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贞案卷》 第一章 风暴就要来了。即使是最年轻的打渔人,也能轻易看出这一点,就算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贸然出海。持续不断的疾风骤雨从空中劈落,让南海镇所有要道都变成了泥泞水洼。毕竟在不久前,这还只是一个小渔村。 作为一个从来不用出海的人,狱卒杰奎因同样讨厌风暴。事实上他讨厌一切雨季。每到这种时期,他执勤的地牢里就会变得一团糟。天花板缝里渗下泥浆水,令人作呕的白色虫子在墙壁上蠕动。它们喜欢潮湿。今天午餐的时候,一滴暗绿色的发臭液体落到了面包上,让他咧着嘴诅咒了好一阵子,发誓要杀了那个当初用所谓“工作轻松,在这个艰难时节还包三餐,不容易”的理由,把他从采石场骗到这儿来的中间人。 所以,当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并且要求探望某个重要嫌疑犯的时候,杰奎因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发泄怒气的目标。 年轻人身材结实,但过于沉着的眼神和下垂的嘴角,却使他显露出一副非常疲劳却要强打精神的样子,让杰奎因联想到一块沾满苔藓的的讨厌顽石。何况眼前这家伙穿的衣服,并不比自己在采石场的工作装光鲜多少。 “我要见大卫·朗斯顿,他应该是昨天晚上从临时拘留所转移到这儿来的。” “你是他什么人?兄弟,债主?你得到了马雷布治安官的允许吗?快些回答,否则就闭上你那鞋跟似的嘴巴给我滚出去。……听着,如果你想给我找麻烦,那……” 年轻人从前胸兜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铭牌,在杰奎因的眼前出示了一下。一秒钟前还准备抬高音调继续揶揄的杰奎因,此时就像喉咙里被踢进了一块滚石,还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噢。我不知道……原来您……”他咽了咽口水。“要找大卫·朗斯顿是吧?他就在最里面的左侧房间,……” “谢了。”年轻人收起铭牌,径直走过杰奎因的桌子边。 “按规矩,或许您应该登记一下……”杰奎因掏出蓝色的小簿子,只捻开了半页纸,就自个儿合上了。看来那个人没有登记的意愿;而且从来没有人告诉杰奎因,他这么一个啃着渗泥浆水面包的狱卒,是否有记下一名军情七处探员名字的权利。 “好吧。远离麻烦。享用我的午餐。”他收起了小簿子。 这名军情七处探员丝毫不顾及走道两旁铁栅栏后刺来的目光,快步走向最深处。在最后一间——即第二十间牢房,他看见自己想找的人畏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打盹,面部被铁栅栏的阴影分成了三部分,就像一排古怪的钢琴键。 “大卫·朗斯顿?” 大卫从浅睡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用左手两根指头按了按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才睁开眼睛,背贴着墙角慢慢地站起来。他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顺从语气,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先生,您找我有事吗……?我不认识您……” “我叫乔贞,为军情七处工作。我需要对你问话。” “哦,不。先生,我没有做,我没有杀死他——” “我不是来定你罪的法官,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的。你最好合作。离开那个墙角,坐到床上。这样好说话。” 即使再没见过世面的嫌疑犯,“军情七处”这个词也足以使他战悚。乔贞的语气中没有威胁,却让大卫感到加倍地不安。乔贞能清晰地辨认出大卫眼神中的畏缩和自卑,虽然今年二十五岁的他为军情七处工作还不到一年,却已经见过不下百次这样的眼神。 大卫坐到腐朽木板搭成的床上。床是贴着垂直铁栅栏的墙壁摆放的,所以他此时只有硬梆梆地扭过头,才能看见乔贞。这种不自然的姿态更加深了他的不安。 “乔贞……长官,您不坐下么?我想,您可以找杰奎因要把椅子……” “你和亨利认识多久了?”乔贞完全不顾大卫的提议。他明白嫌疑犯越是讨好你,就越不应该给他放松的机会。 “二十年了,长官。”大卫嘴里马上迸出这个数字,就像已经回答过百万次。“几乎从出生起就认识了。我们曾经像兄弟一样……” 当地富商亨利,一周前被发现死在自己卧室的镜台前。他的喉管被割断了,喷溅出来的鲜血染满半面墙壁。虽然没有目击者,但是大卫立刻被作为首要嫌疑犯抓起来,是有明确原因的。 “我们一起从合伙的行脚小贩,做到今天这一步。艾泽拉斯没有哪一片土地是我们俩没有去过的!可是没想到……”在大卫眼里出现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去。 “‘做到今天这一步’?他靠买卖布匹成了富翁,而你却破产,到处被人追债。我看你们俩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们确实有过争吵,然后整整一年没联系。然后他突然就这么富有了,对于这事,我只能说做生意很需要运气,长官。特别是这时节……,” 乔贞打断了大卫的生意经。“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吗?大卫。你在至少三个人面前说过,如果亨利不借钱给你抵债,就是背叛了二十年的兄弟情谊。” “我也许是说过类似的话,可是长官,我是在酒醉的时候……” “对,酒醉。就在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你在酒店当众说出这些话,然后就离开了。四个小时后亨利被发现穿着睡衣死在卧室里。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四个小时你在哪儿?” “我醉倒在了酒店后面……真的,长官。” “目前还没有人能证明这一点。没有人看见。” “一定会有的,长官。你们仔细找找,”大卫有些坐不住了,“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的。” 好几秒钟,乔贞都没有说话,仿佛也没有听见大卫的恳求似的,只是盯着他。那是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注视,就像看着一片布满疤痕的树皮。这几秒种让大卫感觉几世纪那么长久,一直扭着的脖子僵硬到了极限,颈椎仿佛被钳子死死夹住一般疼痛。 “他们打了你吗,大卫?”乔贞看着大卫胸口上方的一块淤青。这块青紫色皮肤的下半部被隐藏在了衣服里,所以可以想见如果脱下衣服,乔贞还能看见更多的伤痕。此外,大卫的右眼上方也刚刚消肿。 “是的,在抓住我的时候……关进这牢房之前,我已经吃够苦头了,长官。我真的没有杀亨利。您和那些本地的糊涂治安队员都不一样,我能看出来……” 乔贞丝毫不理会这廉价的奉承,转身离开。再次经过狱卒桌子旁边的时候,杰奎因使劲连人带椅子地往墙边挤,仿佛他这么一挤就能给乔贞让出更宽广的走道似的。 乔贞走出地牢。雨已暂时停了,笼罩在南海镇之上的天空却仍然显得昏黄混浊。衣襟湿透的行人们在眼前的泥泞街道上来来回回。 他来到南海镇本不是为了调查杀人案的。他的目的是亨利本人。军情七处认为他一夜之间成为富翁的神秘过程,和希尔斯布莱德地带越来越猖獗的辛迪加组织有所联系。现在他死了,留下一栋豪华大宅,价值六十余万金币的财产,和一个被指认为嫌疑犯的前任生意搭档。 有些关键的情报,本已降低了大卫的杀人嫌疑,但这不应该是大卫该知道的。其中之一是:亨利那金碧辉煌的卧室中没有丢失任何值钱东西。要么大卫真的醉得只记住杀人而忘记了自己杀人的根本原因——为了凑钱还债;要么他就不是凶手,或者他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 总之,还得关他一阵子,乔贞心想。毕竟办案这档子事,关键还得看手里握住了多少东西。 第二章 南海镇的酒店里充满了鱼腥味。对于当地的人来说这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味道,但乔贞进门的时候,还是抽了抽鼻子。这时候人不多,他径直来到老板的柜台前坐着。 “有什么我能帮的吗?乔贞先生。我希望您只是来喝杯酒的。”老板说。 “恐怕你得失望了,”乔贞说,“一周前,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你这儿的二楼住了多少客人?” “这个我得查查登记薄看。虽然人不是很多,你知道,我们这儿没什么游客——大部分是一些商人,还有小情侣之类的。可是,您不是已经对所有人都问过话了吗?” “你不需要担心别的。把登记薄给我。另外,来一杯晨露酒。” 酒比登记薄来得快。乔贞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使劲闻了闻,仿佛要从中嗅出自己讨厌的鱼腥味才甘心似地,然后一口气喝掉半杯。当放下酒杯之时,他偶然望见了站在门边的一名穿靛蓝色连衣裙的女子。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瞬间,错开,又在下一瞬间交汇;他们已经认出了对方。 女子走向乔贞,带着一种克制谨慎的微笑。乔贞不自然地挺了挺背脊,手指摩擦着酒杯,眼神盯着地面,直到那靛蓝色裙边进入自己的视线,才抬起头来被强迫似地说:“噢。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 “四年没见了,你该不会忘记我的名字了吧?乔贞。” 虽然女子的声线有些改变——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六岁——但这声音还是立刻攥住了乔贞的心,仿佛有一种温暖的云雾从他的耳畔一直沉到身体里去。我怎么会忘记你的名字?——舍尔莉·马雷布。 “舍尔莉,”乔贞不自觉地笑了,但看上去嘴角还是强迫性地朝两边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 听见这后半句不合时宜的解释,舍尔莉·马雷布故作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你忙着解释什么呢,乔贞。再次看见你确实是——一个惊喜,我想是吧。所以我正处于一种不理性的情绪里,不会搭理你的解释的。” “嘿呵,”乔贞也被自己刚才的蠢话逗笑了,嘴里还含着半口酒,“对,惊喜。没错。实际上我也这么想。” 乔贞看着舍尔莉,说不上与四年前记忆中的容貌相比,她的脸到底改变了哪些部分,虽然他很明白她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女孩了。她曾经很害怕打雷,和摇晃不停的小船;如今她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还会害怕同样的东西吗? “看看你的下巴,”舍尔莉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放在了乔贞的左下颌上,“多久没刮胡子了?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我就认不出你了。你过去可是最讨厌留胡子的。” 乔贞早就知道她出生在南海镇,却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重逢。和两人分别时的情景相比,如今这幅景象平静得有些不自然。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老板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把登记薄直接摆在了乔贞的眼前,然后对舍尔莉说:“怎么了,舍尔莉?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在我这儿和男人对上眼。” “不,”舍尔莉显然已经习惯了老板的带着一股子酸气的俏皮话,“我们过去认识。我在米奈希尔那时候。” “喔——听上去挺有意思的。这本登记薄您尽量拿去看吧,乔贞先生。不用急着还。反正从这上面登记的家伙那儿我最多只能赚到一点零头。” “你要看这个做什么?”舍尔莉问。 “这是因为我有一些——” 这时候,酒店的入口突然极尽喧闹起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群军人打扮的男子挤进了酒店,一个个仿佛将要散尽的宴席上不请自来的饕客,嘴里吐着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吆喝,刻意伪装出恶狠狠的眼神来吓唬那些安静的客人。虽然是军人打扮,可是他们却都显得邋遢污秽,歪斜穿戴的铠甲上沾满泥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还受了伤,胡乱地绑着泛黄的绷带。 他们很快侵占了好几张桌子,私自搬动它们,围成一圈坐着,以一个独臂的伤兵为中心。独臂伤兵低声谈着话,其他人则兴致盎然地听着,偶尔发出几声干咳似的冷笑。可怜的女招待怯怯地走近他们,请他们点菜,也不知被哪个伤兵说了句什么,双脸立刻尴尬地涨红起来,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 “这些是什么人?”乔贞问。 “就是一窝子没用的残兵败将呗,”老板手肘紧贴着桌面低声说,“好像是暴风城派去突袭辛迪加的,出去的时候光光鲜鲜,回来了就这幅模样,连一个俘虏都没见抓回来。现在还要厚着脸皮在我们这儿‘休养’。原先还只是驻扎在镇外的,今天终于给放到镇里来了。乔贞大人,或许凭您的身份,能和他们的队长谈谈?这样下去我的生意没法做了。” 乔贞被领导者一般的独臂士兵,和围在他身边的伤兵们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吸引了注意力。失去自控能力的败军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再也清楚不过了。虽然眼下这不是自己的职责,但乔贞还是决定要多关注一下这些家伙。 辛迪加,败军,被杀死的富翁,嫌疑犯。有那么一小会儿乔贞脑袋里完全被这些东西所盘踞,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还坐着四年前的恋人——直到他感觉到舍尔莉不安地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 乔贞立刻发现了舍尔莉面上的阴霾。这让他的心也不由得往下一沉。 “如果在这儿没有什么事要做的话,我送你回家吧?”乔贞一边说,一边把登记薄握在手里。 “好,”舍尔莉比乔贞更快地站了起来。 在两人走出店门的时候,确实也遭到了一些轻浮和恐吓目光的注视。乔贞用身子挡住舍尔莉,而舍尔莉则抱住他的右臂,两人一同从那狭窄的门口走出去。 送她回家的决定是对的,乔贞心想。因为镇上到处都能找到成群结伙的伤兵,而外面这些人比起闯进酒店的人,行为态度上也同样地粗俗、下作,只是缺少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暴力气息。那是独臂的伤兵头子给他们带来的。 舍尔莉显然很害怕,紧紧地抱着乔贞的胳膊,直到两人远离了大道,来到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路。有那么好几次,乔贞产生了挽住她腰部,把她拉近一点的冲动,最终都克制住了。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了,”她松开了手说道,“能不能告诉我,如今你为暴风城做什么工作?” “一点公务——”乔贞含糊地改口说,“办理一些案子。” “办案?你现在是侦探?” “可以这么说吧。”实际上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工作,有点太过浪漫了,乔贞想。 “听起来不错。确实值得你离开米奈希尔。” 在听到这句意义暧昧的话之时,乔贞没有从舍尔莉平静的表情上捕捉到什么特殊的变化。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阵子,舍尔莉却突然停步了。 “你说……你是侦探?该不会是为军情七处办事的吧?” 从舍尔莉嘴里听到这个说法,乔贞显然有些惊讶,他不想舍尔莉知道太多,但更不愿意在她面前扯谎。“没错,是军情七处。”他说。 “……你是来调查杀人案的?” “这不是我本来的任务,但……” “大卫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大卫?她为什么会提到那个嫌疑犯?乔贞疑惑地看着舍尔莉,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酝酿中的愤怒。 “再说了,他最多只不过是嫌疑犯,你没必要把他打成那样吧?” “我?我没有打他。” “那他身上一片青一片紫的是怎么回事?还有一只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了!他说是审讯他的人干的。” “我不知道,舍尔莉。我没有打他。”如今乔贞就像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闷棍:她怎么会认识大卫·朗斯顿,还要为他说话? “他是无辜的。大卫连一只虫子都不敢杀。我和他一起长大,对他的性格再也清楚不过了。我早听说军情七处的人很蛮横,可是没想到,竟然你……就在这儿停着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再见。” 舍尔莉头也不回地自个儿朝前走去。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话还真像极了降临南海镇的疾风骤雨,稀里哗啦地就把乔贞打了个透湿。他之前就觉得两人的重逢简直平和得不自然,看来老天爷算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安排了这么一场戏来印证他的想法。 乔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嫌疑犯原来是自己过去恋人的幼年好友,这还真是一团糟。他看着舍尔莉气冲冲离去的背影,这让自己数分钟前体会到的一点点亲密感显得荒谬可笑。他脑袋里开始联想大卫可怜巴巴地对舍尔莉诉说自己怎么被来自军情七处的侦探折磨,那该是怎样一副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他叹了口气,沿着来路走了回去。虽然经历了这样的不愉快,但舍尔莉的身影还是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侵占了不少他用来考虑杀人案的空间。 第三章 治安官赫尼·马雷布或许是南海镇最忙碌的一个人。这儿可动用的军备力量相当薄弱,装备陈旧、缺少专业护理,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民兵队,甚至不得不用长柄鱼叉来充当巡逻时持在手中的武器。如何运用这烂摊子让整个小镇保持和平,就是赫尼的工作。 今天清晨,他站在镇子里最大的一幢屋子前,突然觉得昏昏沉沉的,脚跟朝前倾,似乎马上就要倒下来。 “赫尼治安官,你没问题吧?”乔贞在他背后说。 “不,没事,”赫尼说,“我马上就开门。” 他睡眠不足。最近那些伤兵队到处惹麻烦,而他都得亲力去处理。毕竟惹怒了暴风城的直属军队可不是好玩的事。 “不过我真的不认为还有什么可看的了,”赫尼把钥匙扭进那巨大的金质门锁,“自从亨利被杀死以后,这间房子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搜查了三遍。” “彻彻底底?不,你们至多只是看看有没有凶手的脚印和被翻开的钱柜之类的。” “那样还不够吗?我们的结论就是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看不出动机。” “能有这样一个结论很不错。但我想找的是一些别的东西,赫尼。现在我们进去吧。” 虽然赫尼不觉得清查受害者的豪宅能对破案有什么帮助,但是如果说暴风城的伤兵不好惹,那么军情七处的探员也是怠慢不得的。 如今这豪宅已经没有人居住,为了避免被闯空屋,所有窗户都被钉上了横木条,除了正门外的入口统统用铁链给绞上。由于整整一周与外界空气的隔离,赫尼和乔贞一进屋,都感到好一阵憋闷;再加上缺乏睡眠的影响,使得赫尼干呕了好几声。 “这里面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巨富的室内陈设。”乔贞环伺了一下。油画、金烛台、高级家具、精美地毯等东西统统缺席——这房子外表奢华,里面却只像一个空荡荡的仓库。 “亨利先生的脾性有些特别。”赫尼说。“他只会花大钱装饰自己的卧室,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不过他也曾自个儿掏钱免费给镇里的渔船做了一次检修。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被谋杀。太让人沮丧了。” “听上去你似乎对受害者很有好感。” “其实这不只是我的想法。镇里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所以……” “所以你得立刻把大卫抓起来,就算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我知道这样做事或许不太合理。可是你想,我们这儿是一个小镇,几乎人人都互相认识,我不能不给这些好邻居一点交代。或许你们暴风城在处理这类案子的时候会更谨慎一点,如果有可能的话,我非常愿意……” 赫尼自个儿住嘴了,因为他发现乔贞对他的辩解完全不感兴趣,径直上了二楼,朝亨利的卧室走去。赫尼也只好急忙跟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赫尼很不满。乔贞彻底地搜查这栋屋子,从卧室直到大厅、厨房,就好像它不是某个被谋杀商人的遗产,而是重大罪犯的巢穴。赫尼实在看不出那些床垫、书架、衣柜有什么搜查价值,终于憋不住了,开口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亨利先生是受害人,不是嫌疑犯。” “这屋子有没有地下室?”乔贞完全不理会赫尼的质问。 “亨利先生没有遗书,也没有任何亲人,按理来说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将会成为镇子的财产,可是你这样……” “回答我的问题,”乔贞扔下手中被掀开的一块椅子垫,“这儿有没有地下室。” “……有。” “带我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赫尼抹了抹额头,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好吧。他是军情七处的探员,是行家里手,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破案,我应该配合他。他暗地里发誓,如果这一番不可理喻的行动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他就会彻底地拒绝和乔贞合作。 在前往地下室的途中,赫尼说:“我知道问这些有些冒失,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你发现了一些新的关于凶手的线索?” “不,没有。事实上我根本不是来寻找什么作案迹象的。我要找的是一个动机,也就是亨利被杀的原因。关于大卫和亨利之间的事情,你们有没有好好地留意过?” “两人曾经是兄弟一般的好友,然后亨利富有起来了,大卫却没有,然后两人就产生了矛盾……我只知道这些。相信大卫也是这么对你说的。” “没错。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亨利为何会突然变得富有?” “几乎南海镇人人都知道,他做起了规模很大的布匹生意……” “在来南海镇之前,我和他的第一位供货商谈过。他说‘很难得看见一个年轻人如此大手笔’。事实上,那一批货物绝对不是一个行脚商人能偿付得起的。而在做这一次生意之前的一年,他还和大卫一样是裤子缝缝补补的穷光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们南海镇人人都以为他是靠干干净净的布匹生意发家,可我觉得不是。” 乔贞并没有把关键的讯息全部告诉赫尼,但从对方的表情看来,他明白自己的解释起了作用。赫尼方才那一副眼角紧张、双颊涨红的神色消褪了许多,说了句“原来如此”,然后就转过身去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门。 看来他太容易被说服了,乔贞心想。不过这很好,有利于我的工作。 地下室中的空气更是糟糕了十倍。门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古旧的烛台,乔贞不得不把它燃起举在手里,否则无法看见任何东西。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两人绕了一阵子后,跟在乔贞后面的赫尼说。“就是普通的放工具和旧东西的地下室。” “对,一点儿都不特别。可是据我所知,地下室总得有点用处,毕竟它不是垃圾场。看看这里——渔网?试管?一排只雕刻了一半的木像?你来告诉我一个布匹商,大富翁,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看看这些灰尘。如果不是他有收集垃圾的古怪癖好,就是他想掩饰什么东西。” “也许这是他做行脚商的时候留下来的货物而已……”刚刚多少被说服了一点的赫尼,此刻又觉得乔贞的看法太偏执了。 “来帮个忙,来移开这玩意。”乔贞把左手搭在紧靠在墙边的一个接近两米高,三米宽的大书架上。 “那只不过是一个书架。” “我左边,你到右边去。快。” 对于乔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很不满的赫尼,在无奈地把手指搭到书架侧面上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抽回自己的手指仔细看看,再贴到书架上,又抽回来仔细看看,然后抬起头,正好和乔贞的目光相汇了。乔贞稍微点了点头,就好像在说:“你总算开窍了?” 赫尼赶忙用右手紧紧抓住书架,然后蹲下去用左手扣住底部,和乔贞一同把书架抬离墙面。 他的手指没有沾上一点灰。除了这书架,整个地下室都像长久以来无人踏足,盖满厚厚的灰尘。只有书架在近段时期内移动过。 书架非常沉。它被移开后,显露出了一整面新砌的墙壁。 “好吧,”乔贞拍了拍手,“现在我们来找点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幸好地下室里就有几把石锤(当然,它们也不太像“布匹商”用得上的东西),所以在这面墙上砸开一个可通行的洞,并没有花上他们多少时间。 乔贞扔下锤子,从洞口钻了进去。赫尼连忙举着烛台跟上。他在暗自敬佩乔贞判断力的同时,也在设想自己或许会从这密室中见到某些可怕的东西,比如排列整齐的干枯尸体……之类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里面是一个颇大的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预想中的可怕东西。 “怎么回事?”赫尼说。“这儿什么都没有。” “现在没有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儿曾经有过什么。作为每星期到武器库视察两次的南海镇治安官,你不觉得这儿有一种很熟悉的气味么?” 逐渐增长的对乔贞的信任,让赫尼闭着眼睛,认真又缓慢地吸了两次气。随后说:“这……很难讲。或许是……金属?铁?” “没错,铁的气味。”乔贞从赫尼手中拿过烛台,开始观察四面的墙壁。“到处都有利物的划痕。还有——”他在一处墙角蹲下来,手指在地面上一抹,沾染上了一些黑褐色的粉末,放到鼻子下闻闻,“火药。我想我们接近答案了。” “私卖军火?” “你看,还能是什么呢?他用所谓的布匹生意来掩盖这些勾当。现在我们回去吧,找你的人来把这个地下室再好好地翻一遍,把所有能发现的金属碎片和火药粉末都带回去。我们得弄清楚他卖的是什么样的武器,来自哪里,还有,卖给了谁。” 在两人钻出密室后,赫尼说:“呃……乔贞先生,似乎我之前对你的做事方式有一点不理解,甚至有些抵触。但是我想现在……” 突然间,一阵警惕的脚步声突然从地下室阶梯边传来,打断了赫尼的话。他立刻喊出一句:“谁在那儿!” 一阵沉默。 “给我出来。如果试图掩藏的话,那就是你的错了。如果你打算一直沉默到被我抓住……” “对不起,”一个干瘪的男声回应着,“是我,马雷布大人,是我。我没有恶意。” “现在走到我看得见的地方。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了。” “好的,马雷布大人……” 那个人在黑暗中朝后退,出现在通往地面的阶梯上,从上方照下来的光显露出他的身影。那是一个瘦削得可怕的中年男子,双颊塌陷得就像面部两侧都被勺子挖去了一块似的。 “您该不会忘记我了吧?我是亨利先生的管家啊。” “现在我记起来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你还保留着钥匙?我不是说过任何人不经我允许,都不能踏进这个屋子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我真的很怀念这个屋子。我立刻就把钥匙给您,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管家从前兜里掏出一整串钥匙,扔到赫尼面前,然后说:“这些钥匙,都给您了。抱歉打扰了,两位大人。我立刻就走。” 赫尼拾起钥匙,对乔贞说:“他确实是亨利的管家。我们找他问过一次话,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现在就走了。两位。”管家转过身,准备离开。 “慢着。”乔贞说。“站在那儿,不要动。” “怎么了……?我可什么事都没做……”管家的身影僵硬在台阶上。 “我一直站在黑暗的地方,也没有说话。你只听见了赫尼的声音。却说了几次‘两位大人’。好好站着,不要动,如果你不想被此时我手中的匕首扎穿背脊。”他转向赫尼。“看来,现在你已经不能说他没有可疑之处了。” 第四章 在审问室里,亨利的管家杜尔莫表现得像一块海绵,能挤出来的水分和使用的压力成正比,但至少他根本没有死死守住口风的打算。这就像审问一个内心软弱的惯偷。 “地下室那些武器是‘遗产’?”乔贞说。 “主人……不,亨利的一个祖辈曾经非常富有。他想建立私人武装来保卫自己的财产,所以就花大价钱制造了这些武器。全都是特别设计的,上面还有家族徽章呢。”杜尔莫瞪起不安的眼睛,来回望着乔贞和赫尼。“两位大人,你们该不会要让我去坐牢吧?” 赫尼无奈地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神。杜尔莫丝毫没有富商管家那种镇定、知礼节的样子。 “那是你现在还用不着关心的事情。”赫尼说。“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情报越少,就越不要对自己的下辈子抱太多期望。现在继续。” “好的,大人。我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个祖辈打造好装备后,开始招募村民组建自己的私人护卫队。一些山贼趁机混进来,骗到了他的信任,把他杀死,卷走了他的财富。但他们并没有发现密藏在暗室里的武器。这个家族就从此衰落下去了,一直到亨利这一代。他做行脚商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找到这批遗产——最后他成功了。” “然后他就把它们全部卖给了辛迪加?” “不,不是的,赫尼大人。亨利很聪明,他知道那样做太急躁,弄不好会人财两空。他慢慢来,从一把剑,一杆火枪开始。他会对那些买家说‘我有一两件好东西’,而买散件武器的人通常都只是小流氓,没有杀死供货人的胆量。他就这样在小买家中积累财富,直到他在这一行中得到了足够的尊重——这时候他才敢和辛迪加做生意。在道上,没人敢杀死一个广受尊敬的供货商。那可是不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是在成为富豪之后才聘请你的,为什么要向你透露他的过去?” “这很简单。”杜尔莫显露出一种古怪的自豪神色。“事实上,我是他最早的客户之一。我和他的关系,比二位大人想像中要来得稳固。” 乔贞不由得想:是啊,没错,看来亨利家族还真是有信任不法分子,结果为害自身的传统。真够有远见的。 “他富有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了那块地下密室的地皮,在上面建立起了住宅。我就是那时候被他聘去管理财务的——你们知道,专门管军火生意的那块账。名义上是管家,不过我可连一个碟子都没端过。可是接这活后的第六个月,我开始明白——亨利的生意做不长久了。存货已经快消耗光了。我劝他趁机洗白自己,老老实实打理布匹生意。但他准备最后做一笔。” “没有货物,他打算用什么来做生意?” “他知道所有客户的名字。您在他给我管理的账本上找不到任何名字,收货人都用a1,c3,k6之类的代替——名字都装在他的脑袋里。他打算,呃,勒索这些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辛迪加的人,如果您想知道他为什么被暗杀,我敢说,这就是原因。” “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地下室?” “这只不过是巧合,我保证。虽然我事先打听到了乔贞大人的名字,还知道你们两位在一起查这个案子。但今天我去地下室,只是为了趁钥匙还在手里的时候……” “捞点值钱的东西走人?” “我承认是有这么个想法,赫尼大人。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图了,而且我这人也没什么野心,您看,您一说要我留下钥匙,我马上就放弃了这最后的一点念头。现在我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说了,能不能放我走……?我保证马上离开南海镇,永远不回来,两位大人。” 乔贞抢在赫尼跟前开口:“非常感谢你能这么合作。不过我们现在要以偷盗未遂,和以不法途径购买武器的罪名关押你。” “什么?等等,……赫尼大人,这是您管理的地盘对吧?得您说的话才算数,怎么能让这个外来的……乔贞大人,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可是……” 赫尼挥了挥手招来两名士兵,把一脸慌乱的杜尔莫挟走了。 “乔贞,你怎么想?” “需要进一步的审问。但不是今天。如果他说的全是真的,事情还没有完。”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只杀死一个可能会透露同伙情报的人就结束,这听起来更像一个黑道上的仗义行为,而不像辛迪加这样有规模,富于攻击性的组织会干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和足够的等待。” “听上去我应该想办法招募更多的志愿兵。” “你应该的。” “那么……大卫·朗斯顿,可以把他放了吗?” 乔贞沉默了一下。 “不。不要放他,但也不要给他太大压力。” “你认为他还是有杀人嫌疑?或者说他也是辛迪加的一员?说真的,乔贞,看他那副连蚊子都不敢拍死的样子……” “我没有这么说。但要放他,还不到时候。不要给他压力,不要打他,但是也不要给他任何优待。” 我是不是太没有主见了?赫尼心想着。但是他明白,如果没有乔贞的话,对案情的了解或许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所以他说:“那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的时间乔贞都在治安队的档案室渡过,试图寻找模式化的系列犯罪资料。这天晚些时候,他回到了他在南海镇的临时寓所,没有预料到看门人会说“有人在你房间门口等你”,并且立刻起了警觉心,更没有预料到蹲坐在自己房门口的是舍尔莉。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乔贞说。 “我哥哥昨天给我说的。” “你哥哥?谁?” “赫尼啊,赫尼·马雷布。你不是到这儿后就一直和他工作么。” [i]马雷布兄妹。舍尔莉·马雷布和赫尼·马雷布。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注意这个姓氏巧合?就因为这和手头的工作无关?[/i]乔贞脑袋中突然浮现出赫尼治安官被他这个外来的探员使唤了一整天后,向自己妹妹吐苦水的可怜情景。 “那么……你来做什么?” “你不想请我进去坐坐么?聊聊天什么的。” “呃,这是临时找的便宜房子。脏得要命。我看还是算了吧,”看到舍尔莉面露失望,乔贞赶忙接口说,“不如出去走走吧。” “也可以。” 乔贞伸出手,把一直蹲坐着的舍尔莉拉起来。看来她没四年前那么瘦弱了。这个想法在乔贞接触到她指节的一瞬间就蹦了出来,自然得像事先排演的台词一般。 “我想先说声抱歉。那天我好像太激动了。” “没事。干我这行确实挺让人怀疑的。” “我后来去问过了大卫,他说你没有打他。只是问了些话而已,这是你的工作,我不应该……” “好了,不谈这个了。” 他们走上街道。今天没有下雨,但地上还是积满了淤泥。当马车要驶过的时候,他们会早早躲开。南海镇没有乞丐,只有拉着破旧小提琴,或者玩着简单杂耍的人,就算你经过的时候不朝里面扔下铜币,他们也不会抱怨,而是继续把玩自己的活儿,偶尔微笑。在和舍尔莉重逢之前,他们是南海镇中乔贞唯一抱有好感的人群。 他们没有说很多话。乔贞了解到的最重要讯息是:在他离开米奈希尔后,舍尔莉也马上回到了南海镇。她现在靠织造、缝补渔网过日子。每周三次到家里的鱼店去帮忙。去年她在镇里的丰收节舞会上拿了第四名。 乔贞对于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舍尔莉也没有刻意去问,尤其是他进入军情七处后的经历。他很想好好地看看舍尔莉,凝视着她的眼睛,就像一个知道自己马上就变瞎的人,想把眼前所有景物都收进心底那样看。但他不敢。 比起四年前,她完全没有变。所有的变化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成熟。但他自从进入军情七处以来,就有些东西真的被改变了。他怕被她看出来。有的时候,一次凝视就够了。 这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舍尔莉突然说: “你……不能让赫尼把大卫给放了么?赫尼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嫌疑了,是你和他一起证明的。” 乔贞有一种突然被淹进水里的感觉。难道她来找我,只是为了提出这个要求?她是为了大卫才来见我的? “不行,”乔贞说。“现在还不能放他。” 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舍尔莉看着他的眼睛。她眼睛中显露出疑惑和失望,还有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这不是无意的凝视,而是在找寻你内心深处秘密的时候才会出现的。 “我知道了。” 乔贞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那么,我走了。谢谢你陪我。” 你要去哪儿? 舍尔莉离开之后,乔贞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他打开门,进入这其实很整洁的屋子。虽然整洁的关键原因是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床底下放着他的灰色皮箱,里面有一些生活用具,一点关键资料和两把匕首;还有一面床头桌和一把椅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四寸见方的小画框。里面装裱着的是舍尔莉四年前的画像。这是他刚才拒绝让她进屋的原因,他完全可以设想当舍尔莉看见这张画成为屋子里唯一摆设的时候,他该有多尴尬。 那是他四年前亲手画的。他记得,为了是否把舍尔莉的雀斑也画上去,他俩当时还吵了一架。 第五章 治安局里有一个临时拘留室,能关上十来号人。乔贞站在铁栅前,望着里面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赫尼在他身旁。屋里两个都是面色苍白的小伙子,一个趴在地上睡得死沉,另外一个靠着墙壁打盹。 “他们俩是今天早上在门口被发现的。”赫尼说。“一个背着另一个,说什么同伴中毒了,得快救命之类的。结果只是撒酒疯。他们俩常常玩这种把戏。” “你认识他们?”乔贞说。 “南海镇是个小地方。这俩家伙常常在酒疯过一夜后,一个人把另一个随便扔在什么医院或者厕所门口之类的地方,然后跑掉。不过到我这儿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不等他俩清醒一点吗?” “没必要。” 乔贞进去后,拔出了腰带侧面的匕首。这是赫尼第一次看到乔贞握着武器。 他一脚踢向打着盹的人的大脚趾根,那人身子一缩,醒了过来。 “好痛。狗娘养……” 当他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谁踢出这一脚的时候,乔贞的匕首已经顶在了他的鼻翼下。 “这,这是干什么?你是谁?”他眼珠子左右转着,仿佛要确认自己确实身在治安局而不是某个黑帮的巢穴,然后看见了那面朝墙壁熟睡着的同伴,“天啊,你们对他做什么了?他死了吗?” “他只是睡着了,你这蠢小子,”乔贞把匕首稍微往上抬了抬,“现在给我放老实点,快点让你那被酒精麻痹的脑袋转起来。我有问题要问你。”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年轻人的鼻翼两侧流下来,滑到了他的牙齿上。冰凉的刀刃把鼻孔遮住了一半,让他有呼吸被阻隔的感觉。 “问吧,注意你的刀子……,快问吧!” “你说曾经看到大卫在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进了他的屋子?” 这是乔贞来到这儿之前,年轻的酒鬼对赫尼说的话。他带着满嘴酒臭说要让赫尼出一百个金币换取进一步的情报,结果被关了进来。 “是,是的。那天晚上,我们都看到他了。这样行了吧?可以不用这样对我了吧?” “这是事实吗?如果你撒谎,就割掉半边鼻子。你知道,男人带一点小伤疤没问题,但是鼻子被削掉就不一样了。没有姑娘愿意吻一个男人的时候,眼睛正好对着他脸中央多出来的两个风洞。” “是真的,我没撒谎。我们看到他了。真的。我发誓。” 乔贞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把刀刃往上稍微使劲提了提。这次年轻酒鬼真的感觉到刃面刺进了鼻子根,更多的血流到他的嘴里,牙齿上。他不自觉地把脑袋往上抬,想远离匕首,后脑勺却正好顶在墙壁上。 “我忘记说了。你不光不能撒谎,也不能说话含糊。我是怎么问的?” “你问,我,我们有没有看见他……” “不对。我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他进入亨利的屋子。现在回答,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我们没看见他进屋子。” “那你们看见的是什么?” “他,他倒在酒店后面。” “然后你们打晕了他,抢走了他身上的东西。” “没,没什么好抢的……我们是打了他。但真没什么好抢的。大卫是个该死的穷鬼。这是实话。行行好,拿开这玩意……” 血越流越多,再这样下去他就像仰起头含着自己的血漱口了。 乔贞把刀子拿开,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走出了牢房。那家伙一边捂着鼻子,一边使劲呕血。 “找个医生来给他缝一下。”乔贞说。 赫尼皱着眉头看了看被逼问的人,然后转向乔贞。“你这是干什么?他好像要被吓出尿了。我还不知道你会这样做事。” “我会的办法还很多,下手已经很轻了。” “是不是有事情让你烦心?看上去你像是发泄什么似的,没必要对这样的醉鬼……” “回到工作里面来,赫尼。不要花脑筋去猜测别的。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之前对你说‘看到大卫进入亨利的房子’只不过是酒疯话。事实上他们做的是打了他一顿。因为酒精的影响,大卫第二天醒来以后竟然不记得自己被打过,然后被你抓了起来。” “这么说,他有当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了。这样他的嫌疑已经完全洗脱了。可以放了他吧?” “在把大卫抓起来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伤?还是完全忽视这一点,就为了赶忙找个人来顶罪平民愤?干得不错啊,赫尼。你很好地保护了一个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布匹商’的名声。” “乔贞。你这是在针对我吗?还是说你今天情绪真的不对头?” “我没有针对你。我对你的人格不感兴趣,只关心你怎么做事。”乔贞停顿了一下。“还有,作为一个治安官你应该很清楚,案件在结束前,是不能向平民透露进程的。包括你妹妹也一样。” 赫尼有一种喉咙被噎住的感觉。“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舍尔莉?” “我刚才怎么说来着?给这傻小子找个医生。不然他真的小命不保了。” 赫尼正想继续关于舍尔莉的话题,一个卫兵走过来说:“赫尼大人,那个叫福达尔的侍从又来闹了。他说这次一定要有答复。” “出了什么事?”乔贞问。 “是不久前一个暴风城来的贵族女子的侍从,说他的主人怎么怎么尊贵,非得让我们给她派私人保镖,二十四小时盯梢什么的。来闹过好几次了。” “暴风城的贵族来这儿做什么?” “天知道。据说是,‘要到有海风的地方休养’?连孩子都带来了。” 乔贞跟着赫尼来到会客室,见到了叫福达尔的侍从。他俩一出现,福达尔就大叫大嚷起来,说着“你们不知道芙瑞雅公爵夫人有多尊贵,她的安全有多重要”之类的话,要求赫尼“立刻派至少一百人的部队日夜守候公爵夫人下榻的地方”。 “我们镇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兵力稀少,装备落后,这还得归功你们暴风城的老爷们不肯派驻直属军队——哦,我差点给忘了,直属军队还是有的,不过是一篓子破烂伤号,还整天骚扰我们的居民。抱歉,我真的不觉得那位芙瑞雅公爵夫人个人的安危,能比整个镇子的安危更重要。” “不重要?你觉得不重要?我早知道这塞满烂泥巴的渔村都住着些土鳖,可是没想到你这治安官也这么不开化。公爵夫人的命,可比你尊贵一万倍。” “是吗?说实话,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证明她是什么公爵夫人的证据。没有家族纹章,没有证明文件。除了包下一整座旅店还要付三倍住宿费的阔气外,什么都没有。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某些想尝尝假扮贵族味道的走私商人?……” 好一阵嚷闹后,福达尔终于被赫尼给轰走了。他吐出一口闷气,咳嗽了好几声。 “抱歉了,让你看到这种场面。我想在你们暴风城,治安官一定不需要管这类无聊的琐事……” “是不用。你知道这位芙瑞雅公爵夫人住在哪吗?” “红鲑鱼旅店。被他们包下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先走了,赫尼。晚些可能再过来。” “快到午饭时间了,要不要留在这儿吃?算我请客。” “多谢你的好意,赫尼。不过我还得有些事要去办。” 离开治安局后,乔贞走上大街,今天仍然没有下雨,脚底下路稍微好走了一些。 他一路上留意着那些四处群聚的伤兵。他们似乎已经成为小镇的一部分了。有的小贩开始主动拉他们的生意。街角有一个姑娘双臂抱在胸前和两名士兵交谈,脸上挂着一点笑。 乔贞脑中再次浮现出那个独臂士兵的形象。他脸上带着自信。其他的伤兵都围在他身边,仔细倾听。但是除了和舍尔莉重逢那一天,乔贞再也没有见过他。 红鲑鱼旅店看上去比乔贞租住的小楼至少好上三倍。乔贞被看门人拦住了,直到出示赫尼亲手写的纸条才放行。毕竟对大部分平民来说,“军情七处铭牌”还是一个陌生的东西。 “她的卧室在二楼四号房,茶室在七号房,还有什么午睡间,读书房之类的,都是她的仆人给选的。”看门人说。“还把我们比较旧的家具都扔出来啦。虽然有点儿让人生气,不过要是再多包一个星期,我们这个季度的钱就算赚到了。嘿嘿。” 乔贞走到二楼,看见七号房的房门开着,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孩子突然从里面跑出来,正好撞到了他的小腿上。小孩子倒没什么事,倒是乔贞被他身上那些金属挂饰给撞痛了。他抬头看看乔贞,然后就继续往走廊上跑去。 乔贞看看那小孩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走进了七号房。 “福达尔吗?我说了这个时候不要进来……” 一名女子从窗边转过身来,看见了乔贞。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转化成放松的笑容。 “乔贞?” “要我说,芙瑞雅这个假名不太适合你,”乔贞说,“达莉亚·肖尔夫人。没想到你把小马迪亚斯也带来了。” 第六章 达莉亚·肖尔的气质和小镇并不相容。她不属于粘湿的海风,层迭的乌云,四处弥漫的鱼腥味。米奈希尔港口的气候更好,她属于那儿。乔贞记得她曾经在晚会上邀请他跳舞,但是他拒绝了。他说这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看,狄恩朝你伸出手——他才应该是和你跳舞的人。晚会是在船上举办的,船漂浮在米奈希尔港口的水面上,月光下一道船桅的阴影横过船中央。 “乔贞,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福达尔看来很重视你的安全。可惜他忘记了最基本的一条:给他自己也找个假名。” “他又去闹事了吗?真是的……嗳,快坐到这边来。别站着。” 乔贞在芙瑞雅的对面坐下。 “别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没办法。为了我的工作,也为了私人原因,我非问不可。” “我想我需要渡个假……暴风城的事实在太烦心。我喜欢海港,但是现在米奈希尔不太平。最近有一支舰队在那儿被击沉了。所以我决定到这儿来。” “那么,你喜欢这儿吗?” “恩,还成。除了没什么事可作以外。” “小马迪亚斯在这儿找不到朋友吧?” “我太了解你了,乔贞。总是说不了几句就话里带刺。其实你是觉得我没必要把他也带来。我是他的母亲,我需要他一直在我身边。” “噢,这个原因我还真没办法指责。” “当然。就算脾气再坏,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 “你不会只带了福达尔一个随从吧?” “还有另外两个人。我想你应该不认识。” “那么,”乔贞停顿了一下,“你得到老人的允许了?” 达莉亚的身子朝后靠着,双臂环抱在胸前,对着乔贞摇了摇头。“我不想谈他。我有我的自由。” “那好。我们不谈。” “有些什么开心的事可以说吗?看来你在这儿的工作不是太忙嘛,还有空来看我。” “我遇见舍尔莉了。” “真的?” “不要显得那么好奇,我自己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得好事。” “快给我说说,她现在怎么样了?” 和四年前一个样,只是自然地变得成熟了。乔贞很想这么说,但他发觉自己没办法在别人面前描述舍尔莉。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但我就是没办法说出来。他怕说出去了,心里面的东西就保留不住。 四年前,米奈希尔,从十四岁就开始四处流离的乔贞,找到了自己离家出走以来第一份合法的工作:给贵族千金,十九岁的达莉亚做保镖。事实上,达莉亚的家族正在衰败下去,乔贞的薪水只有上次离任保镖的五分之一,但他很满足。一天三餐,有个带炉子的地下室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奢求什么。 与其说是雇主和下人,乔贞和达莉亚之间更像朋友。她私下里对他说“雇保镖只是为了让我爸爸放心,其实哪会有什么危险呢”,所以成天到晚给他放假。虽然这样让乔贞觉得有些惭愧,但他还是很感谢达莉亚——不是因为有充足的空闲时间,他也不会认识舍尔莉。 他们最初相遇是在达莉亚家的私有渔船上。这又是乔贞的假日,但他为了不让自己领薪水的时候会有自责,就跑到船上来工作。正当准备启航工作之时,舍尔莉来到了码头边,要求上船干活。 “我不要工钱,”她对船大副说,“我只是想帮帮忙。我喜欢打渔的活儿。” 后来乔贞才知道,当时在米奈希尔做旅店女工的她,实在是太想念家乡的渔船了,所以才提出这个要求。但是大副自然又合理地拒绝了她。出海打渔是力气活,怎么能让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插手呢? 乔贞最初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但这声音立刻吸引他来到了船边,第一次看见了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她都是一个很普通的乡下小姑娘:红发藏在头巾下,瘦弱,十指沾满烟灰。但吸引乔贞的是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面对阻止自己上船的大副,那双眼睛透露出一种执着的温暖。 “我只是想帮个忙。”舍尔莉望着乔贞说。 “上来吧。” “这怎么行……?”大副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了看乔贞,然后又想伸手拦阻住舍尔莉,却被乔贞更有力的手掌一把扭住手腕。 “上来。”乔贞把另一只手伸给了舍尔莉,把她拉上了甲板。她的身体很轻。 从那之后的一段日子,是乔贞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希望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直到达莉亚身边的两个近仆被杀死,她本人被绑架。 “能再次见到她,我真为你高兴。或许我的立场和你一样,乔贞。但是我却没有你那么幸运。”达莉亚的话暂时切断了乔贞的回忆。 “见一两次面也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还因为某个嫌疑犯的问题闹得不大愉快,乔贞想。 “可是你们至少见面了……我呢?我根本不知道狄恩在哪里。不仅是我,大概这世界上也没人知道。” 狄恩。当年达莉亚被绑架之后,是这个人在乔贞的帮助下,救出了她。达莉亚和他相爱了,直到怀上他的孩子之后,狄恩才说出事实来:他的全名是狄恩·肖尔——军情七处创建人潘索尼亚·肖尔的儿子。他们的相遇并不是巧合,追逐那些绑架者是他来到米奈希尔的本来目的。 但是,他对达莉亚的爱是真心的,决心把她娶回暴风城。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把乔贞一起带走,因为: “你不能呆在这种地方浪费才华。来军情七处工作吧。” 乔贞没有理由拒绝。他不是没有过这样一种简单的梦想:留在米奈希尔,什么杂活儿都做,直到有一天买了自己的渔船,然后迎娶舍尔莉。但他明白,这不是他当初离家出走的时候,心中追逐的东西。如果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大可一辈子留在家乡渡过。 他和舍尔莉经历了一场让他不愿意回想的别离。他感觉自己一辈子所能承载的感情,都在那一天倾泻而尽。从那以后他成了一个空壳。他只有靠在军情七处疯狂地训练和工作来填充自己内心的空虚。 还好,后来的事情看起来发展得还不是那么糟。他和肖尔夫妇的朋友关系越来越稳固,并且成为了军情七处最受瞩目的新人。然而,就在达莉亚即将生产的前夕,狄恩却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本应继承父亲潘索尼亚·肖尔,成为军情七处的领导人,但他却放弃了这巨大的权力,放弃了妻子,放弃了快要出生的儿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乔贞。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对你说?他就甘愿这样离开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达莉亚,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达莉亚无数次充满哀愁和愤恨的逼问,让乔贞感到极致的难堪和愧疚。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达莉亚一句加重语气的话,让乔贞的思绪回到当前。 “现在娶舍尔莉啊,”达莉亚说,“和她结婚。你没想过吗?” “达莉亚,你不是在寻我开心吧。” “怎么,这个建议听起来很荒诞么?我看不会。” “我从来没想过……” “我知道,你从来没想过会再和她见面。但现在既然奇迹般地见到了,你不该有所行动吗?我早知道,你一直都在想她。一直都是。并不是说现在就求婚,但是你可以先带点花束给她之类的……” “别说了,达莉亚。别说啦。” “好,好,嘿嘿。今天中午就留在这儿吃饭吧,不准拒绝。就在楼下的饭厅,应该快准备好了,你先下去吧,我换换衣服。” 乔贞走出房间,替达莉亚掩上门,觉得思绪有些乱。他不知道现在心中所想是否属于现实范畴。 他走下楼梯,看到一个黑发的男子左手拿着一把玩具木剑,摆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双腿大大岔开地站着。小马迪亚斯握着更小号的剑,站在他面前。 黑发男子一边胡乱握剑在空中比划,一边喊:“哈哈!我就是黑暗的魔王!所有生物的吞噬者!我的一个眼神能让麦子腐烂,大豆起火!暴风城只不过是我手中的一缕沙!就连最强大,最明亮的圣光也无法制服我!你怎敢向我挑战——” 小马迪亚斯握剑冲上前,往黑发男子的腰部一扇,黑发男子立刻倒了下来,就像使劲把自己的身体往地上砸似地。他一边地蹬腿,一边把双手高举朝上,五指曲折,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继续那无趣的台词: “啊——!怎么可能?我会被一个凡人打败——不,不是的!这位马迪亚斯少爷,一定是上天派来的天神!他又英俊,又强大,能够战胜我这黑暗的魔王——” 这时候,他发现乔贞也在看着自己表演,马上没了声音。他咧开嘴一笑,露出牙齿,然后立刻起身来对马迪亚斯说:“少爷快去饭厅啊,吃完饭我再陪你玩,不然给夫人看见就麻烦了。” 马迪亚斯从他手中夺过玩具木剑,别进腰带上的剑鞘,然后穿过大厅消失在了房间的另一头。 “哎,哄小孩子真是个麻烦差事,我这么费力他都没反应。腰都扭酸了。”他转过身来说对乔贞说。“最后这句话可别告诉夫人啊。您是她的客人,叫乔贞吧?” “……你怎么知道?” “喔,我刚才在你们的房间门口——稍微——略略——地听到了那么一点点。不想打扰你们,所以就没发声。初次见面,我是埃林·提亚斯。达莉亚夫人的近仆。” 第七章 餐桌上共有六个人:乔贞,达莉亚,马迪亚斯,福达尔,埃林,以及另外一个叫瑞安的侍从。和一脸粗相的福达尔、埃林不同,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整日打马球,和别家小姐在庭院里玩捉迷藏的公子哥儿。 乔贞觉得自己不适应这个场合。福达尔对他的参与很没好感;瑞安一直很沉默,带着漠然又神秘的眼神;埃林一直在哄马迪亚斯吃东西,就像一个工作热心的男保姆。虽然达莉亚尽力挽留,乔贞还是没吃多少东西便匆匆告退。 如果他知道当夜在这旅店里会发生什么事的话,就不会这么做了。 四周一片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他听不见。海潮拍打海岸,醉鬼在窗边呕吐,看门狗警觉地耸起脑袋,朝黑暗中叫唤。这些声音他都听不见。 但是福达尔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即将结束的一生中,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显得如此清晰。他觉得它就要撞破胸腔,跌落进地板上那滩粘湿的血液中,他会因为心脏破出身体而死。他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觉,想活下去的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产生了幻听。 他不觉得痛。鼻子却被血糊住了,但他还想吸气。他试图扭动一下头部,让鼻子离自己的那滩血远一点,但是做不到。 事情失控了,他想。本来一切都应在掌控中的。但是现在失控了。你以为自己的拳头握得够紧,但沙子还是从指缝间滑落下去。 致命伤在他的咽喉上。一道焦黑色的伤痕。 自从达莉亚来到暴风城,福达尔就一直是她的侍从。他一直觉得,达莉亚是一块纯粹的宝石;为了这尊贵而美丽的女主人,他什么都愿意做。他也曾幻想达莉亚躺在自己怀里,他手臂难以抑制的紧拥她的欲念始终在折磨他的大脑。既然这不可能做到,他就全心全意地侍奉她。她有一点病痛,福达尔会立刻找来全暴风城最好的医生。她和公公潘索尼亚·肖尔闹了矛盾,福达尔会替她求情——在公认全暴风城最冷酷的人面前求情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无论她犯了什么错,福达尔都会原谅她。 他恨狄恩·肖尔。怎么会有男人抛弃这样一个完美的妻子?但是,为了达莉亚,他不能表达出对狄恩的恨。如果和狄恩重逢是达莉亚最大的愿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助女主人实现这个愿望。 但是现在一切都失控了。我要死了。我死了之后还有谁能照顾她?谁来保护她的安全? 清晰的声音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次不是幻听,是真正的声音。 起初福达尔以为是脚步声,但那声音却在渐渐变得频密的同时,音量逐渐减弱。那不是人类的脚步声。 福达尔撑开左眼,看着打开的房门。他找到了那声音的来源。 一个皮球弹落在门边,不再跳动,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小圈,然后停住。一个细小的身影随后出现了。他略略弯下腰,抱起那皮球,然后朝福达尔望过来。 即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福达尔也能认出来:那是马迪亚斯·肖尔。 救救我,少爷,福达尔张开嘴,想说出这些话,却无法办到。[i]随便叫个人来,我还有救,没人能流这么多血还能撑得住,但是帮帮我少爷我还想活下去我还想留在夫人身边——[/i] 马迪亚斯抱着皮球,转身走开。在他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之前,福达尔已经死去了。 第二天早上,治安局办公室。乔贞把赫尼拽进房间以后,猛地关上门。 “你已经把大卫放了?” “没错,昨天你离开后我立刻就把他放了。你想说什么?” “你没有问我的意见,赫尼。我的意见。”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关着一个早已洗脱嫌疑的人还有什么意义。这是某种我这样乡下土鳖治安官不能理解的策略?” “赫尼,不要破坏我们的合作关系。死了一个布匹商我一点都不关心,但是这个人已经被证明和辛迪加有牵连,这也是我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因此在这个案件里,你没有资格独自做主。” “我没有资格?我是这里的治安官,我管理这里的一切安全事务,十年前我亲手给这个办公室砌上第一块砖。现在你来跟我谈什么资格问题?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这么专横的人,乔贞。信任你的能力是另外一回事,但我看你才是破坏合作关系的人。” “你想要理由的话,我给你理由。我们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如果现在把唯一的嫌疑人放了的话,会引起他的疑心。他会找地方藏起来——假若他还没有这样做的话。这是一种简单的策略。” “听起来像是你临时拼凑的。” “……你要说实话,赫尼。这是不是舍尔莉的要求?” “首先,不是。这次是我自己的决定。然后,既然你不打算谈谈你和我妹妹的关系,我也不打算问——我问过舍尔莉,她也什么都不愿意说。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很讨厌大卫。不要骗自己了,乔贞。你坚持关押他是因为你讨厌他,而不是什么鬼扯的迷惑性策略。我也讨厌他,所以巴不得把他抓起来,可是他毕竟是和舍尔莉订婚的人——” “你说什么?” “我说,他和舍尔莉早就订婚了。难道不是这个原因让你讨厌他?” 赫尼看见乔贞在调整呼吸,立刻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有那么一瞬间,赫尼觉得自己大概会像那个倒霉的酒鬼一样,被乔贞在鼻子底下添两道难看的疤。 一个卫兵进门来,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差点想退出门去。赫尼清清嗓子,对他说:“有什么事?” “呃……赫尼长官,我们刚刚接到报案。福达尔被杀了。” 乔贞和赫尼的怒气未消眼神立刻盯在了卫兵身上,让他有一种被审讯般的感觉。 “呃,就是这几天一直来闹事的那个福达尔……是红鲑鱼旅店的清洁女工报的案。” 乔贞望了望赫尼,表示暂时休战。没花多长时间,他俩就带着一些随从来到了现场。 福达尔已经冰凉的尸体,在他的卧室中央横着,面部朝下。在他的头部附近,有一大滩表面已凝结的血迹。 赫尼让随从们把尸体翻过来,露出了脖子上的刀痕。福达尔的眼睛仍然睁着,就像天花板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没有别的伤痕,”稍作检查后,赫尼说。“也是被割断喉咙而死的,就像亨利一样。乔贞,我得说,在南海镇这样的凶案并不多见。” “别急着下结论。” “你有什么感觉?” “他穿着衬衣,但没有外套,——外套还挂在这边的椅背上。他是半夜起床,穿了一部分衣服之后,才遇上凶手。屋子里没有搏斗的迹象。” “你认为他可能认识凶手?” “那是可能性之一,但不是我会选择的答案。也许凶手太过老练,让他没有反应的时机;也许他正要起床,准备去见某个人。尽快验尸吧。” “在我看来死因很明显。” “即便如此,我想你的法医应该能通过伤痕判断杀死福达尔的刀,和杀死亨利的刀是不是相同类型。这几天我查遍了南海镇的档案,这儿还没发生过系列性质的杀人案件。如果这是第一桩的话,那么一定有犯罪模式可循。” 乔贞在卧室门前蹲下,让视线和地面平行,希望透过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寻找一下可能的足迹。最后,他在门槛前发现了两道小小的月牙形泥印。他站起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让人把惊魂未定的清洁女工叫来,说:“这个房间你一天打扫几次?” “三次,先生,”女工说,“早饭前,午饭后,晚饭各一次。” “你今天是在准备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尸体的,对吧?” “是的,先生。我当时就吓瘫了,哪还记得什么打扫……” “我明白了。你知道芙瑞雅夫人现在在哪吗?” “应该在二楼,她的房间里。可怜的夫人,她现在一定很害怕……” 乔贞来到达莉亚的卧室,门是掩着的。他轻轻敲了敲。 “谁?” “是我,乔贞。” “进来吧。” 乔贞推门进去,看见达莉亚半躺在床头,眼神疲倦。她抱着马迪亚斯,轻抚着他的头发。 “达莉亚,非常抱歉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 “不用那么拘束了……我们之间没必要这样。” “我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 “这四年来,他是照顾我时间最长的人……他之前就反对我来南海镇,但我……” “也许时候不对,但我现在需要和马迪亚斯谈谈。” “和这孩子谈?为什么?” “这很重要,相信我,达莉亚。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是时候……” “不,没事的。只要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去吧,宝贝儿。到乔贞叔叔那边去。” 马迪亚斯从母亲的怀抱里滑出来,慢慢地走到乔贞身前。他腰间还别着那把玩具木剑。乔贞蹲下来,尽力使自己的表情松弛下来,平静地望着马迪亚斯的眼睛,说: “昨天晚上你去过福达尔的房间,对不对?” “去过福达尔那儿……?这是怎么回事?”达莉亚问。 “我在那房间的门口看见了小孩子的鞋跟泥印,而且是昨天晚饭后、今天发现情况之前留在那儿的。”乔贞转过头对达莉亚说。 “真的是这样吗?快回答乔贞叔叔的问题,孩子。” 马迪亚斯看看母亲,仿佛是要得到首肯似的,然后才对乔贞说:“是。” “那么,你有没有看见什么?比如说没见过的人,或者听到奇怪的声音?” 问出这句话后,乔贞开始在马迪亚斯的眼睛中搜索值得注意的变化。小孩子的眼神不会撒谎。犹豫,害怕,担忧,这些都是极易捕捉的感情。 但马迪亚斯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乔贞觉得自己正在遭到对抗。小孩子要表示拒绝的时候,眼神会说出一个清晰的“不”字,那是一个“禁止进入”的手势;但成年人表示拒绝的眼神,却往往带着暴力的暗示。 乔贞觉得马迪亚斯的眼神更接近后者。 片刻后,马迪亚斯摇摇头。他说:“福达尔叔叔……死了。” 话音刚落,他马上转回头跑到了母亲那儿,达莉亚一伸手把他抱住,抚摸他的后脑,亲吻他的头发。她用眼神示意乔贞“不要再打扰这孩子”,乔贞也只好表示歉意,退出了房间。 关上门后,乔贞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凉。刚才马迪亚斯的眼神不仅仅是拒绝,更是要反过来探查他的意图。 “他也许看见了凶手。但我没办法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情报。”他想。 第八章 乔贞找来瑞安问话。在昨天的餐桌上,这个仆从不合时宜地表现出一副男主人似的派头,但此时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即便如此,他对乔贞仍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 “你以为你是谁?”在说话的时候,他常常无目的地看看左右,“被杀的可是跟随达莉亚夫人时间最长的仆人。像你这样在军情七处正式干活才一年多的家伙,不应该来管这事。还有你那一脸乡巴佬相的当地朋友也是。” “可惜,现在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了。你只有和我们合作。” “合作?哈,我没时间给你们这些乡巴佬浪费。你们还是去找圈里的母猪合作吧,问问它们今年是不是愿意多产几个崽。我要走了,现在就去联系船,离开这个鬼地方……” 乔贞掏出匕首,猛地钉在桌子上。 “坐下。” “什么?你……” “瑞安,你也算是暴风城内部的人,该听说过军情七处的‘第一条规’吧?” “那是什么鬼玩意?” “那好,我告诉你。‘第一条规’给军情七处探员提供了在审讯的时候,对暴风城内部人员动用私刑,可以免责的权利——只要证明受审对象不够合作。这里所有人都看见了你的态度,如果不是我脾气太好的话,你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如果能听得懂这些话,就给我好好坐下。不要逼我倒数三声。” 瑞安立刻坐了下来,脸色有点发白。“想问什么就快问吧,该死的。” “达莉亚夫人为什么要带着儿子来南海镇?” “你们不是老朋友吗,她应该……” “我要的是你的答案。” “呃,我只是她的仆人,必须遵从她的决定……她要我们做事不需要理由。如果要说的话,我觉得是因为她和‘老人’不和吧。他俩一向不和。” “老人”是人们私下对潘索尼亚·肖尔的称呼。就乔贞所知,这个六十七岁的老头从未对任何人展露过笑容,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他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活动,他只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让他精心操纵的傀儡在艾泽拉斯大地上最晦暗、最隐蔽的地方流窜。相比从事军事活动的特工来说,乔贞这样负责民间事务的探员工作压力较轻,但这并不代表可以放松神经:“老人”会毫不留情地清除那些不满意的部下。并非用谋杀的办法,而是让他们在暴风城彻底失去立足之地。 敢对“老人”直接表示不满的人屈指可数,达莉亚就是其中一个。“老人”从孙子开始说话前就打算亲手培养他,好让他尽早取代消失的儿子成为军情七处的接班人,但达莉亚却希望马迪亚斯像普通孩子那样成长。 “如果按他那个办法,马迪亚斯大概三岁就要练习肢解小动物了。”达莉亚曾经对乔贞这么抱怨。在安排儿子的生活上,她很多次明目张胆地和老人对抗,甚至可以说取得了一点点胜利。这首先要归功于她的社交能力,嫁到暴风城没多久,她就成为了贵族沙龙上最受欢迎的明星,这让老人难以直接加害她;其次,按乔贞所猜测的,大概老人还有那么一点岳父的自觉,还不算一个纯粹泯灭人性的混蛋。 “她不能一直这么胡闹下去,迟早会输给老人。”瑞安说。“所以她……就把少爷带到这鬼地方来了。可能是想让老人做些让步,不然就怎样怎样之类的。只是我的想法。” “听起来你的态度真是模棱两可。刚才表现得像达莉亚最忠诚的奴仆,现在又像是老人安插在她身边的虫子。” “哈!你真幽默。”瑞安干笑了一下。“你别忘记了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下人。因为能呆在全暴风城最漂亮的夫人身边,或许让我看上去比叫花子好一点,但我还是一个下人。当主子们闹矛盾的时候,我们这些下人就惨啦。一个主子要往东,另一个要往西,我还真想把自己分作两半来应付。老实跟你说吧,我宁愿没有跟着她到这儿来。” 乔贞把匕首从桌子上拔出,收回刀鞘里。 瑞安四处张望一下,然后把身子向前倾,低声说:“这就完了?你想问我的就这些?不问问我觉得谁是凶手之类的吗?” “没这打算。当然如果你真有什么值得讨论的情报,那另当别论。” “事实上我有。你注意过他吗?” 乔贞顺着瑞安示意的方向,看见了站在大厅另一边,搂着清洁女工肩膀的埃林·提亚斯。看上去他似乎是在安慰她。 “关于他,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他不只是一个会装疯卖傻哄小孩子的好色混蛋。这么说吧,这次乘船来南海镇的计划中,原先只有我和福达尔两个随从。他是最后一刻加进来的,我们对他没有任何了解。不过达莉亚夫人倒是很欣赏他逗乐少爷的功夫。建议你们看管好他,在发生杀人案后,我才发现和这么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家伙睡在一间旅店里,是多么失策的一件事。” 时候快到中午了,乔贞这才发现自己连早餐也没吃。在和赫尼以及随从们在路边的一间小店里吃饭的时候,赫尼问道:“怎样,从瑞安那儿问出什么了?” “没有太重要的事情,稍后还要找埃林问问话。然后我们再总结一下。你的人有好好看住埃林吗?” “看住他?不。他很合作,再说,他也跑不到哪儿。不过——嗨,他朝我们这走过来了。” “两位长官,我得和你们谈谈。私下里。”满面堆着古怪微笑的埃林,走到了乔贞和赫尼面前。 “私下?”赫尼说。 “对。这是因为——” 埃林从胸前兜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铭牌,出示了一下。乔贞和赫尼马上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你……”赫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午餐时间到此为止,赫尼,”乔贞站了起来。“该工作了。” 他们三人进入红鲑鱼旅店里一间空房子,关上门。 “你也是……?”赫尼先指指埃林,又指指乔贞,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埃林身上。 “隶属军情七处的探员。很抱歉现在才表露身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瑞安对你说了关于我的一些话,是吧,乔贞先生?” “他说你是‘临时加入’成为达莉亚夫人仆从的。” “对,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等会再说。首先我要表明的是,我是来协助你调查‘布匹商’亨利的案子的,乔贞。不过现在看来事情真是一团糟。把你们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都说说吧。” “这是我们的独力劳动成果,你不是我们的上司,哪这么容易……”赫尼说。 乔贞对赫尼摇了摇头。“不必这样。我们军情七处探员的合作原则之一是,情报完全共享。你是案情纸上资料的所有者,你来说,赫尼。不足的地方我来补充。” 赫尼叹了口气,但也没有办法,便把亨利的死、与辛迪加的军火交易、大卫的嫌疑解除等情报统统说了出来,乔贞则补充了关于凶手杀人模式的猜测。 “等等。”赫尼说。“乔贞,你已经认定杀死亨利和杀死福达尔的是一个人了?” “现阶段看来,这是唯一可能。”乔贞说。 “那么,动机呢?你不是告诉我没有杀人线索的时候,就可以搜索杀人动机吗。我看不出亨利的死和福达尔的死,是出于同一动机。” “没错,我也看不出。但我想埃林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些想法。否则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自己是为了调查亨利而来,对吧?” “是的。先从瑞安说起吧——他是有前科的,罪名是‘私自购买武器’。而卖家据他供认,是‘一个来自南海镇的人’。考虑到情节不严重,当时没有进一步追究,直到亨利这个人引起我们的注意。现在我们知道,亨利是依靠私卖军备给辛迪加发家的,那么……” “你是说瑞安可能曾经是辛迪加成员?”赫尼问。 “我是不觉得,但不能排除瑞安和辛迪加有某种联系的可能。事实上,更重要的是福达尔这个人。我们发现,他每三个月都会给南海镇寄一封信。因为他出生在这儿,所以我们最初并不重视这个情况,直到把他和瑞安联系起来。我们本应该阻止他们和达莉亚夫人来到南海镇的,但是他们的行动真的很隐秘,而且……” “而且他们选择了乘坐地精的船,即使是军情七处也没办法强令停驶。”乔贞说。对于这类情况,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地精们的交通网络是逃亡分子的最爱。 “呼,没办法。所以我决定干脆跟着他们来,协助你进行调查。能把这些情报传递给你,看来我这步棋是走对了。从瑞安身上我们很难挖出更多的情报,现在应该解决福达尔的信件问题。我们需要知道他每三个月都寄信给谁,信中是什么内容。” “寄到南海镇的信件都在哪里处理?”乔贞对赫尼说。 “我们还没有邮局,信件都送到镇鱼商联合会的一个部门。” “那好,我们现在就过去。赫尼,叫多点人看好这地方。福达尔还活着的时候不是闹着要给红鲑鱼旅店派驻护卫吗?现在他的愿望终于成真了,可怜的家伙。”乔贞说。 第九章 他们出发没多久,又下起了急雨。一种奇怪的闷热气息随着雨点一同压落下来。当接近镇长办公室所在的城镇大厅的时候,雨声和一种不停歇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他们看见环绕城镇大厅的铁围栏外挤了一堆伤兵,正好堵在围栏入口,朝着里面叫骂。有的人甚至抓住铁柱子,不断晃动着,就像要强行闯入。围栏里侧的卫兵们把守着入口,把长矛伸出外面进行威慑。 “这是搞什么鬼?”赫尼加紧脚步跑上去,乔贞和埃林紧随其后。 “赫尼长官,赫尼长官!这边!”一个围栏内的卫兵朝赫尼等人招手。他们跑过去,避开伤兵们的视线,从一个隐蔽的小入口进入了里面。 “发生什么事了?”赫尼问。 “这些家伙突然来闹事,说是我们吞掉了暴风城发放给他们的补给。” “补给?哪里来的补给?暴风城连一块马粪都没有送过来!” “我们解释了,可他们完全不听,说是要把镇长……” “镇长……对了,镇长在哪儿?他没事吧?”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们已经增加了护卫。不过如果他们打算,呃,暴力解决问题的话,我们的兵力也许……” “这些疯子,”埃林朝闹事者群聚的地方看了看,“大概来了两百多个人。” “我会让我的人过来。”赫尼说。“对了,这些混账的队长呢?他是打算要放任手下人袭击我们的政府机关?” “他不在这里,赫尼长官。我猜他大概在镇外的营地里。你知道,他对这些人一直不管不顾……” “狗娘养的,我该去好好揍他一顿。”赫尼转向乔贞和埃林。“看来只能你们两个去调查信件的问题了,这边的事情我不能放着不管。没问题吧?” “忙你的吧。”乔贞说。“还有,小心。这些家伙一个个像是泥地里打滚的野狗。” 赫尼朝乔贞点了点头,然后将信件收发处的地址告诉了他。 乔贞望着远处这些伤兵。他们吐露着腥臭的气息,头部和臂膀上的泛黄绷带松脱,眼神暴怒,不断嘶喊着临时编造的口号,仿佛受伤而行动不便的部位反而为他们积累了过剩的精力。在苍灰色的天空下,他们就像生在南海镇上的大块锈斑,和谋杀案一同成为混沌的一部分。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狂躁的伤兵,乔贞想。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情况还有可能变得更糟。 “快走吧,乔贞。你还在看什么?”埃林说。 当赶到镇鱼商联合会的信件收发处的时候,乔贞和埃林已经被淋得不成样子。那只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身后的地板上垒着几个邮包。说明身份和来意后,这个信件管理员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还以为从暴风城来的探员,会是衣着整洁的绅士。可是没想到……我不能说我很失望,但是很难想像如此不修边幅的人,会有处理复杂案情的理性思维。我不是有意冒犯,但是……” 埃林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上前抓住管理员的手腕往后一扭,让它紧贴在背上,再把他的肩膀往下一压,把他的牙齿在桌面上磕出了印子。管理员呜呜噫噫地叫唤起来。 “绅士?没问题,我可以穿得很绅士,但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会变。”埃林说。 “听着,我们处理了一整天的杀人案,午饭都没吃完,还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已经很烦躁了。”乔贞把双手撑在桌面上说。“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现在直接回答我:你对‘福达尔’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呜呜噫呃……” “放开他,埃林。” “不合作的市民是我第二讨厌的人。”埃林把手拿了起来。 “咳,咳!”管理员摸了摸刚才被桌子边缘压迫的脖子,“……‘福达尔’这个名字我知道,当然知道。我们这儿一个月的信件总数都不到十封,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常客’了。每三个月都往寄一封信过来,都是同一地址。” “地址是什么?你记得吗?” “海螺街十七号。呃,其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因为南海镇根本就没有什么‘海螺街’。” 听到“海螺街”,乔贞皱了皱眉头。 “没有?”埃林问道,“那你把信送到哪儿?” “哪儿都不送。每次都有一个人主动来拿这封信。都是在信件到达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早上就来了,从来没出过差错。” “详细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乔贞说。 “呃……最早要说到三年前了。或许快四年了?我不大记得清楚……总之,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这个办公室,说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叫福达尔的人寄信来,地址是‘海螺街十七号’。他让我把这封信留着,他到时候会来取。为这事,他赏了我不少金币。从那以后,每三个月,都会有这样的信寄到这儿,然后他就亲自来取。大致就是这样。” “那个人的外貌如何?” “他很高大,总是戴着边很宽的帽子,不容易看见面貌……几乎都被帽边的阴影给遮住了。年龄我猜大概三十岁左右。” “就这些特征?几乎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埃林说。 “两位先生,我不知道你们正在办理什么案子,或许这个人是一个罪大恶极的逃犯?最好不是,如果是的话,一联想到三年以来我常常和这样一个神秘危险的人打交道,那我会痛恨自己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尽量帮助你们,事实上我这儿有一封福达尔刚刚寄到的信……” 乔贞和埃林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个管理员提供的情报超乎预料。 “稍等一下,我找找。就在这一包里面。……” 五分钟后,管理员翻出了一张淡黄色的信封,把它递给乔贞。 乔贞接过来,打量了一下信封上的字。管理员没说错,寄信人栏上填着“福达尔·明斯”,收信人地址栏则是“南海镇海螺街十七号”。 信口用红蜡封着。一般的信只需要用蜡盖住折到背面的一角就可以了,但写这封信的人似乎特别谨慎,上蜡的范围非常宽阔。乔贞撕开封口,把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抖落了出来。只有一张信纸而已。 “上面写了什么?”埃林问。 “近期将入港。务必留意。——就这些。意思很明确,不是吗?” “福达尔是在联系某个人。他告诉那个人,达莉亚就要到南海镇了。我们得抓住这家伙。” “你刚才说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取信来着?”乔贞问管理员。 “呃,既然信是今天早上到的……那么就是后天。最迟大后天。” “那好,”乔贞说。“我们会再来的。这封信暂时寄存在你这儿。” “可是你已经把它拆开了!” “再用蜡封好就是。别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信件管理员还没学会怎么封信。” “可是这封口上的蜡本来就已经太多了,”管理员面露难色,“我没办法把它平平整整地封好。”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可不管你怎么弄,只要让它看起来还像一封信就可以。对了,今天这些事,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不会的,两位先生。能帮助你们破案,我很荣幸——” 埃林打断了管理员的话:“别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你要发誓绝不向其他人透露。就算有人威胁你,只有说出去才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劝你还是不要说。你也许会因为背叛这个誓言捡回一条命,但是我们俩立刻会来把你的命收走,最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同。明白了吗?” 两人走出办公室后,乔贞对埃林说:“你不觉得刚才那最后一句话有点过了吗?什么‘把命收走’?” “我知道,就算他说出去,我们也不可能杀他。不过这是进入军情七处之后所能获得的唯一特色娱乐项目了。” 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乔贞随便吃了一些东西,就躺到床上,打算睡觉。窗外很喧闹:摔酒瓶子,狗吠,打拳头架。这种事情似乎没个完。在他的生活中少有宁静的一刻,而这又是特别忙碌的一天。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却又因为梦见了舍尔莉而过早地醒过来。那不是一个愉快的梦。他看见一片黑暗中,火焰朝四处喷吐,好些个五官扭曲模糊成一团的人在火焰的小道中追逐舍尔莉。他一开始似乎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跑,忽然又变成自己在地底看着她跑。最后那些五官扭曲的人猛地朝他转过来,火焰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就在这时候惊醒。当时还是半夜,他花了好些工夫才进入第二次睡眠。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了治安局,发现赫尼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劳。 “昨天的事怎么样了?”乔贞问。 “赶走那些混账花掉了我半个月的精力。我暂时不想谈这个话题了。” “我昨天得到的情报还算不错……” “等等,乔贞。我们又要忙了,关于你昨天的收获可以边走边说。你相信吗?瑞安被杀了。” 第十章 乔贞不是没有预料到瑞安也会被杀,他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总之,瑞安喉咙被割开,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红鲑鱼旅店已经有好几个员工请假,离开这个血气浓重的地方了。 乔贞来到事情发生的房间,蹲下身来,看了看瑞安那双已经死去的眼睛。和福达尔一样,他被发现的时候,那大片血泊的表面已经凝结了。即使到死,瑞安似乎还用上撇的嘴角表达出一副冷嘲的表情。 赫尼站在一旁,显得很焦虑。在昨天的冲突中,他脖子右边被石头砸青了一大块,现在连稍微转一下脑袋都不行。 “旅店周围一共有十六个护卫,后来为了处理那些闹事的伤兵,抽调了五个人。剩下十一个人在旅店的全部四个出入口附近巡逻了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现。乔贞,实话说,你过去有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敌人?他已经杀了三个人了,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别急,赫尼。”乔贞说。“这家伙当然是个老手,既然他能不慌不忙地办事,你就不能吗。福达尔的验尸结果出来了没有?” “当然没有!过去三年来,我们的验尸官一年碰的尸体还不到三具,现在距离他上一次工作已经有六个月了。我只希望他准备解剖的时候,懂得握住手术刀的刀柄,而不是刀刃。” 虽然场合不大对,但乔贞突然有点想笑。他刚开始和赫尼合作的时候,觉得他还是一个刻板、容易被说服的地方治安官,但不知是出于工作压力,还是和乔贞合作所带来的影响,现在赫尼也学会没事就冷嘲热讽了。就像埃林所说,这是军情七处“唯一的特色娱乐项目”。 “无论如何,他的工作量要增加了。把这家伙也送过去。对了,别忘了明天我们要去信件管理处等那个家伙来——如果他真的打算来取信的话。” “如果他就是凶手的话,我想大概他是不会出现了。就像你说的,信里写的‘近期将入港,务必留意’——既然达莉亚已经到了这儿,他又何必去处理那封信呢?” “这么说,你已经认定信里所指的就是达莉亚了?” “还能是谁呢?” “我都说了不要急,赫尼。我知道你现在很烦躁,但还是不要急。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看看明天会发生什么。现在我去找达莉亚问问话。” “那好,去吧。看上去她很信任你。从暴风城来的漂亮贵妇人天生不应该被我这样的土鳖治安官审讯……他妈的,脖子疼死了……” “得啦,赫尼。你真的没发现自己变得烦人了么。” 达莉亚仍然在自己的卧室里。半个小时前,她把马迪亚斯哄睡着了。 乔贞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得到仿佛不带任何情感和力气的回应后,走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香水的气味,仿佛是要强制性地抵抗死尸血腥气的入侵。他看到达莉亚坐在床上,双腿曲起,面色苍白。 眼前的情景让乔贞想起四年前,他在绑匪的房间中看到她的样子。那时候他和狄恩一同击败了绑匪,闯进了那间充满呛人气息的小密室,她也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墙角。她似乎花了全身的精力,才认出来眼前的两人是来救自己的。 如果是在四年前,乔贞会和她稍稍拥抱一下,以示朋友间的安慰。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再是经常给自己的仆从放假的贵族少女,他也不再是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生活的毛头小伙子。 乔贞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他睡着了。”达莉亚看了看躺在身边的马迪亚斯。 乔贞没说话。 “我不应该把他带来的。我应该一个人来,乔贞。我做错了很多事,我骗了你,……”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来这里度假什么的……但我当时想没有必要谈论这个。现在我们非谈不可了,达莉亚。我知道你现在情绪很差,但是……” “我一早就知道会出问题。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福达尔死的时候,我还欺骗自己,说这是意外……但是现在,瑞安也死了。这一定都是我的错。” 她没有看乔贞,眼神一直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就好像那儿躺着垂死的人。她的五指蜷缩起来,不平稳地放在膝盖上。 “不要太紧张,达莉亚。你现在很安全。马迪亚斯也很安全。现在,我想知道你到南海镇来的真正原因。” “瑞安对我说可以见到他。他是这样对我保证的……我相信了。我不该相信他的。” “见到谁?” “狄恩。瑞安说他认识南海镇一个叫亨利的人,这个人和狄恩有联系……亨利可以帮我找到他。我也许是昏了头才相信了他,可是……” “你确实是深信他了。否则也不会把马迪亚斯也带来。” “马迪亚斯还没见过他的父亲。但这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是为了我自己……多么自私。我太想念狄恩了。我既想念他,又恨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把我和肚里的孩子独自留在那个地方?乔贞,就连你也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这个问题每天都在折磨我……” “好了,达莉亚,冷静些。也许解决眼下的事情,可以让我们知道为什么。虽然可能会让你不安,我还是要告诉你:瑞安骗了你。我们对亨利做过了详细的调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认识狄恩——而且,就在你们到达南海镇之前,亨利已经被谋杀了。” “噢,天哪……” “这个叫亨利的人,和辛迪加叛军的联系很紧密。根据目前的调查,我们认为他是和辛迪加有了生意上的矛盾,所以被谋杀了。事实上,我们倾向于认为瑞安也和辛迪加有联系。他骗你到这儿来,我想,是因为你的身份——老人最重要的亲属。军情七处这些年来一直对辛迪加追得很紧,辛迪加为了扭转劣势,会采用各种手段。明白了吗?” 达莉亚无力地点了点头。 “现在,瑞安被杀了,无论什么原因,这表示我们当下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你。但是,南海镇的警卫力量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们觉得最有效的措施是——” “不,乔贞,别这样。” “……我们必须把你和马迪亚斯送回暴风城。”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你怎么知道瑞安是彻彻底底地骗我?也许狄恩真的就在附近呢?何况现在回去的话,老人会怎么对待我和小马迪亚斯……?” “这是唯一的选择,达莉亚。留在这儿太危险了。再怎么说,暴风城也是你的……家。” “不。不!我一定要见到狄恩,你们不能帮我找到他吗……?我现在绝不能回去!” “冷静些!看,你要把他吵醒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混乱,但是为了保护好你自己,也为了马迪亚斯,你一定要看清楚眼前的情况。深呼吸,达莉亚。冷静下来。” 达莉亚掩住了脸,肩膀不断地颤抖。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但这就像把烫伤了的手指放到冷水里一般,痛楚只会暂时被虚饰起来。 “坐船回到暴风城。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处理。你的安全太重要了,达莉亚。对马迪亚斯,对狄恩,对我都是。即使抛弃掉工作身份来说,我也不能让你在这个地方遇害。如果有了狄恩的任何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真的吗?乔贞。你保证?” “我保证。当然。” 最后,达莉亚还是抱了抱他。“休息吧。等联系好了船,我马上就过来。”乔贞说完,走出了房间。 乔贞没有告诉他关于福达尔,和那封信的事情。他眼下的职责只是要快些劝她离开,说出这件事没有任何好处。 狄恩。看看,你这么不负责任地离开,留下了多大的麻烦。 乔贞走下楼,找到了赫尼。赫尼还并不知道狄恩的事情,但是现在为了办案方便,乔贞不得不把大略的情况告诉了他。 “原来有这么复杂的内幕,”赫尼说。“军情七处真是了不得。放弃妻儿和继承权,他是怎么想的啊?” “我也不知道,但这不是我们要关心的,赫尼。瑞安正是用‘可以见到狄恩’为诱饵,把达莉亚骗来了。不得不说他干得不错,因为就连马迪亚斯也来了。如果在这世界上,老人会看重哪个人的性命,那就只能是马迪亚斯·肖尔,他的继承人。” “我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真的没想到。我的意思是,南海镇只不过是一个打渔卖鱼的小地方……现在却和暴风城最重要的姓氏之一联系在了一起?这事儿要是搞砸了怎么办?这会引起战争的,乔贞。” “这事有多严重,我比你清楚得多。我们的主要目的已经不是破案了,而是保佑这对母子的安全。你能尽快联系到出港的船吗?” 赫尼重重地叹了口气。 “来这儿之前,我们经过了好几家酒店。你没听到他们谈论什么吗?海上风暴已经来了,乔贞。所有的渔船在好几天前进了港,就是为了这一天。按照往年的情况,风暴至少要持续五天。就连有生意要做的地精也不会冒死出海的。” 第十一章 这天天还未亮,乔贞和埃林就来到了信件收发处。管理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却打理得衣冠齐整,仿佛他要参与什么政府会议似的。屋子只有正门一个出口,赫尼提供的十名卫兵已经潜藏在附近。 乔贞吩咐管理员:“如果那个取信的人来了,你只需要回回头,看看窗外,剩下的我们来处理。除此之外,不要做任何事。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我需要,呃,‘稳住他’吗?我曾经业余出演过三场戏剧,我想可以用一些语言上的把戏来……” “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除了回头看看窗外,不要做任何事。” “很好。记住了。如果有差错,让他跑掉了,我们大不了等待下一次机会,但是你就得付出一些代价了。” 管理员紧紧领子,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乔贞走出屋子,和埃林一起隐藏在对面一栋楼房的第二层,可以清晰地自上看到信件收发室里面的情况。卫兵们隐藏的位置也经过精确设计,确保可以及时通过手势互通信息。 “那么,”埃林说,“你觉得我们会有收获吗?” “很难说。不管他是谁,都应该知道了福达尔的信所说的东西。我的建议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进入了军情七处,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 乔贞看看埃林。“这句话你从哪听来的?哈克曼爵士?” “没错,他曾经是我的导师。” “他也是我的导师。那我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一届的?” “忘记了,这不重要,因为我在训练期结束前被除名了。原因是‘自制力不足’。后来哈克曼硬把我安插进某件大案的工作组,我又很侥幸地做出了一点贡献,才能够呆在军情七处。其实我本来都打算回家继承老家的牧场了。” “原来那个唯一没有从训练营毕业,还能呆在军情七处工作的人就是你。我以前常听说。” “很糟糕的名号。比起你的称呼差远了:‘狄恩·肖尔亲自发掘的金童’。你还是同届训练营中唯一全项目毕业成绩a的人。和我这样一个混吃的一起工作感觉如何,优等生?” 埃林用食指关节敲敲乔贞的肩膀。 “得了吧。每一个所谓军情七处的优等生,对平民百姓来说都是怪物。” “至少你还是神智正常的。” “暂时性的。我听说哈克曼爵士后来自杀了,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听起来你似乎和他关系不错。” “自杀?要我说,那更像一次谋杀。” “怎么说?” “他的漂亮老婆和两个女儿都被杀了,”埃林吸吸鼻子,“凶手是他最好的学生之一。他因为承受不了痛苦,在自家浴室里把自己缢死了。这该定性成间接谋杀。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我也不该告诉你。不过无所谓,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了。” 乔贞不由得想像,高大、精壮、冷峻的哈克曼爵士,怎样在浴室里把绳索套上自己的脖颈,怎样打绳结,怎样放置垫脚的东西。这个人教会乔贞如何审讯嫌疑犯,再三强调“要学会操控自己的情绪”,看起来他忘记了如何操控自己的情绪。他会预料到“对什么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这句话成为自己死亡的最好注脚吗? “好了。”乔贞说。“我们还是先关心眼前的事情吧。” 他们等待了一整天,没有任何收获。不要说来取信的神秘人,就连一个行迹可疑的人都没有发现。管理员一直心情紧张地端正坐着,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他僵直得几乎都没办法扭转身体关节了。 “回去好好休息,”乔贞对他说,“明天我们还会再来。说实话,你没必要这么紧张。” “你干得不错。真的。”埃林拍了拍管理员的肩膀。管理员尴尬地笑笑,今天一开始时那种自告奋勇的心情早就烟消云散了。 “那么,”埃林对乔贞说,“白忙活一天。你有什么计划吗?” “找个地方吃饭,回去睡觉。” “不愧是优等生——好吧,我再也不用这个词了,不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看我。说不定我回红鲑鱼旅店以后还得照顾那个小兔崽子。请圣光保佑,让我回去的时候马迪亚斯已经睡着了。” 听他这么一说,乔贞才想起来自己有一件关键的事没弄明白。 “难道你已经和达莉亚表明实际身份了?说清楚自己其实是……” “对,我已经说了。这对她没造成什么影响。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识得大风浪,一个男保姆的背叛根本算不了什么。你该比我更了解她的。明天见,乔贞。” 回到住处的路上,乔贞转进了和舍尔莉再会的那家酒店,打算吃点东西。 “好几天不见了,乔贞大人。案子调查得怎么样?”老板在把鱼汤端上来的时候对乔贞说。 “这和你无关。” “我的意思是……那本顾客登记薄,你还没有用完吗?这不是很大的问题,因为我只要找个新簿子来记录就可以了,就像我现在所做的……不过那本旧的,到了月底结账的时候我还是很需要……” 事实上自从大卫洗清嫌疑之后,那本登记薄就没有任何用处了,乔贞几乎都忘了这回事。 “明天来还给你。我用不着了。” “噢,那先谢谢了,乔贞大人。好好享受你的晚餐吧,我吩咐厨师给你特别加了佐料。来点喝的吗?” 乔贞并不是很能喝酒,而且出于职业原因,甚至从没有喝醉过。但是今天他突然打算把自己脑袋给麻醉一下。这好几天来的工作和遭遇,确实让他疲倦了。他想暂时地把凶手、受害人、各类线索通通抹去,以后再重新拾掇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装作看不见这片一团糟的景象,让黑暗来保护你。又一句哈克曼爵士爱对学生说的话。 半个小时后,他走出酒店,抬头看看,发现天已经黑了。当视线回到水平的时候,他看见舍尔莉正站在他面前。从舍尔莉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这次意外会面多少有些惊诧——不过更让她惊诧的是,乔贞以一种不合时宜的语气先开口。 “又见面了。” “是啊,乔贞……你好像喝了不少?真少见。” 乔贞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舍尔莉的不自在。这种“她和我在一起会不自在”的念头,让他难以忍受。 “那当然,你最后一次看见我喝醉是在四年以前了。……真是的,舍尔莉。为什么我们总要说这种废话?” 不等舍尔莉回应,乔贞就捏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远离酒店门的小巷口。 “放手,乔贞。你弄痛我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还用说?你和大卫的事情。或许现在叫你舍尔莉·朗斯顿夫人不算太晚吧?” “我们还没有结婚。” “好吧,你来告诉我其中有什么区别。想想那天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说的话,听上去就像‘四年没见,她单身,我还没有迟到’之类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把事实摆出来?你想要我释放大卫,早就该直说‘他是我的未婚夫’。那样就可以,不需要别的暗示。” 四年以前,四年以前……我受够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这些废话了。我要的是现在。 “我不知该怎么说,……” “那当然了,全都是我的不对,因为我看上去对你还有所求,让你困扰了。这样解释没问题吧?” “你喝醉了,乔贞。你……” “我不关心。跟我来吧,舍尔莉。” “去哪?” “回我住的地方。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保存了四年的东西。就放在我床头的桌子上。” “我不会去的。” “那当然,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朗斯顿夫人’。说实话,四年前我还没有学会如何逼人做假证之类的玩意,现在我可是什么花样都会啦。怎么,你生气了?我看上去像要伤害你吗?还是说你要打算给我一个和好的吻,或者……” 乔贞清晰地感觉到嘴角被指根扇过。这一巴掌与其说是打脸,不如说是打在了下巴尖上。 “……一个耳光。” “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刻薄了,乔贞?听我说,我和大卫的事你一点也不了解,或许你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我。现在我要走了,还有事要忙。” 舍尔莉转身离开,乔贞并没有追上去。她说得没错。我在军情七处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刻薄待人。对犯人刻薄,对同事刻薄,对自己刻薄。这种处理事情方式的诀窍就是把人逼到极限,那样你就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但我并不愿这样对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乔贞想。他只是看着舍尔莉的背影消失,然后在心里涌起一种诅咒自己的冲动。真该死! 回旅店的路仿佛比过去要长。那一巴掌并没有让他清醒多少,然而在摸到自己房间的门,却发现它竟然是虚掩着的时候,乔贞几乎完全醒酒了。他绝不会犯出门不锁这样的低级错误。 乔贞拔出匕首,先从门缝窥视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推门进去,马上察觉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上方直落下来,几乎在同一时刻,两道利刃一左一右同时袭向他的脖颈,就像一把正在闭合的剪刀。 乔贞立刻把匕首横在自己脖颈之前,袭击他的两把刀刃分别被匕首刃面和握柄的金属部分给截住了,发出清晰的碰撞声。它们的距离已经近得足够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印痕。袭击者正如同信件管理员所说,戴着边沿很宽的帽子,但不妨碍乔贞辨清样貌。 “接得不错。看来你就算喝醉了,也醉得有分寸。” “果然是你,”乔贞说。“狄恩。” 第十二章 狄恩天生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气质,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乔贞就发现了这一点。他就像出现在英雄史诗油画上的关键人物,可以自然地把他人目光吸引住,无论男女老少。然而,不久后乔贞就了解到,狄恩的内心和他外表气质之间的特殊矛盾。 相隔数年再次见到狄恩,一个老朋友,某种意义上的启蒙导师——乔贞不得不压抑住内心那一部分属于普通人的情感。如果不是深陷谋杀案中,他或许会爽快地邀请狄恩去喝几杯,叙叙旧。他要尽快知道,这个男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很久不见了。上次我们对练的时候,你这招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是你过得太悠闲?还是我的努力有了一点成效?” “我猜两者都有,乔贞。” 狄恩把双匕首收回刀鞘里。他一身黑色装束,想来是为了方便隐蔽行动,但那顶宽边帽却奇怪地显得突兀。他今年三十二岁了,但看上去并不显得比乔贞更年长。 “不出所料,每三个月取一次信,一直和福达尔保持联系的人就是你。很可惜,我不能事先把这个结论告诉同事。”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够明显吗。”乔贞说。“信封上的假地址是‘海螺街十七号’。你现在现身,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的海螺女孩?” “没错,这的确是……很明显。偏偏是你来调查这个案子,让我看上去像个兜售最俗气谜语的白痴。” 狄恩仰起头,微笑着呼出一口气。“海螺女孩”是他对达莉亚的爱称,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称呼她。 “你看起来更精明了,老朋友。”狄恩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现在正追查的杀人案不是你干的。给我一个回答。” “不。我没有杀任何人。” “那好。这样我的工作就轻松得多了。我是很想和你叙叙旧,不过……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事情这么纷乱让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狄恩注意到了乔贞床头桌面上舍尔莉的画像。 “说起来,你和舍尔莉怎么样?虽然我刚才跟踪了你,却没有听清楚你们谈话的内容,真可惜。” “不,不谈这个,狄恩。我会给你很多话题来选择,但这个除外。我们没有时间。” 乔贞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古怪的老友重聚场面。没有寒暄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但他知道,狄恩突然现身,自然不是来叙旧的。他们都在面临一个非常紧迫的情况,这个情况的重要性无需强调,只需立刻用行动来解决。 在四年前,达莉亚被绑架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没有时间去强调事情的重要性;他们要的只是事件解决后的结果。对这种行事方式与生俱来的理解能力,正是让狄恩把乔贞带到军情七处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一个问题。你和福达尔为什么保持通信?” “我需要知道自己离开后,达莉亚的生活怎么样。我真的很想念她……福达尔只需要给我一些简单的词句,比如‘好’或者‘不好’,有时候也介绍一下她的行程。还有……我儿子的情况。” “既然达莉亚已经到了南海镇,所以你没有必要去取信了。” “没错。而且我也不想多惹麻烦,我知道你们已经盯上了那封信。” “你为什么不去见她?我相信那对你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几年来,每当达莉亚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去向的时候,我都没办法看她的眼睛。还有马迪亚斯,你不想看看还未见过面的儿子吗?” “不,现在还不行。乔贞,因为现在情况很复杂,也很危险,而且你的调查还没有深入到那一步。有一些你无论如何都调查不出的东西,才是目前问题的关键。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老朋友。这关系到我为什么离开军情七处,离开达莉亚……” 从狄恩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是一场艰难的谈话。乔贞早就知道,狄恩是一个生错了家庭的人。他拥有无人可及的作战技术,但是性格中却缺少了一种最关键的东西,阻止他成为肖尔家族的真正继承人。当年两人营救达莉亚的时候,虽然行动计划大部分都由狄恩策划,然而最后也是他自己阻碍了营救的迅速完成。 他没办法下手杀人。当预感到自己的匕首即将夺去他人生命的时候,他的手指会不听使唤,同时内心受到强烈的折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就像有人要用铁丝捆住我的心脏”。 “我不会用软弱来形容你,”那时候,乔贞对狄恩说,“你只是……不大适应。” 狄恩并不接受乔贞的说法。作为潘索尼亚·肖尔的亲生儿子,却连杀人都无法做到,用“软弱”来形容已经是再也客气不过了。而且这种软弱还不仅体现在这一件事上。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事实上我自己也拒绝改变。认识了你和达莉亚之后的一段日子,我确实很快乐,可以暂时忘记这个麻烦。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数次向达莉亚保证,我会让她幸福——但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我还是潘索尼亚的儿子,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最后,需要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天终于来了。我因为自己的软弱付出了代价。” 接下来狄恩所说的事情,是乔贞完全没有考虑到的。他彻彻底底地吸收进狄恩所说的每一个字,让它们在自己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虽然狄恩一直掩饰他内心的问题,但对潘索尼亚来说,掩饰什么都是徒劳的。他把军情七处的未来寄托在还未出生的孙子身上,准备用比当年培育狄恩更严厉的方式来养育马迪亚斯。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能再出错。 他精心挑选了三名婴儿,准备让他们陪伴马迪亚斯成长,共同接受最严苛的训练,并且自然而然地成为朋友。在达到适当年龄后,潘索尼亚会给马迪亚斯安排验证他实力的机会——把这些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一暗杀。 “他把这个称为‘狩猎仪式’。这些婴儿全都是有才干的年轻士官和身体健康的贵族小姐的私生子,”狄恩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他用一点点金子把他们买下来。当然,没有人敢拒绝这笔生意。” 狄恩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儿子身上。在肖尔家族成长,就意味着出生之前就被卷入了一个由谋杀和阴谋组成的漩涡。他想反抗,不止一次想要暗杀自己的父亲来阻止这一切——但是他做不到。 “就算我真的能把他杀了,那又如何呢?他的亲信迟早会发现内情,知道我没有管理军情七处的能力。然后我能怎么办,再把这些人也全部杀了?我做不到,乔贞。 “达莉亚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每当她让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想像我们的儿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得尽力掩饰自己几乎要崩溃的心情。产期一天一天临近,我的恐惧也一天一天地加深。这就像眼前有一个深坑,里面全是毒虫,你还非得要踏进去不可——同时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最后,狄恩选择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他带着那些婴儿,逃离了暴风城。 “每次想起这个决定,我都只能嘲笑自己,而且每次嘲笑都会转变成厌恶和诅咒——我厌恶自己,诅咒自己的血统。达莉亚,我的海螺女孩,还有我们的孩子——在我眼里,他们是一体的,是唯一让我抱有希望的东西。但我却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了,还欺骗自己说是为了保护他们。” 进入了军情七处,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乔贞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现在那些婴儿怎么样了?” “他们都寄养在一个我认为很安全的地方。至少目前是的。” “你带走了他们,难道老人不会重新再挑选一批?” “这些私生子的父母,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远在我结识达莉亚以前,他就派人在全人类王国跟踪调查了好几年,最后选出了三对男女,无论他们有没有感情,强逼他们生下孩子。从这点上来说,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会退而求其次地采用他心中那些‘被淘汰的男女’。何况衰老也不允许他再花时间这样做。” 乔贞眉头紧缩,看着狄恩的眼睛。在米奈希尔的时候,狄恩显得大度、热情,拥有一种自然的魅力,当初也正是这些特征很快地吸引了达莉亚。但是事实上,他却是一个过分坦诚,过分脆弱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老人的拇指下苦苦挣扎,最后选择了逃离。 “不要太自责了,狄恩。我们现在应该……” “不,我还没有说完。我来告诉你真正让我痛苦的是什么。” 狄恩闭上眼,右手手掌在嘴上覆盖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做一次艰难的心里准备。数秒钟后,他把手放下来说: “你知道潘索尼亚‘狩猎仪式’的念头最初从哪儿来的吗?我身上。在我十四岁那年,他发现一个和我从小成长的伙伴,其实是他一个政治死对头的后裔,就让我去杀死那个孩子。这个彻彻底底的疯子觉得这是个考验继承人的好办法,决定变本加厉地应用在马迪亚斯身上。而那个孩子,你应该能想像到的,我没有杀死他,但是取走了他的一只手臂回去交差。他的名字是贾洛·凯密尔,现在还活着,已经成为了辛迪加的头牌杀手,并且无时不刻想着对我复仇。我相信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所以,现在的处境,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第十三章 埃林被喧闹声惊醒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头去看达莉亚的房间。他当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红鲑鱼旅店二十四小时都安排了卫兵把守,但他还是没办法安稳地睡在原来的房间里。但是说他打算守夜,却又偏偏睡得烂熟。 埃林感觉到很多东西:达莉亚的房间门仍然紧闭着,很安静。没有问题。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喧闹声也同时扩大起来,显然是有不止一个人在争吵。一个女工醒过来了,倚在仆人房间门口,满目担忧地望着自己。桌面上有一个未满的玻璃杯,微红色的酒液在其中颤动。埃林站起身,向大门外走去。 一来到外面,他不由得喊出一声:“这是搞什么鬼?” 旅店被一群伤兵包围了。他们手持武器,和卫兵们对峙着。他们一个个眼窝深陷,衣衫褴褛,在黑夜里就如同一堆腐烂得不太完全的食尸鬼,并散发着一种怪诞的狂热气息。有一些人在含糊地咒骂,另有一些人则高声呼喊: “滚出来!好吃懒做,只会让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的暴风城贵族们!” “公爵夫人是吗?是不是有位芙瑞雅公爵夫人在里面?你最好自己出来,否则局面会变得很难看。” “我们已经受够了。为你们卖命,结果却什么没有!” 埃林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家伙一直抱怨南海镇侵吞了莫须有的暴风城补给,前些天攻击了市镇大厅,现在他们来寻找新的发泄对象了。眼前大概有三十多人,但一旦起了冲突,或许还有更多的伤兵参与进来。 “你们有谁透露了这间旅馆的客人是谁?”埃林问领头的卫兵。 “不,谁也没有说。他们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突然?不。埃林看得出来,这是有准备的。他们被煽动了,全副武装来到这里。他们的人数是卫兵的两倍,而且有更好的武器。埃林不希望双方打起来,但他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让人窒息的紧张。他一个人无法控制局面。 “稳住他们,不要起冲突。”埃林吩咐卫兵之后,立刻回头往屋里走。他的目的只是保护达莉亚和马迪亚斯。他打算带着他们从相对隐蔽的出口逃出去,实在不行的话就先把他们锁到地下室,然后等待援军的到来。现在是深夜,他相信乔贞与赫尼立刻就会被惊动,带着手下人赶过来的。 但是他错了。他后来才知道,治安队的主力同时在另一个地方被困住,没有丝毫赶过来救援的余力。 他快步回到旅店内,朝女仆人做了一个“回屋躲起来”的手势,然后立刻踏上楼梯。他只踏上几步的时候,情况失去了控制。响亮的武器交刃声,以及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同时迸发出来。他回过头,看到自己刚才问话的卫兵被抓住了脑袋,往青铜制的厚重门锁上撞。屋子北面,另一个卫兵从窗外撞破玻璃摔进屋子里。侵入者们高呼着不会在战场上听见的野蛮、卑猥的口号,试图从各个入口挤进来。卫兵们想尽办法阻止他们,武器不能拦截住的,就利用庞大的家具来封锁,希望能暂时截住这狂怒的洪流。 埃林的太阳穴上方流下汗水。至少这些家伙没有举着火把进来,否则我们的人连一分钟也拖不了,他心里想着,开始估算自己能够搁倒几个。这个过程只持续了数秒,因为他回想起来保证达莉亚和马迪亚斯的安全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事情。 他快步登上二楼,在踏上走廊的一瞬间,月光恰好把他的背影打在正前方的墙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另外一个更为巨大的影子重叠了。他的心猛然一缩,明白自己身后有一个人。一个出现的时候没有丝毫声息的人在他的背后举起了手臂。 埃林拔出匕首,回身一挥。这一击速度很快,虽然他只是打算威慑一下对手,同时拉开距离。一次尖锐的交刃声后,他的匕首脱手了,掉落在楼梯下,插进地板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像那匕首本来就不在他手里似的。在他转过身之前,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那人影瞬间在他眼前消失。“他要去达莉亚的房间,我要阻止他”,埃林心里这么想,却无法移动脚步。遭殃的不仅仅是他的匕首。两道又长又深的刀痕从胸前一直划到腹部,他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击中的。他看着自己的血淋在前方的地板上,液体和木质地板接触的声音仿佛是在嘲笑着他的无力。 他瘫倒下来,无法动弹。他的视线盯着大厅某个角落,不能转动脖子,不知道达莉亚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听见了她的尖叫声。楼下双方士兵激烈交战的声音他听不见了。 伴随着痛楚的加剧,他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百分之三十的军情七处特工会在任务中殉职,但在探员群体中,这个数字下降到百分之七——这能不能说明我是一个幸运儿?他大脑里闪过了家乡的牧场,然后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牧场的画面陡然变成一片血红。他知道自己的眼皮子一直在眨,眼球在略微朝上翻,却无法控制住。鼻子被血糊住了,很难受。 经历了数次短暂的昏迷,他根本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死亡的过程真是又长又痛苦。楼下的喧闹声渐渐减弱,他根本不知道。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自己,心想:好吧,那家伙知道我没死透,要来结果我了。他一定已经杀死了达莉亚。我的任务失败了,结束了。 他没料到会再次听见这个声音。 “你受的伤很重,埃林。坚持住。” “……乔贞?” “你是什么生物啊?埃林。这个流血量都没死掉。我带了人来,马上给你包扎处理。不会有事的。” “……有个狗娘养的偷袭我……你背后的人……是谁……?” “是和我们一伙的。不要再说话了。” “达莉亚的房间……快去……” 乔贞和身后的狄恩交换了一下眼色,狄恩立刻往达莉亚的房间奔过去。 那场谈话之后,乔贞说服狄恩,首要的事情应当是去见达莉亚,说出一切事实,直接保护她。对于狄恩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迟迟不首先和达莉亚取得联系的关键原因,也正是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福达尔和瑞安都是贾洛杀的。”半个小时前在乔贞的房间内,狄恩这么说。“这是一个警告,说明他随时可以对达莉亚下手。另外,瑞安很可能也和贾洛有实际的情报交易。这都是为了把我引出来。为了复仇,他会不择手段。” “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时间磨蹭了。现在就去见她,狄恩。把一切都说出来。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她,现在就是唯一的补救机会。” 当时,乔贞感觉到狄恩的眼神显得痛苦而又隐忍。他已经下决心要面对自己性格中软弱的那一部分。一旦和达莉亚见面,然后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联系他们两人的纽带就会从完完全全的思念和担忧,转变为某种容易断裂的东西。但为了保护她,这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赶到红鲑鱼旅店,遇上了没有料到的混乱景象,很快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战斗。侵入者们并没有集中起来,以狄恩的实力在卫兵的掩护下将他们一一击破,实在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情。他没有杀任何人,只是用刀柄击晕,或者斩伤腿部。一旦受了伤,这些被教唆而来的侵入者很快就战意衰退了,就像怒气从伤口泄露出去一样。最后剩下几个没受伤的,也很快逃窜了。 最初乔贞还以为躺在二楼的是一具尸体,没想到却是还在呼吸的埃林。赞叹他生命力的同时,也感到了不安。这样凶恶、残忍的伤口不可能是那些外强中干的伤兵能造成的。 他把埃林交给能够进行医疗护理的卫兵,也奔进了达莉亚的房间。先进来的狄恩半跪在地上,几乎要停止了呼吸。 屋子里没有达莉亚的踪影。在墙壁上,有用鲜血涂写的一排大字: 我已经等了太久 这是显而易见的战书。 “他来过了。带走了她。”狄恩的声音在颤抖。 “慢慢来,狄恩。冷静。我们至少知道,这些血不是达莉亚的。贾洛没有伤害她。”乔贞说。 “你怎么知道?” “血的主人在这里,”乔贞走近写着血字的墙壁,在最后一个字的末笔前蹲下,拾起一颗头颅。他花了一点时间来回忆它属于谁:杜尔莫。亨利的“管家”,军火交易管帐人。 如果说墙上的血字是对狄恩宣战,那么这颗头颅就是对乔贞宣战。作为辛迪加的头牌杀手,贾洛清理掉了贪欲过度的军火商,如今终于轮到他的左右手杜尔莫。 然而,乔贞记得杜尔莫自从审讯后,应该是还被关押在监狱内才对,如今却以死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还光顾过了监狱,砍掉杜尔莫的脑袋?这混账做事真是仔细,乔贞想。他说了句“现在,我们应该去找赫尼来帮忙”,同时回过身,却立刻呆住了。 他看到马迪亚斯·肖尔出现在门边,双目惶然地望着眼前的两人,还有墙上的血字。 贾洛没有把他带走。这本该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贾洛却没有这么做。 狄恩慢慢站起身来。因为杀手的仁慈和戏弄,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对之抱持着无限歉意和悔恨的儿子。 第十四章 马迪亚斯是来寻找母亲的,结果看见的却是一排墙上的血字和一个身着黑衣的陌生人。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四岁小孩那样,他哭了起来。哭声很刺耳,作为小孩子的特权,他在毫无保留地倾泻自己的恐惧和不安。 乔贞把杜尔莫的头颅藏在背后,望向狄恩。如果没有人提醒的话,狄恩大概会呆呆地看着儿子哭一个晚上,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甚至还没有放下双手中的利刃,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 得打破这个局面才行。乔贞把头颅踢到床底下,在床单上擦擦染满血迹的手,然后上前把马迪亚斯抱起来。“我先把他托付给女佣,让人看守着,”他对狄恩说,“你没问题吧?” “不,我……做你该做的事吧,乔贞。” “好。你需要一个人呆一会吗?冷静一下。” 刚说出口乔贞就知道自己的话有多愚蠢。狄恩真正需要的是拥抱自己的幼子,像一个父亲那样对他说话。但他能说什么?你妈妈刚才被一个变态杀手抓走了,现在爸爸要去打败坏人把她救回来? “没事。我留在这儿,看看还有什么没发现的。” 乔贞到大厅把马迪亚斯交给女佣,然后再回头上楼的时候,小心地避开了埃林留下的那滩血迹。他发现在扶手上有两道血痕,间距和埃林胸前两道伤口的间距是一致的。除此以外便再也没有争斗的痕迹。 埃林是在楼梯口遭受到瞬间攻击的,乔贞想。作为一个军情七处的探员,他占据了可以俯瞰整个大厅的位置,却被人从正面造成致命伤,连一点反抗迹象都没有。乔贞觉得自己可以形象地感受到“辛迪加的头牌杀手”这个称号了。 他一回到达莉亚的房间,就立刻避开关于马迪亚斯的话题:“怎样,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很显然,狄恩也在竭力使自己的注意力回到更重要的问题上。 “你说得对,他没有伤害达莉亚。整个场面都很干净。床单的皱褶看上去只是达莉亚被惊醒的时候自然形成的。他只是很快地用击打或者扼喉的方式让她失去意识,在墙上留下这些东西,然后离开。” “他还利用了那些伤兵制造的骚乱,好让自己快些脱身。” “这不是必要的,即使没有骚乱,他也可以完成这件事。但是他却选择了一种更稳妥的办法。” 对,没必要。按贾洛的实力,他完全可以把卫兵都暗杀了,再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乔贞想。他接触过很多一流的杀手,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完全相信自己的实力,并且非常沉迷于展示这种只属于个人的实力。只要是可以独立完成的事情,他们绝不会寻求外界的帮助。 除非贾洛还有别的目的。 乔贞想起了前些日子,伤兵们围攻市镇大厅的景象。那个场景和今天的情况如出一辙:他们喊着廉价的口号威慑对方,眼神里充满亟待发泄的暴力欲望。只不过今天他们更进一步地带上了武器—— 他想起了一个人。 “狄恩,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你说你取走了贾洛的一支手臂。是哪一支?” “右臂。我不会忘记的。” 乔贞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独臂士兵缺少的也正是右臂。虽然仅仅见过一次,但是乔贞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在酒店里,一群伤兵围坐在独臂人周围,仔细倾听的样子。那时候,他们的眼睛都闪烁着激动且危险的光芒,就像一束光打进黑暗的深井中一样。 乔贞猛地把拳头往桌面上一砸。“那个混蛋,我曾经离他那么近。” “你……见过贾洛?” “没错,一定是他。他不是‘恰好选择’在这次骚乱发生的时候动手。这全是他一手策划的。现在他应该……” 乔贞没有继续说下去,花了几秒钟把脑袋里的东西彻彻底底地整理了一遍。市镇大厅的骚乱。对红鲑鱼旅店的围攻。杜尔莫的头颅。亨利的军火交易以及死亡。和贾洛唯一一次碰面,在保护着舍尔莉走出酒店的时候,乔贞确实感受到了贾洛充满挑衅的一瞥。 他立刻意识到,这个严酷的夜晚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们得快离开,狄恩。”他说。“他的目标不仅仅是对你复仇。我们得在这一切变得更糟糕之前阻止贾洛。” “你在说什么?贾洛杀死了福达尔和瑞安,逼迫我现身,绑架了达莉亚。做了这一切,他还想要什么?” 狄恩显然被乔贞的话激怒了。这并不是对特定的某个人发怒,而是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乔贞突然告诉他“你不是唯一的目标”,这就好像降低了发生在他身上事情的重要性。 “冷静点,狄恩。我们应该快去市镇大厅,路上再解释……” “我需要你现在就解释。现在!否则我不会去什么市镇大厅的,现在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到达莉亚……” “你不是悲剧唯一的男主角,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天啊,狄恩,你的专业素质和耐心哪去了?这样被个人情感控制,只会让我们的目标模糊不清。你经历了很多事情,但世界不是绕着你和达莉亚转的。我拯救达莉亚的心情和你一样急迫,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并且更要相信我现在的判断。” 有那么一瞬间乔贞以为狄恩会不顾一切地破窗而出独自行动什么的,但最终狄恩还是把双匕首收回了鞘里,深呼吸了一次,然后说: “……你说得没错。就跟着你的线索来吧,乔贞。我想刚才的表现,恰好再次证明了我不适合领导军情七处。” 你就是你,没必要强逼自己去适合那个老人才能做的肮脏活儿。乔贞打算把这一句发自内心的话留到解决问题之后再说。 离开红鲑鱼旅店之后,乔贞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闷热。或许又要下雨了。他能想像到数十里外的海面上,灰蓝色的巨涛层层涌起,仿佛要把空中的乌云拖拽下来。 他们借走了红鲑鱼旅店的两匹马,赶到了市镇大厅。情况比乔贞想像得更严重:眼前已是一片战场。伤兵和卫兵们并非只是试图入侵和防御,而是真真切切地厮杀。血液从不同的人身上溅出,和不同的惨叫声交织起来。有人举起了火把,不久后浓烟便从建筑物的数个角落升起。有人着了火在地上打滚,然后被长剑钉在地上。 没有犹豫,乔贞和狄恩立刻投入了战斗。这些家伙比包围红鲑鱼旅店的人凶恶许多,但终究只不过是残兵败将,正好南海镇的卫兵们大多是装备不齐训练懒散的民兵,所以才会一时不相上下。但是当狄恩参与之后,局势立刻变得不一样了。 “你们该觉得幸运,”乔贞看着那些被狄恩制服的人心想,“至少不会死在这里。干脆学乖一点自己扔下武器吧。” 论单人白兵作战的能力,乔贞想像不出有什么人可以超越狄恩。更不要提他甚至还总是避开致命处。就算是那个贾洛,也没办法和狄恩用武力直接对抗吧?他奇怪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设想里,使用了疑问句。 相当数量的敌兵被驱赶以后,一小队人马从建筑物里杀了出来。乔贞看见了赫尼,他受了伤,拖着一条手,但也算不得大碍。当他们汇合的时候,局势已经基本稳定了。 “那个家伙是谁?”赫尼看着擦拭自己匕首上血迹的狄恩,对乔贞问。 “他是我们的——我的同伴。这个先别问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天啊,我真是没办法原谅自己。从第一次被围攻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的。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乔贞。但是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要是太快传开就完了。” “说吧。” “镇长被暗杀了。我知道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说‘暗杀’很奇怪,但这就是事实……我们最初还以为他是把自己锁在了办公室里。咽喉被干净利落地割开。乔贞,你有没有和我想到同一个人?” “我有的,赫尼。看起来你还不知道红鲑鱼旅店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晚些再告诉我吧。我得清理这个残局,还有我自己的手也……你觉得我的手骨头断了吗?没有?那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天哪,这真是一团糟。” “你看起来好像对自己的镇长被杀没什么感觉。” “我一向都讨厌他,虽然没有讨厌到想要他死,但是你猜我刚才在他办公室里发现了什么?一整扎崭新的铸币,还有一份记录了详细款项数目的‘紧急军饷配发书’。这些东西被摆在他的桌面上。是杀手故意让我们看见的。” “这么说,暴风城给这些伤兵的补给是确有其事,只是给镇长贪污掉了?” “看来是这样。不过,有件事很让我困惑,乔贞。别告诉我杀手是个为伤兵抱不平的蒙面英雄之类的。他没有拿走那些军饷的一个铜币,就好像为民除害了留下‘恶人的罪证’之类的。” “不。他的目标是南海镇。我来告诉你我的结论吧:杀手是辛迪加的人,并且因为交易纠纷而杀了亨利,这个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追查这个案子,而且又有一支攻打过辛迪加的军队留驻在我们这里,这一切都表明对他们来说,南海镇是个威胁。他不需要那些钱。他只要一次对我们的警告。我有一些证据表明他早就潜伏在伤兵队伍里面了,这需要你更多的配合调查去证明。” 当然,这只是故事的一半。另外一半乔贞暂时没打算透露给赫尼。 “我们又晚了一步。”狄恩说。 “……是的。” 天已经快亮了,所有人都需要休息。狄恩说要去红鲑鱼旅店附近,同时也可以暗中护卫马迪亚斯,乔贞没有理由限制他的行动。他回到了住处,在强烈的疲劳侵袭下,倒头就睡着了。这个麻烦的夜晚最初只是由舍尔莉给他的一巴掌开始的,如今却在一片血腥气中结束。 仅仅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乔贞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所惊醒。他警觉地握着匕首打开门,看见满脸不安的赫尼站在门口。 “发生什么了?你不用休息的吗,赫尼?” “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吗?我处理完现场的事情,马上回到家……,”赫尼停顿了一小会儿,仿佛是在搜索合适的词汇,“然后发现舍尔莉不见了。” 乔贞立刻感到强烈的头晕。 当时在酒店,贾洛看见了他用手臂保护舍尔莉。 既然他已经用杜尔莫的头颅进行了挑衅,那自然就会有进一步的行动。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情况看起来很明显……” 剩下的话乔贞没有说出来——我们输了。 第十五章 乔贞,这说起来非常尴尬。我的近身格斗考核成绩是a。但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打中我的。如果你想逮住那个混账,来硬的可不行。带上南海镇的卫兵也没用,这些业余的家伙只能添乱。你会用枪吗?” “按你的描述,就算我能瞄准他,也只有抠一次扳机的机会。更何况我又不是丹莫罗巡山队成员。说实话,我也不打算和他单对单。我有一个帮手。” “帮手?” “按作战实力,应该说我是他的帮手才对。看起来是时候告诉你了。” 这天早上,乔贞来到了埃林的病房,把关于狄恩和贾洛的事情说了出来。 “噢。原来有这么多内情……真有趣。没想到你和狄恩还有达莉亚竟然是……啧啧啧。” “你是不是搞错了重点?而且看上去你不怎么吃惊,这让我挺失望的。这整个事件可以说是军情七处最大的秘密,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我比你混进这个世界更早,乔贞。自从知道连哈克曼爵士这样的人都会自杀之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吃惊了。” “这么消极的说话方式可不像你。” “被那个混账把我当成木头一样雕了两刀,又要忍受这医院恶鬼一般的护士,我难道还不够乐观吗?” “随你怎么说吧。”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为什么要把真相告诉我?你难道不怕我这些事情透露给老人?” “透露给他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能领赏?最主要的原因是,”乔贞说,“我和狄恩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我们俩失败了的话,达莉亚也会死。必须有一个人记住这些真相才行。” “噢,这么说你是把自己的担子卸到我身上了?好吧,你们都干干脆脆地去死,留下我回到暴风城,老人一定有一整套特殊待遇为我准备着呢。” “所以你还是祈祷我们能活着回来吧。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弄清楚的真相,我不希望自己的工作成果就这么消失掉。当然,我相信你还是能守住这些秘密的。要是我和狄恩回不来,这些‘遗产’就随你处理了。” 乔贞走到门边,又被埃林叫住。 “我听说了舍尔莉的事了。” “……赫尼那家伙实在是多嘴。” “我不是有意打探,只是赫尼昨天在我面前一直念叨着‘舍尔莉危险了,我该怎么办’之类的话,所以我就……稍微问了一下。” 乔贞皱了下眉头。起初他和赫尼都希望舍尔莉的突然消失和杀手没关系,但是最终在舍尔莉卧室里发现的一种绿色毛絮证明了一切。整个南海镇,这种毛絮只存在于镇长办公室的地毯上。从杀死杜尔莫,绑架达莉亚,杀死镇长,再到绑架舍尔莉,贾洛每次都领先了乔贞一步。 “好吧,知道了就知道了。虽然我和她也没什么特殊关系,但是从工作原则上来说,她一被卷进这件事,我就应该放弃调查才对。” “原则是处理公事的时候使用的。现在你和狄恩是在处理个人问题。所以,放手去干你的英雄活儿吧,救出两位美人,把那狗杂种抓回来在我面前赔罪。还有,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对乔贞来说,舍尔莉是最不应该被卷入这件事情的人。她只是个普通人。对军情七处的那一套完全没有概念。但是,她对乔贞很重要,唯独这一点不幸地被贾洛发现了。贾洛用和对付狄恩相同的办法对付他。 那个混乱的夜晚之后,乔贞和埃林找到了管理伤兵的队长,才知道这个蠢货整天就闷闷不乐地缩在自己的帐篷里,竟然对自己手下人的作为几乎一无所知。他甚至连一份完整的队员名单都拿不出。没有人知道贾洛是什么时候混进队伍的,也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但是按照一个士兵所说,“他的话很有说服力,我们都信他,愿意按他所说的做”。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赫尼对乔贞说。“他不仅仅是一个杀手,还是一个天才的领导人。真该死!我们应当怎么办?到哪儿去找他?” 一流的杀人技术和煽动力,这家伙做老人的继承人倒满合适的,乔贞想。 狄恩说:“虽然他没有留下什么实际线索,但我大概能猜到他在哪。既然他是留言给我的,那么就会在那个地方……” “等等,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明白,”赫尼打断了狄恩的话,对着乔贞说,“乔贞,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一身黑衣戴帽子的家伙是谁,凶手又是谁。我能理解为什么凶手抓走了舍尔莉,因为你在和他作对……那达莉亚被抓走又是怎么回事?而且这个人突然出现,你又说他是我们这边的。我对这件案子的了解还停留在‘匿名信’的那个程度,现在已经完全迷糊了。” “我们俩会去找到凶手的,你不要再管了。这已经超出了你的管理范围。”乔贞说。 “或许我可以给你们派一些人手……” “不需要。” 赫尼上前一步,抓住了乔贞的领子。 “超出我的管理范围?不需要我的参与?我的亲妹妹被绑架了,乔贞。说实话,我已经不关心你们能不能抓到那个混账。我只希望舍尔莉能回来。现在镇长死了,整个南海镇一团糟,我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能睡上好觉了,我没办法承受关于舍尔莉的坏消息……” “这么做正是为了保护你们。”乔贞说。“但是我不能向你解释原因,因为这和军情七处的内部事情有关,任何外人掺进来都是愚蠢的,你得离远点。好好做你的事,等我们把舍尔莉带回来。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乔贞并没有夸大说法。他和狄恩的计划是直接杀死贾洛,切断所有秘密被传播出去的可能。简单地说,他们希望瞒住老人。一旦带上赫尼的人,那么保守秘密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当老人的触爪探出的时候,赫尼也难逃其咎。更何况,现在赫尼根本无法提供足够数量的人手。贾洛在伤兵的掩护下冲破监狱杀死杜尔莫的时候,放出了不少在押犯人。 赫尼只是一个勤勤恳恳为自己家乡工作的人,就算没有这次事件,照样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虽然缺乏一些“专业素质”,但是乔贞实际上是敬佩他的。他不忍心见到绝望情绪入侵这个老实好人的生活。他看着赫尼的眼睛,能感觉到他在尽力掩饰自己强烈的愤怒和不安。这两种情绪一旦混合起来,产生的化学反应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发疯。 “你爱她吗?”赫尼的声音发着抖。“她被绑架了,为什么从你脸上看不到一点焦虑?” 乔贞没有说话。焦虑不能驱使我把事情办好。 “算了,不要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我不想听。我恨你把舍尔莉牵扯了进来,更恨我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带她回来吧,乔贞,我只能相信你能办到。如果失败了,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我会杀了你。” 杀了我?不。你太善良了。你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乔贞说。 “还有,不知道你还需不需要这个讯息,”赫尼说,“福达尔和瑞安的验尸报告出来了。他们的伤口上都检查出了可以使身体麻木的毒药,这种毒药在进入血液之后立刻就会发作。而且杀死他们的不是一刀,而是两刀。也就是说凶手在他们脖子的同一位置割了两次。这真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混账。你们俩小心一些。” “很好,这个情报非常有用。现在,我们得离开了。” 乔贞和狄恩是在清晨离开的。他们打磨了武器,带上了一点干粮。当跨上马背的时候,天正微明。他们知道马匹用不上多久,因为很快就会进入山脉。 “那么,”乔贞对狄恩说,“我们有明确的目的地吗?” “没有确切的地名,但我不会忘记那条山沟。那是我和贾洛最后一次见面,然后取下他右手的地方。既然他要找我复仇,却又没有直接在南海镇袭击我,那么就一定是选择在结下仇怨的地方进行。达莉亚也会在那儿的。” “你有和马迪亚斯说什么吗?” 狄恩摇摇头。“什么也没有。” “你应该和他谈谈的。当然,不是说出你的身份,只是一些随便的谈话。” “我总觉得……时机未到,没办法开口。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机才合适。我们还是专注在手头的事情吧。”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是:也许从今以后狄恩和马迪亚斯就再也无法见面,而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可能丧身。就算顺利杀死贾洛,救出了达莉亚,那也将是新一轮麻烦的开始。狄恩不知道怎么对达莉亚表白这一切。 但是这些都不那么重要。 “那么,出发吧。”乔贞说。在军情七处受训的第一天,他就被告知了“工作必须和个人感情分离”,但此刻他心里想的,却只有一个人而已。 第十六章 这天下午,乔贞和狄恩找到了那座山中的小屋。它已经很老旧了,从远处看起来像一根丑陋且腐烂的原木。小屋前有块空地,铺着两块已经生满了虫的毛皮。乔贞认出来那是狼皮。小屋的门紧缩着,有三扇窗户,其中两扇被封住了。乔贞从唯一见光的窗户往里看。 “有人吗?” 没有回应,乔贞又重复了一次,然后一个苍老得难以辨清的声音回答了他。 “什么人?” “只是过路人。想找个地方歇歇。” “进来吧。门没锁。” 乔贞在推门的时候,以为它立刻就会倒下去,在地板上化为一片雾气。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光线。 “我看不见你们。”苍老的声音说。 “我也看不见你。太黑了。”乔贞说。 “已经天亮了吗?我不知道。也许我的油灯里还有油。等等。” 乔贞和狄恩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说话。片刻后,屋子的角落亮起了一圈微黄的光,形状如同一只张开五指的手掌。这光照亮了屋子主人的脸。 这个老人闭着眼睛,眼窝深陷,明显是个瞎子。沟壑交错的脸就像曾经摔在了一整地的锈铁钉上。他坐着,膝盖旁边靠着一支被锯短了的猎枪。 “能看见了吗?”老人说。 “谢谢。现在亮堂起来了。” 老人朝左边垂下脑袋,然后又慢慢抬起来说:“你们是不是来杀我的?” 乔贞皱了皱眉头。 “不。我们只是路过。” 老人张开嘴,就像干渴了一整天后等待落雨的人,沉思着些什么。他随后说:“啊。那你们一定累了。这条路多少年了从来没有好走过。找地方坐着吧。” 老人用一顿饭招待了他们。他在屋子中央悬挂起一个铁锅,里面煮着的麦糊表面上不断出现大大小小的气泡。他左手拿起阔口的铁杯,右手用勺子捞起麦糊把杯子斟满了,然后放在乔贞面前。然后是狄恩的。 乔贞握住杯子的时候,发现老人触摸到了自己的手。老人粗砺的手指尖在乔贞的手背上按了按,然后捏了一下食指和中指。 “年轻人。多少岁了?二十五?” “没错。” “你呢?”老人问狄恩。 “三十二。” 老人点点头。“吃吧。” 老人端起自己的杯子,让一口麦糊流进他干枯的喉咙,然后说:“你们不是猎人。” “我曾经干过打猎的活儿,野猪、野鹿什么的,但已经不干了。”乔贞说。 “你现在猎的是人。对吗?” 乔贞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 “乔贞。” “那,这边这位呢?” “没必要告诉你。” “我能分辨得出来,”老人点点头,“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我就是知道。那些和我一样的人。” “和你一样?” “一样都是杀人犯。我们追逐目标,取走他们的生命作为战利品。” “我想你猜错了,”乔贞说,“我确实杀过人。有必要的话,以后还会杀。但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有什么区别吗?我怀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了。啊,我上一次和人谈话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老人给乔贞和狄恩说了他的故事。 五十年前,他和妻子在这里安家了。他打猎,妻子把剥下来的毛皮加工,然后担到南海镇上去卖。当然,那时候的南海镇只不过是一个贫穷的小渔村而已。现金交易是很少有的事,毛皮和兽肉换来的往往是布匹、针线、鱼肉。 “我们生活了十年,却没有孩子。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有的男人会因为生不出孩子而怪罪、打骂自己的女人,这些男人都是一些畜生。我的妻子那么地温柔、可爱,为了她过得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们的毛皮制品质量很好,逐渐吸引来了一些行脚商人。商人们付得起现金,为了最先拿到货物,开始直接拜访这一对夫妻。 没有过多久时间,他就意识到了与其和商人们做毛皮交易,不如直接从他们身上取走金钱。 “这都是为了我的妻子。她身子弱,为了满足那些贪得无厌的商人,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干活。弄坏了她的身体赚来的钱,我不想要。 “第一次的时候,出了点麻烦。看见这个吗?”老人举起右手手掌,上面缺了小指。“我不得不对妻子撒谎,说是修捕狼陷阱的时候不小心弄掉的。看见她为我而伤心流泪的样子,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不能再失手了。” 他们的日子很快宽裕起来。他每次都把商人独自带到外面,回来的时候揣着一把发亮的铜币。他对她说,皮毛都被带到大城市卖了,所以才能换到这么多钱——这并没有阻止妻子日渐增长的怀疑。 有一天,她跟踪了他,看见了他是如何干已经轻车熟路的活儿。 “她哭喊着,叫我‘恶魔’,‘怪物’。那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无论我怎么解释说这是为了她,她都不听,在我面前跑掉了,就好像我会伤害她似的。我们的婚姻就这样结束——她在那一天坠下了山崖。我不知道她是失足掉下去还是自杀的。我没有去找她的遗体,很奇怪,我明明是应该这么做的。 “从那一天后,我就再也不干那活儿了。这就是我对她的哀悼方式。然后我就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天啊,日子太长了……我也曾到镇里去找女人,但最后都放弃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她。而且,镇里的人也开始因为商人的失踪怀疑我,我就再也不去了。” 他独居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他看见苍白色火烟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就是看见了。我走到火烟升起的地方,在坑洞里发现了一个孩子。他浑身是血,快要死了。我把他抱了上来,才发现他的右臂,”他用手指在自己右肩靠近脖子的地方比划了一下,“从这里被斩掉。” 乔贞看了看狄恩。他的呼吸略微有些加速,眼睛直直地盯着老人。 “我把他带回家,替他包扎,用上了从商人那儿得到的上好的草药。受了那么重的伤,只过了一个月就能下床走路了,两个月以后开始帮我干活,那真是一个好孩子啊。我开始琢磨着把他收做养子。对了,他的名字叫贾洛·凯密尔。 “后来,有两个陌生人突然找上了我,说要买下他。他只是一个独臂的孩子而已,他们要买去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拒绝的,但是早些年挣的钱都花光了,我也一天一天地变老,打猎开始困难了。最后我……天哪,那真是一个让人痛苦的决定。” “你卖了他?”狄恩说。 “听我说完,年轻人。那天晚上,他们都住在我家里,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带他走。钱已经付了。我睡不着,心跳得厉害,很难受。我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突然间听到了一个声音。从我体内发出的声音。它在对我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解脱。贾洛会留下来,钱也会留下来。释放我吧,我是你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掩藏。我能带回往日的你。’” 他停顿了半分钟,仿佛是在回味那种感觉。 “我带上了刀和枪,来到那两个买家的房间。就在我要下手的时候,贾洛出现了,对我做了这件事。” 他用两只手的食指抬起疲惫的眼皮。两只眼球所在的地方只不过是深黑的洞穴。然后他放下手,掌心朝下地搁在膝盖上。 “他用刀刺进我眼角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兴奋。我马上意识到,他和我内心里住着同一种东西。两个多月来的和善面容都是假象。现在真正理解他的人来了,他该离开我了。或许没有杀死我,也算是他的谢礼。我在黑暗中挣扎了不知多少天,诅咒他,诅咒这个世界,发誓要杀死更多的人。但那只不过是没意义的抱怨而已。我心中的恶魔已经死了,被更邪恶的东西打败,吞吃了。我再也没有能力去伤害别人。” 他把手掌放在胸口上。 “我多么想把它换回来,但是做不到。就像心已经不会再跳动了。你呢?年轻人。也来把手放在心口上。你迟早会听见那种声音的……因为我们都是无可救药的人。” 乔贞放下铁杯。 我不是。 天黑了,乔贞和狄恩离开了老人的家。他们骑上马的时候,老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对他们说: “我想请你们帮个忙,年轻人。” “说吧。” “能不能杀了我?” 老人仰着头等待回答,看上去只是要求别人帮忙做砍柴之类的普通活儿。 “为什么?” “因为我老得抠不动扳机了,不能自己干这事。你看,就连枪在哪儿都找不到。刚才还搁在我脚边的。” “不,”乔贞说,“我们不杀你。” 他们策马远离小屋。老人在屋外站了很久。一阵风吹来,把地面上的腐烂狼皮挪了挪。 “按你说的,没想到真找到这样一个人,”乔贞对狄恩说,“他提到的两个买家应该就是辛迪加成员。你看上去气色不大好,没事吧?” “我没事。你注意到他刚才说的苍白色的火烟吗?” “我也正在想那是什么。” “那是我干的。把贾洛扔到坑洞里之后,我点燃了一枚信号弹。” “为什么这么做?” “我以为……我以为这样或许就能吸引人来,救下贾洛的命。同时我还要拿着他的一只手臂到潘索尼亚面前,装作自己已经杀死了他。我总是这样,懦弱地选择一种看上去可以两全的解决问题方式。十多年来我丝毫没有改变。四年前我重蹈覆辙,带着那三个婴儿离开了达莉亚,又自以为这样可以解决问题。最后还是一团糟。” “够了,狄恩。说这些没有用。” “乔贞,我真希望能像你那样,做事没有丝毫犹豫。或许从一开始,我就应该选择更直接的方式,要么杀了贾洛,要么带着他逃跑。任何一个选择都比现在这样好。” “我不像你说的那样,丝毫没有犹豫。”与舍尔莉重逢之后的几个场面在乔贞脑海中浮现。“但是这一次,我们没有犹豫的机会了。你一定要下决心,狄恩。对你来说,杀死贾洛,救出达莉亚,这是两个目标,不是一个。你一次只能选择一个目标。” “那你呢?乔贞。杀死贾洛和救出舍尔莉,对你来说也是两个目标吗?” “不,”乔贞说,“我还要你和达莉亚也活着。” 他们没有再说话。继续跑了一分钟后,两人几乎同时让马停下来。 在前方不远处的山沟内,一缕苍白色的火烟缓缓升了起来,渗进了暗蓝色的天幕。它看上去就像是空气内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仿佛十八年来已经出现过了无数次。 “他在等我们。”乔贞说。 第十七章 乔贞和狄恩放了马,走进那条山沟。随着离白烟升起的地方越来越近,乔贞也渐渐觉得步子沉重起来,脚底下踩着草堆的响声如同锯子切割生肉一般刺耳。他幻想自己见到的只会是两具尸体。他把手放在了匕首柄上,拔出一半又插回鞘里,就像害怕它会在关键时刻不听使唤似的。 “任何时候都要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乔贞想起哈克曼爵士的这句教诲,然而这一次从头到尾紧握住主动权的是贾洛。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 山沟左侧是绝壁,一阵风从上直吹而下,带来一种腐臭的味道。乔贞没有观察狄恩的表情,心想他正在和自己遭受着类似的心理折磨。他们也没有说话。在树林间穿越一阵后,他们在火烟升起的地方,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一片开阔地的中央,有一团逐渐散开的白烟,是信号弹使用过后的痕迹。在白烟的旁边,达莉亚和舍尔莉背靠着,被绑在一根柱子上。绳子同时绕过她们的脖子、腰部和脚踝,双手交叉在背后,嘴巴被布条蒙着。在柱子的上方,悬挂着一把三尺多宽的月牙形刀刃。刀刃由一根绳子牵引着,绳子绷得紧紧的,尾端捆在地面放着的一件不知装着什么的灰色包裹上。 乔贞睁大了眼睛,仿佛感到四周的黑暗都在朝自己压来。这是一个行刑台。一旦牵引的绳子断了,或者把沉重的灰色包裹移除,那把巨大的月牙形刀刃就会落下来,让达莉亚和舍尔莉同时丧生。 两个女人看见了他们,并没有挣扎或是求救。因为距离还远,乔贞看不见她们的眼神,但立刻察觉到她们没有剧烈的反应,是因为已经被这样绑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吃不喝,体力已快消耗殆尽。更何况头上还悬着可以轻易把人一分为二的凶器。 乔贞没有能够保持冷静。狄恩感觉到的某种危险,他没有感觉到。他冲了上去,连狄恩的那声“等等”都没有听进耳里。长久以来一直表现出的镇定,以及强行压抑自己心中的真实感觉,让他成了一股拧得过紧的绳。现在这绳终于断了。 乔贞想要立即把两人解救出来。毕竟他和刑台之间只有不到三十米的距离而已。他确实先看了一眼刑台前的地面,确认没有可见的陷阱,并且设想要是贾洛中途杀出的话,他会尽力抵挡。但他估计错了。 离刑台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乔贞突然感觉到右边大腿上被什么东西给捅了一下,然后听见锐利的铁器扎进泥土的声音。他被迫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一把一米余长的标枪状武器穿透了他的大腿,然后深深刺进地面。 那是乔贞从未体会过的疼痛,一种无法抵御、无法让人做好承受的心理准备的剧痛。他仿佛能看到自己大腿的肌肉和神经被绞得一塌糊涂。标枪上不均匀地分布着倒刺,钩进肌肉里,难以拔出来,更何况另一头还深扎在地面里。他脸色发白,眼前一片昏黑,但是却还要用左脚强撑住,不让身体斜下去——那样会让右腿立刻报废,或者直接让撕裂的伤口延伸到股动脉。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会在行动前冷静规避危险的人。看来我想错了。” 伴随着这个初次听见的声音,乔贞看见贾洛从刑台后的山壁上跳了下来。那并非一个很隐蔽的掩藏位置,这让乔贞不得不诅咒自己的轻率。要蠢到哪种地步才能在战斗还没开始的时候就被敌人制服了? 贾洛站在了刑台前。他唯一剩下的左臂异常粗壮,正是这左臂朝乔贞掷出了标枪。他腰带上挂着一把弯刀,就像把悬在刑台上的巨型利器缩小重铸而成。 乔贞看到狄恩拦在了自己面前,把双匕首拔出。他感觉到狄恩在强迫性地注视着贾洛,不让自己的视线移到受着折磨的达莉亚身上。但达莉亚在望着他,泪水从她满是沙尘的脸上滚落。蒙在她嘴上的布条强烈地起伏着,因为她想说话却无法出声。 这就是他俩在分开四年后的重逢,乔贞想,就是这样一团糟的情势。我本来可以让情况不是这么糟的。我对不起他们。 当然,还有舍尔莉。乔贞和她的眼神交汇了,虽然他并不想这样。两秒种后他不得不把眼睛移开,因为他觉得舍尔莉是在表达对他的指责和失望——虽然事实并非如此。 “终于见面了,狄恩。”贾洛说。“我倒还记得你现在的眼神。就像当年你把我扔下山谷之前的眼神一样。就像一个想做坏事却又下不了决心的小孩子,哈。” “让他们走,”狄恩说,“然后我们来了结。这一切是我们俩之间的事。” “啧,自大的毛病也没改。我不光要和你了结,还要和你后面那位自信满满的大侦探做个了结。老实说他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你是我今天的主菜,他是饭后甜点,明白了吗?” 乔贞伸手去握匕首柄,却发现自己几乎难以并拢手指。腿上的创口在迅速地消耗他的体力。听见贾洛侮辱性的话,他只能尽力使自己不要过于愤怒,因为第一次不理智让他被标枪贯穿右腿,第二次不理智也许就会让他丧命了。 “我并不想对你做那些事。是潘索尼亚逼我的。” “不要担心。杀死你之后,我自然会去对付他。只不过这需要更多的准备,而且必须和我们辛迪加的伟大事业集合起来,但这并不表示我会让你多活一天。” “我在你跌下去的地方点燃了信号弹,你知道的。我希望你能够得救。” “怎么?你想在我被背叛这么多年之后才‘承认错误’?我都快忘了有右臂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如果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让我放过你们的话,那你可就太可悲了。” 乔贞明白,狄恩说这些话并不是对贾洛有所求。狄恩只是在为自己年少时犯下的罪过进行告解。这是自愿的,不需要得到其他人的认同。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逃避与贾洛的战斗。 “后来我去过你跌落的地方,没有找到尸体,也没有野狼来过的痕迹。知道你也许真的活了下来,我当时真的很高兴。” “你还想说什么,大可以到地狱之后再说。不用担心,你马上就会有伴的。” “不,我想说的就这么多。该是时候我们来结束这一切了。” 乔贞能从狄恩的声音中听出他的沉着。这种感觉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强烈地表现在狄恩身上。今天,他已经准备好了在一生中杀死第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早已在十八年前死过了一次,并且彻底蜕变。 “啊,等等,这些怀旧的话还差点让我忘记了一件事。” 贾洛朝后退了几步,站在达莉亚身前,举起弯刀。 “不要动,”他说。“否则她会比你先死。我可以现在就割断她的喉管,但是听了你那么诚实的道歉,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你们以为这刑台是做什么用的?这么说吧,这不是我临时的发明,而是我们组织在处决叛贼的时候最常用的东西。” 他一说完,来到了牵拉着刑台顶端利刃的绳子前,把弯刀尖端刺进了绳子绑着的包裹里,然后拔出来。一缕缕细沙从包裹的破口溢出,洒在地面上。 在这一瞬间,乔贞的心脏几乎都要停止了。 灰色包裹是一个沙袋。随着沙子的渐渐溢出,包裹对绳子的牵制力越来越弱,刑台顶端的利刃就会下落劈开被缚在柱上的人。 “明白了吗?有这种刑具在,我们的处决就能弄出很多种变化来,有时候也利用它来拷问。这就是我对你的仁慈。尽你所能地来尝试干掉我吧,在沙子漏掉足够的份量之前。” 达莉亚和舍尔莉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们虚弱的身体开始挣扎起来,过于紧张而激烈的呼吸预示着另外一种危机——她们很可能在刀刃落下之前,就因为布条吸入太深,窒息而死。 “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乔贞发出无意义的咒骂。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腿上的疼痛,伤口也没有流太多血,但如今看到这一幕,再次让他感到大脑一阵难受的恶心和眩晕。 “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贾洛左手拔出了弯刀。“如你所愿,狄恩。我们来做个了结吧。” 狄恩回头看了乔贞一眼,然后冲了上去。锐利的交刃声在他和贾洛之间立刻迸发出来。 也许最好的情况就是狄恩打败了贾洛,然后救下达莉亚和舍尔莉。那样一切就完结了,干净利落。但是乔贞明白狄恩最后留给他的眼神是什么意义:准备好,一旦我失败了,一切事情就会把握在你手上。 乔贞深呼吸了一次,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忘记自己被限制住的右腿,然后伸手去尝试握住匕首柄。尝试几次之后,他的指头终于能顺利合拢了。他不喜欢自己的命运被把握在其他人手中,但是如今他能做的,只是看着这场决斗,然后做好准备。绝对不能再犯第二次错误。 第十八章 现在乔贞所能做的,只是看着。 从来没有人能像狄恩那样使用匕首。他用不可思议的技巧,让匕首这样小体积的利器变化出海潮一般令人恐惧的攻势。和他对战的人,会觉得自己沦为海上暴风雨中破了帆的一艘小船,面对着雷云、狂风和波涛,惶然无所作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乔贞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人的白刃格斗能力能和狄恩相比。但眼前的事实让他不得不承认,贾洛至少拥有和狄恩对等的实力。 贾洛自如地操纵着弯刀,将异常强壮的左臂的力量彻彻底底传送到刀刃上,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再大的浪潮也无法掀动。虽然处于守势,但这座冰山上那些预示着恶兆的冰棱,却随时都可能割断任何一个鲁莽者的喉咙。 乔贞明白,就算他没有被钉在地面上,这也是一场他难以参与的战斗。他的技巧在这两人面前只不过是小孩子的魔术。虽然过去常常和狄恩对练,结果各有输赢,但那时候的狄恩连一半实力都没有发挥出来。但如今,乔贞相信狄恩已经做好了杀死贾洛的心理准备。他已经不需要留手了。 可惜,这不是一场公平的决斗。 狄恩在决斗中精确地捕捉着各种声音:剑刃碰撞,空气撕裂,脚步踏破沙尘。这些声音能更好地指示他的战斗。然而,另一种和战斗完全无关的声音,彻底地占据了他的大脑:沙子一缕一缕泄露的声音。他仿佛能看见那些微小得可怜的沙子,一粒一粒地堆积成山丘状;与之同时,牵引着绳子的沙袋却在逐渐缩小下去;紧绷的绳子缓缓松弛开来,放任那巨大的刀刃往下滑落。 这让狄恩成为了首先被击中的人。他的匕首没能完全阻止贾洛弯刀的去向,左上臂出现了一条四寸长的伤痕。虽然只是很轻的伤,却让他自己惊愕不已。他抬起左臂看看,就像不相信那道伤痕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是乔贞第一次看见狄恩在战斗中受伤。他明明能够避开这一击的,乔贞想。 “怎么,不知道你也是会流血的吗?肖尔少爷?” 面对贾洛的言语挑衅,狄恩再次发动了攻势。事情从这时候开始变得不同了。他因为没法全身心投在决斗上而受伤,这次受伤又使他不再冷静。沙子落地的声音在他脑中越来越嘈杂刺耳,让他好几次不由自主地把视线投向达莉亚那边,结果又受了好几处伤。 “你在做什么?狄恩!”乔贞不由得喊了出来。 狄恩朝后退了一下,和贾洛拉出数米的距离。他比对手要疲劳得多。 “这样下去不行。”狄恩说。 “看来尊贵的肖尔少爷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瞎胡闹了。”贾洛一挥弯刀,将一排血渍洒在地面上。他回头看了一眼刑台,继续说,“放心。我们还有时间……只要不是太挥霍就行。” 悬在刑台上的刀刃已经下降了好几寸。因为沙袋的破口逐渐在沙子的冲力下扩大,刀刃下降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达莉亚和舍尔莉再次放弃了挣扎,她们已经没有多余的体力来做无意义的事。 乔贞只能尽量让自己不朝刑台看。 “狄恩,”他说,“集中精神,干掉那个混蛋。这是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我还是没办法像你那样……”狄恩说。 “你说什么?” “……‘一次一个目标。’看来我是不能接受你的忠告了,乔贞。很抱歉。” 乔贞想起了半个小时前他对狄恩的告诫: “你一定要下决心,狄恩。对你来说,杀死贾洛,救出达莉亚,这是两个目标,不是一个。你一次只能选择一个目标。” 狄恩做不到。他打算延续自己十多年来的行事方式。 沙袋的破口突然间泻出了一大捧沙子,是因为底部塌陷而猛然漏出的。刀刃瞬间下降了一大段距离,乔贞仿佛能听到它割破空气的声音。他再也没办法强迫自己不朝那边看——刀刃几乎就要够着她们的头顶了。 如果情况再不改变,她们很快就会死。 看到狄恩把左手中的匕首翻了一圈,用手指捏住刀刃,乔贞明白狄恩要做什么了。他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去阻止。 “换架势了?”贾洛说。“没区别的。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狄恩左手猛地一抬,把匕首掷了出去,同时向贾洛的方向疾冲。贾洛弹开了朝自己喉咙飞来的匕首,猜测狄恩会朝自己做自杀性攻击,便抬手防御,结果狄恩却朝他身旁奔了过去。他跑到了沙袋前,用空着的左手一把绞住绳子,把刀刃往上提回到顶部,然后让绳子在自己左上臂紧紧缠绕了一圈,再把它和沙袋连接的那一截割断。 狄恩要一次完成两个目标。杀死贾洛,救出自己的妻子。没有足够的时间割开缠绕在她身上的那好几道绳子,所以他只能这么做。他就那样抓着绳子,把两个女人的生命系在自己的左手上,把自己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右手的匕首上。 “你在侮辱我吗?”贾洛突然大吼起来,“你以为只有右手就能抵挡我?” 他朝狄恩冲了过去,接下来的事情在一瞬间发生了。这明明是快得让乔贞的肉眼难以捕捉的一幕,但是后来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能清晰地回忆起在这一瞬间发生的事。 狄恩挥刃斩向贾洛,却被避过。贾洛闪到了他身后。因为左手被限制着,难以转身,狄恩没有抵抗住贾洛的攻击。 弯刀插进了狄恩的背脊上方,然后一直朝下割裂到左后腰。这剧痛让狄恩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贾洛把弯刀扔在地上,迅速解开原先环绕在狄恩左手上的绳子,让它在狄恩的脖子上绞了一圈。 “既然你那么急着用自己的命换她们的,我就遂你愿吧。” 贾洛狠狠地一脚蹬在了狄恩背脊的伤口上。狄恩身子朝前一倾,绳子剧烈地绷直了。 乔贞听到了狄恩颈骨被折断的声音。 狄恩头一低,匕首从手里跌落了下来。他双手垂着,几乎是跪在了地面上,膝盖离地仍有一寸多。他的躯体代替了沙袋,牵拉着那刀刃,不让它落下。 乔贞听到了达莉亚那声让人难以承受的哭叫。布条遮掩下的声音,反而更加强烈地让乔贞感到心脏一阵发颤。好几秒内,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看见狄恩低垂的头颅,没有生命力的双手,还有从背部一直流到地上的鲜血。乔贞仿佛能看见那些鲜血不仅渗入土壤,还淌入了海洋,浸透了天空。 贾洛拿起弯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狄恩的躯体好一阵子,然后又看看乔贞、达莉亚和舍尔莉。“如果没有你们在场,我的复仇也许更畅快得多。现在我并不开心。”他说。 “……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乔贞说,“我们还没有了结。” “我先前说狄恩是主菜,你是饭后甜点,看来我错了。现在的你,只不过是桌布上剩余的一滩残渣。你和这两个女人都是。看看他这幅模样!军情七处的贵公子,暴风城的宠儿!最后却像个盗窃犯一样被绞死。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命运。” “不要用军情七处这个词来贬损他。他不属于军情七处。只有我们这些杀了人也不会做噩梦的人才是。” “够了。这件事情的乐趣已经到此为止,就让我来收拾掉你们这些残渣吧——噢,还有个小马迪亚斯要料理。不过我想我大概会把他留在身边。好了,总之你们是见不到那一天的。” 贾洛执着弯刀,走向乔贞。他的动作很慢。没有什么好急的。 当两人足够近的时候,乔贞举起匕首,却被贾洛长鞭一样挥舞的刀刃轻易弹飞。在下一秒钟内,贾洛就已经闪到了乔贞身后,把弯刀抵在他的脖子下。 “好好看看眼前最后的景色吧。” 朋友的尸体,被绑在柱子上的前恋人,这还真是让人难受的死前景象——乔贞心想。但是我不打算就这么结束。 在贾洛拉动弯刀前,一种沉闷的破裂声突然从他和乔贞之间迸发出来。他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发现有一块焦黑色的印痕在衣服表面扩散。他把手按在那个位置,然后拿起来,上面沾满了乌黑的血。 贾洛抬起头,看见乔贞的背部皮甲的中央有一个小洞,洞口冒出一阵刺鼻的气味。 “枪……?你竟然藏在背后……?” 乔贞把手从背后抽出,握着那把锯短了的猎枪。这正是一直靠在瞎眼老人脚边的那一把,是乔贞在离开的时候擅自拿走的。他从没想过自己糟糕的枪法加上这把古旧的火器可以击中贾洛,但是如果是零距离就不一样了。他一直在等待着贾洛贴近自己背后的唯一机会。毕竟对于贾洛来说,从后割断喉管还是他最擅长的杀人方式。 他没有多说话,开了第二枪。这一发子弹打进了贾洛的心脏。贾洛双臂展开,重重地仰面倒在了地上。他似乎在死前说了些什么,但乔贞没听清。从他身上两个弹洞里流出的鲜血,把他的弯刀浸在了一片红雾之中。 乔贞猛然间有一种全身虚脱的感觉。又或者是什么看不见的压力把他的大脑全部榨干了。 “对不起,狄恩。最初我不应该冲上去。但是后来跑到绳子那儿的应该是我。”乔贞开始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起来。“而且我应该先把这个计划告诉你……我都做了些什么?一次一个目标只是狗屁大话。不能活下来就什么都没意义……” 他看着舍尔莉和达莉亚。然后他又看看自己仍然被钉着的右腿。 “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救你们。马上……马上。等我。” 乔贞明白,狄恩背部的伤口仍然在往外淌血——这同样会减轻重量。就算这不足以让刀刃落下,山林中的野狼也迟早会顺着血腥气到这儿来。他必须立刻解救她们,那样事情才算真正结束;要做到这件事,首先就要让自己的右腿能活动。 他试图拔了拔插在地面的标枪头。扎得非常深,他无力的手没办法直接拔出来。但是还有一个办法。 他拿着猎枪,对准地面开了一枪。土壤飞散开来,标枪前端松脱出来了,但这一次震动传递到乔贞的右腿伤口内,他痛得立刻倒在了地面上,几乎要把自己的牙齿都咬碎了。 但是这样还没完。他不能拖着标枪爬过去,必须把它取出来才行。但是上面那些倒刺让他没办法直接拔出,于是他对准从大腿上方刺出的那一端,又开了一枪。 他终于疼得叫出了声来,嘴唇也咬破了。他仰面躺着,腹部随着艰难的呼吸剧烈起伏。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了。他看了看刑台的方向,又看看标枪——没有击断。只是扭曲成了古怪的形状,并且一片焦黑。 “等等我。……我马上就来救你们。狄恩,等我把你脖子上那玩意解下来……。舍尔莉,多等我一下,一会儿就好……。” 这些话到底说出了口,还只是留在脑袋里,乔贞自己也不知道了。他脑袋里已经没有了过去,没有了未来,只剩下当前这一刻。他摸到一块硬石头,用它去砸标枪上差点就被击断的那一截。每砸一下就是一次难以言说的剧痛,每砸一下他就要失神好几秒钟。砸到第五下的时候,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在合上眼之前的一瞬间,乔贞仿佛看到苍白色的火烟在夜空中飘过。它盘曲着,缠绕着,向山脉尽头和远方的海岸飘去。 第十九章 海上暴风已经过去了,阳光把南海镇里被雨水泡了很多天的泥泞道路渐渐晒干。渔民们晒出渔网,修补船帆。一排载客船只停留在海岸边。 乔贞登上了其中最大一艘船的甲板,来到普通舱的入口,然后遇见了舍尔莉。 “噢,”她说道,“你来了。” “我应该来看看。赫尼告诉我,你和大卫会乘这艘船离开。” “这个地方不方便,我们还是上甲板去吧。” 她说“不方便”的时候,看着乔贞的右脚。普通舱入口的走廊上太狭窄,又人来人往,身体磕碰的事儿常有,对如今拄着拐棍的乔贞来说确实不方便。 上楼梯的时候,舍尔莉伸手扶着乔贞。乔贞想说“没事,我能行”,却没有说出口。 他们回到甲板,把身子倚在围栏边,望着码头上的人群。 舍尔莉先开了口:“你的腿能好吗?” “得休养一阵子,不过会没事的。再说,这拐棍是借来的而已,迟早我得把它还掉。” “那就好。” “听说你和大卫要去暴风城。” “也是赫尼告诉你的?” “是。所以说,你哥哥是个会处理麻烦,同时也不知不觉制造麻烦的人。” 舍尔莉笑了笑,然后平静地吐了口气,面对着乔贞说:“我们计划在那儿开个小酒店。然后结婚。” 乔贞点了点头。 “听起来不错。” “乔贞,我……” “真的不错。你们的酒店估计什么时候能开张?现在我还得留在这儿帮赫尼一些忙,如果那时候我也回到了暴风城的话,也许会做你们的第一个客人。” “别这样,你让我觉得难堪了。” “我不是在发牢骚什么的,呃,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吧,刚才的话我收回。” “你都在说些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 在决战之夜的最后,是大卫收拾了残局。他不顾赫尼的劝阻,对他说“我不管这件事背后有什么东西,我只是想找回我未来的妻子”,顺着乔贞和狄恩的马蹄印找到了他们。他在追踪足迹方面是个意外的好手,因为作为行脚商人,他常常需要在偏僻的地方寻找可能成为客户的人群。 他还找到了被乔贞和狄恩放走的马。救下舍尔莉和达莉亚后,他让她们骑马回到南海镇搬救兵,给昏迷的乔贞做了简单的包扎,生起火防备狼群,守候着直到救援的人到来。 “但我明白一件事情。”乔贞说。“这次是我没有办法留住你了。就好像四年前一样,不过立场恰好反过来。” “乔贞,对不起……但是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你经历了很多让我没办法想像的事。但我还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姑娘。” “你是指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不,只是说我真的没办法和你一起承受那些事情。我只是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一个家之类的……我也说不明白。” “我了解的。”乔贞说。但是你不需要和我一起承受糟糕事情。难道你不明白我会不计代价保护你? “我得回到舱房里去了。大卫会担心的。”沉默一阵后,舍尔莉说。 “好吧。我也得去看望一个人。” “抱歉上次打了你。” 舍尔莉在乔贞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乔贞没有看她的眼睛。 “再见了。” “再见。” 舍尔莉转身离开了。当她走下楼梯,消失在舱室走廊的时候,乔贞看着她的背影。还是那件靛蓝色的裙子。海风把她的长发吹向一边,露出颈后一条紫红色的印痕。那是被绑在刑台上留下的痕迹。看到这伤痕,让乔贞的心一紧。 这是因为我而留下的。 这不是永别,因为乔贞不久之后会回到暴风城,就会再看见她。但那时候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她不再是乡下姑娘舍尔莉·马雷布,而是舍尔莉·朗斯顿夫人。 乔贞使劲深呼吸了一次。他觉得有看不见的墙壁在向四面朝自己逼近,要逐渐把他隔离于这个世界。他缓慢地呼气,想像着自己的气息把这片墙壁推开来,让自己不至于被隔绝于眼前的现实世界。 他必须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因为船很快就要开了,但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从甲板另一侧的楼梯进入了贵宾舱。这儿的走廊比普通舱的宽敞多了。他在其中一个舱室的门口,看见了达莉亚。她的面容仍然很憔悴。前几天早上,乔贞把狄恩带着三个婴儿离开暴风城的事情告诉了她。 “我知道你会来送我的。” “恩,来看看。” 达莉亚示意乔贞进舱房坐着,乔贞摆摆手,然后说:“小马迪亚斯在里面吧?那我就不打扰了。一会儿我就走。” “你和舍尔莉……?” “我刚才从她那儿来的。我和她之间该说的都说了,不用担心。” “……我明白了。你还好吧?” “我没事。” 又一阵沉默。但是乔贞明白,这和刚才与舍尔莉之间的沉默,完全不是一回事。达莉亚右手举起,用掌根遮盖住眼角,突然间流出了眼泪。 “我还是不敢相信。好不容易才见到他……” “有的事情是我们没办法改变的。” “我真希望那天我就这么随他一起去了……” “别说傻话。我们都尽力了,达莉亚。” “我不是那个意思,乔贞。你救了我的命,替他报了仇……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 乔贞看着达莉亚的眼睛。现在就有一件事等着我去做。 达莉亚擦了擦眼泪,她的丝质袖子因为沾上了泪水而从粉红变成棕红色。她说道:“乔贞,有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先前我试过问你,但是你总是避着……你把他葬在哪儿了?我只是想以后可以去看看他。你该不会是怕我透露给老人吧?不可能的。老人不配知道这些事。” “我知道你不会透露出去的,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达莉亚,你一定要诚实回答我。” “不管是什么问题,天啊,快问吧。” 乔贞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憋着,右腿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花了他太长时间来开口。 “达莉亚。”他说。“是不是你杀死了福达尔和瑞安?” 乔贞能够感觉到达莉亚在一瞬间暂停了呼吸,还有她仿佛不经意地瞥向墙边,然后又回到他面前的视线。 “你在说什么啊?”达莉亚说。“我不明白,你把我弄糊涂了……” 乔贞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内侧。 “你在骗我,达莉亚。我说过一定要诚实回答的。但是你没有这样做。” “什么……?我真的糊涂了,乔贞。你到底……” “我为这一切事情几乎丢了命,现在只想得到一个事实。事实是不能被否认的。” “贾洛杀死了他们俩,这我们都知道,我不知道你在气恼什么……” “够了!” 乔贞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他知道达莉亚真的被他吓坏了,因为她身子猛地一缩,又流出了眼泪。但是这样的眼泪,对乔贞已经没有用处了。 他说: “既然你不知道,我就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得到任何贾洛杀死福达尔和瑞安的证据,无论直接证据和间接证据也没有。我甚至没有确认他的动机,却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为了引出狄恩,杀死了你的两个随从。达莉亚,我发誓,我真的觉得如果事情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就好了。但是所有事实都在告诉我不能满足于这样的结论。 “贾洛为什么选择先后杀死福达尔和瑞安,而不是在一夜间干掉他俩?又或者他为什么不对埃林下手?反正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困难的。凶手之所以这样选择目标,一定是有某种意义的。 “我注意到了福达尔每三个月一次寄给狄恩的信。就算福达尔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不想信件的内容外泄,但那些封口上的蜡还是太多太厚了,而且打开信封后,我发现了一些嵌在蜡底里的纸屑。我开始怀疑这些信封在从暴风城寄出前就被打开过。 “福达尔的死和瑞安的死有两个一致的地方。首先是他们都穿着一些正规的衣服,说明他们不是在睡梦中被杀的。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们都是半夜里要去见某个人,然后才被杀死。 “但是,最关键的一致处是他们的致命伤。赫尼的尸检报告证明,杀死他们的是在脖子同一位置割的两刀,而不是一刀,同时还检查出了一种可以麻痹身体的毒药。一听到这件事,我就产生了怀疑,在听过埃林对自己被袭击的描述,和贾洛交过手后,我终于确信了:杀死他俩的不是贾洛。他是为自己一击毙命的技术而自豪的人,绝不会用上毒药,或者在要害割上两刀。 “最后,福达尔和瑞安死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红鲑鱼旅店周围安排了守卫,却最后没有找到丝毫刺客侵入的痕迹。我们最初把这归结于贾洛的技术高超,但假如他的潜入能力真有这么厉害的话,为什么后来却需要煽动伤兵来制造混乱,再把你绑架走?最直接的答案是——凶手不是他,而是原来就在屋子里的某个人。你想听听我对整件事情的推测吗?” “乔贞,别说了……” 达莉亚的声音很微弱,但乔贞的声音却渐渐提高了。他难以控制自己。 “无论如何我都会说出来的,既然你不肯承认的话。首先,你早就在福达尔的每封信寄出之前就拆看了,知道他一直和狄恩保持联系。由于狄恩从来没有任何回信,即使福达尔也不知道狄恩的确切隐居点,就算你亲自过问也没用。所以你打算等待一个去南海镇的机会,直到瑞安的出现。 “瑞安承诺你可以见到狄恩,但是我有充分理由相信,他是想从中捞取某种好处,比如把你的情报卖给辛迪加。你知道他是在骗你,但你表面装作相信,然后来到了南海镇。你马上想到:要利用福达尔引起狄恩的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他。毕竟老人迟早会找到这里,你没有无限的时间在南海镇等下去。 “在夜里,你来到福达尔的房间,他匆匆忙忙地穿上一些衣服见女主人,却被你在脖子上割了一刀。你知道自己没有信心能一击毙命,就在刀子上涂了能麻痹身体的毒药。你用第二刀取走了他的性命。 “福达尔的死引起了瑞安的紧张。你知道他和辛迪加的联系,为了避免他引起麻烦,你就用相同的手法杀死了他。 “最重要的是,杀死他们两人,对你有一个很重要的意义。四年前,你的两个仆从被杀死了,然后狄恩走进了你的生活。你希望这一过程会重现——” “乔贞,……求求你先停一下好吗?……” “最后,或许四年前的一切都重现了:两个仆从的死,你被绑架,我和他的会面,共同把你救出来——只有结果不一样。这次他永远离开了你的生活。如果我哪里弄错了,请你说服我吧,达莉亚。我也不希望这样,但事实就是事实。我唯一弄不懂的,就是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天哪,你是怎么想的?为了见狄恩就往无辜的人脖子上割两刀?” “……别说了,乔贞。我不该这样。狄恩,对不起……我……我都做了些什么?” 达莉亚背靠着墙壁,慢慢瘫了下去,最后坐在地面上,脸深深地埋在双臂里,身体不住地颤抖。乔贞能清晰地看到延续在她手臂上的两道泪痕。 半分钟后,达莉亚站了起来。她用发颤的声音对他说: “乔贞,你是在什么时候确认……?” “在我和狄恩出发去救你们之前。那时候我刚拿到尸检报告,一切就很清楚了。我后来亲眼看到贾洛的战斗方式,再次肯定了关于凶手杀人方式的结论。” “那么你有没有告诉他……?” “狄恩?不,没有。毕竟那时候首要的事情是救出你,我不希望有别的事情让他分神。假若他能活着回来的话,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但如今,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么,我还是他的‘海螺女孩’,而不是一个杀人犯吧?” “你永远都是他的‘海螺女孩’,达莉亚。” “谢谢,乔贞,谢谢你……”达莉亚擦了擦眼泪,“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我是她们中的第一个。” “‘她们’?” “狄恩应该告诉过你,老人专门挑选一些年轻男女,强逼他们生下孩子。我是那些女人中的第一个。” 乔贞皱紧了眉头。他怀着极为矛盾的心情听完了达莉亚的叙述。 达莉亚的家族和肖尔家族是世交。后来因为战乱和分裂,达莉亚的家族没落了,这时候老人出现了,答应资助这个家族,条件是把达莉亚收做养女。 “他教会我很多事情。怎么欺骗,怎么不动声色地下毒,怎么利用别人来达成目标……我学得很快。假如不这样做,他立刻就会停止对我们家族的援助。有很多次我都想逃跑……” 老人认为达莉亚会是狄恩的最佳配偶,能为他生下最优秀的继承人。他策划了那次绑架案,让达莉亚和狄恩得以结识。 “狄恩不知道自己被蒙在鼓里,还要想尽办法让我这个欺骗者开心,这让我真地爱上了他。本来不该这样的,老人只要求我引诱狄恩,然后生下儿子而已。但我不愿意这样。我要成为他的妻子,和他永远在一起。” 老人对事情的结局很不开心,但他也不能公开阻挠两人的婚礼。因为出色的社交能力,达莉亚很快就在暴风城的贵族圈子里站稳了脚跟,开始暗中和老人对抗。 “我原来已经下定决心在孩子出生后,把这一切都对狄恩坦白的。但是他却离开了。我的整个生活都成了一片混乱的漩涡……只有小马迪亚斯能让我平静。但是,发现可能可以通过福达尔和狄恩相见后,我发现自己内心可怕的一部分开始苏醒了。你说得没错,一切都重现了四年前的景象,我也变回了在真正爱上狄恩之前,那个擅长骗术和制毒的我……” 乔贞心里突然响起了瞎眼老人的话。[i]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解脱。释放我吧,我是你的一部分,无论怎么掩藏。我能带回往日的你。我们都是无可救药的人。[/i] “福达尔不仅仅是对我忠心而已。他嫉妒狄恩,不希望我和他再见面,所以关于他和狄恩通信的事情,一直守口如瓶;然而又因为不想刺激狄恩来直接找我,不敢中断通信。而瑞安……我曾经骗他,只要他能帮我见到狄恩,我就愿意做任何事。我用类似的理由骗他们在夜里见面,然后杀死了他们。” 达莉亚的泪痕已干了。她表情显得舒缓起来。 “乔贞,我觉得心里好受不少……我终于不用独自受这些秘密的折磨了。” “你能这样坦白,我很高兴。” “你一直都是我和狄恩最好的朋友。我和他互相不会透露的秘密,却都说给你听,这是为什么呢?乔贞。你就是有这种让人不知不觉吐露心迹的力量……船快要开了。在说再见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听你说说。” “你讲吧。” “在我对福达尔下手的那天晚上,他看见了我做的事……我不知道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真地很后悔。要是他变成老人那样的人,那我该怎么办?” “没事的,达莉亚。他是你和狄恩的血液,一定会长成一个好男人,一个和阴谋啊谋杀啊都不沾边的人,过上安稳的日子。” “真的吗?” “当然。我非常确信,而且是有证据的。我凡事都爱讲证据。”乔贞说。“还记得那天早上,我到你的房间去找小马迪亚斯问话吗?那小子给了我一个非常坚定的拒绝眼神。那时候我确实产生了一点不好的联想,但是后来我明白了:他只是想保护自己的母亲而已。谁能说他不是个好小子?” “谢谢你……。” “还有,刚才说的狄恩的事……” 达莉亚摆摆手。 “不用告诉我了,毕竟我一开始没有对你说实话。而且,当我想见他的时候,我明白自己该去哪里找他的。” 她把右手搁在了心口上。 乔贞目送着船只离开了南海镇的海岸。那时候是傍晚,夕阳把平静的海面染成了温润的橘黄色。乔贞只想快些回到旅店,吃点东西,然后睡觉。他必须得睡一场没有梦的大觉,让所有的痛苦、失落不能随着梦魇侵入他的脑海;不然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害怕自己会疲劳得难以为继。 尾声 “埃林,你今天晚上去把这个人调查一下。还有这个、这个、和这个。”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乔贞?你干嘛自己不去?” “今天晚上我没空。” “我也没空。磨坊老板的女儿在旅店二楼等着我呢。” “去你的吧。我们的时间很紧,哪能让你这样浪费。” “真要这么说,那我们俩分摊。你调查这个和这个……” “不行,都由你负责。我没空。你不去的话,我就把上次你对马库斯·乔纳森的侄女做的事情告诉他本人。听清楚了没?” “你……!” 这天夜里,支走了埃林·提亚斯后,乔贞拿着一瓶上好的晨露酒,来到米奈希尔码头的岸边。这是他俩第三次合作任务了。按照老人的安排,他们俩以后也许还会长久地搭档下去。 离那次南海镇事件,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乔贞抬头看了看月色。一种很熟悉的温暖感在他胸膛中扩散,却又让他把握不住,很快地消逝了。 他在岸边的石头地上盘腿坐下,喝了一口酒。月光照在酒液上,闪耀出一种清冷的光芒。然后他从皮甲内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把它搁在身前。 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起很多事情。就在眼前的水面上,曾经漂浮着一艘船。在这艘属于达莉亚的船上,他第一次见到舍尔莉,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后来,也是在同一艘船上,举办了一场舞会,庆祝达莉亚从绑匪手里被救出来。在舞会上,他第一次吻了舍尔莉,不过有点儿分心——他偷偷瞄了一下同样拥在一起的狄恩和达莉亚。那时候,他真希望这舞曲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他不是很会跳舞,但他能够搂着舍尔莉的腰,就这么转啊转啊,直到天昏地暗。 乔贞睁开了眼睛。他拿起长方盒子,打开。 他从来没有把狄恩葬在任何地方。狄恩唯一的家是达莉亚身边,但他已经回不去了。乔贞心想,把你留在这里该不会有异议吧?狄恩,我最好的朋友和战友。 他将盒子中那些灰白色的粉末,慢慢地倾倒在了沙石上。有的粉末混进了沙子中,再也找不到踪影;有的被风吹起,飘掉了海面上。看着它们在绿色水面上形成的景象,乔贞心中又出现了那苍白色的火烟。他曾经想过,或许十九年前,贾洛被割断手臂在坑洞中等死的时候,他看到的那拄火烟给他带来的也是生存的希望吧? 乔贞站起身,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转身离开了。在他背后,粉末最终通通沉入了水中,就像火烟的渐渐熄灭一般。 序 疲乏的风,将奥伯丁海面上的灰雾吹向岸边。雾气赶着螃蟹往沙坡上退。它们的腿脚越过蛇颈龙尸体的肋骨。银灰色的沙子里还掩埋着别的东西:同样被海浪送上来的,遇难船只的碎片。 多雷斯·斯特莱福在独居的小屋里醒来,从他卧室的窗户往外,可以看见的也只是海,雾。 他又做了那个梦。今天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但梦多少带走了他的勇气。他飞快地起床,洗脸。他低头在水池前,紧紧闭上眼睛,感受到一阵眩晕。水滴从他的鼻尖往下落。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声音。 “多雷斯,俺以铜须国王的胡子向你保证,今天是一个钓鱼的好日子。要么快出来,要么放俺进去,俺不会在这里等你一整天儿的。” 多雷斯去开了门,矮人甘迈罗·铁椎嚷着“别关门,你这屋子里闷死了”,蹭进小屋里。 “你还没有吃吗?多雷斯?难道你才刚起床?” “我正打算烤点面包。” “那就不要慢腾腾的。我们可以带去船上吃。” “‘我们’?” “俺可不打算吃你那木屑一般的面包。俺带了酒,咱们可以钓鱼的时候喝。” “那么就等等我吧。”多雷斯回身走进了厨房。 屋子里摆着一排木制的架子。它们并不像家具,也不像任何实用的东西。甘迈罗用手指叩叩这些架子,说:“这就是你替火焰节做的东西吗?” “是的,不过还没完成。最后还要组装起来。” “多好的木头,都要在火焰节上烧掉,太可惜了。” “还不都是为了那些年轻人的古怪玩法。” 当这些架子全部组装完成后,会成为平地拔起的一间层式小迷宫,供比赛的参与者们攀爬,夺取最顶端的火种。决出胜者后,他就会用那火种引燃迷宫,把火焰节的狂欢带到最高潮。拿到火种的年轻人,不用说会成为女孩们注目的焦点。 “啧啧,还有花纹呢。你真是奥伯丁,不,卡利姆多最棒的木匠。” “多谢了。” “你的感谢好像在敷衍啊。放心吧,俺的话绝对没错的。以后谁要问起你,你就说是俺甘迈罗·铁椎,全艾泽拉斯最棒的,空前绝后的实地考古学家下的定论,哈哈哈。哈哈哈……哈。” 甘迈罗自个笑着没意思了,就坐在了屋子中央的圆桌前。片刻后,他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说着“面包烤好了?俺怎么一点味都没闻……”,便试图回头,却感觉到脖子一阵火辣的刺痛,喉管被紧紧地压迫住。他反射性地下巴往下一低,瞪大了眼睛,把左手胡乱搭在了咽喉上,摸到了一根粗铁丝。 多雷斯双手收紧了铁丝。矮人出奇坚韧的皮肤,让他想起用线锯锯木头的触感。甘迈罗的手指试图抠进铁丝和脖子的中间,但多雷斯捏着铁丝的拳头在矮人脖子后面使劲顶了一下,他的咽喉就砸在了桌子边缘上。 铁丝陷入肉里了,然后多雷斯就看到了血。这些从桌边洇下的鲜血让多雷斯想起了今晨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无限延伸的火焰。在梦里,他希望自己投身于那股火焰中,因为那儿有人在等他;但是他却做不到,双腿拒绝他的意志,拼命地逃离火焰。 就这样,他逃离了属于自己的一切,将火焰远远甩在身后,然后深深陷入那孤独,凝重的灰雾之中。 第二章 这幢屋子的主人在镜前刮胡须之时,听见自家房门被撞开,弹在墙壁上。他手一发颤,在下巴上留下了一道半寸长的浅红色伤痕,随后便立刻把刮胡刀扔进脸盆中,再一把撕下贴在墙面上的几张信件,揉弄成一团扔出窗外。虽然明知自己不能阻止什么,他还是跑到了客厅,看见了那些执长枪的卫兵,和领头的埃林·提亚斯。大门已经被撞裂了,仅剩一半和墙壁相连,像个战败的垂死者一般半瘫着身躯。 埃林做手势吩咐手下人进屋搜查,眼神始终未离开站在他面前的屋主。屋主没有表露出哪怕是一点掩饰事实的态度,只是冷眼看着卫兵们把房间搅得一团糟。 “我总是觉得奇怪。”埃林把玩了一下手边桌面上的水晶镇纸,“一般来讲,我们在取缔非法集会的时候,被盯上的人总是会说些‘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之类徒劳无益的话。但你们暮光教徒就不一样。看见你这一言不发的样子,我就知道自己并没有抓错人。” “我们接受所有应接受的,”屋主说。“一切都是神的安排。” “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太过于讨厌自己的家伙,结果都闹不清东南西北了。无所谓了,你们这样的态度,总是让我的工作变得很轻松。” 卫兵们翻找整个屋子,不是寻找关于暮光教徒身份的证明,而是为了找出行动计划书、暮光教祷文一类可以指示教徒行为的东西。当屋主看到一个卫兵翻出窗口又翻进来,手里握着他刚刚撕毁的一团废纸,然后在桌面上平整开的时候,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那上面记载了他所知道的近期集会地点。 在隔壁搜查的卫兵找到了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门。他们呼唤埃林,埃林转头看了看,然后又面对着屋主。 “说说看,里面有些什么?” “那只是我堆放杂物的地方。” “看起来门上有把了不得的锁。把钥匙给我的伙计们,这样那把漂亮的大锁就能保存下来。这个建议你以为如何?” “反正你们总是会橇烂它的。愚蠢的人只会破坏。” “被你们这些整天想着让什么上古触须来绞死自己的蠢货指责成‘只会破坏’,还真是让人不愉快。我不是在请求你,”埃林拔出匕首,把尖端对准屋主的脖颈,“现在就去打开那扇该死的门。” 屋主并没动弹,吐出了“我们不会——”四个字后,就被埃林用匕首末端砸在了颈椎上,随后肺部又挨了一下重击,倒在了地上。埃林俯下身对他说: “怎么样,刚才那一刻很让你有英勇赴死的感觉吧?‘被匕首指着也不畏强权地要拒绝敌人的命令’——听起来真是不错。但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埃林从屋主的前胸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扔给手下。“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而这就是你们暮光教徒一犯再犯的毛病。” 察觉到自己被戏弄的屋主嘴里低声诅咒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几名卫兵制住了。埃林从已打开的门钻进地下室,不到一分钟又走了出来。 屋主抛弃了那种古怪的尊严,开始高声辩驳起来: “你发现了什么吗?我敢打赌,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就这样闯进一个医生的家——” “确实什么都没有,不过也正如我所料。”埃林看看窗外,“这次行动真的很省事。看来我的临时搭档做得还不错。” 一名和埃林同样穿着便服的探员带领着数名卫兵,把四个身穿深紫色长袍的人押进了屋。长袍上的花纹确实地表明了他们的身份:正在进行某种仪式的暮光教徒。 看见这些被押进来的人,屋主显然很吃惊。他开始不安分起来,被捆在背后的手腕不断摩擦着绳子。 “都抓住了吗?”埃林对那名探员问道。 “一个都不剩。” “干得好,坎农。你老爹动作大概也没你这么快。” 坎农没有理会埃林这句显而易见的揶揄。他全名是坎农·莫杰坦恩,其父亲马绍克·莫杰坦恩曾经是奥伯丁位阶最高的人类治安官,但如今已经退休了。多年来,坎农可以说是习惯了,同时也腻烦了种种把他和父亲联系起来比较的话语。 “你们怎么搞的?竟然没一个人逃掉,难道你们心甘情愿被这些愚蠢的俗世人羞辱?”屋主对那些被缚的教徒说。 “不是我们的错,”其中一个人回答。“他们的人已经守在出口了。他们早就知道,……” 地下室内有一处暗道通往屋外,当一听到异常响动的时候,这些原先蜷缩在地下室进行小型供奉仪式的暮光教徒就已经往暗道钻了,却没想到坎农早就率人包围了地面的出口。 “这怎么会……他们知道?有人说出去了?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这条暗道的事情才对……是你们其中一个人做了叛徒吗?回答我!” “好了好了。”埃林说,“别那么激动。你该关心的不是这件事。” “我认识你,”屋主突然转向坎农说,“你和你的父亲都会遭到报应的。而你,”他又对埃林说,“你会遭到天谴。” “你是说我的待遇更好?” 让埃林没想到的是,坎农竟然在屋主的逼视下略微后退了些,随后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猛地一脚踢向一名教徒的后背。那人被踢得鼻翼直砸向地面,整个身子都痛得蜷缩起来。接着,他又踢倒了第二个。 “喂喂,你在干什么!”埃林伸手拦住了坎农。 “他在害怕。”屋主说。 “我没有害怕。” “我知道是谁出卖我们了,”屋主看了看地面,然后抬起眼睛。“有一个人教过我怎么挖这条地道,才不会引起塌陷。他今天不在这个聚会里。多雷斯·斯特莱福——是他。” 埃林不动声色。只是用眼神示意手下人立刻把这些人押走。 “愿最黑暗的火焰吞噬他,多雷斯——背叛上古之神信仰的人。他将会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他再也没有机会拥抱神赐予的,甜蜜的死亡——” 屋主的声音越来越大,埃林不得不让人封住他的嘴巴,“我就是受不了这些疯言疯语”,他说,“每当他们说出这句话,我就会讨厌自己的工作!我宁愿去抓撒酒疯的醉鬼也不愿意抓这些神经兮兮的暮光教徒。” 坎农正想跟着出门,却被埃林一把拉住。 “你给我等下。我有话要说。” “什么事?”坎农停在门口。 “你刚才的表现算是怎么回事?” “你是指……” “竟然在区区暮光教徒面前示弱。然后还失控,无谓地使用暴力。” “说起使用无谓的暴力,我明显远远不及你。” “我和你能一样吗?我揍那家伙是因为他敢对我逞英雄;你踢那两脚是因为你软弱。你在本该对你害怕得要命的人面前退缩了,坎农。你知道这是多大的错误吗?” “不,我不知道。而且我觉得你在小题大做。你想让我来抓人,我抓到了,还得要如何?” “我们和被我们盯上的人,永远都在斗争。任何情况下都是。一时的示弱,你就没救了。你可以问问你家老头……” “不要提他,”坎农说,“这和他无关。” “你真是个麻烦的小子。我最搞不懂的是,这世界上唯一会害怕你的,大概就是你家老头子。多余的父爱。” 坎农的眼睛仿佛无目标地左右转动,始终都要避开埃林的眼神。 “听说他还给你安排了十多次相亲,因为他觉得你都快三十岁了还没结婚,作为一个老治安官的独生子,实在不大体面。但你全部都拒绝了。你家老头也真不容易啊。” “你说够了?” “以后学聪明点。没有人会需要一个就连自己拘捕的人也不敢面对的治安官。” 坎农并没有回答什么,只是出门去追上了押送犯人的队伍。 麻烦的小子,埃林心里想着。事实上,这一次行动本来是该由他独立完成的,但他却临时找上了坎农。坎农老大不情愿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嘴里嘟哝着“那儿不是我的辖区”。 虽然教训坎农是很重要,但是现在有一件更麻烦得多的事情摆在面前。那就是:被捕者竟然猜到了多雷斯的叛徒身份。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点疑虑,充满着怨毒的枝桠就会成长起来。 乔贞和埃林找来多雷斯做间谍式的工作,也是迫不得已。经历十五年前的一次事故后,奥伯丁的暮光教徒就失去了完整、统一的形式:成员间互相不知晓姓名;没有任何成员拥有详尽的教徒名单;每几个教徒划分成圈子独立行动,这让一网打尽成为彻底地不可能。所以,多雷斯的帮助也是很有限的。如果要获取更多的情报,就要冒成倍的风险。 但是,埃林并没想到在今天的缉捕活动中,就出现了多雷斯即将无法继续工作的征兆。他被怀疑了。无法保证这个消息不会传出去。 或许,埃林想,是该让多雷斯退出了。 第三章 这天傍晚,在海岸上一处隐蔽的岩洞口,乔贞看着多雷斯躲在石柱的阴影后,而埃林则站在一旁,两个人仿佛是要逼问多雷斯一般形成一个包围的角度。 “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打包。”乔贞对多雷斯说。“后天,就会有往返东部大陆的船到这儿来。” “你们要把我送到暴风城吗?”多雷斯说。 “不。事实上,虽然我们会尊重你的意愿,但暴风城是一个太复杂、太显眼的地方。我们会安排一些隐蔽,却又能舒适生活的地方供你选择。这是视乎你的贡献,所应得的。” “当然,你会有一个新名字,新身份。”埃林说。“过上几年后,你再自己弄个新老婆,就可以安稳过下半辈子了。” “他们知道我是叛徒了。”多雷斯喃喃自语。 “不,我们还不能肯定。唯一表达出这个想法的暮光教徒,如今已经被我们牢牢地控制住,保证情报不外泄。但是,并非所有的暮光教徒都是罪不可恕,我们总是会释放相当一部分人,这你比我们更清楚。如果是这些会被释放的人透露出你的身份,我们完全无法阻止。”乔贞说。 “而且,”多雷斯望着乔贞,“你们也不会为了我一个人的安全,去改变行事策略。” “对,”埃林说,“你可以认为这都是权衡利弊的结果。我们送你离开这鬼地方。你忘记这一切。他们也会忘记你。听起来不错,不是吗?” “让我想想……” 多雷斯深呼吸一次,双手合掌抚过鼻梁两侧。 “当然,我们还会提供一笔足够你开始新生活的酬金。”乔贞补充道。 “新生活?”多雷斯说,“我已经五十二岁了。现在你们让我离开自己的家乡,就在我撒谎、哄骗,替你们抓住了上百个人之后。我还能有什么样的新生活?” 乔贞和埃林交换了一下眼色。一旦多雷斯表现出超出限度的自责,甚至引出某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他们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们完全可以立刻把多雷斯作为普通的犯人抓起来,然后销毁一切显示他曾经帮助过官方的资料,让他在监狱的个人牢房里了却余生。那会是最节省资源的办法,但乔贞和埃林并不想这么做——除非多雷斯失控。 “我现在还不想离开。”两分钟后,多雷斯抬起头。 “你的意思是……?” “我替你们做的工作确实快到尽头了。但我还有一些个人的事情要处理,在完成这些事后,我就接受你们的条件,离开这里。” “什么事情让你还留恋这里?”乔贞说。 “我不能说。” “这样行不通,”埃林说,“我们不要什么秘密的把戏。” “火焰节,”多雷斯说,“火焰节的祭典过后,我立刻就离开。就算你们不安排我也会离开。” “那将是后天。” “对,我只要求这一点时间。” “我们不是在和你做交易。你不能和军情七处讨价还价。”乔贞说。 “不,我可以不要酬金,什么都不要。但我请求,请求你们,给我这一天的时间。这是个人问题。我不会做任何给你们惹麻烦的事。” 多雷斯微秃的额头,被打上了一片黯棕色的阴影。他的眼皮子颤抖着,目光却异常清晰,与乔贞对视。他非常清楚拥有决定权的人是乔贞而不是埃林,所以用眼神谨慎地挑战他,同时也是一种恳求。“就一天,”他沉着、嘶哑的声音,再次念出这三个字,就像三粒硬铮铮的石头从沙堆里滚落出来。“除了这一天,我什么都不要。” 在这一刻,多雷斯就像一座雕塑。为了展示自己内心的一瞬间,就矗立了数不清的日夜。 “你要求这一天的时间。”乔贞说。“那么你得到它了。要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我瞒不住你们的。”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多雷斯踏出岩洞,消失在沙滩的另一侧。并没有做出感谢的表示,他只是对乔贞点了点头。 乔贞转过身,发现埃林刻意摆出一副古怪的神色打量他。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没有把柄的情况下,和别人妥协。海岸向日葵的浪漫喜剧看多了?或者说是戏迷之间的惺惺相惜?” “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变不出什么花样来。” “一无所有的人是最危险的——算了,反正已经这样决定了。我们来想想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等。等到火焰节结束。” “说不定,他是希望在火焰节上看到自己做的那木架子迷宫被烧掉。他毕竟是一个木匠,这就像,终身成就奖之类的。” 乔贞非常清楚,每当埃林对某件事情的原因没有明确看法的时候,就会用这类轻描淡写的玩笑来敷衍过去。他无法指责埃林,因为他自己确实是做了一个不太谨慎的妥协。 就一天。乔贞相信多雷斯的恳求中没有不诚实的地方。这是个人问题。 他和埃林走了出来,埃林拍拍他的肩膀说:“看看,谁来了。” 坎农来到他俩面前。他看上去有些不安,不停地挤着眼角,就像生怕灰雾会从眼睛进入腐蚀他的身体一般。 “你到这儿来做什么?自己的工作完成了?”埃林说。 “我不是来找你的,”坎农在对埃林说出这半句略有敌意的话后,立刻垂下眼睛,转向乔贞说,“桑迪斯·织风大人说现在要见你。” 行政上来说,夜精灵桑迪斯·织风仍然是奥伯丁的最高管理人。他的大部分指示,只要不和人类的利益有明显抵触,乔贞都必须执行。虽然桑迪斯自有人数充足的灰谷哨兵队来管理夜精灵居住区,并不需要人类插手,但自从坎农的父亲退休以后,人类区的最高治安官职位暂缺,桑迪斯就成了实际上发号施令的人。 “他说很紧急。请你尽快过去。” “坎农,我倒有话想问你。”埃林说。“为什么桑迪斯·织风要找你来传话?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桑迪斯大人信任我,从我父亲开始,就一直很照顾我们家。我为他做些事也是职责所在。这大概是你这样军情七处的雇员不懂的。从来没有人训练我去怀疑和嫉恨所有人。” “不要再说了。”乔贞并不想被卷入埃林和坎农的口舌战争,“我马上就过去。” 这时候,坎农却又突然显得有些为难。如果一开始乔贞就不在场的话,他也不敢对埃林说带着敌意的话。他试图开口,却又拿不出什么借口,干脆一句话不说地转身离开了。埃林耸了耸肩。 就像往常一样,桑迪斯·织风站在探出崖边的临海平台上。每天从达纳苏斯来往的船只,都会经过他的眼下。乔贞来到平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远处燃烧着紫色火焰的灯塔,把波状光线投射在航道上。 “听说您正在找我,桑迪斯大人。”乔贞说。 桑迪斯转过身。即使是在暗夜精灵中,他也算年长的一员了。在管辖奥伯丁之前,他一直是一名见证过历史的战士——正因为如此,乔贞可以接受他不时的傲慢。 “你们今天下午组织了一场成效不错的行动。” “多谢。” “我代表所有生活在奥伯丁的人民,各个种族,感谢你这两年来为本地治安做出的贡献。或许你们人类,特别是军情七处的人,会觉得这种说法是陈词滥调,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如果没有你们,本地会因为暮光教徒而混乱不堪。” “叫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我想谈谈火焰节的安排。” “是这样。请说吧。” “我就直说吧。对于我这样渡过的岁月已经难以计数的夜精灵来说,火焰节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这样的节日,喧闹、躁动,有各种令人不安的可能性。但我们不会反对它,毕竟我们之中一些比较年轻的,在各个种族杂居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夜精灵,也相当喜爱这个节日。我希望明天的祭典上,人人都能够玩得愉快。” “需要我安排更严密的警备吗?” “你一向都是这么敏锐,乔贞。事实上,这件事不需要你安排。我手下有足够的人。我是想先告诉你一个决定:为了给所有人提供一个安全游玩的环境,我打算安排搜身。” “搜身?”乔贞皱起眉头。“有这个必要?” “我会安排卫兵对每一个进入广场参加祭典的人进行搜身。为了安全,我想这总比你在人群中安插眼线要全面得多,也有效得多。” “你说过希望人人都能够玩得愉快。但有谁在被搜过身后还能提得起狂欢的兴致?” “一切都没有保证安全来得重要。兴致?假若生命遭到威胁,还有什么兴致可言?” “或许有些冒犯,但我想问:您是不是掌握了一些关于暮光教徒将要对火焰节不利的情报,却打算对我隐瞒?” “不,没有这回事。只是一个普通的安全策略——基于当前的形势所做出的。乔贞,这么长时间了,甘迈罗·铁椎的案子还没有进展——” 乔贞明白了桑迪斯叫他来的真正目的。不是安排任何事。不是分享任何情报。而是威慑,施压。 矮人甘迈罗·铁椎是探险者协会在奥伯丁的领头人,一个月前突然失踪。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死了。从来没有找到直接证据,指出嫌疑犯,在外人看来,这个案子像是被搁下了。 “所有联盟种族都在奥伯丁居住——我好不容易才拒绝那些绿皮的肮脏小矮子进入这里——各个种族之间必须和平相处。假若我们能做到,就能证明整个艾泽拉斯的联盟成员都能做到。但是,甘迈罗的死,带来了一个不详的信息。一个德高望重的矮人,他死了,但看上去竟然没人过问。你比我更清楚,这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这件案子我们仍然在调查。” “我不怀疑你的努力,但是我不会拿出无限的耐心去等——你明白吧?你看,我能安排这样一次搜身,并且相信这能改善治安状况,这表示我是会拿出行动的。我希望你们人类,来自暴风城的探员,也能够拿出真正的行动来。对于这位让人喜爱的矮人的死,我个人也很痛心,希望凶手尽快得到制裁,也希望他不能再潜伏着,危害我其他的人民。你懂吗?” 说得真是漂亮。你根本就不关心矮人的生死。 乔贞厌恶这种心照不宣的文字游戏。桑迪斯一向都很讨厌这些探险者协会的矮人,因为他们总是把目光盯死夜精灵那些分布广大的遗迹。甘迈罗作为协会在奥伯丁的领导人,一向受到高龄夜精灵的忌恨。但是甘迈罗的意外失踪,却又带来了新的麻烦——矮人们自然而然地把矛头对准了夜精灵们。 案子未破一天,压力就积聚一天。无论夜精灵还是矮人,都是沉稳、坚韧的种族;正因为如此,两者之间紧绷的绳一旦断裂,将会产生难以修补的伤痕。 事实上,对于杀死甘迈罗的凶手是谁,乔贞不是完全没有线索的。 但是,有一种力量在阻止着他深究下去。 离开桑迪斯的地方后,他经过了准备举行祭典的中央广场。有不少人仍然在黑夜里做着会场的装点工作。北面和西面的夜精灵居住区一片静谧;东边的远处,偶尔可以看见矮人捶打铁器迸发出的火光。乔贞停下脚步,几个工人看看他,又继续手中的活儿。在回家的路上,多雷斯说出的那句话始终在他脑中回荡: 就一天。除了这一天,我什么都不要。 第四章 乔贞站在塔楼上,环视着中央广场。今天早上他已经盘查了不少从外地来搜集奥伯丁火种的人,这些人被称为“火焰节狂信者”,以在火焰节期间搜集最多的各地火种为乐,甚至愿意为之潜入敌方领地。 事实上乔贞的手下人已经发现了一名背着厚厚一袋火种的兽人,在出于安全考虑收缴了他兜里一把浸过毒药的匕首后,把他送出了村口。那名兽人无辜的眼神,让乔贞觉得自己和强行安排搜身的桑迪斯·织风,也没有什么不同。 阳光已经隐去在海面之下;在白日间,奥伯丁就像被灰白色丝线包裹的茧,但如今,中央广场的篝火从内部把这茧烧得通红。桑迪斯手下的灰谷卫兵在广场的四个入口搜身。这是一个理智的选择,因为夜精灵通常很反感被其他种族触摸。整个过程中没有出现大的争执,毕竟火焰节是年轻人主导的节日,这一点意外的安排无法浇灭他们的热情;这热情会感染每一个进入会场的人。 今天晚上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能享受欢乐——坎农被安排驻守海岸,防范鱼人被篝火吸引而上岸闹事。埃林,虽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年轻人了,对这次祭典仍然拥有非同一般的期待,却被乔贞安排在村口巡逻。 正当乔贞试图从人群中搜索多雷斯身影的时候,有人从后面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脊。 “嗨!” “你在这里做什么。”乔贞一时被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闹糊涂了,“我不是让你守在村口吗?” “那多无聊。乔贞,你不能让我,这个最适合火焰节的人,独自蹲在村口的草丛里喝冷酒。”埃林说,“我找了两个灰谷卫兵代替我,那些家伙真好骗。我就说是桑迪斯的命令。看哪,那火焰升起来了!” “好吧。你要玩的话,随便你。但是一旦出了问题——” “我说,你也下去吧。呆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如果有人发现了情况,他们可以立即来这里找我报告。我要工作,埃林。” “这里人人都认识你,你这个该死的大名人。难道非要让手下人挤出人堆,然后爬到这么高来向你报告,——天啊,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强烈的支配欲。一起到下面去不是更方便吗?无论谁,发现任何问题,立刻就会找到你的。就像我说的,反正人人都认识你。一边接受年轻女孩盛上的酒杯一边工作,和在空无一人、头顶上悬挂着蜘蛛的塔楼上工作,我觉得这真是一次不需要思考的选择。” 乔贞一时语塞。只是因为埃林这段话的前半部分。 “另外,我得告诉你,海岸向日葵的特别演出要开始了。看吧,就是那边的棚子,你这个位置什么都看不清的。一年一次的,免费的,开放式的演出,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 这是乔贞第一次在工作时间离开岗位。他还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这是多雷斯可能会发生状况的一天,必须严密关注,但是我从这个地方根本看不见他。还是到人群中更方便。” 起初,乔贞并不后悔自己来到火焰节的人群中来。 他听到擦肩而过的人给他的问候:“乔贞大人,玩得愉快。”“来尝尝我家自酿的麦酒吧,乔贞大人。”“果然,在这一天,就连您也不用当值呢。”他只能尴尬地笑笑,或者用一些含糊不清的单字来回答,“对”,“谢了”,等等。作为军情七处的成员,乔贞从陌生人那儿得到的尊敬,通常是出于恐惧和紧张;但今天不一样。 他看到围绕着大大小小的火堆跳舞的年轻人。他们一边舞蹈,一边把更多的火种投到篝火中,让它烧得更旺。乔贞闻到了木料自然燃烧的朴素香气,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让自己不陷入到关于米奈希尔的回忆中。 海岸向日葵的特别节目还没有开始,舞台上仍然用红布遮着道具。乔贞刚想到“被埃林骗了”,打算骂他两句的时候,却发现埃林早就消失在人群中。 “乔贞大人,您也是来观看我们的演出吗?” 乔贞转过身,对他说话的是向日葵的女团长卡崔娜。 “啊,我就是……随便看看。” “要不要给您安排一个好位置?您一直以来都很支持我们,每次新剧上映都会来我们剧院的观众可不多。” “不了,不需要。”让乔贞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没想到团长还真的注意到了自己从不缺席的事实。 卡崔娜看上去年近五十,但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带领着团员在奥伯丁落脚。作为一个贫穷、种族混杂的港口,奥伯丁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接受了“海岸与向日葵”这个满溢着活力的剧团,但如今,它已经是奥伯丁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要上台了。节目马上开始。”卡崔娜说。 “哦,好的。演出一定会很成功的。” “谢谢。” 在舞台上的红色幕布掀起之前,乔贞把视线投向多雷斯建造的那一间立式迷宫。年轻男子们的竞争已经开始了,他们一个个向上攀爬,旁边的观众——大多数是姑娘们——在大声鼓劲加油。因为在攀爬过程中攻击对手就会立即被取消资格,所以要想夺得顶上的火种,最关键的还是速度和耐力。 乔贞不得不佩服多雷斯,他实在是一个优秀的木匠。迷宫做得错综复杂,难以直接用肉眼判断通往顶端的路线,而且相当坚固,同时有十五名青年攀爬在上,也丝毫不会摇晃。 但是,乔贞并没有看到多雷斯的身影。按理说,当火种被取下,焚烧整个迷宫的时候,制作人都会在场,并且在比赛过程中就开始早早守候。但是多雷斯并不在附近。 乔贞四处巡查了一会,和混杂在人群中的手下打招呼。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情况。偶有的争吵也只不过是醉酒者之间的冲突。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自然。 如果这一夜能这样过去就好了,他想。 他回到了戏台附近,却发现表演还没开始。观众们正在窃窃私语。一个小丑站在幕布前玩着杂耍,却被喝了倒彩。 “乔贞大人,请过来这边!” 卡崔娜从后台的幕布中露出半截身子,呼唤乔贞。 “出什么问题了吗?”乔贞说。 “我们的女主角不知怎么回事,十分钟前突然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女主角……是塞诺妮小姐吗?” “就是她。难道您看见她了?” “不,没有。我让手下人替你找找……” “不用麻烦了,那小姑娘就是喜欢开点小差,她不会忘记表演的。不过,我还是想请您帮个忙。” “帮什么忙?” “您上台来,好吗。” “我……?” “总不能让观众等太久,而且我们也没有别的临时节目……总之,您先上台来吧。” 乔贞想拒绝,却被卡崔娜一把拉住了,也只好来到台上的幕布后。 “我能做什么呢?” “您就随便说几句话,观众一定会安静下来的。然后我们再进行一个献酒仪式。” “献酒仪式……?” “哎,总之您先出去说几句话吧。” 乔贞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到了台前。刚才还在对小丑喝倒彩的观众们霎时间没声了,而那名小丑也知趣地跳回了幕后。 乔贞环视一下台下的人群,投射到他身上的大多是好奇的目光,但是并没有恶意。 虽然心里还在疑虑“女主角失踪了”这件事,但在这些目光下,乔贞也只好开口了。“呃。那么,我……咳咳……各位……” 他事后再也记不起自己说过些什么了。总之他觉得自己干得还不错,因为观众们鼓掌了。卡崔娜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 接下来便是献酒仪式。这并非传统内容,而是“海岸向日葵”剧团在火焰节这一天祈求好年月的独有仪式。当剧团的矮人酿酒师把一杯“特酿火焰酒”递过来的时候,乔贞才回想起来:前年喝下这杯酒的正是桑迪斯·织风,而去年他拒绝参与这个仪式。乔贞很快就明白了桑迪斯的拒绝理由。 刚接过酒杯的时候,那透明的、渗透着淡青色的酒面上,竟然真的飘摇着一小柱火焰。 “这酒非得点燃了再喝,”矮人酿酒师说,“放心,当入口之后,火焰立刻就会消失的,然后你就可以感受那醇厚得无可比拟,可以让丹莫罗的雪山都融化的美味了!哈哈哈!” 台下每个人都望着他。“好吧,”乔贞心想,“夜精灵的食道粘膜,是比人类脆弱得多的。既然桑迪斯都能喝下去,那我也……” 他一仰头,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青色的火焰和着酒液一起滚进了自己口内,然后便感觉到肚子里生成了一个燃烧的车轮,这车轮发出巨大的声响,从腹部一直往上碾到头部。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徒劳地期待这动作能制止那股难以名状的辛辣——“糟了,”他心想着,倒在了舞台上,模糊的眼睛最后看见的景象,是卡崔娜急忙跑过来的脚步。 苏醒后,乔贞发现自己躺在治安局公用的休息室里。他从床上弹起来,用手掌扼住自己的喉咙,就像要把那杯酒原物退还似地咳嗽。 “你醒了?”埃林开门进来。 “……我以为我死了。” “你现在该知道桑迪斯讨厌矮人的重要理由了吧?那个酿酒师说,他给你喝的只是‘特酿’,没想到你就受不了了,因为他其实还有‘顶级绝酿’。” 乔贞抬头,看着窗外漏进来的光线和雾气。现在是白天。 “我睡了多久?” “总之,火焰节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那个女演员没事吧?” “哪个女演员?” “就是塞诺妮。昨天晚上她本该是女主角的,就因为她迟迟不出现,所以卡崔娜才把我推上台拖时间……” “哦,其实她在你发表演讲的时候就回到台后了。但是她们大概不想打扰你的献酒仪式,我猜。” “……算了,这个火焰节能平安度过,总算是好事。” “平安度过?谁告诉你的?”埃林说,“今天早上,多雷斯被发现吊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死亡时间正是昨晚。” 第五章 当看见多雷斯悬挂在自家横梁上的尸体之时,乔贞立刻回想起两天前多雷斯要求“一天”的时候,那恳切的眼神。一意寻死的人是不会有如此眼神的。但现在,他瘦长的肢体从房间中央悬下,脖上紧紧勒着绳圈,这番景象让乔贞觉得他当时要求的不仅仅是“一天”,而是“多一天的生命”。 他一走进屋,就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气息。一边是僵硬的尸体,一边是忙忙碌碌搜查的探员们;生命和非生命的古怪平衡。 现在,乔贞手里拿着一张信纸,是在死者的书桌上发现的,就在离尸体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上面写着: “十五年前我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把爱我的人引入了地狱。懦弱和伪善让我多活了十五年,旧的罪孽在积累,而我甚至还不停犯下新的罪。甘迈罗·铁椎发现了我作为暮光教徒叛徒的身份,所以我杀死了他。我很抱歉。该是时候为一切赎罪了。” 这封信被发现的时候,左上角被墨水瓶压着。墨水瓶似乎打翻过,因为从瓶口边缘留下的墨水,把信纸给浸湿了一大片。 “你怎么想?”埃林问道。 “笔迹上和多雷斯本人的看不出什么不同。但遣词未免太过讲究了。” “伪造的遗书?” “也许。我们稍后再谈,这遗书是个麻烦……先看看别的吧。” “需要把它放下来吗?”一名助手问乔贞。 “不,还不用。”乔贞继续仰头观察了一下尸体,然后转向埃林说:“我来之前,还有什么发现吗?” “喔,虽然不是很多,但即便是坎农那样的蠢蛋,在看过这些可疑点之后,也会明白这不是自杀。首先,在这里——这边的地板上,我们发现了一些海沙。这些海沙的位置在书桌后,也就是尸体的对面。” “死者的鞋底也有一些海沙。或许他当晚去过海滩。” “这倒不是关键,”埃林指示一下尸体左腰的衣服表面,“看,这儿也沾着一些海沙。” “他在被吊上去之前,曾经倒在书桌前的地面上。” “对。他很可能是被击倒在地上,因为尸体没有别的外伤,凶手也许是直接扼住他的脖子,造成昏厥后,再把他吊起来。关于海沙本身,也许说明他本人去过海滩,也许是凶手去过海滩,也许两人都去过——这个我们还不清楚。” “这个证据不够有力。” “如果说要靠这个来证明是他杀,那确实不够有力。但我们是在认同这是一起谋杀案的基础上来讨论的,对吧?我们俩之间就没必要说那些套话了。那封所谓的遗书,几乎已经可以下结论了。更何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发现。” 埃林从一名助手那儿接过来一小块布料,展示给乔贞。 “这个色泽和图案,我们都清楚是什么,乔贞。” 深紫色的布料,用金丝和黑线镶着边。 “暮光教徒长袍的一部分。应该是袖子部分。” “有一些线脱掉了,边缘有些破损。你猜如何?多雷斯一直保存着,为我们打探情报的时候所穿的那套暮光教徒长袍,不见了。那玩意一直放在沙发垫层下,至少前天还是如此——但现在已经不见了。再来谈那封信。假若那是凶手伪造的话,那么他显然很了解多雷斯的私人情况,当然也有可能是故弄玄虚。但是凶手把甘迈罗的案子也牵扯进来是怎么回事?” “我们从未停止过怀疑多雷斯就是杀死甘迈罗的凶手。” “但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埃林挥了挥手,表示回到当前话题。“好了,现在你知道我们面临一种什么情况了吗?” “‘漏渔网’。” “没错。” “漏渔网”是暴风城的探员们发展出的行话。假如将案件的真相比作大海中的一条鱼,那么线索和证据就是构成渔网的绳,线索越多,就越容易捕到这条鱼。但所谓“漏渔网”,是指线索虽然多,但全都指向不可理喻的方向,如同渔网天生破了洞,永远也捕不住那条鱼。 一遇上这种情况,乔贞都相信:线索都是没错的。只是手中少了最关键的一部分,来把它们联合成一体。 “埃林,”乔贞说,“你注意看了尸体的双手吗?” “什么?” “右手平展垂直。左手指却是蜷曲的。” “喂,老兄,难道你想说尸体死后还有一只手抽搐过?这种细节会吓到女孩子的,虽然在场的都是男人。” 乔贞拔出匕首,用钝面略微移动尸体左手手指,随后又握住中指,把它提起来,用匕首在中指前端像雕刻一般做着微小的移动。片刻后,他把匕首从尸体掌内抽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掌上。 “发现什么了?我什么都看不……”埃林说。 “凑近点。这些是从中指的指甲里找到的。” 埃林把脸放到乔贞手掌前,眯起眼睛。 “我看见金色和黑色的丝线。难道……” 乔贞把那块暮光教徒长袍碎片也放在掌中。碎片上丝线断裂的部分,长度正好和方才发现的这一小截一致。 “埃林,你最先是在哪儿发现这块布料的?” “就在尸体左脚跟下。你的意思是……” “这块碎片原先是在多雷斯左手中攥着,后来才掉在地面上。” “所以呢?这条线索更杂碎了。漏渔网还是漏渔网。” “不对,”乔贞说,“你再想想看。这块碎布片既然是在多雷斯手中的,且不问它为什么会在他手里——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它是什么时候掉落的?你刚才也看到了那手指的僵硬程度,从那样的手指中,是不会掉下东西的。更别提我们就在尸体的左腿下发现了碎布片。” “你是说,它是在尸体被吊起来的时候——” “对。之前无论是海沙,遗书,都无法直接证明行凶过程。但这块布片可以。凶手击倒了多雷斯,写下遗书,再把他吊起来。这听起来很残忍,但凶手却十分不冷静,他留下了海沙,打翻了墨水瓶,在吊起多雷斯的时候,没有发现他手中的这块布片——且不问它是怎么来的——它正是在尸体被吊起的一瞬间,手指还没有完全冷硬的时候,掉在地面上。总的来说,这是一起很仓促的,意外的谋杀。也许有所预谋,但预谋情况和实现的结果,实在差了太远。” “我们还得多注意那套丢失的暮光长袍。这块碎步片是不是来自于那套长袍,又会引往不同的结论。当然那玩意不太好找……” 尸体被放下来后,埃林说:“你觉得真的是多雷斯杀死了甘迈罗吗?就像遗书上写的,因为他的间谍身份被发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多雷斯杀死了他。但就算是,这个原因也显然说不通。矮人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种族,而且像甘迈罗这样整天就知道挖来挖去的矮人,更是不会搅进暮光教徒这淌浑水。就算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多雷斯也可以告诉我们,让我们来和甘迈罗谈。” “那倒是。不过……假如的确是多雷斯杀死了甘迈罗的话,你能想到什么理由吗?” “不……我们显然还需要更多调查。” “也许甘迈罗真的发现了别的一些东西。一些多雷斯对我们瞒着的东西——我们对多雷斯的了解实在还不够多。这就得怪你了,乔贞。你对他太和善了。我们不应该让他拥有自己的秘密。你觉得他在地狱里还会感激你吗?” 乔贞没有说话。多雷斯如今躺在地上,眼窝陷落下去,嘴唇不再有一丝颜色。乔贞真想把他摇醒,让他说出在自己索求的“最后一天”中,到底做过了哪些事,而招致了死亡。 我也许并不应该答应他的要求。乔贞想。假如在火焰节前把他强行遣送,那么他也不会死了吧? 埃林并不是第一次指责乔贞对多雷斯过于宽容。这样的指责在如今多雷斯死后,显得更有力度。但乔贞自己产生如此态度的原因。 每一次接受任务,多雷斯看上去都很痛苦,承受很大压力,但却又不停地做这些事,从没半句怨言——就像一次长期的自我惩罚。而且他的眼神总是如此诚实。这就像带着易碎的信念,去做那些不能不做的事。 乔贞觉得多雷斯很可怜。由这种怜悯中,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敬佩和认同。 “我对他怀着过度的同情心。”乔贞自言自语似地说。 “你终于肯承认啦?” “对,而且我现在还要做一件看上去更同情他的事。封锁消息。” “封锁消息?你是指……” “先做普通的自杀案上报。特别是遗书这件事,绝对不能透露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现在的上头人是桑迪斯·织风。但这些情况还不能让他知道。” “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相信我,不能让他知道。否则会出乱子的。你也希望保留对这谋杀案的调查权,对吧?埃林。问题是,一旦让桑迪斯知道了,我们很可能会失去调查权。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们一定要抓住杀死他的人。” 第六章 这天早上,一名渔夫在海岸边发现了一具被咬去一半的尸体。起初他以为那只是裹成一团的沉船的帆,但当靠近后,他很快就认出了尸体头部的眼窝和牙床。他并没有吓跑,因为一具随着海潮送上来的尸体,并算不了什么;但是当认出这是一具矮人的尸体后,他立刻报告给了治安局。 乔贞和埃林到来后,虽然很快封锁了现场,但无法限制消息的传播。不多时,卫兵环绕而成的现场保护圈外,就挤满了奥伯丁的市民。大部分是矮人。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当一名闯入现场的矮人喊出“我认出来他的发色和假牙了,这就是甘迈罗·铁椎”之后,情况显得难以控制起来。 奥伯丁最德高望重的矮人,失踪多时后,以这种模样出现在同胞面前:腹部以下完全消失了,伤口有清晰的咬痕;剩余的部分也只是披在骨头上,被海水泡烂了的皮肉。乔贞理解他们的愤怒。 “安静些!”“有什么最新的发现,我们马上会公布的!——卫兵们试图安抚矮人的言语起不到多大作用。与其指望他们平静情绪,不如祈祷现在没有喝了烈酒的矮人参与进来。 “乔贞,虽然这话很不通人情,但我还是想说:这尸体出现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埃林说。 “我也这么想。” 他们发现尸体的双手反扣在背后,被快要烂透的绳索绑着。在检查口腔的时候,一条不知名的小鱼从里面滑了出来。 “这不是一个月来第一次涨潮,”乔贞说,“尸体却在这时候被冲上来。死亡时间已经没办法判断了。看来他也许是被缚着沉到了海里,被浅水区外的蛇颈龙咬掉了一半身子,这才能从绳索里脱开,被海潮冲上岸来。” “怎么不可以是蛇颈龙一口吞掉了上半身之后,一群鱼人出现了要围攻蛇颈龙,它就使用常用的逃生手段,把肚内的食物吐出来吸引鱼人,然后溜走?”埃林说。 “不可能。尸体上没有蛇颈龙的胃液形成的粘膜,大量毛发也没有被腐蚀。” “我开个玩笑而已,你别那么认真了……” “埃林,看着这些矮人们,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不追查甘迈罗的死因,也许并不真的是出于对多雷斯的同情。”乔贞说。“大概,我只是做好了本职工作而已。来到这儿来之前,我们被要求把重心放在人类方面的工作上。我一直拒绝承认自己执行了这项命令;我以为自己对整个奥伯丁的居民都一视同仁。但现在……我发现自己对这些矮人的愤怒并没有真正的关心。的确没有。” “糟糕。”埃林站起身来。“你看谁来了。” 乔贞转过身,看见桑迪斯·织风在数名夜精灵卫兵的护卫下,进入了搜查圈。让乔贞和埃林感到不快的是,坎农竟然也在桑迪斯身边。他不敢直视两人的眼神,躲藏在高大的夜精灵卫兵身侧。 “两位探员,辛苦了。”桑迪斯打量了一下尸体,立刻进入正题。“我听说这正是甘迈罗·铁椎的遗体。” “事实上,我们还没有确认……” 乔贞的话被桑迪斯打断了。“矮人市民们情绪都很激动啊。作为主导侦查工作的探员,你是不是应该做出一些声明来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呢?乔贞。” 桑迪斯的话,说明无论证据如何,他都认定了这具尸体是属于甘迈罗,并且以此做前提来指示接下来的工作。这样不尊重侦查情况的态度,让乔贞很是反感。 “不行。”他说,“我现在不能提供任何定论。抱歉了。” “你怎么会跟着他们过来?”埃林质问坎农。坎农没有答话,桑迪斯却开口了:“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不会知道你们已经发现了甘迈罗的尸体。我想,为了奥伯丁,你们两位还是随时对我汇报工作状况比较好。” “我们不会随意透露任何没有把握的消息。”乔贞说。 “乔贞先生,你的工作是要让奥伯丁保持平静。在这个前提下,我希望你至少要向矮人们宣布:你们已经明确杀死甘迈罗的人就是多雷斯,而这位凶手,也在前天晚上畏罪自杀。要是这样做了,当前这紧张的情况,也必然能得到缓解。” “我们并没有明确这点,因为没有相应的证据。” “证据不是有吗?清清楚楚的证据。那封遗书,乔贞先生。是的,你们似乎是打算封锁消息,这实在是一种不近人情的不合作态度;幸好有坎农在,他虽然是个后辈,但比你们更明白合作的重要性。” “又是你小子……!”埃林上前想要揪住坎农,却被卫兵拦住。 “桑迪斯大人,”乔贞说,“想必您还没有弄清楚情况。这是我们的案子。我和埃林从来就不是你的直属部下。我们拥有暴风城的行政赦免权,所以可以拒绝你关于向民众泄露案情的无理要求。” “这倒也没错。”桑迪斯说。“那么就由我来发表这个消息吧。” “桑迪斯大人——你当真没有思考的能力吗?”乔贞说。 “你说什么?” 桑迪斯略微眯起发着白光的眼睛。 “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平息奥伯丁的冲突?把矮人和夜精灵的矛盾,转嫁到人类身上?” “你也许误解了,……” “不,我没有。甘迈罗是探险者协会挖掘队在奥伯丁的队长,这些挖掘队是你们高龄夜精灵最讨厌的东西。他失踪的时候,想必你在偷笑吧。但是矮人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怀疑是你们夜精灵做了这件事。这一个月来的主要冲突,都是来自于这两个种族,你心中有数。现在多雷斯死了,还发现那样一封‘遗书’,你巴不得立刻把‘是人类杀死了甘迈罗’的消息传出去。我说得如何?桑迪斯·织风大人。” 乔贞并没打算把自己和桑迪斯对立起来,但话已出口了。既然无法约束对方的行为,那就只有用强硬的态度来保证自己的职权不受侵害。 “还有,”他继续说,“这两件案子没有结案。杀死甘迈罗的凶手没有找到,多雷斯也不是自杀。无论你做出什么行为,都希望不要干扰到我的工作。” “乔贞先生,你应该明确一下自己的身份和态度。你毕竟是在奥伯丁工作,而奥伯丁本质上来说是属于夜精灵的城市,难道你想把矛盾激化吗?” “正因为不想,所以我才说明白这些话。暴风城派驻我们到这里来是政治援助,而且我们在大方向上都听命于您,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鉴于这些原因,希望您不要干涉我们的工作。这案子是我们的。” 桑迪斯的表情很难捉摸。经历年月远远超过人类的他,对“长期利益”这个词是再清楚不过了。被乔贞说破了心中念头,虽然多少有些难堪和恼怒,但他还是能控制自己。 “你说得对。”桑迪斯说。“我的确不应该越权。相对的,也请你们能够尽力侦查,不要让我失望。” “我们会尽力而为。”乔贞说。 随后,桑迪斯便离开了现场。 “我没想到你真的对着他的鼻子说出这些话。这下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埃林说。“你觉得他难道不会背着我们做出一些行动吗?” “这几乎是肯定的。但我们管不着他,他也管不着我们能做什么。” 认定现场不再有什么侦查价值后,乔贞让手下人把尸体搬回治安局。就在围观的矮人也渐渐散去的时候,乔贞突然听到海岸的东面,渐渐响起了嘈杂声。 “发生什么了?”埃林说。 “那边是多雷斯家的方向,”乔贞说,“快去看看。” 多雷斯的屋子已经密闭门窗,打上封条,还留着几名卫兵驻守。但是当二人赶到的时候,房子已经被矮人们团团围住,卫兵们徒劳地做出禁止接近的表示,却又不敢做出暴力行动来阻止矮人们进入屋子的企图。即使看到自己长官的到来,他们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松懈。 乔贞和埃林试图挤到屋子面前,矮人们起初朝两边避开,但有人喊出了这句话: “大家得好好问问他俩,我们的挖掘队长甘迈罗老兄是怎么死的!一定得弄个一清二楚才行!” 话音落下,矮人们开始把乔贞和埃林包围起来。“听说你们找到了一封遗书?”“为什么不早点调查多雷斯?”伴随着这些问题的,是矮人愤怒的眼神。 “情况不妙,”埃林说,“我看见了好几张喝醉的脸。” “你们冷静些,调查还在进行。”乔贞一时也想不出别的话来应付。 “你们要调查到什么时候!”“要不是可怜的甘迈罗被冲上岸,你们还打算一直拖延下去吧!”“我看不如我们自己动手,找到是那小子干出这件事的证据!” 矮人们进一步逼近了小屋,已经开始撕去封条,砸烂窗口上的木板。 “你怎么搞的?”埃林说,“亏我还特意提醒你有矮人喝醉酒了,你还试着讲理,这根本就是反效果。现在怎么办?找人来武力镇压?” “那肯定行不通。” “总不能让桑迪斯来帮忙吧!……” 就在乔贞和埃林难以掌控局势的时候,一个身披黑色长袍,脸庞遮在阴影中的人突然从人堆中冲到了最前面,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四处挥舞,像要驱赶那些矮人。他的动作激烈而急躁,不说话,只发出一些含混的咕哝声。 那些矮人们,竟然就被他用树枝赶着后退了,而这是在他们看清楚此人的脸之后才发生的。一分钟后,矮人自觉地朝后退了一圈,而这个黑衣人则双手撑着膝盖喘气。他朝乔贞和埃林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就如同被熔过的蜡烛一般,极其丑陋的脸。 “你是……”乔贞认得这个人。 第七章 黑衣人把连袍帽朝后翻下来。那是一张严重烧伤的脸。右边脸庞就像失败的陶塑一般糊成一团,嘴唇裂开露出牙床,左眼也有一半眼皮是黏合的。他用只露出小指甲盖一般大小的眼球,逼视着矮人们。 “吉托,你做什么?别拦住我们的路!”一个矮人上前一步,又被那挥舞着树枝赶了回来。“你不想知道甘迈罗是怎么死的吗?” 被称为吉托的丑陋男人丝毫不相让。他的左眼瞪着前方,裂开的嘴角就像风洞一般传出急促的呼吸声,看上去焦急而又愤怒。他狠狠地把树枝在地面上摔断,用长着几个肉瘤的手指指屋子,然后又拍拍自己的左肩上方,做出一系列无法理解的动作。 “喂,吉托要说什么?”有矮人说。 “得找会手语的人来呀。古博·布拉普在不在?不在啊?” “他出海钓鱼都几天了。” “你不也会一点吗?” “我最多只能打打招呼。” 矮人们的围攻制造出的紧迫感,渐渐地消弭在燥热的空气中。 “算啦,吉托要保护他,我们也没办法。”“这么多人闯一间小民房也算不得英雄。”“俺就不信这事儿不会水落石出!”吵吵嚷嚷地来,吵吵嚷嚷地去,不多时,矮人们就成群地离开了。 四周很快静了下来。吉托疲乏地看了看乔贞和埃林,重新用帽子遮住脸,向人类居住区走去。与看上去似乎随时会溃散的外表不同,他的脚步非常有力,虽然右腿有点瘸。 “喂!你……” “让他走吧,埃林。现在我们也没法对他问话。” “他叫什么来着……吉托?看来我们欠了他一份情了。他不就是一个人住在鬼屋的那个怪胎吗?” “那不是鬼屋。那是孤儿院。” “每一间废弃的孤儿院和医院,都简称鬼屋。这你总该明白。” 在人类居住区的边缘,有一座因为经营不善和疾病丛生而倒闭的孤儿院。全身体表严重烧伤,又聋、又哑的吉托,在那儿长大。如今偌大的古旧建筑物里只有他一人居住。闹鬼的传说,和吉托本人可怕的容貌,都让奥伯丁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长久以来,他一直靠自己在孤儿院后院的一小块地里的种植物生活。没有人问候他,没有人愿意和他做生意,更没有人雇用他,直到甘迈罗·铁椎率着考古挖掘队到来。他发现吉托对于在地下施工显露出难得的天份,便将他招入了挖掘队。吉托并不强壮,但他干起活来根本不知休息,就好像这是长久隔绝人世的他,表达自己的唯一途径。——最关键的是,吉托不怕死。或者说他不知道什么是危险。每当遇到可能会塌方的结构,或者有危险的古文物,他都会第一个冲在前面。渐渐地,甘迈罗将他视为最得力的助手,以矮人特有的豪迈方式保护他。“滚你的蛋,十个你加上一个你爹都比不上吉托能干活”,甘迈罗常常从醉醺醺的嘴里吐出这些话,来反击那些对吉托露出厌恶目光的人。 基本上,虽然生为人类,但他已经被看作是矮人族群重要的一员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埃林说。“发扬公民精神帮我们保护现场吗?” “不知道。但现在我们欠了他一笔。” 乔贞从未听说过吉托和多雷斯之间有什么联系。 “不过,”乔贞说,“他也许不这样认为。” “我不懂你的意思。能不能说得直白点?” “他刚才的样子,就好像在保护自己的家一样。” 奥伯丁的人类居住区分为南区和西南区,南区较富裕——事实上是整个奥伯丁最富裕的地区。而西南区,却破败得让人难堪。第二天早上,乔贞走在南区的大道上,望向西边。他看到远处两区交界线上的废弃孤儿院,如同矗立在晨雾中的一块墓碑。 乔贞来到一座大庄园前。即便是暴风城,也很难找到这样气派的宅邸。牧师雅可逊·斯特莱福是宅子的主人,事实上,他是整个南区土地的拥有者。 当乔贞进入办公室的时候,雅可逊正埋头在一堆账单和报告文件里,搔着花白的头发。听到开门声的一瞬间,他只满面恼容的说了半句“是谁?我说过没有预定的……”,随之看清了来者的身份,立刻改口说:“啊,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客人。乔贞,非常高兴见到你。” 雅可逊站起来,和乔贞握手。乔贞感觉到对方手很用劲,却有些抖索。 “好同胞,愿圣光护佑你。先请坐吧。在你表达来意之前——我相信一定是很重要的事——要来点新到埠头的葡萄酒吗?花了我不少力气才订购到,它的滋味会让你想起家乡……” “不需要。放下那个杯子吧。” “你确定?” “听着,雅可逊。这类把戏你可以去暴风城的那些沙龙上玩,随你玩到饱。但我不希望自己的时间被浪费。” 雅可逊重新坐在办公桌后,脸上的笑容一成未变。 “你还是那么不友好。你应该试着信仰圣光的,乔贞。那会让你心态平和。” “我来问问你,关于火焰节那天夜里的几个问题。” “喔……,我听说了,一位自杀的木匠……真是让人痛惜。如果我的话对你有任何作用的话,就请随便问吧。虽然今天的工作还是很忙,但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很简单的问题。我记得赞助多雷斯建造立时迷宫的人就是你,对吧?” “我只是把原料提供给了热心的市民代表们。是他们开会议决定让谁来担当这项可敬的工作的,我信任他们,所以也没有过问原料最后被谁所用。” “所以,你在火焰节当天没有见过多雷斯?” “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些模糊的投影。我和他不是私交,甚至不能保证我可以认出他来。真是可惜,有这么好手艺的人一定有着美好的心灵,我本应该更了解他的。” “那么你的回答是‘不’了?” “对。我几乎不认识他,就算当天见过了,也未必认得出来。” “狗屎。” “圣光在上,请不要使用这么粗俗的用词,这会有损于你的人格。难道你怀疑我,一个圣光的侍奉者,在撒关于一位逝者的谎吗?” 再多听一句这样拿腔拿调的话,我今天就别想吃得下东西了。乔贞想着,然后说:“或许你火焰节当天确实没有见过他。或许你看见了,但是记不起来了。不过要是说你不认识他,雅可逊,那就是一个再也愚蠢不过的谎话。” “我困惑了,乔贞。请你……?” “就在近一年,他就给你做过三个月的木匠。我猜你屁股底下的椅子就是他做成的。” “噢……没错。我的居所实在比较简陋,为了不污人眼,所以得雇用一些木匠,时常修补。或许我确实曾经请过他。但是,或许这是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但你也不会记得自己抓捕过的每个犯人吧?” “我真佩服你,雅可逊。一个人怎么能一连串一连串地撒谎,还完全不用停顿?你是不是还能大声说‘我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从来没有过非法放债’?” “我真地参不透你的意图了,乔贞。非法放债,多可怕的行当!只要保留着些微仁慈之心的人,就不会做这种事……” “三年前多雷斯向你借了一千个金币的高利贷。当时定下的还款期限正是三年。当然,他只不过是你那长长的借贷名单中,不起眼的一个名字罢了。天知道你会做什么。我想,仅仅让他到你家来免费做木工,是无法让你满足的吧?” 雅可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朝一边挂下来。 “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很简单,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雅可逊站起来,“恕我不能理解你的意思,乔贞。看,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如果你还想谈的话,下次再约时间。不过我们之间关于这个话题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 “你要阻扰我的问询吗,雅可逊?我可以换自己军情七处直属探员的身份来和你谈。那样的话,我的问法就大不一样了,而且你肯定不会喜欢。” “真是可羞耻的一件事,圣光在上!我竟然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威胁……”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一名金黄色头发,穿着教士袍的青年走了进来。雅可逊立刻收了声。 “父亲,”这名青年说,“您没事吧?我听见……” “一点事都没有,我的好莱蒙尼托。” “我给您带来了一些新的文件……” “好,放在这儿吧。然后,请送乔贞先生出去。” 莱蒙尼托走到乔贞面前,平摊手掌指向大门。他的脸上带着比父亲真实得多的笑容。 乔贞并不真的觉得雅可逊会因为放债的事情杀死多雷斯,他说出这些话,警告意义大过实际意义。因此,他起了身,走出了门。 莱蒙尼托走到他身后,说:“我父亲惹了什么麻烦吗?” “没什么。只是一些普通的问话。” “如果他做了什么,您一定要和我说。我父亲是个不能自制的人。”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乔贞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这是他第一次和雅可逊的儿子单对单说话,虽然邻里间对这名和善、正直青年的好评,乔贞倒是时有耳闻,但他从来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冷静的语调来批评自己的父亲。 “不能自制?你指哪些方面?” “一切。”莱蒙尼托海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疑虑;就好像任何说出足以颠破局势的话,却能处之泰然的人一般。 第八章 乔贞询问雅可逊的同时,埃林正踏上海岸边一艘新靠岸船的甲板。在脚底落地的一瞬间,就有一个粗迈的声音,如同一面结结实实的音墙,朝他迎面撞来。 “谁?哪个臭不要脸的家伙竟然敢私自踏上古博·布拉普的火轮号?是偷鱼的人吗?对胆敢打扰我享受欣赏战利品一刻的人来说,只有——咦?是你啊?埃林。” “喔!看那一大群鲜活乱蹦的鱼!你还是那么厉害,古博。” “是更厉害了才对,你个傻小子。你来这儿做什么?要不要到船舱里去,来点现烤的新鲜鱼片,配上带劲儿的烈酒?” “噢,真不错,古博。不过我今天是为工作来的。” “工作?我都快忘记你有工作这回事了……出了什么大案子需要借用矮人的智慧啦?”古博使劲拉起渔网。 “甘迈罗的尸体被冲上岸了。” 古博的嘴张开一半,定住了。渔网被紧紧捏在手中,不再滑动。 “天哪……可怜的家伙。他看上去如何?我是说……还能认得出他那簸箕似的大下巴吗?” “恐怕不能了。” “……这下完了。回到铁炉堡后,我该怎么和他老妈交代呢。对了,你认识吉托吧?他看过甘迈罗的尸体了么?” “其实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你好好问问吉托的事情。现在甘迈罗死了,听说能用手语和吉托聊天的人就只有你了。不过,我还是想先和你单独谈谈。放轻松点就行,只是一些简单的问题。” “我需要烤鱼片和酒来让自个儿轻松下来。我们还是到船舱里吧。” 在低矮的船舱里,古博在烤架上翻动串好的鱼片,在第一片鱼烤好之前,他就已经喝掉了三大杯酒。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烤架烧黑的边缘,噌地一下抽回手,鱼片也掉在了火堆里。 “该死的……!呼,呼。”他吹着手指,把在火堆里变得焦黑的鱼片踢到一边。 “你看起来精神真不怎么样。” “老实说,我感觉一天一夜的海上战果都被毁啦。还不都是你混小子……算了,反正迟早都会知道这事儿的。唉,我答应过甘迈罗他老妈,说要照应好他的。你刚才说想问吉托的什么事来着?” 这个唠叨的矮人一旦舍得回归正题,埃林就非得马上抓紧机会不可。 “对,我们谈吉托,不谈其他。吉托是甘迈罗招进考古挖掘队的,没错吧?那么,甘迈罗有没有和你提过在这之前吉托是怎么过活的?” “还用说,孤儿院养着他呀。后来亏了钱,又染病死了几个小孩子,院长就带着一家子跑掉啦。至于还留在那里的孩子,死的死,走的走,也有被领养的,只剩吉托一个人留在那里。别看他这样可怜,其实那小子根本就不穷!那整栋大房子算是他的哩!” “这话怎么说?” “听说还小的时候,就有一个匿名的人定期寄钱给吉托,让他在孤儿院里有个好待遇。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因为这所谓孤儿院,其实私下里供养着很多私生子,他们的老爹稍有良心的话,就会用假名寄钱过来。我是不知道吉托是不是什么私生子,不过有人寄钱给他是真的。那小子根本不知道怎么花钱,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钱是个什么玩意。只要一天吃上两餐,冬天能加一床毯子,他就啥也不要求了,所以那笔钱慢慢地攒了起来。” “你别告诉我他用那些钱买下了整座孤儿院。” “还真就是这么回事。那整块地儿是孤儿院院长租赁的,后来急着跑人,想攒点路费,就低价把那些文件全部卖给了吉托。这儍小子还真买!你说,那么空荡荡,又破烂又满是虫子的大屋子,他要独个儿住在里面,又有谁会管他呀?可是他就是脑袋有问题。钱全没了,要不是被甘迈罗看上了,那小子现在天天还是只能吃自己种出来的,小指头般大的马铃薯。” “还真是个古怪的故事。你帮了我的大忙,古博,干得好。” “喂,你该不会怀疑是吉托杀死了甘迈罗吧?没这个可能,我说。那小子确实喜欢帮甘迈罗干活,还救过他的命呢。我说真的。甘迈罗都快把他看作儿子了,要把他带去希利苏斯的。” “希利苏斯?去那鬼地方做什么?” “那可是了不起的古战场呢,天知道那些虫子巢穴里面埋了多少值得研究的东西。甘迈罗早就对黑海岸没多少兴趣了,公开宣布了自己在火焰节前后就要去希利苏斯,带着最精锐的队员。他还特别点了吉托的名。不过,要真是去了那儿,大概就不能活着出来了。听说最近那些古老的虫子都活跃起来了,成群结队地袭击人。” “去那样的地方考古挖地道,还真是神经病。” 随便应付着对话的埃林,心里反复想着“甘迈罗打算将吉托带去希利苏斯”这一点。 “有什么办法呢?甘迈罗就是靠这股子劲儿活着的呀。” 古博说完,狠狠咬了一口鱼片,大口嚼着,然后用烧烤叉子指指埃林,意思是“你不也来点”。一通不歇气的发言后,他脸上的沮丧神色已经消失了。 “你们要审讯吉托吗?那小子不会说话,得靠我和甘迈罗给他打手语。这是甘迈罗教他的,矮人特有的手语。甘迈罗他有个哑巴妹妹,所以非学不可……后来呢我因为想追求那个哑巴小妹,就学得比甘迈罗还要精。需要我帮你问话吧?需要吧?” 埃林双手按了按太阳穴。“古博,要么我们俩上宽敞的甲板,要么你把声音放低点,否则我的鼓膜就会爆裂,然后双耳流着血倒在你面前。你可能会成为杀人犯的。” “噢,不好意思。不过我是不想上甲板,这些鱼片还在……” “恩,我理解。只要把你的声音放低一点就好了。在和吉托交谈这件事上,我们确实得靠你,其实我今天主要就是为了这个来的。不过我还有些别的问题想问。你认识多雷斯·斯特莱福吗?” “那个木匠?” “对。你应该还不知道,他前些天早上被发现吊死在屋里。” “天哪。虽然我和他不熟悉,不过这还真是糟糕透了。这个港口一点都不安全。说起来,我昨天在海上还差点被蛇颈龙咬了,那时候是下午,我在看风向……” 埃林做了个手势,示意古博停下来,回到正题。 “哦。你是想问问我对多雷斯的看法吧。”蛇颈龙的故事被打断,古博显得很丧气。 “其实,比较关键的是你对多雷斯和甘迈罗的关系,有什么想法。” “他们俩……算是不大不小的朋友吧?还曾经一起登上我的船出海钓鱼。不过我不太喜欢那家伙,总是一脸阴阴惨惨地,好像人人都欠他的钱一样,也不爱说话。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这样的人上吊,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为什么这么说?” “不为啥,就因为他看上去总是不高兴。虽然年纪不小了,搞不好他是因为被姑娘拒绝了就自杀了呢。你们人类不是都爱做这种无聊的事吗。” “古博,你这句话我不懂了。你是不是喝多了点。” “不是,我是在火焰节那天晚上,真的看见多雷斯被一个人类姑娘拒绝了。” “说准确点,火焰节晚上什么时候?” “记不清楚了,不过那时候迷宫争火种的游戏刚刚开始,戏团也没开始演戏。” “……那个姑娘是谁?” “名字记不起来了……等我想想看啊,就是戏团的那个大明星……对了,塞诺妮。没错儿。” 埃林回想起乔贞那天晚上的经历。海岸向日葵的演出即将开始,但塞诺妮却不见了,多雷斯也不在视线中。 “继续,你看见他们俩怎么了?” “我是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总之我看见多雷斯一副凄凄惨惨的表情,——和他平时也差不多,然后那姑娘从胸前拿出了一件项链似的东西给他看,两人交谈了几句,多雷斯仿佛整个人就泄了气。就这么多。” 埃林又按了按太阳穴。“我突然觉得有点头痛……你就看见这些?什么也没听到?” “对呀。” “那你为什么对我说是‘多雷斯被姑娘拒绝了’?” “因为看上去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你们人类难道不就是……” “好了,”埃林站起身来,“非常感谢你,古博。你的情报很有用,这很难得。我要走了。” “怎么,不需要我去帮你审问吉托了?我非常期待啊。” “不急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恩,我就吃一口你的烤鱼片吧——很好味道!好了,我走了,千万不要送我。” 埃林急急忙忙踏上甲板,然后跳下船。在耳朵受了一番折磨后,了解到这么多情况,他觉得倒也物有所值。塞诺妮的介入是意外之事,但是关于多雷斯、甘迈罗和吉托之间的关系,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乔贞从固执的老不死雅可逊那儿得到的情报,一定不会有我多。埃林想。 第九章 “那姑娘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不。就我们所知没有。只是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不会把她带走的。” “噢……,那就好。她在化妆室里,我马上叫她出来。两位请等等。” 卡崔娜点点头,礼节性地微笑一下,转身走进了红布帘遮着的房间中。乔贞和埃林站在走廊上,剧团的表演刚刚结束,不时有装卸场景的杂工,以及还未卸妆的演员走过。 在交换过情报后,乔贞和埃林立刻就赶到了剧团。得知多雷斯在临死前不久和塞诺妮有过密会,乔贞的脑中回想起了自己从未注意过的一些细节。 最近的例子,就是当他放假在剧团里看戏的那天下午,多雷斯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神色慌张说自己可能被跟踪了。事实上所谓的“跟踪者”只不过是两个小毛孩子。虽然多雷斯一直压力很大,但乔贞并不觉得他会是这样就被吓倒的人。 也许他那天出现在剧团的实际目的,是为了和塞诺妮见面,不料乔贞也在场,所以他便临时编出了一个借口。这不是一个有力的假设,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你在想什么?看你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埃林说。 “只是在想,我们一直以来似乎都忽略了许多事。” “比如?——啊,别急,我来替你说。比如你没想到自己最喜欢的剧团也会牵涉进来吧?” 乔贞张嘴想争辩,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埃林说得没错。看戏是他难得的爱好,他需要一些似乎属于他私人的,却又和探员生活沾不上边的东西。每当坐在剧院的坐席上,他可以忘记自己经历过的事和手头的案子,感受一下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生活。 但如今,塞诺妮作为剧团最重要的女主演,和多雷斯的案件联系了起来。一切事情又回到轨道中。 “好了,塞诺妮出来了。你还是快点摆出平常那副凶脸吧,我听说女明星都不容易套话。”埃林说。 “啊,两位……乔贞大人和……卡林大人,是吧?你们有事要找我?”便装的塞诺妮走到两人面前。她眉毛高高挑起,嘴唇抿住笑意,就像一个玩猜谜游戏的小姑娘。 “呃,不是卡林,我叫埃林。埃林·提亚斯。”埃林转向乔贞说,“她能那么快说出你的名字,戏迷先生,却拼错了我的,真让人伤心。” “噢,对不起,埃林大人。我不会再弄错了。” “没关系,对你这样的美人来说,‘错误’是没有意义的。塞诺妮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即使把你在戏台上创造的所有形象加起来,也比不上你本人的百分之一?你眼前这位老戏迷难道没有看出这点?那可真是不合格……” “得了得了。”乔贞用手肘把埃林挤到一边。“关于你和多雷斯·斯特莱福之间,我们有一些问题需要你回答。” “恩,好的。不过,能去外面吗?这剧院里毕竟……” “当然。” 他们来到了剧院外的后墙。为了避免埃林又说出什么怪话浪费时间,乔贞直接进入主题:“火焰节当夜,有人看见你和多雷斯见面。没错吧?” “是的。”塞诺妮干脆而轻快地回答道。“这很重要吗,乔贞大人?” “你说出事实,我们来判断重要与否,塞诺妮小姐。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谁都不希望美人和谋杀扯上关系,但就像他说的,你来提供材料,我们负责挑选。”埃林接上乔贞的话。“不然我旁边这个家伙可是会咬人的。” 塞诺妮因为埃林的话笑了笑,然后马上咬住下嘴唇,试图让自己严肃起来。 “好了,那么你承认当夜和他见过面。大概是什么时候?”乔贞继续问。 “恩,我想想……大概就是剧团要表演前的十分钟吧。因为这个我还迟到了。” “你一直都认识多雷斯吗?” “不,不能说是认识。只谈过一次话。” “火焰节那天晚上是你们第一次谈话?” “不,不是,之前还有一次。最初他到后台来找我,我以为他是一个狂热的戏迷……他表现得很绅士。他说喜欢我的表演,但我看出来了,那只是接近我的借口。然后我们就开始聊聊天什么的。” “借口?” “我最初是以为他打算追求我。”塞诺妮说。“但后来我发觉他感兴趣的好像不是我,而是我的一件东西。项链,对。挂着一枚红宝石坠饰的项链。那串项链我很少戴上舞台,不知他怎么注意到的。他说想看我的那串项链,他曾经坐在观众席上看到,还想再仔细看看。但那时候我把项链送去修理了,因为挂钩断掉了。他不说原因,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非得看看’之类的。我想这也没什么,就答应火焰节晚上拿给他。” “火焰节晚上,你们俩见面,就是为了让你有机会展示项链。说一下你们见面的情况。” “恩,其实也没什么。我们一见面,他连招呼也不打,就急冲冲地问我带了项链没。这让我觉得挺尴尬的。然后我就给他看了,他的脸变得——恩,沮丧透了,让我当时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难过。” “我们需要看一下那串项链,希望你带了。” “我带着呢。真的要看吗?我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我们刚才怎么说的来着?”乔贞说。“你提供事实,我们来判断。” “好吧。”塞诺妮从裙子腰部挂着的小布袋里掏出了项链来,递到乔贞手里。“您看,这有什么特殊的呢?” 乔贞将项链悬挂在手指上。他发现这是一串没有任何特色的廉价项链。黄铜链子,前端镶着红宝石的坠饰——一块有裂纹,颜色并不纯净,有点儿泛白的红宝石。 “他没有说过为什么想看这项链?”埃林问。“一点儿都没提到过?” “真的没有,”塞诺妮说,“不过我猜……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它是我在地摊上花了二十个铜币就买到的。多雷斯是一个人住,对吧?可是他以前总该有妻子,孩子什么的吧?我猜,也许这是属于他原来家人的东西。再次看到它的时候,物主已经是我了,所以多雷斯显得那么沮丧。也可能是他认错了,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串廉价的东西。如果他就是因为这样才自杀的话……我……” “不是这样的,你不用胡思乱想。”乔贞说。“不过,我们需要拿走这项链作为证物,没问题吧?” 塞诺妮没说话,就好像没听见乔贞的要求似地。 “塞诺妮小姐……?” “这个……非拿走不可吗?” 乔贞皱起了眉头。 “你在担心什么,塞诺妮小姐?” “恩,不,什么都没有。抱歉了,请拿走吧。” “好了。”塞诺妮走后,埃林说道。“你怎么想?” “关于两人会面的情况,她和古博的说法是一致的。至少在这一点上,她没有撒谎。” “怀疑这么个美人真让我没干劲。但是,我得承认她至少在项链的来历上撒了谎。听起来就像一个每次都用‘肚子痛’做旷课理由的小学生。” “没错。简直是教科书式的撒谎模式。说是地摊上买来的,却立刻又表示出不希望把它交到我们手里。这个单纯的姑娘,连圆谎的意图都没有。这对我们接下来的调查有好处。” “你对她关于多雷斯看过项链后反应的解释,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她确实不知道多雷斯要看项链的意图,因此那些解释应当是她的真正想法。否则她会从一开始就否定一切,根本不会承认曾经见过多雷斯。她认为透露这一点,不会对她不利。” “一半诚实,一半虚伪。这个小美人还真会给我们找麻烦——喔,这样说太不近人情了。那是一种自我保护式的撒谎。她对我们没有恶意。” 半真半假,那有什么不自然的呢?再怎么说,她是一个演员。乔贞把项链收进口袋里。 “多雷斯向你索求最后一天,你给了他。他就用这一天来看一眼廉价项链,然后被杀死。乔贞,这一天你给得不值。他应该做一些更有贡献的事情再去死。” “这项链对他有意义。而且当看到以后,他很失望。有两种可能:一,这项链不是他想看的那一个。二,通过这串项链,他能够确认某件事情,某件让他失望的事情。你觉得哪个可能性更大?” “无论怎么说,现在我们的情报明显还远远不够着呢。而且还要考虑一个可能性:围绕项链的事件,包括塞诺妮的谎言,实际上和谋杀无关。至少,现在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它们有关。这真让我头大。但是非要我现在就选的话,我会选二。” 乔贞脑海中再次回想起多雷斯索求“最后一天”之时的神情。那种一生悬于一次请求的恳切。 既然塞诺妮关于“答应火焰节给他看项链”一事不像撒谎,那么这项链确实就是多雷斯多活一天的目的。 乔贞仿佛看见了多雷斯面对项链的情景。 夜里,廉价的红宝石黯淡无光。多雷斯无比急切地想看清楚它,却又有些害怕。他或许会想,就算自己的眼睛突然瞎掉,不了解自己一直索求的真相,那也没什么不好。但他还是拿出了勇气。 多雷斯会知道那是自己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吗? 不,他不知道。 他在害怕什么?或许是害怕自己的一生被否定。他用一生换来这一天,然后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中。甚至是绝望。他在绝望中迎来了死亡。 想到这里,乔贞知道自己需要更了解多雷斯的过去。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但乔贞还没拿定主意是不是该探访这个人。 第十章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当坎农打开门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正如乔贞与埃林所想,充满了难得一见的惊讶和愤怒。要是在别的地方,他是不会这样面对二人的。只有在自家地盘上例外。 “调查。”乔贞说。“你以为还能是什么?” “可这是我家!” “是啊,你的带花园的漂亮大房子。不对——应该说是你老爸的。反正我们要找的也是你老爸,不是你。现在你准备好从门口让开了吗?”埃林伸出手推了一下坎农的前胸,“算了,还是我们自己来吧。” “你们不能就这样进来,看你们的鞋底脏得要命……还有,我父亲正在休息。你们不能去打扰他。” “有客人吗?是谁?”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突然从里屋传了出来。“无论是谁,我需要见他们。” “看来我们的前辈老治安官精神好得很呢,”埃林说。“坎农少爷,你大可以去找自家的侍女玩。总之,请不要打扰我们。” “坎农。”又是那老人的声音。“我需要和客人谈话。让他们进来。” “不要打扰我们。”乔贞对坎农说,然后和埃林一同进入了里屋。 阔大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药物的味道。虽然有几扇大窗户,但采光仍然很差;晦暗的光线呈平行线状照在床上,显露出一位老人的身影。“乔贞,埃林,”老人从被子里伸出不断抖动的右手,“到这儿来,坐下。” 他是奥伯丁人类区域的前总治安官,坎农的生父,马绍克·莫杰坦恩。虽然儿子只有二十余岁,但他已经渡过八十岁生日了。正是他把多雷斯引荐给乔贞和埃林做线人。如今退休多年,他还剩下一个奥伯丁西南区土地拥有者的身份,但与雅可逊掌握的南区相比,西南区却破败得难以入目。 “感觉怎么样?”乔贞说。 “还不会死。”马绍克要说话并不容易。虽然花了很多治疗费,他的身体还是在一天一天地衰竭下去。坎农继承他的遗产,成为西南区的拥有者,只是时间问题。 “也许你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 “不,我都知道,我都知道。”马绍克指了指自己的耳廓。“我还能听。多雷斯死了。给你带来麻烦了?” “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乔贞说。“我们需要知道这个人的历史。你在退休的时候把他介绍给我们做线人,但直到现在,我们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够多。” 马绍克吐出一口气,仿佛生了睡意,却又立刻使劲张嘴说:“那时候,我认为不需要让你们俩知道太多。毕竟,说实话,我当时觉得你们两只不过是从暴风城来的楞头小子——看,我有多愚昧?” “这没什么。”乔贞说。“作为军情七处的人,无论到哪,都不会幻想自己被掌声和红地毯欢迎的。我完全理解。” 马绍克干笑了两声,听上去就像舌头的底部有一条锯子来回摩擦。 “你要喝些水吗?我可以给你倒杯水。”埃林说。 “听起来就像这是你的卧室,而不是我的。”马绍克说。“埃林,我一直都很讨厌你的说话方式。你是一个惹人烦的臭小子。” “呃,看来你讨厌我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马绍克又令人不快地笑了几下,然后说:“对,没错。我要死了。当你快要死的时候,也会用不一样的方式说话的……你觉得我那个没用的儿子能继承我的一切吗?” “我不知道,马绍克。” “每个人都不知道。有的东西我要带进坟墓了。但关于多雷斯,他的过去不是属于我的,既然你们需要的话,我就交给你们。” “很好。”乔贞说。“其实一直以来都让我不明白的,是他决心从暮光教徒转变为线人的原因。要知道,信奉上这个玩意的人,然后被转变的例子,只有万分之一。没有什么强烈刺激的话……” “他杀了自己的孩子。”马绍克说。 “他什么……?” “他杀了自己的孩子,一儿一女,就是这样。姐姐十五岁,弟弟六岁。在十五年前的那次大型暮光教徒集会上……为了表达自己的虔诚,他让教徒把那对姐弟绑在了柴堆上,点起了火。没什么好奇怪的。当众杀亲,从来都是暮光教徒在教众中树立威信的最好方式。用这个来表达他们的感情已经禁绝于人类。” “那他的妻子呢?” “在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暮光教徒之后,就离家出走了。在那场集会之前。” 乔贞和埃林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你们也会觉得震惊?还是说不相信凶恶到愿意杀亲的人,还会走回头路?我给你们听听多雷斯自己的说法吧。他说在看到自己的孩子被绑住的那一刻,看着孩子的眼睛,他立刻就悔过了。但事情已经晚了。他没法阻止火被点燃——然后,我带着手下人赶到了现场。我只记得自己看见了冲天的火焰,暮光教徒们四散奔逃。那真是可怕的一夜。” “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死了?” “噢,无法辨认的焦尸我们找到了不少。也有小孩子的。但那一夜,显然受害的不仅仅是多雷斯的儿女。我这一辈子再也没看过那么可怕的火焰。” “他自称在那一刻就开始反悔了,你就相信了他的说法?”埃林说。 “这不重要。我关心的,是看他能为我做些什么。作为一个线人,他很尽职,相信你们比我更清楚。在这一点上,我可以相信他的说法。” 乔贞不得不承认马绍克说得没错。多雷斯对于暮光教徒身份的悔过之心是毫无疑问的。 有一个念头驱使他问出下面的话。 “他有没有过什么关于儿女的纪念品之类的……?属于他儿女的东西?” “这是个什么问题?……不,我不知道。当你的儿女都死去的时候,或许世上的一切都是纪念品……” “比如,”乔贞说。“项链。挂着红宝石坠饰的项链。” “红宝石项链?这么说起来,我记得他提到过项链什么的……但我没办法肯定了。许多不重要的记忆,早就从我的大脑里死去。你拿到了什么证物吗?……算了,我不该问这些。我不想把一宗未解决的案子带进坟墓。” “那么,希望你能再回忆一下。”乔贞说。“十五年前的那场集会。据我所知,你主导的抓捕行动非常失败,大部分暮光教徒都逃脱了。” “那是我的错。但是……” “好吧。我今天来找你,其实有两件事要谈。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多雷斯。现在我要谈谈第二件。你刚才说,不想再把未解决的案子带进坟墓。” “有什么问题吗……?” “十五年前,那是人类在奥伯丁扩大居住的主要阶段。人口渐渐多起来,没办法再和夜精灵混住。人类急需自己的居住地。如果有必要的话,要出大钱向桑迪斯·织风购买。最后,有两个人从他那儿分别买来了土地,一是雅可逊,他买下了现在的南区;一是你,你买下了现在的西南区。”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些都不是秘密,乔贞。我们合法地买下土地,合法地租给其他人类。” “买卖当然是合法的,白纸黑字。当时的文件我都看过了。只不过——那场大型聚会,你是事先得到了内部消息,才组织缉捕行动的吧?” “那又如何?” “我查阅了所有相关的档案。”乔贞说。“真是一场糟糕的行动呢,马绍克。虽然早三天就得到了详细消息,却在聚会开始前十五分钟才临时召集人手。最后抓捕的暮光教徒只有十数人。你让四百多人逃掉了。” “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也许就是……” 乔贞打断了马绍克。“从我后来和你共事的印象,这不像是你会犯的错误。四百多奥伯丁潜藏的暮光教徒,举行一场泄露消息的聚会,却都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这件事发生后,你和雅可逊就从桑迪斯那儿买来了土地——非常低的价格。我想桑迪斯一定很不高兴,但他也没办法。谁让他的土地上充满了暮光教徒呢?他们要是一直潜伏着就好,要是被抓住了也好——偏偏被证明了存在,却没有一只一只揪出来。如果我是他,也会很沮丧的。” “虽然你和雅可逊的结局不大一样。”埃林说。“他经营得当,现在富得流油啦。就连有些暴风城贵族也会到这儿的南区去度假。至于你的西南区么,打开窗户,看看外面。再闻闻那气味,啧。” “你打算把这件事带进坟墓吗?刻意搞砸行动,为了低价获得一片土地。暮光教徒平常会尽量装扮成常人的,所以他们也不会拒绝租用你的地盘。他们给你租金,但是从生存意义上来说,你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你们俩……为什么要说这些……?这样羞辱我?”马绍克想从床上坐起来,却很难办到。 “嗨,嗨,小心些,别碰倒杯子了。”埃林说。“你不是说不想把案子带进坟墓吗?那我们可以现在把这项发现上报。你最好活得久些,来应付无穷无尽的侦查和取证。如果你那时候已经死了的话——他们真的会挖起你的墓碑的。” 马绍克还想说什么,却猛烈地咳嗽起来。坎农撞进了门,大声喊着“父亲,你怎么了”,正看见马绍克把一丝脓血吐出口外。他上前疯狂地推挤乔贞和埃林,同时叫着:“滚出去!滚出我的屋子!离我父亲远一点!” 来到门外后,埃林右手肘搭着乔贞的肩膀,大笑了起来:“天啊,这真是太爽快了。你觉得我们有点过分吗?不,肯定不会。早就想跟着虚伪得要命的老头子把话说明了。今天一定要喝酒庆祝!” “至少我们是在得到多雷斯的情报之后才给他挑明的。”乔贞说。“你觉得他说的那些话怎么样?” “多雷斯杀死儿女……你猜我是怎么想的,乔贞。”埃林停顿了一下,抑制住笑意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他的儿女,或者是其中之一,并没有死?这听起来很荒谬的,但是……” “做这个假设,和当前案情的联系在哪里,这个你得说明。” “好吧。首先,根据马绍克说的,多雷斯的儿女确实已经被绑上了柴堆。然后点起了火,治安队伍就来了,一场大骚乱。假如从那样的大火中逃生,身上也许会有烧伤吧?我们就假设这个被烧伤的人,他没有作为多雷斯的儿子活下来——也许进入了孤儿院什么的。多雷斯出于悔过,一直匿名给儿子提供经济援助。你知道我在说谁吗?” “当然。” 第十一章 到了这一天,中央广场上火焰节留下的痕迹已经清理干净。那个热情喧闹了一夜的奥伯丁,再次隐蔽在从海岸吹来的灰雾之中。那天夜里有两对青年订婚了,其中有一人是乔贞的部下,他在今晨向乔贞告婚假。他要去创造他的未来了,乔贞想,但我们的工作正相反,是要让过去干净利落地结束。找出犯人,提供证物,合上卷宗,封存档案。镗地一声,让一切终结。 他已经预定好了下午和埃林一同审讯吉托,当然,是要在唯一精通手语的古博·布拉普的帮助下。中午准备赶到治安局食堂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雅可逊的儿子——莱蒙尼托的邀请。 莱蒙尼托特意选中了附近一处格调平民化的餐馆作为会面地点,若非如此,乔贞也不会轻易前往。当他进入餐馆的时候,看见了坐在显眼处的莱蒙尼托。周围的桌子全都沾满会轻易溅上衣服的油水,坐着粗俗喧哗的客人,唯独莱蒙尼托的桌子上干干净净,显然是老板为了这位贵客特意清理过。 “请坐。”莱蒙尼托如往常一般微笑着。“我自作主张替您点了一些小菜,乔贞先生。现在应当是您的午餐时间吧?” “每个人的午餐时间。”乔贞坐了下来,看了看桌面,然后说。“看起来你是有备而来?这些还真的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那就太好了。” 莱蒙尼托仍然微笑着。乔贞知道他在刻意回避自己话语中的询问意味。 “需要酒吗?我不清楚是否……” “不了,谢谢。” “那么,”在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东西后,乔贞说。“你有什么想和我谈的?” “首先,我想感谢您为这个港口的安全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没有您的话,人类居住区都不知道会成为怎样的一番乱象。虽然实际认识您已经两年有余,但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些想法。” “我不认为你约我会面,只是为了这些话。” “当然不,但这和我的主要目的并非全无关系。我是说,像您这样的人,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大家,都更要注重人身安全。” 乔贞把双手搭在了桌面上,盯着莱蒙尼托的眼睛。他的眼睛仍然湛蓝而充满平静感。那不是预谋威胁之人的眼神。 “你要把话说明白。工作所需,我不接受含糊的暗示。” “我是在说我的父亲。还记得我上次给您说的话吗?我形容父亲是个不能自制的人。” “他有圣光保佑着。有什么不能自制的?圣光能解决一切。做了几十年的牧师,你父亲的信仰深得很呢。” 莱蒙尼托就像根本没听见乔贞的讽刺一般。“上次您为了多雷斯的事,调查了父亲。他的不友好,您也看见了。” “你觉得他会对我不利?” “不,光这一件事,算不上什么。但后来您又调查了塞诺妮,是吧?” 乔贞朝后靠了一点,手肘离开桌面。 “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而他是奥伯丁最有势力的人,所以我难免了解到很多自己并不真正关心的东西。对于了解到您的秘密侦查,我很抱歉,但是……” “那不是什么秘密侦查。我们常常把人带走,然后问些问题,就这样。那么,我调查了塞诺妮,和你父亲有什么干系?” “在今天约您出来之前,我已经做了一番心里斗争……可是您看,我现在又犹豫了。而且说出这些,对塞诺妮小姐也不好……” “我是探员,不是医院急诊室的护士。我不会没理由地把工作中获得的个人资料,当作消遣的谈资,因为那样会失去工作。所以,有任何话,你就快说吧。今天下午我还有急事的。” “嗯……这些话让我很尴尬。事实上,我父亲并不是真正虔诚的献身给圣光的人。” “这不是什么新闻。我没听说过第二个会放高利贷的牧师。” “呃,一般来说,圣光的牧师在婚姻这一点上,要求能做道德的表率。但我父亲不是。他喜欢利用自己的权力和财力,获得多名女性的垂青。” “莱蒙尼托先生,我看我们能不能用世俗些的表达法?你的意思是说你父亲拥有几个情妇,对吧?” “可以这么说。事实上,塞诺妮小姐就曾经差点成为那些女人中的一个……” “曾经,差点。麻烦你说得再明白些。” “简单地说就是,海岸向日葵剧团来到这儿没多久,我父亲就盯上了塞诺妮小姐。塞诺妮小姐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但她却拿出勇气三番两次地拒绝了父亲。这很不容易。感到尊严受创后,父亲就想用强硬的手段来得到她。但是我阻止了父亲。” “你阻止雅可逊得到塞诺妮。为什么?” “虽然长久以来,我一直忍受父亲的种种恶行,但关于塞诺妮小姐的事,他做得太过分了。毕竟塞诺妮小姐只有十七岁,不应该委身于我父亲这样对女性没有丝毫忠诚可言的老人;最重要的是,她在艺术上的天份和热情,是大家都能感受到的。一旦被迫投入我父亲的怀抱,她将再也得不到表演的机会了。塞诺妮小姐给奥伯丁带来了那么多美好的时刻,我不希望这份美好,和她本人的未来就这样结束。所以我用自己掌握的一些财产文件做威胁,劝服父亲放弃。” “他听了你的?” “虽然很困难,但我还是成功了。父亲在一份财产和一个女人之间做出了取舍。这听起来真的很让人尴尬,是吧?可我父亲毕竟是一个贪婪的人,我无法为他辩护。但是,虽然没有得到塞诺妮小姐,父亲仍然没有放弃对她的关注。事实上,他已经叫人打伤了好几个试图追求塞诺妮小姐的男青年。相比之下,您直接调查塞诺妮,更让父亲感到紧张。所以……” “那么,你不是代表你父亲,来向我做出警告的了。” “怎么会呢?在这件事上,我只代表我自己。您千万要小心,乔贞大人。” 乔贞把手放回了桌面。“好吧,非常感谢你能这么做。既然谈到了塞诺妮……我也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从你刚才的话看来,你对塞诺妮也有一些了解吧?” “我们谈过几次话。不过,离真正的朋友还有一些距离吧,也许我是在刻意避开她。我不想父亲从我身上找到借口,来加害塞诺妮小姐。” “那么,”乔贞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一串项链的事?” “项链?” “有红宝石挂饰的项链。” “从来没听说过。” “噢……那么就没什么好问的了。” “塞诺妮小姐给了您这样的一串项链?” “是我索取来做证物的。她给我了。既然是你不知道的,那么我也不能再透露情报了。” “嗯……我也没有什么能告诉您的了。您下午也要忙吧?那么,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莱蒙尼托走出门后,乔贞看着他的背影。他的步伐稳健,足径笔直,一如往常。 在刚才的谈话中,莱蒙尼托镇静的表情没有哪怕一丝的改变。但是在最后关于项链的谈话中,乔贞注意到他的繁琐、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变得短促而又实用。乔贞特意说出“没什么好问”了,却引起了莱蒙尼托的追问。 乔贞早已习惯了面对撒谎的人,习惯了从对方的回答中挑出能相信的成分,过滤掉欺骗的残渣,再从这些残渣中提炼出撒谎者内心真正恐惧的东西。莱蒙尼托没能通过这项测试;他伪装得很好,但遣词的方式出卖了他。因此,乔贞对这一次会谈很满意。 他离开了餐馆,准备回到治安局的时候,迎面跑来一个部下。 “乔贞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埃林大人让我通知您立刻赶到西南区的治安局分部。按他的要求,马车已经备好了。” 埃林要求备好马车?这还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乔贞想。但如果不是出了什么特别情况,他绝不会这么做。何况,现在距离两人预计审讯吉托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请快些。埃林大人说情况很紧急。” 西南区的治安局分部,离吉托所住的荒废孤儿院并不远。到了当地,一下马车,乔贞就看见埃林从大门冲出来,径直快步走到他面前。 “老天,你终于到了。出状况了。” “怎么回事?” “桑迪斯说既然甘迈罗已经死了,那么他生前私藏着的遗迹文物就应该归还给夜精灵族。他派人搜查了整座孤儿院,就在清扫过甘迈罗的住宅之后。” “你别告诉我主持搜查的人是……” “没错,还是坎农那小子。文物什么的我们可以不管了,但他竟然在吉托的睡房里找到了那件衣服。别说你不记得了——多雷斯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从他家里消失的暮光教徒长袍。靠着这个,桑迪斯又在强行要求结案了,如果我们还想好好审讯吉托的话,动作就得快点。” 话虽这么说,但是乔贞和埃林都明白,这件长期失踪证物的出现,给他们带来的是成倍的麻烦。 第十二章 乔贞和埃林进入分局之后,看见吉托被两名卫兵拖在地上,往临时牢房的铁栅栏里拽。吉托喉咙里发出古怪模糊的音节,右边的瘸腿在地面上抖动。坎农对着吉托握住铁栅栏底部的手掌狠狠蹬了一脚,迫使他松开了手,然后又踩向他的背部,要把他如一团废纸般踢进牢房。 “嗨!我只不过离开了几分钟而已!”埃林上前推了一把坎农的左肩,正抬脚的坎农一时失稳摔倒在地。 “放开他。”乔贞对仍然压制着吉托的卫兵说。 “可是……”卫兵看了看倒在地上,被撞青了头部一角的坎农,又看看眼前的乔贞,松开了吉托颈子上的镣铐。乔贞按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休息。吉托坐下后,把双手放在下巴前面,从扭曲的嘴里朝着青肿的手背吹气。 “你这个混小子公开和我作对吗?竟然还给他上颈环?”埃林说。 坎农一把推开逼视着自己的埃林。“抓捕谋杀犯,使用颈环有什么不对?你们不是最喜欢证据吗?那件长袍现在就在你们眼皮底下……” “够了。”桑迪斯·织风从隔壁的大厅走了过来。“两位探员,抓捕吉托是我直接下的命令。你们不应该太为难坎农,他只是听命行事。” “桑迪斯,我看你最好把这玩意套在坎农脖子上。”埃林抖了抖手中的颈环。“既然要养狗,至少应该别让它跳出来随便咬人。” “我说了,不要羞辱他。因为他是直接听命于我。你至少应该对我表示出一些敬意,埃林先生。” 乔贞把一只手拦在埃林胸前,示意他冷静,然后说:“桑迪斯大人,我说过了这是我们的案子。您不应该擅自做这样的决定。” 桑迪斯没有说话,让卫兵把一套叠好的紫色衣物递给了乔贞。 只是随意一瞥,乔贞就认出了这套服装。确实是多雷斯遗失了的暮光教徒长袍。从色泽,纹路到磨得发白的地方,他都认识。唯一不同的是,右边袖口被撕掉了一小片布料。乔贞明白这裂口,和多雷斯的死尸攥在手中的布料是相吻合的。 “证据。这是我从你们人类那儿学来的词语之一。”桑迪斯说。“虽然渡过了数不清的岁月,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类可以不信仰神而活下去?比如你们两位,乔贞和埃林先生。你们不信神,只相信‘证据’。那么我想,这件破烂衣服一定就是你们信仰的东西。被我们发现的时候,它就躺在吉托的床铺底下。” “你想怎么做?” “宣布多雷斯杀死了甘迈罗,而一直接受甘迈罗照顾的吉托,为他的矮人‘父亲’报了仇。另外,考虑到他从杀人现场偷走了这件衣服,我认为他同时还是一名危险的暮光教徒。” “你知道这个说法有多荒谬吗?”乔贞说。“暮光教徒没有人类的普遍感情。他们不知感恩,只会把他人的关心转化成十倍的恨意。他们不会有‘报仇’这种行为。” “我当然了解暮光教徒的这个特征。我正是基于这个特征,才做的推论。我认为吉托的报仇,意图并不是为了清偿甘迈罗的恩情,而是……同伙之间的互相照顾。你明白了吗,乔贞?” 这一瞬间,乔贞知道了桑迪斯一直阻挠案件进展的目的。不是为了转移夜精灵和矮人之间的矛盾——正相反。 “你要驱逐奥伯丁的矮人,”乔贞说。“你不能做这种事。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和夜精灵一同建立起今天的奥伯丁。这也是他们的家。” “不,我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既然甘迈罗有暮光教徒的嫌疑,那么一直和他过着集体生活的挖掘队——也让人感觉不那么安全,对吧?或许用一艘船将他们送回铁炉堡,接受自己种族内的详细调查,是不错的办法。当然,对任何敬重我们夜精灵的外族人,我仍然是非常欢迎的。” “你想引起政治战争吗?” “不,我不想。而且我非常肯定不会有任何政治上的冲突。你看,我有证据。在这个基础上,我会以一个曾经经历过流沙之战、兽人入侵,拥有三百余枚荣誉勋章的忠诚战士的身份,正式提出遣送的要求。我非常确信无论铁炉堡,还是你效力的暴风城,都不会有什么异议。”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埃林右手握拳按在前额上。 乔贞明白,如果桑迪斯就这样强行结案了,他是无法做什么的。这毕竟只是一起小小的谋杀案,死者无权无势,更别提做过暮光教徒。如果真的放到政治高度,没有人会在意杀死多雷斯的人是谁。 但是,他不能让事情这样发展。有人被杀死了,有人需要赎罪。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而是为了事物的本来面貌。 “你不知道这几天的调查,出现了多大的进展。”乔贞说。“可以负责地说,我们已经接近案子的核心了。不能现在放弃。更何况,程序上来说,这件长袍需要得到我和埃林的承认,才能成为有效证据。” “我们不如直接看看,那些外交官员会更相信我,还是你吧。” 乔贞摇了摇头。“桑迪斯,你活了几千年了。我一直很敬佩你作为战士的生涯。但是,在积累过千年的智慧之后,你真的认为把各个种族隔离开来,就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手段吗?我知道你曾经因为领地经济紧张,不得不把土地出售给人类。你希望奥伯丁能平静地永存下去。但是现在,你正在把事情推向反面。好好想想吧。” 桑迪斯略微抬起下颌,眼睛半闭着。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再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三天过后,如果还不能结案,我不会再让步。” 说完后,他带着卫兵离开了。坎农按着被撞伤的额头跟了上去。 “你说服他了,”埃林说,“干得不错。要点是什么?煽动他的自豪感吗?” “不。只是让他想想。别再废话了,快把吉托带走吧。” 他们把吉托带到了古博·布拉普的船上。看着额头结着血痂、双手青肿的吉托,古博睁大眼睛说:“我听说你们军情七处的人都喜欢虐待犯人,原来是真的啊。啧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少来了,不是我们干的。”埃林说。“又回到老问题了。古博,我们在甲板上谈呢,还是下到船舱里面?” 进入了四个人,船舱显得有些拥挤。 “好了,第一个问题。”乔贞说。“古博,你一定要精确地给我翻译。有不懂的词就诚实点,不要想用个‘差不多的’糊弄过去。替我问吉托:是不是他杀死了多雷斯?” 这只是一个例行的问题,乔贞想借此观察一下吉托的反应。在打着手语的吉托,不时用仅剩的小半只左眼看看乔贞和埃林。 “他说不是。” “下一个问题。那件暮光教徒长袍是不是他从多雷斯那儿得到的?” “暮光……暮光的手势是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喔,他说不是,没见过那件衣服。” “那么,下个问题。”乔贞说。“他的父亲是不是多雷斯·斯特莱福?” 古博扭过头,一脸别扭地看着乔贞,就好像在说“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乔贞瞪了他一眼,说:“你就照直翻译。别的都别管。” 虽然由于古博的手语技术不精,整个过程有些磕磕碰碰,但乔贞和埃林总算得到了不少情报,包括预料中的和预料之外的。 多雷斯不是吉托的父亲,但他的确是吉托在孤儿院成长期间的匿名供养人。在孤儿院院长潜逃的时候,多雷斯突然提供了一大笔钱,资助吉托买来了土地租用权文件。到今天为止,租用期仍然有二十五年。 乔贞相信这笔钱,正是雅可逊三年前放给多雷斯的高利贷。 “吉托说那是礼物,”古博说,“生日礼物。” “你觉得多雷斯为什么会资助他?”埃林对乔贞说。 “这得看下面几个问题的答案。吉托,你是不是在十五年前那场暮光聚会上被烧成这样?” 吉托明显激动起来。他的手指颤抖着,嘴里随着手上动作发出古怪的鸣叫。 “是的,他说是。他……只是一个作为‘种’的孩子。” “‘种’?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那是指第一个被绑到柴堆上焚烧,好为其他想要献出自己孩子的人做一个……演示。……铜须国王万能的胡子啊。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你们不能找别人吗?我不想翻译下去了……” “不行,古博,你一定要帮完这个忙。” 突然间,吉托自己不停地打起手语来。他动作短促、激烈,几乎要从凳子上站起来,大粒的汗珠从头顶滑落,整张脸因为焦急而显得更加扭曲、可怖。 “快,古博,告诉我们他在说什么!” “别急我呀,你们两边都不能先停停?哎,苦命啊我……好了好了,他说,他说……红项链!不,有红宝石的项链。他记得这样一件东西,在一个小屋子里……屋子里很黑……但是他当时不害怕。因为还有其他人在。是其他的小孩子。有一个女孩,比他大几岁的,把自己的红宝石项链给了他,说这会陪伴他……会让他心安。不,不。吉托没有拿到。这时候,门开了。有穿着深紫色衣服的人进来了,他们很高大……很可怕。他被抓住了,拖出门外……然后就是……火焰……火烧起来了……很痛苦……” “为什么没有拿到项链?快问他!” “不知道,不是我,是他说不知道。但他记得那个女孩的名字……赫……赫……赫莉欧。这是那个女孩。” 吉托狠狠地把拳头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吓得古博蹦了起来。他如同要碾碎自己的骨头一般,砸了两次、三次,在那只残缺的左眼中,有泪水溢了出来。那是徒劳无益的泪水。他这具残缺、丑陋的躯体所承载的痛苦,是泪水无法传递的。 第十三章 塞诺妮睁开眼睛。背后墙壁上挂钟的敲打声,在她模糊的大脑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她试图起身,却引起了背脊处的一阵剧痛;因为双手被绑得很高,迫使她的背部顶在了床头围栏上。她转动一下左腿,只稍稍一使劲,那布满芒刺的粗糙绳索就在她的脚腕上磨出了血。 四周没有别的声音。几乎是一片黑暗,只有左面墙壁上有一扇窗户,从厚厚的深色窗帘透过来晦暗的光。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泪水和汗渍已经把她脸上的妆搅得一团糟。她有一天多的时间没有进食、喝水了。 神智越清醒,她就越感到恐惧。就像空气也是这黑暗的一部分,它们随着呼吸侵入她的身体,让她无可逃避。她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有那片晦暗的光,照射出自己右边大腿的部分轮廓。 “救命,”她无法控制地喊起来,“救命。有人在吗。” 没有任何回音。只有挂钟仍然在回响。 “救——” 突然间,就连那唯一的光源也消失了,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了上面。但塞诺妮马上意识到,是一个男人的背影遮住了光。那个男人原来一直坐在床边,如同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声息;而现在,他站起来了,开始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就像是黑暗凝聚成了人形,吞噬了最后一片光线。 塞诺妮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她动弹不得。 男人开口了。他的自言自语就像一条条蜿蜒盘曲的毒蛇,爬满整个房间。 “又一天过去了。很累……” “你知道吗,姐姐。我什么也不害怕了。因为我把爸爸的藤条藏起来了。就算妈妈不在,他也不能打我们了。” “好冷啊,姐姐。我能帮你生个火吗?” “姐姐,我不再怕爸爸了。他够不到藤条。” “因为我把他吊起来了。” 塞诺妮突然感到床铺的一侧猛然下陷了。那个男人爬上了床,双膝跪在边沿,手掌撑在她的头部两边。男人的脸离她只有三寸远。即使如此之近,她还是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仅能辨出脸庞的轮廓,就像戴着一张没有脸的黑色面具。 就在塞诺妮咬住自己下唇不断发抖的时候,男人吻了她。这是一个有力的吻,但充满血腥味。塞诺妮从不知道吻是这么恐怖的事物;也不知道有多少致命的毒素,通过这个吻传递到了她的身体里。 五秒钟后,男人起身,塞诺妮就听到了一种机械碰撞的声音,然后一个冰冷的金属块顶在了她的额头上。 “不要背叛我。永远不要。”男人说。 这一次,乔贞和埃林进入雅可逊的办公室后,没有给他装模作样的机会。乔贞一巴掌把办公桌上的文件堆和墨水瓶扫到桌下,然后说:“莱蒙尼托在哪儿?”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太无礼了……卫兵!卫兵!” 雅可逊把庞大的身躯从椅子上提起来,长袍被椅子腿缠住了,因为正好被乔贞抓住衣领,没有摔倒在地。 一名卫兵冲进屋来,从后提矛刺向乔贞的肩部。埃林用左手从中途抓住了矛柄,然后手持匕首柄砸在卫兵的脖子上,使卫兵倒在地上。埃林拾起长矛,把大门关上,将长矛顶在手把下面做了门栓。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什么事也不会做,”乔贞说。“只要你好好地告诉我们,莱蒙尼托在哪儿。我们原来不打算打扰你的,可是就算找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还是见不着那小子。或许这样看起来有点粗鲁,可是我们需要赶时间。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们不能……” 乔贞揪着雅可逊的衣领,把他背脊朝下地向一张纸牌般甩在桌面上,然后俯视着他说:“快些,雅可逊。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不应该再给自己搭上一条人命。” “会出人命?莱蒙尼托他怎么了?” “回答我!”乔贞一拳砸在桌子上,离雅可逊的脸只有一寸远。“我不想问第三次。你不会喜欢我问第三次的方式的。” 雅可逊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牧师长袍的左侧被撕出了很大一条口子。 “你们……去过他的办公室了?家里呢?也不在?好,好……我知道还有个地方,我带你们去……但是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这一点恐怕还需要莱蒙尼托来告诉我们了。” 昨天对吉托的审问结束后,乔贞和埃林立刻决定重新审问塞诺妮,打算问出红宝石项链的来历。但是今晨前往剧团后,却被告知塞诺妮没有出现。“其实昨天下午的演出结束后,就没人看见过她了,”卡崔娜这么说。时间真是在乔贞和莱蒙尼托的聚会结束之后。 乔贞后悔自己没有采取措施把塞诺妮保护起来。虽然关于项链的来历,她明显撒了谎,但那是出于自我保护意识。那不是一种会加害别人的谎;一旦有人受害,那将是她自己。另外,对于莱蒙尼托,乔贞也没有足够的警觉意识。在得知莱蒙尼托也行踪不明后,他和埃林就这样闯进了雅可逊的办公室。 雅可逊带着他们来到了离庄园不远处的一座老旧谷仓。 “这里面还有一个房间,”雅可逊说,“是他自己的。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大门紧闭,埃林试着推了一下,但纹丝不动。 “从里面锁起来了。”他说。 “那不是问题。”乔贞说。雅可逊是这里权势最大的人,如今他被两名探员押着,战战兢兢的景象,吸引了周围一大群农夫。乔贞从其中一名农夫手中拿来了一把斧头,开始劈门。连劈七、八次,再蹬上几脚后,门上露出了可供弯腰出入的洞。 谷仓里的空气令人窒息,漂浮着充满霉味的粉尘,雅可逊开始不停咳嗽。过往目空一切,用虚伪做作的态度对待所有人的他,此时却佝偻着身躯,不敢越过乔贞一步,目光中充满恐惧。 乔贞知道雅可逊怕什么。虽然他是个人渣,但他也有害怕的东西。 在谷仓后方一大堆破旧农具、腐烂草料的掩饰下,隔离出了一间小屋子,从外表看来只像是普通的杂物间。 “也,也许,他就在里面。”雅可逊说。“我就知道他这么个藏身处了,真的。” “跟在我们后面。也别想逃跑。”乔贞说着,然后伸手去推门。 门并没有锁。但是还来不及把它打开,乔贞就听到了一声巨响。门板上出现了一个大洞,断裂的木片从他脸庞划过;他回过头,看见雅可逊倒在了地上,双掌交叠在一起,紧紧捂住脑袋右侧,鲜血从指缝间涌出。 “他的耳朵被打中了,”埃林说着,把雅可逊拖到安全的角落,然后用纱布给他临时包扎伤口。 “他在里面,噢,他打了我……”雅可逊开始嚎叫起来。 是猎枪,乔贞心想。他从来使用不好,也最讨厌尝试的武器。他从腰间拔出投掷用的匕首,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不想杀死莱蒙尼托。他躲在墙边,用眼角余光朝屋里望,但视线所及十分有限。 改变情势的是一声“救命,救救我”,然后是莱蒙尼托喊叫着“闭嘴”。乔贞立刻进入屋内,一确认了人影,立刻投出了匕首,刺中了莱蒙尼托的右肩。他本想趁这个机会冲上制服他,但莱蒙尼托立刻把枪口对准了缚在床上的塞诺妮。 “不要过来。”他说。 乔贞认得出,塞诺妮仍然穿着一身被弄污的戏服,四肢都被绑着,脸上的妆乱得几乎认不出人来。“别让他杀了我,”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微弱、沙哑得可怕,就像被扔在沙漠中央,长时间滴水未沾似的。 在那一瞬间,乔贞从莱蒙尼托眼中看到的是完全的癫狂。那双曾经湛蓝的眼睛,此刻变成了盛着浊流的玻璃珠子。这不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 “放下枪,”乔贞说。“你不用伤害任何人。把枪给我。” 莱蒙尼托突然举枪朝向乔贞,然后又放下,再次指向塞诺妮的额头。这一过程反复了好几次,而他的手臂始终在颤抖。 乔贞观察了一下周围,发现这房间内里就如同外表一样破旧,苍白。除了一张床,一座钟,一盏煤油灯以外,没有任何东西。 “我会的,”莱蒙尼托说,“我会杀人的。我把父亲……吊起来了。你们都看见了。但他不值得活下去。他背叛了我们。” “你在把情况变得更糟。这不是你应得的。放下枪,不要一错再错了。你想要这件东西吗?”乔贞从衣袋里掏出了红宝石项链,“它是属于你的。现在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到我这儿来。我把它还给你。” 莱蒙尼托的眼睛回复了一点神采,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不,”他说,“我不需要了。已经没有意义了。” 正在僵持的时候,右耳被炸掉一半的雅可逊蹒跚着脚步进来了。他的双手就像握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凭空放着,同时不断发颤。 “莱蒙尼托,我的好孩子,”他说,“请求你,请求你放下那危险的东西吧。我不想看见你伤着自己。”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也不叫莱蒙尼托。我的名字是……” “别这样说,……” “我的名字是……”莱蒙尼托嘴里模糊地呢喃着,然后再次望着雅可逊说。“……你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我不是吩咐过……不要告诉任何人吗?” “我以为你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你也要背叛我吗?为什么每个人都……难道我就没做过一件正确的事吗?……姐姐,我让你失望了……” 乔贞想冲上去,但已来不及了。他看着莱蒙尼托把枪口伸进自己嘴里,叩动了扳机。仿佛让整间屋子都震动的声音爆发出来,他的脸立刻失去了全部血色,整个人瘫倒在地。背后的墙上涂满了鲜血和脑浆,塞诺妮的右臂也溅上了乌黑的斑点,她尖叫起来。 不等乔贞和埃林做出反应,雅可逊已经跪倒在了莱蒙尼托的尸体前,把他抱在了膝上。他抚摸着他的脸,又把自己的脸贴上去。“不,不,不,不……”泪水从他充满皱纹的脸上落了下来。 乔贞知道的。雅可逊是个虚伪的牧师。爱财如命。放高利贷。好女色。自大骄横。压榨穷人。陷害对头。 但这就是雅可逊害怕的东西。 “我们搞砸了吗?这样算结案了?”埃林叹了一口气,说。 乔贞没有回答。 第十四章 乔贞站在病房门边,看了看坐在房间里侧床上的塞诺妮。她双腕缠着绷带,望着窗外,似乎身形又小了一圈。外面只是一片灰雾。 “她的情况如何了?”乔贞说。 “今天能吃下东西了。我给她喂了一点粥。”卡崔娜回答。 “我能不能……?” “恩,我想没问题的。不过别太累着她了。” “我会注意的。” “乔贞,等等。谢谢你……救了她。我真的很感激你。她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姑娘,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那么,我先回剧院了。” 乔贞进了门,在塞诺妮的床边坐下。塞诺妮就像不知道有人接近似地,仍然如同石雕般望着窗外。片刻后,她开口了。 “乔贞大人,您喜欢我的表演吗?” “非常喜欢。我是个老观众了,你知道。” “您最喜欢哪个角色呢?” “呃……那个假扮成公主的侍女吧,我猜。” “可是我不喜欢她。” “……” “变成别人,是得不到幸福的。” “把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吧,”乔贞说,“没有必要瞒着别人,也瞒着自己了。我们就从你和莱蒙尼托怎么认识的开始,好吗?” 塞诺妮把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来到奥伯丁,做了几场演出后,雅可逊牧师就来后台找我了。起初我觉得,跟了他也没什么不好。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卡崔娜,但毕竟我做女演员,也只是为了不用回山村里过苦日子而已。我接受了邀请,到他的宅子里吃晚饭,然后在那里遇见了莱蒙尼托。”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一开始没什么,我想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父亲把不同的女人带回家。但是那天晚上,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注意我。后来,雅可逊要带我去卧室的时候……他出现了,把他父亲支走了,然后找人把我送回家。后来还连续发生了几次类似的事,雅可逊也就渐渐地不再找我了。” “你能感觉到,莱蒙尼托是在刻意阻挠雅可逊得到你?” “是的。我一直都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做,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来到了我的房间。我以为他……但事情却不像我想的一样。他没有碰我,只是让我和他聊了一晚上。” “你们都聊些什么?” “他大多都是在谈他自己。第一天晚上,我都在听他不停地说,感觉很尴尬。他说自己很累,还说雅可逊是怎样地一个坏人。后来,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找我。他的话也越来越古怪,让我有些害怕。他说雅可逊只是他的养父。他很小的时候就到外地去游学了,如今回到奥伯丁来,没想到还能看见自己的生父。他说生父是他最恨的人,非得有一天报仇不可。” “他对你说过生父的名字吗?还有他自己的真名?” “全都没有。但他曾经说过,我长得和‘赫莉欧’一模一样。我问他赫莉欧是谁,他说那是他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人,但如今已经不在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哭得一塌糊涂,把我吓坏了。然后……” “然后,他把那串红宝石项链送给了你。” “……亲手给我戴上的。我能怎么办?那天夜里,他哭累了,在我膝头上睡着了。我就像姐姐对待弟弟那样,抚摸着他脖子后面的头发。虽然他实际上比我大好几岁。” “然后,多雷斯发现了你的项链。” “恩。虽然莱蒙尼托再三嘱托过,一定要好好珍惜那项链,但我还是很好奇……所以答应了多雷斯,把项链带给他看看。我告诉他,那项链是莱蒙尼托送给我的,是他姐姐的遗物,多雷斯显得失望极了。没想到,莱蒙尼托看见了我们的事……他没有对我怎么样,但是第二天听说多雷斯被吊死以后,我吓得浑身发抖。后来,您把项链要去做证物了,当时我心里很奇怪地轻松了许多……直到他把我拖进了那间小屋里。” 我为了套取情报,把拿走项链的事告诉了莱蒙尼托。是我害塞诺妮遭遇了这种事。乔贞想。 “他疯了,真的疯了。他说我背叛了他,那红宝石项链不该给任何人……我想,也许……我根本不是他心目中姐姐的化身。那串红宝石项链才是。把项链送给我,只是因为他想看到一个和自己的姐姐长得很像的人,再次戴上那项链……他把我绑在床上,握着枪走来走去,撕下自己的头发,使劲捶打墙壁……还好几次用枪口对准我……有时候又对着他自己……我想我们两个都死定了,只是不知道谁先……” “好了,好了,别说了。”乔贞轻抚着塞诺妮的头发,让她伏在自己的胸前哭泣。“你是个好女孩,挺过了这么多事。不要再去想了。” “您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吗?” “这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你现在该休息了。” 塞诺妮重新躺下后,乔贞离开了病房,来到了医院的草地上。他从兜里掏出项链,对着微弱的阳光看。现在他觉得,那红宝石上的些许裂纹,也许就是被火焰炙烤后的痕迹。这痕迹清晰地保留了十五年,而多雷斯的人生,就渐渐地隐没在了这裂纹中。 乔贞仿佛觉得自己能看到那一切。的确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他看到了十五年前的多雷斯:一个无可救药的暮光教徒。他用藤条抽打妻子,直到她逃离;虐待孩子,让一对姐弟在黑暗中抽泣。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决定抛弃全部的人性,将儿女献给虚无的上古之神。 姐弟总要有个先后顺序。他也许苦恼过,也许没有,总之,他选择先把女儿绑上柴堆。女儿最爱的红宝石项链已经不在身上了,但他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人世间的事物。正在这时候,他的儿子正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屋子里,从一个名叫吉托的小男孩手里抢过项链。 火焰烧起来了。他看着自己女儿的眼睛,看着那双美丽的眼睛被大火吞噬。卫兵的来到暂之中止了他的迷狂状态,他开始逃跑。真正在追逐他的不是卫兵,也不是火焰,而是一种强烈的罪恶感。 这罪恶感在他体内慢慢成长。他每天都做噩梦,每天都灌醉自己。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弑亲的罪人。为了让自己不被罪恶感压垮,他选择做一个线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对付自己过去的“同伴”。 多雷斯还发现了那名叫吉托的小孩子。他从火焰中脱逃,烧得不成人样,如今已经长大了。他有一种感觉——或许那个丑陋的孤儿,是自己的儿子。他供养他,让自己能好受一些。他不敢和吉托说话,就连见一面也不敢,因为他怕自己的梦会破灭。就把他当作是我的儿子吧,多雷斯这么想着。吉托又聋又哑,反倒成了好处,因为就算他不是多雷斯的儿子,也无法开口表达出来,梦就不会破灭。为了保护这个梦,他不惜杀掉了甘迈罗·铁椎——这个矮人竟然打算把吉托带去希利苏斯,那个遥远、荒凉、充满危险的地方。 故事的另一边,是他的儿子。他并没有死,而是被那场火灾的最大受益人雅可逊收养了。他被送到外地,受着最好的教育,过着最好的生活,在成年后,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从看到莱蒙尼托的第一眼起,他就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在那张俊朗的脸上,他分明看到了亲生儿子的影像。 他心想:也许只是长相而已,没有别的证据。但是,假若长相不算证据的话,他又何来的信心把吉托想像为自己的儿子呢?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某一天,他偶然看见了塞诺妮脖子上的红宝石项链,感觉就像被雷劈中了一般。他和她会面,当把那串项链握在颤抖的手指中之时,塞诺妮轻描淡写地说:“莱蒙尼托送给我的。说是他姐姐的遗物。” 这句话不啻于死刑判决。无可质疑的铁证。儿子还活着!这难道不该是一件好事吗?但他没办法高兴起来。梦已经破碎了,他没有勇气去承认。他已经为自己空想中的感情,杀死了一个无辜的矮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赎罪;罪孽反而加深了。 他疲倦地回到了家。他所不知道的是,儿子也清楚他的存在。他所不知道的是,儿子这十五年来,脑中也只有一个念头:为姐姐复仇。儿子觉得时机已经到了,因为红宝石项链已经被看见,再拖下去的话,他害怕自己会失去勇气。于是这天晚上,多雷斯补偿了所有的罪孽——以死在自己儿子手里的方式。 ——这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吗? 乔贞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了。桑迪斯·织风定下的三天期限已到。凶手已死,无需再追查。一个小时之后,这个案子的所有文件会被集中起来,归入档案。 他把项链收进兜里,走出医院的草地。 第十五章 三个月后,奥伯丁为前治安官马绍克·莫杰坦恩举行了公开的葬礼。根据女侍的说法,他是在睡梦中停止呼吸的。七声礼炮过后,他的棺柩埋在了西南区的公墓中。 多雷斯的案子结案后不久,雅可逊就因为放高利贷和骗税,被押解到暴风城进行严密的调查。他是自首的。自从莱蒙尼托死后,他就无心打理事业,仿佛变成了一副行尸走肉;但是乔贞没想到他会走到自首这一步。他控制的南区本该由暴风城的临时官员接管,但出于政治压力,所有权被还到了桑迪斯·织风手中。 吉托主动跟随剩余的挖掘队成员前往希利苏斯。古博·布拉普扔下自己最爱的渔船也一同去了,他是这样解释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和这儍小子说话了,总不能放着他不管吧?”临行前,吉托将孤儿院的土地所有权让给了马绍克遗产的法定继承人——坎农。价格比多雷斯帮他买来的时候还要低,不过乔贞也没办法插手。 得到整块西南区土地的坎农,在马绍克葬礼的前一天,也将地产转让给了桑迪斯,价格和多年前马绍克的购买价一样。这样一来,整个奥伯丁又重新回到了夜精灵的全面管理下。乔贞想,桑迪斯几千年的智慧倒是小事,关键是他有人类不可及的寿命去等待,这才是最关键的。 “你不快去洗个手吗?”葬礼结束后,埃林拍着自己的手,对乔贞说。 “为什么?” “我们刚才不是都往马绍克的‘套房’上面撒了土么。” “那又不是淤泥,不沾手。” “倒不是脏不脏的问题,你知道那是什么行为吗!是对死者‘致敬’啊!给那个臭老头致敬?别开玩笑了,我不会用这样的手去碰任何一个姑娘——糟糕。桑迪斯在朝我们这边看。啊呀,他遛着他的狗儿过来了。我先走了,你去应付他们吧。” 一说完,埃林就飞快地闪到了墓场周围的林荫后。桑迪斯带着两名卫兵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沉默的自信。坎农跟在他身旁,准确地保持着一个步伐的距离。 “桑迪斯大人。”乔贞先开了口。 “对于马绍克·莫杰坦恩的去世,我感到非常遗憾。我要说,即使是在夜精灵中,也很少见到这样尽职尽责的人。”桑迪斯说。 “没错。”乔贞不置可否地应了下。他知道桑迪斯的客套话,往往是另一个不愉快话题的开端。 “但是,他也是非常幸运的,因为有一位优秀的儿子将继承他的遗志。”桑迪斯拍了拍坎农的左肩。“以奥伯丁最高行政领导人的身份,我已经任命坎农·莫杰坦恩作为奥伯丁新的总治安官。” 果然如此。乔贞想。 坎农挑衅地笑着,对乔贞伸出手。“以后我就是你新的上司了,乔贞先生,”他说,“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我怀疑。” 乔贞并没有做出行动,坎农知趣地把手抽了回去,并不掩饰自己得胜的笑容。 “时候也不早了,”桑迪斯说,“乔贞先生,你愿意和我们共进午餐,一起讨论一下以后的治安工作策略吗?” “我现在没心情吃午饭,但是确实有事情想和您讨论一下,桑迪斯大人。就在这儿。” “哦?请说。” “关于多雷斯·斯特莱福的那件案子,我想了很多……” “已经结案三个月的案子,仍然在困扰你吗?” “没错。我有一些感想。” “抱歉了,乔贞先生。我们接下来的任务还很繁重,不应该该再提起这已经结束的……” “这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乔贞说,“我保证您有时间吃午饭。请听我说完。根据塞诺妮的证词,还有我亲耳所闻,莱蒙尼托在最后的疯狂中,一直重复这句话:‘我吊起了自己的父亲’。这成了他的自供。” “这也是能把这个案子结束的最大理由,有什么问题吗?” “哦,有的,很多问题。但因为某些原因,我直到今天才能对您说出。他说的只是‘吊起了父亲’,而不是‘杀死了父亲’。这句话把我带回了最初的杀人现场中:犯人从暮光教徒长袍上撕下了一块布片,让它攥在多雷斯手中,然后带走长袍,作为栽赃吉托的道具。但他犯了一个错误:在吊起多雷斯的过程中,由于尸体手指还未僵硬,布片掉落了下来。既然利用布片栽赃是犯人的一个主要目的,那他又为何会如此粗心大意? “再回到莱蒙尼托身上。由于自小被成为暮光教徒的父亲背叛,他对这类人正是恨之入骨的。他不仅是对父亲个人复仇,更是对父亲的暮光教徒身份复仇。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带走可以证明多雷斯曾经的教徒身份的长袍,并用它去栽赃另一个人?这不是很不自然吗?” “我不太理解你是什么意思,”桑迪斯说,“对于人类的疯狂心灵,我了解不多。” “或许是这样。但有一件事,是无论种族、无论性别,都无法否定的。那就是:犯罪,必然有动机,也就是犯罪者必须获得利益。多雷斯的案件,其实分为两个部分:一是谋杀多雷斯,二是栽赃吉托。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说明莱蒙尼托可以从栽赃吉托这件事上得益。总结起来,我认为:莱蒙尼托带着复仇的心去找父亲,却只看见他倒在地上的尸体。这超乎他的预料,驱使着他急急忙忙写了一封措辞有漏洞的遗书,然后把尸体吊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布片从多雷斯手中掉落了,但莱蒙尼托并不会注意,因为他不知道这布片代表的意义。所以他在自白中,只是说‘吊起了自己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谋杀多雷斯的另有其人?” “您没有听清楚我的话,桑迪斯大人。实际上,应该说谋杀多雷斯和栽赃吉托的另有其人。必须有一个人,能同时从这两件事中得利。” “哦?假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希望你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否则,我真的不想在已经收入档案中的案子浪费时间。” “那我就直言了,桑迪斯大人。”乔贞说。“您真的打算让一个杀人犯、栽赃犯,担任奥伯丁的新治安官?” “什么……?”桑迪斯皱起眉头,望向身边的坎农。 “你疯了吗,乔贞?”坎农说,“我知道你向来厌恨我,不过至于到这地步么?桑迪斯大人,您不应该在这种疯子身上花时间……” “我希望你立刻收回这无理的话,并且向坎农治安官道歉,”桑迪斯说,“否则,他上任后的第一起案子,就会是你的诽谤案了。” “您可以逮捕我,不过我必须把话说完。对于这个推论到今天才提出,我也是不得已,因为真正的‘证据’正是今天才出现的。它就是您刚刚签下不久的西南区土地所有权转让书。 “听着,坎农。根据遗嘱,你会得到马绍克的全部土地,但其中少了一部分,那就是吉托所拥有的孤儿院土地。那儿虽然荒凉,但仍占有相当的面积。既然在父亲过世后,你这么快就卖出了土地,很显然是早有此打算的。你不想经营西南区。但是,如果土地不完整,你也就卖不出理想的价格。吉托对那片土地的持有权仍然有二十五年,但又聋又哑还半瞎的他,如果不找个代理人,是无法让他交出那片土地的。更何况,马绍克时日不多了,你也没办法等二十五年。 “正在这时候,甘迈罗出现了,并且打算把吉托带往希利苏斯。甘迈罗会手语,正是一个理想的代理人。但是很可惜,他被多雷斯杀死了。虽然这个结论在当时并没有公开,但是能浏览所有案件资料的你,自然能了解这点。你对多雷斯一清二楚,还知道他藏着一件暮光长袍。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毕竟你是我和埃林的‘搭档’。 “火焰节的前一天,我、埃林和多雷斯谈论了关于让他退休的事情。多雷斯提出再停留一天,我们答应了。这里我要提出一个假设:你偷听了我们的对话,知道最后的机会来临了,不能再错过。在那天夜里,你实行了预谋已久的计划。 “你杀死了多雷斯,让他躺在地板上,手里攥着布片。后来,借着桑迪斯搜索孤儿院的命令,你把准备好的长袍放到了吉托的卧室下,试图栽赃他为暮光教徒和杀人犯。一旦计划成功,你就可以分文不花地取得那片土地。但是你的计划失败了,因为我和埃林一开始就知道,吉托是被陷害的。 “坎农,你知道我和埃林为什么讨厌你吗?不,不仅仅是我们。几乎所有治安局的人都讨厌你,因为这是一项要求效率的职业,但你呢?总是徒劳无功。这件事发展到现在,你看上去是个胜利者,因为最后吉托还是去了希利苏斯,你还是得到了土地——虽然多花了一些钱,但就谋杀和栽赃两件事来说,确实是徒劳无功了。你本来不需要犯罪,只需要等待,就能迎来圆满的结局,对吧?如果你不把整个西南区卖掉,从而证明了你自己的获利,我也不会说出这些话。你是个彻彻底底的蠢货,坎农。 “当然,桑迪斯大人,我并没有绝对的物证来支持这个理论,其中还存在着一个主观假设,但回到案件的核心问题‘谁能够同时从谋杀和栽赃获利’,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答案。我的话说完了,如果您认为这是诽谤的话,可以马上逮捕我。” 乔贞盯着坎农。他可以看见坎农的下颌在颤抖。 桑迪斯沉默一下,然后说:“乔贞,我可以接受你的部分说法。就把新治安官的任命推迟吧……”突然间,坎农猛地撞开了桑迪斯,抢出桑迪斯腰间的长刀,向乔贞挥砍而去。他没有砍中,立刻就被一直跟随着的夜精灵卫兵压制在地上。 “那是很差劲的一刀,”乔贞说,“你真的有做过练习吗?这件事又白干了,坎农。” “别用那种了不起的眼神看我,”坎农呼喊着,“别看了!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我只是想要一点点的尊重,为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做错了什么?……父亲,你为什么要生下我?……既然你毫不关心……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 乔贞一直看着这个渺小的人。但突然间,他感到内心一阵刺痛。坎农的犯罪徒劳无功;也就是说,多雷斯的死毫无意义。如果坎农没有杀死他的话,那么多雷斯将和莱蒙尼托见面。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呢?仍然会是父子相残吗?或者以不涉及死亡的方式结束? 这些问题已经无法回答了。乔贞知道,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是他的职责。 尾声 戏剧散场了,乔贞还坐在观众席上,把玩着手中的一张信纸。信上写着: 乔贞: 马迪亚斯已经到了该接受情报收集和分析教育的年龄。我一向欣赏你在这方面的能力,决定让你做他的私人讲师。马上回暴风城来。至于奥伯丁的工作,我会安排继任者。不要让我失望。 落款是红色墨水大写的“s”。这是老人的亲笔信。措辞简洁,没有官腔,但充满一种不可质疑的严苛感。乔贞已经打点好了行装,预计乘今晚的船回到东部王国。但是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来到后台,找到了卡崔娜的私人休息室。 “卡崔娜,你在里面吗?是我。” “啊,等等……请进。” 乔贞掀开红色门帘进了屋。卡崔娜坐在屋子里侧的椅子上,显得有些憔悴。 “我听说这是你们的最后一场演出。”乔贞说。 “没错。有些伤感,不是吗?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其实我也是。今天晚上的第一班船。” “看来不凑巧啊。我们得后天才走,毕竟这么多要打点的。你是作为一个老观众,来说再见的吗?真让我开心呢。” “那只是一部分原因。”乔贞说。“我还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不对,它原来就属于你的。” 不等卡崔娜回答,乔贞就掏出了那串红宝石项链。在有些暗的小屋中,它不可思议地发着微弱的光。 “这是你女儿赫莉欧·斯特莱福的东西,对吧?” “你……” “你的丈夫——或者说曾经的丈夫,名叫多雷斯·斯特莱福。你们育有一对儿女,姐姐叫赫莉欧(helio),弟弟叫特洛普(trope)。而你的剧团,叫海岸向日葵(heliotrope)。” 卡崔娜低下头,按住前额,然后又把脸转过去。乔贞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是怎么……” “你的儿子特洛普——化名莱蒙尼托,亲口对塞诺妮说出了姐姐的名字。这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本名;但我根据马绍克提供的年龄,查到了生育记录。多雷斯的所有官方个人资料已经被销毁了,但是你们当时很穷,是找一个乡村医生接生的,所以他们的名字幸运地保留了下来。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但是这个……” 乔贞把项链放在手里,向前递。但是卡崔娜仍然没有转过头,只伸出右手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 “不要把它给我。我不想看见它。” “为什么……?” “请把它收回去吧,随你怎么处理也好。” 乔贞只能把项链收回了兜里。这时候,卡崔娜面朝着他,他能看见她眼角的泪痕。 “有的时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反而更容易生活下去。”卡崔娜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乔贞。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什么也不。我只是……”乔贞对这句有明显敌意的话,不知该怎么应付。 “马绍克已经死了。雅可逊被你送进了监狱。多雷斯,还有我的儿子……求求你,乔贞,不要再从我这里带走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我不理解……” “你不理解?我还以为你知道一切。你不是理智的,万能的探员吗?” “马绍克病死了。雅可逊进监狱是因为有罪要报偿。我从来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不知道吗?还是说这是你们这种人的伎俩?” “我说的都是真的,卡崔娜。请不要……” “好吧。那我就把你不知道的事情告诉你。雅可逊的全名是雅可逊·斯特莱福,这个姓氏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这是奥伯丁一个常见的姓氏。” “他是多雷斯的哥哥。也就是我儿子特洛普的伯父。” 乔贞从未想过。 “他一直很关心我,也很爱他的侄子、侄女。他知道多雷斯成为了暮光教徒,还不断鞭打我和孩子,却一直找不到解救我们的办法,直到多雷斯决定参加那次可怕的集会。他对我说了他的计划,并且劝告我先逃跑。两个孩子早就被多雷斯藏在暮光教徒们的一个地下室了,没办法和我一起逃。” “当时给马绍克提供集会内部情报的,就是……” “就是雅可逊,”卡崔娜说。“不仅这样,他还冒着生命危险假扮成暮光教徒,混了进去。他要在集会上找到两个孩子,把他们救出来。马绍克和雅可逊曾经是战友,他们一直很熟悉,所以雅可逊除了提供情报,还要求他特意延迟行动的时间,让他有时间救出孩子们。” “马绍克拖延行动,不是为了刻意放走暮光教徒来控制地价?” “你在说什么啊?天啊,不是的。他是为了救我的孩子……” 乔贞顿时觉得一阵眩晕。他回想起自己和埃林在马绍克的病床前,用关于地价的推测,气得他咳血的样子。 “我们知道,仪式上会有一个作为‘种’的小孩子,第一个被焚烧……而那个‘种’必须是孤儿。所以,雅可逊才放心开始这个计划,因为估算到我的两个孩子不会最先被……可是……多雷斯真的疯了。他为了表示自己的‘诚心’,第一个把我的女儿拉了上去……” 乔贞回想起对吉托的审讯。他表达过自己是“种”,但从未说过自己确实是第一个被带上柴堆。 “……我可怜的赫莉欧没有救下来,但特洛普总算被雅可逊找到了。他把他收做养子,送到了其他的城市,远离那个恶毒的父亲。本来雅可逊永远都不想让他回来的,但是他听说了我这个剧团来到奥伯丁的消息,一定要回来不可。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自己母亲的剧团,但是……为了能够时刻想起孩子,我给剧团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才让他注意到……” “他回来之后,你们没有相认?” “不。我没有勇气。毕竟十五年前,可以说我先抛下了他和赫莉欧,独自逃到外地,把一切事情都交给雅可逊和马绍克处理……我觉得我算不上一个母亲……我成立了剧团,用他们的名字来命名,就好像是说,他们是我私人的爱,是我私人的向日葵;但回到了奥伯丁,我却又逃避这一切……谁能预料到,他对塞诺妮产生了那样的感觉?然后还计划杀死自己的父亲?” “你们不打算对多雷斯做些什么吗?毕竟是他做了那些事。” “这十五年来,我一直都仇恨他,确实想过把他杀死……但是回到奥伯丁以后,马绍克和雅可逊都告诉我,多雷斯正在转变,他希望能够赎罪。我犹豫了,不知该怎么办……我发现自己没有多雷斯那样面对自己的勇气。他来剧团找过我,但我都避而不见。我真的害怕……我怎么能想到,特洛普那个孩子会那么儍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乔贞离开剧院后,在一条没人的小路上停下了。他觉得很累,靠在墙边,慢慢坐了下来。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头发里。他无法控制手指的颤抖。 他明白自己侮辱了马绍克,误解了雅可逊。自己那些无情的话,加速了马绍克的死期;而雅可逊抱着特洛普尸体的悲容,他还以为只不过是一个黑心富商失去了自己人性的寄托,和最好的财政助手的表现。但实际上,雅可逊当时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流泪。他为三个人奉献给怀中这个孩子的十五年而流泪。 “不,不。”乔贞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有行人路过,看着他,但他只看着自己脚下的灰尘。 这天晚上,他在甲板上,把那串红宝石项链扔进了海里,因为他相信无论是堆满灰尘的档案室,还是他自己的身边,都容不下这串项链所承载的意义。唯一不侮辱这串项链的办法,就让它留在无限深邃的海底。 后来的日子里,他好几次做起一个相同的梦。他梦见这起案子中被伤害的所有人,带着悲悯的眼神,望着被禁锢在泥土中的他。这不是一个好梦,但他不责怪它,因为他明白:我们可以忘记过去,但过去不会忘记我们。 序 尼尔·杰西明天就要结婚了。 他坐在房间里侧,一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边让视线在双手掌面来回驻留。就是这双手,指尖因为自幼练琴而长满厚茧,曾经拥抱她无数回,但是到了明天,一切都会不一样。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手会遭到突然的灾祸。比如烧水的时候烫伤,搬运砖头的时候压伤。就算不发生意外,他也担心手会突然就没理由地失去功效:肌肉坏死,骨头碎裂。要是那样的话,他明天该怎么给她戴上戒指?他用什么来承诺,自己会保护她一生? 他做了好几个抓握动作,来打散自己无稽的幻想。就在这时候,伴随着惯有的刺耳声响,铁栅门打开了。 “犯人四零五零九,出来。”狱卒说。 尼尔拖着脚镣,走出牢房,主动把双手抬到狱卒面前。戴上手铐后,他反而产生了奇特的安全感。这样手就不会受伤了。 他跟在狱卒身后穿过走廊。这条昏暗、充满熏人煤油灯气味的隧道,在他心里,如同铺着红地毯的玉石走道一般光洁耀眼。明天,他和她将一起落足在这玉石走道上,走向那立下古老而又神圣誓约的地方。 虽然典狱官只允许进行十五分钟的仪式,但这已经足够了。这将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暴风监狱中的婚礼,尼尔把这看作是自己的幸运,而不是荣耀。 虽然在仪式过后,她就要离开,但那是戴上戒指之后了。她会把他的一部分,带到自由的世界中去。 现在尼尔要去和圣光大教堂委派的证婚人会面。走廊两侧的牢房里,发出不少为他叫好的话音。 “尼尔,你是咱们的英雄。” “她一定会是个好老婆,尼尔。” “我可比你更心急得多,伙计。” 有的犯人从铁栅栏里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碰碰他的手臂,表示鼓励。尼尔为了回应他们的友好,会贴近铁栅栏,用被铐住的手做象征性的拥抱手势。他心想自己是多么地幸运,就连王侯贵族们的婚礼,也得不到如此多、如此诚恳的祝福。 又有一个犯人朝他伸出手。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尼尔还是靠近了铁栅栏,让对方可以拍到他的肩膀。 这个人双手搭在了尼尔的左右肩上,并没有开口。他充满紫黑色疮疤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属于长期囚犯的真正苦楚,和已经忘却外面世界的漠然。 一阵悲悯涌上尼尔的心头。如果没有她的存在,或许自己很快也会变成和这个人一样。 “谢了,伙计。” 那人并没有放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走了……” 对方的手突然死死掐住了尼尔的肩膀,然后往铁栅栏上撞去。尼尔感到铁管嵌进了自己左眼和鼻子之间的地方,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脑中嗡嗡作响。一股急促的热流滑落到了嘴唇边。随后,他又感觉到什么东西深入了他的腹部,向上斜着插进了很深的地方,就像铁钉扎穿木条然后被扭弯一般。 当走在前头的狱卒回过神来,把那人推开的时候,尼尔已经倒在了地上,一截前端磨尖、布满锈斑的细铁棍插进腹腔,把里面搅得一团糟。 无论是剧痛,还是牢房里骤然响起的嘈杂声,都无法阻止尼尔的意识,再次被那害怕失去双手的焦虑占据。他好不容易才在视线里发现了手指,试图做抓握动作,却只成功了一次。噩梦成真了。手不再听使唤。再也无法拥抱她。不能给她戴上戒指。 他的血浸湿了脚镣,顺着走道往下流,流进坑洼地面的小孔,流进其他犯人的牢房,就像一块被撕碎成千万缕的红色地毯。 第二章 两人相对无话,陷入一种亲友间才会产生的沉默之中。如今,达莉亚处于半软禁状态,而乔贞作为马迪亚斯的讲师,丧失了自行离开暴风城的权利。但为了内心的自由,沉默也是一种必需品。 “对了,乔贞。” “什么?” “那个日子快到了。” “你是说……这个月的十五号?” “嗯。在那一天里,我想和马迪亚斯在一起。” 狄恩的祭日。过去的几年里,乔贞并不知道达莉亚是如何渡过这一天。 “可是那一天不是周日,”乔贞说,“你不能见马迪亚斯。” “我知道。” “我希望可以帮上你的忙,但是……” “只是随便提一提,不用替我操心了。我通常不会想这些事才对……” “我以为你打算把五年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 “我不知道。也许永远不会。我该离开了,乔贞。” 就在达莉亚调转马头的时候,乔贞突然说:“不要动。” “什么?” “就停在那儿。别让马受惊。” 达莉亚听到粗糙刺耳的鼻息声,和尘土从草丛中被震荡而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她转过头,在声音来源处看到了一头野猪。它体型庞大,深棕色的鬃毛富有侵略性地刺入四周的空气,四肢如同黑色船锚一般深深陷入草地。它带着无数战斗伤痕的利齿悬挂在面部两侧,并没有如同狩猎用野猪一样锯掉——这是一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真正保有斗志的野兽。 狩猎林地应该已经清理过,乔贞心想。但现在不是思考野猪为什么会出现的时候。它在不到十米外的距离瞪视着马匹,锥形头部前方的草丛被它沉重的鼻息吹倒。马匹开始不安起来。 “安静些,”乔贞对达莉亚说。他走下马,拔出匕首。在这种情况下,无论猎枪,长剑,甚至铁棍,都远比匕首好用得多,但乔贞从来没考虑过随身携带别的武器。 他慢慢地移动步子。这样的野猪冲撞起来的力量,可以毁掉一驾马车,乔贞希望它能预感到危险而自行逃走。交手并不是第一选择。 乔贞向左移动步子,把野猪的视线移开。当确认达莉亚不在它的攻击路线上的时候,乔贞也无法再接近了。他等着对方做出行动。 野猪把鼻子伏向地面,尾巴急躁地左右扫动。它抬起蹄子,向后退了一小步,再度停下。就在乔贞认为野猪在犹豫,准备略微进逼的时候,它猛地一蹬地,奔袭了过来,断裂开来的草根混合着土壤迸溅而出。 乔贞立刻伏低身子,在野猪离他还有三米左右距离的时候,向右侧翻滚,避开这一次冲撞。就在左手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了那黑色树桩一般的躯体,在自己耳边卷起一阵呼啸的风。他并没有刻意出刀,只是反手握着匕首,让它留在野猪的攻击路径上。他感觉到匕首刮过了什么东西,并且在强大的冲击力下几乎脱手。 野猪冲到离开他五米外停下,然后嚎叫着转过身,再次冲撞过来。乔贞能看到它的左前腿上裂开了明显的血口子,奔跑的速度已经减弱。再受两、三次这样的伤,它的冲撞就能减速到足以让乔贞刺入它的咽喉。 相同的方向,相同的动作,更慢的速度。乔贞以为他能够顺利避开这一击的。但是意外发生了。那件累赘三流贵族服装肩部的绶带,缠在了地面突出的小树根上。他一抬动肩部,感觉被牵拉住了,动作慢了半秒。 安全距离三米现在只有二米。这瞬间的判断后,他已经做好了硬吃这次冲击的准备。就算不被正面击中,利牙凿穿身体,也有至少断掉三、四根骨头的可能。 就在距离已经极近,乔贞几乎能看到野猪眼睛中翻腾的愤怒的时候,那头黑色巨物却突然发出一声嚎叫,滑倒在地,然后拖出一条数米长,近二米宽的壕沟。在它的右眼和右腿上,插入了两支长箭。当它庞大的躯体停止滑动后,又有数支弓箭扎在了身上。它在原地打了几个滚,但这只能让箭头更深入,于是它很快便不再动弹。 乔贞扯掉那碍事的绶带,站起来。他回头看看,达莉亚仍然安全地坐在马匹上,神情显示她刚刚从紧张和不安中开始恢复。一个神情严峻的男人,带着数名执着短弓的士兵,从树林后驾马出现。 “夫人,您还好吧?”男人说。 “我没事,乔贞他……” “他的安危在我的职责之外。” 达莉亚不再理会那男人,而是径直下马奔到乔贞身边。 “你受伤了吗?我看见……” 乔贞摇了摇头,然后回视着那男人严苛的责问眼神。 “我尊重夫人的意愿,所以才给你一些私人会面时间,”男人说,“但我看也许不会有下一次了,乔贞。”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话,崔维斯。是他救了我。” 崔维斯·塞隆是老人给达莉亚安排的私人护卫。在外界看来,他怎么都像是老人软禁达莉亚的重要帮手之一,但是他本人的看法却似乎有所不同。 “抱歉冒犯了,可惜就我看到的情况来说,他只是使您和他自己都陷入危险。如果您允许我在场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闭嘴,崔维斯,”乔贞说,“都是七处的人,我没空和你来这一套。有话直说,不要沾染那副假惺惺的腔调。” “你是想逃避让达莉亚夫人陷入危险的责任?” “我刚来的时候可没看见这大家伙。你不是在附近巡逻吗?又怎么会让它接近我们的?更何况,你的手下人还有短弓这种方便的武器。刚才这两箭倒是很准。” “我也没有时间和你做无意义的争论。提醒一下你现在的身份,说话收敛一点。肖尔大人不会允许一个连最基本的礼仪都做不到的人,来教育自己的……” “我不是让你住口了吗?崔维斯!”达莉亚提高了声音。 崔维斯很明显地恼怒了,但迅速抑制下来,一切变化仅仅表现在眼睛里。越过左嘴角的一条巨大暗红色疤痕,有时候让他看上去像有四片扭曲的嘴唇。为了不让这个特征显得过于引人注目,他平常尽量地不苟言笑。 他点了点头。“夫人请回到马上,女士们的聚餐快要开始了。我去把这件事情报告给主猎官。至于乔贞有没有犯错,无需我来定夺。” “我建议你直接去报告给老人。” “你有什么毛病,乔贞?我们也算是同僚,既然你让我‘别来这一套’,那我就明白说好了:我现在还不想和你把脸撕破。” “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表现忠诚。” “你要搞清楚,乔贞。当我侍奉达莉亚夫人的时候,我是全心全灵地为她服务。你可以随便怎么怀疑,但是不要用这些胡言乱语来让夫人烦心。” “很好。”乔贞回到了马上。“那么,我们之间的交流到此结束。你行使你的职责,我呢打算到附近看看,说不定能发现这是谁的杰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事先已经清过场,林地四周又包围着卫兵,而那些打猎用野猪都是让卫兵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那么我还是对一头真正的野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感兴趣。” 崔维斯沉默了一下,随后下令手下人停步,自己来到乔贞身边。 “乔贞。”他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话。 “什么?” “为什么我能容忍你的态度?因为我明白,你想保护达莉亚夫人的意愿和我是一样的。不,或许你的意愿更为激烈。所以我问你,这有可能是人为计划的袭击吗?” “要弄明白这一点,就是我说要到附近看看的原因。” “你认为谁会对夫人不利?” “我还不知道。这种事情很难说。” “我很希望你能更诚实一点,”崔维斯进一步降低了音调,“你觉得会是老人吗?——不,我不指望你会回答我。无论我站在哪一边,要对其他人回答这个问题都是危险的。” “这可不是‘站在哪一边’那么简单。你在七处呆的时间比我长。” 崔维斯奇怪地笑了笑。“说得对。刚才我大概反应过度了。看来应该感谢你帮助了达莉亚夫人。” 乔贞希望早日探知崔维斯的真正立场,但是对方的老练程度不在他之下。有很多次,他感觉崔维斯有时候是反对老人的一员,但有时候却又是他最忠诚的部下之一。在这样的同僚面前,说任何实话都是要冒极大风险的。 但是乔贞不会抱怨这一点。因为他知道,在许多七处成员的眼里,他自己的立场更加难以捉摸。五年前的事件仅仅以“从山贼手中救回达莉亚夫人”的解释进入官方档案,但有一些传闻却慢慢地产生影响,其中的部分说法已经触及了事件真相。乔贞对达莉亚的忠诚是人所皆知,然而当他成为马迪亚斯的讲师后,个人形象又开始模糊化起来。 “那么,我和夫人就先离开了。希望你能够发现有价值的东西。” 达莉亚跟随着崔维斯,离开这片空旷地。在经过乔贞身边的时候,他对她说:“祭日的事情,我会给你想办法的。放心吧。” 第三章 乔贞沿着野猪的足迹,向树林北部深入,直到接近狩猎场地最外沿。途中遇见了一名卫兵,脚边搁着一个铁笼子,而他坚持说从这笼子里放出的是狩猎用野猪。看着那笼子的尺寸,乔贞相信了他的话,随后继续往北搜索。 野猪的足迹早已断了,而乔贞开始相信这只是一次意外。如果真是有人要为害达莉亚的话,这手段未免过于不可靠了,也不具备威胁性的信息。至少老人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么幼稚的事。当然,在弄清楚崔维斯的立场之前,这一切判断都为时过早。 正打算折回头的时候,乔贞已经接近了石碑湖。一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湖水冲刷着光滑石头的齐鸣中,混合着一个人的吟唱声。那声音极细微,被水流飞溅的声音击得粉碎,却没有停止回响。 乔贞策马转向吟唱声的方向。在湖边,他看到一个身着银亮耀眼铠甲的女子,骑着披挂整齐的战马,金红色的长发披在织着盾形纹章的披风上。 是她在唱歌。没有歌词,只是用随意的发音吟出旋律。微妙如晨露的声音从她嘴里流出,听上去并不是因为她不想放声歌唱,而是这旋律天生具有的易碎特质,使它不想遮掩周围的一切,只想如同万物一般,成为随空气流动的微粒。 一看见女子的装束,乔贞就明白自己应该马上离开,避免多余的麻烦。但是歌声使他没有立刻这么做。当女人停下歌声,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汇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埋怨自己太疏忽了。她很年轻,灰绿色的眼珠里透露出正在消褪的稚气。 “谁在那边?”她说。 “和你一样,在狩猎中负责护卫的人,”乔贞说,“你私自离开队伍跑到这地方来,没关系吗?” “你应该也是一个脱队的人。” “其实我是在做一些必要的搜索,而且……我觉得你隶属的部队,更忌讳脱队的行为。” “你认识我?” “不认识。但我能看出你是圣光大教堂卫队的圣骑士。” “别告诉我你一直在这儿偷看。” “不,我没有。” 既然是圣光大教堂卫队成员,那么不管她多年轻,拥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口气都是可以理解的。他们的日常工作是维护教会形象的神圣性,而不是实际在战场上拼杀。虽然大教堂和军情七处并没有明确的政治地位差异,但像乔贞这样的探员,早已习惯了卫队成员的颐指气使。 但是眼前的年轻女子,并没有扎根到骨子里的傲慢。乔贞能从刚才的歌声中感受到这一点。 “那么,你听见一些了。”她说。 “没错。” “你觉得这歌怎么样?我指它本身,而不是我的唱法。” “我不太懂这些。还不错吧,我猜。不过,它好像还没有写完。你并不是因为发觉我在场才停下来,而是它就那样突然结束了。” “是么?你能听出它还没写完?那对于你这样的三流贵族来说,还算不错。” 三流贵族?很好,看来这确实是这套狩猎服给人的印象,乔贞想。他已经决定,下次无论皇家制衣匠怎么哀求“希望获得艺术上的认同”,也不会再穿他设计的服装。 “贵族?不。我叫乔贞,是军情七处的探员。” 女子皱起了眉头。 “那么,你就是马迪亚斯的……?失礼了。我觉得一开始我们就不该交谈。我要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了,请你也离开这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 “另外,”她说,“我希望你不要把刚才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严肃,就好像认定自己的话具有威慑效果似的。不用说七处的探员,就连一个普通的街巷流氓,也明白这句话其实正暴露了弱点。你拿什么来保证我会听命于你?乔贞很想对她说这句话,但还是决定不找这小姑娘的麻烦。“没问题,”他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希望你能遵守这句誓言。” “就这么完了?我还以为你会说‘愿圣光护佑你’。那不是让誓言生效的必要程序吗?” “对只会投身在卑猥黑暗中的人来说,圣光不存怜悯。” “那好。” 乔贞不打算进一步激起她的宗教热情,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湖边;一个年轻姑娘在河边唱歌似乎也没什么好值得他追究的。在他身后,女圣骑士从另一条路进入树林。 在乔贞回程中,关于那头突袭的野猪,并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打猎结束的号角响起之时,他正好和军情七处的队伍汇合,一个传令兵很快来到他面前,对他说: “肖尔大人要见你。快到队伍前面去。” 队伍在缓缓地行进,去往预定聚餐的空地。在队列中央,有人抬着绑上野猪尸体的木杆子,沿路滴下鲜血。潘索尼亚·肖尔骑马走在最前头。他发须皆白,背影仍然宽阔,双颊深深塌陷,灰色的眼球被腐朽树皮一般的眼睑包裹着。那双骨节凸出,猛禽一般的双手让人难以直视。没有人想知道数十年来,那双手下都发生过什么事。 “肖尔大人。”接近他之后,乔贞说。 老人没有停下步伐,队伍扔在行进。乔贞跟在他右肩后约一尺左右的地方。 “乔贞。” “在。” “崔维斯说,你从一头发狂的野猪那里保护了达莉亚。” “是的。” “你很有勇气。也有判断力。” “多谢,肖尔大人。” 老人一时没有说话。乔贞仍然只是跟着。 “乔贞,我给你安排的工作是什么?”大概行进了十米后,老人再次开口。 “现在是马迪亚斯少爷的情报学讲师。” “那么,你还记得自己该做的事。我希望你也知道,什么是你不该做的事。你知道吗,乔贞?” “我知道,肖尔大人。” “那么你为什么要替崔维斯做本属于他的事?” “我只是情势所迫。” “我们不讨论情势,只讨论份内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了,肖尔大人。” “你保证?” “是的。” “这次我不会惩罚你。可以退下了。” “是……” “还有一件事。你觉得应该信任崔维斯吗?” 已经放慢步子和老人拉开距离的乔贞,看不见老人此刻的表情。但他明白,即使面对面,他也难以从老人眼里捕捉到有助于判断的东西。而从音调中探查意图,更是不可能。现在,他只能回答:“我觉得应该,肖尔大人。” 没有回应。但乔贞知道,对话已经结束了。 和老人谈话,是世界上最让人神经紧张的事。越是敏锐的人,越能感受到这一点。本应用来交流的词句,在他那儿变成了一张不断收紧的罗网。偶尔发现的缝隙,往往只是陷阱。刚才最后一个问题,乔贞不得不回答,但是回答了就等于默认七处内不同立场的存在。 老人时日无多。靠着大量混合药物维持起来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没有人认为他还能活过五年。伴随着死期临近,威慑力的逐渐降低也是不可避免。这就是所有不同立场者的支撑点。 但是乔贞明白,决定很多人立场的关键要素不是自身实力,而是依赖在对老人衰弱下去的期望上,这一点反而更加证明了老人制造的恐惧,有多强的渗透性。 正在这时候,另一支队伍和七处的队伍碰面。没有比这两支队伍更两极化的事物了:一边是气氛低沉,仿佛笼罩在黑色雾气中的军情七处,另一边是辉煌耀眼,不染一丝脚下尘泥的圣光大教堂卫队。两边队列各自停下。 卫队领头的是大主教本尼迪塔斯。他比老人年轻许多,但也有五十余岁,平和沉稳的面容透露着不容置疑的自信。那身著名的精工金黄色主教袍,据说是十名皇家制衣匠花了一个星期才制成。两名极其高大魁梧、装备繁复的圣骑士在左右护卫,看上去就像两座精金和瑟银打造的移动了望塔。 “肖尔大人,非常高兴能遇见您,和您那让整个暴风城自豪的部队。”本尼迪塔斯先开了口。 “您的话太慷慨了,本尼迪塔斯大人。打猎怎么样?”老人说。 “以本人有限的精力,要关注这种属于年轻人的娱乐,实在是力有不逮。另外,鲜血从无辜的野兽体内喷涌而出的场面,已经足以让本人的内心战栗,不得不掩目相对,实在是很羞愧。” “那太遗憾了。” “那您呢?我相信您一定很享受这样的娱乐吧?” “不会比一场小赌更让我兴奋。” “噢,赌博和猎杀都不是本人能适应的事物。真希望乌瑞恩国王不要沉迷于这些事。暴风城的人民,也需要更温和、有益的娱乐……” 为了不继续听到这番令人头皮发麻的说教,乔贞打算快点退回到队伍后方去。但是当转向的时候,他在教堂卫队的队伍中看到了刚才见过的女子。 让乔贞感到惊讶的是,她在队伍中的位置,仅仅处于本尼迪塔斯的助手之后。而且,她还是唯一没有戴上头盔的圣骑士。除非有极高的军阶,否则这会被视为不敬的行为。但是无论怎样看,她连有真正战斗经验的人都不像。 她注意到乔贞看着自己,目光和他交汇了一刻,又立刻别开。乔贞能够看出,她因为刚才的意外会面而不安,生怕他不会按照约定守口如瓶。现在,乔贞开始对她唱的是什么歌感兴趣了。 第四章 虽然老人提出让教堂卫队走在前面,但是本尼迪塔斯却要求并排行进。“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平常很少碰面,希望能借这个机会和您多聊一聊。况且这条路还宽敞得很,不是吗?” “如您所愿。”老人说。 “那很好。” 这个决定一出,七处的成员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但教堂卫队中冒出了一些嘈杂的议论声。倒不是仅仅是针对军情七处,因为对教堂卫队的人来说,很难想像这世界上有能和他们并排行进的队伍,更何况这是一次代表着王国威仪的打猎活动——在他们眼中,充满泥泞和鲜血的战场,无论如何也及不上这安全、清净的林猎场所具有的神圣性。 两支队伍在令人不快的气氛中行进。乔贞并没有退到队伍最后,而是留在能听到两个领头人谈话,却又不显得太引人注目的位置。 “那么,肖尔大人,”本尼迪塔斯说,“您对本人推动的‘推动前线教会繁荣’计划有什么看法?” “恐怕您得说清楚一些。对于军情七处之外,和国家战略没有太大关系的事情,我总是记不住。”老人说。 “您认为这和国家战略没关系吗?这可真是让人有些失望。这是一项在前线广泛建设教会的计划,三个月前就经过了乌瑞恩国王的批准。我们相信,圣光的抚慰,能够让拼杀在前线的勇士们获得心灵的慰藉,驱策他们以更勇敢的姿态报效国家,却又不至于被暴力行为的黑暗吞噬理智。您应当了解它。” “噢——现在,我想起来了。大量建筑临时教堂,并且鼓动非士兵们进行战前祈祷,无论他们是不是已经信仰圣光。抱歉,我并不关心。” “太遗憾了,”本尼迪塔斯加重了语气,“您也许可以不关心,但是这种消极的情感,传播到了前线那些勇敢的七处战士上。他们无一不拒绝进入教堂祈祷。” “我的士兵也会祈祷,”老人说,“但他们祈祷时心中信仰着的不是圣光,而是自己手中的利刃。他们祈祷刀刃沾染敌人的鲜血而不是自己的,祈祷鲜血流得更多而不是更少,所以,他们并不需要您的教堂。” “真是太可怕了。肖尔大人,您难道不怕自己的战士失足坠入真正的黑暗吗?” “主教大人,虽然您看上去不染一丝俗世尘埃,但是您必须承认,大部分人在生活中都是用俗世思维思考。我的战士也一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那些前线教堂的建设经费,是从前往祈祷的士兵的军饷中扣除吧?” “正是如此,但这都取决于士兵是否有捐赠的意愿。” “我听说不少在前线皈依圣光的士兵,如果停止‘捐赠’,就会被禁止进入教堂祈祷。而且,由于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参与祈祷活动,他们还会被视为藐视教规,在个人道德评定被记上不光彩的一笔。有这样的事情吗?” “这是多么可怕的流言!别说您相信了这样的说法。希望您能协助本人,调查这不实流言的源头……” “您反应过度了,主教大人,”老人说,“我得告诉您,这就是战场。战场会产生成千上万种圣光无法顾及的事情,流言只是其中之一。这正是我让自己的部下们信仰手中利刃的原因,因为它永远不会背叛信仰它的人。我的部下们发现自己被背叛的时候,产生的复仇欲念可是非常可怕的,您明白了吗?聚餐地点就在前头了,国王在那儿等着我们。现在,您要不要先走一步呢?” 本尼迪塔斯此刻的表情,就像一个海运商人,刚刚得知自己满载宝石的货船在大洋中失踪一般。他很勉强地笑了笑,表示“承您好意”,然后带领着卫队赶到前面去。随后他立刻发现,与并排行走相比,让七处的队伍跟在身后,更让他内心不安。他们可都是杀手和刺客! 可容近千人的林间空地中,在一番繁琐的仪式、宣词和打猎成果展示后,聚餐终于开始了。席位紧贴着乌瑞恩国王的,正是本尼迪塔斯,他似乎很快就从刚才的挫折中恢复了过来。军情七处的人安排在不显眼的边缘位置,但老人除外,他和国王中间只有两个军事大臣的距离。 乔贞四处张望了一下,但是没有发现崔维斯。与其说他跟着达莉亚回去了,乔贞更怀疑他是因为刚才的渎职而被禁止入席。正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句话: “你就是乔贞吗?” 发话者是紧邻着他左侧的七处同僚。乔贞并不认识他。 “我是。” “我一直都想和你谈谈,但是没机会。” “是吗?你想谈什么?” “呃,是这样,”他说,“我是今年才毕业的新手。但是你看,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而你才三十岁,就能做上马迪亚斯少爷的讲师了,我觉得你很了不起。其实我这一期的毕业生里面,有很多人都对你经历过的事感兴趣。” 眼前的这个男人确实像个新手,仅仅从他警觉度不高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 “你叫什么?” “托尼·罗曼诺。” “那好,托尼,你觉得我经历过什么事?” “听说失踪的肖尔大人儿子,和你是生死之交。还有你在南海镇救出达莉亚夫人和马迪亚斯少爷的事情。为这个家族做了这么多事,所以肖尔大人想必很器重你……像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表现机会吧。” “你羡慕我吗?”乔贞叉起一块厨师分发的烤肉放进嘴里。 “唔,这个有些尴尬,但是这么说也没错。我是挺羡慕你的。” “我问问你,托尼。你也是探员部门的吧,那么,这一届有多少毕业生?” “一百五十个。” “挺多嘛。我那一届只有八十个。看起来,你很庆幸自己能为七处服务,而且在学校里混得还不错。” “可以这么说,虽然训练像地狱一样难熬,不过我总算挺过来了。” “既然你羡慕我,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些事。毕业一年后,我去了南海镇。回到暴风城的时候,八十个同届学生里面,少了七个。做了几件案子后,在被派到奥伯丁之前,这些人少了十九个。我在奥伯丁呆了三年左右,回这儿当老师的一年内,又有二十三个人从名册上被划掉了。 “当然,他们不一定是死了,也可能是派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但既然三年内回不来的话,他们就永远回不来了,至少再也不能以自己的真名出现。这是一个规律。另外,我那一届的讲师,在目睹妻女被自己最满意的学生杀死后,把自己吊死在厕所里。那个学生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你该知道你这一届毕业生数量多的原因了吧?再过五年后,你不会再有羡慕我的心情,因为这一部分感情已经不存在了。就像这样,”乔贞打了个响指,“烟消云散。明白我的意思吗?” 托尼木然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再也没有和乔贞说话。 乔贞知道自己并不该说出这番话。他对一个陌生人暴露了太多感情。当意识到这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后,他把放到唇边的酒杯摆回了餐桌上。 他不知不觉地用目光搜索着教堂卫队的席位,发现了那名女子。她坐在很显眼的位置,似乎并没有什么食欲,像闹脾气的小姑娘似地用叉子捣弄着餐盘里的食物。周围的圣骑士们暂时放下让人窒息的严肃感,三三两两地小声交谈,但没有人和她说话。 聚餐结束后,国王和大主教仍然在席间谈话,数量庞大的侍者们开始收拾东西。老人把乔贞召唤到身前。 “明天马迪亚斯的课,你有什么计划?” “一切都准备好了。马迪亚斯少爷已经进入了分辨情报真伪的基础课程。” “很好。我会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用你自己所选的办法教育他吧。” “是的,肖尔大人。” 就在聚餐前,老人还对乔贞做了一次让人直冒冷汗的忠诚心问询,现在却又立刻夸赞他的能力,并且表示出交托下一代的信任。每当这种时候,乔贞会发觉自己突然不那么痛恨老人,因为他想从老人身上学到自己所欠缺的东西。 一个七处成员走到老人身边,乔贞自觉地退到一旁。一番耳语后,老人对乔贞做了个手势,说:“正好,跟我来。” 老人带着乔贞和另外一人,来到乌瑞恩国王和本尼迪塔斯跟前。 “请恕我冒昧。”老人说。 “肖尔,我和主教正在进行非常愉快的谈话。你想加入吗?”国王说。 “我们正谈到关于战地教堂捐赠的问题,”本尼迪塔斯说,“而且陛下非常同意我的看法。我们认为七处的战士也应当……” “抱歉,我来这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陛下,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希望和主教大人单独谈话。” “不,就在这里谈,”国王说,“我是你们的君王,不允许你们在我面前隐瞒事情。” 乔贞明白,这就是老人想要的结果。而本尼迪塔斯的脸上,显露出了不安。 “那么,”老人说,“我们将以谋杀罪嫌疑逮捕主教大人的教女,鲍西娅·维斯兰佐。通常我们会直接执行任务,但考虑到嫌疑犯的身份……” “你在说什么?”本尼迪塔斯的双手抖动着抬到了腰部,“肖尔大人,您是否明白……” “无论有没有您的允许,我都将逮捕她。这就是军情七处的职责。您的教女,涉嫌用教唆和威胁方式,让暴风监狱中的一名犯人杀死了政治犯尼尔·杰西。我想两位都记得这个名字,尤其是主教大人。” “肖尔,”国王说,“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证据确凿吗?” “虽然还没有物证,但我已经得到了非常详细和准确的供词。为了使案件侦查不受阻,我希望能尽快控制住嫌疑犯。” “这一定是污蔑,陛下,”本尼迪塔斯说,“肖尔大人想必是对我心存不满……” “我熟悉肖尔,他对王国的忠诚超过任何人,我不相信他会为了小小意见分歧就污蔑你的教女。也请你不要胡乱猜测。现在,肖尔,去把嫌疑犯带走吧。这样的案子,一定要谨慎处理,明白了吗?” 本尼迪塔斯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动口。他紧抿嘴唇,闭上眼睛,汗液从太阳穴滑落。 “多谢陛下。那么,主教大人,我就冒犯了。” 自从老人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乔贞就知道他们要抓的是谁了。他和另外一人来到教堂卫队的席位,把鲍西娅扭出队伍。在抓住她的左肩使劲往后扳的时候,鲍西娅用充满愤恨和迷惑的眼神望着他,但乔贞只是若有似无地摇了摇头。 第五章 “乔贞先生,我完成了。” 马迪亚斯的声音把乔贞的思绪唤回了当前。在等待马迪亚斯完成情报归纳训练的时候,他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丛,想起了鲍西娅那灰绿色的眼睛。 他从窗边来到大屋中央的圆桌前。马迪亚斯坐在朝北的一侧,注视着身前的四叠档案。按照乔贞的要求,他将这些档案以不同可信程度归类。在乔贞检查成果的时候,他发现马迪亚斯的左手食指无聊地在右边袖口上敲打,这点倒还算有同龄小孩的样子。 手中的训练材料全部是乔贞根据实际案件改编而成。“做得不错,虽然还存在考虑不周全的地方。”他把档案放下,对马迪亚斯说。他知道在七处秘密学校里正规训练一年的成年人,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成绩。 “您要我再做一次吗?” “不用了。” “可是您说还有不周全的地方。” “那一部分在容错范围以内。在处理案件的时候,某一条线索后面往往不止一个意义,如果太过于追究可信度的精确性,就可能忽视这一点。” “我会好好分清楚的。请让我再做一次吧。”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乔贞把档案放到桌子底下,“进度上也不允许。现在来进行下一项……” 这时候,乔贞感觉到马迪亚斯身后的保镖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但是乔贞并不理会他。这些人把“保护马迪亚斯少爷正常上课”,理解成“让讲师对马迪亚斯言听计从”。每次来这儿,空旷的大厅里总是站着四个保镖,这倒让乔贞想起了自己在学校里做单独测试的时候。 打从一开始,乔贞就知道马迪亚斯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他必须每周花四十个小时大量编写、设计讲义和材料,才能满足这个特殊学生的进度。他一方面为狄恩和达莉亚能有这样一个孩子而宽慰,一方面却又感到不安。他常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马迪亚斯,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特殊的迹象,而这小小的迹象将预示着马迪亚斯成为又一个潘索尼亚·肖尔;虽然对一个九岁的小男孩来说,一切都太早。 “乔贞先生,您昨天打猎的时候见到母亲大人了吗?” 听到这句话,乔贞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前倾。 “啊,当然。我看见她了。” 他第一次听见马迪亚斯在讲课时问起达莉亚。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达莉亚,不知道她会有多开心。 “母亲大人还好吗?” “她看上去很不错,”乔贞犹豫了一下,“你想快些见到她吗?” 马迪亚斯点了点头。 “马迪亚斯少爷,您还在上课,”领头的保镖插话,“乔贞大人,您也请注意一下自己的职责。” “这孩子只是想谈谈他的母亲,这有什么错?”说出这句话后,乔贞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尽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说:“好,到此为止。马迪亚斯,把精力集中起来。” 一个九岁的小孩,每天经受着脑力和体力的严苛训练,一周只有周日下午两个小时可以和母亲见面,乔贞相信老人这样安排不仅仅是为了培育合格的接班人,也是为了从马迪亚斯心中抹除同情心,和对弱者的怜悯。但是既然马迪亚斯还会思念母亲,还会渴求凡人的感情,那一切都还有希望。他仍然是一个孩子。 这天的课程结束后,乔贞离开大厅,来到走廊上。领头的保镖叫住了他。 “乔贞大人,请留步。我有话要和你谈。”保镖指了指身旁的小房间。 乔贞先进去之后,听到保镖在背后关上房门。这儿是一个小型的会客室,中间的桌子上还摆放着备用的茶水壶。 “我不想这么说,但是你今天表现得太让人不放心了,乔贞。” “你应该记得肖尔大人给了我完全的自主权。” “没错,但那只是教学上的。这不代表你能和少爷随心所欲地说话。肖尔大人有交代……” “闭嘴。然后从我面前滚开。” “你说什么?” “别假装没听到,你这没胆的野狗。” “看来你还不知道,”保镖双手各自拔出一把匕首,“肖尔大人也给了我警告你的自由。放心吧,我不会让伤势重到不能来给少爷讲课的。” 乔贞没有武器。每次进到这大宅,他都会在门房被搜身。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故意激怒保镖,仿佛只有这样突发性的、不理智感情支配着的行为,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和老人是有不同的。 保镖是个好手,虽然并不打算致乔贞于死地而限制了动作,乔贞还是很勉强才避过他冲过来的第一击。右手紧随其后的第二刀,在他的左臂上划出了五寸长的一道口子。他俯下身子想利用桌面来制造障碍,但是对手保镖立刻用刀柄末端往桌子侧面狠狠一捣,把它整个掀翻在地,再一刀刺入乔贞毫无防备的右肩。他握着匕首往上一提,但没有拔出来,乔贞立刻感到一阵剧痛。 “也许你不知道,我六年以前曾经接受过狄恩大人的训练,”保镖说,“能有这种经验的人可不多。” 保镖说出狄恩的名字,更加激起了乔贞的怒气。他不顾右肩的疼痛,捏住了对手小指末节,猛地往逆方向一推。在这突然的刺激下,保镖膝盖一软倒地,乔贞立刻拔出匕首,用刀柄朝对方的下巴和鼻梁骨狠狠揍过去。当保镖回过神的时候,看到匕首已经顶在了自己的颈下。 “我和他并肩战斗过,让死神悬在各自的脑袋上。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而且当我和他的儿子说话的时候,你也不要插嘴。听懂了吗?” 脸庞下半部被血污弄得一团糟的保镖,勉强开了口。 “你会……后悔的。” “决不。有人迟早会后悔,但那个人不是我。” 乔贞把武器扔掉,离开了会客室。从目瞪口呆的门房那儿取回自己的匕首后,他走出大屋,感受到迎面吹上来的一阵冷风。这间专门为马迪亚斯建造的大宅坐落在半山腰,被茂密的树丛围绕,从山脚下很难发现。他回头看着已经进入过数百次的大宅,觉得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巨大的囚笼。 为了不让任何人都能找到大屋,下山道也设计得错综复杂。乔贞的右肩仍在流血,伤势比预期要严重。他只是用衣服的一角简单包扎了一下。 他开始眩晕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伤势,更是因为胸中积郁的怒气。这种无法控制、找不到出口的愤怒,正在他脑中制造危险的幻觉。他仿佛觉得树林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背脊;又有无数张嘴巴在可耻地嘲笑。 ——母亲大人还好吗? 只是这样一句话而已。这就足以揪起他的心,让他知道狄恩、达莉亚和自己的生活,并没有被老人完全控制。只是为了这一句话,表露出一点点希望,就要在半身染满右肩流下的血。他第一次在这树林里迷路了,进入了误导入侵者的路线。四周分布着捕捉失足者的陷阱,树干上涂着有毒的混合物,散发着能让人知觉混乱的气味。而他闻到了这种气味。 渐渐地,乔贞沉入了幻觉中。他不再想下山,只想四处游荡,这样总有一刻,他会找到来看马迪亚斯的老人。他会带着这满腔的愤怒把匕首刺向老人,而不顾任何后果。在注视着想像中的目标,把手探向腰间匕首的时候,他失去了知觉。 他做了一个梦。一条闪耀着金光的河流,被站在中央的女人分成两条支流。他站在岸边,呼唤则那女人的名字,但他再也记不起那个名字如何发音。女人转过头来,她有着一对灰绿色的眼眸。她奋力对他说了什么,但根本无法听清,因为河水开始逆流,带着庞大的轰鸣漫上了岸来。 当苏醒的时候,乔贞的四周几乎一片漆黑,只有两盏烛灯发着微黄的光。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冰冷的石床上,瞪着五米余高的天花板。他以为自己被老人关进了地牢,直到两个牧师装扮的人走到他身边。 “您醒来了,乔贞大人。” 乔贞坐起来,感到头部一阵眩晕。他按着额头深呼吸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在哪?” 两名牧师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才犹豫着说:“圣光大教堂的地下室。” 乔贞动了动右肩,阵阵刺痛让他回想起来自己受了伤。仔细一看,不仅仅右肩,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经过了仔细处理。 “既然愿意帮我包扎,为什么不给病人提供一张能保住体温的床,”他说,“受了凉伤口又疼了。” “非常抱歉,在圣光大教堂里,对不信仰圣光的人,我们只能提供这样的休息处。” “……算了。我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进入圣光大教堂,竟然会是这种地下水道一般的经历。还是说更重要的事吧。既然我不记得在山脚下晕倒是什么违背教义的事情,”乔贞说,“那怎么会带到这个地方?” “我们奉命去接您,却发现您倒在了山坡下。” “奉谁的命?” “本尼迪塔斯大主教。他有事要和您商谈。” 第六章 乔贞跟随着两名牧师,经过蜿蜒盘曲的走廊和梯道,向地面层行进。大教堂的地下部分比他想像中要深得多。广阔的空间内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响。 “请跟好我们,不要四处张望,”引路者说,“您会迷路的。” 职业习惯让乔贞试图记住自己所走过的路线。“没问题,”他说,“我想,这样的地下结构还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您说什么?” “没什么,别在意。” “如果您以为能发现宗教刑房之类的,那就大错特错了!无论您有什么意图,我们这儿没有那种东西。”另一名牧师说。 十余分钟后,他们拐进了一间比较大的屋子。 “这里似乎还没到地面。”乔贞说。 “的确没到,不过大主教在这儿等您。” 屋内仍然只有晦暗的烛光。通过这些烛光,能看见正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艾泽拉斯地图,上面分布着一些拇指般大的小徽章,标注出圣光教堂在世界各地的分布情况。反常地穿着红黑色长袍的本尼迪塔斯由两名教士陪同着,站立在房间一侧的烛台前,看上去不像在等候人到来,反而像目送着队伍远行。 乔贞走上前去。“本尼迪塔斯主教大人,”他说,“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和你私人会面。我是指,圣光大教堂……的地下室。” 本尼迪塔斯显露出典型的宗教领袖型笑容。 “称呼我主教就可以了,乔贞先生。对你伤势的处理还满意吗?” “很感谢您让手下给我治伤,不过,我们能不能快些进入正题?” “把那种态度收起来,弄清楚站在你面前的是谁……”一名教士说。本尼迪塔斯用手势阻止了他,然后对乔贞说:“私自违背你的意愿,把你带到这冷暗的地下室,确实不太礼貌。我想我只是不大适应你们的行事方式。既然你也不想在这里留太多时间,那么我就直说了。你还记得鲍西娅·维斯兰佐吗?” “当然,您的教女。我们也算见过面。” “是的,我看着你把她从教堂卫队的队伍里带出来。我听说她已经被关进审讯重犯的特别牢房了。” “奉命行事。” “我并没有怪罪你。那么,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将鲍西娅看作教唆杀人的嫌疑犯……” “我现在没有发言权。这件案子不归我管,我连她被指控教唆了谁,杀了什么人,都不太清楚。”见本尼迪塔斯沉默着,乔贞继续说下去:“您是不是希望我替您弄清楚这事?” “不归你管?原来是这样……那么,你知道是谁在负责这件事么?” “看来您不太清楚我们的职责分配。除了肖尔大人外,谁都不可能掌握所有案件的安排情况,更何况我只是一个探员。” “我跟您说过他不可靠,”方才斥责乔贞的教士说,“怎么能指望七处的人……” 这些人磨磨蹭蹭的态度,让乔贞感到有些烦躁。如果不主动打破局势,天知道还要在这里耗缩少时间? “主教大人,您觉得您的教女其实是无辜的,”乔贞说,“希望我给您找到证据。是这么一回事吧?” 本尼迪塔斯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正是这样。就算她不是无辜的……” “主教大人,抱歉冒犯了,但我要把话说明白。鲍西娅是否无辜并不重要,您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恢复自由身,这才是您的真实想法,对吧?” “圣光不会宽恕教唆杀人的罪恶,但是如果抛开主教的身份,”本尼迪塔斯说,“必须承认你说得对。我希望她能恢复自由。这是我内心的第一个念头。现在我已经对你坦白了,是对鲍西娅的溺爱让我这么做。没错,我想让你想办法,使鲍西娅恢复自由,无论用什么手段。” 乔贞点了点头。“‘无论用什么手段’……,这听起来可不普通。您应该知道对于军情七处的成员来说,‘手段’是一个相当危险的词吧?” “我知道你们会做一切为圣光所不容的事。如果你打算帮助我的话,那么我也没有理由用教义来束缚你。另外,我和你的领导人之间的矛盾,也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如果你想从这一点做联想的话,请自便,当我只是想让鲍西娅重获自由。” “就昨天以前,我还不知道您有一个叫鲍西娅的教女。我必须多了解一些情况才能做决定。” 本尼迪塔斯用左手推了推眉头,叹了口气。“鲍西娅的父母是我在成为主教前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圣骑士,比任何人都更忠心于王国,主动执行一切最危险的任务……直到不幸战死。在那次行动前,他们把还只有三岁的鲍西娅托付给了我。这十八年来,与其说教女,不如说我是把她看作亲生女儿来看待。说实话,很多人觉得只是因为和我的关系,她才能通过圣光大教堂卫队的选拔。卫队的人永远不用上前线,我以为她能这样平稳地生活下去。但是……” “那么,关于那个叫尼尔·杰西的受害者,你知道些什么?” 乔贞想起了昨日老人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特地对本尼迪塔斯做强调的神情。 “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民间歌手。他用自己有政治意图的歌曲非法聚集民众,所以被作为政治犯投狱。就这些。我认为他和鲍西娅没有任何关系。” 乔贞不认为本尼迪塔斯在这一点上说了实话,但是这并不算出人意料的事。 “乔贞先生,我觉得已经足够对你坦白了。所以你务必要答应。” “那么……为什么是我?我并不比任何一个七处成员看起来更接近圣光信徒。” “我不愚蠢,乔贞先生,请不要再这样刻意套我的话,”本尼迪塔斯说,“关于你,有很多传言。它们让我觉得,你是唯一可以拜托的人。相信你自己最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关于你的传言。” “您觉得我可以替您做背叛肖尔大人的行为。” “是的。当然,我不会让您白白涉险,虽然我也许只能用金钱这种最俗气的手段来报偿你。” 金钱?我要那些玩意有什么用?乔贞现在才知道,原来在七处的敌对势力里,他已经成了可以背叛老人的人。老人不会不知道这点。 “你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了。如果你拒绝的话,相信我,”本尼迪塔斯说,“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的。” 乔贞从不认为自己会这样怀揣着五年前的秘密,作为普通探员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总有一天,他和老人会算个总账。看来这一天已经接近了。 马迪亚斯的脸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看见这九岁的小男孩坐在窗边,望着大屋外迷宫一般的下山小路。他又听见达莉亚说:“在那一天里,我想和马迪亚斯在一起。” 于是他决定了。 “我有一个要求。”乔贞说。 “尽管说。” “每个月的十五号,让达莉亚夫人可以和她的儿子见面。” “就这样?我可以跟陛下说说,让他要求潘索尼亚给他的孙子更大的自由。但是……你想要的就这些?” “并不仅仅是这些。但这是我能从您那儿得到的一部分。至于别的报偿,我会靠自己的能力赢得的。如果您不能做到这件事的话,我立刻会停止所有行动。” “这样的要求,倒也印证了一些传言……不过,非常公平。”本尼迪塔斯从一个教士手里拿过了一个小木盒,把它打开。里面躺着一块纯金制,刻有大教堂图案的徽章。“请收下。它能证明我们的互助关系成立了。”他说。 “纯金制?我要这玩意做什么?” “这并不是金钱报酬,只是也许会对你有帮助的东西。把它出示给任何一个教堂卫队的成员,他们都会在能力范围内协助你。当然,只要这件事还在进行,你就不用归还它。” “那好。”乔贞从木盒里拿出徽章,打量了一下,收进兜里。“我会立刻开始调查的。” “你们把乔贞先生送上地面。” “还有一件事,”乔贞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的教女脱离肖尔大人的控制。没错吧?” “这一点上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很好,这样的行动目的让我心里好受不少。我就当作实情如此吧。” 乔贞没看本尼迪塔斯的反应,走出了房间。最让他在意的是大主教面对这件事的态度:如此焦急,自称连自己的教女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却仅仅是第二天就主动联系可以用特殊手段解决问题的人。 走出了大教堂,他才发现已是深夜了。送他的教士在教堂门口停步,然后急急忙忙地退了回去。 虽然要求的报酬只是保证达莉亚每月十五号都可以和马迪亚斯见面,也就不会错过狄恩每年的祭日——但乔贞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毫无私心。他不希望出现第二个老人,而这件事只是一个契机。永远跻身在军情七处这巨大的阴影下,又如何能威胁到阴影的源头。他也不指望通过协助大主教,获得圣光大教堂的庇护;他现在真正想做的,就是了解更多,掌握更多,无论听命于谁,使用何种手段。 第七章 鲍西娅·维斯兰佐坐在垫了草席的石床一角,背靠着墙,闭上眼睛。有那么一刻她睡着了,后颈传来的酸痛又让她醒了过来。她睁开疲劳的双眼望着天窗在地板上投下的一小块光亮,无奈地发着呆,却闻到了一股带有血腥味的腐坏臭气,她站起,坐下,这味道却还是随着她,直到她发现那是来自于方才在自己肩后被压死的一只小虫。 她掐住小虫尸体,厌恶地擦在墙壁上,然后甩动右手,就好像那样能快速扇走臭气一样。正在这时候,她看见那个在河边偷听她唱歌随后又把她扭住的男人,出现铁栅栏外。她赶紧把手藏在身后。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说。 乔贞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里是七处总部内的地下牢房,专门临时关押身份敏感的嫌疑犯,无关探员通常不允许入内。他等了好几天,直到一个相熟的狱卒当值,才能混进来。 “你在背后藏了东西?”乔贞说。 “什么也没有。” “手伸出来。” 鲍西娅不情愿地把右手探出。 “我说过什么也没有。” “上面有些血迹。你受伤了?” “没。就算有又关你什么事?” “只是想排除一下犯人自杀的嫌疑。这个屋子里关过一些犯下不光彩事儿的贵族小伙子,他们因为让家族名誉扫地,或者是知道已经被逐出家门了,就在这小屋里自杀了。他们脱下袜子挂在天窗上打个结。”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鲍西娅抬头看了看天窗,随后立刻别开视线。 “那最好。这几天你都没睡觉?” “我只能坐着。怎么可能睡得着。” “那不是有床吗。”乔贞刚说完,就看到了上一个男性囚犯在床头和附近墙壁上的涂鸦。那足以让鲍西娅这样的姑娘退避三舍。“我明白了。其实你可以叫人来清理那块地方的,毕竟这里是特别牢房。”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取笑我吗?” “我是来帮你的。在你教父的命令下。他认为你是无罪的,希望我能够替你找到洗刷罪名的办法。” “不可能,主教大人他怎么会……” “这玩意可不是我偷来的。”乔贞拿出纯金徽章给鲍西娅看。 “你竟然……你叫乔贞对吧?不就是七处的人吗?我知道主教大人会找人帮助我,但是他怎么会……” “正因为我是七处的,所以主教才会找我帮忙。我没有时间废话了,在下一个狱卒来换班之前必须离开。现在把你这几天来接受过什么审讯,你怎么应对,总之一切东西都简单扼要地告诉我。” 鲍西娅坐回床边,低头沉默着,左手拇指一直在右手沾上虫子血液的地方摩擦。“我是无辜的,”她说,“但是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好吧,我来引导你,”乔贞说,“死者叫尼尔·杰西,一个歌手,还是政治犯。对吧?如果有人要诬陷你,想必不会选择完全无关的人物。你认识他吗?” “我……认识。” “你以前和他是什么关系?恋人?” “不是。” “我指的是一切接近恋人倾向的东西。” “我不知道。”鲍西娅连续摇头好几次。 “那好,”乔贞在膝盖上摊开手掌,“现在我知道的事情是:尼尔·杰西在上周周五被同牢的盗窃犯托托罗用磨尖的锈铁管杀死。直接死因是凶器刺穿腹部隔肌,造成穿透性损伤和胃部脱出,以及……” “别说了!” “我还没讲到最关键的部分。” “别再……说下去了。” “那么,现在愿意承认你和他有暧昧关系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单方面的。” “很好,这样我们算取得了一点进展。根据我掌握的资料,尼尔在周五被杀死,而他预定在周六和一个叫嘉蒂·尤维尔的平民女子结婚。在狱中举行仪式。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们会结婚的。但我从来没想过去打听日期。” “所以,现在这起案件被定义为情杀。你被指控教唆了那个叫托托罗的犯人行凶。”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 “他供出了你。称他如果不合作,那家人就会受到生命威胁。” “根本就没有这回事,”鲍西娅站起来,“我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我早就劝他不要唱那些歌了,可他就是不听……第二次被抓起来,我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早就准备好面对可怕的事情……可是……”她捂住了嘴,尽力抑制着将要倾泻而出的悲伤和愤恨。 “你想哭的话可以哭出来。我就当作没听到。”乔贞说。 鲍西娅重新坐了下来,转过身体背对乔贞。“我不会为他哭的。他伤害了我,又把我拖累进这个地方。” “那么,准备好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了吗?这是必要的,对你我都是。” “我两年前,”鲍西娅开了口,“两年前第一次看见他。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侍卫,还没能通过教堂卫队的选拔。他和别的街头艺人一起到监狱做演出,是主教大人安排的。” “主教安排?为什么?” “要求艺人们表演歌颂圣光的圣歌。是一项让犯人获得心灵平静的计划。” “那为何不使用教堂的圣歌团,而要找街头艺人?” “为了安全吧,我猜。直到尼尔上台之前,一切都还好的……”鲍西娅微微垂下头,“他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了些不该唱的东西。那都是旋律很好的歌,但是喧闹极了,当然主要是歌词……他在用歌来说故事。” “比如民间故事一类。宝藏,恶龙,善恶天注定。” “不,不是。我记不住词,但是我永远记得那些犯人的表情。他们真的为他疯狂了。有一个犯人跳上了台,似乎是个狱头儿,他紧紧搂住了尼尔的肩膀说,‘他唱出了我们的故事,是我们的好兄弟’之类的。然后整间屋子都沸腾了。不管是狱卒还是我们,都害怕起来。犯人们跟着他唱起来,那些从来都是脏兮兮、表情阴沉的人,显得是那么兴奋……激动。狱卒和我们这些侍卫都有些害怕了。” “你害怕他?” “对。我们都怕,怕现场会失去控制。怕犯人们会在那样的歌声下暴动……所以我们用武力清了场,然后才把尼尔抓了起来。我们不敢在犯人面前抓住他。我亲手把他压到了禁闭室……我第一次和他说了话。他身上满是大卖力表演流出的汗。他笑着对我说‘你喜欢那些歌吗’。我……” ——你喜欢那些歌吗? ——你唱这些东西会惹麻烦的。已经惹上了。 ——他们都喜欢。这些遭罪的兄弟,只要他们喜欢就好。 ——不要回头看。走好前面的路,你现在是要进牢房,不是去海滩度假。 ——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喜欢我的歌的,太可惜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很伤心,我是假装不喜欢的。他唱的那些,要是按照主教大人的说法,都是粗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但是我觉得,那些歌很真实。而我们赞美信仰,日复一日吟唱的圣歌,在他的面前,都失去了力量。我们花几十年都无法以圣歌来感召的顽固犯人,只在二十分钟内就为他疯狂了。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远远比圣光的教义,更能直接打动人的东西……我想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多一点,就做了一件任性的事。” “你拜托了主教?” 鲍西娅点了点头。“如果不马上放出来的话,他一定会遭罪的。那些狱卒都恨死他了,因为犯人们开始很难管教。然后……我和他呆了一段时间。” “我在河边听到的那首歌是他教你唱的吗?” “你这样寻根究底真不礼貌。” “我道歉,”乔贞说,“这个问题不重要。只是好奇。” “是他教我唱的,没错。没有词,非常优美,真的让我很着迷……和他让犯人们疯狂的歌不是一个类型。但他说那歌没写完。” “这是两年以前的事。那么后来呢?” “后来……他去了月溪镇,说那里的人民需要他。我没法说服他留下来……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在暴风监狱了。我听说他的歌词成为了民众非法集会的暗号,他们集合起来抗议镇长课税太重,最后引发了流血。我知道这次已经没办法拜托主教大人了。就在那一次会面,他对我说……”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鲍西娅,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应该这样。这会让我动摇的。 ——你这是自暴自弃吗?别说傻话了,尼尔。我会想办法让你早些出来,然后你的头脑才会清醒些…… ——不能这样做。我不能接受你的恩惠了……确切地说是大主教的恩惠。这让我感觉背叛那所有为他们歌唱的人。我和你,是硬币的两面。不,这样说也不对,因为我们是不能背靠背互相支持的。 “在立场上说,鲍西娅,”乔贞说,“你和他是敌对关系。革命家和教会秩序的维护人。我不是攻击你的信仰,能理解吧?” “我不蠢,”鲍西娅说,“我知道他的意思。真正让我伤心的是,他隐瞒了和嘉蒂订婚的事。她是他在月溪镇认识的乡下姑娘。一个在月溪镇参与了驱散集会行动的朋友告诉了我。” 这时候,鲍西娅转过脸面对乔贞。她似乎是感觉到眼眶里有泪水,刻意昂高了下巴不让它落下来,却又不愿干脆地用手去抹掉。 “这不是很讽刺吗?要‘打破藩篱’,要‘平等’。这都是他唱的。但他自己都无法做到,哈!离开我,就因为我是一个……圣光的信徒。一个已经不再虔诚的信徒……” “冷静些,鲍西娅。” “我冷静得很!”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可是如今,我知道能让自己平静的不再是圣光,而是他。但他却……” 乔贞后悔自己把谈话带到了这个局面。鲍西娅的想法比他预料中要复杂得多。他意识到狱卒的换班时间快到了,已难以再久留。 “我得离开了,鲍西娅,好好听我说。他们现在除了托托罗的口供,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你也并没有对他们坦白什么,对吧?” “……我对那些人一直都是沉默。” “你表现得很不错。没有物证,再加上你的特殊身份,他们不能把你关得太久。我会把这些通知大主教,让他来交涉。虽然就算你暂时出去了,也不能脱离调查和控制,但至少先离开这地牢再说。千万记住,紧闭口风,不要被他们恐吓住,我立刻就会去调查那个叫托托罗的人。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好。” “等等,乔贞。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们七处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鲍西娅提高了声音,“是因为主教大人的关系吗?” “我的任务是让你无罪释放。解释这些并不是关键。你必须做好永远不清楚内幕的心理准备——这样也许对你更好。” “可是,”鲍西娅摇了摇头,“我不信任你。” 评论: 看来乔贞诱供确实有一套... 鲍西娅摇了摇头,“我不信任你。”但是她却将所有的事情(或者说很多隐私)都抖给了他听....有些人即使你不信任他,却也觉得还是把什么都说出来会比较好。 第八章 当传令兵走进屋子里,大声说出有一位军情七处探员来访的时候,典狱官赛尔沃特正把一大堆文件从桌面捧起,准备转移到背后的柜子上。他像抱着古董花瓶似地抱着这沓纸堆,膝盖顶在下方保证不会洒落。他的视线越过纸堆,只能看见传令兵的上半身。 “什么?你说什么人要来?” “军情七处探员,典狱官大人。” 塞尔沃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刚刚才来的,典狱官大人。” “给我拦住他。随便什么理由,我需要五分钟时间准备。” “可是……” 卫兵进来后小心半掩上的门打开了。乔贞走进了屋。 “典狱官大人,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谈。” 虽然之前没有正式会过面,但赛尔沃特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还在看什么看,快过来帮我,你想让这位探员等多久。”他对传令兵说。在和传令兵处理好那一堆文件后,他才吐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双掌合握搁在桌面,带着尴尬的笑容面对来访者。 “久等了,乔贞先生。” “你太紧张了,典狱官大人。”乔贞在桌子另一面坐下。 “呃,通常早上我都忙得没办法会客。那么,你有到这儿来,是为了……?” “尼尔·杰西的案件”。 果然,塞尔沃特想。当下他面临着很多麻烦,包括牢房紧缺以及食物供应不足,但是这些都不如尼尔案件让他更心烦。 “我想先问一个问题,乔贞先生。你是代表肖尔大人来的吗?” “作为七处的一员,从原则上来说我总是代表七处领袖的意志,但我今天并不是因为他的命令而来。” “那么,恐怕我不能和你谈些什么。毕竟暴风监狱不受七处管辖,没有向七处提供资料的义务,而且……” “你非常年轻,”乔贞打断了他的话,“但看来也非常谨慎,典狱官大人。” “家族遗传。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给父亲做助手了,所以当我二十一岁继承他的职位的时候,已经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了。你知道父亲给我的第一个建议是什么吗?‘小心军情七处’。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既然你不代表高层,那么不介意的话……” “我是代表另外一个人来的,”乔贞把教堂徽章放在桌面上,“本尼迪塔斯大主教。当然,暴风监狱同样不受教会管辖,但是监狱犯人的道德改造评定却是教会负责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合作。” 塞尔沃特看着徽章。 “这让我有些难以领会了,乔贞先生。”他说。“你为肖尔工作,但是……” “典狱官大人,你知道我们这次谈话将是什么性质吗?没有人看见我到过这里。我们从来没见过面。这次谈话根本不存在。你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徽章,只需要和我合作,然后我会把这一点告诉大主教,让他知道是谁帮了他的忙。至于别的事情,从来都没发生过。” 塞尔沃特考虑了几秒钟。“那好,”他把来访者记录表上刚刚写上的“七处探员乔贞”涂掉了,“你想知道些什么?” “托托罗,杀死尼尔·杰西的人,”乔贞说,“我必须知道他的个人情况。” 塞尔沃特找到一本犯人档案册,翻到托托罗那一页,递给乔贞。“不能带走。也不要翻到其他页。” 上次能面会鲍西娅,已经是侥幸了。乔贞无论如何也不能接近关押托托罗的七处重刑牢房,必须换个途径来收集情报。 托托罗的资料很简略。全名托托罗·艾莫瓦,四十五岁,闪金镇人,盗窃犯,因为同伙在作案过程中杀了人所以加重判罚。入狱已经四年。亲属一栏是空着的。 “他没有家人?” “有,但是你要知道,有很多犯人一辈子都不会有家人来探望,一旦在狱中死亡,也不会有人来收尸。托托罗就是那样的人,我们曾经怀疑他入狱是为了逃避债务。留着那一栏不填,也是为了降低行政工作压力。” “他和尼尔互相认识吗?” “这个很难说。按牢房的安排来说,他们没有接触机会。但是在放风,或者做劳役的时候就说不准了。不过,如果他们之间的仇怨大到会引致谋杀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相信你非常尽责。” “我是很尽责,这也是父亲教给我的。或许你们七处的人有不同的办事哲学?你们来把鲍西娅和托托罗带走了,关在私家牢房里审讯,稀里糊涂地出来了一个‘鲍西娅教唆托托罗’的结论。你们根本没有在暴风监狱里做详细的调查。所谓的物证收集也是草草走个过场。你知道这给我什么感觉吗?” 乔贞放下档案,看着塞尔沃特。“请继续。” “我的话也许越权了,但我要说,你们根本不关心案件的真实情况。” “很好,”乔贞说,“我就是为真实情况而来的。也许还有一些我该知道的事情?” 塞尔沃特沉默了一下,身子略微朝前倾。“刚才怎么说的来着,我们今天的谈话不存在。对吧?” “当然。” “肖尔不会知道?” “只要你交代好刚才的传令兵。” “那好,”塞尔沃特说,“在尼尔两次入狱的间隔,肖尔来找过托托罗。” “详细说说看。” “在尼尔第一次出狱后,托托罗似乎发生了一些事。他变得很暴躁,在犯人里不断闹事。然后你的领袖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出现了。他说要因为一件重要的案子询问托托罗。” “没有把他带走?” “没有,因为我不允许他带走托托罗。我必须守住自己的底线。最后他只是用了监狱里的询问房间。我可以肯定,托托罗被用刑了。但是,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伤痕——精神损害才是主要的。肖尔来过几次以后,托托罗变得非常衰弱,神智涣散,就像半边身子已经埋进了泥土。到了放风时间,他甚至都不愿意出牢房,不得不让狱卒把他拖出去。我不得不说,你们的领袖折磨人的本事非常高竿。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们谈话的内容……” “没办法知道。在尼尔第二次入狱之前,托托罗几乎成了一个哑巴。会吃,会睡,别的什么都不能做。我不得不把他转移到单人牢房,因为这里的大部分犯人还是希望活下去的,接近托托罗会让他们意志消沉;他们躲避他,就像躲避传播绝望的瘟神。后来,他终于杀人了。杀了一个第二天就要结婚的人。这次肖尔要带走他,我没有再阻止。我算是真正知道了父亲让我‘小心军情七处’的意义。关于托托罗,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 乔贞点了点头。“我明白了。现在,来谈谈别的。尼尔的婚礼,是你批准的吧?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暴风监狱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吧?” “这种事是第一次。但我认为他值得。” “我听说他在犯人中的名望太高,让你们很难管理。” “一般来说,政治犯的名望都比较高,但他们同时也会制造派系,引发暴力。但尼尔不一样。以我的身份说这些话很不应该,但我觉得,他的歌有着他自己都不了解的力量。他不主张任何非法行动,只是因为崇拜他的人情绪失控了,所以才把他拖下了水。在这一点上,我敬佩他,所以批准了婚礼。” 乔贞不由得笑了笑。“你坐在这个位置还真是不应该呢,典狱官大人。” “噢,我妻子也这么说。她觉得我应该干艺廊赞助人之类的活,而不是被这九千多个误入人生歧途的人牵着鼻子走。” 对话的紧张气氛略微舒缓了。“你见过尼尔的未婚妻吗?” “两次。本来应该摸清一下底细,但是既然她只打算进行十五分钟的仪式就离开,所以我就没有太过注意。可怜的姑娘,应该已经回到月溪镇了。” “那么,”乔贞说,“你觉得她会是一个好妻子吗?” “乔贞先生,我不知道你想探究什么,但这个问题还真是……没想到啊。” “当作闲聊就好,反正我们这次谈话……” “不存在。噢,好吧。她只是一个民女,让我这样在贵族圈子里长大的男人做评判,很不公平。但我妻子曾经见过她,同为女人,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也许可信些。” “你妻子?” “呃,我把狱中婚礼的事情告诉了她。一听见这类仿佛吟游诗人题材一般的爱情故事,她兴奋得不得了,非要我让她和嘉蒂见个面。我还能怎么办?乔贞先生,按七处的标准来说,这算不算滥用职权呢?” “算。不过我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总之,她很喜欢那姑娘,她们在一起喝了茶。临别的时候,我妻子把手放在嘉蒂的腹部,然后和她耳语,随后两个人都笑了。我想这是指嘉蒂有了身孕。当然,凭我的眼睛是完全看不出来。” “我明白了。”乔贞点了点头,站起来。“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我想知道的就这么多。在我走出门之后,我们都会忘记这次对话。” 就在乔贞准备把门拉开的时候,塞尔沃特叫住了他。 “乔贞先生。” “还有事吗?典狱官大人。” “只是个人的看法。我从没想过和一个军情七处成员能这么顺利地谈话,当然,这也许只是你的技巧,毕竟我说出了很多不愿意透露的事。但如果再和七处的人打交道,我希望对方是你这样的人,而不是肖尔。” “我有一个还呆在奥伯丁的七处朋友,你和他打交道会更轻松的。只是要小心他打探你家女仆的私人情况。”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说。” 塞尔沃特犹豫了一下,说:“我父亲曾经说过:‘同是为了维护王国律法的尊严而工作,我的方式是让一切服从于秩序,肖尔却是让一切归于混沌。’你对这句话怎么想?” “我想,”乔贞说,“也许只是生存方式不同吧。” 乔贞走出办公室。他穿越走廊,沿途能看见鸟笼一般并列的牢房,前线军营一般简陋的食堂,满是淤积水潭的放风地。各式各样的犯人们充塞着这些污秽、臭气熏天的场所,他们有的明天就能离开,有的将在此渡过余生。他想:塞尔沃特,你的父亲高估了自己。这些东西也不是秩序。 来到外面后,他正好遇上一支圣光教堂卫队,骑着马沿城中河道走来。鲍西娅在队伍中央。经过大主教在乔贞指导下的斡旋,她已经被暂时释放了。 当马队路过乔贞身边的时候,鲍西娅看了看他,然后立刻把头偏过去,不让别人发现她认识乔贞。刚刚从黑暗潮湿的牢房里出来,她的头发仍然有些乱,额角有青灰色的污渍,盔甲也不那么光鲜,但这都不是问题,因为她的眼瞳仍然明亮有神。乔贞知道,她回到圣光大教堂后,会在侍女的陪伴下,在热气腾腾的水池中洗净泥污,在光亮、弥漫着诱人熏香的房间中进餐。有专门的匠人会把盔甲打磨得光亮如新。夜里,当她躺在柔软的床上的时候,或许会因为想念尼尔而哭泣,但最终她还是会暂时忘记这几天经历的一切,沉入无梦的睡眠。 这时候,乔贞回想起塞尔沃特讲述托托罗如何被老人的折磨,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我希望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说出这句话时,塞尔沃特眼里有他自己未能察觉到的恐惧。 可怜的姑娘,你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乔贞望着鲍西娅远去的背影,心想。 评论:再度领略乔贞诱供的威力 第九章 “马迪亚斯,你在看什么?” “树,母亲。还有那些鸟儿。” “你连那些都能看见吗?我可看不见。马车走得太快了。” “我能。” 达莉亚抚摸马迪亚斯的头发,然后替他弄平衣领上的褶皱。他没有回过头来,只是把双臂交叠在车窗边,垫着下巴,望着道路旁不断移出视线的高大绿树。车轮行驶的震动,以及从车窗外吹过的风,让他细密的头发在前额飘起。 领在队伍最前面的崔维斯·塞隆回头看了看,然后说:“马迪亚斯少爷在做什么?一直盯着窗外,不大理会达莉亚夫人。” “他在计数。”跟在崔维斯稍后位置的乔贞说。 “计什么数?” “树上的鸟雀。每看见一只,他记在心里。” “别告诉我这是你给他准备的奇怪课题。” “不是。他只是喜欢这么做。小孩子总是有些怪癖。” “看来你很适应你的工作。” “你是指情报学讲师?” “不,我是说男保姆。达莉亚夫人也未必知道儿子有这个怪癖。你觉得肖尔大人知道吗?” 这句话从崔维斯嘴里说出来,带有一种奇怪的攻击性。乔贞没有再搭话。 今天是十五号。多出来一个母子见面的日子,达莉亚却突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今天早上,当她在楼道看着马迪亚斯在保镖的护送下跨进门的时候,念叨了几次“我想多花点时间和他独处”,但或许是出于贵族的习惯性,还是变成了带上大量侍卫和仆从的野餐。在她的邀请下,乔贞放弃了前往圣光大教堂的调查计划。 他回头看看马车,和艾尔文森林北侧的这条僻静小道。“休假,”他暗自琢磨着这个词,“对,这叫休假。” 在接近禁止平民进入的野餐地之时,崔维斯喊着“停,停”,举起手示意整支队伍停住。“看来,有人要找麻烦了。”他说。 在队伍前方十米左右,一个流浪汉打扮的人从路边的草堆里走出来,跪倒在地。他无法辨明年龄,身体污秽不堪,就像从杂草和泥堆中滚出来的一块黑色石头。 “发生什么事了?”达莉亚从马车里探出半身。 “没事的,夫人,您不要出来。马上就可以继续行进了。请别担心。” 崔维斯下了马,朝流浪汉走去。乔贞跟随在后。他看了看周围,并不像有敌人埋伏的环境。 当两人来到流浪汉身前。他抬起脸,仿佛埋在煤堆中的眼睛就像不适应强光一般不断眨着。他的双手环抱在胸前,上面搭着一块还算完好的薄毛毯,毛毯上方洇出黑色的血迹。他的脖子下方也染上了血。 “你受伤了?”崔维斯说。 流浪汉摇摇头。 “那毯子下是什么东西?” 没有语言回应。 “打开它,”崔维斯拔出长剑,“我说,打开它。” “照他说的做。这对你没有害处。”乔贞说。 流浪汉还在犹豫的时候,崔维斯一剑挑在毯子上,把它掀开。流浪汉似乎是以为剑砍在了自己身上,含糊不清地叫嚷了一声。在毯子下是一只死去的野兔。它的喉咙被整个撕开,沾染在毛发上的血液散发出强烈的腥臭味。 “怎么回事?我听见什么了。”达莉亚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没事的,夫人。您只需要在马车里等等就好。给马迪亚斯少爷讲个故事吧。”接下来,崔维斯对流浪汉说:“站起来。” 他把剑锋指向流浪汉的脖颈。对方对这样的威胁不太敏感,但还是抱着兔子站了起来,途中身子歪了一下,似乎不大站得稳。他的右腿也在流血。不是兔子的血,而是一道锯齿型的伤痕。 “我明白了,”崔维斯说,“到平民禁足区里面去找吃的东西,结果踩中了陷阱。是吧?” 流浪汉犹疑了一下,然后急促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那些二十年不换一次的陷阱还真能起作用!大新闻!对了,你是怎么弄死这兔子的?难道是牙齿?乔贞,你说呢?这家伙可真了不得啊。” 崔维斯在笑。笑得就像在马戏团逗弄痴愚艺人的醉酒观众。他把剑锋指向流浪汉的嘴巴,说:“张开。让我看看,什么样的牙齿才可以咬开野兔的喉咙。” 流浪汉张开唇边生满烂疮的嘴巴。他的下颌往下沉,同时朝脖子的方向后缩,就像被铁丝勾住然后再扳开一般不自然。 “天哪,臭死了。啧,那是我看过最丑陋的牙齿。上面沾着什么,兔子毛?真恶心。你抖什么?放心,我不会杀死你的。你不配。” “让他走。”乔贞说。 崔维斯并没有理会他。“把舌头伸出来。”流浪汉把如同一截烧焦木头般的舌头探出来后,崔维斯将剑锋抵在了舌头和下排牙齿之间。流浪汉抖得更厉害了。 “你不说话,”崔维斯说,“也就不用留着它。” “够了。”乔贞按住崔维斯的手腕。“你在想些什么?” “他闯进了平民禁入区,偷走了东西,留下了恶臭的血。而达莉亚夫人会在那里野餐。必须给他一些惩罚。” “那么你想让夫人的马车从他的鲜血上驶过?” “我没有这样想,但听起来很不错。啊哈,你说得太好了,乔贞。这种人生来就应当被践踏。让我们来看看……” 崔维斯不再说下去了。乔贞的左手反握着匕首,按在他的咽喉上。 “喔,乔贞,我一直听说你有多余的良心,但是没想到严重到这地步。你愿意为了这个没有名字的人朝我动手?这是叛乱的行为。” “良心?不,你太高估我了。只要你敢动手,我就会杀了你,而且不受追究。我能做到这点。” “有趣,说来听听。” “所有人都在我们后面。没有人见证这一幕。我会在你割下他的舌头后动手,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哑巴。这会是一次意外,你太愚蠢,被眼前的人袭击了。看见我匕首末端的锯齿了吗?我会让你的伤口看上去像是牙齿咬成的。” “你这套鬼话不会有人信的。” “不会有人信?也许吧。但是,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已经死了。而且,你要知道,有一个人不会关心我说的是不是鬼话,只关心活下来的和死掉的,哪个对他更有用处。偏偏有决定权的是这个人。更何况,无论是被流浪汉袭击而死,还是被同行杀死,你都死得没有价值。或许会有少得可怜的人提起你,他们会说,‘啊,崔维斯·塞隆,那个弱者和懦夫’。如果不想要这样的结局,就把剑放下来。” “乔贞,你在吗?”达莉亚的声音。 “我在,没发生什么特殊的事。只是路中央洒了点石头。崔维斯已经把它们清理干净,马上就能继续前进了。” “浪费时间。”崔维斯放下长剑,回头上马。 “走。”乔贞对流浪汉说,然后看着他抱着死兔子,拖着受伤的腿,隐入道路右侧的树林中。 在打猎的那天,乔贞还曾设想过和崔维斯成为某种谨慎的盟友。看来我亲手毁掉了拉拢一个盟友的可能。他把匕首入鞘,驾着马,避开了流浪汉滴落在地面上的黑色血液。 他们本打算中午野餐过后就回到暴风城,但是马迪亚斯却躺在达莉亚的膝上睡着了。他们的顶上是一片树荫。达莉亚朝乔贞挥手,把他唤过来在自己身边坐下。 “这样好吗?我可不想吵醒他。”乔贞说。 “没事。他睡得挺沉的。”达莉亚把一只手平放在草地上。“他平常也都会午睡吗?” “我不太清楚,也许会吧。不过他这周的体能训练课程比较紧,大概累了。” “可怜的孩子。” 乔贞看了看远处的崔维斯。他正指挥着手下人收拾东西,没有朝向这边。 “谢谢你,让我这一天能和马迪亚斯相处。”达莉亚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 “这没什么。” “你没有因为帮我,惹上什么麻烦吧?” “当然没有。”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没告诉马迪亚斯。” “什么?” “没有告诉他这是特殊的一天。” “不用心急。总会有机会的。他还没到能接受那些事情的年纪。” “我觉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他相处了。现在他还小,但是再过四、五年……” “就像普通的母亲那样就行。” “普通的母亲应该是怎样的?比如说,你的母亲是怎样对你的?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些事。” “呃,嗯……”乔贞把视线移开,“不记得了。真的。” “对不起,我不该问。” “只是不记得了而已。我已经忘记了……太多事……” “你和崔维斯刚才发生了什么?” “有点小争执而已。你也别问他了。” “他心肠可能坏一些,不过还是挺护着我和马迪亚斯的。” “别忘记他是老人给你安排的保镖。”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 回想起刚才崔维斯望着流浪汉的眼神,乔贞打断了达莉亚的话:“达莉亚,难道你忘记了我们活在什么世界?安逸的贵族生活让你忘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你决不能轻信一个人。” “我不是轻信他,只是不想随意怀疑。” “你没有别的选择,达莉亚。只有怀疑别人才能让你和马迪亚斯生存下去。我们的周围都是欺骗和凶杀,软弱和轻信只会自取灭亡。我已经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了,而你,为了自己的目的也曾经……” 乔贞意识到自己失言,不再出声。达莉亚直视着他的眼睛。他转过头去。 “没错,那你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帮我?”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以后就不会再欺骗,不会再杀人?为了马迪亚斯,我会这么做的。” “……别说了,他会醒来的。”乔贞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松掉的匕首皮套。“我也不能总在你附近的,学会保护自己,达莉亚。” “你也一样。” 第十章 乔贞踏着盘旋楼梯,向上行进。他的脚步声很轻,但仍然在楼道间产生清晰的回响。即使最擅长潜入的刺客,也无法登上这楼梯而不留下任何痕迹,这都是为了保证楼梯顶端房间内的七处领袖的安全。 老人在深夜召唤他到总部。在踏上楼梯之前,就有一名黑衣护卫在台阶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当乔贞抬步后,黑衣护卫也动起步子来,一直以相同的速率走在乔贞前头。跨上四、五级台阶后,另一名黑衣护卫从阴影里走出来,跟在乔贞后面。他们的步调、身高、甚至呼吸声都完全一致,都戴着盖住整张面孔的面具,就像同一只手操纵下的两具无生命的黑色木偶,逼迫着乔贞向上前进。 他们被称为“送葬人”。没有名字,没有身份,没有展示过真面目,传说也不是固定的两个人。当老人准备严厉处罚部下,或者是会见危险人物的时候,就会让他们送上去,确保“客人”不会逃跑,同时也保证自己的安全。 来到顶层后,送葬人给乔贞打开了门,然后留在了外面。 乔贞进入宽敞的房间。老人坐在客厅尽头的长桌后,背后墙壁上挂着一张绘制在黑色龙兽皮内面的艾泽拉斯地图,龙兽的头部标本悬挂在地图上方。老人说:“到前面来,乔贞。” 乔贞在桌子前两米左右停住。 “肖尔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老人抬起头,望着乔贞沉默数秒才开口。 “你紧张吗?乔贞。” “有一些。” “你应该紧张。我在深夜把你叫过来,让送葬人领你到我面前。很多人见到他们之后就抬不起步子。没什么好羞耻的。” “我并不觉得羞耻,肖尔大人。” “是吗?” “是的。” “承认自己的恐惧是正当的。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把你叫来?” “我不知道,肖尔大人。” “任何从你脑里出现的答案。既然你承认了自己的恐惧,那就会有导致这恐惧的原因。把它说出来。” 又是这种感觉。言辞的陷阱。如果老人直接问“你和大主教有没有交易”,乔贞只要坚决否认就是,作为受过防止逼供训练的探员,即便是老人也无法从乔贞的表情变化上看出他是否在撒谎。七处很多探员都有这样的能力。因此老人会从言语本身来引诱对方出错。乔贞并不知道老人掌握了什么,可能是一切,可能是零。但正因为如此,这个问题才是如此难应付。 “我想,也许是因为马迪亚斯少爷的事。” “噢,马迪亚斯。继续。” “我和少爷的保镖起了点小冲突。” “什么样的冲突?” “他认为我的教学方式有违您的意志。我们有了一点肢体冲突。” “好,”肖尔说,“继续。” 这个善欺的老赌徒。乔贞只是想抛出和保镖在会客室里打斗的事来试探一下,但是发觉自己走错了一步棋。老人知道这件事。他在引诱乔贞放弃更多的领地。 “你还在等什么?我说了,继续。” 如果现在说出“就这些了”,那么老人必然会知道他刻意隐瞒了一些事。乔贞只能大胆地走出下一步棋。 “还有达莉亚夫人每个月多获得一天见面日的事情。” “那是大主教劝说我的结果。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乔贞。” 老人在逐渐地把他和本尼迪塔斯联系到一起。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走失的一步。或许开脱的方式有些卑鄙,但乔贞不得不这么做。 “不,我只是为达莉亚夫人和马迪亚斯少爷高兴。” “母子每个月多相会一天,是件好事。你为他们高兴也是好事。为什么会让你恐惧?” “因为我觉得这违背您对少爷的教育方针。” 乔贞试图把话题引回到老人的身上。就算态度有冒犯的嫌疑,也在所不惜。 “你认为我过于严厉吗?” “是的,但马迪亚斯少爷是您的继承人。” “继承人——说得对。在马迪亚斯之前,我还有一个继承人。你知道他是谁吧?” “知道,肖尔大人。” “知道的话就说出来。” “狄恩·肖尔。” “你认为他发生了什么事?” “就像传闻的那样,我认为他失踪了。” “你很照顾他的妻子,达莉亚。” “您交托给我的工作是教育好马迪亚斯少爷。为了这一点,我必须了解他更多,所以和他的母亲培养良好关系也是必要的。” “你这么认为?” “是的。” “你不是他的丈夫。管好份内的事。” “我会的,肖尔大人。” “你这么一说,我认为达莉亚需要一个丈夫。” 乔贞有些迷惑了。 “我不太清楚您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是你的话提醒了我。多一天的母子见面日确实违背了我的教育方针。我想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让一个我信任的人做达莉亚的丈夫,也许就能避免她对马迪亚斯灌输一些不合适的思想。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肖尔大人。” 乔贞觉得自己最终还是进入了老人的陷阱。老人把他建立起来的对话中心打散了,让他无所适从。现在他无法揣测老人到底要刺探出什么。 “你认为崔维斯怎么样?” 乔贞有些动摇了。他想起野餐日半路发生的那一幕。崔维斯将要割下流浪汉舌头的时候,那癫狂而又自得的眼神。达莉亚竟然说不愿随意怀疑这样的人。 “你看起来不大自在,乔贞。” 保持冷静,不能失态,乔贞心想。他发觉自己刚才手抖了一下。心跳有些加速。老人不会错过这些迹象。 “我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让我下判断。但是您说您信任他,所以我没有什么意见可以补充。” “我没有说信任他,而只是说,也许会安排一个信任的人做达莉亚的丈夫。但他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他毕竟是七处的成员,而达莉亚夫人是贵族……” “你别忘记了我也不是贵族。崔维斯是在贵族面前出现得最多的七处成员。你和他有什么个人间的矛盾吗?” “有的。我认为他太过残暴。他会在执行任务之外,引起多余的麻烦。” “非常有用的意见。我会考虑的。还有一个问题,乔贞。” “什么?” “你说他太过残暴。那么当他危害到达莉亚和马迪亚斯的时候,你会为我清除他吗?” “我会的,肖尔大人。” “毫不犹豫?” “是的。”乔贞说。 “那好,你可以走了。”老人说。“另外,马迪亚斯的情报学讲授课程已经可以结束了。” “您的意思是……” “他将进入实际训练阶段。我有更合适的人选,你不用给他上课了,乔贞。” “明白了,肖尔大人。” 从屋子里出来后,乔贞松了一口气。老人最初的目的或许是刺探他和大主教的关系,但最后焦点转移到了崔维斯的身上。毫无疑问,他在怀疑崔维斯的忠诚心。虽然突然解除乔贞的讲师职务这一点值得注意,但这正好也给了他更多的自由时间。老人已经警觉起来了,他必须立刻加紧调查尼尔的案子。 鲍西娅把全身紧紧裹在深棕色的长袍里,使劲蜷起身子,好让盔甲的棱角不会在袍子表面显得太突出。即便如此,马车一移动起来,她身上的物件还是不断发出磕碰声。身边一个妇女揭下了怀中婴孩的尿布,鲍西娅没法抵御臭气,不得不掩住鼻子,张开嘴呼吸。 “你真好看。”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男人说。他在马戏团做小丑,面部因为长年反复刷涂厚重油彩而滑腻不堪。男人用舌头舔了舔上唇,鲍西娅感到一阵恶心。 这一辆载着民间艺人的马车,正在逐渐接近暴风城门。他们要赶赴闪金镇,参加暗月马戏团的临时应聘。鲍西娅用五个金币换来了上车的资格。她不知道这已经足够这些艺人休假一个月。 鲍西娅不愿再在暴风城呆下去了。她用各种方式向大主教询问自己是不是被利用了,但他总是闪烁其词。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比以往更为冷漠。她不希望自己就这样被蒙在鼓里。虽然明知自己离开暴风城违背了身为嫌疑犯的管制命令,但为了了解更多,她还是愿意赌一赌。 鲍西娅套上大号的深色长袍,掩饰圣骑士的打扮。即便要逃亡,她还是不愿舍弃这装束,因为她不知道怎样作为一个平民来保护自己。踏上民间艺人的马车,买通他们把自己带走。对鲍西娅来说,这似乎已经是一个完美的计划。 车子在城门口停下了,准备接受检查。保卫暴风城的真正重要关卡是分布在艾尔文森林周围,而城门的守卫并不是那么严苛,鲍西娅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一点上。她听见卫兵和车夫交谈,然后慢慢走到后车蓬这边来。 她略微转过头去,看见了卫兵的脸,随后立刻移开视线。 卫兵打量了一下车内的景象。 “里面很黑。有多少人?” “六个,长官。”小丑说。 卫兵点了点头。 “都是老实做派的人,您一看就明白了。” “是,是,你们这些家伙都这么说。” “但您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吧,大人。要不您打算进来看看?” “没这打算。里面的气味会毁了我一天的好心情。” “那,您最好让我们顺利离开,不是吗?要不然气味会留在这儿的。” “别和我谈条件。” 卫兵仍然没走。鲍西娅紧紧闭上眼睛。 “那是什么?武器吗?回答我!” 几秒钟后,鲍西娅意识到卫兵在指着自己。她发现在长袍下,自己长剑的一端露了出来。 “是道具剑,长官。”小丑说。 “就是那种看上去刺到喉咙里,但其实缩进了柄里的玩意?” “这是行业秘密,长官。” “少来了。你们的把戏我都懂。所以我从来不会到马戏团浪费钱和时间。” “但是,我们还是得吃饭呀,长官。可以走了吗?” “这么热的天气,你为什么裹着长袍?” 鲍西娅张开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是哑巴,长官。”小丑说。 “是个女人?” “生下来就不会说话。跟我们很多年了。” “摘下长袍给我看看。” 在那一刻,鲍西娅几乎要放弃了。 “您还是别看的好,她……她有些毛病。” “你这家伙倒挺护着她。她是你老婆?” “不是的,长官。而且这姑娘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成为别人的老婆。” “为什么?” “嗯,假若您真打算让她摘下长袍看看的话,就会知道了……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还是说您非得看看不可?” 卫兵考虑了一下。 “算了。你们这些家伙就靠着骗术和恶心的东西来赚钱。快走,走!我可不想为了好奇心做一个月的噩梦。” 马车驶出了暴风城,进入艾尔文森林,速度放慢起来。鲍西娅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你不谢谢我吗?”小丑盯着她说。 “……谢谢。” “那可不够。我救了你。” “我给了你们五个金币。” “我们不只是为了钱帮助人,姑娘。别把我们想得太粗俗了。别人都说我们是不上台面的戏子,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艺术家呢。你不打算用更体贴一些的方式来报答我吗?” “去死吧。”鲍西娅起身,跳下了马车。“我就留在闪金镇,等你改变主意”,小丑的声音渐渐远离。阳光从树叶间照下来,繁茂青草的苦味钻进鲍西娅的鼻子。直到这一刻,她才回想起车厢内的臭气和小丑油腻的脸是多么让她不适。她撑着树干,弯下腰,开始干呕起来。 第十一章 把马交给马夫照料,并且给出一个铜币的小费后,乔贞来到了闪金镇的大街上。虽说曾经随队伍路过很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城镇停留,不由得使劲踏了踏双脚,感受土地的坚实。因为暗月马戏团将在附近演出的关系,这儿比平常还要热闹得多。乔贞的目光越过远处的树丛,能够隐约看见林地里的空地上竖起彩色的旗杆和顶棚。有些古怪的吠叫声从那边传过来,但是镇民们已经习以为常。 有卫兵来询问乔贞的身份,并且怀疑在暴风城派出的队伍里见过他,但他都否认了。“我听说暗月马戏团的名字很多次了,这次就想来亲眼瞧瞧”,他这么说。他离开了暴风城,但是没有向任何人报告行程,这是会被惩罚的行为。但他从未指望在这一次事件中全身而退,如今只是想为自己多争取一些时间和自由。 乔贞来到旅店里,要了一杯酒,在柜台前坐下。这是没有酒伴,也不愿意久留的人常呆的位置。 “没见过你,先生,”柜台后的老板说,“第一次来?” “是的。” “暴风城来的?” “为什么这样问?” “我只是看出来你没走多远的路。” “你的眼光还蛮准的。” “只是做这行的基本功,帮助我分辨那些连一杯酒的钱都没带够的叫花子。这不是打探,别在意。” “我想打听一些事。” “请说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是不是曾经有一个叫托托罗·艾莫瓦的人住在这里?” 老板眯起了眼睛。 “你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回答?” “有这么一个人,先生。托托罗·艾莫瓦,一个小偷。我记得他已经被关进监狱好几年了。可惜了那些酒杯,再也没有回到我的手里。” “他的家人还是不是还住在这儿?” “一个老婆,一个女儿。你想找他们?” “我找她们有点事。” 老板搔了搔下巴的胡子,显得有些为难,几次张口都没有吐一个字,似乎是在努力选择合适的词句。 “冒昧问一下,你也许是扮成平民的贵族,或者官员?要么,是托托罗死在监狱里了,你来通知他的家人?” “不,都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不会有普通人来找他们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老板把双掌平放在柜台上,撑起身体。 “先生,你不是来找麻烦的吧?” “在我来看找麻烦的人是你。我因为私人原因要找他们,但是你却一直质疑我的身份。不过,没问题。这点小麻烦,我们很容易就能解决了。” 乔贞把一个银币放到柜台上。老板看了看他,然后伸手去拨银币,乔贞却用食指把它按住。 “告诉我他的家人住在哪儿。你不愿意的话,我就去问其他人。” 老板奇怪的态度引起了乔贞的警觉。他希望尽量在不惊动任何官方人物的情况下完成这件事。如果是以往,他早就出示军情七处的铭牌了。 老板抽了抽鼻子。“这里出门后往右转,走过铁匠铺后的第三间。” 乔贞移开食指,老板立刻用右手掌把银币拨到自己的围裙里,而左手早就在围裙下接稳了。 “有一个请求,先生。不管你要做什么,别让她们知道是我告诉你的。” 正在这时候,一个女招待来到了柜台前,对老板说:“那边有一个奇怪的客人。” “怎么回事?” “她一个人坐在那边,随便点了些东西,却什么也没吃。付钱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个金币。我都快吓死了。” “金币?她点了些什么?” “焖土豆和冷酪。” “就这些?一个金币够买五十人份了。让她换些小额的来。我可找不起。” “我和她说过了,可是……她说只有金币。” 老板双臂搭在柜台上,身子往前倾,脸都快碰到了女招待的鼻子。 “到底是哪一个客人?” 女招待指了指角落一个披着遮盖全身的深色斗篷的人。乔贞回头去打量了一下。 “她有一个布袋,”女招待放低了声音,“里面全是金币。真的呀,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金币垒在一起。不如建议她买下我们这店怎么样?” “别收她的钱了,赶她走。这种人会把抢劫犯招过来的……” “真的要赶她走?真可惜啊,我不知该怎么对她开口……” “我去替你问问,”乔贞说,“说不定她是我认识的人。” “先生,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别在店里闹事就好。让我把刚才的酒水费退给你也行,请和她一同离开我们这儿吧,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赚点小钱。”老板说。 “放心吧。” 乔贞走上前去,站在那客人的身旁,然后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对方抬起头来和乔贞的目光相接了,立刻转身就跑。乔贞追了上去,在拐角处扯住了她的斗篷,朝自己身边拉了过来。 “你跑什么?” “放开我,”鲍西娅掐住乔贞的手腕,想推开他。 “我不是来抓你的,别闹了。你想被那些卫兵注意到一个女圣骑士在这边和人干架?” 鲍西娅看了看望向这边的卫兵,放松了手上的劲,拉上已经松脱下来的帽子,遮住头发。 “你真的不是肖尔派来抓我的?” “到这儿来说话。”乔贞把鲍西娅拉到大街上看不见的墙壁后。“如果我是的话,你现在大概已经晕乎乎地被装在麻袋里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私自跑了出来。你什么时候离开暴风城的?” “今天早上。我买通了一些艺人,坐上他们的马车出来的。” 说出后半句的时候,鲍西娅显得有些得意,乔贞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真的不懂在外面生存的常识吗,圣骑士小姐?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不要主动对任何人说,就算是熟悉的人也一样。还有,听说你只带了一整包金币,没有零钱?那你花了多少来买通那些人?” “要你管。” “我必须知道你给的数目,会不会引诱他们带上人来对你下手。” “我可是圣骑士,他们敢吗?” “就算你是一国的公主也没用。老手懂得分辨什么是安全的目标。说,你给了他们多少钱?” “……五个金币。” “五个?你……”乔贞摇了摇头,仿佛是在劝告自己不要发怒。“算了。五个已经足够把他们砸晕,暂时想不出什么长远计划了。不管你逃出来是不是侥幸,你这样缺乏生存经验,在外面也呆不过一个星期。” “你这么说我很生气啊。我再怎么说也是经过了实战训练的圣骑士。” “还有,你这底下穿的是什么?一整套的骑士铠甲?” “别扯我的袍子。反正你说的,我没有生存经验,所以得穿着这个来保护自己,行了吧?” “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谈,”乔贞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出暴风城。你知道这样会招来惩罚。” 鲍西娅低下头,显得很不安。有一刻乔贞以为她又要准备逃跑。但最终,她还是开口了。 “我为什么非告诉你不可?一定要什么都让你知道么?就在这里分开好了,你就当作没看见我,这样行吗?”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冒着反叛七处的罪名,把你暂时救出来?我已经下了赌注了,而且这一把是不能赌输的。你也是这牌局的一部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不能不顾其他人,就这么自顾自地抽身出来。不可能。” “所以我是所有人的麻烦咯?我连自己的一点自由都不能有?”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教堂卫队成员都要宣誓把自己全身心奉献给圣光的。从那一刻开始,你就没有自由了,因为你不再代表自己。我也不能准确地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是鲍西娅,你现在面临的不是个人的麻烦。失去自由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明白了吗?” “我……实在是没办法在大教堂呆下去了。我想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尼尔又发生了什么……身边没有任何人愿意帮助我。我只好靠自己。” “我来帮助你,鲍西娅。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其实,我到这里来也没有经过允许。现在,我知道你是逃出来的,你也知道我是逃出来的,在我们这行里,这叫情报交换。有了情报交换,表示双方愿意合作。明白了吗?” “……这说明我们该互相信任?” “不对。这表示我们不能背叛对方,因为那样必然会被对方报复。这就是军情七处探员的合作关系。你要调查真相,就按照我的办法来。圣光和祷告那一套行不通。” “感觉怪怪的……合作竟然只是因为避免被背叛。” “其实这种事,并没有听上去那么无情。这取决于合作的是什么人。我刚刚打听到了托托罗家人的住处,正打算去找他们谈谈,这里的行话叫收集情报。既然我们的合作关系成立了,你就要和我一起去,这样可以互相保证安全。别再想着逃跑。明白了吗?” “我从没想过逃跑。”鲍西娅把手紧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第十二章 按照旅店老板的指示找到托托罗住处的时候,乔贞还以为自己被骗了。它残破不堪,而且占地还挺广,就像一截腐烂的树根,突兀地占据着这干净、整洁的市街一角;又像是让行人流连的花园里,平白无故地竖起一块漆黑的墓碑。 “就是这?”鲍西娅四处张望了一下,“你没弄错吧?” “如果弄错了的话,回头找那个老板算账就是。不过还是得确定一下再说。” 乔贞上前推了推门。上着锁。试探性地敲了敲,没有任何回应。 “你看上面。”鲍西娅说。 乔贞抬起头,发现一块充满裂纹的上漆木板挂在顶端,上面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字迹。 “艾……莫瓦……”鲍西娅读着那些字,“文身店?” “那就对了。托托罗的全名是托托罗·艾莫瓦。看来这家伙原来就擅长用尖东西在人的身上戳戳刺刺,不过,用锈铁管把肠子挑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能不能不再提那些事?” “不好意思。当我没说。” “现在怎样?我们进去吗?好像没有人住在里面。” “有的,你可以看到锁孔附近很光滑。这说明常常有人进出。鲍西娅,你现在能不能在附近看到卫兵?动作不要太明显,就站在我背后看。” “没看见。” “那好。” “你打算怎么做……”鲍西娅转身过去,发现乔贞已经打开门踏进去了。 “还在等什么,快进来。” “你……怎么打开门的?” “这是探员的基本功,这种简单的锁很容易打开,只是要使用一些小工具。让你站在我背后观察,除了起到放哨的作用外,同时也可以掩盖我手上的动作。这就是两人行动的好处。记住了,以后还用得着的。” “给我看看你用了什么工具。” “不行,这是七处成员专用。何况看见了你也弄不清它是怎么使用的。快进来然后把门关上。”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微弱的光线从灰尘层积的窗户透进来,让他们可以勉强看见四周的摆设。这的确不像住家的客厅,而是接待客人的房间。两边的墙上,贴着展示文身式样的图画。两张床摆放在角落,铺着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床单。床之间相隔一米,放着一个小柜子。柜面上有久未使用的烛台。 鲍西娅打量着那些图片。“这些图案……很美丽。不过,刺在这种地方没关系吗?要挨那么多针,只是为了让自己与众不同……” “你们圣光信徒为了表示虔诚鞭打自己的背脊,直到没办法躺着睡觉,我觉得更不值得。说话轻声些,不要碰任何东西。我们得继续到里面看看。” 走出接待客人的房间,两人来到了一条走廊上。走廊连接着几个敞开的房间,包括卧室、厨房,以及通往二楼的楼梯。房间里都没有任何人。 乔贞想起旅店老板的话:托托罗有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但眼前并不像是一对妻女的家,而是流浪汉们聚集的废屋。 “要上楼看看吗?”鲍西娅说。 “跟在我后面。” 一踏上台阶,鲍西娅习惯性地想把手搁在扶手上,却看见一只古怪的黑色小虫从上面爬过。她把手抽了回来。 “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 “能的。没有不能住人的地方。”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为什么你好像一直都在针对我?” 乔贞想了想。“这是情报不对等的结果。我了解你们大教堂圣骑士的生活,但是你不了解我们这些能在沟渠一样的地方过夜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不要再‘你们圣骑士’了行不行。上次我就说过,我不再认为自己是虔诚的圣光信徒了。” “没错,你说过。但你还是需要穿着一套圣骑士的铠甲来保护自己。” “我现在很后悔对你说了那么多。情报不对等?这样是不是意味着你可以背叛我,但是不怕被报复?” “别闹了。” “是你说我们的合作关系成立了的。既然那样,你难道不该把我当作同伴看待?” 别闹小脾气了。乔贞这么想着,但转过身想告诫鲍西娅安静点的时候,却看见她灰绿色的眼睛里,显露着一种不能容忍戏谑的执着和尊严。这个小姑娘不是闹着玩的。只有怀着无法动摇的决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在这一瞬间,乔贞想起了曾经在他面前赴死的两个男人。为了知道自己曾经的爱人发生了什么事,也为了了解自己的命运,鲍西娅拥有了同样的决心。 “那好,现在告诉你,为什么我能适应这样的地方。我是在马棚里出生的。生下我的女人用稻草把我盖起来,免得那些跑来跑去的老鼠咬掉我的耳朵。现在我们平等了。” 乔贞一说完就转过身去。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话。 他们默默地调查完了二楼的所有房间,仍然没有发现。 “还有一个地方,”乔贞说,“阁楼。” “我怎么没看见?” “入口就在楼梯附近的天花板上。也许是用绳梯什么的爬进去,然后再把梯子收到上面。” 他们找到了阁楼的入口,离地面大概有三米。“我先上去。”乔贞说,然后跳起来攀住边缘,把身体拉上去。四周一片漆黑,但他能看见微弱的光芒从不远处的一面木墙下透射出来。他俯下身子,把手伸给鲍西娅。“上来。” 鲍西娅的铠甲太沉重,所以这件事比乔贞想像中要困难。“一定要找个机会把你身上这多余的东西给弄掉。”他看见鲍西娅露出奇怪的表情。“抱歉,你别误解。” “那边的是烛光吗?” “也许墙后面有人——肯定有。我看见影子了。把手放在你的剑柄上,但是没有我的命令,就不要出手。现在跟着我过去,动作一定要轻。” 乔贞拔出匕首。离墙足够近的时候,他看见墙的右侧是一块厚厚的门帘。除了浊黄的光线外,还有一种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情况不妙,他心想。那是嘴部被紧紧封住的人在挣扎或者乞命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更让他精神紧绷的,是不知名药水混合的刺鼻气味。他能分辨出其中某种消毒药剂的味道,但有更多杂乱的东西搅浑了他的嗅觉。 “把剑拔出来,”他说,“和我一起进去,不要超过我的位置。不管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出声。” 鲍西娅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带了一个生手,乔贞比往常要紧张。他的紧张显然感染了鲍西娅。 乔贞把左手按在了门帘上。那粗糙的表面在刺激着他的手掌。手掌慢慢地使力,拨开门帘,越来越多的浊黄色光线透了出来,就像从古墓里蹿出的瘴气。然后他们闯了进去,看见这小隔间四周摆放着的蜡烛,映照出来自深渊的扭曲图景。 一个年轻女子被绑在房间角落,绳子收得是如此之紧,以至于薄衣上浸出了血痕。她的嘴里塞着布团,右边裙子被撕开,露出刺着繁复文身的大腿。另有一个中年妇人蹲在她身前,手执利刃,在文身的上方划出了约四寸长的一道口子,并且正让刀锋走着直角,将要继续朝下割去。血液从刀刃滴落在了中年妇人的膝盖上,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只盯着刀刃的走向,眼神中透露出专注和疯狂。 “停手!”虽然事先告诫过,但鲍西娅还是不能自制地发出一声惊叫。中年妇人转过身来,起初对两人的闯入似乎完全不以为意。 “你们来了。是觉得这个位置不好吗?我照着那位大人的要求精心准备的……”她的话听上去就像是一个尽责的工匠,在尽心解答顾客的质疑。 “把刀放下来。”乔贞说。 中年妇人对当前的情况显得很困惑:“你们……不是那位大人派来的?”这时候,被割伤的女人开始挣扎起来,把头扭向乔贞和鲍西娅的方向。“别吵闹,艾娜,”中年妇人说,“妈妈有正事要谈。” “……你说什么?”鲍西娅几乎要握不紧剑柄了。 “放下刀,”乔贞说,“现在。” “好吧,好吧。” 刀刃落在地上的声音,又激起年轻女人全身的颤抖。 “站起来,退到我指着的地方。快!” 妇人按着乔贞的指示退到了房间的角落。她丝毫不显得害怕,仅仅是对当前的状况感到不解。乔贞明白,这是疯狂的真正表现。 “你别呆着了,去把她救下来。这女人我来看着。” 鲍西娅反应过来,收起剑来到被称做艾娜的女子身边。她起初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解下绳子,把她慢慢地放下来,然后取出塞口物。艾娜满脸尽是污渍,眼神涣散,喉咙深处发出不能理解的声音,仿佛刚才的求救已经是她唯一的人性表现。 “那旁边有止血药,给她用用吧。我都准备好了的。”妇人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让鲍西娅感到一阵恶心。 “你们两位到底是什么人?我可什么事都没犯。”她继续说。 “你是托托罗·艾莫瓦的妻子,而她是你们的女儿,对吗?” “是的。” “你刚才在对自己的女儿做什么?” “都是那位大人的吩咐,”她说,“今天是取货的日子。你们二位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离开一下吗?有别的事,明天再过来吧。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十三章 艾娜搂住了鲍西娅,手臂无力地发着抖。鲍西娅尽力忍受住艾娜身上的恶臭,用妇人所说的止血药剂给她擦拭起来。 “这姑娘很虚弱。”她说。 “艾莫瓦夫人,你最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从你丈夫那儿来的,如果你……”乔贞说。 “我丈夫?他还活着?” 乔贞回答“是的”,但他明白其实这件事并不确定。他还没有看见过活着的托托罗。 “他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他给我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要不是有那位大人帮忙的话,那些债务早就把我们可怜的母女俩逼得走投无路了。” “债务?” “他偷走了合伙人一大笔钱,然后就从我们面前消失了。” “看来你不知道,他已经进了监狱。” “监狱?监狱!”妇人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难怪那些人都找不到他,只好来刁难我们母女俩。这个混账!竟然抛下我们进了监狱!” 在那一刻,她显得狂躁而神智不清,蹬了好几下地板。艾娜被吓得揽住了鲍西娅的脖子,鲍西娅不得不把她的手拨开一些。 “不过没关系。那位可亲的大人已经替我们还清了债务。” “谁?” “名字?不,不。从来就不知道。像我这样卑微的人,也没有资格知道他的名字。文身是得不到尊重的活儿,而我的丈夫又是一个小偷。能够得到那么尊贵的大人协助,我真是太幸运了。——艾娜,等妈妈招待完这两位客人,好吗?乖乖地不要动。” “她疯了。”鲍西娅说。 “那好,不管他是谁,为什么要替你偿还债务?” “他说欣赏我的手艺——能够被那样的大人称赞,真地像做梦一样。他还说我刺下的图案,就算上千金币也买不到,他非常愿意收藏这样的艺术品——最好的图案,要搭配最好的材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这都是他说的。” “这种事你做了多少次?” “三次。虽然会流一点血,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取走巴掌大的一块皮,很容易就能生长回来的。艾娜,你也很喜欢妈妈的手艺,不是吗?那位小姐,你可以看看艾娜的背后,我在那儿取过两次,现在已经长得很好了,不过要献给那位大人,色调还是不够成熟。” 鲍西娅脸色发青,尽力抑制呕吐的冲动。“她是不是一直把你关起来?”她问艾娜,但是得不到回应,就对乔贞说,“她好像哑了。” “被长期关在暗处遭受折磨的人就会这样。小心不要刺激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不能让她乱吃会让皮肤粗糙的东西,不能到外面风吹雨晒,更不能被那些下流的男人触摸,不然大人会不满意成品的。” “你说取走了三次,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那位大人刚刚提出这件事的时候,我有些被吓到了,但是他说服了我。他是多么有魅力的人啊,虽然挺老的,但是充满智慧,让人不得不服从他的话。之后的半年内,他派人三次,我奉献了三块艾娜身上美丽的……” 三次。时间段正好在尼尔第一次和入狱之间。乔贞想起了典狱官的话:老人用不折磨身体的手法对待托托罗,让他在数次会面以后就变成了一个神智涣散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典狱官当时这么说。 一块亲生女儿的皮肤,上面有自己妻子刺上的文身。没有男人能看见这样的东西还能不受刺激。“是老人,”乔贞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他就是这样威胁了托托罗。” “威胁他做了什么?杀死尼尔吗?”鲍西娅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他肯定是有目的的。”乔贞转向妇人说。“你说今天是‘取货的日子’?” “所以我才急着要取皮呀,隔了一年多,那位大人才愿意再次光顾。为了报答他的恩情,多少次我也会取的——你不会不同意吧,乖女儿?毕竟他救了我们的命。” “帮助你的人今天会亲自来?” “应该不会吧,真可惜。我多想再见他一面哪。他总是派两个让我很害怕的人来,都穿着黑衣服,戴着古怪的面具。一看见他们,我就浑身打抖索。他们正午肯定会过来的,也许已经到附近了吧?” 乔贞想起了什么,立刻走到阁楼的窗户边,朝外张望。他的视线从屋子门口延伸到前方的街角,片刻后,两个双胞胎一般的黑影出现了,径直朝这边走来。乔贞缩回身子。 是送葬人。情况不妙。 “他们来了吗?天啊,请你们离开,让我做完自己的事,不然我会受罚的……” “你闭嘴。” “现在怎么办?我们不能把这姑娘留在这儿。”鲍西娅说。 乔贞从没有独自和送葬人战斗的念头,就算带上一个鲍西娅,也不值得冒险。但如果是自己孤身一人的话,或许有更方便的解决办法,但是按当前情况来看,剩下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没错,我不打算把她留下,”乔贞握紧匕首,对鲍西娅说,“你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最好把耳朵也遮起来。如果打算活下去的话,就不要阻止我现在做的事。” 送葬人踏进屋子。虽然视野被面罩禁锢住,但他们不需要四处张望来确定四周的情况。他们很少使用眼睛,除非为了确认足迹。他们能听见门缝下漏进来的风,把厚厚的灰尘卷起,掠过自己的鞋跟和衣角;闻到在十数分钟前,有人在这里停留,并且留下汗液。前几次来取货,艾莫瓦夫人都会站在这个房间,故作镇定地等待他们。但今天她并不在这里。 他们来到走廊上,分头观察房间,搜索人的痕迹。确认没有人留在一楼后,他们跨上了楼梯。一只老鼠从他们的脚边爬过,消失在二楼的墙角。 一来到二楼,他们并没有搜索房间,而是直接攀上了阁楼。那浊黄色的光仍然在摇动不止。止血剂,血液,防腐药品混合起来,也无法掩盖人类的气味。至少对他们来说是这样。除此之外,他们也捕捉到了呼吸声。 他们来到那块隔板后面。一个女人被绑在墙角,口里塞着布团。是艾莫瓦夫人。布团上有鲜血滴落。看见这两人,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送葬人之一走上前蹲下,把手伸向她。她感觉那掌间的黑暗,覆盖了她所能感知的一切。 “你还好吧?”乔贞说。 “我……我没事。”虽然嘴里这么说,鲍西娅还是用深呼吸来平静自己的心绪。艾娜在一旁搂着她的手臂,眼睛盯着地面的沙石。随后,前方暗月马戏团帐篷中传来的野兽吼叫,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他们利用阁楼上的绳梯从窗口逃了出来。因为绳梯不够长,他们不得不在离地还有近三米高的地方跳了下来,鲍西娅又因为身上的铠甲吃了一番苦头。 “这是唯一的办法,”乔贞说,“我只能割掉她的舌头。” “我知道,不然她就会告诉那些人的。而且这也是她对艾娜做了那些事的惩罚。” “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你就不要一副受惊吓的样子。快些适应过来。” “可是……我是第一次看见……” “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要看的。算了,现在想想看艾娜怎么办吧。这姑娘看样子已经没办法照顾自己了。” “不能先带着她吗?” “你开什么玩笑。” “在大教堂里,有能收容她的地方……” “可惜,现在你回不去了。至少暂时是这样的。” “但是……” 就在这时候,艾娜拉住了鲍西娅斗篷的一角,望着她,摇了摇头。 “艾娜,”鲍西娅说,“你还能明白我们说的话吗?我们在想,现在该怎样才能让你安全。” 艾娜点了点头,然后脚跟朝后移了第一步,犹豫了一下,又慢慢朝后退去。 “她要离开了。”乔贞说。 鲍西娅拿出腰间装金币的布袋,正想走上去,艾娜却一转身跑开了。她跨越树丛,回到了街道上。 “那些人应该还在镇里……”鲍西娅说。 “别再管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已经尽可能地帮助了她。” “是啊,用割去她母亲舌头,把她留在那里等着被杀的办法。” “你还在计较。对这种事,根本没有万全的办法。我们逃了出来,她活了下来,还要怎么样?” “我知道你是对的,我只是……刚才那一幕,你的样子让人看了很害怕……” 鲍西娅的话,让他想起了野餐日的崔维斯。当时,崔维斯把剑放到流浪汉舌头下的眼神,让乔贞感到恶心。而现在,他自己也做了类似的事。但是,他相信两者是有不同的。 “如果轮到你这么做的时候,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说。 “……我将来也有可能做类似的事情吗?” “也许不会亲手去做,但肯定会看到更多。或许自己还会体验到类似的痛苦。你随时都要做好准备。你可以发抖,可以大哭,但是却逃不掉。怎么回事,你真的在发抖?” 鲍西娅蹲坐在了地上。“……我没有参加过。” “参加什么?” “实战。只有有实战经验的人才能参加圣光大教堂卫队的考试。每个人至少要在前线服役两年。我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没有伤过人,更没有见过……” “那么大主教把你直接安排进教堂卫队的传闻,不是假的了。” 鲍西娅不再说话,乔贞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一个完全在他人庇护下成长的女孩,现在要和能够教唆囚犯妻子割下自己女儿皮肤的人抗争。这听上去是天底下最荒谬的事情。 “如果你想回暴风城的话……” “不,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不要赶我走。我们不是……同伴吗?我一直在骗自己,觉得卫队里其他人看待我的眼光都是不公正的。但现在我明白了。所以……我不能放弃。” 第十四章 “换上这些。” 乔贞右手托着一沓衣物,递出去。鲍西娅迟疑了一下,然后接过来,说:“这都是男人的衣服。” “我不关心你穿起来像男人还是女人,只要保证跑起来不会绊脚就行了。还有这个,”乔贞又将一大块包袱布交给鲍西娅,“用它把你的铠甲都包起来。” “真的要这么做吗?” “都说好了的,快去换掉。我就留在这儿,别跑太远。” 鲍西娅把这一大堆东西抱在怀里,然后来到附近的草地,四处张望一下寻找遮掩物,直到看见一株两人多宽的大树。她回头望了一下乔贞,确认他不是看着这边,然后才跑到了大树后面。 离开闪金镇后,乔贞一度想过回暴风城。大主教给他的任务是洗清鲍西娅的罪名,而不是查清尼尔是怎么死的。现在他能肯定托托罗是在老人的影响下杀死了尼尔,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只要把老人拷问过托托罗的事实告诉大主教,大主教就可以用这一点公开质疑老人抓捕鲍西娅的正当性,找来活生生的人证艾娜,然后利用自己的政治影响力无限地周旋下去。最后的结局是不了了之。 但乔贞无法满足于此。他要知道老人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却又谨慎的手段,谋害一个没有实际威胁的民间歌手,同时嫁祸给一个连实战经验也没有的圣骑士。所谓托托罗欠下的债,也许根本不存在。无论这是为了掩盖某些事,还是又一项攫取权力的计划,又或是两者皆有,老人的行为说明他害怕自己会失败,并且极力去避免。这说明他也有和普通人一样的弱点:恐惧。乔贞要抓住老人的恐惧。 这恐惧的.asxs.,就是尼尔·杰西。他必须更加了解这个男人发生过什么事,这和鲍西娅的目的是一致的。 昨天夜里,他们在闪金镇外不远处扎营的时候,鲍西娅说:“我要去月溪镇。” “为什么?” “他离开我后,在那里过了一年我不了解的生活。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你已经了解了。他的支持者在那里引起了暴动,而他自己和另外一个人订婚了。” “那不是‘了解’,只是‘知道’。而且,你不觉得那个叫嘉蒂·尤维尔的女人很值得怀疑吗?还是未婚妻呢,结果尼尔一死,她这么快就离开了。” “她也许受到了威胁,或者感觉到危险。” “你怎么在帮她说话?” “我没有帮她说话,我只是在分析。因为她怎么看都像是被迫离开的。更何况,你现在也知道老人会做出什么事了。” “就说你愿不愿意去吧。” “不久前还吓得发抖的,现在暂时安全了,你的态度就转换得这么快?——别那样看着我,随便说说而已。你的喜怒表现得太明显了,这样对行动不利。月溪镇么,我当然会去的,原来就有这个计划了。” “那好。” “要去西部荒野,就必须通过西泉要塞的关卡。” “这个我知道。” “你没法就这样过去。” “可我还不是从暴风城出来了?” “暴风城真正的城门,是艾尔文森林周边。像西泉要塞这样的岗哨,检查过境者非常严格。披着斗篷就想混过去,根本不可能。明天我回镇里去给你找几件合适的衣服,把铠甲都换掉。对了,还要把我寄放在旅店的马弄回来,另外也给你准备一匹。” “非这样不可吗。” “我们要做的事不仅仅是过境,还要穿越西部荒野,到最南端的月溪镇。要想穿着那身铠甲,在一路上隐瞒身份——这不可能做得来。” 鲍西娅默默想了一阵子,说:“那好吧,就按你说的做。” 这之后,两人沉默了很久,注视着中间那堆篝火,直到鲍西娅打了一个呵欠。 “困了就去睡。明天开始要赶远路了。” “你呢?” “我还不困。” “我听说你们七处的人都不会在有人看着的时候睡觉,因为那样会让你们感觉不安全。” “你那个传说已经不流行了,我听过更棒的故事。其实七处的人每次睡觉都是在泥地里掘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上面铺上树叶,因为那样就真正安全了。” “你们真是一群怪人啊。” “我们只是不怕被说成是怪人。” 鲍西娅把斗篷垫在地上,躺了下去,闭上眼睛。片刻后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篝火和乔贞。 “你刚才说我的喜怒表现得太明显了,会对行动不利。” “很简单的道理。这样会影响自己的判断力,还会让对手提前摸清自己的意图。总之会引起各种各样的麻烦。” “在同伴面前也不应该这样吗?” “在同伴面前无所谓,但是你现在需要适应。” “比如恨一个人,你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让他知道你讨厌他?” “这是大忌中的大忌。你恨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所以不能预先表露出来。但是有一个例外。” “例外?” “就是在你下一秒就要杀死敌人的时候。” “那么……如果你爱一个人呢?也不能表达出来?” 乔贞沉默了一下。 “通常都不能。” “那样活着多累啊。” “与其想这些无关的事,你不如快点睡着。” “……晚安。” 鲍西娅穿过草丛的声音,将乔贞的思绪带回了当前。她站在他面前,右手提着装满铠甲的大包袱。 乔贞打量了一下。“还算合身。这样就可以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女猎户,除了没有背上弓。” “女猎户?不对。你有一点太不像了。” “哪点不像?” 乔贞刚想说“你的头发太长,也太漂亮了”,但还是住了口。他相信经过一段时间的行进,她的头发会染上足够的尘灰,就改口说:“无所谓。现在要处理的就是这个大包袱里的东西。” “你不会想让我把它扔了吧?” “只是临时的,如果我们能安全地回到这里来,这些东西还用得着。现在它也要学学我们七处的人,该掘洞睡觉了。” 乔贞在附近找了一块松软的泥地,开始挖坑。因为除了匕首没有别的工具,他只能挖出一个长方形的浅坑,再把铠甲的部件一件件摆放进去。 “这个坑的形状……”鲍西娅说。 “形状怎么了?” “很像坟墓。” “世界上没有这么浅的坟墓。而且到时候要再拿出来,这样也比较方便。” “就这样埋在野外……没关系吧?” “意外总是有的。但是,你现在也只能祈祷没有人发现了。” 他把包袱布展开垫在排列好的铠甲部件上面,正打算用泥土和树叶封起来,却想起了一件事。 “还有一件东西你没给我。” “什么?” 鲍西娅意识到乔贞在看自己腰部的佩剑。 “这个不行。” “如果是普通的长剑倒还算了。你那剑上面可是有黄金和宝石的。就这样过境,他们会以为你是谋杀了一个商人才搞到这东西。快给我。” 鲍西娅解下长剑,递给乔贞。乔贞把它放进坑里,用包袱布盖住全部东西,然后开始把挖出来的泥土踢回去。 “那发生意外怎么办?我总得有件武器吧?” “用这个,我备用的匕首。” 他拿出皮甲内的匕首,抛给鲍西娅。鲍西娅接住后,将匕首从鞘里拔出来,端详了一下。 “这真的你备用的匕首吗?” “怎么不是?” 鲍西娅翻转着匕首,让阳光滑过刀刃表面。“这最下面有个凹刻的‘j’字母。这不就是你名字的首字母吗。” “那又如何。” “有纪念意义的武器,才会有这样的名字标示吧?” “就因为它是纪念物,所以是备用的。一年以前我偶然救下了一个武器匠,他就做了这把匕首送给我。” “真锋利。还挺顺手的。”鲍西娅试着挥舞了几下。 “你会用?” “没参加过实战又不等于没有武器训练。” “你这样说让我放心不少。” 乔贞心里明白,那把匕首比自己常用的匕首做工要好得多。但是,j字匕首还没有伤过任何人,刀刃上没有染过一滴鲜血。这样干净的武器握在手里,他总觉得缺少一种实在感。 鲍西娅和乔贞一起,掩盖好包袱布下的东西。临走的时候,她还蹲在铠甲掩埋地旁边,注视着泥土好一阵子。在那下面的,不仅仅是她的护身物,更是长久以来,她唯一能够全心全意去信任的东西。在遭受卫队成员冷眼的时候,在尼尔离开她的时候,在呆在令人窒息的地牢里的时候,都只有这身铠甲陪伴着她。她把手放在泥土上,让草屑与碎石扎在掌心,在心里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然后站了起来,对乔贞说:“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跨上了马,沿着大道,远离了因为马戏团的开张而越来越热闹的闪金镇。那些热闹地谈论着马戏团的镇民们,不会知道就在附近,曾经有一对母女被逼疯;就像乔贞和鲍西娅不会知道,就在他们掩埋铠甲,鲍西娅说出“像个坟墓”的时候,艾娜正在把自己的母亲掩埋进真正的坟墓里。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太忙碌。 乔贞很快发现,自己不需要为了照顾鲍西娅而减慢速度。鲍西娅的骑术很不错,她在全力地奔驰着。鲍西娅,你这样很好,乔贞心想。此刻他们只能一心赶路,没空去考虑什么时候能再次回到铠甲掩埋处,又或者,能不能两个人一同回来。 第十五章 乔贞和鲍西娅在大路边的小山丘上,看着不远处的西泉要塞。两座兵营就像巨大的界石,把通往西部荒野的桥梁夹在其中。 “你准备好了吗?”乔贞说。 鲍西娅点了点头。 “等会该说什么都记得了?” “全都记得,我们快走吧。” “别太紧张。” “你看出我哪里紧张了?” 他们骑马冲下小山坡,回到了大路上,在接近西泉要塞的时候放慢了速度。他们看见兵营上方飘扬的旗帜,高墙边的空地里对着假人做剑术训练的士兵,路边的草地上甚至还有小孩在和宠物狗追逐。这是一个适应了平静的地方,但是并不等于当意外发生的时候,这里的守卫们会不知所措。乔贞已经在思考,如果计划失败的话,该从哪条路线逃离。 两名前哨兵把他们拦在离桥还有十余米的地方。如果他们发现情况不对的话,就会立即给桥的两端的卫兵,以及哨塔上随时准备射杀渡河者的弓手发出信号。乔贞和鲍西娅遵照命令,下了马。 “要过境?”哨兵说。 “是的。”乔贞说。 “合法过境需要相应的文书。你们知道吧?” “情况有些特殊,”乔贞把手探进皮甲内,拿出了代表七处探员身份的黄铜色铭牌,“我是七处探员乔贞。她是我要保护的一个重要证人,必须和她一同过境,然后进行一些后续调查。” 哨兵犹疑了一下,然后对兵营方向大喊:“快叫少校过来”。 鲍西娅不安地看了看乔贞,但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转过头望着马匹,靠抚摸它的脖颈来掩盖自己的情绪。 这是一次赌博。毫无疑问,暴风城中的人不会没注意到鲍西娅的意外逃脱,但乔贞认为自己也离开了暴风城并且和她同行的事,应该还没有暴露。他自信没有在闪金镇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让送葬人确认自己的行踪。从闪金镇回到暴风城,和前往西泉要塞所需要的时间大致一样,所以就算老人通过送葬人而得知了,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通知西泉要塞,禁止两人过境。 哨兵显然是位阶和经验不足,认为自己不能判断当前情况的真伪,便叫来了上司。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少校来到了两人面前,听过哨兵介绍过情况后,对乔贞说:“原来你就是乔贞先生,我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事情。很高兴能见面。” “恐怕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少校。我们有路要赶。你应该知道现役高级七处探员有不需文书过境的权利。” “虽然事实如此,但每天我们还是要总结一个过境情况报告。或许你不知道,上司对我们的要求非常严格,就连有一只老鼠爬过桥,我们也不得不写出来。” “看来你们这儿对军备的要求,并不如对文书工作的要求来得严格。” “说得是,不过幸好现在王国还算太平。我听说你不是正在给马迪亚斯少爷讲课吗?” “课程结束了。我现在恢复了身为探员的工作日程。” “是这样……据说那位小姐是你要保护的证人?” “对。” “小姐,请转过身来,不要再一直盯着那匹马。” 鲍西娅不得已转过身,正好和少校四目相对了一刻,随即低下头来。 “请说说话。”少校说。 这人是个谨慎的老手。虽然一开始显露出“久闻大名”的态度,但乔贞看出少校的心里根本不这么想。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友善却神秘的微笑,但双眼却在仔细地观察着,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七处探员而丧失警觉性。 对于少校的要求,鲍西娅沉默了一阵子。这是危险的行为。任何犹疑的态度,都会引起他更深入探究的冲动。就在乔贞几乎要给鲍西娅打暗号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你要我说什么?” “没什么。这样就可以了。” “她不哑,少校,”乔贞说,“只是有些紧张。在我找到她之前,她的生命可是一直都处在危险中。” “我了解了。那么,小姐,能请教你的名字吗?” “维尔娜·基德。” 应答得太急躁了,乔贞心想。有两个音节听起来就像口吃。 “嗯……能告诉我怎么拼写吗?” “我不识字,长官。家里只有我弟弟上过学。” 每句话的音调都不适当。乔贞只好打断了鲍西娅的话:“抱歉了,少校。为了保护证人,我不能让她说太多。” “问题不大吧?我不会把刚才听到的写进报告,即便写了,也不会有任何可疑的人看到……” “这是七处的行事原则。” “看来我们哨站的原则,和七处的原则,有不小的抵触。” “但那不是你和我的错。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是,避免掉这个麻烦。” 少校点了点头,然后说:“你真的很急着过境,不是吗?乔贞先生。” “工作要求我争分夺秒。” 少校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动作让乔贞以为对方的怀疑已经延伸到了自己身上。但接下来对方说:“我没什么问题了,抱歉浪费了你们的时间。” “多谢你的合作。”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们要对维尔娜小姐进行搜身。请别介意,不是怀疑她的身份,只是一项安全的程序,确认有没有带什么危险物品,不用除衣,而且有女兵来负责。” “那请快些结束。”乔贞转过去对鲍西娅说:“维尔娜,你太紧张了。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搜身的女兵发现了鲍西娅腰间的匕首,但是并没有发出什么疑问。但是当手掌按在她锁骨附近的时候,却轻轻拍了好几下,然后从她的衣领里拿出一件串在细绳上,呈十字形状,发着淡黄色光芒的东西。看见这东西显露在众人眼前,鲍西娅似乎有些急躁起来,向乔贞投以求助的眼神。 “别取下来。”她说。 女兵看了看鲍西娅,然后把那东西捏在手指中,对少校说:“少校,是一把黄金制的钥匙。” 乔贞皱起了眉头。他从没听鲍西娅说过,除了铠甲和剑,她身上还带着这样一件东西。任何不符合身份的物品都会带来麻烦。 “黄金?”少校说。 “是的,我肯定。”女兵说。 “乔贞先生,看来你带着一位相当奇特的证人。这么昂贵的东西,在我看来,似乎和维尔娜小姐的衣装不太相配。或者说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你给她换过装?我想这种事没必要瞒着我们吧?” “是啊,钥匙……”乔贞失误地在没有组织好答案前,就吐露了一些字。少校举起了手,后方的卫兵警觉起来。 举起的手久久未放下。乔贞知道,如果放下的话,这个命令就完成了,卫兵们会冲上来。少校的脸上仍然在微笑,但他的眼神显示出他不会手软。 “请给我一个解释,乔贞先生。不然我只有照章办事了。” 乔贞转过身看了看鲍西娅,本来想示意她立刻上马逃跑,但鲍西娅却开了口,把少校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是他送给我的,”她说,“我本来不敢收下……就在他替我戴上的时候,我就有不好的预感。我和他身份相差这么多,一定会给他带来不幸。现在噩梦成真了。” 这些不是乔贞给鲍西娅预定好的台词。他看着鲍西娅右手握拳举起,按在嘴唇上,遮掩住了脸的下半部分,眼神闪烁不定。那些自然流露的话,让她像是陷在了深深的困惑中。 这时候,女兵放下了钥匙,回头为难地看着少校。少校犹豫着,微笑从脸上消失了。他撇起嘴角,抬着的双手朝后面的卫兵做了个解散的手势,才放了下来。 “抱歉耽误你们的时间,”他说,“要不是我过分敏感,也不会被分配到这地方来。你们可以过去了。” “你做得对,少校。”乔贞转向鲍西娅说,“走吧,维尔娜。别愣着,快上马。” 他们的马匹慢慢地步向桥梁。卫兵逐渐散到两边。 “做得不错。”乔贞说。他知道鲍西娅并非完全是演戏。 鲍西娅并没有接乔贞的话头,而是说:“能休息一下吗?” “稍等等。他还能看见我们。” 在默默无语地跨越桥梁,向左拐入大道后,鲍西娅在一棵枯树边停了下来。她下马,坐在了地面上。乔贞站在她身边。 “你还好吧?” “我没事。” 乔贞接下来想问些什么,但还是鲍西娅先开了口。“我刚才说的是尼尔的事。” “我听出来了。不管怎么样,用在刚才的场合很有效。” “别挖苦我了。” “那倒不是。” “你不问我为什么瞒着你这件事吗?” “如果暂时不想说,没关系。不过,我确实奇怪这东西的来历。” “这是他第一次出狱,要前往月溪镇之前我向他要来的。” “你要来的?这和刚才说的可不一样。” “是不一样。那时候,我怕他一去不返,就想要走他一件东西做纪念物。他给了我这个,答应总有一天会回来取走的。” “那么他给了你一把金钥匙……还真是有心思的小子。” 鲍西娅没再答话。她右手捻着那小小的淡金色钥匙,让它在指间来回摆动,而目光则掠过远方那一片枯朽且静默的黄土。 少校回到了兵营的休息室里,一名侍卫给他端上茶杯。他呡了一口热茶,然后说:“你离开一下,顺便把传令兵给我叫来。” “是的,长官。” 侍卫出去后不久,一名精瘦的传令兵进了屋。少校把茶杯放回桌面,对他说:“我给你备最快的马,回暴风城去通知肖尔大人,就说鲍西娅·维斯兰佐刚刚过境,身边有一个自称乔贞的男人。对了,还要告诉他,在鲍西娅的身上发现了一把黄金制的钥匙。” 第十六章 崔维斯站在书架前,借着微弱的烛光,翻阅着一本青色封面,金线装帧的书籍。他先后听到急促接近的脚步声,大门被打开然后又合上,和在这生冷僻静的密室里显得极为清晰的呼吸声。他抬起头,说:“《圣光信仰与心灵牺牲》,大主教本尼迪塔斯著。这类玩意你一年能出七八册。告诉我,这行好赚吗?” 本尼迪塔斯站在五米外的房间另一端,身边有两名侍卫。 “把它放回去,不要试图评判你无法理解的东西。”本尼迪塔斯说。最近他陷入了持续的失眠,为了在教堂活动中保持精神饱满的形象,不得不求助于化妆师,来掩盖黯淡的额头和疲惫的眼眶。 崔维斯把书扔回架子上,然后抚摸着自己长剑的剑柄。 “你的手下人要拿走这东西,才让我进来。我拒绝了。” “你应该听从他们的话。这神圣的房间,并不适合染血之物。” “没错,这把剑取走过很多人的性命。高贵的,卑贱的性命。你在害怕?”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崔维斯。唯一能让我战栗的东西,就是圣光的威严。” “算了,你还是少来这一套。直说吧,为什么要在深夜把我找来?” “近期不要再主动联系我了,”大主教说,“无论任何事也不要。你离圣光大教堂远些,越远越好。”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如果不能主动联系你,那怎么让你知道我的最新收获?” “我不需要你的材料了,至少暂时不要。这件事暂时放下来。” “你在害怕。” “别妄自猜测。” “又有七个小家伙被我挖出来了。四个是私生子,两个是有继承权的长子,一个长女。全都是王国议会成员的后代。罪行包括逃避兵役,非法吸取资金,致人重伤等等。这些小家伙花样真多,不是吗?你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不想知道那些疼爱他们的有钱爸爸付给肖尔多少金币,平息事端?”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不,我没有听见你说的话。我只是想要你保证,不要再主动联系我。” 崔维斯狠狠地用拳头侧面砸了一下书架。好几本书散落了下来。 “你是不是太早泄露什么了?”他说。 “你提供的材料我一直很小心地处理着。我相信没有泄露给任何人,倒是你……” “你知不知道我冒着多大的危险来调查这些东西?每天夜里我都得防范着被不明不白地砍下头来。而且那还算痛快的了。现在我把自己生命换来的东西交在了你的手上,你竟然怀疑我的谨慎。” “我只是想暂时放一放这件事。还没到时候。”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好意提醒你,还有一个月,你的法案就要在议会上表决了。” “这一点不需要你提醒。” “没有我的材料,那狗屎法案得到的赞成票会是零。只有神智不健全的人才会同意你的前线教堂强制征收赞助计划。你这是在从王国所有人的口袋里直接往外掏钱。” 本尼迪塔斯的下巴颤抖起来,他仿佛感到有一条蜈蚣在他体内爬行,从心脏往上,缠住了他的大脑,让他眼睛底部一阵刺痛,眼前的景象也模糊起来。 “太无礼了,”他说,“我不能接受你这样的侮辱。为了普救世人,鼓励前线战士,教堂需要更多的……” “这套鬼话你留在议会上再吐出来就好了,可惜这不可能说服任何议会成员。相反,只有我的情报才可以。你还不明白我是在尽力帮助你吗?” 本尼迪塔斯很想调头离开这房间,但是他做不到。 “我明白了。”崔维斯说。“是因为鲍西娅。她失踪了多久了?我想想看……六天。已经足够让你吃不下饭了吗?” “我不允许你谈论我的教女。” “看来就是这个原因。你怕她会永远回不来。” 失眠是从鲍西娅被捕的那一天开始的。她失踪后,本尼迪塔斯很想调动大量人手寻找,但是他做不到。他能实际指挥的只有圣光大教堂卫队,而卫队是为了维护教堂威严而存在的。如果是十八年前,仅仅是一名普通教士的时候,他会为了保护鲍西娅的安全而放弃一切。但现在他做不到了。 他记得十八年前那个寒冷的清晨,鲍西娅的父母抱着正在熟睡的婴孩,来到他的房间。这对夫妻不仅仅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神学院生活资助者和救命恩人。年近四十才生下的女孩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宝,而能替即将出征的他们照看这女孩,本尼迪塔斯认为这是无上的荣耀。 本尼迪塔斯没有想过他们会战死。他想,他们是那么地善良而又勇武,圣光会保护他们不受死神眷顾。当得知噩耗的时候,他看着摇篮中的鲍西娅,下定决心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十八年过去了,本尼迪塔斯达到了自己年轻时候从未想像过的地位。他开始享受教堂拱顶上工期半年的巨型壁画,纯白银制的餐盘,长袍上的华丽金线。他打破年轻时候的誓言,和年轻的贵族女子密会。有时候他会在梦中惊醒,回想起年少的自己,感到强烈的自责。但是这自责永远没有强烈到足以让他放弃眼前这些蛋糕上的奶油。 唯一让他相信自己还没有从内心深处变质的,只有鲍西娅。纵然十八年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他还是记得当时那纯粹的奉献自己人生的激动。一旦她消失了,那一部分回忆也会彻底消失。他知道自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当鲍西娅失踪的时候,本尼迪塔斯还以为肖尔会立刻责问他。但肖尔没有这么做。这让本尼迪塔斯想到了一个更令人颤抖的可能:让鲍西娅失踪的人正是肖尔。她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胁。但如今,他发觉自己无法用整个大教堂的威严,来和鲍西娅的生命做赌。 “怎么,不说话了?” “你知道鲍西娅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小姑娘似乎在肖尔眼皮底下跑了,听起来就像一个奇迹。如果事实如此的话,我可真要夸奖你教女有方了。” “她的事我会处理。你不需要关心这些。” “怎么这时候反而不提你那一套大道理了?别告诉我你真地觉得一个女圣骑士,能比那法案来得更重要。” “不要装得像一切都在为我考虑,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们都知道的,肖尔已经七十一岁了。没有人能保证他还能活多久。在这种时候打算扩大自己影响力的军情七处成员,不止你一个人。当然,你能提供的材料确实很有用,所以我才选择和你合作。” “你难道不觉得我们的互利关系很成功吗?” “没有互利这回事,”本尼迪塔斯说,“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有帮助我的义务,没有向我讨要好处的权利。你要明白,在这件事情中,我站在明处,是接受材料的人。没有人会质疑我对王国的忠诚。而你——即便肖尔失去了地位或者生命,你也不可能从这件事里得到尊重,因为因为这长远却愚蠢的计划,你会被视为七处的背叛者。只有一个办法来解决,那就是彻底听命于我。质疑,顶撞,拒绝,你都不能做。只有这样,或许我会考虑在肖尔消失后,提供你一个栖身之地。你只不过是一只没有退路的老鼠。听懂了吗?” 崔维斯尽力抑制住拔剑的冲动。他似乎感觉到有数不清的铁针扎进他的指尖。在数天前,那个护送达莉亚打猎的日子,在被乔贞用匕首抵住喉咙的时候,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乔贞当时说,崔维斯·塞隆,那个弱者和懦夫。而如今大主教说他是没有退路的老鼠。 他告诫自己要冷静。这都是必须要经历的事情。他相信自己的计划很完美,提供情报给大主教,帮助法案获得通过,同时也重伤肖尔的政治声望,加速他的下台。而他自己会成为揭露腐败的王国英雄,轻易地获得七处的高位。事情就应该这样发展才对。现在,他要先忍住。手从剑柄上放了下来。 “那好,”他说,“我走。你记住还有一个月就行了。” 本尼迪塔斯招来两名卫兵,让他们把崔维斯送出去。当崔维斯就要走出门的时候,本尼迪塔斯说: “崔维斯,我在你出生前就认识肖尔了。我知道他为了扩大军情七处的影响力,都做过些什么事。从我对他的了解,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你永远不会成为他。或许有人会,但那个人绝对不是你。” 崔维斯什么也没有说,随着卫兵离开了。 本尼迪塔斯知道自己走了一步险棋。他不想把崔维斯逼到绝路上,但是打算把他彻底控制住。如果肖尔真地掌握住了鲍西娅,那他也要有自己的一张牌。在回到卧室的路上,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内心已经把鲍西娅看成了一个干扰着自己未来的模糊幻影,而不是十八年前曾经发誓要保护一生的婴孩。但是他并没有觉得不安。他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 第十七章 在进入月溪镇前几天的夜里,鲍西娅常常会望着篝火陷入沉思。乔贞知道她花了不少时间来想像当见到尼尔曾经的未婚妻之时,会说些什么话,有些什么反应。但是看来这些设想都是浪费时间。现在,鲍西娅站在墙角,心神不定地看着前方小屋子里那个黑色长发的女人,已经好几分钟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她正在打扫房间。 “鲍西娅,不如这样,”乔贞说,“你回旅店去,我先去找她了解一下情况。你觉得自己足够冷静了再过来。” “不行。” “听着,我是来调查事情,不是陪着你发呆的。我现在要去找她说话了。” “别总是一副我在拖你后腿似的口气。我准备好了。走吧。” “你不要随便表明身份。懂吧?” “当然。” “那好。” 乔贞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鲍西娅站在他身后。 “谁在外面?”屋里传来了那黑发女子的声音。 “我是暴风城来的,有些事必须和嘉蒂·尤维尔谈谈。就是你吗?” “是……是的。” “请把门打开。” “稍等。” 等待的时间比预料中要长。鲍西娅想贴近窗户往里看,乔贞拦住了她。他右手放在匕首把柄上,示意鲍西娅再退后一些。 一阵门栓的响动声后,木门朝里面打开了。和鲍西娅年纪相仿的黑发女子,说了声“请进”,很快退回到屋子中央的木桌旁。 “谢了。”乔贞跨进屋子一步,然后用刀柄猛地一砸门板。木门朝后弹去,撞到了什么东西,又弹回来,同时传出一个男人的叫唤声。乔贞又砸了一次,这次藏在后面的男人倒了下来,上半身从门后的阴影现出,手中的柴刀掉落在地。 乔贞知道这只不过是平民的自保行为。那男子的呼吸声沉重得在门外就能听见。这算不上什么的一点攻击,就让他蜷在地上,一副害怕遭到进一步打击的样子,不停打抖。乔贞警告黑发女子不要擅自动弹,然后和鲍西娅进了屋,关上门。他环伺了一下,发现相比普通的民居来说,这还是间不错的屋子,但四周的墙壁旁都堆满了一些颜色、材料各异,形状古怪的小部件。 “老实回答我。你真的是嘉蒂·尤维尔吗?”乔贞把注意力转到女子身上。 “是的。”女子点了点头,焦虑地望着倒在地上的男子。 “那这个男人是谁?叫什么?” “他是我哥哥,希塞克。” “你可以扶他起来了。” 嘉蒂连忙上前扶起希塞克。他的左额上出现了一块明显的淤青。乔贞说“到那边坐好”,他们才回到了桌子旁边坐下。他们显得很害怕,小心翼翼地看着乔贞。 “放轻松些,”乔贞说,“我没有恶意。倒是你们俩,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说自己是暴风城来的,还要找嘉蒂。我以为……”希塞克说。 “以为我们是来找麻烦的?” “请原谅我哥哥。我说过不想他伤人的,可是他不听。”嘉蒂说。 “放心吧,姑娘。他这样伤害不了任何人。听好,我们从暴风城来,是为了调查尼尔·杰西的事情。你们俩为什么会有这种过度防范的行为?是不是有人在威胁你们的生命?” 兄妹俩互相看了一眼。希塞克开了口:“我不知道。但是,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杀了,而且还是在监狱里——” “所以就要袭击任何一个从暴风城来找你妹妹的人?说不通。就我所知,嘉蒂并没有接受任何调查,她从暴风城回到这地方来没有遭到任何阻拦。一定是有些别的原因让你们有这么大的戒心。”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看鲍西娅。鲍西娅一直在打量嘉蒂,但是当发觉到乔贞看着自己的时候,她转过头去,双臂抱在胸前,望着灰褐色的墙角。很显然,嘉蒂并不认识她。鲍西娅开始觉得,或许尼尔从未在嘉蒂面前提过她的事。 乔贞觉得鲍西娅表现还算正常,就继续对兄妹俩说:“听好。我们暂时还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是,无论谁会对你们造成威胁,那都不会是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诚实地回答我的问题。明白了吗?” 兄妹俩还是犹疑不定。希塞克说:“你们到底是……” “别问。你们诚实回答问题,然后我们才会诚实地解释。没有别的选择。我不会做出任何危险的事,除非你们俩还要找麻烦。懂了吗?懂了的话,就回答第一个问题。详细说一下你们俩和尼尔的关系。特别是你,姑娘。” 鲍西娅竖起了耳朵。她感觉似乎乔贞是特别为了自己,才选择这样发问。 “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希塞克说,“几乎是一起长大的。尼尔和我妹妹同岁。他从十三岁开始就到处游荡卖唱,偶尔才回月溪镇一次,甚至试过偷渡到另外一块大陆去,还好没让他得手。十七岁那年他回来,呆了一个夏天,然后和嘉蒂订婚了。” “什么?” 鲍西娅的声音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她连忙把手搭在额头上,别过脸,但不自然抿起的嘴唇把内心的不安暴露无遗。 “继续。”乔贞说。 “啊,好……我当时是反对的。因为我根本就不觉得尼尔的态度是认真的……” “哥哥。”嘉蒂说。 “事情就是这样,嘉蒂。这难道不像是儿戏吗?他立过誓言以后又离开了,这次一走就是两年多。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开始闹事,结果被关进监狱。这都是事实。有谁会希望自己的妹妹在监狱里举行婚礼?” “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等回答完我的问题后,随便你们兄妹怎样吵都可以。上面这些话不能解释你们为什么对暴风城来的人这么防备。” “但是……他是在那儿被杀的。” “还有呢?” 沉默片刻后,希塞克说:“这位先生,你说过不会伤害我们的,对吧?” “我和你们没有个人恩怨,也不是听命于任何人到这儿来的。所以只要合作,那么就不用担心。这是我最后一次强调了。” 兄妹俩为难地对视了一下,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妥协,然后希塞克开口了:“尼尔并不是我们身边第一个这样不明不白死去的人。还有我和嘉蒂的养父。我们兄妹从小就被遗弃在村口,他不光收养了我们,还教我们能够吃饭的手艺,——做玩具。这比种地要好生活得多了。” 现在乔贞知道堆满房间四周的小玩意都是什么了。 “父亲有一个朋友,”希塞克继续说,“至少……我一直以为他们俩是朋友。那个人每次来,父亲都要把我们俩从屋里支走。大概是从我们能记事的时候,他们俩就有来往,一直持续了十多年。”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名字是什么?” “我们俩从来没接近过他,因为他看上去很可怕。名字也不知道,父亲在我们面前只用‘我的朋友’来代替。他为那个人做了这辈子最用心的一件玩具。” “玩具?” “一个音乐盒,用发条钥匙的那种。我曾经偷看过部分设计图……那样精密的设计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后来父亲对我说,那是一个设计成不能拆卸重组的音乐盒。不仅如此,就连使用方法上的失误,比如钥匙的转动次数和角度不准确,都会让这音乐盒从内部销毁。最后当我看到成品,听到从中传出的音乐的时候,我相信即使花一千个金币,也买不到那样的艺术品。凭我父亲的积蓄不可能买得起那么昂贵的材料,所以我才认为也许是那个人提供了资金。盒子四角镶着钻石,就连钥匙也是纯金的……” “纯金?” “对。整把钥匙都是黄金打造的。” 鲍西娅的右手按在了颈下。尼尔送给她的黄金钥匙,即便隔着衣服,还是让她的掌心感到一阵灼痛。 “父亲一直很小心地保存着音乐盒,而钥匙总是随身带着。可是后来有一次,他在外面醉倒……然后钥匙就这么不见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被偷走的,还是掉在哪儿了。他回到家来,气得几乎把整个屋子的东西都摔坏了,被碎片割伤了双手和双腿,无论我们怎么制止也没办法。他说自己再也不可能做出同样的一把钥匙了,然后当着我们的面撕掉了设计图。没有相同的钥匙,音乐盒就无法使用。我和嘉蒂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怀疑那个提供资金的人会做些什么,但是没想到……” 希塞克没有说下去。他闪烁不定却又悲哀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完全显露出当他看到养父尸体之时的震动。 “……而且,那个人还拿走了音乐盒。” “这件事大概发生在什么时候?” “两年多以前。父亲收养我们的时候都快五十岁了,我一直以为可以让他安享晚年的……” “那么,”乔贞问,“他的‘朋友’多大岁数?” “应该和父亲差不多。我想,七十岁左右吧。” 第十八章 黑色的幕布从天际降落,把整个西部荒野掩盖在了下面。 鲍西娅倚坐在窗台旁,右手肘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指节托着下颌,视线落在数十米开外的一个街口上。黑夜中的小飞虫在窗框附近无目的地飞舞,就像大海中随着浪潮沉浮的木屑。她已经沉默很久了。 乔贞坐在房间的另一侧,隔着墙壁,他能听见希塞克在工房里忙着熔炼材料、制造物件的声音。 这天早上,他让鲍西娅拿出钥匙,结果希塞克认出了它。他焦急地问鲍西娅从哪得到钥匙的,但是她始终不愿意说。乔贞也没有强逼她表明身份,并且阻止了希塞克的深入询问。“这些还不是你应该知道的,”当时他这么说。 “乔贞。”鲍西娅开口了。 “什么?” “我没法再想下去了。这么伤脑筋的事情。” “那就别再想了。” “你总是得要考虑这么多事吗?” “这是我的工作。不如这样吧,鲍西娅。把你在想的事情告诉我。我来替你整理。” “所有被你强逼着要说出心里话的人,一定都很痛苦。” “未必。人们害怕心里话被其他人随意评判,所以才不愿说出来。但我从不评判,我对待它们就像木工对待一枚钉子。给我说说那枚钥匙的事情。”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他第一次出狱,要来月溪镇之前,我强要过来的。” “如果是昨天,我还能满足于这个答案。但是今天,听过希塞克那些话以后,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把关于钥匙的全部事情告诉我。比如,他从哪里拿到的?” “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鲍西娅使劲扇开飞到她眼前的小虫,“一有机会就要打探别人心里的东西,像豺狼一样。总是情报,情报,情报。你最好永远都被锁在一个地方,和一群不会说话的石像呆着。” 乔贞没有答话。片刻后,鲍西娅不由得提升音调开口了:“被别人这样说,你一点也不生气?还在等着我回答问题?假如我不回答的话,你是不是也要把匕首搁在我的喉咙上?” “我会。你觉得有什么理由让我可以不对你逼供?” “天啊,你……我受够了。” 鲍西娅一脚跨出了窗台,开始奔跑起来。这条静默的街道上回荡起她急促而又不规律的脚步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只是觉得有这样一股冲动。她登上了老旧房屋紧靠着的山坡,忍耐着碎石磕在脚底的不适感,让自己的视平线逐渐越过小镇的屋顶,延伸到远处的海滩。她险些摔倒一次,用左手撑在地面上,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猛然扎进了手心。就在这时候,乔贞追上来,拉住了她。 “放开我,”鲍西娅说,“让我离开这里。” “你打算跑到哪儿去?” “我不知道。” 乔贞松开了手。“好,你跑吧。实话告诉你,要逃避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难的。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新开凿的矿洞,你可以去那里工作。他们不会让女人下矿,但是你能在一个大坩埚里替那些矿工搅拌食物。你可以嫁给一个矿工,他会藏好你的。不愿意?那再往南,去荆棘谷,靠自己打猎来填饱肚子,每天找个山洞盖上兽皮睡觉。二选一。相信我,这样过上两三年,你会忘记这一切的。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圣骑士,爱上过一个就知道唱歌的傻小子。你会变成另一个人,肖尔也不会再追踪你,如果他还能活那么久的话。你能做到吗?” 鲍西娅没有说话。她低下头,用没有沾上泥土的手掌侧面遮住自己的眼睛。 “看,你做不到。鲍西娅,有的麻烦是没办法一逃了之的,像你这样身份特殊的人更是如此。我做这一行,见过了太多逃不掉自己命运的人,包括我最好的朋友。如果说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了第一步后,你选择逃跑,我是不会阻止的。只要越过这山头,就能看见矿洞附近的光。还记得我给你取的假名吗?你完全可以让它陪伴你一辈子。” “别再说了……” 乔贞叹了一口气,不再直视着坐在泥地上,藏起面庞的鲍西娅。他等待着。树木和野兽毛皮一同腐烂的气味传到了他的鼻子里。 “他自己也不知道……”鲍西娅开口了。声音很轻微。 “什么?” “尼尔,尼尔自己也不知道钥匙是哪来的。他说是出狱前一天夜里躺着,觉得有东西磕着背,就把囚服脱下来看……结果发现囚服的背面缝了一道小褶子,里面藏着这把钥匙。” “他怎么把它带出监狱的?” “他用细绳子的一头绑住钥匙,吞下去,另一头绑在牙齿根上,这样才把它带出来的。” “这一点好理解。但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囚服的褶子里会发现钥匙?” “那衣服不是他的。在发现钥匙的前一天早上,轮到他去洗衣房值班,负责把洗好的衣服按编号分发。尼尔说,也许就是那时候弄错了……” 乔贞想起了典狱官的话:在尼尔第一次出狱后,托托罗变得暴躁起来。然后就是老人对他的拷问。 “鲍西娅,看来你选择继续追查下去。那很好,因为这件事,已经快要清楚了。现在我需要你做一件事,为你自己。” 十数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屋子里。乔贞把兄妹俩叫了过来,然后对鲍西娅说:“好了,开始吧。” 鲍西娅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唱起了尼尔教给她的那首无词歌。因为有些尴尬,所以音符不太连贯,但兄妹俩还是立刻就认出了那柔畅却又易碎的旋律。 “就是这个,”希塞克说,“那音乐盒的演奏只听过一次,但我绝对不会忘记这旋律。小姐,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乔贞说,“是尼尔教给她的。” “尼尔?对了,这样就不奇怪了……尼尔和父亲的关系很好,而且他能记住任何旋律,所以父亲会让他给自己别的音乐盒编曲。一定是父亲也让他听过这曲子。” 鲍西娅发现嘉蒂在注视着她,但是在嘉蒂眼中的,并不是责问,而是悲哀。鲍西娅深深吸了一口气,此刻在她脑中回响的旋律,并非是自己哼唱而出的。她回想起那个下午,在阳光彬彬有礼洒在水面的湖边,尼尔将这些美丽碎花一般的音符,小心翼翼却又充满饱含感情地送到她耳边。音符一个一个地排着队,从他的唇间送出,它们互相推挤、碰撞,就形成了旋律。当时它们所代表的意义是如此地单纯,但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鲍西娅觉得自己就快沉入一个关于往日的幻梦里,直到嘉蒂递了一块手帕给她。她这才知道,自己落泪了。她不接过手帕,只是像小孩子一样用手背去抹。嘉蒂的手放在她脸上给她擦泪,鲍西娅把自己的手重叠其上,起初是想把嘉蒂的手移开,但她很快就被两只手的不同给吸引了。一只虽然握过武器却仍然白净细腻,另一只则粗糙厚实,布满小小的裂纹。然后,她看着嘉蒂诚恳的眼睛,突然领悟了自己不能和尼尔在一起的真正原因。她觉得嘉蒂也理解了她。 停留几天后,乔贞决定回到暴风城。他知道,按照现在掌握的东西,让大主教动用政治力量免除鲍西娅的指控,已经绰绰有余了。这件事情的一部分,在他心中有了比较清晰的脉络。 从兄妹俩的养父那儿偷走钥匙的是托托罗,随后他因为别的罪行入狱。就像所有犯人会做的那样,他也将可以保证自己监狱生活的东西带了进去——黄金钥匙。他细心地保存着它,却在某一天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尼尔手里。 就在这时候,已经拿到音乐盒的老人为了找回钥匙,追查到了托托罗身上。托托罗自然无法交出钥匙,遭到了严酷的折磨。订造使用不当就自动销毁的音乐盒,并且杀死制作人,很明显是为了独占其中的东西——那首歌。虽然还没有证据,但乔贞认为老人在尼尔第二次入狱的前后,偶然地发现他也会唱这曲子。他不能容忍这件事,决定杀了他——只是作为一石二鸟之计,为了达到和大主教对抗的政治目的,才将无辜的鲍西娅卷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鲍西娅能戴着老人寻找的钥匙,安然无恙地从监狱里出来。乔贞记得鲍西娅说过,她在狱中拒绝合作,并且不发一言。如果老人知道钥匙在她身上的话,就不会容她这么做。 或许问题的关键是那歌曲扮演的角色,以及兄妹的养父与老人的关系。但乔贞知道,这些问题也许永远得不到解答了。音乐盒已经落入老人手里,而可怜的玩具匠人早已死去。乔贞现在想做的,只是让这姑娘从整件事里解脱出来,然后再考虑自己的下一步策略。这些都需要安全回到暴风城后才能实现。 在离开月溪镇的那一天,当看着站在村口道别的兄妹俩,乔贞突然开始思考自己做这些事的原因。他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自己探究出来的这一切,对鲍西娅的意义,要远远大过对自己的意义。但他很快停止了这些想法,因为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不能回头的了。 第十九章 崔维斯将剑拔出一半,看着刃面上的反光,回想着曾经被自己斩断的生命。那所有的哀嚎、呻吟、乞命之声,仿佛都溶成了一滴凝重的血液,在刀锋上来回滑动。还是一个山贼的时候,他就杀过很多人,而自从成为七处的一员后,他为老人杀了更多的人。但现在,他内心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焦虑。 前天夜里,老人召见了崔维斯,当着他的面念了一份材料。全都是他提供给大主教的议会成员贿赂情报。他一度以为自己就要丧命,但老人只是几句旁敲侧击,然后就放走了他。 当老人问“关于这些东西,你有什么看法”的时候,崔维斯回答“我不知道”。当时那几乎要冲破胸腔而出的恐惧感,现在还蔓延在他的体内。这不仅仅是害怕失去生命,更是害怕发现自己的双手根本握不住任何东西。 为什么老人没有杀自己?崔维斯想过有两个可能。一是大主教终于妥协了,放弃利用那些材料,但出于仅存的一点道义,他并没有将情报提供者的名字告知老人。二是老人已经知道他就是内贼了,但是仍然盲信于自己的威慑力,没有当机立断处决背叛者。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结果都是一样的。崔维斯明白他的计划甚至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失败了。大主教始终没有足够的魄力和老人正面对抗,而老人根本不把自己当作一回事。他就像一只在并不隐蔽的地方织网的蜘蛛,以为自己的网会结得阔大而又坚韧,却不知道周围的人随时随地都可以将它的卑微成就整个摧毁。 他将剑收回鞘内,回头看看坐在远处树下的达莉亚。而在空地的另一侧,是正在和侍从们训猎犬玩的马迪亚斯。这场景他已见过了许多次:渴望着能和儿子多接触的母亲,以及缺乏常人感情,总是忙着自己事情的小男孩。崔维斯听过很多关于达莉亚丈夫的传言,这些传言没有一个是精确的,但是却让崔维斯觉得自己和她有相同的地方:不得不依附于老人,却又不甘于此。不知多久以前,他开始发觉自己希望看到达莉亚的笑容,为了这件事,他很愿意打马迪亚斯一个巴掌然后把他拖到母亲那儿。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然后走到达莉亚面前。她抬起头定睛看着他,就好像有所防备一样,这让他不愉快。他知道,如果是乔贞走到达莉亚身边,她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有事吗,崔维斯?” “没什么,夫人。” 这句话似乎反而让她产生了戒心,身子朝另一侧挪了挪。 “很多天没有见到乔贞了。”崔维斯说。 “真奇怪,你会问起他。” “不仅仅是在您这儿。我在马迪亚斯少爷的寓所那也没见到他。” “不奇怪。他已经不用给马迪亚斯讲课了。” 这句话引起了崔维斯的注意。乔贞消失了。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消失?如果已经不用讲课了,他应该会更频繁地出现在达莉亚附近才对,崔维斯想。 “崔维斯,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不要一直站在我旁边好吗?我想休息一下,而你让我觉得紧张。” “夫人,我在想,你不觉得乔贞的行为很可疑吗?” “你在说些什么?评判他不是你的工作。” “我的意思是……”崔维斯注意到达莉亚的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己的嫌恶。他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崔维斯感到曾经希望看到达莉亚笑脸的自己,就像一个笑话。自己在她眼里始终不过是碍眼的东西。他一度想对她说,达莉亚夫人,你不应该这样信任乔贞,他如此可疑,就像是老人安插在你身边的棋子。天大的笑话。 他的焦虑要达到顶点了。进入军情七处多年,出入于各类讲究礼节的官方场所,让他慢慢成长出了一副整洁、虚饰的人类外壳。如今这无法抵御的焦虑化为一双焦黑色的手爪,把他的外壳剥离开来,露出腐朽而又嗜血的内核。 他回想起被迫加入七处之前的自己。一个直来直去,做事很少考虑行为后果的山贼。他那时候相信真正能让一个人类屈服的,只有面对面的死亡威胁,而不是言辞。什么长远计划,都比不上刺穿一个人的心脏,然后攫取他的钱袋来得直接。对女人也是一样。 那才是适合自己的做法!生命中要考虑的东西本没有那么复杂。什么前途,策略,在过去脑袋中没有这些东西的时候,明明活得更愉快。想到这里,崔维斯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对自身力量的信任重新滋长起来。他心想,老人前天夜里不立刻杀了自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会为这个错误做出沉重的报偿。 崔维斯观察了一下四周。卫兵们分散在空地外缘,而他作为这些人长期以来的指挥者,自然没有被付上过多的戒心。马迪亚斯和一名男仆从在前方的树丛附近,手中捏着一块兽皮,让一头幼小的猎犬嗅着。 崔维斯走上前去,对男仆从说达莉亚有事要找,把他支走了,然后蹲在马迪亚斯身边,左手攀住他的左肩,说:“有些无聊,不是吗?” 猎犬伏下前半边身子,对着崔维斯叫了起来。他用右手一把抓住它的颈环,拖到自己脚下,折断了它的脖子;与此同时,他的左手蒙住了马迪亚斯的鼻子和嘴。 “安静些,”他说,“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驯兽表演,但是时间比较紧,你大概没法和妈妈说再见了。” 乔贞仔细考虑过了偷偷渡河,而不是再次从西泉要塞通过的办法,但是现在看来,这一轮思考要成空了。仅仅在穿越西部荒野的半程,当他在熄灭的篝火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鲍西娅已经被近五十名军人重重包围了。 “别害怕。”对着投过求助眼神的鲍西娅,乔贞这么说。这是一句心里话。既然包围自己的是暴风城军队而不是一群刺客装束的人,那鲍西娅确实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军队们对他俩还算友善,没有动用任何强制限制行动的手段,让他们骑着自己的马,夹在队伍中,回到了西泉要塞。那名少校仍然面带着微笑地迎接他们,而那笑容甚至比上一次更和蔼。 “欢迎回来,”少校说,“乔贞先生,以及——鲍西娅·维斯兰佐小姐。” “不用那样笑了,少校。”乔贞说。“看来我们是互相欺骗的敌对关系。如果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那我会往你的脸上狠揍一拳的。” “不,不。毕竟我们都是顺着上面的意思做事的人,而且你似乎误解我了。事实上,我是接到了本尼迪塔斯大主教的命令,才派出军队接回二位。” “大主教的命令……?”鲍西娅说。 “是的。他非常担心你们二位,用亲笔函叮嘱我一定要将你们安全送回暴风城。我至今还是不知道二位为什么要假扮身份闯过关卡,但这不重要,因为我只关心能不能完成自己的职责。现在请到城堡里稍事休息,我让人尽快准备热水和食物。” 乔贞和鲍西娅下了马,跟随着勤务兵在城堡里穿行。 “乔贞,这是什么情况?”鲍西娅凑到乔贞身边说。 “我说过,你会安全的。” “我是说,大主教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到了西部荒野?” “别小看那个少校。当然我们也可能留下了别的一些迹象。”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会护送你回到暴风城。我就说不定了。至少,他们是不会允许一名女圣骑士,和一名军情七处探员同时进城的。” “我希望你也可以安全……” “听好了,鲍西娅。我的安全不是你能掌握的。”乔贞放低了声音。“你要做的事情是:回到暴风城后,你就把我们俩经历过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给大主教。只说给他本人听,他知道该怎么做的。你不会再被肖尔关起来了。” “肖尔会知道你打探了这些事的。” “正因为如此,你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让肖尔难以对我下手。” “你果然和他有个人纠葛。” “远远不止是个人纠葛。我是要和他斗到底的,这已经不怕说给你知道了。” 他们进入了一间休息室,屋子中央的桌子上还摆放着盛有残余酒液的杯子,和一堆混杂的纸牌。勤务兵走了出去,关上门。 鲍西娅站在房屋中间,四处看了看。 “这屋子里面很闷。” “你是不适应了而已。这么长时间,一直在野外呆着,那些民房又都是处处漏风的。” “也对。” 乔贞走到了屋子里侧,在桌子前坐下。鲍西娅仍然站着,但是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看着四周色调清冷的石墙,她感觉自己提早回到了圣光大教堂的厚厚墙壁中。她抬起头,一束经过玻璃而增强的阳光照射在她的眼睛上。头发上积累多日的灰尘飘落下来,让她打了个喷嚏。 “我知道你肯定会说‘这只是工作’,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她说。“让我知道了这么多事。关于尼尔的,还有许多其他。” “这只是工……,”乔贞改口了,“算了。” “过去和你搭档的同伴,在案件完成的时候都会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 “比如说,‘合作愉快’。” “这类套话从来不提。更何况和你这样的外行,哪里谈得上合作愉快。” “‘再见’?” 乔贞没有说话。鲍西娅转过身,看见乔贞站了起来,眼睛直盯着大门。 “你在看什么?” “过来我这边,鲍西娅,”乔贞说,“别站在那里。” 他听见了一种节奏独特的脚步声。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快些,别愣着。到我后面来!” 鲍西娅退到了乔贞身后,充满困惑的望着他,直到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她才把视线转移向前方,心脏立刻剧烈跳动起来。 是送葬人。这两具高大的黑色傀儡,无论在黑夜还是白天,都让直视着他们的人呼吸紊乱。站在稍后的一个人关上门,回响过后,整个屋子陷入一种难以捉摸的沉默,而他们扭曲面具下的呼吸声却在这样的环境里放大。 乔贞拔出了匕首,但他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做。他面对过很多穷凶极恶的敌人,但他至少知道对方将要做什么,并且依次选择自己的策略。但送葬人让他无从下手。他看不见他们的眼睛,手掌,甚至武器。 我太疏忽了,也许我高估了鲍西娅对主教的重要性,也许他已经和老人达成了一些妥协。情况已经不容乔贞多想了。第一个送葬人走上来,抬起右手。其中并没有握着武器。乔贞挥出一刀,目标是敌人的前胸。 他先是听到类似金属崩裂的声音,然后右臂感受到强大的冲击力,仿佛有铁锤击打在了匕首上,力量从五指一直传送到肘底。右手上的重量变轻了。他抬起来手臂一看,发现自己信任、使用了好几年的匕首已经粉碎。 送葬人紧握着的右拳上沾着一些金属碎屑。他扭动了一下手腕。他用拳头打断了乔贞的匕首。他略微昂起头,面具的表情变得更为扭曲,似乎正在嘲笑乔贞。 乔贞扔掉刀柄,回身去拿挂在墙壁上的剑。但在他的手指接触到剑鞘之前,一枚四寸多长、小指一半粗细的钢针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右肩。仍然站在门边的第二名送葬人放下了手臂。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眼睁睁看着前方的敌人再次挥出一拳。当侧腹接触到拳头的时候,他立刻感觉到那双手似乎已经不是肉体,但难以形容的剧痛彻底切断了他的思考能力。他瘫倒下去,眼前一阵昏黑,鼻子很快闻到了自己口里鲜血的腥味。 乔贞的眼皮在发抖。他看到送葬人逼近了无处可逃的鲍西娅,伸出了手,并且说: “钥匙。” 与其说是人类的话语声,那听起来更像伤口被硬生生扯开。 别给他们,残余的意识掠过乔贞的大脑。他还能看见鲍西娅因为恐惧而颤抖,就算她想主动交出钥匙,也无法做到。送葬人伸出手,抓住了她脖子上的细绳,狠狠地把钥匙抽了出来。她洁白的脖子被绳子划出了一道血痕。那殷红的鲜血在乔贞的视野中逐渐扩大,和自己的血溶了起来,最终归于一片黑暗。 第二十章 潘索尼亚注视着桌面上那张沾着血的羊皮信纸,右手大拇指在食指侧面缓慢地摩擦。半个小时前,一个十指被切断的七处秘密学校学员倒在了大门口,而一把匕首将这张信纸钉在他的背上。通过这样的方式,崔维斯承认是他绑架了马迪亚斯,并且要求潘索尼亚带着所有议会成员贿赂资料,到闪金镇外的暗月马戏团场址和他见面。 在他的一生中,曾经历过无数次大起大落;在经受这所有的考验后,才得到今天的地位。但是竟然有人选择在这个时候挑战他。 他放任鲍西娅离开暴风城,以此来扰乱本尼迪塔斯的心志。虽然对方的强硬态度保持了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屈服了,交出了所有的材料,并且供认雇用了乔贞来洗清鲍西娅的罪名。两名送葬人已经奉命杀死乔贞,带回鲍西娅,对于这一项任务的成功率潘索尼亚并不担心。但没有立即处理崔维斯,是他必须承认的一个失误。 崔维斯曾经是穷凶极恶的山贼,这并不重要,因为这类人反而容易控制。但是潘索尼亚的疏忽点在于,他没料到崔维斯在七处工作了多年,竟然真地长出了一点脑子。贿赂材料是否被曝光并不重要,马迪亚斯在他手里,这就让他占了上着。 潘索尼亚一直很满意马迪亚斯的成长。达莉亚试图软化儿子人格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但他认为这都是徒劳。经历一次惨重的失败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培养出了合格的继承人,虽然如今马迪亚斯仍然是九岁的小孩,但只要按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也许不到十年,他就会真正成为潘索尼亚自身的延续,军情七处的未来。而现在,一个卑微的山贼竟然要威胁这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 绝对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潘索尼亚站了起来,拔出腰间的匕首,把它摆放在桌面上,左右手分别按住尖端和刀柄,注视着闪耀着银光的刃面。他回想起来,在他十四岁接下第一桩暗杀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注视着武器,就像在施行庄严的宗教仪式。五十七年后,虽然这双手不再如年轻时有力,但他仍然记得当时心中所想的:将一切阻碍自己的东西碾为尘灰。 乔贞醒过来的时候,有点惊讶于自己还活着。可以把匕首击为粉末的拳头,竟然没有一拳打碎自己的五脏六腑,他不知道这是出于幸运,还是送葬人控制了力度,或者是匕首的金属疲劳已到了极限之类的。他突然发觉思考这个问题是很愚蠢的,简直是脑袋撞坏了的表现,便开始观察四周的环境。 这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石墙囚室。可以容纳十多人,墙壁上一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排固定的镣铐,但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背靠墙角坐着。他发现自己身上竟然没有任何束缚物,便试图站起来,却立刻遭到剧痛的侵袭,根本无法动弹,而早已耗尽的体力让他连动弹一下手指也很困难。他宁愿再被那使钢针的送葬人多刺几下,也不愿意再吃一次这样的拳头。 这不是军情七处,或者暴风城的任何一间牢房。乔贞明白自己还在西泉要塞。 他想到了鲍西娅。送葬人的第一目的很明显是黄金钥匙,但是不知道自己昏迷后,她还遭到了什么事。他希望她已经安然回到了暴风城,这是最好的结局。想起送葬人狠拉绳子,在她的脖子上留下无情的血痕,这让他感到一阵徒劳的愤怒。 乔贞很快再次疲倦起来,打算躺一躺。就在他思考怎样有效地挪动身子而不引发剧痛的时候,牢门打开了,少校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浅底盘子,里面盛着一些石灰色的糊状物。他在乔贞面前蹲下。 “你醒来得比我估计的要早,”少校说,“好身子骨。当时我进了屋,还以为你已经死了,至少魂已经跑掉了一半。要吃一些吗?”他把盘子抬到乔贞身前。 乔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少校让他完全捉摸不透。他明明是陷害了自己的人,但如今却表现得像是一个热情的探监者。 “不想吃?也好。估计你现在吃下去也会反胃吐掉。”他把盘子放了下来。“你好像很恨我。看看这眼神。” “不,我不恨你,因为你只是照上面说的办事。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砸碎你的鼻子。” “喔,我打赌你会的。不过等你恢复力气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眼前了。” “我不一定活得了那么久。鲍西娅怎么样?” “放心,她很安全,现在正在刚刚铺上新床单的大床上睡觉。她的待遇可比你好多了。” “我不是问这个。” “那两个黑家伙没有对她动手。一根指头也没有。” 乔贞松了一口气。片刻后,他猛然想起了什么,立刻说:“送葬人呢?” “他们还在城堡里。仔细听我说,乔贞。他们很可能要杀死你,带走鲍西娅,因为你对他们已经没用处了。” “噢,天大的新闻。我从昏睡里醒来一次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宣布这个。” “乔贞,相信我,虽然我不得不听命于老人,但我不希望你被杀死。” 乔贞原先已经移开去面对着墙角的眼神,此时回到了少校的脸上。“为什么?”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记得我怎么说吗?‘我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事,很高兴能见面’。这都是真心话,虽然当时我还不确认你是不是真身。” “那样的套话,我听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狄恩·肖尔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说,“九年前他从暴风城消失的前夕,把我从一群山贼的围攻中救了出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看到的情景,他击败了接近二十人,却没有杀死任何一个,甚至连重伤者都没有。真是不可思议。” 就在这句话的一开始,乔贞还以为少校是再次试图表现欺骗了他两次的高超演技。但是他说出了狄恩不会杀人的特征,立刻让乔贞明白,这并非撒谎。 “当得知眼前的人就是潘索尼亚·肖尔的继承者后,我立刻产生了为军情七处做事的决心,自愿成为了老人安置在西泉要塞的眼线。多么天真哪。现在我感觉身边的一切已经被逐渐控制了,无法退出这工作。” “这不能怪你。狄恩是不一样的。他根本就不属于军情七处。” “我早就听闻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也包括那些关于南海镇事件的传闻。你真的在那儿见到了他吗?问出这些真的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 “我不能告诉你。” “我理解。那么……能不能回答我,狄恩是不是还活着?” 乔贞看着少校恳切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相信他。他摇了摇头。 “是这样……我明白了。” “为了你自己的性命,最好不要再问别的。” “既然你愿意告诉我这些,那么就等于是相信我会帮助你了。我不能直接地做出背叛老人的事,但我也不希望你就这样被送葬人杀死,那就好像是死在了我手下一样,所以我决定帮助你。我和鲍西娅谈过了,她说你把她的铠甲和武器都埋在了闪金镇的某个地方。” “对,我和她一起埋的……” “不,不对。从现在开始,她不知道埋藏的地方,只有你才知道。我和送葬人也是这么说的。” “你和他们说……?”乔贞突然有些不能接受送葬人还能对话的事实。 “他们不大说话,但是自然能理解我的意思。现在看来,老人确实希望送葬人尽量不伤害鲍西娅,我猜这是顾虑到大主教方面的情况……” 乔贞认为少校说得有道理。既然老人一开始就掌握了他们的去向,那么现在要带回鲍西娅而不是伤害她,很有可能是因为和大主教达成了某种妥协。 “……既然如此,”少校继续说,“我就试图劝告送葬人,让他们一定要让鲍西娅打扮得像个圣骑士,千万不能穿得像个女猎手就进城。那样是非常不敬的行为。他们认同了,并且决定要带着你一同去挖出鲍西娅的东西。” “这么说,我至少还能活到闪金镇。” “中途找个机会逃掉,乔贞。这就是我希望你做的。狄恩救了我的命,我不能让见证了他生命的人死在我手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大主教的教女呆在一起,也不知道你们陷入了什么样的局面,但只要能活着进入暴风城,我相信你就能通过鲍西娅获得大主教的庇护。马匹已经备好了。” 这只是有限的帮助,而不是纯粹的奉献,否则他大可以直接把乔贞和鲍西娅暗中送出城堡,但那样少校必然会自身不保。而这有限的帮助,正是乔贞需要的东西。他从来不对别人要求那么多。 “谢谢你,”乔贞说,“我会好好把握的。能不能说说你的名字?” “雷纳·马维因。” “我记住了,雷纳少校。希望以后还能活着见面。” “一定会的。” 六个小时后,当清晨的雾气刚刚从西泉要塞四周散去,乔贞跨上了马。虽然他双手被粗麻绳绑住,连同马匹的缰绳一同牵在送葬人手里,但是能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还是让他的精神振奋不少。鲍西娅没有被施加任何束缚,驾着自己的马,不安地望着乔贞。送葬人相信她就算有独自逃跑的念头,也无法实现。他们没有怀疑自己追踪猎物技术的可能。雷纳少校站在城堡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目送着这支四人队伍在大道远处消失。 第二十一章 “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他们的脸。” 借着照进洞里的月光,乔贞能看见鲍西娅的脸色有些发白。这几天来,他们连续行路两天才能休息一个晚上,但乔贞相信鲍西娅当下的脸色是看到送葬人面容之后的反应。 “我看见他们掀开面具吃东西。” “我们该庆幸他们至少会吃东西,而且还是吃烤熟的。那么,他俩长什么样?” 鲍西娅斜睨着岩壁上的石块,沉默了一下,使劲回想刚才看到的东西。突然间,这番想像让那个她觉得胸口有些不适,便放弃了用言语再表达一次的努力。 “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关心。” “睡觉呢?他们不用睡觉的吗?” 乔贞看了看坐在洞口的送葬人。他们背靠墙壁坐着,身体略微朝向内侧,高大的身体就像两道黑色的绝壁,封住了洞口的大半。那面具仍然完完整整地扣在脸上。面具下的呼吸声像是寒风从被烧穿的焦黑树洞中穿过。 “我猜他们现在已经睡着了。”乔贞说。 “你猜?” “别问这些没用的话了。难道你想趁他们睡觉逃走?” “这样想不对吗?” “对,太对了。就是因为人人都会这么想,所以真正专业的押送者根本不可能给你这个机会。看他俩在门口的架势,现在要走过去,不可能不惊动他们。而且其中一个家伙手里还捏着我身上这绳子的另一头。” “你给我的匕首还在这儿。我可以帮你割断。” “不是现在,鲍西娅。明天就到埋着你那些玩意的地方了。那才是我们的机会。到那时候,一定要听准我的话。现在你最好睡一下。” 鲍西娅朝后退了一下,坐在岩洞的另一边,和乔贞相对。她合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了。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那是最不需要表现出来的东西。说是这么说,但如果你经验丰富一些的话,还是能看出我现在也正在害怕明天会失败。” “我看不出来。你脸色没变,呼吸还这么轻松,说话也流畅得很……” “从这一点能看出来:我劝你快睡觉,这样有利于我自己平静下来,而且这也是不希望让你继续观察我的表现。啧,我不该告诉你的。现在你知道了。” “从哪里才能学到这些知识?” “一个你永远不会去的地方。当然,更多的是来自于经验。这一行做久了,就能渐渐从人身上看到过去看不见的东西。包括他们不想表现出来的。” “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能感觉到了。你真的在害怕。” “你要惹我发怒是不是?除非你是故意这么说来让我放下包袱,那我还得感谢你。” “能从别人身上看到想隐藏的东西……如果我也有这种能力的话,大概也就不会因为尼尔而烦恼了。”鲍西娅停顿了片刻,然后说。“我现在心里有想隐藏的东西吗?你能不能看出来?” “能。” “告诉我,那是什么。” “你在想自己该睡觉了,不再和我磨嘴皮子。就这样。” “说谎……” 无论怎样,乔贞这一招很有效,两人不再说话。鲍西娅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身子略微倾斜下去。乔贞只松了一口气,便立刻感到心脏加速跳动起来。他不能死在送葬人手里,至少不是明天。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乔贞在接近天亮的时候也睡了一小会儿,然后立刻被身上绳子的牵动给弄醒了。接近了目的地,送葬人似乎也有些急着上路。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闪金镇外的空地。不远处能看见暗月马戏团的大帐篷尖顶,他们在此的停留已经接近尾声,而喧闹程度也达到了顶峰。颜色各异的火烟,渐渐升上天际,在阳光下消褪。这一切都让乔贞觉得很讽刺。如今,他正面临着生命威胁,而眼睛内所看见的却是一派热闹欢愉的景象。他甚至能听到帐篷内的观众们,随着表演而发出充满节律感的呼喊。 他和鲍西娅一同被赶下了马,一眼就认出了埋下铠甲的地方。显然附近没有多少人来过,覆盖其上的泥土连脚印都没有。这样很好,乔贞想。一旦里面的玩意已经被过路人挖出来的话,那他现在能选择的也只有尽量往树林里跑了。能跑多远是多远。 他俩一步一步地接近,乔贞位置稍前,速度很慢,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埋藏点旁边。那个当初还拿来开了几句玩笑的浅坟形状,现在看起来是如此地不详。 乔贞回头看了看。两个送葬人都站在他们背后,一个距离较远,一个还不到二米。他放弃了靠眼睛辨认哪一个是使用飞针的,哪一个又是使用拳头的,只能凭常理来推断,并且希望自己没有猜错。 他望着近处的送葬人说:“就在这里。”对方就像当初打碎他匕首时一样,略微昂起了头。 鲍西娅看着乔贞,强烈的紧张感让她的呼吸明显地加速。她略微张开口,似乎要说些什么,但都没有出声。或者是无法出声。 “掏出匕首挖吧,”乔贞的后半句话放低了声音,“镇定些。” 鲍西娅半跪下去,拿出j字匕首,双手握着,从上臂开始就略微有些颤抖。大概三秒钟后,她把匕首扎了进去。腐烂的树叶和松软的泥土从刺入点飘起,粘在了她的手上。她迟迟没有把匕首拔出,也没有开始挖掘。乔贞蹲下来,用平静的音调对她说:“继续。别害怕。” 鲍西娅使劲把匕首朝自己身体的方向扳出来,带出了一大捧泥土。她看上去就像初次动手的屠宰场学徒,很努力却又小心翼翼地剖开生猪的肚腹。一想到等自己的铠甲露出来后,乔贞就可能面临死亡,这让她几乎使不上力气。刀刃深深扎入泥土的声音在她大脑中放大、变形,那些泥土和树叶在她脑中仿佛渐渐变成了破碎的血管,腥臭的肉渣。如果不是乔贞就在一旁鼓励她冷静,那她大概就会因忍受不住这可怕的声音而停止动作。 送葬人并没有上来接手挖掘工作,仅仅是看着。乔贞认为自己赌赢了一半。他对鲍西娅说:“停手,就挖这么深。别再往下刺了。现在往左一点,对,就那里。不要刺,用平面一层一层地把泥土削去。不要急,动作自然点。” 鲍西娅照着乔贞说的做,突然领悟了他要做什么。铠甲的其他部分仍然掩藏在泥土下,最先露出来的是她的长剑。即便埋在土里这么多天,这把圣光大教堂卫队专用的利刃仍然光洁耀眼。 乔贞立刻转过身,背对着鲍西娅,被绑在后面的手腕使劲把粗绳结撑开。“割断它!”随着这一声呼唤,鲍西娅扔下匕首,举起长剑,朝乔贞合并起来的两腕中央割去。这绳结又粗又厚,即便再锐利的匕首也不可能在瞬间割断,但鲍西娅的长剑能做到。 在乔贞感觉到绳子裂开的同时,近处的送葬人已经跃了过来,挥拳砸向两人。乔贞立刻把鲍西娅推开,自己则朝左侧打了个滚,避开送葬人这一击。那黑色影子如同巨岩一般降落,泥土在他的拳头下如同水花一般高高溅起。整个浅坑都被破坏了,铠甲的好几个部分飞散出来。 乔贞双手握紧一截绳索,绷直,从后面套在了送葬人的脖子上,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把敌人拉倒,让他背部朝下,并且用自己的膝盖狠狠顶住敌人的脊椎,同时在脖子上加力。这是一个拳头无法直接挥到自己的位置,送葬人右手肘朝后甩了一下,试图攻击乔贞的太阳穴,但是却落空了。 鲍西娅执起长剑,正要斩向被乔贞制住的送葬人,但是远处敌人掷出一枚飞针,打在了她的剑柄中央。鲍西娅掌心一阵酸麻,长剑掉落下去。 乔贞很快明白了,靠自己双手的力度,没法就这样折断送葬人的脖子。他冒险腾开右手,紧握住了鲍西娅落在泥土上的匕首,刺向敌人的咽喉。 他几乎预料到了送葬人接下来的行为:倾力挥出左拳,击向匕首。在右手感受到强大冲击力的那一刻,他猛然觉得自己终于还是失败了,匕首的碎末还未从空气中散尽,他就会死在这里。 但这次不一样。他发现j字匕首仍然完整着。它仍然握在自己的手中,悬在送葬人的咽喉上。他没有犹豫丝毫,把它刺了下去,感受它切断所有血肉模糊的东西,刺到很深的地方。乔贞右拳接触到了突然涌出的滚烫鲜血。 他抛下沉重的尸体,还没站直身子,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附近遭到了冲击。远处的送葬人拔出飞针袭击了他。 那一针的位置就扎在乔贞心脏中央,丝毫不差。鲍西娅惊叫了起来,然后捂住了自己的嘴。但她接下来看见的,却是乔贞轻易拔出那飞针,反掷而回。另一名送葬人同样没有预料到会遭到反击,被飞针打中了面具。虽然没有受伤,但是金属狠狠击打在面具上给内部造成的巨大回声,让他俯下了身子,嘴里发出奇怪的嚎叫。 “别愣着,快走!”乔贞不得不强拉着惊呆了的鲍西娅,朝树丛中跑去。大概在一分钟后,鲍西娅才回过神来,望着他说:“你怎么……会没事?” “这可不好,”乔贞从皮甲下拿出那金色的大教堂徽章,中央多出了一个小洞,“看来我欠大主教一个人情了。” 第二十二章 在走进马戏团空地的时候,潘索尼亚身边并没有手下人。他观察了一下左右:做占卜的豺狼人,表演吐火的食人魔,吸引了一堆小孩子的蒸汽坦克玩具,以及各式各样色彩斑斓的东西。正前方有一些分离开的棚屋,在它们后面能看到能容纳好几百人的大帐篷,以及挂着彩旗的尖顶。他立刻就分辨出哪些地方可以隐藏人,安排眼线,但今天他是一个人来的。 当潘索尼亚刚刚达到闪金镇的时候,崔维斯让一个马夫给他送来了第二张纸条。内容不外乎如果看到他并非一个人,就会立刻对马迪亚斯动手,还另外约了一个确切的会面地点。因为对手是军情七处长期的成员,几乎认识暴风城每一个七处同事的面孔,又没有足够的时间从外地抽调手下,所以潘索尼亚至少二十年来,第一次独个出现在了公众区域。 潘索尼亚觉得这样不错。并不是最谨慎的行为,但是他喜欢这种感觉。他不怕遭到任何角度的狙击,因为崔维斯不擅长弓箭和投掷匕首。光是“擅长”也不起什么作用,自从第一次拿起武器以来,能狙击中他的人屈指可数。 一个提着一整簇气球的小丑在他面前停下,说:“带一个给您的孙子?孙女?” 因为面部油彩,特别是嘴角附近涂得又厚又腻的鲜红色的关系,小丑看起来永远都是在笑的。而眉头上的倒三角形蓝色块,又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哭。他撇起嘴巴,双眼尽力睁大,却因为难以抵制眼底浸入油彩的搔痒而不时眨眼。从脸上的皱纹,可以看出他已经四十余岁了。 潘索尼亚看着这小丑,想像着他是怎样将自己卖给马戏团,怎样靠着一张即便被当众吐唾沫也不会愤怒的脸来逗笑别人,以及怎样厚着脸皮兜售气球来讨生活。小丑知道自己也许问错了一位顾客,但是却不肯放弃,即使他开始害怕眼前的人。 “我全要了。”潘索尼亚掏出一个银币。小丑连忙接过,在裤子上擦擦放入口袋,弓下身,将握着气球绳的左手向前伸。 潘索尼亚拔出匕首,在小丑的左手表面上抹过。感觉到皮肤一阵冰凉的小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气球已经争相涌向天空。他抬起头,双臂高高举起,像是要拥抱那视线中逐渐缩小成一团的彩色弧线。有一些孩子被他的动作吸引了,来到他身边。他们仰面注视着气球消失。 在空地左侧,有一个方形棚子,招牌上漆着“镜子迷宫”。入口处有一面纸板公告,写着“私人租用,勿擅自进入”。潘索尼亚拿开纸板,走了进去,看见倒在收银台前的尸体。是马戏团的镜屋管理员,在脖子的脊椎上有一道整齐的切口。身下的鲜血还没干透。 这就是预定会面的地方。所谓的镜子迷宫,是由很多可以临时拆卸的等身大木质隔板拼建,每一面木墙上都挂着真人等大的镜子。顾客们每次花五个铜币,在这些镜子的夹道注视下从屋子入口走到出口。他们不会真正地迷路,只是会因为在一个又一个转角后看到自己的倒影而困惑,并且享受于这种困惑。于是,像所有顾客一样,潘索尼亚看见很多个自己,在视线中延伸下去,似乎无穷无尽。 崔维斯靠在镜面上,一听见脚步声,就喊道:“你来了吗?肖尔。” “是的。” “不要动。就站在你现在的地方。” 这里是迷宫的中心地带,一个宽阔的矩形,提醒着顾客他们已经到了半程,无需再回头。通过脚步声,崔维斯判断出潘索尼亚刚刚进入这儿。他自己则藏在最前方的镜墙后,对着帐篷顶部说话,让自己的声音被扩大到覆盖整个矩形。他认定在这个距离,潘索尼亚暂时还无法判断他声音的来源。 “带了我要的东西来吗?”他说。 “在这儿。我手里。” 崔维斯听到了老人翻动一沓纸张的声音。他原来的计划是用马迪亚斯换来那些贿赂材料,然后逃走。但很快,他觉得这是很愚蠢的想法,因为靠他而不是大主教来散播这些东西,用处不大。所以,他有了一个更让自己满意的想法。 “你觉得我选的这个地方怎么样?不管往哪看,看见的都只是自己。这很适合你,对吧?你这个愚蠢的老骗徒。我建议你的棺材也在里面全部摆上镜子。” “你是要开始我们的交易,还是在那儿耍嘴皮子。” “嗯哼,开始担心可爱的小孙子了。他正睡得香呢。” “他在你那儿?” “也许在,也许不在。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最好别想自己找到他。” “这不是做交易的办法,崔维斯。” “可是你没有别的选择,肖尔,真的没有。” 崔维斯一回想起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曾经怀着敬畏而讳称他“老人”的情景,就感到一阵恶心。现在他叫他“肖尔”,是因为深信自己将做的是毁灭这个傲慢者的一切,是这个姓氏后的全部意义。他握紧了剑。 “我们来谈谈,崔维斯。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刚进七处那会,你可要聪明得多,知道什么对你是最重要的,什么是一钱不值。你现在就在做一钱不值的事情。” “闭嘴,否则你将永远见不到他,或者只剩一堆碎肉。” “听上去他现在不在你那儿,对吧?” “闭嘴!” “你没法跑掉的,崔维斯。就算杀了马迪亚斯,杀了我,你甚至都没法离开艾尔文森林。为我工作了这么久,你应该很清楚。当然你可以选择住在那些荒弃的山洞里面。不过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做回那个脏兮兮的野蛮人?” “我不会改变主意的。现在你……” 潘索尼亚打断了他的话:“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替我把马迪亚斯带回来,回到暴风城去。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谁会相信你这些鬼话。” “鬼话?不,不。这是一个很好的承诺,而且我还没说完。我可以把达莉亚嫁给你。” 崔维斯没有说话。潘索尼亚继续说:“我老了,崔维斯。你也知道,我就是因为这样才看重马迪亚斯。但是他要想能干事,至少还要七、八年。我没信心活到那个时候。所以,我希望他的母亲,能有一个能干的丈夫,可以一同辅佐马迪亚斯。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做达莉亚的保镖?再好好想想吧。更何况,我知道你对她的想法。” “你让我发笑了,老狐狸。如果你当真打算这么做的话,谁都看得出乔贞是更好的人选。” “乔贞?你知道乔贞的什么?他被大主教买通了来对抗我。我已经让两个送葬人料理他了。你这样嫉妒他可要不得。说‘好’,崔维斯,然后我们是两赢的局面。仔细想想你策划这可笑的绑架,是为了什么。权力?拿去。我要的只是军情七处的未来。” 当意识到自己真的在认真考虑潘索尼亚所说条件的时候,崔维斯开始害怕起来。他坚信这是一派胡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他被吸引住。太阳穴附近开始疼痛起来。奇怪的鸣叫在耳边响起。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开头几个音节还显得有些模糊。“向前走十五步,放下材料,然后转身退回去,我才会告诉你马迪亚斯在哪儿。”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快些!” “那好。如果你坚持的话。” 崔维斯握紧了剑,数着潘索尼亚的步子。从一到十五,这样离他藏在后面的那道隔板,就只有一尺左右的距离。当他弯下腰放下纸片的时候,崔维斯的长剑就会从两道隔板结合处的缝隙刺出,扎进他的身体。或许是从锁骨附近进入,直到胸腔。或许是头部。即便他不弯腰,这样的距离也足以刺中他的腹部。 十三,十四。十五。最后一次脚跟踏地的声音。他立定了。不再移动。“我放在这了。”潘索尼亚说,然后是纸张成沓掉落在地的响声。 崔维斯把长剑猛刺出去,用了双手。他杀人很少使用双手。利刃穿破筋骨的悦耳声音迸发出来。剑锋略略朝上斜,他看见鲜血从镜墙的那一端沿着剑刃,穿过缝隙,在自己的小指前滴落。凭感觉,崔维斯知道自己刺进了心脏。比设想中还要好——一击毙命。 崔维斯绷紧的全身在一瞬间散下来了,就像刚刚偷了面包然后脱逃的小孩子一般。他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回应着刚才那十五步的节奏。就这样?就这么简单?为什么我不早些找机会刺杀他? 他打算拨出剑,然后去料理马迪亚斯。就在双手重新握住剑柄时候,一片阴影笼罩住了他。他抬起头,看到潘索尼亚刚刚踏上了镜墙,站在那窄小的边缘,握着匕首,俯视着自己。 崔维斯知道自己刺中的是什么了——他留在屋子入口的管理员尸体。潘索尼亚将它带了过来,抵挡了袭击,然后踏着尸体登上了无法攀爬的光滑镜墙顶端。 崔维斯放弃了拔出剑抵抗的意图,疯狂地朝着出口跑去。他听到潘索尼亚在自己背后从镜墙跳了下来,追逐着自己。当逃到出口外的那一瞬,他不知道自己就像一个初次上了战场,但是却在漫天箭雨下调头逃命的新兵。他差点忘记了自己还有马迪亚斯一个后盾,于是奋力冲向那正在表演着大型马戏的中心大帐篷。 “他应该不会追上来了吧?” “不好说。” 乔贞和鲍西娅逃到了马戏团场地中。周围的人流让他们觉得安全了许多,但是乔贞并不愿掉以轻心。 “我快累死了,有一半是被你吓的,”鲍西娅喘着气说,“要不去镇上休息?” “太显眼了。闪金镇至少有一半人都留在这里。” “那,那儿如何?”鲍西娅望了望不远处的中心大帐篷,“人多,而且还能歇歇。” 虽然逃命一番后跑去看马戏似乎很奇怪,但是乔贞不得不承认鲍西娅的提议实际很不错。“也行。”他说着,回头看看没有送葬人追上来的迹象,然后带着她走向大帐篷的入口。 第二十三章 中央大帐篷有三个入口,乔贞和鲍西娅从北面进入,最先看到的只是其他观众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往哪处去。与其说是帐篷,不如说是环绕式座位的大型剧院,由暗月马戏团出资建设和维护,每次离开的时候只会把最贵重的东西拆走。他们在人群中挤过,直到最上排座位一个较易于观察周围的位置。 “就留在这里?”鲍西娅说。 “什么?”周围的嘈杂声让乔贞一时没有听清。 “我说就留在这里吗。” “我能从这里看到另外两个入口。” “这么远,我不信你也能看清。” “没错,如果一个人站在那儿,我没法看见他的长相。但如果是送葬人就不一样了。那家伙很好认。” “我是说,这里看不清中间在表演些什么。” “你……算了。好好呆着。” 乔贞看了看鲍西娅,发现她脸色还是有些发青,便明白了她这些话是刻意让心情平静下来,让方才那包含着血腥和死亡的场面从大脑中尽快消褪。无论她原来是多么不成熟的女孩,在短时间经历了失去恋人、诬告、逃亡之后,如果能用看马戏的方式多多少少平复心情,乔贞觉得这也不是一件坏事。他相信送葬人追到这里的可能性不大了,便开始考虑找个机会去收回鲍西娅的铠甲和剑。 现在的节目是训狮。一头雄狮顺应着驯兽师的要求蹲坐在窄小的台子上,在它身后的大型铁笼里还关着四、五头狮子。为了惊吓观众,铁栅之间的缝隙比较宽,细瘦的人侧着身子可以挤进去,而狮子们能把爪子甚至肩部轻易探出。蹲坐在外的狮子张开嘴,让驯兽师的助手把脑袋伸到它的两排利齿中央,观众们惊呼起来。 没什么好看的,乔贞想。对刚刚才靠着运气活下来的人来说,眼前这一幕实在没有什么刺激可言。他的视线慢慢朝上移动,然后发现了不寻常的事情。对面的高排座位上,产生了一些混乱。起初乔贞还以为是观众间的争吵,但立刻发现那是一场追逐所致,两人一前一后,推搡着阻碍自己的观众,距离逐渐拉近。 “你在看什么?那家伙追上来了吗?”鲍西娅问。 “没有。你安心盯着底下那些玩意吧。” 乔贞很快明白自己下半句话说得太早。那场追逐起了变化:前面的人突然消失了,跟着第二个人也消失了。随后,他明白他们爬上了一道梯子,然后在梯子顶端的平台再度出现。约一米宽、十米长,悬在高空二十米处的平台,是给做空中杂耍的艺人使用,而乔贞这边有一个相对应的平台,通过一条表演用的钢丝和对面连接在一起。 乔贞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有人从对面平台上坠落。一个活人。他在哀嚎,但是不会有人听见。他仰面摔下,双手死死往上直伸,似乎想抓住不可见的东西。在他离地面还有十米左右的时候,最高处的部分观众注意到了,有的人沉默不语,有的人惊呼起来,但仍然没有破坏整个帐篷热闹的气氛。但是当那人狠狠地摔在了铁笼上,现场在很短的时间内静默下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引起了恐慌:他的一半身体伸入了铁笼里,显然已摔断的手臂以奇怪的角度甩动着;一只狮子跳起来,咬住了他悬挂在下方的头颅,然后撕开。然后,第二、三只狮子也跳了起来,争抢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原先还卡在铁笼外的下半身,因为脊椎和骨盆被扯碎,就像一块烂抹布似地漏了下去。尝到了血腥的狮子恢复了被禁锢的野性,其中一只开始狠狠地拍打、撞击铁笼。任何人都能在一瞬间看出,这不是表演的一部分。 刹那间,一切陷于混乱。观众们观赏刺激马戏的有惊无险心情,转化成了真正吞噬心灵和理智的恐惧,而那染上鲜血的铁笼子瞬间成为了这恐惧漩涡的中心。只希望来消磨空闲下午的观众们,变成了遭遇海难的船员,拼尽全力地游离那产生制造的漩涡。对一个要逃离的人来说,阻碍他的水流就是别的陌生观众,所以就像踏水前进一样,为了逃出帐篷,他不关心自己会对周围的人造成什么伤害。第一个人被推倒,踩得口吐鲜血后,又产生了第二、三、十个受害者。 乔贞想仔细观察平台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暂时已没有机会了。他看见一个人在自己身前倒下,然后右耳被几只脚踏过。头骨碎裂的声音迸发出来。他一把拉住鲍西娅,随后紧紧揽住她,一同朝最上排通往平台的梯子移去。那儿是离出口最远,逃生的人最不想接近的地方。埋头在他怀里的鲍西娅似乎说了些什么,又好像是被挤痛了的叫唤,他已经分辨不清。 靠近梯子后,人流少了一些。乔贞看看出口,庆幸自己没有往哪儿跑,因为那儿有更加混乱的一片惨景。帐篷中央,马戏团的人正在尽力安抚狮子,但是因为散落在铁笼中央的那团碎肉,他们的工作并不顺利。 “留在这儿。”乔贞对鲍西娅说,然后握住了梯子,正要往上攀爬,却发现她扯住了自己的衣服。“乔贞。”她只是念出了他的名字,但眼神中的不安并不需要更多解释。她的双肩正在发抖。 “我说呆在这儿别动,也别跟上来!”他甩开她的手,爬上平台,向前走了不过几步,就看到了自己所没料到的东西。 崔维斯正站在对面平台的最边缘,老人则在接近梯子的地方。他们脚下的长木板是如此窄小,只要左右移动一下就会坠落。乔贞起初还疑惑着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这个问题被他置之脑后,因为他看见崔维斯从平台上拉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马迪亚斯。 当老人和崔维斯在镜子迷宫里周旋的时候,马迪亚斯正躺在这平台上,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昏睡。有千百万种可能性,让他在崔维斯和老人解决之前就摔下去,但那对崔维斯来说不重要。他从来就没打算一手交人一手交物——但是当刺杀计划失败之后,他就能利用马迪亚斯来做出最后的顽抗。 崔维斯仅仅用右手抓着马迪亚斯的衣领,让他的头肩都悬在了木板外。 “不要过来,”崔维斯说,“不然你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个可怜家伙的下场你也看到了。”先前掉落下去的人,只是他随手抓上来的一个观众。 “这样做非常愚蠢,崔维斯。你在堵死自己的后路。”老人说。 崔维斯的右手又往外移了一些。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想尽全力阻止老人接近自己。 马迪亚斯醒了过来。他很快知道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死死地搂住了崔维斯的胳膊,几乎是使劲推了一下,而崔维斯也因为他这一推摇晃了一下身体。他的左脚掌有一半踏空了,立刻俯下身子降低重心,让自己的位置调整过来。 “别乱动,小鬼!你真想早死没关系。最好也别出声,别急着和你爷爷打招呼。” “崔维斯,这不是你想要的东西。我看到了那个人的死法,你也看到了。再好好想想吧。” 现在把崔维斯逼入绝境的只是他自己。他的视线稍稍往旁边移动,看见了二十米下铁笼子里的那滩碎肉。吃了肉的狮子在铁笼里来回走动,用鲜血印上清晰的脚印。他觉得自己快没有选择了。从镜屋出来的时候,应该跑出马戏团,而不是来马迪亚斯这儿。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自己有那么愚蠢。他笑了起来,虽然喉咙中发出的只是石块摩擦一般的声响。 老人知道崔维斯现在会做任何事来打击他。什么贿赂材料,什么前途,都不重要了。为了避免陷入绝境的人对自己产生任何伤害,他以往的做法都是立刻毁灭对方,但是如今自己竭力培养出的七处的未来,却攥在崔维斯手里。马迪亚斯没有求饶,没有哭,甚至还在抑制自己的恐惧,这就是他的教育成功的明证。不能让一切努力毁于一旦。 就在这时候,老人看到了乔贞。他已经走到了对面平台的最前端,站在钢丝绳前,脱掉了上身的衣服,撕下两块布料,包扎手心。 乔贞知道老人看见了自己,深信他会配合自己的行动。他舒展了一下十指,确保它们活动自如。在先前和掘墓人的战斗中,他怀疑自己扭伤了小指。 当看到马迪亚斯醒来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会怎么做。这和老人无关,和崔维斯无关,甚至和他自己无关。他放低身子,布条缠住的双手握住了钢丝,让自己吊在半空中,朝十米外的对面平台移动。 老人把视线放回了崔维斯身上,为了不让他注意到背后的变化。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用言语拖延时间。 “给你派第一项任务的时候,我就能看出你是个有才干的人,不应该做一个山贼。就像现在一样,崔维斯。有更多适合你的事,等着你去完成。非你不可的事情……” 他说了很多,但效用不大。崔维斯始终在自顾自地冷笑,视线没有焦点,抓着马迪亚斯的手一直在颤抖。一个被自己逼疯的人。 “我知道我的结局是什么,”崔维斯说,“但真正可悲的是你,潘索尼亚·肖尔。这世界上有的东西是不能算计的,让我证明给你看。” 当崔维斯松开右手的时候,乔贞离这边平台还有近一米的距离。这只是数秒间的事,但是从他看见崔维斯沾上血污的手指离开马迪亚斯的衣领开始,直到马迪亚斯的脚跟悬空,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放慢了速度。一件很多人誓死保护的东西,就要在他面前化为雨中的飞沫。 他尽全力探出了右手,那力度让他感觉到要是再多伸出半寸,肩膀就会脱臼。首先碰到的是衣服的一部分,在他手掌侧边滑落;接下是细小手臂的一节。最后,他发现自己抓住了马迪亚斯的手腕。 马迪亚斯往下望了望,然后抬头看着乔贞的眼睛。乔贞在他眼里看到了自己永远无法解释的东西,就像地下水的流动,树木内部的腐朽一般,是他无法以自己的力量去体察的神秘物。 “六,六只。”马迪亚斯说。他的声音很微弱,乔贞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产生了耳鸣的原因。 “什么?”乔贞说完,立刻明白了马迪亚斯的意思。他喜欢数动物,比如上个野餐日,同时是狄恩的祭日,他在半路上数着树梢上的小鸟。现在他也在数,数着那些分享人类血肉的狮子。六只。 崔维斯转过身来,本指望见到马迪亚斯坠落的景象,并且把这一幕带去地狱,但他看见的却是单手捏着钢丝悬吊着,另一只手抓着马迪亚斯的乔贞。 “乔贞,你……”太多的东西在一瞬间撞入崔维斯的大脑,让他没法再组织语言,只能重复着自己大脑中最先窜出的话语。 “值得吗?值得吗?值得吗?值……” 老人刺穿咽喉的匕首,终止了崔维斯的癫狂。刀刃拔出来后,崔维斯的躯体像黑夜中被猎人射中的大鸟一般坠落。乔贞的视线追踪着崔维斯下沉的躯体,直到他四肢张开,跌撞在铁笼子顶上。狮子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咆哮。 乔贞使劲把马迪亚斯往上提,直到老人接住了他,抱在怀里。这是乔贞唯一一次看见老人会拥抱另一个人,虽然只有短短两秒钟。随后,他自己也爬到了平台上。右手缠着的布条已经浸染上了鲜血。 老人放下马迪亚斯,站起来,看着乔贞,举起匕首,对准他的咽喉。乔贞只是看着对方,极度疲累且受伤的右手已经让他没办法拔出匕首对抗。要这样了结一切吗? 马迪亚斯站在了老人的脚边,注视着眼前这一幕。老人把左手搭在了马迪亚斯的肩膀上。 “干得好。”他说,然后转身,带着马迪亚斯离去。 在这一瞬间,奔波多日以来积累的疲劳仿佛猛然迸发出来。乔贞并不想躺下,只是弯着上半身,双手撑在膝盖上。 他回头看看。鲍西娅站在对面平台上,看着他。片刻后,她咬着下嘴唇,对他摇了摇头,但没人知道这个发自内心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第二十四章 乔贞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在没有被束缚的情况下走进老人的会面室。黑色龙兽皮地图,遍布着小凹坑和划痕的木桌,两张壁挂油画,一张是老人的肖像,一张是不知名的山谷。乔贞将这些特征在记忆中归位,确认自己没有被带到另一间屋子里。 “右手恢复得怎么样?”老人说。 “问题不大。” 仍然包扎着右手比想像中伤得严重。在握着匕首承受送葬人那一拳的冲击后没有及时治疗,又靠它在半空悬挂马迪亚斯的身体,让乔贞现在连刀叉都握不住。老人给他安排了七处最好的医生料理伤势。 老人点了点头。 “庆幸自己还活着吗?” 这个意外尖酸的问题让乔贞思考了一下。 “是的,我很高兴自己还活着。但不仅仅是为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老人稍稍抬起桌面上的一沓文件,而后又放下。“这是今天收到的死亡报告。一个探员,二十五岁,刚从学院毕业,全部科目核准a级。他在酒吧庆祝一宗案子调查结束的时候被刺死了,因为一个醉鬼认定他抢了自己的座位。他没有警觉,更来不及反抗。你怎么想?” “一起意外事件。我为他感到遗憾。” “不,乔贞。我们从不谈意外事件,只谈行为导致的后果。他不该没防备地喝个烂醉,这就是后果。我做了很多事,才建立起军情七处。你做了很多事才活到现在。没有意外。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 “来开诚布公吧,在某一时刻,不止一次,我希望你从军情七处消失。这是你自己的错误造成的。但你做了别的事让我放下了这个念头。乔贞,你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 “那么留在七处,直到你把它找出来。你可以退下了,伤势康复后我会派新任务给你。” “是的,肖尔大人。” 潘索尼亚看着乔贞走到门边。他确实不明白乔贞想要得到什么。这个男人精神坚韧,工作严谨,不惧怕死亡——简直就是一个理想探员的模板,但是却处处和他作对。潘索尼亚曾经以为乔贞想要的是权力和金钱,但是他却从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需求。后来觉得他是要从内部坏灭军情七处,但是他如此地保护达莉亚和自己的继承人,又让潘索尼亚百思不得其解。 他永远不会知道乔贞想要什么。 如今,潘索尼亚觉得还是应该暂时让乔贞活着。有一部分理由是出于好奇心,更多的是预感他有可能成为马迪亚斯未来最有力的帮手之一。既然如此,他就算不上自己真正的威胁。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来到隔壁稍小的房间。在关上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眼前发白,同时一阵剧痛从大脑内部扩散开来。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右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就像血肉突然变成了薄薄的一张纸片。十余秒后,他恢复神智,发现自己呕出了一点血。 命已经不长了。潘索尼亚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靠药物支撑起来的身体有多么脆弱。他不明不白地吐血已经很多次了,但暂时丧失知觉还是第一次,他想这应该是和崔维斯之间那一场追逐的后果。医生们早就让他放下一切工作,找个清净的度假地休息,预防那些不可避免的老年疾病,但他拒绝了。他不能容忍自己老死在一张病床上,身下是洁白的床单,床头摆着鲜花。而一想到死后可能被本尼迪塔斯追认为圣光信徒,然后葬在大教堂的墓地,就让他一阵恶心。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需要自己的心灵平静。 这屋子和外面的暗色调完全不同,更像一个精致的小书房。半个多世纪前,当他还是旧暴风要塞贵族少爷的时候,每天会在这一模一样的书房中消耗十二个小时,把正在争吵的父母和烦人的家庭教师挡在外面。即便在战火中举家跟随洛萨的军队迁移到洛丹伦,即便陷入了战场,即便在阴暗的下水道里用匕首挖出自己身上的毒箭头,他都不会忘记这个房间。当他第一次坐在军情七处军营顶层的房间中央时,第一件事就是让人秘密复制了它。 潘索尼亚对眼前的一切都很满意,直到发现还少了最重要的东西:一个精致的音乐盒。独一无二的旋律和构造,没有任何一个工匠可以复制。就在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他找到了失散五十多年的亲弟弟——隐姓埋名,在月溪镇做一个玩具匠人。弟弟早就知道哥哥的一切功绩,但是希望远离那纷杂的一切,这让潘索尼亚花了不少时间才重新获得对方的信任,说服他复制那拥有唯一旋律的音乐盒。 潘索尼亚本不想杀死弟弟。这都是弟弟行为的后果。他提供了全部昂贵材料,甚至超过了需求量,但是当交货日来临的时候,他却发现烂醉的弟弟要把音乐盒用二十个银币交易给一个过路的商人。 他把他们都杀了。刀斩下去的感觉是一样的,无论对方是陌生人,还是自己的亲弟弟。但是他随后把刀扔在了草地里,而且明知自己的行为被弟弟的学徒看见了,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灭口。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疏忽。 更疏忽的,是他后来才知道钥匙已经被偷走。虽然找到了犯人托托罗,但是即便用最残忍的方式逼供,他也说不出钥匙的去向。尼尔第二次入狱后,他偶然听到一间牢房里传来了那熟悉的旋律。 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把那首歌唱了出来。这让潘索尼亚感到被愚弄了。旋律是音乐盒的灵魂,它应该被永远禁锢在盒中,供他一人所有。但这年轻人竟然在轻松地哼唱他索求了几十年,本已永远遗失在过去的东西。正在这时候,大主教掌握了对他不利证据的消息也传了出来。为了一次解决两个麻烦,虽然还不知道钥匙就在尼尔手里,但他还是对托托罗这么说: “我已经知道是谁拿走你保存的钥匙了。折磨你的人不是我,是他,托托罗。是他让你的妻女遭罪。我可以告诉你那个人是谁,让你对他做任何你喜欢的事——但是有一个条件。认识大主教的教女鲍西娅吗?” 已经精神错乱的托托罗接受了这交易。 认定自己疏忽了太多的潘索尼亚,从没想到还能找到那把钥匙。当从西泉要塞的传令兵那儿得知“鲍西娅有一把黄金钥匙”的时候,他难以掩饰自己的狂喜。命运还站在他这边。 如今,黄金钥匙就握在他手里。今天早上,就在和乔贞会面之前,存活的送葬人回来了,将钥匙交给了他。他终于有机会使用这把钥匙了。当音乐响起的时候,这个属于自己过去的房间,会真正地成为一个整体。 潘索尼亚将钥匙插进匙孔,转动。 音乐没有响起,替代的是一种微弱却古怪的撞击声,就像锯齿状的刀刃磕上了石头。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复杂。潘索尼亚知道有地方不对劲。他想把钥匙拔出来,但是却做不到,似乎有多余的零件塞住了匙孔内侧。然后撞击声变成断裂声,不是单单一次,而是很多件微弱物体断裂的鸣响。有银色的液体从匙孔流出来。 片刻后,所有噪音都停止了。永远不会再响起的歌曲,宣告了他记忆之梦的终结。 潘索尼亚一巴掌把失去功效的音乐盒打到了桌外。它摔落在地面,虽然仍然闪闪发光,但是却残破不堪,就像一个穿戴着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死去的人。潘索尼亚的右手在桌面上紧紧地攥成拳头。 片刻后,他想起了什么,转身拾起了那把断裂出来的黄金钥匙。就在这时候,他的眼前又开始发白起来,大脑一阵剧痛。鲜红的血液滴落在那一片金黄上。 尾声 黄昏时分,当乔贞来到英雄谷桥边的时候,鲍西娅已经在等着他了。她俯视着桥边的雕像,当听到乔贞脚步声的时候,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她身上不再是圣光教堂卫队的装束,而仅仅是一名普通骑兵的模样。 散落在送葬人尸体附近的圣骑士铠甲遗失了,乔贞猜想已经落在了某个民间武器匠的地下仓库里。鲍西娅并不打算找回来,而是以此为理由,主动提出接受圣光大教堂的惩罚——剥夺圣骑士身份,并且一再坚持,拒绝大主教的斡旋。随后,她成为了要补充到前线的骑兵。 “什么时候出发?”乔贞问。 “还有十分钟就要集合了。” 乔贞点了点头。 “知道要去哪吗?” “要先到港口的军营再分配目的地。你觉得到哪儿比较好?” “呃,我呆过的地方也不多。西瘟疫?希利苏斯?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到了那些地方会害怕吗?” “这得看你自己。” “时间不多了。”鲍西娅看了看雕像在湖面上的倒影,然后直视着乔贞,把脖子上挂着的细绳拿出来。“看。” 绳子前端的黄金钥匙,在夕阳光线的照射下,变成了温润的琥珀色。 在月溪镇停留的那些天,乔贞让希塞克打造了一件赝品钥匙,挂在鲍西娅的脖子上。真品则按照尼尔的办法,让她吊在牙齿根上,悬在食道里,确保不会被送葬人发现。 希塞克无法完全精确地再现钥匙,并且特意留下一些制造上的错误,保证它能自然地毁灭那遇上些微机械误差,就会从内部崩溃的精密音乐盒。乔贞最初不期盼希塞克会答应这件事,但是玩具匠表示,既然养父的作品再也拿不回来了,那么他很愿意用这种方式给杀父仇人一些打击。 乔贞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老人抢夺音乐盒的意义。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也许破坏了对老人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或许会重新激起谋害他的欲望,但是这不重要。就像老人所说,乔贞会承担自己造成的一切后果。 但是他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打击老人。 “你还是决定把钥匙带着。这样很好。”他说。 “为什么你觉得好?” “这需要我回答吗?是尼尔留给你的。” 鲍西娅摇了摇头。 “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一直对他抱着太多幻想。既然他从老工匠那儿学来那首歌,那么一定见过钥匙。或许什么在衣服褶子里偶然发现,也是骗我的。他认出了这把钥匙,从托托罗那儿偷来,然后为了更好地保护它,把它交给了我,并且不让我知情。这样更说得通,不是吗?” “鲍西娅,你……” “你知道的,对吧?这么明显的事情,我都能考虑到,你还会没发觉?尼尔从来没有信任过我。他只是利用我而已。不光是他,大主教也是。我感觉自己二十一年来都活在一个梦里,所有我看见的东西,只不过是别人想要我看见的。从我听见尼尔唱那首歌开始,这个梦就结束了。” “我不希望你这样想,鲍西娅。或许你之前是有些天真,但你也没必要那么快把想法彻底颠倒过来。” “事实已经没办法改变了。我醒过来了,乔贞。从现在开始,我要依靠自己了。但是我还要留着这钥匙,因为它是你给我保留下来的。所以,不要再把我当成非保护不可的小姑娘了,行吗?否则我会改变主意的。” 鲍西娅紧握着钥匙,看上去像是害怕它会消失,又像是随时会把它扯掉扔进护城河里。她似乎要根据乔贞的回话,来决定选择哪个行动。 “留着它,”乔贞说,“留着它。而且你也不用完全依靠自己的。在前线战斗是集体的活儿,不会再有我这样一个人扯着你去冒险的蠢事……” 鲍西娅抱住了他。虽然隔着冰冷的铠甲,但那仍然是拥抱。她的脸埋在他胸前,双手按在他的背脊上。乔贞用左手回抱,右手的伤使他只能让手掌边缘搭在她的肩膀上。他本不想表示什么的。 “我回来之后,”鲍西娅说,“你还会见我吗?” 乔贞起初想说“到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但立刻发觉鲍西娅的情况也是一样,便说成了:“会,当然会。”多余的伤感是不必要的,他不介意为此撒点谎。探案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不要和保护对象产生感情,这往往会引致任务的失败。乔贞从不否认这一点,现在他拥抱着鲍西娅,但任务可算是失败了,因为他最终没有了解老人抢夺音乐盒的动机。这很公平,他想着。 鲍西娅离开后,乔贞尽力不去回想自己再也熟悉不过的暴风城新兵伤亡率。数天前,当老人问他“你真正想要得到的什么”之时,他回答“还不知道”。那是一句实话。但是现在,他明白自己至少想要活着再见到她。很想。 天色暗了下来。新兵部队离开后,暴风城门紧紧闭上了。英雄谷中很安静,但是却始终有一种微微的鸣响在空气中流动。它难以捕捉,就像从海面上飘来的歌声。 end 序 只有被黑暗包围,才能真正看清自己。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布雷戈·血喉就从剑术导师那儿听来了这句话,但却花了大半生来理解。 如今,期待已久的决赛近在眼前。他让卫兵熄灭了选手室里的灯,身处在如此的黑暗中,大刀平放在膝上,右手指拨动颈项上的那串念珠。离开家乡时,他曾经发过誓,每杀死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就在念珠上划一个十字。但是这么多年后,他放弃了。不仅仅因为念珠上早已没有容纳新划痕的位置,更是因为他明白,计算杀敌数量只不过是自负的夸耀。没有任何意义。 十年前,最为自己的计数感到自豪的时候,布雷戈经历了一次惨痛的失败。如今,身处在密闭的暗室里,那压倒性的黑暗将他带回那段记忆。在同样暗不见光的山洞中,周身湿冷,染满鲜血,就像被一条巨蟒所缠绕;你所能做的,只不过是等待死亡,悲戚于自己不能作为一个光荣的兽人战士,安息在故乡的土地上。即便念珠上有成百上千的十字划痕,也不能抵消一次愚蠢的失败。 外面很喧闹。毕竟有好几千人在古拉巴什竞技场里躁动,即便隔着数寸厚的墙壁,布雷戈还是难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没有这个必要。对他来说,能看见,能听见,能呼吸,都无法证明自己还活着。只有一件事可以。 门慢慢打开,光线涌进来,击碎了布雷戈的回忆。他结束冥想,睁开眼,提上大刀,直起身,来到场内。 随着他出现在竞技场中,观众席里掀起一轮新的躁动。有欢呼,也有嘘声,在圆形的竞技场外围形成一道音墙。这音墙能压碎荆棘谷令人窒息的热气。他只是随意地活动手腕,大刀随之小幅度挥舞起来,这样就让欢呼声更增进了一级。他不讨厌这种感觉,虽然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虚荣。没有战士可以抵御得到万众瞩目的诱惑。但是,布雷戈更希望在这些各个种族的观众中,有来自于自己出生小村庄的兽人。哪怕一个也好。他需要见证人。 在他正对面,数十米外的选手准备室,也打开了门。一个巨魔走出来。一股不同的声浪在观众席中升起。和光着上身,仅持大刀的布雷戈不同,这名巨魔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备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和物件。匕首,锤子,短柄斧,图腾,毒药罐,不同式样和色彩的面具,有的绑在腰上,有的收纳在肩上骨架制成的容器槽里,有的贴附在小腿外侧。但对布雷戈来说,最显眼的还是巨魔右边那支断掉了一半的獠牙。 那獠牙本该像左边那支一样,朝外侧突起,然后向上卷曲,直到牙尖几乎和眼珠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但如今它只剩下不到两寸长,就像咬在嘴里的一小截椅子腿。但正是这样一截断牙上,却雕刻着大量古老的巨魔巫医语言,形成盘曲繁复的花纹。 十天前,当他第一次看到这名巨魔的时候,就认出了他。在他眼里,别种族的人长相都容易混淆,但他不会忘记这断裂的獠牙,和这名巨魔的名字。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名字一直在被广泛的传播,不仅仅是作为巫医,也作为角斗士。人们从一开始就不断谈论,在这场角斗大会中,能不能出现可以阻止这名巨魔得到冠军的战士。 随之,关注者们惊讶于布雷戈的出现。这位没有任何名气的兽人冲入决赛的过程,不比迈开双脚跨越一道小沟渠更困难。观众喜欢看到惨烈的拼杀,一线生机中的反扑,甚至是遍体鳞伤者下跪求饶,但在布雷戈的比赛中从来看不到。每次入场费两个银币,却只能看持续不了一分钟的比赛,让他们感到不满,而这不满正是布雷戈力量的证明。到了决赛,流行的论调渐渐变换成:那名巨魔能不能阻止布雷戈得到冠军。 巨魔抬起头,朝观众挥手。很显然,他比布雷戈更享受于观众的注目。布雷戈可以接受这种差别。 如果得不到家乡的承认,那么至少也要得到救命恩人的承认。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获取这荣耀。 两名战士朝对方走去。 第二章 乔贞从不在大清早饮酒,但是今天他破例了。或许是因为昨天夜里淋了雨后就入睡,今天早上起来,身子很凉;一些酒液可以让身体暖和些,也可以掩盖水手之家旅店窗外有人剖鱼的臭气。他举起酒杯,略微低头,一片树叶残渣掉落下来。 昨天夜里实在太疏忽了。过早露出匕首,惊吓到了诈骗犯伊多利。说服过程也太急躁。再加上不那么灵活的右腿。这两年来,一切都在变。老人急速地衰老下去,几乎不再出现在社交场合;达莉亚愈加深居简出;马迪亚斯被送到了远远超过乔贞权力所及的地方。乔贞明白自己也在变。这变化影响他的生活有多大,还不清楚,他只能让自己竭力工作,仿佛能让工作压力把这些变化压榨得消失。 对任何军情七处探员来说,藏宝海湾都是一个积聚工作压力的好地方,这是因为除了他们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是来这里寻放松的。这种享乐情绪起着微妙的平衡作用,让没有任何势力能够独占的藏宝海湾,不会完全沦为各种族犯罪者的天堂。这里的建立者,地精大财主们,与其说管理这里,更乐于用自己的财力来引导游戏规则。 最近召开的古拉巴什竞技场角斗大会正是引导方式之一。但是,目前它还不是乔贞要关注的重点。 “客人,来些新鲜的鲨鱼肝吗?刚刚才剖好的。”一名女地精服务员走到乔贞身边。 “不要。” “这位客人,您吃得很少呢。” “比起鲨鱼肝,我更愿意用别的东西填肚子。” “可是您吃得真少,这几天都是。” 地精对于消费习惯是很敏锐的。乔贞发现她在用充满疑虑的眼光打量自己,虽然嘴边还挂着笑容,尖耳垂上的硕大贝壳耳环发出黯淡的光。一个居住了一星期,把消费控制在最低限度,几乎没有参加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来访者的独身客人。这不利于掩藏身份。 “我要留些钱看竞技大会决赛。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个。” “一张决赛门票不值多少钱吧?” “决赛可不只是一张门票。还有连带的东西。” “那您说,还有什么呢?” “你说呢?” “哎,我可不知道。您看我整天有多忙啊。” “是这个,这个。”乔贞做了个投骰子的手势。 “噢——那您好好玩。” 服务员离开了。乔贞不知道这个谎言是不是足以解除她的疑虑。她也许很快就会把对这个客人的怀疑,通知旅店老板。昨晚的失败,让乔贞对当前的自己不太有信心。如果要假扮一个竞技场地下赌局的参与者,他觉得自己或许还少了一种邋遢、神经质的感觉。 今天他打算在早饭过后,立刻加紧对伊多利在藏宝海湾行迹的调查。但是有一件事情打乱了他的计划。 三个年轻人出现在水手之家门口,他们先在门边观望了一下,确认里面没有什么比自己更狠的角色之后,才迈开脚步踏进来。这类人大多是坐着下等舱,从各地来到藏宝海湾,以成为专业扒手集团或者是赌场保镖的一员为志向的小混混。为了被真正“内行”的人看中,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表现出一定的蛮横和嚣张,但又不敢太过招摇。 乔贞嘬饮了最后一口酒,准备离开,但是三个小混混站在了他的桌前。 “什么事?”他抬起头。 领头的小流氓神经质地抽了抽鼻子,右手食指和中指来回在桌面上敲动。为了引起注意,这些人会找上看起来没什么靠山的人下手,如果真是那样倒好解决,只要找个阴暗角落教训他们一顿就是。但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因为他坐了下来,对乔贞说:“我好像见过你。” 乔贞盯着对方。 “我不认识你。” “你是暴风城的人,对不对?我见过你,一定见过你。班杰,你说是不是?”他回头对较瘦小的跟班说,“就是那次,治安局到运河区抓人,我和你都吃了不少苦。” “我记得,记得有那件事。”班杰说。 “你这家伙就在那儿,”领头流氓指着乔贞,“站在最后面,给手下打信号。一定是你。” 乔贞回想起来,三个月前他确实指挥过对运河区黑帮聚会的取缔活动。 “你是给暴风城做事,专门抓人的,对吧?” 流氓故意提高了音调。另外几张饭桌上,有客人望了过来。 “给暴风城抓人?小兄弟,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少来这一套,我知道就是你。当时还对着我们乱开枪,打中了好几个兄弟。” 一派胡言,我从不带枪,乔贞心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找碴的流氓,认定要找他的麻烦。小流氓想收拾掉眼前这“给暴风城当差的”,好提高自己在道上的声望。无论有没有收拾错人,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因为他们认定了对方如果真是暴风城的密探之类,就绝对不敢在这里暴露身份。 这就是没有任何一个军情七处成员愿意主动到藏宝海湾执行任务的原因。在这里,你永远都是守势。相反,犯人们要逃过追击却很容易,只要能登上暴风城没有搜查权的地精船只就行。 两个跟班一左一右地站在了乔贞身后。 “怎么不开口?心里有鬼?”领头流氓说。 乔贞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必须寻找一个办法,中止流氓的骚扰,又不让周围的客人怀疑他的身份。柜台里的地精老板,一边擦洗杯子,一边把视线投向这边,高高翘起的嘴角显得饶有兴味。 就在这时候,酒店里突然黑了下来。伴随着沉重的踏步声,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把门全部挡住了。他弓腰挤进店里之后,不再处于逆光位置,人们才看清楚来者是一名兽人。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像久经磨砺的岩石,脖子上挂着一串带有无数十字划痕的木雕念珠,背后背着接近一人宽的大刀。当刀刃把阳光呈放射状投射在酒店各个角落的时候,屋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谨慎地望着这名来客。背对着门口的流氓转过头,然后身子明显后缩了一下。 乔贞认得他。现在,几乎藏宝海湾的所有人都认得他:角斗大会的夺冠热门,布雷戈·血喉。当他在竞技场中央的时候,这屋子里至少有一半的人会在观众席上不顾一切地对他欢呼,为他的残酷、狂热和血性而疯狂;但是在现实中,不再有观众席的隔阂,这些人就万分惧怕布雷戈,生怕他身体周围的空气会剜伤自己。人们喜欢把斗士囚在竞技场中,享受安全、无害的娱乐。 “布雷戈大人,要用早餐吗?”就连地精老板的声音也显露出一丝犹豫。据说,布雷戈每天凌晨都会去可以眺望藏宝海湾出海口的山顶静坐一个小时,然后才回来开始一天的程序。 “和昨天一样。”布雷戈把两个银币扔到柜台上,然后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在那个座位附近的人都不自主地挪了挪椅子。老板给服务员打了个“快些”的手势,不到半分钟,一大碟鲨鱼肝和一整壶酒就送到了布雷戈的桌上。人们知道用目光打扰布雷戈进食是不明智的,便纷纷忙自己的事去了,但弄出来的声响比布雷戈进来之前小了很多。 眼前的小流氓还在发怵,乔贞想利用这个机会。他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如果小流氓识趣的话,就应该理解其中“有麻烦的人在这里,要解决问题就换个地方”的讯息,偷偷跟着他。 但他显然比乔贞想像中要愚蠢得多。 “嗨,你要去哪?我们的事还没完。”他一把拉住了乔贞的手腕,身子没完全站直,膝盖后方还顶在椅子边缘,眼睛瞪得非常大,说话声音尖锐得不自然。 这小子吃错药了,乔贞想。看来他想朝周围表达这个意思:就算有布雷戈在,我也不会退缩,因为我有真胆子,你们这些人都好好看着。他直直地盯着乔贞,眼神却摇荡不定。 乔贞把手腕往回收,小流氓又使劲拉住。看来他是蠢得没法会意了,那么就让他吃点苦吧。 硬物叩击桌面的响亮声音,把客人们的视线都引向乔贞那边。他们看见乔贞隔着刀鞘握住匕首,把刀柄垂直砸在小流氓的右手拇指上。乔贞手腕旋转了一下,一种让人不快的扭曲声从刀柄下传出。小流氓嚎叫一声,跪倒在地上,右手肘撑着桌面,手掌在桌子边缘外抖动。 乔贞略微弯下身,对他说:“你选错地方,也选错人了。只有聪明人才能活到闯出名声的时候,可惜你不是。要是听懂了就快滚出去,如果没听懂的话,藏好你的下一个手指。明白了吗?” 满头大汗的流氓点了点头,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两个跟班连忙赶上。 这时候,乔贞发现店里的大部分视线都投在了自己身上。他能读出这些人的意思:他要么是一个纯粹的暴徒,在布雷戈面前也不要命地装横,要么是一个真正有来头、有靠山的家伙。不管怎样,他不是轻易惹得起的。 这样虽然不会完全排除他们对乔贞的怀疑,但是让恐惧压抑住怀疑,也很不错。但是,乔贞发现布雷戈也望了过来。他们的眼神交汇了。 那是一对充满野性的危险眼睛。布雷戈在打量他,但乔贞明白,他并不是会对周身一切有威胁的事物横开杀戮的兽人。所有观众都低估了他,把他仅仅视为暴力的化身。但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他会谨慎地选择对手,并且充满敬意。他不在乎周围弱小的人群是不是害怕自己,因为他不屑一顾。 布雷戈转过身。乔贞坐下来,拿起酒杯。 第三章 夜里,乔贞仰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在夜间的藏宝海湾进行调查是愚蠢的行为。黑色的浪拍向石崖,把水珠碎裂的余音,抛进藏宝海湾每个黑暗、肮脏却又充满狂喜的角落。 有人在叩门,那是乔贞熟悉的节奏。他一起身,打开门,一个瘦小的身影蹿进屋,立刻把门闭上。 “您为什么要把他的指头给弄断?他会拿我出气的。”这个人说。 “就因为他现在和你一样了?” “这事一点都不好笑。乔贞大人,您该多考虑一下我的处境。” “没事的,班杰。你是安全的。”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在这个地方,就连您也不安全。” 对方正是白天的小流氓跟班之一,班杰。像乔贞接触过的大部分线人一样,紧绷的肩膀和充满疑虑的眼珠,让他在任何环境下都显得格格不入。他们都是无法把握自己未来的人。 “正好,让我看看你的指头。” 乔贞捉起班杰的右手,观察他的大拇指。虽然和皮肤颜色很接近,但那明显是一截假指。 “关节附近都熏黑了。怎么回事?” “用‘晚餐’的时候不小心烧到了。” 乔贞瞪了他一会儿。“下次把手收进口袋里再用那玩意。” “我能坐下吗?” “坐吧。” 班杰慢慢坐在椅子上,呼出一口气。他眼窝深陷,太阳穴边的毛细血管很突出,显得皮肤很薄。典型的“晚餐”上瘾者。 在所有控制线人,和他们进行交易的方式之中,“晚餐”是乔贞最不喜欢利用的一种。这种用特别培植的幽灵菇粉末、墓地苔根茎,以及极少量丧命草制成的灰绿色粒状物,经过烘烤后,会发出让人产生强烈幻觉和快感的烟雾。因为有让人临时失明数分钟的副作用,为了避免麻烦,上瘾者们总是在夜里享受它,因此称为“晚餐”。一般来讲,军情七处为了逼供,可能会强行让犯人染上这玩意,但是不大愿意把这方法用在线人身上——他们需要相对理智的头脑。但是班杰,远在接触七处之前,就已经是上瘾者了。 “乔贞大人,我妈妈怎么样?你最近有去看她吗?” “你问题太多了,班杰。今天你情绪很不稳定。你到底是来给我情报的,还是来找我麻烦的?” “我只是问问。上次您答应要给她送些药去……” “放心好了,我们给她请了个护士。不要怀疑我,班杰,你负担不起这后果。等这件事结束了,我找人护送你回暴风城,你就会知道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 班杰那早就对儿子失望透顶的母亲,独居在暴风城。五年前,班杰硬要拿走家里最后几件珠宝的时候,被愤怒且绝望的她切断了大拇指。这个让充满悔意的儿子记挂着的母亲,从乔贞的工作角度来说,只是控制线人的双重保险而已。 “好了,我们开始正题吧。赌场里有没有什么发现?” “乱极了,乱极了。都是因为角斗会的决赛快开始了。每天都涌进大量赌金,包括现金和抵押物。现在的押注情况大概是五五分,但是支持布雷戈的人增加得更快……” “我对押注情况不感兴趣。我要找的是伊多利从暴风城骗走的五百个金币。” “这可太难为我了,乔贞大人。说实话,五百个金币在这样的赌局里,只是这个。”班杰抠了抠小指的指甲盖。“您是不知道那些地精大户有多疯狂。而且,伊多利可以用假名,还可以同时把赌金分成一百份。更别提他可能已经赢过上一次的赌注,钱生钱了。” “他不会有这个时间。” “也许是没有,但是我只是想举个例子。我在赌场干了这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混乱、可怕的赌局,而且……竟然有角斗选手在用假名给自己下注,买输赢的都有。赌场上头的人根本不关心这些事,因为他们只要能从赌资里抽取费用就好。这方面我没办法追究进去,乔贞大人,我没那个能力。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您,从这样的赌局里找出只属于一个人的五百个金币,根本不可能。” 乔贞知道从地下赌场寻找突破口,是不大可能的。他只是猜测,生性冲动的伊多利,会赌这么一把,好有足够的财力来保证自己的自由。 “你还是要继续给我留意。另外,昨天我跟踪伊多利的时候,看见他拐进夜鲷巷口的一栋白色小房子里,又很快就出来了。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班杰思索了一下。“是不是旁边有个小药铺的白房子?” “没错。” “您没有进去看看吗?” “我知道怎样做才安全。” “那是‘死神女士’的地盘。您竟然不知道。” “‘死神女士’?听起来像装模作样的无聊帮派。” “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那是一个人的绰号。那个地方我没进去过。夜鲷巷在藏宝海湾的最下层,我通常不去那儿……如果您想进去那屋子,小心一些。” “我现在就打算去。你也跟我一起去。” “为什么?”班杰耸起身子。 “为了证明你没有胡扯。” “如果您坚持的话,那我也没办法,但是如果有人看见我和您一起行动……” “我们保持些距离,你只要带我回到那屋子的门口就行。然后你爱去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可是……” “班杰,”乔贞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小布包,只有半个拳头大。“你今天很多多余的问题。不想要这玩意了?” 班杰的喉头蠕动了一下,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更加突出。每当这种时候,乔贞就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一些错觉。在军情七处工作这么多年,他从未失去过方向。但这两年来,忙碌的他开始有些厌倦自己的所作所为。伤害和操控他人本是家常便饭,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负罪感? 不能想太多,他对自己说。片刻后,他和班杰走出了旅店。 藏宝海湾就像悬挂在海崖外的巨大鸟笼,而且还在不断扩建。水手之家旅店在中间层,无论白天黑夜都很热闹;但混乱和疏离,却逐渐渗透入鸟笼的下层。越往下走,房屋越简陋,脚步下的木板越不牢靠。随处可见各类鱼的残骸,都是在运输过程中落下的,它们让每一根木头都沾染上永远不会消逝的腥味。在狭窄的过道上,如果随便落脚,很可能就会踢中流浪汉或者醉鬼。大部分住户用低劣的鱼脂点灯,从海面上望过来,就像一头有千百对幽白眼睛的无名海兽,攀附在海崖上。最下层几乎都是打渔人居住,各个种族的人都有,他们把一网兜一网兜的新鲜鱼货送到中上层,供通宵不眠的享乐者们食用,或者是送到船上。乔贞觉得,即便把整个暴风城的兵力都调过来,也无法管理藏宝海湾。它几乎是纯粹的无序,它的生存准则脱离于任何成文的法规。 班杰走在乔贞前面近十米处的地方,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终于到了目的地,夜鲷巷口的白色屋子——最下层照耀不到多少月光,在黑夜里,它变成了墨蓝色。班杰突然回过头,再也不顾有没有人目击,径直走到乔贞面前。 “乔贞大人,那个……” 乔贞再次掏出棕色小布包,打开,里面还分成两个小袋。他把其中一袋递给班杰,班杰用双手捧住。在把剩余的一袋收回去的时候,班杰盯着乔贞的手指。 “我还会呆一段时间,不久之后会再找你。你要更卖力些,才能得到另外一半。”乔贞说。 班杰急促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快步离去。“记得不要又烧到手指”,乔贞说,但不确认班杰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警告。 他抬头看看眼前的屋子。没有门牌,没有招牌,只有一道小门,虚掩着。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右手放在随时可以拔出匕首的位置。这不是安全的做法,但是他没有选择。到藏宝海湾执行任务,是没有后援的。 里面首先是一道走廊。乔贞弄明白了,这里面的结构类似廉价旅馆,窄小的走廊两侧分布着一些房间。某些房间里幽暗的光,把走廊照亮了一小部分。 乔贞走进去不远,就看见三个人蹲坐在墙边。他们闭着眼,眼球在眼皮下转动,脖颈软弱得似乎抬不起头颅,双手屈在胸前打抖,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是刚刚用过“晚餐”,并且进入了失明状态的人,乔贞想。这三个人看上去几乎没有区别,既像畸形的三胞胎,又像墙壁上突出的三座残缺的雕塑,或者三个僵死的幽灵。走过他们的身边的时候,乔贞觉得他们的眼睛正透过紧闭的眼皮来打量自己。他一点也不想了解“晚餐”会让人产生什么样的幻觉。 在接近第一间发出微光的房间之时,乔贞闻到了消毒药水的气味。他往里看,这摆放了三张小床的房间里,睡了八个人。最中间的那张床上,一个孩童夹在父母中间躺着。他没睡着,略微抬起身看看乔贞,头上围着一圈染血的绷带。乔贞转过脸去,继续走向下一个房间。 接下来的几个房间都是这样。各个种族的人,在带有强烈消毒药水气味的屋子里休息着。从衣着来看,他们只能是属于藏宝海湾最下层的居民,毫无疑问。看到乔贞,他们大多没有任何反应。 乔贞以为这里是诊所或者收容所,但并不肯定,因为接下来他闻到了尸臭。 第四章 乔贞抽了抽鼻子。这尸臭显然来自于类人生物,而不是海鱼。他继续往前走,在走廊转角处,一个黑影突然蹿了出来,乔贞反射性地抓住对方的手腕,把他的背部推在墙上。举起匕首后,他才靠着微弱的光芒,辨认出对方尖锐的下颌上面探出的一对獠牙。那是一名巨魔。 “喔,兄弟,你要干嘛?”巨魔盯着几乎竖在眼球上的匕首,脖子猛往后缩。他右手捏着一把镊子,腰间围着已经很难看得出来是白色的医用围裙。 “这是什么地方?”虽然对方极力畏缩,但乔贞并没有减轻手上的力道。 “你不知道?谁带你来的?……小心点,我的牙齿,你要割到它了。嗨,你看上去不像‘晚餐’瘾头上来的样子……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图沙,说过多少次出出进进不要那么大声响,你总让我安不下心……”一名人类女子从最里面的房间探出身来,对眼前这一幕显得迷惑不解,但并不特别惊慌。“喂,这是在做什么?你是谁?” “我发誓,不是我带他进来的,歌洛卡小姐……” 眼前这两个人似乎已经适应了类似的场面,身上却不带什么危险气息。歌洛卡三十岁左右,穿着比巨魔那件要干净不少的白围裙。她盯着乔贞,那眼神就像是要把胡乱闯入花园的顽固小孩赶走。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有一些尸臭从她身上传出来。 乔贞有些想明白了。“这里是……医院?” “不是,但我这儿比医院包办的事儿多得多,也更需要安静,你这家伙闯进来的时候难道不看看两旁边?有多少人在睡觉?现在把我的助手放开。” 歌洛卡压抑着嗓门,语调却很严厉。乔贞把压着巨魔图沙的手放下来,周身不自在。他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就像胡搅蛮缠的鲁莽酒鬼。 “兄弟,你的手可真有劲儿。”图沙说着,揉了揉方才被压住的胸口。 “图沙,你给我回去干活。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是的,歌洛卡小姐。兄弟,你的灵魂真是愤怒得吓人。放轻松,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尽管对她说,呆会儿见。” 图沙溜回了他走出来的那间房。乔贞把匕首收回鞘里。 “那么,”歌洛卡打量着乔贞,“你是什么人?那身衣服真干净哪。不是这儿的人吧?” 这么直接的问话,反而让乔贞不好开口,而且方才那一幕多少搅乱了他的思维。 “不回答的话,我只好请你出去了。不过奉劝你把外套留下,在夜鲷巷穿这东西出没,会被打劫的。” 歌洛卡话语里古怪却又直白的诚意,让乔贞放弃了谎言。“我叫乔贞,为维护暴风城的法律而工作,有些话想问你。” “暴风城?”歌洛卡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跟踪伊多利的人是你吗?” “看来我没找错地方。是的,我跟踪过他。你是他什么人?” “进来再说。” 歌洛卡走进房间,乔贞跟了过去。他知道尸臭是怎么来的了。这间稍宽大的屋子中央,有一具人类尸体摆放在长木桌上。那是一个瘦弱得不像话的中年男子,胸腔到腹部几乎是垂直着凹陷下去,周身布满大大小小的瘢痕。尸体上插着一些管子,把血液导引到木桌旁的容器里。简单的防腐处理步骤。 “你应该也是看惯了这种东西的人。”歌洛卡拉动木桌前的黑帘子,把尸体遮住,然后打开侧面的一扇小门,走进里屋。“到里面来。” 那是一个没有什么色泽,而且特别拥挤的小房间。工作桌上摆着大量的文件,文件后面埋着医学书籍,还有几个脑颅模型。靠着墙边的是勉强可以把脚缩上去的小沙发。消毒水的气味非常重。桌沿上有一支烟管,歌洛卡把它拿起来,抽了一口,然后又放下。乔贞发现她的步伐和整个身体动作,总是显得匆匆忙忙,仿佛奔赴重要约会之前做各种无聊小事来平静心绪的人,说起话来也非常急躁。他想起班杰的话:“那儿是‘死神女士’的地盘。”死神女士?指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吗?这个绰号也太不贴切了点。 “这尸体是哪来的?”乔贞问。 “这个月第二十宗了。没有图沙在的话,我连三分之一都处理不了。” 这个似乎省略了太多步骤的回答让乔贞不解。歌洛卡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你听不明白?果然是外人啊。告诉你好了,这些尸体都是藏宝海湾下层地带过日子的人。” “他们的亲属支付得起防腐费用?” “亲属?别开玩笑了,他们全都无亲无故。到这儿谋生,死掉了,尸体不能放着不管,那些地精商人们就会出面。” “我还不知道地精商人也会搞慈善活动。” “慈善才怪了。他们觉得,埋进土里嫌太麻烦,扔到近海又会让鱼群的肉质下降,所以就把这些尸体带进远航货船的舱底,到大海中央再扔掉。在这之前,就要雇佣我这样的人做些简单的处理。” “那些睡在走廊房间里的都是什么人?” “刚到藏宝海湾没多久的。当然啦,都是下等舱和货舱来的。他们的老板委托我暂时安置他们。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会变成尸体回到我这里。我把活着的他们接上岸,又把死着的他们送上船。这触犯了你们暴风城的多少律法?” “那可不少。不过,我们管不着。” 乔贞本想说“原来你‘死神女士’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但还是忍住了。歌洛卡显然不享受于这样的生活。没有人会。歌洛卡有着直爽有神的眼瞳和飞快的语速,但是乔贞能在她的眉间找到深深的疲惫。 “我明白了。还是说伊多利吧。” “他提过有人跟踪他。我就知道有人会找上门来,那混小子总是给我带麻烦。不过,幸好你是帮暴风城办事的人,不是债主什么的。说吧,你把他怎么样了?抓起来了吗?那样最好……” “他死了。”乔贞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你说他……”歌洛卡的眼睛垂下一小会儿又抬起来,方才的滔滔不绝变成语无伦次。“你这么说……可是……” “我跟踪他到了雨林里,然后……” 歌洛卡用一个耳光打断了乔贞的话。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乔贞惊愕不已,不是为自己被打了耳光,而是因为这一巴掌没有任何愤怒,只是显露出歌洛卡的不知所措。 “不要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她低着头,“我不准你告诉我。” “你想一个人呆一下吗?” “不用了。”她深呼吸了一次。“这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总会有这一天。这傻小子。” “那么,他是你的……” “弟弟。” 歌洛卡抬起头来,眼神不安地在屋子里游荡,有时又好像思索东西一样盯着某个角落。从表情看来,她并不显得悲伤,甚至有些冷漠。但在乔贞看来,她这样的反应,很大程度上是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消息的结果。 “从不听话的弟弟。从小就是。”她说。“其实,我本来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你们的人是不是早就想抓他了?” “他是诈骗犯,名声很不怎么样。” “我早就知道他会干上这一行。小时候他就能想出上百种办法从爸妈那儿骗零钱。” “我们一直在观察伊多利,因为他和不少比他更危险的人有联系。但这次我们打算行动了,因为他骗走了非常敏感的一笔建设资金。” “有多少?” “五百个金币。” “怪不得他兴奋成那个样子。”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盯着乔贞说,“你是在怀疑我拿了那笔钱,对吧?” “确实如此。就算你不提和他的亲属关系,我也会怀疑的。我会不会现在把你带走,要取决于你接下来的发言。而且,不要说谎。” “不说谎?好,我能做到。告诉你一件事吧。刚才我还后悔着不该打你一巴掌,但现在我不后悔了。” “随你怎么想,现在的焦点不在我身上。” “他没有把那笔钱交给我。也没有告诉我藏在哪里,其实我也没有问他。” “那他和你谈了些什么?” “他就说,他有钱了,要出头了,不过情况还不太稳妥。告诉你吧,伊多利总是在利用人,虽然方法很笨拙。他才不会为了分享骗到五百个金币的喜悦什么的,就跑来找我这个姐姐。那天下午,一见我听烦了他的牛皮,他就把找我的真正目的抖出来了。” “要你帮着他登上地精的船?” “对,你怎么知道?” “我们对地精的船只没有搜查权。” “原来是这样。他想让我用运送处理过的尸体的机会,把他一起送上去。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他?” “首先是做不到,风险太大;然后是我不愿。主要是我不愿意。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主要弄清楚的就是这件事,但是……” “那我现在也只能说这些了。都是实话。你相信我刚才说的,还是要用镣铐什么的把我带走?” “我不打算把你带走。” “那好,如果没有别的事,你能不能先离开?我今晚必须忙完这件活。反正我是离不开这个地方的。” 乔贞假装成考虑的样子。他看出来,弟弟的死讯给歌洛卡带来的焦虑情绪,正慢慢浮现出来。她要尽快把眼前的陌生人赶出自己的生存空间,赶得远远的。 “那好。今天就先到这里。” 乔贞走出房间,替她关上门。穿越走廊的时候,他朝图沙的房间看了看。正在缝合一具尸体的图沙,朝乔贞挥了挥手。原先走廊上三个进入失明状态的“晚餐”上瘾者已经不见了,就像幽灵潜入了空气中。拥挤卧室的房客们在熟睡。乔贞的脚步声很轻。 他现在更加不确信伊多利会把金钱投入赌局了。如果偷渡离开此地,那么他是无法拿到赌金的。在推断这个结论的时候,乔贞发现自己把歌洛卡说的话全部默认为事实了。按道理来说,他完全不该相信她。她是为黑暗工作的人,和伊多利是亲人,而且也没有经过任何逼供手段。 但乔贞就是很难怀疑歌洛卡。她化了一点点淡妆,大口吸烟解除焦虑,急匆匆地奔赴在无名者的尸体之间,努力抑制天生的高音调和快嗓门,免得吵到熟睡的人们。三个瘾君子选择了她屋子的走廊来享用“晚餐”,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便眼睛暂时看不见,他们在这里也是安全的。 走出充满浊气的屋子,乔贞觉得似乎咸腥的海风也变得清澈起来。他发现,自己竟然急切地想回到藏宝海湾的中上层去,回到水手之家旅店的卧室里。像歌洛卡一样的人,以及他们的尸体,就这样沉浮在藏宝海湾的最下层。 第五章 离决赛还有两天的夜里,乔贞第一次来到了藏宝海湾最上层。一栋船首式样的阁楼突出海崖外,在四名地精卫兵前后陪同下,他沿着红檀木楼梯,攀了上去。这是藏宝海湾的建立人,同时也是角斗大会的主办人,地精大财主宾其修克的住处。半个小时前,他派出这四名卫兵,在水手之家旅馆找到了乔贞,将他带来。 虽然武器被收走了,但是乔贞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如果地精想解决一个人,是不会这样大费周章。任何种族都有把杀戮仪式化的行为,比如繁复的公开处刑,又比如用特殊的方式进行个人报复,但地精没有。也许这是因为他们处理一切事物,都像现金交易那样干脆便捷。 乔贞进入阁楼顶层,看见宾其修克坐在矮小的办公桌后,双腿交叠搭在放着一大碟焦糖色布丁的桌面上,鞋面上的宝石非常耀眼。在他身边,站着另外一名打扮类似的地精。一看见乔贞,宾其修克把嘴里的勺子拿出来,放回碟子里,用手指弹了弹,让它旋转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啊,乔贞先生,”他指示卫兵离开,“谁能想到您也会光临此地?如果这也是我举办这次角斗会的成就之一,那真是太……里维加兹,你说我该怎么形容?” “激动人心。”他身边的地精说。 “对,激动人心。上次我俩见面的时候,您的面色要好得多。军情七处真不是适合工作的地方。” “上次见面的时候,你比现在还要高一些。”乔贞说。 一年前,乔贞带领十数人到藏宝海湾港口搜索藏匿了逃犯的可疑船只,但是被宾其修克阻止。“先生们,我万分支持你们的工作。但是这批货船十分钟以后就要离港了,所以我只能给你们十分钟的搜查时间。这些都是贵重的粮食,要尽快运往艾泽拉斯各地饥饿孩子们的口中呐。”发表着奇怪演说的宾其修克,背后有上百名荷枪实弹的地精卫兵,乔贞只能与同伴撤退。这只是军情七处无数次在藏宝海湾吃亏的例子之一。暴风城曾经派出官员来交涉,要和宾其修克订立批准搜查船只的协议,但屡次遭到拒绝。 “不是做交易,就请不要上我的船。”每次谈判的最后,他都留下这句话。 这时候,乔贞看见四名卫兵都走出了房间。 “怎么,宾其修克,你的谨慎到哪去了?”他说。 “我可是很看重人身安全的,不过,我不需要他们。因为我有更好的保镖人选。”宾其修克提升了声音。“沃苏瓦,来和乔贞先生打个招呼。” 屋子侧面的拉门打开了,一名巨魔从小房间里出现,来到地精的办公桌前。他右边断裂了一半的獠牙非常显眼,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您不认识他吗?断牙的沃苏瓦,一位广受崇拜的巫医,将在决赛中迎战布雷戈·血喉。噢,应该说是布雷戈挑战他才对。” 乔贞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在布雷戈以连串压倒性的胜利引起注意之前,沃苏瓦是被讨论得最多的夺冠热门,因为他已经至少有二十年的名声了。据说他一直游历在艾泽拉斯各个荒僻的角落,许多冒险者都以能和这位同时具有猎手、刺客、巫医身份的巨魔会面为荣。也曾有人猜测过他已经在荒野死去,但如今又如此高调地出现在藏宝海湾,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沃苏瓦,你在七处的档案上。”乔贞说。“听说你一直是个不合群,只喜欢呆在山洞里花一整天磨毒药的人。从没有人想到你会和宾其修克走在一起,你知道,地精可都是些派对狂。” 沃苏瓦走向乔贞。即便弯着身体,他仍然比乔贞高出一个头。他伸出右手。 “你好,乔贞先生。我们来按照人类的礼节,握个手。我诚心欢迎宾其修克大人的每位贵客。” 乔贞握住沃苏瓦的手。他身体周围有乔贞所闻过最复杂的药草混合味道。 “对,就这样。现在,让我们再像人类一样,摇一摇。” 他的指节紧紧压在乔贞的虎口上,带着他的手慢慢上下摇动。 “你的灵魂必须要非常谨慎,千万别急躁,乔贞先生,你的手腕太紧绷了些。让我们以礼相待;手不要晃得太快,也不要太用力。否则,我拿不准自己指甲里的一些东西会不会溢出来。它们都非常不听话,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们藏着。它们会游进你的血管和脊椎,那可不怎么好受。所以,现在我们再小心地把手放开。别急躁。” 沃苏瓦放开了乔贞的手,回到办公桌前,略微伸展一下身子,俯视着他。 非常聪明的威胁方式,乔贞想。 “看,这就是沃苏瓦,一位重礼节的绅士。”宾其修克说完,干笑了两声,舀了一勺布丁吃掉。 “你还没有说为什么要叫我来。该不会就为了让我们俩认识一下吧?” “当然不,乔贞先生。”宾其修克把腿放了下来。“我有重要的话想和你谈。” “说吧。” “你选择了错误的时间来到这里。” “哦?刚才你还说欢迎我,不是吗?” “里维加兹,把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念给乔贞先生听。” 里维加兹从背后拿出一份文件,开始阅读起来。那是一系列简单的支出报告,涉及巨大的数额。交易内容主要是武器装备,以及关于角斗大会的支出。两分钟后,宾其修克挥手示意他停止。 “这是我三个月以来的主要支出,里维加兹大概念完了一半。您有什么感想?” “大家都知道你是有钱人。你不需要单独给我证明这件事。” “别装模作样了,乔贞先生。为什么你们军情七处的人都不会直白一些说话?你注意到了我在交易什么东西,乔贞先生。你都听到了。” 乔贞暗自计算着交易记录里武器装备的总额。“在我听来,你在组建一支军队。” “对,军队!我喜欢这个词。不是保镖,不是警卫,是军队。不瞒你说,我几乎耗尽了毕生的积蓄——差点连这栋阁楼的养护费都扔出去了。我做了非常大的牺牲,乔贞先生。” “你要和谁开战?” “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我希望有一个稳定的艾泽拉斯,大家高高兴兴赚钱。即便那不可能实现,我也希望至少能有这么一块不受世间纷争的地方,一处凡间的天堂,让所有人可以平等地交易。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建立了藏宝海湾。” “平等,天堂?藏宝海湾?宾其修克,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无趣的笑话。定时收集无名无姓的尸体到大海中扔掉的地方能叫天堂?” “这就是我们之间认知的不同了。在这里,每个人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且为之负责,这就是最公平的律法。不管你信不信,在下层的人,是他们选择到下层去的。我宾其修克,作为这样一个世间奇迹的创立者,有义务保卫它不受愚蠢的种族纷争侵害。” “说得简单些,你想做一个国王。” “谈什么国王!你低估了我的心智,人类!”宾其修克突然激动起来。“我的名字,和我的军队,会把藏宝海湾带向永远的繁荣。不远的将来,你们会渴求着进入这个天堂,即便整日跪拜磨破膝盖也心甘情愿。强大的保护力量,需要强大的领导人,非常不幸的是,世间的人们用他们鄙俗的眼光看待我们地精,认定我们缺乏勇武、威严的形象。我想到了天才的办法来解决这一点,那就是这次角斗大会。沃苏瓦会轻易获得冠军,他的威名会广播天下,让他拥有我的军队未来领导的真正素质。” “毫无疑问,宾其修克大人。”沃苏瓦说。 乔贞知道宾其修克的话并非妄言。从班杰说出的地下赌场投注金额,就能推断出这次角斗会影响有多大。从表面上来看,它仅仅是藏宝海湾的一项大规模娱乐,但是在全艾泽拉斯的地下世界,它的影响会是空前的。不过,让乔贞真正惊讶的是:一名地精商人竟然起了做独裁者的念头。 “嗯……真是了不起的规划,我打心底佩服。为什么我有幸得知这些?” “现在正在藏宝海湾最繁荣的前夕,而你,一个军情七处的人,却出现在这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虽然还不清楚你来做什么,但是我想:军情七处,暴风城,不希望看到我们繁荣。这让我非常,非常愤怒。但是,我的心仍然是博大无比的。这是我给你的选择:视乎你的表现,你或许有机会成为将我的伟大信念传播出去的第一个人类,又或许成为一具尸体,而我的这番话已经足以让你的灵魂得到救赎。这个未来的天堂,会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从没想过竟然有被地精拉拢的一天。” “你和普通的人类不一样,乔贞。内心里,你其实是认同我的。虽然有了沃苏瓦,但我还需要别的人,来体现藏宝海湾将是所有种族天堂的概念。老实说,一年前我们那次不愉快的相遇后,我曾经想过,不愿第二次见到活着的你。为了确保不会失手,我派人调查了你的背景。你的经历可真是辉煌,乔贞,而且你并不是军情七处那老不死的走狗。” “不要信任我,”乔贞说,“我警告你,不要信任我。” “没错,你还远远没有赢得我的信任,那就是我给你时间的原因。你需要一个天堂,乔贞,因为你是一个孤独的人……非常孤独。我知道有人曾经让你不那么孤独,但是……那也只是过去。” 宾其修克的话越来越超出乔贞的预料。他觉得大脑深处有一种沉重的声音在回荡。自从和沃苏瓦握手开始,事情就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你自以为知道些什么?”他有些激动。“关于我,你什么都不了解。” “给你一点提示,”宾其修克说,“我想想看……糟糕,我又忘了。里维加兹,那个名字怎么读来着?” “鲍西娅·维斯兰佐。” 这个音节像钉子一样刺进乔贞的大脑。 “对对……!漂亮的名字,我喜欢。不要装模作样了,乔贞。你一直像所有低俗的人类一样,用鄙夷的眼光望着我,但是这一刻我在你的眼底看到了光芒。若不是这大量的军火交易,我还不会找到她……简单地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军火交易。地精的军火交易,绝不会是什么正规的官方渠道。这个不详的词和鲍西娅连接起来,让乔贞的大脑一片混乱。两年前鲍西娅抛弃圣骑士身份奔赴前线,理应已经成为一名普通的步兵才对。 “她呆的地方不是那么安全……我不应该说更多了。” 乔贞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几步。沃苏瓦上前拦住他。 “你的灵魂要谨慎,乔贞先生,我已经提醒过你了。”沃苏瓦右手放在腰间的短刀上。 “选择的机会给你了,乔贞。决赛后不久,我就会要你做出回答。我会提醒一下水手之家关照你,特别是那个女招待员,她再也不会嫌你每天早上不吃新鲜的鲨鱼肝了。我看得出你很为难,没关系,我理解。现在你可以离开了,我的人会把武器还给你。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乔贞走出门后,从卫兵手里接过j字匕首。在把它收回鞘里前,他产生了握着它冲回屋里的念头,虽然只有一瞬间。为了避免思绪回到两年前,他用刀柄拍了拍太阳穴。 你错了,宾其修克,错得很离谱,乔贞想。疯狂的地精商人知道他不是老人的走狗,却没推断出他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走狗。 乔贞走下阁楼,站在木板边缘,俯瞰着藏宝海湾。眼前所见,就像一棵成长于海底,从根部开始坏死的巨树;上层到下层,逐渐灰暗、腐败下去。这绝不是什么天堂。宾其修克,在看见天堂之前,你或许该好好看看身边,那全是地狱的景象。 第六章 决赛的日子到了。乔贞在喧闹声中醒来,往窗户外一望,看见人流从各处涌出,在藏宝海湾巨大且繁杂的木质结构中穿行,直到出口,就像血液在血管中急速流动。只是下层区域和码头附近,还是比较安静。有一些侏儒在过道处临时兜售望远镜。决赛地点是古拉巴什竞技场,而即将前行的观众,大部分都不是藏宝海湾本地人。 乔贞不打算去看比赛,他没有这个理由,虽然宾其修克赠送的决赛门票还搁在桌面上。布雷戈·血喉的房间就在他房间的正上方,他非常奇怪这名身体庞大得可怕的兽人,在进入房间后却总是悄无声响。 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陪同一个看不见面容的人在封闭的小屋子里坐着,那人用枯骨一般的手指擦拭着一把生满锈斑的长剑。长剑的四周摆放着很多残破的小盒子,乔贞把这些盒子一一打开,直到从其中发现一把黄金制的钥匙。他想拿起来,但是擦剑的人又一一把盒子关上,乔贞有一种强烈冲动要按住这个人的手,但是在梦里,他却伸不出手,只能静静地看着。醒来之后,他回想起那把黄金钥匙意味着什么。 宾其修克到底了解自己多少?联想到其中的可能性,乔贞就感到厌恶。无论怎样,疯狂的地精商人把他的过去当成了可以交易的商品,要以此换取他的忠诚。即便老人也没有这样做过。宾其修克的行为超过了底线。乔贞抬抬头,看见高耸在藏宝海湾顶部的宾其修克阁楼,就像一截被挂在山崖上的蛇颈龙头颅。 他没有吃早餐,走出旅店,跟着最后一拨人流行走,观察着这些人群。一个急冲冲的男人撞了他一下,他看见了那人的侧面,立刻跨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膀。 男人就像要掷下骰子却被阻止的赌徒一般,不耐烦地回过头来。但是看到乔贞后,他一时愣住了。 “乔贞?” 乔贞的反应并不比对方差多少。 “你怎么在这里?” “啊,好久不见。” “给我解释一下,埃林。” 眼前的埃林·提亚斯打扮得就像一个旅费已经耗尽的游客,脖子上挂着简易望远镜,睁大了眼睛看着乔贞。三年前,自从乔贞成为马迪亚斯的教师后,埃林就接管了他在奥伯丁的工作。 “需要解释吗?我回来了,就这么回事。别瞪着我,你瞪人还是那么厉害。四年没见,你就这样对待老朋友吗?” “你没有回七处报道过。驻外人员回归本部的名单上也没有你。” “嗨,那就是文书处工作效率的问题了。也可能是为了节省欢迎晚宴的费用,谁说得准呢。你知道吗,我离开之前,海岸向日葵做巡演临时回到奥伯丁,卡崔娜和塞诺妮还向我问起你呢,说让我替她们问好。啧啧,你这家伙。” 在说话的时候,埃林两三次回头看看人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落后到了最末端。 “你该不是要去看比赛吧?”乔贞问。 “当然是。你看,我今天起晚了些,动作再慢些的话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等等。你到藏宝海湾来看角斗大会?” “是啊,有什么不对劲吗?” “你没有回暴风城报告,直接坐船到了这里?” “报告的事情又跑不掉,决赛的时间可是不等人的。你也知道,回到老家伙那里,我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自由支配的时间了,所以想预先轻松一下,把在奥伯丁干苦活赢来的假期花掉。我的工作和休息总是分得很明确的,难道三年没见你把我的这个最大优点都忘掉了?” “我不相信你会喜欢看这种民间角斗会。而且说起要轻松一下,我知道你会选择什么地方。给我说实话,埃林,否则我会把你的行为作为严重渎职上报。” “太过分了,乔贞。你怎么能这样逼一个曾经和你同生共死的人哪。你把我当成犯人了。我清楚得很,一个犯人要对付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些,而不是遮遮掩掩。所以我直说好了,不过你要先保证,不要评判我的行为。” “我不评判你的行为。老实说那没什么意义。” “好吧,事实是,”埃林停顿了一秒钟,“我做了投资。” “你的意思是‘你参加了赌局’。” “我选择投资这个词……我们的工作规章上注明了‘不允许参加赌博活动’。所以,投资。” “好吧,你投资了多少?” “不多,只是尝试性的……都是我平常的一些积蓄……” 埃林竖起右手的中间三个指头。 “……三个金币?” “不,”埃林把中指和无名指慢慢曲起来,“一百。” “一……那是你一整年的薪水。” “对,所以你能看出来我的日常生活是多么清苦,否则也不会节省下这么……多。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乔贞。但是你刚刚才答应过不评判我的行为。我要在第一时间知道沃苏瓦是不是赢了,不管是赢是输,我接下的日子肯定都会大受影响啦,所以我得早一步做准备。你住在哪?” “水手之家。” “噢,好地方。那里的鲨鱼肝不错,等我的投资得到收益,就回来请你吃。再见。” 埃林立刻转身,小跑着跟上了队伍末尾,尽力在人群缝隙中往前挤。 虽然这样的重逢很怪异,但是乔贞很庆幸能遇见他。不管怎么说,他们仍是最相熟的朋友,就算埃林说两人曾经同生共死也许是有点夸大其辞。虽然在如何对付宾其修克的问题上,乔贞并不打算把埃林也卷入,但在这需要做艰苦抉择的时候能遇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总是好的。 从方才的对话中,乔贞听出埃林把赌金压在了沃苏瓦一方。虽然那巨魔是我的敌人,但希望他能赢过这一次。 他走到了码头。比起一年前,保卫宾其修克货船的卫兵数量又增加了,而且都身着崭新的装备。地精天生的神情,让他们看起来总是在冷嘲着一切。曾经用枪口指着自己的卫兵,以及水手之家催促着客人加菜的女招待员,神情都没有不同。乔贞觉得,即便是真正友善的地精,他们也是精确地计算着自己善心的付出和回报。但转念一想,自己作为军情七处的成员,无时不在欺瞒、威逼、算计,实在是没有什么资格鄙夷地精们。 在一艘小船的登船板前,他看到了歌洛卡。白日下的死神女士,长发包在头巾中,太阳穴和脖子都挂着汗珠,正试图把一个带轮子的担架推上甲板。担架上有一大堆块状物,用白布覆盖着。 歌洛卡发现了他。 “嗨,”她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没什么。” “你不是在跟踪我吧?” “没有。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你不会发现。” 歌洛卡打量了他一下,似乎不相信这句话。片刻后,她说:“我看你无所事事嘛。别站在那儿傻看,来帮帮忙。” 无所事事?乔贞差点就苦笑出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这样形容他。他走上去,把手按在担架的另一侧,对它的沉重有些惊讶。白布下的绝不会是人类的尸体。对歌洛卡的手臂来说,这个负担太大了些。 “图沙呢?他怎么不在这儿帮你。” “噢,他去竞技场了。” “看比赛?” “他倒是真的能在最近距离看比赛,而且还不花门票钱呢。” “我不明白。” “这次比赛招募现场急救医师,要求通晓诊治巨魔和兽人的方法。他去报名,给选上了。” “我一直以为这比赛是不计较生死的。” “决赛不知怎的,计较了。” 宾其修克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人死亡,乔贞想。 他们合力把担架推上甲板,然后进入最下层的舱室。以军情七处的名义,无论如何也上不了的船,如今随意地推着尸体就进来了,乔贞不由得觉得这真是可笑的讽刺。 “你的新助手?”舱室门口的地精守卫打量了一下乔贞,对歌洛卡说。 “没错,新助手。是吧?”她用手肘碰了碰乔贞的胳膊。 “我没听说宾其修克大人允许你聘用新助手。”卫兵说。 “谁说是聘用的?今天图沙不在,我临时找来的人。不然你看,这是我一个人弄得进来的玩意吗?” 地精掀开了白布,看了看下面的东西,眯起眼睛。 “噢——是这么回事。进去吧。” 歌洛卡和乔贞进入了舱室深处,在角落的一处铁栅栏内,胡乱摆放着十数具尸体。 “这就是他们的伟大发明,”歌洛卡说,“连着栅栏的这块板子,可以打开。等船驶到海中央了,尸体就从这儿直接掉进海里。挺方便的吧?” 他们把白布掀开。那是一具魁梧的牛头人尸体。牛角被拔掉了,棕黑色的毛发也所剩无几。两人合力把担架的一面抬起来,让这具尸体滑落到铁栅栏内。 “为什么尸体会这样?”乔贞说。 歌洛卡没有回答。她用右手背擦着汗。 乔贞又看了看原先在栅栏里的尸体。它们或多或少都有被取走的部分,不分种族。他转过身,望着歌洛卡。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这都是你做的?” “是,都是。死人可以利用的部分太多了。反正都死了嘛。假发,毯子,餐具,甚至化妆品,都能用它们剩余的部分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叫我‘死神女士’吗?不光是因为我送了它们最后一程。” “你把取下来的东西都卖了?” “对。” “我没想到。” “怎么,你看不起我?刚才我还抱怨地精用这种办法弃尸,你觉得很虚伪,是吧?要不要把我拷起来,带回你们暴风城的法庭?” “我只能说,暴风城是不会允许死人制成的东西在市场上流通。” “噢,了不起的洁癖!没办法,谁让暴风城是人类最大的城市。你应该看不起我才对,没什么。” “我没有这么说,歌洛卡。” 歌洛卡转过身来,上身前倾,左手紧紧地抓住担架边缘。 “你的表情在这么说。‘这肮脏的女人,用死人的身体换钱。’不要掩饰了,你们都是这种眼神。我习惯了。你知道和我做交易的都是什么人吗?” 乔贞说出了唯一的答案。“下层的居民?” “对,你聪明得很呢。大家都知道这是死人做成的东西,我没有拿它们充什么好货。只有下层的居民们会用,他们也只用得起这个价位的货物。而这些尸体也曾是下层的居民。明白了吗?他们生在那儿,死了也要留一部分在那儿,帮助活着的人继续过日子。这就是我的工作。看你的那副表情!下次不用再来我这儿上班了,‘新助手’。” 乔贞无言以对。歌洛卡的眼瞳闪烁不定,左手捏得更紧了。 第七章 到了下午,人群陆续回到了藏宝海湾。早上最后一批达到竞技场的埃林·提亚斯,却是头一批回来的。乔贞坐在水手之家自己常用的位置上,看见埃林拖着疲惫的步伐进来,坐在他对面,双手平放在桌面上,不断用右拇指擦拭左拇指跟。 乔贞自然已经从周围听来了比赛的结果。 “都输光了?” “这是一次不明智的投资,但我会重新站起来的。相信我吧。不过,看来今天不能请你吃鲨鱼肝了。” “埃林,那可是一百个金币……” “不要再强调这个数字了,乔贞,打住。你看,我现在情绪很平稳,不像那边的家伙,”埃林指了一下酒店角落抱着脑袋,身体不断打抖的人,“我要保持这种平稳状态,好计划接下来的生活。” “说归这么说,你看上去还是很不甘心。” “甘心?当然不!这是我不能控制的事情。谁能想到决赛会是这样?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花了一整天才回来,我以为他们拼杀了好几个小时。” “没有这回事,乔贞。花了一整天,是因为赛前的准备,比如宾其修克花了一个小时做演说,又花了一个小时介绍嘉宾。赛后又是一片乱摊子。至于有多乱?就像是火灾疏散和黑帮械斗恰好撞在了一起。至于比赛过程?咣——!裁判敲响了锣,然后,”埃林的右手掌劈向左手掌心,“啪,完。” 是啊,你的一百个金币也这样啪地一下就没了。“两个人的实力相差这么悬殊?”他问。 “不,绝对不可能。再怎么说我也是受过训练的人,如果没有看过两人之前的比赛,仔细评估他们的实力,我不可能做这个投资,对吧?没错,布雷戈一刀就结束战斗了。但那一刀很奇怪。” 乔贞注意到,一些客人也注意到了埃林的话,纷纷转过头来。 埃林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 “我是说,首先,那一刀是试探性的。我带了望远镜,看得很清楚,那不是布雷戈用来杀人的力道。但是,沃苏瓦没有反抗。” “没有反抗?这是什么意思?” “他就站在那儿,像一个假人,还是快要散架的假人,吃下了这一刀,倒地。宾其修克马上中止比赛,让医生进入竞技场进行检查后,宣布沃苏瓦死亡。然后,自然,整个会场就炸掉了。更奇怪的是,那一刀似乎是划过脖子才致命的,但是我怀疑沃苏瓦的颈动脉到底有没有被割断——因为根据我的目测,出血量不够。” 乔贞回想起宾其修克在谈到要让沃苏瓦做军队统领的时候,自信满满的样子。更不用提沃苏瓦原来就具有的广大名声。这种在冒险者中流传起来的名声,是只能靠实力来获取的。埃林的观察力非常细致,乔贞相信他的话,但这件事也太离谱了点。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挨着他们位置最近的客人说,随后又放大声音重复了一遍。”这是阴谋!是欺诈!断牙的沃苏瓦不可能这样就……” 另外一桌的客人说:“不要自欺欺人了,输了就是输了,认栽吧。不管你输了多少钱,都别给我怀疑布雷戈大人的实力。至于那个巨魔?我早就知道,他玩玩杂耍捉捉虫还可以,碰上真正的战士,就露出原形啦。” 一个酒杯从没人知道的角落朝他飞过去。他被敲中了脑袋,诅咒了一声,把自己的酒杯砸向高声呼唤”欺诈”的人。场面立刻变得混乱,几个地精卫兵冲进来。把这一幕参与的人数扩大数千倍,乔贞就想像到了竞技场当时乱成什么样子。 “不管事实怎么样,”乔贞说,“宾其修克有麻烦了。” “谁知道呢,也许这其中是有欺诈的嫌疑。但是他请来的嘉宾们,包括艾泽拉斯各地的大商人,都没有什么特别失控的反应。” “听你的口气,你很想调查这件事?” “不,怎么会呢?早些脱离这件事,我就能早些忘记失败的投资……等等,”埃林身子往后一挺,“嗨,我怎么现在才想起这件事:你又为什么在这儿,乔贞?” “你真的要我在这地方谈吗?” “把酒水拿上,到你的房间去。” 就在这时候,整个屋子出现了乔贞很熟悉的安静。他望向门口,看见布雷戈·血喉就像往常那样,如同深色大山石一般离在门外,然后弓下背,勉强挤进来。客人们显露出比往常更强烈几分的畏惧,有的人已经想离席,却不敢挪动身子。 例外也是有的。一名客人非常兴奋地高声喊:“布雷戈大人,祝贺您赢得胜利!”然后高举酒杯。布雷戈并没有看他一眼,他仍然举着酒杯,用睁大的双眼紧随着兽人的身影。 但是布雷戈并没有在往常的位置坐下。 “喂,”埃林低声说,“他过来了。朝我们俩。” 乔贞抬起头,眼神和布雷戈的交汇了。虽然刀割一般的眼角和深深下坠的眉弓,让布雷戈的眼睛看起来总是那么严酷、不近人情,但是此刻,乔贞能在其中找到急切与焦虑。 “你叫乔贞?”布雷戈站在两人的桌子旁边说。 “是的。” “我听说你为暴风城工作,查案。” 既然宾其修克已经知道自己在这里,那么身份被藏宝海湾的任何人说出,也不会让乔贞感到惊讶了。”可以这么说。没错,我查案。”他说。 “我要你替我调查一件事。你是收钱办事?” 埃林给乔贞使了个“很不对劲”的眼神。看来,唯一一个不为决赛过程感到疑惑的人,也许只有已经去和先祖灵魂会面的沃苏瓦。 “这样吧,”乔贞说,“先到我房间里去谈。” 布雷戈点了点头。乔贞站起来的时候,布雷戈指着埃林说:“他是谁?你的朋友吗?” “是我的同事。” “那你也一起来。多一个人更好。” 埃林耸耸肩,端起酒水,也站了起来。乔贞走上楼梯,埃林跟上去,布雷戈走在最后。一楼的客人们呆呆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等他们消失在楼梯转角处后,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进入乔贞的房间后,布雷戈的身形让屋子看起来又小了一圈。 “我听说你是个能手,”布雷戈说,“我只需要能真正办事的人。” “这一行我做了快十年了。”乔贞说。看来,布雷戈并不清楚他是来自于军情七处。不过,就算他知道,也不会关心。他要找的只是“查案的”。 “你放心,我们绝对经验丰富。”埃林用私家侦探一般的口气推销着。 “最好如此。”布雷戈说。 “那么,”乔贞说,“你希望我调查什么事情?” “我要知道,沃苏瓦是怎么死的。” “这……他不就是你斩死的吗?”埃林说。 “不。远在我斩下那刀之前,他就已经死去。或许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是的,是我斩下了那一刀,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就不会被斩中。” 有意思,乔贞想。“你把情况说详细一些。这样我们才能决定怎么帮助你。”他说。 布雷戈自述的时候,声音就像黑夜中在河滩上回响的厚实脚步声。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是在十年前。我在千针石林锻炼,闯进了鹰身人的巢穴。我斩尽了一个岩洞里的所有鹰身人,很累,在洞里睡着了。” 在千针石林,无论白天黑夜,峡谷里都是一片昏暗。而岩洞里更是没有丝毫光源。那种彻底的黑暗,反倒让当时浑身是腥臭血液的布雷戈,感到非常安心。 “我犯了一个错误。大错误。我斩死的只是这个族群的一部分,更多的,那天早上就到峡谷里猎食了。它们把山犬和人马的肉带回来的时候,发现我睡在他们的巢穴里。我在疼痛中醒来,看见它们啄食着我的右臂。” 没有人愿意亲眼见到那样一番景象:凶残的异族享用自己的身体。即便是布雷戈·血喉这样的人,当时也感觉到了恐惧,惊慌地大吼起来。 “我左手握着刀驱赶它们,把已经从这儿断掉的右臂夺回来,”布雷戈左手按了一下右臂的中间,“在腋下夹着。伤口上沾染着鹰身人恶心的羽毛,和寄生在那些羽毛里的小虫。我逃跑了,那是我成为战士后,唯一一次逃跑。少掉一只手臂,我很难平衡身体,滚下了山沟。” 布雷戈停顿了一下,放慢了语速,似乎要把回忆的碎片一同捏进话语中。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包扎起来,一个声音对我说,不要动,你的手还需要继续用药熏一段时间。我看见了救治我的人的脸,那是一名巨魔,有一颗断裂的牙齿,上面满是花纹。他治好了我的手,然后离开,没有留下名字。他救的不仅仅是我的一只手,而是我整个作为战士的生命。十年后,我终于在这儿听到了他的名字:沃苏瓦。得知他不仅仅是医生,还是一名优秀的斗士后,我找到了报答他的最好办法:在比赛中打倒他,证明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战士。这是我应得的荣耀,如果我得不到,那么我还是那个在鹰身人的洞窟里,犯下愚蠢错误的弱者布雷戈·血喉。” 乔贞和埃林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种仅属于兽人的荣耀观念,他们并不陌生。 “可是,今天的比赛……”布雷戈的右手紧按在膝头上。“就像我刚才说的,他是以一个死人的姿态出现。我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半点战斗意志,而他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他就像完全看不见我的刀……就那样倒下了,带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生命,还有我的荣耀。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听明白了吗?” “这可能是我听过的最含糊的查案要求了,”乔贞说,“这么说吧,可能有这些情况:一,他因为某些原因,不在状态;二,他被人下了药,或者以别的方式,受到不良影响;三,他早已不是那个曾经救下你的沃苏瓦,他已经变了。也许还有别的情况,都有可能。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都想知道确切的原因。是这样吗?” “没错。无论情况是什么,我都要知道。如果你能替我解决这个疑问,”布雷戈右手按在腰侧垂悬的大布袋上,”这是我的冠军奖金,我把它们全数作为你们的酬劳。这些金币对我没有丝毫意义。” “一共多少个?”埃林问。 “七百。你们愿不愿接下这工作?” “让我们商量一下。”埃林碰了碰乔贞的肩膀,两人走到到房间外面。 “不管你怎么想,我觉得他要给出七百个金币,简直是疯了。”埃林说。 “这不像你的口气。” “我觉得,试试也没损失,是吧?好了,你知道我是不遮遮掩掩的人,我是想要这笔钱来挽救我失败的投资。我三你四,怎么样?” 乔贞想了想。“这个要根据情况来定。” “你这话什么意思?” 乔贞把关于伊多利的事情告诉了埃林。 “喔,这可了不得啊,乔贞。我还以为我弄丢一百个金币已经够糟了,你竟然……” “情况还会有改变,说不定我会找到那笔钱。” “三年没见,看来你好不容易学聪明一些了。要是以前你绝对想不出这个主意。” “不管怎么说,我的任务不光是拿到五百个金币,还有活捉伊多利。任务已经失败一半了,我至少可以补偿另外一半。而我自己,不需要额外的钱。” “也就是说,如果替布雷戈办好这件事,我有很大的可能性只拿到两百,但也有很小的可能性拿到全部七百?乔贞,你把我推到赌局里面了。这样可不公平。” “不公平?如果我愿意的话,你有百分之百的可能性一毛钱都拿不到。你得记住,布雷戈要委托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已经占了很多便宜了。” 两人回屋里后,乔贞看见布雷戈显得有些不耐烦。“我们接受你的委托。”他说。背后的埃林一脸无奈。 乔贞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发展,但他把这看成是一个机会。这一次奇怪的决赛,和宾其修克脱不开关系。如果就这样趁决赛后的混乱偷偷摸摸离开藏宝海湾,不给地精商人一些惩罚,乔贞会难以原谅自己。宾其修克必须为窥探和试图交易自己的过去,而付出报偿。 而且,如果事情发展很顺利的话,那么也许——也许能通过宾其修克得知,她在哪儿。乔贞清楚这是一种乐观得荒谬的预测,但他没办法把这想法从脑中抹除。 第八章 乔贞望着古拉巴什竞技场那爬满藤蔓,砖块间布满各类小虫巢穴的墙壁,不由得回想起追逐伊多利的那个雨夜。黑夜中的竞技场就像一头蛰伏在雨林中等候猎物的巨大海兽,阴郁而危险。但白日中的它,阳光和树影交织在墙壁表面无数深浅不一的绿色纹路上,让人移不开眼睛。无论这其中流过多少血,滋生了多少恨意,古拉巴什竞技场都用它沉重的身体承受下来。 像所预料的一样,宾其修克的人并没有立刻找上他。但今天早上离开藏宝海湾的时候,乔贞感觉到有两个人在跟踪自己。那是两个非常懒惰、不坚定的跟踪者,虽然也可能是假象,但乔贞顾及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来到这里,就要好好做自己的事。 他和埃林商量好,自己从竞技场方面开始调查,寻找直接的疑点和线索,埃林则负责进入地下赌局,寻找相关的讯息,同时进一步确认伊多利的五百个金币的去向。这样的安排应当是合适的,因为埃林比他更容易融进赌场——或者说,本来就是个赌徒。另外,因为乔贞的身份已经在宾其修克眼下暴露了,所以通过不用和太多人接触的方式来寻找线索,也更安全。 观众席下方的通道,连接着选手们的准备室。一共有四个房间,东西南北各一。乔贞走在潮湿的走廊里,两旁的墙壁上的火炬都熄着,因此这其中几乎完全漆黑。黑暗中,不停传来小虫潜伏、爬动的声音。 沃苏瓦决赛当日从南门进入竞技场,布雷戈则是北门。乔贞来到走廊南端的尽头,沃苏瓦的房间外,拉开沉重的铁门。门把上缠绕着一些铁链。 他走进去,发现这其实是个很局促的房间。屋子中央有一把巨魔风格的石椅,除此之外再无它物。通向角斗场地的铜门由机械装置制动,选手没办法从屋内打开。而通向走廊的一侧门,则可以从外面封住,例如,用乔贞看见的铁链锁住门把。 乔贞把走廊门关上,屋子里成了一个纯粹黑暗的空间。选手们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视力被封锁,只能用耳朵和皮肤来感觉观众席上的震颤。两侧的门都紧闭着,让他们无法逃避,直到通往残杀的大门打开。有一些光从铜门的下端透进来。乔贞起初不理解这样设计的用意,这根本无利于选手平静心态——但即刻后意识到,在这里发生的不是体育比赛,而是无序的阴郁厮杀。 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了一种熟悉的,让人不快的味道。就像灼烧昆虫表皮一样,一种刺鼻的辛辣。此刻,这味道非常淡,但黑暗的环境利于乔贞集中自己的嗅觉。起初,他联想到了那天晚上和沃苏瓦对质时,从他身上传来的混合草药味;但当下的味道更单纯一些。 是焚烧”晚餐”的气味。 虽然嗅到一天以前留下的味道并不会有不良反应,但乔贞还是闭住了气,转身准备离开房间。就在这时候,伴随着铜门升起的声音,他发现从门缝渗进脚底的那片淡淡光线逐渐扩散开来。有人在外面打开了通往角斗场地的门。 “谁在里面?”打开门的人身体逆着光,让在黑暗中处了好一阵子的乔贞完全看不见他的面容。 “藏宝海湾的人。”乔贞回答,同时缓缓地接近来者。 “不要动,就站在那。”陌生人说。“没见过你。你来做什么?腰带上还带着武器。” 乔贞逐渐看见了对方的面容。那是一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类,猎户打扮,但衣着的材料和武器都是非常精致的高价品。他一边警告乔贞,一边把右手卷成拳头慢慢抬起,仿佛握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我想来看看沃苏瓦的准备室。昨天的比赛,没办法让人服气。”乔贞选用了折中的回答。不编造,也不透露自己的身份。 “不服气?你输了钱不服气是不是?那到这儿来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光是为了钱,这位先生。我非常敬重断牙的沃苏瓦。我不指望自己能发现什么,但就是来看看……不然内心总有些不安。就这样。” 陌生人沉默了一下,把右拳放下。乔贞这才发现,他的拳心原来捏着一根极细、约一指长的木管,现在落进了他的口袋里。 “出来说话吧。”他说。 乔贞从铜门下走出房间。照耀在椭圆形角斗场地上的阳光,似乎比落在树冠上的时候还要强烈几分。 “你叫什么?”对方问。 乔贞临时编造了一个假名。随后,对方报出了他的名字:“我是奇纳·玛兰多,到这儿来的目的和你一样。” 乔贞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奇纳……半决赛里沃苏瓦的对手?” “啊,你还记得。这次比赛的两名决赛选手太突出了,我还以为所有人都会忘记我的名字。我是不会忘记沃苏瓦的,他给留下了这个。”他举起左手,无名指和小指的皮肉仿佛都溶化掉了,只剩下骨头外薄薄的一层,呈现出腐坏的黄绿色。“我自认也是用毒的好手,但他完全是另外一个层次。” “冒昧问一句,刚才我看到你的拳头里面……” “这是我的武器。虽然作为一个猎人,使用这样的东西有些奇怪,但是……”奇纳把那小木管又拿出来,做了一个吹出的动作。“如果我刚才真的这么做了,毒针就会插进你的脖子。” “噢……原来如此。你用它来对付过沃苏瓦吗?” “完全没用,真是惨痛的回忆。他似乎不需要做什么真正的努力就能闪避我的攻击。我输得心服口服,而且很庆幸他给我留了一条命。布雷戈的半决赛对手就可怜得多,连全尸都拣不着。” “那可真不幸。你是冒险家?打扮和普通的猎人不一样。” “没错,你可以说我是冒险家。我想那就是我使用这种奇怪武器的原因。当然,弓箭的损害还是最大的,但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拉弓的机会。这玩意我训练了十多年了,射程不逊于短弓……只是现在我也没那么自豪了。你也看了决赛吗?”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到这儿来。说‘看了’不是太准确,因为我们都没有真正看到什么东西,比赛就结束了。” “一刀倒地,我是不知道你怎么看的,有的蠢货还为这样的结果而兴奋……他们不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实力有差距的结果。我和沃苏瓦战斗过,有绝对的资格提出怀疑。我是说……他似乎毫无目的地站在那儿,就是为了等着那一刀斩在自己身上!” “他站在布雷戈面前,就像一个快要散架的假人。”乔贞借用了埃林的比喻。 “没错,你说得太好了。不过,我也许比你看得清楚一些,作为半决赛选手,我能得到比较好的位置。沃苏瓦还是往常的沃苏瓦,只是……缺乏真正属于他的活力。老实说,我一开始以为他是不屑于躲避那一刀,有更简单的应对办法,没想到……” “沃苏瓦打败过你。但听起来你丝毫不怨恨他。” “怨恨?怎么会呢,老兄。崇拜他的冒险家多得数不清,我原先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员,但如今能和他在同一个竞技场上拚斗,这可是非同一般的经历,有了这个故事,以后我能弄到不少免费酒肉,接到不少好工作呢。两根手指不算什么,虽然这让我现在不太拉得开弓,但也给了我机会好好锻炼吹箭的工夫。” 乔贞明白奇纳的意图了。以后当奇纳在别人面前高声说出“我曾经和断牙的沃苏瓦决斗过”的时候,他希望别人的反应是“就是那个被陷害而死的英雄断牙沃苏瓦”,而不是“噢,那个决赛里才一刀就败阵的巨魔”。 “那么,你有什么发现吗?”奇纳问。 “没有,我也只是来随便看看,不指望能发现什么。” “准备室里面呢?” “就那样,黑黑的,什么都没有。”乔贞不打算把”晚餐”气味的事情透露出去。 “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有些泄气。可能我们俩做的都是徒劳的事吧……不过,能认识一个和自己想法类似的人,还是很不错的。我该回去了,再见。” 话毕,奇纳从观众席上的出口离开了竞技场。 他仅仅因为陌生人的话,就泄气放弃了搜索?虽然他不像一个非常认真的人,但这点还是很奇怪。 乔贞确认奇纳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才回到准备室里,希望找到“晚餐”焚烧后剩余的灰烬。但是他发现,准备室正对着走廊的墙壁上,竟然亮起了白色的光。那儿本应是漆黑一片的。 他皱了一下眉头。也许是太专注于和奇纳的谈话,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他穿过准备室,来到走廊上,发现地面上有一枚火把亮着,看起来像简易的低明度照明弹,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这狭窄的区域。在这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枪弹出膛的声音在走廊中爆发得极为刺耳。乔贞站在亮光里,他是唯一的目标。子弹打在身侧的墙壁上,碎石飞沫迸散出来,乔贞感到右侧腹一阵刺疼。他连忙下伏,正好瞥见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右腿后方。他用脚底做重心迅速回过身,看见一名地精执着斧头劈过来。 乔贞往右边一滚,但是没有完全避开这一击。地精的重心和攻击点都非常低,下伏的人也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他的斧头劈在了乔贞的腰带上,匕首脱落出来,滑落在不知远近的黑暗中。 我还以为他们放弃了跟踪,真是大错特错了。执斧的地精再度冲过来,与此同时第二发子弹射出,擦过了乔贞的肩膀。黑暗中的枪手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会误伤同伴。或许对会派出自杀炸弹小队的种族来说,谈论保护同伴是没有意义的。 乔贞左手沿着墙壁往上一伸,探到了缠绕在门把上的铁链,使劲一拉。铁门打开来,坚硬的额角撞在了冲过来的地精面部。一些鲜血溅到了乔贞的手上,更多的洒在地面。第三发子弹也被铁门阻挡,在黑暗中迸发出火花。 面部毁损的地精瘫倒下来,乔贞拿到了他的短斧。非常不顺手,斧柄上雕有宾其修克船队的徽章:一艘商船正面破浪而来,船体两侧的水花溅到空中变成金币的形状。一直掩藏在铁门后不是办法,虽然枪弹无法穿透,但是乔贞不能让对手逃跑。 走廊是有弧度的,所以枪手不可能离得太远。根据乔贞对来路的记忆,敌人应该在二十码左右的地方。接下来近十秒内,枪声都没有再响起。地精也在考虑应对方式。如果他打算逃跑的话,无论怎样危险,乔贞也只能选择追上去。 他看了看身边已经奄奄一息的地精。 二十码外的地精枪手,通过火炬照出来的影子,判断铁门后乔贞的动向。影子已经有近半分钟没动弹。宾其修克下的命令是:“一旦他走到了竞技场,或者更远的地方,立刻射杀。”无奈的是,他们半途跟丢了乔贞。既然幸运地再次发现了,就不能让他脱逃。 他决定主动接近。只要影子不动弹,他就是安全的。接近铁门后,就算乔贞突然冲出来,地精相信优势也在自己这边,因为乔贞必须花多余的时间压低身子,才能用那把短斧砍中他。但对执枪的地精来说,近距离的人类实在是一个不费力气就可击中的目标。 地精慢慢地移动步子,端着枪,并没有刻意压低脚步声。当离铁门还有八码左右距离的时候,他才注意到,一滩暗红色的浓厚液体从阴影里溢出,覆盖在了火炬上。 是同伴的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火炬已全然熄灭,走廊一片漆黑。他一时慌神,胡乱开了一枪,然后转身想拉开距离,但已经来不及了。斧头砍进了他的背部,把脊梁骨断成两截。 乔贞没有拔出斧头,他不需要地精的武器。方才他一直等待着,在估算枪手的距离足够接近后,迅速割断了第一个敌人的脖子,大量放血,熄灭了火炬。 他伏下身来,想寻找自己的匕首,但是右腿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摔倒在地上。枪手最后的一发子弹击中了他本打算好好保护着的右腿。这一仗打得真是太难看了,他想。 评论: 这才是杀人啊……比起花里胡哨的搏斗,最简单最有效的策略才是最重要的。 动作简单粗暴直接~~~但是很实用,写实派~~哦也~~ 第九章 嘈杂的赌场里,充满了各种难以辨明的气味。埃林深呼吸了一次,环伺周围,大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毕竟这曾经是他熟悉的环境,只是在加入军情七处后,就很久没有到这类地方来了。他摸了摸左边口袋里少得可怜的几个筹码。方才,门口的保镖拦住他,说不兑换筹码的人不准入场。为了能在赌场里呆多一些时间而不招致怀疑,埃林玩了两次轮盘赌,谨慎地在外围下注。他赢了。准备第三次下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把多出一倍的筹码扔回了口袋里。 这座赌场位于藏宝海湾中层和下层的交界处,是庞大的地下赌博网络中最显眼的一间,也是角斗大会赌局的主要投注站之一。上层的居住者们自然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也是埃林决定从这儿开始调查的原因。乔贞认定伊多利参与了赌博的理由是:即便五百个金币,也无法偿还他的债务,如果他把金币掩藏起来,逃到外地,那么无论过多少年再回来,他的境况也不会因为这五百个金币而得到好转。在短时间,甚至数天内赚取足够金钱的办法,只有把它们投入赌局。 但是埃林想,伊多利的钱未必就投入了角斗大会的赌局中,乔贞太执着于此显然是个错误。伊多利虽然是个蠢货,但作为一个还算成功的诈骗犯,他喜欢对自己的金钱保持着控制力。投放到自己完全无法影响比赛结果的角斗大会中,显然不应该是伊多利会做的事。也许大会过于显眼,再加上乔贞没什么做赌徒的经验,让他产生了误判。只要想赌,方法是无限的。 换句话说,需要调查的路线也是无限的。乔贞,你给我安排的好工作! 埃林打算好好考虑开始调查的方式。 直接抓个赌场工作人员来问:混小子,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伊多利的人到这儿来?他的长相么,嗯,比你更没出息一些。 在某些阶段,这样做不是不可以。但一上来就这样,等于是找死。首先要做的,是确认伊多利可能接近的人群。根据乔贞共享的情报,伊多利出生于下层,神经质,内心软弱,贪图小利,极度畏惧暴力——看来,从和他类似的人开始着手,最为有效。在地下赌场里,这类人会群聚在一起,相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然后战战兢兢地互相吸食对方的骨髓。 埃林的目光投向赌场的外缘。凡是没有多少赌资,或者不敢投入太多赌资,却又想一尝刺激的人,汇聚在这些地方。植根于下层阶级的地下赌场,也并不会为难这些人,在设立了相当低的投注上限后,任他们在灯光昏暗的地方,用微薄的成本,买来奢华的梦。 很多桌子都空着。看来在角斗会空前的大赌局完结后,有收获的人不会再来这个地方,而失败的人已经没有踏进这儿的余力。 埃林注意到了一名独自坐在牌桌前等待对手的女性。首先,一名女性单独坐在赌场外缘,就很不寻常了;而且,她竟然还化了淡妆。来自下层的女市民常常用浓妆艳抹来掩饰自己的疲乏,但她化的却是对自己颇有自信的淡妆——可是在昏暗的赌场外缘,又有谁会注意到?更奇特的是,她身边的一圈桌子上,没有任何赌客,仿佛那些远比她肮脏、缺乏活力的人,都在避开她。 埃林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袖,上前在她的对面坐下。 “你好,女士。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大概一个小时吧。”她说。 “那可不太寻常。我是说,像我这样的游客,总是迫不及待地要见识这样一位引人注目的女士,拥有什么样的牌技。” “你真的这么想?”女子抖了抖右手中烟管的烟灰。“那么,你是打算这样坐着奉承我呢,还是来玩一把?” “玩哪一种?” “侯得伦。” “侯得伦?”埃林掩饰住带有讥刺意味的笑意。拥有五张共用牌,两张暗牌的侯得伦,通常是上层住民们进行不设赌注上限的豪赌方式,在仅有两人的小额赌局中,它的刺激度和魅力都会像洪水冲破堤坝一样下泄。 “怎么?没有和我玩牌的诚意的话,就尽早离开。” “不,我只是很久都没有机会玩侯得伦了……今天能和你玩一把,很幸运。开始吧。” “小盲注十个铜币,上限二十个银币。两位接受吗?”发牌员问。根据赌客的穿着来确定投注额,算是发牌员们给赌场外缘赌客的特别服务。按照平均水准来看,这样的小盲注还算合理,上限就有些不切实际了。 “接受。” “没错,接受。” 第一轮开始了。埃林看了看手中的两张暗牌:4-8,没什么意义。女子翻看自己的暗牌后,盖回桌面,把十个铜币的小盲注用食指和中指弹到桌子中央。埃林跟上二十铜币的大盲注。发牌员亮出前三张共用牌:3-6-q,埃林仍然没有任何机会,但还是跟注。小额赌注的好处就是可以花时间试探。要是在不设上限的赌注中,拿到4-8,他可能会在前三轮加注的时候就弃牌。 第四张共用牌是5,赌注增加到一个银币。现在埃林有机会凑成一个顺子,而女子似乎正在犹豫。最后她决定加注。最后一张共用牌是8,她把赌注加到四个银币。 手里只有一对8,但埃林还是跟了注。两人摊牌,女子的暗牌是一对k,拿走了全部八个银币。 “喔,你的牌玩得很大胆。”埃林说。 “这只是第一局。” 女子有个看似大胆的策略:靠着一对k的暗牌来逼迫埃林弃牌。如果是在不设上限的牌局里,这样的做法要么是有勇无谋,要么是拼死一搏,但现在的情况下,这只是非常欠考虑的多余技巧。埃林笑了笑,这种幼稚的策略,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通晓了。 接下来的牌局里,埃林确认了:她可以说是一个激进的初学者。战胜别的初学者没问题,但面对他这样的老手,就只有离席的份。她滥用太多不稳定的技巧,情绪也外露得很明显,致命的是她掩饰情绪的动作更明显。 第二局女子继续进攻,但是在赌注达到八个银币后,她的一对2和一对j败在埃林的三条j之下。第三局埃林采用女子第一局的技巧,加上更合理、稳定的加注方式,靠着一对暗牌a逼迫女子弃掉了手中的顺子。接下来埃林只丢了寥寥数局。女子比较精彩的一局是靠着最后出现的方块a凑成同花打掉了埃林的葫芦,但显然她自己都很惊讶于这次胜利。 一个小时后,埃林手中的暗牌是5-6,而前三张共用牌则是4-8-10。女子压上了剩余的所有筹码,因为没有再加注的可能,两人必须现在摊牌。 埃林把暗牌摊开后,女子睁大了眼睛。她的暗牌是两张10,加上共用牌成为三条。埃林的唯一机会是凑成4-5-6-7-8的顺子,即便如此,女子还是很有可能用三条10,加上两张4或者两张8的葫芦击败他。 第四张共用牌翻开了——7。女子身子往后一摊,嘴唇抿起。当看到最后一张牌是无关紧要的k的时候,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肩膀松了下来。她抽了一口烟管,抖抖零零落落的烟灰。虽然埃林这最后一把纯粹是靠着运气,但眼前这名激进的初学者,终于认识到自己就算逃过这一劫,也是不可能翻盘的了。 “你打得很有趣。”埃林说。 “哎,我得走了。”她离开席位。 “等等。”当她接近埃林座席的时候,他站了起来。“我想请你喝一杯,怎么样?” “为什么?”女子瞪着他。“就因为你赢走了我的钱?” “因为我有失礼之处。我是外地游客,而你是本地的女士……看来今天运气都在我这边,我应该提出分摊金计划,却没有这么做。这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我想向你道歉。” 分摊金计划指的是牌局结束后,拿走全部筹码的胜者,分出少量金额给所有败者,是一种降低心理压力、保住一定财产的策略。假若明显占优势者提出这个计划,那将是非常引人注目的礼节。 “分摊金?”女子笑了,片刻后继续说,“你在这种地方玩上限二十个银币的侯得伦,还想弄分摊金?你其实是上层的人,闲得无聊了乔装打扮到这儿来解闷,是吧?” “那么,愿意还是不愿意?” “好吧,你挺有趣的。老实说,因为和你打了这一轮,我下个月的生活得伤脑筋了。就陪你喝一杯吧。” 两人来到赌场里的吧台坐下。这里的酒,即便在并非什么贵族的埃林看来,也只能对付着喝而已。当然,它们的价位也足够让兜里只有八十个银币的埃林喝到天亮。他指示酒保按他的办法调好两杯酒,送到两人面前。 “你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嘬饮了一口深琥珀色的酒液后,她说。 “其实,我一直在到处旅游。至于我的出生地……不说也罢,已经十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怎么,你玩起神秘来了?” “那倒不是。四处游荡的时间长了,一旦觉得故乡不再重要,就不太愿意把它提起。反而是藏宝海湾,对我来说还是很神秘的地方。” “这里的神秘,你一定不想了解得太多。” “比如说?” “比如……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在牌桌上等一个小时?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也许会等一个晚上。” “噢,这个我非常渴望知道。是在等一个人吗?” “不。” “那是为什么?” “他们害怕。” “我不明白。” “他们害怕。”女子闭上眼,把酒喝掉一半。 埃林对这话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他想拐弯抹角继续追问的时候,女子开口说:“那么,你都靠着什么来生活呢,游客先生?”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梦想成为吟游诗人,”埃林故意清了一下嗓子,“我知道听起来很可笑。不过,等我长大一些以后,才发现这行当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浪漫、自由。大部分做这行的人,都只能长时间呆在有固定观众的地方。但四处旅游着生活的梦想,我从没有放弃过。所以我做所有事情来支付旅费:抄写书信,保镖,牧马人,什么都有。还有……玩牌。” 这些话要是让乔贞听见,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不过……反正这远远算不上我最脱离实际的搭讪谎言,埃林想。 “啊,你把我的生活费卷走用作你的旅费。” “所以,我现在不是正在赔罪么。话说回来,你说我让酒保调的这两杯酒怎么样?” “不知道。” “噢,少来了。我急着想知道你的评价。”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奇怪地显得有些无奈。“尝起来就像它应该是的那样子吧。”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埃林不断提醒自己:我应该是来查案的,但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集中到眼前的女子身上。从第一眼看见她独自坐在牌桌上开始,埃林就觉得她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她化淡妆,香水却过于浓烈,像是为了掩盖某种气味;她的手指纤细,指尖上却布满小伤痕,而且指甲都挫平了;她大口大口地吸烟,但似乎并不真正享受烟雾在喉中缭绕的滋味。 “我得说,现在我觉得你也是藏宝海湾的神秘之一了。”埃林说了一句实话。“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歌洛卡。你呢?” “埃林。” “好吧,旅游家埃林。”她望着他的眼睛。“我还有一个名字,你想知道吗?” “当然。是什么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或者说……光是嘴上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 “啊,这可真折磨人。我要怎样才能了解?” “你知不知道夜鲷巷在哪儿?” “当然知道。作为一个旅游家,这一个星期我已经快把藏宝海湾的街道都走过了一遍。” “夜鲷巷口,有一栋白色的屋子,是我的家。今晚九点到那儿去,我就会告诉你。” “这可真是古典式的……邀请。” “那么,你会来吗?” “荣幸之至,歌洛卡小姐。” “不要失约,否则你会永远失掉你想知道的秘密。埃林。” 她放下酒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离开。 歌洛卡,歌洛卡。埃林思虑着,这或许是他无数次类似的经历中,最奇特的一次。从坐上赌桌开始,他就一直掌控着主动权,但是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慢慢失去了它。自己的谎言似乎并没有对她起多大作用;她对自己真实的一部分更感兴趣,却不愿拆穿他的谎言。她的神秘和矛盾性,深深吸引了他。虽然调查没有实际进展,但是埃林相信自己今天会有不一般的收获。反正,时间总是有的,他想。 评论: "用微薄的成本,买来奢华的梦" 这句话说的真赞,一语道破底层人士的辛酸与人人都有的那颗虚荣的心 第十章 晚上九点一刻,埃林在歌洛卡的带领下进入了白色屋子。穿越走廊后,他们来到了歌洛卡房间的门口。 “稍等。”歌洛卡推了一下埃林的胸口,让他止住脚步,然后把半个身子探进房间说:“不好意思,我有客人来了。……对,是男人。你还挺爱多管闲事的。先到图沙那边吧,让他给你治伤。” “不好意思,”她回头对埃林说,“是我的一个病人。” “噢。”埃林心不在焉的回答。但是当屋内的男人走出来的时候,他瞪大了眼睛。 “乔贞?怎……你也在这里?” 当他发现乔贞裸露着上身,还打着赤脚,衣物都抱在手里的时候,表情显得更别扭了。 “啊,埃林。我倒不奇怪在这里看见你。”乔贞的眼神在埃林和歌洛卡之间来回了一下。“看来我打扰你们了……不过,我不是让你到赌场做调查的吗?只要把报告交给我,接下来你就可以做自己计划中的事。” “你们认识?”歌洛卡说。 “歌洛卡,这家伙怎么跟你介绍自己的?游客,诗人,还是牧马人?” 歌洛卡转向埃林,盯着他。“每样都有一点。” “埃林,这一套你用了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有进步。”乔贞说。 “乔贞,别说了。歌洛卡,我可以解释……嗯,如果你把我的话当成纯粹的谎言,那是很不负责任的……” “噢,不是纯粹的谎言?那你要我怎么看待?” 歌洛卡打了埃林一个耳光,然后立刻转过身奔回自己的房间里。 “她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埃林。这一巴掌连腰劲儿都用上了啊。”乔贞暗自想,这比自己挨打的那一次要用劲好几倍。 “糟糕,乔贞,你说了些什么?我好像暂时听不见了。”埃林的左手按在自己的耳垂下。 “我说,你到底在做些什么?赌场的调查呢?” “噢,我确实去了赌场……话说回来,她到底是什么人?” “伊多利的姐姐。” “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埃林,就算我告诉你,你还是会做今天这件事,只不过会事先考虑怎么不让我发现。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的这儿、这儿,都缠着绷带?”乔贞指了指腰部和右腿。“有两个地精要打爆我的脑袋,挖出我的心脏的时候,你却不把调查当一回事,只玩你自己的那一套。这三年来你到底做了些什么?” “乔贞,不要对我发火。对,这是我的错,不过也是一个意外……” “埃林,到此为止。你要面对这个事实:我是你的上级。我让你执行的任务,你不能不当一回事。在赌博里扔掉一百个金币是天大的笑话,按道理来说,我不应该和任何做出这种蠢事的人合作。现在又给我来这一套。三年前你勾引女子妨碍了调查还可以容忍,可是现在你已经二十八岁了。我老实跟你说,现在暴风城和七处的局势变化得很厉害,再不看清现实,会吃苦头的。我要去对面房间里上药了,给我好好看着歌洛卡,她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证人,不要让她情绪太激动。明白了吗?” “……明白了。” 乔贞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图沙的房间里。似乎手里永远都执着镊子的图沙,指了指屋子中央的病床:“坐到这里来,乔贞兄弟。” 乔贞坐上去以后,图沙用镊子夹着一片沾了药液的纱布靠近他,抽了抽鼻子,发出很大的嘶嘶声。 “啊,这气味……” “什么?” “我闻到了‘晚餐’……非常浓烈,纯度非常高,乔贞兄弟。它们缠绕在你的身体周围,只是暂时还不能侵入灵魂。你这是打哪儿来?” “我这些天口袋里一直收着半包,但不是我用的。”乔贞还留着支付班杰下次工作酬劳的份量。 “不,不。我早就知道你带着十二克半的‘晚餐’,但那只是品质非常低劣的成品。没有充分滤走杂质,烘烤火力也不够。这种难受的气味让我的鼻子痒得厉害。但今天……你沾染到了一种品位非常高的‘晚餐’,纯得像血浆,浓得像鱼脂。看看,我手背上的汗毛都因为这另一种气味耸起来了。” 乔贞试着闻了一下。除了总是环绕在这房间里的消毒药水气味,他什么都闻不到。 “你说这些很有趣。我今天确实呆过一个焚烧过‘晚餐’的房间。” “噢,那就不奇怪了。用得上这个品质‘晚餐’的人,无论是谁,一定是位幸运的富豪。” “为什么你对这些东西特别熟悉?” “我想,首先因为我每周都要治理五、六个过量使用的中毒者,”图沙一边给乔贞擦药一边说,“更关键的是……你不知道‘晚餐’是我们巨魔的一个支系发明的吗?” “没听说过。”乔贞多少有些惊讶,虽然他知道这种危险的粉末远在他进入七处之前就存在了。 “那原本是我们族群的神官在进行灵魂仪式时,为了更好地通灵而使用的药物,用它烧出来的烟雾也可以加速伤口愈合。当然,那时候它有一个神圣的名字……啊,都是过去了。老实说,现在看见它沦为人们用来逃避心灵的东西,我真是伤心得厉害……好了,乔贞兄弟,现在我们来把你腰间的石头碎粒都拔出来,请放松。” 加速伤口愈合?“我听说沃苏瓦曾经用烟雾来给布雷戈熏伤口……他用的会是‘晚餐’吗?” 巨魔突然停下镊子的动作,笑了起来。 “失礼了,乔贞兄弟,我真没想到你会问这个问题。是啊,沃苏瓦不使用‘晚餐’,还有谁会使用呢?”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乔贞警觉起来。 “这本不应该说出来的,但你对歌洛卡女士那么友善,我就告诉你吧。在我们族群里,‘晚餐’的配方本是个秘密,由一名神官和他的后嗣代代相传。你觉得沃苏瓦为什么要四处游荡?他就是神官的直系子孙,应该死守配方的人,但是却把它从通灵的重要材料改造成毒物,卖给了你们人类。到底是怎样的恶灵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做出这种错事?为了逃避责任,他只有从族群里离开。乔贞兄弟,你的肌肉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我正在处理最麻烦的伤口呢。” “你和他同一个族群,”乔贞说,“那么你也痛恨他做出这件事。” “怀疑我做过些什么,对吧?虽然知道你会这样想,我还是抖露出这些事情来,到底是为什么呢?唉,实话说吧,我希望我有那个能力。我们是个非常弱小的族群,只剩下不到两百人,而持有配方的神官,几乎是唯一训练有素的战士……这也就是沃苏瓦为什么能轻易逃脱的原因,也是他为什么能被冒险者们讹传成英雄的原因。但是,见证了他的死亡,我确实很开心。遗憾的是,我们也许永远找不回‘晚餐’的原始配方了。” “我听歌洛卡说,你是当时在场的医生之一。” “正是。” “你怎么看待他的死?” 图沙抬起头。“我的回答也许会让你失望,乔贞兄弟。” “我没有什么特别期望,也就不会失望。而且听了你刚才那些话,我已经觉得很值得了。” “当时倒地后的沃苏瓦,和现在的你有同样的气味。你今天去过的地方,是沃苏瓦的选手准备室,对吧?” “老实说,我现在很佩服你的鼻子。” “可能会让你失望的就是:沃苏瓦死得平淡无奇。他在赛前使用了过量的‘晚餐’,布雷戈的一刀虽然不致命,但是加速了高纯度‘晚餐’在他血液里扩散的速度,引发中毒猝死。你也知道,每个人在用过它之后,都静静地坐着,躺着,等待失明的到来……沃苏瓦却要去面对那个可怕的兽人。噢,这连我自己听了都很失望。他应该有更配得上罪人身份的死法。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好了,乔贞兄弟,都包扎好了。对了,我还有一点想补充的。” “说吧。” “他的断牙。作为巨魔,让自己的牙齿被折断显然是愚蠢的行为,因为它会影响到我们整个大脑和身体的机能。”图沙敲了敲自己的牙齿。“你看我的,多结实。如果说他就是因为牙齿折断才脑子坏掉,犯下这么多罪过,那我倒可以理解。” 图沙高声笑了几下,乔贞没有再说话。即便沃苏瓦真的死得这么窝囊,还有一个疑点:他在准备室里是自愿吸下“晚餐”的吗?那是完全的密室。此时,图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无论如何,祝愿你的工作获得成果,乔贞兄弟。”虽然这已经算不错的成果了,但乔贞暂时并不打算把这些情报共享给埃林。出了今天这件玩忽职守的事,他怀疑埃林会带着这些情报去找布雷戈,称已经结案了,立刻索要七百个金币的报酬。 他穿上衣鞋,回到走廊上,发现埃林还站在歌洛卡的房间前。房门紧闭着。 “她什么也不回答。”埃林说。 乔贞上前敲了敲门,说:“歌洛卡,是我。你没事吧?” 屋里还是很安静。 “不管我的同事说了些什么,我代他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好道歉的?”她在屋里说话了。 “因为他……”乔贞有些语塞。“骗了你。” “就因为骗了我?说得真轻松。”歌洛卡猛地打开了门,妆已经洗掉了,目光直逼埃林,埃林不由得身子往后斜了一下。“我靠处理尸体生活,他们都叫我‘死神女士’,这就是我的另一个名字。听起来没什么魅力,对吧?我厌倦了每天埋在尸堆里,偶尔也想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生活,找些乐趣。这下倒好,我改头换面到赌场,模仿那些中上层女人的姿态,希望能等到一个不会用带偏见的眼光看我的男人,却遇上了你,不光拿走了我的钱,还要继续欺骗我。而你呢,”她转向乔贞,“突然就这么出现,告诉我伊多利死了,现在又心安理得地到我这儿来治伤。一定是得罪了人,不敢上正规的医院,对吧?滚你们的吧,两个混帐男人,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离我越远越好!” 她再次摔上了门。图沙从屋子里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又缩回去。 “她把你也捎带上了。”埃林说。 “是谁让这件事开头的?” “我能怎么办,乔贞,我已经两个月都没有约会了。” “埃林,听好,”乔贞盯着埃林,让他还不打算收敛的戏谑态度完全给惹怒了,“你最好学着改变一下态度,现在就开始。不然你很快就会付出代价。” 埃林皱起了眉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在威胁我。你说我三年没有改变……在我看来,你也许是变得太多了,乔贞。” “没错,我改变了很多,那是因为我这三年经历了很多。你不适应?没人关心,至少我不会。” 乔贞转身大步离开。走出屋子后,他感到伤口又痛了起来。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些黑色的脊背翻腾出层层波浪。此时,乔贞的内心中不仅有对埃林渎职的愤怒和失望,还包含着导致歌洛卡情感崩溃的自责。完全彻底地孤独两年后,重新回到人心中的他,有些手足无措。 第十一章 乔贞站在一栋废楼的二层,朝外窥伺。这里曾经并排着几个房间,但如今墙壁都已经打掉,材料让迁居的住户带走,变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虽然久已无人居住,淡淡的鱼腥味还是从废旧的木板缝间,和墙上腐烂着的渔网中发散出来。高高探出的屋檐把乔贞的身影笼罩在阴影下。其实,他已经在这里藏了两天两夜了。自从杀死地精刺客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水手之家。 这里的视野很不错。只要略微探出身子,就能看到这条杂货街的开端和尽头。但乔贞不能这么做。他必须藏在阴影里。 熟悉的身影出现了:班杰。他按照乔贞一贯的指示,装成闲逛的模样,从杂货街的西端往东端前进。他掂量掂量糕点铺里奶酪的重量,又到附近的渔具店拿起廉价鱼竿摆弄。动作夸张了些,但还算挺有效的,乔贞想。为了确认有没有人跟踪,他目光的焦点放在班杰身后的一截路段。 接近乔贞呆着的废楼后,班杰加快了速度。在他后面二十码左右的地方,一个身披灰色斗篷的人吸引了乔贞的注意力。从身材来看,他像是衣服下加了大量衬垫而显得大一号的人类,但步伐非常不自然,又像是身形较小的兽人或者巨魔。他的面部完全遮在斗篷帽下,双掌也缠满厚纱布。这时候,班杰走过了乔贞所在的楼下。乔贞快步移到十五码外的下一扇窗,看见不光是班杰,裹着灰斗篷的人也移动了相应的距离。虽然人群熙攘,但他的目标非常明显:要跟着班杰,因为他总是和班杰保持在一条线上。 这不像是通常会为难班杰的那些小混混,因为让他们做坏事的时候遮住脸不让人看见,不显露一下自己的威风,这比吃一顿老拳更让他们难受。裹着斗篷只有一个原因:即便自己的行为暴露了,这名跟踪者也绝不允许自己的身份也一并暴露。 乔贞走下楼,沿着墙壁,掩藏在街道的拐角处等待着。数秒钟后,班杰出现在视线内,他没有发现乔贞,继续快步朝街道东端走去。乔贞要等待的是跟踪者。 他预估的时间是二十秒,但三十秒过去后,跟踪者仍然没有出现。乔贞从拐角后闪出身,发现对方已经折回,身体被人群所遮掩,只能看清楚灰色斗篷的顶端。 跟踪者发现自己了?如果事实如此的话,乔贞现在就要搞明白跟踪者往回撤,是为了逃跑,还是要把自己吸引进陷阱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乔贞都只能追上去。他不能再让可疑的人知道自己在藏宝海湾的动向了。他追踪着斗篷的灰色影子,在人群中前进。 因为要时刻注意附近的地精卫兵,并且躲避他们的视线,乔贞的反跟踪并不顺利。但幸好这是一条没什么分岔路线的大街,所以即便临时跟丢了,也还能比较快地赶上。 穿灰斗篷的人一刻也不放慢步子。他显然要快些远离此地,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才没有放开步子全力奔跑。在接近街道出口的时候,一架由好几个人拉着,运用大型鱼货的车子拐进街道停下,他趁机闪躲到了后面。等乔贞绕过这辆车子的时候,面对着前方分叉的两条小巷,对方已经失去了踪迹。 乔贞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左方小巷里,穿着灰色斗篷的人正踏上路边的一条楼道。乔贞奔跑起来,接近楼道的时候,对方察觉到自己被追赶着,想加快脚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乔贞将匕首连刀柄一同投过去,砸中目标的腰部,让他身子一歪,缩在斗篷里滚下好几层阶梯。 乔贞上前把他的手腕弯到背后,压住他的背脊,然后掀开了斗篷。眼前是一个苍老枯瘦、面部满是污垢、牙齿像田地边的篱笆一样歪歪斜斜的人。他不记得自己见过此人。 “啊,你要做什么?”那人说,“要抢走我的毯子吗?我的毯子……咳、咳,这是我的。可恶的家伙,放手。” 乔贞这才意识到,自己压制着的脊梁就像烘烤过的鱼骨一般软弱无力。虽然没有使用多少力量,但眼前的人已经快透不过气来。这绝不可能是刚才那敏捷、警觉性高的跟踪者。他放开手,对方艰难地翻个身,盘腿坐在地面上,就像一座捏得松松垮垮的泥塑。 乔贞明白过来了。“你身上的斗篷是谁给你的?” “斗篷?我没见过什么斗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急躁的年轻人?”他用手拍了拍地面。“没有斗篷,只有我的毯子。一个好心人要送给我,但我不能白收好心人的东西,就把我的锡杯送给了他。啊,我在一分钟之内遇见了最好心和最讨厌的人!这是怎样的一天!” “那个人什么样子?告诉我,这个就是你的。”乔贞掏出一个铜币。 “你把我的老骨头都快打散了,又想用一个臭钱打发我?”他吸了吸鼻子,斗篷裹得更紧了。“还是那个年轻人好,和你年纪差不多,就比你有教养好几倍。” 乔贞知道自己不能从这个疯疯癫癫的老流浪汉得到更有用的情报了,就把铜币扔下,转身离开。至少,他知道了跟踪者是一个人类。这个跟踪者必须直接或者间接了解自己的长相,而且动作敏捷,擅长在拥挤的地方藏身、活动。 对于追踪者的身份,乔贞心里的人选并不多。 四十分钟后,他来到一处搭建在凹陷山壁内的鱼料加工作坊。在作坊的后墙和山壁之间的封闭小空间内,班杰正等着他。 “乔贞大人,你怎么现在才到?晚了半个小时,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要和线人见面,是从来不会失约,因为我知道守信有多重要。倒是你,班杰,你不知道自己被跟踪了?” “跟踪?”班杰立刻紧张起来。“我自己觉着没这回事,乔贞大人。” “你不知道也好。因为你还不会应付这种情况。不过放心,我已经把他收拾了,所以才晚来了三十分钟。” 乔贞不得不撒这个谎来让班杰放心,因为班杰的神经,正在随着毒瘾的加深,一天一天地脆弱下去。比起上次见面,他的眼窝陷得更厉害了,眼球像是突兀地安放在底部烧得焦黑的茶盘里。他用右手的假拇指抠弄着下巴的胡茬,小指头则神经质地抖动着。 “你来之前用过‘晚餐’?” “不是。已经没有了。” 上次给的份量,乔贞本以为足够他凑合着用半个月。在他的工作历程中,很多线人都毁于他人的报复,而眼前的班杰将毁于自身。可是,现在已经没有考虑他命运的时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 “把赌局的情况告诉我。” “赌金的结算已经结束了,还有少部分没有兑现的,主要是因为不少人破产。” “破产?” “对,这些人的赌资是借贷的。他们大都是资金周转不过来的中小商人,不要命的家伙啊。在我们这行里,这些人投的钱都叫‘死钱’,为了规避风险,常常不会接受这样的赌资。但是这一次情况特殊,所有人都太疯狂了……” “宾其修克的情况怎么样?” “噢,他的情况比较复杂。这些大商人的赌金结算起来都很复杂,因为他们压上的往往不只是现金。我没有参加宾其修克的结算,详细情况不太清楚,不过,他至少失掉了两艘大型货船。当初他非常高调,一开始就在沃苏瓦身上下大注,而且还不断宣传……可以说这次赌局的规模是靠他炒起来的。这下子可摔得难看了。” 这样看来,也许宾其修克是真正信任、倚赖着沃苏瓦的胜利,乔贞想。他目前还找不到宾其修克谋害沃苏瓦的理由。 “对了,除了大型货船,还有别的。听说有些军火商人找上了他。详细的我不明白,但听说他们进行了非常紧张的谈判。” 如果宾其修克因为赌局欠了军火商的钱,那乔贞大概就会后悔自己曾经认真看待地精商人的威胁。 “乔贞大人,我打听到的就这些了……” “怎么,想要剩下的那一半?”乔贞说。虽然震惊于班杰的消沉面容,但事情还得按规矩办。 “那个,是您答应我的。”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让你去做,班杰。” 班杰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使劲眨了眨干涸的眼睛。太阳穴附近的血管更加明显地突出。他似乎本以为说出了刚才的情报,就能够立刻拿到“晚餐”,获得解脱。 “这是真正最后的一件事。完成之后,我会把你送回暴风城。” “为什么?” “你已经支持不下去了,班杰。看看你。我甚至有预感这最后十二克半的‘晚餐’会要你的命。” “噢,不,乔贞大人,你该不会是要食言吧。” “当然不是。替我做完这件事,我会给你‘晚餐’,但我奉劝你永远不要再使用它。” “不管是什么事,请快说吧。” “奇纳·玛兰多,这个名字你认识吗?” “当然,沃苏瓦在半决赛的对手。” “我要你查出他有没有参加赌局。如果有的话,又是怎么安排赌资的。” “这很困难啊,乔贞大人……” “我知道他也许会用假名,但无论如何,尽量查出你能知道的。” “我也许做不到了。你看,我这些天眼睛老发黑,耳朵也一直响……乔贞大人,你说我这是怎么了?你真的会把我送回暴风城吗?我想回去……如果我回去了,请先不要告诉我妈妈,她一定会又把我赶出来……” 班杰开始胡言乱语了。乔贞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一个即将精神崩溃的人。为了稳定他的情绪,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他把那十二克半的“晚餐”拿了出来。 “现在拿走,”他说,“用一点点就可以,解解瘾,回复点精神。然后再替我做事。” 乔贞本以为班杰会用双手立刻抢夺过去,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盯着那小小的布袋。乔贞看得出,班杰在畏惧其中的东西,却又无法抗拒把它焚烧,再吸入自己枯朽身体内部的冲动。为了抑制冲动,他给自己上了脚镣,然后又自愿拖着脚镣朝地狱迈步。乔贞只能亲手把“晚餐”塞进了班杰的上衣口袋里。“就这样。”他说。 班杰沉默着,因为乔贞的“慷慨”而不知所措。他点了点头,盯着地面,转身离开。 看着班杰歪歪斜斜的背影,乔贞回想起最初诱使他做线人的会面。那时候的班杰,坐在牢房的草垛上,没长脑子,粗暴野蛮,活力十足。他不叫乔贞“大人”,而是用“走狗”“苍蝇蛆”之类的词来发泄愤怒。每拉拢一个线人,乔贞都会给对方“稳定生活”“保证安全”的允诺,但是在漫长的工作后,无论是乔贞,还是线人自己,都会把这些允诺当成虚无、浮在云端的东西。乔贞也不记得对班杰说过多少次“送你回暴风城,而且瞒着你的妈妈”了,但他们总是在重复这些对话。 也许没有下一次了。如果顺利的话,我一定会让你回家的,班杰。 但是如果不顺利呢? 乔贞瞒住了一件事情:他认为跟踪班杰的人,如果不是某个和自己没打过照面的,那么就很有可能是奇纳·玛兰多。现在让他去调查奇纳,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如果说这么多年和线人打交道,有什么心得的话,乔贞就只说得出一点:不得不作出牺牲的情况总是会出现的。至于牺牲值不值得,只有活下来的人才会去评判。 camg关于歌喉篇设定的解释: 其实,大家不用太依赖着用《割喉》来揣测故事发展方向。毕竟我当初只是想写个短篇玩,然后过了一个月才有了写成故事间互相没有联系的短篇集的想法,但最终发展成了复杂的、联系紧密的长篇。虽然我一直尽力让剧情符合《割喉》里的设定,但矛盾还是出现了:十四岁的马迪亚斯真的会和一些小鬼头欺负一名弱智儿吗?要知道,他是个早熟得可怕的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不得不痛苦地把少年马迪亚斯出场的时间押后。于此同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割喉》中占重要地位的埃林的女儿,按理说现在也该出世了……可埃林其实目前也是单身状态,我又非得想一个复杂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不可。 所以说,《割喉》与其说是故事的最终发展形态,不如说是一个概念。如果它对整个故事的限制太大,我也许不得不对它做出改动。在现阶段,大家不用过于在意它。 第十二章 多少年来,布雷戈·血喉的睡眠都是无梦的,但最近他反常地多梦起来。 今天,他又梦见自己回到了那黑暗的洞窟中。断牙的巨魔出现了,燃烧灰绿色的粉末,升起一阵紫色烟雾。布雷戈把右手伸到烟雾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色泽逐渐暗淡下来,肌肉溃散,露出白骨。接下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了竞技场中央。场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他站起来,穿过选手准备室回到地下通道,在其中穿行,身边有看不见的追随者在喃喃自语。他有一种预感,在黑暗走道的尽头,将看见久别的家乡。这走廊最终没有走到底,因为他在中途醒了过来。 布雷戈从地板上坐起来。自从住进水手之家,他从来都是睡地板,因为那张床他只要一坐上去就会吱嘎作响;反倒是他的大刀总是躺在床上,避免老鼠接近。他试图打坐冥想,尽快清除大脑中梦境的残余,但却徒劳无功。 他知道自己无法彻底摆脱心中嗜血的欲望。每当万分焦虑的时候,他就感觉需要战斗和杀生来让自己平静。看着鲜血从刀口滴落,全身紧绷的肌肉也会舒顺下来。而这一次,亲手战胜救命恩人的荣誉就这么烟消云散,让他的焦虑快要突破极限。但现在还是需要忍耐,因为他把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托付给了两个人类。如果他们搞砸了的话,他仍然会尽力抑制自己的嗜血欲望,因为就算这荣誉消失了,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输给内心过于黑暗、暴烈的一面。 敲门声响起,非常微弱。布雷戈打开了门,看见了像往常一样,总是低头缩肩面对着他的女地精服务员。她第一次来打扫布雷戈房间,要平整床单的时候,为了不让她碰到自己的大刀,布雷戈立刻把它从床上抄起来,结果吓得她后退好几步,盯着大刀在床单上留下的印痕,不知所措。 “做什么?”布雷戈说。 “布雷戈大人,这个。”服务员右手递出一封信。信的边缘夹在她的两片指甲之间,随便一点震动就会飘落。 他取过信的时候,感觉她似乎整个身子都蹦了一下。 “谁给你的?” “两个卫兵。他们说,寄信人,里面有写着……布雷戈大人,我能不能先离开?” “走。” 服务员快步冲向楼梯。布雷戈回到房间,关上门,撕开信。 这封信以兽人语写成。兽人语的字体本是古朴、沉着的,在此却非常奇怪地多出了大量华丽、飘逸的飞钩和连笔。 勇武无匹、广受敬重的布雷戈·血喉大人: 让本人以十二万分的诚挚祝贺您赢得角斗大会桂冠!毫无疑问,您在此次大会中展现的风貌,是如此地震撼人心,让所有观者见识到了战斗艺术的终极,足以成为人人称颂的现代传奇。是您让大会充满光彩,区区七百冠军赏金,不足以表述本人感激心情之万一,更不足以表彰您功绩之万万一。假若不让您赢取应有的荣耀,本人怕是要承受藏宝海湾万人唾骂、踩踏,被亲手建立的伟大城市无情抛弃,郁郁抱憾终老。当前情势,亟需本人与您会面,共同商榷真正适合您丰功伟绩的奖赏。另有不情之请,关于藏宝海湾的未来,本人实在迷茫无措,也希望您能以通今博古的睿智,来指点一二。因此,请务必于明晚八时光临寒舍,届时有专人至水手之家迎驾。恭候光临! 您最诚挚、最卑微的地精商人、航海家、博物学家、美食家、戏剧作家宾其修克惶然敬上 布雷戈把信翻过来,用大拇指压在桌面上。对宾其修克,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但他非常在意沃苏瓦和宾其修克来往密切的传言。考虑到这一点,他决定赴约,无论这封信的措辞有多么让他反胃。 他出了房门,走下楼。乔贞的房间还空着。空着很多天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会放下承诺逃跑的男人,自从看到乔贞在酒桌上教训小流氓的那一次,他就从这个男人的眼里看见了和自己相似的地方。但现在,布雷戈非常想找他谈谈,他想在赴约之前了解自己委托的调查有何进展,并且以此做依据,来决定自己如何应对地精商人。 乔贞来到夜鲷巷的时候,看见图沙两手撑着白屋子门框的两边,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名强壮的中年男子和一名中年妇女正直逼着他。 “给我把那个可恶的女人叫出来!”女子高声说。 “女士,歌洛卡小姐不在家,我都说了多少遍了。‘看门的巨魔不撒谎’,这句谚语你没听过吗?” “少废话,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看。” “这可不行,我们有很多病人在休息,休息。” “病人?这屋子里凡躺在床上的不都是那女人拿去换钱的尸体吗?还真有活人呢?”男子说。 “先生,你这样说真是过分啊。歌洛卡小姐救治过很多人。你的灵魂真是急躁得可怕,要放松……” 男人抓住了图沙抵住门框的手腕,要把它掰开,然后又抬掌去推他的前胸。乔贞上前按住了男人的肩膀。 “这儿出什么事了?”他说。 “啊,乔贞兄弟。”图沙说。“快帮我劝劝这两位,他们要强闯进来。你看我都满头大汗了。” “啧,又来了一个?这谁啊?没想到那女人裙子底下的摇尾巴狗还蛮多呢。”女子说。 “一看就知道是一伙不要脸的。都给我让开。” 男子说完,再次探出手去推图沙,却中途停住了动作,因为此时歌洛卡移开图沙的手臂,走了出来。她看见乔贞,并没说什么,移开了视线,盯着那一男一女。 “终于出来了?怎么不继续躲着?”女子说。 “吵死了。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歌洛卡说。 “哈,你还装傻?这身衣服倒新得很呢,是抢走我丈夫的钱去买的吧?给我脱下来!” “臭女人,到底把我弟弟卖了多少钱?”男子接口说。 “我想起来了。”歌洛卡说。“我在杜曼雷的工地帐篷里见过你们。” “我们是他的妻子和哥哥。如果你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回答……” 女子这句话说到一半,就让歌洛卡一耳光给中止了。这一巴掌那么突然,就像乔贞曾经见识过两次的一样,让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 “妻子?哥哥?这一套我见得太多了,一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现在我是笑不出来了。”歌洛卡用责问的眼神来回逼视着男子和女子。“我只收无亲无故的死人。什么叫无亲无故?杜曼雷这样的就叫无亲无故,他就死在工地帐篷里,都没人拿块布去盖一下。你们这两个家伙我还认得呢,我用草席把他卷起来的时候,你们就在帐篷角落吃饭,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都不肯望过来一眼。为什么那时候你们不装出点妻子和哥哥的样子来?非要在我把他的尸体放完血、涂上药水、送到船舱最下面的铁笼子里后,才出现在我面前,找我讨要什么不存在的遗产?实话告诉你们,他身上什么东西都卖不掉。因为他全身都是病痛,是活活累死的。听懂了就不要在这里碍眼,‘妻子’和‘哥哥’。” “你也该狡辩够了,不吃点苦头不行。”男子说完,两手伸出去,要掐住歌洛卡的脖子。乔贞用匕首柄由下至上猛击他的手肘,在他捧着手臂打抖的时候,又用柄底砸在他的人中上。男子朝后倒地,痛得眼白朝上翻起,迷迷糊糊地用双手去捂嘴巴,却有两颗带血的门牙从指缝间掉落出来。 “喔,好惨哪。”图沙说。 “你……你竟然打人……下手还这么狠!我记着你了……”女子语无伦次,双手捏着裙边。 “不,你不会记得。你会连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一并忘记。永远都不想记起来。” 乔贞说着,把刀柄甩一下,鲜血滴落地面。他逼视着她的眼睛,很快就让她仓皇地扶起男子离开。 “你至于这样吗……”歌洛卡转向乔贞,但突然想起来自己本是不该和他说话的,急忙转身回到走道里。 “乔贞兄弟,那一下真有效,下次教教我如何。”图沙模仿了一下匕首柄砸人中的动作。“这样他们再来,我也能对付了。” “改天再说吧。”乔贞说完,跟随歌洛卡回到屋里。歌洛卡先他一步走进自己的房间,伸手想推上门,但是乔贞左掌按在门板上,阻止了她。她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屋子中央坐着,把头别过去。乔贞进了屋。 “我不是说过不想再见到你吗?”她说。 “我不会因为任何私人原因就来找你。” “别自以为刚才是帮了我的忙。我可没打算道谢。” “这样的事常有?” “我想想看……一个月总会有两、三次。很奇怪我还能活着,对吧?尸体掉进海里了,这些所谓的‘亲属’就一个个冒出来了。” “如果他们真的是死者亲属呢?” “你没听懂我刚才的话吗?在我收尸的时候,他们为什么不表露出一点点亲人的样子来?流泪就不用了,就说几句话好吧?哪怕只有一句,能表示他们真的看重眼前这个死人,我就不会把它带走。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的所谓‘亲属’,我才不会承认。” “你这个‘死神’倒是很通融。” “噢,你……算了。”歌洛卡抚抚额头。“我就知道让你这种人缠上,怎么都跑不掉。说吧,今天又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还是想让图沙给你换药?” “沃苏瓦也是无亲无故的人,对吧?” 她转过头来。“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我知道你真正想问什么,我的回答是:不,他的尸体没有送到我这来。” “为什么?” “在藏宝海湾干这种活的又不止我一个人。而且,他原来也算是个大人物,宾其修克应该不会把他扔进海底了事。他有专门放置这类尸体的地方。” “那么,带我去看看。” “等等,你不只是来调查伊多利的事吗?为什么会把角斗会的决赛选手也扯进来?” “现在还没法直接解释……但这就是我的工作。而且,我也没有说这和你弟弟的事有什么联系。怎样,有没有改变主意?” 歌洛卡无奈地抬起头。“改变主意?我根本就还没答应带你去。不过,你刚才真的打得太重了……” 评论: 地精商人、航海家、博物学家、美食家、戏剧作家宾其修克 真是叫人喜欢的自大的签名方式…… 第十三章 歌洛卡带着乔贞,来到码头一艘看似久未出海的不起眼小船上。没有船帆,没有缆索,没有渔网,船体一大半用黑色帆布遮掩。它所处的位置也很偏僻,要踏过几块遮掩在货箱后的水面浮板才能找到。 “有卫兵会来定时巡查,动作快一些。”她说。 他们来到了下方船室,看见一个约八十岁的老头静静地坐在门口。冰冷的白色气雾从房间内溢出,笼罩着老头的全身,让他看起来像眉毛上结着霜的泥塑。 “他看守这儿已经有十年了。每天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上十八个小时。现在好像睡着了,从旁边小心些跨进去。” 两人抬腿跨越老头的右半身躯,进入房间。乔贞先进去,歌洛卡紧随其后,但是还未完全进入门的时候,她惊叫了一声。乔贞回过头,发现老头枯瘦的手掐住了她的脚腕。 “谁?”他的嗓音听起来就像冰窟里的冰菱慢慢碎裂。 “是歌洛卡,你还记得吗?塞吉先生,原来你醒着,请把手放开。” 但是老头没有任何动静。乔贞把他的手从歌洛卡的脚腕拿下来,放回他的膝上,老头还是没动静。 “又睡着了。”歌洛卡说。 “现在来做正事吧。” 这个大房间由水手舱室改装而成。有近五十张带着编号的床,有的显然躺着尸体,用白布掩盖。每具尸体的两侧都放置着切割整齐的方形冰块。 “都在这儿了,”歌洛卡说,“在藏宝海湾多少闯出过名气,但死后却没有亲属认领的人。比如在赌场一夜间赢来一支船队却又输掉的人,海难中沉船的唯一生还者,钓鱼大赛七连冠之类。如果沃苏瓦不在这儿,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宾其修克留着它们做什么?” “听说他打算开一个海上蜡像馆,把这些人都仿制成蜡像,用‘藏宝海湾历史名人’之类的名号做世界巡回展出。天知道他哪来的这种主意。” 历史名人?宾其修克,你自称自己创造的是天堂,那么作为天堂的展品而陈列的应该是圣徒,而不是什么名人。“就算他想开的不是蜡像馆而是人形标本馆,我也不会奇怪。”乔贞说。 “宾其修克夸口都是从诺森德弄来的永冻冰块,我才不信,不过他确实不舍得给普通的尸体用这些冰块。小心别碰到,会冻伤的。” 剧烈的冷气让乔贞皮肤一阵刺痛。他看看歌洛卡,她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你不觉得冷?” “我习惯了。” “那更好,”乔贞点点头,“现在我们分开来找沃苏瓦的尸体吧。我从左边开始,你从右边……” “等等,乔贞。这个得你自己来。我在这儿看着就好了。” “怎么?” “我哪知道沃苏瓦长什么样子?” “你没见过他?” “你知道,我没空闲,也没那份闲心去看什么角斗大会。” “那么我告诉你:首先他是个巨魔,又是个红色头发,右边牙齿断掉的巨魔。你从右边开始,把所有符合这些特征的尸体床位号告诉我。怎样?我相信你不会找到太多的。” “我真搞不懂你是怎样厚着脸皮使唤一个讨厌你的人。” “这很好懂,歌洛卡。我在学院的时候,有一门重要课程叫‘调查人力协作学’,概括起来就是教我们怎么使唤人,特别是那些不合作的人。现在我们快些结束这件事,我记得你说过有卫兵会来巡查。” 歌洛卡一言不发地走到房间最右侧,乔贞看着她的背影。歌洛卡,我一定会为我给你带来的麻烦做道歉和补偿,但不是忙碌的现在。他转过身,走向左侧。 乔贞一张一张床位地查看,重复着掀开遮尸布又放下的程序。这些尸体来自于各个种族,都没有大面积毁损。乔贞非常意外地看到了自己曾追捕的一名贵族私生子,他隐瞒着自己的身份在军队中获得要职,然后遭到亲生父亲的揭露和贬损,被迫成为罪犯。还有一名矮人,因为不满拼酒大会的结果,在卡拉诺斯引起火灾。乔贞不由得联想这些人是在藏宝海湾取得了如何的成就,才进入这冰窟中的“名人堂”。他想,如果伊多利能有个全尸的话,他也应该有进入这儿的资格,头衔就是:“被所有地精拒绝登船的诈骗犯”。 “乔贞,你来认认。”歌洛卡说着,从自己所在的床位移开了两步。乔贞朝她走去。 躺在三十七号床位上的,正是沃苏瓦。双目紧闭得几乎看不见,突出的下唇死死地顶着上唇外缘,僵硬挺直的头发和胡须上都结着霜,断牙的断面显露出结晶一般的色泽。在宾其修克房间里见面的时候,乔贞记得沃苏瓦是一张充满恶意和紧迫感的脸,似乎每吐出一个字,面部肌肉都会不详地抽动起来,而毒气更是迫不及待地要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如今的沃苏瓦,面部的紧张感仍然存在,但看上去就像吃了败仗后独自品尝苦果的军人。 “没错,就是这家伙。谢了,歌洛卡。”他把尸布往下揭开到腹部。 身体上没有明显的伤口。在乔贞的知识范围内,也没有发现中毒而死的迹象。埃林所说的,布雷戈砍在脖子上的一刀,确实非常浅,虽然伤口很长,但离动脉还有相当的距离。当奇纳和他的吹箭出现在乔贞大脑中的时候,他把左右手分别放在尸体脖子两侧,忍受着寒冷,慢慢地抚过皮肤。歌洛卡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 “有别的伤口。”乔贞说。 “什么?”歌洛卡探过身子想仔细看看的时候,一个乔贞熟悉的尖锐声音从门口传来。 “噢,我真搞不懂你们俩,为什么在这种地方约会?外面就是明亮暖人的海滩呢。乔贞,把尸布盖好,慢慢来,千万、千万不要伤害到我的收藏。你赔不起。” 他们转过身,看见宾其修克带着里维加兹,和三名卫兵一同站在门口。除了大财主外的四个人都端着枪。 “不管我来过多少次,还是觉得这里冷得要命,”宾其修克搓了搓手,“你们俩在这里和尸体呆在一起,怎么能热乎得起来?乔贞,不要碰你的武器。就算我不认为你能从这个距离,用一把匕首威胁到我最好的四位枪手,但还是要奉劝你,把手移开些,放好。” “最好的?你不总是宣称自己的每份货物都是最好的吗?我相信前些天被我砍断脊梁的那个蠢货,也是你手下‘最好的’一员。” “你真是跃跃欲试,不是吗?七处探员啊,总是嫌自己的境况不够危险。算了。歌洛卡小姐,介意给我解释一下吗?我知道你早该谈婚论嫁了,但为什么偏要和这样的男人混在一起?相信我,和这样死板、丝毫不知道什么是浪漫和品位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你不会幸福的。” “我只是帮着他来找些东西……” “噢,不要急着辩解。这么说吧,等我解决他后,就要考虑是不是把分配给你的尸体处理工作,让给别人。如果不想那样的话,就好好看着,别插话。” 宾其修克清了清嗓子。“好了,乔贞先生,我们现在进入正题。我这些天实在太忙了,来不及处理你的事情,抱歉。在比赛前,我给了你两个选择,并且怀着对你的衷心信任,等待你自行作出让我满意的回答。可是你却背叛我的信任,在竞技场杀死了我的两个部下。哎哎,那尸体……歌洛卡小姐,如果你能亲眼见识到这个男人有多残暴,就一定会对自己选择伴侣的品位产生怀疑的。他让两位孤苦伶仃的地精好母亲痛不欲生呢。做出这件事之后,你又偷偷摸摸来到这里,要染指我宝贵的收藏品——那是沃苏瓦的床位,我没看错吧?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我听说巨魔死后也能给侮辱自己尸体的人下诅咒,乔贞,你想遭遇这样的厄运吗?” “不,不想。可是我觉得,沃苏瓦更关心自己是怎么死的,而且一定远远超过关心尸体的程度。” “啊,典型的七处探员怀疑论!让人烦躁得要命!我快受够了。对于我给出的两个选择,看来这就是你的回答了。你太不谨慎了,乔贞。里维加兹,瞄准他的脑袋。” “可是,”里维加兹说,“那样会损坏面部完整程度的。您不是说要把他也放进蜡像馆吗?” “噢,我差点把这事忘了。你不会进入‘名人堂’的,乔贞。我会另辟一个展区,展出阻碍藏宝海湾发展的恶人。里维加兹,你说我该给乔贞先生设立什么样的头衔呢?” “‘心智被蒙蔽,置宾其修克大人慷慨援助于不顾的七处探员乔贞’如何?” “非常好!里维加兹,要是少了你这个助手我该怎么办啊?不过这次,我改变主意了,”宾其修克眯起眼睛,“比起变成蜡像……我想鲍西娅小姐更需要一份礼物。乔贞,你希望装着自己脑袋的礼品盒用什么颜色的缎带?” “歌洛卡,趴下。”乔贞一说完,就潜伏到床位下。歌洛卡仍然不知所措地站着,乔贞只好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下来。子弹打在光滑的冰块上,反弹开来,在墙壁上击出一个个窟窿。 歌洛卡感觉自己的手让钳子死死夹住了一般,痛得叫出声来。“快放开我。”这时候,她从乔贞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种让她心惊胆颤的愤怒。宾其修克说出了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名字,也许正是这个名字让他涌起怒火。乔贞转过身来一把揽住她,让她蹲着的身体往前倾斜,然后抓住床位的边缘晃动,让冰块滑落下来。坚冰坠地的巨大声响吓得她身体猛地震抖了一次。 “躲在冰后面,不想死的话就别乱动。”留下这句话后,乔贞就从侧面冲了出去。歌洛卡死死闭住眼睛,双臂抱住脑袋,子弹四处弹射的响声让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她不敢动弹,但前倾的身子又僵硬得让她背脊生痛,于是试图朝后仰一下。当背部贴到冰块的时候,那剧烈的寒冷刺痛又让她缩紧身子。她脑子乱得无法思考,就像有无数大头针突然坠落在她的思维中。 乔贞把身子尽量压低,闪到另一张床位下,把尸体拉了下来,趁地精装弹的间隙出脚猛踢最近一张床的床角,直到又一具尸体和冰块一同滑落下来。一发子弹击中他背靠着的尸体头部,从眼眶射出,险些擦中他的脸颊。他连番弄下来四、五具尸体和附带的冰块,掩护着自己,一步步朝门口推进。 “宾其修克大人,这样不行,”射击了一阵后,里维加兹说,“乔贞在用冰块和尸体做盾牌朝我们靠近。为了打中他,您的藏品也许就……” “靠近了又怎么样?你们四个都站到前面来!他只有一支匕首而已。” “可是这样不值得啊,大人。为了杀他一个人……” “啊,里维加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了?你去把卫兵叫来!叫上五十个,全部带好近战武器。快去!其他人除非乔贞出现,不然不要开枪!” “遵命。”里维加兹把枪扔在原地,回头跑到船室外。在正准备从楼梯攀上甲板的时候,一只脚从梯子上踹下来,正中他的面部,让他滚落在地。 听到动静的宾其修克一回头,看见梯子上走下来一个男人,连忙让一个卫兵调转枪口对着他。 “你是谁?” “让你的人把枪收起来,然后离开。杀了乔贞,你连后悔的时间都不会有。” 屋内的乔贞听出来,是埃林的声音。 “原来还有同伙……但是你救不了他,也救不了你自己。”宾其修克说。 “你想让布雷戈知道这件事吗?就说你杀了他的人类朋友?我听说他明晚就要到你那儿去,要商讨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你想让他带着好心情去,还是做出一副朋友被杀的惨淡表情?你知道,这个兽人是非常不好惹的。” “这都是怎么回事?突然出来一个陌生人类称自己是布雷戈的朋友!乔贞,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们这些人类到底在搞什么鬼?啊——,说了这么多,我的舌头都快要冻掉了……你,不管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埃林提高音调说,“‘地精商人、航海家、博物学家、美食家、戏剧作家宾其修克’。布雷戈说,他不喜欢你的字体。——这边这个在睡着的老头子是谁?喂,你还活着吗?” “啧……算了。乔贞,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机会。歌洛卡小姐,如果还想活下去的话,你非得小心地挑选来往的男人不可。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他带着卫兵走出房间,跨上楼梯。里维加兹爬起来,跟上几步又折回屋里,拿回自己扔下的枪,再急忙跑向楼梯。 乔贞起身,活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背、腰部因为直接接触冰块,都冻得很厉害,有些行动不便。歌洛卡也站了起来,双手刚刚从脑袋上滑下来,压在脸颊上面。 乔贞对埃林点了点头,然后走向歌洛卡。“你没受伤吧?” 他发现歌洛卡直直地盯着沃苏瓦滑落在地的尸体。 “我见过。”歌洛卡的声音很轻。 “什么?” “我见过这个巨魔。伊多利离开的前一晚,我看见他和一个巨魔在屋子后面争吵……起初我还以为是图沙来着。不,那不是图沙。是他,沃苏瓦。” 第十四章 第二天中午,乔贞站在前些日子一直隐藏着的废楼中,等待埃林。这不是一天中最适合行动的时间,但是不得已,因为他必须在晚上八点之前,了结许多事。 宾其修克要和布雷戈会面的消息,并不出人意料。从埃林复述的请帖措辞来看,他们之前没有见过面。地精商人迟早会找上这名手刃自己未来军队统领的兽人——无论事实如何,至少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来说,他们将口耳相传的角斗故事,结局必然是这样的:“兽人布雷戈一刀就结果了断牙的沃苏瓦”。沃苏瓦的传奇将逐渐僵死,被布雷戈·血喉的角斗场奇迹所代替。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在历史上留下的真相。乔贞心里最合理、也最直接的推断是,为了结束比赛后的烂摊子,也为了挽救自己的军队梦想,宾其修克打算拉拢布雷戈来代替沃苏瓦的位置。 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倒是歌洛卡所说,伊多利曾经和沃苏瓦会面的事情,让他十分惊讶。用歌洛卡的词来说,他们在“剧烈地争吵”。这是一个无法单独处理的情报,乔贞希望在八点以前找到解决它的办法。 昨天的事情,让歌洛卡受惊程度很深,背部也有明显的冻伤。当她回到家,趴在病床上让图沙用热水袋敷背的时候,乔贞想详细地问一下伊多利与沃苏瓦的会面情况,她别过头去,不发一言。毕竟,习惯了处理尸体是一回事,但在枪林弹雨中缩了好几分钟又是另一回事。熟悉死亡,并不等于熟悉了对死亡的预感。这使乔贞的负疚感加深了。 后来,图沙和乔贞一起走出屋子,关上门,让歌洛卡休息。图沙开始抱怨起来,像往常一样把手中的镊子挥来挥去: “乔贞兄弟,听说你是为暴风城的律法工作的,我当然是不敢管你的事情。不过,老给歌洛卡小姐这么带麻烦,总不大好吧?有很多人排着队等她照顾呢,活人竖着排,死人横着排。我一个人倒是想全部接手过来,但是有些活只有歌洛卡小姐纤细的手指才能做……” “听好,图沙。我们现在能不能不谈这件事?”要在一名多舌的巨魔面前坦诚自己的歉意,乔贞还是做不到。 图沙眯起眼睛。“你,和那位埃林先生,我看其实是为军情七处工作的。这么神神秘秘的人类,又是为律法工作,那还能是哪个机构的?” “小心些说话。” “没关系,因为出生在藏宝海湾下层的人大多都没听说过军情七处,歌洛卡小姐也不例外。不过,她总有权知道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是什么人吧?” “……你不要没完没了的。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沃苏瓦中刀倒下的时候,你作为现场医师首先检查了尸体。除了刀伤,还有没有在脖子上注意到别的伤口?” “那可没注意到。不过就算有的话,那又怎么样呢?现场医师不止我一个人,我们的共同结论是,沃苏瓦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把这个报告给裁判,我们就收工领赏了。财主,观众,赌桌上一堆堆的金币,不都是在睁大眼睛盯着谁的心脏先停止跳动吗?只要沃苏瓦的灵魂不再依附于肉体,一切了结。所有的掌声、欢呼和哭泣,是不值一文的。你说是不是,乔贞兄弟。” 虽然图沙的话自有他的道理,但乔贞心里明白:有别的伤口存在。他的手指感觉到了,眼睛捕捉到了。 “不过,我还真怀疑像他这样背叛族群的人,早就被自己的灵魂遗弃了吧。”图沙说。 现在,乔贞坐在房间角落,用匕首削着一小块木头,慢慢把它整理成牙签一般的形状。埃林在房间门口出现的时候,他把削好的牙签放进上衣兜里。 “埃林,你晚来了十五分钟。我昨天不是告诉过你详细地址了?” “这儿很难找啊,既然是你拿来做隐蔽的地方,我早就有一时半会找不到的觉悟了。得啦,我们从现在开始多赶赶时间不就行了吗。” 乔贞把刚到嘴边的“你还记不记得团队行动的准则”咽了回去。他已经懒得评价埃林的心不在焉了。如果他独自在奥伯丁磨练三年,就是这个结果的话,那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毕竟,能决定他未来工作和命运的人不是乔贞。 “走吧。”乔贞站了起来。 天气不太好。厚重的雨云积聚起来,空气潮湿得让人难受。这让乔贞想起追逐伊多利的雷雨夜之前八小时,景况一模一样。在上一个雷雨夜里,他看见迅猛龙把人类撕碎、分食,而今天,他预感会有同样浸润着血腥气息的场面出现。 他们在人群中快步穿行,赶往上次和班杰会面的鱼料加工作坊。乔贞吩咐他调查奇纳·玛兰多的投注情况,今天就是预订的见面时间。非常及时,乔贞感到自己很幸运地选对了日子——前提是班杰会如约出现的话。 “班杰这个人……我见过他吗?”途中,埃林问。 “你没有。他是我去年才发展的线人。” “在这种鬼地方做埋伏,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吃苦头。和奥伯丁不一样。” “乔贞,你在讽刺我吗?我在那边也没那么清闲……不,不对。这听起来像真心话。你怀念那个地方,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讽刺你?” “因为你看起来很累。累极了。” “我们到了。”乔贞说。 他们转到了鱼料加工作坊后的凹陷山壁内。在这一刻,乔贞明白自己关于血腥气息的预感成为了现实。 班杰面朝下趴着,脊梁骨上插着一把短斧。鲜血染满了他的整个身体中段,旁边的岩壁上也有血。那把钉住他的斧头,就像漩涡的中心一般,要把班杰原来就瘦弱得可怕的躯体收拢起来,最终消失在血泊中。 “原来这位就是班杰。”埃林说。 乔贞没理会他,蹲下去,翻开班杰的面部看了看,替他阖上眼皮。按皮肤的冰冷和僵硬程度来看,死亡时间并不长,或许就在他们到来之前不久。背脊上的短斧,雕有宾其修克的船队徽章:豪华商船,以及飞溅到空中形成金币图案的海浪。 这是模仿乔贞在竞技场杀死地精的方式。同样的斧头,同样留在脊椎上。只有跟踪过班杰,才有可能知道他将在这里停留。等班杰到了会面地点才杀死他,明显是为了确保乔贞看见尸体。 他在挑衅我。 “有多少次了?”乔贞说。 “什么?” “有多少次我们答应会给线人一个稳定的生活,然后变成这个局面?” “我不记得了。”埃林说。“我记得的只有这个:‘无论是生是死,你要确保他们对任务的完成提供价值’。哈克曼爵士关于和线人打交道讲座的第一句话,还在我保存的课堂笔记上。” “你说得对。”乔贞捏住班杰的假拇指,掏出刚才在废楼里削好的牙签,插进假指的关节处往上一顶,再用手指一旋,把它卸了下来。从假指的接合面里,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张折叠过的纸条。“这就是他留下的价值。” 他展开纸条,仔细读了读,然后和假指一同收回兜里。他看着班杰的尸体,心想该怎么处理。“让内行的歌洛卡帮个忙”的念头刚浮起来就沉了下去。他对自己说,就算这次不遭难,班杰也会很快死于“晚餐”过量,但他立刻醒悟到,这两种死法的源头其实都是一样的。看来尸体只能暂时留在这个角落,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再回来打理了。 “乔贞,我有事想问你。”埃林打破了沉默。 “说。” “我虽然在奥伯丁,但也不是一点你的消息也没有。我听说你升职了。” “没错。” “你现在的职务是……潘索尼亚·肖尔直属探员。治安部门探员的最高阶级。” “怎么,你觉得他非得除掉我不可?” “不,我不是要质问你怎么获得这个职务的。我也不打算探听这三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想问:老人会让自己的直属探员,仅仅为了五百个金币就潜入藏宝海湾,而且还不提供援助人手?”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你似乎在做一些我无法理解的事情。比如,昨天歌洛卡要找你说话,你把我支开了。还有班杰这个人,你现在才告诉我……” 乔贞站起来,面朝着埃林,手指上沾染上了班杰的血。 “埃林·提亚斯,背诵七处探员情报分享准则。” “你有什么毛病?” “这是我,肖尔直属探员下的命令。你决定抗命?” 此刻埃林深信自己在乔贞眼里看见的,并不只是一层坚冰。他能看见乔贞尽力地掩饰着永远摆不掉的疲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把自己逼得太过头了……乔贞。而我不打算为难你。 埃林开口了:“探员a要和探员b共享情报,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一,a与b处理的是同一案件,要分享的是该案件的直接情报。二,a的位阶高于或者等于b。” “你还记得。既然如此,你就不该问那些话。” “那么,我要问一件和案件无关,也算不得什么‘情报’的事。” “从来就没有人可以让你闭嘴。” “我们还是朋友吗?” “无论是不是,”乔贞沉默了一下,但突然急促地吐出这句话,“既然还在执行任务,我们就需要合作。现在要去活捉一个人,他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 “谁?” “奇纳·玛兰多。” 第十五章 这栋海崖边上的大型旅店,有着整个藏宝海湾上层最舒适的客房。四楼的一间房里,奇纳·玛兰多正躺在金线镶边的大床上,刚伸到枕头边准备抓取“晚餐”的手,又收了回来。他告诫自己不要完全上瘾,可是完全上瘾是什么概念?没有人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跨越那道危险的红线。奇纳的房间是“黄金套房”,他期待着自己能在半年内住到“钻石套房”去。他相信只要自己顺着宾其修克的意愿好好干活,要实现这个梦想并不难。他很快就将和风餐露宿的冒险者生活,说永远的再见。 他抬起左手,皱起眉头看着自己腐蚀了的无名指和小指。丑陋,让人恶心。沃苏瓦的杰作。奇纳深信自己是有道德、有义气的人,因为他用的毒药都是致命性的;而这名巨魔巫医,却喜欢使用制造大量持续性痛苦的毒药,毁损对手的肢体,碾碎他们的尊严。这是怎样的不可饶恕!沃苏瓦的死,毫无疑问是对他最大的报偿。他将利用沃苏瓦死后留下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牺牲这两根手指,是值得的。 敲门声响起。 “谁?” “是我。”女人的声音。 “怎么这么慢?”十五分钟前,他差遣她到前台去拿些酒。他上前打开了门,看着她抱着自己双臂,站在门外一尺左右的地方,嘴唇别扭地抿着。 “酒呢?” “这儿。” 话音刚落,乔贞从门后闪出,把酒瓶砸向奇纳的脑袋。奇纳反应非常快,抬起右手腕防御,酒瓶在上面砸得粉碎,但脑门还是挨了一下。他踉跄地后退,险些摔倒。埃林跟在乔贞后面,一同冲进房间。奇纳举起右拳,用绑缚在掌中央的吹箭射出一枚毒针。乔贞连忙推开埃林,自己也同时闪开,毒针穿过已经吓得不知所以的女人肩膀上的长发,钉进走廊墙壁。 奇纳跑向床边的窗户,途中再次转身用吹箭攻击乔贞和埃林。虽然因为有通过拳眼瞄准的动作存在,面对面地躲避吹箭可以说轻而易举,但这让二人不得不放慢了步子。窗外并非平地,而是处于藏宝海湾最高层的海崖,当奇纳双手攀在窗框上翻出去的时候,乔贞还以为他要自尽,但转瞬就看见他像壁虎一般脚蹬着墙壁凹陷处往上爬,身影消失在窗户的上方。乔贞赶到窗边的时候,突然看见奇纳的脚尖朝玻璃踢过来,连忙下蹲躲避。粉碎的玻璃落在他的背上。 奇纳攀在墙壁外等待乔贞接近,然后发出这一击拖延时间,才继续往上爬。有技巧有头脑,这是一个专业的逃亡者,乔贞想。“你走楼梯。”他对埃林说,然后把身子探出窗外,仰头看见奇纳翻进上一层房间的窗户中。现在追上去有中途被吹箭狙击而且无法躲避的危险,但乔贞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明白假若他和埃林都走楼梯的话,奇纳会轻而易举地又爬回这个房间,然后逃走。 他翻出窗外,因为没法像奇纳那样空着双手攀爬,就用匕首扎进墙壁石块之间的接合处。海风从岩壁吹上来,连带着波涛撞击岩壁的声音,挤压着他紧绷的神经和四肢。一旦失足,会在中途就碰撞到岩壁上突出的棱角,等坠落到海里已经是一团残破的碎肉了。深知自己没有奇纳的灵活度和稳定性,他只能加大动作幅度和力度,争取用尽量少的步数攀到上层。 当乔贞的双手攀到上层窗户边缘的时候,奇纳的身子探出窗外——他又用了同样的等待伎俩。在不到一尺的距离内,用吹箭瞄准着乔贞。身体不能左右移动分毫,无法可避的乔贞,选择迎头撞向奇纳的面颊。吹箭从手中松脱出来,坠入大海,奇纳不光鼻子流出鲜血,而且被自己的拳头压迫到了右眼,后退了好几步。乔贞立刻翻入房间,但奇纳再次夺门而逃。 头部受到两次打击,动作应该不会那么灵活了。但事实证明乔贞估计失误。出了房间后,他继续在走廊中追逐奇纳,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会逃跑的人。 不仅仅是速度和步伐。奇纳会真正地动用全身来奔逃,超常的反应能力让所有环境障碍都无法阻止他。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停顿的迹象;在转角处用墙壁间三角跳跃来缩短距离;一名服务员推着餐车迎面走来的时候,他手掌按住服务员的肩膀纵身一跃就翻过了餐车,速度丝毫没有减弱。 乔贞没法追上他。要拉近和奇纳之间的距离,比在雷雨夜中追逐伊多利要困难百倍。现在他只能指望埃林在相对窄小的楼梯截住奇纳,但没抱太大希望。既然在平地上都能越过人类肩膀,那么奇纳越过数级台阶下的人,更是轻而易举。 当奇纳冲到楼梯的时候,乔贞离他还有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他尽力往前赶,考虑着当逃亡者还在视线范围内的时候用匕首投掷。在楼梯口,他听到了一阵猛烈的碰撞声,心想大概是奇纳突破了埃林的防线,便急步踏下楼梯。但是当下到楼梯拐角的时候,他一时半刻没看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块巨大、无法在楼梯平放着的白色物体把奇纳压在下面,埃林则站在白色物体之后。 “这是什么东西?”乔贞放慢了步子,才感到右腿一阵酸痛。 “隔壁房间抽出来的高级床垫,”埃林说,“够大够厚又有弹性,在这种窄地方拦人最好用了。” “……噢。”乔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懒得去考查埃林怎么学来这一招的。他蹲下去,看见奇纳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大概是倒地的时候撞到了脑袋,晕过去了。”埃林说。“现在怎么办?” “很可惜,他不会有什么休息时间。快些弄醒他,然后把我们想知道的东西都问出来。时候已经不早了。” 布雷戈·血喉踏进宾其修克房间的时候,积累了八个小时的雨水终于开始从天幕坠落。黑沉沉的海平面上起伏着一种阴郁而又急促的咆哮。下层的居民们纷纷拿出各式容器拿到屋外,等雨水满盈后,倒进各家的,或是共用的储水缸,再重新接上。于此同时,处于天堂顶端的宾其修克,正在发表着他精心酝酿的演说: “啊,雨水!我就爱这洗涤一切的气势,没有力量能阻止雨滴的汇聚,也无法预知它们的走向,就像谁也不能预知自己的金币下一秒会流通到谁的兜里。这真让我难忍引吭高歌的欲望。布雷戈·血喉先生,恕我冒昧形容一句:只有聚成洪流的雨水,才配得上您波澜壮阔的命运和伟绩。都记下来了吗,里维加兹?” “是的,大人。”里维加兹正在小蓝皮笔记本上速记。 “非常好。布雷戈先生,请别误会,我让他记下的不仅仅是我的言论而已,因为这代表着我和您会面的历史性时刻。” “你不必特意用兽人语和我说话。”布雷戈说。 “噢。”宾其修克清了清嗓子,换回通用语。“请坐。您用过晚餐了吗?来一些特选麦酒烧露鳕鱼片如何?” “够了。”布雷戈把刀柄在地板上顿了顿。“说出你的意图,地精。” “相当直爽,我也算和数不清的兽人打过交道,这么有血气的您还是第一位。”宾其修克踱了几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把双腿搭在桌上。“好吧,我们现在就来谈正事。请帖里我说的第一件事,是重新评估您,作为角斗大会的冠军,应该获得的奖赏。” “这有什么必要?” “当然有必要了,因为……”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凭实力打败了沃苏瓦。”布雷戈打断了地精。“奖赏,不实际,我也并不想要。” “出了什么事让您觉得那不是凭实力?” “有地方不对劲。” “我明白的,我明白的。沃苏瓦,确实是个名声了不得的人物,有着如此血性的您,自然期望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我不想冒犯兽人的价值观,但是……这是角斗大会,胜败就是一切。您应该更关注胜败,而不是战斗过程。更何况,虽然沃苏瓦名气很大,但谁又知道那是不是虚名呢?又或者,消失十年后再出现在此地的他,因为年龄和伤病,已经不如往日。我想,一定是这两种情况之一。” “我不满足。” 地精点了点头。“您的回答,其实在我预料之内。我知道您的右手,在十年前不幸截断过一次,但是由沃苏瓦医治好了,是这么回事吧?” “你怎么知道?” “在决赛前,我和沃苏瓦有过长谈,”宾其修克抬起头,“我们谈论到命运……他就提起了这件往事。他说,能够面对你,必然是先祖灵魂对他命运的安排。他很惋惜地对我说,他的武力也许未必能满足您的期望。我想,您还不知道自己强到了怎样的程度,布雷戈先生。相信我:在实力上,您远远超越了救命恩人,他也满足于败在你的手下。即便您仍然不满足,觉得没有得到应有荣誉的话,我有一个办法来解决。” “说。” “请帖上第二件事……是我需要您一起来商讨藏宝海湾的未来。沃苏瓦有个愿望:献身给这伟大的自由海港,用自己的力量来保卫它。非常幸运的是,这和我的理念是相同的,所以我们曾经达成某个协议。现在,他是无法履行这项协议了,所以对于他的死,我还是有所惋惜的。我得再重复一遍,我真是个幸运的地精,因为还有您在,布雷戈大人。您想通过战胜救命恩人来获得荣誉,没有得到满足。但是我想,除了夺走生命以外,您还有别的胜过沃苏瓦的方法……” 地精挑了挑眉弓,继续说:“取代他。” 大半生都在离群索居的布雷戈,对地精并没有特别的戒心。他现在所知道的是,叫乔贞的人类,并没有出现。或许他什么都没有发现;或许沃苏瓦的死,确实没有特殊之处。即便有的话,那也不能改变布雷戈失去了荣耀的事实。 但是眼前的地精说,他还有别的办法。取代沃苏瓦?那代表什么?布雷戈明白,宾其修克已经有效地攫取了自己的注意力。 “你让我取代他……那么说说我该做些什么。” 第十六章 当乔贞和埃林撞进门的时候,宾其修克整个身子在座位上蹦了一下,险些摔倒。 “乔贞,你不经允许闯进我的办公室做什么?天啊,看你们俩淋成什么样子,知不知道自己脚下那块白虎皮地毯要多少个金币?不过,来得也算巧……布雷戈先生,刚才提到阻碍藏宝海湾发展的蠹虫,我指的就是这两位,他们来自于军情七处,这个艾泽拉斯最邪恶、最具破坏性的组织。啊,看见他们俩就让我担忧万分。” “你的卫兵不让我们进来,但是我说,我给你们的主子带来了一份大礼,他们就放行了。”乔贞抹了抹眼皮上的雨滴。“你想看看吗?” 宾其修克重新把脚搭回桌子上,仰起头,转动着左手中指上的钻石戒指。 “不要试图迷惑视线,乔贞,还有你背后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类。我和布雷戈先生刚才正谈论到你们。布雷戈先生,您是否也同意除掉这两只窝藏在藏宝海湾的狡猾老鼠?” “你们俩真是军情七处的人?”布雷戈说。 “是的。” “我恨军情七处。你们曾经潜入我的家乡,盗窃、破坏。” “没错,布雷戈先生。而且他们危害的,还远远不止于您的家乡。我相信他们只是七处的先锋,正在为引领同伙大肆破坏藏宝海湾而阴险地筹划着……” 布雷戈站起身。“不过,无论是不是老鼠,我和他们有交易。” “交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啊,您和这种人能有什么交易?不敢想像!恕我直言,无论他们说的是什么,您一定是受到无耻的欺瞒。” “对,我们之间的交易,准确地说,是你对我们的委托,也已经完成了。我相信你想知道结果。”乔贞说。 “说出来。”布雷戈解下腰间装满金币的布袋,让它坠落在地板上,紧贴着左足外侧。他反握着刀,让刀尖紧贴在右足外侧。“然后你将面临由我做决定的选择,人类。” “很公平。埃林,礼物带进来。” 埃林从门外把奇纳捉进屋,让他跪在地上。他嘴里塞着厚厚的布条,双手反缚,还套上了脚镣,毕竟光限制住双手,根本不能阻止他逃跑。一看见他,宾其修克猛地从椅子上蹿起来。 “不要紧张,宾其修克。你把手放到桌子下做什么?想在我们俩和布雷戈面前拔枪?”埃林说。“听着,我们急着要把自己的发现报告给委托人,这是私活,我们不是以军情七处成员的身份做这件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干涉。” “地精,不要打断他们。”背对着办公桌的布雷戈说。宾其修克跌坐回椅子里,狂躁地转动着戒指:“就说出来听听吧,我不相信两只老鼠的胡言乱语能够影响睿智的布雷戈大人。” “布雷戈,虽然你斩下了那一刀,但是杀死沃苏瓦的,却是这房间里的另外一些人。”乔贞说。 “里维加兹,去叫卫兵!” 宾其修克刚喊完这一句话的瞬间,布雷戈转身一刀劈在了办公桌上。他用的只是刀背,但高级红檀木桌子几乎从中央完全折断,茶杯、文件、笔墨都从斜面上滑下,掉落在地毯上。 “不会有第二次警告。”他说。宾其修克想说“是的”,但是却开不了口。 乔贞说:“你很合作,布雷戈,让那个地精闭嘴是好事,因为你现在确实需要仔仔细细地听着。从哪里开始说起?对了……竞技场。你应该知道这一次竞技场角斗大会,不仅仅是关于胜负,还关于一个巨大的赌局。” “我听说过。但是这和我无关。” “不,即便不参与赌局,你仍然是其中重要的一份子。有难以想象的巨额金钱,倚仗着你这样的参赛者们的胜负,进行流通。每个人都想从中得利。先说宾其修克。他需要自己看好的沃苏瓦打出真正名声来,成为自己日后组建的什么天堂军队的统领……” “我知道这个。沃苏瓦死了,地精希望我继承这个身份。” “你知道就好办了。作为一个军情七处探员,我明白让一个地精完全信任、依赖他人,是多么不现实。同样,宾其修克,这位地精中的地精,也没法完全信赖沃苏瓦。为了保障沃苏瓦能为他所用,宾其修克做了两件事。 “第一,他买通了许多将在比赛中和沃苏瓦对战的人,让他们自愿输掉,保障沃苏瓦能登顶——自然包括眼前的奇纳·玛兰多。埃林,让他说说话。” 埃林把塞口布取出来,奇纳猛地吐出一口气。 “奇纳,把你对我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乔贞说。 “三百个金币,宾其修克给我的。” “你怎么使用这三百个金币?” “我……我压在了自己身上。买输。” 他刚说完,埃林又重新塞住他的嘴。如果不是看到布雷戈的威慑力,乔贞并不会放心地让奇纳开口。 “宾其修克,我相信这是你给他们的财政建议,不然估计他们就会傻乎乎地拿这笔钱去花天酒地了,而不是放在赌桌上让它们再生钱。就算没有他的供述,我也相当肯定这一点,因为我一个在赌场工作的朋友,为我收集到了这拨人的详细投注情况——代价是他的生命。你会为班杰的性命付出代价,宾其修克。” “我从来没听说过……”宾其修克说到一半,闭了嘴。他明白现阶段任何急促的辩解都有可能激怒布雷戈。 “这讲不通。为什么地精在比赛前没打算买通我?”布雷戈说。 “这就要从宾其修克为了下保障而做的第二件事说起。宾其修克,我真的佩服你有这样的头脑,”乔贞说,“对那些沃苏瓦的对手,你一掷千金;但有意思的是,沃苏瓦本人没有拿到一分钱去投入赌局。许诺了前程,但不提供定金——你在测试他的忠诚度。布雷戈,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也许不太愿意听,但却是事实。你准备好接受这些事实了吗?” “说出所有你知道的。” “你不知道沃苏瓦是什么样的人。他救过你一命,你就不停地美化他。这是很愚蠢的。” 兽人的面部开始紧绷起来。用词还没有超过他的承受底限,乔贞想。 “事实是他眼红了。他在想:为什么那些小卒都能拿到钱,我这个未来的统帅却不能?我不知道沃苏瓦有没有朝宾其修克开口要过钱,但结果是,他没有一分钱可以投入相信自己必胜的决赛赌局中。宾其修克,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测试巨魔忠诚度的同时,他也在测试你的诚意?你真的自大到了这地步,以为所有人必定会满意你在‘天堂’中给他们安排的位置? “决赛一天天逼近,沃苏瓦开始焦虑起来。虽然想着自己应该能拿到冠军的赏金,但他从宾其修克手中得到的东西,是零。这种情况,就叫做‘贪婪’。布雷戈,抱歉打破你的幻想。你的救命恩人是一个贪婪的人。” 布雷戈握着刀柄的拳头开始进一步收紧。他的胸膛随着粗鲁的呼吸起伏着。 “沃苏瓦想出一个别的办法来满足自己的贪婪。恰巧,他认识一个拥有五百个金币的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或许贪婪的人就是会走到一起。这个人叫伊多利,是我正在追捕的诈骗犯,他正急着让手中的五百个金币变得更多,来偿还债务。他需要一场必胜的赌局。而沃苏瓦——他相信自己有一场必胜的比赛,缺少的正好是现金。布雷戈,你的救命恩人就这样和一个小小的诈骗犯一拍即合。 “非常不幸的是,这件事最终被捅破了。沃苏瓦失去了信任。于此同时,宾其修克真正地注意到了你,布雷戈。这就是他没有尝试买通你的原因。你收到他的请帖,并不是偶然。他把培植沃苏瓦的方法,转嫁到了你身上,那就是保证你能在比赛中获得胜利。” “说谎!一派胡言!”宾其修克忍不住了。 “说谎?你怎样证明你没做过这件事?正相反,我有目击者,有奇纳的供词,还有一个物证,这个稍后再提。你有什么?” “这……这是诡辩……”地精身子挺得直直的,双目大睁着,汗水从额头流进眼角,也没有眨一下。 “布雷戈,或许你不知道,沃苏瓦和一种叫‘晚餐’的药剂有非常重大的联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喜欢使用它。在和你比赛之前,他照常使用了‘晚餐’,就在选手准备室里,这就造成了他的死亡。不,不是‘晚餐’致死,他死于另外一种毒药。真正的毒药,来自于奇纳的吹箭。” 奇纳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身子猛地超前一伸,但是腿让埃林压住,扑倒在乔贞脚边。 “继续说!”布雷戈吼了出来。 “吹箭,我今天早上还领教过……老实说,不是太有用的武器。只有当使用者在暗处,而且目标位置相对固定的时候,才能发挥杀伤力。不巧的是,在暗室中,坐在唯一的石凳上吸食‘晚餐’的沃苏瓦,就是这样一个固定目标。奇纳在门外,通过锁孔把毒针射进了他的脖子——物证就在你的冰窟里,宾其修克。沃苏瓦的后颈上,有一个和奇纳的毒针等大的伤口。无论是何种毒药,他让沃苏瓦无法再承受接下来的一刀。奇纳是那么执着当时透过锁孔嗅到的高纯度‘晚餐’的味道,以至于要回到现场去搜索剩余的粉末——今天早上,放在他床边的,正是和沃苏瓦所用同品质的‘晚餐’。第一次他遇见了我,看来又去了第二次。这我得感谢另外一位巨魔朋友,替我分辨出粉末的味道。没有这个巧合,我也许就不能确认奇纳决赛当天去过现场。” 乔贞停顿了一下,看着布雷戈的眼睛,继续说:“明白了吗?布雷戈,你把自己的荣耀寄托在一群贪婪得互相厮杀的人当中,是大错特错了。首先就错在把沃苏瓦误认为什么英雄。幸好你一直呆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因为如果带着刀处身在复杂的人群中,你活不到这个岁数。现在,慷慨的宾其修克在邀请你进入这个复杂的世界。你愿不愿意接受?不接受的话,你就只有继续那无意义的,脱离人群的修行了。” “乔贞,你说得太过分了。为什么要激怒他?”埃林低声说,但乔贞没有回应。 “布雷戈……先生……不要相信他。我是个正直的,有原则的……”宾其修克勉强说着话,就像要被自己的舌头噎住。 布雷戈走近乔贞,俯视着他。 “我最后问你一次:这些都是真的?” “我只能回答你,这是我的调查结果。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屋子里陷入一阵让人屏息的沉默。 “导师曾经告诫我,有三种一生都不该忘记的用刀法。” 布雷戈举起了大刀。 “对,杀了他!这个欺瞒你的可恶人类!”宾其修克扯着嗓子喊叫。 兽人的刀刃落了下来,乔贞感觉到半边身体一阵发凉。跪在他脚边的奇纳摇晃了一下,朝前砸在地上,从颅顶到胸腔分成了两半,污血和内脏倾散出来。 “第一刀,惩治杀人者。”说完这句话,布雷戈转身走向宾其修克。在这一刻,他变回了刚刚离开家乡时,以杀戮为粮食的自己。他用左手摩擦着颈子上的念珠,盘算着还有没有刻下十字的位置。眼前的地精惊吓得全身抽搐,但是现在的布雷戈,已经看不见任何感情,只能看见能切断,和不能切断的部分。 宾其修克抖索着从桌面下拿出一把黄金制的短枪,但是手指根本无法放在扳机上。布雷戈挥刀,把宾其修克连同摇摇欲坠的桌子、黄金短枪一同分为两段。沉重的刀头把地精的一部分头盖骨砸进了裂开的地板里。 “第二刀,惩治欺骗者。”杀死了宾其修克后,布雷戈转向吓倒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向房间角落的里维加兹。 “住手。”乔贞说。 “不要阻止我,人类。我让你做的事,你已经完成了,现在你最好还是离远些。” “我们要留一个活口,把这件事传播出去。人们需要知道沃苏瓦的真面目,否则,‘一刀击败断牙沃苏瓦的英雄’这个称号就会伴随你的余生。你希望自己永远和一个贪婪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布雷戈沉默地看着里维加兹一直爬到墙边挂着的雄鹿头标本下。他把刀换到左手,然后说: “第三刀……惩治自身的耻辱。” 十年前接驳起来的右臂在同样的位置被斩断,坠落在地,从奇纳和宾其修克的血液中溅洒出一大片血花。布雷戈把大刀平放下来,咬紧牙关,从上衣上撕下一条布片,绑紧伤口。 乔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人类,”布雷戈拾起自己的钱袋,在左手中捏紧,“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不知是不是出于右手的伤痛,他的声音很低。 “没错。这里是藏宝海湾,天堂。你手中的东西,就是天堂的通行证。很多人都会为它不惜生命。” 袋中的金币在布雷戈骨节的压迫下,互相摩擦、碰撞着。他就这样捏着金币袋,把大刀咬在嘴里,步伐蹒跚地走向办公室的阳台。 “他要做什么,乔贞?那不是我们俩的报酬吗?”埃林说。 暴雨击打着阳台上的布雷戈,在他磐石一般的肌肉间汇成一道道水流。双眼完全被雨水蒙蔽,但布雷戈觉得自己视物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他俯瞰着藏宝海湾,觉得自己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属于各种族的人,他们的表情、动作、服饰,全都一清二楚,这些人在暴雨中穿行,在搭建起藏宝海湾的血管状的木质结构中疯狂地畅游。 他举起钱袋,让一枚枚金币掉落下去,迎接雨水的洗刷。有的落在上层住家的花盆中;有的滑进肮脏的鼠窝;有的被吹远了掉落在商船的甲板上;有的坠在下层打渔人的窗台,打了好几个转才停下。或许等待明天,天气变晴,阳光洒下,人们就会发现这些失去主人的金币,把它们收进兜里,免于消失在尘埃中的命运。 做完这件事情的布雷戈,按着自己的伤口上方,走下楼梯,从乔贞和埃林的视线中消失。在无尽的暴雨中,即便是他这样的兽人,也无法留下任何脚步声。 “……就这样结束了?”埃林说着,从仍然在漫开的血液中跨出一步。 “不,还没有。” 乔贞走向蹲在墙角的里维加兹。 “站起来。你安全了。” 里维加兹慢慢直起身子,吐了一口气。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宾其修克已经和桌子碎片混杂在一起的尸体。 “你确认能继承他的财产吗?”乔贞说。 “当然,当然,当然能,毕竟,我是他的哥哥。这个家族里除了我们俩,没有他人。” “我想你还记得和我们的协议。” “这还用说。我会如约给你们提供登上商船搜查的权利。不过……得等这事平息一点再说,对吧?” “我们会给你时间,但是也会留下人手评估你的行为。” “噢,请放心。放一万个心。我非常、非常地期待未来的合作,可是我得先把宾其修克欠下的帐务先偿还了,这可是元气大伤……” “好自为之。你已经看到了军情七处能做到什么。” “唉,你要是能替我工作有多好,乔贞先生。这不算失言吧?” 乔贞不再理会里维加兹,转过身走向埃林。 “我们走。”他说。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埃林说。 “我的任务完成了,要离开这里。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是惋惜那七百个金币?” “……没有。”埃林别过眼睛,看着地面上的红色。 至少,他明白了为什么乔贞一直在激怒布雷戈。 乔贞走向楼梯,但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回到里维加兹之前。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啊,请说。” “鲍西娅·维斯兰佐在哪里?” 这句话把埃林的注意力再次吸引过去。 地精双掌互相搓着,咧嘴看着乔贞。 “对不起,我没听说过。这是女士的名字吧,谁呢?” “不要装傻。上次会面的时候,是你提醒了宾其修克这个名字。” “啊,是吗?也许有这件事……也许。我当然乐意替你找找这位女士,毕竟你帮了我的大忙嘛。不过,一桩还一桩,我们还是要按照规矩来。这次军情七处要用什么来交易呢?或者说,只是您私人的交易……乔贞先生?” 埃林能从后面看见乔贞握紧了匕首,背部的肌肉紧张起来。但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我们所能作的事,就是长时间的角力。没有人能预测我们的得与失。 第十七章 一年前,当乔贞带领人手要求搜查商船,却遭到宾其修克卫兵的阻截,准备离开港口的时候,有一个地精开了枪。子弹没有击中任何人,但一场战斗看起来已无法避免。即便人数占优,宾其修克也没有做好让手下人硬碰硬的准备,为了平息局面,他说:“乔贞先生,虽然我认为那一枪只是走火,你还是可以把肇事者带走。听我一个忠告:不要关押他太久,因为他没有伤到任何人。” 在七处的审讯室里,这名地精说:“我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暂时离开藏宝海湾,乔贞先生。我叫里维加兹,是宾其修克的哥哥,他不仅夺走了应该由我继承的财产,还把我囚禁起来。在你们人类的世界,这是不可饶恕的事情,对吧?” “你想要求些什么?”乔贞说。 “帮助我赢回属于自己的财产……我提供给你们上船搜查的权利。” 乔贞走出审讯室,将地精的话报告给了潘索尼亚·肖尔。协议很快达成了,老人找来了几名厌恶宾其修克的地精商人来给里维加兹作保。 “我们会尽量用干净的方式来替你解决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你。”他对里维加兹说。 “啊,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但是,如果你不履行协议,你眼前的这几位商人,将不再对你供货,同时拒绝你的货物在他们的航路中流通。明白吗?” “肖尔大人,”里维加兹搓着手说,“这是一门交易,交易要讲信用。如果我做不到这一点,就算您替我解决了问题,我还是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来。对吧?所以,您大可放心。” 协议虽然订立,但老人并不急于实行这件事。这一次派乔贞孤身前往藏宝海湾之前,他对乔贞说:“做你能做的事。”除此之外,不发一言。在七处的官方任务文档上,也只是记录着乔贞负责追捕诈骗犯伊多利。 这两年来,已经行动不便的老人,不再会对所有事情进行巨细靡遗的交代。他深知,自己死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保证七处缺少了他也能运作下去。对乔贞的能力进行测试,正是其中重要的程序。乔贞乐于接受这个测试,因为这毕竟是他的工作。 直接暗杀宾其修克是不可能的,就算成功了,也难以让里维加兹逃脱嫌疑。最好的办法是在除掉地精商人的同时,毁掉他的名声。为了达成这一点,需要关键性的机会。 乔贞抓住了这个机会。老人没有强求他完成这项不设期限的秘密任务,但他做到了。 以他自己并不那么喜欢的方式。 这个早上,连落了好几天的雨终于停了,海鸥盘旋在近海的船帆上。乔贞来到夜鲷巷的白房子前。今天这儿很清静,雨水把门口的泥污都冲到了海里。他走进图沙的房间。 “啊,乔贞兄弟,”图沙说,“你真准时。你看,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为了给你最后换一次药,我特别准备了今天才到货的纱布和药水。坐过来,坐过来。” 乔贞坐在病床上。 “歌洛卡呢?” “在她的房间里。今天很清闲。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也闲得慌。” 图沙仔细揭开原来裹在乔贞右腿伤口上的纱布。 “情况很好,很好。我相信最后连疤也不会留下。不过,你的腿可要好好保养喽,别再中了弹以后又跑来跑去。我倒有一套很好的解除肌肉疲劳配方,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巨魔的配方?算了,我不想每天花八小时在飘着虫尸的液体里面泡脚。” 换完药后,图沙说:“你要不要去看看歌洛卡小姐,说个再见什么的?” “有这个打算,不过我想先和你聊聊。” “噢,那太好了。你就这么回暴风城了,怪让人惋惜的。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人人都知道捅出宾其修克角斗场阴谋的大侦探乔贞,可是没人见过你的样子。要是那些崇拜者知道你本人竟然在我这儿换药,那还不把这儿的门挤破了不可。不过,宾其修克竟然找人在比赛前给沃苏瓦下毒针,真是可怕。虽然我希望他死,不过这死的也够没面子的。” “原来连这样的细节都已经传出来了。” “这可是藏宝海湾。” “没错。”乔贞点了点头。“不过有的事情,我希望还是不要传出去。” “比如哪些,乔贞兄弟?” “比如……杀死沃苏瓦的人其实是你。” 图沙把镊子擦了擦,放回工具盘。他干笑两声,抠了抠脖子,说:“乔贞兄弟,我们先不要把气氛搞得那么紧张。把你的手从匕首柄上放下来。” “那么做的话,我感觉不安全。” “不,你非常、非常安全,乔贞兄弟。你可是在歌洛卡小姐的白房子里,每个人都来这里寻求安全感,无论活人还是死人。你看,我两只手里都没有东西,我把手举起来啦。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也来问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有机会把真相说出来,即便只是在凶手面前,乔贞也觉得很值得。这不是任务,也没有任何必要。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做这件事。 “沃苏瓦找伊多利借来五百个金币投入赌局,事情败露,宾其修克命令手下人在赛前暗杀沃苏瓦。我相信流传出来的故事是这样的。” “人人都觉得这个故事很完美,乔贞兄弟。” “是很完美,”乔贞说,“除了它不是真的。” “喔?这不是你调查的结果吗?” “我调查的结果是:沃苏瓦确实和伊多利有谈话,但是伊多利拒绝交出五百个金币。从这里开始,后面的一连串结论,全都不存在。” 存在的是,奇纳等人确实被收买,用三百个金币给自己下注,买输。所以那天夜里,只有提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乔贞允许他开口说话。在班杰交给他的投注单上,并没有沃苏瓦的名字。为了确保激怒布雷戈,他编造了故事的另外一半。 “那么,沃苏瓦的脖子后面有伤口,说明了有人通过锁孔给他下毒针,这件事存在吗?” “伤口是有,但没有人从锁孔下毒针。有两个理由:一是伤口的真正形状,二是沃苏瓦准备室的门上根本没有锁,只是用铁链缠绕门把而已——我曾经利用这些它们来杀死一个地精,所以再清楚不过了。” 乔贞也检查过布雷戈的准备室,门外挂着沉重的大锁。不然,这句话没法骗过他。 “到目前为止我都没听到什么和我有关的东西,乔贞兄弟。” “你自己也说过,沃苏瓦倒地后,你是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医生,确认他心脏停止了跳动。但准确的停跳时间是什么时候?没人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沃苏瓦脖子上的伤口不是在后面,而是在左侧。不是一枚毒针形成的单个伤口,而是两道并排、互相之间间隔不到一厘米的伤口——这让我想起了你总带在身上的镊子。决赛当天你肯定也带上了,是吧?沃苏瓦因为‘晚餐’的效用和布雷戈那一刀倒地,但是真正终结他性命的,是你。” 图沙又笑起来,身子朝后仰起:“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了,乔贞兄弟。放心,给你上药的时候我用的镊子都经过好几道消毒程序!这玩意真的很好用,很容易可以在中间夹上几滴毒液。不过要靠它扎破皮肤,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了,我可是练习了很久的。” “你认罪了。” “没错,是我干的。我手里的东西不是刀或者毒针,而是镊子,只不过在自己口袋装着的毒药瓶里稍微沾了一下。另外几个现场医生也看见我拿着那玩意了,不过,谁会怀疑一名握着镊子的医生呢?” “通常要指正犯人,我必须说出他的动机。不过面对你,也许没有这个必要。像你这么大胆坦白自己有嫌疑的人,还真不多见。” “大胆坦白?有这么一回事吗?” “你说过沃苏瓦是你们族群内的背叛者。这应该不用我来重复了。” “噢,背叛者……”图沙抬起头,似乎思索了一下,然后说:“乔贞兄弟,你觉得我杀死的是谁?” “说清楚你的意思。” “我杀死的人没有名字。另外,他也不是背叛者,充其量是欺骗者。而真正的背叛者沃苏瓦,还活得好好的,和你说着话。” 巨魔看着乔贞,眼神中有难以捉摸的笑意。 “但是,请不要用那个肮脏的名字称呼我,”他补充说,“请叫我图沙。过去几年内是,现在是,以后也是。隐居这么多年,突然出现一个冒充你的人,还真不好受。我是族群的背叛者,他却要利用我所厌恶的名声,可惜选错了展示自己的地方,不知道真正的沃苏瓦和他呆在同一个城市。宾其修克给那家伙安排的护卫还真严密,我可不想打草惊蛇,而且让他死在角斗场数万人的目光下,岂不是更有趣?另外,有这么多人目击,我想‘沃苏瓦’这个身份,应该会永远死去了。这正合我的意。” “可是……你和死去的巨魔并不那么相像。” “谁说过要冒充一个人必须容貌相像?乔贞兄弟,我从十年前就消失了,关于所谓的‘传说’,我自己听着都连打呵欠。那个无名的欺骗者,有声势,有地精的支持,还有那么一点点实力,和预订好的常胜比赛——自然不需要相貌来伪装我。在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方,只有口耳相传的东西才是事实。不过,他倒还真的为了模仿我,牺牲了右边的半截牙齿。‘断牙的沃苏瓦’……啧,一听见周围有人谈论这个,我就起鸡皮疙瘩。至于布雷戈,他十年前可没有看清楚我的脸,就算有的话,你觉得过了十年,除了那枚断牙他还能记得什么?” “你右边的牙齿是完好的。我没听说过巨魔的牙齿也能这样生长。” “你说这个吗?”图沙敲了敲自己闪亮、光滑的右牙。“乔贞兄弟,你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歌洛卡小姐是靠什么维生的?用尸体的可用部分做成毯子、餐具、化妆品,当然还有——假牙。我专门给你提过巨魔的牙齿一旦缺损,那是非常麻烦的事情,看来你根本没记下来。” 乔贞仔细观察着图沙,清楚自己也正被观察着。他指证过所有类型的犯人,胆小的,懦弱的,震惊的,愤怒的,强硬的——眼前的巨魔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图沙并不在乎自己被揭穿。这是因为他拥有一些远远超越我的东西,乔贞想。 “可是……为什么你要隐居在这里?” “随你怎么想,乔贞兄弟,你可不要以为歌洛卡小姐会伙同我做坏事,那样我会生气的,非常非常生气。”图沙思索了一下,继续说。“这个隐居么,可会让我不得不回忆一些想忘掉的事。不过,念在你保护过歌洛卡小姐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 图沙开始了自述。 “我们的族群,生活在海加尔山脚下封闭的谷地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访客,也几乎没有战争,人口总是在两百、三百之间徘徊。我作为守护通灵药神官的继承者,本应当好好为同胞效劳,但是,我并不喜欢这种封闭的感觉。这个族群每天都在僵死,而我不希望家乡永远一成不变。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逃离了那儿,并且带上了最能代表族群的通灵药剂配方,希望能让外界更加认识我们。我当时想,就算被视为背叛者,也在所不惜。” 为族群所自豪的药剂,转变成“晚餐”,出乎图沙的意料,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 “可惜的是,我们的药剂,只适合在族群内使用。其他任何种族,就算是不同族群的巨魔吸入,都会产生副作用。改变它的配方,使它彻底转变成‘晚餐’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某一些试用者。关键是加进了大量的丧命草……还剔除了一些更纯净的部分,而且用高温去烘烤。你知道,声明自己是某种新兴毒品的发明人,毫无疑问会遭到过多的注目,甚至危险,所以他们都说这是我带来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遭到了诬陷,因为我是让祖先流传下来的伟大药剂蒙污的源头。那真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乔贞兄弟。” 为了清洗自己的罪孽,图沙开始四处游历,寻找能真正改进药剂的原始配方,让它能被所有种族接受的材料。正是在这段日子里,他救下了布雷戈。经历过长时间的徒劳搜索后,他几乎绝望,最后来到了藏宝海湾。 “我发现这里有着世界上最多的‘晚餐’使用者,而他们的用药反应各不相同,让我大开眼界。这让我醒悟到,自己过去在野外搜索材料的方法,并不正确。我需要足够的样本,来彻底研究清楚原始配方和‘晚餐’对各个种族产生作用的方式,才能真正开始改进工作。所以,我留在这里,替歌洛卡小姐治理‘晚餐’中毒者,观察、记录他们的反应。两年前,我听说自己的族群已经几乎灭绝了,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带走了原始配方……但是我不能终止自己的工作。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就算我们族群的血脉灭绝了,只要原始配方能得到接受,我们就仍然活着,因为那其中有着我们的灵魂。我一直把这项工作视为赎罪,但是一旦完成了,我或许会把它看作一点秘密的荣耀,并且为之自豪。乔贞兄弟,你要逮捕我吗?” “我找不到逮捕你的理由。” “那太好了。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千万不要把我的身份告诉给布雷戈。不然要处理一个总是把荣耀视为打打杀杀的兽人……那可麻烦了。” “‘处理’?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我原来的身份已经死去。要是让布雷戈知道了,你觉得他是守得住秘密的人吗?更何况,他绝对会找我这个真正的救命恩人来决斗,还是以生死为前提的,那就由不得我不处理了。我还不能死。当然,如果你不保密的话……我们的友谊也只有结束喽。相信我,只要我愿意的话,你跨不出这道门。对了,更不要告诉歌洛卡小姐。” 话毕,图沙又用沙哑的声音大笑起来。在他说自己故事的时候,乔贞从他眼里看到了一种犹豫的沉思,虽然就像蜡烛熄灭前最后的一点火光,转瞬即逝。这名难以捉摸的巨魔,用他自己的一套生存着。 宾其修克最初知不知道自己的“沃苏瓦”是假冒者?乔贞已经没办法查证了。但无论是不是,结果都没有不同。就像图沙所说,在这种地方只有口耳相传的东西才能成为事实。自己让里维加兹散播开的“宾其修克暗杀了沃苏瓦”同样也成为了事实。没有第三个人听到他和图沙的这番对话。它不存在。 乔贞不得不承认,宾其修克是一个天才。他所利用的,并不仅仅是具体的人,而是名声。无论最终获胜者是布雷戈还是“沃苏瓦”,都会以不同的方式给他带来名声。在决赛前,他并没有放弃假冒者,只是为了节省操作成本,把结果交给两人的实力去决定。乔贞相信,无论哪个参赛者心脏停止跳动,宾其修克都会欢呼雀跃。虽然布雷戈胜利,会让他经济上有所损失,但他觉得这是值得的,而且这会让他的选择显得更加真实可信。 所有假冒者的共性都是爱慕虚荣,沉醉于不劳而获,但是倚仗着欺瞒的手段获得过多利益后,他们会错认为自己拥有了真正的实力。在宾其修克的帮助下,每场比赛得来不费功夫的胜利,让他产生了这种错觉。图沙最初所说“沃苏瓦死得平淡无奇”是部分正确的。一个错认为自己还是会轻易取得胜利的毒虫,吸食了过量的“晚餐”,然后一刀倒地,再由图沙结束了性命。 这样看来,宾其修克的计划几乎是成功了,问题出在他错误估计了布雷戈。谁能想到这个最期待胜利的人,竟然变成了最怀疑胜利的人?如果没有兽人的委托,就没有开始。 藏宝海湾的日子,会一切如常。 乔贞走进门的时候,看见歌洛卡坐在窗台前抽烟。屋子中央没了尸体,似乎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乔贞,就你一个人?埃林没跟着来吧?” “没有。” “那好。我不想再看见他。” “你对我也这么说过。” “我想什么时候说,想对谁说,是我的自由。可惜你这人是听不进别人的话的。图沙给你换过药了?” “没错。我该付他工钱吗?” “你来之前他很仔细地准备东西。我看你们满合得来的嘛,要不要雇用他?” “他太贵重了。我雇不起。” “这是什么意思,玩笑吗?” “不是。别在意,当我没说过。” 歌洛卡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别过脸面向窗台。她放下烟管,让右手掌底支在额头上。 “乔贞,我准备好了。” “什么?” “告诉我……伊多利是怎么死的。他从小就是个没救的人,但怎么说也是我的弟弟……他两岁的时候,我背着他去打工,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就猛拉扯我这个姐姐的头发。八岁的时候他学会从家里往外偷东西,还好总让我抓住。十三岁的时候我让他学习处理尸体的手艺,他就离家出走了,还说宁愿死在一堆金币上,也不会回到藏宝海湾的下层过日子。都是糟糕的回忆。但是,我就是要知道,乔贞。他还有没有留下来的……?” 乔贞已经很久没有觉得一句话会如此难以出口。 “……没有了。他踩踏在迅猛龙的蛋上,引来了……” 歌洛卡猛地回过头来,左手把窗台上的烟管扫在了地上。 “不要逼我把你赶出去,乔贞。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我追他到了雨林里……就这么发生了。” 歌洛卡摇着头。“不,不可能。他不会被迅猛龙……绝对不可能。你在骗我。” “我发誓,这都是实话。为什么我要骗你?” “发誓?你用什么来发誓?你就这么隐瞒着身份出现,随便踏进别人的生活,千方百计指使别人干这干那还蒙在鼓里,然后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大名人,揭穿宾其修克阴谋的大侦探乔贞。天底下有什么东西可以为你说的话立誓?” “歌洛卡,如果你想要整个故事,我可以说给你听。但是你至少在这一件事上,必须要相信我。” “伊多利熟悉迅猛龙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他从小就喜欢不要命地跑到雨林里去玩,迅猛龙爱吃什么爱做什么爱在哪儿下蛋,他全都一清二楚,甚至还想带一只回到家里做宠物养。乔贞,我弟弟能在五十米外就闻到迅猛龙巢穴的气味!现在你竟然告诉我他被……” 她不再说话,就像突然噎住了一般,然后举起手边的一个锡杯就朝乔贞砸过去。她的手臂明明挥得很用力,却砸不远,锡杯落在了乔贞的脚下。她四下里寻找还能用的东西,但是除了医学工具什么都找不到,于是低沉地呻吟了一声,拿起烟管快步回到里屋,拍上门。两下猛烈撞击门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乔贞觉得那是她的肩膀或者背部。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白屋子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用右手盖住眼皮,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没法平静下来。 伊多利的遗言,回响在他的大脑里:“我受够了。不想再逃跑了。但是我不会回到牢房的,一分钟也不。” 从刚才歌洛卡的话里,乔贞找到了这遗言失落的下半句。 我宁愿死在一堆金币上。 这天下午,乔贞找里维加兹借来几个地精卫兵,赶跑了伊多利死亡地点附近的迅猛龙,从那棵大树下挖出了五百个金币。乔贞猜想,这是在迅猛龙下蛋前埋下的。伊多利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办法来隐藏自己的战利品。 他把金币袋提在手里。一只手提起来很沉,两只手就很轻了。布雷戈把七百个金币握在手中的时候,一定也是很沉的。当他洒下金币,就轻了。 乔贞回想起图沙的话:“一点秘密的荣耀。”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荣耀。它只隐藏在心底,不为人知,但是对拥有它的人来说,却是不可取代的。对布雷戈来说,那就是超越救命恩人;对假冒者来说,那是想取代真实的愿望;对里维加兹来说,是静静地等待夺回财富的机会;对伊多利来说,是能够死在一堆金币上。 乔贞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拥有了它。 解决宾其修克,也取回了五百个金币,这算得上荣耀吗? 带着对自身的怀疑,他再次回到白房子,把金币全部交给了图沙,对他说:“你看着合适的时候,再转交给歌洛卡。就说……是伊多利预先放置在你这儿,让你等风波平静后再转交她的。” “乔贞兄弟,这个谎言烂透了,而且你在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啊。我替你想个更合理的吧,不会提到你的名字,怎样?” “随便你。” “其实说出真相也没什么。歌洛卡小姐会感激你的。” “她会吗?” “噢,虽然你或许还是要吃耳光,但她心里会感激你的。这个我知道,你也知道。” “那代价还是太大了。” 你说的没错,歌洛卡,我没有可以拿来起誓的东西。但即便有,我也不能补偿自己给你带来的一切不幸。但这五百个金币,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至少要做到这一点。 临走的时候,乔贞在藏宝海湾的出口,再次俯瞰着这座仿佛摇摇欲坠,却又坚不可摧的城市。码头上,又有一艘大船停泊,各个种族的人在登船板上下穿行。这样的景象将持续下去,因为天堂是不会有终结的那一天,它将永远这样吐纳着鲜活的人类,和游荡的幽灵。 尾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荣耀。 在暴风城的一条小巷里,埃林·提亚斯犹豫着,敲了敲眼前屋子的门,门没锁。他推门进屋。 “谁?”一个坐在屋子中央的老妇人说。她双眼是紧闭的。 埃林站在门边,一副势头不对立刻就要冲出房间的架势。“路梅太太,我给你带来了这个月的……” 瞎眼老妇人走上来,把双手放在埃林的脸上摸了摸。 “你不是乔贞。到底是谁?” “我叫埃林·提亚斯,是乔贞的同事。” “为什么不是乔贞来?” “噢,他工作忙。以后我来给你带每个月的补贴。” 埃林递出一个只有半拳头大的布袋。老妇人一脸不情愿地接了过去。 “哼,为什么我每个月都要靠那个臭小子拿钱?” “呃,如果你真的不想要的话,可以自行申请取消补贴。这个程序也不复杂,我可以下次就把申请书带来,你只要……” “埃林,你真罗嗦。算了,坐下来吃个饭吧。” “这个,谢谢,不过我还是……” “你不是代替乔贞的吗?他每次都留下来吃饭,所以你也要这么做。” 在饭桌上,埃林苦着脸喝了一口看上去绿不拉叽的杂粮粥,本打算闭气咽下去,但是却突然睁大眼睛,仔细品味起来,然后又急忙喝第二口。 “看不出来,这个味道不错啊。”他说。 “老太婆我看不见,哪里还顾得上做出来的东西好不好看?只要好吃就可以了。说什么看不出来?你这小子真没教养!” 后来,埃林又添了两碗,边吃边说。 “你比乔贞有趣多了。以后就你来,也不错。” “只要我还吃得到这个。” 老妇人微笑了一下,然后嘴角的皱纹落了下去。 “班杰最近怎么样?”她说。 埃林抹了抹嘴。“他还好。” 他已经死了。 “你们没有太麻烦他吧?” “没有,没有。我们给他安排的工作很清闲呢。” 我给他带来了大麻烦。 “你看起来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要是我们家班杰能学学你就好了。” 路梅太太,我杀死了你的儿子。我用地精的斧头砍断了他的脊梁。 “我要走了。下个月这时候再来。”埃林站起来。虽然老妇人瞎眼,低着头,但他总觉得她在看着自己。他急急忙忙地冲出门,拐到小巷的角落,突然感到大脑一阵眩晕。他蹲下来,一股强烈的不适在捶打着他的身体,从胃部蔓延到胸膛。他把刚才吃的全吐了。 “噢,天哪。”他用一只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喃喃自语。“乔贞,我做的选择是正确的。谁也不要质问我……” 他回想起前往藏宝海湾前,老人对他说的话: “埃林·提亚斯,你很有天赋。但有的时候,你太依赖自己的天赋,不知道该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选择。我想给你提供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前些天我把乔贞派到了藏宝海湾,他将和一个叫班杰的线人接触。这个线人情绪非常不稳定,我认为他已经没有价值。但是乔贞……你知道,他总有些多余的疑惑在大脑里,阻碍他成为更优秀的人。你能不能帮他解决这个疑惑?” “肖尔大人,我……” “埃林,根据过去的表现,你和乔贞或许是我手下最好的搭档。但问题是……你们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搭档。原因很简单,乔贞的阶级一直高于你,他迁就着自己的身份和你合作。一个探员,应该为此而感到羞耻,但你似乎非常享受于这种照顾。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依赖自己的天赋,不知道进取,这让我对你本人的评价,一直都在及格线附近徘徊。这样很不好,埃林。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乔贞已经成为我的直属探员,你想和他站在一起吗?是,或者不。” 那一刻,所有和乔贞共事过的经历,重映在埃林的大脑里。 南海镇初次见面的时候,埃林觉得眼前这个人古板、无趣。比自己年龄大,工龄短。但是当埃林在医院躺着的时候,乔贞却在深山里解决了辛迪加的一个头目。后来的合作中,类似的事情一再发生。乔贞的阶级很快超过了他。无论是出于敬重也好,友情也好,竞技心也好,埃林在渐渐认识到两人之间差异的同时,开始希望能和他并肩前行,但乔贞似乎总是能领先一步。 埃林不能满足。 他回答:“是。” “很好。那么立刻动身前往藏宝海湾,用别的理由和他会面,然后做你该做的事。” 埃林明白,永远不能对老人放松警惕。他可怕的控制力仍然存在。他不仅仅要求埃林暗杀班杰,更要求和乔贞接触之后再做这件事。他在测试自己在做到何种地步。为了保证七处的未来,老人在给探员做最后的测试。 或许正如老人所料,和乔贞见面后,埃林犹豫了。但是在歌洛卡房间前的那番争吵,让他明白,乔贞对自己的让步已经到了极限。乔贞已经领先太远了,不会甘愿被自己绊倒。 在那一刻,埃林下定了决心。 乔贞感觉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吗?也许。因为用地精的斧头模仿杀人,手段太过于明显和招摇了。但埃林明白乔贞是一个不甘于让真相被掩埋的人。既然,他没有提起,就当作没有意识到吧。 今天早上,他从老人桌前拿到了象征着肖尔直属探员的白银铭牌。这块耀眼的铭牌,让他觉得自己能够鼓起勇气来见班杰的母亲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觉。班杰已死,所谓的线人亲属补贴自然也不再存在,埃林很想往那小得可怜的钱袋里多放几个银币,但又怕班杰的母亲会有所察觉。但即便放入一个,三百个,五百个,七百个金币,又能改变什么? 他直起身,尽力把班杰母亲那双早已失明,却似乎又明晰无比的眼睛从大脑中抹去。他相信乔贞也面临过无数次艰难的选择,自己只不过在经历类似的事情而已。他以后还需要做很多次更艰难的选择,来证明自己犯下这个罪孽是值得的。 埃林掏出白银铭牌端详着,深信这是一份荣耀。并不因为它代表着阶级,而是因为它让自己有机会真正和乔贞站在一起。 铭牌的表面光滑洁净。他能从中看到在夕阳照耀下,不停变幻姿态的云层倒影。 序 杰迈尔用剑支撑着身子站起来,吐去嘴边的泥土。瘟疫之地的土壤触感很奇怪,就像浸满了油的棉花,刺鼻的腥味取代了天然的泥臭味。 前方十米处,召唤者阿拉基抓住一个士兵的头部,把他抛了出去。在落地之前,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冰雕,然后摔得粉碎,未冻结的体内组织粘在冰块上,就像案板上等待解冻的一堆碎肉。那是杰迈尔的最后一个属下。在这战场上正和阿拉基战斗,以及试图战斗的,还有很多人,但所有和他穿着同样制服的士兵已经死尽。 耳边满是厮杀的声音和气味。三个战士砍倒了一只憎恶,然后朝它的头部一阵剁砍。憎恶安装了钩子的右手高高抬起,仿佛要抓住空气中看不见的物体来给自己陪葬。食尸鬼在废墟的阴影间爬行,伺机跳到一个大意的士兵背脊上,咬断他的喉管,从伤口周围开始啃吃。骸骨士兵挥舞着双刀,试图砍杀一切接近的活物,直到两把长矛穿越肋骨,把它钉在地上,一把带刺的钢槌随之敲碎了它的头盖骨。和天灾的战斗总是混乱且疯狂,而杰迈尔早已熟悉了这疯狂的图景。 他再次朝阿拉基冲过去。绝对不能让它的手指直接接触自己,这是一个没有多少机会去实践的常识。他避过了阿拉基的第一次挥击,横置刀锋准备卡进它的肋骨,但是却在强烈的寒气下失了准头,仅仅在肋骨外侧磕了一下。阿拉基吼叫一声,像对付上一个士兵一样五指张开抓向杰迈尔的脑颅。他把剑竖起来挡住了这一击,同时身体朝后疾退。 脚步还没站稳,杰迈尔就发现左眼看不见了。上眼皮有一半和下眼皮冻在了一起。虽然没有直接中招,但是似乎让阿拉基的枯指尖端碰了一下。而且不仅仅是眼睛,左耳也听不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敢去摸。虽然双腿完好,但是他却迈不动步子。阿拉基在逼近,是冲上去主动迎击还是先逃跑?无论大脑选择哪个指令,他的身体都无法执行,并不是因为左眼和左耳受了多大的伤,而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接触,让他明白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类,和巫妖的差距。 阿拉基因为险些吃了一刀而愤怒,眼窝中的冰蓝色光芒骤然增亮了。它环伺了一下,身边的天灾近卫队已经几乎全灭了,越来越多的联军士兵试图接近。它发怒了。你如何能看出一个骨头架子在发怒?没有人说得明白,但所有目睹过巫妖姿态的人都能强烈感受到它无限的负面情绪,无论是愤怒还是杀意。 无论如何,他深知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取下阿拉基的头颅,即便代价是肉体不复存在也好。 就在杰迈尔迈开步子,准备拼死一击之前,十数支火箭从他头顶飞过,扎进了阿拉基的长袍,以及它脚下的地面。这点火焰对巫妖来说不算什么,但那耀目的亮黄色却激起了杰迈尔的希望。在阿拉基挥手折断火箭的时候,他想,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一个只剩独臂的骸骨士兵从废墙后蹿出来,正好在杰迈尔左眼看不见的死角内,挥刀划中了他的头部。他踉跄了几下,倒在地上。方才寒冷刺骨的肉体表面,如今因为血流如注而温暖起来。长剑脱手了,他仰望着西瘟疫那腐败牛肉一般颜色的天空,大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怎的骸骨士兵没有来结果杰迈尔的性命,他猜大概它是自身难保了吧。眼前的景象和耳边的喧闹渐渐淡去,他无奈地陷入昏迷。 黑暗中,杰迈尔有两次短暂的苏醒。第一次是看见一个执战锤的男人在自己身前蹲下,那张脸熟悉却又陌生。第二次,他发觉自己躺在了担架上,而扛着他的两个人在对话: “为什么要救他?把一个血色十字军带回营地不是自找麻烦么。” “上头的意思,少罗嗦。” “这家伙好沉哪,真想把他扔这儿了。” “你倒试试看。” 再次沉入昏睡前,杰迈尔想:扔下我吧,我不介意,这就是一个败者所应得的。而且我很累了,想一个人静静地躺躺。 第二章 作为行动的第一步,乔贞和埃林在弗林特的带领下大略参观了安多哈尔的联盟控制区域。在这之前,当乔贞提出“我们自己去就可以”的时候,弗林特说: “两位,安多哈尔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战后城市。这儿是一片混沌。即便是在占领区内,还有很多来自各方面的危险存在,虽然我丝毫不怀疑两位的能力,但还是让我先带领你们熟悉一下已经划分的安全路线比较好。请跟我来。” 等弗林特走出一截路后,埃林对乔贞小声说:“你怎么看,他是一个会合作的人吗?” “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吧,埃林。他是一个战功显赫的人,特别是使用火攻的好手,要知道决定燃火点和预测风向都不是简单的工作,所以至少在认真负责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相信他。而且我只能说,如果是你处于他这种情况,那态度大概会恶劣一百倍。” “噢。这话有些伤人。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先邀请来访者好好喝一顿?” “我说的态度恶劣一百倍就是这个意思。跟上去吧。” 于是,在头顶上浑浊的空气,和脚底下腐败的土地之间,乔贞和埃林审视着这一座“光复的城市”。 天灾的长期盘踞,让安多哈尔如同风沙中侵蚀了千万年的古迹一般破败。原有的建筑残迹大多是无法利用的了,不光毁损严重,更麻烦的是谁也不知道那些阴暗的角落中隐蔽了多少瘟疫感染源,于是遭到干脆彻底的大面积拆除,经过检疫后,留出空地搭建临时帐篷和活动房屋。 “不用拆除的房屋也是有的,”走在两人稍前的弗林特说,“都是曾经作为天灾将领的居所和会议室的地方。这些屋子内部整洁得可怕,看上去甚至都不需要做检疫工作。天知道这些骨头架子是怎么想的。” “很简单,”埃林说,“如果你战死了,也会希望有一副体面的棺材。” 弗林特没有接话。 在一处拆除场地,他们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士兵远离正在干活的同伴,独自坐在一块大石上哭泣。弗林特走上前去,还未开口,那士兵就吓得肩膀耸起,连忙站直了。 “你在搞什么?为什么不干活,反而在这里像小姑娘一样掉眼泪。” “报告弗林特大人,这是我……” “说大声些。” “这是我家的房子。” 弗林特打量了一下他,然后说:“你是安多哈尔后裔?” “是的。我的爷爷和爸爸就是从这栋屋子里逃出来的,那时候还没有我,但他们都给我说过房门上的家徽……看,那就是我家的家徽,交叉的火枪和白色灰谷雄鹿……” “说明你一家人都靠偷猎灰谷雄鹿糊口?没见过这么没品位的家徽。不过,看不出你还是个贵族小子。抱歉,安多哈尔的贵族暴风城不承认。干活去。” 卫兵并不在意弗林特的挖苦。“我参军就是为了能收回我家的老房子,现在好不容易把安多哈尔攻下来了,为什么又要亲手把它毁掉?这是属于我们人类的城市啊。弗林特大人,我不懂……” “你不懂?”弗林特逼近了他。“那我说一些你听得懂的。我不管你爷爷和爸爸在里面引诱过多少村妇存了多少地租,现在那里剩下的只有瘟疫和腐肉蛆,这些玩意会杀人,会杀死你。现在拿斧头去把那块丑不拉叽的家徽劈掉,然后再和大伙一起拆剩下的部分。要么抹掉眼泪留在这里当个士兵,要么回家去你妈妈怀里哭个够。这次懂了吗?要不要我去找随军的识字教师来给你翻译一下?” “……是的,弗林特大人。”士兵吸了一口气,抠抠眼角,转身拖着腿离开了。 “该死的娘娘腔。”弗林特说。“我就讨厌这样的,本来就不该到前线来。两位不会觉得我刚才的行为有失礼节吧?” “当然不,你不用太拘谨,弗林特。别把我们俩当成什么贵族审查官。”乔贞说。 “那就好。” “其实我也讨厌娘娘腔,”埃林说,“你的处理方式还满合我胃口的。” “……谢谢。” 乔贞看着那名士兵,高举斧头劈向自家家徽的底部。汗水流过他背部的剑伤。亲手建立的城市,好不容易夺回后,又亲手毁掉。讽刺吗?乔贞不这么认为。自从经历藏宝海湾的事件后,他就深信,城市是人,而不是石砖。 “水源怎么解决?这附近不能挖井吧?”他说。 “这附近确实不能,光靠雨水也不实际,所以我们现在的做法是从达隆米尔湖引水。过去一直盛传那湖水里充满瘟疫,但事实并非如此。虽然水质不怎么样,但至少能用,推测是因为诅咒教徒,特别是通灵学院的学生们也需要干净的淡水,所以天灾没有在其中散播瘟疫。” “诅咒教徒?那对天灾来说是可以舍弃的东西。”埃林说。 “的确。所以我们一直在密切监测水质。麻烦的是,有一个地精集团到这儿来推销淡水,在他们的宣传下,很多士兵也不再信任达隆米尔的水是可用的,甚至联名上书要求购买淡水……对了,好像叫什么里维加兹水业集团……” 乔贞打断了他:“带我们去看看联盟和部落的军事分界线。” 弗林特苦笑了一下。“没有分界线。” “没有?” “很难直接解释。总之,看到了就明白了。” 弗林特带领他们往西走了一截路,已经可以看到远方哨塔上飘扬着的部落旗帜。但是眼前的一片土地,并没有哨兵,没有战壕,除了两个了望塔,没有一切抵御对方攻击的设施。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纷乱的帐篷聚集地,就像是太多的人拥挤到一个露营地来野餐。在帐篷间行走的人来自于各个种族,形成了一个个小交易市场和聚餐地,向南北延伸,直到双方军队控制下的城市边缘,正好把联盟和部落的占领区分为两半。 “搞什么鬼?”埃林说。“这些家伙的装扮……都是冒险者?” “没错。”弗林特说。“有的家伙在我们对阿拉基发动总攻之前就呆在这里了。我们和部落每攻下一片地盘,他们都会占用一点,最初主要是协助我们的雇佣兵,所以不能用武力驱赶,但人越来越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除了雇佣兵,还有志愿者,和我最讨厌的修行者,一群总是神经兮兮主动找憎恶送死的人。” “这可是一条不错的军事缓冲带。”乔贞说。 “有他们在,我方和部落几乎完全没有发生冲突的空间,但相应的也多了很多麻烦。不要说天灾瘟疫了,要是这儿爆发了传染病怎么办?” “这点你可以放心。他们选择留在这里,自然会懂得生存的。” “但愿如此。我只希望以后城市正式重建的时候,他们还能在这里帮上忙。现在,该带你们去见我军的领导人,谈谈正事了。这边走。” 乔贞注意到有的联盟士兵在和冒险者们交谈、交易,看到弗林特后赶忙逃开。但弗林特并不训斥或者追赶他们。 离开冒险者聚集地后,他们从另外一条路往回走。乔贞看到在一片开阔地的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长屋,像是马厩改造的。这房子附近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士兵靠近。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这个……总之,请别自行靠近。我把负责人叫出来给你们解释。”弗林特说完,独自走近屋子。 “他在搞什么鬼?”埃林说。 弗林特在门口数米外停下,高声喊起来:“艾米。出来,艾米。” 片刻后,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护士打扮的年轻银发女子走了出来,衣服上的小配饰表明了她的圣光信徒身份。她在门口和弗林特说了几句,然后跟着他走近二人。 弗林特说:“她是随军护士艾米。这两位是从七处总部来执行任务的乔贞和埃林。” “两位好,愿圣光保佑此地的污浊之气远离你们。” “圣光一定在保佑我们之前,就已经把你身边的浊气都驱散了,美丽的小姐。”埃林说。 “请别这样说,圣光对每个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噢。那么是我失言,抱歉。”埃林因为发现眼前是一个多么严肃的信徒,而有些泄气。 乔贞注意到艾米似乎不愿意直视他和埃林的眼睛。弗林特则一直专注地盯着她。 “艾米小姐,”乔贞说,“那屋子是做什么的?你居住在里面吗?” 艾米欲言又止,看了看弗林特。弗林特说“没事,你就照实说吧”,她才开了口。 “在直接面对阿拉基的战斗中,有一些战士和百姓非常不幸地感染了瘟疫。圣光保佑,大部分感染者都及时地得到了诊治而痊愈了,但还是有十五个人病情难以好转,又或是出现了我们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病征。这些人,现在由我看护在那间房子里,等待进一步的治疗。” “你的意思是,这房子是瘟疫隔离区?” “您这样说太冷酷了,乔贞先生。他们还没有放弃希望,我们也没有放弃对他们的希望。” “我理解了。” “你就这样和感染……我是说,和病人们朝夕相处?这真是令人佩服的工作。”埃林说。 “请别这样说。他们都有独立的小隔间,一般来说我不会和他们有身体接触,只是做病情观察而已,药物也是混合在食物中送进去。而且他们都还保持着清晰的意识,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作为一个圣光信徒和一个护士,我为他们所做的事真的不多。但是不管怎么说,为了安全考虑,两位还是不要随意接近这屋子比较好。” “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事要交代的话,我们还是先走吧。”弗林特说。 “两位再见,愿圣光保佑你们。”说完后,艾米回到了屋子里,乔贞和埃林跟着弗林特离开了。但是走出了没多远,弗林特突然停了下来,显露出隐隐约约的焦虑。他突然开口:“两位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不等乔贞回应,弗林特就往回小跑到了隔离屋前,追上了准备进屋的艾米。他拉住了她的手,她挣脱了,上前打开屋门,他又到门前拦住她,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件东西,往艾米手里塞。 “啧啧,乔贞,我们看到什么了?小情人吵架?” “未必。” “你别那么认真。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是一对。” 三番两次推托后,艾米把弗林特给的东西勉强接过去,然后进了屋,紧闭房门。弗林特在门前站了几秒钟,才折回走向这边。 “他给了她什么,你能看见吗?”乔贞说。 “看不清,大概是个小包裹……?凭我的经验,多半是情书。” “真要是情书的话倒好,因为没必要担心那种东西。不管怎么说,看来我们俩的合作者是个有趣的人。” 第三章 和周围大量沾满泥灰的临时帐篷相比,三人眼前这座追求对称美的华丽宅邸似乎根本就不属于这里。 弗林特说:“这是保存得最好的大屋,在陷落前是一座伯爵府,当然,如果不是聘用了大量工匠修缮,它也不会呈现出这个模样。” “聘用工匠?谁出的钱?”乔贞问。 “大部分是教会收到的捐赠。两位,我知道你们会想什么,但这暂时不关我们这些七处成员的事,对吧?而且它将长期使用下去,可能成为未来安多哈尔重建后的中心政治建筑。” “你这话真有意思,弗林特。刚刚说完不关七处的事,然后又马上替它辩护。”埃林说。 “从个人角度来说,我认为住在里面的人有享受这个待遇的资格。他应该在二楼的书房,我带你们上去。” 屋内的设施几乎会让人立刻忘记,这房子的坐落之处在不久前还是天灾占领区。乔贞几乎能想象夜里在此举办贵族沙龙的景象。但是它也有有别于贵族宅邸的特征:设计和用色都融入了圣光教堂的风格,备有小型祭台。他们从旋转楼梯走上二楼的时候,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宅子后面还有一个建设中的小庭院,有园林工人正在翻耕土壤。这些土壤明显是从外地运来,显露出健康、肥沃的棕黑色。事实上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有任何一种树种可以在瘟疫之地的土壤中顺利成长。 重建安多哈尔?你怎么重建一个连土壤都在拒绝生命的地方?乔贞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这不是他该担心的事情。有人会为这些事情伤脑筋。 在二楼的书房前,他们停下了,弗林特推开门说: “打扰了,尼赫里主教。从暴风城有两位……” “你的助手已经通报过了。”屋子里侧的人说着,转过身来,把手中的书本合上。“那么,两位就是来自七处的直属探员。请问哪位是乔贞探员?……啊,是你。那另一位就是埃林探员了。” 尼赫里·查洛斯图主教,虽然早知道他只有三十二岁,但样貌还是比乔贞想像中更年轻。他没有穿着主教袍,反而打扮得更像一个圣骑士。他确实曾经是战功显赫的圣骑士,但是却为了“更投入地侍奉圣光”,放弃了前一个身份,依靠惊人的毅力和感召力成为暴风城史上最年轻的主教。而且他还不顾教会的习俗,坚持在前线作战,被称为“执战锤的主教”。因为这两点,他在年轻一代的教会成员中声望仅次于本尼迪塔斯,虽然老一派的教士们抱怨他攻击性太强、缺乏圣职者的礼数、有损教会传统,但是在他的显赫战功和广大人望面前也只能哑口无言。 而这一次的决战中,也是他亲手用战锤粉碎了召唤者阿拉基的头颅。这把他的声望带到了顶峰。乔贞只能承认弗林特说得对:这个人有享用这座宅邸的资格。 “弗林特已经带两位参观过这座城市了,不知你们有什么感想?”尼赫里说话的时候,轮流观察着乔贞和埃林,但是他的目光让人感觉是关注,而不是窥探。 “缺乏秩序,规划混乱,防御工事薄弱。”乔贞说。“虽然对一个从天灾手里夺回的城市不应该太苛求……但是我只能照实说。” 尼赫里笑了笑。“那你觉得如何,埃林探员。” “让我说也好不到哪里去,就补充一点:是谁让一名可怜的小护士管理十五个瘟疫感染者的?这点还是次要的,关键是那隔离屋位置显眼得要命……不管是谁安排的,他以为那屋子是做什么的?木偶小剧场?” 弗林特说:“两位要考虑到这儿的实际情况,这样苛刻的说法也太……” 尼赫里打断了弗林特的话。“你的同事说得很对,弗林特。既然两位是肖尔直属探员,我希望得到的正是成熟、诚实的意见。我们的工作确实很困难,但并非无意义的。两位可以看看这屋子里的藏书。” “数量很惊人。”乔贞说。 “对。这其中甚至有暴风城皇家图书室都找不到的珍本和原稿。真正可贵的是,它们都是遗落在安多哈尔,没有遭到天灾毁灭的书籍,我们非常小心地把它们从废墟中一册一册地拯救出来。重建城市也是一样,需要一砖一瓦地进行。” “城市和你的私人图书室是有不同的。”乔贞说。 “我得澄清一下,尼赫里主教已经宣布这个图书室以后将成为公用财产。虽然你是直属探员,我还是要说,你的发言有些越权了,乔贞。”弗林特说。 乔贞发觉,弗林特显然还没有理解直属探员的定义。 “不,不,没有这回事。作为圣职者,永远都不能让个人欲望胜过圣光的旨意。我接受一切合理的督促。对了,虽然现在才问有些失礼,两位需不需要先缓解一下旅途疲劳……?” “打招呼就到此为止,主教。我们要去见杰迈尔,由你俘获的血色十字军。他在哪儿?” 尼赫里把书放回书架上,沉默片刻才开口。“我这就带你们去。但是在这之前,我想明确一点:如何处理他需要我们之间达成共识,所以,请不要让他太激动,也不要独自和他商讨任何协议。弗林特,你去忙自己的事,我带两位去就可以了。” 虽然弗林特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转身离开了。尼赫里带着两人走到了屋子后方的一处小径上。 “我们把他单独关在经过检疫的地牢里。那里曾经是天灾关押人类俘虏的地方。”尼赫里说。 “我想知道他是怎么遭俘的。”乔贞说。 “他率领一支血色十字军小队,在混战中率先冲到了阿拉基的面前。很令人的惊讶,不是吗?可惜的是,这样的行为实在是有勇无谋。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公平地说,在面对天灾的时候,血色十字军比任何人都勇猛善战,但是我实在无法了解杰迈尔出现在这个战场中央的原因。两位理解我的意思吗?” “当然。他是血色圣者德米提雅的护卫。这也是我们到这儿来的原因。” 号称有预言能力的血色圣者德米提雅,总是在九名护卫的保护下,出没于提尔之手和斯坦索姆之间的道路。她的护卫之一来到了安多哈尔战场的中央,不得不让人产生疑惑。暴风城一直在谨慎处理和血色十字军的关系,各个政治势力都不愿独自冒风险承担责任,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有共同商议再做决定的默契。 “最初只是从服装和脖颈后的刺青辨认出来的,他自己并不承认,但我们在东瘟疫的驻军证实了这一点:德米提雅的身边只剩下了八个护卫。虽然不理解她为什么不补充人选,但这一点我们可以不用考虑。地牢就在前面了,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不要让他激动,也不要有什么商议。” 地牢门由四名卫兵守卫,对看守一个犯人来说稍微多了些。三人从窄小、黑暗的通道往下走。即便已经多次清洗检疫,但墙壁上的裂纹、天灾刑具留下的古怪痕迹,都无法消除。没必要消除,因为过不了多久,它们原有的位置就会换上人类设计的刑具和镣铐。 下层有八间牢室,但只有一间关着唯一的人。当乔贞走到铁栅栏前的时候,看见他要找的血色十字军在正对外面的石床上坐着,双肘搁在大腿上,两掌合抱支撑着下巴,用毫不松懈的眼神注视来者,仿佛他才是审讯人。 “杰迈尔,这两位是从军情七处来的探员,乔贞和埃林。他们想和你谈谈。”尼赫里说。 杰迈尔不发一言,也不动弹。 埃林小声对乔贞说:“看他的手指。” “注意到了。”乔贞说。杰迈尔有七个指头没有指甲,显然是在酷刑中失去了。除此之外,在他的手臂、锁骨等暴露肌肤的地方,也随处可见已经有相当年份的烙伤和割伤。 “谁把你拷打成这样?”他问。 杰迈尔仍然不出声。 “他一直都是这样,非常不合作。”尼赫里转向杰迈尔说。“你在放弃自己为自己说话的权利。虽然理念不同,但同作为圣光信徒,我希望能和你有进一步的交流。” “尼赫里主教。”乔贞说。“能不能请你先离开一下,留下我和埃林就可以。” “这个……理由是?” “如果他一直这样不合作,那么事情就无法继续。我们七处探员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包括不应当透露的程序。所以,你最好离开。放心,我们不会用刑——这个男人已经没有可以用刑的地方了。” “来这里之前,我们有过协议……” “放心,我们不会让他过于激动,也不会私自走出下一步。现在我们需要的只是收集情报。” “那好。”尼赫里说。“我相信你们。办完事后,请回到我的宅邸里来。” 尼赫里离开后,埃林舒展了一下手脚:“这家伙不在我轻松多了。他能装成年龄是他两倍的人也不容易。” 乔贞说:“他走了,杰迈尔。你可以说话了吧?” 数秒后,杰迈尔第一次开口了。“为什么?” “虽然看着我们,但你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我不管你和他之间有什么鬼把戏,现在我只想说:我们来自七处,和他不是一伙的。” 杰迈尔冷笑了一下,却笑得像咳嗽。“相对军情七处,你们难道不觉得一个血色十字军会和圣光大教堂的人更容易亲近?” “不觉得。因为你们对待自己人的方式都这么难堪。看看你身上的伤。检察官,拷问官,随便你们内部怎么称呼。这些伤就是你进入血色十字军的代价。” “必要的程序。”杰迈尔说。“我出身不太好。必须经过考验。” “啧,真是把受虐狂的艺术提升到一个新层次了。”埃林说。“听好,杰迈尔。如果说有哪个暴风城组织最把你们当人看,那就是军情七处。和你们来往的时候,我们不会像圣光大教堂那样,用油腔滑调的信仰做理由,也不会像暴风贵族一样讲什么人类共同利益的大道理。我们只关心情报。老实说,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在地牢里,戴着脚镣。还需要更多解释吗?” “不,你现在躺在案板上,有的人还拿不定主意是把你烧烤还是慢炖,但不要指望你有什么好下场。那个主教大概是去拿胡椒粉了,很快就会回来。现在能帮你的只有军情七处,当然这要视乎你的态度。” “你们能怎么帮我。” “我直说好了。你给我们情报,我们保证你在这一次权力斗争中活下来。” “让我做七处的走狗?” “不,不。现在的关键是,你想不想继续活下去。” 杰迈尔把手放下来,按在膝盖上,身子朝后倾斜,上半身隐没在了牢房内侧的黑暗中。他说: “我是败者。是一个必死的人。” 谈话到此结束了。两人往地面走去。在楼道中,乔贞问:“你有什么看法?” 埃林说:“这倒有趣,不是一个典型的血色十字军。羞辱他的组织,没反应。问他想不想活,回答模棱两可。我还真看不出那股子傻得不知道什么是妥协的狂热劲儿。” “那么,你觉得他相信你的话吗?” “不。他应该知道我只是试探,没真指望七处给他用情报来换性命。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保持模糊的态度。他希望我说的是真的。” “但是没有相当的狂热,就不可能承受那种拷打成为十字军。” “天知道,或许他就是突然开窍了?别硬把你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东西扔给我来回答。” “不管怎么说,你至少问出了一点。孤军到安多哈尔挑战阿拉基是自杀性的行为,需要非常可怕的狂热才能做到。作为一个十字军,如果他不具备这种狂热,就说明做这件事是违背他意愿的。当然,也有可能他根本就不属于那套血色十字军制服。” 第四章 “这就是召唤者阿拉基的骨灰盒,和它的长袍。”尼赫里说。 墨蓝色的光滑小木盒搁在房屋中央的白银台柱上,由方形的玻璃罩和外界隔离,屋子四周的烛光透过玻璃映照在木盒表面。垫在木盒下的是折叠整齐,但是多处已经残破的巫妖长袍。 “也许是意识到了这一战已经必败,所以它把骨灰盒备在了身上。一个想模仿一些英雄气质的巫妖。” “战胜一个巫妖不容易,主教。我想这个玻璃罩里的东西很好地说明了你的功绩。”乔贞说。 “是的,很不容易。但我们还是做到了。” “那么,它的骨灰还有没有危险性?既然你把它和外界隔离起来……” “基本上没有,但是有一点也许你们不知道的。”尼赫里说。“巫妖骨灰的接触,会让濒死的天灾士兵再度活性化。当然,在这间屋子里,它十分安全。现在正在等待圣光大教堂派人来把它取回去,毕竟在这个地方,没有条件举行净化仪式。在必要的仪式之前,如果骨灰盒落入天灾之手,那么阿拉基就可能复生,所以也可以说它非常危险。” 乔贞点了点头,继续端详着骨灰盒表面仿佛火焰边缘一般流动着的光彩。如果不是因为里面装着的东西,它完全可以成为贵族客厅里一件引人注目的装饰品。 “是时候用餐了。”尼赫里说。“两位请随侍者到餐厅去,我在这儿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当然,这不仅仅是晚餐,也是我们讨论杰迈尔问题的会议。我非常期待两位的意见。” 乔贞和埃林走出去以后,侍者关上了骨灰陈列室的房门,让尼赫里一个人呆在里面。 “你说他独个在里面做什么?”埃林问。 “没有人会对巫妖的骨灰做什么的。愿意的话,你可以去偷看。” “我就当他是在偷笑着回忆自己的战功好了,有我们在他不好意思表现得太露骨。” 餐桌上的菜肴虽然不至于丰富耀眼,但仍然有许多不可能在西瘟疫找到的食材。或许有的是找地精收购的也不一定,乔贞想。 “乔贞,有五份餐具。我,你,尼赫里。再算一个弗林特好了,那也是四个人。我还漏算了谁?” “没有了。看来还有一个要参与进来的人没露面,我们只要等就好。” 片刻后,弗林特进来了,在侍者引领下坐在餐桌另一侧。他显得很疲乏,只是简单问候了一下两人,就不再说话,有些闷闷不乐。两分钟后,尼赫里出现了,坐在主席上。 “人还没到齐吗?”尼赫里说。 “我们还不知道第五个人是谁,主教。”埃林说。 “弗林特,你今天下午没有带两位探员去见雷纳中校?” “没有,雷纳中校下午在新兵营做训话,所以就不去打扰他了。” “我想问一下这位雷纳中校是……”乔贞说。 “雷纳·马维因,一位勇猛善战、令人敬佩的年轻贵族,也是出色的战略家,如果不是他的作战建议,我们大概现在还没有接近阿拉基。他当前负责总体监督安多哈尔的重建工作,所以我认为他绝对有权利参加关于杰迈尔的讨论。两位探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提出见解的人越多会议才会越有效。”乔贞说。雷纳·马维因?我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这是多余的思考,因为当金黄色头发、面带微笑的雷纳中校走进餐厅的时候,乔贞立刻想起来了。 那充满自信又难以捉摸的微笑,仿佛独立于此人的情绪而存在,他怎么可能忘记。三年前驻守在西泉要塞,两度欺骗乔贞和鲍西娅,让他们落入送葬人之手,但最终给乔贞提供了逃生机会的雷纳·马维因……少校。如今是中校,这有些出乎乔贞的预料。当时乔贞对他说过“希望以后还会活着见面”,而他回答“一定会的”,与其说是出自于极端环境下的友情,不如说是分别给自己鼓劲,体现生存欲望的对话。 “抱歉,我来迟了。”雷纳说。 “不,我们也只是刚刚入席。”尼赫里说完,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 “非常高兴能和两位直属探员合作。”雷纳说。当乔贞的目光和他交汇的时候,雷纳丝毫不动声色,乔贞甚至看不出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三年前他就是隐藏情绪的好手,这一点乔贞自知不如,三年后他更加精进了,然而就是这一点让乔贞因为意外重逢而产生的一点点激动,最终淹没在疑惑和警觉之下。雷纳曾经受老人的控制,在违背老人的意志放走乔贞后,他不仅调到西瘟疫,还长了军阶,是否说明他已经不再是老人的一枚棋子?他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会议。乔贞给埃林传了一个“更谨慎些说话”的讯号,埃林有些迷惑不解,干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合起来在餐桌下做了一个“我闭嘴”的动作。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乔贞想。 一番简单的进食和寒暄后,尼赫里进入了正题。 “两位直属探员,在我们正式开始前,希望你们能说一说下午的问询有什么结果。” “结论很简单,”乔贞说,“我们非常怀疑他率领小队进行自杀性质袭击的合理性。这一点对如何处置他非常重要,因为不管怎么做,我们都要考虑到血色十字军对我们行为的反应。假如他真的是执行十字军上级的命令来发动袭击,那除了把他送还十字军之外,也许没有别的办法……” “送还他?为什么?说实话,血色圣者身边少了一个护卫,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弗林特说。 “难道你在主张处决他?”雷纳说。 “雷纳,难道我这种想法很奇怪吗?不管怎么说,他是血色十字军,他闯入属于我们的战场……” “你的论断不实际,甚至有些不负责任,弗林特。”尼赫里打断了他。“乔贞,请继续说。” 弗林特因为遭到各方反对而感到意外,靠在椅子背上,皱着眉头盯着手中餐叉和牛排接触的部分。 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乔贞隐瞒了“杰迈尔可能不是血色十字军”这一个仍然缺乏证据支持的推断。“这里我要提出一点:他是不是血色圣者德米提雅的卫兵,这一点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对这样一个卫兵在十字军中的地位并不了解。真正重要的是,袭击阿拉基是非常重要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十字军在西瘟疫的终极目的之一,如果对杰迈尔没有绝大的信任和信心,就不可能安排他做这件事。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地位相当重要,处决他也许就等于对十字军发出了全面开战的讯号。我想这种情况各位都不愿意看到。” 除了弗林特没有反应,尼赫里和雷纳都表示赞同。 “他的奇袭确实给我们接近阿拉基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我们至少可以认同他是一个了不起的战士。”雷纳说。 乔贞点了点头。“但是,现在回到我一开始的观点:他未必真的是接受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命令,才来到战场上。一个真正的血色十字军,从来不吝啬于炫耀战功,也不会羞于散播他的狂热信仰。从杰迈尔身上,我们看不到这两点。这样来看,他袭击阿拉基,很可能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私人原因,这样也可以解释一个本来巡游在东瘟疫之地的十字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有没有可能他在执行十字军的秘密任务,所以才显得很收敛?”雷纳问。 “雷纳中校,你经历了那场战争,应该比我更清楚:杰迈尔的部下全灭,他本人也倒在阿拉基之前,这都是事实。用袭击阿拉基来掩饰真实的目的,这个风险也太大了点。” “这点我可以证明。当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受了非常严重的冻伤和割伤。这么一说,你觉得我们对这个人的了解实在太少,以至于难以做出决定,是吗?”尼赫里说。 “没错。” “那多了解一些就可以了。”弗林特说。“这有何难。他在我们的地牢里。” “弗林特,你有没有好好看过杰迈尔身上的伤?”憋了很久的埃林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了。“他就像是曾经给放到洒满铁钉的烤架上来回打了一个滚。在拷问人这一点上,你永远不会比血色十字军做得更好,更别提一旦行使拷问,且消息传出去了,血色十字军就很可能会借用这一点来攻击我方。所以你还是说些更有用的话吧。” “你们……”弗林特身子挺直了,靠近桌沿。 “我也不提倡用拷问的办法。作为一个圣光信徒,同时也是安多哈尔地区的总负责人,我可能不得不动用权利来阻止你这么做。”尼赫里对弗林特说完,然后转向乔贞和埃林。“我得说,能有你们两位的帮助实在是太幸运了。有很多观点我过去都没有考虑到。” “有没有可能把他送回暴风城,等待上级决策?”雷纳说。 “我们花不起那个时间,而且那要冒更大的风险。”尼赫里说。“乔贞,我希望听听你的解决意见。” “光靠我们自己,是难以进一步了解他了,所以需要借助外力。”乔贞说。“让我们的信使正式知会血色十字军,告诉他们杰迈尔的下落,然后等待十字军的反应。如果这个人真的很重要,那么他们必然会有所回应。如果长时间都不回应的话……那么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值得为区区一个血色十字军开这场会议。到时候送回国,逼供,还是处决,就请留在安多哈尔的各位自行决定了,因为当内部纠纷的解决方式不再重要的时候,我和埃林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已经身处在回到暴风城的路上。” “我觉得可行性很高。”尼赫里略微沉思之后说。“雷纳中校,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觉得乔贞探员的提议非常不错,暂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弗林特,你呢?”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好,就这么决定了。我会让信使连夜出发。再次感谢两位的帮助,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地享用饭后甜点了。” 乔贞明白,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放下心的。满面怒容的弗林特且不说;雷纳似乎在整个过程中都有意地做了一个摇摆不定的事外人,他“送杰迈尔回暴风城”的提议简直是一句敷衍,但猜测杰迈尔在执行秘密任务的推测却有一定合理性;而尼赫里这么容易就接受了意见,也出乎乔贞的意料。在这场暗中的角力里,或许就连阿拉基,也在墨蓝色小盒子中蠢蠢欲动。 第五章 尼赫里给乔贞和埃林安排在另一间房子夜宿,但是对他们来说,现在还远远不到休息的时间。走出主教的宅邸后,乔贞看见雷纳站在前方十米外的一个帐篷前,望着他。 “我和他有事要谈,”乔贞对埃林说,“你随便找些事做去。” “你认识他?我刚才就一直在怀疑这个。” “没错,认识。详细情况我以后再告诉你。” “那好,”埃林说。“我就去探望一下艾米……当然是出于工作原因。” 埃林说完,转身拐到了另一条小路上。乔贞走到了雷纳面前,雷纳非常郑重地伸出了右手:“能再次见到你真的是太好了,乔贞。” “刚才在会议上,我还真不肯定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乔贞和他握了握手。“你这次不会再把我的位置报告给老人,对吧?” “不,当然不。既然你现在是直属探员,代理他的意志,我又有何必要拐弯抹角送一个探子回暴风城?应该报告的人近在眼前——只是开些玩笑。就在我和你相遇后不久,老人身子一天一天垮下去,有很多像我这样七处体制外的棋子,都脱离了他的控制。或许只是因为他无力再管理我这类人,当然,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说不定我该做好准备为你工作了?” “别开玩笑。”这未必是玩笑。乔贞不得不惊诧于雷纳对七处行事方式的透彻理解。“我还没有做好相信你的准备。” “啊,我也没有。就等时间来裁决一切吧。” “关于杰迈尔,你还知道些什么?” 雷纳沉默了一下。“跟我来。” 两人在一排排的军帐之间穿行。每个金字塔形的小小栖身地之中的烛光,把人影投射在薄薄的帐面上。这些模糊的影子,加上影子主人发出的声响,让乔贞得以了解帐篷之中一个个士兵的形象和行为:有的在擦拭着长剑,有的在颓丧地低语,有的因为赌博结果而愤愤不平。他们确实和驻守暴风城的士兵不一样,他想。 目的地是帐篷群边缘一间不起眼的小泥屋。虽然简陋得像在几个小时内临时搭成的,但木门上却非常不搭调地配上了一把大锁。雷纳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我们进去。”他说。 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充满了血腥味和霉味。雷纳点燃了左手边的一盏煤油灯,火光慢慢地扩散开来,顺次照亮了墙上靠着的十数套联盟军制服,下面则堆着铠甲部分。每一套制服都残破不堪,血迹斑斑,而且带有洞穿、焦灼和完全撕裂的痕迹。如果这些制服是穿在身上的时候受到这样的损害,那么也可想见制服的主人下场如何了。 “这些是什么?”乔贞问。 “乔贞,你有没有想过,杰迈尔带领的血色十字军小队,是怎么穿过联军的阵营,最先达到阿拉基面前的?” 看着眼前的一排联盟军制服,乔贞明白了雷纳带他来这儿的意思。 “他们伪装成联盟军。” “对。我们是在清点尸体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原来把血色十字军战袍穿在了里层。关键的是,这些制服和铠甲都不是伪造的,而是属于我军士兵的遗物——这些士兵没有死在战场上,但是尸体现在还没有找到。” “你是说杰迈尔的人在进攻天灾之前,首先偷袭了我们的人。” “正是这样。或许我们可以说,考虑到战略问题,对于一个血色十字军俘虏必须谨慎,更别提这个俘虏为我们打败阿拉基起到了积极作用。但问题是,在这之前他对我方做出了严重的敌对行为。你该不会认为制服的主人都还活着吧。” “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处决杰迈尔。” “就算不处决,养着一个曾经虐杀我方人员的血色十字军,必然会遭到士兵的抗议和不满。你想为什么这事还没有传出去?” “有人下令封锁消息。” “是尼赫里下的命令。他还曾经要求掩埋这些制服,理由是血色十字军使用之后它们不再纯净,但是我坚持要留下来,因为如果找不到士兵的尸体,就必须有一些别的东西埋进地里。在我的争取下,它们最终保全下来了,代价是向尼赫里承诺,消息一旦传播出去,他就可以直接问罪于我。我只能遵从他的命令,同时我也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你,但多的我就不再说了,你自行判断。” 尼赫里似乎在尽力保全杰迈尔,让这名血色十字军看上去不那么有害——刚才会议上对乔贞意见的认同,也可以佐证这一点。 “谢谢。”乔贞说。“这是一个透露给我之后对你不利的情报。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生来就是一个军人,乔贞。自从两年前调到西瘟疫之地,我每天都看着士兵们在这块连喝干净水都困难的土地上战斗。我看见在这儿的土壤上睡觉时暴露了部分肌肤的士兵,白天醒来就患上了无法根治的皮肤病。我看见憎恶撕开我们的士兵,把只剩一半的躯体缠绕在锁链上当作武器。老实说,虽然我明白要考虑大局这个道理,但我心里确实想亲手处决杰迈尔。既然不能这么做,我至少可以把这问题交托给能置身事外,以公平的眼光看待情报的人。这就是我的看法。” “我明白了。”乔贞说。即便三年之后,他对雷纳还是没有真正的了解,但是当年那个不顾危险协助他逃离的人,如今说出这样一番话,并不奇怪。 有另外一件事跃进了乔贞的大脑。再三考虑后,他决定说出来。 “你两年以前来到了瘟疫之地?” “是的。” “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鲍西娅·维斯兰佐?” “鲍西娅?噢,我想起来了,当时和你在一起的大主教的教女。为什么问这个?她到这儿来了?” “她放弃圣骑士身份成为了普通士兵。” 雷纳皱着眉头看了看乔贞。“我不打算打探什么,只回答你的问题。答案是她不在这儿。不管放不放弃圣骑士身份,只要她还使用这个名字,就逃不脱注视,而我作为指挥官之一,更不可能没注意到这样一个特殊的士兵。还有,虽然这样说出来不太对劲,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在阵亡名单上也没出现过这个名字。” “好的。”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帮了我很多,雷纳。” “我很乐意。” 他们走出小泥屋后,分别离开了。乔贞明白,自己对雷纳问这件事之前,就没有奢望过得到满意的回答。他更像是为了确认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才这么做,因为雷纳透露了会让他自身置于危险的秘密,那么乔贞也该透露相应的东西给他。“情报对等”才能建立信任,就像他三年前教过鲍西娅的一样。 埃林站在隔离屋外十余米的地方,打量着这座没人敢接近的长屋。他所在的这一面没有看到任何窗户,微弱的灯光从最左侧唯一一扇门的门缝透露出来。在黑夜中,眼前所见让他联想到一条巨大且僵死的腐肉虫。他揣摩屋内的结构应该类似牢房,艾米在最左侧的独立房间里居住,而感染者们的小隔间则并排在右侧。 今天下午弗林特和艾米之间的一幕引起了他很大的兴趣,倒不完全是因为对男女之事的敏感,更因为对他和乔贞不那么友好的弗林特,竟然会在他俩面前做出这种可能会让自身显得可笑的举动。递给女性小包裹,遭到拒绝,然后死皮赖脸推到别人怀里?像什么话?这是任何一个七处成员都不会当众做的事,更别提好厮杀、好纵火的一级特工弗林特了。埃林自觉这是值得调查一下,或者至少是适合他而不是乔贞调查的东西。 该不该就这样上去敲门?他还没拿定主意。晚餐后弗林特比谁跑得都快,埃林怀疑他在屋里面。 他琢磨了一下,绕到屋子后方,仍然在十余米外站住。瘟疫,瘟疫。老实说我根本不了解那玩意。不过这种东西如果不亲身体验一下,恐怕是永远无法了解的。他终于发现了一扇窗户,应该是属于艾米房间的,因为他能看见窗玻璃后有一小盆绿色植物。埃林很久没见到绿色了,虽然这植物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泛黄,逆光处则是一片漆黑。 埃林走近了一些,视线移向隔离间那一侧,继续寻找窗户。没有,没有,没有……有了!他看见了唯一的窗户,但同时也吓了一大跳,身子不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与其说是窗户,不如说是屋檐下凿开了一个洞,然后用木条封住。在木条的那一侧,他看见了一双眼睛。漆黑的,直视着他的眼睛。披散下来的长发和木条的阴影挡住了眼睛后的脸庞,一开始他还以为在屋里站起来一个两米余高的感染者,但继续走近后,他发现那是一张稍显稚嫩的少女的面容。她也许是用什么东西垫着脚,然后从这唯一的窗户往外张望。 感染者?埃林没有从她脸上看到任何疮疤或者溃烂。除了沾满泥污之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但那双眼睛有些难以捉摸的地方,攫取了埃林的注意力。也许是生命力,和好奇心。无论如何,埃林从未想象过瘟疫感染者会有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为什么这个少女占用了唯一一间有窗户的隔离间? 她不说话,也没有别的举动,只是平淡地看着他。但那双眼睛,让埃林无法理解。感染了瘟疫,关在小屋子里,不知死期何时到来的人,为什么眼瞳中没有丝毫的恐惧? 埃林再次转到屋子前面,上前敲了敲房门。没有回应,他加大力度又敲了几次。 第六章 埃林先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凌乱、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然后是艾米的声音:“谁在外面?” “埃林,下午随弗林特来访的七处探员。你还记得吗?” “呃,噢……记得。有事吗?” “请开门,艾米小姐。” “对不起,太晚了。” “是急事。如果你不开门的话,恐怕我只有用自己的办法了。等等,我先找找工具都放在哪了……” 艾米打开门的时候,埃林恰好装模作样地把右手从皮甲兜里拿出来。“幸好你开门了,原来我忘了带自己的工具。”他说。 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门只打开了一半,她把右边身子藏在后门,似乎随时都准备把门摔上。 “你穿着外出的衣服。”埃林说。“是打算要去见什么人吗?看来天色并不像你对我说的那么晚。” “我准备就寝了。当然是要来给你开门才穿上衣服。” “那也用不着把头发都束好吧?” “埃林先生,你深夜到这儿来不仅有损礼节,而且也不安全。不是说有急事吗?如果不马上说明一下的话,那我只好请你离开了。” “是这么回事,我受命到安多哈尔来,目的之一是为了调查评估前线瘟疫感染者的待遇和治理情况,其中也包括像你这样的医护人员的工作环境。我也不想这么晚来打扰,但是明天就要寄出调查报告了,要不是尼赫里主教实在太热情好客……这倒不是抱怨什么。总之,希望你能配合我的工作。” 谎话速成教程第一节:因地制宜。埃林用一副期待理解的眼神望着她。 “可是,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由圣光大教堂的视察员来做吗?” “看来你对七处的工作还不够了解。我们也在进行诊治瘟疫的针对性研究,和圣光大教堂的方向不同,我们更注重于有限条件下的治疗方式,西瘟疫这样的前线就是一例。所以,了解你的这间屋子,对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事。这和大教堂的工作不相冲突。” 谎话速成教程第二节:真假交替。当艾米说出“明白了,请进来”之后,埃林暗自松了一口气。对一个独自从事最危险工作的女圣光信徒说太多谎话,他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屋内的结构和他想象中类似。正前方是艾米的房间,右手边一道铁栅门封锁了通向两排小隔间的过道。 “先看看你的工作间吧。”埃林避免了使用“卧室”这个词。 “抱歉,这儿窄得很。”艾米带着他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一张小床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一,而像艾米这样身材比较娇小的女性,大概也得缩着脚才能完全躺上去。除去床对面的立柜,窗台前的煤油灯和盆景,床头的几本书,几乎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埃林要把身子侧过来才能在立柜和床之间走动。 他伸过头观察了一下那盆景——这个词其实不正确,因为那只不过是小陶瓷盆里长着的几棵草而已。窗外就是腐蚀严重的土地,这一点点的绿意在如此的环境中并不显得珍贵,而是微不足道。但是,这久违的绿色还是让埃林忍不住伸出食指,想去触摸一下那叶脉。 “请不要碰,”艾米说,“它很脆弱。” 她话语中的激动让埃林赶紧缩回了手。“不好意思。对了,药物和医疗工具在哪?” “柜子里。” 柜子的门是推拉式的。如果是扇叶门,根本就没办法在这屋子里打开来。埃林别扭地转过身,正要推开门从右半边开始查看,但艾米按住了他的手。 “那边是我的衣服。” “噢。”埃林停顿了几秒钟,又说出一声“抱歉”之后,艾米的手才从他的手背移开。埃林把门往右推,查看左半边。里面分三层,分别放着档案、医疗器具和药物。他随手打开了最大的一个药盒,其中是分支装的药剂。他发现这些药剂有的有联盟专用药物的正式标签,有的没有。 “你这儿的药品品种很齐全。”他说。 “不,”艾米摇了摇头,“不够。真的不够。你现在要去看看病人们吗?” “看病人?”埃林差点就忘记了让自己得以进入房间的谎言。因为还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瘟疫感染者,他犹豫了,但是如果表现不正常的话,谎话就会露馅,所以他只能说:“好,当然要去。” “不过,我不能让你进入隔间直接接触病人。” “没事,没事,我理解。” 艾米从柜子里拿出一串钥匙,走出屋。在她准备打开铁栅门前,埃林说:“我刚才在外面,发现这些隔间都没有窗户。为什么要这样做?瘟疫又不会通过空气传播。” “为了安全。假若……假若他们没有挺过去,最终变成了天灾的傀儡,那么他们就可能破坏窗户逃出来。如果使用铁窗,虽然可以防范这一点,但是外面的人会看见他们的姿态,然后害怕……甚至害怕得将火把从窗口投进来,也不管这屋子是不是还有别的还有救助希望的人。” “但是我看见有唯一的一扇窗户。而且里面有人。” “……你看见了?” “是的。一个小女孩,大概只有十三、四岁吧?” “你想知道为什么她能拥有一扇窗户?” “当然。这对我们七处的研究非常重要……” “你自己已经把原因说出来了,埃林先生,”艾米望着埃林的眼睛,“因为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有人要求封上那扇窗户,但我说如果真这么做,我就辞去这个职务。现在,我们进去吧,请小声一些,他们应该都已经睡着了。能多睡觉是好事,因为要是一个感染者突然变得狂躁、极度兴奋,那他的结局也许已经无法改变了。” 她打开了铁栅门,右手执着油灯走进去,埃林跟在后面。虽然只是一盏油灯的光亮已经足以照到走道的最里端,但是相对于从屋子外看起来,这窄小的瘟疫走廊此刻显得要长得多,埃林不清楚这是不是心理压力造成的幻觉。空气中的古怪气味让他联想到了海岸边腐烂的鱼骨。耳边飘来一些熟睡的人发出的声音,但和普通人不一样,这些声音中充满了极度的疲惫。 每扇门上都有观察用的小窗,在膝盖的位置还有另一个半月形的开口,都可以从外面关闭。埃林说:“这些送食物的出入口为什么安排在膝盖的高度?如果为了方便,应该大致齐胸高,要是为了安全的话,就应该干脆贴着地面才对。” “埃林先生,你……”艾米停住了。 “呃,我怎么了?” “你根本不是来了解什么治疗环境的,对吧?这些出入口不光是为了送食物,也是为了方便病人伸手出来接受注射,开在这个高度是为了让他们在注射的时候能坐着。这是常识,看来要么是七处的研究实在太落后了,要么是你骗了我。” “好奇心让我对你撒了谎,”埃林知道现在最好的补救方式是坦白,“非常抱歉。不过说真的,艾米小姐,我确实很想弄明白你这样一份工作……” “算了,没什么。能多一个人愿意了解他们总是好的。这儿一共有十个男性,五个女性,我有他们的全部资料,如果你真有心赔罪,我就把资料借给你看,请记下他们所有人的名字。你能做到吗?” “我尽量。” 他们走到了小女孩的房间面前。 “你刚才真的看见她了?”艾米问。 “当然。” “那她也许还没睡着。”她从观察窗看了看,然后说:“噢,睡着了。埃林先生,你想看看她吗?她的屋子里有月光。” 埃林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的。”艾米移开身子,他把眼睛凑了上去。 长发女孩闭着眼睛躺在窗口正下方,月光正好照耀得到。在她身边有一个破旧的高脚凳,埃林心想这应该就是她用来攀上窗口的东西。他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少女和瘟疫感染者这个词联系起来。鲜血,脓液,哀嚎,溃烂,这就是一般人听到“瘟疫”这个词会立刻联想到的东西,而不是一个面庞苍白,安稳地睡在月光之下的少女。 埃林觉得已经看够了。“我们出去吧。”他说。 两人回到艾米的房门前,埃林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不是说这些人都是在和阿拉基的战斗中感染瘟疫的吗?那这小姑娘怎么会……” “她是一个例外。我们是在拆除一座房屋的时候发现她的,那座屋子布满了污染源,她呆在情况最严重的地下粮仓,似乎已经至少在那儿生活了几个月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在污染最严重的地方呆了几个月?可是,我刚才没看出她有任何症状。” “瘟疫在每个人身上的潜伏期都不一样,但是也许……”艾米沉思了一下。“我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请回吧,埃林先生。对了,还有一件事,在这儿等着我。” 她从屋子里拿出一沓资料,递给埃林。 “刚才说好的,当作你欺骗我的赔罪。要求不高,请记下他们每个人的名字。他们也许会死去,也许会变成更可怕的东西,但是……希望能够多一些人记得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类。” 埃林只有立刻接过资料。 “晚安,埃林先生。愿圣光保佑你。” 走出屋子后,埃林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和那屋里比起来,就连西瘟疫的空气都显得清新怡人。艾米就是日复一日在那样的地方工作,他丝毫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看上去完全不显得消沉,那好像她身处的是一座有着彩色玻璃窗的明亮教堂。 迈步走出一段距离后,埃林突然发现右边十数米外站着一个人影。非常高大,胸部以上完全笼罩在了身旁一株病树树冠的阴影下,让埃林最初以为这是另一截树桩。卫兵吗?不,从黑影的轮廓看来,对方身上似乎有繁复的装饰。 对方似乎意识到埃林发现了自己,转身奔跑起来。埃林追了上去,同时把艾米给的资料塞进皮甲内侧,确保这重要的东西不会掉落。 第七章 埃林跟随黑影跑进了前方的树林。严格来说只是树状物的排列,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植物的大部分机能。干裂的表皮只要承受些微震动就会撒下灰烬似的粉末,让人大脑发晕的强烈霉烂味如喷泉一般从树木根部涌起。在这样的环境里剧烈奔跑让埃林非常辛苦,而好消息是对方也好不到哪儿去,同样也是步伐蹒跚,跌跌撞撞。 树林里可见的瘴气让月光能照亮的地方更为有限,虽然相距只有二十余米,但埃林还是无法看清逃跑者的轮廓。他只是跑,没有反击的倾向,也不会用树木来隐藏自己的走向。这怎么看都像一个业余的小偷,就算放跑了也不会有太大害处——如果不是他之前注视着瘟疫隔离屋的奇怪举动,那么埃林已经放弃追逐了。监视那样一个地方,必然是有特殊目的的。 埃林回忆了一下今天早上经过的路线。这片树林出去之后,就到了冒险者帐篷区,到时候就不可能再继续追了。必须在树林里抓住对方,这个目标似乎不那么困难,因为两人的距离在逐渐接近。他拨开了匕首鞘的皮扣。 前方的树冠逐渐稀落起来,埃林发现,对方的轮廓怎么都不像一个人类。在他辨认清楚之前,人影突然凭空消失了,沉重的脚步声也变成了轻盈快速的奔跑声。一束月光照亮了一头大型猫科动物的棕黄色背脊。 闹了半天我在追一个德鲁伊!埃林最近正在考虑是不是要习惯带枪,这一次追逐让他心里再度浮起这个念头。逃跑者捱到这时候才变形,显然是为了急于拉开距离。作为治安部门的探员,埃林只有寥寥一二次面对德鲁伊犯罪者,但他不太担心他们利用变形猎豹来逃跑,因为虽然形态改变了,但是整体体能并不会提高,猎豹形态下速度的增加后果是短时间内精疲力竭。如果是在平原或者城市里,变形并不利于逃跑,然而眼前这名德鲁伊目的只是尽快离开树林,进入冒险者聚集地。他不需要竭力跑很远。 这样的情况让埃林很冒火。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想到对方的逃跑目的?只要呼唤卫兵在对面包抄就可以轻松解决了。如果是乔贞,他一定会用这个策略。但是现在埃林除了加快自己的脚程,别无他法,就算跑得心脏撞出胸腔也要坚持下去,虽然还得考虑到接下来可能的搏斗。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会进入冒险者营地清查,虽然在夜里这么做是极端危险的。我要对得起兜里这块银牌。 对方的奔跑声消失了,但埃林相信两者之间的距离绝对还没有拉到听不见脚步声的程度。那头大猫隐藏起来了,埃林想。逃跑者在准备反击。 他把匕首拔了出来,放慢速度接近。野兽比人类更难抑制自己的生命迹象,无论是呼吸声还是心脏搏动声。埃林知道,对方没有变回人形,就潜伏在正前方不远。他听见了大型猫科动物气管里独特的嘶嘶声,还有掌面匍匐在地,因为紧张而慢慢朝下压,泥土陷进爪子和指节之间的声音。这些声响都来自于地面,对方似乎不打算偷袭,而是正面冲突。 但更近一步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转化成一种粗鲁且疲乏的喘息声。埃林加快步伐冲上去,发现逃跑者变回了原形,侧躺在地上——一名女性牛头人。埃林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把她误认为装束古怪的高大男性人类了。 她像是承受着看不见的巨大压力一般,双眼紧闭,一只角深深插进泥土,粗重的气息把鼻孔前的泥土往前推开,腿部因为痛苦而在泥土表面无目的地慢慢来回挪动。怎么看都像是丧失了反击能力。 埃林把匕首收回鞘里,因为这意外的胜利而莫名其妙。他蹲下去对她说:“能说通用语吗?” 她艰难地念诵着一些让埃林无法理解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对问题的回答。 埃林发现自己无法辨认这是不是牛头人语。他换了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能的话就点点头。” 她花了五秒钟才费力地点下了这个头。泥土沾染在她的下巴上。 无论发生了什么,这名德鲁伊正在承受痛苦。或许巨魔会装死,但牛头人不会,考虑到她除了夜里私闯军事领地,并没有做什么真正值得惩罚的事情,埃林打算到不远处的冒险者营地去搬救兵。没有人愿意免费帮忙,他雇来了两个人,买下一张土制的担架,把这名德鲁伊抬了回去。 随军德鲁伊给她诊断了,结论是:在错误的地方变了形。德鲁伊的变形依赖于自然之力,而那片枯朽树林是遭到严重污染的自然,在变形过程中伤害了她的肉体和神经。 “问题不大,只要休息一晚上就好,但是在睡着之前她可能会非常痛苦。”这名夜精灵说。 “非常痛苦?怎么个痛苦法子?” “您是人类,对自然之法没有丝毫了解,解释起来没有意义。我只能说,今晚上肯定是没办法审问了。除非您想现在处决这位可怜的自然之女,否则请明天早上过九点再来。”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同行的关心。 “那你给我看好她。”埃林离开了,但并不那么放心。这名牛头人显然能预料到自己在那片树林中变形的后果,但她为了逃跑愿意做出这种自杀性的行为。她一定是在做着什么重要的事。 第二天早上,埃林找来乔贞一起和他进行审问。 “我想去雷纳那儿办些事,你自己去就行。”埃林刚刚开口时,乔贞回答。 “去吧,什么时候找雷纳不行。你不觉得审问一个牛头人德鲁伊的经验是很可贵的吗?” “她深夜在树林边站着,你追她,她跑。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情况,我找不到在这件事上花太多心力的理由。等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再来找我吧。” “可是我的牛头人语成绩是c。而且我作了弊。” “……那好。” 随军德鲁伊坚持审问要在病房里进行,因为“既然她还不是犯人,就有接受进一步调理的权利”。当两人进入房间的时候,女牛头人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并没有显露出胆怯和敌意。 “两位长官好。”她说。乔贞一听见,立刻望向埃林。 “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她也会说通用语。”埃林说。 “是的,我会。”牛头人说。 乔贞不打算计较这个小状况,拉了张椅子在床脚旁边坐下。 “我们不是这儿的什么长官。”乔贞说。“是外来人。按程序应该把你的事情报告上去,但是假若你好好合作,而且证实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行的话,为了节省麻烦,我们会放你走。说出你的名字,身份。” “温狄·鹰羽,如两位所见,是塞纳里奥议会的德鲁伊。不过我现在基本上脱离议会,独自行动。” “居住在冒险者营地?” “对。您可以去问问,很多人都认识我。” “我不怀疑。”乔贞说完,看了看埃林。 作为昨晚事件的亲历者,埃林明白该轮到他问话了。 “那昨晚上你到这儿来做什么?准确地说,你站在离一栋长屋距离不远的地方……” “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病人,瘟疫感染者们,住在那儿。我就是知道这一点才来的。” “说详细些。” “我是为了泥土而来的。”她停顿了一下,用非常认真的眼神看了看二人,就像生怕他们不理解什么叫泥土。“整个安多哈尔,各个采样点的泥土。我研究土地的腐化状况,研究让土地重新复苏的可能性。” “泥土在任何地方都有。为什么半夜里要去那个地方?” “我要取那栋屋子周边的泥土。不光是瘟疫本身,瘟疫感染者也会污染土壤。每个感染者都是污染源。” 这句话让埃林有些冒火。他无法把昨天夜里所见,在月光下熟睡的少女,和污染源这个词联系起来。他能接受那栋隔离屋里的感染者对土壤有害处的说法,但是难以接受把他们非人化。 “污染源?你的意思是,那屋子里住着的不是人,是巫妖留下的染满瘟疫的粮草袋之类?那屋子里住着的是我们的人。你这句话,可以判断为对他们有敌意。再加上夜闯军事领地,乔贞,要不要把弗林特叫来把她扔进地牢里去?” “我只是说出事实。”温狄平静地说,似乎她只关注自己的结论,完全不关心别人对自己的结论有什么看法。“我能听见大地母亲在哭泣,因为安多哈尔在逐渐复生,但这个过程是那么地缓慢和痛苦,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感染源没有完全清除。” “好了好了,你到底是牛头人德鲁伊还是用一层厚毛皮伪装起来的血色十字军?地牢里也许有一个你的伴儿……” “埃林,出去一下。”乔贞说。 “做什么?” “出去。我有话和你说。” 埃林不情愿地和乔贞出了病房。乔贞对他说:“你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个人情绪带进去?她说得没错,瘟疫感染者同时也是新的感染源,这是一个常识。” “我觉得她明显是有敌意。或许她半夜在呆在那儿,是打算要做什么。听见她用的词了吗?‘清除’。” “我们说要审问她,并不代表我们认为她是犯人。她是一个训练有素,用词非常精确的德鲁伊,你还没看出来?我不觉得她真打算做什么激进的事。” “你想释放她?” “没错。” “乔贞,我不知道你这么急着找雷纳要做什么,但是如果你没办法把心思放在这位牛头小姐上面,那好,去忙你的,我自己来。” “我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你情绪不太对劲。关于那些病人……难道你看见什么了?” “不。什么也没有。” “作为一个探员你应该知道,从目前看来,这个牛头人没有任何值得我们怀疑的地方。让她暂时离开是最好的办法,要是真这么扔进地牢里,首先你就要面对弗林特,交代你晚上到艾米那儿去做什么。你就不怕多余的麻烦?” 埃林不得不承认乔贞说得对。他昨晚上是通过欺骗的方式进了隔离屋。温狄并没有做任何值得怀疑的事情,把她类比成十字军完全属于自己头脑发热。 “那好吧。听你的,放她走。但我总是有不好的预感。” “预感?”乔贞皱起了眉头。 “我是说,这儿是瘟疫之地。也许会有什么事要发生。我们眼皮底下有一间屋子住满了很多人巴不得他们死去的瘟疫感染者,地牢里面有一个神经兮兮的血色十字军,尼赫里主教跟阿拉基的骨灰睡在一间大屋子里,现在又出来一个牛头德鲁伊让我大半夜的跑断了腿。这就是所谓前线吧?要是在暴风城或者奥伯丁,哪里会出现这么多古怪的情况。如果真有事要发生的话,说不定就是让每个人都只能傻眼看着的大事。” 第八章 安多哈尔的原市政大厅并没有遭到毁灭性的破坏,经过检疫和简单的修缮后,这儿成了存放各类资料的地方。在放走温狄·鹰羽后,乔贞要求雷纳带领他进入市政大厅的主档案馆。 “你想寻找什么?”雷纳说。 “安多哈尔原有住户的原始资料。比如地方志,家谱。没有这儿任意一个指挥官的同意,管理员不允许我进去。” 雷纳沉思了一下。“乔贞,我可以带你去。不过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要做的这件事和谁有关?” “如果我回答和尼赫里主教有关,你会怎么想?” “我很为难。我想帮助你,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在这个地方的最高指挥官。有关尼赫里本人的资料,如果不经过他的同意……” “这也就是我来找你的理由,因为不可能直接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也许你还不知道,作为圣光大教堂的主教之一,他享有对七处的调查赦免权。这是相对的,条件是大教堂不能对军情七处的高级成员进行宗教谴责和裁判。那天晚上你说自己生来就是一个军人,并且为那些至今找不到尸体的士兵鸣不平,所以希望能把这问题交托给能公平对待情报的人。现在是你兑现这句话的时候了。有没有听说过,尼赫里·查洛斯图主教是安多哈尔后裔?” “说真的,我第一次听说。” “这在圣光大教堂的教士里不是秘密,所以告诉你也没什么。” “你还真是毫不含糊,乔贞。不过我知道你一向如此……好吧,我带你去。”雷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是不要从那儿带走任何东西。” 乔贞并不想在雷纳面前显得步步进逼,但也是不得已。埃林说得对,这儿是瘟疫之地,要发生任何事的话,都会有各种难以估计的要素把问题扩大化。主教已经送出了知会血色十字军的信使,在他带消息回来之后情况一定会有所改变,乔贞必须在这之前尽量多做一些事情。 雷纳带着他来到了市政大厅东角一间类似图书馆的广大屋子里。这儿的大部分东西还保留着天灾袭击之前的样子,仿佛经过这么多年的动荡后,它们仍然在时间中静止,保留着它们在原有主人眼中的印象。最明显的改变是:消毒药水的气味几乎完全盖去了木质书架和古旧纸页的气味。 “这儿收藏了所有仍然可以辨认的官方资料,”雷纳说,“你想从家谱和地方志里发现和尼赫里有关的信息,对吧?我可以和你分头寻找。” “不用了,雷纳。我自己来就行。” “信不过我,是吗?” “因为我是在这方面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你不是,也许会漏掉有用的东西。你可以去忙自己的工作……或者选择留在这儿。” “……我留在这儿。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到门口叫我好了。我可以呆到下午四点左右。” “谢谢。” 看着雷纳走向门口的背影,乔贞心想:我是不是告诉了他太多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的事情……不行,不能再这样想下去,因为“如果”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做好手头的事情才是实在的。 资料按照类型和字母排列,虽然井井有条,但总量仍然比乔贞想像中大得多。有的时候他怀疑天灾留下这么多属于人类的历史资料,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作为战利品,证明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东西,如今只剩下泛黄纸页上渐渐消褪的字符。 在家谱中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这些家谱多由贵族雇专人写成,虽然充满了大话空话,但是在家庭要事的确切日期上却一点都不含糊。没有尼赫里的姓氏“查洛斯图”出现。根据他本人年轻时候的说法,他来自于安多哈尔一个虔诚鞋匠的家庭,这个出身为他成为圣骑士提供了重要的砝码。而自从成为主教后,他已经不再需要利用这一点来宣扬自己对圣光的奉献心。 假若尼赫里真的出生于鞋匠家庭,那么在家谱和地方志中估计都无法找到相关的资料,因为它们只属于那些有影响力的大家庭。无论鞋匠、矿工、私人旅店老板还是雇农,都只不过是死亡和出生率统计中的一个小组成而已。乔贞只好寻找别的突破点——尼赫里自称来自于安多哈尔最虔诚的家庭之一,和当地教堂关系密切,是慷慨的赞助人和不知疲劳的义工,那么在教堂的教士笔记中也许会有他需要的东西。 乔贞没有失望。有一名教士在数十年的供职时间里记下了数量惊人的笔记,光遗留下来的就有三千余页。乔贞估算着尼赫里的出生年份,再往前推移十年左右,找到相应的页数,开始翻阅。他找到的第一句话是: “鞋匠米多斯·查洛斯图先生已经连续三个月把一半的收入捐赠给教堂了。他的慷慨奉献在教士之间有口皆碑……” 他加快了翻阅速度,近一百页后,他看见了这句话: “今天我负责给米多斯先生的儿子进行洗礼仪式并命名。我花了一晚上反复翻阅圣光典籍,最后选用了‘尼赫里’这个名字,代表着‘传播圣光威名于世的圣徒’……” 又经过了一百页: “今天米多斯先生给我带来一个喜讯:他的妻子……” 乔贞往下翻,发现下一页不见了。不是脱落、朽化,而是撕裂。有人把它撕走了。非常小心,如果不把书页尽量张开,几乎看不见夹在中央的剩余纸片。接下来一百页,他也再没有米多斯·查洛斯图一家的任何内容。没必要再往下核对了,他想。 他来到门口,雷纳正背着手站在窗户面前,看着窗外列队行进的士兵。 “雷纳。” “找到想要的东西了?” “这里的来访者应该都有登记吧?” “程序上是这样没错。” “我要知道尼赫里最近什么时候来过。” “这要去管理员那儿查看……跟我来。” 在管理员的登记簿上,尼赫里的名字出现在乔贞和埃林到达安多哈尔之前的一个月,也就是这座资料室重新开放后的第二天。他在一周内连续到访三次。 “嘿,射右眼,右眼!右眼算一百五十分。” “埃林大人,您说哪个右眼啊?” “蠢货,它右边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个像眼睛的是破开的瘤子。” “噢,看我的……啊,就差一点。” “那你失去后来居上的机会了。下一个。这次目标是……我看看……左边的第二个手肘子。这个只能算八十分。” 在联盟领地的东部边缘,埃林指使着两名卫兵用弓箭轮流射击不远处的一头憎恶来取乐。这头憎恶的大脑组织已经破坏,无法有任何行动,但是身体还直立着,略微左右摇晃,就像一只吹胖了的丑陋稻草人。它的躯体已经扎上了约十五支弓箭,右前腕带锁链的钩子拖在地面。 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儿的,当卫兵发现的时候,差点发动了敌人来袭警报。它杀过多少人?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件器具——士兵杀敌可以炫耀战功,可以给自己的子孙留下故事,也可以为之感到悔恨,但憎恶不会。 “埃林大人,我有多少分来着?” “我想想看。九百分吧。至于你呢,七百四十分。没关系,还有机会……” “你们在做什么?”弗林特的吼声从后方传来。他疾步走近,正要拉弓的士兵把弓箭放了下来。弗林特对埃林怒目而视,然后经过他们身边,朝还在摇晃着的憎恶走去。 “喂,走那么近有危险。”埃林说。 弗林特不理会他,拔出了利刃。和探员习惯使用的匕首不同,他的武器是一把短刀。似乎是因为感应到人类的接近,憎恶又有了反应,右手抬起,无力地挥出钩子。弗林特根本无需避开,直接一刀斩向钩子和憎恶手腕的接合处,铁链与钩子一同落地。第二刀斩向憎恶的膝盖,它失去平衡倒下了,弗林特又一刀切下了它的头颅。憎恶的喉管发出了古怪的吐气声,然后庞大的身躯彻底静止下来。弗林特在它身旁的树皮上擦掉刀刃上沾染的绿色体液,收回鞘里,然后回到卫兵面前,一人赏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是你让他们做这种无聊的事?”他直盯着埃林。 “无聊?不,我就是看他们俩站岗太无聊了,所以才给他们找点乐子,也算是饭后运动。” “我不敢相信直属探员竟然会有这么不理智的行为。” “随你怎么说。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而且我对睡午觉没兴趣。” “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同样的事别让我再看到第二次。” “噢,积了很多怨气是吧,弗林特?希望你不要扳着这幅脸去见艾米。” 弗林特本来已经打算转身离开,但这句话让他停下了脚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同事间的关心。我恰好听说你曾经对她求婚,所以,试着在她面前展现你最好的一面,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别看这两个可怜小子,我不是从他们这儿听来的。战地恋情可是危险得很哪,特别是女方必须整天和瘟疫感染者呆在一起的情况下。” “你……” “冷静,弗林特。作为直属探员,我可以告诉你,冷静是第一要务,虽然我自己做得不太好……总之,看好艾米。我说的是真的。” 这最后一句似乎完全不搭调的叮嘱让弗林特的情绪缓和下来。他望着埃林的眼神从愤怒转化成疑惑。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和我做什么没关系。我只是随时随地都在观察。眼睛睁大些,如果你真的关心艾米的话。明白了吗?” 弗林特没有回答,转身离去。埃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警告弗林特,自从昨晚的事件后,他那不详的预感都一直存在着。而弗林特在一谈到艾米时那种焦虑和紧张的神色,也对埃林起了作用。我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别人的恋爱问题了? 他转过身去,对两名卫兵说:“好,他走了。我们来第二轮,第一个目标是躺在那的大家伙的脚掌心。” 第九章 乔贞来到地牢。杰迈尔仍然像上次见面一样,如同粗糙的铸铁雕像一般端坐在石床上,只是消瘦了许多。 “我听说你在绝食,连水也不喝。为什么?如果想自杀,你应该懂得更快捷有效的办法。” 杰迈尔张口说话之前,喉咙因为干渴而发出撕裂布帛一般的声音。“我要见……尼赫里主教。” “我可以代你通知他。” “单独见面。周围不能有任何人。” 乔贞没急着说话,从隔间牢房的铁栅栏前搬来了一张椅子,坐下,看着杰迈尔的眼睛。 “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杰迈尔,你在做什么?你的行为让我很难相信你真的是血色十字军派来击败阿拉基的。你会使用装扮成我军的计策,作战的时候也相当勇猛,或许是太过于勇猛了,以至于在真正面对阿拉基本人的时候,你就失去了所有的应对能力。阿拉基和憎恶、食尸鬼不同,不是单凭一把狠劲就能打败的东西。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这件事?现在,你又向我提出单独见尼赫里这个荒谬的要求。如果一个瘟疫感染者要求和大十字军独处一室,你会同意吗?所以,告诉我你的目的。不然你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引。” 杰迈尔身子往后靠了一些,没有说话。 “沉默。这就是你擅长的东西。我知道你不擅长什么,杰迈尔。你不擅长撒谎,不会编造理由来为你做辩解,所以你就用沉默来应对一切。非常愚蠢的办法,我得说。我在想一件事情:你承认过身上的拷打痕迹是加入十字军的必要条件,对吧?” “没错,我为自己身上的烙痕感到无上光荣……” “够了,杰迈尔,你怎么都装不出那种狂热腔调的。你在发音‘无上光荣’的时候就像有人用教鞭赶着你。不如继续保持沉默,反而能少露一点馅。我所了解的情况是:血色十字军并不会对所有新入成员用严刑拷打来‘考研信仰’。承受苦刑的包括两种人:一,家族有瘟疫病史。二,曾经对感染者表现出同情。三,”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来自受天灾侵害严重的地区。其中最易招致怀疑,会受到最激烈拷打的是第三种人,因为他们无法证明自己在天灾的环绕下仍然保持了纯洁,基本上让检察官们当作潜在的诅咒教徒来对待。杰迈尔,你是哪一种情况?” 乔贞严密地注视着这个承受了无数苦难的人。地牢中不洁空气的侵袭,和数日的断水断粮,让他曾经厚实的胸膛凹陷下去,面颊上长出了不规则的黑色斑点。血红色的十字军战袍,已经脱色、霉烂,就像在不为人知的橱底压了好几十年。但是他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绝望。乔贞很感兴趣,到底是什么东西支撑着这个男人,让他不至于垮下去。大部分十字军在类似的情况下会用强撑的狂热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脆弱,但杰迈尔不会。他不会撒谎,不会掩饰感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沉默是自由的。 可惜的是,仅凭沉默,你抵御不了所有的苦难。“我知道你不会回答。”乔贞说。“没关系,因为我在想别的事情。一个有趣的联想,我可以说给你听听。尼赫里主教出生于安多哈尔的鞋匠家庭,虽然难以判断他是天灾入侵之前还是之后离开家乡的,但很显然,这个出身为他成为圣骑士铺好了第一道砖。如果他没有选择圣光大教堂,而是选择了血色的信仰,那又会如何呢?同一个出身,带给他的会是夸耀的资本,还是不信任的拷打?就说这么多,杰迈尔,我已经厌烦了自言自语。多考虑一下自己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你除了思考也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乔贞站起来,准备转身的时候,杰迈尔又开口了:“我要和尼赫里单独见面。” “我会转告的。但是不要期望太多,假若他答应了,在和他说话之前,我们会先把你捆在墙角,除了一张嘴,不能让你动弹丝毫。或许张嘴也有危险,我见过有犯人把一块刀片在舌头底下藏了一个月,然后杀掉讨厌的狱卒……那么再加上金属口罩好了。事实上,我很期待你们俩的会面,所以在那之前吃些东西,不要死得太早了。” “我不会死的。” 这句话引起了乔贞的注意。杰迈尔略微抬起头,又强调了一次:“不会死。”这是一句有力的宣言,仿佛他长时间的沉默,只是为了让自己有力气说出这句话。 乔贞回到了地面。虽然杰迈尔是他见过的最特殊的犯人之一,但他还是把主要原因归结于掌握的情况太少。按照手头的情报,杰迈尔的目的可能包括:叛逃十字军,以及对尼赫里做出某种行动。是暗杀吗?未必。但无论他想和尼赫里单独说些什么,安全措施都是必要的。 埃林再次来到隔离屋的时候,带上了一个用白布遮着的大竹篮。艾米不解地问他:“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先把这个还给你。”埃林从皮甲里拿出了上次借走的病人资料,递给艾米。 艾米接过资料,问:“你都按约定记下他们的名字了吗?” “当然,我甚至可以按韵脚把他们的名字编成一段歌谣。你可以呆会再考我,现在更重要的是这些东西——”他掀开了竹篮上的白布,下面是各色冒着热气的餐点。“这气味太诱人了。你不知道我把它们带过来的路上受了多少折磨。” “这是带给谁的?我不明白……” “按照我个人的意愿,我倒是想只有我们俩享受这些东西就好,不过那就违背我的本意了。我想那些……病人们,至少有资格吃一些外界的食物,增加一些营养,不能总是只吞那种鸽子粪一般的稀粥,对吧?抱歉,我的比喻不太学院派,但真的很形象。你看看这些东西,他们吃了不会有不良反应吧?” “不,不会,但是……你从哪儿弄来这些的?” “我贿赂了尼赫里的主厨。”埃林觉得没必要向艾米解释自己怎么在主厨面前编造出一次指挥官聚餐,所以干脆这么说。“不要担心,艾米,这是我们官场的那一套,绝对无损圣光信仰什么的。现在要么你帮我把这些美食都分发给病人们,要么就只能看着我在一个小时内解决掉它们了。看,我特意带了餐巾。” “好吧,好吧。”仍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的艾米只好打开铁栅门,和埃林一同把这些远远超过前线士兵配给标准的食物分发出去。 “闻起来真香,”一个隔间后的病人说,“艾米小姐,这是谁招待我们的?” “噢,是军情……”艾米话还没说到一半,就让埃林的声音给盖了下去。“我叫埃林·提亚斯,”他说,“你们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也知道你们的。我有时候是抄写书信的,有时候是牧马人,有时候是诗人,但现在我只是一个带美食来和各位共享的访客。” 埃林用剧团演出开幕词一般的洪亮声音说出这句话。让艾米惊讶的是,他在给每个病人分发食物的时候,在对方开口前就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名字,而且对那些还能说话的病人,他都要聊几句。在他脑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名字而已。“乔纳森,你老婆给你来信了,要不手写一张小纸条给我,这样我可以去代领然后送到你这儿来?”“哥斯林,我叮嘱厨师给你取掉了肉排里的骨头。听说冒险者营地有补牙匠,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病人们纷纷回应着他的话。艾米自从管理这座隔离屋以来,从来没有在这儿见过如此多的生气。 埃林最后坐在了十四岁女孩的房间前,说:“科尔斯塔·迪普沙东,你没有在睡觉吧?上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真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小睡美人。来拿你的特别餐点……我让厨师用了玫瑰花露来增味。别人都没有的。” 女孩透过小窗口拿走餐点的时候,埃林对她笑了笑。她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表情,张皇无措地低下头去。 “科尔斯塔,味道怎么样?” “我不知道,埃林先生。” 艾米站在埃林身后,轻声对他说:“她的舌头已经没有感觉了。” “噢。”埃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没问题。真正的美食是用心来感觉的,用心!太多的人不理解这一点,不过科尔斯塔小妹妹,我相信你。” 他听见铁门对面的她含糊地应答了一声。 “科尔斯塔,我想问你一件事。吃东西的时候说话有利于细嚼慢咽,也就是有利于消化,所以你可以安心回答。听说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一个人呆在地下室里。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 艾米对这个问题感到不安,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女孩低声回答了。 “我不记得。” “不记得?” “在那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记不得了。除了自己的名字。我在哪儿出生,父母是谁,年龄——我都不知道。他们说这叫失忆。” “失忆?别让他们吓你,这不算什么,我就经常失忆。我十八岁的时候遇到一个叫莎莉的姑娘,然后就对之前所有见过的人都失忆了。有一天你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当你遇见真正漂亮的男孩,比如说,十五年前的我……” 艾米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翻阅着病人资料。她甚至都不知道乔纳森有个妻子,哥斯林掉落了近一半的牙齿。让埃林一个人呆在那儿叽叽喳喳,她很放心。 大概十分钟后,埃林站在她的门前,左手挎着空空的竹篮。“我要走了,艾米。” 艾米站了起来。“埃林,我不知道该怎么……我本应该说愿圣光因为你的善行而赐福于你,但我想你一定不喜欢这种说法。所以……谢谢你。” “善行?什么善行,在哪儿?我没看见。我看见的只有人们在享受食物,而且我给自己藏了一块奶酪,你看。不过听你这么说,感觉还是蛮好的。科尔斯塔那小姑娘其实挺爱说话的,这个年龄嘛。你可以多陪她说说,她需要一个能干的姐姐来教给她什么是爱心和女人味……” “埃林。”艾米突然略微皱起眉头,咬了咬上唇边缘,欲言又止。 “怎么了?”埃林放下了竹篮。 “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科尔斯塔离开这儿?” “我?我是外来人,艾米。这种事情……我不太清楚你需要对谁负责,是尼赫里主教吗?” 她点了点头。 “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会给他提些建议,但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有这个念头。如果只是因为她的年龄……那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这个我知道,但是……埃林,你听说过瘟疫免疫体质吗?” “我只知道,据说非常虔诚的圣骑士和修道士可以避免瘟疫感染。” “只是据说,没人能够证实。这十五个人里面就有两个圣骑士,一个牧师,相信我,他们绝对虔诚。但是瘟疫免疫体质的人不一样。他们是真的可以完全杜绝感染,虽然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官方也不承认这种人的存在……甚至觉得这类人有可能是诅咒教徒,但实际上诅咒教徒也是可以感染的。” “你是说科尔斯塔属于这类体质?” “除了舌头失去味觉以外,她的身体完全健康。至少凭我,是找不到一点点感染的迹象……让她留在这儿太可怜了。从来没有瘟疫能在一个人身体里潜伏这么长时间的。而其他人,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状况都在失去控制。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好了,艾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向尼赫里说这件事的,但是你现在不要在我面前哭出来。这样做很危险,因为如果你要哭的话,应该在弗林特而不是我面前。懂吗?” “我知道。”她低下头,用食指尖按了按右边眼角。 “我走了。” “再见。还有……愿圣光保佑你。” 埃林离开了屋子。我在做什么?乔贞前些天还告诫我不要太情绪化来着……算了。他回头看了看长屋,心里只希望下次再来的时候,这些病人想吃的还是他带来的牛排、煎蛋和芝士,而不是活人的血与肉。 埃林在这部里终于出彩了! 评论: 乔贞擅长进入对方的内心,从而抓住重点达到致命一击获取情报,埃林善于利用自己的亲和力,在交往互动从双方关系入手获取。两个太相同的人注定不会永远相爱或者很长久的在一起。只有性格互补才能把双方的利发挥到最大限度,也会让双方关系更加密切,呵呵。感觉每一个人都有故事。 第十章 乔贞去见尼赫里的时候,他正在后院挥动绑了加重物的战锤。 “是乔贞吗?稍等,还有五十下。”两分钟后,他把战锤放下来,拿起身边椅子上的毛巾擦汗。 “你的臂力让人印象深刻,尼赫里主教。” “这里没有足够的训练设施,除了实战之外我只能做这些基本的练习,所以至少也要保证身体不会退化。那么,乔贞,找我有什么事?” “昨天我去见过了杰迈尔。他要求和你单独见面。” 尼赫里皱起眉头,说:“你没有经过我的准许就去和他谈话了?” “我不需要你的准许,主教。” “不,也许是我的用词不太准确……我的意思是,他是一个危险的犯人,无论谁要见他,都应该通知一下我,以防万一。你说他要求和我单独见面?为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在为这件事情绝食,这样下去撑不了多少天。” “绝食是愚笨的手段,不过确实很像血色十字军的行为。我会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尼赫里如此轻易地答应了这不合理的要求,乔贞有些惊讶。但是换一个角度想,一直沉默不语的杰迈尔提出单独见面的要求,也是一种让步,而尼赫里也许一直都等待着他的让步。 这时候,传令兵进入后院,来到了两人身后。 “尼赫里主教,前往知会血色十字军的信使安全回来了,正在大厅等候。” “很好。”尼赫里转向乔贞说:“事情终于有进展了,不过看来和杰迈尔的单独见面只能放一放。乔贞,替我把弗林特、雷纳和埃林都叫来。一次重要的会议就要开始了。” 这种事本来应该让传令兵去做,乔贞感觉这是主教对自己私自和杰迈尔见面行为的一次反击,就像在说:“这儿是我管事”。但现在乔贞也不能计较太多,这些天来他已经无数次设想了信使可能带回来的消息,以及相关的应对方式,现在终于到了验证这些想法的关键时刻。 二十分钟后,曾经聚餐的五个人,再次集中到了大厅里。站在一侧的信使报告了状况:“血色十字军确认杰迈尔就是血色圣者德米提雅的护卫,并且希望就此事进行谈判。地点在索多里尔河的桥上,西瘟疫一侧。血色圣者德米提雅以及其他血色指挥官,会带领少量士兵驻扎在当地等待,如果七天之内我方还没有出现,他们就会把人撤走,同时计划下一步的行动。” “态度相当强硬。”尼赫里说。“那么,他们没有要求我们此行就交还杰迈尔?” “没有。他们只是要求谈判。” “下一步行动?”弗林特说。“那些家伙能有什么下一步的行动?发动进攻?荒谬。” “如果他们真要凭借区区一个卫兵俘虏的理由就发动进攻的话,那他们确实对自己很有信心。或许在我们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血色十字军已经增强了力量。”雷纳说。 “应该不会,”尼赫里说,“血色十字军缺乏吸收新兵源的途径。当然,力量不仅指于兵力。我会下达加强驻防的命令。” “那是次要的问题。”乔贞说。“不管怎么说,这一次谈判非去不可。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决定人选。第一个问题是:尼赫里主教,你打算去吗?你的选择会直接决定这一次谈判的规格和结果。” “乔贞,这个问题有必要问吗?”弗林特说。“尼赫里主教是我们的最高指挥官。对方至少也要让大十字军出面才行,但你想想信使怎么说的:‘血色圣者德米提雅及其他血色指挥官’。我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德米提雅实际上是做什么的。‘圣者’在我听来是诨名,不是官阶。” “弗林特,你低估了德米提雅在血色十字军之内的作用。”乔贞说。“就七处目前掌握的资料,她是十字军内的精神领袖之一,她的预言是他们制定策略的重要依据,许多狂热的信仰者为了能够聆听她的预言而不惜生命。” “预言?哈!那就难怪他们攻打安多哈尔这么久,都没有拿下一寸土地。”弗林特说。 “你搞错了重点。她预言的准确程度对我们一点意义没有,但对十字军来说是不一样的。我们不需要知道他们为什么相信她,只要了解她地位很高这个事实就可以了。这样来看,一个卫兵让他们就有如此大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杰迈尔不是普通的卫兵,而是侍奉着受敬仰的‘圣者’——也就是说,他本人是‘圣徒’。一个圣徒的缺席,会让圣者的权威性受到打击。信徒们会想,为什么她没有预言到自己的圣徒会成为俘虏。” “我会去的。”尼赫里说。“因为他们除了谈判之外没有别的明确要求,我们当前自然无法制定出应对策略,一切都需要到场之后再研究。” “可是,主教,这太危险了,毕竟是要前往有血色驻军的地方……” “我当然考虑到了这一点。十字军虽然疯狂,在外交层面却是非常遵守礼节和规章的,不会对一个圣光大教堂主教做什么。另外我们自然也需要一些士兵,而且,正是为了安全原因,我决定要求你和我同行,弗林特。虽然不需要你参与谈判,但是你的战略侦察能力可以防范我们遭到意外的袭击。” “既然您这么说……我遵从您的决定。”弗林特坐回到椅子上,虽然能够同行让他宽心不少,但还是因为“不需要你参与谈判”一句话而闷闷不乐。 “而你,乔贞,也请和我同行。你一直都为处理杰迈尔的事提供着非常有启发性的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乔贞点点头。“我去。另外,我提议让埃林留在这儿,因为杰迈尔需要有人看管,我认为埃林在这件事上是最好的人选。” “埃林,我相信乔贞最了解你的能力。”尼赫里说。“那么,你留在营地,没问题吧?” “噢,当然没问题,我非常高兴能留在这里……”这是一句真心话,因为外交与谈判从来都和埃林无缘。 “雷纳中校,你的意向呢?” “我对谈判很感兴趣,但是最近补充进一批新兵,没法走开。”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弗林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弗林特,你去安排一下卫兵和别的相关事宜。乔贞也请尽快做好准备。我们争取在今天之内动身。” 弗林特和雷纳很快离开了,尼赫里也回到二楼的房间里。埃林对乔贞说:“你竟然就这么替我做了决定。” “有什么不对?反正你也会说出类似的话,我是替大家节省时间。” “那倒是。比起跟着尼赫里在瘟疫之地野餐,我自然更喜欢留在安多哈尔。” “没人让你留在这儿闲逛,你有工作。杰迈尔那家伙,如果再让他这么饿下去的话,等我们回来,他的眼皮上就已经停着苍蝇了。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最好是自愿的,要是强逼他吞东西的话,这家伙事后一定会抠喉咙呕出来。” “很好,你们在和血色十字军的头面人物谈判的时候,我在地牢里哄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吃东西。” “算了吧,我知道你并不羡慕我们。而且这事还只有你能做到。还有,这地方不简单,多留几个心眼。” 埃林拍了拍乔贞的肩膀。“这句话留给你自己吧,前往东西瘟疫交接地和血色十字军会面,这活儿要苦得多。” 乔贞也离开宅邸后,埃林走到二楼尼赫里的房间前,敲了敲门。 “谁?” “是埃林。在你离开之前,我有一些重要的话想说,尼赫里主教。” “进来吧。” 埃林推门进房,看见尼赫里在助手的帮助下,已经穿好了全套铠甲。 “什么事?” “能不能先……”埃林朝那名助手的位置示意了一下。 “你出去一下。”尼赫里把助手叫出房外,然后看着埃林,等着他开口。 “我想说说关于那间隔离屋的事情。” “是吗?我还不知道你在关心这个。我相信艾米一直都把病人们的情况控制得很好,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状况吧?” “没有……暂时还没有。我不确定艾米是不是把病人们都控制好了,因为他们的情况一直在恶化。” “对于瘟疫,我们了解太少。一时的恶化也许是治愈的前兆,这种情况非常普遍。现在我们所能作的,只有悉心的照料和医治,当然我个人作为圣光的信徒,也会为他们祈祷。” “有没有可能把他们转移到医疗条件更好一些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那间屋子都是由马厩改建的。” “没时间,而且转移瘟疫感染者的风险是非常大的。”尼赫里停顿一下,加重了语气。“埃林探员,我还是不太了解你想告诉我什么。也许这么说很不礼貌,但是你似乎在打探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或许你忘记了我有调查赦免权?即便这样的有些越界,我还是要对你说:没有人比我更关心这些感染者,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信仰,对圣光的信仰,埃林探员。如果你能多少了解一下这信仰是什么,就不会说出这些充满怀疑的话。” “不好意思,我们七处探员做事只凭证据不凭信仰。我所知道的是,艾米那儿并没有足够的药物和医疗器具。你打算解决这个问题吗?” “你应该去咨询医务部,而不是我。” “好,明白,冒犯了。”埃林飞快地吐出这几个字,还没等主教有反应就出了房间。他早就去问过了医务部,但他们说治理瘟疫的药物需要有上级的命令才能定量配给。 埃林向尼赫里隐瞒了自己认为艾米药物不够的证据:第一次到她房间查看柜子的时候,他发现有的药剂有联盟专用的正式标签,有的没有,属于来路不明的药品;他也记得艾米摇着头说“真的不够”的表情和语调。他想,在主教去和十字军会面的时间里,除了看管好杰迈尔,也许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 第十一章 “那么,雷纳,”埃林说,“你觉得乔贞是真地迷恋上那个叫鲍西娅的小姑娘了?” “这个问法不太正确,无论她在哪儿,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 “但是他记得的还是她三年以前的样子。三年足够让一个人改头换面。” “凭三年以前的印象,她除了以圣骑士的身份来说非常不成熟这一点之外,我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埃林,我很愿意和你聊聊关于乔贞的事,不过你先从我的办公桌上下来,怎么样?” 埃林从已经坐了五分钟的桌面上把身子挪走。一个小时前,尼赫里和乔贞一行人已经出发了。 “还有,”雷纳说,“你是他的搭档,这方面的事你直接问他不是更方便?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 “算了吧,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他的生命中缺少了一个重要阶段:一群小毛孩儿聚在一起煞有介事地谈论恋爱问题,互相出主意或者嘲笑别人。现在再补充这一个阶段,对他来说已经不可能了。作为七处探员么,随时要面对至少九十九个问题,但他总喜欢给自己再多加上一个。” “那么他的第一百个问题是那位鲍西娅小姐了。埃林,你的话里面似乎对她有敌意。通常我们不会把朋友想念的女人称为‘问题’。” “敌意?不不不,我对她的了解是零,现在问这些事主要是出于好奇心。” “埃林,我就这么问你好了。假若你现在得知了鲍西娅·维斯兰佐的去向,你会立刻告诉乔贞吗?” “不会。”他毫不思索就回答了。 “但我会。无论她是生是死,保持着原来的面貌还是判若两人,对乔贞还保持着感情或者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我都会立刻告诉乔贞。因为我知道乔贞在为这件事受折磨,当他问我有没有见过鲍西娅的时候,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作为一个视他为朋友的人,我希望他尽快从这折磨中脱身。但你不会这么做,这就是为什么你是军情七处探员而我不是的原因。你会跟踪她,调查她,生怕两人的重逢会给乔贞带来不合理的冲击。” 他在下这个结论的时候,只是带着惯有的微笑,完全没有别的感情色彩,仿佛他只是在说着评价菜色一般无关紧要的话。 “我算知道乔贞为什么愿意信任你了。反正会让你看穿,不如直接交托信任。你真的不是老人安排在我们附近的?——哈,开个玩笑。这是什么?”他拿起桌面上的一块镇纸端详,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卉图案。 “我妻子亲手作的。” “看来你没有受第一百个问题的困扰。好,我也该走了。” “等一下。你也看到了,我今天很忙,和你的谈话占用了我不少时间。你不觉得应该补偿一下吗?” 雷纳的话里并没有丝毫的不满和敌意。他这么说,仿佛只是在托老朋友帮个忙。 “怎么个补偿法?” “我们的士兵常常和冒险者们自发性地购买或者交换物品,当然,有的交易品是必须杜绝的,所以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冒险者营地边缘转一转,做些监督工作。今天你代劳,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我心目中的违禁品定义也许和你的想法不一样。” “没关系,就按你的规矩来。” 走出屋子后,直到到达军营和冒险者营地交界处之前,埃林一直惊讶于雷纳这么直接地指出了他对“鲍西娅”这个名字的看法。至少雷纳还见过本人,但她对埃林来说确实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他已经调查过了三年前鲍西娅案件的所有卷宗,毫不意外地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而在圣光大教堂翻阅的她前二十一年的档案,也是平淡无奇。虽然在乔贞面前不会这样说,但埃林对乔贞这么看重一个神秘消失的名字,感到不安。 就像雷纳所说:“作为一个视他为朋友的人,我希望他尽快从折磨中脱身”,埃林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但是,他是军情七处直属探员,做事必须有一条底线:谨慎。他不觉得乔贞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谨慎的。我应该纠正他吗?当发觉这种思维方式更接近老人而不是自己的时候,埃林赶紧把这件事情抛在脑后。 他沿着冒险者营地边缘,走了一大截路,确实没有发觉什么应该取缔的物品交易,开始怀疑雷纳只是找个借口把他支出来。大部分转手的都是军营中吃不到的食物。一些虔诚的士兵需求小型的宗教用品。有的士兵买下了可以在帐篷里解闷的小器材,比如扑克牌、棋盘。有一个侏儒在叫卖只长成拳头大的精灵龙,很多士兵围在旁边看,伸指头到笼子里看看它会不会咬,真的掏钱自然是不可能的。有人买下一把雕刻刀,坐在地上随便捡了一节树枝就比划起来。烟卷……该阻止烟卷交易吗?算了,就那一丁点儿,就让士兵们偶尔吞吐一下带有苦味的烟雾吧,毕竟一直以来他们已经让太多的瘴气和腥臭进入喉管与鼻腔。烈酒,看见烈酒了,这个是一定要管管,雷纳看我的!……弄错了,原来是一瓶酱料。有人打起来了,好像势均力敌,两人一同在地上滚得满身是灰,这样上去阻止的话简直像男保姆管教小孩子,所以还是算了吧。不好意思,雷纳,看来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埃林自己也弄了一副扑克牌,在手里把玩着,正准备结束这所谓的检查,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温狄·鹰羽,占了小小一个角落,不停地左右顾盼。她身前的地面上摆放着两排小小的泥球,每个泥球上都突出一点绿色的嫩芽。一看见埃林,她主动开口了:“埃林先生,第一次在这儿看见你。” 让这么一个自己曾经追捕过的人热情打招呼,感觉有些别扭,所以埃林干脆用更热情的态度去抵消这种别扭。“嗨!温狄小姐!”他挥着手说,“好久不见!呃,其实也不是那么久……你这儿卖些什么?” “草种。” “草种?怪不得生意不好,我们这儿都是士兵,不是园艺工。再说了,我们脚下是瘟疫之地,土地里长不出东西,你这样有点像在喷岩浆的火羽山顶推销冰淇淋。” “这些都不是普通的草种,”温狄似乎是怕埃林听不明白,刻意把每个字音都发得很清晰,“它们就是在瘟疫之地自然生长出来的。” “是吗?”埃林蹲下去看了看,又站起来。“做生意要老实啊,温狄。这些都是普通的野草。” “它们是不那么好看,不过能在瘟疫之地生长出来,还保持了绿色,真的很不容易。而且不光如此,它们还可以慢慢改善土壤质量。或许一百年,两百年后,瘟疫之地会因为它们而重回绿色也说不定。” “真的?你怎么知道?” “其实,我的研究还在进展中,所以这个结论还是下得有点早,所以我才想通过这种办法来让这些草种散播到瘟疫之地尽量广的地区,然后定期观察。您上次已经知道我给土壤取样的事情,那也是为了这项研究。” “那就是你不对了,温狄。既然是为了研究而不是赚钱,为什么不免费分发?” “可是……我自己的室内培育计划也需要经费来维持。埃林先生,你要买一棵吗?只要一个银币,种植在任何你喜欢的地方,看着它成长,给这片满是疮疤的土地带来一点绿色。大地母亲一定会感激你的。” “我非常想帮忙,可惜除了自己的胃以外,我向来养不活任何东西。”看着这些只有小指头宽的野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温狄,你说他们是自然长出来的?” “是的。它们的结构很特殊,能从腐败的土地里尽量吸取剩余的养分。我把一些草种移到了肥沃的土壤样本里,反而不容易成活。” 埃林用右手食指抠抠下巴,有些入神。他想起了科尔斯塔·迪普沙东。她同样在瘟疫腐蚀最严重的地方活了下来,同样没有人能解释原因。但这些草种至少能在开阔的地方吸收着阳光,她却只能躺在那狭小、充满恶臭的隔离间里,透过需要垫脚物才能勉强够到的窗,看着外面的世界。 “温狄,我走了。好好干活。” “谢谢,埃林先生。你是今天唯一一个向我问起这些草种的人。” 德鲁伊真心实意的感激之语让埃林心口有些闷得慌。自从来到瘟疫之地,已经看过了太多让他一直记挂着的东西。这里应该只有死亡和恐惧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候要是能赌一把过过瘾就好了,他心想。 下午,他带着两名卫兵,来到了杰迈尔的牢房。杰迈尔已经饿得没法坐直了,眼皮变成了紫黑色,右肩靠着墙壁,双手无力地耷拉在膝盖上。 埃林望向卫兵,指着杰迈尔,故意把音调提高:“你没搞错吧?我让你带我去关那个血色十字军的牢房,不是来停尸间,蠢货。” 这一句话让杰迈尔起了反应。他半抬眼皮,张开嘴巴,舌头不由自主地在两排牙齿中央舔了一下,暴露了他的干渴难耐。 “开门,让我进去。” “可是,埃林大人……”狱卒有些为难。 “少废话,他现在连挪一下屁股都做不到。你是在间接侮辱七处探员的作战能力,对吧?不是?不是就快给我把门打开。” 狱卒只好打开了铁栅门。埃林进去,把右手里端着的餐盘放在杰迈尔坐着的石床前,盘子上面有一杯水,一小块鸡胸肉和一碗撒了面包屑的燕麦粥。 “我要见……尼赫里。”杰迈尔发出的每个音都像在石臼下碾碎过一样。 “尼赫里去找你主子串门了,你要有话想对他说,现在说出来,我好记着给刻在你的墓碑上,这样他回来之后就能看到了。这个主意怎么样?还是说你打算吃掉这些东西,多活几天,养好能掐死他的力气,等他回来?” 杰迈尔没有反应。 “乔贞肯定对你说过这句话:‘你不了解自己的处境’。现在轮到我来说了,而且我要教教你,作为一个血色十字军,而不是作为一个人,你现在的处境是怎样的。” 埃林从兜里拿出上午从冒险者手里买来的扑克。“那个侏儒开价十二铜币,我花了九铜币拿到手了。赚大了,不是吗?因为这是一套特别设计的绝版扑克,在行家眼里至少值二十个金币。睁大眼睛看着,我知道十字军通常没有机会欣赏扑克这东西的美感。它设计的特别,就表现在……” 他把从a到k的十三张牌捏在手上,顺次展示给杰迈尔。 “a,牌面图案是圣光大教堂。k,探险者协会。q,塞纳里奥议会。然后还有10的瑟银兄弟会,6的银色黎明,等等。我搞不懂为什么军情七处是3,而辛迪加是4。总之,这些牌面涵盖了艾泽拉斯的绝大部分重要组织。一般认为牌面大小表示了设计者对这些组织的好恶程度。有没有发现血色十字军?没有,是吧?你觉得这是不是说明血色十字军在设计者眼里连个屁也不算?” 杰迈尔表露出兴趣,略微抬起了头。 “我告诉你,血色十字军在这儿。”埃林从牌盒里抽出最后一张牌。“——鬼牌。设计者为什么这么做,有很多种说法,最通用的是他显然不知道血色十字军在心里是什么位置,所以把它设计成了一般的牌戏里都用不上的鬼牌。我可以告诉你它最常用在什么游戏里:抽鬼牌,小孩子的把戏。互相抽牌凑对子,最后谁把单独一张鬼牌留在手里,他就输了。这就是十字军的处境,一张遭到放逐,没有人愿意贴近的鬼牌。但是我告诉你,牌戏里也有谁拿到鬼牌谁就有机会胜出的玩法。所以你会怎么选择,杰迈尔?是就这么饿死,做一张没有人要的鬼牌,还是成为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命运的鬼牌?你自己选吧。” 他把那张牌压在了餐盘下,站起来。杰迈尔尽力睁开保留着脆弱光芒的眼睛,望着他。埃林没再说话,走出了牢房,在通向地面的台阶对跟在身后的狱卒说:“两个小时以后进去把盘子收回来,再给他添一点。” 原来计划不是这样的。他本打算先用“你至少见到主教要能说话”的理由骗杰迈尔喝点水,在水里渗药,等他失去意识了再灌流质食物。为什么这么做?他想起了月光下沉静睡眠的科尔斯塔,和温狄掌心那些乏人问津的草种。或许杰迈尔也是注定要在无人知晓的险恶环境中挣扎生存下来的事物,埃林有这种感觉。 第十二章 弗林特没能进入谈判帐篷。他在己方阵营前左右踱步,眼睛一直盯着灰绿色的帐篷尖顶。尼赫里和乔贞都将武器留在了外面,可是谁来监督血色十字军?要是他们的人藏着匕首呢?或者说先让替死鬼坐在谈判桌前拖住尼赫里大主教,然后直接用火箭攻击帐篷?他知道这都是一些过激的联想,但假如不想这些,他就会去估计对方阵营的兵力,然后考虑有没有暗中指挥一个小队从侧面袭击,自己趁机率众扣押帐篷中的血色领导人的可能。 帐篷里只有四个人。乔贞注视着坐在对面的血色圣者德米提雅,似乎还不到三十岁,几乎没有表情变化,从来不直视其他人的眼睛,目光总是缺乏焦点地在对话者的咽喉附近游移。如果说预言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么这个因为预言而获得权力的女人确实把这个特点体现得很好。 在她身边的另外一个血色代表是大检察官伊森利恩。他像一个健谈的贵族,对德米提雅的话做出种种补充。他的手上有分散的灼伤和割伤,乔贞猜测那是长期操作拷打器具的后果。他非常直接地观察这两人,无须顾虑,因为他知道对方也在观察他们。 一开始尼赫里就问过了,为什么血色只需要两名谈判代表。伊森利恩回答:“因为杰迈尔是德米提雅大人的九护卫之一,所以这次谈判,她的意见就代表血色十字军的意见。我的到场,只不过是为了做一个见证人而已。” “德米提雅大人,看来你在血色十字军中确实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尼赫里说。 “作为一个预言者,我有我的自由,但更重要的是我对十字军的忠诚。”德米提雅说。 在一系列官方言辞后,谈判进入正题。十字军的态度非常明确:杰迈尔是一定要取回来的,值得谈的只是双方需要付出的条件。 “尼赫里主教,”伊森利恩说,“让您交还杰迈尔的前提是什么?说得越详细越好,这样我们才能做合理的考虑。” “我想,也许可以采用一种安全、实效、不需耗费双方太大精力的方式。我很愿意把杰迈尔交还给你们,但是也需要你们的合作。” 在一路上,尼赫里没有和任何人讨论过“交还条件”的问题。现在看来,他是干脆抛弃这个问题,直接进入了决定交还方式的流程。这是对十字军的主动让步,乔贞不明白尼赫里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不打算放弃这个面对十字军的大好机会。 “我觉得谈论这个问题为时过早。”乔贞说。“我们一向把杰迈尔当作一个俘虏,在这个基础上才有‘交还’的可能。但是我要对这点提出疑问。” 伊森利恩说话时两手掌朝上平摊,下巴抬起,就像一个充满自信的学院教授。“疑问?请问有什么疑问呢?他在战场上倒下,然后住进了你们的监牢。这就是俘虏——抱歉,德米提雅大人,我不想过多地在你面前提到这个词。” 这是什么意思,避讳?还是为了维护预言者的古怪自尊心,因为她不接受自己的“圣徒”也能成为俘虏的事实?乔贞发觉德米提雅以几乎察觉不到的方式,朝伊森利恩点了点头。 “我们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面对阿拉基的战场上有疑问,”乔贞说,“他孤军奋战,没有后援。你方对阿拉基的剿灭行动就是这么粗糙、肤浅?这种荒谬的情况让我们无法信任他的行为和目的,只能做出种种猜测。比如……故意遭擒,他对你们有背叛行为,等等。在这种情况下……” 乔贞本想说出“我们很难承认他是普通的俘虏”,但是尼赫里抬手阻止了他。 “为了大局,也为了往后针对天灾的战斗,这些疑问我们也许只能放在一边。我们同意无条件交还杰迈尔。”他接上这句话,篡改了乔贞的意思。 德米提雅不动声色,但是伊森利恩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意见冲突,略微笑了笑。“啊,是的,对天灾的战斗……永远都是在最优先级。杰迈尔本人的行为应该不是这一次谈判的目的,而且我猜这也不是我们双方扩大摩擦的时候,对吧?两位稍等,我和圣者大人商讨一下。” 他凑到德米提雅耳边,两人开始低声说话。乔贞能捕捉到个别的音节,但无法领略大体意思。在耳语过程中,德米提雅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她皱了皱眉头。 “尼赫里主教,”乔贞主动挑起话头,“为什么在到达这儿之前你不商讨送还条件的问题?” 尼赫里望向他。“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乔贞。就像我刚才说的,大局要求我们先倾听对方的意见。我知道你考虑问题很全面也很独到,但是现在,不要操之过急。” 他放缓了语速,用一种谦虚的教导口吻说话,仿佛已经完好地处理了两人的意见冲突。乔贞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主教:他能精心确保对谈的主导方向不落入他人之手。对于要以言语赢取人心,引导缺乏主见者的主教这一行来说,尼赫里是合格的。 血色二人的对谈结束了。德米提雅把头抬起来,第一次直视着尼赫里的眼睛说话:“我们的要求是:你们派出少量护卫将杰迈尔送到此地。相对的,我们的兵力会撤走,但是留下我、大检察官伊森利恩以及少量卫兵,后撤到索多里尔桥东侧等候各位,届时就在桥上接收杰迈尔。” “我来解释一下。”伊森利恩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但是我们不希望把它扩大化。一旦交接过程过于繁琐,或者说声势太大,难免会造成很多不利的影响。对我方来说……其实,知道圣者大人的护卫遭此境遇的十字军并不多,我们觉得这个数目越少越好。而我想你们也面临类似的问题,毕竟要是让部落知道这件事,难免会产生新的纠纷。所以我想,这件事就当成私事来办,不要惊动太多人。” 乔贞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部落的问题。一宗暴风城势力与血色十字军之间的私密交易,足以让部落对联盟的安多哈尔支配权发出疑问,毕竟十字军和部落的敌对程度更高。伊森利恩的话里暗藏了威胁的意味——这件事如果闹大了,联盟将会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想我们可以暂停半个小时,让你们有时间更全面地考虑这些要求。”伊森利恩站了起来,昂着头。“来,德米提雅圣者大人,请随我出去稍事歇息。” 主动规定休息时间。他确认自己已经占了上风,乔贞想。随后,他和尼赫里也一同出了帐篷。弗林特小跑到两人面前,说:“怎么样了?决定要放人吗?” “要求我们用少量护卫把杰迈尔送到这里来。”乔贞说。 “别开玩笑了!乔贞,难道你答应他们了……?” “和乔贞探员没有关系,而且我们也没有决定接受这个要求。”尼赫里说。 “他们要么是自大得找不到自己的脑袋在哪了,要么是还有别的阴谋。” “弗林特,回到你刚才的地方去。我和乔贞探员要安静地谈谈。” 撵走弗林特后,尼赫里对乔贞说:“你怎么想?” 仍然丝毫不提两人刚才的意见相抵。但是考虑到把事情复杂化的后果,乔贞现在也只能认同无条件交还杰迈尔是最理智的做法。毕竟,从杰迈尔身上他们得不到什么。 “虽然索多里尔桥两侧地形没办法隐藏伏兵,但我不觉得按照他们的要求行事是安全的。”乔贞说。 “这里是瘟疫之地,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安全。” “尼赫里主教,你这种说法很消极。听起来无论我的意见如何,你已经决定答应他们的请求。” “乔贞,你也看到了,安多哈尔作为一个重建刚刚开始的城市,还是很脆弱的。我们在这种时候,不应该寻求多余的负担。当然,部落以这件事为理由发动袭击的可能性很小,但不等于麻烦不存在。没有从收容杰迈尔开始就和部落方进行商讨,造成了后患,这是我的错,回到暴风城后我会主动提出处罚。但是安多哈尔的重建,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失足而受到影响。” 你接下来想说什么,联盟的利益大于我个人利益?主教如此急促的态度,让乔贞没法相信他没有私人目的。尼赫里问他对血色的二人有什么看法,乔贞只是敷衍过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情报不能轻易地交到尼赫里手里。 他望向十字军那一侧。大检察官伊森利恩在给自己的马匹梳理鬃毛,还不时对它说话,仿佛一个在周日上午和爱马享受悠闲时光的贵族骑师,根本不像在谈判中不动声势进攻的血色将领。乔贞还没法看明白这个男人。 而血色圣者德米提雅是另一个难解的谜。她站在桥头,望着下方浆黄色的索多里尔河水流。方才的谈判里,虽然血色的主要要求都由她提出,但显然伊森利恩才是主导。乔贞听说过,在十字军取得胜利的一些战役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个女人的功劳:她准确地预言了敌人的兵力、战术甚至面对袭击的第一反应。但是至少在方才的谈判中,她没有显示出任何未卜先知的力量。 再次进入帐篷后,尼赫里宣布接受十字军的要求。这时候,乔贞注意到了一件事:按照礼节,本该双方同时站起来然后握手,但是德米提雅慢了半拍。她的眉头略微动了一下,仿佛是没有意料到谈判这么快就结束了,在伊森利恩和尼赫里握过手之后才站起来。既然杰迈尔是她的护卫,那么她应该是最希望他回来的人才对,但是在这一刻,乔贞完全感觉不到这一点。 第十三章 接到卫兵通报后,埃林从地牢疾步走上地面,看见了刚刚归来的尼赫里和乔贞。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猜十字军没有给你们开欢送宴。”埃林说。“那么,尼赫里主教,谈判结果如何?” “你可以询问乔贞探员。现在我必须立刻单独和杰迈尔见面。” “单独?” “尼赫里主教,稍等。我和埃林去安排一下安全措施。”乔贞说完直接走向埃林,使了个眼色。 “动作请快一些。”尼赫里说。 “就一会儿。”埃林朝尼赫里举起右手食指,然后转身和乔贞走下地牢。在阶梯上,他问:“情况怎么样?你看起来情绪不大好,乔贞。” 乔贞说出了谈判桌上发生的事。 “这不叫谈判,”埃林说,“听起来不管十字军说些什么,尼赫里只负责点头就好了。” “不光是这样,他还阻碍我打探杰迈尔袭击阿拉基的原因。这一趟我算白去了。” “但是他这么做的理由都是正当的,‘为了安多哈尔的顺利重建’,不是吗?” “我不管他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知道的就一件事:他有些东西瞒着我们。这些东西让他迫不及待地要看到杰迈尔和十字军重新接触,所以对方的要求无论多不合理,也一概接受。” “说不定没这么复杂,也许他只是想快些结束谈判,好回到他那栋豪华宅子的羽绒大床上打滚。……开个玩笑,没打算激你的气,放松一些。来,给你看样好东西,我在冒险者营地买到的。” 埃林掏出一本蓝皮封面的小册子,递给乔贞。“读读标题。”他说。 乔贞接过来,看了看书脊,上面印着:密探传奇——藏宝海湾风云。作者坎格。 “这是什么玩意?” “你上次整治宾其修克的事情不是在藏宝海湾引起了很多传闻吗?然后就有人写了这本小说,听说在年轻冒险者里很流行,已经印到第三版了。当然,在具体事实上有大量艺术创造……别扔掉,收着吧,晚上可以解闷。现在还是先做正事好了。” 再次看到杰迈尔,乔贞有些惊讶。比起最后一次见面那枯黄肌瘦、脸颊下塌的样子,杰迈尔的身体复原了不少,背脊直挺,肌肉重新出现了棱角,眼神带着审慎的进攻性。 “你把他照看得不错。”乔贞说。 “只要他愿吃下第一口东西就好办了,因为这家伙是台机器。吃好几个人份量的食物,然后疯狂地徒手锻炼直到汗水打湿一大片地面,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肌肉拉伤真是奇迹。这根本不是让身体恢复健康的正确锻炼方法,而是强迫肌肉尽快回忆起战斗时的状态。” “杰迈尔,”乔贞提高声音说,“尼赫里打算和你独自见面。既然你气色不错,所以我们恐怕也要加强安全措施。” “我只要能说话就可以。”杰迈尔说。 “很好……我们会使用带呼吸口的金属面罩。” “老实说,如果是刚认识这家伙,我会觉得用金属面罩是小题大作。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在刑具室收拾东西的时候,埃林对乔贞说。“不如先打断他一条手臂更保险?” 他们在两个狱卒的帮助下,用镣铐、锁链、铁钩把杰迈尔死死缚在墙角。杰迈尔并没有反抗的意思,甚至主动把手抬起,好让狱卒把一根铁链绕过自己的肋骨。在给他戴上金属面罩之前,乔贞说: “杰迈尔,我见过你的主子德米提雅了。她似乎不太愿意看到你回去,而我们这边的大主教,迫不及待要把你送走。前途不太光明啊。你怎么想?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在为谁保守秘密吗?” 杰迈尔的喉头动了一下。“我是……一张鬼牌。” 乔贞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想深究了,因为他所知道的能逼一个人吐露秘密的办法,已经用尽。这一次的任务很不顺利,他在体尝着久违的挫败感,现在唯有等待新情况的出现。他给杰迈尔戴上金属面罩,扭紧侧面的螺栓。 走出铁栅栏后,他回头看看。让一堆奇形怪状的金属禁锢着的杰迈尔,就像一头青铜色的怪兽,在黑暗的墙角潜伏过数不清的日夜。金属面罩让他的呼吸声在牢房中形成沉甸甸的回响。 乔贞和埃林走上地面。尼赫里朝两人点点头,然后进入地牢。等候近一个小时,尼赫里出来了。 “两位,”他说,“我们的交谈非常顺利。我把谈判的结果告诉了杰迈尔,他非常合作,愿意通过计划中的步骤回到十字军一方。” “你们谈的就只有这些?”乔贞问。 “没错。还能有什么呢?” 鬼才信。乔贞继续说:“那么,你觉得该什么时候动身?当然还有随行人员安排……” “我觉得无需急躁。血色十字军给的期限是二十天。毕竟从这儿到索多里尔河并不是轻松的旅途,而杰迈尔目前的身体状况,也许很难承受这样的跋涉,所以我觉得应该给他一些休养时间。” “休养?他休养得很好了。”埃林说。“不然我们不会把他裹了好几层,才让他和你见面。” “我希望他看起来像一位受到良好待遇的士兵,而不是遭到严刑拷打和瘴气侵蚀的俘虏。” “尼赫里主教,这一点你要搞清楚:自从到这儿来,没有人拷打过他。没有。”埃林说。 “抱歉,也许是我失言了,但是我相信你们能理解我的意思。这一间充满无数天灾受害者哀嚎的地牢,始终是不太适宜休养的。” “你觉得应该怎么办?”乔贞问。 “我的宅子一楼有一个还没有使用过的小客间,他可以暂时住在那儿。当然,我会让卫兵日夜看守。” “这太荒谬了,”埃林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看看,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我们把杰迈尔绑成什么样子,现在你竟然要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 “不仅有卫兵日夜看守,而且窗户也会封上,房门加固加锁。我自然是最看重自己安全的人,这点两位可以放心。” 埃林望向乔贞,但乔贞没有帮着开口。他知道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拥有调查赦免权的尼赫里,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他都只能看着,无法过问。 “我知道这件事会引起争议,”尼赫里继续说,“所以相对于给他提供别的居所,不如让他留在我的宅子里,反而不会引人注目。所以请两位一定配合,不要把这项决定透露出去。” 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舒缓的语气,仿佛脱口而出的是三人之间共同商议达成的决定,而不是他个人的独断。在乔贞眼里,这是一种再也明显不过的挑衅。尼赫里在稳步地做着他的事,而且对自己的行为都有非常合理的正当解释,丝毫不担心两个七处直属探员会从中阻碍。他叫来卫兵,替杰迈尔解开束缚,仅仅留下手腕上的镣铐,尽量避开更多人的视线,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宅子里。 “有人大摇大摆地在眼前搞鬼,还没办法过问,这种感觉真不好受。”埃林说。 “很显然,他在地牢里和杰迈尔达成了一些协议。可惜我们没办法知道那是什么。”乔贞说。 “把杰迈尔放到自己的宅子里不是为了让他度假,对吧?尼赫里这么做一定有特殊的理由。” “或许是因为特殊的东西。”乔贞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白银台柱上的墨蓝色小木盒。仅仅是联想,因为他在阿拉基的骨灰和尼赫里的反常行动之间找不到任何联系。 现在的确已经没有对“持战锤的主教”的所作所为插手的余地了。夜里,乔贞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躺在床上。大脑非常累。实际上自从来到瘟疫之地,他确实感觉身体变得疲劳的过程在加速。那漂浮在士兵们头顶上,环绕在破败建筑物之间的泥浆色雾气,从腐败枝叶上散落的灰烬状粉末,再加上此行将无所作为的预感,让他很久以来第一次想到:我不如休息几天。那些常驻在此地的人们,是怎么适应这一切的?他们花了多少时间才适应下来?通常在一天的工作后,他能够立刻睡着,但是在瘟疫之地,往往在闭上双眼后,他感觉眼底干涩得厉害,耳朵出现鸣响,不得不又把眼睛张开。 乔贞掏出了埃林给他的那本装帧粗糙的小说。《密探传奇——藏宝海湾风云》。经历一番心理斗争后,他翻开了内页。第一句话是: “雨下得太大了。约翰一把抹掉右眼皮上的泥水,然后睁开眼。视线只清楚了一瞬间。积在眼睫毛上的雨点浸到眼窝里……” 约翰……很好。聪明的人名选择。乔贞跳着翻阅这本小说,快速阅读文件的本事让他很快掌握了故事主线:确实是以藏宝海湾事件中对大众流出的故事版本为素材。他很快发现了埃林所说的“艺术创造”成分。在第十一页,约翰和持大刀的兽人角斗士相遇,见面就亮出武器,最后拆掉了半间水手之家。第五十页,约翰在竞技场逃脱了五十余个地精的堵截。第一百二十到一百二十五页,描述约翰和意外救下的美丽贵族小姐共度浪漫一夜。最后三十页,约翰手刃了控制赌局的黑心地精以及他的巨魔护卫,和兽人角斗士结为莫逆之交,但是贵族小姐为了阻挡地精临死前的最后一颗子弹,在约翰怀里咽气。 他又琢磨了一下题目里“传奇”这个词。他不记得从哪儿听过这句话:当事实和传奇相遇,留下传奇。这个作者在写他的故事——只存在于意念中的传奇。在感到荒谬可笑的同时,乔贞的精神也意外地放松下来。他终于睡着了。 沉静的安眠并不长久。凌晨两点左右,乔贞猛然醒了过来,临睡前迷迷糊糊搁在腹部的小说滑落下去。忘记灭掉的蜡烛已经烧到尽头,黑暗的屋子里充塞着让人不快的闷热。没有什么足以惊醒他的响动发生,但他确实听到了一些嘈杂的声音——纷乱的脚步,以及呼喊。 他翻身下床,出了屋子,看见西边的天空一片火红。是隔离屋的方向。 第十四章 黑夜中的火灾永远都是令人恐惧的,因为人们希望照亮夜幕的是温暖的烛光,而不是充满破坏和进攻性的火舌。当乔贞赶到的时候,整间隔离屋已经彻底包裹在烈焰中,成为了象征着不详与险恶的火焰棺材,让人难以直视。稻草和木料在高温中焦黑、破裂,发出的惨叫声混杂着屋顶的纷乱火星一同伸进天空。 雷纳也在场,乔贞发现他的脸部和上半身都有熏黑的痕迹,应该是试图闯入火场失败。他紧张地注视着火场,时而回头张望一下。一些士兵提着水桶朝他小跑过来。 “雷纳,”乔贞上前说话的时候,不得不提高嗓音,“发生了什么?” 雷纳用右手抹了抹耳朵。“不知道。已经烧了十分钟了。” “有任何人逃出来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雷纳停顿了一下,补充说。“包括艾米。没有人出来。” 没有。也就是说,艾米和十五个瘟疫感染者都在里面。她的房间离门口只有五步之遥,无需十秒就能逃出来——假若她真的还在里面的话。 奉命去运水救火的士兵终于到了,雷纳做手势发令,但士兵们却站在他身后,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行动。 “还愣着做什么?”雷纳说。 “雷纳大人。”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说。“那屋子……不全都是瘟疫吗?” 他的眼神中充满不安和恐惧。一栋满是瘟疫,不该接近的屋子,这就是大部分士兵的想法。要冒着让火舌灼伤的危险去拯救一群瘟疫感染者,他有难言的顾虑,更别提在瘟疫之地水源是多么重要,而根据火势来看,这灭火的尝试多半会徒劳无功。或许……烧了更好。 乔贞回头看看。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外围,站得比平常给这隔离屋划定的安全距离还要远。他们不知所措,但是并不担忧,因为只要这样站着,就很安全。如果说瘟疫之地的地质环境有什么优点,那就是地面缺乏引火物,火灾不易蔓延。只要隔离屋烧尽了,火灾也就结束了。忽明忽暗的光源让围观者的面部轮廓显得浮肿、模糊,烈焰的倒影在他们的眼瞳中盘旋扭曲着,仿佛散播瘟疫的幽灵。 雷纳疾步走向方才开口的士兵,夺过水桶,然后靠近了屋子。就在这时候,乔贞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不是木料也不是肉体的焦臭,而是更刺鼻的特殊气味。 “回来!”他说完,朝雷纳跑了过去。雷纳离屋子侧面还有两米距离的时候把水洒出,火舌稍微吞回去一些,但是突然又在爆裂声的伴随下猛地探出来,他卧倒在地,一大团烟尘和灰烬从头顶碾过。乔贞上前扶起了他,两人压低身体退回到原来的地方。 雷纳抬起头,咳嗽了几声,右边脸让火星烫伤了几处,还有一些木屑扎进皮肤。 “是爆炸,”他说,“屋子里的药液……” 小规模的爆炸不断从屋子的各个角度迸发出来。士兵们更加不愿上前了,而乔贞和雷纳也不再催促他们。救火行动是没有意义的。 埃林朝这边跑过来。如果不是乔贞拉住了他,他似乎也要冲到爆炸的范围里面去。 “你去哪了?”乔贞说。 “艾米还在里面吗?”埃林似乎没有听见乔贞的话,直盯着那一具火焰棺材。“有没有人出来?科尔斯塔呢?” 乔贞又猛地拽了一下他。“埃林,我问你到哪儿去了。” 埃林这才回过神来,乔贞几乎从未看见他有过如此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从尼赫里那儿来。杰迈尔失踪了。” 看起来一切不好的预感都实现了。“怎么回事?”乔贞问。 “我原来是打算去宅子里查看一下他的情况,但是尼赫里的卫兵告诉我,他已经失踪十分钟了。原本应该关着他的屋子现在大门洞开。我安排了一些卫兵在附近搜查。” “那尼赫里呢,他知道吗?” “当然知道,但是他还呆在二楼,没有下来。天知道他在搞些什么。现在又是这火灾……没有人逃出来吗?真的没有?可是,现在我们总得做些事……就这么看着它烧下去?” “是的,”乔贞说,“恐怕我们只能看着。” 明知现在立刻去搜查杰迈尔才是最理智的行为,但是乔贞却做不到。这火焰仿佛有一种邪恶的魔力,吸引了所有人,让他们希望目击它是如何肆虐,然后消亡。不仅仅是联盟这边。冒险者营地中也有不少人发现了它,他们从帐篷里探出头来,遥望着天空下的一片血红。更远处的部落哨塔上,兽人哨兵正要把所见之物通报到上级。或许散布在瘟疫之地各处的受感染动物,血色十字军,甚至天灾,都有一些火灾的目击者;但是在他们眼里,这只不过是瘟疫之地每时每地都在上演的无数次破坏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正在这时,从那群受命救火却又放弃的士兵中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响。埃林朝那边一看,说道:“我还以为这个晚上不可能变得再糟糕。惹事的家伙来了。” 是弗林特。他空手击倒了两名士兵,其他人都把身子畏缩起来,看着他抢过两桶水,浇在自己身上,然后朝火场走去。 “弗林特,”雷纳跑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你疯了吗?这种幼稚的行为……” “不要拦我。”弗林特回身甩开雷纳的手,拔出了短刀,挥向他。虽然只是警告性的动作,并没有砍中,但仍然在士兵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他们正要上前保护长官,但是让雷纳抬手阻止了。 “你去吧,”雷纳说,“让我们看看你能为艾米做些什么。” “这家伙要给军情七处丢脸了。”埃林说。 弗林特在走到离隔离屋还有十米的时候停下了,事实上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因为他们看见了一样东西:一面墙烧得朝内部倒塌,黑色的人影出现在从内部喷出的火焰之中,周身都是火,没人能看明白他的面容。人影蹒跚地走了出来,然后跪倒在地上,倒下。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只是一个逃生后立刻丧命于严重火伤的不幸者,但他猛然又抬起头来,右手往前探出,膝盖摩擦着地面,朝前挪动;随之左手也探出去,按在地面又提起的时候,已经烧成焦炭的手腕断裂开来。 “是个男人吧,他还活着?我们该不该去救人?”“烧成这样还能动?”“我看他已经……”士兵们在争执着,心中有了一个没人愿意说出口的结论。 情况不妙。乔贞向弗林特奔去,埃林紧随其后。 焦黑的人影就这样爬向弗林特。在离弗林特还有一米左右的时候,他再也爬不动了,右手往前伸出,似乎是要抓到对方的脚,却无法伸直。他略微抬起头,下半边的皮肉几乎已烧尽了,露出牙床和下颌骨。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艾米也不会……” 这半句自言自语后,弗林特的刀刃从地面上方一寸左右划过,带着火焰的头颅和身体分离了,滚向左侧,在地面上留下一排散落的火星。埃林超过乔贞一步,扑倒了弗林特,把他的短刀震落在地。 “他还没有变成天灾,他还是一个人!你这个疯子……”埃林朝着弗林特的脸狠狠地来了一拳,然后抓住他的领口,把他揪起来。“他的名字叫乔纳森,他给了我一张纸条,好让我去代领他老婆的信。你听明白了吗?他还是人类!” 弗林特从突然的袭击中清醒过来,抓住埃林的手腕反扭,翻起身,正要反击的时候,又一次小规模的爆炸让两人不得不伏倒在地。乔贞和雷纳趁机接近,分别把埃林和弗林特拉开,往回拖。 “你们俩做的事足够上报七处内部法庭,”乔贞说,“都给我冷静下来。” “好了,放开我,乔贞。我没事。”埃林说。乔贞清楚这是埃林极少有的一时冲动,就松开了手。 但弗林特的反应要激烈得多,雷纳不得不召唤好几个士兵帮手,才终于制住他。手中没有刀,弗林特就取下刀鞘挥向接近自己的士兵,雷纳拔出长剑用剑柄敲中他的脖子,然后士兵才一拥而上把他扑倒在地,死死压住,就像对待一个穷凶极恶的逃犯。刚才挨打的士兵暗中报复,打了他几下。 “放开我!”弗林特声嘶力竭。“艾米还在里面,谁去帮帮她……要不是这些该死的混帐痨病鬼,她也不会呆在那儿……你们都给我听好,我只杀了一个还不够!早就该全部杀光,反正他们迟早都会变成敌人……艾米……” 他一直语无伦次地呼喊着,话语中夹杂着艾米的名字,脸上血污和烟灰混成一团。士兵们只能紧紧地压住他,他们相信如有稍有松懈,这个帮助联军取得无数次胜利的军情七处一级特工就会毫不回头地冲进火焰棺材里。 乔贞观察着埃林,看着他把眼神从弗林特那边撇开,低着头,神情低落,双手无力地叉在腰侧。 “你还好吧?” “我没事。有问题的是那边的家伙,这么多人目击他杀死己方士兵,写个信让老人给军事法庭打招呼吧……” “别茬开话题,埃林。你和艾米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不,没有,一个铜币、一根头发、一声响屁的事情都没有,行了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乔贞。” 乔贞明白埃林在刻意掩饰情绪,而能以这样的语气说话也说明他回到了工作状态,就没有追究。“那好,我相信你。即便有事发生,只要不影响工作,我也不会提多余的意见。这火一时半会还灭不掉,但我们还有事要做,所以冷静下来,别向那边的弗林特看齐。” 第十五章 “我们得先去屋子后面看看。”埃林说。“那儿有一扇窗户。说不定有人已经逃出来了。” 乔贞还不知道后面有窗户,但他明白那附近就是通往冒险者营地的树林,极可能成为杰迈尔的脱逃路线,所以叫上几名卫兵,与埃林一同前往屋子后方。当视线绕过角落的时候,借着火光,他们看见一个细小的背影,正跪在腐败树林的边缘,一动不动。起初乔贞以为那是艾米,但这个背影主人的头发是深色的。埃林加快速度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是科尔斯塔。埃林在她身前蹲下,右手搭在她的肩上,说:“科尔斯塔,还记得我吗?有没有哪儿烧着了?” 女孩一言不发。她的脸熏黑了,有一些头发已经烧焦,皮肤上没有明显的灼烧痕迹,但额头和膝盖却流着血,虽然份量并不多。她用仍然清澈却迷茫的眼睛看了看埃林,然后又望向树林深处。埃林越过她的肩膀看着隔离屋后墙,虽然火势不如前方大,但那扇唯一的窗口也在朝外吐着火舌。无论科尔斯塔是怎么逃出来的,都绝不会是刚刚发生的事情。 “她是谁?”乔贞问。 “科尔斯塔·迪普沙东。”埃林说。 “也是……艾米的病人?” “是,但她没有感染瘟疫。科尔斯塔,说说话。你是怎么出来的?” 科尔斯塔仍然不发一言。 “别勉强了,她看上去像受了一些刺激……”这时候,乔贞突然发现了什么,从一名卫兵手里拿过火把,照亮地面。他看见一排断断续续的血迹,从科尔斯塔的脚边开始,延展到树林中。 埃林也发觉了,侧过头观察血迹,确认不是从女孩身上流下来的。就在这时候,树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含糊不清的枪响。科尔斯塔惊慌地叫了一声,遮住耳朵。 “你留下来看好她,”乔贞对埃林说,“我带几个人进去看看。” “小心些。” 乔贞和三名士兵进入树林。为什么会有枪响?无论如何,在这样的黑夜,一个枪手选择隐藏在布满破败树枝、月光无法照亮地面的瘟疫树林中,应该不是为了发动狙击。虽然乔贞判断枪声是朝这边来的,但是要在这样的环境里,朝站在隔离屋前空地上的科尔斯塔射击,根本不可能成功。也许是一次警告式射击,也许是在树林深处,还藏着什么目前还看不到的东西。 他和士兵分散行动。虽然可见光源很有限,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要消除移动的迹象是很难的:树枝摩擦、泥土塌陷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传出来,而如果放开脚步大力奔跑的话,声响至少在三十码之外仍然清晰可辨。乔贞至少能靠这一点估计枪手还潜伏在树林中。 另外三名士兵都在乔贞的视线范围内。第二声枪响迸发出来,其中一名士兵倒下了,但似乎没有受致命伤。乔贞冒着暴露位置的危险,提高嗓门命令离伤者最近的士兵爬过去照顾他。但是黑暗中的枪手并没有打出第三枪。 为什么?事实上中弹的人并不是一个明显的目标,他在倒下之前,身处于完全暗不见光的位置。他的中弹,要么是枪手的技术实在太高超,要么是一次误伤。乔贞想,无论是哪种情况,枪手不朝暴露位置的自己射击,都是难以理解的——除非他从声音中听出来,这个人伤不得。 考虑到这一点,乔贞冒险把身体抬高一些,加快了步伐。不多时,他听到了前方有人开始疾步奔跑的响动——似乎还不止一个人。他拔出匕首,追了上去,看见了在微弱月光照耀下奔逃的黑色背影——右手中提着一把枪。 要追上这个人并不困难,但是就在乔贞和枪手的距离在数步以内的时候,从右侧冲出另一个身影,把枪手撞倒在地。 是杰迈尔。他挥剑斩向枪手,对方就地一滚避开,把两人的距离拉到三米,然后单膝跪地,将枪口对准了杰迈尔。在抠下扳机之前,他看到了乔贞,而乔贞和杰迈尔的眼神也接触了。 杰迈尔穿齐了清理干净的整套血色十字军铠甲,如果不是头发散乱、身上有多处熏黑的痕迹,他就像一个正要出征的十字军。他喘着粗气,对乔贞的到来似乎并不诧异,但是眼神中却略微显示出疲劳。而那名枪手,乔贞并不认识,装扮上看起来像一个冒险者,此刻他眼睛大睁,汗水从额角流下,托着枪的姿势仍然很标准,但是看不出他有对杰迈尔扣动扳机的决心。 “放下枪,”乔贞说,“做个聪明人。”他明白枪手的目标只是杰迈尔,所以毫无顾忌地逼近他。 随着乔贞的接近,枪手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看看像海边礁石一样站在枪口面前的杰迈尔,又看看乔贞,随之倒转枪口伸进自己嘴里,抠动了扳机。半个头盖骨掀起,脑浆混合着血污溢出,身躯瘫倒在地,膝盖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状。 乔贞和杰迈尔并不会给他带来死亡威胁,他的自杀显然是为了保守自己身份和动机的秘密。这和他身上那套过于普遍化的冒险者装束是一致的,而手中的枪也并非军中使用的类型。 乔贞没有把匕首收回鞘。他转过身看着杰迈尔,这才发现他的左腰上有一个血洞。这应该就是科尔斯塔脚边血迹的来源。他听到的第一声枪响是警告式射击,杰迈尔在那时候就悄悄绕到了枪手的背后。而如今,他明显因为痛苦和疲劳而口腔干涩,喉头动了一下,跪倒在地,但是并没有昏过去。乔贞让跟着自己的卫兵去找医务人员,然后在他身前蹲下。 “能坚持吗?” 杰迈尔点了点头。汗水从他因为拷打而残缺的嘴角滴落到土地上。 “这一夜真是漫长。我现在不会问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要做好准备。” 乔贞发现杰迈尔的腰间挂着一个皮质小包。在他伸手去拿的时候,杰迈尔并没有反抗。 皮包掂在手里,能清楚地感觉到其中的长方形物体。乔贞打开它,把手探进去,然后取出了墨蓝色的阿拉基骨灰盒。 在得知隔离屋起火消息的时候,尼赫里并不特别惊讶。战地火灾虽然是比较麻烦的事情,但出事的不是军营,不是武器库,也不是军粮储藏室,而是让所有士兵每次经过都要绕远路的隔离屋,这算不得什么。它不可能成为部落,也不可能成为冒险者的目标,起火要么是意外,要么是偶然闯进的天灾残党——尼赫里不是火灾事故的专家,也不那么关心。 他在卫兵的陪同下来到现场的时候,隔离屋已经烧得剩不下什么了。他对准备指挥士兵扑灭余火的雷纳说:“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没有准备更全面的安全策略,这其中有我的过失。有生还者吗?” “目前只发现一个。” “是艾米护士吗?” “不,是科尔斯塔·迪普沙东。” “这么说艾米护士她……愿圣光保佑她已经超越苦难的灵魂。”科尔斯塔是谁?尼赫里记不起来了,但没有仔细思考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尼赫里主教,”雷纳说,“先别急着说这些话。我觉得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面对。到屋子后面看看吧。” “好的。你的辛苦工作值得赞赏,雷纳中校。愿圣光保佑你。” 赫里觉得自己能从雷纳眼里看到敌意。他相信,这位尽忠职守的中校一直为自己压制失踪士兵消息的决策耿耿于怀。但总的来说,他远远算不上一个麻烦。 他走到屋子后方,看见一副担架——上面躺着杰迈尔,有医护人员在给他包扎。 尼赫里怔了一下。即便身边的士兵提醒他“主教大人,他们抓到杰迈尔了”,他还是不迈步。 乔贞站在担架旁边,看见尼赫里,朝他走了过来。 “是你找到杰迈尔的吗?这可真是帮了我一番大忙了,乔贞探员。我太疏忽,竟然让他破门逃走……” 乔贞没说话,接续接近尼赫里,到离他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伸出右手。尼赫里这才发现骨灰盒攥在乔贞的手里。 “既然是你辛苦得到的东西,就得看管好不可,尼赫里主教。”乔贞语调平静地说。 尼赫里伸手去拿,但是却感觉乔贞的手加大了力度,阻止他抽出骨灰盒。 “我想问一件事。”乔贞说。“你知道杰迈尔带着这玩意离开了吗?” “不,不。我确实发觉骨灰盒不见了,但是直到现在,才确定原来是杰迈尔所为。看来我们要重新考虑是否把他送还的决定了。” “我明白了。”乔贞点点头。“这次,请收好。你比我更清楚,这骨灰盒是开不得玩笑的东西。” 他的手松开了,尼赫里抽回骨灰盒。在这一刻,乔贞从他眼中能看到强烈的不满和疑虑,甚至还有一些恐吓。明明是互相抱有敌意的人,却还要装作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同一阵营,用充满虚饰的口气说话,乔贞现在突然怀念起和地精打交道的方式了。敌或友,输或赢,生或死,一切都那么简单明了。 德米提雅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当回想起这儿是野外的军帐,身边并没有侍女的时候,她才略微放下心,抹了抹额头的汗。要是让那些狂热崇拜她的信徒知道,血色圣者半夜惊醒,神态慌张,那么这些人也会寝食不安,生怕她做了一个关于失败和毁灭的预言梦;而她将不得不托护卫出面解释,谎称自己只不过是略有小疾,所以才会夜间惊醒。 她走出帐篷,发现西边的天空远处有一片红色。安多哈尔再次遭袭?还是联盟和部落之间的冲突?不,这并不强烈的火光,应该只是意外吧。 “圣者大人,”大检察官伊森利恩出现在她左面,“您一直没睡?” “我刚刚醒过来。” “这样的情况下,您的睡眠不太安稳,也是情有可原的。”伊森利恩突然毫无理由地笑了笑,然后说,“看那片火光。安多哈尔起火了。您觉得和他有关吗?” “我不知道。” “从血色圣者嘴里听到‘不知道’,这还真难得。” “闭嘴。” 德米提雅仍然望着那片火光。她见过几乎所有类型的火焰:血色叛徒承受的慢慢从脚底烧起的火刑;战争中席卷干枯地面的熊熊烈火;用来烧红拷问烙铁的火柱,等等。她也记得摇曳的烛火,明明是火却有着露珠一般的形状;还有在草地上烘烤食物,伴随着香气一同腾起的篝火;壁炉里把柴烧得噼啪作响,给人带来温暖的炉火。如今注视着远处天空的火光,她很难说自己看到的是哪种火焰:毁灭,或是安抚。 “您看起来有些感伤,圣者大人。没有什么不详的预言在你的脑中形成吧?”伊森利恩说。 德米提雅摇摇头。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 伊森利恩又笑了笑,用右手食指敲打着腰间的剑柄。他说: “放心吧,我会陪着你直到见证这件事终结的那一刻,德米提雅。” 第十六章 早上九点左右,乔贞站在隔离屋废墟中央,看着四周这奇怪的景色:隔离屋烧毁得彻彻底底,一片焦黑,而就在不远处,树林、兵营以及帐篷仍然好端端地立着,和每一个有着阳光却瘴气环绕的早上一样,怎么也看不出它们昨夜离一场火焰如此之近。这就像无形的巨人要毁灭这世界,但是在单单踏下一脚后,就改变了主意,带着席卷而上的火烟消失在云层中。气味:腐臭的,苦涩的,刺鼻的。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但是首要任务还是要清理现场。内部的无数次爆炸把屋子破坏得十分彻底,所有相对完整的尸体——如果说面部轮廓依稀可见就能算是完整的话——都已经从废墟中掘出,送到停尸房,让唯一见过他们所有人的埃林辨认身份。 在从火灰里往外扒尸体的时候,士兵们非常小心,甚至有些神经质。一支前臂连接着烧掉了一半的焦黑手掌突出地面,在他们眼里就像某种能独立于躯体而存在的活物,会突然探出拽住生者的手,把他们一同拉进那片仍然未完全冷却的土壤中。如果尸体上有没有烧焦,仍然显露出白色的皮肤、红色的血管,那士兵们顾虑就更多了:他在生前已经成为了天灾吗?就算没有,那瘟疫也曾在他的身体组织之内流窜吧?这些毁灭性的、把人变成嗜食活人血肉者的不可见之物,会不会通过这裸露的皮肤侵蚀到我的身体上?关于瘟疫传播原理的教育告诉他们这是不可能的,但仍然不能阻止他们做出一边要掘出尸体,一边又想尽量远离它们的矛盾行动。乔贞不得不大声提醒一名士兵,让他捡起从裹尸布边缘滑落下来的一节小腿。 雷纳朝乔贞走过来,脸颊和鼻翼上都用胶布固定着药棉。他昨夜的冲动行为让乔贞有些讶异,这个总是一尘不染的男人在西瘟疫过了好几年也没让面部带上什么伤。 “弗林特怎么样?”乔贞问。 “关在独立牢房里,还算老实。好像睡着了。” “作为他的同事,我应该对你道歉。” “这没什么。你总不会认为我和他共事这几年,从来没出过任何冲突。” “但是他杀了一个士兵。” 雷纳沉默了一下。“你会向七处上层通报弗林特的事情吗?” “我觉得他应该受一定的惩罚,但是……让我对老人通报这件事?那还得考虑考虑。” “如果我说我不打算追究他的过错,会不会有助于你做出决定?” “那样的话我会当这件事没发生。” “好,那就当没发生吧。” 乔贞回忆起雷纳给他展示失踪战士铠甲,说出“我生来就是一个军人”的那一刻。当时,他似乎能看见无名战士的死魂灵在雷纳的眼瞳深处挣扎、翻腾,让雷纳为他们追索失去的东西。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决定。” “如果没有弗林特在,我们的战争现在也不会进展到这阶段,这我再也清楚不过。而他杀死的人……”他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已经没救了。” 当时那裹在火焰中的人,向弗林特探出一只手。他是在求救吗?乔贞蹲下来,用匕首挖掘土地里的一块金属物体。 “而且弗林特也已经受到惩罚了。” “你是指艾米?” “对。像弗林特这样的人,曾经对艾米求婚,谈起来多少让人觉得有一些幽默感。不过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有人这么想了吧。” “我们还没有发现可以指认为艾米的尸体。” 艾米的房间里因为有最多的药液,爆炸情况特别严重。事实上就连最靠近她房间的几个隔离间,尸体也已经乱成一团,很难判断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身处于哪个角落。 “我也知道她也许还有可能活着,但弗林特在那一刻体会到的感觉是真实的。这也算得上是适当的惩罚了。” “如果她在火灾发生前一分钟离开,进入树林,我们不会知道。如果火灾刚刚发生,还没有蔓延到她房间的时候,她离开了,我们也不会知道。” “你觉得有可能是她放的火?” “我只能说目前还没有任何嫌疑犯。” 一个小时前,乔贞已经询问了第一个火灾的目击者。当他发现的时候,火舌已经从屋檐下的木料之间吐出来了。因为整间屋子密封,正面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假若火焰是从内部燃起,那么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人注意到是有可能的。就算有烟从屋子后面唯一的窗户冒出来,在黑夜中也很难注意到。这名目击者报告给雷纳,等雷纳赶到的时候,屋子已经全部燃起来了。“当时没有看见任何人”是目击者的说法。 乔贞明白,“没有嫌疑犯”和“有大量嫌疑犯”往往只是一纸之隔。 “我不是专家,”雷纳说,“但是……乔贞,如果火真的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话,那么最有可能的人不就是艾米吗?”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是一直居住在这儿的人,而且我们还没有发现她的尸体。虽然不能辨认身份的女性尸体一共有三具。” “我还不够了解这个人。你觉得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了解她,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的推测很荒谬。她或许是我见过最尽责的战地护士。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大合适……暗中倾慕她的士兵不少,当然,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接近这屋子的勇气。不愿和弗林特竞争也是一个原因。” “不,你的推测不荒谬,只是不负责任而已,而且这和动机无关。没有人知道火灾发生前,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在艾米的房间里。也没有人知道在第一个目击者去向你报告的时间内,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接近屋子,或者从屋子里出来。你这么急着要指证艾米,听起来就像要尽快让我把调查焦点锁定在她身上,这也许会让我反过来怀疑你的。但是我不会。因为凭你的脑袋,真要误导我的侦查方向,就绝对不会使用这么愚笨明显的办法。所以在给探员提供情报的时候一定要学会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任,雷纳。” “好吧,”雷纳笑了笑,“我说过我不是专家。” “艾米要逃生的话,只能走正门,因为她的窗户封着铁栅栏。但是看这个。”乔贞加大力度,把那块金属挖了出来,捏在手里站起来。 “什么?” “普通的家用门锁,只能是艾米房门上的。那是一道木门,烧得只剩这点。有人给它加了工。” 雷纳接过金属块。一根细钢条插进了锁眼里,留在外面的部分和里面的部分弯成直角。 “这样她就没法从里面开门了。”雷纳说。 “你可以试试扭这钢条。” “男人的手劲才能做到。你是说……噢,抱歉。我还是住嘴。得学会在七处探员面前说话负责任才行。” 乔贞环伺了一下发现门锁的附近地点,然后说:“我去看看埃林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你觉得时机合适的话,就把弗林特放出来,最好在今天之内。像这样的人,伤心的时候,干活力气也会加倍。” “让他干什么活?” “带他到这儿来,看看他能不能找出最初的引火点。因为弗林特本人就是放火的专家,不是吗?” 在停尸房里,埃林独自面对着七具还算完整的尸体,和它们散发的臭气。他曾经记下所有瘟疫感染者的名字,熟悉程度连艾米都感到惊讶,但是如今他却一个人都指认不出。 “希望能够多一些人记得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类。”他仍然记得艾米把病人资料交给他,同时说出的这句话。资料已经烧光了,而埃林的大脑中也空无一物。或许也一并烧光了。 记下他们的资料,给他们带食物的行为,到底有多少是为病人们所做,又有多少是为艾米所做?这个问题没法说清。或许两者不是同等重要,但只要缺少其中任何一个方面,他就未必会做那些事。但是,现在艾米已经——至少能说是下落不明,他就立刻忘记了这些受难者的名字,让埃林为自己感到一阵心寒。 对了,他还记得一个人:乔纳森。死在弗林特刀下的乔纳森。严格来说,是弗林特为他解除了痛苦。要不然,他一时半会还烧不死,还会继续品尝超出生者想像的痛苦。火灾发生前一天埃林还去看过他,给他带去了妻子的信。或许这就是埃林还记得他的原因:除了他和艾米,还有一个可以证明乔纳森人类身份的人存在。信是从西部荒野寄来的。太遥远了。如果把乔纳森的骨灰洒进会注入无尽之海的河流,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将随着洋流冲上西部荒野的海岸线? 不,这太荒谬了。他会在半途就成了小鱼的养分。 “有进展吗?” 乔贞的声音打断了埃林的思绪。 “有,”埃林说,“很了不起的进展。没有一个人是艾米。我能申请加薪了吧?” “是你自称记得他们所有人,所以我才让你做这件事的。” “我已经忘记了。” 乔贞从墙角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你有多了解她?” “谈不上多了解。我知道你一向欣赏我和女性打交道的能力,不过我和她相处总时间还不到五个小时,乔贞。别对我太有信心了。” “五小时就能让你现在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没错,五个小时的了解,让我现在稍微走了一点儿神,简直是太不专业了,是我的错。但我至少不会花三年的时间追寻一个相处了才十多天,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的女人。” 乔贞没说话。十秒钟后埃林接着说:“抱歉,乔贞。我不是有意……” “算了。既然你在这面对着尸体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到废墟那儿看看。而且科尔斯塔那边也等着你去询问……那小姑娘怎么都不愿对我开口。我相信你对她有办法。虽然我不认为她目击了纵火者,但我们要靠她来解释和杰迈尔有关的故事。顺便说一句,有人在艾米的门锁上动了手脚,让她从里面没办法打开。详细情况等你去废墟调查过再说。” 乔贞说完,独自出了停尸房,步伐很快。 埃林很为自己刚才说的话后悔。但他知道,乔贞在工作的时候,这些不经意的刻薄话根本阻碍不了他的行动。如果它们伤害了他,也只会在他结束工作的时候才显露出破坏力。 他闭上眼睛,抹了抹额头。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离自己最近的一具尸体坐了起来。埃林知道这不是幻觉,因为尸体的眼睛张开了,其中是一团混沌的灰黄,口里流出脓液。它扭头望向埃林的时候,脖颈关节发出粗砺的摩擦声。 这个苏醒的人——不,是天灾——一瘸一拐地朝埃林逼近。在烈焰裹住身体之前不久,瘟疫终于完全侵蚀了此人的身体,并且在火焰中完成了从死者到天灾的转化。如今,它的眼瞳中充满对生者的憎恨,和对血肉的渴望。在离埃林还有两米距离的时候,它的脚踝断裂开来,倒下了,像垂死的虫一般在地面翻滚,喉咙里发出沸水四溢一般的声响。 埃林看着它,直到它完全失去声息。一个再次诞生,又再次死去的天灾。埃林始终都没有拔出匕首,因为他明白它想咬他,但是却不可能成功——它的人类名字是哥斯林,牙齿掉落了一半,几乎嚼不了肉的士兵。变成了天灾后,埃林反而记起了他的名字。 我曾经答应给他找补牙匠来着。埃林苦笑,声音憋在喉咙里。 第十七章 “头部受过的撞击不算严重,但还是不要让她太累,不然可能会引发呕吐。”上一次照顾温狄的德鲁伊对乔贞和埃林说。 “那科尔斯塔的膝盖呢?”埃林问。 “普通的擦伤而已。” 埃林点了点头。“除了这些,她身体一切正常?” “有些营养不良,但总的来说,就像一个普通的十四岁人类女孩那样正常。我不敢相信这么健康的女孩竟然在瘟疫隔离屋里呆了那么久。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人类的想法。” “我也不懂。”埃林转向乔贞。“我们进去吧。” 科尔斯塔仰面躺在里侧的一张病床上,脑袋上绑着绷带。虽然眼睛闭着,但明显没有入睡。她在经历着身体和精神都很疲劳,但闭上眼就会感到额角一阵刺痛以至于无法入睡的状态。床边的窗户开着,风把一枚破败的树叶吹到了她的枕头边。 埃林拖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把那枚长满白色斑点的树叶拂掉。 “科尔斯塔,是我。” 科尔斯塔很快睁开了眼睛。 “记得我的名字吗?” “埃林。”她接着说。“艾米呢?” “她不在这儿。” “她在哪?” “我们还不知道。” 女孩垂下眼睛,咬住嘴唇侧面,没再说什么。乔贞觉得,或许是由于失忆,她的精神年龄似乎比生理年龄要小上好几岁,就像一个亦步亦趋正要接触这世界的孩童,还不知道和人接触以及表达自我的正确方法。实在没有比瘟疫之地更不适宜孩子的成长环境了。艾米的消失让她感到悲伤和不安,如果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她也许会大哭,但是在乔贞和埃林面前,她完全不明白该如何反应。 “我梦见她了。”科尔斯塔说。 “是吗?” “我梦见她在一团火里,一直‘救命’‘救命’地喊着。还有人在她身边,但我看不清楚是谁。很多人。他们伸手去抓她,她没有躲,但是他们也抓不住。” 埃林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色。科尔斯塔以平静的语气说出如此险恶、不详的梦境,有些出乎他们意料。这也许预示着某种心理障碍的存在,如果在这种情况下直接询问昨夜的事情,很难得到可靠的情报。埃林对乔贞做了一个“我来处理”的手势,然后转向科尔斯塔说:“那是噩梦。” “我害怕。” “没什么,人人都会害怕它。” “你也会吗?” “噢,我当然会。给你说个故事吧,科尔斯塔。我比你现在还小三、四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一百多只羊。有一天,爷爷让我去山上把羊都赶回来。经过半山腰的时候,我在草丛里看见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埃林用双手比了一下。“这么大的一个竹篓样的玩意,外面渗着红红的东西,非常醒目,我离它有十米远都看见了。我老想那是什么,越想越觉得,那里面也许装着人脑袋。因为它在渗血嘛。接下来一个星期,每天赶羊经过那条路,那玩意都在那儿。我做了整一个星期的噩梦。在梦里,那东西长出了眼睛盯住我,还能在天上飞来飞去。但是后来,从某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做过关于它的噩梦。知道为什么吗?” 科尔斯塔睁大着眼睛,等待故事的下半截。 “因为我决定和它正面交锋。我靠近它,狠狠踢了一脚,差点没把脚趾头给踢断了,因为那玩意其实是油漆罐,外面编了一层竹套,方便单手提起来。红色的东西当然就是油漆了。科尔斯塔,如果你不想再做噩梦的话,也学学我,和那些害你做噩梦的东西对着干。” 科尔斯塔稍微坐了起来。“我该怎么做?” “我问你一些问题,你按照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答案回答我。记住,不管你最先想到了什么,千万不要犹豫,立刻回答出来。我只要第一个答案。因为要和噩梦决斗,你的动作一定要快,慢腾腾地就没用了。回答只要慢一秒钟,噩梦在你大脑里也许就会多停留一秒钟。如果是点头和摇头就能回答的问题,那就不用说话了,为了节省时间。明白了吗?” 科尔斯塔点了点头。 “那好,我们开始了。”埃林搓了搓手。“第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你像平常一样按时睡觉了吗?” 点头。 这是一个仿佛和案情不着边际的古怪问题,但乔贞明白埃林能从中得到的东西:当夜是否有异常状态,以及进一步推算起火的可能时间。假若按照传统的方式一板一眼地用这两个问题询问科尔斯塔,那么根据她现在的心理状态,很难保证会得到理智和客观的回答。但让她按照脑中的第一印象立刻点头,等于是间接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乔贞想不出七处还有哪个人可以用这种方式询问。 “好女孩。下一个问题,记住反应也要这么快。醒过来的时候,你闻到烟味了吗?” 点头。 没有必要问“什么时候醒过来的”。醒来时就有烟味,时间段必然是在火焰发生后,猛烈吞噬房屋之前。更何况科尔斯塔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确切时间的手段。 “当我们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外面。是从窗户出来的吗?” 点头。 “但我记得那窗户挺高的,你需要高脚凳垫脚才能够到。” “我用了。” 跳过了“是不是感觉到发生了火灾”的多余问题。她闻到烟味,或许不仅仅是烟味,但火势已经增长到了让她产生逃生念头的程度。 “窗户上钉着木条。如果它们还在的话,你爬不出来。那么木条还在吗?” 摇头。 埃林思索了一下。“你表现很好,科尔斯塔。我们继续。你从窗户爬出来了,跳下来,就这样伤到了膝盖。对不对?” “我不知道。” “不知道?” “爬出窗户的时候膝盖在窗边磕了一下。然后我就摔下来了。”埃林一连串的问题,把她带回了那个夜晚。她开始不受拘束地叙述起来。“醒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背上很烫。这儿非常疼。”她用右手两根手指轻触了一下脑袋。“身体自己在动。后来才发现,是有人抱着我。我脖子往后仰,这样就眼睛就可以不让那人的手给挡住了。我看见自己离屋子越来越远。屋子全烧着了……我就哭了。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后来他停下来,动也不动。我想让他把我放下来,就是不敢开口。站了很久很久……” 说到这里,她紧皱眉头,十指捏着被单前端,显得很为难,但是又不得不把噩梦的最后结局吐露出来。 “他一直站着。一直站到……我听见树林里传来声音。很吓人的声音。他这才放我下来,然后跑进树林。” “吓人的声音?是不是类似这样——”埃林右手盖在嘴上,手背拱起留出空间,然后左手猛地在右手背上一拍,同时喉咙也发音,形成两重的声响:“嘭——!” 科尔斯塔吓了一跳,肩膀不自觉地耸了一下。她瞪大眼睛,立刻点头。 “然后你就看见我了。我跑到你身边。” 最后一次点头。 “干得好,科尔斯塔。你真是个好女孩。这样噩梦就不会再出现了,这点我可以保证。要不要马上睡觉来验证一下?你累了吗?” 科尔斯塔躺下去,双手弯到后面把枕头放平。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说:“埃林。我想吃上次的点心。” “没问题。”埃林抠了抠鼻子侧面。 “有玫瑰花露调味的。” “要是让厨师知道你还这么惦记着那道点心,他会高兴得面包怎么烤都忘记了。还记得那个词吧,失忆。你先躺一会,醒来的时候点心自然就会摆在你面前了。我保证。” 两人走出了病房。 “玫瑰花露调味的点心?”乔贞说。“这又是哪桩?” “说来话长……别提了,反正那玩意不会合你的口味。” “把刚才的东西总结一下。窗户,高脚凳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好吧,情况是这样。她逃生的那扇窗户原先是钉着木条的。她醒来后,发现木条不见了。这么说有人在她睡着之后,或者是在火灾发生之后,砍断或者撬掉了那些木条。” “为了让她逃生。” “但是,木条是在她睡着之后起火之前,还是在起火之后移掉的,情况又不一样。如果属于前一种情况,我们可以肯定移掉木条的人,预知到了火灾的发生,那么他有可能是纵火者,或者至少是知道纵火计划的人。假若属于后一种情况,那就复杂得多。可能是纵火者,可能是知道纵火计划的人,也可能是在目击火灾后才临时做出反应的人。” “但是这个人不是杰迈尔。” “当然不是。她爬出来,摔倒,撞到了脑袋,昏迷了一段时间。我想至少五分钟,因为醒来的时候,火已经蔓延到了没办法救援的程度,大概也就是我给弗林特来了那一拳的时候吧。然后,杰迈尔抱起了她,远离火场。如果杰迈尔不这么做,她必定会烧死,或者让烧断的房间部件给压住。我们先把他为什么要救这小姑娘的原因摆在一边。总之,杰迈尔抱着她,走到了树林边缘——站住了。科尔斯塔说‘站了很久’,我觉得未必很久,因为她当时很害怕,没办法,谁让抱着她的不是我,而是从未谋面、浑身是难看伤疤的血色十字军。总之,无论什么原因,杰迈尔就这样站了一段时间。” “他也许在考虑下一步怎么做。” “也有可能不得不这样站着。如果贸然行动……会有麻烦的事情。我想是这么回事:他和树林中的狙击手处于一种对峙状态。因为他抱着一个小女孩,狙击手在犹豫该不该开枪。而杰迈尔也有类似的顾虑。总之,对方还是选择开枪,击中了他。这就是那排血迹的由来。杰迈尔知道再这样下去,他自己和科尔斯塔都不再安全,就冲进树林,和击中他的人决一死战。剩下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我觉得可以认定杰迈尔和放火关系不大,我们应该把他和狙击手从纵火事件里分离出来。” “既然杰迈尔在树林前停下了,等待,那么他应该知道有狙击手在树林里。不可能是通过眼睛或者声音判断,而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在跟着他,但是最初目的并不是杀死他。否则在他救起科尔斯塔之前就应该动手了。” “比如……受命在杰迈尔有背叛行为之后才动手?” “我们还是不用太早下结论。得想办法从杰迈尔那里挖出些东西。” “按那家伙一直以来的态度,不能抱太大希望啊。”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救科尔斯塔?他们应该从未见过面。” “谁知道。”埃林回头往门里瞅了一下,科尔斯塔已经睡着了。“或许是……‘良知’之类的?” 可惜良知从来都是没办法当作证据的。乔贞说:“不管怎么样……你干得不错。那个做梦的故事编得很好。” “这话太伤我心了,乔贞。那确实是我重要的童年回忆。虽然只有一半是真的。” “那么,哪一半是假的?” “结局。那不是油漆桶。表面的红色东西是真的血,因为不知谁往里面塞进了两只死去的山羊胎儿。我当时吓的屁滚尿流,噩梦没有结束,反而又延长了一个月。我们来祈祷这件事情快些干干净净地结束掉吧。” 第十八章 “回到老地方的感觉怎么样?”在地牢里,乔贞对杰迈尔说。 杰迈尔仍然不发一言。一般的罪犯在遭到询问的时候,是不敢永远不开口的,因为那样就意味着询问永不会结束,他也就不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杰迈尔没有这个顾虑:他似乎宁愿一直呆在这地牢里,避免将来面临更困难的选择。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乔贞继续说,“尼赫里再次袒护你。他用‘加强防卫’和赦免权做理由,不允许我进入大宅,调查你是怎么在一夜之间破门而出又带走骨灰盒的。不过没关系,我不需要实地调查就有结论了:是他把你放出来的。当然,和骨灰盒一起……再赠送一个狙击手。或许不止一个。他要你把骨灰盒送到哪儿?”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你懂。起先我认为他是要托你把骨灰盒送给十字军,而且又可以借‘是十字军盗走了骨灰盒’这个理由,来为自己开脱。狙击手自然是为了防备你擅自行动。但是这个结论,等于是说尼赫里本人和十字军有秘密协定,甚至是他们的秘密成员——这说不通。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他完全无需大费周章通过你来办这件事。凭他的身份和权力,随时随地都可以暗中移交骨灰盒。把他个人的目的放在一边,我至少可以下这样一个结论:尼赫里在利用你,杰迈尔。你看上去不像心甘情愿接受摆布的人,为什么会这样?”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难道仅仅因为你们两人的血缘关系?” 杰迈尔望着乔贞。“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事实。” “你不是军情七处的人吗?为了暴风城,你们刺杀,暗中破坏,指白为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然后再对付尼赫里?” “没错,我为军情七处办事,但我也是一个个体,有自己的思想和决定。而你,杰迈尔,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你在尽力消灭自己这个个体,成为十字军和尼赫里之间的交易物。在我看来,这种特性和天灾无异。天灾士兵也不需要自己去思考。杰迈尔,你就甘愿做一个没有大脑、没有身份的食尸鬼?” “乔贞,不要替我下结论……” “这是你自己选的。继续这样一言不发,任何人都可以把他的结论强加给你。但我看出你是有自主思考的愿望的,杰迈尔。你救了科尔斯塔。我敢肯定这是十字军和尼赫里意料之外的事。在十字军看来,和瘟疫有接触的科尔斯塔应该是你去消灭,或者至少是见死不救的对象;在尼赫里看来,科尔斯塔的生死对他毫无意义。但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让我对你抱有最后的一点希望。你打算留下一点作为个人的证据,还是又重新把自己埋回永远传不出声音的坟墓里?” 杰迈尔双掌放下来,撑在石床边。 “对你的前一个问题……不,血缘关系不能决定我和他之间的所有事。” “这么说你承认了。” “他是我的哥哥,”杰迈尔右手指不断摩擦着左手指关节。“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这和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无关。” “是不是有关,由我来决定。” 乔贞多少预料到了杰迈尔会承认这一点。除了名字以外,他就像一个隐形人,没有背景,没有生活,没有感情,没有交流。他厌倦了作为一个隐形人,永远承受完全的忽视。发生火灾的晚上,他救了一个女孩,又从狙击手枪口下救了自己,让他的人性找到了释放点。他想有人,一个把他的个人价值当一回事的人,记住关于他的一些事。 “我对你们兄弟俩的不同境遇很有兴趣。” “这不是我们能掌握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预测,也没有什么可以控制。” “作为预言者德米提雅的护卫,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杰迈尔以几乎注意不到的幅度摇了摇头。“我们一起从安多哈尔逃了出来,过了二十多天,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边走,因为自从天灾出现后,天空总是让古怪的云雾覆盖着,连太阳都看不见。我们觉得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安多哈尔附近,索性不走了,在树林里留下来。尼赫里对我说过好几次,会有见到太阳的那一天。树林里,饿了可以抓野兔,但很难找到能喝的水,所以我们总是把兔子血喝干净。但是……因为天灾的原因,就连野兔们也在逐渐染病。有一天,我吃过兔肉不久,就开始发高烧,不停呕吐,脸上和背上都长出了很多流脓的疙瘩和黑斑。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尼赫里背着我,说一定会走出这树林,找到医生。我生怕自己的病传染给他,让他放我下来,但是尼赫里不肯,背着我继续走,直到一个骑战马,穿教士袍的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得救了,因为生于信仰圣光的家庭,教士在我们心目中永远都是和蔼、善良、公正的。” 乔贞盯着杰迈尔,发觉他即便在复述一段痛苦的回忆,也从来没有表露出片刻的软弱和犹豫。 “他对我们说,只能救出我们之中的一个人,因为他没法供应两份淡水和食物。我对他说,带走哥哥,因为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了。” “那么,他带走了尼赫里?” “不,教士选择了我,把尼赫里留在瘟疫的树林里。他说,病重的我更需要拯救,而且他觉得尼赫里有一颗与外表不符的、贪婪的心。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选择。到了他的住所后,我发现这名教士养育了好几十个安多哈尔的战争孤儿。他治好了我的病,让我和其他孤儿呆在一起。他本人就是血色十字军最早的组织者之一。” “他叫什么名字?” 杰迈尔思索了一下。 “我不记得了。没人记得。后来他在战斗中感染了瘟疫,我和几个一起长大的孤儿就把他杀了。先绑起来,放进麻布袋里,每个人扎上一刀,然后烧掉尸体。我们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我们净化了教士,他终于进入了圣光永远照耀的福地,因为他每天都对我们说,‘尽早结束瘟疫感染者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怜悯’。你以为我全身的伤是为了加入十字军而承受下来的?错了。这是谋杀教士行为的惩罚。那时候我对负责鞭打的人说,‘我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为什么要惩罚我’?换来的自然是更多的折磨。” 乔贞多少有些明白杰迈尔为什么会救一个可能的瘟疫感染者了。他也曾经是一名最最狂热的血色十字军,但这种价值观却在十字军内部遭到破坏。杰迈尔的精神和信仰随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折磨而支离破碎。 “但是,你至少活下来了。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以为尼赫里已经死去,觉得自己亏欠了他。” “没错。我坐在教士的马背上,他独自站在原地,朝我招手。二十多年前的这一幕,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无法原谅自己。重新回到这个战场后,我知道他还活着,第一个想法就是补偿自己的罪过。” “那不是你的罪过。” “不,是我的。我可以选择和他一起留在树林里,而不是老实听话地坐在教士的马背上。我知道自己当时的真正想法:带我走,让我活下去,我在心里这么喊着,但嘴上说的又是另一套。没错,他利用了我。他把我放出来,给我骨灰盒,还让两个狙击手跟上我。没错,是两个。另外一个也许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你和火灾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我救了那小姑娘,是偶然。不如说是命运。命运让我在经过那条路的时候,发现了她。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就把她抱到了树林边,然后——” “你觉得这或许是脱离尼赫里计划的好机会。以科尔斯塔作为人盾,脱离狙击手的跟踪范围。” 这个残酷的结论早就在乔贞脑里成形了,但是并没有对埃林提起。 杰迈尔略微低头,沉默着,然后又抬起。“没错。上一秒钟,我救了她,这是一个善念;但是在片刻间善念就转化为恶念。我在血色十字军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杀死了很多感染者的亲属,或许有上百个,即便他们看起来是完全健康的。我一方面觉得他们真的会得到净化,一方面又为自己感到恶心,但总的来说,我干得很顺手。对这个女孩所作的事也是一样。或许在救她之前,我就产生了拿她做人盾的念头,谁知道呢?跟着我的狙击手是尼赫里的人,我认定他们不会随意地就对那女孩下手。因为,他们是同胞。而我不是。我是血色十字军。虽然我当时犹豫了一下,但是假若狙击手没有先开枪的话,那么我也无法预测自己的行为。” “我明白了。现在还剩一个核心问题,杰迈尔。尼赫里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关于我和尼赫里之间的事情,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但是这个……”第一次,乔贞发现杰迈尔显得很为难。 “这么说,你还有顾虑。” “没错。尼赫里之外的顾虑。” “听我说。”乔贞放慢了语速。“杰迈尔,你不属于血色十字军。你也不属于尼赫里的私人财产。至于原因,你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明白了。现在我有办法让你从这件事情里脱身:不需要把所有东西都透露出来,我私下带你回到暴风城,你在军事法庭上为尼赫里的可疑行为作证,当然,以军情七处保护人的身份。或许将来……” 乔贞本想说“将来你可以作为普通人生活”,但还是改口了:“……我们可以等等看,会发生什么。如果你需要时间考虑的话……” “不。”杰迈尔说。“抱歉,乔贞。或许你真能帮助我,但是我不能这么做。你会知道一切事实的,但不是今天。有一天它会自行揭露出来。如果没有的话,那么这件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那么,你选择留在这儿?提醒你一下,只要留在这里,能控制你的仍然是尼赫里。你并没有亏欠他这么多。” “不,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到一切结束。” 他的眼瞳中闪动着不可争辩的光芒。 “想法有改变的话,让狱卒去叫我来。”乔贞转过身,准备离开。在那之前,他听到杰迈尔说: “谢谢,乔贞。” 乔贞走上了地面。除了最后的问题之外,他得到的东西比想象中要多。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杰迈尔愿意把童年经历和在血色十字军里的秘密事件都透露出来,却单单对尼赫里的计划守口如瓶。而他辩称继续隐瞒的原因是和尼赫里无关的。 也许,我就是那个教士,二十多年后再次出现在杰迈尔面前,给他生存的机会。他一直在为二十年前没有对教士说“不”而懊悔,到了今天,他斩钉截铁地对乔贞说出了“不”。明知呆在这里凶多吉少,但是却因为某个顾虑,去主动切断自己的生存希望。 让我等到事实自行揭露的那一天?很好,我等,看在你连生命都可以不顾的份上。 第十九章 在临时当作证物室的小房间里,埃林看着从废墟中收集来的零碎物证。这些火灾中的残存物摆在桌面上,就像没人看中的盗窃战利品。病人的房间是空无一物的,所以它们基本上都来自于艾米的房间:未燃尽的档案页,熏黑的药液瓶,溶掉一部分的金属餐盘,等等。它们曾经环绕着她,和她争抢那窄小房间的宝贵空间,但一夜之间艾米消失在了空气里,将它们抛弃在焦土中。这些经历了破坏和毁灭的物件摆放在一起,让人难以直视,仿佛空气中还存在着无形的火,继续噬咬它们,使它们扭曲、哀嚎。 埃林熟悉火灾。他一直觉得火灾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会把无害的事物转变为火焰的同谋。你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火场,心中最熟悉、最亲切的椅子、书本、衣物,通通都因为高温而成为可以杀死你的东西。它们滚烫,面目狰狞,无法接近,直到你自己也因为炙烤而变成有破坏性的事物——他回想起那天夜里的乔纳森。一个受害者,不久前才从埃林手里接过妻子的信笺,但是当他全身是火出现在人群眼前时,激起的第一个感情反应却是恐惧。也许弗林特也是因为这恐惧才下手杀死他。他害怕把这丑陋、骇人的形象和艾米联系在一起。 就在埃林禁止自己往这方面联想的时候,弗林特进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卫兵。他们受命于雷纳监督弗林特,避免他从牢里放出来后,发生什么过激行为。这只是象征性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实际表达了雷纳对他的信任,因为谁都知道,两名卫兵是无法阻止他做什么的。埃林转向弗林特,在他脸上感觉到尽力压抑的愤怒。 “怎样,有什么发现?”埃林问。 “有三个位置烧得最彻底,都在屋内的范围,但是不可能凭这些就判断出最初的起火点。你们从科尔斯塔那儿问出些什么吗?比如说她最先在哪个方向闻到烟味?”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发觉该逃命了。你别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要求太高。” “一点用处也没有,何必活下来。白让艾米那么照顾她。” 埃林尽力抑制住说出“难不成你还吃那小姑娘的醋”的念头。“算啦,弗林特。你就没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我找到点火的工具了。” 埃林把搭在桌子上的腿放下来,在椅子上坐直,拍拍桌面。“拿来看看。” 弗林特拿出一块扁平的打火石,用右手拇指按在桌角上。非常薄,换个角度就几乎无法在拇指下发现它。 “对着硬物快速摩擦,再加上一些易燃的引火物,很容易就可以生起火来。” “不用解释,这类玩意我自己也用过。在哪儿找到它的?” “离开隔离屋足足有两米的泥土里,和一些木块碎片混合在一起。一定是随着爆炸才飞到现在的位置。” “那么,你这个放火专家,对纵火者选用这类工具还有没有别的看法?” “方便携带。但是利用它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产生很大的火焰,那需要成捆的干草,或者油料来做引火物。所以我敢肯定,火焰是从屋子内部慢慢燃起的,要是在屋外纵火,很难保证火焰不在扩散起来之前就灭掉。” “你是说有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子,还自带引火物,干出了这桩事。” “我不知道,还等你告诉我,直属探员。到这里为止就是你的工作了,对吧?” 喂喂,别急。埃林能看出来弗林特亟需一个答案。他身后的两名卫兵开始紧张起来。 “好吧。”埃林站了起来,面对弗林特,在开口前歪过头对他身后的两名卫兵说:“你们两个回雷纳那儿去。呆在这儿也是浪费时间。” “可是……” “回去,回去。别打扰军情七处的内部谈话。等等,帮我给雷纳带个信,就说那瓶玫瑰花露我过几天再还给他。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没有这两个家伙盯着,果然舒服多了。”两名卫兵走出屋子十秒钟后,埃林转向弗林特。“虽然你是特工部的,但现在也算参与到调查里了,所以……” “我必须知道你和乔贞现在都了解了什么,就算不择手段也好。当然,只是关于火灾。别的我不关心。” “别老是打断我。弗林特,既然你参与进来了,那么我们就按规矩来。首先你要明白,探案这种事情,是不会因为探员的个人情感为转移的。懂我的意思吗?我们会探究所有的可能性。” 弗林特没有说话,表情愈加凝重起来。 “老实说,我很感激你带来了关于这打火石的情报。这可以说是关键性的,干得很不错。作为回报,也为了工作的便利性,我可以把目前的情况分析给你听。但你首先要接受这点,那就是——”埃林停顿了一下。“我们还没有找到可以认证为艾米的尸体。” “我知道。”弗林特有些勉强地说出这句话。似乎光是把艾米的名字和“尸体”联系起来,就足以让他舌根发颤。但是他必须克服这点。 “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结合你带来的打火石情报,就显得更关键了。你从打火石来判断火灾是从内部燃起的,这和我,还有乔贞早先的推论是一致的。我再强调一次:有人在隔离屋里面点起了火。有隔离屋大门钥匙的人,只有艾米。所以第一个可能,犯罪者是艾米认识的人。他赢取了艾米的信任,她为他开了门。第二个可能,艾米没有锁上大门,这个可能性非常非常低,因为你我都知道艾米有多小心。另外,我们找到了大门的门锁,并没有用不正常手段打开过的痕迹,所以也不会是有人撬门闯入。而第三个可能——” “够了。”弗林特别过脸,左手在空气中毫无目标地挥了一下。 埃林等待了片刻,让弗林特的呼吸重新平静下来。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案情发展,那么就必须接受这点。这是一个核心问题,不可能绕过。明白吗?” “可是她为什么会……?” 这句话让埃林明白,弗林特一直也为这第三个可能困扰。或许他心里也是倾向于这个答案的,只是无法说出口。 “我不明白,说老实话,我太不了解她。你比我们了解她得多,你能回答吗?如果能多少提供一点线索的话,那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我不介意。” “不,没有。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最关心的就是那些感染者,看看她怎么对待那小姑娘就知道了。” 搞了半天你还是在嫉妒科尔斯塔。“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埃林提高了音调。“我最后再确认一次……” “就这些。”弗林特抬起头。“她绝对,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 “那好。冷静,弗林特。你不想探讨第三个可能,那我们就把它放一放。第二个可能实际上也已经处于否决状态。那么我们就在探讨第一个可能。你想继续吗?”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听着。” “我知道的只是零碎的东西。你也许还不知道,有人在艾米的房门锁上动了手脚,用细铁条插进锁孔再扭弯,让门锁没法使用。得需要一个男人的手劲才扭得了那玩意。我试过了,看这儿,手掌中心,红通通的一条。放火的是不是这个人?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他知道纵火的事情,不然他为什么这么做,恶作剧?当然不是。我们来设想一种情况,假若你是艾米——” “你在说些什么鬼东西?” “别那么冲动,这叫案情重建,继续听我说。假设你是当天夜里的艾米,听到了敲门声,去开门。一个你熟悉的人,比如我,站在面前。记住,那是深夜。那么,你会把我一个人留在敞开的大门边吗?好好想想。” “按照艾米的性格,她一定会亲手关上大门。” “这就对了。先弄明白一点:纵火者,和在她门锁上动手脚的人,未必是同一个人。那么这时候,无论参与犯罪的人有多少,他们必然都是和艾米相识,并且在她打开大门的这一刻同时进入隔离屋的。就像你说的,她不会留着大门,结果让一些陌生家伙混进去。在这军营里,几乎人人都认识艾米,但是能让她深夜放进隔离屋里的人可不多。假若犯罪参与者越多,那么我们的调查范围就越窄,但无论如何,这些人之中,必定存在着一个让她不得不开门的人。老实说,我和乔贞在调查一开始,心里就有了一个最大的嫌疑。” “……是谁?” 埃林用右手食指举起来指向弗林特,但是指头还没有和地面呈水平的时候,弗林特就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向前使力,让他的背脊磕在桌子边缘。一些药剂瓶和纸片从震动的桌面滑落下来。 埃林双手朝后撑住桌面。“怎么,你就只有这点承受力?如果你认为我是针对你才这么说,那你就没资格留在军情七处。就连看门也不行。” “我绝不会……” “还不明白?我和你说了这么久,没有半个字谈到‘动机’。对,我还没发现任何人有足够的动机做这件事,所以只能从别的方面来考虑。你有成为嫌疑犯的一切条件,弗林特。时间,机会,对纵火这事儿的熟悉。这打火石也许也只是你的编造。要办案,这些东西必须考虑进去。你相不相信乔贞也把我当成嫌犯?因为我和你的条件几乎是一样的。这就是我们做事的程序,懂了吗?如果你还长点脑子的话,就把手放开。短时间内两次攻击同伴,而且妨碍调查,就不光是降职那么简单。” 弗林特双手更加捏紧了一些,然后才放开,转过头盯着那枚打火石,呼吸声变得很沉重。 “打火石不是我的编造。” 埃林整理了一下衣领。“我可以相信你。” 弗林特抬起头,双眼中充满无处发泄的困惑和愤怒。“有一件事你弄错了。除了艾米,还有一个人有隔离屋的钥匙。” “谁?” “尼赫里主教。”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步伐冲动。 埃林按了一下勒得生痛的脖子右侧。他并不后悔告诉弗林特这些事,因为他怎么说也是有专业素质的人,应该不会对调查造成妨碍。至少,埃林觉得可以相信弗林特要找出发生在艾米身上事情真相的强烈愿望。 虽然尼赫里主教也能自行进入隔离屋是比较重要的情报,但是埃林明白,很难利用这一点做些什么。在调查赦免权的保护下,对尼赫里的任何正面进攻都不会有效。 他转过身,将掉落在地面的证物捡起来。当把熏黑了的药液瓶捏在手里的时候,他产生了烫手的错觉,仿佛这些东西还刚刚从余焰未尽的火场中取出来。 这时候,他突然发觉一件事。这些原本都放在艾米房间里,没起多大作用的证物中,似乎少了一类东西。 陶瓷。艾米放在窗口的小盆景。 第二十章 “把手伸出来。展开。”雷纳对身前的士兵说。 士兵缩着脖子,双眼不安地小幅度摆动着,抬起右前臂,掌心向上。尺寸如半截小指头的药液瓶躺在掌中,有些浑浊的液体在瓶里晃荡。 “这是什么?”雷纳把瓶子收过来。 “是……预防瘟疫的药。” “你花了多少钱?” “十五个银币。我知错了,雷纳大人……” “不用和我道歉。你该对自己道歉。用辛辛苦苦打仗赢来的军饷,去换这种谁也不知道成分的非法东西。” “可是他们都说有效。” 他察觉到自己的口误,连忙闭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谁说的?你还知道谁买了这玩意?名字告诉我。” 士兵畏畏缩缩地报出几个先行者的名字。 “好,你可以先回去了。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士兵离开后,一直在雷纳身边看着这一幕的埃林说:“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还会有进一步的正式惩罚。现在让他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 “刚才那玩意给我看看。” 雷纳还没有答应,埃林就把药液瓶从他掌中抄过来,捏在手里。手指尖感受到玻璃表面的轻微划痕。虽然号称预防瘟疫的药物,但瓶面上没有任何标识,更不用提剂量和使用说明之类的东西。 “看起来像海龟尿。” “我不知道海龟尿是什么样子,但这绝对是假药。”雷纳说。“不为别的,就为价格。装这类药液的瓶子都不止十五个银币。” “你是说在冒险者营地还买得到真货?” “当然,其实很多药物都是委托非军事药厂生产,我们收购下来,再贴上‘联盟专用’的标签。但真货的价格不是我们的士兵负担得起的,他们也只能从这些小药瓶里寻找一些安慰。所以我倒不担心他们用了这些药物后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因为假药商也需要回头客。估计只是一些糖水吧。给每个士兵都分配一定量的防治瘟疫药物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不过……真这么做的话,要不了十年,国库就要给掏空了。” 这天早上,埃林和雷纳一同来到冒险者营地边缘,解决了一起士兵和冒险者之间的斗殴事件:士兵认为隔离屋的火灾是冒险者搞破坏,冒险者则指责联盟没有足够能力预防意外。斗殴牵涉了四个人,虽然每个人都有轻伤,但整个过程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的泥地摔跤一般别扭。事实上,他们打起来的主要原因,并非是各自阵营遭到了语言攻击,而是“有瘟疫感染者从火灾里逃出来了,下落不明”的谣言。有人要为谣言引起的恐惧负责任,在这个负责任的人站出来之前,就只能靠打架来派遣烦闷和不安。士兵和冒险者们在战场上直面食尸鬼或者憎恶的时候,或许可以毫无畏惧,但是一个莫须有的瘟疫感染者却能在他们的大脑中四处游窜,播下恐惧的种子。 还有一个更麻烦的谣言是:“是那个关在地牢里的血色十字军放的火”。当然,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谣言或许是当夜在树林里给杰迈尔包扎伤口的医务兵最先传出来的,但是埃林不可能去指责这些人。他不可能拍着胸脯说不是杰迈尔干的你们都弄错了,毕竟“血色十字军”这个词是太过敏感。人人都知道,血色十字军痛恨所有和瘟疫沾边的人和事,只要是感染者,就算是同伴,也会立刻清除。装满瘟疫感染者的隔离屋在他们眼里,几乎等同于万恶之源,一把火烧掉天经地义。士兵们通过狱卒知道杰迈尔还活在地牢里,激愤和不满在心中滋生。事实上今天到这儿来之前,埃林经过地牢,就看见乔贞正在教训几个提着剑试图闯进地牢的士兵。 这第二个谣言在冒险者中的效应,是让他们开始怀疑联盟和血色十字军的关系。不用说这些说法迟早会传到部落耳里,到时候——到时候该吃亏的是负责人尼赫里吧?那倒也不坏,埃林想。 买假药的士兵,只不过是这两个谣言所引起反应的衍生现象。就像一个人得了重病,他可能同时承受着发热、四肢无力、心律不齐、伤口感染等等病征,并非每一个病征都是致死的,但是毫无疑问,它们都能够加深痛苦。在藏宝海湾的时候埃林就见识过了谣言的力量,经受过磨练的士兵和冒险者传播起谣言来,虽然不像平民那样不停加油添醋,但他们会更认真地对待它。 埃林发现前方有一个男性牛头人蹲在地上磨刀。他走上去说:“嗨。刀不错。” 牛头人头也不抬地说:“不卖。” “谁说要买你的刀?问个事,你认识温狄·鹰羽吗?” 对方用迷惑的眼神看着埃林,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牛头人语哪儿发错了音。 “人类,你找温狄做什么?” “噢,我是她的一个客户,想多买一些草种……” “不可能。她从来没有卖出去一株。” “这么说你很熟悉她了。” “温狄么,”牛头人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提高声音,“当然熟悉!你问对人了。大地的暖风带来温狄的消息,我让暖风停驻在肩上……” “好了好了。你只要告诉我她在哪就可以。” “……我不知道。” “你不是说很熟悉她吗?” “她又出去采草种了,没人知道她会跑到哪儿去。瘟疫之地可还是相当危险的啊,唉。不过我相信她在做的事一项有意义的伟大工作。看,她也给了我一株草种。” “为什么你不种起来?” “这个……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 “瘟疫之地是很危险,不过你可以陪着她去嘛。” “陪她去?我当然没问题,也不是没和她提过……”牛头人的语调突然变得别扭起来。“但是,人类,你可能不懂,温狄是很独立的,又是德鲁伊,她可能觉得我跟着有些碍事,虽然其实我不碍事……看这把刀,劈开那些拦路的腐败树枝容易得很。哎,我要是能陪着她去就好得多了。” 他突然发觉到了什么,赶紧清了清嗓子说:“总之,她不在。至少得两三天才会回来。要带个口信吗?” “不用了。我改天再来。”埃林拍了拍牛头人的肩膀。“给你提个小意见。与其把她给你的草种当作纪念品,还不如种起来,也可以多制造一些交流机会嘛。继续努力,再见。” 埃林回到雷纳身前,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说:“你这副表情是怎么回事?” “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我刚刚看见一个军情七处直属探员在给一个牛头人提恋爱意见。” “你不是也常常要训练新兵吗?要是那些小子连长枪都提不稳,你会马上纠正他们还是当作没这回事,由他们去?我做的事情也是一个道理。还是快恢复你平常的完美微笑好了,雷纳。这是你树立威信的重要武器。” 一个传令兵疾奔到他们面前。 “雷纳大人,埃林大人。尼赫里主教要召开紧急会议,请二位立刻赶到他的住宅里。” 埃林和雷纳对视了一下。他们已经猜测到了这次会议的议题。 和前几次会议一样,还是那五个参与者。尼赫里先是做了一番“自我检查”,因为我的疏忽造成一场不应该出现的风波还让骨灰盒陷入险境云云,然后立刻把话题转到核心:必须遵守和十字军的约定,把杰迈尔送到索多里尔桥上,并且从这一刻开始安排具体事宜。这是乔贞和尼赫里在会议上分歧最小的一次。因为前些天杰迈尔的诺言,乔贞也希望他和德米提雅见面的那一天快些到来。 唯一提出异议的是弗林特,他要求至少等弄明白谁是纵火者之后再考虑送还杰迈尔,但也像往常一样,他的意见受到尼赫里的忽略。 会议最后决定,由乔贞、埃林、弗林特、雷纳四人,带领少量士兵,押送杰迈尔前往索多里尔桥。前三者都是意料中的人选,而且他们也非常愿意做这项工作,虽然是出于不同的目的;唯独雷纳对于自己接收的命令有些质疑。 “你必须作为我的代理人,去见证这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尼赫里用这个无法辩驳的理由说服了雷纳。 当夜,尼赫里在修复的镇广场对士兵们发表了一次演说。 “在军情七处探员和驻地军官的努力下,火灾的原因已经查明,”他说,“一只潜伏在树林中的食尸鬼引发了这起悲剧。当然,如今这只罪恶的天灾已经由我们的卫兵消灭在了尘土中。” 不是十字军,不是冒险者,不是部落,不是意外,而是天灾。在台下听着的乔贞等人,不得不佩服尼赫里利用机会收拢人心的能力。他不需要详细解释食尸鬼是怎么点起火的,只需要用激昂的陈辞把士兵们的注意力从逻辑引导到情绪上: “这起让我和各位都揪心不已的火灾,说明了天灾是多么地凶残、险恶;说明了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因为胜利的成果得来不易;说明了我们每一天都要更加团结,否则就会遭到意料之外的挫折和祸害。为了纪念这十六位牺牲者,我建议所有帐篷今夜都不要熄灯,而我个人也将彻夜为死者的灵魂祈祷,让它们在圣光的指引下步入应许的福地……” 十六位牺牲者?你确认?埃林突然笑出了声。得把还好端端躺在病床上的科尔斯塔也算进去,才有十六个。他无需掩饰自己的笑声,因为献给主教的掌声开始齐鸣。很多士兵都安逸了,释然了,谣言的源头是天灾这个说法是完美的答案,毕竟事实并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他们满心崇敬地为伟大的宗教领导人鼓掌。黑夜中的掌声轰响着,嚎叫着,就像一个人拔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皮肤,用精神失常的行为来抵御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气息。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这个人将在凋零衰败的睡梦中与死亡相遇。 第二十一章 “这几天你吃得越来越少。”乔贞看了看盘子里还留下大半的燕麦粥,对杰迈尔说。 杰迈尔坐在地上,双手戴着枷锁,套着颈子的铁链另一端缠绕在帐篷的支柱上。 “这些就够了。”他说。 “你很紧张。我能看得出来。紧张得吃不下东西。” 杰迈尔不答话。乔贞继续说:“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索多里尔桥。” 他发现杰迈尔略微摇了摇头,并不表示否定的意思,更像要躲避飞到眼前的蚊虫。他的右手一直搭在左手指节上,尽量把背部伸直,避免铁链把脖子勒得生痛。作为一名带着枷锁的囚犯,他正在尽力给自己寻找舒服的坐姿。这是小偷、酒后斗殴者、小流氓等轻罪罪犯通常会采用的态度,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很快就能恢复自由,所以比起闹别扭、逞强,不如老老实实地和牢房湿冷的地面、勒得手腕生痛的枷锁、狱卒的嘲弄目光和平相处。杰迈尔还在地牢里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他曾经端坐在石床上,就像一个遭到禁锢的君王,地底下的黑暗空间是他的领土。 出发已经五天了,杰迈尔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关在地牢里一个多月之后——虽然间中在尼赫里的大宅过了半个夜晚,如今能够走出来,走在不是那么清澄的阳光下,让他内心一些僵死的东西逐渐醒来。他正在接近索多里尔桥,即将和等候自己的血色十字军会面。乔贞能看出来,他在为这一刻的到来焦虑不安。这让他更像一个普通的士兵,而不是永远藏身在血腥迷雾里制造恐惧的血色十字军。 杰迈尔在琢磨着乔贞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索多里尔桥了。明天中午。明天。他吸了一口长气,喉咙右侧的一条黑色伤疤也随之紧缩起来。 “我带了酒来,要一些吗?”乔贞提起右手中的小酒瓶。虽然本意是想用酒精来缓解一下杰迈尔的焦虑,但是他立刻发觉这个建议的不详意味:特别的酒。审判日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杯酒。 “不,我不喝酒。大部分十字军都是自愿禁酒的,我也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 “保持大脑清醒。任何时刻都要精神集中,随时可以作战。” “我知道血色十字军的戒律非常严格,但禁酒倒是第一次听说。也禁烟草吗?” “当然。还有很多。每天至少花一个小时阅读圣光经典。吃饭的时候,每个人不能超过两个菜色。不能有超过四人参与的私人聚会,等等。” “我说过你不适合做血色十字军,从你这些话看来,我要再次强调这一点。” “我非常严格地遵守它们。” “你遵守,但你不会为这些戒律疯狂。要是有同伴打破了规则,你也不会急着报告给上级。我说得对不对?” “你们这些七处探员真是……你知不知道我们暗地里会以杀死一个七处探员为荣?因为你们真的带来了很多麻烦。” “其实七处探员也会以拉拢一个血色十字军为荣,因为你们是艾泽拉斯最顽固的死脑筋。” “可是你没办法拉拢我。” “你也没办法杀死我。” 杰迈尔笑了,自从乔贞见到他以来的第一次。脸别过一侧,嘴角别扭地扬起一点儿,虽然所谓的笑声只是憋在喉咙里的一声闷哼,但这仍然是笑。脸上满是疤痕的他笑起来并不那么难看。 “给我一点酒吧。”他说。 乔贞把酒瓶递给杰迈尔。因为双手套着枷锁,所以要举起酒瓶放到嘴边,对他来说有些困难。但乔贞不打算帮他。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小口。有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滴落到了枷锁上。他以同样别扭的方式把酒瓶递还。 “杰迈尔,”乔贞说,“你后悔成为一个血色十字军吗?” “这不是我的选择。”他停顿了一下。“但我绝不后悔。” 乔贞有预感,明天他将知道杰迈尔说出此话的原因。 一个即将在树林里死去的小男孩,面临一连串不由他自身意志的选择和折磨,二十多年后在战场上直面巫妖阿拉基,生存下来后再次遭到操纵,但他说他不后悔。乔贞想知道,杰迈尔的对立面,尼赫里——他会后悔吗?尼赫里对自己的生命有绝对的控制力,还影响着很多崇敬他的生命,他会满足吗?这也许是世界上最不相似,却又最相似的一对兄弟,因为他们在各自的路上都走到了极端。 兄弟俩在树林中面对了第一次关于生死的选择,但却无力影响结果。这让乔贞想起了一些事。非常久远,就像隐藏在海水泡沫中的倒影。马厩。干草堆。一双手,总是散发着刺鼻却并不难闻的气味,在躲避着他—— 够了,到此为止。乔贞走出帐篷,吩咐卫兵不要让弗林特接近。他环伺了一下,弗林特在十余米外的个人帐篷前站着,直盯着篝火,把什么东西往火里面扔。见不到埃林的人影,或许是混到哪群士兵里去打牌了。 “乔贞,”雷纳走到他面前,“杰迈尔情况怎么样?” “情绪还算稳定。你自己可以进去看看。” “不了,我还没和他说过一次话。而且对他杀死我军士兵的事情,我一直很在意。跟我来一下好吗?想给你看些东西,顺便聊聊。” 两人来到离开营地有一段距离的悬崖边。崖下便是达隆米尔湖浊黄的湖水,在黑夜中摩擦着岩石的棱角,却没有流动的声响。视线的远方,可以看见通灵学院所在的岛屿。破败古旧的建筑物突兀地耸立在月光下,表面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磷光,非常奇怪地让乔贞联想到珊瑚礁。 “还没有攻打通灵学院的计划吗?”乔贞问。 “岛上防守太严密了。而且对它的威胁性,我们还缺乏准确的评估。” “你让我来看什么东西?” “稍等,很快就能看到了。就盯着通灵学院。” 十余秒后,散布在学院表面各处的光芒在同一时刻消失了。 “哈,就是这个。” “我还不太明白,雷纳。” “熄灯时间。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天灾的学生也有他们的规矩要遵守。” “原来如此。” “看来你不太感兴趣。” “不感兴趣?不,也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最初也是这么反应的。诅咒教徒,在天灾控制下,是我们最主要的敌人之一——很难想象,这些人也会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作为学生,他们要按时睡觉。我猜通灵学院里面一定也有集体食堂吧?” “敌人的生活不应该是我们关心的。” “对。敌人不吃不睡不休息,没有感情,没有个体意识,我们只需要打败他们就好。作为一个普通的士兵,只要这么想就可以了。但我就是会忍不住想更多。或许,诅咒教徒也会有他们能够控制的私人生活。就像我们一样。如果说他们没有的话,我们之中的一些人也是没有的。” “比如……隔离屋里的瘟疫感染者。” “说起这个,是谁放的火,你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结论。” 雷纳摇了摇头,随后说:“有一种说法,你也许还没听到过……我也不肯定这和案子有关。” “说出来听听。” “瘟疫感染是有程度轻重之分的。这些人或许是因为在和阿拉基的战斗中感染,所以才久治不愈。我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有治愈的可能。” “他们迟早都会变成天灾?” “以前有过这样的情况。我们的医生耗尽力气,也无法让部分感染者恢复正常。但是……根据军事上的法令,收治了瘟疫感染者,却没有阻止他们变成天灾,负责人将受到惩罚。” “听上去是很不近人情的规定。” “的确是,这个规定荒谬且死板。但是,幸好还有另一条法令,规定不得以预防瘟疫为由处决感染者。这样虽然减少了很多无益的死亡,但又让很多人更加惧怕第一条法令。只要自己负责的病人不治愈,那么就铁定会受到惩罚。根据实际情况,从降职到坐牢都有可能。” “你是说,尼赫里也会惧怕这条法令。” “他会比其他人更惧怕,因为他还笼罩着主教的光环。这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乔贞自然明白。一直在宣扬“虔诚信仰圣光即可驱散瘟疫”的教会主教管理区域下,出现了无法治愈的瘟疫感染者。这对尼赫里的打击不仅是政治地位上,也是宗教地位上的。如果这些感染者因为一场意外而消失—— “我不是引导你去针对尼赫里主教,只是提供这个情况,也许其中会有什么意义。” “谢谢。我会考虑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雷纳欲言又止。“……我一直犹豫该不该告诉你。先说明白,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私人决定。当然,也没人能够干涉。但这件事,你有权利知道,虽说我把它透露给你是不合法的。” “如果不合法的话,那就不用勉强。” 雷纳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说:“你也知道,自从到瘟疫之地来,我一直在做新兵的管理和训练工作。所以我到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调查过去数年内的兵力调遣记录,好加深我对现状的了解。我发现这么一件事。三年前,也就是我到任的前一年,有一批士兵比预定时间晚到位半个月,原因是在米奈希尔参与了对龙喉兽人的战斗。有一些人在战斗中阵亡了,所以我重新核对了一遍名单,发现阵亡共三十六人,——继续听我说下去,还有一个人失踪。我不知道失踪者的名字,因为有人把它从档案里涂掉了。无论是谁涂改的,必然是在我上任之前,所以我也没办法追究。为什么有人想要掩盖有一名士兵失踪的事实?在战斗中失踪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完全没有头绪,所以虽然烦恼了一段时间,也就抛下了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回想起来了。也许这名失踪的士兵,身份特殊。重大的意外必须掩盖。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乔贞不自觉地捏紧了右手。三年前。米奈希尔。失踪的士兵。涂掉的名字。 “谢谢你,雷纳。为什么选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些?” “老实说吧,我常常有不能控制自己生活的预感。今天这个预感特别强烈……或许也和明天要见‘预言者’有关吧。”他苦笑了一下,举起左手。“看,婚戒取下来了。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我就会这么做……” 雷纳不说话了。骤然间,一种不祥、险恶的感觉开始侵蚀两人的大脑。这感觉来自于沿着悬崖边慢慢接近的声音:一种有些虚无飘渺,却又像要强烈得踏碎地面的矛盾声响。铠甲边缘互相摩擦的刺耳声音也渐渐浮现。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乔贞转过头,看见西侧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明明是在十余米之外,但是又有近在眼前的压迫性错觉。不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一匹骸骨战马,和它背脊上一个持长剑的男人。月光小心翼翼地接近,勾勒出男人苍白的脸庞,然后在他深黑色、没有眼白的双目中惨叫着归于无形。 评论: 实在是太喜欢牛mm德鲁依了~那种憨厚的表情,跑步时显得有点笨重的动作,可爱的眼睛眨巴眨巴,还有小小的犄角~总之给人一种很安静很单纯但是又深藏不露的感觉~ 期待所有关于牛mm德鲁依的戏份,一提到她们的恋爱,感觉就像一棵茂盛的古树,枝间飞舞起小鸟,叶间流淌着旋律一样的光线,抖落金粉般的小精灵,树下要有几朵颜色艳丽的蘑菇,微风拂过,耳畔响起叮叮的碎铃声~牛mm德鲁依在树下释放愈合法术,身子被绿叶的幻影包裹,吸引来几只黄纹兔…… 第二十二章 杰迈尔在快要入睡的时候听到了厮杀声。虽然只身坐在矮小、黑暗的帐篷里,但他不需要用眼睛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天灾来袭。与天灾的战斗和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不一样。除了嘈杂的刀剑交错声、呼喊声之外,食尸鬼喉咙发出的古怪咕哝,骸骨战士骨节交错摩擦的噪音,以及憎恶口中的酸液溅落地面的浇淋声等等,各种怪异、奇特的声响在空气中交织出一片混沌、腐烂的图景。杰迈尔对这种气氛再也熟悉不过了:他能用耳朵分辨帐篷周围有多少士兵在战斗,他们各自的敌人又是什么。眼眶附近产生了轻微的刺痛,全身肌肉紧绷起来。 一只食尸鬼闯进了他的帐篷。这种看上去反应颇慢的天灾士兵往往需要花两、三秒钟时间观察敌人,但是盯紧之后就会穷追不舍。它朝脖子和双手都遭到束缚,上半身无法动弹的杰迈尔冲过来。当距离极近的时候,杰迈尔一脚蹬向食尸鬼骨节松散、肌肉溃烂的膝盖,让它右肩着地倒在地下。第二次的攻击落在它的暴露在外的耳蜗上,随后又是好几下,直到它的脑袋变成肉疙瘩、碎骨片和黄绿浆液的混合物。 幸好这是一只身体已经高度腐败的食尸鬼,不然杰迈尔没把握这样击倒它,虽然他也不打算就这么成为食粮。怎么能死在这个地方!还有一天,我就能…… 就在他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行动的时候,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掼向他藏身的小帐篷侧面。帐篷的立柱折断了,环绕在上的铁链松脱出来,杰迈尔倒地,背脊压在那只食尸鬼的尸体上。脖子能自由活动了,他从帐篷底下爬起来,眼前所见印证了他耳朵的判断:周围已成为战场。他经历过无数次和天灾的战斗,虽然双手还套在枷锁中,但是当他看见不远处士兵砍断一条腐烂的胳膊、滴落黏液的尖锐牙齿袭向人类的脖颈这些场面,他的首要感觉是兴奋,而不是紧张。他凭经验在一瞬间判断了局势:是一场苦战,但只要敌人没有援军,那么我方会取胜——也许要付出毁灭性的代价。 是一头憎恶的倒下,冲毁了杰迈尔的帐篷。它右手钩子陷进地里,离杰迈尔原来的位置还不到一码。弗林特的短刀插进憎恶的脖颈,像拉动城门闸一般,把它的脑袋割了下来。他抹去脸上的浆黄色液体,转过身来,和杰迈尔的目光交汇了。 这片刻的对视让杰迈尔明白了,弗林特也是一个习惯杀戮的人,无论对方是天灾还是人类。这类人他在十字军里见过很多:他们抛弃恐惧一路走来,鞋底带着血痕。但弗林特和十字军也有不一样的地方。他的意志是自由的。他杀死眼前的憎恶,只是因为它是敌人,而不是为了要“净化”什么。 弗林特看了看周围,然后又望回杰迈尔。他捏紧双刀走过来。 这一路来,乔贞一直吩咐不要让弗林特接近杰迈尔的帐篷,而杰迈尔随时随地都能领略到弗林特的强烈敌意。他略微听闻过弗林特和一个在火灾中消失的女护士的故事,虽然作为血色十字军,很多士兵都恨不得杀死他,但是弗林特似乎是唯一有胆子实行这件事的人。现在周围一片混乱,乔贞不见人影。没人会在这种场面下关心一个血色十字军的死活。 弗林特更接近了,眼神和杀死憎恶之时没有什么不同。杰迈尔没有逃跑;他知道体力不足的自己没有办法逃过一个能独力杀死憎恶的人。他期望着躲过第一击,然后再做考虑。如果命止于此的话—— 短刀举起,近在眼前——弗林特眼中令人心悚的冷静和冲动同时存在——铮亮的金属碰撞声响——突然闯入眼帘的一个身影。是埃林,他用一把剑挡开了弗林特的短刀。 “这算什么,一起事故?”埃林说。“弗林特,睁大眼睛看清楚。你眼前这个人鼻孔里不会爬出蛆,也不会吐着一口稀烂的牙齿去咬人。搞清楚你的敌人是谁。” 弗林特看看杰迈尔,又看看埃林。他的眼神并不狂热,甚至能用冷静来形容,却同样表露出强烈的危险性。 “这个人害死了艾米。”他说。 “不,他没有。”埃林说。 “你不明白。他会害死很多像艾米一样的人。男人女人。成千上万。听好,杰迈尔,你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或许不是今夜,或许也不是明天。但那一刻很快就会到来的。你和那面让人恶心的血色战旗,都逃不掉。” 他转身,前往敌人最密集的地方。 “你目前还没有受伤吧?”埃林对杰迈尔说。 “我没事。” “那好。我不能给你解开枷锁,但是也不能一直盯着你。拿好这个,这是你的剑。这玩意在手里握久了我生怕自己也会变成血色呆脑壳。” 埃林把剑抛给杰迈尔,拔出自己的匕首。“啊,舒服多了。保护好自己,因为我还等着看你明天怎么在主子面前出洋相。走失一个月的流浪狗明天就要回家了。” 杰迈尔把久违的长剑握在手中。它曾经撕裂过阿拉基的衣衫一角。剑柄上的血色徽章凹刻给他的掌心带来熟悉的焦灼感。他看了看周围。战斗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埃林。”他说。 已经走开一段距离的埃林回过头来。“什么?” “谢谢。” 埃林缩起脖子,摆了一个吃了发馊食物的别扭表情,用左手按按喉咙像要吐出什么,然后回过头,迎战接近他的一名天灾。 不是谢你救了我一命;而是谢你给了我再次面对敌人的机会。虽然双手还戴着枷锁,但是杰迈尔觉得这把剑从来没有像今夜一样,挥舞起来是如此地顺手。 当乔贞发觉这名死亡骑士的武器不仅仅是左手中的利刃,已经来不及了。 一条前端带着镰刀的锁链从死亡骑士右手掌心飞出来,在乔贞的左手前臂缠绕了几圈。乔贞将匕首的平面卡在镰刀和左臂之间,避免左臂落地,但由于镰刀的弧度,前端已经刺进肌肉里。鲜血像黑色的藤蔓一样,从那弯月状的裂口疯狂生长出来。锁链有金属的质感,但又仿佛是死亡骑士肉体的一部分,因为乔贞看到锁链上有无数细小的圆孔,喷吐着紫黑色的雾气,如同有生命一般。这些雾气让乔贞的左臂产生剧痛,就像有千万个烧红的针头同时扎在皮肤上。 “达克雷尔大人说得对。”死亡骑士的声音似乎是由一高一低两个声音重叠而成的。“人类不洁的眼睛没资格注视伟大的学院。它们的唯一用途,就是见证人类自身的毁灭。” 在乔贞右侧十码的地方,雷纳刚刚站起来。他的右胸和左肩已经各中了一击,伤口周围化为紫黑色。他的武器是成对的长剑,但此刻两把剑锋前端流的都是他自己的血。乔贞第一次亲眼看见雷纳战斗,这个平常温文尔雅的中校拼杀起来迅疾有力,但还是很难和死亡骑士周旋。他的呼吸声极沉重,血流得很快,假若死亡骑士现在暂时放下乔贞再度冲击雷纳,那么他将无力防御。 乔贞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剧痛让他眼前一阵昏黑,呼吸困难,左手随时有断掉的危险,右手也无法移开。匕首平面的锋利边缘已经割破了皮肤。 这场袭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乔贞不知道。刚开始和死亡骑士交手的时候,他太过专注,除了眼前的敌人,没有感觉到别的东西。但现在他和雷纳都处于难以反击的状态,大脑思维进入了令人不安的静止,才听见了不远处营地内的厮杀声——算是意料之外的袭击吗?不完全是。因为这儿是西瘟疫之地。上一次安全通过这块地域,不代表这一次也会是同样情况。乔贞不知道达克雷尔是谁,但听起来这名死亡骑士隶属于通灵学院。在血液的流失进一步加剧的时候,他突然希望埃林、弗林特,还有杰迈尔,无需面对更可怕的敌人。 死亡骑士右手朝后一拉,乔贞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而倒下,随着锁链的回收在地面上滑了一段距离,突出在地面的锋利石块划破了他的左侧腹。当不受控制的滑动停止的时候,他看见骸骨战马的蹄子正踏向自己的面门。他别过身子避开这一击,马蹄踏在耳边,强烈的声响让右耳暂时失去了听觉。死亡骑士右手往上一提,让乔贞被迫站起来,贴近马腹右侧。 “眼睛。”它说完,将剑锋朝乔贞刺去。 在这一刻,骸骨战马突然猛烈地跳腾起来。死亡骑士的身体朝侧面倾斜,随之落马。失去眼睛的不是乔贞而是骸骨战马:雷纳把双剑刺进了它两个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眼眶里,深入,然后让它们留在那儿。战马嘶鸣着,先是一对前足跪地,它试图再次站起,但是最终失败,后足也颤抖着跪了下来。 战马不是乔贞首要关心的。他扑上去,让左前臂在死亡骑士的喉咙上猛地按紧,镰刀在其主人的脖颈上开了一道黑色的口子——这一瞬间乔贞意识到死亡骑士是不会因为割喉而死的,就把匕首扎进了——他选择口腔——刀刃由下至上地穿破死亡骑士的口腔刺进大脑。 它仍然没有死去,虽然“死”未必是一个合理的词。它右手中的锁链已经失去了控制,但左手还是试图挥剑斩向乔贞。乔贞拽着它的脑袋朝悬崖边拖动,死亡骑士的长剑脱手了,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匕首越来越深入,一些红黑色的东西从它的眼眶、耳朵和嘴里溢出。当乔贞的脚几乎踏在了悬崖边缘的时候,这笼罩在黑色雾气中的敌人才没了声息。 乔贞拔出匕首,站起来,甩掉血污。因为刚才带着锁链压在死亡骑士的喉咙上,所以左臂伤势更严重了,有好几处肉皮翻起,但幸好还只是伤在肌肉层。他看看雷纳,他正把两把剑从战马的眼窝里拔出来。 “走吧,”乔贞说,“我们还得回去帮忙。” “就算回去,你这状况也不可能继续战斗。” “你流的血更多。不过听这声音,他们那边大概也快结束了。即便不用再打,我们俩也得回去找个医务兵。” “你先走。”面色苍白、声音颤抖的雷纳尽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我要找一样东西。” “什么?” “婚戒。我刚才取下来以后就收好了,看来是刚才交手的时候掉在哪儿了。” “动作快些。” 乔贞面朝树林的方向,营地中的点点火光从树影之间透过。厮杀声渐渐弱下来。他不是不想帮助雷纳,但他觉得这种东西,雷纳应该更愿意凭借自己的眼睛去找回来。 片刻后,乔贞突然听到了一种锐利的声响。他转过身,看见雷纳站在悬崖边缘,镰刀扎进他的左肋下方,然后撕开。血液的喷溅在黑夜中也是这么明显,月光像刀锋一般滑过他暴露在外的两条肋骨。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血肉之躯,右手抬起,似乎想要靠近那突兀在外的白色管状物,但是又无力地放下来。他最后看了看乔贞,这是第一次,乔贞从这个男人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雷纳的身子崩溃下来,朝后翻下悬崖。达隆米尔湖一向很平静,此刻四周又是那么静谧,所以乔贞清晰地听见了雷纳·马维因的身体坠入湖水的声音。 不该是这样。你要做的事是找回自己的婚戒,如此而已。 死亡骑士慢慢站了起来。它用左手掌去摸自己的脸,用指头去按自己喉咙上的裂痕,就像一个还没有摆脱昏睡的人,试图确认自己肉体的存在。它发出一声嚎叫;这嚎叫因为口腔内的空洞而显得更加怪异刺耳,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透露出生者不能理解的疯狂。在乔贞握着匕首接近之前,它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把手指探到喉咙的伤口下,然后试图揭去自己的面皮。 第二十三章 战斗结束了。疲惫的幸存者们开始进行善后工作。捣碎尚存气息的天灾的头颅,轻伤者自行包扎,或者干脆坐在地上歇气,从帐篷里拿出水袋解开口子,仰起头。水在滑入喉咙的时候连同唇边的鲜血一起冲刷下去。 还有两个人没有放下武器:杰迈尔和弗林特。他们相距十码左右站着,注视对方。在刚才的战斗中,两人的体力几乎都消失殆尽,但当敌人杀尽之后,他们之间的互相警戒和敌视却开始膨胀。两个出于不同原因而嗜杀的人,仍然让握着利刃的手紧绷着。杰迈尔对弗林特并没有恨意,但是面对弗林特我们不如现在解决掉的眼神,也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没有士兵敢靠近两人位置之间的连接线;至多是瞥上一眼,然后忙自己的活。 埃林接近了他们。 “喂。你们两个把武器放下来。” 弗林特不为所动。埃林明白,从他和乔贞来到西瘟疫之地,弗林特就一直在承受着各个方面的压力。火灾显然让他承受了剧烈的打击,但至今没有人为他的痛苦和忍耐负责。不仅如此,他还要参与调查,现在又护送杰迈尔——这个十字军是他承受一系列重压的根源——前往索多里尔大桥,换句话说,他的职责是“保护”杰迈尔。除去军情七处成员这个身份要素,埃林完全能理解弗林特会有杀死杰迈尔的念头。而杰迈尔,通过他在牢狱中的行为,埃林就了解到他绝不是会对敌意表现出畏缩的人。为了消灭这敌意,他会拿出成为血色十字军的本色,不留任何情面。 埃林觉得自己假若不出手,是无法阻止两人之间的斗争了——当然恐怕出了手也是徒劳。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乔贞的身影从前方的树林中出现,接近他们。 “嗨,乔贞,来管管这两个——” 埃林不说话了。他看见乔贞血肉模糊的左手垂在身侧,拿着一把黑色长剑,右手则拖拽着什么东西,右肩也随之紧绷着。有的士兵看见乔贞接近自己,看见了他拖着的东西,立刻像躲避毒沼一般退开身子,但视线仍然无法从那东西上面移开。 杰迈尔和弗林特也注意到了乔贞,先是古怪的拖拽声让他们转过头去,直到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乔贞右手捏着的是一把锁链——锁链另一端缠绕在一只手肘上。手肘的前臂没有手掌。乔贞在三人之前停下,他们这才看清,他拖着的是一具死亡骑士的尸体,脸上没有面皮。 乔贞看了看杰迈尔和弗林特。两人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注意力从对方身上移开。 “你竟然在和这玩意打架?喂,医务兵,过来,过来……”说到这里,埃林发觉了什么。“乔贞,雷纳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乔贞没说话。他放开锁链,死亡骑士的手臂坠落地面。 “我问你,雷纳……” 埃林的声音突然中止。他明白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乔贞把左手中的黑色长剑换到右手,高高举起,然后刺下去。这和他如此不相配的不详利刃,穿透了死亡骑士的胸膛,插进泥土里。他握住剑柄扭转了一下让它扎得更深。死亡骑士的身体突然剧烈跳弹了一下,下颌张开,一种充满腐烂气息的哀嚎从已经裂开一道半月形豁口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左手手指在泥土上乱抓,但躯干没有动弹丝毫。 还是没有死掉。喉咙裂开,面皮揭去,大脑破坏,心脏洞穿也不会死。但脆弱的人类,即便用温和得多的办法对待,那也已经死了。乔贞回想起雷纳坠落悬崖之前那空无一物的眼神;血液和肉碎从他的肋骨边缘滑落在地面。那是死亡骑士的最后一击——偶然的一击,就像人类在求生的时候会伸出手臂一样,最后一次甩出锁链也是为了抓住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它再次站了起来,但是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关节碎裂的木偶。乔贞靠近它,轻而易举地夺取长剑,切断它的手掌。正是这种轻易让乔贞难以接受雷纳的遭遇——在瘟疫之地毫发无伤生存了两年的雷纳·马维因中校,就这样屈服于手下败将的临死挣扎。 然后乔贞发现,可以把剩余的锁链从死亡骑士的手腕断口里抽出来。他就踩住它的胸膛,揪住锁链狠狠地往外抽。黑色的血污随着锁链不断地喷溅出来,死亡骑士不断嚎叫、颤动,但就是没有真正死去。原来你也知道什么是痛苦,乔贞想,那再好不过了。尽量活久一些吧。锁链全部抽出来后,他就利用它把死亡骑士拽回营地。 弗林特和杰迈尔已经放下了武器,看着乔贞手中的黑色长剑,以及剑刃压制下的死亡骑士。紫黑色雾气从胸部的伤口窜出来,仿佛有生命之物,饱食了死亡骑士的血液而逃离,沿着长剑盘曲而上。这一幕怪诞得几近恐惧,让他们移不开眼睛。 “杰迈尔。”乔贞说。“你看好。” 他右手松开剑柄,从皮甲兜里拿出一个眼球般大的小布袋,解开袋口的细绳,翻转过来。灰白的粉尘从袋内倾泻,并不多,只过了数秒就泻空了,洒在死亡骑士的身上。它的体力已快耗尽,哀嚎声渐渐小下去,这些白色粉尘要么在它裸露的面部肌肉上形成刺目的斑点,要么浸润于乌黑的血液中立刻消失,并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你这是做什么……?”弗林特说。 “埃林,还记不记得尼赫里带我们参观阿拉基骨灰盒的时候,他怎么强调的:‘巫妖的骨灰会让濒死的天灾士兵再度活性化’。”他把空荡荡的袋子扔掉,转向杰迈尔。“火灾那天晚上,我从你手里拿过了骨灰盒,还给尼赫里之前,把其中的粉末藏起了一把。就是刚才这些。活性化……你能看见这家伙有任何变化吗?我一直认为假若尼赫里故意放走你,目标是德米提雅的话,就要冒着失去阿拉基骨灰的风险,这是一个太大的赌注。现在我才确认,他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投下任何赌金。这些骨灰是假的。杰迈尔,你承认吗?” 杰迈尔不发一言。 “我答应过等到明天。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情的话……我宁愿相信你。但是如今你背负的血债太多了,杰迈尔。” 乔贞明白,自己的思维在向弗林特靠近。雷纳的死并不直接是杰迈尔的错。但他始终记得雷纳如何面对那十余件失去主人、血迹斑斑的战袍,从那一刻开始,杰迈尔就已经是罪孽深重的人。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存在,雷纳今天也不会遭遇死亡骑士——这是冲动、不理智的想法,但乔贞已经无法容忍自己继续理智下去。 他拔出黑色长剑,甩去血污。 “乔贞,你要做什么?”埃林说。 “告诉我一切,现在。”乔贞说。“否则,没有明天了,杰迈尔。没有了。很多人都见不到明天。你能,但是我想,你不配。” 埃林感觉有什么生冷的东西慢慢爬上他的背脊。空气中的腐臭气味愈加浓烈。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乔贞:拿着天灾的武器,对一个人类发出死亡威胁。那把剑仿佛已经在他手里挥舞、砍杀了十年,无需片刻犹豫就可以对下一个生命做出灭亡的判决。乔贞很适合死亡骑士的剑,死亡骑士的剑听命于他——这个念头让埃林的额角血管火燎一般地跳动着。 杰迈尔看着乔贞。他自己也和死亡骑士战斗过,更看过其他十字军将领杀死死亡骑士,但眼前这一幕却让他感到陌生。乔贞的神情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他觉得——也许还谈不上恐惧,但至少是惊恐:这个男人会杀死我,用死亡骑士的剑。他会毫不迟疑,而我还想见到明天。我非得活到明天不可。 就在杰迈尔开口之前,埃林说:“等等。搞清楚你要说什么,我们周围尽是多余的人。去那边的林子里。” 乔贞看了看埃林。“你们都过来。弗林特,缴掉他的武器。” 弗林特一秒钟后才反应过来,上前取走杰迈尔的剑。杰迈尔没有反抗。 他们进入了林子里,离营地五十码左右的时候,乔贞说“就这里”,他们就停下了。 “没错,”走在中间的杰迈尔一转身面朝乔贞的方向,立刻开口,“骨灰是假的。尼赫里让我引出血色圣者,然后跟着我的两名狙击手就会下手。如果中途我有背叛行为,他们首先就会枪杀我。我答应了他……为了赎罪,你知道。” “为什么尼赫里一定要杀死德米提雅?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埃林问。 “他没有说,但原因之一应该是他曾经数次派人暗杀壁炉谷的血色军官,但都因为圣者的预言而失败。” “暗杀?尼赫里主教从来没有这样的计划。”弗林特说。 “你没有听说过不等于没有。一系列暗杀是在对安多哈尔发动总攻之前实行的,尼赫里应该是要用这个办法来限制我们对战争插手,一口气攻占整个安多哈尔。” “还有没有别的原因?”乔贞说。 “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他希望我对他忠诚,所以用这件事来作为考验。‘一同重振查洛斯图家族’,他是这么说的,并且承诺事成后让我为他工作,掩盖我的血色十字军历史。我被说服了。至少在那一刻是。乔贞,不只你一个人知道我并不适合做血色十字军。” “他利用了你的罪孽感,而你在见到科尔斯塔的那一刻就开始犹豫了。” “可以这么说。因为那时候,我看见了脱离这一切的机会。” “这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但有一件事还不够有说服力,杰迈尔。用假骨灰引出德米提雅——简直像小孩子把戏。我不相信号称血色圣者的女人会预料不到这个风险。” “因为……尼赫里相信我能做到。” “我问的就是这一点。为什么他相信你能做到。” “因为……”杰迈尔不说话了。他紧皱眉头,眼角不自觉地翕动,即便是死亡的威胁也不能让他如此为难。他从一个从事毁灭的血色十字军,变成了面对裁决浑身无力的软弱罪犯。 乔贞握紧长剑,走向杰迈尔。埃林上前拦住他。 “够了,乔贞!别说你真的要……” “我已经事先说过,坦白一切,否则,他见不到明天。” 埃林给弗林特使眼色,让他也来拦住乔贞。“你这样有什么好处?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而且尼赫里的事情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血色和杰迈尔的纠葛关我们屁事。你忘记我们的任务了吗?” 乔贞能感觉到,如果他挥下这一剑,杰迈尔也不会有反抗的欲望。长久以来,杰迈尔一直受到难以想象的折磨,虽然这折磨的本源是什么乔贞还不明白,但他相信杰迈尔已经精疲力尽了。那双曾经在绝食中仍然强作精神的眼睛,如今几乎丧失了全部希望。他魁梧、满是伤痕的身躯如今不值一提。他要的只是多一天,并且发觉自己也许会守不住这微不足道的要求——这让杰迈尔在这一瞬间,成为了一个弱者。一个任乔贞摆布其命运的人——就像老人操纵下的那些人一样:比如达莉亚,比如崔维斯。比如三年前的雷纳。 乔贞脑内一阵剧痛。腐臭的风从未如此恶心。他不再说话,转身朝林子外走去。 埃林追上他,“还拿着这玩意做什么”,然后夺走死亡骑士的剑,扔掉。 “你发什么神经?没有人愿意看到你这副模样。”他说。 “接下来让弗林特指挥部队。”乔贞说。“诊治伤兵、埋葬死者,这些事情都加快速度。明天必须在预定时间赶到索多里尔大桥。” 第二十四章 当两方士兵各自列队于索多里尔桥两侧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联盟方在昨夜的战斗中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军力,存活者大多负伤,为此乔贞和弗林特已经拟定好了应对计划,预防血色发动攻击。 乔贞站在西侧桥头,身边是解除了枷锁的杰迈尔。处于东侧相对位置的是德米提雅和大检察官伊森利恩。虽然德米提雅的位置稍前,但就像上次谈判给乔贞留下的印象一样,伊森利恩更像控制大局的人。他下颌昂起,右手从食指到小指顺次在剑柄上反复敲打。两名装备繁重、执长柄斧的血色战士立在他身侧。德米提雅低垂着头,手掌交叠搭在腹部,有些像女信徒祈祷之后的休息姿势。消沉的暮色给了她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就像海平面远处漂浮着的一片孤云。 “行程不顺利吗?乔贞大人。”伊森利恩说。河水冲刷着桥墩,和他的声音形成奇怪的合奏。 “只是一些小磕绊。” “对此我非常抱歉。我会为这些死去的士兵祈祷的,毕竟我们面临的是同一个敌人。” “不如现在就完成俘虏交接。在天黑之前,还必须找地方扎营。” “好的,好的。你们把杰迈尔照顾得很好,对此我心存感激。您的看法怎么样,圣者大人?” “……我也有同感。” “那么,过来吧,杰迈尔。回到你发誓全身心效忠的血色十字军之中来。” “走。”乔贞对杰迈尔说。杰迈尔的眼神中虽然有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饱含坚忍的平静,就像不停面对着巨浪冲刷的礁石。他对乔贞点了点头,谢谢,然后迈出步子。 乔贞看见杰迈尔的步伐逐渐加快,右手放在剑柄上。德米提雅抬起了头,伊森利恩伸出左手按住她的肩膀,身侧的两名重装卫兵走上前。这两人即将在桥中央和杰迈尔位置接触的时候,摆出了准备用长柄斧进攻的架势。杰迈尔拔出长剑挥向他们,这一击迅速、有力,却仿佛不留退路,好像只要挥出它,一切都会静止下来: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时间,他眼中所看到的一切。 一个卫兵用斧柄拦住了这一击,另一个把杰迈尔的右臂斩落,伤口直到肩膀。他们行动起来就像两座钢铁铸成的行刑台。杰迈尔的长剑还握在已经脱离身体的手掌中,卫兵踩着剑平面,把它拨落到桥下。杰迈尔身子向前跪倒,鲜血随之在桥面上溅出一条盘曲的纹路,如同红色的蛇。两把长柄斧的刃面交叉抵在他的咽喉下。德米提雅还没有叫出声,伊森利恩的左手就绕过她的脖子后方,死死捂着她的嘴巴,把整个人揽了过去。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但没人知道这血是来自于她的嘴唇还是他的手指。或许是两者。 “谁让你砍掉他手臂?我之前是怎么嘱咐的?”伊森利恩说。 “因为……他很危险,检察官大人。” “现在只能替他缝合了……废物。回去以后自行到裁判所接受鞭刑。”卫兵应答了一声,伊森利恩转向杰迈尔。“杰迈尔,重复一遍:你的誓言是什么?” 杰迈尔不说话。他无力也无心开口,汗珠滴落到眼角,让眼中德米提雅的身影变成一团虚影。 伊森利恩拔出剑抵在德米提雅的脖子下。 “消灭,”杰迈尔的词句就像从乌黑的泥泞中挣扎出来,“消灭阿拉基,取得……取得骨灰。获得……神圣的……光荣。” “对,你是这么发誓。在我,圣者大人,血色战旗以及众多先烈的塑像面前发了誓。你没有完成,在联盟的庇护下无所事事,让我和众位先烈们都失望了——当然,最失望的自然是圣者大人。你同意吗?德米提雅。” 更多的鲜血从伊森利恩的指缝间流出来。 “动手。” 一名卫兵挥起战斧,用前端的尖刺洞穿了杰迈尔的胸口。乔贞看不见杰迈尔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身体僵直了一下,然后就这么倒下,和千千万万在战争中死去的士兵没有什么不同。扔一个茶杯到窗外,它会碎。掷一块石头入河,它会沉没。一个人,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然后静止。 “去吧,德米提雅,”伊森利恩说,“你有权见他最后一面。不要太伤心了,至少他死得像一个战士。” 他松开了手,德米提雅在奔出去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就像险些从窝巢边缘跌落的雏鸟。她把嘴边的血抹在手背上,在杰迈尔的身前跪下,抱起他的上半身。很艰难,杰迈尔的身躯对她来说太过沉重了;他的血染红了她左半边身体,让她衣饰上的血红色十字消失不见。她的右手抓着他的背脊,想要尽量拉近一些,但湿滑的血却使得十字军的战袍一次又一次从掌心松脱开来。她左手掌贴着他伤痕累累的脸,手肘尽量靠近自己的身侧,离那血肉模糊的肩膀更远一些。 德米提雅似乎对杰迈尔耳语着什么,乔贞听不见,也不知道杰迈尔是否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来听闻这些耳语。 伊森利恩走到了德米提雅的背后。 “我很抱歉,德米提雅。但是你知道……誓言就是誓言。十字军的威信就是建立在严苛的誓言之上。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 “我看见了……” “什么?我听不清,德米提雅。大声些。” “我看见了血色十字军的末日。”她转过头,仰望着他。刚开口的时候,德米提雅还带着哭腔,但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剧烈、灼热,仿佛一片焦土上刮过的狂风。 “我看见了血和火焰。火焰在无数血色十字军的尸体上燃烧不尽。洪流一般的鲜血汇聚成了一面湖,湖面漂浮着折断的血色战旗。我听见了死者的哀嚎,正是这些哀嚎把血色卷进了地狱……所有来不及求饶就让我们斩首的死者,所有血色的死者,所有因为父母死去而在出生前就死去的孩子,我们俩的孩子……” 伊森利恩拔剑割断了德米提雅的喉咙。他拿出一块手帕,一边擦去剑上的血迹,就像厨师擦拭刀叉一般轻松,一边看着德米提雅的头部垂下,倚靠在杰迈尔的肩膀上。两具尸体互相支撑着,无法完全倒下去,就像星期天的下午,一对在公园的长椅上相依而眠的恋人,唯一不同的是遮盖在他们身上的不是温暖的阳光,而是腥臭的血污。 “啰嗦的女人。”伊森利恩把手帕扔下了桥,然后对卫兵说:“把他们扛回去,别忘了杰迈尔的右手,尽快吩咐医务兵缝合好,残缺的尸体不能悬挂在提尔之手门口。” “可是……真的要这么做?泰兰大人他……” “你发誓效忠的人是谁?” “……是您,伊森利恩大人。” “我有很多人随时可以替代你的位置。你想有人取代你吗?” “不,大人。” “那就照我说的做。” 这名重装卫兵把长柄斧插在背后,把两具尸体分别扛到双肩上,右手捡起杰迈尔的断肢,朝桥东侧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一张鬼牌掉落在了他身后留下的一连串血迹里,没有任何人发现。两人汇聚在一起的血流到了伊森利恩脚下,他后退一步避开。 乔贞看看那滩血,然后看着伊森利恩的眼睛。他迈步朝前走。 “乔贞,你要做什么?”埃林说。 “你和弗林特都呆在这儿别动。” 他走到桥中央,接近那滩血的时候,剩余的一名卫兵执斧拦在他面前。 “滚开,我和乔贞大人有话要说。”伊森利恩说。卫兵闪到一边,但防备的姿势没有改变。 两人之间只有五码距离的时候,乔贞停下了。 “我们该握个手吗?乔贞大人。”伊森利恩说。“为了庆祝俘虏交接圆满结束。这可是联盟和血色十字军的历史性事件,虽然多半不会记载在正史上。至少我们的史官不会这么做。” “请解释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必须向上级报告。” “有必要吗?实际上,这是我们血色十字军内部的耻辱……我相信尼赫里大主教不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除了尼赫里之外,有很多人都感兴趣。如果你执意要隐瞒,我只好把这一次行动描述为十字军的骗局。就像你说的,这也许是历史性的事件,但假若它同时也是一个骗局的话,那就转化成了我们联盟方的耻辱。我们会认为,三番两次让步,郑重地交还俘虏,却让血色十字军当成儿戏。为了消除这耻辱,我不清楚上面的人会怎么做。我知道血色十字军的处境也很不容易,到目前为止没有取得安多哈尔寸土。是战略问题,还是力所不能及?我们的人倒是在忙着重建那座城市……这对双方都不是扩大冲突的好时机,对吗?” 伊森利恩沉默了一下。“您能说会道,乔贞大人。对于让你们看见这一幕,我也很抱歉,应该负起责任来……好吧。想必您最不解的,就是我为什么杀死有血色圣者之称的‘预言者’德米提雅。要亲自下手,这对我来说也真的很不容易,毕竟我们俩也算老相识了……但是为了维护血色十字军的信念,我非这么做不可。她有罪,乔贞大人。她和杰迈尔共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乔贞没说话。伊森利恩的眼睛中有一种几近癫狂的神秘。 “啊,没错。男女相爱,让孩子延续他们的生命,没人可以提出异议。我们实际上鼓励战士们在十字军内部寻找伴侣,因为两个人比一个人的信念更坚固。但是……赋予生命,是儿戏不得的事情。男人和女人必须负起责任。您也知道德米提雅的地位有多高,她是无数血色战士的精神支柱。这样一个女人,却偏偏选择了身边一个护卫,而且这名护卫曾经有瘟疫病史,还是一起教士谋杀案的主犯。身为圣者,没必要拒绝爱情,但是绝对必须远离和自己身份不符的爱情。当她躺在杰迈尔的怀里之时,作为圣者的神圣性也就消失殆尽。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你知道会对多少血色战士的信仰造成打击?更不用提让这遭诅咒的孩子出生了。不,我们非得在她怀孕的迹象表露出来之前解决这件事情不可。” 乔贞回想起数分钟前德米提雅站在桥头的姿态。低垂着头,双手交叠按在腹部上。 “但是,请相信我们对同伴是仁慈的。知道这件事的领导人里,已经充满立即处死两人的声音,唯独我,提出了一项建议:给杰迈尔一个拥有同等神圣性的机会。没有人会对带回阿拉基骨灰的英雄,以及血色圣者之间的结合提出异议——这会给我们的战士提供空前的精神力量。” “你知道杰迈尔不可能做到。他只有数十个可以指挥的士兵。” “那又如何?我们提供了机会,但是不可能迁就于他。既然他做不到,自然就失去了成为圣者伴侣的机会。不过我听说他一度和阿拉基本人对峙……真可惜。您可以想象得到,让我执行对他们俩的裁决,对我是多大的折磨。” 折磨?在我看来,你一直享受其中,而且这让我恶心。“圣者生下罪人的孩子,难道比杀死圣者本人更能打击你们那些所谓的信仰者们?” 伊森利恩回头看了看,卫兵已经扛着两具尸体回到了离桥头数十码之远的士兵阵营中。他继续面对乔贞说:“信仰者会得知,杀死德米提雅是叛徒杰迈尔。杰迈尔的尸体将悬挂在提尔之手城门,任乌鸦啄食,直到成为一具普通的骸骨,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但德米提雅不一样。我们会给她规模前所未有的葬礼,给她立塑像。一个为了血色的信念而牺牲的德米提雅,就不仅仅是‘圣者’了。她会成为‘不朽’。以她为精神支柱的血色士兵们,或许会经历短暂的低落期,但最终,他们为因为这‘不朽’而生长出十倍,百倍的信念。我等不及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你比我预料中透露得更多。那些血色士兵们要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想,我很好奇。” 伊森利恩笑了起来。“别开玩笑了,您是军情七处的直属探员,难道不明白如何掌控那些迷茫的灵魂?这些灵魂因为弱小,必须汇聚在一起才能生存,更需要精神上的指引才能产生力量。就算我现在对他们说出真相,他们也不会相信;为了不失去精神指引,他们会把透露真相的我折磨至死,然后继续活在他们的世界里。在那里,‘不朽者’德米提雅会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整个艾泽拉斯,最擅长此道的正是您的上司——潘索尼亚·肖尔。所以,请不要做出这种幼稚的威胁了,乔贞大人。天色不早了,你们需要尽快找地方扎营是吧?那么,我们还是尽早中止这番无意义的谈话比较好。再见。” 伊森利恩走出几步之后,乔贞说:“德米提雅临死前给十字军做出的毁灭预言,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伊森利恩回过身来。“您说预言……我有点搞不明白了。如果您这些可笑的话不是什么超出我理解的计策,那么我很为军情七处的未来而担忧。” 他的右手从食指开始的四根指头,又开始顺次敲打剑柄。 “根本就没有什么预言。这世界上有意义的东西,只有判断和裁决。德米提雅的所有预言都是我们在收集足够的军事情报后,授意她说出的。我们给了她神圣的光环,她却不知好歹地要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从一个有罪的男人那儿寻求廉价的爱情。我们原本应该收回这光环,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准备把它打磨得更耀眼,还有谁能比她更幸运?抱歉,她最后的话只不过是一个疯女人的胡言乱语而已。下次见,乔贞大人……假若还有下次的话。” 乔贞回到桥头西侧后,埃林并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他说: “现在我们怎么办?” “没什么可做的。”乔贞看了看联盟方的伤兵,他们在长时间的等候中几乎耗尽精力,同时怀着可能会遭到血色袭击的压力,很多人的眼神都张皇无措。他不由得想,那些焦急地等待着德米提雅消息的血色十字军们,是否也拥有相同的眼神。 “任务完成了。” 天色暗了下来。索多里尔河冲刷两岸腐败泥土的声音,开始渐渐膨胀。桥面上留下一滩焦黑的血迹,钉住乔贞的眼睛。他明白,这滩血迹见证了杰迈尔活到这一天的唯一目的:和德米提雅共同承受注定的结局。这结局在杰迈尔倒在阿拉基之前的那一刻,甚至两人第一次共度长夜之时就已经注定。而此刻乔贞发觉,这滩血迹仿佛是通往某个不可归来世界的入口,在那个世界里有无数迷茫的灵魂,用共鸣的哀嚎来歌唱着毁灭的序曲。 第二十五章 清晨,乔贞来到大宅的后院,尼赫里正在做例行的晨练。作为任务汇报,乔贞把所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尼赫里让战锤立在身体右侧,低头看着花圃里的泥土。 “德米提雅怀上了他的孩子……?” “对。这就是他必须要打倒阿拉基的原因。” “真可悲。在这样的时代里,负有特殊使命的人,想赢得普通人的爱情是多么困难……我会为他们祈祷的。” “够了,收起这一套吧,尼赫里。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在这之前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尼赫里转过身来。“你的态度不太正确,不过相信也是工作压力所致。想谈什么?我洗耳恭听。” “不要装作你不知道这些事,也不要装作杰迈尔只是一个偶然闯到你这儿的十字军。你利用自己的弟弟——不用辩解,没什么意义。我早就在原市政大厅的资料库查过了你的家族资料,而且杰迈尔也把你们俩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他一直夹在血色十字军和你之间,进退两难——明明知道他和德米提雅的关系,你还要逼杰迈尔去设计谋害她,来证明亲弟弟对你的负罪感。我猜那两个狙击手无论如何都会杀死杰迈尔的,即便是在成功射杀德米提雅之后。” “这是非常令人不快的揣测。我只能说‘不,我没这个打算’。我会按照承诺,给杰迈尔提供适合他的正常生活。” “即便如此,那杰迈尔要付出的代价仍然是: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母亲。我只是在想——或许二十多年前,那个教士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应该把你带走,留下杰迈尔。这样虽然可能会多出来一个残忍狂热的血色将领,但同时也会少一个没有丝毫良知的主教。这交易很划得来。” “说真的,乔贞。你要懂得什么是大局。是的,杰迈尔是我的弟弟,德米提雅是他所爱的女人。但是……他们仍然是危险的血色十字军。我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很痛心……” “一模一样。” “什么?” “你和伊森利恩一模一样。他也为他所作的事情‘痛心’。” “我和一个血色十字军一样?这是我十几年来听到的最无稽的话。我本不该和一个军情七处成员计较,而且这整件事里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但是你这么说就越界了,乔贞。你肯定不会为这句话道歉,但是……由不得你。” 尼赫里突然挥出战锤,击向乔贞。乔贞侧身闪避,但战锤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击中了他的左肩。他单膝跪倒在地上,大脑一阵眩晕,想立刻站起来却做不到。 “一个道貌岸然的军情七处成员,哈!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身边拥挤了太多蠢货。和这些蠢货分享瘟疫之地的浊气……真恶心。放心,我不会杀死你的。不过,说我和伊森利恩一模一样,这句话至少值三、四块骨头。” 乔贞避过了第二次攻击以后,第一次攻击的冲击力仍然在他身上蔓延。左肩连带刚刚受过重伤的左手,仿佛已经不存在了。尼赫里是曾经砸碎阿拉基的人,如果遭受直击,就不会是三四块骨头那么简单。该拔出匕首对抗吗?无论如何,刺伤主教是得不到宽恕的行为,更别提乔贞根本不觉得匕首能够抗衡这把由圣光大教堂最好的武器匠打造而成的战锤。 “良知?”尼赫里仿佛只是威慑性地挥出一击,乔贞朝后翻滚避开。“军情七处探员大言不惭地和我谈什么良知!乔贞,你知不知道我的演说让多少信徒流下热泪,发誓把一生奉献给圣光?知不知道多少绝症患者握着我的手死去,脸上充满安详和满足?知不知道为了消灭阿拉基,我耗费了多大心力,做出了多大的牺牲?现在你谈良知……一个生活在阴影中,靠挟持他人秘密为生的肖尔家族的走狗,你这一生有过什么贡献?只有圣光才能裁决我。我从安多哈尔逃出来,险些成为无名无姓的尸体,却靠自己的努力赢得了今天的地位,我是一个奇迹!而你只不过是……卑猥、污秽……” 他没有继续这句话,双手紧握战锤,从上方砸下来。他似乎忘记了那句“我不会杀死你”,目标直指乔贞的头颅。在极度的狂怒下,这成为了凶猛却鲁莽的一击,让乔贞得以看准空隙,并不闪避而是迎面冲上,抓住了尼赫里的手腕。锤柄落在他的右肩上,但他顾不得这疼痛了,用额头狠狠撞了一下尼赫里的鼻梁。战锤脱手了,尼赫里捂着面庞下半部朝后踉跄退去,柱状的鲜血从手指间溢出来。 接下来乔贞又追击了好几下,尼赫里也用拳头和脚回击。场面仿佛变成了两个普通男子的斗殴,毫无章法,首要目的是用肢体冲突来发泄怒气,而不是击败对方。不多时,他们都已经遍身泥泞。最后,尼赫里拦截住了乔贞的一拳,然后一脚蹬中他的腹部,拉开两人的距离。 “够了!该死的……!”尼赫里试图抹去脸上的血污和泥土。“我呆会还要主持一个会议……还要带着暴风城来的一个公爵参观重建进度。到此为止!你和埃林快回到军情七处的窝巢里,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乔贞调整着呼吸。“最后一个问题,尼赫里,虽然你有资格不回答。隔离屋的火是不是你放的?” “我早就等你问这个愚蠢的问题了。不,火灾与我无关。但老实跟你说,那天夜里,当我看见隔离屋烧成灰烬的时候,我心里可是轻松极了。教会上头只会不断发‘尽量拯救每一条生命’之类的空话,我非得应和他们不可,每夜每夜地为这些感染源大声祈祷。可惜无论祈祷还是药物,在真正强大的瘟疫面前只是儿戏。我也曾经为无法好转的瘟疫感染者流泪,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有的东西克服不了,就只能由他去,而教会却会让我承担全部责任。火灾第二天我就把隔离屋的钥匙扔到了垃圾堆里。” 此刻在乔贞面前的尼赫里,完全卸下了圣光代言人的神圣光环。他还原成了一个为沉重的头衔和责任而苦恼的普通男人,就像德米提雅成为一个普通女人一样。他因为能吐露出这些话而感受到了一种释放感,却又因为这释放而不安。 “等等,乔贞……”尼赫里意识到了什么。“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说是协助处理关于杰迈尔的事件,但你为什么一直把焦点放在我身上,而且还到原市政大厅调查我的家族史?” “因为你有放火的嫌疑。” “不,不对。这样说不通。你是有备而来,乔贞,这些情况你都要报告给谁,肖尔?肖尔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好处……你和埃林到这儿做的事情对军情七处也没有任何好处。我起初以为你们到这儿来,是要从杰迈尔那里套来关于血色十字军的情报,但这样又何必要参与我的决策……” 他眼睛里流露出疑惑,以及故作的镇定。在短时间的思索后,他再次开口: “——你和埃林的观察目标是我。很好,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两个人和解的传闻看来是真的。你涉水太深了,乔贞。我以后会千万倍地防范你们这些直属探员——现在给我消失。马上。” “放心,我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对你的评估已经结束:情绪不稳定,滥用职权,至少这两点我会在报告书里面强调。” “你这个……”尼赫里再次抓紧了战锤柄,但是后方传来了侍者的脚步声,他只好再度去抹脸上的血和泥。“我也曾经有过没有任何人关注的卑微士兵生活,那时候一旦和人结下仇怨,又暂时解决不了,我会对对方说:‘我们走着瞧’,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士兵会说的那样。现在记住我这句话,‘走着瞧’,不光是说给你听,你也可以转告给那两位大人物。时代正在改变,你和我年龄相近,却选择了错误的一边……你会后悔的,乔贞。” 他转过身,走进大宅,做了一番仪表整理工作后,主持了一个关于兵力分配的会议,整个过程中反常地几乎不发一言。随后又接待了来自暴风城的公爵,在陪他前往原市政大厅的路上以身体不适为理由,独自回到了大宅的藏书室里,紧闭大门。 尼赫里翻阅着那一本本从安多哈尔废墟中抢救回来,精心收藏的典籍,动作粗糙而焦急,险些还撕下了一页,根本看不进任何字句,然后又一本本地塞回书架的缝隙里,就算封皮弄皱了他也不管。每当在安多哈尔的工作中感受到压力的时候,他都会回到这间书房,用静心的阅读来提醒自己不要在他人面前意外褪去身上的光环。一想到自己承诺过会将这些图书交付公用,他就有些后悔。但是今天他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带走哥哥吧。反正我已经活不长了。 这句二十多年前的话,从唇边长出流脓肿块的杰迈尔口里跌落——直到今天才像碎玻璃片一样扎进他的大脑。玻璃片反射着光,照亮了那些他觉得不再重要,所以早就埋葬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他双手插进精心梳理的头发里,抓挠着脑颅侧面,仿佛要凿穿自己的头盖骨,把这句话从大脑皮层深处揪出来,——揪出来后,它会化为一条身躯滚烫的蛇,他会慌慌张张地把它扔出窗外——不,他害怕在把蛇抓出来之前自己就已毒发身亡,一种温暖的、让人感受不到痛苦的蛇毒—— 他办不到。第二扎玻璃碎片,第二条滚烫的毒蛇在咬噬着他。二十多年后,弥漫着血腥气的地下牢里,他对杰迈尔说:“你会为了我,为了查洛斯图家族,而斩断这遭到诅咒的爱情,清洗自己的罪孽吗?”而杰迈尔说会。他背叛了这个回答,但至少在那一刻,他说会。我有罪而且我要清洗这罪孽。那么替我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和她的孩子。然后迎接你的就会是光荣。家族的光荣。我的光荣。圣光的光荣。 乔贞说我和血色十字军一样。不,不对。我是主教。执战锤的,最年轻的主教。必定有什么与凡人不同的东西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和杰迈尔不一样。他有罪,我给了他赎罪的机会——一个去死的机会。啊,圣光保佑! 尼赫里觉得仿佛有小虫在啃吃着自己头侧的血管。他双手抓在一整排书脊上,猛地一挥,十数本书像雪崩一样跌落下来,在地面上摊开,就像士兵剖开肚腹而惨死。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书。最后是一整个书架。他举起书桌上常备的茶杯在窗玻璃上砸碎。掀翻整个书桌。卫兵听见动静,猛敲房门,但尼赫里不回应。 他跪了下来,不是祈祷者的姿势,而是失败者的姿势:双肩无力地下垂,颈子后缩,双掌贴附在膝头,不断发抖。发抖是因为冷;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寒气咬住了他。他用膝盖在地面上挪动,移到了从破碎的窗玻璃透进来的阳光下。仍然抖得厉害。二十多年前,弟弟跟随教士离开后,尼赫里只身在黑暗树林里度过的夜晚,也从未冷得如此彻骨。 临行之前,乔贞和埃林来到了冒险者营地边缘。仍然有士兵在和冒险者们交易着食物,假药,私酿酒,赌博用具等等小物件,而且比过去明目张胆得多,因为已经不会有人每天早上来这里视察了。 他们找到了上次那名牛头人。他独自站着,右手搔搔下巴的胡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埃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嗨。还记得我吗?” “喔,是你啊。你又带了一个朋友来。” “是客户,客户。这位是暴风城来的皇家植物学者,他要和温狄讨论大量收购草种的事情。她该回来了吧?” “喔喔!是这么回事啊。她回来了,我这就带你们去找她。” 牛头人给他们领路,绕过分布繁杂的冒险者帐篷和临时房屋。不知怎的,他的脚步有些急。 “对了,你那把漂亮的刀呢?”埃林问。 “没,没带在身上。” 他们在一座稍大的小木屋前找到了温狄。她提着一桶水,正好准备进屋,看见了他们,把水桶放在地面。 在离她还有好几步距离的时候,牛头人突然加快了速度,走到温狄面前,对她说:“温狄,早上好。你听说了暗月马戏团的分部要来这儿做夜场表演吗?” “我知道。”温狄回答。“门票让票贩子炒得很贵。” “啊,是挺贵的。不过我……” 温狄打断了他。“索额玛,这两位人类先生是随你来的吗?” “当然是我带着来的。”索额玛提高了音调。 “他们看起来有急事要和我谈。你要有事的话等会再过来。” “噢……他们是有急事。这位是皇家植物学者什么的。也对,我不呆这里碍着,走了。你们慢慢谈。再见,温狄。” 索额玛转过身,走回到埃林身边的时候,埃林低声对他说:“又是一步错着啊。那大刀可是最能表露你男性……公牛气概的东西,竟然拿去换取娘娘腔马戏团的表演门票?识趣一些就快去赎回来。” “多管闲事。”索额玛搔了搔背,离开了。 “乔贞先生,埃林先生。”温狄说。“找我有什么事呢?” “这事不大不小,”埃林说,“我们要见见艾米。” 温狄平缓地叹了一口气,并不代表失落,而是一种释然。 “还是瞒不住你们……其实前些天我出去采集草种,多少也是为了逃避这一刻。虽说这应该先考虑艾米的意愿,不过……”她提起了水桶。“进来吧。她就在里面。” 屋子里四处挂着一些莫高雷风格的饰品,四张简易病床排列在两侧,只有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兽人,右腿上绑着绷带。一只棕白花色相间的猫趴在兽人头顶的窗台上。他们走到房间里侧,温狄掀开一道门帘,乔贞和埃林就看见了坐在小桌子前,埋头写着什么的艾米。从隔离屋废墟里消失的小盆景就搁在桌面上。阳光能照得到她和它。 温狄唤了一声“艾米”,她回过头,看见了两个直属探员。她显然不知该怎么反应,只是左手撑着桌子角,似乎要站起来,却不动弹。 “别紧张,艾米。你气色不错嘛。”埃林说。“我们只是来看看你。当然也会问几个问题。”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不困难。如果不是有别的事情耽搁,我们可能早几天就过来了。”埃林说。“火灾的废墟里没有发现你的盆景,连一点点陶瓷碎片都没有。也许是有人取走了它,可谁会对那玩意儿感兴趣?不会是温狄,因为盆景里养的草她自己多得是——那么就只能是你自己。我还记得第一次到你房间,想去碰碰那草,你还不让,当然不会忍受它在火灾里消失。这么看重在外人眼里只是杂草的东西,我们自然假定你和温狄是认识的。好吧,那么你带着盆景从火灾里逃出来了,又是谁在你的锁上动了手脚,掩盖成有人刻意把你烧死在里面的样子,然后又砍掉窗户上的木条好让科尔斯塔逃出来?起先我们以为一定是男人的手劲才能扭弯锁上的铁条,不过,那只限于人类。而科尔斯塔房间的窗户有两米多高,她得垫了高脚凳才勉强够到,那么会是哪个男人解救了科尔斯塔吗?很难想到,毕竟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但是要扭弯铁条,弄破两米多高的窗户,对温狄都不成问题。其实现在想起来,我追捕温狄的那天夜晚,你其实是要去见艾米吧,所谓取土什么的只不过是借口。我说漏了什么吗?” 艾米看了看温狄,又看看埃林。“可是,我们没有放火。” “我没有说是你们放的火。要是怀疑你们的话,动机太薄弱了。你能帮助我们搞清楚这起火灾是怎么回事吗?至少,我们要知道那天夜里你们经历了什么。” 艾米似乎有些犹豫。温狄说出“都告诉他们吧”之后片刻,她才开了口。 “我夜里醒过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大了,虽然还没有蔓延到我的房间。要不是温狄在外面敲窗户,大概我会就这样烧死吧。我开门让她进来,最初想的是怎么救火。但是……我……” “没事,艾米。我们已经知道,那些瘟疫感染者病情严重,是没有希望的。这话从尼赫里那儿证明了。所以,我们不会指责你的选择。”埃林说。 “作为一个信仰圣光的护士,我本应该陪他们到最后一刻才对。可是,他们的最后一刻,并不是死亡。那样的隔离间,未必能关得住一个……天灾。我从管理那间屋子的第一天就开始害怕,而且越来越怕,夜里常常惊醒。白天,我很乐意照顾他们,但是一到夜里,我就害怕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会害怕天灾。”埃林说。“能承认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不要太自责了。事实上,火葬确实是他们所能有的最好结局。” “埃林先生,我也有责任。我希望自己的朋友不仅能在那一刻安全,也能在以后的日子里真正过上安全的生活,所以才给她出了逃跑的主意。毕竟,照料过一次瘟疫感染者的人,就很难脱离这样的生活了,因为没有人愿意接手他们的工作。”温狄说。 “那时候,火已经烧到科尔斯塔的房间门口了。我想去救她出来,又没有勇气。所以才拜托温狄弄坏了那窗户,希望她能自己爬出来。——埃林先生,科尔斯塔现在怎么样?” “她过得好着呢,没有在火灾里烫掉一寸皮。你想见见她吗?” “不了,我没脸见她。毕竟,我把她抛在了火里。那她现在怎么生活?一个孤儿……” “我和乔贞打算把她带回暴风城,看看能不能找个收养家庭。不会让这孩子留在瘟疫之地的。” “那就好。” 埃林没有说出来,如果不是因为科尔斯塔的免疫体质,她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军情七处会对她的体质和过往经历进行专门的研究和调查。 “可是,艾米,”埃林说。“对于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你真的什么头绪都没有?” “没有。我只知道肯定是从某一个隔离间开始烧的,当我看见的时候,几乎整个走道都蔓延上了。但是……病人们不可能点火啊。他们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虽然有个人老是念叨着,与其变成天灾,还不如烧死算了,有时候弄得其他病人都不安心。” “谁?”埃林问。“谁这么说?” “乔纳森。” 乔纳森。让弗林特割去头颅的乔纳森。埃林想起了弗林特找到的那一片极薄的打火石,压到大拇指下几乎就会看不见。要点火,不光需要打火石,还需要引火物。 纸张是最好不过的引火物了。 火灾的前一天我给乔纳森带去了他妻子的信。虽然为了给他取信,埃林需要有乔纳森签名的一张便条,但当时是他自己带去笔和纸,让乔纳森签上名,再从送食物口递出来的。 乔贞看了看埃林,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他记得埃林朝弗林特挥拳时所说的话:“让我去代领他老婆的信”。 埃林明白,那片打火石也许可以藏在任何地方。不过,至少信纸——引火物,是他带给了乔纳森。 最初给感染者们带食物,或许有一半是因为艾米。但是在取信、递交给乔纳森的过程中,埃林觉得自己纯粹是希望想让乔纳森读到家信,才这么做。 埃林知道这不能说是他的错。但是,他还是非得把刚才对艾米说的话,“火葬确实是他们所能有的最好结局”,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一遍。他想:乔纳森从火场里走出来,倒下,试图抓住弗林特的脚。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在为放弃生命而后悔? “对了,”艾米说,“弗林特知道我还活着吗?” “暂时不。你愿不愿意告诉他?”乔贞说。 艾米沉默了一下。“我一直在想,怎样对他才算公平。其实如果不是他的话,病人们也撑不了这么久吧。” “这是什么意思?” “联盟的药物早就供应不足了。弗林特见我很担心,就用自己的钱从冒险者营地那儿不停替我买药。他是希望这些病人能治好,让我脱离出来。我都和他说过了,有多少药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不信,还以为是我要摆脱他的借口。乔贞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弗林特给了我一个包裹,你还记得吧?那就是我从他那儿接受的最后一批药物。” “在这件事里,弗林特没有错。而且他一直因为你的消失而伤心。我觉得……可以考虑告诉他。我相信他不会透露给其他人知道的。” “可是……我还需要心理准备。” “没关系,你自己考虑吧。他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安多哈尔。” 从提起乔纳森的事情,直到两人离开,埃林除了一句“再见”,就没有说别的话。走出屋子十几步后,乔贞对他说:“你没事吧?” 埃林像洗脸一样双手抹了抹面部。“我再好不过了。” “能活下去的人都活着。不能的,已经火葬了。没有任何损失……我单指火灾这一件事情。” “当然当然。咳!”埃林吐出一口痰。“啧,乌漆抹黑的。还是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冒险者营地边缘外,弗林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搭着前额。看到乔贞和埃林走了出来,他马上立起。 “情况……怎么样?”他问。 “推测是正确的。她还活着,和温狄在一起。”乔贞说。 弗林特深呼吸了一次。 “但是现在别急着去找艾米,她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给她一些时间。” “我现在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就够了。”他先后看看乔贞和埃林,往常总是充塞在他眼神中的无端的愤怒在此刻消失了。“我……对你们感激不尽。” 这天下午,乔贞和埃林带着科尔斯塔,乘坐马车离开了西瘟疫之地。昏黄的天空和腐败的树丛渐渐从视线中远去。他回想起来,在离开温狄的屋子前,她带着他们看了屋后的一片小开垦地,两排不那么好看的绿色小草在其中成长着。 “这些都是我从收集来的草种中仔细挑选种植的。”温狄说。 “你觉得它们要花多长时间才能真正对瘟疫之地的土壤产生影响?”乔贞问。 “至少一百年吧。希望大地母亲会眷顾这些生命。当然,我会尽量改良它们,来缩短这个过程。” “如果现在西瘟疫之地再度发生全面冲突的话,冒险者营地是没法置身事外的。你得考虑好在这种情况下保护它们的办法才行。” “它们就是在经历战争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西瘟疫之地最好别再有战争。”她笑了笑。“不太可能吧?” 的确不可能。只要有战争,就有事物会遭到毁灭,有人会倒下——杰迈尔。德米提雅。雷纳。但是,也总有事物能够生长出来,比如温狄的宝贝草种,也有人能够站起来——乔贞看了看在埃林身边,让他那些在乔贞听来很无趣的笑话给逗乐的科尔斯塔。 血色教士带走了杰迈尔。 我们带走了她。 希望我和埃林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尾声 乔贞来到圣光大教堂的一间密室里。他已经越来越熟悉这一座外观壮丽辉煌,内部盘曲错节犹如迷宫的建筑物了。 坐在密室中央石桌后的是大主教本尼迪塔斯。乔贞离石桌十码左右的时候站住了,在他身后,两名圣骑士关上沉重的大门。 “我看完你的报告书了。”本尼迪塔斯说。“很详尽。按你提供的情况,我必须再重新考虑是否该把尼赫里列为下一任大主教候选人。你怎么想?” “我甚至不是圣光信徒,所以无从判断什么样的人适合做大主教。” “还是你一贯以来的说法啊,乔贞。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是虔诚的圣光信徒,很难去客观评价一个主教。或许过些日子我会亲自到西瘟疫视察。潘索尼亚需要的资料我准备好了,来。” 乔贞走到石桌前,从本尼迪塔斯手里接过一沓材料。 “你不看看吗?” “肖尔大人要求亲自过目。我先翻看属于越权行为。” “也对。你可以回去了。” 乔贞转过身,走出几步之后,本尼迪塔斯再次开口。 “等等。” “还有事吗?” “这一次在西瘟疫……有没有调查到鲍西娅的任何事情?” “没有。” “什么都没有?连传闻之类的都没有吗?” “很遗憾,没有。” 本尼迪塔斯点了点头,身子朝后靠在椅背上。 “这三年来,我的悔意一直在不断加深。我的所作所为,背弃了所有曾经发誓用性命去维护的信念……抱歉,又让你听到这些话。不过我也只能对你说说了。” “没关系,本尼迪塔斯大人。如果有鲍西娅进一步的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的。” “需要任何人力和财力帮助的话,直接对我说就行。” “我明白。” “愿圣光保佑你,乔贞。我能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了……” 乔贞走出屋子,像往常一样,拒绝教士引路,自行回到地面。适逢美酒节,就连圣光广场也聚满了在彩球和啤酒花之间尽情欢娱的人群。他避开人堆,从小路前往旧城区。 虽然成为直属探员后,为与老人和解的本尼迪塔斯工作已经快两年了,但乔贞还是怀疑着大主教的“赎罪”态度。养女失踪后,他渐渐回归清苦的生活,缩减预算,加倍地工作,仿佛要让年轻时那个除了传播真正的圣光信仰,就别无所求的虔诚教士重新回到自己体内。这样一个大主教值得信任吗?要下这个判断,所需要的时间和情报都不够。所以,乔贞并没有把从雷纳口中得知的有关鲍西娅的情报透露出去。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来验证这些讯息。 他记得尼赫里警告他“涉水太深”。如今,作为老人和大主教结盟的重要情报提供者,尼赫里的话也许还说得太轻了。不是他涉水太深;他将要逐渐变成那难以见底的湖水本身。 乔贞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end 序 离开小木屋的时候,贡多雷只带了水壶,柴刀和一捆干肉。有这些就足够了,他想。木屋的上一个主人有一把摇椅,贡多雷很喜欢,可惜他没法拿走。再说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改变主意:除了吃的,喝的,做武器的,真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的生活中派上大用场。 这两个月来藏匿在山间小木屋的生活还算不错。清闲,没人打扰,而且让他想起了儿子还小的时候,带着他们上山,传授如何打野味、寻找山泉的日子。唯一的意外是,曾经有人来找过木屋主人。贡多雷躲在树林中,看着他们只是敲了敲窗户就离开了,便心想:他和我一样也是喜欢独自生活的人,谁也不依靠着谁。 贡多雷一出屋,雨点就扑在他的眼睑上,刺人的风也撞了过来。他回到屋里,从衣柜拿出一件大衣,套上。这件衣服也是木屋主人的,贡多雷一直不爱穿,因为它内面的一块血迹总是洗不掉;但是现在也没得选择了。他又走出屋子,回头把门闭上,用手拍拍,说了声“再见”,便转身离开。他抬起头看看雨势,这时候东边的天空劈下一道青色的雷,随后又是一连串,把山的轮廓和大地的背脊都从黑暗中剥了出来。 他开始寻找道路下山。鞋里很快灌满了泥水,天空中的响雷一个接一个,自身的黑影在脚下不停闪现了又消失。树枝勾住了衣服,他挥起柴刀砍下去。走了没多远,他就明白自己决定离开的判断是正确的:泥浆流已经把他最熟悉的下山小路冲毁了。他看见一头幼小的山地狼淌在稠厚的带状泥水中,一对前爪不停地扑腾,后足徒劳地寻找着力点,但整个身体还是失去了平衡,翻倒在泥浆里,就这么掺和着碎石与树枝,朝下滑去。幼狼似乎发出了一声哀嚎,但他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 贡多雷不得不寻找另外一条路。又走了一些时候,他发觉更安全的选择是往上走,前往山腰的一条平缓的车马道,然后绕到山的另一面。于是他就这么做了。当顶着急雨来到接近山腰的一处平台之后,他回头看看,发现另一条泥浆流已经冲进了远处的小木屋,便心想:这泥浆的冲力可不要把屋主的尸体重新掘出来才好。 他登上车马道,沿路走了十分钟,觉得自己已经脱险了,就坐下来,脱下鞋子,甩掉里面的泥。他能看到山下黑色的树丛向着大地南边不停蔓延,听到雨水在亿万片树叶上奏出合响。视线的尽头有一些摇曳的光,那是南海镇港口外停泊的船只。 看够了眼前的这一切,贡多雷站起来,穿上鞋。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微弱人声。起初他以为那只不过是羽毛全湿的小鸟在雨中的啾鸣,但很快发觉是有人在唤着“救命”。 他朝声音来源走去,很快就看见了横在道路中央的,损毁的马车。一只车轮飞脱出来,离车身有近十米远。车子本身让一块落石给砸中了,碎木片溅得到处都是。他先看到了车夫的尸体,面颊在岩壁上砸成血糊糊的一团。拉车的马也死了,一条断裂的车轴扎穿了它的脖子,大雨冲不掉四散开来的血腥味。他小心地跨过去,看到一个小孩躺在马尾巴旁边。 贡多雷上前蹲下。是个女孩,只有三、四岁,虽然失去了意识但是没有明显的外伤。他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很烫。他脱下大衣,给她裹上,然后抱起来,走向前方坐在地面的另一个红衣女子:求救声的来源。 “救命。”那女子说。“有人吗?有谁来了?”感觉到贡多雷的接近,她抬起了头。他发现她的双眼紧闭,鲜血从眼皮下一流出来,就让雨水给冲稀了。 “有人在吗?我看不见。请出出声。” 贡多雷把小孩换到左手抱着,然后右手轻轻地碰了碰女子的肩膀。她震了一下,倒吸一口气,双手胡乱地朝前摸索,抓住了贡多雷的衣角。 “好心的先生。”她说。“您看见了孩子们吗?我找不到他们了。” “你们这时候走山路,真是犯了大错。” “是的,可是……我的眼睛真疼啊。睁不开。先生,那些孩子……” “我看见一个女孩,还活着。”贡多雷拉过女子的手,让她摸摸女孩的头发。 “您只找到了她吗?” “我没有看见别的孩子了。就这一个。” “是这样……”她低下了头,缩回手,身子往后沉。贡多雷沉默了一会儿,她感觉不对劲,就说:“您要走了吗?把这孩子带走吧,我已经瞎了,别管我了。马车里应该有一个钱袋,如果您愿意照顾这孩子的话,就拿走吧……” 贡多雷伸出右手,捏住了女子的下巴,稍微抬起她的脸。他知道她在害怕,因车祸、突然的失明、沉默的陌生人和雨水的寒冷而害怕得不能自持。她抖得很厉害。又一道闪电映亮了天空;碎石滑下山坡、栽进树林的声音在雨和雷的合奏中消寂,仿佛沉默的鼓点。 “不。”贡多雷说。“我们一起走。” 第二章 当夜,镇长艾尔罗在家里举办了一场难得的晚宴。不仅客人来自军情七处这点很难得,更关键的是,餐桌上几乎没有菌类,更不用说蜘蛛腿之类的东西了。对于长日见不到阳光,屋子里总是湿气重重的夜色镇人民来说,各种野生菌类是重要的主食之一,不过它们怎么都上不了正式的贵族菜谱:受过严苛教育的宫廷厨师们往往只采用外观更漂亮的人工培植菌种。虽然达莉亚事先说过不用太费心,只要根据当地习惯的菜色来搭配就好,但艾尔罗还是不敢怠慢,三番两次离开客厅进入厨房鞭策厨师:你别放这些东西!我怎么和你说的?把锅子再刷一遍!…… 乔贞能够理解艾尔罗的过分谨慎。不要说夜色镇这小地方了,达莉亚作为权威的礼仪训练师,几乎任何一个暴风城王国的贵族都会在试图宴请她的时候尽心竭虑。乔贞知道在餐桌上,很多人都会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动作,潜意识里模仿她的姿态,厨师则在厨房里捏着围裙,生怕达莉亚会在把食物送进嘴里的那一刻皱起眉头。任何在乎名望的主人,要是继续雇佣一个让达莉亚吃得不满意的厨师,等于是宣布自己毫无品味。 四年前老人送走马迪亚斯后,达莉亚消沉过一段时间,开始深居简出,从那时候开始乔贞和她就暂停了联系。但是这两年,她又开始忙碌起来,时间表让一连串事务排得紧紧的:提供宴席安排以及客厅艺术品陈列建议,讲授贵族礼仪,还创办了一个慈善组织,募集物资援助战地孤儿以及战死者家属。贵族们能以置办一场让她点头的茶会为荣,她的肖像画复制品在民间市场上大受欢迎。她一直冠着肖尔的姓氏,但所有接待她的人,都会忘记这姓氏背后的意义,或者暂时把它和军情七处之间的联系割裂开来。乔贞在这其中没有发现老人的干涉行为,也许他也乐于见到“肖尔”所代表的形象由于达莉亚的行为而在民众眼中得到软化。 这一次她来到夜色镇,是因为接受了王国议会的委托:正式承认守夜人部队是合法编制,并且举行授章仪式——发放由暴风城设计的统一肩章。一直得不到王国足够兵力援助却又处于各种威胁之中的夜色镇,拥有这支民兵队伍已经好几年了,他们远比王国的士兵更擅长在黑夜中面对狼人、毒蜘蛛、食尸鬼;但直到最近议会才通过了一系列法令,承认守夜人是暴风城军队的一部分,并且保留自主招募、训练、内部调动的权利。推动这件事的关键要素是:一年前,守夜人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抵御住了一伙打算掳掠全镇的强盗。百姓们津津乐道于守夜人的英勇表现,斥责王国军队的反应迟钝,而随后守夜人创建者,艾尔罗的父亲——贡多雷·埃伯洛克的意外自杀,更是让议会面子全失。明明不管不问却还要征收“训练费”,士兵与守夜人产生冲突就斥之为非法武装的暴力行为——越来越多的不利事实浮出水面,最后议会终于打算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台阶。 但是,让达莉亚以“军情七处特使”的身份来执行这项任务,在乔贞看来还是很不自然的一件事。议会要么是和老人有某些交易,要么是打个信号:我们承认守夜人是合法的,但是小心一些,不要得意忘形,因为军情七处在盯着你。达莉亚本人脱离于政治势力之外的人格魅力,显然也在幕后推动者的计划内。 不管怎么说,当老人把保护达莉亚的任务交给乔贞的时候,他很乐意。多年前名叫崔维斯的护卫死于背叛行为的小道消息让达莉亚的拥护者们给挖了出来,这让老人的决策眼光也受到不少质疑。既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打算,那么显然乔贞正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 重逢的那一天是在达莉亚的自家花园里。她亲手给乔贞泡了一杯茶。虽然明知道自己在这类话题上没有什么说服力,但乔贞还是由衷地表示“味道真是不错。”即便乔贞不这么说,达莉亚也能注意到,他在喝下第一口的同时,眉毛稍稍上挑,停顿了一下回味着,吸进更多的香气,然后品尝下一口。于是在那个阳光强烈的下午,他们作为曾经短暂分离的多年好友,而不是因为肖尔家族才联系起来的两个个体来交谈着;而在远处,有吹向山坡的风,和树林中响起的哨声。他们都明白,有的东西虽然一生都逃避不掉了,但是至少可以让它们暂时消融在空气中,就像一枚鹅卵石沉入湖底。 “这次是你做我的护卫。”达莉亚说。“那不就回到你的老工作了吗?” “什么?——噢。”乔贞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十多年前的第一项正式工作就是给达莉亚做保镖。他骤然意识到,她是自己认识得最长久的人,而这一切从涉入军情七处的世界之前就开始了。只有她,见过他活在阴谋、欺骗、仇杀之前的样子;他还有些羡慕她,获得了一些独立于军情七处的自主性。在那一刻,他违心地产生了找借口告辞,回到七处总部那阴暗的旋转楼梯下的想法;因为他生怕阳光的暖意,对往事的回忆,以及红茶难以抵御的香气,会让他怀疑自己到底希求着什么样的现实。 但乔贞很快压下了这念头。 “上次我路过北郡,看见你在主持一个募集书款的活动。你让自己忙起来,我觉得很不错。”他说。 “嗯,那一次是给孩子们募集印刷教材的费用。” “我捐了五个金币。” 乔贞知道在这类小金额慈善活动中一次捐出这么多是有些不寻常,但金币在他的手里也没有更好的用处。直属探员的年金他根本就花不动,而且执行任务的时候还另有经费补贴。外地官员得知直属探员前来调查,通常还免费提供食宿。他越是不停地工作,就越没有机会动用私人财产。 “五个?足够印一百多本了。那我怎么没见到你,我让工作人员给每个捐款超过五十个银币的人留名呢。你填了假名?” “是的。这样比较方便,因为我现在做事情,特别是这种有公众性质的,可能代表的不只是我自己的立场。” “我不明白,乔贞。” “……你不知道?” 乔贞这才意识到,达莉亚还没听说自己成为直属探员的事情。也可能是老人有意瞒着她。他只好简略地说明了一下,自己完成了一些重大的任务,得到了这个头衔。 “这么说,他现在十分信任你。” 乔贞回避了这个说法。“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我有更多能利用的条件,坏处是……我现在开始不能隐藏身份完成任务。” “那么你知道得比一般探员要多?” 我把话题带到了一个本不想谈的方面。“可以这么说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听着,达莉亚。”反正问题出现了,乔贞打算主动去解决。“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打听,但就是没法知道他把马迪亚斯带到哪去了。” “即便你知道,也是不应该说的。对吧?”达莉亚望向他。“不过,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你工作的时候得欺骗很多人,但是你没有欺骗我。我能看出来。” “你能这么想就好。” “抱歉,我不应该提这件事。还要来一杯吗?” 乔贞低头看了看茶杯,还剩下一点没喝完。“行,谢谢,”他说。随后,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关于此行该如何安排等方面。从那一刻开始,他们不得不回复到统御着自己生命轨迹的角色里,直到太阳下山,茶水冷去。 在埃伯洛克家餐厅的北面墙上,悬挂着贡多雷的大幅油画肖像。今天早上在艾尔罗的办公室里乔贞就见到了此人的肖像,但眼前这一幅更细致,而且画家给了他一个更为可信的坚毅眼神。画框下面的一排小字是:贡多雷·埃伯洛克,夜色镇的英雄,守夜人的创建者,我们的父亲。他一年前死去的时候五十四岁,但是画上看起来不超过四十岁。关于此人的早年,没有确切的官方资料,通常只认为他自从年轻时失去配偶后,就把儿子交给亲戚,外出四处闯荡,过着冒险者的生涯,直到大概十年前带着新的妻子回到了故乡,随之不久就组建了守夜人部队。这其中的前半部分听起来怎么也不像一个有教益的故事,但是如今他的英雄形象,已经让人们不再愿意追究那些过去,或者干脆将之归结于凡人百姓难以理解而英雄人物所必需的神秘性。 “达莉亚夫人,晚餐还合您的口味吗?”艾尔罗说。他今年三十六岁,有着几乎和父亲一模一样的颧骨和鼻子。他尽力微笑着,战战兢兢地等待回答。 “这道烧烤酱汁洞穴菇很美味。” “非常高兴您喜欢。”艾尔罗保持着微笑。那是他差点让厨师给取消的一道当地风味菜。随后他又认识到在这个话题上忽略乔贞是不礼貌的,就连忙也问了问“乔贞大人您觉得如何呢”,乔贞回答了一声“的确很不错”,艾尔罗就笑得更吃力了。 “不用太拘谨,艾尔罗大人。”达莉亚说。“您是主人,我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客人,不是来做裁判的。如果您真的很在意,那么我可以向保证,这是一道很尽心的晚餐。您有一个好厨师。” 艾尔罗有些拿不准达莉亚的意思到底是“不用太在意礼仪”,还是“太拘谨本身就是违背礼仪的表现”;于是除了继续保持微笑,和挤出几句客套话,他也没有更好的回应方式了。这种让繁重的日常工作给压得焦头烂额,但是在官场气质方面却一塌糊涂的官员,乔贞也见过不少,虽然大多都记不起名字。他不讨厌和这类人打交道。 “莫蒂琪雅夫人不来一起用晚餐吗?”达莉亚说。莫蒂琪雅是贡多雷十年前带回来的第二任妻子,不常在人前露面。 “这个……” “抱歉,家母今天身体不适。她会改日拜访二位的。”坐在艾尔罗右边一席的约瑟夫·埃伯洛克接过了话。他是这一家的二儿子,二十八岁,现任的守夜人指挥官。除了宴席一开始的自我介绍,约瑟夫一直都沉默不语;现在一开口,却显得比哥哥更适应这样的场合。虽然他全黑的发色和修长的鼻梁都不同于父亲和哥哥,但乔贞发觉,那副油画中贡多雷的眼神,仿佛是直接描绘自眼前这个年轻人的。 第三章 “达莉亚夫人,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可以吗?”约瑟夫说。 “请便。” “不瞒您说,我们对军情七处了解不多,只大体知道它是暴风城情报工作的核心机构。这样说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当然,你可以从乔贞探员那儿得到更详尽的解答。” “议会承认守夜人部队的合法性,老实说,这对夜色镇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因为这表示我们终于得到了信任,而我们自身也是靠着互相信任才走到这一步的。但是,冒昧地说,军情七处代表的恰恰是‘不信任’,这应该是所有情报工作出现的缘由……” 艾尔罗想说些什么打断约瑟夫,但是嘴里的一块肉片还没嚼碎,只好暂时把话咽掉。他听说过,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讲话是餐桌大忌。 “……所以,让军情七处来正式表示信任守夜人,这让我难以理解。哥哥,你不也这么认为吗?” “我?……我有吗?” 约瑟夫的目光一直朝着达莉亚的方向,没有移动分毫,但乔贞明白,约瑟夫能感觉到自己在观察他。本来会面对这些质问也是在情理之中,但是第一个说出口的人是守夜人指挥官,这有些出乎乔贞的意料。这似乎是鲁莽的行为,但约瑟夫极度的镇定自若却不像是强装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在吸引目光,并且愿意为话语中的挑拨意味承担一切后果。 “这一点请您放心。”达莉亚说。“虽然我的头衔是‘军情七处特使’,但这只是一个个人的身份。我直接领受议会的命令来执行这项任务,是完全合法的。无论您对军情七处的看法是什么,这都不是重点,因为我实际上代表的是暴风城议会。” “我明白了。”约瑟夫说。 “约瑟夫,不要对尊贵的客人无礼。”艾尔罗终于咽下了那块肉。 “这没什么,艾尔罗大人。”达莉亚说。“负责解释一切疑问,也是议会交托给我的重要职责。约瑟夫大人的疑虑,我们也已经考虑到了。” “那么,两位有多了解我父亲?”约瑟夫说完后,也朝乔贞望了一下。 “就说一些我个人看法,这不代表军情七处对您父亲的意见。”乔贞说。“根据书面记录,他是一位非常善战,机智的人。他忠诚于王国,现在是各位守夜人的精神支柱。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值得敬佩。” “就这些?” “关于您父亲的生平,还有很多未得到充分记载的。这项工作以后还需要你们的协助。” “我一直以为既然是擅长情报工作的军情七处,就应该了解得更多。我父亲值得敬佩的地方远远不止您提到的这些方面。” “约瑟夫。”艾尔罗急促地给音节收了尾。 “如果冒犯了两位,我道歉。” “关于您父亲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公正对待的,议会也正在研究。抱歉,在这一点上我了解得不多。”达莉亚说。 “那么……也就是说,你们知道我父亲仍然是守夜人的精神支柱,但是在守夜人即将合法化的重大时刻,却连对他的足够认识都没有?” “约瑟夫!”这一次艾尔罗没有控制住音量。“你太无礼了……” 约瑟夫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哥哥,请冷静一些,我绝对没有为难两位的意图。只是既然达莉亚夫人表示解答问题也是她的工作,我就放心地把疑问都说出来了。” 他又把球掷回给了达莉亚。乔贞不由得想,假若约瑟夫不是守夜人指挥官,那么他在议会里或者法庭上也能找到不错的工作。他的话听上去是严肃、自然的讨论,但都处在冒犯对方的边缘,同时又把自己可能的话语失控归结成对方的过失。但真正让乔贞感兴趣的,还是约瑟夫为什么如此积极地要把他父亲的问题摆在桌面上。虽然官方资料不多,但是大半生都在做冒险者的贡多雷,毫无疑问从事过非法的活动,这也是他掩饰自己生平的原因之一。而他在一年前的自杀,更是一个从议会到守夜人都极力避免多谈的禁区,在这个合法化守夜人的特殊时刻,于情于理都应该把贡多雷的个人问题搁置在幕后才对。约瑟夫似乎在努力地强调什么,冒犯军情七处倒未必是他的目的。 因为考虑到这样下去可能没完没了,乔贞本想用强硬的态度中止这个话题,但达莉亚先开了口: “约瑟夫大人,我理解你的想法。你为父亲而自豪,所以在这样的时刻,难免有一些感情波动,这是每一个爱着家庭生活的人都能理解的。正是因为如此,我个人认为不急于对贡多雷先生的生平下结论,这才是对您,守夜人,以及所有夜色镇人民的尊重。在关于守夜人合法化的法律条文上,开首就有‘承认由贡多雷·埃伯洛克建立的守夜人部队为暴风城王国之正式武装’的句子。实际上,在足够了解您父亲之前,把他的名字写进法令,正代表了议会最大的诚意。希望您满意这个回答。”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理解了。”约瑟夫身子朝后靠了一下,看看艾尔罗。“哥哥,你觉得呢?” 艾尔罗过了一秒钟才发现弟弟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嗯,对,达莉亚夫人说得很不错,很对,很对。我也没有别的问题了。” 乔贞发觉约瑟夫对军情七处的冒犯只是旁敲侧击,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听到对父亲的承认。乔贞先前那些以个人名义说出的“他善战且机智”的套话不起作用,约瑟夫需要的是实在的证明。达莉亚感觉到这一点,以适切的方式让他无法再纠缠下去。 对这场谈话的结束表现得最宽心的人,显然是艾尔罗。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的他,连对话开始前努力保持的餐桌礼仪也松懈了,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开始变大。乔贞看出来他是真的饿了,在这一刻才开始专心吃东西。 正在这时候,一名仆人进了客厅,掩上门,急匆匆走到艾尔罗旁侧,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艾尔罗眉头一皱,右手落下来,叉子在餐盘上发出响亮的击打声。他尽量压低声音对仆人说话,但桌面上的每个人几乎都能听见:“我不是让你看好她的吗?” “可是,我没办法……小姐她实在是……” 大门猛然打开的声音不仅中止了他们的谈话,也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出现的人是一个十余岁的黑发女孩,个儿不高,打扮得像男孩子。她右掌五指大展开,按在门板上,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出场有什么不礼貌的地方,睁大眼睛打量在座的每一个人,好像他们才是突然闯进这屋子的人。 达莉亚对艾尔罗说:“这位是……?” “是我和约瑟夫的小妹妹,阿尔泰娅,今年十四岁了。真是抱歉啊,她这副样子……”艾尔罗转向女孩说,“阿尔泰娅,注意你的举止。我们有尊贵的客人……” “原来是这样,军情七处的人来了。你们都瞒着我是吧。” 她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达莉亚的椅子旁边,扭过头看着她。“这么说,你就是军情七处的特使?” “是的,我是达莉亚·肖尔。很高兴见到你,阿尔泰娅。” “我听说过特使是个女人,还以为会是女军官呢。啊,失望透了。” “你给我上楼去。”艾尔罗几乎要从座位上站起来。 “可是我还没吃饭呢,艾尔罗。说起来真少有,你今天吃饭竟然佩戴了餐巾。”阿尔泰娅重重地掷出这些音节,仿佛是为了强调她能够对长辈兼镇长直呼其名。一说完,她抽出右手越过餐桌,从桌子中央的盘子里捏了一块烤鸡翅,送进嘴里。 “我说了多少次要先洗手!不对……,”艾尔罗意识到自己搞错了重点,“总之,你太没礼貌了!谁来把她带上楼去!” 一个仆人走向阿尔泰娅,但是在她的瞪视下止步了。她嚼着鸡肉,突然皱起眉头,把嘴撇直了说“太辣了,你们怎么吃得下”,然后用舌头把一小截还没有吃干净的鸡骨头推到嘴角边叼着。 “如果你敢把它吐到地上,”艾尔罗说,“我会好好整治你的。我发誓这次一定说到做到。” “我可没说要这么做,你紧张个什么劲。”她把两根手指捏着那一小截骨头,然后吹了一声口哨,乔贞白天看见的那只瘦弱的杂种狗就从门边窜了进来。 “匹克,来。”阿尔泰娅把鸡骨头往前一抛,狗抬起脖子咬住,咬成两半,一半掉在了地毯上。 “对不起了,各位。”艾尔罗取下餐巾站起来,盯着地面,正打算离开自己席位的时候,达莉亚说:“没事的,艾尔罗大人。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不是来做裁判的,而且也很想了解你们一家人,所以不用对阿尔泰娅小姐生气。请坐下吧。” “噢,是吗?你想了解我们?”阿尔泰娅说。 “是的。比如说,我现在想知道匹克是不是你养的。今天我刚到夜色镇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了。它好像很听你的话。” “那当然,虽然不是我在养,但它只听我的。匹克,来给这位达莉亚小姐行个礼。” 匹克咬着剩余的骨头转过身来,抬起上半身,扑在达莉亚的裙子侧面,爪子在布料上留下了三道黑色的裂纹。与之同时,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到了艾尔罗猛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撞得倒下的声音。他撩起袖子朝阿尔泰娅走去,女孩转身跑出屋子,匹克也跟了上去。消失在门外之前,她转过头,用宣布似的音调说: “我讨厌军情七处,你们害死了我爸爸。” 艾尔罗到底没有追上她,只是刚出门就快步走回来,因为对达莉亚赔礼才是更重要的事。先是约瑟夫的言语挑拨,然后是阿尔泰娅的胡闹,一场灾难性的晚餐就这么结束了,艾尔罗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让达莉亚一定把裙子留下来好好修补,随后才意识到这个建议的不适当之处,最后还是除了说抱歉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整件事发生的时候,约瑟夫不管不问,看来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乔贞和卫兵们送达莉亚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看站在大门边的艾尔罗,与其说是镇长,不如说更像一个刚刚经历了破产的银行家,神情中充满无奈和对自身的不满。乔贞让卫兵带着达莉亚先走,他转身回到艾尔罗面前。 “还有什么事吗?乔贞大人。” “没什么,只是告诉你不用在意。达莉亚不是那种终日锁在茶室里的贵妇人,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冒犯。” “您越这么说,我越过意不去。哎,我弟弟和妹妹……他们俩是夜色镇最崇拜父亲的人。父亲为守夜人辛劳的这几年,我一直在外地学习政治事务,是约瑟夫和阿尔泰娅陪伴着他度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也是我这个镇长不称职的表现吧……” “无论你的家庭事务怎么样,我们都知道你把夜色镇管理得不错。而且再强调一次,达莉亚不是来做裁判的,只有对方如此要求的时候她才会这么做,所以放心吧。就这样。” “好吧,明天见,乔贞大人。如果住宿的安排方面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立刻通知我。” 乔贞离开之后,艾尔罗吐出一口气,回到屋里。在过道上,他遇见了刚才也参加了晚餐的书记员。 “怎么,你还没走?”艾尔罗说。 “镇长大人,您就这么让他们回去了?” “场面这么难看,我怎可能还好意思让别人在这儿留宿。” “不,我的意思是……那封信,您打算就这么瞒着?” “暂时只能这样。你也别多管闲事,只要祈祷不会发生什么不幸就行。别说了,我又开始头疼了……我得去提醒约瑟夫让手下人加强巡逻……” 第四章 出于安全考虑,乔贞本来打算包下血鸦旅店,但是在达莉亚的坚持下只租用了三层的一半房间。乔贞让其中四间空着,又让几名卫兵封锁了楼层的救火梯,并且监视正门出口。做完这一切安排后,他敲了敲达莉亚的房门。侍女回答“稍等”,三分钟后让他进去的时候,达莉亚已经换了另一套裙子。她站在窗边,手指按在窗前的桌面上,离手指三寸地方的鸟笼里有一只白鸽。夜风从打开一半的窗户吹进来,掠过她衣袖上的边纹,和白鸽脖颈上的羽毛。 “你们回避一下,我和乔贞先生有话要说。”侍女转身走到门边的时候,达莉亚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以回屋休息了”,随后坐了下来。 屋里没有添置、替换任何家具;属于达莉亚的只有鸟笼,两本书,柜子里的衣服。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个普普通通的旅店标准间。 乔贞记得在出发前清点行装的时候,发现达莉亚的东西只有一个皮箱,还以为仆人们弄错了。连她的私人茶具也没有带来。 “坐吧,乔贞。”她说。“不过现在不能亲手泡茶招待你了。” 乔贞先倾身看了看窗户外面,然后达莉亚的对面坐下。外面正对着旅店前的大道,往前是一整排民居,几乎没有行人,因为居民们习惯于在夜里归家闭门不出,预防夜行性的野兽偶然越过警卫线后的袭击。但是他能看见一些来回巡逻着的守夜人,有的右手执剑,左手提着特制的灯笼。为了不打扰居民休息,这些巡逻用灯笼的光线不太明亮,但已经足够让经过特定训练的守夜人利用它来发现可疑迹象。据说正是贡多雷·埃伯洛克在早年的山野独居中发明了这类工具。 “你看起来有些累。”乔贞说。 “埃伯洛克一家对我印象不太好,是吧?” “你?不,他们不是针对你个人的。是盯上了我们冠着的军情七处这个名号。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我出任务的时候也经常遭到抵制,但他们这么做恰恰是因为害怕。我们是占上风的。” “但我的确是想让他们接受我个人。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怕的。” “何必呢?你不是来这儿交朋友,也不是来搞募捐的。你是来执行任务,达莉亚。你在餐桌上的时候对约瑟夫的回答就很好,为什么现在又……”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执行任务’是怎么回事。做得好,不等于自己想去做,这一点你比我更明白。” 乔贞不打算再次把话题带到达莉亚的过去。“我们不谈这些。你还是早些休息吧,长途马车赶路很消耗体力。我也回房了。”他掌心支在桌面上,把身子撑起。 “等等。今天这些事算不上什么挫折,更排斥的反应我也遇见过……只是……你听我说,乔贞。” 乔贞看着她,再次坐下。“我听着,你说吧。” “知道我为什么要强调自己是‘达莉亚·肖尔’吗?因为我明白,如果不冠上这个姓氏,我就很难举办一次成功的募捐。就像你说的,我们有军情七处的头衔,占上风,他们害怕——我常常想,会不会有因为害怕我而违心捐款的人?就像我其实是在进行某种勒索?还有,在参加一些聚会的时候,我常常会听到周围有人低声说‘就是那个肖尔家的女人’。他们是不是担心不邀请我参加,就等于是表现出对军情七处不敬?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靠自己的力量做成过什么事。” “你知道这都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达莉亚。肖尔的姓氏确实有一些用处,但比起你个人的努力来说算不上什么。”虽然明知达莉亚在情绪影响下一时夸大了对自身的负面想法,但乔贞还是想尽力地对她解释。“我见过你的募捐和其他公众活动,非常清楚那是什么样子。那儿有很多孩子,他们对你招手,让父亲把他们扛到肩膀上好能看见你,他们根本不知道‘肖尔’是什么意思。老实说,议会让你来面对守夜人的质疑,是很自私的一件事。所以你也可以学着自私一些,不要再对这次任务有太多想法。举行完授章仪式,我们回去。就这么简单。那兄妹俩对你有不正确的了解,就由他们去。” “这不太像你说的话。”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们几年没见面了,也可能不是。我只知道,自己在审讯人的时候,从来不会顾及他们对我有什么想法。没有人可以背着这些负担在军情七处工作,这和在战场上你不能去负担敌人的想法是一样的。而且……达莉亚。”乔贞不由自主地加重了音调。“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非得依赖着肖尔这个姓氏,却又想脱离它。很多人和你一样。说实话,你现在已经拥有了一定的独立性,也有了脱离出去的机会,比如雷明顿伯爵对你的求婚。” 达莉亚眉头皱了一下。“……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他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也就是说从夜色镇回去之后不久,你就要答复他。” “你怎么……”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知道我们俩很早就认识,所以想让我劝说你。很可笑,是吧?竟然有人求一个七处探员说媒。”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你看,我这不是一到夜色镇就告诉你了。” “完全是他单方面的意愿。我和他只在茶会上见过几次面,几乎连单独说话都没有。” “这就是贵族婚姻的常态。他家底殷实,在议会里地位稳固,妻子十年前死于脑病,然后一直未娶,私生活很有序,没有什么不好的传闻。于情于理,他这样的人都需要一个体面妻子。他跟我提到的时候,样子倒满诚恳的。只要一订婚,他就愿意把三分之一的财产立刻投入你的慈善机构,这些条件他应该也对你说过了吧?” “别说你打算替他说服我。” “不……我只是打算提一些他对你瞒着的事情。” “什么?” “他私下里已经征求过潘索尼亚的意见,否则不会有胆量对你求婚。按他的说法,老人的反应是……没什么反应,只说了一句‘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伯爵’。” “不可能。”达莉亚身子不由得朝后斜了一下。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他不可能既瞒着潘索尼亚做事,然后又欺骗直属探员。这个国家里没几个人有这个胆量。我刚才说你有了一些独立性,就是因为这个。说真的,那个老人……有一些变了。” “乔贞,你怎么了?你竟然在替他说话?你忘记了他对我们做过什么?” “别误解,达莉亚。我不是说他突然变得善心了。他仍然是一个什么事都要做到极致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要更好地利用自己剩余的时间。他快要死了。不是今天,可能也不是明天,但我任何时间听到他的死讯都不会惊讶。他离不开轮椅,身边跟着的除了送葬人,还多了急救大夫。三年,达莉亚,三年。这是医生最乐观的预测,前提是他每天只工作一小时。在这种时候,我想他已经不再关心你会嫁给谁。说真的,除了姓氏之外,你现在和军情七处的联系并不比活跃的探员要多——假设他没有在暗中瞒过我做了什么手脚的话。你有了脱离的机会。我不是帮雷明顿说话,但我也不会怂恿你拒绝他,因为作为一个朋友,我只能说,接受他的求婚确实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 “可是……我不爱他。” “看,你知道我说的是合理的了,所以不会有这句话。一切客观条件都是合理的,剩下的只有感情问题。所以说,我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分析,而不是建议。这些分析不会把你的感情问题考虑进去,我也从来不干涉你的个人感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干涉我的个人感情?你是……唯一一个还认识我的人了。” 她看着乔贞的眼睛。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不能解决问题,达莉亚。乔贞站了起来,把身后的椅子移开。“我想说的就这么多。总之,我知道这段日子你很不容易,如果我有任何帮得上忙的……” “任何事?”她说。“如果我让你吻我呢?” 乔贞伸出手,把鸟笼挪开一些,关上窗。“时候不早了,休息吧,我去把侍女叫来。”他说着,眼角瞧见达莉亚把头撇开。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用了。别叫醒她们。”乔贞离开房间前,她说: “你有一点说得不对。至少在马迪亚斯回来之前,老人是不会死的。但是……我现在却有些害怕他回来的那一天。这是为什么呢?” 乔贞出了屋,关上门,没有去叫侍女,带着两名卫兵把这层楼其他的房间全部巡查了一遍,随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边之后,他深知自己已经预料到这番谈话肯定会以不愉快的方式结束,但是却没有阻止事态的发展,就像看到橡皮筋就要崩断,但自己还要多伸出一根指头加把劲。 她只是情绪太激动才说出那句话。虽然乔贞这么说服自己,但他知道情况不那么简单。出于不同的原因,他们两人都过着孤独的生活,但乔贞不可能强求达莉亚像他那样,把这些情感完全地压在繁琐的日常事务之下。她努力地去这么做了,几乎就要成功了,但偏偏这时候唯一一个可以联结她过往情感的人却出现在身边。在七处做了这么多年,乔贞很明白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当然,她也可能只是让他的话给激怒了,便用这种方式来回击而已。 如果说达莉亚对他没有丝毫吸引力,那就是天大的谎话,但乔贞尽力不在这个问题上分析自己。他心想,两人的接触只要稍稍越过朋友的范围,就会引起太多的麻烦。一系列他甚至无法去列举的麻烦。他现在确实是全心信任她的,但是假若跨越多余的一步,就会触及到达莉亚敏感的过去:她曾经为了得到爱而杀人。 保持信任的最关键一步,反而是划清距离。乔贞不觉得这是什么讽刺,按照探员的经验,他对自己说,这是人之常情。 他打算睡觉。但是闭上眼后,他却开始回想起达莉亚刚才直视着他的眼睛。那目光,无法忽视的目光——本质上不属于孤独者,而属于求索者——就像覆盖在浪花上的夕阳的光芒,顺着波浪浸染到沙滩上。 半夜,乔贞让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给弄醒了。他立刻就意识到声音来自达莉亚房间的方向。 评论: 夜风从打开一半的窗户吹进来,掠过她衣袖上的边纹,和白鸽脖颈上的羽毛。 这句太有画面感了……这段简直美极了。一个标准的高雅妇人的形象跃然纸上,清丽脱俗! 达利亚对乔贞的感情……虽然她突然提出吻我那句让我惊讶了一下,但她的感情我觉得我能理解……即使知道这个知心好友保持朋友关系才是最好的,即使自己对他的感觉也不一定就是“爱情”,也还是觉得与其和一个陌生男人结婚,不如和这个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来得舒服……起码在他面前不需要伪装自己。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当得知乔贞来访之后,艾尔罗立刻把桌面上的文件胡乱堆叠起来移到桌角,好让自己能双肘都平放到桌面上,手掌互握,表露出一种不慌不忙的等待姿态,并且面带微笑。等他进来,我们互致早安,然后我就开始谈今天的天气,在尽量友好的气氛下询问来意——他在大脑里预演着。 乔贞推开门进了办公室。艾尔罗一说完“早上好,乔贞大人,不知昨夜过得怎么样”,就察觉到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回答了。 “镇长先生,”乔贞说,“昨夜有人扔石头打破了达莉亚夫人卧室的窗户。” “发生什么了?”艾尔罗站起来。“难道有小偷闯进去了?达莉亚夫人没事吧?” “一枚石头打碎玻璃,滚进了屋里。就这些。” 乔贞昨天夜里赶到达莉亚房间的时候,已经有两名卫兵进去了。一进屋,他就感到了前方吹进来的冷风,随后看见右边窗户裂开了一个洞,碎玻璃溅在窗边的桌面上,地上有一枚石头。白鸽在鸟笼里扑棱了一下翅膀。达莉亚坐在床上望着乔贞,眼睛里睡意全无,这让他想到,至少在石头击碎窗户的那一刻,她受到了惊吓。一名侍女查看着有没有玻璃碎片溅到她的睡裙和头发上。 “把达莉亚夫人带到别的房间。”吩咐完侍女后,他和卫兵在旅店周围巡逻了一下,没有收获。这在预料之内,而且巡逻只是预防措施,对于这件事是怎么回事他已经有了底。 “这种行为太过分了。真抱歉,是我的疏忽,”艾尔罗说,“我立刻让人开始调查……噢,不,立刻给您提供调查助手。” “不用这么麻烦了。”乔贞说。“我就想问问,阿尔泰娅小姐在哪儿?” “阿尔泰娅?难道您的意思是……” “你说这种行为很过分,我不觉得,达莉亚夫人也不觉得。这只是很孩子气而已。而且我们来到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对市民公布出去,更别提下榻在血鸦旅店这件事了。但是,你是知道的。” 艾尔罗低下头,把手按在脖子后面,想了想。 “噢,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这死丫头。都是我的错,太不小心了。” “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乔贞先生,请您在惩罚她之前,先批评我吧。毕竟……” “够了。”乔贞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些厌烦你不停的自我批评了,镇长先生。你要明白,这些话说得太多,反而会让别人怀疑你的诚意,而且这也很没效率。我现在要知道的就两件事:一,这是怎么发生的。二,阿尔泰娅在哪儿。” 艾尔罗抬起头,逼自己看着乔贞来说话。“昨天夜里阿尔泰娅找到我,说她对晚餐上发生的事很后悔,她想今天一大早就主动去对达莉亚夫人道歉……” “所以你就‘主动’把我们的住宿地址告诉了她?” “……是的。” 该怎么说你好呢?无比信任妹妹的好哥哥。“那么,令妹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学校,至少昨天我嘱咐过她今天一定要去学校来着,而且她早上出门的时候确实也带了课本。乔贞先生,我很想代您去找到她,而且也想立刻亲手教训她一下,不过我现在实在是……” “能看出来你很忙。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耽误你的正职工作。只要告诉我她学校的地址就好。” “这个……那地方不太好找。这样吧,我让我的书记员达尔塔带您过去。另外再备一辆马车……” 三分钟后,乔贞上了马车,达莉亚坐在他身边。昨天夜里乔贞巡逻结束后,她找上他谈了一会儿,当时就几乎确定了是阿尔泰娅所为。 “明天我也要去找她。”达莉亚说。“如果真的是阿尔泰娅做的,那么我得和她谈谈。” “行,你想去就去吧。”乔贞直接就答应了,他不想再追究达莉亚过于看重这件事的原因。现在,马车在夜色镇的街道上驶过,达莉亚一直望着窗外,两人没有半句话。乔贞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虽然马车行驶的噪音很大,但他还是能清晰地听到达莉亚平稳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乔贞发觉马车越来越偏离城镇中心,就问坐在前排的书记员达尔塔:“还得走多久?” 达尔塔回过头,先对着两人都笑了笑,然后说:“不远了。我们镇上的学校有些特殊,和暴风城的学校根本就没法比啊,希望不会让两位感到不快。” 达莉亚开口了。“特殊?这里的学校怎么了?” “说起来挺尴尬的……不过镇长大人交代过,两位的问题一定要认真回答,我就坦白了吧。其实夜色镇根本没有自己的校舍,而是租用了一座已经快荒废的私人庄园。” “为什么会连校舍都没有,缺乏资金?”达莉亚继续问。 “资金是问题的一方面,但这不是不能解决的。关键是,夜色镇这几十年来,都没法扩大城镇面积,或者建造新房子。现在镇里的屋子,至少都有二十年以上的历史了。夜色镇是在两座低矮的山脉之间的安全地带建立起来的,两位都知道,在这之外的暮色森林充满了危险,所以没办法开拓新土地。如果非得这么做的话,消耗财力只是一方面,还要抽调大量训练有素的士兵进行长时间护卫,直到野兽都认识到那块区域不再属于它们。在守夜人部队建立后,我们有了这个条件,但是……”达尔塔似乎有些为难,停住了。 “说下去。”乔贞说。 “……因为守夜人过去一直没有合法身份,所以任何跨越到镇外的武装活动,都能够判定为对王国土地的侵略行为。至少当时暴风城的官员是这么警告我们的,这事儿就一直拖下来。再说了,我们也没办法聘请到好的教师,谁会想到暮色森林这样的环境来教学呢?所以一般有些财力的镇民,都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湖畔镇或者月溪镇去读寄宿学校。那些地方条件好得多,又正规又安全。有的孩子甚至都不想回家呢。久而久之……建立新学校的计划也就搁下了。其实那废旧私人庄园也不是没有好处,它靠近通往赤脊山的大路,巡逻卫兵也比较多……” “那么为什么镇长大人不把阿尔泰娅送出去?”达莉亚说。 “这是因为……”达尔塔低下头,扶了扶眼镜。乔贞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官阶较低的艾尔罗。“阿尔泰娅小姐自己不愿意。怎么都说不动。我是不该这样说镇长大人和守夜人指挥官大人的妹妹,但是小姐她非常厌学。准确地说,是只对耍弄刀剑感兴趣,野性也太足,连面对比她大一两岁的男孩,也能毫不犹豫地揍下去。你要让她坐下来看看书的话,那比用舌头舔鼻尖还难。有一次镇长大人又计划把她送到月溪镇,她突然出奇地听话,结果送上半路就跑掉了,过了半个月西部荒野的一位边防军官通知我们去领人,原来她饿得不行,偷偷跑到人家的粮仓里面,就给抓住了。这事情过后镇长再也没敢提把她送出去。” “听起来她想模仿他的父亲。”乔贞说。 “您说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她想像贡多雷大人年轻时候一样做个冒险者受磨练,然后再回来当守夜人。可是不管怎么说,十四岁的年纪也太小了点。镇长大人打算今年底就让她参加守夜人的训练,看来这是让她安心下来的唯一办法。就算她再逃出去,先积累一点战斗经验也好。” 贡多雷死去以后,艾尔罗的身份就从哥哥升职到了父亲,乔贞想。 “那么,莫蒂琪雅夫人也管不住女儿吗?”达莉亚说。 “那倒不是,小姐只会听夫人的话,但夫人偏偏挺放任她的。她说过,既然阿尔泰娅这么崇拜父亲,想追随他的道路,就由她去。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有夫人在,所以小姐才不会横下心就逃掉吧。这一家子也真让我这个外人羡慕,就连那些真正的血亲家庭,也很少有感情这么好的……” “……什么?” “原来两位还不知道?我还以为军情七处已经把埃伯洛克家的资料调查了个底儿翻呢。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秘密,镇里的人都知道,我说出来镇长大人应该不会怪罪我……简单地说,艾尔罗和约瑟夫都是过世好多年的前任夫人所生的,而阿尔泰娅是镇长大人和莫蒂琪雅夫人的养女。所以,小姐和这家里任何人都没有血缘关系。这可能也是她老想着外出冒险的原因之一吧,虽然和家人之间的感情好得不得了,但她还是想找到属于自己的根。啊,我们到了,就是这儿。这地儿过去叫密斯特曼托庄园。” 乔贞和达莉亚下了马车。虽说是“庄园”,但眼前只是几片无人打理的草坪,和几栋灰蓝色小楼房,最多只造到两层。唯有房檐下和墙面上经历岁月磨损的雕纹,才显露出往日可能拥有的一点点区别于民宅的派头。 “密斯特曼托是夜色镇最早定居的家庭,还是唯一的贵族,虽然现在只剩下一个子嗣了。”达尔塔说。“他叫斯塔文,是个怪人。说实在的,我不喜欢看到他呆在镇里的孩子身边,但有什么办法呢?他索要的租金很低。” 第六章 达尔塔带着两人到了庄园西侧的一座平房前。它以前是家庭礼拜堂,现在拆掉了内墙,稍微扩建了一下,成为了十岁以上孩子的教室。透过窗户,乔贞和达莉亚可以看见年龄不等的孩子,每五个一组地坐在长条状课桌前。有的在埋头写着什么,有的在埋头折纸飞机,还有的望着窗外,看见了两人,立刻扭过头去对身边的同伴说着什么。虽然还是上午,但屋内已经点上了两盏灯。 “两位稍等一下,我去把小姐叫出来。”达尔塔说完,走到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转回来了,有些为难地说:“斯塔文说她第一堂课之后就溜走了……真是没办法。不过请放心,她不会跑远的,不如两位先回去,等小姐回家了,我立刻通知你们。” “斯塔文?就是租借校舍的庄园主?”达莉亚说。 “是的。其实他还兼任语文和历史老师。他还算是个真正的读书人,所以课上得还行,只是根本管不住不听话的孩子。” “我想见见他。” “为什么?达莉亚夫人,这好像没什么必要……” “带他过来吧。”乔贞说。一个把家产低价租借出去成为校舍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也很感兴趣。 达尔塔去叫人的时候,乔贞和达莉亚仍然没有说话。他们就像初次见面的工作搭档,虽然目的一致,却没有找到合适的交流方式,只能以专注的沉默来抵御尴尬。在昨夜的那番交谈之前,他们在说话的时候会毫无妨碍地看对方的脸,也会偶然通过肢体接触来提醒对方注意某个要点,但现在却有一层滞涩的空气把两人独立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空间里。 乔贞通常都宁愿一个人呆着,在审讯嫌疑犯的时候也会利用适时的沉默来压迫对方,但现在他只希望达尔塔快点把斯塔文带出来,来改变这沉默的局面。 达尔塔出来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长。乔贞看见达尔塔先转过身走向这边,然后后头跟出了一个打扮整洁,带着单眼眼镜,走起路来腰背挺不直的男人。他右手五指一直覆盖在腹部上方,仿佛要抱住什么东西不让它掉落出来似的。走到乔贞和达莉亚面前的时候,他一直盯着地面的视线看了看达莉亚,然后马上移开,转向乔贞。 达尔塔给他介绍了两人之后,他说:“我是斯塔文·密斯特曼托。阿尔泰娅·埃伯洛克在第一堂课之后,不经我允许,就离开了教室,显然也没有任何同学对她进行劝阻。作为她的老师,我并非置她的任性于不顾,只是我不仅仅要对她一个学生负责,还要对整个班级的学生负责。再者,逃课对阿尔泰娅来说是一项常见的行为,她在这方面屡教不改,所以我选择留在教室里继续下面的课程,尽我的职责。两位有什么疑问吗?” “我们没有让你解释这么多。”乔贞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斯塔文先生,没有人质疑你是不是尽了职责。我们已经多少了解了阿尔泰娅是什么样的孩子。”达莉亚说。“您知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抱歉,我只知道她违规逃课,没有义务也没有精力去了解她抛下学习要务是为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又会去哪里。这应当是埃伯洛克一家人的份内事。” “你说不知道就行了,斯塔文。”达尔塔说。“两位大人的时间很宝贵。别总是来那一套。” “我只是在尽力避免这样一个误解:如果说我不称职,那也只是在没有弄清楚阿尔泰娅小姐为何逃课的这个层面上。而且恕我直言,这只是额外的、在教师义务之外的不合理要求……” “得了得了。两位大人,他就是这个样子,不如还是回去吧。” “达尔塔先生,请您务必出言谨慎。您的心境一向很浮躁,不理解完善的理性思维的重要,但是请不要误导两位暴风城的尊贵客人,把你的不正确看法强行灌输给他们。考虑到您的职业是镇长大人的书记员,希望您更多一些符合这身份的自觉。” “回去吗?”乔贞对达莉亚说。他发觉斯塔文在说话的时候,视线几乎不会落到对话目标之上,就像是面对空气在做背诵练习。 “斯塔文先生。”达莉亚没有回应乔贞。“这间当作教室的房间,采光和通风都很难让人满意,而且离大路也有一段距离,四周也没有什么活动空间。既然镇子已经给你付了租金,那么为什么不给孩子们提供好一些的房间呢?我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发现了别的更好的屋子,而且你似乎也没有使用它们。是因为租金不足够吗?” “不,不。达莉亚夫人,请您千万不要把我误认为是什么贪财之人。或许您已经听说过,密斯特曼托家族有着光辉的历史,而且是唯一一个有勇气成为暮色森林拓荒者的贵族。现在因为战争变故,只剩下我一人,但即便是如此,我也要维护先人们亲手建立的这座庄园的威严。这一砖一瓦虽然已经因为岁月而古旧、破损,但它们仍然能够象征着密斯特曼托家族的富有前瞻性的勇气,而这一点,是现在的夜色镇孩子们无法理解的。所以,在孩子有足够的学识理解这一点之前,我不能让他们使用庄园的主要房间。实际上,就连我也只是居住在曾经的储藏室里。即便给我十倍、百倍的租金,也不会动摇我的想法。” 斯塔文越说到后面,视线放得越低,音调毫无变化,就像用平均的力度和速度敲一扇破损的木门。 达莉亚说:“你很自私,斯塔文。” 这句话让乔贞和达尔塔都有些惊讶。 “一个对信念非常虔诚的人,在旁人眼里看起来也许就成了自私……但是,像您这样高贵、有学识的夫人,一定很快就会理解我的苦心。如果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得回去上课了。孩子们已经等了很久了……我是指那些愿意学习的孩子。” 达莉亚没有再说什么,第一个转过身往回走。乔贞跟上了她。 “我讨厌他的眼睛。”她说。“那双眼睛看上去总是在回避你……但实际上却老是在刺探什么。” 乔贞理解她的意思。斯塔文的目光在直视地面的时候,往往会不时地抬起来一下,只在这一刻眼神会突然锐利起来,伴随着神经质的眼角的抽动,然后又迅速移开。这让他联想到蛇蜷缩身子,吐出舌头的姿态。虽然从斯塔文身上感受不到什么威胁性,但却十分令人不快。即便一直用生冷的音调说话,仿佛丝毫不关心对方的反应,他实际上在仔仔细细地观察达莉亚。 半是出于对斯塔文的不满,半是为了照顾达莉亚的情绪,乔贞对达尔塔说:“我想没有孩子会喜欢这个老师吧?艾尔罗从来没有考虑过把他换掉?” “当然想过,其实最近就提过一次。可是他说……说什么‘教育你们的下一代也是我维护家族尊严的方式’之类的,然后表示如果把他从那教室里换出去,就会把租金提高十倍。” “这听起来很不正常。”乔贞说。 “我能怎么说?两位已经看到了,他是一个怪人,但偏偏行为上又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不然约瑟夫指挥官也许早就找理由把他赶走了。” “他的虚伪让我恶心,”达莉亚说,“既然说要保护庄园,那为什么就这样看着这些屋子和草坪荒废下来?” “不愧是达莉亚夫人,只一次谈话就看出了他的本性。这家伙其实是个败家子,下决心把房子租给我们也是因为他实在没活路了,哪里还有钱养护庄园呢。密斯特曼托家族最后的一笔遗产,让他拿去给印刷了好几千本诗集,结果只卖掉了七、八本。” “诗集?”乔贞说。 “他自己写的呗。您要现在问起他的身份,他的第一回答还会是‘诗人’。我虽然只是个小书记员,但好歹也是在暴风城的大学拿过通用语文学学分的人,我得说,实在是读不下他那些玩意。据说他还贿赂了皇家诗学院,结果人家钱拿了,却没帮他办事,现在那几千本诗集还堆在小屋子里呢。那屋子就在刚才的教室旁边,都是纸张很好的精装本,不知两位有没有看见。” “你说他干过贿赂的话……乔贞,有没有办法找到证据?”达莉亚说。 “那不难,虽然我们一般不会调查皇家诗学院这类机构,但是我可以安排人手。你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达莉亚似乎发觉到了突然对乔贞提出这么一个要求来,是很不自然的。“我只是……不想让这个镇的孩子整天坐在昏暗的屋子里,让那样的人给盯着。” “还是先和艾尔罗谈谈再做考虑比较好。我对斯塔文印象也很差,但是你别忘了,我们不是来管理这个镇子的,达莉亚。” “可是,乔贞……”达莉亚深呼吸了一下。“……不。你说得对。” 在两人之间经历了尴尬后,达莉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有些独断的建议,倒让乔贞放心了不少。虽然无论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处理斯塔文这一点上立刻认同她,但是也并不希望自己的拒绝让她对自身产生“滥用特权”的判断。 “我知道你是为孩子们着想。”他说。“在主要的事情完成后,这些都可以慢慢解决。” “两位能为夜色镇想这么多,真是太好了。私下里说,我个人也认为最好把他……”达尔塔停顿了一下。“哎,那不是阿尔泰娅小姐吗?小姐,你到哪儿去了?” 阿尔泰娅正站在离马车不远的地方,双手插在口袋里,朝这边看。当达尔塔跑过去接近她的时候,杂种狗匹克从车轮底下钻了出来,朝他吼了几声。达尔塔后退了一步,阿尔泰娅蹲下身,把匹克抱起来。她没有挪动身子,等待乔贞和达莉亚朝她走近。 “我正在找你,阿尔泰娅。”达莉亚说。 “我看见马车就知道你们来了。”阿尔泰娅右手给怀里的匹克搔着脖颈。匹克有些想挣脱出来,她按住了它的脑袋。“石头就是我扔进去的,怎样?有话想说是吧?” 第七章 乔贞注意到,匹克是一条瘦弱无力的狗。它毛发肮脏,肋骨突出,腹部右侧有一大块烧伤。如果喂养得当的话,它也许会成为一条不错的看门犬,但现在只是阿尔泰娅的手臂就足以让它无法动弹。即便如此,它仍然保持着一种脆弱的攻击性,晦暗的眼神中偶尔可以瞥见芒刺一般的光芒。 “我要你们立刻滚回去。夜色镇不需要你们。”阿尔泰娅说。 “小姐,别胡说了,两位大人是来帮助我们的……” “我没有和你说话,达尔塔。镇子一直都是爸爸组建的守夜人部队在保护,大家都过得很好,有什么理由让他们这时候来插一脚。” 达尔塔想上去把阿尔泰娅拉走,但是达莉亚先开了口:“让她说出心里的想法吧,达尔塔先生。如果只是想让她以后不再有扔石头这么幼稚的行为,那我今天根本就不会来。” “我的想法很简单,真的需要重复一次吗?——滚出去。把那一箱子什么肩章也带走,不要想用你们的方式来给守夜人贴上标签。” “你知道我们不可能照做。”达莉亚说。 “我知道艾尔罗有多听你们的话,所以你们真要呆在这儿,我也没什么办法,行了吧?不过这只是目前的情况而已。我会成为守夜人指挥官的,迟早有一天。那时候就有你们这些军情七处的走狗好看的了。到时候我会组织起镇民来,把你们留下的多余脏东西全部拔除。” 达尔塔右手举到了嘴边,用牙齿磕着食指关节,手肘子打着抖。在他的立场来说,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而达莉亚似乎又没有改变这情况的念头;他不敢再插嘴,只好对着乔贞,露出求助的眼神。乔贞也没有更多的回应,可怜的镇长书记也只好继续干巴巴地瞧着眼前的一切,思虑着自己是不是回避比较好。 “阿尔泰娅,你想对王国的合法管制宣战?”达莉亚说。 “凭什么让你们来管理夜色镇?我们一直自力更生,没有向暴风城讨过一分一毫,却还要给你们缴税。我们有父亲建立的守夜人部队,从来不怕野兽的威胁,却还要让你们的军队给压制着。一年前那些山贼来袭击镇子的时候,你们这些混帐放手不管,结果在父亲好不容易带领守夜人保护了大家后,又诽谤他犯了叛国罪,逼得他自杀……他没有犯罪,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他没有违反你们的规则,而是因为夜色镇根本就和暴风城的法规无关。大伙们都记得你们的所作所为呢,别以为有艾尔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奉承,夜色镇就是欢迎你们的了。” 这孩子太幼稚了。艾尔罗,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对她的教育措施。乔贞明白阿尔泰娅在努力地让自己显得强硬,但最后的结果只不过是一架用纸板搭起来的大炮,在戏台之外的地方没有任何用处。她这番话说得并不流畅,虽然是一口气吐出来但是却磕碰了不少音节;乔贞猜测她为了说出这番话,事先已经做了不少准备。 “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宣告自己会犯下叛国罪?”达莉亚说。一旁的书记员听到这句话,抖得更厉害了,两颊透出了青白色。 “叛国罪?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好吧,我说得简单一些:我们夜色镇的人民会管自己的事。我们可以不和暴风王国有任何来往,用自己的力量生存。如果你们坚持要污染夜色镇的话,等我成为守夜人指挥官,一定会带领大家把暴风城和军情七处伸进来的脏手都砍掉,到时候你们休想接近这儿半步。为了夜色镇,为了父亲的名誉,我们不会害怕流血……” 达莉亚向前跨一步,打了阿尔泰娅右脸一巴掌。这一个耳光来得很重也很突然,阿尔泰娅抱着匹克的手不由得松脱开来,匹克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身子会突然失去支撑点,几乎是背部朝下地摔在了地面。它发出一声低沉含糊的嘶叫,四肢翻腾了几下把身子撑起来,对着阿尔泰娅叫了两声。 “不会害怕流血?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达莉亚说。你……还只是一个孩子。我刚才看过了你的教室,那儿有很多和你一样,或者比你小一些的孩子。他们都在夜色镇里过着自己的生活。你凭什么因为自己的幼稚,就下毒誓让他们长大后也陪着你流血?” 阿尔泰娅什么也没说,左手按了一下挨打的部分,随后朝达莉亚冲撞过去。乔贞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正准备把她拉开的时候,乔贞才发现阿尔泰娅手里有一把简易小刀。他拔出匕首把小刀劈了下来,然后抓住阿尔泰娅的衣领,让她的背部压在马车车厢上,将匕首尖端对准她的眼睛。 在这数秒钟里,乔贞听见了阿尔泰娅的心跳是怎的在一瞬间猛地加速,看见她充满攻击性的眼神是如何猛然间溃散,就像玻璃在石头上摔碎一般轻易。现在的她,右手因为刚才遭到的一击而发着抖,背部死死贴着车厢,脑袋也尽量往后靠,充满恐惧的眼瞳盯着离自己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的j字匕首。在她的左边眼角下出现了极细的伤痕,虽然只不过是一条红色的细线,血液并没有流下来。这是她自己的小刀脱手后造成的伤。 虽然早就知道阿尔泰娅是一个不怕动手的女孩子,对达莉亚的还击在意料之内,但是她拔出利刃攻击的行为还是让乔贞惊讶了一下。这超出了容忍的限度。他同时也认识到,自己第一次用匕首对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孩。虽然阿尔泰娅显然有过武器训练,刚才的攻击有一定的速度和精准性,但乔贞深知自己没有必要拔出武器;无论是扭手腕或者绊倒她,以及其他无数种办法,都更简便合宜。但他在唯独在那一瞬间选择了最大限度回击的方式。 他看着阿尔泰娅的眼睛。现在她除了恐慌,就只剩下困惑——她大概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才遭到这样的待遇。 “乔贞。”这是达莉亚的声音。当她呼唤第二声的时候,他才听见。 “放开她。”她说。“是我先动手的,她有理由发怒。” “她拔出了刀,而你没有,这就是区别。阿尔泰娅,”乔贞把匕首捏得更紧了,“你说你愿意为夜色镇流血。但那是要在成为守夜人指挥官之后,你现在还没有做好流血的准备。可惜,没有人会给你准备的时间。达尔塔,她刚才拔出了刀,你看见了吗?” 达尔塔大睁着的眼球上,血丝层层浮起。他的两边嘴角都撇了下来,仿佛在两边脸颊上都吊了什么重物。“刀?是的,我看见,看见了。”他说。 “你袭击了接受暴风城议会直接命令的任务执行人。这就是叛国罪的一种。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只要达尔塔不改变口供,我就不用负任何责任。你口口声声说和法律无关……我现在能对你做的事情,也可以说和法律无关。唯一的事实就是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而你所谓会陪你流血的夜色镇人民不能拿我怎么样。听得懂吗?” 阿尔泰娅不仅是在不停发抖,她使劲吸气的声音也变成了一种嘶嘶声,就像在绝壁的缝隙间找不到出口的风。她呼吸困难,心脏仿佛要撞出胸腔之外。 “乔贞!”达莉亚提高了声音,但此刻她也不敢靠近。“你在做什么……?” “这就是我的工作。所谓护卫,就是为了保证要保护的人不受伤害,可以采取任何有效的手段。现在她已经暂时失去了伤害你的能力,但我必须保证以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乔贞明白,如果不是因为阿尔泰娅倾散恶意的对象是达莉亚,他也许不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但是,达莉亚应该是清楚自己不会因为那一巴掌而遭到伤害的,因为他就在身边;然而她现在又认为他做得太过火了。这让乔贞突然联想到了快一年以前在西瘟疫的夜晚:他因为某个人的死亡,几乎就要杀死眼前一名穿着血色十字军战袍的人。那一晚所体验到的,无法控制的愤怒,现在似乎又涌现在了他的体内。 他感觉到阿尔泰娅的恐惧。她身体的颤抖传到了他的手上。她一度野性的眼神在暮色森林昏暗的日光下消隐。她眼睛下的那道划痕因为面部皮肤的紧张而逐渐撑大了,开始有血流出来,就像是从眼角滴下一样。乔贞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但是承认这一点,却无益于止息他内心的愤怒。上次经历这样的心境,是因为朋友的意外死亡,而这次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面对达莉亚的刀刃—— “不要再有下一次。”乔贞松开了手,把掉落在地的小刀踢开。阿尔泰娅就像从昏厥中突然醒来一般,艰难而又猛烈地吸了一大口气。她看了看达莉亚,又看看脚下的匹克,不知该怎么做。眼角的血已经快流到了下巴,达莉亚上前掏出手帕替她抹掉。虽然动作很轻,但是每擦一下,阿尔泰娅就像挨了针刺一般。 “你走吧。”达莉亚说。 乔贞往后退了两步,阿尔泰娅才敢动弹身子,低着头俯下身抱起匹克准备离开。但这次,杂种狗却从她的怀抱里跳了出来,奔向不远处刚刚出现的一个身着蓝紫色长袍的老头儿。老头儿用右手里执着的细木棍敲打了一下地面,匹克顺从地坐了下来。 “各位……发生了什么事吗?”他轮流看了看眼前的几个人,眼神显得极小心,似乎是发觉到自己闯入了一个不该涉及的局面。 乔贞认出来,他就是昨天马车进镇的时候,跟在匹克身后跑的老头。 “这里没你事,亚伯克隆比。”好不容易缓过气的达尔塔说。“带着你那条脏狗快走。” “我就是来带匹克回家的。” “是啊,这不就得了吗?快走,快。” “噢。”亚伯克隆比点了点头,把这个音节拉长。“打扰各位了。我回家……这就回去。匹克,走。” 匹克没动弹,亚伯克隆比用木棍抽打了它几下:“整天让那小姑娘带着跑,都忘记是谁给你喂东西的了?” “亚伯,不准打它!”阿尔泰娅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嗓音却是嘶哑的。 “阿尔泰娅小姐,我也不想打它。可是哪有不打狗的主人呢。”他又敲了一下地面。“走,匹克。” 他转身离开了,匹克跟上去,没有回头。阿尔泰娅回复了活动身子的力气,她环伺一下众人,眼神和乔贞稍一接触就立刻移开,然后朝庄园的方向快步走去。 第八章 乔贞把匕首收回鞘内,从地上拾起了阿尔泰娅的小刀。从刃面上的划痕可以看出来,它已经陪伴了主人相当长的时间。他把刀托在掌中,伸到达尔塔的面前:“拿着,有机会的话还给她。” 达尔塔接过来,用一块手帕包好,收进口袋里。他想说什么,却难以开口。 乔贞注意到了达尔塔的神色。“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镇长的,你放心。我想阿尔泰娅自己也不打算说出去。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也不要谈论。听见了吗?”他明白,像阿尔泰娅这样好强的孩子,是不可能把这样有损于自尊的事情宣扬出去的。 “知道了,乔贞大人。那么,两位现在……” “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地方想参观的话就回去了,达莉亚。”乔贞说。他意识到自己采用了命令式的语气。 达莉亚没有回答,径直上了马车。在回到旅店的路上,她一直望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天上下起了小雨。雨点一粒一粒地穿过暮色森林的紫色雾气,打在低矮房子的屋顶上,残破墙砖的缝隙间。天色变得更为灰暗,有的屋子里亮起了烛光。那些处于较高地势上的屋子,就用窗户透出的光芒把半空中的雨幕给照亮了。 乔贞拉上了自己这边车窗的窗帘,转头望向达莉亚,雨点从她身边洞开的窗子斜着飘进来。水珠子打在了她的鼻尖上,额前的一道金色发丝因为沾湿了而贴伏着皮肤。 “达莉亚,把窗帘拉好。” 她没有回应。 “我说拉上窗帘。” 她仍然不回应。一滴雨水顺着她的颈子慢慢滑下来,让衣领边的花纹给吸收了。 别说你也和阿尔泰娅一样,闹孩子脾气。现在我的可没有心情管顾那么多。虽然很想这么说,但考虑到前排坐着的达尔塔,乔贞把这句话咽下去了。在镇长秘书面前,他们已经表现出了过多超越受保护者与护卫关系的迹象。虽然达尔塔并不像心机复杂的人,但还是尽量避免他产生多余的联想比较好。 乔贞只好探出身子,自行去拉好达莉亚那边的窗帘。因为他在席位左边伸出右手,所以是背面靠近达莉亚的,他只想尽快做完这件事,抑制住用眼角余光观察她的冲动。达莉亚身子尽量往后靠,给乔贞留出活动空间,但两人的距离还是近得足以让乔贞的面颊感受到她的呼吸。他没有看见她的眼睛,但是却难以避免地瞥见了她紧抿的嘴唇,和滴落在上唇的一粒透明的水珠;它沉湎于那一瓣鲜亮的淡红色。把乔贞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回想起来,即便十多年前两人初次认识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这种尴尬的局面。 他右手摸到了窗帘钩子,拉了一下,但似乎卡住了。他稍微加大力气拉第二下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排的达尔塔把头伸出窗外看了看,然后立刻下了车。 方才带走匹克的老头亚伯克隆比突然从小巷角里拐出来,拦在马车面前,车夫不得不立刻停下。他浑身沾满了雨水,用右手抹抹眼睛,朝车厢走过来。 “死老头,你要做什么?”达尔塔走上来,抓住了他的长袍颈口。“不想活了吗?那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烂掉!别这样跑到马车面前拖累别人。” “你让开,我不是找你的……”亚伯克隆比想拉开达尔塔揪住自己的手,但是他软弱的手指几乎使不出力气,人也迈不出半步。 “怎么回事?”乔贞下了车,走向纠缠在一起的二人。 “我,我要见达莉亚夫人。”因为喉咙让袍子颈口压迫住了,亚伯克隆比的声音显得更为嘶哑、含混。“我听说她是暴风城议会派来的,是位好心的夫人。请一定让我见见她。我有话非说不可。” “今天是什么日子,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你这死老头也给我来找麻烦……”达尔塔终于吐出了这一早上积压的怨气,然后用右手推开亚伯克隆比贴得很近的下巴,让那把肮脏、湿漉漉的胡子远离自己。“快回家陪你的痨病鬼老婆去!” 亚伯克隆比推撞不过达尔塔,脊梁都朝后倾斜了,开始高声喊起来。“达莉亚夫人,达莉亚夫人。我想和您商讨一件事,很重要,我……” 乔贞本想上去询问,但达莉亚下了马车。 “放开他,我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已经知道她不可能听从自己劝告的达尔塔,只好松开了抓住亚伯克隆比的手。老头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站起来之后,他在袍子两侧使劲擦掉泥水。他朝达莉亚靠近一步,但识趣地停下了,和她保持着八码左右的距离。 “达莉亚夫人,我刚刚才听说您是从暴风城来的特使,而且是一位慈善家。不,我不是说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字了,受成千上万的成年人和孩子敬爱的达莉亚夫人……嘿嘿,我只是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来,然后就跑回来了。我早就想亲眼见到您,要知道……” 接下来,亚伯克隆比说了一大串奉承话。他语速很快,但是发音却不流畅,前后两个音节常常绞缠起来;他尽力睁大眼睛,即便雨水已经挂在了眼帘上也不介意。他的双手合握在一起,放在腹部上方,一对大拇指神经质地不停互相击打着。 “你有什么目的就直说。”乔贞说。“否则达莉亚夫人就得一直淋雨。” “喔……抱歉,万分抱歉!其实是这样……也许二位还不知道,我可以说是夜色镇最受尊敬的炼金术学者,真的,十五年前还参加过暴风城的一次炼金术学者年会呢。我在做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非常重要,已经接近完成,我几十年的学识都全部倾注进去了,其实可以说已经是成功了。不过……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从镇里的商人图纳德斯那儿收购研究材料,他还欠着我一瓶麻醉剂,只要拿到它,我马上就能完成研究。但是没想到这个可恶的图纳德斯……竟然在这最重要的时刻,不光不给我早就允诺的麻醉剂,还诽谤我长期以来都欠着他的钱!我不怪罪他这样的俗人不能领会研究的意义,但是他趁机勒索我,实在太让人气愤了,完全就是诈骗犯的行为……” “你想让我做什么?把他送进监狱?”达莉亚说。 “不,不,不。我只是想拿到属于我的麻醉剂。所以……假若您愿意和他面谈的话……不,不!这种阴险可恶的人没有和达莉亚夫人交谈的权利。那么,我的意思是……” “你想让我资助你?” “啊,对,不过我不要求那么多,因为等研究完成以后,我一定会加倍报答您的……” “寻求资助的学者必须做登记,写一份详细的报告书,然后在所属的学会里申请。这些准备你都做好了吗?” “我参加过学会的沙龙,递交过论文……有很多人都认同我的研究,相信它一定是开拓性的……” “这么说,你没有炼金术学者的正式资格。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她往回走到了车门边。“乔贞,达尔塔先生,我们走吧。” “不,正式资格不是关键的啊,达莉亚夫人。您一定明白。请再等等。” “听见了没,让你快走。”达尔塔推了一把亚伯克隆比。“真是浪费时间……” 乔贞和达莉亚都回到了车上。马车再度起步的时候,亚伯克隆比呆站了一会儿,在车子驶过身边后又跟着跑了几步,嘶哑的嗓音在雨水中渐渐远去。 “凡人没法理解,但您一定可以的,达莉亚夫人……为了我的研究,我的妻子……” 亚伯克隆比的举动,并没有引起行人的过多注意。他们看了看他,就移开视线。夜色镇的人对于这疯老头的行为已经不会感到惊讶。 马车回到旅店前的时候,雨停了。乔贞先下车,打算给达莉亚那边开门,但她已经自行下来了。他们回到了她的房间,但侍女们上来要给她换掉湿衣服的时候,乔贞说了声“你们在外面等着”,就把侍女赶了出去,关上房门。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乔贞说。“你今天表现得很不正常,达莉亚。” 屋子里的窗子没关,雨水把白鸽的羽毛打湿了。达莉亚把鸟笼移向桌面的边缘,白鸽扑棱了一下翅膀。 “我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倒是你,竟然对十四岁的孩子做那种事。” “这其中的道理需要我说吗?护卫,这就是我的工作。记住你现在的身份,军情七处特使。也记住我的身份,直属探员。竟然那么幼稚地闹脾气,你觉得镇里的人看到了会怎么想?” “这一点是我不对,但是……她不会真的刺我。” “你怎么知道不会?一个这么快就能拿出武器的人,可不是想吓吓你那么简单。而且就是你的话激怒了她。她冲过来的时候,你害怕了,知道自己有危险,后退了一步。这些的我都看在眼里。” “是,我是害怕了。但她呢?她给你吓得魂都没了,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血,乔贞。你心里明白没必要做到那程度。十四岁的女孩不应该遇上这种事……” “你是不是做了太久的慈善工作,忘记了这个世界应该是怎么回事?十四岁又如何?已经足够操起武器杀人了,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孩子八、九岁就成为了童兵,他们不也正是你搞募捐的帮助对象之一吗?十年前的你不会对这点事这样大惊小怪……” 这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乔贞就意识到了它暗藏的破坏性,但他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深信自己是对的,也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其实不想和她争吵,一点也不想。但越是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他就越不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倾向滑到令他动摇的那一侧。 “也许是吧。”达莉亚看着乔贞的眼睛。“我相信十年前的你也不会做这件事。现在,请你出去,我应该换掉湿衣服了。” 第九章 这天夜里,乔贞走下血鸦旅店一楼的时候,店里很多人暂时性地中止谈话和进食,把目光投向他;大多都是小心翼翼的窥视,带着一些好奇心。他转过身坐在酒台前,要了一份主餐,和一杯月光酒。身后一度冷却的喧闹气氛又慢慢活络起来。 虽然到这里才两天,但看来自己的身份在镇民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越是封闭的镇子,居民们就越容易分享一些共同的兴趣。乔贞不由得想起阿尔泰娅所说的“夜色镇和暴风城的法规无关”,现在他觉得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过去无论是在暴风城,闪金镇,藏宝海湾,还是西瘟疫,他都能感觉到居民们纷杂各异生活状态的冲撞,他们为着自己需要的东西而不停争斗;但这些总是笼罩在暗雾中的小镇居民们,却有着非常一致的生活步调。也许是因为在一个经常黑得迈不开步子的地方,人们实在是找不到很多的事可以做;也可能是日夜概念的模糊,让他们就像地洞中潜伏的蛇鼠,无所谓“明天”“今天”的概念之分。 过了一小会儿,一名年轻女子坐在了乔贞身边。“怎么,一名军情七处探员不懂得品味月光酒的正确方法?这我可没料到。” 乔贞转过头,发现了女子脸上挂着尽量想看起来自然一些的,取悦式的微笑。当他和她的目光相接的时候,她似乎动摇了一下,不经意地眨了眨眼睛,但还是保持着右手背撑住脸颊的姿态,熟练地让脖子和锁骨交接处显露出引人注目的曲线。几乎所有夜色镇民都选择棕色、灰绿色之类的保守衣着颜色,但她却穿着一件引人注目的亮红色裙子。 “我不是酒类专家。”乔贞说。 女子笑了几声,就好象这是什么值得琢磨的笑话。她说:“我可以教教你,让你知道‘月光’的名称是怎么来的。愿意请我一杯,好让我示范一下么?” “不,没这打算。你从哪来的就回到哪去。” “嗨,不用这么不客气吧?还是说你喜欢慢慢来?” “离开,现在。” 女子明白了乔贞是认真的。她眉头抖动了一下,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表情,留下一声“再见”就离开了。 “乔贞大人,可能我是多管闲事,”在用白布擦着杯子的老板从柜台另一边走过来对他说,“不过幸好您把她给赶走了。要是给那姑娘缠上是很麻烦的。” “这话怎么说?” “她总是试着勾引外地来的客人,特别是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然后让别人带她离开,不过从来都是到了第二步就没有成功过。这次竟然敢找上军情七处的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不过您别误会,我们镇里的姑娘都是老实的好姑娘,没有再像她那样的了。七处的大人一定是规矩严明的,怎么可能上她的套呢?不用想也明白嘛。” 未必,因为你没见过直属探员埃林,乔贞想。老板的这番话驱使着他回头看了一下,那名红衣女子已经独坐在一张圆桌前,身边的客人都和她保持距离。在周围人群灰暗着装聚合而成的滞重色调中,她那鲜艳的红色是如此地不合时宜。如果她只是想离开这样的地方,那么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意外地想起了另一个在最阴暗的地方生存着的女人,虽然她考虑的不是离开,而是尽力守住自己已有的东西。 “帮我送一杯酒到她桌上。”乔贞对老板说。“不要告诉她是谁。” 这是埃林过去硬要说给他听的手法:匿名送酒,观察对方反应,然后再决定是否去显示身份。但乔贞只打算做第一步。当看到女招待把酒放到女子的桌面上,她显得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的时候,乔贞立刻转过身来。他明白这是一种极笨拙,让埃林知道了足够笑半个小时的行为;也许只是一种非常勉强,在别人眼里甚至有些虚伪的歉意在起作用,但他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更好。 为了把这些多余的念头赶出脑袋,他决定向老板了解一些问题。 “你听说过亚伯克隆比这个人吗?” “当然了,这个镇里没有不认识他的。他该不会是犯了什么事吧?” “我听说他在研究炼金术。” “那只是他自己这么说,谁知道到底在弄什么鬼东西呢。不过,估计是和他那个出不了屋的老婆有关。” “出不了屋?” “对,这一年都没人见过那个叫伊丽莎的女人出屋啦。倒不是我说话难听,说不定已经死在里面了,只是谁也没那个多余心思去管这件事。应该还是没死,因为我还没在他家屋外闻到过臭味,哈哈哈……。”老板很快明白这根本算不上有品味的笑话,便闭了嘴。 乔贞想起来早上马车从亚伯克隆比身边驶过的时候,确实听到他说了声“为了我的妻子”。 “她是得了什么重病吗?” “那女人和亚伯结婚已经四十年了,一直心脏都有毛病,到底是怎么个严重法我也不明白,反正听说为了治她的病,亚伯弄得倾家荡产,连炼金术学会成员的会员证都给卖了,但没有一个医生能诊断得了。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提贡多雷大人的好心肠啊。他组建夜色人部队不久,就雇佣了只能做些简单活儿的伊丽莎当仆人,给一个月五十银币的工资呢。亚伯根本不干活,要不是靠着他老婆挣的钱,两人早就饿死了。一年以前,快要和那群强盗打起来的时候,贡多雷大人考虑到伊丽莎呆在自己身边不安全,就让她回家休息,工资照样发。明明自己的妻子都已经不知死活了,却还能想到身边地位这么低微的人……贡多雷大人实在是太让人敬佩了。只可惜……” 老板发觉自己快涉及敏感的话题,就住了嘴。乔贞对他的某句话产生了兴趣。 “你说一年前贡多雷的妻子怎么了?”他还记得这个名字:莫蒂琪雅,埃伯洛克家晚宴上的缺席者。 “唉,说起来真是让人心里不舒服。莫蒂琪雅夫人虽然年轻漂亮,但是眼睛看不见,身世也不明不白的。我这么说也许不太好听,但或许贡多雷大人是因为忍不住帮助穷苦可怜的人,才娶她为妻。在那场大战开始之前,夫人带着一些下人到镇外采草药,结果半途走失,让那伙强盗给掳走了。要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未必会出这样的事。虽然战斗结束后,约瑟夫好不容易把她救了回来,但这时候贡多雷大人已经没气儿了,两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乔贞所知道的是,议会以组织非法武装为名逮捕了贡多雷,将他暂时关押在镇内的牢房中,等待押回暴风城审问。他就用自己的囚衣当作绳子,把其中一端绑在天窗的栅栏上自缢。 “你们一定很崇拜他,”乔贞说,“我看见你这儿就挂着贡多雷的肖像。” “我给您这么说吧,乔贞大人。我的第二个儿子就要出生了。只要他一懂事,我就要说贡多雷大人的故事来给他做教育,让他知道什么是好心肠,什么是男子汉。以后有了孙子,我也打算这么干。镇里愿意这么做的人多得是。” 镇民们对贡多雷的崇拜是显而易见的,但他们似乎总是对他不正常的死亡轻描淡写。乔贞想,也许这就是英雄们的传说得以延续的方式。他们有明有暗的人生,在众目睽睽下缩成了一个点。 就在这时候,店里突然喧嚷起来。有人在喊着: “斯塔文,终于又见到你出庄园啦。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火焰节还是万圣节?” “大诗人,你是要出来寻找灵感吗?我还等着你的新作,好送给我老婆做生日礼物呢。” 乔贞回过头,看见斯塔文·密斯特曼托走进了酒店。他像白天表现出的一样,眼睛盯着地面,绷紧的身子别扭地前屈,仿佛周围总是有看不见的空气墙在压迫着他,让他寸步难行。周围的人们不断起哄着,话题集中在他的诗作上。他们有的用古怪的音调念出一些混乱或者淫秽的句子,自称是“背诵你的大作”;有的表示自己因为读不到斯塔文的新作而食不知味。每一句揶揄,都能引发几乎是音量相等的大笑。这些笑声仿佛变成了有形的硬块,砸在了斯塔文的身上,但他没法回避也没法回击,只能像仓皇的游街罪犯一般尽快走过这一段距离。 斯塔文终于来到到柜台面前,看见了乔贞。他并没有打招呼,对着老板敲了敲柜台表面,然后说:“东西,东西给我。” “早就准备好了。”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大包裹,双手递出去。斯塔文用双手捧住,包裹上方的突出尖端扎着他的下巴,他不得不扭开头。 “嗨,你怎么不清点一下。”老板说。“别过一阵子又来抱怨我少了这样少了那样。” “不点了。真少了我会来找你。”斯塔文搂着包裹转过身,突然想起了什么,补救似地对乔贞说了一声“乔贞大人,晚上好”,便迈出步子,朝店外走去。 “你给了斯塔文什么?”乔贞问。 “噢,您也认识他?基本都是吃的,还有一些生活用品。您说这哪像有贵族血统的样子?阴森森的,从不出宅院,每半个月到我这儿来领一次必需品。还好这部分钱算在镇议会要付给他的租金内,不然我才不想做这人的生意。” 斯塔文很瘦弱,那一大包裹东西让他的步伐变慢了。于是在走出酒店门之前,他不得不承受更多的揶揄和嘲笑。有一个人在他面前伸出脚,但并不打算真的绊倒他,很快就收了回去。在他终于走到店门口,嘲弄几乎就要消偃下去的时候,一个坐在店中心的男人站了起来;他开嗓子的声音响彻店面。 “斯塔文,给我站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第十章 斯塔文停住了一会儿,没回头,继续朝外走,但是在门口让另一个人给拦住了。屋内的哄笑声已经消散,人们知道将要有事发生,一些或许会比单纯的嘲弄更有趣的事。他们盯着斯塔文,一双双眼球就像露出黑色海面的礁石尖端,突兀而缺乏生气地等待着。 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斯塔文转过身,看着那名喝令他站住的男子。 “那是谁?”乔贞问老板。 “他是铁匠鲍尔。” “戴钻石戒指的铁匠?这倒很少见。” “这家伙可是镇里少有的有钱人呢,比埃伯洛克一家都富裕得多。他的工房包揽守夜人武器的订制、修理都好几年了,还用这一点来做宣传,搞得名声很大,已经在外地开了几家分店。” 乔贞注视着鲍尔。他大概五十来岁,有着铁匠特有的结实体型。刚才下楼的时候,暂时把目光移向乔贞的人之中也有他。既然他在镇中是个名人,那么不可能没听说过乔贞的身份。现在明知七处探员在这儿,却还要做这么一番演出,虽然有一些喝醉了的迹象,却仍然是非常不小心的行为。他要以这行为表示这是他的领地,证明周围的人会为了取悦他而嘲弄斯塔文,或者是试图傍着他来获得一些虚无的力量:只有他才是黑暗中唯一一堆篝火的拥有者,而其他人只能立在寒冷的泥浆里,乞望着能够分享他所拥有的光和热。 “有事吗,鲍尔。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我得回家了。”斯塔文说。 “你很不友好,斯塔文。我看见你做了一件非常不适当的事——也许别人没注意到,但我可见着了。鉴于你是可敬的贵族大诗人,也就怪不得一举一动都得让我这种干粗活的人关注着,我可真想从你那儿学来一些真正的绅士举止呢。要知道,下个月我得到外地参加一位伯爵的晚宴,得学会表现得像个斯文人才行。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我不明白,鲍尔。你的话完全没有逻辑。我建议,不要浪费我们各自的时间……” “好吧,我直说了。虽然放着不管也可以,但是既然你这么不知趣……”鲍尔走到方才试图诱惑乔贞的红衣女子身前,把她拉了起来。“你进来的时候非礼了内拉妮小姐。你在她这里——”他拍了一下她的臀部,“捏了一把。” 店堂里一阵哄闹。有嘘声,也有口哨声。内拉妮不知所措,对自己为什么会卷入这件事情没有丝毫准备。她一直独自喝着酒,并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听清楚鲍尔指控斯塔文的罪行。 “你在说什么……?鲍尔。”她瞪着他。“你又喝昏头了。” “不要太关心我,内拉妮小姐。你这样说不定会让我没法原谅斯塔文的行为——当然,我只是认为一个绅士不该做出这种事,才试图矫正而已,倒不是说我羡慕他。内拉妮,你说呢?我没有什么可羡慕斯塔文先生的,对吧?” “你真是无聊。” 内拉妮一边说,一边试图把手腕从鲍尔的掌中抽出来,但鲍尔加大了力度,同时把手举高了。比他矮小不少的内拉妮,脚后跟几乎就要提了起来。 “噢,我无聊?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鲍尔说。 众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内拉妮身上,哄闹声又高了一重。斯坦文说了句“我,我刚才根本就没有从她面前走过”,但是因为嗓音的含混和时机不当,完全让众人发出的噪音给淹没了。 “鲍尔,你不怕你老婆听见这句话吗?”有一个人说。他是和鲍尔较相熟的人,试图用这个虚假的问题来活跃气氛,同时宣扬自己拥有拿鲍尔的婚姻生活开玩笑的特权。 “当然不,因为我有一个好老婆,不会不经我同意就溜出厨房。” 这句话如果出自戏台上,由喜剧演员念白,或许是还不错的讽刺和自嘲;但是在如此情境下,让鲍尔这样的人说出来,就只不过是一句低劣的男性笑话而已。它得到了鲍尔预期的效果:一阵可谓是哄堂欢闹的笑声,有的人用手掌,甚至空酒瓶瓶底砸桌子。 “小心些别弄坏了东西,”老板尽量扯开嗓子。“双倍!记住店里的规矩,赔双倍!” “别这么大惊小怪,”鲍尔回头对老板说,“大家难得这么开心,你为什么偏要扫兴?真要弄坏了什么我包赔。” 接下来是一阵针对鲍尔的鼓掌和欢呼声。这些镇民们仿佛戴上了统一订制的面具,他们看不见还僵在门口,抱着包裹试图用不起眼的声音给自己争辩的斯坦文;他们看不见手腕让鲍尔给捏得发紫,失神无措却又心怀愤怒的内拉妮。 眼前的一切证实了乔贞的猜想。鲍尔的目的不是斯塔文也不是内拉妮,而是展示他自己。他的行为,类似于强盗集团的头目在手下面前挥舞武器、斩杀俘虏的把戏,只不过他并没有在镇民的心中植入恐惧。但是,用非暴力的行为笼络起来的人心,往往不容易遭到背叛。他能从鲍尔上翘的眼角、饱满的双颊中能看到他的满足。 刚才鲍尔回头对老板说话的时候,瞥了乔贞一眼。他把方才接触过乔贞的内拉妮卷入风波的行为,就算谈不上宣战,至少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挑拨。争夺异性是最原始的宣扬权势的方式,只不过鲍尔的行为至多是地穴中的虫鼠,而不是草原上的雄狮。 但是乔贞不打算应战。他没有理由。我能怎么做?上去说请放开这位淑女,因为你让他陷入了窘境?那只会成为一种迂腐的见义勇为——也就是说,多管闲事。镇民们是对这处戏的三个主角有一定了解才会这么投入:斯塔文的阴郁,内拉妮的私生活,鲍尔的自我显耀都在他们的预料之内。如果乔贞上去阻止这实际上没有违反任何法规的事,只会让他显出对小镇生态的无知——更重要的是,会让散播恐惧的军情七处这一概念变得滑稽起来。 乔贞不打算冒这个风险。他没有理由为斯塔文和内拉妮出头。他对斯塔文的印象并不好,达莉亚更是十分厌恶他;而内拉妮,他为她买了一杯酒——那又如何。 但是,如果彻底地置之不理,也许会给鲍尔提供错误的讯息,让他误认为自己可以随意在七处成员面前撒野。所以,乔贞打算利用“过于喧闹会影响楼上的七处特使休息”的理由,把这些闹事的赶出去,让他们到外面解决。这是唯一一种守住自己的领地,又不显得过分迂腐的办法。 没错,就该这么做。丝毫不偏颇,只站在军情七处的立场。 但是他没有马上这么做。他在犹豫;脑袋里有个低沉的声音在告诉他,看看斯塔文和内拉妮的眼睛,看他们紧绷的身体。他们并不是模范镇民,各自都怀揣着一些肮脏的东西,但这样就真的足以让两人成为群鼠中的牺牲品?酒味、汗味、食物的气味在空气中融合、变质成一种见不得光的,潮湿的腐臭。 假若还有更好的办法—— 就在这时候,阿尔泰娅进了门。屋子里静下来不少,许多人把目光转向了守夜人指挥官的养女。她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斯塔文,又看了看仍然抓着内拉妮的鲍尔。 “阿尔泰娅小妹妹,这是大人的聚会。你怎么还不回家?难道是迷路了?”鲍尔说。 “不,我是在外面听见了你的声音,才专门进来看看的。不出所料,你又在玩那些下流的鬼把戏。” “下流可不是小孩子该用的词。而且我只是和自己的熟人玩玩……是吧,内拉妮?” “斯塔文先生,你可以回去了。”阿尔泰娅说。“知道我为什么不爱上你的课吗?就是因为你总是让这样的家伙给唬住。” 斯塔文一言不发,最后环伺一下现场,钻出了门。 阿尔泰娅走到了鲍尔面前。 “放开内拉妮小姐。”她说。“你是在骚扰她。” “噢……我们的阿尔泰娅小姐又在玩正义的守夜人游戏了。内拉妮小姐交情和我好得很,相信在座就有几位休息中的守夜人可以证明,不过让她走也不是不可以。我唯一担心的是,你要代替她,恐怕还早了点。过两年再来找我吧。” 话毕,他再次因为自己毫无品味的笑话大笑起来,并且试图以此来带动观众们,但他失败了。一是因为只有少部分的人应和他,二是阿尔泰娅接下来的行动让这少部分人也噤了声。她一脚踢中鲍尔的胫骨,身躯庞大的铁匠跪倒在地上;内拉妮终于恢复了自由,慌忙退到一边。 鲍尔嘴里爆出一连串脏话,剧烈的疼痛加上酒劲,让他没法站起来。“好你个小鬼,怎么敢……”他上半身往前倾,想去扑住阿尔泰娅。阿尔泰娅亮出了小刀,用刀柄底端击中了鲍尔的鼻梁。他捂着鼻子,身体朝侧面倒去,撞倒了酒桌,嘴里喊着:“……天杀的!我……竟然敢打破我的脸……我会向镇长投诉!……别再想让我给你们打造武器……” “随你怎么说吧。”阿尔泰娅擦了擦刀柄上的血。“不给守夜人打造武器?谁会相信你有这个胆量。在座的各位,是他先扑上来的,你们看见了吗?” 有一些参加了起哄的守夜人,生怕惹怒指挥官的妹妹,影响自己的前程,便连声说“是”,“是鲍尔先下手的”。 “那么我做的就是正当防卫了。不用负任何责任……” 就在这时候,阿尔泰娅偶然和乔贞的眼神接触了。乔贞从她明显的惊讶表现看出来,她原先并不知道他也在店里。 阿尔泰娅立刻别开了眼神,动作有些别扭地把小刀收好。 乔贞突然有些想笑,因为阿尔泰娅学来了今天早上他的那一套:如何让自己有正规理由伤人,不负责任。 但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今天一大早,鲍尔就特地换上了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整理发须;因为这是他很重要的一天,他要见很重要的人。 如果处理得当的话,这会变成自己特别幸运的一天。 但是几个小时前,在血鸦旅店的众目睽睽下出了丑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运气。 为什么会在这么重要的一天让小姑娘给打破鼻子? 虽然很不忿,但他一向自认为是一个能够自我调整的人。也许是因为玩得太过火了,他想。他打算尽力补救,好让自己在见到那位重要的人之后,把运气扭转过来。 他错了。 现在,他躺在自家的后院里,几乎看不见天空,因为鲜血灌进了眼眶里。 他能听见对方用那玩意砸向自己的脸的声音,能听见空气受到压迫俯冲而下,随后是视线的完全黑暗—— 太痛了我为什么会遇上这样的事血很多血流出来我听见了血的声音 这一次把他的鼻梁骨完全砸碎了。他还能呼吸,还能看见那东西从自己的脸上移开,眼前又出现了暗红色的天空。然后又是一次黑暗的下沉—— 不要再打了我会死的你还不明白吗我要活到明天,我要打造更多的武器还有赚更多的钱 他的右眼球碎掉了。两颗牙齿掉进了喉咙里,又顺着咳出的鲜血滑落出来。这次他听到了击打他的武器抬起,扯起了黏糊的血浆丝线的声音。 谁来。救我。救。我。救。 鲜血浸过了他右手上的钻石戒指,然后渗入土地。 夜雾中传来几声狗的吠叫。 第十一章 乔贞揭开尸布看了看。除了头发的颜色,他完全认不出这是昨天夜里见过的鲍尔。守夜人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把身体的其余部分找回来了,临时性地拼凑在担架上。他能理解第一个目击者——鲍尔的妻子为什么立刻晕了过去,结果是铁匠的学徒在几个小时后报的案。 并没有人通知他这件事。在旅店外听到镇民间的传闻后,他找上了镇长。一开始艾尔罗还搪塞是小案子不用麻烦您,但乔贞以“作为达莉亚夫人的护卫,我必须了解夜色镇现在的安全程度”为由,来到了现场。夜色镇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治安局,而守夜人在处理罪案现场方面的经验和效率显然不可恭维,当乔贞赶到的时候,眼前仿佛是屠宰场的一角,喧闹且混乱。 虽然现场破坏得乱七八糟,但好歹致命的凶器找到了——不过,谁会看漏那样的东西? 守夜人指挥官约瑟夫·埃伯洛克站在工房外,吩咐两名手下把凶器斜靠在墙壁上,清除掉上面的血迹和残余组织。乔贞走到他身边。 那是一块金属制的招牌,上面凸出的大字是“鲍尔铁匠铺”,下面接着一排小字“提供上等武器装备。守夜人的最爱,也是你的选择。”因为采用了花体字,表面上有很多凹凸和装饰纹,所以乔贞能想象出鲍尔面朝天看着这东西击打下来的时候,内心有多恐惧。 “乔贞大人,”约瑟夫说,“您是专家。见过用这种东西杀人的吗?” “我见过更糟的。不过,我得承认这也已经很有新意了。” “但是鲍尔还给分尸了,腹部也有致命的刀伤,会不会是先用刀杀死了他……” “不会。从鲍尔面骨塌陷的情况可以看出,他遭到的是正面连续多次的打击,但四肢的切割倒是很俐落——一个有经验的凶手,偏偏选了这么笨拙的方式来毁坏面部,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想折磨他至死。让这东西对着脸面砸了一下,人是不可能有清晰的意识呼救的,但也不会立刻死去。” “既然你说目的是折磨他至死,那么又何必要在死后再分尸?” “说明他没有打算掩盖自己的罪行。”乔贞听到背后传来扑倒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名收拾现场的人踩到了因血液而湿滑的草地,摔了一跤。“不光是分尸,他把血液溅洒得到处都是,让人人都能看见。他要告诉目击者,这儿经历的是一场大屠杀。” “鲍尔的个性的确不怎么样,招来了很多人的忌恨……但我不觉得这就足以让人用这么恐怖的办法杀死他。按你这么说,凶手好像是要把这一幕展示出来,就像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不知这样说对不对。” “炫耀战利品是次要的,这同时也是一个警告。” “警告?” “他可不是临时才决定用这块招牌来砸死鲍尔的。也许,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是说……凶手杀死他,是为了打击守夜人。” “这样下论断有些偏颇,因为任何对夜色镇镇民的犯罪行为,都可以看作是对守夜人的打击。但不管怎么说,鲍尔是你们的武器提供商。说起来,鲍尔的老婆还没醒过来?” “没有。” “她已经睡得够久了。等她醒来之后立刻通知我。” 约瑟夫转向乔贞。这位指挥官的脸有一种特殊的苍白,并没有带上丝毫憔悴或文弱的气质,反而愈加衬托出他目光的锐利。 “乔贞大人。”他说。“您似乎是在对我下命令。这是否表示军情七处已经接管了这桩案子?” 乔贞这才回忆起来,约瑟夫当初是怎样在餐桌上用连番的严密语言来质疑达莉亚。当时那些话,全部都围绕着守夜人的自主权,围绕着他父亲的尊严。 “我知道七处的高级探员有接管地方案件,对治安官下达命令的权利。”约瑟夫继续说。“但我们是守夜人。不是什么治安局下属组织。” 乔贞察觉到,这是一种狡辩,一种身份上的混淆。他并不认为约瑟夫挑战权威成瘾,而更像是随时要让对方注意到守夜人的独立性。 “议会倾向于让夜色镇另设治安局。在这之前,我是不是应该涉入你们的内部安全工作,确实没有法律依据。但是,是你先开口对我咨询关于凶杀的意见,所以你可以把我当成是志愿者。我相信我这个志愿者远比你的手下人,和你本人有经验。我刚才不是下命令,而是提出能让我尽最大程度帮忙的条件。你可以选择不满足这个条件。” “您的观点真是直接明确,乔贞大人。我得承认,一看到您进入现场,我的第一直觉就是试图寻求您的帮助。老实说,在我们这样封闭的小镇子,这么残忍的凶杀还是第一次见。我还真的有些无从下手。” “那么,你接不接受我的帮忙?” “劳烦了,乔贞大人。我会尽力满足您的要求。” 约瑟夫身子微微前倾致意,不如鞠躬的庄重,但比点头更正式。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露出丝毫的笑容,但很难说是不友好的。 “那么,我有这些要求。”乔贞说。“第一点已经提过了,在鲍尔的妻子苏醒后立刻……不,确认她思维清晰,说话没大碍之后通知我来询问。第二,马上清点鲍尔一年以来的交易账本,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比如巨额的赊欠。第三,讯问每一个学徒,让他们说出昨天的行程,并且确认工房有没有失窃。暂时就这些。” “第二件事我不太理解……清点账本,想必是为了判断这是否经济纠纷引起的谋杀,那为什么要把时间段限制在一年呢?” “为了经济纠纷而犯案的人会尽量掩饰自己的罪行,而不是这样安排一场展示效果夸张的屠杀。更何况,他是做实战武器交易的,没有人会因为一、两把铸铁长剑的价格就行使这种残杀;假若有必要的话,凶手就会是有一定实力的大客户,而这类人不会将经济纠纷拖得十分长久,才决定下杀手。总之,调查交易账本只是为了保险,所以不用花费太多精力和人力,调查一年份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乔贞并没有说出这一点:一年前也正是夜色镇遭到强盗袭击的时候。他相信约瑟夫能够察觉到他的刻意疏漏。无论如何,乔贞倾向于这件杀人案是和守夜人有密切联系的,但在还不清楚约瑟夫信任他到何种程度的情况下,只能暂时在态度上有所保留。 他开始回忆昨晚上的那一幕。作为守夜人武器的供应人,鲍尔在镇民中建立起虚假权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不是首次在公开场合嘲弄斯塔文,让内拉妮难堪;这些行为的破坏性,也许不会招致如此的仇恨——但它确实有可能在斯塔文阴暗的人格中放大。 但那块招牌对斯塔文来说,稍微重了些。昨夜的闹剧和鲍尔的死应当只是巧合,乔贞心想。 更何况,尸体是在成直角相邻的工房与住宅之间的院落发现的。院落的另两侧让山壁围绕,要进来必须经过工房或住宅其中一处。 “约瑟夫,目前有没有发现强行闯入的迹象?” “不,所有门锁都是完好的。” 这么说凶手很可能是经过鲍尔的同意才进入屋子。 “乔贞,”约瑟夫打断了他的思考,“我理解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对达莉亚夫人的安全问题感到担忧。在这点上,我要替哥哥……不,代表整个夜色镇对你道歉。” 乔贞注意到,自己先前不经意间略去了对约瑟夫的敬称,而对方也做了同样的事。这并不是表示亲近的行为——至少从约瑟夫石膏像一般线条精确的表情上看不出——更像是他又一次对守夜人自主地位的强调。乔贞觉得没什么,因为在意识平等的前提下进行合作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个累赘。 “道歉?为什么?”他说。 “因为……这件事应该只有哥哥,我,还有书记员达尔塔知道。因为哥哥害怕会影响到达莉亚夫人对夜色镇的评价,所以决定瞒住你们。现在看来,这是非常不谨慎的行为。我建议你去哥哥的办公室,让他说清楚,毕竟我了解得不够详细。你就对他说,我已经把那封信的存在透露出来了。” “信?” “没错。一封在二位来到之前,送到政府大厅的信。你现在就去吧,越早了解越好。这里的事情我会按要求处理的。” 二十分钟后,乔贞在艾尔罗的办公桌前,看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拉开抽屉,把右手探进去。信放在最里面的一大堆文件下,艾尔罗肩膀几乎撞到了桌子才掏出来。他尴尬地笑了笑,又觉得这笑实在是不合时宜,无奈地合起嘴唇,把信递给乔贞。 “什么时候送到的?” “您二位到夜色镇之前的三天。就塞在大门的门缝下,一大早就有人发现了。乔贞大人,我实在是没法表达自己有多深的歉意……” “那就免了这一步。” 乔贞把信展开,内容非常简单: 一旦让军情七处的走狗踏进夜色镇,噩梦将降临。会有不幸的事发生。 所有字母是从印刷物中裁切下来,再拼凑上去的。 “艾尔罗镇长,你以为这是什么?一个恶作剧,不值得告诉我们?这个人有所准备,不想留下笔迹。就算真是恶作剧,你也得想办法把他抓住,因为这可算得上是非常恶劣的骚扰行为。” 这番话自然而然又引起了艾尔罗没有止境的道歉和自我批评,但乔贞只当没听见,开始琢磨威胁信的语气。写信人在警告“会有不幸的事发生”的同时,也暗中指涉“军情七处的走狗”就是“噩梦”。达莉亚以特使身份探访夜色镇的消息,早就在一个月之前就通知过了,可以说这封威胁信似乎出现得十分匆忙。 鲍尔的死法倒真的称得上是噩梦,但两者之间的联系倒不是乔贞现在首要考虑的。他把信收进兜里,打算立刻去找到达莉亚。 第十二章 “这么说,你们都不知道夫人到哪儿去了。” 乔贞尽量压住自己的语气。侍女和卫兵们在他的注视下一个个紧绷着肩膀,不敢大声呼吸。 “我刚从一个杀人现场回来。有个铁匠给人把脸砸没了,身体分成了十多块碎片。做这件事的人就在镇子里,而你们就这样让夫人独自出门。你们在行使议会交付的任务,却把这当成一个玩笑。” “夫人说过她马上就回来……”一名侍女说,“她只是想出去体察一下民风。到别的城镇做募捐活动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 她是最亲近达莉亚的一名侍女。虽然无法直视乔贞,不安地咬着嘴唇,但她仍然挺直身子,站在达莉亚的立场说话。 “你是说,作为贴身侍女,你一直允许她这么做。是,还是不?” “……是。可是达莉亚夫人让我给您传话,说她不会有事的,请您别担心……” “很好,至少你还记得传话。回到暴风城后,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好东西,离开夫人的府邸,而且不会拿到工作推荐信。其他人也会各自收到正式的处罚通知。现在我去找夫人,如果她先回来了,不要再让她离开半步。能听懂吗?” 只有先前那名侍女没有应答。她低声哭了起来。 乔贞转过身,走下楼。在作出这一番训斥后,他发现最让自己生气的还是达莉亚本人的行为。在密斯特曼托庄园之行后,她不可能不知道夜色镇的危险,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会在惹怒他的同时,让他万分担忧。“不会有事,别担心”这样的留言,简直像是欺骗小孩子的梦话,显得敷衍而不切实际。 在快步踩下楼梯的时候,鲍尔那张仿佛肉贩子卖不掉而丢弃的下等杂碎肉一般的脸,威胁信中组成“走狗”与“噩梦”的装饰意味字体,还有昨夜跟随着起哄的夜色镇镇民双眼中那可疑的兴奋,在乔贞的大脑里组成了一副环绕式的壁画,而他的意识就孤立在这些疯狂凌乱的笔触里。乔贞发觉自己也犯了错,那就是小看了这个地方。这是在如此心境下一种自我强迫的想法,但是他却难以摆脱。 他在一楼问了问旅店老板和几名客人,没有任何收获,随后来到马厩,发现达莉亚骑走了备给她的马。最低限度,乔贞认为她没有在“很快就会回来”这一点上欺骗众人。他把自己的马牵出来,正准备跨上去的时候,看见内拉妮朝自己走来。 和昨夜不同,她穿着朴素、陈旧的工作装,右手提着一只草料桶。她在乔贞的面前停住了。 “请问……您和那位金发的夫人是一起的吗?” “我正要去找她。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果然是这样。那我昨晚不应该……” 乔贞跨上了马。“我没有时间谈昨夜的事。” “……她问过我,亚伯克隆比住在哪儿。” “那个养一条狗的炼金术士?” “是的。她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好像很着急……昨晚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情绪不会有变化的人呢。” 随后,乔贞向她了解了亚伯克隆比的住址。 “谢谢,”正打算驱马前行的乔贞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币,俯身递给内拉妮。“这是你应得的。” 她有些犹豫。“太多了。” “我没有时间了。拿着。” 内拉妮放下草料桶,先用左手的两个指头捏住金币下端,却因为使力不够而差点滑下来,于是右手垫上去,让金币落在自己沾了污泥的掌纹间。乔贞离开后,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在到达亚伯克隆比的家之前,乔贞尽力让自己脑子里不多想事情。作为一名探员,他总是不断地对大量事物想着“为什么”,但他并不愿意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达莉亚的行为。 她在这之前应该和亚伯克隆比只见过一次面才对,那为什么—— 他强行让自己的思维中止在这里。因为假若继续思考下去,他会按照工作上的思维习惯,给这件事贴上“欺骗”的标签,并且随着后续的证据来决定这标签是撕掉,还是保存。他认识一些无需给他们贴上标签的人,但这些人全都没有参与到此行中来,所以假若他不得不对达莉亚这么做的话,他在夜色镇将陷入彻底的孤立。冷风带着路人们昏茫的眼神,在他身后刮起一阵尘烟。 亚伯克隆比的屋子在镇子最外围的一处小土丘上。从远处看,那只像是树木中的柴火房,用有蛀洞的木头和生锈的铁皮搭成。乔贞在土丘下发现了达莉亚的马,缰绳绑在树上。他把自己的马也绑好,准备走上土丘的时候,一个住在邻近屋子里的老太婆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先生。您不就是那位暴风城来的大人?是来抓亚伯克隆比的吗。” 在这种情况下遭到阻碍,乔贞抑制住怒气,不多做理会,朝土丘上走去。老太婆跟在他后面,用零乱的音节说着“亚伯克隆比就该受教训,我的狗昨晚上不见了,一定是让他给偷走了”;因为得不到回应,她低声咒骂着往回走。 一来到屋子前,乔贞就看见了匹克。它瘦弱、充满瘢痕的身子趴在地面上,发现乔贞之后便立起来,对他做出充满敌意但是却嘶哑无力的吼叫。乔贞丝毫不明白阿尔泰娅到底喜欢上这条杂种狗哪一点,成天要从亚伯克隆比手里抢走对它的饲养权。 乔贞正打算跨过匹克接近门口的时候,达莉亚从屋子里出来了,右手提着她常备的小手袋。亚伯克隆比随后也出了屋,弓着背,双手互相搓弄着,带着紫红色血丝的眼睛显露出笑意。 “谢谢,太谢谢夫人了,”他说,“我就知道您的心肠有多么好。请您慢走。” 达莉亚转过身来,看见乔贞,睁大了眼睛。她的头发和肩膀上都落下了一些屋内的尘灰。不等达莉亚说话,乔贞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土丘下的马匹旁。他松开手后,达莉亚的腕上留下了红色的掐痕。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说。 “抱歉,我还是应该先告诉你的,可是……” “不要对我道歉。这从来不起作用,而且最近这句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还记得他说的研究吧?我给了他一些钱……他的研究和妻子的病有关,而我见过了他的妻子,伊丽莎。”达莉亚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乔贞,我必须帮忙。那个女人太可怜了。” “就这些?” “没错。为什么我要骗你?现在我们回去,别谈这件事了,行么?” 达莉亚一说完,就要去解开坐骑的缰绳。 这个动作让乔贞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一次他没办法中断自己的思维了。 “如果你要施舍他,让卫兵或者仆人送钱过来就是,何必独自到这地方,还要瞒住所有人。” “因为……”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把你的手袋给我。”乔贞说。“我要看看里面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她后退了一步。 “你和他交易了一些东西。对不对?” 我难道不是想说看见她没事,所以就安心得多了? “没有。” “那就让我检查一下手袋。” “我说了不行!” 达莉亚的身体几乎靠在了绑着缰绳的树上。她捏着手袋的右手搁在身后,虽然目光有些不稳定,但对乔贞的直视并不退让。乔贞从她眼中看见了毫不掩饰的防卫神色——就好象面对着一个局外人。 “在这儿等着。”他留下这句话,回到屋子前,一把抓住亚伯克隆比的衣领。匹克开始吠叫起来。 “乔贞先生,请放开我。”亚伯克隆比说。“我做错什么了?” “达莉亚夫人从你这儿买了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您别大惊小怪……” “最好在我有所行动之前自己说出来。这对你好。” “只是……一些多余的炼金材料,还有草药。咳,我已经很老了,请您别这样……我会没法出气儿的。” 乔贞松开了手,亚伯克隆比咳嗽了几声,额角处浮现出深紫色的血管纹路。 “达莉亚夫人给了我十个金币,就这些,没更多了,乔贞大人。真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该退还一些儿么?可是,我真的很需要这些钱……我妻子她……啊,”他睁大了眼睛。“伊丽莎在叫我了。您听见了吗,乔贞大人。她一声声地叫着我‘亚伯’呢。我得回屋去照顾她。” 乔贞什么也没听见。 “伊丽莎,别嚷嚷了!我在和乔贞大人说话呢!”亚伯克隆比回头朝着漆黑的走廊喊了几下,又回头面对着乔贞。“真是抱歉,她总是这样……一点也不会看场合。可是我得照顾她呀,乔贞大人。您听,她又叫嚷呢……” 乔贞仍然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闻到走廊里传出来一种潮湿、沉重的臭味。 “没你的事了。” 他走下土丘,回到达莉亚身前。她右手撑在脸颊上,扭过上半身,并不看着他。 “他说是炼金材料和草药。是这样吗?” 沉默。 “回答我。” “是。你还想搜查我吗?” “不用了,我相信你。既然他是镇里唯一的炼金术士……我也猜到他只有这类东西才值得交易。” 她没有回答。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能不能别再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达莉亚。”乔贞长久以来,都没有觉得一句话如此难说出口。“你还在研制毒药?” 她终于转过身来,望着他。从她的表情里,乔贞看不出否认的意思。或者说,这是明知自己的否认不会起作用,而放弃争辩权利的姿态。 第一次,这个在乔贞眼中总是能给周围带来生气,增添色彩的女人,沉默得像一块死火山口的岩石。这沉默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和他交流,而是因为害怕和他交流。 她在害怕。害怕我把她当作犯人。但我不会这么做。达莉亚,我不会。 “怎么了?”她说。“为什么不继续追问?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事?” “达莉亚,你……”乔贞觉得嗓子里仿佛有凝成团块的烟雾在翻动着。“我不打算问你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你不应该再碰那些东西。确实不应该。狄恩一定不愿意看到这些事。到明年,就已经十年了……” “你不要提他的名字。不要装作只有你才记得过去了多久,更不要用狄恩来做挡箭牌。” “我没有,……” 乔贞想继续说,但是却看见达莉亚的右眼流出了一滴泪。 “你一定觉得自己这样说是为我好,”达莉亚的声音就像紧捏在手中的冰块,逐渐融化,滴落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但是,用他的名字只不过让你的话变得好听而已,所以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变了,乔贞。这种控制人的手段,我再熟悉不过了。每个人在你面前都守不住自己的生活,都非得把心掏出来让你随意摆弄。你总是说老人放弃了控制力什么的,但是现在我才开始相信你。因为,”她说,“你正在慢慢代替他。” 这是达莉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乔贞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法回答。 评论: 你总是说老人放弃了控制力什么的,但是现在我才开始相信你。因为,”她说,“你正在慢慢代替他。” 一针见血,写的太漂亮了。。 第十三章 鲍尔的妻子背靠在床头,喝了一口棕绿色的药汤,随后两手捧住杯子。她的右额还有些青肿;那是两天前晕倒后,撞在墙边的痕迹。 这名妇人自从苏醒后,就惧怕和任何人有身体接触,所以乔贞虽然坐在卧室里,但是离床很远;约瑟夫站在他身后,倚靠在门边。 妇人咳嗽了一声,挤挤眼睛,轻碰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便很僵硬地把手放下,就像一只关节不太灵活的扯线傀儡。 约瑟夫低声对乔贞说:“不需要再等一些时候吗?这样能问出有用的东西来?” “没必要再等。” 乔贞明白,如果等个十天半月让目击者心绪稳定,那么到那时候无论她是否自愿,都会在自我保护的心理下遗忘很多细节,甚至刻意撒谎,并且让自己去相信那些谎言。 “夫人,”他说,“我们需要你回忆些事。” 铁匠妻子把杯子放到床边的玻璃台子上。杯子没有马上立稳,一些药汤溅了出来。她将左手搁在右手背上搓着。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都不记得。” “我还没说需要你回忆什么。三天前的事情,你一定能想起来,因为我就能——那天夜里我在血鸦旅店遇见了鲍尔。除我之外,至少还有好几十个人可以回忆起来当时发生的事。你不想知道他在旅店里做什么吗?” “不。不想。” “鲍尔离开旅店后,回到家,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他的鼻子破了。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一点,没有妻子会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带着一个打破的鼻子回家。” 铁匠妻子很密集地眨了眨眼,然后摇摇头,就好象有要把掉进眼里的沙子甩落出来。十秒钟后,她开了口: “……鲍尔一回家就朝我大嚷大叫。我给他的鼻子擦药,他却说我弄痛他了。”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受伤吗?” “不想。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因为他在旅店里和人吵架。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管怎么说,让人把鼻子给打破了总是不大好。但我没想到他回家以后竟然指责你。” “是的,他总是这样。我不该嫁给他,这二十年多我总是这么说,我不该嫁给他。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看看他给我留下的麻烦……” 她原来毫无神采的眼睛开始睁大了,嘴唇动个不停,细数着自己多年受到的委屈。乔贞常常必须让死者在受审者心中的形象负面化,引导他们通过发泄不满来排除胸中积郁,以此来防止死者的形象在生者心中无限美化。否则对方往往就只会哭哭啼啼,什么都问不成。 “我问鲍尔在哪儿给闹成这样,他不说话。我就故意奚落他,是不是在内拉妮的床上让她的另一个情人给抓住了。我在他背后说个不停,一心想吵起来。我当时想着今天一定得吵个没完了,但他不作声——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我怎么骂,他都只是想打发让我去准备最好的茶叶,两人份的茶具,还嘱咐着我非得把杯子再擦三遍不可。老实说,我什么也不想为他做……我最近累得厉害。” “为什么准备茶具?他深夜里还有客人吗?” “我不知道。他不说。但那是他自己几乎从来不喝,就算镇长来了也喝不上的茶叶。我不喜欢那玩意,太苦……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来买这些难看又难闻的叶片?——反正,我随随便便地把他要的东西都搁在客厅的桌子上。那时候他在厕所里。要是等他出来了,我还想和他吵一顿……但是我累了,就回屋睡觉。” “听起来你丈夫要和很重要的人见面。” “我说过不知道。我管不了。他也不会告诉我。” 她又开始喃喃自语。“好好休息,夫人。”留下这句话后,乔贞和约瑟夫走出了房间。 “你觉得他是想要见什么人?”约瑟夫说。 “这个问题不应该先问我。他是镇里的名人,你该比我更熟悉他。我只能说,他当夜有一个重要的约会,这让他在血鸦旅店闹完事回家后,连和老婆吵架都顾不上,一心让她帮着自己做会面的准备。” “那么……是商业性的会面。他本以为和这个人有一大笔生意要谈。我倒是听说过他的名贵茶叶,只有在和大市镇来的贵族见面,或者是谈大桩生意的时候才用得着。这一点他的学徒也证实了。” “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有多可信。但至少,我倾向于认为要和他会面的,并不是村里的人。鲍尔把一些人带进了屋——有多少人我们还不知道——他妻子已经睡着了,没有听到动静。客厅里也几乎没有挣扎的迹象。或许他是非常信任对方,然后遭到偷袭;或许对方在一瞬间就制服了他。但是,要讨论这一点,首先你得记住验尸的结果:最初的打击就是正面攻击。挥舞那样的东西,力气再大的人,攻击速度也不可能很快——直接砸向面门,这就是第一击。鲍尔是身强力壮的人,但是他在那天夜晚,可以说是任人宰割。” “你是说,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 “对。不过,你说也许是商业性的会面,这一点还是有启发作用的。凶手可能利用商人的姿态和他接触,让他消除警觉性。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先从最近进入镇内的陌生人开始调查,重点放在所有身份可疑,以及有能力使用那件武器的人。我建议从现在开始的一周内,封锁夜色镇的所有出入口。任何想出镇子的人都要递交申请,必须经过批准才能离开。” “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试过封锁镇子。”约瑟夫放慢了音调。“也许夜色镇是很小,很封闭……但实际上,我们是欢迎外来人的。而且这样做难道不会引起镇民不满么?” “你不会希望能干出这种谋杀案的人在村子内外出入自如。如果他有能力对鲍尔这个地位的人做出这种事,那他也能对镇里所有的其他人这么做——当然,你的家庭也许是例外。” 这句话并不是赞美,而是一种古怪、非常勉强的挖苦。同时拥有镇长和守夜人指挥官的家庭,自然有权利享有更高一级的安全权,但这句话却在强行把埃伯洛克家庭和民众剥离开来。约瑟夫似乎不大在意。“乔贞,为什么你不建议调查村内的人?鲍尔为人有多遭人忌恨,你也看在眼里。”他说。 我不相信所有那些眼神灰暗的人,能有胆量做出这件事。 乔贞并没有直接回答。“这都是我的个人意见,你可以不接受。” “你越是强调‘个人意见’,我越觉得应该照你说的去做才是正途。因为这样会让我联想,是不是这些意见的背后,有一些只有军情七处探员才明白,但外人难以理解的理由。” “你只是缺乏经验——办案不是守夜人的专长。” 就在这时候,两人身后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发颤的哭嚎,就像将生锈的铁链在玻璃碎片上拖动而过。是鲍尔的妻子。在经历长时间的喃喃自语后,丈夫成为血肉碎片的图像再次无法避免地控制了她的大脑。由此产生的恐惧,而不是悲哀,使她情绪失控,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无需下令,守候在旁边的医生立刻冲进了屋,尽力使她冷静下来。在这时候,乔贞第一次看到几乎总是面无表情的约瑟夫,眉头皱了一下。那非人性的哭嚎让他不适。 “我们到外面去吧。”约瑟夫说。 两人走到了屋外,他再次开口:“我决定了,乔贞。就照你说的办。封锁镇子,调查外来人。不过后面一项工作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因为我们不会给每个外来人做登记。” “以后可以学着这么做。” “那么,”乔贞说,“我到市政厅去一趟。这两项工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可以找我。” 在乔贞刚刚转过身后,约瑟夫说:“等等。” “还有什么问题?” “我只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们?” 约瑟夫的神情并非不信任,而只是善意的好奇心。 “这个问题你好像问过。我说过自己只是志愿者,就这样。或许只是连带着进入了工作状态,所以才显得过于热心。” “‘热心’可不是军情七处给我们留下来的印象。” “同样,缺乏主见也不应该是守夜人首领给我留下的印象。” 约瑟夫稍微抬起下巴,仿佛让这句意思非常浅显的话给难倒了。“看来是我全盘接受了你的意见,所以才显得缺乏主见?” “我只是从档案上了解到你的父亲,但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管守夜人成为了什么样的组织,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他在没有暴风城的允许下走出第一步,确实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在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晚宴上,你全力维护他的名誉,所以我本以为你会非常坚决地拒绝我的帮助。” “如果这样可以称为没有主见的话……我真有些不能理解。不过,我确实从没有想过拒绝你的帮助。”约瑟夫停顿了一下。“就像你说的,办案这事不是守夜人的专长,我现在开始学习也晚了些;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容忍这样狂暴的杀人犯继续潜伏在镇子里。虽然一直以来都很封闭,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在像样些的地方上学,但我必须保护夜色镇。为了这个目的,广泛接受一位七处直属探员的意见,我不觉得自己有所损失。而且你刚才提到我的家庭也可能受到威胁,这就让我更加看重这件事了。” “说起来,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些不大合时宜……不知什么时候莫蒂琪雅夫人有时间?达莉亚夫人很想见她。” “就快了,乔贞。我保证。” 第十四章 乔贞敲了敲门。 “谁?” “我叫乔贞。听说图纳德斯住在这儿,我有话想和他谈。” 门上的小铁窗打开了。一双眼睛出现在门的后面。 “我不认识你。” “是艾尔罗告诉我这个地方的。” 对方沉默了一下。 “乔贞?那个军情七处的人?” “对。” “你得证明一下。” 乔贞给他看了看银牌。 “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过去我也只是听说过……算了,你进来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是打开门之后,此人只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仿佛只是允许乔贞跨进门槛。乔贞进了屋,他才再次后退,然后伸手关上门。 屋子里漂浮着令人不快的揉杂气味,就像走进了废弃多年的药房。墙面靠着的木架子上摆着各类小器具和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瓶子,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剥制粗糙的狼人头部标本。而图纳德斯本人,看上去就像误入密教巫师房间的醉汉。 “就你一个人?”他说。 “是的。放轻松一些,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你做什么活,和我无关。” “生意难做啊。”图纳德斯摇摇晃晃地走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到这儿来谈。随便坐。” 乔贞进去之后,在靠着窗户的一张短沙发上坐下。图纳德斯说:“我没有茶水或者咖啡什么的,想要一点这个吗?” 他右手捏起桌面上的一个小锡盘摇了摇,展露出盛在其中的“晚餐”粉末。 “不了。你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 “你不会因为这些东西逮捕我吧?因为我听说这玩意其实是七处最先造出来的……算了。”他仿佛旁若无人地窃笑了一下,随后坐在了一张摇椅上,把锡盘放回去,将搁在旁边的半块面包塞进嘴里。“那么,你想谈些什么?我有很多时间,就像刚才说的,生意难做,闲得慌。” “你应该已经听说了铁匠鲍尔的事情。” “噢,那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我真好奇他老婆看到他那副样子的神情。十年前我本来和他老婆有机会上床,但是却缩起来了,不管你信不信。要是放到今天……可是,我不该和寡妇鬼混。会染上霉运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就是明白这个道理。你说呢?”图纳德斯又神经质地笑了笑,用一根指头把漏出嘴边的面包屑沾起来,放进嘴里舔了舔。“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我是说……去捡鲍尔的断腿之类。你一定看过很多人的尸体。我就办不到,其实我一看见血就头晕……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鲍尔的那玩意也给切掉了吗?哈哈哈哈。” “我们初步认为是外来人做了这件事。”考虑到直接的询问对这个大脑极端混乱的人可能不会有效果,乔贞开始思考别的办法。 “噢,好,嗯……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批发旅游纪念品。” “我知道你大多都是和外来人做生意,因为本地镇民们大多不需要这些古怪的东西。他们太老实,太容易满足了,不需要你的毒品,致幻剂,赌博作弊工具,私酒原料,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其实,你还算挺有名气的。” “那当然,当然。我赚的钱虽然没鲍尔那么多,不过说起门路之类的……” 乔贞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需要知道你这一个月以来和谁交易过。” “那是商业机密。而且,”他身子前倾,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们都在我的脑——袋——里。” “这类生意主要靠常客,了解他们兴趣的变化很重要。你肯定明白,自己的脑袋根本放不下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一定有别的办法来记录。如果真的没有的话,恐怕我就得在这里花更多的时间了。” “难不成你还打算撬开我的脑袋?”图纳德斯从摇椅的后方拿出了一把猎枪,对准乔贞。“好吧,你想在这儿花更多的时间。多长?永远够不够?……不,一小时好了。我有一种很畅销的东西,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把你整个人溶得只剩骨头。要说服别人相信自己杀死了一个七处探员,说不定比我想象中要难……” “你的枪没有上子弹。” “真的吗?你怎可能看出来……” 他竟然真的去检查装弹匣。乔贞确信,图纳德斯本人就是他贩卖的各色致幻剂的最大消费者和受害者之一。作为一个地下非法物品商人,这是他最不谨慎的一件事。不过,要是让这样的人误伤,那也实在是多余的麻烦,所以乔贞把他的枪夺了过来。 “还给我。”图纳德斯说。 乔贞卸掉子弹,搁在身后的窗台上,把枪递回去。“我常常想……这样会是什么感觉?”图纳德斯说着,把枪口塞进自己嘴里,抠动了扳机,浑身夸张地颤栗了一下,取出枪来。“一定不会很好看。不过还是比鲍尔好。” “好了,继续说正事。我需要接触过你的客人名单,还有他们买了什么。如果你拒绝提供的话,下一次我会带着手下人和搜查令来。这屋子里的东西足够让你蹲上二十年。” “你别唬我。你们从来不抓我这样的商人,因为会有……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连锁反应。总得有人干我干的活。”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们的工作细节,有没有考虑过和我们合作?要是你的熟客们都知道你在七处都有门路,也就会更放心地到这儿来拿货了。” “真的吗?嗨,你再详细说……”图纳德斯停住了。他弄懂了乔贞的真正意思。“……行,我明白了。客人名单和交易目录是吧,给你就给你,不要对我做多余的事。不过,我真的是一直用脑子记着的。让我先去找到笔和纸……该死的我都把它们放哪了?” 图纳德斯把纸垫在椅子手把上,就这么埋头写起来,中途完全没有停笔,只是偶尔会啃啃大拇指上的死皮。半个小时后,他把密密麻麻的四页纸交给了乔贞,不仅按要求写上了交易人、货物清单,甚至还有交易时间、价格,单位精确到铜币。 “我得事先说清楚,”图纳德斯说,“这里面肯定没多少人用真名。” “这是预料中的事,不过这玩意已经很有用处了。”乔贞略微翻看了一下。“你干得不错。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得问问你。” “问吧。反正我这个下午不会过得更糟糕了。”他把一条腿盘到了椅子上。 “我最先是从亚伯克隆比那儿听来你名字的。他说想从你这儿买麻醉剂……” “那个死老头对您说什么了?我收了货款不交货,是不是?乔贞大人,那是绝对的谎言。在这一行里不老实的话,只会自毁名声。他在我这儿弄过很多东西,早先我照顾他是本地老头,才给他赊账拿货,但他竟然得寸进尺起来。我只是想把剩下的帐都算得一清二白。” “他主要从你这儿买些什么?” “一大堆我自己也不知道用处的东西。甚至包括我眼中绝对没有用处的破烂。不过,炼金术士的玩意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不过呢,倒不是非要对自己的货物了如指掌,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 “那所谓的麻醉剂呢?” “就是医用的呗,效果非常强,价格也比正路子的便宜。和麻药不同,你非得按正规程序来,弄个针筒打进去。基本上买这玩意的都是地下医生,要给去不了医院的强盗头子做开颅手术什么的。亚伯克隆比昨天带了几个金币来,但我还是没卖给他。这点钱还远远不够以前赊的账。” “把它在你清单上的名词告诉我。” “就叫‘麻醉剂’。我只卖这一个品种。” “很好,”乔贞站起来,“你帮上了大忙。继续忙你的生意吧,图纳德斯。” “喂,等等。你就没有什么可以报偿我的吗?比如……帮我介绍一些客户?我有一些迷幻蘑菇卖不掉,都是自己培植的……噢,算了。我早该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下次来的时候,记着带上手下和搜查证!再见。” 乔贞离开了这间隐蔽的小屋。他本想买一些麻醉剂的,但还是改变了主意,因为夜色镇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分析这类东西,更不用提检测鲍尔的尸体里是否含有类似成分了。 他翻看着那四页纸,粗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十个不同的名字。他来寻找图纳德斯的理由,是因为手段残忍的凶手,只可能是习惯了犯罪的地下世界生活者。而实际上,凶手在这名单中的可能性并不高,也许还不到百分之十。 他非常清楚自己做的是耗费精力,而且可能收效不大的调查。这起案子他本不用参与,但是他决定做到这一步;因为昨天约瑟夫所说的“无法容忍狂暴的杀人者在镇中潜伏”,对乔贞来说也同样适用。 不过他并不是为了小镇才这么做。假设特意点明军情七处的威胁信,确实和凶杀案有关的话,那么他保护着的人无疑会成为目标。 清晨五点半,市政大厅的管理员就醒过来了。为了工作方便,他和妻儿就住在大厅一楼的宿舍里。 他从床上坐起,身边的妻子翻了一下身,似乎没有醒来。 这并不是一件好工作。在外地的一个表亲正等着他攒出本钱,好一起做家具生意。还有两个月积蓄就够了,但他却开始犹豫起来,因为自己并不熟悉这一行。 在梳洗的时候,他尽量不弄出声响。随后,他出了屋,关上门,沿着走廊走向前方大厅。鞋跟在老朽的地板上踏出疲倦的声响。 在打开大门之前,他需要做一些屋内清洁工作。这花了他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随后,他掏出钥匙,插进门上的大锁。锁孔似乎有些生锈,他摇晃了好几下才听到匙孔内部传来清晰的机械滑动声。 他把门打开了;眼前是一片黑暗。上半年他去过闪金镇,在那儿,早上一打开门,就能看见一片阳光。他很喜欢那感觉,心想自己应该搬到那儿去。当然别的地方也不错。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地面上的一个信封。他把它拾起来。信封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写。 他突然意识到其中可能是什么内容。 他想打开这封信,但却做不到,手指不停地发抖。他猛地抬头朝前方,以及门外左右张望,但除了不远处正在换班的守夜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第十五章 乔贞读着第二封威胁信。艾尔罗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站着,视线不敢离开乔贞一点儿,仿佛要等待他下达什么裁决。发现信件的管理员站在右侧。 你们无视我的警告,鲍尔的死就是后果。事情还没有结束。 让它停止的唯一办法是:赶走军情七处的走狗。 第二封信也是从印刷物上剪下字母拼贴而成的。 “乔贞大人,您怎么看?”艾尔罗说。 “比上一封信意图更明确,”乔贞说,“但是仍然没有承认自己是凶手。而且他如此强调鲍尔的死,反而不大可信。如果他的目的是赶走军情七处,那么杀死鲍尔纯粹是事倍功半的行为。” “这怎么说?” “矛盾点太多了。首先,杀死鲍尔,直接受到打击的是守夜人和夜色镇。如果他是要展示自己有威胁军情七处的能力,为什么不直接对血鸦旅店的人,比如我安排在周围巡逻的卫兵下手?相对于鲍尔,他们是更明显,也更能对我们产生威胁作用的目标。另外,他强调‘赶走军情七处’,目的似乎是为了保护夜色镇,这就又和杀死鲍尔的行为矛盾了。总的来说,只剩下三个解释:一,他要保护的,并不是夜色镇本身,而是某件恰好出现在夜色镇的东西,而我们的到来对这东西产生了威胁;二,他的目标同时包括夜色镇和军情七处;最后一个……” 这封信就是一整个闹剧。虽然艾尔罗等得很焦急,但乔贞并没有把这个选择性的结论说出来。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直保管着的第一封信,连同第二封摊在桌面上。 “是同样的字体。”他说。“这和普通文件和书籍的字体都不一样。” “大人,”管理员发话了,“我好像……见过这种印刷字体。” “在哪儿见过?”艾尔罗比乔贞更快问出来。 “斯塔文的……诗集。” “你确认?”乔贞说。 “那批诗集刚运到庄园的时候,我去帮过忙,翻看了一下。而且当时也听运书的人说,这些精装书价格很贵,因为连字体都选择了印刷费高昂的式样。不过那也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不保证有没有看错。” “镇里有谁买过他的书?”乔贞问。 “从来没听说有谁买过。他好像也没有卖的意愿……” 即便艾尔罗不回答这个问题,乔贞也能想象到,在这个镇子里,拥有斯塔文的诗集简直就是一种自我侮辱的行为。这和诗的质量没有任何关系,只和斯塔文本人在镇里的地位有关。 “乔贞大人,”艾尔罗说,“我知道这样并不等于说斯塔文就是写信的人,但是他多少应该和这件事有关吧?” 艾尔罗摒住呼吸,瞪大眼睛,在等待乔贞的意见。 乔贞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天底下并不是只有斯塔文的诗集才用这种字体印刷。这是一个过于牵强的联系,在缺乏可信的动机,缺乏和鲍尔之死的有机联系的情况下,它只不过是浮在湖面上的一块鹅卵石:就算抓紧了他,你还是会溺水。如果你能游泳的话,根本就不需要这块石头。 但是现在他没有更多的选择。虽然通过字体的一致来确定威胁信作者,听起来并不比从黑市商人的客户名单中找到凶手更荒谬,但这至少是当前就可以采取的步骤。 此外,乔贞必须有所反应。两封威胁信实际上暗含挑拨夜色镇与军情七处之间关系的意思。他在暗示着,夜色镇最好用自己的力量,把这些外来者赶出去。虽然艾尔罗总是对自己言听计从,尽量让他和自己显得是在一条战壕内,这样才是更谨慎的做法。 “无论如何,至少得确认一下。”乔贞说。“约瑟夫在吗?” “他今天到镇外巡逻了。您要动用守夜人的话,下令就可以。” “我带来的护卫必须守卫血鸦旅店,所以我得向你们借些人。还有……现在是上课时间。我尽量不想惊动镇里的孩子。” “没事的,”管理员说,“今天上的是数学和美术,都不是斯塔文的课。不用上课的时候,他肯定只会呆在自己的屋子里。” “那就好。镇长大人,我需要十五……不,十个人。虽然我不认为斯塔文有反抗能力,但是必须避免他逃跑,同时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搜查屋子。只要给我在休息中的守夜人就行,我不希望让这件事影响全镇的治安。先让他们都集合到这间屋子里。” “乔贞大人,”管理员说,“如果字体的事情是我搞错了,您不会惩罚我吧……?” “不会。不过你要记住,不要对任何人透露第二封信的存在,也不要透露抓捕斯塔文这件事。镇长大人,恐怕您也得做到这点。” 斯塔文住在宅子侧面的一间小屋子里,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过去的储藏室”。屋子西面不远处处就是存放诗集的房间,再往前走二十码就是孩子们的教室。乔贞带上两名守夜人,让剩余的守在庄园周围,随后上前敲了斯塔文的屋门。 没有人应答,但乔贞能听见衣衫翕动的声音。他发现门没锁,就推开它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一股霉臭味,屋子角落积着一大堆生活垃圾。斯塔文正坐在屋里的书桌前,背对着大门,双手抱着后脑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笔。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斯塔文。”乔贞说了一声。 没有回应。 乔贞上前几步后,斯塔文猛地转过身来,椅子脚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他眼中显露出意外的张皇,面容带着一种枯竭的苍白。 “你们怎么进来的?” “门没有锁。” “不,我一定锁了。但你们还是打开了我的门……”斯塔文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然后转回身埋到桌头前,恢复了双手搭在后脑壳的姿势。“你们打断我的思路了。”他说。“不管是什么事,请在那儿等等,别出声。这一句该用‘壮丽’还是‘庄严’……?让我再想想……” “我想让你打开收藏诗集的屋子门。” 斯塔文喃喃自语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左手猛地锤了一下桌面。“我说过在那儿等等。” 乔贞示意两名守夜人上前抓住了斯塔文,把他按在桌面上。他并没有做什么挣扎。 “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他说,“能不能等我完成这一句。” “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吗?” “知道了又有何用处。”他说。“你们……有资格做任何想做的事。你刚才说要打开哪扇门?” “你收藏诗集的屋子。有人可能利用你的作品来做了一些非法的事,我必须调查一下。有钥匙吗?” “不要碰我的作品。你们已经打扰了我的创作,难道还想糟蹋那些书?它们都是我的。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们想拿走,就付钱。这是我应得的。” 乔贞注意到斯塔文的右边口袋缝里有一件铜色的东西在发光,就吩咐守夜人把它拿了出来。那是一把钥匙。 “这是不是开那扇门的钥匙?不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试。听好了,我知道那几千册书对你很宝贵,你希望他们得到礼遇,这就是我没有直接破门,而是到这儿来找你取钥匙的原因。既然你这么不合作……嘿,你,右边的那位,把钥匙拿过来。” 乔贞没有破门而入的真正原因,是想尽量低调处理这件事,能瞒住越多人越好。如果让不远处的镇里的孩子们都知道这件事,那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这时候,斯塔文突然从守夜人手里一把抢回了钥匙,吞进肚里。这个动作几乎把一名守夜人惊得松开了手。 “它们是我的财产,”他说,“你不能就这样进去破坏一切。你一定会这么做的,我清楚得很。付钱给我,一本三十五个银币。你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它们。” 乔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自从进入夜色镇,他已经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疯狂,但他没想到成为众人揶揄对象,几乎没有伤害他人能力的斯塔文,竟然能够极端到这个地步。 “乔贞大人,”一名守夜人指了指右手边的桌面小书架,“这里面有一本。” “拿出来给我。” 那人把一本靛蓝色封皮,有些陈旧的精装书抽了出来。斯塔文又想把它夺去,但这一次早有准备的另一名守夜人立刻把他的手和面颊都在桌面上压得死死的,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 乔贞接过书,皮革质的书脊上是书名《斯塔文诗选》。正文前的保护页上有斯塔文的签名。乔贞随便翻开一页,掏出两张威胁信,一一对比字母式样。随后,他把信件夹进书里,对守夜人说:“把他带走。” “还给我,我的作……”斯塔文没说完话,因为守夜人用布条塞住了他的嘴巴。随后,还要给他带上头套遮掩面部,避免在带进拘留所之前让路人给认出。这是乔贞预先交代的任务要求。他让三名守夜人留下来搜查斯塔文的书房——同时也是卧室和厨房,带着剩余的人从小路前往拘留所。 在出屋之前,斯塔文猛烈地扭动着瘦弱的躯体,就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使劲拍动一小半没粘上的翅膀。这并不像是希望能自由行动的反抗,而是一种绝望的、类似从高崖上跌落的过程中双手抓挠空气的行为。虽然已经戴上了黑色的头罩,乔贞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却能想象斯塔文此刻的表情有多癫狂。不是五官位置所展示的癫狂,不是口吐秽言自辱且辱人的癫狂,而是内在的、理智消隐在混沌之下的癫狂;他在鲍尔、亚伯克隆比、图纳德斯的身上都曾感受到的癫狂。 “我们不会去搜查破坏你存放诗集的屋子。” 在听到乔贞这么说后,斯塔文渐渐平静下来。在这次行动之前,乔贞自觉对一个没有实际罪名可指证的人做这样的事,似乎有些不妥。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现在对笼罩在黑暗中的斯塔文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疚感。 第十六章 对斯塔文的审讯只持续了十分钟,这是乔贞所主持过的最短的审讯,因为他并不期望能得到什么。当他提到鲍尔之死的时候,斯塔文略微抬了一下眉毛,随后表示刚刚才听到这件事。 “他是怎么死的?是刺死的吗,还是别的。请您告诉我。” 他这句话说得急促、不通畅,颤抖着的下颌仿佛要咬碎刚刚吐出口的音节,双手在膝盖上弹跳起来,连带着枷锁发出金属碰撞声。 “淹死的。”乔贞说。 “喔。”斯塔文低下了头,对这个答案很失望。他甚至没有考虑一个铁匠怎么会在自家的后院里淹死。“他是一个污秽、下作的人,”他说,“我真希望他是在自己的污血里溺毙。” 发现乔贞沉默地盯着自己,斯塔文补充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乔贞大人。您也明白,我和他有些小过节……我能坦诚自己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吗?恐怕不能。但是,作为一个个体,我完全有权利让自己在表达这些负面情感的时候,进行一些修辞方面的夸张和饰染……” “闭嘴。”乔贞合上了记录用的小本子,站起身。 “能放我走吗?我以密斯特曼托家族的名义担保,那些毫无格调的威胁信,还有鲍尔的死,都和我无关。我一直都是严正、守法的好镇民。” “不能。这里很安静,你可以花上足够的时间考虑该用‘壮丽’还是‘庄严’。” 乔贞不认为斯塔文能下狠心剪坏自己的诗集来做威胁信,更别提怀疑他杀死鲍尔了。仅仅从恶意来判断的话,他不会比小镇里的成百上千个人有更深的嫌疑。但是,暂时关他一阵子还是必要的。这一方面有利于快些彻底洗脱他的嫌疑,另一方面可以借此来观察各方的反应。如果凶手对此事有所反应的话,那就再好不过。 在约瑟夫的配合下,登记外来人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大概百分之四十,暂时没有异常的发现。乔贞的工作是从约瑟夫提供的名单中挑选出值得怀疑的人,然后再进一步深入追查,少部分则需暗中监视。询问他们的个人经历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你没法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所以还不如关注他日后的行动更为实际。 因为守夜人的数量和处理凶杀案经验所限,这是负荷极大且效率非常低的办案方式,但乔贞也没有更合适的办法。他到此地的任务本是“护卫”,假若为了地位微妙的夜色镇向七处征调人手,不光不切实际,在时间上也不允许。 不过,他有这样的预感:和鲍尔案件有牵涉的,不仅仅是一、二个凶手而已。或许还有更多的人,或许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发生。因为鲍尔这种活祭一般的死亡,不大可能是个人化的、独立的行为。独立的杀人案,凶手会尽力掩饰一切,包括尸体本身;他惧怕目击者,希望所有人尽快忘记这个凶案。而杀死鲍尔的凶手,却正好相反。他在说,我来了,我可以这么做,我还可以再做一次,甚至做得更好。在这个前提下,大范围监控外来人也有其特别的好处。 在这些事件的影响下,达莉亚给守夜人举行授章仪式的日期延迟了两次。但是,不可能一直让她随着案情的僵持而滞留在这儿。乔贞在和镇长、约瑟夫,以及达莉亚本人讨论过以后,决定将计划中在广场进行的大规模仪式,地点改为市政大厅,并且只挑选四十名守夜人代表来让达莉亚亲手授予肩章,剩余的由约瑟夫自行负责发放。 在仪式举行的前一天,乔贞和达莉亚受邀来到了埃伯洛克家,和莫蒂琪雅夫人见一面。在名义上,这只是一个礼节性的会面,因为要给守夜人举行合法化仪式,怎么说也得和创始人遗孀事先交流一下。但是在经过这一系列事情,和艾尔罗、约瑟夫都熟悉起来之后,乔贞对于莫蒂琪雅是个什么样的人,也非常感兴趣。 这一天可以称得上是夜色镇的“晴天”。空中沉重的紫雾,仿佛让风给吹走了一部分——阳光透过雾气,潜进树叶与枝杈的相交处,屋顶瓦砾上的缺口,以及泥地上干裂的足迹之间的空隙。在约瑟夫的带领下,乔贞和达莉亚来到了大屋二楼。 这些天来,达莉亚和乔贞之间一直存在着隔阂,就像他们在和对方说话的时候目标不是本人,而是本人在镜子中的倒影。他们谈了仪式的安排,谈了案情,但是没有交换任何个人信息。为了安全考虑,乔贞不得不限制她的行动;如果她想离开旅店,必须得到他本人的同意。乔贞对达莉亚亲口宣布这些安排的时候,她并没有反对,只是说了句“这是你的工作”,随后便不发一言。 ——这是你的工作。 乔贞知道达莉亚是在讽刺他。但这是无害的讽刺,就像声称要用一桶凉水去冲破坚冰。她虽然生他的气,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并没有成为无法挽救的疏离。 乔贞宁愿不多考虑这些。他还是做他该做的事。不管怎么说,今天达莉亚终于得以离开血鸦旅店的小客房,来拜访她早就想了解一下的莫蒂琪雅夫人,对她来说是一件可以多少改变心境的好事,而乔贞也能从她的眼底捕捉到轻轻跃动着的期待,如同一只鱼跃出水面,阳光在它背部的银色鳞片留下的光芒。 约瑟夫在他们俩面前领路。在登上二楼楼梯的时候,他们听见了钢琴的声音。 “是莫蒂琪雅夫人在弹奏?”达莉亚问。 “是的,”约瑟夫说,“她每天至少会弹两个小时——不光是爱好。因为她不能常常出门,所以医生也说演奏乐器有益于她的健康。” “我们不会打扰她吗?” “当然不。我早已通报过了,她也很期待见到二位。” 流畅的乐声在走廊间回响着,就像一个小女孩穿着雨鞋,在大雨过后的清爽街道上独自跳着随意而欢愉的舞蹈。这样走向莫蒂琪雅的房间,让乔贞有一种乐声引领着他们的错觉。原先和他并肩行走的达莉亚,略微加快了脚步。 他们来到了房间门口。几乎就在乔贞等人看见莫蒂琪雅背影的那一刻,琴声就轻柔地中断了。 微明的光从落地大窗飘散进来,渲染出钢琴的乌木色,然后轻轻地敲击在琴键上。莫蒂琪雅站起来,手指离开琴键,合上琴盖,把游荡的光线封缄起来。她转过身,说:“看来我等的人到了。是达莉亚夫人和乔贞大人吗?” 她的双眼是闭着的。就像在清晨浅睡着的眠者,眼帘自然而又恰当地落在下眼睑上,还没有决定是否应该睁开来迎接新的一天。 这时候,乔贞才回想起来她看不见。他不大懂音乐,但是刚才的琴声让他完全忘记了这个事实。 除了这一点之外,意外的是莫蒂琪雅比他想象中更年轻。虽然早就在旅店老板那儿了解过一点儿,但是眼前的女人明显要比艾尔罗年轻,或许比达莉亚还要小两、三岁。 “是的,我把他们带来了。”约瑟夫说。他走到莫蒂琪雅身前,握住她的手,把她领到两人之前。 乔贞和达莉亚想见这个女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作为贡多雷遗孀的神秘性。而现在见到了本人,达莉亚突然产生了一种心理准备不足的感觉。 莫蒂琪雅先朝达莉亚,然后朝乔贞分别问了好,就像她能清晰地看见两人的位置一样。 她通过脚步声判断我们到了。然后又是怎么分出我和达莉亚的?乔贞在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发现达莉亚在用眼神催促他回礼,便不打算继续追究。这些是无聊且无趣的问题,因为他不可能去感受一个盲人的世界。或许,也是一个无礼的问题。 他们分别在屋子中央的茶桌两侧坐下。另一点让乔贞没料到的,是这间有一位盲人的客厅里,竟然没有安排侍女。当他们进来的时候,屋里只有独自弹奏钢琴的莫蒂琪雅。现在他们坐定了,准备开始谈话,仍然没有侍女出现。桌面上有一整套茶具,莫蒂琪雅亲手给他们泡了茶。虽然她的动作不像常人那么直接,需要触摸茶碟边缘、杯盖顶端等部位来确认位置,但是在把热水浇进茶杯的时候,没有一滴水溅出来,每个杯子里的水面都保持一致的高度。 眼前的一切都如同一个宁静的祈祷仪式,这让乔贞在托起茶碟的时候,仿佛感觉到手中多了一份重量:不是沉重、多余的滞重,而是让人自愿去领受、体会的事物质量。 “莫蒂琪雅,是吃药的时间了。”约瑟夫说。 “麻烦你了。”她说。 乔贞回想起来,在第一天的晚宴里,约瑟夫称呼她为“家母”的时候,吐字非常含混。现在他能理解原因了:面对年龄和自己相仿的继母,要真按照辈份来称呼,是非常困难的。当时的场合下约瑟夫不得不这么说,但是现在既然乔贞和达莉亚已经见到莫蒂琪雅本人,他也就没必要再沿用那样的称呼。 约瑟夫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拿出两个小纸包,分别倒出其中的药粉,在茶杯里用热水混合起来,放到莫蒂琪雅手边。她端起杯子,喝一口,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很快就咽了下去。 两个纸包里的药粉气味是相同的。这是她没法自己做的一件事。 第十七章 莫蒂琪雅右手抬起杯子喝药,袖口稍微下滑。乔贞看到淡红色的印痕在她的前臂上环绕成一圈;这是曾经遭到粗糙物质的束缚,皮肉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结果。 乔贞想起一件事:她曾经落入强盗之手。 在她把药喝尽之前,约瑟夫一直看着她。 “莫蒂琪雅夫人,”达莉亚说,“刚才您弹奏的曲子是亲自谱曲的吗?” “谱曲谈不上,只是一些自然流露的念头。” “或许您应该把这些谱子记下来。” 对一个盲人说这句话,似乎是不合时宜的,但是她们两人之间完全没有尴尬的气氛出现。达莉亚语气很真诚,集中在莫蒂琪雅本人以及她的音乐,而把“盲人”这个事实自然地隐藏在无需窥探的帷幕之后。这是两位年龄、气质相近的女人在进行着地位平等的谈话,而不是一个女人小心翼翼的和一个女瞎子接触。 接下来她们谈论了一会儿音乐、茶艺、达莉亚的慈善事业等方面的话题,把这一场本该是带有政治目的、冷冰冰的会面,变成了温和、愉悦的茶话会。与其说是刻意避开凶杀、市镇安全这些麻烦事,同时缓和气氛,还不如说——她们俩很合得来。一个最简单不过,也最真实的理由。至少,乔贞从她们的话语中完全听不出虚饰的成分;虽然他没法加入这些话题,但是当下的情况,让他也想稍微放轻松,后背靠着沙发,做一个微笑着的聆听者。约瑟夫就是这么做的:他双手搭在膝盖上,而总是缺乏感情温度,像大理石一般的脸庞,此刻也平和起来。 乔贞也见过很多盲人。他明白,眼睛是表达情绪最重要的工具,一双明亮的眼睛,能给人提供强烈的在场感;而盲人在这方面的缺憾,就使他们看上去失掉了一部分生气。有的人在长时间面对一个盲人说话的时候,甚至会感到恐慌,因为他见证着一个残缺的生命,一个让他联想到无光世界的个体。这不是歧视性的话,而是残酷的事实,人们通常只能尽量忽略。 但是,眼前的莫蒂琪雅,却似乎完全不受这缺憾的困扰。她有一种自然的光采——绿草不需要眼瞳来证明自己在吸收雨露,海潮不需要眼瞳来证明自己能够涨退,月光不需要眼瞳来证明自己能够照亮屋角,而莫蒂琪雅也不需要眼瞳来证明自己是一个能给周围带来生气的女人。她每说出一个音节,每一次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个恰到好处的动作,仿佛都在宣告着:我在这里,我活着,我虽然看不见,却有着和你们同样丰富的灵魂。 这生气毫无疑问地感染了达莉亚。沉寂了很多天的她,自从来到夜色镇后首次展露着毫无防备的微笑,甚至话语间还出现了一些语法错误——作为贵族礼仪的权威,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但这完全是她太专注于自我表达,抛弃了那一系列贵族交谈的繁文缛节的结果。朋友和朋友谈话,只需要全心全意地自由交流,而不需要那些冷冰冰的修辞和敬语规矩。她成为了自己,而不是所谓的军情七处特使。 乔贞为她高兴,感觉和莫蒂琪雅会面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他尽量不让自己的思绪回到几天前,她在亚伯克隆比的屋子附近流泪的那一幕。 我必须做好我的工作。但我怎么能说,让她哭泣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为了把思绪从这些自我疑虑中引开,乔贞尽量把注意力放在莫蒂琪雅的话语中,收集有用的讯息。 ——并没有太多的收获。对于自己的身世,和贡多雷之间的故事,失明的原因等等,都只字不提。其实乔贞明白,这也是很正常的。你不能指望一个眼盲的寡妇在陌生人面前完全透露自己的人生经历——这个冷酷的思索在乔贞脑中浮现,把这场会谈的愉悦气氛在他身上造成的影响完全抹除了。他又恢复成了军情七处的直属探员乔贞。 “您会参加明天的仪式吗?”达莉亚把话题转移到了这次会面的本来目的上。 “我会的。”莫蒂琪雅说。“你说呢,约瑟夫。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这只是一个简短的仪式。” “对。最主要的过程,是我给四十名守夜人发放肩章。” “我想约瑟夫已经挑选好了这四十位守夜人。不过,我想再推荐一个人。”莫蒂琪雅略微提高了嗓音。“进来吧,阿尔泰娅。你还想在那儿站多久?继续偷听下去可是很不礼貌的。” 众人随着她的话语声回过头。起初门边并没有人影,在莫蒂琪雅再次呼唤阿尔泰娅的名字之后,小姑娘才出现。 “抱歉,妈妈。”她望着墙壁旁的烛台,避开乔贞和达莉亚的视线。 “到这儿来。” “我想先回屋……” “我说,到我这儿来。” 阿尔泰娅咬了咬嘴唇内侧,走到母亲身边,一直望着她,没有坐下。虽然还是一副男孩子的打扮,但是在莫蒂琪雅面前,乔贞完全看不出她是那个曾经想抽刀袭击达莉亚,又用计搁倒了铁匠鲍尔的野性小孩子。她的眼神变得柔和,双手安稳地放在腿侧。 “坐下来。”莫蒂琪雅说。等女孩坐在她身边后,她说:“我知道这孩子给两位带来了一些麻烦。我想让她正式道歉。” “可是……妈妈。”阿尔泰娅有些为难。她侧过身子,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达莉亚和乔贞,又赶快移开。 为难的不仅是她。达莉亚说着“没这个必要,事情已经过去了”,同时推了推乔贞的手,示意他帮着说话。 “那只是一些小误会,而且我的处理也有不当。”乔贞说。“我们不想让小姐感到难堪。” 正是看到了在母亲身前,希冀得到亲人的庇护和谅解的阿尔泰娅,乔贞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用匕首恐吓她的行为是多么不当,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达莉亚会因这件事和他闹脾气。先前他只明白,对方虽然是小孩子,但仍然有攻击性,我也许反应过度,但算不上错误——然而,在达莉亚所具有的母性面前,这就是一个错误,无需解释。 “真的,”想到这里,他补充说,“实际上应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职业上的习惯,让我对阿尔泰娅小姐有了不适当的冒犯行为。阿尔泰娅,希望你能谅解。”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作为军情七处探员造成的意外损害而公开道歉。以往,他对自己利用、误伤、欺骗的无辜者所怀抱的歉意,总是完完全全地掩埋在黑色的坚硬泥土之下,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用匕首恐吓阿尔泰娅,只是这些意外损害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阿尔泰娅眼角下的那道小小的伤痕,已经完全愈合了。但是,即便是微不足道的,乔贞第一次掀开了压在那片流血的土地上的巨石。 “阿尔泰娅,”莫蒂琪雅说,“乔贞先生在和你说话。” “噢。”女孩抬起眼睛,右手在裤子边缘捻了几下。“好吧。” 虽然是母亲的要求,但她至少含糊地接受了道歉。 莫蒂琪雅摸了摸女孩的头发。“你听见了我们说到授章仪式的事,对吧?” “听见了。” “我正想推荐你,接受达莉亚夫人带来的守夜人肩章。你说怎么样?” 阿尔泰娅沉默着。她进退两难,特别是在乔贞和达莉亚都等待着她回答的情况下。毕竟她过去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守夜人不需要暴风城的承认,而那些肩章可以说是议会试图控制守夜人的奴役象征。她的眼神显得不安而迷茫,就像是石棱上的一小粒冰,遇上了一阵暖风,却不知是该顺从地融化了滴落在雪地里,还是继续悬挂在半空中。莫蒂琪雅,一直在“看”着她,方才温柔、体弱的盲眼女子,已经成为了一个显露必要权威的母亲。不过这样的权威不是威压,而是关爱。 “回答我,阿尔泰娅。你愿意吗?” “不用勉强她……”达莉亚说。 “这孩子或许说过一些不适当的话,”莫蒂琪雅说,“但请别误解,她不是那么不懂事的。她完全知道两位带来的肩章对守夜人的意义。没有人像这孩子一样,那么崇拜自己的父亲,那么希望他亲手建立的守夜人部队,能够成为合法的、能得到人人称颂的组织。阿尔泰娅,你做了错误的、违心的事,这就是你的补救机会,也是向父亲表示你真正决心的第一步。难道你想错过这个机会?” “不,我……”阿尔泰娅使劲吸了一口气。“好吧,妈妈。” “那么,你答应了。达莉亚夫人,乔贞先生,你们同意这个安排吗?” “当然,我非常乐意为阿尔泰娅小姐做这件事。”达莉亚说。 “我也没有意见。” “到时候你的表现可得好一些。”约瑟夫对妹妹说。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无论有多少是出于真心,多少是对母亲的顺从,至少从阿尔泰娅的表情看来,她不反对这个安排。 “好了。现在,为了庆祝我们达成这个协议……”莫蒂琪雅凑到女孩的耳朵边,低声说了什么。 “不。”阿尔泰娅急促地说。“不行。” “听话,别又这么不礼貌。” 莫蒂琪雅捏了捏阿尔泰娅的手。女孩经历了好几个难堪的时刻,但她似乎慢慢释然了,或者说终于卸下了武装。“好吧。”她说完,就拉着母亲的手,两人一起来到了钢琴面前。她们负责不同的音阶,合奏了一首曲子。 两人指下流露出的音符,把带有微妙渗透性的光线送到房间的每一处,送到每个人的耳边,送到屋外的走廊上,送到墙壁之外晦暗的空气中。 “她们每周至少都会在一起练习三次。”约瑟夫对达莉亚和乔贞说。“这还是阿尔泰娅第一次在客人面前弹奏。” 二十分钟后,乔贞和达莉亚走在从宅门口前往马车停留处的石头小径上。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她们真的是很爱对方。” 虽然这句话说得很轻快,乔贞能听出她语气中难以捕捉的失落和羡慕。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这一点。 “乔贞,你……”达莉亚说。 “什么?” 他等着她下面的话。 “不,”她说,“没什么。” 第十八章 第二天的仪式开始前,在市政大厅的休息室里,乔贞打开装满肩章的箱子,拿了一枚出来端详。 整枚肩章是黑色底纹,中心图案为一盏样式朴素的灯,作为皇家设计师的作品,显得意外地收敛和简洁。无论设计者是否了解守夜人,他这样处理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雄鹰、利刃等等充满攻击性,闪耀光芒的图案,适合出现在贵族的家徽上;但守夜人,作为黑夜中的潜伏者和护卫者,他们需要的只是能映出脚下道路的灯光。这灯中火光的热度不足以让他们取暖,但足以让他们握着武器的五指,在漫漫长夜中不至于僵化。 莫蒂琪雅夫人不打算参加仪式。一是由于医生的建议,他不赞成她参与任何人多、噪杂的场合;二是由于她自己的决定。今天上午,在用手指抚摸过肩章表面之后,她说:“这是一盏灯。守夜人和灯一样,离开了他们,我们就没办法在黑夜里放心地睁开眼睛。这个意思没法由我来传达。”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自然,就好象只不过是在说某件衣服不合身,有些小小遗憾而已。随后,她在仆人的领路下离开了,留下这离自嘲只有一步之遥的话语在房间中回响。虽然如今在众人面前,失明仿佛完全影响不了她的心态和生活,但是乔贞能够想见:在她做到这一点之前,也一定有过长时间的、难以摆脱的对黑暗的恐惧和挫折感。失明,或许是天底下最不公平的事情之一。一个人在尚未死去之前,就进入了永恒的黑暗——她需要勇气和毅力来让自己继续根植在人世间。 “乔贞。”这时候,约瑟夫出现在门边。“我来得晚了一些。达莉亚夫人呢?” “她还在更衣室准备。”乔贞把肩章放回箱子。“你能不能保证阿尔泰娅老老实实在场?我刚才从大厅回来,没找到她。” “谁也没办法保证。不过既然是她母亲的要求,阿尔泰娅多半不会违犯。” 乔贞注意到他的衣衫上和手指间都沾了泥。 “你从哪儿来?” “我们失去了一个人。”约瑟夫说。“就一个小时前。他中了蜘蛛毒,心脏麻痹了。我决定回来参加完仪式,再去通报家属。” “这样的事常发生吗?” “不。因为他太缺乏经验,让蜘蛛靠近了前胸。毒汁注入的地方离心脏太近。其实光是让蜘蛛给咬中,就能说明他经验不足了。三个月以来,他是第一个死于蜘蛛毒的人,这和运气一点关系没有。实力不足的士兵死于战场,就这么简单。你可以放心,他不是今天应该来参加的四十个人之一。” 当说这些话的时候,约瑟夫一贯地不动声色,音调虽然放得很低,却没有丝毫语气沉重的意味。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明?”乔贞说。“真正的军队长官,不会把对于部下之死的看法随便告诉一个无关的人。” “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迟到。” 乔贞注视了约瑟夫片刻,然后说:“去换一件衣服。至少,把右边那一大块泥渍擦掉。” 约瑟夫低头看了看衣角,“你说得对,”随后走出了屋。 乔贞想,在参加庆典之后,他立刻就要参加葬礼。他了解过一些贡多雷始创的守夜人紧急情况应对方法,比如在中了蛛毒后,要立刻借助手提灯的火焰来烧灼创口,避免肉体遭到进一步的腐蚀。他能想象出这样一幕:约瑟夫和另外一个人死死压住中毒者,他正因为剧烈的痛苦而抽搐不已,并且睁大眼珠子,死死盯住正接近自己伤口的火把。那明明是救命之物,但却与舒缓、温暖等词毫无关系,反而让人更进一步地联想到充满焦虑和恐惧的死亡幻象。即便幸运地活了下来,那么当火焰接触到伤口的时候,他身为守夜人所应有的坚强和尊严——这些不近人情的战士品格,也会在难抑的惨叫声中暂时性地死去,除非他以后能用双手再把它们从深黑的硬泥地里一把一把地掘出来。到那时候,他曾经因为蛛毒而颤抖不已的自我,也已经腐烂生蛆。 半小时后,仪式开始了。达莉亚和侍女跟在乔贞身后进入大厅,无可避免地吸引了已经列队站立的守夜人的目光。她换上了一套专门为这场合准备的衣裙,比前几日穿的素色裙子样式更繁复,色彩也更丰富,但离宫廷宴会上常见的满溢空气而出的华丽着装风格,仍然有不少距离。此刻她就像因为晨光初升而染上丰厚色泽的第一朵云,相对于仍然在黑暗中的大地,她是明亮而耀眼的,但是却并没有丝毫的招摇;因为只要太阳继续升起,属于她的光和色也会同样地属于覆盖大地的厚土。 在守夜人部队领头的自然是约瑟夫。衣角的泥印消失了,留下些许水渍。艾尔罗在前台上,不停地整理领结。仪式的第一步是由他发言,于是他拿着讲稿,发表了一通仿佛出自于官方宣讲教科书的演说;只要调换一些关键名词,就完全可以用在从新兵宣誓到婚礼祝词之类的不同场合。他念得还算流畅响亮,但却少了应有的激情,语调也几乎没有变化。最重要的一点是,“贡多雷”这个名字他只是一带而过。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专心;实际上正因为他太看重这件事了,所以才非常,非常认真地贯彻他一贯以来的态度:中规中矩。在充满倾斜感的夜色镇,他能成为镇长,多少有一些讽刺意味。 只有三十九名守夜人在台下,阿尔泰娅没有出现。这让艾尔罗在发言的时候打了好几个结。从达莉亚的表情上,乔贞无法看出她是否因此而失望,虽然凭他对她的了解—— 然而,我又了解她多少? 达莉亚的发言只有艾尔罗四分之一的长度。 “……对于夜色镇来说,我只是一个新的到访者,还没有熟悉这里的生活,也不熟悉各位为夜色镇所作的事。我虽然带着特使的身份,却只是一个普通人。我害怕着普通人都会害怕的事情,比如黑夜——因为它总是让人联想到寒冷、饥饿、孤独。必须有一些勇敢的人,不怀畏惧之心地和黑夜这头怪兽做斗争,驯服它,缚住它的爪,捆住它的牙,让它不能再去伤害别人——这就是各位守夜人所完成的工作。虽然到这儿没多久,但是每当我看见窗外黑暗树丛中的灯光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夜色镇中受保护的一员,像成百上千的镇民一样。所以,”她拿起了一枚肩章,“我不是来‘赠予’或者‘发放’,而是来‘献上’这一份谢意的。它们不仅仅代表我,也代表所有夜色镇民,所有曾经留在夜色镇的人们……” 她说完之后,艾尔罗带头鼓起掌来。很显然,他主要是因为原以为阿尔泰娅的缺席会损害达莉亚的情绪,但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乔贞也曾在募捐活动上听过达莉亚的演说。她从来不用准备讲稿,而且总是把话语中属于“官方”的生硬成分,转化为一种可以让所有人都感受到的东西。在大部分情况下,他倾向于认为这是在不同场合下的谈话艺术,就如同他自己在审讯罪犯时所做的那样;但是,他现在非常想知道,达莉亚的话语中有多少是属于她的真情实感。无论如何,一定是比我要多的。 接下来,就由达莉亚负责给守夜人们一一别上肩章。她对每一个人都会说些不同的话,语气和手势也并非一成不变,就好象她和眼前的人不是初次见面一样。对方身子绷得太直,她会提醒他不要太紧张;对方情绪高昂地表陈志愿,她会适当地鼓励;对方因为能够接近她这样的女人而激动且尴尬,她会巧妙地缓和他的情绪。这一切都让本应是重复、枯燥的过程,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部分后排的守夜人难掩自己的期待,期待着她走到自己身前,然后说出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完全理解的贴心话语。 乔贞明白,这就和刚才的演说一样,是达莉亚独有亲和力的证明。一个贵妇人的画像复制品能在百姓家庭中畅销,可不是光靠容貌和礼仪就做得到。但是他突然发觉,自己又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亲和力中,有多少是出于真心。 我不想分析她。我不应该解剖她的行为。 二十,二十三,二十八,三十二。三十九。达莉亚给最后一名守夜人别上肩章后,立刻转过身,往台上走。这个动作格外迅速,而且她在同时刻双眼无意地注视着地面,让乔贞捕捉到了她的失意。她一直在等着阿尔泰娅。 就在这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门口传来的踏步声。达莉亚回头一看,阿尔泰娅出现在门边,喘着气,似乎经过一场奔跑。 “阿尔泰娅!你怎么才……”艾尔罗刚喊出这一声,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住了嘴。 “阿尔泰娅,”约瑟夫说,“归队。” 女孩吐出一口气,看了看周围,随后把视线放在达莉亚身上。 “正好轮到你了。”达莉亚说。她微笑着。 “我妈妈呢?没有来?” “没有,她在休息。”达莉亚说。“那么,整理一下你的衣角,还有袖子。” 阿尔泰娅没多说什么,站到队伍的第四十个位置里,右手捻了捻头侧翘起来的一缕头发。 达莉亚来到她身前,稍微弯下腰。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声音很低。 “快些吧。”阿尔泰娅说。“是左肩吧?” 达莉亚拿出最后一枚肩章,平放到女孩的肩膀上。 “那么,这就是……” 达莉亚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乔贞看见她往后退了一步,肩膀耸起,按住自己的右手。 阿尔泰娅把肩章猛地往地上一摔,连同攀附在上面的小毒蜘蛛,一同踩在脚下。她的眼神扫过所有回过身望着她的守夜人,然后说: “你们竟然真的接受军情七处的脏东西。别忘记了,就是这些混帐害死了我爸爸!” 话音一落,她跑出了大厅。 第十九章 阿尔泰娅一直在跑。 并没有人追着她,但她一直跑着,也不敢回头。 有的时候,即便知道一件事是绝对的错,即便知道它并不会给自己和任何人带来一丁一点儿的益处,你也会忍不住去完成这件事,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一切都是态度问题。这是小孩子都爱做的,也是所有成年人中的不成熟部分都会驱使着他们去做的。 就在进入市政大厅前的半个小时,阿尔泰娅还在想着,不如就这么进去接受肩章,回家以后把它撕掉——不,还得等母亲看过了再下决定。总之,她本打算顺服地去参加仪式,当作是对众人的一个交代。虽然心里总有一点不甘心——当然,这不甘心本身也是站不住脚的自我强迫情绪。然而,当她在树枝上发现那只小蜘蛛的时候,这小小的,像一粒棕色种子一般的“不甘心”,在她的心里猛地生长起来。 只要不接触到肉体,这类蜘蛛就愿意好好地呆着,没有任何害处。她用一片叶子把它移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它浅灰的色泽正好和自己的衣服颜色接近。 从这一刻开始,她在潜意识里就知道自己做错了;从这一刻开始,她就能联想到众人会因为这事而产生多大的反应。艾尔罗会气得说不出话。约瑟夫会忙着平息场面,而不是生我的气,等大家都安静下来了他也不会对我做什么了。而妈妈……她让自己的联想中止在这里,并且如此说服自己:“我是给达莉亚一个选择。不是我要伤害她,而是看她自己的运气。蜘蛛可能咬,也可能不咬她。要是她挨了咬,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把蜘蛛放在肩膀上而已。她挨了咬,中了毒,是她自己不小心的错。我没有错。我对每个人都会这么说……对。就这样。” 这个想法,在她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演变成:“我没有见过这只蜘蛛,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爬上来的。它咬了谁,就是上天要惩罚谁。它也可以咬我,只要往这边移动几寸,就会咬到我的脖子,那才致命呢。”她持续地对自己说着谎话,直到谎话彻底地攫取她的心灵,胁迫着她将虚妄转化成真实。这是撒谎者和欺诈犯保全自尊的唯一方式。他们在知罪的自我之上,构建第二个不知罪的人格来承受一切;就像蜘蛛吐丝织网,让自己得到食物和安全。 阿尔泰娅看见了达莉亚在那一瞬间的表情。达莉亚也许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至少也感觉到遭受了袭击。在那一刻,她的眉头猛地皱起,就像突然看见了什么厌恶的东西,身子朝后退去。这只是一个人遭遇意外痛楚时的正常反应,但在阿尔泰娅看来,却成了一个证据:看,她面露厌恶之情,所以她的微笑只是虚伪的面具而已。如果你真的有包融一切的心,又为何会惧怕一只小小的蜘蛛?蜘蛛咬了你,而不是咬我,是老天的安排,也是你应得的——就像我预料的那样。所以,我没有错。这是撒谎者的第二件武器:在一方面降低自己道德敏感度的同时,又把对他人的道德容忍度提高到不切实际的水平。 现在,阿尔泰娅一直在跑,踏过脚下的污水和沙尘。她回想起过去曾经逃到西部荒野,在那儿的谷仓里藏了几天几夜。她又冷又饿又乏,开始想家;于是她开始欺骗自己,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磨练。今天,她又做了类似的事。 她明白,那种蜘蛛在成长之后,可以轻易地用毒液让成年人心脏麻痹。 不过,那一只不过是幼年的……问题应该不会很大。 也许达莉亚只是手指会麻一下而已。就像针扎一般。 ——可是,谁又能保证到底会发生什么? 如果情况真的很严重……达莉亚应当受到那样的对待吗? 她是军情七处的,可是她并没有真正地做什么。她……非常友好。对我和妈妈都是。 阿尔泰娅发觉自己脑袋里甩不掉这些问题。她在考虑可能的后果。 一个开始为后果而担忧的欺骗者,已经对自己虚饰的心灵投降了。毫无价值的得胜感化为乌有,现在阿尔泰娅心里只有恐慌。她仍然不会当众承认自己做错了,但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害怕。她害怕艾尔罗害怕约瑟夫害怕守夜人,害怕乔贞,害怕莫蒂琪雅知道这件事。没有人会替她瞒住。 她转进了一条小巷的拐角,哭了一小会儿,走出来。这时候,她听到了熟悉的吠叫声。匹克从不远处跑到她的脚下。 这条狗越来越瘦弱、肮脏了。阿尔泰娅抱起它,突起的骨节和纠成一团的毛发扎得她生痛。匹克想舔她的脸,但她把它的脑袋拨到一边,因为实在是太臭了。即便匹克又脏又臭,她也不讨厌它,因为它双眼里总有一些吸引她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拿着一根棍子的亚伯克隆比走近了。 “把它放下来,阿尔泰娅小姐。”他说。“它脏死啦。” “难道你在故意饿它?”阿尔泰娅说。“这样瘦下去它会死的。” “没这回事,它一直都是这样,长不出肉。我给它吃的都是好骨头,给伊丽莎熬过汤的骨头。它就是这么瘦,我也没办法。” 阿尔泰娅盯了亚伯克隆比一会儿,然后把匹克放下来,动作很慢,先让它情况比较好的那只腿着地。站起来之后,阿尔泰娅发现自己的前胸和两臂上接触过匹克身体的地方,都沾染了一些血迹。 “你怎么了?”她连忙俯下身,想抬起匹克的前腿查看,但亚伯克隆比用棍子往匹克前面刷了一下,把它赶回自己那边。 “我们得回家去了,阿尔泰娅小姐。”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等等。它在流血!你……” 阿尔泰娅上前揪住亚伯克隆比的长袍边缘。按照过往的经验,她预料老头儿会一脸为难地抽开袍子,连声道歉然后离开。但是,亚伯克隆比回身挥了一棍子,正刷在她的手背上。阿尔泰娅往后一退,捂住自己的手。 “别跟过来了,阿尔泰娅小姐。”亚伯克隆比说。“匹克是有些毛病……一直都有。不过我正琢磨着给它治呢。原来我一直没有钱,但现在有钱了,就可以给它治了。只要治好,就不会总是这么又脏又臭了。它会有精神的。您得等等……匹克,回去。跟我回去。” 阿尔泰娅站着不动。她的手背渗出了血;视线里,老人和瘸腿的杂种狗一同渐渐消失。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亚伯克隆比,竟然用棍子抽打了她。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毫不费力地击倒了鲍尔,从打算动手到结束,没有一刻的犹豫。但是如今面对老炼金术士意外的这一击,她完全没有反击的想法,而是像一个从来不敢对他人有攻击之心的软弱小孩,站着一动不动,任凭鲜血从自己的手背滴下。 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莫蒂琪雅进入大门的时候,险些绊了一下。侍从赶紧扶住了她。 “夫人,您慢一些。”侍从说。 但莫蒂琪雅反而加快了脚步。她知道医务室在哪儿,就算没有人引导也能自己去。侍从不得不跟上步子。 十分钟前,她听说阿尔泰娅带来一只小毒蜘蛛,咬了达莉亚。如果这是恶作剧,那么显然超出了可容忍的程度。虽然阿尔泰娅跑掉了,但是现在全镇处于封锁状态下,莫蒂琪雅并不太担心她的去向。她担心的是达莉亚;她很清楚让暮色森林的毒蜘蛛给咬一口——即便那只是一只幼蛛——会产生什么后果。通过昨天的会面,莫蒂琪雅对达莉亚已经建立了足够的好感:她第一次遇上对盲目的自己没有丝毫防备或区别对待之心的贵族妇人。如今,在这好感驱使之下生发而出的歉意,让她不得不让步子迈得更快一些。 经过了两个转角,沿着走廊走上二十步,莫蒂琪雅知道自己已经站到了医务室面前。她正想敲门,但是身边却传出来一个声音: “别打扰她。” 乔贞正站在门边。莫蒂琪雅起先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现在她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把这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和脑中“乔贞”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印象重合起来。 她把快要搭在门上的手放下来,对他说:“达莉亚夫人……怎么样了?” “我说,别打扰她。” 莫蒂琪雅不再说话了。乔贞的语气让她害怕,就像荒漠上静止不动的沙丘。她咬了一下嘴唇内侧,心跳有些加速。 阿尔泰娅跑掉以后,大厅里最不知所措的是艾尔罗,直到约瑟夫提醒他赶快去叫医生。在毒液起作用之前,达莉亚只是站着,并不清楚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惊慌。乔贞上去扶住她的时候,她还在说:“我没事。只是破了一点皮。快去找阿尔泰娅……” “让她躺下来,别乱动,”约瑟夫在安排守夜人离场的时候,对乔贞喊,“不然毒素会扩散。” “毒素?”达莉亚说。“他在说什么?” 这时候,即便不太明白约瑟夫的意思,但她已经有些害怕了,便听话地躺下来。等几分钟后医生带着急救包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不停地颤抖,没法说话,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就像从垮掉的坑洞底层传上来一般。让蜘蛛咬了的手指头,长出黑黄色的斑疹。 乔贞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他受过针对中毒的训练,但无法辨识达莉亚的症状,更无从谈应对方法。事情从这里开始,进入了夜色镇的领域。现在,医生还在屋里观察达莉亚的情况。为了不碍事,乔贞只能出屋,做一个看门人。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莫蒂琪雅欲言又止。 “过来一下。”乔贞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往走廊的另一边拖。 “您要对夫人做什么。”莫蒂琪雅的侍从想追上去,但是乔贞回头望了一下,他便止住了脚步。 把莫蒂琪雅带到走廊的尽头后,乔贞松开手,说:“告诉我,为什么阿尔泰娅这么恨军情七处。” “因为,她……或许,还不至于用‘恨’这个词来说……” “这就是恨。”乔贞说完这半句,放低了自己的声音。“光是贡多雷的事情,根本没办法解释。她恨军情七处恨得入骨,不然不会对达莉亚做出这种事。达莉亚什么也没有对她做。” 莫蒂琪雅沉默着。当乔贞再次强调“回答我”的时候,她的肩膀震抖了一下。 “我非常抱歉,我……”莫蒂琪雅仿佛就要说出什么,但却又立刻改变了主意,吞吞吐吐地说出几个无法形成意义的音节。 “我会自己问她。既然你不打算帮忙,我就只有用自己的办法去解决了。” 乔贞转过身,就要离开。但莫蒂琪雅叫住了他。 “什么?”他看着盲妇人的脸庞。此刻的莫蒂琪雅,就像在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海中央以独舟航行的人,无论怎么选择接下来的行动,都几乎没有安然返航的希望。 “那孩子……经历过一些事情。这些都该她自己来说。您要审问她的话,请让我呆在她身边。行吗?” 第二十章 在艾尔罗的配合下,乔贞占用了市政大厅里的一间小屋子,当作临时办公室。每天他都会在这儿呆两个小时,分析约瑟夫提供的小镇外来人情报。现在,他左手搭在桌面上,注视着拇指下一张文件边缘的空白部分。约瑟夫站在桌子对面。 “乔贞。” 没有回话。 “乔贞。”约瑟夫略微提高了声音。 “什么?” “我在等你的回答。” “回答什么?” “要不要监视这两个人。”约瑟夫敲了敲乔贞手指压着的那份文件。 乔贞把视线移到纸张中央。“没必要。不,不对……”他说。“等我再考虑一下。” “那么……我继续等。” 乔贞捏起文件,把它稍稍抬离桌面。他刚才走神了。现在,就算强迫自己盯住这些文字,也很难把它们都在大脑中还原成一个整体,成为有前后联系,能让他延展、判断的事物。 今天早上,医生来传话,说达莉亚要见他。他在进入病房之前,稍微摆弄了一下领子,才打开门。 达莉亚躺在病床上。晦暗的光线充塞着屋内的每一寸空间;这些光线压榨着含混的空气,在达莉亚的眼角、颧骨上、脖颈周围投下深深的影子。虽然她性命无虞,中毒症状基本消失,但仍然很疲劳,脸色发青。一位虚弱、需要休养的病人,就如同庭院里的一株绿草,即便挺过暴风雨没有折断,但它始终保有的脆弱性还是会让人担心:是不是晴空下温暖的空气也会在不经意间把它碾碎。 乔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从来不会对达莉亚说“早上好”“请”这些客套词汇,那么他觉得也不该说出“你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这些太过零碎、模式化的问候语。 最后,还是达莉亚先开了口,说出他的名字。“乔贞,”她微笑着说。这是一个无力,但是却具有渗透性的微笑:唇线向两侧展开,在苍白的双颊下形成淡红色的小凹穴,整张困乏的脸在这一瞬间就有了些许光采。这不是虚饰的、烈日烘烤下的光采,而是迎接等候已久的来客的,最自然的光采。它们附着“乔贞”这两个音节,就像树叶表面的露珠聚合在叶脉上。 乔贞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医生在他身边说“不要谈太久”,然后出了屋。 “等你身体好了,”他说,“我们就回暴风城。” “为什么?” 达莉亚,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乔贞决定说出最直接、合理的原因:“授章仪式结束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应该回去了,但我的还没有完成。” “你要继续调查杀人案吗?” “不,我到这里来只是给你做护卫的,暂时协助调查案件也只是为了保证在仪式开始前,夜色镇能有个安全的环境。现在,我没有必要做这件事了。把你送回暴风城,我的工作才算完成。” “是这样吗?”虽然表面上是发出疑问,但达莉亚并不期待回答。她知道乔贞说得没错。 “我没有义务帮助守夜人的工作。更何况,我自身的工作并没有做好,甚至可以说是失败了,因为你遭到了袭击。总之,我不能再花精力去关心自己职责之外的事情——”为了不让这句话显得不过于情绪化,他补充说,“这才是符合规定和做事程序的。” “这不是你的错……” “达莉亚。”他打断了她。“这和你的看法无关。你也知道在军情七处,这类话不起作用。所以我们不谈它,就这样。” 乔贞没有任何恰当的方法来掩饰自己的自责,所以他只能尽快把这个话题结束掉。他也不想看到达莉亚对他的“失职”显得很在意;实际上,他不希望一丁点儿的情感因素牵涉到对这件事的看法之上,无论这情感属于谁。回到暴风城后,他会在任务报告里提到自己的失职,详细描述事情经过,剩余的就由老人和议会去处理。一切都按照程序来,明白无误。他希望在探讨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和她能完全成为陌生人。 然而,在经历一连串事件之后,看到病痛中的达莉亚微笑着欢迎他进屋,如果必须用一个最朴素、最基础的词来形容乔贞的心情,就是“高兴”。它不够精确,但却是唯一的选择。乔贞知道自己是高兴的,是乐意见到这一幕,听到她的问候的。但是当他坐在椅子上之后,却开始尽力阻止这情绪的蔓延,更别提露骨地表达出来了。 在这一刻,乔贞发现达莉亚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她感觉到了他刻意中止话题的意图;此刻的达莉亚,就像一个人明知道前方沉重的铁门不会打开,却还是要伸出手,去触摸一下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她脸上的光采,立刻消褪在了阴影里。 她在失望了。 乔贞心里涌起一股冲动。见到关心的人躺在病床上,你会想了解她感觉是不是好些了。你会想轻声对她说话,表达自己心里曾经有多么焦急。你会想对她笑。你会想触摸她的脸,期盼着经过一场病痛之后,她的皮肤能够尽快恢复往日的温暖。你会想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体温和她分享,感受她手掌中血液的流动。你会比往常更渴望和她建立感情上的联系。这些都是最自然不过的,普通人都会产生,并且自然而然去接受的冲动;而当它们出现在乔贞心里的时候,他不得不压抑下去。为什么是“不得不”,他自己也不明白。 “阿尔泰娅已经回家了,”他说,“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军情七处。莫蒂琪雅也同意我询问她。” “噢。” 达莉亚无力地应答着,仿佛这是和她完全无关的话题。现在,轮到她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想和乔贞,而不是和一具雕像说话。 “不如这样……”乔贞说。“那小姑娘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她好像让自己做的事情给吓着了。与其说我是要询问,不如说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并不适合在这种情况下逼问她。而且,你一定也有话对她说。我看,再等几天,我把她带到你这儿来。怎么样?” 达莉亚有些惊讶。“当然……可以。” 乔贞对阿尔泰娅是怀有戒心的。如果按照通常的做法,他不可能主动让她再次接近达莉亚。他这个决定,是对刚才把达莉亚锁在高大铁门之外的微不足道的补偿。一个尴尬的表态。 他正是回想着这些事,所以才在约瑟夫面前走了神。现在,他把文件放下来,说:“这两个人都没有监视的必要。” 我已经对达莉亚说过自己不打算再管谋杀案,但现在我又在做什么? “好吧。”约瑟夫说。“你看起来有些累。不打算休息一下吗?” “当我想休息的时候,自然会去。” “对……我没有给你提供参考意见的权利。不过,乔贞,我非常感谢你帮助了我们这么多。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你快要离开了。” 乔贞很难捕捉到约瑟夫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你们没必要继续沿用我设计的调查方案。”他说。“而且,我也不建议这么做。虽然有利于整个镇子的治安,但是就抓捕杀死鲍尔的犯人这个任务来说,效率非常低。” “你还有别的建议?” “你希望我留下别的建议吗?” “既然你要离开,那么留下这些东西也无妨。当然,我既没有回报你的办法,又再次提出这种要求,也许会显得有些贪心。” 乔贞沉思了一下。“好吧。你记住,我现在要说的话,只代表我这一刻的意见。尽量不要让它影响你们日后的工作。假设现在非得给案情下一个总结的话,我会回到最初的结论:这是一个对守夜人的报复行为,而且只是某些事情的一个开始。它一直都是合理的,这些天以来并没有新的线索足以让我改变这个结论。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谁要报复守夜人?他们所作的事,只不过是保护夜色镇而已。‘保护’这种行为,必须有一定的规模,才能成为‘冒犯’。你父亲一年以前对强盗的剿灭性质打击,对他的敌人来说,就是‘冒犯’。” “你是说……是那伙强盗的残党做出了这件事?” “对。动机且不提,这和凶手是惯犯的推论也是符合的。但这里又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作为有群体性质的报复行为,凶手所做的事太过有针对性了。一年前你和贡多雷一同参加了战斗,对吧?” “是的。你认为这和我父亲个人的行为有关?” “这就是我不能下结论的范畴了。我缺少的最主要的东西,就是一年前的讯息。所以,我对你说的一切,都是在我现有的条件下做出的判断,也没办法给你留下什么有针对性的办案建议。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尽力去回想,一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我相信当时鲍尔和你父亲已经很熟悉,现在他死了,等于是少了最重要的了解情报途径。” “乔贞,最重要的了解情报途径是我父亲本人。可是……他也已经死了。不过,我还活着。如果你留在这儿的话,计划中的下一步是审讯我吗?” 约瑟夫无意识的停顿,让这句表面上冷酷的话语,显露出了暗含的收敛的伤感。 “不。”乔贞说。“我有别的事要做。现在,我想休息一下了。” 第二十一章 亚伯克隆比怀里揣着一把匕首。 这是一把好匕首,对老炼金术士枯瘦的手掌来说有一定负担,必须两手重叠紧握刀柄才能保证它不掉落下来。正因为如此,他可以用它来从上往下扎,或者来回横向地割断什么东西,但是要往前刺出去,就有些难度了。他试过反握刀柄,但是却生怕它会从掌心的缝隙中滑落,更别提在空气中挥舞它了。有的时候,他不小心把伊丽莎脚腕上的绳结绑得太紧,徒手解不开,就只好用这把刀来割。为了不割伤她的皮肤,他忙得满头大汗。 今天夜里,亚伯克隆比带上了匕首,是因为觉得自己也许用得着它。我今天可能要杀人,他想。他已经太老、太虚弱了,需要借助自己不信任的武器来杀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他的长袍有两个兜,一个右边,一个左边。匕首在右边兜里,他反复试了好几次,确保右手一伸进去就能摸著它。冰冷的匕首贴着肋骨,仿佛刀锋上那锐利的恶意已经渗入皮肤。而左边的兜里,是十个金币,在黑夜里也能发出亮光的金币。十个金币可以让人做很多事,对人做很多事。这些都是达莉亚给他的。自从那一次见面后,亚伯克隆比就常常想:那位夫人真是好心人。不过,如果她不是随便就能拿出十个金币的贵妇,估计也就不会有好心肠了。一个人要是穷了,就只能记挂着胃,没空去理心肠。 于是,亚伯克隆比右兜里有可以杀人的匕首,左兜里有可以使唤人的十个金币。他生出一股奇特的满足感,以至于当跨出家门的时候匹克不停地吠叫,他也没有打它,踢它。他觉得自己多出了一些重量,这重量让他脚下步子稳当起来,眼睛也明朗起来。他甚至都有些想笑了。 夜里很黑。亚伯克隆比不怕黑,他怕亮光。他怕黑漆漆的一片里突然闪现出来的亮光:这种光会让他眼前一片模糊,不敢移动身体,两手抖索起来。它们总是突然地攫取让亚伯克隆比非常安心地置身于其中的黑暗,揭示出他脆弱、老化的躯体。他宁愿看不到自己的朽躯——虽然从年轻的时候他就想肉体的存在形式并不重要,但他仍然在不知不觉地驱动于不灵活的躯体带给自己的挫败感。这种让他恐惧的光,往往就是守夜人的手提灯。 要是在往常,亚伯克隆比会尽量避开夜巡的守夜人。但今天却不一样。一个守夜人走过他身前,没有说话,只是撇了他一眼,就带着自己的光线离开了;这让亚伯克隆比意外地很不开心。他觉得这家伙至少应该随便问问话,比如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之类的。为什么要忽略我?难道因为我兜里的金币和匕首?一定是的。他虽然看不见我兜里的东西,但是只要看看我的脚步子,听听我踏出来的声音,就知道今天的炼金术士不一样。钱币和刀子,刀子和金钱,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全部,不是吗? 在下一个守夜人经过的时候,亚伯克隆比主动打了招呼,还抬起左手,好让兜里的金币能发出声音来。咣啷,咣啷。他怎么不看我一眼?他假装没听见,一定是这样。等我走过去以后,他一定会后悔没停下步子,好好地听听我这十个金币发出的声音。他可得好几个月才能挣这么多呢,怎么可能不动心?不过我警告你,就算动心了也别想打我的主意,因为在隔着金币只有一寸的地方,就是我的刀子。它可以切开你的皮肤,挑出你的血管,把你浸成红色,红色,发黑的红色。所以别想打我的主意。 可我不是爱财,亚伯克隆比咽了咽口水。我只是需要金币为我做一些事。感谢老天爷让我怀里揣着它们,感谢美丽的达莉亚夫人…… 于是,在到达目的地——一座小酒馆之前,亚伯克隆比已经有了一年以来最好的心情。这心情在他看到酒馆里坐着的图纳德斯之时,稍微打了个咯儿。 这间小馆子,正是图纳德斯这类人喜欢光顾的地方,也就是说,不能放心地让金币发出响声的地方。亚伯克隆比左手探进兜里,死死地捏住金币,连袍子表面都绷得紧紧的。有几双眼睛看了看他,但很快失去了兴趣。在亚伯克隆比的意念里,这些人在想:只不过是那个老疯子。 亚伯克隆比走到图纳德斯身前。 “我……来了。” 图纳德斯抬头盯着他,过了好几秒才说:“坐,坐。” 老头儿坐下来,看了看图纳德斯面前放的一杯酒。酒面映出了天花板上一根横梁的影子。 “你在喝酒,”他说。 图纳德斯低着头,把眼球朝上转,让眼帘的阴影遮盖住大部分眼瞳,就这样看着老头。 “那个……带来了吗?”亚伯克隆比说。 图纳德斯拿出一个小瓶子,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摇了摇。 “别摇。” “你紧张什么?”图纳德斯说。“又不会溢出来。” “噢……是不会。” “它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图纳德斯把瓶子搁在桌子上,用食指按住上方,继续摇晃着,让瓶底和桌面保持着六十度左右的角度。 “你还在等什么,快掏钱。”他说。 “可是……在这个地方?” “有什么好怕的?你可是坐在图纳德斯的前面。” “喔。”亚伯克隆比一把抓住金币,掌心一阵刺痛。他把它们掏出来,就像从海底打捞附满海草和鱼卵的座钟一般困难;随后再松开手指,看着它们一枚一枚地落在桌面上,仿佛粘上了掌心的血肉一同淌落,而那清脆的碰撞声也成了用锯子割断骨头的嘶嚎。 图纳德斯只看了一眼金币,就重新盯着亚伯克隆比。 “只有八枚。” “还有,还有。” 老头把剩余的两枚一同摆上桌面,图纳德斯便一挥手将它们都收拢过去。 “说好的,十枚。你可以点点。” “我可不是瞎子。” “那么,”亚伯克隆比看着在图纳德斯指下不断晃荡的小瓶子,“这个,我要拿走了。” 图纳德斯的手指停住了。 “你有什么资格拿走这玩意?” “不是说好的吗?只要付清十个金币……” “十个金币只是你过去欠下的账,”图纳德斯把小瓶子收回去,“要买这玩意,你得另外付钱。” “说好不是这样的。” “你也知道我做的是风险大的生意。商品行情每天都在变。最近有个加基森来的人找我订了一大批这玩意,听他说整个卡利姆多都缺货,行情看涨啦。现在十个金币只够还你过去的债。” “你……”亚伯克隆比的右眼皮抖了一下。“我还得付多少?” “不多,再给五个金币就好。你可以拿到这三十毫升,而且我附赠注射器一个。” “我现在拿不出啊。”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图纳德斯似乎要站起来。 “等等,我不还以前的债。我就买这一瓶,不要注射器了,你退给我五个金币。” “等你有钱了再来找我。” “不,不!我不用你退五个金币了,十个,十个你全拿走,只要给我这一瓶东西就好。以前的债,我以后再还你。我现在真的很需要它,”他的声音发着抖,就像大雪重压的一截树枝,在冷风吹袭之下不停摇摆。“求你了。” “蠢老头儿,还以为你活了六十多年终于知道什么叫欠债还钱了。早先看你是同镇人,我才让你赊账,但是没想到一欠就是这么多年。我不准你再来搅乱我的生意了,所以现在先把和你过去的杂务都两清,以后不管什么我们都明着算。现在你以前的欠债已经到帐,要想继续和我做生意,就得再拿现金。就这样。你没有钱了?再见。” 图纳德斯转过身。他把瓶子收进衣兜。 “求求你,”亚伯克隆比说,“求求你。” 图纳德斯走出了酒店。 亚伯克隆比站了发一小会儿的呆,随后跟上去,和他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我一定得拿到药剂,”他说,“就差这一件东西了。” “那就付钱。”图纳德斯头也不回地说。“别跟着我。” 老炼金术士盯着眼前这男人的背影,右手握紧了匕首。我试过很多次,就这样肘部使劲一抽,就可以把匕首拿出来了。然后用两只手握住,往前跑几步,刺他。刺他的脊背。这个可恶的,狡诈的,下流的男人,没有资格这样对待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愚蠢的行径毁掉我伟大的研究。只要跑几步,刺上去就好,我的手很有力气,刀也这么利,一定能刺进他的身体。到时候是死是活,我就不管了。我知道他把药和十个金币放在哪里,我得取回来。它们都是我的东西,我今天夜里带出门的东西。图纳德斯,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恶棍。我要…… 他拔出了匕首。 他正想往前刺,手一抖,匕首掉落在了石板路上。 清晰的碰撞声把亚伯克隆比吓得后退了一步,图纳德斯也转过身,看见了匕首。 “你……你竟然想动手?老骨头,你也不怕刺到自己?” 他朝亚伯克隆比走过来。老人感觉到,他是要夺刀。图纳德斯很愤怒,他一定会把刀抢走。就算他不来杀我,肯定也不会再和我做交易了。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伊丽莎,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影从路边的树丛里蹿了出来。亚伯克隆比看见黑影撞了一下图纳德斯就跑开了,而图纳德斯发出沉闷的叫唤,倒在地上。 老炼金术士在原地占了一会儿,才走上去,蹲下来。图纳德斯俯卧在地上,腹下流出黑色的血。他在含糊地呻吟着。 “老,老头,”他说,“帮我叫人。那狗娘养的要杀我。” 一阵寒冷的夜风从树叶缝隙间掠过。亚伯克隆比打了个抖索。随后,他从图纳德斯的身上摸出小药瓶和金币,装回自己的兜里,起身离开。 “你回来,老头。”图纳德斯说。“你要去哪……。” 亚伯克隆比继续走着。在回家的路上,他尽量避过守夜人和他们的手提灯。 第二十二章 在得知图纳德斯遇刺之前,乔贞从阿尔泰娅那儿得知的事情,让这起新发生的凶案显得不那么重要。或者说,他已经很难把夜色镇,守夜人,鲍尔之死当作一个个独立的问题来处理。等达莉亚康复了,就一起回暴风城,把本地的事留给本地人来处理——这个简单的计划因为掺和进了新的情况而失去了适用性。他很后悔同意让达莉亚和阿尔泰娅谈话。 这天上午,乔贞把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引进了屋子。女孩牵着盲妇人的手;这一对儿分别属于成熟女子和少女的手,曾经共同在琴键上灵活且充满韵律地拂动、敲击,它们是放松的,又是一致的;而现在,它们紧紧地交织着,像一个坚固的绳结,以更原始、更直接的方式融成一体,没有谁是更使力的那一方。莫蒂琪雅的大拇指稍微抬起来,避免压中女孩手背的那条伤痕。 一进门,阿尔泰娅就遇着了达莉亚的目光,身体不由得朝后缩了一下,即便达莉亚显得非常友好。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在后悔,就好象几年来强装叛逆的脾性,在这一瞬间反过来击中了她,如同一个狂奔的人终于扭伤了脚踝。她生发出了从未有过的自我怀疑,并且试着询问自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孩子气?我一直以能惹他们生气而自豪,而这种自豪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从来没承认过自己不成熟的阿尔泰娅,允许这个想法在自己内心深处播下种子;她试图去摸索从别扭、不自知的少女,跨越到会思考行动后果的成年人之间的那道钢索——从峡谷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有的人从未走出过这个阶段,大部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出了这阶段,而阿尔泰娅却意识到自己正在通过一个契机而尝试改变。她已经走得太远了:让一位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有好感的人,经受了生命危险。 在前来探望达莉亚之前,阿尔泰娅已经对乔贞承认了,威胁信就是她拼凑的。虽然不是主动说出来,但乔贞也没有施加太多力气。她曾经打破斯塔文储存室的玻璃,伸手拿出了几本堆在窗边的诗集。在做这件事之前,她从来没有考虑过可能的后果。她想,家人可能会生气,如此而已——那个不承认自己是小孩,却还要利用成年人对小孩的纵容来自我防卫的阿尔泰娅,发觉自己无法面对乔贞提出的问题。 “这是恐吓和公共妨害的罪行。坐牢?不会,因为你只有十四岁,而且哥哥是重要的政府官员。但是,”乔贞加重了语气,“你写威胁信的目标直指军情七处。我们和普通的治安局不一样,有权力动用一些额外的防备措施。你做过这件事,我们就会把你划归到某个类别——你不需要知道准确的名称,只要简单理解成黑名单就好。对在这个类别里的人,和他的所有亲朋好友,就可能遭到全方位的监视,行动也会受到限制——一种‘半软禁’的状态。你不能向任何机构要求解除这种监视,直到我们认为你不再有害。你准备好接受这样的生活吗?你能不能明白你做了多愚蠢的事?” 阿尔泰娅沉默着,交替而无目的地望着左右的墙壁,尾指不停抠弄裤子边线。 “回答我的问题。能够决定是否按这个程序来处理你的人是我。” “我知错了……乔贞大人。”在补充下半句话的时候,她的发音打了咯噔。“请不要处罚我。” 这仍然像是小孩子在应付对逃课一类小事的指责,但对阿尔泰娅来说,已经是不错进步了。乔贞不打算继续吓唬她,更何况教育不懂事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工作。 “这件事……我是说,信这件事。”阿尔泰娅说。“请不要告诉达莉亚夫人。” 乔贞看着她闪烁着的眼睛。有一种还不能安心大方展示自己的,小心翼翼的真诚,从阿尔泰娅的眼瞳中流露出来,就像一只幼鸟在耀眼的阳光下,试着扇动自己还未完全长齐的翅膀。她不想自己给达莉亚造成的印象进一步加坏,这虽然仍是欺骗,但却是善意的。 “行,”他说,“我不会告诉她。” 乔贞并不打算把阿尔泰娅逼得太紧,也不希望还需要静养的达莉亚情绪过于激动,便答应了他。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从自己提出让两人见面的那一刻开始,达莉亚受到感情冲击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相比之下,威胁信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这之前,乔贞下令释放了斯塔文,因为嫌疑已洗清,也不再有作为饵的价值。 这会成为让乔贞后悔的第二件事。 但是,当下这一刻,在达莉亚的病房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窗外的光线非常难得的并不晦暗,而是显露出如同静止海面一般的柔和。达莉亚用微笑迎接着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这微笑是那么得宜,即表达了自己的友好,又不会让对方抱有的歉意继续加深。为了表示自己做出这个安排的诚意,乔贞站在门边,让两位访客坐在床边。 阿尔泰娅还没有坐定就哭了。她记忆中这位光彩照人,一直很友好地对待自己的夫人,现在就如同孤身在荒漠中央行动了数天数夜一般,从肤色到气息,都带着无法掩饰的衰弱,即便她已经康复不少了。在阿尔泰娅心里,眼前的达莉亚和自己见过的,一些守夜人受到蛛毒折磨的可怕画面重合了。 “对,对不……”她的手背搁在膝盖上,忘记了是不是应该抬起来抹眼泪。 “别哭。”达莉亚说。 她没有说更多的话,或者是说了但乔贞没有听见。无论如何,语言在此刻并不是最有效的交流方式。她们眼睛的情感,皮肤的情感,手指的情感,渗透进空气中沉默着的光线里,然后融合,互相吸纳。而这一切,如果不是立足于达莉亚的包容心,就不会起作用。 乔贞不能完全理解达莉亚的态度。仅仅用对晚辈的关心,以及普遍的母性,是无法完全解释的;因为阿尔泰娅所作的不是小小的恶作剧,而是能引起生命危险的恶行。他发觉自己可以轻易地判断一个人为什么会产生伤害他人的念头,但是却不能判断个体什么时候可以去谅解他人。当然,他的工作从来不要求他去研究什么是谅解以及宽恕。 在这样的气氛下,乔贞失去了对时间流动的敏感性。当他发觉的时候,阿尔泰娅已经停止哭泣了。按照原定的计划,是乔贞负责“审问”,达莉亚在旁边听着的;但是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他成了旁观者。 “我确实想知道阿尔泰娅为什么对军情七处这么反感,”达莉亚说,“但我不能,也不想决定你应该说什么。” 莫蒂琪雅用单手搂了搂女孩的肩膀。 “阿尔泰娅。你决定了吗?告诉达莉亚夫人?”她说。这是真正的征求意见,而不是大人给小孩提供虚伪、毫无效用的发表意见机会。 女孩点了点头。“好的。” “那么,我先来说吧。行吗?” “嗯。”这次声音更低了。 “达莉亚夫人,”莫蒂琪雅说,“我们准备说的一些事,原本是打算对所有人保留一生的秘密——就连约瑟夫和艾尔罗都不知道。不,我不是想让您发誓不透露出去什么的。如果只是为了给您道歉的话,我们也许也不会决定说出来。只是,阿尔泰娅一直在受着一些东西的折磨。没错,这和军情七处有关,我自认为现在在两位面前把这些都透露出来,是冒了一定风险的。但事情已经决定了。不这样做,我们可能永远也没办法解决一些可怕的困惑,而作为军情七处成员的两位,说不定也能帮得上我们。先从这里开始吧……两位都知道我是贡多雷的第二任妻子,对吧?他在外地的时候,把我和阿尔泰娅一同带回了夜色镇。” 达莉亚点点头。 “但是……阿尔泰娅并不是我亲生的。” 女孩的肩膀颤动了一下。莫蒂琪雅握紧女孩的手,继续说: “在认识贡多雷之前,我在一间孤儿院工作,那地方在希尔斯布莱德山脉下。虽然我从六岁开始就在那儿帮工了,但了解得并不多。院落里常常有一些古怪的人出没,比如驾着非常豪华的马车而来的,又或者是全身连同脸面都藏在黑袍子后面的人。其实说它是‘孤儿院’,也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判断而已。我作为普通女工,只能做上面的人吩咐我的事,甚至没办法自由行动。” “那么,阿尔泰娅……” “她是我照顾着的一个孩子。大概十三年前,那时候我十六岁——一个男人把三个孩子带来了孤儿院,其中之一就是阿尔泰娅。那是一次非常神秘的来访,院内上头的人还特别警告我们这些女工不准透露出去,否则性命难保。当然,我也就没办法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了,虽然有一些流言说他是军情七处的人。我甚至没有机会看清楚他的样貌,就算看见了,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也没法详细回忆了吧。我只记得他非常高大,戴着一顶黑色的宽边帽。当看见他还带着两把匕首的时候,我非常害怕。” 她在说什么? 乔贞第一反应是望向达莉亚。她睁大了眼睛,仿佛眼前的空气在一瞬间凝缩起来,成为了某种强制吸引她注目的、无可理解的黯淡实体。他能听见她的呼吸。 第二十三章 达莉亚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假若莫蒂琪雅能看得见,必然会注意到达莉亚的神情改变而中止谈话。 “作为普通的女工,我不能随便发问,更何况在那个地方表达好奇心并不是一件好事。我要做的事是负责照顾阿尔泰娅,仅此而已。” “你说那个人带来了三个孩子。”乔贞说。“但是你只见到阿尔泰娅?” “另外两个是男孩。除了他们来到的那一天,我再也没有见过另两个孩子。也许是送到别的区域了;孤儿院很大,我又不能随意走动,所以也没办法肯定他们也留在那儿。至于那个男人,我也只见过两次而已。一年后,我从洗衣房回来的时候在小路上遇到他,他问我阿尔泰娅过得怎么样。我还是害怕他的,非常紧张,什么也没说。他正要追问的时候,就让一位负责人叫走了——他们不希望看到他和一个女工说话。这一点很奇怪……上面的人不让我接触那男人,也不愿意给阿尔泰娅提供好一些的床铺和吃的,但是同时又要求我就算豁出生命也要保护她。” “我讨厌那个人。”阿尔泰娅说。“虽然自从把我留在孤儿院之后,就几乎没有见过面,但我知道他不可能是我的父亲。我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好像我曾经躺在一个绑着红色丝带的摇篮里,有一个女人在为我唱歌。她用会旋转的灯罩围住蜡烛,我就能从墙上、天花板上看见很多老在变幻着的影子。有骑士,有花车,还有……” 她摇了摇头。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都记不得了。毕竟那时候我还不到两岁。但是,我能感觉到一个戴黑色帽子的人把我带到了陌生的地方。好象某一天突然睡觉醒来,发现横梁上有壁画的天花板突然消失,变成了昏黑的一片。那一定是夜晚。能让我安然入睡的灯影,变成了树杈的影子。我当时一定是哭了——我有印象。但他就像没听见似的。他跑着,一直在跑。我不知道——” 乔贞听着阿尔泰娅的叙述,视线却放在达莉亚身上。她并不平静;然而由于身体仍然虚弱,略显苍白的脸色掩盖了大部分激动之情。她不仅仅是在听——她捕捉两人描述中的每一个字句,每一次语气的转折,将它们在沉默中搓成一根根色彩几近的透明的丝线,再循着她大脑的回忆轨迹编织出一个人的形象来。一个去世已经快十年的人,从这两个对他所知甚少的女人口中解脱出来,就好象初次来到人世间;在她们的话语之外,他并不存在。他成为了无法解释、无法归纳的时光回溯的剪影。就连乔贞也无法解释这个人物形象的性质。没错,他是狄恩,这是唯一的答案。但这两个女人以担忧、困惑混杂着些许恐慌的语气描述出的“戴黑色帽子的人”,并不是乔贞和达莉亚所了解的那个狄恩。这并非是因为他表现出了不同的人格,而是因为她们尚没有机会去认识他,只能碰触他的表层——军情七处的原定继承人。拥有这样一个头衔的人,本来就是该和威压、恐惧等词相连的。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看到的是有可能和这些让人精神紧缩的词共生存的,从狄恩的心灵表层剥落的那一部分。 阿尔泰娅继续叙述着自己对童年模糊记忆的惋惜,以及坚认自己是从亲生父母身边给带走的念头。她叙述这让幼年的她无法理解的谜团,是怎样慢慢地统治了她逐渐成长的内心恐惧。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摆布,心智越成长,她就在这个问题上设想得越多,恐惧和困惑也就加倍。和这种内心焦虑抵抗的最重要方式,就是把将自己带离摇篮来到这深山中孤儿院的黑帽子男人,当作是可以触及的罪恶源头。这样会好受一些——承认有实际的、可以触摸的人在搅乱你的人生。 “你们是怎么遇上贡多雷的?”乔贞说。 莫蒂琪雅显得特别为难。就像雨云掠过,把山腰上广袤的绿色树林染成了铜灰色一般,她的表情也蒙上了阴影。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已经照顾阿尔泰娅三年了。 “我不得不带着阿尔泰娅离开孤儿院,那儿遭到了袭击。我完全不理解这是怎么发生的……只是那天半夜,突然就让一阵接一阵的噪声给吵醒了。我睡觉的屋子没有窗,但我马上听出了燃烧和惨叫,就知道不对劲了。刚出门来到走廊,就有一泼血液洒到了我的脸上。原来是两个卫兵在我眼前杀掉了一个入侵者。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找到这孩子。” 莫蒂琪雅非常节制地描述出了孤儿院的惨景。在这个过程中,她打断自己很多次,右手一直紧紧地按在膝盖上,左手大部分时候拇指和小指都会不安分地来回摩擦,但偶尔也会平顺地安放在阿尔泰娅的手掌下。幼年的阿尔泰娅发觉自己让狄恩带到了荒郊野外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混沌;而在孤儿院的劫难中四处奔走的莫蒂琪雅,同样面临着深不见底的混沌。她看到了血和火。她听到了血,闻到了火。她踏过死人的股骨,活人的手指头,一件又一件无人再拾起的,失败者遗下的铁剑。带着腥味的浓烟嘶叫着掠过她的身边,在她的手腕上留下灰烬的指纹。 乔贞听见她这么说: “我看见了当初要我发誓保护阿尔泰娅的负责人。他右手和右腿都断了,但没有死。他也许是疯了,抓住我的脚腕,不停说‘这一天终于来了’。我不得不踢他的脸,让他松手……因为一个很可怕的人在走近。他全身都是黑色,我开始还以为就是带来阿尔泰娅的男人,但很快发现,并不是的。这个人戴着一副奇怪的铁面具,身上明明着了火,他也不在意。他没有武器,但右手的拳头是金属制的,上面还滴着血——他的整个右半身都有血。我当时吓得快疯了,使劲踢负责人的脸,踩他的手腕,直到他放手。也许是我杀死了他,但我当时一点也不在意。因为……” 她遮住了眼睛,仿佛双目因为这回忆中恐怖的一幕而复明;在强迫性的回忆中,她只能看见让她痛苦的事物。 “……因为,他是从孩子们的寝室里走出来的,带着身上那些血……我没法想象他是什么人,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必须带着阿尔泰娅离开。即便负责人没有让我发过誓,我也早就下定决心非得保护好这孩子不可。” 她最终找到了阿尔泰娅,并且幸运地追上了一架车夫本打算独自离开的马车。马车冲出了孤儿院,但是却在当夜引发山洪的暴雨中跌落悬崖。在下坠的过程中,她紧紧抱住女孩,但是落地时的冲击力还是把两人颠开了。撒手的那一瞬,她就晕了过去。当醒来的时候—— “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为眼前一片黑暗。我想这就是死后的世界,是我刚才杀死了一个人的惩罚。但后来我摸到了自己的裙子,摸到了座椅垫子,舌头尝到了雨水的味道。我用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眼皮,痛得我全身都打了个抖索。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瞎了。” 她艰难地说出“我瞎了”这个短句,就好象每个音节都是淤泥中渐渐下沉的顽石,不耗尽力气便不可能把它们都拔出来。这十年来,一直隐藏在她内心的痛苦,凝缩到了对“失明”这个事实的自我认知上。当她承认自己在那个满是血腥味的雨夜成为了瞎女人,一切与之相关的记忆就开始倒流,冲撞着从那一夜开始就沉积在她内心深处的余烬。 随后,就是她和贡多雷的初识。 阿尔泰娅也有自己的记忆。尚且年幼的她,当时经历的是更原始的畏惧,但这就像对黑帽子男人的恐惧心一样,这些回忆在她心中逐年蔓延起来。她坚信这是军情七处带来的灾难,而那个男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部分是推论,一部分完全是臆断。在贡多雷和莫蒂琪雅组建成的家庭中,在守夜人手中灯笼的光芒下,她渐渐得到了幼年时所缺乏的平和——即便是一种让她过于任性的平和;而与之同时,对军情七处意念上的仇恨也随着时间也加深。当贡多雷受到七处调查,随之自杀之时,今天这个写措辞恶毒的匿名信,用小刀和毒蜘蛛攻击达莉亚的阿尔泰娅,已经形成了。 达莉亚稍微坐起来一些,让背脊的上半部分靠着枕头。屋里的光线在灰色和深紫色之间微妙地变化着。 乔贞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 自从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离开后,他们还没有开口。 无话可说。 乔贞早就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忘掉过去是毫无意义的事。十年,十年很久了。但是太多的回忆,太多的过往,都有超越当下这一刻的力量。每当完成一桩案子的时候,他会觉得“这件事结束了,可以做下一件”,但现在他有一种错位感:我一直在原地踏步。一直摆脱不了自以为已经结束的事。十年前发生的到底是什么,在他脑中自然还是模糊一团,而且这也未必是他们现在必须处理的情况。但是,总是有那么一张大网,会逐渐收紧,把他们带回本以为能忘却的过去——阿尔泰娅的出现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他明白,达莉亚的错位感只会比他更甚。狄恩死后近十年,她终于拥有了一些独立性,虽然自己并不十分享受;但是今天听到的东西,又要把她拉回那个世界。他说过多少次,来到夜色镇只是执行一个任务,特使只是一个称号,发完徽章就回暴风城去——多么愚蠢的承诺。 “莫蒂琪雅说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先开了口,“我们应该已经离开南海镇了。” 孤儿院的袭击紧接在狄恩的死之后。 乔贞点了点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动作无稽得可笑。“是。” “我还是记得的,狄恩带走了三个婴儿。” “听着,达莉亚。” 她没有等他说完。“阿尔泰娅是其中一个。她是老人亲自选出来的。她本该……” 乔贞站起来,朝床边走去。 “……本该和马迪亚斯……” 要是在往常,乔贞会想:达莉亚这样的反应,会激发出对阿尔泰娅的进一步怜悯。但是这一次,他抛下这些惯常的分析,俯身抱住了她的肩膀。她转过身来,左手抓住他的外衣,前额枕着他的上臂。 乔贞能感觉到达莉亚的左手越捏越紧。如果不是有衣料隔着,她的指甲已经刺进了手掌心。他抚摸她的长发;发丝像夕阳映照下云层的边际一般在他的指间浮现。 “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她说。 “快了,”乔贞说。“快了。” 第二十四章 图纳德斯在接受救助的时候,不停地要求医生反复清洗他的伤口,因为凶手在袭击的时候把他腰间藏匿着的一瓶腐蚀性药液刺破了。他强忍着痛楚喊道:“医生,不能就这样包扎。不然我会死的。虽然现在看不出,可是三天以后我的肚子就会变成像蜂窝一样了。”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可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该死的,因为那些玩意是我的货!我清楚它们能干些什么……你听明白了吗……?”他持续叫喊着,不多久就因为疼痛而昏了过去。 “没见过给人扎破了肚皮还能这么嚷嚷的。”医生说。“毒虫就是毒虫。” “照他说的做。”乔贞说。“他的确是一只毒虫,但不会对自己的性命撒谎。” 后来,当乔贞询问图纳德斯的时候,他坚持说自己没有看见凶手的样貌。虽然很不符合实际,但基于他狭隘、扭曲的个性,乔贞同样相信他没有撒谎。 “那时候黑着呢,那人还戴着面罩,”图纳德斯说,“而且我注意力都放在臭老头儿身上。乔贞大人,医生到底有没有仔细给我洗伤口啊?我觉得有些痒得厉害,这好像是那药水要起作用的兆头。唉,看来我是活不长了。真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人帮我立遗嘱。” 乔贞注意到的是凶手刺得并不深,仅仅停留在肌肉层。如果说是杀人失手的话,这失误得也太离谱了点。而且既然图纳德斯没有还击、反抗,凶手完全可以再补上一刀。虽然当时亚伯克隆比也在场,但他显然不是足以影响当时情势的人物。 “乔贞大人,您还不去抓亚伯克隆比吗?”图纳德斯说。“我看一定是他和伤了我的混帐串通好,把我引到那个地方去。老头子抢走了我的麻醉剂,而另外那个家伙……” “另外那个人怎么样?” “当然是为了杀我呗。我得好好查账了,想想还有谁赊过账,会和那臭老头串通。我说,您快去抓他呀,不然要祸害别人……” “你不要试着告诉我该怎么做。” 话虽这么说,但乔贞的下一步确实只能是抓捕亚伯克隆比。已经有四个以上的目击者证实了图纳德斯的话:亚伯克隆比追着他,半途掉下了刀,随后从遭袭倒地的图纳德斯身上搜了什么东西,急忙离开。黑市商人说那是老头儿乞求已久的麻醉剂——合情合理。 经历了昨天的交谈之后,乔贞明白现在想劝服达莉亚离开是很困难的了,而他自身也有了新的想法。连续的杀人和伤害案让整个小镇的人都陷入了危险,在确认莫蒂琪雅和阿尔泰娅能远离这一切之前,达莉亚是不可能离开的。这已经不仅仅关乎于两人的安全,更和达莉亚内心的焦虑有关:十年前两人经历的事,和现在正发生的事,虽然未必有——按照乔贞的意见来看,毫无联系——但它们都是一个更深刻、更广阔的主体的构成部分。他们的生命,就像玻璃瓶掉在地面,分裂成无数细微的碎渣,它们会冲进下水沟,或陷进泥土,或隐灭于火焰,各自成为完全不同的东西;要知道自己到底在寻求些什么,唯一的方法是捕捉每一块碎片,即便已经不可能再拼合成原状。所以,乔贞先继续处理着这一系列案子,不管能不能解决掉,如果只要了解到它确实和十年前的事件没有关系,那也已经是很值得的了。 乔贞不明白十年前发生的是什么。从两个女人的叙述中,关于孤儿院,关于袭击,他得到的有用资讯很少,甚至没办法确认这件事和七处有联系。按莫蒂琪雅的说法,这像是一起规模庞大的总攻计划,假如说只是为了找到失去的三个婴儿的话,未必太过于鲁莽,不像老人的做法。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一点是:狄恩和他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有联系。老人是否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没法肯定,但假若有的话,他不可能独自带着这些秘密死去。现在乔贞是这样认为的:老人确实在把自己掌握着的东西逐渐托付给他人,但目前还没有人能掌握全部。他对不同的人交托不同的遗产,比如与藏宝海湾的交易,和本尼迪塔斯的妥协、合作,这些部分交给了乔贞——这是他独一人所知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人,包括埃林透露;而其他人则掌握着别的部分。 假若十年前对孤儿院的袭击也是老人的遗产之一的话,那么必定也有人将它继承到了手中。 乔贞坚信阿尔泰娅出现在自己和达莉亚面前,并非是什么“计划中”的事。这是一个意外,一个疏漏;假若阿尔泰娅没有把毒蜘蛛放上肩头,假若她没有从孤儿院逃出——不,没有必要一一列举这些假设。既然事情出现了,就要好好把握住。从这一点来说,乔贞认为这一次夜色镇之行绝对是值得的:他和达莉亚亲眼见证了老人计划中一个漏洞。他们本来永远也不会知道十年前狄恩死后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再想起他带走的婴儿。但是就如同水渍蒸发成为雨云,没有在泥土上留下一丝痕迹,然后又成为落雨而打湿了曾经存在过的地表一样,这些事实完全偶然地再度浮现。乔贞认为自己是幸运的,能够捕捉到这些偶然。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种种偶然,他也走不到今天。从很多年以前,一股如巨大手术刀的力量就试图操弄他和达莉亚的一切,他们必须和它争夺着脚下的每一枚碎片。要想赢得这战争,唯一的方法就是了解,并且抓住从这股力量的指缝间溜走的偶然。 乔贞带着人手来到亚伯克隆比家门口的时候,没有在门口看见匹克。它总是趴着的地面,散落着一些粗短的狗毛。门是关着的,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块遮风雨的木板。从木板侧面的缝隙,可以看见几乎完全见不到光线的走道。从外面看来,这只是一间数十秒就可以步行绕一圈的破烂遮身处,但是对这走道的窥视,却能让人产生它深不见底的错觉。乔贞联想起来:上一次亚伯克隆比是如何回头望望这走道,然后耸起脖子说“伊丽莎在唤我”,即便乔贞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他叫了两声“亚伯克隆比”,从深黑的走道里传出了嘶哑的回应声,如同暗红色肢体的蜈蚣从泥洞里爬出。 “谁呀?” 是女人的声音。 但乔贞做出反应之前,他就听到了亚伯克隆比在屋里说着“是找我的,找我的”。那女人的声音就像坟墓中模糊的呜咽,很难听清说了些什么,并且很快让老头儿的声音给遮住了。在一连串不稳定的脚步声后,亚伯克隆比推开木板,出了屋。他一看见乔贞身后的几名守夜人,额角的神经跳动就跳动了一下,仿佛总是揉着一些泥沙的眼珠子发出黯淡的光。 “乔贞大人,您找我。” “图纳德斯遭到袭击,有人证言你当时在场,还拿走了他的药剂。我必须把你带回去询问。” “噢。”老头儿在袍子边角上擦掉手指尖的泥。“是,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这就跟您回去。” 他拉开嘴缝,露出一个难堪的笑,就像尖锐的石头在沙滩上滑行,把沙堆切开了一道口子。按他的古怪脾性,这么干脆地就承认了,并不出乎乔贞的意料。 他还记得当初他在雨中拦下马车,对达莉亚乞求施舍的时候,那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重重投掷在地面一般的迫切情感。但是现在,他虽然仍然有些紧张,但总的来说情绪很放松——乔贞隐隐约约觉得他已经完成了什么。他所谓的最重要的实验—— “乔贞大人,我先回屋跟伊丽莎说说,还得给她准备些东西。她手脚不大利索。我要是不在的话,她一个人不方便生活……” “动作快些。”乔贞说。在亚伯克隆比回到屋子里,随后再出来的几分钟之内,他几乎就要下令搜查房间了。但是,他来寻找老炼金术士,并不是因为他有谋杀的嫌疑;他只不过是从黑市商人手里偷走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更何况这也是对方逼迫下的结果。如果仅仅为了想知道他做过什么,我就下令搜查房间——乔贞的思绪里再次浮现这句话: “你正在慢慢代替他。” 他无法忘记达莉亚当时的表情,也不想再听见这句话。凶手毫无疑问不是亚伯克隆比。没有理由搜查他的屋子。 亚伯克隆比出来了。“可以走了,乔贞大人。”他看了看乔贞,又看看守夜人,再次露出那难堪的笑容,仿佛是要等待别人给他上铐。 “跟着。”乔贞说。 在他们走下小土坡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什么东西踏上沙地的声音。乔贞回过头,看见了匹克。它和往常一样充满敌意,毛发凌乱,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过去,它尽力装作凶猛,但是却难掩眼底的疲劳;但是现在,它的眼睛却透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采,就如同冰凌包裹着的黑色石块。它也不再进行沙哑的嗷叫,而是从喉咙底部发出压碾碎物一般的低吼。 “啊,不好意思。我把它赶走。”亚伯克隆比挤过身边的守夜人,站到最前面。“去!匹克,去。” 匹克没有动,只是背脊稍微挺直了一些。 亚伯克隆比拍了拍长袍边缘,仿佛是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把赶狗的棍子带出来。他弯腰捡起一枚石头,喊着“快滚开”,然后掷出去。 石头落在了匹克的右足边。它看上去并没有受到惊吓,慢慢地挺起身子。 “别跟着我们,”亚伯克隆比说,“你这畜生。” 它看着老头儿的眼睛,抖了抖脑袋,转过身,慢慢地往坡上走。它的四足稳稳当当地落地再抬起,沙尘从脚爪落下之处飞散开来。 第二十五章 这天早上,约瑟夫来到了乔贞的房间。 “乔贞,”他说,“出问题了。” “什么?” “我们的一个监视对象和负责看住他的守夜人一同消失了。他叫摩尼茨,”约瑟夫递出一叠文件,“是珠宝商,至少自称如此。他是图纳德斯的客户之一。这个人,至少在我们第一次调查的时候,没有带任何足以杀人的武器。” 乔贞翻看了一下文件,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此人从图纳德斯那儿购买的也只不过是一些走私的烟草叶而已。虽然所有需要加入监视名单的外地人都经过乔贞亲自审核,但是对这个不怎么特殊的人,他已经失去了印象。 “你说监视他的人也不见了。” “对。摩尼茨的可疑级别并不高,没有专人负责跟踪,只是让附近的守夜人例行巡逻的同时关注一下。这个人每天夜里都会去喝酒,然后回旅店,但昨天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在他居住的旅店周边有一名守夜人,现在和他同时失去了踪迹。我们是在巡逻换班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问题的。我已经让手下人找了两个小时。” “他们也许是离开夜色镇了?” “不可能。在图纳德斯遇刺后,我下令加大了边境封锁的力度。” “那么,走失的守夜人履历可信吗?” “绝对可信。守夜人对成员背景审核的严密程度,并不会输给皇家卫队。我有没有必要下令搜索附近的民房?夜色镇不是一个藏人的好地方。如果说躲,也只能躲在屋子里。” “失踪,失踪。”乔贞低声默念着,随后提高声音。“如果失踪的守夜人可信的话,那么他现在可能会有麻烦了。这个摩尼茨未必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是……失踪地点大略在哪儿?” “密斯特曼托庄园附近。斯塔文的庄园,也许是镇里最难隐藏的地方。那所谓的园林已经荒废太久,地表也实在太空旷了。” “也许他藏在庄园的房间里。” “我们已经仔细搜索过了,除了所有上着大锁的房间。现在斯塔文正在上课,我准备等他讲完课后索取钥匙,进行第二次搜查。” “希望不大。就算他真的带着一个守夜人消失了,也不太可能选择藏在……等等。你说斯塔文正在上课?” “是的。” 乔贞站了起来。“约瑟夫,你现在能召集到多少人?” “尽量不让例行的巡逻工作缩水的话,三十人把。” “把他们全部都带上,快去庄园。我也去。” “全部三十个?为什么?” “无论能不能找到这个摩尼茨,也无论他和我们的案子有没有关系,都必须尽快给庄园提供最大额度的保护。凶手的第一次行动是用活祭一般的手法杀死鲍尔,由于他和守夜人武器供应的关系,杀死这一个人实际上产生了全面性的警告作用。如果凶手再次行动的话,应该也会沿用这个模式――抓住一点来进行全面性的打击。整个夜色镇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庄园里孩子们的教室。你先把手下人集合起来带过去,我用点时间去简单询问一下图纳德斯,看他对‘摩尼茨’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我马上去。”约瑟夫转过身。乔贞注意到,往常喜欢对他的探案建议追根究底的守夜人队长,这次没有提出半点意见。 “约瑟夫。” “还有什么吩咐?”他在门边停下了。 “阿尔泰娅今天有没有去学校。” “我不知道。”约瑟夫从门边消失了;乔贞能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加快。 他努力回忆“摩尼茨”的样貌,收效不大。既然消失的只是他以及一名守夜人,那么动用三十个人似乎有些小题大作。但是他明白,人数的对比,不会自动成为作恶者以及防御者之间的力量对比。现在种种情况都显示杀死鲍尔的只是一个人,至多两个;但就算三十个即将面临战争的士兵,也未必能拥有这名凶手所散发出的暴戾气息。无论如何,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是不会对独立的、影响微弱的目标感兴趣。虽然这些对凶手行为模式的推导是乔贞早已完成的,但“孩子们的教室可能成为唯一目标”,并非他长时间深思熟虑得来的念头。这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孤儿院的故事在他心中突然激起的联想。十年前的事实和当下的疑虑之间的连接点,就是阿尔泰娅。 昨天对亚伯克隆比的审问并没有实际收获,所以乔贞很快就把他放走了。既然连和凶手迎面撞上的图纳德斯都不能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就更不能指望亚伯克隆比能提供什么有建设性的东西。 他还在思考对图纳德斯的袭击所代表的意义。那一刀扎得很浅,刺破了受害者的玻璃药瓶,随后刺客就离开了。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酒醉的人突然决意报复,又因为壮胆子的酒没喝够而手腕子打抖,失了准。很难说这件事情和鲍尔的死有关,而目前可选的答案,比如老头儿联合他人整治图纳德斯,又或者确实只是醉鬼的失败袭击――它们就算不是荒谬的,至少也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从结果看来,这就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袭击,并不比小混混用酒瓶打架更值得注目。乔贞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先确认了摩尼茨的行踪再来考虑。 乔贞出了屋,在走廊上的窗户边看见了达莉亚。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比医生预想的来得快,但是两名侍女仍然紧张地守在她身边。她的精神并没有因那一次谈话而遭到真正的打击――和乔贞一样,她从所有遗失的碎片中所得到的力量,要远远多过让它们扎伤手指而流失的点滴鲜血。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我看见约瑟夫走出去,很急的模样。” 乔贞本想说没什么。要是在往常,他一定会顾虑到不想波及达莉亚,而用这一句话来把她排除在事件之外。你没必要知道,这是为了你好――一种不会揭穿,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欺骗:它在自以为保护他人的同时,无可避免地伤害了互相的信任。但今天,乔贞说: “我们要去斯塔文的庄园做调查。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会通知你的。” “好的,”她说。“一定要小心。” 乔贞离开之后,她静静地站立,望着窗外,抚摩着右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阿尔泰娅不知道自己这一年来做过多少次噩梦。 这事她从来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就连莫蒂琪雅也没有。 噩梦的内容都是类似的。或者说,都存在着一个关键性的普遍要素。 养父贡多雷。 在阿尔泰娅梦中出现的时候,他有时是活人,有时是死人。 多数情况下,是死人。 在梦里,她会若无其事地和脖颈上有一圈勒痕的贡多雷谈话,一起做剑术训练,踏上某片未知的土地,等等。那勒痕是如此之深,甚至四周的皮肉已经溃烂。在梦里,她想转开视线,却做不到。只有醒来之后,她才能够回想起刚才经历的一幕有多可怕。 但是,这一类的梦并不会让她半夜惊醒。下面这一类才会: 她走进地底之下的一道走廊。有时候是地牢,有时候是城堡地下室,有时候是溢着黑色浆液的藤蔓状植物互相纠缠而成的墙壁。她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往下走而已。 走了一段路,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旁边。透过眼前的栅栏,她可以看见屋子里面的贡多雷。一根破布条状的东西,或许是撕裂的衣服,一头缠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头扎在天窗上,把他吊了起来。 然后贡多雷可能会睁眼,可能闭眼。可能张口对她说话,也可能只张口却不发声音。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梦中的幻影都不能证实自己的生命力,更不能真正地断气。它一直在阿尔泰娅的脑海里,无生无死。 每次让这梦给惊醒之后,就算只是半夜三、四点,阿尔泰娅也没法再睡着。无论睁眼闭眼,她都没法把方才的影像抹去。这恐惧至少会保持到凌晨,然后才暂时放过阿尔泰娅,在她昏沉的大脑活动中隐藏起来。假若正好是该上课的日子,她是注定没法精神饱满的起床了。这时候她往往会选择逃课。 但是今天,阿尔泰娅还是来到了教室里;她对自己说,不能再做让妈妈担心的事了。这仍然是单纯的孩子的承诺,但至少她今天能够坚持。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忍着不打瞌睡。在斯塔文的历史课上她就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到下一位老师开始讲课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睡熟了。无论是周围的学生还是老师,都没心思去叫醒她。按照过往的经验,这样做纯粹是自找麻烦。 趴在桌面上的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些声音。有脚步声,撞击声,沉默中骤然响起的低语,还有毫不掩饰的喊叫。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分钟内。随后,她让什么东西跌落地面的声音给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跪倒在自己座位边,四肢着地的斯塔文。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她就是埃伯洛克家的女儿?” 循着这个声音,阿尔泰娅发现了斯塔文后面站着的一个男人。他身材高大,左手执着一把长刀,灰蓝色的眼珠子瞥着她。那眼神让她脊椎一阵刺痛,就如同在每个因噩梦而惊醒的夜晚所感受到的一样。她不得不别开脸,逃离这让她恐慌的视线;随之整个教室内的情况都进入了眼内。 有二十多个陌生人站在屋里,每个人都带着武器。他们的打扮杂乱无章,并不像统一的组织,但无一例外都很轻便。这些人和大部分学生都在望着这边,还有一些学生在哭,但是不敢发出声音。方才讲课的老师趴在讲台上,鲜血溢满了台面,沿着木纹流下来。血是那么多,但他还没有死――个陌生人用短刀穿过他的口腔,把他的脑袋钉在台面上;嘴里的血泡在冰冷的刀刃表面浮起。 灰蓝色眼睛的男人踢了一下斯塔文的后脑壳。阿尔泰娅先听到了斯塔文的额头撞击地面的响声,然后是他不停颤抖着的话语,就像老树上剥落下来的朽皮: “是,就是她。阿尔泰娅。请不要,不要杀了我。啊,我流血了……” 第二十六章 “有多少孩子在里面?”乔贞说。 “五十二……不,不,五十四。”书记员说。 乔贞看了看身侧的约瑟夫,他正用望远镜观察着教室里的情况。 和入侵者之间的对峙已经超过一个小时了。他们带领守夜人一来到庄园就包围了教室,但是入侵者押出了三个孩子,以割下他们的头颅为威胁,逼迫着守夜人后退了五十码。为了在制定战略的同时防备弓箭和火枪的袭击,乔贞和约瑟夫等人集中在一栋可以望见教室的宅子里。 约瑟夫把望远镜放下来,递给乔贞。“斯塔文也在里面,还活着。” 乔贞接过来进行观望。他没有找到阿尔泰娅,并且相信方才约瑟夫也没有找到,但不能确认这是否是因为视线的遮挡而造成。斯塔文蹲坐在墙角,脚边有一滩血,没有人看守。敌人的数目没法测定,屋子外面只有五个人警戒,但屋内的应当在十五至二十人之间,守住了每个窗口和走道――即便他们的人质是五十四个成年男性,也没有丝毫反抗的希望。虽然入侵者们没有可以辨识的统一着装,但从他们的神情、身体状况看来,无疑是一群习惯了战斗的人。更关键的是,他们的武器极不统一,大都不是遵循标准的范例而制造,充满着异类的特征,很多人携带武器不止一件。至少从表面看来,这是一群山贼。 艾尔罗在他们两人身后来回踱步,呼吸声短促而激烈,右前臂僵硬地抬起来,仿佛是为了躲避飞溅的泥水。突然间,他快步走到约瑟夫身前,说:“镇子的防御线真的没有出漏洞?” “没有,到现在为止都一切如常。” “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艾尔罗右拳猛地砸向自己的左手心,连续好几次。“难道这些家伙一直潜伏在镇里?你非得给我个解释不可,约瑟夫。” “我可以确认他们之前没有隐藏在镇子里。这个数量,再加上他们的武器,不可能集中隐藏在一个地方。如果说巡逻的安排有什么疏漏的话,那就是在庄园附近巡逻的守夜人失踪后的十数分钟,他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集合起来,所以也不会是分散地隐藏着。况且我说过,自从发生凶杀案以来,所有守夜人在日常巡逻中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可是,总该有……”艾尔罗左手裹住右拳,在自己的腹部前方颤抖着。从冷静、不动声色的弟弟口中得不到什么答案,他便转向乔贞。“那么……乔贞,”他第一次省略了敬语,“你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就像约瑟夫所说,现在很难判断他们是如何出现的。我可以用外界观察者的身份告诉你,守夜人的巡逻路线非常严密,不可能在一瞬间发生这个规模的入侵。” “他们……会不会就是藏在密斯特曼托家的老屋子里?那房子那么大,也没住人。” “我们的人刚刚才打破所有的门锁搜查过了,没有发现任何有人驻留过的迹象。毕竟要隐藏这么多的人,单单提供藏身的空间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大量的补给。”约瑟夫说。 艾尔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慌和失望。如果有这其中有愤怒的话,也已经隐藏在对当前形式的担忧之下,如同几乎已经燃尽的柴火,反而让残破枯叶一类的引火之物给扑灭了一般。他看看窗外,视线一接触到让歹徒占领的教室,就立刻转过身,急促地吐出一口气。有汗水从他的额角滑下来。 “艾尔罗先生。”乔贞说。“现在的问题不是考虑他们的来历,而是如何应对。他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出任何实际的伤害性行动,这说明他们要么没有完整的后续行动计划,要么内部发生了争执。我倾向于后一种情况。所以,现在我们该做的是观察,等待,并且预测他们的行动,而不是在他们如何出现的问题上伤脑筋。我相信约瑟夫也会同意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行动。怎么知道在这该死的望远镜看不到的地方,房间的角落,他们已经――” “不可能。刚才你也看见了,他们是真正会利用人质的人,不会鲁莽地在我们视线外伤害他们。” 艾尔罗听出了乔贞这句话里暗含的残酷性:如果对方要伤害人质,必然会需要观众,让他们为之颤抖并屈服,然后从中得利。这让他陷入了自己也许很快就要目击到什么的焦虑之中。 “我们还是有优势的。”约瑟夫说。“他们集中出现在远离大道的庄园,没有惊动镇民。至少目前消息还没有泄露出去。他们要面对的,完全是有战斗能力的守夜人。在没有镇民干扰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制定更有效率的战略。就像乔贞说的,我们现在必须预测可能出现的情况,然后为每种情况做准备。” “约瑟夫,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件事。”艾尔罗按住了弟弟的双肩。“假若――假若他们现在打算立刻对孩子们下手……” “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所以我说是假若!我是镇长,你要等我把话说完!……这情况要真的发生了,你能够阻止他们吗?” 约瑟夫看着哥哥的眼睛。他比艾尔罗高一些,而艾尔罗此刻又缩着脖子,所以这成为了俯视。“不能。”他说。 “你……”艾尔罗的手在弟弟的肩上按得更紧了,片刻后就无力地放下来,回到房间后方继续来回踱步。“你们俩先谈,让我好好想想,”他说。他在失望,但并非只是失望于上面的回答,而更是失望于弟弟的冷静,和在此对比之下自身的焦躁与无能为力。 约瑟夫同样也是焦躁着的。或许艾尔罗看不出来,但是乔贞能。他看见约瑟夫是怎样专注地望着远处的教室,仿佛该忘记了怎么眨眼,只有当眼睛不能再继续积累压力的时候才合上那么一瞬间。他也注意到约瑟夫双手放在背后,左手大拇指是如何紧紧地压在右手腕上。 乔贞也了解自身的焦躁。“阿尔泰娅也在那些孩子里”这个事实,对埃伯洛克家的人来说,会立刻和家族血脉内的危机感连结起来;但在乔贞心里,它连接着另外一些无法忽视的人和事。如果这是在暴风城,事情会好办得多,因为可以立刻召集起有纯熟潜伏袭击能力的七处成员,但显然无法指望专精防御和警戒的守夜人做到这一点。事实上,就算发生全面直接的冲突,他也不认为现在手中的三十个人能够获胜,更不用说保护人质了。 “乔贞,你怎么想?”约瑟夫说。“我必须承认自己没有处理这类情况的经验。到目前为止,已经麻烦了你不少事,但是我仍然需要你的意见。他们可能会做出的行动是……比如,要求赎金?” “他们会提出一些要求是肯定的,这才是获取人质的意义。我不得不说,假若他们知道阿尔泰娅在手中,自然有更多提要求的理由,并且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发生内部分歧,直到现在还没决定该做什么。当然,这并不等于说这是一次随意的袭击。他们在酝酿行动的时候,把扣押孩子做为人质定位第一目标,但是当发现阿尔泰娅的时候,他们的计划不得不更改。索取赎金是有可能的,这是普遍性的答案。你不能指望一群强盗除了金币,更看重别的。” 乔贞刻意在对话中反复提到阿尔泰娅,强调她身处危险,以此来观察约瑟夫的神情。这并不是残酷的戏谑,而是和判断埃伯洛克一家在这起事件中所处的位置有关。 “夜色镇并不是那么富裕的地方。既然他们行动这么精密,为什么偏偏……” “很简单,”乔贞说,“因为掠夺夜色镇,成功逃离之后,多半不会遭到暴风城官方军队的追击――这只是守夜人的事。别说你连这最基本的一点都忘了。一年前的事不也是一样吗?当然,我这样说,是假设眼前的入侵者目的在于金钱。” 约瑟夫望向乔贞。“你想说他们和一年前的那伙强盗有联系?” “我不确定。你说呢?你是和贡多雷一同参与了那场战斗的人。” 约瑟夫想说什么,但是注意力立刻转移向了窗外。他说:“有人出来了。” 听见这句话,艾尔罗走到窗户边。 出来的人是斯塔文,脸上沾着血迹,脖子上缠绕着一条锁链。当他走出十余码后,人们才发现铁链子的另一头让一名入侵者给握着。他喊着“继续走”,并且同步跟上,而斯塔文就像一条因为厌恶主人而不愿意出来散步的狗,拖着脚步往前挪动。当离开房子约二十码后,他停住了,从兜里拿出一张小纸条在眼前展开,开始念起来。 “你,你们。所有……所有……” 斯塔文仿佛噎住一般地没了声音。后方的人说着“重新来”,然后猛拉了一下锁链,让斯塔文整个身体都往后倾斜了一下,同时因为脖颈受到的压迫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他咳嗽了一声,尽量把嗓音往上拉扯,仿佛要急于抽出钻进喉管深处的一条毒蛇。 “所有人听清楚了。你们必须在半个小时以内集合所有夜色镇议会成员,和一百名以上的镇民来到这里,然后我们会提出释放人质的条件。每超过一分钟,就……就杀一个人。集合到的人如果数量不够,我们认为少了多少,就会杀掉多少人质。这些话,即刻……生效。” 斯塔文刚放下纸条,后面的人就牵拉锁链,让他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双手捂着喉咙往回走。 乔贞明白,让斯塔文这样来传话,一是为了保证入侵者本身不进入攻击距离,二是能够显示自身的残忍性。对他们来说,人质已经不再具有人的属性,而是可以像野狗一样牵出来的东西。 这毫无疑问对艾尔罗产生了作用。“半小时?他说半小时?”他转向书记员。“快,快去……” “等等,你决定就这样答应他们的要求?”约瑟夫说。 “不然还能怎么样?约瑟夫,刚才说不知道这些家伙从哪儿来的是你,说没办法保护这些孩子也是你。难道你现在想出什么妙法子了?没有的话就在这儿好好呆着,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我也认为为了人质安全考虑,应该立刻执行这个要求。更何况,我们仍然能得到至少半个小时的思考对策时间。”乔贞说。 “你们俩在这儿留着。”艾尔罗说。“达尔塔,跟我来。” 他离开了;达尔塔追上去。 “他们……需要我们召集见证人。也许不是赎金那么简单。”约瑟夫说。“我得去配合哥哥,安排守夜人的重新部署。” 乔贞看着约瑟夫走出屋子。入侵者的要求出乎他的意料,并且完全破坏了守夜人暂时拥有的没有非战斗人员打扰的优势。至于这些要求的直接目的为何,乔贞有两个揣测,并且相信约瑟夫也能考虑到,只是没有说出来。宣告或者当众处决,他想。没有别的可能。 第二十七章 “阿尔泰娅,阿尔泰娅。外面很吵闹。来了很多人。你想他们都是为你而来的吗?” 阿尔泰娅看着灰蓝色眼睛的男人,没有说话。一分钟前,在离半小时的期限还有三分钟的时候,他们把一个孩子带了出去。她宁愿想象那孩子可能的死亡,也不愿意直盯着这男人的眼睛。 “我不知道。”她说。 “答案是不。夜色镇的人在为一些更重大的事情聚集在这里,你一个人的性命相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反正,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男人说。“怎么,想哭?” 他的右手覆在阿尔泰娅的面庞左侧,大拇指前端划过她的下眼睑;一滴泪水落在指甲盖上。她浑身震抖了一下。 “你这儿有道小小的伤疤。怎么弄上的,打架?一定是。身上没有伤痕的人,不能称为战士。可是光这一点儿——还早得很。看那边。” 他把她的头扳向右侧,强迫她望着一个戴面罩的男人,然后说:“凯拉曼,让小姑娘看看你的脸。” “真是无聊。”那人把面罩掀开,展示了几秒钟,然后重新遮上。“这样可以了吧?” 阿尔泰娅猛地吸了一口气。 “看见了吗?”男人把她的脸扳回来。“凯拉曼的伤疤好像把你吓到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称呼他‘丑人’。这一年来就连妓院也不欢迎他。这都是因为你父亲,贡多雷。他欠下了太多血债。凯拉曼没有死,但是把脸给毁了,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你最好习惯这样一张脸,因为在你死的时候,不会比那样子好看多少。” 他拍了拍她的脸。阿尔泰娅努力不哭出声音来。泪珠积累在她的眼角,视线变得扭曲而模糊,远处地面的一滩血迹在模糊的眼界中逐渐扩散开来。 “你不太爱讲话,姑娘。和我听说过的不一样。你最好表现得高兴一点,这样我心情也会好些,说不定就能给你一个对家人传达遗言的机会——假设我没有把他们全部杀死的话。” “头儿,”门边的一个人说,“时间到了。他们的人好像也齐了。那个小孩儿要不要杀掉?” “不用害怕,阿尔泰娅。没说你。”他站起来,转向门边的人。“暂时不用,把他带回来。现在该是做正事的时候了。” 阿尔泰娅看着灰蓝眼睛的男人走出了屋,然后是一个人把刚才押出去的孩子带了回来。这个男孩子盯着地面,无论头部、脖子、眼珠都没有丝毫动弹的迹象,仿佛是失去了控制自我的意愿,就连脚也忘记了该怎么走路。匪徒拎住他的前襟,把他扔在地上。 阿尔泰娅心里几乎一片空白。方才听到的话语声,只有百分之二十在大脑里转换成了正确的语句,而剩余的只不过是充满威胁意味的噪音,就像石头砸进泥潭所溅起的大量泥石硬块。她尽力想让自己看上去不是最害怕的一个人,但是做不到,因为这恐慌不仅来自于个人生命所受到的威胁,还包括许多别的东西。如果说她全部的世界是稻草搭起来的一个小棚子,这些入侵者就是一辆轮子在燃烧着的马车,在一瞬间就能把她内心关注的一切碾成灰烬。 在几名护卫的跟随下,灰蓝色眼睛的男人走出了屋子。他环伺了一下周围,对眼前所见很满意。数十码外围绕着镇民和守夜人,站在前方的是镇长艾尔罗和守夜人队长约瑟夫,这两个人他都能认出来。艾尔罗在强装镇定,约瑟夫的眼神中带着一些警告和寻求对峙的意味,但这算不了什么。这两人身旁的是镇议会成员,队伍朝两边延展开,直到渗入普通镇民。他能感觉到这些镇民经过挑选,基本上没有这些孩子们的父母:他们的眼神缺乏焦点,不停交头接耳,显然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当下发生的是什么。当他把长刀支在地上的时候,一些镇民立刻噤了声。 还有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人在约瑟夫身边,眼神中充满毫不掩饰的观察意味,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才不受当前情势的影响,可以置身事外地揣摩眼前的敌人。他记得这个人是从军情七处而来的。那又如何。 他看见艾尔罗上前一步,履行镇长应负的责任——一个他不得不实行,但是却难免地产生逃避幻想的责任。 “安静。”艾尔罗重复了几次,等待话语声基本消失,然后对他说。“你们是谁?想得到什么?” 该是我开口了。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带着恐惧和困惑。这就是我一年以来等待的东西—— “我的名字是摩尼茨。”他说。“而我们,是凭着手中武器来打拼一切的人。强盗,山贼,绑架者,随便怎么称呼,虽然都不是正确的描述。现在,我们要和夜色镇做一个交易,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先解释一下交易的准则。只有一个要点:信用。没错,讲信用,说到做到,这次交易就能顺利完成,不会有人受害。而与之相反的,就是——背叛信任。我之所以要特别强调这点,是因为在一年前,曾经在此地遭到过背叛。如果没有那一次可耻的经历,我今天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摩尼茨停顿了一下,等待自己的话语在听众之中慢慢传播、渲染。他小时候曾经梦想过成为一名军队统领,尤其着迷于自己在一群即将奔赴决战的士兵前发表演说,鼓励士气的幻想。他不幻想得到掌声,只要得到注目就好,无论是怀着崇敬还是恐惧之心,都没有问题。自从在军队中杀了人逃跑之后,他知道自己是无法得到崇敬的目光了,便转而追求后者。他喜欢对将要杀死的人说一大通话,每当受害者误认为自己的生命有机会延长,眼中稍微有了一些光明,他就会非常兴奋,百倍地期待着稍后将要施加与其上的痛苦。刚才在对阿尔泰娅说话的时候,他强忍住了扼住她的喉咙,并且在窒息之前一瞬间用长刀刺穿她的冲动。不能破坏预定计划是他唯一的底线。 现在,摩尼茨已经成功地让听众都紧张起来。他看见他们不安地搓着手,揉弄眼睛,脚掌轻微挪动扫起沙尘。他们在焦灼地等待着下面的话,怀着一种将会面临某种无法承受之物的恐惧。但是有两个人——约瑟夫和他并不知道名字的七处成员,无法归类到这人群中。这让摩尼茨不大高兴,但是并不影响他继续讲话。 “没错,一年以前,我们在这里遭到了背叛。我说的正是那一场战斗。贡多雷·埃伯洛克经过这一战,成为了你们的英雄。我不关心夜色镇为他生造了多少传奇故事,但事实是这样:他在回到夜色镇前,曾经是我们的一分子。他承诺要将夜色镇作为献给组织的礼物。‘我会为你们进入夜色镇扫清道路’,这是他亲口所说。但是在一年前,本该是计划实行的时候,他却把我们的部队引入了他所设置的伏兵陷阱中。这是不可能得到容忍的背叛。没错——你们的英雄贡多雷,是一个狡猾,贪婪,完全没有信用可言的阴谋家。噢,还有,他最后的自杀,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要让军情七处揭露的事实。” 人群在一开始是沉默的。十余秒钟后,摩尼茨期待着的混乱发生了,仿佛一块巨大的玻璃彻底破裂,碎片纷纷摔落在泥水中。围绕在镇长等人的政府成员的喧闹声,远远超出了普通民众的声音。十余个人轮番质问艾尔罗和约瑟夫,揪他们的衣服;守夜人不得不把一些反应过度的人拉扯开。但是谁又能保证守夜人在履行护卫职责的时候,自身完全没有怀疑。摩尼茨听到了一些“骗子”“他在骗我们”的叫嚷,但是在此刻有多少人相信,这并不重要,因为他还有接下来的话要说。 “在那一场战斗里,贡多雷几乎把自己昔日的同伴赶尽杀绝。我能成为其中存活的一员,所感受到的耻辱多过幸运。但是一年后,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才明白到自己拼命活下来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当时知道贡多雷计划的,还有其他人。首先是铁匠鲍尔——他同样也曾是我们之中的一员。现在,你们该明白他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死去;这是他应得的。至于贡多雷的其他家人是否也是阴谋的参与者——这应当是各位夜色镇民去弄清楚的事。” 一轮更大的骚动。镇民们的反应逐渐大起来,有的人试图冲破人群前往几个领导人所站的位置。而且,摩尼茨还看见有更多风闻此事的民众来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没错,可以简单认为我是带着幸存的同伴们来复仇的。现在我们手里有五十四个孩子,只要我下令,他们会在一分钟内就全部死去——以各位难以想象的方式。但是老实说,这样做没办法抑制我们的愤怒,想必也不是夜色镇的人民愿意看到的。所以,我给你们提供两个选择。贡多雷的背叛是剥夺了我们的生存基础,所以你们可以从这一点上进行补偿——提供五万个金币。这是第一个选择。而第二个,更接近复仇的本质意义,那就是把埃伯洛克一家人交出来。对了,阿尔泰娅小姐在我们这儿,不用再找她了。”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我更倾向于第二个选择”。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都非常满意,在他手指间、额角上蔓延起一阵阵兴奋感,以至于他怀疑是否还能把大脑中不断涌出的杀意压抑下去。 摩尼茨看着那些试图冲到镇长和守夜人队长身边的市民,以及不知所措的政府议员。我扔出了一根骨头,你们自己决定怎么抢吧。他想。 第二十八章 市政大厅的门窗全部闭实了。会议室里弥漫着腐朽、阴沉的气味,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爬满蛀虫的树洞之中。有的人在抽烟,图望着用阵阵烟雾和喉间的辛辣感来分散过于焦灼的注意力。仍然可以听见少部分镇民在大楼外抗议的声音。 乔贞坐在会议桌的东侧。他看着医生给艾尔罗的额头包扎——刚才一枚石头掷中了他。在约瑟夫和守夜人的保护下,这些政府成员好不容易才回到市政厅。有的议员虽然很想当众质问埃伯洛克一家,但是在民众的眼里,所有政府成员都成为了冲击对象,所以这些议员也不得不随着众人撤离。 摩尼茨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这三天内,必须给匪徒提供食物——不包括学生们的份量。“我相信那些孩子会希望你们尽快答复的。”他说。 约瑟夫站在艾尔罗的右侧,但两人完全没有交谈。兄弟俩对一年前的事在认识上的差距,使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虽然民众的靶子大多指向艾尔罗,但实际上当时他并不在夜色镇;如果那个扔石头砸他的人再思考多一些,就会把目标对准约瑟夫。摩尼茨的这番话对镇长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而且思维负担已经转化成了情绪和身体的双重疲劳。他的汗淌到脖子两侧,双眼时常无意义地盯住桌面上的小凹坑。但是乔贞很难看得出约瑟夫在想什么。他那双和贡多雷一模一样的眼睛,表面上仍是百分之百的镇定,虽然其中似乎有一些疑虑——就如同一个试图在大雨天中判断雷声来源的人。 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议员开口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说。“夜色镇是我们每个人的,而不是单属于埃伯洛克家族。我,相信还有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受到了欺骗和侮辱。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把这屋子里贡多雷的肖像画摘下来。和这样污秽的东西共处一室,没办法解决问题……” 虽然他不停用双手做着大幅度的手势,仿佛自己说的话已经代表了所有人的意见,但是反驳的声音立刻就出现了。另一个议员说“这样幼稚的行为没有意义”,还有一个几乎同时说“我们并不知道真相”。宣言遭到挫折的议员便独自走向北墙,想去摘取肖像画,但是让护卫拦了下来。他没有动用武力的意思,如同预料到自己会遭到阻拦并且非常乐意去接受一般,快步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十指紧紧按着桌面。有人低声说“愚蠢”,引起了争吵,很快蔓延到整间屋子。参与这番吵闹的人并没有直接把说话目标转向埃伯洛克兄弟,仿佛他们只具有作为话题核心的价值,毫无参与其中的权利。 “不管真相如何,他保护了夜色镇,不是吗?”一名较年轻的议员说。“我们应该解决当下的难题……” 另一人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跌进了新的陷阱?那些家伙开口要的是五万个金币!五万!这和洗劫整个镇子没什么两样。”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把人交出去?” “别说你已经把这个选择项给排除了。既然贡多雷是为夜色镇牺牲的英雄,我倒指望他的血亲们也能学到他的一些优点……” 这句明显的挑衅本该引起更大的争论,但艾尔罗开口了。 “安静。”他说。“我并不知道父亲的事是否属实。但是,光是这‘不知道’,已经足够成为我的过错。我愿意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负一切责任,如果你们真的觉得把我交出去会解决一切,那就这么做吧。来吧,把绳子拿来,把枷锁拿来,马上。你们可以现在就把我绑起来,什么时候想把我交出去了,只要多打一个结就好。怎么没有人动手?这是镇长的命令!把绳子和枷锁拿来!” 艾尔罗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手指仍然在颤抖,两颊仍然在流汗,但乔贞能感觉到,艾尔罗正在努力地把那个小心翼翼、过于保守的自己抛在脑后。做为镇长,做为埃伯洛克家的主人,无所逃避的他决定把自己的脚跟站稳,就像近海风浪中的礁石。 “我和约瑟夫会负责任,但是也不要忘记了你们的责任。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要么现在对我动手,要么相信我和约瑟夫,同时考虑别的解决方式,你们必须选择一条路。没有人动手?也没有人有别的看法?” 沉默片刻后,是几名议员的争论。 “他们给了三天的答复时间。我们一定能用这三天做些什么。” “让孩子们饿三天肚子?” “饿三天算不了什么,更何况考虑的时间根本没有三天那么长!如果决定给赎金的话,现在就得开始筹集金币了。” “五万个金币,换五十多个孩子,啧。我说,那些有孩子遭到绑架的家庭一定得多出钱!就算花掉全部家当也是合情合理的。” “闭嘴,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混帐。我的外甥也在那些孩子里……我看你也是那些匪徒的一分子,而且比他们更可恶。” 让这些人争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乔贞走到约瑟夫身边,对他说了一些话。约瑟夫点了点头,随后提高声音说: “所有议员立刻离开这里,到二号会议室去讨论。我们要和军情七处的专家交换意见。” “军情七处”这个词起到了作用。虽然有人还是提出抗议,但是当执着长剑的守夜人站在他们面前,就闭了口。几名守夜人把他们全部赶出去,随后守住了门。屋子里只剩下埃伯洛克兄弟和乔贞。当四周终于安静下来之后,艾尔罗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抱歉,乔贞大人。”他说。“让您看到这副景象……我为夜色镇而自豪,但从来不为自己身处的机构自豪。” “现在我们可以说些有意义的话了。”乔贞说。“我不关心一年前发生过什么,至少现在不。我留在这屋子里是为了解决问题。现在看起来,摩尼茨倾向于把目标放在埃伯洛克家族,而不是五万个金币。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假如真的交出五万个金币,会是什么情况?” “他们会……离开?会吗?”艾尔罗说。 “问题就在这里——如何离开。敌人也许可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庄园里,但是我不相信他们带着这么多金币也能做到无声无息地离开。进一步想,他们更不可能带着五十多个人质消失。假若拥有这种超乎想象的能力,根本就无需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了。” “就算能带着人质或者五万个金币离开夜色镇,也不可能短时间内走得太远。这至少需要马匹。”约瑟夫说。 “对。这就是我们的优势。也许绑架者们可以再次消失,但是加上人质或者战利品,情况就不一样了。可以认为我们已经把他们包围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有自信地只给我们三天时间?”艾尔罗说。 “不,我们只看见摩尼茨一个人。只有他是自信的。他是什么样的领导人,提出的两个条件是否在绑架犯内部得到了共识,我们都不知道。但是,虽然他们不可能带着战利品或者全部人质逃走,但是却很有可能选择带走唯一一个人,并利用她来继续周旋。我希望两位对这种情况的出现,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了。”艾尔罗低着头说,然后转向约瑟夫。“不要告诉她母亲。暂时不要。” “那么,最有效的办法是利用这三天来施加压力,或者策划袭击。”约瑟夫说。“乔贞,守夜人部队能够尽力围堵敌人,但是要实行有效的打击就不容易了。更何况只有三天时间,不可能叫来援军。湖畔镇也许会帮助我们,但就算最快的马赶到那儿……” “我有办法在三天内召集适合袭击的人手,但这需要你们绝对的信任。”乔贞说。 “怎么做?” “我不能详细解释。而且,为了让我的人手能尽快且顺利地进入夜色镇,必须全面解除镇边界的防卫状态。” “这样做……夜色镇短期内会失去外部防备。如果突然有另外一支势力袭击的话……”艾尔罗抬起头说。 “但是,也就有了更多的人手可以用来包围庄园。”约瑟夫说。 “利害关系两位都很清楚。人一旦到齐,我会立刻和你们联系该如何安排行动。现在,就看你们是否愿意信任我了。补充一句:一旦决定这么做的话,就没法走别的路了。当然你们也可以同时准备五万个金币以防万一,这和我的计划不冲突。” 乔贞在想我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并且清楚埃伯洛克兄弟也在想,只是没有透露出来。双方的立场都一样:比起为什么而选择,更为重要的是如何选择。约瑟夫并没有苦恼太久;他自我认同式地微微点了一下头,并不急着表态,开始等待艾尔罗的意见。 艾尔罗是真正受到折磨的人。他用大拇指撑着前额,两颊因为咬紧了牙关而略微鼓胀起来。他就像沙滩上的一块遍布裂痕的石头,在涨潮退潮之间不断承受冲刷,但是却找寻不到自己的位置:空泛的陆地,或者黑暗的海洋。 “乔贞。”他说。“你的意思是,要我把所有镇民的安危,包括那些孩子,包括阿尔泰娅——全部交托给曾经禁锢我父亲的军情七处?” “是的。”乔贞说。没错,你生命中的一切。 “我明白了。”达莉亚看了看窗外。“真难相信,现在镇里还能这么安静。” “即便是绑架犯,也不会在暮色森林的夜里贸然行动。”乔贞说。“太危险了。” “我还是没法想象,阿尔泰娅她现在……” “别想了。” 她望向他。“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明明觉得自己应该做什么,但是却无能为力。” “你安静地等着就好了。我告诉你这些事,不是为了让你抱怨自己没办法帮得上忙的。情况也许会变好,也许会变坏。希望一切顺利吧。” 乔贞打开鸟笼,把鸽子放出来。“你终于派上用场了,”他把一张小纸条折成半截小指头粗细,塞进了它颈项上金属环的夹层里。 他捧起它,正要放飞出去的时候,又放了下来。 “你来吗?”他对达莉亚说。 “我……也行?” “已经给它下好指令了。” “那好吧。” 达莉亚捧起鸽子,双手略微探出窗外。一阵冷风正好吹进来,像山坡上传来的音符一般,吹进了鸽子的羽毛,她的衣袖,发丝。虽然手背很凉,但掌心却是温热的。一松开手,鸽子就飞离了,扑进夜空——渗透着野狼嗥叫,与幽灵歌声的夜空。她坐了下来,但那一瞬间的温热还留在掌心,就像微小的繁星能在黑色天幕中闪烁一样。 “至少我能做这件事。”她有些自嘲意味地说。“它飞得快吗?” “很快。” 第二十九章 阿尔泰娅回想起在西部荒野的谷仓中躲藏的夜晚。地上散落着米粒,背后是磕得皮肤生痛的篓子。从窗户上的蜘蛛网孔间蹿进来的月光,把没有人影的走道照亮了。当时,这唤醒了她对独自一人呆着的恐惧感,不得不闭上眼睛。 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屋里人多得是,但她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可抵抗的孤独,就如同内心遭到流放,陷入了沼泽地,而冰冷的淤泥开始爬上她的肌肤。有人在看她;左边的一个男孩盯着她已经很久了。 “都是你的错。他们只是想抓你。”男孩说。他的声音很低,但就像挂在墙上静止不动的刀也能让人不敢接近一样,这句话让阿尔泰娅感到失落和恐慌。她曾经欺负这个男孩,把他的课本一页撕下来折纸飞机,但现在却连他说话都不敢听。 “是你害了我们。”他说。 阿尔泰娅把脑袋埋在双膝里。这句“你害了我们”是如此的真实,仿佛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唯一核心。无论起因,条件,还是可能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害了他们。 她自小就有这样的幻想:陷入一个不利的境地,比如说,遭到绑架——然后抓住机会夺取武器扭转局势。这类幻想并不特殊,每一个听英雄故事长大的孩子都曾经有过。但是,如今阿尔泰娅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幻想也许永远就要埋葬在大脑深处。并不是消失,而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她觉得睡觉是个好主意,但是却没法睡着。闭上眼没多久,就再次看见了死去的贡多雷。 我的好女儿,拿起武器。战斗。贡多雷在对她这么说的时候,脖子上的伤痕张合着。血红色的细线扩大成两侧特别尖锐的菱形,然后恢复原状。 阿尔泰娅听说了对贡多雷的所谓“曝光”。她不相信。 她回忆起八岁以前用木棍随贡多雷练习剑法,曾经很多次击中他。但是从九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击中过。她一直都想着“下次一定能打中”,下次,下下次。每次都成空。原因在哪里,她从来不追究。到了十二岁,贡多雷拒绝再陪阿尔泰娅训练。她给自己的解释是:父亲能教的就这些。我都学到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或许八岁以前,贡多雷只是一位父亲,得偶尔让女儿打中才行。 阿尔泰娅抬起头望向窗外,看见摩尼茨和“丑人”凯拉曼站在十余码外交谈。即便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她还是立刻转过了头。父亲,如果你想让我和这些人战斗的话…… 她没法听见两人在说什么。假若可以,她也会蒙住自己的耳朵。 在屋外的冷空气中,凯拉曼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原来的计划是什么?我在问你。” “拿到钱,或者报仇,或者两样一起完成。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吗?”摩尼茨说。 “你对他们开口要五万个金币。原来说的是五千。” “因为五万比五千更多,这个你总能明白吧?数数你自己的手指,是九只还是十只?” “别耍花招了。我们就算有翅膀,裹上了五万个金币也飞不走。我知道你在逼他们交出埃伯洛克一家人。” “噢,看来那一场火没把你脑子烧糊,反而让你更会想事情了。实话告诉你好了:拿到区区五千金币然后就逃走,从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而且夜色镇也不可能就这么拿出五万金币的现金。” “摩尼茨。不是所有人都想着报仇。我们干的活儿就是杀人,如果总是念叨着给死人报仇这档事儿的话,还怎么混下去。去他妈的什么战士的尊严之类的狗屎——很多人只想拿了钱,喝好酒,吃饱肚子,买一两个女人,舒舒服服过日子。” “过舒服日子……这和你有关吗?你现在吃东西都要用手遮住脸上的洞,钱再多也是补不上的了。” “去你妈的。” 凯拉曼刚刚把手放在斧柄上,摩尼茨就已经挥出长刀,一刀背抽中他的手腕。接下来是直击在脖颈侧面的一脚,把他踢倒在了地上。 摩尼茨将刀尖对准凯拉曼的咽喉。 “你要尊重我,凯拉曼。别忘了现在的头儿是谁,我说的话就是一切。你过去不会这么愚蠢,看来贡多雷那一把火真的把你烧傻了。钱什么时候赚都可以,但要偿清耻辱只有眼前这一个机会。如果总是想着‘拿着钱走就好’,你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一群软脚虾,到最后只能捕野兔过日子。想站起来?等等。触犯了首领,照规矩应该怎么做,总还记得吧?” 凯拉曼没说话。他仅存的左眼透过面罩盯着摩尼茨,滞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下沉。 “快些,”摩尼茨说,“任何人都没有特权。” 凯拉曼咬紧牙关,抓住自己的左手小指,把它扭断了。他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次会是无名指。你可以站起来了。”摩尼茨收回了长刀。 凯拉曼按住自己的左手,在站起来的时候身体稍微斜了一下。 “你没办法保证……其他人不会有和我类似的想法。” “那又如何。脑筋不比你好使的,自然不会怀疑我们的行动会有任何纰漏。在我说出‘五万个金币’的时候,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至于比你聪明的,就不可能做出违背我的意志这种蠢事。但是,除去你的态度不说,我承认当前的计划确实有风险。不管最后得到的是五十个人质还是五万个金币,都很难脱身。” “你打算怎么办。留着埃伯洛克家小姑娘一个人?只带着她离开是没有问题的……”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艾尔罗和约瑟夫可是贡多雷的亲生儿子,只要能继承他十分之一的性格,就绝对会在关键时候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个麻烦的养女。我就是一开始考虑到只把目标锁定在阿尔泰娅一个人身上,很可能什么也得不到,所以才要连带着抓住这么多小鬼,通过整个夜色镇的人给贡多雷的两个儿子施加压力。” “复仇或者赚钱,你总得带我们选上一条路。不然到时候冒犯首领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人了。” “这不用你说。我逼着斯塔文那家伙透露了一些东西……非常有用的东西。现在我有了新的计划,能够解决一切的计划。虽然有不同的风险,但只要成功了,我们得到的就不仅仅是金币和复仇,还会有难以想象的额外收获。你就等着看吧,凯拉曼。到时候你会更加明白,鲁莽地冒犯我结果断掉小指,是多么的不值得。” “你最好别让兄弟们失望。” 第二天,主要的政府成员和乔贞再次集中在了庄园里。摩尼茨并没有要求镇民也到场,因为没有这必要。很多镇民已经自愿地在这儿呆了一天一夜了。 “经过一晚上的考虑,”摩尼茨说,“不知镇长先生是否有结论了?” 艾尔罗看看乔贞,在得到他点头授意后才说:“我们正在筹集金币。” 从摩尼茨的表情,乔贞可以看出他并不相信。但是,让他相信本来就不是主要目的。对绑匪提供准确真实的信息是愚蠢的事。 “噢——孩子们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高兴。”摩尼茨说。“尤其是阿尔泰娅小姐。” “五万个金币不是小数目。我希望你们已经考虑好了带走它们的办法。需要我们准备马车吗?” 这句话是由约瑟夫所说,同样是一次试探。 “这并不是我今天把各位叫来的原因。”摩尼茨说。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乔贞想。但是对方接下来的话,把他脑中的进一步分析给打断了。 “我已经说过,这一件事完全因为一年前贡多雷的背叛行径而起,这和我们扣押着的五十多个孩子是没有直接关系的。我不希望各位把我们当作是只知作恶,不讲道义的匪徒。既然你们已经开始准备金币了,那么我们也会表示一下诚意——在金币交付前,就把孩子送还给他们的父母。” 议员中引起了一小阵骚动。埃伯洛克兄弟和乔贞只是在等待着下文。 “不过,我们必须保留至少一个人质——” 果然来了。乔贞看见艾尔罗捏紧了拳头,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变故。 “乔贞。”他低声说。“我该怎么保证阿尔泰娅的安全。我能不能做到。” “冷静些,艾尔罗。我们包围着他们的优势并没有改变。” 话虽这么说,但乔贞已经考虑过——在最坏的情况下,如果非要有牺牲——一个阿尔泰娅,总好过她再加上五十多个孩子。议员和镇民们不可能为了一个阿尔泰娅而同意交出五万个金币。如果这让他们和埃伯洛克一家的矛盾继续深化,很可能造成更毁灭性的终局。为了避免这样的终局,阿尔泰娅,这块他和达莉亚好不容易找寻到的碎片,也许会永远地消失;埃伯洛克一家会遭受难以想象的打击。但乔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是他暂时无法告诉艾尔罗和约瑟夫的最后一步战略。他要做的只是等援手到来之后,组织袭击。如果事态愈加混乱,比如艾尔罗无法接受不保证阿尔泰娅安全的袭击,导致事情不可能解决,乔贞会毫不犹豫地回归到自己的最初任务:保护达莉亚离开。 摩尼茨故意延长了话语间停顿的时间,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再次进入了自我满足的状态。他深信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虽然存在风险,但是真正完美的计划总是存在着阻力。他对自己昨天那番演说的效果很满意;现在,他期待着内心即将产生的,难以把持的兴奋,和超越昨日的满足感。他深信自己即将吐出的每一个字,没有人能以同样的方式和感染力说出来: “我们要以现在的全部五十四个孩子,包括阿尔泰娅,交换一位人质——达莉亚·肖尔夫人。我知道她在夜色镇。筹集金币的时间可以酌情延长,但这件事情必须明天就实行。注意,这是要求,而不是选择。如果拒绝的话,我们会立刻杀死除阿尔泰娅之外的五十三个孩子。” 第三十章 达莉亚安静地坐着,手背搭在膝盖上。她没有看着任何人,而乔贞也看不明白她正在想些什么。刚才在进入市政大厅之前,一个镇民突然冲向她,但是让卫兵给拦住了。他努力地在脚跟使力阻止身体向后滑去,上半身前倾,右手像攫取东西一样探出,又缩回来卡住护卫的手臂,如此反复。 “达莉亚夫人,请答应他们的请求。”他说。“我想让我的儿子回来。” 虽然这个人对情况有所误解,但他的冲动却是合理的。摩尼茨的这个要求,首先是对所有人道德选择的一个考验。无论是否照他说的做,都会滋生出无数的问题。如果说先前他是将埃伯洛克一家置于漩涡的中心,但现在把作为外来人,但是身份极为特殊的达莉亚牵涉进去,更是一个极端大胆的举动。至少按当前情况看来,这一招见效了,因为当约瑟夫再次要求议员们离开,只留下兄弟俩和乔贞解决问题的时候,遭到了意料之外的抵制。虽然面对守夜人的刀剑议员们有些犹豫,但他们深知不能在涉及军情七处的重大议题上做一个局外人——这关乎生死。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尽量避免议员做出偏执的决定,乔贞不得不建议把所有问题都摊开来谈:关于一切的可能性和利害关系。在这样的会议中,达莉亚自然是不能缺席的。 无论乔贞如何客观地分析问题,他都没能找到绝对合理的解决方式。决定一切的关键已经不在他的身上,所以他才想尽力从达莉亚的表情中观察到什么。然而达莉亚静谧地神思着,就像是遮在大雾之后的一片树丛,即便有风吹来,也没办法知道叶子飘往哪个方向。 “我直说好了。敌人们要的东西非常简单:让我们陷入混乱。”乔贞说。“在提出第一个要求的时候,姑且不论其中提到的一年前的事是否属实——他要在埃伯洛克一家和整个夜色镇之间制造矛盾。这一点在昨天的会议中已经非常清楚地表现出来了,而且我们已经初步决定,首先忘记过去,解决当下的事情。我希望这点共识仍然存在。” “等等,”一名议员站起来说,“这儿大部分人都为了歹徒说的话而苦恼。照他所说,我们长久以来都生活在对一个骗徒的盲目崇拜里。而且这个骗徒的儿子,占据了夜色镇的两个最重要职位。老实说,这让我怎么相信当前参加的会议是公平有效的?我又怎么知道镇长和守夜人队长确实是受害者?不要再说什么放下无端的怀疑,我相信在场的许多人都存在着这样的怀疑,只是不敢当众说出来。现在有没有人敢坦白自己心中一点疑虑也没有?我给你们十秒钟报名。——看,没有。我不得不站起来,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不能忍受让有阴谋参与者嫌疑的人,主导这次关乎夜色镇全体的会议。镇长大人,约瑟夫大人,你们能不能提出一点儿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昨天我们全体议员让步了,但是今天决不能再这么做。” “这就是摩尼茨想让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浪费时间。”乔贞说。“把昨天经历过的一切无用争论再重复一次是愚蠢的事情。我现在不仅仅是观察者,也是牵涉到其中的人;而作为直属探员,我正式宣布这是一起严重的、即将在七处归档的案件,必须立刻进入高效率的办理流程。所有阻碍我顺利办案的行为,都视作对七处的冒犯。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肩膀颤抖了一下,连续眨了两次眼睛,开了口但什么也没说。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可以坐下了。其他人还有问题吗?” 他环伺了一下。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现在,各位要听清楚我说的每一个字。有疑问可以提,不愿意听的人可以离开,但是再也没有权利干涉会议。匪徒的要求,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双重保险:他们至少能保留达莉亚夫人或者阿尔泰娅小姐其中一个人质。‘如果拒绝就杀死另外五十三个孩子,只保留阿尔泰娅’,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况?首先——我已经说过了所有话都摊开来讲——埃伯洛克一家再也摆脱不了在座各位以及镇民的忌恨和猜疑。这会将夜色镇引致什么样的情况,完全无法预测。或许某些在座者会心中有数。再者,我和达莉亚夫人,作为军情七处的代表,也逃脱不了类似的情况。当我们内部混乱不堪,完全不可能建立起合作信任的时候,阿尔泰娅还在他们手里。他们会彻底占据主动权,甚至可以说‘复仇’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默认达莉亚必须同意歹徒的要求,乔贞补充了一句“这是假设人质交易没有完成的情况下”。他看看达莉亚;仍然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有人发问了:“但他们控制达莉亚夫人,会得到什么好处?既然是号称复仇,或者得到赎金——这样做似乎两者都没办法达成。” “这是一个风险很大,野心也很大的计划。现在已经几乎可以确定,他们没办法安全地带走五万个金币。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在给下三天期限之后,又急急忙忙地提出要交换人质,这是非常不自然的一件事。我猜测是他们内部对于计划如何实行有不一致的地方,而我们考虑到的问题,他们终于也考虑到了,比如如何逃离,以及阿尔泰娅作为人质的价值——于是便有了这第二个计划。他们不直接索取赎金——”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只要带走达莉亚夫人,就是得到了一笔最丰厚的赎金。他们能利用她从七处这里获取金钱或者名声,并且同时在夜色镇和七处之间制造了矛盾。这就不仅仅是五万个金币可以解决的事情了。没错,风险很大,但时时准备着拼死一搏,就是这类人的生存方式。如果只带着阿尔泰娅离开,他们什么也得不到。阿尔泰娅出了夜色镇,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当然,在加上三天——现在是两天不到的期限后,这个计划才有了价值。无论我们是否同意人质交换,匪徒都会得利。” 乔贞看见艾尔罗捏紧了拳头,大拇指指甲掐进了食指的侧面。约瑟夫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对于一直没有强烈感情外露的他,这是内心极为纷乱的证明。整个过程中,他俩都一言不发。在座的其他人并不比他们更轻松。现在能同时概括所有人心理状态的唯一一个词,就是:进退两难。但是用最残酷,最机械的想法来思考当下的问题,受害者始终是阿尔泰娅,因为歹徒让一切可能的坏情况都和她紧紧联系上了。她成了牵涉着达莉亚和其他五十三个孩子的唯一一人,成了一个不得已的罪过。这罪过会彻底地污染埃伯洛克这个姓氏,最终使得贡多雷的人格问题不再成为问题的焦点。 “乔贞大人,不知您所说的援军……”有人问。 “明天正午之前应该会到了。” “那么就是没法保证了……”一个人小声说。 “那……乔贞大人,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乔贞没有回答。在把一切都分析完毕之后,不能因为这些分析而做出决定,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 “各位,我必须和达莉亚夫人私下商讨。”他说。 达莉亚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他们进入隔壁的房间后,乔贞把随从都叫了出去。 “我刚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吗?”他说。 “是的。” “我们——我指的是‘我们’。”乔贞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胸骨正中央。“还是可以选择现在离开。——先别急,我知道你不会主动选择这条路。但我有权利强制带着你离开,远离这一堆烂摊子。你放心不下阿尔泰娅,这都写在你的脸上了。但是仅仅因为这一点,就想让我同意把你送到匪徒那儿,是不可能的。在援手到来之前,我们没有任何后备计划。” 他能看得出来,她在苦恼:眉头微皱,眼睛注视着自己搭在桌面上的手掌,肩部和脊背略微显出疲态。但这苦恼似乎不是在留下来或者离开之间产生的,而是一种乔贞还没有探查清楚的苦恼。他继续说: “我刚才把一切东西都对他们摆出来谈,现在也要和你这么谈了,达莉亚。首先,我也觉得发现阿尔泰娅,是件很幸运的事。但是她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必不可少的……” 他找不到合适的名词了。人?东西?统统都苍白无力。 “她不比你……重要。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是这样。” “不仅仅是她。还有另外的五十三个孩子。”她看着他说。 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是一种滥俗的牺牲精神。但乔贞知道达莉亚经历过什么,知道驱策着她行动的并不只是同情心和母性。她更复杂得多,不会承认自己选择留下来有着任何高尚的动机,而是为了面对曾经的罪过——怀着无可逃避的自我放逐的倾向。 “记住,一旦你同意进行人质交换,就算没有在敌人那儿受到任何伤害,也已经造成了我的再次失职。第一次是让毒蜘蛛给咬了,然后是绑架。我的两次错误——而第二次是由你的……任性,不顾全大局的行为所造成。明白吗?” 这句话建立在他们之间任务目标与保护者的官方关系上,冰冷无情,没有回转余地,但乔贞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他不希望达莉亚在不清楚一切利害关系的情况下就做出选择。 达莉亚更为难了,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手指尖毫无目的地在桌面上来回划动。在她开口之前的一瞬间,乔贞心中的想法是达莉亚,说你要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她举起了右手,掌背朝向乔贞,让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凸显出来。 “乔贞,这个……” 她碰触了一下戒指的侧面,一枚小针从蓝宝石的下方出现了。 乔贞看看那锐利的突起物,然后把视线转向她。 “……毒针?” “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足够杀人?” 她没有回答。 乔贞此刻的思绪和那些不愿再回忆的往事连结起来了。 “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带着这东西……但是我从来没有用它……,相信我。” “我没问你有没有使用过,”乔贞拍了一下桌面,茶杯和茶碟互相撞击的声音迸发出来。“我问你明天打算用它做什么。” “交换的时候……我用它来制造混乱。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有摩尼茨一个人出面,应该能说明他真的是整伙人的核心。我想,只要他出了问题的话……” 她要冒险攻击他。乔贞看着那枚小小的银针和蓝宝石之间相互映衬、反射的光芒,那不会让人感到愉悦,反而只能沉默的光。达莉亚也一样;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是对是错,这个女人总会在某处和死亡相遇。她拥有让人不得不注目的光彩,但这光彩越是耀目,就越会把她身边的血迹和毒藤照得一清二楚。 第三十一章 在预定的人质交接之前两个小时,援军来到了,并且在见到他们的政府成员中引起了一阵波澜,甚至还有一点儿恐慌;所有人都理解了乔贞要求暂时解除边境守卫的原因。即便是约瑟夫,也说了句“他们会听从命令吗”,而乔贞回答“他们到这儿了,这就是证据。”接下来,他立刻挑出了昨晚预备好的几个部署方案,它们拥有一些相似性,能根据现场情况的不同而局部修正。 他不得不承认,达莉亚的计划是可行的。如果成功地通过攻击摩尼茨而造成了混乱,将部分敌人引出屋子,事情就会好办得多。在敌人提出交换人质的要求之前,乔贞原打算组织援军配合守夜人进行夜袭,这并不是一个操作性很强的计划,而且依赖于太多不稳定要素。相比之下,新的计划只存在着一个决定性的不稳定要素,那就是人质交接的一瞬间。乔贞只能希望,无论达莉亚是否成功地攻击了摩尼茨,敌人都不会对她下手——如果稍微理智一些的话,就不会。绑架肖尔夫人已经够冒险了,而伤害她,更是把自己往绝路上赶。当敌人因为这顾虑而行动不协调之时,援军切入的机会就到了。这便是讽刺之处:你要和一群疯狂的亡命徒战斗,但是获胜与否,却要取决于他们是否能有片刻的理智。 离预定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乔贞把达莉亚带到了庄园一幢屋子的后方,最后一次询问她的意向。 “你真的要这么做?” “是的。” “让我看看你的手。” 乔贞抓住她的右手,略微抬起来,估计毒针的伤害角度。 “不要有太明显的攻击动作。还有,不要勉强。如果摩尼茨不靠近你,你也不要主动靠近他。无论情况如何,假若他们把你带进了屋子,就不要有任何反抗的行动。明白了吗?” 达莉亚点了点头,没说话。她想把手抽回来,但乔贞仍然捏着她的指头。 “你在发抖。”他说。 她有些为难,但不是因为在乔贞面前显露出了不安。 “抱歉,我……” “这些话昨天已经说够了。既然事情已经决定,只要想着怎么去顺利完成就好。” 乔贞这句话说得平泛、直白,仿佛他从来没有强烈拒绝过达莉亚这个鲁莽的决定。或许正是在承认计划的可行性后,工作上的天性让他把情绪问题搁置在了幕后。他到达夜色镇以来对达莉亚产生的所有复杂的感情变化并没有真正得到释放,而是如同水珠没入土地一般暂时消隐,或许哪一天就会因为地表受到冲击而重新漫上来。但现在,他只是在想:“顺利完成这一切。” “如果摩尼茨攻击你,就逃。别的什么也不用管。听明白了?”他说。音调仍然没有变化和起伏。 达莉亚看着他的眼睛。比起因为她私自找上亚伯克隆比而怒不可遏,但同时又难掩担忧的乔贞,还有抱着虚弱的她说着“我们很快就快回去”的乔贞——眼前这个不带感情陈述任务的七处直属探员,才更接近于她熟悉的那个人。她坚信在乔贞的心里,也极希望能保存阿尔泰娅这块碎片;而在帮得上忙的情况下,抛下埃伯洛克一家人受苦,也有违他的天性。如果只是因为考虑到了计划可行性才同意她这么做的话,那么一开始两人就不应该有争吵。她觉得自己多少窥见了他内心深处,让他并没有真正成为潘索尼亚复制品的东西。她想把这一切都说出来;当然,不是现在。 “我在问你。刚才说的都听见了?” “你让我要是遭到攻击,就逃。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包括阿尔泰娅。” “……包括阿尔泰娅。” “好。”他放开了她的手。 时候到了。 这一起事件已经传遍了夜色镇,约瑟夫不得不抽调更多守夜人阻止镇民进入庄园外围。有的议员并没有到场,因为预料到可能发生的战斗,他们为自身安全放弃了见证这一幕的机会,在自家屋子的角落祈祷着匪徒们不要反攻到镇里。 摩尼茨从屋子里走出来,环伺了一下,最后望着站在艾尔罗身边的达莉亚。他已经让斯塔文指认过了。 “废话不多讲。现在开始交换。” “你还没有把孩子们都带出来。”艾尔罗说。 “你们难道想让我先放走全部的孩子?这多不公平,我也没有那么愚蠢。听好,我们这么做:这边每放走一个孩子,达莉亚夫人就朝我这儿走出一步。五十四步之后,我应该能够到您的手了。不过,别想着磨蹭,也别心急。一个孩子走一步。如果中途后退,或者多走了,每弄错一次,我就杀掉一个孩子。”随后,他回头对屋子里的人说。“来吧,第一个。” 情况不妙。乔贞不得不承认,摩尼茨比想象中更聪明。在通过两次宣言,让所有人都产生压力之后,他为了确保优势,还要在这一刻给达莉亚施加压力。每走错一步就是一次死亡——他揣测到了达莉亚对孩子们生命的重视,做出这强迫性的暗示。而且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在达莉亚进入足够近的距离后,耍别的花招,比如在抓到达莉亚的同时,再保留部分孩子。更可怕的一点是:越是接近摩尼茨,达莉亚就越不可能毫不犹豫地回头。 但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构思别的应对策略了。 第一个孩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抱着自己的双臂,惶然无助,如同在无光的坑洞里行走了数十天。一个议员高声喊了起来;是他的孩子。男孩背后让人给推了一把,才动起僵硬的双腿,朝这边走来。他慢慢加快脚步,最后变成跌跌撞撞的奔跑。 “怎么了?达莉亚夫人。现在,该轮到你走出一步了。”摩尼茨说。 达莉亚的眼中充满犹疑和不安定。她就像一个正在面对着一片浓雾,完全看不见脚下路途的人,慢慢地跨出右脚,确认自己踏上了坚实的东西,再把左脚跟上。 “好了,不要动。现在轮到我们这边——第二个。” “乔贞。”艾尔罗说。“他们会把阿尔泰娅放在最后一个,是吗?” “恐怕会是这样。” “我……不应该同意让你们帮忙。这太危险了。我没有理由要求达莉亚夫人为了夜色镇……” “别再说了,好好看着,等我的信号。” “镇静些,艾尔罗。”约瑟夫说。“只要一切顺利,所有人都会安全的。” “噢,好吧。”艾尔罗深呼吸一次,“一定会顺利。” 这五十余步是无法想象的漫长。达莉亚仿佛走在一道冰壁上,两侧都是万丈雪崖。走错一步,就杀一个人。为了不让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冷静消失,她一直在深呼吸。又一个孩子出来了。我该再走一步。右脚踏上,然后是左脚。不能后退。她尽力不去注意前方摩尼茨的视线,甚至也不敢看放出来的孩子。她更愿意想象在背后看着自己的那些人;在背后看着她的乔贞。这提醒着她,任务的第一步是不出岔子地接近摩尼茨。乔贞帮助过她那么多,她必须有所回报,而不是让情绪的软弱把她碾碎。她不自觉地碰触了一下食指上的戒指,又赶紧把手放下来。 紫色雾气中隐约可闻的风声围绕着达莉亚;她的身体越过一道道由空气微尘反射的晦暗光芒。 七,十八,二十六。 四十一,四十三。四十七。 乔贞明白,达莉亚已经进入了摩尼茨的攻击距离。 五十一。 五十二—— 达莉亚抬起头,看见了仅仅六码之外的阿尔泰娅。摩尼茨按住女孩的肩膀。 “看,”摩尼茨说,“达莉亚夫人来救你了。回去吧,阿尔泰娅小姐。回到你家人那边去。” 阿尔泰娅没有动。她看着达莉亚,眼神中充满困惑和无可抑制的歉意。她就像一株面临着即将涌下的呼啸山洪,尽力抑制恐惧挺直躯干的小树。 “怎么了,小姑娘。”摩尼茨说。“你得先过去。” “阿尔泰娅,快走。”达莉亚说。她身子稍微前倾,但是又极小心地不迈出多余一步,因为摩尼茨的长刀就在女孩的身体右侧竖立着。 就在这时候,乔贞发觉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 他考虑到了摩尼茨,达莉亚,援军等等要素,唯独没有考虑到阿尔泰娅。进退两难的不仅仅是埃伯洛克兄弟、夜色镇众议员、达莉亚,还包括阿尔泰娅。她既是受害人,也是罪过的承担者——眼前这位好几次宽恕自己的妇人,又再次因为她而陷入险境。摩尼茨利用了每个人所共有的责任感和道德心,把他们互相之间的情感转化成罪责。 “阿尔泰娅,你快回去啊。他们都在等你。”达莉亚几乎就要走出那一步了。 “听话,姑娘。”摩尼茨把阿尔泰娅推了出去;女孩以快要跌倒的体势从达莉亚身边越过。她转过身看着舍身维护自己的妇人,咬住嘴唇内侧。 乔贞知道如果不快些反应的话,他们会输。约瑟夫先他一步,开了口:“阿尔泰娅,”这是乔贞第一次听见不动声色的守夜人从嗓子深处吼出声音来,“快跑过来!” 阿尔泰娅并没有迅速地反应。摩尼茨上前几步,抓住了达莉亚的手腕,往后一甩,让她摔倒在地上。这时候阿尔泰娅才明白过来,蹬起右腿,但是已经晚了;摩尼茨奔到她身后,挥动长刀。她倒地了,鲜血从小腿侧面涌出来,浇淋在黑色的泥土上。摩尼茨弯腰捏在她的伤口附近,她还来不及因痛苦喊出声就给拖了回去,地面的碎石扎进手掌、前臂和腿部。 因为没有考虑到阿尔泰娅,造成了第二个失误:敌人或许不敢伤害达莉亚,但是对于伤害这女孩,却完全没有顾虑。 达莉亚撑起身子,看见了提着阿尔泰娅的小腿往回拖的摩尼茨;那一刀割到了骨头,回流的鲜血把她的整只右腿都染红了。达莉亚明白了现在的情况,她知道不能让两个人都落在敌人之手,便做出了似乎是唯一正确的决定。如果说这个决定有些鲁莽,那也是因为阿尔泰娅流出的鲜血搅浑了她的理智。她站起来,按出了右手食指上的毒针,走上前去。 达莉亚把手探向摩尼茨;摩尼茨放下阿尔泰娅,然后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什么……毒针?我就知道你会玩一些鬼把戏,但没想到是这不起眼的玩意。” 他剥下戒指,扔在地面上,然后用长刀抵住了她的咽喉。 “交易完成了。”他说。 乔贞没有时间去想我们失败了。他给潜伏的人以及约瑟夫打了预备信号,准备不计一切代价阻止摩尼茨把两个人带回屋子,避免陷入陷入无望的劣势。他已经做好了牺牲阿尔泰娅的准备,无法顾及埃伯洛克兄弟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女孩不能动弹,而摩尼茨的注意力在达莉亚身上。必须想办法把他的注意吸引开,无论什么办法也好—— “让她走。”阿尔泰娅勉强地稍微转过上半身,用嘶哑的声音说。“我留下来就行了。” “安静些,小姑娘。”摩尼茨踩住了她受伤的腿;这让她痛得快要失去知觉。随后,他把刀从达莉亚脖子下移开。 乔贞几乎就要下令了,但摩尼茨和达莉亚的位置还是太近。他在此刻回想起了自己对狄恩做过的告诫:一次完成一个目标。你不能在试图拯救人的同时杀死敌手,这样做会自寻毁灭。现在轮到他自己面临类似的情况了——不能在救下达莉亚的同时,拯救埃伯洛克家族。如果非要有选择的话—— 摩尼茨把刀尖对准阿尔泰娅。如果他这时候对她下手,也就是转移了注意力。但是在乔贞无法判断这个残酷的预见能否实现的时候,一个棕灰色的影子从侧面荒废的草丛里蹿了出来,撞向摩尼茨——是匹克。这时候,还没有人能想到这条长久以来都朽病不堪的杂种狗,是如何能把身高近两米的摩尼茨撞倒的。它的前肢踩在他的胸部上,张口咬了下去。 第三十二章 如果只是首领遭到一条恶犬袭击,那么也许还不足以把匪徒们诱出来。但这时候,达莉亚做了一件事情。她并没有看还在和匹克纠缠的摩尼茨一眼,上前在阿尔泰娅身前蹲下,对她说“忍着点”,然后右手抱住女孩的腰,把她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脖颈后方,两人一同站了起来。刚起身的时候,阿尔泰娅的右足尖碰触了一下地面,受伤小腿随即猛地往上缩了一下,但她忍住没有出声,尽力保持住身体平衡。 “再靠紧我一些,”达莉亚说,然后扶着女孩往回走。基本只能左腿触地的阿尔泰娅,明白不能仅仅依赖达莉亚拖曳着自己,便尽力把注意力从伤口上移开,左足加大力气朝前蹦跃,好让带着她的达莉亚也能走快一些。如果因为单足行进的负担而造成不平衡,她就忍痛临时用右脚掌前端着地,避免摔倒。 达莉亚因为明知无力抱起阿尔泰娅逃离才选择这个方式,但没走出多少步,手臂和背部便酸痛起来,相伴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恶心,以及仿佛有带锐钩的利物刺进大脑后方的不适——她仍然处于不应过多使力的恢复期。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而身边的阿尔泰娅也正和她互相激励着,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互相倚靠着的身体,和代表着生命力的呼吸声。 达莉亚往前望去,寻找数十码外的乔贞。她很快就找到了,并且在这一瞬间就意识到:我做了正确的事。这个念头给她带来了更多的求生欲和忍耐力,和阿尔泰娅配合着尽量加快速度。两人明明是走在平地上,却如同攀登不断有淤泥流沙滑下的陡坡一般艰难。但她们必须继续。 摩尼茨顾不及发令。他一拳砸在匹克的眼眶上,把它打得在地面上翻了一个滚,才有机会站起;但是匹克又仿佛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立刻跳腾起来咬他的咽喉。摩尼茨来不及想它为什么能有这样的跳跃力,本能地用前臂铠甲护住身体,因为过长的刀刃派不上用场。匹克咬在了护甲上,摩尼茨甩手把它扔了出去,随后转过头,发现两个女人已经离开了十余码。他刚想对屋子里的人发令,但是匹克再次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肩膀,撕下一条肉。当他听到血肉分离的声音从头部左侧传出来的时候,才终于意识到这条狗不对劲。 这时候已不需要他下令了。凯拉曼率领着手下们冲了出来。如果让两名女子回到那一侧,他们就输了,从这一点来看,这是不得已的行动。但是不能忍受首领在眼前遭一条野狗袭击,也是匪徒们终于涌出来的重要原因。他们会暂时忘记胜负,忘记可能的后果,放任杀戮之心和残酷自尊的混合物控制身体——亡命之徒的本能。凯拉曼和另外两人帮助摩尼茨,剩余的朝两名女子追了过去。 达莉亚,你做得对。乔贞的右手高高举起,准备下令。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没有必要用隐蔽的手势。约瑟夫已经和部分守夜人上前接应两人,但乔贞还必须等待;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达莉亚和阿尔泰娅,而是观测着她身后那些匪徒的步伐和距离。即便如此,他的视线还是会无法避免地涵括住阿尔泰娅一路滴来的鲜血,和达莉亚吃力而又不失坚实的步伐。坚持住,你们俩。再多走五步。五步就够了。 从匪徒们离开房间开始只过了数秒钟,但这数秒钟在乔贞里眼里分割成了数百个瞬间。他希望两人能再走五步,但是这过于冒险,在第四步刚刚迈出的时候挥手下了令。 两旁的低矮草丛中站起许多矮小的身影。一枚枚制作简陋的标枪投了出来,扎进敌人的阵营。它们刺得并不准,但是有效地阻止了劫匪的步伐。他们停下望向两侧,看见的是一群破碎者。这些矮小的异族吐出含混的叫声,各自用木棍顶着一张张黏着海草的渔网,在空中旋转几次,向前抛出。对追求暴力的劫匪来说,瘦弱、阴郁的破碎者是最厌恶的下等种族,许多人因为先前的标枪攻击而难抑愤怒,正想上前砍杀这些不起眼的袭击者,却又给渔网罩住。在他们试图砍碎这些充满湿气的渔网之时,另一排破碎者发动了第二轮标枪攻击。虽然同样没什么准头,但面对静止的目标,情况就不一样了。 一枚标枪从达莉亚的背后扎下来,削掉一小缕头发,把裙角钉在了地上。这突如其来的阻碍让两人都失去了平衡,险些就要跌倒。一名追到身后的匪徒伸手抓住达莉亚,但是前臂立刻就给砍了下来。是约瑟夫;他和守夜人赶到了阵前。他拔起那枚标枪,扶住两名女子,把她们交托给身后的同伴。 乔贞暂时没有上前参与战斗,他的主要责任仍是观察和下令,而眼前的情况很符合他的预想。按照原定计划,守夜人把敌人包围住了,并且集中力量砍杀让渔网限制了行动的匪徒。因为无人下令,还能活动的匪徒失去了几乎全部的整体性:有的人试图冲向两侧对破碎者报仇,有的人面对守夜人,有的人试图协助同伴脱离渔网的纠缠。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部分匪徒攻击性仍然很强,但战况很快就倒向擅长集体行动的守夜人一侧。渔网中的敌人急速减员后,守夜人们制造出了很多个二对一,甚至三对一的局面。 让两名守夜人保护着的达莉亚和阿尔泰娅回到了这边。早已预备好的医护人员把阿尔泰娅扶到担架上,而达莉亚并没有理会医生伸出来的手,奔到乔贞身前。乔贞扶住了她。 “你做得很好。” 达莉亚额头抵住他的前胸,呼吸声很沉重。 “我……有些头晕。” 乔贞把医生叫过来,但达莉亚仍然紧紧抓住他的上臂,一动不动。医生面对这一幕,有些尴尬。 “达莉亚,现在这里还是战场。让医生照顾你。” 她抬起头来,眼角有一些泪,神情远非单纯的悲或喜。她带着对死亡的全部恐惧和全部敬畏慢慢走向敌人那一侧,但是最终压制住了屈服于消极自我的不安定欲望,扶着活生生的阿尔泰娅走回来。乔贞意识到,虽然她连续有好几次鲁莽和任性的行为,但这不等于她自己不会背负因此引起责任。她超越了这自身的责任。 达莉亚的眼神在向乔贞索求着什么,而且不仅仅是一句鼓励或安慰那么简单。这并非完成任务的战士索要酬金的眼神,而是在寻求更深刻的东西,如同搜索荒凉的平原下不知名的矿藏。乔贞能闻到她身边混合着血和风沙的气息。 “我去去就回。”乔贞说完,把达莉亚交给了医生。她仍然什么都没说,或许什么都没想。乔贞拔出匕首,走向战场中。 一名破碎者突然拦在了他的身前。 “嗨,乔贞哥儿。库米沙帮上大忙了,是吧?” “看起来你带来的人都没有受伤,可以把他们都撤走了。” “谁说没受伤?你没看见,一个蠢货的标枪扎中了他前排的人。” “可是怎么连一点骚动都没有。” “因为他们俩都是真正的破碎者,心智早朽坏成一团海藻了,连生死的意义都不明白。当然,库米沙可不是破碎者,而是德莱尼人。记住了。” “说好的一百块德莱尼水晶碎片,你自己到守望堡去领取。” “一百块?库米沙都说死了人啦,你这无情的家伙。” “一百零五。我现在没空和你讨价还价,就这样。双赢?” “算你狠。还有,别让库米沙发现碎片里掺假假货,否则库米沙就用这鱼叉……” “用鱼叉如何。” “没什么。哎,什么时候这帮破碎者才会明白库米沙为了让大家能回到故乡,做出了多大的人格牺牲。库米沙可要带着白痴们撤了,你慢慢收拾吧,乔贞哥儿。别死掉。” 库米沙在转身离开前,从阔大的绿色牙齿间抽出了一根白色羽毛,吐在地上。“呸,还说什么东西一直在塞牙……回去了,你们都给我回去!” 在这番谈话进行的时候,战况已经没有扭转的余地。约瑟夫和守夜人们包围住了剩余的两个主要敌人:摩尼茨和凯拉曼。摩尼茨的左肩仍然在流血,凯拉曼的双臂上也有几处刀伤。乔贞赶到包围群中,看见匹克躺在六、七码外,一动不动,内脏从下腹部的一条巨大伤口里流了出来。乔贞大脑里的第一个想法是还好阿尔泰娅不在这儿。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可以说是匹克扭转了局势,但乔贞无法对它产生怜悯之情,更不用提感激了,因为它刚才所表现出来的异常攻击性,同样也让他很在意。 摩尼茨和凯拉曼的身前躺着三名守夜人的尸体,无一不是因为大块血肉撕裂的破坏性伤口而死。这显然对守夜人产生了一些威慑力。他们慢慢缩小包围圈,但是凯拉曼挥动一下斧头,就谨慎地退回去。 “应该避免更多的牺牲。”乔贞对约瑟夫说。“我来试着说服一下。” “不,他们杀了我的部下,必须偿命。” 这毕竟是夜色镇的事情。乔贞不打算阻止他。 约瑟夫让两名守夜人做掩护,接近站在前面的凯拉曼。他率先挥剑砍下,但是让敌人一斧子震开了,长剑从右手中脱落。他皱了一下眉头,把剑拾起,换到左手再度攻击。又有两名守夜人上前帮忙,形成了五对一的局势。凯拉曼前胸因为不停地全力吸气而鼓起,挥斧的力量仍然很足,却没有什么章法,仿佛只是在挥霍自己充满伤害性的生命力。他的绝望是有理由的,因为五对一很快变成了七对一——匪徒们基本已经全灭了,更多的守夜人可以来帮助约瑟夫。最终,他毫无目的性的一次挥击让约瑟夫找到机会砍断了他的前臂,血肉连同沉重的斧头一起掉落在地,斧柄把手指头压碎。凯拉曼开始挥拳,但是没有击中任何人。三把守夜人长剑几乎同时刺进了他的脊背;他倒在地上,右腿靠近自己的断手,不再动弹。约瑟夫把刀扎进他的脖子,拔出来。 只剩下摩尼茨一个人了,而他并没有强烈的反击欲望。他背靠在墙上,双手垂落,刀尖抵着地面。匹克的那一咬不仅挖出了他肩膀的肉,伤口甚至延伸到了脖子表面。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刚才尽力斩死两名守夜人,更让他加速衰弱下去,而背部和侧腹又多了两道伤口。他下颌稍稍抬起,环伺着慢慢缩小的包围圈。 乔贞把匕首收进鞘。他已经不用做什么了。摩尼茨和凯拉曼毫无疑问是实力非同一般的战士,但这并不等于他们能有符合其身份的耀眼终局——这点乔贞最明白不过。 “就这样……?”摩尼茨看看匹克,又看看凯拉曼的尸体。“我……输给了一条狗。” “我很想佩服你制定的孤注一掷、没有后备的战术。但输了就是输了。”乔贞说着。“要放下武器吗?” “不。”摩尼茨尽力站直身子,举起长刀。“你们,”他把长刀指向约瑟夫,随后朝着乔贞,“你们是比贡多雷……更狡猾的狗。我不是。我是……” 约瑟夫正要接近,摩尼茨双手握住刀刃,把刀尖扎进了自己的胸膛。他倒了下来,但没有马上死去,仍然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身体慢慢蜷缩起来。在血液漫到脚掌侧面的时候,他死了。 结束了。乔贞回头看看那些死在渔网中的,死在泥地上的匪徒。守夜人大概损失了十个人。即便如此,这仍然可以称为一次完全的胜利。自从鲍尔之死以来,所有积累在小镇上空的、紫黑色的压迫感,仿佛都消融在了血液中;仿佛那些夜色镇、埃伯洛克一家、军情七处之间的互相猜忌、疑难、煎熬,都失去了存在的证据,只有这一刻的杀伐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过程。 正在这时候,乔贞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他转过身,看见几名本打算收拾摩尼茨尸体的守夜人都后退了几步;而肚肠破裂的匹克,正在摩尼茨的脑袋边嚼食着。 它在吃他:咬下鼻子,吸出眼球,舔食地面的鲜血。它自己的内脏挂在地面上,但还是若无其事地分解、吞咽摩尼茨的尸体。它扭过脖子望向乔贞,嚼着一块肉,血汁从嘴巴侧面流出来。 第三十三章 乔贞回想起前些天抓捕亚伯克隆比之时,老炼金术士那满意的神情和顺服的态度。当时他已经完成了什么;这就是他完成的东西。虽然乔贞不明白它能把血肉都咽到哪里——它自己破裂的胃部明明还挂在外面——但匹克只是在专心地进食,没有表现出主动攻击的意图。 打扰一头野狗进食也是有危险的,更不用说这种东西。但乔贞不打算为这个花费太多时间,他还要去找一个人。 “你们两个现在去找亚伯克隆比。不要送去约瑟夫那儿,把他带到我这来。”他分别对身边守夜人下令。“剩下的人看住它,不要主动攻击,也不要让它跑掉。” “乔贞大人,如果它攻击呢?” “杀了它。随便什么办法。” 说完话后,乔贞走进教室。他皱了一下眉头;屋子里充满了血液、呕吐物、排泄物的气味。很显然,三天以来没有孩子允许走出这里。血液主要来自于讲台上,这儿曾经躺过一具尸体。 乔贞在屋子西边的角落下找到了斯塔文,他面朝墙壁蜷缩着,如同一只身体完全藏进壳里的黑色蜗牛。 “斯塔文。” 没有反应。 “斯塔文·密斯特曼托。” 他慢慢转过头来,神情空茫,凌乱肮脏的额发把睁大的眼球分割成几部分。他显得更瘦了,两颊下塌,手指骨节像一枚枚纽扣似地突出在干瘪的皮肤上。 “你还认识我吧?” “乔贞大人,外面发生什么了。我听见砍杀……还有惨叫。” “一场战争。把你关在这里的人已经死了。” “死了?”他盯着脚下,仿佛是要亲眼看着这个词掉落下来,撞击地面发出响声,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死了。” “站起来。” 斯塔文站起来,看看窗外,又立刻回过头来。 “那么,我要回家了,乔贞大人。”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您在说什么……?” “摩尼茨从第一次提条件的时候就只说‘五十四个孩子’,忽略了你的存在,就好象你不应该是人质的一部分。所以我以为你死了。但是没想到,你在这儿活得好好的。” “我实在是非常幸运,当然这一切都仰仗于您的……” “小屋子的钥匙在不在你身上?” “我……我没带着。” “最后给你三秒钟,把钥匙拿出来。” “乔贞大人,我真没带着。” 乔贞用左手臂弯勒住了斯塔文的脖子,拖着他走出教室。斯塔文无法挣脱,双脚忙乱地在地面磨蹭着。他想说话,但是只有破碎、未成形的音节从喉咙底部呕出来。他们一直这样走到了堆放诗集的屋子前。 “我,我有钥匙,”斯塔文说,“这就给您。” “没必要了。” 乔贞抓住了斯塔文的后领和一只手,把他的脑袋撞向窗玻璃;玻璃一碎,就把整个人都抛进了屋。斯塔文虽然用另一只手遮在前方,但玻璃碎裂后的残片还是划伤了额头和下巴。他没有滚落在地,而是撞上了高高的书堆。这波及到了周围的书堆,千百本蓝色小书散开、跌落、撞击,无数纸页快速翻动的声响在空气中互相抽打着。乔贞从窗口跃进来,环伺了一下,走到屋子中央,把洒在地面的诗集都踢到角落。半分钟后,他看见了脚下可供两人同时出入的地洞,一截绳头挂在洞口。 他叫来屋外的几名守夜人带着光源入洞调查。它并不深,守夜人下去之后,发现了必须弓腰行走的坑道。 “是新近才挖的。”站在坑口传递情报的守夜人。 “继续深入,看它通到哪儿。如果有危险就撤回来。” 乔贞下完令后,抓起缩在书堆里的斯塔文,这一次把他抛向了坚硬的墙角。斯塔文摔得很重,比疼痛更重要的是,这唤起了他过度的自我保护态势——捂住后脑,把脸藏在膝盖里,发出微弱、颤抖的咕哝声。他又变回了那只黑色的蜗牛,只是这一次仿佛因为有人拿着火柴接近而恐惧万分。 “他们给了你什么。”乔贞说。“或者,他们答应给你什么。” 斯塔文急促而沉闷的呼吸声慢慢平缓下来。他稍微抬头露出眼睛,看看坑洞,然后盯住乔贞。他的眼神显露出一种诡异的兴奋,混合着能够证明绝望尚未从内心消褪的阴暗光芒,就像认定自己会得到大赦的死刑犯,或者蛛网上的苍蝇,眼睁睁瞧着一只螳螂捕走了正要接近自己的蜘蛛。他一方面因为乔贞发现了这坑洞而恐慌,另一方面却又得到了负面情感的释放。他开口了,比往常要低沉的声音中甚至显露出模糊的自信: “他们同意把我带走。” “这听起来很可笑。你没办法成为这类人的一份子。” “只要能跟着他们离开就好,”斯塔文慢慢直起身子,“无论成为什么……都没关系。就算只能帮他们挑东西也行。” “你甘愿做奴隶?难道说你为了做奴隶就背叛夜色镇?” “没有背叛!”他吼了起来,紫黑色的血丝浮现在眼球边缘。“我是斯塔文·密斯特曼托,不是能让这些下等人随便嘲弄的叫花子。夜色镇,这个丑陋、臭气熏天的地方……我厌透了这里。我该是有自由的人,听听看——自由的诗人斯塔文·密斯特曼托,而不是什么该死的文学历史老师,给一群小孽种讲课!看看他们,还有他们的父母,是怎么对待我的。他们没有这个资格。” 斯塔文完全站了起来,但背部还是靠着墙壁,膝盖蜷曲,双脚紧紧地钉在地面。确实,夜色镇的黑色泥土长久地把他钉住了。他想离开,但是已经失却了自己离开的勇气,甚至需要借助一群亡命之徒。而这类人善于用暴力行使征服的习性感染了他,让他误认为自己也能沾染上那么一点儿,从而永远背离这个让他承受着耻辱的小镇。 无论怎么选择,你都是一个奴隶。乔贞想。但是斯塔文宁愿成为一群长于掠夺的猛兽的奴隶,也不愿意继续做夜色镇这无限晦暗、静止的紫黑色天空的奴隶。这一点儿也不像听上去那么光荣,而是自我毁弃的愚蠢和疯狂。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罪行,并且正是用这疯狂来粉饰它们,妄图将混乱的情绪伪装成崇高的激情。 “还有……复仇。对。看看他们对我最珍视的孩子做了些什么!”他拿起一本诗集,时而缓慢时而急促地翻阅,手指头颤抖着。“这些诗,每一个字,每一个字之间的空白,都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全部……而那些凡俗庸人不光自以为有评价它们的资格,甚至还取笑、羞辱它们的创造者。我要让这些畜生感受一下,自己的血肉陷入深渊,那是什么感觉……”他猛地把诗集往墙上一摔。“我每天每夜都承受着这痛苦,这么多年以来都是这样!但那些畜生只不过承受了三天,看看他们就失魂落魄成什么样子!他们还不懂什么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够了,闭嘴。你想靠别人的力量离开,这个目标还是达到了。只不过带你走的人是我。” “'每个时代都在不竭地抹杀天才——庸人们放出猎犬四处嗅探——在泥土里翻出那些闪耀光芒的种子——喂养它们污秽的爪和恶臭的舌'。看,我的诗句终于在我自身上印证了。带上我吧,把我带到军情七处,这个下流、卑鄙的组织的核心去。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来吧,我会让你们看看所谓自由的精神是什么,我把血肉赋予这些诗节让它们成为杰作,而这些杰作又会回报我以力量……” 虽然斯塔文癫狂地陈述了全部罪行,但是乔贞料想他劲头一过,可能又会回复成那个神经质、缩着背脊走路、低声说话的颓丧诗人。虽然明知不应该在办案中带入个人感情,但乔贞确实对他产生了正规范围外的愤怒和厌恶。眼前的人因为得不到认同,而试图从严重伤害他人的行为中赢回一点点虚伪的自尊。等这自尊消耗尽了,乔贞怀疑斯塔文会在七处的审讯室里否认自己说过的这一切动机,甚至表示对劫匪将地洞挖到自己屋子里并不知情,或者自称是受到威胁。后面这一点未必会是谎话,因为在整个过程中,只要和劫匪一接触,他自然会遭到生命威胁。再考虑到歹徒全灭以及夜色镇的自治性质,乔贞不知道通过正规的程序,能不能给予斯塔文足够的惩罚。老人也不会允许他在这事上面花费太多时间。 可是看看这双充满恶意的眼睛。乔贞看到的是腐败到底的根须,枯叶燃尽之后的余灰,寄生虫的巢穴。眼前的斯塔文,是一个你会庆幸他没有更大力量的人。现在的他瘦弱,没有丝毫肢体抵抗力,就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 现在杀了他吗?为了避免麻烦。 乔贞看到斯塔文突然噤声并且往后退步,脚跟踩到诗集,整个身体晃动了一下。他看出来我想杀他。乔贞的确可以这么做,屋子里只有他们俩。就算有一两个目击者,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他没有拔刀。有一条钢索悬在那儿,让乔贞可以掌握住,不致下沉。他现在拔刀杀了斯塔文,这条线会磨损一些;下一次做出类似的事,又会磨损更多。钢索之下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但是要坠落下去,花不了一秒钟。深渊的底部没有致死的剑山,只有会把他污染成另一个人的弥漫毒液的河流。他不能沉下去;至少现在不能。 后来的调查显示坑道出口在小镇外树林中的一个岩洞里,远离守夜人的视线。这是耗费了一个月的工程,远在达莉亚接到前往夜色镇的命令之前,这让乔贞得以确认匪徒只是临时更改计划才把目标对准她。他不由得想象斯塔文是怎么说服匪徒把出口引向诗集小屋的:那儿都是我的烂诗,没人愿意靠近,而且书堆在周围还有隐蔽作用——也许是这样?无论如何,事实证明这个出口选择得很成功。至于斯塔文有没有意识到他号称为“最宝贵的孩子”复仇的行为,同时也让诗集沦为了一文不值的犯罪工具,就不是乔贞所关心的了。他只希望在把斯塔文押送回暴风城之后,会有别的官员能够注意到他的癫狂,从而有途径采取较重的惩罚措施。 匹克在把摩尼茨的脑袋啃掉大半后,突然失去了生命力,在众多守夜人的面前溃散成互相分离的血肉和骨皮。至于亚伯克隆比对匹克做了什么,并没有明确的答案,只是民间普遍流传他用黑魔法把别的狗心脏移植到匹克体内,将它变成了非生非死之物。这个答案乔贞可以接受,一是因为老炼金术士的身份,和他拿走的麻醉剂——手术必需品;二是乔贞回想起来,在他前往破屋子寻找达莉亚时,曾经有一个老太婆向他抱怨亚伯克隆比偷走了她的狗。亚伯克隆比在见到匹克分裂的尸体之时,脸上同时显露出兴奋和惋惜,这让乔贞联想到也许老头儿只是在利用这条狗来尝试着什么。对黑魔法和炼金术并不熟悉的他,并不打算深究下去。至于夜色镇会怎么对待这个多少制造了一些恐慌的老头儿,那就由他们去。 这天早上,乔贞和达莉亚在离开夜色镇之前,前往埃伯洛克家的宅子告别。艾尔罗因为继续着一天十八个小时的善后工作,并没有出现;而阿尔泰娅也不在家。事实上自从事件结束后,她一直避着乔贞和达莉亚。他们并不怪她,这个女孩还需要很多时间来学会平衡自己的情绪,而且她乖僻的一面也不会就这么凭空消失掉。好不容易从一场灾难中生还,她需要通过唤回往日的自己,来尽快从沮丧中走出来。 所以,只有约瑟夫和莫蒂琪雅在放钢琴的屋子里和两人见面。这样也好,乔贞想。如果艾尔罗在的话,这会面就可能变成让人生倦的客套话陈列。他们像上次相聚一样,在茶桌的两侧坐着。屋子里的光线也像上次一样,虽然永远也不会明亮起来,但却倾向于调子低沉的柔和,让人愿意置身其中。 莫蒂琪雅已经从约瑟夫那儿得知了事情经过。 我让约瑟夫详详细细告诉我了。虽然他怕听这些东西对我的身体不好,但我必须知道阿尔泰娅身边,还有你们身边都发生了些什么。我没帮上忙,但至少不能做一个局外人。作为一个夜色镇人,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但我最想说的,是作为一个母亲,会永远记住你们为阿尔泰娅所作的事。”她缓缓地呼了一口气,继续说。“我只能说这些,即便我知道它远远不够。实在是发生太多事了……”她把右手按在心口。“这甚至都不像是真的。你们就要离开了,但我根本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没关系,”达莉亚说,“我也一样。” 乔贞看见达莉亚是笑着的。这不是灾后余生的笑容,没有一丝的强制性。她因为和莫蒂琪雅心底产生的共鸣而笑。 “我非常希望夜色镇能够尽快摆脱这件事的影响。”乔贞说。“虽然严格来说,这一切在一年前就埋下了种子。作为探员的天性,让我非常想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些职责外的兴趣,毕竟不比工作重要。和一年前的事直接有关的人,要么死去,要么……” “乔贞,怎么这时候说这些话?”达莉亚看着他。 “没事的。”莫蒂琪雅说。“乔贞大人,请继续。” “……我想说的很简单。一年前的事情仍然在七处有备案,而现在和那起事件直接有关的只有你们两位了。所以以后我一旦重新办理这件案子,回到这儿来调查的时候,希望两位能够配合。当然,现在说这些不合适。不过我还是应该先打个招呼。对了,约瑟夫。”乔贞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出去。“前些日子安排搜查工作的同时,我记下了一些关于夜色镇防卫工作安排的笔记。你拿着,可能会有一些有用的意见。我原来想交给艾尔罗的,但是先给你应该更合适。” “谢谢。”约瑟夫接过本子,开始翻看。“噢,这些路线图非常详细……” “图纳德斯的遇刺……我一直在想这件事背后的意义。最低限度,它能够说明现在的夜色镇仍然不够安全,巡逻路线的安排也有问题——数名目击者中没有一个守夜人。而且,虽然它看上去像是独立的事件,但有时候我总觉得它和所发生的一切有关。约瑟夫,你可以翻倒四十页左右,有我对这桩案子的注释。” 约瑟夫按照乔贞所说的去做了。他看了一眼,左手按在纸页上,随后抬头望着乔贞。 “两位女士。”他说。“我希望能和乔贞先生暂时离席,讨论一下这个案子。” “约瑟夫?”莫蒂琪雅说。这不像是询问。 “就一小会儿……利用乔贞先生离开之前的最后一点时间。” “好吧。不过,现在应该是……” “噢,你得吃药。那么,乔贞大人,稍等。” 约瑟夫把小册子合上,走到一旁的药柜前。片刻后,众人听到了茶杯和桌面碰撞的声音。 “怎么了?”莫蒂琪雅问。 “没什么……马上就好。” 乔贞站起来,走到约瑟夫身边。杯子弄倒了,半杯热水倾洒出来,而一些药粉撒在了他的右手上。 “你的手在打抖。”乔贞用两个女子听不见的声音说,然后一把抓住约瑟夫的右手腕。约瑟夫捏紧拳头,想用左手肘推开乔贞,但因为不敢弄出太大响动而没成功。 乔贞能感觉到达莉亚在沙发上转过身,想看这边发生了什么事。他靠近约瑟夫,遮住桌面上发生的事,然后摘下了约瑟夫的右手手套。在面对凯拉曼的战斗中,敌人只是随便的一击就把约瑟夫的长剑从右手中打落,让他不得不换到左手。当时乔贞目击到的时候就心存疑虑,现在他终于明确了原因。 约瑟夫的右手掌仿佛经受了种种酷刑,又像是木偶匠人遗弃的半成品。大部分皮肤变得很薄,出现大大小小的坑洞,某些部分的骨头清晰显现出来。指甲都消失了,掌中央的主要纹路加深成黑色的裂缝。 乔贞看着约瑟夫,掐住他的手不放。是你刺伤了图纳德斯。他只是在心里说着,但是约瑟夫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方才的笔记本第四十页上,列出了一系列巡逻区域可能和图纳德斯遇刺地点重合的名字,其中包括约瑟夫。但这不是关键;凶手当时刺破了图纳德斯腰间装有腐蚀性药剂的瓶子,药液溅到了他的手上。这就是那一击只给黑市商人留下轻伤的原因,也是约瑟夫右手变成不堪入目的畸形物的原因。他并不知道自己右手溅上的是什么东西——只有观看了图纳德斯治伤过程的乔贞才知道。 乔贞略微回过头,看看两名女子。达莉亚转过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右手覆在沙发上,似乎就要站起来。莫蒂琪雅仍然背脊挺直地坐着,低着头。 约瑟夫想把右手抽出来,但是办不到。他在强忍痛苦,但是眼中并没有敌意。他呼吸很沉重,却百般抑制自己的声音;总是坚毅得几乎不近人情的眼神深处,有一种易碎却又滞重的东西在扩散。 他对乔贞慢慢地摇了摇头。这不是警告,而是请求。这请求不仅仅是恳切而已,还是面对绝望前景的本能防卫,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在快要溺水的时候也不会终止扑打四肢一样。 乔贞在考虑该怎么做。和达莉亚来到这宅子之前,他就告诫自己,就当作一场普通的告别见面,不要额外生事。对发生过的事有任何疑问,可以等待更合适的场合来解决。但怎样的场合才更合适?和约瑟夫一对一?不,那是糟糕的选择。首先,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机会;而且他考虑到莫蒂琪雅的在场对约瑟夫的可能影响,暗自想这就是最好的时机,然后实施了。但接下来呢? 约瑟夫左手去拿自己的手套,乔贞并没有阻止。他把第一支手指的前端套进去的时候,就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人很迅速地在他手指前面划了一刀。再进一步往里面套,他抖得更厉害了,眼睛紧紧闭上。 “约瑟夫。”莫蒂琪雅说。 “抱歉……就……一会儿。我不小心把水洒了。” “我想,”莫蒂琪雅停顿了一下,“我们还是不要瞒着乔贞大人了。” “莫蒂!”约瑟夫回过头。 “我刚才说过,作为夜色镇人,作为一个母亲,我会永远记住乔贞大人和达莉亚夫人为我们所做的事,但我不希望身为一个骗子来行使这些事。艾尔罗和阿尔泰娅正好不在,况且,乔贞大人应该也已经多少心里有数了,我们没法长时间掩饰下去的。他刚才不是已经暗示过了吗?过来,约瑟夫。到我身边来。” 乔贞松开了抓住约瑟夫的手。约瑟夫回到莫蒂琪雅身边坐下。 她轻轻按住了他的右手。“我能感受到你有多痛苦。或许……这都是我们应得的。我总是在想,这一年来我们是不是已经逐渐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也许乔贞大人可以帮我们看得更清楚,引导我们接下来的选择。” “我很累。”约瑟夫说。“再累也只能坚持下去。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更好的话,我不会反对。” “乔贞,”达莉亚站了起来,“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乔贞说。他能从达莉亚眼中看到失望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虽然她暂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自己建立了感情联系的人,突然间又卷入了不详的严酷气氛中,这让她难以接受。她和乔贞都熟悉这气氛,也经历过很多次,而且总是不得不去经历更多。 “达莉亚夫人。”莫蒂琪雅说。“一切都是关于一年前的事。虽然这实在谈不上什么饯别礼,但我希望能让你了解。” “乔贞,”达莉亚说,“你必须对我解释,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很急切,带着不快和不可靠的预感。她不想成为局外人。 “就像我刚才说的,”乔贞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在一年前埋下了种子。和当时的事情直接有关的人,只剩下约瑟夫,莫蒂琪雅夫人,鲍尔和曾经给贡多雷做女仆的伊丽莎。酒店老板对我所说的,贡多雷在战斗即将开始前辞退了伊丽莎,据说是考虑到她的人身安全,这个理由的真假并不重要。约瑟夫参与了战斗和策略制定,莫蒂琪雅夫人落入敌人之手,鲍尔是武器供应商。这些仍然是零散的信息,但是和摩尼茨的叛徒说法联系起来,才有了意义。我不认为他在撒谎。不得不说,自从战斗结束以来,我们一直都回避了这个问题——贡多雷到底是不是靠背叛昔日同伙才赢得的胜利?当这个问题为‘是’的时候,问题才清晰起来——有四个人一直在隐瞒这件事。约瑟夫要扎伤图纳德斯,首要目的不是黑市商人,也不是亚伯克隆比,而是伊丽莎。刺杀发生前的一天我正好对约瑟夫提过,为了进一步的搜索,我必须更多地了解一年前的事情;而你,生怕我去询问伊丽莎,就利用陷害亚伯克隆比来转移我的目标。” “在做过这件事情后……莫蒂和我吵了一架。”约瑟夫看看身边的女子。“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举多得。图纳德斯和亚伯克隆比都是最好不要留在夜色镇的人,'这样总比直接杀死伊丽莎好得多',我这么对她说。或许我在替父亲掩饰罪行的时候,也在慢慢代替他。不,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我们活在谎言里已经太久了。” “谎言……?”达莉亚说。“是说每个人都认为贡多雷是英雄吗?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救了夜色镇也是事实,你们俩又何必这样责问自己。” “不,不仅如此。他的英雄形象,是一个公众的谎言。但我和约瑟夫,更多的是为了私人的谎言才这么做。” 莫蒂琪雅边说边给约瑟夫戴上手套。她动作轻柔而微妙,用指尖感受约瑟夫残破不堪的腐坏皮肤,尽量减轻手套质料给他造成的痛苦。这件事完成后,她把他额角垂下的一缕头发抹到后面,就好象他在她眼里总是清晰可见一般。 “乔贞,如果你要以任何理由对我们俩执法的话,只要把我带走就好。”约瑟夫说。“莫蒂没有错,犯下重罪的是我。我早就知道父亲做过山贼后才回到夜色镇,而且还和那些人保持着联系,也参与了整个制定骗局的过程。伊丽莎偷听到了我们的话,父亲想杀她,但我阻止了他。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底线:欺骗往日的山贼同伙没有关系,但绝对不能伤害无辜的人。父亲也是这么对我保证的,所以我才参与他的计划。这个计划就像摩尼茨说的那样,把他们引入陷阱。后来莫蒂竟然遭到那伙人绑架,更坚定了我配合父亲狠狠打击他们的念头。” 这一部分乔贞基本能猜想到。他最关注的,还是贡多雷那么不合时宜的死亡——莫蒂琪雅从敌人手中逃离回夜色镇之后,还未来得及见面,他就死在了监狱里。 “战斗结束后的半个月,我陷入了绝望。父亲因为七处的怀疑而入狱,莫蒂仍然行踪不明。但是在这时候……” 约瑟夫停住了,闭上眼睛,仿佛有什么令人厌恶的噪音在他大脑深处迸发。说到这一步,他已经无法中止,但是每多说一个字都需要更多的勇气。 “……这时候,莫蒂回来了。那是半夜,我在巡逻的时候发现了树林中的她。与其说喜悦,不如说我脑袋一片混乱,赶忙把她带回家,然后就去牢房里找到父亲,告诉他这件事。但他的回答是……” 约瑟夫使劲地吸气,仿佛将要说出来的音节在贪婪地吞食着他赖以为生的空气。这是一种无药可医的进退两难,把对人内心的破坏力融入到简单的陈述过程中。 “够了,约瑟夫。我来吧。”莫蒂琪雅说。“贡多雷让他杀了我。” 虽然乔贞和达莉亚多少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是当它莫蒂琪雅亲口说出的时候,却感受到了一种让人大脑刺痛不已的现实力量。她的语调是如此平泛,平泛到几乎让人会误以为其中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我曾经非常感谢、崇拜贡多雷——他救了我和阿尔泰娅。对于嫁给他我是毫无怨言的,因为作为一无所知的女瞎子,我没有别的办法来报答。当然,我没花多长时间就发现了他的真正脾性……虽然他在现实中把这些性格都掩饰得那么好,仿佛只有我一个人才是受害者。他要打我,从来不需要理由,而且总会伤在阿尔泰娅不会发现的地方。我没法对任何人说,也没法求助,而且心里总会在想:他是救命恩人,不应该只因为脾气不好就背叛他。在客人面前,我仍然是夜色镇民眼里最幸运的妻子——这么有成就的男人,竟然选择了一个失明的乡下女人。而在阿尔泰娅面前,我总要对她灌输,她有一个多么好的养父。这一切都奏效了,我认为自己下半辈子就这样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直到……我找到了能听我倾诉,给我安慰的人。” 她右手轻拂约瑟夫的左肩,然后慢慢下移,握住他的手。 “两位可以想见,我们之间的事情不可能得到容忍。”约瑟夫说。“我也曾想过带着莫蒂离开。但是去哪儿?阿尔泰娅又怎么办?” “……当时,除了继续这么得过且过,我们好像没有别的选择。贡多雷似乎察觉到了我们俩的事,但是从没有公开说出来。但我相信他是知道了的。我没有遭到绑架,乔贞先生。是贡多雷为了博取山贼的信任,也可能怀着报复心,把我送给了他们。我是非常幸运地逃回来的,在他的预料之外。他害怕事情败露,就要求约瑟夫……” “那个混帐竟然这样骗我!”约瑟夫突然右拳不顾疼痛地砸在膝盖上,仿佛陷入了一年前的幻觉中。“他凭什么……” “别再说了。”达莉亚说。“请别再说了……” 她无意义地睁大眼睛盯着茶杯里的水纹,抱着自己的双臂,手指颤抖着,仿佛这些事实中的恐惧和不安全感正在渗透到她的身上。她经历过事事遭人控制的生活,而约瑟夫和莫蒂琪雅的遭遇更甚:他们要给控制、伤害自己的人维护一个光辉耀目的形象。他们每为贡多雷说一句谎言,都非得从中抽离出自身的痛苦不可。 乔贞也认为没必要再说下去。但他没有开口。 约瑟夫站了起来,走到挂着贡多雷肖像画的墙壁前。 “你在看什么?”他说。“你有什么理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们!” 他取下了画像,把它砸向壁炉,砸向地面。画布瞬间撕裂开几条大口子,画框的木屑飞散看来,贡多雷的脸扭曲成一团难以辨认的色块。没有人想去劝阻他。砸完画后,他开始砸其他的东西:家具,茶杯,镜子。他举起钢琴前的座椅,想把它砸向琴键,但是中途停住了,手垂落下来。 “乔贞,我杀了自己的父亲。但这是他……应得的。” 他跪在地上,下颌抬起,望着空白的墙角。他仿佛失去了生气,那种不动声色的冷静从他的头发上、皮肤上、手指间流走,整个人如同从地面延伸出来的一座未完成的雕像。为了守夜人,为了夜色镇,他不得不为贡多雷粉饰出一个光荣的形象,还继承守夜人的事业,成为他最痛恨的人的化身;他把痛苦压抑了太久,以至于这一刻的爆发连他自己也难以承受。当发泄强烈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自我毁灭;约瑟夫正处在这毁灭的边缘。 莫蒂琪雅走到约瑟夫身边,抱住他。约瑟夫左手不自觉地从地面上捏起一块肖像画的碎片,又放了下来。那些因为他发狂砸碎东西而波及的空气微尘,以不可捉摸的路线在淡紫色的光线里游动。乔贞和达莉亚都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局外人:约瑟夫和莫蒂琪雅所共有的痛苦,拒绝着一切试图理解或是安慰的外来者。无论破除贡多雷的虚伪幻想,还是继续将他伪称为精神支柱而活下去,都改变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将永远束缚在暮色森林的紫灰色雾气中,得不到成为自己的自由权利。 离开夜色镇的时候,乔贞本应骑马在前领路,但是达莉亚却要求他也在马车厢里坐一小程。 “这样不符合规矩。”乔贞说。 “反正这一趟破坏规矩的事情已经做得够多了。就一小会儿。” 乔贞把坐骑交给护卫,登上了车。 启程之后,乔贞突然发觉车窗外有一个棕灰色的矮小影子追过来。他探出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心想自己也许只是认错了车轮的影子。 他没有逮捕约瑟夫和莫蒂琪雅,但是也帮不上什么忙。达莉亚鼓励他们俩和艾尔罗好好谈谈,然后想法子离开夜色镇,莫蒂琪雅非常平和地说他们会考虑。 “终于可以回去了。”达莉亚说,语气中并没有抱怨。 “你还是没办法适应这个地方吧。” “但是,我也不想念暴风城。” “我也一样。” 马车出了镇口。 “可惜没有最后和阿尔泰娅见一面。”达莉亚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乔贞没有搭话。 马车继续走出半哩后,乔贞说:“比预定回去的日子晚了快一个月。雷明顿公爵要急得不行了吧。” “雷明顿公爵?谁?” “就是那个……等你答复的人。” “他是伯爵。” “噢。我忘了。” 乔贞看着窗外从树枝悬挂下来的蜘蛛丝,还有那些乌鸦,考虑了很多事。过了一段沉默的时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车厢上呆得太久。 “达莉亚,我该……” 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她靠在自己肩头上睡着了。 低矮的树枝擦过车厢顶;一头幼狼从草丛里窜出来,踏过马车留下的车辙,在道路的另一侧消失。 尾声 阿尔泰娅有些后悔没有去给乔贞和达莉亚送行。 但她给另外两个人送行了。 当马车驶出夜色镇的时候,阿尔泰娅正站在小土丘上,看着小破屋的门口。在她周围,和她形成一整个圆圈的,还有许多镇民。他们站成一层一层的。 亚伯克隆比一从小破屋里走出来,就有一枚小石子砸在了他脑袋上。 “恶魔。” “滚出去。” “堕落的炼金术士。” 他们说。起先是两三个人说,然后渐渐变成很多人的声音,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真正的话音,哪些只是回响。 “带着你的痨病鬼老婆离开。” “胡说什么呢,他老婆早就死了。” “没死吧。” “死啦,早死啦。” “说不定也和那条狗一样给换了心脏了?” 他们在争论着。 亚伯克隆比右手摸了摸石头砸中的地方,然后拍拍袍子上的灰。 “亚伯,别忘记把你老婆的尸体扛走。” “亚伯,你老婆的下场是不是和那条狗一样?” 阿尔泰娅看看周围,身子稍微往后退一下。她不太希望老炼金术士看见自己。 亚伯克隆比转过身,把一只手伸进屋子里,像是要取出什么东西。又或是要把人牵出来。所有人都盯住了他,等待着小破屋的漆黑走廊里会出现的任何事物。 有的人抓紧了事先备好的简陋武器:斧子。割草的镰刀。锄头。 一名老妇人走出来了。她和亚伯克隆比年纪相仿,一样的瘦弱,或许小一两岁。她身上的衣服比亚伯的袍子干净一些,全白了的长发非常随便地扎着。 “原来没死,……”有人说。这是围观者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伊丽莎”,亚伯克隆比说,“要走远路了。你走不动,我背你。” “你哪能背得了我呢。” “谁说的。” 老头儿蹲下来,手放在背后。他没有看任何围观的人,并不是因为不敢看,而是因为那儿根本就没人。 伊丽莎跨到亚伯的背上;亚伯双手勾住她的小腿,刚想站起来,身子就歪了一下。 “唉,说了你已经背不动人了。” “能背,只是……” “行了,我走路吧。” 亚伯拉起伊丽莎的手腕,朝土坡下走去。他右手里有一个小包袱。 “对了,我们是要去哪?”伊丽莎说。 “搬家。” “又要搬家了?” “看你说的。这是我们四十年来第一次搬家。” “那……搬去哪?” “先走走吧。我以前在乌鸦岭有个做实验的小屋……” “我不喜欢那里。” “走吧,走吧。” 他们走下了土坡,把小破屋和上百个围观者留在身后。 有人发声了: “乌鸦岭?” “他们怎么可能走到那儿?” 阿尔泰娅捏紧了拳头。她看看小破屋门前匹克躺过的地方——那儿比周围的泥土颜色要深一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end 第二章 比试观摩结束后,大部分人离场,马迪亚斯也在护卫的陪同下离开了。老人的一名护卫走到乔贞面前,对他说:“请在此等候。肖尔大人要和您谈话。” 乔贞往老人那边看了看。一些观摩者,主要是七处之外的人,正在和他交谈。从表情就能判断出来,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他们急于要吐露观感,尽量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安全的立场上。他们睁大眼珠,嘴角下陷,挂着消极的笑容。有的人在对老人说了几句之后,又和其他人交换意见,但实际也是各自在重复相同的话。老人没有点头,也没有动口,只是静静地坐着。 “明白了。”乔贞说。他估计围绕在老人身边的人一时半会是不会散开的。 “肖尔大人要和乔贞谈话?只和乔贞?”埃林对护卫说。 “他只让我通知乔贞大人。” “你确认?” 护卫没有再说话,转头离开了。 “看来,老家伙还是不喜欢我啊。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我先走了。”埃林拍拍乔贞的肩膀,但手没有马上放开。“你看起来情绪不怎么样。不要想太多了,我会想办法保证不让达莉亚听到任何风声。” “谢谢。” 大部分人都离开后,这间位于塔楼顶层的屋子,开始变得空旷起来。有人跪在平台上,清理那滩血迹;空气中的腥味没有立刻消散。乔贞是相信天才的存在的,他知道狄恩就是其中之一,但他不会对马迪亚斯用这个词。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凶残的东西,会压榨“天才”这个词所具有的正面意义,把它转化成一种让人难以直视之物。 十五分钟后,老人把乔贞叫到自己面前。在他身边还站着一名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双手放在背后,低着头,在乔贞接近的时候视线略微瞥了他一眼,就赶忙望向别处。 “肖尔大人。”乔贞在离老人的轮椅还有五步左右距离的时候停下了。 “你怎么看马迪亚斯的表现。” “非常精彩。动作准确,而且……” 老人抬起右手打断了他。“说一些我没有听过的。我需要你以直属探员的身份来评价。” “太多不必要的伤害性打击。考虑到实际情况,这可能在制服犯人过程中激怒对方,引发更多的危险。而在抓捕行动完成,进入审讯环节后,犯人也可能因为自己受到的侮辱而拒绝合作。” “你一向都不太相信武力的威慑力。” “不,我只是觉得马迪亚斯少爷还是太年轻。给予足够的时间,他能够把武力转化成威慑力。” “太年轻?” 这个疑问让乔贞有些意外,但他还是照实回答了。“是的。十四岁,还是太年轻了。” “你们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老人对身边的护卫说。“‘太年轻’。多么明显的结论,但直到刚才,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指出这一点。这么简单的事实,我还需要直属探员才能诚实地告诉我。乔贞,我再问你。为什么那么多观看了比试的人,就是不愿意在我面前指出这一点。有的人甚至用‘成熟老练’来形容他。” “我想,正是因为‘太年轻’几乎可以等同于‘不成熟’,”乔贞说,“而他们显然不希望给您留下坏印象。” 还有一个原因,是乔贞不能说的。认为马迪亚斯“太年轻”,也是怀疑他是否能在老人屈指可数的剩余年月里,成长为适任的接班人。 “说得很好。乔贞,走近一点。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乔贞走近了一些,在老人身侧的贵族男子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不安的笑容。 “他是史坦伯爵,暴风城议会的议员。” “你好。”乔贞伸出右手。对方在握手的时候,望着地面。 “到这儿来之前,史坦伯爵提议对你做出暂时停职的处分。”老人说。 “不,我只是……”史坦说。 “是吗?”乔贞打断了史坦。“为什么?” “不,那只是误解,我的误解。我是说……” “他说因为你判断失误,在夜色镇的任务中没有以议会特使达莉亚的人身安全为先,致使她遭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伤害,所以理应接受停职处分。这都是你说过的话吧?史坦。” “是的。那只是一个很不成熟,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的提议,肖尔大人。” “你现在看见了,在这么多人里面,他是第一个说出实话的。你在提议我处分他,七处最重要的成员之一,一名敢于说出自己想法的忠诚探员。” 后半句出乎乔贞的意料。如果仅仅是为了威慑叫史坦的可怜人,老人完全没必要这么说。但他接下来补充的话,却把情况推向另一个方向。 “而你的处分理由,仅仅是一个女人受了点皮肉伤。”他说。 一个女人。老人甚至都没有提到达莉亚的身份,更不用说名字。他像是在谈论一个从未谋面,也注定不会产生任何联系的陌生人,仿佛点明性别就已经是一种恩惠。而正是这“一个女人”,爱过他的儿子,哺育他的孙子,仍然和他有着相同的姓氏。这不像是说给史坦听的。老人想让乔贞听到这句话。 “我对我的鲁莽和粗浅报以万分歉意,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史坦说。他急促的语调就像一块石头砸进泥浆里,溅起的那一串泥珠子。 眼前的这个人误判了局势,而他还不明白自己的错有多严重。犯下这种错误的人,最好还是和七处站在一边比较安全。他不是错在要求处分乔贞,而是错在预先认定老人会认同自己的价值观念。达莉亚·肖尔远比探员乔贞更重要,所以必须处分乔贞,这是他的观念。但是把这个想法提给老人,就等于他认为老人也认同这观念。这个结论简单、明晰,但是却让乔贞感到不安。简单地归结于老人很信任他,只不过是逃避问题。 “乔贞,”老人说,“你接受道歉吗?” 乔贞本该说我接受。 “您不用道歉,史坦大人。我确实应该以达莉亚夫人的安危为先,但毕竟每个人都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老人用灰白的眼珠看着乔贞一会儿,然后对史坦说:“你可以走了。” 史坦似乎还想做什么表示,但是一名护卫把他带了出去。 “肖尔大人,我能离开了吗?”乔贞说。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他有些急于离开。 “你应该已经知道,把马迪亚斯带回来的人是谁。”老人说。 “是的。是拉文霍德庄园的法拉德。” “和他们的人打过交道吗?” “没有。我还没有执行过涉及他们的任务。” “他们一直以来都花很多精力和辛迪加交战。那么,你和辛迪加的人接触过吗?乔贞。” “不。”乔贞停顿一会儿后,补充说。“完全没有。” “乔拉齐·拉文霍德曾经是我的朋友,法拉德则不是。他要求一场谈判。” “是关于什么的?” “我要你做两件事。”老人没有回答乔贞的问题。“明天早上,带上足够的人手和车辆,把庄园的人都秘密护送到总部来,不能走漏风声。当谈判开始的时候,你也要参加。” “我明白了。”乔贞察觉到了法拉德今天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作为独立性的盗贼组织领袖,他是不适宜在有很多官方人物的场合出现的,但真正的原因是:他需要一次和七处首脑的秘密会面。 老人身边的护卫,把地址告诉了他。 “不过,”乔贞说,“我对拉文霍德不够了解。您确认需要我参加谈判?” “这是命令,而且我相信你会知道该怎么做的。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乔贞后退几步,让老人和随从先离开。 这个命令下达得太突然——这是老人第一次允许他参与首脑层面的谈判。刚才一番对话中隐隐约约的刺探和敌对成分,乔贞也只能暂时忽略,包括所有涉及达莉亚的对谈。他离开了塔楼,开始着手准备。 第二天早上,他带着护卫和遮盖上黑帘子的马车,来到了城西一座不显眼的公馆面前。他向七处安排的门卫报出了来意,随后便开始等待。五分钟后,一行人出了屋。领头的人年约四十,步伐沉稳。乔贞在七处内部的资料肖像上见过这张面孔。 “法拉德大人,”乔贞上前说。“我是七处首席探员乔贞,奉命来把各位接到总部。” 比乔贞高出不少的法拉德略微抬起头,以一种意外的姿态打量对方。 “你……就是乔贞?”他说。 “是的。” 法拉德还在继续打量。这种不自然的态度中暗含的挑衅意味,让乔贞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右手。他想看看法拉德愿不愿意牺牲一点盗贼的警觉心,来和素未谋面的人握手。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法拉德背后闪出,用什么坚硬的东西猛击乔贞右手腕关节。这一击相当沉重,他差点失去平衡倒下。 “啊,抱歉。”法拉德说。“我的保镖总是反应过度。” 乔贞的整个右腕都麻掉了,大脑一阵眩晕。他吸进一口气,抬头,看见了袭击他的人。他周身裹在黑衣中,面部戴着难以形容的金属面具,其中传出沉闷且粗砺的呼吸声;用来攻击乔贞的,是完全包裹在钢铁中的右拳。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送葬人毫无二致。 第三章 “把它留在这里,”乔贞说,“我不能让它进入肖尔大人的会议室。” “这么说,你知道它是什么了。”法拉德说。 乔贞并不知道。即便曾经亲手杀死过一个,他对送葬人仍然一无所知。他只知道它有多危险。 “把马迪亚斯安全送回来的人可是我们。你至少应该在邀请我们几个人进入七处总部的时候,表现出一些适当的信任……和胆量。”法拉德说。 乔贞明白自己让对方占了上风。从法拉德的立场来看,他带着一些危险的东西显然是合理的,虽然老人不大可能设计埋伏,但法拉德也有必要表明自我保卫的立场。 “时间不早了,这边请。”乔贞说着,转过身。在这时候,他听到法拉德说了一句他暂时没有理解的话: “你比我想象中要弱小。” 乔贞没有回头,也没有太在意这句似乎表面上极幼稚的挑衅。当听到送葬人的沉重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的时候,他回想起了莫蒂琪雅·埃伯洛克给他描述的景象:十年前,不知名孤儿院的一场屠杀;从孤儿们的睡房里走出来,金属拳头上沾染鲜血的面具人。当时他只是对这一段描述感到困惑,但现在,他似乎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了这个故事的连接点。送葬人并不是七处才拥有的东西。 在走向坐骑的这一小段路途中,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拉文霍德庄园真的和十年前的事件有关——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法拉德要和老人谈什么?还在夜色镇的时候,他和达莉亚都自以为拾到了从老人手里遗落的一块碎片,这让他们多少感到欣慰:生活在他够不到的地方,是有可能的。但是现在拉文霍德庄园的法拉德——也许是他毁灭了狄恩曾经寄养三个孩子的孤儿院,他出现了,要和老人谈话。 一场老人特地要求乔贞也在场的谈话。 他领着队伍,十分钟后来到了七处总部。 会谈的房间并不宽敞。拉文霍德一方有五个人,但只有法拉德才真正有发言权。当然,七处的情况也是类似。虽然乔贞只能站着,但他的位置却离老人很近,近到如果他想要拔出匕首刺进老人的喉咙,是完全可能的。他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然产生了这个想法,听起来莽撞而又愚蠢,这让他强烈地意识到一种黯淡的内心焦虑正在迅速蔓延。在各人安排座次,会谈正式开始之前,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如果法拉德真的说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那么该怎么办? 屋里有些闷热,乔贞感觉到后颈流下汗珠。他希望这完全只是因为温度,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恐惧。对他来说,这种感觉预示着不可挽回的丧失。虽然探员生涯中遭受过无数次生命危险,但他几乎没有关于恐惧的记忆。或许只有两次。一次是十年前山谷中那一场战斗,一次是不久前,当达莉亚落入敌人之手的那一瞬间。但现在,他只是站着,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经历。 他看了看老人枯萎的手,那是无法抵挡任何攻击的。这几年来,他从未对老人产生过真正的杀意,也不觉得自己会有某一天需要这么做。但是当这件事变成可能的时候,他却希望不要让自己拥有这么做的理由。他曾经痛恨老人,老人也曾用匕首对准他的咽喉,但两人却不可思议地建立起了稳固的上司和下属关系——这其中不可能一丁点儿信任成分都没有。关键在于这种稳固,是乔贞整个生活相对稳固的基础。他不想这么突然地就了结一切。 更何况,乔贞明白如今自己的人身安全,是和另外一些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幸的是,话题没有从让乔贞焦虑的地方开始,这给了他整理心境的时间。 “乔拉齐最近如何?”老人说。 “他很好。”法拉德说。“我会传达您的问候。” “那么现在庄园的基本是你在管理了。” “大部分事务,但不是全部。当然,我是和乔拉齐大人商讨后达成了一致意见,才来进行这一次会谈的。” 老人身子稍微往后倾了一下,看着法拉德,不再说话。简短的寒暄已经结束了。真正的谈话内容必须让法拉德先开始——让他成为那个急于有事相求的人。 “您对马迪亚斯少爷的状况还满意吗?”法拉德说。 “我能看得出来,你给他提供了足额的实战训练。” 从接下来的一段对话里,乔贞了解到马迪亚斯在庄园呆了三个月左右,学习和熟悉冒险者盗贼的作战方式。或许这就是他在比试中表现出多余残忍的原因之一。 “总之,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法拉德说。他的话语里一直有着难辨真假的恭敬。 “我把马迪亚斯托付给庄园,是基于我和乔拉齐的过往友情。” “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庄园的确为马迪亚斯少爷制定了一个不错的训练计划,这是一次愉快的合作,不是吗?” 老人没有说话。乔贞能从法拉德脸上看出来,他对于自己在谈话中处于被动位置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办法。 “所以我想,”法拉德说,“这套计划很值得推广。我是说,更稳固的,长期的合作。” “继续。” “拉文霍德可以定期接受七处学员,进行训练。” 这完全没有道理,乔贞想。再怎么说,拉文霍德也是培育冒险者盗贼的组织,而相当一部分冒险者都是给军情七处找麻烦的。虽然拉文霍德尽量保持中立,但是也绝对不可能和七处分到一条战线上。 老人的一名随从脱口而出“荒谬”,但老人抬手中断了他。 “让我听听你们想得到什么。” “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法拉德说。“定期接受七处学员,就是拉文霍德所需要的酬劳。为了得到这份酬劳,我们所能提供的是:情报。一旦得知名册上有冒险者参与对抗七处、破坏联盟的事务,我们会立刻通知贵方。” 屋子里仍然很安静,没有人敢小声议论。 乔贞看了看法拉德的眼睛。他是在提出一个似乎不可理解的要求,但眼神中却有着令人不安的沉稳。方才的表面恭敬态度,因为这一个要求而充满讽刺意味。从表面上来看,这是要争取让庄园成为七处的分支机构,但核心却是试图在两者之间建立一个紧密、拥有多种发展方向的联系。这不是臣服,而是宣布一项挑战。七处之所以能够壮大,最关键的就是意识到垄断和操纵情报的重要性。而法拉德正在要求某种程度上的情报共享。从一个生活没保障的线人那儿花小钱买来情报是一回事,接受拉文霍德的情报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建立起这样的合作体制,然后拉文霍德试图提供误导性的情报,那么没有人能预测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变化。 “这是乔拉齐和你共同商议决定的?”老人说。 “是的。即便您不信任这一点没关系,因为我也不指望这一次就能谈判完成,立刻开始走文书工作什么的。我是来询问意向,回去以后还会和乔拉齐大人进一步商讨。” 在乔贞看来,老人的这个疑问,表现出了警戒心——他感受到了这个提议的危险,感受到了法拉德的危险。这个年龄只有老人一半的盗贼领袖,正坐在七处总部的核心地带里,试图挑战它的根基。 方才说出“荒谬”的七处成员,忍不住开口了。 “拉文霍德的学员数量一直在下降,而且还不时遭受联盟和部落双方的报复性打击,同时承担着野心过大的冒险者的叛乱风险,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日子不怎么好过,是吧?” “你说的我都不否认。”法拉德说。“但是请考虑到这一点:乔拉齐大人,我,还有其他拉文霍德的领导者,毕竟都是人类王国的后裔。这就是我们考虑这项合作的根本原因。所有的这些问题,并不是只有和七处合作才能解决。” 这句话难以判断是真是假,但乔贞倾向于相信是真的。毕竟,拉文霍德庄园一直在和人类王国的叛乱组织辛迪加做斗争。作为一个领导者多为人类的组织,如果非要选择站在某一边的话,也只能选择联盟。这个堂皇的理由,让法拉德有机会去游说七处以外的重要人士,来推动这项计划。他是有备而来。 “你的想法很有趣。野心很大。”老人说。 “多谢您的赞赏。”虽然已经夺取了对话的主导权,但法拉德仍然保持恭敬的语调。 “我不能马上答复。” “完全理解。当然,我不会做出限定答复期限这么不礼貌的事。看来我还得在暴风城多逗留一段时间了。我喜欢这里的空气和水,并不比希尔斯布莱德丘陵差。” 既然老人已经表达出了考虑的态度,那么无论随从们有什么异议,也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了。就在所有人——包括乔贞——以为这次会谈就要结束的时候,法拉德再次开口了: “对了,假如您同意这件事的话,我还有一件附加的礼物。是私人性质的,和乔拉齐大人无关。” “请说。” “这件事……也许不适合在这个场合下说。不如……” “现在就说出来。”老人说。“既然这也是合作计划的一部分,那么有必要让所有在场参与会议的人都知道。” “那好,”法拉德略微抬起头。 “我知道您失踪十多年的儿子狄恩在哪儿。” 没有人出声。每个人都在等待法拉德接下来可能会说的一切。 乔贞觉得眼角有些刺痛。空气的流动变得不真实。 他在说什么?我亲手洒掉了狄恩的骨灰。洒在米奈希尔河面上。 “而且,您也有手下人知道狄恩的去向。但是看来不知为什么,他不愿意透露这么重要的事。我也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法拉德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乔贞一眼。 第四章 乔贞回想起今早刚和法拉德见面时,他说出的那句话:“你就是乔贞。”当时他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作为首席探员,法拉德听过他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回想起来,十年前的那场战斗还有别的目击者,是有可能的,毕竟整个希尔斯布莱德丘陵都少不了拉文霍德的渗透。乔贞也在南海镇留下了名字,法拉德如果想追查的话,花不了多少力气。 乔贞努力不让眼睛移向别的方位,毕竟无论会谈的内容是什么,盯住法拉德预防意外始终都是他的第一职责。但现在让他一直看着法拉德,是纯粹的折磨。在任何场合下都尽量保持冷静是他的第二天性,但现在他明白,任何人都会从他的眼里看到极不稳定的东西。 法拉德是个老手。他没有看乔贞,目光中没有任何暗示的成分,只是以平淡得甚至有些乏味的神色面对这一切,像常人一样每隔几秒眨一下眼,等待老人的回应。乔贞相信法拉德能够注意到自己的不正常反应。一旦法拉德朝这边望一眼,或许一切都会确凿无疑了。讽刺的是,乔贞需要站在法拉德的立场来考虑,才能让自己平静一些。如果我是他,也不会把目光移到老人之外的任何人身上。那样只会引起怀疑。 “如果我同意这项合作计划,”老人说,“你就会告诉我狄恩现在在哪里。” 一个简单的陷阱:现在在哪。法拉德没有入套。他摊开双手,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法拉德的谨慎回避,让乔贞抱着一丝希望:他是在胡扯。这一切都是谈判策略。这个说法站不住脚,因为法拉德不可能亲身来到七处总部只为了作弄老人,但乔贞宁愿忽略这一点。 “没错,我还会把那位知情不报者的名字提供给你。”法拉德说。 “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这个名字?” “看来,您至少认为了解狄恩的下落是很重要的。” 老人没有说话。 “我是这么想的。”法拉德说。“那个人连七处原定继承人的去处都要瞒着,他对您能有多少忠诚心?如果他某一天骗得您的信任,身居要务——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达成了这一点——那很难说是对七处的发展有利的。他能在您眼前瞒这么多年……也挺了不起的,不是吗?但就是这样一个有手段的人,一直在骗取您的信任。这是第一点。” “继续。” “第二点,这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瞒着您,他可是要试图阻断父亲与儿子的关系。当然,受害者还有达莉亚夫人,她承受着丈夫失踪多年的痛苦。我认为这个人对您的家族,有很强的敌对意识。” 虽然和现实情况完全无关,但从表面逻辑来看,这个判断确实难以辩驳。乔贞无法辨认法拉德到底是在真正地分析,还是用如此简单的论断来掩盖真实目的。对于不知道老人做过什么的人来说,法拉德传达的讯息很明确:知情不报者对七处非常危险。 “谁又知道,”法拉德更进一步说,“这个人会在马迪亚斯少爷和您之间做出什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老人说。他的应答,并不是针对于法拉德提出的两个方面。 没有人知道法拉德得知了多少东西,假若他真的知道狄恩的事情,那么也有很大的可能性知道老人的所作所为。他是否知道,知道多少,都会对这次谈话的意义产生重大影响。在这一点上,老人和乔贞都只能揣测。法拉德占据了主动。 乔贞明白还有一个夺回主动权的办法。这非常简单,也充满危险。数秒钟后,老人提出了乔贞心中所想的同一个问题: “有什么能证明我可以相信你的话?” “我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法拉德说完,往后靠了一些,似乎在思考。 这就是他的弱点,乔贞想。假若法拉德一直在胡扯,那么便过不了这一关。假若他真的知道狄恩的事情,也不可能透露任何证据,毕竟拉文霍德庄园的主要活动范围限制于希尔斯布莱德丘陵,只要稍微提供线索,那么老人很快就能自己解决问题——他知道十年前乔贞和达莉亚都在离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最近的南海镇。法拉德提出的条件会变得一钱不值。无论是否回答,法拉德都不可能赢。 但乔贞想错了。 “我知道一件事,”法拉德说,“狄恩失踪的时候,带着三个孩子。” 屋里没有多少人弄明白这句话,就连法拉德的仆从也面露疑惑。但乔贞理解,他知道老人也理解。法拉德这个回答,完全表明了他知道的比想象中还多,而且也丝毫没有透露实际线索。 乔贞看了看老人的侧面。墙面把灰黄色的光线部分折射到他的面部,这让他陡然下陷的眼窝和面颊上的沟壑,仿佛成为了一尊未完成泥塑的一部分。他眼球上的高光更像是灰白的斑点,并非涣然无神,而是有一种内在的紧张感。法拉德的危险话题毫无疑问抓住了他的注意力,逼迫他思索问题的解决方式。乔贞突然产生了自以为有些荒谬的想法:或许老人也并不想再涉及十余年前的事。那已经过去了,不存在了,而他在余下的生命里还有更多要关注的东西。但现在,法拉德的出现和言语,正在把他拉回那个已死的世界。 “我会考虑你的提议。”老人说。“在这之前,就请继续在暴风城休息。” “我之前已经说过,不会设置答复期限。”法拉德说。“我相信您会把握好时间的。” 最后这一句话有些讽刺老人时日无多的意味,但是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在众人纷纷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乔贞有些走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把法拉德一行人送回去的职责。离开房间后,他正要走到法拉德的前面,但是老人的一名随从却突然叫住了他。 “肖尔大人要和你谈话。” “但是我应该……” “这件事会派另一个人负责。” 乔贞回到会议室,老人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 “出去。”他说。“只留下我和乔贞探员。” 没有人反抗他的命令。随从们一个个走出屋子。当乔贞听到门锁上的那一声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右手抬高到了匕首柄的位置,而老人肯定看到了这个动作。他把手放下,站着。 屋里没有其他人。老人没有立刻开口。这沉默也许持续了五秒,也许是十秒,而在这段时间里,乔贞已经想到了这件事:如果老人试图询问他知不知道狄恩和三个孩子的事情,他就会拔刀,连考虑掩饰性回答的想法都不要有。不能让这扇应该永远闭锁的门再次打开。要做这件事,就不要考虑什么心理准备,而只是简化成设立条件,完成目标的简单过程。不要考虑后果。 “我想听一下你的意见。”老人说。“对这个计划。” “风险很大,而且没法预测我们能获得多大益处。如果您要拒绝的话,我们就应该想办法限制法拉德在暴风城的行程,避免他接触更多人。” “他听起来信心很足。” “因为……非常明显的事情,”乔贞说,“他在用一些和计划无关的信息来影响您。” 乔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这等于是主动把话题引向危险的方向。 “无关的信息……”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狄恩。我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乔贞没有说话。也许我自己也在期待事情朝危险的方向发展。 “他还在的时候……你和他是朋友,对吧?” “是的。狄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对我也是这么认为。” “那么,对法拉德说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 这就是乔贞明明不愿听到,但是却又暗自等待着的话。他吸进下一口气的时候,本该同时右手上移,拔出匕首,就这么冲过去。老人甚至都没有望向这边。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当老人继续说话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右手没有移动半分。 “你最好的朋友,成为谈判的筹码。”老人很快补充了这句话,仿佛原本就没有期待乔贞回答。 “我不知道,”乔贞说,“感觉不好。可以这么说。” 老人左手往上碰了一下脸侧,又立刻放下来,就像一个放弃思考的人扔下手中笔头的动作。 “这个名字消失了十三年。十三年……很久了。” 老人说得很慢,语调沉缓、模糊,一个个字符就像要慢慢渗透进充满雨水的泥浆地里。乔贞从来没听过老人这样说话。在他的印象里,老人的话语不是按在皮肤上的烧红的刀刃,就是腐蚀进肌肉里的毒液。而如今,他却沉入了一种不拒绝听众的自言自语中。他左手再次抬起来,食指和中指碰触在稀疏的眉毛边缘,然后又放下。 “你可以走了。” “是的,肖尔大人。” 乔贞出了屋。老人的随从在进屋之前,瞥了他一眼。 他站在楼梯旁,疑惑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不如说,更疑惑于老人的话语。他本该怀疑我。我会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杀了他。事情就应该这么发展的。乔贞仍然不确认老人是否在怀疑自己,但这不再是事情的唯一焦点。或许不希望那扇门再次打开的人,的确不止他一个。 第五章 乔贞来到矮人区的一家铁匠铺。店主亨里克·斯通放下手中活计看着他,说了一声“你来了”,但似乎却没有做下一步反应的念头。 “我收到了你父亲的信。”乔贞说。“他让我来的。” “噢,是的。我知道他给你寄了信。”亨里克吩咐伙计看好店面,然后对乔贞说:“跟我来。我们给他换了通风更好的房间。” 他带着乔贞,上到这栋屋子的二楼。打铁声掩盖了他们踏上楼梯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用写信这种办法,”亨里克说,“让人捎个口信就行。” “霍尔迈并不知道我的住处。他只能寄信到七处总部。” 亨里克含糊地应答了一声,然后停下脚步,放低声音说:“他有没有告诉你……” “我都知道了,”乔贞说,“很抱歉。在这时候来访。” “没什么。毕竟这也是他的意愿。” 他们来到了走廊中央的房间前。亨里克没有敲门,直接扭转门把,但是没有立刻打开。他说:“我就不进去了。不过我还是留在这儿,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出了什么状况……” “打扰了。” 乔贞进了屋,掩上门。虽然亨里克说这间屋子通风较好,但是窗外不远处的街景,仍然让如同潮汐一般爬上墙面的浓烟所笼罩。屋子中央的床上,躺着一个头发稀疏,面容苍老的人。他瘦削得可怕,缺乏生命的实在感,仿佛随时会消隐在床单的缝隙之中。屋子里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霍尔迈,”乔贞说,“我收到了你的信。” 对方没有反应。 乔贞提高声调又说了一次,霍尔迈才睁开右眼,略微偏过头部说:“你来了。坐。” 屋子里除了床就空荡荡的,只剩门后的一张矮脚椅。乔贞拉过椅子,坐在床边。 霍尔迈把身子撑起来一点,动作迟缓而艰难,仿佛要撑起的不是自己的上半身,而是装满泥沙的厚实麻袋。乔贞把帮他把枕头立起来,好让他背靠住。 “谢谢。”霍尔迈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其实一点儿也不快,乔贞明白。收到这名将死之人要求见面的信,已经是一周之前的事情了。他想过把这件事就这么拖过去,毕竟在等待着老人给法拉德回复的日子里,他不希望再给自己添加上更多的思想负担。 霍尔迈就是曾经打造j字匕首来报答乔贞救命之恩的人。这几年来,他们每年会见个三、四次面,让霍尔迈养护匕首,顺便聊聊天。乔贞知道他们算不上朋友,但是在收到那封措辞直白的信的时候,他并不觉得突兀。霍尔迈是这么写的:“我病重了,无法治愈,希望能在撒手人寰之前再和你会一面”。看得出来,他的笔迹很吃力。 他明明只有五十四岁,皮肤却黯淡得像柴火烧尽后的余灰,并且满布仿佛要硬生生割开脸膛的皱纹。乔贞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这并不重要。虽然他见过的非正常死亡要比病逝、寿终正寝之类的情况多好几十倍,但他仍然能轻易判断出:眼前的人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气息还留在人世间。因凶杀而死的人无法预知自己的死期,而让病魔侵扰的人却可以,乔贞并不确定哪一种情况对将死者来说更好受。 “我不想,”霍尔迈整理一下气息,好让自己能一口气说出整句话。“我不想死在医院里,所以才回家来。结果儿子又把我从我的阁楼搬到这儿。” “他做的是对的,”乔贞说,“阁楼根本晒不到阳光。” “我这辈子……碰过的火光,要多过阳光。”霍尔迈略微抬起双手。手掌上布满烫伤和烧伤的痕迹。“让我看看你的武器。” 乔贞拔出匕首,递到霍尔迈手里,确认他有力量拿稳之后才松手。 霍尔迈用颤抖的右手大拇指滑过刀身边缘。他略微眯起眼睛,呼吸声变大了一些。 “这是我的杰作。从一开始打造的时候,我就知道。” “我同意。从第一次使用,就感觉到了。” “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没办法替你给它做保养。他没这能力。”他把匕首翻过一面。“告诉我,你用它杀过多少人。” “不知道。如果只是指‘人’的话,也许十来个。” “但它受过很多伤。不是只杀死十来个人,就能变成这样的。你每结束一个人生命的时候……同时也会拯救另一些人吗?” “不一定。从长远角度来看,或许是这样。但谁又知道。” “你也不会去想。” “不会。” “我的本意是希望在它的帮助下,你可以救更多的人。” “不要裁判我的工作,霍尔迈。” “抱歉。”霍尔迈把匕首递还给乔贞,然后说。“我死了之后,你不用保留它。我撒了谎。它远远不算是真正的杰作,我还可以做得更好。我想用一件好作品感谢你的恩情,但看来却变成了无聊的讨好。” “我做的事远比你在工房里的敲敲打打要危险百倍,霍尔迈。我不会因为什么纪念意义之类的,就留住你打造的这把匕首。它是一件好武器,否则要么我扔了它,要么我已经死了。” “那么,当它对你不再有用的时候……就扔了吧。” “我们等着瞧。” 霍尔迈干笑了一声,随后立刻转化成咳嗽。门外传来亨里克的声音:“爸爸,你没事吧?” “我该走了。”乔贞起身。 “等等。”霍尔迈探出右手像是要拉住乔贞,但是却无力地落在床单边缘。在咳嗽后,他的声音变得更弱、更断断续续了。“告诉他,告诉他我没事。我还有话想说。” 乔贞抬高声音对门外回应“他没事,我们得再谈谈”,随后再次坐下来。 “我还能呆几分钟。等会儿就要回去工作。” “我真的非常感谢你能来。” 虽然让乔贞再留一下,但霍尔迈却立刻陷入了沉默。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拜托我?” “不……没有。没有了。”霍尔迈的话语声有一个急促的开头,随后让越来越深重的无力感所占据。“啊,我快要死了。那么多的事……没有完成。所有这些事情,要变成与我无关了。乔贞,你有没有想过……不,这只是我的问题。我本来可以为一个人做很多的。但我却没有得到机会,或者自以为没有机会。没有做该做的事,首先在心中留下的该是悔恨吧?这是人间常识。但它是一句假话,乔贞。在我心里留下的……是愤怒。没有理由的愤怒。因为没有得到那机会而愤怒,这真是一种卑鄙的情感……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悔恨才从愤怒脚底下冒出来。但是一切已经晚了。” “你听起来很不好。别说了。” 这时候,站在门外的亨里克又发问是不是出了问题。乔贞无意继续逗留。 “乔贞,”他最后听见霍尔迈说,“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是我浪费了它。我真是愚蠢。” 离开铁匠的家之后,乔贞走在矮人区充满铁锈味的小巷里,感觉并不好。他认为霍尔迈的确是想拜托他什么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乔贞并不真正关心霍尔迈想说什么。 但是我为什么要赴约? 经历这一次自己尝试回避的会面后,乔贞发现自己的头脑似乎突然清醒起来。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段时间以来,他尽量把法拉德所说的话抛在脑后,只是用繁忙的工作来等待着事情的发生。他很快就回到了法拉德来访之前的样子,或者说至少是伪装出了那样的心理状态。无论在大脑里多少次预演可能的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狄恩的死是无可置疑的,如果法拉德真的有什么能提供给老人的,那也只能是这件事。乔贞不觉得自己有插手的余地,他没法在这个问题上对老人施加任何影响。他只能等待。 一个矮人铁匠敲打铁砧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在这有节奏、响亮的声音中,乔贞耳边却再次响起了霍尔迈衰弱的话语声,仿佛它们是依附于铁砧之上的幽灵,因为每一次遭受到的敲打而痛苦呼号着。 没有做该做的事,自以为首先留下的感情是悔恨,但实际上却是愤怒。他发觉自己正在体验这种愤怒的边缘——就像在眼见着狄恩死去的时候,那烧灼胸腔的感觉。他还记得雷纳在东瘟疫的月光下,落入达隆米尔湖,只在崖边留下一滩血迹。随后,他正是倚仗着愤怒割下了敌人的手掌。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在离开矮人区之前,他在街道旁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张刚刚贴上去不久的传单,主要内容是:指责军情七处作为服务国家的组织,不能情报独裁,更不能采用内定继承人制度。 走漏风声了,或者也可能是法拉德的诡计。乔贞把它撕了下来。比起思索这是谁的所作所为,他更担心达莉亚是否看到了这样的传单。也许在和老人独处的时候乔贞没有动手的真正理由,正是为了避免愤怒和接踵而来的悔恨,而这是和达莉亚有关的。在回总部之前,他打算先尽快到她的住宅附近去看看。 第六章 达莉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赤足踏进一条河流,河面闪着白色的光。河明明很浅,还没有漫到膝盖,但却有一艘小船从她身边驶过。她朝侧面仰起头,看见了划船的人。他们都长着她无法辨识的模糊脸庞,像是随便摸了一把空气,在掌心揉捏而成的。小船的甲板上,有一对男女在跳着舞。她觉得一定有伴奏,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很奇怪为什么会有人在这么简陋的船上跳舞。 她低下头,突然很想找到游过自己脚边的小鱼,却徒劳无功。水里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她听见前方有人说: “看见他们了吗?” 看见谁了?她在心里回应着,抬起头。前方的水里站着一个人。同样的,她也看不见他的脸,但她自觉是认识对方的。湖面过于耀眼的白光让她想蒙上眼睛,但梦里其实是无法这么做的。 “你让我看谁?”她问。 “已经晚了,”他说,“船已经离开了。” 当达莉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脚掌不知什么时候伸在了床沿之外。这大概就是在梦中,双足真切感受到冰凉水面的缘由。她把脚掌缩回被子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盯着床头桌上茶杯侧面的花纹,眼球有一种酸胀感。那花纹就像水面的波纹;而梦里的船,突然让她回忆起自己在米奈希尔之时所拥有的渔船。一想到这一点,她便不打算再睡,起了身,拉开一半窗帘。 微弱的晨光还无法照耀到不远处教堂的尖塔。达莉亚放低视线,在宅子外面的围墙边发现一个男人,并且认出来他是在乔贞手下工作的一名探员。这名探员不像是偶然路过,而是守着原地,观察街道两端的一切。 侍女还没有醒来,达莉亚便自己大略梳妆,走出宅子,来到那探员面前。今天气温骤降,当行走时带起的轻风从脚踝边刮过的时候,她又回想起了梦中那清冷的河水。 “早上好。”她说。 年轻的探员转过身来,有些惊讶。达莉亚的出现对他来说显然是个意外。 “早上好,肖尔夫人。”他说。从那双眼角略微呈现暗红色的眼睛看来,他大概从昨夜起就站在这里了。 “你在……做什么?” “抱歉,不能说。” “我打扰到你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马上就进去。” “不,”他尽量不直视达莉亚的眼睛,没来由地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也不是。” “是乔贞让你来的。” 他一开始想摇头,但很快犹豫起来,最后还是说了一声“是的。”即便是达莉亚,也能看出他并非经验丰富的探员,不过这样倒也让她放心不少,因为如果真有什么特别危险和重要的事,乔贞是不可能派他这样的手下留在这里的。 “你好像站了一晚上了。” “说不准。” “我可以给你带点吃的来。再加一杯咖啡。” “噢,不,不用。” “好吧,”达莉亚点了一下头,“我进去了。” 她转过身的时候,探员突然抬高声音说:“我……没有杯子什么的。” “不成问题,”达莉亚说,“我借客人用的给你。两片熏肉三明治,一杯咖啡。怎么样?” “听起来不错,夫人。非常感谢您。” 达莉亚觉得这个腼腆的探员挺有趣,新的一天以这样的情况开始也不错。她回到屋子里,做好了所承诺的东西,端在盘子上走出来。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乔贞,他正站在低着头的探员面前说着什么。 她停了一下,继续走到两人跟前。两人都抬起头看着她,但年轻探员立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乔贞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你今天起得很早。”他说。 她把盘子递到年轻探员门前。他吸一口气,没有接,偷偷瞥了一眼乔贞。 乔贞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然后对达莉亚说:“你给他做的?” “是。” “你要求达莉亚夫人给你做早餐?”乔贞转向探员,对方支吾不语。 “行了,乔贞。”达莉亚说。“给他拿着吧。很快就会凉了。” “拿走,然后到那边去。”乔贞对手下人说。“我没有叫你,就不要回来。” 探员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盘子里拿起三明治和咖啡,仿佛是要冒死从滚水里取出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急急忙忙道了谢,然后又说“抱歉,乔贞大人”,便转身离开,走向围墙尽头的拐角。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前,达莉亚能看见他左手把食物送进嘴里。 乔贞看着她。“你不该这么做。他在执行任务。” “什么任务?” “安全性质的。”乔贞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实际上,他只是让手下防止有人在达莉亚的宅子附近贴涉及七处的传单。 “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安全。” “那只是你不觉得,达莉亚。” “任何人工作的时候,总能抽空吃点东西。” “随你怎么说。总之,下次别这么做。他本来已经到了换班时间,现在我得让他多站十二个小时。这是惩罚。” “因为我?” “因为他自己。”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不少,远处的尖塔已经能呈现出淡金色的轮廓了。街道的另一边,传来小店铺的主人为了新一天的生意而清扫门面的声音。 “有阵子没见着你了。”达莉亚说。“最近很忙?” “我一直都是这样。”乔贞说。自从和法拉德的谈判以来,他们还没有见过面。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协助马迪亚斯熟悉七处总部的工作程序和环境,两人从来没有过任何公事之外的交谈。他不止一次希望马迪亚斯问起达莉亚,就算是无意识地提一下也好,但这从未发生过。当偶然回想起来,无意识地提到某个人,实际上正是内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之后,他又开始希望马迪亚斯会因为公事而提起自己的母亲。但这自然也没有发生——达莉亚除了姓氏,已经和七处没有任何联系。虽然最初让乔贞一眼就认出成长为少年的马迪亚斯的,正是他和母亲色泽一样的眼瞳,但接触他的时间越长,这个相似点在乔贞的大脑中就越淡化。现在,当他再次直视着达莉亚的时候,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在去夜色镇之前,你还会抽时间来喝下午茶。” 乔贞没有接续这个话题。“议会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的议会成员对我在夜色镇的工作不满。所以,我以为……” “不,没有。他们只是和我走了那么一套流程,还因为受伤的事情送了慰问品。一条地毯。” “他们给你送了地毯?这还真像他们做的事,我是搞不懂他们怎么想的。” “我也不懂。你想进来坐坐吗?我们何必站在这儿。我看咱俩都还没吃早餐。” “不,我该走了。听好,达莉亚。这段时间你最好少到户外活动。” “为什么?城里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也不是。我也不打算限制你的行程,但是……记着我说过这句话就可以。当一切正常之后,我会通知你的。” 达莉亚慢慢地点了个头。“好的。” “我走了。” “再见。” “我去让那小子把咖啡杯还给你。” 乔贞离开了。他不知道达莉亚是什么时候回到房间的。他找到了那名探员,宣告他还需要站岗十二个小时;对方似乎丝毫不沮丧,反而显得精神振奋,也不知是不是达莉亚提供的三明治和咖啡起了作用。 其实他刚才很想接受达莉亚的早餐邀请,也怀念和她喝下午茶的时光,但是他现在没法定下心来面对她。每和她多相处一秒钟,他就要多做一秒钟的骗子,把一个母亲最为关心的事情死死藏掖着的骗子。他在心里一直说“还没到时候”,但从来没有考虑过,怎样才算到了时候。他对自己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这也只是自欺而已,因为他并没有完成那些自以为更重要的事。 昨天,他在法拉德的下榻处附近徘徊了一阵子,最终没有走进去。瞒着老人和法拉德联络是非常危险的策略,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从法拉德那里了解到什么。在这徘徊的过程中,他设想了许多可能的对话,甚至连法拉德要求他背叛七处的对话都考虑到了,但是没有任何一种设想可以让他逃出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强迫自己显得步伐轻松,无目的地闲晃,尽量避开行人的目光,偶尔瞥那栋宅子的大门一眼,又立刻移开。无论怎么考虑,这件事的发展方向都掌握在老人和法拉德的手里。他没有从中影响的办法。给达莉亚安排一个不成熟的探员站岗也是不得已,因为这算是私自动用七处的人力资源。这个安排,连同在法拉德住宅前的徘徊,在他心里退化成儿戏一般的行为。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在做这样的事。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再次读了一遍上面的话。纸条是今天清晨一个又聋又哑的流浪汉在七处门口转交给他的,字迹无法辨认。它到底代表着迫近的不可控局面,还是一次转机,乔贞还不明白。他只有靠实际行动去发现它的意义。 上面写着: “乔贞:如果不想事情无法收拾的话,今晚八点到猪和哨声酒店来。一个人。” 评论: 这一章真好看,笔调好像带着女性的那种温柔,而不是乔贞的那种硬朗压抑的感觉。 听达莉亚说话很舒服,她和乔贞之间的对话充满感情的暗流,和张力,让人觉得看着他们闲聊也很有意思。 他把匕首翻过一面。“告诉我,你用它杀过多少人。” “不知道。如果只是指‘人’的话,也许十来个。” 我想起了狗镇里的“那儿根本就没人”…… 说真的,看到这一段我觉得有点寒冷。老铁匠也许……没听出来? 第七章 夜里,乔贞准时来到了猪和哨声酒店附近。从得到纸条的途径来看,对方显然能够掌握他的行踪,所以提早前往侦察是没有意义的。晚上八时本应是酒店生意最热络的时候,乔贞据此判断对方顾虑到自身安全,所以选择在人多的地方见面。他进一步考虑,法拉德显然没有必要这样躲躲闪闪,这让他放松不少;但是这同时表示这件事可能和目前最紧迫的现实无关。所以在步行到酒店门口之前的几分钟,他心情很矛盾。 当看到酒店大门是紧闭着,门缝间没有一丝光线透出的时候,突如其来的焦虑感驱走了乔贞的内心矛盾。 他问了问街对面店铺的伙计,得到的回答是:“一整天都没开门,也没看见人出来。” “昨天晚上呢?” “昨晚?生意好得很呐,比往常还晚半个小时打烊。” 这不对劲。虽然乔贞是这里的常客,也很熟悉酒店老板朗斯顿一家人,但不带感情地说,他们不会是用来要挟他的最佳目标。对方也许是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场所,也许是要展示什么,乔贞都无法确定。他能确定的,只有对方肯定不止一个人,并且试图彻底掌握主动。这一点,在乔贞发觉自己难以考虑下一步行动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他原先预计这会是一次拥挤场所的隐秘会面,所以按照纸条上所说的,没有带增援。实际上他也没有正规理由动用人手。从收到纸条开始,整件事都显得很奇怪;他无法把它和过往遇到的任何类似事件等同起来。但他知道,不面对这件事是不行的。 乔贞走到酒店后面,而后门也是紧锁着的。他抬起头,看见二楼窗户有光透出来,但立刻发觉那只不过是月光的反射。当回到店面前方的时候,乔贞发现正门打开了一半,里面仍然漆黑。 他想,也许里面的人通过某种方式已经监视他一阵子了,正催促他快做出下一步行动。半开的门像是在嘲弄他的犹疑不决。乔贞也无法忍受自己再这么陷落在举步不前的焦虑中,就走上前去,决定把一切交给自己的经验。 乔贞右手握住匕首,左手缓缓推开门。通往大厅的走道比较狭小,月光帮不上多少忙。他走进去,让门开着。刚刚走进大厅,他就知道屋里远远不止一个人:耳边传来鞋跟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杂乱的呼吸声。他甚至听到了一句“快”。 店堂中央天花板上悬挂的油灯,和柜台前最明亮的一盏烛台同时亮了起来。火光很快照亮了屋内的人,他最先辨出的是埃林,和他身后墙壁上悬挂的一条横幅: “乔贞,这是你的三十五周岁生日!以及与埃林·提亚斯合作十周年纪念日!” 除了埃林,他还看见了站在柜台后的朗斯顿夫妻俩,几名和他往来较频繁的同事,以及刚刚点好天顶的灯,正从梯子上爬下来的一名手下——今早让达莉亚帮做早餐的那一位。 达莉亚正坐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旁,微笑着。烛光驯顺地回应着她眼瞳的神采,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一抹温润的琥珀色。在看着乔贞的时候,她稍微抬抬眉尖,抿了抿嘴,仿佛是要为自己参与这个有些荒诞的计划而表示轻微的无奈。这无奈,只是因为整件事小小的欺骗成分而生,而不是为了它的本质目的。 乔贞收起匕首,望向埃林。“……‘如果不想事情无法收拾的话’。” “如果你不来,”埃林说,“我们的心都得碎了散一地,那可是没法收拾干净了。” 对方人很多,知道自己的行踪,需要足够大的场所来展示什么——至少这些推论本身是没有错误的,乔贞想。 站在柜台后的舍尔莉·朗斯顿对埃林说:“我早说了,乔贞怎可能不来?这事能吓住他?” “别多嘴。”埃林把右手掌伸给舍尔莉,动了动食指。舍尔莉略微叹口气,从围裙兜里掏出两枚银币,让它们落进埃林的掌心。另一个客人也摇着头交给埃林两枚银币。 “你们又赌了什么?”乔贞说。 “我赌你会正正当当走前门,他俩咬定你会爬二楼窗户。”埃林转向舍尔莉说了下半句话。“结果人进来了,又忙着夸别人胆大。女人呐,总是口是心非。” “你呢?”乔贞对达莉亚说。 “我没参与,我只是等。”达莉亚说。“生日快乐,乔贞。” “谢谢。”乔贞说。他看着达莉亚,心想今早我怎么能一点端倪都没看出来。他不知道达莉亚心里也正在想着:“还好早上我表现正常,没让他看出什么来”,并且为之产生了小小的胜利喜悦。 最先接上达莉亚的是刚从梯子上落下来的年轻手下。“生日快乐,头儿,”他说。平常他总是称呼“乔贞大人”,似乎是为了迎合这个私人场合的气氛,才临时改成比较随意的“头儿”。话出口后他有一些尴尬,但并不后悔。接下来,是舍尔莉。十多年过去了,她毫无保留的笑容还是一点都没变;如果不是因为这笑容,猪和哨声也不会有这么好的生意。其他人纷纷跟上,到最后没有说祝语的反倒只剩下埃林,因为他在嚷嚷:“你们都不识字的吗?条幅的后半部写的是什么?某某人与埃林·提亚斯合作十周年纪念日。怎么都没人给我表示一下。” 且不谈三十五岁是不是一个特别值得庆祝的生日——乔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在生命的头几年,他甚至不知道“庆祝生日”这种习俗的存在。进入七处训练的时候,他把报名表格上方的编码倒转顺序,填进“出生日期”一栏。这也算不上他和埃林合作十周年,因为十年间两人有一半时间是在分别工作。但这都不重要。“谢谢各位,”他说。 舍尔莉从厨房端出了蛋糕。那是猪和哨声的招牌晚餐糕点,外表朴素,撒着一些坚果仁,做足了能填饱在场所有人的份量,而且已经切成份了。它远比涂满花式奶油的甜腻品更适合这里,也更能让大家满意。除了它,还有别的食物和酒。还有油灯明亮的光。还有一个没有外人打扰的晚上。这儿什么都不缺。 后来乔贞知道,这事最先是埃林的主意,而把地点选在猪和哨声酒店,却是达莉亚决定的。埃林提议选在郊外或者找一栋荒废的屋子,理由是“用猪和哨声酒店骗不了他”,但两样都给达莉亚否决了。至于横幅后半部的“合作十周年”,则是埃林私自买颜料添上去的。他们没有再做别的生日会公式化行为,他们知道这不是“欢庆”,而是“休息”。即便不是只为了乔贞,这些忙碌的人也都需要这样的一个夜晚;它太珍贵了。 十分钟后,达莉亚在和舍尔莉聊天的时候,埃林来把乔贞拉到屋子一角。 “我听说过法拉德的事情了。”埃林说。 “听说他的什么了?”乔贞把手中盛着一半蛋糕的盘子放下。 “嗨,别那么紧张。我只知道发生了一场会谈,你也参加了。从那以后,你就变得古古怪怪的。别的一概不知。” 乔贞看着他,没说话。 “我看起来像在骗你吗?” “我想没有。否则你根本就不该和我谈这件事。” “我骗了你一点点。其实我还知道,法拉德也带着送葬人那种玩意。那到底是什么?我看我们哪天迟早也得接触到。说不定老人提供给马迪亚斯的黑家伙,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忙着梳妆打扮。你不好奇吗?” “我不会称之为好奇。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他们怎么弄来这种杀人机器。还有,怎么阻止继续使用它们。” “行了,高兴点。别又把脸给扳起来。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你没问题的。对吧?” 埃林右手拍拍乔贞的肩膀。 “我该为这个事谢谢你。”乔贞说。 “别客套了,这一半是达莉亚的功劳,一半是我想找理由大吃特吃这玩意。”埃林右手掐着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呃,有的东西还是略微尝尝,保持模糊的印象比较好。现在我觉得它口感太糙了。” 埃林打了个嗝,乔贞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感觉到左侧有目光注视自己,转过头去,看见达莉亚和舍尔莉望向这边,说着什么,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女人的小秘密,嗯哼。”埃林说。 乔贞转回头来。“你确认没有人和达莉亚说过……” “我已经和在场所有的知情人打了招呼,”埃林说,“你放心,她不会知道马迪亚斯的事情。我看最有可能守不住口风的倒是你。” 这句话倒没错。不提这个话题还好,现在作为欺骗者的自责,又试图浸入乔贞的内心。 “真要谢谢我的话,就暂时把这些东西都放一放,这可是你的生日会。现在我们来玩点有趣的。” 埃林走到了酒店中央,用铁勺敲了敲手中的盘子,提高嗓门。 “女士与先生们,作为这次生日会的总策划,我知道你们都很佩服我的精心安排,但是我还有更棒的主意。听仔细咯,这是提亚斯家族内部流传已久的,能让已经接近完美的生日会,变得更完美的秘方。规则很简单:任何一个人,随便是谁,站到我这儿来,说一个关于生日会主角的故事。必须是真实的,也必须让人一下子都能听出来:‘对,这说的就是乔贞’。很简单吧?谁愿意第一个来?” 评论: 这一章太有爱了……我仿佛看到了乔贞头上浮现的加粗体“囧”…… 对方人很多,知道自己的行踪,需要足够大的场所来展示什么——至少这些推论本身是没有错误的,乔贞想-_-|||…… 第八章 埃林话音刚落,还没有人表示赞同或者反对的时候,舍尔莉就举起了手。 “我第一个来。” “喔,真没想到,资格最老的的一位竟然抢先登台。”埃林说。“不要太下功夫,舍尔莉。我们需要一个好的开头,但是你可别把压轴戏抬上来。” 舍尔莉把手中的一杯酒饮尽,走向埃林。在这一小段路途中,她踢到了一张桌子的桌脚,桌面上的酒瓶晃荡起来,站在一旁的人赶忙用手去稳住。 “呃,”埃林凑上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好像有点醉了。” “那又怎样?” “这只是一个游戏,悠着点儿,”埃林的声音更小了,“如果你说出什么太过火的东西,乔贞要找麻烦的人是我。” “埃林,”有人说,“不要影响朗斯顿夫人了。快开始吧。” “好的,好的。”埃林离开舍尔莉身边之前,最后说了一句:“放轻松点,舍尔莉。哪怕是为了我的事业。” “十多年前,我还在米奈希尔的时候,”舍尔莉说,“乔贞是我的第一个男友——” 屋子里喧哗起来。站在柜台后的大卫·朗斯顿,笑着摇了摇头。埃林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住额角,手掌遮住侧面,仿佛是要阻挡他想象中乔贞充满怒意的目光。但乔贞根本没有注意到埃林。他不由自主地望向达莉亚,达莉亚淡淡地笑着回望他,这是一个不代表欢乐也不代表悲伤,而是每个人意外地和回忆相遇的时候,所展露出的理解的笑容。随后,乔贞把视线移向舍尔莉。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舍尔莉继续说。“有一次,一个魔术班子在河岸边搭台,乔贞带着我去看了,还是主动提出的。这可是很不容易的啊,而且,我们还抢到了前排。魔术师把我叫上台,帮着演一个……你们知道,就是那种看上去切掉了手指的小把戏。表演完后我下了台,乔贞就捏起我的手指说,‘真的没有伤到你吗’?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乔贞,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点儿也没有受伤,反倒是你把我的指头给捏痛了。” “我看这不能怪乔贞。如果你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我,自然就不会说出这么没见识的话了。唉,他到今天还是对娱乐业没什么了解。”埃林带头鼓起了掌,“你开了个好头,舍尔莉。那么……” “等等,还没完呢。”舍尔莉说。“魔术师看见他这么做了,就说:‘这位先生,您很关心她,请问你们是恋人吗?因为我们正好想邀请一对恋人上台表演压轴戏。’我当时高兴得快要晕过去了。结果你们猜乔贞怎么做的?他当着周围几百个人的面,说:‘不是。’我一气之下,一晚上没和他说话,后来还自己回家了。我讲完了,谢谢。”她回到大卫身边,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大卫回吻她,握住她的手。 掌声,跺脚声,口哨声同时响起。埃林似乎评论了一些什么,但没有人听清。乔贞回想起来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变戏法。当魔术师和观众们的眼光望向他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不是”。他还记得舍尔莉脸马上就沉了下去,不再看着他,咬着下嘴唇。十多年来他从没有回忆起这一件事,但是它就像发生在当下这一刻——他仿佛听见了米奈希尔河水轻轻拂过鹅卵石的声音。这个话题刚开始时在他心里引起的些微尴尬,已经消失无踪。不同回忆的价值总是平等的,因为谁也没办法真正重访回忆了,所以为它们而尴尬是没有意义的。 第二个上台的是年轻手下。他用几个挺刻板的例子说明乔贞是怎么专注于工作,没有得到很大回响,但对他本人来说,已经是付出不少勇气才说出口。接下来的故事自然也有好有坏,埃林是第六个上台的。他有一种危机感,假若自己不赶快说些什么的话,他作为活动发起者的重要地位就会遭到遗忘。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扳手指。每用手指计一个数,他就同时念出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的女人名字。因为这个行为难以理解,所以屋子里慢慢安静下来,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 数到十五个名字的时候,埃林停下了,然后说:“我放弃了。乔贞这辈子伤了太多女人的心,而我只能数到十五。”他环伺了一下屋子,但回应他的只是一片沉默。没有人听明白。 “我没听说过这任何一个名字。”乔贞说。 “你当然不会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伤了她们的心。我再说得明白点好了,各位:为了工作,我和乔贞经常在各地的酒馆停留,而对于那些仅仅是表示友好的女子,他一概以冷漠的态度把别人撵走。我回忆起来的十五个,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你怎么记得她们的名字?”有人问。 “其实有一些名字是我编造的,这只是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就好象我们遇见一个陌生人,就会去想‘他的名字也许是什么’,‘他也许经过什么’一样。所有这些偶然的相遇中,乔贞伤了很多人的心,当然,另一部分名字是我后来了解到的……” “你是说,让乔贞撵走的女人,你就趁机去接近?”一个人说。 “你真不要脸,埃林。”舍尔莉说。 “不,这样想就搞错了重点……我要说的是……” “我觉得重点是你的故事很无聊。”舍尔莉说。“你还是快下台吧。” 她的建议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回应,埃林只好退到一边。“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活动策划人的,实在是太贴心了。”他说。 庆祝会结束了。朗斯顿夫妇第二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要起来做准备,而七处的成员们也有自己的工作要顾及,他们已经尽力延长了这个特别的夜晚。达莉亚没有带侍从来,乔贞打算让年轻手下把她送回去。在这之前,这名一晚上都很活跃的年轻人还主动要求帮朗斯顿夫妇清理大厅,所以达莉亚先站在酒店外面等待。乔贞来到她身边。虽然还未至午夜,但这条并不繁华的街道,已经安静很久了。 “再等十分钟就好,”乔贞说,“他很快就弄完。”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她说。 “我还有些公事要和埃林谈。” “他在哪?” “好像是在给吃剩下的蛋糕打包。” “你玩得还开心吗?” “大部分时候。当我拿着匕首刚进屋的时候,肯定不开心。” “还好今天早上你没有答应我进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来。我曾经很能骗人,但现在看来是退化了。” 达莉亚似乎是不经意地涉及到了敏感的话题,脸上的笑容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勉强。乔贞连忙说:“还好你否决了埃林的那两个主意。” “什么主意?” “说是要把地点选在郊外,或者废屋里。” “噢,对。我猜要是那么做的话,就太过分了。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你和舍尔莉有过那么一件有意思的事……” “其实没有听上去那么有趣。我一定是让她很失望。” “我记得那时候……你曾经问我预约过一次工资。难道……” 达莉亚用带着笑意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乔贞。乔贞起初一言不发,在经过一瞬间的思想斗争后,还是点了点头,说:“没错。我就是用那一次的工资去带她看变戏法。她还不知道,你也不要告诉她了。” “谁会想到七处首席探员乔贞做过这样的事?” 达莉亚似乎不太适应用探员这个话题来开玩笑。她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我为什么就不上台也说个故事呢?” “其实我也在想着,你怎么不上台。那你打算说什么?” “太多了。” “举个例子。” “没意思,现在又没有听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最想说的。” “说给我听。” “今天一晚上你笑了很多回,”达莉亚说,“真是太难得——” 乔贞俯下身去吻了她。他的左手抚在她的脸庞上,片刻后,她把自己的手叠了上去。两人分开后,她仍然握着他的手,眼瞳里闪烁着奇妙的光芒;仿佛黑暗岩洞中回响的水滴声,或者花朵败落前的瞬间一般神秘难解,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你太慢了。”她说。 “什么?” “在夜色镇的时候,我就让你这么做。” “我希望现在还不晚。” 她轻微地摆了摆头。“不会的。” 他们继续接吻。乔贞远在吻上达莉亚的嘴唇之前,就已经无比熟悉它了。他知道它是怎么吸进气息,怎么吐出音节,怎么在喜悦的时候抿起,在惊愕的时候微张,而这一切都立足于他有多么了解她整个人。达莉亚把自己的五指嵌进他的指缝里,他早已知道应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他搂住她的腰,也早已知道这会是什么感觉。他不是在搜索新的事物,而只是在印证回忆。 第九章 乔贞和埃林步行在旧城区的小路上。 “今天可真是长啊。”埃林活动了一下胳膊。“再过一个多小时,我们的合作就要进入下一个十年了。” “有什么理由觉得我会再和你合作十年?”乔贞说。 “这叫‘乐观’。你这臭脾气,就不会偶尔赞同一下他人的话?” 此刻,乔贞并不真正关心埃林所说的。十分钟前,他和达莉亚道别,并没有互相多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这件事的发生并不是自然的,而是不可避免——只要两人仍然接触,它就迟早会发生。几乎是在嘴唇接触的一瞬间,达莉亚就在回吻他了。这些天来,乔贞一直因为把马迪亚斯的事瞒着她而产生了心理负担,而他不自觉地以亲密行为来为这个负担找到出口——但后果却是苦乐参半的。他一方面很高兴这件事发生了,一方面又很快意识到:这让他为达莉亚所承担的情感负荷进一步复杂化。这不是一个临时安慰性质的吻,乔贞预料他们还会有进一步发展,到那时候,他就不能再以亡友的遗孀、首领的儿媳、七处继承人的母亲这些间接身份来看待她了;到那时候,所有欺瞒都会引来数倍的切身痛苦;到那时候,他将陷入理性思考所不能解决的进退两难;到那时候,他会说:我的达莉亚。 在七处的长期工作让乔贞太熟悉人心,但是在经过这些几乎是本能化的自我分析之后,他仍然能完满地感受那一刻的美好。他知道自己在经历什么。他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她,而且不会把这一切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当然,现在仔细听埃林的话还是有一个用处:确认他没有看见那一幕。 “嗨,”埃林说,“你嘴边上沾了什么东西?像口红一样。” “我不知道,”乔贞用手背抹了抹,“没什么怪东西。” “大概是酱汁吧。我怎么会以为是口红的。” 乔贞没说话。 “真古怪。”埃林说。 “没什么古怪的,”乔贞说,“我想确实是口红。” 埃林停下脚步。“什么?” “我吻了达莉亚,”乔贞说,“所以你看见的大概真是口红。” 我怎么会说出来的? “你……”埃林皱了皱眉,抬起头,似乎在思索。“你吻了她。” “是的。” “噢,那好。我明白了。怪不得呢。”埃林继续往前走。片刻后,他又停下了。“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们刚刚第一次接吻?” 乔贞没想到埃林是这个反应。他迟疑地说了一声“是”。 “这讲不通。我一直以为你们已经同床共枕一段时间了。”埃林的眼中充满了货真价实的困惑不解。 “没这回事,为什么会这么想?” “眼睛,一切都在眼睛里,乔贞。”埃林把两指分成剪刀形,指向自己的双眼。“我早就说过,从夜色镇回来后,你们看着对方的眼神就怪怪的。而且你没发觉,只要你和达莉亚说话,就没人敢上去打断?看着你们俩,别人就会产生这种想法:‘要是上去插话,他们俩会讨厌我一辈子。我可不想背负这种罪过,还是离远些好’。这一晚上都是如此,我猜屋里已经有八成的人都以为你们早就成对儿啦。当然,我属于感觉特别敏锐的那种,说有八成的人和我想法一样,是有点夸张了。” “不管有多少人这么想,你都别给我宣扬。” “啧啧……这一招可不漂亮啊,老朋友。”埃林眯起眼睛。“故意留着口红好让我看见,然后再装模作样。这可不是待友之道。你要玩这种把戏,稍嫌老了一点……” 埃林还想说些什么,但马上停住了,举起右手掌说:“行了,我只是开玩笑,不要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过来。你老是这么没理由就凶起来的话,我们还真合作不了下一个十年了。不管怎么说,我非常高兴你终于这么做了,乔贞——真心实意的祝贺,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嫉妒。” 埃林拍了拍乔贞的肩膀。 乔贞不再考虑自己为什么主动说出来,或许面对朋友就是会如此。 “你说嫉妒?”他说。 “呃,只是普遍意义上的……因为达莉亚是大美人,我的小小嫉妒是基于这一点,本能上的,而不是基于她是达莉亚,明白了吗?你总不能因为男人的心理本能就指责我……” “我们本来决定是利用这点时间来谈谈马迪亚斯和法拉德的事。这样下去,怕是什么也谈不了了。” “那就不谈了。也别想了。我在真心为你高兴着,也不想考虑别的事,你也应该这么做。我要你使劲想她,乔贞。我打算走另一条路,让你一个人好好想她。这是你应得的……也是达莉亚想要你做的。去他的法拉德,还有……总之,只要想她就好了。” 乔贞希望自己可以轻易地做到想埃林所说的那样,让达莉亚独个儿占据自己的大脑。如果是别的女人,他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对达莉亚显然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让自己的大脑变得过于单纯,也是对两人之间所发生事情的不负责。太多的事情要考虑,太多……但他仍然感谢埃林提出了这个建议。 “谢谢,埃林。” “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乔贞吻了达莉亚而且对我道谢!”埃林打了一个呵欠。“太不真实了。我得赶快回家去睡觉,然后看看自己明早是不是会把它当成一个梦。那么,我先……” 就在这时候,两人都听到了一阵细小但急促的脚步声在接近。他们回过头,看见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她在两人面前站定了,喘着气,然后抬头望着他们。虽然脸、手都很脏,裙子也打满补丁,但她并不像乞丐——她眼里并没有漠然而干涩的期盼。在尘灰之下,她的头发显露出淡淡的金色。 “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埃林说。“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荡。我不是坏人,可是没法保证我旁边这位也不是。” 小女孩看了看乔贞,然后又盯着埃林。她的高度还不到他的腰部。 “请问,”她说,“你是埃林·提亚斯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他这么称呼你。”她指了指乔贞。 乔贞看了看小女孩跑来的方向,没有任何人。他暗示埃林提高警惕。 “你是一直在暴风城的吗?”小女孩又问。 这句说得不太明白的话,让埃林想了一会儿。“是,我一般都呆在这。” “那你就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埃林·提亚斯了。” “奶酪?什么奶酪?我没……” “我叫伊莱恩,今年九岁,”小姑娘没有注意到埃林的否认。“是你的女儿。” 乔贞望向埃林。埃林睁大眼睛对乔贞摇了摇头,再猛地朝一旁咳嗽几下,然后说:“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小姑娘。是谁指使你的?快说,否则这位大哥哥就要把你抓进地牢里。” “可是,是妈妈这么说的。妈妈说我爸爸叫埃林·提亚斯,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 “行了,我要让你这个小丫头看看拿大人开玩笑的……” “等等。”乔贞打断了埃林,然后对自称伊莱恩的小姑娘说。“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葛瑞娜。” 乔贞转向埃林。“有印象吗?” “站在这儿不要动,”埃林对小女孩说完,然后把乔贞拉到一边。“她说她的妈妈叫什么?” “你没听见?” “重复一遍。” “葛瑞娜。有没有印象?” 埃林右手使劲按在下巴上,慢慢搓动。“绝对没有听说过。” “可是我有,”乔贞说,“刚才你上台念那十五个女人名字的时候,有一个就叫‘葛瑞娜’。” “……真的?” “没错。另外我再提醒一下,这小姑娘自称九岁。我觉得她没说谎。这大概有利于你回忆。” “为什么你的记忆力那么好?那么,乔贞,九年以前我在哪里?” “……这不是我的问题。” “我看最好还是回去再问问。” 他们回到伊莱恩面前。小姑娘按埃林所说的,连一寸也没有移动过。她搓着自己的手心。 “嗨,伊莱恩。”埃林蹲了下来。“听好:我是叫埃林·提亚斯,而且住在暴风城,但从来没有卖过奶酪。我从事一种更伟大的职业,一种你还不能理解的职业,但只要记得不是卖奶酪就对了。所以,看来你认错人了,真可怜啊。” “可是妈妈说,是你自己对她这么讲过的。妈妈说,一走进暴风城,就能看见‘提亚斯奶酪店’的大招牌。这都是你对她说的。” “叫你妈妈来。我要和她对质,然后让她带你回家。” “妈妈没有来。是潘奇叔叔带我来暴风城的。” “那就叫那个什么潘奇……” “埃林,”乔贞说,“不管是怎么回事,现在已经是午夜了。我们不能和一个小姑娘耗在这儿。” “那你说怎么办?” “伊莱恩,”乔贞说,“你说的潘奇叔叔是不是在附近?能叫他出来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潘奇叔叔不知道我出屋了。他说我再自己跑出来,就要打断我一条腿。” “我们一定是卷入别人的家庭问题了,乔贞。相信我。” “先这样吧,我们把她带到教堂,或者治安处的休息室。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有空再来问清楚。” “绝对不行。你看这小姑娘管不住嘴巴的,把她带到这些地方去,明天早上全城的人大概都真以为我有一个九岁的女儿了。” “逃避不是办法……” “我没有逃避,天啊。”埃林停顿一下,看看地面,又看着伊莱恩。“我之前说什么来着,今天晚上很奇妙?看来是奇妙得过头了。依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去……也许我得征求你的意见,乔贞。” 第十章 经过短暂的商议,两人把伊莱恩带到了达莉亚的家门前。乔贞并不想打扰达莉亚休息;而且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因为这么古怪的理由再见面,总是有些别扭,但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在一看到宅子大门的时候,小姑娘就睁大了眼睛。 “爸爸,这大屋子是你的地产吗?” “‘地产’?小小年纪的,真是……还有,不要叫我爸爸。乔贞,在进屋之前,先帮我想个理由……” “这孩子突然出现把你认作爸爸,在搞清楚问题之前,我们得先给她找个住处。就这么照实情说。我不会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骗她的,埃林。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往教堂走。跟我来,伊莱恩。” 乔贞说完,把右手探给伊莱恩。但她却后退一步,回到埃林的身边,抓住他的衣服下缘。乔贞只好收回手,上前敲门。侍女来应门的时候,显然因为深夜来访而有些不安,在门内低声询问了来者的身份。乔贞报出名字后,门很快就开了。 “乔贞大人,埃林大人,请问……”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侍女看见了站在埃林右腿边的伊莱恩,不由得笑起来。“啊,还有一位可爱的小姑娘。请问有什么事?” “我们想让这孩子借宿一晚,”乔贞说,“夫人睡了吗?我想和她谈谈。” “她刚回卧室不久,你们请先进屋吧。” 侍女把他们引到了客厅,然后上楼去通知达莉亚。片刻后,她回到客厅说:“夫人答应马上就下来。她让我先去给小姑娘准备洗澡水。” “也弄一点东西给她吃。要热的。”乔贞说。 交代完后,侍女出了屋,乔贞坐回到沙发上。在他坐下的同时,伊莱恩站了起来,左手放在背后,注视着桌面上一座小小的素色场景木雕。它刻的是一位坐在圆石上,托住下巴、叼着烟斗的矮人巡山人,鞋面上还蹲着一只松鼠。他左手紧握着长枪前端,仿佛是要随时驱赶松鼠,但却面带笑容。松鼠手里捧着坚果,和矮人四目相对。 “爸爸,我能看看这个吗?”伊莱恩对埃林说。她的右手已经抬起来了。 “不要碰,你指甲缝里都全是泥巴。还有别叫我爸爸。” 伊莱恩把手放下。当她想坐回沙发上的时候,埃林说:“别坐下。你裙子太脏。” “可是我鞋底更脏,”伊莱恩说,“坐下的话,我就能把腿抬起来。” “我不管……” “埃林。”乔贞说。 埃林叹了口气,拍拍沙发。“好吧,把你的小屁股放下来。如果达莉亚进来看见靠垫沾满泥斑,那可不是我的错。” “谢谢爸爸。”伊莱恩坐下了,往埃林那边挪挪,然后两手托着脸,使劲盯着木雕。 这时候,乔贞听到了达莉亚的脚步声。那声音从远处的楼梯一直延续到走廊上;他几乎能预测到脚步声响起多少次后,她就会出现在客厅门前。其实他一直都很熟悉那楼梯有多少级,她从走廊到这儿会经过多少步,只是到今天夜里,他才强烈地感觉到这一切。 达莉亚在乔贞想定的时间里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她的目光也首先望向了乔贞,在这短暂的对视里,乔贞丝毫没有感到几分钟之前他所预测的尴尬。 “这就是那位小姑娘吗?”她上前几步,看着伊莱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伊莱恩·提亚斯,夫人。” 达莉亚虽然还在微笑,但是同时皱起了眉头。她望向埃林。 “达莉亚,”埃林说,“听好。你在怀疑的东西,和事实没有任何联系……” “埃林,别在小姑娘面前这样。”乔贞转向达莉亚。“我给你说明白。到外面去吧。” “你们不能这样无视当事人的意志。”埃林说。但是没人回应他。 乔贞领着达莉亚来到了走廊上。他转过身,望着她。 “发生什么了?”她说着,把一缕没来得及仔细整理而散在耳边的头发往后拨。 “我和埃林正走在路上,这小姑娘就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叫他爸爸。” “那么……是真的吗?” “还不知道。她似乎是从一个叫潘奇的亲属那儿逃出来的。我想让她在这儿先呆一夜,看情况,可能还不止一夜……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我给她安排二楼最好的客房。” “没那个必要,这会吓着她的。” “嗯……好吧。” “那就这样。” “行。” 必要的话题已经结束了,但两人仍然站在原地,望着对方。乔贞并不真的想说些什么,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让时间流逝;而她也是一样。在乔贞的眼里,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她简单挽起来的头发,她脸庞的线条,她投射在走廊上的影子。这是独立存在于言语和碰触之外的,无法描述却又再也亲切不过的交流。 “夫人,”他们听见侍女说,“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噢,好的。你先带伊莱恩到浴室,我等会也过去。”达莉亚吩咐完,对乔贞说。“你和埃林先等等,我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行。你去吧。” 两人回到了客厅;达莉亚拉着伊莱恩的手,把她带出去了。乔贞一坐回到沙发上,埃林就把身子歪向乔贞那一侧,然后说:“你怎么和她说的?” “就说这个小姑娘突然冒出来叫你爸爸,没别的了。” “就这么一句?那怎么会花那么长时间?” “我没觉得过了多久。” “嗨,”埃林放低了声音,“你们接吻的时候,她有没有……” “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事情吧。”乔贞打断了他。 二十分钟后,达莉亚回到了客厅,袖子是卷起的,双手因为沾上热水而发着淡淡的光亮。她似乎不太高兴。 “我让人把伊莱恩带到楼上了。埃林,你对自己做过的事情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说。 “她说什么了?”埃林站了起来。 “她今年九岁,妈妈叫葛瑞娜……” “这些我都知道了。根本不能证明什么嘛。” “还有一点,”达莉亚说,“她说她妈妈和你是在南海镇认识的。” “南海镇?那是绝对的谎言,我什么时候去过……” 他突然停住了,低下头,左手摸向后颈。 “你该想起什么了吧?”达莉亚说。 乔贞看看露出少有的质问神情的达莉亚,再望向埃林。“十年以前,你的确是在……” “停。”埃林还是没有抬起头来。“我知道自己十年以前在哪里。让我再想想。” 十年以前,他们都在南海镇。他们都想到了这一点,但是没人立刻说出来。 “好吧……大概是这样。”埃林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两人。“那时候,你们先坐船回暴风城了。我因为受伤太重没好全,就在南海镇多呆了一段时间。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呆的医院里有一个女临时工……” “行了。”达莉亚说。“剩下的不要说给我听。” “她妈妈在哪?”乔贞问。 达莉亚朝着埃林说:“我问过了。她不回答,只是说你对她母亲承诺过,可以来暴风城依靠你。你当时的说法是:必须要回来谈一笔大生意,所以才不得不暂时离开她母亲;只要一谈成了,你就会去接她。” 埃林左手按在额角上。“我不知道她怀孕了。” “知道了你就不会撒这个谎了?天哪,你真是……”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我还问了些别的。”达莉亚说。“带她来的潘奇叔叔,是葛瑞娜的兄弟,待伊莱恩很不好。她身上有很多伤,两手一看就知道是长时间做粗活的。所以你们千万别把她轻易放回潘奇身边去。” “我们会弄清楚的。”乔贞转向埃林说。“这个潘奇也许是想来暴风城敲诈你,'大奶酪商'。” “敲诈?你提醒了我。”埃林说。“那么有可能是他让那小鬼背下这些东西,然后……” “她是你的女儿!” 达莉亚这句话几乎是喊叫出来的。她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如此激动,几乎是在说完的同时就屏住了气息。她的眼中流露出愤怒,但那是因失望的逐渐渗透而变得缺乏震慑力的愤怒。即便如此,埃林仍然不敢望着她的眼睛,头转向一边,用右手背敲打前额。 “我们该走了,”乔贞说,“让小姑娘休息,你也好好休息,达莉亚。照你这么说,我们会先去调查一下潘奇。伊莱恩有没有说他住在哪儿?” 达莉亚说出了一个廉价旅店的地址。 “好。一有时间,我们马上会回来优先处理这事情的。埃林,走。” 埃林一言不发地跟在乔贞身后,两人来到走廊上,往大门走去。 “乔贞,等等。”达莉亚跟上来说。“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你一个人先走吧,顺便好好想想这事。”乔贞对埃林说。 埃林看了看两人,仿佛要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这对他来说是极为少有的。他独自离开了,步伐越来越快。乔贞转过身,面对着达莉亚。 “有些事我不能说给埃林听。”她说。 “什么?” “那小姑娘不光是做普通的粗活。她的手有一些……痕迹。你明天能带个好些的医生来吗?” “烧伤?” “不是。”达莉亚有一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她可能在没有保护双手的情况下,处理过毒药原材料。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就是粗活。比如徒手挑拣叶子那一类的。” 乔贞皱起眉头。“很严重吗?” “至少干过四、五年了。” “明白了,我会给她找个合适的医生。” “你一定要。” 乔贞拥抱她,她双手紧紧按住他的背脊。 “不要想太多了。” “我只是对埃林太失望……他为什么会这样怀疑自己的女儿?” 乔贞没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在他怀中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多年以来只能无奈地把母爱深藏在心底的母亲。她不能容忍身边的人摧残、怀疑同样的感情;她为葛瑞娜感到不平,即便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给埃林一点时间,他会明白过来的。” “那么,”她稍微抽身出来,望着他。“你明天一定会来吧?带着医生。” “我不能百分之百保证,达莉亚。” “好吧。” 埃林离开达莉亚的宅子不久,又绕了回去,但他没有走向正门。 在屋子东侧围墙之外,有一株大树。他来到树下,朝左右看看,然后很快爬了上去。他蹲在一节较粗的树枝上,拨开眼前的树叶。 从这儿,埃林能看见屋子二楼的窗户。左边有一扇窗户亮着灯;他从中发现了伊莱恩的身影。她半躺在床上,侍女坐在她身边,在说着什么。 “九岁大的孩子才不需要什么睡前故事。”埃林自言自语。伊莱恩平躺下去了,他稍微立起身子来,但也只能看见窗帘上的一点投影。他脚下的树枝发出声响。 接下来,侍女拿着油灯出了卧室;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见不着了。埃林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继续盯了那黑乎乎的窗户一分钟,才跳下树来。 评论: 因为过去泡妞时随口撒的一个谎,埃林就真的做了暴风最大的奶酪商,命运啊,人生啊。 刚刚见面,小女孩就那么自然地喊爸爸了。不知道是因为她一直以来就渴望着,还是因为不缠上去,就不会被收留。除了欺骗以外的无论哪种动机,都很可怜。没父母呵护的小孩他们的世界是破碎倾斜的。 第十一章 乔贞隔了三天,才找到时间给伊莱恩带去了一名医生。达莉亚并没有因为这迟来的访问而责备他;她知道他已经尽量抽出了时间。 从达莉亚那儿,乔贞了解到:伊莱恩是一个闲不住的小姑娘。她没完没了地提出帮助家务活的要求,三天以来似乎已经成为了侍女的帮手。“我不想收留一个小女工,”达莉亚告诉乔贞,“但我也没办法让她闲坐着。”在达莉亚起初不大愿意、最后终于许可的态度下,伊莱恩换上了一套干净、适合干活的衣裙,在厅堂走廊里穿来穿去,要是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她就在客厅里盯着那座木雕发呆,很少说话。 现在,医生在伊莱恩的卧室里给她做检查,乔贞和达莉亚就站在走廊上,一边看着一边轻声谈话。 “她觉得这些事很有趣,”达莉亚说,“打扫完一件东西以后,比如花瓶,她就喜欢盯着它好一阵子,就像画家欣赏刚刚完成的作品一样。” “她大概就是喜欢上了你屋子里的东西。照料它们能让她愉快。”乔贞说。 “我不确定……”达莉亚摇了摇头。“我觉得她像是在说:‘我很能干,看看我’。也许她想让埃林……她爸爸看见。埃林那边的事情有进展吗?” “他也有手头工作。暂时还没什么消息。” “噢……” “不过我留意了一下,这三天并没有儿童失踪的报案。看来那个潘奇叔叔不大愿意现身。” “但是,一定有这么一个人。伊莱恩肯定没有骗我们。” “我也不觉得她撒谎了。她还对你透露过什么吗?” “没有了。她真的很不爱说话。但是有一点……” 达莉亚停顿了十多秒,没有说下去。 “什么?” “也许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她怎么对你说的?” “不,我一问起伊莱恩母亲的事,她就不再说一个字。所以,我只是直觉……当然,希望最好不是这么回事。” “我懂了。我看这事暂时不该告诉埃林。” “当然不!”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医生把伊莱恩的手掌翻转过来,从手指开始涂上一种药液。 “达莉亚,我该走了。”乔贞说。 “不等医生诊断完吗?” “恐怕不行。其实我今天本该一整天留在总部的。” “好吧。” “这医生是我的一个熟人,不会问你要诊断费的。当然,你也不要透露他来过这里。如果需要后续治疗什么的,他会和你说清楚。” 达莉亚点了点头。 虽然有一些迟疑,但两人还是以吻告别了。随后,达莉亚望着乔贞说:“有时间的话,我们应该……谈谈这件事。” “是应该。”乔贞抚摸她的脸庞,看见她露出宽心的笑容,随后便离开了。“决定谈这件事”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承诺,但这就是他们目前所能做的。 回到七处总部的时候,乔贞发现年轻手下在等着自己,显得有些不安。一看见乔贞出现在门边,他就迎了上去。 “发生了什么吗?”乔贞说。 “马迪亚斯少爷占用了十四号审讯室,我觉得应该让您知道。” “他要审讯谁?”乔贞皱起了眉头。马迪亚斯并没有在具体负责某一个案件,所以没有私自动用审讯室的权利。乔贞快步走上通往审讯室的走廊,手下跟在他后面说: “我在七处门口发现了一个携带一叠反七处传单的男孩,就把他带进来,只是想简单地询问一下。这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那孩子也许连自己在张贴什么内容的东西都不知道。但是少爷突然过来把他带走了……我没法阻止。审讯室的钥匙也是他强行拿走的。” “有肖尔大人的许可吗?” “什么都没有。” 他们来到了分布着一成排审讯室的走廊上。每一间屋子的隔音都很完善,除非打开屋门上的小铁窗,否则从外面基本听不见什么。清洁工会定时打扫使用过的房间,让它们保持一种强迫式的洁净感,而不会像血色十字军的拷问室那样血迹斑斑。 “乔贞大人,”手下说,“我……不该跟进去。” “你回去做自己的事。” “请千万不要告诉肖尔少爷是我带您来的。” 乔贞没有回答,也不关心手下是不是离开了,径直走向十四号房间。在屋门前,他掏出了直属探员才拥有的钥匙串,但是没有马上开锁,而是打开了门上的小铁窗朝里看。他看见马迪亚斯用匕首柄击中一个小男孩的左眼眶下方;男孩滚倒在了地上,双手捂住面部不停打抖。乔贞打开锁,冲进屋里。 “你在做什么?”他说。 马迪亚斯转过身,立在乔贞和小男孩的中间。“审讯犯人,这还不明显吗?” 乔贞看了看桌面上的一沓传单,正和他在矮人区见过的样式相同。 “他在七处门口张贴这些东西。” “你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这样打一个小孩子,”乔贞说,“这会引发猝死。现在给我让开。” “我祖父可没有雇佣你来对我大吼大叫。” “他让我教你怎么做事,而你现在错得离谱。让开。” 马迪亚斯看着乔贞。愤怒、轻蔑和不安以非常古怪的比例在他的眼神中揉杂起来,而他出于某些原因在克制这些负面情感。无论马迪亚斯如何克制,乔贞还是发现自己开始极为厌恶这个事实:他拥有和达莉亚同样颜色的眼睛。 最后,继承人还是让开了。乔贞侧身走过,来到小男孩面前蹲下。他用尽量轻的动作拉开男孩遮住脸的双手。他左眼因为下方的黑色肿块已经没法睁开了,右眼也不停流泪,但情况已经比乔贞料想中好不少:他原以为马迪亚斯已经击碎了他的眼眶。 “请,请让我回家。”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乔贞问。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以非常微弱的声音重复了一次“请”,然后又把脸捂住,身子蜷缩起来。 “你不能就这么让他走掉,”马迪亚斯说,“他竟然在七处门口张贴这些传单,至少要把谁指使他的给问出来,更何况羞辱七处是莫大的罪行。” “马迪亚斯,肖尔大人让我特别注意你的判断力。看来我没办法给他报告一个乐观的结果了。” “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以为一个孩子在知道自己手里传单内容的情况下,还敢弄这种不要命的恶作剧?” “那只是因为他愚蠢。” 乔贞抽了一张传单,放到男孩面前,扳开他的手。男孩因为疼痛哭叫了一声。 “念出来,”乔贞说,“否则我会打你剩下的一只眼睛。” “不,请别打我了。” “那就快念。” 男孩使劲睁开右眼,注视着乔贞手中的传单。半分钟过去了,他需要不停用眨眼来挤出泪水才能看见传单,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读出来。 乔贞站起来,把传单拍在桌面上。当他的掌面和桌面之间发出强烈声响的时候,他看见马迪亚斯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不识字,”乔贞说,“明白了吗?要普遍散发这种传单又不留下痕迹,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不识字的小孩子。他们为了几个铜币会很乐意做这种事。” 马迪亚斯没有回话,只是使劲吸气,视线不安定地在小男孩、地面以及传单之间来回。他原先握着匕首的右手仿佛不知该如何安放,不停地用指节摩擦裤子侧面。在这一刻,乔贞从马迪亚斯脸上看见了难以压抑的气馁和不甘心——一个真正属于十四岁孩子的表情。 “我要你做一件事,”乔贞说,“拿医药箱来,你给他处理伤口。” 马迪亚斯猛地抬起头。“不可能,”他回答。语气虽然很强硬,但却没有丝毫的严厉感。 “否则我会把这件蠢事告诉肖尔大人。” “不,你没资格……” 马迪亚斯语气中的气馁愈加明显。虽然乔贞知道马迪亚斯也许最终会屈服,但是考虑到他很可能会把这经历视作屈辱,并且认定对小男孩产生报复心理,便不再继续逼迫。 “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乔贞对男孩说。 男孩站起来,从衣兜里慢慢掏出了一面镜子,但镜面已经在刚才的跌打中碎掉了。“我没办法,”他咕哝着,然后又哭了起来。 “好了,别急着看自己那张脸。肿成那样真没什么好看的。”乔贞握住男孩的手,把它放回衣兜。他觉得这孩子不仅不识字,似乎脑袋也不太灵光,但他并不想深究。 “走吧,”乔贞说。他带着男孩离开了屋子,没有管身后的马迪亚斯。 男孩始终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乔贞让医务室的人给他简单治疗之后,就让他自行离开了。完成这一切之后,乔贞坐在医务室的椅子上,略微抬起头,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他脑中突然充满了几个小时前见到的达莉亚的影像:她看着伊莱恩,看着他自己的时候,眼瞳中总是闪耀着令人振奋、宽慰的光采。 达莉亚,听我说。马迪亚斯他…… 第十二章 埃林一进入饭店,就认出了佝偻在角落的潘奇。他神经质地朝固定方向张望,背部弯曲,整个人如同墙壁上的一团巨大污点,或者即将遭到工匠损毁的失败雕像。他看见了埃林,但是又马上把视线移开。也许光是一件丝绸上衣还不足以表明我是大商人,埃林想着,然后来到潘奇对面坐下。 “你是谁?我在等人。”潘奇瞪大眼睛,把手中的酒杯往回拢,仿佛是要收进怀里。 “你一看上去就很像孩子走失了,但是却不愿意报案的监护人。” “埃林?埃林·提亚斯?” “没错,潘奇先生。” 今天早上,埃林让人给潘奇带了一个简单的口信,他就毫无防备地准时赴约了。一想到眼前的人也许是初次出海就想钓上鲨鱼的九流诈骗犯,埃林开始怀疑自己借来道具服装打扮成商人是否值得。 “你什么都没有点,”埃林说,“我们应该吃点东西,慢慢谈。反正我是饿坏了。” “不,我有咖啡就够了。” “我们是来谈正事的,对吧?吃点东西才能好好思考,说话。我请客。” “那……” 潘奇叫来侍女,点了最贵的一份午餐。埃林暗自庆幸这是一家毫无格调的廉价饭店——这些花费可是没办法算作公务开销的。“很不巧,我到这儿来之前已经在同业工会俱乐部那儿吃了一份点心”,他这么说着,叫了稍微便宜的一餐。在食物上桌之前,他们没有说话。当侍女把油腻得可怕的菜色放在潘奇面前的时候,他便埋头大吃起来,双手中的刀叉急迫地戳进肉里。 失去食欲的埃林说:“是你一个人把伊莱恩带来的吗?” 潘奇没有抬头。“只有我和她。” “你和她母亲有什么关系?我听伊莱恩叫你‘潘奇叔叔’。” “葛瑞娜是我的表姐。” “你们从南海镇来?” “从南海镇上的船。风浪很大。上了岸,又花了一个月才到这儿来。这花掉了我半年的积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莱恩该见见她的亲生父亲。” “这想法可真是高尚。不过我们把话说开了吧,潘奇先生。你想得到什么?” “埃林先生,我养大了您的孩子。”潘奇抬起头,眼睛瞪得更大了。“为了她,我失去了得到好生活的机会。真的,曾经有人让我投资一项保管能赚大钱的生意,但我拿不出那笔钱,因为我赚来的每一个铜币都花在了伊莱恩身上。我理应得到报偿。” “我理解,这是正当的。那么不知……” “八百个金币,然后我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埃林先生。这对您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 少开玩笑了。我得吓吓他。 “八百个金币?那足够雇人杀掉你八次了。” 潘奇手中的叉子掉进了盘子里。 “开个玩笑,别紧张。我是一个非常有家庭观念的人,而你好歹也是我女儿的半个亲属,所以请别在意。既然你养大伊莱恩……”埃林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么,她母亲呢?” “很抱歉,葛瑞娜已经去世了。” 埃林沉默了一会儿,时间长到潘奇提醒他做出反应。 “埃林先生,”他说,“您还好吧?” “我没事。不得不说,我对她没有太多回忆得起来的事情……但总该问问。八百个金币也不是小数目,我得花个明白。” “那么您愿意支付了?我一拿到钱就会马上离开,再也不会在您和伊莱恩面前出现……” “不要急,我们还有时间。至少午餐还没结束。她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埃林大人,在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里面,经常有人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过度疲劳?还是得了什么怪病?谁知道呢,反正都没钱看医生,就期盼着睡几天能自然好起来。但是葛瑞娜,她没有好起来……就是这样。可怜的女人。一年前的事。” “你刚才说是你带大了伊莱恩。但她母亲一年前才去世。” “葛瑞娜身体一直很弱,没法很好地照顾伊莱恩……所以我……” 埃林非常确信只有“葛瑞娜一年前去世”这一件事是准确的。他觉得暂时不该再朝这个方向问下去。毕竟这一行的主要目的,还是找出把潘奇打发走的最佳方式——至少原定计划是这样的。 “你刚才说,你们从南海镇上船。” “没错,我为了伊莱恩,特地从二手票贩子那儿买到了一张中等舱……” “但我之前是问你们从哪来的。准确地说,你们原先住在哪儿。这才是我想知道的。而不是从哪儿上船。” “不远,”潘奇说,“就在南海镇。” 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回答。我还得问一件事。 “葛瑞娜可能是劳累过度患上了病才去世,我这么说没错吧?” “我想没错。” “然后你马上又说她身体‘一直很弱’。” “呃,埃林先生,”潘奇别扭地笑了笑,“身体弱和太过劳累也不矛盾啊。在我们穷苦人家里面……” “那她应该是有工作的咯。” “是啊,她在孤儿院……” “孤儿院?” “反正就是,杂工。一个没学问的乡下女人,也做不了什么别的……真的,我没有别的意图,只是想把您的骨肉交还给您。”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伊莱恩的母亲,”埃林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移到潘奇面前。“再怎么说……是她生下了我的孩子。喝了它。” “没错,没错。我能理解。”潘奇把酒喝尽。“关于钱的数额,我们还可以……” “你等等。让我考虑一下。” “好。” 埃林用右手抵着下巴,看了看门外。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对潘奇说:“时候到了。” “时候……?您说什么?” “你该走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 潘奇话没说完,感到大脑一阵眩晕。他晃晃脑袋,用指甲抠了抠眉毛,然后不明所以地盯着自己的手指尖。他看看埃林,似乎要说什么,但是却倒在了桌面上,双眼紧闭。埃林想,凭潘奇的智商,应该不会知道是他在那杯酒里下了药。 这药并不是专门拿来对付潘奇,而是埃林常备着应付必须情况的。他本来也没有打算使用。但是在他回想起这三件事之后,就改变了主意:南海镇没有孤儿院;他和葛瑞娜相识的时候,她是在医院做临时工;另外,他从乔贞那儿听来了在雷雨夜遭到袭击的孤儿院故事。要一个人把又脏又臭的潘奇扛出去有点儿麻烦,不过埃林打算找人帮忙。 马迪亚斯一进屋,看见乔贞的年轻手下正站在屋子中央。 “你可以回去了,阿维德。”办公桌后的老人说,“干得不错。” “非常感谢,肖尔大人。”阿维德说完,转向马迪亚斯简单致意,便出了屋。马迪亚斯上前,站在阿维德刚才所在的地方。他略微一抬头,就看到了墙角和天花板接合处的一只蜘蛛。它静静地不动弹。马迪亚斯知道现在不该盯着蜘蛛看,就把目光放下来。 “马迪亚斯。”老人望着继承人。“他说,乔贞命令他抽空守卫你母亲的房子。” “我已经听说了。” “你想见她吗?” “不。” “不是时候,还是‘不’?” “现在我没有见她的理由。” “乔贞一直很保护你母亲。你怎么看?” “也许他想得到她。您应该不是让我来讨论这件事的吧?” “阿维德已经把事情的过程都告诉我了。” 马迪亚斯皱了皱眉头。“您为什么不等我来报告?” “你可以再说一遍。但是我从这里想了解的,不是事件过程。我要你评价乔贞的行为。” “乔贞对我施予那小孩的暴力行为表现得非常暴躁,丝毫不掩饰对我的不满。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用您的名号来口头上阻止我的行为。” “而他成功了。” “……我让他成功的。我判断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可以结束了。如果您让我这么做,关键目的是想探查他是否足够忠心的话,那么我可以说:乔贞对七处,特别是对您的忠心是无可置疑的。甚至是……” “甚至是什么?” “是我难以理解的。” 老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盯着马迪亚斯。在眼角的余光里,马迪亚斯隐约见到墙上的蜘蛛稍微往下移动了位置。但他不记得见它爬动过。 “祖父,”他说,“您为什么要让我这么做?有无数种手段可以测试乔贞。但您在故意让我难堪。” “既然乔贞没有发觉,那么即便你当时难堪,也没有表现出来。这值得赞赏。” “但我感觉不好。我的意思是……乔贞理应尊敬我。而看见这样的事,只会让他……”马迪亚斯停住了。 “把话说完。” “恨我。” “你希望他最好不要恨你?也难怪,毕竟他救过你的命。” “不。我只是觉得自尊有损。” 老人把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你可以不理解他的忠心,但是至少要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忠心——否则你没有资格做我的继承人。” 马迪亚斯没有再说话。他略微抬一下眼睛,又放下。蜘蛛又移动了。什么时候的事? “乔贞和任何人都不一样。”老人说。“他最恨的人是我。但他最愿意效忠的人也是我。你已经亲眼见过了。他这一生已经和肖尔家族连结得太紧密了……以至于唯一有效的对抗方式反而是效忠。你能理解吗?” “不……不完全能。” “以后你会的。” “可是这样让他的负面情绪积累下去,不会有风险吗?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失控。” “他会找到足够的安慰,从你母亲那儿。” “是您让他们……?” “不,我没有强制你母亲做任何事。真正容易失控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乔贞,所以我们只要看着就好了。马迪亚斯,你显得有些焦虑。达莉亚的话题让你不适应?” “不,没有。”马迪亚斯抬起头。“但我想说,您似乎要把乔贞对您的感觉,移植到我身上。您要乔贞像恨您一样恨我。” “这个结论太粗糙,但方向没出错。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身为继承人,我不应该只是您的一部分……或者说,分身。”他很快补充。“这样对七处未来的发展不利。” 马迪亚斯在看见墙壁上出现第二只蜘蛛的时候说出这句话。一,二。第二只出现在和第一只位置相对的墙壁另一边。两只不动弹的蜘蛛。他直视着祖父,等待答案。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还要漫长,但他不准备转移视线。 “那个发传单的孩子,”老人说,“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清楚,当时是乔贞把他送走了。” “名字?住处?” “抱歉,我……他好像脑子不太正常,所以……” “所以你觉得选他比较安全,但是却没有弄清楚他的底细。” “我立刻就……” “在你学会做好这些小事之前,不要妄谈什么七处的未来。现在滚出去。” “是,祖……肖尔大人。” 马迪亚斯出了屋。在听见“滚出去”的那一刻,或者更早一些,从开始讨论那孩子去处的时候,他看见成千上万的蜘蛛从老人背后的墙面上爬下来;墙壁仿佛在一瞬间布满了蠕动的黑色血管和瘤状物。当他为了从祖父的目光中脱离出来,开始数蜘蛛数目的时候,却怎么也数不完。这个幻觉只持续了一秒。最后墙壁上仍只有两只蜘蛛。一模一样,丝毫不动弹。 评论: 马迪亚斯成熟得有点可怕了,果然老人还是不在意乔贞和达莉亚之间的发展的,他在意的只是达莉亚的失控与否……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孕育了他的继承人。 很喜欢蜘蛛幻象的描写.少年的马迪亚斯可以数清车窗外经过的飞鸟,但时至今日,他还是不能看清七处纷繁复杂的网络,老人最可怕的能量之源. 而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孩子会坐在七处的核心. 想击节赞叹,也是悲哀莫名.他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背负得起玻璃碎片一样多的眼睛? 第十三章 潘奇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看见埃林站在自己面前,而在埃林背后还坐着一个人。潘奇觉得有些恶心,似乎食道让什么本该吐出来的东西噎住了,就想摸摸自己的咽喉,却发现手动不了,同时腕部一阵刺痛。他很快发觉自己成了缚在一张椅子上的囚徒。 “埃林先生,这是怎么回事?您身后的那位又是……”潘奇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埃林换过了衣服。他眯起眼睛打量了几秒钟,然后说:“你不是什么商人。你假冒埃林先生骗了我。” 随后,从潘奇嘴里冒出一连串的咒骂。埃林叹口气,回头对乔贞说:“没想到原来打算做生日会场所的破屋这样派上用场了。不知怎么回事,我有点儿伤心。” “让他不要再叫嚷下去。”乔贞说。 “行,行。” 埃林手持匕首在潘奇面前划过。潘奇不马上觉得痛,但是能从眼角看见自己的鼻梁上涌出了血珠子,它们滑落在他的鼻孔上,流进他半张的嘴里。他吞了吞口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就渗入咽喉。 “我就是唯一的埃林·提亚斯。但我从来不是什么奶酪商人。” “我不明白……”潘奇以极度不安的目光盯着埃林。“你骗了葛瑞娜?是这样吗?” 埃林没回答。 “天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时候,埃林刚想开口,但乔贞打断了他。“你可以猜猜我们的身份,或许对你早些离开这儿有帮助。”他对潘奇说。 “你们是……绑架犯?还是杀手?还是说……”潘奇犹豫地停了口。埃林在他眼前晃动了一下染血的匕首,他才继续说:“是法拉德大人派来的吗?” 埃林回头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个人半天都没联想到七处,反而说出法拉德的名字,进一步印证了乔贞的预感。自从得知失去母亲的伊莱恩长期干过制毒活儿之后,乔贞就怀疑拉文霍德庄园,孤儿院,以及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潘奇与伊莱恩之间是有联系的。他谨慎地把部分关于孤儿院的事情告诉了埃林,要求埃林在和潘奇的对谈中,如果注意到类似的内容,就要把他叫来一块儿处理。他并没有提起关于狄恩的任何一个字,但假若为了了解那座孤儿院而不得不对埃林透露更多事情的话,乔贞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达莉亚。 “让我来吧。”乔贞说着,走上前去。他能从潘奇的眼中看到恐惧;随着他进一步接近,一种陷入泥沼的窒息感毫无保留地表露在潘奇的每一块面部肌肉上。他真的很怕我。 “我错了,请告诉法拉德大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不是法拉德的人。但现在看来,你是。你为他做些什么?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反问。”乔贞一边说,一边把一截粗糙的麻绳缠在戴了手套的右手上。 “如果什么都说了,你们会放我走吗……?” 乔贞把缠上绳子的拳头砸在潘奇的伤口上面。当拳头离开皮肉后,潘奇发出一种古怪的、断断续续的叫声,紧闭的眼缝中挤出泪水来,一些毛刺残留在黏糊的血液里。 “我说不要反问。”乔贞往拳头上多绕了一排绳子。 “我,我不直接在他手下做事,我只是一个樵夫……” “在拉文霍德庄园做事的樵夫?” “是啊,是啊。” 这句话乔贞和埃林都相信。潘奇怎么看都不像庄园的战斗单位。 “就我所知庄园的杂工一般不允许私自离开。”乔贞说。 “我上头的人正好去给法拉德大人准备出行的事情,我就趁机带着伊莱恩逃出来了。” “你想到这是欺诈‘大奶酪商’的好机会?” “我一定是脑袋糊涂了才会说出要八百个金币什么的……就算一个子儿也没有,只要能在这儿找个普通活儿干着,我就知足了。真的。庄园里总是阴沉沉的,我才不想在那儿呆一辈子。金币什么的,都当我没说过吧……请放我走。” “你满意他的话吗?”乔贞对埃林说。 “完全不。我想知道的还很多。乔贞,你肯定也一样。潘奇,你很清楚自己处在什么情况了。所以我们问你的,就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答。”在看见潘奇连番点头之后,埃林继续说。“你是个樵夫,不过那似乎不是你唯一的收入来源。你让伊莱恩做过什么活儿?” “给制毒用的原料做一些初步的处理,比如把坏掉的叶子扔掉之类。很简单,一点也不累,就像普通的农活。庄园里毒药生意特别多,总是处理不完,所以制毒师经常把简单的活儿交给其他人去做。能这样赚钱,伊莱恩也很高兴的。” “她母亲也做同样的事?” “葛瑞娜做的要更复杂一点。我也不大懂,就像熬制药液之类的。您看,这是身体弱也能做的活儿,所以我先前没有骗您……葛瑞娜去世了我很难过。我实在不知道病因,当然假如您是指这种工作会损害她身体的话……这类事很常见……” “她和我见面的时候还是南海镇医院的临时工。虽然也不是什么舒服日子,但我也看不出她要回到庄园去熬毒药的理由。” “她原先不是住在庄园里的。孤儿院没了以后,她才到庄园去……” “我不明白。”埃林说。“你还是说漏了一些关键的地方。” “先给我们多讲讲这家孤儿院的事。”乔贞说。“我知道十年前,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有一座孤儿院发生了一场屠杀。” “您连这个都知道。”潘奇尽力提高了声音。“两位大人,我算明白了,如果在这儿不说实话,你们一定会杀了我的。我不想死。但是如果让法拉德……或者任何一个庄园的人知道我透露了孤儿院的事,那我也是死路一条。所以……” “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儿说过什么。”乔贞说。 埃林看了看乔贞,再望向潘奇。潘奇显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模糊含义,而是把它当成了生存的承诺。埃林突然有一点可怜潘奇:在拉文霍德庄园呆了大半辈子,却连小心行事,少惹麻烦都没学会。当然也可能是和野心过大的三流冒险者们接触太多,把庄园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简单。 潘奇说:“那所孤儿院确实是拉文霍德……乔拉齐大人亲自下令建立的。一开始它不是真正的孤儿院,只是替冒险者们临时照看一些孩子。但慢慢的,开始有富人和贵族把私生子送过来,大概他们相信在拉文霍德的名义下,这个地方很安全。” “这都是乔拉齐允许的?”乔贞说。 “那儿的管理一开始就和庄园分离了。乔拉齐大人让自己最信任的人担任了院长,一切都交给他。本来只是当成庄园附属的小机构,但是自从有有钱人主动把私生子送来之后,院长发现能挣到大钱,就开始暗地里做别的事。他甚至和那种专门买卖孩子的组织联系上了。说真的,这种组织做的不一定全是坏事,因为有的夫妻没法生孩子,又不愿意公开收养……” “你不用解释这些组织是做什么的。”乔贞说。“继续谈孤儿院。” “……总之,等庄园的上头人发现之后,这事已经很难处理了。孤儿院对外一直顶着拉文霍德的名头,而且已经和许多大人物有来往,甚至暗地里准备自己的武装……” “等一下。”埃林说。“你说有人到那儿去收养……或者是购买孩子。那么这些孩子是从哪儿来的?不可能全部都是弃儿吧?” “当然不全是。院长收了订单,就会有姑娘负责生孩子。只要能成交一胎,就能拿到至少相当于三年工钱的佣金。” 埃林走近了一步。“别告诉我葛瑞娜也是其中之一。” “她是的,埃林大人。”潘奇说。“我想,这就是她在南海镇遇见您的原因。” “你,”埃林想说什么,但却突然住了口。他看着地面,吸进一口气,抬起头来。“是你让她这么做的?” “不,我……” “是你。”埃林要走到潘奇面前,但是乔贞拦住了他。“我还有话没问完,”乔贞说,“等会儿可以留给你处理。” “我还不想‘处理’他。我还一大堆想知道的事没从他嘴里掏出来。” “那就不要冲动。后退,埃林。” “行。把他打成这样的人可不是我,现在你在和我来冷静冷静那一套。”即便这样说,埃林还是后退了。 “哎,我不知该怎么说……葛瑞娜的命,真是猜不透。”潘奇说。“她就是恰好在那个时候去了南海镇,才能逃脱那一场灾难。” “那是怎么发生的?”乔贞说。 “您知道,庄园不可能永远放着这件事不管,但是也不能这么直接杀过去,把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们都给剁了。所以庄园的大人们就仔细计划这件事,找内应,慢慢了解孤儿院内部的所有事情,特别是收集所有寄养孩子的名单、宿舍编号什么的。我装扮成普通的卖柴火的樵夫,到孤儿院去和内应接头。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事竟然闹到了要搞一场屠杀的地步。我听说就连庄园内部,乔拉齐和法拉德大人也因为这件事争论了不少次。但它最后还是发生了。” “所以他们没有杀掉所有人。” “没有,一些应该保护的孩子都没事……当然比起那一夜的袭击,更麻烦的事情是要封住那些扯上了关系的贵族的嘴巴。把孩子完好还给他们不算,还要赔偿一大笔钱。更不用提惹恼了那些专门买卖孩子的组织,他们报复起来,比谁都凶狠。庄园虽然通过下狠心这样做保全了大部分名声,但是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 “这可太妙了,”埃林说,“冒险者们向往的拉文霍德庄园专门培养杀小孩的人。” “庄园的盗贼们没有直接对孩子动手。动手的……不是‘人’,是跟在法拉德的那些戴铁面具的东西。它们什么命令都能接受。不知您有没有见过……” “我知道那是什么。”乔贞说。“你说它们是法拉德的。” “是的。乔拉齐大人不太赞同使用它们。” “那么法拉德有多少?” “应该不多,十年前有三个,它们都参加了袭击,但现在法拉德大人身边只跟着一个了。当然,这只是我看见的而已,没法明白说。我猜它们肯定也是有寿命,也会死掉的吧。葛瑞娜逃过了袭击后,回来求我收留她。我也很不容易,毕竟她原来也是袭击的目标。我冒着生命危险把她带回庄园藏好,没过多久,又发现她已经怀上孩子了。后来的事,两位都已经知道了。能放我走了吗?” “过来一下。”埃林把乔贞拉到隔壁一间屋子,关上门。“看来我们知道的,比原来期望的要多。” 乔贞注意到埃林眼神游移不定,使劲地用手指抹过眉毛,又放下来拍动腰间的匕首柄。 “你怎么样?”乔贞问。 “我好得很。” “他说的那些……” “你还记得这个词吗?‘母猪’。” “埃林。不要谈这些。” “贩卖儿童的组织对葛瑞娜这一类女人的代称。”埃林说。“我记得在处理这类案子的时候,我总是拿这个词和你开玩笑,然后你给我白眼,我心底里觉得你反应过度——我想那只不过是对犯罪分子的蔑称,有什么好忌讳的。他们还把七处的人叫成土狼或者虱子呢。真好笑。” “我已经得到了所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你还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乔贞扭转话题的尝试不成功。 “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故事,对吧?一个女人,你甚至都记不得名字,在不知哪儿生下了你的孩子,然后……就这么死了。在我多少有一点惋惜的时候,又知道她怀上我的孩子,只是为了钱。我该发火,该咒骂她,对吧?我现在像不像发火的样子?” “不太像。” 埃林没再说话,站在门边。屋外传来潘奇又一声“请放了我”,埃林猛地砸一下门板,说:“闭嘴。”他似乎是强行撕扯着嗓子说出这个词,以至于并没有发出多响的音节。 “天哪,我真是恨死现在的感觉了。”他说。 “埃林,”乔贞说,“我在这儿的事已经完成了,我把他交给你。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你想让我杀了他?” “不。我说把他交给你。” 埃林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拍拍乔贞的肩膀,说:“行。交给我。你去忙你的吧。” 评论: 曾经以为的埃林的风流韵事现在看来有些不堪呢……但是孩子依然是无辜的,埃林的愤怒是来自被欺骗呢,还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关爱的感觉? 第十四章 埃林坐在椅子上。他在想。 葛瑞娜。第一次从伊莱恩那儿听来这名字的时候,它是一排完全陌生的音节。乔贞说埃林曾经念出这名字,但即便埃林不认为乔贞撒谎,他还是很难承认这一点。 葛瑞娜。从见到伊莱恩的那天晚上,埃林就反复默念这名字,希望从记忆里寻找它所属的身影,就如同沿着地面潮湿的泥印寻找一条早已干涸的河流。当他在达莉亚的客厅里呵斥伊莱恩的时候,他想:这小鬼的鼻子挺像我的。嘴也有点儿像。眼睛……九岁小孩的眼睛毕竟太稚嫩,不那么好比较。但金发一定不属于我。十年前在南海镇的那个女人,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吗?假若有的话,它一定也不会如想象中那么好看。因为常年干粗糙的活儿,发质变硬,还染上了灰尘,就像伊莱恩一样—— 是有这么一个女人。埃林用从伊莱恩那儿感觉来的东西,帮助自己拾掇起记忆的残片。就像用树枝在沙滩上画各种图案的小孩,自从看到伊莱恩,他就在大脑里做着类似的事。他用树枝在经受了十年洗刷,却仍然闪着光亮的沙面上画出一个女人的形状。她个儿不高,头发裹在头巾里。他不知不觉给这女人手中画上了一把竹帚——这是她常常需要握着去工作的东西。埃林回想起来,他习惯先把她手中的竹帚夺下来,靠在墙边,才和她拥吻。有时候她手心有灰尘的味道,有时候是握了抹布,留下潮湿的苦涩味,所以埃林会不知不觉捏住她的手腕,把它从自己的面部拉远。 他记起来了。葛瑞娜。——“母猪”!——不,不。埃林要暂时把这个词从大脑里抹掉。不仅是要从意念上,也是从事实上,因为当他还是二十一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词。当时他虽然伤已经不妨碍行动了,但还是使劲搜刮理由好让自己留在医院。额外的假期,谁不喜欢呢?但南海镇,总归是个贫穷,乏味,充满鱼腥味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埃林初次见到那名女临时工,就从她的身份牌上念出了那个名字的原因。当时埃林无趣地坐在病床上,脑袋后面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烤得他的脖颈一片燥热。隔壁床的一个病人出院了,葛瑞娜来把床单收走。在干这活儿的时候,她不知道埃林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后。 “你好,我想问一下。”埃林说。 她转过身来,没开口。 “他怎么了?”埃林抬头指示一下空荡荡的隔壁床。他早知道邻居出院了,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开始谈话的借口。 “我不太清楚。”她说。“医生只是让我来把这床重新收拾一下。” “希望是他康复出院了吧。” “可能是。”她应付着说,然后转身打算离开。 “葛瑞娜,是你的名字吗?”埃林说。“名牌上看见的。” 她停下了,有些不好意思。“是的,先生。” “第一次看见你。” “我是临时工,先生。” 埃林仔细打量了一下她。不太漂亮,但是在临时假期里做个伴还是够格的。毕竟埃林不能喝酒,否则医生就会以他已经痊愈的理由把他赶走——不能到酒店去,选择面就窄了很多。接下来他用自己的病号服为主题,拼凑了一个拙劣的笑话,她笑了。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埃林追女人的秘诀是百分之六十的时间惹她们发笑,百分之三十五做一个自负的混蛋,还有百分之五留给真实的自己。他这样做几乎从未失手,就算偶尔遭到挫折,那他的自我也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机会可以避开打击。 “你以后会不会常到这里来?”他说。 “我不知道。没经过医生的允许,我不能进病房的。” “葛瑞娜,你知道这儿的护士有多可恶吗?” “我不清楚……也不该说,先生。” “她们粗鲁得要命,就像是故意要搞坏病人心情一样。也许这是医生的策略,这样我们心情好不了,病也久久好不了。而你正好相反。能和你聊聊天,我感觉好得多了。也许这就是医生不让你进病房的原因。” “这我可不好说。” “如果我到楼下去散步,那么能不能见着你?其实我也是外地人,独自留在医院里,连个看望的人也没有,真是不好受。” “可能吧,”她说,“下午我要给花圃洒水。” “行。医生快来了,我得赶快装睡。下次见,葛瑞娜。” 埃林从未想过能把这件事回忆得如此清晰。他开始怀疑这其中有一部分是想象混淆了真实的产物。比如他记得,葛瑞娜一直都表现得比较腼腆,但在他表明外地人身份之后,就放松了很多。也许她要找的就是外地人,这样不容易惹上麻烦——潘奇所透露的葛瑞娜的“身份”,让埃林从主观上补充了一下当时谈话的气氛。 但这不重要。埃林抠了抠膝盖。他继续想。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和他预料中没什么不同;和他在葛瑞娜之前、之后短暂相处过的女人都没什么不同。把伊莱恩送到达莉亚家的那一夜,他就已经回忆起了这么多。只是一个女人,和一次错误——但是在从可以看见伊莱恩的树枝上跳下来,回到家之后,埃林失眠了。葛瑞娜。一个十年以前短暂存在过的人。一个不知在什么时候,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死去的女人。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记起了更多。 埃林记得曾经给葛瑞娜说了一个笑话,然后她说:“我好像听你说过这个。你一定说过。只是换掉了几个词,对吧?” “什么?”埃林说。他不知该怎么反应了,因为葛瑞娜说的是事实。他有一大堆专门用来勾搭女人的笑话,只要根据对方的兴趣替换关键词就好,当然他会记得不对同一个人说出同一个段子。这些笑话就像小丑面具一样,埃林可以随便掏出一个来戴上。但是这一次,他出错了。 “我没有。”埃林说。 “我小时候有一个朋友,”葛瑞娜说,“他想当喜剧演员,就每天反复练习说一样的笑话。你也做过这种事吧?” 埃林本该说“没有”,然后坚决否认下去的。但他属于自我的百分之五,在最不合宜的时候跳了出来。 “好吧,”他说,“你捉到我了。” “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 她贴近他,他注意到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努力地探求着什么。那不是迷恋,也不是困惑。她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理应以诚实使她信服的答案。 “我没想过做喜剧演员。”埃林说。“但我确实练习过说笑话。” “为什么?” “小时候,在我从村里学校回家的路上,总会遇见一些结群的野孩子。你知道,我家经营一个很大的牧场……所以我算是零花钱挺多的。” “他们会找你麻烦?” “算是吧……总之,如果想零花钱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这些孩子做朋友。所以我就琢磨怎么惹他们发笑。然后这事慢慢变成了习惯。” “然后再慢慢变成你哄女孩子开心的工具?”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我恰好发现女生也都喜欢我说笑话。” 埃林从没有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他看着她,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释放和畅快感,但同时也感到不安。他害怕会对她说更多。她应该只是多出来的假期里一个临时的伴儿才对——外地人和临时工,完美的搭配!谁也没有理由为对方停留下来,不是吗? 他继续想。后来的某一天夜里,他们正躺在医院外的草地上。这是医院所不允许的,但是他们不关心。他这么问:“你为什么要来南海镇?” 这是一个不能问得太晚的问题。要么就在刚相识的时候问,要么永远不开口,因为这等于是在询问对方以后的打算。埃林不承认自己打破了这类短期恋情的规则,但他当时确实是自然而然地问了,没有尴尬和后悔。也许这只是一种理解的交换——葛瑞娜知道了他隐秘的童年故事,那么他也该知道更多。 她很久都没有回答。十年后的埃林,同样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想起她说了些什么。 “因为一些错误的理由。”葛瑞娜看着他说。“但现在我不再关心那些理由了。” 那时候埃林就知道,她是想隐藏些什么。那又如何,也许他自己藏得更多。 “我不能知道这些理由吗?” “没必要。不如抓紧时间,给我说说你家的牧场。”她说。“你都做些什么?” “放羊,挤羊奶,剪羊毛。这些是我大部分的工作,但是我恨死它们了,尤其是挤羊奶。” “总会有你喜欢的吧?” “有……可悲的是,挤羊奶其实是让我又恨又爱的活儿。不管怎么说,这是做奶酪的第一步。那可是我最爱的食物。” “真的?可是我几乎没见过你吃奶酪。” “因为没有任何奶酪能比得上提亚斯家出产的风味,我说真的。南海镇的奶酪我尝过一小块,那叫什么啊?发酵的时候加了老鼠尿?” “你真恶心。” “但是一点也没夸张。”他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心口上拍了几下。“我不该和你谈的。这提醒了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吃到提亚斯家传奶酪了。” “既然是家传的,你自己也该会做才对。” “是啊,我会……”埃林思索了一下,继续说。“我记得整个制作过程,虽然老爷子不让我插手。我真的记得,葛瑞娜。” “那你可以做给自己吃。” “可是我讨厌挤羊奶。” “你真是蠢得可以。原料可以先买好。” “好主意。或许我也可以开一家奶酪店,在大城市里开,把提亚斯奶酪的名声传开来。” “然后人人都会知道那有多美味。它的味道不会只留在你的脑袋里了。” “是啊。而且我自己也可以每天都吃到了,这真好。” “你会这么做吗?” “什么?” “我说你会不会真的做一个奶酪商。” “当然会。我可不是说说。我会做暴风城最大的奶酪商。” “‘提亚斯奶酪店’?” “没错。‘提亚斯奶酪店’。” “埃林。”她坐起来。 “什么?” “太晚了。我该走了。” 这后面的事情,埃林记不清了。他只知道,第二天葛瑞娜就失去了踪迹。作为外来的临时工,院方没有她任何可信的资料。一周后,埃林也离开了南海镇。 他从来没有骗过葛瑞娜,说自己是“暴风城的大奶酪商”。虽然最初也曾因为伊莱恩对母亲言语的转述而困惑,但埃林相信自己的记忆。他只是对她说了自己的梦想。 埃林想,既然在和女人来往的时候,他只有百分之五是自我,那么假若和一百个女人交往过的话,总会有五个能让他坦诚起来吧?但即便有,恐怕也不会对她说出关于奶酪的对谈了。没有人能像葛瑞娜一样,听到埃林·提亚斯说出这些话。一个简单的理由:时间。那时候,他只有二十一岁。如今他已经过了能说出“我要做最大的奶酪商”的年龄了。或许再也没有人可以替代她。两人最初是为什么相遇的,一点也不重要。 他站起来,身子往后移,避开漫到他脚下的鲜血。血是从潘奇裂开的咽喉中流出来的。 所有的回忆都指示他,必须杀了潘奇。葛瑞娜对伊莱恩说“埃林是可以依靠的大奶酪商”,是为了安慰女儿,也在于她希望埃林能实现这个梦想——既然永远不可能再见面,那一些美好的想象又有什么妨害。但潘奇却要利用这一切。在埃林刚听乔贞说“把他交给你处理”的时候,埃林还没有杀死潘奇的念头,只想把他尽快打发走——他相信潘奇没有胆子再找麻烦。但是当回忆变得完满的时候,事情就不可避免了。埃林今生从没有如此庆幸过,自己有杀人的胆量和手段。或许手段太好了,以至于潘奇都没受什么痛苦。 潘奇应该受苦的。为眼睁睁看着毒药害死了体弱的葛瑞娜,弄坏了伊莱恩的手,又想利用伊莱恩来敲诈我而受苦。她们是我爱过的女人,和我与她生下来的女儿。埃林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发现如此简单的事实。 他把尸体留在屋子里,然后离开了。他想着该怎么把家里整出一个干净的卧室来,好接伊莱恩回家。 第十五章 这天夜里,乔贞来到了达莉亚的家。“伊莱恩在哪?”他一进屋就问。 “她睡觉了。”达莉亚说。“我让她早些睡的。” “我本来想和她说些事。改天吧。” “说什么?” “埃林打算把她接回家。” 达莉亚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先进屋吧。” 两人来到了客厅。她坐在他旁边。 “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做决定。”达莉亚说。 “他已经开始收拾屋子了。” “可是这事应该让他自己来和伊莱恩说。” “他肯定会来的。我是这么想,应该先让第三方的人问一下伊莱恩的意见比较好。直接让父亲提出这个要求,她肯定不会多想就答应了。虽然我想她也不会拒绝……但给一段思考的时间还是有必要的。” “你觉得埃林会照顾好她吗?” “他会慢慢学的。学做一个父亲。” 达莉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再望向乔贞。“那么……你们找过潘奇,都问清楚了?” “基本上都弄明白了……我们把潘奇打发走了,他应该不会再来找麻烦。我们还了解了伊莱恩母亲的一些事情,不过这应该让埃林决定该不该说出来。总之他下定决心要照顾女儿,这是由不得他反悔的了。” “我想我没必要知道更多的事情。反正你到这里来,也只是为了问伊莱恩的意见。我只不过是给她做了几天的保姆而已。” “我没这个意思。” 几乎是在话一出口的同时,乔贞就意识到了自己言辞的笨拙。当对方在隐隐约约表示情感挫折的时候,坦诚的否认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因为理性而直白的回答,实际上是忽视了对方真正的言语目的。这一点他早就明白,但却始终学不会好的解决办法。 “以后伊莱恩还是可以常到你这儿来玩。她一定很乐意。”他说。 “我家不是小孩子的游乐场。” 更笨拙的补救策略。达莉亚说完后,把脸偏向一边,脊背直挺——从这样的神态里,乔贞回想起来她其实是一个多么任性的女人。这任性让她做过错事,陷入过关乎生死的麻烦。虽然相比之下她现在做的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但这仍然不是乔贞愿意见到的。他心里有一些焦急,因为他明白照顾伊莱恩对达莉亚来说是多么珍贵的体验,而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在刚才的谈话里忽略了这一点。他生出了安慰她的强烈意愿,但焦急的那一面还是占了上风,让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不能把她永远留在身边的。” 这不仅是笨拙,简直是愚蠢了,就像对在审讯中顽抗的犯人说出:你没办法永远保守秘密。或者,你没办法逃避制裁。达莉亚转过身来看着乔贞,一种渗透着哀伤的失望浮现在她的眼瞳里,但这哀伤又因为她极力地自我抑制而显得淡漠。乔贞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说,他知道错处但是没法修正,甚至暗地里觉得自己没有说出“你终归不是她的母亲”已经是莫大的进步了。他多么希望能找到最合适的言语来安慰她,那自然且有效的言语,但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乔贞觉得自己就像妄图滚上山坡的一粒石头。常年的审讯工作让他更习惯于坚决而无情的表达,即便是面对达莉亚,情况也相去不远。 “别以为只有你知道这一点。”她说。 得有一场争吵了。我到这儿来不是和你吵架的,达莉亚。 “所以你就该好好把这件事情想通来。”乔贞说。几乎和“你懂个屁”意思相同的一句话,只不过更别扭模糊一点。 “我怎么会没想明白?你以为我是什么,硬要把别人的孩子留在身边的老巫婆?”她手指关节压在沙发垫上,把身子稍微撑起来,和乔贞的视线持平。 “我原先的要求只是让伊莱恩寄住几天,就算不扯上埃林,也从来没有过让她久留在这里的想法。” “这么说你要替伊莱恩下决定了?她是你的犯人?” “我只是觉得女儿有理由和亲生父亲住在一起。而且埃林已经在准备……”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太难得了。他要真有老老实实当父亲的觉悟,就不该让你来帮他说话。” “我是自愿来的,和他无关。” “那好,你考虑得这么周全,以后也千万记得提醒埃林不要随便把酒店认识的女人带回家,如果他真的想好好养育女儿的话。”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以后可以让她常到这儿来玩吗?” 于是吵了一圈,又回到开头。乔贞并不是没有果断结束谈话的办法,但他不能那样做。他太了解大部分情况下争吵都是不会有结果的宣泄,这和他行事必须有结果的原则相冲突。但是—— 这时候,听见争吵声的侍女出现在了门前,小心地张望。“不要多管闲事,回自己的房里去,”达莉亚对她说,随后又补充了一句“伊莱恩醒了吗”。侍女回答“她还睡着”之后,就连忙离开了。屋子里突然变得极安静。他望向她,两人的目光相接了一会儿。达莉亚眼中淡漠的哀伤,转化成理解和失落并存,就如同树叶上的雨珠,不情愿地顺着叶脉汇聚在一起。 我是真喜欢伊莱恩,她想对乔贞说。她说不准原因,但她就是喜欢。可爱?谈不上,她太沉默了。很乖?也不是,她有一股子倔气,并不愿意句句话都听。但她很能干,很坚强——可是,这样罗列一个小姑娘的品性也没有多大意义。她是一个达莉亚希望去照顾的孩子,这和品性关系并不大。也许这短短时间的相处中,达莉亚最高兴的还是看见伊莱恩最初略有防备的眼神和态度,慢慢放松下来。一开始她对交代到的事情会毫无保留地立刻完成,说该去睡觉了,她就会躺倒床上,不会再眨一下眼睛或者翻翻身。但是最近她会表露出自己的意愿:“我还不想睡觉”,“我不想吃这个”,她学会这么说了。一个用完全的顺从来讨好提供食宿者的小姑娘,慢慢开始把这栋屋子当成自己所属的地方,把达莉亚当成一个可以偶尔谈谈条件,闹别扭的大人。有时候成年人之间的争吵,也是类似的道理。就像刚刚发生的争吵,目的不在于互相指责,而在于互相容纳,甘愿消化对方的负面情绪。 乔贞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这争吵代表着他在她身边可以舒适地呆着,没必要用那些探员的条条框框来限制自己。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到我屋里来。”达莉亚说。 他本想说“我在这儿等,你去把它取来”,或者“我不想打扰你休息”,但两样都没有说出口。他们上楼的时候,达莉亚说:“不用特意放轻脚步。那孩子睡得很沉。” 进入了她的房间后,达莉亚走到镜台前。 “看这些,”她从抽屉里拿出五个手工缝制的布料玩偶,个头很小,一次能在达莉亚的手掌上摆三个。 “这些是什么?”乔贞走到她身旁。 “山羊,野猪,风蛇,蜥蜴,还有……我想想……斑马?”她把它们摆放在镜子前,因为很难立稳,只能让它们的一侧靠着光滑的镜面。 “我认不出来。只有山羊和野猪比较像。你好像也不确认这个是不是……”乔贞拎起第五只玩偶在手中,觉得它是一只脑袋大得可怕的狗儿。“……斑马。”他把它放回去。 “这都是伊莱恩缝的。” “她送给你的?” “有一天她到我屋里来玩,顺手把第一只,山羊,放在了这儿。我问能不能给我,她答应了。后来连续几天,她每天都把一个新的玩意儿放在这里,在我没看到的情况下。我想她是打算送给我更多,但是不愿意直说。” “你该说说她,不能私自进入你的卧室。” “我是应该。当然我没有说出口。你注意到了吗,它们一个比一个更不像她想缝的动物。” “她太急着送给你成品?” “不是。”达莉亚转过身来面对乔贞,双手在背后把抽屉关好。“后面几个,她只能凭想象做出来。” 乔贞能理解。伊莱恩出生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封闭的庄园,而在来到暴风城的路途中,潘奇显然不会有让她多看看外面世界的念头。 “跟埃林说,不要老把她关在家里。多带她出去玩玩。当然,也许是我十岁以前的生活过得太好了吧……我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应该看看这个世界有多丰富。等他们长成像我们一样……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许吧。” 这代表伊莱恩话题的结束。她接受了事实,但是避过了把它直接陈述出来的步骤,就像那场争吵根本没有发生过。乔贞看着她的眼睛:平顺,但并不安静。通过镜子,他还看见她撑在背后,原先伸得很直的手臂,似乎在慢慢放松。 “达莉亚,我有些话想告诉你。” “重要吗?” “重要。” “先等等。” 乔贞看着她,等待她进一步的解释。 “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她说。 “你问吧。” 达莉亚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地摇了摇头,眉间显露出尽力压抑的犹疑和不安。 “马迪亚斯回来了,是吧?” 第十六章 乔贞最先感受到的,是极致的安静。安静和无声的沉寂不是一回事:他能听见她和他的呼吸,座钟秒针有规律而微不足道的跳动,一小股夜风在屋外树梢上片刻停留——所有这些声响在互相应和、平抚,一同消解于默默注视一切的空气中。屋子里的烛光变暗了一些,靠着镜子的小布偶仿佛要渐渐溶到镜面的那一边去,只把影子留在现实世界里,好窥视一个也许说不出口的答案。 虽然不确认时间流逝了多久,但乔贞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必须回话的时间。这个期限早已无可更改了,真话不会得到优待,谎言也没法从中取巧。 “你准备什么都不对我说。”达莉亚的语调没有变。“也不想解释?” “是的,他回来了。”乔贞说。“他长大了。” “什么时候……?” “他到暴风城的时候,我们还在夜色镇。我后来才知道。” 她点了点头,呼出一口气,仿佛是要放弃寻找什么。她在床沿上坐下。 “谁告诉你的?”乔贞说。 “没人。”她抬头望着他。 “你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我只是在想,有什么事能让你私自给我安排守卫。” 乔贞能够隐瞒秘密,但他不能把“隐瞒”本身藏起来。他早该想到这一点,可是那又如何。 “他怎么样了?”达莉亚说。从刚才开始,她的声音就变得很细小。 “像其他孩子从九岁到十四岁的变化一样。”如果不是对伤害他人没有任何顾虑,没准能成长得像他父亲一样。 乔贞预想中的责备和争吵并没有来到。他意识到达莉亚此刻不会去想这些多余的东西:在这两人离得很近的卧室里,她暂时性地把一切都隔离开了。 “你没法让我见他。”达莉亚说。 “至少现在还不能。”他说。“这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决定。” 这是半句谎言。虽然马迪亚斯没有决定不见母亲,但即便老人做了允许,马迪亚斯也未必立刻会来见她。 “为了……安全?”达莉亚用一种别扭的讽刺口吻说出这句话。 “我可以把整个的理由都告诉你,但这得你愿意听下去。” “我大概能想到你会说什么。我接触七处,认识老人,都比你早。” “确实是。” 达莉亚还是显得很平静,但是乔贞宁愿她大哭一场,也不愿意看到她面无表情地坐在床沿,用嘲讽中暗含苦涩的话语来面对现实。他从未见她表现过这样的态度。他想,此刻的达莉亚大概也不知道如何反应才是最适当,最合理的。既然早已猜到了这件事,那么她应该事先做过一点心理准备,但如今她就像湖面中央漂浮着的一片树叶,看似平静,但却因为不知自己身之所处而陷入深深的困惑。 “乔贞。”她说。“你先前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现在我问完了,你说吧。” “达莉亚,现在不是时候……” “要怎样才算到时候?你已经把马迪亚斯的事隐瞒了这么久,现在还想做什么?我连请求你兑现承诺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事情注定会发展到这一步。乔贞知道自己迟早会伤害她,但从来没有预料过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伤害到什么程度。他原本想告诉她的,是刚了解到的狄恩和孤儿院的事情。这是他俩共同所属的过去的一部分,他觉得她有权利知道。说是“重要”,但不是在现实意义上,而是象征性的。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开口? “那是关于……”他停住了。 “说啊!” “……我们在夜色镇听到的那些事。狄恩去过的孤儿院,还有那次夜里的袭击……前后原因我已经知道了。” “有哪些是我可以知道的?” “孤儿院原是属于拉文霍德庄园的,但是因为管理者私自做了太多不正当的事,所以渐渐和庄园对立起来,然后遭到了报复。”乔贞本来不打算把拉文霍德带进这次谈话里,但他不想再继续隐瞒了。达莉亚确实没必要了解这些,但这不重要。他继续说: “拉文霍德和七处显然是早有联系的。无论狄恩是否了解这一点——我想他是了解的,但无论如何,把孩子送到冠在拉文霍德名号下的孤儿院,一定是考虑到安全。可是他不知道孤儿院和庄园之间的矛盾,又或者是他察觉到了,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屠杀这一步。拉文霍德的人早就决定了袭击计划,并且长时间收集孤儿院的内部情报,好决定具体的行动时间。他们也许也知道狄恩和孤儿院有联系,所以……” “所以什么?” 乔贞尽量让自己用任务报告式的精确来说出上面一段话。但是接下来的结论,他却不得不替换了词语。 “所以,他们等到狄恩离开了才动手。” “你的意思是等到他死了。” 达莉亚主动说出了这个词,这让乔贞觉得自己的保护策略刻意得可笑——或许是可悲的。这表明达莉亚不需要他在言辞上的过分保护。狄恩的死已经过去了十年,但他还假定她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是的,”乔贞说,“这样就不容易惹上七处的麻烦。” 还有一个相关的推测是乔贞不能告诉达莉亚的:也许有拉文霍德的人目击了他和狄恩在山谷中的战斗。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在狄恩死去后立即发动的袭击,以及法拉德在老人面前那模糊的说辞——“有人知道狄恩的下落,但是知情不报”。 乔贞已经确定法拉德要指认的人就是他。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明天早上就是老人要和法拉德进行最后会谈的日子,而且乔贞也要在场。即便老人不接受合作条件,法拉德也极有可能说出乔贞的名字来,因为他试图影响七处的意图是如此明显,不可能甘愿空手而归。乔贞明白,自己今夜来到这儿,是因为也许以后不再有机会了。围绕着狄恩之死的最后一些疑惑,他理应替她解除。 但是现在变成我先告诉她没办法见到儿子,再告诉她有人从狄恩的死亡中得利。 从乔贞讲述这件事开始,达莉亚就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没有移开过。她想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想知道;但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黯淡的烛光让她的身体轮廓变得模糊,背后的影子仿佛是要慢慢浸染到她的身上,而不是作为忠实的投影而铺散。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说。 “我不应该来这里。” “不,你……”她仿佛漫无目的地摇了摇头。“你想隐瞒马迪亚斯的消息,却把这件事告诉我。狄恩的事,你懂得让我们俩一起承担……但是关于马迪亚斯……那不也是一样的吗?” 乔贞没有料到达莉亚会这样想。他一直认为马迪亚斯的事,无论好坏,都是达莉亚身为母亲所应该独占的,是他不应该涉及的——这才是他隐瞒着她的根本原因。没错,马迪亚斯也让乔贞担忧万分,但他觉得这必须和一个母亲的个人领域分离开来,否则就是一种情感上的侵占。但达莉亚却不这么认为。 “我早就面对现实了,乔贞。在怀上他的时候我就有这个觉悟,这孩子不可能真正地属于我。我怎能忘记他能够来到这世界上的原因?你总是不愿意和我谈这些事,难道也根本不了解我的想法吗?难道你觉得我还会幻想着马迪亚斯会听话地呆在我身边,让我看着他好好地读书,成长?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学不会真正多关注我一点?每次你一跨进门,我几乎就能猜到你会说什么,但你却根本不愿意了解我的想法,就知道按着你的意愿‘保护’我。我不要你把我用栅栏围起来,我想要你了解我。如果做不到的话,那么我直接告诉你好了:我没有把伊莱恩当成马迪亚斯,因为不会有那个作为我儿子的马迪亚斯了。再也不会了。” 达莉亚终于哭了出来。不是大哭也不是低泣,而是不知所措的,过分坦白后一阵力竭引起的哭泣。没有强忍眼泪,也没有大肆发泄。她就像刚刚从暴风雨中生存下来的小帆船,渴望尽快在有阳光照耀的海港里得到休息,但是却因为遍体伤痕而只能顺着水流默默回航。 乔贞在她身边坐下,然后抱住她。抱得很紧。他明了自己的错误,但是也不再信任自己笨拙的言辞,所以只能这么做。起先只是抱住她的上半身,但达莉亚渐渐把身子蜷缩起来,双腿搭在他的膝上,近似于胎儿的姿势。 “也不要再用狄恩的名义来护着我。”她说。“你没资格这么做,因为到现在你还是没告诉我他葬在哪儿。我受的惩罚已经够多了,乔贞……” 这句话让乔贞大脑深处感到一阵剧痛,这痛楚很快延伸到他的胸口,四肢。他呼吸不规律起来,双手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松开,但是达莉亚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服。 “所以我们以后都要不要谈了。”她说。 乔贞刚想说“对不起”,但立刻意识到这会是又一个错误。所以他改口:“就照你说的。我们以后不谈这些了。” 片刻后,他们开始接吻;过了一会儿,乔贞让达莉亚平躺在床上。她显得比刚才更疲劳了,闭着眼睛。在除去她衣裙的时候,乔贞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于是她握住他的手帮助他,随后缓缓地把手放回身边。她的身体有些凉,尤其是四肢,但不久之后就热了起来。也许确实是因为太疲累,达莉亚大部分时间里都很安静;到了最后,她开始毫无保留地叫他的名字。 乔贞心里明白,正在发生的事,是他很久以前就想得到的;而从达莉亚的回应来看,这也是她希望他给予的。在夜色镇抱着病弱的达莉亚的时候,在两人安静地喝着下午茶的时候,在陪着达莉亚和九岁的马迪亚斯坐在草地上的时候,甚至在米奈希尔河面的船上看见达莉亚独舞的时候,关于这一刻的念头都或多或少地在他的脑里浮现过。欲望从来就不是罪恶的,前提是能够安然地卸下妨碍实现这欲望的负担。感受达莉亚的身体,就像慢慢展开一张绘满了回忆的地图;他迷失在了这地图中,直到昏昏然陷入沉眠。 评论: 这段结合太让人惊喜了,就像是坚硬多刺的仙人掌上开出梦境才有的花。 不过这种结合还是太伤感了,给人“涸泽之鲋,相濡以沫”的感觉。希望这两条鱼在涨潮之后,不要又各自游回自己的湖泊中去。 第十七章 第二天清晨,乔贞刚从卧室出来,正好撞上达莉亚的侍女。她身子猛地朝后弹了一下,双手绞合在前胸,用有些惊讶但并非不安的眼神看着他。 “早上……好,乔贞大人。”她慢慢地把手放下来。 “早上好。” 侍女脑袋稍微往右斜,望向还没关严实的卧室门。乔贞反手把门合上,她连忙缩回来。 “夫人还没醒吗?”她说。 “……没有。” 她点了点头,不说话,但是又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在笑什么?”乔贞说。 “我并没有……抱歉。”她抿紧嘴巴,抑制住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浅笑。“您现在要离开吗?还很早。” “当然。我要工作。” “您知道……我其实可以给二位送早餐到房间里……” 乔贞皱起眉头。侍女又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伊莱恩还睡着吧?”他说。 “是的。她估计还得一个钟头才会起床。要我通知她您来过吗?” “不用了。” “那么,我可以替您给夫人传些话,等她醒了以后……” “也不用了。” 侍女低声应答,毫不掩饰失望之情。乔贞突然很想苦笑,思虑着眼前的女子也许读了太多浪漫小说,里面常常有费尽心思给女主人的感情问题出主意、创造有利条件的聪敏侍女。但是他又想:我不在的时候,也能有一个关怀她的人常伴身边,这也不错—— 等等,我不在的时候?在昨夜之前,达莉亚也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乔贞意识到自己像所有爱情刚刚得到满足的男人一样,产生了这样的错觉:我是她唯一且全能的庇护者。这种没法让人指责的自大感是恋人享有的特权,乔贞并不打算徒劳地把它完全驱出脑海。 “好吧,”他说,“你就跟她说我工作完成了就会尽快过来。” “是。”她眼中露出单纯而愉悦的光芒,连忙点了点头。“我一定替您办到。” 乔贞转身离开的时候,又听到侍女在背后说“也许您下次可以给她带点花儿来”,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径直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了屋子外面。太阳还远未升起,天空一片浅灰;乔贞意外地发觉自己感到有些冷。气温明明和前些天没有什么不同,但“冷”这个字眼却清晰而不留情地出现在了他的大脑里。即便是过去大半夜在丹莫罗的雪地里留守目标的时候,他也几乎没有想到过它;不是身体感受不到,而是尽力不去注意。但现在,他却强烈地注意到清冷空气扎在皮肤表面的刺痛——和达莉亚的体温正相对,他明白;不仅是体温,她所有的温度。在她呼吸中,在她唇间……在乔贞所有见过,到过的地方所留存的温度。 她让我下次带花来?我这样的人?乔贞没有察觉到自己把刚才的苦笑留到了现在。 先是让侍女当成所谓的“男主人”一般对待,然后站在冷空气里迟迟不移动脚步,回味恋人的体热——真是个特别的早晨,但它不应该发生在这一天。乔贞其实没必要这么早离开屋子,毕竟老人和法拉德的会议还有三个小时才开始,但他不想在关于会议的不安预感萦绕头脑的同时陪伴她。如果看着她在身边醒来,看着她的眼睛,他怕会削弱他面对会议的勇气和自信,就像削弱了他对寒冷的忍耐力一样。可是这件事不发生在今天的话,又应该是哪天呢?更早,更晚,还是永远不会发生?如果不是会议临近所带来的不安预感,他还会抛弃谨慎,允许自己在深夜进入她的卧室吗?乔贞不打算再想;但是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她的窗户。窗帘仍然是闭着的。 他来到七处的办公室,开始做一些重复性强的书面工作。他本打算以这类有规则的行为来缓解紧张感,但是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枯燥和厌烦。他的视线在那些密集的表格和数字中挣扎,大脑里不时出现她的画面,这让他犯了几个小错误。一个多小时后,有人没敲门就进屋了,他猛地用手掌支住身体站起来,膝盖顶到了桌子,桌面上的墨水瓶摇晃了几下,险些翻倒。看见来者是埃林,他松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埃林说。“简直就像看见老师来了,赶忙往桌子底下藏色情书的学生。”“没这回事。”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当然有我也不会在意。”埃林走到乔贞面前。“今天有个会议,是吧?” “你怎么知道?” “法拉德本人还没到,但他有些手下已经到这儿了。既然上次你参加了……” “我不能告诉你会议的内容。” “不要那么强的戒心,不过我确实是想打听些东西。” “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行,行……我只是想知道,这次会议解决掉以后,拉文霍德的人会不会离开?” “我不知道。”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有这个可能。” “那就行。我巴不得他们越早走越好——因为潘奇那事儿,你知道。曾经使唤过他的人早些儿离开,我也安心一点。” “昨天晚上我给达莉亚说了一下你打算接走伊莱恩的事,她接受了。你那边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 “还行,我正在找看得顺眼的木匠,好做一张适合伊莱恩的床——” 说到这里,埃林突然停住了,盯着乔贞的右侧,仿佛在看他背后的窗户。 “做什么?”乔贞说。 “别动。”埃林伸手拉住乔贞的衣领,把它拉开一点,然后脑袋侧向反方向,眯起眼睛。 乔贞起先想直接掰开他的手,但还是顺着埃林的视线方向,看了看自己脖子右侧接近肩膀的地方。那儿有一小块接近椭圆形的皮肤变成了紫红色。 “嗯。乔贞。”埃林收回手。“你昨天‘晚上’去找达莉亚。” “你听好,埃林……”乔贞没有再说下去。辩解?辩解什么呢?有这个必要吗? “抱歉刚才色情书的笑话。我理解你的表现,完全理解。现在该考虑的就是怎么庆祝,天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闭嘴。” “没什么好说的。”埃林退向门边。“等会开完了,我就来找你讨论庆功会的细节,可别跑。我多了个女儿,你多了个女人,生活总是不公平的,不是吗?” 他没等乔贞反应就蹿到了外面,最后从开了一半的门缝里留给乔贞一张故意把嘴硬扯向两边的笑脸和两根竖起来的大拇指,才把门关上。 乔贞几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原本紧迫和不安并存的心情突然消失了不少,但他还不能称之为放松。他仍然需要谨慎和专注的精神来处理接下来的会议,但他并不责备埃林的临时到访。 庆功会?行。只要我还有这个机会。还有别让其他人知道。 过了不多时,有人来通知乔贞时间到了。他把文件都整理好,揉揉眼角,走出了屋子。 相隔这么些日子,再次见到法拉德,乔贞觉得他偶尔望向自己的眼神多少有改变,含有了一种审慎和危险并存的意识。当然,这也可能是错觉——毕竟在认定法拉德知晓自己身份之后,乔贞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看问题。 此刻,他仍然站在老人的身侧,和上次的位置没有丝毫改变。实际上整间屋子里都没有人改变位置,只不过七处这边的参与者少了几个。此外,也没有马迪亚斯。 方才进屋的时候,除了例行的言语,他和老人没有别的交流。如果能在法拉德说出答案前事先知道老人的部分态度,那么也许会有利于保全自我——这个策略看来也派不上任何用场了。即便知道了老人的态度,又能如何?乔贞明白,他的命运可能在这一次会议上遭到扭转的实情仍然不会变。 但是我感觉好了不少。上一次会议结束之后,乔贞满脑子都是危险的预感,想不出一点点事情会出现转机的理由,并且为这一天的最终到来而怀着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不安。但如今他并没有预料中的绝望感。只是单纯地让愉快的时刻冲淡了内心的黯淡?还是真的从中得到了希望和力量?或者仅仅是一种明知要面对的现实没有改变多少,却佯装不解的自我安慰?乔贞不知道,也不再去想。他只是一点也不后悔这段日子里做过的事。 所有人都坐定后,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接近死寂的沉默,和乔贞在达莉亚房间里感受到的沉默完全是两回事。宁静和看不见的骚动。温暖和森冷。理解的目光和干结的喉咙。 法拉德开口了。 “肖尔大人,这一天的到来比我预料中要晚不少。”他说。“看来我的要求很让您伤脑筋了。” “这一点不否认,相信你也理解,毕竟我们都是谨慎做事的人。”老人说。 “我很享受暴风城的食物和景色,希望能留久一些,但公事总得优先。那么,我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吗?” 乔贞明白,法拉德明显在用着占上风,甚至是主客颠倒的语气说话,这和初次会议的情况不同。他并不是一个会满足于言辞优势的肤浅之人,这样做不是为了表示多余的自信,而是给自己预设一个主动进攻的立场。这样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都便于他进一步反应。或许,法拉德也的确对会议的结果充满信心。 “总的来说,你想用提供情报来交换对七处成员的培训权。” 法拉德以一种略带侵略性,但是又安然自得的眼神等待老人继续发言——就像一头静坐在自己的领地边缘,爪下横卧着半具战利品尸体的公狼。 乔贞背在身后的双手暗自握紧了。就是这一刻了。 老人把右手食指按在桌面的一个信封上。 “答案是不,”他说。“我们不合作。” 第十八章 听见这句话,乔贞的双手仍然紧绷着。拒绝合作,会议结束——不可能这么简单。他看了看老人压在指下的那封信。那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老人要用它来做什么? 法拉德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有些僵硬,面部肌肉也紧张起来。他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但是也没有放弃进攻性的态度。 “您真的全面考虑过我给出的所有条件了?” “不用怀疑。”老人说。 “除了能长期得到有利于七处的情报,还有一个潜在重大叛徒的名字——” “没必要对我重复。除此之外,我还要提出一个警告。” 法拉德身子稍微往后移了一点。“警告?关于什么?” “正是关于你所认为的叛徒。不要试图把这个名字透露给任何与七处有关的人,无论以哪种方式。不仅是在暴风城,你在任何地方都禁止这样做,否则一概视为你个人对七处的公开敌对行为。” 乔贞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成为了局面的焦点,即便老人和法拉德都没有表示出来。他没有丝毫的解脱感——也许老人是想私下解决,不需要法拉德插手。没有谁比老人更厌恨叛徒,他必须有足够的信心和对情况的绝对了解,才能这样强硬地拒绝,甚至提出警告。 他已经知道了。 “这可是相当无礼,”法拉德说。“也许您应该解释一下原因。” “如此明显的问题也需要解释,只会让他人更加怀疑拉文霍德处理情报的能力。它是未确认的情报,是会谈的附加条件,同时包含有指涉七处内部矛盾的内容。如果得不到我的确认,它就只是一个谣言。我警告你不要散播对七处不利的谣言,法拉德。你该听明白。” 法拉德眉头稍微往下压,吸了一口气,尽力掩饰自己的愤怒。经老人这样说明后,先前的提问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新手。他说:“别说您只是因为不信任这个附加情报,就否定了整个合作计划。” 老人搭在信封上的食指移开了。 “乔贞。” “是,”乔贞立刻应答了,语调很自然,但那只是惯性。 “过来。”老人把信拿起来。“先看信封背面,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乔贞上前接过信,老人并没有看他。他把信翻过来,然后说:“盖了拉文霍德的印章。” “打开来,把内容读给我们听。” 乔贞取出信纸,先大略看过一眼,然后念了起来。在这个过程里,他能感觉到法拉德盯着这边不放的目光。 “潘索尼亚·肖尔阁下:法拉德此番前往七处,是个人行为。如果他向您提出任何计划或者建议,都是没有经过与本人详细商议而做出的私自决定,无法代表拉文霍德庄园的立场。为了军情七处和拉文霍德庄园的发展前景和相互关系,请对法拉德的言行谨慎反应。乔拉齐·拉文霍德。” “我想在场的各位都听明白了。”老人说。 “把信拿过来。”法拉德说。 乔贞望向老人,得到点头授意后,才走到法拉德面前。法拉德从乔贞手中夺过信纸时,两人的视线交汇了。法拉德眼中的敌意是如此明显,但那并非是单独面对乔贞,而是对这整个过程,以及所有可能的因果所表示出来的强烈抵触和不满。这头公狼的领地遭到了意外的袭击,而他也没办法抛下爪中的猎物去驱赶突然涌现的敌人。乔贞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法拉德只看了一眼信就不再读下去。一个贴身护卫低声地要求想看看,法拉德没有说话,只是两指捏住信件一角,指向护卫的方向。护卫取过信纸离眼睛很近地打量着,片刻后抬起头说:“是乔拉齐大人的笔迹。” “这封信什么时候到的?”法拉德说。 “三天前。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法拉德。”老人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暴风城的食物和风景,那么请自便——但是不要再来浪费我的时间。” 法拉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我们该走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很遗憾,但我希望七处和拉文霍德未来合作的门并没有关上。” “当然不。”老人说。“只要你能做到充分的准备工作,我们仍然可以谈。对了,那封信你可以带走。” “不用了,”法拉德对还捏着信纸的护卫说,“把它放下。” 护卫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人已经站起来了,眼前也没有可以放东西的平台。在法拉德又一句“把它放下”之后,护卫只能让信纸飘落在地面上。他们离开了。 “会议结束。”老人说。“今天的日程表很紧。不能让外人浪费你们的时间,当然你们也不要耽误自己。都去做自己的事。乔贞,你留下来。” 人很快散尽了。乔贞从老人的身侧,转为站在房间中央。单薄的信纸就落在他脚后跟不远的地方。这是他唯一早就准确预料到的事情:今天必然会有单独面对老人的时候。老人连护卫也没有留下,如果他打算做出内部处分的话就不会这么做,所以乔贞得以认定自己已经脱险了——至少在这一刻。他内心急迫的焦虑,让以沉默自制着的紧张感所代替。不同于上一次,今天他并没有琢磨对老人动手的可能性。 “那封信,”老人说,“是我写的。” 乔贞没有预料到对话会这样开始。他没法选择适当的反应,只能等待老人继续。 “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我们都还年轻。非常年轻。为了合作行动更方便,混淆敌人可能得到的情报,我们互相学习对方的口音,字迹,行动习惯。”老人按了按自己的喉头。“现在,喉咙已经不听使唤了。但我的手指还能用。看来,你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噢,是……”乔贞仍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老人的说法,他是在事情并未完全明朗的情况下,冒着一定风险采用了这个计谋。但真正让乔贞语塞的,还是老人的坦白中自然流露的——伤感——他在哀叹着自己身体的崩溃。 “你觉得这封信能产生什么作用?”老人说。 “即便法拉德怀疑信是假造的,但您仍然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了一个拒绝他的最正当理由。” “或许法拉德应该把信带回去对质。” “他不能,因为这样就会进一步加深乔拉齐和他之间的矛盾。这就是您利用到,而且要让它明朗化的一点。用不了多久……很多人都会知道行为审慎的七处,拒绝和有内部矛盾的拉文霍德展开不理智的合作。当然,拉文霍德内部也会产生一些反应,但这就是我暂时无法预测的了。” 得到用脑详细分析当前情况的机会,乔贞的焦虑几乎完全消失了。他完全不打算提起“潜在叛徒”的事情,并且相信老人也不会提起。 “法拉德提出的,的确是一个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风险的合作计划。但从道义上来看,它却完全正当。所以我需要最合理的拒绝方式。”老人说。“乔贞,你说得都很对,和我想的几乎没有不同,但还是忽略了一点。这个合作计划野心很大,即便接受下来,也需要好几年的准备工作才能正常运作,更不用说后续的一切——我不能在我死去的时候,把它以不成熟的状态留给马迪亚斯。他还远远没有成长到能够接下这东西的地步。” “我明白了。”在提起身体苦痛后,老人进一步阐述了对死亡后果的担忧。不知道为什么,乔贞突然发觉自己并不希望看到这一幕,听见这些话。他仍然恨老人,但是他这样自我剖白,反而让乔贞难以接受。两人过去的对话总是充满无止境的互相刺探和暗中胁迫,现在乔贞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交流变得简单,但事情却变得复杂。 “他还要学很多,向你。你要协助我教育他,成长为可以在今天这样的会议上做出理智决定的人。除了必然会忽略的那点——当然你也可能是因为避讳才不说出来——刚才的分析很精确,几乎就像是直接说出我心中所想。你要把这些思维方式教给马迪亚斯。” “我会的,肖尔大人。”也许现在除了简单的附和老人的看法,乔贞并没有什么可做的。但是他有些在意“几乎就像是直接说出我心中所想”这半句。我没有代替你的打算。 “我需要的不光是回答,而是行动。你的行动收效如何……日后会渐渐看清的。乔贞,我和乔拉齐年轻时不仅是最好的合作者,也是最好的朋友。那时候我像几乎每个青年那样,认定友情和诚实是成为战友的前提。我相信你也曾有这样的想法。这么多年后,我在乔拉齐和法拉德之间制造了麻烦,但是却不觉得有愧。因为无论什么人,什么事业想要获得发展,就一定要学会抛弃多余的东西。抛弃过去,抛弃无效的承诺,愚蠢的决定……等等。每个人都应该学会。” “我理解您的意思。” “你必须证明这一点。”老人说。“找到达莉亚,替我做一件事。” 评论: 老人真像静静潜伏的猛兽,安静,但是你时刻都知道他在那里 不知道老人让乔贞去做什么…… 第十九章 “伊莱恩,学校怎么样?” 乔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伊莱恩正在专注地用小炭条在练习本上画着什么。她听见后,稍微把头抬起又放下,并没有看乔贞,继续忙活。现在是午饭时间,猪和哨声酒店里并不安静,但周遭的声响似乎都无法影响她。 “乔贞先生问你话,别不搭不理的。”埃林转向女儿,用右手指节敲了敲桌面。 “学校很好。”伊莱恩仍然没有抬头。 “她比同级的学生普遍大两岁。”埃林说。“不过我在说服校方让她跳过至少一个学年。他们竟然回复要等第一学年的测试结果出来再考虑,真是没话说了。乔贞,你能找人疏通一下吗?” “我不知道。” “每次你说‘不知道’的时候,我就觉得事情能解决了。我就是没法忍受让伊莱恩和那些连洗尿布和铺床都不会的小鬼呆在一起。”他摸了摸伊莱恩的脑袋。“听见了吗?乔贞先生答应帮忙了。要是学校有坏学生欺负你了,就去找乔贞先生,保管把那人连同他的爸妈一起吓得屁滚尿流……” “你在说什么?”乔贞说。 “孩子闹矛盾,最好不要让亲生父母出面解决,你没有孩子,你不懂。” 舍尔莉端着餐盘来到他们的桌子前,先在乔贞和埃林面前分别放下了一杯酒,“这是两个大人的,”随后说着“这是小姑娘的”,在伊莱恩面前放下橙汁。 埃林拿起自己的酒杯,把杯口靠近橙汁。“想兑一点吗?” “嗨!”舍尔莉皱起眉头。“别傻了。” “开个玩笑。”埃林放下杯子。 “你以前没有在家里这么做过吧?”乔贞说。 “今天的猪排色泽真不错,舍尔莉你难得下了工夫啊。”埃林没有回答乔贞,用叉子去摆弄刚刚放上桌面的菜肴。 “爸爸,”伊莱恩放下炭条,抿了一口橙汁,然后说。“我不能喝酒。校规是这么写的。” “学校能教你数学地理,但是却永远不会告诉你陪亲爸爸喝酒是人生多么重要的一部分。你迟早都要学会的,倒不如……” “乔贞,”舍尔莉说,“你能把这家伙扔出去吗?他会害我保不住营业执照的。” “晚些时候再说。我有点饿了。” “伊莱恩,”埃林对女儿说,“你刚才还拿着什么东西?再去洗一次手!” 吃完午餐后,他们没有马上离开。乔贞和埃林谈着工作安排的事情,伊莱恩就继续画自己的玩意。过了一会儿,她竖起练习簿,把涂满线条的一面朝向外面,引来了两个大人的注意。她没有说话,用下巴抵着簿子的上端,目光朝向桌面。 “你在画谁?”乔贞说。他能辨认出纸面上一张女人的脸。她戴着头巾,纸页下方有一双几乎和身体连不起来的宽厚手掌。 “妈妈。”伊莱恩说。“画得很像。” “是吗?”乔贞不知该如何评论。他觉得应该说一些赞美的词句,但却不由得开始以这简陋的五官来想象葛瑞娜的样貌,从而分散了思绪。伊莱恩把背景涂成了厚厚实实的黑色,看来半截炭条都浪费在这儿了。只有画面左上方有一个圆形的空白,也许那是月亮。 “眼睛再大个一些才像。”埃林说。 “不,”伊莱恩说,“爸爸你记错了。” 他们沉默了一小会儿。伊莱恩看看埃林,又看看乔贞,翻开簿子的下一页。 “这次画的是谁?”乔贞说。仍然是一张女人的脸,头发长一些,手掌小一些。 “达莉亚夫人。”伊莱恩说。“也很像。” 一个小时后,乔贞来到了他熟悉的宅子前。一个人蹬在梯子上,对着大门上方横梁的部分敲敲打打。 “你,”乔贞抬头对他说,“让开一下。我要进屋。” “马上就好了,先生。请等等吧。十秒钟。” 他又摆弄了半分钟后才爬下来,腋下夹着工具,右手抱着一块门牌,上面是镶嵌的铜字:达莉亚·肖尔宅邸。 乔贞看看门牌揭掉以后,和周围色调明显不一样的底面,说:“这样很难看。你能不能重新漆一遍。” “我不是油漆工,先生。而且您迟早也得换上新的门牌吧?”工人左手抹了一把汗,然后望着乔贞说。“两个银币,先生。” “你就把这块牌子拿走吧。” “真的可以?” 乔贞点了点头。 “谢谢,谢谢您。”他笑着打量了一下手中精工雕刻装饰的门牌,又对乔贞连声说了好几次谢谢,才扛起梯子离开了。 乔贞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屋。他在经过客厅的时候遇见侍女,她正要迎上来,乔贞说不用麻烦了,然后走上二楼,来到达莉亚的房间。他关上门,看见达莉亚正站在窗前。她转过身,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越过她的身侧,照亮了屋子中央。她微笑着。 “你在做什么?”乔贞说。 “什么也没做。只是等你。” “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乔贞走上前去,拿出一张纸卷,递出去。达莉亚望着她的眼睛,接过纸卷,展开来看。 “噢……伊莱恩画的?” “是的。” 她把画举起来,放在自己的耳边。“像我吗?” “老实说,不怎么像。” “她会进步的。” 达莉亚把画放到镜台上。乔贞从后面抱住她;她捉起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身前,把左手垫在乔贞的掌心下面,看着他展开来的五指。在中间三根指头的关节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擦伤。片刻后,她抬起头,从镜子里看乔贞的眼睛。乔贞把右手收回来,抱住她的腰部。 微不足道的擦伤。如此不起眼,甚至让人难以联想到痛觉。很多人身上都有这类几乎记不起什么时候弄上的伤痕,但乔贞却记得。他记得当时的刺痛,还有声响——拳头重重擂在门面上的声响,还有它的回声,在一瞬间渗透进了走廊上和楼梯间的空气里,然后又消失。 会议结束的那天,他回到了达莉亚的屋里,她几乎是毫无顾虑地就在侍女面前紧紧搂住他。她抬起头,却发觉了乔贞极不自然的表情。他眉头紧锁,目光暗含着为难的严苛感,仿佛正在和什么难以理解的内心决定做斗争。她还没有问,他就开口了,没有拖延的余地,他也不想拖延。他告诉她,老人决定剥除她“肖尔”的姓氏。她不再是老人的儿媳,马迪亚斯的母亲,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也不允许在任何场合自称和肖尔家族有过任何关系。 她闪着光芒的眼神即刻让无止尽的困惑代替了。她转身跑开来,乔贞没有拉住,在她踏上楼梯后才发觉应该追上去。 乔贞跑到她卧室面前的时候,门已经锁上了。他敲门,叫她的名字,都没有回答。一种可怕的预感攫住了乔贞的内心,他用拳头使劲砸门。砸了好几下,侍女急急忙忙地跟上来了,掏出钥匙。乔贞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让极度的焦急弄混了大脑,连找钥匙开门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到。侍女因为太慌乱,刚碰到锁孔手就抖了一下,钥匙掉在地面上。乔贞比她更快地拾起钥匙,然后听见达莉亚说:让我自己呆一会儿。乔贞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此刻已经比他慌乱得多的侍女劝走了,然后背靠着墙面坐下。他觉得应该信任她,就一直坐到了夜里。侍女上来想给达莉亚送晚餐,没有得到回应,就顺便问乔贞要不要吃些东西。他看出来她也没有吃饭,于是两人一同到厨房用了点简餐。在收拾餐具的时候,他们听见了达莉亚从楼梯走下来的声音。侍女连忙给女主人热好食物,然后离开了,让乔贞和达莉亚单独呆在一起。乔贞扯了一张餐巾纸,随便地擦掉了拳头上的血丝。他们谈了一小会儿,回到达莉亚的房间,没有再做什么;乔贞抱着达莉亚,看着她入眠,但自己却一夜没睡。他想了很多。 当老人提出这要求的时候,乔贞没法拒绝。对老人来说,他只是抛下了一个无法再影响马迪亚斯的女人;而对达莉亚来说,和肖尔家族断绝关系,从长远来看,其实有利于她自身的安全。当然,所有因为这个姓氏而得来的虚伪仰慕和社交地位都会消失,但它们本来也不是达莉亚所渴求的。而对乔贞,他要抛弃自己七处和达莉亚之间链接点的身份。乔贞明白,也许这样简略的分析是过于乐观了,但他怎能不尽量乐观一些?事情就是如此了,没有改变的余地,而他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在此刻瞻前顾后。 老人让他做这件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如果让别人来通知,乔贞会难以接受。他付出的代价,只是一点没有实际损伤的情感波折。老人想让他更加忠心,这实在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现在,达莉亚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看着她的眼睛,乔贞脑海中就会再次响起那句话:“我们不谈过去”。不谈过去?行,也许能做到。但是未来呢?我们有没有谈未来的资格?暂时还没有答案,乔贞只知道下午开始工作之前,他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能和她呆在一起。五十九分钟的未来。 “你这儿。”达莉亚右手拂过乔贞的左肩,把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停留在那里的小蜘蛛赶走了。 失去了肖尔的姓氏,达莉亚也没有恢复旧姓的意思,因为家族里已经没有其他成员。她像乔贞一样成为了没有姓氏的人。名字不是由亲爱之人口中说出,就只是一个符号。他们俩在人世间的符号是残缺的,但对两人之间来说已经足够了。但乔贞不知道达莉亚在想:如果他们可以像抛弃姓氏一样,那么简单地抛弃别的东西就好了。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去别的地方。行李箱里不用带信封,因为我们没有家信可写;不用急着赶路,因为没有谁等着我们回去。 “乔贞。” “什么?” “回答我一个问题。” 五十八分钟。 第二章 “乔贞先生。”葬礼接近尾声,人快散尽的时候,霍尔迈的儿子亨里克走过来说。见乔贞没反应,他又唤了一次。 “什么?”原先望着前面一排墓碑出神的乔贞转过身来。 “您打算回去了吗?” “实际上,是的。” “我能看出来您不大适应葬礼这样的场合。” “你想说什么?” “抱歉,别误解。您愿意到场,我已经很感激了。因为我知道您和父亲也不是很亲密的朋友。不过,我倒是快成为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母亲和一个叔叔的葬礼也是我操办的。如果以后不做铁匠了,我说不定可以做殡葬业。” “暴风城的死亡率在上升。但是多出来的这部分人大多没钱给自己置办后事,所以你还是别急着转业。” 亨里克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更像是从喉咙底部吐出一股怨气。“乔贞先生,您也曾经给父母送行吗?” “你问得太多了。” 这一次亨里克无意道歉,仿佛没有听到乔贞所说。“小时候,我总在害怕这件事,心想要是父母死去了,我该怎么做。小孩子对死亡没有一点真正的概念,想象不出该怎么去反应。我甚至幻想父母在我自立之前就死去,这样就可以免去帮他们办丧礼的麻烦了。但是现在……事情总是会自然而然发生的,对吧?我把他们的葬礼都置办得很好。” “你该去休息一下。” “也许是的。” “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我就走了。” “您要去工作?” 乔贞皱起眉头。“亨里克,我能看出来你有话要说。刚才那些只不过是废话,也许你想唤起我同情什么的。这不是做事的好办法。干脆一些。” “其实……是有事。”亨里克望着地面,左手食指抹了一下鼻梁,然后看着乔贞。“您现在还能接受私人的调查请求吧?我想请您查一点东西。” “看情况。你先说。” 这时候,亨里克的妻子来到丈夫身边。她用疑虑的眼神看了看乔贞,然后问亨里克:“你们在谈什么?” “不关你的事。”亨里克说。“你去看好孩子们。” “这是你父亲的葬礼,亲戚们还没都走掉,你不能这么随着性子和陌生人说话。让别人见了会怎么想?” “他不是陌生人。他是乔贞先生,父亲的朋友。” “至少我不认识他。”她又瞥了乔贞一眼。“你们俩到底谈完了没?” “能不能别烦了,你想在客人面前挨打吗?不想的话就离远一点。” 亨里克的妻子没再说话,双臂抱在胸前离开了。 “真是抱歉,这女人总这样……一点脑筋不长。” “你刚才说有事想让我查。” 亨里克摸摸下巴,摇了摇头。“这件事真的不该在这个场合下……我是说,在离父亲不远地方说出口。我不想让他听到。您愿意到我家去坐一坐吗?还是家里说话方便,也能讲得更详细。当然如果您有什么急事的话,就下次再说。” “或许没有下次了。我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会在以后还专门去拜访你的铁匠铺。就在这里先把主要的说出来,我来决定有没有必要继续谈。是和霍尔迈有关的?” “是。”亨里克停顿了一下。“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话,我父亲的病就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恶化得这么快。那是一个女人。他们俩的关系……在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应该就开始了。” “她叫什么?” “吉特拉。我不确认是不是真名,只是父亲这么称呼过她。” “那么我看你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没有。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我父母曾经的争吵,也许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不清楚他们最初是怎么吵起来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依靠的是所谓女人的直觉那回事吧。总之,他们吵了起来,父亲没有否认。后来母亲去世了,我才注意到父亲一些不正常的出行规律。每周都有那么固定的两、三天,他会好好刮一次胡子,把脸上的烟灰洗掉,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出门。我问他是不是去见‘那个女人’了,他也没否认。情况变得很奇怪,虽然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吉特拉,但父亲却愿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对她的看法,而我也愿意听。当然,他不会给我透露任何细节,比如他们呆在哪儿之类的。” “你怀疑她对你父亲做过什么事?” “不……我知道的只是,在大概六个月到八个月之前,吉特拉不再和父亲见面了。” “六个月到八个月,是很长的跨度。看来霍尔迈还是对你隐瞒了太多。” “我只能这么估计,因为从这段时间开始,我才注意到他会在见面的日子,非常沮丧地提早回来。爽约也没什么,所以我就没问这件事,更何况从心底来说,我不希望父亲再和那女人见面。但是后来父亲忍不住了,主动对我说,吉特拉再也不出现了。他不再工作,砸坏家里的东西,还打他的孙儿——以前从没这么干过。没过多久,他的病就加重了,身子很快垮下去。” “你知道,这些事可能完全是巧合。” “这个我当然明白,但我实在是没办法把这些想法从心里赶出去。我并不真地恨这个‘吉特拉’,只是……如果不是她,我的生活可能完全不一样。也许父母都还能活着。我感觉长久以来,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控制了自己的生活。希望你能帮我找到她,或者只是一些线索也可以。” “既然霍尔迈死了,吉特拉和你的生活也没有联系了。有时候不了解真相反而更好。” “我只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你愿意帮忙吗?” “你在自找麻烦。”乔贞说。调查一个死人的外遇?没什么吸引力。 “我知道。也不需要你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只要有时间的时候留意一下就可以了。我能等,事实上只要我还活着就能等。” “假如找到吉特拉了,你打算怎么办?我不想推动一次谋杀。” “不,不。不会发生的。我像敢做这种事的人吗?” “不太像。但谁又知道。” “那么……噢,最重要的事忘了说。我会提供酬劳的。我知道你……需要钱。” “谁跟你这么说的?”乔贞望着他。 “关键的只是我会付酬,对吧?而且你要做的,只是有空闲的时候留意一下。我会把遗产里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全部付给你。”随后,他报出了一个颇可观的数字。 “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矮人区的铁匠能留下来的遗产数额。” “父亲不是那么安分守己的人。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赌博和贩卖私酒的收入。还有别的,我不该说,也不完全清楚。” “你真的愿意这么做?这是对你很不公平的委托。” “是不公平。但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不想接受父亲的遗产。我从小就恨他,现在更恨了,恨他为了一个幽灵一样的女人冷落了母亲,恨他容许同一个人折磨自己。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意,不想再依靠他。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为他遭受的折磨而感到不值。他对我说了很多,比如吉特拉如何使他牵挂而又痛苦,比如他也后悔背叛了母亲,但是却又没办法停止做这样的事。听他说得越多,我就越恨他,但同时也越同情他。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也许我只是想一次性地把这件事,连同他留下来的钱,都抛掉。在抛掉它们之前,我只想多少了解一下这一切发生的根源。那个女人。” 如果光是亨里克的话,仍不会引起乔贞足够的兴趣。即使再加上那笔酬劳也一样——它远远不足以从根本上解决乔贞和达莉亚的问题。但乔贞却想起了三个月前,在霍尔迈病床前所见到,听到的一切。乔贞记得霍尔迈的双眼深深下限,仿佛是为了回避对死亡的恐惧;记得他让人难以辨识,甚至有反胃感的沙哑声音;记得窗户外,慢慢爬上石墙的黑烟;记得他这么说:“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悔恨才从愤怒脚底下冒出来。但是一切已经晚了。”卑鄙的情感,他还这么说。当时乔贞就感觉,霍尔迈也许想拜托他些什么。现在他明白了。 “我得先到霍尔迈的房间去看看,”乔贞说,“找找有用的东西。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补充的,也尽快告诉我。” “现在就送您去。”亨里克并没有表示感谢。 在亨里克家里呆了一个小时左右之后,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乔贞必须赶到七处工作。他原先答应过达莉亚今天会回去吃午饭,现在没办法实现了,更不用说那句“葬礼以后就尽早回来”。他想写张小便条说明一下,让人转交给达莉亚,但是却找不到愿意帮他这样做的人。 第三章 乔贞坐在医务室的长椅上。在他对面,马迪亚斯闭着左眼,昂起头,让医生缝合、包扎他额头上的伤口。窗户透进的光照亮了在医生的手背,和马迪亚斯额发之间漂浮的微尘。 “好了。”医生站直了。 “会留下伤疤吗?”乔贞说。 “没法保证,也许会有一些小痕迹……不过再过几年应该就看不见了。” “你出去。关上门。” 医生没再说话,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马迪亚斯把抬着的头平放下来,看着乔贞;因为伤口就在左眉上方半寸,他仍然不大自然地半闭着左眼。 “感觉怎样?”乔贞说。 “不算什么。” “你以为我在问什么,那一点点擦伤会不会痛?我在问,你对违背命令,打乱计划有什么想法,马迪亚斯。因为你,一件简单,应该绝对安全的任务,用这么愚蠢的方式结束。无人伤亡和一个人受轻伤之间有很大差别,特别是在伤者是你的情况下。” “只是擦伤,也许我运气太好了。看来这对你来说是坏消息?” 乔贞没有理会马迪亚斯话语中无趣的反击。“没有运气这回事。我们的做事原则是精确的行动得到精确的结果。如果你训练更有素一些,反应再快一些,就算打乱了计划,也仍然不会受伤。子弹没有打中你不是运气。你没有死,但也不是毫无损失,这就是你实力的反应。” 今天早上乔贞接到报告,有人在闹市中一栋楼房的顶部随意枪击行人。考虑到马迪亚斯没有实践过这样的情况,乔贞让他跟随自己行动。到了事发地点,乔贞发现那是一名老矮人,声称有人类骗走了他所有的积蓄然后跑得无影无踪,他要求乔贞立刻把那人揪来,否则就会不断射击无辜者,直到身边的一整个弹药箱耗尽——当然还要留下一粒子弹自杀。得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散乱的枪击中受伤之后,乔贞明白过来,这只是矮人以特有的执拗方式追索权益的又一例子。如果对方是人类的话,也许就需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但他相信能够说服这名矮人。在让手下人封锁周围区域,联系狙击手预防意外情况之后,乔贞站在二十码以外的地方开始了谈话。矮人似乎也对当前的情况没准备,所以扯了一大堆不相关的东西,过了十多分钟他们的谈话才进入正题。 “我正好听说过那个骗钱的家伙。他是我们正在追查的诈骗犯。你一定能拿回钱的,但是假如我们让他还钱的时候,你却因为打伤人,呆在牢房里了,那又有什么用?放下枪吧。”乔贞说。 “你不要骗我,我可是百发百中的,”矮人没有把枪对准乔贞,只是像拐杖一样在地面上噔了几下。“我打过仗。” “我们都知道你百发百中,但实际上你刚才大部分子弹都是往天上打了,对吧?你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我们还是把这事好好解决了,谁也不亏欠谁。” 矮人抽了抽鼻子,露出厌恶的神色,但还是慢慢地把枪放在地上。这时,乔贞发觉本来在自己身后待命的马迪亚斯不见了。在谈判的时候,他暗自进入了矮人身处位置下方的房间,然后从窗户外攀了上楼层边缘,打算制服对方。也许矮人所说的“我打过仗”并不是一句谎话,因为在马迪亚斯的上半身刚刚探出来的时候,他就发觉了响动,立刻拾起枪回头抠动扳机。子弹打在楼面上,飞溅起来的碎石击中了马迪亚斯的额头。乔贞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去,眼中几乎已经看不见矮人——他以为马迪亚斯中枪坠楼了。当他冲到矮人身旁的时候,马迪亚斯重新攀了上来,左眼因为浸染了鲜血而紧闭着。 “我打中小孩子了,”矮人说着,“我真打中小孩子了。” “闭嘴。”乔贞刚对矮人说完,就发现马迪亚斯要拔出匕首。乔贞按住了他的手,说:“丢脸还丢得不够吗?快去一边呆着,等医护人员来。” 从马迪亚斯当时的表情,乔贞看不出是哪一件事让他更气愤:是行动失败中弹,还是那一句“我真打中小孩子了”。 现在在医务室里,看着整个缝合伤口的过程,乔贞才真正感觉到刚才那一幕有多危险。不要说死亡,至少损失一只眼睛是很可能的,而这一切只是始于一次没有人受伤的小骚动。他实在是没法掩饰对马迪亚斯行为的不满。 “听好,”乔贞说,“他本来没有击中任何人,最多只是扰乱公共安全。考虑到对不同种族的应对原则,他只要交纳一些罚款,再拘留几天就可以离开了。但是现在他恐怕得在监狱里呆好几年。谈判的时候我保证过不会让他坐牢。我成了一个骗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要求一定要对嫌疑犯提供真实情报了?” 马迪亚斯的反击仍然是无力的。他尽力睁开左眼,不回避乔贞的目光。乔贞突然觉得,也许这缺乏力度的言辞反击,和蔑视谈判直接选择袭击的行动,都来自于马迪亚斯长期以来的特征:不善言辞。九岁以前他就一直如此,现在十四岁了,情况还是一样。在和线人谈合作细节的时候,他也总是立刻抛出利害条件,不会花一点儿时间了解对方的心境。他不相信,或者是没办法依靠言语交流的力量,宁愿选择行动。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结论,但乔贞今天才想到。 “马迪亚斯。” “什么?” “这几年来他到底都把你送到了哪些地方?” 这是一个不该问,可能会带来麻烦的问题。马迪亚斯不回答;但乔贞本来也不期待回答。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在拉文霍德呆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在这五年里,你一定还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做完安排的训练,又要离开。而且整个行程还要保密。” “你想说什么?” “你太忙碌了,几乎没有开口的机会。有资格和你说话的人太少。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 马迪亚斯强行睁开的左眼又微闭上了一些。他的背挺得很直,呼吸的频率略微加快了,搁在腿上的右手食指颤动了一下。把这些动作都捕捉在眼里的乔贞,明白自己没说错。他想老人也许犯下了一个错误:长期的闭锁式教育让马迪亚斯没有机会学习如何了解人心。而在这方面,他不是一个天才。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成为七处领袖需要哪些素质,他要把这些素质当成可拆卸的零件一般安装到孙子的身上,却忘记了马迪亚斯首先是一个人。 乔贞相信老人本身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成长起来的。根据少得可怜的官方情报,老人在成为暴风城的一员之前,是作为已经毁灭的某个人类王国的难民而生存战斗。这样的人,会知道自己为何要成为领袖。而且,他也曾经追索过一件在外人看来毫不特殊的一个音乐盒。而对马迪亚斯来说,成为七处领袖是与生俱来的责任——他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他就像从小就在云端的王座上成长起来的王储,深信眼前一切天地都将是自己的国土,但是却不知该如何降落地面。 但乔贞只是叹了口气。他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没错,我们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扮演欺骗者的角色,但这不代表我们在任何场合下都必须拒绝信任他人。就说这么多。一个小时以内写好任务报告,交给我过目。” 乔贞站了起来,走出屋子。他知道自己在刚才的思考中也许下了太过武断的结论,更何况了解这个结论不能让情况好转。他也意识到,也许自己正是老人最忠实的零件装配工。看到马迪亚斯流血,他首先想到的是:七处未来的领袖,面部最好不要留下伤痕。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过了一小会儿,埃林进屋了。 “我听说小少爷挂彩了。”他说。 “不严重。”乔贞忽然想起什么,翻了翻桌面的工作日程表。“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难道不是你出发去湖畔镇的日子?” “我这不是正要走吗。” 这时候,乔贞突然看见伊莱恩从门缝探进小半张脸来。一和乔贞的眼神相遇,她就缩了回去。 “她在这里做什么?” “我要带她一起去。” “就我所知你是去调查连续杀人案。你还要带上女儿。” “湖畔镇风景很好,难得有这个机会。而且明明还是你跟我传话,说达莉亚想让伊莱恩多见见世面。” “随便,我管不着。只是你得自己承担她那一部分费用。” 埃林拉了一张椅子,在乔贞桌子对面坐下。“湖畔镇真的风景很好。而且也算清静。” 乔贞翻看着文件,没有抬头。“那儿周围有豺狼人的巢穴。东部边境有兽人骚扰。” “也只是限于边境,哪儿的边境没一点骚动?湖畔镇一直保持人类城镇最低的犯罪率,这次连续杀人案是二十年来头一桩,这些你都该比我更明白才对。” “所以?” “达莉亚有没有考虑过搬家?” 乔贞抬起头来。埃林抓了抓脸侧面的胡茬,继续说:“看起来你们从来没谈过。” “她没有谈过。” “你也没想到这一点?” 乔贞没有说话。 “好吧,就当作你没有想到。我倒不是想干涉你们这一对儿,不过暴风城已经不再适合达莉亚居住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不需要逃到别的地方去。” “这还真是你的风格……放下这些东西,面对现实吧。你知道打仗要学会撤退,但是这件事怎么就变通不了呢?达莉亚留在暴风城,恐怕十几年内也没办法作为一个普通女人而生活。暴风城是七处的根据地,而湖畔镇,我想并没有什么人见过‘肖尔夫人’。我打听过了,湖畔镇有便宜的好房子。当然,如果她现在搬过去,你们俩没办法时常见面,但是……说不定过两、三年,老头儿归天,你也没有留在总部教训小少爷的责任了,到那时候还不好说么?如果我是你,等小少爷上台了,干脆辞职。去他的七处,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乔贞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如果让他自己去想,这都是一些遥不可及的荒谬打算,但是从埃林口中说起来,就像订一桌宴席那么简单。 “别用那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没有在开玩笑。人们总是搬家,搬来搬去,找到合适的地方定居,住不下去了就换地方,所有人都是这么生活的,你和达莉亚当然也能这么做。这边的房子可以便宜卖了,迟早会有买家的,当然也不是催促你们马上这么干,只是先考虑一下。我这次去,就顺便帮你们调查一下实际情况。怎么样?” “你……当然可以。行。我会和她说说的。” “那就这样。”埃林探出上身越过桌面,拍了拍乔贞的肩膀。“乐观一点,我也希望你们俩能过得安稳。我走了。如果我找到了适合的屋子,你要替我报销伊莱恩的旅费。” 埃林离开之后,乔贞才发现自己几乎要站起来。他把身体的重心放回椅子上,吐出一口气。他不知道是自己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还是埃林把它们看得太简单。至少,他明白自己在这此刻多希望能像埃林那样看问题。 乔贞去过湖畔镇两次。当把脑海中的记忆中拼凑起来之后,他觉得埃林的评语没错:清静,有好风景。他记得那儿的街道和湖水。达莉亚没去过那儿,但是他却在回忆的影像里看见她站在湖边,而他站在她身旁。这影像持续着,直到敲门声再次响起。 第四章 在两名教士的带领下,乔贞走进了大教堂的一间书房。本尼迪塔斯背对着他们,在用掸子清理书架上层的灰尘。 “你想见我?”乔贞说。 本尼迪塔斯回过身来,把掸子放在桌面上。“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乔贞。但是那人还没到……迟到是他的老习惯。你先进来,我们可以聊聊。” “我没有带任何你需要的文件。你应该先让人通知一下……” “这次不谈公事。来,坐。” 乔贞坐在屋子中央的长椅上。本尼迪塔斯命令教士离开之后,在乔贞对面坐下。 “那么,”大主教说,“马迪亚斯情况怎么样?” “我不应该告诉你。” “我想也是。不过,还是希望你能随便说说,就从私人的方面。我们的谈话不会有记录,不是吗?” “他还是个孩子。正在学习。” “每个孩子在这年纪都需要学习。” “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你总不能怪罪我有一些好奇心吧?人人都对七处未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领袖感兴趣。民众们想知道他的长相,眼睛颜色,穿些什么,有多高。另外一些人想知道他怎么说话,做事。” “有一天,你们自然而然就会知道的。” “你呢?你自己最近怎么样?” “我?” “你和达莉亚夫人。” “这可不像是大主教应该关心的问题。” “那样的话,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私下交谈。还能怎么说呢?你是唯一能和我谈话的七处探员,也许也是我接触最多的无信仰者。你整个人,从身体到灵魂,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缩影,而那个世界本该是圣光的敌人。但我们能好好坐在一个屋子里,也算很难得。” 大主教无声地微笑了一下。比起苦笑,这其中多了一份理解和宽慰。每当在祭坛上,或者公共场合,本尼迪塔斯仍然是那个坦然接受无数崇敬目光的圣光代言人,但是在大教堂深处单独见面的时候,乔贞总能感觉到他显露出属于世俗的疲劳。 “我们还好。”乔贞说。 “考虑过结婚吗?” 什么? 乔贞突然有些想笑,但他还是抑制住了。先是埃林建议搬家,然后是本尼迪塔斯提出婚姻的话题——即便不考虑两人的身份,这都让乔贞不太适应。他知道埃林是出自于朋友的关怀,但本尼迪塔斯就说不准了。在这几年的交流中,乔贞觉得本尼迪塔斯对自己的信任,要高过自己对他的信任,但乔贞仍然必须小心决定该如何反应。 “本尼迪塔斯大人,你今天真是让我意外不断。” “关键是,这样对达莉亚夫人更好。一位妇女,总该有个正规的身份和归属。如果你们有意的话,我可以安排合适的教堂……” “抱歉,看来你还不知道达莉亚和我一样是无信仰者。” “是这样……真可惜。因为我对达莉亚组织慈善活动的行为印象深刻,还以为她是在圣光的教益下才培养出这样的美德。” “不是每一个愿意施舍流浪汉的人都是圣光教徒。” “是的。” 如果是在几年前,本尼迪塔斯不会对这句话表示出平静的认同。 “大主教大人,”一名教士打开屋门说,“林德主教到了。” “让他进来。”本尼迪塔斯说完,转向乔贞。“他就是要介绍给你的人。” 他们俩站了起来。片刻后,一名戴眼镜,身高不到乔贞肩膀的男子进屋了。他走路有点跛,但是又走得急,似乎随时都会踩到过长的袍子。他右臂夹着两本厚厚的书,来到乔贞面前的时候,先把书转移到左边腋下,才对乔贞伸出右手。在这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看本尼迪塔斯一眼,但并不让人感觉态度轻蔑,而仿佛是忽略了自己太熟悉的东西。 “我是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他仰头对乔贞说。“你就是乔贞吧?很高兴见到你。” 乔贞问候之后,和他握了握手,这位瘦弱的主教倒是有着令人吃惊的握手热情。虽然第一次和此人直接会面,但他记得林德和驻守瘟疫之地的尼赫里一样,是下一任大主教的候选人之一。一旦本尼迪塔斯死亡,或者因意外情况不能尽职,他们就必须角逐这空缺的圣光代言人头衔。 “林德也是大教堂下属医院‘救赎之光’的院长。”本尼迪塔斯说。 “我知道,城内最大的教堂医院。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带着两本药典。”乔贞对林德说。他觉得应该双方都坐下来,避免这样视线不平等的谈话,但是似乎两位圣职人员都没有这么做的意思。 林德拍了拍乔贞的手臂。“哈,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强壮。不然也教训不了尼赫里那个死脑筋,对吧?” 这句话从有主教头衔的人口中说出来,让乔贞完全不知该怎么反应。使他更吃惊的,是本尼迪塔斯的反应:保持自然的微笑。 “你在清理书架?继续忙,我要和乔贞先生到外面谈。”林德说。 “两位请自便。”本尼迪塔斯左掌指向屋门。 “请跟我来。”林德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步伐比进屋的时候更急。乔贞放慢步子跟上去。从后面看,眼前的人实在不像从事圣职的人,而更像马戏团的领场员。 林德把乔贞带到了屋外不远的一处走廊下,停住了。他在走廊边的石墩上坐下,把药典搁在膝盖上,先扭过头看了看外面的庭院,然后转过来对乔贞说:“你也坐下来吧。外面空气好多了。我就受不了那屋子,呆久了迟早会犯病。” “那么,”乔贞坐下来,“你想谈什么事?” 林德盯着乔贞一会儿,然后拍了拍了自己肌肉萎缩的腿。“没关系,我知道你对这双腿有兴趣,不用遮遮掩掩的。每个人都有兴趣,我在布道的时候台下总是有人说,‘他站在多高的凳子上呀?’一开始我只能当作没听见,后来就习惯了。他们总是期待我讲一个怎么征服这双腿的病痛成为主教的故事,但我从来不说。你对这种故事没有兴趣吧?一定是没有。你是七处的人,不会喜欢励志故事,特别是带上宗教信仰背景的。但是我没得过什么奇怪的病,这双腿小时候摔折过两次,第一次是因为骑马,第二次是因为断过一次已经不太好用,然后就不再发育了。很多人听到真相以后都很失望。” 这一长串话比林德的脚步还要急,乔贞有三分之一没听清楚。“老实说……你真的扩展了我对圣光主教这一行的认识。”他说。 “觉得我说得太多了,是吧?所有教士都要学会在台上说话。我恰好在台下也有话要说。但如果你不是七处的,而是某个议会成员,我恐怕就不能这样了。我至少得慢慢走路,装作这双腿从来没有摔断过。你应该打断尼赫里的腿,而不只是让他鼻子流血。他总是装作没看见我的跛脚,但他越这样做,我就知道他越享受从上往下看人的胜利感。他个子高,更该尝尝瘸腿的滋味。” “我们还是说正题吧。我不能一整天都耗在这里。” “好吧,正题。正题。我喜欢直奔主题。达莉亚夫人的慈善机构停止活动了?” “可以这么说。” “我作为救赎之光医院的院长,愿意接管所有的事务和资料。办公设备也可以收下一部分。” “你可能不知道,有一些债务问题……” “我会一起承担。另外以我的名义,要讨回那些未交付的款项也很容易。当然,达莉亚必须无偿转让。” 乔贞不知该说什么。就在前些天,还让他和达莉亚苦恼不已的一连串问题,突然有好几个人轮着要帮忙解决。亨里克要支付大额酬金,埃林帮助找移居地,而素不相识的林德·劳特累克提出要接管慈善机构——还加上大主教的结婚建议作为彩头。如果他是一个轻信的人,而不是七处探员,早就欣喜得难以表达了。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河滩上晒了好会儿的鱼,突然让人放回了水里,虽然感觉身边的水是清流,却总在疑虑是否已经置身于汤锅。 “你……你该和达莉亚谈。机构的事还是她才了解。” “嘿!”林德拍了乔贞的胸口一下。“你是她男人啊!而且一看上去就像是随时准备着把每个想接近她的男人都扔到窗外的那种。这是个大事,我需要让你先跟她说说。何况这得你们俩商讨决定吧?如果不先这样的话,我贸然冲到你们家里缠住达莉亚,只怕给你一脚踹出来。” “我看起来真的是那类人?” “不要太在意那句话。关键还是你们小两口要达成共识,我再和你们达成协议。明白了吧?就这样,我也要回医院去了,别以为只有七处的人才可以用忙来做借口。再见。有好消息的话,你就到医院来找我。当然得带上达莉亚一起来,我们详谈。” 林德又说了一次“再见”,就急步离开了。乔贞还坐在石墩上,看着庭院里的喷泉。他总感觉应该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在大脑里整理一下,但是却做不到。 第五章 这天下午,乔贞来到了运河区。亨里克曾经跟踪赴约的父亲,来到此地一个叫红蜥蜴的会员制俱乐部。当霍尔迈消失在那栋建筑物之中的时候,亨里克预感如果自己也踏进门,很快就能见到吉特拉本人,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拿出勇气。 昨天他深夜回到屋里的时候,达莉亚已经睡了。乔贞想,如果她还醒着的话,自己也许不会立刻说出埃林和林德的事。没有明确的原因,但他就觉得没到时候。什么事情没到时候?——不是“安顿下来”这件事本身,而是对它的期待。乔贞还没有准备好带着这样一种期盼去生活。但是,就在他即将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的时候,突然考虑到了达莉亚未必也会有同样的感觉。躺在自己身边的她,即便睡脸也显露出疲劳,搁在枕头上的手指偶尔会动弹一下。乔贞回想起来,不是因为自己感觉“到时候了”,才有了让一切开始的那个吻。他希望她的眼睛能够再次充满神采,而如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疑虑而拒绝这些期盼的话,达莉亚的情绪就不可能有好转。在很多情况下,想着“等到时候再说”的人,并不真的是要等待一个准备万全的机会,而只是为自己的拒绝改变寻找借口。乔贞知道自己在办案的时候绝不是这类人,也无法容忍在和达莉亚相处的时候变成这类人。 乔贞接受了这样一个结论:他的疑虑与其说是出于七处探员的警觉,更多的是因为踌躇不前。不管这结论是不是绝对正确,他都必须接受,因为只有揭示自身的错误,才能学会真正为她考虑问题。他打算尽快主动地回应这些让他疑虑的事,今天挤出半天时间来调查亨里克的委托就是其中一个步骤。 在前往红蜥蜴俱乐部的一整条路上,乔贞进入了途经的所有药店,向店员出示一张购药单。这是他在霍尔迈的房间,从他卧病前最常穿的一件外衣口袋深处找到的。那虽然是一张正规印制的药单,但是药名却以乍看上去毫无意义的编号代替,而且也没有写明出自哪家药店。在衣柜下方找到第二张类似的单子后,乔贞把它们拿给亨里克过目,亨里克称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有没有可能他在买一些偏方给自己治病?”乔贞问。 “绝对不会。”亨里克说。“父亲在这方面很执拗。他觉得最好的治病方式就是向圣光祈祷,素食和长期洗冷水澡。要不是因为他一开始不肯上医院,情况也不会恶化得这么快。我真的没见过这些东西。你觉得这是他为别人买的吗?” “你想说吉特拉?不确定。但是这单子我得带走。” 乔贞连续问过了六家药店的店员,有五家找来了店长,所有人都拒绝承认开过这样的药单。从他们看见药单时那不知所以的眼神,乔贞相信没有人撒谎。他来到红蜥蜴俱乐部的地址前,发现俱乐部的门很隐蔽,要走下低于道路平面的阶梯才能看见,只有门牌号而没有别的标识。乔贞在楼梯口站了一下,回头看看街道对面,那儿有另一家药店,门面宽阔而整洁。他穿过街道走了进去,最先看见他的女店员立刻微笑着打招呼。 “您好,我能帮您什么吗?” “我想问一下,”乔贞把药单放在柜台上,用食指按着。“这是不是这家店开的药单?” 店员低头看了看,然后说:“不……不是。我看不明白这上面写的。” 她摇摇头,然后对乔贞说抱歉。 同样是非常自然的反应。 “你们店长在不在?” “他现在应该在货仓,离这儿有一条街。您有什么事?” “我过会儿再来。” 乔贞把药单握在手里,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对面柜台里的一个中年男性视线停留在他的手上。乔贞停住了,朝他走去。那男人立刻移开视线。 “认识这个?” “什么?”那男人说。 “这张单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在盯着它看。” “你又是谁?这是一家有名望的店,我们只欢迎正经的顾客。再这样下去我只能请你出去了。” 乔贞出示了铭牌,而他本不该这么做:借助探员身份处理私人事务。 “你……”男人皱起眉,但没有看乔贞,而是把头低下来,清了清喉咙。 “发生什么事了?”那名女店员说。 “管你自己的事。”男人对店员说完,把脑袋朝乔贞凑近一些,下巴几乎要抵在胸口,眼珠子朝上翻,放低的语气里充满不安。“我被捕了吗?” “还没有。”乔贞说。“得根据你要告诉我的事而决定。要想避免发生这种事,奉劝你首先不要撒谎。” 男人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到里面来吧。”他走出柜台,招呼女店员看好店面之后,带着乔贞穿过屋子后方的一道门来到走廊,把门关上。 “那张单子是我开的。” “很好,你坦白得很快。现在继续。” “您一定要相信我,那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只是药。您看,我们是一家好名声的药店,店长对正规的货源要求很高,这是好药,只是一直没有得到上市批准而已,所以我只能瞒着他做。” “它是治什么的?” “管心脏的问题。” “具体是哪一种心脏问题?” 男人发出一种类似抱怨的喃喃声,然后说:“您看,我不是说过这药还没有上市批准吗……但它真的对各种情况都很有效。要不然……” “要不然你也不能靠它来赚钱?” “您这么说,就是吧。” “这药不贵,相对正规的治疗心脏药品。” “是啊,一点都不贵。便宜,效果又好,我冒着丢掉工作的危险推广它,也是为了那些心脏有问题,但是又付不起天价治疗费的人哪。” 乔贞打了他一个耳光。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又挨了第二下。 “您……您做什么啊?” “打掉你的屁话。你卖的这玩意最多只有临时性的效力,再加上价格便宜,确实容易受普通人欢迎,只不过他们不知道靠这它不可能根治。类似的案子我接过不止一次。贩卖黑市药品,情节严重的话,是可以判处死刑的。你想死吗?” “不,不想。” “那就老实回答,实际情况是不是像我说的那样?” “差不多。它真的有效,能养治心脏,而且不害人,我没骗您。要不然也不会总有回头客了。您要不相信的话,我送两瓶给您拿去检查,一定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倒不用。我更关心的是,你应该有一名叫霍尔迈·斯通的顾客。” “我都不登记名字,就记长相。何况他们也多半不会告诉我真名。” “他高个子,五十多岁,黑皮肤,是个铁匠。你应该能从他的手上看到不少铁匠都会有的伤痕。有印象吗?” “有,有这个人。不过好几个月没见着了。他是大客户,连着买了一年多。” “他说过是为谁买的吗?” “我一般不主动问,他也不爱说话。” “你还知道他一些什么事?” “除了他从来没赊过账以外,没别的了。” “仔细想想。见过他和谁在一起?” “他总是一个人来。对了,有几次我看着他一出店门,过了街道,往那朝下的楼梯走。听说那儿是一家俱乐部什么的,但我从来没去过。” “看得出来,你一定很忙。” 乔贞转身就要离开,但是男人说:“难道……您说的那位霍尔迈,因为我的药怎么了吗?” “他状况不好。至于是不是那些药造成的,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暂时中止你的交易,否则就随时准备好在牢房里过夜。还有一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外面那个女人你能瞒住吗?” “您放心,她只是一个新上工的,不敢对店长说些什么。我一定没有犯什么罪吧?” 乔贞不再回应,走出了店门。霍尔迈·斯通,一个相信祈祷和冲冷水能杜绝病魔,拒绝医药的固执男子,长期在黑市为情人买药品,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也许吉特拉是无信仰者,而霍尔迈不得不接受;又或者他骨子里明白光靠宗教的办法不可能有真正的疗效。他希望情人的身体能好起来,但是却又不能完全抛弃自己的信仰,所以选择了折中的方式:买容易见效的黑市药品,而不是带她到正规医院去。对他来说,那些不为正规医疗方式所容纳,在柜台底下悄悄传递的药粒,缓解了他的信仰和现实之间的冲突。他不知道这些药不可能完全根除病根,但只要能让他产生这种期盼就好了。 在进一步了解吉特拉之前,这些结论下得有点早。乔贞越过街道,朝红蜥蜴俱乐部走去。 第六章 红蜥蜴俱乐部格调不高,汇聚着像霍尔迈这样在平民同行里取得一定成就的人,许多生意往来也在这儿酝酿。一般来说到此处来的人都会结伴,但既然霍尔迈是一个人来的,那么乔贞想他要找的人应该就在俱乐部内工作。保险起见,他查阅了实名登记的会员名单,发现了霍尔迈·斯通,但是没有吉特拉。 “有没有一个叫吉特拉的女人在这儿工作?”他问俱乐部负责人。 “现在没有。”对方说。“不是每个在这儿打工的女孩儿都愿意留下真名。当然也许您得到的不是真名。她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乔贞只能这么回答。据亨里克说,他从父亲嘴里套出吉特拉个人情况的尝试总是失败——霍尔迈连她的头发颜色都不愿意透露。 “那可难办了。” “你认识霍尔迈·斯通吗?” “前不久刚下葬的铁匠?没什么来往,但我记得每一个慷慨的客户。” “他通常到这里来做什么?” “玩牌,喝酒,最重要的,聊天……人人倒这儿来都是做这些事。” “也没有见他带过女伴?” “很难说。您可以找他在这儿的朋友问问。晚上七点开始是营业时间,到时候……” “我没时间。这样,你查一下雇佣过的女工名单。吉特拉也许是在半年前左右辞去了工作。”除了的确没时间之外,乔贞也想把知道这项调查的人数减到最低。 “半年前?其实,我挺忙的……”负责人搔了搔稀薄的眉毛上方,然后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档案本。“您自己查吧,这几年来用过的女工都记录在这儿了,包括她们提供的名字和住址。其实我不关心她们住在哪儿,只是怕有人会偷了东西然后跑掉。至于辞工时间,那倒是没有的。我得去吩咐他们怎么布置厅堂了,今晚上纺织工会的人要在这聚餐。” 负责人离开之后,乔贞花了半个小时找到了两个叫吉特拉的女工,抄下了她们的住址。其中一个住得很近,乔贞离开之后顺路去探访,得知她和丈夫开了一家杂货铺,有三个孩子,并且自称一年半以前就已经辞工。还剩下另一个目标,但她住在好几条街道之外的地方,乔贞决定今天的调查到此为止。在走过运河上的石桥时,乔贞看见一名熟悉的探员从对面走过来,就不得不先到附近的街道拐角藏了一会儿。 回到达莉亚住处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从偶尔拜访,到一周内在这儿呆四、五次,乔贞越来越熟悉这大宅会在每天的特定时刻呈现出什么样的面貌。他知道每天正午,围墙外的那株大树就会把树影投射在屋子侧面。他知道下雨的时候,院子里会有两条小水流从不同的方向聚在一起,然后汇到沟渠里。他知道大风刮起,往往会把屋子东面一扇关上了的窗户吹开——它的插销有点儿松动了,一直没修。他也知道到了深夜,它会显得如此孤立,仿佛是受到周围街巷的排挤而只能抱腿坐在黑暗里的巨人。这是乔贞几个月来慢慢熟悉它的结果,而达莉亚在这屋子里住了十多年——乔贞能理解为什么卖掉宅子的话题是那么难说出口。 他进了屋,对侍女黛西说:“夫人呢?” “阳台。” 乔贞来到二楼西面的阳台。达莉亚正坐在一张小圆桌旁,面朝着夕阳落下的方向。乔贞上前在她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你回来了。”她对他说,双手握着一杯水。那水面容纳不下暗金色和紫色交织的天空倒影,只是在表面闪烁着一点点迟疑的光芒。 “你在做什么?” “刚才在读报纸。” 乔贞这才发现桌面上有一张报纸。他把它拿起来,展开。《运河晨报》,一份在暴风城平民阶层里比较流行的小报,充满捕风捉影的贵族生活花边新闻和各类博彩的投注指南。 “我不知道你看这个。” “是黛西拿给我的。”达莉亚说。“你翻过来,看另外一面。” 乔贞翻过报纸,在版头看到了一篇和达莉亚有关的文章。作者以一些自称亲眼观察到的情况描述,加上对民众的访谈,让人读完以后产生这样一个印象:达莉亚经营的慈善机构有贪污善款的嫌疑,而她现在变卖家资要么是为了填补这些漏洞,要么是在给自己寻找后路。文章只字没有提到她姓氏遭到剥夺的事情,显然是不希望有人把这一篇文章的内容和军情七处联系上。《运河晨报》还没有这个胆量。乔贞看完后,把它折起来,放在桌面上靠近自己的一边,用右手压着。 “黛西为什么给你看这种东西?我得去说她几句。” “别,她没做错。你看,如果拿到报纸的是你而不是她,那你大概又打算瞒着我了。” “知道这些事有什么用?这报纸就是这种货色。每个人都知道它不会说实话,还偏要去读。我记住这个记者的名字了,有时间的话我会去找他。” 对乔贞的这个打算,达莉亚没有表示反对。她最初想说些什么,但又放弃了。毕竟因为这些事而受创的人是她,虽然她不希望乔贞为自己过多地伤害别人,但是也知道无条件的宽容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乔贞回忆起林德·劳特累克对他的评语:会把每一个接近她的男人都扔到窗外。这句话也许真没错。他不能阻止看不见的威胁渗透到空气里——比如报纸上的流言,但是只要能找到散播流言的关键人物,他就能有办法——哪怕是对一般人来说有些粗暴的办法。 “他们想得到什么呢?”达莉亚说。 “大概是十五分钟的刺激。” “我明白这是他们的一时兴趣,但是……以前我也在这报纸上同样的位置,看过关于我的文章,说我的民间组织为官方不健全的慈善机构做了很大补充。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看到那些说法,我还是很高兴。现在我才知道,他们写下这两篇文章的原因都是一样的。” 达莉亚通常不爱用这类分析性的口吻说话,但是随着她日渐显得疲劳,这类话语也多了起来,甚至会带着轻微的冷嘲。她还在苦苦思虑着该如何防备那些看不见的弓箭,至少目前还不能从容地避开它们。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掉呢?”她说。 “什么?”虽然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但乔贞还是以为自己弄错了。 “我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到这些事影响不了我们的地方。” 乔贞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而达莉亚似乎把他的沉默误解为了否定。“我只是随便胡说。你怎么能离开军情七处?我在这里也有很多事要处理……” “那只是现在的情况,以后一定可以的。而且准备工作现在就能做了。其实我也正有事要说。” 这次轮到达莉亚不说话了。她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你的想法不奇怪,我们不一定要留在这里,不一定要留在这间屋子里。把它卖了。” “卖了?” “别说你从来没想过。卖了它,然后我们就能搬到别的地方去。湖畔镇是个不错的地方,我和埃林都这么想。其实埃林刚刚接了任务到那儿,他打算顺便帮我们俩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屋子。关键是你不应该再留在暴风城,达莉亚,你得先到更安全、更合适的地方去,越早越好。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七处,但以后可以。” “我当然想过卖了屋子,但是还有……” “慈善组织的事你也不用太操心。救赎之光医院的院长,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你听说过吧?他和我说过了,打算无条件接下机构的所有事务和资料,再加上部分办公设备。我们俩应该找个时间去和他谈。” 把这一连串话说出来,比乔贞想象中要简单。但是他深知,这些话一出口,他们就回不了头了。达莉亚显得有些困惑,但那不是因为消息本身,而是因为它们来得太快。乔贞知道,这是他自己也曾经历过的矛盾感受。在把它们说出来之后,困惑会转变成希望,然后以不可阻拦的速度深深根植在他们的心里。这可不是普通的种子,如果不想让它生长了,还能再挖出来,把地面重新填好——它是一枚一旦埋入泥土,就会和大地血脉融合在一起的种子,如果硬生生拔除它,或者是因为干旱而无法发芽,都会撕裂土地,使它涌出血来。乔贞现在能做的,就是尽一切可能让这枚脆弱的种子成长为大树。 “乔贞,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么一下子……” “没事。刚听他们说的时候,我的反应也一样。”他把右手从报纸上移开,握住她的手。“一切都会变好的。” 一切都会变好的。乔贞也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次。 达莉亚没有马上说话。她望向前方,把视线放远,眼中闪烁着极度自制,而又让人无法忽视的神采,就如同夕阳铺撒在最远处墨蓝色房屋群顶部的那一束光。此刻的阳光远远不是一天之中最明亮、最令人振奋的,而且很快就将倾入黑暗,但它却是最丰富的:它披着云彩的斑斓和城镇的沉吟离开大地,黑夜只不过是它的背影。 “你说怎么样?先到医院去见林德。”乔贞说。 “不。我们不去。”她看着他。 “……为什么?” “你真是没常识。”她笑了。“别人要帮这么大一个忙,至少该先请他来吃一顿晚饭吧?” “噢。说得对。” “那么我先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达莉亚放下杯子,上半身往前倾,和乔贞接吻。随后,两人的前额靠在一起。“我真幸福,”她说。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乔贞说的,更不如说是喃喃自语。虽然达莉亚近在咫尺,但乔贞却觉得她的话语仿佛是在越过下沉的夕阳,踏遍暴风城街道的每一块砖瓦之后,才传到自己耳边。 评论: 虽然达莉亚近在咫尺,但乔贞却觉得她的话语仿佛是在越过下沉的夕阳,踏遍暴风城街道的每一块砖瓦之后,才传到自己耳边。 这文字朴素的华丽 第七章 另外一个吉特拉住在一间不起眼的两层楼公寓里。这天乔贞来到公寓门口的时候,正好遇上一对男女从大门走出来。他们衣着简陋,眼神疲惫地看了乔贞一眼。在公寓右边的墙面上贴有一张反七处传单,看得出来已经贴在那儿很久了,经受风吹雨打,成了陷进墙内的一块灰斑。 公寓的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不出意料的是,乔贞不得不透露探员身份,才能套出话来。 “吉特拉?”她说。“是的,她在这儿住过两年多。在什么俱乐部工作来着……我这儿只收做正经工作的房客。” “她现在不在这儿了?” “她死了。哎,我就知道这事儿会给我惹上麻烦。” 死了。听到这个词,乔贞并不意外。 “什么时候?” “就前些天。您可别说出去,我好不容易才给街坊瞒住这消息,要是有人知道那屋子里死过人,好几个月都租不出去了。” “她是怎么死的?” “生孩子出了问题,母子俩都没挺过来。” 乔贞回想起来:吉特拉六到八个月之前不再和霍尔迈见面,如果房东说的话属实,那就是在怀孕的迹象变得明显之前。她辞掉了俱乐部的工作,没有留下任何讯息。 看见乔贞沉默着,房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大人,那姑娘是不是犯什么错了?难道说她怀的是什么大人物的孩子?哎,我根本就不应该让来历不明的孕妇留下来,但是又不可能把她赶走。这下可好,晦气得要命……我最近日子过得老不顺,说不定也是……” “带我去看看她的屋子。” 虽然房东不太乐意,但只得拿出一串钥匙,带着乔贞登上公寓二楼。楼层散发着一种腐朽的腥味,走道上能看见酒瓶碎片一类的杂物。二楼一共有八间屋子,他们来到其中一间的门前。 “实在没什么好看的,”房东说,“而且我还真不想进去。晚上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我经常觉得背后有些古古怪怪的。” “你可以把钥匙留给我,自己先下去。” 房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乔贞先她一步走进屋里。整个房间比七处的审讯室大不了多少,有柜子,床,一扇窗户,一张小方桌,两把椅子和灶台。右手边的小厕所里放着一个水桶。 “我真后悔把这屋子租给她,”房东说,“不是每间屋都有独立的厕所的。” 窗户是开着的,不断有冷风灌进来。即便如此,屋内的空气仍然陈腐得令人难耐。乔贞不确认自己是不是闻到了一丝不明确的血腥气,就像身处于所有生猪肉和刀具都搬走了,还经过反复冲洗消毒的屠宰房。床上没有枕头,床罩已经掀走了;灶台上也没有任何器具。但是,这儿仍然存在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桌腿附近的灰尘积累得很厚,但是极凌乱,明显曾经有脚印留在上面。床头上有一小缕毛发。最关键的,还是人的气息:一个有着温热的体温的人类曾经长时间呆在这儿。如果完全没有人住过,房屋会呈现出一种空白的冰冷,床和柜子就只会是木头的集合体,而不成为家具。 “她没有东西留下来?”乔贞说。 “大人,请医生和买棺材都是要花钱的,而她几个月都不工作了,也没有亲人来过。我把她剩下来的东西都卖了,自己还填了不少,好不容易才凑齐丧葬费。” “从来没有人来看过她?” “我这儿的规矩是不准带外人进屋。当然,这些房客们都多少会瞒着我,不过凭我自己的眼睛,这几个月以来只见过医生进过这屋子。当然还有我自己。” 乔贞走到桌子前,在上面发现了一些呈现不规则圆形的焦黑印痕,像是有人在上面摁灭了很多支烟头。 “告诉我她下葬的地方,还有给她接生的医生住在哪儿。” 得到房东的回答后,乔贞赏给她十个银币;虽然她有些不满,但乔贞在现阶段并不愿意为情报提供者付太多报酬。他从无人的房间里走出来,再走出公寓的大门,站了一小会儿,突然感受到一种空虚;而这空虚和他发现自己在调查的人也许已经死了,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按照标准的程序和手段来做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结果都没有出乎他的预料范围,可以说是一次成功的调查,但他却丝毫没有工作顺利进行的满足感。这些事情他做了十多年,无数次把生存、死亡以及和它们相关的一切工整地嵌进自己的办事程序里,对于陌生人的死早已完全失去了怜悯感,但此刻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厌倦了——厌倦于这情感的缺席。他很想回家对达莉亚说,我今天调查一件案子,有一个女人不为人知地死去了,这样的事在这世界上每天都发生,我见过了无数次,但绝不会让它发生在你身上。 然而这只是想象。他是不可能说出口的。但是,一定要记在心里。 林德在预定的时间出现在达莉亚的家门,仍然抱着两本药典,没有带任何随从。侍女黛西应门之后,还以为眼前是一个推销书籍的,所以林德只好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等到黛西把乔贞叫来认人了才进屋。 “我坐马车坐了一半路就下车了,然后走过来的。”从走廊来到客厅的一小段路中,林德说个不停。“散步对身体很好。我喜欢在晚饭前散步,有的人说饭后马上散步很好,那是错误的。问题是这个观念扎得太深了,就算我用医院院长的身份公开说不该这么做,也不会有多少人愿意改变看法。不过,要强行扭转一些传统健康观念也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行为,因为它们有利于建立积极的心理状态,对健康的影响也是很大的。有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利弊真的很难权衡,再说了,要全面研究这件事,还得把各个种族之间消化系统的巨大差别也考虑进去……” 他们进入饭厅后,看到了站在餐桌旁边的达莉亚。“林德主教大人,欢迎光临。”她对主教致意。 “达莉亚夫人。”林德上前捉起她的手,然后抬头说:“叫我林德就可以了,因为您说话的时候美若清晨的铃声,而本人的繁冗称呼实在是有损于您嗓音的天然质地。”他吻了她的指背,然后又说,“而且,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容貌,配得上您的嗓音。反之亦然。” “噢……谢谢。”达莉亚带着有些难堪的笑意,看了看乔贞。 “请先入座吧。”乔贞说。你会慢慢适应这个人的。希望会。 在他们都坐在餐桌旁之后,林德说:“这真是美不胜收的一道筵席。我得提醒二位:我是为公事而来的,但是在这一刻不是。只是看看这菜色的搭配,达莉亚夫人就用她的手艺让我忘记了这一行的本来目的。虽然身为宾客,但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不太符合礼节的话:让我们全情投入地享受这一顿天赐的晚餐吧,不要把公事带上来。” 他说到做到了。乔贞见识到了这位大主教说话最少的时候,而这让他几乎有些不适应。就像走路一样,林德吃得很快很急,然而胸前的餐巾却始终保持完全的洁白。同时是大主教和医院院长,乔贞几乎想不出更让人感觉拘谨的职业搭配了,但林德显然没有把职业性的拘谨带上私人餐桌。他还毫不在乎地对侍女说:“你能把那道菜往这儿挪一点吗?”如果不是餐桌旁还有其他人,乔贞相信林德一定会吸吮自己手指上的汤汁。 饭后,达莉亚和侍女把餐具收走,经过乔贞背后,偷偷捅了一下他。乔贞对林德说“失陪一下,你先到客厅去坐坐,”然后先一步来到厨房。达莉亚也随后进了厨房,把餐具放下,站在乔贞身前。 “他今天吃了午餐吗?还有早餐。”她说。 “这不是很好吗?你原来还老说自己东西做得太多了。” “他喜欢吃这些菜,我当然高兴。不过,他要是能像本尼迪塔斯那样还好……现在我反倒有些紧张了。” “没事,放轻松一点,他是来帮我们的。”乔贞替达莉亚拂去落在她额头上的一根丝线。“剩下的东西让黛西收拾吧。我们去和他谈正事。” 他们来到客厅,看见林德站在窗户前,望着外面。他转过身来说:“我们能到二楼阳台去谈吗?我喜欢夜景,让我脑袋更清晰。” 达莉亚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乔贞。要到二楼的阳台去,必然要穿过一间过去摆放了很多艺术品,但如今却让一个个大木箱给塞满的房间。 “没问题,我们去吧。”在转过身的时候,他低声对达莉亚说:“他不会介意的。” 在进入阳台之前,乔贞从隔壁屋让侍女给林德准备了椅子,还准备了一盏油灯。三人在桌子旁坐下之后,点亮油灯,这散发出一点点淡黄色光芒的阳台也就成了暴风城夜景的一部分。他们三人从这儿能看见近处的树和道路,远处的塔楼和月亮;而他们眼中的景和物,也正默默观察着让温润光芒照亮的他们。 第八章 “那么,林德大人。”达莉亚说。“当乔贞告诉我您打算接收整个机构的时候,我真的很感激……” “我当时就从乔贞先生的眼里预见到了。这是我的荣幸。”林德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又戴上。 “当然,我希望您是在对这个机构的情况有全面了解,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这么做。我能告诉您关于它的所有事,但是在这之前,虽然不太礼貌,我还是想先问一下您为什么会有这个打算。” “理由是多方面的。最关键的一点是,您的机构程序简洁,运转灵活,在这一点上要好过救赎之光医院的下属同类组织。比如说收养孤儿,我们会对候选者父母做非常繁琐的的调查和测试,主要是信仰方面的——基本上无信仰的申请者,总是会排在长长队列的末尾,无论他们的申请已经递交了多长时间,这是教会机构的原则。而另一方面,对于能够证明自己信仰虔诚的申请人,无论他们的实际家庭条件、品性如何,往往能够较快地得到满足。而您的机构,主要考虑的只是候选者是否有稳定的家庭和持续的收入,这对孩子的成长来说才是最关键的。在现阶段改革教会福利组织的制度和习惯不大可能,所以更好的办法是直接吸收优秀的民间机构。” “我见过教会让候选人父母填的表单。”达莉亚说。“一共二百多个问题,大部分都是关于圣光教义的问答。” “我说的就是这么回事。”林德说。 “从立场上来说,你作为主教,应该支持这种制度才对吧?”乔贞说。 “乔贞。”达莉亚说。 “这个问题问得很对,没什么好回避的。比如说,尼赫里和我在大教堂里地位相等,但是我们俩几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这点您可以认同吧?他是主教兼圣骑士,而我是兼医院院长。教会里很多人会对他砸碎敌人脑袋的方式有意见,而另外一些人,就有可能对我改革福利制度的念头有意见。您应该远比我明白,一个人的行为会受数不清的方面影响。” “这也是一种回避,不过我懂你的意思。”乔贞说。 “现在这样的制度基本上是在大主教一个人的影响下确立的,也许你们知道,他收养过一对圣骑士夫妇的女儿。虽然这件事发生在大主教还是一名普通教士的时候,但是如今它具有的象征性意义就成了准则:收养孤儿,本身就应该是一种把生命交托给圣光信仰的行为。我给你们说一个让人不太愉快的故事:一个有七年监狱前科的人用贿赂的方式,得到了他所在的教区内牧师的推荐;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是今生所见过的最虔诚的信徒之一。就这样,他得以先后收养了七个孩子,而在三年之内,就有两个孩子死在了他的非法地下工坊里。他坚称这只是‘意外’,整件事的官司打到今天还没打完。最关键的是,如果判他有罪,就要追索当初那些推荐人的责任——一整个教区内的六成牧师。也许就是不得不从这件事脱身出来的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您的机构。” “我没听说过……出过这样的事。”达莉亚说。 “看,我现在告诉您了,而且也没什么好尴尬的。非常重视孤儿得到收养之后的生活和教育情况,长时间持续考察,正是您工作中最出色的部分,而教会福利机构做不到这一点。只是在现在的情况下,这个优点成为了您的负担——它需要消耗大量的经费。” “那么,教会愿意为您提供这一部分额外的经费吗?还是仍然采用募捐的方式?” “这一点就体现出教会机构的优势了:我们有大量的志愿者,可以负责这些需要长时间坚持的善后工作。恕我直言,在资金流通不顺畅的时候,您的机构是非常脆弱的;而教会不同,信仰本身能提供高于金钱的号召力和凝聚力。” “你对信仰的看法很实用主义。”乔贞说。 林德笑了笑。“我出生在信仰非常坚定的家庭。当我小时候第一次摔断腿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只要每天虔诚地祈祷,腿一定就会好过来。我照做了,而且还做得更多,成了附近教堂年纪最小的义工。后来有一天,我起早急急忙忙前往教堂的时候,第二次把腿摔断了。我问母亲为什么,为什么我做到了一切圣光要求我应该做到的事,却还是要遇上这种倒霉事。她说这是圣光对我的考验——信仰越深的人,越有可能遇上凡人无法理解的考验,而这就是我向圣光证明自己的真正机会。” “那您怎么想?”达莉亚说。 “别误会,我觉得她说得对。直到今天也这么觉得——但只是这句话的后半部分。每个人都有可能遇上其他人难以想象的灾祸,无论他们有没有信仰。我不享受这残疾,但是却把它作为我生活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来接受。圣光也是类似的,大部分情况下我很庆幸自己有信仰,小部分情况下才会为它烦恼。当然,医学也是。” 随后,达莉亚拿来了机构的一些资料,和林德讨论细节问题。乔贞几乎没有参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见达莉亚专注地投入于他并不了解的领域,乔贞感到宽慰,但也有些担心。如果机构顺利交接了,她就要向自己熟悉的一部分生活说再见——和七处不同,这是多年以来给她提供力量和勇气,伴着她抵抗孤独的那一部分生活。 两个多小时后,讨论接近尾声。林德决定带走一部分关键资料,做进一步研究。 “还有一件事,”林德说,“我们一直跳过了这个问题。这和两位的生活有关。” “请说。”乔贞看了看达莉亚,然后对林德说。 “如果我顺利地接下了您的机构,达莉亚夫人——那么您也不必一定要置身事外。” “您的意思是?”达莉亚说。 “您可以作为救赎之光医院的一员,继续管理机构交接之后的运转。当然,作为一份工作,而不是义务的。” 两人都没有预料到林德提出这件事,达莉亚尤其惊讶。这意味着她可以不用和自己喜爱的事业说再见。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略微张嘴,不自觉地望向乔贞。 “那么……办公地点还是在暴风城吗?”乔贞说。 “是的。” “那恐怕达莉亚不会接受了,我们打算搬到别的地方去。” 乔贞握住她的手;她对他笑了笑。 “噢。”林德会意地眯了眯眼睛。“我明白了。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会谈,我该走了。还有,再次感谢那丰盛的晚餐。” “我给你叫一辆马车。”乔贞说。 “不用了,我正好顺路去拜访一位医生朋友,他就住在附近。” 在把林德送出屋门后,达莉亚对乔贞说:“我先前还紧张来着。谁知道他一说起正事的时候,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再怎么说,他也是主教。” “我觉得轻松了不少。” 达莉亚叹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乔贞说。 “我很好啊。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林德最后提的那个问题。希望我不是私自为你做了决定。” “没这回事,早说好了的,我应该尽快离开这儿。我们不就是为这事才和林德见面的吗?” “对。但是,这件事的决定权还是在你。如果你打算……” “暂时别说这些了。”她轻轻揪住他的衣领。“我们上楼去吧。” “我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我还得工作,达莉亚。” “噢。”她点了点头。“好吧。” “半夜有一次行动……” “这个不用我知道吧?”她打断了他,把手放开。 “对。你回屋休息吧,我这就得出门了。晚安,达莉亚。” “晚安。” 林德突然觉得有些呕心,在路旁停了一下,手撑着墙壁。今天东西吃得实在太多了。 有两个乞丐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说:“神父大人,有零钱吗?” 乞丐身上的臭味让林德更加难受了。他捂住嘴说:“没有没有。你们走吧。” “您一定有的,神父大人。行行好吧。” 林德确实身无分文,但他没办法对乞丐说明。他们不仅没有离开,而且把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的金制圣光印章上。林德感到有些危险,毕竟他的身高只到两人的前胸。“走开走开,”他提高声音说,刻意露出厌烦的神情,右手抓着药典推了前面的乞丐一把,使他让开路来,然后快步离开。他能感到乞丐盯着自己的背影,但没有再追上来。 又走了一小段路,他听见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他没回头,也相应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但是只过了数秒钟,他就听出来这脚步声不可能属于那两名乞丐。他回过头,看见是达莉亚向自己走来。 “达莉亚夫人?”他说。“您这么晚了还一个人走出来,乔贞先生呢?” “林德大人,”她站在他身前,耳朵下方有一些汗液。“我想和您谈一件事。” 第九章 乔贞约见了亨里克·斯通。他们站在铁匠铺外面,亨里克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汗。 “那个女人……死了?”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是的。” “她葬在哪儿?” “你真的想知道?” “不。不想。” 亨里克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地面。沉默片刻之后,他抬起头说:“这么说你还是没有见过她。” “我见过她的坟墓。上面没有名字。” “噢。”亨里克似乎在自言自语。“那么她的样子,还是只有父亲一个人知道。” “她的长相对你不重要。实际上,现在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了。” “她为什么离开我父亲?” “她怀孕了。死因是生产意外。” “孩子也死了?” “对。” “就是说,我原来也许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死在一个我永远不会知道的地方。” “这句话我持怀疑态度。” “什么意思?” “很简单,没有证据说吉特拉怀上的就是你父亲的孩子。当然这也只是可能性的一种。” “尽量告诉我吧,你得到的全部细节,乔贞。” “这都是推测,没有完全的结论。而且不管实际情况如何,吉特拉已经没办法影响你的生活了。” 亨里克突然提高了声音,盯着乔贞的眼神中透出充满困惑的愤怒。“我要付给你的可不是一笔小钱,得每一个铜币花得值。把一切都告诉我。” 话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大街,并且吸引了很多路人的眼光。他站起来,带着乔贞来到屋子后面的墙边。 “首先是这样。”乔贞说。“你父亲一直在给这个叫吉特拉的女人买治心脏病的黑市药品。按照药店的说法,他是大客户。” “他确实动用了账本上的一些钱,这个我知道。但我没想到……心脏病药?真的?我父亲是个非常不相信医药的人。” “正因为如此,才能表现出霍尔迈有多么急于保护吉特拉。虽然我不知道她的确切病情,但大部分心脏病人都是不适合生孩子的,因为生产过程对心脏是非常大的负荷,严重的病人甚至需要中止妊娠。很难想象你父亲会允许吉特拉生孩子——既然他如此关心她的健康。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吉特拉还是决定做一个母亲。她也许就这件事和你父亲谈过,但是谈崩了;也许根本就没有提出来。从你所提供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后者。” “所以她……就这样离开了?” “她藏在了一个公寓里。那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所以你父亲应该一直都不知道她的住址,否则没有理由不去找她。这只是一个推测,也是现阶段看起来最合理的。她的死亡也能够得到解释。” “你还有别的发现?” “注意一下,亨里克。上面这个推测,和吉特拉是不是怀着你父亲的孩子,是毫无关系的。” “喔,你是说她还有其他男人。”亨里克沉重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婊子。” 乔贞能看出来亨里克对自己的父亲是怀着多么矛盾的情感。他痛恨父亲为了陌生女人抛弃家庭,但与之同时又因为那女人可能对父亲不忠而愤懑。虽然乔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三番两次建议亨里克不要追究太深,但这些尝试明显是徒劳无功的。 “你必须冷静。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什么。” “没事,我好得很。” “亨里克,你父亲抽烟吗?我从来没有见过。” “他在我出生以后不久就戒烟了。不光是这样,他也不能容忍别人在身边抽烟。”亨里克把右手背举起来。“看见这个伤疤了?我十一岁的时候偷偷学抽烟,他发现了,就把烟头夺走按在这上面——就这样教育我不要碰那玩意。” “很好。这样就可以肯定吉特拉应当是不抽烟的。一方面你父亲无法容忍,而另一方面,既然她自己打算冒着心脏病发的危险生孩子,那么也不可能愚蠢到会用烟草来增加风险。但是我在她的房间里的桌子上,找到了很多按烟头的痕迹。这是一种表示出极度焦虑的粗鲁行为——也许属于另外一个人。” “那一定是另外一个男人了。是这个人要她生孩子。” “这件事没有明确的证据,你也不要把它当作结论来看。” “吉特拉和这个男人骗了我父亲。” 他显然没有听进去。乔贞说:“不管怎么说,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可是我还不知道另一个男人是谁!” “你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这只是推测,很可能根本没有这个人。吉特拉的房东也说了,没见过特殊的人去见她。” “有,一定有。你一定得给我找到。我先付你一半钱,剩下一半等找到那个男人之后再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的话,就把公寓的地址告诉我,我自己……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乔贞,你还得继续帮我查。” “你说什么?” “我说这事还没有完。” “你在和我谈条件?你以为我是什么,私人侦探?”乔贞走近亨里克,盯着他。 “不,我只是觉得……” “不要用你的脑袋来给这件事下结论,你做不到。你只是个铁匠,而不是别的。我已经告诉了你那女人的下场,这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全部了,剩下该做的事就是忘记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女人,忘掉她和你父亲之间的事,然后过自己的日子。还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了。”亨里克把目光移开。他虽然明显抱有不满,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资本和乔贞讨价还价。 乔贞不能留给亨里克撕毁协议的机会。即便这是一次不能透露出去的私人调查,但他还是需要利用探员的威慑力来避免多余的事情。而且他需要那笔钱,越快越好,尤其是在和林德的那次会谈之后。 早上七点左右,达莉亚就醒来了。她和侍女以及临时雇来的帮工,把一部分装满东西的大木箱运到一家小修道院侧门的草地上。这儿曾经是慈善机构做募捐活动的地点之一。她的人花了几个小时搭起架子,摆好桌椅,拉出横幅,以说明这是一次义卖。达莉亚准备把这次活动的收入全部填补到机构的亏空里去;虽然林德答应了承担一切债务,但她还是想做这件事。 为了能让来的人更多,她已经事先在附近的居民中分发了一些传单。当然,考虑到自己如今的声望,这样做有些冒险。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选择了这个地点——相对僻静,四周居民态度平和的修道院草坪。他们刚到的时候下了一点小雨,但是在东西基本摆设好之后就停了。没过多久,有三、四个人出现在会场上,但他们更像是偶尔路过,因为好奇心才停驻下来。 达莉亚站在会场后方的一张桌子后面,双手撑在桌面,在想着些什么。一名她较熟悉的修女来到她身边,两人问过好后,达莉亚说:“多谢您帮我说服院长。否则我今天也不能用上这片草地。” “我只是说说话而已,跟您的善行比起来不值一提。” “您不用这么说。” 修女环伺了一下整个草坪。“这些东西……都是来自您的宅子吗?” “是的。我不再需要它们了。” “数量真是惊人,还有很多美妙的艺术品。”修女转向达莉亚。“其实我一直以为您是过着比较简朴的生活。” “噢。”达莉亚不知该如何回答。修女在笑,笑得很自然,但那仿佛只是因为她的面部肌肉善于表达这种自然感。 “这个真漂亮。”修女上前两步,拿起一个小烛台。“它值多少呢?” “十二个银币。” “这可真有点儿贵了。虽然义卖会上,买家付出的主要是善心而不是金钱,但价格平易近人,才能让人们有机会付出善心,不是吗?抱歉,我不是专家,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她以前从来没这样对我说话。 “您需要的话可以拿走它,不要钱。这是我的谢礼。” “噢,真的可以吗?” “当然。” “谢谢您。”修女抱着烛台,回到达莉亚身边,左右张望了一下,但是没说话。 “还有什么事吗?” “我没看见您的爱人到这儿来。” “他没空。” “虽然这是您的私事……但是民众都认同,从事慈善事业的人,必须有自制的生活和令人仰慕的正直品性,这才能保证他把自己的事业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这其中就包括以神圣盟誓为前提的男女结合。当然,这不是必然的规律,只是一种通行的观念,不适用于所有人;而且我相信长期的善行,已经让他人对您的美好心性不存疑问了。但是,一个人总是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完全了解他,这也是悲哀的事实。” “这和我今天要做的事情没关系。”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请您不要在意。不过还有一件事。哎,这可真难出口。” 达莉亚没有看她。“就说吧。” “院长提醒过,这是最后一次允许您在这儿举办活动了。千万别误解,我们对您工作的纯洁性没有任何质疑,但是不管怎么说,您也是一个无信仰者,而修道院毕竟是行使圣职的的地方……” “带着那东西滚吧,”达莉亚说,“不要再烦我。” “您怎么……真是无礼!” 达莉亚听见身边的人快步离开了。她没有抬头,右手的四根指头死死地扣在桌角下方。 第十章 两个小时过去了,卖掉的东西都是便宜的家庭用具,购买者大多是周边的居民。这已经比达莉亚预想中好了不少,至少没有出现什么骚乱;人们只是像在杂货摊前一般,四处挑挑拣拣,小声议论。有人要求折扣,这让那张写了“义卖”大字的横幅变得滑稽起来,但达莉亚还是吩咐帮工们可以接受一定程度的讨价还价。大件的艺术品无人问津,而且小雨又下起来了,她索性让人用帆布把它们遮了起来。 达莉亚知道有的人什么也不打算买,只是来看她的。她能感受到那些小心翼翼的目光,同时在注视而又回避着她。她早就习惯了公众的注目,但是在此刻,那些注视她的眼睛仿佛不是来自于空旷的草地上,而是潜伏在残破树叶掩埋下的泥土里。她试图捕捉一两双这样的眼睛,了解它们的主人到底在以什么样的情感来注视自己,但一次也没有成功。一粒雨水落在她的后颈,她感受着那冰凉的触点从颈子慢慢滑到脊背中央,就像碎玻璃轻轻划过皮肤:你希望它带来的只是片刻的寒意,而不会留下一道血痕。 我上次摆摊卖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二十多年前,她心想。不知不觉的时候,你已经在用“二十多年”来回忆自己的人生了。任何发生在十年以前的事情,都有些拿不准年份。也许是二十三,也许是二十四。达莉亚听说人老了以后,反而可能会非常精确地回忆起四、五十年前某一天的事情。也许实际的数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跨度。达莉亚把这个跨度定在二十多年,然后想起了自己摆卖鱼摊的事。 起因起源于和玩伴们的一个赌注。她弄来一套脏衣裙,把头发放进有些油腻的头巾里,在脸上抹了一点泥印。可是她不知道,光是把鱼篓摆在面前,是不能做生意的。至少还要学会剖鱼,但她做不到。市场上有人认出了她,通知她的家人;父亲派人来把她捉走,然后关了她三天的禁闭。第一天的夜里,她躺在床上,使劲闻自己的手,但是一点儿鱼腥味也没沾上;有的只是高级香水的气味。经历这三天后,父亲把她叫到书房,引见给一个高个子、头发花白的人—— 达莉亚不敢再回忆下去了。她睁大眼睛,右手按住胸口,对自己说到此为止。她希望那几年的回忆是空白;她想把它们像破败的窗帘一样扯碎,像蜗牛壳一般踏碎,然后把记忆断裂的这一端,和几年后结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的那一端联结起来。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宁愿掐断自己童年到少年生命的一部分。更多的雨水滴落下来,黛西问达莉亚是不是应该结束义卖了,但她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好吧。”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夫人,您没事吧?” “你去把那张桌子上的东西都收好。” 达莉亚说完了就从黛西身边走开,去吩咐其他的帮工。当她在卷起一张挂毯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达莉亚夫人。” 她回过头,眼前站着一名有仆人撑着伞的贵妇人。 “您好……请问您是?”达莉亚说。 “噢,你不认识我。” “抱歉。” “看看你,口红都要让雨给冲化了。” 妇人把手伸向达莉亚的脸,但是达莉亚用右手掌背挡开了。 “你不是曾经讲授贵族礼仪吗,竟然这么粗鲁。假如我是客人,要买这张挂毯呢?你还打算这样对待我吗?” “你是谁?” 对方自称是雷明顿公爵的夫人。达莉亚几乎不记得这个名字了:曾经在她前往夜色镇之前,对她求婚的雷明顿伯爵。 “噢……他结婚了。” “我们的婚礼在上个月。你真的没听说过?我们身后的车队延续了三条大街。” “你也看见,我们已经在收东西了。如果没有什么要买的,就请离开吧。” “哎,我是专门来看看你的。其实我想带丈夫一起来,但是他支支吾吾地推托掉了。看来你把他的心伤得很重。” “我很抱歉这么说,但那只是他单方面的事情。” “单方面?所以你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咯?” “受害者?不,当然不是。夫人,说真心话,我觉得你是来捣乱的。如果你认为是我延误了雷明顿公爵和你结婚的时间,并且怀着报复和警戒心而来,那就大错特错了。就像刚才所说,雷明顿公爵对我的求婚完全是单方面的;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什么,而且我以后不想,也不会和你的丈夫有任何瓜葛。我能帮忙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祝你们婚姻幸福。现在,我再说一次:没有东西要买的话,就请离开吧。” “真没想到!我和他相爱了四年,但是他的眼光竟然坏到会看上你这种女人!” “坏眼光?也许吧。他毕竟最后还是选择了你。” 达莉亚明明不想继续纠缠,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而公爵夫人的表情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她已经准备好以漠视的态度接受新一轮的言辞攻击,心想快些收拾东西更重要,而对方只要骂得无趣了,自然就会离开。但她想错了。 “达莉亚,我本来只是想来了解一下你的,毕竟你的确曾经有很高的声名。可是,你竟然这么尖酸刻薄,这么爱侮辱人。慈善义卖?这种好听的词儿看来是掩盖不住你的真面目了。还是让我替你撕下这层伪装吧。” “你想做什么?”达莉亚警觉起来。 “各位市民,请留步!”公爵夫人转过身,对还留在会场的人们说。“你们都认识德高望重,体察民心的雷明顿公爵。或许没有哪位贵族能像他那样,对慈善事业投入过如此多的关注,耗费过难以计量的精力。作为全心全意协助他的新婚妻子,也作为他的忠实使者,我不得不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你们眼前的达莉亚夫人,撒了谎。这不是义卖。她从你们手心里夺走的每一个铜币都会落进她自己的口袋,而不是用来帮助更需要它的人。这件事,已经得到证实了,达莉亚夫人的所谓慈善组织,早已经是一个空壳。” “你撒谎。”黛西说。她望向达莉亚,但是达莉亚不发一言。 “撒谎?不。市民们,你们手中用极其高昂的价格换来的东西,都来自于达莉亚夫人的住宅。何曾有正直、善心的夫人会落到出卖家产的地步,还要冠上所谓‘义卖’的名头?这难道不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证据吗?我不能肯定达莉亚会用这些钱来做什么,但我能肯定的是,你们刚刚进行的是肮脏的交易!” “少罗嗦,”有一个中年男子说,“我们都付了钱,拿了想要的东西。你管不着。” “是的,”公爵夫人提高了声音,“可是想想,你们的辛苦血汗钱,最后都会落到哪儿,派上什么用场?我敢肯定:达莉亚夫人正在策划一次逃亡,而你们在给她提供帮助。可别忘记了,她是遭到军情七处驱逐的女人,而你们却要给她口袋里送钱。更何况刚才我也说过,这些物品的价格其实高昂得可怕。” 提到七处,比先前的内容更起作用。有些刚才准备离开的人停下了脚步。 达莉亚仍然在往箱子里塞东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黛西抓住她主人的右手,望着她,但达莉亚说:“快些把东西都收拾好,别管别的。” “可是……” “听话,黛西。” “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有人问公爵夫人。 “留下东西,讨回血汗钱,从这场肮脏的交易中抽身。当然,我相当怀疑达莉亚夫人是否会允许你们这么做。或者,你们也可以选择让自己的钱花得更值……我知道你们都着强烈的正义感,但是这种可敬的道德感,在一个连最基本的妇道都不知如何遵守的女人面前……” 黛西一巴掌打在公爵夫人脸上。“闭嘴,”她说着,眼角已经有了泪水。“我不许你污蔑夫人。” 公爵夫人似乎是在等待这件事的发生。她死死地抓住黛西的手腕,让她没办法挣脱,然后又提高了声音: “看哪,她打了我!达莉亚的下人打了我!为了说出真话,我早就做好了承受辱骂的心理准备,但是没想到却会遇上这么丝毫不顾礼数的事。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完全抛弃了羞耻感,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圣光护佑的修道院之前!各位市民,现在受辱的不仅仅是我,也包括你们。难道各位还打算继续无动于衷吗?” “放开我,”黛西哭得很厉害,手软了下来。达莉亚上前打开公爵夫人的手,把黛西拉到自己身边。她早就预料到了情况会失控,但是没有阻止,也无力阻止。自从义卖会一开始,她就避免说话,希望和所有市民保持距离。试图反驳公爵夫人只会是反作用,所以她只能期望公爵夫人的讲话没有预料中的效果,而这一切就会过去。但她在一听到有市民说“她讲得对”的同时,就明白了:事情就显然在朝无法挽回的方向发展。 第一个人把买来的油灯摆回台子上,然后要求退款。在这要求得到满足之前,就有另一个人从他身边蹿过,拿走了那盏油灯,然后跑向草坪外缘。然后,更多的人开始试图抢走东西。越来越多。有人开始袭击看守钱箱的雇工。 达莉亚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听到了无数种声音。雨水。纷乱的脚步。横幅扯落。哭声。喊叫声。辨不清的高声说话。辨不清的低语。笑声。草根断裂。玻璃砸碎。推挤。倒塌。帆布掀开。风声。拳头砸在肉体上。泥水飞溅。她听见了一切,但是却任何东西都没有看见。她半睁着眼睛,但只能看清死死缩在自己身边的黛西;除此之外,视线内就只有一些灰色的影子在纷乱地来去。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乔贞,但那只是错觉。接下来,她听到了一声枪响。 第十一章 如果说混乱的人群是一整具肢体,那么枪声就是最好的镇静剂。扭打在一起的人停止了动作,却还拉扯着对方的衣服。爬到桌面上的人身子随着枪响猛地朝下一蹲,然后又往上挺回了一些,但膝盖还是弯曲的。有一面镜子掉在地上摔碎了,没人注意到。一直躲在修道院里,不愿涉入这场纠纷的修女们群聚在窗口,急着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又不敢把头探出来。像大部分人一样,达莉亚很快察觉到了枪声的来源,并且把视线投向那个方向。 在草坪东侧的入口站着一个男人,身旁有两名持枪的卫兵。他双手互握在背后,环伺会场。他的目光掠过近处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更加沉默不语。在看到达莉亚的时候,他的视线有片刻的停留。 “我看见什么了?”他说。“在修道院面前发生的一场哄抢?” 人群仍然在沉默。即便不是伴随着警告的枪声出现,仅凭穿着和说话的音调,人们也会知道他是一个有资格在这种场合下达命令的人。 “我在等待回答。”男人说着,视线似乎是无意地又回到了达莉亚身上。 “您是谁?”达莉亚说。市民们,包括公爵夫人,目光都集中向了她,仿佛她是最不应该在这个场合提问的人。 “检察官因伐罗修·盖尔芒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是达莉亚夫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我在举办一次义卖。”达莉亚说。“但场面不大好。” “我知道是义卖……见过您发的传单。发生这样的混乱,一定有什么缘由。——那边的先生,你要去哪儿?请停步,把手里的东西慢慢放下。实际上,所有人在得到我的允许之前,都不准离开这里。” “不准离开?谁给你的权利?”公爵夫人说。 “是这个女人,”黛西指着公爵夫人,“就是她让这些人捣乱的。是她。” 因伐罗修看了看黛西,然后转向公爵夫人。“我认识你。雷明顿公爵的新婚妻子,是吧?看来你遭到指控了。”他停顿一下,走到公爵夫人面前,继续说。“至于你的问题……是这个国家的人民给我的权利,夫人。作为国家检察院的一员,我不能对这样大规模的扰乱秩序行为视而不见。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是你引起这骚动的吗?” “我?笑话。我只是来看看,正要离开呢……” 黛西刚想说话,但因伐罗修用右手指示她不要开口,然后身体略微朝向左侧,对市民们说: “各位,有的时候保持沉默也是罪恶。实际上,我是在观察两分钟之后,才决定鸣枪警告。毫无疑问,你们当下的行为严重扰乱了公共秩序,甚至带有犯罪性质,让我有理由立刻逮捕你们所有人。就算你们选择逃跑,回家得到片刻的休息,但也绝对逃避不了追究责任。但是,鉴于你们还没有造成实际损害,所以我能提供一个更温和的解决办法:放下你们手中那些不是用钱币换来的东西,并且在得到卖方的确认后,静静地离开。这是唯一一个让你们避免惩罚的做法。记住,务必要诚实,希望你们都记得自己哪些东西付了款,哪些没有。听好了:只要有一个人继续试图留下不属于他的东西,这件事就会定性为集体犯罪。现在,都照我说的去做。” 立刻就有人因为这席话而行动起来了,比刚才公爵夫人唆使的哄抢要快得多。第一个人先把眼前掀翻的桌子扶起来,然后把刚才藏在衣兜里的一双刀叉平放上去。第二个人交出了一个小茶杯。第三个人不仅交出了东西,还要协助帮工把它好好地放进箱子里。达莉亚这时候才发现,就连他们打算抢走的,也只不过是那些便宜的生活用具而已。盖着艺术品的帆布虽然掀开了,但是它们仍然好好地按原来的方式堆积着。最奇怪的是有个人交出了几枚象棋棋子——只是几枚。无论是正正当当购买,还是哄抢,这些人都发展不出什么野心,只是想赚点小零头,自然也没有为了可观利益而犯罪的胆量。无论是煽动还是说服,他们都能够很快地接受——无条件地听从地位明显高于自己的人,是他们最熟悉,也最适应的生活方式。 不知不觉的时候,雨再度骤停了。 “公爵夫人,您没有要归还的东西吗?”因伐罗修说。 “没有。”她扭开头,把仆人叫到身边。“我们该回去了。” “等等。”因伐罗修说。“您看,每个人都意识到了他们的错误,正在尽力补救。也许您也该做一件事。” “我没有什么可做的。都说过了和我无关,你能指望这些愚蠢的平民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向达莉亚夫人道歉。” “你说什么?” “公爵夫人,虽然我只在一旁观察了两分钟,但是恐怕您实在太激动,我还在到这里的小径上,就听到了你的声音。没有听清全部内容,但我相信是在你的话音落下之后,骚动的声音才响起。比起新婚蜜月没过多少天就遭到拘留审讯,道歉是一个好得多的选择。如果达莉亚夫人觉得您的道歉足够有诚意的话,我会考虑不把这件事上报。” “你叫什么,因伐罗修?我会让我丈夫知道你有多么无礼!” “噢,虽然雷明顿公爵大人也曾经打算进入检察院——很可惜,连续两次司法考试不及格——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认真背诵过法典的人。我相信他会认同我的处理方式。” 公爵夫人昂起头,嘴角往下撇,眼球微微颤动着。她朝达莉亚看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盯着因伐罗修;从因伐罗修并无改变的眼神,她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她走向达莉亚,离她还有好几码的时候就停住了,然后吐出毫无音调变化的音节:“抱歉。”这时候,她仍然高昂着头,脸朝向侧面的一棵树,仿佛自己是在对某片叶子的叶脉图案做出不动声色的评价。 “这样的道歉很难让人信服。诚意,夫人。”因伐罗修说。 原先打算转身离开的公爵夫人只好上前几步,逼自己望着达莉亚的眼睛,然后说:“达莉亚夫人,我对自己的言论,和它们造成的后果……表示道歉。请您原谅。” “达莉亚夫人,”因伐罗修说。“您接受这道歉吗?” “不,我不接受。”达莉亚摇了摇头。“但你可以走了。” 她看着公爵夫人的眼睛,明白对方在退缩。这个方才造成一片混乱的女人,在一瞬间就把自身摆在了受害者的立场上。她几乎要哭出来,仿佛家产遭到哄抢的是她而不是达莉亚。她抿紧嘴唇,转身离开。侍从连忙追上去。 达莉亚并不觉得多少消气了;她只是疲劳而烦躁。她招呼黛西去帮忙收拾东西,然后对因伐罗修说:“谢谢你。”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她也没有丝毫得到帮助的感激与兴奋。她不等对方说什么,就直接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让椅背撑着身体右侧,用左手抚去脸上的雨水。因伐罗修走近的时候,她也没有抬起头来。 “达莉亚夫人,刚才这一幕真是非常让人不快。冒昧问一句,您和那位夫人难道有什么过节?” “不。”她懒得说明是“不知道”还是“没有”。 因伐罗修拉来另一张椅子,在她身前坐下。“您认识我吗?” “你刚才自我介绍过,检察官大人。” “其实我是专程来找您的。” 达莉亚抬起头,看着他。 “不……这么说太私人化了一点。这些话有些难出口,尤其是经历刚才那一幕之后……但还是必须说出来。我接到检察院的委派,负责调查您的慈善组织在资金流通方面是否有非法行为。对这次义卖进行监督就是我工作的第一步,但是没想到……” “噢,”达莉亚点了点头,“你是来抓我的。所以必须把她先轰走。” 因伐罗修叹了一口气,注视着达莉亚的眼睛,有一会儿没说话。 “你不是来调查的吗?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我能看出来,您伤心劳神已经很多天了。或许现在不是谈公事的好时候。” 达莉亚很想说“有什么不是时候的”,但还是没有开口。在心底,她不是一点儿也不感激因伐罗修的行为,但得知他此行的目标原来是调查自己之后,这一丝感激就让懊丧给深深地掩埋住了。至少我还会感到失望,这是一件好事,她想。要比毫无感觉要好得多了。 “我就直说好了,检察院接到不止一次的举报,认定您的组织在处理孤儿抚养费用,和募捐资金来源方面……” “不用对我重复。”达莉亚打断了他。“那你还在等什么?要质问我?把我关起来?” 因伐罗修像刚才一样,又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达莉亚把目光避开。 “您听好,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我知道您不会做出以善行为掩盖,来谋取私利的事情。在这个调查过程里,我需要您完全的配合,但这样也是为了保证您的权益不受损害;而我也能从中得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些举报都是诬告。”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会做出你说的那些事?” “我做这类讨厌的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说实话,比起严守法律程序,我还是更相信人格和经验的力量。虽然您不认识我,但实际上我参加过您的募捐会,还曾经匿名捐款。如果让我用一个词形容那些集会的气氛,那就是:希望。无论是参加者,还是您自身,目光里都是充满了希望的。我见过好几百个谋取私利的人,他们绝对不会拥有那样的眼神,而我相信我的经验。现在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暂时从您眼中消失了,但那只是因为您太疲劳。经历了这么多,谁都会疲劳的。不如这样,我去让修女安排个房间,您该好好休息一会儿。” 达莉亚刚想拒绝,但是却迟疑了片刻,而因伐罗修把左手放在了她搭着膝盖的右手背上。她又想马上抽回手来,还是迟疑了片刻;因伐罗修的手落得很轻,在贴上她手背的时候略微加了一点劲儿,让她感觉到他的拇指从食指侧面略微探进自己的掌底,然后又很轻地放开了。他站起来,朝修道院走去。 第十二章 乔贞回到宅子,看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客厅里翻看着一些文件。 “你回来了,”坐在男人对面的达莉亚站起来说。 “有客人?”乔贞走上前去。 “您好,乔贞先生。”男人放下文件站起来,对乔贞伸出右手。“打扰了。我是检察官因伐罗修·盖尔芒特。” “我认识你的制服。”他们握了握手。乔贞并不想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但却发觉因伐罗修似乎有把对方的手掌整个拉过去的势头,而且非得等他说完下面一句话之后才放开。 “我接到检察院委派,来对达莉亚夫人慈善机构的金融情况做一些调查。” “噢。”乔贞说。“我猜想过检察院会接到一些举报。” “大部分都是无足轻重,缺乏证据的。所以我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工作了,不会对两位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请放心。” 让乔贞印象深刻的是因伐罗修说“两位的生活”,而不是“达莉亚夫人的生活”。他点了点头,说:“我和达莉亚夫人失陪一下。”因伐罗修报以礼貌的微笑,回到沙发上坐下。乔贞拉着达莉亚,来到走廊上。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乔贞说,“昨天早上的义卖会起了骚动。是真的吗?” “有一点儿小乱子。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下次你别自己去了。我也要在场才行。” “问题是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有时间?” “会有的。你还是给我详细讲讲昨天都发生了什么。” “一个女人突然出来说……反正就是那些话呗。然后场面就有点乱了,有人想不付钱就拿走东西。” “你是说他们哄抢东西了?” “不至于。” “有人打起来了?” “没有。我都说了没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必要对我隐瞒这些,达莉亚。我听到的说法是有人流血了,还有枪声。我好不容易抽出一个小时赶回来,你最好不要不当作一回事。” “你连一个小时都这么难挤出来,哪里还会有时间和我在草地上陪着那些大箱子站整整半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达莉亚右手稍微掠过一下额头,然后说:“是,挺吓人的骚动。你还记得雷明顿公爵吗?当初对我求过婚的那一个……他的新婚妻子到了会场,然后开始对人们说很煽动的话。有人相信了她,然后就……我根本控制不了场面。他们都像疯了一样,又砸又抢……” “达莉亚。”乔贞叹了一口气,抱住她。她紧靠着他的胸膛。 “如果以后你还要做这件事,”乔贞说,“我确实不一定能找到时间陪你,但至少可以先给周边的人打个招呼。所以下次一定要先好好跟我谈过,明白了吗?” “好的。” “枪声是怎么回事?有人受伤吗?” “没有,”她略微抽身出来,望着他。“是因伐罗修的卫兵开枪警告。” “他也在现场?” “他就是要做那项调查,所以刚好赶到。如果不是他的话,那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得谢谢他。”乔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不过,达莉亚,我知道检察院的工作是怎么回事。他毕竟是在做一项针对你的调查,这可开不得玩笑。不要因为他帮助过你,就忽略这一点。” “没事……我明白。我会小心的。”她在他的唇边吻了一下,然后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别让客人独个呆太久。” 一回到客厅,乔贞就对因伐罗修说:“检察官大人,我听达莉亚说了,你在昨天的义卖会上帮了她很大的忙。非常感谢。” “没什么,那正是我的职责所在……我想,该是时候离开了。” “这么快就走?我还想跟你好好聊聊,关于你手头调查的细节,我能给你提供一些有用的情况。”乔贞说。 “我很乐意,但恐怕我和您一样,在从事着让自己太忙的工作。达莉亚夫人,这些文件我必须拿走,好做进一步的研究。” “请吧。” “多谢您的合作。”因伐罗修左臂夹着文件,对两人道别,然后离开了。 “他走得还真快。”把检察官送出大门后,两人回到客厅坐着,乔贞就对达莉亚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个奇怪法?” “像要逃跑一样。” 达莉亚盯着乔贞,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他可能真的是要逃跑呢,”达莉亚说,“你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自己刚才用什么眼神在看他,是吧?” “什么眼神?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 “噢,别装傻了。”她愉快地搂住他的脖颈。“看,你自己也笑了。你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好吧,换一个说法:他不是逃跑,只是自知应该让我们两个呆着。谜团解决了,来说说正事吧。他拿走的是什么文件?” “这一年以来,接收和交托情况孤儿的详细记录。当然还有相关的花费。” “为什么只调查这一年的?我一直以为检察院的人做事,最大的乐趣就是把结了蜘蛛网的账本都翻出来。” “他说这和检察院收到的举报材料有关……说我的机构出现问题,主要是集中发生在……这屋子的门牌取下来之后。” “是这样。”乔贞想,无论举报人是谁,选择这个时间段的意图很明显:将达莉亚遭到七处驱逐这件事,和他的举报材料挂钩。对一般人来说,生活突然遇上剧烈的变动,确实很容易成为犯罪动机的因子。更关键的一点是,检察院和七处因为机构属性的原因,向来在各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冲突。一个让乔贞感到不舒服的推论,就是检察院可能试图以达莉亚为突破点,找出对七处不利的证据——即便老人已经认同七处和达莉亚之间的联系完全断裂了,也不等于其他人都认同;就算有人把这公开的驱逐视为掩护性的手段,也不那么奇怪。 他不打算告诉达莉亚这一点,也希望她暂时没有想到。 “对了……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全名。”乔贞说。 “你真是。因伐罗修·盖尔芒特。” “太难记了。不过……盖尔芒特……” “怎么?” “我记得这个姓氏。已经退休了的检察院前检察长,叫德萨·盖尔芒特。我听说过他的独子也进入了司法界……看来就是这位因伐罗修了。” “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没有私下接触过。不过假如他在办事风格方面多少学习了他父亲的话,那我们就得更加小心应付了。德萨很擅长纠缠,给七处带来过不少麻烦。”话一出口,乔贞才意识到自己又提到了不该提的字眼,但达莉亚似乎并不大在意。 “刚才别人的态度明明好好的,听你这么一讲就变得奇怪起来。” “没办法,最近工作排得越来越紧,我不能常在你身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我懂。别说了。” 他们亲昵了一阵子,然后乔贞说:“我差点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 乔贞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埃林从湖畔镇寄来的。” “埃林?他还会写信?” “他动用了本来是拿来报告紧急情况的信鸽,我还在发愁怎么替他给糊弄过去。还没拆开。你来读读看吗?” “既然还没拆封,你怎么知道……”达莉亚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看到了信封上的小字:给乔贞和达莉亚。“好吧,我来拆。”她说。 她拿过信封,划开封口,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一张是淡黄色的信纸,还有一张是墨水笔画成的风景画。达莉亚看了看乔贞,然后先把那张风景画放到两人中间;乔贞右手捏住纸张的另一角。他们看出来画上有湖泊,有从铺撒了树叶的岸边延伸到水中的钓鱼台,还有河对岸的群山。天空涂得黑黑的,山和湖泊都留白了,但他们也没办法判断这画的是不是夜景——把背景涂得黑黑的是这位小画家的习惯。画纸的右下角有签名:伊莱恩·提亚斯。 他们没说什么,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桌面上。达莉亚展开信纸,开始看前面几行。“真没想到,埃林的字写得挺好看的。” “他身上大概还有一千种浪费掉的才能。”乔贞说。“读给我听。” 达莉亚清了清嗓子,然后读起来。“乔贞,达莉亚。你们好吗?日子过得顺心吗?不用反问我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好过。想必你们已经仔细观赏过了伊莱恩的画作。没错,她的主题就是湖畔镇。啊——,”达莉亚刻意拉长了声音,表示埃林在后面加了个很长的破折号,“留在这么美丽,引人遐想的地方,让我感觉能重拾吟游诗人的梦想……” 达莉亚笑着弯下腰,左手放在腹部上,右手则把信纸往乔贞那边推。“我读不下去了。我老在想他是带着什么表情写下这些东西的。” “忘记说了,没有写作这种才能来供他浪费。”乔贞拿过信,接着往下读。 “伊莱恩爱死这个地方了,我真后悔早一些带她来了。” “……这句话什么意思?” “他也许是想写‘后悔不早一些带她来’吧。不管它,继续。——我呢?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调查连续杀人案的。有我在,案子当然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一个入赘的年轻人丢了工作,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不起自己,于是喝醉酒以后就做了不该做的事。真正的男人是永远不会犯这种错误的。当然,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不过我时间多得是,所以正好利用这些空闲时间来替你们俩找房子。乔贞,可别说你还没告诉达莉亚这件事!我已经看中了好几个地方,各方面都好得没话说,价钱也便宜,最多就是有点旧。你们该感谢我不打算把这些讯息独吞掉。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们抽时间到这儿来,当然这暂时做不到。不过没关系,我会把屋子结构的草图带回暴风城去,让你们心里先有个底。伊莱恩的画,就是其中一间屋子可以看见的景致,她说还要画更多,好让你们俩都能见着。所以乔贞,千万记得按先前说好的,替我报销伊莱恩这一次出行的花费。再见。” “就这些。”乔贞把信折起来,发觉达莉亚看着他,没说话。“怎么了?”他问。 “你真幸运。”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有这么一个朋友。” “可能吧。说不定他打算帮人推销房子给我们然后收中介费。”乔贞沉默了几秒钟,继续说。“刚才这句话是胡说的。我想你说得对……不过,”他抚摸她的脸庞,“幸运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他是为了我们俩才这么做的。” 但是达莉亚把脸别开了,望着地面,左手拇指和食指贴在微微颤动着的嘴唇上。 “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达莉亚说。“我们还有很多准备时间,对吧?” “这些事情不会马上就发生,你知道。一切都还在做计划。”乔贞把身子移开一些,朝后靠在沙发上。“而且具体的东西都没决定。林德的建议我也有考虑过,如果你不想离开的话……” “不,我想,真的想。我一定要离开这儿,到那边去等你。”她的声音急促起来,但仍然很轻:就像雷雨骤停后的晴朗阳光中,从屋檐边缘滴落下来的雨水。“然后你也要尽快赶过来,别让我等太久。我会一直等,多久都会等,但毕竟等的时间越短越好。”她把伊莱恩的画拿过来,双手拉住画纸两边,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说不定就在这个地方。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站在这儿等你来。听见了吗?乔贞,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当然听见了,我就在这儿。冷静一些,达莉亚。” “你在说什么?别让我冷静。我不需要你的冷静,不需要。我真想现在就能动身……” 伊莱恩的画已经几乎在达莉亚左手里揉成了一团,但她似乎没发觉,乔贞也不打算提醒她。他抱住她,听着画纸承受压力痛苦地紧缩之后又慢慢展开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它掉落在地面上。这一天的后来,乔贞离开了;达莉亚把画纸拾起来展开在桌面上,使劲用手压平,但已经没法看清楚上面画的是什么了。 第十三章 第二天乔贞接到任务,前往西部荒野追踪两名逃犯,罪行是以线人身份接近一名探员,在得到信任后杀了他,抢走了他身上一份关于七处情报网络分布的机密资料。老人特意说明,保证资料不外传才是任务目的,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经审讯处决犯人。 在面对昨天达莉亚的情绪失控以后,乔贞怎么都不想离开,所以自从进入七处以来,他第一次产生了找理由拒绝命令的念头。当然,这不可能实现,因为这不仅是紧急任务,也是马迪亚斯的又一次实战训练。乔贞怀疑老人看出了他的想法,因为他几乎完全没有得到准备时间;当天早上在总部接到命令,两个小时以后就得离开。他很想至少在临行前和林德、因伐罗修谈谈,和达莉亚道别,但最后只能叮嘱助手阿维德通知一下达莉亚而已。 这一去一回,就过去了好些天。刚上路不久,乔贞就对自己说,如果达莉亚以后先去了湖畔镇,那么和她可能还会有更长的分别时间——这种自我安慰实在是幼稚得太明显,以至于乔贞只尝试了一次就放弃了,因为让他心烦意乱的关键不是两人的暂时分别。或许等自己回去以后,达莉亚已经改变了主意,决定接下林德提供的工作;又或者成为了检察院的阶下囚——最坏的想象,但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无论哪种情况也好,他觉得自己必须在场。而更麻烦的是,他们的目标是逃亡的好手,制造了不少虚假的踪迹,让乔贞一行四个人浪费了不少时间;这让他的焦虑进一步加深。他意识到,情绪的不稳定造成判断失误,而失误的后果又使自己更加焦躁。 他们追踪到了海岸边。一天夜里,在稍作休息的时候,乔贞站在沙滩上,看见了远处海面上的船帆——就像在墨蓝色的曲谱上默默前行的音符,是它们决定了海水涨落的节拍。在那一刻,乔贞意识到自己在经历的,只是一种普遍性的情感,普遍的挂虑。在那些船上捕鱼维生的海员们常常几年都回不了家,而前线上的士兵也是一样。世界上绝大部分人从小就要学会适应这挂虑,但乔贞到了三十五岁才第一次发现它的存在。在审讯人的时候,只要对方表示出想尽快脱身回家的想法,乔贞就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这是放弃顽抗的标志。而直到今天,乔贞才真正体会到为什么它这会成为这样的标志。 这些想法让他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他们把逃犯逼到了已经废弃的金海岸矿洞。在整个过程中,马迪亚斯都严格地遵守乔贞的指示,各方面都挑不出什么毛病;事实上自从上次差点失去一只眼睛后,他的态度就收敛了不少。也许是因为老人教训过,也许是马迪亚斯自己学乖了,乔贞倒不大关心是哪种情况,只要让他烦心的事能少一件就好。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也在尽量试着把马迪亚斯看作一名普通的实习探员,而不是她的儿子——这让事情变得简单不少。 经历一番追击后,他们终于在矿洞内压制住两个犯人,绑了起来,让两人跪在地上,中间隔着数码的距离。乔贞用匕首指着其中一个人,而马迪亚斯逼着另一个,另外两名探员在后方守卫。 犯人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而且正利用了这一点,让乔贞等人浪费了不少时间。资料似乎不在两人的身上,而他们又是一对不那么容易坦白的硬骨头。眼看任务就要结束,还剩下最后一个障碍要跨越,乔贞好不容易才压制下去的焦躁又重新浮现出来。就快解决了,马上就能回暴风城了,他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选择了最直接有效的做法。 “看来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他拿出了一枚铜币。“正面是你;而背面,是你。”他朝马迪亚斯压制着的另一个人示意。“就让它来决定谁来说话。让硬币选中的人,有三秒钟决定是不是说出实话。任何一句实话,无论答案是‘我不知道’,‘我知道’,又或者是‘只有他才知道’,我都无所谓,只要是实话就行。三秒钟之内不开口,就杀死另外一个人,然后再把剩下的也杀了。” 这办法他只用过一次,而在内心深处,他明白现在没有到非这样做不可的时候。但他等不下去了。如果把两人押回去,可能又需要经历一长串艰苦的问讯,而他显然不能在任务真正完成之前回到达莉亚身边。 他左手抛起硬币,让它落在掌心,用四指遮住,然后伸到自己看住的犯人眼前,展开。 “正面。” 犯人猛地抬起头,盯着乔贞的眼睛,但那是一种求饶的对视;颤抖的眼珠子表露出他处在崩溃的边缘。 乔贞开始倒数。三秒钟过去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眼前的犯人短促地呼吸了十多次。 “看来你没有话要说。”乔贞略微转向马迪亚斯那边。“动手。” 从乔贞说出这个办法开始,马迪亚斯的姿势就没有丝毫动弹,非常谨慎地用匕首抵住另一名犯人的脖子,刀尖和皮肉精确地保持着一厘米的距离。但是从乔贞下令后,又过去了三秒钟,他没有做任何事,仍然保持着雕塑一般的姿势。 乔贞皱起眉头,望向马迪亚斯,看见他捏在匕首柄下方的指头略微松开又捏紧,刀身也随之颤动起来,向前触到了犯人的皮肤。犯人屏住了呼吸,头部和颈子都非常僵硬地直起来,但匕首又朝后退了一些,指头再次松开,捏紧。马迪亚斯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眼球不知不觉移向乔贞这边,但目光一接触就马上移开。手指第三次开合。 他下不了手。 “马迪亚斯。”乔贞警告他,但是这就犯了错误。让马迪亚斯逼住的犯人猛地起身,用肩膀撞击他的腹部。虽然马迪亚斯倒地了——毕竟对方体重几乎是他两倍——但这仍然只不过是逃犯的无望反抗而已。另外两名守在后面的探员再次抓住了他。 “杀了他。”乔贞对两名探员下令。但这时候,另一名犯人终于开了口。 “东西在我这里,”他说,“不要对我弟弟动手。” “第一句还不好说,但第二句应该是实话。”乔贞说。“这是个好的开始,至少我现在能分清楚你们了。那么,做弟弟的,你有没有话要说?” “不,我哥哥是在骗你们。东西已经埋在外面了,我带你们去挖出来……” “到此为止吧……别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了。那些玩意不值得让我们两个人都去死。” “你们打算用那些资料做什么?”乔贞说。 “只是想卖掉而已,我发誓,我们甚至连买家都还没有找到。不管卖给谁都好。” “那么,它现在在哪里?” “我已经都撕碎吃下去了,内容全记在脑袋里。但只有我一个人记住了,我弟弟不识字。这都是真的。杀了我吧,剖开我的肚子,你会找到的。只是,求求你,别对他动手……” 乔贞站在一块大岩石边,看着马迪亚斯一个人把两具沉重的尸体拖进大海,另外两名探员也只能呆站在旁边看。这是他对马迪亚斯的惩罚。做完之后,马迪亚斯用海水搓了搓手,回到乔贞面前,看着他的眼睛。 “你有什么问题?”乔贞说。 马迪亚斯没说话。 “不仅违抗命令,还给犯人制造了逃跑的机会。” 乔贞知道自己说的只不过是套话,完全不关乎事情重点。马迪亚斯仍然沉默,乔贞也生不起气来。过了十几秒,乔贞走近他,然后说:“你还没有杀过人。这五年里,也许你做了各种各样的训练……但没有杀过人。” 马迪亚斯深吸了一口气,想望向别处,但是乔贞打了他一巴掌。 “看着我。”他说。“回答我的问题: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马迪亚斯用几乎看不见的动作摇了摇头。他在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僵硬,或者对当前的对话漠不关心。 最终他还是一个孩子。他能够把擂台上的对手轻易打得不成人样,也不眨一下眼睛;他能欺负一个孩子,对他动用私刑;他能对一名持枪的老矮人做出鲁莽的攻击。但他还不能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成年人。他应该在乔贞数到一的同时割断犯人的喉咙——三,二,一,取走一条生命,就这么简单。但他做不到。他是军情七处的继承人,一个还没有学会杀人的继承人。这里根本不能考虑到什么客观因素,重要的只是他有没有挥出那关键的一刀。在观察塔楼上那场比试的时候,他心情非常矛盾地发现了马迪亚斯和他父亲的共同点;而现在,又一个。他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事实才好。 乔贞突然想苦笑。不远处海浪层层翻滚的声音,仿佛在嘲弄着他。狄恩,达莉亚。我要教会你们的儿子怎么杀人。 第十四章 今天早上,乔贞一行人回到了总部。在带着任务报告准备前往老人会面室的时候,他在阶梯前遇见了助手阿维德。 “我吩咐你的事做了没有?”乔贞问起临行前,让阿维德通知达莉亚的事。 “我觉得我不应该和达莉亚夫人面谈,就把黛西叫出来,托她传话。” 乔贞点了一下头。阿维德比他想象中要考虑得更周到。 “后来,我在路过大屋的时候,就顺便见了黛西几次,问问达莉亚夫人的情况。黛西说夫人最近一直过得很平静,而且夜里骚扰宅子的情况也几乎消失了。” “我没有让你这么做。” “抱歉,我自作主张了……” “不用道歉,你做得对。我应该谢谢你。” “乔贞大人,其实我想,您不必太担心。……噢,我不该说这些。我太多嘴了。” “行了。”乔贞想拍拍阿维德的肩膀,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他转身走上前往老人房间的楼梯;这番对话让他的步伐安定下来。 任务报告,也比乔贞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毕竟整个行动除了马迪亚斯最后的犹豫,没有出什么漏子,而马迪亚斯的行为显然不是乔贞的错;老人也对两名犯人都已经处决的结果表示满意。 “马迪亚斯的事我会和他单独谈。”老人说。“你可以离开了。” 乔贞刚刚转过身,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停下脚步,再次面对着老人。 “你还有话要说?” “我想知道,您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关于我今天的工作。” 老人皱起了眉头,这在乔贞预料之内。他知道自己这句话的语气很奇怪。 “你一向都明白自己的安排。” “实际上……我今天已经没有需要做的事情了。”乔贞仍然把意思表达得很含糊。 老人身体略微朝后靠了一下,注视着乔贞。他的眼神很少有地不具有刺探意味,而是略带无害好奇心的观察。即便如此,乔贞还是疑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说了错误的话。 “你可以先回去了,”老人说。“去休息一下,明天再来。” “是,肖尔大人。” 在踏下楼梯的时候,乔贞的步伐越来越快。方才还算安定的心境此刻起了奇怪的波动:他以非常笨拙模糊的方式向老人请假,而且得到了批准。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这不那么寻常,但是只有对乔贞来说才具有意义;在他人耳中听来,这只不过是一次尴尬而又平凡的工作遭遇。他非常想知道刚才老人从自己眼里观察到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才决定批准这足以让外人发笑的告假——还附赠一句“去休息”。乔贞当然知道自己做出这件事的关键原因是什么,而老人显然不可能错过如此明显的东西。 不过,他现在不愿意过多考虑这件事。他快步走出七处大门,心里除了想尽快回到达莉亚的宅子之外再无其他。于是在这一个充满雾气的早晨,事情突然变得简单起来:你在出差归来后,想快些回家见自己的女人,于是鼓起劲头向上头人请假。即便乔贞明白,这一瞬间的简单,只是十多年来的纷杂与混乱之中的幻影,就像偶然掉进荆丛的一小块玻璃——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前些天在海岸边上内心涌起的层层焦虑,现在大多消失无踪,精神中只有些许松弛和兴奋感并存。 乔贞在街边站了一会儿,考虑叫一辆马车。这时候,他感觉到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仅是拍,简直是蛮横的推。他转过身去,看到两名穿着同样的便服,佩戴同样长剑的人。 “你就是乔贞大人?”站在前头的人说。出手的人就是他,而他虽然用了敬称,但那纯粹只是文法意义上的,仿佛“大人”这个词在他的语气中不存在。 “你们是谁?” “盖尔芒特家,听说过吗?我们是德萨·盖尔芒特大人的私人卫士。” 乔贞皱起了眉头。眼前的人来自盖尔芒特家,但不代表因伐罗修,而代表他的父亲。他说:“证明你们的身份。” “看这个,盖尔芒特的家徽。行了吧?跟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 “少罗嗦,跟我们来就是。”前头的人一说完,就去捉乔贞的领子。乔贞把他翻倒在地;那人的脸撞在路面上,鼻子侧面撕开了一条口子。剩下的一个人看了看乔贞,没有动手,反而连忙指责起满脸是血的同伴来,然后又对乔贞说:“抱歉,乔贞大人。这家伙是新雇的,我也没想到他这么无礼……对不起,对不起。德萨老爷非常心急着要见您,所以才派我们俩来——其实我们都守候您好几天了。马车就在那边。” “他找我有什么事?” “详细的我们不知道,可从这一点来看,就一定是挺重要的事。老爷叮嘱了好多次,让我们代表他的诚意,不要惹怒您……”他转向已经站了起来,捂着半张脸的同伴说,“快给乔贞大人道歉!否则你这活可以不用做了。” 受伤的人支支吾吾说了些什么,但乔贞没理会。 “得花多长时间?” “十分钟就能到,而且老爷也说了,他只求耽误您一刻钟。等事情一谈完,我们会用最快速度把您送回家。” 周围的行人多起来,而乔贞能感觉到大部分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走吧。”他说。虽然他明白德萨的邀请不能忽略,但正是因为先前和阿维德的那番谈话,才让他现在能多少安下心,把回去见达莉亚的时间延后一些。 虽然“十分钟就到”的话稍微夸张了些,但德萨·盖尔芒特的住宅确实并不远。这是一栋曾经无比引人注目,但却已经在时间的洗刷中忘记自身过往荣华的屋子;光从规模来看,达莉亚的宅子和它比起来,只不过是消夏的小屋而已。乔贞也曾经路过这儿几次,他隐隐约约记得在德萨声名最盛的时候,有多少达官贵人把能参加这儿举办的沙龙作为光荣之事。而如今,这栋能容纳上百人过夜的豪宅,却总是空空荡荡。 管家把乔贞引到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从大门直到进入这屋子的路上,乔贞除了两名正在擦洗地板的年迈女仆,再也没有看见其他人。 这间屋子就像是酿酒业博览会的一个展厅;靠着墙面的柜子里只有各式各样的酒瓶。德萨·盖尔芒特正站在屋子一角,右掌平放在桌面上。他的身躯以一种稳定却脆弱的态势静止着,仿佛长期身处于瀑布冲刷之下的岩石。因为年迈,他的右眼似乎不大睁得开。 “德萨·盖尔芒特大人。”乔贞说。在他成为直属探员之前,曾经和德萨有过几场谈话——严格来说,接受他的质问。那是一起关于七处用过激审讯手段逼供的诉讼,德萨把两名探员送进了监狱。 “你还认识我。”德萨说完,要往杯子里斟酒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动作,然后望向乔贞。“要喝一些吗?” “不了。”乔贞说。 德萨点了点头,继续刚才的动作,让紫红色的酒液灌满高脚杯。他拿起它,在杯口刚接触到嘴边的时候突然显露出犹豫的神情,一口也没有喝,就把杯子放回了银盘子里。他把双手放在背后,看了看地面,叹口气,然后望着乔贞,眼神中显露出一种纯粹职业气质的威严。虽然已经从总检察长的位置退下来好几年,但他丝毫没有忘记怎样通过神情来让陌生人尊敬自己。只是在乔贞眼里,德萨已经弯曲的背脊和萎缩的双肩,都在毫不留情地消融着它们的主人试图构筑气魄的努力,并且把这虚饰的气魄污染成一种让人厌烦的神经质。 “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 “你是聪明人,乔贞。你是聪明人,该有一些念头。” “大概……和您的儿子因伐罗修有关。” 德萨没说话,走向窗边,带着一种愤恨的神情看着外面——这愤恨尤其奇怪,因为窗外下方只是空空荡荡,已经多年无人打理的后花园,根本没有什么可看的。他颤抖式地摇了摇头,然后把窗帘拉上,转过来一边在空中挥舞着右手,一边对乔贞说:“是啊,因伐罗修。你一定见过他了。你……觉得我儿子怎么样?” “只是见过一面,连正规的交谈也没有。很难说我对他有了解。” 德萨点了点头,又望向拉上窗帘的那面窗,仿佛忘记了从那儿已经看不见什么。 “过来。”他咳嗽一声,又重复一次。“过来。” 乔贞上前几步。 “这个,”德萨拿起桌面上的一张报纸,递给乔贞。“去看。现在看。” 乔贞拿过报纸,读德萨展示给他的那一版。一篇占据了大半个版面的文章,先是讲述达莉亚和因伐罗修“频繁会面”,用非常有挑拨性的口吻来渲染私情的存在可能,然后通过强调两人的特殊身份,以此来推测“涉及七处和司法界的隐情”。这仍然是《运河晨报》,而且和那篇诋毁达莉亚慈善机构的文章是同一名作者。 第十五章 “我父亲?”因伐罗修说。“该怎么说呢?假如我能在检察院里做出什么真正成就的话,第一个要感谢的人就是他。但是换一个角度来讲,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机会选择别的道路。四岁的时候,他就教我阅读法典了。在大部分孩子吵着父母要睡前故事的时候,我却必须在他面前完整地背诵出当天学习的条文,才能够睡觉。没错……他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小时候,我只知道照做就行,没有能力去想事情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或者说,甚至没有考虑这些问题的时间。”他停了一下,继续说。“当然,最容易理解的一点是:我作为独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年纪已经不轻了,长久以来都想进入政界却因为种种原因只能放弃,又没有贵族头衔,使得‘总检察长’似乎已经成为这一生中能取得的最高也是最后一个成就,那么我的下一步,也只能是尽力培养儿子了。”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因伐罗修朝后靠在椅背上,仿佛随着回忆的深入,身体也略微下陷了一些。他双手十指交叉地悬在大腿上方,当没有看着达莉亚的时候,他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移向自己的拇指。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对她笑笑,然后说:“麻烦的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期望是什么。或许是希望我至少能在和他同等年龄的时候,爬到同样的位置上去。那可有些困难。” “为什么?”达莉亚说。 “这样说可能会显得我很自大,但是……时代不同了。父亲那一代人——因为年龄的差距,我和他可以说是隔了两代——他们的工作是开拓,而我们要做的是继承。在前人建立的功业上努力,的确是比较容易得到机会,但却很难遇上关键性的机会。父亲作为和新兴期的暴风城共同成长起来的人……噢,抱歉,我的这些话让您觉得无趣了吧?” “没这回事。” “可是你不能说,我的这些话里面一点儿抱怨的味道都没有吧?您一定是听出来了的。” “嗯……或许有一点儿。但我相信没有什么害处。” “不会在女士面前说适当的话,是我改不掉的毛病之一。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有过两次相亲,对方都来自很有名望的家庭,人也不错,这是父亲给我努力争取到的。但是在她们面前,我都只是围绕着宪法修订和自己当时经历的重要司法考试说个不停,这让两次相亲都成了灾难。有一个姑娘回家以后哭着对父母说:‘因伐罗修让我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张考卷有女人味’,这是我后来向他们家的仆人打听到的,因为我还自以为做得不错——毕竟我努力向她展示上进心,表示自己一定前途光明之类的。这样连着两次让父亲脸上无光,他也就不再管教我的成家问题了。或许我没办法和他在同样的年龄成为总检察长,但是看来在家庭生活这方面,我倒是有希望赶上他了。” 达莉亚能听出来,即便自称不了解和女士说话的奥妙,因伐罗修的语气中也没有半点尴尬和以此为耻的成分。如果说他是在自嘲,那也是一种建立在信心之上的自嘲;取笑自己因为太过于专注工作而忽略女人,本来只是非常迂腐且常常是编造的官场幽默,但是他却有办法让这些话听起来显得新鲜而真实。或许从事法律工作,需要将真话谎话一一拆解重构的人,就是具有这样的能力,又或者这只是因伐罗修本人的个性——达莉亚还没办法下结论。 “我想我们都太急着要在这个世界里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我想,您也是一样的。” “不……我的生活并不怎么忙。” “或许吧。但是,就像我上次说的,您在募捐集会上表现出来的形象让人难忘。我看见的是一位意志坚定的女士,知道自己在用正确的方法,做正确的事。所以我很庆幸在那个下阵雨的早上,我及时赶到了。让那种缺乏自知之明的女人在您的集会上闹事,是让人难以容忍的。” 因伐罗修刚才自称的些许自大,达莉亚多少能感觉到了,但这自大也并不会让人厌恶:这不是一个初上阵的士兵夸耀自己的战功,而更像一名将领,问心无愧地把勋章别在胸前。他把身子挺直了些,继续说:“其实……我对乔贞先生也有一些想法,您应该听听。” “哦?”这有些出乎达莉亚的预料。“请说吧。” “事实上,我很仰慕他的成就。我并不向往在七处工作,而且检察院和七处一直都存在大大小小的冲突,但是我敬佩乔贞先生所从事的大部分工作。说真的,他在从事世界上最危险,最需要个人牺牲的职业。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七处的具体理念——这其中也包括我,但人人内心都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能够更安定。当然,有一些人走上了歪路,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任何一项事业的建立和维护,都会存在着一些污点和错谬,而乔贞先生显然是尽力纠正这些错谬的人。” “我能把这些话转告他吗?” “噢,千万别告诉我您不是在开玩笑。或许到了一名检察官,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公开称赞七处直属探员的那一天,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找对了自己位置的时候。我还得说,乔贞先生也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他有您这样一位善良、温柔而又独立的女人陪伴着。我相信仅有爱情,是不能成就真正匹配的伴侣的。当然,这倒不是为我自己的单身状况开脱。”他对她笑了笑,然后继续说。“我也明白,你们的生活面临着一些困难。而我受命来找您的最初目的,似乎也是为了增添你们的麻烦;圣光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这么做。我真心期盼你们能渡过这些难关。一定会的,因为你们是我见过的意志最坚定的一对伴侣,没有人能像你们这样互相支持。当然,如果说这样有什么坏处的话,就是让接触你们的人会不知不觉地提高择偶标准——比如我现在就想着,我未来的伴侣也一定要像您一样,能够做一个耐心的听众,来忍受我这一番又罗嗦又不知分寸的长篇大论。好了,我该回去了。” 达莉亚把因伐罗修送出大门后,靠在门上,叹了一口气。这番对话起因于她谨慎提出的问题:“你的父亲是怎样的人?”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因伐罗修很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把焦点转换到自身之上。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但她试图引出这些话,却不是偶然。 昨天乔贞终于回来之后,似乎不太高兴——至少不像别离半个多月之后的反应。虽然达莉亚为了减轻乔贞的情感负担,有意不把自己重逢时的兴奋表现得太明显,但是乔贞怀抱的僵硬还是让她感觉到:哪儿出了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林德因为工作繁忙,只偶然拜访过一次。因伐罗修来了四、五次,每次都会从他的调查任务开始话题,但最后会不知不觉地转化到更个人的层面来。这对话虽然从来未达到具有亲密性的程度,但达莉亚仍然不打算把这一点告诉乔贞。即便如此,她还是注意到了乔贞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因伐罗修的身上,提醒她“不要太轻信他”。于是,达莉亚就对他说: “你又读了那份报纸,是吧?” 她从未见过乔贞如此尴尬的表情。他眼睛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移了一下,眉毛刻意地低垂下来,看上去有些烦闷,什么也没说。达莉亚早就读过了那篇文章,但它不比乔贞不在身边的事实更让她心烦;而且她深知自己对因伐罗修的好感仅停留在友好邻居一般的层面上,也就很快抛在脑后了。达莉亚能从乔贞的眼神看出来,他当然不相信报纸上所说的一切,但这并不等于作为一个男人,他不会因此而烦心。 “他父亲德萨·盖尔芒特找上了我。是他把那张报纸给我看的。”为了努力不让自己听上去像在逃避责任,乔贞立刻转换了话题焦点。“德萨对儿子小时候管教的严格是出了名的。他找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把因伐罗修从你身边隔离开来。” “德萨为什么不自己做这件事?”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花了一些功夫才打听出来,原来他和儿子之间不联系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了。他不肯说明白,但这时间大概得用年份计算。他已经没办法直接管教儿子了。” 正是这句话让达莉亚今天决定引发关于因伐罗修父亲的话题。当然,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是她完全能理解因伐罗修的回避。他提到父亲的极度严厉,也算是提供了一个婉转的答案。比起因伐罗修,她倒是更担心乔贞的行为,因为她相信乔贞一定注意到了:两篇诋毁性质的文章,作者都是一个人。乔贞越是故意不提,越表明他会计划些什么。 我多希望你能对我更坦白一些,她想。刚才因伐罗修所说的那句“没有人能像你们一样互相支持”,在她听来是有些过誉了——达莉亚觉得乔贞不知不觉间低估了她能给他提供的支持。但是,终于听到了一个外人对自己说“你们一定能渡过难关”——这句话让她今天剩下的时间里都心情愉快。 第十六章 埃林坐在后花园的石凳子上,歪着脖子,让达莉亚把一些药膏涂在他左眉头的肿块上。 “轻一些,”埃林说,“还很痛的。” “这点小伤有什么好叫唤的。” “等等,等等,好像药水流到我眼睛里面了。我睁不开左眼了。要是失明了怎么办?” “别瞎说,根本就没有流下去。”达莉亚放下药瓶,掏出手帕擦擦手。“也不想想这都是谁弄出来的麻烦。” “难道还是我的错?是让你给打成这样的。”埃林用食指关节擦去挂在左眼帘上的一点药膏。 “我有正规的理由打任何一个从围墙翻进我家的人。”达莉亚坐了下来。“更何况,我也不是有意的。” “帮我擦药,并不等于你就可以推卸责任。” 达莉亚双手搁在膝盖上,看着埃林,叹了口气。“自从带上伊莱恩之后,你越来越像小孩子了。” 五分钟以前,达莉亚来到后花园准备浇水,正好在小径拐角撞上翻墙进来的埃林。她吓了一跳,右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水壶就撞在了埃林的额头上。对于这件事,埃林的解释是:“很久不见,想给你们俩一个惊喜”。 “真可惜。”埃林说。“你竟然起床这么早,而且乔贞又不在。小时候我曾经热衷过这么一个游戏:溜进旅店的卧室里,掀开盖在情侣身上的被子,然后逃跑。那可真是追不回来的好日子,因为个儿越大,就越难跑掉。当你不能再玩这类游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老了。至少在你们这些老朋友面前,我想显得年轻些。” “壶嘴没有戳瞎你的眼睛也很可惜。” “那么,这段时间你们过得怎么样?” 达莉亚想了想。“还挺顺利的……可以这么说。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有人打算接管我的慈善机构。” “真的?谁?” “林德·劳特累克主教。他管理一家医院。” “喔,我认识。那个矮跛子,坐下来要比站着高。每一次看到他捧着那两本大书走过,脸上的汗刷刷地流呀,我就忍不住想上去帮一把……” “闭嘴。你真一点良心也没有吗?” “好吧……是我不对,别生气。他人不错,真的,这个我承认。他在教会里是出名的温和改革派。如果现在挑一个人代替本尼迪塔斯,我二话不说就会选林德。他要怎么来着,收购你的机构?” “不,无偿转交。但他会处理所有债务问题。” “这倒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你们已经谈定了吗?” “快了,其实我们说好了明天在这儿见面,最后商讨一下细节,剩下的就是公事公办。” “你一个人和他谈?乔贞呢?” “乔贞当然也要在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没错,乔贞也得在。不管林德这个人多么好心,你总是要谨慎为好。只要乔贞陪着你就没问题。有他在,什么事都会好一点。你们明天还准备请他吃饭吗?” “是这么打算的,我们得感谢他。其实我已经让黛西今天就去准备东西了。” “听起来会有一桌很诱人的宴席。我能不能也到场?” “……如果你能有正当的理由就可以。” “开个玩笑而已。其实,我在信里面说的那些房子的建筑图,今天带来了。你想不想看看?” “当然想。” 埃林揭开两枚纽扣,从衣服里面拿出一卷图纸,搁在桌面上。达莉亚突然发觉自己还没有做好心里准备。她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至少得有一番开场白,可惜那显然不是埃林的风格。说了多少次的要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口头的决定,慢慢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图纸。在这一瞬间,达莉亚让纸张背面的细微纹路给吸引住了:它们就像草地里互相交织穿插的小径,又像静静地搬运着细微泥沙的清流;当埃林展开图纸后,这些纹路就会变戏法似地从纸张背面横越到正面,争先恐后地把她引向那唯一的——或许将让她和乔贞长久容身的地方。 她屏住了呼吸。 “好,这就是……”埃林把手背放在纸卷下面,往上拨开。 “不,”达莉亚按住埃林的手,“先把它们收起来吧。” “怎么?” “等乔贞回来,我和他一起看。” “行。”埃林他飞快地把展开一小截的图纸卷得更紧,像偷东西一样又塞回衣服里。“没错,等他来再说吧。反正这些图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好新鲜的了,这都是你们俩的事。这算不算你给了我一个明天来参加晚宴的理由?” “完全不是。不过我也没说过不让你来。” 埃林看着达莉亚的眼睛,没说话。 “你盯着我干什么?”达莉亚说。沉默着看人的埃林,是很不寻常的事物。 “你很担心吧?” “我没有。” “刚才你按着我的时候,”埃林说,“你的手有些抖。” 达莉亚移开眼神,看着不远处的水池子。水池的中央是一座人工喷泉,虽然现在已经不运作了,但环绕着它的水仍然清亮。达莉亚沉默了好一会儿,但刚才咬住了内侧的嘴唇,逐渐展开,上扬。她转过去,对埃林说:“是,我当然会担心。太多事情要考虑了。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害怕的。” “说得对。”埃林说。“你什么也不用怕。不管你,还是乔贞,都没什么好怕的。老实说,这些图纸上的屋子,也不一定适合你们。或者说湖畔镇是不是真适合你们,也很难说,对吧?但现在你们得尝试。别想太多,就是试试。不试试看,是怎么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有一个不用怕的原因,那就是我。我会尽自己所能,帮你们去尝试。任何人想横插一脚,阻止你们去尝试的人,首先就得从我埃林·提亚斯的尸体上踏过去。任何人都不例外。听明白了吗,达莉亚?” “你的尸体?” “对。我腐烂、肿胀、苍蝇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尸体。” 达莉亚笑了。“谢谢你。”她俯身上前,亲了亲埃林的右脸颊。 “还有这边?”埃林指了指自己的左脸。 “不行。” “噢,那我只好变卦了。好吧,不是尸体,但是他们肯定得先想法踏过我设置的,各式各样的陷阱……” 后面埃林还说了什么,达莉亚没有听清,因为她暗自一想“没有把检察官的事也说出来是对的”,注意力就松懈下来了。她又朝那水池子看去;水面上四处散落的闪耀光点,如同有一位穿着金色舞鞋的舞蹈家,在透明的舞台上留下恣意的舞姿。达莉亚记得自己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在很多年以前,米奈希尔河面的渔船上。她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即便不是米奈希尔也可以。 乔贞正站在运河晨报报社的门口,打量着这栋简陋的二层楼房。 他知道达莉亚并不希望自己去找报社记者的麻烦,但他不得不去。他无法忍受达莉亚给暴风城的人留下“因为坏名声而逃亡”的印象。他认定处理这件事是他的主要责任,就好象和林德商讨慈善机构交接细节是达莉亚的主要责任。 唯一让乔贞对迈出这一步产生犹豫的,是和德萨·盖尔芒特的谈话。前检察长似乎已经认定了报纸上所说的一切是事实,言辞激烈地要求乔贞做出行动,虽然德萨似乎更倾向于让乔贞首先把因伐罗修和达莉亚隔离开来,而不是把优先点放在那名记者。如今站在报社门口,让乔贞有了一种和德萨处于同一立场上的错觉——当然,达莉亚和因伐罗修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这只是错觉。是多余的自尊,让这错觉像黑色甲壳的虫一般从泥地里拱出触角来。 不管怎么说,该做的总是得做。乔贞进入报社,不再管顾是否行为正当,直接以七处探员身份来到了社长的办公室。当然,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 “请问……您有什么事?”五十岁的社长把身子缩在桌子右侧,仿佛左边还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从一个倾斜的角度望着乔贞,就像在不自觉地回避着什么。 “近期你们登载了两篇内容非常值得怀疑的文章——就是这两篇。”乔贞把撕下来的报纸摊在桌面上。“它们用非常恶毒的语言诽谤达莉亚夫人。我知道,你们作为没什么内容的小报,必须想办法吸引眼球……但这件事的坏影响不一定是你们能承担得了的。我要和这名叫斯基尼的作者谈谈。” “噢……”从社长迟钝的眼神看来,他似乎不大知情。但是过了一秒钟,他紧紧皱起眉头。“您说斯基尼?” “是的。怎么,你连自己手下的作者都不认识?” “斯基尼已经死了。” “……死了?” “就是前不久,斯基尼一个星期都没来上班,也不打声招呼。后来我们派人到他家,才知道他已经……上吊了。” “知道原因吗?” “说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没家人,也没朋友。我想大概一个四十多岁的独居人,整天阴阴沉沉的,自杀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非常抱歉,他的文章造成了您所说的麻烦……您也知道,我们是小报,有时候审稿不那么严格……” 乔贞把大拇指按在桌面上,有一会儿没说话,社长也就闭嘴了。 “你说他没有朋友?连一个了解他的同事也没有?” “您可以自己问,但是我真的没理由骗您。他唯一的优点就是工作起来谁也不答理,否则我也不会雇佣他二十多年。” “他的办公桌还在不在?” “在。我还打算等找到人来填空缺了,再去清理他的桌子。” “带我去看看。” 社长把乔贞带到了办公室角落里一张旧桌子面前。它处在整间屋子最不起眼的地方,从门口几乎都看不见,旁边靠着的墙壁也没有窗。乔贞一进屋的时候,房间里其他人都盯着他看,但是在他站在那桌子旁边的时候,就都把目光收了回去。 桌面上除了一个笔筒,一沓洒满灰尘的稿纸,再没有别的东西。乔贞拉开下面的抽屉,只有别的琐碎办公设备,一本字典,几张色情图片。他把视线移回到桌面,在边缘处看见了很多密集的圆形焦黑印痕。 “这是什么?”乔贞用食指点了点那些印痕。 “喔,斯基尼是个坏习惯很多的烟鬼。”社长说。“比如说,他喜欢随手把烟头按在桌子上面。这可是报社的财产啊。” 乔贞点了点头。他记得在吉特拉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的表面上,也有很多同样的焦黑圆点。 第十七章 第二天,乔贞打算去和给吉特拉接生的医生谈谈。纵然斯基尼桌子上的烟头痕迹只是一个巧合,但这已经足以引起他的兴趣,更何况他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其实这不是原来的打算——昨天夜里达莉亚给他说了地图的事,所以他今早的第一件事情是找埃林,但是怎么也见不着他的影儿。铁匠儿子早就把调查吉特拉的报酬全额付给他了,但是既然有线索有时间有兴趣,还让这么一件案子悬着,乔贞总觉得不习惯。 医生的家离吉特拉的住处只有半个街区。那是一条不起眼的简陋巷子,就像城市地图上一块抠不掉的泥印。乔贞跨过漂浮着菜叶子的污水,敲开了一扇挂着诊所牌子的木门。这绝对不会是有人愿意托付病重亲友的地方——假若不考虑经济问题的话。 六十多岁的医生一开始很热情,但是得知乔贞不是来求诊之后,就慌慌忙忙要去拿执业证。乔贞叫住了他。 “放心,我对你是不是合法营业没兴趣。但是假若你拿出来的执业证是伪造的——我相信这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那么不做些什么就对不起我的职责了。所以我们还是免了这一步麻烦吧,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你平常主要收治些什么病人?” “也就是那些……很普通的小病,外伤什么的。您也看得出来了,没人会把垂危的病人往我这儿送。” “接生做不做?” “喔,那个常有。不过我可只管接生,不管别的,收费也低。您知道我们这儿住的都是穷人,就算生出来的孩子有毛病……” “听说你前些时间给一个叫吉特拉的女人接生。有没有这回事?” 医生抬了抬眉毛,刚想说什么,嘴巴张开一半就又合上了。他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才开口。 “喔……有这回事。我记得这个女人,她死啦。大人,您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吧?我没做错什么,那女人的命就是这样了。” “冷静一些。你对她有什么了解?” “一点儿也没有。可是,对这种一个人住,还怀着孩子的女人,谁都应该小心一点。她刚找上我的时候,我还真不愿接活儿,因为害怕拿不到钱。现在虽然钱拿到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双手里又没了一对母子,总是不大痛快。我自己也是没多少年可活的人了,心想还是以后尽量少摊上这档子事比较好,所以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接生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在考医学院的时候,那是二十多年前……” “是她主动找上你的?”乔贞打断了医生。“难道不是她的房东……” “喔,那是两回事。生产那一天急急忙忙把我叫过去的是房东,但是离孩子出生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吉特拉就找我给她做检查了。当然,有出诊费的。” “原来是这样。你给她做过检查。那她身体怎么样?” “我得说,她是个健康的孕妇,谁会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健康,就是说没有什么不利于生孩子的病痛?” “没有。” “别说你的检查只是走个过场,骗出诊费。” “当然不是,我也算是凭着良心来干这一行。” “站起来。” “啊?” “我说站起来。” 医生不安而又困惑地看着乔贞,慢慢直起身来。 “你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 “当然,我骗您做什么。” “就我所知,吉特拉有心脏病,必须常常服药,但你说她很健康。所以如果不是你本人,就是有其他人撒谎。假如说谎的人是你——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是不是有人让你这么说——你现在还有最后一次说实话的机会。既然一名身体健康的孕妇死在你的手下,那么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过失杀人,这像杂物房一样的‘诊所’显然没办法帮你逃脱指控。我不觉得你还剩下什么选择。” 林德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或许因为对这一场会面期待要多过不安,所以达莉亚很高兴能够提早看见他。他们到了后花园坐着,一开始林德似乎对晚上有什么好吃的更感兴趣,但是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正事上。达莉亚因为过分心理准备而引起的些许紧张感,很快就消失了。他们谈得很顺利,直到林德提出了一个问题。 “达莉亚夫人,我发觉似乎缺少了一些文件,就是交接孤儿的记录,时间大概是最近一年左右的。虽然并不关键,但是我仍然需要它们。也许您是遗漏在哪儿了?” “噢,那些……”达莉亚想起因伐罗修拿走了它们,还没有还回来。“是有的。不过现在不在我这儿。真抱歉,是我疏忽了。” “是不是您放在别人那儿了?” 达莉亚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一位叫因伐罗修的检察官带走了那些文件。” “检察官……盖尔芒特家的那一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检察院怀疑我的机构有一些金融上的问题,所以他来调查。” 林德略微低下头,视线越过眼镜上方看着达莉亚。“您没有事先告诉我。这也是我们必须处理的事,而我林德·劳特累克可不会让检察官之类的头衔给吓走。” “抱歉。”达莉亚的右手不自觉地摩擦了一下膝盖。“我不应该……” “噢,别太在意,这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我相信他的调查,不会比我的研究更完善,而我敢保证您的机构不存在任何问题。有空再联系他,我们先来谈剩下的东西吧。” “好的。” 半刻钟后,黛西来到达莉亚面前,对她说:“夫人,因伐罗修大人来了。” “他来了?”达莉亚说。 “是的,我说您在家,然后把他请进了客厅……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做?” “因伐罗修?”林德对达莉亚说。“是那一位吧?” “是的。” “圣光在上,这不是正好吗。” “那……”达莉亚转向黛西。“把他请到这儿来吧。” “能现在解决这件事当然好,”虽然黛西已经转身离开了,林德还是放低声音对达莉亚说。“但是得先说,我没办法容忍他留到晚上,和我分享您准备的美味宴席。我会想办法在那之前把他赶走的,您也最好帮我一把。” “我只能说看着办了。” 因伐罗修来到了后花园,看见林德在场,脸上除了达莉亚预料之中的惊讶之外,还有一种古怪的犹豫。在林德先问好后,因伐罗修慢了半拍才回答。 “请坐下吧。”达莉亚对因伐罗修说。 “真是荣幸,能够意外见到林德大人。”因伐罗修坐下来之后,恢复了常态。“您和达莉亚夫人是朋友吗?” “您可以说我不仅是达莉亚夫人的朋友,也是秘密仰慕者。事实上,我们在谈一些重要的事情,正需要您也到场才能解决。”林德看看达莉亚,征求同意,然后把他们面前的问题说了出来。 “噢……是这么回事。”因伐罗修对达莉亚说。“我还不知道您和林德大人有这样的约定。事实上,那一份资料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一时忘记带来。不过,达莉亚夫人,恕我冒犯——不管怎么说,检察院交给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这显然不是您交接机构的好时候,可能会引起法律上的麻烦。” 达莉亚从来没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对两个人都互相瞒着。或许是为了避免麻烦。虽然她现在很过意不去,但显然现在不是畏缩的时候。她要解决这件事;在昨天和埃林的那番谈话后,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解决它。 “您拿走的那份文件,”达莉亚对因伐罗修说,“我现在很需要它。即便您还要继续调查,但是也请先把它还给我。” “没问题,我甚至可以现在回家拿。可是……” “因伐罗修先生。”林德说。“或许我比您更关心达莉亚夫人的机构是否存在非法运作的问题。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后——恕我直言,我的仔细程度不会逊于你——我相信它是我见过的最守法有序的民间慈善机构,说是一块无暇的水晶也不为过。我完全理解检察院让您进行这项调查,但恐怕这样做的宣传意义要大于实际意义。我知道检察院一直很看重民众舆论,但是为了达莉亚夫人,也为了真正的公正,这项调查还是尽快中止的好。” “中止?您可不是检察院的人。” “我不是,不过这些年来我和检察院也有不少来往,认识了一些朋友。上个月我还参加了检察长的私人茶会。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到检察院去,把这件事尽快解决了。而且我保证,您的声望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因伐罗修没说话。似乎是在考虑。为了推他一把,达莉亚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务必和林德大人帮我这个忙。实际上……我快要离开暴风城了。” “离开?”因伐罗修说。 “是的,”达莉亚说,“我想搬家。离开这儿。” “达莉亚夫人会离开这儿,展开新的生活。”林德补充说。“所以,为了这位可敬女人的心愿,我再次诚心邀请您和我一同前往检察院,消除这无谓的调查对达莉亚夫人的影响,也避免进一步的误会。” 因伐罗修皱起眉头,看看达莉亚和林德,然后望着桌面,眼中除了意外,还有一些让人不解的焦急。为了催促他做决定,林德又说了几句,但因伐罗修似乎都没听进去,也没答话。 “我看,”林德对达莉亚说,“我们还是暂时回避,让因伐罗修先生好好考虑一下吧。” 达莉亚对这个建议有些犹疑,但还是很快起身了。看见因伐罗修为难的表情,她却只能随意地说一句“告退一下”,然后和林德往大屋走去。林德稍微走在她前面,而且慢慢加快了步伐。他们刚跨进门,林德就对她说:“夫人,好像有问题。” “问题?” “我能理解他会为难,但是也不至于……这不像检察官的作风。你让他给你看过检察院的调查委任书吗?” “不……没有。” “他也没有主动提供给你?” “没说起过。” “他一直是一个人在调查,没有带助手?” 达莉亚摇了摇头。 “这不正常,夫人。您好好想想……” 林德话没说完,因伐罗修就站在了门边。他眼神平静地看着二人。 “因伐罗修先生,您考虑好了?”林德立刻转过头说。 “我想,就这样吧。”因伐罗修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么,您决定……”林德说。 因伐罗修没答话,转身面对着墙角。片刻后,他拿起墙边的银烛台,猛击林德的头部。林德倒下了。 “抱歉,达莉亚夫人。我们好像没多少时间了。”因伐罗修说。他眼睛瞪大了,仿佛站立在即将因为地震而崩裂的悬崖边缘;他捏着烛台的手指在颤抖。“真的……没时间了。” 达莉亚身子退了一下;她的背部磕在桌角上面,很痛——但她没出声,只是右手往后按紧桌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因伐罗修。倒在她脚边的林德也没出声。 第十八章 乔贞仍然记得和霍尔迈·斯通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无论生前有多大名望,老铁匠经历的是极为痛苦的死亡;这痛苦不是来自于身体,而是来自于悔意。他在临死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有太多事没完成,而这悔意又因身体痛楚而放大。他成了自己手里扔掉的一块用不着的铁,暗红色的锈斑不断剥落,撒落在病床上。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吉特拉是给他生存目标的人,也是把他拽向死亡河谷的人,然而他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甚至还不如现在的乔贞了解得多。 一刻钟前,医生承认是房东付钱让他撒了谎。不要说给吉特拉接生,他甚至都没去过那幢公寓。所谓的检查,只是为了让故事更可信而编造的。除了必须承认自己手下死了一对母子,而且能因为这句话得到十个银币之外,医生就一无所知了。乔贞不认为医生还敢第二次撒谎,但假若是的话,他也逃不掉。 乔贞回到吉特拉的公寓,再次见到房东,从她脸上首先看到了厌烦的神色。她还认得乔贞,但是没有表示出丝毫的慌张,只当是这位探员又来调查吉特拉的生活,但是却不可能把麻烦带到她头上;她没有义务无条件给予太多合作,心想着如果乔贞能尽快离开,那她强装毕恭毕敬的时间也短一点。 当然,让她承认和医生之间有一次关于谎言的交易,并不困难。乔贞不想用暴力对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弱女人逼供,但是却得让她相信: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这么做的。一开始,他站在房东的屋门口进行试探性的询问,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无力否定。他把只打开一半的门猛地推开,房东惊叫着朝后退去。他跨进屋,摔上门,用椅子的椅背顶在门把手下,上前用匕首尖对着房东的脖子,然后说: “夫人,你出租的房子里发生了一起原因不明的死亡。我得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作为死者的房东,你有义务对我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但是你却不知好歹地组织了一个谎言。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好,吉特拉要么死得很安静,要么有人听见了她的求救声,但是却不当一回事——就像现在这样,这屋子里只有你和我,虽然墙壁很薄,但就算你因为什么原因,猝死在这儿了,其他人也不会马上就知道。这就是你和房客之间的关系:关上门,就可以装作没看到、没听到一切。我非常清楚,你的公寓就是这么一个让人恶心的地方,但是并不等于你可以利用这一点来骗过我。我讨厌有人对我撒谎,而且杀死过不少这样做的人;如果我现在杀了你,把血涂满墙壁,你的房客不会知道,就因为门已经关上了。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了吉特拉身上,我不知道;至于事实如何,这得你坦白出来。对我坦白,现在。” 房东紧紧缩在墙边,左手背因为不自觉的颤抖而叩击着墙面。她仿佛从某一次正常的酣睡中醒来,却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为何身处狮笼;又像是一个坠崖的人在离地只有数米的时候,才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即将死去。在确认她涉及吉特拉的死亡之前,这样吓唬她有一些过头了,但乔贞并不考虑采用更温和的方式,因为那需要更多的时间。在矿洞里面对兄弟逃犯之时的焦躁感,再次从他心底浮现出来。他本以为回家见到了达莉亚,这焦躁就会消失,但是却变本加厉了。 毫无抵抗欲望的房东很快承认自己策划了这个关于接生的谎言,但就像乔贞预料中一样,这本来也不是她的主意。 “是有一个人,一个男人,他给我钱,让我这么做。” “说清楚,他让你做哪些事?……不,先回答我,关于吉特拉的死,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她死了,而且是在孩子生下来以后死的。对呀,她生下了孩子,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还大着肚子,等看到她尸体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 “你的意思是,你偶然发现吉特拉已经死了?”房东的叙述很混乱,乔贞不得不用自己的推论引导她。 “对呀。我是去催房租,但是却看见……她倒在水缸旁边,头脸都湿湿的,地上还有很多水。她是给溺死的……一定是有人就这样,”她左手抓住自己右腕往下压,“把她……把她摁进水里。就这么死了。我看见的时候,她的大肚子已经没了,所以我想她是在把孩子生下来以后出了这种事。圣光在上,我吓得要命,真的什么也不想管呀,但不管也不行。我只能找人把她埋了,这事跟您说过,是真的,不过我也把水缸扔了,这个没告诉过您。埋了她好几天之后,才有一个男人找上我,让我掩着这事。收买医生,说她难产,和孩子一起死掉,这都是他出的主意。”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他长什么样?” “名字当然不知道呀。长相……我也不敢仔细盯着他看,而且他是在夜里找上我的。” 乔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问。“那么,吉特拉有没有什么访客?不是说临死前几天,是一直以来。” “一定有,虽然我没在她房间里撞见过。她桌面上那些烟头印子,原来是没有的,但我想不会是这姑娘抽烟。可是就算有访客的话,我也说不准是谁……因为……” “因为什么?” “您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 “你没有资格让我做保证。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只关心你是不是在吉特拉这件案子上给我说实话。至于别的,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合法的事情,我都不关心。像你这样的人,还有那个医生,完全干干净净地过日子是不可能的,我也能理解。把我想知道的说出来就行。” “其实……楼上有几个姑娘,是做那个的。我知道她们是谁,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互相帮忙嘛,我也不为难她们。所以,我会常常放一些陌生人进来,只要他们付钱……两个银币,付给我的。老规矩了,只要是给两个银币,我就知道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就放进去。” “吉特拉也是……?” “不,不,她不是。她屋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也就是说,只要明白两个银币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出入你的公寓,无论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我也知道有的人肯定是因为别的原因上楼去。我真的知道。如果每个人都是客人的话,那几个姑娘的时间就对不上了。可是……您别怪我。” “这样做可能会害死你自己,这都不明白?……算了,吉特拉死的前后那几天,有没有这一类来历不明的外人出现?仔细想想。” 房东低下头,使劲扭着眉头,仿佛是要故意把自己努力回想的样子展示给乔贞。 “有,”她说,“有人上楼去,而且很快就下来了。就像您说的,其实这一些人我也有些怕,就会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偷偷注意一下。有一天,有两个人成对地上去了,又一块儿下来……”她突然拔高了声音。“我想起来了,其中一个人空着手上去的,后来出门的时候好像……捧着什么……说不定是那孩子呀!吉特拉生下来的孩子!天哪,他们一定是杀人犯!他们杀死吉特拉,把刚生下来的孩子带走了,您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 房东仿佛让自己的话给吓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乔贞的袖子,用充满空洞恐惧的眼神盯着他。 “放手,冷静一点。”乔贞掰开房东的手。“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放了杀人犯进去,”房东十指朝掌心缩起来,眼珠朝下看,不停地颤动,仿佛地面有无数毒虫正在爬向她的脚踝。“他们溺死了她……带走孩子……孩子……他们……” 房东不停自言自语,彻底落进了用自身的回忆与想象织就的恐惧之网里。乔贞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两步,视线仍没有离开房东。当下了解的情况仍然混乱无比:他能够确认的只有吉特拉生下了孩子,然后死于谋杀。他想,如果这次调查在霍尔迈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那时吉特拉应该还未死——那么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霍尔迈因为对情人一无所知而充满怨愤和悔意,而依现在事情的复杂程度,乔贞觉得霍尔迈就这么带着迷惑死去,说不定是幸运的。他把最后的生命力给了一个或许过于危险的女人。 “对了,那个让我撒谎的人,我想起来了。”房东抬起头。 “你想起什么了?” “他六十多岁……说不定有七十岁。讲话的时候喜欢打手势,动作很大,像个当过官的一样。您说他会是大官吗?哎,我到底卷进什么混帐事里了啊?您帮帮我吧……我真后悔得要死……” 她再次激动起来,扯住乔贞的袖子。这一次乔贞没有把她的手掰开,而是直接转过身急步走向房门,甩开顶在上面的椅子,把手伸向门把。在她背后的房东摔倒在了地上。事情的来龙去脉仍然一塌糊涂,但是当房东描述出来的这形象,和吉特拉桌面上的烟头痕迹结合起来的时候,乔贞的第一反应就是赶快回达莉亚的宅子。这一路上,他的双眼有强烈的刺痛,手指头麻木而沉重,思维在极度焦躁的同时又异常清晰。他明知对于如此模糊的线索,应该质疑再质疑,但是如今却不由自主地把它们串了起来,推向自己并不想见到的方向。 他还没有结论;但不用说结论本身,他甚至开始惧怕思考结论的过程。 赶回去。什么都不要想。 达莉亚趴着,右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唇,左手按在右手背上。她能感觉到指甲嵌进了肉里。她用左手食指侧面掩住鼻子,尽量收敛呼吸。 透过矮树丛的缝隙,她能看见不远处的因伐罗修。检察官按住自己流血的左额,围绕着水池子急促地踱步,仿佛是要用脚步划分出一个只属于他的、充满威胁性的空间。五分钟前,达莉亚从房门奔进后院,如果不是因为因伐罗修踩中林德的血滑了一下,她现在大概也没有机会藏在这里。 “你在哪。出来。”因伐罗修叫完,弯下腰,使劲地用手掌拍打水面。 达莉亚不知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往屋里逃;或许她当时并没有思考的时间。穿着这一身不可能跑得快,但是屋子里至少还能用得上家具什么的来阻止他。但是谁又能保证这能有效。当然,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就是围墙,只要大喊救命,外面的行人一定能听见……那又如何?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仿佛已经失去了自从林德倒地之后的所有理性记忆。只有现在不能让因伐罗修抓住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眼前的人是谁?是她曾经认识的谁?——连这一点也开始模糊了。 “你把他们藏在哪儿了?”那个人再次猛地拍打水面。破裂的水珠飞溅出来。 他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如果非要做出行动的话,达莉亚想在他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回屋。屋里有她的……毒药。别的任何事,任何人,她暂时都无法去想。什么都没有。她听不见水珠击打池子边缘的声音;也听不见自己脚踝边,数寸之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蛇在爬行。 第十九章 乔贞赶到半程的时候,下起了雨。起先他只是听见水珠子落在街道两旁的房檐上;但很快的,行人们的脚下就发出了踏过水面的声音。雨水无处不在:窗玻璃上。石墙的缝隙间。马车的车轮周围。浓重灰色天空下的一切。雨水也从乔贞的脸上流下来,仿佛要把他纷杂而焦躁的思维冲刷得更加混乱。 在法拉德离开七处的那一天,老人曾经对乔贞下令:“到达莉亚那儿去,替我做一件事。”在接下来的几秒内,乔贞的心仿佛荒漠上一枚不该出现的石头,片刻间就掩埋于狂风刮起的黄沙之下。那不是绝望,而是断绝;了解到心灵赖以生存的现实将要因为短短的一句话而断绝开来。如果把这几秒无限延长,他就能够冷静下来,得出老人绝不可能让他对达莉亚动手的结论。但时间是不会厚待任何人的,所以在这有限的几秒内,乔贞能感受到的只有让人恐惧的一片空白,而在这空白之后,一切过往的关于她的现实都即将断绝,如同沉重的渔网崩断了,坠入海底。在老人说出真正的目的之后,乔贞才得以把装满现实的网兜拉上岸来,在精疲力竭之后重新开始呼吸。 如今,他又体会到了类似的感觉。这一次虽然不那么短促而剧烈,因为他有时间思考——但是在经过几个月之后,那渔网又沉重了许多。如果它再次沉入海底,乔贞怀疑自己不会再有足够的臂力把它拽回来。虽说按照目前的线索,他没有任何理由认定达莉亚会遇上危险,但如果说老人的那个命令是突如其来的地震,那么当下这件事就是一直在暗处慢慢燃烧的火焰:它从好几个月以前就开始了,乔贞却一无所知。在和垂死的霍尔迈见面的时候,乔贞根本就没有预料到不久之后他就会亲吻她,而所有事情甚至起始在这次会面之前。他仍然有理由认为,围绕着吉特拉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和达莉亚是扯不上任何关系的;这实际上是最合理的推测,毕竟他根本没确认让房东撒谎的人、杀死吉特拉的人以及带走婴儿的人这三者的身份。但是“合理”仅仅不够;他亟需见证这推测成为现实。什么都不会发生的。他想。 刚来到宅子大门前的街口,乔贞便知道也许现实并不遂他所愿,因为他看见黛西站在围墙外,一边不停地用双手去抹掉面部的雨水,一边焦急地来回张望街道两侧。乔贞走上去,黛西看见了他,眼神毫无疑义地表示出:她正在寻找他。她跑向乔贞,然后紧紧抓住他的臂弯,仿佛一个溺水的人要拉住救助者的手臂回到岸上。 “乔贞大人,乔贞大人。” “发生什么了。快告诉我。” 黛西什么也说不出口,嘴唇在雨水的冲刷下颤抖着。就在乔贞几乎要抛下她独自进入院门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我……我跑出来了。对不起,我……那个,我看见林德大人倒在通往后院的门口,地上还有血……” “夫人呢?夫人在哪?” “我不知道,我跑出来了。夫人一定还在屋里……检察官,检察官先生也在。一开始是他们三个人在后院谈话,我本来打算去送茶的时候,却看见林德大人……”她的声音哑了起来。“我抛下了夫人!对不起!对不起,我吓得太厉害了……可是我想起来,最近阿维德先生常常在旁边巡逻,照看屋子,就想出来让他帮忙。我找到他了,阿维德先生!他进去了,但是让我留在外面,留在外面找您……” “你肯定林德是倒在通往后院的屋子里?” “是,就在门口。” “事情过了多久?” “十分钟,二十分钟吧。对不起,乔贞大人……” “你去到最近的治安局叫人来。随便什么理由,说有抢劫什么的都可以。不要说我和阿维德在处理。回来以后,如果我和夫人还没出来,你就和他们进屋。明白了吗?快去。” 黛西点点头,又擦一次眼睛,转身往大路东侧奔去。虽然波及治安局可能在事后会带来额外的麻烦,但让她花时间到远在暴风城另一边的七处总部去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所谓“事后麻烦”根本不是乔贞现在需要考虑的事。 假如情况的确如黛西所说,乔贞所了解到的也只有两点:林德遭到袭击,阿维德进了屋。他甚至不能确认达莉亚和因伐罗修是否还在里面。 虽然直接从大宅侧面绕到后花园比较近,但他还是选择先穿过屋子。一进屋,乔贞就看见了地面上沾满泥水的鞋印。它们从尺寸来看属于阿维德,而且跨度很大,毫无疑问地指向通往后花园的房间。乔贞沿着走廊奔走的时候,有强烈的冲动想要查看自己经过的每一个房间——如果带着人手,他必然会吩咐他们这么做。但是现在,他只能在每个门口朝里瞥一眼,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前往走廊尽头。在那儿往右拐,就可以看见通往后花园房间的大门。 一越过拐角,乔贞就看见了阿维德。他趴在地上,似乎要用双肘把上半身撑起来。在他腰部四周,有鲜血流在地面。乔贞在他身旁蹲下。 “乔贞大人,”阿维德翻过身来仰躺着,左手紧紧按在腰部一侧,指背染满鲜血。“是因伐罗修。他……他带了枪。” “夫人在哪?” “可能在后花园……我跑到这儿的时候……他站在前面,开枪打了我,然后回头走开了。”阿维德说到这里,右手推了推乔贞的肩膀。“我没事的,伤不重,我自己知道。您快去找夫人。他说什么,我浪费了他的时间……他要对夫人下手!您快去吧。” “照顾好你自己。我已经让黛西去叫人了。” 阿维德点点头;乔贞站起来,继续往前走。那扇门是半掩的,但既然因伐罗修能用枪袭击阿维德,那乔贞就不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这就如同要强行把一枚点燃了引信的炸药踏进泥土里,就希望它能消去声息一般徒劳。他拔出了匕首,一方面恨不得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后院,另一方面又因为深知持枪的因伐罗修完全有可能就藏在门后,而不得不放慢脚步。雨声太大了,他听不见什么,而且也没有集中注意力去观察。于是在接近那扇门的时候,他的脚步最终还是在一瞬间加快了;他把门踢开;检察官并不在这儿。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明显的脚印。而在正前方,通往后花园的门完全洞开着,门槛前的地板上有一滩仿佛胡乱擦拭过的血液。 按照黛西的说法,这应该就是林德倒下的地方。按照血迹混乱的形状,似乎是有一个人曾经躺在上面,然后不见了。雨水从门口刮进来,把一部分血液冲稀,流出了门外。现在乔贞所知道的事,有了很大变化:阿维德受伤。眼前的这些血,未必属于林德——黛西可能因为慌张而看错了。无论第二个受伤的人是谁,他不见了。然而最关键的一点仍然没有变:他完全不知道达莉亚发生了什么。 乔贞跨出了屋,踏进后院。雨水扎进他的眼帘,视线在一瞬间含混起来。耳边的落雨声,突然和风声一同变得尖锐起来。这不是自然的声音;乔贞明白自己大脑深处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反应。他感觉似乎每一粒雨水都变成了一只生着锐爪的手,刮擦着他的衣角,拉扯着他的皮肤,要把他整个人拽到一个除了混乱的呼啸声便空无一物的混沌空间里。在视线范围内,他没有发现任何人。 再也没有计划。没有收集线索。没有理性思考后的谨慎行动。 “达莉亚,你在哪,”乔贞喊了出来。针尖一般的雨水抽打着他的声音,把它撕得粉碎。“达莉亚。”没有人回答。当然是没有的。他从没期盼过有人回应。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下一步。下一步该怎么做。下一步。该去找她。后院不大,去找她。握紧匕首。雨太大了。事情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即便眼睛里还没有看见什么。 乔贞踏上石块铺成的小径,但是没走多远,从前方右侧的树丛后面钻出一个人影来。那个人冲到他面前,几乎要和他撞上。因为雨水把人淋得很厉害,也因为内心的混乱,乔贞竟然没有马上认出对方是谁。那个人抓住他的肩膀,说: “没办法,我没办法。她什么也不说。我下不了手了。我不能……” 是因伐罗修。他似乎也是在说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话语后,才认出乔贞。 “你……?乔贞。你到这儿来了。你……” 因伐罗修双手都抓住乔贞,并没有持武器。他的眼神狂乱而缺乏焦点,还带着一些恐慌;话语声很弱,却仿佛如同连续高吼一般嘶哑。看见他这样失去控制的神情,乔贞的大脑猛然间清醒了不少。 “达莉亚在哪。”他说。 因伐罗修仿佛没有听懂这个名字的意义,一言不发,半张着嘴看着乔贞。 “说话。” “我……达莉亚她……” “说清楚!” “不是我的错……她什么都不说!” 虽然这些话让乔贞有强烈的不详感,但无论因伐罗修做了什么事,乔贞明白继续问下去是浪费时间,而且因伐罗修也不像还具有什么攻击性的样子。乔贞打算甩开他继续寻找达莉亚,但是却发现已彻底失去平日神采的检察官,把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捏得更紧了。 “你干什么?”乔贞说,但他突然发现因伐罗修的眼睛此刻不是看着自己,而是朝向他肩膀后面的方向;他还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踏过水面的声音。乔贞立刻转过身,反射性地把握着匕首的右手举起来。这个举动没有什么意义,因为眼前的人攥住了他的右腕。在认出阿维德那双眼睛的同时,乔贞感觉到有锐器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第二十章 生冷的铁器划破皮肤,切开肌肉;它仿佛是代表着整个外部世界的君王,傲慢地侵入层层血肉保护的人体内部。很多人在意识到承受了利刃袭击的一瞬间,就已经投降,认定自己已经是无所作为的死者。但是无数次战斗的经验,让乔贞在疼痛开始扩散之前就做出了行动。他左手往下抓住了阿维德的右腕,把它往回推,阻止刀子进一步深入。就在这时,乔贞看见了阿维德的眼睛。他首先发现的是迟疑,和试图掩盖这迟疑的凶狠。这其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残酷,仿佛一个用大炮轰平了整个兵营,却掩着耳朵缩在炮身之后发抖的士兵。 在开始感觉到剧痛的同时,乔贞前额撞向阿维德的面部。阿维德鼻子流出血来,但这一下无法阻止他继续往匕首上使力。乔贞撞了第二次,对方有了准备,把脑袋偏开——但乔贞实际上采取的是最原始的攻击手段;当求生意识凌驾一切的时候会显得无比自然的手段。他咬住了阿维德的脖子侧面。阿维德惨叫起来,不仅仅是出于疼痛,更是因为面临着让牙齿撕咬所带来的原始恐惧感。他空出双手推开乔贞,捂着脖子往后退去。 乔贞吐掉一小块肉皮,拔出扎在腹部的刀——这也是迟疑的一刀,没有刺中要害。他相信阿维德原来的计划是从后方抹他的脖子。当暂时脱险后,他才意识自己落入了怎样一个混乱危险的状况,而达莉亚仍然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头脑和身体的双重负荷在一瞬间加剧了,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四肢几乎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上。方才还能忍受的疼痛骤然加剧,仿佛利刃仍然在他体内搅动。阿维德冲上来,猛地踢向乔贞。乔贞倒下了,左手里属于阿维德的武器脱落在地;然后他又遭受了好几次猛烈的踢打,目标都是腹部,这让他找到机会抓住了阿维德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j字匕首还在乔贞的右手中。他刚想用它刺向阿维德,但是在一旁的因伐罗修却抓住了他的右手,把它夺走了。阿维德慌忙站起,一脚踢在了乔贞的伤口上。乔贞痛得四肢一阵紧缩,双眼模糊起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因伐罗修把他的匕首朝围墙外面扔去;他还看见了阿维德划开了一道长口子的左手掌心。这就是他伪装枪伤的方式。这么幼稚的办法。而我竟然会给骗了,在这绝对不能受骗的时候。 阿维德头使劲偏向左侧,仿佛要试图弥合脖子上那一道暗红色的伤口,咒骂了好几次。他拾起自己的刀,握紧;当这刀子正要劈向乔贞的时候,因伐罗修跨过乔贞的身体,死死揪住阿维德的衣领。 “阿维德,怎么办?你说……你说孩子在她那儿。她不开口。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你没有骗我吧?” “你没有杀死她吧?杀死了她还怎么说话?你这个疯子。”阿维德说。 “不,我没有……跟我一起去,阿维德。我没法让她说话了。你一定有办法。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滚开。”阿维德推开了因伐罗修。“站着不要动。我先解决了他,再和你去处理那女人。” “别杀他!你为什么要对他动手,我不懂。他是乔贞,军情七处的人,你不知道吗?你这样做会让我们两个人都遭殃的啊!” “反正你已经到此为止了。”阿维德说完,用刀柄猛击因伐罗修的头部,把他打倒在地。 “阿维德……为什么这么做?”乔贞尽量提高了声音说。这并不是他现在真正关心的问题,但是他必须尽量拖延时间恢复体力,好在那必然的一刀斩下来之前能够做出反应。如果不是听因伐罗修说达莉亚还活着——暂不考虑“没法让她说话”的意思——他现在也没法采取这策略。 “你想知道为什么?乔贞,你有成千上万种办法逼别人回答这个问题,但你现在得求着我回答,是不是?你问得好,问得好。看你这副可怜样。”即便是在大雨里,阿维德的呼吸声仍然沉重。“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这就是为什么!看,你在求着我回答,生怕死得不明不白。你这个……伪善的人,你以为自己是谁,七处的救世主?你不知道我当初是怀着多大的希望成为你的助手,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跑腿的?杂工?不给我任何做正事的机会,让我花所有时间看管你的婊子,还在她面前羞辱我?你知道别人私下里是怎么称呼我的吗?生日会小丑!噢,直属探员乔贞,我早该知道,拼死拼活要到你手下工作,是葬送了我自己。军情七处需要的是我,阿维德,不是你这让一个女人就搅得不知好歹的废物。看,你竟然还咬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你玷污了那块银牌。” “要杀我的话……你没有必要做得这么复杂。” “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吧。事情本来是不用这么不体面地结束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在阿维德举起刀的同时,乔贞看见他右侧的矮树丛后面钻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林德。他双手执着一把园林工用的铁锨,用它捅向阿维德的左膝侧面。在阿维德单膝跪下的同时,乔贞尽力撑起身子,往前扑去,把阿维德撞倒,然后用腿压住了他的胸口。这一次撞击很猛烈,阿维德的后脑磕在地面,这使他没有及时作出反应。 “给我。”乔贞朝林德伸出手,抢过铁锨,然后把尖锐的前端猛地插进了阿维德的脖子右侧。乔贞紧靠住木柄,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往下压。血液喷了出来,溅入乔贞的双眼,但他没有去抹,只是紧闭双眼继续使力。当感觉到铁锨碰触到泥土的时候,又过了好几秒钟,乔贞才用右手背擦擦脸,睁开眼睛,看见了阿维德因为痛苦死去而变形的面部。他松开铁锨,站起来,双手一阵脱力,手指颤抖起来。 “乔贞,乔贞。”林德大口喘着气,在他左额上,有一些干结了的血痕。“你受伤了。” 乔贞回头看看林德,又看看还倒在地上没声息的因伐罗修。 “我真想现在对这家伙报仇。” 乔贞并没有听见林德这句话,也不打算问什么,仿佛林德根本不存在。也许林德又说了一句“我去叫人”,也许转头离开了,这都是也许,乔贞并不关心的可能情况。他捂着伤口,沿着小径向前走。雨的势头一点儿也没减;伤口还在流血,不仅是腹部,脸上、手上也似乎有部位在流血,但他并不太清楚。在经历这辈子最难看、最无章法的一场战斗之后,他活了下来,但是所有和胜利相关的字眼没有在他脑中出现哪怕是一瞬间。他走不快,仿佛步伐稍微跨大一点点,就会失去平衡而摔倒。雨水在抽打他的眼帘,潮湿的泥沙在阻碍着他的脚掌;这些平日里根本不起眼的自然之物,在这一刻充满了让人颤抖的恨意,针对乔贞一个人的恨意。它们要穷尽污浊的思维,用一切办法消耗乔贞的体力:打湿他的衣服,使他步履艰难;推挤他的鞋底,好让他倒下。但是,乔贞还是要加快步子。他没有别的选择。 达莉亚。在通往后院中央的旅途中,乔贞艰难地移动脖子,朝两边看。没有看见她。仍然没有。仍然没有。仍然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他看见的是无数迎面扑来的雨滴,似乎每一滴水珠上都有一双眼,蔑视他的愚蠢;又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长出了一张嘴,嘲笑着他的失误。这些蔑视和嘲笑,真实的就成了烙印,虚假的就成了流言。面对着它们,乔贞并没有摇头,也没有挥手。他只是尽量加快步子;他就像沙滩上一枚残缺却仍然厚重的石头,在浪潮起落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身体,在身后留下一条长且疲惫的印迹。 乔贞看见了院子中央的水池子。中间有一座人工喷泉,但是早就不再运作的水池子。虽然水很浅,但是在阳光下却总是一片清亮的水池子。 他还看见了她。她就在那儿。 在那水下。 跨进水池子的时候,乔贞几乎跌倒。他把达莉亚抱了出来;她的头垂在乔贞的肩上,冰冷的脸贴着他的脖子。乔贞在她的头上发现了一处明显但不致命的伤口,开始明白因伐罗修那句“没法让她说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打昏了达莉亚,把她留在水池子里。池子里的水本来很浅,不能漫过一个平躺的人。但是雨一直在下,仿佛从暴风城筑起第一块砖瓦的那一天就在下,也不打算停。它要漫过一切,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乔贞知道怎么对溺水的人急救;他知道,他知道!所以他做了他能所作的一切,但这又怎么足够。他不敢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但又不得不看,因为他心想怎么也不能错过那双眼睛睁开的一瞬。她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所以他给她做人工呼吸,仿佛自己真能代替她呼吸;他给她做心脏按摩,仿佛他能用自己双腕中的脉搏——那代表着生命的韵律——感染达莉亚的心脏,让它也随之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乔贞自己的伤口仍然在流血。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看见自己的血流在达莉亚的裙子上,然后让雨水给冲走了。流失的血在带走他的体力,他的臂力。他的一切。然后,就像暴风雪中一块脆弱的树篱,他倒了下来,倒在她身边。 乔贞还有一点点力气支撑自己在昏迷之前转过头,看着她的脸。这张面庞,他注视了多少年,多少天,多少小时的面庞,从未像现在一般清晰。自从能躺在她身边看着她那时候起,又过去了多久?——因为多年来的习惯问题,乔贞总是醒得太早,又不想吵醒她,所以就会躺一段时间,只是注视着她。这件事乔贞并没有告诉过达莉亚,因为听起来让人觉得怪怪的。也许她知道,只是不说。 达莉亚,达莉亚。这张脸从未改变;她从未改变过。他曾经像个真正的迟钝少年一般偷看她,怀着对她身边那个无比优秀男子的一丝妒意;曾经充满愤怒和不解地指责她,不计一切后果让她坦白为何杀人;曾经以极易动摇的怀疑质问她,就在那深紫色的天空下,两人之间仿佛已不再有一丝信任;曾经面对她的问题,毫不犹疑地说出“我爱你”,就在把伊莱恩的人像画带给她的那一天——所有一切共同相处的时刻,达莉亚都从未改变过。 雨声和风声都渐渐模糊起来。它们裹住乔贞,把他扔进一个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牢屋里。在昏过去之前,乔贞相信自己在方才倒下来的一瞬间——手掌要离开达莉亚胸口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心跳。 第二十一章 埃林在进入老人的房间前,用右手把一缕掉落在额前的头发抹上去,但它还是不听话地落下来,埃林也就不再管了。卫兵打开门,他走进去,立在屋子中央,直视着老人的眼睛。屋里没有其他人。 “肖尔大人,”埃林说,“我来向您报告调查进展。” “说吧。” “是。呃,整个审讯过程里两名嫌犯都非常合作……”埃林停顿了一下,扯扯衣领,清了清嗓子。“总的来说,因伐罗修是受到了阿维德的利用。因伐罗修有一个情人,名叫吉特拉。她怀上了孩子,但实际上,她在这之前还曾经和一位叫霍尔迈的铁匠有来往,所以我不能断定她怀上的是谁的孩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伐罗修想要这个孩子。他让吉特拉和霍尔迈断绝了联系,藏在一间公寓里等待分娩。” 埃林回想起审讯室里的景象。一直回避他眼神的因伐罗修,突然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拍向桌面。“那孩子是我的,”因伐罗修说,“她爱的人是我。那个老家伙只不过是一直巴结着她而已……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犹疑不定的眼神,表示出他有多么想让自己相信这些话。 “对吉特拉这个女人,我们一无所知。”埃林继续说。“但是,她的想法和因伐罗修不同。我相信她在怀孕的准确时间上欺骗了因伐罗修,所以因伐罗修错过了分娩的日子。这一点推测的佐证,就是因伐罗修对思考这个可能性表现出很大的抗拒。我个人认为这也不太重要……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在因伐罗修不在场的情况下,吉特拉生下孩子,然后也许是在当天就把他们——那是一对双胞胎——转交给了另外两个人。当然,也可能是一次交易,这一点已经没法证实了。至于为什么是双胞胎,又是把孩子交给了谁,请容我等下再解释。总之,因伐罗修见到了分娩后的吉特拉,当然会问她孩子到哪儿去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伐罗修失控,把她淹死在水缸里,然后逃跑。” 因伐罗修在坦白这一部分的时候,把五指展开按在桌面上,然后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起初吉特拉什么也不说,但很快就转化成对他的嘲弄。她承认孩子更可能是霍尔迈的,用这一点来不停刺激几乎一言不发的因伐罗修,让他不要再妨碍她的生活。“我不想杀死她,”因伐罗修的眼神中充满混乱的焦躁,仿佛那些淹没吉特拉口鼻的水,又从他的手指尖漫了出来。“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她……我只是想问孩子送到哪儿去了。这是唯一的要求!我别的什么也不指望。但是她……” 埃林走神了一会儿。当听到老人说“继续”之后,他说:“案件的突破点是一名叫斯基尼的记者,乔贞在事情发生前曾去找过这个人。我认为这其中可能存在联系,就去搜查了斯基尼的屋子。斯基尼在前不久就死了,据说是自杀,但我对这一点保持疑问。总之,他有一个奇怪的生活习惯,就是喜欢不停地把烟头随手按在桌面上。我在他家里,办公室,还有吉特拉的屋里都发现了同样的痕迹。我调查了所有在前两个月里和他有联系的人——这一点不难,因为他过着隔绝人群的生活——我找到了一名保姆。她承认曾经受雇于斯基尼,到他家里照看一对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当时她抱有疑问,斯基尼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养着一对双胞胎?当然,她不会过问。” “现在那对双胞胎在哪儿?” “没有找到。我猜想,是阿维德杀死了斯基尼,然后……” “你是说,阿维德和斯基尼是同伙。” “对,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结论。这是通过因伐罗修的坦白,结合上面我所发现的一些情况,而总结的推测。不得不说,我并没有任何实物证据。另外,现在我也无法证实吉特拉是否从一开始就和这两人做好利用孩子来达成某些目的的计划。比如说,勒索因伐罗修,又或者他的父亲德萨·盖尔芒特。” 埃林停了一下,等待老人质疑他工作不力,草率结论。但他得到的只是又一声“继续”。 “这推测的主要根据还是因伐罗修的供词。他说,阿维德找上了他,自称知道他的孩子在哪儿。在这之前,他们素不相识,而阿维德用一个风险很大,但是又非常有效的方式博取了因伐罗修的信任:他承认自己带走了孩子,然后……”埃林眼睛看看地面,再望着老人。“他还说,已经把孩子转卖给了达莉亚夫人的慈善机构。事成之后,他非常后悔,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替因伐罗修把孩子找回来。他引发因伐罗修通过伪装调查的方式,接近达莉亚夫人,去寻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交接孤儿记录。的确是很奇怪的行为,至于他这么做的动机,请容我稍后解释。现在必须联系到另外一个嫌犯:达莉亚夫人的女仆,黛西。” 埃林并不真认为黛西是嫌犯,她八成只是遭到了阿维德利用。埃林了解这个跟了达莉亚好几年的女孩儿,了解她有多么关心女主人,又有多么单纯善良。在审讯室里,他没有铐上黛西,还给她准备了茶水,但她仍然恐慌得不停颤抖。而这恐慌不仅是因为自己涉及了一桩犯罪,更因为得知了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宅子里发生了什么。这是最让埃林难受的一次审讯。 “阿维德曾经在乔贞的命令下,在达莉亚夫人的屋子周围巡逻,但这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当控制住因伐罗修之后,阿维德在黛西面前自称接到了长期保护达莉亚夫人安全的命令,然后要求黛西全力帮助他,而且不能让达莉亚夫人知道。无论达莉亚夫人和谁会面,经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要求黛西向他报告。有时候是会面,有时候是让黛西在一个秘密地点留下信件。正是通过这种办法,他知道了达莉亚夫人和林德主教最后一次会面的日期。因为这次会面之后,慈善机构的交接就会正式启动,因伐罗修不可能再继续那虚假的调查了,所以阿维德认为,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根据黛西和林德主教的证词,我推测出了当天事件的经过。” 对埃林来说,询问头上裹着绷带的林德,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主教说起话来仍然滔滔不绝,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弱,到后面甚至开始咳嗽起来。虽然埃林不知道林德和乔贞、达莉亚相处得如何,但从林德塌陷的双目、好几次把眼镜取下来擦拭的动作看来,他也仍然处于巨大的震动中。 “首先必须指出的一点是,阿维德知道因伐罗修曾经在失控的状态下杀死吉特拉,了解他心里存在着不正常的暴力冲动。从因伐罗修对两人谈话的一些回忆里,可以发现阿维德一直在试图暗示他用类似的手段对付达莉亚夫人。他很擅长演戏,仿佛在能不能找回双胞胎的这个问题上,他比因伐罗修还要焦急。但他最终所作的一切,仍然只是一个赌局——一半成功,一半失败的赌局。他把达莉亚夫人和林德最后的会面日告诉了因伐罗修,对他说,‘我们没有时间了’,让他去做出‘最后的选择’。根据林德主教的证词,他当场意识到了因伐罗修所谓的调查是不存在的,而这一点就促使因伐罗修下了手。” 埃林深呼吸一次,语速越来越快。 “他打昏林德主教,随后攻击了达莉亚夫人。根据黛西的证词,可以知道阿维德当天一直以巡逻的名义守候在屋外。总之,黛西见到了受伤的林德主教,就按照阿维德过去的指示,立刻逃出屋,把眼中所见的一切告诉了他。可以说黛西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了阿维德的眼线。阿维德让黛西出去寻找乔贞,然后独自进屋。我想,这时候的阿维德,是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他无法掌控因伐罗修的行动,也没法确认乔贞会回到屋里。但是很不幸,他的计划得逞了一半。林德主教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时间段应该是在乔贞进屋后不久;他知道自己仍然身处危险之中,所以也不敢贸然四处行走,只是藏在附近的树林里简单处理伤口,同时找到了一把铁锨防身。在这时候,乔贞和阿维德的打斗发生了。林德主教听见阿维德这么说:‘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所以我想,阿维德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乔贞亲眼看见因伐罗修杀害达莉亚夫人。” “他期待乔贞做些什么?”老人说。 “杀死因伐罗修。” “你认为乔贞会这么做?” “如果他真的看见那一幕的话……会的。毫无疑问。乔贞会杀死任何一个这样伤害达莉亚夫人的人。” 老人略微抬起下颌,目光中多了一些审视的意味。他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以听不见的声音敲打了两下。 “继续。” “从这个角度来说,黛西在这件案子里涉入得更深了,因为正是通过她,阿维德才了解到乔贞对达莉亚夫人感情之深。您知道,爱说话的女仆……会犯这类错误。阿维德的动机在于对乔贞的嫉妒,和不能得到他重用的不满。出于这个动机,他希望引诱乔贞杀死因伐罗修,让乔贞失去现有的地位。虽然乔贞事先调查过斯基尼,并且对因伐罗修有所警惕,但是假若没有因伐罗修的证词,就根本不足以让这起阴谋浮出水面,因为因伐罗修对阿维德的指证是关键性的。阿维德希望胜得干干净净,但是就像刚才所说,他的赌局只赢了一半——因伐罗修中途放弃了对达莉亚夫人的攻击,并且过早碰上了乔贞。跟在后面的阿维德看见了这一幕,明白这对他的整个计划来说是毁灭性的失败,所以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杀死所有人。乔贞,达莉亚夫人,林德主教,甚至可能包括黛西,一个不留。这是唯一不让阴谋败露的方式。在这之后,他可能会选择这样的谎言:因伐罗修杀死了乔贞和达莉亚夫人,而他不得不杀死因伐罗修。当然,这样等待着他的可能也是几乎无限期的调查,但他甘愿去赌一赌——毕竟按照原计划陷害了乔贞,也并不等于他能得到重用;然而,他如果能通过后一种办法,成为为乔贞和达莉亚夫人报仇的英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便如愿的可能性非常小。孤注一掷或者败露,这就是他当时面临的选择。我实在不想说这句话,但是……我只能承认阿维德有很强的能力。他准确地抓住了因伐罗修和黛西的弱点,然后非常大胆地利用起来,而且还试图利用乔贞对达莉亚夫人的感情。对自身能力的信心,让得不到重用的他更加心理失衡。” 老人点了点头,但是没说什么。 “当然,这件案子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阿维德与斯基尼的合作关系,而且有证据表明德萨·盖尔芒特曾经在事情发生前不久见过乔贞,这也是不能忽视的一点,或许他也扮演了某种角色。另外,追查双胞胎的下落也是很必要的工作。” “做得好。继续追查下去,我准许你在这件案子上自由动用资源。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肖尔大人。”埃林并没有动。“我有些话必须说。” 老人皱了皱眉头。“你讲。” 埃林右手探进衣兜里,拿出银牌,上前放在老人的桌面上,站回原来的位置。 “……你想做什么?”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毫无疑问会冒犯您;而且作为乔贞的搭档,同时也是他的朋友,对于他遭受这样的苦难,我无法摆脱责任。所以,我在此辞去直属探员的职务,并且愿意接受一切处罚。这件案子的主干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只要有我留下的资料就能顺利进行。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 老人并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盯着他。 “我认为您为这起案子的发生,也负有责任。阿维德成为乔贞的助手,是经过了您认可的。而且……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阿维德是您观察乔贞的一个途径,而这毫无疑问为阿维德提供了虚伪的信心。” “你指控我通过阿维德监视乔贞。”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是的。” 老人身体往后靠了一些。“你想让我怎么做?埃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都遭到了巨大的伤害。我会指责任何一个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人,而现在除您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惩罚。” “你明白我可以因为这句话把你关进地牢。” “是的。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埃林毫不回避地看着老人。虽然在这此刻,他知道没办法完全掩饰自己的不安,但那并不重要。这一番话是早就决定要说了的,没有回头的可能。眼前的老人并不是什么庞大而凶残的东西,埃林这么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驼背、发须完全脱落、眼珠子浑浊的逝去者。然而面对老人的目光,这种心理暗示毫无作用。埃林不后悔说出这些话,但是同样会因为自己接下来可能经历的事情而颤动。 “拿回去。”老人右手食指在银牌旁边敲了敲。“拿走。” 埃林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抓起银牌,在手里看了看,收回衣兜里。 “你走吧。继续调查。” “……是。” 埃林转过身,走到门边的时候,老人又开口了。 “他们两人……情况怎么样?” “林德给他们安排了完善的治疗和护理。”埃林说。“但是两人都还没有醒来。” 老人不回话。埃林知道该是时候离开了。 屋里又只剩下潘索尼亚一个人。他咳嗽了两声;因为屋里没人,所以他可以咳出声来。这一轮咳之后,他觉得脑袋疼得难受。他该按铃叫医生来,却没有马上这么做。 为了权力而孤注一掷。就算自己得不到权力,也要把阻碍自己的人拉下来。这种事情他很熟悉;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不外乎斗争,和失败之后的再斗争而已。 大概在五年前,有人对他做了类似的事。孤注一掷。带走他的孙子。即便明知不可能获得权力了,也试图要给阻碍者留下永久的伤害。 当时把他救出这困境的人是乔贞。 第二十二章 在刚睁开眼睛的前几秒,乔贞眼前只是一片灰白,而他的意识比视力的苏醒又慢了一拍。当他转过头看见玻璃窗之后,才发觉刚才那灰白的东西是墙壁;墙壁和玻璃窗两个关键性的物体把他的辨识力从混沌中带回现实世界,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房间”。然后是空气在鼻腔中掠过而带来的微痒,这是一次“呼吸”。这时候,乔贞才明白自己是活着的。虽然他还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曾经经历长时间昏迷,但却明白这不是如日常睡眠一般的苏醒:在那一类每天都会发生的苏醒中,人在入眠前和苏醒后都始终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只是意识暂时关闭。而现在的乔贞,却仿佛是用自己的意识重新发现了一个和睡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清醒了。他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一间宽敞的单人病房,同时脑袋里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告诉他不应该随便移动四肢。他把头往右转,朝向房门,发现了一个背靠着墙站在屋外的男人。那人回过头,和乔贞的目光相汇了,便赶忙离开了门边。半分钟后,他把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带了进来。从医者的装束,乔贞认识到自己身处在教会医院里。 “他醒了多久了?”医生问那个男人。 “就刚才。” “乔贞先生。”医生站在床头,提高声音说了第二次。“乔贞先生。” “我能听见。”乔贞说。 “能看见您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我在哪儿?” “救赎之光医院。我得给您做一些简单的检查……” “我在这睡了多久?” “五天了。来,你们俩把乔贞先生扶起来一点……” 一名女护士把手探向乔贞的枕头。乔贞抓住了她的手腕。 “达莉亚……在哪儿?” 女护士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医生。医生说: “达莉亚夫人就在隔壁病房,您放心。” 乔贞掌底按住床沿,把身体撑起来。一阵突然的剧痛让他暂时中止了动作,但停歇一秒钟后,他仍然坚持要起身,同时把右腿移出了床。医生和护士赶忙拦住他,想让他躺回去,但是那个男人说:“让他起来吧。别忘记林德大人怎么吩咐的。”说完后,他就去扶着乔贞。医生只好站在一边,双掌在身前拢合起来。林德曾经嘱托:如果乔贞醒来了,不能妨碍他见达莉亚。 “你是谁?”乔贞问扶他的人。 “埃林大人安排我来给您做临时的护卫。” 乔贞没再说什么,要往门外走。护卫扶着他出了屋。乔贞左右看看,发现整条走廊都非常安静,在不远处还另外有几名卫兵。 他们来到隔壁病房的门口;乔贞看见了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的达莉亚。他推开护卫,独自慢慢进了屋。护卫给原先在屋里的一名护士做了个手势,护士便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在她出屋之前,乔贞问了一声“她有没有醒来过”,护士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乔贞在病床边坐下。自从站在门边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法离开她。只是这一刻,他没有特别目的地朝四处张望了一下,仿佛是和要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微尘达成一个协议,要求它们为他和达莉亚的整理出一个宁静、不受打扰的空间来;提醒它们不要围绕在达莉亚身边,以免遮盖住内在生命力给她苍白的肌肤所染上的光芒。然后,他便看着她,听着她的呼吸声。 呼,吸。阳光洗刷的,叶脉上飘过的,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存在的空气,在人体中经历一段无法言说的旅途。胸部略略扩展,然后平复。一个千百万年来都没有停止过的过程,总有无数人在同时经历的神奇过程。这栋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经历它。医院里有几百人在经历它。这条街道上有几千人在经历它。街道交织成的暴风城,有几万人在经历它。而暴风城之外,还有无数人加入到这代表着生命力的协奏曲里,哪怕他们不知道呼吸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但对现在的乔贞来说,唯一重要的是,她在经历它。达莉亚在呼吸。她的呼吸是整个世界中无限进行的过程的一小部分,浩瀚和弦中的独一个音符,但却是她一个人的全部。 她活着。 乔贞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右手。它是温热的。不是那种在拥抱爱人时希望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热度,但已经足够了。乔贞回忆起了刚把她从水池子里救出来的那一刻,她皮肤上那让人心颤的寒冷——仿佛每一滴雨水在她身上停留,都是为了偷走她生命的热度。那些贪婪、狡诈的水珠子,永远不会满足——只要能比那一刻温暖就好。她的眼睛虽然闭着,但这并不让乔贞感到沮丧。只要有呼吸,手掌心有温度,闭上的眼睛就只是休息的象征,而不代表其它。就让它们闭着吧。 “达莉亚。”乔贞开口了,但没继续往下说。他发觉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话,并不合适。他打算把话都留着。 过了几分钟,护卫在门口说:“乔贞大人。”乔贞没回话,护卫过了好几秒,再次说:“乔贞大人,有人来见您。” “谁?” “德萨·盖尔芒特。其实……他今天一早就在这儿等着了。我可以帮您把他叫走。” 乔贞思虑了一下,吻了吻达莉亚的手,放下,出了屋。德萨站在不远处,转过身来。他没有带任何人,穿着也很朴素,那只不大睁得开的右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乔贞……乔贞大人。”他开口了,上次两人见面时声音中的傲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劳至极的自省,就像一个人经历了惨痛的事业失败,只能用最后的意志力来防止自身崩溃。 “你不需要这样称呼我。”乔贞说。 德萨在回避乔贞的目光。“我希望能和您谈谈,关于……我儿子。不,我请求您和我谈谈话。” “你想谈什么?” “我……我受不了医院的气味,所以一早上我是在楼顶,等您醒过来。我们能再上楼顶去吗?” “德萨大人,恐怕……”护卫说。 “那就上去。”乔贞打断了护卫。 这栋楼房是救赎之光的住院楼之一,一共有五层,乔贞和达莉亚的房间在第四层。片刻后,他们三人来到了屋顶。德萨走在前面,在上楼梯的时候护卫扶着乔贞。前检察长老迈的脚步并不比乔贞走得轻松。在楼顶上,他们能眺望广大的院区。 “首先……我想为我儿子向您道歉。”德萨说这句话的时候,离乔贞大概有十码。屋顶的风从他身后吹来,把他灰白的头发掀起了一些。 乔贞没有回答。 “还有我自己。我……用非常不得体的手段欺骗了您。” “说下去。” “是我让斯基尼写下了那篇文章。就是……关于达莉亚夫人和我儿子。是我付钱让他这么做的。” 乔贞皱了皱眉头。“我睡了五天,德萨大人。如果你有什么想解释的,都尽量讲明白,否则恐怕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脑力去理清你想说的东西。” “我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好让我有理由让您注意到我儿子。我盼着您把我儿子从达莉亚夫人身边赶走。因为……我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知道他会的,我儿子……” “你和斯基尼怎么认识的?” “我们原来根本不认识。有一天他和另外一个人找上我,说我儿子杀了为他怀孕的女人。他们找我要钱。我知道他们说的女人是吉特拉。我早知道搭上这样的女人不会有好事,可是因伐罗修很早以前就……不再和我说任何话了。” “你说斯基尼还有一个同伙。”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叫阿维德的人,因为埃林先生把审问我儿子的情况给我说了说。” “他们说你儿子杀了人,你就这么相信了?” “我不得不信。”德萨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他用右拳按着脑袋,大拇指在薄皮下凸出的血管上摩擦。“噢,我儿子……有了他以后,他就是我的一切。但是他为何会这样?几乎是从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要离开我。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其中的理由。他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当时他想和家里的一名女佣人私奔。那女人朝我告密,他就杀了她。他把她……溺死了。所以当那两个勒索犯一说他溺死了吉特拉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是真的。” “你逃脱不了责任,德萨。我对你是怎么带大儿子,他又是因为什么才和你断绝关系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这整件事……你也要等待审判。” “我知道,我知道。昨天埃林先生已经审问过我了,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我付了钱给勒索犯,付钱让房东替我遮掩这事儿,又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为了拯救儿子,我愿意付出一切,然而到了最后……昨天,他还是拒绝和我见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听埃林先生说我儿子免不了死刑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想告诉他,那一对双胞胎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但是,既然他已经免不了一死……” “双胞胎在你那儿?” “我从斯基尼那带走了他们。为了这个,我又付了一大笔钱,因为斯基尼说阿维德已经和他发生了争执,似乎是对赎金之外的事情有了更大的兴趣。斯基尼说他把孩子交给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还准备离开暴风城。但是,他最后还是死了。您看,这整件事里我所做的只有不停付钱,但它们没有帮上我一点儿忙。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自己还有一件事可以做的。我已经和林德大人签订协议,把全部剩余家产捐献给了现在在他名下的慈善机构。” “达莉亚不会要你的钱。”虽然明知机构已经不属于达莉亚,但乔贞突然有些激动。“你以为这是什么?赎罪?” “不,不,不。我连赎罪的资格也没有。就请把这当作我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人,最后的一点私心吧。我把双胞胎托付在这机构里了,我希望他们——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能好好成长起来,不要像他们的父母,更不要像我。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和盖尔芒特家有任何的关系。这个家族……到此为止了。” 德萨不再说下去,嘴唇紧闭,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庆祝自己终于完成了什么,无论那是骄傲还是耻辱,这都不重要;他只是为自己经历过了这么一段历程而解脱。 “乔贞大人,”他说,“您的刀子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从那天下午让你儿子扔到了围墙外,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借来用用。” “喂,别开玩笑。”护卫要走上去,但是乔贞拦住了他,然后说:“把你的匕首给他用用。” 护卫有些犹豫,手指放在匕首柄上好一会儿,抽出来一半之后,德萨说:“不,不用了。抱歉。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您回去休息吧,乔贞大人。我得一个人呆一呆。” 乔贞最后看了看德萨。那是一张经历极度疲惫和折磨后的面庞,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绝望地行走数天后,终于找到一个水袋一般,毫不掩饰那瞬间的释放感,即便他明知水袋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数滴。 “再见,德萨大人。” 乔贞和护卫走下了楼梯,回到原来那一层。乔贞仍然打算去达莉亚的房间呆一会儿,但是在这之前,他发现有一些人开始聚集在走廊边的窗户前。这样做的人有医生,有护士,也有卫兵。他们把脑袋伸出窗外,朝下看。有的人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急忙走开了。有些听不清的嘈杂声从楼下传来。 第二十三章 在猪和哨声酒店的厨房里,舍尔莉正在把一些食物小心地放进餐篮。每放一样进去之前,她都要考虑几秒钟,看会不会过于拥挤,或者因为沾上另一种菜色而影响了味道。有几次她把已经摆好的东西拿出来,换个方向,重新放进去;甚至还誊空了一次重新再来。十分钟后,她把餐篮盖上布子,双手按住两边,从桌面上移给埃林:“拿走吧。” “你真的不去?” 舍尔莉摇了摇头。 “这里面可能有一些东西是医生不让吃的……”埃林揭开遮布看了看。 “医生,医生懂什么?真有不让吃的,让他们自己挑出来扔掉。” “我觉得,至少这个不应该带去。”埃林把一块蛋糕拿了出来。在生日会上大受欢迎的正是这种糕点。 “为什么?太多糖了?” “你懂我的意思。” “行。”舍尔莉抓出蛋糕。“我再来看看有什么不能带去的,行了吧。” 她把餐篮从埃林手里拉回自己一边,两手一动不动地捏着握柄,也不说话。 “舍尔莉。” “我挑不出。这都是他喜欢吃的。照这么说,蛋糕不能吃,这些也都不能吃。都扔了算了。” “给我。”埃林把篮子夺回来。“大清早的你和我闹什么别扭。” 舍尔莉手掌按在桌面上,仍然低着头。埃林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就像一个夜宿树林的人,忽然听到水滴掠过石缝的声音;它来自于无法辨明的远处,轻渺却无法让人忽视。 “嗨。”埃林身子往前倾一点,放低了声音。“你老公就在外面,舍尔莉。我和你独自在这儿呆着就已经够让他不高兴的了,你还想干嘛?” “闭嘴。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也不想惹你发笑。我只是想说,别哭,行不行?我是要带着这些东西去医院,又不是要去墓园。你哭哭啼啼多晦气。” “这事情太……我受不了。为什么它要发生?” “很多人都该自责,但不包括你,舍尔莉。” “我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你就不能别提那些陈年的……”埃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等等。这个说法有问题。你到底在讲什么?” “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和他发生什么的……但是当知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不大好受。你刚才说我晦气不是吗?我真的,真的暗自想过会出什么事,把他们分开……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真是可恨。” “没什么。你是女人,这完全讲得通。我要走了,你哭一哭也好,不过最好在大卫进来之前把眼泪擦干净。” “那个人叫什么……阿维德,对吧?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呀,生日会那天干了那么多活。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们在那样的地方呆得下去,还那么卖力地工作?周围人人都是表面一个样,内里一个样。如果我的每个客人在点这样菜的时候,想吃的却是另外一样菜,我会疯掉的。我讨厌七处,我想让它消失掉。” “这可不对了,舍尔莉。”埃林把餐篮提在手里。“表里不一,然后利用这一点来做坏事的人总是会有的,就好象每天都会死人一样。正因为有我们在,所以你们才不用花费自己的精力去辨认那种人。只是为了捉住那种人,我们必须先了解他们,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像他们。阿维德?他只是再也变不回来了。我走了。” 埃林把那块糕点重新放回了篮子里。 乔贞坐在草坪前的长椅上,双手搭着膝盖。强烈的阳光把周围的一切都放置在一种极其耀目,以至于张扬的光晕中——它把嫩绿的树叶变成近似透明的湖水般的绿色,让视平线尽头上的来来回回人影变成模糊的光点——但它并不灼热,只是呈现出极易在轻风的劝服下变得温顺的品质,就像一个爱高声说话,但是却绝不闹事的小孩子。在这样的阳光下坐着,乔贞并没有特意去思考什么,也不大注意得到伤口的隐痛;唯独在风刮过手背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指关节上传来一阵微痒。 在他面前,有一队教士争论着问题走过,虽然尽力放低声音,但仍然难抑激动。在这条林荫道上,更多的是在护士陪伴下出来散步的病人。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人对乔贞致意,乔贞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过不多久,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越过草地向他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一个大人走在她稍微后面一些的位置。他认出那是埃林和伊莱恩。 在离乔贞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埃林拍了拍伊莱恩的背。伊莱恩抬头望望爸爸,然后加快步子走到乔贞跟前,把篮子递出去说:“乔贞先生,我和爸爸来看你。这些是舍尔莉夫人给您做的东西。”她停了一下,把篮子再推出去一点。“是好吃的。” 乔贞看着伊莱恩。她抿着嘴巴,似乎是在犹豫应不应该展露笑容。 “谢谢。”乔贞接过篮子,放在身体右边。 “原来你在这儿。护士说你出来散步了。”埃林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天气真好。” 他在乔贞右边坐下,和乔贞之间隔着篮子。伊莱恩也坐在了爸爸身边。 “真是个好天气。”埃林双手合握着挂在膝盖之间,转过头对乔贞说。“你不看看舍尔莉都为你做了些什么东西吗?” “我不太饿。” “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埃林又朝两边张望了一下。伊莱恩在椅子上挪挪身子,探出头,视线越过埃林看了看乔贞,然后缩回来,用脚跟来回踢打长椅的下部。随便踢了几次以后,她开始这样打起拍子来。 “爸爸要和乔贞先生说事情,你别吵。” 听见埃林这么说,伊莱恩立刻停下动作,把腿悬在半空。 “没什么,让她玩自己的。”乔贞说。 伊莱恩没有继续打拍子。 埃林看看乔贞。他的同伴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现在他却仿佛存在于一个独立的静默空间里;不仅不说话,连说话的趋势也潜伏在地表之下。现实中的沉默,是对嘈杂世界的一种反抗,而在乔贞如今身处的世界里,沉默是基本美德,是生命的规则。以往埃林早就习惯了把出于工作式冥想的乔贞卷入自己关于酒和女人的不停歇评语里,他承认那会引起一种恶作剧式的愉快感,但是如今他对这样的谈话连想都不愿意想。长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要从自己贫瘠的词汇表里慢慢挑拣出合适的词句来说。 “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给我讲讲案子的进展。” “噢,好。其实我这部分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了,现在忙的是检察院那边。德萨当年就是因为贪污丑闻所以才提早退休的,而儿子进入机构的时候又一路上都很顺利,所以肯定免不了有人要丢官了。他们希望这整件事能尽量低调处理。” “怎么个低调法?” “比如……”埃林看看伊莱恩,凑近乔贞一些,放低了声音。“昨天已经秘密处决了因伐罗修。在总部的地下室里。” “没有公开审判。” “没有。他们承担不起公开审判的后果,德萨自杀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决定了,对外采用这种说法:德萨为悔过而自杀,儿子因为压力太大而辞职,调到了某个偏远地带从事法律教育;处于安全考虑,他的去向不能透露。所以,从官方角度来说,因伐罗修还活着,户籍履历什么的都不缺,只不过他不存在。下一步是控制住民间媒体,虽然无法完全阻止他们质疑因伐罗修的下场,但凭他们的脑袋不可能联系到秘密处决,最多怀疑他也自杀了。就连议会和王室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知道真相——这事传不到国王那儿。还有,《运河晨报》已经关闭整顿了。” “检察院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没有。这是老头子的主意。一切都由他来安排。” 乔贞皱了皱眉头。“他为什么这么做?” “最大的理由是占据主动权。毕竟,七处这边也要承担责任,而检察院里面会有聪明人想到利用阿维德来攻击我们,即便他们缺乏阿维德的一切资料。老头子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在对方内部意见混乱的时候就提出了这些建议。他一说放弃公开起诉因伐罗修,那边的大部分人就都高兴还来不及了。这实际上是让七处和检察院共同保守一个秘密,但是老头子做得就像我们费尽心思帮他们保守一个秘密,是施恩。然后,他还对他们提了个附加的要求:秘密审判的时候,不要求你出场作证;而且,检察院不得在这件事情上用任何方式追查你和达莉亚。永久性的。” 乔贞看着远处草丛上的一片扇形光点,没说话。片刻后,他意识到那是有人在洒水。 “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乔贞,只是把事实告诉你。我不会替你判断老头子的行为的。只是事实。” “行。”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伊莱恩继续用脚跟打起拍子来,这一次埃林没有阻止她。 “乔贞,我刚才……”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顺便到达莉亚的病房去看过了。她不在那。” “她在别的地方。” “……哪儿?” “另一栋楼房里。” “噢……换病房了吗。” “不。她要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问题不大吧?” “终止妊娠。” 埃林皱起眉头注视着乔贞,但是伊莱恩踢打长椅的声音突然让他心烦起来。 “你再踢一次试试。”埃林对女儿喊。伊莱恩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盯着地面。埃林没有再管女儿,回头朝向乔贞,并且终于注意到他是选择了一个多么刻板的词来描述这件事。没有任何与生命直接有关的词语涉及其中:“孩子”,“怀孕”,“她”。虽然安静下来了,但埃林想不出任何话可以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还留在这儿。 乔贞并不期望埃林说些什么。 林德前天夜里亲口告诉乔贞,达莉亚怀孕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第一次受邀到达莉亚宅子里会谈的那天晚上,在会谈结束后,达莉亚追上了他,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林德给她安排检查,并且确诊了。 “你得做个决定,乔贞。”林德说。“如果怀孕超过两个月再做手术,对她身体的损害会非常大。” 当时,乔贞感觉到仿佛有一只顽固的怪兽潜伏在他的脑袋里,阻止他真正理解这些话。他知道每个词的意思,也知道它们合起来的意思,但那只怪物把这些话咀嚼了再重新混合,等它们进入乔贞大脑的时候,仿佛已经成了水面上的一道雾气,永远都无法揽过来成为手心里的现实。他并没有感到悲伤,或是激动;他只是无所适从。但他回话的时候,仿佛开口的只是他的逻辑,而不是他这个人。 “你是说……必须这样做?” “那倒不是,所以我才让你选择。听我说,乔贞。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不知道达莉亚什么时候会醒来。我已经请来了同行里最好的专家会诊——实际上我想这已经到了我们当前所知的医学极限。这类病例我们遇过不少,也慢慢总结出了一些应对手段,但效果都不理想。直白地说,病人是否会醒,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以外。很抱歉。” 林德停了一下,看见乔贞没答话,就继续说。 “当然,为了尽快让达莉亚恢复,我们会在许可范围内尽其所能。让她继续怀孕危险是很大的,而且胎儿也会夺走属于母亲的养分。但是,我们也确实有过失去意识的母亲产下健康婴儿的先例;所以,决定权在你。” 过了好几分钟,这些话才硬生生地扎进乔贞的大脑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达莉亚成为了母亲。女人在胎儿产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母亲了,但是在守护女人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之后,男人才真正有资格共享围绕着孩子的一切痛苦和快乐,真正有资格称为一个父亲。乔贞还不是一个父亲,更何况眼下他将要失去这个机会:达莉亚独自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为母亲,然后又要抛弃这个身份,而必须做出决定的乔贞,却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问过达莉亚。她说……她也不大明白,只是觉得暂时还不应该说出来,因为你们那时候有太多麻烦事情。她说,只要等机构转交,什么杂事也处理清楚,马上就告诉你。但是在那之前,她不想让你更烦心了。” 随着对这些话的理解,乔贞终于能够降落在现实里。他回想起来给达莉亚阅读埃林的来信,和她一起看伊莱恩风景画的那一天:她那异常的激动。她快等不及,等不及要了结一切琐事,然后在湖畔镇等他。然而那激动,与其说是兴奋和对幸福的期盼,还不如说是不自信。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到。关于两人在一起安静生活的期盼已经很沉重了,而在事情真正看到曙光之前,她把怀孕暂时作为一个秘密而保留着。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的时候,这秘密的揭露会成为真正幸福的标志,就像艰苦航行后逐渐在眼前海面浓雾中浮现的灯塔;而在那之前,达莉亚宁愿自己承担着它,以增添自身的负担来减轻两人共有的重荷,如同一位敏感温和的车夫,明知道多拉货物才能挣更多的面包,但是却生怕压坏了心爱的马匹。 可是你做错了,达莉亚。你错了。等你醒来之后,我该怎么对你说?我该怎么指责你?我得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你错了?醒过来吧,达莉亚……等你醒来之后,我首先要说的,就是你曾经错得多么离谱…… 一刻钟后,埃林和伊莱恩来到了医院外面。临行前,乔贞在他们面前吃了半块那特制的蛋糕。 医院大门不停有人进进出出,街道上也有很多人。埃林拉着女儿的手,走过一个拐角,在比较僻静的小巷里停住了。 “爸爸?”伊莱恩说。“我们不回家?” “回。”埃林说着,在街边坐下,仿佛毫无目的地看了看道路两侧。 任何人想横插一脚,阻止你们去尝试的人,首先就得从我埃林·提亚斯的尸体上踏过去。任何人都不例外。 伊莱恩站着,看看埃林,右手拉了拉裙角。 “来陪爸爸坐一会儿。”埃林把女儿揽到身边,让她的前额靠着他的右脸颊。 我腐烂、肿胀、苍蝇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尸体。 “伊莱恩。” “爸爸?” “爸爸告诉你一个道理,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道理?” “别胡乱发誓,发了誓就一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就成了世界上最蠢,最讨厌的人。记住了吗?”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埃林并没有看着伊莱恩,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回答。他总觉得自己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在事情发生前的一天,他对达莉亚说,会去打扰她和林德的会面,然后就是那一通誓言。此刻,他的大脑完全让这影像占据了:达莉亚亲了亲他的右脸,然后笑着说“谢谢”。面对这一番埃林虽然说得很过瘾,但是自知是大话的誓言,她说: “谢谢。” 尾声 深夜,林德把一个人领到了住院楼里。林德已经习惯了在走路的时候,身边的人屈就他的跛腿而放慢脚步,但这个穿着黑袍、用连衣帽遮住脸的人却丝毫不顾及这一点,不时地赶在林德前面。 “慢一些,脚步轻点。”林德说。“你想给人发现吗?” 这叮嘱只产生了几秒钟的效果。林德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赶上他。前些天,为了不引起过多的注意,七处在这一楼层的护卫已经撤走了,但仍然会在楼层下巡逻。林德是从一个楼房后方运送尸体的应急过道里把这个人带上来的。 他们来到了四楼。林德抢先脚步,在一间病房前站住了。那人也随之停下。 “就是这儿。”林德把门推开了一点点,收回手。 穿黑袍的人从门缝看看里面,然后指了指林德身后的隔壁房间。 “他就在那屋子里……?” “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能进我手边的这扇门,事先说好的,三分钟。关于这件事情,我在一间办公室的门上已经贴了纸条。如果十分钟内不赶回去把它揭掉,值班的人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无非是带了一个人进病房却没登记而已,院长有资格这么做,但是你可能就会有麻烦了,这个你自己明白。所以,三分钟。” “你很不相信我。” “噢,我当然相信你,不过……二分五十六秒。” 穿黑袍的人没再说什么,推开房门,进了屋。他听见林德在外面说“不能锁起来”,就只是把门掩上。随后,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里没点灯,只有一小片沉着、僻静的月光。它是透过夜空中灰蓝色的云层,在教堂的尖顶前绕了一圈儿,随着夜风掠过了窗户粗糙的木框之后,才最终潜进了这房间。随后,它从窗台漫步而下,顺从地趴在床沿上,映亮了达莉亚的面庞。这毕竟不是能让一切阴影无所遁形的阳光,所以她显现在月光中的脸仍然有大部分显得比较暗,但这反而突出了她五官的总体特征:此刻,她比月光更安静,以至于后者不得不掩住呼吸,以免打扰她的睡眠。 那人把连衣帽朝后掀起;面部的阴影朝上退去,也有一丝月光小心翼翼地照向他。他是马迪亚斯。 马迪亚斯看着母亲,一动不动。片刻后,他从袍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平放在右手里,稍微朝前伸,让晦暗的光芒能把刀身上的字母j映现在他的眼里。他把匕首翻过来又看看,然后视线再次移向母亲。 事情发生后的当天夜里,他就赶到了达莉亚的宅子前。负责封锁现场的人不让他进入,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他是马迪亚斯。他在房子围墙周围无目的地瞎转,遇上了一个小孩子。当时马迪亚斯只是觉得这小孩有些眼熟,但是当他不大在意地从小孩身边走过的时候,却遭到了袭击。那孩子掏出一把对他的手来说太大了些的匕首,朝马迪亚斯刺过来。马迪亚斯避开这一刺,同时认出对方就是自己曾经在乔贞面前痛打过的那孩子;他还认出了他手中拿的是乔贞的匕首。 后来他才知道,乔贞的匕首在当天的打斗中遗失了,没有人找到。但当时他感受到的,却是极度的困惑和怨愤,这几乎让他没有避过下一次攻击。在第三次胡乱的挥砍发生的时候,他冷静下来,夺去了匕首,但是那孩子的斗争之意却丝毫没有消除。他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从地上捡起小石子砸过来。马迪亚斯早知道这小孩脑袋不太好使,然而他此刻却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可置疑的仇恨;如同头脑清醒的人情感失控后的真正仇恨。 马迪亚斯想,你不应该这么恨我。上次打你,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奉命,只是……他觉得有义务解释这件事,但是却说不出口。他知道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小孩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继续捡石头,继续砸。手边没有石头了,就往回跑几步,重新找来。所有这些袭击里,只有一枚小石头砸中了马迪亚斯。一点儿也不痛,但是当马迪亚斯看着手中那把匕首的时候,却有些眩晕。他回想起乔贞如何用这把匕首指着那名犯人的脖子,同时命令他动手。乔贞平淡的语气表明这该是多么简单的一项任务,随后他杀死其中一个犯人的情景也再次印证了这行为的轻而易举,但马迪亚斯却失败了。他下不了手,并且因此遭到了惩罚。他感觉仿佛自己亲手拖进海里的那两具尸体,如今也从海里浮了起来,用腐败残缺的嘴唇拼出几个音节:“你杀不了人。” 马迪亚斯又看了看那把匕首。他不止一次亲眼看见乔贞用它来杀人;而且他知道在过去好几年里,它一直都是乔贞的武器。在那一刻——他觉得有它在手里,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握紧它,刺向那孩子。 ——没刺中。完全不是技巧的问题:马迪亚斯知道这不是失手。他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那孩子吓呆了,丢下石头,回头跑开。虽然匕首仍然没有沾上鲜血,但马迪亚斯却有一种释放感。他能下手了,而且内心是完全的冷静;正是这冷静告诉他,杀死这脑筋不灵光的孩子是愚蠢行为。 今天早上,他杀死了一个顽抗的暴力犯,用的是自己的匕首,而乔贞的匕首收在他皮甲内侧。这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平淡无奇。他相信以后的一切,都会很顺利。 马迪亚斯隐约听说过,自己的生父没办法下手杀人,这也是他逃离七处的原因之一。实际上从好几年前开始,如果不刻意去思考,他就记不起生父的名字了,更不用谈回忆他的样貌。生父仅仅是一个符号,好比为了抓捕一名犯人,马迪亚斯必须和很多陌生人合作,而他的生父就是那些陌生人中的一个。你知道这些陌生人在你的人生中起着作用,但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作用而已。 但无论何时他都能记起乔贞的样貌,和他说话的方式。孤身在外锻炼的几年里,他随时都能想起乔贞是如何教他收集、辨别情报,如何在野餐的时候陪在他和达莉亚身边,尤其记得清晰的是:当他身体悬挂在半空中,下方有吞噬着人肉的狮子对他嘶吼的时候,抬头看见的乔贞的眼睛。而且这些思维片段总是伴随着对母亲的回忆——他们俩总是在一起的。马迪亚斯永远不会向别人承认,在那些孤身在冰原或是沙漠上入眠的夜晚里,他曾多少次梦见那些阳光下,草地上的野餐。马迪亚斯更永远不会承认,当祖父教导他要从乔贞身上引出仇恨的时候,他虽然表面上只能应承,但心里却在问:我该怎么做? 他讨厌成为一个局外人。然而,似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当作局外人。他注定要掌控一切,但是却隔离于一切。他没法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知道乔贞和达莉亚在一起,也只是通过酒馆里的小道消息。他的第一感觉是愤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置身于外而愤怒。他毕竟是个早熟的人,虽然尽力对自己说“只不过是我暂时的上司,以及一个和肖尔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但他明白只要这愤怒存在,他就无法欺骗自我。这些感情一旦泄露出去,就是无可挽回的耻辱;然而,只要把它们留在心里,马迪亚斯就能知道自己是谁。否则,他就会完全变成一个符号:军情七处的继承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是了。或许就像生父当年一样——他揣测出了生父逃离七处的第二个理由。 林德在外面敲门了。“还有三十秒。”他说。 马迪亚斯把匕首收进鞘,藏回袍子里。这仍然不是他的武器,它还是属于乔贞。但是他已经不配拥有它了。马迪亚斯想,这把匕首会长久地留在他身上;下次要杀一个人,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动手的时候,他也许还用得着它。 “他们俩都不能保护你。”他说。“但我不一样,妈妈。” 他站起来,最后看了看达莉亚闭着的双眼,重新用帽子把面孔遮在阴影里,走出了房间。屋子里的月光仍然沉着而僻静,只专心地映亮着达莉亚的面庞,就像一条除了她之外再也无人踏入的河流。 童砛狷鎒钣鷼第二十章 生冷的铁器划破皮肤,切开肌肉;它仿佛是代表着整个外部世界的君王,傲慢地侵入层层血肉保护的人体内部。很多人在意识到承受了利刃袭击的一瞬间,就已经投降,认定自己已经是无所作为的死者。但是无数次战斗的经验,让乔贞在疼痛开始扩散之前就做出了行动。他左手往下抓住了阿维德的右腕,把它往回推,阻止刀子进一步深入。就在这时,乔贞看见了阿维德的眼睛。他首先发现的是迟疑,和试图掩盖这迟疑的凶狠。这其中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残酷,仿佛一个用大炮轰平了整个兵营,却掩着耳朵缩在炮身之后发抖的士兵。 在开始感觉到剧痛的同时,乔贞前额撞向阿维德的面部。阿维德鼻子流出血来,但这一下无法阻止他继续往匕首上使力。乔贞撞了第二次,对方有了准备,把脑袋偏开——但乔贞实际上采取的是最原始的攻击手段;当求生意识凌驾一切的时候会显得无比自然的手段。他咬住了阿维德的脖子侧面。阿维德惨叫起来,不仅仅是出于疼痛,更是因为面临着让牙齿撕咬所带来的原始恐惧感。他空出双手推开乔贞,捂着脖子往后退去。 乔贞吐掉一小块肉皮,拔出扎在腹部的刀——这也是迟疑的一刀,没有刺中要害。他相信阿维德原来的计划是从后方抹他的脖子。当暂时脱险后,他才意识自己落入了怎样一个混乱危险的状况,而达莉亚仍然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头脑和身体的双重负荷在一瞬间加剧了,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四肢几乎失去了力量,跪倒在地上。方才还能忍受的疼痛骤然加剧,仿佛利刃仍然在他体内搅动。阿维德冲上来,猛地踢向乔贞。乔贞倒下了,左手里属于阿维德的武器脱落在地;然后他又遭受了好几次猛烈的踢打,目标都是腹部,这让他找到机会抓住了阿维德的脚踝,把他拉倒在地。 j字匕首还在乔贞的右手中。他刚想用它刺向阿维德,但是在一旁的因伐罗修却抓住了他的右手,把它夺走了。阿维德慌忙站起,一脚踢在了乔贞的伤口上。乔贞痛得四肢一阵紧缩,双眼模糊起来;他隐隐约约看见因伐罗修把他的匕首朝围墙外面扔去;他还看见了阿维德划开了一道长口子的左手掌心。这就是他伪装枪伤的方式。这么幼稚的办法。而我竟然会给骗了,在这绝对不能受骗的时候。 阿维德头使劲偏向左侧,仿佛要试图弥合脖子上那一道暗红色的伤口,咒骂了好几次。他拾起自己的刀,握紧;当这刀子正要劈向乔贞的时候,因伐罗修跨过乔贞的身体,死死揪住阿维德的衣领。 “阿维德,怎么办?你说……你说孩子在她那儿。她不开口。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说。你没有骗我吧?” “你没有杀死她吧?杀死了她还怎么说话?你这个疯子。”阿维德说。 “不,我没有……跟我一起去,阿维德。我没法让她说话了。你一定有办法。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滚开。”阿维德推开了因伐罗修。“站着不要动。我先解决了他,再和你去处理那女人。” “别杀他!你为什么要对他动手,我不懂。他是乔贞,军情七处的人,你不知道吗?你这样做会让我们两个人都遭殃的啊!” “反正你已经到此为止了。”阿维德说完,用刀柄猛击因伐罗修的头部,把他打倒在地。 “阿维德……为什么这么做?”乔贞尽量提高了声音说。这并不是他现在真正关心的问题,但是他必须尽量拖延时间恢复体力,好在那必然的一刀斩下来之前能够做出反应。如果不是听因伐罗修说达莉亚还活着——暂不考虑“没法让她说话”的意思——他现在也没法采取这策略。 “你想知道为什么?乔贞,你有成千上万种办法逼别人回答这个问题,但你现在得求着我回答,是不是?你问得好,问得好。看你这副可怜样。”即便是在大雨里,阿维德的呼吸声仍然沉重。“眼前发生的一切,这一切,这就是为什么!看,你在求着我回答,生怕死得不明不白。你这个……伪善的人,你以为自己是谁,七处的救世主?你不知道我当初是怀着多大的希望成为你的助手,而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跑腿的?杂工?不给我任何做正事的机会,让我花所有时间看管你的婊子,还在她面前羞辱我?你知道别人私下里是怎么称呼我的吗?生日会小丑!噢,直属探员乔贞,我早该知道,拼死拼活要到你手下工作,是葬送了我自己。军情七处需要的是我,阿维德,不是你这让一个女人就搅得不知好歹的废物。看,你竟然还咬我,连一条狗都不如!你玷污了那块银牌。” “要杀我的话……你没有必要做得这么复杂。” “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吧。事情本来是不用这么不体面地结束的。但是现在……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在阿维德举起刀的同时,乔贞看见他右侧的矮树丛后面钻出了一个矮小的身影:林德。他双手执着一把园林工用的铁锨,用它捅向阿维德的左膝侧面。在阿维德单膝跪下的同时,乔贞尽力撑起身子,往前扑去,把阿维德撞倒,然后用腿压住了他的胸口。这一次撞击很猛烈,阿维德的后脑磕在地面,这使他没有及时作出反应。 “给我。”乔贞朝林德伸出手,抢过铁锨,然后把尖锐的前端猛地插进了阿维德的脖子右侧。乔贞紧靠住木柄,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往下压。血液喷了出来,溅入乔贞的双眼,但他没有去抹,只是紧闭双眼继续使力。当感觉到铁锨碰触到泥土的时候,又过了好几秒钟,乔贞才用右手背擦擦脸,睁开眼睛,看见了阿维德因为痛苦死去而变形的面部。他松开铁锨,站起来,双手一阵脱力,手指颤抖起来。 “乔贞,乔贞。”林德大口喘着气,在他左额上,有一些干结了的血痕。“你受伤了。” 乔贞回头看看林德,又看看还倒在地上没声息的因伐罗修。 “我真想现在对这家伙报仇。” 乔贞并没有听见林德这句话,也不打算问什么,仿佛林德根本不存在。也许林德又说了一句“我去叫人”,也许转头离开了,这都是也许,乔贞并不关心的可能情况。他捂着伤口,沿着小径向前走。雨的势头一点儿也没减;伤口还在流血,不仅是腹部,脸上、手上也似乎有部位在流血,但他并不太清楚。在经历这辈子最难看、最无章法的一场战斗之后,他活了下来,但是所有和胜利相关的字眼没有在他脑中出现哪怕是一瞬间。他走不快,仿佛步伐稍微跨大一点点,就会失去平衡而摔倒。雨水在抽打他的眼帘,潮湿的泥沙在阻碍着他的脚掌;这些平日里根本不起眼的自然之物,在这一刻充满了让人颤抖的恨意,针对乔贞一个人的恨意。它们要穷尽污浊的思维,用一切办法消耗乔贞的体力:打湿他的衣服,使他步履艰难;推挤他的鞋底,好让他倒下。但是,乔贞还是要加快步子。他没有别的选择。 达莉亚。在通往后院中央的旅途中,乔贞艰难地移动脖子,朝两边看。没有看见她。仍然没有。仍然没有。仍然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他看见的是无数迎面扑来的雨滴,似乎每一滴水珠上都有一双眼,蔑视他的愚蠢;又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长出了一张嘴,嘲笑着他的失误。这些蔑视和嘲笑,真实的就成了烙印,虚假的就成了流言。面对着它们,乔贞并没有摇头,也没有挥手。他只是尽量加快步子;他就像沙滩上一枚残缺却仍然厚重的石头,在浪潮起落的带动下不由自主地挪动着身体,在身后留下一条长且疲惫的印迹。 乔贞看见了院子中央的水池子。中间有一座人工喷泉,但是早就不再运作的水池子。虽然水很浅,但是在阳光下却总是一片清亮的水池子。 他还看见了她。她就在那儿。 在那水下。 跨进水池子的时候,乔贞几乎跌倒。他把达莉亚抱了出来;她的头垂在乔贞的肩上,冰冷的脸贴着他的脖子。乔贞在她的头上发现了一处明显但不致命的伤口,开始明白因伐罗修那句“没法让她说话”是什么意思了。他打昏了达莉亚,把她留在水池子里。池子里的水本来很浅,不能漫过一个平躺的人。但是雨一直在下,仿佛从暴风城筑起第一块砖瓦的那一天就在下,也不打算停。它要漫过一切,就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乔贞知道怎么对溺水的人急救;他知道,他知道!所以他做了他能所作的一切,但这又怎么足够。他不敢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但又不得不看,因为他心想怎么也不能错过那双眼睛睁开的一瞬。她已经没了呼吸和心跳,所以他给她做人工呼吸,仿佛自己真能代替她呼吸;他给她做心脏按摩,仿佛他能用自己双腕中的脉搏——那代表着生命的韵律——感染达莉亚的心脏,让它也随之跳动起来。 与此同时,乔贞自己的伤口仍然在流血。他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看见自己的血流在达莉亚的裙子上,然后让雨水给冲走了。流失的血在带走他的体力,他的臂力。他的一切。然后,就像暴风雪中一块脆弱的树篱,他倒了下来,倒在她身边。 乔贞还有一点点力气支撑自己在昏迷之前转过头,看着她的脸。这张面庞,他注视了多少年,多少天,多少小时的面庞,从未像现在一般清晰。自从能躺在她身边看着她那时候起,又过去了多久?——因为多年来的习惯问题,乔贞总是醒得太早,又不想吵醒她,所以就会躺一段时间,只是注视着她。这件事乔贞并没有告诉过达莉亚,因为听起来让人觉得怪怪的。也许她知道,只是不说。 达莉亚,达莉亚。这张脸从未改变;她从未改变过。他曾经像个真正的迟钝少年一般偷看她,怀着对她身边那个无比优秀男子的一丝妒意;曾经充满愤怒和不解地指责她,不计一切后果让她坦白为何杀人;曾经以极易动摇的怀疑质问她,就在那深紫色的天空下,两人之间仿佛已不再有一丝信任;曾经面对她的问题,毫不犹疑地说出“我爱你”,就在把伊莱恩的人像画带给她的那一天——所有一切共同相处的时刻,达莉亚都从未改变过。 雨声和风声都渐渐模糊起来。它们裹住乔贞,把他扔进一个没有空间,没有时间的牢屋里。在昏过去之前,乔贞相信自己在方才倒下来的一瞬间——手掌要离开达莉亚胸口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心跳。 縆臋毝墜喂第二十一章簗 埃林在进入老人的房间前,用右手把一缕掉落在额前的头发抹上去,但它还是不听话地落下来,埃林也就不再管了。卫兵打开门,他走进去,立在屋子中央,直视着老人的眼睛。屋里没有其他人。 “肖尔大人,”埃林说,“我来向您报告调查进展。” “说吧。” “是。呃,整个审讯过程里两名嫌犯都非常合作……”埃林停顿了一下,扯扯衣领,清了清嗓子。“总的来说,因伐罗修是受到了阿维德的利用。因伐罗修有一个情人,名叫吉特拉。她怀上了孩子,但实际上,她在这之前还曾经和一位叫霍尔迈的铁匠有来往,所以我不能断定她怀上的是谁的孩子,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伐罗修想要这个孩子。他让吉特拉和霍尔迈断绝了联系,藏在一间公寓里等待分娩。” 埃林回想起审讯室里的景象。一直回避他眼神的因伐罗修,突然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拍向桌面。“那孩子是我的,”因伐罗修说,“她爱的人是我。那个老家伙只不过是一直巴结着她而已……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犹疑不定的眼神,表示出他有多么想让自己相信这些话。 “对吉特拉这个女人,我们一无所知。”埃林继续说。“但是,她的想法和因伐罗修不同。我相信她在怀孕的准确时间上欺骗了因伐罗修,所以因伐罗修错过了分娩的日子。这一点推测的佐证,就是因伐罗修对思考这个可能性表现出很大的抗拒。我个人认为这也不太重要……总之,可以肯定的是:在因伐罗修不在场的情况下,吉特拉生下孩子,然后也许是在当天就把他们——那是一对双胞胎——转交给了另外两个人。当然,也可能是一次交易,这一点已经没法证实了。至于为什么是双胞胎,又是把孩子交给了谁,请容我等下再解释。总之,因伐罗修见到了分娩后的吉特拉,当然会问她孩子到哪儿去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因伐罗修失控,把她淹死在水缸里,然后逃跑。” 因伐罗修在坦白这一部分的时候,把五指展开按在桌面上,然后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起初吉特拉什么也不说,但很快就转化成对他的嘲弄。她承认孩子更可能是霍尔迈的,用这一点来不停刺激几乎一言不发的因伐罗修,让他不要再妨碍她的生活。“我不想杀死她,”因伐罗修的眼神中充满混乱的焦躁,仿佛那些淹没吉特拉口鼻的水,又从他的手指尖漫了出来。“她怎么能这样对我?她……我只是想问孩子送到哪儿去了。这是唯一的要求!我别的什么也不指望。但是她……”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埃林走神了一会儿。当听到老人说“继续”之后,他说:“案件的突破点是一名叫斯基尼的记者,乔贞在事情发生前曾去找过这个人。我认为这其中可能存在联系,就去搜查了斯基尼的屋子。斯基尼在前不久就死了,据说是自杀,但我对这一点保持疑问。总之,他有一个奇怪的生活习惯,就是喜欢不停地把烟头随手按在桌面上。我在他家里,办公室,还有吉特拉的屋里都发现了同样的痕迹。我调查了所有在前两个月里和他有联系的人——这一点不难,因为他过着隔绝人群的生活——我找到了一名保姆。她承认曾经受雇于斯基尼,到他家里照看一对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当时她抱有疑问,斯基尼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养着一对双胞胎?当然,她不会过问。” “现在那对双胞胎在哪儿?” “没有找到。我猜想,是阿维德杀死了斯基尼,然后……” “你是说,阿维德和斯基尼是同伙。” “对,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结论。这是通过因伐罗修的坦白,结合上面我所发现的一些情况,而总结的推测。不得不说,我并没有任何实物证据。另外,现在我也无法证实吉特拉是否从一开始就和这两人做好利用孩子来达成某些目的的计划。比如说,勒索因伐罗修,又或者他的父亲德萨·盖尔芒特。” 埃林停了一下,等待老人质疑他工作不力,草率结论。但他得到的只是又一声“继续”。 “这推测的主要根据还是因伐罗修的供词。他说,阿维德找上了他,自称知道他的孩子在哪儿。在这之前,他们素不相识,而阿维德用一个风险很大,但是又非常有效的方式博取了因伐罗修的信任:他承认自己带走了孩子,然后……”埃林眼睛看看地面,再望着老人。“他还说,已经把孩子转卖给了达莉亚夫人的慈善机构。事成之后,他非常后悔,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替因伐罗修把孩子找回来。他引发因伐罗修通过伪装调查的方式,接近达莉亚夫人,去寻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交接孤儿记录。的确是很奇怪的行为,至于他这么做的动机,请容我稍后解释。现在必须联系到另外一个嫌犯:达莉亚夫人的女仆,黛西。” 埃林并不真认为黛西是嫌犯,她八成只是遭到了阿维德利用。埃林了解这个跟了达莉亚好几年的女孩儿,了解她有多么关心女主人,又有多么单纯善良。在审讯室里,他没有铐上黛西,还给她准备了茶水,但她仍然恐慌得不停颤抖。而这恐慌不仅是因为自己涉及了一桩犯罪,更因为得知了当自己不在的时候,宅子里发生了什么。这是最让埃林难受的一次审讯。 “阿维德曾经在乔贞的命令下,在达莉亚夫人的屋子周围巡逻,但这是几个月以前的事情了。当控制住因伐罗修之后,阿维德在黛西面前自称接到了长期保护达莉亚夫人安全的命令,然后要求黛西全力帮助他,而且不能让达莉亚夫人知道。无论达莉亚夫人和谁会面,经历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要求黛西向他报告。有时候是会面,有时候是让黛西在一个秘密地点留下信件。正是通过这种办法,他知道了达莉亚夫人和林德主教最后一次会面的日期。因为这次会面之后,慈善机构的交接就会正式启动,因伐罗修不可能再继续那虚假的调查了,所以阿维德认为,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根据黛西和林德主教的证词,我推测出了当天事件的经过。” 对埃林来说,询问头上裹着绷带的林德,也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主教说起话来仍然滔滔不绝,但是声音却越来越弱,到后面甚至开始咳嗽起来。虽然埃林不知道林德和乔贞、达莉亚相处得如何,但从林德塌陷的双目、好几次把眼镜取下来擦拭的动作看来,他也仍然处于巨大的震动中。 “首先必须指出的一点是,阿维德知道因伐罗修曾经在失控的状态下杀死吉特拉,了解他心里存在着不正常的暴力冲动。从因伐罗修对两人谈话的一些回忆里,可以发现阿维德一直在试图暗示他用类似的手段对付达莉亚夫人。他很擅长演戏,仿佛在能不能找回双胞胎的这个问题上,他比因伐罗修还要焦急。但他最终所作的一切,仍然只是一个赌局——一半成功,一半失败的赌局。他把达莉亚夫人和林德最后的会面日告诉了因伐罗修,对他说,‘我们没有时间了’,让他去做出‘最后的选择’。根据林德主教的证词,他当场意识到了因伐罗修所谓的调查是不存在的,而这一点就促使因伐罗修下了手。” 埃林深呼吸一次,语速越来越快。 “他打昏林德主教,随后攻击了达莉亚夫人。根据黛西的证词,可以知道阿维德当天一直以巡逻的名义守候在屋外。总之,黛西见到了受伤的林德主教,就按照阿维德过去的指示,立刻逃出屋,把眼中所见的一切告诉了他。可以说黛西是在非自愿的情况下,成了阿维德的眼线。阿维德让黛西出去寻找乔贞,然后独自进屋。我想,这时候的阿维德,是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因为他无法掌控因伐罗修的行动,也没法确认乔贞会回到屋里。但是很不幸,他的计划得逞了一半。林德主教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时间段应该是在乔贞进屋后不久;他知道自己仍然身处危险之中,所以也不敢贸然四处行走,只是藏在附近的树林里简单处理伤口,同时找到了一把铁锨防身。在这时候,乔贞和阿维德的打斗发生了。林德主教听见阿维德这么说:‘杀了你本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实在要抱怨的话,去怪这位检察官大人不够合作’,所以我想,阿维德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乔贞亲眼看见因伐罗修杀害达莉亚夫人。” “他期待乔贞做些什么?”老人说。 “杀死因伐罗修。” “你认为乔贞会这么做?” “如果他真的看见那一幕的话……会的。毫无疑问。乔贞会杀死任何一个这样伤害达莉亚夫人的人。” 老人略微抬起下颌,目光中多了一些审视的意味。他的右手食指在桌面上以听不见的声音敲打了两下。 “继续。” “从这个角度来说,黛西在这件案子里涉入得更深了,因为正是通过她,阿维德才了解到乔贞对达莉亚夫人感情之深。您知道,爱说话的女仆……会犯这类错误。阿维德的动机在于对乔贞的嫉妒,和不能得到他重用的不满。出于这个动机,他希望引诱乔贞杀死因伐罗修,让乔贞失去现有的地位。虽然乔贞事先调查过斯基尼,并且对因伐罗修有所警惕,但是假若没有因伐罗修的证词,就根本不足以让这起阴谋浮出水面,因为因伐罗修对阿维德的指证是关键性的。阿维德希望胜得干干净净,但是就像刚才所说,他的赌局只赢了一半——因伐罗修中途放弃了对达莉亚夫人的攻击,并且过早碰上了乔贞。跟在后面的阿维德看见了这一幕,明白这对他的整个计划来说是毁灭性的失败,所以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杀死所有人。乔贞,达莉亚夫人,林德主教,甚至可能包括黛西,一个不留。这是唯一不让阴谋败露的方式。在这之后,他可能会选择这样的谎言:因伐罗修杀死了乔贞和达莉亚夫人,而他不得不杀死因伐罗修。当然,这样等待着他的可能也是几乎无限期的调查,但他甘愿去赌一赌——毕竟按照原计划陷害了乔贞,也并不等于他能得到重用;然而,他如果能通过后一种办法,成为为乔贞和达莉亚夫人报仇的英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便如愿的可能性非常小。孤注一掷或者败露,这就是他当时面临的选择。我实在不想说这句话,但是……我只能承认阿维德有很强的能力。他准确地抓住了因伐罗修和黛西的弱点,然后非常大胆地利用起来,而且还试图利用乔贞对达莉亚夫人的感情。对自身能力的信心,让得不到重用的他更加心理失衡。” 老人点了点头,但是没说什么。 “当然,这件案子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阿维德与斯基尼的合作关系,而且有证据表明德萨·盖尔芒特曾经在事情发生前不久见过乔贞,这也是不能忽视的一点,或许他也扮演了某种角色。另外,追查双胞胎的下落也是很必要的工作。” “做得好。继续追查下去,我准许你在这件案子上自由动用资源。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肖尔大人。”埃林并没有动。“我有些话必须说。” 老人皱了皱眉头。“你讲。” 埃林右手探进衣兜里,拿出银牌,上前放在老人的桌面上,站回原来的位置。 “……你想做什么?”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毫无疑问会冒犯您;而且作为乔贞的搭档,同时也是他的朋友,对于他遭受这样的苦难,我无法摆脱责任。所以,我在此辞去直属探员的职务,并且愿意接受一切处罚。这件案子的主干调查已经接近尾声,只要有我留下的资料就能顺利进行。但是无论如何,我现在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 老人并没有回应什么,只是盯着他。 “我认为您为这起案子的发生,也负有责任。阿维德成为乔贞的助手,是经过了您认可的。而且……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阿维德是您观察乔贞的一个途径,而这毫无疑问为阿维德提供了虚伪的信心。” “你指控我通过阿维德监视乔贞。” “……如果您愿意这么说的话。是的。” 老人身体往后靠了一些。“你想让我怎么做?埃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都遭到了巨大的伤害。我会指责任何一个该为这件事负责的人,而现在除您之外,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惩罚。” “你明白我可以因为这句话把你关进地牢。” “是的。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 埃林毫不回避地看着老人。虽然在这此刻,他知道没办法完全掩饰自己的不安,但那并不重要。这一番话是早就决定要说了的,没有回头的可能。眼前的老人并不是什么庞大而凶残的东西,埃林这么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驼背、发须完全脱落、眼珠子浑浊的逝去者。然而面对老人的目光,这种心理暗示毫无作用。埃林不后悔说出这些话,但是同样会因为自己接下来可能经历的事情而颤动。 “拿回去。”老人右手食指在银牌旁边敲了敲。“拿走。” 埃林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抓起银牌,在手里看了看,收回衣兜里。 “你走吧。继续调查。” “……是。” 埃林转过身,走到门边的时候,老人又开口了。 “他们两人……情况怎么样?” “林德给他们安排了完善的治疗和护理。”埃林说。“但是两人都还没有醒来。” 老人不回话。埃林知道该是时候离开了。 屋里又只剩下潘索尼亚一个人。他咳嗽了两声;因为屋里没人,所以他可以咳出声来。这一轮咳之后,他觉得脑袋疼得难受。他该按铃叫医生来,却没有马上这么做。 为了权力而孤注一掷。就算自己得不到权力,也要把阻碍自己的人拉下来。这种事情他很熟悉;他一向认为这世界不外乎斗争,和失败之后的再斗争而已。 大概在五年前,有人对他做了类似的事。孤注一掷。带走他的孙子。即便明知不可能获得权力了,也试图要给阻碍者留下永久的伤害。 当时把他救出这困境的人是乔贞。 亽礤第二十二章榨羳伥必 在刚睁开眼睛的前几秒,乔贞眼前只是一片灰白,而他的意识比视力的苏醒又慢了一拍。当他转过头看见玻璃窗之后,才发觉刚才那灰白的东西是墙壁;墙壁和玻璃窗两个关键性的物体把他的辨识力从混沌中带回现实世界,使他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房间”。然后是空气在鼻腔中掠过而带来的微痒,这是一次“呼吸”。这时候,乔贞才明白自己是活着的。虽然他还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曾经经历长时间昏迷,但却明白这不是如日常睡眠一般的苏醒:在那一类每天都会发生的苏醒中,人在入眠前和苏醒后都始终存在于同一个世界,只是意识暂时关闭。而现在的乔贞,却仿佛是用自己的意识重新发现了一个和睡前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清醒了。他发现自己所处的是一间宽敞的单人病房,同时脑袋里有一种强烈的本能告诉他不应该随便移动四肢。他把头往右转,朝向房门,发现了一个背靠着墙站在屋外的男人。那人回过头,和乔贞的目光相汇了,便赶忙离开了门边。半分钟后,他把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带了进来。从医者的装束,乔贞认识到自己身处在教会医院里。 “他醒了多久了?”医生问那个男人。 “就刚才。” “乔贞先生。”医生站在床头,提高声音说了第二次。“乔贞先生。” “我能听见。”乔贞说。 “能看见您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我在哪儿?” “救赎之光医院。我得给您做一些简单的检查……” “我在这睡了多久?” “五天了。来,你们俩把乔贞先生扶起来一点……” 一名女护士把手探向乔贞的枕头。乔贞抓住了她的手腕。 “达莉亚……在哪儿?” 女护士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医生。医生说: “达莉亚夫人就在隔壁病房,您放心。” 乔贞掌底按住床沿,把身体撑起来。一阵突然的剧痛让他暂时中止了动作,但停歇一秒钟后,他仍然坚持要起身,同时把右腿移出了床。医生和护士赶忙拦住他,想让他躺回去,但是那个男人说:“让他起来吧。别忘记林德大人怎么吩咐的。”说完后,他就去扶着乔贞。医生只好站在一边,双掌在身前拢合起来。林德曾经嘱托:如果乔贞醒来了,不能妨碍他见达莉亚。 “你是谁?”乔贞问扶他的人。 “埃林大人安排我来给您做临时的护卫。” 乔贞没再说什么,要往门外走。护卫扶着他出了屋。乔贞左右看看,发现整条走廊都非常安静,在不远处还另外有几名卫兵。 他们来到隔壁病房的门口;乔贞看见了躺在病床上,闭着双眼的达莉亚。他推开护卫,独自慢慢进了屋。护卫给原先在屋里的一名护士做了个手势,护士便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在她出屋之前,乔贞问了一声“她有没有醒来过”,护士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乔贞在病床边坐下。自从站在门边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法离开她。只是这一刻,他没有特别目的地朝四处张望了一下,仿佛是和要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微尘达成一个协议,要求它们为他和达莉亚的整理出一个宁静、不受打扰的空间来;提醒它们不要围绕在达莉亚身边,以免遮盖住内在生命力给她苍白的肌肤所染上的光芒。然后,他便看着她,听着她的呼吸声。 呼,吸。阳光洗刷的,叶脉上飘过的,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永远存在的空气,在人体中经历一段无法言说的旅途。胸部略略扩展,然后平复。一个千百万年来都没有停止过的过程,总有无数人在同时经历的神奇过程。这栋屋子里有两个人在经历它。医院里有几百人在经历它。这条街道上有几千人在经历它。街道交织成的暴风城,有几万人在经历它。而暴风城之外,还有无数人加入到这代表着生命力的协奏曲里,哪怕他们不知道呼吸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但对现在的乔贞来说,唯一重要的是,她在经历它。达莉亚在呼吸。她的呼吸是整个世界中无限进行的过程的一小部分,浩瀚和弦中的独一个音符,但却是她一个人的全部。 她活着。 乔贞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右手。它是温热的。不是那种在拥抱爱人时希望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那种热度,但已经足够了。乔贞回忆起了刚把她从水池子里救出来的那一刻,她皮肤上那让人心颤的寒冷——仿佛每一滴雨水在她身上停留,都是为了偷走她生命的热度。那些贪婪、狡诈的水珠子,永远不会满足——只要能比那一刻温暖就好。她的眼睛虽然闭着,但这并不让乔贞感到沮丧。只要有呼吸,手掌心有温度,闭上的眼睛就只是休息的象征,而不代表其它。就让它们闭着吧。 “达莉亚。”乔贞开口了,但没继续往下说。他发觉在这样的情况下说话,并不合适。他打算把话都留着。 过了几分钟,护卫在门口说:“乔贞大人。”乔贞没回话,护卫过了好几秒,再次说:“乔贞大人,有人来见您。” “谁?” “德萨·盖尔芒特。其实……他今天一早就在这儿等着了。我可以帮您把他叫走。” 乔贞思虑了一下,吻了吻达莉亚的手,放下,出了屋。德萨站在不远处,转过身来。他没有带任何人,穿着也很朴素,那只不大睁得开的右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乔贞……乔贞大人。”他开口了,上次两人见面时声音中的傲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劳至极的自省,就像一个人经历了惨痛的事业失败,只能用最后的意志力来防止自身崩溃。 “你不需要这样称呼我。”乔贞说。 德萨在回避乔贞的目光。“我希望能和您谈谈,关于……我儿子。不,我请求您和我谈谈话。” “你想谈什么?” “我……我受不了医院的气味,所以一早上我是在楼顶,等您醒过来。我们能再上楼顶去吗?” “德萨大人,恐怕……”护卫说。 “那就上去。”乔贞打断了护卫。 这栋楼房是救赎之光的住院楼之一,一共有五层,乔贞和达莉亚的房间在第四层。片刻后,他们三人来到了屋顶。德萨走在前面,在上楼梯的时候护卫扶着乔贞。前检察长老迈的脚步并不比乔贞走得轻松。在楼顶上,他们能眺望广大的院区。 “首先……我想为我儿子向您道歉。”德萨说这句话的时候,离乔贞大概有十码。屋顶的风从他身后吹来,把他灰白的头发掀起了一些。 乔贞没有回答。 “还有我自己。我……用非常不得体的手段欺骗了您。” “说下去。” “是我让斯基尼写下了那篇文章。就是……关于达莉亚夫人和我儿子。是我付钱让他这么做的。” 乔贞皱了皱眉头。“我睡了五天,德萨大人。如果你有什么想解释的,都尽量讲明白,否则恐怕我现在没有足够的脑力去理清你想说的东西。” “我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好让我有理由让您注意到我儿子。我盼着您把我儿子从达莉亚夫人身边赶走。因为……我害怕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知道他会的,我儿子……” “你和斯基尼怎么认识的?” “我们原来根本不认识。有一天他和另外一个人找上我,说我儿子杀了为他怀孕的女人。他们找我要钱。我知道他们说的女人是吉特拉。我早知道搭上这样的女人不会有好事,可是因伐罗修很早以前就……不再和我说任何话了。” “你说斯基尼还有一个同伙。”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他应该就是那个叫阿维德的人,因为埃林先生把审问我儿子的情况给我说了说。” “他们说你儿子杀了人,你就这么相信了?” “我不得不信。”德萨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他用右拳按着脑袋,大拇指在薄皮下凸出的血管上摩擦。“噢,我儿子……有了他以后,他就是我的一切。但是他为何会这样?几乎是从十二岁的时候,他就想尽一切办法要离开我。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出其中的理由。他第一次杀人是在十五岁。当时他想和家里的一名女佣人私奔。那女人朝我告密,他就杀了她。他把她……溺死了。所以当那两个勒索犯一说他溺死了吉特拉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是真的。” “你逃脱不了责任,德萨。我对你是怎么带大儿子,他又是因为什么才和你断绝关系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这整件事……你也要等待审判。” “我知道,我知道。昨天埃林先生已经审问过我了,我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我付了钱给勒索犯,付钱让房东替我遮掩这事儿,又付钱让斯基尼写那篇文章,为了拯救儿子,我愿意付出一切,然而到了最后……昨天,他还是拒绝和我见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可是听埃林先生说我儿子免不了死刑之后,我就放弃了。我想告诉他,那一对双胞胎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但是,既然他已经免不了一死……” “双胞胎在你那儿?” “我从斯基尼那带走了他们。为了这个,我又付了一大笔钱,因为斯基尼说阿维德已经和他发生了争执,似乎是对赎金之外的事情有了更大的兴趣。斯基尼说他把孩子交给我是冒着生命危险的,还准备离开暴风城。但是,他最后还是死了。您看,这整件事里我所做的只有不停付钱,但它们没有帮上我一点儿忙。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自己还有一件事可以做的。我已经和林德大人签订协议,把全部剩余家产捐献给了现在在他名下的慈善机构。” “达莉亚不会要你的钱。”虽然明知机构已经不属于达莉亚,但乔贞突然有些激动。“你以为这是什么?赎罪?” “不,不,不。我连赎罪的资格也没有。就请把这当作我这个自私了一辈子的人,最后的一点私心吧。我把双胞胎托付在这机构里了,我希望他们——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能好好成长起来,不要像他们的父母,更不要像我。当然,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和盖尔芒特家有任何的关系。这个家族……到此为止了。” 德萨不再说下去,嘴唇紧闭,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庆祝自己终于完成了什么,无论那是骄傲还是耻辱,这都不重要;他只是为自己经历过了这么一段历程而解脱。 “乔贞大人,”他说,“您的刀子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自从那天下午让你儿子扔到了围墙外,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借来用用。” “喂,别开玩笑。”护卫要走上去,但是乔贞拦住了他,然后说:“把你的匕首给他用用。” 护卫有些犹豫,手指放在匕首柄上好一会儿,抽出来一半之后,德萨说:“不,不用了。抱歉。我该说的都说完了。您回去休息吧,乔贞大人。我得一个人呆一呆。” 乔贞最后看了看德萨。那是一张经历极度疲惫和折磨后的面庞,就像一个人在沙漠里绝望地行走数天后,终于找到一个水袋一般,毫不掩饰那瞬间的释放感,即便他明知水袋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数滴。 “再见,德萨大人。” 乔贞和护卫走下了楼梯,回到原来那一层。乔贞仍然打算去达莉亚的房间呆一会儿,但是在这之前,他发现有一些人开始聚集在走廊边的窗户前。这样做的人有医生,有护士,也有卫兵。他们把脑袋伸出窗外,朝下看。有的人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急忙走开了。有些听不清的嘈杂声从楼下传来。 礮肥刭鞷猽第二十三章騦 在猪和哨声酒店的厨房里,舍尔莉正在把一些食物小心地放进餐篮。每放一样进去之前,她都要考虑几秒钟,看会不会过于拥挤,或者因为沾上另一种菜色而影响了味道。有几次她把已经摆好的东西拿出来,换个方向,重新放进去;甚至还誊空了一次重新再来。十分钟后,她把餐篮盖上布子,双手按住两边,从桌面上移给埃林:“拿走吧。” “你真的不去?” 舍尔莉摇了摇头。 “这里面可能有一些东西是医生不让吃的……”埃林揭开遮布看了看。 “医生,医生懂什么?真有不让吃的,让他们自己挑出来扔掉。” “我觉得,至少这个不应该带去。”埃林把一块蛋糕拿了出来。在生日会上大受欢迎的正是这种糕点。 “为什么?太多糖了?” “你懂我的意思。” “行。”舍尔莉抓出蛋糕。“我再来看看有什么不能带去的,行了吧。” 她把餐篮从埃林手里拉回自己一边,两手一动不动地捏着握柄,也不说话。 “舍尔莉。” “我挑不出。这都是他喜欢吃的。照这么说,蛋糕不能吃,这些也都不能吃。都扔了算了。” “给我。”埃林把篮子夺回来。“大清早的你和我闹什么别扭。” 舍尔莉手掌按在桌面上,仍然低着头。埃林听到了轻微的抽泣声,就像一个夜宿树林的人,忽然听到水滴掠过石缝的声音;它来自于无法辨明的远处,轻渺却无法让人忽视。 “嗨。”埃林身子往前倾一点,放低了声音。“你老公就在外面,舍尔莉。我和你独自在这儿呆着就已经够让他不高兴的了,你还想干嘛?” “闭嘴。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也不想惹你发笑。我只是想说,别哭,行不行?我是要带着这些东西去医院,又不是要去墓园。你哭哭啼啼多晦气。” “这事情太……我受不了。为什么它要发生?” “很多人都该自责,但不包括你,舍尔莉。” “我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你就不能别提那些陈年的……”埃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等等。这个说法有问题。你到底在讲什么?” “我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和他发生什么的……但是当知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却不大好受。你刚才说我晦气不是吗?我真的,真的暗自想过会出什么事,把他们分开……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真是可恨。” “没什么。你是女人,这完全讲得通。我要走了,你哭一哭也好,不过最好在大卫进来之前把眼泪擦干净。” “那个人叫什么……阿维德,对吧?他看上去是个不错的人呀,生日会那天干了那么多活。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们在那样的地方呆得下去,还那么卖力地工作?周围人人都是表面一个样,内里一个样。如果我的每个客人在点这样菜的时候,想吃的却是另外一样菜,我会疯掉的。我讨厌七处,我想让它消失掉。” “这可不对了,舍尔莉。”埃林把餐篮提在手里。“表里不一,然后利用这一点来做坏事的人总是会有的,就好象每天都会死人一样。正因为有我们在,所以你们才不用花费自己的精力去辨认那种人。只是为了捉住那种人,我们必须先了解他们,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像他们。阿维德?他只是再也变不回来了。我走了。” 埃林把那块糕点重新放回了篮子里。 乔贞坐在草坪前的长椅上,双手搭着膝盖。强烈的阳光把周围的一切都放置在一种极其耀目,以至于张扬的光晕中——它把嫩绿的树叶变成近似透明的湖水般的绿色,让视平线尽头上的来来回回人影变成模糊的光点——但它并不灼热,只是呈现出极易在轻风的劝服下变得温顺的品质,就像一个爱高声说话,但是却绝不闹事的小孩子。在这样的阳光下坐着,乔贞并没有特意去思考什么,也不大注意得到伤口的隐痛;唯独在风刮过手背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指关节上传来一阵微痒。 在他面前,有一队教士争论着问题走过,虽然尽力放低声音,但仍然难抑激动。在这条林荫道上,更多的是在护士陪伴下出来散步的病人。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人对乔贞致意,乔贞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过不多久,他看见一个小姑娘越过草地向他走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一个大人走在她稍微后面一些的位置。他认出那是埃林和伊莱恩。 在离乔贞还有一小段距离的时候,埃林拍了拍伊莱恩的背。伊莱恩抬头望望爸爸,然后加快步子走到乔贞跟前,把篮子递出去说:“乔贞先生,我和爸爸来看你。这些是舍尔莉夫人给您做的东西。”她停了一下,把篮子再推出去一点。“是好吃的。” 乔贞看着伊莱恩。她抿着嘴巴,似乎是在犹豫应不应该展露笑容。 “谢谢。”乔贞接过篮子,放在身体右边。 “原来你在这儿。护士说你出来散步了。”埃林说着,四处张望了一下。“天气真好。” 他在乔贞右边坐下,和乔贞之间隔着篮子。伊莱恩也坐在了爸爸身边。 “真是个好天气。”埃林双手合握着挂在膝盖之间,转过头对乔贞说。“你不看看舍尔莉都为你做了些什么东西吗?” “我不太饿。” “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埃林又朝两边张望了一下。伊莱恩在椅子上挪挪身子,探出头,视线越过埃林看了看乔贞,然后缩回来,用脚跟来回踢打长椅的下部。随便踢了几次以后,她开始这样打起拍子来。 “爸爸要和乔贞先生说事情,你别吵。” 听见埃林这么说,伊莱恩立刻停下动作,把腿悬在半空。 “没什么,让她玩自己的。”乔贞说。 伊莱恩没有继续打拍子。 埃林看看乔贞。他的同伴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现在他却仿佛存在于一个独立的静默空间里;不仅不说话,连说话的趋势也潜伏在地表之下。现实中的沉默,是对嘈杂世界的一种反抗,而在乔贞如今身处的世界里,沉默是基本美德,是生命的规则。以往埃林早就习惯了把出于工作式冥想的乔贞卷入自己关于酒和女人的不停歇评语里,他承认那会引起一种恶作剧式的愉快感,但是如今他对这样的谈话连想都不愿意想。长久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要从自己贫瘠的词汇表里慢慢挑拣出合适的词句来说。 “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给我讲讲案子的进展。” “噢,好。其实我这部分工作已经基本结束了,现在忙的是检察院那边。德萨当年就是因为贪污丑闻所以才提早退休的,而儿子进入机构的时候又一路上都很顺利,所以肯定免不了有人要丢官了。他们希望这整件事能尽量低调处理。” “怎么个低调法?” “比如……”埃林看看伊莱恩,凑近乔贞一些,放低了声音。“昨天已经秘密处决了因伐罗修。在总部的地下室里。” “没有公开审判。” “没有。他们承担不起公开审判的后果,德萨自杀的事情已经够麻烦了。如今决定了,对外采用这种说法:德萨为悔过而自杀,儿子因为压力太大而辞职,调到了某个偏远地带从事法律教育;处于安全考虑,他的去向不能透露。所以,从官方角度来说,因伐罗修还活着,户籍履历什么的都不缺,只不过他不存在。下一步是控制住民间媒体,虽然无法完全阻止他们质疑因伐罗修的下场,但凭他们的脑袋不可能联系到秘密处决,最多怀疑他也自杀了。就连议会和王室里,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知道真相——这事传不到国王那儿。还有,《运河晨报》已经关闭整顿了。” “检察院有能力做这样的事?” “没有。这是老头子的主意。一切都由他来安排。” 乔贞皱了皱眉头。“他为什么这么做?” “最大的理由是占据主动权。毕竟,七处这边也要承担责任,而检察院里面会有聪明人想到利用阿维德来攻击我们,即便他们缺乏阿维德的一切资料。老头子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在对方内部意见混乱的时候就提出了这些建议。他一说放弃公开起诉因伐罗修,那边的大部分人就都高兴还来不及了。这实际上是让七处和检察院共同保守一个秘密,但是老头子做得就像我们费尽心思帮他们保守一个秘密,是施恩。然后,他还对他们提了个附加的要求:秘密审判的时候,不要求你出场作证;而且,检察院不得在这件事情上用任何方式追查你和达莉亚。永久性的。” 乔贞看着远处草丛上的一片扇形光点,没说话。片刻后,他意识到那是有人在洒水。 “我只是告诉你这些,乔贞,只是把事实告诉你。我不会替你判断老头子的行为的。只是事实。” “行。”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伊莱恩继续用脚跟打起拍子来,这一次埃林没有阻止她。 “乔贞,我刚才……”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顺便到达莉亚的病房去看过了。她不在那。” “她在别的地方。” “……哪儿?” “另一栋楼房里。” “噢……换病房了吗。” “不。她要做一个手术。” “什么手术?问题不大吧?” “终止妊娠。” 埃林皱起眉头注视着乔贞,但是伊莱恩踢打长椅的声音突然让他心烦起来。 “你再踢一次试试。”埃林对女儿喊。伊莱恩的动作僵住了,眼睛盯着地面。埃林没有再管女儿,回头朝向乔贞,并且终于注意到他是选择了一个多么刻板的词来描述这件事。没有任何与生命直接有关的词语涉及其中:“孩子”,“怀孕”,“她”。虽然安静下来了,但埃林想不出任何话可以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还留在这儿。 乔贞并不期望埃林说些什么。 林德前天夜里亲口告诉乔贞,达莉亚怀孕已经快两个月了。他第一次受邀到达莉亚宅子里会谈的那天晚上,在会谈结束后,达莉亚追上了他,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林德给她安排检查,并且确诊了。 “你得做个决定,乔贞。”林德说。“如果怀孕超过两个月再做手术,对她身体的损害会非常大。” 当时,乔贞感觉到仿佛有一只顽固的怪兽潜伏在他的脑袋里,阻止他真正理解这些话。他知道每个词的意思,也知道它们合起来的意思,但那只怪物把这些话咀嚼了再重新混合,等它们进入乔贞大脑的时候,仿佛已经成了水面上的一道雾气,永远都无法揽过来成为手心里的现实。他并没有感到悲伤,或是激动;他只是无所适从。但他回话的时候,仿佛开口的只是他的逻辑,而不是他这个人。 “你是说……必须这样做?” “那倒不是,所以我才让你选择。听我说,乔贞。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不知道达莉亚什么时候会醒来。我已经请来了同行里最好的专家会诊——实际上我想这已经到了我们当前所知的医学极限。这类病例我们遇过不少,也慢慢总结出了一些应对手段,但效果都不理想。直白地说,病人是否会醒,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以外。很抱歉。” 林德停了一下,看见乔贞没答话,就继续说。 “当然,为了尽快让达莉亚恢复,我们会在许可范围内尽其所能。让她继续怀孕危险是很大的,而且胎儿也会夺走属于母亲的养分。但是,我们也确实有过失去意识的母亲产下健康婴儿的先例;所以,决定权在你。” 过了好几分钟,这些话才硬生生地扎进乔贞的大脑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达莉亚成为了母亲。女人在胎儿产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是母亲了,但是在守护女人把孩子好好生下来之后,男人才真正有资格共享围绕着孩子的一切痛苦和快乐,真正有资格称为一个父亲。乔贞还不是一个父亲,更何况眼下他将要失去这个机会:达莉亚独自在短暂的时间里成为母亲,然后又要抛弃这个身份,而必须做出决定的乔贞,却只是一个局外人。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问过达莉亚。她说……她也不大明白,只是觉得暂时还不应该说出来,因为你们那时候有太多麻烦事情。她说,只要等机构转交,什么杂事也处理清楚,马上就告诉你。但是在那之前,她不想让你更烦心了。” 随着对这些话的理解,乔贞终于能够降落在现实里。他回想起来给达莉亚阅读埃林的来信,和她一起看伊莱恩风景画的那一天:她那异常的激动。她快等不及,等不及要了结一切琐事,然后在湖畔镇等他。然而那激动,与其说是兴奋和对幸福的期盼,还不如说是不自信。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她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到。关于两人在一起安静生活的期盼已经很沉重了,而在事情真正看到曙光之前,她把怀孕暂时作为一个秘密而保留着。当他们终于如愿以偿的时候,这秘密的揭露会成为真正幸福的标志,就像艰苦航行后逐渐在眼前海面浓雾中浮现的灯塔;而在那之前,达莉亚宁愿自己承担着它,以增添自身的负担来减轻两人共有的重荷,如同一位敏感温和的车夫,明知道多拉货物才能挣更多的面包,但是却生怕压坏了心爱的马匹。 可是你做错了,达莉亚。你错了。等你醒来之后,我该怎么对你说?我该怎么指责你?我得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你错了?醒过来吧,达莉亚……等你醒来之后,我首先要说的,就是你曾经错得多么离谱…… 一刻钟后,埃林和伊莱恩来到了医院外面。临行前,乔贞在他们面前吃了半块那特制的蛋糕。 医院大门不停有人进进出出,街道上也有很多人。埃林拉着女儿的手,走过一个拐角,在比较僻静的小巷里停住了。 “爸爸?”伊莱恩说。“我们不回家?” “回。”埃林说着,在街边坐下,仿佛毫无目的地看了看道路两侧。 任何人想横插一脚,阻止你们去尝试的人,首先就得从我埃林·提亚斯的尸体上踏过去。任何人都不例外。 伊莱恩站着,看看埃林,右手拉了拉裙角。 “来陪爸爸坐一会儿。”埃林把女儿揽到身边,让她的前额靠着他的右脸颊。 我腐烂、肿胀、苍蝇在旁边飞来飞去的尸体。 “伊莱恩。” “爸爸?” “爸爸告诉你一个道理,你一定要记住。” “什么道理?” “别胡乱发誓,发了誓就一定要做到。不然的话,就成了世界上最蠢,最讨厌的人。记住了吗?”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埃林并没有看着伊莱恩,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回答。他总觉得自己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在事情发生前的一天,他对达莉亚说,会去打扰她和林德的会面,然后就是那一通誓言。此刻,他的大脑完全让这影像占据了:达莉亚亲了亲他的右脸,然后笑着说“谢谢”。面对这一番埃林虽然说得很过瘾,但是自知是大话的誓言,她说: “谢谢。” 酦莅峡尾声箱饬斃 深夜,林德把一个人领到了住院楼里。林德已经习惯了在走路的时候,身边的人屈就他的跛腿而放慢脚步,但这个穿着黑袍、用连衣帽遮住脸的人却丝毫不顾及这一点,不时地赶在林德前面。 “慢一些,脚步轻点。”林德说。“你想给人发现吗?” 这叮嘱只产生了几秒钟的效果。林德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赶上他。前些天,为了不引起过多的注意,七处在这一楼层的护卫已经撤走了,但仍然会在楼层下巡逻。林德是从一个楼房后方运送尸体的应急过道里把这个人带上来的。 他们来到了四楼。林德抢先脚步,在一间病房前站住了。那人也随之停下。 “就是这儿。”林德把门推开了一点点,收回手。 穿黑袍的人从门缝看看里面,然后指了指林德身后的隔壁房间。 “他就在那屋子里……?” “我不能告诉你。你只能进我手边的这扇门,事先说好的,三分钟。关于这件事情,我在一间办公室的门上已经贴了纸条。如果十分钟内不赶回去把它揭掉,值班的人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无非是带了一个人进病房却没登记而已,院长有资格这么做,但是你可能就会有麻烦了,这个你自己明白。所以,三分钟。” “你很不相信我。” “噢,我当然相信你,不过……二分五十六秒。” 穿黑袍的人没再说什么,推开房门,进了屋。他听见林德在外面说“不能锁起来”,就只是把门掩上。随后,他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屋里没点灯,只有一小片沉着、僻静的月光。它是透过夜空中灰蓝色的云层,在教堂的尖顶前绕了一圈儿,随着夜风掠过了窗户粗糙的木框之后,才最终潜进了这房间。随后,它从窗台漫步而下,顺从地趴在床沿上,映亮了达莉亚的面庞。这毕竟不是能让一切阴影无所遁形的阳光,所以她显现在月光中的脸仍然有大部分显得比较暗,但这反而突出了她五官的总体特征:此刻,她比月光更安静,以至于后者不得不掩住呼吸,以免打扰她的睡眠。 那人把连衣帽朝后掀起;面部的阴影朝上退去,也有一丝月光小心翼翼地照向他。他是马迪亚斯。 马迪亚斯看着母亲,一动不动。片刻后,他从袍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平放在右手里,稍微朝前伸,让晦暗的光芒能把刀身上的字母j映现在他的眼里。他把匕首翻过来又看看,然后视线再次移向母亲。 事情发生后的当天夜里,他就赶到了达莉亚的宅子前。负责封锁现场的人不让他进入,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他是马迪亚斯。他在房子围墙周围无目的地瞎转,遇上了一个小孩子。当时马迪亚斯只是觉得这小孩有些眼熟,但是当他不大在意地从小孩身边走过的时候,却遭到了袭击。那孩子掏出一把对他的手来说太大了些的匕首,朝马迪亚斯刺过来。马迪亚斯避开这一刺,同时认出对方就是自己曾经在乔贞面前痛打过的那孩子;他还认出了他手中拿的是乔贞的匕首。 后来他才知道,乔贞的匕首在当天的打斗中遗失了,没有人找到。但当时他感受到的,却是极度的困惑和怨愤,这几乎让他没有避过下一次攻击。在第三次胡乱的挥砍发生的时候,他冷静下来,夺去了匕首,但是那孩子的斗争之意却丝毫没有消除。他像个真正的小孩一样,从地上捡起小石子砸过来。马迪亚斯早知道这小孩脑袋不太好使,然而他此刻却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可置疑的仇恨;如同头脑清醒的人情感失控后的真正仇恨。 马迪亚斯想,你不应该这么恨我。上次打你,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只是奉命,只是……他觉得有义务解释这件事,但是却说不出口。他知道实际上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小孩子的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他继续捡石头,继续砸。手边没有石头了,就往回跑几步,重新找来。所有这些袭击里,只有一枚小石头砸中了马迪亚斯。一点儿也不痛,但是当马迪亚斯看着手中那把匕首的时候,却有些眩晕。他回想起乔贞如何用这把匕首指着那名犯人的脖子,同时命令他动手。乔贞平淡的语气表明这该是多么简单的一项任务,随后他杀死其中一个犯人的情景也再次印证了这行为的轻而易举,但马迪亚斯却失败了。他下不了手,并且因此遭到了惩罚。他感觉仿佛自己亲手拖进海里的那两具尸体,如今也从海里浮了起来,用腐败残缺的嘴唇拼出几个音节:“你杀不了人。” 马迪亚斯又看了看那把匕首。他不止一次亲眼看见乔贞用它来杀人;而且他知道在过去好几年里,它一直都是乔贞的武器。在那一刻——他觉得有它在手里,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握紧它,刺向那孩子。 ——没刺中。完全不是技巧的问题:马迪亚斯知道这不是失手。他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那孩子吓呆了,丢下石头,回头跑开。虽然匕首仍然没有沾上鲜血,但马迪亚斯却有一种释放感。他能下手了,而且内心是完全的冷静;正是这冷静告诉他,杀死这脑筋不灵光的孩子是愚蠢行为。 今天早上,他杀死了一个顽抗的暴力犯,用的是自己的匕首,而乔贞的匕首收在他皮甲内侧。这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平淡无奇。他相信以后的一切,都会很顺利。 马迪亚斯隐约听说过,自己的生父没办法下手杀人,这也是他逃离七处的原因之一。实际上从好几年前开始,如果不刻意去思考,他就记不起生父的名字了,更不用谈回忆他的样貌。生父仅仅是一个符号,好比为了抓捕一名犯人,马迪亚斯必须和很多陌生人合作,而他的生父就是那些陌生人中的一个。你知道这些陌生人在你的人生中起着作用,但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作用而已。 但无论何时他都能记起乔贞的样貌,和他说话的方式。孤身在外锻炼的几年里,他随时都能想起乔贞是如何教他收集、辨别情报,如何在野餐的时候陪在他和达莉亚身边,尤其记得清晰的是:当他身体悬挂在半空中,下方有吞噬着人肉的狮子对他嘶吼的时候,抬头看见的乔贞的眼睛。而且这些思维片段总是伴随着对母亲的回忆——他们俩总是在一起的。马迪亚斯永远不会向别人承认,在那些孤身在冰原或是沙漠上入眠的夜晚里,他曾多少次梦见那些阳光下,草地上的野餐。马迪亚斯更永远不会承认,当祖父教导他要从乔贞身上引出仇恨的时候,他虽然表面上只能应承,但心里却在问:我该怎么做? 他讨厌成为一个局外人。然而,似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把他当作局外人。他注定要掌控一切,但是却隔离于一切。他没法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知道乔贞和达莉亚在一起,也只是通过酒馆里的小道消息。他的第一感觉是愤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为了置身于外而愤怒。他毕竟是个早熟的人,虽然尽力对自己说“只不过是我暂时的上司,以及一个和肖尔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但他明白只要这愤怒存在,他就无法欺骗自我。这些感情一旦泄露出去,就是无可挽回的耻辱;然而,只要把它们留在心里,马迪亚斯就能知道自己是谁。否则,他就会完全变成一个符号:军情七处的继承人。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是了。或许就像生父当年一样——他揣测出了生父逃离七处的第二个理由。 林德在外面敲门了。“还有三十秒。”他说。 马迪亚斯把匕首收进鞘,藏回袍子里。这仍然不是他的武器,它还是属于乔贞。但是他已经不配拥有它了。马迪亚斯想,这把匕首会长久地留在他身上;下次要杀一个人,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无法动手的时候,他也许还用得着它。 “他们俩都不能保护你。”他说。“但我不一样,妈妈。” 他站起来,最后看了看达莉亚闭着的双眼,重新用帽子把面孔遮在阴影里,走出了房间。屋子里的月光仍然沉着而僻静,只专心地映亮着达莉亚的面庞,就像一条除了她之外再也无人踏入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