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画眉》 楔子 中秋的这晚不但没看见满月,掌灯时分反而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 冯府新纳的四姨太星眸半眯,娇喘微微,半敞着怀从紫檀雕花大床上半坐起身,扬着娇滴滴的声音冲外间喊道:“莲花儿,倒茶来,爷渴了!”一边慵懒地理了理散乱的鬓发,回头冲四仰八叉躺在旁边的男人娇笑道:“我初来乍到的,年轻不懂事,那会儿失手打了西屋三姐姐那两下子,现在心里着实惊慌,还请爷责罚。” 说着话,小丫头莲花儿已手捧了茶盘低着头走了进来。 四姨太伸手接了茶盅,亲自尝了尝冷热,才回身将尝剩下的半杯茶递给床上的男人。男人边笑道:“打得好!那贱货,你怎么光扇她耳光?你应该再狠踹她几脚!天天吊个死人脸,我看着就烦”,边说,边吃吃笑着拉住四姨太的手往怀里一带。四姨太一边护着茶盅一边尖声笑骂起来:“小心茶都洒床上了......哎哟哟你这色鬼投胎的......” 一杯茶全扣在了被子上,两个人吃吃嬉笑着裹在簇新的杭缎绣被里又翻腾了起来。 莲花儿不敢收拾茶碗,红涨着脸低了头疾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耳房里,两个丫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忽而掩面羞笑,忽而皱眉叹息。 莲花儿冲西屋努了努嘴儿:“就只那屋里三姨奶奶可怜了。本来就不招大爷待见,今儿爷跟四奶奶圆房,四奶奶仗着爷喜欢,竟提出让三奶奶给她洗脚,三奶奶略回了两句嘴,四奶奶这嘴巴子就抽过去了......大爷竟还在边上笑说打得好......”边说,边摇头叹息。 另一个丫头便撇了撇嘴,冷哼一声:“自找!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不怎么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呢?这三奶奶丢下丈夫和女儿不要,非要给有钱人家作妾,这不是报应吗?让人打也是活该!” 莲花儿毕竟还是心软,便道:“姐姐略坐坐,我去给三姨奶奶送壶开水,就来。” 西屋。一灯如豆。 三姨太秋婉苍白着脸坐在桌边,她已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她喃喃自语:“承贵,师兄!我对不起你,我好后悔......”只一句,那眼泪便成串地扑簌簌掉落了下来。 她从抽屉里拿出纸笔,颤抖着手在上面写下一句话:“絮儿,娘的小乖乖!我亲亲的闺女......”她停了笔,一任那泪水奔流而下。呆了良久,却又将笔放下,长长叹了口气,慢慢拿起信纸凑在了烛火上,看着那火苗瞬间腾空而起,很快就将那信纸化为了灰烬。 她又愣愣地坐了一会,慢慢回身从柜里找出一匹白绢,搭在了房梁上。 扑通一声闷响,在这秋雨绵绵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 东厢房里那对正在快活的男女不由得停了下来。男的侧耳听了听,“什么声音?”女的娇笑道:“许是猫儿蹬了花盆掉到地上了。” 就在这时,寂寂的夜色中传来莲花儿恐怖凄厉的尖叫声:“快来人哪!三奶奶上吊啦!” 起点中文网www.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未完待续) 第一章 柴房里的男人 民国十二年,冬。 时紧时密的枪声直响了半夜,直到近天明时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又不知道什么人要遭殃了。 遥遥地,传来几声鸡啼。柳絮睁开眼,见那窗户纸上已透出些光亮来,便披衣起身。她记起昨夜的枪声,想着今天街上可能又会多出几具尸体在那里示众,不禁轻轻叹了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浑浊的味道,大通铺上蜷缩着身子睡着的六七个人都还酣睡未醒,轻微的鼻息声此起彼伏。 轻轻打了个哈欠,她捅了捅身边的锦红:“快起来了,还得生火煮粥,还得贴片子勾脸,还得吊吊嗓子,有的忙活呢。” 锦红嘟哝着:“这么冷的天儿,你让我再睡会儿!”说罢,翻了个身又睡了。 柳絮咬着牙轻笑道:“懒鬼,让你睡,让你睡!”一把将她身上盖的破被子掀到一边儿。锦红身上蓦地一凉,猛地打了个哆嗦,由不得“哎呀”叫了一声,抢被子又抢不过来,只得皱着眉打着哈欠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你忙的是什么?又不是在戏园子里挂头牌,不过在天桥露天儿给那班穷鬼唱,唱得嗓子冒烟也挣不了几个大子儿,还吊个什么嗓子呀”,锦红恨恨地说道:“我一想到咱们那破破烂烂的行头,扮上就跟叫花子似的,我就没心气儿!”她边说边下了炕,借着微弱的光亮,在乱七八糟扔了一地的鞋里费力地找自己那一双。 “好好的新鞋又让谁的蹄子踩了一脚泥!”她一边掸着鞋面上的泥土,一边没好气地喃喃骂了一句。 柳絮默默地听着,微笑道:“要不你再睡会,我做好早饭再叫你。” 一语未了,锦红便象个沙袋一样扑通一声重新倒在了炕上。 拉开门,扑面的凉气让柳絮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冬日清晨的风冷冽刺骨,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生疼。她向下拉了拉棉袄下摆,缩了缩脖子,搓着手向灶间走去。 划了根洋火,将搁在窗台上的煤油灯点亮,柳絮刚要回身从米袋子里舀出一碗小米来,一低头,不禁“啊”地叫了一声。 她用手捂住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蹬蹬蹬倒退了几步。 灯影里,灶台边的柴草堆上,赫然蜷缩着一个人! 柳絮吓得便要张嘴喊人。那人吃力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嘶哑着声音轻声说道:“小姐,别喊,我不是坏人......” 柳絮听那声音斯斯文文的,低沉和缓,只是有气无力,象生了重病的样子。她定了定神,乍着胆子将煤油灯拿起来对着那人照了照。 昏黄的灯光映出了一张年轻男人英俊的脸。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剑眉,朗目,高挺的鼻梁,轮廓鲜明而饱满的嘴唇。柳絮倒吸一口凉气,她看到男人额头上有一处长长的伤疤,血还在滴答滴答往下淌着;身上穿的一身黑色学生装也是血迹斑斑,看不出伤在哪里。 “你是乱党?”她低声问道。 年轻男人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摇头道:“我不是什么乱党,我只是个学生。”他唇边虽然带着笑意,眼神中却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 柳絮完全不懂政治,她只知道现如今兵荒马乱,世道不太平,今天这派打了过去,明天那派又打了回来,反正遭殃的永远是老百姓。她时常在街上也见过那些男女学生扯了标语作演讲,她虽然听不太懂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但是迷迷糊糊觉得他们讲得都很有道理。她亲眼见过穿黑皮的警察在街上抓学生,用警棍将一个女学生打得吐血,她恨那些黑皮,因此,她心底认定了,那些学生一定是受了委屈。至少,不是坏人。 “你在这里不安全,一会这院子里的人就要起来了......”柳絮轻声说道:“趁着天还没亮,你还是快回家去吧。” 那人点了点头,冲柳絮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些感激,摇晃着身子挣扎着站了起来。 “等等!你这样出去不行的!”柳絮低声说道,偏着头想了想,“你等我一下”。 她轻手轻脚地回了屋,摸着黑将挂在墙上的那件旧羊皮袄拿了下来,重新回了灶间。袄是她爹柳承贵的,破了一大块儿,她还没补完。 “你头上身上都有血,出去不行的,把这袄子披上。”她声音很低,却有命令的意味。 那人接了过来,套在了身上。 “把这手巾也包在头上,就是有点脏了”,柳絮随手将自己包在头发上的一块白手巾扯了下来,递了过去。 他依言而行。穿戴完了,柳絮打量着他,已从一个青年学生完全变成了一个邋遢老农,点了点头,回头从灶膛里扒出一个烤红薯。红薯埋在柴灰里,还略微有一丝热气儿。她把它递到那人面前,“拿着这个。你有伤,肚子里没食儿,冷风一激,怕晕过去。” 青年顿了顿,低头瞧了瞧那红薯,接了过来,勉强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向屋外走去。柳絮跟了过去,看到虚掩的院门,心里暗骂一声:一定是福生那个该死的,半夜出去撒尿回来忘了插门了。青年闪身出了院门,将头上包的白手巾向下拉了拉,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了望柳絮,黑如点漆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低声道:“小姐,谢谢你。” 柳絮紧跟在后头,低声道:“那什么,那件袄子是我爹的,就这一件,还得穿呢......你要是方便的话,这两天悄悄给我送回来......” 青年回过头,深深瞅了柳絮一眼,嘴角边闪现出一丝笑意,复又转过身去。 他挺拔俊秀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柳絮站在大门外没来由地呆了一呆。 -------------------------------------------------- 锦红到底还是打着哈欠爬了起来,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走进灶间。 柳絮正在生火,见她来了,便道:“我生火,你淘米煮粥吧。” 锦红依言从褡裢里倒出一些小米,走到水缸前一瞧,不由叫了一声:“天啊这水都结冰了,我这手伸进去不得冻掉了?” 柳絮已经将引柴点燃塞进了灶膛,又添了几把柴禾。柴有点湿,她咳嗽了几声,听着锦红的抱怨,又气又笑,道:“好好,我来我来。你来拉风箱总行吧?”又加了一句:“这么娇气,真不知道你以前在那大户人家当丫头是怎么当的!” “我那可不是当的烧火丫头!”锦红不服气地叫道:“我是专门在上房伺候太太起居的。厨房里的事儿自有婆子们干,哪会用到我?” 她神色黯然下来:“我现在才知道当丫头有多好!有固定月钱,三餐能吃饱,上头还时不时赏下衣服来......再看看现在,住在这样的破地方,屋里屋外一样冷,还总是饿肚子!” 柳絮见大锅里已冒出热气,便将切好的土豆片和一大碗小米下到锅里,拿勺子搅了搅,盖上锅盖,这才瞅着锦红笑道:“既那么好,谁让你嘴馋偷东西吃,被赶出来了。” 锦红随手将灶台上一块抹布冲柳絮扔过去,气哼哼道:“跟你说多少遍了,是因为我小弟弟生病了,躺在炕上,想肉吃,我才趁撤饭桌的时候偷拿了两个鸡腿......”她的俏脸涨得通红,恨声骂道:“那该死的婆娘天天鸡鸭鱼肉的吃不了,宁肯倒了也不给下人吃!多早晚噎死她就好了!” 东头这间屋子里传来几声咳嗽,接着有人趿着鞋推开门走了出来,在院子里大声吐了几口痰。 “爹起来了。”柳絮含着笑打了个招呼。 “嗯”,柳承贵闷闷地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院子里热闹了起来,东西两边两间屋子相继有人走了出来,乱着打洗脸水,咳嗽吐痰,收拾铺盖。 这是一家位于城边上的大车店,各屋住的都是穷人。有外地来京城寻亲的,有做小买卖的,有挑脚拉车的,甚至还有一些最低级的妓女。东西两边这两间屋子最大,东边这间住的全是男人,西边这间住的全是女人。他们是走江湖唱戏的,全是“柳家班”的人。 “大伙儿都麻利着点儿!”柳承贵粗声大气地站在院子里喊道:“趁腊月里天桥人多,咱们多唱几场,多赚几个钱,才好过年啊。” 锦红端了碗在旁边闷着头喝粥,听了柳承贵的话,撇了撇嘴,轻声对柳絮抱怨道:“在天桥靠打把式卖艺就是唱死了能赚几个钱?”又幽幽叹了口气,“要是哪个大戏园子能把咱们请了去唱就好啦……唉,请了去也不行,看咱们那破破烂烂的行头,丢人!” 她絮絮地抱怨着,柳絮没吭声。她瞧着爹穿在身上那件露着棉絮的破夹袄,鼻子一酸。 “锦红!锦红!”福生巴着脑袋冲灶间里喊。锦红故意装没听见。 “福生叫你呢,你还不出去?”柳絮促狭地冲锦红挤了挤眼。 “谁有空理他!”锦红只是若无其事地低头喝粥。 “你可别装了,这又是什么?”柳絮趁她不防,猛地走上前去,伸手掀开锦红棉袄的下摆,扯出一个手绢包,里面热腾腾地包着两个煮鸡蛋。“你敢说这不是偷偷煮给福生吃的?” 锦红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轻轻笑着央求柳絮,“好妹妹,你可别声张......我分一个鸡蛋给你吃。” “不稀罕。”柳絮假意不屑地说道,瞅了瞅福生,叹了口气。“他今儿要唱一折《挑滑车》,肚子里没食儿不行的,快偷偷拿过去给他吃了吧,别让人瞧见。” 锦红感激地掐了柳絮儿的手一把,将手绢包重新塞进怀里。(未完待续) 第二章 赏钱 已经过了腊八,天桥比以往更加热闹。两旁捏糖人儿的,卖春联儿兔儿爷的,卖水仙花的,各色的吃食货摊子,叫卖吆喝之声此起彼伏,一派热闹的景象。 再往前走,便是形形色色卖艺的,正摆开了场子演练着。有说相声的,唱大鼓的,练气功的,,,,,,令人眼花缭乱。逛天桥的多是穿着短打扮的下层人,嘴里咬着半个烧饼,听人家说上几段书,有时高兴了丢下一两枚大子儿,多数就是直接走人。 柳絮她们的柳家班在街的西北角露天扎了个简易的戏台子,此时台上正在唱着《闹天宫》。热闹戏和丑角玩笑戏在天桥最是招人待见,锣鼓喧天中,台下倒是黑压压聚了不少人,边说笑边冲台上指点着。 小六子连拉了两天肚子,支撑不住,没奈何柳承贵只得顶替了他出演美猴王。柳絮在台下瞧着爹爹已经略显笨重的身子,还要从高凳子上翻身跳下,还要抓耳挠腮地扮鬼脸,不禁又揪心,又心酸,不忍再看,便转了头拿着洋铁小盆慢慢在人群里穿行,讨赏钱。 人们见要钱的来了,多数便讪笑着后退,或若无其事地直接走开了。柳絮转了一大圈,盆子里只零零落落讨到了十几个铜板,不禁又气又急。再瞧着爹仍然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上蹿下跳,笨重的身子已显疲态却仍奋力支撑着,鼻子猛地一酸,一股热浪冲进了眼睛里。她赶紧抬手揉了揉眼睛。 突然,盆子里传来“叮---”的一声脆响,有人将一枚亮闪闪的银元扔进了盆子里。柳絮惊诧地抬起头,正对上两道温和的目光。一个青年含了笑站在面前。 那人穿了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质地考究,剪裁得那样合体熨贴,显得他的身姿越发得挺拔俊秀;里面西装马甲的领口里露出一线雪白衬衣的领子,白得让人眩目;脚上的黑皮鞋光可鉴人;在这肮脏杂乱充斥着贩夫走卒的天桥,他整个人却是那样的清爽干净,气度高华,仿佛一下子就从那黯淡的背景里跳脱了出来。 柳絮忽然有些羞惭起来,下意识地向下拉了拉自己那撂满了补丁的粗布花棉袄的前襟---好几年前做的袄子,如今可不是太短了! “谢谢先生。”柳絮慌忙向他微微躬了下身子。 “之前那出戏是不是你唱的?叫什么名目?”青年微笑着问她,声音略带一些温柔的南方口音。 “《祭塔》……”柳絮抬起头,瞧着青年略有些困惑的样子,不由抿嘴一笑,“就是白蛇传里的一折,我演的白娘子,先生觉着还能看吗?” 青年顿了一顿,呵呵笑起来,“你唱得很好听,就只是,我一句都没听懂……” 柳絮哑然,有一丝尴尬,心想这人还真老实。 她回头指了指台上的锦红,“现在唱的是《报花名》,京白腔,先生一定能听得懂的。” 两人同时向台上看过去,见锦红一边心不在焉地唱着,一边遥遥地向这边望过来,目光如电,落在青年脸上,便露齿一笑,颇有些妩媚。青年便也点头冲她笑了笑。 柳絮忽然觉得自己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人就这样站在人群里说话,很不好意思,便匆匆向青年点了个头,走了开去。等她走到人群的另一边,再回过头来,那位青年已经不见了。 收了工,检点了当天的收成,柳承贵指着那枚银元惊诧地问道:“这是什么人赏的大洋?” “一位先生,看穿戴是个有钱的人。”柳絮一边帮父亲捶着腿,一边答道。 “哦”,柳承贵倒也没说什么,便唤福生,“来给我把那膏药贴上,这老腰疼得不行了。 ------------------------------------------------------ 做晚饭时,锦红瞅个空,含了笑悄悄冲柳絮道:“那位先生竟然赏了一块大洋给我,我真不敢相信!我唱得有那么好么?”又感叹道:“有钱人出手真是阔呀。” 柳絮有些失笑,抬手拧了拧她的脸蛋,“谁说是专门赏你的?别自作多情了。” “我瞧见你们冲我指指点点,那位先生一个劲儿瞧我,还冲我笑,怎么不是?”锦红挑了挑眉,不服气地叫道,又撇撇嘴,哼了一声,“知道你嫉妒我,切!” 柳絮哭笑不得,“好好好,我嫉妒你,行了吧?以后等姑奶奶你大红大紫了,千万赏丫头口饭吃呀。” 两个人齐声笑了起来。 “等明儿收了摊子,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些胭脂水粉和搽脸油,我这脸让这北风吹得皱巴死了。”锦红痛惜地摸着自己的脸蛋儿,一边问柳絮:“当家的发的那几个大子儿,你准备买些什么?” 柳絮坐在小板凳上,缓缓拉着风箱,火光映在她的眼睛里,折射出两小簇跳跃的小火苗。“我要到地摊子上把那本三字经买回来。我要识字!”她坚定地说。 “真搞不懂你,一个女孩子家识什么字啊?识了字你还能去学堂里当个女先生不成?最后不都得嫁个男人,生一堆孩子?”锦红不以为然地说道:“再说,咱们戏班子里就只有班主一个人识几个字,他也未必有耐心教你。” 柳絮也不理她,只顾抱了膝盖坐在那里,默默想着心事。 福生含着笑悄悄地走了过来,坐在锦红旁边,把自己的破羊皮袄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轻声道:“这回赚些钱,过年我给你买盒蛤蜊油搽脸。” “哼,蛤蜊油,你也好意思说得出来。”锦红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瞧着你那抠抠索索的劲头,我就有气!” 福生讪讪地缩回手,嗫嚅地笑道:“那,那,我再给你扯上一尺红头蝇......” “哼!”锦红只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就推开他站起来,径自出去了。(未完待续) 第三章 冯家二少(1) 第二天,可巧柳承贵年轻时两个拜把子兄弟从南省来看他,又念着连日来众人也着实辛苦了,柳承贵便决意歇一天场子,到醉仙楼好好款待款待两位兄弟。 他们前脚刚走,锦红便悄悄拉了柳絮的衣服:“难得歇一天,咱俩上大栅栏逛逛去?” 柳絮踌躇道:“爹刚说了,这两天为那个学生请愿团的事,抓了不少人,街面上不太平,咱们还是省省事吧。” “怕什么?咱们又不请愿,不过就是溜达溜达,谁还敢抓咱们不成?”锦红满不在乎地站起来,拖着柳絮的胳膊往外就走:“走走走,别磨矶了。我这两天累死了都,还不好好散散心去!” 柳絮终究还是小女孩子心性,被她一撺掇,玩心也起来了,便笑道:“好!等我洗把脸。” 天气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朗。大栅栏店铺林立,行人如织。两个人心情大好,一路说说笑笑,顺着马路信步行来。 马路这边有几个旧书摊子,柳絮瞅见了,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蹲下身翻翻拣拣,便翻到了一本破旧的《三字经》。 “老板,这本书要多少钱?”她抬眼问书摊后面坐着的戴瓜皮帽的精瘦男人。 “给五个大子儿,您拿走。”伸过来一个巴掌。 “这么贵!都破成这样了!”柳絮叫了一声,“便宜些吧,便宜些我要了。” 瓜皮帽不悦地拉下脸,“便宜不了……五个子儿您够干嘛的?这还嫌贵呀。” 柳絮悄悄捏了捏贴身的荷包,叹了口气,将书慢吞吞放下,却舍不得就走,用手轻轻抚摸着那深蓝色的书皮,慢慢翻开一页,看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轻声念道:“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三......”后面这个字不认识,便指着问锦红,“这个字,怎么念?” 锦红嘴里咬着一串冰糖葫芦,挑着眉毛,好笑地问:“你问我?我哪里知道?” 柳絮抬眼瞅着瓜皮帽,“请教老板,这个字。。。” 瓜皮帽鼻子里哼了一声,皱着眉,不耐地问:“我说大姑娘,这书您到底是要不要?” 柳絮脸上飞过一抹红云,有些讪讪地将书放下。 “三纲者,君臣义。那个字念---纲。”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不急不徐说道。 柳絮诧异地抬起头,见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身穿笔挺的黑色薄昵大衣,戴着同色礼帽,也在那里看书。看上去十分面熟。 “呀,先生,是你!”柳絮一下子就认出,是昨天打赏一块大洋的那位先生。 那青年听了此话,方定睛向柳絮看了一眼,随即脸上露出微笑,“这么巧”,边说,边将手轻轻扶在帽沿上,身子向前微微倾了一倾,向柳絮行了一礼。 柳絮慌忙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又扯了扯衣襟,脸上没来由得发起烧来。急于摆脱尴尬的气氛,她便随口微笑道:“先生怎么也会来逛这样的旧书摊子?” “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到处逛逛,看看会不会淘到好东西。”青年亦是微笑回答。 “哦,这样啊……”柳絮心里其实很疑惑,这种破书摊子,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但她忍住没问,假装了解地点了点头。 “大姑娘,这本书您到底还要不要?”瓜皮帽忽见这穷酸姑娘竟和一位少爷搭上了话,赶紧又问了一句。 “不要了!”柳絮拉了锦红,匆忙冲青年点了下头,便要转身离开。 “要,当然要。”青年弯腰将那本三字经拿了起来,递到柳絮手中,微笑道:“读书识字是非常好的事情,难得你一个女孩子竟有这样上进的心思。这书,我送你 柳絮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正色道:“不要!素不相识的,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 锦红斜刺里劈手将那书夺过,强塞到柳絮手里,笑道:“先生好意送的,你就收着呗。反正这么几个子儿,先生根本都不放在眼里的。” 柳絮见她说得粗俗,禁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那青年却丝毫不在意地呵呵一笑,“倒是这位姑娘脾气爽快。” 锦红扑哧一下笑了,眼睛里波光流转,手捻着辫梢,问道:“明天先生还来天桥瞧我们的戏么?明天我唱一出《红娘》,很好听的。” 青年沉吟了一下,微笑道:“你演红娘?谁演崔莺莺呢?” 锦红一指柳絮:“她!”又追问了一句,“您来吗?” 青年向柳絮望了一眼,眼底还是那样浅浅的笑意,从容地说道:“好。” 话说到这儿,也就尽了。锦红却一味地站在那里,延捱着时间,有意地寻出一些话来和他搭讪。因抬头瞧了瞧日影儿,一脸惊讶状地说道:“我说怎么觉得一阵阵饿起来了,原来都晌午了......先生饿么?我请先生吃一个烤红薯吧?先生赏光么?” 柳絮先前只觉得锦红这样卖力地跟人家搭讪,十分不自在,浑身局促地站在那里,也不言语,眼睛只是望向别处;忽听她居然说要请人家吃烤红薯,心下大窘,狠狠地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脸已经红了。 那青年将她的神情举动尽数瞧在了眼里,当下灿然一笑,“红薯大概是吃不饱的。正好要吃午饭了,如果不嫌弃,我就请两位小姐吃个便饭吧。” 柳絮连忙摆手:“不用了,谢谢先生,我们要走了。”伸手再拉锦红,后者却将她的手轻轻甩开,掩口笑道:“那就让先生破费啦。” 青年颔首四顾,不远处正有一家“第一楼”,便收了目光,含笑道:“第一楼的烤鸭,很有名气,在那里吃,如何?” 柳絮尚未答话,锦红的脸上已放出万道光芒,几乎雀跃,连声应道:“哎哟,烤鸭啊,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在大馆子里吃过烤鸭哪!好好,就是那里吧。” 青年微笑着便头前走着,锦红拔脚紧追两步赶了上去,和他并排而行。柳絮呆立了片刻,走也不是,去也不是,又担心万一这青年是个江湖骗子之类,锦红岂不是要吃亏?到底放心不下,心里恨了一声,只得也跟了过去。 一进店堂大门,掌柜的一眼瞧见,立刻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满脸堆笑道:“冯少爷,您来了!稀客稀客!您今儿......”说着话,目光便往柳絮和锦红身上一瞟,顿时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既困惑又惊诧还有一丝鄙夷。柳絮不由得如背扎芒刺,头便低了下去。 “这两位是我朋友。”青年仍是那浅淡的笑容。 “哦哦,两位小姐,头一回来我们小店吧?”掌柜的转瞬恢复了热情的笑脸,别过头扬着声音叫伙计,“富贵儿,带冯少爷和两位小姐去楼上顶头那个大包间!”又转过头陪着笑问:“还是惯常的,龙井?” 青年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便头前向楼上走去。 “原来他姓冯”,锦红悄悄对柳絮道。(未完待续) 第四章 冯家二少(2) 进了包间,伙计送了热手巾把子和茶水进来,又顺路带来一份当天的报纸。 青年从容地将两把椅子从餐桌后轻轻拉了出来,微笑着示意柳,锦二人坐下,自己将大衣脱了,挂在了衣帽架上。 柳絮偷眼瞧着他,只觉得他各种地方都那样周到而优雅,坐在椅上只是觉得窘迫,要不断地深呼吸才能使心跳正常一些;而锦红,却已然受宠若惊地兴奋不已了。她打量着这宽敞明亮的包间,雪白的桌布,精致的茶具,以及窗上悬吊着的厚重的枣红色丝绒窗帘,一脸兴奋地悄悄拉了拉柳絮的袖子,低声道:“这地方可真高级。” 柳絮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一时,菜上齐了。青年擦了手,亲自将薄饼卷好葱丝甜酱和鸭片递到两人面前的盘中,说了声“请”,那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扑面而来,锦红轻轻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埋头吃了起来。 青年却吃得很少,伏在桌上悠闲地看着报纸,偶尔抬起头含着笑瞅瞅她们。 锦红道:“咦?冯先生,您怎么不吃?” 青年呷了口鸭汤,微笑道:“看着别人吃饭,比自己吃有趣;尤其是你,吃得那么香,让我这个请客的觉得很有面子。” 锦红听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闪出几分欣喜的神采,身子往前一倾,手托着腮笑问道:“还没请教呢,冯先生,您在哪儿发财?” “我?”青年哈哈一笑,耸耸肩:“我刚从外地来,还没有工作,现在是个无业游民。” “啊?不会吧?”锦红眼睛里略微闪过一丝失望。 柳絮在椅子下面踢了她一脚。屋子里一时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锦红“啃,啃”两声清了清嗓子,“怎么都不说话?……要不,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吧。” 青年抬了眼望着她,饶有兴味地放下报纸,“好啊,我最喜欢听人讲笑话了。” 锦红便绘声绘色地说道:“从前啊,有个太监……”说完,便继续吃肉喝汤。 青年等了一会,不见她开腔,忍不住问道:“完了吗?下面呢?” “下面……没了。”锦红一本正经地答道。 青年两手交握放在桌上,微微偏着头,一脸困惑,“没了?这就没了?” 锦红皱了皱眉,悄声道:“不是说了吗?从前有个太监,下面没了。” 柳絮猛地呛了一口茶,不停地咳嗽起来,窘得满面通红,心里大骂着:“我把你这没脸没皮的,这死妮子八成是疯了吧?” 跑江湖的草台班子,有时那些伶牙俐齿的小花旦在台上会穿插一些荤笑话,以期多讨几个赏钱,柳絮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此时,面对这样一位斯文的先生,她仍然讲出这样粗俗的话来,柳絮便觉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她一边心里暗骂着锦红,一边偷眼瞟了那青年一眼。 青年呆了一呆,脸上露出两分尴尬,但他恢复得极快,转瞬已是一脸笑意,呵呵笑道:“这位小姐太风趣了!” 柳絮的头低得快趴到桌子上了,假意地看那本三字经。青年便笑对她说:“还有没有不认识的字?我告诉你。” “有,多着呢。”柳絮冲着书微微笑了一下,搭讪着将他手边的报纸拿过来看了看,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我能看得懂报纸就好了。” “只要你每天坚持学十个汉字,有半年的时间就差不多能看报了。”青年望着她,认真地说道。 “真的吗?”柳絮听了他的话,眼睛里绽放出光彩,由衷地开心起来。 “当然是真的。”青年学着她的语气,一本正经地应着,眉梢眼角带着些欣赏的意味,“我见过一些所谓的有钱人家的大家闺秀,反倒没有小姐您十分之一的上进心。” 他不过闲闲的一句话,听在柳絮耳朵里却觉得有点甜丝丝的,抬眼正对上他带着笑意温和的双眸,心里扑通一跳,赶紧低了头。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热,抬手想摸一摸脸颊,又觉得这动作几乎就象搔首弄姿了,连忙收回手,脸上慢慢地红了,一路红到了耳根。 锦红看着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插嘴:“那报纸上说什么?” 青年收敛了笑容,脸色黯淡下来。“曹大总统竟然是贿选出来的,真真是大丑闻啊,被报纸捅出来了……学生请愿团要求释放前几天被逮捕的学生,被军警殴打。又有不少人被抓,还有失踪的。”他低低地骂了一句:“腐败的政府,残暴独裁的军阀!” 柳絮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挂着冰霜的样子,四下里看看,抬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下。青年点点头,冲她一笑。 要命,她又脸红了。 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锦红额头上的发帘被汗水濡湿,脸上也红扑扑的,象搽了胭脂,很是娇艳。青年见她们都放下了筷子,便叫来伙计算帐。 “冯少爷,您这顿是十九块七毛。”伙计躬身笑道。 青年从钱夹里抽出两张十元钞票放在桌上,便回头微笑道:“我们走吧。” 锦红瞧着盘子里还有不少菜馔,便不好意思地冲青年笑道:“冯先生,我能用您的报纸把剩下的这些鸭片包回去吗?就这样扔了也太可惜了!” 青年愣了愣,有些踌躇地笑道:“当然可以。。。只是,用报纸包不干净吧?要不然我让他们另外再做几个菜你带回去?” “不用不用,就这个就很好了,没关系的。”锦红连忙摆手,自己已动起手来。 出了门,青年替她们拦了辆黄包车,见她们坐了上去,便含笑挥了挥手。 ------------------------------------------------------------- 回到家里,锦红溜进灶间,找了个大海碗将报纸包里的食物倒了进去,想着等到天黑以后,偷偷叫福生过来吃。那张报纸已经油污了,她揉成一团,刚要扔掉,突然瞪大了眼睛,连声叫柳絮,“你快来看,这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冯先生?” 柳絮疑惑地走了过来,将那皱巴巴的报纸展平,上面头一版上赫然有一幅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青年,含了笑站在那里,虽然是侧着脸,但那眉眼神情,可不是那姓冯的青年又是谁?柳絮没来由的心里跳了跳,赶紧去看那下面的文字。 “冯思齐。。。”她吃力地念出这三个字,其他的却是一多半都不认识了。 “爹怎么还不回来呢?都这时候了。”她喃喃自语。她竟然急于想问问她爹这上面的字都是什么意思。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柳承贵终于哼着小曲脚步趔趄地回来了,脸红得跟关公似的,一望而知,没少喝。 柳絮端了热水来服侍他擦脸,顺便带来那张报纸,假装随意地问道:“爹,您看这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柳承贵知道女儿最近认字认得疯魔,便笑着接了过来看了看,说:“这是大华纱厂的老板为他家二少爷发的一个启示”,当下便念道: “余第二子冯思齐,已于日前由英国曼彻思特纺织学院学成归国,将在大华任职。兹定于本月十八日在华国饭店为其举行见面酒会,欢迎各界工商前辈前来捧场。”又看了看下面,“落款是冯敬亭。。。” 柳承贵念到“冯敬亭”三个字,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原来是大华纱厂的二少爷。。。”柳絮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大华,在这京城内外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市卖的那些布匹,至少有四分之一是出自大华纱厂。原来,那位年轻人,竟是大华的少东家。 柳絮没来由地有一丝失落,对柳承贵道:“水冷了,我给爹再加些滚水,您泡泡脚吧。”边说,边抬起头。 却见柳承贵已然脸色铁青,紧紧咬着牙关,太阳穴上青筋兀自跳个不住,神色极是骇人。 柳絮吓了一跳,忙问:“爹,您怎么了?” 柳承贵迸了半晌,方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没什么。这报纸全是油,别沾了被褥弄脏了,快扔了吧。”(未完待续) 第五章 砸场子 第二天,天气仍如昨日一样的晴好。 柳絮在台子后面的小窝棚里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今天的妆面画得怎么那么丑,怎么看怎么别扭。 先是觉得脸上敷的粉太多太厚,若是在戏园子里远远看去就会觉得很美,但在这露天的台子上,配着鲜红的樱桃小口,刺眼的太阳光一照,就惨不忍睹。她赶紧拿来一条湿手巾,把那白/粉三两把抹掉一些,对镜一照,又觉得皮肤黄黄的更没精神。这种样子上了台会被人笑话吧?她的心里没来由得就有一些慌乱。上台唱戏三年了,这还是头一回。 十二岁的小桃儿在旁边瞅着她,不解地问:“姐姐,您怎么还不上去?” 前面台上胡琴的过门已催了几次,红娘锦红一边在那里插科打诨,一边声音里已透出些焦躁。她使出浑身解数在那里强笑着向这边喊道:“我说小姐哎,您再不来,那张生就去找王莺莺,李莺莺,赵莺莺去嘞!” 台下顿时轰堂大笑,在笑声中,福生和柳承贵一齐冲进了小窝棚,柳承贵黑着脸怒道:“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你干嘛呢?” 柳絮忙抛下镜子,站起身,定了定神,喊了一声“来了!”,那缠绵悲戚的唱词便从口中慢慢唱出: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飞南翔。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驱香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一边唱着,一边小碎步疾行上台,做了个漂亮的亮相,定睛向台下一瞅,台下顿时一片叫好声。 柳絮却无心听那些喝彩之声,只担心脸上被擦掉一半的妆容是否很奇怪,又想头发是不是有些毛了,心中忐忑,一双眼睛便只是在人群中迅速一扫。目光所及,却没有看到那个人,方才放了心。转瞬,却又莫名地失望起来。仿佛一门心思去赶考,满心惶恐之下,却被告知主考大人没有来。 心神不属地唱完这一折,柳絮和锦红一起走下台。一个神采飞扬,一个沉默不语。 迸了半晌,柳絮终于忍不住微笑道:“那冯先生……昨儿说来瞧戏却又没来。” 锦红抿嘴嘿嘿一笑,抑制不住的兴奋:“来了呀,我上去唱的时候他就在台下呢,远远地望着我笑,那会你还没上场。大概你上来的时候他就走了。”她双目放光,掩口而笑:“他是专程来听我那段的,后来你跟张生的长亭送别已经没我的戏了,他还在那儿待着干嘛?可不就走了?” 柳絮轻轻“哦”了一声,低垂着眼皮只是瞧着自己一双手慢慢握到一起,又松开,又握上。心底有一丝惆怅。 锦红趴在她的耳朵边,神秘地低声道:“我在台上唱的时候,瞧见冯先生偷偷把福生叫过去,好象是打赏钱了,我猜今儿一定也少不了,你等我问问”,说着便扬着声音叫:“福生!福生!你过来!” 福生手里拿着洋铁小盆正在台下人群中穿梭,听见锦红叫他,忙不迭一溜小跑,跑了过来,擦擦头上的汗,笑道:“你叫我?” 锦红便问:“那会有位先生,我瞧着他打赏了,给了多少?” 福生顿时眉开眼笑:“那先生好阔绰,一给就是五块钱哪!”边说边在怀里一阵掏摸,摸出五块大洋捧在手心里,给锦红看,“我不敢放在外头,赶紧收起来了。一会交给师傅,他老人家一准儿高兴死了。” 柳絮和锦红看到五块大洋,脸上同时变色,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锦红才喃喃道:“那冯先生,那冯先生,就这么喜欢我的戏么?我真是羞愧了……” “冯先生?谁?”福生警觉地望住锦红,脸色有些难看。 “你少管!冯先生可是个好人!”锦红使劲向福生翻了个白眼。 “呦嗬,这么多白花花的大洋,把爷爷的眼都闪花啦!”背后突然响起一个不怀好意的阴笑声。 福生不防,手里的几块钱便被一人劈手夺了去。 几个人大吃一惊,回头看时,却见背后站着七八个黑衫黑裤的大汉,扎着裤脚,蹬着青布千层底布鞋。为首的方形大脸,却是一对绿豆眼,嘴里叨着一根牙签,似笑非笑地瞅着福生。 “啊,原来是王四哥”,福生忙向来人抱了抱拳,陪笑道:“场子钱咱们昨儿就交过了,连着交了十天的呢,您忘了?” 大汉“噗”一声吐掉嘴里的牙签,满不在乎地笑道:“昨儿交的是场子钱,跟这个不相干!明儿咱们家常五爷四十大寿,你们这些个说书的,杂耍的,还有戏子们常年蒙五爷关照,送份贺礼是应当应份的吧”,说着,便将手里的几块大洋掂了掂,“这个,就算你们的孝心了”。 说毕,背了两手,转头就走。 “王四哥,王四哥,您不能全拿走哇,您多少给我们留俩……”福生忙追上去,不住地向他躬身作揖。 “留什么?这我还嫌少呢!”王四儿停住脚,两眼一瞪,“干什么?不想在这天桥混了还是怎么着?想造反?” 福生不言语了,却仍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几个黑衣大汉往前走。 王四儿抬起手,一个嘴巴子便撂到福生脸上:“小兔崽子,敢跟爷爷叫板?” 福生捂着脸还未开腔,却见锦红一边大叫着“还我钱!还我钱!”一边扑了上去,揪住王四儿的脖领子就在他脸上狠狠挠了一把,然后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胳膊上。 王四儿吃痛,大叫一声,一把揪住锦红的辫子,将她拎到一边,一个窝心脚将她踹倒在地,赶紧撸起袖子,看见胳膊上一个圆圆的牙印,已经往外渗血了。登时大怒,骂道:“看我不把你这疯婆子抽死!”边说,边狠狠给了锦红一记耳光。 福生见锦红吃亏,哇呀一声怒吼,便蹿上台,从兵器架子上抄起一根长矛便冲王四儿冲了过来,嘴里大喊着:“柱子!小六儿!来贵儿!有人砸场子,快抄家伙!” 那边几个人正在人群里讨赏,见此情形,立刻扔下手里的盆子,随手抄起地下的条凳冲了过来。(未完待续) 第六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柳承贵本来见今儿的戏目唱得差不多了,便带了个徒弟去街拐角上的文宝斋买些纸笔,意欲教锦红识字。置办完东西刚刚回转,远远就望见那台下尘土飞扬,已打成一片,行人看客皆四下里逃窜。 柳承贵暗叫一声“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近前,却见福生几个手中或刀枪或长凳,已打得红了眼;而黑衫人显然人多势众,已占上风,两三个人正将来贵儿按在地上乱踹。锦红披头散发地也在里面揪着黑衫人乱踢乱咬,柳絮却不知去向。 柳承贵大喝几声“住手!”却没人听他的。正急得浑身冒汗,忽听一阵尖锐的哨声,五六个巡警手持警棍向这边跑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气喘吁吁的柳絮。 巡警一边挥着警棍将两边人打散,一边吼着:“都他妈吃饱了撑着了?没事儿打架玩儿?该干嘛干嘛去!” 为首的小头目猛可里瞧见王四儿,“呦”了一声,当胸擂了他一拳,嘿嘿笑道:“这不是王四哥?你又在这儿给兄弟们找事儿,你说一帮不懂事儿的屁孩子们,你答理他们干嘛?” 王四儿脸上被挠的指甲痕清晰可见,满嘴里仍旧骂骂咧咧的,也不答言,只微微冲他拱了拱手,便回头用手指定了柳承贵,狠狠地骂道: “老柳头,赶紧收拾你们的东西给我滚蛋!明儿别让我在这天桥上再看见你!” 柳承贵听了,慌忙趋身上前,从怀里摸出纸烟,往王四手里递过去,陪着笑求道:“王四哥,孩子们不懂事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俺们这一遭吧。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几个。。。您现在让我们挪地方,我们可到哪儿去呢?这大年下的。。。” 王四儿一把将那纸烟打飞,两眼一瞪:“你们他妈的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天桥这个地界儿你们是甭想混了!” 边说,边冲其他几个黑衫大汉一努嘴儿,便要扬长而去。整个柳家班的人都呆在了那里。 “王四哥是吧?既然这班主都服了软了,您就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算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近在咫尺。 柳絮的心扑通一跳,是他,冯思齐!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会在这儿冒出来?她有些心慌地回过头去,果见冯思齐从容镇定地站在身后,目光掠过自己,直视着王四儿。 王四儿白眼一翻,正要发作,再一打量说话的这人,衣着考究,气度不凡,一时倒没太敢放肆,只将双臂当胸抱着,冷哼了一声:“你又是谁?也敢管你爷爷的闲事儿?” 冯思齐并不在意,脸上仍是浅淡的微笑:“我不是谁,不过打这儿经过。他们在这儿挣点辛苦钱也不容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王四哥你说是不是?”说着,手便从裤袋里一掏,笑道:“这儿还有几块钱,你拿去打点酒喝,就这么算了吧,成吗?” 王四儿低头一瞥,见冯思齐手里托着几块大洋,绝不会少于五块,倒是个意外之喜,心说“哪儿跑出来这么个冤大头”,当下便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瞪着柳承贵,道:“得,今儿四哥我心情好,就饶你们这一遭。明儿再瞅见你们跟我炸毛,哼哼!” 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斜睨了冯思齐一眼,便两手背后,大刺刺地扬长成去。 柳家班一众男女一时间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还是锦红最先欢呼一声,跑了过来,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冯思齐的胳膊,一迭声地欢笑道:“冯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冯先生你真是太好了!” 冯思齐瞅着她微笑道:“我去那边一个店里随便逛了逛,一出来就看见这儿打起来了。”边说,边不着痕迹地将胳膊轻轻抽了出来 柳承贵走了过来,冲冯思齐抱拳拱手,感激地笑道:“这位先生,姓冯是么?冯先生您这样仗义,实在是让柳某又感激又敬佩。要是不嫌弃,柳某请冯先生到前面小酒馆儿喝杯水酒。” 冯思齐也忙冲他微微躬了躬身子,笑道:“您不必客气,这有个什么?只是,我看这几位小兄弟都挂了彩,恐怕还得几天才能再登场吧?”他说着,便迟疑地从怀里掏出钱夹子,仿佛又觉得有些不妥似的,笑道:“你们的钱都让那人抢去了,再要歇几天的话,恐怕过日子就有些艰难了”。 他打开钱夹,抽出两张钞票,“这里有二十元,几位去买些跌打损伤的药来,剩下的应该可以支持些日子。只是,班主不要嫌我唐突就好,绝对没有不敬的意思。”他边说,边微微笑着,将钱往福生手里递去。 福生却不知为何突然犯了牛脖子,抬起袖子随便擦了擦鼻血,狠狠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瓮声瓮气道:“这点小伤还用买个什么药啊!我们不用你的钱,你还是收起来吧。” 任是冯思齐好脾气有涵养,此时也不免有几分尴尬,脸上虽仍维持着笑意,手里拿着那两张钞票却有些僵,一时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锦红在背后下死劲儿狠狠在福生后腰上拧了一把,咬着牙低声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冯思齐便顺势将钱递到了她的手里,冲柳承贵点了下头,微笑道:“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柳承贵忙不迭地拱手还礼,“这怎么好意思。。。那谢谢冯先生了,冯先生请便。” 冯思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象想起了什么,又折转了回来,口内笑道:“老前辈,可愿意带着班子去戏园子里唱去么?说实话,我觉得天桥这地方鱼龙混杂,实在是不安全得很。” 异口同声地惊叫声:“戏园子?!” 柳承贵喃喃道:“谁不愿意进戏园子里唱去呢?可是我们这样的人,又没有关系,又穷,连身象样的行头都没有,怎么进得去呢?” 冯思齐沉吟了片刻,微笑道:“春明大舞台,老前辈听说过吗?我家里一位亲戚倒是有它的一些股份。这样,过两天我带她来瞧你们的戏,如果她说可以,你们应该就可以进得去了。” “春明……”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大戏园子,进那里听戏的人非富即贵,他们平时提起来只有艳羡的份儿,哪里敢奢望能进到那里去?(未完待续) 第七章 不速之客 一晃十来天过去了,冯思齐没有再来过。 起初,柳絮想,也许他是看福生他们个个鼻青脸肿,肯定会停了场子歇个几天,所以不来了。她心里叹道,在天桥谁会在乎这个呢?漫说不过是脸上破了点皮,就是腿瘸了,台下看热闹的那些人又有谁会在意呢? 她们一天都没歇,第二天照常地出场子。在台下的人群中没有看到他,柳絮安慰自己说,应该过个三五天他就会带着他那位亲戚来了;可是十天过去了,他依旧没来。柳絮的心慢慢有点凉了。 柳承贵看出了女儿的闷闷不乐,边吸着旱烟袋边叹了口气,蹲在灶间门口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道:“有钱的公子哥儿说的话,哪里能全信得?你还真想着他能介绍我们去戏园子里去吗?唉,我们还是混我们的天桥吧。” 柳絮听了却有些刺心,一边懒懒地剁着萝卜,一边不服气道:“爹您说的不对,有钱人难道就不讲信用了?冯先生一出手就是二十元给福生他们瞧伤……不对,还有先前那些大洋呢,就看出人家是个好心肠的人!” 柳承贵在门槛子上敲了敲烟袋锅里的灰,滋啦滋啦紧抽了几口烟,不知道为什么那脸就垮了下来,冷冷道:“为富不仁的太多了。那姓冯的是有钱人,这些钱在他来说也许不过就是吃顿饭的钱,一高兴随手拿出来赏人罢了。当然了,我不是说他不好,只不过是劝你别把这些有钱人说的话太当真。” 柳絮有些气恼,把手里的菜刀往案板上“当”地一撂,直盯着她爹,“爹一说起有钱人,就这么气哼哼的。也不知道有钱人是怎么得罪您啦?噢,人家冯先生好心帮咱们倒招出您这些话来了,真是的!” 她气鼓鼓地丢了手里的活计,转身回了屋里。柳承贵倒呆了一呆,女儿向来温柔和顺,对自己都是言听计从,从来没高声过,今儿这是怎么啦? 柳絮合衣躺在炕上,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知道爹的话其实她是听进去了,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戏园子,也许,他只不过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吧,可她却认了真。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能有闲情逸致管这些闲事?不过是公子哥儿闲得无聊溜达到天桥看了两出戏,一高兴赏了几个钱,如此而已,自己怎么还这么天真地奢望着什么戏园子呢?唉,该醒醒了。 她这么想着,闷闷地发了会呆,无情无绪地复又起身,回到灶间去剁她没剁完的萝卜。 已经是腊月二十五了。 班子里只有四个女人。除了她和锦红,就只有十二岁的小桃,和八岁的青杏。青杏已经被她娘接回家过年去了,小桃前几天练功伤了手腕子,锦红又是个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儿,这大年下灶间里各种活儿理所当然大部分都落在了柳絮身上。 剁好了萝卜,柳絮忽然想起豆腐还没买,也不知道莲花儿婶的豆腐店关门了没有。暗骂了自己一声,柳絮啊柳絮,你丢了魂儿了吗,满脑子都想什么呢?赶紧扬着声音冲屋里叫道:“锦红!我这儿炸萝卜丸子呢,你快去莲花儿婶那儿买豆腐去!再晚怕人家关门过年去啦!” 却从西屋传出来一阵扑通扑通的声音,间杂着锦红吃吃的笑声,“哎哟喂,福生这该死的咯吱我呢,哎哟喂要死了……” 柳絮走到西屋门口听了听,皱了眉道:“你们俩老实会吧,爹去买炮仗一时半刻就回来,瞧见你们这个样儿,又要骂人了。” 福生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锦红干脆大声地叽叽咯咯笑了起来。柳絮扒着门缝向里一瞅,见锦红横躺在炕上,吃吃笑着,身子扭来扭去,一双腿乱蹬着;福生背朝着门,一只手放在锦红的腰上,正慢慢地掀起她的衣襟,试试探探地将手伸了出去。 柳絮红了脸,慌忙转过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己倒象做错了事情,蹑手蹑脚回了灶间,从墙上摘下个柳条儿篮子,决定还是亲自去买豆腐吧。 整个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该回家的回家了,没回家的也出去置办年货了。柳絮挎着篮子,慢吞吞开了院门,脑子里还是混沌一片,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福生那只手…… 一只脚才跨出大门,猛不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柳絮“哎呀”叫了一声,三魂七魄这才归了位,定睛一瞅,顿时张口结舌,如遭电击。 “冯,冯先生!怎么会是你……” 冯思齐轻轻扶了她一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角向下一弯,唇边便漾起一丝笑意,指着她的头发,“这里,有个东西。。。” “什么?什么东西?在哪儿?”柳絮心慌意乱地在头发上一抹,只觉得自己忽然笨手笨脚起来,样子一定很可笑。 冯思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索性一伸手,轻轻从她发间摘下一物,拿到眼前瞅了瞅,抬眼望着她笑道:“萝卜丝儿。。。” “噢……”柳絮假意镇定地清了清嗓子,越脸红,越要强自不苟言笑起来,低声道:“冯先生是凑巧经过,还是。。。” 她抬眼瞧着冯思齐今天倒没穿西装,改穿了一套中式衣服,宝蓝织锦缎棉袍,外面罩着乌缎团花坎肩,领口前襟狐狸毛滚边,袖口微微卷起一点,又比穿西装时平添了几分潇洒儒雅。 她下意识地就看了看自己,还是那件红底白花旧棉袄,腰上系着条半新不旧的围裙。好象每次见到他,从来没有体体面面穿戴过。这么一想,就更窘了。好在冯思齐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他从从容容地应道: “我不是说要带个亲戚去看看你们的戏吗?可巧突然有桩事去了趟天津,昨天刚回来。今天到天桥去没看见你们出场子,我又怕失了信用,就跟别家打听了你们的住处,冒昧地跑过来了,打扰了……”他永远是不慌不忙的语调。 柳絮的心里顿时一热,由衷地笑了起来:“您真是,我还以为……啊,怎么会打扰,您太客气了。”边说,边往院子里让:“您快请进。”忽又想起一事,“咦?您家那位亲戚呢?” 冯思齐笑道:“她还在外头路边上等着呢,我这就去请她来。” 一语未了,却听得莺声呖呖一声娇笑:“这胡同也太窄了,汽车也开不进来。我等得不耐烦,自己走进来了。” 柳絮循声望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妖娆女子,一路说笑着款款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一个丫头。柳絮见她身穿一件葱绿闪缎夹绵旗袍,外罩灰鼠披风,头发烫得乱蓬蓬的斜掠到耳后,露出耳朵上一对熠熠生辉的宝石坠子。巴掌大的一张瓜子儿脸,细眉凤目,满面含春,年纪虽已不轻,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位美人儿。便是现在,仍是别有风韵。她走到跟前便将柳絮上下一打量,扭头冲冯思齐笑道: “这就是你跟我念叨了好几遍的那个唱戏的姑娘?啧啧,看这水灵的,倒好个俊俏的模样!”她说着软软的带着京腔的吴侬软语,一笑便露出一口整齐的糯米细牙。 --------------------------------------------------------------------------------- (求粉红,求收藏啊,望天......)(未完待续) 第八章 不期之喜(5.1粉红答谢第二更) 听了这话,柳絮的心不受控制地急跳了两下,赶紧低了头,心里却暗暗有两分欢喜。偷眼一瞥冯思齐,见他似乎也面色微窘,却仍是不在意般向那女子微笑道:“对,四姨娘,这就是柳絮姑娘。她唱得真是不错。” 被称作四姨娘的女子美目微眯,斜睨了冯思齐一眼,唇边带着揶揄的笑意:“唷?咱们家的二少爷出洋二年居然也会听戏了?我记得你对戏是一窍不通的吧?” “……” 胡同口突然传来两声咳嗽,柳絮抬头一瞅,忙喊了一声:“爹您回来啦。” 柳承贵“嗯”了一声,一路走到门前,双目炯炯望向冯思齐,一望之下,面色立刻变得惊诧,赶紧抱拳笑道:“这不是冯先生?我们这破地方,您怎么倒来这儿了?” 又看了眼一旁珠圆玉润的四姨娘,忙将目光避到一边,紧着往里让:“快请进,快请进,就只是我们这里又窄巴又脏的,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让二位见笑啦。” 柳絮想着锦红那俩人还在西屋,让人瞧见实在不成个体统,心里一急,只得硬着头皮把客人往东屋让。男人们集体住的屋子简直下不去脚,肮脏阴暗,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头油和汗酸气混合着的发霉味道。又是冬天,很少开窗子通风,才一开门,那浓重的味道迎面扑来,令人窒息。 柳絮本来头前带着路,此时由不得脚步一僵,进退两难。可总不能让客人露天站在院子里说话吧?她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回头低声说:“请进”。 脚地上到处是坛坛罐罐,屋子里又是黑黢黢的只开了一个小窗户,人刚由亮处进来,眼睛片刻间不大适应,冯思齐一不留神便将一个瓦罐踢倒在地,咣当一声,将众人吓了一跳。 柳絮忙红着脸伸脚将那罐子拨拉到一边,小声道:“这个,下雨天儿接雨水来着,他们也不知道收拾收拾,让您见笑了……冯先生您留神脚底下。” 冯思齐点了点头,绕开脚下众多的障碍物,终于寻到一把椅子。柳絮笑道:“冯先生您坐吧。”又让四姨娘炕上坐。 冯思齐依言刚要坐下去,跟在柳承贵后头的小六子突然闷着头叫了一声:“别坐!那椅子折了一条腿儿!” 可是提醒得晚了些,冯思齐一愣怔间,已经猛不妨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上。小六子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柳絮怒火中烧地下死劲儿瞪了小六子一眼,忙道:“冯先生您没事儿吧?”有心扶他一把,终究不好意思,只得扎煞着两手一边站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得劲儿。柳承贵已经一把搀住了他,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您看这事儿闹的……” 冯思齐一借力,迅速站了起来,脸上有两分尴尬,但转瞬已是从容淡定,呵呵笑道:“中国人就讲究个吉利。这大年下的,我这一跤岂不是给老前辈送元宝来了?看来你们这戏班子翻过年来必定是财源广进,事事顺心啊。” 柳承贵见他在自己的破屋子里摔跤已是过意不去,却见他毫无懊恼之色,一点少爷架子都没有,三两句话不但圆了主人家的面子,又轻轻松松替他自己解去难堪,实在是个心思敏捷又善解人意的人,不禁对他顿生好感。 柳絮看着一炕凌乱的破烂被褥,却再也不愿请他坐在炕上。他那一身华服,一坐下去,说不定就会坐在一堆臭袜子烂鞋之上。她仅仅是一想到这里,就已经烦躁不堪了。 恰逢此时,锦红在门外探了探头,眼睛顿时一亮,欢叫道:“咦?冯先生!您怎么来了?哎呀,这屋里怎么能待得?还是到我们屋里坐坐去!” 柳絮巴不得一声,又见她衣着整齐,并无不妥,方放了心,立刻含笑道:“对,到我们屋里坐吧。” 西屋里一样的破旧,却是干净整洁的,一望而知是年轻女孩子住的屋子。大通铺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掉了漆的小桌擦拭得干干净净,上面支着一面小镜子,镜子旁边散放着两只红红绿绿的发卡;窗台上的水瓶里还插了一枝怒放的红梅。 冯思齐站在屋子里环视四周,转过头笑道:“还是这里好,和刚才那屋子比起来就是地狱和天堂。” 大家齐声笑了,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轻松和缓起来。四姨娘拍手笑道:“怎么把正事儿忘了?今儿不是来听戏的?” 柳承贵脸上呆了一呆,神情立刻肃穆起来,恭恭敬敬地望着四姨娘,有些口吃:“那什么,太太,大伙儿回家的回家,都走得差不离儿了……” 四姨娘已经自顾自坐在了炕沿上,此刻跷着二郎腿,从丫头手里接过一只香烟,吸了一口,姿态优雅地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儿,闲闲笑道:“旁人就不必看了,左不过就是几个跑龙套的小子们吧?就让这姑娘唱几句我听听罢了。” 柳承贵连连称是,又为难道:“连琴师也不在。。。” 四姨娘略有些不耐烦,“我是来听戏的,又不是来听琴的。就清唱最好。。。不行的话你就单用把胡琴配着就成了。你是班主,胡琴总会拉的吧?” “会,会……”柳承贵忙从墙上摘下二胡,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太要听哪出?” 四姨娘略一沉吟,“梅老板的《贵妃醉酒》,孩子可会唱?” 柳承贵倒吸一口凉气,勉强笑道:“会倒是会,只是依样葫芦画瓢,万万不敢说唱得好。这样的大戏,丫头也只是在家练着玩儿,从来没敢登过台,只怕是见不得人。” 四姨娘仰天打个哈哈,纤纤玉指,轻轻捏着那套着细长翡翠烟嘴的香烟,曲着兰花指笑道:“梅老板的戏,哪里是人人能学得的?就只说那衔杯,卧鱼,扇舞,没个十年八年的功力岂是能学成的?就是演,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现在也倒不用太讲究那个,只要嗓子好,身段漂亮就成,依着梅老板的样儿能学得有五六分象就不赖。” -------------------------------------------------------------------------------- (粉红粉红!荆钗迫切需要亲们的火力支援,有粉红票的丢张过来呗:)(未完待续) 第九章 郎骑竹马来 柳承贵一边唯唯称是,一边抬眼瞅着柳絮,却见女儿脸上并无惧色,大大方方地走到屋子当中,气定神闲地微微一笑,道:“那,我就献丑了。” 胡琴的悠扬调门从指缝中缓缓流泻而出,柳絮清了清嗓子,目光将众人一扫,脸上便凝重起来,轻启朱唇,唱道:“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 四姨娘立刻赞了一声,右手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随声哼唱,左手白皙修长的纤纤玉指擎着细长的香烟向柳絮一指,笑道:“唱醉酒那段,醉酒的……” 柳絮听说,那步子立时便凌乱起来,脸上露出嫣然恍笑,作出那不胜酒力的样子,随手将桌上一只杯子拿在手中把玩片刻,便衔在口中,顺势便向后慢慢下腰,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身段柔媚漂亮至极。 四姨娘连声叫好,眉梢眼角露出几分喜色。柳絮恍若未闻,只管趔趔趄趄地将小六子头上的破毡帽拿下戏耍,将他当作高力士一般作弄一番,满面春色,随意挥洒。 眼角余光扫到冯思齐,见他静静地坐在炕沿上,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越过众人,只管一瞬不瞬地瞅着自己,眼神中有欣赏,有吃惊,还有一丝说不出的令人心慌意乱的东西。柳絮忙转了眼风,不敢再看,心却怦怦跳个不停,慌忙定定神,脸色转为意兴阑珊,怅然唱道:“去也去也,回宫去也,唐明皇将奴骗,辜负好良宵。骗得我欲上欢悦,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 一抖袖子,小碎步下了场。 顿时,屋子里有人鼓起掌来,是冯思齐。柳絮心里喜欢,脸上却是一红,忙低了头。四姨娘站起身笑道:“这孩子成,等我回去和其他股东们商量商量。春明现在是庆辉班在坐场,不过合同也就快到期了,我看看让你们跟他们先搭着班儿演几场,瞧瞧客人的反应吧。” 边说,边站了起来,从丫头手里接过斗篷。 锦红一眼瞧见了,忙端了两杯热茶走了过来,笑道:“太太和冯少爷喝杯茶暖和暖和再走……”边有些局促地低声道:“太太不听听我唱两句么?” 四姨娘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并未接茶,只微微一笑:“你是唱花旦的吧?有人捧的话也能红一红。今儿咱们还有事儿,就不听了。你也准备准备,改天再说罢了。” 因扭头对呆立一旁的柳承贵道:“你们准备两出青衣,一出花旦,一出武生的戏,好好演练演练。过了年我叫人把你们接到戏园子里头,全幅行头扮上,先唱两出给另外几位股东瞧瞧。他们点了头,咱们就签合同,至于分成什么的,到时候再说罢。”边说,边用手轻轻掩住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柳承贵满脸惶恐,向四姨娘连连作了几个揖,脸上陪笑道:“那就全仰仗着太太给咱们说说好话儿啦。” 四姨娘微微有些得意,却也只淡淡一笑:“看你们的造化吧”,便扭头冲冯思齐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冯思齐说了声“好”,站起身,却又慢吞吞的要走不走的样子,眼睛向柳絮微微一瞟。柳絮是个聪明女子,见他神色,心中疑惑,却也明白他应该是有话和自己说,心里咚咚跳着,脚步便放得慢了些,走在最后。 四姨娘昂首挺胸头前走着,柳承贵含笑陪在一边,福生锦红跟着,就把柳絮和冯思齐落在了后头。冯思齐趁人不注意,从袖子里迅速掏出薄薄的一本书,递到柳絮手里,低声道:“上次去天桥瞧你们的戏,顺便逛书店时看到这个,想着你用得着,就买了,送给你。” 柳絮低头一瞅,见是一本《幼稚园读本》,不禁又惊讶又开心,顿时扑哧笑出声来,因见锦红狐疑地回头望过来,忙将书迅速塞进围裙里,用手摁着,却见冯思齐侧着头会意地冲自己含笑眨了下眼睛,仿佛告诉她这是属于他们俩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柳絮心里便甜丝丝的,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抿嘴一笑,也不看他,只是喃喃低语道: “什么时候买的,都这么久了……” “就是那帮地痞胡闹那回,我看你唱完了就去旁边书店了。当时人太多,怕你不方便,就没拿出来给你。”他说到这里,脸上虽仍然微笑着,倒微有一些局促起来。 “那次你看我唱了吗?我怎么没瞧见你?锦红说你瞧完她的戏就走了。”柳絮有些吃惊。 “我换了一个你瞧不见的地方看的,你自然就瞧不见了。”他轻轻地嘿嘿一笑,语气里竟是少有的狡黠。 “你干嘛要让我瞧不见?”柳絮冲口而出之后立刻后悔,这让他怎么回答呢?难道要他说是故意的……再说下去就几乎有点打情骂俏的意思了。柳絮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子,不再言语,只管低了头往前走,心底深处却有一丝温柔甜蜜的小情绪在那里暗暗悸动着。 “絮儿!你跟冯少爷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锦红放慢了脚步,似笑非笑地瞅瞅柳絮,又瞟一眼冯思齐,脸上倒象略有两分不自在似的。 “没事儿。”柳絮按着围裙里的书,胡乱应了一声,却只是瞅着她笑不可抑。 “这丫头听说能上戏园子,喜欢得疯了。”锦红嘟囔了一声。 回冯府的汽车上。 冯思齐冲四姨娘笑道:“您今儿这也算是伯乐相着良驹了吧?”、 四姨娘将披风使劲往身上裹了裹,闲闲笑道:“要说出色,她们这个破戏班子实在算不上。功力也不过中等,估摸着连身好行头都置不起,只能靠人捧了。” 冯思齐听了这话却有些刺心,“不是吧?我觉得很好啊,她唱得很好听……” “她?她又是谁?”四姨娘嗤地一笑,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睛瞅着冯思齐,似笑非笑道:“我说二少爷,你不是看上那穷姑娘了吧?玩儿玩儿嘛也就罢了,你要真起了这个心思,趁早算了。你爹,你奶奶可是会生气的。” 冯思齐微微一皱眉,便扭头看向窗外。 四姨娘胸有成竹道:“那姑娘虽然算不上很出众,不过倒能压得住场子。你瞧她即使心里慌了,但脸上始终是镇定的,倒真是块儿青衣的料;人又长得水灵,那种又温柔内里又硬气的小样儿还真挺勾人。只要一捧,一定红得起来。现在多是男旦,我偏要剑走偏锋,让她本色出场。你这回瞧着你四姨的眼光准不准,看她能不能给我赚个金山回来。” 越说越得意,二郎腿跷了起来,高跟鞋半吊在脚上来回摇着,手轻轻拍着怀里的手炉,就开口哼了几句《武家坡》: “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可以动心间。腰中取出了银一锭,将银放置在这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赠与大嫂做妆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制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哪!” 唱到最后一句,扑哧一声就笑了起来,这一笑就笑得花枝乱颤。 冯思齐心中烦躁,脸上微微绷了起来,闷声道:“四姨有烟没有,给我一支。” 四姨娘不笑了,睁大双眼,惊诧道:“二少爷不是向来不吸烟的?(未完待续) 第十章 冯府的女人们 冯府老太太一向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如今上了年纪,更加把这习惯发扬光大了。 已经立了春,冬天的气息却仍然浓厚。早上不到六点钟,天还漆黑着,冯老太太就一定要起床了。 老太太是个小个子,脚不沾地地坐在炕上,穿一身黑缎子袄裤,耷拉着眼皮咕嘟咕嘟在那儿抽着水烟袋。一个丫头脱了鞋跪在她背后的炕上,拿着小牙梳替她梳着头,将那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铜钱大小的发髻。 冯老太太自己拿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脸就垮了下来,从镜子里盯着背后的丫头,小瘪嘴儿里惜字如金地冷冷吐出几个字,“右边头发毛了。”------老太太的规矩是头发一定要梳得溜光水滑,纹丝不乱。丫头手一哆嗦,赶紧重新拿着梳子轻轻将她右边额角的几根发丝细细抿好。老太太这才不言语了,又垂下眼皮拿过旁边的盖碗茶漱了一口,吐进地上小丫头手捧的痰盂中。 外间的众人连忙整了整头发拽了拽衣襟,一脸凝重肃穆地鱼贯而入,给老太太请安。 先是老太爷丢下的两房老姨太太,进来满面堆笑问“姐姐睡得好?”,老太太眼皮也不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丫头便搬了两把椅子给老姨太太坐了;接着进来的是媳妇们,只分列两班在脚地上站着;最后是孙少爷孙小姐们在各自奶娘的带领下进来给奶奶磕头。 老太太抬眼瞧了瞧,独不见大孙媳妇,便冷笑两声,轻描淡写道:“咱们家孙少奶奶一定当我老太婆是乡下人,背地里笑话我这么早就起床。” 众人皆屏息低头不敢答言,大太太苗氏连忙向前挪动了两步,期期艾艾地小声说:“娘别动怒,思文昨儿晚上又闹了半宿,把他媳妇折腾得够呛,想是太累了就睡过了头……” 不说还好,一说正触动了老太太的痛处。她抖着尖尖的下巴,将手里的烟袋锅子指着苗氏,冷笑道:“你还有脸说?你活活地把我的大孙子弄成了个傻子,没办法了只得买了个破烂死酒鬼的闺女作他的少奶奶,嘛规矩都不懂,成天价惹亲友们笑话……还不都是你闹的?” 苗氏已经四十岁,当着姨太太,小辈儿和下人们被老太太责骂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下脸色由红转白,低了头羞愧难言。 四姨娘忙满脸堆笑上前替老太太捶着背,轻笑道:“娘消消气儿,我晚上想请娘出去听戏去,娘赏脸吗?”边说,边回头冲自己的儿子,三少爷冯思弘使了个眼色,“快把学堂里的成绩单给奶奶瞧瞧。” 三少爷十六岁,生得人高马大,膀阔腰圆。听了此话忙向前一步,从衣袋里掏出成绩册递给了四姨娘。四姨娘满脸喜色,献宝一样双手托着递到老太太手里,笑道:“门门功课都是优,学堂里的先生见天儿地夸弘儿……我这么琢磨着,难不成弘儿也能象他二哥那么出息,也出洋留学去不成?” 话没说完,只听外间丫头们齐声道:“老爷和二少爷来啦”,便听得门帘一掀,冯敬亭和冯思齐父子俩走了进来。 冯敬亭穿一件绛红长袍,外面罩着件赫黄色团花马褂,虽已四十多岁,身段依然潇洒倜傥,一进门就搓着手呵呵笑道:“还是娘这里暖和,我那里笼着两个火盆,还是有点寒浸浸的。” 老太太只要一看见这个独生儿子,顿时就眉开眼笑,“你那屋子头年新粉刷的,房梁又高,可不就显得冷吗?”又赶紧吩咐丫头,“给你老爷拿个手炉来。” 冯思齐便走上前给老太太行礼,恭声道:“奶奶睡得好?” 对这个自幼聪颖,又出过洋的孙子,老太太向来是疼爱有加。当下便将三少爷的成绩单随手搁到炕桌上,拉过思齐的手跟她同坐在炕上,伸出枯瘦的手指在他脸上摩挲着,细细地看了一回脸色,皱眉嗔道: “这几天我瞧着怎么瘦了些?年轻的爷们儿家就是不知道爱惜身子!从今儿起你跟着我吃饭,包管养得白白胖胖的”,又抬眼剜了苗氏一眼,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点都不知道疼!一个弄成个傻子,另一个说送出洋就出洋,好狠的心!那洋人都吃生肉,牲口一样,我孙子在那边可受了苦喽……” 老太太动不动就絮絮地扯出这些话,苗氏只低了头一声不言语。思齐站起身从旁边搬了把椅子过来,含笑对苗氏道:“母亲,您腿不好,坐下吧。” 苗氏连忙摆手,低声道:“在老太太面前,哪有我坐的份儿。快别捣乱了。” 老太太拉长了脸,叭嗒叭嗒抽了几口烟,淡淡道:“你儿子的孝心,就坐下吧。” 苗氏这才挨着椅子边儿慢慢坐下半个身子。冯敬亭跟她对面坐着,对她视而不见,只跟其他几位姨太太说说笑笑。两口子别扭了二十年,如今上了年纪,苗氏见了他仍旧在恨意中带着些窘迫;脸上努力淡淡的,眉毛却挑得老高,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喉咙里却因为局促时不时“啃啃”干咳两声。 早饭摆了上来,只有冯敬亭和两位成了年的少爷陪着老太太吃,几位姨奶奶在一边伺侯着。 冯敬亭拿着筷子一边夹起一个小笼包,一边闲闲笑道:“刚听老四说晚上请娘听戏去?” 四姨娘忙道:“可不是?今儿晚上是粉艳霞的《武家坡》,娘不是最喜欢听王宝钏么?” “哪个粉艳霞?就是那个说起话来嗲嗲的,被汤司令看上的那个?”冯敬亭一边拿勺子舀着皮蛋瘦肉粥,一边随意问道。 “可不就是她吗?她本来就是我们春明捧红的,结果被司令叫过去唱了几次堂会以后就抖起来了。现在我们春明请她来唱戏,她倒狮子大开口,价钱涨了两倍,见了我也是爱搭不理的。”四姨娘忿忿说道,觉得不解气,又低声骂了一句:“要不怎么说戏子无义呢,骚狐狸精!” 一直没吭声的二姨娘忽然扑哧笑了一声。 四姨娘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出了语病,“戏子无义”前头还有四个字“婊子无情”,而四姨娘本身就是堂子里的出身。这下犯了她的大忌,当下又羞又气,登时放下脸来,瞅着二姨娘冷声道:“二姐姐笑什么?” 二姨娘顿了顿,从腋下抽出手绢,抹了抹嘴角,慢条斯理地笑道:“我是笑四妹妹一提起戏子来就象火烧了屁股似的,莫不是十几年前出的那档子事儿还记在心里?”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冯老太太的一双筷子已经拍在了桌子上,厉声道:“都给我闭上臭嘴!” 二姨娘和四姨娘吓得噤了声。冯思齐沉着脸站了起来,冲冯敬亭道:“我吃好了,我到外头汽车上等着父亲吧。”说着冲老太太和苗氏各自鞠了躬,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 (晚八点第二更!继续打劫粉票,pk票,推荐票,各种求......)(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头牌优伶(第二更) 灯节才过,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这天正是柳承贵的四十岁生日。傍晚,柳絮同着锦红在菜市场割了二斤肉,称了几斤白面,又买了些木耳黄花菠菜豆芽,准备回去精心地做一顿打卤面,好好给爹做个生日。 两个人挎着菜篮子,说说笑笑进了胡同,一眼瞧见一个穿着蓝布对襟袄匝腿棉裤的小后生在院门口张望。二人狐疑,锦红便高声问道:“你是干嘛的?在这儿瞅什么呢?” 小后生扭过脸道:“二位大姐,有位姓柳的爷是在这儿住不?是个唱戏的。”见两个人一脸惊诧,便笑道:“我们家姨奶奶请柳爷今儿个晚上去春明大舞台试戏去呢。” 柳絮听了,又惊又喜,连忙笑道:“是,就是这里!我是他女儿。谢谢小兄弟啦,请进来喝碗茶,歇歇脚。” 那后生摆了摆手,“信儿带到了,我得赶紧走了,我们府里好多事儿呢。您跟柳爷说一声,晚上九点钟,在戏园子外头等着,有人带着你们进后台。” 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块钱来递给柳絮,“我们姨奶奶给的,叫你们雇几辆车坐着去。” 柳絮连连答应着,满面春风地进了院子,把这话跟柳承贵一说,上上下下都高兴起来。柳絮忙着扎起围裙,和面,打卤;割的肉本来还想剩下一半第二天炒菜用,一开心干脆也不留了,全部炒进了卤子里。当下做出十几碗香喷喷的细面条来,柳承贵本来还想喝两口,此时又高兴又心里有些惴惴的,酒也不敢喝了,忙忙地吃完了饭,便紧着催徒弟洗头洗脸换衣裳,自己也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件压箱底的长衫穿上。 一行人雇了几辆车一路坐到春明戏院门口,却来得太早了,还不到八点钟,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口的霓红灯一闪一闪地变幻着各种瑰丽的颜色,先生太太们衣冠楚楚谈笑风生地往戏园子里走。门口立着大大的招牌,上面写着今晚的戏码。最醒目的是一行大红字:《武家坡》特邀名角粉艳霞压轴演出。 众人不敢上前,远远地闪到灯影里忐忑地瞧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 好容易等到九点多钟,终于散场了。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纷纷乘了车离开,戏园子门口渐渐恢复了平静。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从里边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四下里一望,便冲着这边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进去。柳承贵不敢怠慢,忙扯了扯衣襟,方带着众人往里走。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响,一辆汽车风驰电掣地从身后驶了过来,紧贴着锦红的身子呼啸而过,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戏院门口。 锦红不及闪避,差一点就被那辆车剐到,吓得花容失色,几乎摔倒,刚要张嘴骂人,却见从车上跳下两个穿灰蓝军服的兵,腰上皆别着枪,面无表情,杀气腾腾。锦红吓得将已到嘴边的咒骂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那伙计一见来人,慌忙丢下柳承贵一众人等,急步走下台阶,陪着一脸笑向那两个兵说道:“老总辛苦了,粉老板正在后台卸妆,马上就出来。” 当兵的也不言语,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恰在此时,一阵如兰似麝的香味飘了过来,一个女子在几个人的簇拥之下从戏园子里袅袅婷婷走了出来。 柳絮见她身材高挑,穿一件玫瑰紫织锦缎旗袍,胸前和下摆用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花朵,外面罩着白狐狸皮短披风,旗袍开叉很高,行动间露出里面肉色的丝袜,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她似乎一点不觉得冷。一个老妈子双手捧着衣包在身后跟随着。 两个兵见她款款下了台阶,便立定,举手向她行了个礼,道:“司令等您呢,请粉老板上车吧。” 粉艳霞“嗯”了一声,却遥遥地向这边望了过来。两道目光如闪电一般在柳絮脸上一转,碰巧柳絮也正抬眼望着她,见她两道眉修得细细弯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斜瞟着人的时候很有一种媚态,倒也称得上是位美人。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里相遇,纠缠了几秒钟,粉艳霞脸上似笑非笑,神情并不友好,接着又将目光移向一边,斜睨了锦红两眼,这才在老妈子的搀扶下慵懒地钻进汽车。 那汽车随即又风驰电掣地驶了出去,顷刻间就消失不见,只留下几团黄尘经久不散。 锦红犹自向汽车远去的方向张望着,一脸艳羡地喃喃道:“原来这就是粉艳霞呀,比报纸上登的照片漂亮多了!看她的衣服,真好看!怎么刚听见说还是司令派兵亲自来接呀?啧啧,真气派,混得真好……” 柳承贵狠狠瞪了她一眼,戏园子里的那伙计却只抿嘴一笑,将手向戏院里一伸,说道:“几位请。” 惴惴地走了进去,才发现春明戏院真的好大。一楼是散座,正前方是是一人高的大戏台,头顶悬着几十盏碧纱宫灯;二楼是包厢;四围数根朱漆大柱顶天立地,好不气派。此时已散场,满场灯光大亮,几个伙计正在打扫地上的果皮纸屑。 四姨娘款摆腰肢从外头走了进来,拍手笑道:“刚把我们老太太送走……来来来,其他三位股东在楼上,我带你们去见见。” 柳承贵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一折《听琴》才唱了小一半,就看见那三位老板不住地点头,后又交头结耳一番,四姨娘便冲他朗声笑道:“成了,你们运气不错。回去置办两身行头,下个礼拜演一场,就是这出西厢。要是客人买帐,咱们就签合同。”又瞅了锦红一眼,沉吟了一下,“再来一出《拷红》吧,看看小红娘出彩不。” 锦红连忙向四姨娘鞠躬,娇滴滴地道谢:“谢谢太太,谢谢几位老板!” 柳承贵喜得站起身,冲几位老板连连作揖,口内应道:“是,是,好的,好的……” 一宿无话。 第二天,众人还沉浸在兴奋中,只说从此就是鲤鱼跳龙门了。柳絮却忽然喃喃道:“咱们哪儿有钱去置行头呢?西厢还好一些,若是真要唱贵妃醉酒,要梳大头,还有那凤冠霞帔,白绫裙子,好些的少说也要三五百块!在人家那大戏园子里头,还能穿成咱们这个样儿吗?” 柳承贵这才醒悟过来,脸上的兴奋褪去,换成一脸的忧色,人也沉默了下来,只低了头啪嗒啪嗒吸着烟。(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惊弓之鸟 一屋子人都不吭声了。锦红抠着手指头,伸出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桌子腿儿,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她突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说:“要不,咱们去找找冯先生?几百块钱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意思……” 柳承贵将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当当当敲了几下,冷着脸说:“我们再穷,还不至于跑到人家门上讨饭去。人家明里不说,背后还不把大牙笑掉呢……” 话音未落,忽听院子里有人清朗地叫了一声:“柳前辈在吗?” 柳絮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就站了起来。 锦红抿嘴咯咯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柳承贵脸上微微露出两分诧异的神色,忙不迭迎了出去,紧着把冯思齐往屋里让,一边含笑道:“冯先生,是路过吗?” 柳絮一眼瞧见他手中拎着一件破羊皮袄,正是年前柴房里受伤的那小伙子穿走的父亲那一件,顿时脸色一变。当时对那年轻人说让他过一两天就悄悄把袄子送回来,谁知年都过完了却泥牛入海无消息;父亲问起来,她没有办法,只得暂且支吾着。当柳絮已将此事渐渐忘了的时候,它却突然间跳了出来。 冯思齐已经将那袄子递了过来,微笑道:“就算是吧。。。我看见院门敞开着,门把手上挂着这件衣服,不知道是谁的,就拿了进来。” 柳承贵惊诧道:“这不是我的那件?”转头瞧着柳絮,“你不是说借给了梨花婶儿的男人?” 柳絮忙劈手将那袄子抢了过来,嗫嚅道:“是,对呀,嗯,本来说就借两天,谁知道穿去了这么久……今儿梨花婶儿过来还衣服,我站在门口跟她说了一会话,就随手挂在门上忘了拿进来了……”她不惯说谎,脸上一红,赶紧转了话题,向冯思齐微笑道:“冯先生怎么想起来过来了?” 冯思齐顿了顿,笑道:“昨天听我庶母说你们下周就要去春明登台了,恭喜恭喜。”他说到这里,神色间略有些踌躇,终于还是微笑说道:“听她说应该置办几身好些的戏服,我想着刚过完年,柳前辈兴许手头上有些拮据,所以今天忙完了差使,我就自作主张跑了过来……” 说到这里,他伸手从怀里西装口袋中掏出一个红封套,神情倒略有些忸怩起来,“这里有五百块钱,老前辈不妨先拿去用一用,应应急。” 锦红两手一拍,咯咯笑道:“冯少爷,咱俩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刚跟当家的说,实在没辙就去求冯少爷帮帮忙,您立刻就送钱来了……” 她只管以手掩口咯咯笑着,福生却是站在她身旁,沉着脸一言不发。 柳承贵吸了两口烟,没有接那红封套,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笑道:“这可不敢当了冯先生。这么多钱我们怎么好拿呢?您已经帮了我们几次了,这个钱柳某万万不能收,还请您收回去。” 冯思齐道:“我确实是冒昧了……可是据我庶母说,好一些的行头价格不菲。”他抬眼悄悄望了望柳絮,后者唇边含了轻笑也正偷偷地瞧着他。冯思齐便冲她灿然一笑,调转了目光,复又望着柳承贵,诚恳地说道:“柳前辈如果觉得很不妥当的话,就当是我借给前辈的好了。什么时候有钱了还我就成。” 柳承贵将他两个人的神态举止尽数瞧在了眼里,不觉笑容尽收,微微皱起了眉,半晌无语,只是啪嗒啪嗒叨着烟袋猛吸了几口,方面无表情地淡淡道:“不用了冯先生,谢谢您的好意。柳某自会去想办法,就不劳您破费了。” 冯思齐没想到他拒绝得这样干脆,神情在转瞬间又突然变得颇有几分冷淡,不禁有些难堪,勉强笑道:“也好……” 柳絮非常意外,睁大眼睛瞅着父亲,再偷眼瞥到冯思齐脸上的尴尬,心里老大的不忍,皱眉低声道:“爹,您……” 柳承贵却忽然冲着她大声斥道:“马上就要去登台了,却在这里偷懒!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去练功?!” 柳絮吃了一吓,脸上茫然地瞅着父亲,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也没有动。 冯思齐此时却已经很有些局促了,不禁站起身勉强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预祝大家下周来个开门红,讨个满堂彩!我先走了。” 他将手里的礼帽戴好,礼貌地向柳承贵微微欠了欠身子,眼角余光极快地向柳絮一扫,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开门走了出去。 徒弟们见师傅脸色不好看,暗自吐了吐舌头,抬起脚屏息鱼贯而出。柳絮两道秀眉微微拧着,迸了半晌,方半嗔半恼地说道:“爹!您对冯先生怎么这么不客气!人家也是好意来的,让您说的坐不住了都!人家上次替咱们解了围,这次又帮咱们这么大的忙,您不说感谢感谢反倒给人家脸子看,您这是干嘛呀?” 柳承贵两眼一瞪,冷着脸道:“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个屁!你哪里知道人心险恶……这姓冯的屡次三番帮咱们,他一个有钱的公子哥儿,图的什么?动不动就拿钱出来,你们这点儿大的小女孩子没见过世面,只道他是好心,人又长得好,还不渐渐就上了他的道儿?我宁可你跟他远着些……” 柳絮听他这样说,腾地站了起来,紧紧咬着嘴唇,脸上红了又白,高声道:“照您这么说,这世上有钱的男人都是下流的了?就没好人了?” “我可没这么说,好人有,少!”柳承贵的脸沉得象要滴下水来,不觉提高了声音,闷声道:“有钱的男人谁不喜欢三妻四妾?仗着有两个臭钱勾引良家女子,始乱终弃的还少吗?想当年……” 他猛然呛了一口烟,剧烈地咳嗽起来,柳絮慌忙上前替他轻轻拍着背。好半晌,柳承贵才渐渐平静了下来,脸隐在淡淡的烟雾之下,眼中那一抹痛苦的挣扎也显得虚无缥缈,不太真实了。他长叹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女儿,语气轻柔下来: “絮儿,咱们这样的出身,有不了什么大出息,守着多大的碗就吃多大的饭,切不可眼睛长在头顶上,老望着那高枝儿。那深宅大院里的龌龊事儿就多了,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也不是你的终身依靠,切不可动那些心思……将来,爹给你捡个本本份份跟咱们门当户对的好小伙子,踏踏实实过个小日子也就罢了……” 柳絮的脸涨得通红,眉紧紧皱了起来,不耐烦地嗔道:“爹您今儿这是怎么了,有的没的扯上这一车疯话……”边说,边扭了身子不住地捻着辫梢,手指却微微有些颤抖。 “我全是为了你好,丫头,你一定得听爹的,爹不能眼瞅着你吃亏上当!爹老了,实在是怕了……”他的声音竟微微有些哽咽,头低垂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一缕情思 父女两个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眼见日已西沉,柳絮方勉强笑道:“那我们上哪里弄钱去?” 柳承贵怔怔地出了半天神,伸手探进怀中,摸索了半天,将贴身戴着的那块传家玉珮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中,暗暗咬了咬牙,沉声道:“把这个卖了。” “爹!”柳絮惊呼一声:“这哪成?!这不是您跟我娘的订亲信物?” 柳承贵眼神迷蒙,轻轻抚摸着玉珮,幽幽叹了口气:“这还是我太奶奶的陪嫁,说是宋朝的老玉。我爷爷娶我奶奶进门,给大人磕头的时候,我太奶奶把这东西就给了我奶奶。以后咱们家就都是把这玉传给长媳了。到你娘进门的时候……” 他握着烟袋杆的手微微颤抖着,往昔痛苦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可惜,你娘走的太早了……”他将手慢慢合拢,轻轻将那块玉攥在手心里。 柳絮对娘全部的印象都来自于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子手持团扇端端正正地坐着,清秀的眉眼间隐着微微的笑意,看上去既温柔又亲切。 这张照片夹在一本《七侠五义》中,柳絮从小就经常见爹捧着这本书发呆。从爹那里,她知道娘在她不满一岁的时候,害绞肠痧去世了。她能看得出来,爹是深深爱着娘的,不然也不会从二十多岁就一直孤独到现在,再也没有续弦;不然也不会时时背着她呆看着那照片,看得连晚饭都忘记吃。。 可让她实在不解的是,每每她提起娘,想从爹那里多了解一些有关娘的事情的时候,柳承贵却又总是沉着脸一言不发;问得急了,偶尔还会突然暴怒起来。 也许,人到太伤心的时候都会变得有些古怪吧?柳絮心疼可怜的爹,也就不再问了。 可是,这玉珮上凝结着二十年前爹娘的幽幽情思,上面曾经有过娘的体温,怎么能卖给他人?“不成!不能卖!爹您能舍得?” 柳絮一把将玉抢到手中,仿佛怕它突然生出翅膀飞走一样。 柳承贵沉郁的眸子瞅了瞅女儿,再瞅瞅那块玉,长长地呼了口气,“那就不卖……先拿去当了,当个三头二百的总不是难事。指望着再赎回来吧……” -----------------------------冯思齐走出院子,并没有回头再看第二眼。那脚步越走越快,一口气走到胡同口,这才觉得手心里微微出了汗。 车停在路边,汽车夫冯才见他出来了,忙跳下车为他殷勤地打开车门。 冯思齐顿了顿,吩咐道:“你先把车开回去吧,我想顺着这路走一走。” 冯才略有些惊讶,陪笑道:“二少爷,天儿不早了,咱们府里都要摆晚饭了。我把您一个人丢下,自己回去,老太太要把我骂死了……” 冯思齐没来由得就有些烦躁,皱眉道:“我随便走走自然会雇个车回去……叫你先回就先回,哪来那么多废话!” 冯才很少见到二少爷发火,此时一声也不敢言语,只得开了空车先行回府。 冯思齐将手插在口袋里,慢吞吞地顺着马路向前走着。时已初春,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已经吐出新芽,远远望去,就象两抹淡淡的绿雾一直晕染到天边,黄昏的风清凉中已透出丝丝暖意,吹在脸上轻轻柔柔地十分舒服。 可是,此时,他心里却有些沉郁。柳承贵今天突然对他那样冷淡,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深悔自己出手莽撞了。这家人看起来骨子里都有股倔劲儿,平白地受人恩惠定是觉得面上无光吧。 当昨晚四姨娘轻描淡写地跟他说,柳家父女大概置不起那几身行头时,他本想把钱托她转交给柳承贵,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内心深处好象不愿意四姨娘知道他对此事如此热心,他不喜欢看到她狡黠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意味深长的笑意。 可是,他又为何这么热心呢? 难道,真的象四姨娘说的,他对那唱戏的穷姑娘真的有一点点动心了吗? 他停住脚步,一时间有些怔怔的。他脑海里闪过那次在大栅栏看到她蹲在书摊子前认真看书的样子;他想起她乌黑灵动的双眸和含羞带怯的笑容;他想起她破旧却永远拆洗得干干净净的红底白花的棉袄;他想起她脑后那条乌黑的长辫子…… 他想到这些,心底悸动着一丝柔软的东西,温暖而又开心。他情不自禁微笑了。 路边有一家杂货店,他信步走了进去,买了一包香烟。 他以前没有吸烟的习惯。 此刻,他在这傍晚的路边,慢慢走着,想着心事。手指间夹着一只烟,偶尔吸上一口,扑面是乍暖还寒的微风,他的心情很复杂,有些喜欢,又有些不安。 当冯思齐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八点钟了,不知不觉竟然走了两个钟头。 一进门便见他这屋里的听差阿贵候在那里,见他回来忙不迭地迎上来打千儿行礼,满面堆笑地说:“二少爷回来了,可在外头用过晚饭了没有?老太太一直问呢。” 这个点儿了,家里晚饭自是早就开过了。冯思齐一边往里走,一边吩咐阿贵:“我还没吃。你到厨房里看看有什么现成的,弄些送到我房里来。” 阿贵答应一声,正要去,冯思齐忽又停住脚,想了想:“等一会再送来,我先弯到大哥那里去瞧瞧。” 从旁边角门穿过去正是大少爷的院子。他这位一母同胞的大哥冯思文三四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自此便成了傻子,嬉笑无常,人事不通。冯思齐自从前一阵去了大华上任后,忙着熟悉环境和日常公务,每日回家都很晚,屈指算来已有四五天没去看过思文,心里很是内疚,此时便要走过去瞧瞧。 阿贵听了,脸上略微一呆,笑道:“这么晚了,大少爷新婚才几个月,二少爷现在过去不很方便吧?不如明儿再去……” 冯思齐笑道:“不过八点钟,哪里晚了?已经民国这些年了,你这满脑袋里还是那么迂腐!”边说,脚步却不停,绕过旁边的葡萄架子,径直向东角门走去。 阿贵知道二少爷留洋的人,于那些男女礼法上看得不重,忙紧随在后头也跟了过来,嘴里犹自急急说道:“二少爷,二少爷,您略站站,我先过去通禀一声……” 冯思齐皱眉笑斥道:“偏生你事儿多,倒急成这样子。自家兄弟,还搞得这么罗嗦!就有不方便,走到院子里叫一声也就是了……” 一边说着,主仆二人已经进了大少爷的院子。阿贵便当先高声叫了一声:“二少爷来啦!” 东厢房门帘一掀,走出一人。 冯思齐定睛一看,怔了怔,忙驻了足,躬身行礼道:“原来父亲也在这里。” (晚7点半第二更,欢迎亲们届时前来围观:)(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疑似奸情 (二更) 冯敬亭家常穿着绛色五福团花缎子袄裤,趿着拖鞋,嘴上叨着一只翡翠烟斗,站在台阶上,闲闲地问道:“你才回来?过去见过老太太没有?” 冯思齐恭声回道:“还没有。刚进门。想着先顺路瞧瞧大哥。” 冯敬亭“唔”了一声,道:“略待一待就过老太太那边去吧—---别让下人们笑话你出过洋的人不知礼数。”说着,便下了台阶,边吸着烟斗,边悠闲地一径去了。 冯思齐目送父亲的背影远去了,这才转过身意欲往堂屋里去,却听得东厢房的门帘又是一响,大孙少奶奶-----他的大嫂竺香凝慌慌张张地走了出来。 竺香凝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忙忙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下台阶时险些绊了一跤;才刚立定,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头发,顺手又扯了扯衣襟,面露潮红,神情很不自在。 冯思齐一眼瞥见她玉色小袄斜襟上的盘扣分明是系错了一颗,以至于袄子下摆半吊在那里;再瞧她一只脚上的绣鞋后跟也没有提上,只是趿着,显见得慌忙出来相迎,不及整理的样子,一颗心顿时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只觉得浑身汗毛忽然根根直立了起来。 他勉强镇定地微笑道:“大嫂好。我过来看看大哥,他在屋里吧?” “啊?你大哥……对,在屋里……啊,没在这屋,在那边呢,已经睡了……”竺香凝极力想将话说得自然,反而越说越快,有些语无伦次。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连忙头前带路,将冯思齐紧着向西屋里让。 此时的冯思齐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头有些晕眩,手心里渗出冷汗,脸上仍维持着僵硬的笑容,机械地随了她走进西屋。 他的大哥象个婴孩一般蜷缩着身子睡在罗汉床上,脸上是痴痴的笑意,半张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淌了出来,将枕头打湿了一片。 一个小丫头趴在一边的桌上,正在打盹。院里屋里静悄悄的,鸦雀不闻。下人们都不知到哪里去了。 凉意从脚底爬了上来,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怖在心里一点点弥漫开去,仿佛吐着暗红信子的冰冷而柔软的蛇,越是要躲,那嘶嘶地声音越是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 冯思齐也不叫醒那丫头,只将她手中的丝帕抻了出来,默默蹲下身,细心地将大哥嘴角的流涎擦拭干净,就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将扎煞着两手呆立在那里的竺香凝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他心里堵得厉害,脚步如飞地一路走到二门口,才站住脚。阿贵小心翼翼地屏息跟在身后。他抬头望了望,暗沉的天幕上疏疏落落点缀着几点寒星,桔黄的月牙在密密的云层后头若隐若现。他深深吸了口气,静静地对阿贵道: “看来你知道些什么,难道没话跟我说?” 阿贵嘻嘻一笑,道:“二少爷说什么?小的听不懂呢。”脸上笑着,眼睛却避开了冯思齐的目光,瞅向了别处。 冯思齐看着他的神色,心下更明白了几分。大宅门里种种秘事,往往主子尚还蒙在鼓里,下人们聚集的厨房,耳房里却早已咬着耳朵戚戚喳喳一片了。他这么一想,只觉得胸闷异常。当下也不再问他,只说:“你下去吧,我到太太那里转转。晚饭也不用给我预备了。”、 冯思齐缓步走到大太太这边,一进门,只见他母亲苗氏已卸罢晚妆,此时正微闭着双目歪在榻上。一个丫头跪在榻前用美人拳替她捶着腿,另一个丫头正就着榻前小桌上的烟灯替她烧着烟。 屋子里缭绕着鸦片奇异的香气,冯思齐微微皱了眉。 “母亲怎么又抽这东西。”他的声调里是隐藏不住的不满,人便在她母亲对面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苗氏吃了一惊,睁开眼,连忙坐了起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之色,喃喃道:“啊,现在天长了,睡觉还早,没事做无聊死了,就抽两口,两口而已……” 人一上了年纪,不知为何在儿女面前总会有些气怯,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高大英俊,又出洋又有出息的儿子,苗氏的声调不由自主就低了下来,赶紧嘻嘻一笑:“你这是从哪儿过来?”一边忙命丫头去拿蜜饯来给二少爷吃。 冯思齐见他母亲已经有些愧色,不好再说什么,只笑道:“我上回拿过来的那些小说,难道母亲竟都看完了?” 一边聊着闲话,话题便慢慢归拢到竺香凝身上。 冯思齐微笑道:“大哥娶亲的时候,我还在英国,也不知当时情形。。。也不知我这大嫂是谁家的女儿,又是怎么嫁给大哥的呢?母亲详细跟我说说。” 苗氏轻喟一声,“你哥哥这个样子,那门当户对的人家自然不肯把女儿嫁过来。还是钱四媳妇认识一个花匠,那花匠最喜喝酒耍钱,在赌局子里输得红了眼,竟要把他女儿卖进暗门子里去。钱四媳妇见那丫头长得还周正,便来讨我的示下,说不如将那丫头买了来给你哥哥作妾……” 冯思齐惊道:“原来,竟是买来的……” 丫头捧上茶来,苗氏喝了一口,笑道:“本来是买来作妾的,后来我一想,反正你哥哥也不会再娶亲了,不如就给她一个少奶奶的名份,反而能让她死心塌地地服侍。屋子里有了少奶奶,外人看着也象回事儿。偏生你奶奶,动不动就嫌她出身不好……她也不想想,大户人家,谁能把小姐给了你哥哥?真真是老糊涂了!” 苗氏在自己屋子里说婆婆,终于能硬气了一些。 冯思齐两道眉微微拧着,“可是大哥这个样子,不是害了人家女孩子吗?” “害她?得了吧!她嫁到咱们家还不应该烧高香?以前她吃糠咽菜穿露肉的烂衣裳,现在穿金戴银呼奴使婢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若不是我,她早被她爹卖到窑子里去了。”苗氏鼻子里嗤了一声。(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结 “人生在世,难道只图一个吃吃穿穿?” “不然还图什么?当然了,夫妻两个和和气气的就最好了。你想你大哥这个样子,难道还会给她气受?”苗氏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当然还要有爱情啊!两个人不相爱,就算放座金山在你面前,这样的婚姻又有什么意思?”冯思齐站起身,有些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爱情?!爱情又是什么?”苗氏惊诧地挑高了眉毛,“你这些洋词儿跟那些洋学生们说说也就罢了,又不当吃当喝的。” 冯思齐见他母亲完全是一幅愚钝的样子,气极反笑,一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母子两个静默了一会,苗氏幽幽叹了口气,道:“洋大夫早说了,你大哥不见得能活过三十岁,他一但真走了,我们这一房又少分些财产,还不是全便宜了那几个狐狸精?我想着娶她进门,万一能留下个孩子岂不是好?就算不能,让香凝过继个孩子过来,将来也是可以分一份家产的……” 冯思齐嘴唇动了动,悲悯地瞅着母亲。他依稀记得小的时候,母亲在他眼里是一个完美的女子;如今,无情的岁月已令那个女子变成一个爱财而平庸的怨妇。 苗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面色转为悲戚,喃喃道:“你也瞧着你娘现在活得窝囊是不?想当初还是前清的时候,你外公你舅舅也是朝廷大员呢。你爷爷上赶着巴结我们家攀的亲……可惜啊,大清垮了台,我娘家落魄了,他冯家就变了一幅嘴脸,接二连三地纳妾,问都不问我一声!要不是这样,我能气得带着你哥哥回娘家吗?不回娘家也不能淋了那场大雨,你哥哥也不能发烧烧坏了脑子……” 苗氏越说越气,嘴唇哆嗦着,眼泪掉了下来,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就说老四,她在春明戏院入股,还是你父亲替她出的钱。她现在年年有分红,月月有进帐,钱多得下辈子都花不完了;我呢?拿着自己的梯已偷偷在外头放两个印子钱,老太太就打发丫头过来说我给他们家丢人了,你父亲也骂我……这家里真真搞得是妻不成妻妾不成妾了,我恨他冯家一辈子!” 冯思齐怔怔地坐着,他本意是想把在哥哥院子里见到父亲的事情闪烁其辞地跟母亲提一提,此时却把话又咽了回去。眼前这个絮絮叨叨的憔悴妇人,糟心事已经太多了,他不想再给她添堵。 又略坐了坐,他站起身,勉强笑道:“母亲自己看开些,您还有我呢……我回房了,您早点歇着吧。” 苗氏破啼为笑,扭头吩咐丫头,“春桃,把那萨琪玛,云片糕各色点心给二少爷送到房里去。” 冯思齐回到房中,阿贵打了洗脸水进来,他洗了脸,换上家常便服,随手从桌上拿起当天的报纸看了一遍,甚是无聊,便合衣躺在床上只是出神。 眼前总是闪现出父亲闲叨着烟斗挑帘子出来的样子,还有大嫂慌慌张张的神情,冯思齐心中烦躁,一骨碌爬了起来,急于要找些事做来分分心,便想起从英国带回来的行李有些还没整理好,索性走到书房,将那两个大书箱子打开,分门别类往书架上安置。 触手箱底有一个精致的雕花檀木小箱子,冯思齐的心沉了沉。 他的手在那箱壁的花纹上摸了摸,缓缓掀起盖子。里面是密密匝匝一箱信件,叠放得整整齐齐。信封上的字迹有的潇洒流畅,是他的笔迹;还有的娟秀妩媚,显然来自于某个女孩子的手笔。 他随手拿起一封信,上面清秀的笔迹写着,“冯思齐先生亲启”,下面落款是“陶丹桦”。心脏象被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抽动着,微微地痛楚着。他呆了一会,将里面的信纸缓缓抽了出来,上面起头便是温柔地称呼着:“亲爱的齐,你现在在做什么?我在灯下想你……” 他看到这句话时,鼻子猛然一酸,一股热浪迅速冲进眼眶中。他赶紧抬起头,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那热浪硬生生逼了回去,同时将信放回箱子,合上箱盖,很快地站起身。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以为他已经忘了,谁知还是会触景伤情。 阿贵静静悄悄地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盯着自己的鞋尖,小心翼翼地轻声道:“二少爷,过去的事就让它翻了篇儿吧;少爷这样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您不知道,您这一回来,多少人家都暗暗地派人过来打听呢。老太太,太太定会给二少爷您张罗一位天仙似的少奶奶……” 冯思齐本来有些难过,此时也撑不住笑了笑:“快闭嘴吧,还什么玉树临风呢……你下去吧,我想睡了。” 阿贵立刻笑逐颜开,拍手道:“看着您不高兴,小的这心里也不好受呢。您这也笑了,我这就让厨房送吃的来,好歹吃一点儿。饿着肚子睡觉,肠胃要生病的。” 冯思齐见他伺侯得殷勤,不忍拂其意,便微笑道:“好。” 阿贵去不多时,督着两个婆子拎着食盒走了来。阿贵走上前揭开盖儿,一样一样往桌上端,一边笑道:“本来今儿晚上厨子烤了几只鸭子,新鲜肥嫩,烤得通红的皮儿滋滋冒油。老太太等了少爷您半天……” 冯思齐听了,心里倒是一动,立刻想起那次在第一楼请柳絮和锦红吃烤鸭的情景,他记得柳絮看起来很喜欢吃的样子……他想到这里,脸上情不自禁就微笑起来:“哦?今天有鸭子?去给我拿些来,倒想吃两口了。” 阿贵咧了咧嘴,为难地说:“那东西就得现烤现吃热乎乎的才香,现在都凉透了,怎么吃啊?怪腻得慌的……” 冯思齐皱眉笑斥道:“告诉厨房给我放蒸屉里略热一下子就成了,别废话了,快去!” 阿贵见二少爷心情已有好转,也是高兴,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冯思齐笑着高声追了一句:“葱丝儿甜酱,别忘了!” (晚上7点半第二更)(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半路杀出个常五爷 (二更) 在春明戏院登台这天,柳絮出了个小小的差错。 挑起后台帘布一出场,台下便是齐齐的喝彩声。虽然知道里面多是四姨娘特意请来捧场的,可看着楼上楼下黑压压的人头,柳絮忽然就慌了神,只唱了一句“碧云天黄花地,北雁南飞……”一下子脑子里就空白一片,烂熟于胸的一折西厢的《长亭送别》竟然半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她站在那里,听得琴师的过门一遍遍催促,脑子里轰轰作响,隐隐听到父亲在后场焦灼地给她提着词,很远又很近,声声入耳,又似乎一个字都听不清。 冷汗从每个毛孔里滴了下来,头顶的灯白花花地刺着眼睛,角落里已有人在交头接耳,柳絮呆呆地站着,已经听到台下有人哄笑起来。 她觉得高高的天花板在那里摇摇欲坠,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正当她急得手足冰冷的时候,忽然听到台下有人鼓掌高叫了一声“好!”,声若洪钟,压过了满场戚戚促促的嘈杂人声。园子里忽然就静了下来,柳絮抬起茫然的双眼,机械地向台下一望,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正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边鼓掌边一路走了过来,对周遭完全视若无睹,脚步虎虎生风,径直从侧边台阶蹬蹬蹬上到台上。 柳絮茫然不知所措地站着,那男人毫不在意地向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硕大的花篮,递到她手中,双目如电,在柳絮脸上盯了几秒钟,便露出一个温和而深不可测的笑容,俯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念道:“问晓来谁染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 柳絮心头一震,万分感激地低声道了一句“谢谢”。那男人的脸离自己不过寸许,浑身氤氲着烟草和香水的混合味道。 柳絮见他三十来岁的样子,头发理成短短的寸头,根根立着;白净净的四方脸儿,眼睛慵懒地半眯着,好象还没睡醒的模样,可是斜睨着人的时候,眼中却是精光四射,令人不由自主浑身一凛;身上是宝蓝长袍,外罩黑缎马褂,金灿灿的怀表链子斜吊在胸前,煜煜生辉。 那男人听柳絮低声道了谢,唇边那丝笑意忽而变得意味深长,又死死盯了她两眼,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拍,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红封套,从中抽出几张票子转身冲台下高高扬起抖了两抖,复又回过头微笑着塞进柳絮怀中的花篮里。 台下的随从立刻高声叫道:“常五爷打赏小玉秋五百块!” 柳絮如今的艺名已经改为小玉秋。 台下顿时一片惊呼和咋舌之声,哄然一片叫好。 柳絮呆呆伫立着,还没有反应过来,后台的柳承贵毕竟处江湖多年,惊魂甫定后抓紧时机冲琴师连使眼色。琴师会意,立刻重起调门,柳絮方才醒悟,向那男人微微躬了躬身,再轻道了一个“谢”字,便接声唱了起来: “问晓来谁染得霜林绛?总是离人泪千行。成就迟分别早叫人惆怅,系不住骏马儿空有这柳丝长。驱香车快与我把马儿赶上,那疏林也与我挂住了斜阳。好叫我与张郎把知心话讲,远望那十里亭痛断人肠……” 这一次唱得再无差错,中气十足,一气呵成,婉转低回,荡气回肠。 那被称为常五爷的男人早已在众人簇拥之下上到二楼贵宾包厢里落了座。柳絮这边声音才落,他那边斜叨着雪茄,早遥遥地大喝一声“好!”,便领头鼓起掌来。顿时场内掌声雷动,喝彩之声不绝于耳,声浪高得几乎掀翻房顶。 散了场,灯光大亮,柳絮站在场上鞠躬谢了几次场才得下台。 一进后台,柳承贵立刻呵呵笑着迎了上来,将手巾递到柳絮手里,笑道:“丫头,你成了!” 锦红也凑了上来,伸手在柳絮脸上掐了掐,语气微酸,皱眉笑道:“好福气呀,有阔主儿捧你呢。我那《拷红》唱得也不赖,怎么没人理我呢?” 柳絮抑制不住心底的兴奋,拉住她的手笑道:“瞧瞧,瞧瞧,好大的醋味儿。你怎么不说我还忘词儿了呢?差点就丢了大人啦!” “就是!人家是四姨奶奶请来捧场的,怕你砸了锅才上去给你救个场,你可别自作多情瞎臭美啦!”锦红撇着嘴假意不屑地说道。 “是是是,就是这么回事儿!”柳絮擂了她一拳,锦红也绷不住扑哧笑了起来。两个人立刻叽叽咯咯笑成一堆儿。 两个人只顾笑了,没提防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响动,一个女子将椅子猛地一推站了起来,一边不耐烦地扬着声音高叫道:“陈妈!去把老刘喊过来,给我换个地方卸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跟我一个屋里待着,烦死了!刚上台唱了几句戏就美得不知道姓什么了,笑死人……” 柳絮吓了一跳,忙向那边一瞅,却见一个妖娆女子手里拿着一面镜子,脸上的妆面刚卸了一半,身上行头还没脱去。正是之前唱《武家坡》的粉艳霞。 此刻,她正冷着一张脸遥遥盯着柳絮,目光冷淡而不屑,唇边似有若无的冷笑中隐隐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妒意。 柳絮忽然惊住了,天啊,今天自己的西厢竟是作为压轴戏上场的!以前,压轴的一定是粉艳霞吧?今天,她的戏码居然被往前挪了挪,既不是开场,又不是压轴,完全是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这种安排,对一个名角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污辱! 柳絮绝对不敢相信这是有意的安排,她想,一定是四姨娘她们安排戏码的时候疏忽了,错了次序,以至于自己无意间抢了粉艳霞的风头。 可是,自己一个混天桥的默默无闻的小青衣,头一天来就压过名角去,总是不大合适的。这么一想,柳絮不禁有些内疚和些微的惶恐。她遥遥地冲粉艳霞点头笑了笑,刚要说两句歉意的话,却见四姨娘一阵风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柳絮便拍手笑道:“你这丫头,今儿差点给我砸了锅!” 她嗔怪地在柳絮脸上拧了一把,马上又得意地笑道:“幸亏我早请人埋伏好了,给你救了场,不然的话你说说,你可怎么收场?这回你这丫头可应该好好谢谢人家!” 说到这里,不容柳絮回过神来,四姨娘马上扬着声音冲着帘子外头娇滴滴地喊了一声:“五爷!您倒是进来呀,站在外头做什么?小玉秋这儿正准备谢谢您哪!”(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去,还是不去? 柳絮一呆,便听得帘外有人咳嗽了一声,接着,门帘一挑,那常五爷倒背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踱了进来。 柳絮略有些紧张,头微微低着些,轻轻说了一句:“谢谢常五爷,要不是您,今天我就下不来台了。” 常五爷将手一摆,“甭客气,四姨奶奶的面子我怎么能不给?她要捧你,我常五自当出一把子力气。我看你这丫头也满机灵,一定能出息。”边说,边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瞅着柳絮,往前走了两步,抬起一手便将她额前垂下的几绺发丝帮她拢在了耳后。 柳絮不防,猛地吃了一吓,象被火烫了一般迅速后退了两步,瞪大的眼睛中满是戒备之色。 常五爷便负了手,扭头冲四姨娘哈哈一笑,“这丫头,有点儿意思。” 四姨娘是何等人物,曾经风月场中打滚多年的,当下眨了眨眼睛,已然心知肚明,脸上闪过一抹暧昧之色,立刻扬着声音笑道:“今儿算是小玉秋的开门红,这么着吧,我来作东,上庆丰楼叫上一桌,让小玉秋陪着五爷好好喝两杯。一来是庆祝庆祝,二来也算答谢五爷救了咱们的场。” 柳絮听了,心里沉了沉,本能地便想推辞,当下低声道:“四奶奶,刚刚下台的时候走得太急了,一不小心撞在了门框上,现在这头晕得很,只怕是去不成了。能不能改天……” 四姨娘听了,脸一沉,“这丫头,真是不会说话儿。五爷给了你这么大的一个面子,你别说头晕了,就算是发着高烧,也应该挣扎着去坐坐。” 一直坐在远处卸妆的粉艳霞忽然嗤地冷笑一声,拖长了声音讥诮道:“上不了台盘儿的乡下丫头!四奶奶,瞧您花了那么多心思在这样的榆木疙瘩身上,不一定有多少好处哟,没准儿啊还砸在您手里头。” 四姨娘立刻调转头瞧着粉艳霞,笑意盈盈道:“可是说呢,能有几个人象粉老板这样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呢?粉老板刚来我们春明的时候,那装束,那言谈举行,看上去还不如这丫头呢。可是您心眼儿多活泛哪,可比她强多了,机会一来立刻就能抓得住。瞧瞧,这才几天呀就攀上司令了,这谈吐作派也跟那大家子小姐差不离儿啦。如今,反倒连我都得巴结着您呢,哈哈哈……” 粉艳霞听了此话,心里很不受用,眉头就皱了起来。正待要说两句硬话,常五爷已经哈哈笑着走过去执了她的手,道:“只顾在这儿说话,没看见粉老板竟然也在。上次在汤司令府邸里见过粉老板的海量,走走,今儿四姨奶奶请客,咱们大家伙儿一道去,喝它个痛快的。” 常五爷自幼父母双亡,八九岁就混迹于四九城,本是市井泼皮一般的人物。十几岁时打过群架,买卖过人口,放过阎王账。被官府抓去跪铁锁,上夹板,也并不曾皱一皱眉,讨一声饶,官司愣叫他挺了过来;二十啷当岁开始贩私盐,设赌场,开烟馆。干这些营生所要俱备的心路,手段,胆魄他一应俱全;到得三十多岁时常五爷已是手眼通天,黑白两道皆能呼风唤雨,即使军政权贵人物也多有和他称兄道弟者。 此刻,他一手携了粉艳霞,另一手揽住四姨娘的腰,笑嘻嘻地往外就走,边扭了头随意地对柳絮哈哈笑道:“丫头,赶紧的,一块儿来,我瞧瞧你跟粉老板谁更海量。” 走了两步,不见动静,回头一瞅,见柳絮两手交握,低着头,却是纹丝没动。当下常五爷脚步一滞,脸上笑容立刻收了,两眼微微一瞪,定定地瞅着柳絮,鼻子里“嗯?”了一声 四姨娘与常五爷相识已有二十年。 当年她还是来凤楼里数一数二的红姑娘时,常五就是她的常客。当时他不过是街面上一个小混混,兜里没一个大子儿就敢大模大样地坐在她房里吃花酒。她最知道他的脾气性格,满面春风之下隐藏着心狠手辣;最喜欢软玉温香抱满怀,却从无怜香惜玉之心。 此刻四姨娘见柳絮站着不动,心里一凛,生怕这个傻丫头得罪了常五,那自己要力捧她的全盘计划就要泡汤。当下也不看柳絮,只把头扭向柳承贵,皱眉道:“怎么,柳掌柜,是不是你不点头,孩子就不敢去呢?” 柳承贵适才站在那里见他们几人言来语往,脑子里瞬间已翻了几个个儿。常五爷的名头在天桥混的时候已经如雷贯耳。天桥的艺人当日经常受王四儿那帮流氓欺压,但王四儿一提起常五爷却满脸怯意,奉若神明。常听人说这是一只笑面虎,跟三六九等人皆能勾肩搭背,嘻嘻哈哈,但万万不能得罪于他。如若不小心招惹了这位爷爷,那就算完了,这辈子只能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万万没有料到,闺女进戏园子登台第一天就遭遇了这位瘟神。 柳承贵的心思在转瞬间已是百转千回,此时见四姨娘掉转脸似笑非笑地问自己,明白她这是向自己施压,当下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满脸堆笑道:“五爷和四奶奶这样看得起她,小的真是受宠若惊!就只是这毛丫头,没见过世面,嘛规矩也不懂,又牛心左性的,去了没的招五爷生气……” 常五爷斜睇了他一眼,双目微眯,扭头冲四姨娘道:“这是谁?” “是柳家班的班主,这丫头的爹。”四姨娘应道。 “噢!”常五哈哈笑道:“丫头长得这么白净,爹怎么黑得跟掏炭的似的?真是煞风景。” 柳承贵脸上陪着笑,嗫嚅道:“五爷……您能不能赏脸让小的也跟了去?丫头有冒冒失失不懂规矩的时候我也能提点她一下半下的,省得惹五爷生气……” 常五爷用手指定了他,笑向四姨娘道:“你听听这个老家伙说的,他哪里是怕她闺女得罪了我?分明是防着我把他闺女给怎么着了!哈哈哈,四奶奶说说,我常五是那样的人么?”(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锦红的心思 柳承贵慌得将头上毡帽抓到手里,腿一曲冲常五爷打了个千儿,嘴里喃喃讪笑:“瞧五爷说的,我哪敢这么想……” 从常五爷一进门就默默立到一边的锦红,此时忽然笑着开了腔:“我们这种草台班子,过去一直在天桥那种地方混,都是缩手缩脚没见过大阵仗儿的。常五爷这一说要把小玉秋接出去吃个饭,可不就把我们班主吓坏了?常五爷是什么人?能陪着五爷吃饭,那得是多大的福气啊!象我,倒想陪着五爷去呢,您又不稀罕。” 边说,边以手掩口咯咯笑了起来。 常五闻言定睛向锦红一瞧,见此女皮肤微黑,削肩窄腰,尖尖的瓜子脸儿,唇边一颗美人痣,虽算不上多漂亮,也倒有几分妩媚之处,当下哈哈一笑:“这丫头说话干崩利落脆,一看就是个小机灵鬼儿!怎么着?你想跟着我吃饭去?好啊,可是我的规矩,不能喝酒的我可不喜欢!瞧瞧你这小身板儿,这么瘦,跟豆芽菜似的,丫头你行么?” 常五边说,边眯着眼睛将锦红从头到脚瞧了两遍,目光最后落在了她的腰胯上。 锦红胸脯一挺,不服气地说道:“五爷也太瞧不起人了!从前我们家里都是我爹自己酿的高粱酒,埋在地窖里。年三十儿晚上打开,我也能喝它两大碗呢。” “呦?瞧不出你这小姑娘还挺能的嘛”,常五嘿嘿一笑,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就势顺着腰部曲线手往下滑,有意无意地在她臀部逗留了两秒钟。 锦红身子一僵,却并未怎样躲闪,只是半嗔半恼地笑道:“唉,五爷倒是带不带人家去呀?” “带呀,你这么个小人精儿怎么能不带呢?”常五爷笑嘻嘻地捏了捏锦红的脸蛋儿,扬声冲帘子外头吩咐道:“来宝,你家去再开一辆汽车来,待会请三位小姐坐。”又转头问四姨娘:“四奶奶家的车来了没有?干脆也别等了,一块儿坐了我的车去倒利索。” 他说“三位小姐”,显然将柳絮包括了进去。 常五爷见柳承贵脸色一变,便耸了耸肩,将手里的小自斟壶擎到嘴边,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才开口道:“老柳你也瞧见了,车里坐得满满的,哪还有你的地儿了?何况,她小姐俩一起去,你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你说是不?” 柳承贵脸色苍白,抖着嘴唇意欲再说些什么,常五爷已经不耐烦地沉下了脸:“没听懂?怎么着,我还得说第二遍?” 柳絮忽然抬起头,冲柳承贵说道:“爹,没事儿,您先和福生他们家去吧。我跟锦红就着伴儿,一会就回去。” 她无意中把锦红两个字说得很重,象在安慰她爹,又象给自己壮胆。 四姨娘拍手笑道:“小玉秋就是大气。”因又对常五爷道:“我们家的车就在园子外头候着呢,我就不跟你们一处挤了。我们老爷早上说了,今晚也要过来,略等等他,一道去。” 话音刚落,帘外一个小后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四姨奶奶,老爷刚吩咐小的来报个信——厂里很忙,今天就不过来了。” 常五爷狡黠地冲四姨娘挤了挤眼睛,嘿嘿一笑:“你还等人家呢,瞧瞧,人家很忙----谁知道在哪儿绊住了。” 四姨娘的一张俏脸早已绷了起来,狠声道:“他敢!” “有什么不敢?哪个男人不喜欢偷腥?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就是要背着你偷偷去玩儿才有意思。”常五爷一只手托着下巴,瞅定四姨娘促狭地嘻笑着。 四姨娘没吭声,暗暗地咬了咬牙,半晌,才一手指头戳在常五的额头上,恨恨地低声骂道:“你们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正经货!” 柳絮听见说冯家老爷不来了,心里有些失望。原以为今天第一天在春明登台,冯思齐一定会来看……显然是没有来;后又听四姨娘说冯家老爷也会一起去吃饭,她想,会不会他们父子俩一起过来呢?心里小小的期待又升腾了起来;接着又听说冯老爷不来了……短短的时间里心情几经沉浮,人就有些没精打采的。 柳絮跟着谈笑风生的几个人才出了屋子,顶头见福生正从男戏子的更衣间出来。他一瞧见锦红眉飞色舞地傍在一位华服男子身边,不禁一愣,立刻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急问道:“你干什么去?” 常五爷斜瞟了福生一眼,毫不在意地问了锦红一句“谁呀这是?”脚步却丝毫不停,继续跟粉艳霞和四姨娘说笑着向外走。 锦红赶紧挣脱了福生的手,低声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常五爷!我去陪着吃个饭,很快就回来。”边说,边要急急地向前面几人追过去。 福生却死死的拽着她的手腕子,铁青着脸,低吼一句:“不许去!” 锦红瞧着他一对眼睛瞪得老大,脸色阴郁,微微有些气怯。又见常五爷跟四姨娘已经行出数步,便放缓了声音,冲福生低语道:“这可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儿!我要能巴结得上他,以后就能成名角儿,咱俩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福生却充耳不闻,只从紧抿着的嘴唇里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我不稀罕!” 锦红一股气直冲头顶,恨声低骂道:“你不稀罕我稀罕!你个窝窝头脑袋,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活该你一辈子受穷!你穷你的,别拉上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要甩脱福生的手。福生眼里喷火,一声不吭,两只手却象一对铁钳子一样死死抓着锦红的手腕不放。 常五爷遥遥回过头,不耐烦地冲这边皱眉叫了一声:“小锦红?在那儿磨蹭什么呢?” 锦红嘴里忙应了一声“来了来了”,用尽全力抽出自己的手,狠狠白了福生一眼:“闪开!少管我!”一边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常五追了上去。 柳絮咬着嘴唇回过头瞧了福生一眼,后者已经两手抱头,懊恼地蹲在了地上。(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香水百合与酒局 几个人分别坐进了三辆车。四姨娘自己一辆,粉艳霞带着老妈子一辆,常五爷坐进了柳絮锦红这一辆车里。 他满面春风,亲自为她俩拉开车门。柳絮站在车门前踌躇了片刻,听见常五带着坏坏笑意的声音低低在耳边响起:“怎么,不敢上去?怕我吃了你?” 他站在柳絮身后,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俯下头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着,热热的鼻息喷在她的后颈里,柳絮顿时觉得浑身汗毛刷地一下立了起来,皮肤上掠过一层颤粟。, 她连忙抬腿往车上迈,常五顺势抬起手在她腋下一托。柳絮立即一甩膀子,挣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冷着脸坐在了后面座上。常五也不生气,只是嘿嘿一笑,自去绕到前面坐了。 司机恭敬地向常五躬身行了礼,这才上来发动车子。 透过车窗,柳絮看到一个卖香烟的半大孩子,脖子上挎着烟箱子,手里捧着一束鲜花遥遥地向这边张望了一会,才迟迟疑疑地捱了过来,隔着窗子怯生生向里问道:“哪位是小玉秋老板?有位先生让我送花给她。” 柳絮“啊?”了一声,将花接了过来,狐疑地问:“是谁?” “他只说是姓冯。” 柳絮心里扑通一跳,连忙向窗外四下里张望,一边急急地问道:“那位先生人呢?” “咦?他刚刚还在这里的……”男孩子茫然回头看了看。 常五爷从座位上回了头,向柳絮怀里的花束瞅了瞅,嗤地一笑:“勾搭女孩子,应该送红玫瑰!这都不懂么?这傻东西还学人家洋派送花儿呢,他还不如直接送红包更利落些……” 他转回头自在地跷起二郎腿,手指在膝盖上叩击着,怡然自得地哼唱了起来。 柳絮低了头将脸埋在那白色的花束中,细细嗅着那清幽的花香,脸上自顾自地微笑起来。管它什么红玫瑰还是狗尾巴草,她才不在乎呢。他来了,不但来了,还给她送花,已经足够了。 这一刻,她怦然心动。 锦红挨了柳絮坐着,此刻也把脸凑过来,低头瞧着那花儿,一脸艳羡地低语道:“真好看!这是什么花儿?絮儿你真幸福,我羡慕死你了。也没个人送花给我,唉……” 常五爷叨上一支雪茄,随意地说道:“花算什么,你想要,我送你一车。” 车子在前门一处饭店门口停下,众人下了车。锦红抬眼瞅着,狐疑地说道:“这是饭庄子?门口也没有伙计招呼……” 常五爷笑道:“这是老毛子开的西餐馆子。刚说到送花儿,我想着小姐们大多喜欢洋人的那个调调,就临时决定来这儿了。”他嘴里冲锦红说着,眼睛却瞟着柳絮。 柳絮别过头,假作没听见。 说话间,四姨娘的车子也到了,她一下车,就用手指定了常五爷,恨恨地笑道:“五爷这是存心想敲我一笔是不?来这么贵的地方!” 常五爷仰天打个哈哈,悠闲地吐着烟圈,笑道:“不相干,当着几位小姐,叫四奶奶请客,那哪儿是爷们儿干的事儿?自然是我作东,这几个钱常五还出得起。”边说,边轻描淡写地回头吩咐道:“守在这里,不准再往里进一个闲人。” 七八个彪悍的黑衣随从毕恭毕敬地诺了一声,立时分两班在门前昂首挺胸垂手侍立。常五爷扭回头来已然换了满面春风的神色,伸出手在头前指引着,一边放低了声音,瞅定了柳絮,柔声问道:“秋老板想吃点什么?” 粉艳霞昂着头款款走了过来,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常五娇笑道:“五爷这不是难为秋老板吗?您要问她吃炸酱面配什么菜码,她倒差不多能说得上来;西菜么……”她拿手绢子捂着嘴一下子笑得花枝乱颤。忽然一眼瞧见柳絮怀里的花束,立刻不笑了,抬了眼惊诧道:“唷?这是香水百合?少见哪,谁送的?” 微酸的语气伴着一丝悻悻之色,眼睛就瞟向了常五爷,嘟起了嘴嗔道:“我刚登台那会,五爷送的是玫瑰花儿,到处都是,显见的是不诚心嘛;怎么对小玉秋就这么另眼相看呢,我可生气了……” 常五爷笑容一滞,脸上有些讪讪的,支吾一声,笑道:“走走走,进去吃牛排去!” 柳絮此时心境明媚,只是望着怀里的百合花微笑,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 雪白的餐台布配上晶莹的高脚玻璃杯,锦红受宠若惊地屏息瞧着西崽给自己的杯子里倒上暗红色的液体,有些紧张地问道:“这是?” 常五爷大马金刀地坐了,哈哈笑道:“法兰西的葡萄酒,来来来尝尝,比你爹酿的高梁酒如何?”边说,边端起酒杯。 四姨娘一进门便不动声色地将柳絮按在常五爷身边坐了,此刻玉指纤纤,擎起杯子,笑道:“五爷请客,我就借花献佛。这第一杯,咱们敬五爷,谢谢五爷给咱们春明捧场。”边说,边将嘴唇在杯子沿上沾了沾,一边冲柳絮努了努嘴儿。 柳絮正迟疑间,锦红已忙不迭地端起杯子,仰脖一饮而尽,立时闭了眼,眉头紧皱,迸了好半天才咧着嘴道:“娘哎,又酸又苦的,法兰西的酒还不如我爹自家酿的好喝呢。” 粉艳霞撇着嘴冷笑道:“这是葡萄酒!你道是在你们乡下喝凉水呢?这么死灌!” 常五爷拍着桌子纵声大笑起来,吩咐西崽,“来,再给这红丫头倒上……不不,给她斟满喽。” 锦红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歪着脑袋望着常五爱娇地笑道:“怎么样,五爷?” 常五抚掌而笑,向她一伸大拇指:“不错不错,你这小东西还真是爽快!” 柳絮伸出手按在锦红的手背上,低声道:“少喝些……” 锦红这两杯喝得却是太猛了,此时已经面红耳热,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却强自支撑着吃吃笑道:“这算什么?这种甜水儿我能喝它十杯……” 四姨娘只在一边将小勺子翻着碟子里的桃子冻,悠闲地吃着,脸上一抹皮里阳秋的暧昧,不时瞟常五一眼,含笑不语。(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我在这里等你 常五爷一手擎着自己的酒杯,另一手将柳絮的杯子端了起来,向柳絮笑道:“来,我敬秋老板一杯。祝秋老板财源滚滚,从此红透半边天。” 柳絮淡淡一笑,说了声“谢谢五爷”,接过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就放下了。 常五皱了皱眉,摇头道:“秋老板不给我面子,嫌弃我是个粗人?” 柳絮忙莞尔一笑:“五爷这话我怎么当得起?实在是我有个讨厌的毛病,略微喝些酒这脸上就会起满脸的红包。明儿还要唱两场,要是带着这一脸的红疙瘩出场,岂不又给四奶奶砸了锅了?” 边说,边微笑着,双目炯炯抬眼望着四姨娘 四姨娘只是磕着瓜子儿,耸耸肩膀笑道:“你们俩的官司,可别拿我说事儿啊,跟我没关系。”。 常五爷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也是,秋老板才刚要一炮而红的节骨眼儿上,不能出什么漏子。也罢,咱自己喝了”,说着,自顾自一仰脖,将杯中酒尽数饮尽,咂了咂嘴,忽然将头俯近柳絮,低笑道:“丫头,你日后成了红角儿,只怕天天都会有人请了去会饭局,唱堂会,这种场面上的应酬功夫是省不了的。到那时,你就知道今儿五爷是多么体贴,多么怜香惜玉啦。”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柳絮,眼睛里那两小簇暧昧的火苗,带着一种啃啮的热力舔过柳絮的脸。柳絮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沿着脊梁慢慢爬上来,顿时头皮发紧,勉强笑道:“五爷是响当当的人物,自然是不屑于为难我们的了。” “得,一句话又把我架起来啦!”常五如沐春风般爽朗地笑着,手里如变戏法般突然多出来一个狭长的锦盒,随手打开盖子,粉艳霞便轻呼一声:“好漂亮!这得值七八百块吧?” 只见那紫红色天鹅绒的衬底上是一挂珍珠项链,珠子颗颗浑圆,晶莹剔透,静静躺在那里,闪着柔和的光彩。常五不答,口内只笑道:“洋行里的东西,成色倒也还不差,配着这旗袍最是好看,送给秋老板作个见面礼儿吧”,说着便拈起那挂珠子意欲亲自给柳絮戴上。 柳絮将身子向后一仰,避开了他的手,微笑道:“您瞧瞧我今儿穿的,灰头土脸的,怎么配得上这挂珠子?五爷先替我收着……”见常五脸色一沉,忙举起杯,嫣然笑道:“我豁出去这张脸了,敬五爷一杯!祝五爷发大财行大运,永远这么威风凛凛的!”说着,便将自己的杯子在常五的杯沿上碰了碰。 常五乐了,“丫头的嘴也挺会说的呀。” 那葡萄酒初时不觉得什么,后劲儿却是极大。锦红连喝了几杯以后,头晕晕的不能自持,身子便软软地倚在了常五爷身上,脸上犹自痴痴恍笑。 柳絮正想找西崽要一杯冰水给她喝,不经意间一低头,顿时一颗心咚地一跳,几乎失声叫了出来。只见常五正襟危坐,脸上是矜持的笑意,与四姨娘闲话,一只手却在桌子底下按在锦红大腿上,不住地摩挲,渐渐向上…… 柳絮胃里一阵痉挛,强自忍着才没有呕出来,一股气顶得胸腔几欲爆炸。此时,她无论如何都绷不住了,寒着脸道:“刚喝了这一杯,头疼得很;锦红看样子也不行了。五爷,四奶奶,恕我们告个罪,想先回去了。” 四姨娘诧异地抬起眼,面上微露不悦之色,“咦?刚来就要走?这不大好吧?”边说边抬眼瞧着常五爷。 常五顿了顿,却欣然应允,“好好好,一晚上的戏够折腾的了,早点回去歇着——我送你们回去。” “谢谢五爷,不用了。锦红喝一点就好吐酒,万一把您的车吐脏了,我们怎么过意得去?我们出门叫一辆洋车就行了。”柳絮边说边扶着锦红向外就走,片刻也不想停留。 锦红趔趄着身子,倒在柳絮怀里,边踉踉跄跄往外挪动着,边含混不清地叫着:“那么一挂好珠子你都不要?你这个大傻蛋,哎哟……” 常五只在座上欠了欠身子,目送着她两个出了门,低头切了一块牛排放进口中,悠闲自在地吃了起来。四姨娘手托着腮,瞧着他低笑一声:“哟?这不象是五爷的作派啊,这就让她走了?看来生瓜蛋子不讨五爷的喜欢。” “唔……生瓜就要慢慢吃才有趣。”常五唇边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冲着盘子里的牛排点了点头,嘿嘿笑道:“有意思,很有个意思。”他一边大块朵颐,一边将桌上的锦盒拿起来,随手递给粉艳霞,“粉老板拿去戴着玩儿吧。” “别人不要的东西才给我,哼”,粉艳霞矜持地坐在那里,手绢子擦了擦嘴唇,偷眼瞄了瞄那挂珠子,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脸上的神色悻悻中透出些欣喜,最后还是接了过来,斜飞了常五一眼,媚声道:“那就谢谢五爷啦。” ------------------------------------------------------ 柳絮扶着锦红一路走了出来,回头望望并没有人跟来,方松了口气。抬眼见那街对面停着辆洋车,便咬着牙费力地拖了锦红过去。刚把她强推搡上去,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响。 柳絮吓了一跳,连忙回头一望,见一辆黑色的轿车不知何时驶了过来,竟是无声无息,轻悄地停在了路边。车窗缓缓摇下,一个人从窗口里探出头,冲她挥了挥手,静静地微笑道:“上车,我送你们回去。” 柳絮呆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直到那人下了车,径直向她走了过来,从容不迫地在她面前站定,才喃喃地难以置信地低语道:“冯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冯思齐望了望洋车上已然烂醉如泥的锦红,收回目光,长呼了一口气,说道:“我……从春明一路跟着你们来的。我有些,不太放心。” 他的声音低沉和缓,听在柳絮耳内,却如醍醐灌顶。对面西餐厅门口的霓虹灯五彩斑斓,他的脸映在那灯光里,眉目磊落分明。 柳絮静静地瞧着他,由不得就展开了一脸的笑意。她的世界,仿佛一瞬间被照亮了。 (继续求收求票,多多益善……)(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郎情妾意 柳絮忽然想起仓促间却把那束百合花落在了西菜馆里,懊悔地跺了跺脚,冲口而出:“哎呀,我的花还在里面呢,我去拿!” 她转身就要向餐馆里跑去,手却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身子猛地一僵,心脏象擂鼓一样狂跳不已。转过头,却见冯思齐亦是一脸窘迫,脸红红的,眸子象暗夜中的寒星一样明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温柔地低声道:“别去,不要去。” 她跟他对面站着,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近得能够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她羞涩地低了头,幸福来得太快,她措手不及,脑子里乱纷纷的。她觉得她应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就那样一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她周身包围在一种懒洋洋的喜悦中,半空里仿佛传来细碎的乐声,遥远而空蒙。她听见他低低叹了一声:“我等了你好久。”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那拉洋车的苦力嘟哝了一声:“小姐,走不走呢?”柳絮才如被火烫了似的,立刻挣脱了冯思齐的手,脸红得象熟透了的苹果,讪讪地低了头,喃喃道:“恩,我们……” 冯思齐从容而笑,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钱递到车夫手里,“不好意思,车不要了。对不住。” 那中年车夫看着手心里的银圆,眼睛顿时瞪得如铜铃一般,忙不迭地作了几个揖,口内连声道:“谢谢先生,谢谢小姐……”一直谢了无数遍,才欢天喜地地拉了车,一径去了。 这里,两个人将锦红连拉带拽地弄到车上,柳絮刚在她身边坐定,冯思齐却低声道:“你坐前边来”,轻缓的语调中竟带出一丝撒娇的意味,柳絮由不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车子在马路上平缓地驶过,冯思齐眼睛望着前面,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手轻轻伸过去再次握住柳絮的手。车厢内静悄悄的,半明半暗,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脸上各自笑微微的,只觉得一切是那样安稳而美好,只希望这车子就这样一路慢慢地驶下去,永远都不要停下来。 半轮明月悬在车窗上,柳絮只顾对着它痴痴地望着,车子却轻轻地停住了。柳絮的心一紧,有些不甘地问道:“到了?” 冯思齐将车子熄了火,顿了顿,方才微笑道:“还有一段。我怕柳前辈万一在胡同口,我怕……他不喜欢看到我跟你在一起。” 半空里细细的乐声仿佛戛然而止,柳絮从迷迷怔怔的喜悦中蓦地惊醒过来,愣愣地自语道:“我爹……” 冯思齐见她发愣,忙笑着安慰她道:“他老人家一定是对宅门里的男人不放心,怕他女儿被欺负。你放心,我会让他转变想法的。”想了想,他又认真地加了一句:“我这样一个好人……” 柳絮绷不住哈地一声笑起来,歪着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是好人?哪里好了?我怎么没瞧出来?” “我不好么?那你怎么会喜欢我呢?”冯思齐眨了眨眼睛,俯下头在她耳边打趣地低低轻笑了一声。 “哎呀,谁喜欢你了。”柳絮红了脸,将身子一扭,忙掩饰地说道:“你帮我把锦红扶下车。” 锦红皱着眉头,满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好不容易被搀下车,身子却如沉重的大石头般直往地上挫。柳絮正暗自踌躇,路对面一棵大树的阴影里却忽然闪出一人,发力向这边狂奔过来,嘴里焦灼地叫着:“锦红!锦红!” 是福生。他在那树下苦苦等候锦红回来,已经蹲了两个多钟头。 此刻,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见锦红的样子,顿时又气又痛,咬着牙恨恨地低声骂道:“不让你去非去!这不是自作自受?”嘴上骂着,眼神却温柔下来,双手忙忙地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子,两个人就坐在了地上。 他将锦红的头轻轻靠在了自己肩上,抬了头惶惶然地对柳絮说:“师父已经睡下了,我怕她这时候回家万一闹起酒来,一定被师父骂……絮儿你先回去吧,我陪着她在这里坐一会,索性等她吐完了再回去……” 柳絮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好。” 福生全副精神都在锦红身上,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冯思齐的存在。冯思齐便低声对柳絮说:“我送你回去。”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静夜的石子路上,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远处偶尔有几声狗吠传来,反倒更显得周围静得出奇。 柳絮手里轻轻捻着辫梢,忽然抬头笑道:“都说宅门里规矩多,勾心斗角的不好处。我瞧你们家四姨奶奶倒是自由得很,……” 冯思齐顿了顿,神色有些萧索,“可能她比较得我父亲的宠吧,家里老太太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哦?那您母亲……”柳絮侧过脸瞅着冯思齐,却见他仿佛不愿意多谈似的,沉默了片刻,才有点落寞地苦涩一笑:“我母亲是个不幸的女人,她的青春全都葬送在这个大宅子里了。” 冯思齐停住脚步,点上一根烟。他的头微微偏着些,两手轻轻拢着,火柴呲啦一声响,那簇小火苗瞬间将他的脸照亮,柳絮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火光明灭之间在脸上投上两道阴影,配着那高挺的鼻梁,漂亮得有些不真实。柳絮不禁有些呆呆的。 这个年轻的男人,此刻已完全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关他的一切的一切,她都好奇,都热切地想要知道。 “那么,除了您母亲,令尊大人还有几位姨太太呢?你有几位兄弟姐妹呢?”明知道不妥,柳絮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探知的欲望。 “一位四姨娘你见过的,她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位二姨娘,就只有一个女孩子;还有新娶的一位五姨娘……”说到这里,冯思齐就想到他那道貌岸然的父亲,心里一阵羞耻,脸上迅速涌上一抹红潮。好在在夜色的遮掩下,柳絮并未注意。 “二,四,五……咦,还有一位三姨娘呢?”柳絮侧着头认真倾听着,没有忽略这个细节。 “那位三姨娘,很早就去世了……”冯思齐将脸转向一边,声音低了下去。 “哦,得的什么病?” 冯思齐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咬着唇低声说道:“听说,是自尽的。” “啊!”柳絮轻轻惊叫了一声。(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旧仆莲花儿 柳絮欲待追问几句,又见冯思齐神情局促,便忙将这话咽住,只捡些轻松的话题问他,因笑道:“你在外国是怎么过日子的?给我说一说嘛。” 冯思齐奇道:“咦?我在外国,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柳絮抿嘴一笑,便将当日锦红从烤鸭店里拿回那张报纸的事情说了一遍,忽然又意识到这岂不正应了他刚说的,她一早就喜欢他了吗?当下红了脸,胡乱支吾了过去。 “絮儿!絮儿!”背后忽然有人在叫她。 柳絮回头一瞅,正瞧见莲花婶站在她的豆腐店门前,两手端着一个大木盆出来倒脏水,此时正惊讶地望着她们。她一边跟柳絮打招呼,一边冲冯思齐死死地瞄了两眼,方含笑道:“这么晚了……絮儿交朋友了呀?” 柳絮不曾想这么快就被人撞破,于羞涩中又有几分惊慌;她又不惯说谎,当下局促地窘笑道:“不是的,他不过是送送我……”这样的回答其实等于是默认了,柳絮觉得脸上发烧,忙扭头掩饰地对冯思齐说:“这是莲花婶,是我们的老街坊,她家做的老豆腐可好吃了……” 冯思齐从容地站在那里,听了柳絮的话,便微笑着向莲花婶点了个头,饶有兴味地说道:“老豆腐?一说这个我倒觉得有些饿了,不知道现在还有得吃吗?” “有!有!今儿还剩了不少呢”,莲花婶忙不迭地应道:“就只是我们这小饭铺子又小又脏,怕先生您嫌弃呢……”边说,边殷勤地将冯柳二人往屋里让。 冯思齐坐定了,抬眼四下里打量:这是典型的做小买卖人家的布局。后面住人兼磨豆腐;前面这间小屋子是后来接出来的,实在是小得很,放了三四张桌子已经满满当当,可喜的是桌上地下洒扫得干干净净,可见老板娘是个勤快的人。 莲花婶去不多时,拿托盘端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老豆腐过来,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冯思齐:“您一看就是深宅大户人家的少爷,平日里都是山珍海味的,我们这破东西真真是拿不出手,没的让您笑话了。” 冯思齐低头看时,不过是两个最粗糙的粗瓷大海碗,里面热气腾腾地满盛着雪白的老豆腐,上面浇着老醋,红通通的辣椒油,撒着碧绿的韭菜末。那作料被热气一激,散发出浓郁的酸辣香味儿来,立刻让人食指大动,馋涎欲滴。 冯思齐眼睛一亮,抬头冲莲花婶笑道:“好香,这一下更饿了!”边说,边拿起勺子,亲自动手从旁边小罐子里又舀出两勺子辣椒油浇在上面,微微一拌,便吃了起来。边吃,边连声称赞。 柳絮见他吃的津津有味,十分开心,抿嘴笑着将自己那一碗也轻轻推到他手边。梨花婶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在旁边的条凳上慢慢坐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详着冯思齐,忽然喃喃自语起来,“象,真象!怎么会这么象呢?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冯思齐有些疑惑地抬了头,含笑问道:“您说什么?” 梨花婶顿了顿,两手一拍,嗨了一声,“刚才在外边,黑灯瞎火的没仔细看;这一进屋,我刚仔细一瞧先生您呀,真吓我一大跳!竟跟我从前做事儿的那家东家老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柳絮双手放在桌上,一手托腮,好奇地笑道:“真的呀?梨花婶从前在哪个宅门儿里做事来着?” “在西单的冯家。现在他们家更阔了,也不知可搬家了没有,这么些年了……”梨花婶利索地拿起抹布擦着桌子,随口说道。 冯思齐惊诧地放下勺子,和柳絮对望一眼,呆了一呆,方呵呵笑道:“这北京城还真是小,绕来绕去,吃一碗老豆腐竟也能碰上老熟人!也算是奇遇了。” “怎么?难道您竟是冯家的少爷不成?”梨花婶脸上惊疑不定地瞅着他。 冯思齐不答,只含笑道:“您从前东家的名讳可是冯敬亭?” “是呀是呀,怎么……”梨花婶喃喃说道。 “那就是了,他是我父亲。”冯思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从容应道。 “啊呀,您是二少爷吧?我是四姨奶奶屋里的莲花儿啊,您还记得吗?您小时候我还抱过您呐。”莲花婶捂着嘴惊叫一声,满脸的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冯思齐侧着脸,仔细想了半日,抱歉地摇了摇头笑道:“想不起来了……可能那时候我太小了。” “是啊,我离开您府上的时候您才这么高。”梨花儿眼含笑意,用手比划了一下。眼风又扫过柳絮,笑容却突然一僵,眼睛急速地眨了几眨,手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嘴里喃喃道:“老天,你们俩……” 柳絮脸一红,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抹布,替她收拾着桌子,一边嗫嚅道:“莲花婶儿,您别跟我爹提今儿的事。他老人家脾气大,我怕……” 莲花儿勉强笑了笑,没吱声。 从豆腐店里出来,冯思齐伸了个懒腰,满足地长叹一声,呵呵笑道:“从来没吃得这么舒服过!” 两个人在月下慢慢踱着步子,不知不觉已到了家门口。 冯思齐低声道:“叫门吧,我走了。”嘴里这样说着,身子却是一动没动。 柳絮背靠在门上,不言不语地抠着手指头,好半晌才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谁也不肯先迈步。 正是月明星稀的时候,两个人的面容被皎洁的月光镀上一层清辉,眉眼的轮廓柔和而生动。午夜的清风浩浩地吹过柳絮的头发,冯思齐抬起手将她额前的发丝轻轻拢到耳后,轻声道:“进去吧,明天忙完厂里的事我就去春明看你。” 柳絮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宁静而安适。想嘱咐他回去的路上慢一些,话到口边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冲着他静静地笑了笑。 “晚安”,他在她耳边说了这两个字,慢慢退后两步,方转过身去大踏步地走远了,直至消失不见。 柳絮愣怔怔地在门口站了好半天,方才转身要敲门,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她并未在意,脸上笑微微的,带着星空下一身乱梦迈进门,神色犹有些恍惚。 “絮儿!”一个沉闷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柳絮吓了一跳,这才看见灶间外一个红红的火点儿忽明忽暗,柳承贵正沉着脸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袋,在等她。(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红颜易老 “爹,您还没睡呀。”柳絮心虚得低了头,畏手畏脚地挪了进来。 “大姑娘家家的,三更半夜地跟个年轻爷们儿轧马路,不知道害臊啊?!”柳承贵极力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怒气,“我说的那些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我……”柳絮在灶间门口站定了,有些结舌,手里搅着辫梢,本想支吾过去,话到嘴边却索性心一横,不服气地低声道:“人家外国,男的女的都是自由恋爱,一起看戏逛公园根本都不算什么。” 她这么一说,柳承贵的火更大了,“呸,你越发没脸地胡说起来了,还自由恋爱!想来这也是那姓冯的跟你说的喽?他教了你不少东西呀!自由恋爱,那是那些吃饱了撑的洋学生和大宅门里的小姐们干的事儿!你算什么?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待着,将来三媒六聘地嫁人完事儿!” 他说着说着忽然醒过味儿来,“自由恋爱?你跟姓冯的已经恋上爱了?” 柳絮一甩辫子,“哎呀,爹!过一会我就得起来吊嗓子,不跟您乱说了,我先回屋睡去了。”话没说完,她已拔脚逃也似的急步进了西屋。气得柳承贵在门槛上连连敲着烟袋,一边急怒道:“我跟你说,就凭你那牛心左性的傻劲儿,一根直肠子不会拐弯儿,真进了宅门里还不让人欺负死?趁早死了那心!……我跟你说的听见没有,喂喂……” 他只管在那里压着声音低吼,柳絮早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一夜乱梦,柳絮翻来覆去睡得并不踏实。每个梦里都有冯思齐的脸,遥遥笑着冲她招手,她却无论怎样拼尽全力奔跑都到不了他近前,直急得出了一身大汗。从天而降的浓雾渐渐隐住了他的身子,模糊了面容,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她惊慌地大声叫着他的名字,空旷的山谷中却只有悠长的回声在半空里回响。 她在黑暗中猛地坐了起来,浑身冷汗淋漓。原来是梦,原来只是梦……她将手按在胸口,努力让那颗突突狂跳的心脏平静下去。还好,这都不是真的……她安慰着自己,努力冲自己笑了笑。 --------------------------------------------------- 第二天晚上,春明戏院的上座率只能用火爆一词来形容。 柳絮才一亮相,满场立刻轰然叫好,四面八方大大小小的花篮不停地被送到台上。柳絮暗自向楼上包厢扫了一圈,没有见到冯思齐的身影;眼风再往一楼大厅里一转,却见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桌上一壶清茶两碟点心,他一手端了茶盅,全神贯注地瞅着台上。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相遇,笑意便在眉目间暗暗漾了开去。 等到谢场的时候,常五爷在二楼遥遥地努了努嘴,便有随从抓了大把的现洋向台上抛洒,一时间亮闪闪的银圆在台上当啷啷乱滚,场内顿时人声鼎沸,楼上楼下看客们纷纷站起来拼命鼓着掌喝彩,那热络嘈杂的声浪直要将房顶掀翻一般。 柳絮完全没有防备,被眼前的繁华热闹景象吓了一跳,头晕乎乎的,几乎是落荒而逃到后台,站定脚步,犹自呼吸急促,如在梦里。 四姨娘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张朱红请贴,满面春风地对柳絮说:“可要把我们絮儿累着了……你瞧瞧,好几家要请了你过府去堂会,还有重了日子的,可去哪一家好呢?” 她皱了眉翻着请贴,自言自语道:“日升源张家老爷最大方,给的缠头向来最丰,又喜欢捧小新人儿。他家老太太这个月二十二做寿,你就去他家,其他的都推掉。要有挑有拣的才能显出身份……”四姨娘成竹在胸,气定神闲地对柳絮说道:“你就按四姨说的做,准没错,保证你顺风顺水的一路红下去。” 她留下一张贴子,将其余的归拢成一撂,扬声叫伙计:“顺子,过来,把这几张贴子送回去。跟那几位老爷太太们说玉秋老板不得闲儿,天天都排满了,过几天再请吧……缓着点声气儿说,去吧。” 她琳琳琅琅地说着,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从容又如大将沙场秋点兵,柳絮几乎插不进话去。末了,又听她扑哧一笑,打趣道:“你先把这张老爷子攀上,以后这里里外外的四季衣裳都不用置办了,自有人按时节送了来——这南北四九城有名的大绸缎庄都是他们家的。” 柳絮几次想要说话,只是插不进嘴;好容易等她吩咐完了,刚要张口,四姨娘忽地又想起一事,两臂抱在胸前,食指轻轻叩着下颏,笑道:“我看你们也该搬家了,那个大杂院儿太不象样儿!这说话你就要蹿红了,哪有红角儿住那种破地方的?说出去让人笑话!抓紧时间在这城里赁上个两进的院子住,早一天安顿下来,早一天能踏踏实实地赚钱!” 后台的阿嫂送了冰糖百合银耳汤来给柳絮润喉,柳絮接了,忙含笑道谢。一个清瘦的人影从身旁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径直走进更衣室的最里头,不声不响地坐下卸妆。 柳絮心里不安,抬眼瞅着四姨娘,轻声道:“是不是我抢了粉老板的位置?压轴戏原本是她的吧?我才来两天,心里有些不得劲儿……” 四姨娘眼皮也没抬,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银耳汤,“安心唱你的,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兜揽。” “可是……”柳絮欲言又止。 四姨娘随手将细瓷小碗递给阿嫂,噗地吐出一颗枣核,淡淡道:“你知道她多大了?二十六了。这个年纪再红也是灯油将尽,没几天折腾了,懂不?我不紧着找人接上手岂不傻了?你才十八,嫩得一把掐得出水的年纪,还有大把的好日子呢。” 四姨娘明媚地呵呵笑着,伸出纤纤玉手遥遥地向粉艳霞一指,努了努嘴儿,低声道:“那一位,本来汤司令看上她了,想纳她作小,她倒绷着想拿个乔;一来二去年纪也拖得这么大了,人家司令要什么女人没有?十七八水灵灵的大姑娘要多少有多少,还稀罕你?” 她脸上笑吟吟的,轻描淡写的语气,听起来倒有两分惬意。 柳絮“哦“了一声,不由得回身向内望去,见粉艳霞脸上淡淡的,努力挺直了背,竭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在那里用湿手巾擦着脸上的粉,心里忽然很不忍。见四姨娘已经出去了,迟疑了片刻,便走了过去,将那碗银耳羹轻轻放在粉艳霞手边,含笑道:“阿嫂刚送来的,粉老板润润嗓子。” 粉艳霞瞟了柳絮一眼,脸上微微冷笑道:“谁都有老的那一天。”(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我不愿意,就这样” 粉艳霞瞟了一眼,脸上微微冷笑道:“谁都有老的那一天。你以为你能强过我么?” 她很快地站了起来,大声吩咐老妈子:“出去叫车,回家。”随即正眼也不瞧柳絮,带着一脸油彩,就那样走了出去。 柳絮低头瞧着那碗莲子羹,有片刻的愣怔。阿嫂打来水,肩上搭着白手巾,站在一边准备伺侯她洗脸。她才将手巾沾湿,就听见远远有人一路哈哈笑着掀帘子走了进来,才一进来就连珠炮般笑道:“快洗了脸,走走,我带你到俄国人开的俱乐部里看大腿舞去!” 柳絮心里一紧,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抬了头苦笑道:“五爷,恐怕我去不成了。昨儿回去夜里就发了烧,今天是强挣扎着来的,现在还烧着。郎中说让早点回去喝了药就躺下发汗呢……” 常五爷笑嘻嘻地凑到近前,一边说着“哦?我瞧瞧”,一边抬手就要在柳絮额头上试温度。柳絮绷起脸将头一偏,避过了他的手,皱眉道:“怎么,五爷还不信么?” 常五爷退后一步,嘴里叨着根牙签,半眯着眼睛将柳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脸上笑容慢慢收敛了,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是非让你去呢?” 一股怒火在柳絮心里腾地蹿了起来,她暗暗咬了咬牙,脸也冷了下来,抬头目不转睛地迎视着常五爷,同样一字一顿地应道:“我要是非不去呢?” 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空气不再流动,凝固成一堵厚重的墙,令人呼吸困难。阿嫂在旁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瑟缩着身子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 常五爷微眯的双目中精光四射,直直盯着柳絮,冷冷的目光犹如锋利的刀子般切割着她的肌肤;柳絮秀眉微拧,尖尖的下巴微微扬着,亦是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目光清亮亮的毫无畏惧,倏忽间变成了一只临战的小刺猥,抖开了满身的刺,全身戒备着只准备应战。 足足过去了两分钟,常五爷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来,手指着柳絮道:“好,小妮子还真有个倔劲儿!我喜欢!我常五就是不爱干强迫人的事儿,尤其是——我喜欢的女人。”他吐掉嘴里的牙签,声音一下子又恢复了温柔,笑咪咪地说道:“我迟早让你心甘情愿地来找我。行,你歇着。”他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柳絮没想到常五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纠缠,倒很是意外;神经一松驰下来,就觉得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了椅子背上。 阿嫂这才将魂魄归了位,两手一拍,恐惧地低低叫道:“啊呀小姐,你怎么敢这样子跟五爷说话?他生气起来没有你的好果子吃的……你就顺着他去一次不就行了?何必……” 柳絮低头洗脸,急急地大把大把捧着水往脸上泼着,故意溅起大大的水花,半晌方拿手巾抹了抹脸,咬牙说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我难道每次都要顺着他下去吗?我不愿意,不高兴,很烦!就这样。” 阿嫂惊讶地望着她,有些迷惑。这新来的小姑娘看起来温柔和顺,说话从来没有高声过,见人说话都是微笑着,没想到竟也有这么一幅倔脾气,看不出来呀;可是,得罪了五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终究是有些傻气。 阿嫂心里感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柳絮发烧是假,柳承贵伤了风倒是真的。昨儿在院子里蹲了半宿,从年轻时一路想到现在,从前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回忆都飞了回来。他想到柳絮的娘,想到她下葬那天漫天飘飞的冷雨,想到一岁的女儿浑身裹着灰白的麻布缩在自己怀里哇哇哭嚎……柳承贵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到后半夜回屋胡乱睡了,也是在炕上烙了一夜的饼。早起便觉得头晕眼热,身子沉重。欲待不跟着来,对女儿却总是觉得不放心,才登大戏院的台,老怕她出什么差错…… 但其实,他根本就不用来。现在等于是女儿一人养活着他们整个戏班子。除了女儿,春明给班子里其他人安排的戏码寥寥无几。有,也不过是跑跑龙套。人家从来不缺会唱戏的角儿。 签了包月合同,女儿每天要唱两场,以此来养活他们这一大班闲人;四姨娘一盆火地赶着叫人去赁院子,办家具,置衣服给他们,前提是扣下头一个月的工银;每天都收到客人不少的打赏和红包,可除掉大部分交给春明的以后,拿到手里也就没多少了。当然,即使是这样,也比在天桥风吹雨淋的强多了…… 柳承贵坐在后台口,看着女儿在台上柔软的身段,也似乎看到了她额上细密的汗珠。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揪痛着,觉得愧对了女儿。 后台出口对着戏园子的后门,柳承贵独自坐在那里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看见冯思齐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他面前站住了脚。他高高地站着,身姿挺拔,从容不迫。 他惊讶地抬起头。“冯先生……”面对这个青年,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就恭敬了起来。 “柳前辈,收了场我想请您和柳絮小姐去吃个宵夜,很近,就在春明的对过。您能赏光吗?”冯思齐和缓地微笑道,声音谦逊而坚定。 柳承贵看着他坦白诚恳的双眸,满肚子要推诿的话要说出来却觉得十分牵强。正沉吟不决之间,他看见柳絮轻手轻脚地从门内蹭了出来,脸上已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重新梳成了两条麻花辫子,此时正无言地倚着门站着,手指揪着衣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目光中中充满了渴望和乞求。 他忽然就心软了。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沉闷着声音开了腔:“我一个糟老头子跟着去搅和什么?要去,就你们俩自己去吃吧。可有一样儿,不能超过一个钟头。” 他转脸瞅着冯思齐:“这样行吗?冯先生?” 柳絮的脸上蓦地绽放出光彩,她一下子就冲了过来,在柳承贵脸上亲了一下,撒娇地说:“谢谢爹!” 柳承贵吓了一大跳,嗔骂道:“这丫头,失心疯了不成?这是干什么?” 柳絮也觉得过分了,羞得低了头,吃吃笑着急步出了门。 冯思齐眼睛里含着笑意,向柳承贵躬了半身,道:“谢谢您。”便也转了身向柳絮追了过去。 “女大不中留啊\",柳承贵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可是抬眼瞧着女儿和冯思齐并排而行的背影,郎才女貌,那样般配,简直是一对璧人啊。他在满心酸溜溜的伤感中又暗暗有了两分欢喜。 随他们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何必操那么多心呢?柳承贵用力吸了口气,冲自己点了点头。 冯思齐和柳絮并着肩慢慢从后门走了出去。柳絮心里轻快,仿佛一块大石头瞬间从心上搬了去,止不住地就微笑了起来。 冯思齐问:“你想吃什么?” 她笑道:“随便。” “去砂锅居怎么样?” 她笑:“随便。” 冯思齐也笑了,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们太开心了,全幅精神都在对方身上,对周遭环境全然没有留心,就那样轻声细语拉着手经过街边一辆汽车,向马路对面的砂锅居走去。 汽车里,常五爷嘴上叨着雪茄,脸色铁青,冲冯思齐的背影一努嘴儿,瓮声瓮气地对旁边的四姨娘道:“那是你们家二少爷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秘密 汽车里,常五爷嘴上叨着雪茄,脸色铁青,冲冯思齐的背影一努嘴儿,瓮声瓮气地对旁边的四姨娘道:“那是你们家二少爷吧?” 四姨娘透过车窗,向远去的两个背影定睛一望,脸上略呆了一呆,自言自语道:“呦,看不出这二少爷不声不响地还真跟小玉秋搞到一起去了?” 她眼珠转了转,斜眼瞟了常五一眼,窃笑道:“你不会为了个戏子跟个后生晚辈吃醋吧?” 常五爷太阳穴上的青筋蹦蹦直跳,冷笑两声:“又头疼,又发烧的,敢情是跟小情郎有约会呀。自来只有我常五给别人吃瘪的,还没让人给我撂过挑子呢。要不看着是你们家少爷,我能把他腿撅折了当柴禾烧,你信不信?” “信!信!”四姨娘从腋下抽出手绢来掩住嘴笑了几声,手按在常五胳膊上,推了他一把,“得了,别置气了。不过是个戏子嘛,老二也未必是真心。再说,你五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常五长吐了口气,冷哼道:“咽不下这口气呀我……哎?你们二少爷不是和外交部陶次长的小姐订了亲了?怎么又跑出来和女戏子吊膀子来了?” “嗨,那事儿吹了呗”,四姨娘两手一摊,皱眉道:“两个人出洋认识的,也是热火朝天地闹恋爱,要结婚。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又分手了”,她闲闲地剔着指甲,忽然极有深意地一笑:“分了也好。本来老爷子就器重二少爷,又是正房,再跟官宦人家作了亲有了靠山,更了不得了。将来分家的时候还能有多少东西分到我们屋里?” 眼见常五还是阴沉着脸不服不忿的样子,四姨娘笑道:“五爷也该成个家了,也是四十岁的人了,玩儿心还这么重!就不想娶个太太生几个孩子把日子好好过起来么?” 常五仰天打个哈哈,不屑地哼道:“成家干什么?找个不相干的娘们儿管着我?天天在我耳朵边上多嘴多舌的?我常五是天上的龙,能让人把我束缚住吗?笑话!至于孩子嘛……”他斜睨了四姨娘一眼,忽然俯下头在她耳边低笑道:“我不是已经有了儿子了?” 四姨娘吓得猛地抬起头,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忙不迭地往车窗外四下里望了一圈,这才回过头握着拳头在常五肩上猛捶了几下子,嗔怒道:“作死的,小声点!你想害死我么?” 常五哈哈大笑道:“怕什么?大不了把老冯叫出来,咱们三曹对案地说明白了。” 四姨娘煞白了脸,用手抚着胸口,喃喃骂道:“你不怕我还怕呢,你这活土匪,别光图着自己痛快了,害了我们娘俩我可找你拼命……” 常五将香烟弹出车窗外,阴阴地说道:“冯敬亭睡了我的女人也就罢了,现在他儿子也来抢我的女人,真他妈的不痛快!” 四姨娘偷眼瞧着他的脸色,倒有两分惴惴起来,忙笑道:“锦红那丫头怎么样?泼辣辣的也挺能讨爷们儿的喜欢。要不然我把她叫过来陪你看跳舞去?” 常五爷闷了一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罢,你去把那丫头叫了来吧。” 四姨娘答应一声,刚要下车,却见锦红正兴冲冲地从对面小巷子里走了出来,手里不知拎的什么东西。 四姨娘便笑着扬声叫她:“锦红锦红!过来!” 锦红听见有人叫她,站住脚,向这边望了望,忙急步走了过来,边笑道:“四奶奶叫我?”走到近前往车里一张望,立刻挑着眉满脸惊讶状地说道:“呀,原来五爷也在?” 话说头天夜里锦红醉得不省人事,在胡同外面又是哭又是笑,迷迷糊糊只觉得被人半倚半靠着,也不知吐了几回,后来似乎被人搀扶着进了灶间。她闭着眼靠墙坐着,晕晕沉沉中有人熬了酸汤喂给她喝,有人烧了热水给她擦脸,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醒来已是晌午,她忆起昨夜之事,看着福生又是恼怒又是疼惜的目光,不禁有些羞愧。没人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柔声说:“我错了,晚上回来等他们都睡下了,我陪你喝一杯……”仅这样温言软语一句话,立刻让那个憨厚的男人笑逐颜开。 下了场,她换了衣服,悄悄走了出去。她记得对面巷子里有个熟食店,福生最爱吃熏肉烧鸡这些,却总是舍不得买。没关系,今天她买给他吃!她让老板切了半斤白水羊头,想着回去砸些蒜汁儿,再淋上麻油醋,不知道有多香!她仿佛已经看到福生耸着鼻子惊喜地走了过来,到时候她会一指头戳在他额头上,嗔一声“瞧你馋得那样儿!” 想到这里,锦红不由自主笑出了声儿,又让老板给打了一壶烧酒。 可是,四姨娘忽然叫住了她,让她陪着常五爷看跳舞去,怎么办…锦红踌躇了一下,迟迟疑疑地问:“絮儿,哦,小玉秋去么?不去……粉老板去么?也不去……那四奶奶您去么?” 四姨娘皱眉笑道:“我可是去不成。饶是这样,为这两天晚回去,我们家老太太已经恨不得把我吃了呢,又不知得买多少好东西孝敬上去才得挽回呢。” 锦红心里扑腾了一下。只有她自己,没有旁的人!这难道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么?她要是能趁机放开手段把常五爷笼络住,还愁红不了吗?这男人有的是钱,有的是势力,想捧谁就捧谁,自己绝不能失去这个机会! 至于福生,已经手拿把攥,她把他拿得死死的。她相信,回来只需说两句软话就能让他转怒为喜;但是今晚这机会,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锦红立刻做出决定,笑盈盈地冲常五道:“好啊好啊,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去,就是没这个机会。五爷等我一下,我进去说一声儿就来。” 常五爷不耐烦地说道:“好容易我今儿一个人不带,亲自作一回汽车夫,我还等你?你是王母娘娘啊?” 四姨娘忙笑道:“罢了,我进去说一声得了,快走吧,好罗嗦!” 锦红无法,也只得这样了。关上车门,汽车立刻绝尘而去。 然而这一去,便一夜未归。(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咱俩成亲吧 四姨娘的一句话让福生的心再次掉进了冰窟窿。 “锦红陪着常五爷出去了,一会就回家。”四姨娘轻描淡写地跟柳承贵说了这一句就走了,连瞅都没瞅福生一眼。 刚刚还满心欢喜的福生一下子呆若木鸡。怒和痛让这个二十二岁的后生双拳紧握,牙齿死死咬着嘴唇,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夜凉如水,福生独自站在胡同口的土路上恨恨地踢着石头子儿,一边向土路的尽头张望着。一个钟头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始终不见锦红回转的身影,他的满腔怒火渐渐变成心急如焚。午夜的风吹在身上带着十足的凉意,透骨侵肌,他抱着胳膊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瞅着天边渐渐泛起一丝鱼肚白,福生的心彻底凉了。 一夜未归,这意味着什么?一念及此,福生只觉得心里象被刀猛地戳了一下子,痛得他抱着头蹲了下去。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根纸烟,却颤抖着怎么也叨不到嘴上。 “咣当,咣当—”有人拉着一辆洋车从远处一路颠簸着跑了过来,他抬起无神的双眼向那边望去,顿时惊跳了起来。 “锦红!你还知道回来?你说,你干什么去了?!”福生象箭一样直冲了过去,咬牙切齿地叫道。 锦红吃了一惊,忙抓了一把铜子儿,也不看多少,就塞给洋车夫,人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拽着福生的胳膊就往回走,一边嗔道:“你喊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福生挣脱了她的手,一把扳住她的肩膀,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瞅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跟我说,你干什么去了?” 锦红看着他阴沉的表情,象要吃人一样,毕竟还是心虚,嘴里嘟囊着:“就知道你会生气……常五爷非叫我上六国饭店看跳舞去,我敢不去么?” “看跳舞能看一夜?”福生牙齿咬得咯嘣嘣响。 “然后常五爷就约了人打牌,打了通宵,一定要带着我”,锦红的声调一下子兴奋起来,“赢了钱还给我吃红,你知道我得了多少钱?整整五十块!五十块呀,你见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她的双眸亮晶晶的,波光流转,脸因欣喜而涨得发红,“你知道牌桌上都是什么人?唉呀呀我可是开眼了,全是大人物!有一位刘师长,还有一位什么次长,常五爷看起来跟他们都熟络得很……” 锦红一路不停顿地说下去,笑靥如花。她急急地掏出贴身的荷包,将那几张钞票小心翼翼地掏出来给福生看时,福生一把推开她的手,粗声粗气地喝问道:“他对你干什么了?” 锦红的脸一下子僵住了,“什么?你说什么?哎呀你这混蛋!”她恼怒地扬起拳头在福生身上一通猛捶:“你敢这么糟蹋我?你这作死的!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干!你不信?你敢不信!” 福生咬着嘴唇,抓住了她的手腕,瓮声瓮气道:“什么都没干,他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钱?哼,我不信……” “切,你这土包子”,锦红抽出手,不屑地哼了一声,笑道:“五十块钱,对你来说当然是了不得的一笔大钱了,可对人家来说算个屁!老妈子上来送了回茶,那刘师长就随手赏了五块大洋!跟你说,这一晚上我就是坐着看跳舞,看打牌,五爷连话都没跟我说上几句,你吃的哪门子干醋?”她咬着牙在福生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这么轻松就赚了这一大笔钱,你不高兴?”她脸上笑着,眼神里却是闪过一丝失意的神色。 福生虽然心里疑惑,语气还是缓和了一些,闷着头说了声:“回去睡觉”,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 锦红跺着脚叫他:“死人,说走就走,我还给你买了东西呢。”说着便小跑过去,将手上拎的那包熟肉甩到他怀里,撅着嘴赌气道:“瞧瞧,我捧了一晚上,都让人笑话死了我都没舍得丢掉……” 福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地抚摸着那油乎乎的纸包,喃喃道:“给我买的?我还以为你早上说的话早忘了……” 锦红下死劲儿掐了他一把,嗔道:“我真不明白你这么个傻东西,我怎么就一门心思看上你了呢?”她边摇头,边假作无奈地说道:“走,我陪你喝两杯去,算作赔罪。” 借着灶间昏黄的煤油灯光,两个人席地而坐。两杯酒下肚,福生苦恼地抓住锦红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闷闷地说道:“锦红,我有多喜欢你,你知道吗?以后再也不要这样了,你不知道,我等你的时候心都碎了……” 锦红依偎在他的怀里,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柔声说道:“傻子,我当然知道。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我只是不服,凭什么我想做一身绸缎衣服都舍不得,有钱人家就能使着十个八个的老妈子?我就想着什么时候咱们也能买上个独门小院,屋子里粉刷得四白落地,咱俩风风光光地成亲……” 福生羞惭地低了头,讷讷地说道:“我对不起你,锦红,是我没本事……可是,我真的不愿意看着你陪别的男人出去,我受不了!你不知道我心里那个难受劲儿……” 一阵风吹来,烛光摇了摇,熄灭了,腾起了一缕清烟。锦红默默无语地倚着福生坐了了半晌,手缓缓伸到腋下将扣子一颗颗解开,轻轻呓语着:“福生,你不要心里疑疑惑惑的。我也爱你,真的。今儿我就把这身子给了你,你就放心了……” 她将福生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胸前。福生猛地缩回手,磕磕巴巴地说道:“不,不行,咱们还没成亲,我不能……” 锦红双手捧着他的脸,借着清朗的月光定定地凝视着他,无比清晰地说道:“我,就是要你知道,你是我唯一的男人。” 福生愣了一会,冲动地抱住她,喃喃道:“锦红,咱俩成亲吧!”(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各人有各命 处在恋爱中的男女永远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初春时满树的新绿现在已被一片郁郁葱葱所代替。繁花似锦的夏天到来了。 柳家班已经搬到了春明附近一个独门院落里。 按四姨娘说的,就应该找个两进的院子住下,再用两个底下人才合乎身份,柳承贵却嘬着牙花子苦笑不语。他背地里狠狠吐了口唾沫:就眼下搬进来住的这个地方,已经让他觉得坐立不安了。瞧瞧,方方正正的的大院子,一进门绘着松鹤延年的影壁,坐北朝南三间青砖大瓦房,东西各是三间厢房;屋子里粉刷得四白落地,窗子上是新换的碧绿窗纱……刚搬进来的第一天,他站在院门口怯怯地不敢朝里走。他一辈子没住过这么好的地方,觉得折寿——虽然只不过是赁来的房子,房钱却是可观,那可都是他的絮儿一个汗珠摔八半儿换来的!他觉得心疼啊。 眼下,他坐在靠南窗的炕上,隔着窗子向外望着——冯思齐从厂里刚一忙完就赶了过来,还带来了两棵石榴树苗。眼下,他正和柳絮两个人咭咭咯咯边说笑着边在他窗根儿底下栽种着。此时树苗已经种好了,冯思齐蹲在那里用手将浮土拍实,柳絮笑嘻嘻地捧着一盆水正准备浇上去。他听见冯思齐笑着说:“再在南墙根儿搭个葡萄架子,有两年就能结果了;这院子中间再种棵大泡桐树,夏天在树底下吃饭,才是凉快呢……” 他话没说完,柳絮就皱眉撅嘴道:“泡桐树不好,那树上生那种大虫子,又大又胖,扭来扭去的,在树底下吃饭的时候掉到碗里怎么办?” 冯思齐站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水盆,呵呵笑道:“那不正好?省得花钱买肉吃了……一条虫子就得有半斤。” 柳絮听了不依,作势伸手要打,冯思齐便朝旁边一躲,嘴里笑着叫道:“哎哟别打别打,水都洒我身上了!” 柳承贵看着他小两口儿嘻嘻哈哈地打闹嬉耍,不觉微笑起来。又觉得当着院子里几个正在练功的徒弟,他们这样子未免有些扎眼,便咳嗽了一声。 冯思齐听见声音,连忙抬头一看,便含笑冲他说道:“把伯父吵醒了吧?我想着在这院子里砌个小花坛,种些月季芍药,伯父觉得怎么样?已经找了花农,一会就把各色花棵儿送过来。” 柳承贵微笑道:“那还不如种些大葱辣椒小白菜啥的还能吃,种那些花花草草的有啥用?可惜了这一大块地方。” 冯思齐便和柳絮相视会心一笑。柳絮道:“瞧瞧,我说的不错吧?我一猜爹就会这么说,你还不信。” 柳承贵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朝院子里望了望,问道:“福生怎么不见?这两天老见不着人影,跑哪儿去了?”众人皆摇头不知 一时忙完了,柳絮打来水叫冯思齐洗手,边笑道:“今儿晚上吃过水儿花椒油凉面,你在这儿吃吧,我这就擀面条去!” 冯思齐摇头作了个可惜的表情,叹了一声:“吃不成了,今天我奶奶做寿,我这就得赶回去了。” 柳絮“哦”了一声,脸上微微有两分失望的神色。 柳承贵听了此话,惹起了满腹心事,当下清了清嗓子,笑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他沉默了一会,觉得有些难以启齿,迸了半天,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冯先生你和我家絮儿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眼瞅着絮儿也快十九了……”他极力地措辞都觉得不满意,干脆一鼓作气地冲口而出:“我就是想问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娶了我们絮儿呢?” 话一出口,柳絮顿时羞得扭了脸,低声嗔怪道:“哎呀爹,看您说的这话……” 冯思齐将手里的盆放下,毫不迟疑地说道:“我早就想和家里说了,可是絮儿她总拦着……”他宠溺地望了柳絮一眼,郑重地望着柳承贵说道:“今天回去,我就会跟父亲母亲说明。伯父觉得什么日子结婚好?我盘算着中秋节左右,那时天气最好……” 柳絮一下子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瞅着冯思齐,后者正温柔地望着她,唇边含着微笑。 柳承贵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冯先生别怪我多嘴,我还是想再问明白了,您说结婚……是想娶我们絮儿作姨太太?绝不能够是正房太太吧?” “哎呀爹!”柳絮满脸红晕,跺了一下脚,一溜烟儿地跑进了西厢房。 冯思齐身子站得笔直,满脸严肃地冲柳承贵正色道:“自然是正房。因为我只会娶一位妻子,那就是絮儿。伯父请放心,我不会娶姨太太,那无论是对絮儿,还是对其他女人,都是不公平的。” 柳承贵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女儿能做正房太太?而且他说什么?不纳妾?可能吗?但他脸上还是茫然地连连点点,喃喃道:“好……好……” 冯思齐走后,锦红蓬着头发,趿着鞋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猛地在蹲在井边和面的柳絮肩上拍了一把,嘻笑着说道:“给冯少奶奶道喜啦!” 柳絮吓了一跳,红了脸,低声道:“小点声儿,八字儿都还没一撇呢,快别喊了……” 锦红便仰天长叹一声:“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平,都是一样的人,凭啥你就能嫁进大宅门儿里当少奶奶,我还得为了口吃的奔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公平呀……”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轻推了柳絮一把,认真地说:“大少奶奶,你拉扯一下我们呗?把福生荐到冯少爷府上做个管家啥的行不?身边有个自己人,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呢。” 柳絮无奈地笑了笑,刚要开口说话,忽听背后有人粗声说:“我大字儿都不识半个,还管家呢,你这不是诚心难为絮儿吗?絮儿你别听她胡说。” 柳絮抬头看时,见福生正大踏步由院门外走了进来,早起穿出去的衣裳拎在手里,身上已经换了一件车行里的灰布号坎,不禁惊诧道:“福生?你这是……” 柳承贵也挑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阶下。福生便嗫嚅着冲柳承贵笑道:“师父,我看那戏园子里也不大用得着我,我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后生天天闲着,实在难受得慌。所以……” “所以你要拉洋车去?”柳承贵挑着眉毛,打断了他的话。 “恩”,福生鼓起勇气道:“我想跟锦红成亲了,想着这么着好歹能多挣俩钱儿。这就够委屈她的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婆媳大战 锦红呆住了,眼圈一红,低声骂道:“你要去拉车?我不让你去!大毒日头底下跑一天,一身臭汗的也赚不下几个子儿……”她这么说着,还是飞快地进屋拿了脸盆手巾递给福生,嗔道:“快洗洗,瞧这一脑门的汗!” 福生嘿嘿一笑,便将身上小褂两把脱了下来,从井里提上一桶水,稀哩哗啦便当头冲了下去,大笑道:“好凉快!” 锦红在他后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道:“看着了凉!”,一边拿了手巾替他擦背上的水,擦着擦着忽然偏过头去冲门口喝斥道:“哎哎哎,那个讨饭婆子!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就跑进来了?站在那儿等着,别往里走了,我给你拿个窝头去!” 众人齐向院门口望去,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穿了身补丁衣裳,胳膊上挎个篮子,正迟迟疑疑地往里走,听见锦红叫她讨饭婆子,顿时气得站住了脚,大声道:“我不是要饭的,我来找我儿子!” “你儿子?你走错地方了吧?”锦红刚皱眉斥了一句,就听福生高叫了一声:“娘!你怎么来了?”一边就飞奔了过去,搀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你不是找人给我带信说要娶媳妇儿了吗?可巧你弟弟也来城里一家煤球店做学徒了,家里没什么事儿,我就过来看看你。”福生的娘守了十几年寡,清清白白了一辈子,十分要脸面的人,现在平白地被锦红说成要饭的,非常生气。一边跟儿子说着话,一边不住地拿眼瞪锦红。 锦红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见福生朝她连使眼色,才回过神来,急急搬来一个小板凳,满脸堆笑地冲福生娘殷勤地说道:“婶儿,那什么,我刚说错了……咱们这儿好找不?走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福生娘低头瞅见锦红居然光脚趿着鞋走来走去,露着脚后跟,又惊讶又厌恶,当下粗声粗气地说了句“我不累!”便鄙夷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柳絮已经洗了手,将给她爹沏的一壶茶端了出来,倒了一碗,双手捧给福生娘,笑吟吟地招呼着:“大婶儿,喝茶!老听见福生跟我们念叨您呢。” 太阳已经落山,院子里泼了水,暑气全消。柳絮把小饭桌摆在院子里,招呼福生娘坐了下来,笑呵呵道:“您先坐一会,娘儿两个好好唠唠,我做饭去,今儿咱们吃面条!”边说,边一甩辫子,轻快地进了厨房。 福生娘见这姑娘穿着月白竹布夏褂,黑湘云纱阔脚裤子,腰上扎的淡绿围裙干干净净,乌油油的头发梳得清清爽爽,面容清秀,说话温柔可亲,立刻满心喜欢。院子里人多,不好多问,当下一边跟柳承贵寒喧着,眼睛只朝厨房里瞅。 等到面条煮好端上桌,柳絮用筷子满挑了一大碗送到福生娘面前。福生娘忙不迭地吃了一口,便满嘴里夸赞起来:“瞧这面条擀的,又匀称又筋道;哎哟看这黄瓜丝儿切的,啧啧,多细多齐整!”她边夸,边拉过柳絮的手上下左右打量个不停,看得柳絮倒浑身不自在起来。 福生便知道他娘认错了人了,偷眼看着锦红一张俏脸拉得老长,只坐在旁边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当下急得满头冒汗,一边冲他娘不停地使眼色,一边暗暗地在桌子下边踢锦红的脚,示意她跟他娘说些什么。锦红只装没看见,一动不动。 吃了饭,柳絮父女俩忙着将正屋腾出一间给福生娘暂住。等到大家都睡下了,这娘俩才走到院子里坐下,低声说话。 福生娘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小子你眼力不错,这么好的姑娘让你碰上了,算是你有福气。头来的时候我悬了这好几天的心,这下子顺了我的意了。” 老太太一共就这两个儿子,现在都在城里讨生活;自己如今老胳膊老腿儿也种不动地了,一听说大儿子要娶亲便慌着进城来瞧瞧,私底下就准备从今往后跟着儿子媳妇过活了。乍一见了柳絮,便觉得称心如意,想着后半辈子大概可以过得舒舒坦坦了。 福生听了他娘的话,皱了眉不满地嘟哝道:“娘!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乱认人!” 福生娘挑了挑眉毛,诧异道:“难道不是?这院子里也没别的岁数合适的姑娘了呀?” 福生气得倒笑了:“那么个大活人摆在眼前,您愣说没别人了……” 他娘侧着头想了一下,顿时双眉倒立,圆睁双目,惊跳起来:“什么?你说我儿媳妇是那个苦瓜脸?哎哟喂,可坑死我了。”她立刻双手抚着胸口哀叹起来:“那丫头脸上连个笑模样都没给我!这我也就不计较了,你瞧瞧她都没裹脚……” 福生禁不住打断了她娘的话,嗫嚅道:“娘,您不也没裹脚……” “我是因为没有娘!她也没娘啊?”被儿子打断了话,福生娘十分气恼。 “她还真没娘,她娘很早就死啦;就连絮儿,也是从小没娘管,那不也是一双大脚……”福生蹲在地上不服气地分辨。 “行,不裹就不裹,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指着丫头干活呢,让人家笑话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你瞧瞧她那样儿,光着个脚丫子满院子踢哩踏啦地走,头发也睡得毛乎乎地就出来了,当着这一院子的男人,这象什么样子?!再看她跟你说话那口气,全是指使你干这干那!儿子哎……” 福生娘痛心疾首地敲着膝盖,“这样的女人不能娶呀,娶了来也是天天给你气受!你娘活了这么大岁数,从眼皮子底下一过,我就能看透她的为人!” 她心里不痛快,不觉声儿就高了些,福生急得连连冲她摆手,已经晚了。锦红呼地一甩帘子,从东厢房里走了出来,叉着腰站在台阶上,紧绷着脸故意高叫一声:“福生!我渴了,给我倒茶去!” 福生母子俩吓了一跳,都噤了声。等到福生娘看清是锦红时,无名之火直蹿头顶,站起来冷哼一声:“这是哪朝的规矩?媳妇儿当着婆婆的面跟爷们儿吆五喝六的?也不怕人笑话!” 锦红一步迈下台阶,满脸怒气地说道:“看不上我?那你们找好的去呀!你看上人家,人家还看不上你们呐!人家是要往大宅门里当少奶奶去的,能瞧得上你们这穷得掉渣的乡下人?” 福生娘气得脸煞白,哆嗦着喃喃自语道:“反了,反了,这还没过门呢就已经这样了……” 锦红冷笑一声:“你可搞清楚了,是你儿子千求万求求我嫁给他的,可不是我上赶着巴结你们家,哪轮得上你来看不上我?告诉你,嫁不嫁你儿子还两说着呢。” 福生娘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嗑嗑巴巴地冲福生道:“我这老没脸的,跑这儿受窝囊气来了!这样的女人,你还要?” 福生连忙伸手拉住了他娘的胳膊,两道浓眉拧在一起,黑着脸,闷声道:“周锦红!你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今儿写得顺手,晚7点半再更一章)(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姐妹嫌隙 锦红爆豆子一般噼噼啪啪说完了,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舒服多了。一见福生的脸色铁青,十分骇人,不禁又有些气怯,声音低了下来,嘟哝道:“我刚说什么?我没说什么呀……” 福生一把拧住她的胳膊,闷声道:“你说嫁不嫁我还两说着呢,是吗?” 锦红的手腕子被他的铁拳攥住,只觉得骨头都要碎裂了,痛得几乎掉下泪来,叫道:“松手你这混蛋!疼死我了!” 福生纹丝不动,咬着牙恨声道:“我让你把那话再说一遍!” 锦红跳着脚挣扎,却哪里挣得脱,无法,怒声叫道:“我顺嘴儿说的,你也信?我不嫁你还能嫁谁?” 福生这才松了手,作势将她一推,“快跟我娘赔罪!” 锦红脖子一梗,抠着手指头只是不吭声。 福生娘扯起衣襟擦了擦眼睛,指着福生哭骂道:“你这没出息的种子,你可把你娘的心伤透了!原指望着你讨个孝顺媳妇,我能跟着你过两天舒心日子。没想到呀……我还有什么脸待在这儿,我趁早滚回我那穷窝棚里去罢了,好歹没人给我气受!”说着便要即刻回屋拿了包袱回家。 福生急得扑通一声跪下了,眼里掉了泪,哽咽道:“娘千辛万苦把我们兄弟俩拉扯大,没享过儿子们一天的福,我已经是不孝了;若为了这个再把您气走,儿子简直就是罪该万死,死无葬身之地了!求娘消消气儿,先坐下再说……”边说边强拉过锦红的手,哀恳地说道:“你就给娘跪下,认个错吧,成吗?” 锦红呆了片刻,只得心不甘情不愿万分委屈地勉强蹲了蹲身,硬梆梆地说:“我错了”。 福生使劲捅了捅她的腰,锦红只得又强挤出个笑模样道:“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说完便杵在那里,再不肯说一个字。 此时,柳承贵父女两个听到响动已经披衣起身,走到院内正看见三个人乌眼鸡一般立在当地,忙笑嘻嘻上来解劝。 福生娘碍着儿子的脸面,一见来了外人,便慌忙整了整衣襟,含笑道:“哎呀,看把你们都惊动起来了,这怎么话儿说的。我们娘三个在这儿逗闷子呢,没事儿没事,快回去睡吧,我们也睡了。” 大家一笑,便按下此话不提,各自回房。当晚,福生这三人各怀心事,辗转到天亮,谁也不曾合眼。 日上三竿,锦红才从床上爬了起来,象往常一样蓬着头趿着鞋打着哈欠出了屋,顶头正碰上福生娘拿了大扫帚在那儿扫院子。她低头瞧见自己白生生的脚丫,一个激灵慌忙退回屋子。福生娘一个白眼儿翻了过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低声啐道:“太阳晒屁股了都不起床,活打了嘴了娶这样的媳妇,丢人现世的……我儿子一大早就出门拉洋车去,她且在那儿挺尸!连个热汤热水的都不给做一碗……我那苦命的没出息的儿……” 她在那里边扫地边絮絮叨叨地连骂带数落,锦红在屋里只气得银牙咬碎,只想跳出去再大吵一顿才好;想到福生昨晚的嘱咐,只得忍了再忍,强攥着拳头一声不吭。 柳絮已做好午饭,站在厨房门口笑着招呼福生娘:“婶儿,快别扫了,赶紧歇歇就好吃饭了。”一边走过来低声劝道:“她昨晚的戏份重,累着了,多睡会儿也是不得已……” 福生娘恨恨道:“我在这儿叨咕这半天,她只当没听见,屁都不放一个,全不把我老婆子放在眼里!”,当下拉了柳絮的手,不住嘴儿地叹惜着:“你爹真好福气,养了你这么个好女儿,又孝顺对人又和气,也不知哪个后生有福气能娶了你家去,我们福生咋就没这个运气呢。”边说,边不住口地惋惜。 柳絮红了脸,赶紧嘘了一声,连连摆手。锦红住的厢房里已传来“当”的一声刺耳的爆裂之声,什么东西被掼在地上摔碎了。 福生娘呆了呆,嘴唇哆嗦着,抬眼望着柳絮,喃喃道:“你听听,你听听……” 柳絮将手按在她手背上,抿着嘴轻轻摇摇头,便轻手轻脚走过去,推开东厢房的门,微笑道:“饭做得了,洗把脸叫着你婆婆快来吃饭。” 锦红坐在炕上,眼皮也没抬,只拿镜子左右照着,慢条斯理地说道:“做得了,你们娘俩就吃去呀,有说有笑的多好。我这不招人待见的就不过去碍眼了。” 柳絮走上去在她背上擂了一拳,笑骂道:“死丫头,夹枪带棒的,我招你啦?跟我也绷着脸儿!来,给姐笑一个,笑一个”,边说边伸手在她腋下咯吱她。 可是这一回却没奏效,锦红皱着眉推开她的手,扭身向里,有些厌烦地说道:“别闹,烦着呢。你有喜事儿就不顾别人死活……全世界就剩下你一个好人了!就你看着最顺眼!” 柳絮听她这话全不似往日的玩笑口气,言辞间竟微微有些敌意似的,不禁放开手,惊讶地说道:“你这是怎么了?我不明白。” 锦红索性把镜子丢到一旁,板着脸瞅着柳絮:“好,那我就索性说说。就先说说冯少爷吧。我跟你说过,本来他是先对我有意的,可你突然蹦了出来,不知怎的两下里你们俩倒好上了,瞧不出来你也挺有手腕的嘛。现在你摇身一变要当少奶奶了,我真不服!算了算了,这个不提也罢——反正那冯少爷我也不怎么喜欢,就让给你也无所谓……可是,福生他娘来了,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婆婆?跟你有关系吗?用得着你那么献殷勤屁颠儿屁颠儿地端茶倒水的?就象刚才,老太婆正嫌我没给他儿子做饭,你就笑嘻嘻地喊她吃饭,你是诚心的呀?卖弄什么呢?” 她噼哩啪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柳絮如五雷轰顶完全懵了,万料不到寻常小事在锦红心中已成芥蒂。欲待分辨却不知从何说起。呆立了半晌,才勉强笑道:“你说冯先生是我抢过来的?你凭什么说他先喜欢你的?” “眼神,你懂吗?他在天桥第一天看我的戏时那眼神!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算了,我跟你说不清……”锦红焦躁而恼怒地把脸转向一边。 “眼神?你,你简直是,胡搅蛮缠!”柳絮气极反笑,“我说不过你,你愿意生这样的气我也没办法。你就自己一个人生气好了。”说罢,转过身一阵风地出了屋子,胸腔里却堵得几乎爆炸,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一直趴在窗户根儿倾听的福生娘听见门响,忙不迭地退后两步,拉住柳絮的手,又心痛又惊诧地说道:“絮儿姑娘,你怎么哭了?” 柳絮勉强一笑,揉了揉眼睛:“好好的哭什么?刚有东西迷了眼睛。”说罢,便轻轻推开她的手,急步回房。(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为钱犯愁 傍晚时分,福生往车行里交了车和份子钱,将赚到手的几十个铜子儿数了两遍,满心欢喜地买了个大西瓜,两手抱着回了家。 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喊大家来吃瓜,却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儿,柳絮跟他娘在厨房里忙活,都绷着脸;再朝东厢房里瞅了瞅,锦红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便知道准是又吵架了。他娘把他拉到门外,悄悄指了指厨房里的柳絮,又冲东屋努了努嘴,耳语着把事情原委跟福生学了一遍。福生把西瓜“嘭”地一声墩在地上,咬着牙低声怒道:“这个不省心的,得罪了自己家人还不够,现在又去伤别人!” 他忍着气进了厨房,满脸堆着笑帮柳絮递递拿拿的,小心翼翼地说:“锦红就那么个德性,絮儿你跟她处了这么多年,都知道的。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你等我一会去骂她,让她来跟你赔不是!” 柳絮先时只沉着脸不吭声,后见福生一直赔小心说好话,终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笑完又绷起脸:“我才犯不着生气呢……去去去,你快出去吧,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等福生含笑出了灶间门,柳絮又隔着窗叫住了他,冲东屋一努嘴儿,“去叫那姑奶奶起来吃饭吧,吃完收拾收拾就该走了。” 福生此时心里已有了计较,将心里的火气暂压了下去,进了屋坐在炕沿上,和颜悦色地对锦红说:“以前咱们住在这院子里也倒没什么,现在娘也来了,再这么着不合适。我看我们应该另找个房子搬出去,下个月干脆就把亲成了。再这样下去,你早晚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锦红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瞪大眼睛:“另搬出去,我们自己掏钱赁屋子住啊?那……”她嘟着嘴道:“成亲可以,可是你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糊弄过去!一辈子就这一回,我要体体面面地上轿子!我要……”她眨了眨眼睛,掰着手指头说:“四人轿子是最起码的吧?吹鼓手,全幅执事,喜娘,凤冠霞帔一个都不能少!住的新房嘛,用不着这么大的——你也赁不起,但必须是独门院子,我可不跟那些挑脚的,卖羊杂碎的伙着住一个大杂院!屋子里头的家具呢,我要两个大樟木箱子,还有……” 她停了嘴,瞅着福生:“你瞪我干什么?这就瞪眼了?我还没说完呢。你还要跟我回家一趟,我娘是没了,家里还有爹跟弟弟,你得给他们撂下两百块礼钱——养我这么大,能让你白娶了?还有,跟我回家的时候你不能穿得这么短撅撅的,你去做一身簇新的府绸长衫。还有,最重要的一样儿,你不能跟人说你是个臭拉车的,我丢不起那人!你就说……”她眼珠转了转,咧嘴一笑:“你就说你是开车行的。” 福生将脖子一拧:“我不!那么说才丢人呢。” 锦红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不?你诚心不叫我在村里人面前风光一回是不是?那咱们就不成这个亲了!” 福生哎哟哎哟叫着,苦着脸道:“好好,就依你总行了吧?可是,这得要多少钱啊?房子,轿子,箱子,礼钱……”他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算了半天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管!”锦红负气一扭身,“反正少一样儿都不行。全指望着这回办事儿挣脸呢。” 看到福生耷拉着脑袋坐在旁边沉默不语,锦红凑过去低声道:“你娘这些年手里就没点儿梯已?我这儿还有三十块钱。然后,再去找人借点儿……”她边说边凝神思索起来。 “你别打师父和絮儿的主意!”福声粗声道。 “切,我才不会找他们借钱呢,那多没面子呀。”锦红不屑地哼了一声,“让我想想,找谁借呢?”她跳下炕,在脚地上慢慢踱着步子,手托着腮,眼睛定定地瞅着窗框,思索起来。 吃晚饭时,男一桌,女一桌,锦红柳絮福生娘都只低头吃饭,谁也不吭声,反倒是小桃和青杏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一盘豆角炒肉放在福生娘面前,锦红也不去夹,只吃自己面前的素菜。柳絮回身从灶间拿了个小碗,舀了半碗豆角肉,板着脸搁到锦红面前。锦红停下筷子,抬起头看着柳絮,咧嘴笑了:“我就知道吵嘴归吵嘴,你还是惦记着我! 柳絮绷着脸呸了一声,终于忍不住乐了:“知道你属狗的,又爱吃肉又爱乱咬人!” 锦红趁机走过来,搂住柳絮的肩,来回摇晃着,撒着娇:“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小心眼儿,不气了,不气了哦……” 福生娘看不了她这个嗲样子,端起碗立刻就走到一边,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锦红向柳絮作了个鬼脸,便将自己面前的小碗端起来,满面春风地走过去,一边把碗里的肉菜拨到福生娘碗里,一边笑道:“婶儿,我太不懂事了,您看着福生的面子别跟我一般见识。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 福生娘本来耷拉着脸不愿意理她,架不住她又是捶背,又是揉肩膀,终于板着脸道:“行啦行啦,好生吃饭吧”,转了头笑向柳承贵:“柳大哥识文断字儿的,就给俺们瞅个好日子,把他俩的事儿办了得了,唉。” 众人听说,纷纷给福生娘道喜。柳絮悄悄把锦红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你手里没钱吧?你娘又没了,办嫁妆也得破费些。我手里倒攒了几个,等会你到我屋里拿去。” 锦红却把脖子一梗,干脆地说:“不要,我有呢,够了。” “我还不知道你?你哪儿来的钱?”柳絮笑了:“跟我就别这么外道了。” 锦红一挑眉毛,“你攒那点钱也不容易,自己留着吧。要是真不够,我再去想办法。” 柳絮听了,沉默了下来,半晌方道:“你到哪里想办法?你千万别去找那常五爷,那不是个好人!” 锦红脸上有点挂不住,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咦,冯少爷昨儿不是说要回家告诉老爷太太吗?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女戏子和女学生 前面厅上丝竹阵阵,弦管之声不绝于耳,回廊上丫头和听差们来回穿梭,宾客们笑语不断,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 这天正是冯府老太太六十大寿。 冯思齐在大红拜毡上跪下给老太太磕了头,离入席还早,他冲母亲使了个眼色。苗氏会意,便起身说要回房换件衣裳,母子两个相跟着便朝后面一径行来。 到了苗氏这边,苗氏摒退了丫头,眼望着儿子,问道:“有事儿跟我说?” 前院里笑语声隐隐约约传来,时断时续。冯思齐站在窗边,望着满院子苍茫的暮色,微微笑了笑转过身来,平静地说道:“母亲,我想结婚了。” 苗氏一愣,随即笑容满面地说道:“好呀。刚才在花厅里,乐仁堂的钱老板还打听你的年庚八字来着,我看那意思是想替你作媒……” “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冯思齐打断了她的话。 “哦?”苗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哪家的小姐?家里是作官还是经商?我听你父亲的意思不大愿意和商人家结亲,说还是做官的为好,可以两相照应着……” 她自顾自说着,见冯思齐静默不语,心里又疑惑起来:“到底是哪家的?你倒一点口风都没漏,连你娘都瞒得这么紧。” 冯思齐端起几上的茶碗润了一口,平静如水地说道:“既不为官也不经商。是一位唱青衣的姑娘。” “戏子?!”苗氏呛了一口茶,猛地咳嗽了两声,抽出腋下手绢擦了擦嘴角,骇然道:“你是跟娘开玩笑的吧?怎么可能?”她眼瞅着儿子面色凝重,不象是玩笑话,不由得慌张起来,急忙上前拉住冯思齐的手:“儿子,娘知道那陶丹桦让你伤了心,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很容易误入歧途,过一阵就好了,过一阵就好了……要结婚自然还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小姐……” 冯思齐瞅着母亲惊骇而仓惶的神色,不由有些心浮气躁:“您和父亲也是门当户对,可您幸福吗? 苗氏顿时噎住了,半晌方道:“那怎么能一样?我那时候可是三媒六聘大摇大摆进的他们冯家门!因为我出身好,当初你爷爷奶奶对我还是很客气的。可这戏子……可你说的这姑娘,这样的出身,怎么能配得上你?你大哥娶了那样的媳妇是不得已,娘委屈了这些年,现在全指望着你能给娘扬眉吐气呢,你如果这样胡闹,就活活把你娘坑死了!”她说着说着,便声音哽咽,眼中滴下泪来。 冯思齐虽然早料到母亲会有这样的反应,却仍然有些烦心。他站起身踱到窗前,出神地望着两个丫头给廊上笼中的画眉岛喂食。 苗氏偷眼瞧着他似乎不为所动,便擦了泪,沉声道:“你爹,你奶奶也不会答应。” 冯思齐头也不回,淡淡道:“不答应……那我们就搬出去住好了。” 苗氏听了,惊诧地张大嘴巴,望着儿子挺直的背影,呆呆地自语:“可要了我的命了,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 散了场,冯思齐象往常一样在戏园子门口静静地等着。 柳絮等其他人走后,才上了冯思齐的车。 今天的气氛和平日似乎有些不同。车厢里已经沉默了好久。柳絮悄悄侧了脸瞅了一眼冯思齐,他的手稳稳握着方向盘,深邃的双眸直视着前方,轮廓分明的嘴唇紧紧抿着,侧面脸庞的线条比平素多了几分严肃。 柳絮的心沉了沉。 “你……跟令尊令堂说过了?”她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心里惴惴不安。 “跟我母亲说了。”冯思齐缓缓地应道。 他没有象往常一样握着柳絮的手,甚至连话都少说。柳絮的心不停地沉下去。不同意,一定是家里不同意……是啊,大宅门的少奶奶怎么可能由一个身份卑微的戏子来担当!她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敢那样去想。那么,他今天是来跟自己提分手的吧? 柳絮的心忽然缩成了一团,只觉得喉咙发干,身子蜷缩在座椅里一动不动,脑中空洞洞的,眼前灰蒙蒙一片。 车子忽然一个急刹,停在了路边。柳絮吓了一跳,茫然抬起头。要说了,他就要说了!柳絮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两手紧紧扯着衣襟,无助地望着冯思齐。 冯思齐浑然未觉,指着窗外,说道:“絮儿,我刚才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我送你到这里上学好不好?” “什么?上学?”柳絮茫然顺着他的手指向窗外望去。映入眼帘的是矗立在夜色中四扇紧闭的镂花黑漆铁门,里面灰白色的楼房显得庄重肃穆。 “这是明仁女中,校长魏明仁先生高尚而博学,治学严谨,是一个让人敬重的人。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我刚才一直在想,或者你愿意来这里上学?” 柳絮脸上顿时漾起了惊喜的笑容,原来他不说话,只是因为在想这个!上学?!读书?!这是她只敢在梦里想一想的事情呀…… “你说的是真的?”她犹自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只要你愿意。”冯思齐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淡定:“但是这样会耽误你白天练功,好在你唱的是夜场……” “不耽误不耽误!”柳絮忙不迭地应道:“我可以抽晚上散场以后的时间练功。我想上学,我喜欢读书,真的!” 冯思齐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毕业以后你可以进我家的纺织厂,你可以……做我的女秘书。当然,你也可以去别家应聘。现在,女职员也渐渐多起来了,女人不一定关在家里做主妇,可以和男人一样工作的。当然,继续演戏也好,只要你喜欢。”他一口气说完,小心翼翼地偷瞟了柳絮一眼。 柳絮从来没想过这些,她新奇地听着,被冯思齐所描绘的这种生活场景深深打动了。她兴奋地笑道:“我可以做职员吗?做你的女秘书?听起来真好!只是……”她偷瞄了冯思齐一眼,磕磕巴巴地低声道:“那我们,还,结婚吗?” 说到最后三个字,脸上瞬间红得吹弹欲破,声音细若游丝。 “当然结啊,中秋节。怎么,你想变卦?”冯思齐挑着眉毛,假装恶狠狠地冲柳絮扬了扬拳头。(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陶丹桦 空气里飘来一阵甜香的味道。柳絮耸着鼻子闻了闻:“好香,是糖炒粟子?” 冯思齐向对面望了望,微笑道:“想吃?等着,我去买。” 他下了车,一阵风般向路对面急步走了过去。柳絮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暖意融融。不经意收回目光,忽见冯思齐的钱夹不知何时掉在了座位上。深棕色牛皮质地,上面印着凹下去的花纹和外国字母,看上去很漂亮。 “看你掏钱的时候窘不窘。”柳絮冲着那背影作了个鬼脸,脸上绽露出愉快的促狭的笑意。随意拾起那钱夹,是两折式敞开的式样,拿在手里厚实而温暖。柳絮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送过去,一个没拿稳,钱夹滑落到脚边,无声地打开了。 俯身去捡,无意中的一瞥。就这一瞥,柳絮顿时如遭电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钱夹左边的透明隔膜里赫然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 柳絮的手有些哆嗦,她费力地将钱夹捡了起来,克制着如擂鼓般的心跳凝视着照片上的女人。准确的说,那是一个年轻女子。不仅年轻,还非常的漂亮而时髦。头上戴了一顶宽边帽子,帽檐斜压在眉际,精致而小巧的五官,细长的丹凤眼中带着慵懒的笑意望着给她拍照的人;身上穿着一袭华贵的蕾丝长裙;戴着长过肘际的镂花蕾丝手套,手中闲闲地拿着一柄小小的洋伞。她斜倚着桥栏杆嫣然而笑,身后是平静而开阔的河面。这个女子生就一幅高贵的气质,仅仅是在照片中与她对视,柳絮已经觉得被她的气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柳絮愣愣地瞅着那张照片,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不辨是何滋味。 直到冯思齐拉开车门,一迭声笑着:“钱包是不是掉在车上了?”,柳絮才惊醒过来, 瞅瞅柳絮,再瞅瞅她膝上的钱夹,冯思齐立刻就明白了。他顿了顿,勉强一笑:“你看见了?” “看见了,一位很漂亮的小姐。是谁呀?”柳絮低垂了头,努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缓缓问道。口中却觉得酸酸涩涩,上下唇黏在一起张不开。 冯思齐身子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半晌才清冷地说道:“她是我出洋留学时的女朋友,叫陶丹桦。” “哦……”柳絮机械地应了一声,一股酸意直冲头顶:“你们……你们……”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别胡思乱想,我们已经分手很久了。”冯思齐灿然一笑,似乎很洒脱地挺直了脊背。 “为什么呢?“柳絮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了过来。 “因为”,冯思齐狠狠咬着嘴唇,努力让声音平淡如水:“两年前的一天,她突然不告而别了。给我留了封信说是爱上了别人。” “我很丢脸吧”,他自嘲地笑笑,点上一根烟。 柳絮大为震动,难以置信地抬眼望着面前这个男人,这样温和,这样优雅,那个女子竟然会抛弃他?!会是具有什么样魔力的男人才会使得她这样做?这一瞬间,她的心里除了酸涩,还微微地疼痛起来。 “可是,你还留着她的照片……”柳絮低头抠着手指头,微微撅起了嘴,低声说道:“你一定还在想着她。” 冯思齐瞧着她皱眉撅嘴玩弄衣襟的小女儿情态,不禁莞尔。将香烟轻轻掐灭,他伸出双手按在柳絮的肩上,定定地望住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留着照片,并不是因为我还爱她,只是对一段回忆的悼念。不过……”他用手指在柳絮鼻子上轻轻一刮,微笑道:“你来了,以后我不想再回忆了,只想朝前看。”他很快地将照片从钱夹中抽了出来,呲啦一声划着一根火柴,将照片凑在了火苗上。 柳絮的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无声地张了张嘴,眼睛望着照片迅速化为灰烬,使劲儿想绷着,却拦不住嘴角向上一勾。 “你笑了,不吃醋了?”冯思齐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轻快地发动了车子:“走,回家去!” 车子调了个头,向相反的方向驶去。柳絮惊讶地问:“走错方向了,这是去哪儿?” “去我家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他含笑说道 柳絮惊跳起来:“不行不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现在这样子怎么能见人?”她手忙脚乱地拢了拢头发,一迭声地拒绝着。 “你现在的样子很好”,冯思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慢慢敛住了笑容,淡淡道:“总要过这一关的,干脆就今天好了。不过,我家里那些人并不好相处……”他用力握住了柳絮的手,眼望着前方,语调沉静如水:“不管她们说什么,做什么,你只要明白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就行了。” 柳絮抿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车子在冯府门前停了下来,门房里几个听差迎了出来,一边忙着赶过来开车门,一边恭声道:“二少爷回来啦”。 冯思齐下了车,绕到另一边,将柳絮从车上扶了下来。听差们一见,顿时直了眼睛,面露诧异之色,不知该怎样称呼才好,只是躬身微笑。 冯思齐掏出几块钱随手递给他们:“这是柳小姐赏你们的。” 几个听差接了钱,顿时眉开眼笑,一齐上前打了个千儿,齐声道:“谢谢柳小姐!” 柳絮暗叫一声“惭愧”,冲他们笑了笑,便低了头紧紧随在冯思齐身后,迈步进了大门。 一路上不停地有穿夏竹布衫裤留着长辫子的丫头们向冯思齐问好,同时眼睛好奇地瞟着柳絮。待刚一走远,便听见她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地咬着耳朵。 进了二门,见冯老太太屋里的丫头绣春正叉着腰站在那里指挥着几个听差往廊上搬花盆,一见了冯思齐,忙跑过来笑道:“二少爷回来啦。太太正在老太太屋里陪着打牌呢,您……”她住了口,这才注意到二少爷身后还跟着一个长相清秀衣着朴素的女孩子。她瞪大眼睛向柳絮身上迅速一扫,便猜了个八九分,脸上带着个领悟的笑容,道:“几位姨奶奶也都在呢,二少爷快去吧。” 她脸上笑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柳絮,神色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意味,有同情,也有不屑。(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初入冯府 冯老太太这边上房门口的两个丫头打起湘妃竹门帘,含笑叫了一声:“二少爷来啦”,柳絮忐忑地跟在冯思齐身后缓步进了门,一屋子人的目光齐刷刷向她扫了过来,柳絮顿时如背扎芒刺。 香炉里焚着沉香屑,满室幽香;堂屋正中摆着牌桌,几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围桌而坐,背后立着各自的丫头,头顶电灯白花花的光照着桌上已码好的麻将牌,显然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屋里陈设华丽,耀眼争光,衣香鬓影,人影幢幢.柳絮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中只觉得眼花缭乱,耳朵里能听见自己周身的血液哗哗流淌的声音。 “哎哟,这不是玉秋老板?”四姨娘第一个从牌桌上站了起来,满面含春地急步走了过来,拉住柳絮的手笑向众人道:“玉秋老板和咱们二少爷可是老相识。” 坐在她下首的二姨娘将两人打量了两眼,向旁边的苗氏皮里阳秋地笑道:“太太,看不出二少爷斯斯文文一个人儿,也喜欢捧戏子。” 苗氏早已勃然变色,将手里的牌撂下,疾步走了过来。柳絮听见人喊“太太”,便料得是冯思齐的母亲,连忙向她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太太好”。苗氏正眼也不瞧她,一把拉住儿子的手,便将他拽到一边,气急败坏地低声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戏子?你竟然不跟我商量一声就这么直入公堂地把她领家里来了?当着老太太,你想做什么?” 冯思齐冲苗氏歉意地一笑,说道:“跟母亲说了,您一定会想出各种拒绝的理由。索性还不如我们直接就跟奶奶回禀一声算了。” 他轻轻挣开苗氏,回身拉住柳絮的手走到牌桌前面,冲冯老太太行了礼,微笑道:“奶奶,这是我给您老人家选的孙媳妇,今天领来给您过目。”边说,边轻轻推了柳絮一下,“这是咱们家老太太,快,叫奶奶。” 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丫头们互相使着眼色,低头盯着鞋尖儿纹丝不敢动;二姨娘脸上似笑非笑,低了头只顾将已打出去的牌捡到跟前一块一块撂上去,一幅袖手旁观的样子;苗氏早已面如土色,惊恐地望着冯老太太。 冯老太太从丫头手里接过烟袋,垂着眼皮抽了两口,方闲淡地开了腔:“你就是小玉秋?卸了行头真认不出了。你的戏我看过好几场,唱得还不错,不过扮相可不如粉艳霞俊。”边说边转过头嗔道:“咦?该谁出牌了?我这起手可就是一幅好牌,清一色的龙,小心我把你们三家儿都打立喽。” 四姨娘听说,忙坐回桌子,故意皱着眉苦着脸道:“这回给老太太点炮的准又是我!哎哟,可出什么好呢?我猜老太太是要胡个二饼……”她说着,向站在冯老太太背后的大丫头绣娥挑了挑眉毛。绣娥抿嘴一笑,伸手偷偷向她比了个“八”的手势。四姨娘会意,故意得意地说:“哼哼,我偏出个八饼。”便将一张八饼打了出去。 冯老太太大立刻将牌推倒,手拍着桌子哈哈笑道:“放下牌不准动!我又胡啦!”四姨娘便假意懊恼地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我如今越发笨到家了,再打两圈,我就把家当都输没啦。老太太的牌如今是越打越好,真真是没了我们的活路了。” 冯老太太满心欢喜,得意地笑道:“本来我是要去自摸的,想着你们输得怪可怜见儿的,算了,少赢你们几个子儿得了。” 二姨娘便叹了一声,推了四姨娘一把,佯怒道:“都怪四妹妹,带累得我跟太太也输钱。你是大财主倒无所谓,我可真是要穷死了。” 她们说说笑笑,哗啦哗啦便开始洗牌,准备重新开始,仿佛屋里根本没有柳絮这个人。柳絮难堪地站在那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觉得满脸热哄哄的发起烧来,不由自主便低下头去。 忽觉手上一热,冯思齐已将她的手紧紧握住,用力一按,微笑着瞅了她一眼,便朗声吩咐苗氏的丫头双喜:“给柳小姐搬把椅子,坐在老太太后头,帮老太太看着点儿牌。” 双喜嘴里答应着,身子却没动,眼睛迟迟疑疑地看着苗氏。 冯老太太这才抬起头,眯着眼睛将柳絮又随意打量了两眼,便转向了冯思齐:“我倒忘了,才刚你老子还问起你,怕是有什么事儿。天儿也不早了,你到前头书房去问问你老子,别有要紧的事耽搁了。” 冯思齐听了此话,微感踌躇,抬眼望向柳絮,后者也正瞧着他,神色间有几分惶恐不安。冯思齐迟疑了一下,冲她深深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低语“我马上回来”,便转身急匆匆而去,几乎是一溜小跑起来。 恰逢绣娥用托盘托了几盏酸梅汤过来,大孙少奶奶竺香凝本来在老太太身后瑟缩地站着,一眼看见了,连忙急步冲过来,端过一盏,慌慌张张地回身要奉给冯老太太,一不留神撞在了二姨娘的身上,茶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汤汁四溅,湿了二姨娘一裙子。 二姨呀“哎呀”叫了一声,从椅子上直跳起来,一边抖着裙子,一边立着眉毛数落着:“我这刚上身的锦云葛!酸梅汤的颜色洗都洗不掉,少奶奶跟我有仇啊这是?” 竺香凝脸色煞白,一边嗑嗑巴巴地说着:“二姨对不起,我没看见……”一边慌忙蹲下身子用手绢子擦着她裙子上的水渍。 二姨娘居高临下地站着,无奈又厌恶地唉声叹气,扭头冲苗氏皱眉道:“太太,真不是我要多嘴,咱们家少奶奶真的是,真的是……”她连连摇头,一幅说不下去的样子。 苗氏面红耳赤,恨恨地瞪着竺香凝。 冯老太太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甩,尖下巴向竺香凝一扬,厉声道:“瞧瞧你那样子,端杯水都端不好,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这也罢了,洒了就洒了,有什么了不得的,自有丫头来收拾,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吗?还蹲在姨娘的脚底下,一幅奴才相儿!哪有一点点正房少奶奶的样子?” 边说,边转过头冲柳絮皱眉道:“让柳小姐见笑了。当初选大孙媳妇的时候我就跟我们家太太说了,那穷家小户的闺女千万不能要,没见过世面不说,行出事来一点儿没个体统,丢人现世的。非不听我的,亲朋好友来串门子,都不敢让她出面张罗,也不知背后落了多少笑柄了……” 冯老太太一口气说完,带出一串咳嗽。丫头们忙上前捶着背,老太太平了半天气,方目光灼灼地瞅定了柳絮,笑道: “哎哟,瞧我这老婆子的记性,真是不中用了,才说就忘……柳小姐府上是做什么的来着?”(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遇阻 柳絮先前听着冯老太太口口声声说着“穷家小户的闺女不能娶”,已觉刺心,知道话里话外是说给她听的;见又这样明知故问,眼角余光扫到满屋子人都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忽地一股豪气直冲头顶,不自觉地就微微昂起了头,不卑不亢地说道:“老太太,我家境贫寒,父亲和我都以唱戏为生。” “噢,对,瞧我这记性。”冯老太太眼中微露一丝意外之色,面色随即忽转为和蔼,吩咐一句:“收了桌子,我也乏了,今儿就玩儿到这儿。娘们儿几个唠唠家常。”挑了挑眉毛,嗔着身边的丫头:“哎?怎么让柳小姐站着?越大越没规矩了。” 小丫头连忙搬来椅子请柳絮坐下,又捧来香茶奉上。冯老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柳小姐我看你也是个忠厚老实的孩子,我就倚老卖老劝你一回。宅门儿里的日子难混,反倒不如小门小户的生活简单。尤其是你这梨园的出身,柳小姐你别怪我老婆子话说得直,宅门儿里就讲究个出身,看你娘家有没有能给你仗腰子的。要是没有,下人们都能欺负死你。这是真话。” 冯老太太跟柳絮推心置腹,柳絮脸上带着谦恭的微笑,也只是默默不语。老太太借着喝茶,垂着眼皮从睫毛底下窥探柳絮的神色,见她不为所动,便长叹一声:“姑娘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们家从前就出过这么一档子说不出口的丑事。齐儿他老子,当年娶了一房姨太太,就是唱戏的出身……” 话一出口,四姨娘猛不防呛了一口茶,连连咳嗽起来,脸色也变了。冯老太太却视而不见,继续不急不徐说下去:“那三姨太进门没几天,因为受不了下人们的指指点点,想不开上了吊了。你想,这不过是个妾,尚且如此。如果换作是唱戏的作了正房奶奶,会有多少人嚼舌根?” 她放下茶碗,声音渐渐提高,定定地瞅着柳絮:“齐儿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人,没有个能拿得出手的,对他有帮助的太太,对他有多大影响,姑娘你想过没有?甚或是万一他老子为这事跟他冷淡了,姑娘你会不会觉得有愧?”此时,她脸上的和蔼之色已经尽收,完全是一幅冷若冰霜的样子。 柳絮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奶奶,你们在聊什么?”冯思齐急急地一路走了回来,进门便问。 “就随便唠唠闲话”,冯老太太和颜悦色地说道:“天晚了,我想歇着了,叫人送柳小姐回去吧。明儿闲了只管来家里玩儿。” 柳絮站起身,向众人躬身告辞,默默无语地跟着冯思齐走了出来。 “我奶奶都说什么了?她没有为难你吧?”冯思齐急切地问道。 柳絮轻轻摇了摇头,目不斜视地向外急走。 冯思齐呆了呆,紧走几步追了上来,挡住她的去路,双手按在她肩上,温柔地说:“你忘了我说的话了?不管她们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知道这个就好,别的什么都不用理会。” 柳絮抬起头冲他笑了笑,长吸了一口气,叹了一声:“我知道……但是我觉得你家老太太说得也有道理,我这心里有点疙瘩……” 冯思齐将手指覆在她的唇上,拦住了她没说完的话,在她耳边低声而郑重地说道:“只要两个人相爱,其他的都不重要。我已经认定了你,旁人的话,我都不在意,你也不要在意。今天来跟我家里人见面,不过是个礼数,其他的他们做不了我的主,明白吗?好了,今儿晚了,我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柳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自己叫辆洋车就行了,你别送了。”她冲冯思齐笑了笑,便转身走出了大门。 冯思齐望着她娇小而孤单的背影在大门外上了一辆洋车,心里微微一酸。 黄包车行过寂静的马路,只听见车轮辗过路面的沙沙声。夜风吹着柳絮的头发,她心里沉沉的有些落寞。明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还是忍不住的烦闷。她想起冯老太太提到的那位也是唱戏出身上吊了的三姨太,不禁怵然心惊。 “如果我是个女职员,或者是个女教员,应该会好一些。”她在心里自语。 黄包车在家门口停了下来,柳絮下了车。那车夫收了车钱,忽然歪着头迟迟疑疑向那院墙一侧招呼着:“那位小姐,要车吗?” 柳絮循声望去,见一个女子半蹲半倚在院墙的黑影里,两手捧着头,仿佛很难受的样子。 她吃惊地低叫了一声:“锦红!这么晚了你蹲在这儿做什么?”边说边急步走了上去。 才近身边,就闻见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柳絮心里一紧,忙扶住她:“你又跟那常五爷出去了?” 锦红茫然抬起头,面露恍笑,含混不清地嘻笑道:“钱,他给了我很多钱……”她颤巍巍伸出手,手里死死攥着一卷钞票,低下头一张一张数着,数来数去数不清楚,头晕眼花得坐不住,直往柳絮身上倒去。 柳絮有心想说她几句,再看她满脸难受的样子,只好暂时将埋怨的话咽了回去,只用力要拉起她,皱眉道:“别坐在这里,让人看见不好,快回屋里躺着。” 锦红头摇得象拨浪鼓:“不,那老太婆瞧见,又要跟我闹了。就是福生看见,也不好……”说到福生,锦红脸色煞白,忽然稀哩哗啦流下了泪,哭哭笑笑地不能自持。 柳絮无奈地向周围望了望,夜色已深,街面上空荡荡的没有行人。锦红若是闹起酒来,立刻就能把院子里的人招出来,到时候又是一场是非……她连忙捂住锦红的嘴,低声道:“快别闹了,到我屋里睡去,快站起来”,边说,边奋力将她架了起来。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福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怒喝一声:“你又上哪儿浪荡去了?我收了车回来就没看见你!”边说边推了锦红一把。锦红本就头重脚轻,哪禁得住他这一推,一下子摔倒在地。柳絮“哎哟”一声,待要去扶她,却见锦红已经挣扎着自己爬了起来,这一次她很反常地没有还手,反而一头扑进福生怀里呜呜哭了起来,边哽咽着说: “福生,我再也不浪荡去了,咱俩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山雨欲来 粉艳霞称病不登台已有两个多月,这天的晚场却突然粉光脂艳地出现在了春明二楼贵宾包厢里。 她一改往日的素净打扮,穿了一身梅红的花绫旗袍,周身白辫滚边,长及脚面,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此时的她手持团扇谈笑风生地倚在旁边一位四十来岁一身戎装的军人身上,时不时附在那人耳边低语一番,继而不停地笑得花枝乱颤。 那名军人留着八字胡,豹眼狮鼻,一张大嘴,身材很是魁伟,坐在那里犹如一座铁塔一般。此时他一只大手搂着粉艳霞的腰,脸上洋溢着与他相貌极不相称的宠溺的笑容,侧耳倾听粉艳霞的轻声细语,时不时爆发出洪亮的哈哈大笑声。 包厢外站着几名荷枪实弹的近戍卫兵,与楼下入口处一字排开的全副武装的侍卫遥相呼应,原本喧哗热闹的戏园子里立刻显得多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常五爷一手撩着袍子下摆,蹬蹬蹬走上楼来,离老远就抱拳拱手,满面春风地寒喧道:“陈师长!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您不是在南苑驻防吗?” 被称为陈师长的军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见了常五爷,便招手叫他过来,皱眉笑道:“俺这只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哪比得了你老常逍遥自在。” 边说边宠溺地捏了捏粉艳霞的脸蛋儿,笑道:“我们家老九一定要我陪着她来看场戏,闹得我耳根子疼,这不就来了?” 常五爷看了二人的情形,再听陈师长的话,已经了然于胸,连忙满脸惊讶地说:“陈师长娶了粉老板作九姨太?可喜可贺啊,我竟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明儿我一定要补办一份大礼亲自送到师长府邸上去!” 粉艳霞款款站了起来,矜持地笑道:“没两天……也就是上礼拜的事儿,谁都没惊动。”转过头撅着嘴在陈师长肩上轻捶了一拳,嗔道:“都怪你,非说公务忙,都没给我摆个酒,就这么稀哩糊涂就进了你的门儿了,太亏了。” 粉艳霞先前没名没份地跟二路军的汤司令混了两年,没混出名堂,如今易手到其手下的陈师长手上,这里面的内情自是“不可说,不可说”,常五爷不便答言,只是转了转眼珠嘿嘿一笑。 陈师长忙安抚地拍了拍粉艳霞的手,笑道:“下礼拜你生日,我给你大大的做个场面,把面子给你找回来就是了。你不是说到时候要请小玉秋来家里过堂会?” 粉艳霞这才复又欢喜起来。 常五爷凑近前,低声笑道:“我瞅着近来走马换将的,有些不寻常,师长能给兄弟透露点情况不能?” 陈师长食指在八字胡上捋了捋,冲粉艳霞说道:“九儿,你跟园子里姐妹们也老没见面了,去看望看望去。” 粉艳霞会意,忙站了起来,带着贴身侍女便向后台走去。 见她走远了,陈师长招手令常五爷跟前坐了,低语道:“最迟不过九月,跟奉天必定要交上火。老常你是自己人,我才跟你透个底,洋米洋面灯油这些不妨暗暗地多囤上些,不会有你的坏处。” 常五爷立刻会意地连连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些几乎耳语道:“师长估摸着这一仗打起来,咱们的胜算有几分?” 陈师长这回却是沉吟了半晌,方道:“这话可不敢随便说,搞不好治你个惑乱军心,有八个脑袋瓜子也不够挨枪子儿的……不过呢,那奉天姓张的虽是胡匪出身,父子两个却都不含糊。当然了,咱们吴大帅更是神勇……”他一边说着片儿汤话,一边呵呵大笑;常五爷不住地点头称是,便从袖口中掏出几张银票双手递了过去,恭敬地说:“老常上不了战场,也自当尽些绵薄之力,出点钱劳劳军,给兄弟们办些军粮也是好的。” 陈师长将面前小碟中的花生米拈起一颗抛进口中,将那几张银票大剌剌地接了过来揣进怀中,十分满意地拍了拍常五爷的肩,附耳对他说道:“你那些城外的仓库,趁早挪挪窝儿。真交上手,枪炮无眼。” 常五爷面色一凛,立刻站起身跟陈师长拱手告别:“师长歇着,兄弟暂且告退。” 且说粉艳霞带着两个婢女,从后门出去,一径向后台行来。柳絮的《贵妃醉酒》才刚下场,正站在后台更衣室里伸开两臂由阿嫂替她脱卸凤冠霞帔 粉艳霞风摆杨柳地一路款款走过来,将门帘一掀,便冲柳絮扬声笑道:“玉秋老板好久不见啊。下礼拜我过生日,想让你去给我唱一场堂会,玉秋老板赏脸吧?” 柳絮一愣,抬头见是她,便微笑道:“咦?粉老板病好了?什么时候登台?” 粉艳霞娇滴滴叹了口气,闲闲地剔着指甲,笑道:“不唱喽——再唱也只唱给师长一个人听。”她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在柳絮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笑吟吟地斜睨着柳絮,气定神闲地说道:“我上礼拜嫁给了陈师长——陈师长你知道吗?他可是吴大帅的爱将。” 她轻轻挥着团扇,半张脸隐在扇子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瞅着柳絮,见柳絮只微笑着说了声“恭喜粉老板啦”,便忙着脱换行头,仿佛并未在意她所嫁的大人物,不禁有些微恼。 她将笑容一收,提高了声音,不容置疑地冷声说道:“下礼拜师长为我做生日,让你去给我唱一场堂会!” “你难道不会说一个“请”字吗?”锦红此时也下了场,“呼”地一甩帘子,走了过来,瞪着粉艳霞,“嫁了个师长做姨太太,很了不起?上这儿显摆个屁!” 柳絮忙将她的手一拉。锦红还要再说,粉艳霞脸上已红一阵白一阵,一言不发地从身后婢女手中拿过一个喜封,甩在桌上,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是二百块,拿去!” 锦红怒道:“谁要你的钱,玉秋老板不伺侯你!”说着便要把那喜封扔还给她。 一直沉默的柳絮却按住了她的手,将喜封接了过来,抬头看着粉艳霞,淡然一笑:“谢谢粉老板。不知道确切是哪一天?我好准备准备。” 粉艳霞站起身,边走边说:“下个礼拜三,我派车来接你”,她扭着腰肢旁若无人地向外走,经过柳絮身边又停下脚,凑近柳絮耳边低笑道:“我以为玉秋老板是怎样清高的一个人儿呢,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钱真是个好东西。”边说边哈哈大笑着,带着侍女头也不回地一径去了。 锦红大感意外,难以置信地地瞅了柳絮半天,用力跺了跺脚,懊恼地说:“絮儿?你真要去给她唱?我简直不相信!你怎么这么不硬气了?你听听她笑话的,我都替你臊得慌!”说着,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柳絮用湿手巾擦着脸,轻呼了口气,淡淡地说:“我就快要不唱了。现在得抓紧时间多攒些钱给我爹以后过日子用。”(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来历不明的孩子 “你才刚有点小名气,怎么就要退隐了?这也太可惜了!”锦红瞪大了眼睛,“一定是冯家说什么了?” “我不想让他为难……”柳絮无声地笑了笑:“他已经给我报了名,新学期我就要去女校念书了。所以,我想趁现在多攒几个钱,等我不唱了就让爹他们做个小生意,晚年不至于太辛苦。” 锦红呆了一会,喃喃道:“你不唱了,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还回天桥去?那毒太阳烤着北风吹着的日子我可是过够了……” 柳絮也明白眼下班子里的其他人能在春明跑跑龙套,其实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不唱了,别人也就没戏了。她踌躇着不知如何向众人交待,唯有抓紧时间努力多赚钱。 收拾完,大家出了戏园子一起往家走。搬来的新居离春明不过隔着三四条街,众人正说说笑笑地沿着马路走着,正巧常五爷的汽车从身边驶过。常五爷头探出车窗,笑嘻嘻地叫了声“玉秋老板,可要我捎你一程子?” 柳絮站住脚,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微笑道:“谢谢五爷,我们很近,马上就到,就不劳烦您了。” 常五爷倒也没多说什么,又嘻笑着寒喧了两句,汽车便绝尘而去。 柳絮松了口气,转头冲锦红笑道:“这常五爷近来倒规矩得很,不来臊皮我们了,……”一转头,却见锦红绷着脸拧着眉,眼睛瞅着别处,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 柳絮见她的样子,心里倒是很高兴,微笑道:“咦?你当真是改过自新啦。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了?” 锦红的两道眉毛拧成了川字,满脸不耐烦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 柳絮心里微微诧异,倒也没往心里去。 路边的小饭铺子没下门板,里面还亮着灯。小六子望着那灯光,咽了口唾沫,悄悄说:“肚子好饿……” 柳絮耳朵灵,立刻听见了,笑道:“走,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去。六儿想吃什么?卤煮火烧?羊肠汤?”她忽闪忽闪眼睛,忽然爽朗地笑道:“不!今儿姐请客,咱们吃炒菜!” 小六子,来贵儿和小桃儿立刻欢呼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向小饭铺走去。唯有锦红抚着胸口弯腰皱眉地原地不动,一脸厌恶地说道:“可别提什么羊肠汤了,一听我就想吐……”话没说完,已经捂着嘴,急冲到路边,一张嘴,哇的一声狂吐了起来。 柳絮惊愕地跟了过去,一边替她拍着背,一边骇笑道:“这是吃什么了,吐成这样?还是着了凉了?” 锦红手扶着树,弯着腰,搜肠刮肚地呕吐不止,好半晌才直起腰来,气喘吁吁地皱眉道:“了不得,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几天天天觉得恶心,胃里返酸,才刚在台上差点就没吐出来……”她说到这儿,突然醒悟到什么,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瞪大眼睛急急地问:“今儿是几号了?” “今儿是初七,十二号啊,怎么了?”柳絮不解地望着她。 锦红茫然地“啊”了一声,人就软软地靠在了树上,脸色苍白地说不出话来。 “你倒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快说呀”,柳絮也被她的样子吓住了。 “我身上到现在还没来,过了十天了……”锦红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你是说……”柳絮呆了一呆,心里打了个突,脸上顿时勃然变色。 跑江湖的女孩子,自然不比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这些闺闱之事,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眼下瞧着锦红的样子,柳絮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已,磕磕巴巴地说:“不会吧?这后街就住着个郎中,要不咱们去看看?” 小六子几个已在饭铺子门口等得不耐烦,遥遥地向这边叫着:“絮儿姐,你们干嘛呢?” 锦红早已吓得花容惨淡,死命拉着柳絮的手,手心里冷汗淋漓。柳絮的脑子里也是混乱一片,强自稳住心神,冲他们喊了一声:“你们先进去要吃的,你锦红姐姐有点肚子疼,我陪她去看看大夫,马上就回来。” 后街有个药铺,此时早已下了门板。门边墙上开了一个小洞,糊着黄纸,里面立着一根蜡烛,昏红的烛光映出纸上的黑字“有事请走后门”。两人无心说话,紧抿着嘴唇,一前一后又绕到后门上,急急拍门喊道:“大夫开门啊,看病!” 漆黑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身材瘦削的郎中披了件衫子探出头来瞧了瞧,便将两个人让了进去。 待问明是要来看孕症的,郎中瞧着两个人皆留着刘海梳着辫子,全然是姑娘打扮,不觉冷了脸。 冰凉的手指搭在锦红的腕上,郎中手捋着胡须闭了目细细地诊着。锦红惊恐地死死盯着郎中的脸,从他的神态上揣测着答案;柳絮则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郎中睁开眼睛,冷淡地说:“喜脉,姑娘这是有了身子。” “啊!”锦红和柳絮异口同声地惊叫了一声。锦红张大嘴巴,象条濒死的鱼,瞪着无神的眼睛,绝望地望着郎中,颤声道:“这孩子我不要,求求您给我开幅堕胎药吧!” 郎中厌恶地扭过头,冷声道:“我这里只管看病,不管打私孩子!两位还是去找个稳婆做这营生吧,请吧。”说着便站了起来,一幅送客的样子。 锦红两手捂着脸,羞愧难言地挪出店门,立刻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柳絮又是气,又是笑,用指头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两下,恨声道:“不要脸的东西,这还没过门儿呢,竟然就有了,我呸!” 见锦红头埋在臂弯里,只是一味地哭泣,柳絮又心里不忍,推了她一把,低声安慰道:“也别哭了,反正下个月你们就成亲了。这肚子到时候也不会显,没人会知道的。” 锦红终于抬起头,扬着一张泪痕狼藉的脸,失神地望着远处,喃喃道:“可这孩子……没法要……他,他不是福生的……”(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平静中的危机 柳絮的头轰的一声,完全傻了。过了好半天,才白着脸呆呆地问道:“什么?不是福生的?!” 锦红两手捧着脸,耸着肩膀哭得哽咽难抬,羞愤地哭骂道:“常五那个混蛋,上次只说要我陪他喝酒去,谁知道他趁我喝多了,就,就……”她说不下去,只是极力地压低了声音啜泣着。 柳絮僵直地站在那里,用力握紧了拳头。她想起一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在门口院墙边,锦红手里死死攥着几张钞票又哭又笑醉醺醺的样子,不禁银牙咬碎,胸口憋闷得几欲爆裂。此时看着锦红哭得喘不上气来,又生气又心疼,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骂道:“早跟你说离那混蛋远着点儿,偏不听!” 锦红象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死死拉住她的衣襟,哭道:“絮儿,我现在该怎么办?你快帮我找个接生婆子,给我弄两副汤药喝吧……” 柳絮被她哭得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又见她满脸鼻涕眼泪的可怜样子,声音不自觉缓和下来。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柔声道:“你先别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她努力梳理着混乱的思维,皱眉自语道:“接生婆的堕胎药,可不敢乱喝,搞不好会出人命的。你忘了后台的阿嫂说的,她上上个月又怀了小毛头说养不活了,就找的稳婆喝的药汤子,结果孩子没打下来,血崩差点没要了命,幸好跑去医院……”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坚决地说:“对,咱们去医院去瞧西医。” 锦红脸上却露出畏怯之色,身子瑟缩成一团,头摇得象拨浪鼓:“西医听说给人瞧病的时候要动刀子剪子,要开膛破肚!我不去!” 柳絮蹲下身子,轻轻搂住她的肩,说:“冯先生跟我说过,他有个朋友,是个德国大夫,开着一间诊所,医术很高明的。要不然我去问问他?” 锦红听到“冯先生”三个字,登时眼睛放出光彩,立刻说:“好好,冯先生人最好了,最有本事,他的朋友一定错不了!”立刻就推着柳絮,央求道:“好絮儿,你明天天一亮就去找冯先生吧,行不行?”又羞愧地低下头,低声道:“你千万别说是我……丢死人了……” 柳絮无奈地笑了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说。” 第二天上午。 当柳絮出现在冯思齐的办公室里时,冯思齐刚从车间里回来,身上穿着一身油污的工装,连脸上都有一抹油黑的机油,全不似平日里整洁潇洒的样子,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在工厂里做苦力的小工。 两个人见面互相都吓了一跳。 冯思齐万料不到柳絮会突然跑到厂里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急急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柳絮看着他的样子,倒忍俊不禁,瞅着自己的鞋尖儿低声笑道:“你去爬烟囱去了吗?怎么搞得这么一身稀脏的。” 冯思齐呵呵一笑,将肮脏的手套摘了下来,“有台机器出了毛病,我去看了看。” “你还会修机器?”柳絮惊讶地望着他。 “你忘了我是学纺织的,在英国的纱厂里做过半年的实习工程师,天天泡在车间里呢。”他边说边脱下工装,按铃叫人送茶水来,一边又问:“你还没说呢,突然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柳絮未语面先红,挨着椅子边坐了,期期艾艾地低声说:“我记得你说过认识一个洋大夫……” “对,布朗博士,怎么?”他警觉地抬起头,担心地问:“是不是你哪里不舒服想去找他看看?等我交待他们一下,我陪你去。” “不不,不用!”柳絮连忙摇头,头低得要碰到膝盖了:“我就是想问问,他们那里,能不能看女人的毛病,就是,就是……”她说不下去,脸红得象熟透的苹果,声音细若游丝。 冯思齐释然地一笑:“布朗博士开的是一家综合医院,医术好,设备也很先进,有专门妇科的。你……”他忽然凑近了柳絮,狡黠地低声笑道:“是不是每个月的不正常?”继而皱起了眉,故意作出一脸沉痛的神情,说道:“这个一定要治,不然会影响到将来给我生孩子……” 柳絮“哎呀”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脸,羞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象蚊子哼哼一样嘟哝着:“不是我……” 冯思齐只顾着使劲儿掰开她的手指,笑嘻嘻地望着她躲闪的眼睛,犹自故意一本正经地说:“这没什么呀,正常的生理现象……喂喂,你别跑呀,我还没告诉你地址呢……” 柳絮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夺门而逃,跑出去几步才站定了,回过头来板着脸道:“讨厌!快告诉我地址!” 冯思齐呵呵笑着,看着她满脸娇羞的样子,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回身在办公桌的信笺上快速写了一行字,走出来递到柳絮手上,温柔地低声道:“真的不用我送你?” 柳絮红着脸也不看他,说:“不用,我跟锦红一起去。你快忙吧,我走了。”说完,红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冯思齐望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方带着一脸温暖的笑意恋恋不舍地回了办公室。 ------------------------------------------------ 福生活了二十三岁从来没象现在这么快活过。 新房子已经赁了下来,就挨着柳絮他们住的院子不远。小院儿很小,只有一正一偏两间房,再就是一个灶间,可他已经相当满意了。锦红从上次醉酒后真的是痛改前非,每天下了场就老老实实地回家,也知道帮他娘做些家务。难得的是锦红生就一张巧嘴,天天赶着他娘叫“娘”,一张嘴象抹了蜜一样甜,把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对她的懒和馋倒也不那么计较了。 福生娘是个勤快人,现在每天帮人家洗衣裳贴补家用;福生每天白天拉车能挣四五毛,除去交给车行里一毛的份儿钱,还能落下三毛。他心里盘算着,一辆洋车一百块,他们省吃俭用一年多点儿的时间,就能攒出一辆车来,到时候也把车赁出去,没两年又能攒出来一辆,以后就跟滚雪球一样,越攒越多,越攒越快,兴许五六年后自己也能开个车行…… 他每天拉洋车的时候,脑子里就不停地盘算着,想着想着就被自己描绘的未来的红火日子弄呆了,心里热哄哄得象着了火,狠狠地朝地上吐口唾沫,脚下生风,身子轻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今天,他拉了一位客人到东安市场,顺路给锦红买了两块衣料,一块藕荷色的印度绸,一块洋红的春绉。锦红爱吃爱穿,时常被他娘暗暗地数落。福生倒很不以为然,哪个姐儿不爱俏?他要是有钱,他会天天把他的锦红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自己看着都开心!给锦红买完衣料,想了想,又给他娘买了一件大褂一个新搓衣板。心里高兴,又转着买了些脸盆床单等物,想着自己下个月就要做新郎倌了,不自禁呵呵笑出声。 看看天色还早,他想起东安市场这边不久前洋人新开了一家医院,来瞧病的人不少,上那儿准能等着活儿,便决定上那里拉完最后一个客人,就早早收车回家!(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飞来黑锅 福生拉着空车,轻快地跑到仁和医院门口的时候,发现那里早已停了五六辆等活儿的车。大家都穿着灰布号坎,扎脚裤,彼此见了点头笑笑,笑容并不十分友好。 福生是厚道人,不想跟他们争,将车停在稍远一些的一棵老槐树下面,自己半躺在车上,草帽盖着脸,借着这树荫,眯着眼睛打算歇一会。反正心里高兴,有人就拉,没人就算! 树上有啾啾的鸟叫声,还有没精打采的蝉鸣,树荫下凉风习习,福生真的瞌睡了。 半睡半醒中,他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温温柔柔地说:“……西四牌楼……”。福生一个激灵,好象是柳絮的声音?他把脸上的草帽拿开,坐直了身子,果然见医院门口两个穿夏布长衫的女子已坐上了一辆车,那背影可不就是锦红和柳絮吗? 他刚要大喊一声“锦红!”,话音儿在嘴里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他抬头望了望医院门口硕大的牌子,又望了望锦红两个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打了个突。 他们娘三个搬到新屋子去才只两天,锅碗家什都不齐全,三顿饭暂且还是在柳承贵这边吃。他中午回去吃饭的时候,和柳家父女还是谈笑风生,锦红也是有说有笑的,没有任何异状,怎么突然就跑到医院来了呢?况且,他们这样的人,平时有个头疼脑热根本就不当个事儿,最多就是在药铺子里抓点药随便吃吃拉倒,怎么还会兴师动众地跑到洋人开的医院里来呢?要知道,这种医院瞧病可是贵得很呢。 福生觉得有些纳闷,直觉告诉他什么地方有些不对。他没吭声,也拉起车跟着前面那辆车默默地跑了起来,直到远远地看着那辆洋车在自己的小院儿外头停了下来,她们两个下了车,进了院子。 锦红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第一眼看见柳絮就痛哭失声。不是因为悔恨,只是因为,太疼了。 她在观察室里足足躺了一个钟头,肚子里的隐痛才渐渐消散。两个人坐车回到家里,院子里静悄悄的,福生娘要去一个大户人家做老妈子,今天第一天去试工,显然还没回来。 柳絮铺好了床,刚扶着锦红躺下,只听车轮碌碌,福生居然回来了。 锦红忙不迭地起身,含笑迎了出去,问:“咦?今儿怎么收车收得这么早,太阳还没落山呢。” 福生随便“唔”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问:“你今天没出去逛逛?” 锦红皱眉笑道:“这么热,大毒日头底下逛什么?可不就在家里睡了一天觉!” 她为什么说谎?还说得这样若无其事!福生的心猛地一跳,身上没来由地起了一层寒意,人就有点呆呆的,不知该问什么好。 锦红却一眼看见他车上放着的东西,立刻走过去,兴高采烈地一样一样拿出来看,又招呼柳絮过来看,当下把那衣料抖开,站在院子里就在身上比划开来。 福生心里有事儿,心不在焉地进了屋,隔着窗子看着锦红叽叽呱呱地跟柳絮讨论着做什么样的衣服,屋里还缺什么东西,很高兴的样子。他瞥见桌子上锦红随手拎的小包,想也没想就打开了。 包里有不少的药瓶,福生摸到包里的夹层,从中抽出一张处方笺。福生不识字,但他认定了这就是医院里的东西,心里打着寒战,想也没想就把那张纸揣到了怀里,大踏步走出屋子。 街对面有个代写书信的摊子,福生决定让那位摆摊儿的先生帮忙看看这纸上写的是什么。 锦红兴高采烈地将东西拿到屋里,柳絮倒了一杯水,柔声说:“该吃药了,吃完就躺下吧。我去买只鸡,炖好汤,你一会偷偷过来喝。” 锦红点头,伸手去包里拿医院里开的西药,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下,突然象被蜇到了一样惊跳起来,惊恐地自语道:“医院的诊断书怎么会不见了?” 柳絮并未在意,一边帮她归置东西,一边随口应道:“你再好好找找。” 锦红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腾了半天,煞白着脸一屁股坐在地上,恐惧地浑身发抖,喃喃说道:“完了,一定是刚才被福生拿去了!” 柳絮这才惊慌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急步走过来,将那包包翻了个底儿掉,哪里有诊断书的影子?两个人面面相觑,寒意从脚底升起来,这才回想起福生从进门仿佛就有些不对劲儿,两个人竟没注意他是何时出去的。 “福生干什么去了?絮儿你说他拿着我那张单子上哪儿去了?”锦红磕磕巴巴地自语,因为惊慌而有些语无伦次。 正当两个人茫然不知所措时,门口突然响起福生如炸雷般的怒喝声:“锦红!你给我滚出来!” 锦红浑身一哆嗦,抬头向窗外一望,正看见福生一步迈进大门,一脚将地上的一个竹筐踢飞,嘴里喃喃咒骂着,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神情恐怖狰狞至极。 糟了,他一定是知道了!锦红在心里绝望地叫了一声,千百个念头在脑海中迅速的盘旋而过,她忽然苍白着脸转过身,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柳絮的胳膊,象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也许还有其他的办法,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去想,福生已经走进了院子,没时间!没时间再想别的法子了! “絮儿,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失去福生!”她低鸣一声:“除了福生,我什么都没有,我不能连他都没有!”她眼中含着绝望而热切的光芒,摇撼着柳絮的胳膊,急急地低声哀求着:“好絮儿,你就说那孩子是你的,我只不过是陪着你去的医院,你就说那孩子是你跟冯先生的,福生的为人你知道,他绝不会跟别人说的。你什么损失也没有,可是却能救了我!” 她连珠炮一样一口气说出来,说得又快又急,柳絮惊愕地望着她,脑子里轰然一片,彻底懵了,只是本能地摇着头,喃喃说道:“你这是什么话?不行,不行……” 福生腾腾腾的脚步声眼瞅着已到了房门外,锦红双膝一软就跪在了柳絮面前,瞪着一对无助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柳絮,凄楚地低声哀求道:“絮儿求求你!” 柳絮心慌意乱,脑子里混沌一片,只觉得喉咙阵阵发干,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与此同时,福生已一把掀开帘子,红着双眼一步踏进了屋里。 锦红迅速站起身,转身之际,脸上的恐慌无助已一扫而光,代之以春风满面的笑容,温柔地招呼着:“福生,你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哑巴吃黄莲 福生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锦红,眼神阴鸷,太阳穴上的青筋微微跳动着。他紧紧攥着拳头,一步一步向锦红逼近过来。 锦红早已瞥见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张白色纸笺,吓得两腿发抖,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坦然的笑容:“福生你刚才干嘛去了,也不说一声……” “贱人!”福生从嘴里狠狠吐出这两个字,高高扬起手,一巴掌就朝锦红脸上挥了过去。柳絮惊叫一声,扑过去死命抱住福生的胳膊,拼命往屋子外头拽,慌乱地叫着:“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福生被柳絮一拦,胸中按捺着的怒火瞬间爆发,如同一头疯牛一般,胳膊只一挣就将柳絮甩了个趔趄,红着眼睛就奔锦红而来。 锦红刚刚被福生一巴掌打得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眼瞅着他挣开柳絮瞪着喷火的眼睛朝自己冲过来,竟象发了疯一般,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墙角,再无可避之处,牙一咬,猛地大叫起来: “福生,你冤枉我!你凭什么打我?!” 福生被她一嗓子吼得愣了一下,将手里的单子揉成一团劈面向她扔过来,骂道:“下贱东西,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嘴硬?真把我当成乌龟王八蛋了!明着你哄我,暗地和野男人连野种都怀上了!我,我,我对你那么好,对你那么好……”他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他也不去擦,一任那泪水奔流而下。 锦红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蹭到他面前,抬起手怯怯地要给他擦脸上的泪,福生惊跳起来,厌恶地把她扒拉到一边,暴跳如雷地叫喊着:“说!你说!那野男人是谁!” 他抬眼看见炕上摊开着的衣料——他今天才给锦红买的,此时仿佛变成了一种华丽的讽刺。他冲过去抄起那衣料,用尽全力发疯地撕扯起来,边撕边骂:“成亲!我叫你成亲!成他娘的狗屁亲!” 锦红扑上来拉住他的手,被他反手拧住手腕,眼睛对着眼睛,他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喝道:“说,他是谁?是不是常五?!不说我今天打死你!” 锦红的手腕被他捏得几乎碎裂,痛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哭叫道:“放开我!你弄错了,去医院的不是我,是絮儿……” 屋子里一瞬间出奇地安静下来。 福生讶然地瞅了瞅锦红,又望向柳絮,一脸的迷惘,喃喃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抓着锦红的手却已经松了。 柳絮僵硬地站在靠门的地方,听了锦红的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哗地涌上头顶,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却无力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虚弱地咕哝了一句:“不,不是,我……” 锦红急急地走过去,手上用力扶住柳絮,眼睛哀求地深深望了她一眼,冲福生低声道:“絮儿和冯先生还要等一阵才能办喜事,现在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没法留着,所以我今天陪她去了医院……对不起福生,病历上不敢写真名字,一着急我就让她随便写了个曹李氏……” 福生的娘就叫曹李氏。 柳絮的脸上涌起一层羞耻的红晕,浑身焦躁。锦红的手冰凉而颤抖,死死抓住她的手腕;锦红的脸上虽然竭力做出从容的神态,眼中却满是哀哀的求助。柳絮的脑子完全混乱了。 福生显然也懵了,他望向柳絮的眼神中充满了奇异的痛惜和一种说不清楚的什么东西,让柳絮浑身热哄哄得象着了火,不觉低了头,胸闷得要吐血。 福生喃喃自语:“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柳絮听见他沉痛的复杂的语气中明显有一种释然,面色也轻快起来。 “不问清楚就打人……”锦红此时却不依不饶了,撅着嘴,捂着脸,用力跺了一下脚,一幅要哭的样子。 福生忙掰开她的手,往脸上一瞧,锦红脸上赫然是五个指头印,微微地红肿起来。福生顿时心疼得无以复加,又是作揖,又是打拱,又忙着拿冷手巾替她敷脸,一边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打,赔着笑脸不停地骂自己“该死”。 锦红做足了戏码,自认为已经天衣无缝,安全地遮掩过去了,这才注意到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站在一边的柳絮,黑沉沉的脸色极为难看。锦红心里有愧,同时又心虚,连忙使劲推了福生一把,恶狠狠地警告着:“这事关系到絮儿的名声,只能咱们几个人知道。要是班主知道就完了!你要是敢跟旁的人提起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 福生立刻应道:“当然,我是那不着四六的人么?这样的事打死我也不可能往外说的!就只是,絮儿受苦了……” 福生脸涨得通红,神情有些局促,迸了半晌,方下了决心一般,眼睛望着别处,语气却异常诚恳地说道:“絮儿,你别怪我话说得直,咱们从小一起长大,跟亲兄妹一样,有些话我实在不能忍着不说……那姓冯的真的可靠吗?你就那么信任他?出了这样的事竟然叫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去医院,他连面都不露一个!你心眼儿太实在,我是真的怕你吃了大亏……” 锦红看着柳絮脸上已经勃然变色,连忙将福生往外推,边说道:“行了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快去买菜,让我们姐儿俩说一会儿话!”等到福生出了屋子,她又赶紧隔着窗子吩咐了一句:“别忘了买只鸡!” 福生领悟地点了点头,答应一声“知道了!”就快步走出了院门。 福生前脚才走,锦红就连忙上前搂住了柳絮的肩膀,连连摇晃着,撒娇道:“好絮儿,你真好!你受了这么一下子委屈,却等于是救了我一命!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不过你知道福生的,他绝对不会跟第四个人提起,你放心,其实对你也没什么损失……” 柳絮白着脸只不说话,被她摇晃得实在不耐烦,方冷声说道:“这一回就算了,我原谅你。可我希望这是唯一的一次!”说完,也不朝她看,挣脱了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刺客(一个重要的男人在本章出现 一个礼拜倏忽而过。粉艳霞二十七岁生日眨眼就到了。 陈师长的府邸本是前清的一座贝勒府,虽不甚大,却是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屋宇重阁,倒也精巧别致。 此时已是非常时期,陈师长离开驻地回到府中给一个姨太太作生日已经不妥,哪里还敢大张旗鼓地大摆筵席?因此不过将至交好友请了三两位,再就是请了各府女眷作陪罢了。 一大早,就有专车前来接柳絮,车行不过半个钟头,已到师长府前。东角门外早有下人候着,柳絮下了车,两个仆役将她安置行头的戏箱从车上搬运下来,就有一个老妈子上前含笑领着柳絮穿过角门向后院一径行来,边走边笑嘻嘻地说:“我家九姨奶奶吩咐了,玉秋老板一到,就领着上我们姨奶奶屋子里头换衣裳去,说不让您跟旁的人混用一个屋子,怪烦得慌的。” 柳絮略倾了倾身子,微笑着道了谢,跟着老妈子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落,向粉艳霞所居住的锦华轩行来。 正值盛夏,整个师长府花木扶疏,蜂飞蝶舞,一派风光旖旎。柳絮贪看园中景致,隐隐有丝竹弦管之声传入耳内,被习习的凉风吹得零零落落,想是别院中已经开席了。 粉艳霞此时正得陈师长的宠爱,正想借着作寿大大地出一回风头,扬眉吐气一番。等到得知前来贺寿的竟没有一个军政要员,就连到贺的各府女眷也不过是些姨太太之流,半个正室夫人也没有,不禁大为懊恼。 失望之余,便想着在昔日压过自己一头的柳絮面前卖弄卖弄,向她展示一下自己如今的尊贵生活,聊以自慰。因此柳絮一到,便忙不迭地着人将她带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此时,粉艳霞家常穿一件银红衫子,白辫儿镶滚了,下边是翠蓝阔脚如意裤子,一手撑着门,一手闲闲地夹着细长的象牙烟嘴——完全是一幅四姨娘的作派了。见柳絮来了,立刻春风满面地迎上前笑道:“秋老板,你可来了!快进来瞧瞧我这屋子。我把那老笨的硬木家伙都换了,让师长新给我添了全套的西洋家具,你来坐坐这沙发,舒服着呢。” 边说,边亲热地拉了柳絮的手进了屋,兴兴头头地一样一样指给她看各色摆设,从花花绿绿的墙纸看到客厅里的钢琴;从卧房看到隔间的浴室。 粉艳霞看到柳絮脸上自始至终都是不置可否温温柔柔的笑意,满腔的兴致登时冷了下来,意兴阑珊地懒懒道:“戏箱已经搬进来了,秋老板自便吧。我要进去洗澡换衣裳,一会就要开席了。”说着,便自顾自转身进了里面套间的浴室。 不一会,里面便传出了哗哗的流水声。 柳絮独自待在师长姨太太的闺房中,先有两分不自在,再一想这场堂会唱下来便是一笔不菲的缠头入帐,心下便坦然起来。既来之则安之,当下便将戏箱掀开,从中取出凤冠霞帔并脂粉墨彩等物,对着桌上一面腰圆大镜穿戴装扮起来。 前面已设下了戏台,四围抄手游廊上摆开了筵席,已有先到的女客入了席,花红柳绿的围坐在一起,边嗑瓜子儿边闲聊,衣香鬓影莺莺燕燕,倒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因嫌自家厨子的手艺不够漂亮,又酷爱吃东兴楼的松鼠鳜鱼,因此但凡要请客,陈师长总会吩咐东兴楼直接送整桌的酒菜过来。这次也不例外。 因今儿请客到场的多是各府女眷,陈师长便将近戍侍卫都撤到了园子外面。陈师长的原配夫人尚在原籍,寿星佬儿九姨太又还在内院洗澡换衣裳没有出来,因此陈师长家常穿着一身浅驼色府绸衫裤,闲趿着拖鞋,笑嘻嘻地亲自到游廊上应酬着女眷们。 这些姨太太们多是青楼楚馆出身,姿容妖娆且最擅长场面应酬功夫,一见师长来了,自是使出浑身解数,将陈师长团团围住,甜言蜜语地恭维奉迎。 陈师长身处花丛之中,脂粉香浓,满耳的莺声呖呖,只觉得浑身每个毛孔都舒坦,浑然不觉不远处正有个人微微侧着俊秀而漠然的脸,冷冷地瞟了他一眼。 那个人离陈长不过十几步远,穿了一身东兴楼伙计的装束,蓝布短衫,青布小帽,双手提了两提五层的食盒,正一层一层掀开,将酒菜一样一样往桌上安置,人也沿着廊上一字排开的长桌一步一步慢慢地向陈师长挨了过来,同时伸手慢慢探进最后一层食盒。 当陈师长正红光满面地跟女客们调侃的时候,忽然感觉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儿。多年行武成就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素养令他突然警觉起来,只觉得浑身一凛,迅即回过身来,惊愕地发现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在七八步外对准了他的胸膛。 陈师长大吼一声,就地一个滚翻向桌下躲去,与此同时,枪声响起,惊得树上飞鸟扑愣愣振翅高飞而去。女客们惊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乱跑乱躲,一时间桌翻椅倒,杯盘狼藉,场面混乱不堪。 ----------------------------------------------------------------------------- 柳絮刚刚将戏服换好,还未曾画妆面,此时对着镜子正左右端详着,忽然停下手,侧耳向前院的方向凝神倾听。是枪声?没错!两声沉闷的枪声破空传来,清晰却又遥远,柳絮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原地站着,脑子里一时间掠过很多念头。枪声响起的地方离这里不会太远,也许就在这园子里!怎么回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柳絮脑子里急速地转着,她想着是躲起来还是出去看看,正愣怔间,已听得前面仿佛炸了锅,人声喧哗,吵吵嚷嚷,有杂沓的脚步声乱纷纷地径直竟向九姨太的这所院落跑了过来! 一定出大事了!柳絮浑身的汗毛顿时立了起来,额上见了冷汗。她紧张地环视屋子,本能地判断应该立即藏起来。眼睛刚扫到那只硕大的戏箱,门便被砰地一声推开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俊秀的男人手捂着前胸踉踉跄跄闯了进来,蓦地出现在了柳絮的面前。(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逃亡 柳絮骇然倒退几步,后背抵在墙上,惊恐地望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见此人面色苍白,一手捂着左胸,一手按着大腿,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看上去触目惊心。 那俊朗的眉目,挺直的鼻梁,清冷如暗夜寒星的黑眸……柳絮脑海中电光火石的一闪,是他!去年冬天的清晨躲在自家柴房的那个年轻男人! 与此同时,那人也认出了柳絮,在这样万般危急的时刻,他竟然深深地看了柳絮一眼,继而嘴角上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外面嘈杂的追杀声已经近在咫尺,柳絮无暇细想,一个箭步冲过去,掀起戏箱的盖子,冲那人急促地低声叫道:“快!藏在这里面!” 年轻男人也不答言,急步上前,在那勉强能容身的箱子里蜷缩着身子刚刚蹲下,浴室的门却“吱呀”一声推开了。粉艳霞袒胸露怀地随便披了件浴袍走了出来,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问:“外面怎么那么吵……”话未说完,已经“啊”的一声恐惧地叫了起来,手指着柳絮嗑嗑巴巴地说:“你,你们……” 柳絮的手扶着箱子盖正待放下,却被粉艳霞瞅了个正着,惊慌之下松了手,脊背僵直地挺着,背上冷汗涔涔,心里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完了!” 与此同时,房门再次被砰地踹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侍卫一拥而入,稍顷,陈师长也扶着一名侍从气喘吁吁地趔趄着走了进来。 显然,陈师长受的伤也不轻。 一颗子弹从他的左前胸上侧贯穿而过,击碎了肩胛骨;另一颗击中了臀部。他的轻薄的府绸衣衫大片大片的殷红,几乎被鲜血浸透。此时,他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一边咬着牙竭力忍痛,一边破口大骂着。 粉艳霞见了他的样子,立刻明白了戏箱里躲着的便是行凶的刺客。她双腿打着颤,身子瘫软得象团棉花,半步也挪不动。她瞪着惊恐的眼睛,颤抖着手拼命地向戏箱那里指着,语无伦次地叫着:“箱子,有人,里面有个人……” 十几只枪立刻对准了那只箱子,说时迟那时快,箱子盖儿咚地弹了起来,里面的男人飞身跃起,象一道闪电一般欺身而上,动作实在太快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在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声中,粉艳霞已被他揽进怀中,遮挡住了自己的身体。胳膊卡住脖子,另一只手上的枪顶在了她的太阳穴上。 一连串的动作仅在一秒钟内完成。此时,柳絮,年轻男人和粉艳霞三人贴墙站着,十几名杀气腾腾的侍卫端着枪相距五步开外呈半圆形将几人合围在畸角里,子弹皆已上膛,手指扣在扳机上,单等一声令下,就会弹飞如雨。 屋子里死寂一片,剑拔驽张的无声对峙令人窒息。一连串的变故来得太快,柳絮耳朵里听见自己周身血液哗哗流淌的声音,脑海中却空白一片,她费力地咽着口水,勉强撑着颤抖的膝盖站在那里。 而粉艳霞,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哭喊起来:“师长救救我!求求你们不要开枪!我不想死!” 陈师长肩上的伤口犹自向外汩汩地淌着鲜血,人已有些吃不住劲儿了;臀上也有伤,被两个侍从搀扶着挨着一张椅子边半倚半坐了,铁青着脸气喘如牛地喝问道:“你是谁?是谁派你来行刺我的?” 年轻男人紧抿着薄唇,冷冷说道:“还记得宋玉莲吗?我就是她弟弟宋少陵。” 陈师长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侧着头思索了片刻,方道:“宋玉莲?那个跳了井的小娘们儿?” 旋即阴鸷地盯住了宋少陵,厉声喝道:“你先把九姨太放了!” 宋少陵镇定地说道:“叫你的人退到五十步以外!把你那匹青骢马牵到这儿来!” 陈司令仰天大笑,这一笑牵动了伤口,痛得浑身冷汗直冒,歇了半晌,方鼻子里冷哼道:“你以为胁持个姨太太就能提条件了?不过是一个女人,你以为我会在乎?” 宋少陵冷冷一笑,“好啊,那咱们就一块儿去见阎王爷吧——我这身上绑得满满的全是炸药,不怕死的只管朝这儿开枪。” 他淡淡的甚至是有些漠然的口气,却令满屋的人勃然变色。站在最前面的几个侍卫不由自主便挑高了枪口,惊愕地向后挪动了两步。 宋少陵大半个身子被粉艳霞遮挡着,隐约可见他衣衫所盖着的腰上果然是鼓鼓囊囊的绑着东西。 粉艳霞面如土色,吓得连哭都忘了,不住地打着干噎,尖叫道:“师长,求求你,求求你们别开枪!我这个月身上没来,可能已经怀了你的骨肉了,我不想死,师长你救救我……” 此时的粉艳霞披头散发,身上的浴袍凌乱地披着,胸前半掩半露,当着一屋子男人早已吓得把羞耻之心全抛在了脑后,只顾顺着嘴胡说起来。 陈师长四十五岁,虽有九房妻妾,却始终无子,深以为恨。 此时陈师长眉心虬结,脸色青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终于冷声下令:“把“追风”牵过来。” “追风”是当地豪绅送给陈师长的名驹,一向爱如珍宝。 不一时,马倌牵了一匹毛色油光水滑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过来,停在了屋门外。宋少陵高声喝道:“叫你的人退到二门外去!” 陈师长铁青着脸摆了摆手,侍卫们便慢慢地后退,鱼贯而出,手中的枪却依然遥遥向这边瞄着。 宋少陵一只胳膊卡住粉艳霞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师长,慢慢向屋外移动着脚步,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柳絮的胳膊。柳絮完全没有防备,猝不及防被他猛力一拉几乎摔倒,继而便觉得呼吸一窒,自己的脖子也被他另一只胳膊卡住,身不由主便踉踉呛呛跟着他出了屋子。 陈师长一愣,眼瞅着宋少陵胁持着两名女子出了屋;眼瞅着三个人上了马,一骑绝尘冲出了锦华轩,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只听见清脆急促的马蹄声得得远去,不一会便归为沉寂。 陈师长身边的贴身侍从不甘心地说道:“师长,就让他这么跑了吗?” 陈师长咬着牙说了一句:“他跑不了多远”,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向后一倒,软在了地上。(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你把她杀了?!” 庭院,仆从,侍卫,重重的屋宇,闪电般地后退。“追风“不愧为名驹,果然神骏异常,四蹄翻飞,眨眼就将师长府邸远远抛在了脑后;一路黄尘,风驰电掣一般向城外飞奔而去。 耳边掠过呼呼的风声,两旁的景物急速倒退,柳絮几乎睁不开眼睛。粉艳霞坐在最前面,一路颠簸,在急速的飞驰中数次几乎落于马下,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柳絮从头到尾脑中昏然一片,到现在都头晕脑胀,理不出思绪。本是好端端地来师长府唱一场堂会而已,莫名其妙地遭遇到刺客,然后被裹挟着出了城,被动地踏上一条逃亡之路,前路漫漫福祸不知,黄尘夹道,甚至不知身在何处。 骏马一路狂奔,眼前的景致渐渐不同起来。人烟已稀,当空的烈日肆意烤着干燥的大地,柳絮只觉得饥渴难耐,浑身象要散了架一般。粉艳霞的哭叫声也早已停住,一任身子在马上被颠得七零八落,却是半个字也哼不出来了。 不知又行出多远,“追风”也渐渐显出疲态,步伐慢了下来,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茂密的树林。一行人马冲进林中,宋少陵用力一勒缰绳,“追风”便戛然停止了脚步。 宋少陵滚鞍下马,踉踉跄跄走到一棵参天大树旁,手扶着树干,颓然坐倒在地。 柳絮此时尚在马上,见他大半条裤腿已被鲜血染红,这才惊骇地发现他的大腿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刀锋没入肉里寸许,几乎只留刀柄在外面,一下子惊呆了。 粉艳霞从马上滚落下来,跪倒在地上猛烈地大声咳嗽着。好半天才勉强爬起身,远远地望着宋少陵,心里实在恐惧,不敢近前,怯怯地哀求道:“这位好汉,大英雄,你现在安全了吧?不会有人找到这儿来的,你放了我吧?” 此时她身上那件白色浴袍早被黄尘染成乌突突的不辨本来面目,腰上一条带子松松系着,胸前大片裸露,春光旖旎。 宋少陵并不答言,只定定地望着她,眼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芒。粉艳霞没来由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后背上掠过一层寒意,下意识地将浴袍往身上紧紧地裹了裹。 过了半晌,宋少陵终于开了口,声音不急不徐,冷淡而从容:“好吧,你可以走了。”复又扭头冲着柳絮微微一笑:“你们骑着马一起走吧,那马认得回城的路。” 柳絮望着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听着他的声音虽然镇定如许,但明显透着疲态,显得力不从心,不禁担忧地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么?你的伤……” 宋少陵打断了她的话,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清冷无波:“不用管,走你的就是了。” 粉艳霞如逢大赦一般,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背转脸使劲冲柳絮挤眉摇头,拉住缰绳就要上马。宋少陵忽然远远地叫了一声:“九姨太,你掉了东西了。” 粉艳霞愕然回头,见宋少陵手里举着一物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东西流光溢彩,光华耀眼,竟似是一件上等珠宝。 粉艳霞心里一动,犹犹豫豫地挪动脚步,怯怯走上前将那东西接到手中一瞧,竟是一支缀满宝石的凤钗,一打眼便知贵重非常,不禁心里一跳。 宋少陵淡淡问道:“这支钗是九姨太的吧?” 粉艳霞忙不迭地答道:“啊,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被好汉你捡了去了,谢谢你。” 宋少陵道:“那就好,收好了,走吧”,说着,唇边闪过一抹深不可测的浅浅笑意。粉艳霞陡然觉得一种不祥的感觉当头罩下,抬头对上他近在咫尺森冷的双眸,骇然发现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来一把短刀,刚张开嘴要叫,寒光闪过,她连哼都没哼一声便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一股鲜血从她颈上直喷出去。 柳絮在七八步外目睹粉艳霞顷刻间血溅当场,双手捂住嘴惊骇地大叫一声,从马上直摔下来。她勉强扶着身边的树木慢慢走到粉艳霞的尸体旁边,伏下身一看,只见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凤钗,眼睛半睁半闭,喉咙上深深的创口处正往外喷涌着汩汩的鲜血,场面极是狰狞恐怖。 柳絮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好半晌才勉强抬起惨白的脸,惊恐而难以置信地瞪着宋少陵,喃喃道:“你,你把她杀了?!你为什么要杀她?!”牙齿嗑在嘴唇上,柳絮的声音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 “那枝钗本来不是她的,如果她不那么贪心想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许就不至于送掉性命。”宋少陵倚着树半坐半靠在那里,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无波:“因为我不想浪费子弹。” “你不想浪费子弹?!就因为你不想浪费子弹,所以你就把她骗过去,然后杀死她?!就因为那支钗不是她的?!”柳絮惊怒得无以复加,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大声叫了起来:“你这个疯子!冷血的疯子!” 这一天来种种猝不及防的变故:行刺,逃亡,满眼喷涌而出的鲜血,本已令柳絮心智俱乱;此时眼睁睁瞅着粉艳霞在面前被杀,就象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柳絮瞬间崩溃了。 昏昏然半跪在地上,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望着粉艳霞失去血色的脸,柳絮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眼睛轻轻合上。呆坐了半晌,便开始茫然而机械地用手在地上刨起坑来。虽然她跟粉艳霞并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人死如灯灭,她总应该有个安葬的地方。 “用这个挖吧”,宋少陵仍旧靠着树坐着,淡淡说道。随即,一把短刀被抛了过来,落在柳絮脚边。正是这把刀,结束了粉艳霞的生命。 柳絮厌恶地瞅了一眼,一言不发,继续徒手刨着地上的泥土。 林间啁啁的鸟叫声宛转而悦耳,刺眼的阳光透过遮天蔽日的枝叶缝隙射了下来,柔和了不少。地上堆积着厚厚的陈年的枯叶,偶尔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除此之外,整个林子里再无响动,显得出奇得寂静。 “如果她不死,你们回去以后,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吗?她看见你把我藏进箱子里,她会去告发,说你是我的同党。”宋少陵在沉默了很久以后,在柳絮背后静静地说道。(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疗伤 柳絮蹲在地上奋力刨着泥土,听到宋少陵的话,身子微微一震,手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但她并未回头,也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便又重新挖起土来,头也不回地冷冷说道:“总会有其他办法让她不去说的,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宋少陵静默了片刻,在背后淡淡一笑,说道:“也许吧。但是她死掉是最稳妥的办法。” 柳絮神色一凛,脸上凝上了一层寒霜,紧抿着嘴唇再不肯说一个字,只是埋着头奋力刨着墓坑。而身后的宋少陵也不再言语,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只听见风声穿林而过,遥遥地传来几声乌鸦的嘎嘎叫声,令人心惊,让这寂静的树林更多出几分诡秘的气氛。 身后突然传来“咕咚”一声,柳絮回过头去,却见宋少陵低垂着头,身子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了声息。她的心猛地一跳,慌乱地站起身奔了过去。 她惊恐地发现,宋少陵腿上的匕首已经被他拔了出来,血淋淋地握在手中——所幸那把刀并不大,不过是筵席上随手放置在餐桌上的一把小巧的水果刀而已。令柳絮惊讶的是,宋少陵衣服的前襟撩了起来,腰上哪有什么炸药,缠着的竟然是厚厚一圈崭新的绷带。而宋少陵手中不但握着绷带,甚至还有一包金创药粉! 柳絮倒吸一口凉气,显然他在行刺前做了大量的准备,甚至为自己准备了疗伤的东西。她伏下身,伸手在他鼻子下面探了探,还有气息;再伸手在胸口摸了摸,心跳极其微弱。 柳絮在微微踌躇了片刻以后,默默地蹲下身,从宋少陵手里拿过药粉和绷带,准备给他包扎伤口。 伤口还在流着血,前面凝固的血液将裤子牢牢粘在了腿上。柳絮捡起地上的刀子,小心地将创口边的布料割开,一点一点与伤口分离。宋少陵在昏迷中发出几声轻轻的呻吟,柳絮慌忙停下手,见他双眸紧闭,浓密的眉峰紧紧蹙着,俊秀而苍白的面庞因为痛楚而微微抽搐。柳絮竭力让手下的动作轻柔一些,仍然因为他的呻吟而几次停手。如此这般反复数次,才将伤口周遭的布料一点一点掀了起来,只见血肉模糊一片,触目惊心。 柳絮将那包金创药粉倒在伤口上,将绷带覆在上面,一层一层地包扎好。好在伤处不是要害,伤口虽深创面却并不甚大,不久以后,似乎就不再往外渗血了。柳絮这才稍稍放了心。 包扎好腿部的伤口,柳絮又仔细检视宋少陵身体其他部位可还有伤处,由下至上一寸一寸看过去,突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在他前胸,锁骨的下方,赫然钉着一枚小小的铁镖!因为之前一直都在张皇奔逃中,他的身上又有大片的血迹掩盖,柳絮竟一直没有注意到他胸前这个不起眼的伤处。 伸手将他胸前排扣解开,一望之下,柳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只小镖不过寸许长,细而且短,没入肉中的位置看起来也不深,但是,伤处周围的肌肤已呈触目惊心的黑紫色,柳絮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镖上有毒! 柳絮虽是弱质女流,但从小跟着爹走江湖卖艺,对这些旁门左道也并不陌生。当下看了这只小小的三棱镖,再看伤口情势,便猜得必是中毒的症状。 本来已稍稍松了口气,此时复又惊慌起来。普通的刀伤尚可包扎一下,如果是中了毒,又不知毒性如何,这荒郊野外的,简直就是束手无策了。 此时,宋少陵面白如纸,气息奄奄,柳絮独自在这空无一人的林子里,守着这个一动不动昏迷不醒的人,不远处还躺着另外一个死人,心里又急又怕,扎煞着两手,茫然无助,几乎掉下泪来。 天色已渐渐暗了,再过不久,当那最后一抹夕阳跌落到地平线下以后,整个世界就会完全被黑暗吞没。柳絮心里慌得厉害,她想着干脆骑了马一走了之算了,反正面前这个昏迷的人是个杀人凶手,扔下他应该也不算是太伤天害理的事吧? 她这样想着,慢慢站起身。“追风“在旁边不住地打着响鼻儿,前腿不断地刨着,它也想早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柳絮慢吞吞地上了马,拨转缰绳,两腿在马肚子上轻轻一夹,“追风”立刻精神抖擞地在林间小跑起来。柳絮心情复杂而沉重,胸中充斥着一种异样的说不清的情绪,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苍茫的暮色中,宋少陵那抹灰蓝色的身影斜斜地倚着树干,头无力地歪向一边。那个人还有呼吸,还有心跳,他还活着。可是如果被独自抛在这黑暗无人的林中,他一定支撑不了多久吧?即使勉强能够活下来,以他那样虚弱的身体,他要怎样走出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最终一定还是死路一条。 柳絮的手不住地发着抖,身上忽冷忽热,好象发了虐疾一般。她突然勒住缰绳,毅然折转了回去。跳下马,她迅速奔到宋少陵身边,紧紧咬着牙关,她冲自己用力点了点头,心想:尽人事,听天命吧。尽力守护他一夜,如果他能活下来,是他的运气;如果不能,自己也就问心无愧了。 她将一大截纱布剪成几大块,用手捏住那只镖的上端,轻轻摇了一摇,感觉刺入得并不深,但是镖身三棱的形状让她胆战心惊。她迟疑了半晌,终于一咬牙,狠着心肠迅速将那只镖拔了出来。乌黑的血液细细地流了出来,并不多,她赶紧用纱布捂住伤口。来回换了几次纱布以后,伤口的血渐渐止住。柳絮双手按在伤口上用力挤了几下,宋少陵在昏迷中又微弱地呻吟出声。 柳絮停了手,咬着嘴唇呆了片刻,便将他的上衣全部解开,露出了胸膛。她伏下头,趴在宋少陵胸口上,双唇贴在那细小的伤口上,开始用力向外吸着毒血。吸一口,吐一口,直到吐在地上的血液渐渐由乌黑变得鲜红起来。 宋少陵在昏昏沉沉中微微睁开眼睛,他的神智还不清楚,依稀仿佛看到一个女子伏在胸前,一双冰凉却柔软的小手轻轻按在自己赤裸的肩膊上,柔柔的发丝拂过面颊,感觉惬意而安宁。一如自己幼年时曾经发烧,也有另外一个女子就是这样轻手轻脚地在自己额上试温度,那只手也是这样冰凉而柔软…… 是梦境还是幻觉?宋少陵的意志逐渐焕散,再一次昏厥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林中的一夜 柳絮将宋少陵胸前的伤口也细细地包扎好,退后两步,茫然地站在那里发起呆来。接下来,她不知道应该再做些什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了。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林子中渐渐昏暗下来。柳絮饥渴难忍,燥热难当,浑身被汗水湿透,象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她这才意识到身上还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厚厚的戏服。柳絮颓然坐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酸痛不堪。之前因为精神高度紧张,一直都在各种混乱的状态中倒不觉得,此时一但松懈下来,便觉得腰,胯,没有一处不疼的,就连胳膊都仿佛有千钧重,连脱下戏服都没有力气。 茫然望了望不远处粉艳霞的尸体,柳絮心乱如麻。勉强将身上的戏服扒了下来,走过去将最里面的白绫裙子默默地盖在粉艳霞身上,白帕子覆了脸,柳絮呆呆地想到一句戏词:“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心里猛地象被戳了一刀般不忍,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合什默默祝祷了一番,满腔愧疚下,唯有继续奋力替她将那最后的容身之处刨挖下去。 黑夜来了。 白天的燥热一扫而光,此时反倒有些寒浸浸的起来。夜晚的林中更加寂静阴森,树影婆娑,远远近近黑黢黢一片,象潜伏着的怪兽在黑暗中窥伺着;偶尔不知什么大鸟嘎地一声惊啼,扑愣愣振翅高飞而去,吓得柳絮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不知什么时辰了,林中起了风,茂密的枝叶沙沙作响。覆在粉艳霞脸上的白帕子本来就轻薄,此时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忽然凌空飘起。当空的明月照在粉艳霞惨白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怖。柳絮一眼瞧见,吓得直跳起来,没命地逃到宋少陵身边,蜷缩着身子傍着他坐了下来,一动不敢动。好歹,宋少陵虽然仍旧昏迷不醒,毕竟是个活人。 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一口东西,柳絮饿得前胸贴着后背;饿还能强忍着,主要是口渴,渴得口干舌燥,渴得七窍生烟。她抱着膝坐在地上,倦意慢慢袭来,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这样席地而坐,周身每一根汗毛都随时处在戒备中,根本没办法入睡。 她就这样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头埋在臂弯中,半睡半醒。时不时还要伸过手去摸摸身边的宋少陵可还有呼吸,抬头间借着晦暗的月色,总会看到不远处躺在地上的粉艳霞那团白糊糊的影子,柳絮的心顿时就会缩成一团,吓得浑身一哆嗦。 就这样,一夜的心惊肉跳,辗转反侧,直到近天明时,柳絮的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了,方朦胧睡去。迷迷糊糊中,她仿佛听到身边的宋少陵低低地哼了两声,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在喃喃地唤着“姐姐,姐姐”。柳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伸手去摸宋少陵的额头,还好,温凉的,没有发起烧来;再伸手去试他的鼻息,平稳匀和;再摸一摸胸口,心跳已经比昨天强劲有力多了。柳絮满心欢喜起来,情不自禁便双手合什,心里念了一声:“谢天谢地!” 透过头顶茂密的枝叶,见那天空微微地透出些光亮来,周遭的景物渐渐有了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树叶的清香,枝头上鸟儿啁啁啾啾欢快的叫了起来,难耐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她踌躇着要不要把他的绷带解开瞧瞧伤口,忽听他迷迷糊糊地喃喃低语:“水……水……”,宋少陵依然沉睡未醒,眉头紧锁,嘴唇干燥,清俊的面容显得憔悴不堪。柳絮暗暗叫苦,心急如焚。水!水!上哪儿去找水呢? 她焦急地四下张望,忽然眼睛一亮,象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俯下身子。地上柔嫩的小草随风摇动,那草叶上缀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这小小的,圆滚滚的露珠看在柳絮的眼中,简直比黄金还要珍贵!她立刻跪在地上,轻轻折下一根草叶,用手小心翼翼地托着,看着那露珠在狭长的叶片上颤巍巍地滚来滚去,生怕一不小心滚落在地上。她两手护着那叶片,目不转睛地瞅着,慢慢挪到宋少陵跟前,将草叶放在他的口中,眼瞅着那颗露珠只在他干裂的唇上微微一润便消失不见了。 柳絮连忙回身捡了一大片落叶,一口气将十几颗露珠汇集在树叶上,小心地倒进宋少陵口中。 宋少陵昏沉一夜,天明时已经醒了过来,只是浑身虚软,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万分焦渴中中忽然觉得口腔中一阵清凉,如饮玉液琼浆。他用力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俏丽的身影背对着自己,正弯着腰在采撷草叶上的露珠,然后便看见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托着一片树叶慢慢朝自己走了过来。 宋少陵赶紧闭上眼睛。 口中又是一股清凉后,他在睫毛下窥到那个纤细的身影又急急地转过身去,忍不住开了口:“谢谢你。” 柳絮身子一震,迅速转过身,惊喜地叫了起来:“你醒了?老天啊,太好了!” 她急急地奔了过来,忙不迭地说:“我来看一下伤口,应该换换药了……” 她伸手要解他腿上的绷带,宋少陵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静静地说:“那根镖上有毒,也是你替我清理的伤口?” 柳絮脸上微微一红,低了头道:“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就随便弄了一下……”说到这里,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自语道:“这样肯定还是不行,得找大夫看看……” 宋少陵微微一笑:“我现在出去就是个死。” 柳絮抿了嘴唇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忽然惊醒了过来,低叫了一声:“水……”,然而,露水的生命是短暂的,太阳刚刚升起,草叶上的露珠顷刻间便已蒸发殆尽。 渴,无边的焦渴。身体里的水份好象全部被榨干了,柳絮心里恐慌起来,喃喃道:“如果不出去,我们会饿死渴死在这林子里。” 宋少陵抬起头,清冷的眸中波澜不兴。他不急不徐地说道:“你走吧。你没有危险。” “那你昨天又何必把我也劫到这鬼地方来呢?”柳絮皱了眉半真半假的说道。 “我不过是想告诉他们,你跟我不是一伙的。”语调里仍然无悲无喜。 柳絮听了,心里微微一跳,一时无语。过了半晌,方顾左右而言他地自语道:“上哪儿去找些水呢?好渴……” 宋少陵定定地看着她,淡淡笑道:“你真的不走?这里水肯定没有,那就只有——” 柳絮忙问:“只有什么?” 宋少陵扭头望向拴在树上的“追风”,平静地说:“只好喝它的血了。” 柳絮浑身掠过一层寒战,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宋少陵,好半晌才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确很冷血,这匹马救了你的命。”(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马尿和兔肉 柳絮浑身掠过一层寒战,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她一眨不眨地望着宋少陵,好半晌才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确很冷血,这匹马救了你的命。” 宋少陵也不答言,眼睛掠过柳絮,只朝“追风”望着。忽然,他手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径直向“追风”走去。柳絮惊叫一声:“你干什么?难道你要把它也杀了?”人已急步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宋少陵轻轻推开她,脚步却是不停。 柳絮急了,伸开双臂挡住了他,急怒道:“你杀了它,自己能走几步路?!” 宋少陵终于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说道:“我没说要把它杀掉,只是过来接马尿——这你也要看吗?”边说边将身上的蓝布衫脱了下来,在手中揉成一团,伸到了“追风”的胯下。 柳絮一呆,脸顿时红到了耳朵根儿,赶紧扭过头去。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哗啦啦”一阵急响,接着,“追风”呼哧呼哧打了几个响鼻。 宋少陵蹒跚走到柳絮面前,手捧那团沉甸甸完全湿透了的衣服,沉声催促道:“快,你先喝!” 柳絮倒退了一步,瞪着那团滴滴答答的衣服,胃里翻了个个儿,,皱眉嗫嚅道:“不,不行,我不喝……” 宋少陵也不坚持,唇边微现一丝不置可否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道:“现在不喝,只怕明天连马尿都没了。”说毕,自顾自仰头张口,将那团衣服抻出一个小角对着嘴用力一拧,一股细流便冲入口中。柳絮惊诧地望着他面不改色地从容咽了下去,顿觉喉咙发麻,不自禁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他再次把那团湿衣服送到柳絮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真不喝?我劝你还是喝了吧。太阳马上就出来,用不了一下子,想拧都拧不出水来了。我舍不得喝,才给你留着的。” 柳絮直愣愣地盯着那团犹自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衣服,嘴里干得象要冒火,想着宋少陵说的的确是可怕的事实,身不如已便将衣服接了过来。犹未张口,已觉一股浓厚的尿臊味冲鼻而来,立刻胸中作呕,干噎了几下才没吐出来。 她抚胸摇头,舔了舔几乎干裂的嘴唇,紧皱双眉刚要把衣服递还给他,手却被宋少陵轻轻按住。柳絮抬起头,见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不错眼珠地望着自己,唇边虽有一丝调侃的笑意,眼中却分明含着些不忍和怜惜。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忍着点儿,一口气就完事儿。” 柳絮仿佛被催了眠,乖乖地依言收回了手。她学着宋少陵的样子,也揪起一个衣服角,仰头闭眼,一手捏着鼻子,一狠心便张开了嘴巴。 那液体初入口时清凉一片,口腔喉咙里的干燥焦渴一扫而光,那股细流将身体冲开了一条缝,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浸润了一遍,说不出的惬意舒适。一瞬间,精气神儿就回来了。可是等到把捏住鼻子的手一拿下来,在空气中嗅了嗅,咂了咂嘴,顿时发觉满口中都充斥着难以言述的腥臊味道,柳絮“呃”地一噎,竭力用手捂住嘴巴,才没吐出来,胃肠却在那里不住地翻滚抽搐着。 宋少陵瞧着她的样子,忍俊不禁,居然促狭地咧开嘴呵呵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柳絮擦了擦嘴角,瞪了他一眼,皱了眉冷声道:“这儿没吃没喝的,过了今天没明天,你还笑得出来?” 宋少陵伤后未愈,体内淤毒并未散尽,这会儿勉强挣扎着起身活动了几步,便觉得心浮气短,额上冷汗涔涔。因扶着树慢慢坐下,喘了几口气,才微微一笑,道:“顾不了那么多,先把今天过去再说。”当下抬头瞅了瞅柳絮,向四下望了望,低声道:“你饿了吧?” 不说还好,一提这个“饿”字,柳絮立刻听见腹中咕噜噜一阵叫唤,眼前金星直冒,身子软软的简直支撑不住。从前天晚上吃过一碗面条以后,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两宿滴米未进,几乎饿出虚火来了。 她也倚着一棵树坐了下来,手撑着头,有气无力地说:“你……” 话刚一出口,就见宋少陵食指竖在唇边,冲她轻声“嘘”了一下,面色凝重,目光炯炯盯着前方的树丛,慢慢伸出手在地上摸索着。 柳絮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树丛里静悄悄的并无异样,刚要发问,忽见那草丛里沙沙一动,一只肥硕的大野兔忽然蹦了出来。那只兔子伏在地上向前蹦了一下,便警觉地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又试探着往前一蹦。 柳絮屏住呼吸,后背紧紧贴着树干一动也不敢动,眼睛瞅着宋少陵不动声色地在地上摸索了一会,慢慢捡起一块鹅蛋大小的石头握在手中。等到那只兔子又往前蹦了两下,离这边只有七八步远的时候,宋少陵猛然抬手一挥,那块石头挟着一股劲风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砸中兔子的脑袋。那只肥肥的灰色野兔登时倒地,后腿抽搐了一会便不动了。 柳絮看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叫了一声:“厉害!” 宋少陵嘴角向上一勾,长呼了口气,“小时候住在乡下,常拿弹弓打麻雀,石块儿打野鸡。和了泥糊在野鸡身上,挖个坑埋了,填上土,上面架起火堆烧上个把时辰,再把野鸡拿出来,身上的泥就已经干透了。把泥块一掰,鸡毛跟着就脱落了,那鸡肉热糊糊香喷喷的,好吃得很呢。” 他此时说话的声音很柔和,眼神也不再那么清冷,显出一种悠然神往的光彩。他手扶树干,想要站起身,柳絮忙伸手拦住他:“你坐着别动,我去捡。” 转身去将那只半死的兔子拎了回来,柳絮又犯了愁,“没有洋火,也没有火折子,怎么生火呢?难道要吃生的?” 宋少陵抬头眯着眼睛望了望日影儿,从容自若地说:“你去捡些干树枝子,再拢一堆枯树叶——越干越好。我来收拾这兔子。” 他拎着兔子耳朵掂了掂,从腰间抽出那把锋利的匕首咬在牙间,忽然抬眼瞧定了柳絮,揶揄地一笑,道:“不让杀马,兔子总让杀的吧?” 柳絮不答言,有些讪讪地转了身,自去捡拾柴禾。林子里就地取材,材料丰富,不一时就捡了一大抱干柴回来,这边宋少陵也已将兔子宰杀收拾干净了。 眼瞅着太阳已升到头顶,气温渐渐升了上来,盛夏的炙热阳光猛烈地烤着大地,原本叽叽喳喳的鸟儿也躲进了茂密的枝叶中避暑,不再聒噪了。 宋少陵伸手在聚拢成一堆的枯叶中抓起几片叶子,用手一捻,顷刻间便成了粉末。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从腰间拔出枪,上好子弹,说了声“往后站站”,自己也向后退了两步,便向那堆高高的枯叶开了一枪。刺耳的枪声响过,那堆枯树叶冒出了青烟。他连忙费力地伏下身子,贴着地面轻轻吹了一会,一缕火苗忽然腾地蹿了起来,继而熊熊的火焰腾空而起,他将几根枯树枝子撅折了扔进火中,转头扫了柳絮一眼,道:“你来添柴,我烤肉。”(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大块朵颐 宋少陵席地而坐,将剥了皮去了内脏的兔子穿在干树枝上,就着篝火烤了起来,边烤边不停地转动着树枝;柳絮坐在他的对面,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添着柴火。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坐着,只听见干树枝子在火堆里时而爆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过了一会,兔子被烤得开始滋滋冒油,油不停地滴到火堆里,火苗时不时地腾空一跳,那浓郁的肉香便满世界弥散开来。柳絮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空了两天的肚子应景地咕咕叫着,更加饥肠辘辘起来。宋少陵把兔肉拿到鼻子下面使劲儿闻了闻,满意地点了点头,抽出匕首薄薄地片了几片肉,用刀尖插着递到柳絮手中。柳絮也不客气,立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天,她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 虽然什么佐料都没加,甚至连盐味儿都没有,可是在饿得眼睛发绿的情况下,这么一堆烤得滋滋冒油的兔子肉能吃进嘴里,简直就是奢侈!柳絮狼吞虎咽地大块朵颐,宋少陵看着她的吃相,不禁嘴角往上微微一翘,便转过头继续去烤肉。 等到整只兔子都烤好了,宋少陵撕了一只兔子腿扔给柳絮,自己也开始大口咀嚼起来,边吃边呵呵笑道:“一捧马尿,两块兔肉下肚,我好象居然没事儿了!那姓陈的狗杂种一定没想到。” 他转头瞧着柳絮,忽然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胸口上的毒,你是怎么帮我弄的?用嘴吸出来的?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好象觉得有个人趴在我胸口上……” 不等他的话说完,柳絮已经飞红了脸,低了头嗫嚅道:“原来我们戏班子里有个人,在野地里被毒蛇咬了,我爹没办法,就是用嘴帮他吸出毒血,然后又敷了草药,后来竟然也好了。所以我……”她有些说不出口,便连忙低头吃肉以掩盖脸上的红晕。 宋少陵深深地看定了她,说道:“幸好那支镖上涂的不过是普通的勾藤汁液,要是用见血封喉喂过,你这么做,别说是我了,就连你的命恐怕也要搭进去,你知不知道?” 柳絮脸上一呆,倒是有些后怕起来,喃喃道:“当时的情形,哪儿顾得上想这些……” 宋少陵停了手,只顾定定地望着柳絮,看得她倒不好意思起来,忙扭了头捡起两根树枝扔进火堆里,掩饰得说道:“去年冬天,你藏在我家柴房里,后来出去没事吧?我倒担心了两天。” 宋少陵闻言皱了皱眉,长长呼了一口气,有些懊恼地说:“上次就没有得手,没想到这次又失手了……” 柳絮顿时瞪大了眼睛,惊诧地问:“怎么?原来上次你就是去行刺陈师长去了?我还以为,你是跟那些学生去请愿……” 宋少陵浓眉一挑,脸上有些不屑,昂然说道:“请愿?我不会去干这个。要想成事,靠游行请愿有用么?只有以暴制暴,用武力才能解决一切。” 柳絮茫然“哦”了一声,两个人又沉默起来。过了半晌,方听宋少陵又自嘲地微微一笑:“千算万算,算好了姓陈的在做寿的日子不会佩枪,不会有侍卫跟着,就忘了那个狗杂种早些年是开趟子局的出身,家里几代都是走镖的,习惯了在身上藏着这些玩艺儿。这次没有得手,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了……” 柳絮这时方问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刺杀那陈师长?你跟他有仇吗?我只听说他很阴狠……” 宋少陵陡然变了脸色,牙齿狠狠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一字一顿地冷声道:“他糟蹋了我姐姐!害得我姐姐被夫家赶了出来,跳了井。” 柳絮身子一震,看着他苍白而痛楚的面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喃喃道:“哦……” 清冷的沉默又弥漫在两个人之间。柳絮觉得胸口象压了块大石头,那兔肉吃在嘴里忽然味同嚼蜡,再也咽不下去了。过了好半天,她困难地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抬起睫毛窥探了一下宋少陵的脸色,轻声说:“你姐姐……一定是非常好的一个人……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宋少陵默默拾起地上的枯叶,一片一片揉成粉末,抛进火中,低垂了头,惨然笑道:“我父母早亡,我姐姐十一岁就日日夜夜地绣花,纳鞋底子卖钱养活着我,那时候我才六岁。之后又咬着牙供我念书,为了我,她到二十多岁都没嫁人。后来她到姓陈的狗杂种家里做洗衣服的老妈子,那时候她刚刚成亲,嫁给一个做小买卖的人家。狗杂种光天化日欺负了我姐姐,这事不知道怎么传进了她丈夫的耳朵里,再然后……” 宋少陵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匕首,手背上青筋暴露。他紧紧咬着牙关,慢慢抬起头望着柳絮,眼角微微有一点泪痕,声音低沉而痛楚:“我跟姐姐从小相依为命,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柳絮忽然间觉得鼻子一酸。眼前这个镇定果断甚至冷血的男人,此时看上去竟是那样孤独和脆弱。她一下子从心里热上来,忍不住把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无言地拍了拍。 宋少陵的身子猛地一震,脊背僵硬地一动不动,低头瞅着覆在自己手背上这只白皙纤细的小手,慢慢抬起头,原本清冷无波的眸子变得迷蒙起来。他低低的喃喃问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絮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慌忙缩回手,脸上一红,微弱地说:哦,我叫柳絮……” “柳絮……”宋少陵低低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嚼着一颗千斤重的橄榄,细细地品味着,咀嚼着。 此情此景,柳絮突然间觉得脑子里有些迷惘。远处,那个墓坑还没有刨完,粉艳霞的尸体还没有下葬,而她居然和杀死粉艳霞的凶手在这荒无人烟的林子里席地而坐,生火,说话,大块朵颐,整个的就是不可思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分道扬镳? 一只兔子被两个人风卷残云地吃了个干干净净,柳絮身上又有了力气。她望了望才挖了半米来深的土坑,想着天气炎热,粉艳霞的尸体不能久放,便打起精神,站起身准备继续去刨土。 宋少陵用匕首将自己的蓝布衫割开几个口子,撕成几块,递给柳絮,道:“包上手,不然手受不了。” 柳絮看了看自己已经脱了皮的手指,依言用大块的布包在手掌上,手腕上用长布条牢牢勒紧,便下到那浅坑里继续开始劳作。好在林子里的泥土还算松软,徒手刨挖起来也不是特别艰难。大概又用了两个钟头时间,一个一米多深的坟坑便呈现在了眼前。此时柳絮已经筋疲力尽,浑身酸软,手指关节僵硬酸痛,几乎无法伸直。她冲着粉艳霞的尸身暗暗说了声“对不住,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先这样草草埋葬,等回到城里再来迁坟吧”。 坟坑既浅又窄,仅能容身,柳絮用自己脱下来的那身凤冠霞帔将粉艳霞里外装裹了,白绫绢子覆了脸,望着这个死于非命的女子,心里酸楚,不觉滴下泪来。沉默着将黄土填平,她在新坟上插了一根树枝,绑上布条作为记号,伏下身默默地磕了头,这才起身。 宋少陵远远地倚着树坐着,沉默地望着柳絮纤细的背影,忽然淡淡说道:“你失踪了两天,你家里人一定急疯了。” 柳絮喃喃自语道:“是啊,我爹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说到这里,突然心里咯噔一下,惊惶地回过头问:“今儿是几号?” 宋少陵略一思索,说道:“今儿是六月初五”,又探询地挑了挑眉毛,问道:“怎么?” 柳絮却不答言,只是皱了眉心里暗叫一声“糟糕”。冯思齐是六月初六的生日,就是明天!他早已跟她约好,这一天要郑重其事地带着她再去冯府作客,不管家里人是什么样的态度,反正他已经提前知会过他们了。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她要爽约? 柳絮心中烦躁,呆呆地坐在那里,茫然地望着面前这座新坟。宋少陵察觉出她的异样,吃力地站起身走了过去,警觉地问:“怎么?” 柳絮不便回答,只勉强笑了笑,环顾四周,喃喃自语道:“我们吃了喝了,那马不喝水也受不了,还是得想办法找到水……” 宋少陵黑沉沉的眸子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色,好半晌才深吸了口气,沉声说道:“离这林子二十多里,有个村子。我本来想着,在这林子里坚持坚持,等我的腿伤再养个三几天以后……” 柳絮一听,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急急说道:“那个村子叫什么?怎么走?我这就去找水!” 宋少陵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心不在焉地将手中一根枯枝一点一点折断,眼睛望着地上的杂草,缓缓说道:“你,其实,是想走了吧?” 柳絮笑了笑,走过来认真地说:“我去找些水和吃的就回来。我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你放心。” 宋少陵不置可否地一笑,面无表情地说:“你就算一去不回,也没有一点错处。我们素不相识,你本来也没有必要留在这里。”接着,便用手向西一指,淡淡说道:“从这林子出去,往西一直走,见到岔路左拐,有个磨盘村,离这里二十多里;如果是回城,是出去往东走,四五十里也就到了。那匹马会带着你回去的。” 柳絮知道他心有芥蒂,也不解释,当下便解下缰绳,飞身上马,遥遥地扔下一句“你等着,我去去就回”,便策马疾驰而去。 宋少陵听着那急急的马蹄声渐行渐远,颓然靠在树上,闭上了眼睛。 柳絮按照宋少陵所指,不过几十分钟,果真见到了一个村落。已是过了晌午,骄阳当空,柳絮又热又渴,见村头有一户人家,大敞着门,里面是三间青砖瓦房,看来应是户殷实人家,便牵马走上前去。 院子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带着三个孩子正坐在树下吃捞面,柳絮站在院外含了笑叫了一声:“大嫂,我是过路的,想讨些水喝,可以么?” 那妇人迎了出来,见柳絮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连忙招呼着:“快进来歇歇——大妹子你这是打哪儿来?”边说边连忙将桌上一碗晾凉的面汤递到柳絮手中。 柳絮忙道了谢,接过面汤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方歉意地冲那妇人笑道:“我的马也两天没喝过水了,能不能麻烦嫂子也给它些水喝?” 妇人十分惊诧地上下打量了“追风”好一会,复又瞅了柳絮半天,方道:“妹子,我瞧你的样子,又是单身一个人,不象是拉脚的。你要是来历不明,嫂子可真不敢多留你。” 柳絮到此时也无暇多想,只得硬了头皮陪笑道:“我跟我哥哥从城里来走亲戚,路上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崴了腿脚骑不了马,不得已耽搁住了。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跟畜牲都没吃没喝,实在没辙了我才来咱村子里想想办法。”柳絮知道自己的这套说辞极为牵强,见那妇人脸上已有两分狐疑之色,便一咬牙,将耳朵上一对翡翠坠子摘了下来,塞进妇人手中,边微笑道:“我身上没带钱,这个嫂子先收着,日后我拿五块大洋来赎它。想请嫂子给准备七八天的干粮和水,不知道行不行?” 她极力若无其事地说着,心里却隐隐作痛。那对耳坠子是冯思齐送她的,她一向爱如珍宝,此时不得已要拿出来换吃喝,真是心痛难当。 那妇人将翡翠坠子托在手里仔细瞧了瞧,便眉开眼笑不再追问,一迭声地应道:“不就是干粮么?有有,我烙上七八张发面饼,再弄一小坛子腌菜,就够你们吃的了。”又向门外张望了一下,笑道:“我男人要进城,拾掇骡子车去了,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看着孩子,我就弄饭去。” 柳絮听了心里倒是一动,忙问道:“大哥要进城么?” 妇人一边从井里汲了水上来倒进木桶给“追风”饮着,一边笑道:“是啊,我们是佃户,我男人算是个头儿,明儿一早要到城里给东家老爷送瓜果菜蔬去,园子里的桃儿也下来了,老爷太太点着名儿要尝鲜呢。” 柳絮“哦”了一声,沉默了片刻,抬头笑道:“明儿一早进城?大哥能捎我一路么?我家里有事得先回城,马要放在这里留给我哥哥。”(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一波三折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暑气收了一些。宋少陵百无聊赖地呆坐了一下午,时不时向林子外的方向望上一望,神情渐渐落寞起来。 落日的余晖将林子也染成了赭金色,他终于扶着树干缓缓站了起来,伸手摘了一片树叶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几个音。是一首不知名的小调,荒腔走板的,被黄昏林中的微风吹散开去,时有时无,不知为什么,微微有些颤抖。 忽然,他停了下来,侧耳凝神倾听了一会,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欣喜的光彩。没错,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正冲着树林一路疾驰了过来。 宋少陵将手中的树叶猛地向空中一抛,情不自禁向着马蹄声处紧走两步迎了上去,继而又猛地刹住脚步,退回到树下,将唇边的笑意强压了下去,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脸上重又恢复了不动声色。 “追风”吃饱喝足,恢复了精神抖擞的样子,一路疾驰而来,毫无倦色。柳絮离得老远便开心地高声叫道:“我回来了!快来看!水,吃的,都有了!” “追风”在林中施展不开,换成欢快的小碎步哒哒哒地一路跑了过来。行到跟前,柳絮轻轻一勒缰绳,轻快地跳下马,将斜背在身上的褡裢摘了下来,冲宋少陵笑道:“快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边解褡裢边兴冲冲地一一指给他瞧:“十张发面饼,一罐子酱黄瓜八宝菜,咸鸭蛋,还有二斤酱牛肉,还有两桶水……” 宋少陵对这些吃的喝的完全视若无睹,只是一瞬不瞬地瞅着柳絮,嘴上却轻描淡写地只随口说了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柳絮顾不上答言,且忙着把两只盛水的木桶从马背上卸下来,舀了一瓢水递到宋少陵手里,呵呵笑道:“快喝吧。这两桶水足够你跟“追风”两个坚持一个礼拜的。” 宋少陵猛地呛了一大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抬起头,心里没来由得有些惊惶,强自镇定着问道:“我跟“追风”?你呢?” 柳絮顿了顿,默默无语地将食物一样一样拿出来,脸上浮现出愧疚的神色。宋少陵的心又往下沉了沉,脸上却作出满不在乎的微笑,淡淡道:“你要走,是吧?” 柳絮终于抬起头,一鼓作气地说道:“对不起,我家里有很重要的事,我必须得回去。你的伤看起来没有大碍了,我给你准备了足够一星期的吃喝,马也留给你。明天一早有骡车走大道进城,我在那边路上等着坐他们的车,已经说好了……哦,对了,你养好伤准备去哪儿?” 失望,欣喜,激动,再失望……一天之中心情的大起大落让宋少陵几乎有些承受不住。原来,她去准备这些东西不过是为自己的离开早早作好了打算;原来,她对自己并无一丝一毫的留恋。想到这里,宋少陵的心陡地刺痛了一下,同时又在心里狠狠地自嘲:一个居无定所身无长物的逃犯,居然奢望一个女子的垂青!从今别后,山水迢迢,自是两不相干,再见无期了吧? 宋少陵的心陡地缩成了一团,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无波,微微一笑:“去哪儿?不知道……也许会出关,也许去奉天。总之肯定不会在这里了。” “你要去投军?”柳絮轻声问道。 宋少陵望着天边的夕阳一寸一寸坠下去,没有答言。过了许久,他从怀里慢慢摸出那只精巧的凤钗,拿在手里轻轻抚摸着,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家以前也算是大户人家,在我父亲手里败落了。家里的东西就只剩了一把左轮,一只凤钗没有卖掉。我姐姐成亲的时候就戴着这支钗……” 他手里握着那支凤钗缓缓递到柳絮面前,微笑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分手了,也许这辈子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很感谢你这几天对我的照料,没什么可报答的,这支钗送给你留个纪念吧。” 柳絮听了,慌忙摇头:“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再说这是你姐姐留下来的东西,你好生收着吧。”她也不看宋少陵,只是低了头将面饼酱肉和腌菜拿出来,在草地上摆好,低了头招呼他:“过来吃一些吧,我去饮饮马。” 柳絮自从决定明天一早回城就心里有些讪讪的,虽然给宋少陵准备的吃喝应该够了,但面对他落寞的眼神时还是不免有些愧疚,所以极力避免跟他相对,饮完了马,又一趟一趟地去捡拾干柴,远远地忙碌个不停。 宋少陵手里僵硬地握着那支钗,呆呆地望着柳絮那纤巧的背影在林间穿梭,她那条乌黑的麻花辫子在眼前挥之不去,不禁颓然靠在树上,心底隐隐抽痛了起来。 夜幕又降临了,半轮明月斜挂在树梢,林子里凉爽而幽静。柳絮侧身躺在一堆枯叶上有些辗转难眠。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出发去那边大道上等候磨盘村的骡车,接着就会回到城里。虽然只是短短三天,感觉却象过了一百年。城里会是怎样的情形?爹和冯思齐还不知焦心成什么样了……她惴惴地想着,一会兴奋,一会慌乱,直到后半夜才微微有了些困意。 朦胧中,柳絮仿佛听到不远处的宋少陵轻微地哼了几声。她睁开眼,侧耳凝神细听,果然听到他含混地叫了两声“姐姐”,声音模糊不清,仿佛呓语。再过了一会,忽听他低低地喃喃叫了两声“柳絮”。柳絮一愣,轻轻坐起身,蹑手嗫脚地走了过去,借着月色俯身向他脸上一瞧,却见他好端端地闭着眼睛,原来竟是在说梦话。 柳絮心里猛地一跳,有些不知所措,耳内听得他鼻息重浊,呼吸急促,又见他紧皱双眉,脸上竟是很难受的样子,不由有些心惊,连忙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一摸之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又摸了摸脖子后面和身上,顿时呆住了。他浑身火烫,竟是发起了高烧。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看来伤口还是感染了,或是体内毒素并没有排除干净,此时终于发作了起来,而且来势汹汹。(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回城 (今天将三更) 柳絮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乱了方寸。站在满天的繁星之下,直觉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怎么办?再过一会天就亮了,自己按原计划回城,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吗?无医无药,他的伤口也许会溃烂化脓,高烧不退。想着他一个人在这树林中自生自灭的情景,柳絮怵然心惊。 宋少陵呼吸异常急促,嗓子里呼噜呼噜地象拉风箱,身上更是象着了火一般滚烫。柳絮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大声喊着:“醒醒,快醒醒!”他只是有气无力地含混应了一声,就没了声息。 他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凶险,柳絮心乱如麻,潜意识里判断他应该立刻看大夫,不能再这样硬扛着了,再拖下去也许性命堪忧。 带着他跟骡车一起悄悄回城?柳絮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大胆的想法。城里人那么多,不见得就能认出他来。瞧完大夫立刻就走,随便哪里还藏不下个人?当然,危险肯定是危险的,但是,不会就那么巧吧?也许会侥幸蒙混过去呢?而且这是唯一的办法,她狠不下心把一个垂危的病人独自扔在这荒郊野外。 柳絮把牙一咬,心一横,几乎立刻就做出了决定。但是转念一想,磨盘村的骡子车是坐不得了,万一被发现,岂不是要连累了人家?她复又踌躇起来,也不知他这样子在马上坐不坐得住? 她将他残破的蓝布衫撕成几块,在桶里浸湿了,敷在宋少陵的额头,反复几次帮他降温,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喊道:“醒醒,我们要上路了!快醒醒!” 宋少陵烧得迷迷糊糊,心头半明半暗,隐约听见有人在急切地叫他,却是头重脚轻,眼皮仿佛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接着便觉得一双小手伸在自己的腋下,用力把自己扶坐了起来。一坐起身,立刻天旋地转,身子只想往地上挫。 柳絮已将食物拾掇进褡裢里背在了身上,此时用尽全力撑扶着他,勉强将他架了起来。宋少陵身材高大,比柳絮足高出一个头,病中身子沉重,脚步又不听使唤,柳絮架着他被压得东倒西歪,只得奋力死撑着。趔趔趄趄走到“追风”那里不过三五步路,却走了足足七八分钟,累得浑身大汗淋漓。 上马成了最大的难题,将他硬拖了几次反倒被他带得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柳絮挣扎着爬起身,捡起一根枯树枝,狠下心肠用力抽打着“追风”,边抽打边大声喝道:“跪下!跪下!” “追风”被打得咴咴直叫,原地转着圈子。挨了十几下子,忽然长嘶一声,身形一矮,前腿真的跪了下去。 柳絮惊喜得无以复加,连忙用尽全身力气奋力将宋少陵拖到马上,自己坐在后面两手死命勒着缰绳,让他靠在了自己的怀里,喝一声“走!”,“追风”立刻站起身,精神抖擞地小跑了起来。 天色微明,一马双人驰出了树林,那高大的树木在身后渐渐成了模糊不清的黑色剪影。柳絮想着磨盘村赶骡车的那位大哥看起来十分厚道的样子,这下要害得他要在大道上平白无故地白等自己一回,十分内疚,也只得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宋少陵身子软弱无力,靠在柳絮身上仍是被颠簸得摇摇欲坠。柳絮一手勒着缰绳,一手环着他的腰,奋力支撑着,辛苦万状,身上的薄衫很快就被汗水湿透了。 怕他吃不住劲儿,又不敢让马跑得太快,只得紧紧勒着缰绳。“追风”放不开步子,十分不满地喷着粗气,也只得小碎步慢慢跑着。 天色大亮的时候,终于远远看到了城门。 城门刚刚打开,早有等候多时的老百姓忙忙地赶过去进或者出城。柳絮紧张地远远观察了一会,一切如常,并不见异样,并没有警察或大兵守在那里盘查,她长长松了口气。 脸上尽力地不动声色,柳絮两腿轻轻一夹马肚子,“追风”箭一般直冲进城门。这匹马高大神骏,一进了城立刻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停有人艳羡地对着它指指点点。柳絮心里翻了个个儿,顿时意识到犯了错误。陈师长的爱驹自是远近闻名,只怕一时半刻就会有人认出来。她陡然变了脸色。必须跟马分开,立刻,马上! 拨转马头,驰进一个背静的胡同,她翻身下马,费力地将宋少陵扶了下来,让他靠墙坐了,转身爱惜地拍了拍“追风”的脑袋,轻轻说道:“走吧,回家去吧”。“追风”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咴咴叫了两声,转过身纵起四蹄便飞奔而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柳絮望着黄土路上扬起的团团黄尘,心里倒不由得有些感伤起来。 她蹲下身子摸了摸宋少陵的额头,依旧是火烫,人也有些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她满心焦急,想着这样的情形去找个寻常郎中未见得能手到病除,反而要耽搁时间。常听冯思齐跟自己谈到洋人的外科手术,言语间很是推崇,不如干脆就去上回锦红去过的那间仁和医院! 主意一定,她将宋少陵留在这个小胡同里暂时坐一坐,自己小跑着出去找黄包车。这里地处偏僻,等了足有半个钟头才等到一辆,对车夫只说宋少陵是突然犯了急病,两个人合力将他架到车上。 柳絮将蓝布褂的碎布遮在宋少陵的脸上,车夫一路小跑,很快就来到了仁和医院门前。柳絮下了车,脸上陪着笑说:“对不住得很,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车夫一听,顿时勃然变色。柳絮忙将身上的褡裢解开,将里面的二斤酱牛肉全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说道:“这里有些酱肉,您拿了家去给孩子吃,算作车钱,行吗?要是不行,我再想办法。” 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中年车夫望着油纸包里那一大块酱红的牛肉,咽了口唾沫,脸色和缓下来,伸手接了,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成!” (下午一更,晚上九点半左右还有两更同时发)(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分手(二更) 柳絮扶着宋少陵进了医院大门,惴惴不安地四处张望了一遍,方蹭到长廊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拉住一位护士,怯怯地询问应该在哪里诊治。 那护士上下瞧了柳絮两眼,面无表情地说:“先去交钱挂号”,马上就要走开。柳絮急得拦住她的去路,陪着笑求道:“我哥哥病得不轻,麻烦您先给他瞧瞧,我马上回家去拿钱!” 护士不耐烦地说:“没这个规矩,你先拿钱来再说”。正争执间,身后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带他去诊室里,我看看。”柳絮忙回头一瞧,愕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高鼻深目的西洋男子,身上穿着手术衣,正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说着蹩脚的中国话,态度却是十会和善。 那护士的神色立刻变得十分谦恭,忙应了一声“是的院长”,便上前来扶宋少陵。柳絮手足无措地向这个外国男人鞠了一躬,连说了几个“谢谢您”,心想,莫非他就是冯思齐口中的布朗博士么? 柳絮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焦急地等着,过了一会,那个外国男人推门走了出来,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皱着眉对柳絮说:“你哥哥腿上的伤口感染了,需要重新清创,消炎,退烧;最重要的是,他胸口这里是被铁器刺中,伤口里混进了铁锈脏物,要立刻打破伤风针——幸亏你们来得及时,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柳絮心里一紧,轻轻“哦”了一声,嗫嚅道:“那么,就请您给他治一治,我这就回家去取钱。” 外国男人耸了耸肩,温和地笑了笑,“不用急。等医生做完治疗你可以在病房里陪着他,等他清醒过来再去办手续也是可以的。” 不知过了多久,宋少陵吃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不是躺在枯叶堆中,而是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触目所及,是一片白色。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床头桌。树林呢?马呢?柳絮呢?他呆怔了一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模糊的记忆里自己发了烧,接着似乎一直在马背上颠簸,原来竟都是真的,不是梦境。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凉凉的,已经退烧了。那么,这里是? 他费力地半坐起身,立刻,那个娇小的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柳絮坐在床边的一个凳子上,头埋在臂弯里伏在他身边,呼吸停匀,显然已经睡着了。 他的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象被一柄小锤子温柔地敲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惬意。天色已然大亮,她没有走,居然还陪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很想轻柔地摸一摸她的头发,手伸到半空却蓦地停住了。警觉地四下打量了几秒钟,所有的意识瞬间清晰了起来,心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里是医院! 宋少陵浑身的神经一下子绷得紧紧的,立刻翻身下床,迅速隐在窗户后面,透过窗帘缝隙向外面扫视了一圈。还好,外面人来人往,沸沸扬扬,一眼望上去并没有可疑之处。但是,危险随时会降临,他决不能在这么扎眼的地方多停留一秒钟!他得走,立刻就走! 抬眼望着面前熟睡中的这个女子,一时心乱如麻。是她将自己送来的医院,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这一路上的艰辛。一股热浪冲进眼眶中,他连忙仰起头,使劲眨了眨眼睛,才将那股热流逼了回去。自从相依为命的姐姐离开人世,他出来进去都是孑然一身,无喜无悲,心是冰冷一团,再没起过波澜。但是,短短三天的相处,这个温柔和善的女孩子却在他心里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他没有想到,面对分别,他竟然难过如此。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是此时此刻,一双脚却如千斤重,竟是抬不起来。 看着柳絮一动不动的伏在那里,想着她这几日的奔波,一定是累坏了。宋少陵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往下,情不自禁地在她脸颊上轻轻划过,心里充满了温柔的怜惜。 忽然,门外的走廊上远远地传来了笃笃的脚步声和女子的笑语,想是护士来查房了。宋少陵知道再也不能耽搁下去,抬眼望着柳絮,三寸柔肠,几欲挣断。从此一别,再见无期,竟连最后的告别都不能了。他从怀里掏出那支凤钗,轻轻塞进柳絮的臂弯中,退后两步,再深深地望了望那个娇小的身影,便决绝地转过身,一狠心从窗户上翻身跃了出去。 柳絮实在是太疲倦了,在凳子上只想略歇一歇,谁知很快就趴在床上睡着了,直到迷迷糊糊中被护士轻轻推了推,才茫然抬起头。 护士说:“咦?病人哪里去了?” 柳絮一呆,这才发现床上被褥凌乱,宋少陵已经不知去向。她心里扑通一跳,环顾屋子四周,见放在桌子上装食物的褡裢已经不见了,柳絮立刻明白了。 “我哥哥可能是心疼钱,偷偷溜回家去了。”柳絮放了心,陪着笑向护士说道,一边站起身来。 “叮当”一声脆响,有东西掉到脚边。柳絮低头一瞧,心里猛地一跳,是那支凤钗。自己拒绝过,但他悄然离开的时候,还是把它留给了自己。柳絮将这支光华璀璨的钗轻轻握在手中,脑海中掠过那个高大而孤独的身影,心中漾起一层无名的伤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走出医院的大门,正午的阳光灼热地刺痛了眼睛。柳絮站在门口想了想,决定先回家。凤钗押在了医院,她要先回家取了钱回来交过医药费,再作打算。至于还去不去冯府,她一时还没有想好。 坐上一辆洋车,柳絮这才有时间想一想眼前的问题。自己和粉艳霞被劫持的事想来应该已经尽人皆知,家里还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爹和冯思齐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过的;自己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定把他们吓死了。而粉艳霞的死,又该怎么交待,那个陈师长,又会不会找自己的麻烦……直到此时此刻,这一连串的问题才齐齐涌上心间,柳絮心里倒有些惊慌起来。 家里大门虚掩着,里面是各种熟悉的声音,她听见爹在那里长吁短叹。柳絮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门环,手微微有些颤抖,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吧?吱呀一声推开大门,院子里原本七嘴八舌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望了过来,继而是一片死寂。 过了三几秒钟,她听见锦红震耳欲聋地尖叫了一声:“天啊,是絮儿!是絮儿回来了!” 然后,她看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挺拔俊秀的身影,远远地冲她张开双臂,大步流星地急走了过来。而她,已经全然无视满院子欣喜的目光,泪流满面地纵身扑进冯思齐的怀里。(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伤心人各有怀抱(三更) 且说柳絮去师长府唱堂会的那天,冯思齐早早地从厂里回了家。头一天他已经跟柳絮约好,这一天散了席之后,他要带她去得亨洋行选几件礼物,等他生日这天,她将正式来冯府作客,亲自将礼物送给家里的这些奶奶太太们。不管怎样,他还是衷心地希望家里人能够接受她,他要为此尽最大的努力。 那天天气晴和,冯思齐心情很好,情不自禁吹起了口哨。他站在廊上一边看着丫头们嘻嘻哈哈地扫院子,一边等着听差在前院擦汽车。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忽然看见四姨娘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一看见他就两手一拍,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地去唱堂会,竟然出了这样的祸事!” 冯思齐脸上勃然变色,一颗心猛地缩成一团,急急问道:“四姨说什么?什么祸事?絮儿怎么了?” 四姨娘长叹一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轻声说道:“不知哪里跑来一个凶徒在寿筵上行刺陈师长,后来跑进九姨太的屋子。九姨太和絮儿,一个在洗澡,一个在上妆,好端端地被那凶徒劫了去了,现在生死不明。你看看这是怎么说的,天上掉下来这样的祸事……” 仿佛晴天一个霹雳,冯思齐整个人都懵了,只觉得喉咙干渴得厉害,一颗心突突乱跳,脑子里混沌一片。 他二话不说便飞奔出去,跳上车向陈师长府邸疾驰而去。师长府前警卫林立,皆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他半步也靠近不得。调转车头,复又向警察署驶去,一路上心慌意乱不能自持。他不敢想象柳絮此时此刻是处在怎样凶险的环境中,会受到怎样的对待。那恶徒会不会打她,甚至于会不会……他不敢往下想,冷汗从每个毛孔中涌出来,眼前一片天昏地暗。 警察局长很客气地接待了他,满面春风地跟这位纺织界富商的少东家寒喧客套。冯思齐惶惶然直奔主题:“局长大人听说陈师长家里发生的绑架案了吧?您派人去追捕凶犯了没有?我的未婚妻就是其中一名人质……” 警察局长递了一杯茶给冯思齐,拍拍他的肩以示慰问,却咂着牙花子两手一摊,皱眉道:“哎呀,冯少爷你不知道,不是蔡某人不办事儿,实在是现在人手不够呀……” 冯思齐二话不说,便从怀中掏出一张支票双手递了过去,惶惶然恳求道:“局长大人,求您想想办法,那凶徒一定跑不远……” 蔡局长斜眼瞟了一眼那张支票,为难地坐在办公桌后,手指叩着桌子,俯身过来,对冯思齐低声道:“冯少爷,跟您说句实话,其实案发的第一时间,蔡某人就亲自跑到医院去慰问,屁颠儿屁颠儿地陪着笑说要调集全部警力封锁各个路口,一定将凶徒缉拿归案。谁知道人家陈师长躺在床上劈头盖脸给我好一顿臭骂,说这件事用不着我们地方上管,再多事对我不客气……您看看这话说的,那我还管这闲事干嘛?这些军爷们哪个是好伺候的,咱犯不着上赶着讨臊去,冯少爷你说是不是?” 冯思齐茫然从警察署出来,开着车六神无主地满世界乱转,人海茫茫,哪里有柳絮的半点踪迹。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冯老太太这边上房里灯光大亮,人声喧哗。冯思齐一路走了进去,见他母亲,二姨娘,四姨娘,五姨娘几个正陪着老太太打牌,一片欢声笑语。他径直走到牌桌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四姨娘,恳切地说道:“四姨,如今我只能求您想想办法了!您不是认识那位大名鼎鼎的常五爷吗?我知道他神通广大,在**上很吃得开,我想求您跟他去说一说,看能不能请他想想办法……” 话还没说完,四姨娘已经黑了脸,偷眼瞧了瞧冯老太太的脸色,冲苗氏急急地说道:“太太,您听听二少爷这是什么话?说的好象我跟什么常五爷有多大交情似的。不过是场面应酬而已,离开戏园子,谁还能认得谁?我哪有这本事去求人家?若说着急,出了这样的事,我比谁不急?能想办法我早就想了。花了大把的银子捧小玉秋,光请客送票都不知道送出多少去了,这刚刚才有一丁点要红,人就被劫去了,我那些银子不全都打了水漂了?” 冯思齐听她的口气极是愠怒,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只得按下满腔的急火,低下声气陪笑道:“我一时着急说错了话,四姨千万别生气。不管怎么说,还请您想想办法……” 四姨娘这才把脸色缓和了一些,摸起一张牌看了看,随手打了出去,方回头压低了声音对冯思齐道:“才得了信儿,那陈师长千方百计地压着,还是被人在吴大帅跟前参了一本。大帅那是雷霆震怒啊,派人去医院当面骂了他一通,说他玩忽职守,为了个姨太太作寿,还搞出这样的事来,有辱军纪,不成体统!然后就命他即日启程去日本治疗……明里说是去治疗,其实还不就是被人趁机放了把邪火,实则就是解了职了嘛。据说陈师长躺在病床上,听着个副官把大帅的话原样骂他,大气也不敢出。” 四姨娘绘声绘色地说着,眼睛看着牌,闲闲地说了声“碰”,便随手打出一张西风,这才又扭头说道:“依我说,二少爷也不用费劲找人了。你想啊,那恶徒穷凶极恶的,劫了人,不过是作个人质罢了。这么长时间早跑出城了,要人质还有什么用?要么就是已经放人了,要么就是……”她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白往上一翻,继而往牌桌上一瞅,急急地叫道:“别动别动,我胡了!”说毕把牌一推,呵呵大笑了起来。 冯思齐只觉得眼前灰蒙蒙一片,四姨娘后面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见,游魂一般走出了屋子,腿一软就坐在了台阶上。(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重逢 这一天正是冯思齐的生日。 本来为这个生日跟柳絮两个人精心做了准备,如今她下落不明,冯思齐整个人心思恍惚,哪还有什么心思过生日。 一早起来,阿贵和顺子两个听差拿了簇新的吉服进来伺候着冯思齐换上,他木然听任他们摆弄,不发一言。两个听差知道少爷的女朋友遭遇了不测,谁都不敢吭声。穿戴完了,还是阿贵鼓起勇气,嗫嚅着说:“少爷现在该去老爷太太那里行礼了……” 冯思齐也不答话,抬脚便往苗氏这边走来。路上正遇上管家孙奎督着几个乡下打扮的人一筐一筐地往里抬瓜果菜蔬。孙奎见了冯思齐,忙站住脚笑道:“少爷,咱们家庄子上来了人,送来了好新鲜的大桃儿,还是今年第一茬!我已经叫丫头们捡了那顶大顶红的送到老太太,太太和少爷房里去了。您吃了没有?” 冯思齐面无表情地漫应了一声,脚步不停地走到苗氏这边院子。一进门,便见一对夫妇站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回着他父亲的话,而冯敬亭正站在台阶上面,负着手问些天气,收成等话。 耳听冯敬亭叨着烟嘴,闲闲问道:“怎么倒有闲工夫带着你老婆孩子一块儿上城来了?这一回来得倒早。” 冯思齐见那两口子穿得齐齐整整,男的不到四十的年纪,粗粗壮壮;女的三十来岁,身材丰腴,白净脸儿,怀里抱着个婴儿,地下还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依稀记得是自己家在乡下田庄上的庄头儿炳发一家子。 只见炳发垂着手笑着回道:“只因为小的这个大女孩子今年十一了,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整天野地里疯跑着不成个样子。她娘跟我说想送到咱们府里伺侯奶奶太太们来,让管家娘子好生调教调教,也学些眉眼高低的。过几年放出去说婆婆家的时候,知道是大宅门儿里出来的,只怕媒婆子们会尽心些……”停了停,又微微皱眉道:“本来天不亮就上路了,谁知道昨儿碰上个姑娘,在路上出了事,央求着让小的今儿一早捎上她回城。谁知道今儿等了她半天又没来,不然小的们早到了。” 冯敬亭听了,便回头对苗氏说:“你这里还缺人吗?不缺的话就让炳发的丫头到老五屋里去。她眼瞅着要生了,正缺人手。” 炳发两口子满口里应着,连忙让那女孩子给冯敬亭和苗氏磕头。一眼瞧见冯思齐进来了,慌忙上前请安问好。炳发媳妇含笑道:“还是二少爷出洋前见过一次呢,这好几年没见,看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大家公子,真真是不同”,边说边忙按着女儿的肩膀,“快给二少爷磕头”。 冯思齐便扶起那女孩子,微笑道:“不要这么多礼,快起来”,眼睛无意中向炳发媳妇一扫,忽然全身僵直,如遭电击。只见她耳朵上戴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翡翠坠子,绿莹莹,颤巍巍,何以眼熟至此! 冯思齐强压着如擂鼓般的心跳,竭力让语调平静一些,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说道:“炳发嫂,我能看看您的耳坠子吗?” 此言一出,炳发两口子不禁面面相觑,万料不到一个少爷会说出这么唐突的话。又见冯思齐满脸凝重的样子,不由得心里微微有些惴惴。炳发媳妇忙微转过身去从耳朵上把坠子摘了下来,双手捧给冯思齐,含笑道:“这事儿说来也奇怪,就是刚说的昨儿那姑娘,忽剌巴地跑到家里来说她哥哥摔伤了脚,在路上耽搁着走不了,让我给弄些吃喝。身上又没带钱,便把这副坠子押给了我。” 冯思齐颤抖着手接过坠子,柳叶的形状,温润精巧,正是自己在洋行里一眼相中便买下来送给柳絮的,断不会有错!当下心头大震,颤声问是怎样的姑娘,炳发媳妇想了想,便把前日的情景细细说了一遍,说那姑娘穿着怎样的衣服,梳着怎样的头,长的怎样的眉眼,活脱就是柳絮的模样! 震惊,惊喜,愕然,凡此种种,令冯思齐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竟有些微微地站不住。喜得是,柳絮听起来好端端的没有大碍;惊的是,哪里跑出来的哥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此时又身在何方?种种疑团在脑海中闪过,百思不得其解,却都抵不过心头巨大的喜悦。她只要还好好的在那里就够了! 冯思齐把那坠子塞还给炳发媳妇,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好好收着这坠子,那姑娘肯定会回去赎它,你别弄丢了。” 炳发两口子虽然觉得这二少爷言语奇怪,举止诡异,但也不敢多问,只有唯唯诺诺地满口应承着。 这里冯思齐什么都顾不上,对父母说了声:“我要马上出去,午饭不要等我了”,话未说完,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苗氏在后头紧着叫:“你还没去给老太太磕头呢,这是要跑到哪儿去”,冯思齐只作没听见,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上了车,一路急踩油门,风驰电掣地向柳絮家里飞驰而去。 他想着,柳絮既已脱离了危险,首要的一定是回家。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两个人早已约好,他相信她一定不会爽约。现在,他要立刻过去等她!也许她早已回了家,说不定,他一敲门,来开门的就是他那笑吟吟的心上人! 心急火燎地一路飞驰到柳家,令人失望的是,柳絮并没有回来。整个院子里依旧是一片愁云惨雾,柳承贵更是佝偻着背一锅接一锅地抽着烟袋,几天之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众人呆坐在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都是不得要领。正说话间,大门上的门环忽然清脆地啪啪啪连敲了几下。冯思齐循声望去,完全没有防备的,那个俏生生的身影就那样直跳进视线,头发有些乱,脸上有些脏,但是笑容还是如常的温柔端秀。 一瞬间,风都不吹了,鸟都不叫了,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冯思齐只呆了一秒钟,便霍地站了起来。眼睛里涌出一点泪光,他顾不得擦,便张开双臂,大步流星地向心爱的人冲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你的耳坠子呢? 柳絮在扑进冯思齐怀里的一瞬间,已经意识到失态了。 眼角余光瞥到她爹柳承贵本来喜出望外地冲自己扑奔了过来,见她二人的样子立刻站住了脚。讪讪地扭了脸,师兄弟们咧着大嘴边笑边挤眉弄眼。 柳絮忙含羞带怯地要挣脱冯思齐的怀抱,后者两条胳膊却纹丝不动地箍住她,眼睛只管炽烈地盯着她瞧。 “先放手再说。”她低低地窘迫地说道。 “让我看看,你受伤没有?这几天是怎么过的?那个凶犯有没有为难你?”后者恍若未闻,只管一连串的问题急急地抛了过来。 “我还好……”柳絮终于抽出了手,轻轻拢了拢鬓发,竟不知从何谈起。 大家显然对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很不满意,一下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乱问着“刺客长什么样?”,“你们这几天藏在哪儿了?”,“你们吃什么喝什么?”,“你是怎么回来的?”,“听说那刺客中了暗器,死了没有?” 柳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锦红已不由分说分开众人,嗔怪地高声说:“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能让絮儿坐下来歇口气儿再说话吗?” 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忙乱地簇拥着柳絮进了屋,福生忙端了把椅子坐来让她坐下,冯思齐早把一大碗茶水捧到了她的面前。 柳承贵便急急地问道:“你是怎么回来的?逃回来的?还是那恶徒主动放的人?粉老板呢?听说她也被绑了……” 柳絮心中纠结,她很不愿意把宋少陵形容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暴徒,但是又不能隐瞒事实。微弱地清了清嗓子,低了头轻声说道:“粉老板她,已经死了……” “死了?!”众人异口同声地惊叫,“被那人杀了?!”面面相觑之下,皆是满脸的惊骇。 “……恩,是的……”柳絮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头更深地低了下去。 顿时安静了下来。屋子里仿佛吹进了一股阴风,众人皆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汗毛刷地立了起来。 过了好半天,锦红才白着脸,手抚胸口,大睁着恐惧的眼睛,喃喃道:“她,就这么死了?絮儿你真真是福大命大,竟然能被这么凶狠的人放回来,太太太走运了!絮儿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应着,一边擦着冷汗,一边竭力说着安慰的话。唯有冯思齐倒有些沉默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柳絮,眼神闪烁不定。 福生娘端来一大盆热水,往外轰着众人,一边笑道:“臭小子们都外头待会儿去,让絮儿姑娘好好擦洗擦洗,这几天想来是受了大苦了,看这一头一脸的土!想起来我就揪心!”把盆放在盆架上,过来拉了柳絮的手,百般地安慰着:“都过去了,什么都不想了,啊?洗完脸婶儿给做一大碗鸡蛋面,吃完了好好睡它一大觉,明儿早起什么都忘了。” 柳絮感激地谢了福生娘,刚站起身,冯思齐便向前走了两步,眼望着她,微笑道:“不是说好了今天要去我家?收拾收拾,咱们就走吧,也不算早了。” 柳絮适才见了众人,乱纷纷的把这事竟给忘了,此时醒悟过来,忙道:“对对,今儿你生日!”复又有些怯怯地皱了眉,轻声道:“可是,什么礼物都没买呢,怎么好空着手上门去?而且刚出了这样的事,我怕……” 冯思齐朗声道:“什么都不用怕,只管大大方方地进门就成。还有时间,我们就去随便选几样东西就好。” 车子行驶在路上,冯思齐扭头深深地瞅了瞅柳絮,脸上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意地微笑着问道:“咦?你的耳坠儿怎么没带着?不喜欢那个样式吗?” 柳絮心里一惊,忙抬手摸了摸耳垂,脑中飞快地一转。这里面的种种弯弯绕太多,说到耳坠子恐怕就会牵扯到别的,她实在不想多提。整件事既然已经过去了,说太多只怕会节外生枝,三言两语一笔带过就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那坠子过两天应该就会再拿回来了。一念及此,柳絮便故意作出吃惊的样子,惊诧道:“呀,怎么不见了?一定是卸妆的时候掉在后台了。明儿晚上我去问一问,估计会被阿嫂捡到收起来了。” 车身猛地一震,柳絮猝不及防身子向前倾了倾,不禁侧了脸狐疑地看着冯思齐,问道:“怎么了?” 冯思齐脸色微凝,眼睛直视着前方,过了半晌方微微一笑:“没事,刚错踩了刹车。” 两个人依旧轻声细语,脸含笑意,但柳絮隐隐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异样。冯思齐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定,谈笑间有些心不在焉。但是,细看又似乎没什么不同。柳絮想,一定是这三天的经历让自己神经紧张了。 此时的冯思齐心中无端地飞来一片乌云。 上午的疑团本来并未在意,此时却忽然分外清晰了起来。他时不时微微瞟一眼端坐在旁边的柳絮,她看起来神色自如,毫无异样,可是,她分明是在撒谎。哥哥呢?干粮呢?她绝口不提,是在隐瞒什么吗?而且她那样的神态自若,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冯思其忽然觉得后背上有一丝凉意。 既然她不想说,他也就不去点破她。自认为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他相信她不对他说明真相一定有她的道理。他仍是一如既往地从容自若,对她微笑,为她开车门,陪她逛洋行,认真地挑选礼物。可是,从头至尾,那隐隐的阴影一直横亘于胸臆。他不愿去多想,可是,他知道它已经在那里了。 柳絮的突然到来,令冯府上上下下立刻陷入了震惊之中。待听到粉艳霞已经被杀的消息以后,那震惊顷刻间又转为惊骇。奶奶太太和下人们远远地重新打量着柳絮,仿佛她是某种力大无穷的怪物,神勇却又不祥;审视她的目光里,不屑与敬畏相混合,变成了一种奇异的态度。一边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席,一边又远远地旁边坐了,柳絮身边便闪出了一两个人的空档。十个人的大饭桌上,这边是一众太太小姐们挤作一堆儿叽叽喳喳地咬耳朵,旁边便是柳絮形单影只地独自坐着,显得很是突兀和局促。(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家宴上来了记者 虽然只是家宴,但除了亲朋至交,还是有众多工商界名流携了家眷前来道贺。冯星齐作为寿星公,不好总在内院里陪着柳絮,时不时也要在外头应酬一下男客们,柳絮独坐在一屋子太太奶奶小姐中间,除了四姨娘,跟谁也不认识,便显得格格不入;听着她们彼此熟络地打趣寒喧,越发觉得手足无措起来。 四姨娘第一眼见到她,惊讶得仿佛白天见了鬼,忙忙地穿过人堆过来拉住她的手上看下看,长出了口气,笑道:“老天爷,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枉我天天在菩萨面前烧香祷告呢,我的那些银子总算也不会打水漂了……” 冯老太太远远的咳嗽了一声,四姨娘立刻敛了笑容,松开手,高声叫了一声:“菊香,招呼秋老板入席”,自己朝柳絮略点了个头,便立刻走去了另一张桌子上坐下,和亲戚的女客们大声说笑起来,眼睛再也不朝柳絮这边看了。 内院的女眷们开了七八桌流水席,大鼓娘在唱着一段《黛玉葬花》,柳絮左右两侧坐了两位珠光宝气的中年太太,隔着她长篇大论地谈论着家长里短。柳絮如鹊桥一般横亘在二人中间,十分局促。 味同嚼蜡地吃完一顿晚宴,丫头们撤了席,便支起了几张麻将桌。四姨娘忙着给大家分牌搭子,众人又嘻嘻哈哈地入席打牌,不打的便三五一群坐在一旁聊天,笑闹之声不绝于耳。唯有柳絮孤零零坐在一旁,手里的茶已冷了多时,也没有丫头过来添换。 偏有一位亲戚袁太太家里有位六小姐,十三四岁,正是活泼好奇的年龄,对师长府的行刺事件大感兴趣,此时见她母亲已经上了牌桌,又见柳絮孤单一个人,便鬼鬼祟祟溜了过来,挨着柳絮坐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手托了腮含笑低声问道:“柳姐姐,那刺客长的什么样子?一定很英俊潇洒吧?单枪匹马就敢去刺杀师长?好威风!我要是能见见就好了……” 话没说完,就听袁太太远远地皱眉叫了一声:“六丫头,过来!” 六小姐答应一声,却不动,只顾着接着说:“我不喜欢那个粉艳霞,娇滴滴的妖精一样。柳姐姐我喜欢听你的戏……” 柳絮心里感觉到一丝暖意,微笑道:“是吗?你去春明听过戏?听的哪一出?” “去过呀,经常去,我最喜欢的是……” 话没说完,袁太太已经厉声喝道:“在那儿待着干什么呢?怎么还不过来?” “知道了”,六小姐只得又应了一声,慢吞吞站起身,困惑地问:“为什么老姑奶奶,表婶,和我娘她们都不让我跟你多说话呢?” 早有两个丫头笑嘻嘻地簇拥了六小姐回到了她娘那边,柳絮低了头,牙齿咬着嘴唇,如坐针毡。 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她抬起头,见冯思齐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外头走了进来,静静站在她的身边,温柔地说道:“怎么一个人这里坐着?” 柳絮猛然觉得鼻子一酸,强笑道:“我嘴太笨了,也不会说话。” 冯思齐顿了顿,高声笑道:“走,这儿怪闷的,我带你上外面院子里看新鲜玩意儿去——比这儿好玩。”说着,不由分说,便拉起柳絮的手大踏步向外面走去。 远处牌桌上几位太太便互相挑了挑眉毛,待笑不笑地对苗氏说:“表嫂,看来二少爷真被这女戏子迷得不轻了。” 苗氏不答,只黑着脸狠狠甩出一张牌,咬着牙说:“三条!” 三少爷冯思弘忽然一路又叫又笑地跑了进来,四姨娘皱眉喝道:“跑什么?这么大人了,一点稳当劲儿都没有!没看见这些客人在这儿吗?” 冯思弘立住脚,兴奋地笑道:“爹请了一个耍西洋魔术的班子来家里了,正在前头演着呢,比听戏听大鼓有意思多了,那些女魔术师都露着胳膊大腿……娘快看看去。” 四姨娘慌忙暗暗地用力掐了他一把,斥道:“大宅门儿里的公子哥儿,瞧你这说的什么话?还不快出去。” 三少爷只得一路嘟嘟囊囊地撅了嘴走了出去。打牌的奶奶太太们听了倒坐不住了,知道自己家爷们正在外头看胳膊大腿,脸上极力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心里却毛躁了上来。终于姑太太率先笑了起来:“有这新鲜玩意儿咱们不如也瞧瞧去?凭什么他们男人家在外头想怎么乐就怎么乐,咱们就得关在这内宅里?闷死了都。” 这一提议立刻得到了热烈的响应。便听得椅子稀哩哗啦一阵响,众人便站起身往外走。手绢掩着嘴,高挑着眉毛,脸上竭力作出不屑的端庄神情,心里对那些敢公然露大腿的女人们倒也颇为好奇,甚至有两分妒忌。 不巧的是,短暂的露大腿表演刚刚结束,妖冶的女魔术师们对满脸寒霜的太太们视若无睹,连连向廊上的男客们抛着飞吻。男客人虽然内心掀着阵阵波澜,但由于自家的太太们已经站在了身边,只得绷着脸正襟危坐着。 冯思齐和柳絮稍稍离开众人,坐在一旁,时不时轻声细语一番。苗氏看在眼里,嘴角向下垮着,脸拉得老长。 忽然,人群里站起一个人,眼望着不远处的柳絮,朗声说道:“我是《京华时报》的记者,听说陈义林师长府绑架案人质之一的柳絮小姐已经安然回来了,特意来采访一下。请问柳小姐,另一位人质,也就是陈师长的九姨太,前京戏名伶粉艳霞女士有没有一起回来呢?那个刺客现在怎么样了?” 嘈杂的人声顿时寂然了下去。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回过头朝柳絮望过去。有不知内情的立刻向旁边的人低声打听着是怎么回事。冯思齐愣了一下,脸沉了下来,对那记者冷声道:“这是我们的家宴,不是记者会。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当下扭了脸高声问管家孙奎:“这是怎么回事?谁让他进来的?”(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带回警署问讯 孙奎擦着脑门上的汗,忙带着几个听差从旁边急步跑了过来,低喝道:“你有请柬没?怎么进来的?这儿没你说话的地方,快出去。” 那记者嘿嘿讪笑着,陪着小心道:“冯少爷息怒息怒,就问柳小姐两个问题,马上就走……” 冯思齐皱着眉不语,孙奎已经带着人上前一边把他往外推搡着,一边喝道:“少废话!麻利儿地快走!” 那名记者戴着眼镜,身材瘦小,被几个粗壮的听差推得站不住脚,踉踉跄跄地险些摔倒,一边勉强护着胸前挂的照像机,一边犹自回头冲柳咧嘴苦笑道:“混口饭吃不容易呀柳小姐……粉艳霞老板好象没跟您一起被放回来?她怎么样了?” 柳絮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有些回不过神来,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女客跟旁边的人轻声道:“那会儿不是说粉艳霞已经死了吗?” 那记者顿时拼命站住脚,张开两条胳膊使出吃奶的劲儿挡着几个听差,一边努力扭着头遥遥地向柳絮高声叫道:“粉老板被刺客杀了?真的吗玉秋老板?那您为什么能毫发无伤地回来?那刺客跟您……” 柳絮两手紧握着,脸上微微有些变色,动了动嘴唇,正要说点什么,手腕却被冯思齐暗中紧紧一握,他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别说话”,随即立刻抬起头冲那记者沉着脸道:“你没有贴子就混进来也就算了;柳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人,你在这里对她胡乱发问实在是太无礼了。我请你现在立刻闭上嘴出去,非要等报了警把你送进班房去吗?” 远远地忽然传来两声苍老的咳嗽。冯老太太在两个高大的丫环的搀扶下缓步从内堂里走了出来,目不旁视地走到那记者面前,抬起枯瘦的手指指点着他,恨恨地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小玉秋不过是今儿我孙子过生日请过来唱场堂会而已,现在全让你搅和了!你想问她什么尽可以去她家,去戏园子都随你,我们家跟她又没什么关系,谁许你跑到我们家来胡说八道来了?”说着,便一迭声地叫人去“叫警察。” 那记者已经吓得两腿战战,灰着脸干笑两声,一边不停地说着“ 叨拢了”,一边拔脚就走。 冯老太太喘了口气,目光森然如刀子般在柳絮身上狠狠剜了两眼,黑着脸四下里望了望,说道:“咦?怎么不见敬亭?” 二姨娘跟几位亲戚的女眷坐在一处,听见这话,便嗤地冷笑了一声,低声道:“不知道钻到哪间屋子里看大腿去了。”几位女客听了,纷纷拿手绢捂了嘴,想笑又不敢笑。好在冯老太太现如今有些耳背,没有听见。 一个小插曲就这样过去了,戏台子上复又梆梆咣咣地响起了鼓点,紧接着要唱一出《三英战吕布》,是新近蹿红的一位武生,据说扮相相当英俊潇洒,太太小姐们忙着聚精会神地往台上瞅,暂时忘了刚才这码事。 然而没过几分钟,孙奎突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了冯思齐连忙走上前跟他耳语了两句。冯思齐脸色一变,吩咐道:“先请他们去书房坐坐。” 孙奎答应一声刚要走,便听一阵爽朗的哈哈笑声,警察署的蔡局长已经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老远便向冯思齐笑道:“冯二少爷今天生日,蔡某也没准备什么贺礼,空着手就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冯思齐见他并未穿便装,还是一身警服,身后还跟着四五个黑衣警察,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站起身强笑道:“蔡局长大驾光临,实在是荣幸之至。请这边坐,戏才刚开锣。” 孙奎便连忙叫丫头上茶。 蔡局长摆了摆手,眼睛向柳絮一瞟,嘿嘿一笑道:“秋老板果然在这儿,总算没叫我白来——不好意思了秋老板,得麻烦您跟我回去作一个笔录”,说着便冲左右一摆手:“来,请秋老板上车。” 身后几个警察立刻走上前,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慢着”,冯思齐沉着脸站了起来,将手一挡,冷笑一声:“刚走了个记者,现在又来了警察,我这个生日过得还真热闹。” 蔡局长打了个哈哈,咧嘴笑道:“对不住了冯少爷,我知道秋老板是您的客人,可是蔡某也没办法。若是好端端的也不必如此,只是听说陈师长的九姨太已经死于非命了?这是人命官司的事儿,蔡某也不敢殆慢。不过您放心,不过是请秋老板回去问讯两句,也没有旁的。您看我怕秋老板受委屈,这还亲自来请了。” 冯思齐脑子里急速的一转,如今军警的腐败是众所周知的,破不了案子随便找个替罪羊也是常有的事。现在虽然他说得好听,保不准他打的什么主意。冯思齐瞧着蔡局长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很是忐忑,但脸上却是微微笑了笑,道:“明天一早再去作笔录不行吗?现在已经这么晚了。” “唉,摊上人命案子,就是这么麻烦,不敢耽搁呀,就怕出什么岔子”,蔡局长皱了眉,满脸为难状。 “好,那我陪她一起去。”冯思齐神色肃然地昂头道。 “明山,你这老家伙怎么到我家里拿人来了?”一直不见人影的冯敬亭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一路轻摇着折扇,走到近前,皱眉道:“犬子今天生日,你从我家里把人带走,未免太扫兴了些。就卖我个面子算了,明天再说?” “明天……嘿嘿嘿,这一晚上能发生的事太多……”蔡局长干笑两声,嘬着后槽牙道:“我也不愿意干这得罪人的事儿,可是上头让限期查办,我也是没办法……” 话说到这儿似乎没有了转寰的余地,戏台上的锣鼓早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冲这边望着,侧耳凝听。冯老太太脸黑得象锅底,一言不发地坐着。 柳絮如背扎芒刺,心里象一锅沸水上下翻腾着,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咬着嘴唇对冯思齐微微笑了笑,轻声道:“没事的,我就跟他去好了,不过就是说说情况嘛”,当下抬眼看着蔡局长,镇定地说:“走吧。”(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李代桃僵 冯思齐眼瞅着柳絮被一众警察带离了花厅,出门上了车,不由自主跟上前去。冯敬亭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低声斥道:“你干什么?” 冯思齐原地站了几秒钟,微微低了头恭声道:“父亲能借两千元的现金给我吗?或者,写张支票也行。” “做什么?”冯敬亭脸色一沉,就信步往长廊东头相接的小花园里走去。冯思齐紧紧地随了上来。 冯思齐将他父亲满脸的不悦尽数看在了眼里,却仍是镇定而执着地说道:“陈师长家的事算是大案子,蔡某人这样草包,什么时候见他利利索索地破过一回大案?实在逼不过去,无非就是以一些街头小混混作替罪羊充个数罢了。我是担心这回柳絮小姐也许平白地惹上无妄之灾……” “所以你就要去姓蔡的那里使钱?你糊涂!”冯敬亭将手中折扇“啪”地一声合上,脸现愠色:“管它什么有妄,无妄,躲还来不及呢,你还上赶着惹一身臊去?小玉秋算是你四姨娘的人,你四姨捧她也没少花钱子,可从她被带走,你可见你四姨上前说过一句话没有?偏生你这样傻!” 冯敬亭在凉亭中坐下,有小丫头远远地捧着茶盘走过来,冯敬亭不耐烦地将手一挥,那丫头慌忙退了下去。 冯思齐唇边淡淡一笑,脸上的鄙夷之色稍纵即逝,黑眸并不朝他父亲看,只望着不远处几簇美人蕉,不急不徐地说道:“父亲何必这样慌张?草包蔡也未必有那些险恶用心,不过就是贪图些钱财罢了。现在我送些大洋过去,包管立刻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立马放人。” 冯敬亭更加恼怒:“那他怎么偏生讹上你,不去找别人要钱去?还不是你自找的?” 冯思齐揶揄地呵呵一笑:“是啊,因为我上次去警察局的时候跟他说过,柳絮小姐是我的未婚妻——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隐瞒的。父亲在乎的是钱,我在乎的是人。”他顿了顿,朝冯敬亭躬了躬身,声音冷淡而恭敬:“两千元就算是我朝父亲借的,从我的薪水里扣,可以吗?” 冯敬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又将折扇“啪”地一声打开,连连扇了几下,放缓了声气,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喜欢那个戏子,我也看出来了。那小妞倒也不赖,长得也算齐整。其实呢,你要是捧戏子,甚至眠花宿柳,这都不算个屁——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可是,娶妻的话又另当别论。就说我当初娶你娘,说句实话,咱们如今这么大的家业,这里面还真有你外公家的功劳。当然,后来她们家败落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你们兄弟几个,你哥哥已经是废人了,你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我还指望着你跟军政两界攀上亲呢!说到底,咱们家再有钱,也不过是买卖人家,家里没有做官的人,终究是不硬气。可是今晚的事你瞅瞅,明儿的报纸还不定怎么说呢。你不知道避个嫌疑,还紧着往前凑和,傻到家了!” 冯思齐早已听得耐不住性子,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我跟父亲不一样。我的婚姻里只有爱情!至于其他的,别人爱怎么说,那跟我没关系。” 他站起身,淡淡道:“父亲如果不愿意借给我这笔钱,没关系,我去找朋友凑凑也就行了。”说毕,便要往外走。 冯敬亭又气又急,黑着脸叫住了他,咬牙切齿地喝道:“冯敬亭的儿子,大华的二少爷,出去到处找人借钱?你想让人把大牙笑掉吗?还是故意丢我的人去?”想了半晌,终于狠狠地叹了口气:“支票本子没带在身上,一会上书房拿去吧——算了算了,就当是上来凤楼喝花楼,让老鸨子讹了去咧……不过有一样,今儿这么多客人都是奔你来的,你可别拿了钱就没影了,明儿一早再去——你放心,小玉秋在局子里受不了苦,老蔡得象王母娘娘一样供着她,还指着她捞钱哪,偏生有你种傻蛋愿意上这种当!” 冯敬亭长吁短叹一番,皱眉自语道:“两千块……厂里刚接到订单了,十万套军服,限期一个半月交上去,可才给了一万块的订金,剩下的二三十万块得咱们自己先垫着。还得买机器,招工人,全是钱!我还得从银行里借一些呢……” “这么短的时间,这么多军需?!”冯思齐心里一惊:“马上要开战了么?” “谁知道?大概快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右眼皮一个劲儿跳,这两天得上庙里跪跪菩萨去。”冯敬亭摇了摇头,站起身复又往前面花厅走去,边走边咬牙切齿地遥遥扔下一句:“钱用不着给那么多,有一千八百的就能把蔡猪头美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冯思齐不由得露齿一笑。 第二天一早,冯思齐赶到警察署,蔡局长果然早就在办公室里了,脸上仍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冯思齐懒得多话,只把千元支票一递,蔡局长立刻春风满面道:“都问明白了,那刺客真是穷凶极恶,连个弱质女流都不肯放过,当着柳絮小姐的面杀了粉老板,灭绝人性!柳小姐也被打得晕了过去,等醒过来以后,发现那凶犯已经逃走了。柳小姐徒步走了四十多里才回来,真是受苦了!” “我保证三天之内将凶犯缉拿归案,这种凶徒若不能绳之以法,蔡某对不起黎民百姓!”蔡局长义愤填膺地说,桌子被拍得震天响。 冯思齐淡淡一笑:“我可以把柳小姐接走了吗?” “可以可以”,蔡局长忙叫手下人:“来,把柳絮小姐请来画个押,好生送出去。” 不一时,柳絮在一个黑皮的带领下从后面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脸上气色红润,头发纹丝不乱。 两人相视一笑,走出警察局。冯思齐问:“他们可有没有为难你?都问了些什么?你是怎么答的?” 柳絮歪了歪头,有些纳闷地说:“他们什么都没问,就在那屋子里睡了一宿觉,早起这不就让我画押走人了?那文书上都写的什么?我都没看明白,好多字不认识……” 冯思齐微微笑了笑:“你不用明白。没事了,走,回家去。” 柳絮忽然站住了脚,郑重地望着冯思齐,说道:“我想了一夜,我决定明天在春明唱完最后一场,就不再唱了。然后就去女校念书,再然后……” “不,是先结婚,再去念书。”冯思齐摸了摸她的头发,含笑道。 三天后,常在街上要饭的一个病病歪歪的老乞丐忽然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报纸头条登出了消息:陈义林师长府刺客被缉拿归案。 再然后,老乞丐被枪决于郊外乱葬冈。(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舌战群儒 晚饭的时间早过了,冯敬亭父子两个还没回来。 冯老太太问:“最近这两天是怎么了,这爷俩忙成这样?” “忙!厂里说是接了十万还是八万件军服,紧着赶工呢。齐儿忙得都瘦了。”苗氏捧了一盏冰糖绿豆汤,双手奉与老太太,神色间颇有些得意。 “又要打仗了吧?这才消停了一年多又要打了?真真是没法过日了。”五姨太忍不住插嘴道。她临盆在即,挺着个硕大无朋的肚子,坐在冯老太太的身边,目前正得老太太的宠。 说话间,冯氏父子已经走进了饭厅,四姨娘忙吩咐丫头:“快传饭,老爷和二少爷肯定早饿坏了。” 一落座,冯老太太便问:“听说接了很多活儿?” 冯敬亭从四姨娘手里接过手巾把子擦了一把脸,皱眉道:“是。十万件军服,我们自己承接了五万件,另外的刚已经找了晋元,永隆,洪盛,平顺昌这几家一起分摊——饶是这样,还不知道一个半月能不能交得上去……” 他转头对冯思齐说:“订的那几台德国织布机已经到了天津了,你明儿亲自去接回来。” 冯思齐点头应了一声,顿了顿,忽然从容笑道:“这个月二十号,我要和柳絮小姐订婚了。我已经在六国饭店订好了酒席,到时候请奶奶,父亲母亲,各位姨娘们光临。” 苗氏猛地呛了一口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得眼泪流了一脸。冯思齐忙走上前给她轻轻拍着背,轻声细语地说道:“母亲当心。” 苗氏苍白着脸抬起头,哑着嗓子说道:“你这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 冯思齐正色道:“婚姻大事,我怎么会拿来开玩笑呢?” “天啦,你,你这是成心不让我活了呀……”苗氏用手捶着胸口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你也知道是婚姻大事,居然就敢自作主张私订终身?还是跟一个戏子!你,你……”苗氏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一心想要扬眉吐气的心思此时全都渺茫了起来,唯有求助地瞅着冯敬亭,希望他能说出什么有威慑力的话来,让这糊涂儿子趁早打消念头。 冯敬亭满心沉浸在那五万件军服上面,此时猛然听见儿子要订婚,一时缓不过神来,待了半晌方暴怒起来:“怎么着?那晚上我跟你说的话合着全是白说了?你这个目无尊长,寡廉鲜耻的的不肖小奴才!你要非得这么做,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马上登报跟你脱离父子关系,大华的总经理你也别想干了,马上给我滚蛋!” 冯思齐听他父亲居然骂自己寡廉鲜耻,再看他暴跳如雷一幅正人君子的样子,简直想从心里冷笑出来。静坐了片刻,却只淡淡笑道:“父亲如果一定不认我,那我也没有办法,这就搬出去租两间屋子住,小门小户的,倒也清静;至于大华的总经理,没关系,您可以另请高明。我就去晋元,永隆,洪盛,平顺昌这几家去应聘做个普通的工程师好了,想来应该不算难事。再不行的话,我可以带着柳小姐去天津,青岛,在哪里都一样的生活。”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语调不缓不急,声音不高不低,听在耳内却如晴天打了个霹雳,众人一时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冯敬亭才死劲儿地瞪着他,白着脸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好小子,你够狠……” 他嘴里恶狠狠地说着,却见冯思齐与自己坦然对视,眼神清朗,毫无惧色,唇边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不禁暗骂一声:“小兔崽子,刚接了这么一大笔烫手山芋的订单,他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提出要跟那戏子订婚,这分明就是要拿我一把……” 冯敬亭很想气壮山河地拍着桌子怒吼一声:“滚!别再让我看见你!”,话在嘴里打了个旋儿又乖乖地咽了回去。不成啊,厂里新进的那些洋机器,还有儿子请来的几位洋人工程师,只有他才能搞得定。儿子现在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简直可以算是大华的定海神针。冯敬亭心里很清楚,现在市面上流进来的大批日本洋布,花色又俏,价格又便宜,大华这几家本土纱厂,已经被这些东洋货挤掉了很大一部分市场份额。若不是冯思齐在厂里力推革新,淘汰老技术,更换新机器,又请洋人工程师来坐镇,大华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 冯思齐若是耍脾气甩手走了,大华也会受到沉重的打击,这是勿庸置疑的。冯敬亭在暗暗心惊的同时,抬眼看着儿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只觉得憋气:“混帐!可恶!”他在心里连骂数声,“居然敢威胁老子!居然敢!” 骂归骂,冯敬亭倒一时气怯了下来,自己不得下台阶,只得扭脸瞅着冯老太太,黑着脸道:“娘,你瞧这兔崽子有多胆大……” 四姨娘心里倒忽然一阵窃喜,复又瞧见冯敬亭有苦说不出的神情,便明白了这父子两人的种种掣肘,想来趁机添把柴火做个好人也是无妨的,当下便呵呵笑道:“给二少爷道喜啦。其实呢,娘家没靠山也不见得是坏事,起码伺候起丈夫来尽力尽力,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若是娘家太有势力了,未免不处处想压着夫家一头……” 苗氏听了这话却十分别扭,正待发火,四姨娘忙上前蹲身福了福,笑道:“哎哟,我可不是说太太,我是在说这事儿。” 冯思齐便转脸冲四姨娘笑道:“还是四姨开明。还有一件,柳小姐打算明天在春明唱完最后一场就不唱了,要去念书了。” “啊?什么?不唱了?”四姨娘登时脸上变色,脸一沉:“哎哟,那可不成!咱们订了合同,一年为期,她哪儿能说不唱就不唱?就算是一家人也得说清楚,毁约可是要吃官司的。” 冯思齐端起桌上的绿豆汤呷了一口,闲闲地笑道:“四姨从柳小姐身上真是没少赚钱吧?一张戏票两块钱,就按唱一场四百块算,一个月也有一万两千块,这大半年也有十万块的进帐了。扣去戏园子的开销,伙计们的工钱,种种,你们三位股东至少每人已经落下了一万大洋了吧?还不算客人的打赏,红包,出堂会,大部分也是落在了你们手里。可是你给柳小姐分了多少钱?头四个月没有分成,每月只得三百块;这两个月才提了成,不过百分之十。整个戏班子这大半年不过几千的进帐,还要自己置戏服,租房子,养活这么多人吃饭,四姨你还真忍心。您瞧着柳家父女忠厚老实,不是那种伶牙俐齿的人,就这么克扣她们!她们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我也是才知道。好,既然说到合同,那咱们就把合同拿过来一项一项对对帐,看看当初是怎么订的。咱们先把欠人家的钱给人家补齐了,再谈违约的事不迟。” 二姨娘听了,“娘哎”一声叫了起来,两个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什么什么?这几个月就落了一万多大洋?!那老四这些年得赚了多少哇?!我的天,我们一个月才三百块的月钱,太太也不过五百,还赶不上人家一个零头呢!老四你居然还不知足,天啊!”她马上扭了脸冲冯敬亭道:“老爷,这也太不公平了,您得给我们涨月钱!” 四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恨地咬着牙不说话;冯敬亭不住地吸气扇扇子,脑子里更成了一堆浆糊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生计问题 在众多客人的惋惜声中,柳絮正式退出了戏园子。 这一天,父女两个闲坐在庭院中,柳絮笑道:“叫裁缝给爹做的那两件绸袍子应该做得了,一会我去取去,二十号订婚宴上爹好穿。” 柳承贵望着满院子的花花草草,轻轻呼了口气,有些心神不定地笑道:“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酒席,瞧我这灰头土脸的丑样子,之前也没会过面,猛不丁地要跟宅门儿里的老爷太太们坐在一桌子上吃酒,我这心里还真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儿。” 柳絮抿嘴一笑,脸上凝重了些,轻声说道:“我不唱了,家里这些人都没了进项,可是日子还得过。我想着这几个月也攒了两三千块钱,爹拿着做个小本生意,大家也能有个营生做。就一时半会儿赚不了钱,那些钱过个两三年的日子还是够的。” 柳承贵抬眼往四周望了望,“嘘”了一声,低低地说道:“那些钱是你汗珠子摔八半儿挣回来的,不能填了这个无底洞。这么多口子人,都张着嘴吃你哪儿行?你嫁到宅门儿里去,没几样好嫁妆会让人瞧不起,那些钱你留着置办东西去,剩下的留着作个私房梯已。至于我们……”柳承贵沉吟了一下,微笑道:“你就别操心了,大不了我们还上天桥呗,没什么。” 柳絮手里拿着给他爹纳的鞋底子,正用锥子用力地扎过去,此时听了柳承贵的话,便停下手,嗔笑道:“爹说的这是哪里话?您女儿说起来是嫁了户好人家,结果还让老爷子去天桥打把式卖艺去,您说我这心里能安心吗?”她偏着头想了想,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我琢磨了好长时间了,有个营生爹做起来准合适!” “什么营生?”柳承贵瞪大眼睛,急忙问。 “开个豆腐坊!”柳絮将手里活计卷了卷放进小笸箩里,兴致勃勃地把小板凳往她爹跟前挪了挪,手托着腮,认真地说道:“昨儿我特意到莲花儿婶的豆腐铺子里看了一趟,那么一个小门面房,他们两口子加上他们家的两个儿子竟然忙不过来。不但磨出来的生豆腐天天固定送到菜场里去,前面的小饭铺子里还专卖老豆腐,吃的人居然很不少。莲花婶儿跟我说豆腐的利很大呢。” 柳絮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说道:“爹这么大年纪,戏也唱不动了;小六子几个我看也唱不出头,不如转了行做个小生意毕竟是门手艺,将来不愁吃饭。咱们家里人手多,豆腐坊可以东城开一个,南城再一个,慢慢地做大了,没准儿也能开出个大饭庄来呢。” 她越说越高兴,忽然促狭地朝她爹挤了挤眼,低声笑道:“最起码冯家就是大主顾,我宣布,只要爹您的豆腐坊一开起来,以后他们家吃的豆腐都由您包了!” 柳承贵瞧着闺女眉飞色舞的样子,心情也爽快起来,撑不住笑道:“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别到处说去——你光想得美了,做豆腐?你爹我也不会呀。” 柳絮立刻应道:“不会咱就学呀。我昨儿把这想法跟莲花婶儿一说,她就说好,让爹您随时有空就带着小六子,来顺儿几个去她那里学手艺去呢。还说,她负责帮着咱们把豆腐坊开起来”,想了想,又拍了拍额头,笑道:“对了,昨儿看见这街角有个铺子正要往外兑,我看那位置不错,一会儿我陪爹过去瞧瞧,合适咱就兑下来!” 柳承贵听她叽叽咯咯连珠炮一般说了这些话,知道她一直在为自己以后的生计操心,不禁眼眶有些发热,微笑道:“这些事也不急,还是先把你的事忙完再说。对了,我还不知道冯家老爷的名讳是怎么称呼的呢。” 柳絮笑了:“这个,我竟也没问过——反正再过两天,冯家会派人拿着冯老爷的拜贴亲自来请爹,到时就知道了。” 柳承贵听了,不由自主就坐直了身板,微微地清了清嗓子:“我恍惚记得他家里是——开绸缎庄的是吗?还是皮货行?” 柳絮呵呵笑了:“这是谁跟您说的?不是不是,他们家是开厂子的。” “噢,开厂子的呀……做什么的呢?”柳承贵脸上不由露出两分敬畏之色。 柳絮正要说话,忽然侧着头听了听,邻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吵骂声。她皱了皱眉:“是锦红跟福生娘又吵嘴呢吧?这又不知道为什么吵起来了,过去劝劝去。” 父女两个前后脚相跟着走到邻院,一进门便见福生娘满面怒容地站在当院嘴里正数落着,福生闷着头蹲在地上擦着他的车,锦红叉着腰靠在门框上。 “这成了亲还没满月,怎么又斗上嘴了?老姐姐这又是怎么了?”柳承贵满脸含笑走上前。 福生娘见柳家父女来了,便冷着脸朝锦红一努嘴儿,“你问她!这戏园子里都没戏演了,还天天睡到晌午才起来!不张罗着做饭拾掇屋子,这也就罢了,还天天跟福生要嘴吃!昨儿要吃大饼卷肉,今儿要吃天福居的酱肘子……” 她扭脸瞅着柳承贵,气急败坏地说:“柳大哥您说说,我儿子拉一天车,累死累活地才挣几个子儿啊?现在日子过得这么紧巴,她就敢张着大嘴要吃大饼卷肉!这么热的天儿,从前门跑到什刹海也不见得能挣出个大饼卷肉来,您说她怎么就那么吃得下去呢?买回来全她自己一个人吃,我儿子在边上瞅着……哎哟,可气死我了!” 福生闷声说:“她让我吃来着,是我自己不吃的。那不是,给娘也留了一份儿吗?” “我没福吃那金贵东西!我怕撑死我!”福生娘赌气恨声道。 锦红一听不干了,从台阶上一步走了下来,冷笑道:“您老人家少在这儿指桑骂槐的!我想吃块肉怎么了?我这成亲才几天呀,还没满月的新媳妇,没享着福就不说了,连肉都不能吃了?我的私房钱也填在里头过日子花没了,你怎么不吭声?没成亲的时候我还时不时给自己买点儿零嘴儿吃呢,怎么成了亲想吃点东西还得受你这个气?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成什么鬼亲呢!” 福生娘气得嘴直哆嗦,“这,这还象个儿媳妇说的话吗?这么好吃懒做的娘们儿,放在咱们乡下根本没人要!福生你个没用的货,倒拿着她当宝贝!你听着这娘们儿这么顶撞我,你还不打她?” 锦红仰天冷笑一声:“这不是你们乡下,想要我的多着呢”,她示威一般朝福生扬了扬下巴,斜睨着福生娘,不屑地嗤笑一声:“打我?你问问你儿子舍得吗?敢吗?” 福生娘紫涨着面皮,发狠地将笤帚往地上一顿,高声叫道:“福生,你今儿要不打她,我马上回乡下去,我不在这儿受这个气!”(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女人变坏就有钱 福生黑着脸站起来,将抹布往盆里一掼,粗声道:“天天吵,头疼死个人。”一边把锦红往屋里用力一推:“你回屋待着去!” 锦红猝不及防被他一推,脚被门槛一绊,一屁股摔倒在地上,额头不轻不重地在门框上磕了一下,顿时大怒,蹦起来抓着福生的衣襟,只是不依,嘴里哭叫道:“好啊好啊,你这算是糊弄着把我娶进门了,就把我不当回事了是吧?真跟我动手了!你再打我一下试试?来来,往这儿打!”边说,边把脑袋递了过去,一边指着太阳穴,一边在福生胸口上猛凿了几拳。 福生被打得退后了几步,怒道:“你别来劲,差不多得了!” 福生娘看见儿子这个样子,气得也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两手拍着大腿,哭骂了起来:“你这不争气的窝囊废!你也算是个爷们儿?让自己女人挟制成这个德性,连自己老娘都不要了!哎哟哟,我这死老婆子还在这里待着干嘛哟,丢死人咧……” 福生两眼瞪得铜铃般大,憋得面皮紫涨,呼哧呼哧只是喘粗气。 锦红见他并未对自己怎么样,胆子越发大了,转了脸用手指定了福生娘,恨恨地高声叫道:“天天说走,你怎么还不走呀?成天没事儿就挑拨我们,你个老东西,吃我的喝我的,完了还骂我,什么玩意儿……” 话未说完,只听清清脆脆地一声“啪!”,锦红脸上挨了重重的一个嘴巴。这一巴掌打得势大力沉,货真价实,锦红顿时只觉得眼前发黑,满脑子象飞进了一窝马蜂,嗡嗡乱叫。她扶着门框勉强站住身子,愣了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瞅着福生,喃喃道:“你打我?你真下得去手呀……”说着,两行泪便流了下来。这一回的眼泪却并非矫情,实在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越想越伤心,不禁哽咽地哭道: “没成亲前天天嘻皮笑脸说给我好日子过,好日子在哪儿呢?天天就着咸菜下饭,这就是你给我的好日子?说好了给我爹二百块钱,钱呢?二十块钱就把我糊弄回来了;成一回亲我连身绸子衣裳都没有,更别说金银首饰了……现在你们娘俩居然合起伙来欺负我,这日子还有什么可过的,呜呜……”她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就往大门外走去。 柳絮适才听她娘几个唇枪舌剑,只是插不进嘴去,现在忽然见锦红竟是要弃家而去的意思,慌忙推着福生:“别说了,快去追她!” 福生见他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坐在地上,便将脖子一梗,赌气道:“爱上哪儿上哪儿,我才不管呢。” 柳絮见锦红已经飞快地出了大门,急得跺了跺脚,顾不得说话,抛下福生就冲出了大门。却见锦红已经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头也不回地去了。 柳絮大喊几声“锦红,回来!”,车上那人却恍若未闻。 ---------------------------------------------------- 车夫问:“您上哪儿?” 锦红只顾着呜呜痛哭,说了声“随便”。车夫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多问,便顺着马路小跑起来。 锦红哭了一会,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抬头一望,洋车正经过春明戏院。她闷闷地说了声:“停下吧”。 里面正在演着下午场,锦红呆怔怔地走上前,见门口贴出了崭新的大海报,上写“热烈欢迎京戏名伶韩美凤小姐驻场演出”。她不识字,但是海报上有大幅照片,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托着腮嫣然而笑,显然四姨娘已经请来了新的当家花旦了。 锦红上前缓缓摸着那幅照片,脸上似哭似笑——退隐了的即将嫁入豪门,新补上位置的正春风得意,人人都是志得意满前程似锦,怎么偏偏她过得这样灰头土脸,连吃块肉都要小心翼翼看人脸色。她从小就盼望有朝一日能过上光鲜的日子,如今看起来全成泡影了;以后的人生是一片灰暗,她看不到未来。 有人从她身边走了过去,飘过一种熟悉的香水味道,她懵懵懂懂地没有在意。那人走进了戏园子,又折转了回来,向她脸上瞧了瞧,狭昵地叫了一声“咦?这不是小锦红?”手便按在了她肩上。 锦红浑浑噩噩地扭过脸,见那双总象是瞌睡不醒的半眯着的眼睛正近在咫尺地瞅着自己,唇边仍是那玩世不恭邪魅的笑意。这张脸很久以来都是她的梦魇,可是此时此刻,她仿佛有些魔怔了,居然嘴角向上一勾,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轻声叫道:“常五爷。” ----------------------------------------------------- 柳絮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远远地瞧见在春明戏院的外头,常五爷搂着锦红的肩,嘻笑着走下台阶,钻进了汽车。 她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几声“锦红,回来!”在她的叫声中,那辆黑色的汽车绝尘而去。柳絮原地呆站了几秒钟,顾不得多想,也跳上路边一辆洋车,向着汽车行驶的方向追去。 她一路催着“快一点快一点”,车夫抱怨道:“小姐,我这一双肉腿哪能跟四个轮子赛跑啊”,她羞惭地笑一笑,还是继续催着。 汽车早已看不见踪影,那车夫跑得汗流浃背,终于撑不住停下了脚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柳絮下了车,懊恼地呆呆站了一会,无精打采地正要折转回家,不经意间一抬头,却愕然发现,那辆黑色的汽车,正在眼前。 柳絮提着一颗心走上前去,在汽车前面停下来,抬头望了望,她认得这里是一家高级饭店,有不少金发碧眼的洋人进进出出。她心里打鼓,踌躇不前。即使她真的鼓起勇气走进去了,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锦红。 柳絮茫然站着,又是担心又是焦躁,一颗心仿佛在沸水中上下翻滚。 她在烈日下不知站了多久,终于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从饭店里姗姗而出。翠蓝的夏布衫子,梳着一字如意髻,正是锦红。 柳絮迎着她急步走了上去,看清了锦红脸上带着两抹潮红,眼睛里是似悲似喜的一种复杂神色,她的心沉了沉,脚步也滞重下来。 “锦红……”柳絮隔着那辆汽车叫她,声音竟微微有些抖。 锦红没有料到柳絮竟会出现在这里,眼神中瞬间掠过一丝惊慌。但也仅仅是一瞬,便镇定了下来,淡淡道:“你都看见了?没错,是常五爷。” 柳絮见她竟如此平静从容,不禁又惊又怒,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竟然跟他……是他逼迫你的,是吧?” 锦红嗤地一笑,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嘲讽之色:“没人逼我,是我自愿。干嘛这么看着我?怎么,不行么?” 柳絮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盯着锦红的脸,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颤抖着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居然……你怎么能这样!你对得起福生吗?” 锦红咬着嘴唇低下头,淡淡一笑:“不过就是跟常五爷睡一觉,就得二百块钱。我陪福生睡那么多觉了,想吃块肉都没有,还打我,公平么?我是对不起他,可我也想对得起自己。”她仰起头望了望太阳,从容地理了理鬓发,露齿一笑:“不早了,回家!瞧瞧老虔婆是不是还在那儿满嘴喷粪呢。” “你疯了。”柳絮悲哀地望着她说道。 锦红耸耸肩,坐上一辆洋车,转头冲柳絮一笑:“我现在很脏,你肯定不愿意跟我坐一个车,那你就自己一个人回去吧。” 柳絮茫然望着那辆车跑出去几步,却见锦红又回过头来冷着脸冲她低声叫道:“我还爱着福生,还想跟他继续过日子,希望这件事你就当没看见。” 她望着柳絮意味深长地一笑,便转过头去。洋车一溜烟地跑起来,在街角一拐弯,消失不见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情已绝 锦红手里捏着二百元的钞票,坐在车上顾盼生辉,心中的惬意难以言喻。 她没有回家,而是绕到百货公司,好好挑了两件衣料并一堆胭脂水粉;又坐上车直奔东安市场,要了三屉纯肉馅儿的烧麦;又东游西荡买了不少零碎东西,这才心满意足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果然有钱的滋味太美妙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锦红自语道:“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福生自锦红走后,开始并未太在意,想着她一贯小心眼儿又火爆脾气,出去转一圈也就回来了。谁知天已擦黑还不见回转,这才着了急。饭也顾不得吃,忙忙地出去找了一圈,哪有她的影子。 正当他急得跳脚的时候,锦红却笑盈盈地回来了。不仅回来,还带回了大批的东西。 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乐呵呵地拿出一双鞋给福生看,得意地说:“这是内联升的鞋!你看看这做工,有多精致;这鞋底子,有多结实!你做梦都想不到能穿这么好的鞋吧?嘻嘻,快试试!” 福生惊愕地瞅瞅鞋,又瞧瞧锦红,结结巴巴地说:“你上哪儿去了?你哪来的钱买这么贵的东西?” “嘿嘿,我留着心眼儿呢”,锦红神秘地一笑:“我以前攒了梯已,存在钱庄上了,没告诉你——”马上又将衣料拿出来,抖开了披在身上左右转着身子,笑道:“这件怎么样?我做件旗袍参加絮儿的婚礼去……” 福生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衣料,滑爽,柔软,质地轻薄,触在手心里说不出的舒服,不禁啧啧赞叹两声,问道:“这料子真高级,得两毛钱一尺吧?” 锦红鼻子里嗤地哼了一声,“两毛?!两毛也就让你看一眼。你以为这是市面上的大路货吗?告诉你,这是日本来的衣料,叫什么来着?什么绸……”她只顾着凝神细想,脸上现出几分得意之色,“除了见过四姨奶奶穿过这么一件,还没见别人穿过呢……” 福生眼睛里闪过一抹异样的神色,追问道:“那,到底多少钱?” 锦红咳嗽一声,将东西胡乱拢到一处,收进床柜里,不耐烦地笑道:“哎呀,也不是很贵,别罗嗦了。” 福生娘隔着窗户在院子里气哼哼地嘟哝一声:“回来连个招呼也不打,什么东西……”便叫福生:“我到东街王宅送衣裳去。那灶上我蒸下窝头了,一会想着揭锅……” 锦红闻言一步走到窗户边,冲福生娘笑吟吟道:“那窝头您送衣裳回来自个儿留着吃吧。今儿我带着福生下馆子去,肥鸡大鸭子,只管放开肚皮吃,管够——我自己的男人我自己心疼”。瞧着福生娘脸上倏然变色,锦红笑不可抑:“您老人家别瞪眼,这可是我自己的私房钱,不是你儿子挣的,我想花就花,这您不至于还骂我吧?” 福生上前拉住她的手,忍住气低声道:“行了,别说了。你有钱,你厉害!” 福生娘满心气恼,却是说不响嘴,将手里的衣裳包袱往腋下狠狠一夹,无声地咒骂了两句,一溜烟地出了门。 锦红心里痛快,不禁咯咯笑出声,扭头亲热地揽住福生的胳膊,眉飞色舞道:“走走,换上这新鞋,咱出去吃馆子去!” 福生两道眉毛拧在一起,心里没来由得上下翻腾着,在床沿上默默无语地坐了一会,终于拗不住锦红的兴头劲儿,勉强站起身。 -------------------------------------------------- 隔了两天,福生出门前,锦红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春明后台的阿嫂,她家的小五病了,忙不过来,请我去她家帮忙做顿饭,你看……” 福生便说:“那你去吧,她男人不务正业的指不上,这些个孩子真难为她了。” 锦红展颜一笑:“那我晚饭不回来吃了。” 过了晌午,锦红仔细洗了脸梳了头,脸上细细地扑了粉,换上一件桃红的旗袍,镜子前面左右照了照,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时间,福生娘照例去串宅门儿送洗好的衣裳,锦红等她走后,才锁了门,飞快地坐上一辆黄包车,轻轻地说了声:“欧亚饭店。” 车走得远了,福生从背阴的墙角里闪身出来,紧抿着嘴唇,草帽低低压在额头上,拉着车一声不吭地紧紧跟了上去。 -------------------------------------------------------- 一大早,柳承贵就出门去了莲花婶的豆腐坊,开始正式去学手艺去了。 柳絮手里拿着花绷子,搬了把小板凳坐在葡萄架子下面,仔细地绣着一幅鸳鸯戏水的枕面儿。她绣两针,就伸长了手臂仔细瞧一会,眼前闪现出一幅红通通的喜庆画面:新房里一对喜烛爆着细微的烛花,龙凤大床上整整齐齐叠着红红绿绿的喜被,她亲手绣的鸳鸯枕并排放着,而冯思齐跟她并肩坐着,眼睛里无限温柔地瞧着她…… 柳絮想到这里,不觉红了脸,一根绣花针也不知扎到哪儿去了。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悠然的笑意,忽听大门被“砰”地一脚踹开,锦红披头散发地瞪着她,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柳絮愕然地站了起来,她看见锦红鼻青脸肿,嘴角边依稀还有一丝血迹,骇然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一边紧走两步,要上前扶住她。 锦红哼哼冷笑两声,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丝,目光森冷地盯住柳絮,说道:“很好,你这个告密的小人,我算是瞎了眼还当你是好姐妹!我不过是想偷偷赚两个钱补贴一下家里,这碍着你什么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害我?!” “你说什么?我怎么告密了?我告诉谁了?”柳絮站住脚,茫然问道。 “呸!你还装蒜!不是你告的密,福生怎么会跟踪我?我这一身的伤都是拜你所赐!”锦红一张脸因为暴怒变得扭曲,恶声骂道:“我现在看见你这假装圣人的样子我就恶心!要不是念着你爹教了我几年戏,我今儿非大耳刮子抽你不可!” 她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勉强抬手将头发拢了拢,转身就走。走到大门边,又扭过头指定了柳絮,一字一顿道:“我跟福生已经完了,这都是你害的。你给我记好了,我不会原谅你,我恨你!”(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暴风雨 锦红半边脸肿得老高,身上那件妩媚的桃红色旗袍下摆被撕了个大口子,领子上的盘扣也被扯脱了,露出脖子上一片淤青,配着桃红的破烂旗袍,看上去有种惊心而诡异的凄艳。 她对自己的样子视若无睹,就那样敞着脖子,蓬着一头乱发,高昂着头走出了院门,再也没瞧柳絮第二眼。 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浓重的云层中,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天边涌了上来,直压在头顶,令人喘不上气来。有两只燕子低低地掠过屋顶,盘旋不去。“要下大雨了”,柳絮喃喃自语。 她呆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锦红的高跟鞋笃笃笃地消失在大门外,却没有再追她。脑海中混沌一片,她慢吞吞坐回小板凳上,拿起适才的花绷子,低下头继续刺绣。浑浑噩噩地也不知在绣什么,也不知道绣在哪里,直到手指头上一阵刺痛,一滴鲜红的血珠从指尖上渗了出来。 柳絮抬起手,凝视着这颗娇艳欲滴的血珠子,慢慢将手指伸进口中一吮。短暂的刺痛让她心中蓦得清明了一下。呀,福生!不知道福生现在怎么样了? 她将绣花针插在花绷子上,随手撂进小笸箩里,站起身急步出了院门,绕过自家院子的后身,揪着一颗心向紧邻着的福生家走去。 福生家的院门虚掩着,柳絮怯怯地轻轻推开门,骇然发现院中一片狼藉。桌翻椅倒,一地摔碎的碗碴子,福生娘怀里抱着一大包袱新拿回来的脏衣裳傻呆呆地站在当地,扎煞着两手面如土色。 一见柳絮进门,福生娘象见了救星一样奔了过来,眼中掉泪,磕磕巴巴地说道:“那两个不省心的货打架了,这回动上手了,也不知为了什么,问福生,也闷着头不吭声。问得急了,只说他把那懒娘们儿打跑了,以后再也不会惹我生气了。你看看,这说的是什么话……” 柳絮顾不得听她絮叨,满院子看过去,只见井边一块磨刀石上一片水渍,心下大惊,忙拉住福生娘的胳膊,急切地问:“福生人呢?” 福生娘期期艾艾地说:“我回来就看见他蹲在那儿磨菜刀,问他,他只说是车行里一起的人请他帮忙去杀猪……”说到这儿,脸色猛地变得惨白,反手揪住柳絮的袖子,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他不会,是去杀那娘们儿吧……絮儿姑娘,你说他会不会是去杀他老婆了呀……” 柳絮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喃喃道:“不,不是锦红,他是找人拼命去了,糟了……”来不及多说,便挣开福生娘的手,大步向门口冲出去。 “啊?!找谁拼命?絮儿姑娘你说清楚哇!”福生娘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也要跟着追出来。无奈腿早已不听使唤,没跑两步,已经瘫软在地上,只是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呀,你怎么还不把我收了去呀……” 柳絮慌乱中被门槛一绊,直摔倒在门外的地上,手掌不偏不倚正撑在一块石头上,被那钝边儿硌出了血。她顾不得疼,忙忙地爬起来,四下里焦急地找寻洋车。正心急火燎的时候,忽见小六子白着脸呼哧呼哧大喘着粗气一路跑到她跟前,语不成声地叫道: “姐,你快回家去!师傅回来了,好象发了疯一样,在那儿吼着到处找你呢。冯姐夫也来了,师傅不让姐夫进门,说让他“滚蛋”呢……” 柳絮只觉得脑袋象被棍子猛地敲了一下,脑中“嗡”的一声,全懵了。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出了可怕的事,可怕到也许她无力承担。 她无力地拽住小六子的胳膊,上下牙打着战,颤声问:“我爹,他,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说了些什么……” 小六子眼中也充满了困惑了恐惧,说道:“就是刚才,从莲花婶儿那里回来,一进门就骂骂咧咧,把他的烟袋锅子都砸折了……紧接着,冯姐夫就来了,本来笑呵呵的,带来一大堆吃的用的,结果全被师傅扔到院子外头去了,还在那儿骂姐夫……然后就满世界找你……” 柳絮越听越恐慌,勉强镇定着问:“骂你姐夫什么了?” “就骂他们冯家没一个好东西,一家子全是王八蛋什么什么的……” 柳絮的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冷汗,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腿却有千斤重,愣是迈不开步。好不容易勉强挪到家门口,一眼瞧见冯思齐直直地挺立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惊愕和困惑。一看见柳絮走了过来,便立刻走上前,低声道:“伯父不知道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不管怎么问,就是不说,只是骂。” 柳絮低头见地上一堆东西胡乱扔着,一只精致的洋铁皮筒子摔得瘪进去一大块,洒了一地茶叶。她心里更慌了。 努力镇定着溜着墙根蹭进院里,顶头就见柳承贵两手叉腰,一双眼睛里全是血丝,正不错眼珠地瞪着她。 柳絮心慌得喘不上气来,脸上陪着笑,低声说道:“爹回来了?莲花婶儿……” “你马上跟这姓冯的小子一刀两断!听见没有?你再跟他来往,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柳承贵一声怒喝打断了柳絮的话,吓得她浑身一哆嗦,茫然道:“爹您说什么?” 说着话,眼睛已经扫到她绣的那幅大红缎子的鸳鸯枕面儿被撕得七零八落扔在地上,两只鸳鸯从中间一分为二。 柳絮圆睁双眼,大叫一声冲过去,颤抖着双手捡起那碎成一块块的红绸子,抬起眼睛悲愤地叫道:“爹!您这是干什么呀?您疯了吗?” “是,我是疯了!我他妈的疯了十九年了!”柳承贵双手揪着头发,满地下转着圈子,仿佛笼中一只困兽,继而用手指着柳絮的脸,恶狠狠地叫道:“你!马上叫那姓冯的小子滚蛋!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听见没有?快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了,爹您得说清楚呀!平白无故的,您怎么能这样!”短短一个钟头内的种种,再也承受不住了。柳絮怀里抱着她的大红枕面儿,终于哭出了声。(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父女反目 柳承贵一早带着两个徒弟神清气爽地来到了莲花儿的铺面上。因为太早,门板还没下,便转到后门上,拍了拍门,高声叫道:“她婶子,我是柳承贵啊,请开开门。” 莲花儿一家每天四更天就会起身,此时早已在后头作坊里忙活开了,听见柳承贵的声音,忙不迭地过来开门,见面笑道:“前两天絮儿来跟我说大哥想开个豆腐坊,我还不信,谁知竟真来了。” 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紧着将他师徒几个让到里面一个小小的起坐间,倒了杯茶放在柳承贵面前的小桌上,微微诧异道:“从春天大哥你们搬走,只听见说絮儿去大戏园子唱去了,很红呢,我都有心把我那三丫头送到您那里学戏去,以后沾沾她絮儿姐姐的光。怎么忽然就听说絮儿不唱了,倒要做这么个小买卖?实在是可惜了的。” 柳承贵嗐了一声,微笑道:“她婶子,不瞒您说,絮儿快要嫁人了。男家是大户人家,少爷是留过洋的文明人,他虽然没什么门第之见,但是他家里不见得愿意让咱们唱戏的姑娘做媳妇——还是正房的少奶奶。所以,絮儿自己的主意,就此离了这一行,男家的少爷订了亲就要送她念书去,也算是个很不错的了局。” 莲花儿拿抹布缓缓擦着桌子,唇边只是微微一笑,倒象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半晌方道:“那么,恭喜了……” 她的态度让柳承贵多少有些纳闷,当然也不便相问,便笑道:“有什么活儿分配我干的?我这就开始拜师喽。” 莲花儿擦了擦手,忽然语重心肠地微笑道:“说句不怕大哥您恼的话,这门亲事啊,还是应当多考虑考虑。自古以来,门第出身不大般配的亲事,多有不大美满的。” 这番话多多少少说在了柳承贵的心坎上,当下皱了皱眉,叹道:“何尝不是呢?我开始为这个苦口婆心地跟絮儿不知说过多少回了,死丫头牛心左性,一条道儿走到黑,非就认准了那冯少爷了,我也没办法。”他话说到这里,又觉得心有不甘,连忙加了一句:“不过呢,冯少爷人是极好的。宽厚,心善,对絮儿也是好得不得了。所以,我也不想让孩子太伤心。将来日子过得怎么样,看她自己的造化吧……” 莲花儿听了,手扶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脸上有些阴晴不定的,眼睛定定地瞅着窗棂,只是出神。 柳承贵到此时便有些疑心起来,把插在裤腰带上的烟袋抽了出来,擎在手中,清了清嗓子,问道:“她婶子,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有什么您只管说。” 莲花儿满脸的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冤孽,真是冤孽……” 柳承贵听她话中有话,越发不安起来,便从怀里摸出几个铜子儿,递给小六子,道:“早起没吃饭,一会干活要饿!你们俩上街边吃碗馄饨去!” 两人接了钱答应着出了房门,柳承贵便转回脸,压低了声音诚心诚意地说道:“她婶子,现在没旁的人了,有什么话请您一定要跟我说。” 莲花儿手放在桌子边上,指甲顺着桌沿从那头一路抹过来,发出单调的吱吱声,有些刺耳,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莲花儿费力地舔了舔嘴唇,声音干干涩涩地说道:“那冯少爷家……其实……就是我从前做丫头时的东家……” 风忽然将薄布门帘掀起一角,强烈的阳光直射进来,柳承贵神经质地抬起手遮住眼睛,手覆在脸上止不住地抖个不停,象发虐疾一样。 莲花儿索性一横心,一骨脑地说了下去:“其实,上回絮儿带思齐少爷来过我这里吃老豆腐,我应该早跟大哥您说的,可是,可是,又觉得絮儿太可怜了……想着也许思齐少爷只是一时兴起,过不了几天两个人自然就分开了,毕竟人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嘛,还能真看得上咱?谁知道大哥您今天突然说两个人竟然要成亲了,我,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说出来。不然,絮儿两眼一摸黑嫁了过去,以后再知道,我真是不敢想……” 她偷眼怯怯地望了柳承贵一眼,后者仍然手覆在脸上一动不动,象石雕一般。蹑手蹑脚地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莲花儿继续低声说道:“三姨奶奶……哦不,是絮儿的娘,出事的当天晚上,是我和夏桂坐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我出府嫁了人,竟然跟大哥您做了那么些年邻居。若不是无意间看到絮儿她娘的照片,我也没机会把那晚上的事跟您说了。可是现在,我真有些后悔当初跟您说这些。其实,一直不知道也就罢了……” 莲花儿的声音有些发抖,眼中微现泪光,不停地绞着衣襟。柳承贵忽地站了起来,脸色青灰,两手用力摁着桌子支撑着身子,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冰冷的字:“他爹,是叫冯敬亭?!” “是的……” “哈哈哈哈……”柳承贵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眼泪,牙齿不停地磕在嘴唇上,下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他扶着墙踉跄着向门口走去。莲花儿的男人闻声走了过来,迟疑地问他老婆:“柳大哥这是怎么了?” 莲花儿长叹一声,落下泪:“老天真是不长眼啊,什么糟心事儿都让他们家摊上了。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不敢想……” --------------------------------------------------------------------------------------- 柳承贵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一路喃喃自语哭哭笑笑,见鸡骂鸡,见狗踢狗。刚进家门便见冯思齐提着大包的东西一路微笑着进了院子,冷眼看过去,果然见他眉眼间略有两分冯敬亭那狗杂种的影子。 十九年前,也是在天桥卖艺,那时妻子刚生下柳絮没几个月,没吃没喝,穷困潦倒。突然有一天,冯敬亭穿着华衣美服无意中逛到天桥,站在众多穿着短打扮粗鄙的下层人中间,在台下看了妻子的一折白素贞,自此天天来捧场,每次都出手阔绰。妻子终于被他的风流倜傥温存可人所打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抛下熟睡中的他和女儿,走了。 没想到,十九年后,情景再现,那个王八蛋的儿子,也是用这一招来勾引他的女儿!柳承贵狂躁地一把将冯思齐手中提的东西抢下来扔出院门,踩得稀烂,指着他的脸,大吼一声:“给老子滚!” 柳絮抬起迷蒙的泪眼,试图扶柳承贵坐下,强露出一个笑容温言道:“爹,您是哪里受了气了还是怎么?先坐下歇歇,有什么咱们好好说……” “说他娘的屁!”柳承贵一抬手将柳絮甩个趔趄,哑声道:“你要还是我女儿,还认我这个爹,你就跟那小子一刀两断!要不然,我只当没生养过你……” 柳絮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颤声问道:“到底为什么?您总得跟我说个理由。不能就凭您这一句话,我就,我就……” “我,他……”柳承贵说不出口,一张脸憋成酱紫色,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我这老乌龟王八蛋,就差让人往脸上啐唾沫了,你还问?你还问?我告诉你,他们一家都是混蛋,老的是,小的也是!你看着办,两条路,是认我这个爹,还是跟野男人走?” 柳絮痛哭失声:“您不讲理!” 柳承贵咬牙切齿道:“我再问你最后一句,是要我,还是要他?” “我……爹您不能这样!两个,我都要……”柳絮扑跪在柳承贵的脚下,摇撼着他的膝盖,泣不成声。 静默了一会,柳承贵抬起布满皱纹的苍老的脸,抹了一把泪水,抬脚将柳絮踹到一边,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滚!” 黑重的乌云深处喀啦啦闪过一道刺目的闪电,继而震耳欲聋的雷声轰然响起,飘泼大雨顷刻间从天而降。 柳絮站在紧闭的大门外浑身湿透,仍然一边拍着门一边绝望地哭叫道:“爹!下大雨了,您让我进去吧……” 院内悄无声息,哗哗的雨声将她的声音掩盖得似有若无。 冯思齐搂着她的肩,眉头紧锁,轻声安慰道:“伯父恐怕一时不会回心转意,我们,先走吧,到我家先住下……”(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暗涌 大雨倾盆,院门外没有片瓦可以遮头,震耳欲聋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在头顶炸响,两个人顷刻间已经浑身湿得透透的,仿佛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柳絮依旧在不停地拍着门,那大门却严丝合缝,无人应答。她的哭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喉咙里打着干噎,终于停了手,身子顺着门慢慢溜下去,半跪半坐在雨地里。 单薄的夏布衫被雨水湿透,冰凉地贴在身上,嘴唇冻得乌青;雨水顺着一绺一绺的发帘成串地淌在脸上,模糊了泪水,显得一张尖尖的小脸更加没了血色。 冯思齐蹲下身,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勉强遮在柳絮头顶,自己也淋得落汤鸡一般,他温柔而焦灼地说道:“絮儿,你这样淋着大雨不行,会冻病的!天黑了,咱们先去我家,好吗?伯父正在气头上,咱们先避一避,等明天咱们再回来,细细地问明白了,看有什么疙瘩慢慢地解开,不急这一时。” 柳絮早已六神无主,柔肠寸断,呆怔怔地任他将自己从地上拉起来,游魂一般趔趄着走到路边的汽车旁。冯思齐迅速拉开车门,扶着柳絮上了车,自己从另一边上去,拿出一条干爽的毛巾递到她手中。却见她只是茫然呆坐着,便又将毛巾拿了过来,亲自替她将头发上,脸上的雨水擦干。默默无言地在座位上坐了一会,伸出胳膊将她瘦怯怯的身子拥入怀中紧紧一抱,脸对脸冲她安慰地灿烂一笑,这才发动了车子。 雨势越发急了,车窗上飞花溅玉,白茫茫一片。 车行到冯府门外,柳絮被冯思齐轻轻扶下车,猛地打了个喷嚏,不由得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 早有大门门房里的听差一见了,便撒腿跑到二门上向里通传;其他几个听差慌忙出来请安问好,恭敬地递上两把雨伞。 冯思齐只接了一把,低低地擎在两人头顶,轻轻揽着柳絮的腰向内院走去,边走边想今晚把柳絮安置在哪个院里为好。苗氏那里肯定不行,二姨娘向来言语刻薄,脸上轻易不见笑模样,柳絮去了恐怕会不招人待见;四姨娘,眼下虽然柳絮已不是春明的人,上次为合同的事还得罪了她,但以她一向八面玲珑的为人,应该不至于慢待了柳絮。但柳絮被劫持生死不明的时候,她那样的置身度外不闻不问,让冯思齐对她早已心生厌恶,不愿再和她接近;至于五姨娘,是父亲新娶来才几个月的小妾,没有什么接触,不知其为人,且又大着肚子,似乎不便于送过去。 看来,只有先送到大少爷的院子里,让大嫂竺香凝暂且代为照顾一下。对这个大嫂,冯思齐虽然也心有芥蒂并敬而远之,毕竟觉得她人还朴实,和柳絮年纪又相仿,大哥那边向来门前冷落车马稀,想来柳絮住在那里应该没什么不妥。当然,可能父亲也许会去?冯思齐心里一刺,但想到这样的大雨天,冯敬亭应该没这个雅兴吧。这么一想,便对跟在身后的听差说:“你们散了吧,不用告诉太太们柳小姐来了。” 下人们答应着各自散去。冯柳二人便一径向大少爷院里走来。 竺香凝正在灯下独自一人抹骨牌,忽闻小丫头在门外恭敬地叫了一声:“二少爷来啦”,心里一惊,连忙站了起来,急急地迎到门口。 果然见二少爷浑身湿淋淋地走了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上下湿透的姑娘,两个人都是狼狈不堪。竺香凝认得,那姑娘是上两回二少爷带回来的女朋友,是个戏子。 竺香凝知道满府里的奶奶太太们没人喜欢这个戏子,对她的厌恶甚至远远超过了对自己,心中对柳絮倒不由得有种同病相怜之感。可这两个人怎么平白无故地跑到自己这儿来了? 丫头高高打起帘子,竺香凝有些慌乱地扎煞着两手,立在门口台阶上,低了头喃喃道:“二少爷好……” 打帘的丫头微有些窘迫地咳嗽了一声,同时快速瞟了竺香凝一眼,心里鄙夷地嗤了一声:“这上不了台盘的乡下蠢货,永远改不了这个做小服低的相儿,一点大少奶奶的架子都端不起来……” 冯思齐站住脚,向竺香凝欠了欠身,冷淡而客气地说道:“大嫂,很对不住,今天要给您添麻烦了”,便牵了柳絮的手微微笑了笑道:“柳小姐今儿有事耽搁在咱们家了,晚上能不能在您这儿借住一宿?” “啊,住我这儿?当然能,这有什么不行的呢?”竺香凝慌忙说道,脸上不由自主就露出一个近乎巴结的笑容,顾不得外头大雨倾盆,一步就跨下台阶,亲热地执起柳絮的手,有点口吃地笑道:“快,快进来,看这身上淋的,全湿透了……” 一边用商量的语气讨好地对打帘的丫头说:“秋凤,去叫外头大灶上烧一锅开水,让柳小姐洗个澡,换换衣裳?” 秋凤一垂眼皮,漫应了一声,冲冯思齐蹲身请了个安,便打了伞出去了。竺香凝见她并未先去找干衣服,只得讪讪地嘿嘿一笑,局促地说:“二少爷和柳小姐坐一坐,我进去给柳小姐找两件衣服。” 柳絮忙向竺香凝躬身还礼,感激地微笑道:“给大少奶奶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竺香凝向来没被人如此礼待过,很有些受宠若惊,满脸放光,急急地向后室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满口里说道:“你们略坐一坐,我就来……” 屋子里只剩下冯柳二人相对而坐,柳絮惨然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不然我爹他决不会那样……” 冯思齐点了点头,闷声道:“伯父一直在骂我父亲混蛋,可又不肯说原由。看来这件事让伯父不但生气,而且难以启齿。等一会安顿好了你,我去问问我父亲。” 两个人都沉默了,绞尽脑汁在猜想,却全不得要领,屋子里寂然一片,只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夹杂着里间炕上大少爷震天的鼾声。 院子里忽然脚步杂沓,有人笑道:“是柳小姐来了吧?老太太说了,怎么贵客来家,都不上前头去坐坐呢?是不是嫌弃咱们招待不周啊?” 一边说,一边已经有人挑帘子进来,一进屋便曲了双腿向冯柳两人行礼,含笑道:“二少爷好,柳小姐好。” 冯思齐见来人正是冯老太太屋里的大丫头绣春,忙站了起来,微笑道:“怎么倒劳动绣春姐亲自来了?因为天晚了,又下雨,怕奶奶已经睡下了,我们就没过去问安。” “睡觉还早呢,老太太正在那里跟几位姨奶奶闲话,忽然听见说柳小姐来了,忙叫我过来请”,绣春上前一步,伸出手去搀扶柳絮,眼睛忽闪忽闪的,笑道:“柳小姐,二少爷,咱们过去吧。” 冯思齐瞧着她眼睛里一闪即过的笑意竟象略有些狡黠似的,不由得心里警觉起来——冯老太太怎么忽地这样热情起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他没来由得有种不祥之感。(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诡谲的前夜 大少奶奶竺香凝正从隔间兴冲冲地走了来,手里捧着几件衣裳,笑嘻嘻地说:“这是我的衣裳,跟大少爷成亲的时候做的,都新着呢,柳小姐上里头屋子换上吧……” 正说着,忽见老太太屋里的绣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倒又吓了一跳。她知道不管是哪个屋里有些脸面的大丫头,都没把她放在眼里,竺香凝见了她们就有些局促不安,当下惴惴然搭讪笑道:“绣春姐姐也来了呀,瞧这什么天气,下这么大雨!绣春姐姐身上潮了没有,快拿手巾擦擦头发……”便殷勤地从脸盆架上拿了条毛巾,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绣春只微微地欠了欠身子,也不伸手接,只待笑不笑地说道:“大少奶奶别忙活,老太太着我来请柳小姐过去,马上就走。” “啊?去老太太那里呀,那快换了衣裳再去。我留着门,新被褥我也找出来了,一会儿柳小姐只管回来睡就好。” “柳小姐今儿不走吗?”绣春细眉微微一挑,略有些诧异。她心思极快,立刻觉出这里面一定有事,当下便昂然道:“大少奶奶的衣裳自个儿留着吧,怎好给贵客穿旧衣裳?老太太知道柳小姐冒雨来的,早就备下了新衣裳,咱们过去再换!要是今儿不走的话,老太太肯定会把柳小姐留在那边过夜,大少奶奶早些锁门睡吧”,当下正眼也不瞧竺香凝,便上前扶起柳絮,边冲冯思齐笑道:“咱们走吧,二少爷。” 冯思齐跟柳絮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不知何意,只得跟着她出了屋子,剩下竺香凝一个人捧着衣裳呆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脸的失望,嘴里犹自不甘心地喃喃嘟哝着:“热水都要烧好了,洗一个澡再去嘛……” 冯老太太这边依旧是灯火通明,几位奶奶太太都还在跟前凑趣并未离去。冯柳两人才一进门,四姨娘已经站起身,一盆火地迎了上来,亲热地拉住柳絮的手,上下瞧了瞧,冲冯老太太笑道:“柳小姐自不唱戏以来,这脸上的气色越发地好了,您说是不是?唷,这身上怎么湿成这样?” 冯老太太便冲柳絮招手,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柳絮忐忑地走了过去,冯老太太执了她的手捏了捏,怜惜地说道:“看这小手凉的!”扭头叫人:“绣春,快带柳小姐上后头换衣裳,洗个热水澡,再浓浓地熬一碗姜汤喝下去,可别伤了风。收拾好了咱们娘几个再说话。” 柳絮连忙躬身道谢,讷讷地跟着满面堆笑的绣春往后堂走去。冯思齐见一屋子人突然这般热情起来,更觉不可思议,待柳絮出去以后,才压低声音狐疑地问道:“奶奶您这是……二十号的订婚宴,您可是答应了的,没有反悔吧?” “这是什么话?这么大的事,岂可儿戏?”冯老太太面色凝重,反问道:“怎么?” “没事,我只是……”冯思齐顿了顿,转而问道:“父亲没出去吧?” “在他书房里看帐呢,你找他有事?”苗氏问。 “唔……”冯思齐支吾一声,随便托了个借口,便出门往书房走来。 ------------------------------------------------------ “柳承贵?我不认识这个人啊,是干嘛的?”冯敬亭看着帐本,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 “父亲再好好想想,他是柳絮小姐的爹,也是梨园出身。”冯思齐站在桌子前面,认真地说道。 “柳承贵……”冯敬亭抬起头,嘴里念叨着这几个字,眼神有点茫然,“听着倒好象有些耳熟,就是想不起来……他怎么了?” 冯思齐本想说“他是不是跟父亲有些积怨?”,话到口边,心思飞快地一转,又改口成“柳伯父说认识您呢。” “认识我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冯敬亭不以为然地复又低了头看帐,轻描淡写道:“你来就问我这么一句话?” “呃……”冯思齐沉吟了一下,究竟还是不甘心,索性问了出来:“那柳伯父似乎跟父亲有什么过节,您仔细想想。” 冯敬亭显然受到了些许震动,狐疑地抬起头,“过节?姓柳?唱戏的?”他凝神思索了半天,站起身倒背着双手在屋里慢慢踱着步子,脸上渐渐有些阴晴不定起来,睫毛急速地眨个不停,忽然站住脚问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因为柳伯父什么也不说,我才来问父亲。他只是言谈间对父亲……有些冷淡。” “哦……”冯敬亭长长地呼了口气,脸色恢复如常,又坐回到桌子边,不急不徐徐地摇头道:“一时想不起了。没什么事你就回屋睡去吧” 冯思齐虽有些不甘和怀疑,静默了片刻,也只得暂且应了一声“是”,转身准备离开。 冯敬亭在身后猛不丁又丢过来一句话:“你顺路把你四姨叫过来,就说我有事要跟她说。” ------------------------------------------------------ 柳絮洗了澡,换了衣裳出来,小厨房已单另做出了四凉四热一桌精致的客饭摆在偏厅,冯老太太往外推着冯思齐:“想是你们俩孩子都还没吃晚饭?喏,你陪着柳丫头吃饭去,吃完了咱们娘几个商量商量你们的婚事。” 柳絮本性淳厚和善,只道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胸口压着的大石头此时稍稍移开了一些,对冯府的众位奶奶太太们自是更加恭敬有礼;冯思齐却深以为异,心底暗生疑窦。当下两人一起来到偏厅,冯思齐刚将一双乌木镶银筷子递到她手中,柳絮忽然神色大变,霍地站了起来,白着脸低叫道:“天啊,福生!我这死人居然把这么大的事都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当下一边捡要紧的原由说了两句,一边扔下碗就要往外奔。 冯思齐拦住她,略思索了片刻,沉声道:“你先别急。福生只认得春明一个去处,一定是奔那儿了;可那常五爷常去的歌楼舞场那么多,他们俩不一定碰得上——如果真那么巧偏就在春明遇上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要出事也早出了,急也没用。”他看着柳絮面色惨白,茫然无语的样子,便站起身,柔声安慰她道:“你安心在这里吃饭,我带几个人去找福生——说不定他没找到常五爷,现在已经好好地坐在家里了。” 柳絮想想的确如此,只得望着冯思齐的背影离开,自己捧着一颗百般煎熬的心慢慢坐下,双手合什,默默在心中祝祷了一番。腹中饥肠辘辘,看着满桌的佳肴,却哪有心思咽得下去。(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地牢相见 福生在昏昏沉沉中被一桶凉水兜头泼在脸上,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慢慢清醒了过来。 有了意识以后第一个感觉是疼,浑身每一块皮肉都象被烧着了一样火辣辣地剧痛,脑袋里也象灌了铅一样,混沌沉重,不知身在何方。 试图稍稍活动一下,这才发现两个手腕被麻绳紧紧缚着,身子凌空吊在一个刑架上,脚尖勉强能够着地面。这个姿势已不知维持了多久,只觉得两条胳膊已经酸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好小子,敢拿着把破菜刀来砍你五爷爷,不算孬种”,有人在不远处悠闲地笑道。 福生吃力地睁开眼睛,额头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淌了下来,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应该是在一个地牢中。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潮湿浑浊的味道,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墙壁肮脏斑驳,发着黑霉;十几支松油火把照着四周令人毛骨悚然的各式刑具,上面斑斑的血迹有鲜红醒目的,也有乌黑陈旧的,一层压着一层,看上去无比的阴森恐怖。 福生微微一动,就觉得身上象被四分五裂一样剧痛难忍,这才瞧见身上的小褂早已不知去向,裸露的上身密布着触目惊心的鞭痕,身上早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他这才想起来适才是被常五爷的爪牙们打得昏了过去。 对面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置着酒菜。常五仍是剃着极短的寸头,额前留着个花尖儿;家常穿一身湖色熟罗衫裤,潇洒地卷着一点儿袖边儿,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个小酒盅悠闲自在地自斟自饮,四周肃立着七八个黑衫黑裤的彪形大汉。 所有的记忆顷刻间都回来了,福生用尽全身力气破口大骂:“常五你个王八蛋操的狗杂种,有种你就杀了你爷爷,看你爷爷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常五一点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单手托起桌上一个小小的酒坛站起身,径直向他走了过来。 “你老婆跟我说过她爱喝高粱烧,啧啧,够味儿得很。喏,你来点儿?”说毕,一手撬开福生的嘴,一边笑吟吟道:“来,爷喂你。”不由分说,便将满满一坛子酒往福生嘴里灌去。 福生满口的咒骂声戛然而止,被烈酒灌得剧烈咳嗽起来。常五替他拍着背,嘴角邪魅地向上一勾,瞅着福生满身的伤痕,怜惜地啧啧叹息了两声,轻声细语道:“这么热的天儿,这么多的伤会感染的,我替你消消毒吧?”说着便笑嘻嘻地将剩下的半坛子酒哗地一声倒在了福生的身上。 福生惨叫一声,脸痛苦地扭曲变形,身子使劲儿弓成一只虾米,不停地抽搐着,口中依然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骂着:“常五,我,我操你大爷……” 常五爷脸色一凝,冷笑一声,吩咐道:“来,去把小锦红和我的娜娜带过来。” 一名黑衣大汉恭敬地垂首应声去了。福生浑身火辣辣的,象被架在火堆里烤着,痛得几乎要昏了过去。远远的,听见有高跟鞋笃笃笃地向这边走了过来,接着,咣当一声,地牢的门被打开了。他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有些娇媚又有些胆怯地叫了一声:“五爷,您叫我?” 福生的心瞬间碎成了粉。 锦红显然被这地牢里的阴森气氛和各种恐怖刑具吓坏了,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常五冲她招手笑道:“来,给你看个人。” 锦红迟疑了一会,终于贴着墙怯怯地蹭了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常五便揪住她的手腕子一把拖了过来,搂进怀中,在她脸上狭昵地亲了一口,嘿嘿笑道:“你瞧,他是谁?” 锦红只看见刑架上绑着个人,皮开肉绽,满脸满身的血,一时竟没认出来,只是惊悸地扭头瞅着常五爷。常五笑咪咪地推了她一把:“喏,走近些看。” 锦红乍着胆子又往前走了两步,细细地往那血人儿脸上瞧了片刻,忽然大叫一声:“福生!”手死死地捂住嘴,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今儿天刚擦黑那会,你不是上欧亚饭店找我去了吗?我刚把你安排走,你猜怎么着?这臭拉车的拎了把菜刀就来了,要砍我”,常五爷不屑地嗤笑一声,“他自己寻死,这可怨不得人。” “五爷您,您要怎么处置他?”锦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着,漆黑的瞳仁衬得一张脸更加血色全无。 “你跟我睡觉,他不是为这个揍了你一顿吗?我今天替你出这口气”,常五爷故意将“睡觉”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楚,一边嘿嘿笑着斜睨着福生。 锦红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不由自主低了头,不敢朝福生望。而福生仍然努力集中着焕散的意志虚弱地咒骂着。 远远的,忽然传来一串狂躁的狗吠声,在这暗夜中听得人怵然心惊。那吠声伴随着人的脚步径直向地牢这边过来了。继而,门咣当一声再次被打开。 一只异常凶猛的大狼狗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那狼狗蹲下足有半人高,此时正吐着红舌头呼哧呼哧四处嗅着。它似乎闻到了血腥气,顿时变得目光如炬,尾巴狂躁地摆来摆去,两条前腿忽然腾空立起,便要朝福生扑去。若不是那黑衣大汉用力拽着拴在狗脖颈上的铁锁链,那畜生一定早已扑过去对福生一通撕咬了。 锦红吓得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常五宠溺地叫着“娜娜宝贝儿,你来了?”一边急走过去,蹲下身,爱惜地拍了拍那狼狗的脑袋,亲昵地笑道:“我们娜娜好久没闻见过生人味儿了,今儿给你痛痛快快打一顿打祭,啊?” “啊!!!你,你,你要让它吃,吃福生的肉?!”锦红恐怖地大叫起来,“不,不要,不行!” “怎么?你心疼了?看来你不是真心跟我啊,嗯?”常五脸一沉,回头盯着锦红的脸,森冷的目光令人汗毛直竖。(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陶丹桦回来了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锦红吓得牙齿打着战,神经质地摆着手,眼睛绝望地瞅着奄奄一息的福生,努力撑着哆嗦的双腿,勉强站在那里。脊背上的冷汗滚滚而下,将新上身的一件象牙白印度绸长衫湿透了一大块。 她努力定了定神,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强挤出一个笑模样,含嗔带怨地说:“五爷特地让我换上这身新衣裳,不是说带我去看跳舞去嘛,怎么现在倒让我看这么血哩呼啦的场面?您知道我胆小,见不得血……我心疼他?我呸!他把我打成那样,一点夫妻情分都不讲了,我还能心疼他?那我不是疯了!”她吸了口气,微微皱了皱眉,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只是担心……”她咬了咬嘴唇,欲说还休道:“五爷在西四牌楼那边不是有间新烟馆就要开张了吗?在这节骨眼上出人命,总是犯忌讳的,据说会减运道。人家不都讲究这时候要放生吗?” “唔,倒是有这说法……”,常五爷微微眯了眯眼睛,不错眼珠地瞅着锦红嘿嘿一笑:“算这臭拉车的造化大!这笔帐且暂时记着他的,这么着吧,你亲自去狠狠地抽他二十个大嘴巴,就算拉倒——我常五可不象外头传得那么不近人情。” “我?二十个?!”锦红再次惊恐地捂住嘴巴。 “怎么?又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吗?”常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啊,没有……”锦红狠狠一咬牙,心想挨些嘴巴子总比丢掉性命好!当下便柳眉倒竖,忿忿地骂道:“让你打我,让你打我,今儿也让你尝尝老娘的厉害!” 高高扬起手,可一看到福生奄奄待毙的样子和满是血污的脸,心中便象被猛地戳了一刀般不忍,几番迟疑之下,又怕常五爷喜怒无常的性子,再惹恼了他,还不知会想出怎么样的法子来折磨福生。到时候再出手相救恐怕就要难如登天了。 主意拿定,便闭着眼一巴掌朝福生脸上抡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福生的脸上一下子出现了五个指头印,眼睛也微微睁开一线。 福生刚才又昏晕了过去,此时微微清醒了一些,一眼瞧见打自己耳光的竟然是锦红,不由得肝肠寸断,一口唾沫啐到锦红脸上,骂道:“贱货,老子这辈子是毁在你手里了……你比那苏妲已还毒哇。” 锦红心中酸痛难当,却不敢表现出来,当下夸张得大喝一声:“闭嘴!老娘没空听你扯闲篇儿!”那嘴巴子便一个接一个地抡了上去。她虽然表面上象是拼命在打福生耳光,手上却暗暗松着劲儿;饶是这样,十几个耳光过后,福生嘴角还是涔涔地渗出了血丝。 他早已停止了咒骂,脸上茫然而呆滞地定定瞧着锦红,任她接二连三的耳光清脆地落在自己脸上。忽然,他哈哈哈地惨然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一口鲜血直喷出来,头一偏,昏死了过去。 锦红也跟着大叫一声,面如死灰。正欲扑上去抱住福生瞧个究竟,那双脚却象生了根,只是直直地站在原地,半步也没动。 “把他拖出去扔在马路上”,常五爷悠悠闲闲地吩咐手下,回手将锦红揽进怀中,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儿,笑咪咪地道:“走,今儿高兴,带你瞧瞧我的新烟铺子去!” -------------------------------------------------------- 冯思齐从福生家出来,心情很是沉重。家里没人。福生娘见了他如同见了大救星,百般地哀求他帮忙去寻福生,他好言安慰了一会便走了出来。 春明也去了,一切如常,并未有血案发生。眼下,他开着车满世界乱转,却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忽然,一个听差指着远远的路中央,叫道:“少爷,那里是不是躺着一个人?” 冯思齐早看见了,急驰过去刹了车,急忙奔到近前,见那人满身血污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不是福生却又是谁? 冯思齐心里猛地一跳,忙伸手在他心窝摸了摸,还有心跳。他连忙大叫着几个跟来的听差:“快,搭着他上车,送医院!” 冯思齐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半夜,柳絮还没睡。她被安置在冯老太太这边的厢房中,正独自在灯下发呆,见冯思齐进来,立刻迎上来,急切地问:“找到福生了?” 冯思齐连忙示意她噤声,压低了声音将此去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又告诉她福生现在医院,伤势并无大碍。 柳絮手绢子捂着嘴,已是泪落如雨。欲要立刻就赶去医院,也知道客居冯府,如此深夜贸贸然出去很是不妥。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两个人方悄悄地走后角门出去,直奔医院。 福生已经醒了,此时正半坐在床头呆愣愣地一动不动,看见冯柳二人进来也视若无睹,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柳絮含泪坐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福生?” 没有任何反应。再不管问他什么,他都象没听见一样,如同失去了魂魄。 柳絮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冯思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耳语道:“让他好好歇一会,咱们去看伯父吧。” 一路上默默无语,远远瞧见自家紧闭的大门,柳絮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怯怯地敲门,鼓起勇气叫道:“爹,我是絮儿,您开开门哪!” 过了好半晌,大门吱钮一声开了一条缝,小六子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见了柳絮,脸上是同情而为难的神色,低低说道:“姐,师父说了,你跟冯姐夫要成亲就成亲,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了,叫你自己好自为之。只是以后不要再登这个门了。” 边说,边将手里的银票递了过来:“师父说,这几千块钱让你拿去自己办嫁妆吧。还说你娘家没人出面,怕你嫁过去会被欺负,可他也管不了了。叫你以后万事小心,自己多长个心眼儿。” 话未说完,柳絮已哭得哽咽难抬,柔肠寸断。过了半晌,她硬起心肠在门外冲里磕了头,颤声叫道:“爹,您的不孝女儿跟冯先生是真的相好,不能分开!这回絮儿是要忤逆了您老人家了,絮儿罪该万死!您老人家多保重,絮儿走了,过几天再来看您……” 说毕,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冯思齐去了。 ------------------------------------------------------ 日子很快过去了,明天就是订婚的日子。 冯家对于柳絮倒是格外体贴,知道她跟柳承贵闹了别扭也并不细问,只叫她安心住在冯府就是。冯老太太命人单独收拾出一个小小的院落供她居住,还拨了两个丫头伺侯她。 这天吃过晌饭,苗氏忽然亲自走了来,含笑对柳絮道:“老太太忽然想吃宝盛斋的酥糖茶食,我刚吩咐齐儿亲自去买去,你也一起跟着去逛逛吧。明儿就订婚了,看看还缺什么想吃的想穿的叫齐儿一并买回来。” 柳絮忙站起身答应了,出得门来,见冯思齐已在车上等她。 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宝盛斋。冯思齐进去买酥糖,柳絮独自坐在车上等着。 无风,阳光很刺眼,照得路面上白花花一片,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柳絮有些无聊地向窗外望去,见宝盛斋门口站着一位西装女子,烫着精致的发卷,身上是一件浅灰色绸料的长裙,戴着同色的蕾丝手套,手里撑一把小小的乳白色遮阳伞,低低地遮了半边脸。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侧面的轮廓优雅而美好。虽然看不清楚容貌,但自有一种慑人的气质,令人由不得就想多看几眼。 柳絮远远地望着那女子,心里忍不住悄悄赞叹了几声。 冯思齐大步走了出来,将一个大包放置在后座上,另将一小包酥糖递到柳絮手里,笑道:“老太太们和女孩子们似乎都爱吃甜的?” 柳絮拆开包装,拿了一块糖递到冯思齐唇边,笑道:“您先请。” 冯思齐边躲边笑:“一个大男人当街吃糖——哎哎,我从来不吃这东西,这都是给你买的。” 两个人正笑闹间,柳絮忽然指着宝盛斋门口那位女子轻声道:“那边有位小姐一直在看你……” “看我?谁?”冯思齐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 柳絮眼瞅窗外,挺直了身子,惊讶地低声道:“她……冲咱们走过来了。” 扭脸去瞅冯思齐,却见后者向窗外一瞥之下,顿时脸色惨白,身子如木雕泥塑一般定在了那里,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喃喃吐出两个字: “丹桦……?!”(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我只有两个月的生命了 柳絮茫然道:“什么?” 冯思齐恍若未闻,只是直直地盯着窗外,脸上似悲似喜似怒似怨,眼神中悲愤和迷惘兼而有之,两只拳头紧紧握着,微微有些颤抖。 柳絮从来没见他有过这样的神情,震惊之下没来由得有些慌神,心头渐渐有一些明白了,手心里攥出了冷汗。 那女子已经姗姗走到了近前,隔着车窗,轻轻叫了一声:“思齐……” 连她的声音都那样好听,低低的,轻柔而婉转,她居然唤她“思齐”,语气那样亲密……柳絮的心里猛地涌上一股酸意,自己和冯思齐单独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称呼过他什么;一定要称呼的时候,就是模糊的“哎”一声,一笔带过。而她这一声“思齐”,两个字里包含着他们两个无尽的过往,和曾经万千的轻怜蜜爱。而这一切,统统和自己无关。 柳絮僵僵地坐在旁边,偷眼瞧着陶丹桦那张精致的面庞,一颗心越发沉了下去。她本人比她的照片更加漂亮,当得上眉目如画四字。此时见柳絮正怔怔地瞅着自己,陶丹桦礼貌地冲她展颜一笑,微微地欠了欠身,道:“您好,我是陶丹桦。我想和冯先生说几句话,打扰了。”说完,便调转目光望向冯思齐,再也没看过柳絮第二眼。 冯思齐不知何时摸出一包烟,手指微微有些颤抖,火柴连划两次都没有将烟点燃——柳絮记得他已经很久没有吸过烟了。 “思齐,我知道你一定是恨透了我……”陶丹桦垂了头,低声道。 冯思齐眼睛直视着前方,只是微微冷笑一声,并不答言。 “我去了日本……”她继续轻声说道。 “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没兴趣听”,冯思齐迅速打断了她的话,深深地吸了口气,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冷淡而略带嘲讽地说道:“咦,怎么就你自己?你的那位“新男朋友”没有一起回国吗?” 陶丹桦的眼中一瞬间蓄满了泪,她将脸转向一边,掏出手帕迅速地将泪水擦干,惨然一笑:“其实,并没有什么新男朋友。” 冯思齐显然受到了巨大的震动,他迅速扭脸望着陶丹桦,瞪大了眼睛沉声道:“什么意思?你最后给我留的那封信里不是说,你结识了一个非常出色的新男朋友,所以,你跟他一起走了……?” 陶丹桦忽然用手帕蒙住脸,哽咽了起来。 冯思齐脸上有些迷惘的焦躁,也不去催她说话,只是将嘴里的香烟狠狠地吸了两口。 柳絮却如坐针毡,她冲陶丹桦含笑道:“您上车说话吧,我到后面坐着去。”边说边开了前门,下去;再开后门,进去坐了。 陶丹桦再冲柳絮点头一笑,也不客气,依言坐在了柳絮刚才的位置,冯思齐的旁边。她缓缓抚着自己的手指,幽幽说道: “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其实,其实是因为,我当时查出来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病,基本不可能活下去,而且还会传染……我怕你伤心,才留了那样的信给你,自己一个人悄悄去了东洋,有人介绍了那里的一位名医给我……”她摇了摇头,惨笑道:“可惜,名医也束手无策……”她转脸热切地望住冯思齐,颤声道:“现在,我就快死了,医生说我最多再活两个月。所以,我想最后再看一看你……” 柳絮震惊地听她说着,不由得“啊”的一声失声低叫了出来。冯思齐早已惨白了脸,呆若木鸡,喃喃道:“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陶凡桦看他的样子,再也撑不住失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扑进了他的怀里。冯思齐便用力地搂住她,伸出手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无言地安慰着她。 柳絮坐在后面,听着她的话,看着她两人的情形,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分不清到底是何滋味。 她也很想上前抱一抱这可怜的姑娘,说几句宽慰的话,但看到他二人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十分多余,唯有更深地缩进座位里。 冯思齐忽然轻轻板起她的脸,急切地说道:“我们再去看一看医生,你还记得布朗博士吗?他在这里开了一家医院,有很先进的设备,可以拍x光片。我们现在就去找他,说不定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糕……” 陶丹桦头靠在冯思齐怀里,娇弱得如同风中一株将折的小花,虚弱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在国外拍了片子,不会有奇迹了。今天我父母已经拿着那光片去找布朗博士了,请他再看一看。我自己不想再受打击,就来了这宝盛斋。我记得你家里老太太是爱吃这里的茶食的,想着买一些去府上拜望老太太,没想到这么巧能遇到你……” 冯思齐却从心底直热上来,温柔地握住她的手,烂若寒星的黑眸热切地望住陶丹桦,毅然说道:“哪怕有一点希望都不能放弃……丹桦,你一定要振作精神!走,我们这就去布朗博士那里。”说完,松开她的手,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就发动了车子。 这条路并不好走,狭窄,崎岖,柳絮悄无声息地坐在后面,看着冯思齐一边开车,一边时不时扭了脸,怜惜地察看陶丹桦的脸色;每过一个坑洼的时候,他就会减速,关切地叮嘱道:“小心,要颠了,坐好。”他全幅精神都移到了陶丹桦身上,仿佛已经忘了车上还有柳絮这个人。 柳絮的身子越缩越小,两手放在膝盖上,局促地抠着手指。她心中五味杂陈,酸涩沉重,心情复杂。偷眼望着前排那两个人轻声细语,每当冯思齐侧过脸同陶丹桦讲话时,她就会看到他眼中满满的怜惜和关切,一种莫名的嫉妒便悄悄从心底涌起。 “柳絮啊柳絮,陶小姐是个病人,还是一个患了重病的病人,你居然还嫉妒……你真不好!”她在心底狠狠骂着自己,努力深呼吸,让心情平复下来。 车子很快到了仁爱医院门口。冯思齐开了车门,小心翼翼地扶着陶丹桦下车。柳絮望了望这家熟悉的医院,突然想到,她不能进去,那位布朗博士给宋少陵看过伤,认识她!她有些惊慌,身子动了动,讷讷地低声道:“那什么,我,我就不进去了……” 冯思齐仿佛这才想起柳絮还在车上,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了一下,抱歉地冲柳絮笑了笑,道:“絮儿,我……” 柳絮忙用微笑打断了他,低声道:“你别管我,快陪陶小姐进去。” 冯思齐便不再说话,只含笑冲柳絮点了点头,用口形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在这儿等我”,便扶着陶丹桦走进了医院。 柳絮目送着那两个挨的很近的背影消失在医院长廊拐角处,微微叹了口气,复又上了车,坐在那里发起呆来。 推开院长室的房门,冯思齐看到布郎博士的办公桌前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西装革履,女的雍容华贵,正是外交部陶次长夫妇 陶丹桦叫了一声:“妈咪,思齐来了。” 陶太太转过头瞧见冯思齐,顿时红了眼圈,站起来哽咽着说了句:“思齐,丹桦这孩子……”一语未了,已是双泪齐流。 冯思齐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忙迎上去扶着陶太太坐下,转头问布朗博士:“怎么,情况怎么样?” 布朗博士桌子上放着一张x光片,他神情异常严峻,深蓝色的眼睛充满了无奈和沮丧,微微摇了摇头。 陶太太走过来拥住女儿,勉强笑道:“桦儿,妈咪在这屋子里实在透不过气来,你陪妈咪出去走一走。” 陶丹桦轻轻说了声“好”,母女两个便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屋子。 门在身后阖拢,布朗博士手指叩着桌子,语气沉缓地说:“陶小姐是肺结核晚期,现在没有特效药,恐怕是……” 冯思齐呆呆地站着,好半晌才说:“那么,她还有多少时间?” “两个月,也许,更短。” 陶次长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一时间房间里静得怕人。过了许久,他缓缓抬起头,绝望地望住冯思齐,虚弱地说道:“冯少爷,陶某有一事相求,只是,只是说不出口。” 冯思齐心头有一些明白,他手撑着桌子,头痛欲裂,只觉得喉咙象冒了烟,渴得要命。无力地清了清嗓子,他干涩地喃喃说道:“陶伯父有话就请讲。” 陶次长站起身,瘦高的身子摇摇欲坠,他上前握住冯思齐的手,还未说话,脸上已老泪纵横。 布朗博士耸了耸肩,道:“我出去查房,你们两位在这里谈谈吧。” 待他走后,陶次长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细若游丝地说道:“贤侄,我知道我这请求太过无礼了,可是,你知道,我就这一个女儿,你们曾经又那么相爱……” 窗子没有关,起了风。冯思齐眼望着那白纱的窗帘呼啦啦地迎风飞了起来,茫然道:“您的意思是……” “丹桦一直对贤侄念念不忘,我懂她的心思。现在,她没有多少时间了,贤侄你,能不能在她临走以前圆了她最后一个愿望?”陶次长紧紧握住冯思齐的手,象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抱住一块飘浮的木板,眼神绝望而热切。他低低叫了一声:“二少爷!你能不能娶丹桦为妻,给她最后一点点幸福,让她走的时候不那么孤单……我知道,这要求实在是太过份了,可是,她不会绊住你多久,最多两个月……算我求求你……” 冯思齐记得陶次长曾经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不知何时头发竟已变得花白。此时,这个老人垂着头,手捧着脸,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婚变 冯思齐的身子一僵,脸上倏然变色,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房间里寂静极了,静到使人窒息。窗扇被风吹得咣当当响,白纱窗帘呼啦啦飘飞着。陶次长抬起白发萧然的头颅,哀哀地瞅着冯思齐,沙哑着嗓子说道:“思齐,我决不会勉强你,你不答应这也是人之常情,怪就只怪桦儿命苦,怨不得别人……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会怪你的……” 冯思齐两手撑着桌子,目光闪闪烁烁,脸上却已沉静下来。他和缓地说道:“陶伯父,您别这么说。丹桦现在的情况,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只是,请容我稍微想一想……” 陶次长欣喜地望住冯思齐,满脸皆是感激涕零,一迭声地说:“我就知道!贤侄你是善良淳厚的孩子,你和桦儿那么深的情份,一定不会弃她不顾的!陶某无以为谢,只能……”他忽然双膝一屈,便要跪谢。 冯思齐大惊之下,急步上前扶住陶次长,心慌意乱地低声道:“伯父,快别这样!我,我还要想一下,请容我……” “我知道,我知道”,陶次长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谦恭到卑微:“啊,明天我带她母女专程去府上拜望老太太和令尊令堂,贤侄明天在家吗?” “明天……”冯思齐心里陡然一紧,呆怔了片刻后,脸上重新绽出和煦的微笑,温和地说:“我在。” 汽车在路上开得很慢,车厢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氛。 柳絮手放在膝盖上,慢吞吞地来回摩挲着那细软的衣料,终于困难地开了口:“陶小姐的病,真的很严重吗?” 冯思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车厢里重新沉默了起来,柳絮把自己深深埋在座位里,嘴唇上咬出了一排细小的牙印。停了一会,她喃喃道:“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冯思齐眼睛迷蒙地直视着窗外,摸出一支烟放到唇边,又拿了下来。他轻轻叫了一声:“絮儿……” 柳絮扭头望着他,等他开口,他却又沉默下来。有种不祥的预感象条水蛇般顺着脚踝慢慢地爬上身,冰凉的,却又无声无息,在身上越缠越紧,就快要窒息了。 她终于怯怯地几不可闻地轻轻问道:“那么,明天的订婚宴,是不是要取消了……”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冯思齐突然将车停在了路边。他猛地扭过头,一把拉住柳絮的手,脸对着脸,眼睛望着眼睛,声音粗哑地说道:“絮儿,对不起,丹桦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应该跟你怎么解释才好……” “哦……”柳絮茫然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目光缥缈,声音空空洞洞,象深谷中的回声: “你,还会娶她,是吗?” 没有应答。只是沉默。 柳絮一手的手指摁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中,挣得指甲泛了白。她的脸上居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淡淡说道:“我知道,我懂的……” 冯思齐胸口乱纷纷地堵着很多话,可是他知道每一句说出来都是苍白无力的,于是,他最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冯府今天上上下下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下人们纷纷交头接耳,悄声议论着明天的订婚宴被取消的消息。 晚饭桌上没有见到柳絮的身影,冯老太太命丫头捡了几样可口的饭菜给她送到房里。丫头出来后,耳房,厨房里便更加议论如潮。 “柳小姐好象是病了,饭也没吃,一直在床上躺着。是为这个才取消婚宴的吧?” 苗氏房里的丫头素绢听了便摆了摆手,以一种局中人的气定神闲对旁边人道:“哪里,你们不知道……” 众人立刻支愣起耳朵,催促着素绢快说。 素绢四下里瞅瞅,才压低了声音道:“告诉你们,是因为先前二少爷的女朋友回来了,就是陶次长的千金。 “啊!”一片惊呼:“那柳小姐怎么办?” 素绢被众人围在中间,显得举足轻重,颇有些得意,道:“我早就说过,一个戏子嘛,想成为咱们府上的少奶奶,哪儿那么容易?” 内院管家吴妈妈怒冲冲地走了来,声若洪钟般高声喝斥道:“没事儿别在这儿瞎嚼蛆,该干嘛干嘛去!这些话岂是能随便乱说的?传到柳小姐耳朵里你们担待得起吗?让上头知道了给你们一人一顿好打!” 众人一吐舌头,这才散了。可是这消息却顷刻间已内外皆知。 冯思齐此时正在荣寿堂冯老太太的正屋里垂首站着,神情很是萧索,脸现愧色道:“明天的事又要让奶奶和父母亲颜面无光,思齐这一回是诚心诚意地道歉”,说着深深地向上鞠了一躬。 冯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垂着眼皮啪嗒啪嗒抽了几口烟,方长叹一声,道:“罢了,幸好明儿请的不过是几位自家的亲戚,并没有外人。若是按你当初所想的在报上登出启示,这回可就热闹了。”说毕,伸手搭着苗氏的手腕子站起身,走到冯思齐面前。 冯老太太个子矮小,头只及冯思齐的胸膛,此时她仰起满是皱纹的小尖脸儿,拍了拍冯思齐的胳膊,大度地说道: “做人总要讲些仁义的嘛,人家陶次长的小姐原来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现在得了这样的病症,你就算念着从前的情份,也不能寒了她的心。” 苗氏和几位姨奶奶在旁便点头称是,并叹息不止。 冯老太太脸现悲戚之色,叹道:“和这样的事相比,咱们一点点面子又算得了什么。齐儿,你不要顾着我们,抓紧时间去安排你和陶小姐的事吧。毕竟,她拖不得……” 冯思齐原以为把陶丹桦的事情跟家里一说,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却没有料到冯老太太竟这样深明大义,当下极为感动,愧疚之心益重,当下由衷地慨叹道:“奶奶,孙儿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些破格的事,您都不跟我计较,实在是让孙儿无地自容。只是,我跟丹桦……” 他踌躇着沉吟未诀,冯老太太毅然打断了他的话:“你必是担心柳小姐对不?依我看,柳小姐也是个心地宽厚的孩子,断不会为这事生气。等丹桦安安心心地走了以后,你跟柳小姐还有一辈子的好日子能过呢,难道她还会跟丹桦争这两个月吗?放心,柳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冯思齐默然无语,心里沉重极了。 他缓步走到柳絮所居的小院落,冯老太太拨过来的两个小丫头正笑嘻嘻地蹲在院子里抓羊骨拐玩儿,见他来了,连忙站起身,将骨拐藏在身后,慌乱地说:“二少爷,是柳小姐说不用我们伺侯,叫我们俩自便,我们才……” 冯思齐无心斥责丫头懒惰托大,恍若未闻地径自走到正房前,待要掀帘进去,踌躇了半天竟然心中有几分怯意。一个丫头机灵,立刻跑上前来替他打起帘子,冲屋里笑道:“柳小姐,二少爷看您来啦。” 冯思齐只得硬起头皮轻轻走进房中。 这个院子因为许久不曾住人,并未拉上电灯,如今还是用蜡烛照明。烛光摇曳中,冯思齐见柳絮阖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见他进来也没有起身,与平日里温柔和气的样子大相径庭,心中不觉更加愧疚起来。 “你哪里不舒服?”冯思齐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没有”,柳絮挡住他的手,声音淡淡的平静无波:“就是有些没胃口,不想吃饭,没事。” 冯思齐局促地退后两步,从窗前搬来一个绣墩,稍稍坐远了些,低声道:“我知道你怨我,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受。” 柳絮侧过脸凝视了他一会,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皮,幽幽道:“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的。只是心里压得慌……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就好了。” 冯思齐望着她瘦怯怯的身子,一对黑眸在蜡烛昏黄的光晕里显得雾蒙蒙的,也不知是不是刚哭过。他也不敢问。 夏天行将过去,一早一晚已有了凉意。冯思齐便走过去将里床的一幅夹被展开,轻轻盖在她身上,说:“天凉了,换季的时候最容易感冒,躺着的时候得想着盖被了。” 柳絮一下子就掉了泪,她将脸埋进被子里,哽咽着叫了一声:“思齐!” 冯思齐愣住了。柳絮从来没这样叫过他,这种亲热的称呼在这黯然的夜里听上去只觉得让人伤心不已。 他由不得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手轻轻抚着柳絮散落在枕上的秀发,只觉得鼻子猛地一酸。 柳絮用被子遮着脸,极力压制住哭泣声,颤声道:“思齐,你要娶别人了,我,心里难受……” 她努力压制着,那轻轻的哭声被忍成了一声声揪心的哽咽。冯思齐望着她窄窄的肩膀不住地耸动着,显得那样无助和可怜,一时间心如刀绞。他很想拥住这个娇小的身子,冲动地大喊一声:“不管什么陶丹桦了,这辈子我只娶絮儿一个人!”话到口边,却是无声。 他唯有郑郑重重的一句话:“絮儿,是我对不住你,我只有用余下的一生来补偿……”(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寄人篱下 第二天,柳絮一天都没有出屋子。 冯老太太体恤她此时身份尴尬,叫人传话给她说:“今儿家里来客,柳小姐吃饭不必往前头去了,就在自己屋里吃好了。” 伺侯她的两个丫头一直进进出出一脸兴奋的样子,最后一次将午饭端了来,没等她吃完,干脆就不见了踪影。柳絮从来没有使唤过下人,加上性子亲和,也并不在意。 独自吃完饭,她自己动手将碗碟收拾进托盘中,屋里屋外走了走,实在没有事做,只得又躺下了。 屋檐下面不知什么时候筑了一个燕子窝,柳絮躺在榻上隔着窗子看着那一对燕子不停地飞来飞去,唧唧叫着,不知从哪里衔来一些枯枝树叶铺垫在那窝里,十分有趣,柳絮看得出神,倒将种种烦恼暂时忘了,脸上微微笑了笑。 南窗下种着几株芭蕉,那阴阴的翠色映着碧绿的窗纱,掩映得屋子里几簟生凉,仲夏的风飒飒地吹过院子里大枣树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带来丝丝凉爽的秋意。天气不冷不热,正是最舒爽惬意的时候,柳絮躺在床上,渐渐两眼朦胧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帘子外面有戚戚促促的耳语声。微微睁开眼睛,见那两个丫头已经回来了,此时正坐在帘外的台阶上闲聊。 嗓门略高一些的那个叫金凤,此时正听见她说:“那位陶小姐可真漂亮,瞧那浑身的气派,啧啧,又洋气又大方,看起来可不象是个病人哇!” 沉稳一些的叫银铃,听了她的话便应道:“太太不是说了吗,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你来得晚,以前没见过陶小姐,她和咱们二少爷当年一起出的洋,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要订婚的时候偏碰上陶小姐生了这样的大病……唉,说起来还是陶小姐心地太好了,都是为咱们二少爷着想才不告而别了。” 金凤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看着还是二少爷和陶小姐般配哇,你看屋里这位……”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听不到下面说的,想来是银铃急忙做手势打断了她的话。 两个人回过头隔着帘子朝屋里望了望,柳絮连忙闭上眼睛装睡,心里却象突然扎进了一根刺。 两个丫头见屋里并没有动静,放了心,金凤继续羡慕地说道:“陶次长的夫人出手好阔绰!刚才听老太太屋里的锦儿说,她们那几个在跟前伺侯的,不过是端了杯茶上去,请了个安,陶夫人就赏了五块钱!” 银铃叹了一声,怨忿地低声嘟哝着:“谁说不是呢!也不单是老太太屋里的丫头,就连二门外头的婆子们,在陶次长一家进门的时候,不知哪个嘴甜的说了声“地上洒了水,太太小心脚底下”,就这么一句,陶夫人就夸她殷勤仔细,当下就叫贴身丫头赏了她两块钱……上上下下都有份儿,偏生我们俩被拨在这鸟不拉屎的院子里,半点油水都落不着!” 一句话把金凤的无名之火也勾了起来,向屋里努了努嘴,压着嗓门冷声道:“咱们屋里这一位,说句不好听的吧,也是个四六不懂的主儿。咱们俩这也过来伺侯好两天了,一毛钱都没赏过……你说她是真不懂呢还是装的?不过倒有一样好处,人家倒也不使唤咱们,你没见那吃完的碗筷人家都自己收拾了?” 银铃便鼻子里嗤了一声,半天没言语,半晌方不阴不阳的叹了一声,幽幽道:“有什么不懂的?说到底还是穷嘛,一块钱够买半口袋棒子面了,哪儿舍得拿出来赏人呀。” 金凤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两个人交头接耳笑作一团。 银铃最后一本正经地做了结案陈词:“所以说,结亲的时候还得讲究个门当户对。非得要攀那高枝儿的话,不但自己受不了尊重,连屋里的下人都跟着没脸面。” 两个人的话声声入耳,字字刺心,柳絮只觉得血冲头顶,猛不丁咳嗽起来。 帘外两个丫头吓了一跳,连忙噤声,掀帘子走了进来,陪笑道:“柳小姐醒了?” 柳絮脑子里全是她们刚才说的话,现在一见了人,只觉得满心羞愤,讷讷地说不出话来。迸了半晌,方轻声道:“你家二少爷不在家吧?可是出去了?” 金凤忙笑道:“还真是出去了。柳小姐不知道,今天陶次长一家来咱们府里作客。老太太说“你们两个小孩子家陪着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有什么意思?不如出去逛逛去,让我们在这儿唠唠家常”,二少爷听了,便带着陶小姐出去了,也不知上哪儿玩去了,没准去了西山。” 银铃笑斥道:“你别胡说了,陶小姐现在这身子,去西山还不得累坏了?听阿贵说,两个人是听戏去了。” 她们俩只管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柳絮却早已听得呆了。 怪不得,今天一天都没见着人,原来是出去玩去了…… 柳絮脸上还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微笑,心已经沉入了冰窖中。虽然,她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形,以冯思齐的为人,他一定会让陶丹桦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得开开心心。他也许会带她去划船,去听戏,去逛百货公司;也许哪儿都不去,只是在家里聊天说话吃饭……这些,她都想过,可是这情景一但真摆在面前,却是这样的心痛难当。 柳絮默默无语地坐在榻上,银铃将盛着碗筷的托盘端了起来,捅了金凤一下,说:“我到厨房送家伙去,你把院子扫一扫。” 金凤望了望窗外的阳光,将嘴一嘟,懒懒地说:“才过晌午,太阳还这么老高,热死人了,这时候扫什么院子呀,等太阳落了山再说。” 银铃偷眼瞧着柳絮坐在榻上呆怔怔的样子,只道她生气了,便将金凤的袖子一拉,悄悄说道:“你也别太怠慢了,差不多得了。” 金凤点头,当下正要干活,忽听得门外有人叫银铃的名字,娇笑道:“陶次长陶太太要走了,吴妈妈让我过来喊你们俩到前边去,陶太太给下人放赏呢,叫大家过去磕头。” 柳絮茫然抬头望去,见院门外俏生生地站着个丫头,隐约记得是大少奶奶屋里的丫头秋凤,那天下大雨时见过一面。 金凤忙丢了扫帚,喜出望外道:“我也有份儿吗?” “吴妈妈说,丫头婆子听差,人人都有,快去吧。”那丫头忙忙地应了一声,也不进门来,匆匆地跑了。 这里金凤跟银铃满口称赞:“果然是做官人家的太太,行出事来就是大方体面!”便跟柳絮说了一声,两个人一起小跑着往前头去了。 柳絮看着随便扔在地上的扫帚,想着两个丫头适才的话,越发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现在自己在冯府里的身份是那样的尴尬,简直一天都过不下去。有心一走了之,可是又能去哪里?家是回不去的,唯有咬紧牙关在这里硬撑着,撑到两个月以后…… 可是,这一腔的委屈终是无可发泄,柳絮撑不住扑倒在枕上低低地呜咽了起来。 整整一天,柳絮都闷坐在屋里没有出门。偌大的府宅,却没有她的去处。就算是在平时,她也不会那些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手腕,更别说此时她还顶着这样微妙诡异的身份,只恨不得远远地避开众人,把自己藏进一个密闭的茧里才好。 晚饭时分,冯思齐还是没有回来。虽然陶次长夫妇早已告辞,冯老太太却还是让绣春传过话来:“柳小姐的饭菜以后都着人送过来吃,省得还得天天几趟跑到前面去,怪费事的”。 当晚的菜只有两样,一个素烧冬瓜,一个豆腐。送饭的丫头说:“老太太听说柳小姐不喜欢吃肉,就没让准备。 柳絮端起碗来默默地扒了两口饭,两颗泪珠顺着筷子滚进了碗里。从小一直吃粗茶淡饭长大,这样的饭菜她并不觉得粗糙。想不明白的是,仅仅一夜之间,一切的一切全都变了样。 吃过饭过了一会,冯思齐终于回来了。 柳絮见他还是穿着出门的衣裳,并没有换过,知道他是刚回家便来了自己这里,煎熬了一整天的心此时稍稍感觉有些欣慰。 “你……陪着陶小姐出去了?”低着头假作随意地问道。 “去落子馆听了两段大鼓书。”冯思齐语速极快地说道,只想一笔带过,不想多谈。 柳絮顿了顿,她知道聪明的话就不应该多问,越知道的多只会越难过,可那好奇与嫉妒就象疯长的野草,在心里漫山遍野地弥漫着,她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怯生生地又问:“听完了呢?还去哪里玩了?不然不会回来得这么晚。” 冯思齐的神情已很是不自在,嗫嚅道:“之后又请丹桦去吃西餐的——她说想念牛排了。” “哦……”柳絮微微闭了闭眼睛,半晌无语。听大鼓,吃西餐……应该还说了还笑了还哭了吧?柳絮只觉得心里疲惫极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夹缝中也要求生存 “哦……”柳絮微微闭了闭眼睛。听大鼓,吃西餐……应该还说了还笑了还哭了吧?柳絮只觉得心里疲惫极了。 “婚期定了吧?”她费力地舔了舔嘴唇,声音干干涩涩的。 冯思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声音游移中带着隐藏不住的感伤:“丹桦她,现在很虚弱,昨天吃饭的时候还吐了两口血,你没见那手帕上……”他将手撑在额头上,声音悲怆无力:“她没有时间等了,所以絮儿……” “我懂了,是越快越好……”柳絮面色苍白,凄然道:“你不用管我……说起来,我比陶小姐要幸福得多,她只有这么短的时间能跟你在一起,而我还有一辈子。你抓紧时间好好陪她走完这一段吧……” 说着话,柳絮假意背转身去整理床上的被子,任泪水扑籁籁滴落下来。心底满溢着悲伤,为那个天鹅一般美丽的女子,也为了自己。 再转过头,脸上已是平静如水。她轻轻说道:“思齐,你能现在就把我安排去读书吗?我想寄宿在学校里。” 冯思齐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慢慢走了过来,依着床沿坐了,轻轻执起柳絮的手,呆了半晌,方低垂了头道:“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介意了。” 柳絮见他声音粗哑,一脸的疲惫和黯然,知道他此时也时时刻刻受着煎熬,心中复又心疼起来,反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我住在这里,陶小姐倘或知道了,对病人也是不好。不如我先搬出去,等将来……” 话说到这儿,柳絮连忙住了口,觉得这话太冒失了。这意思仿佛是说“将来陶小姐去世了,我再回来”,说虽不错,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实在是太不近人情了。 她心下慌乱着,从睫毛下偷窥冯思齐的脸色,果然见他眸子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冯思齐怔怔地说:“可是现在学校正在放暑假,要到下个月才会复课……”他忽然按住柳絮的肩,郑重地说:“絮儿,你一定不要多想。现在是暂时的,都会过去。无论何时,你心里委屈的时候,就想想我这句话——” “什么话?”柳絮抬起头,迷茫地望着他的脸。 冯思齐用手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发梢,忽然俯下身,温热的双唇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的一个吻,低低地说道:“我爱你。” 一瞬间,柳絮仿佛被催了眠,一对亮晶晶的黑眸变得雾蒙蒙的,含羞带喜地望着冯思齐,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二天,柳絮起床后精神比昨天好了很多,坐在窗下细细地梳好头,将金凤和银铃叫了过来,含笑道:“从我住到府上那一天起,多蒙两位姑娘照顾,我是个拙嘴笨舌的人,也不会说话……这里有点钱,两位姑娘拿去买双鞋穿。”说着,便将手里两张拾圆的钞票递了过去。 金凤和银铃彼此交换了一个讶然的眼神,伸手接了钱,仔细瞧了瞧,方露出欢喜的神色,忙不迭地道谢。 金凤上赶着端了杯茶,双手捧着递到柳絮手里,笑道:“今儿天气不错,柳小姐不出去溜达溜达?别光闷在屋子里头,好人也得闷出病来。我知道您心里不舒服,可咱们自己得给自己找点开心不是?” 柳絮点了点头,微笑道:“正要到前头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去,之后就上街去转转。” 两个丫头越发地惊诧起来,彼此又看了一眼,银铃难以置信道:“二少爷忙得很,听说厂里在赶工,怕要很晚才回来,柳小姐您一个人出去吗?” 柳絮含笑点了点头,从容说道:“他忙,就不打扰他了。我自己一个人出去逛逛。” 换了一件洋绉纱新旗袍,月白的底子,胸前和下摆点缀着疏疏的几枝柳条图案,脸上淡淡扑了一点粉,整个人看起来清爽怡人。她挺胸抬头走出了院子,一径走到了冯老太太的上房。 苗氏跟几位姨太太都在,刚请完安,还没散,正陪着老太太闲聊,忽然看见柳絮气定神闲地走了来,都十分意外。 柳絮含笑向几位太太问了好,便上前向冯老太太鞠躬行礼,恭敬地说:“柳絮住在府上好几天了,都没怎么过来给老太太请安问好,实在是不象话,还请您老人家原谅。以后絮儿每天都要来给老太太请安。” 冯老太太脸上微露愕然之色,但稍绷即逝,随即向柳絮伸出双手,示意她走到近前,拉住她的手,怜惜地叹道:“瞧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跟齐儿好好的婚事弄成这样,老太婆我心里难受了好两天了,觉得太委屈你了,简直都不敢见你!你反倒还说什么让我原谅……你这不是存心怄我?”边说边拉着柳絮在自己身边坐了,又夸她今天这件衣服真是“素净好看”,又夸脸上气色好。 又说了几句闲话,柳絮微微踌躇了片刻,含笑向冯老太太道:“老太太,从我来了以后,给府上添了不少麻烦,又是茶又是饭,还要单另拨两个丫头给我,柳絮实在是惶恐不安。府上能收留我容身已经让柳絮非常感激了,若再往我身上额外增加这些花费,柳絮就更心里不安了。所以我想,以后我的茶饭日用各项花销都由我自己承担,请老太太答应我。” 话没说完,冯老太太脸上已经青红不辨,小瘪嘴翕动了几下,方有些讪讪地说道:“柳小姐这么说,当真是寒碜死老太婆了。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吃多少东西,难道冯家连这点钱都没有,倒巴巴地让柳小姐自己掏饭钱么?说出去要笑死人了。”当下执意不肯,脸上已有点挂不住。柳絮只好作罢。 当晚,丫头再送晚饭来时,除了份例两个素菜以外,又额外多了一个葱爆羊肉,一个盐水鸭肫。此是后话。 当下,柳絮便说,在屋子里待着有些气闷,想出去走走,冯老太太自无不允之理。 柳絮此时心头松快了许多,告辞出来,信步往大门外走去。才走到廊上,忽听身后有人叫她,一回头,却是四姨娘一路笑着向她走了来。 柳絮这才发觉,仿佛有好几天没大见过四姨娘的面了,当下站住脚,恭敬地喊了一声“四姨好。” 四姨娘手里捏着条湖水色的绸帕,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甩着,且不说话,只定定地往柳絮脸上瞧着,瞧得柳絮没来由得心里发起毛来,勉强笑道:“四姨瞧什么?” 四姨娘这才眨了眨眼,扑哧一声笑了,说道:“我瞧絮儿你的眼睛哭肿了没有——大喜的事变成这样……”随即凑到近前,暧昧地低声道:“你肯定恨死那陶小姐了吧?” 柳絮心里一震,正色道:“四姨别这么说。陶小姐够不幸的了,我心里也很难过。” 四姨娘退后一步,重新将柳絮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脸上慢慢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柳絮只觉得她今天的样子有些奇怪,无意与她过多周旋,便恭敬地躬了躬身,抱歉地笑了笑,道:“四姨没事的话,我就先出去了。” 转身正要走,四姨娘忽然开口道:“絮儿,我忽然发现你长得很象我年轻时的一个好姐妹……”她忽然收了笑容,看定了柳絮,一字一顿地问道:“絮儿的娘叫什么名字?” 柳絮一愣,答道:“我娘叫向秋婉,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四姨认识我娘?” “唔……向-秋-婉……”四姨娘仔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睛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 “四姨认识我娘?她年轻时也是唱戏的。”柳絮连忙问道。 四姨娘耸耸肩,无奈地笑了笑:“我看絮儿的相貌,跟我曾经一个朋友很象,还以为也许是她的孩子。谁知不是。”说完,便轻描淡写道“你不是要出门吧?早去早回,别赶不及吃饭。” 柳絮心里微微有些失望,向四姨娘欠了欠身,便转身而去。走出去几步,虽未回头,却仍然感觉四姨娘在用异样的目光望着她。柳絮回过头一瞧,果然看见四姨娘还站在原地,眼中有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见她回了头,便翘起拿了手帕子的兰花指,冲她摆了摆手。 柳絮看着天色尚早,便想起不如趁今天无事,去城外磨盘村那位嫂子家里,把自己那幅翡翠耳坠子赎回来。本来三天五日就该去赎的,谁知这事那事竟一直耽搁到现在。 说去就去,路程太远,洋车显然是不成,得先上骡马市雇个车。现在去,赶天黑前肯定能回来了。 想到这里,柳絮便拦了一辆黄包车,先奔骡马市而去。 黄包车一路辗过路面,发出单调的咣当咣当的声音。路边有个烤红薯的摊子,柳絮想着,还不到秋天,居然就有人烤红薯卖了;又想着锦红最爱吃这东西。原来住在大杂院的时候,冬天的晚上,大通铺上冰得浑身哆嗦,她总会变戏法似的从棉袄前襟下面摸出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掰一半给她吃,吃得浑身热哄哄的,然后盖上破被子睡觉……可惜,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 柳絮心里一阵伤感,默默地长叹了一口气。 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有辆汽车停在了路边,一个烫着卷发,脸上涂脂抹粉的女子从车里探出头,叫了一声:“喂,来个烤红薯。喏,给你五个铜子儿,够了吧?”熟悉至极的声音。 那卖红薯的小贩已经喜出望外,连连作揖,一迭声道:“谢谢太太,谢谢太太!” 柳絮心头大震,忙叫车夫停车。汽车上的女子此时也看到了柳絮,脸上掠过一丝冷漠的笑意,随手将手里的香烟往车窗外一抛,对司机说了声“走!”,汽车立刻绝尘而去。 柳絮口中的“锦红”还没来得及叫出口,看着那远去的汽车后面卷起的黄尘,人已经呆愣在了原地。(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大婚 冯思齐和陶丹桦的婚礼是在阴历七月底,跟订婚的日子只隔了半个月时间。 从大婚的头一个礼拜起,冯府上下就忙得不可开交。漆匠,裱匠,花匠一队一队进来,日以继夜地忙碌着。所有的门窗廊柱通通油了一遍,所有的窗纱隔扇全部换过,里里外外焕然一新。 新房是紧挨着冯老太太荣寿堂后身的一个精巧的院落。满院子种着各种名贵花木,香气扑鼻。婚礼之前,冯老太太还怕陶丹桦是留洋的人,不会喜欢那些贵重却古板的中式家具,为这个还专程请陶夫人过府来商议,是否全换成西洋家具,谁知陶小姐的话说得极其讨喜:“中国的新房看着最喜庆了,多宝格,合欢床,还有铺天盖地的大红色,看着就红火热闹;洋人们的东西哪里有这个气氛?我喜欢中国婚礼,我不要坐汽车,我要坐轿子;我还要穿凤冠霞帔,迈火盆……我统统都要……”当下把冯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一迭声地说道:“好孩子,说的是啊,洋人们的规矩奇怪得很,听说成亲的时候要穿白?吓死人了!难得咱们娘俩一条心,这我就放心了……” 婚礼的头一天,冯府众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苗氏二十年来头一回扬眉吐气,终于尝到了当家大太太的滋味。她象坐镇中军的大将军一样不苟言笑,被丫头婆子簇拥着,到处察看,裙摆虎虎生风,指挥着下人们做最后的清洁整理工作。 厨房里鸡鸭鱼肉已经堆积成山,菜刀在案板上剁得震天响,今夜会通宵达旦不熄灯地准备菜肴,单等天一亮第一批客人一到就开流水席。 柳絮一夜没睡,坐在床上纳鞋底。一双接一双,锥子握在手里将手指磨出了泡,她浑然不觉,只顾着不停地干活。她希望能以此麻木自己,把自己折腾得疲倦不堪以后,能倒头大睡,希望再次睁开眼睛时,那残酷的一天已经过去了。 因为缺人手,所有屋子里的丫头们都临时调到前头当差去了,金凤和银铃也不例外。 天已蒙蒙亮了,柳絮却越来越清醒,一点睡意都没有。忽然,她听到远远的鞭炮齐鸣,象晴空里打过的霹雳,手一哆嗦,锥子扎在手指上,钻心地疼。 来了,新娘子来了……柳絮茫然地念叨着,心里象被钝刀慢慢地割过去,痛不可当。 她手里攥着那把锥子,六神无主地在屋子里转着圈子,耳听得前面鼓乐喧天,笑语喧哗一波一波涌入耳内。柳絮下意识地扔下手里的活计,迅速捂住耳朵。她决定立刻逃开这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走!立刻,马上! 她白着一张脸,象个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游移到后院东角门上,却愕然发现门上落了锁,看守角门的婆子也没了踪影,想来也是临时抽调到前面打杂去了。她站在原地愣怔了几秒钟,想来西角门也会如此,不必再试了。 听着前面的人声笑语,柳絮的心如同在热油里上下翻滚着。不不,不行,她今天绝对不要在这里亲眼目睹这场婚礼,受不了,她会发疯!她一定要跑出去,远远地找一个听不到锣鼓和锁呐声的角落蜷缩起来…… 前面人们都忙得人仰马翻的,想来不会有人注意到她这么一个瑟缩和失意的人,就从前门出去吧……柳絮一念及此,片刻也不停留,低垂着头面无表情地一径穿过几个院子向前面正门走去。 所有的人,无论是宾客,主子还是下人,都穿着簇新的衣服,脸上笑咪咪的,来回穿梭着;唯有她,还是一身家常半旧的竹布衫,脸上恍恍惚惚没有一点血色,象一个游魂一样无声无息地走过人群,无声无自息地出了大门。 而抬腿迈过大门槛的一刹那,她瘦怯怯的身子一下子象被施了定身法般一下子定在原地。 她看到了冯思齐。 一乘大红的喜轿正姗姗而来,轿旁跟着鬓插红花的喜娘,正跟轿班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而冯思齐身穿团花马褂,双肩披红挂彩,帽插红翅,正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不急不徐地走在轿前。 柳絮只觉得浑身血液直冲头顶,只想插上双翅立刻逃开这里,一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而不听使唤,半天竟是哆嗦着挪不开步子。 与此同时,冯思齐也在人群里望见了面如白纸的柳絮,纤细而孱弱。一双黑眸嵌在苍白的小脸上,更显得那张脸瘦得可怜。此时她正躲在沸腾的人群中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眼神中的悲伤毫无遮拦地满溢了出来。而当她刚一对上自己的目光时,悲伤的神情还来不及遮掩,就努力咧了咧嘴角,用力用自己微笑了一下,而那微笑,却显得那样的虚弱和可怜。 冯思齐鼻腔中一阵酸辣,有热呼呼的东西一下子涌上眼眶。他赶紧偏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睛。此时轿子已行至大门前,喜娘满面春风地喊了一声“落轿!”,顿时门前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小孩子们欢蹦乱跳地一拥而上,嘻笑着叫喊“新娘子来喽,看新娘子喽”。冯思齐再转过脸来,一双眼睛极力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纤瘦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柳絮远远地躲在大树后面,看着头顶大红盖头的陶丹桦下了轿,在喜娘的搀扶和众人的簇拥之下迈步进了大门。鞭炮炸响过后留下满地的红纸屑,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青烟,大门口贴着大红的喜字,连那两个石狮子都披着大红绸子。柳絮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一样,手扶着大树呆呆伫立良久,不知接下来该到哪里去。 漫无目的地顺着马路一路走下去,脑子里乱纷纷一片却又象一片空白;腿已经累得抽了筋却还是机械地不停地走着。渐渐的,眼前景物熟悉了起来,柳絮茫然四望,居然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天桥。 昔日柳家班的那个简陋的戏台子已经被拆除了,如今有人在那里说书。柳絮茫然站在台下,见那俏丽的女先生正面色凄然地说一段《黛玉之死》: “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当时黛玉气绝,正是宝玉和宝钗大婚的这个时辰.紫鹃等都大哭起来.李纨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怜,也便伤心痛哭.因潇湘馆离新房子甚远,所以那边并没听见.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侧耳一听,却又没有了.探春李纨走出院外再听时,惟有竹梢风动,月影移墙,好不凄凉冷淡!” 台下的姑娘媳妇们一个个听得伤心落泪,柳絮更是触到伤心处,那眼泪成串地掉落到衣襟上。这段书自幼不知听过多少遍,没想到有一天竟落到了自己头上,自己和那苦命的黛玉堪有一比! 呆怔了一会,又安慰自己,柳絮啊柳絮,你比黛玉要强多了,你还有爹,你还有思齐,只不过是暂时成全一下不幸的陶小姐而已!当下擦了擦泪,用力摇了摇头,长吸一口气,命令着自己:“柳絮,你现在给我振作起来,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去!” 天桥有家卖刀削面的,以前碰到多赚了些赏钱的日子,柳承贵偶尔会带着众人去那里犒劳一下大家的肚皮。柳絮一念及此,便顺着脚步向那间小馆子走去。 还不是饭点儿,店里没几个人。柳絮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旁边桌子上坐了个人,头上低低扣着顶草帽,身上穿着车行里的号坎,正端着大海碗唏哩呼噜地吃着面。柳絮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喜地叫了一声“福生!” 还是上次出院的时候柳絮和冯思齐去医院里接他时见过一次,如今看起来福生的伤已经全好了,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留下了几道明显的伤疤。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这个年轻憨厚的小伙子神情间好象变了一个人,脸上胡子拉碴,黑瘦了不少,眼神中却多了一丝不曾见过的深邃冷淡。 他看见柳絮,并未有过多的惊讶,只是随口说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冯先生呢?” “我的生日?”柳絮喃喃自语,这才想起来,可不是嘛,今天是自己十九岁的生日。冯思齐不知道,自己忘了,没想到倒是一个不相干的福生记得这样清楚。 心里重新难过了起来,柳絮怔了一会,强笑道:“他——今天有事忙……福生,我请你喝两杯吧,就算你替我过生日,好不好?” 福生默默地瞅了她半天,看着她脸上掩不住的凄惶神色,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探寻的疑问,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转头冲跑堂的高声叫道:“切二斤酱肉,拿一坛子杏花春来!” 柳絮和福生从中午一直喝到日落西山,两个人都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直喝得酩酊大醉,才相互搀扶趔趄着走了出来。 福生东倒西歪地拉着车把柳絮一路拉到冯府门外,方口齿不清地恍笑着说道:“絮儿,你为姓冯的怀过孩子,他要是敢对不起你,你看我饶得了他吗?” 柳絮正在醉中,听了此话一时没有明白,正呆怔间,福生已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拉着车一路颠颠倒倒地走了。 柳絮不胜酒力,只觉得头痛欲裂,脸上却带着一个恍惚的笑容,踉踉呛呛走回自己的小院。一进门,金凤就连忙走上前扶住她,低叫道:“哎哟柳姑娘,你这是上哪儿喝成这样?二少爷抽空过来了好几次,都没找见你!” 柳絮望了望天边的残阳,语无伦次地嘻笑道:“他,他找我干嘛?他……不是,不是应该入洞房去了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柳絮和陶丹桦的私人会面 柳絮望了望天边的残阳,语无伦次地嘻笑道:“他,他找我干嘛?他……不是,不是应该入洞房去了吗?” 边说,边恍然大悟般拍着额头嘻嘻笑道:“金,金凤,我还没过去,没过去给新人道喜呢,走走,你,你扶着我过去……”说着,便趔趄着脚转过身要往外走。 金凤脸上变色,吓得忙死命拦住她,嘴里一迭声低叫道:“我的姑娘哎,咱别闹了成不成?前头那么多客还没散呢,都不知道你是谁,你这跑过去算什么?老爷太太,二少爷和陶小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边说,边和银铃两个人半拖半拽地把她往床上拉扯。 柳絮心头半明半暗,一时清楚一时糊涂,头重脚轻脚下如同踩了棉花,被两个丫头一拉扯,把酒劲儿越发撞了上来,胸中作恶,一张嘴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身子就往地上挫了下去。 银铃惊叫着忙不迭地闪身躲开,捂着鼻子厌烦地避到了一边;倒是金凤,毕竟拿了柳絮的钞票,又见她此番情景孤单单地也着实可怜,倒多少动了恻隐之心,扶着柳絮躺在床上,将她吐脏的衣裤扒了下来,重新换了新的;打了盆水来正要给她擦洗擦洗,却见柳絮已经睡着了,眼角边犹自缀着两颗泪珠。 半弯弦月升上了树梢,前院的笑语声渐渐散去,宾客们纷纷告了辞。一个清隽的人影穿花拂柳而来,急急地走进了寂静的小院中。 今天各房的下人们额外领到了赏下来的水果,金凤和银铃得了两串葡萄,此时已洗漱清爽了,两个人拿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吃喝着,忽然见冯思齐又走了来,慌得连忙站了起来,齐声惊诧道:“二少爷?!” 冯思齐身上还穿着吉服,只是大红披花已经卸了去,脸现潮红,显然也被灌了不少酒,进了院子便问:“柳小姐回来了没有?” 银铃忙迎了上去,冲着屋里一指,低声道:“刚回来,不知在哪儿喝醉了,现在睡下了。” 冯思齐眼中一暗,不再言语,抬脚走进内室,见柳絮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微微的鼾声中,一双秀眉犹自紧紧皱着。他心中又怜又痛,伸手拉过绫子夹被轻轻盖在柳絮身上,不由自主便挨着床沿坐了下来,两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张清瘦的面庞。 柳絮在梦中睡得并不舒服,几分钟就要翻腾一下,皱着眉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冯思齐轻轻握着她的手,将耳朵贴在她的唇上,却始终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蜡烛“噼啪”一声爆了个微弱的灯花,银铃上前恭敬地劝道:“二少爷,天晚了,您还是快回去吧,让新娘子等久了不好……” 冯思齐恍若未闻,心中却是悲怆伤感五味杂陈。屋内院中一片寂然,只见那月移花影,疏影横斜,渐渐移过了东墙。 金凤和银铃互相对视一眼,见冯思齐只是呆呆的不动,心中不安起来,双双走上前,正欲再劝,忽听远远地脚步杂沓,笑语喧哗,似有一群人向着小院走了过来。 银铃才迎出屋门口,却见内院总管吴妈妈领着一班人嘻嘻哈哈走进了院子,人还未到,已经高声笑道:“这个院子清静,新郎倌喝多了,没准儿在这里躲酒呢。” 便有一个稍为苍老的声音笑道:“姑爷脸皮薄得很,老婆子我才刚要敬酒,人就不见了,害得我这一顿找。”银铃最是眼尖,认得说话的这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是陶丹桦的奶娘,姓王,跟着陪嫁过来的,在陶家很有些地位。当下不敢怠慢,回头冲屋里喊道:“金凤!吴妈妈和王嬷嬷来了,快把灯点起来!”自己则上前一步轻扶住王嬷嬷的手,笑道:“您老这边请。” 吴妈妈便知冯思齐必是在这院里,当下急走两步,当先进了屋,果然一眼便见冯思齐正坐在床前,握着柳絮的手发呆。她立刻趋步上前,用身子将冯思齐遮住,哈哈笑道:“表小姐这院子清静,我一猜二少爷必是躲在柳家表妹这里,果然让我猜中了!来人,快把少爷架起来送到前头去!”早有跟着来的几个丫头上前嘻嘻哈哈地把冯思齐拉了起来。 王嬷嬷便上前道了个万福,瞧了一眼睡在榻上的柳絮,转头向冯思齐笑道:“姑爷,天儿可不早了,咱们家小姐还等着姑爷揭盖头喝合卺酒呢。您瞧,表小姐这也都歇下了。” 吴妈妈便冲丫头们使了个眼色,丫头们会意,当下笑嘻嘻地连拉带拽便将冯思齐推出了房门。冯思齐于混乱中回过头再瞧了柳絮一眼,见她仍是昏睡未醒,身不由已地便被众人簇拥了出去,杂乱的脚步和笑语声渐渐消失了。 这里,金凤一边收拾给吴王两位妈妈奉上的茶碗,一边皱眉笑道:“好家伙,怎么又成了表妹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银铃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笑斥道:“你的脑筋还真是不灵光!也就配在这院子里混吧。”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柳絮才醒了过来。一睁眼,便觉眼皮涩重,脑子里仍是嗡嗡一片。 她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头痛欲裂,这才慢慢想起昨天之事,再一瞧窗外早已天色大亮,一颗心顿时紧紧缩成了一团,痛不可抑。天亮了,也就是说……已经洞房了,花烛了…… 头脑里一片空白,柳絮复又慢慢地躺回床上,翻身向里,一任那泪水奔流而出,将枕头打湿了一片。 金凤听见柳絮醒了,端了洗脸水进来,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道:“姑娘今儿就别上前头请安去了,新少奶奶还得给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奉茶呢。” 柳絮听着刺心,也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到了下半天,柳絮方勉强起了身,也不梳洗,蓬着头发坐在窗下看那天边的落日静静地往地平线下坠了下去,正出神间,忽听正在扫院子的金凤万分惊诧地叫了一声:“陶……啊,二少奶奶!您来了!” 柳絮心头巨震,抬头看时,见陶丹桦在几个丫头婆子的簇拥之下已娉娉婷婷地走进了院门。 柳絮对陶丹桦的全部印象就是一位身穿洋装,贵气逼人的西式女子,此时却见她全幅中式打扮:挽着如意髻,髻上颤巍巍斜插一只点翠珠钗,钗头上饰着一颗东珠,堪比鸽蛋大小,行动间光华璀璨,灼灼生辉,令人不敢逼视;身上穿着大红的宽袖窄腰龙凤衫,下面系着同色的百折长裙,微微露出一双石榴红的缎面绣花鞋,整个人象一团红色的火焰,艳丽夺目,使得跟她一起的人全都黯淡无光,面目模糊。 柳絮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望着面前这个华丽的美人,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才好,只模糊地低低说了一声:“……您来啦……” 陶丹桦才开过脸,脸上汗毛绞得干干净净,淡淡扑了一层粉,淡扫蛾眉,唇上微微一点红,越发显得脸上肤若凝脂,晶莹剔透。此刻,她站在柳絮面前,打量了几眼柳絮乱草一样的头发和黄黄的面容,莞尔一笑,微微欠了欠身子,道:“柳妹妹,昨儿你没来观礼,思齐说你身子不舒服,所以嫂子今天来看看你。” 说着便回头从贴身丫头手里接过一个漂亮的锦盒,笑道:“这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一些护肤品,送给柳妹妹作个见面礼——思齐嗔着我,说柳妹妹从来都是素着一张脸,并不喜欢这些花花粉粉的,送也是白送。我说他胡说,哪个女孩子不爱漂亮呢?”边说边轻笑起来。 柳絮听她琳琳琅琅地说着,语声清脆悦耳,有意无意间谈到冯思齐,全然是一幅恩爱而戏谑的语气,不觉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子身子可好些了?快屋里坐吧,可别站久了”,边说边把她往屋里让。 陶丹桦拉过柳絮的手,轻笑道:“谢谢柳妹妹惦记着。奇怪得很,这两天精神竟然好多了。本来老太太她们还担心我这身子受不住,谁成想这两天累成这样,我反倒觉得爽快得很,胃口也开了,一口血都没咳过。就连昨晚上思齐他……”说到这儿忙瞟了柳絮两眼,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拿手绢子捂了嘴笑道:“你瞧我,一高兴就说顺了嘴。”当下,便吩咐众人,“你们都先回去,我跟柳妹妹说会儿话。” 柳絮听见她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已经呆了,心里突突跳着,茫然道:“思齐他,怎么……” 陶丹桦便吃吃笑起来,斜瞟着柳絮,满面娇羞地微微皱眉道:“哎呀,你女孩子家,不懂的,不说了……不过……”她忽然低了头,娇笑道:“今天一起来,就觉得精神格外好,病就象全没了似的,你说怪不怪……” 屋子里陡地起了一股冷风,柳絮的心跳仿佛停止了。银铃端上茶来,柳絮茫然说了声:“嫂子请喝茶”,便端起面前自己这一杯,哆嗦着手端到唇边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半杯进了肚子,半杯全泼洒在了衣服上。 下一章预告:《离开冯府》(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离开冯府 婚礼后没两天,就立了秋。从立秋这天起,天气就一天比一天凉爽,夜里睡觉不关窗,几乎就要伤风感冒了。 柳絮前两天着了凉,有些咳嗽。金凤说要告诉厨房去熬一些冰糖梨水来喝,柳絮忙摆手阻止了她。 现在里里外外全都称柳絮一声“表小姐”,冯老太太为了这个还特意把柳絮请了过去,拉着她的手悄悄地语重心肠地说:“好孩子,委屈你了,如今只能先这么叫着。你看在病人的面子上,千万别计较”,柳絮当然无话可说,默然应了。 待她走出屋子,四姨娘才一边替冯老太太点上烟丝,一边皱眉道:“她要是不言不语地就一直这么待下去怎么办?这个丫头还真有那么股子倔劲儿!” 冯老太太抽了一口烟,眼皮都没抬,不咸不淡地说:“愿意待就让她待着,她今年快二十了吧?你看她能拖多久。过了二十还嫁不了人,就算咱们不说,她自己个儿就急了。咱们还是好茶好饭地供着,黑不提白不提地耗着,咱们可有什么怕的。” 四姨娘便笑道:“还是老太太计谋深,这么着还不得罪二少爷。” 冯老太太打了个哈欠,半歪在炕上,慢条斯理地说:“是啊,我犯不着为了个戏子倒跟我孙子反目成仇了是不?不过话说回来,如今齐儿的少奶奶也娶回家了,我这心也就放下了。若是他将来非要纳了那丫头作妾,其实那倒也没什么……” 一语未了,四姨娘微微变了脸,叫了一声“老太太……” 冯老太太从稀疏的眼睫毛下瞟了她一眼,呵呵笑了起来,拿烟袋锅子敲了敲她的手背,道:“我一猜你就得着急!不过逗逗你罢了。” 四姨娘将手背放在唇边吹了吹,喘了口气,这才勉强笑道:“老太太还是这么喜欢吓人……那天老爷把我叫过去,一说这丫头的娘原来就是三姨奶奶,我这心里足足别扭了好两天!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太太您想,若是这丫头真进了咱们家的门,一但知道了这件事,还不得闹得鸡飞狗跳的?她恨上我自是不必说,就连老爷,老太太,她都得一并恨上。虽说我倒并不怕这毛丫头,不过心里终究是别扭,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四姨娘说着,眼前便浮现出柳絮那双水灵灵的黑眸,再想到三姨奶奶死的时候眼睛还微微睁着一线,柳絮的眼睛跟她娘活脱脱就是一个再版,身上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冯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道:“瞧不出你也有怕的时候。” 四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忙不迭地辩白道:“我为什么怕?向秋婉是自己寻死,又不是我拿绳子把她勒死的……我不过是瞧着那丫头心里头不舒服。” 说着话,听见外面丫头打起帘子,说道:“二少奶奶来了”。 陶丹桦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给冯老太太请了安,向四姨娘问了好,手里的手绢不住地扇着风,皱眉笑道:“都立了秋了,还这么热,真受不了。说起来咱们这京城的气候真不如欧洲舒服。” 四姨娘瞧她脸上画着极精致的妆容,身上穿着蕾丝长裙,便笑道:“少奶奶这是要去哪儿了,打扮得这么漂亮。” “早起觉着不舒服,我想去看看西医。”陶丹桦极快地瞟了冯老太太一眼。 “哪儿不舒服?着凉了?”冯老太太大为关切地问。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胃里有些反酸,浑身没劲儿,懒怠动。”陶丹桦慢吞吞地拖长了声音。 “哟,少奶奶不是有喜了吧?可够快的”,四姨娘手掩着嘴笑了起来。 冯老太太掐着手指头一算,不觉喜上眉梢,连声道:“可不是也快满月了吗?要是害喜,也就差不多到时候了。” 陶丹桦顿时挑着眉毛,手抚着胸口喜道:“真的吗? 当下娘三个摒退了下人,凑在一处低声说笑起来。 随着二少奶奶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转,冯府上下也变得喜气洋洋起来。喜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二少奶奶一个礼拜没有咳血了”,“二少奶奶今天晚上多吃了半碗饭”,“二少奶奶昨儿去听戏,今天给老太太学唱了一段《武家坡》,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说比当初粉艳霞粉老板唱得还好呢” …… 如此众多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来,而柳絮一天比一天消沉了下去。 这天傍晚,冯思齐走进了小院。柳絮已经有差不多十天没见过他了。 冯思齐清瘦了很多,眼窝明显陷了进去,眼睛里全是血丝。 两个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语。 银铃已经调去了四姨娘那里,如今只剩了金凤一个人。金凤端上茶来,看了两个人一眼,就悄没声儿地退了出去。屋子里重新寂寂下来,只听见桌上的西洋座钟有条不紊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过了一会突然当当当地敲了起来。那声音今天格外地响亮,一声一声仿佛直接砸在脆弱的心脏上,简直让人受不了,就象是催促着人一定要开口说话。 冯思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终于开了口。他极力想使语气轻松一些,便笑道:“今天从厂里出来,特地绕到第一楼去买了只烤鸭,想着你爱吃。谁知道走的时候偏忘了拿回来,你瞧我这记性,是不是老了?”说着便摇头叹息,自嘲地笑了起来。 柳絮并不开言,只勉强微微咧了咧嘴角。 屋子里重新沉默下来。过了好久,冯思齐微微低了头,歉疚地说:“絮儿,我最近实在太忙了,天天赶工,机器还每天出故障,眼看着几万件军服交不上去,我都快崩溃了,每天在厂里发火。”他突然握住柳絮的手,恳切地望住她的眼睛,沉声说道:“我真的是忙得顾不上来看你,你受委屈了,你原谅我,行吗?” 柳絮轻轻抽出手,默然道:“陶小姐的病好多了,是吧?”她幽幽叹了口气,淡然道:“你又何必搬到厂里去住,现在可以借着厂里忙的原因,以后呢?难道一直找借口吗?为了躲着我难道两个人都不见了吗?” 冯思齐愕然坐直了身子,沙哑着声音苦恼地说:“絮儿,你知道我要躲的并不是你,只是,只是……” 万语千言堆在胸口,却又无从解释。冯思齐望着柳絮努力作出的淡然神色,心底有某种东西被渐渐抽离。 去复诊,陶丹桦的肺病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冯思齐此时的心情异常复杂,整个人都懵了。陶丹桦搂着他的脖子又哭又笑,泣不成声地叫着:“思齐!奇迹!上帝被我们的爱情感动了!” 冯思齐牵了牵嘴角,努力笑了笑,一颗心却象被压上了巨大的石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这一切就象一出戏剧,他不敢多想,只觉得茫然无措。 “思齐,送我去仁和女中寄宿吧”,柳絮忽然开了口,异常平静。 “可是……”冯思齐眼中流露出遮掩不住的凄惶之色。 “虽然还没开学,也快了。你跟校长讲一讲,让我提前住进去行吗?我可以提前帮着打扫教室和寝室,干别的杂活也可以,什么都行。”柳絮声音轻轻的,却异常坚定。 冯思齐望着她那张温柔而清瘦的小脸,喉咙里象梗着一个鸡蛋,梗得整个胸腔都闷痛起来。刚要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颤颤的变了调。他连忙扭了脸,用力眨了眨眼睛。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我记得你说过和仁和女中的校长认识,所以才……”柳絮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没有”,冯思齐回过头,伸手轻轻将她额前的发丝拢到她的耳后,努力笑了笑,凄然道:“我只是,舍不得你走……虽然,我现在没有资格这么说。” “胡说!”柳絮微笑着轻轻拍了他一下,“过去你不是也说要送我去读书的吗?现在还不是一样的。你不要多想了,我只是,在府上住得时间太久了,闷得很,真的想换个环境,跟你没关系。” 冯思齐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努力想从这双眼睛里搜寻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可是那双眼睛清澈,坦白,没有应该有的怨恨,唯一有的,也只是微微一抹难以察觉的哀伤 冯思齐呆立了良久,才说道:“絮儿,现在时局不稳,可能马上就要打仗了。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头,我真的不放心。你不要去,守在我身边,让我天天能看到你,行吗?” 柳絮微微笑了笑,摇头。 冯思齐的心往下沉了沉,他陡然急走两步上前,猛地扳住柳絮的肩膀,眼睛对着眼睛,紧张地问道:“絮儿,你是不是已经不再爱我了?” 柳絮一动不动地坐着,眼角沁出两颗泪珠,无力地笑了笑,凄然道:“如果不爱,我会在这里住得很安心,何必要走呢?“ 冯思齐颓然退后两步,怔怔无语。 两天以后,柳絮离开冯府,在仁和女中办妥了手续,随即搬进了空荡荡的女生寝室。 下章预告:《遭遇败兵》(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弱女遭遇败兵 说是女生寝室,其实形同虚设。 这所女中里的学生,多是本城较富裕家庭里的女孩子,绝少有外地来就读的,因此校方仅设宿舍两间。即使这样,就算开学的时候床铺也基本都是空着的。 校长与冯家算是旧交,因此并未费什么周折,便安排会计为柳絮办妥了手续,拿来了被褥。 冯思齐站在冷清清的屋子里,脸上黯然,只是一遍又一遍徒劳地说着:“你一个人,怎么能住在这儿?还是先跟我回去……” 柳絮只是笑而不答。说得急了,便将他往外推:“你快走吧。这里还有打杂的大婶照应着,没事的。我现在要收拾屋子,没有时间应酬你。” 冯思齐无法,只得说:“那我先去忙厂里的事,明天再来看你。” 柳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默然发了一会呆,这才强打起精神打量这间屋子。 久未有人住过,桌上地下全是灰尘,墙角还吊着灰线。柳絮从管杂务的大婶那里借来笤帚,手巾罩住头发,清水湿了地,便开始慢慢地打扫起来。 洒扫完毕,柳絮打开被褥开始铺床,正忙碌着,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背后笑道:“哎呀,可算来了个人!闷死我啦!” 柳絮吓了一跳,回头望去,见一个娃娃脸,珠圆玉润的女孩子推开房门,只伸进来半个脑袋,正冲自己灿然而笑。 柳絮不曾想这学校里除了自己和那半聋的大婶,居然还有人,而且看起来也是一个女学生,不禁又惊又喜,忙放下手里的枕头,转过身冲那女孩子点头微笑道:“你也是在这里寄宿的吗?” 那女孩子便推门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冲柳絮伸出一只手,笑道:“是啊。你好,我叫钱秀芝,住在隔壁。你叫什么?” 柳絮愕然了片刻,方有些忸怩地和她握了握手,说:“我叫柳絮。” 钱秀芝立刻喜笑颜开道:“太好了,我马上把我的铺盖拿过来,咱俩住一个屋吧!我一个人在那屋里住都怕死了。”没等说完,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隔壁了。 柳絮见她并未梳辫子,剪着最时髦的齐耳短发,语声娇憨,性格活泼,心里十分欢喜,忙不迭地将紧邻的一张床收拾干净,等她过来住。 钱秀芝才一落座,便说:“我家住城外北辛庄,离这里几十里,没办法才住读。你是为了什么?” 柳絮无言以对,只模糊地支应了两句。钱秀芝也不多问,忽然眨着眼睛笑道:“才送你来的那位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未婚夫?长得很漂亮呢”,继而喃喃自语:“唉,城里的少爷先生们看着就是体面,象我们乡下,再有钱的土财主也是脱不了一身泥腿子味儿!” 一句话倒把柳絮招笑了,觉得这个姑娘性子很是直爽,跟锦红倒有两分想象。 钱秀芝严肃地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话。我家也有百十亩地,我家的日子也很过得去,可是我哥,我爹他们擤鼻涕就随便抹在鞋底子上;他们过年穿上皮筒子的时候看上去也抠抠索索象个赶车的……唉,我还是喜欢城里的少爷们……” 她摇着头叹息着,柳絮由不得就勾着嘴角微笑道:“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进城读书的吧?” “就是为这个啊”,钱秀芝一本正经地瞪大了眼睛:“家里要给我说婆婆家了,那些个愣头小子们我一个都看不上,就吵闹着要进城念书。我爹娘哥哥们都管不了我。” 柳絮听她语声清脆,说话象爆豆子一样爽快,让听得人都觉得很受感染,压抑了多日的心情不觉略轻快了一些,便笑道:“咱们怎么吃饭?自己起伙吗?” 钱秀芝说:“自己起伙!我那里有煤球炉子……不过今儿碰上你我真高兴,咱出去吃,我请客!” 柳絮见她风风火火的,不由得就被她带动了起来,也不推辞,当下抿嘴一笑,说:“好。” 柳絮在冯家这么久,很少出门,这一回上街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街上冷冷清清的连行人都很少,一多半店铺都下了门板,两个人转悠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小馆子。钱秀芝大剌剌地坐下,高声叫着:“来两屉烧麦,要纯肉的;再来两碗红小豆粥,再来两个菜,一个鲶鱼炖豆腐,一个它似蜜。快着点!” 柳絮悄悄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就咱们俩,吃不了这么多吧……” 钱秀芝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吃不了就剩着呗。你别担心钱,我爹给了我不少呢。” 两人正说着话,掌柜的走了过来,满脸陪笑道:“两位姑娘,饭菜马上就来,请先把帐结一结。一共是七块八毛。” “什么?!”柳絮跟钱秀芝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钱秀芝猛地一拍桌子,冲着掌柜的怒声道:“你这里开的是黑店吗?这两个破菜要七块八?再说我们还没吃呢凭什么先付帐?” 掌柜的皱眉苦脸地长叹一声:“姑娘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现在都什么局势了您不知道吧?白菜都六毛钱一棵啦,洋面听说马上就要涨到十块钱一袋了,就这七块八我都没赚您的钱。您去打听打听,现在哪一家还有鱼……” 钱柳两个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柳絮忙问:“大叔,怎么东西这么贵了?” 掌柜的摇头道:“都说又要打仗了,听说天坛都驻满了兵,齐化门都关了。” “又打?这次是跟谁?”钱秀芝看起来有些惊慌。 掌柜的仰天叹了口气:“咱老百姓哪知道这些?跟谁打不都一样。” 一顿饭在惊疑不定中草草吃完。钱柳二人出了小饭馆在回学校的路上越走心里越慌。路上行人稀少,连叫辆洋车都叫不到。 柳絮忽然停住脚,忧心忡忡地说:“秀芝,我看明天我们还是早点起来去买些洋米洋面放着吧,有惫无患。” 钱秀芝心里打鼓,脸上却还佯作镇定地说道:“说打仗说了这么久了,连个影子都没有,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然而过了两天,情况越发地不对劲儿了,物价已经涨得没了边儿,一碗打卤面都要一块大洋了。这一天,柳絮早早地起床出去了。中午时分,她沮丧而惊慌地带回来一个消息:洋面已经十三块一袋了,而且都抢不到。米店门口从半夜就排起了长队。 钱秀芝听了,这才真的慌张起来。她想了一会,果断地对柳絮说:“走,咱俩雇车到我家去拉几袋粮食回来。” 即使已经谣言四起,老百姓的心里仍然模糊地认为战争离他们还很遥远。但是,今天的情况很不寻常。 两个人雇了辆车一路坐到了西城,路上冷冷清清地透着诡异;及至到了西直门,城门洞里几乎没有进出的行人。车夫害了怕,哭丧着脸说:“姑娘,咱还是回去吧。” 钱秀芝咬了咬牙,大声说:“我再给你加十块钱,你快点赶车,咱们抄小路走,有什么可怕的!” 车夫听见说“十块钱”,犹豫的眼神里又露出些光采,最后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跺脚说:“东西这么涨价,在城里也没钱买棒子面啦!我去他大爷的,走!赚十块是十块!” 出了城一路往北,绕过便道,专捡小路走。马车一路咣当咣当地把人几乎颠散了架。太阳就快落山了,柳絮挑起车帘望了望外面,但见一条黄土路蜿蜒向前,两旁杂草丛生,失去了热度的夕阳静静地挂在天边。 车夫说:“还有十几里路就到了,我饮饮马,两位姑娘也下车松快松快。”大家都松了口气,钱秀芝得意地地柳絮说:“你瞧,我说什么来着?都是自己吓自己,这不什么事也没有吗?一会到了家,让我娘杀两只鸡,请你好好吃一顿!” 车夫也暗自庆幸,同时替那些不敢出城的同行哥们可惜:富贵险中求!没点胆量这十二块钱就能让我挣到手了?一袋白面钱啊! 几个人坐在地上歇息,脸上各自带着轻松欣慰的神情,听着那匹马饮饱了水,满足地打着响鼻。正要站起来上车继续赶路,忽然,远处草丛里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向他们直逼过来。几个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听得几声轻微的“咔嗒”声,几道寒光闪过,他们骇然发现十几支乌洞洞的枪口远远地瞄住了自己的脑袋,枪身上是闪着寒光的刺刀。 他们被几十号兵包围了。 这些兵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头上和胳膊上还缠着肮脏的绷带,显然是一伙溃兵。 他们见了柳絮三个人,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将马车上仅有的一点水和干粮一抢而光,继而将凶狠而贪婪的目光投向了柳絮和钱秀芝。 两个女孩子惊恐地抱成一团,不住地发着抖。 一个胡子拉碴的伤兵向她们伸出手,恶狠狠地说道:“耳环,项链,钱!都给老子拿出来!” 下章预告:《劫后余生》(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杀死淫兵,劫后余生 后半夜起了风。乌云遮着月亮,黑沉沉的天幕上有几颗疏疏淡淡的星子发出清冷的光。已是初秋,野外的凉风吹在身上透骨侵肌地冷。钱秀芝哆哆嗦嗦地爬到柳絮身边,牙齿打着颤,低声说:“柳絮,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是啊,这是哪儿?柳絮茫然四顾,近处树影婆娑,远处依稀可见山峦起伏的轮廓,衬在暗沉的夜幕中,如同巨大的怪兽。 她们被这百十号败兵裹胁着东跑西颠已经有快十天了。起初,柳絮依稀记得是不停地往妙峰山方向跑,七拐八拐地她就迷失了方向,只知道离城里是越来越远了! 这伙兵如同一群没头的苍蝇,只要远远地听到隐约的枪炮声立刻就撒丫子跑路,不管是白天还是半夜。柳絮,钱秀芝和那个倒霉的车夫也被夹在这只溃军中不停地东跑西逃。跑到一个地方,兵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休息,柳絮和钱秀芝就得去生火做饭。车上堆着兵们抢劫来的东西,有些粮食,但是远远不够吃的。柳絮和钱秀芝每天只能喝一碗浆糊粥。 柳絮和钱秀芝身上穿着兵们扔给她们的军服,肮脏得瞧不出本来的颜色,臭不可闻——原来的衣服太累赘。不适合跑路;两个人脚上都磨出了一层血泡,现在露天蜷缩在这半夜的山林中,望着不远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兵们,钱秀芝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柳絮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轻轻嘘了一声。她警惕地朝远处的兵们望了望,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她判断这里应该是西郊山区,今晚没有月亮,也许正适合逃跑! 多数人都已经鼾声如雷了,不远处有两个兵扛着枪在放哨,柳絮冲秀芝使了个眼色,朝背后的方向努了努嘴。 钱秀芝立刻会意,紧张地咬着嘴唇,两个人原地坐着,慢慢地一寸一寸把身子往后挪。 已经是后半夜了,山坳里一片寂静,那两个放哨的兵也摇摇晃晃地瞌睡起来。柳絮和秀芝已经渐渐离开了人群十几步开外,身后就是一条羊肠山道,虽然不知道这条小路是通向哪里,但是管它呢!只要能摆脱了这伙兵,总能回到城里。 两个人继续慢吞吞地一寸一寸移动着,心就提在嗓子眼,只听见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眼瞅着就要上到山道上了,没成想秀芝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下,不由自主叫了一声:“哎呀!” 放哨的兵听到响动,立马清醒了,大喝一声:“什么人!”人便匍匐在了地上,只听咔嗒一声,子弹已经上了膛,向这边瞄了过来。 柳絮心里叫了一声“糟糕”,赶忙拉着秀芝抱着头蹲在了地上,一迭声喊着“别开枪……” 那两个兵飞快地走了过来,在两人身边转了几个圈子,恶狠狠地骂着:“想跑?活腻歪了?” 柳絮手心里沁出了冷汗,脸上强自镇定着陪笑道:“没有没有,只是想到那边方便一下……” 兵半信半疑,用枪托杵了柳絮和秀芝两下子,冷声道:“老实点儿!再跑一枪崩了你!” 两个人只得默默无语地回了最初的地方,互相半躺半靠着,心里沮丧极了。 天边微微露出一抹灰白色,马上就要天亮了。 柳絮在朦胧中忽然觉得有一只手在自己胸部摸摸索索,心里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眼前是两张狰狞的淫笑的脸,正是昨晚那两个放哨的兵。 “你们要干什么!”柳絮又怒又怕,一边用力推着那双手,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 “小姑娘,陪哥哥玩玩嘛……”其中一个瘦子用手扳着柳絮的下巴,淫邪地笑道:“这荒效野外的闷死了,不如你好好伺侯伺侯哥哥我……”一边说一边恶狼一样把柳絮扑翻在地上。 与此同时,另一个兵也不顾秀芝的拳打脚踢把她旁边树丛里拖去。 瘦子兵将柳絮压在身下,满是泥土和血污的脸贴了过来,一张臭哄哄的嘴便在她脸上啃咬起来。柳絮高声呼叫着“救命”,拼命摇着头躲闪着,双脚乱踢乱蹬。那个兵被柳絮的顽强抵抗激怒了,抬手甩了她一记耳光,一把就把她身上的军服撕开了,同时伏在她身上猴急地腾出另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裤带。 柳絮羞愤已极,脸上又挨了耳光,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撞。她顾不得这些,只是用尽气力大声呼救,对着这个兵发了疯般又踢又咬,一边拼了命用手护在胸前。蓦地,她的手触到一只硬硬的东西。 是宋少陵留下的那支凤钗。 柳絮想也没想便探手入怀,将那只钗握在了手中,冲着那个兵的喉咙猛地戳了下去。 一股带着血腥气的温热的东西溅了柳絮一脸,那穷凶极恶的兵闷哼一声,便从柳絮身上翻滚下来,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柳絮浑身筛糠一般发着抖,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立刻听到秀芝凄惨的哭骂声正从不远处传来。柳絮循声望去,见秀芝被推倒在草丛中,已经是半裸着,另外一个兵正狞笑着撕扯着她的衣服。 柳絮耳朵里听见自己周身的血液哗哗地流淌着,伸手便将先前那个兵搁在地上的那杆枪抄了起来。两手端着枪,她一步一步向草丛走过去,低声喝道:“住手!不然我一枪打碎你的狗头!” 那个兵背对着柳絮,裤子已经褪到了一半,露出一个白花花的屁股,忽然听到柳絮晴天霹雳般一声断喝,登时吓得三魂出窍,忙不迭地举起了手,作投降状。 等到他抖抖索索地回头,一看举着枪的是那个面色惨白纤瘦的姑娘,便嘿嘿笑道:“丫头,枪可不是玩的,走了火会要人命的……”边说,边猛地欺身上来要抓柳絮的手腕子。 柳絮用尽全身力气跟他撕扯着,混乱间,只听得“砰”地一声刺耳的枪声响过,这个刀疤脸的兵象个沉重的沙袋一般扑通一下栽倒在柳絮面前,胸口上鲜血汩汩地喷涌而出。 柳絮吓得懵在了当地,望着地上这具死尸狰狞的面容,腿肚子发软,喉咙里焦渴地象着了火,心里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秀芝头发蓬乱,面如土色,呆若木鸡地坐在草丛里。与此同时,远处已有几个兵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地上蹦了起来,一迭声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秀芝!快跑!”柳絮于慌乱中一把将两眼呆滞的钱秀芝强拉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向那条羊肠山道上跑去。身后传来一阵喧哗,继而有枪子儿呼啸着贴着耳边飞了过去。 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都没有时间去想,两个人只是疯了一般向前飞奔逃命。天色已经大亮,柳絮看清他们是在一个山坳中,顺着这条山道直通后山,只要跑出去就算有命了! 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在追,粗俗的破口大骂着。柳絮和秀芝额上冷汗涔涔,脑中空白一片,跌跌撞撞地只是逃,只是逃! 破空里忽然传来几声哨响,拖着长长的尾音,尖细却又微弱,柳絮愣怔了一秒钟。随即,身后接二连三炸响了一串惊天动地的轰鸣,巨大的热浪夹着石块和弹片扑天盖地的袭来,柳絮和秀芝被那股热浪推着直飞了出去。 过了许久,柳絮仍趴在地上不能动弹。耳朵里仍是嗡嗡轰鸣着,脑袋里象散了黄的鸡蛋,她吃力地抬起头,满头满身全是灰土。她费力地向旁边瞧了瞧,见秀芝一动不动地趴在两米开外。她心里一沉,使劲向她爬了过去,嘴里喊着:“秀芝!秀芝!” 钱秀芝在柳絮的摇晃下终于慢慢睁开眼睛,她只是被炸弹的巨响和冲击波震得晕了过去,此时醒了过来眼神还是迷迷瞪瞪的。两个人皆是灰头土脸,除了眼睛还在转动着,整个人看起来就象是庙里的泥胎一般。 “咱们是死了,还是活着?”秀芝睁着茫然的眼睛问道。 “活着,还活着!”柳絮大声说。两个人相拥而泣,对这劫后余生还心有余悸。 秀芝伏在柳絮肩膀上,忽然止住了哭声,惊恐地指着远处,颤声叫道:“你看!看……” 柳絮扭头看时,立刻手足冰冷。身后远远的,那几十号兵或躺或卧,横七竖八炸死了一片。 两个人复又陷入了惊惧和绝望之中,紧紧相拥着不知所措。 如同神兵天降般,半山腰的树丛中忽然闪出无数身穿灰蓝军服的大兵,衣着鲜明,军容整肃,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迅速将这条小道包围了起来。 柳絮惊骇地看着,从军服上判断,他们和掳掠自己的这伙败兵不是一个队伍。 还没清醒过来,柳絮和秀芝已经被五花大绑着,一路推搡着被带到了一个背阴处,还有几个侥幸没被炸死的败兵先她们一步被绑着在那里跪了一排。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在看电文。 “报告旅长,战场已清理完毕!炸死和击毙三十六人,俘虏七人!”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向那军官抬手行了一个军礼,声若洪钟地报告着,然后请示道:“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那名军官始终不曾抬头,柳絮只看到他的领子上镶着五色领徽。他听了士兵的话,眼皮也没抬,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字:“毙。”(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重逢宋少陵 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向那军官抬手行了一个军礼,声若洪钟地报告着,然后请示道:“旅长,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那名军官始终不曾抬头,柳絮只看到他军装领子上金色的领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听了士兵的话,眼皮也没抬,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字:“毙!” 跪成一排的几个兵顷刻间瘫软在地,面如土色,磕头如捣蒜,苦苦哀求着:“长官饶命!长官饶命啊!” 秀芝和柳絮也不顾一切地拼命大叫起来:“长官!我们是老百姓!衣服是他们的,我们是女人啊……” 那名军官闻声猛然震动地抬起头,眼中精光闪烁,两道清冷而犀利的目光向柳絮和秀芝直扫过来。 柳絮的心急跳了两下,一下子愣住了。 她动了动嘴唇,难以置信地微弱地喊了一声:“宋少陵!” 军官站了起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柳絮那张糊满了灰尘的脸,嘴角慢慢向上勾了勾,漆黑如墨的眸子深处闪过一抹似欣喜似狡黠的光芒,他微微一笑,道:“没想到我们又能见面。” 他背着光站着,身材本来就高而挺拔,此时穿着蓝灰色的军装,锃亮的黑马靴,站在那里更加显得英气逼人。迎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柳絮微微眯着眼打量着他,只见他宽边军帽的帽檐低低的压在眉际,更显得帽檐下露出的那双黑眸深不可测;帽子正中缀着一颗红黄蓝白黑五色帽徽,配着金色的领章,衬托得那张脸棱角分明,有若刀裁。 面前这个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间隐约有种气吞山河的气势,与当初那个气息奄奄的宋少陵已是判若两人。 柳絮望着他径直向自己走了过来,只觉得惊喜交加,简直说不出话来。 宋少陵目不旁视地走到她面前,刚要说话,脸上忽然变色,回头沉声叫道:“军医!” 柳絮愕然问道:“什么?”下意识地就想抬手摸脸,却蓦然发现自己仍然被五花大绑着。 “你脸上有伤,可能是被弹片划的。”宋少陵仍然一眨不眨地望着柳絮,唇边带着那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一边亲自给她松绑。 “喂喂,我跟她是一起的,长官麻烦你也叫人把我放开呀”,秀芝已经思忖出柳絮跟这位“长官”必是有着很深的交情,这一喜非同小可,当下雀跃着叫了起来。 宋少陵对她完全视若无睹,目光在柳絮脸上不曾离开一秒,只随意对两名近戍挥了挥手,自有士兵上前替她松绑,不提。 这里,宋少陵细细端详着柳絮乌突突鸡窝一般的头发,和黑不溜秋肮脏不堪的脸,先轻轻蹙了蹙眉,后又忍俊不禁,道:“你挖煤去了?怎么跟这些乌合之众混在一起?” 说话间,军医已拎着药箱小跑着赶了过来,看了看柳絮脸上不过是皮外伤,当下替她消了毒,悉心包扎了起来。 柳絮便将和秀芝两个如何出城,如何遇到乱兵,如何没有方向目的地在山里山外乱转了这些天的情形简略跟他说了说。 宋少陵瞧着军医给她包扎伤处,听着她的讲述,一直神色如常;直到听她讲起那两个兵对她和秀芝欲行不轨时,脸上勃然变色,回头一一扫视着那几名五花大绑的俘虏,眼中闪过一抹令人胆寒的杀机。 柳絮简短地讲完了自己的经历,好奇地问道:“你呢?竟然做了大官了?” 宋少陵扭过头来,脸上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淡笑道:“因为打赤峰的时候和少帅有过命的交情,所以……也不过是临危受命,代行旅长职责而已…… “少帅?又是谁?”柳絮挑了挑眉毛,忍不住问道。 “就是……”宋少陵微皱了下眉,旋即笑道:“说来话长……呵,不说这些了,你呢?现在有什么打算?” “我想回城……” “不去我家了吗?”秀芝忍不住低声插了一嘴。 柳絮沉吟着,茫然未决。 宋少陵立刻皱眉道:“城外兵荒马乱,你们两个女孩子还敢乱跑?好大的胆子!我看还是等天黑以后我派几个人穿便装送你们回城。这一带仗刚打完,还算是安全的。” 当下埋锅造饭。柳絮从怀里摸出那只凤钗,由衷地对宋少陵说:“没想到你留下来的这只钗今天居然救了我!现在,该物还原主了。” 宋少陵微微瞟了一眼,将她的手一推,眼睛看向别处,脸上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不可能再收回来。” 柳絮正待再说,山林里忽然响起几声沉闷的枪响,细数是五声。 柳絮浑身一震,惊惧地向林子那边望去,宋少陵伸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扳了回来,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还不知道,在城里,你住在哪儿?以后我去哪儿找你?” “找我?”柳絮错愕地望着他,眼中一片茫然。 “现在直军已经溃不成军了,不出一个月,奉军一定会开进北京城。到那时,我就去找你。”宋少陵平静地说。 他幽深的双眸定定地瞅着柳絮,唇边淡定的笑意中竟微微有一丝局促。柳絮心里有些糊涂,又有些明白,不由得就将头低了下去,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嗫嚅道:“可是,我……我已经……” 恰在此时,一个士兵快步走了过来,立正,军礼,双手捧上一张电文,说道:“旅长,少帅来电。” 宋少陵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而严肃,接过电文反复看了两遍,眉头紧紧拧了起来,抬头对柳絮说:“队伍马上要开拔,不能等天黑了,我现在就派人送你们回去。” 出城时乘坐的那辆马车还在,车夫却早已不知去向。柳絮和秀芝坐上车,宋少陵对赶车的两个穿着短打扮的彪形大汉沉声道:“柳小姐路上如果出半点差错,你们也就不用回来了。” 两个大汉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恭声道:“旅长请放心,一定把二位小姐平安送到!” 马车咣当咣当行出数十米开外,柳絮撩开车帘,宋少陵的面容已经模糊,那抹灰蓝的身影却还依然伫立在路边,向这边遥望着。 (抱歉,今天女儿两岁生日,一天都在玩,集中不了精神码字,只写了两千,对不住大家了,嘻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疯抢 柳絮和锦红回到仁和女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所幸一路上并没有遇到麻烦。那两个乔装打扮护送她们的奉军士兵片刻也没停留,立刻返身追赶他们的队伍去了。 钱柳二人在灯下看着屋子里一切如旧,还是她们离开时的模样,想到这十几天惊心动魄的生死经历,又是后怕,又是感慨,唏嘘不已。 住在学校里管杂务的大婶闻声赶来,一见她们两人,立刻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驼佛”,连声说道:“我的天,你们俩姑娘终于回来了,可急死个人了!”当下拉住柳絮,急急地说道:“柳小姐,那位冯先生一天来八趟地来找你找不到,急得不行了。吩咐了我几次,只要你一回来,让你立刻去找他,去家里也行,去厂里也行!” 柳絮“哦”了一声,一边低了头归置东西,一边说:“您没跟他说我是去钱小姐家了吗?” “说了呀,当然说了!可是冯先生说城外好些地方已经交上火了,把他急得了不得;问我钱小姐家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 “知道了,谢谢您,您忙去吧”,柳絮向大婶道了谢,转头对秀芝说:“这么晚了,咱俩吃点什么?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秀芝若有所思地瞅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说道:“这么多天没见着面,人家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思想着吃饭?你现在不去找冯先生报个平安呀?” 柳絮低头摆弄着床头上系的一个小铃铛,听着它发出小小的悦耳的铃音,过了半晌方低声道:“不想去,现在不想去……” 秀芝益发觉得诧异,回头一想,这些天来仿佛并不曾听柳絮提过冯先生,便一矮身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怎么,两个人闹别扭了?是为了什么?哎呀你跟我说说嘛……” 柳絮意兴阑珊道:“没什么,你别问了。” 秀芝益发有了兴趣,忽闪着长睫毛,唇边含着鬼鬼祟祟的笑容,捅了捅柳絮的胳膊,道:“莫不是他有了新的相好的?要不就是……他要娶姨太太?” 柳絮心中烦躁,站起身皱了皱眉:“不是,都不是,你别乱猜了……” 秀芝见她心烦,便把脸上的促狭笑意尽数收了,换成一脸的严肃郑重,道:“柳絮,虽然我们俩认识没几天,可这几天我已经看出来你是一个可交的人。我钱秀芝这辈子认定了你这个朋友,你要是有什么烦难的事,只要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在所不辞!” 柳絮见她明亮的双眸里满是诚恳,心下十分感动,微微一笑道:“我跟他,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总之是很麻烦,也许我们俩没有将来了。我心里很矛盾,现在不想见他……也不是不想,大概是不敢见吧。” 越说心里慢慢的真绝望起来,使劲摇了一下头,勉强笑道:“不说这个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咱们得去买粮食回来!” 然而她们离开的这十天,城中的情况更加恶化了。东南西北皆有战况,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内外交通几乎断绝。米面灯油已经涨到了令人咋舌的价钱,依然还在疯涨,昨天十五块一袋洋面,你不甘心,你想再观望一下是吗?那么好,明天就变成了十八块。恐慌象瘟疫一样在全城蔓延开来,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有穷家小户因为买不起粮食而饿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柳絮和秀芝就赶到了最近的一家米行,她们惊骇地发现米行外面已经挤满了人,乌压压地足有百十号。直到天色大亮,米行才下了半块窗板,人们蜂拥过来,疯狂地往里递着钱,声嘶力竭地高喊着:“给我一口袋棒子面!”“我要两袋!”年轻力壮的推搡着老人和妇女,拼命挤到前头去,时不时有人被挤倒在地上,接着就是踩踏和哭喊,场面混乱不堪。 不到半个钟头,米行里面的人便一边喊着“今天不卖了,没了没了!”,一边咔啦啦将窗板从里面关上。众人愣怔之间,无数双手拼命地拍着门,怒骂起来。有机灵的二话不说,拔脚便向其他的米店冲去。 柳絮和秀芝被众人推挤着,拉扯着,象惊涛骇浪上的两片枯树叶般根本站不住脚,片刻间头发也散了,扣子也被揪掉了,手里紧攥着的布口袋也没了踪影。等到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两个人只顾得大口喘着粗气,被眼前的场面吓呆了。 心里这才真真切切地恐慌起来,柳絮忧心忡忡地说:“我们俩还是分头去两家店买吧,还能多点希望;不成的话咱们晚上也不睡觉,早早地来等着!” 几个钟头以后,两个人碰头,依旧是两手空空。除了脚面上留下的被踩踏过后的青肿,毫无所获。 柳絮在忧愁中有些沮丧,闷声不响地坐着出神。倒是秀芝神情还稍微轻松一些,她笑着安慰柳絮道:“我刚找了个拉脚的,看上去人高马大很有力气。我应承给他两块钱,让他半夜替咱们排队,咱们只要天亮的时候过去就成——咱俩这小身板,就算排在前面也抢不过那些蛮汉们!” 然而柳絮终究是不放心,第二天依然是天不亮就催着秀芝快些起来。两个人着急忙慌地赶到裕隆米行,却见店门紧闭,半个人也没有。 柳絮惊疑地四下望了望,见大树下一辆洋车上躺着个人,草帽盖着脸正在睡觉。秀芝脸已经沉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掀开那人脸上的草帽,恶狠狠地高声叫道:“我的米呢?” 那人坐起身,将两手一摊,慢吞吞说道:“我排了半宿队,谁知道掌柜的今天半夜就开了门,只往外放了十袋都不到就下门板了。你又没给我钱,人家凭什么卖给我?我当然没法抢了。” 秀芝语塞,气恨恨地跺了下脚,说了声“晦气”,耷拉着脸正要走,那人却一把拉住她,伸出一只手,说道:“我那两块钱呢?” 秀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高声道:“说好了你替我排队,我天亮的时候过来,你替我抢到米,我付你两块钱。我现在什么都没落着,凭什么还要给你钱?” 那人顿时拉长了脸,怒道:“掌柜的偷偷半夜开门,我怎么知道?我为了等你,从半夜一直等到天亮!刚有个人要坐我的车,五毛钱我都推了没敢去,就为等你!怎么,你说不给就不给了?” 秀芝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迭声地叫着:“疯了,穷疯了!” 柳絮先前扒着米店的窗户缝往里瞅,没有注意到这边,直到秀芝和那拉洋车的大声吵了起来,这才回头一瞧,立时大睁着双眼喊了一声:“福生!怎么是你?”飞快地跑了过来。 福生也愣住了,迟疑地问:“絮儿?你们俩是一起的?” “是啊,我们俩住一间屋子,是同学!她叫钱秀芝。”柳絮马上扭脸对秀芝说:“秀芝,我跟你讲过我们戏班子的事吧?他就是福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呃……怎么,你说的那个福生原来就是他呀……”秀芝还没从怒气中恢复过来,脸上有点挂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你说他多么多么憨厚老实,我怎么没看出来?为了两块钱跟女士吵嘴,一点风度都没有……” 柳絮有点尴尬,又有点忍俊不禁,转头对福生说:“大婶儿好吗?你这一阵子怎么样?” 福生却不接她的话,只是严肃地望着她,有些困惑地说道:“絮儿,你这一阵子到底出什么事了?冯先生去找我了,说他到处找不到你,问我见没见过你,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对了,冯先生给师父送来了五袋白面,还有三袋米,可是他不去师父那儿,把东西送去了我家,让我转交。我去师父那儿送东西,被他骂了一顿,把东西都扔出来了……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我都糊涂了……你跟冯先生是订婚了,没错吗?” 他连珠炮般的发问和狐疑的眼神让柳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里五味杂陈,心乱如麻。过了半晌方勉强笑道:“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别问了,我现在心里很乱,说不清楚。那些米和面你不必送过去了,留着你跟大婶吃吧。我想办法亲自买了粮食给爹送去。” 福生连连摆手,正色道:“那哪儿成?那是冯先生孝敬师父的东西,我不要!这么着吧,一会我回去把那些米和面给你拉过来,你在学堂里不是也得吃饭?” 柳絮心里却有些小疙瘩,不知何时起对冯思齐的东西心里微微有些抗拒,不大想接受。她顿了顿,微笑道:“先放着吧,我忽然想起来南城有家聚贤米行,是咱城里最大的一家,他那里货物一定充足,我一会就过去看看。” 福生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也好。这个时势,这仗也不知道会打到猴年马月,粮食买多少放着都不算多!来,坐我的车,我送你去南城。”说着话,便跳下车扶起车杆子。一眼又看到秀芝,脸上微微有些局促,不自觉便拧着眉,努着嘴,冲柳絮没好气地问道:“她呢?她去不去?”(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谁是谁的谁(1) 福生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也好。这个时势,这仗也不知道会打到猴年马月,粮食买多少放着都不算多!来,坐我的车,我送你去南城。”说着话,便跳下车扶起车杆子。一眼又看到秀芝,脸上微微有些局促,不自觉便拧着眉,努着嘴,冲柳絮没好气地问道:“她呢?她去不去?” 秀芝见他一幅不情不愿的样子,心里也有气,一阵风般走上前上了车,故意笑吟吟地说道:“去!为什么不去?你不是还惦记着我那两块钱呢吗?等会你好好地把我们送到了,替我们买到了粮食,再给我们运回来,两块钱就让你拿去。” 柳絮使劲儿推了她一把,眼睛微微一瞪。福生一声不吭,待她俩上了车,并排坐好了,便抄起车把,低垂着头不紧不慢地小跑起来。 从这里到南城的聚贤米行,少说也有十里来路。初秋的天气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候,不冷不热,不知什么时候微风中开始夹杂了一些细细的雨丝,凉凉的,润润的,拂在脸上格外舒爽。 柳絮和福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家常话,秀芝坐在那里插不上嘴;一条黄土路,两旁没什么景致可看,连树荫都很少,她坐着坐着便觉得十分无聊,目光不由得便集中在拉车的这个人身上。 因为路上的时光实在单调,她不得不多看这个车夫两眼,细瞅之下才发现,咦?这个“穷疯了”了的小子其实长得也不寒碜嘛。见他剃着短短的寸头,微微露出青色的头皮;身量极高大,长胳膊长腿的,上穿白布对襟小褂,虽然很旧了,却洗得很是干净;下穿灰色阴丹士林扎脚裤,一双大脚上穿着青色千层底布鞋;从背影上看去肩宽背厚,魁梧壮实。他偶尔回过头来和柳絮搭话时,秀芝见他浓眉圆目,鼻直口阔,居然能算得上相貌堂堂,心里先前对他的恶感不禁减了几分。 福生本来话就不多,此时微低着头,贴着马路边四六步儿不紧不慢地小跑着,在沉默中显出些与世无争和漠不关心的态度。一口气跑了二十来分钟,秀芝见他后脖子上有几颗汗珠淌了下来,忍不住说了一声:“停下歇一会儿吧。” 福生头也不回,瓮声瓮气地说:“不用。” 柳絮也说:“跑得功夫不短了,还是歇会再走吧。” 福生还是那句话:“用不着,早去早回。” 又跑了一会,远远见路边老槐树下有个摆大碗茶的,秀芝忍不住又说:“这就快到了,停下喝碗茶吧,正好我也渴了。” 福生回头瞧了瞧柳絮,后者也不住地点头,便说:“好”,慢慢地收了步子,将车停在了路边树荫里。 秀芝见他连续跑了这么久,虽然满头大汗,却呼吸停匀,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又多了两分好感,当下从钮扣上解下自己的手绢递了过去,脸上却仍是绷着,微皱着眉,不咸不淡地说:“喏,给你,擦擦汗吧。” 福生瞟了一眼那小小的手帕,将脸扭到一边,冷冷地说道:“不用,老爷们儿用个啥手绢儿?!”当下敞开小褂,撩起前襟擦了擦脸和额头上的汗水,便随意地坐在了摆摊儿的小板凳上。 秀芝吃了个软钉子,脸上有点挂不住,气呼呼地把手绢重新别在扣子上,嘟哝着:“狗咬交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三大海碗茶水,一人一碗,秀芝又额外摸出十枚铜子儿要了一小包白糖依次冲进碗里,把其中一碗推到福生面前,也把语气放得冷冷地说道:“白糖,去火的,请喝吧!” 这一回福生倒没拒绝,端起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放下碗抹了抹嘴说了声“谢谢”。 秀芝瞧他半敞着怀,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古铜色的肌肤上缀着几颗亮晶晶的汗珠,不觉有些呆怔,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好起来也很好,凶起来又讨人嫌得很!喂,我说你应该和气一些,别老绷着脸,那个样子回头都说不上媳妇儿……” 秀芝向来口无遮拦,此时说顺了嘴,只顾着一路戏谑下去,不成想福生忽然变了脸,嘴角抽搐了几下,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她厉声道:“你这个女人废话怎么那么多?!给我闭嘴!” 秀芝虽然长在乡下,却出身殷实之家,家里也雇着长短工做活,自幼被爹娘和几个哥哥宠得如同掌上明珠一般,何尝受过一句半句的狠话?此时猛不防被福生怒吼一声,吓了一跳,顿时委屈得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福生却已自顾自走到一边,黑着脸摸出一根纸烟叨在嘴上,正眼也不再瞧她。 柳絮悄悄拉了她一把,冲她摆了摆手,低声道:“别招他了,他有伤心事,不能提的……” 秀芝却气冲头顶,瞪着福生高声叫着:“我怎么招他了?我说什么了?神经病!他这个……” 柳絮急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心惊肉跳地远远瞅了福生两眼,几不可闻地耳语道:“别说了行不行?他以前有媳妇,现在没了……你还乱说!” 秀芝一下子闭上了嘴,大睁着眼睛,惊诧道:“死了?” 柳絮不语,沉默了半晌,只长长叹了口气。 秀芝将目光重新投到福生身上,远远地见那个高大的汉子低垂着头坐在一个低矮的小板凳上,那双长腿只得局促地蜷缩在胸前,他的背微微佝偻着,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空洞地望着自己的脚。那背影看上去有几许落寞和悲凉,秀芝的胸膛中忽然漾起一种莫名的酸楚,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象被人轻轻拧了一下子。 喝了水,又歇了一会,继续上了路。这一路上仿佛心照不宣的,三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各自想着心事。 远远地瞧见了聚贤米行,高大气派的门面,黑底金漆的招牌,露着别样的霸气。与别家不同,聚贤米行大门敞开,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虽多却丝毫不乱,递钱,搬粮食,走人,下一个……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柳絮心里微微有些诧异,同时又庆幸,看来今天粮食有着落了!她跟秀芝也排进了队伍里,福生自去放车。柳絮向店堂里张望着,这才发现店里店外隐约有一些黑衣黑裤的身影,在四周不停地逡巡游弋。 福生的到来立刻引来了几个人的招呼:“喂,拉车的,上永安里多少钱?两袋面一个人。” 福生本来就没打算拉人,此时见问,便随口说道:“我这是坐人的车,不是拉货的排子车!一块五,爱去不去!” 没想到那人却很爽快地说:“管它什么车,拉到地方就行,一块五就一块五!来,帮着把口袋往车上抬吧。” 福生却愣住了。他不过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永安里,平时不过三头两毛的事儿,今儿一块五都这么爽快,他简直不敢相信!粮食涨钱,脚钱也跟着涨了么?看来打仗也不全是坏事啊!他一边发着愣,那人已焦急地催促起来:“去不去啊?别耽误了,一会儿我还得再回来一趟呢,这儿的车太不好找了!” 福生犹豫了,为难地瞅了柳絮一眼,柳絮忙冲他笑道:“去吧去吧,别着急,我们排队就得排好半天呢。你路上有活儿就拉,别想着我们,我们再找车是一样的。” 福生点了点头,粗声大气地说:“等着我,我一会就回来!搬出粮食先在旁边放着,一定要等我回来啊!” 因为秩序良好,店里伙计手脚麻利,柳絮很快就排到了。 “棒子面十块,洋面十九。”柜上的伙计口齿清晰地说道。 “你这里怎么贵一块?别处都是十八块一袋!”柳絮睁大眼睛质疑道。 “别处有货吗?那您上别处买去,我们这儿就这个价。”伙计客气而冷淡地说道,随即扬着声音冲后面喊:“下一位!” “等等,等等”柳絮脑子里只一转,就否定了去别处的想法,而且眼前的情形根本不容她多想,她牙一咬,大声道:“给我搬五袋洋面,两袋棒子面”,边说,边要从怀里掏钱。 “一个人最多只能买两袋,你不知道?”,伙计仿佛遇到了珍稀物种,稀奇地上下打量着柳絮。 “那就两袋吧”,柳絮和秀芝无奈地异口同声道。 两个伙计刚麻利地把面袋子搬了出来,一个黑衣大汉就从内堂走了出来,高喊道:“今儿货卖完了,没买到的明儿请早。” 后面的人群立刻炸了起来,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明天你们又涨一块钱是不是?每天涨一块,想让我们饿死吗?不许关门!”一句叫嚷登时撩动了人们的愤怒情绪,有人带头向店内冲去,后面黑压压跟着二三十号人。 猛然间传来两声刺耳的枪声,店内冲出十几名黑衣彪形大汉,杀气腾腾封住门口,为首的手里握着的枪口冲着天还在冒着青烟,他牛铃般大的眼睛向人群一瞪,恶狠狠叫道:“都他妈活腻歪了吧?再往前走一步试试!都给老子滚!” 人群立刻寂静了下来,显然都被吓怔住了,有胆小的便悄悄拉了旁边的人,低声道:“明儿再来吧,好歹他这儿有货……” 没买到粮食的人愣怔了半天,只得低声咒骂着,不甘心地慢慢退了后。柳絮和秀芝心惊胆战地靠着墙角站着,手里死死揪着地下的面口袋,一动不敢动。 耳内忽然听得有汽车在路边刹车的声音,先前那名凶神恶煞的黑衣大汉立刻换了一脸谄笑,三步并作两步急走过去,弯腰开了车门,恭声道:“五爷过来啦!” 柳絮心里一惊,忙转了头向路边望去,却见一个穿着赭黄熟罗长衫的身影潇洒地迈步下车,头上戴着巴拿马草帽,脸上一幅圆边黑色墨镜将眉眼遮得严严实实。 那人下了车,鼻子里轻哼一声,不耐烦地说:“别的铺子里都好端端的,怎么就这儿闹事儿?”边说边伸手摘下帽子,递到黑衣大汉手里。 那人摘下帽子,露出一贯的短短的寸头,前额剃出一个花尖儿,正是常五爷。(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谁是谁的谁(2) 柳絮见常五来了,下意识地便背转了身,扭头向里,正眼也不瞧他。常五爷一路潇潇洒洒地走了来,一手撩着袍角,正要迈进米行的门槛,忽然看见墙根下站着的那这两名年轻女子,嘴角边倏忽间闪过一丝邪异的笑纹,返身径自走了过来。 “这不是玉秋老板?您能光临蔽店,真是让蔽店蓬荜生辉啊”,常五爷将手中扇子一合,夸张地冲柳絮深深一拱手,站直了身子,方一脸困惑地说道:“咦?玉秋老板不是跟大华的二少爷订婚了吗?怎么还亲自跑出来买粮食,连个跟着的老妈子都没有?”眼珠转了转,方一脸恍然大悟状地笑道:“我想起来了,那冯家少爷忽然悔婚,娶了他原来相好的了,对不?” 柳絮板着脸,眼睛望着别处,只作听不见,一声也不言语。 常五爷见她不理,丝毫也不在意,嘻嘻笑着,用脚踢了踢地上的面口袋,皱着眉冲手下人说:“对玉秋老板怎么能这么怠慢?!去,叫伙计们搬十口袋粮食,叫两个妥当人亲自送到玉秋老板府上去。” 柳絮寒着脸,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用不着”,马上转了脸对秀芝低声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找个车”,抬脚就要往便道上走。 常五伸手扳住她的肩膀,眯着眼睛半真半假地嘻笑道:“秋老板,小白脸儿是靠不住的,谈情说爱风花雪月都是扯淡!常五心里一直很倾慕玉秋老板,怎奈您一个笑模样都不给咱……现在你跟姓冯的小子婚事也吹了,不如你就跟着我得了。常五虽然不会娶妻,但你跟着我,我保证你吃香喝辣,丫头老妈子一大堆伺侯着。看看你现在,小姑娘家家的,居然跑出来跟一群男人抢粮食,我看着真是心疼得慌呀……”边说,边皱着眉头,满脸痛心的样子,手上用力,就在柳絮肩膀上捏了一把。 柳絮猛地将他的手打到一边,怒道:“你放尊重些!”,伸手拉住秀芝就急步往外走。秀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迭声地叫道:“喂喂,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呀?咱们的粮食不要了吗?喂喂,你慢点走……” 柳絮一言不发,闷着头只管走路。常五一努嘴儿,两个黑衣大汉立刻走上前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沉声道:“玉秋老板,五爷想请您去喝杯茶,请您赏脸”,边说边欺身上前。早有随从先一步拉开了汽车门。 柳絮惊怒得无以复加,高声喊道:“光天化日的,常五你这是要干什么?”边喊边努力要挣脱那两个黑衣大汉。常五满嘴里说着:“你们别那么粗鲁”,却只负着手站在一边嘿嘿而笑。 秀芝这才知道事情不对,一边竭力拉力柳絮的胳膊,一边大叫道:“放手!你们这些流氓!我要喊警察了!” 正混乱间,一辆洋车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下了车,看见眼前场面愣了愣,目光在柳絮脸上冷冷一扫,便径直向常五爷走了过去。 柳絮见这女子头发烫得卷卷的,发丝焦黄,虬结不开,乱蓬蓬地堆在头上,有如杂草;上身穿件桃红的偏襟罗衫,微微敞着一点衣领,前襟上有些油渍,显得有些肮脏;下面是条葱绿洒花小脚裤子,也是皱皱巴巴,很是邋遢。 柳絮惊讶而茫然地叫了一声“锦红”,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锦红手里还拿着一只酱鸭脖,边走边吮着手上的汤汁,仿佛没听见柳絮叫她,径直走到常五爷面前。 “五爷,我没钱了,给我点儿吧”,她嘻嘻笑道,同时伸出一只手。 常五爷厌恶地瞅了一眼她那只油乎乎的手——长长的手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也亮亮地泛着油光,不禁脸上一黑,恶声道:“瞧瞧你那样子!谁许你到这儿来的?滚回去!” 锦红听见他的斥骂,一点也不在意,仍是笑嘻嘻地站在那里,执着地伸着手:“五爷,好五爷,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了,刚跟桂姨她们几个打牌,都输光了——一定是她们几个作好了圈套骗了我的钱!” 常五爷更加不耐烦,用手指点着她的脸,厌烦地斥骂道:“瞧你那蠢样儿,还跟桂老九打牌?你别在这儿招我烦,把我惹火了直接把你卖到桂老九的艳春楼去!” 锦红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忽然用力扯开了脖领子,鼻涕眼泪一齐淌了下来,猛地扑上来死命揪住常五爷的袍子角,语无伦次地哀求道:“五爷行行好,快给我些钱!我……我受不住了……” 柳絮惊骇地看着锦红,万万想不到她如今变成这般模样;秀芝却忽然想起来,村里有个富户的儿子,抽大烟败光了家产,他犯烟瘾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常五爷手一挥,将锦红甩翻在地,急忙看自己的长衫,前襟上赫然有两个油手印,不禁大怒,飞起一脚便踹在她的肚子上。柳絮惊叫一声,用力挣开夹持着自己的两个大汉,冲上去挡在锦红面前,惨白着脸厉声叫道:“常五!你这个没心肝的浑蛋!你把她们好端端的两口子害成这样还不算,你居然还打她!你,你,你简直不是人!” 常五爷面对柳絮,脸上竟有点讪讪的,皱眉道:“玉秋老板不知道,这个臭娘们儿烦人得很……” 锦红对他们的话恍若未闻,一手按着肚子艰难地爬了起来,重新扑到常五面前,痛苦地不停地吸着鼻子,哀哀地叫着:“五爷,行行好,给我几块钱,让我抽两口烟去,求求你,求求你……” 常五生怕她又扑过来,厌烦地闪身往后躲了躲,随手摸出几块银圆扔在地上,冷声道:“拿着滚吧,别在这儿丢我的人了!” 锦红见到银洋,无神的眼睛顿时放出光来,趴在地上一块一块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跌跌撞撞地就朝马路对面的烟馆跑去。柳絮拼命抱住她,痛心地叫道:“锦红!你抽上大烟了?你不能去!你得戒掉!” 锦红被柳絮死死地抱住,忽然狂躁起来,又踢又打,象一只笼中困兽一般冲她咆哮起来:“放手放开我!关你屁事!放手!”冷不防一口咬在了柳絮手背上。柳絮痛得“哎哟”一声叫了起来,不由自主便松了手。锦红立刻推开她,不顾一切地向对面冲去。 柳絮呆怔怔地站在那里,身子微微发着抖,她抬起头定定地瞪着常五爷,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常五耸耸肩,仰天哈哈大笑:“报应?我从来不相信有这回事!”说着将手里折扇啪地一声打开,轻轻扇了两下,慢吞吞地凑上前来,似笑非笑地瞧着柳絮,柔声道:“我会好好对她的,供她吃供她喝供她烟抽——只要絮儿你一句话,嗯?” 他的脸近在咫尺,脸上带着暧昧的令人惊慌而厌烦的笑意,浑身浓浓的香水味道直冲进鼻子里,柳絮不由得苍白着脸倒退了几步。 有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蓦的,一个焦急而喜悦的声音就那么无遮无拦地传进耳朵里:“絮儿!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大婶说你出来买米,果然在这儿!” 话音未落,冯思齐已长身玉立站在了面前。 柳絮有半个月没看到他了,此时毫无准备的相见,不由得神思有些恍惚;看着他有些消瘦的面容,一时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立刻就发现情况不对,轻轻握着柳絮的手,转头客气而冷淡地对常五说道:“这位就是常五爷吧?您好。您跟柳小姐有什么事吗?” 常五爷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冲冯思齐抱拳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没事没事,就是跟玉秋老板随便说了两句闲话儿。冯二少爷,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哇!怪不得这么多小姑娘都喜欢您呐……嘻嘻,刚还和玉秋老板提起二少爷呢,您就来了……”斜睨了一眼他握着柳絮的手,常五忽然放低了声音,暧昧地低笑道:“听说二少奶奶是外交部陶次长的千金,也是个大美人儿!怎么二少爷比我还风流,新婚燕尔就出来找老相好的了,哦?老常真是羡慕哇!” 一句话让柳絮和冯思齐同时变了脸,秀芝惊诧地圆睁双目,惊道:“柳絮,他,原来,已经娶了媳妇了?” 短短的时间里连遭变故,柳絮只觉得脑中混乱一片,理不出头绪,心情坏到了极点。想走,福生还没回来,粮食总不能真扔在那里不要;不走,眼前的情形让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应付。 冯思齐静静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直直的,长长吸了口气,对周围的人完全视若无睹,拉着柳絮闷着头便走。一口气走到路边,方站住脚,扭过脸郑重地看定了柳絮,一字一顿地清晰地说道: “絮儿,我不想再让你受委屈了。我要离婚。”(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我要离婚 冯思齐静静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直直的,长长吸了口气,对周围的人完全视若无睹,拉着柳絮闷着头便走。一口气走到路边,方站住脚,扭过脸郑重地看定了柳絮,冲口而出道:“絮儿,我不想再让你受委屈了。我要离婚。” 柳絮身子一震,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冯思齐咬了咬嘴唇,沉默了片刻,轻声道:“絮儿,你现在对我冷淡了很多,我看得出。我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怪我的。可是,我跟丹桦毕竟相爱过,在那种情形下,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柳絮眸中一暗,几不可闻地淡淡道:“可是你刚才又说……” “是的,她现在的身体竟然慢慢好起来了,实在是不可思议!你无法想象我现在的心情……” “我能想象……你当然是高兴极了。”柳絮低头有一搭无一搭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脸上淡淡地笑了笑,硬着心肠说道:“你不用为难,你和陶小姐好好过日子吧,你们本来就是天生一对!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会努力忘了你,努力忘了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她面无表情地说着,心里一阵酸楚,有什么东西猛地梗住喉咙。她飞快地扭过脸去,不着痕迹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要忘了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冯思齐用力扳住她的肩膀,眼睛里闪着两小簇焦灼而痛楚的火苗,低低叫了一声:“絮儿!你不见了的这些日子,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每天象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吃不下睡不着,到处找你又找不到,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时时刻刻担心你遇到了不测!就从这几天,我才发现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不能没有你!絮儿……”他热切而纠结地看定了柳絮的眼睛,郑重地说道:“你给我一点时间,再耐心地等一等,我会慢慢地跟丹桦讲清楚,等她身体完全好了,我就提出离婚。” 柳絮抬起头,望着冯思齐焦灼的眼睛,目光变得柔和下来。她抿着嘴轻轻一笑,低低说道:“真的吗?那么,我等你……” 心里的阴云被一扫而空,柳絮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常五爷的汽车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她忽然想起一事,低低叫了一声:“锦红还在烟馆里,她抽上大烟了,怎么办?” 冯思齐生平最恨鸦片,他母亲的卧室里便是经年不散的那种鸦片烟异香异气的味道,此时听了柳絮的话便微微皱起了眉,说道:“送到医院去戒烟吧,不过也得要她本人愿意才好……” 柳絮咬了咬嘴唇,问道:“还是去仁爱医院么?” 冯思齐摇了摇头:“刚一打仗,布朗博士就回国了。没关系,去别家也是一样的,我认识一家日本医院,里面有专门戒烟的部门……但是,锦红现在不是跟那个常五爷……”他微微踌躇了一下:“我们插手管这样的事方便吗?” “什么常五爷?那根本就不是个人,是畜生!”愤怒使柳絮的脸涨得通红:“你没有看见锦红的样子,她再跟那畜生混在一起,迟早得折磨死!咱们现在就去烟馆把她拉出来,立刻去医院……”话说到这儿,柳絮忽然停住了口。 算着时间,福生应该马上就返回来了,米店跟对面的烟馆只一条马路之隔,她拿不准福生见到锦红如今的样子会是什么态度。也许盛怒之下会恶语相向?锦红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受不得刺激了……一念及此,柳絮立刻转头对静立在不远处的秀芝轻叫一声:“秀芝,我跟冯先生有点事要到别处一趟,等会福生回来,你们拉着粮食先回去吧。” 秀芝面对今天突然出现的这么多奇异的人和事,早已经懵了。听见柳絮的吩咐,唯有迷惑的点头。 推开烟馆的隔门,只觉得光线晦暗不清,满屋子鸦片呛人的气息。乍从明亮处进到这样昏暗的所在,柳絮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失明。待到终于适应了一些,这才勉强看到里外两大间屋子摆满了窄窄的烟榻,两两相对,中间小几上亮着昏暗的取灯,榻上躺满了病恹恹的人,就着烟灯在喷云吐雾,脸隐在烟雾之后,面目模糊不清。 柳絮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合,况且烟馆一般是女人的禁地,她心里惴惴地打着鼓,紧紧地跟在冯思齐身后,手里心攥出了汗。 屋子里充满了恹恹而暧昧的黯败气息,空气凝固不动,令人窒息。但躺在榻上端着烟枪的众人却仿佛很享受这种窒息,见有人进来亦是面无表情,眼皮都懒怠抬,自顾自地销魂着。 有伙计上前招呼,见是一男一女,脸上露出诧异而冷漠的神情。 冯思齐用身子遮住柳絮,客气地说:“小哥儿,我们来找个人——一个女人。” 伙计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耐烦地向角落里努了努嘴儿:“喏,那边不是?快把那婆子拉走,不让她进来就在门口发癫,掌柜的差点把她扔到大街上去!女人还泡烟馆,丢人现世的……” 冯思齐局促地向那伙计点了个头,柳絮已当先急步走了过去。 绕过一张张矮榻,磕磕绊绊走到角落里,柳絮瞪大了眼睛,果然见靠墙一张烟榻上躺着锦红。 她就那样半闭着眼睛躺在男人堆里,嘴里街着烟枪,一脸迷迷怔怔陶醉的样子;一条腿悬在榻外,脚上穿着白布袜子,绣花鞋已不知去向。 柳絮紧紧咬着嘴唇走过去,轻轻摇了摇锦红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锦红!锦红!快跟我出去!看看你的样子……” 锦红眼睛也不睁,嘴里含量混不清地“唔唔”了两声,依然故我地在太虚幻境中神游。 柳絮一咬牙,猛地将她手里的烟枪夺了下来,大声喝道:“起来!你给我起来!快跟我走,你想死在这里吗?”边说,边用力要将她拽起来。 锦红猛然被人抢了烟,顿时大怒,睁眼见是柳絮,便两腿乱踢,满嘴里叫嚷起来:“还给我!给我!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来管我!”一边嚷着,一边扑过来抢她的烟枪。 柳絮一声不吭,将烟枪藏在身后,转脸急促地冲冯思齐叫道:“快来帮我!” 冯思齐略略迟疑了一下,便走上来奋力将锦红的一双胳膊捺住,柳絮抱着她的腰,两个人拼命将她向门口拖去。 锦红顷刻间又发了狂,疯了一般连踢带打,冯思齐的脸上猛不防被她挠了两道子,火辣辣地痛。他负痛之下手上力气一松,锦红“嗷”地尖叫一声,趁机当胸猛推了柳絮一把,抢过烟枪立刻重新倒在了榻上。 柳絮万料不到她病恹恹的一个人,力气竟如此之大,被她猛力一推之下,立足不稳,踉踉呛呛倒退几步,被地下的脚凳一绊,跌倒在地。额头磕在桌角上,登时血流如注。 她只觉得脸上热乎乎的有东西淌了下来,伸手一摸,昏暗中只见手上粘粘的一片暗红。冯思齐丢下锦红两步冲了过来,蹲下身子一迭声急切地问道:“絮儿!你没事吧?” 柳絮扶着桌子困难地站起身,脑袋里嗡嗡一片。她勉强站定了身子,重新迈步走到榻边,一伸手死死揪住锦红的衣襟,痛心地说道:“锦红,你不能再这么糟蹋自己了,你会死在这里的你知道吗?跟我走吧,咱们去戒烟!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她用手捂住额头,还是有鲜血一滴一滴滑落下来,热热地滴在了锦红的脸上。 锦红用手在脸上一抹,身子微微一震,木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东西。她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依旧是默然地继续抽了一口烟。 柳絮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走吧,好吗?” 锦红的手微微向后一缩,却被柳絮用力握住没有挣脱。这一次她没有再胡乱挣扎,被柳絮一拉也就顺从地起了身。冯思齐在一侧轻轻扶住她另一只胳膊,三个人默默地走出了烟馆。 锦红住进了医院里,医生仔细定了疗程,嘱咐冯柳二人,戒烟的第一阶段最为重要,万不可前功尽弃,一定要时刻留人在病人身边照看着。 柳絮笑了笑,说:“知道了。” 锦红打了针,在床上闭着眼睛睡着了。柳絮这才在冯思齐的陪同下去另外的诊室将额头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上。 冯思齐心痛地望着她额头上雪白的纱布,不禁叹息道:“絮儿,你对人这么好,别人未必领情的……” 柳絮理了理额前的发丝,微笑道:“朋友姐妹之间还要计较得这么清楚?” 两个人说着话,慢慢踱到医院长廊外边,这才稍稍透了口气。冯思齐用手指轻轻摸了摸柳絮的额头,柔声道:“还疼吗?” 柳絮嘴角向上一勾,正要答话,忽然之间,感觉有两道犀利的目光从不远处直直地扫到自己脸上,令人身上一寒。同时,一个熟悉的娇俏的声音清清亮亮传入耳内:“思齐,你跟柳妹妹也在这里呀?” 柳絮抬头,见陶丹桦在两个丫头的陪伴下,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路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有人欢乐有人愁 柳絮抬头,见陶丹桦在两个丫头的陪伴下,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路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 冯柳二人万没料到陶丹桦此时也会出现在这家医院里,不由得一呆,下意识地分开,各自稍稍站远了些。冯思齐缩回手,有些局促地向她微笑道:“咦?你怎么来了?可是觉得身子又不舒服?” 陶丹桦目光如电,将他二人适才的举动尽数看在眼底,又见冯思齐脸上有些无措,便淡淡一笑,若无其事地轻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早上起来觉得胸口有些疼,头也有点眩晕罢了。” 说话间,却见陶丹桦的奶娘王嬷嬷付完车钱,急匆匆地走了来,听见陶丹桦的话,立刻又是爱怜又是埋怨地大声道:“哎哟,早起来又咳血了还说没什么?!小姐就是这么逞强……”当下红着眼圈将手里攥成一团的手帕抖抖索索地递到冯思齐眼前,带着哭腔说:“姑爷你快瞧瞧,小姐怕你担心,不让我说,可是,可是……” 陶丹桦皱着眉劈手夺过手帕,不耐烦地斥道:“思齐厂里的事那么多,什么事都要找他,够烦心的了,你还絮絮叨叨说这些没用的……”当下扭脸冲冯思齐展颜一笑:“你听这老婆子瞎说,我能吃能睡的好着呢。” 冯思齐脸上神色一变,一边说着“给我看看”,一边便要去拿那块手帕。陶丹桦将手帕藏在身后,来回扭着身子不给,嘴里一迭声地说着:“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最后到底被冯思齐将帕子夺了过来,展开一看,赫然一块鲜红,触目惊心。冯思齐惊道:“吃的那些西药,不是都已经好了?怎么又咳血了?” 王嬷嬷用袖口擦了擦眼睛,颤声道:“郎中说了,小姐这种肺病,最怕的就是抑郁之气凝结不散,表面上似乎好了,实际里面还是虚的。姑爷这一向住在厂里也不回家,小姐整天长吁短叹的说连累了姑爷,自己每日里闷闷不乐的,这病根儿可不就复发了?” 话未说完,陶丹桦已沉下脸,喝道:“你懂什么?谁要你多嘴多舌的说这些废话?思齐住在厂里是因为厂里这一程子事务繁杂,桩桩件件都要他亲自打理,一家人的吃喝用度现在全靠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你不说变着法儿让他开心,还扯这些没用的闲篇儿给他添堵!你真是气死我了!”她越说声儿越高,不禁又连连咳嗽起来。 王嬷嬷慌忙急步上前扶她坐在廊外的椅子上,一边轻轻替她捶背,一边拭泪向冯思齐陪笑道:“姑爷,是我说话莽撞了,我就是看小姐身子不爽快,一时心急了……” 冯思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呆怔了一会,方强笑道:“丹桦,对不起,我这一阵子对你的确照顾得不够,让你受委屈了……走,我陪你进去看大夫。” 陶丹桦却将他的手轻轻一挡,摇了摇头,眼望着柳絮微笑道:“你们兄妹两个不是有事在谈吗?有王妈陪着我进去就行了,你们接着说话吧——再说,今儿来医院也不是看病,主要是瞧瞧别的……”她说着,脸上浮现一抹绯红,微微低了头,一幅不胜娇羞的样子。 “不瞧病,那瞧什么?”冯思齐困惑地望着她。 王嬷嬷转悲为喜,满脸放光地嘻嘻笑道:“还没坐实,小姐不让声张,老婆子也不敢先给姑爷道喜。” 冯思齐闻言脸色突然大变,睫毛急速眨个不停,费力地舔了舔嘴唇,喃喃道:“什么?!你是说……这,这怎么可能!我,我没有……” 王嬷嬷用手捂着嘴笑得咯咯的,向陶丹桦道:“瞧,姑爷听见这个信儿,喜欢得发了懵了。” 陶丹桦含羞带怯地扫了他一眼,冲王嬷嬷皱眉道:“柳妹妹还在这儿呢,别当着姑娘家说这个。” 冯思齐惶惶然瞅向柳絮,脸上青红不定,苦恼而纠结地低声道:“我,我没有……” 柳絮见他们几个待说不说的样子,懵懂的脑中渐渐有一些明白,只觉得一颗心倏忽间沉入冰冷的海底,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倏忽间褪去了血色,身子僵硬得杵在当地,如同一尊石雕。 冯思齐看着柳絮呆呆怔怔的样子,心中又急又怕,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焦灼地望向陶丹桦,吃力地说:“丹桦,从结了婚我几乎都是住在厂里,我们两个并没有……这,这怎么可能……” 陶丹桦越发地娇羞不禁,口中轻喟一声,嘤咛道:“哎呀你这个人,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的身子,所以……可是新婚当夜,你借着酒劲儿,什么都不顾了,你忘了吗?真是的……”她坐在那里,将脸扭向别处,手绢挡着眼睛,含羞带嗔地低声说道,似喜似怨,似怜似爱。 “新婚当夜?我,我有吗……”冯思齐张口结舌,愣在那里,脑子里纷乱一片,仔细回想,终无结果。他只依稀记得自己披红挂彩,被众人拉着,不知喝了多少杯酒,脑子里昏晕一片地走到了柳絮当时住的小院儿里;再后来就是被众人拉回了新房……接下来的记忆中断了,任是想破了头也没有头绪,他实在不记得自己接下来有过什么举动。但是第二天早上酒醒起来自己确是穿着内衣裤躺在雕花大床上,身旁依偎着陶丹桦……难道说…… 冯思齐怵然而惊,额上涔涔渗出了冷汗,抬头惊骇地望着陶丹桦,慌乱地低声道:“丹桦!我真的不记得了,难道……”他看着陶丹桦眼睛里含着羞怯而怜爱的笑意将脸扭向一边不理他,忽然心虚起来,腿微微有些抖,又无助地扭脸望向柳絮,苍白着脸喃喃道:“絮儿,我……” 柳絮一言不发地站着,眼神清冷而茫然,两手交握,指甲掐进另一只手掌心里,挣得指节发白。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你们说吧,我先走了”,转过身下了台阶,向外面走去,无声无息地象一缕游魂。 冯思齐在后面叫着她的名字,拔脚要追上去,王嬷嬷忙扯住他,笑道:“我才怄了姑爷两句,现在报了这个喜信儿,也算将功赎罪了。姑爷不给老婆子打个喜钱么?” 两个丫头也立刻嘻笑着上前凑趣儿讨赏。冯思齐心慌意乱,神思不属地胡乱摸出钱夹子塞到王嬷嬷手里,推开她向外面紧走两步,四下里张望,却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中早已没了柳絮的身影。 他站在医院大门口,只觉得脑中轰然巨响,人声车影从四面八方纷纷然倾轧了过来,犹如一张大网当头罩下,他深陷其中避无可避。 “絮儿……”他听见自己几不可闻地轻轻唤了一声那个名字,莫名的伤痛和绝望慢慢由脚底爬了上来,渐渐爬入体内,开始细细地啃啮着他的心。很痛,但是他无力抵挡。 柳絮蹲在围墙拐弯的角落里,望着小丫头从医院里出来雇了三辆车,两个丫头上了一辆,王嬷嬷扶着陶丹桦和冯思齐上了另一辆,她自己大剌剌地上了第三辆。她远远地瞧着陶丹桦把头轻轻靠在了冯思齐肩上,那三辆车前后相跟着就那样跑远了。 不知哪里传来一阵丝竹之声,缠绵低回,有女子和着乐声咿咿呀呀地唱起了江南小曲,有人鼓掌叫好;远远的街上又传来两口子的吵骂之声,女的哭喊着要寻死,细听之下又没了;继而又有婴儿的哭声和狗吠声,马路上汽车刺耳的喇叭声,乱纷纷的灌入耳内。每一种声音后面都是别家的故事,不管是哭是笑,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还有明天可以继续。 而自己的故事已经完结了吧? 柳絮坐在地上,两手抱着膝,脸埋在臂弯中,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 ----------------------------------------------- 福生送完粮食回来,听秀芝说柳絮和冯思齐有事先走了,不必等她回来,倒没有多想。他怀里揣着刚刚赚到的一块五毛钱,心里很轻快。人一轻快,脸上就多了些笑模样。虽然跟秀芝仍旧没什么可说的,态度却和缓了不少。 他自顾自把两袋粮食往车上扛,秀芝忍不住帮着伸手托了托面袋子,福生回头瞧了她一眼,没吭声,脸上的线条却变得柔和了下来。 粮食搬上了车,他看着秀芝也上车坐好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便抄起了车把子。 又有人上前问:“前门,去不去?一块钱!” 福生从怀里摸出一声纸烟夹在了耳朵上,眼睛瞅着地,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不去!” 待他小跑着上了便道,秀芝忍不住问道:“喂,我说,一块钱不算少了,你怎么不去了?” 福生闷声不语地跑着,也不回头,忽然咧嘴笑了一下,说道:“你不是还欠我两块钱?我等着你给我呢,还要那一块钱干什么。” 秀芝听他语气里居然有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心里也有些高兴,脸上却仍然绷着,呸了一声,低声骂道:“穷疯了,贫死你得了”,一下子绷不住劲儿呵呵笑了起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弃学开铺面 柳絮在屋子里昏睡了两天,滴米未沾。秀芝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问她不说,只是躺在枕上轻轻摇头;秀芝急得没办法,在炉子上熬了粥,捧到床前苦劝着执意要喂给她吃。柳絮伸出一只纤瘦的手,轻轻按住勺子,微笑道:“秀芝,你别管我,出去逛逛吧,让我自己躺一会就好了,躺一会……” 秀芝见她唇边努力挤出来一丝笑意,更显得虚弱和可怜,心里着急,却是无计可施。柳絮已翻身向里,脊背对着她,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言语了。 秀芝在屋子里呆站了一会,忽然想起福生来。既然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如把他叫来劝解劝解。一念至此,立刻站起身,一阵风般走了出去。 秀芝坐了车直奔第一天遇到福生的那个车口上,果然见福生的车停在树荫里,而他自己正和另两名车夫蹲在路边抽着纸烟。秀芝急急地走上前,不由分说扯了福生就走。福生一愣怔间已听得那两个车夫在身后满嘴里啧啧地艳羡着,粗俗地笑道:“福生!你个狗日的臭拉车的打哪儿找的这么俊的小娘们?还是洋学生咧……” 福生微微红了脸,将秀芝的手甩脱,皱着眉低声斥道:“你这么个大姑娘家,跟男人拉拉扯扯的也不觉得寒碜!有事儿说事儿,别动手动脚的。” 秀芝气得将腋下的手帕抽出来一边擦着手,一边用力瞪了他一眼,道:“你个臭拉车的,谁稀罕跟你拉扯,别做梦了!我来是叫你去瞧瞧柳絮,不吃不喝在那儿绝食呢!” 福生听了,很是吃惊,忙跟着秀芝回了宿舍,果然见柳絮一动不动地躺着,看起来了无生气。 福生走到跟前,问道:“絮儿,出什么事了?可是你跟冯先生闹别扭了?” 没有回音。 福生再问:“他欺负你了?” 柳絮背对着他们,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福生把脚一跺,大声说道:“真是急死人!我问姓冯的本人去!”边说,边拔脚要走。 柳絮睁开眼睛,一下子转过身,拉住他的手,轻轻说道:“不要去,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 “什么?!那你们不结婚了?”福生瞪大了眼睛粗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生日那天我看见你就觉得不对劲儿,你说,是不是姓冯的对不起你了?你说出来,我找他算帐去!” 柳絮摇了摇头,只觉得身心疲倦。她用力拉住福生,努力笑了笑,说道:“别去找他的麻烦,是我自己不喜欢他了,我跟他不合适……”她竭力作出轻松的神情,手扶着床头坐了起来。两天水米未进,猛一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只得勉强靠在了床栏上。 微微喘息了一会,柳絮重新睁开眼睛,看到福生探询而狐疑的目光,她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清晰地说道:“我跟冯先生结束了,没有什么婚礼了……你不用这么看我,我没事,我很好。我收拾收拾东西,一会我要回家看爹去,好久没有看到他老人家了……” 她自顾自说着,便下了地,从桌上拿起小镜子照了照,自言自语道:“脸色不好看,应该扑一点胭脂……”放下镜子,又把小牙梳拿起来开始梳头,一下一下狠狠地梳下去,她忽然转脸看着秀芝,带着一点央求的口吻说道:“秀芝,你帮我把头发剪了吧,就剪成你这样的短发,行吗?” 秀芝有些惊骇地看着她,嗫嚅道:“我可不会,再说也没有剪头发的家伙……” 柳絮却已将梳子放下了,将床头的藤条箱子掀开,把晾在屋里晒绳上的几件衣服取了下来,一一叠好,平平整整地放进箱子里。箱底放着那本崭新的《三字经》,蓝色的封面,看上去十分柔和。她用手指轻轻地温柔地在那书皮上来回摩挲了十数遍,眼前浮现出去年冬天在大栅栏的书摊子上偶然遇到冯思齐的情景,心中顿时一阵抽痛。 门外生着一只煤球炉子,上面坐着一壶水,此时已咕嘟咕嘟冒出了热气。柳絮拿着书走了过去,一手拎起水壶,另一手便把书撂进了通红的煤火里。一本书立刻轰地一下子烧了起来,火苗蹿得老高。 秀芝不由低低叫了一声,微微向前迈了两步,又站住脚,有些不知所措。 柳絮点了点头,复又转身回了屋,将窗台上的牙缸牙粉头绳镜子一骨脑都收进了箱子里。 秀芝有些惊疑地看着她,问道:“你不过是回家看看老爷子,有一两天不就回来了?怎么把东西都收起来了?倒象要一去不返了似的。” 柳絮盖上箱盖,长长吸了口气,微微一笑,眼神中无波无澜:“是的秀芝,书我也不念了,我要回家去了。”她边说边走上前,轻轻拉住秀芝的手,认真地说道:“秀芝,能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欢迎你有空的时候来我家里玩儿。” 秀芝张口结舌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方惊声叫道:“这是怎么说的,你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还有三两天就要复课了,这时候你说不念书了?” 柳絮松开手,低垂了眼皮,半晌无语,神色有些凄然。 黄昏时分,福生拉着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柳家大门外。 柳絮拎着箱子下了车,站在门外半天没动。几次要抬手叫门,终是气怯。 福生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在门上“嘭嘭嘭”敲了几下,高声叫道:“师父!絮儿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有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柳絮心慌意乱地扯住衣襟,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 大门从里面打开了,小六子探出头,又惊又喜地望着柳絮,叫道:“姐!你回来啦!” 屋子里传来柳承贵瓮声瓮气地咳嗽声,小六子忙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姐,师父说谁让你回来的,说,说不准你进门……”边说,边低了头不敢看柳絮。 柳絮心里酸楚,眼泪一下子涌进眼眶,推开小六子就急步迈进大门,“扑通”一下跪倒在院子里,带着满身的疲惫满心的伤痛暗哑地叫了一声“爹——”顿时泪落如雨。 门帘一响,柳承贵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一言不发。柳絮抬眼望去,见她爹不过短短数日头上又添了白发,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一时间心痛如刀绞。 种种委屈,心酸,伤痛齐齐涌上心头,柳絮膝行几步到了柳承贵跟前,伸手死死拽住她爹的旧衣角,“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柳承贵浑身一震,低头瞅着女儿耸动的肩膀,眼睛急速地眨动着,脸上神色瞬息万变。终于,他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颤巍巍地摸了摸柳絮的发辫,无言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回来了?别哭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里全无一点责怪的语气,柳絮更加哭得哽咽难抬,气喘吁吁地哭道:“爹!絮儿再也不离开您了,您原谅女儿吧……” 晚饭桌上,柳承贵绝口不提冯思齐,只是不停地往柳絮碗里夹菜,一边心疼地喃喃说道:“瞧瞧这瘦成什么样子了,作孽呀……”最后只是沉痛地叹了口气,“我早就说过有钱人家的少爷们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也好,吃了亏就长记性了……” 柳絮低着头往嘴里扒饭,眼泪掉进了碗里。柳承贵回身拿了条手巾递过来,柔声道:“好孩子,别难过,咱们只当是被恶狗咬了一口,过一年半载的就忘了……到时候爹替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好小伙子,你顺顺当当地嫁过去好好过你的小日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什么都能过得去……” 柳絮哽咽着扑进柳承贵怀里,啜泣道:“我再也不嫁人了,我一辈子守着爹……” 柳承贵呵呵一笑:“傻孩子,爹这么大岁数了,能守着你几天?”他轻轻拍着柳絮的后背,又问道:“我听福生说,你去念书去了是不?” 柳絮终于平静下来,用衣袖将泪水擦干,微微摇了摇头,咬着嘴唇静静地说道:“爹,我想明白了,念书上学这些事是不属于我的;况且这兵荒马乱的时势,念书到底也没什么用处。以后我只伺侯着爹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再不东想西想的了。” “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柳承贵由不得坐正了身子,深深地望着女儿。 “我要赚钱,多多地赚钱,让爹后半辈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柳絮腰挺得直直的,双眸中的暗淡已经隐去,代之以两簇倔强的光芒:“原来说的开豆腐坊的事,这就把它做起来,我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明天就去看铺面,我亲自去找莲花婶儿学艺。” 她对柳承贵隐瞒了锦红的事,明天要先去医院看锦红,至于接下来怎么安排她,暂时还没想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戒大烟 第二天,柳絮早早起了身,稍稍梳洗了一下就挎着篮子上了菜场。锦红爱吃鱼,爱吃香菇,可是放眼望去,稀拉拉的几个菜摊子疏落落摆着的不过是些萝卜土豆,细菜一样没有。菜贩子们头上戴着破毡帽,百无聊赖地蜷缩在摊档后面,甚至都懒得招呼主顾。 她转了一上午,好容易买到一只瘦鸡,又凑了三二十个鸡蛋,方急匆匆地回了家。 好在她们这个院子不算小,当初柳承贵没有种花花草草,而是专门拿青砖围出几块小菜圃子种了些茄子辣椒小白菜,南墙根还有一架丝瓜,见缝插针地还种着大葱,长得粗粗壮壮的极是喜人。 柳絮一进门,隔着窗户看见莲花儿婶正坐在他爹屋里,两个人在低声说着话。一见她回来,莲花儿立刻迎了出来,满脸带笑地招呼:“絮儿买菜去了?” 柳絮忙把菜篮子放下,含笑道:“这么巧,我正说要过去瞧婶儿呢,您就来了——您坐着,我拾掇拾掇菜,您中午就在这儿吃饭。” 说着便去灶间拿了个菜盆出来,坐在院子里择菜。然而柳承贵的屋子里却安静了下来,两个人偶尔说两句不咸不淡的家常,倒象是适才的谈话因为柳絮回来而被打断了,一时间有些接不上似的。 柳絮微微有些疑心,故意把脚步放得重重的进了灶间,稍顷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弯着腰悄无声息地走到柳承贵的窗外蹲下身子,耳朵里正听见她爹低声说道:“反正他们的事儿也吹了,孩子也回来了,她婶儿,那件事儿就烂在您肚子里别再提起了,叫孩子知道了白白地生气伤心。”莲花儿便不住地点头称是。 柳絮听了她爹这没头没脑的话更加一头疑云,忙将耳朵紧紧贴在窗根下凝神细听,却忘了红日当空,她的人影正照在窗纸上,柳承贵在屋内一眼瞧见了,忙冲莲花儿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又噤了声。 柳承贵便“啃啃”咳了两声,说道:“絮儿,菜收拾完没有?不早了。” 柳絮吓了一跳,嘴里连忙讪讪地应了一声,顺手从窗台上拿了两个干辣椒,退回到灶间,柳承贵那句话却在脑子里萦绕不去,翻来覆去地琢磨着。 鸡是已经杀好的,柳絮拿木盆装了,热水浇了两遍,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拔鸡毛。却听门帘一响,莲花走了出去,柳承贵在后面相送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她婶儿,那么客气干什么?就在这儿吃呗。” 莲花儿一边说着“不了不了,家里还有小的呢”,一边冲柳絮含笑道:“这些日子你爹上我那儿已经把磨豆腐已经学得差不多了,等你们找下铺面告诉我一声,我来帮着你们开业。” 送走了莲花儿,柳承贵站在院子里看柳絮褪鸡毛,顺手抽出烟袋来点上吸了两口,方不以为然地说:“现在粮食都涨到天上去了,你还买这东西干什么,浪费钱。” 柳絮笑了笑,不语,过了一会,方慢吞吞地问道:“爹,你刚跟莲花婶在说什么?什么东西烂在肚子里?什么生气难过?是在说我吗?” 柳承贵微微一怔,喷了一口烟,若无其事地摇头道:“我说过这话?你肯定是听错了”,当下背着手踱到丝瓜架前,伸手摘了一个瓜,自语道:“炒个丝瓜吃吃吧,快过了季了……” 柳絮深知他爹的脾气,不想说的话再问也问不出来,当下只得一笑将此事先存在心里,回头向莲花儿那里去探问好了。 一时做好了饭,柳絮找出一个小钵盛了鸡汤,捞了两只鸡腿放进钵里,想了想又添上一个鸡翅膀,方盖上盖子,用手巾严严密密地裹好,这才将剩下的鸡肉鸡汤并炒菜端上桌,招呼柳承贵和其他几个小师弟吃饭。 柳絮洗手换了衣裳,拎着一个柳条篮子从灶间走了出来,隔着窗子对柳承贵道:“爹,我到学校里去看一个同学,晚一点回来。” 柳承贵忙叫着:“吃了饭再去呀”,柳絮一边说着“不吃了”,人已不见了踪影。 刚迈步进了医院,便听见走廊尽头那间病房里传来锦红声嘶力竭的哭骂声。柳絮心里一紧,急走两步赶上前去,一推门,却是锁着。门上有小窗,柳絮踮着脚尖隔着门玻璃向里一望,只见锦红躺在地上,两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含混不清地哭嚎着。 见此情状,柳絮只觉得心如刀绞,惶急间见有一个护士正从邻屋里走了出来,忙一把拉住她,急问道:“护士小姐,这屋里的病人怎么样了?” 那护士是个日本女人,见柳絮来了,当下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黑着脸道:“不是嘱咐过你们家属,这里不能离开人吗?你们跑到哪儿去了?她现在烟瘾正发作着,你先去把这两天的看护费补上。另外,下个疗程的治疗费和住院费要提前交了。” 柳絮忙陪笑道:“麻烦您先打开门,我进去瞧瞧她。” “不是跟你说了,她现在正犯着烟瘾,你进去做什么?她现在情绪不正常,可能会打人……” 一语未了,只听得屋里传来一连串“嘭嘭”的声音,柳絮忙踮着脚尖又向屋里一瞧,见锦红坐在地上,两手揪着自己的领子,正拼命把脑袋往墙上撞,边撞边“啊啊啊”地大叫着。 柳絮心惊肉跳地看不下去,一把抓住那护士的手,哀求道:“您打开门让我进去吧,她这样子脑袋都要磕坏了!” 护士想了一下,便掏钥匙开门,边说道:“她说什么你都别理,记住了——已经打过针吃过药了。过一会去交钱,别忘记了。” 柳絮推门走了进去,锦红听见声音,猛地扭过头,立刻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死死抓住柳絮的衣襟,仰起一张糊满了鼻涕泪水的肮脏的脸,不停地哆嗦着,牙齿打着颤,哀哀地悲鸣着:“求,求求你,给我烟,给我烟抽,求求你……” 柳絮用力抱住她,见她额头上已是青紫一片;身上火烫,象发了烧一般,心里更是惊慌,忙回头冲护士说:“护士小姐,您快来看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护士只略瞅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抽大烟的人犯瘾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锦红早已挣开了柳絮的怀抱,一边满嘴里语无伦次地叫着:“我给你们磕头了,给我口烟抽吧,你们行行好……”一边趴在地下就连连磕头。 柳絮五内俱焚,潸潸然落下泪来,猛地把她搂在怀里,哽咽道:“锦红,你咬牙忍一忍,挺过去就好了……快来看,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咱们不抽烟,咱们喝鸡汤……” 边说,边急急地从地下的柳条篮子里往外一样一样端菜,一样一样指给她看:“喏,韭菜炒鸡蛋,这是烧茄子,还有这个,大鸡腿!你闻闻,香不香?来,我喂你……”她从钵子里倒出一碗鸡汤,小心翼翼地端到锦红唇边,柔声道:“来,喝一口,我炖了两个钟头呢,香着呢……” 锦红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暴怒地大叫道:“你糊弄我!我要烟!给我烟!”猛地抬起手一扒拉,便将柳絮手里的汤碗扫到地上,哗啷一声摔得粉碎,汤汁四溅,泼了柳絮一身。 柳絮呆了一下,咬着嘴唇默默地将墙角里两只鸡腿捡了回来,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锦红劈手将鸡腿夺了过去扔在脚下,一顿乱踩,踩得稀烂,一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浑蛋们,狗娘养的,全他妈没一个好东西!你们合着伙害我,害我……”一边骂着,那呼吸越发急促起来,脸泛潮红,眼神迷乱,忽然一把扯开自己的衣服,狠狠掐着自己的脖子,躺倒在地上,痛苦地痉挛扭曲着身体,在地上来回翻滚起来。 柳絮吓得手足无措,跪在地上努力想拉住她的手,一边惶惶然问护士:“您快想想办法,这,这可怎么好……” 护士耸耸肩,“没有什么好办法,配合打针吃药,只能扛着吧。好在她也不算很严重。” 足足闹了一个多钟头,护士来给打了镇静剂,锦红方渐渐朦胧睡去。柳絮撸起袖子看着胳膊上的几块淤青,将锦红乱草一般的头发理理好,这才关上门去交钱。 “一个礼拜就要一百五十块钱么?”柳絮站在交费处惊呆了。住院的时候钱是冯思齐交的,她不知道竟然这么贵。 “看护费没有算在里头,要另算的。”高高的柜台后面,那人面无表情地说。 柳絮茫然地站了一会,她身上没有这么多钱。 “你到底交还是不交?”更加不耐烦的声音。 “我……”柳絮咬着唇,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地问道:“那么,如果不住院,可不可以每天只过来打针呢?” “药水也不便宜,算下来一个礼拜也要五六十块。”柜台后面的人不再看她,不屑地扭过脸去。 柳絮走回了病房,默默地坐在床头,望着锦红熟睡的脸,决定接她出院回家里住。物价飞涨,手里那点钱实在经不住花,只能回家去自己戒烟,还方便照顾。家里人多,还能时刻看着她。柳絮只是担心,福生看见她不知会有什么反应?(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柳絮从医院里走出来,已近黄昏。她一边默默地盘算着回去后该怎么跟她爹说这件事,一边顺着脚往街市里走。她寻思着把锦红接回来,让她还住原来那间屋子。小桃和青杏已经被家里接走了,那间房空着,正适合静养。 她替锦红买了新的床单枕头布和几样日用品,忽然想到这里离仁爱女中很近,过了马路拐个弯就是,倒不如顺路去看看秀芝。主意一定,见天色已不早,柳絮便抱着东西急匆匆向马路对面走去。 学校内外仍是静悄悄一片,柳絮走到门口,忽见那树荫下面停着辆洋车,福生正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 柳絮有些纳闷,学校还没复课,这里不是正经车口,福生怎么到这儿等活来了?转念间马上就想到锦红,不如干脆就跟福生直说锦红要回来了,也许他们两个能破镜重圆也说不定。 打定主意,柳絮走过去,微笑着叫了一声:“福生,你怎么把车放在这儿了?能拉着活儿吗?” 福生亦未想到柳絮会突然出现在眼前,猛不丁神色间倒有两分不自在似的,两手下意识地往身后一藏,讷讷地笑道:“也能拉一个半个的……” 柳絮正踌躇着该怎么把话题和缓地引到锦红身上,忽听福生背后传来一阵“嚯嚯”的鸣声,倒吓了一跳,犹疑地问道:“福生,你拿的什么东西?” 福生见躲不过,只好假作轻松的伸出手,手掌心里握着一只玉米秸编的拳头大小的精致的小笼子,笼子里有一只通身碧绿的蝈蝈正在奋力地振翼高歌。 “呀,蝈蝈,真好看!”,柳絮挑了挑眉毛,有些惊诧地瞧着福生:“你什么时候喜欢玩儿这东西了?” 福生摸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脸上的神情越发不自然起来。 远远地有人忽然清脆的叫了一声:“福生!”一个娇俏的身影翩然而至,到得跟前方诧异又惊喜地叫道“柳絮!你也来啦!” 柳絮见秀芝今天没作蓝衫黑裙的学生打扮,而是换了一件苹果绿的软缎旗袍,外面罩着乳白的绒线衫,乌黑的齐耳短发用同样苹果绿的缎带束着,整个人显得清爽而俏丽,不禁由衷地微笑道:“秀芝今天真漂亮!” 一向大方的秀芝此时却有些忸怩起来,遮掩地扭头去瞧福生手里的蝈蝈,惊喜地低声道:“哎呀,你还真抓了来了?我那天不过是随口说说的。” 福生的脸有些发红,微微瞟了柳絮一眼,忙有些局促地解释道:“她那天说一个人住在学堂里怪闷的,连点儿声音都没有。我就说等我收了车空闲了抓只蝈蝈给她……” 秀芝便把嘴一嘟,皱眉道:“这个家伙太抠了,我本来说我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烦他帮我去买只画眉鸟来,他咧着大嘴说,一只鸟还要花钱买?!还要喂它粮食?!人都吃不上粮食了!你说说这人,怎么抠门儿成这样了……”边说边摇头叹息。 福生讪讪地笑道:“你不是说屋子里没个声音怪闷的慌的吗?这东西野地里到处都是,又不糟蹋粮食,你把它挂在窗户上,比鸟叫得还好听呢。” 秀芝便撇撇嘴,不屑地“切”了一声,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满足的欢喜神色,将手里一条折叠成豆腐块儿的雪白的毛巾递了过去,故意绷着脸说道:“喏,送你条毛巾作为交换——别整天用褂子擦汗,邋遢死啦。” 福生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将毛巾接了过来,瞧了又瞧,道:“这么白的手巾,擦我这又是泥又是汗的脸,糟蹋了……” 秀芝不由分说,劈手抢过毛巾,强行搭在他的脖子上,含嗔带怒地使劲儿白了他一眼。 柳絮却已经看呆了。 她听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度其神色,便已然明白他们二人大概互有好感了。柳絮心里一时间悲喜莫辨。她偷眼瞧着福生一度消沉的脸上重新有了些光彩,再瞧秀芝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含羞带怯,波光流转,心里实在是为他们高兴;再一转念想到锦红如今憔悴不堪的样子,鼻子又猛地一酸。 她把要对福生说的话又悄悄地咽了回去,微微一笑道:“我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得回去了,你们俩慢慢聊吧。” 秀芝却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难得今儿又见面,不如咱们一起在城里逛逛吧,晚上我请你们吃顿好的。” 福生皱了皱眉,摇头道:“可上哪儿逛去呢?今儿城里到处都是兵,还是老实待着吧。” “到处都是兵?怎么回事,在哪儿?”柳絮不由瞪大了眼睛急问。 “我今儿看见天坛乌乌压压的全是扛枪的兵;今儿拉了两个客人,听他们说吴大帅吃了大败仗,逃到南方去了;说是奉天的张大帅如今接管了咱们北京城,要重新组织政府什么的……我也听不太懂,你们识文断字儿的,买份报纸看看兴许就清楚了。”他看着柳絮惊诧的样子,又补充道:“我早上拉活儿的时候,的的确确看见一队一队的兵从西直门进来,远远地听见他们不少是关外的口音。” 秀芝突然望向柳絮,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说道:“哎呀,这样说的话,不知道那位姓宋的长官现在是不是就在城里呢。要不然咱们去打听打听?” 柳絮有些失笑:“打听他做什么?再说,上哪儿打听去呢?” 秀芝抿着嘴唇凝神想了想,两手一拍道:“咱们就到天坛去!宋长官是大官儿,肯定能问出来!” 柳絮本是无可无不可,被秀芝一撺掇,也就上了车。 还没到天坛,就已经看见路上到处都是一队一队身穿灰蓝军服,打着绑腿,扛着枪的兵。那些队伍蜿蜒于大街小巷,扑天盖地,简直一眼望不到头。 一些老百姓远远地站着,探头探脑地瞅着,脸上带着警惕胆怯却又麻木的神情;只有一些小孩子乍一见这样的大阵仗,兴奋得又叫又跳,跟在队伍旁边走着,有的便被大人揪着耳朵拖了回来,劈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秀芝心急,见一个年轻的兵走了过来,便乍着胆子走上前,怯生生地问道:“老总,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位宋少陵旅长?他是我家亲戚……” 那名士兵侧脸瞅了瞅秀芝,脸上稚气未脱,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他茫然说了句“不认识”,便继续往前走了。 连问几人,都是同样的回答。 柳絮忙悄悄拉住她,低声道:“这么多人,兴许不是一个队伍的,也兴许城里不够地方住,他们还驻在城外根本没进城;再兴许……”她有些词穷,这样的大场面她完全搞不清状况,心中只有莫名的畏惧,还是老老实实躲在家里比较安全。 ----------------------------------------------- 第二天,锦红被柳絮接了回来。 柳絮特意选在天已擦黑的时候接她出院,雇了辆车一直拉到家门口。锦红执意要在头上裹了条手巾,低低地遮了眉眼,下了车做贼一样垂着头急步进了院门。进门以后,却躲在影壁后面不肯出来。 柳承贵听见门响,吩咐小六儿出来瞧,自己却坐在屋里不出来。他对不安于室不守妇道的女子深恶痛绝,昨晚虽然架不住柳絮的苦苦相求,勉强同意让锦红回来住,脸上却一直黑着。他沉着脸对柳絮发了话:念在锦红现在是个病人的份儿上,姑且让她在这里住些日子,一但戒掉烟瘾,立刻搬出去,永绝师徒之情。 这里面固然因着个人的憎恶,也碍着福生的脸面,但柳承贵的确也是存了些私心——一个嫁了汉子却又与泼皮流氓私通,接着抛夫弃家而去,继而染了一身大烟瘾没人要的妇人,搬进自己的院子里住着,这名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恐怕请媒人给柳絮说亲都要受了影响! 不管怎么说,女儿才是最重要的。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盼着给女儿说个清清白白门当户对的婆家,找个老实厚道的好小伙儿作女婿。女儿从小跟着他没过过好日子,能嫁个疼她爱她的丈夫,他死也就能闭上眼了。 锦红自始至终没提过福生的名字。事实上,她基本上一句话都没说过。 晚上,她盘腿坐在炕上吃完一碗柳絮精心做的荷包蛋细面条,靠在被子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大门外有洋车碾过路面的沙沙声传来,锦红突然白着脸跳下炕,蜷缩着身子藏在了床栏后面,惊慌地喃喃自语道:“是福生!福生的车!是福生回来了……” 柳絮连忙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微笑道:“不是的……就算是福生,这个时间回来,他一般也不会过来的,你放心好了。” 锦红听了,苍白的脸又渐渐黯淡下去,垂下了眼皮。过了一会,她再抬起头,眼神又开始变得古怪起来,她哑着嗓子说:“好难受……你去给我买包香烟去行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开业大吉 柳絮张了张嘴,本想拒绝,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转而微笑道:“好,咱们慢慢来。我去给你买,不过一天我只给你三支烟,实在扛不住的时候吸两口;然后慢慢减下来,成吗?” 锦红连忙点了点头。 柳絮去杂货铺买了一包“哈德门”,回来时经过福生家,听见他娘两个正坐在院子里说话。 只听福生娘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说:“后街的何六姑今儿过来跟我闲聊了一会,说她常串的钱宅有几个丫头到岁数要放出来了,正要说亲呢。我就把你的年庚八字给了她,让她合合婚去,看看有没有跟你合适的……” 福生一边擦着车,一边粗声道:“我的事您老人家就甭瞎操心了。我现在只想赚钱,不想娶媳妇的事。” 福生娘急了:“你这就二十五了,还不急?本来就是二婚头,再拖着,我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孙子呢?难不成你心里还有那个下贱货?” 福生闷声不语地摸出一根纸烟,坐在了台阶上,淡淡地说:“二婚头,又没钱,谁看得上我?与其让宅门里那些眼高心大的丫头子挑拣我,倒不如闷着头使劲儿挣钱,有钱了等我给您娶个好媳妇回来。” 福生娘有些黯然,喃喃自语道:“也是,尤其是宅门里有些头脸的丫头,都是伶牙俐齿,没一个好缠的……我就是急呀,天天看你出来进去一个人,咱们这样的穷家小户又上哪淘蹬钱去……” 福生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笑了笑,道:“娘!您别唉声叹气的,就您儿子这个熊样儿,还真有体面人家的姑娘看得上呢。我是不想委屈人家,所以现在必须得努力赚钱,不能辜负了人家。” 福生娘一听,犹如半夜捡了个金元宝一般,惊喜得眼睛瞪得铃铛一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迭声地问道:“什么,真的吗?是哪家的姑娘?多大了?家里弟兄几个?爹娘身子骨硬朗不?” 福生撑不住笑了:“八字还没一撇,哪儿谈得上这些?人家还是个女学生,识文断字儿的人,家里还有百十亩地,还雇着人手……” 他说一句,他娘就“啊”一声,脸上露出敬畏之色,小心翼翼地问:“这么好的条件,人家怎么就能相中你个拉车的?你别是哄你娘呢吧?” 福生便故意作出不服气的神色,皱眉道:“你儿子就那么差劲?又勤快又顾家又舍得下力气,我可是觉得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娘儿两个便说说笑笑起来,小院子里透出一点喜气洋洋的气氛。 柳絮悄悄地迈步离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动,还间夹着一丝酸酸的滋味。 回到家,见锦红已是坐立不安地满屋里乱转,一见她进屋,立刻冲上前抢过香烟盒,一把扯开抽出一支,抖抖索索地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这才疲倦而慵懒地倒在了床上。 柳絮挨着她坐在了炕沿上,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和散乱的头发,有咬了咬嘴唇,认真地说道:“锦红,你跟常五的事,确实不是我告诉福生的。你相信吗?” 锦红面无表情地吸着烟,淡淡道:“是或不是,都无所谓了。” 屋子里沉默下来,只听见水炉上坐着的一壶开水嘶嘶地冒着热气。 柳絮润了润嘴唇,小心翼翼却又坚定地叫了一声:“锦红,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得振作起来!跟我一起开铺子去吧,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等你养好了身子,再嫁个好男人,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你还这么年轻,一辈子还长着呢!”她握住锦红的手,由衷地说道:“以前的事,不管是常五,还是福生,都忘了他们吧!” 锦红的脸隐在烟雾后面,有些缥缈,但显然震动了一下。她无声地笑了笑,自嘲道:“象我这样,跟过两个男人,什么都没有的女人,谁还能要?我的一生早完了。” 柳絮用力按着她的肩膀,热切的说:“不会,不会!从现在起,你恢复成以前的锦红,这一年多的事把它们通通都忘掉,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相信我,也要相信你自己!” 锦红神色间有些犹豫,但眼睛里分明闪过一丝向往的光彩。她愣了一会,慢慢将手里燃了半截的香烟扔到地上,用脚捻灭,抬起脸说道:“絮儿,你找到铺面了吗?你——教我磨豆腐?” 柳絮高兴得满脸放光,一迭声道:“不急不急,一会儿咱们先去医院打针,然后你跟着我到后街上去。昨儿我看见那里有个铺面要往外赁,位置不错,我想顶下来,你帮我拿个主意去!” 锦红被柳絮的情绪感染了,坐起身,微笑道:“你帮我拿个镜子来,我梳梳头;你再借我件衣裳穿。我可不想这么邋遢着上街去!” 柳絮听了,高兴极了,忙笑道:“好!你等我给你拿衣裳去”,一边将新买回来的梳子镜子递到她手上,一边飞快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柳絮将自己之前做的两身印度绸的新旗袍拿了过来——本来是要在订婚宴上穿的,抖开了给锦红瞧,微笑道:“这种娇艳的颜色你穿最合适了”。锦红已将一头鸡窝般的乱发梳得整整齐齐了,换上新衣服,俨然换了一个人,从头到脚精神多了。 锦红手里拿着镜子细细地照着,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忽然抬眼瞧着柳絮,怯生生地嗫嚅道:“絮儿,如果我从此都改好了,你说,福生他还会要我吗?” 柳絮捧着一盒胭脂,听了此话,手微微地一抖,不自然地笑了笑。 锦红却没有注意到她神色有异,只是被自己脑海中的这念头兴奋起来,照着镜子,手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瘦削的脸颊,喃喃自语道:“福生人厚道,是重情重义的人。只要我痛改前非,诚心诚意地跪在他面前认错,我想,他一定会原谅我的……对,我一定要振作,一定……” 柳絮站在她背后,从镜中望着这个脸上重新泛起了红晕的女子,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 一个礼拜以后,柳絮的豆腐坊开了起来。 鸡叫两遍,后院里就已磨好了浆,点了卤子;天才蒙蒙亮,便店门大开,小六儿和来顺拿竹竿高高挑着两挂鞭炮噼哩啪啦燃放了起来,同时,第一笼热腾腾白嫩嫩的豆腐出锅了。 后院跟前面的店堂相连,莲花婶头天晚上就赶了过来,帮着柳絮把前面小饭铺又细心地打扫了一遍,桌椅板凳擦得干干净净,桌上整齐地码放好筷子筒,辣椒油,老醋,小笸箩里放着剥好的大蒜瓣,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有条不紊而生气勃勃。 柳絮在忙忙碌碌中心里十分忐忑,不知道第一个主顾会是什么样的人,对开张第一天的生意心里很没底气。 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忽然,一辆平板架子车停在了店门口。一个头戴青布小帽,身穿蓝布大褂的人看了看门上的招牌,信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短打扮扎脚裤的小后生,瞧样子象是宅门里的买办,早起上市场买菜的。 柳絮连忙迎了出来,脸上带笑,招呼着:“您来啦?可是要豆腐?才做出来的,新鲜着呢!您要多少?” 那人望了柳絮几眼,不急不徐地说道:“你这儿有多少?” 柳絮一怔,有些局促地应道:“今儿头天开张,没敢多做,生豆腐就十来斤;还有些是留着前头小饭铺里用的……” 那人听了,爽快地说:“好,有多少我都要了”,也不问价,便从身上掏钱。 柳絮顿时又惊又喜,不敢相信地问:“您都要了?十来斤也不少呢,府上吃得完么?” 那人随口说:“我们府里人口多。” 柳絮心里欢喜,接了钱,便让小六儿将热腾腾的豆腐用刀子切成大块儿,用笼布包了,殷勤地送到他们的架子车上。 蓝布衫的买办侧身坐到车上,回头对柳絮说:“明儿的豆腐我也先订下,明天还是这个点儿,我过来拿。” 柳絮又惊又喜,没想到开张第一天就遇到了大主顾,忙不迭地说道:“那可太好了!不知道您府上是哪里,明儿一早我叫伙计给您送过去。” 那人摆了摆手,摇头道:“用不着,反正我天天早起要带着人出来买菜,顺道儿就捎回去了。” “那么,我多送您一斤……”柳絮由衷地微笑道。 “不用咧,你们小本买卖也不容易,又是才开张,等着钱周转呢;再说,多个一斤二斤的在我们府里根本也显不出数来”,那人呵呵笑着,侧身坐在架子车上,冲柳絮摆了摆手:“走了,还得紧着买菜去。明儿见。” 小伙计推着车很快就走远了,柳絮望着他们的背影,手心里攥着几块银圆,开心极了。忙忙地走回屋里,冲着锦红和莲花儿婶笑道:“真是好运气呀,也不知是哪个大宅子里的,一下子就把咱们的豆腐包圆儿了,今天可算是开门红?”当下又跺了跺脚,有些懊恼地说:“可惜豆子泡得少了,这一天都要闲着了。” 众人也都格外高兴,柳絮趁势便吩咐小六儿和来顺出去跑一跑各个饭庄子,问问各家要不要豆腐,就说“新开张的豆腐坊,价格绝对公道”。 柳絮忽然间信心大增,一屋子人也还沉浸在小小的兴奋中,犹自说笑个不停。 远远的,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躲在树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继而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贵人 借着昨天的兴奋,柳家父女再接再励,泡的豆子比昨天加了三倍的量,足够出七八十斤豆腐的。 第二天一早,开了店门,新豆腐才出锅,昨天那蓝衣买办便掐着时间准时来了。和昨天一样,打招呼,装车,没用两分钟,二十多斤豆腐又出去了。 柳絮心里痛快,命来顺带了一屉豆腐去市场上卖;加上小六儿昨天跑酒楼饭庄,有两家答应让他今天少少的带一些过去瞧瞧,这样估算着还剩个十来斤的样子,拿到前面全部煮成老豆腐在饭口上卖。柳絮盘算着,今天的收成应该会不错吧? 离中午饭口还早,前面店门外忽然闹哄哄的来了一群洋车夫,他们随便将车横七竖八地停在了墙根和树荫底下,敞着怀,手里拿破草帽扇着风,粗声大气地说笑着进了门。 福生走在最前头。一进门便呵呵笑着大声叫道:“老板!来二十碗老豆腐,多多地放辣椒和醋!再来十张韭菜盒子!” 柳絮慌忙迎了出来,忙乱地一边擦桌子一边笑道:“怎么,来捧我的场来了?谢谢谢谢。” 福生扭头冲众车夫大声说道:“都自个儿找地方坐吧,别等着人招呼了;钱也都先掏出来,一人两碗老豆腐半张韭菜盒子一共三十枚!记住啊,这儿是我妹子开的,以后你们可都想着过来照顾生意!” 车夫们叫嚷嚷地笑骂着,有的噼哩啪啦地拉出凳子来,有人叫着要水喝。 福生便冲柳絮笑道:“跑了一上午,热死了,我上后头洗把脸去。”柳絮忽然想到锦红就在后院里忙着呢,心里一急,连忙拦住他,急急地笑道:“出了一头汗,拿凉水冲再激出病来!你等着,我端盆温水来给你。” 正说着,却听门外又是笑语阵阵而来,其中一个清脆的嗓音笑道:“老板娘。我们捧场来啦!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出来!”一语未了,只见四五个年轻女孩子款款地走了进来,皆是蓝衣黑裙,作女学生打扮。 柳絮上前拉住秀芝的手,笑道:“我这小破铺子,倒叫这么多人来给我捧场,真是不敢当。怎么,已经开学了么?”她忙着招呼几个女孩子坐下,一转身,却发现小小的屋子里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那些个车夫们此时也不喧哗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下死劲儿地盯着几个女孩子瞧,脸上充满了艳羡和谦卑的神色。 福生见了秀芝,两个人也不寒暄,只是互相熟稔地挤了挤眼睛。福生便冲众车夫笑道:“都端着碗蹲外头吃去,腾出凳子来给小姐们坐!喂,说你呢!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别紧盯着人家瞧啦!” 被笑斥的车夫搔着脑袋讪讪地笑着,忙端了碗站起身,同时用一只袖子使劲儿在长条凳上来回擦了几遍,这才磕磕碰碰地往外走去;被他盯着看的女学生手捂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会,大大方方地在凳上坐了。 柳絮有些稀奇地瞅了福生一眼,心想这家伙自从认识秀芝以来,人也变得俏皮起来了,也会开玩笑了,跟以前是有些不一样了。 车夫们讷讷地鱼贯而出,女学生们刚坐定,就见屋里通往后院的门上帘子一掀,锦红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托着一撂茶碗走了进来,满面带笑地招呼着:“天儿真热,来来,大家伙喝水!” 福生走在车夫们最后,听见锦红的话一下子站住了脚。他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站着,象一座石雕。 柳絮想拦,已经晚了。 锦红把茶碗放在桌上,依次倒了茶水,手里端了两碗,满面春风地走过来,一碗递给一个车夫,另一碗就往福生手里递,同时热情地笑着招呼道:“这位大兄弟您喝水——” 一抬头,四目相对间,屋子里仿佛顿时变成了冰窟。沉默,冰冷,窒息。 锦红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不由自主便后退了几步,双手勉强撑住了身旁的桌子,才没有挫倒在地上。 福生的目光顷刻间变得阴鸷而凌厉,直勾勾地盯着锦红,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扑上去把她撕碎咽进肚子里。 与此同时,秀芝也认出了面前这个女人,不由得惊诧地低叫一声:“她,不是那个抽大烟的女人么?那天在米行外头发癫的那个……” 锦红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哆嗦着嘴唇喃喃地叫了一声:“福生,我……” 福生满眼的怨怼,直直地盯了她数分钟,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苏锦红,你被那王八蛋甩了是不是?好啊,好啊,报应还真快!”他笑着叫着,眼角忽然湿润了,热泪夺眶而出,用手背狠狠地拭了一下眼睛,扭头恶狠狠地冲柳絮说道:“絮儿,这是怎么回事?这样的下贱女人你让她在这里做什么?”边说,边将手里端着的一碗老豆腐“砰”地一声顿在了桌子上,象躲避瘟疫一样迅速缩回手,冷声道:“这一碗是她做的?太脏了,快给我倒了!” 锦红一步一步向后退着,颓唐地坐在椅子上,身子蜷成一团,声若游丝地说道:“福生,你,原谅我,可以吗?” 福生双目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狂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笑话。他高声叫道:“我呸!你还真不要脸!让人玩儿够了又回来找我?你以为我是什么?你这个,你这个……”他气愤已极,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骂,一只大手按在桌子上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秀芝被眼前的一幕完全惊呆了。她费力地站了起来,走到福生面前,愕然道:“她,是你老婆?” 福生忽然伸出胳膊,一把搂住秀芝的肩膀,冲锦红笑道:“这是秀芝,我马上就要娶她!你仔细看看她,再看看你自己,你不觉得害臊吗?你居然还有脸跟我说话,我都替你难为情!你怎么还不滚?还在这儿赖着?”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柳絮上前扯住他的衣襟,焦灼地低声道。 福生却一把推开她,自顾自一口气说下去,锦红双手捂着脸。忽然歇斯底地大叫一声“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后院逃去 “锦红!别跑!等等我……”柳絮慌忙扔下手里的东西,紧随着追了过去。 她跑得太急了,撞到了桌子,桌上一只茶碗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水花四溅,地上的茶水象一条亮晶晶的小蛇,蜿蜒着慢慢爬到福生脚边。 福生低头呆怔怔地瞧着,脸上似哭似笑,颓然坐在了凳子上,只觉得浑身都象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地没有力气。 秀芝一脸的愠怒,紧绷着脸不看他,好半天才气哼哼地说道:“你老婆,原来还好端端地活着哪?!”又咬着唇低声嘟哝道:“你娶我?谁说要嫁给你了?你个臭拉车的,自作多情,我爹娘才看不上你呢……上我家提亲的多的是,我凭啥嫁你个二婚头……” 福生却一脸呆呆的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一样。秀芝嘟哝了一会,瞧他傻呆呆的样子,心里倒又担心起来,抬起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皱着眉道:“喂?你刚说的要娶我,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福生心里疼得厉害,脸上却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伸手轻轻握住秀芝在他眼前不停晃动的手,一字一顿地轻声道:“是的,我要娶你,等我赚了多多的钱,开了车行,当了大东家,我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你。我绝对不会让你觉得跟了我丢人!你,能等到我那一天吗?” 秀芝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男人握着手,福生粗重的呼吸和着他衣服上的肥皂味道一齐幽幽地蹿进鼻子里,不觉神思有些恍惚。她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眼神飘忽不定,梦游一般望住福生,不由自主就安静下来,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能,我等……” 锦红的烟瘾又犯了。 这一次任凭柳絮苦口婆心不管怎样劝,她都是又哭又叫满地打滚。她双眉倒竖,尖利地嘶吼着:“给我钱!给我烟抽!放我出去!不然我就一头碰死在这儿!” ----------------------------------------------------- 过了晌午,忽然变天了。 临到傍晚时分,终于落了雨。那雨淅淅沥沥不紧不慢地下着,半空里一片烟水迷蒙,路上的行人缩着脖子飞快地从店门前走过去,不一会,周遭就安静了下来。 小六儿早就端着一大盆没卖完的豆腐落汤鸡般飞奔了回来。柳絮让他去烟馆照应着锦红,自己搬了把小凳子坐在店门内,望着那漫天的雨丝,一颗心也象那天幕一般渐渐暗沉了下来。 “这个天气晚上一定没人吃饭来了,还剩十来斤老豆腐都要坏掉了”,她靠着门框自言自语,伸出手接住冰凉的雨滴,有些心神不属。 “老板娘,你的老豆腐卖完没?没卖完的话都煮出来吧,我包圆儿了。”早起那辆平板架子车不知何时停在了店门口。那个蓝衣买办撑着伞,隔着雨帘冲正在发呆的柳絮叫了一声。 “啊?”柳絮猛地惊醒过来,坐直了身子,懵懵地看了看眼前这个人,和他身后那个穿着蓑衣的小伙计。 “您说什么?”她依然呆怔怔地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中年买办笑了笑,又重复了一句:“我说这样的下雨天儿,你们的老豆腐还没卖完吧?没卖完的话我都包圆儿了——我们家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一口。喏,这是钱。”他探手入怀,掏出几块银圆。 “哪儿用得了这么多?!有两块钱足够啦!”柳絮连忙伸手去挡,惊喜之下几乎有些口吃。 “多出来的就放你这儿好了,反正明天早上我还会来买的。”那人一摆手,将钱塞进了柳絮的手中。 柳絮低头瞧了瞧手里的大洋,再抬眼瞅瞅面前这个人——他脸上犹自挂着宽厚的笑容。那笑容里又微微透着那么点儿狡黠。 柳絮一时间有些愣了。 今天所有的豆腐又卖光了,柳絮心中却觉得有哪里不对,正纳闷着,忽然一辆熟悉的汽车一路轧着路上的积水飞驰了过来,停在了门口。 车门一开,一个穿着丝绒斗篷的贵妇下了车,一路笑着走了过来,丫头在后头打着伞。 “四姨奶奶!”柳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哎哟絮儿哇,你这儿可真难找!我打听了好多人才找来的呢!”四姨娘仍一如往昔地不笑不说话,满面春风莺声呖呖地一路笑着走了过来,两手一拍,神秘地说道:“絮儿,这回你要发达了!有大贵人指名要听你的戏!”(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长官,可是要吃老豆腐? 今天所有的豆腐又卖光了,柳絮心中却觉得有哪里不对,正纳闷着,忽然一辆熟悉的汽车一路轧着路上的积水飞驰了过来,停在了门口。 车门一开,一个穿着丝绒斗篷的贵妇下了车,一路笑着走了过来,丫头在后头打着伞。 “四姨奶奶!”柳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哎哟絮儿哇,你这儿可真难找!我打听了好多人才找来的呢!”四姨娘仍一如往昔地不笑不说话,满面春风莺声呖呖地一路笑着走了过来,两手一拍,神秘地说道: “絮儿,这回你要发达了!有大贵人指名要听你的戏!” “四姨奶奶说什么,我不明白”,柳絮将四姨娘让进铺子里坐下,一边拿抹布擦着桌子,一边淡淡说道:“我早就不唱了,贵人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四姨娘吃了个软钉子,却一点也不懊恼,自顾自将丝绒斗篷解下来,随手递到丫头手里,压低了声音半敬畏半神秘地说道:“吴大帅算是完了,气数已尽,带了几个人逃到南方去了。你可知道现如今咱们北京城在谁手里?是关外的张大帅!这张大帅最器重的是谁?是少帅六公子。我说的这位贵人就是少帅手下的一名爱将……” 柳絮忽然心里一动,话到嘴边终于还是没言语。 四姨娘犹自绘声绘色往下说道:“这个人,听说跟少帅的交情可是不浅。有回不知道打哪儿,少帅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炮弹来了,多亏这个人冲上去把他扑翻在地,要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少帅从此对他极是器重,又是赏赐又是封官的……以前陈师长的府邸,现在也是这个人进去住啦!” 柳絮由不得问了一句:“这人姓什么?” 四姨娘道:“姓宋!” “哦……”柳絮脸上微微一笑,低下头拿抹布不紧不慢地继续擦着桌子。 四姨娘见她不为所动的样子,忙往跟前凑了凑,一把将她手里的抹布抢下来扔到一边,道:“谁成想这宋旅长竟也爱听戏!今儿派了个副官来找我,说正碰上这宋长官的乔迁之喜,要请京城里的各名角进府去唱一天堂会,点名要你去!我说你早已不在春明了,如今已不唱了,那副官不依,限令三天必须找出你的人来……絮儿,这些军爷们哪有一个好惹的?我这妇道人家哪儿敢得罪了他们?你就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儿上,卖给你四姨这个面子,去一趟好不好?” 四姨娘紧握着柳絮的手,眼睛眨动着,言辞极为恳切。 柳絮轻轻抽出手,不置可否。 四姨娘又道:“这宋旅长乔迁之日,听说少帅都会亲自过府去道贺,你说他如今可有多得宠?这么红的人物指名要你去,你这面子可有多大!还愁今后没有荣华富贵吗?以后还得请絮儿你多多提携提携你四姨呢”。 她亲热地搂住柳絮的肩,谦卑地笑道:“换了新政府,常五爷上下打点,独独这宋旅长不好相与,几次登门求见都没成。最后一次选了四个绝色的丫头带了三万的现洋去的,才勉强让见了一面……真是想不到絮儿你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说来也奇怪,他人在关外,居然知道你……” 四姨娘语气谦恭中又透着些惊讶,更多的是有些后悔——早知道柳絮能这么投大人物的眼缘,当初无论无何不该那么轻易就跟她解除合同的。 柳絮却忽然脸上一沉,冷冷地问道:“常五爷?四个绝色的丫头三万现洋?他都收了?这么说来常五爷也算跟这宋旅长攀上交情了吗?” 四姨娘嘿嘿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这算什么,哪个猫儿不吃腥?一朝天子一朝臣,对大家都有好处的事儿嘛,不收才是傻子呢。絮儿你不会以为真有两袖清风的人吧?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人物。”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亲昵地摇晃着柳絮的肩膀,“好絮儿,你就卖四姨一个面子嘛,好不好?全幅行头都由我来出,你只管在家吊吊嗓子,熟悉一遍戏词就好。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我亲自陪你到宋旅长府上去,如何?” 柳絮却已是一脸冷淡,站起身,淡淡道:“我不愿意跟达官贵人们混在一起,上不去那个台盘儿。再说这么久没唱了,戏词儿全都忘了。我还有活儿要干,四姨奶奶请回吧。” 四姨娘惊诧地瞅了柳絮半天,低下声音推心置腹地说道:“这么个小破铺面,有什么搞头?你从早忙到晚能赚几个子儿?有这么好的翻身机会你不抓住,那可真是傻了!依我说,絮儿你还是为二少爷的事伤心呢才这么不振作,对不对?你听四姨的话,男人算什么?没一个靠得住的,女人还是得自己有钱!有了钱咱什么都不怕了!所以,絮儿你还是考虑考虑……” 柳絮不待她说完,已满脸不耐烦之色,自顾自整理着桌上的筷子笼,说道:“四姨奶奶,天气不好,您先请回吧。我也要关门了。” 四姨娘悻悻地站起身,勉强笑道:“那好,我就不打扰了。你要是改了主意随时告诉我吧”,丫头上前伺侯着她穿斗篷,她犹自慢吞吞地在那里延捱着。 莲花儿从后院里冒着雨跑进前面店堂,一挑帘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围裙擦着手,一迭声地说道:“这雨,一时半会看起来也停不了了。后头都收拾清了,絮儿我就先家去了……”她说着话,见屋里有客人,便含笑向四姨娘望去。 四姨娘听见声音,随意地回头一瞧,不觉呆怔了两秒钟,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缓缓地笑道:“哎哟,这不是莲花儿?咱们主仆俩可有年头没见过了。听说你嫁了个手艺人,生了三个孩子,过得不错吧?” 莲花儿猝不及防,脸上有点变色,慌乱地瞧了一眼柳絮,忙向四姨娘曲了腿一矮身子请了个安,讷讷道:“托四姨奶奶的福,莲花儿家里的日子还过得去。您看着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四姨娘打了个哈哈,眼中精光闪烁,瞅着莲花儿,又瞧了瞧柳絮,待笑不笑地说道:“这么巧,你们俩倒认识?” 莲花儿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手里紧紧扯着腰上的围裙,磕磕巴巴地说:“回四奶奶的话,我们,也不是,也不是特别相熟,不过是,过来帮个忙……” 四姨娘脸上笑意更深,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道:“咱们府里那些放出来的丫头,象你这么有福气的还真不多,你可要珍惜呀,还是多顾着自己家里头的事,别人的闲事少操些心吧”,又扭头冲柳絮开玩笑地说道:“絮儿,你别多心,我可不是指你。我是说莲花儿这东西,下这么大雨把孩子扔家里自己跑出来,这个娘是怎么当的?就说是街坊邻居关系好,也得有远有近是不是?” 莲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唯有诺诺地点头称是。 送走了四姨娘,莲花儿解下腰上的围裙,不好意思地冲柳絮勉强一笑,道:“那什么,絮儿,我老头子这两天身上有些不爽快,反正铺面也开起来了,我想着从明天起就先不来了。你有事儿尽管让小六儿上家里找我去。” 柳絮忙笑道:“那您快回去——对了,有件事儿我想问问莲花婶儿,这两天一直忙没顾上……” 莲花儿一双眼睛却只瞧着门外,叫道:“洋车!洋车!”,转脸抱歉地冲柳絮笑了笑,“这雨天叫个车不容易,我先走,有事儿咱们回头再说啊”,话音未落,人已经急匆匆走了出去,跳上车,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中。 ---------------------------------------------- 那雨淅淅沥沥直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没放晴,倒真有点秋雨连绵的意思了。 饭口上生意当然极是清淡,柳絮看着空荡荡的店堂心里有点焦急。 到了快七点钟,还是不见人来,柳絮无奈地笑道:“小六儿,来顺,去把我爹喊来,今儿晚上一人两斤老豆腐,不许剩啊都给我吃光!” 小六儿吐了吐舌头,“两斤?!那我一直到过年都不用吃饭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柳承贵看着两大锅老豆腐,忍不住叹了几口气。 小六儿安慰他:“师傅,说不定马上就能有客人来呢。” 来顺点了点头,接着竖起耳朵听了听,嘘了一声,严肃地说:“有客人来了。” 柳絮笑得连连咳嗽起来,指着他俩道:“你俩唱双簧呢?” 店门大开,满耳的风雨声,柳承贵放下碗筷,朝着门外瞅了瞅,有汽车轮子轧过水面的哗哗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柳絮接过她爹的空碗,转身去锅里又满满地盛了一碗老豆腐,还没回过头来,便听脚步杂沓,有皮靴子踏在砖地上清脆而又沉闷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接着,便听见小六儿诚惶诚恐地招呼了一声: “长官,可是要吃老豆腐?”(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情为何物 柳絮回过头来,见屋里站着几个身穿军服的人。为首的军官身材挺拔,制服马靴,将屋子里的众人扫视了一遍,最后目光炯炯然落在柳絮身上,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好饿!老板,都有什么吃的?” 柳絮双眉一挑,用手指了指空着的条凳,浅浅一笑,道:“小店只有老豆腐和几种馅饼,长官们要是不嫌粗陋就请坐。” 军官“唔”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将腰间佩枪解了下来随便放在桌上。来顺已战战战兢兢地提了一壶茶过来,斟了一杯恭敬地放在军官面前,说道:“茶不好,老总凑和着润润嗓子。” 军官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柳絮,纵声笑道:“很好,比马尿可强多了。” 众人皆愕然,柳絮绷不住扑哧一笑。 军官巍然而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双眸深深地望着柳絮,微微皱眉道:“你给我留了个假地址——仁爱女中根本没有你。你退学了,为什么?” 柳絮走过去,拿抹布将他的桌子擦了一遍,随口说道:“没想骗你,就是突然决定不念书了”,旋即抬起头,有些惊讶地说道:“宋少陵,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是路过还是特意来的?四姨奶奶告诉你的?” 宋少陵将身子往后一仰,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拖长了声音道:“你的架子那么大,我让人请你到家里来,你拒绝了。我只好亲自来请了。” 柳絮将头微微一低,正色道:“现在你是达官显贵了,平时接触的人跟我们不是一个路子的。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还是避着些为好。” 宋少陵两道浓眉微微一拧,脸色凝重起来,沉声道:“这话听着倒象有点怨气似的。难道是你对我看着不顺眼了?” 柳絮一时负气,冲口而出道:“那心狠手辣的常五爷,都又是绝色美女,又是三万现洋的巴结着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自然不便于跟您走得太近了。” 宋少陵见她微微绷着脸,低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竟似大有赌气之意;再一琢磨她的话,不觉心里急跳了两下,唇边不禁绽出一抹笑意,低声说道:“他是送来四个姑娘……不过我可没收。等那姓常的一走,我就把她们几个打发走了。” 柳絮讶然,抬眼见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脸上的神情依然那样玩世不恭,唇边的笑意却分明有两分认真和期待,再一揣摩他的话,便知他会错了意,当下心中大窘,红了脸急急地分辨道:“你送不送走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只是觉得你胡乱交接一些恶人,小人,有些不自在罢了……” 宋少陵见她脸色绯红,又急又窘的样子实在是可爱,不觉心旌摇动。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悸动,声音却不自觉得温柔了起来,微笑道:“他们那些人,也有得用的时候;官场上的应酬,不过是那么回事儿,不必那么认真。你如果不喜欢这个人,我远着他些就是了。” 当下柳絮无可作答,只得勉强笑了笑,道:“你坐着,我给你拿吃的过来。” 宋少陵一边吃着饭,一边望着柳絮,诚恳地微笑道:“后天,你有没有空?我请你到我现在住的地方玩儿一天去——你知道我把家安在了哪里?”他朗声笑道:“就是咱们第二次见面的地方,那姓陈的王八蛋家里!” 他谈笑间神采飞扬,风卷残云地吃完一顿饭,正色道:“我正式邀请你来作客,你不准拒绝。” 柳絮见他一脸郑重,语气不容置疑,轻轻咬着嘴唇,道:“那天你家里都是前去道贺的显赫人物,非富即贵的,我,我不喜欢那样的场合……” 宋少陵点了点头,柔声道:“那么,就后天晚上,等散了席,客都走了,我派人来接你。这么久没见,我们好好聊一聊。” 话说到这儿,柳絮再无拒绝之理,也便微笑着点了点头。 宋少陵得了明确的答复,神色间志得意满,并没有过多停留,便跟柳絮告辞,带着几名随身侍卫出门上了那辆军用吉普,急驰而去。 柳承贵走了过来,神色间有两分惶惑不安,担忧地问道:“絮儿,这位长官又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柳絮叹了口气,一边慢吞吞地收拾桌子,一边说道:“这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得很。他就是那个行刺陈师长的刺客啊,现在却把家都安在了陈师长的府邸里,只能说,命运难测了。” 柳承贵瞪大了眼睛,脸上惊疑不定,心惊肉跳地喃喃自语道:“我这心里怎么七上八下的,絮儿我真是担心你……这位长官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柳絮长吐了一口气,笑道:“我跟他就只是认识而已,爹您别瞎想了。” 眼见得是不会再有人来了,柳絮便吩咐小六儿和来顺收拾店堂,扫地擦桌子下门板。那雨势微微小了些,柳絮端了一簸箕垃圾出门口去倒,迎面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 柳絮吓了一大跳,“哎哟”叫了一声,忙退后两步定睛一看,不禁讶然道:“大叔,您又来了?您……” 那位穿蓝大褂的买办大叔赫然站在面前,呵呵而笑:“怎么?要关门了么?” 柳絮惊魂方定,讶然道:“您,不会是这个时候又来买豆腐的吧?” 那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还有吗?有的话就全要了,回去给下人们当一顿夜宵点心;没有就算了。” 柳絮长长地“哦”了一声,将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微微笑道:“大叔,您家里天天吃老豆腐,不腻得慌吗?” 那人面色微窘,咳嗽了一声,干笑道:“这东西便宜呀,给下人们吃划算。” “那您家里的下人都没有怨言吗?”柳絮唇边笑意加深,转身往店里走,一边说道:“今儿真剩了不少,您能包圆儿了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那蓝衣买办听了,便冲身后跟着的小伙计一摆手,两人跟着柳絮进了铺子。 柳絮将剩的两大盆老豆腐命小六儿给他们端上车,自己倚着门框看着,微笑道:“把那剩的卤子并咸菜丁都倒进盆里让大叔带走吧,反正剩着也得坏了。” 平板车吱吱扭扭地远去了。柳絮眼瞅着他们消失在马路不远处拐弯的地方,自己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一路跟了上去,或贴着墙根,或隐在树影里,跟前面那平板车拉开十几米的距离。那车快,她就也快;那车慢,她就也慢,直到行出三几百米以外,平板车停在了路边,蓝衣买办肃立一边,冲停在那里一辆黑色的轿车恭声道: “二少爷,东西买回来了。” 柳絮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慌忙闪身藏在了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面,只听见周身血液哗哗地急速流淌着,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 车门缓缓拉开,冯思齐下了车。他的面容看不清楚,只看见一个修长的身躯轮廓在夜色中模糊成一个黑色的剪影。夜色寂寂,柳絮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缓缓问道:“今天生意怎么样?” 蓝衣买办回身指了指平板车,摇头道:“这样的天气,又是新开的铺子,生意肯定不行的呀。喏,还剩满满两大盆,看来没卖出几碗去。” 冯思齐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道:“给我盛一碗来。” 买办忙趋身上前,从汽车上拿下一幅碗筷,回身从平板车上的瓦盆中盛了半碗老豆腐,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递到冯思齐手上。 冯思齐就那样随意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低了头拿起勺子静静地吃了起来。 那买办垂手侍立一旁,默了一会,忍不住嗫嚅道:“二少爷,您这是何苦呢?二少奶奶也算是少有的美人了,如今又有了身子,您这是多美满的小日子呀,谁不羡慕?何苦还跟自己过不去……” 冯思齐默默地将一碗老豆腐吃尽,叹了一口气,声音疲惫而忧伤,喃喃道:“你不懂得……我能为柳小姐做的也就这么一丁点事了……” 买办说:“可是我看柳小姐好象已经起了疑心了。” 冯思齐抬头道:“是么?”怔了片刻,缓缓道:“那么,从明天起,就停两天吧,后天再去买。” 他的整个人看起来疲倦而落寞,柳絮远远地瞧着他,有微风拂过,觉得脸上凉凉的一片,抬起手一抹,发现脸上已是泪痕狼藉。 冯思齐吃完了一碗,默默地坐着发了一会呆,方幽幽道:“你们俩就着那盆里也吃一些吧,剩下的就倒了吧……醋,辣椒油,香菜末——絮儿的手艺居然这么好。”柳絮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分明感觉他温柔地笑了笑。 柳絮抬起手背,将脸上的泪痕猛地抹了一把,从大树后面走了出来,径直向冯思齐走了过去,声音微微有点颤抖,却异常平静地说道: “思齐,你不必这样。我们俩已经完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所谓良人 柳絮抬起手背,将脸上的泪痕猛地抹了一把,从大树后面走了出来,径直向冯思齐走了过去,声音微微有点颤抖,却异常平静地说道: “思齐,你不必这样。我们俩已经完了。” “絮儿,你来了……”冯思齐的身子猛地一震,几不可闻地喃喃说道,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喜悦和一丝难言的怯意。他慢慢站直了身子,手里还拿着那个空碗,不由自主向这边紧走了两步,却又马上停下脚步,就那样直直地站着。 柳絮跟他相隔七八步,默然站了一会,淡淡说道:“思齐,很感谢你这两天的帮忙,但这样下去毕竟不是个了局。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从明天起,你们还是不要来了。你回去安心过你的日子吧,我也会这样做——我跟你,已经结束了。” “我知道……”冯思齐低声道。有两颗泪珠迸出了眼角,他借着朦胧的夜色,慌忙抬起衣袖擦掉了。柳絮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却硬着心肠假装没看见。 “我知道我没资格再打扰你了,可是,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冯思齐吃力地说道:“从你一家一家找铺面,一趟一趟往铺子里搬桌椅面粉开始,我就一直躲着看着,一直看到你开了业……”冯思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悲伤的声音里有一丝难掩的卑微。 “别说了……”柳絮将脸扭到一边,努力让声音冷淡一些。 “我还知道你退学了,是因为生计问题吧?我看见你退了学来开这么一间小饭铺;我心里难过极了……”冯思齐的声音里满是痛楚:“我清楚你的个性,就算是再困难你也不会要我的帮助,所以我只好让管家……” “别再说了!”柳絮泪落如雨,颤声道:“你保重,我要回去了……”说毕扭头就走。 “絮儿!”冯思齐哑声叫道,一步向前扯住了她的袖子,眼睛里满是雾气,热切地说道:“我不能看着你这么辛苦,这都是我的错!让我来帮助你,行吗?” “怎么帮?给我钱吗?”柳絮摇头笑了,笑出了一脸泪,“你不必觉得内疚,有句俗话说,人命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只能说你跟我没有缘分!”她挣脱了衣袖,慢慢退后,微笑道:“思齐,你快当爹了,好好和陶小姐过日子,我们互相都忘了吧。” 说完,再不停留,拔脚便走。 冯思齐呆呆地站在原地,微弱地轻叫了一声:“你不要理我,我也不去打扰你,只要能远远地看到你就行……絮儿,可以吗?” 秋风将他的声音吹得零零落落,回有答复,周遭寂静一片。柳絮的身影很快消失了。 不知何时,那雨又变得绵密起来,在半空里斜斜地交织着,冯思齐的衣服很快又潮湿起来,但他依然如石雕一般站在那里,浑然未觉。 ------------------------------------------------ 第三天,终于放晴了。 快到晚饭饭口的时候,远远听见秀芝咭咭咯咯地说笑着伴着清脆的喇叭响,福生拉着她一路小跑了过来,人还未到门口,就高声叫着:“师父,絮儿,快来看我的新车!” 柳絮听见声儿,连忙走出店外,见秀芝在福生的搀扶下正轻盈地从洋车上跳下来。她惊讶地发现,福生真的换了一辆新车! 急忙走出去,端详着车把上的黄铜喇叭,雪白的坐垫和锃亮的钢条,惊奇地问:“福生,你买了新车啦?” 福生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不由自主就在漆板上照了照,用手摸了摸才理的头发,唇边含着笑,“嗯”了一声。 “总得几百来块吧?”柳絮睁大眼睛,“你要买车怎么不说一声?好歹我这里还有些闲钱。” “本来没打算这么快买的,结果车铺里有人定了辆车又不要,放弃了定金,所以老板宁愿少要一点,二百块钱就出让。正好让我碰上,捡了个便宜,这个钱倒是已经攒够了” ,福生几乎眉飞色舞起来,手在喇叭上连按了几下,笑道:“听这声儿,多脆生”,又将车蓬子放下来,将那油布雨帘,崭新的脚垫一样一样指给柳絮瞧。 秀芝作了个鬼脸,冲柳絮笑道:“原来我听他天天念叨要买车,疯魔了一样,问他差多少我借给他,他这杠头偏不要!我只道他手里没几个子儿不好意思跟我张嘴呢。谁成想今儿跟他一起去买这辆车,他拿了个小布包袱,一打开,好家伙,一堆现洋!也不知他是怎么攒出来的……” 柳絮叹道:“可不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呗!”又转头冲福生点头笑道:“如今有了自己的车了,再也不用上车行交份儿钱了,每天拉多少都是自己的,多好!可算是有了盼头了。” 福生听了越发高兴起来,回头从车上拿下一个纸包,塞在柳絮怀里,“喏,特为庆祝庆祝,跑到东安市场买的热烧饼夹爆羊肉,我们已经吃过了,这是给你和师父的,一人两个!” 柳絮接过纸包,喷香的烧饼和肉味儿直蹿鼻孔,不禁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秀芝捂着嘴好一通笑,“吃吧吃吧,让他这铁公鸡出一回血可不容易!” 柳絮见他小两口都是满面春风的样子,不觉打趣道:“如今有了自己的车了,你们俩的亲事也该办了吧?” 饶是秀芝在学堂里有了开明思想,当面听见这话也不禁双颊飞红,忸怩地斜瞟了福生一眼。 福生搔着脑袋嘿嘿一笑,嗫嚅道:“就这一辆车够干嘛用的?我寻思着至少攒够五辆八辆的车,都赁给别人拉,咱也在家当个老板,到那时候我才能抬头挺胸地去她家里提亲……” 一语未了,柳絮还没怎么样,秀芝已瞪大了眼睛,皱眉急道:“五辆八辆?老天,那可得等到什么时候?” 福生正色道:“就是头两辆攒的时间长一些,以后越来越快!不会太久的,你等着好了,我不能让你嫁到我们家受了委屈不是?不然连你爹娘都瞧不起我,有什么意思?” 几个人边说话边进了屋,今天的客人倒不少,柳絮渐渐忙得脚不沾地起来。 忽然,在门口迎客的小六儿急切地冲柳絮叫道:“姐!来了一辆兵车,是不是来接你的?” 柳絮抬眼看时,有两个穿军服挎枪的兵已经走了进来,见了柳絮便立正,敬礼,毕恭毕敬地说道:“柳小姐,宋旅长派我们来接您,请您这就跟我们过去吧。” 柳絮这才想起来这回事,瞧瞧自己身上还是平时的竹布衫裤,系着围裙,实在不成个样子,便含笑道:“请两位等一等,我回家换件衣服就来。” 其中一个侍卫立刻说道:“旅长说了,柳小姐必是在店里忙,没有准备。没关系,您只请过去就是,旅长都有安排。” “安排?安排什么?”柳絮心里有些纳闷,也不便多问,当下只在盆中洗了手脸,交待了一声,便随着两个侍从出门上了车。 再次踏入当初陈师长的府宅,柳絮颇有感慨。但见那满园花木扶疏,景致依旧,却是“旧时天气旧时衣,唯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了。 进了中门,便有一名听差上前引着柳絮往内院走。柳絮见那廊上一溜排着长桌,桌上碗盏罗列,似是才刚宴罢没有多久。十数个戴着青衣小帽的听差正在那里收拾残局,只听杯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却是鸦雀不闻。 大门外左右分站着荷枪实弹的哨兵,进了宅里满眼又全是男听差,并不见一个丫头婆子,柳絮心里突然微有一丝异样之感。 穿花拂柳,进到最里面一所院落,但见院中一株梧桐遮天蔽日,满院中不闻人声,唯见西头一间屋子里微微透出灯光。 引着柳絮前来的那名听差到此便止了步,恭敬地说道:“柳小姐,旅长就在屋子里等您呢,您自个儿进去吧,小的告退了。”说毕,向柳絮鞠了一个躬便匆匆退了下去。 柳絮站在这静悄悄的院子里,抬头见一轮明月正挂在树梢,月明星稀,夜风朗朗,那枝条的疏影映在花墙上,摇曳个不停;再抬眼瞧着面前紧闭的雕花房门,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扑通一跳。 拾级而上,柳絮抬手在门上敲了敲,喊了一声:“宋少陵,我是柳絮,你在屋里吧?” 侧耳听了听,屋里没有动静。门是虚掩的,她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屋子里光线晦暗,没有开电灯,只有靠窗的一张紫檀书案上置着一盏茜纱宫灯,里面的烛光隔着暗红的纱罩透了出来,朦朦胧胧一团模糊的光晕,有些氤氲,有些暖昧。 柳絮站在门口,一颗心又往上提了提,凝神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招呼,便又叫了一声:“宋少陵?你在吗?” 那多宝隔后面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接着是一个略带鼻音含混不清的声音温柔地应道:“絮儿,你来啦?我在这儿,过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柳絮站在门口,一颗心又往上提了提,凝神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招呼,便又叫了一声:“宋少陵?你在吗?” 那多宝隔后面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接着是一个略带鼻音含混不清的声音温柔地应道:“絮儿,你来啦?我在这儿,过来。” 柳絮的心又是扑通一跳,站在原地不动,下意识地绷起脸,极力沉着声音道:“宋少陵,客人来了也不出来迎接,藏在那里吓唬人?你出来。” 多宝隔后面又寂静下来,许久不见动静。透过那一层一层格子上面摆放的珊瑚,玉雕的空隙向后看过去,昏黑一片,看不到人在哪里。柳絮忽然心里有些发毛,不由自主退后两步,极快地说道:“你不出来是吧?那我走了。”说毕,转身就走。 多宝隔后面的人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很辛苦地低声道:“哎哟,这酒的后劲儿真大,头好疼!渴死了,我要喝水……絮儿,帮我倒碗茶来……” 柳絮站住了脚,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没看见有茶壶,便问:“茶在哪儿?” “就在我这儿,我够不着,头好疼……”后面那人辛苦万状地应声道。 柳絮迟疑了一下,回身擎起书案上的茜纱宫灯,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绕过多宝隔,赫然发现它后面别有洞天,被那置满了珠宝玉器的架子隔开了一间小小的私密的所在。迎面便是一张罗汉床,宋少陵摊手摊脚地斜躺在上面,呼吸重浊,身上萦绕着浓浓的酒气。 柳絮将纱灯小心翼翼地搁在架子上,见那罗汉床头有一小几,几上放着茶盘,便走上前从壶中倒出一杯茶,两手端着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酒醉之人,说:“喏,茶来了,起来喝茶。” 宋少陵吃力地要坐起来,摇晃了两下又颓然倒下,皱眉道:“头疼得紧,天旋地转,起不来,你喂给我喝……” 柳絮将脸一扳,嘟哝一声:“真罗嗦”,却是无计可施,只得半弯了腰将茶杯就到他的唇边。 宋少陵躺在那里,要想把这杯茶喝进嘴里却很是费劲,试了一下便摇头道:“不行,你扶我起来,让我靠着你喝……” 昏黄的烛光下,柳絮见那小几上放着宋少陵的佩枪,他家常穿了一身黑缎衫裤,却象是南洋的舶来品,前襟和下摆密密匝匝地绣着繁复的图案,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走兽,配着密密的藤萝草木,有一种隐秘的霸气升腾而起。 两个人咫尺相对,宋少陵带着浓重酒气的鼻息热热地扑面而来,柳絮忽然觉得有些心浮气躁,立刻站直了身子,尽量将声音放得平淡而冷静地说道:“我出去叫下人给你做碗醒酒汤”,转身便要出去。 手腕上蓦得一紧,宋少陵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她,柔声道:“别走,我只要你在这里陪我……”那声音喃喃如耳语,竟如小儿撒娇一般。 柳絮红了脸,用力挣了两下,却没有挣脱他的手,立刻扳起脸道:“宋少陵!你放手……” 手腕上的力道丝毫不减,烛光下宋少陵一双黑眸清清亮亮的仿佛夜幕中的两颗寒星,一瞬不瞬地瞅着她,幽幽道:“今天少帅给我提亲了,要把他一个堂妹嫁给我……” “那,那不是很好吗?”柳絮应了一声,借机又甩了甩手腕。 “很好?你真是这么觉得?”宋少陵眸中一暗,手上不由自主便加了两分力气,柳絮猛然觉得手腕象被钳子一夹,骨头都被捏疼了,不禁怒声道:“你干什么?” 宋少陵暗中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拒绝了。” 柳絮只微微张了张嘴,不想继续往下问。 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静得彼此的心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宋少陵就那样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柳絮只觉得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当头罩下,慌忙地调转眼风望向别处。 “絮儿,我喜欢你,你没瞧出来吗?”宋少陵缓缓开了口,双眸中跳动着两簇灼人的火焰,直视着柳絮,一字一顿道:“嫁给我。” 柳絮惊慌失措地抬起头,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宋少陵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眸光迅速黯淡了下去。“我不好么?你不喜欢我?” “我……”柳絮张口结舌,脑中混沌一片。 “你不要急着答复,我们俩从今天开始正式交往,我相信你最终会喜欢并嫁给我的。”宋少陵沉着地说道,完全没有了醉酒的样子。 “可是我心里已经有别人了……”柳絮一急之下冲口而出。 “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宋少陵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脸上渐渐变了色,呆坐在那里,机械地问:“是谁?” “你不认识……”柳絮偷眼瞟了一眼他的脸色,心里有几分忐忑和不忍,咬了咬嘴唇,柔声道:“对不起,你和别的姑娘交往吧。我,我不行,我拿你当朋友的……” 宋少陵呆呆地坐着,轮廓鲜明的脸部线条微微抽搐了一下,眼神阴郁。他忽然牵了牵嘴角,自嘲地笑道:“我兴兴头头地把家安在这师长府,兴兴头头地想着用八抬大轿把你抬过来做这家里的女主人,兴兴头头地盘算着让少帅来主婚,原想着跟你一说,你一定会很高兴,没想到是我自做多情了……”他忽然热切地望住柳絮,几乎象请求一般急急说道:“不急,我们慢慢交往,处的时间久了,也许你就会喜欢上我……” 柳絮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茫然地望着他,怯怯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可是我心里已经拿你当朋友看了……” 宋少陵双眸中的那两簇火焰渐渐了熄灭了,呆坐了一会,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么,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柳絮赶紧摇了遥头,轻声道:“不用不用,我出门叫个车就行了。那,我先走了……” 宋少陵不置可否,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灯影里显得有两分异样的孤单。柳絮心里不得劲儿,有心再说两句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局促地冲他笑了一下,便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转身出了院子。 急匆匆地出了大门,跳上一辆洋车,柳絮仍是心神不属。虽然之前心里隐隐有些预感,可被宋少陵当面求婚,还是慌乱如斯。 回到店里,见小六儿和来顺一个扫地,一个擦桌,已经打烊了。柳絮理了理头发,稳了稳心神,走进去坐下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凉茶,四处望了望,方问:“咦?我爹呢?” 来顺说:“后街的何六姑来找师父,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就出去了。” “何六姑?”柳絮心里打了个突,狐疑地问:“她来,做什么?” 小六儿咧着嘴嘻嘻笑道:“何六姑不是媒婆吗?我看师父是要给絮儿姐说亲了。” 柳絮脸腾地变得通红,紧抿着嘴唇“呸”了一声,心里却开始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儿起来。 关了店门,姐三个相跟着回家。柳絮心不在焉,一边慢吞吞地走着,一边心里脑子里乱轰轰一片。 小六儿忽然拉了拉柳絮的衣袖,轻轻说道:“姐,你看那边站着个人,是不是冯先生?” 柳絮心里一跳,慌忙转过脸向那边望去,只见马路对面,远远地站着一个身影,正遥遥地向他们的豆腐店望着,一见他们走了过来,忙不迭闪身隐在了树后。 正是冯思齐。 柳絮的一颗心瞬间被提了起来,不受控制地紧跳了几下,一时间五味杂陈,满心满口皆是酸酸涩涩的味道。她立刻扭过脸,淡淡地说了句“你眼花了”,便低着头头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走去。 走出十数步,却又忍不住回头一瞥,只见皓月当空,树影婆娑,冯思齐已经不见了。柳絮提到半空里的一颗心又仿佛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只觉得浑身软软的失去了力气,侵骨蚀肌的失落慢慢将她整个人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到了家,三个人正往院里走,却见柳承贵陪着何二姑正从院子里迈步出来,众人在门口碰了个正着。何六姑一盆火般赶着柳絮叫“柳姑娘”,白胖的大脸上堆满了笑容,一步走上前,亲热地执起柳絮一双手,下死劲儿在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连连点头笑道:“有段日子没见,柳姑娘怎么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呀?”边说,边在柳絮手上摸来捏去,呵呵呵捂着嘴笑个不停。 何六姑总有奔五十的年纪了,梳着溜光的头,鬓边颤巍巍插一朵红绒花,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眉毛描得细细弯弯;常年养成的习惯,一说话便是压低了嗓门在对方耳边戚戚促促的耳语,过分的热情让人凭生不快。 柳絮皱着眉轻轻抽出手,勉强笑道:“六姑今儿有空过来串门子呀?” 何六姑以手掩口,笑不可抑,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可不就是为了柳姑娘的事儿来的?” 柳絮便猜得一二,顿时飞红了脸,心中莫名地升起几分不自在,淡淡道:“您好走,我先进屋了。” 她抬脚迈过门槛,头也不回地飞快进了院子,耳边犹自听见何六姑吃吃笑道:“哟,姑娘害臊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家事亲事乱纷纷 柳絮皱着眉头,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耳内犹自听到她爹在门口殷勤地送客声:“六姑,您慢走,留神脚底下……” 何六姑尖细而妩媚的笑声渐行渐远,柳絮瞧着锦红屋里还亮着灯,便折转身向她的屋子走去。 锦红自从那天在店里撞见了福生和秀芝以后,整个人又变得惫懒邋遢玩世不恭了。每天面无表情地趿拉着一双肮脏的绣花鞋进进出出,对所有人视而不见,吃饭也是独自钻在自己的屋子里一个人吃;从那之后柳絮再没见过她洗脸洗头发,每天蓬头垢面游魂一般满世界溜达。 柳絮先前还见机地劝过她,她只翻着白眼不搭理,自顾自盘腿坐在炕上抽烟卷儿;劝得多了便摔盆打碗口出恶声,再加上开铺子每天早出晚归,实在分身无术,柳絮也只好随她去了。 此时,她轻轻掀开门帘,缓步走了进去,见屋里一灯如豆,锦红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架着二郎腿不停地抖着,一手夹着香烟,一手剔着牙齿。 锦红一见柳絮进来,便摊开一只手,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没钱了,给我十块钱。” 柳絮微微皱了皱眉,问道:“昨天不是刚给了你八块钱,今天就没了? 锦红哼了一声,“八块钱够干什么的?我只抽了一筒烟,买了两只烧鸡就没了。” 柳絮这才注意到炕边桌上胡乱扔着一堆鸡头鸡骨头,并一堆葡萄皮,抿了抿嘴唇,轻笑道:“早起做了饭,给你留着呢,放在灶间用笼布包着,你没瞧见吧?” 锦红随意往地下弹了弹烟灰,皱着眉说道:“你天天弄大饼白菜土豆给我吃,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可不就自己出去开个荤了?” 柳絮咬了咬唇,轻声道:“那么,你去医院打针了吗?我今天腾不开空,叫你自己去的……” 锦红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刚不跟你说了吗?那八块钱够干什么用的?我只出去抽了一筒烟,买了只鸡吃,就花没了,哪儿还有钱去打针?” 柳絮终于沉下脸来,竭力忍着气沉声道:“你又去烟馆了?那前边费了那么多事戒烟不是前功尽弃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锦红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我自己说过要戒烟吗?是你非要多管闲事拉我回来!本来我在五爷那儿,至少每天十几二十块钱他从来没少过我的,鸡鸭鱼肉想吃多少有多少!再瞧瞧现在,没钱花没烟抽,想吃口肉都没有!我当初怎么昏了头会跟你回来的?” 柳絮一下子气得无语,脸上倏然变色,赌气一甩手便往外走,一边恨恨地说道:“随便你,你爱怎样就怎样。” 锦红看她要出去,在后头一迭声叫道:“喂喂,钱呢?给我点钱花呀!” 柳絮忍着气从身上掏出三块钱,拍在她手里,道:“喏,就给你这三块钱,是给你明天去打针的。剩下的你可以买些零食吃,要去烟馆是休想!” 她转身腾腾腾走出屋子,迎头见她爹送走何六姑正从院外进来。柳絮便问道:“爹,她来做什么?” 柳承贵从烟袋荷包里抓了一小把烟丝,填进烟袋锅子里,坐在门槛上,滋滋吸了两口,方开口道:“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有户人家托了她上咱们家提亲来了……” “提亲?给我?”柳絮虽有准备,心里还是咯登了一下,抬起眼皮,直视着她爹道:“是谁?您答应了?” 柳承贵看起来神色间颇有些喜气,微笑道:“是东街上牛家的二小子,人倒是老实又能干的,扎得一手好纸活——他们家开着一间寿材店。这样的店好哇,一年四季都有生意。他只有一个姐姐,也早出嫁了,家里就这一个男孩子,爹娘身体又好,你若嫁到他家也算是不错的……” 柳絮听他爹兴致勃勃地说着,心里一阵烦躁,不耐烦地说道:“那个人我知道啊,老实得有点过份了。听说去人家家里要帐去,在人家门口蹲着,愣是从早上蹲到晌午,都不敢叫门……” “是吗?六姑没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柳承贵对女儿的话颇持怀疑态度,继而不以为然地说道:“老实些总比天天出去惹事强!这个人你如果看不上,六姑还说了一个人,是南城的唐家,家里人口也少,就是寡母带着一个儿子,那孩子今年二十二了,岁数跟你正好也合适。别看他家就母子俩,那寡妇妈倒是极能干的,自己开着两个肉铺,雇着伙计……” 话未说完,柳絮又大睁着双眼摇头道:“寡妇婆婆最不好相处了,又能干,还就这么唯一的一个儿子,我若嫁到他们家,准得天天挑我的刺儿!爹你舍得我以后过那么憋屈的日子呀?” 柳承贵想了想,点了点头,自语道:“也是……”默默无语地抽了会烟,忽又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一下大腿,笑道:“六姑还提了一家,刚想起来,小王庄的范家……” 柳絮不耐烦地捂起了耳朵,跺脚道:“不听了不听了,我不想嫁人啊,我就一辈子留在家里伺候爹不好么?” 柳承贵摇着头叹了口气,柔声道:“这孩子,净说傻话!你爹多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到时候我死了,你孤伶伶一个人怎么办?当然得有自己的小家了呀……” 柳絮心中烦乱,低着头快步走进灶间,将窗台上的油灯点亮,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才觉得火烧火燎的心里稍微清凉了一些。 柳承贵不由自主跟着女儿走进灶间,嘴里犹自将何六姑介绍的那些人家一一说个不停。灶间点起了昏黄的油灯,柳承贵一眼瞧见灶台上乱七八糟摆着吃完饭没洗的碗筷,地下还有一堆花生壳,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怒道: “锦红现在也太不象话了,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家伙都在铺子里忙,就她自己在家挺尸!这也就罢了,她一个人在家吃完饭连碗都不知道洗?扔在那儿等着谁收拾呢?” 越说越气,越说声音越高,不由得大声道:“絮儿,她脸皮比城墙还厚,我看她是打算赖上咱们家了!不如叫何六姑给她说个人家,打发走了清静!” 柳絮慌忙冲她爹暗暗地摆手,却听那边屋子门帘啪嗒一掀,锦红剔着牙齿走了出来,嘻嘻笑道:“师父哎,您要真能把我打发出去,我就跪在这儿给您磕八个响头!”接着拖长了声音皱眉摇头凄惨地叹道:“唉,没男人的日子,惨哪!” 柳承贵被她的样子气得几乎吐血,忍着气道:“六姑还真提到一个,城东贩马的王胖子,四十不到,死了老婆,丢下两个孩子。家里很殷实,有钱的主儿,除了一条腿不大利索,别的都没什么。我看你嫁过去作个续弦倒也不错。” 锦红咯吱一笑,眼睛瞄着柳絮,道:“这么好的条件,师父怎么不给絮儿说说,把絮儿嫁过去得了,说给我多浪费呀。” 柳承贵黑了脸,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冷声道:“你哪一点能跟我絮儿比?!你是有人品?还是有样貌?不清不白的,还敢跟我絮儿相提并论!” 他忍不住喃喃咒骂起来,柳絮急白了脸,忙走上去将手里半根黄瓜塞进他的嘴里,推着他道:“爹,天晚了,您回屋睡觉去吧!” 锦红一点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拢了拢鸡窝一般的头发,扭着腰肢款款走到柳承贵面前,细声细气地说道:“唉,我这没人要的让师父您闹心啦,不如——”她眼珠一转,以手掩口,嘻嘻笑道:“要不然,师父您纳了我得了。给别人作续弦还不如给您作续弦呢,知根知底的,脾气性格都知道,啊?” 柳承贵一口气没上来,脸憋成了紫茄子,好半晌才大力地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用手指着她磕磕巴巴地骂道:“你,你这个,你这女人真是不要脸,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要脸了?” 锦红拍手打脚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流了一脸,然后瞬间又戛然而止,绷着脸头也不回地一路走回了屋子。 柳絮用手使劲捅了她爹一下子,皱眉低声道:“您说这些作什么?她正心里难受得要命呢,您真是的……” 柳承贵虽也有些后悔,嘴上犹倔强地恨声道:“有这么个祸害放在家里,连你都说不上好人家,我能不急吗?”缓了口气,道:“不说她了,絮儿,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牛家老二不错。要不然,我跟何六姑说说,让他明儿到咱们铺子里来吃饭,你躲在后厨偷偷瞧瞧,实在不中意的话再回绝了也不迟。” 柳絮头摇得象拨浪鼓,只是一味地说:“不瞧,不想瞧。” 第二天打了烊,众人回到家里,却发现锦红不见了。连带不见的,还有冯思齐送给柳絮的那对翡翠耳坠子,和她压在枕头下面的五十块钱。(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你知道吗?他其实一直在骗你 本来现在人口就少,锦红一走,家里只剩下四个人,偌大的院子里更加显得空空落落了的。 柳承贵便觉得这么几口人住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是太浪费钱了,便跟柳絮商量着把这院子退掉,换个小房子。柳絮说好,只是开着铺子总是腾不出工夫出去找房子,便托了街坊邻居代为打听着。 何六姑最近明显往豆腐店里跑得勤快起来,来了便跟柳承贵坐在角落里戚戚促促一番。这一天,柳絮正在后厨里忙活,柳承贵忽然一阵风地走了进来,一边低声附耳说道:“人来了,快过来相看相看”,一边拉着她的衣袖往前边扯。 柳絮被他拽得站不住脚,三两步踉跄到前边饭堂的后门。柳承贵食指竖在唇边冲她嘘了一声,将悬在门上的草帘子轻轻撩起一个缝,示意柳絮往店里瞧。 柳絮微皱秀眉微微瞪了她爹一眼,不置可否地透过那缝隙向店内一瞄,见何六姑大模大样端坐在桌边,稀里呼噜地端着一碗老豆腐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她旁边坐着一个瘦弱的青年,身穿藏青长衫,头戴瓜皮小帽,神情十分紧张,放在桌上的一双手一会交握着,一会又摸摸旁边的辣椒罐,一会又正一正帽子,喉咙里时不时发出“啃啃”的清嗓子的声音。 柳承贵低声道:“怎样?看到了?” “看到什么?”柳絮故意脸一板。 “那个年轻人就是牛家老二,我跟你说的家里开寿材店的呀。”柳承贵瞧着女儿的态度,有点发急。 “没看清,我干活去了”,柳絮不动声色地撂下帘子,转身就走。 “这死妮子……”柳承贵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一句,却无计可施。 忙过饭口,姐儿几个将店里收拾干净了,柳絮端着簸箕出去倒垃圾。才一转身,便见身后站着一条黑影,“啊”地叫了一声,吓得险些把簸箕扔出去。 “柳,柳姑娘,你别怕,我,我是,我姓牛……”那条黑影显得比她还紧张,本来斜伸着一只脚站着,连忙收了回去,越发口吃起来。 “你,你有事么?”柳絮紧捏着簸箕,感觉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汗。 “我,我叫牛二斤……”瘦弱的青年努力镇定着,声音却开始发起抖来,低垂着眼皮,从睫毛下面偷觑着柳絮,讷讷地说:“何六姑她,她去你家提亲的事,你知道了不?提的就是我……” 他掏出一条叠得方方正正如豆腐块一般的手帕来,曲着兰花指,不停地拭着额头和鼻尖上沁出的汗珠,细声细气地说:“那什么,六姑说今儿让你偷偷相相我,你瞧着我还行么?我,我是相中你咧……”他说到这儿,便飞红了一张脸,拿手绢捂着嘴扑哧一笑,忸怩地背过脸咯咯笑个不停。 柳絮只觉得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心里突突跳着,声音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那什么,牛……牛先生,我得回去了,回头让媒人给你信儿吧。你别来了,让人瞧着不好……” 牛二斤听了,却觉得柳絮的话里弦外之音是认可了他这个人,不觉喜出望外,连连点着头,退后几步,依依不宿地转身走了。 柳絮惊魂方定,费力地咽了口口水,方转过身慢吞吞地向店里走去,却听那墙角的暗影里有人很小的声音叫了一声:“絮儿—” 柳絮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愕然转身,见冯思齐正贴墙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絮儿,你开始相亲了?要嫁人了是不是?”他哑声道。 “……”柳絮默然无语。 “你,你能再等等么?”他愣怔了片刻,迟疑地说道。 “等什么?”茫然地抬起头,问道。 “等丹桦生下孩子……”他遥遥地站着,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吃力地说道。 “然后呢?”淡淡的问道。 “然后,我提出离婚……”婆娑的树影在冯思齐身上摇曳着,他的面容隐在暗影中,看不出此刻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低弱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柳絮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方幽幽说道:“你今天来,有什么事么?还是说——你每天晚上都躲在这儿……” 冯思齐微微向前迈了一步,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柳絮见他面容清减了许多,头发有些凌乱,有些长了,应该是是好一阵没有修理过了。他轻呼了口气,缓声道:“我知道你现在要换地方住,正好我有个认识的人,全家去了南洋,他们有个小院子空了出来,不需要房租,只要人进去帮他们照看着屋子就行。所以,我就来告诉你……” 月光下两个人默然伫立,良久无言。 冯思齐轻轻将一串钥匙放在墙根的一块大石头上,低声道:“房子就在喜鹊胡同十二号,你们收拾收拾随时都可以搬进去住。我明天去天津办事,要半个月才会回来……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见我,我就不来了。我也觉得这样躲躲藏藏的行径,很令人不齿……”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微微地垂到胸前,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身上,显得整个人份外落寞。 “我走了”,他轻轻说道,慢慢退后几步,转过身。 柳絮的心中掠过一层涟漪,忽然有种想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的冲动,不由自主便轻轻说了句:“谢谢你。等你回来,我请你吃一顿饭吧。” 冯思齐猛地转回身,眼睛里闪过一抹惊喜的光彩,喑哑地轻叫了一声:“絮儿!” 柳絮微微笑了笑,说:“我进去了,再见”,急步向店里走去。到得门口,顿了顿,回过头又冲冯思齐轻轻挥了挥手,方一低头进了铺子。 明知道不应该,柳絮的心情还是莫名地变得轻快了一些。下了门板,她一边扫着地,一边竟不由自主哼上了小曲: “半掩纱窗,半等情郎,半夜点起半炉香,半轮明月照半房。 半掩纱窗,半等情郎,半幅红绫半新妆,半明半暗灯半亮。 半是阴沉半天光,半是热火半是凉;半是蜜糖半是伤,半夜如同半生长……” 柳承贵坐在一边吸着烟袋,狐疑地瞅着她,试探地问道:“这么高兴?啥事儿?莫非是相中了?” 小六儿笑嘻嘻地说:“好久没看见姐这么开心了,一定是有什么喜事儿!” 柳絮掩饰地咳嗽几声,笑道:“房子有着落了,明儿咱们就搬家!” 第二天,柳絮特意关了半天铺子,坐了车到集市上去买一些新的日用品。她心里松快,到处转着逛着,忽然背后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柳小姐,请留步!” 柳絮愕然转身,赫然看见陶丹桦站在五米开外,含笑向她招手。目光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两秒钟,只觉一阵刺心,赶紧调转了目光。 陶丹桦回头对跟着的两个丫头道:“你们先回家吧,我有事要跟柳妹妹谈谈”,然后落落大方地转脸冲柳絮微笑道:“柳妹妹,你不忙吧?我们——借一步说话?” 柳絮的心莫名地一沉,勉强笑了笑,应道:“好。” 陶丹桦依旧是一幅西洋装扮,蕾丝长裙,手套,宽沿帽子垂着面纱,手里执着小巧的遮阳伞。她环顾四周,昂着头皱眉笑道:“这里又脏又乱的,没有什么好地方。不如去交民巷,那里有家不错的西餐馆子,里面的咖啡非常好,我们姐妹俩可以清清静静地聊会天。柳妹妹,你说呢?” 柳絮见她面容和煦如春风,心中的疑团却越来越大,当下不置可否地应道:“好的,随便在哪里都可以。” 装潢豪华的西餐馆里乐声悠扬,陶丹桦只顾低着头拿小勺子搅着面前杯中的咖啡,却是良久不语。 柳絮终于沉不住气了,礼貌地说道:“陶小姐,找我有什么事?请讲。” 陶丹桦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微微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说道:“柳小姐,你涉世未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我不明白,此话怎讲?”柳絮心里一惊。 陶丹桦却又不语,微微偏着头沉思着,仿佛在极力想着如何措辞。半晌,方下定了决心一般静静地说道:“你真的以为,思齐他是真心爱着你么?你错了,其实他一直在骗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颗心忽然颤抖了一下,柳絮极力镇定着自己,淡淡问道。 “实话告诉你,柳妹妹,我从来没有患过什么肺病!这样的不治之症岂是说好就能好的?这世界上也就只有柳妹妹你一个人才会相信!”陶丹桦长长叹了口气,微微点头道:“果然象思齐说的,柳妹妹你的确单纯,单纯到有点……呆了。”她双臂放在桌上,身子向前微微探着,声音里有些内疚和沉痛: “到现在我眼瞅着柳妹妹你还是深陷其中,欲罢不能的样子,实在是良心上过不去,所以才跟你说出实情。” “实情……”柳絮忽然脑中轰隆隆一片巨响,脸刷的一下失去了血色。 “你还不明白么?”陶丹桦直直地盯着柳絮的眼睛,轻声道:“我没有病,思齐当然知道——事实上,这是他跟我提出来的办法。当然,他也是好心,怕你承受不住我们俩结婚这样的刺激。虽然是骗你,也算是很委婉的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宋少陵,你还娶我吗 “你还不明白么?”陶丹桦直直地盯着柳絮的眼睛,轻声道:“我从来没生过什么病,思齐当然知道——事实上,这是他跟我提出来的办法。当然,他也是好心,怕你承受不住我们俩结婚这样的刺激。虽然是骗你,也算是很委婉的吧?” 已经是十月里的天气,秋意正浓,空气中已颇有寒意,柳絮贴身的衣裳却已经被冷汗湿透,凉凉得粘在身上。她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僵硬地坐着,伸出手将面前的咖啡杯端了起来,低着头用小勺子缓缓搅动那已经冷却了的液体,手指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冰凉的杯沿碰到嘴唇,整个人却是抖得更加厉害,牙齿不停地磕着杯子,发出“笃笃”的微响。她直盯着铺在桌面上的格子台布,面无表情地说: “你胡说,我不会信你的。” 陶丹桦伸出一只雪白的纤纤玉手,温柔地盖在柳絮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缓缓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跟思齐认识三年,你跟他认识才多久?你就那么肯定他会爱你超过我?当然,我并不否定,在他失去我的这段时间里,你恰好出现了,让他感觉到一些精神慰藉,但,也就是这些了。” 她怜惜地望着柳絮,语调更加和缓:“然后,我回来了。你可知道他有多惊喜吗?简直是喜极而泣!然而,然而……” 她抬眼小心翼翼地望了望柳絮,幽幽说道:“然而,你该怎么办呢?思齐想了好久,才想到这个办法——让我装成肺病患者!然后,我们就顺利结婚了……” 柳絮愣愣地坐着,只觉得头痛欲裂,脑子里混乱纷杂,几乎无法思考,只是吃力地重复着:“不可能,你在骗人,我不相信!他从来没有疏远过我,还说……”她停了一会,咬着嘴唇低声道:“还说等你身子好了就……就……那又是为了什么?” 陶丹桦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叹了一声:“这可有什么好问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国外有情妇,国内是三妻四妾。你跟他毕竟相处过一阵,再加上思齐对你心存内疚,一时断不干净这有什么奇怪的?我问你,他可曾干干脆脆地对你承诺,具体什么时间和我离婚,然后娶你吗?没有吧?” 陶丹桦目光炯炯地望着柳絮,柳絮忽然张口结舌。由不得就将前前后后的种种在脑中一一过了一遍,越想越惊心,越想心越凉,只觉得嗓子里干得要冒烟,脸上火烫,手心里却是冰凉一片。 陶丹桦见她怔怔忡忡的样子,低头从手上精致的锦缎小包里拈出半张信笺,在柳絮面前抖了抖,轻喟一声:“柳妹妹,你瞧瞧这个。你知道,我也是女人,丈夫跟别的女人勾勾搭搭我自然心里也不痛快,这两天就跟思齐有些别扭。他昨天去天津之前,大概是怕我一直不高兴对肚里的宝宝不好,一大早出门前留了这个字条给我。” 她将那半页纸笺放到柳絮面前。柳絮见那信纸皱皱巴巴,没有台头和落款,仿佛是在急促中写就的,只有短短几句话,笔迹确是出于冯思齐: “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不敢求你原谅。只是我跟她毕竟有昔日情份在,实在不忍心在此时此境弃她于不顾。请你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解决此事。你放心,我最终决不会让你受委屈。在我心目中,你是我唯一的妻子。” 柳絮仿佛被冰冻成了一尊雕像,脑袋象被巨石猛地砸了一下,晕眩,剧痛。她想开口说话,牙齿却和嘴唇紧紧粘在一起,发不出声来。陶丹桦细软的幽幽叹息声犹自不停地传进耳内,隐隐约约,忽远忽近: “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得陇望蜀的,妹妹你若参不透这个,一味地较真儿就真是傻了。”她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轻柔地抚摸着微隆的小腹,笑道:“我现在身子不方便,没办法行夫妻之礼,这一向都是让思齐独自一个人住,也不怪他会惦记着你,原是我的错!” 她亲热地拉过柳絮的手,拍了拍,笑道:“其实思齐跟我讲过,把你纳进门作妾,我想着若是从那些牙婆手里转买来的女孩子也就罢了,可柳妹妹你这样清白人家的女孩,温柔标致,这么好的人才,给人作妾不是太委屈了?自是要嫁个好人家作正房太太的,因此我没答应。但现如今——”她抿嘴一笑,“只要柳妹妹你没有怨言,我就作主了。你回去准备准备,等思齐回来就接你进门。” 柳絮面色惨白,望着陶丹桦轻颦浅笑,听着她娓娓道来,越发觉得以往种种都是虚幻,一颗心透骨冰凉,渐渐沉入海底。 陶丹桦见她只是一味枯坐着,纹丝不动,默然无言,忽然醒悟地笑道:“哎呀,这间馆子里有电话的呀,我怎么忘了?我们就给思齐打个电话好了。你就拿我刚才说的这番话质问他去,说他给我留我字条我已经让你看过了,瞧他的脸往哪儿搁!”她用手掩住嘴咯咯笑了起来,便兴致勃勃地抬手叫西崽,让他去拨电话去,又转头对柳絮皱眉道: “就是还要通过电话局叫那边的号码,要等一会。等接通了,妹妹就跟他直说,说我已经同意纳你为妾的事了,叫他快点回来。” 穿着西装马甲的西崽远远地瞧见陶丹桦冲他招呼,忙不迭地向这边走了过来。柳絮眼睁睁地瞧着他走到跟前,站在桌子边弯腰行礼,恭敬地问:“太太,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陶丹桦神色自若地说道:“你去帮我给一位冯先生打个电话,就说有一位柳絮小姐有事找他。你去拿一支笔来,我给你写号码。” 西崽从马甲口袋里抽出一支自来水笔并一张便笺,双手捧着递了过来。陶丹桦“唔”了一声,接过来伏案便写了一串号码给他,又指着柳絮冲西崽说道:“快去打,叫通了号赶紧过来喊柳小姐,别让我们等太久。”说毕,继续低下头怡然自得地喝起了咖啡。 西崽答应着去了,柳絮眼睁睁见他走到吧台前面,将手中的便笺递给了里面的人,又交待了几句话,向这边遥遥指了指。里面的人瞧了瞧那便笺,便伸手拿起了墙上的电话听筒,开始拨号码。 柳絮忽然间心跳得如同擂鼓一般,血液一鼓劲儿地直冲头顶,脸上燥热,手心里却攥出了两把冷汗。她猛地站起身,颤抖着声音微弱地喊了一声:“不要拨了……” 身子起来得太猛,膝盖撞到桌子腿上,“砰”得一声,她浑然未觉疼痛,机械地推开厚重的高背椅子,木着一张脸向门外走去。 陶丹桦诧异地瞧着她,在后头追着叫了一声:“柳妹妹,你怎么要走?电话马上就拨通,你跟思齐说句话呀……” 柳絮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走出大门。大门上镶着彩色玻璃,五光十色地映出自己的身影,瘦削而单薄;一张脂粉未施的清水脸,平淡无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柳絮只觉得绵软无力,心里充满了卑微的怯意。她虚弱地退后几步,方迈着沉重的两腿走出了这间西餐馆。 她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四处游走,不渴,不饿,也不觉得累。 不知何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起了凉风,凉风里夹杂了细微的雨丝,吹到脸上冰凉的。街边的人家开始陆陆续续点起了灯,夜幕降临了。 柳絮茫然望天,那漆黑的天幕暗沉如锅底,无月,无星。雨丝渐渐连成了线,衣服很快湿透了。 街上的行人加快脚步,急匆匆地四散奔逃,不多时寂静的街上只剩下柳絮一个人。雨势越发急了,周遭水雾蒙蒙。白茫茫一片。 柳絮继续慢吞吞地在无人的街头游荡,衣服早已里外湿透,湿凉得贴在身上。 她走走停停,站在空无一人的雨地里,茫然四顾,却发现迷失了方向,一时间不知身在何方.她索性坐在了马路边,两手抱膝,头埋进了臂弯里,一动不动地蜷缩着。 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呼啸着急驰而来,水花飞溅,直泼了柳絮满头满身。她浑身一机灵,茫然抬起头。那辆车本来已经从她身边飞驰而过,却突然一个急刹,轮子在积水里打着空转,戛然而停。 一个高大的男子从车上跳了下来,脚步匆匆,踏着积水直直地冲柳絮走了过来,在她身边蹲下,双手扳住她的肩膀,焦灼地叫道:“柳絮!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柳絮抬眼望着近在咫尺这张清俊的面容,身子不停地打着冷战,颤抖着双唇哽咽地叫了一声:“宋少陵——” 柳絮的面庞惨白如纸她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地往下淌着水,嘴唇乌青,脸上一片水迹模糊,分不清是雨是泪,那单薄的身子象发疟疾一样不停地发抖。宋少陵的心揪成一团,板着她的肩膀,皱着眉一迭声地问道: “出什么事了,你快说话呀!” 柳絮只是摇头,嘴角轻轻上勾,唇边漾起一抹虚弱的微笑,轻声道:“宋少陵,你说过要娶我,还算数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佳期缭乱 “出什么事了,你快说话呀!” 柳絮只是摇头,嘴角轻轻上勾,唇边漾起一抹虚弱的微笑,轻声道:“宋少陵,你说过要娶我,还算数吗?” 如五雷轰顶般,宋少陵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雨水已转为倾盆之势,瓢泼一般哗哗地浇在两人身上。两个马弁手里拿着雨伞急匆匆跑过来,皮靴踏在厚厚的积水中噼啪作响,溅起串串水花。宋少陵转过头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马弁戛然止住脚步,迷惑不解地望着雨地里淋得如落汤鸡一般的长官,只得惶惑地退后。 宋少陵扭回头,隔着密集的雨幕,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柳絮,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冰冷的雨水肆无忌惮地浇在身上,冷得透骨侵肌,柳絮只觉得从内到外冻成了一个冰砣子。她嘴唇乌青,牙齿打着战,唇边那个可怜巴巴的迷糊的笑意还没消褪,含混不清地摇头微笑道: “你走吧,别理我……”说着,便两手抱膝,重新把头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宋少陵将两手抄在她的胁下,只一用力,便将她横抱起来,大踏步向停在路边的军车走去。柳絮用力挣扎着,虚弱地叫道:“你带我去哪儿?我不去……” 宋少陵咬着牙,低声斥道:“你坐在这大雨地里是想作死?”两臂略一用力,柳絮便再也动弹不得。倦意一骨脑地袭上身,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挣扎。 上了车,柳絮靠在椅背上,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宋少陵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条毛巾细心地帮她擦头上脸上的雨水,却见她雪白的面色里渐渐透出潮红,鼻翅轻微却急促地翕动,呼吸重浊;再摸额头,触手已感温热,竟是要发起烧来了。 司机回过头,恭敬地问:“旅长,去哪里?” 宋少陵皱着眉微微踌躇了片刻,又低头瞧了瞧柳絮,便沉声道:“先回家吧。” ------------------------------------------------- 柳絮昏昏沉沉醒来,只觉焦渴难当,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才支撑起半个身子,忽觉一阵天眩地转,又颓然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轻轻呻吟了一声:“爹……我想喝水……好渴……”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耳内:“姑娘,你要什么?”随着一阵衣裙悉索,一串笨重的脚步声腾腾腾地跑到了床前。 柳絮吃力地睁开眼睛,惊诧地发现床头站着一个身穿青布偏襟上衫,同色肥腿扎脚裤的老婆子,脑后挽着发髻,身材壮硕,神色却是局促而惊惶。 “你是……”柳絮愕然问道,忙扭脸再打量周遭,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而精致的雕花大床上,宽敞的屋子整洁而肃穆,墙上悬着一柄厚重的军刀,靠窗的书案上置着笔砚,除此之外,并无多余摆设。再瞧自己身上盖的被子,也不是带有花鸟图案的锦缎绣被,不过是一床普通的素色棉布夹被,和这偌大的房宅有些许不协调。 显然,这是一个男人的屋子。 柳絮心里一惊,眼睛已经扫到墙角的衣帽架上挂着一套蓝灰色的军服和一条宽宽的皮带。她立刻清醒了过来。 立在床边的老婆子见问,立刻诚惶诚恐地应道:“这是咱们宋旅长的宅子啊。姑娘你醒了,该吃药了。”说着,便颠颠地出了屋子,从门口一个小风炉上端下一个小药钵子,进了屋,从那药钵子里滗出一碗浓浓的药汤,两手捧着慌手慌脚地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药?给我喝的?”柳絮望着那碗药汤子,迟疑地问道。 “是啊,姑娘不知道么?你昨天淋雨发了高烧啦,身上烫得象着了火似的。旅长连夜请郎中瞧了,抓了药,一直守了姑娘大半宿,到天明才上衙门办差去了,把老婆子我拨过来伺侯着姑娘的。” “我竟然在这儿睡了一整夜?”柳絮心里一惊,瞧着窗外天色大亮,这才回想起昨天后半天的事,急急地就要挣扎起身,嘴里惊慌地说道:“坏了,我爹可要急死了!” 那老婆子连忙上前按住她的肩膀,磕磕绊绊地说道:“姑娘别担心,昨儿晚上旅长已经派人去通知您家的老爷了。今儿早上旅长出门的时候吩咐我,等您醒了告诉您别担心,只管躺着静养就是。一会,他派人把您家里的老爷子接过来看您。” 柳絮听了,稍稍定了定神,昨天之事这才慢慢都回想了起来,顿时只觉得五内象被钝刀一路细细地割过去,痛不可当。 耳内听得有响亮的皮靴踏在青石路面上的脚步声急促地这间屋子走来,那老婆子立刻紧张起来,手足无措地要赶过去打帘子,向门口跑了两步又发现手上还端着药碗,惶急之下,那褐色的药汁猛不防洒出来半碗,溅了一裤子。 老婆子“哎呀”叫了一声,扎煞着两手呆立在当地,惊恐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宋少陵已经自己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他一身戎装,满身英武肃杀之气,一进屋便看见那老婆子端着半碗药惊惶地站在当地,地上一滩药汁,立刻拧紧浓眉,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婆子吓得双股战战,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柳絮已经扶着额角坐了起来,宋少陵急忙走上前伸出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温度,皱了皱眉,柔声道:“还在烧,起来干什么?快躺下!我找了西医,一会来给你打针”。说话间见适才那老婆子还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便冷声斥道:“这么笨手笨脚的能干什么?滚回厨房烧火去!” 那婆子如逢大赦般冲宋少陵连连福了几下,方一溜烟地跑了。 宋少陵亲自将那半碗药汁端了过来,用小银勺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热气,方小心翼翼地送到柳絮唇边,歉疚地说道:“我这儿只有马弁和侍卫,里里外外全是男人,一个丫头都没有。好不容易从大厨房里找了个烧火婆子来,笨手笨脚地全不会伺侯人。” 他呵呵轻笑了两声,目光柔和地望着柳絮,宠溺地说道:“一会就找个牙婆来,让她送几个丫头来你挑,有伶俐顺眼的你就留下使唤——我对这些后院琐碎的事情实在是不在行。” 柳絮只觉得他望着自己的目光炽热如火,不觉从心底怯了上来,低垂了眼皮,讷讷地说道:“这,我……不用了吧?我还要回家呢,挑丫头做什么?我可用不着。” 宋少陵浓眉一挑,佯作生气地将药碗往桌上一顿,直盯着柳絮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回家?哼哼,你忘了你昨天说的话了?你可是亲口说的要嫁给我!还想蒙混过关么?休想!” 柳絮张口结舌,胆怯地缩了缩身子,虚弱地喃喃道:“我,我说过么?我好象不太记得了……” 宋少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说过的话就得讲信用,你的话我可是全都当真的!我一会就亲自去你家里送聘礼,我相信老爷子不会相不中我,我对自己很有信心。” 柳絮浓浓的哀伤还在心里满溢着,此时听了他的话,脑子里更加混乱不堪,双手捧着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哀哀地语无伦次道:“别……别这么急,别去啊……”边说边更深地向床里躲闪着。 宋少陵却不管这些,扳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着自己热切的双眸,霸道地低语道:“不行,我不想再等了!一会把老爷子接过来就好好商量一下婚事!” 他立刻冲屋外叫道:“来人!” 一个马弁应声掀帘进来,宋少陵凝神片刻,吩咐道:“去最有名的绸缎庄,让伙计带着最好最时新的料子来家里,让柳小姐好好挑挑;再去叫个牙婆,送七八个伶俐的丫头过来。至于头面首饰……”他微一沉吟,转头冲柳絮沉吟道:“这些,还是等你的病再好一些,我陪着你去洋行里挑选……” 他神采奕奕,兴兴头头地问柳絮喜欢什么样的家具,什么颜色的衣裳,满眼皆是对婚后日子的憧憬之色。柳絮完全插不进嘴去。 柳承贵在傍晚的时候被接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 从昨晚柳絮一夜未归,身穿军服的大兵突然出现在家里,告诉他他女儿现在旅长家里的时候,他的心就揪成了一团。他毕竟只不过是一个最卑微的平头百姓,从内心深处对穿制服的“军爷”怀有深深的恐惧。虽然担心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却也只能唯唯称是。 现在,他诚惶诚恐大气也不敢出地被带进这所气势恢弘的大宅,不知穿过了几道门,才终于进了一个宽敞气派的屋子,一眼看见他的女儿靠在床头,一位身穿戎装的长官正背对着门亲自喂她吃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求婚 柳絮满脸局促地不停说:“行了,我没事了,让我自己来……”宋少陵却置若罔闻,只顾着将细粥一勺接一勺地送到她唇边。 柳承贵一脚门外一脚门里,正瞧见这一幕,自己倒尴尬成一张大红脸,站在那儿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 柳絮立刻推开宋少陵,紧张地叫了一声“爹——” 宋少陵镇定地站起身,指着房中一张太师椅冲柳承贵微笑道:“柳老伯,快请这边坐”。 柳承贵慌得连连摆手,一迭声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这可使不得!长官面前哪有我们的坐处……” 宋少陵面容和煦,微笑道:“贸贸然把您请来,本来就很唐突了。在您面前,少陵是晚辈,柳老伯千万要随意,就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才好。来来,您请坐下,坐下才好说话。” 柳承贵几翻推让不过,方诚惶诚恐地挨着椅子边坐了。 侍从送上茶,宋少陵踌躇了片刻,看了柳絮一眼,方冲柳承贵笑道:“柳老伯,其实当初行刺陈师长,又“挟持”了柳小姐的那个刺客,就是在下。不知道柳小姐跟您说过没有?” 柳承贵慌忙站起身,连连点头应道:“知道知道,她跟我说过啦!果然宋旅长浑身是胆,勇猛过人,所以今天能身居高位……” 宋少陵摇了摇头,随意笑道:“柳老伯,咱们之间无需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忽然收敛了笑容,望着柳承贵,诚恳地说道:“我想跟您说的是,令爱于我有救命之恩。当日她在郊外密林中守护了我两天两夜,又冒险将我送进医院,我那时就暗下决心,只要宋某日后能有出人头地之日,我一定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令爱……” 柳氏父女彼此交换了一个犹疑的眼神,宋少陵看在眼里只微微笑了一下,接着沉声道:“如果令爱果然看不中宋某,我自然也不敢强求。只是从此天下再没有一个女人能打动宋某的心,少陵便从此绝了成家的念头,唯有戎马一生,与清风明月枪炮骏马为伴了。” 柳絮震惊地望着他,喃喃道:“宋少陵,你这又是何必……” 柳承贵亦是同样的瞠目结舌,磕磕巴巴地说道:“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要容貌没容貌,要人才没人才,要什么没什么,哪儿值得您这么抬举她?这,这实在是……” 宋少陵正色道:“若论容貌,絮儿也许的确算不上国色天香,但那有什么关系呢?宋某是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只要认定了就不会再改。”他忽然极快地站起身,肃穆地整了整军服,便单腿跪在了柳承贵面前,低了头恭敬地说道:“柳老伯,我真心想娶絮儿为妻,请您成全小侄!” 柳承贵慌得惊跳了起来,将一双手在身上用力擦了几下,才怯怯地过去扶他,唯唯诺诺地说道:“这,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要折死我了……长官,啊不,宋……宋旅长,您快起来,快起来,我实在是受不起呀……” 宋少陵却反手扳住他的手,双眸定定地望住他的眼睛,诚恳地接声问道:“那么,您是同意了么?” 柳承贵方寸大乱,浑身热汗淋漓,头上冒着热气,只是一味地嗫嚅道:“啊……唉……这个……”一边回过头万分纠结地瞅着柳絮。 柳絮早已呆了,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三寸柔肠几欲挣断。 宋少陵已扭过脸来望着她,乌黑的双眸深邃而温柔,轻声恳求道:“絮儿,嫁给我吧,好吗?” 柳絮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眼睛,不觉迷糊起来,仿佛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渐渐变成两个漩窝,将自己吸了进去。过了好半晌,她幽幽叹了口无声的气,低垂了眼皮,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好的。” 偌大的房间里仿佛突然吹进了一阵和煦的春风,深秋季节一下子变成了明媚的阳春三月。门外站着伺候的几个马弁听见信儿,也顾不得规矩了,一拥而入,人人满脸喜气,冲宋少陵行礼道:“属下给旅长道喜啦!” 宋少陵朗声而笑,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喜悦的光芒,连声道:“好!好!同喜,同喜!一会都去领赏封!”因搓着手有些语无伦次地笑道:“这可该好好庆祝一下了,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晚上叫厨房做一桌子好菜,我跟柳老伯……哦不,现在我要,改称岳父大人啦,哈哈!晚上我跟岳父大人痛饮它三百杯,不醉不归!” 又宠溺地回头冲柳絮柔声道:“絮儿,你也喝几杯?”又皱眉笑道:“哦,不行不行,家里没有象样的厨子,做不出什么好菜!咱们还是上外头馆子去,去哪儿好呢?让我想想……”他只顾搓着手语无伦次地一路说下去,神色间既喜悦又紧张,全无平日的镇定和从容。 他忽然想起一事,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取了一把去开墙角的保险柜,从中取出一枚图章,郑重地交到柳絮手里,严肃地说道:“絮儿,以后这个家就由你来当,这是我的图章,支票和银行本子都在这柜子里,你平时要买什么用什么,直接去就是,不用问我。”一边将那串钥匙也递到了柳絮手里。 柳絮仿佛被催了眠一般,低头瞧着手里的图章和钥匙,一动不动;柳承贵却已是惊骇得不知如何是好,讷讷道:“这,这,旅长,这可让我们说什么好呢?” 当晚,柳家父女和宋少陵都喝得酩酊大醉。宋少陵一早就说了要留他父女二人在宋府多住个几日,也好让柳絮尽快适应一下环境,以便不日做起当家奶奶来好尽快上手。 夜已深了,月移花影上东墙,半轮明月挂树梢。柳承贵酒量本不行,又被宋少陵的属下不停地敬酒,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被马弁搀扶着去客房睡了。 柳絮此时酒至微醺,心头忽明忽暗,脸上犹自带着一个恍惚的笑意,和宋少陵对面坐在荷花池边的凉亭中。 宋少陵轻轻叫了一声:“絮儿!” 柳絮也不应声,只扭过脸去瞅着那池塘里的残荷,叹了口气,喃喃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句诗写得可真好。此时若是下起雨来,坐在这亭子里,看着那秋雨里的残荷,不知是怎样一番意境。” 宋少陵平静地望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絮儿,这种凄怆伤感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好……” 柳絮这才抬眼瞅着他,轻声道:“宋少陵,我跟你说过我心里有别人,你就一点都不在意么?” 宋少陵微微咬了咬嘴唇,低头沉默了一会,方平静地说道:“怎么会不在意?就是因为太在意了,所以才一直不敢问下大雨的那天到底出什么事了。但我知道你跟那个人一定是完了,对不对?”他将柳絮一双冰凉的小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缓缓说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但是,你放心,我会待你比那个人好上千百倍。嫁给我,我要让你做最幸福的女人,相信我,你会很快忘记那个人的。” 柳絮的心里仿佛被细碎的银针密密地一路扎了过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尖锐地疼痛着,又分不清具体痛在哪里,脸上却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 宋少陵忽然高声笑道:“啊,对了,我还从来没听过你唱的戏文呢。这样的良辰美景不能辜负了,你就为我清唱一段好吗?” 柳絮微微一笑,“你想听哪一段?” 宋少陵呵呵笑道:“我哪儿懂这个?你就捡着那好听的来一个就成了。” 柳絮便道:“那么,就唱一支《钗头凤》吧,你不懂戏也能听得明白。” 宋少陵眉头微皱,“这是说的陆游与唐婉的故事吧?” 柳絮点了点头,宋少陵便不语,只沉默地将背靠在了凉亭的朱红漆柱上。 柳絮抱着膝,眼睛望着夜色下的荷塘,细细地唱了起来: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绞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宋少陵咬着唇打断了她,闷声道:“我不喜欢这个,换一个吧。” 柳絮笑了起来,摇头道:“我也不喜欢,从明天起就不会再唱了。太晚了,回去睡觉了。” 宋少陵深深地望着她,说:“絮儿,你还是不开心。明天,我派人把你那个好朋友钱秀芝请到家里来陪你住几天,聊一聊吧。” 柳絮说了声“好”,便借着月色一径回房睡了。 第二天醒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弯到大厨房,将那个烧火的婆子叫了出来,塞给她两块钱和两把钥匙,平静地微笑道:“这位大娘,烦你去西四牌楼的冯府一趟,找一位姓王的管家,把这两把钥匙交给他,就说“冯二少爷替柳家找的房子她们不住了”。那婆子连连点头,接过钥匙又问:“姑娘还有别的话没有了?” 柳絮想了一下,低垂了眼皮道:“等冯先生回来,请王管家转告他,以后不要再来找那姓柳的姑娘了,她要嫁人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落花流水 秀芝被旅长府的人一路领着进了内宅,一眼看见柳絮正坐在正房的台阶下晒着秋日的暖阳,神情很是平静恬然。 秀芝走上前猛地拍了她一把,笑道:“旅长夫人,看起来气色不错呀,恭喜恭喜!” 柳絮见她来了,忙含笑拉住她的手,互道了一番别后之情,方携手坐了。便有一个侍从领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走了进来,冲柳絮抬手行了个军礼,毕恭毕敬地说道:“柳小姐,牙婆带来了。” 那婆娘忙扯了扯衣裳,堆了一脸笑,上前一步冲柳絮蹲身请了个安,甜笑道:“柳小姐,丫头子们带了八个来,您瞅瞅可有看得上眼的不?”接着扭头冲身后高声道:“来!” 便有八个女孩子分列两班低着头鱼贯而入,皆梳着乌油大辫,月白上衫黑肥腿裤子,站在一起好不齐整。 秀芝细细地瞅着,一个一个打量过去,羡慕地低语道:“啧啧,旅长府上挑个丫头都是这么水灵的……伺候我娘的那俩丫头片子,头发都没梳顺溜过!唉……”她忽然把头凑到柳絮耳边,低语道:“那些长得太好看太狐媚的,不能要!有一种丫头,专门喜欢勾引家里的老爷,你可要当心……” 柳絮只抿着嘴含笑不语,和蔼地说道:“都是很好的姑娘,只是用不着这些,只能随便留下两个了”,便随便指了指最前面的两个。 “您只留两个?”牙婆十分失望,不甘心地说道:“这几个丫头子都是老身精挑细选出来的,各色活计都很拿得出手……”说着话,她便扯着后面一个女孩的手,笑道:“比如这一个,做得一手好针线,还会推拿,姑娘您不如把她也留下来得了。” 话音未落,便听脚步匆匆,宋少陵一路走了进来,边走边笑道:“那就统统都留下好了。” 牙婆喜得眉开眼笑,冲着宋少陵连连福身不迭,小心翼翼地说道:“这几个丫头子自从到了老婆子手上,搭钱搭工夫,没少花心思管教,宅门里的规矩差不多都懂得,到了府上并不需要夫人过多地调教,用起来应该都算趁手的。原本是南城齐府上的老太太命我找的人,现在一听旅长府上要用人,连忙就先给您送过来了……所以,这个价钱上自然是……”她边说边掩着嘴嘿嘿而笑,偷偷瞄了宋少陵几眼。 宋少陵也不待她说完,便手指着柳絮冲她道:“这些事儿不用跟我说,要多少钱你直接找柳小姐要就是了——她日后就是这家里的女主人,一切都是她说了算。” 牙婆立刻笑道:“姑娘真是好福气,现如今象旅长这样疼太太的人上哪儿找去?老婆子这黄土埋半截的人都眼红得不得了了呢。”边说边吃吃笑个不停。 柳絮不觉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地低声道:“哪儿用得了这么多人,又没什么活要干。” 宋少陵笑道:“眼下虽然人少,不需要做什么,但一两年后家里添了人口,这两个丫头哪儿忙得过来?不如趁早预备下了省得到时候临时忙乱。” 柳絮茫然不解,随口问道:“还添谁?” 牙婆已捂着嘴哈哈地笑了起来,宋少陵摇头皱眉叹了口气,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最后只得用手指在柳絮鼻子上刮了一下,宠溺地低声道:“你个憨妞!” 秀芝口无遮拦,笑道:“添谁?自然是添几个小旅长出来了。” 饶是柳絮平素并没有什么忸忸怩怩的闺阁女儿气,此时也禁不住飞红了脸,站起身拔脚就往屋里走。 身后一片笑声,宋少陵显然十分满意这样的气氛,上前就抓住柳絮的衣袖,笑道:“院子里敞亮,到屋里去憋着干什么?” 柳絮越想挣开,他的手劲儿就越大,看得众人皆捂着嘴笑不可抑。秀芝故意皱着眉道:“旅长大人,知道你们小两口恩爱,就不用这么表演了吧?” 众人见宋少陵眉梢眼角皆是喜色,并没半点架子,越发凑趣哄笑起来,正热闹间,一个马弁忽然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有些忐忑地向宋少陵报告道:“旅长,外头有个人说有事求见。” 宋少陵随口问:“是谁?” 马弁的眼风便向柳絮一溜,待说不说地嗫嚅道:“他说他姓冯,一定要见柳小姐。” 除了牙婆和那几个丫头,其余的人一瞬间都僵住了。 柳絮的脸刹那间失去了血色,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由自主就咬紧了嘴唇。宋少陵暗暗瞅着她的神色,脸上有些阴晴不定,也沉默着不说话。过了一会,见柳絮不开口,方沉声道:“絮儿,你可要出去见他?” 柳絮极快地抬起头,用手将额前的发丝一抿,脸上已恢复了镇定,简短地说:“不用了。让他走吧。” 宋少陵的神色立刻轻松了下来,手指着马弁,清晰地说道:“你出去跟那姓冯的先生说,柳小姐不想见他,叫他不要再来烦柳小姐,自己好好过日子去吧。” 马弁应声去了,过不多时,却又返回来,不住地瞟着宋少陵的眼色,吞吞吐吐道:“属下照您的话说了,可那人就是不走,说是一定要见到柳小姐……” 宋少陵闻言便沉下脸,眼中精光闪烁,待笑不笑地说道:“那我就亲自去会一会这冯先生,正好我很好奇”,说着挺胸抬头便往外走。 柳絮脸色变了变,由不得便站起身,急走两步追上他,伸手拉住他的衣襟,低声道:“你,就不要去了吧……让秀芝去跟他说就好了……” 宋少陵低头看着她极力作出的淡然神色,心里微酸,却还是镇定地笑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不过是稍微警告一下:以前怎么样我管不着,但现在你是我的女人了,就不准他再来招惹你。” 柳絮脸上变色,不觉松了手,轻声道:“我知道……” 秀芝见气氛有些凝重起来,忙赶上前笑道:“我去我去,不就是传句话的事儿吗?何劳旅长大驾。我去去就来。” 宋少陵见柳絮低垂了眼皮不语,想着自己的语气有些严肃了,便放缓了脸色,微笑道:“咱们的婚事少帅也知道了,到时候也许会亲自来观礼。明天我把老隆泰的老裁缝请到家里来给你量尺寸,制吉服。婚期就定在十一月初八,好吗?” 柳絮勉强笑道:“十一月初八,这日子有什么讲究?” 宋少陵呵呵一笑,道:“也没什么讲究,那天不过是我的生日。” 柳絮“哦”了一声,却又无话可答,只是冲他笑了笑。 过了一会,秀芝走了回来,说“冯先生已经走了”,柳絮脸上神色不变,只是垂下了眼皮。 当晚宋少陵请柳家父女和秀芝在福运来吃晚饭,柳絮不停地低头吃菜,对秀芝讲的各种笑话也都随声附和,时不时地笑出声来,对冯思齐却绝口不提。倒是秀芝到后来忍不住了,趁两个人去盥洗室的时候,她轻声道: “你就不问问那冯先生的情形?” 柳絮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一笑:“没什么好问的,都过去了,以后各过各的吧。” “但那冯先生看起来不太好。我跟他说你就要嫁给宋旅长了,他那眼神……真是让人不忍看啊”,秀芝神色有些戚然,纠结地望着柳絮,道:“本来不想问……可是,你跟冯先生到底闹什么别扭了?即使你不嫁给他,也跟他说清楚比较好呀。我看他都快疯了。” 柳絮目光黯淡下去,有些烦躁地说:“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些琐碎的烦心事,不想说了”,她拢了拢头发,振作一下,微笑道:“你跟福生怎么样了?可有喜信儿了?” “早着呢,他说一定要攒够七八辆车才去我家提亲呢,我想偷偷朝我娘要点钱帮扶帮扶他,他还不干,这头倔驴!”秀芝没好气地低声骂了一声,又咬牙切齿地说道:“害得我只好鼓动学堂里的女同学们都去坐他的车,坐过去,再坐回来;再坐过去,再坐回来,把人家都坐烦死了……当然,车钱肯定都是我出的……” 秀芝边说边鼓着腮,撅起嘴,象吃了八个苦瓜,柳絮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她,绷不住“哈哈”笑起来。 从盥洗室走出来,要拐过一个走廊才能走进适才吃饭的包间。两个人正低头走着,猛不防眼前闪出一个人,一把拉住柳絮,焦灼而痛楚地一迭声道:“絮儿,我才走两天,怎么就一切都变了?为什么你要突然嫁人?你们之前认识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柳絮抬起苍白的脸,见眼前的冯思齐风尘仆仆,头发凌乱,憔悴不堪,满眼中皆是惶惑的神色,心中猛地一痛,用力将手抽出来,一言不发地便急步向前走去。 冯思齐一步跟过来,拦住她的去路,毅然决然地说道:“你不跟我说明白,我今天不会走的!” 柳絮猛地转过身,凄然道:“你不过是鱼和熊掌想兼而得之,哪个都舍不得罢了,还何必再说?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冯先生,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真的,我已经厌倦了。” 说毕,轻轻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听说,冯家被查封了” 柳絮不过是那天淋雨受了凉,又郁结于内,这才发起烧来。喝了几剂汤药,发散了发散,也就好了。柳承贵便向宋少陵辞行,父女两个准备回家去。宋少陵却模棱两可地一留再留,只说是婚期在即,柳絮过门便是当家主母,到时候这么大的家宅摸不着门道,不如多住些日子熟悉熟悉。 柳絮当然知道这些不过是托辞,冯思齐的出现让他还是很忌讳,恐怕是担心婚礼前横生枝节,这才想尽办法挽留她住下来。柳絮也不去说破,横下心一切随它去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柳絮耳朵里隐隐约约似乎刮进来一句半句的,无意中好象听见丫头们私下里议论,说那姓冯的先生又来过几次,皆被卫兵挡在了大门外。但她一出现,丫头们立刻绝口不提此事,仿佛受了严命,不准在她面前露半点口风。 柳絮早已下了决心不再纠缠此事,便也当真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离婚期不过五六天的时间了。 宋府上上下下已经是忙得人仰马翻,每天只看见木匠,漆匠,裱匠一队一队进进出出;里里外外早已披红挂彩,焕然一新。 宋少陵的驻地在城郊南苑,因为前一向在家里陪着柳絮一直没出府,这两日因为军务上的事必须要过去处理,因此宋府里只剩下柳氏父女督着匠人们干活。 柳絮看着新来的管家带了几个听差正登梯上高地依次往大门,二门上换大红灯笼,看了一会觉得百无聊赖,就独自往凉亭这边信步走来。 已是初冬了,柳絮坐在凉亭中向对面的荷塘里望去,见那平静的水面上干干净净,极是开阔,原来的大片残荷已不见了踪影,想是宋少陵不知何时已吩咐人都拔掉了。 “残荷听雨”是不会再有了,柳絮一时有些怅惘。 丫头春妮走了来,只站在凉亭外冲柳絮曲膝行礼,恭声道:“姑娘,前头来了客,过来送礼的。旅长不在家,老爷子偏也出去了,前头竟没个人陪客……” 柳絮微一沉吟,想着此时已不同以往,宋少陵同僚的太太们也并不都是一味待在内宅,也会陪同丈夫一起出外应酬,此时既然他不在家,自己虽还未正式过门,想来出去见见客也是合乎情理的。因此便微笑道:“好,那我回屋换件衣服。” 换了一件葱绿闪缎的丝绵夹旗袍,柳絮信步往外书房走去。还没到门口,正见总管秦兴从里面掀帘往外走,一瞧见柳絮,慌忙含笑向前急走两步,冲柳絮躬身请了个安,方把手中一张大红礼单递了过来,道:“姑娘,客人送的贺礼,您过过目,我就好会同帐房入帐了。” 柳絮只微微扫了一眼,只大概扫到两行字“银圆五万块,南海珊瑚树两株……”便合上礼单,微笑道:“等旅长回来看过了再入帐,你先忙去吧。” 管家应了一声去了。春妮打起帘子,柳絮整了整衣服,方从容地迈步进屋。 屋里客人一手端着茶碗,一手叉着腰,正背对着门站在窗前悠闲地看那窗外的景致。柳絮见他身穿赭色长衫,外罩黑缎万字不到头团花马褂,头上戴着貂皮暖帽,身段潇洒倜傥,却又有些眼熟。 柳絮轻轻咳了一声,微笑道:“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宋旅长到驻地上去了,所以……” 话未说完,那人已忙不迭地转过身,将暖帽摘了下来擎在手中,毕恭毕敬地躬身冲柳絮行礼。 等他一抬起头,两个人都愣了。 “竟然是你?!”柳絮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冷冷地说。 常五爷脸上的错愕只维持了一秒钟,一双眼睛滴溜溜一转,将她主仆几人一扫,便马上绽开了一幅和煦如春风的笑容,手里托着帽子按在胸口,再次冲柳絮弯腰行了一礼,方笑道:“只知道宋旅长要大婚了,不成想宋太太居然是柳小姐!这可真是……” 他停了嘴,偏着头沉思了一下,万分景仰地叹道:“宋旅长少年英豪,浑身是胆,当初单枪匹马潜伏在这师长府里行刺陈某人,现在已经是街头巷尾都传开了……等等,他当初带走的除了粉艳霞,另一个不就是柳小姐您吗?” 当下瞅定了柳絮,手指叩着怀里的暖帽,连连击节叹道:“着啊,如今想来,这真是一段奇缘啊!但不知是英雄掠美人,还是美人救英雄呢?” 他眼神犀利中又透着一股子邪气的暧昧,仿佛洞悉一切般无声地笑着,柳絮只觉得头皮发炸,心中的憎恶无以言喻,不觉退后了一步,高昂起头,冷冷地说道:“真是对不住,我现在有事要出去,没时间陪客,常五爷请自便吧。” 常五爷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耸耸肩,道:“老常这一碗茶都还没喝两口呢,宋太太不至于就下逐客令了吧?所谓当官不打送礼人是不?嘿嘿,以后还想跟旅长多亲厚亲厚呢……” 柳絮立刻沉下脸,将手中的礼单向常五爷怀里一掷,昂头道:“你那些下三滥的路数,离宋旅长远着点!拿着你的东西走吧,别再登这个门!” 常五爷并不生气,只嘻嘻一笑,道:“宋太太,所谓官匪一家,在女眷们面前,老常实在是不好说得太露骨。不过是互惠互利的意思,旅长跟我们这些人交结,倒也不见得会吃亏呢,哈哈,这是男人们之间的事,太太小姐们是不会懂的。” 柳絮便扬着声音冲门外叫道:“管家,送客!” 秦兴应声跑了进来,看了这架式,只得背着柳絮冲常五爷暗暗挑眉挤眼地使了几个眼色。 常五爷便将暖帽戴在头上,嘻嘻笑道:“那老常就先告辞了,祝宋旅长和柳小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说毕,又邪魅地深深瞅了柳絮两眼,方哈哈笑着转身离去。 柳絮追上前叫道:“等等,拿上你的东西!” 常五爷并不回头,只丢下一句:“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老常的脸往哪儿搁?以后还怎么在这京城里混?柳小姐歇着,等正日子那天老常再来道喜啦!”说毕,一径哈哈笑着去了。 柳絮犹自铁青着脸站在当地,厌恶地将那张大红礼单抛在地上,叫春妮:“那恶棍喝过的茶碗别收了,远远地扔出去!” 管家秦兴瞧了瞧她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将那礼单拾了起来,掸了掸灰,欲言又止地说道:“姑娘,他们这路子人,虽然身上无官无职的,却也是手眼通天,跟很多作大官的都有交结来往,何况得罪他们?若是姑娘瞧着他们不顺眼,就不出来会客也就是了,下次都交给小的来。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就成了。我瞧着旅长对这常五爷也是有两分客气的……” 柳絮不吭声,扭过头便向后院走去。她的心里有点堵,莫名地有点生气,又不知气从何来。 回到自己住的那个院落,一进门,却赫然看见秀芝正站在院子里跟屋里的两个丫头说话。一见她进来,秀芝便笑道:“新娘子会客去了吗?我等你半天啦!来来,看看我给你送的贺礼。” 柳絮看见她脸上才有了笑模样,两个人携手进屋。柳絮看见床上堆着半床东西,秀芝笑嘻嘻地一一指给她瞧:“这是我哥哥有一年下苏杭去买的被面,原来是我娘嘱咐他给我置的嫁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进城,见什么都是好的,一听说是什么绣的恨不得买上一车!就算是我结婚也用不了这么多哇!东西倒都是好东西,我送给你一半得了!” 柳絮忙笑着推辞:“这哪儿行,你哥哥几千几万里背回来的东西,就让你这么轻巧地送人了?这我可不能要!” 秀芝执意不肯拿回去,两人争了一会,秀芝忽然想起一事,皱着眉凑近柳絮耳边,神神秘秘地轻声道:“冯先生家的事,你听说了不?” “冯家的事?出什么事了?”柳絮心里一惊,脸上微微有些变色,不觉坐直了身子,警觉地望着秀芝。 “原来你不知道?也是,宋旅长自然是不肯跟你说的……”秀芝摸了摸鼻子,有些踌躇。 “到底什么事?你倒是快说呀”,柳絮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越发急了起来,莫名地有些心慌。 “哎呀,你可是要嫁人了,听了就当没听见才行,要不我不说。”秀芝开始有些后悔了。 “好好,我答应,你说。”柳絮忙推了她一把。 秀芝抿了抿嘴唇,低声道:“我今儿听福生说,昨天他拉着客人从冯府门前过,看见他们家的大门贴着封条,好象刚被查封了。家里的人也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 “什么?!为什么?”柳絮惊叫一声,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福生特为打听了一圈,好象说是先前吴大帅在的时候,冯家承办的多少万件军服,总值好几十万吧好象?军中当时并没有拨下款子来,只给了一点订金。然后好象冯家是自己先垫的款子,从银行里还贷了一大部分。不承想吴大帅这么快就败了,原来的政府也倒了,这笔款子如今也没人给了,所以……”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柳絮的心忽悠一下子沉了下去。 “好象就是昨天。”(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喜期之变 “昨天……”柳絮呆呆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喃喃问道:“他家里的人呢?一个都没看见吗?” “没有,福生说他扒着门缝往里瞅了半天,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大门都贴上封条了……”秀芝也同样茫然地摇了摇头。 柳絮的眼睛急速地眨动着,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往外就走。秀芝一把拽住她,急道:“你干什么去?你去了也没用啊!你这还有几天就要出嫁了,这节骨眼儿上可别多事了!哎呀都是我多嘴……”秀芝有些懊恼地轻轻拍了自己的脸蛋儿一下。 柳絮手里绞着衣襟,不由自主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神色间颇为心烦气躁。秀芝轻声道:“你不是说过,从此各人过各人的,一切都随它去,两不相干吗?这会可别又想不开了。再说,你去看一遍又有什么用?” 柳絮站在了窗前,望着院子里掉光了叶子的光秃秃的树枝,喃喃自语道:“是啊,两不相干……”说着,便慢慢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十一月初八,婚礼如期而至。 头天晚上,柳家父女方返回家中。第二天天还没亮,早有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地堵在了门口,叫闹着请新娘子快出来。 柳家两道门紧闭着,福生,小六儿带着一帮年轻小伙儿把守在大门里,只是一味地抽烟说笑,拒不开门,和门外的迎亲队伍讲条件,讨喜钱。 那事先早已包好铜子儿的红元宝便如雨点一般从门楼上边漫天地抛洒进来,引得众人一阵疯抢。罢了仍不开门,福生慢条斯理地扒着门缝冲外边高声笑道:“不成!几个铜子儿就想把我妹子骗走?门儿都没有!我们要大洋!” 外边花枝招展的喜娘便分开众人走上前,笑道:“舅老爷,天儿可不早了,耽误了吉时可不是玩儿的,您就高抬贵手让我们进去呗?” 里头的人只是刀枪不入,嘻笑着说不成不成。迎亲时本来就有这个规矩,娘家人此时是威风八面,可以随意折腾夫家的人,就图个红火热闹。当下外头的人作势苦着脸求了半天,便又是一大把红纸包由门楼上飞了进来,掉到地上当啷啷一片乱响。 这回可是货真价实的现洋钱了。 众人笑闹着满地上捡着红元宝,那喧闹声一浪高过一浪,引得秀芝等一班女学生在第二道门里也坐不住了,纷纷跑到院里一齐跟着起哄,把院门堵得死死的,就是不开门。 在院子里一片喧闹的时候,柳絮正穿着大红嫁衣端坐在她的房中,莲花儿婶站在她的身后,拿着梳子慢慢梳理着她乌油油的长发,将从前的麻花辫子改梳成一个如意髻。已经开过了脸,脸上的汗毛拿一根丝绳细细地绞干净,此时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杏脸桃腮,配上一身大红绫子嫁衣,真当得上美艳二字了。 柳承贵亲自煮了一碗荷包蛋,两手捧着端到柳絮面前,亲自拿勺子舀着喂给女儿吃,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楚,不由自主便抬起衣袖擦着眼睛,勉强笑道:“絮儿,你今儿出阁了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虽说没有公婆侍奉,自己也要处处守礼,小心操持家务,不能让人笑话了去……你这么么大没离开过爹,以后自己要当心自己的身子……”话未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柳絮本来就心下戚然伤感,此时听了她爹的话,登时也红了眼圈,拉住柳承贵的衣襟,不觉滴下泪来。 莲花儿忙抢过柳承贵手里的碗,笑道:“大哥,您这是干嘛呀,絮儿又不是嫁到天涯海角去,还是在咱这京城里。你想孩子了就过去瞧瞧呗。人家宋旅长待絮儿又好,家里又没有公婆小姑,没那些规矩,絮儿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你,还不是抬脚就回来了?这大喜的日子,怪别招孩子伤心啦!” 两句话说得柳承贵破啼为笑,忙抬袖子三两下擦干泪水,笑道:“是呢是呢”,瞅了瞅院子里,便道:“我出去说给福生他们,闹得差不多了,赶紧开门叫人家进来罢。” 柳承贵走到门口,听见院外的迎亲队伍已经低声下气地到口干舌燥了,忙分开众人,亲自上去拉下门闩,敞开大门。外边的人立刻一拥而入,直奔柳絮的屋子。 秀芝等女孩子们再要跑回去关门已经来不及了,眼瞅着喜娘带了几个人登堂入室,冲着柳承贵嘻嘻笑着行礼,道:“柳老爷,时辰不早了,就请新娘子出门上轿吧?” 柳承贵勉强笑着点头,这边柳絮大红盖头早已蒙了头,款款地站起身,由喜娘和莲花儿一左一右搀扶着出了屋子。 登时鞭炮齐鸣,在呛人的青烟中,柳絮迈步上了轿子。 宋少陵此时身上长衫马褂,披红挂彩,帽插红翎,正满面春风地站在府门口迎客。他本欲亲往柳家迎亲的,无奈家里上无爹娘,下无兄弟,只他单身一个人,府里各项事务不断,宾客盈门,很多都是达官显贵,需要他亲自应酬,因此便想等迎亲队伍回转来,有人报了信,再亲自出门相迎吧。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而来,整条街都喜气洋洋的,大人孩子们一群一伙站在路边驻足围观。宋府内外更是张灯结彩,各门洞开,各路贵客纷纷乘着汽车而来,络绎不绝。一时间衣香鬓影,繁华热闹,自不必多说。 柳絮坐在轿中,低头瞅着自己的大红绫子裙,两手交叠而握,脑中纷乱,不辨悲喜。离着宋府越近,心中越有一种莫名的怯意和伤感。她咬着嘴唇,用力甩了甩头,努力把那种情绪赶走,长吸了一口气,振作地挺直了背。 转过这个街角,便远远地瞧见了宋府门前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喜娘在外头隔着轿帘冲内笑道:“姑娘,咱们到啦,您准备好要下轿了!” 柳絮不由自主便摸了摸头发,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地坐好。就在这时,她听见轿外有一阵骚动,接着从斜刺里传来一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絮儿!你等一等,我有话要跟你说清楚!” 电光火石闪过,柳絮只觉得头上象被巨石击中,昏懵一片,心里却又异常清楚,双手死死地攥着裙子僵僵地一动不动。 耳边传来撕扯推搡之声,喜娘尖声叫着:“哪儿来的野人,快拉住他!别让他冲撞了新娘子!” 然而侧边的轿帘已被一把撩开,强烈的阳光透了进来。柳絮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轿子在她耳边焦灼的大喊:“絮儿!我才知道陶丹桦去找了你!你听我说,事情不是她说的那个样子,她骗了你,也骗了我!絮儿,你能听我跟你解释吗?……” 柳絮茫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却猛然翻了个个儿。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却紧咬着牙关不言不语。那轿子继续缓缓向前行着,迎亲队伍里的人也仿佛一时间有些懵着了。 冯思齐的手紧紧攀着轿帘,随着轿子往前走,一边急痛地说道:“陶丹桦没有生病,她从开始就骗了我!因为,因为,她肚子里一早就怀了别人的孩子,那个人却又不要她了,于是……絮儿,我刚刚才知道……我,我……” 他惶急地说着,手抓着轿帘,仿佛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柳絮心里咯登一下,微微偏过头,机械地问道:“那封信呢?” “那不是什么我留给她的信,只不过是我去天津之前,怕我不在的时候你又多想,便写了那样一封信想给你的。可是写到一半又觉得很没意思,就揉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里。谁知被她捡了去,撕了台头和落款,去哄骗你……” 柳絮缓缓撩起盖头,侧着头瞧了冯思齐一眼。这么久没见,没想到昔日翩翩美少年已经象变了一个人。容颜消瘦,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从来都衣饰整洁的他,此时穿的一件藏青色的长衫却皱皱巴巴,整个人如同一个落魄的书生。 两人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冯思齐一瞬不瞬地望着柳絮,轻轻叫了一声:“絮儿!”接着低垂了头,喃喃道:“我愚蠢,我错了,求你原谅我……” 柳絮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前面忽然脚步杂沓,有带着枪的侍从在两旁喝道,吆喝着看热闹的人们散开。宋少陵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面色黑沉,两道浓眉狠狠地拧在一起,强压着满腔怒火,沉声断喝道:“姓冯的,你这个时候跑出来大闹我的婚礼,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冯思齐站直了身子,迎着宋少陵的目光,憔悴的脸上却无惧色,语气和缓地说道:“宋旅长,我知道。可是絮儿跟我是真心相爱的,我们俩只是因为种种误会才生分了。如果絮儿现在已经爱上了你,那我自然是无话可说。可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能放弃!宋旅长,我请求您……请您能成全我们……” “成全你?!”宋少陵牙齿咬得嘎巴巴作响,眼睛不由自主便扫了柳絮一眼,眸中一暗。随即却又昂起头,凛然道道:“听说你们的宅子已经被查封了,工厂也停工了,是不是?你在这样的情形下让我成全你?你让絮儿跟着你去喝西北风?这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担当吗?还是说……”他微微冷笑一声:“你如今失去了财产,再失去絮儿,觉得很不甘心呢?其实,你只是不想落得个人财两空而已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落跑新娘 冯思齐的脸色猛然变得苍白,脊背却努力挺得直直的,并不答言,只将目光转向了柳絮,吃力地低声道:“絮儿,我家里出了事,我的确没资格在现在跟你说什么,可是,如果就这样让你嫁了,我,我……”他痛苦地咬着嘴唇说不下去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令人窒息。 柳絮缓缓撩开大红盖头,默默地瞅着冯思齐的一头乱发和清瘦的面容;继而又把目光移到宋少陵脸上,定定地瞅着。 宋少陵忽然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的慌乱起来。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不错眼珠地望着柳絮,柔声微笑道:“絮儿,时间到了,我们该进去了,客人们都等着呢。”说着,就上前一步要放下轿帘。 柳絮却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宋少陵低头瞅着那只纤长细白的小手,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绝望之感从每个毛孔缓缓渗了出来,他低下头,在柳絮耳边哀恳地哑声说道:“絮儿,你不能离开我!我,我爱你!你忍心让我从此孤家寡人么?” 柳絮震动地抬眼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和不忍。但是,她紧咬着嘴唇,最终却是轻轻吐出几个字:“少陵,对不起!” 她将大红盖头慢慢扯了下来,细心叠好,轻轻放在坐垫上,便一低头走下了花轿。 她站在瑟瑟寒风中,抬手从头上摘下那只宋少陵送她的凤钗,轻轻递还到他的手中,复又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口中再次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慢慢退后了两步,转身与冯思齐并肩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宋少陵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珠钗,脸色青白,眼睛充血,神情极是吓人。他紧咬着牙关,见柳絮和冯思齐已走出了三五步远,忽然雷霆震怒,抬手就从身边侍卫腰间拔下佩枪,对准了柳絮的头,清冷而痛楚地叫道: “你一定要跟他走?你一定要嫁给他是吗?你对我难道一点点都不留恋?好!我成全你,这就送你们上路!” 四面八方立时传来一片惊呼,有胆小的妇人吓得惊叫着用双手捂住了眼睛。 柳絮转过身,平静地望着宋少陵,神色和缓,却一言不发。 黑洞洞的枪口抵在柳絮的额角,宋少陵瞪着充血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她,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周遭一片死寂。忽然,他颓唐地垂下枪口,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从齿缝中一字一顿地冷冷说道:“你们走吧。” 柳絮和冯思齐交换了一个震动的眼神,柳絮喃喃叫道:“少陵!对不起,全是我的错……” “滚!”宋少陵低吼一声,声音打着颤,“趁我没后悔之前,快滚!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柳絮住了口,咬了咬嘴唇,又冲他的背影深深一躬,便转过身同冯思齐毅然决然地急步离开了。 两个人坐上了一辆洋车,并排而坐,却相对无言,都有一种浮生若梦之感。 “絮儿,我真没用,我一直在让你受委屈……”冯思齐满心的愧疚无以言表,讷讷地说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方设法去找你,可是门口都有兵守着,我进不去。实在没办法,只能等在今天送亲的路上……” “陶小姐呢?她现在人呢?”柳絮低头抠着手指头,缓缓说道。 “她!”冯思齐听到陶丹桦的名字,几乎目眦睚裂,悲愤地说道:“我认识的那个陶丹桦,不是现在这个阴暗,攻于心计的女人!我跟她分手的这两年,她居然变成了这样,我真的不敢相信!”他缓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愤的潮红:“事实上,我们在茶食店门口跟她的那次“巧遇”也是她精心安排好的,而且她当时肚子里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了……” “啊!”柳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惊愕地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么,她……” “我们还没分手的时候,在英国,她认识了一个东洋男人。然后,她就跟那个男人走了。后来,她怀了孩子,那男人却不要她了。大概她对那男人还是念念不忘吧?居然想把他的孩子生下来,于是我就成了她最佳的猎物……”冯思齐自嘲地说着,声音悲怆而无力。浓浓的挫败感让他在短短的时间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那天,我从天津回来,管家拿着那两把钥匙来找我,说你再也不会见我了。我想,也许是她找你去说了什么,就去问她,她拒不承认。谁知当晚她忽然肚子痛,孩子小产了。小产的胎儿已成人形,至少有四个多月了,而我们结婚才两个月。” 柳絮嘴里咬着手指,大睁双眼,听着这一切说不出话来。冯思齐继续说道:“看见孩子没了,她忽然发了疯一样,又哭又笑,又叫又喊,把这些事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包括她去找你。” “絮儿!”冯思齐忽然抓住她的手,吃力地低声道:“我,我没有跟她圆过房,从结婚第二天就没住在一起,你相信吗?我一想到你,我,我就做不到……” 柳絮脸上红了红,无言地垂下头,喃喃说道:“陶小姐,也挺可怜的……她现在在哪里?” “她父母把她接走了。” “那你们一家人,现在住在哪儿?听说那宅子已经……”柳絮小心翼翼地问道。 “原来垫进去的那一大笔款子已经打了水漂了,宅子被查封了还帐。现在,全家人赁了一个小院子住着”,冯思齐脸上涌现出一种难言的羞愧,茫然说道:“我在这样窘迫的时候把你从宋旅长身边抢过来,你会怪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情形。厂子里现在也没钱开工,即使开了工那些布匹也是堆在仓库里卖不出多少去,现在市场上全是日本布,花色又好,价格又低……” 柳絮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失神的眼睛,分明感到他的双肩上压着如山的重荷,整个人几乎快被压垮了。她从心底热了起来,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温柔地,却又用力地摇了摇,微笑道: “不怕,房子小一些怕什么?够住就行了。工厂如果真的不行了,你们在乡下不是还有地吗?就回去种地也一样能生活!还能饿死人不成?” 冯思齐抬头感动地望着她,眼睛里焕发了一些光采,轻声道:“可是,以后要你跟着我吃苦了,我心里真是难受……” “有自己的地种也能算吃苦?”柳絮故意夸张地皱着眉摇头说道:“你从来没挨过饿吧?你知不知道两天才能吃到一小块红薯是什么滋味?”她摇头叹息道:“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就别在我面前提吃苦两个字了。你所说的这些,在我看来简直都不算什么。比这再苦一百倍的日子,我也过过。” 柳絮低着头,神色渐渐惶然起来,喃喃道:“我爹还不知道呢,他还喜滋滋地等着我三天回门呢,这要知道了,真要把他气死了。怎么办才好……” “我们俩去给他老人家跪下,求他原谅,哪怕跪一天,两天!或者,我入赘到你家也行,我甘愿给他老人家做儿子,侍汤奉药,养老送终,以弥补我犯下的这些过错……”冯思齐眼望着柳絮,诚心诚意地说道。 “真的?你能到我家来?那我爹一定能高兴!”柳絮听他这样说,眼睛里先闪现出两簇惊喜的光芒,继而又摇了摇头,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不可能。你家里人不会同意的。” 冯思齐没再说话,洋车夫不紧不慢地向前跑着,等他俩语声稍歇,便回头问道:“先生,太太,咱们去哪儿?” 冯思齐想了一下,道:“先去东安市场”,他转头看着柳絮,有些微微的心慌,道:“伯父平日里喜欢吃什么?我多多地买一些,然后我们俩进门就给他老人家跪下。” “我爹也没什么特别喜欢吃的——高兴了也不过是打发小六儿上东安给他买个热火烧夹爆羊肉吃吃罢罢……”柳絮心神不属地说着,心里也开始慌乱起来。她简直不敢想一会儿回到家里,柳承贵看见了她,知晓了她竟然从婚礼上逃了出来,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两个人对望一眼,勉强冲对方笑了笑,互相打着气。 两人坐着车转了一圈,不仅买了热烧饼夹爆羊肉,还买了茶叶,烧鸡,酱肉;又绕到内联升买了两双鞋。冯思齐瞧着两大包东西,故作轻松地说道: “老爷子的那杆烟袋我瞧着用的时间也不短了,要不然,我帮他换一个吧?” 柳絮默默地瞅了他一会,轻轻地却又坚决地说道:“别拖延时间了,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走吧,现在就回家去!” 冯思齐点了点头,两人分雇了两辆车,前后相跟着向柳家行去。 洋车一路穿街过巷,拐过一个街角,前面便是柳家的院子。柳絮坐直了身子,正要吩咐车夫跑慢些,前面就到了,一抬头,远远地却发现自家的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在那里指点着,议论着。见柳絮在门口下了车,那些人忽然住了口,将目光齐齐地望到她身上,神情中既同情,又鄙夷,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东西。(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共赴艰辛 洋车一路穿街过巷,拐过一个街角,前面便是柳家的院子。柳絮坐直了身子,正要吩咐车夫跑慢些,前面就到了,一抬头,远远地却发现自家的院门口聚集着很多人,在那里指点着,议论着。见柳絮在门口下了车,那些人忽然住了口,将目光齐齐地望到她身上,神情中既同情,又鄙夷,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东西。 柳絮极力作出镇定的样子,缓步向院子里走。人们默不作声地给她闪出一个过道,每个人的目光却是闪闪烁烁,暧昧不祥。 忽然,她瞧见福生娘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眼睛红红肿肿的,一眼瞧见柳絮进了院子,愣了一秒钟,忽然拍手打脚地放声大哭起来:“你这个死丫头啊,你,你还敢回家来!你爹,你爹他……” 一种恐怖的不祥之感当头罩下,柳絮眼前忽然一黑,身子栽歪了一下,勉强站住,颤声问道:“我爹他,怎么了?” 福生娘撩起围裙擦了擦眼睛,向屋里努了努嘴:“你爹听说了你这么档子事儿,当时急得就吐了口血,然后就躺倒了。我瞅着象是中风了,你快进来看看吧。我已经让福生出去找大夫去了。” 柳絮听了,二话不说,就冲屋里奔去。 冯思齐脸上早已变色,也跟在柳絮后头朝屋里跑,被福生娘伸开双臂挡住了。她眼里含着怒火,眼神象锋利的刀子一样戳在冯思齐脸上,,恨恨地说道:“你这个害人精,还敢上门来,不怕被乱棍打出去?” 冯思齐紧抿着嘴唇,冲福生娘深深一躬,站直了身子平心静气地说道:“大婶,您先让我进屋去看看柳伯父行吗?” 福生娘看着他诚恳的面容,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动容,加上一直对冯思齐就颇有好感,此时不由自主就闪了闪身子,让他过去,但还不忘恨恨地在后头说了一句:“柳大哥让你气成这样子,你以为这就算完了么?看病钱你得掏,一切都得你负责!” 冯思齐也不答言,三步并作两步就冲进了屋子。见柳絮已扑跪在床边泣不成声,柳承贵直挺挺躺在床上,紧闭双目,右眼下不停的抽搐着,嘴巴微张,嘴角边不停地往外流着涎水。 柳絮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一边拿手帕子擦着他嘴角的流涎,一边凑在他耳边不停地叫着“爹!爹!” 柳承贵却毫无反应,如若不是鼻中尚有一丝呼吸,他看上去俨然已是一个死人。 瞧见冯思齐进屋,柳絮惶惶然道:“你快来看看我爹,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冯思齐俯身仔细地看了看柳承贵的面容,又附在耳边叫了几声“柳伯父”,依然没半点反应。他直起身子,当机立断地说道:“我出去找辆架子车,你叫你的小师弟把门板卸下来,咱们马上把伯父抬到医院去,不可再耽误了!” 柳絮早已吓得心神俱乱,冯思齐说一句,她便点一下头,急着叫小六儿和来顺去卸门板。冯思齐撩起袍子下摆就向门外跑去,却和福生迎头碰上。 福生带着一个郎中正急匆匆地由院外往里走,迎面瞧见冯思齐,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一步蹿到跟前,当胸薅住冯思齐的衣领子,一记铁拳就捣在他的小腹上。 福生本是武生出身,这一拳又带上了十分力,冯思齐猛不防挨了这一拳,立时腹痛如刀绞,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福生便骑在他身上,提起铁拳,正欲痛揍一顿,柳絮却已惊叫着从屋里飞奔出来,拼命拉着他的手,哀声道:“先叫大夫进屋里瞧瞧爹去,成不成?有什么话待会儿待说!” 福生立刻醒悟,恨恨地住了手,挣脱了柳絮,带着郎中自往屋里去了。 郎中坐在床边,先仔细地瞧了瞧柳承贵的脸色,再将他的眼皮翻开看了看,复又将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腕上诊了半晌脉,站起身摇头道:“瞧着不好呢……” 柳絮此时已扶着冯思齐进了屋,一听郎中的话立刻面如白纸,不顾一切地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哀哀地哭求道:“求求您,再好好地看看……” 郎中捋了捋胡子,为难地说道:“也罢,我就开个方子,抓两幅药吃吃看,尽人事听天命吧。” 柳絮听说,忙翻抽屉去寻笔墨。冯思齐捂着肚子,额头上往外渗着冷汗,喘着气吃力地说:“别耽误时间了,还是……还是尽快送医院去看西医……” 那郎中听了,脸上勃然变色,立刻站起身,冲众人拱手,冷笑道:“原是小医才疏学浅,没的耽误了病人。你们就照这位先生说的,把他送去洋人的医院开刀好了。告辞!”说着,拎着医箱就往外走。 福生急怒之下,冲过去又将冯思齐当胸擂了一拳,吼道:“谁要你在这儿多嘴多舌的?!我先放着你,等会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说毕,忙扭脸拉住郎中,满脸陪笑道:“您老别气,他是个不相干的人,您不用理他。快开方子,我马上去抓药!” 冯思齐复又挨了一拳,只觉胸口作闷,喉中腥甜,喘不上气来。他手扶着桌子,强挣扎着依旧执着地喘着气说道:“瞧柳伯父的样子,万一是脑袋里有病变,就太危险了!实在是,实在是耽误不得……” 柳絮在旁边扶住他的肩膀,怯怯地瞅着福生,低声道:“福生,就听思齐的吧,你去找个架子车来行不行?” 福生亦是惶然无措,虽然嘴上仍是骂骂咧咧,心里对这个出过洋的人的话还是有些信任的。当下骂两声,又出一会神,又瞅瞅郎中,一时踌躇起来。那郎中却早已一抖袖子,一溜烟地走了。 福生无计可施,只得一边喃喃咒骂着,一边出去找车了。 小六儿和来顺两个已把门板卸了下来,柳絮也将换洗衣裳一应用品收拾停当,福生也推了一辆架子车进了院子。 当下几个男人轻轻抬着柳承贵先移到了门板上,复又众人合力将他抬到了车上,福生也不向冯思齐瞅,只瓮声瓮气地冲空气里问道:“上哪儿?” 冯思齐挣扎着站起身,有气无力地说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和地址,福生立刻一马当先地推着车小跑了出去。 --------------------------------------------------- 第二天。 柳承贵躺在病床上仍是昏迷不醒,床架子上面吊着输液瓶子。柳絮趴在床沿上半睡半醒,一宿没合眼,此时实在是困倦已极。 迷迷瞪瞪中,门忽然被推开了,冯思齐身上裹着一股冷气快步走了进来。柳絮茫然抬起头,问道:“你出去了?” 冯思齐灿烂一笑,走上前将手中一卷钞票塞在她的手里,道:“跑了一天,终于筹到了一些款子,足够支持一阵的了。” 柳絮瞅瞅他,又瞅瞅手里的钞票,低声问道:“这是……你去借的?不用的,我手里还有七八百块呢……” 冯思齐抓起桌上的茶碗,一口气喝光,抹了抹嘴,笑道:“托了个朋友,我把汽车卖了——你那几百块钱连打针都不够的。伯父可能要住很久的医院,出了院还要买营养品,很多要花钱的地方呢。” 柳絮合上掌心,紧紧攥着那卷钞票,鼻子一酸,抬起手背侧过脸无声地擦了擦眼睛。 房间里靠墙另支着一张小铁床,冯思齐推着她去睡一会,微笑道:“你去睡,伯父我来照看着。” 柳絮执意不肯,说:“你也一宿没睡了,还是你去躺一躺。” 冯思齐却早已当先一屁股坐在了柳絮适才所坐的椅子上,坚决地说:“不!你快去,一会我困了就叫醒你,你再来换我。” 柳絮挣不过,只得依了他,合衣躺在了小床上。头一挨枕,几乎立刻就熟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再睁眼见那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了。 她大吃一惊,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一双眼睛先就往柳承贵所躺的病床上看,却见柳承贵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虽然仍未醒转,呼吸却似乎平匀了许多。而冯思齐正背对着她,弯着腰在给柳承贵换亵裤。裤子提上了一大半,那边压在柳承贵腰下,冯思齐正一手抱着他的腰,另一手吃力地把那边裤子往上拽。 地上一只大木盆里堆了半盆尿湿的衣裤床单。 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冲进了柳絮的眼睛。她慌忙眨了眨眼,迅速下了地,绕到病床的另一边,将手放在柳承贵的臀下,用力向上一托。 冯思齐觉得手上陡然一轻,含笑瞅了她一眼,随口说道:“昏迷的老人家,身子比平日重多了,一个人还真觉得有些吃力。” 柳絮咬着唇轻声道:“辛苦你了……我竟然睡得猪一样,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冯思齐含笑不语,只冲桌子那儿一努嘴,轻声道:“喏,我在楼下的摊子上买了馄饨和馅饼,你去吃饭!吃完了再来换我好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倭人 柳承贵在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才睁开了眼睛。 然而严重的中风后遗症令他完全丧失了语言和行动能力。他的神智始终处于浑浑浑噩噩的状态,眼睛虽然睁着却甚少转动;时常长久地凝视着柳絮和冯思齐,脸上却无悲无喜,仿佛一具没有生命力的躯壳。 柳絮不分昼夜缝制了二十几个棉垫子,又扯了几匹棉布裁成了大量的尿布。柳承贵现在的情形就如同一个婴孩,时刻包着尿布垫着尿垫,却仍然动不动就将里外尿得精湿,柳絮便整天不停地给他换衣,拆洗,晾晒。经常是才刚换上一条干爽的棉裤,转瞬间便又尿得里外湿透。有时一宿就要换上两三次。 他现在象婴儿一样时刻离不了人,和婴儿唯一的区别是,婴儿会长大,捱个三两年以后,大人就会轻松起来;而柳承贵大概要永远这样躺在床上等人伺候了。 他这样床上吃床上屙,柳絮除了日夜伺侯,完全没有时间去做别的,豆腐店让小六子两个独自支应了两日,也是天天赔钱,只得暂时停了业。 冯思齐亦是同样天天守在柳承贵身边。柳絮去洗换床单衣物的时候,他便帮柳承贵擦洗;柳絮回家去做饭的时候,他便帮柳承贵按摩腿脚,以免下肢肌肉萎缩变形;两个人都在的时候,便一齐合力帮柳承贵不停地翻身。在他们精心地照料下,柳承贵整个冬天都是干净清爽的,并没有生过一个褥疮,屋子里甚至连一般瘫痪的老人家特有的那种汗尿混合的难闻气味都闻不到。 大年夜也是在医院里度过的。院方和冯思齐有些故交,于是医生跟他们交了实底:病人无需再治了,现在已是最好的情况,没有继续恢复的可能了,不如过了年就抬回家去静养算了。 柳絮扑在门框上痛哭了一场,脸上便很少再见到笑容,她被无边的愧疚压得背都弯了下去。她毅然决然地对冯思齐说:“我不会嫁人了——也不会再嫁给你。以后我就跟我爹过一辈子,你走吧。” 冯思齐便紧抿着嘴唇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静静地说道:“你不嫁,那我也不娶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就跟伯父一起耗你一辈子。” 柳絮瞅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爹,又瞅瞅满头乱发满眼血丝的冯思齐,不禁柔肠寸断,那眼泪便如断了线了珠子一般滚落了下来。 冯家此时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厄运。 宅子被查封,变卖的款子并不足以赔偿银行的欠款;工厂没钱开工,早已经停了产。再补不足欠款的话,厂房,机器,仓库里堆积的布匹也会被拍卖掉还帐。 现在冯家全家挤在一个一楼一底的老房子里,下人遣散了大半,只留了几个贴身的老人儿;冯敬亭整天长吁短叹足不出户,几位太太姨娘关起门来在房里或哭泣或吵骂,家翻宅乱,一败颓丧。 坐吃山空,只出不进,渐渐的冯老太太和苗氏的头面首饰也开始拿出去当了。冯敬亭苦着脸对四姨娘说:“阿芸,你手里这些年攒的梯已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先拿出来救救急,帮着把欠款还了,难道真等他们把工厂也查封了不成?你帮了我这个忙,等我日后东山再起了,一定双倍还你。” 四姨娘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哭道:“我的钱?我可哪儿来的钱呢?我那些钱不是托你拿去炒股票炒金子,都赔得精光了吗?我还没朝你要,你倒找我要起钱来了……”说着,便呼天抢地地痛哭了起来。 冯敬亭从年轻时就对这个姨太太莫名地又爱又怕,替她炒金虽然有赔有赚,但似乎也不是她说的这样惨,但一听她哭闹登时就乱了方寸,又气又愧,只得拂袖而去。 冯老太太如今也失了气势,瞧着四姨娘一味地哭闹搪塞,气得倒仰却也是无计可施。 四姨娘哭了一会,一边拿着帕子拭泪,一边走到外间对冯敬亭道:“如今这情形,我看只能把我们大华的股份出让一些来还债了。” 冯敬亭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臊眉搭眼地叹气道:“现在本地的纱厂都不景气,大华的股份,原来是每股面额一百元,现在恐怕只能卖个草纸钱了——恐怕都没人愿意买……” 四姨娘便道:“我们只是占着五成股份,不过是大股东而已,还有三个股东呢?虽然他们每人只占一成,可占着茅坑就得拉屎!赔钱他们也得有份儿!凭什么就我们冯家自己承担呢?你去!把他们都召集来开会,商议商议!” 冯敬亭嗫嚅道:“本来先前制那批军服的时候,他们三个就不同意往里垫钱承办的,我赚钱心切都揽了过来,现在怎么好叫他们……” 话未说完,四姨娘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恨恨骂道:“人家都能瞧出这不是笔好买卖,偏你糊涂油蒙了心!老爷子一手创下的家业,全毁在你手里了!你说你除了会玩女人,吃花酒,还会干什么?!” 冯敬亭此时此刻被如夫人斥骂,却象缩头乌龟一般无话可说,只嗫嚅道:“咱们的布早卖不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大的家早就是个空架子在那儿撑着了。我也是急得没办法,有这么笔买卖就病急乱投医,谁知道吴大帅这么快就败了……” 四姨娘黑着脸,一脸黯败的神色,眼睛眨了一会,叹了口气,道:“我去找人看看,能有什么法子没有……” 过了年,天气稍微暖和了一些。柳承贵出院了。 这一天,冯思齐瞅着柳承贵安稳地睡了,心里惦记着工厂里的事情,便跟柳絮说要过去看看,去去就回。 先回家里换衣服,才一进家,便见小客厅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常五爷,另一个不认识,是个穿着宽袍大袖的大和衣服,脚踩木屐子,留着仁丹胡的日本男人。 冯思齐一愣,心里立刻一阵发堵,寒着脸走了进去,也不说话,自顾自端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坐下喝了起来。 常五爷嘴里叨着雪茄,指着冯思齐冲那日本男人笑道:“石井先生,这就是冯家的二少爷。大华的事务,现在都是二少爷拿主意,冯老爷竟不大管了。你只跟他说就是了。” 一边又呵呵笑着向冯思齐介绍道:“这是石井次郎先生,大日本石井株市会社总裁石井原的二公子。他今天是来跟府上洽谈购买大华股份的事情的。” 石井次郎站起身,双手贴着大腿,便冲冯思齐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用十分圆熟的中国话说道:“冯先生,久仰了。刚才我已经和令尊大人谈过,听说贵厂现在遭遇了很大的危机,我愿以原价每股一百元的面额收购贵厂的全部股份。令尊大人说等你回来一起商量商量,我已经等了您一下午了。” 冯思齐冷冷地说:“对不住得很,我们没打算卖掉工厂。” 石井次郎微微一愣,眼睛便向坐在一边的冯敬亭一瞟。冯敬亭慌忙说:“我只说是考虑考虑,没说一定不卖……” 冯思齐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气恼地瞪着冯敬亭,说道:“父亲,你糊涂!日本人在东三省开我们的矿挖我们的煤,抢我们的棉花,都拉回他们老家去了,变成布匹又低价倾销回我们国家。为什么我们的布都卖不出去了?为什么京津两地的纱厂一家接一家的倒闭?就是因为这帮倭人一点一点的渗透,慢慢地垄断!他们现在又来收购我们的厂子,等到满世界的矿山,纱石,面粉厂都插上膏药旗的时候,我们国家的经济也就彻底完蛋了!” 冯敬亭茫然而无聊地摇了摇头,说道:“那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这位石井先生开出来的价格其实真的很诱人!原价每股一百元哪!”他挪了挪身子,把嘴凑到冯思齐耳边,悄悄说道:“咱们厂子的股票,现在卖草纸价都不大有人愿意出手,难得他这么慷慨!儿子哎,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冯思齐恼怒地涨红了脸,“呼”地站起身,昂然道:“不行!休想!我不同意!” 石井次郎勃然变色,脸色一黑,沉声道:“冯先生,请您不要出口不逊。您仔细想想,贵府现在欠了一屁股债,那块地皮是不值钱的,如果不开工,那些机器就是一堆废铜烂铁。除了我能给你开出这个价钱,现在谁还能帮您?你们的政府吗?”他不屑地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又放放缓了声气道: “如果您对这个价钱不满意,我愿意每股再溢价五元。您仔细考虑考虑。” 冯思齐冷哼一声,断然道:“不用考虑,你可以走了。” 石井次郎双眉一皱,两只拳头不觉紧紧一握。冯敬亭忙站起身亲自走过来替他续了一杯茶,陪笑道:“石井先生,您别听他的,我是大华的董事长,他没有发言权。您请坐下,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宋少陵力挽狂澜(1) 冯思齐心中恼怒,面对这样的父亲却知道此事急不得,只得用力吸了口气,将冯敬亭拉到一边,尽力放缓了声气低声道:“父亲,您先别这么急着卖股份,就算真要卖,也应该卖给中国人。稍安勿躁,您再等几天,我去想想办法。” 冯敬亭两手一摊,嘬着牙花子道:“中国人,日本人,管他什么人,谁花钱买我就给给谁”,他也瞧出了儿子脸上的怒色,又低声打了个圆场:“当然啦,肯定我也是愿意卖给咱们中国人的。可是,有人买么?有么?有么?” 冯思齐抿着嘴唇静默了一会,沉声道:“京城里如果没人愿意出价,我就到天津去一趟,天津的织染还是比京城里发达,兴许能找到有实力的买家。” 那边石井次郎微微一笑,冲冯敬亭说道:“两位冯先生,你们尽管仔细考虑一下。不过我刚才说的这个价格只在一星期内有效,过了这一星期,就在原价上打对折。”他闲闲地喝了口茶,笑道:“全部股份一万股,每股面值一百元,全部下来就是一百万元。至于二少爷所说的天津,您尽管去,鞭长莫及不算,我相信没几个人能拿出得这笔款子。就算有人能拿得出来,眼下这个情形,也得观望观望。” 冯思齐知道他所说的也并非夸张之辞,但只要还有希望,总得试一试。当下便对冯敬亭道:“我这就收拾东西去趟天津,父亲您……”他瞟了石井次郎一眼,背转了身子,轻声道:“您也得去关照陈,王,唐,谢那几位股东一声。” 石井次郎背转了身站在窗前,只悠闲地喝茶,但笑不语。 天津之行果然极其不顺利。 先去拜望了几位在天津卫也算有些名望的同行旧识,听了冯思齐的来意,或抚须不语,或直接就摇头道:“我们的厂子现在也是强自支撑着,哪儿有闲钱还去收购别家的厂子?” 于是大家一起感叹本土的纱厂皆是风雨飘摇,能撑下去已属不易了。 转让大华股份的公告在京津两地各家报纸也刊出了,问询的人多,真能坐下来洽谈洽谈的却是没有。 一星期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这天下午,冯氏父子相对而坐,正默默无言之时,老妈子来报,大华的另外四位股东一起来了。 为首的是二股东唐先华,除了冯家,他的股份最多,独占两成。进了厅里,他一撩袍子便当先坐下,急切地问冯思齐:“贤侄,去天津这一趟可有结果了?” 冯思齐踌躇了一下,面露难色,勉强笑道:“唐叔,这不是件小事,一时半刻哪儿能说办就办好的?只怕还得再等一等。” 另一位谢炳文是个火爆脾气,说话向来大嗓门,听了冯思齐这话,脸上便露出不悦之色,粗声大气地说道:“那个东洋人石井次郎,已经找过我了,他给的那价格我看是真不错了。你们是什么主意?反正我是不能再等了。再等,这十万大洋又飞了!” 陈唐二人听了,眼睛便瞅着冯敬亭,颔首称是。 唯有一位王国寿皱眉道:“不是还没到最后期限吗?我们就再等等又有何妨?我是不愿意出让给东洋人的,如果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当这一成股份打了水漂了!” 谢炳文冷笑一声:“王兄财大气粗,十万大洋说打水漂就打水漂,我们哪儿能跟您比?咱们全家二十来口人还指着这个钱吃饭呢。” 唐先华摸着胡须,有些歉意地冲冯敬亭道:“我也瞧着东洋鬼不顺眼,可现在这情形实在是硬气不起来呀……各位可别骂我,我是打算后天就跟石井那厮签出让合同了,你们各人拿主意吧……” 谢炳文当即道:“有这机会还不趁早把这烫手山芋转出去,才是蠢货呢,人家能要就不错了,还等个什么劲儿?我也签!” 冯思齐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禁惨然笑道:“我是宁愿一把火把厂子烧了,也不让东洋鬼子占了去的……” “屁话!”冯思亭不屑又无奈地嗤了一声:“你这是书呆子的蠢话!都要去喝西北风了还讲得起什么三贞九烈么?”又叹了一声:“大家伙儿一起签了,拍屁股散伙吧。” 冯思齐呆坐在桌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去,心里渐渐凉了。 他默默地地站了起来,从衣帽架上摘下自己的帽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已是初春,乍暖还寒的季节,冯思齐徒步走在马路上,心里满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无力感。一个人踽踽独行,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柳家。 一进门,见柳絮在院子里铺了一张席子,此时正跪在席子上拆被褥。他走过去勉强笑了笑,问:“伯父睡了么?” 柳絮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今儿倒吃了大半碗粥,还盯着我瞧了半天,好象有点认出我的意思了——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办得顺不顺利?” 冯思齐疲倦地摇了摇头,便顺势坐在了席子上,默默无言。 柳絮瞅了他一会,轻声道:“凡事自有天意,你尽力了实在做不到也没办法,由他去吧。”当下便故作轻快地微笑道:“别闲着,你帮我把那边的线头都扯出来。” 冯思齐点了点头,起身坐到席子另一边,低头帮着拆褥子。过了半晌,他忽然抬起头,望着柳絮,缓缓地沉声道:“絮儿,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柳絮一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冲他展颜一笑。 傍晚的时候,这个安静的院落里却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在夕阳的余晖中,冯思齐正手持一把锯子在锯柳承贵那间屋子的门槛。天气渐渐暖和了,他打算亲手做一个装了轮子的活动板床,这样就可以每天把柳承贵推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柳絮正在灶间做晚饭,今天在大道边撷了一小把野菜,此时她正双手揣在面盆里和着玉米面,打算蒸一锅野菜窝窝。灶间里很热,她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便抬起手背将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随意一拢,眼睛便不经意地向窗外一扫,立刻整个人便呆在了那里。 大门口站着一个人,高大挺拔的身影,没有穿军服,只随意穿一件天青色熟罗长衫,背着双手,也正隔着窗子远远望着她。也不知他在那里已站了多久。那双眼睛仍一如往日地乌黑而深邃,只是波澜不兴的眸底有一丝她不敢正视的痛楚,但一眨眼间,那丝痛楚便不见了踪迹,恢复了无悲无喜的平静。 柳絮如遭电击般呆立在灶前,嘴唇抖动了一下,无声地喃喃叫了一声:“宋少陵……” 宋少陵淡漠地冲她点了个头,便不再看她,背着双手迈步走进了院子。 冯思齐手里拿着锯子正蹲在那里奋力锯着门槛,忽然觉得一个阴影遮在了头顶。他一抬头,顿时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喃喃叫了一声:“宋旅长!” 宋少陵居高临下地瞅着他,紧紧咬着牙关,眼睛微微眯成一线,脸色阴沉地如同暴风雨来袭前阴霾的天幕,令人心中寒意陡生。 冯思齐慢慢站直了身子,跟宋少陵咫尺相对,静静地说道:“宋旅长还是忍不下这口气,来找我问罪来了吧。” 宋少陵太阳穴上青筋崩崩直跳,阴鸷的目光不错眼珠地狠狠盯了他半晌,方用力吸了一口长气,从牙缝中冷冷地挤出一句话:“你的那条贱命先放在那儿。我今天来不是跟你纠缠这些儿女私情的,我听说你们家的厂子要卖给日本人了,是吗?” 冯思齐脸上立刻涌出一抹潮红,眼中露出愧色,却极力挺直着脊背,昂着头,竭力维持着镇定,缓缓说道:“是冯某无能。” 宋少陵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脸色略微和缓了一些,冷声道:“你比你那当奴才的爹还略微强一些,起码还四处奔走了一番。” 柳絮怯怯地从灶间走了出来,手足无措地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端了一把椅子放在宋少陵跟前,低垂着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轻轻说了句:“宋……坐……”便连忙满面愧疚地闪身退到一旁。 宋少陵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她,眼神里的怒火和悲怆满溢了出来。柳絮不敢看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一双沾着玉米面的手慌乱地交握着,头低垂到胸前。宋少陵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收回目光,面容重新变得冷淡,面无表情地抬起下巴朝冯思齐一点,淡淡道:“我可以私人借你一笔款子,把另几个人的股份都收过来。余下的还清银行的欠款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冯思齐仿佛没听懂一样,费解地瞅着他,喃喃问道:“宋旅长,我没听懂,您说什么?” 宋少陵眼神里有些恼怒,大声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女人,你们别会错了意!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京城里又一家大的产业又沦落到东洋狗的手里而已!”(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宋少陵力挽狂澜(2) 柳絮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感动,冲口而出道:“宋少陵,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宋少陵目光炯炯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人都离开我了,一点留恋都没有,现在又何必问这些不相干的话呢?” 冯思齐的脸一时间涨得通红,直视着宋少陵,诚恳地说道:“宋旅长,我实在没想到你能这样大度!在你面前,我觉得我真龌龊……” 宋少陵低头瞅着冯思齐向他伸过来的一只手,完全没有要跟他握手的意思,自顾自背着手冷哼一声,目光阴鸷,从齿缝中不耐地说道:“我说过了,我出这笔钱跟你姓冯的没半点半系,咱们俩的帐还没算完呢,我先留着你再快活两天。” 冯思齐难堪地缩回手,喃喃道:“那么,我去找保人,给宋旅长写欠条,按两分利给您,您看可以吗?” 宋少陵仰天打个哈哈,冷笑道:“你当我宋某人是放高利贷的?我的钱不是给你们家救急用的,你搞清楚——两分利?!哼,我问你,你拿什么给我两分利?你们家的厂子已经被日本货挤得站不住脚了,即使暂时有了这笔款子不至于再把工厂再查封掉,即使可以用这笔钱把其他股东的股份都收回来,你们接下来又有什么办法能立足呢?我的钱可不是送给你去打水漂玩儿的,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有些实力跟日本货抗衡抗衡。如果连你们都不行,这京城里其他的纱厂更完了。” 冯思齐一时语塞,喃喃低语道:“我暂时也还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先把眼前这个难关渡过去再说……” 柳絮在旁边绞着衣襟,怯怯地插嘴道:“我想着,这么大的中国,总有日本货没过去的地方吧?不一定死守着北京天津青岛吧?把积压的布匹卖到别的城市去行不行呢?” 冯思齐心里一动,不由自主望向柳絮,若有所思地说道:“内地目前不少地方的市场都还算是很封闭的……”他眼睛里亮了一下,微微颔首微笑道:“去小城市占领市场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宋少陵看着他二人,脸上沉得要滴下水来,将下巴向冯思齐一挑,冷声道:“做生意的事,你们自己想对策。明天我写支票给你。”说着,便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柳絮不由自主向前追了几步,轻声嗫嚅道:“你……吃了饭再走吧……” 宋少陵身子僵硬地站在当地,用力吸了口气,也不扭头看她,只冲空气里淡淡说道:“你让我跟你们俩一个桌子上吃饭?你是在羞辱我吗?”他倨傲地高昂着头,大声说道:“我宋少陵怎么可能会沦落到那么不堪的地步!”说毕,他袖子一甩,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径自去了。 柳絮望着他孤独而倨傲的背影,心底忽然一阵抽痛,呆呆地叹了口气。 柳承贵终于没有撑过这个这个春天,他去世的那天正是清明节。 院子里有棵大槐树,正是满树结满了嫩绿的榆钱儿的时候。这一天,柳承贵显得比平日里清醒许多,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瞅着窗外新绿的老槐树,喉咙里忽然含混不清的咕噜了几声。 柳絮正坐在他的身边,给他缝一件单布小褂,忽然听见她爹有动静,连忙凑上去,把耳朵紧贴在他的嘴上,轻声问:“爹您说什么?” 柳承贵又咕噜了几声,却是无论如何都听不清楚。柳絮从桌上拿起茶壶,问道:“您是要喝水?” 柳承贵用力吐了一口气,费力地伸出一个手指头,冲着窗外点了一点。柳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再瞧他望着那棵老榆树贪馋的眼神,这才恍然大悟。她惊喜地说:“您是想吃榆钱糊糊?” 柳承贵微微闭了两下眼睛,眼神里露出些许柔和的光芒。 柳絮高兴极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说了声“您等着,我这就给您做去!”说着便飞奔出屋,从隔壁借来个梯子,蹬蹬蹬爬了上去,一手扶着梯子,另一手便从枝条上捋下来几把榆钱。 锅里的水开了,她将调好的棒子面顺着碗边小心翼翼地溜进沸水里,熬到浓稠的时候便将洗净择好的嫩榆钱下进锅里,盐,咸花生仁儿,葱花,咸菜丝儿,统统搅匀,柳絮满满地盛了一大碗,两手捧着出了灶间,喜孜孜地喊了一声:“爹,榆钱糊糊来啦,好香啊!” 人还没到堂屋门前,却听得冯思齐在屋里惊惶地连喊了几声:“伯父!伯父!您醒醒,醒醒啊!” 柳絮的心猛然间揪成一团,手一哆嗦,大海碗当啷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一头冲进屋子,见躺在炕上的柳承贵眼睛微睁一线,眼白上翻,急促却微弱地一口一口倒着气,却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眼瞅着竟是要不行了。 柳絮两手紧捂着嘴,泪如雨下,一步奔到床前,嘴里喊了一声“爹”,已是哭成了泪人。柳承贵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听见柳絮的哭声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用尽全力张开一只手。柳絮忙将自己的手递到他的掌心里;柳承贵却又努力张了张另一只手。冯思齐本来是半趴在他的另一侧,见此光景,猜着他可能是有话想和自己说,忙也去握住了他那只枯瘦如鸡爪的手掌。 柳承贵喉间的气越发出得急了,浑身抖成一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二人的手慢慢拉到一处,脸朝冯思齐略偏了一偏,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然而已是灯尽油枯,只听喉间“咕”的一声,他的牙关已经咬紧,头向枕侧一偏,咽了最后一口气。 柳絮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爹!”,见柳承贵眼角有一滴浑浊的老泪倏然滑落,当下搂着那渐渐冷了下去的身子直哭得几乎晕死了过去。 冯思齐拿着宋少陵给的一笔巨款以每股溢价六元的价格向陈王唐谢四位股东收购股份,四人自是愿意,当下毫不费周折地签署了转让协议,又清偿了余下的欠款,暂时度过了眼前的危机。他受柳絮的启发,放轻京津,转而去开拓邻近的山西,河南一些小城市的市场,没想到倒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好成绩。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 夏天行将过去,这一天的午后,饭口已经过了,柳絮坐在豆腐坊前面饭堂里,手里拿了条白手巾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望着门外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神。 冯思齐这一向忙得焦头烂额,省内省外到处跑,这一次又去了山西,柳絮有差不多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正神思恍惚间,她瞥见门口似乎有人探头探脑,接着便听见有女孩子的声音清楚地在门外说道:“老太太,应该就是这儿了。” 接着是一声苍老的咳嗽,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太太在两个小丫头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她便直直地冲着柳絮走了过来,口内叫着:“柳姑娘,死老婆子来看你啦,你肯定还在记恨着我吧?” 柳絮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向冯老太太微微欠了欠身子,也不称呼她什么,只淡淡地点了个头,心里却打了个突,不知道她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所为何来。 冯老太太这一年多不见,衰老了许多。本来就瘦小枯干,现在配着一条宽大的玄黑色铁纱线裙子,整个人越发干瘪得象个风干的枣核了一般。 柳絮冷眼瞅着她坐定了,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身边跟着的两个小丫头也是畏畏缩缩且面生得很,似乎是新换的,原来的那些个伶牙俐齿的大丫头都不知去向了。 冯老太太喘了一会,欲语面先红,开口说道:“柳家姑娘,我们冯家这两年不知走的什么霉运,运气坏到家了。那姓陶的小贱人……”她皱巴巴的老脸上浮现出一抹难言的羞色,忍耻说道:“想来齐儿应该都跟你说过了吧?当初是我老婆子瞎了眼,鬼迷了心窍,才会跟那小贱人合起伙来哄骗了你。谁知道那贱货肚子里揣着个野种就敢跑到我冯家门上来,我,我……丢人哪!”她一边说着,一边捶胸顿足起来。 柳絮心中烦躁,打断了她的话,淡淡说道:“您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呢?” 冯老太太住了声,拿手帕子擦了擦眼睛,踌躇了一下,方开口说道:“柳姑娘你是个好孩子,我老太婆活了这么大年纪,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冯家遭了这一场祸事,我也想明白了,别的都不重要,家里有个贤惠的当家太太才是最要紧的。我们冯家对不住你的地方也多了,既然齐儿是真心喜欢你,我就老着脸亲自上门来替他求这门亲,不知道柳姑娘你能答应吗?我们冯家如今已是大不如前,不知道柳姑娘会不会嫌弃……” 柳絮心里一震,抬眼瞅着冯老太太,想从她脸上瞧出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来,却见她目光中满是恳切,倒象是很诚心诚意的样子。柳絮不由便微微低了头,说道:“家父去世才不过半年,柳絮还在孝中,此时不方便提这些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静水微澜 柳絮心里一震,抬眼瞅着冯老太太,想从她脸上瞧出些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来,却见她目光中满是恳切,倒象是很诚心诚意的样子。柳絮不由便微微低了头,说道: “家父去世才不过半年,柳絮还在孝中,此时不方便提这些事。” 冯老太太忙一迭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今天来想说的就是这个。你爹现如今也没了,就剩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外头住着,没人照应不说,还得赁房子吃饭都是额外一大笔花销。反正等你的孝满了,你跟齐儿就会成亲,现在不如把这房子退了,你仍旧搬到我们家来,大家彼此都有照应,你又省了这一笔费用,你觉得好不好?” 柳絮听了,心里倒有两分感动,当下微笑摇头道:“那恐怕不太方便,我还有两个小兄弟呢……” 冯老太太忙说:“那怕什么?索性就让那两个孩子一起搬到家里来住不就行了?冯家现在虽不比从前,添两双筷子还是添得起的。或者……我瞧着你开的这个小店生意也不大好,能养得起你们姐儿仨吗?不如让你两个兄弟到咱们厂里去做工——齐儿说要在山西开分厂,正缺人手。他们去了,齐儿自然不会亏待他们,他们年轻轻的去外头闯闯世界,总比窝在这豆腐店里有出息,爷们儿家家的……” 后头这句话倒是把柳絮的心打动了,她低头思忖了一会,便招手把小六儿和来顺叫到跟前,微笑着冲他俩说:“老太太的话你们都听见了?你们可愿意跟着冯大哥去外省闯闯去吗?” 两个人立刻双眼放光,忙不迭地点头拍手道:“愿意,愿意!” 柳絮伸手刮了小六儿的鼻子一下,微笑着斥道:“你们以为是上外头玩去吗?叫你们去,一是帮着你们冯大哥,二是让你们自己去学些本事长些见识。你们若是能有个好去处,学一些吃饭的本事,我也就安心了。” 来顺还小,听了柳絮的话,立刻认真地说:“姐,你放心!我们又不是糨糊脑袋,都懂得的,你就放心吧。等我们学到本事,将来我们养着你……” 小六儿便“呸”了他一声,皱眉道:“姐姐是要嫁给冯大哥的,用得着你养吗?” 当下众人都笑了,冯老太太借势便笑道:“既然这样,不如明儿我就着两个人过来帮着你们搬家!”因见柳絮脸上仍有些犹豫之色,便拉住她的手,郑重说道:“孩子,以前都是我的错,自从经过这一次,我已经都想明白了。何况,这一次冯家能度过这场难,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老太婆再不知好歹,也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待你了,那还是个人吗?从今以后我只把你当成亲孙女一样对待!” 柳絮本来忠厚,此时又听了她这样一番诚恳的劝说,终于笑道:“老太太说得太过了,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说到这儿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以后,还要在一个屋檐下面过日子,我是真心希望一家人能上慈下孝,和和气气的……” 冯老太太满面笑容地说:“那我就回去让她们紧着收拾出两间屋子来给你们姐几个住,你们也收拾收拾。”说着,便站起身,也不多留,一径出门上车去了。 冯老太太经过这一场变故,满眼望去,家里竟没一个能主事,有决断的人。奶奶太太们只会一味地哭闹,尤其是四姨娘,除了哭穷搪塞,一个子儿都不肯往外拿,令冯老太太寒透了心;再加上她毕竟不过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家庭,孙子的婚事连遭巨变,性情便变了许多,不由又转念想起柳絮的种种好处来。何况冯思齐和柳絮两个人早已是闹得满城风雨,不如顺水推舟让两个年轻人成了好事,似乎也并不是坏事。 往往就是这样,借着某些由头,人的思想变化,就在一转念间。 柳絮再次搬进冯宅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了。 此时的冯家除了主子,连听差带丫头不过十一二个下人,住的地方还是冯家老太爷晚年为了静养而盖的一座独栋小楼里。一共不过十来间屋子,十来个下人全部挤在两间屋子里打地铺。 而柳絮姐弟三个一来,冯老太太却却立刻让给她们腾出两间房来。二姨娘耷拉着脸嘟哝着说:“您老人家瞧瞧,哪儿还有房子给她们住?再腾房子,我们就差去住耗子洞了。” 四姨娘接着她的话头说:“是啊,她们本来有地方住,老太太又何必非得让人家跟咱们一处挤着呢?” 冯老太太马上把眼风调转到四姨娘身上,眯着眼睛说:“弘儿用不着自己住一间屋子,跟他弟弟合住一间;老二房里的奶妈子可以不用了,翠翠都那么大了,奶妈打发走以后,老二你自己带孩子。这不就腾出两间屋来了吗?” 二姨娘和四姨娘面面相觑,四姨娘勉强笑道:“原来在老宅里,弘儿都是自己单独住着一个小院儿;搬到这儿来,不但只得一间屋子住,连随身伺候的两个听差都打发了;如今娘若再让他跟弟弟们合住一间屋子,只怕他会发脾气……” 冯老太太脸一板,“现在还能讲那些虚排场吗?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一辈子哪能那么顺顺当当的?他爷爷年轻时候还睡过草窝棚呢!尤其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就得守得贫穷耐得富贵才成。”她端起茶碗闲闲地喝了一口,又皱眉道:“弘儿也这么大了,整天游手好闲的,书也没见他念出来。他哥哥为了这个家整天都快忙得脚丫子朝天了,从来也没见他问过一声。出去吃馆子还是三十五十地往外扔,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怎么一点不想想现在这个家的情况?还是说——他知道他有个有钱的娘,所以根本也不在乎?” 四姨娘没想到冯老太太会这样言辞激烈地斥责她儿子,额头上微微见了些冷汗,一边心里骂着“老不死的棺材瓤子”,一边脸上陪笑道:“娘说的是!弘儿表面上笑嘻嘻的,其实也是做给他爹他哥哥看的,想让他们宽宽心,其实这孩子心里烦恼着呢。他跟他哥哥说过好些次,问可有什么他能帮着做的事,二少爷嫌烦,说他一个小孩子家不好好念书,跟着瞎搅和什么?净添乱!” 四姨娘边说,边暗地瞟了冯老太太两眼,见后者只是低着头喝茶,对她说的这篇话似乎并没听进耳朵里,便话锋一转,轻声说道:“娘怎么突然对柳家那丫头这么好了?她可是上了别人花轿又私自跑了的,这样的人如今又进了咱们家的门,让别人瞧着可有多寒碜……” 冯老太太“噗”地吐出一根茶叶棍子,哼哼一笑,耷拉着眼皮道:“比这寒碜多的,我都过来了,这算什么?有人腰里揣着大把的现洋钱,一个子儿都不肯往外掏,宁肯眼睁睁地瞧着工厂被查封,瞧着我这老不死的睡到马路上去,我那才叫寒碜呢,这算个什么?” 四姨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勉强的笑都挤不出来了,说了一句“厨房里给老爷熬着安神药呢,我去瞧瞧去,娘歇着”,蹲身行了礼便走了出来。 四姨娘贴身的丫头环儿跟上来,道:“老太太说是因为柳小姐的爹死了,一个人在外头住着花销太大,所以昨儿亲自去请了柳小姐一趟。” 四姨娘蓦地站住了脚,回过头来惊诧地问道:“死了?她爹死了?我竟不知道这回事!她爹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话一出口,自己立刻失笑道:“我真是给气糊涂了,留没留话你怎么会知道?”自己凝神想了想,又问:“柳小姐听见老太太的话,是什么表示呢?愿不愿意来咱们家住?” 环儿想了想,道:“听跟着老太太去的蓉儿姐姐说,柳小姐同意了,好象也挺高兴的。” 四姨娘“噢”了一声,缓步往前走着,长长松了口气。 柳絮搬进冯宅以后,对以前的事并没有过多的计较,依着礼数每日早起给冯老太太和苗氏请安;因冯老太太上了岁数的人牙口不好,喜欢吃软烂的东西,她便每隔个一天半日的下厨亲自做一碗香喷喷的手擀面端过去,惹得冯老太太不住嘴儿地夸她孝顺,当下便开箱子将她年轻时戴的一只点翠金簪找出来给了她。 冯老太太既然已经高看了柳絮一眼,冯府上下自然见风使舵;何况柳絮本来就勤俭,谦和,温顺,很快,她便博得了冯宅上上下下的交口称赞。 冯思齐从山西回来后,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加上外省的市场拓展得也不错,家里厂里渐渐恢复了元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开始盘算着等柳絮的孝期一过,便将婚事隆重地办起来。 这一天,冯思齐约了客人在庆丰楼吃饭,去的早了,客人还没来。冯思齐站在二楼的包间外,手扶着栏杆,随意向下望着,却见福生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也坐在一楼的大厅里吃饭。福生显见得是有点喝多了,一只脚踏在条凳上,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着。 冯思齐对福生一直有些敬而远之,又见他有些喝高了,当下便寻思着暂且闪到一边,不去跟他打招呼。他转过身,刚要退回包间里去,福生却在楼下已经瞧见了他。 福生立刻仰起头高声叫道:“冯思齐,你站住!”说毕,手里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往楼梯上走,磕磕绊绊地边走边说:“姓冯的,你让絮儿受了那么多委屈,你让她一个人上医院,你还娶别的女人,眼下又到了这步田地,我看这回你再敢不娶她试试,脑袋给你拧下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絮儿怀过我的孩子?! 福生立刻仰起头高声叫道:“冯思齐,你站住!”说毕,手里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往楼梯上走,磕磕绊绊地边走边说:“姓冯的,你让絮儿受了那么多委屈,你让她一个人上医院,你还娶别的女人,眼下又到了这步田地,我看这回你再敢不娶她试试,脑袋给你拧下来!” 冯思齐见他已有醉意,本不欲理他,忽听他说“你让她一个人上医院”,茫然不解,不禁回过头来问道:“一个人上医院?什么意思?” 福生一手扶着楼梯栏杆,一手用酒壶指着他,摇摇晃晃地上得楼来,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手猛地在冯思齐肩上击了一掌,哈哈笑了几声,大声道:“我要结婚了,今天刚去拜见了岳父岳母,现在我正高兴着,懒得跟你掰扯那些事儿,坏了心情”,他用一根指头在冯思齐胸口上连戳了几下,瞪着眼睛道:“不过,我提醒你,过去你对不住我妹子也就算了,从现在起,你再那么着试试。” 冯思齐皱着眉推开他的手,勉强说了声“恭喜”,接着问:“你刚说絮儿一个人上医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了?” 福生眼睛越发瞪得铃铛一样,黑着脸道:“你问我?你干的事儿你问我?” 冯思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接声道:“我干什么了?你能把话说清楚不能?” 福生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你这个没种的王八蛋!你让絮儿怀了孩子,还让她一个姑娘家自己跑到医院去打掉,你干出这么对不起她的事,结果还去娶了别人,你还算个人不?!这次又把她的好亲事搅和了,我,我真想揍死你!” 他一边说,那酒劲儿有些撞了上来,不觉伸出一只拳头在冯思齐面前晃了晃。 冯思齐脸上已经呆了,顾不得福生一股股喷到自己脸上的酒气,直直地瞪着他潮红的面孔,惊愕地问道:“我……让絮儿怀了孩子?这是从何说起?谁这么无聊造这种谣?” “造谣?”福生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你这小子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到现在都不承认!这样的事谁敢造谣?” “你的意思是,絮儿自己说的吗?”冯思齐的心忽然一沉。 “她一个女孩家自然不可能直接说这样的话,但是……反正我们都知道了!” “你们?你们是谁?”冯思齐心里忽然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福生张了张嘴,恼恨地将脸扭到一边,他连提到“锦红”两个字都觉得羞耻。 冯思齐的脑子却在急速地飞转,将过去一年中的种种瞬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他忽然想到那一次,柳絮忽然莫名其妙地到工厂里去找他,问他布朗博士医院里的事,问她,却又吞吞吐吐地不肯说…… 他猛然瞪大了眼睛,一种恐怖的感觉悄悄爬上心头,他定定地瞅着福生,哑声道:“是不是去年秋天,絮儿去了一家德国医院,锦红跟她一起去的?” 福生冲他翻着白眼,冷哼道:“你这不是都知道,还装什么蒜?” “可那次不是的……她只是……”冯思齐喃喃自语。然而他忽然茫然地住了嘴。不是吗?真的不是吗?她那次去医院到底是干什么,其实自己还真不知道 想到这里,那种不可抵制的心慌感一下子就将冯思齐紧紧地抓住了。他强自镇定地说道:“我只想听你明明白白地说一句,是不是絮儿亲口跟你说的,她——怀了我的孩子?” 福生将手里的酒壶猛地往栏杆护板上一顿,怒声道:“屁话,她怎么可能亲口说这样的话?可是……”他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一口气说了出来:“锦红说了不是一样么?絮儿都默认了,你还敢跟我装蒜!” 冯思齐脑子里轰的一声,脚下有点发飘。他无论如何不能,也不肯相信,去年那个时候,正是他跟柳絮两个人浓情蜜意的时候啊,柳絮怎么可能会背着他做出那样的事——跟别人怀了孩子?!不,不,绝不可能,绝不相信!他心中惊涛骇浪翻江倒海着,脸上却是呆呆的近乎麻木了。 费力地舔了舔嘴唇,他哑声问道:“锦红现在在哪儿?” “她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她跟我有什么关系?”福生脸涨得通红,横眉立目,象一只临战的斗鸡。 冯思齐见这种情形,也懒待再跟他多说下去,冲福生微微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的客人来了, 我要进去陪客,改天聊”,拔脚便进了包间。 福生在后面“喂喂”地叫着,一路跟过来,冯思齐厌倦地将门“砰”的一声大力关上,将福生关在了外面。耳内听得福生还在外面砰砰地砸门,嘴里不知嘀嘀咕咕地在咒骂什么,冯思齐心烦意乱,满心里只觉得暴躁和烦闷。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仿佛椅子上扎满了蒺藜,翻来覆去地坐不住,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只觉得一颗心象在沸水中煎熬。烟是戒了很久了,此时却发疯地想吸烟。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在屋里没头苍蝇一般走了几圈,终于拉开门走了出去。 朝跑堂的要了纸笔,简短地给客人留了个言,他便走出了庆丰楼,随便跳上一辆车,心烦意乱地回了家。 柳絮正在厨房里跟几个小丫头坐在一处说笑着择菜,冯思齐在门口探了探头,一声不响地盯着柳絮瞧了半天。小丫头看见了,慌忙站起身,叫了声“二少爷”。柳絮抬起头,唇边含着微笑,说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事情都谈完了吗?” 冯思齐看着她一如往昔的和煦笑容,听着她从容和缓的声音,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不辨是何滋味。 他一味愣愣地望着柳絮发呆,小丫头们都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柳絮觉得不好意思,便站起身,掸了掸手上的土,走了出来,扫了冯思齐一眼,低垂了睫毛,轻笑道:“干嘛这么瞧着我?没见过?” 冯思齐喉咙里堵着很多话,想一骨脑地问出来,话到口边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微笑道:“你又到厨房去了。今天晚上要给我做好吃的吗?” 柳絮抿嘴一笑,“陈家从口外回来,送了两只很肥的山鸡过来,刚老太太说让我看着弄去。” 冯思齐“哦”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柳絮见他只是看着她出神,却又一声不响的,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今儿是怎么了?累了?还是跟客人没谈拢?” 两个人说着话,便信步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一株梧桐树上的叶子已渐渐枯黄,雨后的秋风里带来了瑟瑟的寒意,那硕大的淡粉色的桐花无声地落了一地。冯思齐捡起一朵桐花轻轻凑到鼻子下面,香味早已不再,沾了泥水的花朵只剩下枯萎的味道。 冯思齐努力微笑着,尽量让声音温柔和缓一些。他注视着手里的花,淡然地问道:“絮儿,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彼此间不应该再有秘密,是不?” 柳絮惊诧地转脸看着他,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正色问:“思齐,你想跟我说什么?” 冯思齐看着她白皙的脸颊,纯净的眼神——这样一个里外通透的小人儿,身躯里怎么可能承载那样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能相信,也不能承受。但是,如果是真的呢?他仔细神视着柳絮淡定从容的眼神,忽然悚然而惊。如果是真的,这张无辜的小脸就伪装得太好了,好到——有些恐怖了。 冯思齐垂下眼皮,将手里的桐花轻轻的撕碎,微微一笑,道:“絮儿,你的身体都好了吧?我记得去年你去布朗博士那里看病,现在怎么样了?” 柳絮忽然听见他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顿时一愣,眼睛里不由自主浮现了一丝戒备之色。冯思齐不错眼珠地望着她,将她那错愕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颤悠悠地又是一沉。 “我真是粗心,后来都没问一声……”冯思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问道:“检查了,说是哪里的毛病?” “没什么毛病,挺好的。”柳絮故作轻松地说道。 “真的很好?”柳絮眼瞅着冯思齐的脸色微微发白,听他一字一顿地沉声问道:“你没有骗我吧?” “思齐,你今天怎么了?说话有点奇怪!我骗你什么?”柳絮挑着眉回了一句,心里微微有些不安。 “没什么……”他皱着眉摇了摇头,抱歉地笑道:“今天有点心思恍惚。” 他再仔细地向柳絮脸上瞧了瞧,不经意地问道:“咦?那副耳坠子呢?不是找到了吗?怎么老不见你戴出来?” 柳絮不由自主摸了摸耳垂,有些语塞。她绝对不会对他说是锦红偷走了。然而耳边又传来了冯思齐貌似随意的问话:“锦红到底去哪儿了,你也是不知道的吧?” “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也没在常五爷那里……”柳絮有些黯然。 “她那样子……其实,你心里也是不希望她再出现了吧?”冯思齐唇边笑意犹存,眼睛望着天边的夕阳,淡淡说道。(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风尘误 “为什么这么说?”柳絮惊讶地望着他,脸上微有些不悦。 “对不起,我说错了”,冯思齐将脸色一正,缓缓说道:“你去忙吧,我有点事去找四姨说一下。” 他起身往回走,柳絮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隐约有点慌慌的。 四姨娘坐在房里,正在对镜梳妆。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她先用眉笔将两毛秀眉精心描成细细弯弯的形状,再一丝不苟地将几根略显芜杂的眉毛用小镊子一根一根拔去,突然,她凑近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脸色有点发白。 镜中的自己依旧艳丽妩媚,一双微眯的桃花眼看起来还是那样勾魂摄魄,只是,不知何时,有两条浅浅的鱼尾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她惊恐地用手指肚按揉着那两条浅浅的纹路,努力把它们舒展开,可是一放开手,它们依旧顽强地横在那里。 “我居然,开始长皱纹了么?!”四姨娘惊惶地用手捂住嘴。她平日里最肯在保养上下功夫,洋行里昂贵的外国护肤品整箱整箱地买来,小厨房里每天按她的吩咐炖着各种滋补羹汤。她一直以自己这张俏脸为荣,当真担得起“肤如凝脂”四个字,即使是相比十七八的少女,也毫不逊色。 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这张毫无瑕疵的粉脸上,也会,爬上皱纹。 “我已经三十七岁了么?”她喃喃自语,越发心惊。 女人的年轻与衰老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尤其是在接近三十五岁的时候,经常呈现出一种反常的娇艳。然而那娇艳就如昙花,短暂绽放之后,就会变本加厉地一路黯败下去,势如破竹,不可遏制。 她猛地一把撩开额前的发丝,仔细向镜中端详着,那光洁的额头上也赫然有了一条浅浅的,却又触目惊心的纹路。 “啊!”四姨娘猛地抄起梳妆台上的一瓶法兰西的香水向镜子砸去。精致的玻璃瓶子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屋子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郁的玫瑰香。 环儿听到屋子里的响动,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嗫嚅着说道:“姨奶奶,二少爷来了。” 四姨娘立刻神态恢复如常,用手理了理烫得卷卷的头发,气定神闲地说道:“请二少爷进来吧。” 冯思齐才一进门,就皱着眉向空气里嗅了嗅,最后目光停在了地上的碎瓶子上。 “不小心碰摔了”,四姨娘神色自若地笑道,一边扬着声音叫环儿:“拿笤帚进来打扫了!”一边扭脸瞅着冯思齐:“二少爷大忙人儿啊,今儿怎么有空到我屋里来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必是有话说吧?” 冯思齐本想先措辞一下,一瞧四姨娘似笑非笑的样子,两道看透一切的目光灼灼地瞅着自己,便知用不着绕圈子,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四姨知不知道锦红现在在哪儿?” “锦红?”四姨娘一怔,瞅着冯思齐问道:“我哪里知道——找她干嘛?” “找她自然是有事……”冯思齐极快地说道:“四姨神通广大,能不能帮着找到她呢?” 四姨娘挑了挑眉毛,奇怪地向冯思齐仔细瞧了几眼,没吭声,只回身取了一只香烟叨在口中,闲闲地问道:“一个大烟鬼,二少爷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 冯思齐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一只手随意摸了摸四姨娘养的那只蟠在杨妃榻上的大狸花猫,含糊地说道:“没事,就随便一问。” 四姨娘深深瞅了他几眼,眼珠转了转,便不再追问,转而笑道:“要找她,倒也不难——这种女人,不清不白的,又抽着大烟,身上又没钱。她那个样儿我料她也不会给有钱人家做老妈子去,要吃饭的话,那左不过就两个去处罢了。” “哪两个去处?”冯思齐忙问。 四姨娘优雅地弹了弹烟灰,似笑非笑地斜睇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道:“这还有什么可问的?一个是当明妓,一个是做暗娼嘛……” 冯思齐听了,眉头一皱,自己倒涨红了脸,迸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有什么区别?我要到哪儿才能找到她呢?” 四姨娘这回是彻底不笑了,认认真真将冯思齐从头到脚看了几遍,狐疑地问:“二少爷怎么了?干嘛一定要找到她呢?你说出原因来,四姨帮你找——明着的就是胡同里那些院子,有妈妈照看着的姑娘们;暗的就是暗门子喽,自己有地方,挣了钱都是自己的。不过,我猜锦红那丫头要是走这条道儿,她自己没本钱赁房子置东西,多半是自己把自己卖进院子里去了。” 冯思齐心里却咯登一下,感觉象吃了只苍蝇,勉强说道:“只是有点私事,四姨别问了,就请您帮我找一找她行吗?——不过,最好别让人知道。” “哦?絮儿也要瞒着吗?”四姨娘警觉地瞧着他。 “唔……您不要跟她说我找锦红的事”,冯思齐脑子里一转,又笑着加了一句:“到时候找到了,我想给絮儿一个惊喜。” 四姨娘似笑非笑地再瞅了他两眼,将手中的香烟摁在花盆里捻灭,爽快地说:“成,包在四姨身上。虽然麻烦点儿,可谁让咱们是一家人呢?你的事儿就是四姨的事儿。” 四姨娘年轻时就在风月场中打滚多年,虽然从良了这么些年,因着外头的应酬,和那些秦楼楚馆也还有丝丝缕缕的联系;她又上了心,没两天就从年轻时一起在来凤楼里的好姐妹那里得了消息。她的那个姐妹攒够了钱,早已从来凤楼里出来,如今自己手里也养了八九个姑娘,在南城开了一处梨香院。 锦红便在她手下,如今的名字叫小桃红。 锦红从柳絮那里偷拿的五十块钱早就花没了,翡翠耳坠子也当了出去,没几天便两手空空,而烟瘾却一日重似一日。也曾在脸上抹上煤灰在马路边跪着乞讨,一天下来讨到的钱还不够买个烧饼。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把心一横,迈步进了梨香院。 她的姿色只够一般,抽烟的人又面黄肌瘦,身上常年浸染着鸦片烟的味道,因此生意冷落。好容易来个客人,没说上两句话,她就开始打哈欠流眼泪,客人多有坐到一半就悻悻而去的,因此经常惹怒了老鸨,卖身的钱全都扣着不给,只给顿饭吃。偶尔,给管烟抽。 四姨娘在锦红的屋子里坐了半日,出来的时候随手递给了她几块银洋,脸上有些微的笑意。 冯思齐听四姨娘说了锦红的所在,又惊愕又茫然,颇有痛心之感。他思忖了半天,对于跑到妓院去会一个妓女,实在是踌躇。想了半天,他决定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福生,他俩毕竟有旧情在,请他去一趟似乎更合情理一些。 福生此时已经拥有了三辆洋车,自己拉一辆,另两辆赁给了别人拉。因为没有了车份儿钱的压力,每天拉多少都是自己的,他每天一早起来心里就特别痛快,拉车跑的时候嘴里都一直哼着小曲。 秀芝的爹娘虽然并不是很中意这个憨实的小伙子,但架不住宝贝女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就勉强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现在的福生正可谓是春风得意,日子从来没有过得象现在这样滋润。他盘算着再攒够三辆车的钱,自己就不拉车了,彻底当老板。 这一天,他新理了头发,正要去学堂里接秀芝,冯思齐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仿佛晴天里响了个炸雷,福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怎么样,他也没想到锦红会沦落风尘,成了一个下贱的妓女。 那是他曾深爱过的女人。 现在对那个女人还有没有爱,福生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猛然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痛得缩成了一团。点起一支烟想抽几口,却哆哆嗦嗦着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而锦红落到这步田地,和他有着间接的关系。福生一想到这里,就如万箭穿心。 一秒钟都没有停留,他撒开两腿就往南城跑。冯思齐紧紧跟着。 午后的梨香院正是生意最清淡的时候,姑娘们都闲坐着聊天,瓜子皮嗑了一地。见来了两个客,姑娘们忙不迭地搔首弄姿,远远指点着又是笑又是咬耳朵;老鸨满脸堆笑地迎过来,福了两福,笑问道:“两位爷,有没有相熟的姑娘提一提?没有的话,老身就领两个好的过来。” 冯思齐从来没经见过这种场合,将素来的从容淡定都吓没了,局促地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福生却把两眼一瞪,粗声大气地说道:“锦红在哪儿?” “锦红?”老鸨一怔,惊诧地笑道:“爷是说小桃红吧?您要她?呃……您等等,我这就叫她来陪您。” “不用,她在哪个屋子?我自己去找她!”福生大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推开狭小的屋子,只见一个女子躺在炕上,手里端着烟枪正在神游太虚。 “锦红!你,你,你怎么……”福生一见她凌乱的头发,枯槁的容颜,脸瞬间变得惨白,痛心地语不成声。 锦红扭脸瞧见福生,眼睛一下子瞪得大大的,只是转瞬间就恢复了平静,转而坐起身,露出一脸媚笑,娇声道:“哟,这位爷,稀客啊!”(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裂痕 她从炕上下了地,趿拉着一双半旧的绣鞋,款摆腰肢走了过来,风情万种地嘻嘻笑道:“两位爷,随便坐啊,我这就让她们送茶水点心来”,于是走到门口,一脚踩着门槛子,一边扬声冲外头叫着:“小红,送点心盘子来!”说完了,方转过脸来娇笑道:“不知道是哪位爷招呼?要不再叫个姑娘来吧?” 福生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嘶哑着声音低声叫道:“锦红,你不用装疯卖傻了!你欠这窑子里多少钱?我替你还!快跟我离开这脏地方!” 锦红嘻嘻笑着推开他的胳膊,故作惊讶地说道:“您替我赎身?把我赎出去做什么呢?总不会是娶我过门吧?” 福生一时语塞,脸涨得通红,迸了半晌,方道:“你可以去做婢女,做老妈子;再不济可以替人洗衣服,缝穷,干点什么都能挣口清白饭吃!你还可以接着唱戏呀,为什么要来做这下贱的营生?!” 锦红仰天哈哈一笑,这一笑就笑得花枝乱颤。她手指着福生,眯着眼睛说道:“清白?清白顶个屁用!能换一碗粥喝吗?” 说话间,一个小丫头端着朱漆托盘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将托盘里的一壶清茶,四碟茶点一样样摆在了桌上,乃是一碟盐渍陈皮,一碟云片糕,一碟蜜金桔,一碟葵花籽。锦红一手一个将福生和冯思齐强按在椅上坐了,自己抓了一把瓜子儿,坐在那儿一颗一颗地用牙齿磕开壳,将里面的瓜子仁掏出来放在手心里攒成一握,用手帕子托着送到福生眼前,笑道:“爷,请吃瓜子儿。” 福生黑着脸将她的手推到一边,脸色极其难看,不耐烦地说:“你现在这脏地方,连这狐媚子的手段都学会了?还学什么了?” 锦红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将脸贴近福生,眯着眼睛低声道:“学得东西……就多了,要不爷今儿别走了,试试?” 福生惊骇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惶恐地喃喃道:“锦红……你还是锦红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锦红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滞,自顾自捡了个金桔放里嘴里,恨恨地笑道:“锦红早死了,现在这世上只有小桃红。” 冯思齐立在一边听了半晌,看到他们两个都默然了下来,终于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锦红,我想问你件事……” “二少爷,请随便问。”锦红点了支烟叨在嘴上,劈着腿大剌剌地坐着,仰靠在椅背上,吐了一个烟圈。 冯思齐看了福生一眼,咬了咬牙,犹豫了一会方正色道:“你跟絮儿一起去过一家德国医院,是不是?” 锦红震动地抬眼瞧着冯思齐,又扭脸瞅了瞅福生,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应道:“是啊,怎么?” “你们——去做什么?”冯思齐不由得将手抓住桌子沿,声音里透出几许紧张。 锦红扑哧一声笑了,用手指点着冯思齐,皱眉道:“二少爷真有意思。你问我?你自己不知道么?” 冯思齐的心扑通一跳,还是强作镇定地问道:“我不知道,所以来问问你。” 锦红深深地吸了口烟,再瞥了福生一眼,低声道:“这个,如果絮儿没跟你说,那我也不方便说,二少爷别问我了……” 冯思齐猛然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她怀了孩子是吗?福生说是你陪着她去医院打胎的,是不是?” 锦红低垂了眼皮,做出不愿多说的样子,只长叹了口气。 冯思齐木然地站了一会,也不跟他们打招呼,自顾自拖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外走去。 他失魂落魄地在外面漫无目地地逛了很久,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才慢吞吞地回了家。 家里的晚饭已经开过了,柳絮如往常一样含着微笑问他:“在外面吃过了?要不要再垫补一点?” 冯思齐看着她如花的笑靥,心里如同开了锅的滚水一般,只觉得血往上冲,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的手腕走到院中,冲口而出道:“你有事瞒着我!到现在还不准备跟我说实话么?” “瞒着你什么?”柳絮吓了一大跳。 “你到布朗博士那里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冯思齐用力压着喷薄欲出的痛苦的妒意低声问道:“还有,我送你的耳坠子是真的丢了吗?不是吧……”他用力吸了两口气,转过身,背对着柳絮,声音清冷地如同夜空里的那轮冷月,低沉而清晰地说道:“其实,你跟宋旅长早就认识了,对不?也许,比你跟我认识还要早……” 柳絮的身子猛地一僵,脸色刷地一下子变得雪白,颤声道:“思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思齐悲伤地望着她,喃喃道:“絮儿,你知道我爱你。即使你跟宋旅长过去真有一段情,我也不会在意的。可是,可是,你不该在跟我好的同时,还跟他……你们居然还……”他痛苦地连连摇着头,喉咙忽然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眼角边缓缓涌出两颗泪珠。 “思齐!你是在哪儿听见什么怪话了?什么医院,什么宋旅长,什么早就认识?!你疯了吗?”柳絮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你怀了他的孩子!就在去年秋天,我们两个就快要谈婚论嫁的时候!你一定要逼着我说出来吗?!”冯思齐猛地哑声低吼了起来,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柳絮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半晌才说道:“这是哪儿跟哪儿?你搞错了,你完全误会了!去布朗博士的医院不假,可是,怀孩子的不是我,而是,而是……”她迟疑了一会,仔细想了想,锦红和福生已经完了,如今说出来也并无不妥了,于是,她低了头,细若游丝地轻声道:“是锦红怀了孩子,不是我!” 冯思齐一眨不眨地瞅着她,眼神里依旧是满满的怀疑,他皱眉道:“真的么?但锦红说是你……这是怎么回事?” “你找到锦红了?”柳絮急切地问道,稍顷,脸上便乌云密布,她沉着脸冷声道:“思齐,你这些天一直在偷偷地找锦红是不是,就是为了问她这件事吗?” 冯思齐一时语塞,勉强说道:“我,总有权利知道真相吧?” “你所谓的真相是什么呢?你为什么不亲自来问问我这个当事人?”柳絮只觉得一股气直冲头顶,声音不觉高了。 冯思齐心里也不痛快,一见柳絮高声,不由得脸上也微微垮了下来,淡淡道:“我问你,你会跟我说真话么?好,那我现在就郑重地问一问你这个当事人,有没有这回事呢?” “我说了,没有,没有!不是我!”柳絮急怒攻心:“你不相信我?” 冯思齐沉默了一会,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有些懒散地说道:“好吧,我信……” 院子里拉了电灯,晚上电力不足,灯泡发出的光有些昏黄暧昧。柳絮就站在冯思齐的面前,凝视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他的面容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眼底却有些不同以往的异样。柳絮心底渐渐升腾起一种不安和恐慌,咫尺相对的两个人中间仿佛静静地刮进一股冷风,她从心底热了起来,急切地低叫道:“思齐,你不要信锦红的话!她现在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在哪儿?我可以去和她对质……” 冯思齐默然地瞅了她一会,长长地呼了口气,神态有些落寞。半晌才开口说道:“我不想听那些了……我只想知道,你跟宋旅长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就是行刺陈师长那个刺客,他把你劫走了,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他当时只劫走粉艳霞一个人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带上你呢?你这个人质对陈师长又有什么价值呢?我一直没想明白。后来,他又非要娶你……你们,你们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哦,对了,还有磨盘村,你去磨盘村把翡翠耳坠子卖给了一户人家对吧?我看那宋旅长对你也是一往情深,你们俩其实一直都相好着,对吗?” 冯思齐越说,声音就越低了下去。他颓然坐在花坛旁边的一个石凳上,无力地伸出一只手支在了额上,猛然又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痛苦地望着柳絮,说道:“对了,还有,他为什么那么好心借我那笔巨款?真有那么正义吗?我猜,其实,他更多地是怕你跟着我受苦,所以才……” “够了!”柳絮惊叫着打断了他的话,抬起一只手指住冯思齐,颤声道:“你,你走火入魔了。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和宋少陵之间从来没有一丁点不清不楚的事。没错,其实我早就认识他!曾经他受伤躲在我家的灶间里,我把他放走了。就因为这个,当日在陈师长府里,他怕人怀疑我是他的同谋,才故意把我也当成人质劫走的。至于磨盘村和翡翠坠子,只是因为当时他伤得很重,我不忍心看着他一个人在郊外的树林里等死,所以用那坠子跟人换了吃喝留给他……” 柳絮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下去,却看到冯思齐眼中的阴霾更深了。她惶然住了口,喃喃问道:“你不相信我说的?” 冯思齐不语,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半晌,才自嘲地微微一笑,沉声道:“原来,你跟他之间还有这么多故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起了杀机 柳絮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下去,却看到冯思齐眼中的阴霾更深了。她惶然住了口,喃喃问道:“你不相信我说的?” 冯思齐不语,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半晌,才自嘲地微微一笑,沉声道:“原来,你跟他之间还有这么多故事。” 柳絮紧紧地闭住了嘴,一种无力的绝望感悄然爬上心头,她微微扬起头,喃喃自语道:“看来,我是没办法说清楚了……” 冯思齐冲口而出道:“办法很简单,到医院检查一下就真相大白了……”话才说到一半,他已经意识到说得太莽撞了,惶惶然伸手拉住柳絮的袖子,急切地说道:“絮儿,你不要多心,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我只是……不去也没关系的,真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就当我没说过……” 柳絮却早已白了脸,一双漆黑的眸子大睁着,一眨不眨地瞅着冯思齐,难以置信地轻声说道:“你说让我去医院检查是吗?你就这样不信我?!”她深深地吸了两口冷气,连连点头道:“何必去医院那么麻烦呢?后街上就住着个稳婆,叫她来检查一下,黑白立知!” 她忽然住了嘴,摇头笑道:“不不不,不能找她,到时候也许你还会说我拿钱买通了她替我说好话……还是你自己去找一个来查好了,去医院也成……”她语无伦次地一口气说下去,嘴角向上微微勾着,带着一脸恍笑,眼泪却流了一脸。 “絮儿,我错了!我刚才一时迷了心窍乱说的,你就当我放屁,千万别往心里去,行吗?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冯思齐张皇失措地抓住她的两手,双眸中盛满了惶恐。 柳絮摇头,眼神清亮地瞅着他,绝决地说道:“不!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想法子证明我的清白!就只有一样……”她定定地望着冯思齐,声音清冷如冰:“检查完了,我跟你从此就是陌路人,今生今世,老死不相往来。” 她语气平缓,面色冷静,仿佛在说着一件不相干的琐事。冯思齐骇然望着她,脸上一点一点失去血色,哑声说道:“我错了,你原谅我……” 柳絮望着他惶惶然的目光,心底掠过一丝抽痛,颓然垂下眼皮,疲惫地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好没意思,好累……我先回房了。” 冯思齐满腔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却说不出来,只是愣怔地瞅着她落寞的背影转身离去,心底某个地方仿佛突然塌陷了一块,痛不可抑。 ------------------------------------------------- 第二天早晨起来,柳絮拿着小木梳坐在窗前梳头,小丫头进来回话:“二少爷说,他今天不去厂里了,专门陪着姑娘出去逛一天去,请姑娘快点梳妆,他现在正在厅里等着姑娘呢。” 柳絮拿着梳子的手顿了顿,垂了眼皮没说话。 走到饭厅上,冯思齐见她来了,老远地就站了起来,含着笑柔声道:“今儿天气真好,秋高气爽的,闷在家里才是可惜呢,我陪你出去玩一天怎么样?咱们先去看一场电影,然后去吃西餐,下午去什刹海划船去,你看我这安排如何?” 柳絮望着他含笑的眼神,听着他兴兴头头的话语,看得出他是在竭力示好和挽回,不由得一颗心便有些软化下来,也便勉强笑了笑,说:“好。” 两个人并排坐了辆洋车出来,秋阳和煦,凉风习习,正是最惬意的季节。看了电影,吃了牛排,也才刚到下半天,冯思齐情绪很高,又带着柳絮转头直奔什刹海。 到了地方,冯思齐微笑道:“你先在这儿等我,我到外头去给你买洋汽水和零食,咱们带到船上吃。” 柳絮点了点头,他便兴致勃勃地转身急步走了出去。 柳絮抬眼四望,但见黄昏斜阳下的什刹海水面平静,泛着金黄的柔光。岸上垂柳的枝叶已微微泛黄,映着那粼粼的波光,格外有一种萧索而平静的美丽。 她不由得缓步向前走了走。不是礼拜天,来逛什刹海的游人很少,四周一片静谧。柳絮信步顺着岸边又往前走了走,前面是一座假山石,她便坐在一块看上去还平整的大石头上,等着冯思齐回来。 发梢上掠过柔柔的凉风,随着那轻风传来的,还有假山石后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声音压得很低,似是一男一女,隔得有些远,完全听不清楚。大概是一对青年情侣在这隐秘的地界在谈情说爱。 柳絮倒有些尴尬起来,无意打扰别人的鸳梦,她赶紧站起身,准备悄悄地离开。然而脚下一滑,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不自禁“哎哟”轻叫了一声。 山石后马上传来一个女人警惕的的声音:“谁?!”马上便有人走了出来。 柳絮勉强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脚腕,抱歉地说道:“对不起,打扰了……”一语未完,她吃惊地看着来人,喃喃道:“四姨,原来是你在这儿?” 再然后,她的眼神变得更加震惊,她看见常五爷也从山石后面绕了出来。 几个人咫尺相对,柳絮于震惊和厌恶中有些手足无措,微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还是四姨娘反应快,立刻满面春风地含笑道:“哎哟,絮儿,你也来了?是和二少爷一起来逛逛的?早起就听他张罗着带你出来玩儿,没想到也来这儿了。这个天气,划船最是舒服……咦?你来了多久了,我竟没听见脚步声……”一边掩饰地呵呵一笑,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轻声道:“我托五爷做了一笔金子,有些赚头,城里人多嘴杂的不好说话,所以选在这清静的地方说一说,你可千万别给我说出去呀,咱们家里那些人,听说我赚了点小钱,更得要吃了我了……” 柳絮根本对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没有一点兴趣,又见他二人的私情被自己撞破,心里有些不得劲儿,只想速速离开,当下勉强冲四姨娘一笑,道:“思齐还在那边等我,我先过去了”,便冲四姨娘点了下头,正眼也不瞧常五爷,转过身急步去了。 四姨娘瞧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脸色发白,从齿缝中颤抖着挤出几个字:“糟了,一定被她听去了!” 常五爷叨着雪茄,搔了搔头皮,满不在乎地说道:“不一定,我们说话的声音这么低,又隔得这么远,她不一定能听得清楚……况且,真听去了又怎么样?她未必有胆子敢跟人乱说去!就算真说出去了又怎么样,老常还怕这个不成?”他边说边仰天而笑。 四姨娘急怒攻心,一拳擂在他胸口,低声斥骂道:“你个活土匪,当然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娘俩可怎么办?老头子和死老太婆知道了,我们娘俩还有命活吗?”她一边说着,心里越发害怕起来,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来回转着圈子。又惨白着脸瞪着失神的眼睛问常五:“我们刚才都说什么了?” “你说把钱都转存在华丰钱庄了,然后就埋怨我,说——”常五爷故意斜睨着四姨娘,拖长了声音,学着四姨娘的口气似笑非笑道:“你说,“思弘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却从来不过问他的事,一个铜子儿都没攒给他,全靠我一个女人虎口里抢食,累死累活地给他攒些家财,还得时刻防着别人抢了去……” 四姨娘的脸越发惨白了起来,喃喃道:“完了,完了,这话一定是被姓柳的小蹄子听了去了!她悄没声儿地藏在那儿也不知多久了,也不知听到了多少,但这件事一定是被她听去了!完了,完了……”边说,边一屁股坐在了适才柳絮所坐的大石头上。 常五爷耸耸肩,无所谓地笑道:“听见就听见,没什么大不了的,谅她一个小娘们儿也不敢乱说;就算真说出去了,你们家那姓冯的老东西还真敢把你怎么样么?笑话,借他一万个胆子!” 四姨娘急得跳脚:“放屁!你别跟我说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废话!我们娘俩这辈子还指着冯家过活呢,难道还能指望你?好歹弘儿现在是冯敬亭名正言顺的儿子!我在冯敬亭面前能说一不二!我们娘俩指得上你么?要能指上你,我当初也不会带着个两个月的肚子嫁给冯敬亭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外,你个活土匪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管过谁?!就算你真要我们,我们还不愿意跟着你过提心吊胆的日子呢!我就罢了,弘儿也丢不起那个人,一但事情暴露了让他以后怎么活人?怎么在这世上立足?!” 四姨娘愣愣地坐在那里,忽然脸色一沉,眼睛里闪出两道冷冽的凶光,从齿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不成!不管她有没有听到,她不能再活着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步步惊心 四姨娘愣愣地坐在那里,忽然脸色一沉,眼睛里闪出两道冷冽的凶光,从齿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话:“不成!不管她有没有听到,她不能再活着了!” 常五爷脸上的笑容一滞,愕然问道:“你想杀了小玉秋?” 四姨娘眨巴了两下眼睛,勾起嘴角娇笑道:“我一个女人家,连只鸡都不敢杀,哪儿敢杀人?当然不是我——是你。” 常五爷嘬着后槽牙,“咝”地吸了一口凉气,为难地说:“我?这不大好吧?”他吸了口烟,皱眉笑道:“阿芸,我看你是多虑了,那丫头一定不会怎么样的,又何必要杀人呢?”继而自顾自摇了摇头,道:“杀人可不好,作孽呀……” “屁!”四姨娘低骂了一声:“你平日里弄死个人不跟捻死只蚂蚁似的?这会子在我面前又充什么善人活菩萨?是不是舍不得那个丫头片子啊?”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之后,转了转眼珠,又挨身上前,两只粉拳在常五胸前轻轻地擂着,揉着,揣着,娇滴滴地说道:“五哥,你就不念咱们俩的情份,你也得替你儿子想一想。本来弘儿就是个庶子,他娘的出身又不好,已经低人一等了;假若万一姓柳的小蹄子露出去半点口风,弘儿真的就没半点立足之地了!你心疼心疼那孩子成吗?可怜我这当娘的一颗心啊……”她说着说着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常五爷被她揉搓得心烦意乱,勉强说道:“哎,哎,行了行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四姨娘立刻破啼为笑,睁大了一双无辜的眼睛,道:“真的?你舍得?不心疼?” 常五爷又牙疼似的“咝”地吸了口凉气,勉强哈哈一笑,道:“不过是个小娘们儿嘛,算个屁!” 四姨娘满意地在他肩膀上掐了一把,娇声笑道:“这才是我的好五哥呢,等事儿完了我好好物色个绝色的丫头谢你。事不宜迟,夜长梦多,你得马上下手!” 常五爷微有些踌躇道:“这事儿不比旁的,还是谨慎些好。那宋少陵从被解了职,又重新启用后,反倒比先前更受宠了……” “他被解了职?怎么回事?”四姨娘打断了他的话。 “还不是因为他自掏腰包救济了你们家那档子事儿?你道他那一大笔款子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四姨娘眨巴了眨巴眼睛。 “奶奶的真是不可思议”,常五爷连连摇头,表示莫名惊诧:“他克扣了好两个月的军饷,弄了二十来万全交给你们家冯二少爷了。他们俩不是情敌么?奶奶的这事儿我想破了脑袋也没想通。”常五爷吸了口烟,道:“这事儿被告发了,大帅雷霆震怒,把宋少陵一抹到底,给他解职回家赋闲了。过了俩月,少帅等这事平息得差不多了,又会同几个高官在大帅耳边吹风,说宋少陵是什么热血爱国什么的,大帅一高兴,又重新启用了,现在姓宋的反而更得意了……你说说这事儿?真是邪门儿得很。” 常五爷摸着剃得锃亮的光头,皱着眉头道:“我的意思是说,宋少陵现在正得宠,不好得罪了他。他跟姓柳的小娘们又有那么一段,虽然说现在拆开了,难保他们没有藕断丝连。倘若咱们这事儿做得不利落,被他知道了,麻烦……”他面露难色:“再说,我总不能闯进你们家把小玉秋带走吧?” 四姨娘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瞅着他,目光中有两分揶揄的神气,慢慢地,她的嘴角露出一丝浅笑,细声细气地说:“自然不用你出面,她会自己送上门去,你只管好生送她上路就是了。” 常五爷素知四姨娘的为人,听了此话,也便不再说什么,唯有嘿嘿干笑了两声。 且说柳絮和冯思齐在外面整逛了一天,本来柳絮低落的心情还没有平复,只是不忍太拂了冯思齐的兴致,因此整天都是强颜欢笑,但却极少言语;而冯思齐为了弥补二人之间悄然产生的裂痕,亦是极力作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自始至终脸上都堆着灿烂的笑容,一天下来竟是疲惫不堪,只觉得一张脸都有些发僵了。 本来还计划在外面吃完晚饭再去看一场晚场电影,柳絮终于忍不住轻声说:“有点累了,还是回去吧”,冯思齐见她意兴阑珊,自己也就没了情绪,勉强笑道:“也好,我也觉得累了。” 两个人并排坐在洋车上,一时相顾无言,只听见那车轮一路轧过路面堆积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两个人从来没象这一晚这样沉默过,肩并肩坐着,却不说话,那气氛渐渐有些异样的尴尬起来。两个人都觉得了,但谁也不肯捅破。 到了家,冯思齐终于微笑着说:“要不要到我屋里再聊一聊?” 柳絮轻声道:“算了,今天转了一天,真是累得狠了。我想马上就睡了。” 冯思齐也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说:“好”。于是两人各自回房。 柳絮刚坐在床边换上一双家常穿的软底绣鞋,却听门上笃笃笃敲了几下,四姨娘端了一盘水果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一进门,便笑嘻嘻地冲柳絮道:“哎哟,你们小两口玩了这一天,可尽兴了吧?”一双眼睛便不动声色地在柳絮脸上仔细审视着。 柳絮没心情敷衍她,只微微笑了一下。看在四姨娘眼里,却以为她的笑里颇有皮里阳秋的意味,不觉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不动声色,只长叹了一声,道:“你们小两口就高兴了,想一想那宋旅长也挺可怜的,帮了咱们家,却把自己搭进去了,被解了职,到现在还赋闲在家……” 柳絮一愣,抬头愕然问道:“什么?他怎么了?” 四姨娘便低垂了眼皮,一幅待说不说的神情,吞吞吐吐地把宋少陵克扣军饷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末了,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声音,低声道:“想来,他落到这步田地,还是因为爱你太深了呀……” 柳絮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迸了半晌,方道:“四姨说的是真的?他现在……被解职在家了?!” “人家正遭着罪,我开这种玩笑,也太没良心了吧?”四姨娘绷起了脸,起身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回过头,低声道:“好歹,你也应该问候一声……” 四姨娘转身走了出去,柳絮怔怔地坐在床沿上,心潮翻滚,不辨是何滋味。唯有一种感觉最清晰——愧疚! 她呆了半晌,站起身走到梳妆台旁,掀开放在旁边的那个小小的柳条箱子,伸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会,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有宋宅的电话。一年没有联系,也不知他还在不在那个宅子里住,也不知号码换了没有。 冯家的电话在一楼东边那个小小的起坐间,柳絮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片,走出了屋子。已经很晚了,整个冯宅静悄悄的,各个屋里鸦雀无声,想来主子和下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 柳絮紧张地手心里攥出了汗,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尽头,轻轻推开电话间的门,走了进去。 莫名的,她的心如擂鼓般狂跳起来,拨号码的手微微颤抖着,听筒里传来清晰的“嘟—嘟—”声,柳絮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蹦出了胸膛。蓦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还带着一丝惺忪的睡意:“喂?” 柳絮的心脏有一秒钟停止了跳动,她努力镇定着自己,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边的人似乎愣怔了一下,警觉地再次“喂?”了一声。 柳絮强自平抑着过速的心跳,尽量平静地轻声说道:“是我。” 电话那边陡然静了下来,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当头罩下,柳絮几乎窒息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少陵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那么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他沉声道:“我没想到……柳絮?怎么会是你……” 柳絮听着他低沉而浑厚的声音,不知为何,眼睛里忽然涌进两股热流,她使劲眨了眨眼,再开口,声音里有些微控制不住的发抖:“我听说,你现在赋闲在家里……我……对不起,连累你了……” 宋少陵再次沉默了片刻,微笑道:“是啊,你把我连累了!有补偿措施吗?”没等柳絮说话,他又自顾自呵呵笑道:“我开玩笑的。你过得怎么样?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柳絮咬着嘴唇勉强笑道:“我很好,只是忽然听见这个消息,我真的很难过……” “为我难过?那说明你心里还在惦记我!”宋少陵故意坏坏的嘿嘿笑了两声,继而敛了笑容,正色道:“别担心我,我没事,我已经官复原职了。” “啊?真的?”柳絮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惊喜地叫出声来:“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她忽然感觉浑身紧绷的神经都松驰了下来,不由自主整张脸都绽放了笑容。“那么,你快去睡,我挂了。” 她轻声道了“再见”,正要收线,却听那边的宋少陵低低叫了一句:“柳絮……” 柳絮握紧听筒,应道:“嗯?还有事么?” 宋少陵沉默了一会,轻轻笑了笑,道:“我是想说……如果你过得不如意的话,我,还没结婚。” 柳絮的心扑通跳了一下,连忙将脸色一正,轻声道:“我挂了,晚安。” 她说完,耳朵贴着听筒,听见那边宋少陵似乎点了一根烟,却始终没有收线,也没再说话。柳絮赶忙将电话挂断,心脏还在不规则地跳动着,慌乱地低着头急步往外走。突然,虚掩的房门口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絮儿,这么晚了,你在跟谁通电话?宋旅长吧?” 柳絮猛然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见冯思齐直直地站在门口,象一个黑色的剪影。(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十章 大结局 “絮儿,这么晚了,你在跟谁通电话?宋旅长吧?” 柳絮猛然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见冯思齐直直地站在门口,象一个黑色的剪影。 慌乱,也只是须臾片刻。柳絮定了定神,扬起脸,平静地说道:“是。我刚刚听说宋少陵因为帮了咱们那笔款子,被解了职。所以,我只是想打个电话问候问候他……” 冯思齐心中涌起一股酸意,四姨娘刚刚说得果然没错,看起来他们两个还是没有了断,还是在藕断丝连;一整天都在曲意讨好,看来,她也并没有领情……一时间,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就算想问候,想安慰,也可以白天嘛。逛了一整天,还这么三更半夜的打电话,不嫌累吗?快回去睡吧”,冯思齐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柳絮本以为他会多问几句,至少会谈一谈宋少陵的近况,却不料他这样冷淡,听见宋少陵被解职也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不觉心里一寒。 心里有事,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直到天明也没睡着。柳絮索性披衣起身。先去给冯老太太问安,值夜的丫头坐在门口打盹,见她来了,忙摆着手指了指屋里,轻声道:“姑娘这么早?老太太还没起呢。” 柳絮“哦”了一声,退了出来。苗氏那里自也是先不用去了,她信步往回走,忽然想到写有宋宅电话的纸片不知道掉到哪儿了,也许遗落到电话间了?趁现在还早,还是赶紧过去找一找,免得被人看见了又是事儿。 她轻手轻脚地顺着一楼长廊往里走,见电话间的门虚掩着,她正要推门进去,忽听里面有人在低低地说话。 柳絮吓了一跳,她把脸凑近门缝,向里一瞧,赫然看见冯思齐正背对着门在打电话。 柳絮心里“扑通”一跳,想不到冯思齐这么一大早就起来了。或者,跟她一样?一夜没睡? 她本想蹑手蹑脚地离开,然而冯思齐口中的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我知道布朗博士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只是想问一下,去年的病历可以查到吗?” “……” 柳絮当然听不到对方说了些什么,她只听到耳朵里嗡嗡一片,是血液在周身血管中奔流的声音。 接着,又传来冯思齐礼貌的应声道:“哦,是这样啊,麻烦您了。我想查的人叫柳絮,十九岁,想问一下有没有她在贵院就诊的纪录……嗯,是……有关堕胎的……” 大概对方拒绝了他的要求,因为冯思齐有些尴尬地说:“哦,那对不起,麻烦您了……”继而挂断了电话。 柳絮直直地站在门口,脑中空白一片。 天气很凉了,她却感觉背上有汗水湿答答地滑落了下来。 冯思齐一扭身,看见她就那样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在身后,脸上猛然变色,喃喃叫了一声“絮儿……”慌忙走了过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你……” “你不是说不在意了吗?不会再提这事了吗?”柳絮脸上冷淡地微笑着,心里疲惫已极:“看来,不查清楚,这件事会在你心里留下一辈子的阴影,是不是?” “絮儿,我……”冯思齐无言以对。 “可是,如果我跟着你去医院里检查,即使证明了清白,我心里也会一辈子留下阴影,以后我们两个人之间也会有裂痕,不会再亲密无间了。”柳絮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加深,却是笑得苍白,笑得绝望。她轻轻叹了口气,淡淡说道:“这要怎么办才好?” 冯思齐惶恐地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轻挣脱开去。 “好累……”她疲倦地轻轻呼出一口长气,低垂了眼皮,声音空空洞洞的,“别说了,我想静一静。你,吃了早饭先去厂里吧……” 冯思齐望着她苍白而清冷的面容,心里越发的恐慌。他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离去,渐行渐远。他奋力地想要去抓,却两手空空。绝望的无力感如一条冰凉的蛇,无声无息地爬了过来,顺着双腿缠上了身子。 “那,我先去了……”看着她清冷的眼神,冯思齐把所有的不甘和惶恐也只汇成了这几个字。“等我,晚上回来,我们俩好好推心置腹聊一聊,好吗?”他尽量温柔的,和缓的,小心翼翼地说道,不敢看她的眼睛。 柳絮不置可否,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冯思齐慢慢地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走出门。迈着沉重的脚步,他顺着长廊前行,心中有某处忽然昏暗了起来。 有种不祥的感觉萦绕心头,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地老天荒。 -------------------------------------------------- 柳絮回到自己的屋子呆坐了一会,有小丫头来禀报:“姑娘,有位先生打来电话,是找您的。” “一位先生?找我?是谁?”柳絮有些吃惊。 “他说是姓宋。” “姓宋……哦,知道了。”柳絮心中狐疑,宋少陵打电话给自己会有什么事?除非有特别要紧的事,否则他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把电话打到冯家来。 顾不得多想,她起身匆匆地走去电话间,拿起听筒,“喂?宋少陵吗?你……”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抽泣声:“絮儿,我是锦红,快来救我!” 柳絮完全懵了,丫头不是说是姓宋的先生吗?怎么倒变成了锦红?听她的语气很是惶急,似乎出了大事。柳絮冷冷地说道:“怎么是你?你怎么了?” “我在南城的一家烟馆,我身上没有钱,他们现在要打死我呢!絮儿,求求你快带一百块钱过来救救我……” 柳絮猛然一惊,将对锦红的怨恨暂时先忘到了一边,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是被烟馆扣住了吗?你在哪儿?我马上就过去!” 冯思齐从厂里回来,特地绕到花店去买了一大捧香水百合。记得第一次和柳絮约会,就买的香水百合,柳絮非常喜欢。他认真地想了一天,决定对之前的种种彻底不闻不问了——管她之前做过什么,他们两个人现在好端端地在一起,不是吗?一辈子那样长,何必纠缠不休?不要再自寻烦恼了吧! 他捧着一大捧花去柳絮的房间,轻轻地敲门,连敲几声,没有动静。 推门进去,柳絮的房间一如往常的干净,整洁,纹丝不乱,只是不见了人的踪影。 小丫头诚惶诚恐地跑进来给冯思齐行礼,“柳小姐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冯思齐瞥见角落里有张纸片,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见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旁边注着名字“宋少陵”。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没有,柳小姐接到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没说什么。”小丫头如实说。 “什么电话?”冯思齐警觉地挑了挑眉。 “是一位先生打来的,说是姓宋的。” “姓宋的!宋少陵!”冯思齐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只觉得血冲头顶,一张脸涨得通红,双手不由得紧紧攥成了拳头。 晚饭时间已经过了,柳絮还是没有回来。 冯思齐呆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望着半空中一轮清冷的残月。他从最初的担心,到后来的愤怒,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渐渐绝望了。 他一度冲动地想冲去宋宅,痛揍姓宋的一顿,象个男人一样跟他决斗,然后把柳絮抢回来。然而,最终,他只是呆坐在这里,一动没动。 他形单影只地坐在冷月下,一地的清辉映出了他孤独的身影,他只觉得自己卑微和渺小。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去打上门去要人呢?已经很清楚了,柳絮和宋少陵早在自己之前已经相识了,情份深到有过他们自己的骨肉。自己不过是半中间插进来的过客。如此,而已。 柳絮穿着大红嫁衣坐上过宋少陵的花轿,不是吗?虽然她后来又跟自己回来了,但这到底也说明不了什么,是这样吧?眼下她一声不吭地又跟姓宋的走了,已经太够了,自己难道还真要再去一趟人家门上自讨没趣吗?不不不,冯思齐自顾自摇着头,只觉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曾经有一,不可再二!已经走到了尽头,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 柳絮蜷缩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最终只是徒劳。手和脚都被绳索缚得紧紧的,完全动弹不得;嘴上贴着胶条,任是憋得脸红脖子粗,也喊不出半点声音。 四周漆黑一片,她完全不知道身在何方。 两个钟头前,她拿了钱,心急火燎地出了门,门口正停着一辆车。她急忙坐了上去就往锦红所说的地方赶,越走越荒凉,越走越疑惑,眼瞅着已经出了城,并不见她说的那个烟馆在哪里。她心里起了疑,便叫车夫停车,打算下来看看。谁知车夫却不停脚,只说了句:“小姐别急,马上就到”,依旧闷着头往前跑。 柳絮三番两次叫他停车,他总不言语,柳絮的心忽然一沉,暗叫一声“坏了!”还没容她跳下车来,几个黑衣大汉已不知从哪里忽然一蹿而起,瞬间就将她拖下车,捆绑,封住口眼,装进麻袋,一切只在倏忽间。紧接着被拖拽着塞进一辆汽车,风驰电掣般绝尘而去。 她的眼前一下子黑暗了。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耳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大铁门咣当一声从外面打开,强烈的日光照了进来,柳絮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一股既熟悉又强烈的香水味道直蹿进鼻孔,柳絮的心猛地揪成一团。 常五爷脸上仍旧挂着那惯常的暧昧的笑意,背着手踱着方步向她走了过来,眯着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在柳絮脸上望了一会,怜惜地嘻嘻笑道:“秋老板这楚楚动人的小模样,看得老常心疼死啦。” 柳絮双目圆睁,一眨不眨地瞪着他,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只是嘴被死死封住,开口不得,只在喉中拼命挤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唔唔声。 常五爷搔了搔头皮,苦着脸皱眉长叹一声道:“怪就怪你偷听了别人的天大秘密,人家容不得你了,非要你的命不可!偏生老常跟这事儿也有点关系,唉,老常也舍不得你这个小可人儿呀,怎么办才好呢?只能怪你命薄啦……” 柳絮的脑袋嗡地一声,惊骇地瞪着面前这个似笑非笑的邪魅丛生的面庞。“他要杀我”这个念头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脸在瞬间变为惨白。 与此同时,常五爷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结结巴巴的惊恐的女声:“五爷!你……你不是说只是想跟絮儿睡一觉吗?原来你骗我!你,你要杀了她?!你要杀她?!为什么?!不,不,不要……” 是锦红。 她佝偻着背,被几个黑衣人夹持着,畏畏缩缩地跟在常五爷身后,完全不敢抬头看柳絮,说话的声音里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柳絮死死地盯着她,心中在滴血。无论如何,她也没想到,这个同吃同住同玩笑了这么多年的姐妹会下这样的毒手来害自己。气愤和难过令她的身子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只恨没有办法冲口大骂她一场。 锦红面如土色,身子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脸上涕泪横流地喃喃道:“絮儿,我对不起你,我是畜牲!可我也没办法,我实在是扛不住了才……真的!你原谅我……” 她转而扑过去抱住常五爷的两腿,哀求道:“五爷!絮儿究竟犯了什么不能饶过的错非要杀了她?!我求求您放了她吧,我求求您了!”边说边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忽然又抬起头,大声道:“您不是喜欢她么?就让她陪您睡一觉!只求您放了她……” 常五爷厌烦地一脚将锦红踹到一边,瞅着柳絮,脸上显出一种割舍不得的踌躇神色。 锦红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擦一下嘴角磕出来的血迹,重新爬跪到常五面前,扯住他的身襟,抬起眼,作出满脸妩媚之态,嘶声娇笑道:“五爷,好五爷,就让我们姐儿俩一起在床上伺候您,保证五爷您舒心满意!您说好么?” 柳絮肝胆俱裂,只拼命唔唔地叫唤着疯狂摇着头。 常五爷听了,眼睛里突然蹿出两团灼人的火焰,喉结急速而焦渴的颤动了几下。他本来就不很坚定的意志被锦红所描绘的销魂场面动摇了。 不错眼珠地盯着柳絮的脸蛋和胸膛,他终于嘿嘿笑了几声,伸手在锦红大腿上拧了一把,道:“锦红你这个小骚货还真会想花样,说得你爷我心里痒痒死了。就这么让柳丫头去见了阎王爷实在是可惜了的,太他妈可惜了呀!也罢,就照你说的,咱们三个风流快活一场去!哈哈哈……” 边说边吩咐手下人,“来,把这两个丫头送到我卧室去。” 锦红忙又笑道:“五爷,总得让我们洗一洗,洗得香喷喷的再伺候您不是更好?再说,絮儿黄花大姑娘头一回,总是有点害臊的,就这么青天白日的,怎么弄?您不如耐着些性子,等到今儿晚上,咱们再……” 常五听到“黄花大姑娘”几个字,只觉得骨软筋麻,一张脸兴奋地涨得通红,不住地搓着手笑道:“好好,依你,依你!” 半个钟头以后,柳絮被人架着从地窖囚室里一路抬到楼上一间富丽堂皇的西式大卧室中,一只硕大的木桶放在当地,桶中水汽蒸腾。常五爷挥手让手下人退到门口,自己却站着不走,只管色迷迷地望着柳絮,嘴里柔声道:“不如让我来替柳丫头脱了衣服吧……” 锦红慌忙拦住他,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轻声道:“哎呀,五爷把人家都吓坏了还有什么趣?旁边浴室里也放好了水了,您快过去洗澡吧,一会等您过来了,絮儿已经白生生一丝不挂地在床上等您了,岂不更好?” 常五听了,更是兴奋得浑身发抖,嘴里一迭声地说着“好好好”,终究还是舍不得就走,最后被锦红撒着娇推了出去。 柳絮的手还被捆着,嘴上还贴着封条,只管把一双喷火的眼睛目眦睚裂地瞪着锦红。锦红凑近她的耳朵,低声道:“絮儿对不起!你得活命!必须得这样,你只按我说的做,我一定拼了性命也要救你出去……” 不容她说话,锦红上前除了她的外衣,只穿着贴身肚兜,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横抱起来放进木桶中。 红肚兜映着雪白的肌肤,说不出来的动人心旌。常五爷站在门外,眼睛透过门缝瞅着,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沫。 “想不到我老常今儿还能有这样的艳福”,他隐在门口的暗处,邪魅地点头而笑。再扒着门缝瞧了几眼,便急火火地边脱衣服边向旁边的浴室走去。 锦红竖着耳朵听着门口的脚步声离开了,立刻低下头对柳絮道:“在这里别动,我去一下立刻就来!”话未说完,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向门口奔去。 曾经做过常五两个月的情妇,锦红在他这座郊外的别墅里住过一阵,对楼上楼下都很清楚,她知道三楼浴室的隔间装了部电话。常五洗澡不会超过十分钟,她必须在这几分钟里请来救兵!不然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心里如擂鼓般砰砰狂跳着,锦红蹑手蹑脚经过浴室,门是虚掩的,听见里面哗哗的水声,常五爷在里头悠闲自在地哼着小曲。他的手下人已经撤到了楼口,应该不会超过五六个人,其余的人知道五爷有香艳好事,也全都远远地去一楼歇着了。 锦红趴在门口听了听,片刻也不停留,闪身进了隔间。电话就在手边,她慌乱地拿起听筒,哆嗦着手拨号码,给冯思齐。 听筒里“嘟——嘟——”地响了几声,终于有小丫头的声音传了过来:“这里是冯府,请问您找谁?” 锦红紧张地手心里攥出了汗,捂着嘴低声道:“找冯二少爷,有急事!快!快!” 那丫头“哦”一声,说了句“你等等”,便放在听筒,脚步声笃笃地远去了。 锦红听着听筒里一片死寂,心里又急又怕,背上冷汗涔涔,只在心里拼命地叫着:“求求你,求求你,快呀,快点呀!” 终于,冯思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是冯思齐,您是?” 锦红太焦虑了,太恐慌了,完全没注意到冯思齐的声音空洞而疲惫。她急急地低叫道:“二少爷,絮儿出事了,你快去找宋少陵旅长,叫他带人来!快来快来!我们在……” 冯思齐一听见是锦红,心中已是厌恶;再听见她说让自己去找宋少陵,更是脸上一沉,冷淡地说:“哦?她们不是在一起吗?有事让他俩自己解决吧,我累了要休息了”,说着便要收线。 锦红急得眼睛瞪得核桃一样,顿着脚低叫道:“别挂别挂,你听我说,絮儿……” 旁边浴室的水声忽然停了,常五爷在隔壁高声笑道:“我洗完了!俩小美人儿洗好了没有?我来啦!” 锦红的脑袋轰的一声,没有时间了!她最后向电话里低叫了一声:“絮儿有难!去找福生,他认识路!”便匆匆挂了电话,三步并作两步冲回了屋子,从里面插上了门。 -------------------------------------------------- 冯思齐挂了电话,眼睛犹自望着听筒,觉得莫名其妙,本能地觉得是一场恶作剧,但是锦红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惊慌,他只听清她喊了一声“絮儿出事了!”,又让他去找福生,在搞什么鬼? 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会,还是不得要领,但是早起的不祥之感又袭上心头。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圈。 去找宋少陵?找到他说什么?锦红的话没头没尾的……冯思齐摸出一支烟抽了两口,只觉得心神不宁。他将烟掐灭,终于转身拿起自己的大衣和帽子,大步出了门。 去宋少陵府上经过福生常待的一个车口。冯思齐本想着福生要结婚了,不会再拼命挣钱,没想到却在这里出乎意料地真看见了福生。 他叫车夫停了车,走上前叫他:“福生,锦红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得很含糊,听她的声音倒象很害怕似的。话说得没头没尾,只说让我去找宋少陵,还让我来找你,说你认识路,还说絮儿好象出什么事了……” 福生呆了呆,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嘴里喊着“是姓常的王八蛋!”转身就跑,边跑边喊:“糟了,絮儿一定是落到那王八蛋手里了!我去找家伙!你快去喊宋少陵,让他多带几个人,到南城护城河那里追我!”说着,人已跑得没了踪影。 “柳絮没跟我在一起,我今天也没给她打过任何电话。”宋少陵面对冯思齐冷淡的质问,不急不徐地说道:“我当初既然已经让你带着她走了,难道过了这么久我还会干那种苟且的事么?你把宋某当成什么人了!” 冯思齐脸涨得通红,喃喃道:“那怎么我家里的丫头说是一个姓宋的男人打电话把絮儿叫出去了……”话未说完,他的脸已失了血色,大睁了惊惶的眼睛,瞅着宋少陵颤声道:“是个圈套?!” 宋少陵手里的茶杯哗啷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 常五爷只随便穿了件浴衣,敞胸露怀地站在门外使劲拍着门,色迷迷地笑道:“小宝贝儿们,洗好了没有?快让你们老公进去嘛!怎么还插上门了?有什么害臊的……” 锦红紧张得浑身僵硬,勉强笑道:“您在等一会,别急嘛,她有点放不开,我正开导她呢。” 常五在外面拍了一会门,终于有些不耐烦了,说道:“再不开门,我可闯进去啦!” 柳絮惊恐地贴着墙站着,身子如筛糠般发着抖。一眼瞥见桌上的花瓶,二话不说,上前就将那花瓶摔到地上。声如裂帛的一声响,她蹲身从那一地碎片中捡起一片最为锋利的瓷片紧紧捏在手中,眼睛死死地瞪着门口。 与此同时,常五爷的声音警觉起来,一迭声地喊着:“怎么回事?”一边一脚就踹开了门,直闯了进来。 看到屋子里的情形,常五的唇边露出一丝惊讶而不屑的笑容,眼瞅着柳絮柔声道:“宝贝儿,你这是干什么?快把那东西放下,小心扎了手。”边说,边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去。 柳絮立刻抬手将那瓷片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冷声道:“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这儿!” 常五耸了耸肩,嘴里说着“那又何必?”却仍是慢慢地逼上前去。 柳絮眼一闭,手上用力,那瓷片便向颈上抹去。脖子上只刺痛了一下,手腕子便猛地被常五牢牢捉住,动弹不得。 柳絮骇然睁开眼,见常五皱着眉嘻笑道:“撩拨得你五哥起了兴,你倒想去死了?你就算要死,也得先让老常享受享受才行,要不也太便宜你啦!”只听嘶啦一声,身上的衣衫已被他一把撕去,白花花的一个身子便露了出来。 柳絮肝胆俱裂地抬起胳膊挡在胸前,一边肝胆俱裂地叫着“锦红救我!”一边双脚乱踢乱蹬。常五却是力大无穷,象拎小鸡一般将柳絮一把拎了起来,甩在大床上。锦红扑上前哀求道:“五爷,求你别鲁莽,你……”话未说完,只听常五喝道:“你也给我上床去!”只觉身子一轻,自己也被他抓起来扔到了床上。 两个女人瑟缩着抱在一起,惊恐地往后床里躲,常五嘻嘻淫笑着一把脱掉自己的浴衣扑上床便把柳絮压在身下,喃喃哼道“小宝贝儿,你知道我想你的身子想了多久了?可想死我了!”边说,边急不可耐地在柳絮脸上,身上乱吻。 柳絮拼命乱踢乱蹬,却哪里挣脱得开去。锦红也只蜷缩在床边吓得瑟瑟发抖,不敢乱动一下了。 然而外面走廊上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响,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四姨娘突然出现在门口,看着屋里这一幕,冷哼道:“好啊,好一幅活春宫!我还等着姓柳的小娼妇的死信儿呢,你反倒在这儿二女共侍一夫!好风流快活啊!” 常五爷有点难堪地从柳絮身上抬起头,晦气地唉了一声,下了床,瞅了瞅四姨娘,又瞅了瞅衣衫叛乱的柳絮,真是欲罢不能,百爪挠心。也只得勉强笑道:“你怎么这么心急,这会儿跑过来干什么?”边说,边走过去拥了四姨娘的肩膀道:“走走,陪你上楼下喝杯茶去,多留她一会又不妨事儿!” 四姨娘满眼恨意地死死盯着柳絮瞧了一会,方心不甘情不愿地随常五走了出去。 柳絮心里全明白了,脖子上汩汩流着血,也顾不得许多,挣扎着站起身,冲到门边用力推了推,那门却已从外面锁上了。她复又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向下望了望,自顾自点了点,用力爬上了窗台。 “絮儿,你要做什么?这是三楼!”锦红惊恐地扑过来抱住她的腿。 柳絮不答,眼一闭就要往下跳。 然而,突然,远远的有枪声传来。锦红死死地抱着柳絮的腿,愕然侧着头听了听,惊喜地叫道:“救兵来了!一定是宋旅长来了!” 柳絮才一愣怔间,只听巨大的一声砰响,那门一下子被打开了,福生手里举着两把菜刀一马当先冲了进来,只见他身上上上下下皆是鲜红的血点子,两眼通红,一见了屋里的两个女子,就吼道:“快躲到床底下去!快!” 福生见柳絮犹自站在窗台上发愣,一个箭步蹿上前,伸出两手就要扶她下来,却忽听锦红在身后惨叫一声“福生小心!” 福生一回头,见一名黑衣人正举着枪冲进屋子,锦红疯了一样从床上跳下地,一步扑到福生身后,想把他推开。然而砰地一声枪响,锦红的后背心绽出一大朵血花,人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我操你八辈儿祖宗!”福生红了眼,手里的菜刀飞了出去,正中那黑衣人的面门,那人哼也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福生扑跪在地上,冲着锦红大叫:“锦红!你醒醒!我求你快醒醒!” 锦红拼命半睁开眼睛,哆嗦着嘴唇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福生,对不起,我错了”,唇边费力地绽开一丝笑容,便头一歪,咽了气。 柳絮和福生抱着她的身子同时放声痛哭,只听一路皮靴响,十来个侍卫簇拥着手持双枪的宋少陵冲了进来。他一见柳絮便叫道:“絮儿别怕!没事了!” 柳絮慢慢站起身,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宋少陵,脸上苍白如纸,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几个侍从抬着锦红的尸体走出卧室。柳絮一任宋少陵轻轻搀扶她的手臂,缓缓地走了出来,但见走廊上横七竖八的死尸,常五爷和四姨娘赫然在列。 柳絮经过常五爷的尸体,只见他面朝下趴在血泊中,发疯般向他狠踹了几脚。 宋少陵伸手环住她的肩,柔声道:“已经知会了警察署,他们会来善后的,咱们走吧……” 柳絮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被宋少陵轻轻拥着,迈过四姨娘的尸体向外走去。 一行人走到楼梯拐角的地方,那血泊里的常五爷却忽然微微地动了动,手里的枪吃力地瞄住了宋少陵的背影。 “砰!” 宋少陵身子一震,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人便踉跄了两步,靠着墙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宋少陵!少陵!”柳絮哭喊着扑到他面前,“你怎么了?!你不要死!你不能死!”她扯住宋少陵的衣襟哭得如同泪人一样。 宋少陵微微睁开眼,吃力地摸了摸柳絮的头发,虚弱地笑了笑,用尽全身力气低声说道:“我,我的命,本来,本来就是你的……现在,现在我还给了你,咱们,咱们两不相欠了……” “不!不行!你欠我的!你还欠我一个妻子的名份!你不能死!你还得陪我一生一世呢……我不让你死!” 柳絮疯狂地扯着宋少陵的胳膊摇撼着,哭喊着。宋少陵眼中闪过两道微弱的光芒,眼皮终于无力地合上了。 冯思齐远远地躲在楼梯口,泪水汹涌而出。 --------------------------------------------------- 十年后。沈阳。 柳絮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靠在床头喂奶。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床前看着,时不时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摸一摸弟弟的小脸。忽然,小女孩抬起头,侧着头听了听,甜甜地说道:“妈妈,爸爸回来了。” 柳絮宠溺地拧了拧女儿的小脸,笑道:“偏你这小东西耳朵灵,我怎么没听见?” 说话间,楼梯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宋少陵裹着一身寒气推开门进了屋,身边跟着七岁的大儿子。他一进门便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使劲亲了几口,才凑过来宠爱地对柳絮笑道:“我这么久没回来,你辛苦了。” 柳絮瞧着他一身戎装,笑道:“还穿着这累赘衣服做什么?还不快换了去。”一边便扬着声音叫老妈子给先生放洗澡水。 宋少陵一脸为难地皱眉笑道:“絮儿,我……待不了几分钟,马上就得走。” 柳絮惊诧地抬眼看着丈夫,道:“这是怎么说?这么长时间没回来,才回来就要走?” 宋少陵两手握着拳,沉声道:“该死的小日本儿全面进犯咱们了,我接到命令,马上就上前线去,家里,只剩你跟三个孩子,絮儿,让你受累了……” 柳絮呆了一会,默然不语,将怀里已睡熟的婴儿放在床上,拉了条小被盖在孩子身上,深深地望了丈夫一眼,一边向外走,一边微笑道:“我去给你做一碗面条,打上几个荷包蛋,吃完再走。” 宋少陵瞥见桌上摊开的报纸,看到上面登着的那幅大照片,从后面拉住柳絮的手,微笑道:“冯思齐作为北平纺织商会的会长,号召北平商户为抗战募集捐款。他一个人就倾尽家财,捐了一架飞机和大量军饷,这种义举真是让人钦佩!” 柳絮脚步一顿,低垂了头只顾往外走,脸上若无其事地轻笑道:“你想说什么?他可是早就结婚成家了。” 宋少陵促狭地笑了笑,低声道:“你知道他的女儿叫什么?” “叫什么?”柳絮不解地问。 “冯絮儿。”宋少陵故作轻松地回答。 “哦……”柳絮复又低了头,一言不发地往厨房走。 “絮儿!”宋少陵冲动地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道:“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你。如果,如果我这次走了,再也回不来的话,你,你们……” 柳絮猛地转过身,一头扑进宋少陵怀里,泪盈于睫。“你这该死的少胡说!”她哽咽着叫道:“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你知道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了!要是你死了,我就独自把孩子们养大,然后一根绳子吊死了,上阴间找你去!你想丢开我,没门儿!” 宋少陵眼圈一红,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将她的身子用力挤了挤。 午后的阳光温暖地照进屋子里,柳絮将宋少陵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嘴凑到丈夫耳边,轻轻的温柔地笑道: “这里,又有了,你一定得给我好好地活着回来……” (经过仔细考虑,荆钗还是砍掉了部分章节,就在这里完本了。本文有诸多遗憾,到后面有些偏离了最初的思路,再写下去恐怕要越写越远了。于是,果断完本…… 新书将在一周内传上来,希望下一本的遗憾能比这本少一些,还请大家继续支持荆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