼接着黑色,上面还滚着云纹。如同上好绸缎一般的长发散在身后,一根木簪斜斜地插在绾着的发上。 容韫只能看见他的侧脸,眉骨很高,鼻梁秀挺,眼窝处投了一片淡淡的阴影。他垂眸看着那碗甜汤圆,纤长的睫毛恍如蝉翼。 容韫又转头看了看怀渊,一抹亮眼的笑浮在她的脸上。 “师父,那个穿红色衣服的男的不会是你的旧情人吧……”容韫有些惋惜地说道,“他的眼光竟然这么差……” 怀渊睨了他一眼,毫不犹豫给了他一个爆栗,然后不留情面地说:“回青云峰之后去请三十大板。” 她不再理会还在哀嚎的容韫,抬腿往那汤圆铺子走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千桦对面,一双含着春风的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嘴里却喊着:“老板,要一碗甜汤圆。” 千桦停下手里搅着汤圆的动作,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子。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柔软,恍若冰雪消融。 “刚刚在茶馆,我看见你了。”千桦轻声说道。他的声音早已褪去了年少的稚嫩,变得低沉又充满磁性。 怀渊闻言,轻笑出声:“是么,那怎么不叫住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千桦耳根有些微微泛红。 她看见他这副表情,更加开心了一些,连声音里都染上了笑意:“怎么?从前不总是让我滚吗,现在竟然连与我说话都不敢了?” 听她有意逗他,千桦那双丹凤眼里便有了些恼意,连带着嘴角也抿了起来。 “师父,我也没吃午饭,你怎么只要了你自己的份儿啊,有没有人性啊你。”容韫委屈的声音传来,他跟着怀渊一起坐在了这张桌子旁。 容韫加了一碗汤圆之后,扭头看着这个陌生的青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无比自来熟地和他打招呼:“你好你好,我是她的徒弟。你看着年纪好像比我小,不过没事!不用叫哥,叫我容韫就好。” 千桦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眼前的男子热烈如同夏日的骄阳。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薄薄的红唇里吐出两个字:“千桦。” 容韫的加入让气氛很快的活络起来。他和怀渊你一言我一语的互怼起来,怀渊始终表情淡然地占上风,而容韫时常被怀渊堵得面红耳赤。 千桦安安静静地吃着已经放凉的甜汤圆,那清爽的口感沁人心脾。他突然想起了从前怀渊和他一起坐在地上吃烤兔的时候,他也觉得那兔肉胜似珍馐。 怀渊仿佛有一种能力,能让她身边的人都觉得如沐春风。几百年的孤独让千桦早已习惯了清冷,可怀渊却让他活的越来越生动。 过去的两百年,他独自一人走遍了天涯海角,看过了许多不同的风景,可是他始终觉得万盏灯火,也抵不上她明亮的眼神。 千桦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怀渊风轻云淡的笑脸,怀渊对上他的视线,笑容扩大了一圈。 她无比轻易的点燃他内心的火,他第一次醒悟过来,他是如此的厌恶孤身一人。 而此刻能坐在她身边吃一碗甜汤圆,是他两百年来最大的幸运。 皎如玉树临风前·叁 三人正吃着汤圆,一个锐利的声音便打破了这份平和。 “就是他!爹!你得替我报仇!把他抓起来,砍头!” 知道来者是谁,千桦继续不紧不慢地喝着甜汤,连眼神都没有给他一个,而他身上的气场却压的周身的人喘不过气来。 怀渊挑着眉看着怒气冲冲向他们走来的一大群人,为首是一个双鬓有些斑白的中年男子,剑眉星目,一身正气。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吊着一条断臂的男子却有种狐假虎威的虚伪。 中年男子一心想着要那断了儿子一臂的人付出代价,完全没注意到他旁边的怀渊和容韫。 他虽是气极,却也没忘了礼数。走上前来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忍着怒意问道:“敢问阁下何许人也?是否是有些误会?今日为何断我小儿一臂?” “啧,我道是谁,原来是常知府。”没等千桦作出反应,怀渊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话。 常羿这才看见与千桦坐在同一桌的怀渊和容韫,脸上顿时风云变幻,不知该怒还是该哭。 好在他混迹官场多年,很快地管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对着怀渊和容韫恭敬地作了个揖,滴水不漏地说道:“老夫眼拙,竟没发现两位将军在此,若是扰了将军的雅兴,还望将军海涵。” 容韫放下汤勺,站起身来虚扶一把,沉稳得仿佛变了个人:“常知府不必多礼,只是我弟弟一直性情寡淡,对人也是爱答不理,如今却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地废了令郎一只手,看来是我将军府管教不严了。” 听容韫这话,常羿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他身后吊着手臂的常子和脸色也蓦的一白,深知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 常羿克制住内心的颤抖,依然维持着表面功夫:“将军言重了,只怕是小儿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小公子,小公子一时失手才打伤了小儿,还望将军看在老夫的面子上莫要怪罪。” 容韫听了这话,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笑意不及眼底:“既是令郎冲撞了我弟弟,舍弟自己也讨了代价回来,那便算是两清了。只是知府大人若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来便是,将军府可不是不辨是非之所。” “将军说的是,是小儿有错在先,将军这么说倒是折煞老夫了。”常羿的额上冒了一层薄汗,只恨自己怎么生了个如此不长眼的东西。 “既然事情解决了,常知府不如坐下,一起吃碗汤圆?”怀渊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常子和却觉得腿脚发软。 常羿哪里敢应下,只更深地行了礼,连忙道:“老夫府内还有事务未处理,就不在此扰将军的清闲了。” 说完,那群知府的人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容韫见人走了,便又露出本性来,丝毫不认生地拿胳膊肘顶了顶千桦:“喂,怎么回事?” 千桦依然是那副冰块脸,语气却略显僵硬:“没事。” 怀渊见千桦这副样子,一下子就知道他又在闹别扭不肯说,她又想到坊间对常子和的议论,立刻明白了个大概。 怀渊憋着股笑意,坏坏地说道:“喂,千桦,你该不是被那登徒子调戏了吧?” 果不其然,红晕迅速地爬上千桦白净的脸庞,他抬起脸否认道:“只是他拦了我的路,我懒得和他争论才动的手。” 怀渊一脸了然,却不忘调笑着附和他:“是是是,拦了你的路你就要断他一只手,看来确实是管教不严了。” 千桦轻咳了两声,掩去面上的尴尬,接着随口转了个话题:“那人怎的叫你们将军?” 听他这么一问,怀渊才想起来解释:“近百年来,我和容韫都在人间历练,每隔五六载便会换个地方,如今来到梁国,恰好碰上梁国和北方西越国的战事,便想着当个将军玩玩。” 说做就做,果然是怀渊的作风。 容韫顺着她的话有些咬牙切齿地说:“是啊,我师父一个念头,可把我折磨的没个人样。日日早起操练还算好的,最烦的是上战场,不能用灵力,事事还都得遵循着军规来。最可恨的是,打输了错全在将军身上,打赢了还得担心功高震主。真是吃力不讨好。” 千桦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可那双丹凤眼里却含着笑意。他问道:“有多久了?” “快五年了吧,”怀渊淡淡地回答道,“够久了,下一次上战场估计就是最后一次了。” 皎如玉树临风前·肆 在茶馆看见怀渊的时候,千桦其实很想坐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声好久不见。可是当他想起那日仓促的离别,他又开始害怕重逢。 怀渊对他来说,像是一种难解的毒。 她离开后,千桦几乎日日都会想念她灿若繁星的双眼和干净温暖的笑容。他想见到她,或许是因为尝过陪伴的甜。 可是当她就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却畏缩了。 他害怕她又会那般毫无征兆地离开他,他害怕他又得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漂泊。 所以那碗甜汤圆,千桦吃的很慢。他怕他吃完,他又得和她告别。 但是怀渊却对他说:“千桦,和我们回将军府吧。” 他顿住手上的动作,有些不敢相信她的话。 容韫听她这么一说,兴奋地放下瓷碗:“师父你说真的吗!太好了,我总算是有个伴儿了!” 怀渊没理会傻乐着的容韫,看着千桦微愣的表情,笑着说道:“毕竟他都说你是他弟弟了,就当帮我们一个忙,圆了这个谎。” 千桦面上依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心里却扬起无尽的喜悦来。 “好。”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低声回答。 怀渊一进门,有些年迈的管家便迎了上来,见二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度不凡的青年,想着估计是府上的贵客,暗暗使了眼色让身侧的奴才去煮些好茶备些糕点,这才匆匆说道:“大小姐,万荣公主来了,正在前厅候着二公子。” 怀渊秀眉一拧,颇为不快地说道:“她怎么又来了,真是事多。” 容韫一听,生生顿住了脚步,火急火燎地吩咐了一声“说我不在”之后便想往外去。 谁知,一声骄横的声音比他的动作更快:“站住!敢让本公主等你这么久,你倒是胆大!” 接着,一个桃红色的身影快步地走到容韫的面前。 她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是用西域进贡的布料做的,衣服上的牡丹花纹花了五个绣娘整整半月功夫才绣完。今日她拿到这衣裳的时候,便想着要第一个穿给容韫看,于是换上衣服便欢欣雀跃地来到了将军府。 容韫哪里想的透小姑娘的心思,只道是她又来找他麻烦了,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跳,认命地行了君臣之礼:“臣容韫,参见公主殿下。不知公主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怀渊见状,对着向她疯狂使眼色求救的容韫耸了耸肩。 抱歉,爱莫能助,自求多福。 然后她便伸手拉住千桦,逃也似的离开了容韫的视线。 她带着他穿过前厅,弯弯绕绕来到了后花园,寻了一处僻静的亭子。 千桦被她牵着,嘴角微微上扬,手心传来的温暖打破了两百年的屏障,一下子让他想起了那个夜晚。 她说海上的月夜很美,可他记住的却只有她那双倒映着月光的眼睛。 怀渊松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坐下,轻喘着气说:“还好溜得快,要不然指不定被那公主烦成什么样。” 千桦没有说话,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怀渊。 “喂,千桦,以后你千万别和万荣公主那样的女子靠得太近,事多又麻烦。”怀渊随口抱怨道。 千桦听了她的话,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喜欢么?” “嗯,不喜欢。”怀渊以为他问的是那个公主,便干脆利落地回答他。 千桦却轻轻地笑起来,有点像讨到糖的孩子。 怀渊看了他一眼,却凝住了目光:“千桦,我很少看见你笑呢。你笑起来比红香楼里的花魁还好看。” 千桦闻言,不着痕迹地敛去笑意,隐隐泛红的脸侧开去看向别处。 “别害羞嘛千桦,来,再笑一个我看看。”也就怀渊有这个胆子敢调戏千桦,偏偏千桦听着她这轻挑的语气还拿她没办法。 千桦沉了脸色,冷冰冰地说道:“你倒是和那登徒子没什么两样。” 怀渊笑的更灿烂了,肆无忌惮的用手指挑起千桦的下巴,风情万种地说:“公子,你便从了奴家吧……” 千桦彻底黑了脸。 住在将军府的这几日,常子和在茶馆和大街上的闹剧,如顺风起火一般在京城里传开了。人人皆道将军府出了个从未听说过的小公子,俊美如天神下凡不说,还专门惩恶扬善。 而怀渊对将军府内也称千桦是她远房堂弟,数十年未谋面,如今来京城游玩,暂住于此。 常乃梁国大姓,怀渊懒得取名,便直接用了这个字,千桦也被顺带着冠了常姓,府上的人便称他常小公子。 千桦的到来让将军府着实热闹了一番,先不说将军府平日里交好的世家纷纷登门拜访,连府上那些正值妙龄的婢女也爱往千桦的住处去转悠。 一向喜静的千桦已经冷了好几天的脸,只有看见怀渊的时候表情才柔和下来。 怀渊倒是乐得自在,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务她全丢给容韫,她只不时地去逗逗千桦,她戏谑地说他若是女儿身,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红颜祸水。 千桦总是被她气的气短,他突然觉得有些同情容韫。 不过浅眠的他每次夜里醒来的时候,都会下床去院里看看那轮泛着白晕的月,然后又无比庆幸自己还能在她身边。 就像是枯涸的河床,迎来了一场酣甜的春雨。 皎如玉树临风前·伍 “皇上,北边探子传来消息,西越国界近日新增了五万大军,怕是对我国不利。”一个极其阴柔的声音打断了正伏案批阅的钟离觐,他放下朱笔,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捏了捏眼眶。 “知道了,宣常怀渊来见朕。”连日来繁重的政务让钟离觐有些疲惫,连带着声音都染上了喑哑和倦意。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面前便站了一个身着官服的女子。她那声“参见”还未说出口,钟离觐便挥手示意她不必多礼。 怀渊清冷的声音在御书房里响起:“皇上如此匆忙宣臣前来,难道是因为西越开始有动作了?” 公公给她奉了茶,很自觉地退到殿外去。 钟离觐起身,明晃晃的龙袍压在他身上,许是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 怀渊眼疾手快上前扶了一把,见他站定,又退开几步,抱拳弯了弯腰:“皇上恕臣逾越,只是皇上务必要保重龙体。” “无妨。”钟离觐低声说道,“西越如今大军压境,怕是又要掀起战事。” “臣请命带兵驻守疆界,护我大梁国泰民安、千秋万代。”怀渊作势半跪下去,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拖住。 她抬头,面前是钟离觐写满了忧愁的俊脸。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怀渊,你可知这一战,不是输赢可以衡量的。” 她薄唇勾起,心下一片清明。 正如容韫说过的,输了,自是将军的错,被俘被杀皆是听天由命;赢了,功高盖主,就算皇帝信任她,朝堂之上也会涌起血腥的暗波。 可是这都与她无关了,这一战,她一定会赢,而且她和容韫也一定会“以身殉国”。将军府的盛名,不会因为这一战,毁在他们的手里。 怀渊放下了君臣隔阂,与钟离觐坦诚相待:“阿觐,五年前我在边疆救了你的时候,便觉得你会成为一个名垂青史的帝王。你登基之后,我和容韫便为你守住疆土,征战数年,从未败过。这一次也是,你只需要做一个帝王该做的决定,别顾忌其他。” 眼前的女子光芒太盛,她不如别的女子那般柔弱娇媚,紧实的身体像是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目光炯炯,灿如星辰。 他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他满身伤痕趴在死人堆里,气息只出不进,半个身子已经进了鬼门关。她便在这时降临到他面前,恍如谪仙。 钟离觐闭上眼,疲惫和无助在他脸上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 一呼一吸间,他睁开眼,面上又是一派帝王的威仪。 “常怀渊听旨。即日起,封其为长宁将军,率十万大军北上,破北狄,守北疆,护我大梁万代长安。” “臣,领旨。”怀渊跪下叩首,清冷的声音如青铜礼器作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下吧。”钟离觐背过身去,声音似有千斤重。不知怎的,他只觉得心下难安。他有一种预感,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从皇宫里出来之后,怀渊片刻不停去了练兵场,寻到了正在带兵操练的容韫。 “阿姊,你怎么来了?”他们对外皆称是姐弟,容韫此刻看见怀渊,便这般唤她。 “皇上有令,让我们即日北上,西越最近的动作倒是挺多的。”怀渊随手倒了一杯茶,两三口便饮下。 太好了!终于可以摆脱将军的位置了!容韫面上一喜,却又极快地压下。他应到:“如此,我现在便去点兵备马,傍晚时分便可出发。” 怀渊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皎如玉树临风前·陆 北疆气候干涩,猛烈的风卷起碎沙刮着人们的脸颊。半月前京城十万大军抵达,不日便与西越大战,死伤无数。 黄土浸饱了鲜血,看起来有如肥沃的农田。 千桦被怀渊留在了将军府,说是让他帮忙处理事务。他们心知肚明这一去定没有归期,可是怀渊依旧想要守好她带给将军府的最后的辉煌。 千桦没有拒绝,只是问了一句:“之后,我该去哪里找你?” 月余的离别和独处在他数百年的寂寥光阴中简直如沧海一粟,他怕的是遥遥无期。 怀渊依旧笑的温和,手上却不忘捏一把千桦精致的脸:“等战报传回京城之后,你就北上来寻我们。听闻塞北的烤羊肉味道一绝,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尝尝。” 千桦坐镇将军府的这半个月,虽说不用上朝堂,但也免不了大大小小的琐事。就好比他们刚出征的那几日,万荣公主的到访。 她早知道将军府出了个无双公子,却发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千桦穿着一身看不出材质的暗红色衣袍,如墨青丝整整齐齐束了起来,戴了一顶银白色的发冠。而最勾人的莫过于他那双丹凤眼,桃花潭,深千尺。 万荣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故作镇定地问道:“容韫哥哥呢?” 许是听了怀渊先前的告诫,千桦的声音寒若冰霜:“三日前,二哥跟着阿姊出征了。 “出征?!”万荣语调猛地抬高,声音有些尖锐刺耳,“他怎的不和我说,就连皇兄也瞒着我!” 千桦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既然公主没什么事,那我便失陪了。天色已晚,公主喝完这盏茶便回宫去吧。” 说完,他转身欲走。 “站住!本公主让你走了吗!”万荣刁蛮的声音传来,千桦只微微顿了身形,便大步离开。 那日之后,万荣公主回宫大闹了一场,甚至还打算去塞北找容韫,钟离觐大怒,关了她三个月的禁闭。 将军府名下有几个铺子,千桦一点一点全部转给素来与将军府交好的友人。将军府上下几百口人,他全派人去过他们家中,打点了些金银。他甚至还派人给怀渊和容韫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典礼,尽管他知道不会用到,却依然做的滴水不漏。 一时间,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常小公子的美名。 虽说只是个旁系,做事却面面俱到,将军府的血脉,果然个个藏龙卧虎。 又过了半月,将军府的人早已把千桦当成了主子,对他恭恭敬敬,言听计从。 他日日留意北方传来的战报,虽说胜多败少,却也不难看出这场战打得辛苦艰难。他喜欢隔三差五地就去那汤圆铺子,搅拌着一碗甜汤圆,想着去与她会和。 又过了数十日,最后一封捷报传来。 战事拖沓,军中只剩下不足万人。长宁将军率五百轻骑穿过戈壁荒原,从敌后与大部队前后夹击,把北狄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然,十万大军几近全军覆没,长宁将军与其弟常副将战死疆场,以身殉国。 这一战,胜利来的太艰难。 塞北的军队回京城的时候,还未进城门便听见城内传来的阵阵哭声。 城门开,一面破碎的红色军旗成了满城白裳中唯一亮眼的颜色。 军师和几位副将骑在有些瘦削孱弱的马上,身后跟着两樽黑色的木棺。 一身白衣的千桦站在大道上,看着那队人马朝自己走过来,明知棺材里躺的人不是她,心下却依然钝钝地疼。 木棺行过之处,百姓纷纷下跪,呜咽的哭声恍如一曲磅礴的挽歌。 千桦冰冷的脸上看不出别样的情绪,队伍在他面前停下,军师翻身下马,走到他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在他的认知里,千桦是将军府最后的血脉,而木棺里的两个人是他仅有血肉至亲。他声音颤抖,却不失男儿气概:“常小公子,是我们无能被北狄捉了当俘虏,长宁将军为了救我们才不顾自身安危潜入敌后。如今……两位将军战死,我等愧对于将军,已无颜面苟活。常小公子若是不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千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马背上的将领全学着军师的样子在他面前跪下,千桦叹了口浊气,低声答道:“阿姊和二哥拼了命救你们回来,不是让你们死在我手里的。你们无需自责,且起来罢。” 说完,他不再理会依然跪着的那些人,抬腿往木棺走去。他轻轻地抬起右手,放在沾满血液和尘土的棺壁上,温柔地像是在抚摸亲人的面庞:“走吧,我们回家。” 不似身来似梦来·壹 塞北,大漠孤烟直。 不似大梁京城那边的烟雨绵绵、精致细腻,这里尤为随性粗犷。 见不到精巧的亭台楼阁,也没有婉约的小桥流水,有的只是茫茫荒漠和难得一见的绿洲。 怀渊和容韫混入了北方狄人的生活,换上了边塞的衣服,正坐在炭火旁烤着羊腿。羊肉烤得滋滋冒油,焦香四溢,边上还架着一口小锅,里面温着羊奶酒。 “师父,算算时日,捷报传回去该有四五日了,千桦怎么还没来。”容韫不时地翻着黑炭,火星子飞溅出来,很快消散在空气里。 “怎么,想他了?”怀渊随性地坐在一旁,调笑似的撇了容韫一眼,又继续看着不远处出神。 “是有些。”身旁的青年大咧咧地说道,又继续翻动着发红的炭块。 偌大的夕阳悬在地平线上,塞北的黄土房被余晖映照得发亮,整片荒漠阴阳交错,仿佛是仙人在作画。 怀渊爱极了这样的景,荒凉却磅礴大气。她蓦地想起南边那片海,也是如这沙漠一般辽远无际。 美则美矣,却不能沉沦。 天色暗得很快,落日像是已经累极,迫不及待地想要收起光芒来。昏黄的天色连着昏黄的沙海,一时间仿佛处于无尽的混沌之中。 “师父,喏,吃吃看。”容韫割了一块肉下来,插在刀子上递给怀渊。 怀渊不紧不慢地接过来,吹了几口就咬下去,咔嚓一声咬透脆皮之后,汁水在口中爆开来。她眯着眼,却还是不满足:“不够入味,肉也有些柴了。” 容韫嘴角抽了抽,天知道这几天他烤了多少羊肉,身上被熏的一股羊膻味和炭灰味不说,眼睛也干涩发红得厉害。他狠狠地一摔已经发黑了的木杈子,愤愤地说道:“我不烤了,师父你烤兔子不是蛮厉害的,不如你自己来!” 怀渊眼皮也不动一下,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精巧的杯子,揭开边上的锅盖舀了一杯羊奶酒,一口一口慢慢地品着。那惬意的神态倒有几分神仙的样子。 她懒洋洋地说:“你不知道么,为师只会烤兔子。” 容韫:“......” 浓郁的奶味和焦香的肉味混合在空气中,把食欲彻彻底底地勾起来。容韫懒得和一向爱耍无赖的怀渊计较,自顾自地割了肉吃起来 很快,发红的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大片冷色调的灰蓝侵占了这个世界。 当月光点亮了这片沙漠的时候,怀渊拍了拍衣服站了起来,容韫嘴里还含着羊肉,含糊不清地问道:“师父你去哪?” “去接一接千桦。”怀渊淡淡地答道,声音里却有一丝不难捕捉的笑意,“那傻小子,居然这般明目张胆的用灵力,是有多怕我们不等他啊……” 入夜,月色渐浓,温度也开始降了下来,苍茫的荒漠上似有若无地传来了些歌声,应该是狄民围着火在助兴。 千桦处理完京城的事之后便片刻不停地出发。日行千里,不过是想早一些看见她。而此刻,他却停在茫茫荒漠之中,安静地沉醉在听不懂意思的悠远歌谣里。 已经到塞北了,她就在这里,那她会不会和他一样听得到这首小曲?千桦闭着眼睛这样想。他依旧带着兜帽,浅浅的月色被阻拦在暗红的布料外面,只有那精致的下巴,被月光勾勒出完美的轮廓。 “喂,千桦。”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怀渊的声音,肩背略微地一颤,“一切还好么?” 他转身,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他的眼帘,一时间,他却无法分辨是真是梦。 “嗯,都很好。”他开口答道,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在京城的事务他处理的很好。 没有她在的一个多月,他过得很好。 而他赶过来第一个就能见着她,也很好。 怀渊慢步上前,抬起手轻轻地摘去他的兜帽,露出千桦那张令万物都失色的脸。她轻笑出声,和往常一样捏了捏。 “你不用这么赶的,既然我说过会等你,那就一定会等。”怀渊捏完觉得不够,又轻轻拍了拍,这才喜笑颜开,“这么明目张胆的用灵力,出事了可不好。” 千桦看着怀渊那张铺满了月光的脸,耳根子又开始泛红。他微微侧过头去,应了下来。 不似身来似梦来·贰 怀渊带着千桦回来的时候,容韫早就已经撑得止不住的打嗝。 他觉得自己的肉烤的特别香,并且十分怀疑怀渊的味觉。此刻见到两人一同回来,他便大声嚷嚷起来:“千桦你快来尝尝我烤的羊腿,我师父竟然说不好吃,你来评评理!” 千桦接过容韫递过来的一块儿羊肉,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边上的怀渊双臂环着胸看他,心里却想起千桦从前生啃兔子的模样,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肉有些老了,里面也没进什么味道。”千桦说得十分直白,淡漠的语气让容韫感到无比受挫。 “……你和师父真是狼狈为奸,说出来的话都差不多。”容韫委屈又愤懑地说道,一屁股坐在炭火旁,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怀渊走过去用力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嫌弃的说道:“狼狈为奸可不是这么用的,回青云峰之后去找本文史书抄一百遍。” 闻言,容韫的脸更垮了。 夜凉如水,沙漠里的温度比中原降得更快。怀渊和容韫在塞北呆了一个多月,还是没能适应这样大的温差。好在他们所在的地方不远处便是绿洲,便不担心柴火和木炭的不足。 千桦来了之后,容韫很自然地就把烧火的工作交接给了他,他那双盯了好几日火光的眼睛终于得到了片刻的放松。 千桦往火堆里添着柴火,温度把控的极佳。毕竟他是火凤,生火这样的事对他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怀渊枕着双臂躺在火堆不远处,悠闲地翘着二郎腿荡啊荡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漫天的星辰。 “黄沙地啊尘飞扬,阿姊在马背上赶牛羊。风呼啸,扬鞭长,日日想着那俊俏郎。俊俏郎,在何方,惹得阿姊生惆怅。生惆怅,见泪光,却不见那绝情的俊俏郎。” 怀渊极轻的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调子,清澈如水的嗓音融进这片无边无际的沙漠里,倒也有了几分异域的风情。 千桦安静地拨着火光,心绪却全在她身上,她的声音如棉絮一般撩拨着他的心,痒痒的,却令他无比心安。 “师父,以前怎么不见你有唱情歌的爱好?”容韫煞风景地插嘴道。 怀渊侧过头瞪了他一眼,有些不爽地说道:“那你来首军歌?常副将军?” 容韫怂的很快,打着哈哈说:“我也没说你唱的不好听呀,我可不想再唱军歌了,耳朵都快生茧子了。” 听得他们的拌嘴,千桦薄唇勾了勾。或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怀渊身边的这些日子,他笑的次数比过去的两百年还多。 “对了师父,我们之后去哪?”容韫随口问道。 千桦闻言,身形一僵。他已经没有理由呆在她身旁了,可是与她在一起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短暂,现在,又该分别了么…… 他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眸,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丹凤眼里不住上涌的寂寥。 “唔,别急,我还想去尝尝塞北出名的离人醉。”怀渊淡淡地说道。 容韫粗神经地接话:“那千桦呢?也跟我们一起么?” 千桦拿着树杈的右手轻微一颤,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怀渊侧过身子,曲起手臂支起身来,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千桦,轻笑着问他:“喂,千桦,要不要和我们一起?” 千桦眸光闪了闪,依然没变什么表情。 他不知该怎么作答。 怀渊干脆坐起身来,直直地看着千桦深邃的眼睛。他的眼里,仿佛也跳跃着火光。 她有些不满千桦的沉默,收敛起了笑意:“你别不说话啊,你不说话我可当你同意咯。你要是拒绝,容韫指不定得有多难过。” 容韫一听,连忙大声朝千桦说道:“对啊对啊,你不跟着我们,又得我烧火了……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没有你,我又没伴儿了,跟我师父那个老狐狸玩,指不定哪天就被玩儿完……” 没等容韫说完,一个巨大的沙球便不留情面地砸向他。 他猝不及防吃了满满一嘴沙子,连忙弯下腰呸呸吐起来,一边吐还一边委屈地喊着:“师父是你自己说不到危险关头不准用灵力的,你怎的还用灵力伤自己徒弟,能不能有点良心啊你……” 怀渊闻言,又是一个沙球砸过去。听见容韫传来的一声惨叫,她无比惬意地往地下一躺,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好意思,没忍住。” 千桦穿过火光悄悄地看着怀渊那张安逸的脸,心中的不安和焦躁被她三言两语抚平去。 “不如我拜你为师吧,这样容韫就是我的师兄了。” 我也可以名正言顺陪在你身边了。 千桦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怀渊突然被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 不似身来似梦来·叁 千桦的话一说出口,怀渊便狠狠地呛了一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容韫也有些摸不清状况,只怔怔地朝千桦看来,喃喃道:“我要有师弟了?” 倒是千桦还是原来那副淡然的样子,仿佛提出拜师的人不是他。 怀渊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她知道千桦这个榆木脑袋不会说笑,既然这么说了,便一定是考虑好了。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千桦,有些不解:“据我所知,你的灵力并不在我之下,拜我为师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千桦“嗯”了一声,随即不冷不热地说:“先前在京城,容韫说我是他弟弟,我觉得有个哥哥挺好的。” 容韫傻住了,但很快就放声大笑起来。他大步走到千桦身边,重重地把手拍在他的肩上:“哈哈哈哈!甚好甚好!你放心,就算师父不收你,你这个弟弟我也认定了!以后有什么危险,大哥都会保护你!” 千桦默默地受了他一掌,肩膀有些麻麻的,面上却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只仰起头对着一脸灿烂的容韫轻微地笑了笑,应了声“好”。 容韫看着他的笑,瞪大了双眼:“哇千桦,你笑起来可真好看,比女孩儿还好看。” 千桦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而坐在火堆那头的女子却笑出声来,顽皮地朝千桦眨眨眼,装作老成地样子说道:“既然如此,那本将军就勉强同意了。待他日你与我二人一同回青云峰,再受拜师之礼。” 容韫高兴的忘形,毫不忌惮地拆穿她:“师父你省省吧,青云峰哪来的拜师之礼!加上那些勉强能维持个人样的灵兽,统共不超过十人……” 怀渊侧过脸,满脸笑意地看着滔滔不绝的容韫,眼里却是满满的威胁。 容韫很有眼力的闭上嘴,半晌,憋出一声“我再去捡些柴火”,便风风火火地消失在怀渊的视线里。 渐寒的夜里,一时只剩下了劈劈啪啪的火星声。一阵凉风吹过,怀渊瑟缩了一阵,离火光近了些。 千桦不动声色地填了把干柴,原本有些暗淡下去的火光又热烈地舞动起来。 “喂,千桦。”怀渊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就拜我为师,万一我只是一个无名的散仙呢?” 青年英俊的脸被火光舔舐着,明明灭灭恍如梦境中人。 他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她,眼里多了一些道不明的情绪:“我没有在意过你的身份。” 千桦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一只乖巧的鹿。但是很快,他眼里的光芒就暗淡下去。他像是自嘲一般反问她:“倒是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谁,万一我是妖呢……” 怀渊挑了挑眉,随口说道:“不就是凤凰么,那又如何。” 轻飘飘的语气,却如利刃一般袭来,又快又准地扎进他的心脏。 千桦混身一震,目眦欲裂。 她竟然知道。 他苦苦隐藏了几百年,没有用过三昧真火,没有露出过原身,甚至连凤凰独有的那套运行灵力的方式都尽全力隐蔽了起来。 他以为,只要连他自己都忘了这些,就没有人知道他是那百年前的罪恶之源。 可如今,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最心底的阴暗角落挖掘出来,提醒着他,他一刻也不曾摆脱。 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悲凉。 不似身来似梦来·肆 茫茫荒漠一片暗色,看上去像是坠入永夜。塞北的晚上冷的有些出人意料,奋力燃烧的火光竭尽全力散播着热量,却显得有些杯水车薪。 而月光下的那两人却丝毫不受凉夜的影响,精准的灵力包围着这方小小的空间,恍若一座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 其内,温暖如春。 身着狄人衣服的女子抱膝而坐,仰着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火堆旁握着木杈的青年垂着眼眸,混身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但又好像露着一块缺口,只为那女子敞开。 “其实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便猜测你就是那凤凰。因为你的脖子上,还有天雷留下的痕迹。后来你渡给我的灵力炙热又纯净,我就想你修习的十有八九是控火之术。而天上地下遭过雷劫,又有如此精纯灵力的,唯有火凤罢了。只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希望有人知道,所以也一直没有提。 “人人皆说火凤是集天下之恶于一体者,我原先也担心你会杀了我,毕竟我那时刚和青云峰上的守灵兽须臾大战了一场,十分虚弱。可是你却没有动手。不管你是什么理由,我当时只觉得,或许你并不如传闻所说般的狠辣无情。 “果然,你救了我的命。在那林子里的半月,我发现你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对你充满恶意的世界相处。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被人泼了脏水还闹别扭不肯澄清的笨蛋罢了。 “所以你别在我面前这么说自己,就算是全天下误解了你,我也不会相信他们的屁话。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我眼里的千桦。” 火光跳动了一下,膨胀开来的热风拂过千桦那双结着寒霜的眼眸,冰雪一点一点化去,露出深藏许久的寂寥来。 “可是我,焚了菩提林......” 他的声音不再是往常那般寒冷淡漠,像是卸下了沉重的伪装。百年来压抑着的无数疲倦、自责和愤恨通通涌上来,叫嚣着想要得到释放,却在喉头萦萦绕绕,终究化成了苦涩的悲凉。 怀渊看向千桦,这样脆弱敏感的他让她有些心疼。 半晌,她抿了抿嘴柔声说道:“你还记得常子和么?就是被你断了一臂的登徒子。他在京城做了很多猪狗不如的事,满城的百姓都恨他恨的牙痒痒。可是你敢相信么,他在有些人眼里,却是如菩萨转世般的存在。他善于经营经商,赚来的钱一大半都捐给了他娘那个贫困的故乡,有一年那里闹了瘟疫,若是没有他,那个村子或许早就死光了。还有常羿,虽然他过分溺爱他的儿子,可他也确确实实是个好知府。” 她顿了顿,看见面前的男子盯着火堆出神,一双丹凤眼好像在透过层层火光,看向他自己的过往。 “所以说,千桦,人不能因为做错过一件事,就被定义成坏人,或者一辈子自责。至少在我眼里,你不是妖,而是一份天赐的礼物。” 怀渊的眼神澄澈又干净,泛着些水光。 几百年来,他听过无数的谩骂,也见过无数的恐惧,他只日复一日地加固自己的心墙,强迫着自己去习惯,去漠视。 但是从来没有人对他说,你是无辜的,你不是妖孽。更没有人会对他说,你是一份天赐的礼物。 而此刻,这个美好如玉的女子却轻而易举地把这些话说给他听,没有害怕,没有敷衍,也没有厌恶,有的只是如春风一般的温暖与和煦。 千桦第一次尝到被安慰的滋味,可他不觉得舒心,他只觉得喉咙发紧的厉害,眼眶也止不住地发红发热,汹涌澎湃的伤感疯了似的将他淹没。 而那颗被寒意包裹了几百年的心脏,终于复苏了过来,砰砰的跳得飞快。 他侧过头去,不想让怀渊看见自己破裂的表情,而湿润了的眼底,却映照出皎洁明亮的月光来。 不似身来似梦来·伍 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夜拾完柴火回来之后,容韫就觉得怀渊和千桦之间的气氛有些怪。 说不上具体的来,只觉得有些微妙。但是仔细端详他们俩,又好像还是原先的样子。 怀渊依旧喜欢逗弄千桦,看他红着脸恼羞成怒的样子,然后像个女流氓一样哈哈大笑。 千桦也依旧冷的像一座冰山,那双丹凤眼只有在看向怀渊的时候才有些许温度。 容韫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是自己多虑了。 白日里的沙漠像是被火烤过一般,闷热得连一阵风都是奢求。而狄民居住的地方依旧热闹,街两旁摆满了各种小摊,为数最多的就是烤肉的摊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熏肉的焦香,原本不宽敞的道路也被炭火烤得更灼热了几分。 千桦的本体是燃着熊熊三昧真火的凤凰,这样的温度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依旧是神清气爽地走在街上。 而怀渊和容韫的状态,显然就没有千桦这般好,不能用灵力维持的他们就像两簇蔫了的秧苗,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滚下来,额角的发狼狈地糊在汗湿的脸上。 “师父,我不行了,以前战场上怎的没觉得有这么热。”容韫大喘着气,手掌不停地往脸上扇着风,“前面那个铺子有遮阳篷,不如我们上那休息休息吧。” 怀渊热的连话都不想说,只敷衍的“嗯”了一声,便向那铺子走去。 三人选了个最里面的位置坐下,怀渊叫了壶她心心念念好久了的离人醉。 身穿狄服的老板娘把酒端上来的时候,用中原话问了一句:“三位客官,可是大梁京城人?” 怀渊仰起头看了她一眼,反问道:“何以见得?” 老板娘把酒放下,双手搓了搓围裙,露出一个友善的笑来:“我没有恶意,我只是看你们的长相还有气质随口一猜而已。说起来,我也在京城呆过几年,真是有些怀念。” “难怪你的中原话说的这样好。”容韫附和道。 妇人没有离开,而是有些紧张地继续问道:“不知三位认不认识一个叫季青的男子,四季的季,青春的青,现在估计也有五十余岁了。” “季青?”容韫皱了皱眉,“我还真认识一个叫季青的副将,只不过他三年前便战死了。” 妇人面色刷的一白,双唇颤抖着重复他的话:“战……战死了……” 怀渊见她这副神色,出言安慰道:“或许那个副将不是你要找的季青……” “不,季青他,确实是在军中……”妇人打断了怀渊的话,面上一派悲痛,“我回到塞北以后,每看见一个中原人便会这般询问。说到底,还是我负了他……如此也好,以后也不用再担心了。多谢三位客官的消息,这壶离人醉酒当是我答谢你们的。如此,老妇便不打扰了。” 说罢,那妇人便有些磕绊地离开了。 怀渊没多说什么,只斟了小半碗酒,仰头一口喝干。 酒没有想象中的烈,刚下肚时竟还有几分清甜的果香,喉咙也只是一阵酥麻,可还没来得及细品余味,肚里的酒却如沸腾一般,辛辣和香醇相辅相成,齐齐涌上来。 离人醉,意不在醉身,而在醉心。 “果然好酒。”怀渊砸了咂舌,由衷发出一声慰叹。 酒是好酒,却不可贪杯。 怀渊没想过这酒的后劲会这般大,一连叫了三壶,大半都入了她腹。容韫也是个爱喝酒的,一不小心也醉了七八分。而千桦的自制力向来很好,只喝了一开始怀渊逼他喝的小半碗,所以他成了唯一清醒的那个。 老板娘见其中二人醉的不轻,十分好心地邀请他们去她家将就一晚,千桦也担心今夜二人的状况,便答应了。 因为之前受了怀渊的吩咐,在人界不准用灵力,他只好和老板娘一起把烂醉如泥的容韫和怀渊架回去。好在老板娘家并不远,容韫和怀渊也很安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到了。 一进门,千桦和老板娘便把不省人事的两人先放在一旁,妇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出了一间房。 她看着站在屋子中间的千桦有些歉意地说道:“家里条件有限,今晚只能委屈三位挤一挤了。” 千桦微微一颔首,声音淡然又低沉:“不碍事。今日多谢老板娘了。” 妇人笑了笑,走的时候不忘掩上门。 千桦正头疼该先搬谁,容韫便“唔”了一声醒了。他用力地睁开一半眼睛,迷迷糊糊地说道:“啊,师弟,这么晚了还不睡?”说完,他站起身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床榻边上,“啪”地躺下,鼾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千桦嘴角抽了抽,又把目光放回怀渊身上。 怀渊睡的很沉,脸上是少见的娇憨模样。她似乎睡的不舒服,眉头皱了皱,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千桦无奈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把她打横抱起。 她比千桦矮大半个头,一个多月的战争也让她本就瘦削的身影变得更为单薄,此刻在千桦怀里的她,小的就像一只温顺的猫。 她有些发烫的脸贴在千桦的胸膛上,呼出的热气隔着薄薄的布料灼烧着他的皮肤。 千桦稳稳地把她放在塌上,抽出手臂正想要起身,身下的女子却毫无征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千桦猛地睁大双眼,红潮迅速攀上他的脸庞。女子收了收手臂,他被她拉的几乎倒在她身上,如墨的青丝倾泻下来,扫过她的脸庞。 她毫无征兆地就睁开了眼,千桦看见了她眼里惊慌失措的自己。 “我听见了,千桦。”虽是醉的不轻,怀渊说话却还是很清晰,“你的心跳得很快呢。” 还不及千桦反应过来,他脖子上的压力就消散去。 她舒服地翻了个身,呼吸绵长又安稳,仿佛不曾醒来过。 不似身来似梦来·陆 女子浓密又柔软的头发铺在塌上,绯红的脸颊让人有一种想要亲一口的冲动。她的身段窈窕有致,饶是宽大松垮的狄服也遮挡不住绵延起伏。 千桦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感觉身体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浪潮,一下一下冲撞在他的心头上。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么响又那么急,失控一般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他想,或许是那碗离人醉,让他今晚有些失常。 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内心那股躁动,面上恢复了往常的清冷。 塌上那两人,睡相都有些乱,里头的容韫沉重地翻了个身,眼看那条手臂就要搭到怀渊的腰上,千桦瞬间俯身在她上方,容韫的手臂便闷闷地打到了他的肩头。 千桦叹了口气,把容韫的手臂规规矩矩地放好,接着便在床沿坐下,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出神。 塞北虽是黄沙漫天,月夜却比别处都要干净。今晚的月不够圆满,却足够明亮,周身没有一丝夜雾遮挡,剔透的月华毫不吝啬地洒落人间。 他想起这些日子的种种,这才发现她的音容笑貌竟然这么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那双亮亮的眼睛,像极了这干净纯粹的月亮。 千桦低下头来,看着身旁熟睡的女子,一抹笑意毫不遮掩地出现在他的脸上。 塞北的天亮的有些晚,晨光熹微的时候,怀渊从睡梦中醒来。 她梦见了一个俊美无双的男子,他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他就这么安静坐在她身旁,嘴角的笑意令万物都失色。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这样守护了她数百年。 而她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的却是坐在床沿上闭目养神的千桦。他和梦中那个人影重合起来,一时间让她难辨真假。 “喂,千桦。”她轻声叫了叫,闷闷的,带了点鼻音,“你一夜没睡?” 她一开口千桦便睁了眼,通宵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不过会有一点倦意而已。他侧过脸看她,声音有些沙哑:“睡了,刚起而已。你再睡一会儿,我去向老板娘讨碗醒酒汤。” 说完,他站起身来轻声走了出去。 老板娘起的很早,她知道喝完离人醉之后第二日定会头疼,便很细心地准备好了醒酒汤。见千桦从房里出来,她立刻迎上去,慈眉善目地说道:“我在厨房里备了些醒酒汤,等他二人醒了,你记得让他们喝点。我还得去铺子里,便不等他们了。” 千桦对她微微笑了笑,低声说:“老板娘有劳了。昨日叨扰了一晚,今日又得麻烦你煮醒酒汤,实在是过意不去,这锭金子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且收下吧。” 老板娘看着他递过来的金子,目光严肃了起来:“我这么做,不是为了钱财,只求一份心安。这世间有太多弯弯绕绕,但有的东西却很简单,只是因为给人的感觉太直白,所以让人不敢相信罢了。” 千桦有些发愣,妇人的话像是一剂响锣,震得他有些心乱。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愈发觉得自己不似往常那般镇静,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却依然不敢去面对。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屋里传来了动静,怀渊觉得这一觉睡的十分满足。 她喝完醒酒汤之后,便决定先回青云峰一趟。三人走之前,千桦依然把那锭金子留了下来,有些隐蔽地放在叠好的被褥旁边。 几回魂梦与君同·壹 离开人界之后,容韫终于长叹一声:“终于可以用灵力了,快憋死我了,还是我们仙界好啊。” 怀渊见他那副享受的表情,无情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待会儿回青云峰之后,先去自请三十大板,然后去书房里禁闭抄书,一百遍,抄不完不许出来。” 容韫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 青云峰,其实本来就是一座极普通的无名山,数万年前仙界战神于一场大战中陨落于此,死后的仙躯滋养了山上万物,便显出一派云雾缭绕的仙界之景来。 而青云这个名字,是怀渊给它取的,就取自战神的那把掉落于此的青云剑。 能捡现成的便宜就绝不浪费精力,是怀渊干得出的事。 青云峰高耸入云,灵力充沛。山尖上修建了一个还算精巧的院子,名唤月牙阁。院子周边看似毫无章法地长着几棵桦树,又落了几块巨石,千桦却一眼看出这是一个聚集灵力的阵法。怪不得他一走进这院子便觉得浑身通透,就像有一股清泉洗涤过他全身的脉络一般。 “两百年前,我就是在这里与那守灵兽须臾打了一场。那时我刚被封为仙界的将军,难免自负了些,结果就被打成重伤。我拼劲力气施展了个瞬移阵,结果没把握好分寸,便落到了那片海里。” 怀渊幻化了身雪白的长裙,袅袅如烟雾一般缭绕在她周身。她站在最大的那棵桦树底下,身后是一片无尽的云海奇观。 见千桦看向她,她便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来,手心浮起一片青蓝色的涟漪,一把古朴的剑就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青云剑。”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剑鞘上繁复的花纹,然后握上剑柄,一声锋鸣之后,上古神剑便斩露出它的光芒,“我与你告别之后,便是回来取这把剑。须臾,就是它的剑灵。” 青云剑的剑面素净又晃眼,没有一点花纹和划痕,只在靠近剑柄的位置刻了“青云”二字。 千桦安静地听着她娓娓道来的声音,在脑海里拼凑出了她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如今一千七百岁,一千五百岁那年阴差阳错地镇压了一次魔界的暴乱,就当上了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将军。 有一日,她突然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她,她便循着声音来到了这座山上,发现了战神遗留于世间的那把青云之剑。 她本自负地以为自己或将就是天注定的战神的传人,没想到却被须臾一击即中,差点搭上了性命。 被千桦救了之后,她养了一个月的伤,日日夜夜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堪一击。而就在她陪着千桦去看月夜的那一日,她想明白了。 她根本不是天选之人,天意从来不会注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能自己去争取。 所以她调整好了状态,卷土重来。那一战,她和须臾大战了七天七夜,最后她吊着仅剩的一口气,把它封印进了青云剑里,然后昏死了过去。 是容韫找到了她。那场战争动静很大,却没人敢来一探究竟,唯独容韫只身一人前来,在山上搜寻了三天,终于在一条又深又陡的裂缝中发现了她。 容韫出身高贵,乃是天族的三皇子。他把她带回天宫,用了无数灵丹妙药才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师兄为何会拜你为师?”千桦问道。 “我擅于布阵,剑法上也几乎是难逢对手,当时我好像还和某个老君请教过制毒制药之法,也是略有小成。而且我得了青云,那更是如虎添翼,天上地下,没有几个神仙比得过我。”怀渊一脸坦然,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容韫当时资历平平,按常理来说我是看不上的,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求着拜我为师,我便当还他一个人情,收了便是。” 风轻云淡的语气,让人感觉不到她言语里的目空一切。她垂眸看着那把象征无上荣耀的青云剑,仿佛只是在看着一件极其寻常的东西。 弱水三千,她可以取一瓢,不是因为它的特别,只是因为她正好想取罢了。 千桦突然就觉得,她就好像一汪清泉,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她的所想,但是她又如一座深渊,只能看清表面,却无法摸透内心。 几回魂梦与君同·贰 “既然你拜了师,那我这个做师父的总要拿点东西出来表示表示。”怀渊覆手间,那把名剑就消失在她袖间的青蓝色光晕里。她朝千桦笑了笑,背手往月牙阁里走去,千桦见状,迟疑了片刻便跟了上去。 月牙阁表面朴素简洁,里面却别有洞天。每一张桌椅,每一处盆栽,甚至每一面墙壁每一扇门窗都是阵法的一部分。 怀渊走到一口古井旁边,那井里的水看上去清冽干净,深不见底。她伸出手悬在井口上方,一抹蓝光从她纤细的指尖抽出,像一尾锦鲤一般游进了井里,在水中绕了几周之后便消散不见了。 接着,井水开始冒出大大小小的气泡来,白沫一圈一圈漾开,吸附在井壁上,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井水就开始猛烈地沸腾起来。 千桦皱着眉专注地看着翻腾的水面,他看见井底似乎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红光,那红色拼命往上涌动,越来越亮眼,越来越炙热,突然,“噗”的一声冲出古井,如一轮新生的红日一般直上云霄。 “千桦,去把它捉回来。”怀渊轻笑着说道,仿佛在等着一场好戏上演。 千桦没有犹豫,至精至纯的金色灵力从他身上爆炸出来,怀渊只来得及感受到一阵灼人的风浪,他便不见了踪影。 “真不愧是凤凰。”怀渊心里想着,她的嘴角更上扬了些。她抬起头,看见了一金一红两抹快速移动着的光。 “将军,您真的打算把赤焰枪送给这毛头小子?就他那点灵力,能降服的了赤焰枪?”怀渊身边多了个不知从哪来的老头,他和怀渊一样仰起头看着那场追逐,语气里是满满的怀疑和不屑。 怀渊偏过头瞥了他一眼,毫不掩饰声音里的嘲笑:“怎么?难不成你这只老狼可以?” 老头闻言连连摆手,瑟缩着说:“将军您快别拿老朽开玩笑了,老朽的尾巴可是差点被它烧没了……” 千桦冲上云霄的时候,便只能看见一点隐约的红光了,他来不及迟疑,朝那点光亮飞快掠去。 那抹红光速度极快,他连它的样子都看不清楚。每次他感觉自己快捉住它时,那光芒又加速隐藏进了云层里,但是当他失去目标时,那红光又似有若无地出现在他眼前。 就好像一场猫捉鼠的游戏,只不过狡猾的老鼠掌控了大局。 一来二去,千桦便看透了它的把戏,如此追赶,他怕是竭尽全力也追不住它。 千桦干脆稳稳地停在云层里,闭上眼睛。肉眼无法捕捉到的东西,心可以。那红光十分炽热,而他对温度极其敏感,他就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到周遭的温度上。 左边温度上升了些。 不对,现在在右边。 去他身后了。要停住了吗? 没有,还没有,又消失了。 啊,回来了,就在他面前。 千桦猛地睁眼,刹那间伸出手捉住了那抹正欲逃走的红光,他低声说道:“捉住你了。” 红光在他指间猛烈的震动,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再难逃脱,那刺目的光芒便慢慢地收敛了起来,接着也停止了跳动。 是一柄精致的长枪。 枪尖被磨得极其锋利,长有十寸,其下围了一圈红缨,浮动着有如一团火焰。枪身有些沉,可是往往这样的重量才能更好的发挥它的优势。银白色的枪杆上雕刻着复杂精美的纹路,仿佛在叙述着来自上古的神话。 一身红衣的青年手持着长枪稳稳地落了地,黑发在风中张扬地飞舞,偏偏一张精致的脸却冷若寒霜。冰与火的碰撞在他身上完美融合,那一瞬间,狼?以为自己看见了上古天神。 怀渊见到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随性笑容,声音里却带上些许欣慰和赞赏:“不错嘛千桦,这老狼刚刚还说你捉不住这赤焰枪呢,果然没给我丢脸。” 狼?一听,那里想得罪眼前这位气宇轩昂的青年,连连否认道:“没有没有,老朽可是很看好这位仙友的,将军莫要胡乱挑拨。” 千桦根本没在意,只是沉声问她:“这是赤焰枪?我以为它不过是传说而已。” 怀渊双臂环胸向他走去,口中答道:“不错。器为赤焰者,天火融龙鳞以铸其身,五毒炼其精者以着其色,取百兽之血以染其缨。” 怀渊顿住,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那飘扬的红色,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得赤焰者,可引天雷,调地火,率百毒,驭万兽。赤焰于此沉寂万年,你是第一个降服了它的人。” 几回魂梦与君同·叁 容韫从书房里解脱出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一个翩然起舞的暗红色身影。 他舞着一柄长枪,黑发肆意地飘散在空气里。一刺一挡,一扫一晃,银枪在他手里仿佛一条有生命的银龙。他舞枪的速度极快,却又不失优雅和力道,枪尖朝那几棵树划过,院里便洋洋洒洒飞起漫天落叶飞花。 容韫倚靠在门框上看他,如此人枪合一的境界着实赏心悦目。 千桦原本只是想试一试手感,却没想这赤焰枪竟然在指引着他。他试着将灵力融入枪身,赤焰便嗡嗡作响,好似与他共鸣。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酣畅淋漓。 落叶归根,千桦暗红的衣摆也垂了下来,他握着赤焰枪稳稳地降落,周身的灵力也尽数敛了起来。 “千桦,你竟然能降服得了赤焰枪!这赤焰与我师父的青云几乎并驾齐驱了!”容韫久久不能平静,声音里带了些兴奋的颤意。 “感觉怎么样?看你刚刚的样子应该还挺顺手的。”怀渊走向他,眼里含着笑意。 “嗯,就好像,枪即是我,我即是枪。” 怀渊笑意更深,上前捏了捏千桦的脸:“看来这赤焰是选择了你了。一旦被这样的兵器选中,这辈子你可别想摆脱它了。” 千桦早已习惯怀渊动不动捏他脸的行为,他只微微偏过脸去看那柄枪,枪尖闪过一道刺目的银光,仿佛在附和怀渊的话。 突然间,千桦只觉得胸口似火在烧,他微微皱了皱眉想要压住那股强烈的不适,刚调动灵力,那股炽热便疯了一般在他体内逃窜,他终究没压抑住,弯下腰吐出一口血来。 “千桦!”怀渊和容韫同时出声喊道。 千桦一手拄着赤焰枪,一手用力地抹去嘴角的血痕。他的脸色本就比常人的白上些许,如今更是苍白如雪,而他染上了血色的唇却如上好的玛瑙一般,透亮鲜明。 他站直了身子,有些沙哑地说道:“我没事。” 他心里暗暗算着时日,离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快一百年了。 原来,这一天又要来了么…… 入夜,厚重的云层遮住了月亮和星星,只透出一团浅浅的白晕来。月牙阁不用烛火照明,用的全是赏赐来夜明珠,大大小小参差不齐,仿佛星辰陨落。 下午时怀渊只当千桦是刚得了赤焰枪,一时气火旺盛才呕了一口血,只让他收了赤焰枪调养几天。而现在她满心只想着饱餐一顿。 狼?很懂怀渊,以往她回月牙阁总是喜欢烤上一只兔子,所以他早早就备好了。 火堆燃起,肚子里塞满了果子和香草的兔子架在火堆上,去了毛的皮滋滋地冒着油。而此时的怀渊,和往常一样坐在火堆旁,却是在眯着眼看千桦烤兔子。 自从她告诉千桦她知道他是凤凰之后,她便把与火有关的事物通通交给了他。 反正对火凤来说,生火烤肉这样的事情简直和动动手指这么简单,与其让这样好的天赋遗忘于世间,倒不如发挥点用处来。 容韫去树下挖了一坛桃花酿来,指尖白光一闪,棕色的坛壁上便冒出些小水珠来,整坛清酒一下子变得冰爽怡人。 狼?看着眼前这两个青年,又看了眼坐没坐相的怀渊,一脸痛惜地摇摇头:“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这样的好天赋居然拿来浪费在吃食上!将军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怀渊直起身来往前倾了倾,鼻尖萦绕着肉香和酒香,她一脸邪笑地看着狼?:“不如你去珍惜你的好天赋,这顿饭我替你代劳?” 狼?一哽,连忙起身走到千桦身旁,狗腿地说:“有什么需要老朽做的,仙友吩咐便是。” 兔子烤的极好,正是怀渊爱的外焦里嫩的口感。咬下一口泛着汁水的兔肉,再饮一口冒着寒气的桃花酿,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而正当四人吃的火热时,月牙阁的门却被敲响了。怀渊从来没有锁门的习惯,是以“吱呀”一声,木门便被推开了。 一个一身玄色的男人走了进来,怀渊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手里的兔腿结结实实地掉到了地上。 几回魂梦与君同·肆 夜有些深了,天上的云层散开来,月光终于得到释放,如箭矢一般射向世间。 整座青云峰都被笼罩在月色里,唯有山尖露出一丝火光,寂静的夜里,月牙阁内的欢声笑语显得格外清晰响亮。 随着木门一声喑哑作响,一切都好似归于沉寂。 一身玄色的男子沐浴在月光下,丰神俊朗,不怒自威。 怀渊愣愣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玄衣男子,脑子转的飞快。 他怎么会来青云峰?他怎么上来的?来找她的吗?为什么要找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倒是容韫反应过来,朝那人问道:“阿觐,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大梁皇帝钟离觐。 钟离觐看着怀渊,沉声说道:“我来找你的,怀渊。” 怀渊有些发怔,她早就在青云峰布了阵法,没有她的允许,不管是谁都上不来这座山,钟离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似乎是看透她的疑问,钟离觐便开口缓缓道来。 那日捷报传回京城之后,他也知道了她二人的死讯。万荣悲痛欲绝,当场昏死过去,而他拿着捷报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铺天盖地的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 可他是一国之君,他若倒了,她为他打来的江山就不再有意义了。于是他强撑着意志,追封她为祈国大将军,容韫为振国将军,许他们下葬皇陵。 可当那追封的圣旨下到将军府时,将军府竟然已经人去楼空了,连个来接旨的人都没有。 他的贴身公公回来告诉他,就在捷报传回京城的那日,常小公子便遣散了全府的下人,尽数还了他们卖身契。而那两具棺椁仅仅只停了一日,他便寻了处风水宝地安葬了。这之后,京城里便再也没人见过常小公子的身影。 起初他还以为常小公子痛失亲人,不愿在将军府里睹物思人,所以干脆离去,可后来不知怎么,却愈发觉得不对劲。于是他命人暗中搜寻两位将军的葬身之地,打算亲自去看看。 果不其然,开棺之后里面不过是几件衣服和一些残破的兵器。他突然就觉得,常怀渊和常容韫一定没有死,他们只是把天下人都骗了。 他愈发疯狂地派人暗中搜寻边塞,他不信她这样的人会尸骨无存,只留下一个衣冠冢。这样的信念一直支持着他,他疯了一样想要她回来。 连万荣都来劝过他,让他节哀顺变,可他只是冷冷地说:“长宁将军没有死,常副将也没有死,何来节哀顺变?”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年之后,他见到了一个叫原空的和尚,他给了他一根蜡烛,说是睡觉的时候点燃它,他就可以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于是今夜,他就来到了这里。或者说,他的魂魄离了体,来到了这里。 怀渊收敛起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站起身来一脸正色看着钟离觐:“阿觐,你可知凡人用这种魂魄离体之术,是会折寿的。” 钟离觐轻轻地笑了,他说:“无妨,知道你们没事就够了。” 怀渊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事已至此便不再瞒你,我们是仙,去人间不过历练而已。仙人的寿命很长,可凡人的生命很短,你不必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我们身上。你是一国之君,你必须对得起自己的子民。” “你不必和我说这些,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我心里清楚得很。今日能见你一面,就算是用我的命去换也不足惜。或许你觉得我自私,可是江山和皇权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在那个位置上挣扎了数十年,如今只希望可以做一个好梦。” 怀渊闭了闭眼,面前这个满目苍凉的男子让她有些不知怎么才好。她抬起手来,蓝光微微一现,一串五彩纷呈的碧玺吊坠便出现在她手心。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虽说我这青云峰算不上天上,可毕竟也是仙界。想来,人间应该已经过了半月有余。阿觐,你该回去了。这串碧玺送给你,日后你若是需要我,我能感觉得到。” 钟离觐接过吊坠,凉凉的手感却让他没来由的心安。还不及他道别,他便感到眼前一阵扭曲,一阵刺目的白光仰面而来。接着,他就从自己那张坚硬又宽大的龙榻上醒了过来。 他的周围跪满了人,见他睁眼,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皇兄!你终于醒了!” 他看向一旁,哪里还有什么蜡烛。只是眼前一片哭天喊地的太医和奴才让他觉得有些烦躁,于是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手一动,腕间就触到一片冰凉。他偏头看去,明艳的五彩吊坠环绕在他的手腕上,正反射着窗外和煦的阳光,有如那人熠熠生辉的双眸。 “朕没事,只是休息的久了一些。”钟离觐绽放出半年多来的第一个笑容,晃的万荣有些移不开眼:“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是皇兄的错。” 万荣闻言,像个小孩子一般抱住了钟离觐,埋首在他胸前,泪水决堤。 几回魂梦与君同·伍 青云峰上夜凉如水,山林里只听见几声不轻不重的鸟鸣,好不容易透出云层的月光又隐了起来,明明灭灭如一盏风中残烛。 钟离觐的到来显然让四人始料不及,就连他离去之后他们还有些恍惚。 “看来阿觐……过的很是伤情。”怀渊看了看容韫,低头抿了一口桃花酿,没人看见她眼里别样的情绪。 容韫破天荒的没有调侃她,钟离觐的那句“万荣悲痛欲绝”不知怎么就如一枚炸弹一般炸在他的心房。 他有些无措,他明明那么讨厌刁蛮的万荣,但是为什么听见她的消息,他会这般心痛如绞? 他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了句“去透透气”,然后有些摇晃地走了出去。 千桦向来敏感,见容韫这副样子有些担心,便找了个借口跟了出去。 一出门,他就看见容韫形象全无地靠着块巨石坐在地上,他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 “师兄。”千桦唤了他一声,也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容韫没什么反应,只是眼皮轻颤了颤。 容韫生的极好,皮肤不似千桦那般雪白,而是泛着健康的小麦色。他剑眉星目,爽朗清举,往常那挂着灿烂笑意的嘴角却有些耷拉着。 许是有些醉了,他的双颊轻轻地映出些绯红,那双眼睛却愈发的明亮。他有些疲倦乏力,声音低沉沙哑:“千桦,你有很苦恼的时候吗?” 听见容韫发问,千桦侧过头去看他。容韫在千桦眼里早已是兄长般的存在,平日里他潇洒阳光,好像不着正道,但是遇上事时他却是最沉稳的一个,岩岩如孤松之独立。 但是这样迷茫的他,千桦从未见过。 千桦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容韫其实是在问他自己。他不动神色,只是等容韫的后文。 “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刚开始你很讨厌她,她几句话就能让你气得抓狂,但偏偏又拿她没办法……你只想躲着她,祈祷她再也别来烦自己,可是当她许久没来找自己麻烦的时候,又觉得生活充满了无趣。 “一来二去,你早就习惯了她拉着你陪她一起闯祸而你又不得不给她善后的日子。你以为你早已厌烦,巴不得早日脱离苦海,可当有一天你真的离开了以后,却又发现自己是那么想念那一段时光……” 容韫闭上了眼,嘴角溢出一抹苦涩却温暖的笑意。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回荡在夜空里,千桦的眼前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两百年前的回忆。 怀渊的笑,怀渊的闹,以及一脸怒意站在她身旁的自己。 原来他不知不觉间早就把那短短的一个月回忆了千百遍,虽然他不似容韫厌恶万荣那般厌恶她,但是他确确实实的想念那段岁月。 “人,总是在失去了以后才知道珍惜。我原先以为这句话庸俗,如今却成了我的写照……真是有些可笑啊。” 千桦抿了抿唇,声音里像是撒了一把沙子:“师兄,师父说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何必在这里苦恼。你与她只是隔了千里的距离,又不是无迹可寻……既然想了,那就去找她,别等阴阳两隔,后悔终成遗憾。” 容韫有些讶于他的话,他原先以为千桦会劝他放下,毕竟凡人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在他们眼里不过白驹过隙。可他却是劝他去寻,劝他去抓住须臾的美好。 千桦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几乎分辨不出的弧度,眼里却是难得一见的柔情:“师兄,拥有过再失去,总比再也无法拥有来得好。千百年的岁月里,有一点特别的光芒,总好过沉寂一生。” 原来是这样。 千桦心里之前那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他原以为他对怀渊的情感,不过就是黑暗中的人追随的一抹光,却没想他的感情早就在日积月累的打磨中变得更为浓烈和澎湃。 正如老板娘说的,因为那感情太过直白,所以他不敢直视,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内心。 他寻她百年,不是贪恋她的温暖,而是因为想要陪在她的身边。哪怕她漠视他、厌恶他,他都愿意不离不弃。 这从来不是追随,这是一种自卑又纯粹的爱意。 几回魂梦与君同·陆 大梁京城,皇宫内。 今夜没有月亮,阴沉沉的黑云像是蓄饱了水汽,随时准备下一场倾盆大雨。 皇宫却不似今夜的天色这般萧瑟,数不尽的琉璃灯盏和羊油蜡烛将这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群装点的异常恢弘明亮。 云瑶宫内,一名女子正坐镜前。她身上的一袭繁重精致的礼服还未换下,额前的牡丹花钿依旧完好无损、栩栩如生。她身旁的侍女正为她轻巧地卸去头上的步摇和发钗,一点一点地解开那个高贵却笨重的发髻。 头发有些结住了,侍女拿梳子小心地梳了梳,女子便发出一声轻微的痛呼。 “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侍女如临大敌一般扑通跪下,一个劲儿地以头抢地,声音里满是惶恐不安。 镜子前的女子却依然淡淡的,只轻飘飘地道了声:“起来吧。下次小心些便是了。” 侍女有些不敢相信地起了身,颤抖着拿起桌上那柄精致昂贵的木梳,呼吸急促又粗重。 坐着的女子见状,轻叹了口气:“下去吧,剩下的本宫自己来。” 侍女闻言,哆哆嗦嗦地一福身,如释重负地退了出去。 也不知公主是怎么了,从前刁钻蛮横的很,稍一不如她的意就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可半年多前那封捷报传回京城之后,公主悲痛欲绝,大病了一场,好不容易身体转好,却像是变了个人。 安静、宽容、乖巧、懂事。她变成了一个人人夸赞的好公主,乖乖地分担皇帝哥哥的烦恼,乖乖地陪伴和照顾年迈的母后,甚至乖乖地答应嫁给丞相那个她原先十分抗拒的素未谋面的嫡子。 她总是端庄大方地笑着,笑意却不及眼底。她的那双眼睛空洞又漠然,没人敢去猜测是谁夺走了里面的光。 侍女思索至此,无奈地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黄花梨宫门,轻轻地叹了口气。 泛黄的铜镜里,那张精致的脸露出一些脆弱的破绽。 半月前沉睡了数十天的皇兄醒来,如今又逢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夜,皇宫上下举办了盛大的庆典,就如半年前庆祝那场大捷一般。 可半年前的庆功宴上,她尚卧病在床,耳畔却回荡着无数欢声笑语与觥筹交错,她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只觉得冰冷又绝望。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了不知何时从书中看见的一句词,喃喃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言罢,她疲惫地闭上眼,一颗清泪划过脸庞。 突然,她感觉到她的后背贴上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胸膛,腰间传来结实有力的触感。她猛地睁眼,迅速地抓起桌上的一只锋利的金簪。 “万荣,是我。” 低沉又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手里的簪子倏地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是……他? 她双眸轻颤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烛火摇曳着,点亮了她眼底惺忪的泪光。 “容韫哥哥……你怎么……” 太多的问题想问他,太多的话想跟他说,也有太多的委屈和心疼想要他来安慰一场。可她不知从何说起,一开口便已哽咽不止,泪眼婆娑。 “我回来了,万荣。”容韫俯身用力地抱着她,埋首在她颈间轻松地蹭了蹭,“对不起……现在没事了,都没事了……” 万荣看着铜镜里的那张熟悉又英俊的脸庞,滔天的痛苦终于扯断了她紧绷许久的心弦。 她挣脱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去用力地抱住了他,然后再也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不远处的侍女和奴才听见她的哭声,立刻想要冲进去保护公主,而先前被万荣叫出去的那个小侍女却拦住了大家。 她看着公主寝殿的方向,轻声地说道:“让公主哭一哭吧,公主伤心得太久了。” 沉闷了许久的天色,终于开始下起瓢泼的雨来。 雨送黄昏花易落·壹 容韫离开时,他只告诉了千桦,他让他们等他三日,三日后他便回来。 话音刚落,容韫便化为一道白光,转瞬消失在了他面前。 然后,怀渊从半掩着的门口走了出来,她脚步虚浮地走到那棵巨大的桦树旁,懒散地依靠着。 “没想到那小子还是个情种。”千桦听见她这么说道,熟悉的随性语调里带有水一般的柔情,“也没想到,你也是个情种。” 千桦的脸刷的红了,他无比庆幸今晚没什么月光,他不想让怀渊看见自己的窘迫。 “你都听见了吗?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千桦眨了眨眼,有些心虚地说道。 月亮隐匿得很深,没人注意到它周身的皎洁正在褪去,今晚的月像个纯情的少女,正迎来它第一次蜕变的象征。 那是少女到女人的蜕变,最纯净的暗红色从它的轮廓上溢出来,一点一点渗透进它青涩的纯白。 那股熟悉的燥热又一次从千桦的胸膛里燃烧起来,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先吐出一大口血来。 怀渊见状,连忙扑到他身边,她神色紧张地大喊:“千桦!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千桦只觉得胸膛里的那抹火焰要把他全身的血液都燃沸了,可他的骨头里却又冒出蚀骨的寒意来。他浑身冒着虚汗,眼里布满血丝,他只看见怀渊震惊和担忧的表情,却听不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 他知道,这是百年一次的血月之夜。血月夜,妖孽现。 他拼劲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他不想变回凤凰身,更不想因此伤了怀渊。 他的神志还留有一丝最后的清明,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怀渊……你快走……” 他的血脉里仿佛有万蚁啃噬,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开始抽出一根一根锋利又鲜亮的凤羽,他的指甲飞快地长出,刺进他紧握成拳的手掌里,双手鲜血淋漓。 千桦的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全身都因为用力的紧绷而颤抖。 怀渊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她只一个劲地抚摸着他苍白的脸庞,一声一声叫他的名字。 她从未有过这样恐惧的时候,就连当初差点被须臾要了命她也不曾害怕过。而眼前这个痛苦的青年,他的每一次挣扎和每一声呻吟都如利刃一般剜着她的心,而她,除了渡给他灵力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比的不安和恐惧。 月色渐浓,却不是圣洁的白。整座山林都被这泣血的月染成了红色,一时间,各种飞禽走兽的嚎叫都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响起来。 月牙阁里的狼?早已变成狼的原身,它从门口走了出来,看了眼正在拼命抵抗的千桦,扭头蹿进了山林里,狼眼里闪过一抹危险的绿色荧光。 千桦死命地克制着,他的表情变得可怖又扭曲,嘴里不受控制长出的獠牙刺进了他的唇瓣,鲜血从他的嘴角蜿蜒流下。 不行,他快控制不住了。 千桦猛地仰头对着血月发出一声嘶吼,极力瞪大的双眸变成了骇人的血色。 就在这时,高悬的月完成了它最后的蜕变。它的洁白完全被血色覆盖,变得妖冶而鬼魅。 千桦眼中的红色立刻散去,身体里的疼痛也转瞬化为虚无。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晕了过去。 怀渊的呼吸无比急促,她不敢回想刚刚千桦的样子,那么痛苦那么狰狞,仿佛在和死神作斗争。 她来不及多想,扛起千桦就往月牙阁走去。 千桦昏迷了两天两夜,终于在第三天的夜里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看见了衣不解带守在他床前的怀渊。 “你醒了?”女子有些喑哑的声音传来,一只软若无骨的手轻轻地覆上了他的额头,“前几天你昏过去之后烧了一场,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无碍了。”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月食那天夜里的情景,他狼狈的像个野人,而她目睹了全程。 千桦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怀渊见到他这样的表情,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又觉得丢脸了,她难得没有继续拿他开涮,而是端正了脸色问他:“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天夜里你会变成那样了么?” 千桦自知逃不过她的盘问,抿了抿唇从床上坐了起来,沉声答道:“那晚,是百年一遇的血月之夜,不论先前幻化成什么样,都会变回原型。之前我遇到血月夜的时候,都提前找好了人迹罕至的湖泊,血月一出现我就泡在水里。我是火凤,虽然我周身的三昧真火无法用水熄灭,但是水确实能很好地掩盖我的真身。但是那天,血月好像提前了,我来不及去寻一口池塘,我只能拼命控制住自己……” “躲在池水里的时候,你也会和那天晚上一样痛苦么?”没等千桦说完,怀渊就打断了他。 千桦眨了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慢慢说道:“还好,只是池水让我的皮肤有些不适罢了。变回真身后的痛苦和那晚比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是灵力会比平时虚弱许多而已。” 怀渊垂了眼眸,看见千桦结痂了的手心,心里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酸痛来。她扯出了一个笑容,抬起头撞进千桦纯净而温和的眼神里。 她抬起手来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温柔又酸涩地说道:“千桦,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你不用再躲藏,也不用再承受这样的痛苦。那一天,你就是世间的主宰,百鸟朝凤,万兽臣服。” 千桦清楚地看见了她眼里的风暴,那是仅为了他一人的,对抗了全世界的风暴。 千桦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声音响得几乎震碎他的耳膜。 眼前的女子美好得如天边晨光,可却甘心为了他跌落尘土,光芒四射地照耀着他在阴暗沟壑里挣扎的人生。 他轻声笑了,俊美的脸庞恍若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他的心里燃起希望的火光,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百鸟朝凤,万兽臣服。” 雨送黄昏花易落·贰 容韫回青云峰的时候,被山脚下浩浩荡荡包围着的天兵震慑到了。他几乎是下意识搜肠刮肚地想怀渊又闯了什么祸,竟然需要天兵出动这般阵势。 他刚想找个地方先隐蔽起来观察一下局势,天兵的一个小头目就已经发现了他。 小头目小跑着向他过来,在他面前扑通一声单膝跪下,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三皇子”。 这一喊,周围天兵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来,一瞬间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接着,将士们中气十足的声音整齐的响了起来:“参见三皇子。” 容韫自从拜师以后就很少回天宫了,怀渊也从没把他当作过皇子,顶多算一个跟班的。 是以面对这样的情况,容韫无比的不习惯。 他轻咳了两声,尽力忽视掉自己的尴尬和心虚,装作端庄又威仪的样子问了一句:“你们来青云峰所为何事?” 小头目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老老实实地回话:“三皇子,五日后是天君陛下生辰,四海八荒的神仙都收到了请柬,我等遵陛下旨意,特意前来请您和将军回天宫。” “特意”两字他咬的特别重,却还是怕容韫没听明白,又朝他俯身过去轻声加了一句:“陛下知道将军爱面子,就多派了些人来,这样看上去声势浩大,将军一定喜欢。” 容韫听明白了,彻彻底底听明白了。 他这个爹,虽说是个天君,但是活得十分跳脱,做事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说来也怪,就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把仙界管制地井井有条。 而天君除了天后和自己的几个孩子,最宠爱的就是他师父怀渊了。有时候容韫真觉得自己师父是不是他爹的私生女,就连怀渊失手打碎他爹最心爱的龙纹血琉璃尖嘴杯的时候,他爹也没有怪罪过,反而笑嘻嘻地问怀渊是不是心情不好。 容韫深呼吸,一脸无奈地看着山脚下黑压压的一大群天兵。他偏过头问那个小头目:“你们在这里,是不是因为上不去?” “回三皇子,是的。将军莫不是在此设了结界?” “是瞬间转移的法阵……你们没有硬闯过吧?” “……回三皇子,闯了。” 容韫嘴角抽了抽,干巴巴地说道:“没事,只是瞬移到青云峰的地牢里罢了。不过青云峰的地牢许久没用,好像被我师父拿来种植毒草了……” 最终,容韫还是决定就带着这个小头目上去,并且以怀渊的名义遣散了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数万天兵。 他二人到月牙阁的时候,正见怀渊坐在石桌旁端着一杯香茗,优哉游哉地品着。而千桦在她面前认真地练习着枪法,挥舞着的赤焰枪划破长空,山尖上的云朵沾染了灵力,变得异彩纷呈。 “师父,我回来了。”容韫的声音唤回了正在出神的女子,她转过头朝他笑了笑,随手为他倒了一杯茶。 “来尝尝,千桦刚煮好的金骏眉。” 容韫剑眉一挑,接过那只薄如鱼肠的乳色茶杯,坐在怀渊边上和她一起看着院里的红色身影。他低头抿了一口金黄色的茶汤,颇有些感慨地说:“有个师弟,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怀渊勾了勾嘴角,戏谑地问他:“你怎么舍得回来了?先前还真是看不出来万荣对你的吸引力这么大。” 一提到万荣,容韫的眼神就变得温柔又缱绻,他轻笑着开口,声音里是毫不掩藏的爱意:“阿荣其实也不是那么惹人厌……我觉得她还蛮可爱的,先前是我没能好好珍惜。” 怀渊“咦”了一声,用手搓了搓双臂,有些嫌弃地看着容韫:“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怪恶心的……你先告诉我你带上来的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容韫这才想起正事来,还不及他开口,那小头目便大步上前单膝跪下,一张年轻的脸庞洋溢着激动和喜悦,目光炯炯地看着这大名鼎鼎的女将:“参见将军!末将受天君陛下之命前来请三皇子和您回天宫,参加五日以后陛下的生辰宴。” 怀渊神色一变,大逆不道的话张口就来:“那老东西又要过生日了?” 容韫早就习惯了怀渊这样的称呼,面上一点起伏都没有,可那小头目却像见了鬼一样浑身一僵,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接着用一种更为崇拜的眼神看着怀渊。 千桦听见怀渊突然提高音量的声音,停了手上的枪朝她看来,似乎有些不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怀渊苦恼地抓了抓头皮,一头黑发乱的和鸡窝一样,千桦见她这个样子,收了赤焰枪朝她走来,低声询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容韫见怪不怪,一边喝着茶一边慢悠悠地说:“还能怎么,过几日我父皇过生辰,师父在苦恼该送什么礼物呗。” 说完,他顿了顿,又不冷不热地补了一刀:“我记得上次,师父倾家荡产买了一幅字画,说是数千年前一个名扬四海的神仙的亲笔,结果送出手了才知道真正的亲笔已经挂在我父皇寝宫里好几百年了。我师父买的那幅是仿的不说,连落款落的都是别人的名字。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容韫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怀渊慢慢地转过头来,眼神里好像充满了杀意。 雨送黄昏花易落·叁 “原来是这样。”千桦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嘴角却溢出一抹笑来,“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应该有你想要的东西。” 怀渊停下了作践自己脑袋的手,有些怀疑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红衣青年,小心地问道:“什么地方?” 千桦不言,转过身去随手捡了几颗石子,看似随意地将它们撒在面前的空地上。他又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虚空轻轻抓了一把,引了一注古井的水。那水像是一条龙一般环绕在他手臂上,他手腕轻轻一转,一丝灵力从他指尖过渡到水里,那水龙就成了夺目的金色。 他随意将手臂一扬,水龙就像活了一般盘旋而下,最终一头扎进了其中一块石子中,石子表面却没有看见一丝水痕。 千桦的动作流畅又利落,就连捡石子的时候都像摘花一般优雅,小头目彻底看呆了去。 容韫也是傻在了一边,他有点不敢相信地问道:“那个,千桦,你这不会是瞬移的法阵吧……师父连这个都教给你了?” 要知道,他跟了怀渊两百年,连最简单的护体法阵都没学会,更别提这种比较高难度的瞬移法阵了。 “是法阵,不过不是师父教的,我看过师父在山脚摆的那个,照搬了而已。但是因为目的地不一样,所以我做了些修改。”千桦还是风轻云淡的表情,容韫却觉得自己收到了莫大的屈辱,一颗心凉的很彻底。 千桦见他们没有动作,不得不开口提醒:“这个法阵持续的时间很短,再不走就要失效了。” 怀渊闻言立刻站了起来,用手理了理头发,大踏步地走向法阵。当她一只脚迈进去的时候,她周身的空气猛烈地一扭曲,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院子里。 当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片辽阔的蔚蓝。蔚蓝的天,蔚蓝的地,两者没有任何界线,放眼望去能看见各色的珊瑚与礁石,中间还有鱼群在穿梭。 她明白了,她是在海里。 海水扭曲了一阵,她的身后就多了三个身影。 她转过身去盯着千桦,有些生气地冲他喊:“你真是翅膀硬了啊,想淹死为师吗?” 千桦突然就挨了句骂,有些无辜:“师父,你不是还在呼吸么……” 怀渊这才发现自己在海里也如在陆地上一般,衣袖随着海水荡漾,却又没有变湿,皮肤明明接触了海水,却又似与海水隔绝。 “这是……鲛人族的地盘?”容韫看着不远处泛着淡淡的紫光的宫殿,轻声说道。 千桦沉沉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丝毫不觉得鲛人二字有什么威胁。 容韫想起了鲛人的传闻,上古时期人族动荡不安,一个小国为躲避灾祸和战火,所有人都生活到近岸的海里,久而久之就长出了鳞和腮,最终化为了鲛人族。鲛人一族不论男女老少皆是人身鱼尾,鳞片如铠甲一般坚不可摧,手肘和脊背的鱼鳍堪比最锋利的刀刃,而他们的歌声,则可以蛊惑人心,闻者只能在幻境中沉沦致死。 鲛人族无比厌恶人类,他们认为自己是比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更高等的存在。是以若有人类的船只进入鲛人的地盘,无异于一脚踏入了地狱。 “你说的东西在这里?”怀渊轻描淡写地问道,见千桦点头,她便率先往那宫殿去。 鲛人族的紫宸宫不似天宫和人间的皇宫那般雄伟威仪,倒是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它通体用淡紫色的水晶铸成,再用琉璃和玉石做点缀,数不尽的珍珠和珊瑚镶嵌在一起,做成一扇华美精致的大门。 门前有两个手握三角戟的鲛人,身上纹满了繁复的图案。见怀渊一行人往紫宸宫来,毫不留情地上前阻拦。 “擅闯紫宸宫者,杀无赦。” 千桦一脸寒意,冷冷地回了一句:“快一百年了,你们居然还是没什么长进。” 那鲛人听见千桦冷若寒霜的声音,有些微微发怔,尘封百年的记忆又一次涌现出来。红袍黑发……竟是他回来了。 他颤抖着说道:“千桦大人,是我有眼无珠拦了大人的路。我这就放行,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鲛人迅速地开了门,敬畏地退到了一旁。 怀渊挑了挑眉,有些惊讶地看着千桦。千桦被她的眼神看的有些无措,别扭地侧开脸去。 四人弯弯绕绕走了许久,终于在一片满是珊瑚的林子前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一个娇媚动人的声音穿过整片珊瑚林,清晰地响了起来。 “千桦,你总算是来了,我可等了你快一百年。” 千桦面上的冰霜融去,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柔情。他扬了扬嘴角,声音里带上了淡淡的笑意:“被鲛人族的王上等一百年,真是我的荣幸。” 雨送黄昏花易落·肆 紫宸宫的后花园大的惊人,各色的珊瑚林立,海草如舞娘的水袖一般飘逸,珊瑚丛里散落了无数的夜明珠,柔和细腻的白光映照到珊瑚上,仿佛为它镶嵌了价值连城的钻石珠宝。 不远处传来阵阵悦耳的琴声,若有若无,绵延缱绻,更给这片奢华精致的空间添了些许浪漫的柔情。 然而那个女子的出现,令眼前万物都失了颜色。 怀渊听过鲛人族的传闻,据说他们个个都生的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可这女子的美似乎超越了所有的言语。 她的发竟是海一般的蓝,不加装饰全部飘散在身后。耳朵像是长了三个尖角的鱼鳍,如贝类一般坚硬。她的眼下长了一层细密的淡蓝色鳞片,在淡淡的夜明珠的照耀下能看见粉紫色的偏光。 她的上半身是人的模样,脖颈纤细,香肩圆润,胸前那抹妙曼的隆起被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掩住,一节柔软的腰肢露在外面,其下就是一条长长的鱼尾,此刻正惬意的摆动着。 千桦好像和她很熟,眉眼里满是令怀渊陌生的柔软。怀渊不知怎么,顿时觉得心下有些堵塞,就好像看见自己疼爱的宠物转头认了别的主人。 “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玉阙无清脆如风铃般的声音响起,她似有若无地看了怀渊一眼,随即伸出手来毫不避嫌地缠到千桦身上,嘴角的笑愈发妩媚妖娆,“不过,你今日来找我,好像不是因为想我了呢……” 容韫和那小头目见状,红着一张脸怔在原地,而怀渊依旧笑着,面上却有些寒意。 千桦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避开,他嘴角的笑意散了去,低沉的嗓音像是结了一层薄冰:“阙无,我今日来,是想向你讨那柄鲛鳞扇。” 玉阙无一点也不在意千桦突然的疏离,依然笑得风情万种:“好啊,你都开口了我又怎么会不给?” 她慢悠悠地围着千桦游了一圈,湛蓝的发丝随着水流波动。 “只不过,今晚你可不许走,我们可得好好叙叙旧。这么多年未见,你不会拒绝我吧……” 她的声音温柔又娇媚,仿佛在向情人撒娇,一边说还一边轻描淡写地看了眼怀渊。只不过怀渊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她想要看到的嫉妒和愤恨,她只是淡淡地笑着,眼里的冷漠和疏离倒和千桦有几分相似。 实在是有趣呢。 鲛人嘴角的笑更上扬了一些。 玉阙无给他们四人安排好了房间,不知她是无意还是有意,竟把怀渊和千桦的房间安排到一起。 紫宸宫的客房一如它的外表那般精美华丽,琉璃窗、水晶塌,连桌椅都是用一整块硕大的白色珊瑚雕成,上面悬浮着一颗晶莹透亮的夜明珠,恍若海洋的眼泪。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相邻的两个客房仅用一面凹凸不平的玻璃墙隔开,虽然看不清另一个房间的具体样子,却能依稀看见些剪影,声音也能听见个七七八八。 怀渊被带到客房的时候,对着领路的鲛人冷笑了一声:“你们鲛人族可真是民风开放。” 鲛人没有作答,只是安静地退了出去。 怀渊看着房里精致的摆设,毫无欣赏的心情,只是生出无限的烦闷来。玉阙无那张带着妖娆笑意的脸庞总是在她面前晃动着,还有千桦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那双丹凤眼里似水的柔情,都让她觉得尤为焦躁。 她深呼吸,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她活了千百年,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烦躁和堵塞,她紧闭着双眼,秀眉拧了起来。 千桦路过她房前,她没有关门,他便一眼就看见了她烦闷的表情。他轻声开口问道:“师父,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 听见他的声音,她慢慢睁开了双眼,面上又是风轻云淡的神色,不过那双眼里却多了令他陌生的冷意。 “我没事。”她随口答道,“只是我从来不知你与鲛人族王上还有这层关系。” 千桦感觉到了她声音里的冷嘲,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师父,先前魔界入侵鲛人族,鲛人族死伤无数,玉阙无也是身受重伤,搁浅在一个小岛上性命垂危。我那时刚好路过那座孤岛,就把她救了……” 怀渊勾了勾薄唇,眼里有些晦暗不明的情愫,不经思索就开口说道:“原来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你倒是大公无私,不管是谁都乐于施善。” 看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千桦有些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好,只是笨拙而又茫然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救玉阙无,毕竟鲛人……和火凤一样,恶名昭彰。” 怀渊眼波微微颤动,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知道千桦向来敏感,这下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心里的烦闷瞬间被愧疚和酸涩所取代。 千桦在妖孽二字的阴影下活了数百年,那么孤独寂寥那么阴暗冰冷,可她今日的冲动却在无意间又把他那小心掩藏好的伤口扒开,是她亲手又把他推回了无望深渊。 她看向千桦那双纯净又悲凉的丹凤眼,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只能感觉到心尖传来的一阵细密的疼痛。 雨送黄昏花易落·伍 入夜,深海的紫宸宫依旧明亮如白昼。 怀渊一直坐在那张白珊瑚桌子旁,心绪一片紊乱,连晚膳都找了个借口没有去。 玻璃墙那一侧的暗红色身影动了动,最终缓步走了出去。怀渊深吸一口气,心中的烦闷愈发肆意增长。 千桦离开之后不久,怀渊的房门就响了起来。她还没有应答,那人就已经推门进来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那一头湛蓝的长发,接着是那张倾城倾国的脸和那条修长有力的鱼尾。 玉阙无?她怎么来了?她不是让千桦去找她么? “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什么会来找你?”玉阙无笑盈盈地开口说道,“其实本来我应该是和千桦在一起的。” 怀渊风轻云淡地一笑,声音里的寒意却有些彻骨:“那你去找他便是。” 玉阙无轻笑着,慢慢地绕着怀渊转了一圈,发丝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侧脸。 “你不用这么防备我,今晚我可是特意把千桦支开,想来找你说说话。要知道,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心生欢喜呢。” 怀渊面不改色,只侧过头去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玉阙无的双眼,丝毫没有想跟她聊天的意思。 “哎呀,你这双眼睛生的确实是漂亮,难怪千桦会这么念念不忘呢。” 玉阙无对怀渊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听见她这么一说,怀渊的眼神才有了些许波动。 “我来找你,就是想给你讲个故事,你可得好好听哦。”玉阙无双肘拄在桌面上,双手捧着脸,长长的鱼尾托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动着。 她双眼氤氲着雾气,说不上来是清纯还是妖娆,玉阙无的声音软软的,萦绕在怀渊耳畔。 “一百年前,魔界暴乱。魔君觊觎我们鲛人族的能力,大举进攻紫宸宫……” 桌上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远方传来鲛人的吟唱,怀渊有些迷醉,仿佛置身于她的回忆。 彼时的玉阙无只是鲛人族的公主,魔界毫无征兆的进攻让鲛人族损失惨重,她的父王和母后也在那场浩劫中丧生,而她险些被俘,后腰中了一箭,拼尽了全力才逃了出来,却在近海处昏死了过去,被海浪冲上了岸。 鲛人族离不开水,没了水也就没了生的希望。她的腰侧还在汩汩流血,连呼吸都无比困难。 就在她以为自己就要命尽于此的时候,她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她拼命想睁开眼看清来者,却只看见一片暗红色的衣角。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圈在了近岸的一小片海水里,周围全是用灵力凝结成的屏障。而她刚刚死里逃生,完全不可能冲出这屏障。 她无比的不安,焦躁地在这一小片区域里游来游去,用身体一下一下撞击着屏障,丝毫没有发现腰侧的伤口又开始裂开。 “你别动。” 一个低沉的声音蓦地响起。她记得,这是那个红衣少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帮你疗伤。” 这是第二句。 她这才发现了正向她走来的他,红衣翩翩,冷峻非凡。只不过他戴了一顶硕大的兜帽,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见他精致的下巴。 少年毫不在乎海水浸透了他的衣摆,他在她面前蹲下来,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按在她的腰侧,精纯温暖的灵力如海潮般涌来。她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后来的每一天,他都会给她输送些灵力,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变得比往常还要轻盈灵动。 她知道了他叫千桦,她也知道他常常喜欢仰头看月亮,而且一看就是大半个晚上。 她问过他为什么喜欢戴着帽子,他没有回答。她也问过他怎么会来这座岛屿,他依旧没有说话。可当她不抱希望地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看月亮的时候,他却慢慢开口道,从前有一个人告诉他,人只能看见眼前的方寸天地,而月亮能看见大千世界。 最后离别的那天,她向他提了一个要求,她想看看兜帽下的他,他答应了。 那是一张精致而冰冷的脸,鲛人族本就个个生的花容月貌,可她觉得没有一个比得上面前的少年。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纯粹又深邃,仿佛月光下的海。 他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有片刻的柔软,可她却觉得,他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她轻声一笑,伸手将他的兜帽戴好,然后俯身到他耳边低语:“千桦,你救了我一命,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就来深海的紫宸宫找我。” 说完,她重重一摆鱼尾,往深海而去。 那一战,鲛人族所剩无几,被俘虏被杀害的同胞数以万计。族群没了首领,她便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她回了紫宸宫,成了鲛人一族历史上最年轻的王上。 她日日夜夜生活在仇恨与哀歌中,她疯了一般想要复仇,可她不能上岸,她只能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时机。 然而,一个月后,先前被俘虏的鲛人几乎全数回来了,与他们一同到来的,还有那个红衣少年。 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一边痛恨自己的无能,一边又感动着他的好意。她看着他,轻声问了一句:“为什么帮我们?” 千桦的脸隐匿在兜帽里,他的声音满是她听不懂的寂寥:“以前我遇到过一个人,或许是她让我变得更好了些,又或许是因为,我和你们同病相怜罢了。” 雨送黄昏花易落·陆 “好了,故事讲完了。”玉阙无拍拍手起身,看了眼怀渊在夜明珠照耀下的那张素白的脸,“不过,你好像不喜欢这个故事呢。” 远方鲛人的歌声渐渐淡去,怀渊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清明。 她抬头看着笑意盎然的玉阙无,冷冷地问道:“你和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千桦说的这个人。如果认识呢,就麻烦告诉她,让她千万别背叛千桦。” “为什么?” 玉阙无眼神一闪,双手瞬间拍在怀渊面前的桌子上,她凑近的脸上不再是一如既往的笑意,而是变成了令人胆颤的恶寒。 她看着怀渊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低声说道:“为什么?因为如果你都背叛千桦了,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那和杀了他,无异。” 说完,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起身慢慢地往门口去。 “你在意他,你的心已经告诉你了。我们鲛人族向来不喜欢你们人族,不过既然他喜欢你,我就勉强来提醒你一下。” 怀渊身体一僵,似乎有些无法理解她的话。 “千桦呢?”怀渊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玉阙无轻笑出声,温柔地说道:“他啊,现在应该已经拿到鲛鳞扇了吧。你放心,他就快回来了呢。” 怀渊眼神一闪,玉阙无已经没了踪影。 她这才回味起她的话。可是,什么叫她在意他?什么又叫,他喜欢她? 怀渊眉头紧锁,她大了千桦快一千岁,又是他的师父,千桦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可能对她生出情愫来? 可就算她不愿承认,她心底的躁意也已经因为玉阙无的话消失殆尽,甚至还生出丝丝缕缕难言的喜悦来。 千桦对她来说是特别的,不同于对容韫的感觉。他对于她,更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后盾,他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着、追随着,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总是一转头就能看见千桦柔软的双眼。 那么她呢?两百年来,她也怀念过在海边与千桦一起的日子,可是记忆被日渐打磨,早已模糊了一片。唯独一直清晰着的,是千桦那双缀满了星辉的眼睛。 “师父,你没吃晚饭,我给你送了点海草汤来。”千桦的声音打断了怀渊的思绪,她抬头看着他那张白皙漂亮的脸庞,眼里晦暗不明。 千桦见她没有动作,便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将那碗翡翠一般的海草汤放在她面前。 “千桦。”怀渊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 “……对不起,下午我说的话……我没有怪你救了玉阙无,我只是有些冲动。” “你不用和我道歉的。”千桦垂了眼眸,声音里带上了些许难得的柔软,“其实从前,我以为我的人生一辈子都见不了光,每晚在梦里,我都能听见数不胜数的哀嚎,我甚至觉得我就该死在那场雷劫里。可是后来我遇见了你,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嫌弃我或者怕我的人,也是因为你,我才觉得我的未来也有光芒。所以怀渊,你不需要和我道歉,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哪怕有一天我的存在成为了你的威胁,你把我交出去也好,杀了我也好,我都不会怪你。因为你对我来说,比我的命还重要。” 千桦鲜少说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有这般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内心,或许是今晚的夜太过寂静,而她也太过温柔。 怀渊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青涩的少年。他长成了男人的模样,肩背宽阔结实,身型高大挺拔,连说话的语气都是那么从容稳重。 她突然想到了在塞北时的梦,梦里的那个人好像也有一双深沉的丹凤眼,他在她身旁,仿佛默默守护了百年。 她伸出手,轻抚过他的脸庞,她看见他那双眼里的内敛与沉静,低声问他:“千桦,你喜欢我么?” 千桦没有惊讶也没有犹豫,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若无心我便休·壹 昨天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对千桦发的脾气,玉阙无讲的故事,千桦端来的那碗海草汤,还有她最后对他说的话。 她说:“千桦,我也很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就像我的弟弟一样。从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一样。” 然后,她看见了千桦一瞬间变得空洞的眼眸,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块,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往那面玻璃墙看去,墙那边早已不见了千桦的身影。她随意洗漱了一番,往外走去。 容韫见她出来,一脸灿烂地和她打招呼:“师父!早上好!千桦拿到那柄扇子了,我们等下就可以离开了。”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千桦的身影。 “千桦呢?” 容韫疑惑地看了看周围,有些茫然:“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一下子就没影儿了……” “哎呀,怎么这么急着就要走啊,我这紫宸宫可好久没来客人了呢。”玉阙无的声音从身后蓦地响起,怀渊转头看去。 果不其然,千桦与她在一起。 红衣青年冷着一张俊脸,他身边的鲛人却一脸媚态,若不是她长着一条鱼尾,谁都会觉得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撞上怀渊的视线,千桦不动声色地别开目光去。他对玉阙无说道:“拿了你们的鲛鳞扇,还没来得及谢谢你,这个恩我记下了,日后定会奉还。” 玉阙无掩着嘴轻笑出声,一双美目波光粼粼,她娇嗔道:“和我客气作甚,若是过意不去,以身相许即可。” 怀渊轻轻地皱眉,垂眸掩去眼里不明的意味。千桦勾了勾唇角,没把她的话当真,道了一句告辞便率先往布好的阵法走去。 他站在阵法一旁,低声对怀渊说:“师父,这阵法是去青云峰,我想着你和师兄应该还要回去准备准备,就擅自作主先布了阵。” 容韫早见识过他的本事,听他这么一说毫不扭捏地就走了过去:“还是师弟想的周到,哈哈哈。”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在了紫宸宫。 四人回了青云峰,匆匆收拾了一番便往天宫去。原本千桦想在青云峰等他们回来,可耐不住容韫的盛情邀约,只好也跟着他们同去。 天君生辰宴,百年一次,是以天宫各处张灯结彩,各色神鸟盘旋高歌,宫女侍卫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刚到南天门,便有一队侍女在等候,小头目见状,说了声“告退”便离开了。领头的侍女对着怀渊和容韫福了福身,柔柔地说:“参加三皇子、参见将军,天君陛下已经在御书房等候多时了,奴婢这就带三位过去。” 三人跟着那队婢女,来到了御书房前。 怀渊一瞬间想到了天君那张笑的满脸褶子的脸,有些踌躇不前,容韫却没发觉她的犹豫,大咧咧上前推开了房门。他往里走了几步,看见了案前那一抹亮眼的金色,单膝跪了下来:“儿臣参见父皇。” 天君见了他,立马起身向他走来,却毫无关心他的意思,开口就问:“你师父呢?你师父怎么没来?是不是阵势不够大她又不高兴了?” “陛下。”怀渊听见他弹珠似的盘问,无奈地出言打断,“我在这里。” 天君一听她的声音,哪还管自己还跪着的儿子,眉开眼笑地朝她走来,头上的珠帘跟着他的步伐噼里啪啦作响。 “你这丫头片子,百年来都不见你回天宫一趟,真是白疼你这么多年!”见怀渊身后还跟着一位红衣的青年,笑意更大了几分:“这便是你新收的徒弟吧,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千桦微微作了一个揖,淡淡地应着:“天君陛下谬赞。” 天君把视线放回怀渊身上,脸色严肃起来:“这次朕的生辰宴你可不能再早退了,给朕老老实实呆着,还有你这两个徒弟也一样,听到了没!” 怀渊皱着一张脸,颇有些尴尬,她随口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前不是觉得送的礼物丢脸,没好意思再呆着么……” 天君闻言,立刻换上一副惊喜的表情:“这么说,今年你的礼物不丢人咯?” 怀渊舒展了眉头,勾起了唇角,对着天君没大没小地挑了挑眉。 你若无心我便休·贰 三日后,天宫。 朝霞刚开始喷薄之时,就有宾客断断续续来了。容韫是皇子,早早地就出发去太宸殿接待各路神仙。怀渊懒散惯了,她提前吩咐了千桦,让他等宴会差不多开始了再来找她,是以直到日上三竿她还在睡梦中。 不料,她竟是被一众仙娥唤醒的。她从床上迷迷糊糊坐起来,看着眼前一片莺莺燕燕,有些回不过神来。 “将军,陛下吩咐奴婢们今日须得好好为将军打扮,既然将军醒了,那奴婢们就开始了。” 说完,还不等怀渊应答,两个仙娥径直将她架起来往里屋走去,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看见满屋子氤氲着的雾气。仙娥速度极快,三两下为她褪去了衣袍,怀渊还来不及阻止,就被推搡着下了水。 天宫果然奢侈,客房都能自带温泉。怀渊见仙娥们完全不顾她的抗拒,但是好在做事麻利周到,便干脆享受了起来。她闭着眼,在温润的泉水里舒展了身子。 怀渊常年习武,身体比一般女子要修长些,却更显窈窕有致,她整个人都浸泡在泉水里,黑发漂浮在水面上,如同一幅上好的泼墨画。浓郁的雾气蒸腾上她的脸颊,为她染上了些许桃色。 只是还不及她再多享受一番,她便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寒意,原来是仙娥将一桶牛奶倒入了温泉里。 她张了张口刚想要反驳,那仙娥就先福了福身说道:“将军,天君陛下说了,您总是在外风吹日晒,皮肤又干又燥,须得好好养护一番。” 怀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肤,有些钝钝地说:“……我觉得还蛮好的啊。” “回将军,天君陛下说了,您的二徒弟的皮肤都比您好上百倍。” 怀渊抽了抽嘴角,有些自愧不如,索性任由她们去。 泡完了澡,仙娥们又利索地拿来一身青缎罗裙给她换上,继而又是一番搽脂抹粉,怀渊被她们拾掇得晕头转向。 她向来不爱这些,可每当她一反驳,那仙娥就会用极其恭敬又不容拒绝的语气对她说:“天君陛下说了,女子得有女子的样子……”怀渊不知这老头抽什么风,只好憋了股闷气继续被她们拾掇。 一直到天色渐暗,天宫点起各色的翡翠琉璃宫灯,最后的额前花钿才结束收笔。宫娥齐刷刷地对她行了行礼,这才整齐地退了出去。 怀渊松了口气,有些别扭地看着镜中妆容精致的女子。头上的金钗银簪,压的她脖颈发酸,繁重的礼服也让她有些束手束脚。怀渊伸手揉了揉脖子,头上的鎏金点翠步摇也跟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正想着等会儿该找什么理由提前离开,她就听见了远方传来的琴瑟声,宴会多半是要开始了。果不其然,千桦也来敲响了她的房门。 “师父,宴会要开始了。” 她应了一声,提着裙摆走去开了门。 千桦见了她,表情明显地愣了一下,他记忆中的怀渊向来是不施粉黛,洒脱随性,可眼前的女子哪里还有半分往常的样子。 黛眉如远峰,红唇似朱砂,明眸皓齿,杏脸桃腮。果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 可那双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亮,这般柔美的妆也没将她眉眼中的桀骜与肆意遮掩去,反而愈发夺人眼球。 她发现了他的异样,颇有些尴尬地说道:“天君也不知道耍什么把戏,定要命人将我打扮成这样……你也觉得别扭是吧,我也挺不习惯的。” 千桦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不着痕迹地掩去眼里那抹惊艳,声音有些轻微的沙哑:“没有别扭。你今天,很漂亮。” 许是宾客差不多都就位了,人声嘈杂纷乱,又加上了些爆竹的声响,便彻底将他这句话湮没在夜色里。 夜幕中炸开一朵朵烟花,明明灭灭的色彩在怀渊脸上点亮又消散。她转过头看向千桦,显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千桦避开了她的目光,强压下心中想要接近她的欲望,提高了些音量说道:“走吧,宴会要开始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闪烁着的烟花照亮了将至的暮色,璀璨一瞬后便如烟消散,像是预兆着这天宫里即将来临的一场盛大的群星陨落。 你若无心我便休·叁 天宫太宸殿。 落日熔金,霞光万道,各路宾客比肩接踵,面上皆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之态。见怀渊远远走来,有眼识的几个神仙率先围到她身边,一口一个“风华绝代”、“巾帼不让须眉”地称赞着。 怀渊向来不喜欢应付这些,奈何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时也只好端着笑敷衍着。千桦见她被被众人围住,脸上又是一副不耐烦的僵笑的表情,轻微地叹了口气。 他本就身材颀长,轻而易举地就越过人潮回到她面前,千桦微微俯身对她说了声“得罪”,便牵起怀渊的手往人群外走去。 怀渊有些发愣,手心传来的温度像是混合着沙粒一般,游走过她的整条手臂抵达她的心脏,然后不轻不重地沙沙摩擦着。 原本围着她的那群神仙见状,很快回过神来,互相间暧昧笑着讨论。 “将军这棵千年铁树竟然也有开花的一天,实在是稀奇,稀奇啊!” “可不是,还是个这般俊俏的仙友,就是不知是何来历。” “将军的眼光哪里会差,我看这仙友定非平凡之辈!” “镜央仙君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一众声音很快淹没在人海和爆竹声响中,怀渊只听见个大概,却免不了暗暗脸红。千桦这般牵着她,虽说免了许多令人心烦的交际,但确实是有些扎眼,所以刚走到白玉桥前,怀渊就轻轻把手挣脱出来。 千桦没有什么反应,依旧是清冷沉默。只是他不再和怀渊拉出距离,而是静静地跟在她的身侧,二人一同往太宸殿去。 太宸殿左右各有一个小偏殿,每逢盛宴,都有琴师奏乐,乐师伴唱,虽不见其人,却闻得其声,余音绕梁,实为天籁。 而殿周围着一条不算宽的小溪,四座白玉桥连通两侧,溪水清澈透亮,波光粼粼,几尾锦鲤在其中游来游去,好不惬意。 殿中也有一汪浅潭,径直将外面的溪水引入殿来,潭上飘着几朵粉莲,含苞待放,娇羞可人。 直至酉时,薄暮冥冥,宾客才完全落座。此时,殿外传来一剂响亮的声音:“天君陛下驾到——”所有刚刚坐下的宾客又纷纷起身,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 “参见天君陛下。” “众爱卿免礼,今日寿辰之宴,无君臣礼节,尽兴即可。”天君的声音如洪钟作响,一派威仪硬朗。 宴会开始,一众身段袅娜的舞女涌了进来,身上的舞裙灵动飘逸,伴着动人的音律忽而舒展忽而飞掠,袅袅婷婷,翩若惊鸿。 座上一席宾客纷纷看呆了去,怀渊也斟了果酒,一边看一边喝,一舞终了,她已经喝了三四杯。果酒后劲不大,但极其容易上脸,她此刻脸颊已经微红,如纯情少女一般娇憨媚态。 “这些舞女,可真是好看。”怀渊轻声喃喃,又举起杯子呷了一口,“不过这酒,我倒觉得比不上那离人醉。” 千桦坐在她身侧,听见她有些迷离的声音,一下子就想起了塞北的夜晚。怀渊清瘦轻盈的身体、起伏有致的身段,还有她蓦然睁开的清澈双眸,他从里面清楚地看见了自己慌乱的表情。 千桦呼了口气,逼着自己别去回忆那个夜晚。“师父,你喝醉了。”他低沉地说道。 他不动声色地拿过怀渊面前的酒杯,换成了一碗乳白色的桃胶雪燕汤。 怀渊侧过头看他,他猝不及防就撞入了她的视线。 略显醉态的怀渊像个初见情郎的娇羞姑娘,纤长浓密的睫毛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颤动,一双美目中的光亮也跟着闪烁不定,轻而易举就搅乱了他的心湖。 怀渊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垂眸看向那碗泛着凉气的桃胶雪燕汤。她舀了一勺喝了一口,沁甜的味道一下子侵占了她的整个口腔。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她与他重逢那日,京城那个汤圆铺子里的甜汤圆,好像也是这般甜美可口。 可是民间小吃怎么能比得上这天宫珍馐呢?她许是真的有些醉了吧…… 怀渊伸出一只手来,手肘杵在玉石桌面上,手掌懒懒地托着脸庞。她这个角度,刚好可以将殿中的表演全收纳于眼底,也能将千桦的表情一览无余。 她看着新的舞蹈,心绪却飘渺不定,她轻声笑了,说了一句:“千桦,你何必这般仔细我。” 千桦拿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好半晌,他才轻声答道:“我有试过让自己不去在意你,可我发现,隐藏自己的心比隐藏身份还要难。” 他拿起面前的血纹白玉杯,一口饮尽里面的陈酿,一双丹凤眼随意地看向殿中的翩翩蝶舞。紫衣微拂,好似蝶栖于树。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成为你的困扰……” 音乐淡了下去,舞女的动作也随着乐声愈发迟缓拖沓。 衣袖如竖烟般荡漾,是蝶落了。 “我明白的,你若无心,我便休。” 你若无心我便休·肆 夕阳完全沉了下去,天宫的歌舞升平之景全部被夜幕笼罩。先前还略有些拘谨的各路仙友,全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随意热络了起来。 “陛下,此乃老臣在无妄山天堑下一汪碧潭中寻得的万年灵石,今日特地以此为陛下贺寿,还望陛下笑纳。” “陛下,此乃老臣家传之宝汸泉剑,此剑可引百川之水,望陛下笑纳。” “陛下……” 天君今日收了不少贺礼,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宝贝,可他却还是不甚开心。他面上笑呵呵地应着这些臣子,眼睛却不时往怀渊那边瞥。 这小丫头片子,三日前就在吊他胃口,事到如今也不肯把她的寿礼呈上来,还有心思欣赏歌舞,真是快把他急死了。 “陛下……陛下?”座下的臣子见天君出神,小心翼翼喊了两声,莫不是陛下不喜欢他送来的这只长了翅膀的乌龟? 天君回过神来,瞬间带上了亲切的笑意,乐呵呵地应道:“爱卿有心了!来人!将这……呃,这会飞的王八带下去,好生照料着。” 臣子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祝贺了几句便回到了位子上。 “陛下。”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 天君见到不知什么时候走来的怀渊,面上蓦地一喜,但是马上又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缓缓地问道:“爱卿何事啊?” 怀渊也不拆穿他,只浅浅勾起薄唇,轻笑间芳华四溢。她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手掌上泛起阵阵青蓝色涟漪,接着,一柄白色的扇子就漂浮在她手上。 天君脸色突然一变,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轻声问道:“这是……鲛人族的东西?” “回天君,此扇,正是鲛鳞扇。” 怀渊的声音虽然不洪亮,却掷地有声,一时间,各个等着看怀渊又会送什么奇葩礼物的仙君们都愣在了原地,太宸殿除了偏殿传来的清扬的琴瑟声外,竟没一声言语。 怀渊转动手指,悬浮在空中的那柄扇子也随着她的动作缓缓立起,然后一点一点把它的全貌展示在众人面前。 白色珊瑚作扇骨,千百片鲛鳞成扇面,鲛人王上的发丝将其编缚在一起,扇面转动,各个角度都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恍如大海在向世人低语自己的秘密。 “鲛人族极少出现在人族面前,他们的东西也几乎没有流传在世间的,而这鲛鳞扇,是鲛人族最具权力象征的宝物之一,得之,相当于得到了鲛人一族。” 怀渊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这把漂浮在她面前的扇子,她的声音搭上这隐隐的乐声,愈发显得空灵悠远:“今日臣将这鲛鳞扇赠予陛下,还望陛下护这世间,万世长宁。” 怀渊单膝跪了下去,清冷的声音如编钟作响。周遭仙君已是一片哗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怀渊竟能拿到鲛人一族的东西,竟然还是这般尊贵的鲛鳞扇! 天君看看缓缓漂浮至他面前的鲛鳞扇,又看看恭敬跪在座下的青衣女子,眼里的震惊渐渐被欣慰所取代。 其余大臣为他祝寿,全是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话,只有她,她希望他能护世间长宁。 “果真是朕的好将军!来人,将这鲛鳞扇供奉于仙祠之上。”天君下座,亲自将怀渊扶了起来,然后放轻了音量,“你这丫头片子,我可真是小看了你。” 怀渊也毫不扭捏,轻笑着应道:“是千桦取来的扇子,他说这扇子定能让陛下高兴。” 天君闻言大悦,赶忙让人将千桦请来。 众仙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那陌生的红衣青年身上,千桦在一众视线里往天君走去,倾国的容颜展现在大殿里,在场的所有人都放轻了呼吸。而那些傍晚见过千桦的仙君却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这不是与将军相好的那位仙友吗?” “是啊,看来镜央仙君说的没错,他定是藏龙卧虎之人。” “看这仗势,莫不是将军要求陛下赐婚?” “我看有可能,有生之年我等竟能喝到将军的喜酒,哈哈哈,果真是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千桦神色自若,在怀渊侧后方站定,沉声说道:“参见天君陛下。” “免礼免礼,朕听闻,这鲛鳞扇是你取来的?” 千桦淡淡地看了眼怀渊,不卑不亢地说:“正是。先前我阴差阳错救了鲛人族王上一命,因此有了些交集。” 天君却突然停止了追问,微微皱起眉头来细细地看着千桦,半晌,略有些疑惑的说:“朕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总觉得你身上的气息有些熟悉……” 怀渊闻言,背影蓦地一僵。 糟了,她忘了两百年前菩提林的那场三昧真火是天君亲自去处理的了。而普天之下,会用三昧真火的只有千桦一人罢了。若是被天君识出千桦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你若无心我便休·伍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周围的窃窃私语、隔壁的琴鸣鼓音、甚至于自己的呼吸心跳,全都在刹那离他远去。血液像是冬日的海水,蔓延过他全身,席卷走所有的温度。 百年的伪装,在这一刻岌岌可危。 但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将会迎接自己的惩罚和唾弃,而是面前这个女子也许会因为他,万劫不复。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法眼。”怀渊轻笑一声,如往常一般风轻云淡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要被拆穿了么…… 还好啊,是她亲自来…… 那可千万别连累到她啊…… 千桦认命的闭上了双眼。 好似过了百年之久,淡漠的声音再一次响起:“陛下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千桦与陛下一样,修习的是控火术。天上地下,能修习五行之术的本就稀缺,而碰上一个修习同类术法的人概率更是小之又小……” 千桦骤然睁开眼,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番解释,他仰起头来毫不避讳地回看着怀渊。她的目光柔和坚定,仿佛神圣的火种。 “……而且前不久,千桦收服了赤焰枪。” 言语一出,四下哗然。 天君面上露出几分震惊的神色,声音里却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此话当真?如此年纪竟能收服赤焰枪……怪不得朕觉得他有几分亲近之感。朕已经许久没有遇上这般人才了,如此,不知朕是否有幸能看看赤焰枪今日的风采?” 千桦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沉默片刻,这才略有些沙哑地应道:“陛下言重了,千桦技艺不精,还望陛下能够指点一二。” 言罢,殿中无数双眼睛全部聚集在了千桦身上,所有人都想目睹这年轻火神的卓越风姿。 千桦转身,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金光乍现的片刻,上古神器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十寸长的尖刃闪烁着寒光,其下的红缨如赤色冥火一般幽幽浮动,再往下是一杆雕有古老花纹的枪身,像是一个消失文明的神秘图腾。赤焰枪通体只有银、红二色,却夺走了殿内无数奇珍异宝的光芒。 千桦修长的五指握住枪身,暗红的衣摆和如墨的青丝皆是无风自动,一双丹凤眼里寒意滔天,仿佛带淬入了极北之地的冰霜。 ——如果一切都暴露了,那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会护你周全。 ——如果你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会用自己的生命,向你谢罪。 ——如果有那一天,你一定要亲手杀了我。 ——让我死在你的手里。 ——怀渊。 赤焰枪在千桦手上恍若被赋予了生命,钢铁变得柔软、枪身变得曲折,如红发银龙一般,在向世间无声咆哮着,宣告它的浩瀚力量和滔天的威仪。 千桦往枪身中注入源源不断的灵力,一招一式,气吞山河,像是在宣泄再也无法压抑的悲痛和怒火。 灵力积蓄在赤焰枪里,一人一枪仿佛合二为一,夺目的金光萦绕在起舞的身影上,枪身周围竟然也幻化出火焰来。 橙色的火光随着枪杆弯曲盘旋而上,最后全部汇聚到枪尖,千桦用力往池中一扫,火光就如流星般落入水中,一时间满池金光闪耀,粉莲齐齐绽放,好似一场水中的烟火盛宴。 终了,千桦稳稳地落了地,负手持枪而立。他面上一派淡漠,眼里却是他人看不透的苍茫和悲壮。 天君眯着眼,好似还在回味刚刚的一舞,又好似陷在了陈旧的回忆里。好半晌,座下众仙君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才回过神来。 “不错,不错。怀渊,你收了个不得了的徒弟啊!”天君眼底闪过一阵别样的光芒,很快就被赞赏和惊喜所掩埋。 怀渊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红衣青年,在触碰到他凉凉的目光时只感觉心跳漏了一拍,接着又更猛烈地跳动起来。 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千桦的眼神让她觉得无比难过,就好像,他在对她默默言说最后的诀别。 她忽然无比想念千桦以前看向她的眼神,不是现在这样面对众人表现出来的疏离冷漠,而是如春水一般的温暖与柔软。 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那颗平静跳动了千百年的心已经反常地悸动了好几次,在她的心里,这片红衣早已占据了一席之地。 无关友谊,无关恩债,而是关乎那千万年来无解的风月柔情。 你若无心我便休·陆 宴会散去,怀渊回了房间,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僵直的腰背让她简直想就地躺下来。 宴会上的她面上一派风轻云淡,实则后背已经被天君一席话汗湿。 她知道天君只是看起来不着调,其实是一个心思极其敏感缜密之人,否则不可能在这天君之位上盘踞千百年。但是她不知道,今天她的解释让天君信了多少,不过好在他没有继续盘问下去,将信将疑也未必不是一种成功。 怀渊卸下了满头的首饰,青丝如锦缎一般披散下来,她闭上眼,轻轻地呼了口气。 突然间,她的房门被敲响了,一个沙哑无比的声音传了进来:“师父,是我。” 怀渊起身去打开了门。月色下,容韫一袭墨色便服,垂眸安静地站在庭院里。 “怎么了?刚刚宴会的时候没看到你,你去哪了?”怀渊朝他走过去,却看见了他有些红肿的双眼,她的心里咯噔一下,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师父。她……没了。”容韫轻轻地说道,嗓音沙哑得吓人,“万荣,没了。” 饶是知晓凡人一生不过短短一瞬,怀渊也僵了片刻。眼前的男子浑身都被悲苦笼罩,像是个病入膏肓之人,无力又绝望。他低垂的睫毛被月色照耀着,透出一片水光。 怀渊上前牵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那手凉的惊人,可她知道,这点凉意一定抵不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容韫……” 容韫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来,脸上的哀痛被挣扎着的希望所取代。他用期待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问她:“师父,人都有轮回,你说她是不是又重新诞生在了某个地方,只是我还没找到她。” 怀渊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她怎会听不出他声音里的颤抖和隐忍,他又怎会不知轮回的变数之大,不过此刻,他只想听她一句肯定,哪怕是骗他的也好,他只要一个镜花水月般的希望。 怀渊压下对他的心疼,对他柔柔地笑起来:“嗯,万荣这一辈子都不够自在,她只是想换个方式和你在一起而已。就像你说的,或许她在等着你去寻她。” 容韫的手心在她手里开始回暖,他抬起头来看着那轮弯月,眼角的湿润仿佛陨落的星辰。他突然轻笑出声,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 半晌,他慢慢开口:“师父,我们在梁国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讨厌万荣么?因为那时的我觉得,我已经活了千百岁,而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凡人,她在我眼里就像个顽皮又不服管教的小孩。她总是拉着我闯祸,有一次她非逼着我陪她去被阿觐封锁掉的一个废宫,结果被抓个正着,她挨了二十大板,我却挨了五十大板,我当时就想着,我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跟着她胡闹。” 容韫抬起手来抹了抹眼角,一道晶莹的水痕残留在他的脸上,怀渊怕他难为情,很贴心的没有转头去看他。 “后来的我,竟然愈发习惯了她刁蛮的性格,也习惯了陪着她闯一个又一个的祸。我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没心没肺下去的,所以就算是我们走了,她也不会太难过,顶多是伤心几天,但是马上又会找到新的可以折磨的人。 “可是后来我回去看她,我才知道她不是没心没肺,相反的,她早已经把一整颗心都放在了我身上……那半年多来,万荣过得一点也不好,去找她的那个晚上,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心也是会疼的,疼起来还这般要命。” 怀渊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心会疼,就是爱的意思么?” 容韫脸上笑意更盛,眼里却是苍茫一片,他的语气里有些淡淡的自嘲:“爱?也许失去过才懂爱吧……” “失去,是什么意思?” “人不都是失去之后才懂珍惜么。就像我,离开她了以后才知道,自己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她。” 容韫顿了顿,笑容开始变得苦涩,“阿荣的一生很短,我可以漫无目的,她却不行。我原先一直当她是个孩子,可实际上她比我更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也比我勇敢,一次一次去争取自己要的,或许是因为她的一生,容不得她有几回冲动罢。” 怀渊听着他渐哑的嗓音,脑海里却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暗红色轮廓,那是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他静默地看着她,一双丹凤眼里是令她害怕的冷漠和疏离。 他就站在那里,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她记得她也是这般对千桦说,她只把他当作弟弟。可是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不甘心了呢。 天上的云雾涌动,遮住了本就残缺的月亮。今晚的月似乎格外懒散,像个窝在黑云中惬意打发着时光的老者,它淡淡地看着世间,像在看一场红尘中的黄粱一梦。 似此星辰非昨夜·壹 夜晚的天宫不似塞北时那般漆黑寒冷,反而更像是一座华美精致的不夜城。各处的宫殿角楼亭榭都点着琉璃灯,或是亮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偶尔也有微弱的光亮穿梭在冗长曲折的宫道里,还伴随着一阵细密轻柔的巡夜宫娥的脚步声。 怀渊和容韫坐在庭院里的石凳上,几步之遥闪烁着的火光照亮了两张美好而又怅然的脸庞。 “师父。”良久的沉默最终被容韫打破,“其实我能看得出来,千桦看你的眼神是不同的。” 怀渊眼波微颤,不自觉地把呼吸放慢了几分。她侧过脸去看边上那个静默的青年,有些不明所以。 容韫轻声笑了,不似往日那般灿烂干净,而是参杂了些怀渊看不明白的东西,像是想起美好回忆时的满足,又像是错过所爱的悲切,或者两者均有,又或者两者都不是。她不明白,爱情带给容韫的的究竟是幸福,还是苦痛。 “千桦的眼神,就和之前万荣的一模一样。我原先也看不透彻,现在想来,只觉得遗憾罢了。” “爱……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一本书教过我们什么是爱,可是总会在某个时刻,你自己就明白了。然后你会发现,不是书不愿意教,而是没有任何言语能表达出那样的感觉。 “就好像一杯酒,闻着觉得很香,入喉却烈的你直咳嗽,可是咳完了,回味的时候又是满嘴清甜。你一时无法分辨,这杯酒到底是香味更胜一筹,还是烈性更值得被记住,因为它们是互相交织难舍难分的。 “爱也是这样,没有爱上一个人之前,你不知道爱会给你带来快乐还是痛苦,爱过了之后才会发现,爱不是几个词就可以定义的。领会个中滋味,唯有身在其中。” 怀渊垂下头去,发丝跟着她的动作滑落胸前,遮去了铺洒在她脸上的缕缕光亮:“容韫,我还是不明白。” 容韫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挡在怀渊的面前,轻声问她:“师父,你对千桦,是什么感觉?” 怀渊咽了口唾沫,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半晌,她轻柔地说道:“我原先只当他是个孩子,可是现在,我又分不清了。就好像心里有爪子在挠一样,不知道是痛是痒。” 容韫顿了片刻,笑了笑,转身往门口走去。他最后一句话停留在空气里,像是一片羽毛落入了平静的湖水中,荡漾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师父,别像我,失去了才看清自己的心。” 院子里只剩下了怀渊一个人,她静默地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色朦胧起来,像是打了一个呵欠,呼出的白雾沾湿了月华,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宁静。 第二日,天君召见怀渊。 怀渊换回了自己平常服饰,利落干脆如一柄出窍之剑。她笔挺地站在天君座下,心里却有几分忐忑。 天君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在怀渊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欣赏一件传世佳作。 怀渊被看的有些头皮发麻,她在天君过于慈爱的目光下坚持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最终忍不住问道:“陛下今日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 私下里,怀渊从不在天君面前行那套虚礼,天君也喜欢她那副随性的样子,所以也不会端着架子。 他见怀渊不耐烦了,这才乐呵呵地说道:“浩浒仙君一早就来跟朕说亲了,你娘与他交好,从小就给你定了和他那嫡子的娃娃亲。虽说你没见过他儿子的面,朕可是见过,长得虽然不如你那二徒弟,不过也是仪表堂堂。这不是前些日子他儿子非要下凡历练嘛,这才错过了生辰宴引你二人相见的机会,不过掐着日子,他也快回归仙班了,你二人的婚事也是时候准备准备了。” 怀渊脑子轰的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天君叫了她两声,她这才回过神来。 “我被我娘卖了?”她有些难以置信,“我娘仙逝已经几百年了,怎么现在我才知道这档子事?我说昨日怎的这般反常要我打扮,原来是给我安排了场相亲!” 天君装傻一笑,生怕怀渊将气撒到他头上,连忙安慰道:“你先别气先别气,依朕看,那钟离觐蛮好的,长相数一数二不说,灵力上也是个佼佼……” “你说什么?”怀渊突然打断他,她只觉得自己好像遭到了第二次雷劈,声音愈发颤抖起来。可是她又不死心,于是再次想要确认:“你说他叫……什么?” “复姓钟离,单名一个觐字,字扶苍。哦对了,朕听闻,他好像投胎到凡间大梁的帝皇家,那治国之道也是不同凡响……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脸色这么苍白?” “没事,不过是命不久矣……” 怀渊痛苦地想,自己应该是被雷劈的外焦里嫩了。 似此星辰非昨夜·贰 怀渊活了一千七百岁,第一次这般狼狈不堪。 她火急火燎地从御书房出来,抽空命人给千桦和容韫送了口信,接着飞速收拾好了东西,逃也似的回了她的青云峰。 她前脚刚到月牙阁,容韫和千桦后脚就跟了上来。“师父,怎么这般突然要回来?”容韫问道。 怀渊咽了口唾沫,稍微定了定心神,扭头看着面前两个青年,这才有些气息不稳地说:“你们知道么,阿觐……阿觐竟是那浩浒仙君的嫡子,我娘还在世的时候,就给我定了与他的娃娃亲……天君午时召见我便是和我说了这件事,还说过两日要安排我们见一面……我不逃,难道还真等着阿觐回归仙班和他定亲啊!” 容韫一听,表情立刻凝重了起来,而千桦脸色依旧如常,低垂着的眼眸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容韫皱起了眉,沉声道:“阿觐?他竟然也是个神仙……” 怀渊走出去眺望了番,第一次对自己布在山脚的阵法生出不自信来。她重重的呼了口气,回头往千桦的方向喊着:“千桦,你跟我来,青云峰的法阵该好好加固一番了。” 千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沉沉应道:“是,师父。” 言毕,怀渊和千桦的身影就先后消失在了月牙阁内。 容韫没和往常一样叫嚷,一言不发地去了藏书阁。他自知自己术法不精,跟着他们也毫无用武之地,倒不如去师父收集着的古籍中找找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万荣重新回到他身边。 青云峰,山脚瞬移阵法外。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立于一旁,皆是青丝及腰,身型挺拔,远远看去,仅仅是一道背影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山下的瞬移法阵完好无损,她此番前来不过是想多叠加几道罢了。她没有转头,开口对千桦说:“先前你布阵的方式很特别,能再让我看看么?” 千桦应了声“好”,上前去轻轻挥了挥手臂,怀渊只听见一阵轰响,脚下的山石似乎有些震动,金光乍现后,整个瞬移阵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或者说,整个青云峰山脚都变换了模样。 先前的青云峰山脚光秃秃的,山体全是沟壑和杂草,乍一看其实和普通的山没什么两样。 而现在,千桦竟然在青云峰前辟了条河流,河水碧蓝清澈,却见不到底,河面上隐隐约约飘着层雾气,尤显的这河水冰冷阴沉。河面上只通了一条略显潦草的木板桥,三寸宽度的木板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中间还有几条裂痕,像是随时都会沉入水底。而河对岸的青云峰山脚,却生了一片密林,高大挺拔的桦树遮天蔽日,好似一层天然的屏障。林中怪石峥嵘,四散分布开来,看似毫无关联,却又环环紧扣。 怀渊布阵,向来只压阵脚,再在阵心下法咒。然而眼前的阵法与她的风格截然不同,如果说怀渊的阵法是毫不掩饰的暴露的话,千桦的就是费尽心思的隐藏。眼前的河、桥、木、石,万物都看似平平无奇,却都有存在的意义。 怀渊眯了眯眼睛,有些讶异地问道:“这个阵法,是立体的?” “嗯。这林子的树是固定生长的,每棵树的枝干、每条枝干上的叶片都是阵的一部分。若是有人入了这片林子,就会被困入阵法制造出的幻境中,阵法无解,一旦困入只会日渐心智全失。” “那那条河呢?” “那是另一个阵。我在桥上施了障眼法,上了桥就等于落了阵,将通向虚无之境中,阵法一日不破,就一日无法出来。” 怀渊有些汗颜,显然是被这阵法的凶险程度震惊到了,她扭头对他说:“千桦,我们防的不过是天君和阿觐,又不是防什么贼人,这样的阵法好像有些过了……” 千桦垂眸不语,好半晌,抬起手来一挥,一切又回归原样。 没了如伞撑般的桦树林,阳光再一次顺畅地抵达大地。怀渊抬起手来挡在眼前,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有些不适,千桦不动声色地挪动了几步,恰好挡住了她面前的光。 “你很在乎钟离觐么?”她突然听见千桦这么问,低沉的嗓音完全听不出他的情绪。 怀渊放下挡在眼前的手,回望着面前逆光而立的青年。她笑了笑,伸出手去熟练地捏了捏千桦的脸,当看到他那双波澜不惊的丹凤眼里有了些躲闪的意味,她心里蓦地一软。 她轻声回答他:“我在乎他。” 千桦的眼神瞬间凉了下去,连带着抿紧了嘴角。 “我在乎他,因为我把他当朋友。”怀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吸收了阳光的眸子璀璨耀眼,好像可以直达他心底,“我也在乎天君,我还在乎一些会路过这里的人还有动物。我不希望青云峰变成一个无形的杀戮场,也不希望你因为此而自责。” 怀渊将手轻轻放在千桦的脸上,她看见了千桦眼中的冰冷在动摇,她突然非常想念千桦的温暖眼神,那种和往常一样的,只属于她的温暖眼神。 她的心不知怎的,有些涩涩地抽痛。 “我自责,你会觉得难过么?” “会啊,我会很难过的。因为我知道,你背负的够多了,如果因为我又多了几条生命,我会寝食难安。” “那是因为,你把我当做你的弟弟么……”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了……我只知道,我不想看见你难过的样子,也不想看见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千桦,你能不能对我笑一笑?” 千桦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眉眼里流露出被温柔包裹着的忧伤。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表情像极了钟离觐来月牙阁那晚,容韫回忆起万荣的那种表情,都是那么柔软,那么念旧。 千桦轻轻地笑了,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她的眼神早已出卖她了,可她自己却还看不明白。 “千桦,你笑起来,真是比红香楼里的花魁还好看。” 怀渊的语气里,是若即若离的似水柔情。 似此星辰非昨夜·叁 月上柳梢,天宫,御书房。 天君正坐案前,表情是难得一见的严肃威仪,他座下跪了数十人,皆是屏气凝息,一动不动。 紫檀木案上的琉璃灯展无声地燃烧着,其内的烛火跳动了几分,略有些暗下去的趋势。 天君手里拿着一卷明黄的绸缎,精美的刺绣显露出它的尊贵非凡。上面的黑色字迹却潦草不堪,甚至还有些地方被滴落的金石墨渗透的一塌糊涂,光是扫一眼就能看出书写之人的心气无比的浮躁杂乱。 “什么时候的事?”天君开口问道,声音里是不容质疑的皇威。 跪在最前方的将军闻言,双手抱拳回答道:“禀天君,约莫是……一百年前。” 天君缓缓将那黄帛放下,嘴角噙了抹冷笑:“好,真是朕的好将军,瞒朕能瞒一百年。” 那将军立刻俯身磕了个响头,声音里带着些颤抖:“禀天君,魔族当时不过是在南边的海域出现了一下,立刻不见了踪影,而之后也没有出什么情况,属下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魔族不过是到仙界的地盘来散散步?还是到南海去钓钓鱼?自从上古战神为仙魔大战陨落,数万年来仙魔两界井水不犯河水,更从未有过越界的现象,魔族如此反常,你竟也能瞒下不报!” “属下……属下知错,一切都是属下的过失,望天君重罚。” 说罢,将军开始用力地磕起头来,跪着的数人也跟着他一起磕头,整个御书房里响起了一片沉闷的撞击声。 他们也是知情不报者,所有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一点,他们看似微不足道的过失,已经酿成了一场无法扭转的浩劫。 就像是往枯草堆上弹了一小点火星,如今,那堆枯草已经开始燃气熊熊烈火,灼热又猛烈的黑烟正高高升起,恍若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 青云峰,月牙阁。 下午时,怀渊左思右想,还是不愿意加害他人,于是放弃了叠加阵法的念头,和千桦一起早早的回了月牙阁。 容韫还在藏书阁里,怀渊也不去打扰他,而是去厨房取了些茶叶来,自己开始慢慢煮茶。 千桦见她费力生火的样子,叹了口气走到她身侧。他一翻手掌,掌心便燃起了一簇血红色的火焰,他将手掌往炉灶下一推,火光瞬间燃了起来。 “师父,还是我来吧。”千桦接过怀渊手里的火钳,在炉灶前坐下。 血色的三昧真火将他的脸庞映照的通红,却使他本就立体的五官更变得更加妖冶了几分。只是他那双丹凤眼依旧是那么风轻云淡,好似汪波澜不惊的海面。 怀渊看着他的侧脸,跳动的火光也照亮了她的回忆。 从她第一眼看见千桦以来,她就觉得他的身上存在着太多矛盾的东西。明明心地善良,却要装出一副冰冷疏离的模样。明明那么痛恨带给他创伤的过往,却依旧对未来怀着希望。明明自卑,却又孤傲,明明悔恨,却又漠然。 那个被全世界视为妖孽的少年,会因为觉得月亮孤独而夜夜去海边陪伴它,也会因为她给予的一点温暖而告诉她,如果他成了她的威胁,就把他交出去,或者直接杀了他。 他是有多害怕自己会成为她的负担呢?怀渊无所事事坐在一旁看着千桦,他的眼神依旧干净纯粹,像是夕阳余晖铺满的海面。 她知道,她根本做不到千桦说的。她连听见一些诋毁凤凰的声音都会无比愤怒,更别说把千桦就这么交到那些人的手里。她只知道,若是有人敢在她面前动他,她定要那人百倍奉还。 她突然想到容韫的话。 ——师父,别像我,失去了才看清自己的心。 失去千桦么?她想,她会疯掉的吧。失去他,她就算翻天覆地也会将他找回来,他对她来说,已经是无比重要的存在了啊。 就像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火花,一瞬间,她就明白了容韫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的心,早就告诉她答案了。她真是个胆小鬼啊,上战场以命换命的事都不怕,可面对他时,她竟然退缩了。 ——还真是有点丢脸啊。 怀渊轻声笑了出来,脸上有些许的无奈。 不知是不是三昧真火太过燥热,她的心里突然有了种莫名的冲动,她想抱一抱千桦,感受一下他的体温。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她从他身后环住他,脸贴在他略有些凸起的脊柱上,千桦的身体僵硬的厉害。 “师父……” “千桦,我想我明白了。”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千桦完全忘了控制火候和时间,他的声音沙哑又颤抖:“明白什么?” “或许我对你的喜欢,不是我从前以为的那样……” 千桦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冲出他的胸膛来。 “怀渊……” 这是千桦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拼命压抑着,却依旧掩盖不了他的深情。 怀渊没有应答,千桦只觉得腰间的力道突然消散了去,还来不及他做出反应,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就完全将他包裹起来。 ——那就勇敢点吧。 接着,双唇传来了柔软的触感,她纤长的睫毛轻拂过他的脸庞,也搅乱了他的心湖。 月亮完全隐进了云雾里,唯有几颗相隔甚远的星星还在闪烁,如一眨一眨的眼睛一般,欣赏着世间一出绝美的戏剧。 可翻滚的黑云终究将天空中最后的零星光亮吞噬了去,黑暗悄无声息地占领了整个世界。 月牙阁外,谁也没有发现,一双绿色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危险荧光。 似此星辰非昨夜·肆 自怀渊他们离开天宫,一晃过了半月有余,天君也没有派人去寻过她。 半月来,千桦的名声在仙界大起,他在生辰宴上崭露头角的一段,被众仙口耳相传。尤其是先前见过千桦和怀渊手牵手走在一起的那些仙君,说起这事来更是慷慨激昂面红耳赤: “你们别看千桦仙君灵力高超还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他对怀渊将军可是又温柔又宠溺,啧啧啧,你们没看过他看着将军时候的眼神,那叫一个爱意满满啊!” “我也觉得,他们二人简直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可不是!千桦仙君舞赤焰枪的时候,将军都看呆了去!千百年来,将军何时有过这般失礼模样!” “只是不知千桦仙君是何来历,修习的竟是控火之术……看来仙界要出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这位仙君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 除了这些言语,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别样的声音,有人说千桦修习的是禁术,也有人说千桦在意的只是怀渊的身份,还有人说千桦可能是天君陛下遗留在外的私.生子…… 当然,众说纷纭皆是虚妄。 没有人把他与两百年前那只消失于世间的凤凰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不会发现,自己所能感受到的千桦的灵力,只是他的冰山一角。 谁也不会想到,两百年的时间,凤凰除了隐去了自己的真身,他也把那至精至纯的浩瀚灵力藏的极好。 凤凰想要放下过往从头来过,可是他不知,他自以为深藏不露的过去,已经开始慢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了,他逃避了太多年的现实,正冷笑着将手中的剑打磨得锋利而致命。 极北之地,魔族。 一轮硕大的紫月印在低压的天幕上,发出妖冶的光,如钟罩般笼罩着整个魔界。紫光未及之处,风雪呼啸,冰碴子如锋利的飞镖一般狂舞在寒天里,目之所及,一片茫茫,了无生气。 魔宫屹立在魔界最中心,高耸入云,在紫月的映照下尤显的神秘危险。 大殿中,一个美艳无比的女子如猫一般侧卧在高高的美人塌上,她只穿了件黑色的丝绸外袍,不经意间就露出修长的双腿和莲藕般的双臂,她的领口开的有些低,锁骨下的沟壑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美人塌下,如鬼魅般站了两个身影,二人皆是戴了面具,静静地等待榻上女子的吩咐。 “控火之术……赤焰枪……哈哈哈,看来他是打算弃暗投明了呀,实在是有趣至极。”女子娇媚的声音响起,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阴森,“那就把他的名声再打得响亮一点,毕竟,他可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呢。而且,站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也就越痛,不是吗?哈哈哈哈……” 闻言,戴面具的二人没发出一声声响,如幽灵般瞬间消失在了殿堂上。 女子发出一声勾.人的慰叹,从榻上起身,赤着脚往门外走去。她的脚腕上挂着一枚铃铛,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脚下幽暗的黑晶地面贴上几张枯瘦苍白的手掌来,好似想要抓住她纤细的脚踝。 她难得停下脚步来,低头看着那些拼命用指甲划拉着黑晶的手。那些手的主人,被这面巨大黑晶封印在地底下数万年了,他们对血的渴望却是经久不衰。 “哎呀,你们别急呀!再过不久,我就放你们出来,我可是给你们准备了一场饕餮盛宴呢……” 她被紫月照耀着的精美脸庞上,露出了一个甜美而娇羞的微笑。 天地间在酝酿着一场风云巨变,除了知情的几个人外,其余数万万人都还以为这还是那个战神换来的和平世界。 在荒无人烟的某处,那守护着和平的封印轻轻地动了动,而被它封住的那些杀戮和血腥,已经开始在黑暗里睁开沉睡了数万年的猩红眼眸。 这一次,神族、魔族、人族,没有一个能逃得开。 似此星辰非昨夜·伍 那日怀渊向千桦表明心意之后,她愈发觉得懊恼,她从不知千桦会这般粘人。 早晨起来,千桦就已经做好了粥,坐在庭院的石桌旁等她。偏偏他还要装作一副“顺便”的样子,拿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帕子,一边擦拭着赤焰枪,一边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说:“师父,你起来啦?我早饭烧多了,你要不要吃?” 怀渊看着千桦春水般的双眸,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硬着头皮飞快地干了那碗粥,然后放下碗就往院子外走去。 千桦跟在她身后,她要是坐在月牙阁外的巨石上,千桦就在她旁边吸纳吐气;她要是想在月牙阁边上走一走,千桦就在月牙阁外舞赤焰枪,一边舞枪还一边小心靠近她的方向。 而下午,怀渊喜欢拿本阵法图坐在书房里研究,千桦就很自觉的煮了茶给她送去,陪她一起喝茶看书,茶喝完了千桦又接着煮,煮好了又继续喝。 当怀渊第三次小解回来时,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冲着书房里捧着一本古籍优雅品茶的千桦龇牙咧嘴地喊道:“你再给姑奶奶灌一口茶,姑奶奶就把你赶出青云峰去,你听到了没!” 千桦似乎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大动肝火,俊美的脸庞上一片茫然。 他放下捧着的古籍,小心翼翼地问她:“是茶不合你口味么?苦了还是不够入味?你告诉我,我去重新煮一壶来。” 怀渊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跳,她拼命深呼吸,好半晌,终于挤出几个字来:“你、给、我、出、去。” 千桦眼角耷拉了下去,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偏偏他还什么话都不说,乖乖地放下书来往外走。 怀渊看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饶是再有气也撒不出了,心里反倒还一阵一阵的自责。于是在千桦与她擦身而过之时又伸出手来拦住他,妥协道:“罢了,你回去继续看书吧。” 千桦的眼神里飞快掠过一抹笑意,他知道怀渊最吃这套。只不过他面上还是那副无辜的样子,看向怀渊的时候,那双荡漾着秋波的丹凤眼还可怜兮兮地眨了眨。 真是要命了。怀渊心里想到。 “好了好了,你别这么看我。”怀渊抬起手来像摸小狗一样胡乱揉了揉千桦的头顶,千桦见得逞了,赶紧得寸进尺抱了怀渊一把。怀渊毫无防备,整个人突然就被千桦扎扎实实地裹进了怀里。她正准备发飙,千桦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松开了她,丹凤眼里笑意盈盈的,嘴上还讨好似地说了声“谢谢师父”。 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竹简滚落的声音,怀渊一扭头就看到了目瞪口呆的容韫,她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容韫咽了口唾沫,飞速捡起了地上的竹简,逃之前还不忘加上一句:“师父,我什么都没看到!”怀渊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胸闷。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日的生活都是按部就班,却单纯美好。千桦以往的人生经历过了太多的黑暗与寂寥,这段不足一个月的美好时光,每分每秒他都想要牢记珍藏。 他睡的很浅,几乎每夜都会醒来,每次睁眼看见窗外的那轮懒散的明月,他就会无比感恩现在的生活,无比庆幸他能陪在她身边。 可是美好的东西往往短暂,千桦不知道的是,在以后很长一段岁月里,他与怀渊都没有再见面,他甚至都不敢再回忆青云峰上的点点滴滴。他的生活依旧寂寥无望,也再没有看见过这样明媚皎洁的月光了。 十月初十,盛夏早已过去,秋意绵绵,整座青云峰都开始起伏着枯黄。月牙阁的门,再一次被不速之客敲响了。 门依旧没有上锁,“吱呀”一声被推开。身穿靛青色衣袍的男子又一次踏入了院中,环视一周之后,将视线放在了坐在石桌旁的女子身上。 怀渊没有太过惊讶,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他。千桦和容韫听见声响后,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阿觐,你来了。” 钟离觐温文尔雅地笑了笑,他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大梁皇帝的那种威仪感,反而让人觉得温润如玉、平易近人。 他轻轻开口说:“怀渊,是我失礼了,一而再地不请自来。不过,不知这一次,我是否可以厚颜讨杯茶喝?” 似此星辰非昨夜·陆 秋阳半隐在厚重的云层里,萧瑟的秋风似乎吹熄了它的温度。热烈了一整个夏天的太阳,终于找到了可以喘口气的时节。 没了金色阳光的普照,青云峰看起来灰蒙蒙的,好似万物都没了生机。 月牙阁内,四个卓越非凡的人围坐在石桌旁,女子清丽脱俗,男子俊美无双,四人面前皆摆了一只朴素的鱼肠白玉杯,远远望去,一派和谐养眼之景。 钟离觐优雅地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润湿的嘴唇如沾了雨露的花瓣。他笑着说:“真是好茶,清香扑鼻,入口回甘。” 怀渊看着他,淡淡地问道:“阿觐,你此番来,所谓何事?” 钟离觐放下杯子,含笑回望着怀渊:“有两件事,一件好事一件坏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怀渊有些躁了,压下心中的不耐烦,说道:“好事。” 钟离觐闻言,笑得愈发春风得意:“好事就是,我此番来,是想向你们青云峰提亲的。” 千桦听见这话,脸色骤然沉了下来,整个人都散发着寒意。 怀渊正喝着茶,被钟离觐的话狠狠呛了一口,她偷偷撇了千桦一眼,慌忙对钟离觐解释道:“我娘都死了多久了,这种陈年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再说了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可别乱说毁我清誉。” 钟离觐也不恼,桃花眼里依旧含着笑意:“天君都认可的事,怎么会是八字还没一撇呢?阿渊?” 千桦的脸彻底黑了,怀渊甚至能感受到他那柄赤焰枪在蠢蠢欲动。趁千桦还没有失控,她连忙摆摆手转移话题:“你别这么叫我,怪恶心的……你方才说有两件事,那坏事是什么?” 钟离觐正了正坐姿,敛去了嘴角的笑意,原本温润如玉的公子一下子变得沉稳严肃起来:“坏事就是,仙魔两族,又要迎来一场大战了。” 怀渊正了脸色,这个消息让她有些难以置信。 钟离觐继续说道:“前些日子,魔族在边界处跃跃欲试,北部人界几个小国出现了被魔族屠城的事件,万年来,这是魔族第一次这般放肆。而且,北部边界,还出现了三昧真火的痕迹,也就是说,魔族极有可能找到了凤凰。” 千桦握着杯子的手蓦然收紧,骨节处隐隐泛白。 怀渊皱着眉头,也收起了那副不着调的样子:“三昧真火?可就算是发现了三昧真火,也不能肯定凤凰已经归顺于魔族,说不定它只是在边界停留过。” 容韫看着怀渊,沉声道:“师父,若是……我是说万一……若是魔族真的找到了凤凰,并且将它收为己用,那他们如果想要一统三界,简直就如探囊取物。” 钟离觐淡淡地看了容韫一眼,说:“如果按两百年前凤凰的实力来说,还不至于如此。不过在边界发现的三昧真火痕迹来看,如果真是凤凰所为,它的灵力应该已经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包括天君。” “如果不是呢?”千桦沉沉地开口,声音里满是寒意。 “如果不是,那就说明这些年,魔族出了个大人物,而唯一能与他抗衡的,就是那只消失了两百年的凤凰。” 怀渊面色凝重,继续问道:“魔族怎么会突然就进攻人界?还这样肆无忌惮的屠城?这完全不符合他们一向的作风。” “前不久,管辖边界的潇裕将军被魔族生擒了,只留下一封御状,将此事禀明了天君。天君召集了一众将领,这才得知一百年前,南边海域就已经出现过魔族踪影,而后仙界各处几乎都曾有过魔族踪迹,不过他们总是出现一下就消失了,也不曾挑起什么事端,所以将领们也就没当回事,通通压下了。” “混账!魔族入侵仙界,此时可大可小,怎可瞒下不报!”容韫气的狠狠一拍石桌,杯中的茶水应声飞溅了出来。 “天君的反应和三皇子如出一辙,而且当日便革了他们的职。是以,仙界的将军,只剩一个了。”钟离觐说完,淡淡地看向怀渊,“我这次来,便是请你回天宫一同商议此事。” “容韫。”怀渊起身,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去收拾收拾,我们去天宫。” “那千桦呢?”容韫不解地问道。 怀渊看了看身边垂眸不语的青年,转身往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他留在青云峰。” 千桦的表情平静又淡漠,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里的神色,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人生若只如初见·壹 极北之地,魔界。 巨大的紫月贴在天幕上,像是永远都是圆满无缺的样子。妖冶的紫光如钟罩般笼住整个魔界,好似来自天神的庇护。 魔宫中,魔尊华美精致的房间里,传出阵阵惹人脸红的娇吟。巨大黑晶塌上的女子换了一身白色的衣袍,半遮不遮地散落在榻上,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毫不怜香惜玉地掐着她的肌肤。 她身上匍匐着一个的男子,他满头青丝垂在身侧,背部纹满了青黑色的花纹,轻薄的被褥滑落在他的腰间,露出两个深陷的腰窝。 她双臂攀上了他的脖子,雪白的身体难受地挪动着,像是一株快要干涸的幼苗,在乞求着下一场畅酣淋漓的春雨。 “小东西,这么快就忍.不住了?嗯?”男人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剂致命的毒.药。 “尊……尊上……” “别叫我尊上,你可别忘了,现在你才是魔尊。” “是……我才是魔尊……” 男子从她颈间抬起头来,邪邪地一笑。 他沉重地喘着气,伸出一只手来擒住她小巧精致的脸庞,沙哑地问道:“那你该叫我什么?” 女子用力地抱住了他,尖锐的指甲在他的背上留下了一道道醒目的红痕,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媚.得能掐出水来:“千……桦,嗯……你是……千桦……” 男人那双丹凤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狠辣的光,随后更卖力地耕耘,女子精致的脸庞变得愈发狰狞扭曲。 房外驻守着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听见屋内的声音,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青云峰,月牙阁。 怀渊收拾好了东西,走到院子里看见了还坐在原处的千桦。 她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容韫和阿觐呢?” 千桦抬起头来看她,脸上又是那副冷淡的样子:“钟离觐去外面布阵了,师兄说跟去学一学。” 怀渊挑了挑眉,有些诧异:“阿觐也会布阵?对了,他竟然还能破了山脚的阵法。” 说完,她随手去拿那杯放了许久的茶,千桦见状,皱着眉按住她的手,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如玉般白皙温润的指尖泛起阵阵柔和的金光来:“茶凉了,很苦。” 怀渊轻声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千桦的脸:“我和容韫去天宫弄清楚了情况就回来,你在青云峰等我们,听话。” 千桦不习惯她这样哄小孩似的语气,有些别扭地应了声,表情依旧不太开心。 “怎么了?一脸不开心的样子。”怀渊坐了下来,声音柔柔的,“上次生辰宴,差一点你就……所以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去天宫,你能理解么?” 千桦收了手里的灵力,将那杯重新冒着白气的热茶放在她面前,轻声回道:“我知道,我听你的。不过……” “不过什么?” “你能不能……别叫他阿觐……” 怀渊愣住了,好半晌,她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千桦听见她毫不掩饰的笑声,一张俊脸迅速地红了,表情也愈发冰冷阴沉。 “好好好,我不叫就是了。”怀渊见他沉下去的脸色,硬生生忍住了笑,举起茶杯来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千桦,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哈哈哈哈。” 千桦闻言,脸更黑了。 容韫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来,大声叫道:“师父,阵布好了,我们走吧。” 怀渊呼了口气,对千桦最后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千桦见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犹豫再三终是出声叫住了她。 “师父,你和师兄,定要平安归来。” 怀渊顿住了身形,却没有转身,只随意摆了摆手,走出了月牙阁。一阵青光过后,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青云峰上。 千桦没有告诉怀渊他心里浓重的不安,因为他知道,她说她会回来,那就一定会回来。他的脑海中只留下她最后那抹温柔的笑,明媚的眼神如初见时一般。 千桦垂眸看着那空了的茶杯,挺拔的背影在这漫山遍野的萧瑟秋意里,变得无比单薄和寂寥。 人生若只如初见·贰 天宫,朝露殿。 一众臣子整齐地站着,墨蓝色的的官服统一又大方,广袖上滚着银白色云纹,衣领处绣着神族独有的精美花纹,愈发显得庄严华贵。 高高的台阶之上,一身明黄的天君高坐在龙椅上,珠帘垂挂在他面前,挡去了他脸上的神色。天君沉默不语,右手手指轮番轻轻地敲击着其下的金黄扶手,空旷的大殿上回响着闷闷的“哒哒”声。 过了许久,天君淡淡地开口道:“众爱卿,可有自荐的?” 座下站着的一众臣子大气都不敢出,没有一个愿意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全都低垂着脑袋,心里乞求着天君别点自己的名。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依旧没有人站出来。天君有些不耐烦,“哒哒”的声音愈发沉重响亮。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大殿中响了起来:“陛下,臣愿前往。” 一袭墨蓝色官袍的女子往外走了一步,如竹般挺立在大殿中央,满头青丝一丝不苟地束于头顶,飒爽英姿竟把男子都比了下去。 天君看着大殿中那个清瘦的身影,没有开口说话。 他就知道怀渊一定会站出来,可他的私心却不愿意怀渊前去,然而他也知道,再没有比怀渊更适合的人选。他在犹豫,他在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怀渊见天君不说话,便也猜测到了几分天君的心思,她单膝跪了下去,双手抱拳往前拱了拱,说道:“陛下,两百年前臣镇压过一次魔族暴乱,因此臣敢说,在场的诸位没有一个能比臣更知晓魔族秉性,此番驻守边界,臣实乃最佳人选。” “怀渊,你可知此番前去,危险重重?” “臣自是知晓,所以臣斗胆向陛下提个要求,还望陛下成全。” “你说。” “臣还请陛下能召回曾被革职的将领,仙界此时正是人手稀缺之时,臣愚钝,认为追究他们的错来日方长。” 此言一出,原先静默不语的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嗡嗡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大殿。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臣子率先站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大声说道:“陛下,疑人不用啊,此事万万不可!” 又一个臣子出列跪下,反驳道:“怀渊将军所言极是,各将领只是犯了个欺瞒不报的过错,何来疑人不用一说?” “欺瞒一罪难道还不至于令人生疑吗!仙界诸多将领,全都不报,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众将领勤勤恳恳守卫仙界千百年,千百年来魔界大大小小的暴乱也不知镇压了多少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的一次过错,就被你说成了内奸!” “我何时说了内奸二字!我是说……” “够了!”天君突然出言制止,挡在额前的珠帘有轻微的晃动,大殿突然一片寂静。 好半晌,天君略有些疲惫的声音继续传来:“怀渊,朕依你所言。” “陛下。”钟离觐温润沉稳的声音响起,他从众仙中走了出来,单膝跪在怀渊身旁,“臣愿与将军一同前往边界。” 听见他的话,天君沉重的脸色有几分缓和,毫不犹豫就应道:“准了。” 怀渊皱了皱眉,开口想要反驳:“陛下,臣以为扶苍仙君不甚熟悉魔族,还是不要……” “怀渊,莫要多言。”天君沉声打断她。 天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像是累极,身形有些佝偻起来。他突然想起怀渊在生辰宴上对他说的话,愿他能庇佑世间万代长宁,结果呢,身先士卒捍卫和平的,却还是眼前这个略显单薄的女子,他顿时觉得有些讽刺。 天君轻轻地叹了口气,珠帘下的倦意一扫而光,他坐正了身体,用威仪庄重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传朕旨意,即日起,封怀渊为长宁将军,钟离觐为其副将,召回瑞海一干人等,复其职位,隶属长宁。拨天兵五万,三日后,北上驻守边界,护我神族,万代长宁。” 怀渊和钟离觐闻言,恭恭敬敬地匍匐下去,齐声高呼:“臣,遵旨。” 怀渊知道,最后的人选一定会是她,天君没得选择。只是在大梁当了一个月的长宁将军,如今回了仙界又被冠了这个头衔,还真是世事难料。 这一次,估计会比塞北那一仗难上许多吧,不过这一次,她可不能死了,因为她有一个难以放下的牵挂了呢。 万代长宁,可真是个奢侈的愿望。 人生若只如初见·叁 三日后,仙界练兵场内乌压压地站了一众天兵,怀渊身着银白色战甲,骑在高头大马上,精致的头盔罩在她的头上,露出一截长长的马尾来。 钟离觐骑着马跟在她身侧,还有其余十余位将领,皆是意气风发,容光满面。 怀渊扭转马头,清冷的眼神扫过面前五万人,她用严肃的声音说道:“此番前去驻守边界,定是危机四伏,我等只有劳苦,不谈功高。若是现在有人想走,尽管离开便是,驻守边界的将士,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留下的各位弟兄,我们将誓死捍卫仙界太平!” 话语刚落,一众将士便跟着她齐齐高呼:“誓死捍卫仙界太平!誓死捍卫仙界太平!” 怀渊听着震耳欲聋的喊叫声,不施粉黛的脸上扬起一抹傲气的笑来,愈发衬的她肆意张扬,英气十足。 她朝边上的钟离觐点了点头,钟离觐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淡蓝色的光从他手掌心溢出,渐渐在空中汇集成一个巨大的光阵。光阵飞速转动着,一点一点逼近其下众人,最后白光一闪,所有人都被瞬间传送到北部边界上。 被软禁在御书房的容韫看见空中一闪而逝的白光,心中骤然一紧,握着笔的手猛地用力,那杆笔生生断成了两截。 青云峰,月牙阁中。 千桦等了三日,却没等来一丝消息,心中愈发觉得不安,此刻他正挥舞着赤焰枪,一套枪法打得紊乱而浮躁。 “千桦!”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他立刻停下动作往门口看去,一身蓝色官服的容韫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千桦皱着眉沉声问道:“师兄,师父呢?” 容韫稳了稳气息,急匆匆说道:“三日前,父皇派师父和阿觐去驻守北界,他们方才已经布阵前去了。” “你说什么?师父去了北界?!”千桦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焦躁和恼火,突然拔高的音量让容韫有些愣神。 “是……我本想跟师父一起去,可她竟然将此事告知我父皇,我父皇硬是把我牢牢地看在眼皮子底下,直至师父走了他才放我出来。” “怎么会突然要去边界?” “前几日,边界处突然多了许多魔族的人,而且还光明正大地使用了三昧真火,行事及其嚣张跋扈,像是在挑衅仙界一般。自潇裕将军被生擒,边界就一直处在群龙无首的状态,若是不派人前去,后患无穷。” 千桦握着赤焰枪的手指有些泛白,他看着容韫,声音有些冷意:“魔界就是在挑衅,这根本就是个坑。” “千桦,你能不能布个法阵去北界?魔族生性凶残,我实在放心不下师父。” 千桦眸子里的光暗淡了下来,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不能,我没有去过仙魔边界,就不能布出去那里的法阵来。” 容韫闻言,一颗焦急的心渐渐沉寂了下去,变得尤为酸涩。他攥紧了拳头,闭着眼,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觉得自己真没用。我去过北界,可我连个最简单的阵法都不会……从前我保护不好万荣,如今我却连保护师父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可笑。” 千桦看见容韫意志消沉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抬起一只手来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师兄,你别这么说。师父他们刚到北界,这几天魔界不会挑起什么事端,不如我们直接北上,最多三日,定能与师父汇合。” 容韫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青年,他那双丹凤眼干净而明亮,看向他的眼神,竟有几分像怀渊的,都是那样的自信和柔软。 放在他肩上的手掌里传来温暖的灵力,一点一点洗涤走他所有的疲惫和消极。 容韫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千桦。” 人生若只如初见·肆 这是一片荒芜至极的土地,寒风不分四季地呼啸,如冰刃一般肆意切割着万物。脚下的泥土被冻得坚硬,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绿色覆盖,深棕的大地一直蔓延到天际去,颜色却越来越浅,直至最后凝结成了地平线上的一抹白,与灰色的天连在了一起。 快要到目光尽头的地面上有一个又一个突兀的黑坑,坑里还隐约有红星闪烁,像是隐匿在地狱中的恶犬,眨着它那双嗜血的眼眸。 神族一众将士寻了处绵延十里的小山丘,将阵营扎在了山丘底下,恰好可以挡住夜晚的风向。 怀渊攀上了山丘,银白盔甲下方的衣袍随风飘动,犹如一面圣洁的旗帜。她站在山尖上,极目远眺,寒风吹的她面色发白,唯有精巧的鼻尖和嘴唇显得红润可人。 “那便是残留的三昧真火吧,果然是妖火,这般地冻天寒的也熄不灭。”她身边传来钟离觐的声音,怀渊没有转头看他,眸色却更深沉了下去。 钟离觐很自然地将狐裘锦袍披在怀渊身上,然后站在她面前,低下头温柔地将她肩上的带子系紧。 他身材高大,这么一站完全挡住了肆虐的寒风。钟离觐身上有股淡淡的兰香,随着他的动作也凑到了她的鼻尖。 怀渊有些不适他的靠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没想着山丘早被风蚀地光滑又脆弱,她一脚踩在早已有些裂痕的岩块上,岩石应声裂开,毫无防备的怀渊突然向后坠去。 钟离觐眼疾手快揽住了她的腰,锦靴在山体几块巨石上轻点几下,抱着她翩翩然落了地。 怀渊有些尴尬,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吸了吸鼻子说道:“刚刚谢谢你,其实我自己可以搞定的。” 钟离觐松开了环着她腰的手,很有风度地向后站了一步,这才笑盈盈地说道:“我自然知道你自己可以,所以英雄救美的机会更是难得,我可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了。” 怀渊张了张嘴,有些哑口无言。 钟离觐见她不自在,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刚刚那些地坑,你要不要找个时间去看看?” 怀渊神色凝重了起来,她知道凤凰决计不会在魔界,定是有人打着它的名头在扰乱神族的军心,但是她又有些不安,据她所知,天下唯有千桦有三昧真火,魔族这一举动,似乎是在逼凤凰现身。 怀渊深呼吸,沉声说道:“我今晚就去。”钟离觐本想说和她一起,没想到他还没开口,怀渊便扭头面向他,神色严肃地补了一句:“我一个人去。” 他知道她倔强,决定了的事不会改变,于是叹了口气,应了下来。 他心里暗暗盘算,既然不能光明正大跟着她去,那便悄悄跟着,左右他是不会让她一人独自去那么靠近边界的地方的。 北界白天时间很短,似乎只有三四个时辰,未时刚过不久,天就阴沉了下来。暮色卷席了茫茫荒原,吞噬了所有其余的颜色,放眼望去好似被裹在一团浓稠的墨中。 军营里很快升起了火堆,天然的山体屏障完美地隔绝了大部分寒风,山峦的南侧一片火光熊熊、军歌嘹亮,北侧却是苍茫一片,唯有极远之处闪耀着星星点点的红色。 怀渊脱了银色盔甲,只穿了件黑色的束袖长袍,从山丘一侧绕了出去。 她释放出精纯的灵力,青蓝色的光在她面前炸开,迅速凝聚成一面弧形的巨盾,然后所有光亮都消散去,一切又回归黑暗。 她被挡在那面无形的巨盾后面,明明飞速移动在荒原上,发丝却几乎纹丝不动。 她的身后,一阵空气扭曲,另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她,幽幽兰香似有若无地散在寒风里。 转瞬的功夫,怀渊就到了黑坑前,原先在山丘上看见的那些闪烁的火光,竟然是焚烧着坑壁的团团烈火。地坑很大,像一个个干涸的湖泊,细看时,坑壁却不是黑色的,而是覆满了灰白色的粉尘,整个坑里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味。 怀渊矫捷地一跃,就稳稳地落入坑内没有火光的地方,她刚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就听见脚底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她警觉地收回脚步,手里幻化出青云剑来,小心翼翼地将她踩到的东西往火光旁拨了拨。 三昧真火像是有灵性一般,感觉到了她拨过来的东西,迅猛地将火舌舔舐上去,怀渊这才看清楚了,胃里止不住翻滚起来——那是半个人的头骨。 她手心蓄起愈发明亮的青光,狠狠往地下掷去,一时间,整个巨坑以她为中心,迅速向坑壁上展开一张青蓝色的巨网,青蓝与赤红相交加,完完全全照亮了整个坑洞。怀渊看着坑壁上嶙峋的无数碎骨,心里的寒意愈发浓重。 她知道了,这些坑,是用来焚尸的万人坑。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她瞬间转身,青云剑凌厉的剑风毫不留情地往前掠去,一声熟悉的“哎哟”声跟着响起。 怀渊看清了来人的样子,生生止住了青云剑上凝聚起来的灵力,一双眼睛瞪的老大,仿佛见了鬼一般。 人生若只如初见·伍 “唔……将军,你怎么随便打人,哦不是,打狼啊……”狼?委屈巴巴地抱着头,声音里满是可怜。 怀渊看着面前这个表情狰狞的老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狼?见她错愕的样子,也不管红肿的脑门儿,连忙狗腿地上前说道:“将军,老朽一早就在这等你,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边查看。” 怀渊还是那副震惊的模样,问道:“你怎么来的北界?” “今晨跟着扶苍副将的阵法来的。” “那你又是怎么混进军队的?” “老朽不是混进来的,是光明正大来的。” “什么意思?” “哎呀,前不久老朽不是离开青云峰一阵嘛,四处游山玩水时恰好碰到被天君革职了的普祯仙君,他本来以为老朽是魔族来着,竟然想杀了我,老朽就跟他大战了一场。那一战打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将军你是没看见,普祯仙君一剑扫过来,老朽瞬间化成人形一侧身便躲了过去……” 怀渊有些躁了,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废话,说重点。” 狼?见怀渊脸色不善,立刻止住了慷慨激昂的解说,撇撇嘴无比羞耻又不甘心地说:“最后他抓了老朽当剑灵。” 怀渊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无情地嘲讽:“你个老狼,哈哈哈哈哈……也不知道你活了多久了,竟然还能被抓当剑灵……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够丢脸的。” 狼?木头似的站在坑里,一脸无语,最后见怀渊笑的差点背过气去,才干巴巴地出言提醒她:“将军你是不是忘了,青云剑的剑灵可是活了几万年的须臾……还有,将军怎么不问问老朽为何在这里等你。” 怀渊堪堪止住了笑,拉着他轻盈一跳便出了巨坑。她嘴角还带着笑意,不急不慢地说道:“不差这会儿功夫,回军营再说吧,这鬼地方怪瘆人的。” “将军,老朽觉得还是在这说比较方便。”狼?站在巨坑边缘一动不动,声音骤然沉了下来,血红的火光照进他眼底,反射出极淡的绿色荧光,“是关于千桦仙君的。” 怀渊的笑僵在了脸上,她停住了脚步,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你说什么?” 狼?严肃下来的时候,狼的冷血无情就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轻声开口说:“千桦仙君,就是凤凰。” 夜色里,一直隐匿着的身影猛烈地一颤,却依然没有被发现。他像一只极其耐心的黑色蜘蛛,撒好了巨网,匍匐在冻结的地面上,眼眸死死地盯着前方,在等待着猎物乖乖落网。 怀渊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嘴角却依然微微地扬着,她冷冷地说道:“狼?,若是没有证据,凭你刚刚那句话,我就可以给你下一个散布谣言扰乱军心的罪名。” “老朽不敢,只是老朽所言是否属实,想必将军心中自有定断。老朽既然不在军营与将军说此事,也是不想被人听了去,将军只需要知道,老朽没有恶意。” 怀渊脸色依旧寒冷,淡漠地问道:“然后呢?你还想说什么?” “将军,你也看见了,这三昧真火绝不是来自凤凰,也就是说,魔界已经有了能与仙界抗衡的人。此番老朽斗胆,还请将军务必让千桦仙君前来,请他一起抵抗魔界。” “让千桦来北界?”怀渊冷笑一声,“就算他是凤凰,那他凭什么要帮我们?这两百年来,凤凰可是一直被我们神族踩在脚底下唾骂呢。” “神族会这般失礼,还不是因为他纵火焚了菩提林,让数万生灵葬生火海。如今仙魔局势紧张,若是开战不知又要死伤多少人,这对凤凰来说,不就是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吗?” “将功补过?好一个将功补过!”怀渊气的生生笑出来,“那我问你,凤凰可是故意要焚菩提林?神鸟一族引起的贪婪无知又凭什么全加在他身上?两百年来神族对他只有谩骂和厌恶,换作是我,不血洗神族已经是恩惠,如今又想让他将他的功补神族的过?你是当凤凰没脑子还是当他烂好心?” 狼?眼神闪了闪,皱着眉还想反驳,怀渊随即挥了挥手示意他住嘴,沉声说道:“好了,你不必再劝我。千桦不是凤凰,就算是,如果他不愿意,我也决计不会劝他来。此事到此为止,回军营后休要声张,若被本将军发现,本将军亲自来施一百鞭刑。” 狼?重重地深呼吸,单膝跪地应了下来。 狂风更猛烈地呼啸起来,怀渊和狼?的身影飞快离去,匍匐在地上许久的钟离觐终于站了起来。他的黑袍和青丝都被卷进风里,眼里的凛冽比这寒风更甚。 地坑里的三昧真火依然兴奋地燃着,坑壁上的灰烬被风卷进夜色里,恍如飞掠着无数残留着微光的萤火虫的尸体。 人生若只如初见·陆 极北之地,魔宫。 空旷的大殿上,高卧着一个娇小的女人,一头青丝散在背后,不做一丝一毫的点缀。 女子面前站了两个带面具的人,犹如雕塑般无声无息。美人塌下方还垂头站了个男子,他的表情隐在黑暗里,仅是一个模糊的剪影就让人觉得鬼魅阴沉。 女子懒懒地坐了起来,松垮的衣袍顺着她的动作滑下,露出一个光洁的肩头。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娇滴滴地开口说:“神族已经到边界了?还真是容易打草惊蛇呢……继续之前的计划,切记,只后退,不追击。” 面具人颔了颔首,转瞬消失在了殿堂上。 女子如猫一般轻轻从榻上下来,一双白皙小巧的玉足踩在黑晶地面上,脚腕上挂了个小巧的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声响。 女子走到了男人身边,男人高大的身形更衬的她玲珑可人。她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来,柔若无骨地攀上男人的胸.膛,那坚.硬.火热的触感,让她的心微微悸动。 “怀渊已经来了……她那两个徒弟好像也上路了呢。”女子娇媚地一笑,紫色的月华镀在她倾世的脸上,愈发显得美艳诱人,“好戏要开始了,真是期待啊……” 男人闻言抬起了头,紫光终于攀上了他的脸庞,刹那间,直叫人觉得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那是一张和千桦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那双勾魂的丹凤眼里,却满是狡猾阴狠的笑意。 “怀渊……”男子的喉头,挤压出沉闷的一声呼唤。 北界,夜已经深了。墨色吞噬了一切,军营里零星的篝火,好似它锋利的獠牙。 怀渊躺在营帐内,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她是女子,又是将军,所以营帐内就她一人。 怀渊从前都不喜欢点着灯睡,可如今她扭头看了看桌上那盏嵌了夜明珠的灯,却觉得心里没来由有了些安全感。 狼?的话还回荡在她脑海里,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血月夜之后狼?就不见了踪迹,或许是之前狼?就总是行踪不定的原因吧,她也没有太过在意。可如果仅仅是那夜狼?看见了千桦的反应,也不至于断定他就是凤凰,难道狼?也只是猜测?还是说千桦有什么别的地方露出了马脚? 还有,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让千桦来?她也感受过地坑里残留下来的灵力,虽然很精纯,但绝对不至于到无人能敌的地步。还有钟离觐,那日他也说只有凤凰能对抗他。是魔族真的出了个怪物,还是在针对凤凰…… 正想着,营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怀渊顿时屏住了呼吸。 她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披了件黑色外衣,然后慢慢往门帘靠去。她小心翼翼挑起了帘子往外看,却什么都没看见。她只闻到一阵别样的幽香,像是沾了雨露的蔷薇的味道,若有若无,几乎微不可闻。 怀渊放下了帘子,皱紧眉头一脸凝重。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刚刚一定是有人在她帐外,只不过那人的警觉性也不比她差,竟然能感觉到她刻意隐藏过的动作。 究竟是怎么回事?怀渊静静地在门帘边上等着,却再也没有异样的声响传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轻轻深呼吸了一番,回到了榻上。 夜明珠四散着银白的光华,却不甚明亮。她轻轻阖着双眼,神经却不曾有片刻的放松。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山雨欲来风满楼·壹 容韫和千桦一路北上,还未到北界就已经荒无人烟了,寒风愈发猛烈地卷席而来,二人的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越靠近北界,嘶吼声和马蹄声就越发清晰,再近一些就听见了兵戎相向的声音,也看见了茫茫荒原上爆炸出的各种灵力的光。 千桦面色愈发冰冷,调动起更多的灵力飞速往战场去。他快速地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魔族的人还未近他的身就被他瞬间释放出的灵力炸得粉碎。 怀渊穿着银白色的铠甲,手里握着上古神剑青云,青蓝色的光辉如流水一般环绕在她周身。她高高束起的黑发肆意飘扬在脑后,一张沾了血污的脸上满是冷意和无情。 千桦往她身边掠去,暗红色的衣袍下也开始酝酿起金色的光辉。怀渊极快地撇了他一眼,不由分说朝他一剑刺去,千桦往后一仰,就看见青云剑贯穿了正向他身后扑来的敌军。 “谁让你们来的!” 怀渊抽出了剑,挥出的剑气又将两个魔族斩成两段。 千桦不语,只幻化出赤焰枪来,潺潺如流水般的灵力汇入枪中,枪身开始响起嗡嗡的共鸣。 容韫也来到了他们身边,手里握着一柄玄冰剑,三人即有默契地互相背对着,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众天兵见名声大噪的千桦仙君和天界的三皇子突然出现,顿时士气大涨,怒吼声如天雷滚滚,魔界立刻被打得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其中几个将领见状,率先策马乘胜追击,怀渊刚想上马去追,容韫就将她拦了下来:“师父!他们去就够了,魔族伤亡惨重定逃不了多远,这里的大军还需要你来镇守。” 怀渊看了眼那一小队人马渐远的方向,终究还是放弃了。 这一仗算是首战告捷,整个军队都士气高昂,回军营后,将士们都在篝火旁烤着干粮,高谈阔论,好不热闹。 然而,最靠近山体的这堆篝火的氛围,却无比的沉闷阴郁。 怀渊脱下了铠甲,只穿了件黑色束袖里袍,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脸色冰冷恐怖。 千桦和容韫乖乖地坐在她对面,两人动作一致地垂着头,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措地搅动着,哪还有刚刚骁勇善战的气势。若是身材再娇小些,简直都可以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了。 而作为副将的钟离觐却依然春风拂面,一边翻烤着火堆里的干粮,一边无比自然等着看接下来的戏。 一个不识好歹的将领走了过来,憨笑着给怀渊递了一盘子兔肉:“长宁将军,弟兄知道你喜欢吃兔肉,特地给你烤了点。” 怀渊睨了眼盘子里黑糊糊的一坨东西,脸色更沉了几分。“你们不去关心那些还没回来的弟兄们,还在这里暴殄天物,是觉得本将军太好说话了?” 那将领闻言,彻底傻了去:“将军……将军说的极是,我这就让他们别吃晚饭了!” 钟离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着圆场道:“烤好的肉不吃岂不是更加暴殄天物?你且下去吧,不必将她刚刚说的放在心上。” 怀渊听他这么一说,语气又拔高了些许:“怎么?本将军的话已经这般没用了?我两个徒弟不听话,连本将军的副将都敢当着面落本将军的面子了?” 钟离觐不知今日怀渊的火药味这般大,竟然引火上了自己的身,有些尴尬地干咳了几声。那将领见状,饶是再愚钝也该知道了自己献殷勤献的不是时候,马上灰溜溜地离开了。 “师父。”容韫突然开口,“这是我的主意,是我怂恿千桦来的,你若是有气撒我身上便是。” 怀渊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用这么急着认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 千桦抬起头直视着怀渊,轻轻说道:“师父,你答应过我去天宫弄清楚事情就回青云峰的,结果你却一声不吭来了北界。是你不遵守承诺在先,况且我和师兄这么做也是因为担心你。” 怀渊气急,她怎么也想不到千桦竟然会这么反驳,她点了点头,声音都气得有些抖动:“好,很好。既然这样,那就给本将军听清楚了,这里是军营,而我是将军,军令如山。来人!将他们两个带下去禁足,没我的命令不许给他们任何东西,直到他们认错乖乖回青云峰为止!” 山雨欲来风满楼·贰 千桦和容韫被两个小将领带了下去,将士们对怀渊的做法都感到非常不解,明明他们是功臣,而且他们的加入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还要被禁足呢? 然而饶是有满腹疑问和怨气,也没人敢在这个关头撞到怀渊的枪口上。 钟离觐将烤好的红薯插在棍子上,慢条斯理地剥着皮,清甜焦香的味道叫人心头一暖。“你这又是何必?他们这么大老远的过来,不过也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怀渊冷言说道:“边界太过危险,打仗也不是小打小闹的事情。他们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仗着自己灵力还算不错就这般胡来,我这个做师父的怎能不气。” “话虽如此,可刚刚那一仗他们确实打的很漂亮。”钟离觐将剥好的红薯递给怀渊,又细心提醒了声“小心烫”。 怀渊也不跟他客气,接过来就咬了一口,软糯细腻的口感让她心中的烦躁平息了不少。 “我不在乎他们仗打得好不好,我只在乎他们的安全。我最怕的就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我而受伤,我是他们的师父,我应该保护好他们。” 钟离觐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看着烤红薯的女子,几缕凌乱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衣摆和袖口处也沾了些泥泞,可怀渊身上的英气和坚强却能让人忽略掉她外表上的狼狈,她好似永远都是那么完美无瑕。 钟离觐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可是怀渊,你也是一个女子,你也是需要被保护的啊……” 怀渊嗤笑了一声,继续缓慢地吃起红薯来,没有再说话。 而靠近极北之地的地方,那一小队追着魔界残兵败将的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的幽香,像是将开未开的蔷薇花的味道,香味混在极寒的温度里,让人觉得无比清冽深幽。 将士们的瞳孔渐渐放大开来,黑色逐渐侵占了所有眼白,他们的表情变得木然无神,那些差点被俘虏的魔军趁机全部逃离。而神族将士们恍若傀儡一般骑在马上,好像在等待什么号令。 战马不安地在冻土上踏着马蹄,“哒哒”的清脆声很快被风声吞噬。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婉约的歌声,调子陌生而神秘,仿佛在吟唱古老的神话。 歌声渐渐停了,将士们的眼神也渐渐清明,动作却依然机械僵硬,他们齐齐调转马头,往军营的方向飞奔回去。 他们的记忆里多了一段鲜红的颜色,他们只会记得他们用手中的兵器贯穿了败寇的身体,溅起的血色染红了苍白的土地。没有人发现其实他们只是在荒原上停留了一阵,而那些本该命丧于他们刀刃之下的魔族,其实早就安稳地回到了极北之地。 钟离觐最先看见那队人马的踪迹,为首的正是那收了狼?为剑灵的普祯仙君。他站起身来等着他们靠近,其余人等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普祯到了军营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走到怀渊面前单膝跪着行了个礼:“长宁将军,我等已尽数将魔军斩杀,没放走一条漏网之鱼。” 怀渊站了起来,走到普祯身边将他扶了起来,说道:“今日敌军全军覆没,尔等皆为功臣!” 普祯与她客套了几句,带着一众将士寻了几个火堆分头坐下了,很快就与别的将士们打成一片。 钟离觐向来温文尔雅,也不介意与将士们开开玩笑,是以他也被拉着去一同热闹,本来钟离觐还想叫上怀渊,可她摆了摆手拒绝了。 她取下挂在腰间的牛皮水壶喝了一口水,刺骨的温度让她的牙都有些打颤。 她突然就想起千桦煮的金骏眉,色泽金黄,芳香四溢,可她之前竟然还不愿喝,嚷嚷着让千桦滚。 她低下头来,心里静静地想着,这一仗打完之后,定要让千桦再煮一壶金骏眉。 不远处传来将士们阵阵浑厚的笑声,身前的篝火也在噼啪作响,夜风的呼啸声被彻底挡在山丘之后,一切好似都是那么平静。 山雨欲来风满楼·叁 容韫和千桦被关在军营最外围的两个小营帐里,每日都有四位士兵轮番守着,三天了,他们二人都没有一丝一毫服软的痕迹。 怀渊早就在那两个帐子周围布下了阵法,他们在阵法里根本不能使用灵力,连最基本的吸纳吐气都无法做到。三天了,怀渊硬是没给他们送一口饭一口水,他们也完全不能用灵力维持身体的状态。 怀渊在逼他们,同时也是在逼自己。 说不心软是不可能的。终于,在第三天的夜里,怀渊竟然梦见了他们两个被活活饿死在军帐里。她猛地一睁眼坐起身来,重重地喘着气。 她翻身下床,随手拿了一件墨色的衣袍披上,往外走了出去。 北界的夜晚黑的很纯粹,天和地都融合在一起,咆哮的风声如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隐匿在山丘的另一侧。 军营里只亮着寥寥几簇篝火,十几个守夜的士卒握着兵器成对地走来走去。怀渊娴熟地绕过那些士兵,来到了千桦和容韫关禁足的帐子前。 看守的两个小兵见到她,恭恭敬敬地朝她拱了拱手,轻声叫了声“长宁将军”。怀渊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然后挑起帘子走进了其中一个帐子里。 这关禁闭的帐子不似其他的营帐,这里面没有灯没有床,也没有任何可以取暖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在地面上搭了个棚子,除了一块木板可以躺一躺以外,其余什么都没有。 她一进来就看见了千桦,他没有睡觉,而是背对着她长身玉立,就算是这样潦草的背景,也掩盖不了他出尘脱俗的气质。 怀渊没有说话,裹了裹身上的袍子也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其实自己都在矛盾,她想陪在千桦身边,可是她又不希望千桦来北界。 她知道千桦傲气,所以她觉得气一气他或许他真会离开,可是她也忽略了一点,千桦也很倔强,倔强程度甚至更甚于她,他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放弃。 怀渊轻轻叹了口气,气息声在这夜里格外的清晰。 “师父。”千桦沙哑的嗓音响起,率先打破平静。 怀渊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又挂上一抹淡漠的笑:“千桦,你不该来这里。”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对我来说,身份的暴露和把你一人丢在北界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有部下,有军队,我还有青云剑,我没什么好让你担心的。” “怀渊……”千桦慢慢转过身来,帐子外面篝火的暖光微微渗透进来,流淌在他那张精致立体的脸上,“你什么时候可以不把我当作小孩子……” 怀渊看着他略有些清瘦的脸,千桦深邃的眼神好似闪烁着星辰。他朝她走过来,高大的身影如一堵墙一般屹立在她面前,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千桦俯下身来准确地噙住了她的双唇。 怀渊愣了片刻,慢慢感觉到了唇上传来的冰凉的触感。他极小心地环住她的腰身,嘴唇在轻微地颤抖,好似正在吻着世间最脆弱而又最弥足珍贵的宝物。 半晌,他离开她的嘴唇,将额头轻轻抵在她的肩膀上,抱着她的力道却加大了几分。怀渊听见千桦沉沉的呼吸,心尖好似被一片羽毛来回挑拨着,又酥又麻。 “别让我离开你……”千桦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声带的细小震动让怀渊心里酸涩又柔软。 千桦的发丝钻进她松垮的衣领里,有些痒痒的。她想,她怎么就这么抵挡不住他的温柔,又怎么会这么贪恋他的怀抱呢……她怕是再也拿他没办法了。 “罢了……”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他,慢慢闭上了双眼,“罢了。” 次日,容韫和千桦被解除了禁足,所有的将士们都为此感到高兴,唯有钟离觐,没有人能看穿他微笑下的暗云翻滚。 怀渊最担心的,还是狼?。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千桦的到来,若是他将凤凰一事宣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她原先也去寻过狼?,可普祯跟她说,狼?这几日都呆在剑里,一次都未曾出来过。有自己意志的剑灵可以不受主人的控制,也就是说,如果他自己不想出来,那就完全没有别的办法了。所以怀渊只得吊着一口气,日日关注普祯的动向。 普祯本就一介粗人,他见怀渊的眼神总是往他身上飘忽流离,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堂堂七尺男儿却被吓的整日窝着身子走。 他也不是没问过为何怀渊会这般看他,那日他遇上千桦仙君,偷偷摸摸问了一句:“仙君,你说长宁将军为何总是用那种眼神看我,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千桦闻言,脸色蓦地沉了下去,嘴上却张口就来:“近日她研究了个新的阵法,正好缺人试验试验。” 普祯脸都绿了,胸膛猛地起伏起来:“什么!?将军竟然直接用活人做实验!多……多谢仙君告知。” 千桦“嗯”了一声,一脸漠然地往怀渊的帐子去,留下普祯一人在原地凌乱。 帐子里的怀渊突然打了几个喷嚏,千桦恰好撩了帘子进来,便柔声问她:“怎么了?伤风了?” 怀渊揉了揉鼻子,说:“唔,可能吧,这北界可真够冷的。” 千桦手心涌出了些许金色,不动声色将帐子里燃着的炭火温度升高了些。他垂眸不甚在意地说:“你在帐内多多休息,别生病了,将士那边你也别操心了,扶苍副将会管理好的。” 怀渊感受到了温度的提升,舒服得发出一声轻叹,没多想就应了下来。 千桦拿起她桌上的阵法图垂眸看着,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得逞的笑。 山雨欲来风满楼·肆 怀渊驻守北界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月有余,魔族一直只是和神族小打小闹。虽然神族没有打过败仗,甚至几乎每次都是乘胜追击将魔族尽数歼灭,可长时间的拉锯战也让将士们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众将领们全都集中到了议事的军帐内,讨论怎么解决这个难题。容韫和千桦也加入了其中,由于他们没有军衔,所以只好坐在了最末的位子上。 年纪最大的瑞海仙君率先说道:“老夫以为我们可以先发制人,若是还和现在这般只守不攻,那这场仗怕是没完没了了。” 普祯仙君一听,立刻拍桌附和道:“我也同意!要打就他娘的痛痛快快打一场,咱们仙界可不是什么缩头乌龟,只敢躲在着山丘后面等魔界攻来!不就是极北之地吗,老子怕个大爷!” 怀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普祯顿时觉得胸口一闷,瞬间没了刚刚的气势,像是萎了的草一般垂下头去,小心翼翼拿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 “我倒觉得强攻不妥。”钟离觐开口说道,“我们当中只有将军到过极北之地,而且那也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地形不熟悉不说,若是魔界还设了什么圈套,我们定是有去无回。” “照这么说,难道我等只得在此干守着不成?”瑞海反驳道。 “师父。”容韫突然站了起来沉声说道,“既然你去过极北之地,那就能布出瞬移的法阵来。徒儿不才,愿意先身士卒前往极北之地打探地形。” 怀渊皱眉,想都不想就拒绝:“不可胡闹!你就这么去了怎么回来?魔族天性狡诈残暴,你乃天界三皇子,万一被他们擒住,又是一个极好的要挟神族的把柄。” “我愿陪师兄一同前往。”千桦突然出声,语调淡漠平静,好像是在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你怎么也要凑热闹?一个两个的都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成!” “师父,瑞海仙君所言不无道理。若是我们只在此地等着魔族进攻,那这一仗不知该打到何年何月去。魔族拖的起时间,我们不行,这样的天气时刻都在耗费着我们的灵力,拖到最后我们也会灵力干涸,最后成为鱼肉任人宰割。 “而如果要先发制人,那么打探地形和情报绝对是必要的一步。我相信师兄的能力,他擅长控水之术,北部最多的就是冰。而我擅长控火之术,这种程度的严寒对我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里除了师父你和扶苍副将以外,只有我会布法阵了。” 容韫没想到千桦会支持他,面上多了几分诧异,随即很快平复下来接着他的话说道:“师父,你与众将领须得镇守数万大军,绝不可有任何的差池,此番我与千桦是最好的人选了。” 话音落了,整个帐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不容易出差错的好办法,可没有人站出来支持他们。因为他们也知道,若是支持,无异于变相地将他二人推向绝境。 绝境逢生,不是谁都能有的幸运。 所有人都在等着怀渊做表态,她高坐在主位上,眸子里是一片冰冷。 良久,当众将领都以为怀渊会否决时,她却给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我与千桦同去,容韫代替我,掌将军之位。” 其言一出,四下皆是倒抽一口冷气。 “师父!”千桦和容韫异口同声,两个人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怀渊站起身来抬腿往外走去,边走边说:“不必多言,这是军令。” 钟离觐旁观着这一出转变,眼眸里的神色晦暗不明,他轻轻勾起的嘴角,好像是冻结住的春风。 他好似不经意间地撇过普祯仙君放在桌上的佩剑,随即垂眸下去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而此刻,极北之地的魔宫里,那娇媚的女子轻轻掩嘴一笑,如小猫一般靠在她身后火热的胸膛上。 她面前是五六个被绑在柱子上的人,说是人,其实更像是傀儡。他们此刻歪着头,一头凌乱的发遮住了他们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张嘴正僵硬地一张一合,诡异而机械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大殿。 他们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正密密麻麻地涌动着无数的凸起,像是有千万只甲虫在皮肤下爬来爬去,筋脉被虫子啃食着,他们的四肢和手指都在止不住地痉挛。 “而如果要先发制人,那么打探地形和情报绝对是必要的一步……我相信师兄的能力,他擅长控水之术,北部最多的就是冰……” 千桦说的话被其中一个傀儡原模原样复述了出来,语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冰冷地如同极北之地的霜冻。 而其余傀儡也在毫无感情地复述着其他的话—— “师父,你与众将领须得镇守数万大军……” “我与千桦一通前往……” “不必多言,这是军令。” 女子脸上的笑愈发灿烂,好似她面前的这些不是活死人,而是一出绝无仅有的好戏。 她换了个姿势窝在男人的怀抱里,笑嘻嘻地开口说道:“他们要来了呢,那是不是得欢迎欢迎呀,我们魔族,可是很好客的呢……” 男人低头温柔地亲了亲女子的发顶,充满磁性的嗓音散发着致命的诱惑:“那就让凤凰也尝一尝三昧真火的味道好了,就像两百年前涅槃的时候那样。” 山雨欲来风满楼·伍 潜入魔界的决定属于机密,所以对外只说长宁将军和她的徒弟千桦仙君要回天宫述职,才让三皇子代任将军一位。 怀渊的动作很快,当天夜里便布好了法阵,千桦站在她身边,手心里涌出的源源不断的金色暖流,将他们二人彻底包裹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已是另一番光景。 极北之地的魔界一片绛紫色,天空低得像是压在头顶上,天上看不见什么繁星,只有一轮巨大的深色圆月半隐在云雾里,诡谲又阴沉。这样的天色,这样的月亮,普天之下都找不出第二处了。 他们二人此刻正在街边的一条小巷里,怀渊极快地使了一个变化咒,长出了血红的狐狸耳朵,还拖着一条又大又蓬松的尾巴。 她看着千桦有些呆愣的表情,指尖青光一闪,也把千桦变成了狐妖的模样。 千桦扭头看了看身后雪白的尾巴,有些尴尬地开口:“师父……一定要这样么?” 怀渊看着他的样子,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狐狸耳朵,说道:“这叫伪装,千桦。再说了,我看这狐狸耳朵和尾巴挺适合你的,简直可爱死了。” 千桦侧过头去,白皙的脸迅速地攀上了红晕,表情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可身后的尾巴却开始欢快地晃动起来。 “走吧,去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怀渊脸色泛滥起笑意,她自然地牵起千桦的手,往外大街的方向走去。 和人界一样,魔界也有平民百姓,只不过长得千奇百怪争奇斗艳,他们也有私塾学堂,也有酒肆茶坊,大街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若不是那诡异的天色,千桦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只不过……千桦远远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魔族,神色冷了下去。 魔界民风向来开放,大多女子都喜欢穿低.胸的衣裳,再露出一截雪白修长的大腿,各式各样的尾巴风情万种地摇晃在身后,甚至还有不少赤足的。男子也不甘落后,袒.胸露.乳绝对不算稀奇,甚至有直接围了一张豹子皮就出门的。 而和魔界之人比起来,他们两个简直是包得密不透风,就算是有了狐狸耳朵尾巴也显得格格不入。 怀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变化了一身凉快的衣裳,她满意地吹了声口哨,抬腿就往外走去。 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力道,阻止了她的脚步。怀渊扭头看着一脸寒意的千桦,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她问道。 千桦将眼神别开去,耳根依然有些泛红,但是紧抿的嘴角和低沉的声线透露出他此刻的心情:“你做什么变成这样?” 怀渊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生气了,她左右转了转身体,说道:“这身衣服么?入乡随俗而已,没什么的。” 怀渊是个将军,行军打仗的事简直如同家常便饭,四肢的肌肉线条也就练就得流畅又紧实,腰肢盈盈一握,两条腿又直又长,纱制的外衣就像飘渺的烟雾一般缭绕在她周身,让人想拨开迷雾一探究竟。 只不过她偏偏又长了一张英气的脸,硬是把那股子妩媚的感觉削的一丝不剩,反而透露出一股生人莫近的冷傲来。 千桦皱紧了眉头,将身上那一袭红袍解了下来披在她身上,又细心地系好了她腰间的玉带。看似该遮的都遮了,却又有了种欲擒故纵的美感。 千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下意识的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她在人前可以是张扬的、放肆的,也可以是慵懒的、随性的,但是绝对不能是这种妩媚的模样。光是想想这样的她被其他人看见,千桦都觉得心中寒意泛滥。 怀渊伸出手来捏了捏千桦冰冷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啦?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千桦将她那只肆虐的手拿下来,包裹在自己的手心里,这才说道:“刚刚那身不适合你。” “是吗?我看魔族的女子都这么穿,所以就照了变了。”怀渊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脸,妥协似的说,“那好吧,那还是不要和她们一样了。” 千桦轻轻地应了一声,脸色有了些许缓和,这才拉起她往街上走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陆 千桦和怀渊找了间铺子坐下,要了一壶茶。 老板身材很矮小,肥头大耳的,屁股后面还长了一条粉色的卷尾巴。他应该是很少见这种吝啬的客人,竟然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连点心都舍不得叫上一份,所以他从点餐到上茶一路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千桦依然不适应自己半人半狐的样子,坐在凳子上瞥见自己蓬松的尾巴时就觉得有些憋闷。他一个鸟族,却要办成鸟族的天敌狐族,这委实有些难为他了。 突然间,千桦感觉到了一股炙热精纯的灵力,不过它只是电光火石般闪烁了一下就消失了。虽然出现的时间极其短暂,甚至连怀渊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但在千桦心里却砸起了层层巨浪。 怀渊没发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郑重其事地说:“千桦,你有没有发现越靠近魔界的中心,浊气就越重,相应的,灵力也越来越稀薄。所以如果要战,最好是把魔界大军全部引到边缘去。” 千桦皱了眉头,沉声说道:“这点我也发现了,不过我还感应到了一丝很熟悉的味道,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最直观的说法就是,我感觉不远处好像突然出现了……另一个我。” 怀渊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神色凝重了起来。她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说法,艰难地问道:“你是说……魔界出现了第二只凤凰?” “我不知道。”千桦站起身来,很诚实地告诉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怀渊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千桦走出了铺子,凭着那点微妙的感觉走着。他生的俊美无双,而魔族男子几乎都是粗犷凶悍的类型,所以千桦这种超凡脱俗的气质立刻引来了街上许多魔族女子的关注。 魔族向来开放,男欢女爱这类的事对他们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所以一些女子就大胆地黏到了千桦身边,甚至有的还用胸.前的软.肉似有若无地蹭着他。 千桦完全不知道魔族女子竟是这样不矜持,一张俊脸冷若冰霜,可他似乎忘了自己头顶上那两朵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此刻他的样子是说不出的违和感,简直就是一只剑拔弩张的小狐狸。 就在他快要被街上的魔族女子团团围住的时候,一个娇媚动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你们做什么?他是我要的人。” 话音刚落,所有的魔族女子通通扭头看去。人群外袅娜站着一个穿着黑袍的女子,黑发随性地散落下来,不做一点装饰。她的黑袍里面好像没穿里衣,只在腰间系了一条带子,光洁的长腿在衣摆的开叉处若隐若现。她赤着足,纤细的脚踝上系了一枚铃铛,随着她的步伐丁玲作响。 千桦看见眼前这个笑盈盈的女子,心里涌起浓重的不安。来找他做什么?难道是他的身份被发现了? 女子的眼神深邃又温柔,看着千桦的时候,就像看见了一件渴求已久的宝物。 人群中突然有人轻蔑地问了一句:“你算是什么东西?”女子闻言,脸上的笑更加明艳了起来,她只微微动了动手指,那人的头颅便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然后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边。 女子毫不嫌弃地蹲下身来戳了戳,头颅的主人临死前还维持着一副讽刺的表情,红色的眼睛里却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一只兔子精还敢这么说话,真是让人佩服啊……” 这边的仗势已经围上了许多魔族的人,看见女子不动声色就要了兔子精的命,一个个皆是目瞪口呆,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是谁?”不知怎么,千桦下意识的就认为那股与他极其相近的灵力来自于这个女子,他冷冷地看着她,声音沉稳阴冷。 女子站起身来,笑着说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你不跟我走的话,你茶馆里的那个朋友可就危险了。” 千桦闻言,只觉得胸中突然涌上一口气来,身上骤然爆炸出纯净的灵力。金光乍现的片刻,他被怀渊变出来掩饰作用的狐耳狐尾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身上低沉可怖的气场像是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可耀眼的金色光芒又像是降临在这片绛紫色极北之地上的神祇。 “是神族!”人群里爆发出尖叫声,魔族的百姓四下逃散,唯有那个黑衣女子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大街上。 一金一黑互相对峙,像是亘古不变伫立的图腾。 为浣众生浊·壹 千桦离开了之后,怀渊就坐在茶铺里一边喝茶一边等他。魔界的茶水委实难喝,茶叶渣子都没有滤干净,茶汤浑浊不清,香味却淡的几乎闻不见。 不过怀渊对吃食方面从来没有太多的要求,在外行军打仗的时候她可以五六天不吃不喝,全凭灵力吊着身体的状态。 不过实在是饿极的时候,她也吃过一些匪夷所思的食物,比如树叶打成的汁、烤焦了的松鼠肉,甚至还有只是潦草处理一番的蛇肉。 她端着茶杯一口一口喝着,眼睛却一直看着千桦离开的方向,身后的红色狐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大街上突然隐约传来什么呼叫声,她皱起眉来正想出去看看,那茶铺老板就瞬间把她拦了下来。 “哎哎哎!做什么!不付钱就想走啊?”老板的个子只有怀渊的腰那么高,声音却粗犷无比。 怀渊懒得计较他恶劣的态度,随手从怀里摸索出一片银叶子。正想递出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将她拿着银叶子的手包了起来,然后给老板递了一颗晶莹的黑水晶。 怀渊抬起头来,看见了千桦那张精致的侧脸,脱口而出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千桦低低地应了一声,拉起她往外走去。 “刚刚还好你拦下我了,不然我差点儿就暴露身份了。”怀渊后知后觉地说道,“对了千桦,你哪来的黑晶?” 千桦丝毫没有顿挫,无比自然的回答道:“刚刚出去的时候我注意到魔族都用黑晶,我想你身上应该没有准备,于是我捡了石子变化了一颗就回来找你了。” “那你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千桦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跟着感觉找了一段路,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怀渊静静地看了千桦一会儿,心里没来由地涌现出一丝异样。眼前的千桦还是那副冷漠的神情,见她看着他,便沉声问道:“怎么了?” 怀渊回过神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这才轻笑着说道:“没什么,等会儿我们直接去极北之地的边界,看看那边是什么地形。 “好。”千桦的嘴角扬起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而另一边,一袭黑衣的女子浑然不顾地向那个金光四溢的身影掷去一团黑气,千桦动作极快地闪了过去,黑气砸到了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半球状的坑。他也不再需要顾及其他了,调动起精纯的灵力凝结成数十把金色的短剑,短剑在他面前飞速旋转着,形成一个复杂的剑阵。千桦用手往前一推,剑阵就往那女子压去。 她一直挂着妖娆笑意的嘴角有些冷了下来,如一只黑蜘蛛一般往上一跳,竟然直接跳到了街边店铺的顶篷上。她冷冷地哼了一声,自语道:“果然是凤凰,能这么精准地把灵力当作实体来操控……不过,也真够目中无人。” 女子没有恋战,几个弹跳间已经远远掠开,唯独留下了她如风铃一般的声音:“她现在在我手上,若想找她,就到魔宫来!” 说完,紫色的夜空中飘下一件暗红色的衣袍,竟然是他披在怀渊身上的那件!千桦来不及多加思索,只觉得心里的愤怒和恨意正在肆意蔓延,他幻化出了赤焰枪,身型一闪紧紧地追了上去。 几个起落间,他就来到了魔界最高大的建筑物前,他根本来不及多看一眼周遭的环境,暴怒的金色灵力让他的双目也如金水一般滚烫灼人。他几下摆平了数十个冲出来的魔族侍卫,脚下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弱。 那个黑色的身影拐进了一个大殿中,千桦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几个跨步间又杀了两个魔族的人。 他身上的光芒太过耀眼,当他踏入魔宫大殿的时候,她都有一瞬间以为魔族第一次升起了太阳。她不再逃了,而是笑盈盈地站在大殿中央,千桦怒火滔天,没有注意到她脚下那块巨大的黑晶地面隐约贴上的几张苍白手掌。 “怀渊呢?”千桦的声音低沉可怖,压抑得像是来自地底深处。 “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们两个擅闯极北之地我都没有生气呢。”女子丝毫没有惧怕的模样,笑的一脸风情万种,“哦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霍长风,极北之地的魔尊。” “怀渊呢?”千桦没有理会她的话,又问了一遍,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霍长风捂着嘴轻轻笑了笑,抬起的手臂在紫月光辉的映衬下尤显的白皙无暇。“你可真是的,我只不过请她来魔宫喝杯茶。她一个神族的将军,来我们魔族却只喝那种粗糙的茶水,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魔族小气呢。” 千桦的周身又幻化出十几柄短剑来,这一次,剑身上还缠绕起橙色的火光。 “放了她。” 霍长风柔柔地抬起一节藕臂,纤细的手指像是要抓住月光,黑色的雾气慢慢缭绕在她的身上,像是一条巨蛇盘旋。 “早听说凤凰的灵力举世无双,如今一见却觉得有些事情不能道听途说。”她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黑色的衣袍被雾气托起,翻飞出无限春色来,“怎么?身为凤凰,却连三昧真火都不敢用了?” 千桦周身的短剑瞬间朝她飞去,她抬起手来轻抚过面前的雾气,竟然形成一面坚固的雾盾来,剑打到雾盾上,发出悦耳的锵锵声。 “原来对你来说,隐藏自己的身份,比怀渊的生命更重要呢。” 原本死死压住的怒火,终于还是突破了他的防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他不在意霍长风是怎么知道他是凤凰的,他只知道,如果怀渊出了什么事,他就算被全天下识破了身份,他也要让她完好无损地回到他身边。 怀渊,是他永远无法被触碰的底线。 眼前冷峻的男子身上的金光突然变了颜色,像是太阳终于要沉落海底,光芒终究被血红的残霞取代。 霍长风看着被赤红火焰缭绕的男子,邪邪地一笑。情字还真是个好东西,只消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放下百年来的戒防。 她的周身也开始环绕起更浓重的雾气来,心里也涌上了难以压抑的兴奋。她知道,属于魔族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为浣众生浊·贰 极北之地最偏处,一边是紫月笼罩下的安宁世间,一边是寒风呼啸的肃杀绝境,中间没有任何过度,薄如蝉翼的隔阂分裂开了生与死的界限。 饶是曾经踏足于此,今日再见,怀渊依然不减心中的惊讶和震撼。她和千桦站在紫光笼罩的边界,透过一层无形的界线看着外面的雪白冰原。紫月把外面的一切凛冽和寒霜都隔绝开,魔界竟然成了这蛮荒地界唯一生机盎然的地方。 虽然紫光笼罩下的魔界无风无浪,怀渊还是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暗红色的锦纹长袍上,传来千桦身上那种隐隐约约的清冷香味,让她瞬间安心不少。 “这风雪比两百年前更肆虐了。”怀渊平静地开口,“两百年前我尚且能不把这风雪放在眼里,在紫月之境外依然能镇住暴乱的魔族。可是现在,怕是在这风雪里能呆上一个时辰就是奇迹了。” “那为何不直接把大军传送至紫月之境内?”站在她右后方的千桦淡淡地问她,一双丹凤眼却如盯着猎物一般看着她的背影,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怪异的笑容,然后飞快的消失不见。 “我原先也这么想。不过这境内还是浊气更盛,灵力与其交织在一起,很难剥离出来。如果是一些不擅长吸纳的将士们来此,浊气入体极容易堕魔。到那时,我们要战的就不只是魔军了。” “所以必须有人在这个界限外面吸纳灵力,再传输给其内的将士们?”千桦眸光一闪,沉声问道:“那如果用三昧真火蔽体呢?” 怀渊看了他一眼,说:“三昧真火是神火,任何东西都无法将其熄灭,唯有控火之精者将它纳入自己体内,以自己的真气将它吸收,方可化解。千桦,你的意思是……” “仙界大军中,修习控火之术的只有我。” 千桦垂下了眼眸,看上去还是那副漠然而坚定的神色,只是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诡谲,速度快得无法捕捉。 紫月的光芒更盛了些,仿佛连它也预料到了魔族将要到来的洪荒盛世。 魔宫中,黑晶大殿之上。 耀眼的红色光芒已经完全取代了幽暗的紫色,千桦的神色冷若冰霜,血红的灵力却滚烫灼人。他看着面前风情万种的黑衣女子,只觉得她的笑刺目无比。 千桦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手中凝聚出一团火光就向她掷去,霍长风矫捷地一个翻身,躲过了他的一击,她原先所站的黑晶地面上,裂开了些许浅浅的纹路。 霍长风的衣摆疯狂地舞动着,无数黑雾从她的黑衣下冒出来,形成四条吐着芯子的巨蛇。它们飞速向千桦窜去,张开的血盆大口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哈声。 然而,它们在离千桦还有三步远的时候就没了凶猛的气势,像是撞上了一面透明的墙壁,巨蛇又化为飘渺的黑色虚体。千桦连眼睛都没有眨,血红的灵力瞬间浸入污浊的黑雾中,就像是乌云之下的一阵电闪雷鸣。 霍长风本就没想过她的“蛇祭”可以重创凤凰,但是她认为至少可以伤他一二,可她没有料到,那些黑蛇连凤凰的身都近不了,碾压式的灵力让她胸膛剧烈地震痛,她的嘴角也渗出了丝丝血迹。 “凤凰……好一个凤凰……”霍长风的笑几近癫狂,眼神里却有一种别样的欣喜,“用这样的力量来祭奠冥军,它们会有多开心呀……” 千桦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滔天的怒火几乎让他丧失了理智。他瞬间移动到霍长风面前,修长的五指如铁钳一般禁锢住她的脖颈,周身炙热的三昧真火让她的脸色变得痛苦而狰狞。 “我最后问你一遍,怀渊呢?” 霍长风试图去掰开他的手,却发现她身体中的黑雾几乎被吞噬了干净。她垂下了手臂,看上去像是放弃了挣扎。她艰难地开口说:“你若是……杀了我,我保证……你一辈子也见……见不到她了。” 千桦面无表情,手指却越收越紧,他看着霍长风发紫的脸色,心里没有一点怜惜。 “那我先杀了你,然后再烧了整个魔宫。她若是出事,我要你们全族拿命来还。” 霍长风双眼发黑,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见到了地狱之景,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像一只饥饿的猛兽见到了丰盛的大餐。 突然,她怪异可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嘶哑的“嗬嗬”声从她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接着,她听见了脚下黑晶迅速碎裂的声响,也看见了千桦突然改变的神色。 她收起了手心里疯狂往裂缝中涌动的黑气,她知道以她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撼动脚下的黑晶,但是拼一拼的话,绝对可以加深那些裂痕。她成功了。 或许是上天都在眷顾魔族,一阵惊天动地的崩塌声响起,像是来自地底深处的一场爆炸。脚下的黑晶骤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无数只苍白又瘦骨如柴的手掌破冰而出,死死地抓住了千桦和霍长风的脚踝。 霍长风没有再做挣扎,而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没有人能从饥饿的冥军手中逃生,死亡已经降临到了她的身上。她不介意为魔族的未来献身,更不介意以她的灵魂为他铺路。 情字确实厉害,她也难逃情劫。她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那张和千桦一模一样的脸。 不过,能和凤凰一起唤醒百万冥军,这可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为浣众生浊·叁 坠落,永无止境般的坠落。 霍长风刚落入黑晶下的巨大洞穴时,就被无数双手撕扯成了碎片。她的头颅、四肢甚至内脏,全都分崩离析。千桦握紧了手中的赤焰枪,周身的血红色火焰照亮了这片可怖的天地。 那是由无数个灰白色的身体组成的墙壁,由于数量太多,都密密麻麻地重叠了起来,目之所及,全是灰白。那些赤.裸.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在墙体上,他们向千桦的方向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像是地底下埋藏了许久的幼苗在渴求一抹温暖的阳光。 千桦调动起属于凤凰的精纯灵力,刹那间他的身上火光冲天。至阳的三昧真火像是一条巨龙一般攀上了人墙,尖锐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 终于,千桦落到了底处。他单膝跪在地上,右手柱着赤焰枪。他抬起眼来看着周围无穷无尽的灰白色恶鬼,脸色突然变得不可置信,右手的骨节用力得直泛白。 三昧真火……居然熄灭了! 千桦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那些三昧真火灼烧过的地方,原本被禁锢住的灰白色躯体开始纷纷脱落。它们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砸在地面上,有不少都摔断了四肢,甚至还有的直接折断了头颅——它的脖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往后仰着,一颗青灰色的脑袋像是被悬挂在脖子上,没了骨骼的支撑,只能随着躯体的动作摇晃摆动。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千桦的声音有些颤抖,无数落下来的灰白色躯体前仆后继地朝他涌来,冰凉的枯手完全无视三昧真火的灼热,攀附上了他身体的瞬间也吸收走了赤色的火光。 千桦开始真正地感到恐惧,因为他发现,在被这些东西碰到的时候,他体内的灵力就会被它们所吸收,就连三昧真火也奈何不了这些怪物。他的皮肤上开始结起薄薄的冰霜,精纯的灵力已经几乎完全消失了,致命的寒冷朝他袭来,他那张素来冷漠苍白的脸上又一次流露出浓重的不安。 冰霜迅速开始覆盖他的全身,他已经没有更多的灵力来制造火焰了,他抬起头看着头顶上遥遥的紫色月光,喉结完成了最后一次翻滚。 “怀渊……” 他彻底被冰霜包裹住,那双丹凤眼被定格在看向天空的模样。他的深情那么悲凉,又那么不甘,不是为自己的处境,而是为了他还牵挂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的生命之泉啊…… 极北之地的边界,怀渊突然觉得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 她不知怎么,下意识就往魔界的中心看去。那里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只是沉寂地屹立着整个魔界最恢宏的建筑,巨大的紫月像是它顶着的一颗夜明珠。 她的心突然猛烈抽痛了起来,她不得不俯下身来重重地喘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好像心里突然被人剜走了一块肉,变得空洞异常。 她身边的千桦伸出手来扶她,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你没事吧?” 怀渊闭上眼深呼吸,然后直起了身体。她挣脱开千桦的手,沉沉地说道:“我没事,或许是浊气有些入体。我现在布个阵,我们回军营和他们讨论一下策略。” 千桦应了声“好”,在怀渊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勾起了嘴角。 他当然也感受到了魔宫传来的震动,他也很清楚,真正的千桦已经落入了黑晶下的万人冢之中。他会被百万冥军撕扯成碎片,而他那最炙热珍贵的火凤之血,将会唤醒毁天灭地的力量。 凤凰已死,世间再无人能抵抗魔族。两百年前他失去的,今日他会千百倍地向凤凰讨回来。 ——你不是在意怀渊么?那我就替你好好‘照顾’她。 ——你的在天之灵,可千万别闭上眼睛。 ——好戏已经开始了。 为浣众生浊·肆 在容韫坐镇军营的这段时间里,普祯仙君的日子就过得舒畅多了。从前他得日日躲着怀渊,七尺高的个子在她面前却只能装个孙子,活得委实憋屈。可如今怀渊不在,他就像是被破除了封印,连走路都嚣张了不少,大摇大摆的,甚至还敢和副将军钟离觐勾肩搭背。 这一日,他照常像个山寨大王一样在军营里大摇大摆地走着,恰好碰见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容韫,立刻喜笑颜开地上去行了个礼:“参见三皇子,三皇子可是要去寻副将军议事?” 容韫沉沉地应了一声,说道:“师父和千桦去极北之地已经快七天了,却还是没有什么音讯,我去找阿觐商量商量对策。” 普祯一听,没大没小地拍了拍容韫的肩膀,笑着说道:“嗐,三皇子您放心吧,别说有千桦仙君那么厉害的人物陪在长宁将军身边,就算是将军她自己一个人去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就她这么彪悍的女……” “哦?你在说谁彪悍?”突然,一个无比耳熟又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打断了普祯的话。普祯突然全身一僵,他慢悠悠地回过头去,就看见了笑的一脸温柔的怀渊。 “将……将军,千桦仙君,你们回来啦……哈哈,三皇子您看属下说什么来着!将军这样的女子,自是福大命大!”普祯尴尬地大笑了几声,随机行了礼,“那什么,属下还想起军营里有点事,就先行告退了……” 怀渊也没为难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普祯得了令,脚下生风似的离开了。但是没有人发现,他别在腰侧的那一把配剑上弥漫出了一丝黑色的雾气。 容韫兴奋地上前,对怀渊和千桦说道:“师父、千桦,你们总算回来了,我正准备去找阿觐,商量寻你们的事。” 怀渊斜嘴一笑,越过容韫就往他的帐子里去,随手给自己带了一碗茶水,坐了下来一饮而尽,说道:“我们不过只离开了一天你就要去寻我们,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么?” 一天? 容韫皱起了眉头,在怀渊对面坐下:“师父,你和千桦已经离开快七天了,怎么会是一天?” “什么?竟是如此……”怀渊放下了杯盏,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对身旁的千桦说道:“千桦,你现在就去通知各将领去主营帐,我有要事要与大家一同商量。” 千桦说了声“是”,就离开了。 怀渊见他走了,又示意容韫不要发出声响,她屏息凝神感应了一番,确定帐子周围没有别人,这才小声地问容韫:“你有没有觉得千桦有些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容韫虽然不明白怀渊这么做的意图,但也学着她放轻了音量,“他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不,我总觉得他有些地方很奇怪,但是具体是什么我又说不上来。” “师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容韫向来很相信她的判断,听她这么一说,他也严肃了起来。 怀渊皱着眉,说:“在极北之地的时候,千桦说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然后一个人去查看了一番,回来之后我就开始有了这种感觉。容韫,我是不是想多了?” 容韫静下心来想了想,随即说:“师父,这件事情交给我。我去观察千桦一段时间,如果真有什么异常,我们再议不迟。” 怀渊心里有些烦躁,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只好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千桦的声音也从帐子外面传了进来:“师父、师兄,阿觐他们都在军帐里了,就等你们了。” 怀渊突然睁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了一般。千桦的话语像是一枚炸弹在她的心房炸开。 千桦从来不会叫他阿觐。 千桦的身上,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她抬起头来对容韫比这唇形,容韫的脸色渐渐冷了下去。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或许事态已经在往他们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了。 为浣众生浊·伍 主营帐内,齐齐坐了一众将领,得知怀渊和千桦回军营的消息,各个都觉得激动无比。 怀渊师徒三人走进军帐的时候,钟离觐率先起身行了礼:“恭迎长宁将军。”接着,众将领雄浑的声音也一齐响起,他二人离开的这七天,众将领可都没有完全放下过心来。 怀渊说了声“免礼”,走到了主位上坐下。她一改往日漫不经心的表情,眼神里满是肃然和犀利。 “这次我和千桦去极北之地,那里和我记忆里的两百年前的样子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极北之地终年被紫月笼罩,月光所及之处风平浪静,紫月之境之外,却是风雪漫天。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大军在紫月之境内迎战,很有可能出现大量浊气入体的现象,但如果在紫月之境以外,或许还没和魔军打,极寒的温度就先要了我们的命。” “将军,照你这么说,极北之地是易守难攻了?难不成我等真要在此地一直驻扎下去吗?”年纪最大的瑞海仙君率先问道。 “是啊将军,仙界大军的状态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驻守已经消耗了太多灵力了。” “糊涂!你们就这么急着去极北之地送死吗!将军,属下认为还是继续驻守为上。” “反正到头来都免不了与魔族一战,不如就赌一把!” 众将领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绝大多数都有进攻魔界的意愿,只有零星两三人在驻守和进攻中摇摆不定。 “要打,也不是真的没有办法……”钟离觐突然出言打断了众将领的话,他慢慢站起身来,目光似有若无地浮过千桦,“如果能寻到那只凤凰,别说可以不惧风雪,仙界取胜的把握也会大大增加。” 听见“凤凰”二字,怀渊的脸色突然一沉,所有人都噤了声。 没人想过要去寻那只凤凰,甚至所有人都觉得它已经归顺魔界。它在众人的眼里就是神魔一般的存在,凤凰的到来,只会象征着火海和死亡。 普祯第一个打破沉默,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凤凰不是已经归顺魔族了吗?那三昧真火的坑都还在不远处呢。” 钟离觐优雅地笑了,他轻轻地说:“不,凤凰永远不会归顺魔族。相反的,如果它知道仙界有难,它一定会来帮忙。” 怀渊的心重重地一颤,她看着钟离觐势在必得的表情,只觉得心火烧得旺盛。若是千桦在此,说不定他真的会为了她暴露自己的身份,若是那样,她会一辈子无法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等等……怀渊突然想到了什么,若是千桦在此……对!她怎么忘了这点!千桦可是世间唯一一只凤凰! 绝无仅有的东西,是永远无法被仿照的。 怀渊不经意间往坐在末位的千桦看去,他始终是一脸漠然的神情,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么看来,这个千桦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像他。若是真的千桦,现在他一定会深沉地看着她,他会等她做出决定,然后义无反顾地去执行。 面对“凤凰”二字,或者是面对怀渊时,他从来不会如此若无其事。 怀渊冷冷地勾起了嘴角,在心里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狠狠地一拍面前的桌板,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字眼:“攻。” 所有人都没想到怀渊会这么快作出决定,难不成这凤凰真会来祝他们一臂之力?就凭扶苍副将这一席话,将军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么渺茫的可能性上了吗? 怀渊看着大家五味杂陈的表情,轻笑着说:“不都是用火么?千桦就是一个控火之精者。有他在,我们一样有取胜的机会。” “千桦仙君的实力我等自是知晓,可仅凭他一人,如何保得住我们数万大军啊……” “叠生阵。”怀渊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一瞬间,再无反对的声音。 她举起面前的茶碗,佯装着喝了一口,微微眯着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千桦嘴边的一丝笑意。他早就在等着她下这个决定,因为在紫月之境外的千里冰川上,他已经布好了一个局,只要他燃起燎原之火,古老神秘的吟唱就能穿透冰川,唤醒所有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一切看似都在向他的预想发展,殊不知,螳螂捕蝉,也会被身后的黄雀一口吞入腹中。 为浣众生浊·陆 极北之地,魔宫。 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守在黑晶裂缝的边上,黑晶下不再出现苍白的手掌印,却时不时传出一些诡谲的嘶喊声,像是来自地狱的哀嚎。 千桦被困入黑晶之下已经过了三天,怀渊的大军也已经压境。面具人在黑晶之上念着古老的咒语,他们即将释放出已经沉匿许久的冥军。 黑晶之下的嘶喊声渐渐大了起来,而且愈发兴奋狂躁,整个魔宫都为此不住的颤抖。终于,一只青灰色的手掌攀上了裂缝的边缘,接着奋力一撑,一个不着寸缕的灰白色身躯终于来到了地面上。 它像一个新生的幼儿,瞪着一双空洞的圆眼睛环顾四周,它没有嘴唇,凌乱的牙齿直接暴露在空气里,粘液不停的往下流。佝偻的脊背和过分细长的手臂让它看起来不伦不类,瘦的皮包骨的身材让它更加令人恐惧。 越来越多的灰白色争先恐后地跃出了裂缝,整个魔宫殿堂上都挤满了这种恐怖的东西。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个面具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号令。 古老的咒语吟唱完毕,面具人转过身面向仙界大军来临的方向,然后抬起手来遥遥一指。所有的冥军都扭过头看向那个方向,接着如同冲破牢笼的猛兽一般,嘶吼着冲了出去。 裂缝中源源不断地爬出冥军,灰白的颜色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涌向紫月之境的边缘。如果有人能从天空中俯瞰,他一定会为仙界大军祈福,因为和这些冥军比起来,他们的数量简直少的可以忽略不计。 叠生阵中的怀渊和钟离觐的衣摆正在风中猎猎作响,被狂风卷起的冰碴子和刺骨的温度全被隔绝在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外。阵法中,数十个千桦围住了仙界大军,精纯的金色灵力从他的手中汹涌起来,将数万人完全包裹在他制造出的热烈的火焰里。 怀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条白色的线,它从巨大的紫月之下往仙界大军飞速袭来,接着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灰白。它遮住了魔族所有的颜色,带着呼啸的死气前来收割数万条生命。 “这……这是什么东西……”钟离觐的声音有些颤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怀渊冷下了脸色,她就知道,这一次的进攻不会这么简单。 仙界的大军看见那些怪异恐怖的魔军,已经出现了溃乱的现象,这是战场上最忌讳的事情。如果一开始就人心惶惶,这一仗不需要打就输了。 怀渊与不远处的容韫对视了一眼,然后大声喊道:“撤退!所有人撤退!” 千桦听见她下的指令,勾起了薄薄的嘴唇。数十个暗红色的身影完全没有想要后退的迹象,原本为了挡住冰霜的烈火,也成了困住众人的屏障。 “千桦仙君!你在犹豫什么?撤退啊!”普祯超其中一个千桦大喊,却没想到周围的火焰更盛了起来。 “退?你们神族就这么点儿胆量?”数十个千桦一齐开口,声音诡谲又戏谑,“真当这极北之地,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千桦仙君……你在说些什么……” “他不是千桦。”怀渊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冷冷地看着千桦的实体,毫不介意快要舔舐到她的火舌。 “是啊,我不是千桦呢。”他突然笑了起来,那双和千桦一模一样的丹凤眼里却满是狠戾,“谁会想当那只恶名昭彰的凤凰呢!” 闻言,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苍白无比。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那个被传颂成百年难遇的火神的千桦仙君,就是凤凰! 周围的火焰突然变了颜色,血红的光芒映照在这片茫茫冰原之上,也照亮了所有人脸上的错愕和恐惧。 “不过不得不说,凤凰的三昧真火,还真是厉害啊……” 怀渊死死地盯着他,双手握成拳头。她沉沉地问他:“千桦呢。” “还真是让人感动呢,怀渊。现在这个关头,你应该担心担心你们自己,而不是去问一个死人的下落。” 怀渊的身上突然爆炸出青蓝色的光芒,右手的青云剑感受到了主人的暴怒,也发出了嗡嗡的蜂鸣。她抬起腿来朝他走去,那张笑的邪魅的俊脸让她觉得无比刺眼。 “你再说一遍。”怀渊抬起青云剑来斩断了向她袭来的火焰,那些火光却窜入了她的体内,灼热的温度烧红了她的双目,也让她的嘴角沁出鲜红的血液。 “千桦”看着眼前这个愤怒的女子,觉得心情无比地畅快,他大笑着说:“我说他死了,听明白了吗?你的千桦死了!不过你别急,很快,你们所有人都会去陪他了。哈哈哈哈!” “是么?” 一直沉默着的容韫突然轻笑着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手中的纯净的灵力如星辰一般闪烁。 他把手往冰原上一点,瞬间响起了阵阵轰鸣。白光在一瞬间包裹住所有的士兵,而那些“千桦”的分身也一个接一个消失了。白光大盛的片刻,数万大军在一瞬间被转移回了驻守之地。 怀渊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她早就吩咐好了容韫,如果遇到险境,就毁了叠生阵的阵眼。 叠生阵和瞬移阵,只有一点点区别。那点区别就在于阵眼的不同。 在数万大军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的火焰和冰霜全都不见了,而跟着不见的,还有怀渊的身影。 钟离觐手腕上的碧玺第一次亮了起来,幽暗的光芒只闪烁了一阵,便永久地熄灭了。 容韫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怀渊被留在了那片夺命的冰原之上。 因为她自己,就是瞬移阵法的阵眼。 ——师父,你答应过我的,你一定要回来。 ——千桦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你还没喝我带给你的离人醉…… 不负世人不负卿·壹 极北之地,紫月之境外。无数灰白色的身躯密密麻麻地包围住了那团血红色的火焰,从空中俯瞰,恍若恶魔睁开的巨眼。 火焰中只剩下了身着红衣的两个人,汹涌澎湃的灵力充斥在整片冰原之上。 “我倒是小看你了,原来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红衣的男子勾起嘴角,全然没有错愕的模样。他看着眼前冷若冰霜的女子,眼里露出了难得的垂怜。 怀渊毫不畏惧他的三昧真火和将他们包围起来的魔军,她冷冷地说:“你不配成为千桦,你连他的一根小手指都不上。” “哟,你这么说话多伤人啊。我好歹也是上一届神鸟之尊朱雀的嫡子,论身份地位,可是你们家千桦比不上我呢。”男子装出一副伤心的模样,语气却是满满的不屑,“凤凰没来得及知道我的名字,等会儿你下去陪他的时候,记得告诉他。就说他是被一个叫‘峦澈‘的人杀的,他的死,会被整个魔族甚至整个天下铭记。” 峦澈的笑意愈发明显肆意,他满意地看着怀渊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毕竟,没有凤凰的强大灵力和炙热的鲜血,我们怎么能唤醒数百万的冥军呢?” 冥军……这些怪异的东西,竟然是冥军…… 传闻上古时期,魔界的士卒们在战死以后,全都会被秘密埋葬到一个地方,然后会有人日日夜夜给它们浇灌鲜血,保持它们嗜血的灵魂不散。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它们重新苏醒,从而成为不死不灭的冥军。 上古战神在位之时,平息天下叛乱,也封印了这万人坑,若是想要重新开启,除非使用上古神族的力量。 而拥有这样庞大力量的,天底下不过只有一个凤凰。 怀渊的心痛的像是在滴血,她不敢想象千桦是怎么被用来祭奠这些冥军的,她不敢相信他的痛苦和绝望,她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留在茶馆。如果她跟着他一起去的话…… 她的胸膛在剧烈的起伏,越来越精纯和浩瀚的青蓝色灵力从她身上涌现出来。她的愤怒比这冰原之上的风雪更盛,她的悲苦比比这凛冽的飓风更寒。 青云剑突然脱离了她的手掌,高高地飞到空中,像是在审判世间一切的罪恶。一阵刺目的蓝光从剑身上炸裂开来,接着,冰原上响起了一声响彻云霄的怒吼。 蓝光消去,峦澈的笑意也僵在了脸上。“须臾……哈哈哈,想不到青云剑的剑灵竟然是须臾……” 眼前这只巨大的雪狮张开了血盆大口,直接往峦澈的方向咬去,峦澈连忙向后撤退,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咒语一响,数万冥军像是得到了指挥,朝着须臾和怀渊蜂拥而上。怀渊脚尖轻轻点地,飞到了雪狮毛茸茸的背上。没了三昧真火的隔绝,刺骨的寒风像是凌迟一般刮着她的皮肉,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挥舞着青云剑奋力斩杀。 冥军就是冥军,既是死者组成的军团,又怎么会害怕死亡呢? 怀渊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久,只知道不管是砍去它们的头颅还是将它们一切为二,它们都会重新站起来。身下须臾的雪白皮毛被染成了红色,无数双苍白的手像是利刃一样切割着它的身体,它的哀嚎让怀渊浑身颤抖。 在须臾仰天发出最后一声长啸以后,怀渊把它收回了青云剑中。她重新落在冰原上。 她的满头青丝高高地束在头顶,右手握着插入地下的泛着幽幽蓝光的青云剑,单膝跪在冰原上。她的身前身后都是不知疲惫的冥军。只见蓝光一闪,一个灰白色的头颅便咕噜噜滚落,她继续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似乎是已经累极。 数以百万计的冥军相继疯狂朝她扑来,她猛地抬头,眼神像是冰霜一般寒冷。她是仙界的长宁将军,尽管已经有数百年没有浴血奋战,可当她穿上战袍时她依旧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女战神。 她甩了甩青云剑上粘稠的液体,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无尽灰白,低声自语道:“来吧。” 突然,紫月之境内传出一声凄厉的鸣叫,嘹亮的声音直冲云霄。接着,怀渊看见了高高升起的血红色的火光,恍如一轮新生的太阳。 日月共存,阴阳同在。一瞬间,万物都失去了颜色,好似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万年难遇的奇景,和锵锵的凤鸣。 这是凤凰的神姿,这是来自远古血统才有的力量。它展翅遮天蔽月,身上的三昧真火带来真正的灼热和夺目。 千桦……你还活着……太好了。 “凤凰……这不可能!”峦澈的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他的眼睛瞪的老大,死死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那团血红。 巨大的凤鸟展翅千里,瞬间冲出了紫月之境。它盘旋在千万冥军之上,声声凤鸣激荡着心胸。红色的凤翼卷起了滔天的火焰,直接把靠近怀渊的那些冥军烧成了灰烬。 怀渊看着头顶的凤凰,她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正在源源不断涌进炙热的灵力,原先被她吸收的三昧真火,也在悄无声息地化解。她回过头来含笑注视着峦澈,手中的青云光芒大放。 “看来,得你自己去告诉凤凰你是谁了。”怀渊的薄唇里吐出几个字来,笑容狠辣得如同修罗,“因为我忘记你的名字了呢,朱雀之子。” 不负世人不负卿·贰 事态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峦澈的预料。或者说,根本已经超向了他最没有设想到的方向发展。 千桦化为了人身,落到了怀渊的身边。他身上的衣袍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脸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寒冷。峦澈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一红一蓝的两人,围在他周身的三昧真火开始瑟瑟发颤,像是感应到了前来收复它的火神。 “从我这里偷走的力量,是不是应该还给我了?”千桦一步一步朝着峦澈走去,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簇血红的火焰,像是开在冰原之上的血色蔷薇。 “这不是我偷走的!这本就是属于我的!你才是那个不配使用三昧真火的小人!”峦澈声嘶力竭地朝他喊道,脚步却在下意识往后退去。 千桦没有多说什么,只伸出手来轻轻一一拂,峦澈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周身的火焰瞬间消失了去,取而代之的蓝色的冥火,如幽灵一般将他层层围绕起来。 如果说三昧真火是至阳之物的话,冥火就是至阴。它比这漫天的冰雪还要寒冷,过低的温度甚至让峦澈感觉皮肤有种被烫伤的错觉。很快,大片大片的皮肤开始焦灼脱落,露出骇人的白骨和鲜红的血肉,他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用尽最后的力气念完了剩下的咒语。 峦澈感觉到了百万冥军疯狂地南边冲去,呼啸的风声那么清晰响亮。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他的脑海里,最后放映了一遍自己的过往。 他是朱雀之子,两百年前凤凰焚毁菩提林,三昧真火月余不散,他在那场大火里险些丧命。可是上天待他不薄,他最终在火中醒了过来,并且拥有了控制三昧真火的力量。 不过他很快发现他所能控制的三昧真火一点也不精纯,与凤凰的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两个月后,朱雀暴毙。他亲眼目睹了一个红袍男子挖出了父亲的心脏。他把他的脸一遍一遍在心里刻画,滔天的恨意几乎让他失去了理智。 不过他知道,一切都还不是时候。就在这时,狼?出现在他面前,他告诉他,北边一个被紫月笼罩的地方,有他想要的力量。那个力量,强大到可以摧毁一切。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来到了极北之地,发现了黑晶之下的秘密。幻化成人形的他沿用了千桦的脸,并结识了魔族公主霍长风。 她还真是一个笨蛋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还把魔尊之位拱手相让。他当了数十年的魔尊,修习了许多禁忌的术法,终于弥补了三昧真火的不足。 他策划了好大一个局,两百年啊,他一天都没有安心阖上过眼睛。一闭眼,他就会想起滔天的火焰和父亲那颗跳动的心。 “咳……咳咳……”峦澈克制不住地咳出血来。一切都过去了,凤凰依然好好的站在他面前,而他却要死了。 不过,一切都还没有结束。狼?还活着,冰原之下还囚禁着鲛人族。当神秘的吟唱响起,这里就是极北的炼狱。 峦澈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可是他的嘴角依然含着笑意。那么阴冷,那么诡谲。 数万冥军已经远去,怀渊遥遥地看着北界军队驻扎的地方,眼里弥漫着无尽的肃杀和寒冷。 “怀渊,我们回去。还有一场仗要打。” 千桦回到她的身边,牵起她冰冷的手,精纯的灵力源源不断涌入她的体内。他的目光澄澈又温柔,怀渊终于不再隐忍,攀上他的肩膀用力地吻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流入相触的唇瓣,苦涩又甜蜜。失而复得、死而复生,不管是怎么样都好。悲伤,亦或是喜悦,甚至是迷茫,都不是她现在所想的。 她唯一想到的,是他还在她身边。 不负世人不负卿·叁 怀渊和千桦回到北界驻扎之地的时候,容韫和钟离觐正与众将领在主军帐内议事。怀渊知道,他们在极北之地虽然只呆了不足半日,但是北界应该已经过了三四天。 她牵着千桦大步往主营帐去,路上见到他们二人的士卒都像见了鬼一般,呆呆地傻在原地。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一来,长宁将军已经葬身冰原,二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千桦就是那凤凰,而且他也应该早就死在了魔界。 怀渊没有在意他们的反应,径直撩开了营帐的帘子。突然照进来的光线打断了营帐内的争论,所有人齐齐转头,看见了逆光而立的两个身影。 “师父……”容韫最先打破沉默,他倏地从主位上站起来,毫无形象地快步往门口跑去,“师父!千桦!你们还活着……太好了!” 怀渊对他笑着说一了句“放心吧”,然后牵着千桦的手大踏步向军帐中间走去。千桦没有再隐藏自己的实力,他体内的灵力如同汪洋大海,随便捡一颗小水珠出来,就能瞬间淹没整个北界。 饶是都知道凤凰恶名远扬,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俊美的男子,心中的喜悦竟然与惊诧持平。 怀渊看着一众将领严肃的表情,开口说道:“冥军已经往北界来了,按照极北之地与北界时间的差距来算,最多两日,它们就会将我们包围。若是我们倒了,它们会一路南下入侵人界,再到最南边的仙界。到那时,世间将会生灵涂炭。” “既然冥军这么厉害,那么将军你……你们是如何逃脱的?” “正如朱雀之子所言,千桦就是凤凰。凤凰的三昧真火,可以燃尽一切。这一次,我不想再继续掩藏他的身份,因为他本就不该被当作奸佞唾骂两百年,凤凰不是妖孽,而是世间的王。” 此言一出,四下寂静。 怀渊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是她来告知众人千桦的身份,可是这并不如她想象中的艰难,反而让她长吁一口气。她答应过千桦要让凤鸟光明正大重回世间,要让他成为万兽之尊,她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不是为了拯救苍生,也不是为了洗去罪孽,单单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证明,凤凰才是天下独尊。 然而普祯挂在腰侧的那一方宝剑上,却溢出了丝丝缕缕的黑气,在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逃出了军营。 “臣瑞海,恭迎凤神。”最年长的瑞海仙君突然离座,朝着千桦的方向跪了下来,行了最重大的跪拜之礼。 接着,接二连三的将领也都纷纷跪下,一声接一声的“恭迎”响亮地回荡在这片荒芜的大地上。 这一次,凤凰的现世不再是象征着灼热和死亡,而是带来了生的祥瑞和胜的希望。 千桦看着面前匍匐着的众人,俊美的脸上一片漠然。他轻轻地开口:“诸位不必多礼,攻打冥军一事,须得从长计议。” 待众将领起身,他又继续沉稳道来:“我曾被魔尊困入黑晶之内,那里封印着成千上万的冥军。我本想用三昧真火焚烧它们,可以我当时的实力,根本奈何不了它们。我从黑晶之下醒来以后,发现自己体内的灵力变得更为精纯了,可尽管是这样,不尽全力依然无法阻挡冥军。所以若要战,必须将冥军挫骨扬灰,或者完全肢解,否则它们不会罢休。” “不错,我也见识过冥军的实力,不知疲惫、不知痛苦、不死不灭。若是我们直接和它们对峙,定是讨不了什么好。”怀渊的声音沉了下来,让人不自觉地就愿意服从“所以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配合,必须做到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将军,愿闻其详。” 怀渊走到了主位上,将她的想法娓娓道来。坐下的众将领皱着眉认真听着,脸上的愁容渐渐被斗志和信心所取代。 天色很快暗淡了下去,营帐中的温度却依旧温暖如春。恶寒将要来临,唯有心火能抵。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仗,他们没有输的资本。他们只能赢。 不负世人不负卿·肆 第三日深夜,守夜的士卒敲响了军鼓,如雷贯耳的轰轰声让所有人一瞬间苏醒。 自从怀渊他们回来,就在整个军营下达了紧急戒备的指令,所有人不得脱下盔甲,武器也不得离身。他们必须时时刻刻做好迎敌的准备,听见鼓鸣就必须在第一时间在自己的位置上待命。 北界的夜晚一如既往的黑,天上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像是被人装进了一个巨大的黑色袋子里。可是今夜不同,血红色的火焰在这片荒原上熊熊燃烧,形成一条冗长的分界线。它阻挡了冥军继续南下的脚步,也切断了仙界撤退的可能。 仙界大军的排列非常奇怪,三五成群地抱着团,成弧形排开,他们站在那座山丘的前方,呼啸的寒风带来恶鬼的咆哮。 脚步声和嘶吼声渐渐大了起来,整片大地都开始颤动,细碎的石子蹦跳不停。 怀渊、容韫和钟离觐三人站在最前方,三把古老的宝剑都在嗡嗡轰鸣。 冥军见到前方的火光,更加兴奋地加快了步伐。它们不知恐惧,接二连三地扑进仙界大军中。 怀渊手起刀落,斩下一个灰白色的头颅,她还来不及喘口气,回旋过身体又一剑送入另一个的咽喉。容韫很快接上她的节奏,玄冰剑“刷刷”两下就削去它们的手臂,再把残破的身躯一脚踹向钟离觐的方向。钟离觐与他配合得十分默契,直接飞身上前斩去它们的双腿,在往它们腰侧斜斜一挥,腥臭的粘液四下飞散。 其余的人也都照着他们的样子做,三五人成团天衣无缝地肢解着冥军。一瞬间,头颅落地的声音络绎不绝,恶臭的体液也飞溅到每个人的身上。 巨大的凤鸟腾空而起,凄厉的凤鸣响彻云霄。它浑身燃着赤色的火焰,恍如新生的朝阳。它往冥军的方向振翅飞去,浩瀚的灵力汇聚丹田,喷出的三昧真火让无数冥军灰飞烟灭。 这是一场冷血无情的绞杀,由不得半分的犹豫和恐惧。数以百计的仙界将士命丧黄泉,但是有更多的冥军倒在这片荒原上。哀嚎声、嘶吼声,声声入耳。将士们英勇无畏所向披靡,用手中的兵刃誓死护卫仙界太平。 然而就在这时,荒原上响起了一阵妙曼的歌声,像是穿越了历史的长河,带着远古的神秘和蹉跎来到众人耳畔。 容韫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小了下去,他从一具躯体中拔出玄冰剑,然后飞速扭头看了一眼,寒意瞬间爬上他的胸膛。 近乎一般的将士们都扔下了兵刃,像是木头人一般安安静静地站着,他们的眼睛全是黑色。无数冥军用手指洞穿了他们的盔甲,挖出了他们的内脏。可他们就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呆呆站着,嘴角溢出的血沫和忍不住抽搐的四肢却表明了他们的痛苦。 “师父!”容韫高喊一声,下意识转过头去寻找怀渊的身影,却发现她的眼睛也开始被墨色侵染,只是握着青云剑的手还在不停地发颤。 “师父!你怎么了!”容韫快速来到她的身边,斩断了快要触碰到她的一条手臂。钟离觐也发现了事态的转变,高声呼喊着:“所有人聚集到一起!快!”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仙界至少损失了上万的士卒,剩下的人完全搞不清状况,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死于非命。当他们发现长宁将军也成了傀儡之后,军心终于涣散起来。 打不赢的……不到三万的仙军,怎么打数以百万计的冥军…… 有凤凰在又怎么样,只不过是让败局来的晚一些而已…… 他们已经输了……太平了万年的世间,将要迎来灭顶之灾了…… “容……容韫……”怀渊的眼神突然有了片刻的清明,“衣襟里……鲛鳞扇……快去找千桦!” 她断断续续说了这一句话,白皙的脸庞全是汗水,她的喉间传出阵阵压抑的吼叫,她在用尽全力与这歌声做抵抗。 容韫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伦理,他一把伸入怀渊的衣领,拿出了那把鲛人族的圣器。他看着怀渊痛苦的模样,反手又斩断了两个冥军的躯体,然后唤来钟离觐保护她的安危。 容韫调动起身体里的灵力,飞速穿过冥军,往那团显眼的赤红色赶去。 不负世人不负卿·伍 当缈缈歌声响起的时候,千桦就觉得不对劲。这样的歌喉和旋律,是外界所没有的,可是他却好像在哪听到过。 歌声那他带回一片湛蓝色的回忆,紫色的琉璃瓦和白色的珊瑚石点缀着一座精美的宫殿。这是哪?他的身边响起了女子玲珑的笑声,修长有力的鱼尾在随着浪潮舞动。 千桦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瞬间掉转了方向,往仙界大军的方向飞去。 这是鲛人的歌声! “千桦!”容韫的声音突然从下方传来,千桦朝下看去,看见他朝上扔了一样什么东西,粼粼的波光看起来精致异常,“鲛鳞扇!快去!” 他来不及多加思索,张嘴衔住了那柄扇子,猛地一振翅膀,往歌声的源头寻去。 就在离山峦不远处,他的视线里出现了数十个伤痕累累的鲛人。他们被捆绑在木质的车上,身体完全地暴露在空气里。在他们正前方,站了一个有些佝偻的老人,他正抬起头来与凤鸟对视,他身上的黑雾更汹涌地弥漫出来,像是无形的鞭子一样打在鲛人的身上。 一时间,鱼尾的鳞片散落一地,鲛人的歌声也满是凄凉。 狼?。原来他就是魔族的狼王。 千桦的眸色愈发寒冷,他知道两百年前他没有把所有的鲛人解救出来,可他不知道魔族竟然把算盘打得这样久远。凤身隐去,一袭红衣的青年稳稳落在狼?面前。 “现在收手,我放你一条生路。”千桦的声音低沉冰冷,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冥军已出,若是没有强大的灵魂来祭祀,它们永远也不会有停下来的一天。”狼?的笑容轻狂放肆,他似乎很欣赏凤凰发怒的模样,“所以现在不是你放我生路,而是该求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千桦垂下了眼眸,俊美的脸庞是一派寒意,他拿出了鲛鳞扇,用血红的灵力将它托向半空。 狼?看见那把扇子,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可很快他又笑了起来。仙界大军起码半数都中了他的花尾蛊,鲛人的歌声不过就是催动蛊毒“药引”罢了。今天,数万大军的命,包括这只凤凰,都必须要留在这片荒原上。 “鲛人一族听令,尔等如今隶属仙界,不得再为魔族效力,如有违背,杀无赦。”千桦话音刚落,一众鲛人纷纷仰头瞻仰他们的圣器,歌声也戛然而止。 然而,大军却没有像千桦所想的那样恢复清明,反而像是没了支撑力一样,接二连三地瘫倒下去。数万人的军队,此刻站着的不及千人。 千桦的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原地,下一秒,他他径直掐住了狼?的脖颈。 “为何会如此!停下冥军,不然我要你们魔族全族的命。” 千桦的眼睛满是血红,周身燃烧着的三昧真火让狼?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从未感受到过这样汹涌的灵力波动,只觉得心头气血翻滚,然后呕出一口血来。 “哈哈,你杀吧……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吗?”狼?笑了起来,露出沾满血色的牙齿,“我最喜欢……看见你们绝望的样子,哈哈哈……哈哈……” 千桦不再忍耐,他手上一阵用力,直接拧断了狼?的脖子。 周围的冥军源源不断,诡异的嘶吼和神族的惨叫混合在一起,一声一声剜在他的心中。 他是凤凰,两百年前他也听到过这样的叫声。有愤怒,有恐惧,也有痛苦和绝望。那些声音夜夜入他梦来,不曾消停。 直到他遇见怀渊。那个明媚的女子对他说,有朝一日凤凰会光明正大重回世间,那一日,百鸟朝凤,万兽臣服。 千桦一直都记着怀渊那时璀璨的眼神,他也知道,他从来不在乎那一天是否会到来,他在乎的,只是她所愿。 千桦闭了闭眼,转而化作凤凰高高飞起。 刚刚狼?说,必须要有强大的灵魂来祭祀,而身为凤凰的他恰好也去过黑晶之下封印的地方。他知道阵法,他也足够强大。 千桦从空中遥遥地往怀渊的方向看了一眼,女子正单膝跪地,手中的青云之剑发出幽幽蓝光。她好像也在仰着头看他,他不确定她的眼神里有没有深情和眷恋。 凤啼激荡在整片荒原之上,仙界士卒们还在垂死挣扎。怀渊拼命地抵抗着体内澎湃而来的恍惚和晕眩,死死地看着天上的凤凰。他身上涌出大量血红色的灵力,他正在这片最为纯净的夜幕上绘画古老的图卷。 “不……不要……”怀渊的眼泪突然肆虐而出,因为她看明白了天上血色的图腾。 那是往生阵。往生的意思,不是向往着生,而是以自己的死铸就世间的生。 千桦想要用自己,封印住这些冥军。 怀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早在狼?找上她的那天夜里就中了蛊毒。她无数次狼狈地摔倒在地上,黑暗像是一匹恶犬,发疯一般吞噬她的感知。 可是心里的疼痛没有减少半分,她活了一千七百年,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样的撕心裂肺。她趴在地上嚎啕,体内激荡的灵力几乎要震裂她的心肺。 她仰起头来对着夜幕发出一声痛苦的呐喊,束成马尾的青丝尽数散落在风中。 不负世人不负卿·陆 离北界那一场大战转瞬过了一月有余。 原先被革职的将领们,命大回来了的尽数恢复了官职,没回来的也都有体面的追封。只有普祯谢绝了天君的恩典,他说他连仙魔都无法分辨,根本无颜留在天宫。 天君念容韫立了大功,没有追究容韫私自北上的罪责,反而封其为神族太子,赐与他鲛鳞扇,使他真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钟离觐也留在了天宫,掌了“月神”的闲职。天君本欲加封他为大将军,可他婉言谢绝了。 朝廷之上所有人都为他感到惋惜,可他却笑得温文尔雅,柔声说道:“与长宁将军比起来,臣实属配不上将军之位。臣只愿于天涯海角守一轮明月,好好看看她拼了命护住的世间。” 天君鬓角斑白,脸上的寂寥和悲苦让他仿佛一下子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摆了摆手,哑着嗓子说道:“罢了,伊你所言吧。” 朝堂之上的氛围顿时变得无比凝重,在那场战事中存活下来的人,没有人会忘记那夜的发生的一切。 一个月前的北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战必败无疑的时候,巨大的凤凰盘旋在空中发出了声声哀鸣。夜空里的往生阵迅速扩大,像是能吞噬万物。红光乍现的片刻,无数冥军齐齐发出凄厉的吼叫,接二连三地化成了灰烬。 凤凰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他的灵力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流逝。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道青蓝色划破了夜空,缠绕到凤凰的身边。接着,一阵耀眼的光芒自空中炸裂,片刻间恍若白昼降临。 再然后,他们的视线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暗红色的身影,他的周身环绕着星星点点的蓝色,像是坠落的星辰。他单膝跪在地上,寂静的像是已经死亡。 天君的声音将他们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沉沉地开口:“长宁将军怀渊,赤胆忠心,骁勇善战。此番,为保三界太平……战死疆场。故追谥其为’冠平‘,列入仙祠。” 三言两语,草草结束了那个明媚女子的一生。她的音容笑貌好似就在昨日,与她一同出生入死过的将士们,眼眶里无不氤氲着热泪。 至于凤凰,没有人提到他。那一战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千桦,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又像之前一样消失在了这世间。 早朝结束以后,容韫回到了青云峰。他虽已经是太子,可依然过不惯天宫里拘束的日子。 如今的青云峰冷冷清清,树下不再有舞着枪的红衣青年,石桌旁也没了那个一边喝着茶一边叫他“容韫”的女子。 原来天翻地覆,不过一瞬之间。 当师父不顾一切朝着千桦而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他不怪他们只留下他一个人,他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苦涩又寂寞。 他看着院子中的那棵桦树,心绪飘散了出去。也不知道千桦去了哪里,他过得好不好。不过他一定很痛苦吧,失去挚爱的滋味,简直比千刀万剐还难受。 不过没有关系,他会为师父和千桦守着青云峰。如果有一天千桦回来了,他依然可以在树下舞刀弄枪;如果他不回来,那他就去找他,还有他的万荣,茫茫人海、万里河山,总会有相遇的一天。 容韫走到了石桌旁,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坛酒来,指尖白光闪烁,酒坛上就覆了一层白霜。 他拔了塞子,直接端起来喝了一口。烈酒入喉,清冽甘甜,却在心肺处灼烧。 他端着酒对着怀渊空荡荡的位置举了举,轻笑着说道:“师父,这离人醉,只能我替你喝了。” 胃里的灼痛一阵赛过一阵,辣的他流出眼泪来。一壶酒下肚,容韫匍匐在石桌上,眼角依然闪着碎光。他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 “离人醉,意在醉心……不在身……” 【怀渊篇·完】 前言 人界,前大梁境内,虞宅后院。 半掩着的房门内传出一声声痛苦的喊叫,十几个婢女端着盛满热水的脸盆进进出出,虞老爷搓着手在院里一个劲踱步,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三个稳婆围在床边,床上的女人面色苍白,生产带来的巨大痛苦让她的额前青筋暴起,汗水湿透了她的长发和身下的被褥。 一阵青蓝色的光芒从窗棂中闪入,飞速地隐入女子的腹中。她的双手用力地攥着床单,只感到阵痛愈发急促和强烈。 最后一声惨叫划破长空,紧接着,终于响起了婴儿的啼哭。 稳婆开心地把擦干净的婴儿抱了出去,递到了虞老爷的怀里。虞老爷老来得子,虽说是个女娃娃,但也丝毫不减心中的喜悦。 他伸出手来逗了逗怀里的婴孩,轻声说道:“小坏蛋,你可让你娘吃了不少苦呢。既然原空大师说你有灵根,那便让你沿了他的名吧。就叫你虞空好不好?小虞空,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怀里的婴儿像是听懂了他的话,竟然露出一个笑脸来,粉嫩的牙床由显得她天真可爱。 婴儿很好动,两节肉肉的手臂从襁褓里挣扎出来,像是想要揪一把虞老爷的胡子。她的肩膀随着她的动作也露了出来,上面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虞老爷按住她调皮捣蛋的手臂,低下头去仔细看了看。燕颌鸡喙,龙文龟背,展翅如鲲鹏,飞尾似孔雀。 虞老爷心里咯噔了一声。虞空肩膀上的胎记,是一只翱翔的凤凰。 物换星移几度秋·壹 目之所及,一片苍茫。 夜空泛着幽幽蓝光,一轮诡谲的紫月如上好的珠宝一般嵌在浓墨的夜幕上,周围浮动着云雾,看不见一颗星星。 地下是一整块冰,如浓稠的墨一般深邃,不知道有多大,也不知道有多厚,像是冻住了的整块大海。 而她正站在海的中央。 她无比熟悉这个地方,却不知这是哪。她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天上的月,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轮月开始被周遭的云雾掩去光泽,只剩下一个灰白色的轮廓,像极了死人的眼眸。 “该来了。”她轻声低语。 话语刚落,一只火红的凤凰破空而来,呼啸间天地竟飞起鹅毛白雪,毛骨悚然的悲歌自冰下而起。 她猛的后退了几步,瞪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凤凰,它巨大的爪子里抓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那身影这么熟悉,仿佛和她相处了千年,可她却不知道那是谁。 狂风卷起她的头发和衣袍,风雪如利刃般割着她的脸颊,她听见凤凰悲怆的哀鸣充斥在整个天地间,熟悉的刀绞般的心痛又一次袭来。 凤凰踉跄着越飞越低,燃着火焰的翅膀卷起的风浪几乎要把她吹倒,她拼命稳住身形,只想看清那人的模样。凤凰最后用力振翅,一声凄厉的凤啼后已经精疲力尽,最后竟然是一头扎向地面,目眦欲裂。 她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又是这个梦,每一次都是没看清那人的脸就戛然而止。然而他的脸一次比一次近,却一直都很模糊。 七岁时她第一次做这个梦,那时的梦里只有那片辽阔的冰面。 第二次应该是在九岁,她清楚的记得自己来过这里,她抬头看见了那轮圆月,绛紫色的忽明忽暗的月,周围浮动着深色的迷雾。 只一眼她便觉得浑身发冷。那月太过寂寥,仿佛一个独自生活了上万年的人,看透尘世喧嚣,又迷恋世俗繁华。 后来她马上就醒了,被褥却全都被她踢到了床下。说来也怪,那晚之后,一向身强力壮的她竟受了风寒,卧床近一个月。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她越来越频繁的做这个梦。从刚开始的两年一次,到后来一年一次,一年两次,半年两次,到现在,她十五岁,几乎是两三天就能梦到一次。 八年来,那轮圆月和那一眼望不到底的无际冰面令她感到无比的恐惧。那种清冷和无助简直令人窒息。 她十五岁生辰那日,那只凤凰第一次入她梦来。她记得我正在冰上狂奔,想找到这里的边界,就在这时,一声凤啼划破长空,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然后她看见一只浑身燃着火焰的大鸟,其翅遮天蔽月,其声清冽悲凉,再之后,她竟然听见了歌声,缓慢、凄凉、豪迈、低沉,像是几千几万个人的合唱,那声音,好像是从冰下传来。 她往下看去,似乎看见了一个缀满繁星的夜空,那轮圆月清晰的倒映在冰面上,仿佛一位不近人情的神祇。 这些星星是什么? 她的呼吸急促的不行,心脏猛烈的跳动着,双手早已汗湿。 她俯下头去看那些繁星,突然间睁大了双眼倒吸一口冷气——那是无数双闪着荧荧绿光的眼睛! 那之后,她的梦就总是伴着这个歌声,凤凰不过是在低空摇摇晃晃地盘旋。 回想起曾经做过的梦,她贴身的衣物又一次完全汗湿。她急促的喘着气,还没从被突然下坠的凤凰吓到的劲儿里缓过来。 这是凤凰第一次在她的梦里坠下来,她满脑子都是它带血的爪子和通红的双眼。 她起身喝了杯水,披上外衫走到了窗前。夜已深,高墙内外皆是一片寂静,那一轮残月吊在枝头,像是死神的镰刀。 夜凉如水,她又天生体寒,才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连忙关上窗子回到床上,却是再难以入眠。 物换星移几度秋·贰 过完这个年,虞空就十六岁了。按照虞家家族的规定,年满十六岁的子孙必须进仙门学习。 虞家子孙向来天赋超群,几十年来飞升成仙的就有三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若是天分不好,就算是修炼三辈子也无法成仙,所以那些从来没有出过仙人的家族比比皆是。 虞老爷自己虽然还是一介凡人,不过走出门从来都是趾高气昂的,其他名门望族纵使有不满,也都是对他点头哈腰。 正是如此,虞家虽然不涉及官场,但也能算是京城里的一个大家,就是皇亲国戚都得给出三分薄面。 而虞空是虞家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有机会入仙门的人,也是虞家天赋最好的一个。 她的那些姑姑伯伯们全是到十三四岁才看出有慧根,经师父点拨修炼了十几年才勉强有个修仙的样子。而她却完全是无师自通,八岁那年,仅凭意念就让院子里那颗不知是死是活的银杏开了花结了果。 后来有一次家宴,虞夫人说了一句“今晚的就是缺了点星星”,她抬起手动了动手指,突然整个天空都幻化出繁星来,亮闪闪、晶盈盈,好不惊艳。 可是越到我长大,她就越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总是会觉得心口有一团火在烧,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虞老爷为此事已经烦闷了许久,他想给虞空找个好的仙门,就比如南边菩提林里最近名声大噪的“归真”门。 听说那是千年前极北之战中,一个叫普祯的将领创办的。那可是极北之战啊!是关乎三界生死存亡的战役!传闻连赫赫有名的凤凰和神族的太子也出现在了极北之地的战场上。 虞老爷想尽了办法,却都找不到合适的引荐之人。其他小的仙门却总是络绎不绝地派人来虞宅,他们都不想放过虞空这么个好苗子。 新年很快就到了,虞宅里给下人们都放了假,虞夫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虞老爷看着外头绚丽的烟火,拿着筷子止不住叹气。 “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叹什么气呢。”虞夫人给他夹了一块儿红烧肉,轻声问道。 虞老爷看着坐在一旁的虞空,语气里满是惆怅:“空儿十六岁了,却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仙门。若是去不了‘归真’门,那实在是浪费了一棵好苗子啊。” “老爷,原空大师早就说过了,空儿命里自有她的机缘,你又何必如此担忧。” “爹,要不算了吧,女儿就在家里陪着您和娘亲。”虞空放下了筷子说道。 “胡闹!”虞老爷的声音突然拔高,“世间这么多好仙门,也不是就‘归真’不可。爹定会找到一个最适合你的……”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温润的声音突然从外传来,打断了虞老爷的话:“不知我青云峰可否有这个荣幸,将令爱收归门下?” 接着,虞空就看见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墨蓝色身影。 虽然这么说很肤浅,但是那人确实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他穿着一袭藏青的衣袍,衣领和袖口绣有金色的花纹。他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束起,木簪斜穿,几缕随发散落额前,却让那过分英气的剑眉显露出几分随和。 此刻他正稳稳地落到院子里,周身仙气缭绕,一看就非凡人。 虞老爷和虞夫人面面相觑,听见他的话,二人心中都满是震惊。 “阁下说的……可是那座青云峰?”虞老爷有些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又问了句。 “世间只有一座青云峰。”男子的嘴角轻轻地勾起,他转过头来看着虞空,双眼里有些难言的缱绻。 不知怎么,虞空竟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熟悉,好像她从前就与他相识一般。想到这里,虞空忍不住摇了摇脑袋,他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她哪来的机会去结识这般人物。 虞老爷下意识认为他说的句句属实,于是仓皇下了桌,连忙往外走去。他朝着男子拱了拱手,问道:“敢问阁下是……” 男子浅浅地勾起了嘴唇,柔声说道:“神族太子容韫,字怀渊。” 物换星移几度秋·叁 虞家世代从商,虽然商人地位在四个阶层中一直都是最低的,可是因为虞家人灵根天生比别人的要好一些,历年来飞升的人也比别家多一些,所以虞家哪怕是个商人世家,也不会轻易被人看扁了去。至少在京城里,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可是虞老爷没有料到的是,虞家这几分面子竟然这么夸张,夸张到神族的太子亲自来要人。 他自报完家门以后,虞家三人都愣了有一盏茶的时间。虞空实在不敢相信,那个在说书人嘴里英勇神武、运筹帷幄的传奇人物,就这么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还这么谦虚地问爹娘青云峰有没有资格将她收归门下。 青云峰,那可是数万年前上古战神陨落之处,也是神族太子和那凤凰的师父冠平将军开辟出的一处仙境。光是有这几个人的名号,这青云峰就注定与等闲之辈无缘。 虞老爷最先回过神来,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上下下看着虞空,然后对容韫说:“不知小女有何福份,竟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虞空听见自己的爹这么说,心里便有些不爽,于是也不管什么礼节,直冲冲地对虞老爷叫喊:“爹,你说这话是不是看不起我啊?我好歹也蛮抢手的啊。”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虞老爷非常不满虞空在贵客面前顶撞他,转过头来凶巴巴地训了她一句,胡子都有些立了起来。 虞空见状,小声嘟囔了一句“本来就是啊”,只好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容韫倒是没有介意什么,他对着虞老爷笑了笑,说:“青云峰这些年一直在广收天下奇才,令爱天赋异禀,很符合我们的标准。” 虞老爷依旧有些紧张,他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继续小心地问道:“真是青云峰?难道不需要引荐之人吗?直接就可以收下我们空儿?” 容韫自然知晓虞父虞母的顾虑,他这次前来确实仓促了些。他本是从这里经过,想回曾经暂住过的将军府看看,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 他寻着气息而来,看见了围坐在一起吃着年夜饭的一家三口。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看了一会儿正想离开,那股熟悉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他这才严肃了起来,指尖凝聚了一股灵力探入屋内,自三人身上游走一番之后回到他的体内,他却像是被雷劈中一般,久久回不过神来。 那股熟悉的感觉,就是从那个小女孩身上传来的。而她的本体,是一颗破碎的青蓝色的灵珠。 容韫的脑海里几乎一下子就浮现出了怀渊那张慵懒而明媚的脸,他的心“咚咚”地跳着,又是悲苦又是惊喜。 所以,当他听见他们正在为她寻找仙门的时候,便急匆匆地现了身。他落在了院子里,穿过满庭斑斓的烟火光芒和屋内温暖明亮的烛光,看清了她那双眼睛。 一千年前,千桦曾经和他说过,怀渊的眼睛是他见过最美好的东西,当时他还嘲笑他酸臭,可是现在一见,确实觉得千桦说的没错。 那双眼睛,隔了千年的岁月,依然明亮在这世间。就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面洒满了细碎的月华。 容韫听见身边虞老爷的盘问,直接幻化出他的玄冰剑来。剑身细长,蓝光萦绕,剑柄上雕刻着繁复精美的花纹,上古之剑,仅仅是看着就能感到无限威压。 虞老爷看见玄冰剑,一切的顾虑都抛开了。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虞空而仿冒神族太子的玄冰剑,除非是真的急着去投胎。 虞老爷匆忙喊来屋内的母女俩,三人齐齐在容韫面前跪下,容韫连忙伸手去扶,说道:“不必多礼。今日是我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打声招呼。若是可以,我想尽快带她上山。” 虞父虞母听他这么一说,连连点头。虞空站在一旁,有种自己被爹妈卖了的错觉。 物换星移几度秋·肆 年初一大清早,虞宅的下人们就都回来了。 刚过完年的这些天,是虞宅一年到头少有的忙碌时分。下人们要打扫落了烟火灰的宅子,需要做许多精致的糕点用于祭祀,还需要置办各种物品,送去跟虞氏交好的世家。 由于虞宅有守岁的传统,这会儿主子们一定还在睡觉,所以他们和往常一样,不会进入后院,只会在前厅忙碌。 然而,今年却和往年有些不同。因为当下人们陆陆续续回到虞宅的时候,竟然发现老爷夫人小姐都已经正坐在前厅了,更奇怪的是,这么大清早虞宅就来了一位客人。 虞宅向来没有什么严厉的规矩,因此下人们——尤其是那些妙龄的婢女——都不自觉地聚在一起,好奇地讨论着。 “诶,老爷夫人今年是不是没有守岁啊,今日怎的起的这般早?” “看样子好像没有,祠堂里的蜡烛也不像是点了一晚上的样子。” “连小姐都起的这样早,看来这位公子身份不一般呐。” “是啊是啊,而且他长得好帅啊!” “啧,你还真是肤浅,快收收你的哈喇子!” “难不成……这位公子是来向小姐提亲的?你们不觉得他和小姐郎才女貌、般配无比吗?”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们小姐可真是有福之人,这样好看的郎君,可得羡煞不少人了。” “好了好了,有功夫在这闲聊,还不快去给贵客上茶!可不能让他觉得我们虞宅招待不周啊!” 一众人听见这话,这才如醍醐灌顶般散去,各个的手脚都比往日里更加麻利细致。 容韫坐在大厅内的太师椅上,身为神族的他听力自然比常人敏锐,下人们的话也就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中。虞老爷见他的脸突然有些泛红,便连声问道:“殿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容韫轻咳了声,掩去面上的尴尬,说道:“这屋内是有些热,不过无妨。” 虞老爷和夫人对视了眼,两人眼里都是一阵崇拜和欣赏。果然是神族太子,灵力充沛体能非凡,这样的寒冬腊月都奈何不了他半分,空儿跟了他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茶水很快呈了上来,容韫正了正身子,很快进入了正题:“既然二位已经同意令爱入我青云峰,那我便算是虞空的师父,今日午时我便会带她回青云峰,受拜师之礼。” 虞老爷听见他的话,一双眼睛瞪的老大,他有些结巴地说:“殿……殿下的意思是……您要亲自收下小女为徒?” “正是。”容韫面上一排平静,他侧过头去看着坐在下首的虞空,恰好看见她诧异地挑了挑眉。 容韫收回视线,端起身旁的茶杯,垂下眸子喝了一口,恰好掩去了他嘴边的笑意。 那个挑眉,还真是像她。 虞老爷立刻起身,招呼着虞空一起站在容韫面前,对着他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虞老爷扭头对虞空挤眉弄眼:“还不快叫师父!” 虞空虽然对容韫没什么意见,甚至还有些崇拜,可是她还是对爹的语气感到不快,所以那一声“师父”叫的极不情愿。 容韫听见她的声音,脊背下意识一僵。虽然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儿只是怀渊的灵珠转世,可听她叫他“师父”,还真是让他觉得如芒刺背。 容韫放下了茶盏,也站了起来。他身量高大,就算是怀渊还在,她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的个子在容韫面前也显得娇小玲珑,更何况虞空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女,身高上的差距顿时让虞空觉得有些压抑。 她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小步,脸上露出一些不自然的神色,却尽被容韫收于眼底。 连这警惕性也和她一般相像。容韫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他对着眼前的少女平静地说:“去收拾收拾东西,午时就跟我回青云峰。” 虞老爷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戳了戳虞空,虞空这才干巴巴地应下来。 物换星移几度秋·伍 虞空收拾好了东西,因为容韫告诉过她不必带衣物,所以她只带上了几本还没看完的话本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虞空已经及笄,不过她向来不喜欢繁复华丽的首饰,一头黑发只用一只簪子束起。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最简便的样式,暗红色的束腰衣裙由显得她明媚又骄艳。 待她去祠堂与列祖列宗道了别,虞父虞母也止住了不舍的眼泪,容韫才带着她离开了虞宅。不过他们并没有直接往青云峰去,而是绕道去了一趟将军府。 “师父,去将军府做什么?”虞空问道。 容韫的表情有些深沉,他顿了顿,才回答道:“原先我和我的师父师弟在那里生活过,还有万……所以我每过段时间都会回去看看。” 听见他提起自己的师父和师弟,虞空心里那种不真切的感觉又一次涌了上来。那可是活在传说里的长宁将军和凤凰!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神族太子竟然成了她的师父,冠平将军成了她的师祖,而凤凰成了她的师叔…… 太荒谬了……简直太荒谬了! 容韫察觉到虞空放慢的步伐,于是停下脚步来等她,没想到她走神走的挺厉害,径直撞了上来。 “诶哟!”虞空向后踉跄了两步,有些哀怨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 容韫见她的小表情,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额头,说道:“走路怎的还能走神。在想什么?” 无常的脸有些红了,她轻轻避开额上的灼热触感,说道:“师父,那凤凰……真是你的师弟吗?” 容韫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千桦,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他放下了手臂,声音有些低沉:“嗯,他叫千桦。千年前极北之战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凤凰有名字?”虞空有些惊讶,她听见的传闻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凤凰的名字,她还以为他就叫凤凰。 容韫听见她的疑虑,轻笑了一声:“很奇怪吗?千桦的名字还是我的师父取的。” “师父,冠平将军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吧……神族太子和凤凰可都是她的徒弟,简直是走了八辈子大运。” “她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容韫垂下了眼眸,掩去了一抹苦涩,“走吧,不然天色要晚了。” 虞空很有眼力地止住了话题,跟上了容韫的步伐。 当今年代的将军府姓颜,颜大将军的儿子颜胤也在青云峰中,算得上是虞空的师兄了。将军府的侍卫远远看见容韫的身影,立刻跑进去禀告。 容韫和虞空走近,管家马上就迎了上来,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地叫着。容韫皱了皱眉,说道:“这里不是仙界,叫我殿下有违常理,颜管家叫我公子便好。” “是是,公子。将军在里面等您。” 容韫点了点头,虞空也跟着他一起走进了前厅。 到底是将军府,和虞宅那种商人世家有很大的不同。不过倒不是说将军府要比虞宅华丽,而是几百年的岁月让这座宅子沉淀了许多的沧桑和韵味。 颜将军没有高坐在主位上,而是和容韫一起坐在了下座的太师椅上,虞空依然坐在下首,事不关己地喝着茶汤。 “公子,前几日将军府废弃的后院整修时,发现了一样东西,老夫猜测许是与前朝有关,特意留了下来请您过目。”颜将军对容韫甚是谦卑,自己的儿子是青云峰的弟子不说,更因为容韫的地位和同是身为将领的尊崇。 婢女恭敬地把一个盒子呈了上来,容韫接过打开一看,神色骤然大变。 物换星移几度秋·陆 盒子里一只木簪。 流畅而复古的线条,简单却韵味十足的图案,还有上面留下来的依稀可辨的精纯灵力。 这是……千桦的簪子。 容韫小心地将它拿出,虽然已经过了千年的岁月,木簪依然完好如初,没有半分斑驳模样,可他依旧怕一个不小心把它弄坏了。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千桦,他头上就是别了这只簪子。红衣的青年坐在汤圆铺子里,眼波流转间夺走了多少世间颜色。 可是他已经许久没见他了。青云峰上千桦留下的东西极少,大多都是死物,没有半分他的气息。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人间的千年,青云峰上也有一千多天了。 可这一千天又如何比这千年短暂?对容韫来说,不过是日日蹉跎,度日如年罢了。 容韫垂下了眼眸,脸上的寂寥一闪而过。他沉沉地对颜将军道了声谢,然后提出想去后花园走一走。 颜将军自然不会拒绝,容韫没让下人跟着,只带上了虞空。 一千年了,将军府可谓变化万千。原先临湖的亭子没了,怀渊辟出来种瓜果的地也没了。后花园的布局几乎完全变了,他亦没了故地重游的心境。 “走吧,我们回青云峰。”就在虞空好奇地欣赏着周围景致的时候,她听见容韫突然这么说。 他匆匆出了将军府,背影看上去有些仓皇寂寞。虞空想着他一定是想起了往事,于是很贴心地没有多问。 容韫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指尖酝酿起白色的涟漪,精纯的灵力浮现,随即凝结成一个阵法。 “师父,这是什么?”虞空十分好奇。 容韫把阵法往地下一掷,伸出手来握住虞空的手腕,说道:“这是瞬移阵法。” 虞空还来不及多问些什么,只觉得手腕上一阵轻微的力道,她的脚下便一个踉跄。周围空气扭曲了一阵,再睁眼,眼前的一切就全都变了。 虞空“嘶”的一声倒抽一口气,这是她这辈子看见过的最磅礴最震撼的风景了。 她正站在月牙阁前的石峰上,脚下便是茫茫翻滚的云海。天际悬着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周遭的云雾也被烧得火光泛滥。一阵风拂过,钻进虞空的衣摆里,翻飞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御风弄影无人与共的神女。 虞空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青云峰本就高耸入云,山巅上的月牙阁绝对是更上层楼。她似乎觉得自己都跟太阳一样高了,那凡间也着实太远了。 容韫见她这副模样,不得不出言提醒:“走吧,大家都在等你。” 虞空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容韫的步伐。他们往山下而去,青云峰本就是绵延山峦中的一座,容韫在山谷处辟出一块地来,修建了千渊阁。 至于为什么叫千渊,容韫倒是把怀渊“能捡现成的便宜绝不白费功夫”这点,贯彻得融会贯通。他才懒得在意寓意或者是风水,他求的向来不是长寿安康。 他二人走进千渊阁的时候,一众弟子见了容韫,全都停下了步伐恭敬地对他作揖,不过一双双眼睛却全都黏在虞空的身上。 阁主从来没有带人回来过,也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今日为何身后还跟了个女娃娃?她模样倒是俊俏,可论资历和天赋,怕是在这卧虎藏龙的千渊阁里只属下层。 虞空自然知道自己身上被无数只眼睛盯着,这样的瞩目让她觉得十分不自在。可她向来傲气,硬是挺直了脊背面不改色地走完了这一程。 满华殿内,已经坐了六人,皆是仙风道骨、气质非凡。见到容韫,六人皆恭敬行礼。 容韫不注重什么礼节仪式,他走到高位坐下,平静地开口:“虞空,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弟子。既然你已经是我的徒儿,凡世的名字便可以摒弃,从今往后,为师赐汝字为无常。” 虞空轻微一皱眉,心里有些对“无常”这个字有些不满,不过还是恭恭敬敬应下了。 不过容韫知道,自己给她取这两个字并非和“千渊阁”一样是个草率的决定,反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无常”这两个字,带给他了太多太多。 因为世事无常,所以他的生命里遇上了怀渊和千桦,还有他的万荣。 也是因为世事无常,才有后来的爱离别。他再也没寻到万荣的转世,他的师父怀渊也在极北之战中陨落,而千桦,也从他的生命里匆匆离去了。 既然世事无常,给了他跌宕起伏的人生,那么他能不能也祈祷祈祷,世事无常可以改变他寂寥了千年的日子? 所以,他也希望“无常”二字,可以再把他们带回来,回到他的身边。 落花时节又逢君·壹 虞空,不对,应该是无常,无常很快就适应了青云峰上的生活。 容韫是一个好师父,他在教导她时尽心尽力,却一点儿也不苛刻。无论她犯多少次错误,容韫都会耐心地指正,脸上也丝毫没有恼怒的神色。反而是无常自己,愈发觉得难为情。 无常的天赋极好,可在这翘楚云集的青云峰上确实算不上拔尖,不过她在布阵上的天赋十分惊人。那些关于阵法的古籍,生涩难懂不说,还异常冗杂,可是无常看一眼,就能通晓里面的很多门道,自己尝试个几次,往往都能成功布出阵来。 容韫并不对此感到惊奇,怀渊本就精通阵法,她灵珠的转世在这方面远超常人,也算是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青云峰上别的弟子可不这么想,布阵对普通弟子来说,简直难如登天,毕竟就算是对之前的容韫来说,也不算一桩简单事。 所以,每当无常在藏经阁内钻研阵法时,总有许多师兄师姐往她身边凑,无常也很好脾气地替他们解惑,久而久之,无常的名声在青云峰上也就大了起来。 无常就是在藏经阁中结识颜胤的。 颜胤大她两岁,是仙界瑞海将军的弟子,虽然出身名门望族,身上却没有一点儿架子,阳光活泼,十分友好,就是可能脑子不大正常。 那日,无常照常在藏书阁内翻阅古籍,突然就听见角落里传出哼哧哼哧的笑声,她慢慢往那个方向挪去,就看见了一袭白衣蜷缩在角落里一脸痴笑的颜胤。 无常下意识就以为他是个傻子,脑子里千回百转,已经补出了一个“天才少年刻苦修炼走火入魔变成痴傻小儿”的故事。她心里有些同情,不过动作上却很嫌弃。 无常刚想当作没看见走开,那人就瞬间出现在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硬是把她拖到了藏书阁最荒僻的角落。 无常到底只是个小姑娘,哪里见识过这种,她一瞬间想到了话本子上说的那些强抢民女的故事,吓得一口咬到了他的手上。 少年吃痛,“嗷”地一声叫唤出来,立刻松了手。无常也趁着这个空档,像是兔子一般窜了出去。 她疯了一样冲上容韫的月牙阁,撞开容韫的书房门,却没想被被门槛拌了一拌,正巧摔入刚要出门的容韫的怀里。 容韫当了太子以后,天君就把一部分奏折交给了他。其中有一本提到南边海域有些异常,他这会儿正准备前去查看,没想到无常就这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还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表情瞬间有些惊异,双手下意识扶住少女的腰侧,往后退了一步稳住了身形。 无常亦是知道自己出糗,连忙从他身上弹开,白净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容韫忽略掉尴尬的气氛,有些哭笑不得地问她。 无常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差点儿被强这种事,对着师父实在是难以开口,所以她顿了顿,有些委婉地问:“师父,青云峰上有没有那种练功走火入魔的人啊?” 容韫挑了挑眉,反问她:“怎么问这个?” “……就好奇问问。” 容韫轻轻笑了笑,说:“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你走火入魔的。” 无常刚想说她不是这个意思,容韫就绕过她走了出去,他看上去还有事,无常张了张嘴,想想还是等他回来再问,于是就此作罢。 容韫在院子里布了个瞬行阵法,然后转头对着无常说道:“我要离开几日,这些天你就跟着瑞海将军一起,不要闯祸,乖一些。” 无常想问问他去做什么,但是又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过问,于是只好乖乖点头。 落花时节又逢君·贰 容韫离开青云峰后,很快就有瑞海将军的弟子上月牙阁来寻无常了。好巧不巧,来者正是被无常当成傻子的颜胤。 月牙阁独立于千渊阁存在,除了容韫、无常还有几位神族的仙君将士们以外,是不允许其他的弟子擅闯的。所以当无常看见颜胤在月牙阁外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这傻子竟然要闯月牙阁! 无常吓得脸一白,飞快往书房里跑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颜胤听见了她关门的声响,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走到书房前,礼貌地敲了敲门,说道:“小师妹,我是……” “你要干什么!”无常根本不给他开口自我介绍的机会,“你知不知这里是月牙阁!是神族太子的地盘!擅闯者要受重罚的!” “我当然……” “你别以为你脑子不太好你就可以糊弄过去!我师父向来公正公开,绝不会因为你这点……缺陷,就徇私枉法!” “什么傻子?你怎么骂人啊……” “还有刚刚藏书阁里的事,我还没有和我师父说,你要是还不走,休怪我无情!” “不是……小师妹……”颜胤有些懵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个,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无常见他这会儿说话挺正常,心里便暗暗猜测,难不成痴傻这病,也是时好时坏的? 她挺了挺胸脯,像是这样做可以壮胆一般,然后硬气地说道:“能有什么误会?藏书阁里我不过看了你一眼,你就把我拖到没人的地方去,你要谋杀啊!” 颜胤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师父叫他寻的这个大名鼎鼎的无常,就是他在藏书阁遇上的那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姑娘。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连忙说道:“小师妹,误会啊!当时我还以为你是我师父派来监视我的,所以就想和你做个交易……” “监视你什么?”无常还是没有开门,“监视你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傻笑?” 颜胤意识到了无常对他的误会恐怕不止一星半点儿,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托盘而出:“是这样,我师父不让我看除了阵法、武籍和医药以外的书,但是我又喜欢看那些民间的话本子,所以我只好躲着偷偷看。不巧被你看见了,而且你还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我怎么会不生疑嘛!先前被师父看见我看那些书,屁股上挨的板子现在还疼呢,我这不是一时急了,想贿赂贿赂你吗……” 无常听完他的解释,打开了一条门缝,露出小半张脸来:“当真?” “自然是真!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无常没听出他反问的语气,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我以为你是个练功走火入魔的傻子,追上月牙阁想要谋害我。” 颜胤深吸一口气,他看着无常那双真挚的眼眸,不知道自己该怒还是该笑。 他们大眼瞪小眼好半天,颜胤才妥协一般地说道:“小师妹,你先出来吧。我师父让我叫你去千渊阁。” 无常打开了门,一双眼睛依然警惕地盯着他,颜胤被盯的有些发毛。奈何她手里有了自己乖乖送上去的把柄,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那个,小师妹,我向你介绍一下自己。”颜胤想要缓解尴尬,“我叫颜胤,字景斋,瑞海将军第三个徒弟,也是你的师兄。” 颜胤朝着她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竟然是颜将军的儿子。无常与他解开了误会,看着他的脸,也觉得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尤其是他的笑容,灿烂又真诚,看着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于是她也不再揪着那点误会不放,大大方方地叫了声“师兄”,然后说:“我本来叫虞空,师父给了起了个字叫无常。师兄以后别叫我小师妹了,就叫我无常吧!” 颜胤见她放下了芥蒂,心中自然是高兴畅快,于是也想都不想就接话道:“行!那你以后叫我颜胤就行!” 无常痛快地应下了,二人一路聊着下山去,发现互相都很投机,气氛也就热络随性起来。 不过无常左一个“颜胤”右一个“颜胤”叫的无比顺口,可是扭头又叫比他辈分还小的弟子“师兄”,颜胤突然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自己好像是在不经意间给自己挖了个坑,白白让无常占了便宜去。 他心里有点后悔,不过转头看见无常那张纯真又明媚的笑脸,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她先占着吧。 便宜嘛,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向她讨回来。 落花时节又逢君·叁 容韫到了南边海域,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焦灼的味道,像是林子起火了一般。他仔细感受了一下林子里残存的灵力,瞳孔猛地一阵收缩。 是……魔族! 容韫立刻戒备起来,他把自己身上的灵力隐藏好,然后往海边的林子里走去。 越往里走,他就越是觉得不对劲。 魔族惯用浊气,可是他感受的这股浊气十分怪异,飘渺破碎不说,里面还参杂着精纯的灵力。他一时间无法辨别是魔是仙,或者二者皆有。 容韫小心翼翼地跟着感觉走,他的视线里很快出现了一个洞穴,四周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不过那痕迹看起来十分久远,只留下了熏黑的石块。 他清楚地感觉到,洞穴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他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料洞穴中瞬间飞出一抹黑色,他猛地一侧身避过了要害,可是那抹黑色还是没入了他的肩头。 那是一柄由浊气凝结成的黑剑,剑刃已经完全刺入了他的皮肉,涌出的血液很快染红了他的白衣,看上去骇人无比。 如果说先前他还有些疑虑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了——洞穴里的就是魔族! 容韫迅速躲到一根硕大的树干后面,咬牙用灵气逼出了黑剑。他不敢太肆意用灵力疗伤,以免被里面的魔族识破了身份,只将将止住了血。 他的思维在飞快转动,极北之战以后,魔族早就成了无头苍蝇,再也不曾出来挑事过。而且神族也加强了防守,按道理说,不可能有魔族能进入仙界才是。而且最要命的是,他能明显察觉到,洞穴里的那个人比他强了十倍不止。 容韫的眉头紧紧皱着,肩膀处传来的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提醒着他事态的严重性。浊气已经入体,它像一只马蟥一样疯狂吞噬他体内的灵力。 容韫死死咬着牙,拼命想逼出那一股浊气,却不料自己完全不是它的对手,最终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站在一片昏暗的天地间,像是天地初始时的混沌之境。周围只有一片黑暗,还有黑暗中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哀鸣。 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子,身量高挑,马尾高束,手中握着一把青蓝色的上古神剑,漠视着这片天地。女子的身边走出了一个身着红衣的男子,如墨的青丝与这片天地融合在一起,那双丹凤眼里仿佛淬了极北之地的冰霜。 那股熟悉的刺痛又从他的心底传来,那是压抑了千年的脆弱和无望。 “师父……”他呆呆地叫着,“千桦……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他们像是听不见他的话,一齐冷漠地转身,走进了混沌当中,背影渐近模糊不清。 “师父!千桦!”他朝着他们嘶吼,然后开始在天地间奔跑起来,却怎么也无法靠近离开的两人。 心痛如绞,磅礴的悲苦和寂寥将他完全淹没,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挫败和痛苦,泪水接连不断地涌出来,一颗一颗落入无边的虚无深渊。 “你们都不要我了吗……”他垂下了头颅,声音空洞又绝望,“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突然,他的肩膀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眼前的整个世界都飞快地分崩离析,容韫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张俊朗绝世的脸庞。 剑眉星目,肤白赛雪,清冷恍若谪仙。 容韫看着他的脸,一时间难以分辨是真是幻,可是心里的酸涩和委屈却是那么明显,明显到让他一瞬间忽略了肩头的剧痛。 “千桦……”他的声音带上颤抖的沙哑,除了叫他的名字,容韫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别的。 一千年了,是你真的回来了,还是又是我的幻觉呢? 落花时节又逢君·肆 “师兄,是我。” 这是一千年来,容韫听到的最令他动容的一句话。 短短四个字,低沉又熟悉的音色像是穿越了千年的岁月,将他从无边无际的苦海中拯救了出来。 眼前青年俊美的脸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只是在眉宇间染上了些许妖冶。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着,浓墨重彩的眼眸里像是有揉碎的星光。 容韫不顾肩上的伤,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厉声问道:“为什么要躲起来!你知不知这些年,我找了多少地方!你知不知道我过的有多痛苦!” 千桦看着容韫愠怒的表情,侧开脸去没有说话。 “千桦,师父已经……陨落了,为什么连你也要消失呢……”容韫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低落起来,怒火一消而散,徒留迷惘悲凉,“你们一个个都要离开我,到底是为什么……” 千桦的心蓦地抖了抖,接着一阵一阵绞痛起来。他又何尝过的快乐?极北之战以后,他日日夜夜都会想起怀渊和容韫的脸,他们脸上的笑容有多明媚,他的心就有多痛苦。 可是他不能去找他。 他早就,堕魔了啊…… 千桦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知道自己瞒不过容韫,于是缓缓开口:“师兄,现在的我,再也不配回青云峰了。” 容韫突然就想到他中的那柄黑剑,那样浓烈又阴狠的招式,只会来自极北之地。 容韫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然后就看见千桦释放出的丝丝缕缕的黑雾,混合着他血红的灵力,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千桦的苍白的脸变得诡谲又阴鸷,俨然一个魔头的模样。 “千桦……怎么会如此?”容韫的声线颤抖着,他早就猜到千桦已经不是从前的他了,可亲眼所见他的改变,还是让容韫震惊不已。 千桦垂眸笑了,他说:“师兄,我替师父报仇了,三昧真火在极北之地燃了数月不止。我说过的,她要是出事,我会让魔族全族陪葬。” “你为何堕魔?”容韫的声音大了起来。 “师兄,真应该让你听听魔族的惨叫,凄厉又痛苦,悦耳极了。” “我问你为何会堕魔!”容韫激动地想要站起来,一瞬间撕扯到肩上的伤口,又狼狈地跌回榻上。 “你以为我想!?”千桦的音调瞬间抬高,容韫从没有见过这样激动的千桦,他那双丹凤眼里的怒火像是马上要烧到他的身上。 “你以为我想?”千桦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胸膛因为暴怒而剧烈的起伏,“你以为我会想要变成害死怀渊的魔族!?” 容韫的心被揪了起来,他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男子,只觉得命运太过弄人。 半晌,他避开千桦灼人的眼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千桦,我们回青云峰吧。”容韫的喉头有些发紧,“师父和我都不会怪你的,你跟我回青云峰吧。” “那场火之后,我在魔宫,呆了将近一千年。”千桦的声音平静了下来,听起来却是那么沧桑,“师兄,魔宫的紫月太冷了。” “我们回青云峰……”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当年的往生阵已经吞噬了我一半的魂魄,后来我为了保护师父,耗尽了毕生修为,只护住了她一颗破碎的灵珠。我为了复仇,不分白天黑夜地修炼,结果急火攻心走火入魔。 “可是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发现魔族的禁术比仙界的任何法术都要强大,所以我就放任自己堕落,逼着自己重回巅峰。因为我只要一想到害死师父的那些魔族还好好的活着,我就永远不得安宁。 “后来我去了极北之地,一把火把他们全都烧死了。你知道吗?大街小巷里全是焦黑的尸体,整个紫月之境都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我就在魔宫的最顶端,日日夜夜听着魔族的哀嚎,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睡个好觉。” 千桦的表情痛苦又享受,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会为了苍生的困苦而自责自卑的凤凰了。 他原以为命运把怀渊带到他的身边是对他的救赎,到头来他才发现,这只不过是命运布的局。 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在他好不容易从深渊中爬上来的时候,又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不过这一次,迎接他的不再是无底深渊了,而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这一次,他也不再选择朝着阳光明媚的方向挣扎,而是选择了跻身黑暗。 他想,他终究是不能沐浴在阳光下的吧,怀渊的那个“百鸟朝凤”的希望,早就随着她一起陨落了。 半仙半魔,不伦不类。可是那又如何?他在意的东西,从来不是别人的眼光,也不是自己的未来。 他在意的,不过一个她而已。 可是连她,也弄丢了。 ——————————————— 收藏终于到100了,加更一下 落花时节又逢君·伍 “我找到她了。”容韫闭上了双眼,语气里说不出是坦然还是无奈,“我想你还愿意回仙界,就是因为师父的灵珠消失了吧。” 千桦听见容韫猝不及防的开口,身形轻微的颤了颤:“她……回来了?” 容韫摇了摇头:“严格来说,并不是师父,只是她的灵珠转世而已。灵珠本就有些残破,所以灵珠没有师父的记忆,她的身体也承受不了太多的灵力。” 千桦像个断线木偶一样,愣愣地问道:“她在哪儿?她把一切都忘干净了么?” “千桦,跟我回青云峰。”容韫咬着牙站了起来,“跟我一起,把师父找回来。” 千桦周身都黑雾一点一点消散去,他脸上的阴鸷和诡谲也全然不见了踪影。他的目光变得清明又纯净,像一个弄丢了玩具的孩子。 “师兄……”千桦轻轻地开口,“我还能回去么?” 这样的我,还能回青云峰么? 还能……回到过去么? 容韫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他身边,抬起手来放在千桦的肩膀上,手心里涌出些精纯的灵力来。 从前在他怀疑自己的时候,千桦就是这般安慰他的。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只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容韫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心。 容韫在洞穴里养了三天的伤,然后和千桦一起回了青云峰。 青云峰还是和千桦记忆里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只是在半山腰的山谷里多了一个千渊阁。千桦看着牌匾上镌刻着的三个字,心里涌出些暖意来。 “阁主!阁主回来了!”突然,一个急促的声音从千渊阁里传了出来,然后他们就看见一群弟子从里面跑了出来,为首的颜胤神色尤为惊惶。 容韫见到弟子们的反应,心下突然觉得不安。他对着颜胤沉声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阁主,是无常!”颜胤拱手作揖,“今晨无常在试新的阵法时,不知怎么就晕了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而且还一直在出冷汗,体内的灵力也十分错乱……” “她人呢?”容韫的声音冰冷严厉,全然没有平时的温文尔雅。 “无常在满华殿……”颜胤还没说完,容韫就带着千桦风风火火往满华殿去,“扶苍仙君也来了……” 落在后面的弟子们看见容韫身边那个红袍的男子,都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尤其是那些女弟子,在看清他的脸后都开始脸红起来。 阁主这是怎么了?原先从来不会主动带人回青云峰,这几日怎么这么反常?不过不得不说,带回来的无论是无常也好,还是刚刚那个男子,看起来可都是风华绝代。 容韫和千桦没有发现那些弟子的异常,满心都在担忧着无常。在回青云峰之前容韫已经对千桦说过无常的事,他自然也是知道无常就是怀渊的灵珠转世。 满华殿中,脸色苍白的少女悬浮在正中央,她的身上散发着似有若无的青蓝色,洁白的衣裙像是烟雾一般缈缈浮动着。 她的身边站着两个仙者,皆是眉头紧锁一脸愁容。见到容韫进来,连忙对他行了个礼。 “阿觐?你怎么来了?”容韫随意地看了眼钟离觐,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听得旁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谁人不知神族太子与这天宫月神之间的矛盾?极北之战中,就是钟离觐提出要让凤凰现世,这才导致他失去了怀渊,也几乎失去了千桦。 虽然容韫心里明白就算钟离觐不提凤凰,千桦也一定会挺身而出,可失去的痛苦让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冥军被往生阵消灭之后,容韫第一反应就是对着钟离觐挥了一拳。 自那以后,虽然容韫和他不再起什么矛盾,也不再提到北界时的那一架,可两人相处也就一直都是不冷不热的状态。 钟离觐还没开口,一直站在容韫身边的千桦率先说道:“是析梦阵。以她现在的灵力根本不可能压住析梦阵的阵眼,所以她应该是被困入梦境之中了。” 钟离觐和一旁的瑞海将军听见千桦的声音,这才发现容韫还带了个人回来。 红衣黑发、玉树临风,在这偌大的世间,没有一人比得上他的卓越风姿。来者,不是消失了千年的凤凰,能是谁?待他们看清了千桦的脸,二人皆是一脸震惊。 凤凰……凤凰回来了! 不及他们多想,千桦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师兄,你帮我守着,我去把她的魂魄带回来。” 落花时节又逢君·陆 千桦入了无常的梦。这是一片无垠的天地,深紫色的月旁浮动着深色的云雾,冰面下传来令人心慌的悲歌。 只一眼,他就知道这里是千年前的极北之地。 白衣的少女屹立在冰原之上,挺拔的脊背如同出窍的利刃,满头黑发在呼啸的寒风里飘扬。 他看着那个白衣女子的背影怔怔地出神,太多太多的回忆和思念一下子涌现出来,轻而易举地击垮了他的心墙。 只是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早就已经蹉跎成暗沉又模糊的模样。他突然发现,自己几乎都已经回想不起怀渊的样子了,就连上一次梦见她,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眼前女子的背影却那么真实,真实到他连触碰都不敢。万一又只是一个虚影,他的心就又得撕裂粉碎一番。 无常感受到了身后的视线,转过头去看,视线里就出现了千桦伤恸的脸。她不知道凤凰的样子,自然也就不认得他,于是她歪了歪脑袋,轻声问道:“你是谁?” 千桦看清了她的脸,她的五官除了眼睛以外都不像怀渊。可能是因为年纪尚小,也可能是因为灵珠本就不完整,所以她看起来稚嫩又单纯,没有一点儿怀渊散漫却肆意的样子。 她是她,可她不像她。 他一步一步走向无常,每一步都郑重得像是想要踏过千年的隔阂。千桦俊美的脸庞洒满了紫色的月光,那一双丹凤眼里,满是她看不懂的寂寥和柔情。 无常见他不说话,于是又问了一遍:“你以前从来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你到底是谁?” 千桦知道她把他当成了梦中人,于是低下头轻轻地笑了,那一刹那,几乎把无常的魂都吸了进去。 “我是千桦,我来带你出去。” 千桦?好陌生的名字,但是好像又在哪里听过。无常皱了皱眉头,一脸的迷茫。 千桦好脾气地继续说:“你被困在自己布的阵法里了,如果我不进来帮你,你会被永远囚禁在这里。” 无常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但是又摇了摇头:“再等等,再等等。它很快就要来了。” 千桦皱了眉:“什么?” 他话音刚落,天际果然就传来了一声凤啼,接着血红的火光飞速袭来,撕裂开绛紫色的天空,仿佛一颗剧烈燃烧着的陨星。 他抬起头来看着巨大的凤鸟,还有它爪子里护着的那个毫无生气的人,心脏又一次开始钝钝地疼痛起来。 他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千年前的往生阵,他本以做好了以自己浣苍生的准备,却不料那个女子拼劲了全力把他替了下来。 那一阵恍如白昼降临的白光里,他只看见了她深情又明亮的眼眸,仿佛是世间最皎洁的月光。 “是凤凰!”突然猛烈起来的风暴让无常不得不提高音量,“我一定要看清楚那个人是谁!” 千桦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是他没有告诉无常,他正想布阵离开,地下的冰面就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火凤轰然坠地,无常急忙冲过去,突然脚下的冰面破碎,无数双惨白的手自下伸来。她听见那越来越响的悲歌,听见凤凰垂死的哀鸣,那些手用力地拽住她的四肢想要把她拖入深渊,她挣扎着,尖叫着,四肢传来剧烈的疼痛。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力竭声嘶的吼叫,接着,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听见了千桦失控般的心跳声。 千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释放出滔天的三昧真火,将那些想要破冰而出的怪物一口气烧成了灰烬。 他抱着她稳稳乘风而起,手心里翻滚而出夹杂着黑气的灵力,凭空描画着出去的阵法。 不知是不是因为梦境中的动荡,消耗了无常过多的精力,她竟然直接在千桦的怀里感到了困倦。 她昏昏沉沉中想起了,刚刚遇到危险的时候,千桦好像喊了一声“怀渊”。 而在他带着她临空飞起时,也有沉沉地对她说了一句话,他好像说的是:“我回来了,你别怕。” 无常的世界终于陷入了一片宁静又安心的黑暗。 此情可待成追忆·壹 容韫没有把太多的注意点放在钟离觐身上,也根本来不及阻止千桦,他只感觉到身边泛滥了一阵红光,千桦便不见了踪影。 容韫快步上前,悬浮在空中的女子脸色苍白无比,眉头也紧紧皱着,像是在做一个噩梦。他担忧地看着无常,冷声说道:“所有人都先出去。” 钟离觐本想上前,可身边的瑞海拉住了他,他小声说道:“扶苍仙君,我们还是先出去吧,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 钟离觐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白衣的少女,最后还是没有硬作停留。 很快,原本挤满了弟子的满华殿变得空旷起来,徒留下零碎的日光和满室寂静。 容韫站在无常的身边,垂着眸看着她的一角衣袖,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疲倦。 这几日他去南边海域遇上千桦以后,心里其实一直都不曾松懈。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面对着千桦做的所有表情都是装出来的,因为他根本无法接受千桦变成半仙半魔的事实。 千年前的极北之战,当他从峦澈嘴里得知千桦就是凤凰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太过惊讶。千桦对火的近乎完美的操控还有他那精纯到恐怖的灵力,都让容韫清楚的明白,千桦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神族。 关于他是凤凰的这件事,对容韫来说,应该是落寞大过震惊,心疼大过难以置信。为什么他和师父都要瞒着他呢?为什么不愿意向他吐露实情?他明明都已经把千桦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了啊。 千桦在容韫的心里,是一个纯粹又温暖善良的人。他经历过太多容韫不敢想象的事情,可是他的眼神,还是像鹿一样干净。 所以正是如此,他才会对今日的千桦那么……失望。是的,容韫知道,他对千桦所有的印象和定义,都已经在那柄黑剑刺中他的时候统统改变了。就算他专情他痛苦,可他依然有很多的路可以选择,只是他选择的却是最极端的那一条。 容韫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他把视线移到了无常紧闭的双眼上,喃喃低语道:“师父,如果你在就好了……如果你在,你会怎么办呢……” 他保持着垂首的姿势站了不知道多久。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了,门外的嘈杂也尽数离他远去,一阵微风拂过,就把如纱的月光吹上了枝头。 终于,悬浮在空中的少女舒展了眉心,唇色也开始红润了起来,一张满是汗珠的脸上满是安心和倦意。一阵红光闪过,红衣的青年就出现在了大殿上。 千桦横抱着娇小的少女,微俯着头看她熟睡的表情,他的脸上是容韫许久未见过的知足。 “千桦,她怎么样?”容韫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然遮挡不住浓浓的担心。 千桦摇了摇头,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少女身上:“没事,只是昏睡过去而已。” “她做的梦……是什么?” “极北之战。” 容韫有些惊讶,问道:“你是说,她还有极北之战时的记忆?” “我想应该不是。”千桦对上了容韫的眼神,“她的梦境有些错乱,有凤凰,有怀渊的……尸体,还有挣脱出封印的冥军,可她却不知道自己梦中的这些是什么。” 容韫的声音沉了下来:“这么说,无常应该还是保留了一部分破碎的记忆,只是她不知道这些记忆属于她自己。” “嗯,而且现在也不是告诉她真相的时候。”千桦回过头看向怀中酣睡的少女,她睡着时的模样恬静又可爱,让他的心尖蓦地软了下去。 容韫的眉依然皱着:“我也这么觉得,无常和师父的个性完全不同,太过贸然或许会让她越来越抗拒那段回忆。” 千桦点了点头,然后抱着她往外走去,容韫也跟在他的身后。三人回了月牙阁,千桦把无常轻轻地放到了她的床榻上,然后在床沿坐了下来,而容韫依旧笔挺地站在一旁。 此刻夜幕已经低垂,天尽头最后残留的一丝昏黄也被黑暗吞噬,云海安静地浮动着,空气中有一股湿漉漉的芬芳味道。月亮已经代替了骄阳,发着白色的柔光如一位散仙般游走在天际。 这样的景致对千桦来说,还真是一段遥远又美好的回忆。 千桦掖了掖无常的被角,然后转过头看着容韫,表情柔软又纯净:“师兄,想不想再喝一杯金骏眉?” 容韫被他的目光晃了神,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穿越回了千年以前,他愣了片刻,这才迟迟答道:“好。” 此情可待成追忆·贰 夜凉如水,漫山遍野都是素白的月色。 千桦熟稔地捏起一撮晾干的茶叶放进茶碗里,然后用沸水极快地清洗一遍,滤去了深色的茶汤,然后又倒了些热水,盖上盖子闷了一小会儿,才把金黄色的茶水倒入鱼肠白瓷杯中。 一时间,整个月牙阁都弥漫着金骏眉的茶香。容韫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竟然觉得自己鼻尖有些发酸。味觉和嗅觉的记忆远比他想象中的要久远和准确,入口的微甘和回味的清甜都让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从前的岁月。 容韫不敢多喝,这茶比陈年蜜酿还容易让人沉醉。他抬起头来看着千桦,故作镇静地说:“千桦,还是你沏的茶最好喝。” 千桦轻笑了声,淡淡地说:“我记得从前在北界,师父就跟我说过,如果那场战打赢了,让我一定要回青云峰给她再煮一壶金骏眉。” 他的眼角带上了些许落寞,唇边的笑意却还是柔软的:“极北之战是赢了,可她却没有回来。” 听见千桦提起怀渊,容韫的心口传来一阵阵更明显的疼痛。他放下了茶盏,清了清嗓子随意转移了话题:“千桦,你先前说一把火烧了魔界,难道魔族已经灭族了吗?” “没有。”千桦垂下了眼帘,“魔界也有平民百姓,他们没做错什么。” “那……” “师兄,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住在魔宫?”千桦抬起眼看容韫,黑瞳恍若一道深渊。 他想起了自己在魔宫中那段漫长的岁月,还有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邪恶魔力,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本想瞒着容韫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回青云峰之后,他就很想把一切都告诉他。或许是容韫的眼神太过温暖,也或许是因为他的心太渴望松懈和释放。 千桦深呼吸,决定托盘而出:“你还记得从前朱雀之子设计把我封入黑晶之下,用来祭奠冥军么?所有人都以为上古战神封印的是冥军,其实不然,冥军才是上古战神用来封印的最关键的东西。” 容韫瞬间皱了眉:“你是说……那些冥军是用来封印一件更可怕的东西的?” “是。而且我会变成现在这样,其实早在我入黑晶之下时就已经注定了。”千桦的声音低沉又平静,却让容韫有些脊背发凉,“当时的我其实根本不可能生还,因为我的三昧真火对那些冥军根本造不成伤害,它们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吸收我的灵力。没了灵力和三昧真火,我和凡人无异。就在我以为自己快死掉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脚下涌来一股无比阴寒又庞大的力量,我除了接纳它,根本没别的选择。” “那个被封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数万年前的那一场浩劫?”千桦反问,“那个东西,就是那一场浩劫的源头。” “那是……穷欲之镜!”容韫一下子想起了古籍的记载,由于穷欲之镜简直是违背天道的存在,所以有关它的记载几乎都被抹去了,只有青云峰上的几本古书上还残留着只言片语。 穷欲之镜,顾名思义就是能够完成一切欲望的镜子。得到它的人,不论有什么心愿,它都会帮他达成,只不过,依然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古书中记载,“穷欲之镜者,断鹤续凫也。以他人之生得己之愿,至亲则更为甚矣”。 也就是说,想要达成自己的心愿,只能用他人的命去交换,而血脉相连之人的性命,则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千桦点点头,语气里染上了悲苦,他说:“它听见了我心中对生的渴望,所以我才能在冥军之中活下来,甚至还能操控至阴的冥火。只不过,我不知道它夺走的是谁的生命……北界那么多将领,还有怀渊……他们中会不会有人是因为我才……” “千桦。”容韫打断了他,“你别多想。如果你没有活着回来,仙界大军根本不能抵抗住那么多的冥军,它们只会一路南下,世间也会变成一片死气。” “师兄,不怕你笑话,我在魔宫的这一千年,无数次想过去破了穷欲之镜的封印,然后告诉它我想要师父回来……”千桦沉沉地闭上了眼,“可是我没有。我害怕它会夺走其他我在乎的人的生命,我也怕就算师父回来了,她也会因此而深深自责。” 半晌,千桦睁开了双眼,脸上淡然的神色出现了裂痕,露出面具下的不安和无助。 “师兄……你会怪我么?” 容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宽大衣袖下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千桦产生的那种抵触的感觉,是多么令人可笑。他原以为千桦只是被冲昏了头脑,没想到他竟然一直默默背负着这么多。 他不敢想象,当千桦得知底下埋藏的是穷欲之镜的时候,心里会有多么崩溃和绝望,而当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使用它的时候,又得是多么痛苦和煎熬。 而他呢,他根本看不见千桦淡然的表情之下掩藏着的破碎和脆弱,甚至还觉得千桦变得令他捉摸不透,变得这么令他失望。 容韫的嗓子干哑无比,他对着眼前的青年说:“千桦,你应该早一些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别再一个人自己扛着了。不管怎么样,你都还有我,我是你的师兄啊……” 此情可待成追忆·叁 无常昏睡了两日,当她在第三日午时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了坐在一旁桌子边的红衣男子。 他侧对着她,一头长发黑的发亮,只用木簪草草绾了绾。他侧脸的轮廓深邃又冷漠,尤其是那双低垂的眼眸,简直如神来一笔。 无常瞬间就清醒了。她原先以为自己的师父长得已经够倾国倾城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逆天的人存在,仅凭一张侧脸,就让她险些神魂颠倒。 无常吞了吞口水,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咕嘟”声,千桦朝她看来。 完了,正脸更妖孽了。无常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是在燃烧一般,连心脏都开始击起鼓来。 “醒了?”千桦开口,“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红?” 无常被他点破,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道:“你是谁?” “你怎么这么快又忘了我了?我是千桦,把你从梦境里带出来的人。” “千桦……”无常轻声呢喃,脑子也转的飞快,“啊!你是……我师父的师弟……是……是凤凰!” 无常简直是直接从床上跳起来的,她完全不敢相信传说中的凤凰就这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还在对她说话! 凤凰诶!是她听说书先生说了不下百遍的凤凰!是她看了无数本话本子中的凤凰!也是她崇拜了十几年的凤凰! 天下谁人不知凤凰?他本是被人人唾弃厌恶的人,甚至因此而销声匿迹了两百年。可在极北之战中,他却不计前嫌,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挽救了无尽苍生。 这样的人物竟然守在她的床前,这简直是太诡异了!太不正常了! 千桦看见她毛里毛躁的模样,忍不住伸出手去扶住她,语气里带上了些责备:“慢点,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过来。” 无常看到千桦突然对她迈了一大步,又感觉到了他托着她手臂的右手,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千桦看见她呆愣的模样,还以为她有哪里不适,又柔声问道:“怎么了?你师父刚刚回天宫了,应该很快会回来。” 无常依然有些怔怔,她看着千桦脱口而出就是:“你真是凤凰?” 千桦有些哭笑不得,只草草让她再休息一会儿,然后又走到一旁坐下。 自从千桦踏入青云峰,仅仅半日,凤凰回归的消息便已经人尽皆知。极北之战让世人对凤凰改观不少,也让凤凰的名声更加响亮,他几乎已经成了一个经久不衰的传说。 仙界这些神仙几千年几万年的生命里,极少能遇到这么轰动的事件,若不是青云峰闲人免进,怕是月牙阁的门都要被踏坏了。 容韫总是打趣他,说他每回天宫一趟,都给被各种各样的温香软玉莺莺燕燕围个半天,全都在向他打探凤凰。千桦还记得容韫笑着对他说:“千桦,我可是一千年没这么受欢迎了,这可真是承了你的福啊。” 千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只觉得心中有些烦躁。无常也好,仙界众人也好,他们的期待对他来说就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除了容韫,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堕魔,就算他自己也在尽力忽略,可依旧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 就在千桦出神的时候,无常从被褥中探出脑袋来,少女的声音有些嗡嗡的,乖巧地问道:“师叔,你会留在青云峰吗?” 千桦反应了半天才发现她那一声“师叔”叫的是他,然后对上无常的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或许吧。” “那你会收徒吗?” “怎么问这个?” “能当你的弟子的人,该有多优秀啊!” 千桦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明明是和怀渊完全不同的神情,却依然让他心神荡漾。他微微红了脸,别开了目光。 “你放心吧。”容韫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他推开了门走进房间里,在千桦身边的位子上坐下,“你师叔要是要收徒,那我们青云峰可得被踏平了。” 容韫从没有在无常面前这么说话,表情也是难得一见的开怀,简直比见到心上人还要开心。 等等……心上人…… 无常心里咯噔一声,她突然想到在梦境里时,千桦师叔好像朝着她喊了声“怀渊”……她清楚的记得,她的师父容韫,字怀渊。 千桦师叔不会是把她当成她师父了吧?没道理啊,那为什么朝着她喊“怀渊”?难不成……他以为师父也跟她在一起,而师父陷入了险境,他才舍身来救? 虽然这个理由非常的牵强,但是无常却觉得越想越相信。她看的那些话本子里,那个没有英雄救美的故事?英雄总是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最后也会和美人终成眷属…… 眷属……?无常突然觉得起了身鸡皮疙瘩,她眼珠子鼓溜溜转着,看着容韫和千桦之间和谐融洽的氛围,干巴巴地吞了口唾沫。 此情可待成追忆·肆 无常在床上又躺了一天,师父才同意她下床活动。她天性好动,让她乖乖在房间呆着简直比登天还难,所以她刚得到许可,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月牙阁。 半山腰处的千渊阁内,众弟子见她回来,各个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她问题,不过十有八九,问的都是她那个师叔。 “小师妹小师妹,凤凰仙君是不是在月牙阁中啊?” “小师妹!凤凰仙君不会又隐匿了吧?他一直都没再下来过了。” “小师妹,你可不知道,你昏迷的时候是被凤凰仙君一路抱上月牙阁的呢!” “小师妹,凤凰仙君……” 无常看着这阵势,有些懵了。所幸她看见颜胤一直在人群外蹦跳着朝她招手,她便装作与他很熟的样子,掰开了人群,嘴上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找颜胤师兄还有些事,我师叔的事我也不晓得……” 她好不容易挤了出来,拉上颜胤就往僻静处跑。颜胤被她的力道拉的一个踉跄,等无常停了下来松开手,他才气喘吁吁地控诉道:“你做什么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被你一个小姑娘拉着跑算什么啊!” 无常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这不是被困住了吗!你是我师兄帮帮忙怎么了?” 颜胤听见“师兄”二字,心里顿时感到无比欣慰,于是也不和她计较太多,只没脸没皮地说:“你叫我什么?我没听清。” 无常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不耐烦的说道:“师兄啊!这都听不清,你耳朵聋啦?” 颜胤很自觉的忽略了她后半句话,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一连说了几个“好”。无常第一次见到被损了还这么开心的人,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和颜胤呆在一起,好像比被师兄师姐们围困更危险一点。 颜胤见无常不再说话,还拿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他顿时明白无常定是又误会他什么了。颜胤的笑僵在了脸上,有些尴尬地咳了咳,说道:“对了,你方才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啊?” 无常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她舔了舔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颜胤,那个,我师父是神族太子是吧?” “是啊。” “那我师父应该有一千多岁了吧?” “是啊。” “那他,就没有什么……喜欢的女子吗?”无常问的十分艰辛,尤其在“女子”二字上加了重音,“你不要误会啊!我就是好奇问问。” 这回轮到颜胤觉得无常怪异了,她扭捏的语气和泛红的脸颊,好像都在传达一种非常容易让人误会的信息。 颜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小心地问她:“你不会是……喜欢你师父吧?” “不是!怎么可能!”无常突然放大了音量,一张脸上清清楚楚地写了“不可能”三个大字,“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就不该来问你。” “哎呀,那照你刚刚那么问的话,叫谁都会这么觉得啊……”颜胤被她吼了一声,有些委屈地摸了摸后脑勺。 “你就说,我师父有没有喜欢的女子就行了。”无常没好气地说。 颜胤有些犯难,他上青云峰的时间,比无常早不了多久,所以也就确实没听过太多这方面的八卦,于是他只能老实回答:“这个我也不清楚啊,我只知道倒追阁主的女仙君确实不少,至于阁主有没有心思,那你只能去问他了。” “不会吧……”无常突然发出一声感叹,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以接受。 颜胤还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不能在众多追求阁主的女子中脱颖而出,于是好心安慰道:“没事的小无常,你与阁主可以朝夕相处,就这点你已经甩了她们十万八千里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都说了不是你想的这样。”无常无奈地捏了捏眉间,然后抬起头来看他,“你不觉得我师父这么不近美色,很不正常吗?” “所以……你在怀疑阁主是断袖?” “这可不是我说的!”无常立刻撇清了关系,“我可没说这两个字,是你猜出来的。” 颜胤慌忙捂住无常的嘴,急匆匆地说道:“你小点儿声!怀疑神族太子,你不要命了?” 无常扒拉开颜胤的手,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依然放轻了音量:“要不我们赌一把?” “谁要跟你赌!”颜胤下意识拒绝。 无常眼珠子转了转,然后使了个坏:“颜胤,你说我要是把你偷看话本子的事,一不小心告诉瑞海将军……” “行行行!小姑奶奶,我跟你赌,我跟你赌还不行吗。”颜胤怂得很快,他可不想再尝尝五十大板的滋味了。 “这样,我赌我师父心里没有喜欢的女子,如果我赢了,你就去给我我师父送鸳鸯手帕!” 颜胤顿时汗毛竖立,给了她一个“算你狠”的眼神,然后说道:“那如果我赢了,你就去给凤凰仙君送香囊!” 好一个以牙还牙,无常权衡片刻,硬着头皮应下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伍 月牙阁中,容韫和千桦正坐着对弈。远远看去,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挺拔而又气度非凡。 千桦很少下棋,他不喜欢做这种需要处心积虑才能赢的事,但是他也不否认,下棋可以平静他那颗愈发躁动的心。 今夜是血月之夜。血月夜,妖孽现,而他不能恢复真身。一旦他成为凤凰,血月就会让他的神志模糊不清,如果他暴露了自己半仙半魔的身份,或许又会成为众矢之的。 或许是看出了千桦的心不在焉,容韫开口问道:“千桦,在想什么?” 千桦也不掩藏,直接告诉容韫:“师兄,今夜是血月夜,可能我现真身之后会露出魔性。” “血月夜?”容韫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表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你不要担心,我会陪着你,一旦你有成魔的兆头,我还能帮你一起压制。” 千桦干脆地摇了摇头,容韫还想说什么,千桦就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又冷漠,他不由分说地说道:“不行,你不能在我边上。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你让我如何保证不会伤你?” 千桦想起他在魔宫时度过的那些血月之夜,他每一次都想努力抑制自己,但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每一次都无法忍受。每次他恢复真身以后,所有的理智和意志都离他远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知道清醒以后,只剩满目狼藉。 就在这时,无常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好像怕打扰到他们,所以有些小心翼翼:“那个,师父……我有个地方想不太明白,特来向您请教。” 容韫也站起了身,他把手放到千桦的肩膀上拍了拍,沉声说了一句“稍后再议”,然后就朝着无常的方向走去。 无常看着容韫严肃的神色,心里不禁有些发抖。她本来想着能套几句容韫的话,问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好去应付那个她脑子一热就定下的脑残赌约。 “无常,你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她心里这么想着,虽然她很好奇,但是不至于因为这个好奇挨师父的骂吧! 也不知道现在去找颜胤认输来不来得及……不过按照颜胤那个较真的性格,说不定还会让她给师叔送香囊。 无常偷偷瞄了一眼千桦,身上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千桦师叔的表情比师父还恐怖,又冷又狠,给他送香囊,或许会直接被他生吞活剥! 真是作孽,作孽啊! “走吧。”容韫的声音猝不及防在她头顶响起,她小小的激灵了一下,马上回过神来,然后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无常先前跟着瑞海将军学了些剑法,谁知她在这方面也极有天赋,一套剑法她往往是最快学会的那几个。瑞海不知道无常是怀渊的灵珠转世,还因此不止一次在容韫面前夸赞,说她舞剑的时候很有当年冠平将军的风姿。 容韫自然是自豪的,不管是现在的无常,还是当年的怀渊,都是他值得骄傲的人。 因为天赋过人,无常很少会有什么问题,所以今日无常来找他,他也难免有些惊讶。容韫在月牙阁前的空旷处站定,转过身来问她:“何处不明?” 无常幻化出自己的剑来,吞了口唾沫,有些心虚地说:“瑞海将军说,将灵力渡入剑中,会让剑像有生命一般,但是灵力多了,剑就不好操控,灵力少了,就又没了灵性。师父,这个度该怎么把控啊?” “这需要人与剑的磨合。”容韫走到无常身后,很自然地握住她提着剑的手,手心里涌出灵力来汇聚到剑身,整柄银剑都好似镀了层银白色月华,“就像这样,去寻找自己和剑之间最平衡的一个点,你既不会感觉到持续消耗灵力的疲惫,也不会因为剑上的灵力不足而感觉轻飘飘。” 容韫低沉的嗓音从她的侧上传来,她几乎都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共鸣。这是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无常却忍不住红了脸颊。 容韫松开了她的手,一下子抽离的力量让她险些崴了手腕。容韫看见无常通红的脸,细心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没有。”无常飞速眨了眨眼睛,然后像是开玩笑似的说,“师父,你这样手把手地教我,被以后的师母看了可不好!” 容韫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师母?” “您难道没有喜欢的人吗?”无常假笑,“……我就是开个玩笑,师父您别往心里去。” 容韫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弦好像突然被人拨动了一阵,在耳畔发出嗡鸣。 他的神色有些暗淡了下去,深呼吸后,像是自言自语的喃喃了一句:“我已经找了她一千年了……” “师父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继续练吧。” 容韫走到一旁,平淡的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完全没有把无常的话放在心上。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中是有多么起伏跌宕。 此情可待成追忆·陆 “怎么样怎么样?”颜胤见到无常下来,连忙问道。 “你怎么比我还急啊?”无常一屁股坐到一旁的石块上,“我也不知道我师父是什么意思啊。” 颜胤挨着她坐下,又问道:“阁主说了什么?” 无常把容韫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干瘪瘪地说:“你看,这样子根本问不出个什么来,要不这个赌约就算了,大不了我赔你几本话本子……” “那可不行!”颜胤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就来劲儿了,“我给你分析分析,在你说师母的时候,阁主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说明他的取向没有问题。然后阁主又说找了那个人一千年,这说明什么?说明那个人非常重要,一定是阁主心仪之人!” 无常抽了抽嘴角,不屑地说:“你这也太牵强了。” “不然你继续去试探试探?” “那你怎么不去啊?” “这不是你提出的赌约嘛。” “那我收回了行不行!” “行啊,愿赌服输送香囊就行。”说完,颜胤还真掏了个香囊出来,放在无常的鼻尖晃了晃,“喏,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又想拿话本子威胁我了是吧?我告诉你,就算我挨了这五十大板,我也要让你服这个输。哈哈哈哈!” 无常气急,只觉得如鲠在喉。她看着颜胤那张欠揍的脸,闭上眼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你要是不服输的话,我就去告诉阁主你怀疑他是……” “行行行!”无常急急忙忙打断他,心里却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她一把抓过香囊,没好气地说,“我去还不行吗!” 颜胤满意地点了点头,看见无常这副有苦难言的模样,着实让他心情舒畅。 无常回到月牙阁,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扶着脑袋唉声叹气。她的面前放着下午颜胤给她的那个香囊,青蓝色的底面上绣了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来盘旋于天际。 还好不是鸳鸯喜鹊这类的,要不然她就算是死也送不出手啊。 青云峰上的夜比凡界要清冷,尤其是这山尖上的月牙阁,更为寂静薄凉。一轮满月挂在天际,周身浮动着袅袅云雾,好似舞女飘逸的衣袖。 千桦看了看头顶的月色,快步走出了月牙阁,然后径直往林子深处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仓皇。 无常突然看见千桦出了门,正诧异师叔怎么大半夜的还出门,突然心中便冒出了个点子——颜胤又没说要在什么时候送,送了就好了吧!反正她也没有食言。 无常这么想着,赶紧从房间里出去,悄悄跟在了千桦的身后。 千桦一路深入林中,愈发觉得体内燥热难耐,像是有一股无名之火在飞速窜动。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脚下的速度却不曾减弱半分。 天上的月开始渐渐黯淡,本就昏暗的林子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无常不敢跟的太近,是以一下子就跟丢了。她站在原处,既不知道他往哪去了,也不知道哪个方向是月牙阁。 搞什么啊!无常忿忿地跺了跺脚,又一次无比后悔自己的鲁莽。她知道青云峰仙气环绕,自然衍生出了各种灵兽,如今她不过是一个刚上山不久的小丫头,万一暴露了自己,很有可能会引来危险。 她摸黑找了块巨石,又小心地查看了周围有没有蛇啊之类的,完全放心了才敢靠着石头坐下来。夜凉如水,她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色衣裙,手脚都在冒着寒气。 真是的,在这里坐一晚上定会染上风寒,明日师父若是问起,这该怎么解释?踢被子了?还是起夜的时候受了寒? 无常有气无力地垂下了脑袋,一脸的挫败模样。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见眼前的土地一点一点开始发红,像是有人提着红灯笼高高挂在了天上。无常心里一惊,连忙抬起头来看天,果然,连夜幕都被渲染成了暗红。 而最诡谲的莫过于那轮月,像是被天狗啃了几口,伤口处的血液丝丝缕缕渗透到整个月面上,周围浮动的云雾,也变成了血色的纱幔。 “这是什么?”无常从没见过这样的月,只觉得有恐惧从心底升起。 突然,她听见林子深处传来了阵阵压抑着的嘶吼,接着,各种鸟兽的声响在她的四面八方响起,仿佛在合唱着一曲朝拜圣歌。 无端却被秋风误·壹 夜色开始变了,银白的月华迅速被血色浸染,从空中洒落到湖面,溅起点点暗红的涟漪。 千桦把自己大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腊月的天气,湖水冰凉刺骨,却依然消减不了他体内的热潮。 随着月色愈发朦胧昏暗,焦灼之感也愈发强烈。他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里都有火在燃烧,五脏六腑几乎都被烧了个透。他在拼命抑制着自己翻腾着的血液,皮肤上开始抽离出一根一根锋利的凤翎,他的指甲也在飞速生长,划拉在湖边的石块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千桦的双眼布满血丝,额上暴起的青筋透露出他此刻的痛苦。他压着嗓子发出阵阵低吼,激荡出的汹涌灵力让一池湖水都冒出腾腾蒸汽来。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露出真身,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里是青云峰,是仙界,万一失控,后果不堪设想。可是体内传来的剧烈的痛楚,几乎让他两眼发黑。 他的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怀渊的脸。千年前的血月夜,那种极度的不安和恐惧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她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指尖的颤抖和冰凉都深深刻进了他的心里。 而林子的另一边,无常早就感应到了林子中心灵力的波动,好奇心也战胜了她的恐惧。她跟着感觉一路走着,终于在视线中出现了一片空旷的湖面。 下一刻,她就看见了满目狰狞的千桦,他浸泡在湖水里,全身湿漉漉的,是说不出的狼狈和惊悚。 无常下意识想要逃,可是她听见了千桦发出的一声声痛苦的吼叫,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就觉得痛的厉害,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往他走去。 无常走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叫了声“师叔”,谁知下一秒,她就整个被千桦拖入水中。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就被微凉的湖水呛了一口。 接着,她贴上了一面炙热的胸膛,腰上传来的巨大的力道几乎要把她撵碎。她浮出了水面,立刻猛烈地咳嗽了起来,眼睛也因为猝不及防的刺激而有些发红。 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滑落,滴在她长长的睫毛上,看起来像是刚刚哭了一场。千桦不知怎么突然平静了下来,伸出一只可怖的手来温柔地擦了擦她脸上的水渍。 “别哭。”无常听见他这么说,身体僵了僵。她从没听见过他这么压抑又沙哑的嗓音,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不受控制地绞痛,可她完全不知道那份疼痛为何而来。 她的眼前飞快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也是在这般的夜晚,千桦的嘴角蜿蜒而下一条血痕,接着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说话,他说:“怀渊……快走……” 无常只觉得头脑一阵剧痛,她忍不住蜷缩起身体粗重地喘息。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时,发现血月又恢复了清明,而抱着她的男子已然昏厥,他们两人正在往湖水里沉下去。 “师叔!师叔!”无常大叫着,她根本无法挣脱开他的手,只能尽全力托着他。可她完全没有那么强的力量,眼看着要被湖水淹没,千桦却突然清醒了过来,灵力爆炸的一瞬,他们二人都稳稳地落到了岸上。 千桦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径直往地上倒去,无常眼疾手快扶住了他,却还是吃了力气小的亏。一阵天旋地转,就成了她被千桦压在身下的姿势,无常的脸蓦地红了。 他们二人都是浑身湿透,可在这寒冬腊月里,无常却并不觉得寒冷。或许是因为千桦是天下至阳的火凤,所以无常只觉得身上一阵阵滚烫。 千桦倒下去的时候没忘护住无常的头颈,他把头埋在无常的颈间,虚弱的鼻息尽数喷洒在她的皮肤上,湿漉漉的长发钻进了无常的领口里,有些痒痒的。 “师叔?”无常轻声叫了一句,可是千桦并没有回应。 她小心翼翼地推了推身上的男子,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碰到了什么伤口,千桦发出了一声闷哼,然后他疲惫的声音从她耳侧传来:“别动,让我休息一会儿。” 无常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疑虑和恐惧都抛到九霄云外,她的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他沉沉的呼吸声。 无常只在话本子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交颈而卧,这是只有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啊!虽然她很崇拜凤凰,可他毕竟是她的师叔,而且在她的心里,他也是那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可是如今……他们却用这么暧昧的姿势抱在一起…… 无常吞了口唾沫,脑子却飞快的转动起来,等千桦师叔清醒了以后该怎么和他解释呢? 无常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心里却在悲哀地想着,这次就算不被千桦师叔扒皮抽筋,她也一定难逃师父一顿揍了吧…… 无端却被秋风误·贰 第二日,朝阳刚刚喷薄而出之时,无常便醒了。她发现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件暗红色的外衣。 她晨起还有些迷迷糊糊,拿起那件衣服仔细看了看,一阵清冽干净的味道就浮到她的鼻尖。无常猛地清醒过来,下意识把那衣服丢到床下,像是碰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搞什么搞什么搞什么!千桦师叔的衣服怎么会在我这儿?!”无常忍不住惊呼出声,然后迅速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还好还好,自己的衣服还算整齐。 等一下……香囊呢?香囊怎的不见了? 她呆愣愣地坐在床上,昨晚的记忆铺天盖地朝她而来。她记得她跟着千桦师叔进了林子,然后差点儿迷路了,再然后她就发现了那片湖水,千桦师叔正泡在水里…… 她越想脸就越红,特别是那件晃眼的暗红色衣袍还落在地上,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她昨晚发生的事。 无常吞了口唾沫,心里想着,那香囊估计是掉进湖里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该怎么和师父师叔解释…… 她翻身下床,麻利地把那件衣服捡起,衣服上沾染了些泥土和灰尘,却依旧掩盖不了它的精致华美。 “算了算了,洗一洗然后再还给师叔吧,只期待他看在我帮他洗衣服的份上少骂我两句……” 无常抱着衣服走到门口,正想开门,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无常?”容韫平静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却吓得无常起了一身冷汗,“我这几日要去天宫,这段时间你就跟着千桦,别惹事。” 容韫并没有推门而入,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无常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像个偷鸡摸狗的贼差点被抓包一样。 等到她看见外面的天空有白光一闪而过,她才放下心来。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跨了出去,然后转过身来轻声关上房门。 “无常?”她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无常被吓得一个激灵,然后迅速转过身来把衣服藏在身后,笑得一脸尴尬:“师叔,您起得这么早啊。” 千桦早就看见了她偷摸着藏起来的那件衣服,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朝她走过去,伸出手臂越过她,一把把衣服捞了过来。他余光瞥见无常泛红的耳根,沉声说:“抱着我的衣服做什么?” 无常干巴巴地笑了笑,说道:“衣服脏了……我想去洗一洗再还给您。” “是挺脏的,像是被人扔在地上踩了几脚。”千桦的嘴角扬起了轻微的弧度。 无常想也不想,立刻狡辩:“我没有踩!我真没有踩!” “唔,那看来你只是把它扔到地上而已。”千桦突然觉得无常这种憋屈的表情非常可爱,于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也不知昨晚是谁,攥着我的袖口不愿意撒手,最后竟然直接把我的外衣抢了……” 无常的脸“噌”得红透了,她显得十分手足无措,根本不敢相信千桦口中那个这般不要脸的人是自己。 千桦看着她的样子,用手掩着唇轻咳了两声,丹凤眼里却是遮不住的笑意。他随意问道:“昨日你怎么会在林中?” 果然是逃不过这一劫……无常咬了咬嘴唇,脑子转的飞快:“我晚上积食了,睡不好,就去林子里散散步消消食……” “是么?”千桦淡淡地应道,“那也真是巧。” 无常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表情,一颗心却是七上八下的。她回避着他的眼光,拙劣地转移着话题:“师叔,师父去天宫了,那个……今天您要教我什么?需要我提前准备准备么?” 千桦本来也没想拆穿她的话,于是顺着她的话题说:“教你吸纳吐气。” “可是,师父早就教过这个了啊。” “我知道。”千桦淡淡地说,“我要教你的不是单单净化自己的身心,而是如何将天地灵气纳为己用。” 无常正想着这两个有何区别,就看见千桦转身走开,他边走边说:“走吧,吃点东西之后就可以开始了。不过你别多吃,我怕你又要积食。” 无常听见他语气里的调侃,无比憋闷地深吸了一口气。 无端却被秋风误·叁 天宫,御书房中,两个颀长的身影挺拔玉立。 容韫身着墨蓝色官袍,他的衣袍上还用金丝绣了条栩栩如生的四爪金蟒。钟离觐站在他侧后方,依旧是一袭朴素的黑衣。 天君坐在御案后面,神色有些令人难以捉摸。自从千年前长宁将军陨落,天君就极少有开怀的时候,倒是愈发成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君主。 容韫多半猜到了天君这次召他回来所为何事,凤凰时隔千年再度现世,早就造成了整个仙界的轰动,天君不可能不知,只不过前些时日一直没提罢了。 “韫儿。”天君沉沉地开口,“这些时日在青云峰过得如何?” “回父君,儿臣一切皆好。”容韫恭敬地行礼,也是一副淡淡的神色。 “你新收的那个徒儿呢?”天君不急不慢地说,“何时带上天宫来让朕瞧瞧?” 容韫自然知道天君不过是在客套,于是沉稳地应道:“无常不过一个小姑娘,着实还不够资格入父君的眼。” 天君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听闻,那凤凰重现世间了?” 容韫早有心理准备,干脆利落地答了声“是”。天君见他坦荡的模样,继续问道:“他一直在你们青云峰上?” “是。” “为何凤凰隐匿千年之后又现世了?” “回父君,是儿臣找到了他。”容韫自然不可能告诉天君千桦的事,于是回答得真假参半,“冠平将军的陨落对他打击很大,他便隐匿了一千年,前些日子儿臣去了人界,误打误撞找到了他。” “说起来,朕也有许久没见他了。”天君的语气有些缓和,表情却依然是淡漠的模样,“先前他在朕生辰宴上的崭露头角,朕可是一直难以忘怀。” “父君若是想见,儿臣去将千桦带上来便是。” 天君看着容韫波澜不惊的神色,没有从他的言语里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躲闪。他顿了半晌,这才继续说:“罢了,他既然不愿意出青云峰,自有他的道理。” 天君又与他二人寒暄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此次唤你们二人来,也是想让你们准备准备下个月的百花宴,到底老大不小了,有些事情也该考虑考虑了。” 容韫听见天君这么说,这才反应过来他还忘了这茬。不过二人皆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不过是碍于天君的圣命,才草草应下。 百花宴,名义上是邀请神族各家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和名门闺秀来天宫赏花吟诗,实则就是一场相亲会友的宴会,每次宴会过后,神族总会出现好几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不过这次的宴会指向就非常明显了,天君摆明了是想让他和钟离觐借此机会挑选心仪的女子。 天君见眼前两人对着他俯身拱手,脸上却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心里也清楚了他们对此事的不上心。 他不曾知晓容韫心里的位置早已有了人选,他只知道钟离觐仍旧没能放下怀渊。天君叹了口气,扶苍这孩子,认定了一个人就不知回头,他与怀渊不过是在极北之地相处短短一月,竟如此痴情。 不过天君也没想继续再说什么,而是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容韫和钟离觐告退后,先后走出了御书房。容韫的表情早已没了天君面前的恭顺,而是变得冷漠又肃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着钟离觐,就再也无法展露笑颜。 钟离觐知晓他心中的想法,却不以为意地上前将他拦住:“太子殿下还请留步,臣与殿下许久未曾一聚,不知今日殿下可有时间,去臣的月下亭中一叙?” 容韫瞥了一眼钟离觐,明知自己不该厌恶他,心中却依然忍不住生寒。不过他还是没有落他的面子,沉声说了句:“月神客气。既然如此,烦请月神带路。” 钟离觐勾了勾嘴角,应了声“是”。他知道容韫不会拒绝他。 不过想起来,他二人自极北之战以后,好像再也没有这样单独聚在一起了。他知道容韫心里一直把他当作间接害了怀渊和凤凰的凶手,所以不愿意与他呆在一起,而他自己其实也无数次后悔过那天夜里跟着怀渊去了焚着三昧真火的万人坑,也就一样心存愧疚。 他的余光看见容韫冰冷锋利的侧脸,心中叹惋,岁月改变了的东西实属出人意料。曾几何时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如今却成了暗云翻滚的仇家。 想到这里,钟离觐不自觉地抿住了唇。世间万物,都不曾有过重来的机会。就是神仙又如何?不能逆天改命,只是徒留千百年的遗憾和寂寥。 无端却被秋风误·肆 钟离觐掌了千年月神的闲职,只求过天君赐予他一座月下亭。 亭子立于天涯的茫茫云海之上,白玉石柱上镀满了银白的月华,颇有种遗世独立的翩然之感。这里是天的尽头,寂静无声,辽阔空旷。巨大的明月就悬在他们的头顶,无数星辰组成一条璀璨的银河,恍若在夜幕上撒了一把碾碎的钻石粉末。 无数个日夜,钟离觐都是在这座亭子里度过的。他孤身静坐于此,眼里只有星月的辉映。 容韫算得上是这片天地的第一个客人。他站在月下亭中,皎皎白光映衬着他衣袍上的金蟒,仿佛赐予了它蓬勃的生命力,金丝如蟒鳞,反射着它所承载的尊贵。 “你这月下亭,景致倒是不错。”容韫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在这片天地中的宁静。 钟离觐广袖一挥,桌上便出现了一把精巧的酒壶,还有两个小巧的酒杯。一时间,酒香四溢,清雅如雨露,袅袅似轻烟。 “殿下过奖。”钟离觐见容韫入座,就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倒是臣须得多谢殿下,让这华灯酒可算等到一个愿意品鉴它的人了。” 钟离觐一边说,一边给容韫倒了杯酒。琼浆自壶口注入杯中,竟像是条流淌而出的星河。 容韫举起杯来闻了闻,然后一口饮下。甘洌之气打通了味觉和嗅觉,不辛不辣,倒是有芬芳的回甘。他垂眸看着酒杯中残留的玉液,有些诧异地说:“华灯酒?名字倒是特别……” 钟离觐笑了,淡淡地吟诵道:“星黑夜正午,异物为华灯。这片云海是永夜之所,虽说有星月照相辉映,可臣依旧觉得暗无天日。臣之所以取这个名字,不过是为了有个寄托罢了。” “你若不喜欢这里,去找天君陛下禀明即可,何必这般伤春悲秋?” “说来也不怕殿下笑话,臣一直知道月神一职枯燥乏味,只是独自一人在天涯海角守着明月罢了。”钟离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神色如常,“臣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偿还心里的一份愧疚。” 容韫拿着酒杯的手骤然一紧,连带着面色也冷了下来:“看来月神今日找本宫来这月下亭,是为了算一算旧账了?” “阿韫,你怪我自然是应当的。”钟离觐的眼眸垂了下去,“因为就连我自己都恨自己。” 他想过许多遍,如果他当时没有提出凤凰能救仙界大军,怀渊会不会不做那个决定,可是不管他怎么想,他都想不通这个“如果”的意义。 他只知道,如果怀渊能够回来,他会尽自己的一切去偿还她,他会用自己的一生去对她好。 当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活在这种不确切的愧疚里的时候,上天却好像突然给了他一个机会。那日他碰巧路过青云峰,手腕上的碧玺竟然又有了光亮。尽管只是零星的闪烁,却在他的心里掀起了万丈波澜。 当他看见那个白衣少女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时隔千百年的熟悉之感,那种感觉让他几乎忘了呼吸,甚至径直落下泪来。所以这次他拦下容韫,就是为了确认心里那种荒唐的想法。 钟离觐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容韫,声音里带上了轻微的颤抖:“阿韫,你告诉我,是不是她……回来了?” 容韫丝毫不回避他的眼神,只是他的面上依然毫无波动,冷峻的神色像是泛着寒光的利刃。 良久,他勾起嘴角冷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说了一句:“阿觐,酒虽好,不过切莫贪杯。” 容韫说完,甩袖而去,钟离觐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亭中。又是万籁俱寂,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串五彩纷呈的碧玺,混合着璀璨的星光,像是这世间唯一的暖色。 “怀渊,是你说戴着这串碧玺,若是我需要你,你就能感受得到。”钟离觐的嘴角扬起了一抹苦涩的笑,“可是为什么,你就不再出现了呢……” “那个无常,会是你吗?你是不是,一直都还活着……” “如果是这样的话,让我再看看你吧。” “没有你的日子,那些月光都太寂寞了。” 无端却被秋风误·伍 青云峰上,无常跟着千桦学了两天的吸纳吐气,只觉得自己快要背过气去了。 她原以为只需要坐着吸收天地灵气就行,也就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可当她看见千桦布的阵法时,简直欲哭无泪。这是一个搅乱灵气的阵法,阵法中的灵气掺和着各种杂质,如果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就算是将灵气提纯都难,更别说是纳为己用了。 无常坐在阵法里,不过一个时辰,她就觉得自己快虚脱了。她满脸的汗水,毫无形象连滚带爬地出了法阵,然而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她艰难地侧过头去看着气定神闲喝着茶的千桦,卑微地说道:“师叔……我也想喝茶……” 千桦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了一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弧度。他也有想过让她这么吸纳会不会太过分了些,不过无常确实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竟然能坚持一个时辰。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边上,无常也撑着身体盘腿坐了起来。千桦把手放在她的后脖颈处,温暖的灵力汩汩流入她的体内。疲劳之感一挥即散,无常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好似身体都轻盈了几分。 “起来吧,别坐在地上了。”千桦收回了手,又回到桌子旁坐下,“茶的温度现在正好,过来休息一会儿。” 无常也毫不客气地坐在千桦对面,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完全没品出什么味道来。她还是觉得有些渴,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想牛饮一口,一只大手就覆上了她的腕间。 “小心烫。”千桦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却像是羽毛一样轻扫着无常的心头,伴着手腕上灼人的温度,变成了红潮染上她的耳根。 无常端着茶杯细细吹了吹,金色的茶汤在杯盏中荡漾,清香和雾气混合在一起,萦绕于她的鼻尖。无常抿了一小口,这才尝出这茶的甘甜来。她抬起头看了眼千桦,他正巧也喝了口茶,低垂的羽睫如蝶翼,骨节分明的手拈着白玉杯盏,遮住了他的鼻尖和嘴唇。无常的心里咯噔一声,连忙移开视线去。 “你喜欢阵法?”千桦突然这么问。 “其实也算不上喜欢,我就是觉得钻研阵法的感觉很熟悉,就好像已经做了无数遍一样,好多细节都像是刻在了脑海里。”说到这里,无常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小骄傲来,“师父说,是因为我在阵法上的天赋过人。” 千桦看见她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冷峻的模样:“天赋过人还远远不够,先前你布的析梦阵就是因为你的灵力不足,压不住阵眼,才会导致你困入梦魇之中。所以我才会让你练习吸纳吐气。” 听见千桦提起她的梦境,无常忍不住好奇起来:“对了师叔,先前你入过我梦,我梦到的那只凤凰……不会就是你吧?” “世上只有一只凤凰。”千桦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想过多的掩藏,“而且你梦到的地方很像极北之地。” “极北之地?!” “我只是说像,紫月、冰川、冥军还有凤凰,不是极北之战是什么?”千桦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余光却在观察无常的神色。 他承认自己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他想看看无常能不能想起些什么,他不信那一场大战,她就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对啊!我早该想到的!真是的,这么多年的评书都白听了!”无常猛的一拍脑门儿,脸上是一副后知后觉的顿悟,“难不成是话本子看多了?竟然总是会做这样的梦。不过……凤凰爪子里的那个人是谁?” 千桦的心沉了沉,看来她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记忆。他顿了片刻,才低声说道:“你以后会知道的。还有,往后若是布阵,先去找你师父或者来找我,切莫冲动。” 他放下了杯盏,继续说道:“好了,继续吧。” 听见他的话锋一转,无常有些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嘴角也垮了下来。她才休息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怎么又要练习。不过她可不敢在千桦面前撒娇耍小性子,千桦严肃起来的时候,表情还真是比万年冰川还冷。 不过话说回来,千桦师叔说的“以后会知道”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不愿意告诉她?还是说他不过敷衍她两句而已? 罢了,不管怎么说,也已经有了一个突破口,说不准还是她自己多虑了而已。无常收回了心神,把注意力放在了练习上。 无端却被秋风误·陆 入夜,整座青云峰都安静了下来。山中的空气本就潮湿,皎皎的月光又给它带上了难言的寒意。今夜的星辰稀稀落落地散在夜空里,薄凉的温度也让它们没了闪烁的热情。 无常坐在窗边,用手拄着脑袋看着天空。白天的练习很累,可她依旧失眠了。 不知不觉,她上青云峰已经快要半个月了。师父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青云峰虽然算不上天上,可好歹也是仙界,这么算来,人界应该也过了十年。 竟然已经十年了……无常先前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一去不归,她的那几个姑姑伯伯好像也是,自从入了仙门便再没回家过。她突然就想起了收拾行李临走前,娘对她说的话,她说:“空儿啊,入了仙门就得学会摒弃凡尘,你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不用太记挂爹娘。” 无常心里突然就觉得不是滋味,十年离家,了无音讯,让她如何不记挂家中?她感觉到眼眶有些发热,于是曲起手臂埋下首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无常?”一个陌生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无常猛的抬起头来,看见了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 男子将自己身上的气息掩盖得非常好,无常根本察觉不出一丝一毫灵力的波动,她不由的紧张起来,轻声问道:“你是谁?” 男子朝她走进了几步,月华洒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尤其温润如玉,风度斐然。他朝着无常笑了笑,像是清风在似有若无的吹拂:“你别害怕,我叫钟离觐,是天宫的月神。” “月……月神?”无常有些傻了,她听过无数次极北之战的评书,哪里会不知道钟离觐这个名字,“你来找我师父还是师叔?” 钟离觐被她的模样逗笑了,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来找你的。” 无常眨了眨眼睛,刚刚有些泛滥的泪花还沾在睫毛上,一双眼眸尤显得明亮清澈:“找我?为什么?” “凡界快到中秋节了,你想不想回去看看?”钟离觐没有等她回应,而是难得失礼地跃入无常的窗子,一手飞速绘制着瞬移阵,一手揽住她的腰身。无常正想惊呼,就发现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就站在了京城一处偏僻的后院中。 钟离觐垂首看着怀里的无常,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他松开了她腰间的手,低低地说了声“抱歉”。 无常有些缓不过神来,她不敢相信片刻前自己还在回忆的人界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更不敢相信的是,竟然是月神与她一起回到凡间。 可是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欣喜—— “完了完了。”无常喃喃道,“师父要是知道我擅自离开青云峰,一定会发飙的。” 钟离觐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很不给面子地轻笑出声:“放心吧,我们就是在人界呆上一个月,你师父他们也不一定能发现。” “你都说了是不一定!”无常不知哪来的胆子敢对钟离觐顶嘴,“万一呢!万一被发现怎么办啊?” “好好好。”钟离觐面对着这样的无常,有些哭笑不得,“万一被发现,你就把一切都往我身上推,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无常见钟离觐笑的一脸和善,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架子,于是也就放下了一些尊卑规矩,问道:“我当真能在凡界停留一月?” “当然……”钟离觐注意到了无常一瞬间亮起来的眸子,笑容扩大了些许,“不行。” 无常本来已经准备好雀跃了,听他话锋一转,只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她听见钟离觐继续说:“还有三日便是中秋,等过完这个节,我就送你回青云峰。” 无常撇了撇嘴,心里想着,不管怎么说这一趟都是她白捡的,只要能见上父母一面,她便也该知足了。于是她对着钟离觐点了点头,又小心地问了一句:“那以后我还能回来么?” 钟离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发顶,忍俊不禁。他看着无常纯真的眼眸,心湖有些荡漾,然后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只要你需要我,我就能感觉得到。” 若问相思甚了期·壹 人界八月份的天气依然有些闷热,就算是夜晚也难逃这股热潮。钟离觐见无常的额上冒了一层薄汗,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清冷如月的灵力注入她的手心,带来了几分凉爽。 无常看着自己被牵住的手,浸在夜色里的脸颊有些发红,她自然是知道钟离觐只是好意,只是这样亲密的举动依然会让她有些羞赧。 “走吧。”钟离觐笑着说,“这里是虞宅的后院,你应该比我熟悉。” 虞宅?无常有些愣神,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这里是她的家。 无常这才开始环顾四周。她走的时候正直腊月,寒梅还点缀在枝头。如今过了几多春秋,花开花落,连这院落的布局也变了不少,丹桂映衬着不够圆满的明月,倒是真的有几分“冷露无声湿桂花”的味道。 钟离觐见她晃神,柔声问道:“怎么了?” 无常回过神来,脸上却敛了几分喜悦,声音里也带上了惘然和感怀:“没什么,只是觉得凡界的时间过的真快。其实我在青云峰不过半月,可是却连家的模样都变了……不知,我是不是会连爹娘他们,也认不得了……” 钟离觐皱了眉,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你不必太过担心,不管如何,你都是他们的女儿。” 无常抿了抿唇,也觉得自己有些太过敏感了些,于是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凭着印象一路走去了爹的书房。 按照以前,这个时候爹都会在书房里翻看些账本之类的,当她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看见转角处明亮的烛光时,就知道了她爹一定还在书房中。她的心跳得飞快,或许是因为近乡情怯,她拉着钟离觐只止步于走廊的拐角处,两道身影完全被走廊外的一片密竹所掩盖。 钟离觐知道她紧张,也就很贴心地没有多问她。他站在她的身侧,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心,示意她不必害怕。无常侧过脸来看着钟离觐,他的眼神温暖又坚定,无端给了她莫大的鼓舞。 无常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往前迈出了一步,就在这时,一阵甜甜的小奶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爹爹,你看我画的这只小鸟好不好看?” 就像是给了她当头一棒,无常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接着,她就听见了虞父的声音:“来,让爹爹看看……我们小忆真厉害,都会画画了……” 无常好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夜晚的虫鸣和风声全都离她远去,可是那一对慈父爱女的交谈却一字不落地尽入她耳中。她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她只知道,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钟离觐看见无常一瞬间苍白的脸色,二话不说布了阵法带她离开,眼前再一次清晰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安静的湖边。 钟离觐小心翼翼唤了声她的名字,无常便侧过头来对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顶,说道:“别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无常的的嘴角耷拉了下去,连带着她那双眼角也失了神色,她安安静静地看着湖面,可怜兮兮的模样让钟离觐想要伸出手来抱抱她。 “都是我的错……”钟离觐突然这么说,“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带你下来,你也许就不会这么难过。” “不关你的事。”无常摇了摇头,“我不是难过,我只是没办法一下子接受这个事实。我去了仙界,爹娘本就应该继续过他们的生活,有一个妹妹能代替我陪着他们,我也能少一些牵挂。这是好事……是好事。” 无常说着说着,眼里竟然开始泛上些许水汽来,喉咙也紧得发涩。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样委屈。 钟离觐感觉到了她呼吸里的颤意,终于不再抑制自己想要拥抱她的冲动。无常被他搂进怀里,她的鼻尖顿时充斥了幽幽兰香,只剩一双眼睛刚好从他的肩膀上方露出来。她轻轻眨了眨,大颗大颗的眼泪便无声滚落,钟离觐只感觉到肩膀传来上一片湿热。 女孩的身体紧绷着,甚至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接着,钟离觐就听见了耳畔的一声细小呜咽,像是小兽濒死前的哀鸣。 再然后,声音逐渐放开,成了闷住的嚎啕。无常抬起手来紧紧攥住钟离觐的衣服,泪水愈发肆意地涌出眼眶。 “没关系的。”钟离觐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你都要记着……总有人会一直陪着你的。” 钟离觐从未有过这样无措的感觉,只能笨拙地安慰着她。他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要紧紧地抓住千年前的梦。 ——比如我,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一次,我不想再留什么遗憾了。 若问相思甚了期·贰 无常总算止住了哭泣,却还是红着一双眼睛。她盘着腿在江边坐下来,别过脸去不敢看钟离觐。 钟离觐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问道:“想明白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无常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一抽一抽地说着:“自然……自然是要回去……看看的。” “诶,那好吧。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再回去。”钟离觐笑了笑,“走吧,我们先去找个客栈歇一歇。” 无常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她俯下身来掬了一捧湖水,草草地洗了把脸,然后又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这才站起身来。 钟离觐看见她鬓发和侧脸上沾着的水珠,无奈地伸出手来小心为她擦着。钟离觐的指腹有些粗糙,还泛着凉意,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无常看着他认真温柔的脸,心里有些发乱。 “对了……”无常有些尴尬地开口,“我该怎么称呼你?叫月神的话,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些?” 钟离觐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愣了片刻才温柔地说道:“不必这么见外,直接唤我阿觐就好。” “那可不行。”无常想也不想就拒绝,“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师父辈的,我怎么可以这般逾矩。” 钟离觐想了想,也不再勉强她,于是说道:“不然这样吧,你就叫我大哥好了。我勉为其难让阿韫长我一个辈分。” 无常顿了顿,想着这毕竟是凡界,她和钟离觐外表看起来差距也不是很多,叫大了也不合适,只有哥哥最贴切不过,于是她也就应了下来:“行,大哥就大哥吧。不过刚刚若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好,还请月神海涵。” “你也没什么做的不好,不过是鼻涕眼泪糊了我一身罢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二人没有布阵,而是一路闲聊着走到了大街上。天色略晚,街上已经几乎看不见什么人了,无常只希望客栈还能有剩余的房间。 然而,他们二人走了五六家客栈,竟然皆是满房,一向风度翩翩的钟离觐的脸上都带了些烦躁。 他们又走进一家客栈,在柜台上打盹儿的小二听见了声响,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二人虽然穿着朴素,但气质皆是卓越超群,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人物,他立刻恢复了精神气,点头哈腰地问着:“二位客官,是要住宿吗?” 钟离觐摸出一锭银子,说道:“对,要两间上房。” “客官,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不临近中秋了吗,本店只剩一间客房了,您看……?” 钟离觐看了眼无常,正巧看见她垂头丧气的模样,于是转头说道:“罢了,那就一间吧。再备点小菜送上来。” “好嘞!”小二麻利地带他们上楼,还不忘扯着嗓子吩咐,“厨房准备些宵夜!” 二人被带到了上间,小二关上房门之后无常才忍不住说道:“那个,我们两个住一间,这不太好吧?” “怎么?你怕我对你做什么?”钟离觐不知怎么,就起了想逗一逗她的心思。 无常的脸蹭的红了,虽然她不甚了解男女之事,可还是清楚的知道这样的话难登大雅之堂。 “我……我可没有这么想。”无常有些心虚,“我只是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不太好听。” “哦?”钟离觐闻言,勾着嘴角朝她走近,无常被逼得步步后退,最终膝盖后窝磕到了床沿,无常一个重心不稳,就绊倒在床上。 钟离觐朝她俯下身来,近在咫尺的俊脸上浮起一抹调笑的神色:“可是……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往外传呢?” 钟离觐高大的身影在她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的发丝散落下来,轻扫着她的耳廓,温热的鼻息尽数喷洒在她的脸颊上。无常的脸红的吓人,她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他看着她的惊慌的眼神,突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那一双和记忆中的女子一样的眼睛,轻而易举地勾起他的情愫。原本只是想逗一逗她,却发现自己是那么想要尝一尝她的殷红的唇,然后将她揉进怀里,把她彻底地占为己有。 这样的想法还是太过荒唐了些,他的理智依然占了上风。感觉她或许下一刻就会惊叫起来,钟离觐轻笑了一声直起了身,然后走到桌边坐下:“好了,逗你玩的。你放心吧,今晚我还有些事,你自己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再来寻你。” 无常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只感觉自己被他耍了一通,气的想骂人。奈何面对的是天宫的月神,她只得一忍再忍,却还是没能忍住。最后,她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卑鄙小人!” 钟离觐听她这么说,脸上的笑意却更盛了些。他的心情莫名地变得很好,他举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嘴角的弧度却怎么也遮挡不住。 若问相思甚了期·叁 钟离觐喝了几口茶,就与无常道了别。无常没有多问他要去做什么,只是脱口而出让他第二日一定记得回来。钟离觐笑着应了声,然后翻窗而出。 他像一只黑色的鹰一样在空中掠过,脸上的表情不再是面对无常时的那种柔和,而是换上了凝重的色彩。 刚刚他与无常走在街上时,就察觉到了一股无比熟悉的气息,可是是因为那种感觉太过久远,让他一时间无法肯定。脑海里有一种猜测呼之欲出,可当他在想到那个可能性的时候,又几乎一下子就否定了它。 怎么可能呢……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会突然找到了呢…… 可是他很清楚,他的心里依然是抱有希望的,毕竟当年陨落在极北之地的怀渊都能重回世间,那么应该……一切皆有可能吧。他在心底暗暗斟酌了一番,还是决定去亲自确认一番。 钟离觐在屋檐上几个起落,最后停在了一棵树的枝干上。 他的面前是一座还算宽敞明亮的院落,或许是因为这闷热的天气,所以屋子的窗户都开着,皎洁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进屋子里,正巧映照着床上层层叠叠的纱幔。 他静静地蹲在树干上,心却跳得很快。 纱幔里传出朦朦胧胧的歌声,舒缓悦耳的调子包裹着倦意和安详,好像是一支摇篮曲。 这声音这么熟悉,可是又好像无比陌生。记忆里的她有过刁蛮跋扈,也有过心灰意冷,却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的缱绻绵柔。他根本无法肯定,只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纱幔上那个模糊不清的轮廓。 歌声渐渐停了,钟离觐还以为她已入睡,没想一只素手突然掀开了白纱,月光慢慢地侵袭着她的脸庞,从玉额到眉梢,再到鼻梁和嘴唇,最后铺满了她圆润小巧的下巴。 钟离觐的心猛地一震,握着树干的手陡然缩紧,连带着瞳孔都在颤抖。 他看见她赤足下了床,然后走到桌边到了一杯茶喝。她穿着一件宽大的衣袍,却依然挡不住她略微丰盈的身姿,她的长发乌黑发亮,握着茶杯的手指也略显丰腴。 他竟然,真的找到她了…… 看来这一辈子,她过得很好。 钟离觐的眼里不知怎么有了闪烁的水光,他还记得千年前她生命垂危时的模样,头发干枯,脸色蜡黄,整个人瘦成了皮包骨,连嘴唇都不带一丝血色。 当时的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那是他的妹妹,是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的万荣公主。她在生命的最后,吃力地睁开眼说了最后一句话:“皇兄,若有来生,我再不想投生帝王家……” “万荣,竟然真的是你……”钟离觐对着那道素白的身影喃喃。 她喝完了水,又走回床边,掀开纱幔的刹那,钟离觐就看见了小床上的熟睡的婴孩。他的脸颊鼓鼓的,嘴巴还在咂巴着,睡相看起来平静又安稳。 钟离觐的心蓦地软了下去,他又静静等待了片刻,终于听见了帐中响起的两道绵长的呼吸声。他隔空布了个阵法,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原处。 空气扭曲一阵之后,钟离觐入了万荣的梦,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棵桃树下,而万荣正坐在一旁的秋千上,裙摆随风荡漾,万荣看不见他。他很高兴,梦里的她也能这般快乐。 接着,他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子往她走来,他的五官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见他穿了一身靛青色的衣袍。他悄悄走到万荣的身后,不动声色地为她推着秋千。万荣面上突然露出巨大的喜悦,不顾自己还在秋千上就转过身去,等她看见身后的男子时,喉咙里那一声呼叫就哑了下去,笑意也完全僵在了脸上。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贱女人还和他有联系!”男子突然暴怒,手上一用力就狠狠地把秋千甩出去,万荣毫无心理准备,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男子依然不罢休,他朝她大步走去,一把揪起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一个掌掴。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钟离觐只觉得怒火滔天。他身上灵力乍现,梦境中的一切都在瞬间化为了虚无。 万荣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躺在地上,钟离觐快步过去扶起了她,抑制不住心疼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万荣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是谁?” 钟离觐温柔地把她的头发理好,然后说:“我从前,是你的哥哥。” “我哥哥?我没有哥哥。” “嗯,你现在没有。但是很久很久以前,你有一个哥哥……我已经找了你很久了。” “你找我做什么?” “从前的你,过的很不好,所以哥哥想要补偿你。” “所以是你帮我把那个打我的人赶走的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看见他,会觉得那么失望。” 钟离觐看着她迷茫的神情,只觉得整颗心都在涩涩地发疼。他俯下身去把她轻轻地抱在怀里,安慰道:“没事了,哥哥在这里,哥哥以后都会好好保护你……” 听见这句话,万荣突然就流下眼泪来。她不明所以,只觉得心里像是松了一口气,就好像一道千年的郁结,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曾经伤痕累累的自己,也终于安心地阖上了眼睛。 若问相思甚了期·肆 次日一早,钟离觐便赶回了无常所在的客栈,明明一夜没睡,他的精神却显得格外的好。 无常早就醒了,她无所事事地坐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窗外看。 “你不会以为,今日我还会翻窗回来吧?”门被推开了,一身黑衣的钟离觐走了进来,看着无常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笑她。 无常脸上一喜,但很快又变了脸色。她被他识破,却不愿意承认,只是愤然地别过脸去:“我只是坐在这边看风景!你自作多情什么啊!” 钟离觐稳步走到她的身后,弯下腰来往窗外看去,然后啧啧了两声,说道:“确实是好风景,隔壁包子铺的烟都快把人呛死了。” “你!”无常气的立刻站起来,却没想到头顶就这么撞到了钟离觐的下巴上,她“嗷”地一声痛呼,抱着脑袋又坐了下去。 钟离觐也“嘶”了一声,然后用手揉了揉下巴,有些哭笑不得地说:“无常,你想谋杀我大可以换个方式,何必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呢?” “……你闭嘴!”无常再也坚持不了什么尊卑礼仪,她看着钟离觐那张笑靥如花的脸,简直就想一拳挥过去。 她刚打算要和他怄气,可她的肚子却很没骨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无常的脸刷的红了,好不容易摆出的疏远的表情也变得僵硬起来。 钟离觐很不给她面子,径直笑出声来,却被无常狠狠瞪了一眼。他求饶似的说:“好了好了,我不笑了还不行吗。我们差不多可以走了。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就去虞宅吧。” 无常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他们随意找了家铺子,吃完了早点,然后就起身往虞宅去。途径一个珠宝铺子的时候,无常拉住了钟离觐:“那个,你能不能先借我些银两,我想给我妹妹和我娘买点礼物。” “当然可以。”钟离觐应得很快,他的嘴角扬起一抹坏笑。 无常毫无察觉,兴高采烈地进去挑了两根簪子,结账的时候又发现钟离觐也挑了一支木质的发簪,上面嵌有五彩的碧玺宝石。 钟离觐把簪子别到她的发间,勾起唇来笑了笑,说道:“这个很适合你,就当我送你的礼物罢。不过……” 无常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借我的银两,还是要还的。”钟离觐笑的一脸人畜无害,“不过我不要你还银两,至于还什么怎么还,我说了算。” “你……你这是耍流氓!”无常气结。 “是你自己说‘借’的啊,借东西难道不需要还吗?” 无常有些胸闷,又一次感到哑口无言,她只觉得和钟离觐呆久了多半会折寿。 他们二人一路拌着嘴,总算走到了虞宅的大门前。无常深吸一口气,上前敲了敲门,有些老态的仆人打开了门,看见无常的刹那瞪大了双眼。 “吴叔?”无常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小……小姐?”仆人的脸上瞬间展开了笑颜,然后大开了门把她和钟离觐迎了进去,“是小姐!小姐回来了!” 下人们做事很灵光,听吴叔这么一喊,赶忙就去禀告虞老爷。 无常和钟离觐被拥簇到大厅,还未进内,无常就被一个身影结实地抱进怀里。 “空儿……空儿……竟然真的是你!娘好想你……” 虞母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就是她十年未归的女儿。虞父看着抱在一起的二人,眼眶也有些发红。 虞母放开了无常,无常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她的爹娘。不得不说,十年的岁月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发间的银丝怎么也藏不住,就连身材都佝偻了些许。 “爹、娘,空儿回来了……是空儿不孝。”无常看见父母眼里的泪光,心里阵阵发酸。昨日她还在为父母添了个女儿而伤怀,今日她却无比感恩妹妹能代替她陪在他们身边。 凡人的生命在神仙的眼里不过转瞬即逝,可是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自己只是个平常人,能够伴在父母左右,尽她的孝道。 无常吸了吸鼻子,突然瞥见了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看着她的小女孩。她的模样与她有几分相像,头上梳着双环髻,看起来可爱又水灵。 这就是她的妹妹吧?无常的脸上泛起了笑意,柔声让她过来。 小女孩也没有胆怯,她从门后走了出来,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无常。爹爹和她说过,她有一个姐姐叫虞空,因为她去当神仙了,所以她见不到她。那么,眼前的这个大姐姐就是她吗? 无常拿出了她精挑细选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插到她的头发上,然后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虞忆空。”小女孩脆生生地回答。 若问相思甚了期·伍 虞宅已经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听见无常说他们要留下来过中秋的时候,虞父虞母简直乐开了花。 下人们很快备好了一大桌子的菜,他们五人围坐桌边,还显得空空荡荡。 “空儿,你尝尝这个。”虞母往无常的碗里夹了一块雪白的鱼肉,“你从前最爱吃这道水煮鱼,来,扶苍公子也尝尝。” 钟离觐应了一声,目光却停留在身边的无常身上,只见她夹起那块儿鱼肉,一口塞进嘴里,脸上还露出一副无比享受的神色来。钟离觐低下头去笑了笑,也拨了点鱼肉放进嘴中。 “空儿,你在青云峰过得如何?”虞父忍不住问道,“有没有受欺负?” “爹,你就放心吧。”无常的嘴里还吃着菜,说话模糊不清,“师父……还有扶苍哥哥,都对我很好。” 钟离觐听她这么一说,眼底的笑意更甚了些:“伯父伯母,空儿天资聪慧,如今在青云峰上也算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真?”虞父的眼神亮了一下。 “自然是真,天君甚至点名要她去参加天宫的百花宴。”钟离觐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百花宴可是汇聚了仙界各大名门望族,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空儿这一回能有资格上天宫,说明她确实不容小觑。” 无常闻言,愣了愣,她怎的没听说过百花宴这一茬儿?就她这连布阵都布不好的资质,还天君点名?钟离觐也太会编了。 无常心底嗤笑了一声,就当听他在讲单口相声。 “竟是如此!”虞父的脸上难掩激动,“还请扶苍公子多多关照小女,在天宫可不能让她乱来。” 钟离觐笑着应答:“这是自然。” 无常小幅度地白了钟离觐一眼,还关照,没被他气死就不错了。 或许是因为钟离觐天生带了一股亲和温柔的感觉,虞父虞母接下来的话题几乎都在往他身上扯。当无常听见她娘开始问“公子年方几何可有婚配”的时候,她终于啪地放下了筷子,然后拉上钟离觐匆匆下了桌。 钟离觐看着主动牵着自己的那只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无常一路把他拉到后院,却突然发现,原先她自己的那个小院落完全没有被改动。 钟离觐看了眼光秃秃的院落,轻轻地笑出了声:“这是你的院落?倒是挺干净的,连棵树都看不见。” 可不想,意料中无常的暴跳如雷并没有出现,她只是自顾自走进了院落,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心情很明显地变得低落,钟离觐不再打趣她,走到她身边柔声问道:“怎么了?” “诶,也没什么,就感觉这里的生活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钟离觐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问道:“在这里生活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无常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抬起头来猝不及防触碰到他的目光,那样的澄澈柔软,她的心里却突然一闪而过另一个人的脸庞。 无常慌忙别开脸去,有些干巴巴地说道:“以前的日子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 “无常,对我而言,过去的事情也许比现在更珍贵。”钟离觐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不过你若是不想说,那便算了吧。不过以若是你回想起现在这段时光,我还是希望你能有所感怀。” 无常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却让人不禁觉得那么自然美好,就好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她突然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与他相识明明还不到两日,她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感觉。 无常深深吸了口气,忽视掉自己的异常。她看着影子里钟离觐放在她头顶的手,接着“啪”地一声把它拍开。 “大哥!说话归说话,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我的头发现在乱的跟鸡窝一样,你负责啊?” 钟离觐见她又有了回怼他的力气,也就变得不正经起来。他对着无常眨巴眨巴眼睛,不要脸地说道:“好啊,我负责啊。” “我是说发型!” “我说的也是发型啊,你想到哪去了?” “你!” 无常又一次被他呛到,不过这回她倒是放开了胆子,追着钟离觐就打起来。 钟离觐被她追的直求饶,只是脸上的笑却依然温暖明媚。 不得不说,在无常身边的时光,他脸上的笑容比过去的千百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他想,不管她是怀渊,还是只是无常,他都会感恩她的到来。 就像是一轮金灿灿的骄阳,终于照亮了他驻守着的永夜天涯。 若问相思甚了期·陆 中秋,天色渐晚,一切事物好像都被暗色磨平了棱角,看上去朦胧平和。白玉盘似的月也透过天幕渐渐清晰了起来,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钟离觐说他要去拜访一位故人,晚霞一落他便离开了。今晚娘亲自下厨,准备给无常做一桌践行宴,此刻无常正坐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赏着月亮。 高悬的月,散发着白色的柔光,如一位散仙般游走在天际。人间的月,到底和青云峰上所见不同,它离这世间这般遥远,尤显的纯净无可亵渎。 可是对比起青云峰上的“手可摘星辰”来说,她好像对这四方窗户外的景致更陶醉一些。虽然朴素,但满是人情味。 明明离开不过半月,无常已经有了扎根心底的乡愁。不过这次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了。想到这里,无常垂下头去轻轻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窗外闪过一阵红光。 无常下意识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之后,她只觉得全身血液骤然冰凉。 黑发红袍,肤白胜雪,乍一眼看恍如月下谪仙。可他的全身都泛着寒意,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如同蕴含着末日的风暴。 无常愣在原地,完全不敢相信千桦的到来,好一会儿,才从嘴里露出两个颤抖的音节:“师叔……” 千桦身形一晃消失在院落里,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无常的面前。他面对着窗子站着,居高临下看着无常,月光镀在他那张绝世的脸庞上,看起来亦正亦邪。 他冷冷地看着她,心里的怒火毫无平息的预兆,千桦低沉地开口:“谁带你下山的?” 她竟然有这样的胆子,竟然敢私自离开青云峰!真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千桦只感到自己胸口邪气大盛,他看着无常惊恐的表情,更觉得烦躁无比。他伸出手来钳住她的下颚,又冰冷地问了一句:“我再问你一遍,是谁带你离开青云峰的?” 无常从来没见过千桦这样暴怒的样子,下颚上传来的力道几乎要把她的骨头碾碎。她哆哆嗦嗦地回答:“是……是我自己下来的……” 千桦的眼睛眯了眯,瞳孔里还有闪烁着的红光,他怒极反笑,俯下身来靠近无常:“你自己?你真当我是傻子?” 无常看着眼前那张突然放大的俊脸,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他身上灵力的波动,但是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怪异的东西,就像是黑暗里吐着芯子的毒蛇,那种东西令她感到头皮发麻。 “不肯说?”千桦的声音轻飘又邪魅,像是咬着她的耳朵在说话,“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是谁……钟离觐,对不对?” 无常没有说话,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睫毛在轻轻地颤抖着。 千桦直起身来,一连说了几个“好”,他脸上的冷笑变得狰狞,惨白的月色照在他的脸上,让无常一下子联想到玉面阎罗。 他手心一覆,脚下立刻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光晕,转瞬间便布好了瞬移阵法。无常还来不及开口,腰间便传来一股力道,再次站定时,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月牙阁。 “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这个房间半步。”千桦的声音冷漠无情,他最后看了无常一眼,然后甩袖离开。 她看见了桌上那根她走之前就燃着的蜡烛,火光还在跳动着,长度却连一寸都没有少去。 无常慢慢蹲了下来,用双臂环起,把头埋了进去。 她不知道千桦为什么会这样愤怒,就好像是她背叛了他一样。她只知道自己不应该擅自下山,所以她没有为自己反驳,可她依然没有后悔去人界的这一趟。 但是做错了事就要受罚,她没有怨言,她只是突然觉得窗外的月色是那样寒冷,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兜头兜脸地倾洒在她身上。 她的心里有种难言的感觉,有不甘也有委屈,还有对钟离觐的愧疚。可是还有一种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的情愫,就像是心被扎破了一个口子,汩汩地流出酸涩的液体来。 她的脑海里还留着千桦最后的眼神,漆黑的眼眸像是一潭深水,她无法看见他的内心。 这样的眼神让她蓦地一阵心痛,好像她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那个人在与千桦感同身受,顺带着也让无常触摸到了些许寂寥的痕迹。 人生得失知多少·壹 钟离觐很快寻到了青云峰上来,他恰好看见千桦一脸寒意从无常的房间出来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 千桦看见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讶,而是沉沉地说道:“月神真是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竟还走到我们月牙阁上来了。” 钟离觐负手而立,从容应道:“千桦仙君亦然,只是这么晚了还从女儿家的房间里出来,怕是有伤大雅。” “她犯了错,师父又不在,作为师叔,我不过是代为管教罢了。”千桦语气平平,却不难听出他隐忍的怒意,“还有这青云峰上的事,好像并不在月神管辖之下。” “是么?”钟离觐淡淡地笑了,他往千桦身后那扇门看了一眼,接着说,“既然是师叔侄,那旁人自然是不能多说什么,不过若是有人恶意揣测,那说出来的话可就难听了。” “月神今日来便是想与我聊这些?”千桦的语调彻底冷了下来,连脸色也沉了下去。 “自然不是,我本是来找无常的,不过她好像不太方便见我呢。”钟离觐丝毫不在乎他的愤怒,依旧笑得春风满面,“但是也无妨,就当是我顺道过来打个招呼……哦对了,千桦仙君可曾听说下个月天宫的百花宴?天君可是点名要你和无常一同参加,天下仰慕仙君的女子可是数不胜数,无常的名气也不小,好多仙友们可都想一睹芳容……看来这场百花宴有的热闹了。” 千桦看着钟离觐温和的笑靥,只觉得碍眼的很,还没等他开口,钟离觐就接着说道:“既然话说完了,那我也不便久留。今晚多有叨扰,还请仙君莫要见怪,告辞。” 说完,钟离觐脚下蓝光一闪,他便消失在了月牙阁中。千桦定定地看着他原先站着的地方,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钟离觐回到天宫,一刻不停地去了韶华别院,那是天族太子的居所,容韫应该会在那里。 韶华别院灯火通明,却极少有仙娥侍卫的往来,看起来华美却空荡异常。 钟离觐很少来韶华别院,可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书房。容韫正专心伏案批阅着奏折,连钟离觐进来都没有发现。他连那身墨蓝色的朝服都没换下,眉宇间尽是清晰可辨的疲惫。 “阿韫。”钟离觐轻声开口,打破了夜里的宁静。 容韫抬起头来,并不计较他这般逾矩的叫法,皱着眉问道:“这么晚了,月神来本宫这里作甚?” “来找你聊一聊。”钟离觐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下月的百花宴,你如何考虑?” “月神怎的操心起这事来了?”容韫继续垂下眸去看桌上的公文,“百花宴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是去赏花还是饮酒作乐,全看个人喜好罢了。” “你就没想过给自己找个太子妃么?” “月神的手伸得可真是长,月老都管不了的事,难道你想来管一管?” “阿韫,我只想问你,这么久了,你可曾放下过万荣?”钟离觐的语气终于有了波动,他的目光有些炙热,饶是容韫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它的灼人。 容韫顿住手中的朱笔,垂下的黑发挡住了火光,他的脸氤氲在暗色里,看不清喜怒表情。 “怎么?”容韫嗤笑了一声,“你还想尽哥哥的义务,来替她教训我么?怪我找了一千年都找不到她?” 钟离觐上前一步,然后又顿住了步伐。半晌,他才缓缓开口:“不管你是怎么想我的,我希望的不过是万荣能快乐……上一辈子我欠她良多,我也想要偿还。”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清明一片:“阿韫,我找到万荣了。” 钟离觐的声音淡淡的,却好似在容韫耳畔引下一道天雷。 他蓦地站起身来,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她就住在京城里,嫁与了一个姓程的商人,育有一子。不过丈夫短命,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便走了。”钟离觐慢慢说着这些,他也看到了容韫眼角的水光。 容韫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些颤意:“带我去找她。” 钟离觐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于是二话不说布了阵法。蓝光乍现的片刻,韶华别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人生得失知多少·贰 无常已经被禁闭了三日。 三日来,她没吃过一点儿东西。虽然她可以靠吸收天地灵气维持身体状态,不过她到底只是个修仙者,做不到神族那样的饥饿无感。 这三日她也没睡过好觉,一闭上眼就有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浮现出来,像是雾里看花一样,让她捉摸不透。 有带着兜帽屹立在海岸边的男子,有坐在路边搅拌着一碗甜汤圆的男子,也有在篝火旁烤着羊腿的男子…… 她看不清他的脸,可他一尘不变的红衣黑发,让她的心里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她会看见这些?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的熟悉?又为什么,她的心每夜都在揪着发疼? 还有那个梦,火凤夜夜入她梦来,凤凰的悲鸣久久萦绕在她心头。它自空中轰然坠地的时刻,无常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砸向了冰面。 无常瘦了一大圈,第三日傍晚,千桦走进她房间看见她的瞬间,就紧紧皱起了眉。 青云峰上日落的很快,此时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余晖。无常房里没有点灯,窗外溢进来的一些光线勉强能看清东西。千桦一身暗红色的衣袍仿佛镀了金辉,原本白得胜雪的肤色也有了点暖调。 他坐在靠窗口的桌子边,一半脸淹没在昏暗里,一半脸沐浴在夕阳下,显得他的轮廓更加深邃非凡。 他抬起手来轻轻一挥,屋里的蜡烛全都亮了起来,烛火摇曳,映照着千桦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师叔。”无常最先打破了宁静,她的声音比往日沉稳了些许,千桦恍惚间竟然听成了怀渊的音色。 他想起三日前钟离觐的话,心里又涌上些许烦躁,他紧了紧拳,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问了一句:“你喜欢钟离觐?” 无常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师叔为何这么问?我不过是跟他……去了一趟凡界。” “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千桦站了起来,往外走去,“出来吧,我烤了只兔子。” 无常见到大开着的门,小心翼翼试探着走出去,当她整个人都沐浴在落日的余晖中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又变得鲜活起来。 千桦坐在火堆旁,目光透过跃动的火光看她,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像是在透过浓重的黑暗,寻找属于他的光亮。 去了毛的兔子被架在火堆上,肚子里还塞满了果子和香料,表皮很快就变得油光发亮,汁水由内而外渗透出来,飘香四溢。 无常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乖乖坐到火堆旁,安静地等待着。 火光描绘在两个人的脸上,橙黄色的光芒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千桦翻烤着兔子,淡淡地开口:“从前我师父也很喜欢吃烤兔子。” 无常从未听起容韫或者千桦说过他们的师父,她觉得无比新奇,于是侧过头去看他:“冠平将军?” “嗯。”千桦还是垂着眼眸,“我不喜欢别人叫她冠平,勇冠三军平定天下,只是她身为将军的义务,却不是她的心之所向。” “人界的评书里只说过她在极北之战上英勇的样子,那她平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千桦微乎其微地笑了一下,说道:“懒散、自大、好吃、逞强。和她在战场上的样子完全不同。” “……怎么都不是什么好的形容。”无常撇了撇嘴,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不服气,“可我觉得冠平将军这是真性情。” 千桦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继续手上的动作:“除了爱逞强这一点,对我来说,别的都是她的优点。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她能软弱一些……或许她还能活着回来。” 三言两语里,气氛就有些凉了下去,无常顿了片刻,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冠平将军真的是……以身祭冥军了吗?” 千桦听了她的话,迟迟没有开口。一时间整个青云峰上只能听见火光噼啪的声响,明明灭灭的光芒胜过天上明月,更能照进他疤痕累累的心。 “她也是个愚人……”千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还没等无常继续问下去,他就拍了拍手说道:“好了,可以吃了。” 他用刀子割下一块儿兔子腿上的肉放进一旁的盘子里,然后递给了无常。他自己却打开了一坛桃花酿,倒进杯子里细细品着。 月牙阁内弥漫着浓郁的肉香和清甜的桃花味,和他刚上青云峰时的那个夜晚一样。他闭上眼,仿佛还能感觉到怀渊坐在一旁,她吃的满嘴都是油渍,却依然清雅脱俗。 月亮像是被香味吸引,完全从云雾中探了出来。它嵌在天际,好似也在回忆千年前的故事。 人生得失知多少·叁 自从无常被解了禁闭,她就日日往千渊阁跑。 师父已经有快十天没有回来了,她只能继续跟着千桦修炼。可是不知怎么,她愈发害怕与千桦呆在一起。 她不否认师叔对她的照料,只是他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或许刚刚还能平静地与她说话,下一刻便会沉了脸色怒声训斥,而且任何关于月、钟离觐、扶苍之类的字眼她都不能提,更甚者,千桦定了严格的规定,太阳下山以后她就必须老老实实呆在月牙阁。 无常天性不爱被束缚,可是跟千桦在一起她就显得无比唯唯诺诺,这种束手束脚的感觉让她有些疲惫,更多的也是厌烦。 想到这里,无常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颜胤拍了拍她的肩膀,有些心疼的说道:“好啦,今天你都叹了几回气了?你师叔真有那么恐怖么,他可是仙界最受女子追捧的人了。” 无常有气无力地看了颜胤一眼,又叹了口气:“你说,我师叔是不是讨厌我啊?难不成是因为我和月神走得近?我又不知道他和月神是什么关系,不知者不是应该无罪吗……” “你可别再瞎想什么了。”颜胤害怕无常又开始无理揣测,立刻出言提醒,“你师叔怎么可能讨厌你,若是讨厌你,他绝对不会戴着那个香囊。” “什么香囊?”无常愣在了原地。 颜胤戏谑地笑了笑:“你跟我装什么傻,就是你和我打赌输了,要送给他的那个香囊啊。” 嗯?那个绣了一只凤凰的香囊?那个不是被她弄丢在湖水里了吗,怎么会在师叔身上? 无常看了眼一脸坏笑的颜胤,本想出口解释,但又想到和颜胤说实话只会引来更多麻烦,于是她只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啊,那个啊,哈哈哈,因为我和师叔说是驱蚊的,所以他才会随身带着吧。” “驱蚊?”颜胤有些不解,“这大冷天的,又是在山尖上,哪来的蚊子?” 无常轻咳了一声,立刻转移话题:“先不说这个,我问你个事,你知不知道百花宴是做什么的?” “百花宴?”颜胤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我师父有和我提到过,再过半月左右好像天宫就要开百花宴了,他说那是天宫最不正经的宴会,专门给有名气有脸蛋的人招蜂引蝶用的。” 无常:“……” 颜胤:“哦还有,听我师父说,这一次百花宴,天宫邀请的基本上是些女仙君,大概是天君急着想抱孙子了。” 无常:“……” “对了,你怎么问这个?”颜胤后知后觉地问道。 无常有些无奈,抓了抓后脖颈说道:“因为师叔跟我说,天君也点名要我去参加……我从没参加过这类宴会,又是上天宫,心里没底。” “你也要去!?”颜胤的脸色五彩纷呈,“天君还真是不择手段……” 无常绿了脸,狠狠瞪了一眼颜胤:“你什么意思!” 颜胤陪着笑:“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小无常可爱美丽大方,当个天族太子妃自然不在话下。” 无常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没忍住自己的怒气。她对着颜胤的胸口就是一拳,颜胤被打的弯下腰来止不住咳嗽。他强忍着眼眶里滚动的泪珠子,对着无常抱了抱拳:“女侠饶命……饶命……” 无常看着他的样子,还是心软给他顺了顺气。她不禁想起刚刚颜胤对她说的香囊的事,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暖了几分,好似这落日的火光燃到了她的心里,她的嘴角也轻轻上扬了几分。 “好了,我要回月牙阁了。”无常的语气里的烦闷已经一扫而空,甚至还有些许难以辨别的雀跃。 颜胤看了看天边的落日,往常她都是在云海上只残留着些余光的时候,才婆婆妈妈地回月牙阁,可今日的太阳还烧得火热,她就提出要回月牙阁。颜胤只当千桦管她管的严,对着无常同情地“啧啧啧”几声,然后目送她离开。 无常其实自己都没有发现,千桦的一举一动已经开始牵扯她的心,不关乎师徒情谊,只是来自最简单最直白的心底呼唤。 她回到月牙阁,一眼便看见了坐在石桌前喝着茶水的千桦,难得地对着他笑了笑:“师叔,我回来了。” 千桦看着她背光的笑脸,有片刻的晃神,他的耳朵攀上些许红潮,像是晚霞落下的妆点。他佯装着喝了口茶,低低地应了声“嗯”。 夕阳缓慢地沉到了云海之下,像是在洁白之中打翻了五彩的染料。这是青云峰一天之中最艳丽的时刻,不过再怎样难忘的瑰丽晚景都会逝去,黑夜终究会如期而至。 人生得失知多少·肆 容韫以侍卫的身份在万荣的转世身边陪伴了七年。 这一世,她的儿子在八岁那年死于疾病,家宅和财产也在一场大火里付之一炬,她最后依然是在容韫的怀里阖上了眼睛,享年不过二十七岁。 不过容韫没有再感到痛彻心扉,他在她离世的一瞬间,给她的灵魂下了溯魂咒,不管她之后会转世在何处,他都能找到她。 他深知溯魂咒会给他带来什么。 那意味着他的感知将和她绑在一起,她若是受了伤,他的身上也会出现一道一模一样的伤疤,而她若是死了,他也将被消耗掉近百年的修为。 尽管是这样,他依旧没有半分犹豫。 而他在下咒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的魂魄并不是完好的。魂魄残缺的人,多半是曾经犯下过大罪,须得来人界体会世俗劫难,方可重修圆满之身。 容韫将她体面安葬了,然后一刻不停地回到青云峰。 无常正在庭院里打坐练习吸纳吐气,听见门口传来的声响,下意识想要睁眼去看。千桦看见了她抬头的动作,立刻厉声训道:“切莫分神,以免走火入魔。” 无常心里一惊,连忙整顿好心神,继续提纯阵法中的灵力。 千桦见她沉稳了下来,这才朝容韫走去,他刻意压低了些声音,说道:“师兄,怎么样了?” 容韫去找万荣的事早就和他说过,他看着容韫凝重的脸色,估摸着可能又出了什么事。 容韫看了眼正在打坐的无常,轻声说了一句“跟我来”,然后就往书房走去。待到关好了门,容韫才直入主题:“千桦,我发现,万荣的魂魄是残缺的。” 他没有告诉千桦他给她下了溯魂咒,否则按千桦的性子,定然不会由他胡来。 千桦皱了眉,答道:“残缺的?那也就是说她极有可能也是神族,只不过是犯下了罪过……也有可能,她……” “不会的。”容韫一口否认,“你是想说她是魔族修炼成仙?她的身上完全没有一丝一毫魔族的气息,这个可能性几乎不成立。” 千桦听他这么说,表情变得有些嘲讽:“师兄,那我身上魔族的气息你能感觉到么?你说的是‘几乎不成立’,可不是‘绝对不可能’。” 容韫静静地看着他,眸色暗了下去,他不说话的时候,愈发有那种属于神族太子的尊贵和威严。 他确实感觉不到千桦身上的魔气,他也承认千桦的话不无道理,可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千桦现在的表情和语气,那样的冷漠不屑,让他觉得他就像是个陌生人。 容韫收回了目光,有些冷冷地说道:“我先去天宫查一查,此事先莫要声张。还有,五日后的百花宴,烦请师弟带无常来天宫一趟。” “这是自然。”千桦毫不在意他语气里的疏离,“师兄放心,青云峰一切有我。” 容韫挥了挥衣袖,书桌上便出现两套叠好的衣服,一蓝一白,甚是精美。“这是给你们准备的百花宴上的服饰,将就着穿穿吧,反正不过是走个过场。” 千桦淡淡地应下了。他看着容韫走出了书房,深深地往无常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白光一闪,身影便消失在了月牙阁中。 千桦垂下了眼眸,定定地站在书房里,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无常连喊了三声“师叔”他才回过神来,然后稳步走到了庭院中。 “师叔,是师父回来了么?”无常问道。 “嗯,不过又走了。”千桦习惯性地把手放到无常的后脖颈,手心里涌出红色的灵力来,“五日后就要去天宫了,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 无常点了点头,低垂着眼眸的样子看起来乖巧温顺:“记得,师叔让我不要乱走,不要随意和陌生人搭话,遇到事情必须和你或者师父说……” 千桦满意地笑了笑,无常看见他的笑脸,只觉得大脑一阵空白。 不得不说,千桦师叔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模样生的可真是好,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比女子还俊俏。 无常心里想,师叔这样的人,仰慕他的女子必然是数不胜数。颜胤说百花宴上会来许许多多的女仙君,也不知有多少是早已芳心暗许给师叔的……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些憋闷。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坏了心情,只知道她实在是不喜欢有人惦记着千桦。 可能是因为在她心里,千桦早就达到了无人能企及的高度,也就没有人能配得上这俊朗风逸的凤神了吧。 人生得失知多少·伍 五日后,霞光破晓之时,千桦就敲响了无常的房门。 “无常?起了么?” 无常正在生硬地整理着身上这套繁复的衣裙,听见千桦叫她,匆匆忙忙扯了扯衣襟就跑去门口开了门。 初晨微薄的金光倾泻进来,有些许飞溅到了她的眼眸里,她看见眼前一袭蓝衣的男子,表情很明显地僵硬在脸上。 她是第一次看见他穿蓝色。千桦一直以来只穿红色的衣服,看过他的红衣,就知道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颜色。夺目却不花哨,尊贵却不浮夸,这是火凤独有的气质,是冰与火的水乳交融。 然而眼前的千桦,却是一身深蓝色的礼服,滚着云纹的衣襟一丝不苟地贴合在他的身上。晨光里,蓝衣周边的丝线像是缀了星辰,尤显得他脱俗非凡,清冷孤傲。 千桦看着无常呆愣的表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然后走近她低下头来理了理她的衣襟。他修长白皙的指头隔着薄薄的衣料似有若无地拂过她的皮肤,像是有魔力一般,拨动了她的心弦。 千桦高大的身躯就在她的面前,身高差距上带来的压迫感令无常有些难以适应。无常的脸蓦地红了,朝霞映衬之下,看起来娇嫩欲滴。 “好了。”千桦收了手,退开了几步,“走吧,你师父在朝露殿等我们。” 无常朝着千桦走了过去,瞬移阵闪烁片刻,二人便消失在了月牙阁中。 这是无常第一次来天宫。她不过是一个修仙者,本质来说不过是个凡人,她看着眼前这座烟波渺渺的宫殿,心里顿时生出震撼之感。 虽还是清晨,来了的宾客倒也不少,殿前突然出现的一蓝一白的两道身影,一下子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千桦还记得那次天君生辰宴时的情景,怀渊被一众仙君团团围住,他只得上前为她解困。可是那个时候怀渊好像很讨厌他,一走出人群就甩开了他的手。 千桦感觉到了旁人的目光和人群中几声突兀的“凤凰仙君”,心里没来由有些烦躁。他头也不回地对无常说了一句“跟紧了”,便大步往白玉桥上走去。 无常急急跟上去,她也注意到了一旁那些仙君们的眼神,尤其是那些女仙君,一个个都恨不得贴到师叔身上。而看着她的时候,眼里赤裸裸的嫉妒和羡慕简直令她头皮发麻。 “师叔,我觉得比起担心我,你更需要担心担心你自己。”无常边走边跑,勉强跟上千桦的脚步,声音也带了些喘意。 “怎么?”千桦放慢了脚步,侧过头来看了眼无常,语气莫名有些轻快。 无常小心翼翼回眸看了一眼,立刻又回过头来:“师叔,先说好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气……我总觉得那些仙君,像是想要吃了你一样……太恐怖了。” 千桦轻声笑了笑,余光看见无常的头顶落了两片桃花瓣,于是拉住她的手腕停下脚步,无比自然地替她拂开。手落下时,指尖还似有若无地掠过了她的脸颊,无常的双眸亮晶晶的,眼睛下方却有两坨醉色。 后方人群中的声音响了些,无常却完全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什么,她的耳朵嗡嗡的,满眼也只是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 千桦师叔今天好似特别温柔,平时看他冷峻的模样看惯了,今日却突然变了风格,无常只觉得心乱成一团。 无常别过脸去错开他的目光,轻咳了一声说道:“这天宫还真是不比我们青云峰,青云峰哪有这样闷热……哈哈哈。” 千桦的嘴角微微上扬,二人继续往前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的人群里,被众星拱月着的钟离觐也收回了目光。 他们二人亲密的模样被他尽收眼底,尤其是无常那张明媚清秀的脸,她的那种羞涩又纯净的眼神就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心里。 钟离觐垂眸掩去晦暗的神色,再一抬头时又恢复了无双公子的模样。他游刃有余地继续应付着所有人的话题,嘴角的弧度看起来是那么完美温暖。 在神族,他还有一个皓月公子的称呼,他身上那种高雅大方的气质,朗朗如明月。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月光照在身上是多么冰凉,长久生活在夜晚里的人,又是有多么多么渴望骄阳。 而怀渊,就是他的骄阳。 人生得失知多少·陆 百花之宴向来不是循规蹈矩的,这一次的规则也和往常不同。 一众仙君先是汇聚在朝露殿中,然后再从一个完全不透光的盒子里抽出一条丝带来,丝带上会绣着一句诗词,可以凭借着它去找诗词的上一句或者下一句,配对者即可一同前往烟波湖。 容韫身为神族太子,自然有权利第一个抽取丝带。不过他看起来对此一点也不在乎,只是随意抽了一条出来,丝毫没有纠结犹豫的样子。 “香中别有韵。”他朗声念了出来,声音没有什么起伏。 可殿中的女仙君们显然都开始躁动了起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子就把气氛热络了起来。她们都在讨论容韫抽到的诗句,可就算是知道了下句是什么,也不一定有这个运气能抽的到。 下一个便是钟离觐,他施施然上前,亦是随手就抽出一条。他看了眼丝带上的诗句,挑了挑眉念道:“人生得失知多少。” 无常听见了钟离觐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他,却发现他正巧也在往她的方向看来。他的唇边带着温润的笑意,眼角眉梢都形如弯月。无常也大大方方对着他笑了笑,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千桦也象征性地抽了一条,上面写着“书被催成墨未浓”。当他的内容被公布之后,底下的仙君们不论男女,各个都兴奋了起来。 待到一众仙君都抽完了,总算轮到了无常这种修仙之人。她作为神族太子的弟子,自然也能优先抽取。 她走到箱子前抽出了一条,将它展平之后看见了上面的诗句,然后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千古未来千古往。” 钟离觐闻言,眼神亮了一亮。他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甚至都笑得露出了整齐的牙齿。 千古未来千古往,人生得失知多少。 上天都在帮他。 待到所有人都抽完了丝带,钟离觐便大步往无常的方向去。她正站在千桦和容韫的身边,一袭华美的白裳恍若镀满了皎皎月光。 无常看见朝她而来的钟离觐,恭敬地叫了声“月神”,千桦也知道了无常和钟离觐的配对,眼底的寒意变得浓重异常。 “我说过,你不必这么叫我。”钟离觐在她面前站定,目光似有若无地拂过千桦的表情,“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叫我扶苍哥哥就好。” 无常自然感受到了千桦身上逼人的气场,她不由得心头一梗。 她想,钟离觐来这一出显然是想报复她,一定是为了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凡间的事。可是她不也是被逼的吗,她怎么可能不想留下来再陪一陪父母呢?堂堂月神竟这般看不通透,还如此小气地在她师父和师叔面前让她难做。 无常瞪了眼钟离觐,咬了咬牙说道:“月神说笑了,无常何时有过这般逾矩?天宫的规矩自然是要守的。” 钟离觐见她气急却又不敢发作的模样,眼神变得愈发柔软。他伸出手去想要揉一揉她的发顶,就听见千桦冰冷的声音:“还请月神莫要忘了,无常是青云峰的弟子。” “那是自然。”钟离觐的手自然地收了回去,他笑着看向千桦和容韫,和气地说,“二位放心,今日我定然会照顾好她。” 还不等千桦和容韫作答,他便自顾自牵起无常的手往外走去。无常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奈何却没这个力气。 她回眸往千桦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好看见了他紧抿的嘴角和冷漠的眼神,她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就在这时,一位身姿袅娜的女仙君走到了千桦的身边,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目。已经走出老远的钟离觐也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一对璧人。 无常只远远地看到女仙君站在千桦身前,蓝衣的青年低下头去看她,二人似乎还在交谈。不知听见千桦说了什么,背对着无常的女仙君好像抬起袖子来掩着嘴笑了笑,然后她便跟在千桦的身后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她是第一次看见千桦师叔对别的女子这般温柔,虽然无常看不确切,但是那个女仙君确实有一副好容貌,身段也是一等一的好。无常不知怎么就拿自己与她比了比,好像自己长的没她漂亮,身材也是这么清瘦单薄。 一股庞大的无力感瞬间把她压垮,她只觉得心像是空了一个洞,灌进去的全是寒风。 “怎么了小无常?”钟离觐看见她低落的模样,明知故问。 无常摇了摇头,不再抗拒钟离觐牵着她的手。她说了句“没什么”就往外走去,钟离觐悠然跟在她的身后,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无常在拉着他走一样。 钟离觐看着少女的背影,嘴角的弧度依然没有下降半分。 他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千桦对她的意思,又怎么会看不透无常眼里的悲哀?只是他懂得装傻,懂得不拿太多的事情来困扰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拥有她的。 就像他抽到的这句诗一样,人生得失知多少。从前他失去过她,如今却能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知道,这样已经足够了。 可是他被自己欺骗得太深了,他忘了,她的心永远都不属于他。 泪痕红邑鲛绡透·壹 春日的温度还是有些料峭,不过好在春阳骄艳,暖意透过衣料传达到了皮肤上来,比任何时候都要令人舒适。 朝露殿外不远处有一片桃林,桃林的尽头便是烟波湖。无常和钟离觐漫步在桃林中,一个神色低落,另一个却面带笑意,看起来十分违和。 钟离觐随手拈了一朵桃花,转身将它别在无常的发间,然后轻声问道:“今日怎么没戴我送你的簪子?不喜欢么?” 无常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只是习惯用自己的……我对这些首饰兴趣不是很大。”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钟离觐顺着她的话问下去,“难不成只喜欢研究阵法?” “自然不是。”无常睨了一眼钟离觐,“先前我还蛮喜欢看些话本子,不过我那些没看完的都被颜胤搜刮走了——哦对了,颜胤是我的师兄——所以我现在也就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事了。” 钟离觐假装不在意地继续问下去:“那你喜欢看什么样的话本子?” “唔,各种各样的我都喜欢……不过我看得最多的还是关于极北之战的故事。” 听见这四个字,钟离觐的脊背微微僵了僵:“为什么?” 无常感觉到了他声音里的转变,于是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提这个……” “没关系,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在意那一段历史。”钟离觐很快又恢复了原来的神色,还顺手轻轻揉了揉无常的发顶,“在我面前你不必这么紧张,想说什么都可以。” 无常几乎是一下子想起千桦那张愤怒的脸,他恶狠狠地警告她不要再提月神的名字,在千桦的面前,她好像一直都是畏畏缩缩的模样。 她的心抽了抽,不过她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了回来:“因为那一段历史拯救了天下苍生,我很崇拜冠平将军,如果没有她,这世间也早已天翻地覆了。” 钟离觐低下头来笑了笑,无常没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苦涩,他说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她选择的并不是苍生,而是她的爱情。这句话钟离觐没有说出口,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哪怕他的心早已提醒了他千万遍。 钟离觐突然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好像又回到了千年前那样,他明明比任何人都要接近这个女子,可她终将要投降他人的怀抱。 他爱她,爱得太久了,爱得连思念都成了一种习惯,如果这一次他又失去她,他也许,就再也见不到光明了吧。 钟离觐突然停住了脚步,他静静地看着身边的无常,然后低沉地说道:“无常,人间的话本子里和评书里,都漏了一点。其实冠平将军……是我的妻子。” 无常的眼睛一瞬间瞪得老大,她倒吸一口气,就听见钟离觐继续说道:“而你,你是她的……” “月神今日似乎话有些多。”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无常的身后传来,打断了钟离觐的话。无常一下子转过身去,就看见了朝她走来的蓝衣青年。 钟离觐看见千桦,心中涌现出了无限的烦闷。他顺势揽住了无常的腰,嘴边的笑意也冷了下去:“怎么?千桦仙君此刻来,是想与我们一同前往烟波湖么?” “无常,过来。”千桦没有理他,而是垂下眼眸来看着无常。他的神色冷得可怕,而钟离觐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无常不知哪来的勇气,错开了目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千桦见状,攥紧了衣袍下的拳头,低沉地又说了一句:“我再说一遍,过来。” “千桦仙君何必这般强人所难?”钟离觐放在无常腰侧的手又收了收,天知道无常的选择让他有多高兴,“今日百花宴,难不成仙君还要坏了这规矩不成?” “规矩?”千桦嗤笑了一声,终于看向了钟离觐,一双丹凤眼里满是不屑和寒意,“月神莫要忘了,我可不是你们神族的人,只因着我敬重天君,这才来百花宴赏你们神族一个面子。今日你跟我说规矩?哈,天底下还没有能束缚我的规矩,区区一个百花宴,能奈我何?” 无常最怕的就是听见他这样的语气,阴鸷又狠戾,就像是有一把浸了毒液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划着她的心脏。不知怎么,她就是知道千桦原先不是这样的,她像是已经和他相熟了许久,看着他的那双丹凤眼,就会想到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 她的眼前极快地闪过了一个画面,半透明的凤鸟盘旋在半空中,巨翅被红色的阵法缚住,那双沾染了血色的眼眸却好像在深深凝望着她,整个画面像是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的尸骸。 怎么会这样……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她的四肢百骸突然传来一阵热潮,像是要将她吞噬。 无常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揪着自己的领口弯下了腰,眼前却开始一帧一帧闪过越来越多的画面。 钟离觐急忙扶住她,连声问道:“无常,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千桦狠狠皱了眉,他能感觉到她体内灵力的波动,这颗破碎的灵珠,好像在吸收着她的灵力。千桦大步上前,一把把无常从钟离觐身边捞了回来,他把她打横抱起,掌心的灵力源源不断输入她的体内,然后红光一闪,二人就消失在了桃林之中。 泪痕红邑鲛绡透·贰 他们二人回到了青云峰,无常蜷缩在千桦的怀里,一张小脸白的吓人。 千桦大步走去无常的房间,抬起腿来“啪”的一声踹开了门,然后走到床边将无常放到床榻上。 她一直在发抖,双手紧紧地攥住千桦的衣襟,千桦不得已只能维持着抱着她的姿势。可是他的神色无比的冷峻,无常体内就像一个汪洋大海,而他输给她的灵力就如一滴雨水砸向海面,掀不起丝毫波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她要恢复记忆了吗? 千桦的心也跟着颤起来,不过他依然是那副沉稳的表情。 无常不知怎么,手上突然一阵用力,就把毫无防备的千桦拽了下来。千桦一阵闷哼,眼疾手快撑住了身体。 千桦的黑发扫过了无常的脸颊,柔柔地垂在她的枕边,与她的交织在一起。他突然就想起了塞北的那个夜晚,喝醉的怀渊好似也是这般胆大。 无常的眼前恢复了片刻的清明,她痴痴地看着千桦近在咫尺的脸,心里竟然涌起了铺天盖地的思念。 她身体里好像有另一个人,她夺取了她的意识,将她的双臂搭上了千桦的脖颈。无常看见千桦眸子里潋滟的水波,鬼使神差地吻上了他的唇。 无常闭上了眼,泪水划过太阳穴,没入了发间。 眼前的这个人,是名震天下的凤凰,是世人眼里比传说还要遥不可及的人物,也是她的师叔,而她,是最没资格对他心生邪念的一个。她深知,对他的一次心动就是对他的一次亵渎。 可是为什么,她今日会这样胆大妄为?她没有思考什么伦理道德,只因看见他那双温润如鹿的眼眸,心湖便荡漾不止。 无常双唇有轻微的颤抖,她逼着自己离开,却发现被千桦突然禁锢住了脑袋,他的回应来得太过凶猛澎湃。 千桦单手撑着床榻,另一只手稳稳托住怀里的少女,他狠狠地吻着她的唇,像是一场惩罚,也像是一次救赎。 他已经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无常还是怀渊,无常也分不清他是凤凰还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们只是放任自己在突如其来的情绪里沉沦片刻,没有今生前世,也没有辈分贵贱,有的只是他和她坦诚相待的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千桦终于放开了她。无常的脸庞有了些许血色,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松开了千桦的衣襟,害怕地往床里面缩了缩。 无名之火又一次燃烧在千桦的体内,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冷冰冰地问:“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在钟离觐面前,怎么不见你有半分害怕的模样?” 无常还在流泪,不知道是因为她看到的那些画面,还是因为刚刚海市蜃楼一般的那个吻。 “说话!”千桦朝她吼了一声,他在无常面前越来越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对他每一次的若即若离,都令他烦躁不已。 无常拼命平稳了呼吸,逼着自己看向千桦,然后轻声地说:“我有什么资格,能够亲近你?刚刚……是弟子鬼迷心窍了,还请师叔责罚。” 话音落了,千桦的暴动突然就平静了下来,手上的力道也消散了去。 是了,他都忘了,她到底不是怀渊。 会不会她早就已经消失了,连带着千百年前的爱恨纠葛一起卷入了往生阵中。会不会他守护了千年的东西,不过是她最后留给他的寄托。 他从没感觉到过这样的无力,就好像千年的等待和期望都在她的这一句话里,消失殆尽。 千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自嘲似的勾了勾唇角,轻轻地说:“或许是我没资格。” 无常的心又开始揪痛,她面对千桦时,总是会觉得这样压抑难过,她很想伸出手来摸一摸他的脸,可是理智告诉她她绝对不能再一次逾矩。 千桦走出了她的房间,她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无常抱着膝盖坐在床上,鼻尖好似还残留着千桦身上清冷的味道,心脏也还在一下一下用力撞击着她的胸膛。 为什么她看见他暴躁的模样会这么心疼,为什么她看见他对着别的女子说话会觉得这么烦闷,又为什么,她看见他一瞬间失了光芒的眼眸,会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难道是因为……爱么? 她爱他么? 无常第一次主动思考这个问题,她害怕得到自己肯定的答案,却也一样心怀期待。 热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进她的房间,像是一地碾碎的蛋黄。暖色也攀到了她的脸颊上,舔舐着她的迷茫和无助。 泪痕红邑鲛绡透·叁 茫茫冰原,墨色如海。 又是这个梦,无常站在冰面之上,却没了往常的生气。 狂风卷起她的衣袍,她却感觉不到寒冷,她抬起头来看着那轮诡谲的紫月,像是想从它身上找到什么答案。 凤鸣划破长空,火光把黑夜撕开了一个口子,巨大的凤翼卷起磅礴的风浪,还夹杂着细碎的冰晶。 无常静静地看着盘旋着的火凤,她的心一阵阵发疼。它看起来已经累极,庞大的身躯再止不住往下降,可它依然努力地扇动着翅膀,爪子里那个满身血污的人无力地垂下了四肢。 它最终还是坠了下来,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无常的发丝和衣袍被卷进风里,然后又慢慢回归平静。 她知道这个梦境接下来一定会戛然而止,不过她还是往火凤的方向走去。它周身的红色火焰尽数敛了起来,发红的眼睛有些涣散,她只能听见它沉重的喘息。 梦境还在继续,而无常离真相已经很近了,她开始紧张起来,加快了靠近的脚步。 它巨大的羽翼之下,还护着那个生死未卜的人,无常用力把它的翅膀挪开,然后颤抖着手拨开了那人结满血污的头发。 她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脸,虽然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可五官的轮廓却那样清晰精致。 无常猛地后退了几步,摔在了地上。她不可置信地捂住嘴巴,瞳孔猛烈地抖动。 那个人……竟然是她自己! 无常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被褥在她的手里皱成了一团。 她的眼神有些空洞,思维却在飞速运转,从她梦境,再到遇上容韫,然后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把她推向了一个荒谬至极的可能。 还有钟离觐那句没说完的话,她和冠平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冠平将军不曾留下子嗣,也并无同胞姐妹,那她能想到的,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会不会,她就是冠平…… 如果她是,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所有人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她不过是借了冠平将军的身体,得到了这些根本不属于她的感情,还傻兮兮地……想着爱。 无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完全不愿意相信这个荒唐的想法。 她在床上静静地坐了一夜,当第一抹晨曦透过鱼肚白照耀进她的房里时,容韫来敲响了她的房门。 “无常,是我,我能进来么?” 无常动了动身体,双腿传来一阵酸麻。她放弃了下床,只朝门口说了一句“请进”。 容韫推门而入,走到无常的塌边坐下,他柔声说道:“昨日我有事耽搁了,没来得及回来看你,今日感觉如何?” 无常没有看他,微微低着头颅,木然地说道:“好多了,劳烦师父挂心。” 容韫轻声应了一声,就再没有开口。他看着无常低眉的模样,终究没有把千桦离开的事说出口。 容韫静坐半晌,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他起身准备离开,却听见无常叫住了他:“师父,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容韫转过身来看她,点了点头。 无常闭了闭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和冠平将军,有没有关系?” 容韫早就猜到了她会问这个,千桦走之前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对着她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是你,冠平是冠平,你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这是千桦给他的答案,千桦告诉他,如果她问起,就告诉她她只是无常。 “可是,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呢?或许之差这一步,师父就能回来了。”容韫不解地看向千桦,他不愿意千桦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千桦对着他摇了摇头,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那种认命的表情,容韫记得他是这么说的:“师兄,她若是回来了,我就做不到无欲无求了。不如就让她成为真正的无常吧,我们也是时候接受师父陨落的事实了。穷欲之镜将出,我最后能做的,不过是守护住她用命换来的和平。” 容韫深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 他看着无常呆愣的表情,最后嘱咐她让她好好休息,然后便走出了房间。 他走到月牙阁外,站在那棵古老的桦树下极目远眺,茫茫的云海起伏不定,像极了漫漫岁月之中的心境。 有过喜悲,也有过哀乐,有过希望,也有过无望。但是更多的却是平淡如水的日子,心早已习惯了寂寥,也就再也感觉不到了寂寥。 泪痕红邑鲛绡透·肆 紫月之境内,各处狼藉一片。 魔界的百姓们像是失去了理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硕大的紫月悬在半空,恍若恶魔匍匐在人们耳边低语。 整个境内都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力量,像是一道来自远古的诅咒。 千桦一进魔宫,就感觉到了一股无比诡异的力量,它像是能突破所有的屏障,轻而易举就到达人心的最深处,窥探那些腐朽发臭的欲望。 今晨容韫回青云峰时便和他说,天宫中掌卜卦一职的仙君参了本奏折,好在是分到了他的手里。奏折上说:玄武星陨,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唯心无望者可解,曲折坎坷,是非成败,一念之间。 这才过了多久,穷欲之镜竟然就有了这样大的力量,甚至都已经惊动了神族。 难怪魔族的百姓们会引起暴动,因为就算是千桦,也无法保证能在这种诱惑下稳定心神。 千桦御风而起,单脚顶立在魔宫的最高处。紫月沦为了他的背景,他的黑发和衣袍无风自动,那张如雕刻般的精美脸庞上,是来自天神的悲悯。 他伸出一只手来,像是想要抚慰天下苍生,汩汩的血红色灵力从他手心涌出,顷刻间便布满了整个紫月之境。 暴动的百姓像是得到了指引,纷纷松开了双手,各种各样的东西砸到地上,组成一曲磅礴的交响。 千桦低垂的眼眸里酝酿起红色,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又僵硬,额头上也凝了些汗珠,而他的衣袍下,也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黑雾来。 一股热流从他的嘴角溢出,五脏六腑开始隐隐发热,而全身每一根骨头里,却渗透出彻骨的寒冷。 他的灵力消耗实在是太多了,先前为了稳定无常的状态,他几乎把自己一半的灵力都输送给了她,好在休息了一夜,也算是恢复了三四成。 不过此刻他这样大面积地净化紫月之境,再加上魔界浊气和穷欲之镜的干扰,千桦的灵力几乎已经释放到了极限,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千桦猛地收回了手,一个重心不稳险些坠落下去。他扶着胸口慢慢坐下,双眉紧紧皱起。千桦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然后闭上眼开始调整自己体内混乱的灵力。 而此刻,青云峰上,无常正跟着容韫往林子深处走去。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梢滤到芬芳的泥地上,变成斑驳的光影。树根处已经有了新生的花草,勃勃生机预兆着春日的盛景。 无常还记得她上一次来这片林子,是为了给师叔送香囊,结果险些在里面迷了路。 那个晚上,她被千桦抱在怀里,他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她的侧脸上。她的鼻尖是他身上清冷的味道,她的耳畔却是她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只是那时春寒料峭,怕是没有如今这般好的景致。 无常甩了甩脑袋,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忆。 他们直直走到林子深处的那汪潭水边,然后站定。容韫负手而立,身形颀长挺拔。 “师父,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无常有些抗拒这里,但是她的潜意识里却好像有着深深的留恋。 容韫没有说话,他伸出一只手来,耀眼的白色光芒从他手心迸发而出,纷纷潜入水中。 潭水在一瞬间变得晶莹剔透,像是变成了一块镶嵌在青云峰上的巨大珠宝,夺目的光芒让无常忍不住抬手遮了一下眼睛。 水中的白光逐渐被青蓝色所取代,光芒逐渐汇拢,最后全都凝聚到了潭水最中心。蓄力片刻,一团青蓝便冲出了水面。 光芒消散,容韫的手中便多了一把古朴的宝剑。无常瞪大了眼睛,莫名而来的熟悉之感又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无常,过来。”容韫没有转头,只垂眸看着手中的宝剑,“今日带你来这里,就是想着你也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了。” 无常上前,伸出手想去抚摸,停顿了片刻却又缩了回来。“师父,这剑……” “这是青云剑。” 寥寥几字,却在无常的脑中轰然炸开。青云剑……冠平将军的佩剑…… 青铜色的剑鞘上刻着繁复流畅的花纹,象征着它所经历的千万年的岁月。容韫示意她接过剑,无常把手慢慢放到剑柄上,青蓝色的灵力自她指尖绽放,游走在纹路里。 沉睡了千年的青云剑终于再一次被唤醒,它开始发出阵阵兴奋的嗡鸣,被无常握住的剑柄也开始欢快地抖动起来。 无常深吸一口气,将剑拔了出来,像是一声高亢的凤鸣划过天际。明晃晃的剑面上一片素净,只在接近剑柄的位置刻有“青云”的剑铭。 “现在它是你的了。”容韫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就像是在交代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无常一眨不眨地看着手中的剑,问到:“为什么?这可是青云剑……” 容韫笑了笑,说:“再厉害的剑,充其量也不过一把剑而已。与其在水中被人遗忘,不如让它重回世间大放异彩。” “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的,你是我的徒弟,你自然配得上这把剑。” 泪痕红邑鲛绡透·伍 无常已经有两三日没有看见千桦了,她的心里总是有种隐隐的不安。 师父告诉她,天君交给了千桦一个重要的任务,他得离开青云峰一段时间。可无常分明记得,师叔曾经说过他独立于神族,天君又怎么会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呢? 还有师父,钟离觐那句没说完的话,显然是想告诉她她和冠平将军的关系,可为什么师父和师叔都不愿意让她知道?师父明明否认了,但又为什么给了她青云剑?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紧缩,像是有什么东西拼命想要挣脱枷锁,把她带领到真相面前。 容韫正带着她舞剑,他明显地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于是停了下来看着她:“先休息一下吧,执剑在手,不可分心。” 无常应了声“是”,正想把青云剑收回剑鞘,剑面上白光一闪,一瞬间她的眼前又闪过了几个画面。 自井中喷薄而出的红光、桦树下舞着枪的红衣青年、朝露殿里盛开的一池莲花,还有冰原之上一个含着泪的吻。 这些都是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熟悉? 这到底是剑的记忆,还是她的? 无常的心口猛地绞痛起来,她忍不住弓起了身子,俯下身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容韫连忙上前扶住她,连声问道:“无常?怎么了?” 无常瞪着双眼,脸色雪白一片。她体内灵力混乱异常,像是全部汇聚到了一处,想要填补什么缺口。 她的唇颤抖着,吐出了三个字:“赤焰……枪。” 她手中抓着的青云剑发出阵阵嗡鸣,仿佛这三个字也是它日思夜想的东西。 容韫皱了眉,手中不停地给她渡去灵力,却不想无常突然吐出了一大口血,然后昏死了过去。 他连忙把无常打横抱回房里,她体内的灵力依然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容韫只能不停地用自己的灵力去疏导,然而一匹外来的狼,哪怕它再壮大,它也无法引领整个狼群。 容韫心里也有了猜测,应该是怀渊的灵珠有了动静,它想要补全自己,重回世间。不过他不敢保证,回来的那个人一定是她。 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任无常体内的混乱不顾,是生是死全看她造化;二是尽全力赌一把,帮她一起把灵珠修复了,然后等她醒来。 容韫在无常的床前站了片刻,他想起了千桦离开前那副认命的神色,又想起了北界往生阵落后,千桦单膝跪地的背影。 就像是上天都在阻挠他们。 千桦说他认了。凡人尚可求神仙庇佑,那么神仙呢? 只能认命么? 他咬了咬牙,上前扶起了无常,手心开始涌动精纯的灵力。 庞大的灵力包裹住盘腿而坐的二人,无常苍白的脸色开始有了些许的红润,而容韫的额上却开始冒出薄薄的汗水来。 他不认。 不管是千桦和师父的命,还是他和万荣的,他都不认。 汩汩的灵力如源源不断的泉水,全部汇聚到她的体内,容韫能感觉到她体内的灵力变得舒缓,也能感觉到灵珠的挣扎。 突然间,容韫的后背上渗出了一道血痕,巨大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感受到了万荣的气息。 可他现在不能走,他逼着自己沉住气,又一次调动起体内的灵力来。 他完全没有精力去管背后那一道伤口,他只能感觉到像是有人把烈酒洒在了伤口之上,又有人用针线在他的皮肉上穿梭。巨大的痛苦让他全身都在颤抖,唯独那一双眼眸,坚定异常。 突然,他感觉到了体内一阵巨大的空虚,百年的修为一下子从他的体内散去,他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他的灵力消耗了。容韫的眼前开始发黑,甚至连抬起手臂来的力气都快没了。 可就在这时,他背后传来一阵清冽的感觉,疼痛消失殆尽。他的余光里看见了一个黑色的颀长身影,他走到他身侧,一言不发地将自己的灵力渡给无常。 来者,正是钟离觐。 钟离觐其实夜夜都会来青云峰看上一眼,见到无常之后便会悄然离开。可今日他明显感觉到了她房内异常的灵力波动,担心她出事便进来看看。 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容韫被血色浸湿的背,来不及多想,连忙上前为他疗伤。 只是他看着床榻上有气无力坐着的无常,心中顿生难言之感。她若是醒了,定然还是会选择凤凰的吧……他在凤凰的面前,好像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有了钟离觐的加入,容韫明显轻松了许多。他虚弱地侧过脸去道了声谢,然后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无常的身上。 他知道,就在刚刚,他又失去了万荣一次,所以他愈发坚定了补全灵珠的心。 ——师父,你可千万要醒过来。 ——我们都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泪痕红浥鲛绡透·陆 无常的梦里,又是那一片茫茫冰原。可这一回,天上没了诡谲的紫月,只剩下了混沌一体的黑暗。 她站在绵延不绝的山丘上,山下是身披银色战甲的军队,数万人三五抱团而立,皆是凝着脸色看向北方。 接着,她看到了黑暗中蓦然冒出的灰白色的地平线,像是一块灰色的破旧的布一样,迅速笼罩了整个冰原,企图吞噬她脚下的军队。 军队发出了怒吼,像是苏醒过来的猛兽。无常看着脚下的一场屠杀,心中寒意凛然。 “看见了么?这就是极北之战的最后一个夜晚。” 一个飘渺沉静的声音自她耳畔响起,无常猛地回过头去看,却看见了一张几乎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她的五官比无常的更要深邃些,面部轮廓也更加锋利硬朗。她的黑发用一条红绳高高束在头顶,身着战甲,背后还飘着一袭破碎的披风。 她没有看无常,而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山下的战场。她的眼眸里有太多无常看不懂的东西,说不上来到底是留恋还是释怀。 “你是谁?”无常轻声问道,她的心跳得很快,手心抑制不住地冒着冷汗。其实她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八九不离十的答案,可她却害怕听见肯定的回答。 女子终于收回视线看向了无常,她的身上有一种难言的压迫感,那是沐浴过鲜血、体会过生死才有的肃杀和清冷。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我叫怀渊,被封为长宁将军,谥号冠平。”她薄唇勾起,直勾勾地看着无常颤抖的眼眸,“我就是你。” 天边传来一阵清亮的凤啼,火红的凤鸟腾空而起,灼灼三昧真火起了燎原之势。 火光愈发照亮了怀渊那张素净又冰冷的脸庞,她头上的红绳和身后的披风,都像是着了火。 无常猛地后退几步,她急促地喘着气,第一次感受到了北界寒风的萧瑟猛烈。 她心里的那层自我安慰的窗户纸,最终是被捅破了。 “怀渊……怀渊……”无常止不住喃喃。 怪不得,师父字怀渊。 怪不得,千桦进了她的梦魇,冲着她喊了一声怀渊。 也怪不得,钟离觐告诉她,怀渊是他的妻。 怀渊二字还真是师父和师叔的执念,就连钟离觐,那个自视清高的月神,也躲不过这一劫。 是了,一切都是假的。 收徒是假的,香囊是假的,带她回人间也是假的。就连……她的父母也是假的。 她来这世间走一遭,本就是赤条条的来,走的时候却连身份都没了。 她听见了天边传来的阵阵的歌喉,那样悠远空灵的声音,直直勾出了她的泪水。 她的双目开始慢慢放空,一点一点地陷入了她的梦中梦。 那是一片辽阔的海域,小小的沙滩上站着一个身穿红色斗篷的少年。他带着硕大的兜帽,只露出了一个沾了月光的下巴。他的背影有些单薄,却如出鞘的利刃一般硬挺。 无常看见了朝他而去的女子,她脸上带有明媚的笑意。她趁他不注意一下子摘去了他的兜帽,月光终于如愿所偿地触碰到了他精致的脸庞。 他的表情有些愠怒,女子却还是大胆的捏了捏他的侧脸,他狠狠拍开女子的手,却在看见她快要跌倒时眼疾手快地抱住了她。 他脸上通红一片,嘴角依然紧紧抿着,可是那双丹凤眼里隐隐燃烧着的火焰,过了千年都没有熄灭。 无常的眼前天旋地转一阵,她又来到了凡界喧闹的大街上。 红衣的少年已经长大,脊背宽阔,身量高大。他看着远远朝这个方向走来的女子,慌忙进了一家汤圆铺子点了一碗甜汤圆。 他特地挑了个显眼的位置坐下,一边搅拌着汤圆,一边偷偷瞄着女子的方向。她的身边跟了个长相俊美的青年,他们的关系好像也是非同寻常,他的嘴角抿了起来,耷拉下去的眼角出卖了他的情绪。 女子看见他,先是微微一惊,然后满眼欢喜地朝他而来。她丝毫不认生地在他对面坐下,也叫了碗甜汤圆。他的嘴角这才有了些上扬的弧度,眼眸里是再也抑制不住的柔软和开怀。 再接下去,无常又到了一片茫茫荒漠,炙热干燥的风吹的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看见月色下一路飞奔的红衣男子,他丝毫不隐藏自己磅礴的灵力,翻飞的红色衣角和从兜帽中飘落出的黑发,无不展示着他的焦急。 可他却又突然停下了,像是在害怕些什么。直到那个女子的出现,他紧绷的身体才真正放松下来。她轻手摘去他的兜帽,他看着她的表情是那样的着迷而温顺。 再然后,无常看见了他降服了赤焰枪,看见了他和容韫在月下的低语,看见了血月之夜他的隐忍,也看见了他在鲛人的紫宸宫里,一瞬间空洞下去的眼眸。 无常的脸上已经不知不觉湿了一片,她知道这些是怀渊和千桦的过往,也知道这些过往,其实也属于她。 可她终究不是怀渊,她对千桦的感情从不像怀渊这般热烈而绵长,她只敢将它偷偷压在心底,不允许任何人的窥探。 也正是由着这一份自卑,无常才更能感觉到爱意的汹涌澎湃。 鲛人的歌声戛然而止,无常又回到了北界绵延的山峦之上。天空中开始描绘着一个巨大的红色法阵,脚下的军队也已经所剩无几。 往生阵,竟然是凤凰布的。 无常听见了下方传来的声嘶力竭的叫喊,然后便是怀渊拼命挣扎的模样。她高昂着头颅死死盯着天上的火凤,脸上的悲切让她都为之动容。 再然后,她看见了怀渊提起青云剑狠狠的往自己的大腿上刺了一剑,痛觉换来的片刻清明让她转瞬化成了一股青蓝色的光芒,飞速萦绕到了凤凰的周身。 天地间一阵白光乍现,像是有人提起了巨斧劈开了这片混沌。无常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光芒散去之后,千万冥军皆化为了一抔黃土,而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个单膝跪地的身影。 他怀里的女子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了无数萤火,像是给这片荒芜之地洒了一把星星。男子一直垂着头颅,背影看起来那么绝望又痛苦。 “看到了么?”怀渊突然出声,“这就是我的结局。” “你是为了救千桦而死……”无常的喉咙有些干哑,泪水一刻不停地滚落。 怀渊轻声笑了:“我答应过他,要他光明正大重回世间的。我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未妨惆怅是清狂·壹 紫月之境中,千桦已经好几日不曾合眼了。每每他陷入困倦之时,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黑晶之下的呼唤。 他用灵力暂时将黑晶的缺口堵了起来,而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紫月之境内的灵力太少,他连压制住体内的浊气都有些困难,更别提毁了这穷欲之镜。 千桦眸色深晦,他站在黑晶裂缝边上,沉思良久。 “……曲折坎坷,是非成败,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么? 千桦摊开手掌,上面跳跃着一团血红色的火焰,被紫月照耀的无比清冷的魔宫殿堂有了些暖意。 他垂眸看着那火光,红紫交错的光浮动在千桦的脸上,他的侧脸如雕刻一般精致,纤长的睫毛掩去了眼里的寂寥。他负手收回火团,脸上慢慢露出戏谑的笑。 还有什么好犹豫呢?仙也好魔也好,走到了这一步,他已是两手空空。 他抬腿往外走去,每走一步体内的黑气就肆虐一分。他不再用灵力来压制,魔宫之外的黑潮飞速朝他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进浓稠的黑暗里,像是要为它们最尊贵的王上加冕。 他的眼前最后浮现出了怀渊的脸,她朝着他笑得张扬肆意,那一双眼眸里,藏着九天之上的皓月繁星。 千桦闭上了眼眸,放任黑气在他的体内穿梭,将他仅存的灵力和仙识吞噬而净。 黑雾散去,大殿内只剩下了一个白发黑袍的男子。他满头华发垂背,昂扬着头面向紫月,下颚锋利的线条不知曾被多少女子深深着迷。只不过,一切都已成了过往云烟。 垂挂的紫月大放着光芒,迎接着魔尊重回世间。 突然,空气中炸开一簇红光,接着是一阵嗡鸣。千桦扭头看去,竟是那柄赤焰枪。 他伸手去抓,赤焰却如初见时那样与他玩起了躲藏的游戏,只不过那时它只想逗一逗他,而这一次,它是真真正正的不愿意被他触碰。 千桦收回了手,嘴角露出一抹苦涩:“连你也要离开我么……罢了,千年前我就已经不配做你的主人了,事到如今,也只是更甚。” 他甩袖转身,面上又是一派冰冷:“你走吧,往后,都不要再来魔界了。” 赤焰像是能听懂他的话,停顿了片刻便化为一抹赤红,如流星一般飞掠而去,不带一丝犹豫和不舍。 这下,他可真成了一无所有之人了。 千桦薄唇轻轻勾起,自嘲似的笑了。他展开了双臂,浓郁的黑气自他手心涌出,黑色的血脉如藤蔓一般攀上他的脖颈和侧脸。来自魔尊的浩瀚力量让整个紫月之境都颤抖起来。圣洁的白和污浊的黑交织在一起,让他看起来不伦不类。 黑雾如龙,千桦双手猛地往前一推,黑龙便咆哮而出,直直往裂缝之下而去。穷欲之镜开始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划啦着岩石,又像是飞虫临死前尽全力的一声吱叫。 那些声音穿透了千桦的耳膜,企图激荡起他深埋心底的欲望。千桦全神贯注,不敢有片刻的分神,他做不到真正成为一个无欲无求之人,他能做到的,就是掩藏住自己的内心。 力量释放到了极致,整片极北之地都开始颤动,魔界的百姓们惴惴不安,纷纷闭户不出。就连紫月之境外的风雪都比以往更盛,冰霜如利刃一般切割着天地。 千桦的黑袍在猎猎作响,满头白发也飘散在空中,他的喉间发出阵阵嘶吼,丹凤眼里是滔天的狠戾和杀气。 黑晶之下突然金光乍现,一面破碎的铜镜破土而出,稳稳当当飞至千桦的眼前。千桦只来得及看见镜子里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天地倒转,他就被吸入了镜中。 九天之上的天宫中,执掌占卜一职的仙君急急忙忙往青云峰赶去,他占卜用的轮盘,早已碎成了四瓣。 这是大凶之兆,象征着天地又将迎来四分五裂的劫难。 谁都不敢保证,天下究竟还能太平多久。 未妨惆怅是清狂·贰 青云峰上,容韫和钟离觐衣不解带地在无常的床前守了三五日。她体内的灵力虽然已经稳定,可那苍白可怖的脸色依然让他们担忧不止。 这一日,青云峰上的宁静终于被打破了。天宫的占卜仙君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月牙阁,险些被容韫下意识掷出的用灵力凝结成的刀刃所伤。 他顾不得什么礼节,直接跪倒在大院里高呼:“太子殿下!大事不好了!” 容韫一听他的声音,瞬间反应过来他所谓何事,于是赶忙走出门去。 “仙君,如何?”容韫一把扶起了占卜仙君,焦急的语气让跟在他身后的钟离觐也忍不住皱了眉。 仙君对着他二人作了个揖,又小心翼翼看了钟离觐一眼,容韫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无妨,你且说便是。” 仙君这才说道:“殿下,今晨臣在卜卦之时,发现北界有些异常,正想深入,不想竟然连轮盘都裂毁了。此实乃大凶之兆,关于整个天下的气运。臣斗胆提议殿下将此事禀告天君,切不可再犯千年前的错误啊。” 容韫狠狠地攥住了拳,眼眸如同浮起浓雾的黑潭。 又是极北之地,又是凶兆,又是关乎天下。 难不成千年前的悲剧又要重演么?这一次,又要失去谁呢? 他狠狠地咬着牙,面部的肌肉也紧绷着。“烦请仙君再瞒三日,三日后若还是这般,便将此事禀明父皇。仙君放心,父皇若是责怪,尽管把责任往我身上揽便是。” 占卜仙君闻言,支支吾吾半天。他担不起天下的责任,可他相信太子殿下可以,还有殿下的师弟,那只名满天下的凤凰,再加上月神钟离觐,有这样的人物在,他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他依旧觉得不安,天下存亡的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信任就可以改变的,此非儿戏,他需要好好斟酌。 仙君踯躅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答应。 占卜仙君一走,钟离觐便问道:“阿韫,你究竟在隐瞒何事?” 容韫看了眼钟离觐,语调平平地背出前几日他告诉千桦的话:“玄武星陨,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唯心无望者可解,曲折坎坷,是非成败,一念之间。” 钟离觐何等聪明,他冷笑了一声:“玄武星陨……千桦仙君是去了极北之地吧?无常应该还不知道?” “是,千桦不想让她知道。”容韫不知不觉间已经放下了与月神的隔阂,“而且他还不愿意告诉她,她和我师父的关系。” 钟离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中烦躁又不甘,就像是竞争了许久的难分高下的对手,突然投了降。他冷冷地说:“他为何去极北之地?” 容韫深深叹了口气,他的脸上疲惫尽显,不知是因为这些日子对无常的照料,还是自己心事杂陈。 “阿韫,事到如今,你不该再瞒我。”钟离觐看着他的神色,语气终于软了下去,“先前的极北之战,我是酿成过过错,你懂得日日活在后悔中的感觉么?我不愿到头来,你也同我这般过活。” 容韫沉思了良久,当钟离觐以为他不愿意开口之时,他沙哑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还记得极北之战时,朱雀之子说他将千桦祭祀给了冥军么?他能活着回来,就是因为穷欲之镜。如今穷欲之镜将出,万年前的浩劫却不可再现,千桦说……他等了怀渊千年,或许等不到她了,他只想要护住她拼了命保下来的世间。” “你说……什么?”一道略显虚弱的声音远远飘来,却如山崩一般炸在容韫和钟离觐的耳畔。他二人瞬间扭头看去,就看见了扶着门框站着的无常。 她还穿着那身白衣,胸口处还落着点点血迹。她眉头紧锁着,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甘心追随的沉稳和威严。 不……不是无常。容韫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眸,这样的清亮明媚,恍若皓月当空。这样的眼神,他只在一个人的身上看见过…… 她,是怀渊。 “师父……”容韫不可置信,他大步往她而去,声音颤抖着,“师父,是你么?” “你刚才说千桦如何?”她扶着门的手隐隐发力,骨节处都在泛白。 钟离觐上前,在容韫开口前说道:“你刚刚苏醒,还需要休息。这件事你不必担心,我们会去查。” 话音刚落,天边便袭来一抹红光,伴随着嗡鸣声直直插入她脚前的地面。 那是一柄通体银白的长枪,只在枪尖下方如火焰般浮动着一簇红缨。 “赤焰枪?”容韫心中一沉,难不成千桦他…… 怀渊神色凌厉,她顾不得多,指尖青光溢出,径直布了个瞬移阵法。不及容韫和钟离觐阻拦,她的身影一阵扭曲便消失在了月牙阁中。 容韫和钟离觐知晓她定是去了魔界,来不及犹豫,匆匆跟了上去。 未妨惆怅是清狂·叁 千桦在穷欲之镜中不知过了多久。 穷欲之镜里,并非是一片昏暗,而是把人们心底最渴望的东西都放大了数倍然后呈现到人们眼前。 爱财之人会看见自己坐拥金山银山,惜命之人会看见自己寿与天齐,好色之人会看见莺莺燕燕环绕左右,亲权之人则会看见万民臣服。 可千桦一样都不是,他的心里,自始自终不过怀渊二字。 他看到的幻境是他和怀渊初识的那片海域,洁白的月遥遥悬挂天际,海面波光粼粼,恍若撕裂的玉帛。他身边的女子长了张和怀渊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她的眼神尽是妩媚多情,甚至主动投怀送抱。 他的心很定,他清楚地知晓这是幻境,他的怀渊亦不会做如此之事。他只是闭着眼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怀渊”如何叫唤如何挑逗,他都丝毫不为所动。 他在找镜中的出口,或者它的弱处,可惜他身在此山中,没有一点儿头绪。 突然,攀附在他身上的重量消失了,他略微睁开眼,先前缠着他的“怀渊”果然没了踪迹。他深吸一口气,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千桦……是我,我回来了。” 千桦心中猛地一颤,他侧过头去,就看见了不远处一袭白裳的女子。她的身姿那样挺拔,眸色亦是那般柔软,像极了从他记忆里走出的人,他一时只觉得难辨真假。 怀渊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心里阵阵发酸。她一步一步慢慢朝他走过去,最后站在他的身侧,千桦身上那种清冷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眼眶一热,便落下一行泪来。 “你的发……”怀渊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勾起他垂落身后的华发,眼睫轻颤,然后轻声笑了,“千桦,我竟不知,白发的你也是这般好看。” 千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月光渡在她的脸上,圣洁又无瑕。她的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他的怀渊,可越是如此,他也愈发觉得恐惧。穷欲之镜竟然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清醒多久。 千桦逼着自己不去看她,再度闭上了眼,嘴上却是一声嗤笑,然后轻声呢喃:“这一回倒是挺像她的。” 怀渊知道他把她当成了幻境,她的心里一阵悲痛。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眼神里才有这样沉重的沧桑和空洞。 她抬起手来抚上他的侧脸,然后轻轻地捏了捏。她的眼下还留有水光,声音却是柔软又细腻:“千桦,你还记不记得在塞北的夜晚,我对你说,你是天赐与我的礼物。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或者变成了什么样子,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那一份礼物。” 千桦猛地睁开了眼,怀渊在他清澈的黑眸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她的心头一阵荡漾,不管不顾地攀上了他的肩,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泪水又一次滑落,滴到了她的白裳上,晕开了一朵灰色。黑发和白发交织在一起,两道呼吸也互相融合,千桦感受着她的温度和唇上的柔软,只觉得五感放空,连四肢都失去了意识。 真的……是她么? 还是他的心已经乱了? 怀渊就是他的毒药,从前是,现在是,如果他还能有以后,那么以后也会是。此毒无解,虽不至死,却在日渐麻痹他的感官,腐蚀着他的心脏。她陨落之后,千桦就知自己剩下的也不过是一具躯壳罢了,无悲无喜,却日日无望。 所以,从前的他有多心死,此刻的他就有多渴望。他感受着她的温热,心里的防线一点一点被冲垮,终于情不自禁抚上了她的腰侧。他的双手蓦地收缩,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胸膛之中。 就让他放纵这一回吧,命运待他实在是太不公了…… 千桦狠狠地加深了这个吻,他尝到了属于她的甘甜,也尝到了属于自己的苦涩。一滴泪自他眼角径直滴落,砸到了沙滩上,竟开出一朵红莲。 顷刻间,幻境开始摇摇欲坠,天空、大海、明月,都像是被人击碎的琉璃瓦,一块一块掉落,徒留一片虚妄的枯黄。 而千桦的心却跳的很快,他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人,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他不敢相信自己耳畔浅浅的呼吸声,幻境落了,可她还在…… 怀渊……怀渊…… 真的是你。 “我等了你一千年……” 未妨惆怅是清狂·肆 穷欲之镜中,是一片天地难舍难分的枯黄,恍若落日时分的最后一抹昏暗光亮。唯有正前方有一簇若隐若现的白光,好像是在指引着方向。 千桦和怀渊二人站在茫茫昏黄之间,脚下没有地,头顶没有天,像是漂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两条虫豸。千桦紧紧攥住怀渊的手,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了一样,怀渊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侧过头对他说:“千桦,你再用力些我的手可能就断了。” 千桦闻言,耳根子蓦地红了,他稍稍放轻了手上的力道,却依然没有松开她。他问:“害怕么?” 怀渊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和往常一样大胆地捏了捏千桦的脸,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害怕啊,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可不想再死一次了呢。” 千桦轻轻皱起了眉,语气严肃了些许:“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让你好好活着出去。” 他们二人往白光而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结结实实的地面上,他们的脸上表情却没有这么踏实。 白光就在眼前,谁也不知道它通向的是幽冥之界还是极乐往生,刺目的光线让人禁不住胆寒。怀渊的左手上传来一阵力道,她被千桦拉住,不再向前。 “怎么了?”她回过身去问道。 千桦的眼神干净又清澈,一点也不像是堕魔之人。他拉过怀渊,轻柔地环住她的肩膀,然后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我总觉得我像是在做梦。”他说。 怀渊的侧脸贴近他的胸膛,清晰地听见了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无常的记忆同样在她的脑海里,她知道这些日子千桦过的有多么煎熬。 他好像把自己的内心锁了起来,就连容韫都窥探不得。怀渊知道千桦其实不似他的外表这般刀枪不入,他只是不习惯将自己的脆弱袒露出来,他的喜怒无常和阴晴不定,其实都是在害怕又一次的失去。 怀渊的鼻尖有些发酸,她忍不住用手去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 “我不是你的幻境,我就是怀渊,是赤焰枪让我来寻你的。”怀渊的语调温柔缱绻,却亦是坚定不移,“穷欲之镜困不住无欲无求之人,因为我们所有想要的都已经牢牢握在了手心里。” 怀渊离开他的怀抱,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眸。她的心湖荡漾,沉淀了许久的感情终于开始喷薄。怀渊笑了,轻声说道:“千桦,我爱你。” 她的声音像是千桦心里的一场春雨,轻而易举地溶解了千年的霜冻,然后带来了一场盛大的万物复苏。 千桦低下头来咧开了嘴角,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眼神温暖明亮,嘴角的弧度恍如沁人心脾的春风。他轻声说道:“我也是。” 他们携手往前走去,昏暗的色彩全都抛在身后,唯有眼前的光明,是他们渴盼已久的未来。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他们的身影,千桦听见耳边刮起的猛烈的风声,也听见了身后恍若瓷器破碎的声响。可他心无旁骛,手心里的温度是他此刻唯一的拥有。 天旋地转间,再睁眼,已是一片绛紫色的天。千桦下意识往身侧看去,正好对上怀渊含笑的双眸。 “我们……出来了?”千桦有些不可置信,诧异的神情就像一个突然得到了糖的孩子。 “师父!”容韫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和钟离觐跟着怀渊一起来到魔界的时候,就差点被穷欲之镜控制了心神,是怀渊全然不顾其他,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毕生的修为裹住了穷欲之镜,然后以身入镜。 容韫无数次痛恨自己的无能,可他能做的只是守住这面镜子,然后等师父和千桦回来。 他知道他们一定可以回来的,因为师父从来不会打无准备的仗。 怀渊对着他们二人笑了笑,伸出手幻化出青云剑来。古剑在手,尽管她只是一袭白裳,却依然是千百年前女战神的风姿。 她突然松开了千桦的手,朝着那面漂浮在空中的古铜镜走去,眼神犀利又狠戾。可下一刹那,其余三人都惊呼出声,他们看见天地间的黑雾纷纷向她而去,萦绕至青云剑身,然后顺着她的右手包裹着她的身体。千桦知晓她想做什么,连忙大步向前想要阻拦,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靠近她半步。 他拼命想要靠近黑色风暴的边缘,黑袍和白发都飞扬在空中,他看着那个被雾气包裹住的身影,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千年前她陨落时最后的那个眼神。 “怀渊!你要做什么!”千桦目眦欲裂,朝着她嘶吼,“你要是敢这么做,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凭什么每次都是你擅自做主?凭什么每次都要你来舍身相救? 凭什么每一次,都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穷欲之镜似乎也感觉到了怀渊召唤出的磅礴力量,镜面开始颤抖,刺耳的鸣叫声切割着每个人的耳膜。 千桦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他一步一步靠近怀渊,全然不顾风暴在他身体上划开的口子,也不再想天地存亡这样的大事,他只想要让她回来,他只想要她…… ——这一次,若是重蹈覆辙,就让我陪着你一起死。 ——别想再丢下我一人。 未妨惆怅是清狂·伍 五日前,青云峰上,无常还困在自己的梦境里。 怀渊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状态苏醒,她没有肉体,没有灵力,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她明明已经在极北之战陨落了,甚至连轮回的机会都没了,为何还能醒过来? 可当她看见无常的瞬间,一切也都心知肚明了。 无常的本体,是一颗破碎的灵珠,而她,恰恰是能补全这颗灵珠的最关键的部分。怀渊看着无常呆愣愣的看着战场的表情,轻声笑了笑。 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走向前,自然而然地开口:“看到了么,这就是极北之战。” 无常看向她的刹那,脸上果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在听见她的疑惑之后,她连犹豫都没犹豫就告诉她:“我就是你。” 无常的脸色一瞬间苍白下去,不远处开始响起鲛人族的吟唱,像是一曲为世间哀悼的挽歌。 在紫宸宫的时候玉阙无就告诉过怀渊,鲛人的歌声能让人沉沦于幻境中。果不其然,无常的双眼渐渐变得空洞,其后不知她看见了什么,又哭又笑,脸上的悲伤是那么明显。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了,她的眸色也渐近清明。 火凤开始在天边描绘起了红色的法阵,接着就是青蓝色的光划过天际,无常震惊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千桦稳稳落地,半跪在地上,她才蹲下身来啜泣。 她单薄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哭泣的声音也像是小兽的呜咽。怀渊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垂眸看着时隔了千年的这场回忆。 无常哭了许久,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抬头来呆呆地看着怀渊,有如一樽精美的木偶娃娃。她问她:“你是不是很爱千桦师叔?” 怀渊笑得坦然,回答得也坦然:“是,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去换回他的。” “可是在这一点上,你不如我了解他。”无常轻声说道,“你不知道你走之后的这些年,他过的是什么生活。你以为你是救了他的命,其实他的心早就跟你去了,是生是死,都一样。” 怀渊的眸光闪烁,她没想到无常会这么说。 无常吸了吸鼻子,拍拍手站了起来,她微微仰头直视着怀渊,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想好了,既然我的使命就是唤醒你,那么我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你苏醒以后,记得好好对待师父和月神,还有千桦师叔。可以的话,能不能再替我去人界看看我的爹娘还有妹妹……哦还有,青云峰有一个叫颜胤的弟子,能不能多照顾照顾他,先前我总是欺负他,他却依然对我很好……” 怀渊听见她交代遗言似的长篇大论,有些哭笑不得。她牵起她的手,无常认命地闭上了双眼,怀渊身形一晃,消失在了原地。 再睁眼时,她的气场已经截然不同,只是那些属于的无常的记忆和爱恨,依然存在着。她成了怀渊,她亦是无常,她们二人本就是一体的。 床榻上的女子终于幽幽转醒,艳阳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落在她的身上,一时间,她竟然不适应这样的温度。她起身下榻,步履有些蹒跚,磅礴的记忆排山倒海一般涌入她的脑海里,无常的、怀渊的,她有些微喘。 突然,她听见屋外响起了两道熟悉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玄武星陨,穷欲之镜,然后又说到了极北之地,再然后,她听见了那个令她魂牵梦萦的名字。 “……千桦说,他等了怀渊千年,或许等不到她了。他只想要护住她拼了命保下来的世间。” 怀渊的心里嗡地一阵响,千桦竟然是去毁灭穷欲之镜……她读过古籍,穷欲之镜乃是世间邪气孕育千万年而成,就连上古时期的战神都只能做到将它暂且封印的地步。若想毁坏,或许只有更邪恶的东西才能做到…… 千桦此去,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她突然就懂了无常那句话的意思,换做是她,若是没了千桦,是生是死,也都是一样。 她急急赶去紫月之境,一踏入境内就觉得体内气血翻涌。跟在她身后的容韫和钟离觐也白了脸色,她能感觉到他们的隐忍和灵力的混乱,她没多想,径直往魔宫而去。 魔宫大殿内,悬浮着那面古老的铜镜,它的镜面模糊不清,却能清楚地照出人心的丑恶。 容韫和钟离觐的眼前已经开始迷乱,大颗大颗的汗水自他们额前滚落。怀渊调动起自己毕生的修为,青蓝色的光芒瞬间将穷欲之镜层层叠叠包裹起来。她咬了咬牙,伸出手去触碰它,然后瞬间就被吸入镜中。 好在,她还是见到他了。她遥遥地看着那个颀长的背影,一头白色的发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她朝着他走去,隐在宽袖之下的指尖在轻微地颤抖。她张了张嘴,那个在她喉头萦绕了许久的名字就吐露了出来:“千桦……” 他朝她望来,眼里的淡漠和疏离让她止不住心疼。 可她还在对着他笑,可她的心里依然下了一个决定,就像千年前的那样。千桦在这世上吃过了太多的苦,她是决计不会让他赴险的,而她,反正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来一次也无可厚非。 她把“长宁”二字,看得太重。 千桦一直握着她的手,她能感受到他的喜悦和难以置信,但她的心却在一阵一阵发涩。 他们二人自穷欲之镜脱身而出,魔界的紫月下,没有了修为的她感受到的只有重如泰山的压迫。她尽全力幻化出青云之剑,魔气恍如嗅到血腥味道的吸血蝙蝠,铺天盖地朝她而来。 她以青云剑祭祀魔神,祈求得到世间最邪恶的能力。 黑雾一瞬间将她包围起来,如利刃一般切割着她的皮肤,滔天的力量排山倒海般灌入她的身躯之中。 她听见耳畔传来的千桦的嘶吼,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未妨惆怅是清狂·陆 紫月之下,是一场风暴与风暴之间的较量。 千桦手心凝聚起浊气,一下连着一下狠狠朝包裹着怀渊的黑雾掷去,却没有撞开丝毫缺口。容韫和钟离觐的手心也涌动起灵力,他们脸上的表情狰狞又紧绷,仿佛那一团黑雾就是洪水猛兽。 怀渊沉寂许久,体内一下子涌入的属于魔神的浩瀚力量,让她的身体本能地产生抗拒。可力量还在源源不断注入,她的双眸和嘴角都开始溢出血色来。 力量慢慢集合完毕,怀渊周身的风暴柔和了下去,变成了环绕其身的黑雾。她慢慢睁开眼,紫色的竖瞳看起来诡异又阴鸷,像是蛇的眼眸。 千桦不管不顾上前,一把抱住她,却被她轻轻一推推出去老远。被她触碰过的皮肤在灼灼发疼,像是被蛇的毒液浸润着。 可他丝毫不在乎身上的疼痛,他又一次上前死死抱住她。她的浩瀚力量激荡着他的五脏六腑,鲜血涌到嘴边,千桦只是逼着自己咽下。 “放手。”怀渊冷冷地开口,她的声音里还混响着一道低沉的男声,满是不容置否的威压。 千桦不为所动,皮肉之苦于他而言,根本抵不过心中疼痛的丝毫。他直视着怀渊那双阴冷的眸子,狠狠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把我们当什么?就因为你心怀天下苍生,我们就得心甘情愿看着你去送死?” “我再说一遍,放手。” “你觉得我会放手么?”千桦低下头来对她冷冷一笑,“除非你杀了我。” 怀渊闻言,周身立刻炸开一圈黑气,恍如铜墙铁壁一般撞击在千桦的胸口,他闷哼一声,手臂上的力度有些松懈。 还不及他反应,怀渊就已经飞速往穷欲之镜而去,他猛地瞪大了双眼,伸出去的手心只能抓住虚无一片。 怀渊调动起体内所有的力量,太过邪恶的浊气在腐蚀着她的血肉,可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她的眼里只有那一面古铜色的镜子,余光却在看着那个白发翻飞的男子。 她最后发出了一声嘶吼,庞大的力量化为一柄利剑朝穷欲之镜劈去,瞬间激荡起了它同样浩瀚的能量。 黑与金碰撞的刹那,整个极北之地都在颤抖,紫月隐入了云层之中,寒鸦扑腾着翅膀飞起。 怀渊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毁坏穷欲之镜了,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来庇体,此刻的她与凡人无异,在这种力量的冲击之下,或许会直接化为粉尘。 她早就料到了她的命运,不是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各种各样的斗争中。其实千年前她就死了,是命运垂怜她,才让她又活了一天。 这么想想,倒也是满足,只是她好像又辜负了一次千桦。他先前说一辈子不原谅她,也好,那便不原谅吧。 她最后扭头往千桦的方向看去,却发现眼前笼罩住了一片黑,鼻尖满是千桦身上的清冷味道。 千桦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了她,巨大的力量碰撞让他几乎昏死过去。他狠狠咬着下嘴唇,拼了命护住怀里的女子,他绝不会让她出事,绝对不给她再一次丢下他的机会。 他的身后骤然闪烁起一阵红光,紧接着,他听见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然后整个大地都开始更加激烈地颤动。 悬在天上的紫月开始变得扭曲,它的光芒渐渐淡了下去,天边竟然泛起了一抹霞色。紫月之境外的万年冰川在一瞬间没了踪迹,肆虐的风雪像是突然迎来了一场春,纷纷化为了淅淅沥沥的雨水,像是要洗涤走极北之地的污秽。 魔宫之中,千万年来的第一束阳光照耀到了那个半跪着的白发男子身上。他的身边,掉落了一柄银白色的长枪。 他的怀里静静躺着一个女子,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角和眼角都有刺目的血痕。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破烂不堪,血色浸润出来,一派死气沉沉之相,说不出的狼狈可怖。 千桦将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冰凉的泪一滴一滴滚落到她的脸上,他的心已经痛到麻木了,此刻唯一的感觉只剩空洞。 “醒过来,怀渊,我求求你醒过来。”千桦的声音不住的颤抖,卑微的样子丝毫不像那个万人朝拜的凤神,“你凭什么这么自私,凭什么每一次你都不愿意信我……” “醒过来……醒过来……” 千桦不停地喃喃,容韫伸出手放在他的肩上,眼角也是湿润一片。 太阳跳出了地平线,像个新生的孩童,好奇地看着这片它从未来过的土地。明媚的光线驱散了魔界的阴寒,魔族百姓第一次站在光里,热烈的温度同样也攀上了他们的嘴角。 “好了……”千桦怀里的女子终于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呢喃,“想休息一下都不行,没死都要被你念死了。” 千桦瞬间睁开了眼,他看见她半睁着的双眸和嘴边戏谑的笑容,巨大的喜悦一下子冲昏了他的头脑。 她还……活着。 他的喉结翻滚了几下,睫毛都在轻微颤抖。他再不顾身边的容韫和钟离觐,低下头来狠狠地吻住她的双唇。 怀渊感受到了他滴落在她脸上的泪水,心底柔软一片。她抬起手臂来搂住他的脖颈,施施然闭上了双眸。 他想,他再也不会松开她的手了。 而她,或许在这一刻才是真正的重生。 她的眼角滑落一颗泪水,顺着她的侧脸滴落到地上,晕开了一朵美好的花。 —————————— 【无常篇·完】 【番外】祸兮福所倚·壹 极北之地,蓝天白云,芳草遍生。 可是连日来,近魔宫附近的花花草草都恹恹的,就连鸟鸣虫鸣都少了大半。 怀渊无奈地坐在房里,看着魔宫中来来往往的婢女和侍卫,脑子里就浮现出了天君那张谄媚的笑脸:“阿渊啊,成亲可不是儿戏,你先听舅舅的,等你们完婚,舅舅就让他们回天宫来,保证不会打扰你们小两口甜蜜……” 怀渊叹了口气,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穷欲之镜毁坏之后,她自然少不了去一趟天宫。她和千桦双双堕魔,原本是打算去负荆请罪,求个将功抵过的情分,哪知天君一见到她,竟然直直掉下泪来。 她和千桦的事,天君自然是知晓的。他非但没有惩罚他们,反而亲自为他们赐婚。 千桦身为极北之地的魔尊,向天君表明魔界将会归顺神族,他愿以万世长宁为聘礼,迎娶长宁将军。 天君拍手叫好,含着泪光说道:“有你在阿渊的身边,朕皇妹的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怀渊也是那会儿才知道原来天君是她的亲舅舅,只能说,缘分还真是奇妙。自那以后,天君就开始一口一个“阿渊”的叫她,怪瘆人的。 想到这里,怀渊又叹了一口气,一双手却突然围上她的腰间,然后她的肩膀上就多了一个脑袋。千桦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些痒痒的:“怎么了?唉声叹气的。” 怀渊挣扎着转过身靠近他的怀里,小姑娘似的撒起娇来:“我不习惯被这么多人伺候着,你也知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被这些规矩束缚着。” 千桦“嗯”了一声,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丹凤眼弯弯的,像是飘落的桃花:“你不喜欢就让他们回天宫去,反正成亲的事也安排的差不多了。” 怀渊的耳朵贴在千桦的胸膛上,他说话的时候就会有嗡嗡的震感。她像小猫似的蹭了蹭他,然后妥协似的说道:“算了算了,不过就是再熬个几日。若是将他们送回天宫,指不定老头子又会以为我在瞎闹脾气,我可不想听他念叨了。” 千桦笑出了声来,宠溺地附和她:“嗯,都听你的。”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一个煞风景的惊叫声:“哎呀!魔尊大人,您可不能在将军的房里啊!成婚之前,这未婚夫妻是不可见面的呀!” 怀渊心中一抖,连忙离开千桦的怀抱。千桦怀中一空,脸色便立刻沉了下去,他转过身冷冷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嬷嬷,声音没什么起伏:“这是魔界,向来不在乎神族的礼节。还请嬷嬷多去照料照料别处,日后,夫人这里由本尊亲自来。” 嬷嬷被千桦的眼神和语气吓得一个寒颤,连忙应了下来,迅速福了福身便离开了。 怀渊看见嬷嬷惊恐的神色,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揶揄千桦:“你可真是厉害,一两句话就能把天宫资历最老的嬷嬷吓成这个样子,万一以后你家暴,我可……” 怀渊的话还没说完,“怎么办”三个字被她硬生生吞进了肚里。她看着千桦眯起的眼睛,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嗯?你刚刚说什么?”千桦长臂一捞,就把她整个人圈进怀里,他俯下身来,离她的嘴唇不过一指的距离。 怀渊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心虚地吞了口唾沫:“啊?我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啊……” 千桦轻轻勾了勾嘴角,左手轻轻一挥,房间的门窗便接二连三地关上。他凑近了些,怀渊的鼻息轻轻地扫在他的脸上:“不记得了么?看来本尊的夫人记性不太好。” 怀渊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身体就失去了平衡。千桦将她打横抱起,她惊呼一声,连忙搂上了他的脖颈。 千桦抱着她稳步往床榻走去,嘴上却还在调侃她:“是该想想办法,该怎么治好夫人健忘的毛病了。你说是不是?” 怀渊哪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的脸涨得通红,连忙捶打着千桦的胸膛:“千桦,师父的便宜你也敢占!这可是大白天,你可别乱来!” 千桦的嘴角扬得更甚,他把她稳稳地放在床上,俯下身来在她额上点下一吻。 “乱来什么?”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你果然是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看多了,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怀渊的脸彻底红透了,她干脆扯过被褥来盖在脸上,气呼呼地一转身留给千桦一个背影。 千桦觉得好笑,却也不再打趣她了。他细心地帮她把被子盖好,然后扯下蒙在她脸上的部分,在她的颈边掖了掖。 “乖乖睡一会儿,这些天你辛苦了。”千桦的声音温柔又迷人,“等婚礼结束,我就带你去游山玩水,好好放松一番。” “当真?”怀渊小幅度地转了身,眼睛扑棱扑棱的,倒像个孩子。 千桦揉了揉她的发顶,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他笑着说道:“自然是真。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怀渊还真有些困了,刚闭上眼,浓浓的倦意就席卷而来。 这些日子她跟着嬷嬷学礼仪,整日顶着笨重的头饰走来走去,每日结束时,她的脖子和腰身都像是要断了一般。好在她是个将军出身,体力还算不错,只是不知道其他那些寻常女子是怎么忍耐下来的。 怀渊的呼吸声渐近绵长,千桦小心地拨开了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他们二人大婚的时间定在三日之后,自从那日千桦让嬷嬷不再照看怀渊之后,她的身边果然少了许多侍从。她乐得自在,心情舒畅了不少。 三日很快就过去了,极北之地宾客盈门,各个都是面带喜色。 千桦身着一袭红袍,金色的边角纹路点缀其上,对开的衣襟处,是一只翩翩飞舞的凤凰。他站在魔宫大殿之上,宾客们见到他,恭喜祝贺之词不绝于耳,他体面地笑着,绝代倾国的脸庞令世间万物失色。 钟离觐自然也在宾客之中,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喜袍加身的千桦,嘴角只是一抹苦笑。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走上前去笑着说道:“魔尊今日真是丰神俊朗,小神在此,祝愿魔尊和夫人天长地久,良缘美满。” 千桦亦是笑着应道:“愿承月神吉言。” 钟离觐摊开手掌,蓝光一现的片刻,手上便多了一樽精美的檀木盒子。他将盒子递给了千桦,滴水不漏地说道:“先前承蒙长宁将军恩惠,得此碧玺珠串。小神不才,没什么送的出手的礼物,于是自作主张将其改了改,缀在了玄玉鸳鸯佩上,还望魔尊笑纳。” 千桦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果然躺着两枚碧色的玉佩,其下连着红绳,串着五彩的碧玺,仔细看还能看见碧玺上刻着的字,皆是些吉言美句。 千桦合上了盒子,将其珍重地收好,然后对钟离觐说:“月神费心了,她一定会非常喜欢。” 钟离觐垂下眸来笑了笑,走向了宾客席。 他是该放下了,这些年,其实都是他一厢情愿。怀渊没有错,千桦也没有错,只是他错把不甘心和占有欲,当作了自己的一往情深。 此番醒悟还不算太晚,至少,他还能在他们的婚礼上真诚地呈上自己的祝愿。 钟离觐闭上眼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一片清明。 【番外】祸兮福所倚·贰 宾客几乎全都到了,就连天君都已经在上首落了座,可还是没能见到容韫的身影。自穷欲之镜毁坏以后,千桦就再没见过他,他不禁皱了皱眉,心下有些担忧。 就在这时,大殿门口传来一声高亢的叫声:“神族太子到——” 众宾客纷纷起身,千桦也连忙往门口看去,只见容韫一身墨蓝色的官袍,身边还跟着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 宾客席上发出一阵不轻不响的惊呼,长宁将军成婚一事早已令神族震惊,大家都没想到,今日竟然还能看见太子殿下的喜事,果然是好事成双啊! 容韫先是对着天君行了礼,然后朝着千桦走去,二人没有什么繁文缛节,只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师兄,看来今日是我得恭喜你了。”千桦看了眼他身后的女子,打趣道。 万荣一听,脸色倏地红了。容韫爽朗地笑了起来,抬起手来拍了拍千桦的肩膀:“新郎官的祝福我自然是要收下的,不过今日你才是主角。我师父可就交到你手上了,你若是欺负她,我可要你好看。” “是,师兄放心。”千桦哭笑不得地应和道。 容韫与他又调笑了一番,这才往高位走去,万荣跟在他的身侧,好奇地环顾着魔宫。 魔宫大殿之中,响起了一曲琴瑟和鸣,外面的天空里开始飞舞着万千喜鹊,恍如彩霞漫天。 吉时已到,众宾客皆是翘首以待,就连坐在上首的天君都有些焦躁难耐。 终于,大殿门口出现了一抹鲜亮的红色,女子高挑挺拔的身段被一袭喜袍衬托得玲珑有致,百尺长的拖尾上绣着两只比翼双飞的凤凰。她的头上亦是带着一顶金色的凤冠,长长的流苏上串着来自鲛人一族的白珊瑚和琉璃珠,刚好将她的容颜笼罩其内。 她走的极慢,额前的珠串小幅度地摆动着,隐隐约约露出她鲜红的唇。 千桦走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扶住她的手,目光却在透过珠帘看向她的眼眸。 他竟不知,自己心也会有此番起伏躁动的一天。这个女子,他爱了千百年,追随过,悸动过,珍惜过,失去过,到最后,总算是被他牢牢握在了手心里。 他不敢相信,她将要成为他的妻。 怀渊见他出神,轻笑着小声提醒:“千桦,别让天君等急了。” 千桦闻言,小小地吸了口气。他牵住怀渊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天君的面前。 他们拜了天地,又拜了天君,最后两人面对面站定,相视一笑。夫妻对拜,行了这个礼,他们就是夫妻了,这着实有些微妙。 怀渊隔着珠帘看向千桦的脸,那一双丹凤眼里的柔情蜜意让她心中暖意倍生。她慢慢弯下腰去,视线下移,从他的脸到胸膛再到腰侧,她看到了那个小小的香囊。 礼毕,怀渊的视线却依然留在香囊上,千桦注意到她的目光,捏了捏她的手。 大婚的流程被千桦大幅度缩减,他知道她不喜欢太复杂的事情。夕阳西落之时,极北之地的宾客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 怀渊早早的就在房里坐着,她本想摘去凤冠换下喜袍,却突然想起了她在话本子里看到过的情节。 新婚之夜,新妇的面纱都会由郎君亲手揭开,似乎这样会让他们觉得更有意义。她想,千桦应该也会想要亲手撩开她的珠帘吧,罢了罢了,那就再熬一会儿。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她低垂的眼眸里出现了红色的衣角。怀渊勾唇笑了笑,千桦在她身侧坐下,轻轻地为她揉着颈肩:“今日辛苦你了,累不累?” 怀渊没有说话,她伸手抓起千桦放在她肩上的手,然后牵着它慢慢地撩开了遮在她面前的珠帘。暖黄色的烛火和明红色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脸上,眉目如画,绝代风华。 千桦看得愣了,好半天才发现自己的失礼。他轻咳了声,耳畔染上了红潮。 “你今天很漂亮。”他小声地说,声音里带上了沙哑的感觉。 怀渊满意地抬起手卸下了凤冠,长发瞬间散落。她拿起放在一旁的两只酒杯,递了一只给千桦。“嬷嬷教我说,婚成的最后一步就是要喝交杯酒,喝了这杯酒,就算是真正的夫妻了。” 千桦接过酒杯,香醇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还没入口就有些醉人。他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水,脸色却有些怪异:“你……确定要喝这个?” “自然要喝。”怀渊瞪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他不解风情。 千桦见她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把手穿过怀渊曲起的手臂,沉沉地说了一句:“你可别后悔。” 怀渊心想,一杯酒能如何?她可不是一杯倒的酒量。她对着千桦挑了挑眉,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不过事实证明,她应该后悔的。 婚礼结束的时候,天君果然把那一众仙娥守卫全带走了,是以现在的魔宫寂静非凡,只能听见窗外的虫鸟和鸣,和红帐内醉人的喘息。 千桦一头白发散在怀渊的耳边,他小心翼翼褪.去她的里衣,却在她的肩膀上看见了一只飞舞的凤鸟。 他目光火热,有些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这个印记。他竟从来不知她身上还有这样的印记,就像是专属于他的标志。原来她的重生,也是与他有关。 千桦俯下身来亲吻那片胎红色,怀渊有些招架不住他的攻势,几声慰叹滑落唇畔,轻而易举地击垮了千桦的防线。 鸳鸯交颈卧,鱼水欢更融。青丝白发异源生,芙蓉帐内续缘成。 怀渊疼的脸色发白,羽睫盈盈,光珠点点。 “对不起,对不起……”千桦不停地向她道歉,他的动作温柔到了极致,可他头上的汗水依然显露出了他的隐忍。 痛苦过后,就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身体最深处的地方,缓缓地绽放出了一朵花。 情到深处,怀渊呢喃出声:“夫……夫君……” 大红暖帐外的烛火跳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更猛烈地发光发热。千桦充满磁性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 怀渊主动地吻上了他的唇,心甘情愿说道:“我叫你,夫君……” 千桦一声低吼,放任自己与她共赴巫山。 第二日清晨,怀渊是在一个宽阔的胸膛里醒来的。她一睁眼就对上了千桦似笑非笑的眼眸,然后一瞬间红了脸颊。 昨夜的一幕幕回放在她的脑海里,两道交错的呼吸声和令人沉沦的欢情。她记得他吻的力度,还有那种被填充的灼热和酥软。 千桦见到她难得一见的娇羞表情,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累不累,睡得还好吗?” 怀渊一下子把他的话联想成了别的意思,整张脸都开始发烫:“什、什么累不累,你可别忘了,我是将军,体力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是么?”千桦轻轻地笑了,怀渊还能感觉得到他胸膛的颤动,“既然不累,那么……” “千桦!”怀渊没等他说完,连忙出声打断了他,“不管怎么说,你都是魔尊,那就要以魔族大事为重,怎能只留恋于床.榻之间呢?” 千桦看着怀渊这幅认真说教的模样,笑容扩大了一圈:“既然不累,那么就起来用早膳吧。” 怀渊喉头一梗:“啊?早膳啊……你怎么不把话说完整。真是的,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说不出的勾人。 “……没什么。”怀渊轻咳了一声,躲过他麻利地从床上坐起来。被褥滑落,露出洁白之上的点点桃花。 千桦的眸色瞬间暗了下去,他喉结滚动一番,翻身将她环进怀里。白发垂落,他的吻也跟着落下。 怀渊还想挣扎,却听见耳畔低沉地一声“别动”,她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勾了魂,魔怔一般主动抱住了他。 见她不再抗拒,千桦的动作也温柔了起来。红帐之内,又是一番旖旎风光。 【番外】祸兮福所倚·叁 千桦果然信守承诺,他掩去了自己那头惹眼的白发,带着怀渊去了人界。他们在塞北停留了几日,然后一路南下。 怀渊爱极了千桦烤的羊腿和塞北的离人醉,离开的时候她还偷偷藏了几壶。 他们二人在江南落了脚,怀渊一时兴起想去做个女郎中,千桦自然只能支持她。他们在一处小村庄里变化了一处小院落,然后掩藏了身份过起了普通人的日子。 怀渊还是神族将军的时候,她就是以阵法闻名的,可鲜少有人知道,她曾从师过鬼毒仙君,制毒制药的本事也算入流。 她和千桦在村庄里呆了两三年,后院也被她开垦成了一片药园子。她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还偏偏不愿意收这些穷苦老百姓的银两,百姓们感激涕零,纷纷称她为菩萨转世。 千桦怕她劳累,药园子的打理大部分都是他在做。 那天,怀渊突然想起了一剂治疗偏头疼的药方,于是亲自去后院里采药。不曾想她刚蹲下身来,一阵眩晕之感就让她眼前一黑,就在她差点儿栽倒在地上的时候,千桦瞬间揽住了她的腰身。 他把她打横抱起,紧抿着嘴角大步往房中走去。怀渊的脸色有些苍白,却还嘴硬地说道:“我没事,你放我下来。” 千桦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怀渊被他的眼神吓得往他怀里缩了缩。 他把她放到床榻上,然后放下了帘帐。他施了一个法阵,屋内就突然多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仙君似乎对自己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感到无比诧异,愣是傻站着半天。 “如此匆忙将仙君唤来,是本尊失礼了,还望仙君莫要责怪。”千桦的声音平稳却不失威严,“烦请仙君替尊后看看,身体可有大碍。” 老仙君这才反应过来他眼前站着的男子是谁,这样俊美非凡玉树临风之人,天下唯有极北之地的魔尊罢了。这么说来,床榻上的那人,就是名镇天下的长宁将军了…… 他连忙向二人行礼,然后上前小心翼翼地搭上了怀渊的皓腕。老仙君的脸色缤纷异常,或担忧或喜悦,千桦的眉头紧皱,心上像是悬了一块巨石。 老仙君收回了手,千桦沉不住气,赶忙问道:“如何?” “魔尊大人,尊后是有喜了。”老仙君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还不及千桦面露喜色,他却又接了一句:“不过,尊后从前受过许多伤,身体难免落下顽疾,这些日子须得多加小心。尊后体寒,害喜时或许会难以忍受,切记,不可再过多操劳。” 怀渊自然也听见了老仙君的话,她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将右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这里竟然孕育了一个生命?她竟然有了……千桦的孩子? 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孩子的眼睛,一定会很像千桦,因为她最爱的,也是他那双干净又温暖的丹凤眼。 一只大手不知不觉也覆盖上了她放在小腹上的手,怀渊回过神来,发现老仙君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抬起头来看向千桦的脸,他的眼里竟然有荡漾的水光。 千桦觉得幸福来的实在是太突然了些。在怀渊身边的日子,他愈发不敢回想自己从前的人生,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些孤苦无依的岁月,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过他终究是见到光明了,上天把怀渊带到了他的身边,他甚至还有了自己的骨肉。 千桦看着怀渊柔软的笑脸,声音沙哑着说:“我们回魔宫吧。” 怀渊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他们处理完了人界的杂事,就回了极北之地。天君的消息向来灵通,怀渊看着魔宫里乌泱泱的一群仙娥和侍卫,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一次,千桦可没有再答应她遣散仙娥的要求,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道:“听话,有他们在我也放心些。” 怀渊没辙了,只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瘫痪似的生活。 一直等到怀渊的孕态略为明显之时,她才有了一点儿自由的权利。 “千桦!你快过来!”怀渊的声音显得有些焦急,千桦心中一抖,放下了手中的文卷,连忙循声而去。 “怎么了?”他急急问道,一把把坐在小板凳上的怀渊捞进怀里,“不是跟你说过,别再进厨房的么?” 怀渊把他推开,胡乱用手抹了一把脸,便留下了一抹黑印。她看着千桦无奈的样子,小声地说了句:“我吃不惯天君派来的厨娘做的饭菜,喏,他也吃不惯。” 怀渊挺了挺自己略有些明显的肚子,生怕千桦又训她。 千桦看着她的模样,宠溺地笑了笑。他抬起手来用袖口小心抹去了她脸上的黑印子,然后妥协似的说道:“乖乖去房里休息,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怀渊飞快地勾了勾嘴角,满脸得逞的喜色:“我想吃红烧肉清蒸鲫鱼烤兔腿露笋鸡片皮鸭鲜虾饺灯香酥冻香糕排骨豆腐盅和糯米糍粑。” 千桦听她一口气念了一大堆,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好脾气地说道:“你说的红烧肉烤兔腿这些都太油腻了,吃了又得不舒服。清蒸鲫鱼和露笋鸡倒是可以。好了,你去房里休息一会儿,等做好了我再来叫你。” 怀渊装模作样客气地问了句:“真的不用我帮忙?” 千桦笑了笑,俯下身来在她额上落下一吻:“真的不用,快些出去吧。” 怀渊露出一个坏笑,满意地走出了厨房。不过她并没有回房间去,而是坐在亭子里乘凉,她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千桦的身影。 他的华发用簪子随意束起,有几缕散落到了他的黑袍上。他正在拯救那条差点儿被怀渊烤成黑碳的鱼,认真的侧脸让人赏心悦目。 接下来的日子,怀渊都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千桦做的饭菜,他堂堂一个魔尊,竟然也甘心沦落到了厨子的地步。只是千桦从来不会对怀渊有怨言,他只在看见她的嘴角沾上了酱汁的时候,会一边为她擦去一边无奈地叫她“馋猫”。 日子一天天过去,怀渊的身子也愈发笨重了。她越来越嗜睡,看样子离临盆的日子也不远了。稳婆早就已经在魔宫中待命,千桦的睡眠也是一日比一日的浅。 终于,在六月的一个傍晚,魔界的小公主诞生了。怀渊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汗水浸湿了身下的床单。稳婆欢天喜地地把小公主抱给怀渊看的时候,怀渊却皱起了眉头:“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丑。” 稳婆闻言,连忙喜笑颜开地说:“尊后,新生的娃娃都是这般皱巴巴的,过些日子就水灵了!啧啧啧,您看小公主的眼睛,又黑又大的,日后定是个大美人。” 小公主百日宴上,天君亲自给小公主赐了名号为浣生,还浩浩荡荡地赏赐了数十箱奇珍异宝。 怀渊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揶揄他:“我们魔宫可比不上你们天宫这么大,你突然赏了这么多东西,你让我放哪儿去?” 天君抱着香香软软的浣生,笑得一脸慈祥和善:“这是我给她准备的嫁妆!再说了,这些年生辰宴收的礼物着实有些占地方,你们魔宫反正空旷,再怎么也放得下。” 怀渊语塞,站在她身边的千桦听着他们拌嘴,也有些忍俊不禁。不过他还是照着礼数上前,说道:“谢天君陛下恩惠。” 小浣生听见了父君的声音,连忙咿咿呀呀地求他抱。天君的脸色一瞬间就垮了下来:“怎么,朕这么多赏赐还比不过你父君一句话吗?” 千桦上前将浣生抱了过来,她圆滚滚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君,竟然还咧嘴笑了笑。 怀渊看着这对父女,也有些无语。她干巴巴地安慰着天君:“舅舅,浣生就是这个德性,等一会儿容韫和月神要是来了,她还得让他们轮流着抱。这股子花心的劲儿,真是不知道像谁。” 窗外传来几阵喜鹊的鸣叫,极北之地高悬的太阳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温暖洒向大地。 怀渊淡淡地看着魔宫中的一派祥和喜庆之景,虽然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心里却是柔软一片。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一片浊土,诡谲的紫月阴森森地照耀着万物,境外风雪肆虐,隔绝了里外的天地。 她从不想过自己能改变这里,只想着拼尽全力守护好仙界和人界的百姓,“长宁”二字与她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虚妄。 可如今,她看着周围一片欢腾喧闹之景,再回想起往事来,突然觉得,万世长宁,好像也没有她想的那么难。 她淡淡地勾起了唇角,却发现千桦也在看她。他像是能感应到她心中所想一般,小心地捏起浣生的小拳头,朝着怀渊小小地挥舞了两下,就像是在和她说,你的身边,永远会有我们陪着。 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心想,祸兮福所倚,说的就是这个理吧。 【番外】几生无回顾·壹 我是一朵开在黄泉河畔的曼殊沙华,我的名字叫阿荣。 我也不知道我活了多久,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指引着飘荡的魂魄去往轮回转世。 可我修炼成人形后不久,就犯下了过错。我被一个男子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又给了他一次重返阳界的机会。 他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一眼他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可命运薄凉,他的人生只有诸多坎坷。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哭得这样稀里哗啦,他的一言一语都是那么诚挚感人,我都忍不住为他的遭遇红了眼眶。 他还说如果他能再回去看一眼,一定让人给我烧好多纸钱。我常听来往的魂魄说起纸钱,可我却从没有收到过,我想这一定是个好东西。于是在他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下,我头脑一热给他引了一条回光返照的路。 但是他骗了我,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将要出世的孩子,更没有给我烧纸钱。他回到阳界用他仅有的半个时辰的时间,一刀杀死了他的仇人。 而被杀死的那人,竟然是人界的一个皇帝。 从此以后,人界大部分人的命格都被打乱,甚至直接断了那个国家的气运。神族三皇子亲自前来冥界问罪,冥界阎王震怒,而我连三皇子和阎王的面都没见到,就落了一个贬入凡间、轮回百遍的下场。 我的前几世当过各种各样的东西,有被火烧死的树木、被人宰了的鹅、被大鱼吃掉的小鱼,还有被饿死的流浪狗。 可我的第五世来了个大反转,我投胎在大梁的皇城之中,当了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我的父皇在我很小的时候便驾鹤归去了,大我六岁的哥哥登了基,成了大梁的宣明皇帝。精美的明黄龙袍穿在他的身上,稍显瘦小的个子却硬是挺得笔直。 哥哥很喜欢我,我原本唤做钟离荣,可他登基的第二年就赐给了我一个“万荣”的称号,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以“万”字冠名的公主,这也象征着我在皇宫里万人之上的地位。 我也很喜欢哥哥,他登基了之后,我也会常常赖着他。哥哥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不过他最常做的事就是趴在御案上拿着笔圈圈写写。 他看那些公文的时候非常的认真,可是我总是会吵他,哥哥从来不会凶我,他见我哭闹就会把我抱到腿上坐好,然后给我一只毛笔和一张宣纸,教我写字画画。 等我长大了一些,我就很少会去御书房了,母后说后宫不得干政,我应该学习一些琴棋书画和女红,而不是整日去烦着哥哥。 一想到可能长久见不到哥哥,我就委屈得直哭,声泪俱下的样子滑稽又可笑,可是宫女们不敢嘲笑我,她们只得硬着头皮去把哥哥请来。 “让朕瞧瞧,是哪个粘人精在哭啊?”哥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立刻飞奔出去扑进他的怀里,鼻涕眼泪全都粘在他的龙袍上。 那个时候哥哥已经十七岁了,他肩膀宽阔、身量高大,两条手臂孔武有力,依然能把我稳稳地抱起来。他抱着我坐在榻上,一点也没有面对他人时候的那般威严。 我抽抽嗒嗒地趴在哥哥的肩上,哥哥笑着轻轻拍我的背。他跟我说,他马上要出征了,或许我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 我一听,眼泪又立刻滚了下来:“皇兄,什么是出征?” “出征就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给朕的妹妹买很多很多的礼物回来。” “真的吗?我想要一只宠物可以吗?” “当然可以。”哥哥宠溺地刮了刮我的鼻尖,“听闻朕要去的地方有雪色的狸奴,阿荣若是喜欢,朕便给你带一只回来。” 我很高兴,连忙问他:“皇兄,那你什么时候走?” 哥哥轻声笑了出来,说道:“听到有狸奴,就这么急着赶朕走了吗?” “不是不是,阿荣只想让皇兄早去早回!” 哥哥还想再说什么,就有个太监快步走来匍匐到地上,他说:“皇上,常家的两位将军正在御书房候着您,说有要事商议。” 又是这样,每次哥哥来找我,凳子都还没坐热就得走。我把嘴撅的老高,虽然不舍得他,可我还是让他走了。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发顶,大步走了出去。 宣明六年九月,北狄入侵大梁边界,宣明帝御驾亲征。 自那以后,我有长达一个半月的时间再没见过哥哥。哥哥要去的地方真是够远的,不过也说不定是在给我认真挑选礼物吧,看来我要好好对待那只狸奴呢。 十月底大军回朝,我跟着母后一起站在城墙上迎接。我第一次看见身着战甲的哥哥,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头盔上的红缨迎风飘扬,有如胜利的军旗。 他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便抬头朝我看来,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我知道他一定是笑着的。 哥哥回到皇宫之后,还未休息便出了宫,身后还带着一大群太医,皆是步履匆匆。我身边的贴身侍女告诉我,将军府的怀渊将军受了伤,此番哥哥出宫就是去看她。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嫉妒。按照以往,哥哥一定是会先来看我,可今日他却这样反常。那个什么怀渊将军,凭什么值得贵为天子的哥哥亲自带人去探望!我气急,一怒之下狠狠把花瓶砸到了地上。 那也是我第一次不管不顾闹着要出宫,哥哥先前给了我一块玉佩,听他说,那块玉佩就象征着圣颜。我命人准备了轿辇,抓起玉佩就往宫门口去,果然没有人敢拦我。 将军府离皇城有些远,下轿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暗了下去,灰黄色的余晖依附在那块陈旧的牌匾上,我抬起头看着“将军府”三个字,不屑地嗤笑了一声。 我提起裙摆就闯了进去,将军府的下人们看见我,一个个都是惊恐又卑贱的表情。他们跪在地上给我行礼,我高昂着头颅就往大厅走去。 大厅里站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着一身墨青色衣袍,他明明是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非凡的气场。 我清了清嗓子,他听见声音果然转了过来,厅堂内明亮的烛火就这么照亮了他的脸庞,丰神俊朗、剑眉星目,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烽火戏诸侯的意义。 他对我弯下腰来拱了拱手,平静地说:“臣常容韫,参见万荣公主,不知公主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常容韫?原来是常副将军,怪不得这般正气豪迈。我抬了抬下巴,不甘示弱地问:“我皇兄呢?” 他直起身子来,毫不畏惧地与我对视:“皇上带了太医来看阿姊,停留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回宫了。” “回宫了?”我有些不敢相信,不过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在说谎,他也绝对没有骗我的胆子。于是我匆匆离开了将军府,又回到皇宫去。 一进宫门,就有一个哥哥身边的老太监迎了上来,他急急地对我说:“万荣公主,您可急死老奴了!皇上刚刚去了您的云瑶宫,您不在,现在正在御书房等您呢!” “皇兄可有生气?”我也有些怕了,连忙给老太监塞了些银两。 老太监得了银子,语气更加狗腿了些:“老奴哪敢揣度圣意啊,不过公主殿下等会儿说话还请小心些,跟皇上认个错儿,您可是皇上的心头宝,皇上定不会怪罪您。” 我一听,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我一路小跑着往御书房去,老远就看见了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哥哥!”我一闯祸就喜欢叫他哥哥,叫皇兄显得生分,但是哥哥听起来就亲近了许多,“是阿荣不懂事,哥哥出征这样劳累,阿荣竟然还让您操心。” 哥哥抬起头来,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一个半月不见,哥哥瘦了好多,皮肤也晒成了麦色,可他看着我的表情还是那么温柔,像是江南的烟雨。 “阿荣,过来,让哥哥看看。”哥哥的声音沙哑了许多,疲惫的语调直直击入我的心中,眼泪也就轻而易举地氤氲了起来。 我走到哥哥跟前,哥哥站起来摸了摸我的脸,然后轻笑出声:“怎么哭了?都十岁了怎么还在哥哥面前还哭鼻子。” “为什么不能在哥哥面前哭?阿荣心疼哥哥。” “可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得学会宠辱不惊地生活。”哥哥的指腹拂过我的眼睑,抹出一片温热的湿意,“阿荣,我们生在这红墙之内,如果太轻易就把真实的自己露在别人眼前,就会惹来意想不到的祸端。” 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我只知道今晚的他好像突然成熟了不少,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将军府的那位常副将军,身量巍峨、气宇轩昂,好像有他在就能扛住天下的一切。哥哥也会变成他那样的人么?变成真正顶天立地的皇帝? “喵——”一声轻柔的叫声把我的思绪拽了回来,我低头看去,一团雪白正蹭着我的脚踝,它抬头向我看来,琥珀色的眼眸圆润又清澈。 我立刻蹲下去把它抱了起来,它丝毫不怕生,竟然还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脸颊。“哥哥!这就是你说的狸奴吗?” “嗯,阿荣喜不喜欢?” “喜欢!谢谢哥哥!” 哥哥伸出手来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顶,广绣滑落,恰好露出了他手腕上的伤痕。我一声惊呼,连忙把狸奴放在御案上,然后抓起了他的手臂。 “这是什么?御医!来人,叫御……” “不必了。”哥哥打断了我的话,“这是小伤,算不得什么。” “可是——” “阿荣,你还记不记得哥哥刚刚和你说的,身为皇族,必须要学会隐藏。” 哥哥的眼神坚定又温暖,我不敢想象他的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痕,可是哥哥的话让我连哭泣的勇气都没有,我只能深呼吸,强忍住心里的悲痛。 原来这就是出征么?不是带礼物,也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受一道又一道的伤…… 哥哥侧过头去看那只被我放在御案上的白色狸奴,突然就笑了。它的爪子全是墨色,案上的明黄色宣纸也落满了梅花。“你看,它和小时候的你一般调皮。”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在御书房里陪着哥哥,哥哥在批阅奏章,我在一旁逗弄着玉盘。玉盘是哥哥给它取的名字,哥哥说,它的毛色就像月亮一样皎洁,所以“呼作白玉盘”。 那时的我没有发现,哥哥的眼神里多了种别样的情愫,深沉又温存。直到后来我照镜子,看见了自己的眼神,才后知后觉哥哥深藏在心底的情谊。 原来身为皇族,哥哥一直都把自己藏得很好。 【番外】几生无回顾·贰 大梁向来有个传统,每逢佳节,皇宫都会设下宴席宴请文武百官,以示皇恩浩荡。我第二次见到常副将军的时候,是在宣明七年正月十五的元宵宴上。 这一年我十二岁,母后和乳娘都说我个子窜的极快,许多衣裳也都不能再穿了。元宵夜前三日,哥哥特地命人给我送来了一套新衣裳,听公公说,这是西域新进贡的布料,整个大梁只有这么一匹。 我看着那条华贵又特别的衣裙,心中喜悦不止。可我竟是不知,原来哥哥是别有意图。 那日的元宵宴和往常的宴会别无二样,不过是一群朝廷重臣把酒言欢、阿谀奉承,我坐在侧上方的席位上,懒懒地看着他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底下不远处坐着的一男一女,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可他们身上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大梁极少有女官,武将更是绝无仅有,我一下子就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定是常家的那位将军。我从未见过这样气宇轩昂的女子,仅仅是一个看不清相貌的轮廓,就能让人一下子联想到风华绝代、卓越非凡这两个词。 那么她身边的男子,一定就是常副将军了吧,他今天穿了官袍,头发依旧束得一丝不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竟朝着我的方向看来。 我心中一颤,连忙假装去夹点心吃,待到我觉得他应该已经转移了视线,这才又偷偷摸摸往他的方向看去。 那一整个晚上,我的视线几乎都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心中半是好奇半是欣赏,还夹杂着一些我自己都看不明白的意味。 那日之后,我常常缠着哥哥让他带我去将军府,哥哥柔柔一笑,揉乱了我的发顶:“看来阿荣是真的长大了。” 我脸色一红,连忙装傻:“阿荣不知皇兄在说什么,我只是听宫里人说起过两位将军的事迹,好奇罢了。” 哥哥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的软磨硬泡,带我出了宫。由于是便服寻访,身边只跟了几个暗卫,将军府里的下人们看见哥哥和我,也没有行那跪拜大礼。管家很快把我们引到大厅上,常将军对着哥哥作了个揖,然后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将,她生的实在好看,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或可人或娇媚,而是有一种连男子都难以企及的大气和肆意。她比我高了一个多头,我虽是大梁公主,可在她面前却恍如蝼蚁般渺小。 哥哥亲自虚扶了她一把,然后在上首坐下。“常将军近日身体恢复如何?” 她客气地答道:“多谢皇上挂心,臣身体已无大碍。” “如此便好,宫中前几日得了朵上好的灵芝,你拿去补一补身体。” “谢皇上恩惠。” 我听着他们而来一来一往的客套说辞,只觉得好生无趣,只好一个劲儿地吃着一旁的茶点。 这时,一片墨蓝的衣角闯入了我的视线,常容韫低沉的声音响起:“参见皇上、公主,臣刚刚在练兵场,来的迟了,还望皇上恕罪。” “常副将军不必多礼,是朕来得匆忙,还请将军莫要介意。”哥哥摆了摆手,“朕今日来,其实是想找二位将军探讨些边塞的事宜。”哥哥侧过脸来看向我:“阿荣,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不要惹祸。” 我听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他们三人走出了大厅。偌大的厅中只剩下了我和几个伶仃的侍女,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外头的风景发呆。 将军府的陈设和皇宫的富丽堂皇不同,大厅中几乎都没有多余的摆设,古朴又典雅,却不失大气,倒是和主人一般相像。 屋外庭院里栽了好大一棵桦树,寒冬腊月里也生机勃勃。 我懒懒地看着外头有些阴沉的天色,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外面忽然响起了惊呼声,我好奇地走到门口去看,一朵晶莹的雪花就这么落到我的鼻尖,凉凉的,转瞬即逝。 “啊,下雪了。” 大梁的冬天虽然寒冷,却极少下雪。将军府的下人们个个都兴奋不已,抬起头来看着稀稀落落的雪飘。 “公主殿下,皇上命臣先行送您回宫。”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了常容韫的声音,我扭头一看,果然看到了他不卑不亢的表情。 我问:“那皇兄呢?” 他波澜不惊地说:“皇上与阿姊去了练兵场,有要事商议。” 我点了点头,与他一前一后走出了将军府。 他备了马车,车厢内还燃着炭火,暖烘烘的。坐在这样优秀的人身边,我只觉得心跳个不停。他话少,一路都是我在找话聊,他不过是碍着身份应和我两声,可我却没来由得开心。 我回宫后,他就站在宫门前目送我离开,墨蓝色的长袍映衬着红色的宫墙,还有漫天飞舞的雪花,让我一下子想起苦寒之中暗香浮动的寒梅。 自那以后,他的身影在也没从我的脑中消失。虽然他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可我依然能想象出他各种各样的样子。 十二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可我并不知这是爱情的萌芽,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他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此后,我常常去将军府找两位将军,美其名曰想要听一听他们的英雄事迹,其实不过是想多看几眼常容韫。 时间过的很快,御花园里的花开了又谢,玉盘也被养得白白胖胖。转眼间五年过去了,我早已长成了民间传闻中那个“清水出芙蓉”的公主,可我总觉得将军府的两位将军的身上完全看不见岁月的痕迹,他们就像是被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两棵劲松,永远孤傲又挺拔。 这些年我常拿着公主的身份逼容韫哥哥陪我去做这做那,他其实满脸的不愿意,却还是乖乖从命。我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心湖荡漾,却从不让他发现。 宣明十二年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我听说将军府来了一位常小公子。不光是民间传闻不断,就连宫里都在议论。 我“嘁”了一声,心里想着,天下哪有什么公子能比得过容韫哥哥,要是有,那也只能是我的皇兄。 不过话说回来,这段时间我已经许久没见过皇兄了,他总是很忙,远远看见他时,他也是在奔波劳碌。就连两位将军也是这样,我好几次去将军府都扑了空。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依然天真烂漫地一边逗弄玉盘,一边想着那件新衣裳什么时候才能完工。 宣明十二年五月,天气终于开始热烈起来,那身我期待了良久的桃红色衣裙,也总算是端到了我的眼前。我迫不及待地换上,想要第一时间让容韫哥哥看看。 我火急火燎地赶到将军府,却又一次扑了空。可我却没有像前几回那样沮丧地回宫去,而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等不到他们回来我就不走”的样子。 过了半个时辰,我才听见前院里传来的动静,我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恰好看见了想要离开的容韫。 “站住!”我气得不行,“敢让本公主等你这么久,你倒是胆大!” 他极快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认命一般朝我行了礼:“臣常容韫,参见公主殿下。不知公主今日到访有何贵干?” 又是这一句话,每次他见到我,都是一句“有何贵干”。我气极,口不择言:“没事就不能来了吗?整个大梁都是我钟离家的,我想去哪就去哪。” 他听见我的话,不着痕迹地皱了眉:“公主殿下年岁尚幼,此番话臣权当您童言无忌,还请公主殿下日后莫要如此狂妄自大。” “狂妄自大?”我怎么也不信他会这样说我,“我是大梁的万荣公主,就算是我狂妄自大,那也是因为我有这个资格。” 常容韫眸子也不抬,脸色却冷的有些吓人。我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确实说错了话,可我却不愿意认错。 我见他这幅不愿再开口的模样,干脆愤愤甩袖离开。我可真是傻,本想着穿这条新的裙子会让他眼前一亮,却忘了他根本就是一块石头。 我回到宫中,气急败坏地脱下这条衣裙,狠狠地吩咐道:“来人,给本公主把这条裙子扔了!” 宫女抱着裙子退了出去,我又摔了几个花瓶出气,最后一屁股坐在榻上的时候,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 自那以后,我有半个月不曾去过将军府。我不知,那次争吵,竟然是我与他的一场告别。 宣明十二年六月,北狄再一次举兵南下,大军压境,常家两位将军又一次奉命出征北上。 当我放下了心中的郁结,又一次去将军府找他的时候,却看见了那位远近闻名的常小公子。 不得不说,将军府的血脉都是这般惊世之才。他那双冷漠又清亮的丹凤眼,让人几乎难以移开视线。 我呆呆的问他:“容韫哥哥呢?” 他的声音低沉又冷漠,全然听不出对皇族的敬仰:“三日前,二哥和阿姊出征了。” 出征? 我的脑子嗡的一响。 不知为何,我只觉得有些很重要的东西从我的心里抽离了出去,心很疼,疼得我不知所措。 “出征?!他怎的不和我说,就连皇兄都瞒着我!” 他听见我的话,脸色更冷了几分,然后毫不犹豫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公主喝完这盏茶便回宫去吧。”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到宫中的。 我只记得小的时候哥哥告诉我,出征就是去给我买礼物,可他回来的时候却满身是伤。还有怀渊将军,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场战争几乎要了她的命。 我的眼泪漱漱往下掉,指尖颤抖着收拾起行囊。我有一个疯狂的念头,若是我现在出发北上,或许还能赶上大军,与他会面。 可是那晚,哥哥突然来了我的云瑶宫,我从未见过他这样阴冷的样子。 他没有和往常一样笑着揉揉我的发顶,而是冷漠地看着我哭泣,然后沉声说:“即日起,万荣公主不得踏出云瑶宫半步,若有违背,朕要整个云瑶宫的命。” 我瘫倒在地上,掩面痛哭。 六月的天向来阴晴不定,那一晚,雷声轰鸣,倾盆的雨砸在红墙金瓦上,也一样砸在我的心里。 【番外】几生无回顾·叁 宣明十二年九月,哥哥解了我的禁闭。三个月来,我所有的活动范围只有那做座不大不小的云瑶宫,可到了重获自由的这天,我却丝毫没有想要出去的欲望。 我垂下头来看着地面,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这三个月来的每一天,我都在关注着塞北的消息,每一封战报、每一场输赢,我都知道。可是最后的结果,却迟迟没有传近云瑶宫中,我知道是哥哥断了我的通讯,我也知道,或许这是一个噩耗。 我生了一场大病,来势汹汹,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哥哥坐在我的床边,明黄色的龙袍把他衬托地这样尊贵和浩气凛然,可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是那么伤感,没有流泪,却比泪水更为动人。 他对我说:“阿荣,怀渊和容韫……” 我眨了眨眼,眼泪轻而易举地顺着眼角滑落:“哥哥,我知道。” 哥哥没有再说什么,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叹了口气。 自那以后,我几乎都不曾真正开心过。哥哥也是,他整日把自己埋进成堆的公文里,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 我知道哥哥一直不愿意相信他们离去的事实,我也不信,可我却没力气因着这样一个可能性几乎为零的猜测,去再一次燃起我的希望了。 宣明十三年七月,哥哥陷入了长达半个月的昏迷。 太医乌压压地围在哥哥的床前,个个焦头烂额,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会长眠不醒。 哥哥不曾纳妃,母后也只能代他执掌起国家事务,而我日日夜夜陪在他的身边。 哥哥的床前燃着一根蜡烛,它被笼罩在琉璃灯盏里面,半个月来都不曾熄灭。我跪坐在哥哥身边,双目放空,眼泪却在一滴滴滑落。 我不敢想象,若是哥哥也不再醒来,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向来不稀罕权贵,我只想要自己爱的人都在身边。 可我虽然贵为公主,却奈何不了命运。 好在哥哥最终还是醒了过来,他床头的那盏蜡烛,也燃到了尽头。 我哭着扑进他的怀里,哥哥的胸膛宽阔又温暖,我第一次意识到,离开了他的庇护的自己,会变得多么懦弱不堪。 哥哥的眼眸熠熠生辉,全然没了从前那般阴郁的模样。他对我笑了笑,像是清晨露出的第一抹阳光。 我终于学会了哥哥说的隐藏,在这红墙之内,我带上了面具,掩藏起心中的空洞,成了一位心系大梁的好公主。原来隐藏,是这样的难。 哥哥给我赐了婚,正是当今丞相的嫡子。他说他在六年前的那次元宵宴上见过我,对我一见钟情。我不失身份地笑了笑,脑海里想到的却是一片墨蓝色的衣角。 又过了一月,恰逢中秋,皇宫上下举行了隆重的庆典。也是那天晚上,我重获了新生。 当他从我身后抱住我的时候,心中巨大的震颤就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我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万荣,是我。” 我不知该不该回头去看,这一场梦,实在是太过真实,却也虚假无比。记忆里,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缱绻的声音和我说过话,他也不曾这样逾矩地抱过我,我只觉得是上天在和我开玩笑,让我也体会了一把白日梦的感觉。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铜镜,我眼里的神色竟然和哥哥的是那样相像,原来哥哥,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真正的隐藏。 我清楚地明白,那一种神色,叫爱情。 罢了,白日梦也好,幻觉也罢,总归是他。我真的太想他了。 我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他,他身上炙热的温度和强劲的心跳一遍一遍提醒着我,这就是事实,眼前的这个男子,真的是他。 心弦一下子就崩断了,我除了哭,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回来了,万荣……对不起,现在没事了,都没事了……” 那日的中秋宴,我找了个借口没有去参加。容韫哥哥小心地拦腰抱起我,几个翻飞的动作,就带我来到了皇宫中最高的屋檐上。 我们并排坐着,没有公主和将军的身份之别,只有数不清的眷恋和羁绊。他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活着回来的,也没有说这些日子他都在干嘛,他只是抬着头看月亮,然后慢慢与我十指相扣。 我知道他一定不是寻常之人,可我也不曾过问。他说他只有三年的时间,别离以后,他还会回来找我。我告诉他,哥哥将我许配给了丞相的嫡子。他皱眉看着我,半晌叹了口气,沉沉地说:“也好。” 这三年,我过的很快乐,却不开怀。一想到总有离别的那一天,我就觉得心如刀绞。我很想问问他能不能不要走,可每当我想要开口时,都会觉得无可奈何。 三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与我不告而别,只留下了一柄白玉簪子,像是在证明这三年的时间并非只是梦境。 宣明十六年五月,我与丞相嫡子顾宽完婚,赐恭荣别苑,成了桩美言。 驸马待我极好,可我在他的眼里,看不见丝毫温柔的意味。在他的眼里,我就像是一只昂贵的宠物,或者是一级他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什么一见钟情,什么天作之合,不过是做做样子。时间久了,他也就显露出了本性。 顾宽简直就是一个魔鬼,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折磨活生生的人。床第之间,他也不再对我温存,甚至会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厉声骂道:“贱蹄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别的男人有苟且,是常容韫对不对,他没有死对不对!” 我看着他狰狞的表情,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听见他说容韫哥哥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像是要冲出胸膛。 他发泄过后,在我的耳边留下一句:“他配当什么大将,他想要的,我一样都不会给他。”然后披上了外袍,转身离开。 我哆哆嗦嗦地从被褥下方摸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放着一柄精巧的白玉簪。我把盒子贴近了胸口,蜷缩着身子开始哭泣。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容韫哥哥了,我亦不想再见他。现在的我,哪里还配再见他呢? 宣明二十一年秋,今年的寒潮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我坐在恭荣别苑的亭子里,披着厚实的狐狸毛斗篷,手里还捂了个暖炉。玉盘懒洋洋地趴在我的脚边,一身白毛有些枯燥打结。 它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来到我的身边,一晃已经过去了十四个年头,它老了,我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万荣了。 “公主,起风了,我们回去吧。”我听见侍女这么对我说。果然起了一阵风,我忍不住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我畏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愈发弱不禁风了,就算是简单的着凉,都能让我卧床半月不止。 顾宽总是会给我带来各种补药,可他从不会对我有半点儿好脸色。他看向我的神情,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说:“钟离荣,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啧啧啧,真是我见犹怜。”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下颚,力道大得让我疼出了眼泪:“可是他呢?他来看过你么?你在常容韫的眼里,不过是个玩物,腻了,也就可以丢了。” 我直直地盯着他,本想摆点儿公主的威仪出来,可心里的痛楚让我说不上一句话。 宣明二十一年冬,我得了一场大病。 我日日卧床不起,昏昏沉沉,滴水不进。我的梦里全是十几年前那个站在红墙边目送我离开的男子,他身着墨蓝色的长袍,剑眉星目,霞姿月韵。可他离我这般的远,我没办法向他靠近,我只能与他渐行渐远。 又过了半月,大梁的京城又开始飘起了雪花。那一日我的精神头特别好,难得得下了床。 我坐在铜镜前,却不敢看自己的脸。身后的侍女小心地为我梳理着头发,正想给我戴上哥哥赏赐的鎏金玛瑙步摇,我就挥了挥手。 “戴着个吧。”我递给她一柄玉簪,“先前从未戴过,只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公主切不可这么说!”侍女惊叫出声,“公主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恭荣别院的景致很好,盖上了一层银白,倒是又添了几分姿色。我正被侍女搀扶着在庭院里走动,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荣……” 我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 我知道那是谁,我也知道,我不是在做梦。 可是今晨起来的时候,我照了镜子,镜中的人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又丑又可怜。我不愿他瞧见我现在的样子,只堪堪说道:“你走吧,我已为人妇,实在不方便见你。” 翻飞的大雪落满了我的发顶和衣领,我呼出的白气飘渺又虚弱,我的眼前又开始一阵阵发黑,四肢的力气一下子像是被抽走了。 他一下子接住了摇摇欲坠的我,大步把我抱回了房间放在床上。一离开他的胸膛我就开始打颤,这被褥,着实是太冷了。 那一晚,哥哥、母后还有一大群太医全都守在我的床前。顾宽隐瞒我的病情,以驸马之名笼络朝内人心,与丞相一同结党营私,被一锅端起,抄了满门。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手脚发凉,视线也是模糊的。恍恍惚惚中,我只觉得有人正握着我的手,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我的指尖,一路涌动到了我的心里。 是哥哥吗?我动了动手指,手背上滴落了两滴灼热的泪。 疲惫感如夏日的雨,呈倾盆之势朝我而来,我知道,我的生命大概是走到了尽头。 我拼命睁开了眼,却还是没能看清那人的脸庞。我轻轻地说一句:“皇兄,若有来生,我再不想投生帝王家……” 【番外】几生无回顾·肆 我的魂魄从万荣的身体里抽了出来,飘飘荡荡一番就被引上了黄泉之路。 经历了这么几世,我早和孟婆混的熟了。她远远看见我飘来,连忙大声喊道:“阿荣!这么快又死啦?” 我垂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回顾我的这一生,还真是够凄惨,也不知阎王爷和神族三皇子是从哪儿找来的命格,这般摧残我这朵小花。 我抬起头来问孟婆:“孟婆,我的下一世又要变成什么了?” “下一世啊,我看看。”孟婆翻箱倒柜找着什么,“噢,你的下一世是一只龟,啧啧啧,这可是个长命的物种,看来我得好些日子见不到你了。” 我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还好不是人了,我可再也不想投胎做人了,上一世经历的那些,一次就够了。 我喝了孟婆汤,又进了轮回转世。春去秋来,岁岁年年,我被这看似无尽的轮回折磨得没了模样。 千年的岁月就这么一晃而过,可我不知为何,每一世我都忘不了那个蓝衣的青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知道他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孟婆说,这是烙印在我魂魄中的执念,孟婆汤只能抹去记忆,却抹不去灵魂上的伤痕。 再一世,我又投胎成了人。 我生在一户平常人家,名为宁荣。我和其他普通的女子一样,学着琴棋书画和女红,长到了二八年华时,嫁与了一个姓程的商人,被唤做程宁氏。 我的丈夫待我极好,他不曾纳妾,与我相敬如宾。成婚后第三年,我怀上了他的孩子,可他却在一次商旅途中被马匪劫杀,人财两失。 我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我挺着大肚子,操办完了他的葬礼,然后遣散了一家佣仆。 我本想过随他而去,可我终究放不下腹中的孩儿。我夜夜以泪洗面,不知道为何上天对我如此不公。 又过了几月,我的孩子终于出世了。我看着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突然就燃起了新的希望。我给他取名为,程是安。 那一夜,我和往常一样哄了安安入睡,然后起床喝了杯水。夜里的月色极美,将近中秋,明晃晃的一轮悬在空中。夜风吹过,庭院里的那棵树随风摆了摆,一切如常。 我回到榻上,慢慢入了梦乡。 我总是做噩梦,可也总是会忘记梦的内容,但是这一次的梦,却这样奇怪。 梦里的我坐在秋千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秋千小幅度地晃动着,我的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力道,我发出一声惊呼,欢喜地朝后看去,却不知为何,在看见身后来人之后,我的心蓦地冷了下去。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贱女人还和他有联系!”他暴怒,手上的力道也大得吓人,我毫无防备,被甩了出去。 可他还是没有放过我,大步走上前来打了我一个巴掌,我的耳朵被扇得一阵嗡鸣,眨眼的片刻,眼前一切都消失殆尽。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他朝我走来,温柔地抚上我的脸颊。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样的深沉又缱绻,那样的熟悉又陌生。 “你是谁?”我问道。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抹涩涩的笑:“我从前,是你的哥哥。” “我哥哥?”我轻轻皱了眉,“我没有哥哥。”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眼里却浮起一抹我看不明白的悲情来:“你现在没有,可是很久很久以前,你有一个哥哥……” 他顿了顿,声音带了些沙哑的意味:“我已经……找了你很久了。” 不知为何,我对他丝毫没有戒备心。我轻轻问他:“你找我做什么?” 他垂了眼眸,好半晌才开口:“从前的你过得很不好,哥哥想要补偿你。” 我明白了,所以他入了我的梦,帮我赶走了那个坏人。只是我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中空荡,像是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缥缈虚无,怎么也抓不住。 他慢慢抱住了我,我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他说:“没事了,哥哥在这里……” 我突然感觉到脸上的凉意,一伸手,触摸到的是一片湿冷。 我为何会哭?又为何会觉得这般委屈? 我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心上一直压着的巨石已经没了重量,于是放任泪水决堤。 中秋之夜很快到了,我没有想过,那个我梦里的哥哥,竟然真的来到了我的眼前。 现实中的他比梦里的更加俊朗,他穿着一袭看不出材质的黑袍,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还带着一顶金冠。 他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来看我,像什么蜜饯儿、果干、山楂、糖葫芦,都是些孩子喜欢吃的东西。我愣愣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你买这么多糖食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听了我的话,明显僵住了笑意,然后颇有些尴尬地说道:“那……那便给我那小侄子吃。” 我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说的“小侄子”就是安安,可我却没有觉得有什么违和感,我的心比我的理智,更快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安安才一岁多点儿,怎么吃这些甜食?”我笑着对他说,语气里带上了我自己都没发觉的亲近。 他也讨好似的笑了,把那些杂七杂八的零食都放在桌上,最后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柄玉簪。 不管是盒子还是簪子,上面的纹路都不像是这个朝代的东西。我小心翼翼抚摸上去,玉石的温度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手指。 “这簪子,离开主人身边太久了,如今物归原主,只愿它能……”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接过了簪子别在我的发间。他比我高了不少,靠近的时候我还隐约能闻到他身上的幽幽兰香。 中秋后,我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没再见过他,可心中却是多了份挂念。谁知入冬之时,他竟带了个男子来寻我了。 那男子穿了件墨蓝色的袍子,衣襟处还滚着银丝云纹,我怔怔地看着他,却想不起自己何时与他见过。 “哥哥,这是……”我只好转头问哥哥,他对我笑了笑,说道:“权且当作一位故人吧。接下来的日子,他会守在你们身边,有他在,我也放心些。” “可是……” “阿荣,我叫容韫。” 我的眼神闪烁了一番,这个名字,我好像有听过。我看着他氤氲着水光的眼眸,心中竟然有种想要扑进他怀中的冲动。我错开了他的眼光,心慌意乱地点了点头。 那日以后,他果然一直留在了我们身边。安安一日日长大,他就主动开始教他文韬武略,我常常看见他们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庭院之中舞剑,或是在案台上临摹,那一幕幕都是这么温馨,就像是,他已经完全成了我们的家人一样。 安安入了学堂,我也不知容韫是怎么把他放进京城最出名的先生门下的,那一年,安安六岁。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安安突然问了我一句:“娘,别的孩子都有爹,为什么我没有?容韫叔叔难道不是我爹吗?” 我突然就觉得味同嚼蜡,我不敢去看安安的眼睛,只随意敷衍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我爹到底在哪儿啊?” “吃饭就吃饭,别说这么多话。” 安安果然闭了嘴,乖乖地扒起饭来。可我知道,我是再也咽不下一口饭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容韫却摸了摸安安的发顶:“你想让我当你爹爹吗?” 我顿住了手中的木筷,惊讶地看向他。安安点了点头,有些愉快地说:“当然啦!如果你是我爹,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羡慕我有一个这样厉害的爹!” 容韫笑了,眼神却在往我这边看:“那就如此罢。” 我的脸蓦地红了,心中却是百味陈杂。我不知他话中深意,却还是看懂了他的眼神。 像是与记忆最深处的一张脸重叠了起来,只是不知云雾拨开后的故事,是喜是悲。 【番外】几生无回顾·伍 这一世,我依旧没有讨到一个好结局。安安八岁那年染了风寒,才三天的时间就夺走了他的生命,那一刻起,我的心也就跟着死了。我从此一病不起,还是没能捱过我二十七岁那年的春天。 我的魂魄又飘荡回了黄泉,孟婆见我,又是那句熟悉的话:“阿荣!这么快又死了?” 我没有回答,慢慢蹲下了身子环住自己,我竟不知,原来飘渺的魂魄也会掉泪。 轮回百世的惩罚,太重了。 我尝过孤寂无望的岁月漫长,也尝过饥寒交迫的苟且偷生,我见识过过人生百态,也见识过万物变化。 钟离荣的那一世,教会我的是隐藏和守望;宁荣的那一世,教会我的是接纳和坚强。还有化为各种飞禽走兽、花草树木时,教会我的是弱肉强食和山高水长。 我终于明白了轮回的意义。 原来曾经的我,犯下的过错是这般违背天道。 我头也没抬,闷声说道:“孟婆,我竟是错得这样离谱。那人应该是含恨而终的命运,可我却以一己之私乱了这么多的命格……” 孟婆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放到我的肩头:“阿荣,你现在明白还不算晚。你已轮回了千年,下一世,就是最后一世了。” 我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又听她说道:“下一世的你是个军医,战场上刀剑无眼,你且小心些。” 我点了点头,谢过孟婆,喝了那苦涩的汤药又入了轮回。 这一世,我名唤卫荣,我们卫家世代行医,美名远扬。可到了我这代,家族里只有我一个女孩儿,没人能够继承祖上的衣钵了。爷爷无法,只得将毕生心血传授给我。 我十五岁那年,女扮男装拜师当朝太医院院使门下。我天赋过人,擅长制药,年纪轻轻就医好了当朝皇帝宠妃的顽疾,一时间名声大噪,连我师父都对我刮目相看。 次年,战事四起,我跟着师兄一起入了军队,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视人命如草芥的战争,我不禁悲从中来。 那段日子,我几乎不曾合眼。每天都有大量的病患被抬进抬出,有的甚至还没经过我的手,就已经没了气息。原来生命是这么脆弱,原来这盛世,是用万千骨骸来奠基。 这一场仗,终究还是败了。我在逃亡的途中被敌军一刀砍伤,整个背部鲜血淋漓,深可见骨。 不知为何,我的心弦却似被拨动了一番,痛楚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强烈。 师兄脱下了我的外袍,亦是发现了我的女儿身,他惊异不已,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师兄,别管我了,就算是救下了我,我也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你快走吧,他们要追上来了。” 师兄迟疑了片刻,却还是咬了咬牙:“不行,行医者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我失血过多,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根本没了反驳的力气。我闭了闭眼,脑海中却浮现了一个墨蓝色的身影,他的五官隐匿在层层岁月里,我不知他是谁,却对他笑了笑。 背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是师兄撒了一壶烈酒。我再也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我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两天,到底还是没能挺过来。灵魂抽出身体之时,看见了匍匐在一旁痛哭流涕的师兄。 我隐约间记得,好似也曾有人这般趴在我身边哭泣,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一声不吭却泪如雨下。他是谁?我拼命地回想,心口一阵阵地发疼。 我轮回圆满,不必再去找那孟婆了。我直接来到了阎王殿,垂着头跪在地上,等候阎王的发落。 “太子殿下,这便是千年前那个犯了过错的小花妖,您看……”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色的衣角,一个带着颤意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抬起头来。” 我听话地抬起了头,视线上移,看见了他滚着云纹的外袍,腰间坠着的玉佩,嵌着银边的衣襟,最后是他那张丰神俊朗的脸庞。 毫无防备的,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我记得他。 他的脸和我记忆中的那个模糊的轮廓渐渐重合在一起,那些被孟婆汤抹去的岁月有条不紊地又重新回到我的脑海中。 第一次见到的疏离的他,陪着我闯祸时无奈的他,听着我要成婚时苦涩的他,还有最后,我阖上眼眸时崩溃的他。 原来,他就是那个让我轮回百世的人。原来命运的安排,竟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 “阿荣……”我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干涩,遂也释然一笑。 他将我扶起来,一把搂进怀中:“你……莫要怪我。” 站在一旁的阎王看傻了眼,我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见我呆愣的模样,抓着我的肩膀伤心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在生气?我原先不知……” “没有。”我打断了他的话,耳根子有些发热,“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在感慨命运,轮回百世,竟然是为了让我能遇上你。” 我轻轻叹了口气,主动贴上了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怀抱:“容韫哥哥,几生无回顾,待到缘尽之时,竟是缘起之时。” 我听见了他愈发猛烈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在我的耳畔。 我知道,黄泉河畔的曼殊沙华又到了盛放的时候,那一定是满目红艳,如红尘之中最难解的情劫。 【番外】深爱如长风·壹 【峦澈】 我的名字叫峦澈,我是神鸟一族族长朱雀的嫡子。 我从小便跟着父亲修习法术,两百岁的时候就能化作人形,甚至还能操控火焰。父亲对我很是自豪,他常对我说:“阿澈,等你长大了,你会成为神鸟一族最厉害的王。” 菩提林中,我交了许多的朋友,他们大多都是对法术一知半解的小精怪,见我灵力伴身,还能操控火焰,各个都极为崇拜我。 甚至于是神鸟族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老们,一样对我寄予着厚望。 所以我向来不敢松懈,我知道自己背负的责任和使命,我也知道只有变得更强,才能保护好菩提林里的众生。 可是在我三百岁的那年,我的人生遭遇了一场最惨痛的变故。 菩提林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大鸟,它全身的羽毛都是赤红色,像是天边火热的晚霞。我见过它翱翔的模样,展翅之时遮天蔽日,引吭之时其声锵锵。 它所过之处,犹如枯木逢春,久旱逢霖,天地之间一片生机盎然,引得万物朝拜。 他们叫它为凤凰,我知道,这才是天地间真正的神鸟。 可是我父亲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阴沉,他总是来去匆匆,不知在忙些什么。 一天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着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走到门口,却看见父亲仰着头负手而立。 我走到他身边,叫了叫他:“父亲。” 他侧过头看向我,脸色有些憔悴:“阿澈,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我眨了眨眼,说:“您为何也不休息?这些日子,我看您格外操劳,发生了何事?” 他小幅度地嗤笑了一声,他从不把我当作是小孩子,也就直言说道:“南边那凤凰,意欲夺权。这菩提林,向来是我们神鸟朱雀一族的天下,我定不能让它得逞。” 我却有些疑惑了,从小父亲便教我,掌大权者也必将有怀天下之心,以造福万千生灵为己任,而不是只在意着手中方寸权贵。 可如今,凤鸟出世,天生神力,万物对它心存信仰,若是它来统治这片土地,定能护此太平长安,那为何还要阻止呢? 我把心中的疑虑问出了口,却不料父亲大怒,甩了我一个耳光:“混账!凤鸟乃异族异类,如何能让此等孽畜统领菩提林!更何况,若是它登上王位,你把我们神鸟一族置于何地,又把朱雀一族置于何地!” 我的耳朵嗡嗡地响,眼前只能看见父亲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和紧缩的眉间。 我知道,父亲的话没有错,他有责任护住这菩提林,也有责任保全神鸟族。 或许是我错了,只顾着遥不可及的大局,却忘了自己的族人也是需要被守护的。 三日后,凤鸟为妖兽的消息几乎遍布了整个菩提林。林中万物向来惧怕妖邪,又对神鸟一族的话深信不疑,听闻凤鸟企图谋权篡位,各个胆战心惊。 又过了五日,神鸟族设下陷阱囚住凤凰,父亲甚至不惜自损修为引下天雷,只为诛杀这妖邪。然而却不曾想,天雷滚滚,大雨滂沱,凤鸟一声凄厉的啼叫,周身竟然燃起熊熊大火。火光焮天铄地,刮刮杂杂,顷刻之间,吞噬了整片菩提林。 我从未感受到过这样的绝望,全身的皮肤都在灼烧,满眼都是刺目的红光,耳边充斥着的是雷鸣和雨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惨叫。 这场大火烧了半月不止,整个林子里都是炭黑的尸骸,空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一瞬间,我都无法分辨这里到底是那生机盎然的菩提林,还是恶鬼丛生的炼狱。 我和父亲在这场大火里活了下来,却也受了不轻的伤。我化为朱雀之身盘旋于菩提林上空,满目的疮痍让我落下泪来。 凤凰好生狠毒,竟然置万千生命于不顾,竟然敢就这么毁了我们世世代代守护的菩提林。 我紧紧地咬着牙关,眼里看着林中的焦黑和死气,心中亦是记下了与凤凰不共戴天的仇。 那年的冬日尤为漫长,好像是蝉鸣消失了之后就刮起了寒风,再之后,就下起了第一场雪。家园尽毁,我只能随着父亲和几位长老南下,寻了个新的安身之所。 那一场雪下了七天,我想,它应该能遮盖住菩提林的焦痕,亦能将那还未入土的骸骨安葬。雪花飘落到我被灼伤的脸上,冰凉刺骨。 第八天,雪终于停了。漫山遍野皆是素白一片,白的天,白的地,上下相连。 唯有父亲身下的那摊血迹和他身前那人的衣袍是红的,我看见变回朱雀之身的父亲目眦欲裂地倒在地上,而他面前红袍少年的手上,正抓着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少年摘去了兜帽,露出了一张冷峻的脸,他俯下身来在父亲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毫不犹豫甩袖离开。 我浑身发凉,只剩下一丝力气支撑着身体,父亲看见了我,巨大的眼眸里滚落下一颗泪,然后永远地失去了光泽。 “不……”我只能发出一道气声,我不敢相信父亲就这么死在了我的眼前,“父亲……” 终于,我瘫倒在了地上,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在蓬勃激荡,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灼烧我的五脏六腑。 我痛得蜷缩成一团,眼泪止不住地流淌而下,我的喉咙里发出阵阵哀鸣,最后仰起头来一声长啸,浩荡的灵力自我体内喷薄而出,变成了血红色的火焰。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遍地零碎的火光,这和凤凰身上的火焰几乎一模一样。它们像有生命一样吞噬着周围的东西,最后竟然攀爬到了父亲的尸身上。 我连忙过去想要拍灭它,却不知火势愈发大了,转眼间,父亲的尸身已是一片刺目的红。 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全然不顾火焰也落满了我的衣袍。 这时,我感受到了脖颈处传来的灵力,有人抓起了我的手,一翻一覆之间,火光尽散。 “这是三昧真火,若非控火之精者,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熄灭。”我听见我身后响起了声音,“普天之下,不过那凤凰能操控三昧真火,如今你也能有此能力,也算是因祸得福。” 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一个佝偻的小老头。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眸有些发绿,像是一头狼。 他告诉我他叫狼?,见我可怜,便收留我在身边。 我含泪将父亲安葬,在他的坟堆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父亲,孩儿去了,您莫要怪罪孩儿……孩儿定能为您和菩提林万千生命复仇。” _ 【霍长风】 我叫霍长风,今年三百岁。我是魔界的公主,因为年龄尚幼,冠不得魔尊之称。 我三百岁这年,狼王狼?带回了一个和我相差无几的少年,他身上环绕着丰沛的灵力,不用多问就知道他是神族的人。 他安安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他的一半脸上布满了狰狞的疤痕,眼神干净澄澈,却不难发现他眼底蕴含的狠意。我用浊气试探了他灵力的深浅,却发现了他体内压抑着的那抹灼热的红色。 我猛地睁大了眼,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个沉默的少年,然后勾起了嘴角。 狼?和我草草说了一遍菩提林里发生的事,我亦是知晓了少年可怜的身世,我走到他的面前与他平视:“既然如此,那便留在魔宫吧。”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沉沉地应了声“好”。 和峦澈相处的日子里,我发现他和魔界的其他人都不同。 魔界之人见到我时,都是低垂着头颅,嘴上说着最谦卑的话,就连狼?也是这样。可峦澈却不怕我,他从不和我行礼,也不对我马首是瞻,他甚至会直呼我的名字,少年的声音介于沙哑和清亮之间,却是难得的好听。 虽然我知道凤凰一事,可峦澈从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仇怨。我偶尔会试探他,想不想找凤凰报仇,他一听见“凤凰”二字就会沉了脸色,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满是阴鸷和狠戾。 我有意无意地对他说:“魔宫大殿的黑晶之下,藏着整个天下最强大的军队,你若是想复仇,大可将它们释放出来,我亦会助你一臂之力。” 峦澈的神色果然有了些变化,他皱起了眉头,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可我知道,他犹豫了。 于是我继续说:“你体内的三昧真火太不纯了,若是以你现在的实力,报仇一事还是等下辈子吧。” 峦澈突然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我,像是下一秒就要扑上来要了我的命。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这么做,反而笑着摸上他脸上的伤疤,缓缓说道:“峦澈,在这魔宫中最没用的就是灵力,你何不放弃呢?你若是成了魔,提纯了你的三昧真火,再加上黑晶之下的宝贝……这天下,谁又能奈何得了你?” 他一动不动地看了我好久,最后一掌拍开我的手,站起身来说了一句:“别碰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却不恼,因为他眼里那稍纵即逝的动摇已经被我捕捉到了。 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裂痕,要不了多少时日,那只压抑着的野兽就会冲出他的桎梏,然后成为这世间呼风唤雨的存在。 我扭头看了看窗外低垂的紫月,笑得愈发开心了。 峦澈,我可真是期待你的改变呢。 【番外】深爱如长风·贰 【峦澈】 我原先只知道狼?与我定不是一路人,却不曾想他竟然是魔族,还是魔族德高望重的狼王。 他将我带回了魔界,我第一次见到这样铺天盖地的紫色,那种阴冷又诡异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攥起了拳头。 狼?告诉我,这是极北之地中唯一没有风雪肆虐的地方,紫月就是魔族的庇护神,有了它的笼罩,才将那致命的极寒隔绝在外。 我抬起头来看了眼那轮巨大的圆月,它就像黑幕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这片天地。我在心中冷笑,比起庇护神,倒更像是看守着囚牢的守卫。 狼?带我到了魔宫,见到了魔界的公主。她的个子与我差不多高,一头黑发随意散在身后,身上只披了一件黑袍,似有若无地露着锁骨和匀称的双腿。虽然尚且年幼,却依然散发着致命的性感。 她叫霍长风,是魔界的下一任魔尊。我那时不知我和她后来会发生的那些事,我只在心里下意识地对魔族抱有恨意,所以并不愿意与她亲近。 霍长风真是我见过最无聊的人,她大概是在魔宫里一个人呆疯了,才会这样变着法儿来捉弄我。 她总是喜欢在我的饭里撒一把盐,或者在我的鞋里放几粒苍耳,再或者施施法术将我头上的发簪抽去,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我披头散发的模样。 我听着她的笑声,只觉得怒火中烧。“霍长风!你能不能别这么无聊!” 她见我生气,却总是不知收敛,依然对着我嬉皮笑脸,直到我愤然离去,她才会一边憋笑一边讨好地叫住我:“峦澈,别这样嘛……” 可她并不是一直都这样不着正道的,身为魔界的公主,绝不可能是一张单纯的白纸,她亦有她的城府。 她让我留在魔宫,还告诉了我黑晶之下的秘密。她说,我若是想复仇,释放出黑晶之下的军队,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我没有给她答复。我知道她的打算,她也并没有对我隐瞒。她不过是想要摆脱这片紫色的牢狱,然后让魔族占领这个世间。 我冷冷地看着她,她的脸上似乎永远都带着笑意。我最讨厌看见她这幅运筹帷幄、势在必得的样子,因为我不得不承认,她总是能轻易看穿我的心。 那日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将自己关在里面。我抱膝坐在门后,侧边的窗子里倾泻了一地紫色的光。 我想起了不久前菩提林的那场大火,还有父亲临死之前的那颗眼泪,我想起了凤凰响彻云霄的鸣叫,还有那个红袍少年沾了血色的唇。 过往的一幕幕回放在我的眼前,熟悉的灼热感又一次开始摧残我的心肺,我招架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父亲……孩儿没用,承诺了要为你们报仇,如今却连决心都下不了…… 一边是天下苍生,一边是血海深仇……父亲,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我咽了一口腥甜,闭上了眼眸。 - 【霍长风】 峦澈来到魔界,不知不觉过了快百年。少年的个子长得可真快啊,他都比我高了小半个头了。 我常常喜欢看着他发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简直能让天下所有的女子都一见倾心。 是的,自从他放弃了仙身,堕入魔道,他脸上的那块可怖的疤痕也就跟着消失了。 我向来知道他生的好看,可我竟不知,没了疤痕的遮盖,他竟是这样的倾国倾城,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半是邪魅半是单纯,美得让我不敢直视。 可是他最恨的就是别人评论他的长相,他甚至总是把自己的脸隐匿在硕大的兜帽底下,只露出一个苍白的下巴。我问过他为什么不愿意正视自己,他冷冷地让我别管闲事。 啧,还真是个叛逆的家伙。 但是我知道,这个时候的他,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摇摆不定的少年了,他越来越磅礴的力量和对三昧真火越来越精准的操控,都让我感到无比欣慰。 他第一次愿意让我帮助他,是为了入侵深海的鲛人族。他看了许多魔宫里的古籍,自然知道鲛人一族的力量,他对我说:“霍长风,陪我去一趟南海。” 我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却没问他理由,直接应了声“好”。他也没有多做解释,我想,他定是有了自己的计划。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一起出了极北之地,他身上的黑袍随风猎猎作响,从我的方向看去,正好能看见他嘴角的那抹冷笑。 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他的实力,从入侵到杀伐再到俘虏,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有如鬼魅一般直逼鲛人一族的王上和王后,然后一剑刺穿了他们的心脏。 他的黑袍在湛蓝的海水中浮动,那张精致的脸庞被帽子完完全全拢住,可我依然没有错过他薄唇勾起的样子。 我这才意识到,他这些年的变化竟然这么大,他身上那种张狂又桀骜的气质,若有似无地撩拨着我的心弦。 哎呀,我怎么就被这么个家伙吸引了去…… “不过——”我看着少年愈发硬朗宽阔的背影,低头抿唇一笑,“我应该没有看错人呢。” 【番外】深爱如长风·叁 【霍长风】 与鲛人族的一战,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我们没有在南海过多停留,而是直接返回了魔宫。 我们俘虏了十几个鲛人,峦澈下令让人拔去了他们鳍、刮去了他们的鳞,然后将他们分散着囚禁在魔宫中。 我看着魔宫水牢里的一池鲜血,还有峦澈脸上毫不掩饰的兴奋神情,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心慌。这样的峦澈虽然让我捉摸不透,可我却依然选择相信他。 过了月余,极北之地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形如幽魂,不动声色地解救了几乎全部的鲛人,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当峦澈感应到他留下的灵力的痕迹时,第一次露出了嗜杀如阎罗的表情。 他告诉我,来的是凤凰。 我不禁咂舌。有峦澈这样厉害的人物在我身边,我原先也就一直小看了凤凰,直到这一刻,我才见识到了凤凰的厉害。 他竟然能随心所欲来往于极北之地,根本无视紫月之境外风雪的极寒,这难道就是世间至阳的力量么? 我咬着牙关,开始重新审视这天下闻名的妖孽。 峦澈最终还是把他的计划告诉了我,他想的周全,却也容不得半点差错。我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布的棋局,做出了我这一辈子最疯狂的决定。 我把魔尊之位让给了他。 历代魔尊一旦登上了这个位置,就能独享紫月澎湃的力量,那是上古魔神给魔族留下的一道保佑。 我知道峦澈的三昧真火还没有达到至精至纯的地步,或许当了魔尊,能让他在修炼之路上走得更顺畅一些。 哎,谁让我喜欢这家伙呢。 峦澈真是够傻的,我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他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知道他只把我当作一枚棋子,可他至少是把我当作了最重要的那一枚,没了我,他的计划几乎不可能实现。 所以说,在他的心里,我应该也是一个重要的存在吧。 - 【峦澈】 我在魔宫中转眼生活了两百年,仇恨就像是一块堵在我心头的淤血,日复一日地提醒着我我在父亲的坟前立下的承诺。 我到底是堕了魔,魔界的浊气和古籍中记载的禁忌法术,让我的修为突飞猛进,也让我变得狂躁不已。 霍长风这个傻子,她把魔界一切的秘密都告诉了我,还主动禅让了魔尊之位,让我有了更好地吸纳上古魔神力量的机会。 可我还是不满足,我的心还在渴望更多。 每每看到霍长风那身飘逸的黑袍,还有勾人的媚眼时,我都会有一种想要把她吃干抹净的冲动。我总觉得她的身体能承载我的燥火,能让我变回从前那个单纯得只知道守卫天下的干净少年。 可我绝对不能这么做,她还在我的计划里,若是因为我的冲动让她动摇,我或许就会失去唯一一次复仇的机会。 所以我愈发不接近她,不管是看见她唇角妩媚的笑,还是闻见那股芬芳的蔷薇香,抑或是听见她脚踝上叮当作响的铃铛声,我都会觉得烦躁不已。 我问过自己,到底把她当作什么,是盟友,是主仆,是棋子,还是……爱人? 哈,我轻声笑了。爱人?霍长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我对她没有爱,她的存在只对我的计划有用,于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可是这么想着,我的心却又急躁了起来。我大概是在这邪魅的紫月下修炼得太久了,所以才会这样沉不住气吧。 - 【霍长风】 峦澈在躲着我,他不愿意和我说话,也不愿意和我一同吃饭,甚至不愿意与我共处一室。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可我却觉得不安。 终于有一日,我忍不住把他拦了下来,然后问他:“我何处惹你嫌了?” 他的脸隐在兜帽下,看不见表情,只听见他冷漠的声音:“没有。” “那你为何躲我?” “没有。” “没有?你当我是傻子么?” 他这才侧了侧脸,可我依旧看不见他的表情:“那你要我如何?天天跟在你身边对你俯首称臣?霍长风,你可别忘了,魔尊之位,你已经给我了。” 我不曾想他的语气会这样冲,心也顿时凉了下去。 我冷笑了一声,说道:“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两百年的情谊,在你眼里竟是这样不值一提。峦澈,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然硬成这个样子。” 峦澈的下颚线紧紧绷住了,我能感受到他压抑着的怒火,可我毫不在意,直接一把把他的帽子摘了去:“我竟是忘了,你不过是个胆小鬼。你连自己的模样都不敢面对,怪不得如今也开始躲着我。” 峦澈那张精致的脸一下子暴露在紫光之下,他的双眸狠戾,抬起手来瞬间擒住了我的手腕:“你以为你很懂我么?我不敢面对自己?你知不知道这一张脸让我感觉多恶心?你知不知道,我宁愿顶着我原先那张狰狞可怖的脸,都不愿意变成你们口中什么‘倾国倾城’之人!” 我盯着他的眼睛,被他步步紧逼,最后背部抵上了墙面,终是退无可退。 峦澈的个子早就比我高出不少了,他站在我的面前低下头来看我,燥热的鼻息喷洒在我额头上,可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嘲弄和阴寒:“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讨厌这张脸,因为这张脸和凤凰的一模一样。两百年前他杀了我的父亲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他的样子牢牢的记在了心里,我成为魔的那一天,也就变成了他的模样。” “你说我不敢面对?哈,真是可笑。”他弯下腰来,把嘴唇凑近我的耳朵,“霍长风,你别自以为和我相处了两百年,就能对我评头论足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都不知道我竟然能这样平静地听完他的话,我的心里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或许是我早就知道了他的态度吧,他对我永远的不冷不热和若即若离,其实都已经把一切都表明了,不是吗? 霍长风啊霍长风,你何时变成了这样优柔寡断的样子?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又有什么好纠结呢? 我垂下眸来笑了笑,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阿澈,难道我爱你,还不够明显么?” 我感觉到了耳畔的呼吸一滞,接着他直起身来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带上了那个兜帽。 他露出讥讽一笑,声音薄凉:“我竟不知,妖魔也懂得爱。” 【番外】深爱如长风·肆 【峦澈】 霍长风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她居然对我说她爱我。 她懂什么是爱么?她是魔,魔天性凶残冷血,能至天下苍生于不顾,如何谈爱? 我觉得可笑,于是对她说:“我竟不知,妖魔也懂得爱。” 我看见了霍长风一下子暗淡下去的眼眸,还有她嘴角苦涩的弧度,只觉得畅快无比。 她终于不再用那种能洞穿一切的眼神看我了,她本就对我一无所知,把我留在魔宫,不过是因为我对她来说也有利用的价值。 她的呼吸颤抖着,脖子上的筋脉有些突出,月光照耀下,锁骨处的那一片肌肤满是诱人的味道。 我收回了视线,正想离开,她却抓住了我的手。还不及我做出反应,我的唇上就传来一阵冰凉又柔软的触感。 我猛地睁大了双眼,看见了她轻轻闭着的眼眸。她身上那种独特的蔷薇的香味充斥着我的鼻腔,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样慌乱,竟然不知要不要推开她。 我还是侧开了脸,她的吻就落到了我的唇角处。她离开了一些,然后浅浅一笑:“峦澈,你的心跳得很快。” 我冷冷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后文。可她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来解开了身上长袍的玉带,黑袍落地,我下意识转过身去。 我的身后贴上了一具柔软的身子,她一双素白的藕臂环绕住我的腰身,又把脸贴在我的脊背上:“这是你想要的,不是么?” “你想做什么?”我的嗓子有些哑了,心中那种熟悉的燥热又开始涌现,我既想转过身去狠狠掐住她的脖子,又想把她抱住将她融进自己的胸膛里。这种矛盾的情绪让我抓狂,也让我无能为力。 她没有回答我,一双素手却一路向下,所经之处,仿佛都燃起了火焰。我猜到了她的意图,却笑出了声,说道:“怎么?你想用这样下贱的方法来讨好我?” 她的身子果然僵住了,可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柔荑轻拂,我愈发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 “阿澈,你就当我是在讨好你吧。”她的声音飘渺又空洞,全然不似从前那般嚣张跋扈。 我竟发现我原来更讨厌她这个样子,卑微又低贱,像只匍匐的狗。 霍长风,你可真是厉害,让我越来越厌恶你。 - 【霍长风】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低声下气的一天,可当他将自己尽数释放在我身上时,我却不后悔我的低姿态。 我紧紧地抱着身上这个男人,快意散退之后,徒留满心悲凉。 我明明就躺在他的怀里,他的鼻息也喷洒在我颈窝,可我却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了,或许这就是咫尺天涯的距离吧。 又过了一月有余,神族总算是有了动静。他们派来的果然是曾经镇压过魔界叛乱的怀渊,峦澈笑得无比得意,怀渊来了,那么凤凰也一定会跟着她来。 这没什么想不通的,天下唯独情字最为厉害,为了情,连刀山火海都不会放在眼中。 我们一切都在按计划走,神族的大军也在一步一步掉进我们挖好的陷阱中。 那一日,峦澈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我看见他咧开的嘴,尖尖的虎牙在月色下泛着寒光:“他们两个竟然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单枪匹马就敢闯紫月之境……哈哈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峦澈侧过头来好像看了我一眼,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们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魔宫,往各自的目标而去。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凤凰。他周身没有丝毫灵力的气息,身量颀长,俊美非凡,虽然和峦澈长得一模一样,可我还是能清楚地分出他们两个人。 我看着他被一群魔界的女子拥簇着,面色阴沉不善,头上的狐狸耳朵和身后的尾巴倒是可爱。我朝着他的方向喊道:“你们做什么,他是我要的人。” 他果然把视线放到了我身上,那一双丹凤眼还真是美得勾人。 边上有些女子对我不甚服气,我懒得和她计较,挥挥手就断了她的脑袋。我继续笑着对他说:“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你不跟我走的话,你茶馆里那个朋友可就危险了。” 他闻言,身上骤然炸裂出金色的灵力来,剧烈的空气扭曲让我的衣袍和头发都翻飞起来。 哈,凤凰还真是蠢,三言两语就让他露出了身份。 他与我交手了几回,我自然知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向他抛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那一件红袍,然后几个起落就往魔宫而去。 我要做的,是让他毁了魔宫的那块黑晶,然后用凤凰的身躯,去祭奠那支军队。 他的眼眸里燃起了滔天怒火,声音亦是如同万年冰川:“怀渊呢?” 他步步朝我逼近,身上澎湃的灵力如无形的刀刃般切割着我的皮肤,我没有退缩,依然笑得若无其事:“你这么生气做什么,你们两个擅闯极北之地我都没有生气呢。”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继续问着那个问题:“怀渊呢?” 我轻声笑了,眼前却浮现出峦澈那张冷漠的脸,心中荡漾了一阵苦涩。 果然都是痴情人。 只是他的痴情有回应,而我的痴情,不过石沉大海罢了。 可那又有什么?峦澈二字,早就刻在我的心头了,他想要复仇,我帮他就是了,至于回报,我向来不曾想过。 我的黑袍里开始涌现出黑潮来,我对凤凰说:“早听说凤凰灵力举世无双,如今一看,却觉得有些事不能道听途说……身为凤凰,竟连三昧真火都不敢用了,原来对你来说,隐藏自己的身份,比怀渊的生命更重要呢。” 我看着他越来越可怖的神色,满意地笑了笑。我知道怎么最能激怒一个深陷爱河的人,爱会让他不顾一切,也会让他失去理智。 果然,当汹涌的三昧真火将他环绕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赢了。火红色的光一下一下砸在黑晶之上,他的手终于也擒住了我的脖颈。 窒息感来得猛烈,可身下的黑晶依然只有一道不宽的裂痕。我不能死,峦澈还等着冥军,峦澈的计划……不能毁在我这步棋里。 我拼尽了全力去加深它,终于,崩塌声突然响起,我的脚腕上传来了一道巨大的力度。 黑晶破裂,我和凤凰都在下坠。我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这一回,也是插翅难逃了吧。 当撕裂的痛苦从我的四肢百骸传来的时候,我放弃了挣扎。我想,如果我的死能让峦澈达成心愿,我也就知足了。 “阿澈,你不必爱我。” “因为有我爱你,就够了。” 尾言·写给《浣生劫》 《浣生劫》的构思,是我高中时的一次失眠时,七拼八凑得出的。当时的人物没有名字,不过就是男主女主男二女二的称呼。 初次落笔是我高三毕业的暑假,当时《浣生劫》的名字还是《怀渊》,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三万字的初稿。不过很可惜,我的初稿写得又臭又长。 切文的想法,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了三四天,然后突然就下了决心,此后便有了现在的《浣生劫》。 浣生二字意思很简单,就是“洗涤生命”。就像我在简介里说的,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所有的主角都在互相救赎。 小庭子写给我的长评中说到,千桦救了怀渊一命,怀渊活了千桦一心。包括容韫、万荣、钟离觐,其实他们都得到了救赎。 《浣生劫》是我的处女作,文笔方面还是比较单一,对我自己来说,其实还远远没有达到预期。不过我对它的爱和用心,却是之后的作品再也达不到的水平。 《浣生劫》的故事并不是非常圆满的,里面的容韫、钟离觐、虞忆空、颜胤等等,都没有被写到他们的结局,所以这样的意难平才会衍生出《缘念无常》这样的作品。我相信庭庭可以填完我没填的坑,也希望她可以平我的“意难平”。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一本书让我遇见了许许多多的朋友,庭庭、辞生、店娘,还有一直在支持我的小伙伴。在我眼里,他们不是我的读者,而是与我并肩而行的同伴,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或许也就不会有《浣生劫》了。 这本书虽然完结了,但是我脑子里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许不久的将来还会出第二部第三部,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我只希望这个故事能够打动屏幕前的你。 那么接下来,请允许我再对这本书中的角色最后啰嗦几句吧。 _ 现实中的我是一个非常优柔寡断的人,不会轻易对别人说重话,对别人的评价也非常看重,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玻璃心。所以我创造出了怀渊,我爱她的张扬肆意和懒散随性,我爱她的执着和坚定,爱她的韧性和勇气。 不过她同样也是一个有些自我的人,从前的她是自视甚高心系天下的将军,后来的她,却缩小了格局,满心都只有千桦。也正是因为她有这样的执念,所以她也并不是一个完美无暇的人,所以也才能有无常的出现。 她是第一个读懂千桦的人,也是第一个愿意相信他的人。她看得出他的孤独和无助,也知道他心中的渴望,也正是因为这样,怀渊才成了千桦心里的白月光。 而我,其实也在期待着一个如怀渊一般的人出现,给我勇敢的信心。 _ 千桦呢,他是一个矛盾体。冰冷和火热、冷血和乖顺,都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共存。 怀渊和容韫对他而言,是他漫长岁月中唯一的光亮,他就像是一只被救了的流浪猫,愿意把自己捉来的死鱼死老鼠全都给自己的恩人。阴暗的生活让他变得敏感又小心,所以他只能把对怀渊的那份情谊藏在心里。 当怀渊第一次给了他一个拥抱和一个亲吻的时候,千桦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大呼小叫,而是第一次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她的名字。这就是千桦自我表达,含蓄又深情,谨慎又肆意。 不过我依然欠他一句对不起,书里的他被我来来回回虐了八百遍,当然我不是嫉妒他长得好看,我只是单纯地希望被人寄刀片而已(……)。 好了,我乱说的。只是千桦的命运虽然不公,可他到头来还是保持着目光澄澈,他的身上也有我所向往的东西,那种东西,或许就叫保持初心。 _ 至于容韫,他本是一个天赋平平的神族三皇子,甚至连最简单的瞬移阵法都不会,可是后来他经历过了失去,才知道了无能为力的痛苦。极北之战大捷,他当上了神族太子,却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游手好闲了。 他和万荣的故事是《浣生劫》的一小段背景线,我都放在番外中了。我对他和万荣也一样含着爱意。他们的故事其实也蛮曲折的,本来我想提出来另外单独写一本,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写一篇番外。 容韫自己虽然情路坎坷,但其实算得上是怀渊千桦的“媒人”。是他启迪了千桦,也是他问醒了怀渊。这么说来他还蛮可怜的,把自己的痛当成师父师弟幸福的跳板(……),不过这也是他的心之所愿,他希望怀渊和千桦都能看清自己的心。 _ 再来说说钟离觐。 刚写他的时候,我其实还没有想好后来的故事线,只把他当成凡界的一个帝王来写。当时的他对怀渊的感情并不是纯粹的爱,而是感恩、崇敬、担忧和向往交织在一起的感觉。后来回归仙班,得知自己与怀渊的婚约,他其实也没有太过兴奋,就连他去青云峰上找怀渊,也只是把婚约当玩笑来提。 后来的极北之战,他偶然间得知怀渊对千桦的情谊,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心里的胜负欲才被激了起来。他提出让凤凰参战,也是因为想要刺激怀渊。 后来他遇见的无常也是一样,他自以为的爱,不过是占有欲作祟。所以他才会急匆匆地告诉无常,怀渊是他的妻子。 可是到头来,他还是只能祝福。他看见坐在床上即将苏醒的怀渊,才意识到自己又要输了。是的,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输赢,虽然欢喜,不过更多的,只是不甘。 他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我个人的写照,好胜、不甘平凡,都是我的特点(敢喷我不要脸我就敢诅咒你胖十斤哦),但是他身上也一样有我所向往的东西,比如与人打交道时的游刃有余,还有懂得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内心。 _ 最后是无常。她是怀渊的灵珠转世,在我眼里,她是怀渊,可她也不是怀渊。 她和怀渊的性格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会害怕,爱胡思乱想,也会有朦胧的少女心。 她对千桦的情谊,是从那些歌颂极北之战的书籍中萌芽的。火凤的神姿和强大,都令她心驰神往。可是后来的接触,让她开始害怕千桦,她摸不透他,时而冰冷,时而温柔,若即若离。可她还是不置可否地爱上了千桦。 我想,在大多数女孩子的青春里,总会有几个高冷寡言的男孩子,他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难言的气场,而当他只对你一个人温柔说话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心脏都快跳出了喉咙? 无常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千桦仅有的几次柔软和亲近,轻而易举地捕获了她的心,可碍于身份的差距,她只能将情谊深藏。 后来身份的揭晓,让她痛彻心扉。她不愿意成为怀渊的替代品,更不愿意接受,他们对她所有的好都是因为怀渊的事实。 可是她的爱情还是让她妥协了。得失的问题,不知道在哲学上是怎么解释的,可在我看来,失亦是得。 无常放弃了自己身份,换回了怀渊的灵魂,可她依然在怀渊的身体里存在着,她与怀渊是同化的,是一体的,属于无常的那一份回忆,也一样属于怀渊。 _ 好啦,《浣生劫》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我愿意相信,怀渊、千桦、容韫、万荣、钟离觐……他们所有人都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存在着,他们依然会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 再一次谢谢大家一路以来对我的支持和帮助,也再一次感谢大家愿意花时间来看完这个故事(和我这一段长篇大论的废话)。 最后套用一下书里的一句话做结尾:浣生之劫,意在渡心,不在身。 愿喜。 —————————psych(仍容) ——————2020年4月27日搁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