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君》 第1章 [古装迷情] 《驭君》作者:坠欢可拾【完结】 文案: 初见时。 他是一肩挑起一家人的卖饼人,是苦读不怠的读书郎,是心怀远志的少年。 她是娇憨懵懂的小妹妹,是高高在上的娇女,是惊扰他的一股风。 邬瑾却没想到,年幼的莫聆风,已经在暗中张开了天罗地网,将他的一生都网了进去。 古代言情·古典架空 第1章 卖饼郎 大昭国元章二十年,边关宽州,二月初十。 戌时,邬瑾肩着两个叠好的笼屉,右手向上扶稳,深深弯下腰,左手提着木架,一步步到了裕花街。 寻了个人多之处,支好木架,放稳笼屉,他清了清嗓子,放声喊道:“炊饼!油饼!糖饼!” 少年人的声音清脆响亮,穿窗入户,又迅速淹没在浮动的乐声之中。 艳色的光,在寒风中是摇曳的影子,是游动的鱼,是妓子眼角眉梢稍纵即逝的风情,倏忽飘荡至邬瑾的脸上,混在食物香气中,浮在笼屉之上。 夜色暗下去,游人渐多,夜色沉下去,游人渐少,小贩三三两两交谈着花街逸事,邬瑾冻的来回颠着两只脚,又把冰凉的两只手揣在袖子里,看着对面花团锦簇的燕馆。 提起一口气,他扯开嗓子又喊了一声:“糖饼——又香又甜——七文一个!” “油——” 道上忽然响起的马蹄声盖住了他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全都不见,只剩下马蹄从青石板上井井有条踏过。 十来匹黄花马由仆人牵了出来,又有四五顶轿子陆续抬上,守候在大门前方,与此同时,两个下人从里面推开了门,火光、酒香、脂粉、乐声瞬间层层叠叠铺了出来。 门里先出来的是六个护卫,整整齐齐立在了马旁,不苟言笑,目不斜视,仿佛是蜡人。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大笑。 一群穿着各色锦缎长袍的男子满面红光出来,眼睛里冒着醉光,带着一阵酒香卷至轿边,却没有告辞上轿,而是继续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邬瑾低头去看剩下十来个饼,再一抬头,正瞧见燕馆门内一人出来,穿一身鹤氅,肩着个头扎角髻的小姑娘,廊下灯笼里的一簇光全照在了她身上。 头发乌青,没有头饰耳饰,凤眼长而大,黑睛微藏,面庞柔美稚气,脖颈上挂着一副赤金“长命百岁”项圈,在灯火下黄灿灿的耀目。 察觉到邬瑾的目光,小女孩居高临下的垂了头,看向邬瑾,显出深而长的双眼皮痕迹,随后伸手一指:“饼。” 紧跟着的下人一溜烟跑了过来,也不问价,只让邬瑾赶紧包饼,全都要了。 邬瑾连忙去摸油纸出来,一个个包上扎紧,将递过来的一钱银子咬了咬,又摸出铜钱来找钱,下人见主子们已经上马,那二三十文钱也不要了,拿了饼一股风似的追了过去。 马蹄声再次响彻街头,只留给小贩们一道烟尘。 就在众人羡慕邬瑾今日运气好之际,一个挑着担子的汉子疾步从街角走过来,对着邬瑾大声道:“瑾哥儿,你爹在雄石峡掉下去了,刚送回来!你快回去。” 邬瑾听了,一颗心猛地往下沉,脸色霎时间白了三分。 他爹在雄山寺凿石窟佛像,雄石峡两侧险峻,犹如刀削,下边是湍流,人站在崖边都目眩心摇,两脚打颤,更遑论掉入深涧中。 他大声谢过送信的人,蹲身肩起笼子,拎着木架,一手扶住饼笼,快步往家跑去。 已近半夜,月再明也照不亮天幕,邬瑾从灯火通明的街市一路跑至偏僻乌黑的十石街,脚下石板路越走越窄,最后一脚迈进了泥泞中。 点灯费油,十石街少有人点灯,此时也是如此,他在黑暗里侧着身子前行,手肘不停撞在两侧堆积的杂物上,两侧寸尺不空的屋子紧迫的压向他,把他压的气喘吁吁。 两只手冰冷地抓牢了笼屉和木架,看到黑暗中透出来的一点亮光和挤满的人,他才放慢脚步。 “瑾哥儿回来了!” “快进去,哎,可怜。” “瑾哥儿今年才十四吧,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邬瑾低头穿过,肩膀撞过好几个坚实的胸膛,才进了门。 院子里浮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弟弟邬意正站在门外哭,抬眼看到邬瑾,连忙擦了眼泪上前,接过木架:“大哥……阿爹……” 邬瑾稳住自己,归置好饼笼,低声道:“我去看看。” 他走到正屋门口,屋子里也立着两三个妇人,七嘴八舌的安慰邬母,一个大夫坐在八仙桌边开方,邬母眼睛通红,等着拿方子抓药。 “阿娘,我回来了。” 那几个妇人听到声音,都扭头看向门口,见邬瑾垂手立在门边,神情坚毅有力,可以当得了半个家,又是十石街唯一一个考进州学的,前途本是一片大好,可惜了。 一个家里少了个壮劳力,哪里还读的起书,州学不要束脩,可那文房四宝却费钱的很。 大夫也将方子开好,递给邬母,邬瑾认得大夫是有名的“李一贴”,一贴就能活命,诊金是二两银子,顾不上看邬父情形,连忙打开矮橱,把家里存下的一贯多钱都拿了出来,又将身上今日赚到的钱凑了凑,合出来两贯钱,交给大夫。 第2章 邬母送街坊和大夫出门,邬瑾又匆匆回了趟自己的屋子,从枕头底下翻出来留着买笔的两百文给弟弟,让他赶紧去抓药。 等弟弟也出了门,他立刻去看父亲的伤势。 邬父面如金纸,双目紧闭,被子随着他的身体起伏,然后在下半段骤然坍塌——双腿膝盖往下,没了踪影。 “阿娘,”他眼里含着一点泪,没看进门的邬母,“我、我先不念书了。” 邬母黄瘦的面孔忽的锐利起来:“不行!你只管念你的书,这些事不用你管,出去,睡觉去,明天还要上课!” “阿娘,我等阿爹好了再去读书也是一样的,我多做些饼,把下个月的屋子赁钱挣出来。” 邬母用粗粝的手掌把他推了出去:“我有办法,不用你管,我会打饼,意哥儿晚点儿开蒙,当初你不是也做了三年学徒,卖了一年饼,十二岁才开蒙的。” 她一路把邬瑾推回屋子里去,又把油灯点上,才带上门出去点火熬药。 她极力地将这道门变成一个屏障,隔绝开乌七八糟的家事,让邬家出一个光耀门楣的读书种子。 邬瑾在桌边坐下,沉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听到弟弟回来的声音,才摊开竹纸,磨白砚,取过鸡毛笔,蘸墨写道:“元章......” 一落笔,墨便浮于纸上,纷然而散,字难成形。 纸、笔、墨都不好,字大半寸,都难书。 邬瑾抬起笔来,拔去杂毛,再次落笔:“二十年二月初十,晴好,卖饼两笼,父伤重,望好。” 停顿半晌,他顺了顺笔,再次落笔纸上:“老天爷知道我们家有多少钱。” 第2章 再相见 翌日,乍暖还寒,冷雨欺花。 邬瑾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看着父亲能进下汤药,才在母亲催促下冒着细雨进州学“斐然书院”读书。 跨进二门,就见学斋两侧粉墙之上贴了前两日算学私试排名,同窗都在昂首观看。 有人见邬瑾来了,就笑道:“头名来了。” 大家都回头看邬瑾,邬瑾勉强一一笑,没有言语。 又有人指着进来的一人笑道:“垫底的也来了。” 知府之子程廷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邬瑾算学当然好,他天天卖饼,算学不好,岂不是要把裤子都亏掉。” 说完之后,他领着三粒老鼠屎挚友大步往里走,路过邬瑾时用力撞向邬瑾肩膀:“臭卖饼的,有本事你杂文也拿头名。” 邬瑾杂文不好,用尽全力也只能中等。 今日上午第一堂就是杂文课,讲郎出了“烛龙栖寒门”一题,限一炷香,让大家做一首试帖诗交上去。 此题出自“北风行”,邬瑾思索片刻,先用首联破了题。 “簌簌寒雨栖,碎碎观音石。” 第二联再要如何承题,他却是一时想不出佳句,脑海中无数词句流动,混杂着父亲身上流淌出的血和汗,让他头昏脑涨,两眼酸涩,总像是有泪蓄积其中。 等香燃尽,那卷上还是只有这一联,自然挨了讲郎的批,程廷幸灾乐祸,对邬瑾冷嘲热讽,讲郎在上面讲,他在下面讲。 讲郎讲到要紧处,忍无可忍,怒将程廷揪了上去:“你这么能说,你来说!” 程廷这才悻悻闭了嘴,还了学堂上一个清净。 午饭后,邬瑾领了杂文讲郎的课业,走到书院后边的藏亭中,张望周遭景色,想要做出一咏春的好诗来。 亭外细雨朦胧,风已寒透,四处都是一片濡湿,阴冷有了形状,绵如丝,利如针,往人四肢百骸里钻。 眼前一颗榆钱树已经快要挂串,他却此时才抬头看见。 忽的,程廷的声音打破了他的冥思苦想:“我杂文作诗最为厉害,今天先生还让我上去讲呢,你会不会?” “不会。” 回答的声音又甜又脆,像多汁的大白梨。 邬瑾扭头看去,就见程廷打着伞,十分热忱的领着个小姑娘进了藏亭旁边的溪祠。 溪祠养着一条黄狗,他一脚踩到狗腿上,那狗便懒洋洋的“啧”了一声,重新趴了下去。 他收了伞,献宝似的对小姑娘道:“这狗大吧,你要不要骑!” 大黄狗耷拉着个脸,调转方向,用屁股对着他。 小姑娘穿着红褙子,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角髻,胸前挂着长命金锁,板着小脸儿回答:“不骑。” 程廷贼心不死,对着小姑娘眉来眼去:“你要不要来州学读书,我让我爹和山长说,在书院里也办一个女学,这样你就可以天天出来玩了。” 小姑娘低着脑袋看狗:“我不喜欢读书。” “我也不喜欢,咱两是知音,”他也低头看狗,“它还会打滚,我让它给你滚一个。” 说罢,他踢了大黄狗一脚:“邬瑾,滚,打滚。” 小姑娘疑惑:“狗叫这个名字?” “狗不叫这个名字,我叫这个名字。”邬瑾从藏亭里走了出来,都快被程廷气笑了,连带着心中郁气都散去不少。 程廷猛地见到邬瑾,顿时羞了个满脸通红,恼羞成怒地瞪着邬瑾:“臭卖饼的,你敢偷听小爷讲话!” 不等邬瑾说话,他扭头去拉小姑娘的手:“我们走!” 小姑娘藏起薄薄的手掌,不让程廷拉她:“你送我去哥哥那儿。” 第3章 “那、那你自己去吧。”程廷依依不舍的把手收了回去。 “你怕他?” “我不怕,”程廷气焰嚣张的回答,“谁怕他了,我只是有点恐惧!” 他把伞塞给邬瑾:“饼哥儿,你把她送明经堂去,要是她少一根头发丝,明天小爷饶不了你。” 说罢,他后知后觉想到小姑娘出来太久,兄长恐怕会找来,当即拔腿开溜,没了踪影。 溪祠里只剩下邬瑾和小姑娘。 邬瑾认出这小姑娘便是昨夜的大买主,如今凑近了看,越发觉得这小孩生的一副好相貌,丹凤眼,长睫乌黑簇拥,嘴唇红润润的,好似花瓣。 他撑开伞:“走吧。” 两人一左一右走上石板小道,穿过两座祠堂,往右拐过一条长廊。 长廊外边摆着一只肚大底尖的黄沙缸,养了碧溶溶一缸水,两尾赤金点额的锦鲤游扬其中,泛出圈圈涟漪。 小姑娘停在缸边不走了,埋头看鱼:“有鱼呀。” 邬瑾驻足回头,也跟着站在鱼缸边,片刻之后,小姑娘看够了鱼,两人继续往明经堂走。 走到明经堂外,大门紧闭,小姑娘向邬瑾道谢,上前推开门,甫一开门,屋子里便有刺耳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许用骡子,那是你们莫家一百年前的规矩,现在人变了,规矩自然也变了!” 邬瑾立刻大步往后退,想要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莫姓,是百年前盘踞西北的大姓,据西北十州,号抚远军,大昭朝开国时归朝,纵然归朝,也像是一种无声的谋逆。 后来昭宗皇帝诱莫家五服宗族入京为质,迫莫家入京献地,争斗至今,莫家只剩宽州节度使虚名。 邬瑾大步流星回到藏亭,拼尽全力把诗做了出来,回学斋时,又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 她嗓门不小的叫哥哥,先是啾啾地说鱼,随后汪汪地说大黄狗,最后咩咩地告程廷的状,天真烂漫顺着她忽高忽低的声音往外淌,连风都变得活泼起来。 邬瑾加快脚步,没想到正好和小姑娘打了个照面。 小姑娘从台阶上跃下,“咚”一声跳到邬瑾身前,她站稳脚,仰头看向邬瑾,张嘴“哈”的笑了一声。 邬瑾还未说话,她身后又传来急急的呼声:“阿尨!” 随后,一位男子带着两个随侍匆匆赶了上来,人还未下台阶,便已经撑开了伞,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把小姑娘笼在伞下。 邬瑾心想:“原来她的乳名叫阿尨。” 阿尨伸手指向邬瑾:“哥哥,他送我回去的。” 打伞的男子将手中的伞移开些,抬起头来,看向邬瑾。 他的目光穿过寒风细雨,穿过晦暗光线,锐利地罩住了邬瑾。 邬瑾陡然后退一步,然而没有卑躬屈膝,而是平静的回看过去,见对方穿的常服,没有任何可以辨明身份之物,面目也不过三十上下,便微微一揖,行了见礼。 男子没有还礼,客气谢过邬瑾,牵着阿尨的手离开了。 第3章 求灵签 邬瑾看着兄妹二人远去,松了口气,赶去学斋上课,一下课就狂奔回家去照顾父亲,等入夜又去卖饼。 伤痛、高烧折磨着邬父,让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消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邬瑾在学堂、家里、裕花街来回打转,也迅速的消瘦下去。 二月十八,雄山寺捎了信来,让邬家人去结工钱和伤抚银。 家中离不得人,弟弟又年幼,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邬瑾便请了十九的假,穿着短褐布鞋,罩了一件暖衫,挑两箩筐油饼,天没亮便出门,沿路卖饼出州府,顺榆溪北上,走了大半日,晌午才到雄石峡。 今日正好是观音诞,雄山寺也有不少香客不辞辛劳跋涉而来,把邬瑾所剩的饼买空了。 邬瑾挑着空箩筐侧身从东崖边小道留神走过,直到雄山寺山门前,放下扁担箩筐,用流水净了脸和手,拍去衣裳上尘土,解下灰扑扑的头巾,还未进山门,便先听到一阵当当的动静,循声望去,便见到了那位乳名叫“阿尨”的小姑娘。 阿尨拿着石头敲岩壁上的红石,又好奇的去摸,随从、同伴、兄长一个也不见。 她穿一身灰色袄子,用红绳扎着两个寻常角髻,金项圈藏在衣襟内,然而眉眼生的贵气,十分打眼。 邬瑾心想她兄长应该就在附近,便略垂了头,要进山门去,却见十石街上的黄牙婆托着一包枣子赶了上来,拦在阿尨跟前。 “老身大胆了,小姑娘怎么独身一人前来拜观音?你家里人呢?饿不饿?来吃个枣子。” 邬瑾见阿尨真的垫着脚尖去看枣子,没有半点防备之心,连忙喊了一声:“阿尨!” 阿尨目光从枣子上回转,落到邬瑾身上,笑出一口白牙:“邬瑾。” 邬瑾挑起空箩筐上前,挤在黄婆和阿尨中间:“婆婆,你今日也来拜菩萨?” 黄牙婆死瞪了邬瑾一眼:“瑾哥儿,这小大姐你认得?” 这么好个雌儿,卖到哪里都是一注大财,偏偏被邬瑾给搅和了。 邬瑾点头:“认得,正要送她。” 黄牙婆尖酸道:“不愧是州学里读书的,认识这样富贵人家,哥儿以后发了,可别忘记穷邻舍。” 她还有满肚子的刻薄话要说,只是邬瑾满身清朗正气,荡的秽语开,拂的污言散,说什么都无用,便讪讪的闭上嘴,往别处去了。 第4章 邬瑾看她走远,扭身问阿尨:“你兄长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阿尨得意的一挑两条长眉:“哥哥在家,我自己骑驴来的。” 邬瑾看她眉飞色舞的小模样暗道不好,她恐怕是偷溜出来的,然而还是不死心,又问:“那陪你来的丫头呢?奶娘呢?” 他不认识大户人家的姑娘,只知道姑娘们若非走丢了,出门绝不会独身一人。 阿尨仰脸看他:“都在家里啊。” 邬瑾没了法子,又看天色还早,就道:“你先跟着我,我结了工钱就送你回去。” 阿尨也玩累了,随着他进了山门,边走边道:“我叫莫聆风,你不能叫我阿尨。” 邬瑾点头:“我叫你莫姑娘。” 莫聆风看看壁画,摸摸罗汉,和邬瑾一同走进观音殿,见有人在观音像前摇签筒,她拉住邬瑾衣角:“你也抽一根。” 邬瑾想起父亲伤势,动了心求根灵签,等前面的人抽完,就上前磕头,随后摇动签筒,默念“请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指点吾父度过难关”,“哒”一声脆响,一根竹签从里头掉落。 他拾起竹签,还未看,莫聆风的小脑袋也凑了过来,和他同看签文。 “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下下签。 邬瑾见此签文,不必解签,也知不好,既有天罗地网之象,又有大灾,当即心里一沉,连着神情也暗了下去。 忽然,莫聆风伸手从他手中抽走签文,丢回签筒之中:“再摇。” 邬瑾一愣:“什么?” 莫聆风用力一晃签筒,语气不容置喙:“再摇。” 邬瑾啼笑皆非,莫聆风却是很认真地盯着他,大有他不再摇一次就不走的架势,哂笑一声,抱着签筒“哐哐”摇动起来。 “哒”又一声,一根竹签不情不愿掉落在地。 莫聆风迅速将竹签擒在手中,定睛一看,是个上上签,才塞给邬瑾。 “否极泰来咫尺间,抖擞君子出于山;若遇虎兔佳音信,立志忙中事不难。” 一旁来拜观音的几位妇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一人道:“这再抽的签可就不准了,菩萨都要怪你们不诚心的。” 莫聆风抬头问:“想要上上签,当然要摇到为止,我这样坚心,菩萨为什么要怪我?” 妇人失笑,又有一人道:“这样求来的就不是灵签了,大师也不会给解签的。” 莫聆风用力拽了邬瑾一把,把他拽起来,昂首挺胸往前走:“我们识字,我们自己解。” 邬瑾连忙把灵签放回签筒,挑上担子,往寺里走。 今日香客多,邬瑾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僧人,说明来意,那僧人便将他们二人送入一间禅房,让他们在这里坐等,自己去叫知客僧来。 邬瑾把担子归置在墙角,笔直坐在椅子里,腰不塌背不驼,眼睛也不乱看,目光始终只落在门口,只有余光去看莫聆风的动静。 莫聆风跪在椅子上,伸长胳膊去拎茶壶,倒了一杯茶水咕咚咕咚喝了,茶水不知是哪个时辰沏的,从嘴里一直凉到心里,肚子还发出一声饥饿的长鸣。 在外面走来走去还不觉得冷,一坐下,她立刻感觉冻的要伤风,于是从椅子上下来,开始到处看看。 邬瑾一直留神她的动静,见她虽然坐不住,却不乱翻乱看,便分神去想自己的课业,一面想,一面等。 一个时辰过去,知客僧还未到,天色却倏地一变,屋中寒气侵人,屋外浓云遮日,顷刻之间,便是昏暗一片。 风势渐起,吹得石壁洞窟呜咽作响,莫聆风走至门口,宽大衣袖刹那间鼓满了风,往后掠去,她迎着风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喷嚏。 邬瑾连忙上前,把她拉至身后,正要关门,就见知客僧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施主久等。”知客僧把风关在门外,看了一眼莫聆风,见她一双丹凤眼贵气威严,心道:“眼为心之苗,这小姑娘眼睛生的好。” 第4章 听一曲 僧人移开目光,取出一本账册和三贯钱放在桌上,看向邬瑾。 “你父亲还好?” “劳大师挂念,已经过了生死关。” “阿弥陀佛。”僧人念了一声佛,取出三两散碎银子放在桌上。 “小僧刚去对了你父亲做工的日子,已经做了三个月,还有十五天的帐没有结清,一天是两百文,扣除茶饭二十五文,应该是两贯整加上六百二十五文,师父说给你们添个整数,一共三贯,你看看帐。” “好。”邬瑾当真取过账册,借着晦暗天光细细看了起来。 僧人见状,也有几分讶异——寻常人来结工钱,要么不看账,要么随意看上两眼以示对寺里的信任,如此认真翻看的,倒是头一个。 邬瑾看的仔细,从邬父第一天上工开始看,直看到邬父最后一次领工钱按下的指印,中间不曾有过错漏,才继续往下算没领工钱的日子。 算过无误后,他将账册放在桌上抚平,对僧人道:“大师算的分文不错,可以勾销了。” 僧人心道当面算过也好,免得过后再来罗唣,掏出一小截铅椠,在账册邬父那一栏侧边画了一条乌丝栏,以此为界。 画过之后,他又取出两锭大银交给邬瑾:“你爹失足,我们也过意不去,好在人还活着,寺里能拿出来的不多,你且收下。” 第5章 待邬瑾郑重谢过之后,他又道:“听工人说,你父亲凿石窟观音像时,弄折了菩萨一根手指,因此菩萨才降下磨难来惩戒,让你父亲心中不要有怨愤。” 邬瑾听了,很难看的笑了笑。 父亲的两条腿,还比不过石像的一根手指么? 而一直未曾出声的莫聆风忽然开了口:“那菩萨的心眼可真小。” 邬瑾心中骤然一松,眼中有了潮意,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莫聆风的可贵——她若是要袒护谁,连神佛她也要怼上两句。 他们二人只是萍水相逢,她就如此维护,难怪她兄长如此疼爱她。 她是童言稚语,僧人也不好和她计较,只含含糊糊打了几句禅语,又让他们赶快下山,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邬瑾赶紧收好银钱,挑起担子,带着莫聆风往外走。 天色初变之际,来拜观音的人和工人都已经离去,只剩下他们二人还在停留,起初还走的顺当,一走出山门,天色又是一变。 野风惊人,黑云压至头顶,雨未落,峡中之水已经暴涨。 邬瑾知道一时走不成了,寺中山门还未闭,当机立断,带着莫聆风大步流星往天王殿去,不曾想天王殿已经关闭了殿门,只能在廊下坐地。 莫聆风左右张望,想找地方坐,邬瑾脱下罩着的线衫铺在门槛外石基上:“石板凉,坐衣裳上。” 待莫聆风坐下,他又把两个箩筐放倒,两个箩筐黑洞洞的对着他们二人,替他们遮风挡雨。 刚安顿好,雨就下了起来。 这雨下的奇大,风也大,好似要将雄山寺携走,峡谷中水声更是滔滔,浪头激撞崖壁,发出惊天动地之声。 邬瑾紧紧攥住两只箩筐,恨不能让莫聆风团成一团,滚进箩筐里,免得把她吹坏了。 大雨下了四刻多钟,雨势稍小,风声也小了,能听到他们二人腹中发出的长鸣之声。 莫聆风忍不住哈哈一笑:“像不像在对歌?” 邬瑾仔细一听,也觉得好笑,两个人肚子里发出的鸣叫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大有一较高下之意。 片刻之后,饥肠辘辘的莫聆风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我吹埙给你听。” 邬瑾本以为那是香料袋子,没想到里头竟然掏出来一个鹅蛋大小的陶埙来,更没想到这小姑娘会吹,听闻埙声近道,返璞归真,当即洗耳恭听。 莫聆风把手指搭在孔上,吹口送到嘴边,提起一口气:“噗——” 云湿雾潮,雨声淅淅沥沥,莫聆风坐在线衫之上,窝成小小一团,面孔涨的通红,鼓着腮帮子使劲吹,陶埙痛苦地发出“噗噗噗”、“突突突”、“呜呜呜”的嚎叫。 屋檐下栖着几只蝙蝠不堪其扰,扑腾着跑了。 邬瑾无处可逃,听着中气十足的“鬼叫”,脸色都苍白了两分。 莫聆风吹的很认真,眼睛始终半垂,头跟着曲调一点一点,手指一扣一扣,脸颊鼓鼓囊囊。显露出一层极其细小的绒毛。 一曲终,莫聆风头昏脑涨的放下埙:“怎么样?” 邬瑾头昏脑涨的“昂”了一声,宛如驴叫。 莫聆风用袖子擦干净吹口,放入布袋,揣回腰间:“我现在气息还不稳,吹的多了就好了,那调子我倒是熟了。” 邬瑾完全没有听出来调子,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埋下头去,无声一笑。 雨再小一些,时辰却已经晚了,再不走,今晚就得留在雄山寺过夜,莫聆风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得回家去,不然哥哥要害怕的。” “我也走。”邬瑾套好箩筐和扁担,率先出了山门。 雄石峡北边那一挂小瀑布,经过一场暴雨,飞流直下,激石拍岸,小道上简陋的护栏都仿佛会让其拍碎。 邬瑾见道路泥泞湿滑,又看莫聆风人小,怕她力气不足,抓握不住栏杆,思来想去,把箩筐和扁担塞进一个石窟中,改日再来取,又解下箩筐上的棕绳,把棕绳一端牢牢系在莫聆风腰间,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 “你走前面,我在后面跟着你,看着脚下走,别怕,走过这一段路就宽敞了。” 阿尨点点头,丝毫不怕地往前走。 邬瑾一个人走路,却提着两个人的心,走的胆战心惊,脚下步步留神,眼睛只偶尔抬一抬,正走的仔细时,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叫唤:“阿尨!” 与此同时,邬瑾一脚踏进一大滩烂泥里,淤泥仿佛是没有尽头的深渊,直接没过了他的脚踝。 他一面把脚拔出来,一面去看前方。 前面多出了十来点火光,各个都是蓑衣斗笠,走在最前方一人身瘦如竹,在听到莫聆风回应之后,不顾道路湿滑狭窄,直奔上前,蹲身用力一搂莫聆风,又把她从怀里掏出来上下查看。 身后灯火骤然跟了上来,照亮莫家兄妹湿漉漉的面孔,眉眼很相似。 第5章 归家路 莫家队伍里钻出来一人,径直走到邬瑾跟前,低声道谢,又游鱼似的钻到邬瑾身后,请邬瑾放心在前面走。 莫聆风这时也解开腰间绳索,和兄长一起走了。 邬瑾略一迟疑,也把手腕上棕绳解下,往前而行,身后这回有了人,他的脚步反倒不稳了起来。 走了不多远,他脚下忽然一滑,合身撞向栏杆,“咔嚓”一声,腐朽栏杆顷刻断裂,他整个人直栽向震耳欲聋的溪水。 第6章 一只手牢牢抓住邬瑾手臂,毫不费力将他提了起来,插葱似的把他插回泥泞小道中。 须臾之间,邬瑾已是筋软魂酥,心在腔子里先是一滞,等两条腿落在地上,心又在腔子里狂跳,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 惊呼声倒是从喉咙里咽了回去。 他心慌面赤,汗流不止,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却发现如此大的动静,也未曾惊动前方兄妹二人。 短短距离,成了天堑,将他与莫聆风分隔成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 邬瑾因惊吓所涌上头脸的血“唰”一下褪去,回头道了谢,提起铅一般的手脚,也往前走去。 出了雄石峡,就是一片坦途,亥时过半,莫家马队到了莫家门前。 邬瑾在马上打眼望去,就见廊下吊着两个大红灯笼,上有金字匾额,书“宽州镇守经略节度大使第”,朱门洞开,里面的人听闻马蹄声,便已提灯而出,垂手拱立在外。 莫家兄妹从马上下来,踏上石阶,步入匾额阴影之下,大门迅速把二人吞了进去。 与邬瑾共骑的人掉转马头:“小哥住哪里,我送你家去。” 邬瑾说了住处,那人便把他送到了十石街,街道两侧堆满杂物,胖些的人都得侧身过,马也休想过去。 十石街的人大约也没想过有一天这街面上能过马。 他在街口下了马,一路狂奔回家,家人正心急如焚,邬母更是出城等了一回,见他回来,三人立刻像是服了“李一贴”的定心丸,连那两个箩筐的下落也忘记追问,只去熬姜汤。 邬瑾换下湿衣,把头发擦的半干,喝了一碗辛辣姜汤,坐到床边时,已经疲累的连手指都动弹不得。 弟弟邬意铺开被褥:“哥,我睡这头,给你暖脚。” 说完,他大打哈欠,钻进被子合上眼,几息功夫,就响起了鼾声。 邬瑾也像是化了的蜡,身体直往下淌,他咬牙瞪眼站起来,走到桌边,剪掉一个大灯花,磨墨铺纸。 书院山长在他们入学时就提过“日录”,一日之事,一日之得,一日之戒,落于纸笔,能坚心,能恒心。 “元章二十年二月十九,前往雄山寺结算父亲工银,又遇可贵之人,似那风,吹的菩萨摇动,刮的佛殿关门,却是无形。 抽观音灵签,不吉,遇奇雨,亦是不吉,得幸听埙一曲,毕生难忘。” 写罢,他沉思片刻,把抽到的那根灵签默了上去:“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 雨虽然大,曲也难听,路上也受到了惊吓,但好在有惊无险,伤风没有找上门来,邬瑾又继续奔波在学业和卖饼上。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天好了不少,杂文教谕、讲郎,领着一班学子出城看景。 一离开州学,不爱读书的程廷便抖起威风,对城外诸多养马苑了如指掌,扬起长了几个红疙瘩的脸,自卖自夸,顺便贬损邬瑾,不通诗文,不会骑射。 等到了牛马衔尾的水草地,程廷已经吹的口干舌燥,嗓门大而沙哑,正嚷嚷着让邬瑾给他拿水,又有一群斯文贵气学子蜂拥而至,嬉笑着叫程廷。 程廷的脸一下就垮了下去。 原来宽州另有“图南书院”,择优而录,束脩不菲,似程廷这等读得起的考不上,邬瑾这样考得上的又读不起,两个书院不睦已久,没想到今天都来看草来了。 “哟,程三,邬瑾,你们二位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 一位王姓少年郎,家世和程廷旗鼓相当,大声调侃:“两个人都凑不出一个韵脚,当然是关系不一般啊!” 话音刚落,程廷就气的一个脸通红,脸上那几个红包也呼之欲出:“王乌龟,你算哪根葱,也配说邬瑾,除了杂文,还有哪一样你比的过他!你那算学成天都在他屁股后面吃灰呢!” “他卖饼算账,算学不好,裤裆都亏掉!” “那大街上卖饼的人那么多,怎么就出了一个邬瑾?你就认了吧,日读夜读,头都读的秃了,都比不上一个卖饼的,蠢货!” “比你强!” “我聪明着呢,我要是乐意读书,早把你比下去了,我看我们书院那条老黄狗都比你有灵气。” “你聪明个屁,和个卖饼的勾勾搭搭,早晚也只有卖饼那么大点出息。” 王、程二人你来我往,程廷大获全胜,王少爷气的脸都白了,抡圆胳膊,对准程廷,劈头就打。 手还没挨着程廷,一直沉默的邬瑾忽然伸手,一巴掌按在王少爷脸上,直把王少爷搡出去四五步。 不等王少爷站稳,邬瑾一整衣裳,对着图南书院众人行了见礼:“圣人云‘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无论是我卖饼还是替人执鞭,都合于道,有何不可为?” 他如此坦荡,倒叫人无话可说。 同窗们纷纷出言,做起了和事佬,王少爷想要还邬瑾一掌,却见教谕和讲郎一同来了,只好悻悻收回巴掌,去聆听教诲。 讲郎出题过后,这帮学子一哄而散,三五成群,牛羊似的散在草堆中。 程廷拽着邬瑾,领着三个跟班,直往“上阳养马苑”奔,要去赁几匹好马驰骋。 靠近养马苑,马粪臭味扑鼻而来,养马的奚官见了程廷便喜笑颜开,取出好几个挂牌给程廷挑选,上面写着几匹好马的来历。 第7章 程廷看了半晌,忽然将一块牌子怼到邬瑾面前:“你今天护驾有功,小爷请你,你要是推脱,小心小爷一恼火,就——” 他想起邬瑾一巴掌能把王乌龟推出去那么远,这瘦也是劲瘦,自己不一定打得过,因此改了口:“就不和你好了。” 第6章 两小儿 “多谢。”邬瑾并未推辞,接过木牌,就见上面用墨写着:“菊花青,年齿六,金虏献玉花骢所育。” 是匹好马,程廷嘴不饶人,心地却不坏。 三个跟班也都挑好了,程廷一同付了银子,奚官先去牵马,等待之时,只听见有马振鬣长鸣,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绿草地上,一匹白马飞驰而过。 马色如霜,马上一位小姑娘,一手紧攥马辔,一手连连扬鞭,绝尘而去,速度之快,只能看到脖颈上一圈金影一闪而过。 程廷双眼一亮,两只手圈在嘴边,放声大喊:“莫聆风!阿风!!小狗!!!” 莫聆风速度太快,身边跟随的骑者也只留下一道烟尘,听不到程廷深情呐喊,倒是后方跟上来许多的姑娘,全都听到了。 姑娘们正是靓丽的年纪,穿的彩绣辉煌,宛如神仙女娥一般,齐齐放慢速度,纵马至程廷面前。 “程三,你怎么光叫聆风,不叫我们啊!” “小程,你亲大姐在呢,你这眼睛怎么回事,光看见聆风了。” 程廷在一群嬉笑声中涨红了脸,从伪恶霸退化成了半大小子,不敢拿正眼看人,绞着两只手,蚊子似的哼哼:“大姐,王姐姐,李姐姐,张姐姐,惠然姐姐。” “我怎么光听见惠然的名字了?” “程三,你居心不良啊。” 姑娘们满面揶揄,程廷恨不能把脑袋塞进裤裆里,一面暗骂死奚官,还不来。 “三儿,”程家大姐扬起马鞭,在空中甩了个脆响,“你不是喜欢聆风吗,怎么就改换章程了?” 程廷立刻像是让她踩了痛脚似的跳起来:“谁喜欢她!谁喜欢她!你不要胡说八道,污蔑我的清白,她又刁又蛮,又不爱读书,成天东游西逛不守妇道,长的也丑,邬瑾你说是不是?” 邬瑾摇头:“可爱。” 程廷连连点头:“听到了没,连邬瑾这个老好人都这么说!” 众女子放声大笑,程廷这才惊觉邬瑾说了什么,气的用力一瞪邬瑾,放声大喊:“奚官死哪里去了?牵个马还不来,现给小爷捉不成!” “聆风,你怎么回来了?”程家大姐伸手一指程廷身后。 “她在我也这么说,小屁孩一个!只知道鬼叫!”程廷满脸“我才不上当”的得意神情。 随后他们身后有马打了个响鼻。 程廷猛地大转身,扭头一看,莫聆风不知何时绕到了他们身后,连点动静都没有,垮着张小脸坐在马上,人小、马大,穿一身鹅黄色衣裳,将她簇拥成了一朵迎春花,赤金项圈在衣襟上压出沉重的痕迹。 随身护卫她的女子一直跟在五步之后,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众人。 程廷疯狂挠头,脸上的红疙瘩都萎缩下去,结结巴巴解释:“聆风,你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我瞎说的,你......你别告诉你哥哥。” 莫聆风翻身跳下马来,走到程廷面前,把马鞭塞进邬瑾手里,伸出食指对着程廷用力一点:“蹲下。” 程廷看她那指尖粉红粉白,圆圆润润,只觉甚是可爱,也未曾多想,就地一蹲,又惹出许多笑声。 而邬瑾一眼就瞧见莫聆风缺了颗门牙——这孩子开始换牙了,吹起埙来,恐怕更加为难。 莫聆风见程廷蹲了下去,正够自己动手,当即捏起拳头,在他脑袋上凿了两个爆栗。 程廷冷不丁挨了这一下,疼的长嚎一声,捂着脑袋蹦了起来。 他认命似的做了个哭脸,后退一大步:“臭小狗!你又打人!” 莫聆风听闻他叫的丑名,立刻向他迈了一步,伸出拳头,在他胳膊上狠狠捶了一下,并且瞪大眼睛,嗓门不小的质问他:“你再说一遍?” 程廷耳朵里又是姑娘们“嗤嗤”的笑声,仿佛是把他和莫聆风当做了一样的小孩儿。 他忽的愤然起来:“我就说我就说,臭狗!杂毛狗!没人要的小狗!” 莫聆风当即揪住他的袖子,开始用自己那小小的拳头,转着圈的捶打他。 程廷让她锤的疼痛不已,又不能还手,急的对着程大姑娘吼道:“大姐,你快拉开她!” 程大姑娘见莫聆风那拳头小的近乎可怜,却能把自己满脸疙瘩的弟弟揍的吱哇乱叫,笑的险些直不起腰来,不仅不劝架,还笑眯眯地道:“聆风,你把三儿欺负坏了,可是要负责的啊。” 程廷气急败坏:“谁要她负责,惠然姐姐救我!” 这回连带着那三个跟班都笑了起来,姑娘们推搡着叫惠然的姑娘,让她去救程廷。 邬瑾看着莫聆风和程廷让人当做不知事的小孩儿取笑,微皱眉头,上前去把小狗和小猴分开了。 莫聆风气喘吁吁住了手,依在邬瑾身边,一张粉脸气得通红,胸脯一鼓一鼓,用力一哼,拿了马鞭,转身就走。 “诶!”程廷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伸了半截手,又舍不得跟着走,连忙从迟迟而来的奚官手中牵过马,推邬瑾一把,小声道,“邬瑾,你跟着,帮我认个错。” 第8章 说话间,莫聆风已经在随从相助下上了马,用力一抽马鞭:“驾!” 白马撒腿就跑,邬瑾也迅速踏上马镫,抽出马鞭一打,跟了上去。 他在州学上过骑射课,但是不精于此道,麻心麻胆的狂追出去,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灌满了风,好几次差点栽下马去。 眼看着就要到朔水河边,莫聆风没有任何停下的意思,随从也不加阻拦,他用力甩动马鞭赶了上去:“莫姑娘!危险!” 朔河还未发水,河中水不深,但是河滩上全是河沙,有的地方甚至是“活沙”,踩上去之后,就会越陷越深。 河对岸便是连绵不绝的堡寨,过了堡寨,就是金虏之地。 “莫姑娘!” 在他声嘶力竭之际,莫聆风在靠近河岸之处停了下来,却没下马,而是眺望河对岸。 她消了气,面孔舒展开来,从袖袋里掏出一块不小的糖塞进嘴巴里,又掏出一个,欠身递给邬瑾:“看,有人过河。” 邬瑾接在手中,低头一看,是个糖狻猊,白腻香甜,舍不得吃,便怀糖于手,又往河对岸看,果然有一行人缓缓而至。 第7章 骡子 过河者,一行六人,都做出城割草的农人打扮,背着背篓,等到河岸边时,他们便把一个鸠形鹄面的半大小子推了出来,让他先过河。 半大小子抬脚迈步,踩进泥沙里。 那只脚立刻深陷,直没过小腿处才停,随后他费劲力气,拔出腿来,拖泥带水的又往前踩了一脚。 若是不小心踩中活沙,活沙就会将他彻底吞没。 小孩子单薄的身体在水面晃晃荡荡,像是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 邬瑾手心里的汗,立刻濡湿了糖,甜香气味从他指缝散出来,连目光都蒙上了一层香味。 那小孩,是裕花街讨钱的乞儿,叫祁畅,常向他讨油饼吃,连家都没有的人,割草何用? 至于其他四男一女,不像是割草,倒像是在走货。 这一队人,应该是专走“漏舶”的商队。 他蓦然想起在书院里听到的那句话:“不许用骡子,那是你们莫家一百年前的规矩,现在人变了,规矩自然也变了!” 小乞儿就是骡子,漏舶买卖用来探路、运货的人骡子。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看一眼莫聆风。 莫聆风目光直直的看着这一队人,除了嘴里的糖在动,哪里都不动,似乎是在等着这一队人过河。 小乞丐步步惊心的在前边带路,商队一个脚印不错地跟在他身后,离莫聆风越来越近。 在邬瑾看向他们时,他们也目光频频地看过来,眼睛里的凶光毫不掩饰。 漏舶商凶残。 邬瑾曾听黄牙婆说起过,漏舶商所用的人骡子死时,漏舶商便把骡子剃肉而食,再将骨头研磨,丸成药丸,当成一味香药从私下里卖出去。 他们在此眺望,四野又无人,商队若是起了疑心,只怕会惹出祸事。 他调转马头,低声道:“莫姑娘,走吧。” 莫聆风含糊着点了点头,一勒马辔,和邬瑾一起往养马苑的方向走去。 走出去不远,邬瑾忍不住再次回头,就见小乞儿已经将人带过了河。 小乞儿似乎也认出了他,频频望了过来,面色凄楚,眼含泪光。 一位汉子见状,便上前走到小乞儿身边仔细询问。 邬瑾一手紧攥着马辔,一手捏着糖,手心越发湿漉漉的,糖黏黏腻腻贴在掌心,香甜之气越来越浓。 漏舶商人、莫家,二者都是庞然大物,他夹在其中,便是不自量力的蚍蜉。 只是人骡子可怜。 他压下狂跳的心,把糖收在袖子里,对莫聆风道:“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再一次调转马头,他纵到河边,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小乞儿身前,劈手揪住其衣襟,力大无穷地拖着小乞儿上马:“祁畅,你让我好找!欠着我的饼钱就不见了,要不是今天书院来这里上课,我还没处寻去!” 他托着小乞儿的屁股使劲往上顶,小乞儿也抓着马蹬往上爬,邬瑾口中仍然是不停:“走,让我们老师做个居中,你给我个债条儿!我的辛苦钱你也好意思赖!” 他来的又快又急,那一群人先是一愣,随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邬瑾,都像是在看戏。 他们什么场面没见过,邬瑾这做派,简直嫩的可笑,唯有勇气可嘉。 等到小乞儿千难万险的上了马,邬瑾也正要上马之际,打头一人走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攥住邬瑾手腕。 “秀才公,”他皮笑肉不笑的开了口,“好人可不能随便做。” 邬瑾满身热汗在一瞬间息了下去,浑身冰凉:“确实不能做好人,否则连饼钱都要不回来,请您松开手,我的老师找不见我,该着急了。” 男子冷笑一声,却是当真松了手。 他们不愿意闹大,尤其是书院的先生和学生都是驴一样的倔货。 他袖手看向马上的小乞儿:“小子,饼钱我替你还了,下来吧。” 小乞儿抖如筛糠,伏在马上,男子见状,冷笑连连,伸手便要拽他下马。 邬瑾伸出汗津津的手,挡住了他:“我要走了,劳驾让开。” 男子见状,眼中狠厉之色尽显,他身后几个汉子,纷纷把手按在了腰间。 第9章 就在此时,莫聆风甜而脆的嗓子传了过来:“刘成器。” 站在邬瑾身边的男子一愣,往马后一看,就见莫聆风并未走远,此时打马而回,脖颈上的金项圈格外打眼。 她跳下马,走到邬瑾身边。 刘成器神色一变,转而笑道:“莫姑娘,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河岸边危险,您还是快回马场去吧。” 说罢,他又扫了一眼邬瑾。 邬瑾这才惊觉自己双手抖的厉害,连忙掩在袖中。 莫聆风目光睥睨:“不要你管。” 她伸手一指队伍中唯一的女子:“你过来。” 女子惊弓之鸟似的看向刘成器,刘成器点了点头,女子才迈开步子,一步一颤地走到莫聆风身边:“见过莫姑娘。” 莫聆风冲跟着她的女护卫招手:“殷南,看看她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不可!”刘成器刚要伸手,叫殷南的女护卫已经快他一步,闪至女子身前,蹲身在地,伸手往裙下探去,随后往下一拽,只听女子一声凄厉惨叫,面色瞬间转白,颓然倒地。 她身上背篓里的东西也摔了出来——只有上面一层草,下面全是彩珠奇石。 鲜血从她身体里迅速流淌出来,汇聚于身下,又浸入河滩泥沙中,最后只剩下浓郁刺鼻的铁锈味。 而殷南手上沾满鲜血,握着一根半臂长的象牙。 邬瑾盯着殷南双手,瞪直了眼睛,带血的象牙刺激的他面色青白,整条朔河在他脑子里激烈流淌,淌的不是水,全都是血。 牙婆的闲言碎语,小乞儿的可怜,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直白,把一个地狱摊开在他面前。 天成了铅灰色,风刮出呜呜的声音,河水滔滔响个不住,马躁动不安地翻动马蹄,远处有遥远的叫喊声,邬瑾却什么都没听到,只知道自己的嘴唇在颤抖。 刘成器的脸色一变再变,示意人把女子架走,清走东西,又看了看远处的黑点——分不清来的是什么人。 他急躁起来,对着莫聆风道:“脏了您的眼睛,真是该死,小人们先行一步,晚些再去府上赔罪。” 莫聆风肃着小脸:“不许用骡子。” 第8章 雪中送炭 原来遥远的叫喊声逐渐变近,小黑点也愈来愈大,很快就会有人找来。 刘成器焦急起来,满脸发红,鼻孔急剧翕动,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们的凶恶不能昭彰于天,只能在暗处四溢流淌。 尤其是书院的书生,他们读书都读傻了——刘家捐了多少钱粮,依旧换不来同流合污。 他又怒又急,嘴唇紧咬,两侧腾蛇纹深深往下,目光闪烁:“是,不用骡子,小的这就回去告诉家主。” 他伸手指向马上小乞儿:“小人将他送回原处去,绝不失言。” 莫聆风双目紧紧盯着他,似乎能透彻他所有的敷衍之词,就在刘成器以为她会胡搅蛮缠不放之际,她却忽然点了点头:“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刘成器立刻点头,又眼巴巴看向殷南手中象牙。 他们这一趟,专门为了这根粗磨过的象牙。 若是走明面上,叫市舶司知晓,便要强行“博买”,纵然找人说情,也要抽十分率,唯有用人骡子,可以瞒天过海,连堡寨的税兵都看不出端倪。 “姑娘,这牙……小的过后一定好好孝敬您和节度使。” 莫聆风看向殷南:“给他。” 殷南把带血的象牙随手一抛,刘成器扑身来接,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紧紧搂在怀中,腾出一只手来,拽下小乞儿,连拖带拽带的狂奔而去。 一阵风刮过,把血腥气味冲淡,河沙湿润,血迹不显,殷南面无表情在河边洗了手,把带血的袖边卷进袖里,一切痕迹都好像隐了下去。 莫聆风又摸出一大块糖,塞进口中咀嚼,一边含含糊糊冲邬瑾招手:“走啊。” 邬瑾失神的上了马,跟随在莫聆风一侧,与找来的程廷等人相会。 方才一切,都烟消云散。 邬瑾在草场完成课业回城,别了程廷、莫聆风,一路跑回十石街,看过父亲,把糖掏出来给弟弟邬意,便肩了四笼饼出去卖,直到将近子时才回家。 邬母还在替人浆洗衣裳。 母子二人叙话片刻,他回到屋子里,点燃油灯,铺好纸墨,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初九,见漏舶商,穷凶极恶,以人为骡,吾憎恶至极,然吾见此恶行,心生怯懦,意欲躲避,反不如总角小儿,羞恶于心,望改之。” 正写着,在床上睡了的邬意迷迷糊糊出声:“哥。” 邬瑾手登时一抖,笔上的墨滴下去一大团,散开在纸上,污了一大片。 他连忙搁笔,把油灯移了移,免得晃了弟弟的眼睛:“马上就好。” 邬意翻了个身:“哥,那个猊糖真好吃,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别人给的,”邬瑾回答,“你怎么知道是猊糖?” 糖贵,家里做糖饼才买了沙糖,自己也不舍得吃。 邬意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出去卖饼的时候见人吃过,说是贵的不得了,只有蜀地才能做出这么白的霜糖,里面加的乳香粉,他们说是从海外来的,只有官衙回易务才有,外面买不到。” “嗯。” 第10章 “哥,你说他们有钱人家,是不是顿顿都吃这个?吃药的时候也吃这个?请客吃饭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桌子上摆一大盘?” “不知道。” “等我有钱了,我也买,顿顿吃,让爹喝药的时候也吃。” “好。” 邬意的声音慢慢又低了下去,梦呓似的说着他在外面卖饼的见识,嘴里咂咂作响,要从牙缝里再咂摸出一点甜味来。 屋内复又安静下来,外面有邬母收拾搓衣板的动静,还有邬父忍痛的辗转难眠之声——他总觉得失去的腿还在他身上痛。 也起了风。 风吹动茅草,钻过窗棂,掠过竹纸,拂上邬瑾清瘦的面孔,让他闻到了自己手上残留的气味。 是乳香粉的气味,他却从中嗅到了血腥气,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提起笔,复又写道:“她并非怜悯人骡,也不是维护莫氏,只为爱护兄长之故。” 春风一日暖过一日,到了三月十五,忽又冻起来,刮了一整夜寒风,呜呜咽咽,吹的四壁一片冰凉,被褥冷似铁。 邬家兄弟抱做一团,互相取暖,不到鸡鸣时分,邬瑾就起身,去开钱匣。 铜钱用细麻绳紧紧扎在一起,一百文一串,连一贯都没有——屋子赁钱、邬父药钱、柴米油盐、笔墨纸砚,时时费钱,难有余银。 他取出两串钱带在身上,开门出去,外头寒风刺骨,屋顶地面都覆盖着一层薄雪,冻的人直哆嗦。 邬母也开了门,往灶上去生火,一面低声问邬瑾:“老大,今天这么早去学堂?吃口粥再走,免得路上冷。” 她口中呼出的白雾模糊了她枯黄的面目。 “娘,”邬瑾站住脚,“我去买一秤炭回来,您好在屋子里烧个炭盆,爹也暖和些。” 邬母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该烧个炭盆,你爹不像我们一样活动的开,要是伤风了更不好。” 她又道:“你爹说想找点能坐着干的活,你看捡珠子成不成?” 邬瑾想了想:“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让爹再养两个月吧。” 说罢,他就出了家门,刚出十石街,就见地上躺着一具冻僵硬的尸体,义庄的人正在收尸。 一路往北城走,走的快,等到了炭行一看,赶早来秤炭的人多的很,炭少价贵,一秤已经到了四百文。 邬瑾捏着带来的钱,感觉闹哄哄的屋子里也变得异常冰冷。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哥,你也来买炭。” 邬瑾回头一看,记起来此人是在观音诞那日送自己回家的人,连忙拱手行礼:“叫我邬瑾即可,不知大哥怎么称呼?” “殷北,”殷北爽朗一笑,扭头对身边炭行的团头道,“这是我们家姑娘的朋友,你给约一秤碎炭,让哥儿带回去。” 团头当即应下,吩咐身边伙计带邬瑾去秤,邬瑾深深一揖:“多谢殷大哥,也谢过莫姑娘。” 殷北摆摆手走了。 于他只是看在莫聆风面子上的随口一句话,于邬瑾却是雪中送炭。 碎炭便是木炭剩下的渣滓,能烧,只是烟多,尘土也多,但是价钱便宜,一般都是炭行里的人自己留了,今天这一秤只要了邬瑾八十文。 邬瑾扛着碎炭,走的热气腾腾,将炭送回家中,吃了一碗野菜糊,又匆匆去了学堂。 第9章 凶杀 邬瑾强打起精神上了半日课,吃过午饭,回到学斋,眼皮子就不住的往下掉,于是伏案假寐,以整精神。 身边陆续有人回来,程廷也回来了,伸着一张鸟嘴嘁嘁喳喳,周围的人不断附和,声音漂浮在邬瑾的头顶,虚幻而又遥远。 “你们听说没,今天上午在朔水,发现一具尸体,运到了义庄,仵作行的人都验完尸了……” “当真?” “尸体算什么稀罕事。” “听我说啊!”程廷喊了一句,又拿脚一踢,“诶,齐文兵,出去!” 齐文兵是算学讲郎,上午刚把程廷痛斥了一回。 邬瑾费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没看到讲郎,只看到程廷拿脚拨弄那条进来避寒的大黄狗。 大黄狗照旧耷拉着脸不理他,走到邬瑾脚边趴下。 一人一狗重又闭上眼睛,程廷的嘴叭叭叭,怎么也闭不上。 “你们肯定猜不到他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 “对,只要一发水,就有人淹死。” 众人七嘴八舌的瞎猜,猜过之后,程廷嗤之以鼻:“淹死那也能惊动内外仵作行?” 他压低声音:“他让人做成骡子了!” 邬瑾猛地睁开双眼,然而没有挪动双臂,埋着头细听。 “骡子?” “没听说过。” “就是给那种人运货的……专门做金虏生意的……我听仵作行的人说,他肚子让人剖开,五脏六腑都给拿了出来,里面塞满铜钱铁币,再缝起来的。” 听众们立刻哇声一片。 邬瑾忽然想起莫聆风的话:“再用骡子,就把你做成骡子。” 他抬起头来,问道:“死的人叫什么?” 程廷吓得一抖,抬手便在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吓小爷一跳,你诈尸啊!” “死的人是谁?”邬瑾再问,眼睛沉着,让程廷莫名咽了咽唾沫,不敢多看,总觉得邬瑾有些古怪。 第11章 “刘……”他回想小厮说的话,“刘……器重,对,就是这个名。” 刘成器三个字,在邬瑾心里滚了一遍。 “你认识?你们那破烂街上的?” 邬瑾没回答,起身出去洗脸。 程廷挠头,自问自答:“这是睡迷糊了吧。” 下午的策问课,邬瑾便分了神,官商勾结、莫家、漏舶商、骡子,合而为一,在他心里变成了一个秘密,他虽是缄口不言,却不知莫家信不信。 下课后,他藏着满腹心事,回到家中,吃过点东西后便去卖饼。 月华如练,照着满地积雪寒冰,邬瑾迎风叫卖,不到半个时辰,就冻的一张脸翠绿翠绿。 天冷,裕花街亦是冷冷清清,饼卖的惨不忍睹,邬瑾正要换个去处,就见殷北打马而来,笑眯眯要了个油饼吃。 他三两口吃了一个,笑道:“小哥,你这是在胡饼店做过学徒吧,像是胡饼做法,可惜凉了,不然更好吃。” 邬瑾点头:“是,油饼六文。” 殷北没掏钱,而是看了看剩下饼:“正好府里人想吃饼,你把饼全送到府上去,走东南角门,叩门就有人开的,知道怎么走吗?” 邬瑾合饼笼的左手一松,笼盖正压在他右手手背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抽出手来,甩了两下,复又把饼笼合上:“知道。” 殷北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失态,依旧满面带笑:“那我就不给你引路了,先回府上去。” 说罢,他催马便走,很快不见踪影。 邬瑾肩起饼笼,收起架子,一步步往莫府而去。 莫府东南角果然有一角门,门外立两根矮石柱,上面有两只蟾蜍,朱红色门扇紧闭,门楣上石刻“福泰”二字,左右吊挂两个红灯笼照亮。 邬瑾走上石阶,伸手叩门。 门一叩就开,值更房里出来的人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等他说明来意,就引着他往影壁后走。 这座府邸虽然挂着节度使的名,其实是莫家在宽州的老宅,幽深阔大,左一个院子,右一个花园,四处都是长廊,假山流水更是数不胜数,应接不暇。 黑夜里,只有灯火摇晃,蜿蜒而去,指出一条路。 每到一处,就有下人接替,邬瑾心知这不是去后厨的路,越发忐忑。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进了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两侧粉壁上爬满藤萝,枝条粗壮,不知是何年种下的老桩,如同罗网般网住了整块墙壁。 壁瓦飞甍,都透着陈旧庄重之感,又有泥塑木雕般的仆人分立左右,连眼珠都不曾乱动分毫。 唯有院子角落里放着两样东西,让人松懈心神。 一只可以骑着玩耍的瓦狗,一个傍在藤萝边的陶响铃,都是孩子玩的东西。 下人请邬瑾卸下肩上饼笼,引他入廊下,却不让他进去,而是让他立在门外等,并不避讳让他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 “宽州不用,别的地方难道也不用?您如此固执,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 半晌后,才传来莫千澜的声音:“我不喜欢混乱。” “至今也没出过乱子啊……您之前,也没说不让用,再者莫姑娘……那不是一句戏言吗?” 屋子里传来莫千澜一声冷笑,过了许久,莫千澜的声音低低的、冷漠的,传到邬瑾耳中:“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屋子内外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屋中人告辞出来,并没有多看一眼灰扑扑的邬瑾。 站在门口的下人进去通禀,片刻后,下人掀开暖帘,低声对邬瑾道:“请。” 暖帘一开,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暖风。 邬瑾正了衣冠,迈步进去,就见正对着的太师椅上坐着身穿皂褙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上下,正是莫聆风的兄长莫千澜。 邬瑾前两次都是匆匆一瞥,今日细看,便发现莫千澜也是丹凤眼,面带病容,像是有旧疾在身。 邬瑾行了一揖:“晚生邬瑾,见过节度使。” 随后他叉手敛身,略垂了头,将目光落在身前一寸之地。 “邬瑾,”莫千澜声音温和,眼神也跟着柔和了不少,“坐,不要拘谨,你是阿尨的朋友,我早该请你来家里做客。” 他对着下首的椅子一点。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坐了过去,与此同时,炭火在他身后角落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上好的炭,没有一丝烟气,就连烧起来的声音都如此清脆。 同时,他感觉到了椅子的冷和硬,扶手和靠背一起把他圈了进去,不必他刻意坐正,就已经把他规整了一遍。 第10章 天罗地网 一个丫鬟上了茶,莫千澜和气地看了过来:“喝点茶,今天忽然变了天,你还在外面卖饼,真是辛苦了。” 邬瑾后背微微有了汗意,答道:“卖惯了的,不辛苦。” 莫千澜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带着冷刀子的笑:“三月初九那日,你们书院去了城外养马苑看春景,你也去了,是吗?” 邬瑾听了这话,心中所有的猜想都落到了地上,让他反倒镇定下来,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是。” 莫千澜的笑意加深了——他的眉目和莫聆风很像,然而神情却是万万不同,总是透着阴沉和郁色,看了便令人不大想亲近。 第12章 “听阿尨说,你和她跑了一会儿马,跑的挺远,都到朔河边去了,是吗?” 邬瑾回答:“是。” “那你们在河边都看到了什么?”莫千澜的声音越发温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也十分诚恳,“不要害怕,喝点茶。” 邬瑾迎着他的目光,并未感觉到和善,反而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出了诱骗。 只要邬瑾开口说出不利的话,他也会像刘宝器一样,死的无声无息。 他清了清喉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好,汤清澈,香扑鼻,盏也好,紫黑色,开冰片,放回盏托上时,发出清脆似玉的碰撞声。 除此之外,唯余沉默。 足足过了一刻钟,莫千澜才微微往后仰身,舒展开身体,将手放置在椅子扶手上:“这就是你的回答?” “是。” “不管谁问你,怎么问你,都如此回答?” “是。” 莫千澜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你们都很懂事,擦擦汗,我怕冷,屋子里炭烧的足,你们年轻人火气壮,来了我这屋子,就觉得热。” 邬瑾伸手拭汗,并不觉得热,后背反倒一片冰凉。 莫千澜的刀子无声无息悬在他脖颈,只有他们二人心领神会,须臾间,他便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有下人端来一小碗药,放到莫千澜身边,邬瑾连忙起身:“晚生不打扰节度使,告退。” 莫千澜伸手往下一按:“不忙,阿尨马上就来。” 他从碟子里捏一块大冰糖放进碗中,冲邬瑾一笑:“你守着药,告诉她不能喝,是我的。” 说罢,他竟然起身离开了。 邬瑾愣了片刻,就听到外头噔噔噔的脚步声,莫聆风轻快地跑了进来,穿一件彩衣,好似一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冲开阴暗樊笼。 “邬瑾!”她喊了一声,爬上莫千澜坐的椅子,跪在上面,伸头去看药碗,“你送的糖饼好吃,就是糖少了点,下次多放点糖啊。” 邬瑾点头:“好。” 他听莫聆风说话瓮声瓮气,脸颊微微红肿,似乎是牙疼。 莫聆风伸出双手,捧着药碗,咂了两下嘴。 “别喝,”邬瑾走过去,试图拿开药碗,“这是节度使喝的,他马上就回来了。” 莫聆风一听是莫千澜的药,举起碗就喝,咕咚几口下去,最后噙住了碗里没有化完的冰糖。 饶是有糖,她也苦的一张脸皱成一团:“我就喝!” 说完,她慌忙用手捂住了嘴——她那门牙又掉一颗,并排缺着两个黑洞。 邬瑾明白过来,莫千澜这是在哄她喝药,无奈一笑:“不好喝吧,下次别喝了。” 莫聆风苦着脸回答:“好喝!下次还喝!” 她从椅子上爬下来,拉了拉邬瑾衣袖:“这里也养了鱼,你来看。” 黑漆木架屏风后面,临窗之处,摆放一只崭新的黄沙大缸,还不曾养出碧绿颜色,水底丢着一层八宝奇石,三条赤背金鲫摆尾摇曳,在火光之下,越发显得流光溢彩。 莫聆风垫脚,双手扒着缸沿:“额上有黑疤的那一条,赵伯伯说跳过龙门。” 邬瑾听着她的孩子话,方才在莫千澜身上所受到的压迫、惊恐,全都像太阳底下的冰,徐徐化开,淌出了满脸笑意。 窗外不远处,另有一座小屋,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两条人影鬼魅似的站着。 一人是莫千澜,另一人是赵世恒。 “如何?”莫千澜问。 赵世恒站立不动,沉吟半晌,末了道:“崚嶒骨相,磊魄襟怀,心明于眼,已养浩然之气。” 莫千澜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阿尨亲自选的,她眼睛亮着呢,自然不会选个不好的,只是他必要图南而飞,区区宽州,如何留得住?” 也不知他是想赞邬瑾,还是要夸莫聆风。 赵世恒笑了笑:“好的,留不住,不好的,留住了也没用,况且图南而飞,飞的越高,看的越远,于姑娘而言,是好事。” “若是他不肯再飞回来呢?” “那就折断他双翼,叫他自高处重重跌下,不得不归。” 轻飘飘几句话,顷刻间让阴暗的屋子越发冰冷暗沉,使他们自己都觉得透不过气来。 谁都没有动,任由过去的记忆侵蚀,再无将来。 一串爽朗笑声惊醒了二人,是莫聆风毫无保留的笑声,她没有受过规训,连笑声都充满野性。 屋中郁气忽然散去,莫千澜低声道:“就他吧。” 赵世恒点头,叹息一声,忍不住道:“您还是得要个孩子,只要生出来,咱们就能想办法养活,聆风咱们不也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养大了?” 他声音越发小了:“上回接进来的那个良妾,接生婆说必定是擅生养的,没想到也没动静,我再去寻摸。” 莫千澜阖上眼睛:“别张罗了,各个都好生养,偏偏没有动静,恐怕是我的毛病,应该是在京都——他是算定了莫家绝后,没想到老天爷送了个阿尨回来。” 想到这里,他压着嗓门笑了一声。 赵世恒也忍不住笑了,却还是劝道:“大夫只是说虚,您还是多去姨娘们院子里坐坐......” 莫千澜神情平静:“好,我听你的。” 这一晚,莫千澜没再见邬瑾,在邬瑾拿着饼钱出府后,他听赵世恒的话,去了姨娘屋子里耕耘,歇下不久,莫聆风的奶嬷嬷却匆忙而来,叫走了他。 第13章 莫聆风牙疼,怎么哄都哄不住,奶嬷嬷没有办法,只好把莫千澜从姨娘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点了虫齿药吗?” “点了,睡的时候还消了肿,不知怎么忽然疼起来了。” 莫千澜急急忙忙去了“长岁居”,就见莫聆风哭的涕泪交加,一边脸红肿的厉害,连带着眼睛都肿了。 他连忙把莫聆风接过来,托着屁股抱在身上,一只手拍打她的后背,边走边低声哄着:“乖乖,好阿尨,小狗儿……” 第11章 两重天 “哥哥,疼啊。”莫聆风疼的呜咽不住——她的人和牙,全都泡在过了量的蜜糖里,得了病。 莫千澜示意奶嬷嬷端来冷茶,让莫聆风含在嘴里,片刻后吐进痰盂,再换一口,如此十来遍,莫聆风疼痛稍缓,莫千澜抱着她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食指摸了大量的虫齿药,让她张嘴:“乖,啊。” “啊……”莫聆风口水淋漓的张大嘴,毫无保留的露出自己的舌头和牙齿。 莫千澜把手指伸进去,直摸到滚烫的牙床上,细致的将虫齿药里外都涂满。 随后他接过奶嬷嬷手中帕子,随意捻干净手指,伸手擦净莫聆风下巴上的口水,低声道:“睡吧,哥哥在这儿,睡着了就不疼了。” 莫聆风依偎在他怀里,仍旧是小声的哼哼,莫千澜便抱着她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莫聆风终于睡着了,他小心翼翼把人交到奶嬷嬷手里,走到床边,一条腿跪在床边,伸长了胳膊在床角摸索。 枕头边用帕子包着她的长命金锁,再往里一摸,直摸到床帐缝隙,就摸出来半块猊糖,还带着牙印。 莫千澜哭笑不得,掏出来交给一旁的丫鬟,对奶嬷嬷道:“给她收着吧,明天起来看不见,又要闹,只是不要给她吃了,免得吃了又牙疼。” 本是对小孩子不懂事的抱怨,经他一说,倒成了无可奈何的纵容。 他二十四岁时,一个妓子在垂危之际,送来了襁褓里的莫聆风。 她说是莫家人,可什么都拿不出来,能拿出来的,只有一页残破的族谱。 莫千澜依着族谱一算,发现襁褓里的婴孩,还是他妹妹。 可他这个年纪,实在是够当她的爹了。 年纪够做爹,可他也没当过爹,再者莫家繁衍至今,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他便和赵世恒一起,先给莫聆风打了一个沉重的金锁,再如珠似宝的捧到这么大,很是不易。 她越大,眉眼越像莫家人,仿佛莫家的过去都刻在了她眼睛里,也将沉重的担子刻在了她心里。 他出了院门,睡意全无,也不想回姨娘院子里去,又觉风雪交加,冷冷清清,不想独处,扭头往前院赵世恒住处去了。 赵世恒难得宿在府中,迷迷糊糊中见了火光,披衣起身,趿拉着鞋转出折屏,大打哈欠,就见莫千澜立在书案前,在看《说卦传》。 他上前提箸拨火,添上许多炭,盖上炉盖:“姑娘又牙疼了?” “嗯,”莫千澜从笔架山取下一管紫峰狼毫,“墨。” 赵世恒上前磨墨,莫千澜饱蘸一笔,挥毫于纸上,只一句便收了笔,静待墨痕干去。 窗外飞雪羽影,投入窗中,落于案上,觑见了莫千澜一手好字。 起伏跌宕,笔笔锋利,劲若飞动。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说卦传》中所取的一语,字字钢锋,便是莫千澜对莫聆风的期许。 他要许她自由,不想做的,便可不做。 与此同时,邬瑾在赁来的狭窄屋子里,点起一盏昏黄油灯,身上披着一条满是补丁的褥子,借此取暖。 写好的课业整齐放置在一侧,他开始写日录。 天冷时,鸡毛笔更不好用,笔锋乱糟糟的,下笔时需得顺了又顺,写一二十个小字,就又乱了。 他伸手摘去笔上脱落毫毛,拿捏着力道下笔,以免力重,墨散的快。 “元章二十年三月十六,小雪, 天乍冷,炭少价贵,幸得殷北相助,买得一秤碎炭。 程廷言一凶杀案,死者五脏六腑被掏空,腹中填满铜钱铁币,是为人骡。 课毕卖饼,送饼至莫府,拜见莫节度使,又见莫姑娘,脸肿牙坏。” 跌宕起伏的莫府夜行,他化成寥寥数字,将那不可说不能说之处通通隐去,只留下几句不带感情的事实,唯有他自己才能勾勒出其中联系。 搁笔吹灯,他摸到床上,被褥冷似铁,邬意缩成一团,睡了这么久,脚都还不热。 他把邬意双脚抱住,冻的牙关打颤,良久方才睡去。 鸡鸣时分,他听到屋外有了动静,也起身穿衣,出门去帮邬母烧火做饭:“阿娘,今日饼只做一百个吧,天冷,出门的人少了,卖不掉要折本。” 一个糖饼,卖七文,本钱便要六文,全靠多卖挣银子,天不好,家计更难。 “好,我给老二说,你吃个鸡蛋再走。” 两人正说着,屋外忽然响起叩门的声音:“邬小哥。” 邬瑾连忙从灶前站起来,出去开门:“殷大哥!快进来坐!” “阿娘,”他又朗声叫邬母,“来客了。” 邬母应了一声,擦手出来,当即就要进屋去搬炭盆出来。 殷北拦住他们母子二人:“不坐了,你家里做两百个糖饼,午牌前送去。” 第14章 邬瑾心知这是莫千澜照拂,点头道:“是,大哥放心,不会误了时候。” 他扭头对邬母道:“阿娘,快去叫老二起来,等我下课,领着他去认路。” 邬母也喜不自禁,赶紧去叫邬意起来。 她不知道来订饼的人是哪家,只当是邬瑾在州学认识的贵人,订下这两百个饼,邬意下午便可以再做一些出去卖。 邬瑾送殷北出去:“大哥是走路来的?” 殷北笑道:“骑马,你住的这街上太窄,马进不来,我只好把马栓在街口木桩子上了。” “不好。”邬瑾脸色一变,狂奔至街口,气喘吁吁望着空荡荡的绳子,随后无言地看向紧随其后的殷北。 连根马毛都没了。 两人面面相觑,殷北没想到十石街里的三教九流手脚如此之快,再看看邬瑾,更想不出这种地方怎么出了这么个读书郎。 他浮起一个笑,把那些乱糟糟的思绪压下去:“你去忙你的,好马识途,我自有办法找回来,倒是这些小毛贼要遭殃了。” 邬瑾也知殷北非是一般奴仆,便同他告别,回家拿了书,又叮嘱邬意要多放些沙糖,才去州学上课。 趁着中途休息,他又一路狂奔回家,带邬意去认路,再赶回州学上课,如此疲于奔命,把他这个少年郎累的越发困倦。 好在之后莫府也常来订饼,让他得以喘息片刻,跟上了课业。 第12章 榆钱饼 三月二十一,休沐日,邬瑾背个背篓,出城找了一颗大榆树,手脚并用蹿上树顶,摘了结结实实一篓子榆钱回家。 家里有一个小炉子,专用来熬药,今天也让他腾了出来,烧一根小柴火,架上一口小锅,倒上胡麻油,和邬母一起煎榆钱饼。 邬意蹲在一旁搅卖蒸饼用的面,手在面盆里,眼睛望着油锅垂涎三尺。 金黄油汪的饼出了锅,邬瑾就小心翼翼叠在油纸包上,免得弄破了。 邬意忍不住道:“哥,真要给莫节度使送去啊,他们还会缺这个东西吃?” 邬瑾把碎屑夹出来,放进邬意手里:“他们有吃是他们的,我送是为了谢他们照顾生意。” 邬意仰头吃了,小声嘀咕道:“我们卖饼,他们买饼,并没有多给我们一文钱,哪里算照顾了。” 邬瑾当即肃了脸,郑重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满宽州卖饼的人家何其多,多少人做的比我们味好,莫家若非看我是家贫学子,何必非要我们的!你若是有这样想法,便是斗筲之辈,怨恨之根!” 他疾言厉色,邬母也在旁训斥两句小,邬意垂了头,嘟囔道:“节度使那么多银子……” 邬瑾耳朵里都是炸饼的声音,一时没听清他的嘟囔,严厉地盯着他:“什么?” 他又夹出一块碎的来,在一旁放凉,留给邬意吃。 “没什么。”邬意不敢再多说,也不怕烫,喉咙里伸出爪子来,囫囵吞下,依旧是馋。 油锅一直煎到午后,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黄牙婆径直推门进来,插着手走到油锅边:“哎哟,不得了,雄山寺这是赔了多少钱啊,这油用的多。”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去捏,却让邬意伸长胳膊,“啪”的打了一下:“婆婆,我都没吃呢,这是给恩人的。” 黄牙婆讪讪收回手,嘴里却道:“瑾哥儿,听说你攀上高枝儿了,也让我们街坊四邻沾点香油嘛。” 邬瑾包好油纸,用细麻绳轻轻扎了,抬头道:“婆婆穿门入户,宽州城内无所不入,哄得动石人,何须晚生带携,婆婆只消行事端正,心慈面善,万万千的人提携你。” 黄牙婆本就不是善心人,让他说的老脸抹不开,冷笑一声:“我的高枝哪有你得高,你再钻营钻营,说不准莫节度使就让你做上门女婿了。” 邬母站起来,推着黄牙婆往外走:“婶子不要胡说,倒是有什么活做,也让我沾沾光。” 两人说话间出了门,邬瑾换了一身没有补丁的长衫,带着榆钱饼,走出十石街,去了莫府角门。 门一叩便开,邬瑾说明来意,想将东西交给下人送进去,哪知下人却直接将他请了进去。 这一回再进莫府,正是个好日头,把一座花园照的亮亮堂堂,一丛丛花在阳光下怒放,草木油绿,藤蔓直扑檐顶,还放着一架秋千,甚是闲静。 下人领着他从游廊直入前院,随后让他侯在院门外,自去通报,不到片刻,就把他引了进去。 屋子里坐着莫家兄妹,邬瑾一进门,就发现莫千澜和自己那一夜所见截然不同。 莫千澜褪去了锐利和阴沉,束莲花冠,穿件衣短袖大的道袍,做儒生打扮,很斯文。 殷北接过油纸包,邬瑾端端正正行了礼,叉手敛衽,垂目于前:“晚生见过节度使。” 莫千澜神游天外,等了片刻,才伸手软绵绵一挥:“坐,不必多礼,你送了什么过来?” 邬瑾答道:“家母所做榆钱饼,微不足道,望勿嫌弃。” “物轻意重,”莫千澜看向莫聆风,“阿尨,你去年吃过的,还记得吗?” 莫聆风嘴撅的能挂一个油壶,用力一哼,还不足以表达心中气愤,皱起两条黑眉毛,理也不理他。 “那......尝尝?”莫千澜迟疑着说了一句。 殷北机灵地把榆钱饼放进碟子里,备上筷子,请莫聆风尝一尝。 第15章 莫聆风把嘴放下来一点,吃过饼过,嘴又放下来一点,最后转怒为喜,很高兴的一点头:“好吃,邬瑾,你别急着走,我带你去逛花园。” 莫千澜大松一口气:“好,好好逛。” 邬瑾在一旁坐着,感觉莫千澜既不像兄长也不像爹,倒像是莫聆风的孝子。 莫千澜清了清嗓子,很紧张的又开了口:“这个念书,其实也不累,就是写几个字,赵伯伯领着你念两页书,不信你问邬瑾......” 话没说完,莫聆风“啪”的放下筷子,黑眼睛往下一垂,从椅子上跳下来,力大无穷地拽住邬瑾衣袖,拖着他往外走:“不读!” 莫千澜满肚子的话戛然而止,垂头丧气地吃了口饼,嚼蜡似的咀嚼片刻,他挑不出榆钱饼的毛病,也挑不出邬瑾的毛病,只能放下筷子,无中生有:“这叶子老的羊都嚼不动,你尝尝。” 殷北立在一边,团着一张笑脸尝了又尝,一尝再尝,险些将榆钱饼尝光,末了笑道:“是没有咱们府上做的好吃。” 莫千澜睨他一眼:“滚出去!” 殷北依言而滚,屋子里只剩下莫千澜唉声叹气。 莫聆风走的飞快。 枣红色衣裳在日头下翻飞,面孔浮现出一片粉红,眼睛忽闪忽闪,长睫毛扇子似的上下扇动,神情格外灵动。 她一鼓作气走进花园里,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片刻,仰着脸看邬瑾:“我识字,你看。” 邬瑾低头看地上“莫耳令风”四个大字,忍俊不禁:“你今年几岁?” “八岁。”莫聆风熟练地爬上秋千座板,双手牢牢握住梗绳,不用周围丫鬟嬷嬷帮忙,自己像条泥鳅似的两头乱翘,秋千颤颤巍巍,发出“嘎吱”几声动静。 秋千慢慢悠悠荡起来,花影树影错落在她脸上,金项圈闪出灿烂金光,她仍觉不够高,蹲身用力往前一悠,把秋千荡至半空,垂下来的紫藤“哗啦”从她脸上拂过去。 邬瑾不知不觉中笑的满脸都是嘴,目光随着秋千而走。 眼见秋千越来越高,几乎和秋千架横齐,邬瑾脱口而出:“小心!” 他提着心,忽然瞥见了立在花园四周的下人。 下人们一个个都是泥塑的,连头也不抬,莫聆风的喜怒哀乐,都不和他们相干。 莫聆风大笑起来,慢慢收了力气,停下秋千,问邬瑾榆钱在哪里摘的,邬瑾和她有问有答,说了几句,正在其乐融融之际,莫聆风忽然掏出了陶埙。 邬瑾立刻如临大敌,落花流水地逃回家去了。 第13章 病 回家时,邬母在院子里对着天光给珠行的人捡珍珠,邬意卖饼还未回。 邬瑾和母亲闲话两句,见日头还很不错,就进屋子去,把邬父从床上抱起来。 伴随着失去的两截腿,邬父还失去了满身的力气,原本健硕的躯壳萎缩下去,皮肉筋骨紧紧连在一起,分量只有一笼饼重。 分量虽不重,但是要将其收拾出模样来,却是费力。 邬瑾将邬父放在马桶上,等邬父撒好尿,他麻利地给邬父擦身体、穿衣裳、净面梳头,安置在铺了被褥的椅子上,最后连带着椅子一起搬到太阳底下。 如此大费周折,他出了一身汗,来不及擦洗,便取了文章,坐在父亲身边认真背诵。 等日头下去,他把邬父搬回屋子里,借着昏沉沉的光,陪在父亲身边读书。 邬意回来的时候,饼笼里只剩下几个糖饼,他卸下饼笼,先去厨房转了一圈,然后欢天喜地进来找邬瑾:“哥,今天有肉!” 邬母把杂面窝头和一盆肉汤端进来:“看把你馋的。” 邬瑾放下书本,给邬父舀了汤和肉,拿上两个窝头,让他安安稳稳吃,自己舀了一碗菜汤慢慢吃。 等吃好了,他给邬父抱上床,一边盖被子一边道:“爹,等攒些钱,我就找木工打个小轮车,到时候我推着您出去转转。” 邬父伸出枯枝似的手,用力一捏邬瑾的手掌:“老大,我不用独轮车,你好好念你的书,等考出来,爹坐什么车没有?” 邬瑾点头:“是,我都知道。” “你比老二懂事,这个家,往后就要靠你了。”邬父浑浊的眼睛里骤迸出一丝亮光,清晰地刺进邬瑾心里。 邬瑾只是点头,心头却像是被一块大石压的喘不过气来。 今天做的饼不多,不必他去裕花街叫卖,他便埋头苦读,把《大学》背的滚瓜烂熟。 邬意睡后,他才放下书本,铺开笔墨,写今天的日录。 “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一日,天朗气清,午后前往莫府送榆钱饼,见莫聆风天真烂漫,与弟同年,也未曾开蒙。 未时回家,背《大学》,读《中庸》,得父亲殷殷嘱咐,心中惶惶然,深恐天资愚钝,有负父母深恩厚望,片刻不敢懈怠。” 收起笔墨,他给邬意盖好被子,熄灭灯盏,辗转而眠。 与此同时,莫府却是烧灯续昼。 莫家兄妹赴宴而归,莫千澜饮酒过多,思绪昏沉,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危机四伏,恨不能将莫聆风藏于腹中,永不示人,因此不敢让她回“长岁居”中去,只在书房里度日。 书房是个古旧而庄重之处,独座于莫府右侧,阔大幽深,花木零星,书架高七尺余,一架架延伸出去,书海茫茫,将莫家数百年尽收其中。 第16章 殷北和殷南这对孪生子闲坐门外,一个笑眯眯的吃喝,一个冷着脸大打哈欠,都不说话。 书房里,莫千澜坐在放置椅帔的太师椅中,穿一身靛蓝色襕衫,听莫聆风唱歌。 莫聆风喝了一碗甜果酒,脸和嘴唇都是红彤彤的,盘腿而坐,椅帔姹紫嫣红的围着她,让她越发显得幼小和白皙。 手指在埙上摆弄许久,她想到莫千澜头疼,便没再吹,只是口中轻轻哼着调子,声音清甜,长长的眼睛半阖着,身体摇来晃去。 莫千澜捏着山根,听完之后轻声道:“阿尨,再唱一遍。” “不唱。”莫聆风伸直了腿,从椅子上下来,像困倦了的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我要睡觉去了。” 莫千澜疑神疑鬼地害怕,因此吓唬她:“哥哥心口疼。” 果然,一听他心口疼,莫聆风立刻又爬上了椅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莫千澜伸长胳膊,把莫聆风捞进自己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哥哥唱给你听。” 他闭上眼睛,启口道:“今日莫千澜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屋外听得莫千澜低语喃喃,过后便是婉转不断的调子,虽是男子声,却也洋洋盈耳。 莫聆风阖眼睡去,睡的不沉,还分着神去听这一折离奇故事,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很有节奏拍着她的莫千澜忽然停了下来,竭力将她放置在一旁的椅子里,脑袋朝下,骤然摔了过去。 “哥哥!”莫聆风猛地清醒过来,从椅子上一跃而下,探头去看莫千澜,而莫千澜牙关紧闭,短暂痉挛过后,便陷入了昏迷。 殷南、殷北冲了进来,莫聆风蹲在地上,眼泪双流,死死拽住莫千澜的手,吼道:“叫大夫!叫赵伯伯来!” 一刻钟后,莫千澜醒来,面色苍白,吐出口中咬出的血,接过赵世恒递过来的茶水漱口,看向李一贴:“还是灶心黄土?” 李一贴点头:“您这痫病也有四年未发了,没想到一发就如此惊险,五脏从前伤了根本,也难以调养,只能先温养了。” 说罢,他坐下开方。 莫聆风扒在桌边,踮脚观看,看了“龙伏肝”三个字,便收回目光不看了——上面的字并不太认得。 李一贴开了方子,赵世恒带着方子和他一起出门,似乎还有话说。 殷南殷北站在门外,下人各司其职,不忙也不闲。 屋子里只剩下莫家兄妹,莫聆风走到床边,蹭掉脚上鞋子,爬上床去,滚到莫千澜胸前,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哥哥……” 她的瞌睡全没了,用自己那童稚的嗓子毫无保留的哭泣,涕泪交加。 “吓死了……我以为你死了……哥哥……” 莫千澜任凭她将眼泪鼻涕抹在自己衣裳上,把她揽在怀里安慰:“哥哥没事,只是喝多了,摔了一跤,哪里这么容易就死。” 莫聆风窝在他怀里哽咽,莫千澜头昏目眩,没有力气:“我还要看着你长大呢。” 他还想说些什么,然而眼皮不听使唤,沉沉往下坠,喉咙里像是絮了棉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最后只能竭尽全力拍了拍她,睡了过去。 而莫聆风等待片刻,伸手一根手指,放到莫千澜鼻子下方,确定他只是睡着了,便爬起来,盯着莫千澜看了片刻,又爬下床去,穿上鞋出了房门。 院子里站着的嬷嬷丫鬟蜂拥而至,簇拥着她回长岁居去。 第14章 抉择 莫聆风过了七岁,赵世恒便不许她在前院留宿,所以再晚她也要回自己的院子去。 丫鬟提着灯笼走在她身侧,照亮她脚下每一块石板,她的影子随着灯火摇曳,显得很孤单。 她虽然年幼,眼睛却看的很明白,知道世间风雨都落了莫千澜身上。 她不敢想莫千澜死了之后的世界是什么样,所以不肯长大,不愿念书,想要把莫千澜永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莫千澜是她的父亲、母亲、兄长、玩伴,是她灵魂里的一部分。 她踢着脚边落下来的兰花,忽然停住脚步,看向这一大片山野兰草,里面开着一些零星白色花朵,她伸手揪下来一朵,用脚碾成花泥,又揪下来一朵碾烂,如此反复,直把这一丛兰草摘的光秃秃一片,毫无景色可言。 如此沿路摘下去,她把满手满脚都沾满花汁,整个人困倦不堪,还不肯罢手。 “姑娘,”身后传来急急的叫声,是赵世恒追了过来,“聆风!” 莫聆风停手回头,等赵世恒走近了,才低声道:“伯伯。” 赵世恒走近了,见她双手很脏,便取出帕子蹲身给她擦了擦手,又摸了摸她的小脸,很温柔的道:“不要害怕,你哥哥的痫病不会死,只是发作的时候吓人,而且不清楚何时会发作,其实无大碍……” 莫聆风安静听着,眼睛黑幽幽的,仿佛也能看穿赵世恒的慈父之心——他的女儿夭折,他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莫聆风。 赵世恒垂着眼眸收起帕子:“伯伯不会骗你的,李一贴是神医,原来在京都就是圣手,比太医名气都大……伯伯还想跟你说,我和你哥哥都比你大很多,就算没灾没病,也会走的比你早很多很多……” 莫聆风垂着头:“伯伯,我知道的。” 第17章 赵世恒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那伯伯给你开蒙读书好不好?” 莫聆风沉默半晌,才道:“我要邬瑾来陪我一起读。” 不等赵世恒答应,她挥动小手:“伯伯,明天再见。” 说罢,她把身子一扭,大步流星往“长岁居”而去,沿途还踩扁两只青毛虫。 赵世恒看她又是沮丧又是气鼓鼓的模样,不由又长叹一声,回到前院去。 翌日,京都中传来春闱结果,闹动整个宽州。 州学无一人榜上有名,图南书院有一人得中二甲进士,州学之内,气氛一片惨淡,就连讲郎都心不在焉。 邬瑾上过一日课后,跑回家中,先抱着邬父解手,又背他在天井走了两圈,等把邬父背回屋中,自己拿了书正要背诵时,家中便有了来客。 来人是殷北。 殷北总是笑眯眯的,邬母再三请坐,他也只是站着,不给邬母烧水冲茶的机会。 邬瑾打头便问:“你骑马来的吗?” 殷北点头:“放心,这回我找人看着马了。” “马是小事,”他转而对对邬瑾说明来意,“我家大爷要在家里要办个学斋,想请你去做个斋仆,随府吃用,一个月给您二两,另有一两银子灯油钱,笔墨纸砚你都可以任意取用。” 邬母立在一旁,眉头直皱,不等邬瑾说话,便毫不客气回绝:“谢你家主人好意,去做仆役会耽搁学业,就不去了。” 家中虽不济,但也不必卖了儿子的前程。 殷北又笑:“并非真的做斋仆,只是个由头,也是一样随堂读书,三年后,也和州学学子一起参加解试。” 他看向邬瑾:“小哥,三两银子很不少,再者读书人最费的就是笔墨纸砚,你若是应下,不仅家中宽裕,自己也能轻省些。” 邬家的难处便是家贫,还要勉力供一个读书人,邬父健全时,邬瑾也需卖饼,如今邬父卧病在床,邬瑾便再未买过纸笔。 连讲郎要他们买《昭德堂稿》,他也没买,每日只在课间借了同窗的书强记。 邬瑾站的笔直,像是一颗刀枪不入的铁桦树。 他沉吟半晌,才问:“敢问殷大哥,教书先生是哪位?” “瑾哥儿!”邬母听闻此言,厉声喝道,“你进屋去!” 她绝不让邬瑾去给人使唤——说的好听是斋仆,说的不好听,就是奴才。 她扬手便推着邬瑾往屋里去,邬瑾却按住邬母:“阿娘,您别急,等我问清楚。” 殷北无视邬母的怒火:“教书先生姓赵,曾是进士及第。” 他上前一步,附在邬瑾耳边道:“赵先生左脚微跛。” 邬瑾一愣,随后猛然想起一人来——赵季,元章六年状元,岂止是进士及第,更是一榜之首! 元章十一年,赵季在太和楼与济阳郡王相争,济阳郡王将他推下太和楼,他因此摔断了左腿。 传言接骨时请的大夫受了济阳郡王的请托,没有为他接正位置,他腿好之后才发现跛脚,含恨辞官,不知去处。 三鼎之士为师——想到这里,他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浑身血液都涌了上来。 可随即,他又本能的想要避开莫千澜。 莫家明明已经是强弩之末,可经过莫千澜的手,却成了活沙地,随时可能吞灭不知深浅的人。 一瞬间,邬瑾心里转过许多念头,踟蹰之意,竟比当日在莫千澜面前对答还要难。 邬母没有听到殷北附耳所说的话,见邬瑾面带震惊、犹疑,又是半晌不言语,心里更是没底,不知道殷北在邬瑾耳边到底说了什么。 片刻后,邬瑾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多谢莫节度使好意,我还是在州学读书。” 邬母松了一口气。 殷北很失望,但还是维持了笑脸,和邬瑾告辞。 邬意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见殷北出去,连忙侧身相让,等他走远了,就匆匆跑进来,满脸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睡觉,他立刻钻进被窝里,悄悄问还在灯下用功的哥哥:“哥,去做斋仆多好啊,三两银子呢,肯定也管饭,顿顿都吃肉,你干嘛不去?要是我,我就去。” “睡你的。”邬瑾翻动书页,没有回答他,心里也有几分苦涩,又疲惫又茫然,认真写完日录,也吹灯睡下。 一夜过后,邬瑾早起,站在床前想了想殷北的话,又深埋心底,出门去洗漱。 吃过一碗稀粥,他迎着晨雾出了门,没去州学,而是先去刻印务捡废纸用来做功课——他没觉出累,因为从来没有轻松过。 第15章 困兽 稀粥在半道就化成了水,使得邬瑾肚子里咕噜作响,他却越跑越快——宽州仅有一家刻印务,想要捡他们丢弃的废纸,也要趁早。 春日将逝,天却还未彻底回暖,仍然是时晴时雨,今日便是细雨不断,他在雨中咬牙前行,抵御湿冷,一直跑到刻印务后门,从廊下拾得一沓废纸,足有半指厚。 正面印的是《射义提要》,因错字甚多,所以废弃,背面却也没空着,而是用宽州前几年的收粮册重印而成,写有南六县各几石等字。 他拿回去后,还需将首尾空纸裁下,压至平整,才可用来书写。 捡到纸后,回去的路上他就慢了些,和细雨一样,无声无息从无数门廊下路过,快要到州学时,忽然见到了莫聆风。 第18章 莫聆风独自一人,不知从哪里赁了一头驴,骑在驴上,一只手歪歪斜斜打着伞,正往榆溪河走。 邬瑾四下张望,没有看到跟着的护卫。 “莫姑娘。”他走出廊下,叫住莫聆风。 莫聆风扭头看他,收了伞,同时试图牵住驴——然而驴倔,不打不走,打着倒退,让它停,它却偏要走两步。 好不容易制住了驴,她龇牙一笑:“邬瑾呀。” 她那牙坏的厉害,还有一颗摇摇欲坠,让她总是忍不住伸出舌头去舔,连带着嘴唇都因此变得干燥。 舔过之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瞪了邬瑾一眼:“不跟你玩了。” 随即用力一抽那驴子,要往前走,一鞭子下去,效果显著,驴子原地打了个转,莫聆风没有办法,只得老气横秋的大叹一口气,又舔了一下牙齿。 那颗牙齿险伶伶的悬在嘴里,就是不掉。 邬瑾只觉得她这模样天真又可爱,却又不便笑,只能垂下头不去看她:“不要舔牙,不然长出来会歪,你干什么去?” 莫聆风管住舌头,气势很大的回答:“哥哥病了,我去雄山寺,给哥哥抽一根上上签。” 邬瑾没料到莫千澜会病,忙问:“病的重吗?” 莫聆风先是摇头:“大夫说不重。” 说完之后,她马上又点头:“在我心里当然是很重的。” 说罢,她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白饴糖来,伸长胳膊,要给邬瑾,邬瑾伸手去接,却不料她“嘿呀”一声,连带着身体都歪了过来,把白饴糖一股脑塞进他嘴里。 她坐回去,张开嘴给邬瑾看自己的牙:“粘牙,给你吃。” 这时候,驴子忽然开了窍,把尾巴一甩,晃晃荡荡迈开了步子。 邬瑾满口香甜,站在原处,就见莫聆风小小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驴背上,东倒西歪地撑着把伞,要去给兄长求一根上上签。 驴影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下邬瑾落在这片雨里。 邬瑾心绪忽然低落,莫家的苍凉透过孤单的莫聆风,漫到了他身上,理智告诉他,莫家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深渊,然而心却不受控制的柔软了。 他迈进州学,沉住性子上了一日课后,请见山长,和山长说了两刻钟,又去莫府角门见过殷北,赶回家时,邬意已经卖饼回来,邬母正要摆饭。 邬瑾抱邬父进椅子,给邬父盛饭菜,好让他吃的舒服些,等吃的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碗筷:“爹,娘,我还是决定去莫府做斋仆。” “啪”一声,邬母拍筷子在桌上,枯黄的面孔在一瞬间变得活了过来,浑浊的眼珠子泛出不容置喙的光:“不行!” 邬意吓得一个哆嗦,小心翼翼放下碗,忍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食欲,心里暗暗高兴。 邬母冷着脸:“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不是为了让你自甘下贱,而是让你出人头地!你去做斋仆,以后就算考出来,也直不起腰!” “我坦坦荡荡,并不怕人说,”邬瑾温声细语解释,“我已经和州学山长说过了,明日不再去上课。” “你!”邬母没料到他竟是先斩后奏,当即气的坐都坐不住,猛地站起来,伸手去抓邬瑾的衣裳,奋力往外拖,“走,我们去找山长,你年纪小,不懂事,这种大事不是你能做主的。” 邬瑾顺着邬母力道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两步,直到门口,见不会绊倒邬母,才立定了:“阿娘,我已经拿定主意了。” 他力气不小,一旦站定,邬母也拽他不动,气的直跺脚,又狠打他两下:“眼皮子浅,莫家哪里这么好心!黄婆子都告诉我了,那个节度使没香火,就一个妹子,人家这是看你老实,要把你招上门去!” 说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满目可恨——恨自家太贫,恨邬父断腿,恨邬瑾不懂事。 那倒插门的女婿,几辈子都是要遭人笑的啊。 想到这里,她立时悲痛起来,眼里滚出许多浊泪,心想邬瑾的“不懂事”,全是因为他太懂事。 她伸手抚平邬瑾衣裳,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儿,苦了你了,全是爹娘没用!” 邬父低低叹息一声,沉默不语。 邬瑾听完这一通咆哮,心中反倒平静,大约是去做斋仆一事,无论如何波诡云谲,也不会比此时更难。 他平静的牵邬母回座,声音和缓:“爹,娘,我不是为了银子,若是为了银子,我昨天就应下了,你们也不要听别人胡说,我不是为了去做倒插门,莫节度使的妹妹只有八岁,和他一样大。” 他伸手指了指邬意。 邬母在他的声音中逐渐平静下来,而邬瑾也说起名师难得,若是能得指点一二,强过在州学数倍。 费了许多口舌,让两位长辈安下心来,他才回到自己屋中。 天色已暗,他点燃油灯,铺开笔墨纸砚,要写日录。 只是邬意在他身边问东问西,激动的聒噪个不停,把他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心神都说散了。 他心神疲惫,觉得自己犹如困兽,使劲一揉额头,取出今天捡来的废纸,让邬意帮忙裁出空白的头尾部分,留下备用。 等邬意埋头苦干,他把散开的心思又拢起来,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三日,细雨,与殷北约定后日去去莫府去做斋仆。” 第16章 高兴 第19章 邬瑾难得休整一日。 他在家中把州学所学课业一一整理温习,这一读便读到晚饭时,晚饭过后,又将唯一一件白细布襕衫翻出来试了长短,见还合身,便挂起来预备第二日穿。 忙完之后,他又接过邬意的饼笼,前去卖饼。 他肩着饼笼,卖饼回来,就见程廷领着三个跟班在外面探头探脑,打量十石街。 “程廷。”邬瑾停下脚步,叫了一声。 “啊!”程廷让突然冒出来的邬瑾吓的一弹,“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你卖饼去了?” 邬瑾点头:“你们找东西还是找人?” “找你,”程廷满脸痛心疾首,站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教训他,“邬瑾啊邬瑾,没想到你眼皮子这么浅,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回家卖饼!你虽然书读的不好,可读了书,以后也能做账房啊。” 三个跟班纷纷附和:“儿戏,简直就是儿戏。” “荒唐,实在是荒唐。” “短视,过于短视。” 邬瑾没想到程廷会来找自己,心里很感激,盛情邀请程廷去家里坐坐,然而程廷捏着鼻子往外蹿了四五步,连连摆手:“你是不是想臭死小爷。” 三跟班异口同声:“臭。” 十石街街道狭窄,地面上常年沤着烂东西,两侧房屋寸尺不空,又堆满杂物,气味出不去,久而久之,街上就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馊味。 在里面久住的人不觉得,然而外头的人总能闻到。 邬瑾自从开蒙后,便没少因为家境受辱,被磨练的相当镇定,摸了摸钱袋子里的铜钱:“那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放了饼笼,然后我们去脚店喝茶说话。” 程廷对末等茶片不敢兴趣,大摇脑袋,很简洁的说明来意:“你明天还是回去读书。” 他往腰间摸出钱袋子,丢给邬瑾:“借你,等你做了账房先生,十倍还小爷。” 邬瑾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感激,郑重道谢,把银子还给程廷,告诉他自己是去莫府做斋仆,也可以随堂读书。 “莫聆风要读书?”程廷听闻此言,惊呆了,“她怎么会想读书?” 呆过之后,他脸上鼓出了几个红疙瘩,一蹦三尺高:“她家里办学斋怎么不告诉我?怎么请你去做斋仆?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在谈到莫聆风之前,程廷自认为对邬瑾是英雄惜英雄,在谈到莫聆风之后,立刻变成了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莫聆风是没有朋友的,偶尔出门游玩一趟,也是自行其事,满宽州城,只有他凭借着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和莫聆风有来往。 这可是他独有的! 现在邬瑾竟然越到他前面去了! “你!”他张牙舞爪的威胁邬瑾,“你等着瞧!” 邬瑾肩着沉重的饼笼,摸不着头脑,全然不知道程廷要干什么。 程廷抛下跟班,气冲冲回到家里,大踏步进了正堂,看向程知府,叫了一声爹,然后就开始往地上躺。 他撒泼打滚,胡搅蛮缠,要去莫家念书。 他们家和莫家是姻亲,莫千澜二十一岁时娶了程家女,不过两年,程家女便没了,之后莫千澜一直没有再娶,他去读书,是没问题的。 程知府看到这个儿子就火冒三丈,如今见他撒泼打滚,扭成一条长虫,便伸出蒲扇般的大巴掌,跃跃欲试。 家中子女都是悉心教养,各个都好,唯独出了程廷这个废物,简直比阿斗还要扶不起,做纨绔都做的令他心塞。 程廷和一班子弟玩乐,说起亚仙病中想吃马板肠汤,郑元和便杀马取肠,旁人都说二人真是情深似海,程廷偏偏只记得马板肠汤,回家就要他娘杀马。 越想越气,程知府一巴掌差点没把程廷的脑袋打掉,程廷肿着半张脸,当即滚去娘的房中,对着程夫人哭哭啼啼,赖赖唧唧,车轱辘话来回说——我不管,我就要去莫家读书。 程夫人摩挲着这个幺儿,心疼的不知道怎么才好,二话不说,披挂上阵,叨住程知府不放。 程知府的巴掌不能扇到夫人脸上,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向莫千澜递了话。 于是第二天辰时,天还发着青,程廷顶着微肿的脸,也来了莫府,和邬瑾在角门外相遇。 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左手勾着五根细红绳,红绳下吊着装糖的油纸包,右手攥着一根粗麻绳,绳子后面是州学里那条大黄狗。 邬瑾望着那条横眉怒眼的大黄狗,目瞪口呆:“这不是州学的狗?” 大黄狗点头。 偷狗贼使命攥着绳子:“谁说这是州学的狗,它身上又没有刻州学的字,这是我的狗。” 狗把一张脸耷拉着,拿屁股对着程廷,走到墙根边,撒了一泡尿。 “你敲门,”程廷示意邬瑾,“我撒不开手,我爹不让人伺候我。” 邬瑾看着他的脸,又关心道:“你牙疼?” 程廷支支吾吾的别开脸:“敲门!” 邬瑾走上石阶,叩了叩门。 门开的飞快,而且开的惊天动地,“哐当”两声,青灰色的天地中,便露出一抹鲜嫩的鹅黄色,莫聆风仰着一张笑脸,张大了嘴,也高兴的惊天动地:“你们来啦!” 她郑重打扮过,鹅黄色的大袖长衫子簇新,头上仍旧是两个丫髻,却用了金发饰,和脖子上的金项圈一起交相辉映,甚是暴发。 第20章 也不知道在此处等了多久,头发上都覆了一层水雾。 “聆风!”程廷拖着狗冲了进去,把手指头亮给她看,“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他又一踢大黄狗:“瞧,还有狗!” 大黄狗翻个白眼。 莫聆风不去摸狗,伸手去摸程廷的脸,很同情的道:“你也牙疼啊,可怜。” 程廷一张脸涨的通红,含糊道:“是,昨晚疼,今天不疼了。” 他迅速转移了话头:“你们家的学斋办在哪里?” 一边说,他一边把手指头上的油纸包取下来,交给莫聆风身后那一群泥塑似的的丫鬟。 “我带你们去,”莫聆风立刻对邬瑾招手,“邬瑾,来呀。” 天边渐渐露出几线金光,刺破云层,投在邬瑾谨小慎微的脸上,他应了一声,迈步跟上莫聆风。 第17章 斋学 暖风和煦,吹过花园中成堆翠色,各色花瓣随风流动,落在石板上,落在稼亭中,落在澄心湖面,落在听风水榭,脚步声轻快的在石板上响起,使得花园忽然多了生机。 程廷和莫聆风并排而行,不住发问:“我记得这里有一颗好大的榆钱树,怎么没有了?” 莫聆风满周岁时,他来玩过,因此记得。 “雷劈死了,”莫聆风把两手高高举起,“忽一下,火就烧的这么高。” 程廷老气横秋的为榆钱树长叹一声,随着莫聆风往前走,扭头又问:“这儿呢?” 他双手大大张开:“这么大一个观音像,怎么没有了?听说还是我姑姑请的。” 莫聆风答道:“哥哥不信佛,就送到雄山寺去供奉了。” 三人从湖边而过,绕道从水榭后一条青石板小道出了花园,景色渐变,不见花草,只有古树数棵,树冠相连,遮天蔽日,投下冰冷沉重的影子。 在这巨大的、浓绿色的影子里,坐落着“九思轩”。 邬瑾一脚踏上树荫下的青石板,立刻感觉一股寒意从脚下侵来,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去看——脚下青石板很油润,并非荒芜之地。 他止住了寒颤,随着莫聆风往里走,正中是三阔的正房,同样让如伞的树冠吞噬着,槅门上糊的是白亮如缎的高丽纸,槅门往两边开着,使得屋中情形一览无遗。 前方有黑漆翘头香案、孔圣人像、玫瑰桌椅,中间放着三张黑漆平头条桌,品字行摆着,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笔墨纸砚,地上放着青色软垫。 光线昏蒙,里面摆放的一切都像是蒙了一层灰纱,下人立在里面,定定的,像是偶人。 邬瑾跨过门槛后,见那“偶人”动了起来,悄无声息点亮屋中三条常料烛,屋中顿时大放光明,把墙壁上悬挂的画像都照亮了。 莫、程二人合力将大黄狗拖了进去,拽动地上软垫,摆放在一起,又把平头条桌上的笔墨纸砚推开,桌上用来摊放程廷带来的点心。 莫聆风一扭头,拍了拍地上的软垫,扬着明媚的笑脸,对邬瑾道:“邬瑾,来呀!” 她那颗摇摇欲坠的牙不见了,她还是忍不住伸舌头舔一下牙床——一颗小牙冒了出来。 沉寂的老屋子忽然活了起来,油纸包开开合合,“沙沙”作响,咀嚼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说话声和大黄狗的挣扎之声。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动了栖息在九思轩中的山鹛,一群山鹛灰扑扑盘旋起来,发出尖锐的“得得得”的叫声。 山鹛一叫,花园里的鸟也都跟着对鸣,长久不息,喧闹无比。 九思轩前方就是莫府书房。 莫千澜最怕这种聒噪,叫声全都变成了细而长的针,刺入他脑中,让他头疼不已——每次发了痫病,他都要头疼几天,这一次尤为剧烈,稍微一动,脑子里就搅成了一团。 他闭上眼睛,半晌才缓过劲,听莫聆风的奶嬷嬷说话。 “昨天夜里兴奋的子时才睡下,今天一早,卯时初刻就醒了,穿了才做的新衣裳,什么也没吃,只让厨房里做二十四色馄饨,说等都来了一起吃,又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天还没亮,就在后角门等着。” 莫千澜听了,头越发是痛的要炸。 赵世恒坐在下方,让奶嬷嬷先行退下,笑道:“姑娘长大了,想交朋友了。” 莫千澜脸色和成了精的冬瓜似的,一阵青一阵白,目光则是阴沉,咬牙切齿的,不知是在忍痛,还是在不忿。 片刻后,他费力道:“我也可以做她的朋友,她还有那么多小丫鬟,都可以做她的朋友。” “您是老朽,丫鬟是仆人,”赵世恒毫不留情怼他,“都做不成她的朋友。” 莫千澜冷哼一声:“两个臭小子。” 赵世恒失笑,感觉自己要淹死在莫千澜的醋河之中,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去尝尝二十四味馄饨,这可难得吃上,吃饱了,我好去干苦力,您吃吗?” 莫千澜歪倒在椅子里:“吃不下。” 他气都气饱了,头还疼,吃的药都像是泼在石头上,半分用也没有。 李一贴送来的膏药就在手边,他琢磨半晌,还是没往鬓角上贴。 鸟叫个没完,在莫府开了锅似的争斗,直到邬瑾三人吃完馄饨,又坐在一起吃糖时,才逐渐停歇。 大黄狗吃了一顿好的,不再横眉竖眼,只是耷拉着脸,和程廷保持最远距离,把狗绳绷的长而直,仿佛是一对怨侣。 第21章 莫、程二人暂时对狗失去兴趣,将狗绳栓在桌子腿上,大嚼花生酥,同时都要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迹。 邬瑾便铺开一张纸,这纸平整厚实,不必压角,他又拿过墨条,慢慢研磨。 程廷先取过一管笔,蘸墨而书,在纸上留下一长串鬼画符:“看,我会草书!” 只有潦草,没有成书。 莫聆风不甘示弱,扯过纸来,夺了他的笔:“我会写大字。” 她确实会,字越写越大,大到一张纸装不下。 这二人一个写“草书”,一个写“大字”,连写数张,都疲乏起来,让邬瑾写。 邬瑾只会写正楷,提起笔,毫无新意地写了一张。 刚搁笔至笔架山,就听屋外有仆人称“赵先生”。 邬瑾连忙起身,欲要收拾,却是满眼狼藉,无从下手,只得疾走至门口,行斋仆迎送先生之职,躬身垂手,替赵世恒打帘子:“先生请进。” “嗯。”赵世恒看他一眼,迈步进屋。 大黄狗出人意料,对着赵世恒眉来眼去,摇头摆尾,十分热情。 邬瑾仔细看了看赵世恒。 赵世恒头戴山谷巾,身穿皂色斓衫,人瘦,但不单薄,单眼皮高鼻梁,留有短须,走路时确实有点跛,一直走到莫聆风桌前站住,只有一只脚用力撑着身体。 他弯腰去拿他们写的字,每一根手指都露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孤傲。 程廷对州学诸位讲郎没有丝毫惧怕,然而一见赵世恒,便有泰山压顶之感,老老实实搬着软垫往后坐,不敢轻易开口。 邬瑾也走进去,轻手轻脚归置笔墨纸砚,收起桌上摊开的油纸包,送去屋外,再把狗绳解开,让大黄狗出屋去。 等归置干净,他大气不敢出地坐到了程廷旁的平头条桌前。 第18章 字 忽的,九思轩安静下来,风在此间也不流动,下人们也站成了一棵树,无论从里往外看,还是从外往里看,都是一片静谧。 “伯伯!”莫聆风的叫声甚是响亮,震得人的心都在胸膛里一个猛跳,“我写了字!” 赵世恒立刻露出一个笑脸,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聆风懂事了,伯伯心里高兴。” 莫聆风指指点点,告诉赵世恒哪个字是自己写的,哪个字是程廷写的,哪个字是邬瑾写的。 赵世恒颇具耐心,顺着她的手指一一看过:“你写的好极了。” 程廷伸出脑袋,忍不住道:“当真?” 赵世恒看他一眼,顷刻之间变了脸,程廷打个哆嗦,默默把脑袋缩了回去。 莫聆风又问:“那他们两个的好不好?” 赵世恒挑出程廷的草书:“不好。” 随后他挑出邬瑾的正楷:“最差。” 程廷瞪大了眼睛,满脸不敢置信,手指悄悄一戳莫聆风后背,小声道:“你家请的先生怎么是个睁眼瞎?” 此处不是州学,学子多,先生少,屋内本就安静,他说的话立刻传入了赵世恒耳中。 赵世恒居高临下看他一眼:“你觉得我说错了?” 他眼中有种平静的黑暗,仿佛是见过了世间最好的,又忽然堕入深渊,领略过两重风景后,看任何人,任何事,都再生不起波澜。 程廷让他一眼看的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没有,先生真是慧眼识珠,比州学里的先生强多了。” 赵世恒摇头一笑,问邬瑾:“你也觉得我眼瞎吗?” 邬瑾也是诧异,但是听赵世恒说话时,他用心分辨过,赵世恒并非故意为难他,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因此认真道:“学生愚昧,不解其意,请先生赐教。” 赵世恒盯着他的脸,见他容色始终恭敬谦卑,眼跟心连在一起,通透敞亮,气度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清和正,暗自满意。 “既然你们已经写了字,第一堂课,就说说字。”赵世恒走到孔圣人像前,在玫瑰椅上坐下。 他高坐椅上,三位学生正坐于地,仰望于他,使得他面目越发高深莫测,在烛火下阴晴不定,威严重重。 “邬瑾的字,太怯,不敢下笔,处处掣肘,因此只能写小字,不敢写大字,然而小字又无大字之体格气势。” “纵然邬瑾勤勉,将字写的十分漂亮,仍然难掩其怯,若是发解试,百中取一,倒是能过,可若是想过省试,难,究其原因,便是所用的纸笔低劣不堪,致使他缩手缩脚,长此以往,字也跟着怯了起来。” 他语气淡然,声音不轻不重,然而振聋发聩,惊雷似的在邬瑾头顶炸开。 在州学里,他的字中规中矩,从未有讲郎提过此事。 而赵世恒一眼便看出了他字里的不足,连缘由都讲的明白。 赵世恒从方桌上的笔架山上取出一管宣城诸葛笔,亮给三人看:“世人都说白屋出公卿,实则不然,用此宝帚劲毫,可添其字之劲妙,若用鸡毛笔,不足两百字,必败之。” 程廷这回认为赵世恒不是睁眼瞎了,而且比州学里的先生更有学问,壮着胆子问:“那字要写成什么样才算好?” “墨。”赵世恒提笔道。 邬瑾立刻起身,走至方桌边,卷起宽袖,端正姿势,平直持着墨条,垂直磨动。 待墨好后,他铺开纸,赵世恒提笔蘸墨,书了一个“田”字正楷。 字是大字,规矩整齐,犹如楷树之枝干,挺直不屈曲,一眼便能看出是好字。 第22章 赵世恒收了笔,吩咐邬瑾:“花厅中有把刻刀,叫人取了来,去纸存墨。” 邬瑾点头应下,往外走时,莫聆风按捺不住,一跃而起,跑到邬瑾腿边,跟着出入,险些绊倒邬瑾。 程廷跃跃欲试,然而不敢站起来,只能把脖子抻的极长,看着邬瑾一丝不苟的将字刻下,见那字分毫未损时,自己也跟着松了口气。 赵世恒随意支使着自己的学生:“把那两支烛熄掉。” 程廷蹦起三尺高,跑去熄掉蜡烛,又一溜烟上前,和莫聆风一左一右地依偎着邬瑾。 屋子里只剩下一根蜡烛,光线立刻变得昏暗不明,只有香案上那一点烛火发出盛大的光。 赵世恒捏着刻下来的“田”字,放置于灯后,字和他的影子都投于白墙之上,而后,他捏着字往后挪动,墙上的黑影也跟着越来越小。 莫、程二人统一的歪着脑袋,满脸疑惑。 而邬瑾一瞬不瞬地盯着字,两眼放光——赵世恒的楷书,非常精妙。 简单一个字,由大缩到指甲盖大小,那转折、提钩等笔锋依旧是清晰可见,结密无间! 赵世恒收了神通,令他们点起烛火,让他们坐回去:“作大字要如小字,而作小字要如大字,就是好字。” 他双手张开,一甩长袖,手肘放置于方桌上,以手撑着额头,架腿而坐:“今日,你们二位大学生就练字吧,字帖么,满墙都是。” 程廷张口结舌:“没、没了?那么多课呢?” 州学里一日要上的课漫长的他困倦不堪,莫府则简陋到令他害怕——在不久的将来,他可能会变的目不识丁。 赵世恒不以为意:“无用之术,不学也罢。” 邬瑾深吸一口气,把自己激荡饱胀的心绪压下去。 在州学最后一日,他特地去看过州学记载的各科三鼎,其中提起赵世恒时,只有一句:“天下之能事毕矣也。” 既然赵世恒说是无用之术,那他要教的术,一定是闻所未闻。 邬瑾沉下心去,开始练字,耳边时而有声,乃是赵世恒在教莫聆风《三字经》,渐渐的,他入了神,这声音就模糊起来。 笔是宝帚,墨是潘家墨,纸是褾褙青纸,砚是瓦砚,俱是好物。 他在临摹墙上所挂的一副柳公楷书。 临完一贴,他凝神看自己的字,确实是局缩过当,有蜷缩之感。 看过之后,他再细看柳公之字,揣摩其“侧、掠、啄、提”,而后再行改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动酸痛的手腕,鼻尖忽然闻到饭菜香气,肚子里猛地发出一串长鸣。 午时了。 第19章 问心 程廷用一碗烧羊肉,总算是让邬瑾放下了笔,去耳房吃饭。 耳房里摆着一副樟木桌椅,满桌热气腾腾,香气亦是扑鼻,莫聆风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块蒸饼,正在认真咀嚼。 邬瑾拉开椅子,在她右侧坐下,还未曾拿起碗筷,莫聆风忽然就停下嘴,把蒸饼从中掰开,伸长手臂,直递到邬瑾嘴边:“枣泥的,好吃。” 邬瑾连忙摆手:“你吃......” 然而在他张口说话之际,莫聆风已经强行把蒸饼塞进了他口中:“你自己吃,不要藏着回家。” 邬瑾一滞,没想到莫聆风会知道他在河边藏猊糖的事,还记在心里,心中一软,对莫聆风笑道:“是,我知道。” 莫聆风把手缩回去,只对着蒸饼使劲,从饼边一路的啃咬下去,去吃里面甜的枣泥馅。 桌上还有烧的十分软烂的烧羊肉、鱼福丸子、豆腐羹,另有两碟很爽口的鲊菜。 三人对坐着埋头吃饭,程廷牙口好,不爱吃过于软烂的羊肉,更不爱蒸饼里放的枣泥馅,把蒸饼边撕下来吃几口,又对着其他菜唉声叹气,挑三拣四吃完了这顿饭。 邬瑾不言语,只是吃,吃好后,放下碗筷,立刻起身去练字。 莫聆风和程廷百无聊赖,聚在一起吹埙弹琴,要合奏一曲《泉水叮当》。 邬瑾默默听着泉水“哐哐”、“咣咣”、“轰隆”作响,简直是泉水爆发成了山洪,又惊悚又哀怨,忍耐着听了片刻,他便专注于练字,任何声音都浮在远处了。 而赵世恒直到酉时放课,才重新迈入九思轩。 他不检查课业,只于纸上写下一行小字,行气贯串,望之如珠,放至莫聆风桌上,使他们三人传阅。 纸上所写,是一句:挠万物者莫疾乎风。 莫聆风不认识这么多字,扭头去看邬瑾,邬瑾就小声念给她听。 赵世恒问:“你们认为这世上何物可如风,使万物折腰?” 莫聆风嗓门不小的回答:“是糖!伯伯,糖!牙齿那么硬,糖也让它坏掉了!” 程廷张开大嘴,“哈哈”大笑两声,等意识到赵世恒也在时,笑声“嘎”的一下止住了,埋下脑袋,做个苦思状。 邬瑾没有回答,心中浮起无数个答案,又全都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站起来,看向赵世恒:“先生,学生以为是顺。” “哦?”赵世恒笑看向他,“为何?” 邬瑾回答:“此言出自《说卦传》,易经中,风为巽,两风相重,长风不绝,无孔不入,君子以申命行事,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 程廷宛如智障般张着嘴,全然忘记自己也上过《易》这堂课,心想这说的是啥? 第23章 “从书义上说,对,”赵世恒微笑,走到邬瑾身边,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但是我要问的,不是书义,我要问的,是你心里的风,你要一股什么样的风,能让万物为你折腰。” 邬瑾神色茫然起来。 程廷眼睛里显出清澈的愚蠢。 “不必现在回答,”赵世恒漫不经心踱步至莫聆风身边,牵住她薄薄的手掌,把她往外带,“答案可能现在有,也可能多年以后才有,但是答案一出现,你们终其一生,都会追寻它。”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出门:“散了。” 莫聆风像只小鸟似的活泼起来,声音高高的:“伯伯,去哥哥那儿。” “他头疼,你跟着伯伯,伯伯教你吹埙。” “好,”莫聆风并不胡搅蛮缠,“伯伯,哥哥就是我的风,对不对?” “也对。” 一日课程,便如此散去。 程廷逮回大黄狗,牵着它回家,一人一狗分立于绳索两端,活像个大头朝上的阔口碗。 角门外,三个狐朋狗友正等着他——以及他袋子里的钱,四人合称宽州四君子,商议着去哪里胡吃海喝。 四君子与狗,滚滚而去,邬瑾在角门则见着了殷北。 殷北知他家中难处,去账房先给他支了一个月的月银。 邬瑾接过三个小银子,道谢告辞,却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书坊看笔。 他想把自己用的那支鸡毛笔换下。 书坊中笔墨纸砚俱全,又出了今年春闱的杂文集,学子们争相传阅,又有许多人约好了共买一本,再行抄录。 邬瑾只看笔,想买一枝散卓笔,问过店家,最次一等的散卓笔,也要一百文。 一百文,可以买两斤盐了,再添点,也够买一石米。 他思索再三,还是没买,走出去三十来步,又折回了书坊,将那枝笔拿起来看了又看。 笔毫硬软合适,是羊合兔毫,束的很紧实,不易散开。 店家见他实在喜爱,便少了他五文钱。 他出书坊时,却依旧两手空空。 回到十石街时,比平日里还要晚,十石街不少在夜市上讨生活的人,挑担扛鼎往外涌,大家都灰扑扑的,好像是宽州城里忽然涌出来无数老鼠。 “瑾哥儿回来了!” “瑾哥儿,你真不读书了?去做什么......给人当书童去了?” “不读挺好,穷人家,本就不是读书的命。” “给富贵人家当书童,那也不得了,主子手里随便洒出一点来,都够我们嚼用半年了。” 街坊四邻看到邬瑾之后,忽然热情起来,好似邬瑾忽然也滚进了淤泥里,即将满身肮脏,满腹恶臭,和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了。 邬瑾不辩解,只一一打招呼,又回到街口,让出路来,等老鼠们倾巢出洞后,他也滚回了老鼠洞。 结果一进门,就见小老鼠邬意跪在天井里,哭的满脸通红,抬头见了邬瑾,就哭了起来:“哥……” 邬母从厨房里出来,喝道:“叫菩萨也没用!跪好!” 邬意一个哆嗦,垂着头不敢吭声了。 “阿娘,”邬瑾去舀水洗手,揭开饼笼看了看,见一笼饼几乎没动,便问,“这是怎么了?” 邬母气的面如铁色:“他做贼!出去卖饼的时候,偷偷拿出去二十文,等我追出去,他全都花了,买了糖吃!饼笼架子都撂在一边!” 她越说越气,拿起藤条,照着邬意背上就是一抽。 邬意疼的哇哇大哭,喊哥救命,哥在一旁看着,没言语。 等邬母停了手,邬瑾才道:“阿娘,您进屋去,我跟您和爹商量件事。” 说罢,他扶着邬母往屋子里走,邬意见状,以为自己得了赦令,站了起来,哪料邬瑾回头,冷声道:“跪着。” 邬意膝盖一软,又跪了下去。 第20章 噩梦 邬瑾想让邬意去蒙学开蒙读书——书犹药,善读之可以医愚。 他一个月有三两银子,俭省着用也能够一家四口一个月的嚼用,只是清贫,下午阿娘在家做饼,等他放课后,和邬意一起去卖饼,所得的钱,便可用来交屋赁钱,笔墨费资。 邬父邬母思量许久,也认为读书一事刻不容缓。 邬瑾吃了个粗粮窝窝头,换一身短褐,蹲下身去肩饼笼,衣衫单薄的裹住背部,脊梁骨仿佛是串珠,不必摸也知其瘦削,满满一笼饼,他肩惯了的,然而额上青筋也暴了起来。 邬意跪在地上,看的心里一酸,两行眼泪一落而下:“哥,我错了,我跟你一起去卖饼。” 邬瑾一言不发,深深看他一眼,肩起饼笼走了。 这一趟饼实在多,光在裕花街都卖不完,他走街串巷,又去夜市叫卖,直喊的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却也只是倚着榆树歇了一歇,又在避火缸里喝了口水,继续叫卖。 等卖完饼,他匆匆回家,十石街也是一片寂静,不见灯火,他推开家中木门,见邬意还跪在原来的地方没动,邬母坐在石阶上,借着月光给人浆洗衣裳。 “阿娘,去歇着吧,伤眼睛。” 邬母看向邬意,一时也不知该拿小儿子怎么办。 邬瑾放下饼笼:“阿娘,幕夜不责子,您去睡吧。”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煎个鸡蛋?”邬母站起来,擦干手。 第24章 “不饿,您睡吧,我也得睡了,明天还要去莫府。” 邬母这才想起来,未曾问一句邬瑾在莫府过的如何,待要开口,邬瑾已经先说了:“莫府的先生再好不过,吃的也好。” 他推着邬母回去休息,又扭头看邬意:“老二,起来吧,洗一洗。” 邬意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两条腿麻木的犹如针扎,走到邬瑾身边,怯生生叫道:“哥……” 邬瑾没回答,只舀了一盆水放到他跟前,把巾子浸下去。 邬意连忙蹲下身去,自己拧帕子洗脸洗手,然后脱掉鞋袜,冲了冲脚。 两只薄薄的脚掌踩在地上,冻的通红,整个人都打起了摆子,又坐到石阶上,匆匆忙忙把脚擦干,趿拉着鞋站起来,等着邬瑾。 “进屋睡去。”邬瑾没看他。 他连忙进屋去了。 邬瑾换了水,蹲下身去,把自己也淘洗干净,等到站起来时,忽然眼前发黑,身形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他咬牙站定,放置好脸盆巾子,走去厨房,从灶孔里取火点灯,回到屋中,摆开笔墨纸砚,写今天的日录。 “元章二十年三月二十五……” 邬意探出头来看邬瑾,一点昏黄灯火下,邬瑾时而疾书,时而苦思,哪怕疲累至极,身形也始终端正。 他又躺回去,闭上眼睛想要睡觉,然而总也睡不着,竖起两只耳朵听。 屋中很安静,能听到笔落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这声音夜夜都响起,今夜却格外令他心惊肉跳——他知道邬瑾在写日录,那会不会也把他偷钱的事情写到日录里去? 八岁的邬意躺在床上,脑子里像是开了锅,害怕这日录会让其他人看见。 他羞愧不安,忽然间臊的脸上发烫,翻来覆去的不敢睡,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出去见人,偷钱、被抓、罚跪,一幕幕都在他脑海里过,让他不知如何面对明天伙伴们的嘲笑。 迷迷糊糊,他不知怎么睡着的,直到天亮,他醒来时,邬瑾早已经不在家中。 他想起昨天的事,脸上又烧了起来,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跑到邬瑾的箱笼前,打开来看。 里面是邬瑾的衣裳,日录就在最上面,他拿起一张看了许久,没看懂——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越是看不懂,他越是心慌,又不敢擅动邬瑾的东西,失魂落魄地盖上箱子,他变得好奇起来——那一沓沓的纸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邬瑾并不知道邬意的心思,赶去莫府之后,吃了一碗分量沉重的面,见先生未到,便伏在桌上假寐,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鸡鸣时,邬父忽然痰迷,他帮着拍痰,给邬父换衣倒尿,一夜只睡了两个时辰。 睡梦中,他忽然身处发解试考场之中。 去年秋试,他因春季才考入州学,并未参加发解试,只到了考场之外,也未曾见过试院内情形,然而在梦中,他却是孤身一人,提着笔墨等物,站在观西桥贡院外,心急如焚。 他来迟了。 他太累了,可再累也不该在这要紧时刻睡迟了,现在已经过了卯时入试的时候,这该如何是好。 家人期盼的目光顷刻间涌入他发胀的脑袋,让他不知所措地进了无人的大门。 大门过后,左右两侧公廨十分安静,弥封所、誊录所中黑影重重,没有人看到他,他不敢让人看见,又希望能有人对他网开一面。 三年,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三年,天变成了苍灰色,他又急又悔又痛——他怎么能睡着,他应该醒着,一直醒着,永远醒着,孜孜不倦、勤勤恳恳! 静悄悄进了中门,竟然真的没有考官发现他,他犹如做贼,看向场中所挂题目“静听松风寒”,再看看东西两廊的考间,找到末尾一个空的隔间落座。 桌上已经放有考试所用的富春竹纸,他连忙备好笔墨,握住自己那一枝鸡毛笔,冥思苦想。 半晌,纸上空空,未曾落笔,他心中焦急万分,心想自己定然是不擅试贴诗,否则怎么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抓耳挠腮,方得平平一句,落于纸上,志气已落半截。 偏巧此时,平地惊雷,场中所挂布幔卷纸倏忽而起,吹的哗啦作响,一滴雨落在他鼻尖,让他陡然生出寒意。 随后雨势渐大,场中水汽氤氲,他思索片刻,待要低头再写下第二句时,忽然见纸张湿润,上面墨迹尽数散开,一片模糊。 周遭一片安静,旁人都在安静作答,唯有他惊惶不定,坐立难安,衣裳也跟着一起有了潮意,湿哒哒贴在身上,十分难受,眼前一切都恍惚起来,只剩下十石街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布满考场,都在用目光刺探他。 猛地,又是一个雷,他睁开眼睛,看向眼前长条桌案,半晌缓不过神来。 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雷声滚滚,天光黯淡。 原来只是一场梦。 还好只是一场梦。 第21章 课堂 邬瑾四肢因为这场梦软的厉害,还没动作,莫聆风已经歪着脑袋看了过来,金项圈大幅度晃动,晃的邬瑾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她大声道:“醒啦!” 他还没开口,莫聆风就已经塞了一块冰糖在他嘴里,甜味一下就在唇舌之间绽放,攻城掠地,直至五脏六腑,驱散噩梦带来的后怕。 程廷从另外一边歪过来,嬉笑着道:“你把太阳都睡没了。” 第25章 外面疾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击碎绿叶,重重落地,碎成数瓣,又汇聚成流,四处流淌,蔓延至石阶之下,本就阴沉的九思轩越发水汽扑人。 邬瑾鼻尖只闻得湿润的草木泥土之气,直起身来,刚要抬手揉眼睛,就见赵世恒不知何时到的,于门边负手而立,看外间滂沱大雨。 大黄狗趴在他脚边,慢慢摆尾。 “先生!”邬瑾猛地站了起来,囫囵吞下口中冰糖,“学生失仪,误了先生时辰。” “坐,”赵世恒不以为意,望着他一笑,“听雨吧。” 程廷挠头:“怎么还听雨,听雨也算是功课吗?” “算,”赵世恒走到程廷身边,伸出手来,在程廷脑袋上轻轻一敲,又在莫聆风脑袋上一摸,“你们一个无忧无虑,一个没心没肺,怎知凉雨入梦,自有一番愁绪。” 说罢,他拍了拍邬瑾肩膀,又回到了门边。 雨声惊人,风裹挟着树冠,也是声如潮涌,落在耳中,格外有股凉意从心头升起。 邬瑾打了个寒颤。 莫聆风扭身看向邬瑾:“你做什么梦了?” 邬瑾低声道:“我梦见发解试,我去迟了。” 莫聆风很认真的想了想:“不要怕,等到了那一天,我早早起来叫你。” 程廷也认真一想,觉得自己更有可能迟到:“到时候,我要去两千里外参加别头试,到时候得多带几个人叫我,免得起不来。” 莫聆风问:“你要是在考场中睡着了怎么办?” 程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片刻才道:“那我爹会把我当蚊子打。” 莫聆风又问:“你不是说你爹疼你吗,怎么会打你?” “疼,”程廷摸了摸脸,“是挺疼。” 邬瑾听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心头也不由松快起来。 雨来的快,散的也快,半个时辰不到,就止住了,只是水汽氤氲,天光不明。 赵世恒伸了个极长的懒腰,擀面条似的把自己抻开:“点灯。” 邬瑾起身,点起蜡烛,屋中这才明亮了。 屋中一亮,莫聆风和程廷就开始“嗤嗤”的笑,就连赵世恒嘴角也有了笑意。 邬瑾不解,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丑,慌忙低头审视,却又未见异状,越发摸不着头脑。 他走回去坐下,莫聆风回头看他一眼,毫不掩饰的大笑,嗓子眼都一览无遗。 她一笑,程廷也憋不住了,“噗嗤”一声,捧着肚子哎哟一声,又笑两声,再哎哟三声:“你、你......脸......哈哈哈哈!” 连大黄狗也跟着凑热闹,对着邬瑾“汪汪”两声,挤眉弄眼。 邬瑾伸手去摸脸,忽然记起梦里鼻子上曾经一湿,暗道不好,忙向程廷借铜镜一观。 程廷从腰间取下一面极小的铜镜,狂笑着递给邬瑾。 邬瑾接过铜镜,借着烛光一照,就见镜中少年鼻尖一点黑,两颊各有三道黑须,他又是一本正经的端庄,更显得滑稽可笑。 他连忙倒扣铜镜,站起来冲着赵世恒深深一揖:“先生,学生去去就来。” 说罢,他抬腿掩面而走,一脚迈出门槛,从廊下直往官房中去净面。 净面回来,他看着屋子里灿烂的两张笑脸,再看赵世恒亦是含笑,不由也将平日紧绷的那根弦又松了一松,回去落座。 赵世恒先问程、邬二人:“你们在州学里,课业如何?” 程廷擅长总结:“都不好。” 邬瑾实话实说:“杂文末等,策问、书学中等,帖经、算学、律学上等。” 赵世恒赶开大黄狗,对邬瑾道:“这么说,进士科所要考的杂文、贴经、策问,你只有一样上等。” 邬瑾面色通红:“是,学生实在愚笨。” 赵世恒摆手:“并非你愚笨,而是你的脑袋太满,眼睛却太空, 你不知花如何开、鱼如何游、晨曦晚霞如何绚丽、不知青山秀丽流水无情,亦不知天高云阔风吹草低,如何能写的出上等的赋贴诗。” 说罢,他伸手一指眼睛:“眼连着心,眼睛空荡荡,心也自然空荡。” 邬瑾张着嘴,半个字都说不出。 半日课后,邬瑾如同大梦初醒,赵世恒让他拥塞的脑袋轰然而开,杂乱无章的知识开始有条有理,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切切实实触摸到了科考的门槛。 而程廷也是大梦初醒。 赵世恒初讲课时,是说的《三字经》,他振奋精神,不敢再如州学时一般听一句说两句——他感觉在莫家学斋呆久了,自己无论是年龄还是心智,都有退化之嫌。 刻苦听了半晌,赵世恒开始讲《大学》,他瞪着眼睛张着嘴,开始茫然,勉强听了片刻,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哈欠。 越是听,他越是困,隐约听的几句什么“为而不争”,眼皮子就落了下来,一只手撑着脸,偷偷的打瞌睡。 等到赵世恒离开九思轩,他还没动弹,莫聆风一巴掌把他拍在桌上,他才醒了,露出一副茫然神情:“放课了?” 莫聆风大摇脑袋:“吃饭了。” 程廷坐起来,擦去口水,心中越发不安——长此以往,他本就不多的学问,会不会化作泡影? 心中不安并不影响他的食欲,吃过一顿丰盛午饭,他来了精神,把花生酥、倪糖、蜜饯拿出来,一字摆开,扭头想使唤斋仆倒茶,就见斋仆正在研墨,便亲力亲为,倒上两杯茶。 第26章 他长着舌头开始和莫聆风闲聊。 “你哥哥上回病了,好了吗?” “没有,总是头疼。” “你不是去雄山寺抽签了吗,抽的什么签?” “上上签。” “奇怪,上上签应该很快就好了啊,你求菩萨了吗?” “求了,我和菩萨说,请您保佑哥哥无病无灾,事成之后,我这辈子吃糖都给您留一份,要是不成,您连嘴巴都甜不了,真可怜。” “……” “没想到菩萨不爱吃糖。” 邬瑾手上墨条一顿,埋头憋笑,心想:“可爱。” 第22章 闯祸 邬瑾在莫家见了莫聆风那种略带动物性的天真,回到家里再见到弟弟邬意,心中就忍不住一叹。 书如药,苦的邬意实难下咽。 在蒙学上了一天的课,他灰头土脸回到家中,苦着张脸,邬瑾问他功课,他一个字都不记得,只记得中午蒙学那顿饭不错,有肉。 蒙学放课后,他还不得清闲,邬母已经将饼做好,他还要和邬瑾一起出去卖饼。 早出晚归的忙活了几天,别说做贼,就是一文钱掉在他脚边,他也不见得有力气去捡。 邬瑾有意要磨一磨他的性子,狠下心来,对他的种种痛苦不做理会,每日只叮嘱他在蒙学里勤勉。 忙到月底那一日,邬意退学无望,含恨上学,邬瑾也在卯时末到了莫府门外。 此时残月在天,尚未坠地,雾霭之中,苍天尤碧,只隐隐透出金光,他叩开角门,行至花园,还未走入九思轩,便见莫聆风在水榭吹埙。 水榭之中朝雾更浓,莫聆风穿着宽袖雪青色褙子,风一拂动,上面织的一整幅飘花暗纹便若隐若现,金项圈压住领口,和衣裳颜色交织在一起,越发奢华。 这一团浮动的光裹住莫聆风,本是极其夺目,然而她盘坐在长条椅上,眼一扫一垂,就把浮华都压下去了。 几只灰雀从湖面掠过,发出的叫声也被埙声淹没。 莫聆风“呜呜”吹陶埙,起先那声音还很混乱,但是忽然却断断续续的有了调子,但埙声仍旧刺耳,惊的九思轩里的山鹛张着翅膀胡乱扑腾叫唤,四下里一片嘈杂。 她吹完一曲,看见了湖边的邬瑾,就跳下来,跑到邬瑾身边,脸上粉红粉白,眼睛里落着日月交替的光,就连睫毛尖上都挑着一点金光。 她问邬瑾:“好不好?” 邬瑾诚实回答:“好多了。” 两个人慢慢往九思轩走,莫聆风时不时把埙吹的“呜”一声长响,吓唬藏在花木中的雀鸟。 玩够了,她收起埙,把手伸到邬瑾面前:“看,虫子在我手上咬了个大包。” 邬瑾弯腰去看,就见她手背上果然肿起来一个红包,下意识伸手去给她挠,手刚抬起,便知不对,又迅速落了下去:“痒吗?” “痒。”莫聆风用力挠了两把,身后传来程廷的呼喝声:“等等我!” 程廷睡了一夜,天亮之后洗心革面,誓要头悬梁锥刺股,因此早早到来,要和邬瑾一起用功。 摊开笔墨,他听赵世恒讲了半个时辰课,故态复萌,昏昏欲睡,等到吃过午饭,彻底忘记自己的雄心壮志,驱着狗和莫聆风四处扑鸟。 邬瑾在学斋中临字,三篇过后,他搁笔转动手腕,准备再写时,莫聆风忽然杀了回来。 她手里抓着一条头小身子粗的灰白色小蛇,蛇身软趴趴的散了节,任凭她摆弄。 “邬瑾,看!是白纪蛇!”她将小蛇打了个结,往邬瑾眼前送。 邬瑾猛地往后躲去,忘了后面无靠,顿时翘起两条腿倒翻在地,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聆风……莫姑娘!” 他一咕噜翻过身来,两手撑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程廷便往他后背一扑,两手勒住他的脖颈,骑在他身上:“你怕蛇!哈哈,聆风!快塞他脖子里!” 邬瑾没能甩下程廷,眼见莫聆风拎着蛇来了,一口破牙笑的四处漏风,暗道不妙,用力一挺身,把程廷从身上撕扯开,拔腿就走。 “别跑!”程廷一屁股摔在地上,从莫聆风手里抢过小蛇,爬起来便追。 两人你追我赶,直入花园,花木让他们撞的哗啦作响,满地红瓣,一片狼藉,枝头翠鸟,惊鸣不已,两人直追到观稼亭外,邬瑾拐了个弯,身形一矮,藏进假山洞子里。 程廷眼看着邬瑾拐了个弯,不见踪影,立刻要把自己刮成一股旋风,哪知旋风出师不利,在拐角处折戟沉沙,和一位小厮撞了个满怀。 他来的又急又快,一股脑把小厮撞出去四五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小厮手里还抱着一个木匣,匣子高高飞起,“砰”一声磕在假山石上,又从假山上“哐当哐当”往下滚,一路滚进了流水中。 邬瑾在假山中听到这一股惊天动地的动静,急忙往外钻,衣袖竟勾在了石头上,伸手去解,一时竟解不下来,又听到外面一声惊叫,似是出了大事,只得咬牙用力一挣。 “刺啦”一声,袖子得了自由,他奔出假山外,就见程廷捏着蛇尾,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小厮跪在地上,一张脸煞白——小厮倒是个熟人,正是三月初九那日,也在朔河边的小乞儿祁畅。 在河边的人,都让莫千澜一网打尽了。 祁畅三魂七魄已经去了一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两腿发软往水中淌,哆哆嗦嗦去够水中匣子:“……节度使的公文……” 第27章 莫府花园是一重山一缠水,假山下的水是活水,那木匣子在水中打着转,沉沉浮浮,缓慢往湖中飘去。 祁畅站立不稳,手脚又抖的厉害,够了两三下都没够到,越发惊惧欲死。 邬瑾迅速将衣摆掖入腰间,脱去鞋袜,挽起裤腿、衣袖,大步流星踏入水中,水顷刻间沒至他小腿,激的他一个寒颤。 随后他疾行过去,一把捞起木盒,又淌回岸边,抬手一看,木匣上的锁扣完好无损,但匣子侧边松动了,灌了大半匣水。 他赶紧把匣子倒立,倒出里面的水,哪知那块木板松动的厉害,直接掉落在地,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羊皮封。 羊皮封也湿透了,并且敞开大嘴,把里面的信吐出来半截。 信纸也湿的厉害。 邬瑾弯腰伸手去捡,不想眼睛落在纸上,打眼就见一行朱字:“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他呆住了。 薄薄一张纸压在他手上,朱字正在缓慢融化,每一根骨头都因为这份量而抖动,人几乎让纸压成齑粉。 程廷见他神情不对,丢开那条倒霉的小蛇,紧张地走过来:“是不是看不清了……要不我们赶紧背下来,等下默出来……” 邬瑾回过神来,倏的折起信纸:“没有。” 第23章 风满楼 “给我。”莫聆风不知何时到了,伸手接过信纸,打开扫了一眼,又折起来交给邬瑾,“塞进去。” 程廷在一旁道:“你不识字,看了也没用,还是我来看。” 莫聆风丹凤眼一扬:“这是哥哥的奏书,你敢看吗?” 奏书二字一出,程廷张大了嘴,呆着脸,恨不能把刚才说的话吞回去,并且打了个硕大的寒颤,眼睛和嘴角一起往下耷拉,显出了哭相。 “完了。” 祁畅不知奏书为何物,但见程廷模样,也知道大事不好,两腿越发软的站不住,晃晃悠悠上了岸,拖着湿衣湿裤,他不知怎么想的,走到了邬瑾身后。 邬瑾就像是一堵墙,风雨会落在邬瑾身上,而不是他身上。 但是邬瑾也只十四岁——纵然是早当家,但也担不起毁坏奏书之责。 邬瑾一颗心都哆嗦着,缓缓沉到暗处,天灵盖是开着的,脑子里的东西哗啦往外跑,以至于脑中空空如也,全无主意,仅能凭着自身的秉性行事。 他穿上鞋袜,放下腰间衣角,弯腰把奏书、羊皮封、匣子整理妥当,声音轻而哑:“祁畅,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是你拿着?” 祁畅的声音抖的很厉害:“管事肚子痛,去官房了,让我暂时抱着......” 管事让他在二堂后的值房外抱着匣子等,他站了一会儿,听到了后花园里的欢笑、惊叫、虫鸣、鸟躁,鬼使神差一般,抱着匣子悄悄往后花园走。 满地花瓣,他一样都不认得,只知姹紫嫣红,铺了满地,石缝中苔藓碧绿如油——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连苔藓都长的格外好看。 他藏在满墙的月季花花荫下,看到莫聆风从树洞之中掏出一条半臂长的小蛇,毫不畏惧的将那蛇在树干上狂抽两下,小蛇软绵绵的,没了动静。 黏腻的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垂着眼皮,用卑微的目光看向程廷的方向,舔了舔嘴唇,艰难的、半真半假的撒谎:“我没想到会被撞......” 话音落地,他悄悄抬头,不曾想莫聆风目光炯炯,洞若观火,直射而来,刺的他浑身发毛,不敢再看莫聆风。 邬瑾“哦”了一声,问莫聆风:“你哥哥、节度使现在可在府中?” 他因为极度恐慌而浑身麻木,看起来有种英勇赴死的坚决,因为没有情绪,面目就清晰的显露出来——剑眉星目、隆准丰额。 “在,”莫聆风用脚拨弄地上蛇尸,“他中午在‘颐年堂’宴客,我带你去见他。” 说罢,她认认真真看向邬瑾:“不要怕。” 邬瑾勉强扯了扯嘴角,沉默地跟着莫聆风走,若非他同手同脚,僵硬的宛如木偶,看起来倒是很镇静。 程廷无暇去笑邬瑾的手脚,因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哪怕是想到莫千澜,常常都要抖三抖,更遑论此时是要去给莫千澜请罪。 他如丧考妣,落花流水的和邬瑾走了个肩并肩,莫聆风出九思轩的门,二人也跟着一起迈过门槛,跨出门去。 门只开了一扇,两人肩并肩一起卡住,又同时的往后退一步,试图相让,最后僵持在原地,谁也没能过去。 莫聆风扭头:“你们两个像门神。” 她用手指圈住眼睛:“眼睛鼓的像鸡蛋。” 邬、程二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确实是鼓着眼睛,神情十分的好笑,僵硬麻木的手脚都不由软化了几分。 邬瑾往后退,低低地发出了声音:“你先。” 程廷迈出去,疾走几步跟上莫聆风,彻底从九思轩难见天日的阴影下走了出来,邬瑾紧随其后,偶尔回头看一眼,就见祁畅像是一只灰色的小虫子,以近乎爬行的姿态跟在他身后。 沿途景色很好,然而谁也没有闲心思去看。 莫府中堂,今日中午确实是大请客,然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一点热闹迹象,反倒静的很。 殷北坐在外间石阶上,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紧皱,一个下人疾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立刻起身,快步走至‘颐年堂’门口,迎接莫聆风。 第28章 一见莫聆风,他就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姑娘,您来了。” 他说着,扫了一眼落花流水的邬瑾,邬瑾察觉到他的目光,把木匣往上抬了抬。 殷北一见那匣子,便大惊,然而没有失色,还是一团和气的笑,把脸转向莫聆风:“大爷在里头骂人呢,本来就喝了酒,又动气,等下又该头疼了。” 莫聆风当即迈步进门,一只脚刚跨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莫千澜的讥笑冷喝之声:“我手里没攥一个兵,没领一粒粮,匪患来了,要我去上什么奏书!” 里面便嗡嗡的说什么从二品大员,但是底气不足,声音很小,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 莫千澜则因为发怒,声音很清晰地传了出来:“从二品又如何,虚衔,吴执宰告老还乡,不也领个节度使的衔!放......阿尨......” 他那嗓门急转直下:“怎么大中午跑来,晒的脸都红了......” 之后的声音就轻不可闻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中堂里的人也松快起来,纷纷起身告辞着往外走。 殷北听的里面脚步声滚滚作响,又有下人收拾席面之声,立刻让邬瑾三人回避,自己笑容可掬的迎来送往。 送走挨骂的贵客,他马不停蹄,询问邬瑾事情缘由。 邬瑾捡要紧话说,三言两语交代清楚,殷北先叫人擒那误事的管事,又让人去请赵世恒来,还着人叫殷南回来——他和殷南是一对孪生子,只是生母不详,不知道谁年长,方才他争着做哥哥,让殷南做妹妹,把殷南气走了。 吩咐过后,他从邬瑾手中接过匣子:“正衣冠。” 莫千澜爱洁,硕大的莫府,凡是他所到之处,必定纤尘不染,一应事物,都要整齐洁净,邬瑾等人衣冠不整,更是火上浇油。 邬、程二人连忙整装,邬瑾衣袖上有一条长长的破口,却是无法遮掩,只能作罢,而祁畅用力拉扯自己湿漉漉的袖子,也是无济于事。 这时候,程廷靠近邬瑾,耳语道:“要是问你有没有看奏书,千万记得说没看,记住!” 话音刚落,殷北已经快步走了出来,让他们进去。 第24章 罚 正屋里燃着两尊三足青瓷熏炉,徐徐吐出香烟,驱散残存的酒气,门窗帘子悉数卷起,日头自窗格眼里透进来,一块块落在地上、墙上、画上。 莫聆风背着光,小老太爷似的坐在玫瑰椅中,对着方桌上的大捧盘指指点点:“这个、这个。” 莫千澜躬身站在桌前,低头去看雕漆捧盒,里面簇放着佛手干、糖霜韵果、蜜枣、笑靥儿、猊糖,他提起银箸,把莫聆风要吃的蜜枣和笑靥儿夹了一碟子。 莫聆风捧着小碟,抓起笑靥儿塞进嘴里,很陶醉地眯了一下眼睛——她嗜甜。 “都站在门口干什么?”莫千澜放下银箸,擦了擦手,自己在方桌旁的另一把玫瑰椅上坐下,“进来吧。” 湿透了的木盒和羊皮封,还有那封彻底看不清楚字迹了的奏书,随意摆放在捧盒前,盒子半边都在桌外,岌岌可危,仿佛还不如那个糖捧盒要紧。 屋外站着的三个人听到他叫进,全都悬着一口气,提起脚来,小心翼翼迈过门槛,往里走了几步。 邬瑾站在三人中间,拱手一揖:“晚生拜见节度使。” 行过礼后,他敛衽叉手,深深垂着头,等候莫千澜发落。 风不定,从他撕裂的袖子里钻进去,人却是静,可以听到从东侧传来的铜壶漏水之声,点点滴滴,打在铜盘上,正是时光流逝之音。 程廷战战兢兢的落后邬瑾一步,蚊子似的嗡了一声:“姑父。” 祁畅无话可说,瑟缩于邬瑾身后,跪在地上,觉得莫千澜巨大无比,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碾入地缝之中。 莫千澜饮酒动怒,此时胃里正翻江倒海,神色不耐地皱眉,莫聆风举起一个蜜枣,高高递到他嘴边,他偏过头去一口咬下,眼睛先扫过祁畅。 蜜枣太甜,他端起茶杯,饮一口茶,懒洋洋移开目光,去看程廷:“程三,你倒是数十年如一日——不对,听闻你饭量倒是涨了。” 程廷让他盯着,已经出了一身的汗,起先以为他是在叙旧情,随后反应过来他是在讥讽自己蠢如幼童,只涨饭量不涨脑袋。 “我......” 还未“我”出个一二三来,莫千澜已经放下茶杯,手指在方桌上轻叩两下,吩咐殷北:“打他二十杖,送他家去,告知程知府。” 程廷嘴还没张,人先抖了起来。 二十杖! 会不会死? 还要告诉他爹! 程知府虽是个文官,也曾习过武,打儿子时,与上阵杀敌无异,若是知道程廷毁坏奏书,一巴掌能把程廷扇出去十万八千里。 他结结巴巴想为自己辩解,然而那话在喉咙里不住翻滚,最后竟然汪的一声哭了出来,滚出来的话也类似于狗叫了。 莫千澜挥手:“拖出去打。” 殷北为显程廷身份贵重,亲自上前,把他扛了出去,不多时,廊下就传来撕破喉咙的痛呼惨叫,起先是声震屋瓦,渐渐的,声若蚊蝇,最后彻底没了声音——殷北派人将他送回程府去了。 邬瑾立在原地,手脚冰凉,额上复又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连赵世恒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只觉得那更漏的滴水声震耳欲聋,就响在自己耳边。 第29章 莫千澜见莫聆风吃空了碟子,便伸手拿开碟子,不让她再吃,又一歪身,把自己手边那杯茶送到莫聆风嘴边,莫聆风就着他的手喝了茶。 他收回手,看向四脚着地的灰虫子祁畅,不必祁畅开口,他便已经洞彻祁畅的谎言。 他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杖毙。” 两个字震出来的声音,回荡在邬瑾耳中。 邬瑾看到自己额上掉下豆大汗珠,落在平整的青石砖上,悄无声息摔成八瓣,求情的话在他舌尖翻滚,呼之欲出。 他死死咬紧牙关,不住喝令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因为莫千澜还未对他宣判,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潭,然而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却迎上了莫千澜冰冷的目光。 好像是在嘲笑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然还有闲心管别人。 祁畅瘫软在地,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的求饶,以免一死——他不过是贪玩,怎么就要被打死了? “罪不至死,”赵世恒开了口,“也打二十杖,叫他自生自灭吧,若是命不该绝,就送去九思轩当差。” 他既然开了口,莫千澜便很随意地一挥手,立刻便有人上前,把祁畅像死狗似的拎了起来,莫千澜又道:“拖远些打,聒噪。” 很快,屋子里受审之人,就只剩下邬瑾一个。 而莫聆风又拿了一个猊糖,冷漠而又热忱地吃。 莫千澜伸手使劲一揉额头,心中酒意还在翻腾,不先问话,倒是把邬瑾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和灵魂一般。 打量他半晌,莫千澜抬手轻轻在桌上叩击两次,冷冷道:“奏书是你拾得的?” “空空”两声,残忍地落向邬瑾头顶,邬瑾点头:“是。” 莫千澜见他始终不折腰,果然有一番刚直风骨,忽然饶有兴致,想要逼迫他弃掉那通身的磊落:“若是不曾看见奏书,就和那误事的管事一起,也打二十杖,回家去,若是私看奏书,二十杖就不能了帐。” 他又轻又慢的问:“你是看了,还是没看?” 邬瑾头上的汗,落在眼睛里,他睁着眼睛想看什么,然而看什么都是水波荡漾,日影映照着一团雪青色,屋中香气也在其上流动。 他平生未曾说过谎。 “学生......未......”他想说没看,可是怎么都张不开口。 言必思忠,一句谎话,就会让朱批难见天日,日后更需要无尽的谎言来填。 他舔了舔嘴唇,万分艰难的开了口:“学生看见了。” 话一出口,他笔挺了身姿,心里想的是“内不以自诬,外不以自欺”,然而隐隐的,他想那一团雪青色,也在后面推波助澜,让他无法欺人。 莫千澜冷笑:“既然你看过,就默出来吧。” 立刻有下人搬动一张方桌,放到邬瑾身前,又从东侧取出来笔墨纸砚,铺开在桌上,一位侍女抹袖研磨,待得墨好,又从笔架山捡一枝好笔,双手奉上。 邬瑾落笔。 “朕躬甚安,令妹可好?长春节可来京,使朕一见。” 第25章 轻描淡写 一字不差,他将笔搁至砚台,敛衽站定,看着下人将纸交给莫千澜。 莫千澜看一遍,神情未变:“世恒,你看看。” 下人便接过纸,奉给赵世恒。 赵世恒一眼扫过,起身揭开熏炉盖,把纸扔入熏炉中,很快,熏炉孔中就升起青烟,四下飘散,浮在空中,泄在地面。 两个人、四只眼,灼灼看向邬瑾,似乎是要定邬瑾死罪。 就在此时,一直未出声的莫聆风忽然跳下椅子,径直走到邬瑾面前,牵住邬瑾汗津津的手:“哥哥,不关他的事。” 她轻描淡写免了邬瑾的罪,不等莫千澜开口,已经拉着邬瑾往外走:“走,咱们玩去。” 邬瑾还未回过神来,就让她拽出门外,一头撞进清新的风里。 屋外暖风融融,墙花已老,蜂蝶难觅,九十日春光已过,初夏将至。 他心口一阵狂跳,两只手后知后觉地抖,踩在地上感觉是踩在棉花上,很不真实。 没有二十杖,也没有问责,他就这样轻飘飘过关了? 莫聆风却是丝毫不受奏书一事影响,松开邬瑾的手,连蹦带跳的去够枝头上怒放的海棠花,她一跃而起,伸手攀住一根花枝不松手,将其拉拽下来,顿时下了一场花雨。 她大笑大乐,一蹦三尺,健壮的好似小牛犊子,对邬瑾道:“咱们两个去榆溪玩去。” 邬瑾还散着神,恍恍惚惚道:“还要上课。” 莫聆风一本正经的板着小脸训他:“赵伯伯说了,咱们出去看风景,也是上课。” 说罢,她拽着邬瑾就走。 屋子里,莫千澜和赵世恒都坐着没动,半晌过后,莫千澜一挥手,将屋子各处立着的下人都挥出门去。 茶凉了,有股格外爽口的苦涩,他抿了一口,摇头道:“这样的人,他日就算为官,如何能在庙堂立足?大难临头,还愚直至此,往后在朝堂上,恐怕也会冒犯天颜,白白栽培他一场。” 赵世恒伸长胳膊,讨要糖捧盒,待莫千澜递给他,就挑个蜜枣吃。 “所以我说您不懂帝王之道,邬瑾虽是过于正直,但是天子正需要一把这样的尺,高立在朝堂之中,用来规训朝臣、规训世人,以示圣德之明, 第30章 历朝历代,都出过这样的人流芳百世, 再者邬瑾心地越是纯善,于咱们越是有利,他日真到了紧要关头,背叛姑娘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莫千澜听了,便笑道:“今年长春节,不能再像往年那样敷衍,总得送点他喜欢的过去。” “陛下爱字,自己也写的一手好草书,我在宫中行走时,还见陛下写过,犹如寒冰于水,近些年,倒是没有陛下爱书的消息传出来了。” 莫千澜揉捏山根:“可见他心思又深沉了。” 他略作沉吟:“书房里找一副墨宝送去吧,也别找太好的,免得他以为莫家多的是稀世珍宝。” 赵世恒点头:“是。” 他又细想片刻:“晚点我再替您拟一份奏书,就说您痫病复发,心中惶恐,实舍不下姑娘,请陛下开天恩,容后再议。” “再把东边一路有匪患的事也一并提一提,也算是留个影儿,”莫千澜忽然讥笑,“痫病的事,李一贴恐怕早把消息送出去了。” 赵世恒便道:“随他吧,没有李一贴,还会有黄一贴、张一贴,李一贴在这里孩子都养下几个了,也不见得和京都一条心。” 他起身要走,又扭头从糖捧盒里抓了一把蜜饯。 莫千澜笑道:“都拿去,我一口都吃不下。” 赵世恒当真把蜜饯放回去,连着糖捧盒一起端在手里:“下午想必不用我做苦力了,我自去潇洒,您勤勉些,去姨娘们那里走动走动。” 莫千澜听了他的老生常谈,万分无奈,挥手让他快走。 赵世恒一走,屋子里就剩下了莫千澜一个人。 他叫来殷北:“阿尨出府了?” 殷北点头:“是,阿南跟着了,您要不要醒酒汤?” “不要,等阿尨回来,叫殷南来见我,出去吧。” “是。” 殷北一路的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下莫千澜一人。 莫千澜和这座屋子,都是正在衰败的光景。 邬瑾和莫聆风在榆溪玩了半日,回城时,饥肠辘辘,便去吃饭。 莫聆风要请客,在正店中占了一副桌椅,口气不小的要两碗槐芽麦心面,两碟咸豆豉,一大壶鲜花蜜糖水,双份油煎糖饺子。 行菜的人先把花蜜水送了上来,邬瑾刚要站起来给她倒,莫聆风就霸过壶,摆一只碗到邬瑾身前:“我给你倒。” 壶重,人小,控制不好力道,花蜜糖水吨吨吨往外淌,糖水自碗中大起大落,邬瑾以袖掩面,度日如年,等满上一碗,他擦了擦脸,放下手,探身从莫聆风手中接过壶:“我也给你倒一杯。” 莫聆风连忙把自己的碗推了推:“满上。” 邬瑾慢慢将糖水倒满一碗,一滴也未曾洒出来,莫聆风看着满满一碗,十分高兴,又见端不起来,就把嘴伸到碗边,噘成一个小蚊子嘴,连吸两大口。 这时候,行菜之人端上来面和咸豆豉,等莫聆风把咸豆豉倒进面碗里,糖饺子也上来了。 二人饥肠辘辘,埋头就吃,莫聆风吃一口咸的,喝一口甜的,再吃一口咸的,又嚼一口甜的,如此周而复始,竟然也吃了一小半。 她吃饱喝足,鼓着肚皮,东张西望,旁边有位老翁在看小报,她便溜下椅子,抱着肚子走过去,两只眼睛也往小报上看,抿着嘴笑了一下,打个饱嗝,伸出手指往小报上一戳:“翁翁,这上面写的什么?您给我读读?” 老翁扭头看她,见她一张桃花似的小脸,双目有神,身上戴一个金项圈,可爱至极,便笑道:“你家里人呢?” 莫聆风扭身一指邬瑾,指完又去看小报:“翁翁,读个好玩的。” 邬瑾以扫荡的姿态吃桌上食物,边吃边留神莫聆风动静——莫聆风胆子太大,一不留神,就会迈动小脚,不见踪影。 吃着吃着,他眼睛、嘴巴、手忽然全都停了一下,脑中回想着莫聆风刚才的神情——她是先笑了笑,再请人读的,显然小报上有东西让她发了笑。 随后他又想起在雄山寺抽观音灵签时的情形——她究竟是只认识“下”和“上”两个字,还是灵签上的字全都认得? 奏书上的御笔朱批,她是不是也全认得? 第26章 莫聆风听老翁讲了几个笑话,在正店里“哈哈”大笑,缺了牙的嘴敞开,露出一口不好看的牙,眼睛弯成月牙,声音好像个甜而脆的大白梨,笑的气吞山河。 她是由着性子野长的,没有人教导她笑不露齿,正店里许多人侧目,拿眼睛刺她,谴责她不知廉耻,她也不恼——莫千澜强而有力的爱她,照料她,以至于她从不在意外面的人。 邬瑾在笑声里把桌上扫荡一空,又把莫聆风送回莫府,看着她进了门,才转身回家。 进了家门,他掩下面上疲色,脱下身上长袍,交给邬母:“阿娘,袖子这儿刮坏了,您帮我补补。” 邬母接过衣裳,扯开袖子看了看:“明天我去扯几尺细布回来,给你缝两件新的。” 邬瑾摇头:“不用。” “眼看着要热起来了,总要置办的,”邬母去找针线,“给你往大了做,能多穿两年。” “热起来也有的穿,不要,”邬瑾心里想着一匹布就是一石粮,不愿意浪费这个钱,“老二还没回?” 邬母抬头看天:“也该回了。” 第31章 正说着,邬意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娘,看!” 他一溜烟停到邬母跟前,没有看到邬瑾,只把双手往上托,手心里托着一个糖狻猊,糖色雪白,在日头下流动着洁白的光,空气里一下子就撒上了香甜气味。 “刘博文给我的,娘,刘博文他爹是员外,做买卖可厉害了,刘博文说他家里什么都有!” 他收回手,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在猊糖上舔了一下,又端在手里细看:“娘,真好吃。” 随后,他那前方响起了邬瑾坚硬的声音:“刘博文为什么给你猊糖?” 邬意吓了一跳,一伸脑袋,才看到邬瑾就站在院子里,正在审视他和他的糖。 他挺直的背驼了下去,肩膀也往里缩,只有双手紧握着糖,像个小受气包:“哥,我、我和刘博文玩的好。” 邬瑾沉默地看着他。 他畏畏缩缩的,硬着头皮往里走:“我跟刘博文意气相投,你有富贵朋友,我也有,别人送你猊糖,当然也有人送我,你不信,去学里问先生好啦,反正我没有犯错。” 邬瑾看着邬意一屁股坐到廊下,丢开书袋,把一个猊糖舔的面目全非,心知有异,只是无处可问,就存在心里,先进屋去看邬父。 “爹,这个时候不要捡珠子了,伤眼睛。” 移开簸箩,他抱起邬父去解手,又带他出去坐坐,透透气,走到水缸想舀水,见里头水已经见底,就去挑水桶,打算去方井里打水。 等挑水回来,他再带上邬意去卖饼。 刚一开门,就见外面站着个穿青衣短褐的小子,脚下堆放着大包小裹,见邬瑾开门,连忙拱手:“邬少爷,我正要敲门,没想到您就出来了。” “大海,叫我邬瑾就行,你怎么在这儿?”邬瑾放下水桶扁担,请他进屋,“进屋说话,你家少爷有事?” 这小子是程廷的小厮,因为在牙行的时候,不知怎么肚子大的出奇,头脚倒是细瘦,是个两头尖,程廷看的稀奇,就买了他,还给他取名“胖大海”。 程廷刚到州学时,常使唤他,因此州学里不少人认识他。 胖大海如今已经长成个细长条,但是依旧叫着这么个名。 “不是少爷,是老爷。”大海弯腰,一个手指接一个手指的勾油纸包,然后一鼓作气运进门去,想寻张桌子放,然而没看见,复又放到地上。 隔着油纸包,邬瑾闻到了药味。 邬意听到动静,贴着墙根站好,馋的两眼放光。 大海机灵,既然叫了邬瑾一声少爷,就很尊重的拜见了邬父邬母。 邬母见大海衣裳鞋履比一般人家要好,猜是哪一家的小厮,便起身去给他搬凳子,客客气气请他坐,并无攀附谄媚之色。 大海不坐,也不要茶,说完话就走。 他口齿伶俐,很快就讲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莫家的人动手很有分寸,二十杖下去,也只是叫程廷皮开肉绽,并未伤筋动骨,单是血肉模糊,看着骇人。 而程知府听了莫府下人带的话,气的发晕,想要再揍一次,偏偏程廷这个时候睁了眼睛。 他气若游丝的对他爹道:“爹,莫家有个斋仆,叫邬瑾,我连累他了,你快去救人。” 程知府叹了口气,歇了打儿子的心,马不停蹄去了莫府,得知邬瑾无事,才回转,又让程夫人捡几样礼送来。 大海拱手:“邬少爷,都是寻常东西,您别嫌弃,千万收下。” 邬瑾也拱手谢过,送他出街口,回来时,就见邬意正在搬东西,邬母脸色很不好。 “阿娘……” 邬母走到邬瑾身边,仔细打量他脸色,见他面色青白,眼里有血丝,灰色头巾脏了一块黄绿颜色,像是哪里蹭了苔藓。 再一捏邬瑾的手,也冰的似铁。 她哽咽一声:“老大,那衣裳到底是怎么坏的?” 邬瑾就摆手:“真是刮坏的。” 邬母抹泪:“那程少爷多大的势,也让人打了,你哪里能逃得过,你还瞒着我们。” 邬瑾眼看着父亲也沉着脸,便坦然一笑:“自然也受了几句难听话,不过不打紧,人在世上,哪有一点委屈也不受的, 再者今日之事,我也有错,学斋里数我年纪最长,还和他们胡闹,闯出祸事来,我也有责任。” 邬父听了,心中难受,长叹一声,只恨自己腿残,不能让儿子安心读书。 “老二,去收拾饼笼,等我回来就出去卖饼。”邬瑾重新挑起水桶担子。 邬意正在拆油纸包,听到邬瑾叫自己,连忙答应一声,跑了出来。 邬瑾挑水回来,送邬父回屋,又出去卖饼,忙的不可开交,邬母收拾好家里,才坐下补衣裳。 天色昏黄,她看的费力,然而还是没点灯,外面喧闹的厉害,在外干了一天活,受了一天气的人,把怨愤之气悉数撒在了这条街上,撒在了自己家里。 唯有他们家是安静的,因为邬瑾从没怨愤过谁,没责备过谁,什么事都自己一肩担着,是个顶好的孩子。 这都是他们做父母的无能。 补着补着,她忽然泪如雨下,只恨老天爷专欺苦命人。 第27章 猜测 “元章二十年三月三十一,春光已逝。 今日在莫府恣意追赶戏耍,以致损毁奏书,当戒之,修己已敬,修己安人,方可免今日之祸。 第32章 祁畅在撒谎,奏书纵然不走前门,也当走中门入内,送至前堂,怎么会出现在后花园中。” 写到这里,邬瑾沉吟半晌,又提笔写道:“莫节度使非蛮王梅安,率将数千,亦非割据一方,权大势大,更不是秦燕相争,使诸公子为质,天子为何要使莫聆风入京?” 再次提笔沉吟半晌,直到灯火昏昏,将灭未灭,才猛地惊醒,见那引火棉芯已经缩成一团,即将熄灭,一时忙乱,竟伸出两根手指,一捻火芯,当即烫的把手缩了回来,捏在耳垂上。 油灯倒是亮堂起来。 片刻后,邬瑾放下手,顾不得手指通红,执笔急急写道:“莫家据西北十州,十州之地,献于当朝,十州之财,却在何处? 十州之财,当还在莫家,因此天家对莫家抓不得,放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所以使莫聆风入京为质,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写完之后,他才察觉到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动的万分激烈,几欲冲口而出。 他不得不站起来,打开门,一鼓作气走进院子里去,围着院子又快又急地走了几个圈,才让周身的躁动沉寂下去。 回到屋中,他给邬意盖好被子,才坐回去,看自己方才写的日录。 他写的过快,没有注意力道,纸上着墨过多,字都随着墨散开来。 散了好。 他再次提笔,写道:“花色如火,青墨无痕。光透纸,勘破天真。金玉为笼,锦衣做网。叹名利事,君非君,臣非臣。” 写过之后,他饱蘸一笔墨,将这难得做出来的诗句和所有猜测都抹去,只留下开头几句。 外头夜色明朗,莫府书房烛火高照,莫千澜歪坐在榻上,看莫聆风抛玩羊拐骨。 她编了发,垂在两侧,先将四个朱漆的小羊拐儿抛在榻上,随后高高抛起沙口袋。 一张小脸仰着,紧紧盯住沙口袋,脖颈和下颌清晰的显露出来,在口袋抛起的一瞬,她抄起四个羊拐骨,“嘿”的一声,迅速去接住沙口袋。 沙口袋落的快,待她去接,已经快要落到榻上,她合身一扑,连人带沙口袋全扑在了榻上,脑门正撞在围屏上。 莫千澜连忙将她捞在怀里,伸手去摸方才撞到的地方,连摸带吹,忽然问:“明天早上要不要吃糖角子?” “吃。” “外面的鲜花蜜水不干净,想喝了叫厨房做。” “不,外面的好喝。” 他对莫聆风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 四下侍立的下人纹丝不动,影子投在地上和墙壁上,全都颀长黝黑,随着火光摇曳。 熏炉中燃着沉香,在衣裳上绽放出朵朵木灰色的花,逡巡不去。 尔后,屋中又响起羊拐骨相互碰撞的清脆响声。 莫聆风玩过兴头,才回长岁居去,提琉璃灯的侍人在她左侧照亮,月华流动,落在屋脊、廊下、青石板上,四处都铺着一层清冷的光。 莫聆风追逐着花木零碎的黑影,穿过游廊,跑过夹道,在各种角落逗留玩耍。 莫家是个巨大的坟墓,而她是守陵人。 等躺到床上,她已经是筋疲力尽。 闭上眼睛,她脑海中闪过奏书——莫千澜常给她念书,她认识的字,恐怕比程廷还多,只是没写过,不会写。 她眼睛亮,心也亮,知道要“拙”,要把莫千澜长长久久留在自己身边。 奏书只是一闪而过,并未在脑海里停留太久。 翌日,没有人提起奏书一事,仿佛天子之言不过是一句笑谈。 邬瑾和莫聆风上了一日课,放课后,带上大黄狗,联袂探望重伤在床的程廷。 进了程府角门,两人一狗畅通无阻地往里走,直奔程廷所住的“顽乐居”。 程家人并未露面,只嘱咐人好生伺候——并非有意为之,实在是累的动弹不得。 程廷不学无术,然而人缘极广,来看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先是他那君子社中的君子们蜂拥而至,来慰问这位光着屁股的君子,随后又是州学中几个同窗结伴而来,瞻仰程廷的腚,之后又有亲朋子弟提礼而来,也排着队对着程廷的尊臀大叹可怜。 还有要攀附知府的种种人士,打着探望程三爷的旗号,对着程知府叨叨个没完,又有许多女眷前来进献各种膏药,程夫人泡了整整一日的茶。 邬瑾和莫聆风作为过江之鲫中的两条小鲫,就这么悄悄地游了进去。 推门便是一座洒满阳光的敞亮院落,暖洋洋的喜人,廊下挂的八哥被迫献艺一整日,口干舌燥地趴在笼子里,瞅了人和狗一样,有气无力开口:“小爷回来了,小爷回来了。” 大黄狗拉拉个脸,晃到廊下躺着:“啧。” 胖大海无精打采守着门口,因为是这院子里的一个小管事,这一天迎来送往,也累的够呛。 他看向来人,连忙站直了,刚要打起精神,莫聆风就冲他“嘘”了一声。 她放慢脚步上了台阶,掀开竹帘,往里伸脑袋,就见正堂空荡荡的,没人在,透过亮槅,能看到西次间里有一张榻,程廷趴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旁边坐着个大丫鬟,时不时摸一摸茶水。 莫聆风缩回脑袋,冲着站在院子里的邬瑾一挤眼睛,捏着嗓子道:“许姑娘,您也来看三爷?” 第33章 死狗一样躺着的程廷几乎是一跃——未起,反倒“哎哟”痛呼一声,又咬牙忍住,不再叫唤,而是强做镇定:“惠然姐姐,你来看我了,你坐坐,我……我收拾收拾。” 他穿不了裤子,起也起不来,只能把身上盖着的轻纱等物收拾整齐,大丫鬟也赶忙往熏炉里撒了一把香。 程廷又喊胖大海沏茶,还说有一罐樱桃煎,是用紫樱煎的,味最好,宽州来了一筐,全在他这里,请惠然姐姐务必尝一尝。 莫聆风一一笑纳,待程廷把自己收拾的油光水滑,才同邬瑾一起进去,探望程廷。 程廷一见莫聆风便知上当,再见莫聆风抱着他心爱的小罐,用一把长勺掏樱桃煎吃,当场气成个斗鸡眼,伸手一指门口:“滚!” 第28章 慕少艾 程廷一趴就是半个月,饿的几乎发疯。 原来程夫人爱子如命,怕他棒伤反复,程家又是兄友弟恭,程家两位兄长纷纷献策,一下说羊肉大热,一下说鹅肉发疮,一下说鸡肉动风,一下说猪肉湿热,林林总总,迫使程廷改吃了素。 程廷吃了两日素,嘴里寡淡,正好青梅刚出,就让大海去买来解馋。 哪知还没吃到嘴里,程家大姐就说杨梅动血,不许他吃,又看他可怜,就叫来弟弟妹妹,在程廷屋中用青梅煮茶,又动一坛好酒,领着弟弟妹妹一同泡制青梅酒,待到中秋再喝。 程廷动弹不得,趴在床上闻着香气,“感动”的眼泪和口水齐出,哭了大半晌。 唯一的好处就是脸上此起彼伏的红疙瘩平复了下去。 半个月后,他迫不及待的宣布自己伤好了。 程家大姐又对程夫人道:“果然要忌口,从前老三摔破点油皮,都要三五天才好,去不了州学,现在伤的这么重,半个月就好利索了,可见是忌口的功劳。” 程夫人不知她的险恶用心,深以为然,大有让程廷再素半个月之意。 程廷为了摆脱母亲沉重的爱,只好无视莫千澜带来的恐惧,一头扎进莫家斋学,当场吃了一大碗猪肘面,配着一碟羊头肉,吃的满脸通红,鼻尖冒汗,红疙瘩又隐隐有了冒头的迹象。 吃饱之后,他端起一碗梨水,发出一声喟叹:“好喝,你们家的糖水比我们家的好喝。” 随后他用脚拨拉开大黄狗:“程素宁,出去,小爷许你进来了吗?” 程素宁是他大姐。 大黄狗“嘁”了一声,对他的屁话充耳不闻,冲莫聆风眉来眼去,得到羊骨后,趾高气昂从程廷脚边擦了过去。 程廷也对着莫聆风满脸跑眉毛:“惠然姐姐真的来看我了,还给我送了一丸药,说特别好,化开之后敷上去,三两刻就不疼了。” “真的?”莫聆风伸手够壶,想给自己倒一碗冰糖梨水,邬瑾眼疾手快,替她效劳,避免了满桌都是梨水的悲剧。 程廷回答:“我没用,收起来了。” 莫聆风“咕咚”一口:“你脸红什么?” “哪、哪有脸红……臭邬瑾,你笑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程廷这回真的红了脸。 邬瑾但笑不语,放下筷子,倒一盏梨水喝——他曾听人说过有人家的地窖,深一丈,四面铺一尺厚的藁,八月微霜时收下大白梨,到来年四月取出来,还和新摘下来的一样。 富贵并不在于四月能用新鲜白梨煮糖水,而是莫府的习以为常。 程廷托腮:“三月初,惠然姐姐在花园里摆曲水流觞宴,大姐也带我去了,有三回,惠然姐姐放的酒杯都停在我跟前,你说是不是惠然姐姐心里有我?” 莫聆风一本正经回答:“你脑子坏掉了。” “我是说真的,”程廷正着脸色,“惠然姐姐还对我笑,笑了五六次!” 莫聆风言简意赅:“她见了你的狗也笑。” 许惠然今年满十六,生的容秀美丽,柔婉可人,见人先笑,言谈更是温柔可亲。 程廷特别喜欢这位大姐姐,许惠然哪怕只是拈花一笑,他都认为许惠然笑的格外动人——和莫聆风的野腔野调全然不同。 不管莫聆风泼了他满头冷水,他依旧是做梦:“明天我让娘去她家提亲,等我订下亲事,我请你去裕花街的彩棚看麻龙。” 莫聆风立刻道:“今晚就请,邬瑾,你也去。” 邬瑾还未点头,程廷立刻反对:“不带他,在州学时,有一次去雄石峡踏青,他挑两箩筐饼沿途去卖,回来以后先生让我写日录,我只记得油饼六文,糖饼七文。” 说罢,他恶狠狠瞪一眼邬瑾:“臭卖饼的,害我挨一顿臭骂!” 一提起此事,他就满肚子气:“要是带你去,你也肩两笼饼去那里卖,我也看不成麻龙,光看你卖饼了!” 邬瑾放下盏,擦净嘴,笑道:“我卖完饼再去外头看。” 程廷眼珠子一转,立刻有了坏主意:“你家的饼,小爷今天都订了,你送我家里去——嘿,程素宁最不爱吃饼。” 他得意洋洋,一口饮尽盏中梨水,行至门外,随手抓住一个鸠形鹄面的小厮,让他出去给胖大海送信,拿钱去邬瑾家买饼。 待小厮走了,他和邬瑾、莫聆风一起往学斋走,他忽然拉住邬瑾:“刚才那个是不是我撞着的那个?” 邬瑾点头。 祁畅命硬,二十杖自己捱了过来,在学斋中侍奉。 第34章 程廷面有愧悔之色,却并未察觉莫聆风和邬瑾都是面色如常,已经明察了祁畅的罪。 三人继续往里走,整个九思轩依旧是被一片阴沉笼罩,巨大树冠越发郁郁葱葱,四处洒落着令人屏息静气的浓绿。 步入学斋,立刻有一股凉意从地而起,直扑人面,击出满臂鸡皮疙瘩,方才因为早饭生出来的热意悉数退去,只剩下满身冰凉。 三人眼前让烛火一晃,竟然见赵世恒已经到了,正在观孔圣人画像。 赵世恒神色冷漠,目光轻蔑,仿佛对孔圣人所言嗤之以鼻。 这神色只是一瞬,在三位学生踏进门后,他就转过身来,负手而立,扫了自己天真的学生们一眼:“今日——旬考。” 程廷当即感觉自己屁股火烧火燎,不知是棒疮要复发,还是有新的巴掌要落下。 愁眉苦脸地坐下,他拿手指捅咕邬瑾:“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旬考?” 邬瑾摆手以示不知,铺开纸笔,研罢墨,就听赵世恒慢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然君之治,有益者,有弊者,若君之道与彼之道相悖,彼之道与民之道相合,彼如何施之,不违道,可避刑。其祥著之。” 他的语速一字字慢下去,又一字字暗哑下去,仿佛这也是他想过千百遍的问题。 最后,只剩下一口幽幽之息,送入学生耳中。 邬瑾奋笔疾书,将赵世恒所出之策问录于纸上,写完之后,只觉得脑袋都僵住了。 他忽然发现,赵世恒所出这个题目,直击了策问的本源。 策问,问策,考生的策能迎合君王的策,才是胜。 满室都是草木气味,壅塞不去,他忍不住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好似背后生了眼睛似的,也忽然扭头来看他,凤眼里藏着的眼珠漆黑,亮的迥异——仿佛赵世恒的心思,她也清清楚楚。 邬瑾的心,骤然在胸膛里撞了一下。 第29章 看戏 莫聆风堂而皇之地交了白卷,程廷诚惶诚恐地胡编乱造,邬瑾忐忑不安地写满了。 放课后,三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又约好戌时在裕花街齐聚。 天渐暖,日渐长,戌时未到,裕花街便已经是歌钟浩浩,罗绮盈盈,等三人结伴到了舞麻龙的彩棚,早已围的水泄不通,连买座的缝隙都没有。 程廷听到里面锣鼓声做雨点响,急急密密,顿时恨的连连跺脚——麻龙从前可没这么多人看。 他连蹦几下,张望到里面有熟人,立刻往里挤,要去找朋友让出几个座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等他削尖脑袋钻进去,嘈杂的彩棚里忽然响起铜铃之声,从好几处涌过来,叮当作响,压下了人群的吵闹。 邬瑾昂着头看,然而只看到黑压压的人头,衣袖忽然让人用力一拽,拽的他弯下腰去,看向莫聆风:“出去?” 莫聆风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往下一点:“蹲下!快。” 邬瑾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蹲下,却见莫聆风迈开步子,绕到他背后。 “背……” 邬瑾刚想说背了也看不见,肩膀上忽然一沉,莫聆风一条腿已经架了上去,两只手抱住他的脑袋,另外一条腿顺势骑了上来:“起来,快。” 邬瑾来不及多想,双手赶紧去扶住她两条腿,用肩饼笼的架势,把她稳稳驼了起来。 莫聆风活泼泼地骑在他脖子上,定睛往里看,就见舞麻龙的十七个人已经全出了场,花棍与彩缎齐飞,看的人眼花缭乱,当即叫了声好。 邬瑾眼前只有叠肩擦踵的人,看不到舞麻龙,耳朵里倒是能听到锣鼓、铜铃、铁环之声交织,听的乱糟糟的,然而听到莫聆风叫好,不知怎么心里也高兴。 他手指尖的柔顺绸缎,涌入鼻尖的熏香,扳着自己下巴的细嫩小手,组成一个柔软的、娇贵的、小妹妹似的莫聆风。 不到片刻,程廷又钻了出来,笑的满脸都是嘴:“进来!三个头座儿!说了请你们就请你们,别骑高看了,头座都能让那龙舞你脸上!” 莫聆风立刻道:“下来。” 邬瑾蹲身把莫聆风放下,三人险些挤成一片纸,才进了里头坐下。 程廷所言不虚,邬瑾还未坐下,麻髯就“扑”的一下从他脸上扫了过去。 他从未看过麻龙,麻髯拂来时下意识要伸手抓住,见那男子踩在高跷上,硬生生停住了手,站在原地停了一瞬,眼睛让麻髯刺的通红,眼泪不由自主鼓了出来。 模糊着视线坐下,他随手擦去眼泪,又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周遭全是热烈至极的欢呼声,都未曾注意到他的失态。 他也去看舞麻龙,因为从未看过,所以看的津津有味,本以为只有舞麻龙,没想到舞过之后,竟然还有手鼓。 敲手鼓的是位尔玛少女,穿的堪称清凉,持一只描金绘彩的铃鼓,在悠扬的奚琴声中,满场起舞,其身姿曼妙柔软,令人侧目。 场中众人,一多半是来看这位尔玛少女的。 莫聆风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少女手中的铃鼓,目不转睛地盯着,上身情不自禁往前倾,等到少女结束了这满场飞,她也随着一同呼喝叫好。 看过麻龙和铃鼓,这彩棚便要换做小唱,听着似乎是要唱《九丑》,莫聆风和程廷对这等阳春白雪的小曲丝毫不感兴趣,一左一右依偎着邬瑾,齐齐撤退。 第35章 出了裕花街,程廷絮絮叨叨安排明天的旬假——因为这一顿打,他手里有一大笔钱,他明天可以请他们去马场跑马。 邬瑾刚想说自己要去卖饼,莫聆风就大声宣布莫家明天要订光他家的饼。 此言一出,三个性情迥异的人都禁不住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亲密之感。 过了一个岔道口,程廷先行告别,打道回府,邬瑾继续送莫聆风归家。 越是靠近莫府,夜色便越是显露出本色,月明风清,光影随风流动,婆娑起舞,偶有几声鸦啼,越发叫人心生孤寂。 莫聆风精力旺盛,嘁嘁喳喳地对邬瑾说话,先说想吃鲜樱桃,不知道哥哥买没买,又说还是想吃乳酪拌樱桃,可是哥哥现在听了赵伯伯的话,也管着她吃甜的,又想到自己的牙,便忍不住伸舌头一舔自己刚长出来的一点牙尖。 明亮的月光下,邬瑾盯着地上蹦蹦跳跳的小黑影子,不知怎么,觉得莫聆风的眼睛里有寂寥的星光——她的世界太小。 他听到莫聆风问自己:“你爱吃糖吗?” 邬瑾点头:“我做学徒的时候,特意学了做糖饼。” “等我长大了,我就去蜀中,”莫聆风仰着脸,“哥哥说,蜀中的糖天下最好,光是市面上卖的就有好几百种,猊糖就只有蜀中做的最好。” 邬瑾笑道:“可是蜀中也好辛辣。” 莫聆风就无所畏惧的回答:“我也能吃,到时候我给你带很多糖回来。” 两人正说着,忽有一行人迎面而来,骑马踏月,中间簇拥着一位微胖白净的中年男子,面目倒是平常,然而穿戴的富贵,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绣花蓝袍,腰间挂着香囊玉坠扇子等物,见到邬瑾二人,就勒住了马。 “小哥,请问去养马苑,要往哪里走?”中年男子问话邬瑾,然而目光却从莫聆风以及她身上的金项圈上扫过。 莫聆风任他打量,眼睛也从中年男子身上的蓝袍掠过。 邬瑾指了方向,送莫聆风回府,自己才匆匆归家。 莫聆风一入莫府,莫府便蜿蜒着亮起了灯火,荒凉孤寂之景一扫而空,四处下人进进出出,端茶送水,熏衣铺被,忙的好像莫府只有莫聆风一个主子一般。 莫聆风换了衣裳,就去寻莫千澜——莫千澜躲在中堂偷懒,没有去后院给姨娘们请安点卯。 莫聆风吃一口乳酪樱桃,对着莫千澜道:“麻龙有这么长——” 她极力伸展了手臂:“麻髯也有这么长,都扫到邬瑾的脸上去了,他流了许多眼泪。” 伸手拿银匙再舀上一勺,她一口吞下:“哥哥,为什么不是冰乳酪,我想吃冰乳酪。” 莫千澜一身常服,听了莫聆风的话,一边回答,一边从盘子里取干帕子给她擦头发,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有分量。 阿尨像他,他小的时候头发也这样黑——他在心里想。 第30章 秘密 莫聆风吃饱喝足,回长岁居睡觉,然而躺在床上,全没有睡意,夜猫子似的瞪着眼睛,竖着耳朵。 丫鬟在外间和衣而卧,翻身之际,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渐渐这声音就许久不再响,只余下一阵寂静。 她坐起来,赤脚下床,提着鞋到屏风后,探头一看,就见丫鬟蜷缩成一团,睡了。 她站了片刻,确定丫鬟是睡沉了,才蹑手蹑脚往外走,走到门边,踮起脚,用手一点一点拨动门栓,门栓落下,她一下一下把门推开一条小小缝隙。 外面冷清的光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把莫聆风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像是一根针,慢慢从门缝里插了出去。 她如法炮制,打开院门,又将那一条小小缝隙关严,赤脚踏在青石板上,走出去十多步,才谨慎地穿上鞋。 莫府极静、极暗,隔很远才有一盏灯火悬挂,发出微弱萤光,花木在深夜盛到了极致,绿意几乎要从枝头滴落,浓阴砸地,不知遮掩了多少魑魅魍魉。 莫聆风小小的、薄薄的身影穿行在暗沉沉树影中,鬼鬼祟祟,出垂花门,穿过夹道,一直走到库房。 她脱下外衫,卷扎起裤腿,脱了鞋,赤脚攀后墙,从后墙气窗孔往里爬。 气窗孔窄小粗粝,擦着她的后背和手臂,她极力把自己缩成一团,钻了进去,又落到地上。 眼前暗沉的厉害,只有气窗透进来一点光,隐约可见到处都是桌椅、屏风、等人高的铜镜、楠木小箱、樟木大箱,箱子里面堆放着不见天日的奇珍异宝,箱子外面贴了条子,上面有甲乙丙丁等号。 她借着那一点隐隐的天光,寻到壬字大樟木箱,打开之后,扯出一角蓝色细锦,借光细看。 上面的花纹是八达锦,八方连续不断,曲曲折折,是染过的靛蓝色丝线,是万民供奉的天家之锦,也曾由皇家御赐给莫千澜。 莫聆风随莫千澜看过一次,之后这匹锦就深锁进了库房,再没有出现过。 但是今天晚上问路的中年男子,身上也是用的这一种蓝锦,而且着意打量了她的金项圈。 他以为自己打量的不露痕迹,却被莫聆风捕捉在眼中。 是什么人着此锦缎——是宫中内侍还是同样受过此锦恩惠的人家? 莫聆风的手有些哆嗦,意识到自己尚处于危险之中——哥哥与天子的博弈还未分出输赢。 第36章 无声无息将细锦放回原处,合上盖,她复又爬了出去。 窸窸窣窣,她像是鼠,从气孔中出去后,穿上外衫和鞋子,转身去了厨房。 她轻车熟路找到冰鉴,一口气偷吃了里面盛放的一大盆冰乳酪,随后鼓着肚子回到自己的院子,两只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鞋子,灰扑扑的上了床——她溜出去玩,并非今夜才有。 身上火辣辣的,肚子里冷冰冰的,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在梦里也极不安宁,一时梦见自己坐在马车中,前方是一条漫漫长路,不知通往何处,她环顾四周,不见莫千澜,也不见赵世恒,只有一片茫茫。 她知道是在做梦,然而怎么也醒不过来,只能任由马车不断往前驶去。 翌日五更过后,奶嬷嬷轻手轻脚进来,睡在榻上的丫鬟随之惊醒,翻身起来,点起一盏小小油灯,往屏风后觑了一眼,见莫聆风还在熟睡,便悄声问奶嬷嬷:“天还没亮呢,今天怎么这么早?” “变天了,昨天晚上熏的纱衣不能穿了,换那件丁香色的轻便夹袍出来,裙子也一并换了,快拿出来熏上。” 不说还不觉得,奶嬷嬷一说,丫鬟果然也觉出了有一股凉风,连忙去找衣裳出来,奶嬷嬷已经在隔间内备好了竹熏笼和一大罐滚水。 两人守着熏笼忙活,只听得外面风打树梢,涛涛作响,待衣裳熏好,便有一股阴冷潮气从地面腾起,将人的肌肤都润彻了。 奶嬷嬷看看刻漏香,眉头微皱——自从府中开了学斋,莫聆风总是起的绝早,兴致勃勃地去花园里等,今日五更已过,她却还没有动静。 “我去看看,你去备热水。” 她点了一根红烛,带着满身香气转至莫聆风床边,就见地上两只小鞋沾了灰,东一头西一头,暗道不妙,这个小祖宗夜里又不知去了哪里。 她连忙勾起帱帐,探身往里望。 哪只探身一看,就见莫聆风睡的眉头紧皱,面孔通红,嘴唇却是白的,再靠近一些,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都带着一团团燥热的火。 奶嬷嬷伸手一摸莫聆风手心,烫的异样,再额头相抵,更觉灼热,当即慌了神。 而莫聆风迷迷糊糊睁开眼,连目光都是滚烫的,嗓门很沙哑地叫了一声:“阿婆......” 说完,她的眼睛就闭上了,燥热不安的掀开被子,呼呼的往外喷热气。 奶嬷嬷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疼爱,又知她素来不害病,忽然一病,就显得格外骇人,当即把被子给她掖牢,低声道:“您再睡会儿,还早呢。” 她安抚好莫聆风,扭身就走,风驰电掣地出了门——先让丫鬟来守着莫聆风,随后让人去找殷南请李一贴来,又让人去厨房等处查一查,最后自己披挂整齐,去姨娘们的住处掏莫千澜。 一刻钟不到,莫府这座沉睡中的庞然大物提前惊醒,每一扇门都打开,把住在里面的人吐了出来。 莫千澜隔着门听了奶嬷嬷的话,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 他推开伺候他穿衣裳的姨娘,自己伸手去系衣带,一边系,一边赤脚下床,姨娘连忙拿了袜子,蹲身要给他穿,哪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光脚套进了鞋里。 连鞋跟都没提,他趿拉着鞋就往外走,小丫鬟迈着碎步上前打帘子,也是一眨眼的功夫,莫千澜已经走出去好几步。 只剩下一股打头风吹了进来,把花瓶里插着的花枝吹的摇摇摆摆。 莫千澜边走边穿,直冲入长岁居。 莫聆风爬了起来,正要喝水,虚弱地连眼睛也睁不开,听到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才勉强睁开眼睛,小猫似的喵了一声:“哥哥。” 莫千澜一个箭步上前,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自己先尝了冷热,才送到莫聆风嘴边,等她喝了水,放下茶盏,他扶莫聆风躺下,才俯身,便感觉莫聆风呼吸灼人,还在高热。 第31章 小病 莫千澜呼吸都停了一瞬。 然而对着莫聆风通红的小脸,他若无其事将她放好,掖好被子,轻声道:“哥哥在这里守着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了。” 莫聆风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又摇头:“不喝药。” 莫千澜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哥哥让李一贴在方子里加一味冰糖,哥哥也常这么喝,一点都不苦,等喝完了,还给你吃琥珀核桃,好不好?” 莫聆风打起精神听着,伸出舌头一舔干燥苍白的嘴唇:“哥哥的药也有一点苦。” “是,哥哥的药冰糖放的少,”莫千澜低声回答,“之前你说要送一枝宣城诸葛笔给邬瑾,哥哥早就差人去订了,等你病好了,笔也送到了,你亲自把它给邬瑾送去。” 他摸摸她的头发,心里又苦又涩又酸,暗骂邬瑾是个臭小子。 莫聆风这才怏怏闭上眼睛。 莫千澜直起腰,骤然间变了神色,面孔和突如其来的风一般,既阴冷又彻骨。 他扫视屋中战战兢兢的下人,又低头看一眼脚踏上摆放好的两只软缎家常小鞋,终究是没有发作,只是沉默着走到隔间去了。 奶嬷嬷跟在他身后,将刚得的消息告知他:“偷偷去了厨房里,爬高找着冰鉴,把里头剩下没做的乳酪全吃了,恐怕是贪凉害了病。” “李一贴来了吗?” “应该快到了。” 第37章 外面天色依旧未明,突如其来的风扫过檐角瓦当,无孔不入,寻了各种时机登堂入室,发出尖锐的啸声。 隔间里的烛火用琉璃灯罩罩住,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照亮急急忙忙赶来的赵世恒。 赵世恒一见莫千澜,便惊得上下打量他:“嬷嬷,这像什么样子,赶紧给他理理。” 莫千澜蓬着头赤着脚,趿拉着鞋,十分失仪,奶嬷嬷连忙吩咐人取莫千澜梳头的东西和鞋袜来。 “不要麻烦,就拿阿尨的梳子,拿她那根碧玉竹簪来,”莫千澜疾走出了热,想脱下鹤氅,“茶。” 他低头去解鹤氅系带,才发现自己系了个死结,解了几次也解不开,只能作罢。 奶嬷嬷果然取了莫聆风的梳子和未曾用过的玉簪来,细细给他通了头发,用一根簪子给他束了发。 莫千澜提上鞋跟,又恢复了人样,背上的汗也收敛了,手脚反倒冰凉起来。 随手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到底,李一贴也背着药箱赶了过来,拱起两只手要给莫千澜行礼,莫千澜已摆手站起来,大步流星出了隔间:“快看看阿尨。” 李一贴疾步跟上,见莫聆风烧的昏昏沉沉,连忙伸手号脉,片刻之后,收回手,沉吟道:“有脾胃不和,内火外泄,有食积之症,昨天晚上吃什么了?” 莫千澜道:“夜里吃多了冰乳酪。” 李一贴皱眉:“莫姑娘年幼不知事,不懂节制,节度使怎么也如此纵容,幼年时若是伤了脾胃,一生受累。” 莫千澜点头:“你说的是。” 李一贴哼了一声:“我去开方。” 他拿起药箱往外走,走了没几步,忽然转身,面带疑虑,走回床边,细看莫聆风面色。 看过之后,他又探了探莫聆风脖颈后面,见没有汗意,又对莫千澜道:“劳您举灯。” 莫千澜见他神色凝重,一颗心立刻悬了起来,擎一枝蜡烛过来,举在李一贴身侧,见莫聆风眉头微皱,许是让烛火晃了眼睛,就拿一条帕子遮住她的眼睛。 李一贴伸手捏住莫聆风两颊,挤开她的嘴,借着明亮的火光看她口中近臼齿处。 观过后,他直起腰,眉宇间神色松快了一些:“应该是食积,先退热,暂时不要喂吃的,让胃气先升起来,我去开方,不过高热也要时刻留神,过三个时辰我再来。” 他再次拎着药箱往外走:“府上有陈年好艾吧,拿出来熏蒸各个角落,今天变天,地上有潮气,虚邪贼风最易入体。” 莫千澜一一应下,等李一贴开方离去后,潮气已经更上一层,天边始终不曾放亮,长岁居开始升起艾草香气和药的微苦气味。 莫千澜守在长岁居,屁股点不了板凳,来来回回查看莫聆风情形,给她打湿嘴唇。 他也忘记了饿,还是赵世恒肚子长鸣一声,才惊觉早已经是辰牌时分,干脆让人把饭摆到隔间里来。 他吃的清淡简便,早饭只有粳米粥配鲊菜,因为赵世恒在,又加了一笼汤包,食不知味地喝了两口,殷南就瘫着一张脸进来了:“爷,赵先生,阿北回来了。” 莫千澜放下碗:“去书房。” 赵世恒把手中汤包塞进口中,又伸手捏了一个,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果然,包子还没咽下去,莫千澜就又坐下了:“叫殷北来这里。” 殷北来时,饭桌已撤,雨落了下来,起先淅淅沥沥,随后密密匝匝,滚珠一般打着瓦片,廊下一线雨帘,溅湿石阶,令人止不住打起寒颤来。 奶嬷嬷领着人关门闭窗,又点起炉火,续蒸艾草,屋中顿时温暖,气味浓烈,却没有烟气。 殷北站着连吃三块米糕,喝下满杯茶水,才稍止了饿:“等我赶去的时候,富保已经过了养马苑,赶往永宁堡,并没有在城内逗留。” 赵世恒凝神细想:“这么藏踪匿迹,看来是接了陛下密旨,悄悄出京的,沿途应该也没有住馆驿,没有见官员,富保倒是个人才,竟然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难怪内侍里,他能得意这么久。” 莫千澜眉头紧锁:“消息来的太晚了。” 莫家在京都也有眼线,可是富保出行,毫无预兆,等到他们发现富保不是告病,而是离开了京都,再把信急送到宽州时,富保都已经出宽州城了。 赵世恒以折扇敲打手心:“当务之急,是要知道富保来宽州干什么,难道真是有密旨去永宁堡?不与我们相干?” 莫千澜冷笑:“他不动我们的心思,却去动太平无事的堡寨?堡寨可填不了他的国库。” 赵世恒一时也琢磨不透圣意,然而不得不多想——半个月前奏书回到宽州,一日后,莫千澜再上奏书,如今恐怕才到陛下案头,在奏书一来一回的时间里,他们最放松,偏偏这个时候,富保悄无声息来了。 第32章 大病 屋外风雨如磬,百年之树随风凌乱,声如涛吼,密叶纷纷折落,窗上糊的高丽纸,映出无数黑影,不断往下坠。 雨随风斜,下的屋中人身上又麻又冷,药香更盛。 正沉默时,莫聆风那厢忽然有了动静,像是被缝了嘴的丫鬟总算吱了声,而且一声大过一声,开始呼唤奶嬷嬷。 莫千澜本是坐着捏山根,遏制自己的头疼,听到动静,起身便走,片刻后,面带喜色回来了:“好,退烧了。” 第38章 赵世恒也大松一口气:“好,退烧就好,没有大碍了。” 屋中凝滞的气氛陡然一松,殷北走到赵世恒身边坐下,把米糕碟子挪到自己跟前,开始大吃特吃——他不擅长动脑子,只擅长动手。 沉思片刻,赵世恒道:“我们先提防,可再等等,观他动作。” 莫千澜伸手:“既到了宽州,那就是把命送到我手里,他若是轻举妄动——” 赵世恒摇头:“咱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富保是陛下跟前有名有姓的人物,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行事又心狠手辣,暂且维持着局面是最好的。” 莫千澜听着外面滚滚而起的雷声,良久才道:“能坐上王座的人,自然都是心狠手辣的,想要在他手底下活命,只能比他更心狠。” 无关善恶,只为活命。 “阿尨病了,谁来,她都是真的病了,带不走她,”他觉得这病来的巧,扭头吩咐殷北,“继续盯着富保。” 殷北把口中米糕吃下去,起身应了。 外头的人不断进来传事,隔间里成了莫千澜的临时书房,所有人都仿佛细作接头似的轻声细语,所传的却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甚至还有程廷的消息传进来——说下雨了,不去养马苑跑马了,不过他在自家花园里挖了一筐黄土,准备捏泥婴,邀请莫聆风一同去捏,若是莫聆风不去,他捏好了就送两个过来给她鉴赏。 莫千澜当即让人去寻库房里寻一套鎏金九连环出来,给程廷送去,命他今日解了。 李一贴来了一趟,细细看莫聆风后颈和口中,依旧是没有异样,又仔细探她脉搏,神色稍缓。 临走时,他叮嘱莫千澜:“若是有了汗,门窗一定要紧闭,不要再受寒,以免反复高热。” 莫千澜送走李一贴,继续在长岁居生根。 傍晚,时雨微停。 奶嬷嬷扶莫聆风半坐,莫千澜端一碗红糖粳米粥喂她,见她怏怏不乐,不似平常精神,越发揪着心。 莫聆风喉中又红又痛,温粥下去,也烫的发疼,犹如吞刀,米粒再如何软烂,也像是嵌在了喉咙里,连连摇头,想要不喝。 然而她不知自己无力,头几乎没有摇动,只知道莫千澜像是练了无影手,一勺接一勺把粥塞进她嘴里。 偏偏那烛光还刺眼的很。 她又痛又气,又气又躁,胸中郁结着一股热气,眼看莫千澜又伸手过来,当即急用尽浑身力气扬手,打向莫千澜。 一碗米粥顷刻间倒翻,全撒在莫千澜衣袍和床上。 奶嬷嬷“诶哟”一声:“帕子,快取帕子来。” “不要帕子,先拿阿尨的披风来,快!”莫千澜挪开粥碗,用力挣断鹤氅系带,脱去污了的鹤氅,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披风,掀开被子,裹住莫聆风,一把将她抱在胸前。 “阿尨不想喝了是不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懂阿尨的意思。” 莫聆风不知怎么对莫千澜发了无名火,悔的滚下两行热泪,伸出一只小手,无力的摩挲两下莫千澜心口。 莫千澜见她泪水汪汪,眼睛红的异常,又不住躲闪烛光,心里觉得不对劲,一面哄莫聆风,一面使奶嬷嬷去请李一贴来。 李一贴火急火燎赶来时,莫聆风的高热已经卷土重来,在床上睡的迷迷糊糊。 李一贴连脉也不把,直接捏开莫聆风的嘴,自己秉烛细看,就见臼齿两侧,已经出了点点紫红色的斑。 他扭过头,面无表情看向莫千澜:“痧疹。” 莫千澜仿佛没听清似的,张着嘴问了一句:“什么?” 李一贴语气确凿:“姑娘在出疹子,畏光羞明,您出过吗?” 莫千澜脸上不多的血色“刷”的退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站不住,后退一步,要去坐绣墩,哪知直接跌坐在地。 奶嬷嬷慌忙去扶他,他摆摆手,示意自己起来,一只手攀住床架,连撑了两次,都没能起身。 第三次,他才站了起来,面孔苍白成了死尸,俯身去看莫聆风光洁的面孔:“不可能,没有出疹,你看错了。” 李一贴弯腰开药箱取丸药,不与他争论,将一瓶丸药递给奶嬷嬷:“分下去,一人先吃一粒,再去熬清毒药,让所有人都喝上,方子我等一下就开。” 奶嬷嬷已经惊的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哆嗦着手接过。 莫千澜目光渐冷:“我另请大夫来看。” “您另请大夫,就是给姑娘寻死路,宽州城除了我李一贴,谁也治不了,”李一贴取笔舔墨,就地开方,疾书之后,交给奶嬷嬷,“关门窗,给你们姑娘去衣被,让她皮肤通畅,使麻疹出来,千万不可捂着,也不能再给她喝水,熬上一大锅葱白汤,随时给她饮。” 奶嬷嬷木然点头,吩咐下去。 李一贴是对的——莫千澜心想。 他心底越发冰凉一片,在莫聆风床前呆立片刻,忽然道:“李神医,这里交给你,我去去就来。” 他大步流星往外走,叫过殷南,命她秘密封府,又叫人以赵世恒解旬考之题为由,接邬瑾和程廷来府上小住,若莫聆风真是出疹,这二人也可能染上。 莫聆风出疹的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他就是节度使,也得把莫聆风移去安济堂。 最后,他和赵世恒一起坐进了书房中。 第39章 因为这场雨,浩瀚如海的书卷亦散发出陈旧纸张的腐朽虫息,熏炉中香气也往下沉,黏腻地铺在地上,混合了泥土中泛起来的腥气,凝滞在了书房内。 坐在椅子里的两人面貌尚新,然而芯子也朽了、旧了,和这苍灰的天、无尽的书房融为一体,潮湿的不相上下。 殷南站在三步开外,将昨日莫聆风所到之处,所见之人,再一次细述给莫千澜。 莫千澜昨日已经听过一次,今日再听时,很快就略过裕花街,盯住了向莫聆风和邬瑾问路的人。 第33章 应对 莫千澜与赵世恒相顾无言,两人不必说出口,便已经想到了问路之人是富保。 富保所带的人里,必定有一个正在出疹的人,只消在路过莫聆风时,对着莫聆风打个喷嚏,或是将衣角自莫聆风身上拂过…… 她这样大的孩子,不加防备,一个照面,就会染上。 原来皇帝不是要莫聆风进京,而是要直接断绝她的生机。 这十州之财,国库已经张开巨口,意欲鲸吞,又怎能拱手让出。 莫家不能有后人,因为有人,就有希望,就会生出隐瞒、反抗、潜逃、玉石俱焚之心,皇帝要的是莫千澜孤家寡人、心灰意冷,慢慢磨去他的性子,让他交出莫家所有秘密。 若是李一贴隐而不发,再晚上一夜,待莫聆风身上出了疹子才发现,怕是就晚了。 幸好——不,不好! 出疹如此凶险,莫聆风人躺在床上,然而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莫千澜目光阴骘,忽而扬手,把手边茶盏狠狠掷到殷南额角,茶水劈头盖脸洒了她满身。 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翡色茶盏碎于坚硬石上,殷南立刻俯身跪在瓷上,一线血从额上落下。 莫千澜怒斥她:“富保是太监,言谈举止、口音、衣裳,再伪装也不与常人相似,一行人里,有人包头又包脸,鬼似的藏着,你也没看到?你竟疏忽至此!” 殷南俯首无言,没有辩驳。 赵世恒沉着脸:“富保那边,如今怎么安排?” 莫千澜半晌没有言语,直到殷南跪的两腿发麻,才揉了揉额头:“全埋了。” 赵世恒皱眉:“富保是内侍。” 莫千澜充耳不闻:“就在佳县动手。” 赵世恒迟疑道:“佳县是祁州和宽州交界之地,又常年的闹匪患,倒是可以推脱出去,只怕陛下会起疑心,若是陛下认定我们手里有人,恐怕会变本加厉。” 莫千澜斩钉截铁:“阿尨若是有事,他便是在神坛上,我也要拉他下来!” 赵世恒在心底长叹,闭上了嘴。 莫千澜吩咐殷南:“去找你哥,让他不必再盯着富保,你们一起去佳县,把事情办利索。” “是。”殷南站起来,随手一摸额头鲜血,那血就把上半张脸都糊的血淋淋的。 她总是瘫着的脸上,忽然浮现出细微情绪——兴奋从眼睛里浮出来,从嘴角往外溢。 平常的时候,她总是没有情绪,仿佛和这个热热闹闹的世界隔着一层,反倒是感觉身体里空荡荡的——小的时候,身体里总有东西,她得带着东西走过风沙地,走过牛马成群的草原,再走过活沙滩地,回到宽州。 但“埋”人的时候,他人沸腾的血好像会填充她的空洞,她的眼睛和耳朵会清晰起来,能让她重新看清楚天和地。 带着这种微妙的笑意,她走到门口,忽然扭头看向莫千澜:“爷,殷北是我弟。” 说罢,她扭头继续往外走,去寻殷北。 风雨依旧,莫府忙的热火朝天,药的焦苦之气渗透到了每一个角落,就连九思轩,也逃不脱。 邬瑾坐在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里,和程廷面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方桌,桌子中间摆着烛台,里面点着一条长料烛。 程廷躬腰驼背,窝在圈椅里,鹤氅搭在扶手上,趿拉着鞋,聚精会神解九连环。 鎏金九连环抖的哗啦作响,一个都没拆出来。 邬瑾丝毫不受影响,聚精会神背诵《书经》,因其内容古奥迂涩,还只默诵到皋陶谟。 他句句都要明悟,一句不解,便不读下一句,又对照厢房中一本《书经正义》反复揣摩。 正背诵到“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时,程廷忽然“啊”的一声,用力跺脚,甩出九连环在桌上,使劲一挠头,气的面红耳赤:“什么破玩意儿,早晚融了你!” 他想去抠脸上的红疙瘩,又生生忍住了:“邬瑾,你帮我把这九连环解开,我明天送你一个泥婴。” 邬瑾不为所动,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书,程廷就是立地成佛,他也无暇分神。 程廷没有成佛的本事,但也能作弄的惊天动地,把厢房里的瓶瓶罐罐搬来倒去,等着邬瑾开金口,然而邬瑾一直埋头于书海之中。 他不知道邬瑾想买这本《书经正义》已经许久,然而此书抄本都要一贯又二佰八拾文,只能作罢。 九思轩中书册任凭他们翻阅,他却是第一次进厢房,得此良机,岂能放过。 程廷撒野撒的无人回应,寂寞至及,支开窗,对着窗外大黄狗“汪汪”两声,大黄狗连尾巴都没摇一下,只换了个位置,拿屁股对着他。 他百无聊赖,又不敢在莫府造次,生怕莫千澜神出鬼没,再赏他二十杖。 第40章 换了张躺椅躺下,他招来忙的脚不沾地的祁畅,让祁畅喂他吃佛手干,给他斟茶,给他打小扇。 他自以为是让祁畅轻松些,祁畅心中却焦急的很。 九思轩下人不多,平日里事少,显不出忙碌,今夜骤然住了人,就忙起来,他是下人中的下人,什么杂事都要干,倒马桶、耙落叶、通积水、满院子擦鸟粪,全是他的活。 今天他在这里伺候程廷,旁人只会以为他借着程廷躲清闲,又要受一场打骂。 他不敢言语,只是急,急的忍不住去看邬瑾。 邬瑾已经忘我,浑然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赵世恒进来时,祁畅正拿帕子给程廷擦汗。 赵世恒冷眼扫他二人一眼,程廷愣在椅子里,随即猛地站起来,笔直地站了。 邬瑾毫无反应。 程廷又大着嗓门喊了一声:“先生好!” 邬瑾仍旧是看书,连头也未抬。 程廷眼见赵世恒看向邬瑾,大着胆子伸长手臂,捅咕邬瑾:“邬瑾!先生来了!” 邬瑾这才醒过神来,抬头一看,赵世恒就在自己身侧,连忙起身长揖:“先生,学生失仪。” 赵世恒“嗯”了一声。 邬瑾收起桌上书册:“先生请坐。” 赵世恒没坐,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书:“此书倒是值得一看,以史为鉴,既如此今日不解题,你们好生看书,旬考的题等我有空了再解。” 他一指九连环:“程廷,你的功课怎么不做?” 程廷满面悲苦地挪步过来,拿起九连环,只恨九连环不是玉石做的,他摔不碎。 邬瑾问道:“敢问先生,需得耽搁多久?学生怕家里人忧心。” “很快,”赵世恒转身出去,“自会和你家里人说的。” 第34章 求佛 “元章二十年四月十七,阴雨不断,忆起去年反复更甚,五月还飘了一场雪。 赵先生说解题,接我与程廷入莫府小住,未解题,读《书经正义》,大有所获。 只是莫家满府药苦之气,一进门,便饮一碗清毒药,又似有将我与程廷二人拘禁在此之意,再观赵先生神色,恐是莫聆风身体抱恙,又与我二人相干,莫非是疫症? 宽州何来疫症?” 邬瑾搁笔,思绪万千,千头万绪在脑子里鼓动,团成一个包藏秘密的茧。 他在心里慢慢抽丝剥茧,不肯有丝毫含糊,哪怕触及的是足以碾碎他的秘密,他也一样要透彻明了——人活一世,不能含混度日。 一盏茶后,他想到了那个问路的人——说的官话,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清晰,身上穿的衣料,暗夜流光,一行人离开时,离他们极近。 他是无名之辈,有备而来的人,衣角顺带着拂过了他,皇权与蛟龙争斗的漩涡,也打湿了他的脚。 他想明白了,却不写在日录上,而是收好笔墨,静静坐在桌前回想今日所思,片刻后,他正要起身铺被,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雏鸟啼叫,颇为凄厉,便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 窗一开,叫声更加清晰入耳,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天色本就不明朗,九思轩更有古木投下的巨影,遮的漆黑一片,唯有风声呼啸,逡巡而去。 邬瑾擎着桌上烛台开门,打头便是一阵疾风刮来,吹的他衣袍袖子尽数往后掠去,幸而蜡烛让灯罩罩着,照亮他脚下。 他顺着叫声一路寻过去,就见一棵三人合抱的榆树下,有山鹛幼鸟倾巢而下,落在一窝碧绿如油的苔藓上,却不见大鸟。 邬瑾将烛台在地上放稳,脱去外衫鞋袜,挽起衣袖裤脚,又摘下头巾,包住那个略微破损的鸟窝,小心翼翼挂在腰间,手脚并用往上爬。 古树参天,枝杈极高,他爬的极高了,才找到安置鸟窝之处。 放好鸟窝,他往下一看,不料却见到了夜色之下的一部分莫府。 灯火通明,下人如蚁,疾步来去,有种无声的喧嚣,很奇异的,他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看到了莫千澜。 莫千澜蒙着口鼻,从一间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出来,向门外的赵世恒说了两句话,迈步走下石阶,忽然脚下踏空,身体一歪,像下栽倒,赵世恒和身边伺候的人全都惊的伸手去扶,却一个都没来得及。 肤色惨白的莫千澜,在灯火照耀下,就像是一座玉山,倾倒、碎裂于地。 下人们蜂拥而上,将他扶起,而屋子里似乎是有了动静,他来不及拍打身上尘土,又回到了屋中。 站在门外的赵世恒焦急的来回踱步。 邬瑾收回目光,看向树下,对着那一点灯火爬下去,赤脚站在地上,低头去看里衣上蹭出来的深绿和深褐色痕迹,对莫聆风的担忧,忽的浓郁起来。 而莫聆风病势凶险,高热如潮水,一阵接一阵,两天过去,疹子还未出透,高热却是始终不退。 第三天,莫千澜见那疹子始终只在头脸上,身上的却出不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他在夜幕降临后悄然出府,身边只带赵世恒一人,骑两匹快马,上了雄石峡——宽州城内亦有寺庙,人多,香火亦是旺盛,然而人多口杂,此时还是雄山寺更为妥当。 子时过半,他二人徒步至山门,赵世恒上前叩门,惊动寺庙中小僧,迎接了这二位香客。 庙小、清静,庄严肃穆的几乎完美,佛像宝相庄严,稳坐于殿中,在无人供奉的夜晚,它们露出真面目,漠然而又傲慢地注视众生。 第41章 莫千澜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完美,灯火忽然照耀了大雄宝殿,驱散黑暗中的魑魅魍魉,使得释迦牟尼重又怜悯世人,十八罗汉排成整齐的队伍,也露出悲悯慈爱之态。 将要跪拜祈求的莫千澜,却立在佛前,没有跪拜。 满殿火光,投在他身上,如同披了一层金箔,他闻着香火气,想起自己不信神鬼。 殿外风声鹤唳,他慢慢屈膝跪倒,默然抬首望着佛祖,佛祖泥塑之面依旧怜悯地看着他,仿佛能够洞彻他一言一行,忆起他往昔所求。 他伏拜于地:“请佛祖降伏阿尨身上死魔,我还有这幅空皮囊在世,佛祖若要,悉数拿去——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允我。” 说话间,他满面是泪,以头触地,肩头耸动不已,半晌才直起腰,收了眼泪。 他又想自己常年累月的不拜佛,还得跪的长久一点,才能显出自己诚心。 赵世恒站在一旁,不看佛,不看莫千澜,只看从梁上垂下来的黄色幢幡,辨认上面字迹。 雄山寺紧临峡谷,满室潮湿,莫千澜跪在垫子上,就觉得潮气透过层层衣物,直往膝盖里钻。 四刻钟后,他浑身冰凉,面色青白,又狠跪了四刻钟,便察觉不到膝盖在何处了。 他看向赵世恒:“世恒,扶我一把。” 赵世恒也把目光才幢幡上收回,伸手搀扶莫千澜起身,两人一步步迈出大殿、山门。 夜色暗,莫千澜回首看一眼山门,踉踉跄跄往前走,忽然于暗夜中对赵世恒道:“我小的时候,和程泰山打架,程泰山力壮如牛,我总是挨揍,就来求佛祖,让我的力气大过程泰山,后来阿爹让我练武,程泰山果然不是我的对手了。” 赵世恒就笑:“也非佛祖之功。” 莫千澜点头:“我阿爹病重时,我也来拜,结果阿爹还是走了,那时候阿爹是广川伯,不能世袭罔替,阿爹一死,家里忽然来了许多人,把匾额摘去,又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家里恐怕有违制的东西,抄家似的大翻大检,他们走后,家里的东西少了大半。” 时隔多年,那时的屈辱与惶恐都已经淡去,言语平淡,赵世恒听着,却仍然心有不忍。 “后来陛——他召我入京,说要恩抚我,让我做节度使,我心中不安,进京前也曾来求佛祖佑我平安,在京里倒是太平无事,哪知出京路上摔的粉身碎骨,太医署下了狼虎猛药,才捡回一条命,我躺在床上,心想原来佛祖不眷顾我。” 道路狭窄,赵世恒一脚深一脚浅,跛的明显起来,闻言低声道:“聆风是有福之人,佛祖必定眷顾。” “是,阿尨有福。” 第35章 求人 佛祖是否眷顾莫聆风还未可知,但确实是不太眷顾莫千澜。 莫千澜回到府上,抬脚就往长岁居走,一只脚跨进垂花门,忽然从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被痰迷了一般,随后就跌倒在地,头脸直擦在青石板上,浑身抽搐,不住咬牙,口角溢出一股鲜血。 他呆视着赵世恒,失去知觉。 赵世恒知他是痫病发作,唬的肝胆俱裂,急忙去拽他,情急之下,自己一脚绊倒。 四周下人纷纷涌了上来,赵世恒顾不上头晕眼花,连滚带爬跪到莫千澜身边,下狠劲掐他人中,目光却落在聚拢过来的一个下人脚上。 此人鞋上带着泥点。 莫千澜爱洁,所到之处必要纤尘不染,下人也都是面目洁净,衣裳整洁,纵然鞋上不小心沾了泥点,也不敢到莫千澜面前来。 他状似随意,扫了一眼此人,再次去救莫千澜,又使人去唤李一贴。 莫千澜醒来时,已经躺在中堂,舌尖火辣辣的痛,知道是发病时咬破了,人中上也火辣辣的痛,不必细想,也知道是让赵世恒掐破了——从前他一发病,赵世恒就掐他人中。 他浑身绵软,动根手指头都为难,睁眼看向赶来的李一贴:“阿尨……” “我是挺忙,”李一贴打断他,“痫病要休息,您自己不爱惜自己,就是神仙来了也枉然,我再说句难听的,您发病时身边要是没人,牛蹄子踩个水坑,都能淹死您。” 莫千澜苦笑一声,还是问:“阿尨呢?” “有好转,”李一贴含糊应了一声响,“您还是顾好自己,别回头我拿了姑娘的诊金,扭头就得当成奠仪送给您。” 说罢,他收起药香,匆匆而走,回长岁居守着莫聆风去了。 待到李一贴彻底出了中堂,赵世恒才道:“进来了老鼠。” 莫千澜猛地坐起来,脑袋立时痛的让人重锤一下,咬牙忍过这一阵痛意,他冷笑一声:“富保是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了,竟然还窥探到我家里来了。” 偌大的莫府,哪里能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只要有心,有银子,就能钻进老鼠来。 赵世恒摩挲着自己的手腕:“我来盯着,里面既然有了老鼠,想必外面也有了疏漏,等事情一了,就放猫捉老鼠。” “阿尨,”莫千澜掀开被子,“我得去盯着,万一他还有后手?” 赵世恒一只手就把他按了回去:“让邬瑾去。” “邬瑾?”莫千澜急了,又撑起来,“他懂什么,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又正直的过了份,不懂得任何变通,刀子架到阿尨脖颈上了,他像根木头似的坐在那里有什么用?” 第42章 话说的又快又急,竟然把莫千澜那一口气说的力竭了,不需赵世恒去按他,他自己“砰”的一声倒了下去,“哼哧哼哧”的喘气,太阳穴狂跳,头疼欲死。 赵世恒不急不缓、慢条斯理的出手,给他掖好被子:“正是因为他正直的过了份,他才可靠,刀子架到聆风脖子上,他会替聆风去死,他还不会撒谎,诚实,而且足够聪明,想必奏书一节,他已经想通了我们和陛下之间的博弈。” 他站起身:“有他坐镇长岁居,什么魑魅魍魉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莫千澜不动了。 他能信任到将阿尨交出去的,只有赵世恒和殷氏双煞,在得知至高无上的人对莫聆风动了杀心之后,莫府庞大的、受过规训的下人,全都不足以让他放心。 就连给莫聆风治病的李一贴,每一个方子,他也都仔细看过。 一丝错漏都不能有——莫聆风已经站在悬崖边,一个不甚,就会跌入地狱里去,再无生还可能。 而今之际,竟然只有邬瑾——能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他能做好吗? 莫千澜伸出手,死死攥住赵世恒手掌,他的手冰凉黏腻,微微颤动:“好,让他去长岁居,告诉他,他和阿尨是一条命。” 五更天,赵世恒进了九思轩,先在东厢看了一眼程廷——程廷正在酣睡,九连环扔在床下,一个圈也未曾解出,地上躺着生无可恋的大黄狗,脖子上的链条比手腕还粗。 他看过之后,往西厢方向走,邬瑾已经起了,正在开窗。 赵世恒没有惊动邬瑾,而是站在树影下细看,就见灯火之下,邬瑾穿戴的整齐,斓衫没有褶皱,神态沉稳,仿佛他推开的不是莫府的窗,而是自家的窗。 烛台放置在一旁,他迎着水珠、雾气、晨风,笔直站了,开始读书,读书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清晰,声音清朗,在九思轩里慢慢回荡。 他的性情,他的贫穷,他所受到的教导,他读过的圣贤书,让他像流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 赵世恒眼睛很毒,看人的时候能看进人的骨头里,然而越是审视邬瑾,他越是觉得这样的人难得的干净。 这样的人还年少,正在成长,身体单薄,两条腿长且笔直,面目才刚刚显露出锋利的线条,用不了几年,就会长出一副大骨架,可以顶天立地。 赵世恒站在原地,忽然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示人。 片刻后,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怜悯之心,重新冷漠缓慢,走向前去。 “邬瑾。” 邬瑾眼看着赵世恒鬼魅似的从阴暗处钻出来,心先在胸膛里“咚咚”两下,随后平复下来,放下手中书册,拱手行礼:“先生。” 赵世恒没有废话:“你出过疹子没有?” 邬瑾一愣:“没有。” 同时,他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莫聆风出疹子了? 赵世恒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莫姑娘在出疹子,节度使病着,我要照应外面,你去莫姑娘那里盯着。” 但是邬瑾早已经想通了各种关窍,因此答的很快:“盯什么?” 赵世恒眼皮子往上抬了一下——聪明,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毫不费力,只要寥寥几句,彼此就能明白未尽之意。 “方子、汤药、近身的人、物。” “学生是外男。” “不要把她当做闺阁女子,她将会坐拥莫家,跟着我。” 邬瑾毫不犹豫——也不容他犹豫,他跟上疾行的赵世恒,脑中忽然想起《风赋》中的一段:“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 第36章 困于一室 长岁居与九思轩中间仅仅隔着一个夹道,赵世恒走的快了,跛脚就看着明显起来,而且走的吃力,邬瑾紧紧跟在他身后,并不伸手去扶——赵世恒孤傲,连手杖都不用,更不要人扶。 “聆风高热,已有三天,疹子一直没有发透,情形凶险,你没有出过疹子,自己多小心。” “学生明白。” “聆风有位奶嬷嬷,倒还可靠,只许她一人近身伺候,你要什么,都吩咐她,隔间内有官房。” “是。” 两人直入长岁居,甫一踏入院门,满院好似疫病围城时的情形,就冲入了他的眼睛。 忙于琐事的仆妇悉数包着头巾,蒙着口鼻,院门边堆放着衣物帕子等物,不消片刻,就会有人来提走烧掉。 院子中间摆着一只四足方正铜火盆,盖着镂空盖,里面放的不是炭火,而是烧的硫磺桐子,凡是从莫聆风屋中出来的人,都要先从火盆上跨过,以免衣带沾染病气。 廊下摆放着三只药炉,全都熬着透疹的药。 林林总总的景象,将“出疹”二字具化在他面前,赵世恒问他有没有出过疹子的话,也忽然在脑海里放大,敲响成洪钟。 他手心变得湿漉漉的,后背也开始发黏,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惊险万分。 莫聆风的奶嬷嬷忙的脚不沾地,见赵世恒过来,连忙走到他身边,行了万福礼:“赵先生,李大夫在里面诊脉。” 赵世恒点头,指向邬瑾:“这是邬瑾,他在这里,就像是大爷在这里一样。” 奶嬷嬷只愣了一瞬,很快看向邬瑾的目光就变得敬重起来,也蹲身行了一礼——赵世恒的话有两重意思,他可以像莫千澜一样命令她们,她们也要像伺候莫千澜一样伺候好他。 第43章 “是,赵先生放心。” 邬瑾侧身避开这一拜。 奶嬷嬷从跟着她的丫鬟手中取过面巾,奉给二人,待他们蒙面后,手放在门扇上,轻而慢地开了门。 赵世恒领着邬瑾迈过门槛,走进正屋,待他们进去后,奶嬷嬷便以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 邬瑾立刻将目光收在自己周身三步之类,低头行走。 屋中没有外头那样刺鼻的气味,然而有一股潮热之气,令人呼吸不畅。 他的衣摆拂过多宝阁上“十二月令童子”泥婴,衣袖蹭过桌上糖捧盒,鞋子路过屏风下垂着的一只纸鸢,方才入内室。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凝神把脉,用余光看了赵世恒和邬瑾一眼,了然的一颔首,继续把脉去了。 莫聆风伸出来一只细小的手,顺着这只手,邬瑾看到了此时的莫聆风。 她彻底变了样,面孔浮肿,全是密密麻麻的疹子,疹子一路往下,本该同样密布,却没能发出来,只有稀疏的几点。 她呼吸灼热,鼻翼不住翕动,胸脯急促起伏,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昏迷一般的沉睡着。 赵世恒眉头拧的死紧,手攥成拳,垂在两侧,几次张口欲言,都止住了。 直到李一贴松开手,他才压低声音问:“如何?” 李一贴站起来,同样显得焦躁:“是逆症,正虚邪胜,贪凉坏事。” 偏偏是这个时候,莫聆风吃多了冰乳酪。 如今她高热反复,麻疹透发不畅,疹出即没,正是最为棘手的逆症。 是凶上加凶,险上添险。 “我添两味药,今晚疹子必须发透。”李一贴匆匆往外走。 赵世恒用力看了邬瑾一眼,也随着李一贴离去。 屋中只剩下了邬瑾和莫聆风。 直到此时,赵世恒才给了他时间,让他坐下,慢慢思索。 然而已经没什么好思索的了。 邬瑾站了片刻,又坐在绣墩上,门窗紧闭,外间声音本就轻而细,落在屋子里更是轻不可闻,只剩下二人呼吸声沉重,交织在一起,方不觉孤单寂寞。 他们二人如今是同一条命了,莫聆风活着,他也活着,他被莫千澜囚在这一间小小屋中,观暗中风起云涌,波诡云谲。 手按于大腿上,起先颤动,过后就平静下来,他像一块石头,阻隔在莫聆风身前,为她竖起一道坚硬的屏障。 片刻后,门开了,奶嬷嬷端着药碗进来,看到目不斜视的邬瑾,便躬身低语:“邬少爷,姑娘该喝药了。” 邬瑾站起身,接过她手中药碗,低头一看,碗中是一碗煎的极浓的药。 他不懂医理,不知道这药有没有问题,皱眉片刻,忽然取下蒙住口鼻的布巾,低头喝了一口。 药入口,先是一阵苦,随后就泛起来一股甜,碗底还有一颗未曾融化的冰糖。 奶嬷嬷瞠目结舌,僵立在原地,而邬瑾牢牢端着碗,一动不动,直到确定自己不会死,才端着药碗面向莫聆风。 他想叫醒莫聆风喝药,不等他开口,莫聆风已经睁开双眼,先看他,很快目光又在屋中搜寻。 病痛折磨的她十分焦躁,一股滚烫的气息正从她的身体往外涌,让她口干舌燥、眼睛滚烫,极为痛苦的转动眼珠,她没有找到莫千澜。 她没有吵闹,更没有追问莫千澜去处,只是看向奶嬷嬷。 奶嬷嬷连忙上前把她扶起来,她就着邬瑾的手,一鼓作气将药喝完,一口噙住碗里冰糖。 不知是糖还是药,使她有了些许精神,靠在奶嬷嬷怀里,她定定看着邬瑾,随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不要喝药,苦。” 邬瑾一愣,伸手一摸嘴角,果然有一点药渍。 他也跟着一笑,笑的不勉强,并未因为被胁迫在此而对莫聆风心生怨愤——他对雏鸟尚且能心生怜悯,对着赤诚真心的莫聆风,又如何能生的出痛恨之心。 “不苦,放了糖,我爱吃糖。” 莫聆风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涌出一滴滚烫的眼泪:“我错了,不该偷吃冰乳酪。” 奶嬷嬷低声细语的哄她,说不关她的事。 而邬瑾却在一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向自己剖白——她识字,她看的懂奏书,她察觉到了危险,以为会被带走,她以为一场病,可以让自己留下。 邬瑾沉声道:“不是你的错。” 莫聆风闻言,抬眼望他,见他目光温柔真诚,眉目沉稳平和,心中那股焦躁不安也慢慢沉了下去。 她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第37章 归家 莫聆风睡的断断续续。 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实际上刻漏香才烧了豆子那么长一截。 每一次睁开眼睛,她都能看到邬瑾笔挺着背,坐在绣墩上,眼睛永远不会落在五步之外的地方。 而只要她有了动静,邬瑾必定也要跟着动作,从屏风外的小炉子上舀出来一点葱白水,自己先尝一口,等待片刻,才用小勺子,一点点喂给她喝。 他知道杀人是可以不见血的,所以哪怕那陶罐没有移动分毫,他也要先尝一口。 一时间屋内屋外都只余寂静,只有瓷器等物发出难以避免的碰撞之声,偶有人低语几句,也都隔着两重门,隔的遥远,邬瑾坐落于闺房之中,任凭风吹雨打,不动分毫。 第44章 时至晌午,长岁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祁畅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缩肩驼背,一身灰色短褐穿在他身上,越发显得灰扑扑的,像条虫子,蠕动着到了长岁居外。 院门紧锁,他抬手轻轻叩门,“空空空”的声音于寂静中传出去很远,他吓了一跳,收回手,等了片刻,不见动静,抬手要再叩门时,门忽然开了。 开门的是个面色肃然的大丫鬟,冷眼扫他:“何事?” 祁畅嗫嚅着道:“是程三少爷请我来寻邬郎君,有话要说。” 大丫鬟微微皱眉:“等着,我去禀告邬少爷。” 祁畅看大丫鬟步履匆匆,不知邬瑾究竟在莫姑娘的院子里做什么,竟然连丫鬟也如此尊敬他,心中忽生好奇,探头往里看了一眼。 里面的情形又将他吓了一跳,心中忐忑,不知莫聆风究竟是患了什么病,进退两难的等着,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很快,便有人上前来带他进去,一直带他到廊下,隔着一扇门,和里面的邬瑾说话。 “邬、邬少爷……”祁畅的声音在众人注视下低低的从门缝传进去。 邬瑾靠在门边,轻声细语询问:“怎么了?” 隔着一道门,他的声音又小,祁畅要费力才能听明白:“是程三爷,听说你来帮忙了,差我来问要不要他也来。” 程廷不是傻子,让莫千澜软禁在九思轩,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今天一早想找邬瑾商量,才发现邬瑾已经不在。 他怕邬瑾有事,特意让祁畅来看看。 “不要,”邬瑾想到程廷闲不住的性子,又多叮嘱一句,“叫他不要出九思轩。” 祁畅没有听清楚,便小心翼翼推了推门,门没有闩,开了一条缝,他好奇地从这一条缝往里看:“什么?” 只一眼,他忽然就见邬瑾目光凌厉地审视着他,他慌的往后一退,手上失了分寸,把门“哐当”一声带上,睡着的莫聆风惊醒,立刻有了呜咽之声。 站在廊下的奶嬷嬷横眉怒目,拎着他后脖颈衣襟,将他拽出了院门。 祁畅四脚着地,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很远,等站起来时,后脊梁泛起阵阵寒意。 方才他推开门的一瞬间,邬瑾还是那张温和的面孔,一贯都是如此,然而目光却忽然肃杀,仿佛要对他刀兵相见。 他抬起软绵绵的脚,心中埋怨程廷,准备回九思轩去,却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个面无表情的人架着他,不顾他的挣扎、哭喊、求饶,把他带去了无人知晓处,交由赵世恒审问。 莫聆风的疹子是在当天夜里发透的。 先是前胸后背,随后急速蔓延至手心、脚底,最后在鼻尖上见了疹子。 疹子透发之后,整个莫府也跟着透了一口长气,接下来,只要等疹子消退便可。 这天夜里,邬瑾在心里写了一张日录。 第二天,莫千澜和莫聆风一起恢复了精神,程廷得以脱出牢笼,飞回家去,大黄狗几乎是欢天喜地送走了他。 他再不走,大黄狗就要走了。 而邬瑾却只能先回九思轩——李一贴要给他把脉,确认他不会出疹,才会放他家去。 他穿进去的衣裳、鞋袜,全都被人带走烧掉,莫府又给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添置了两身新衣。 又过一日,晚饭过后,李一贴给邬瑾把过脉,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酉牌,正是家鸡归巢时,天色昏暗,邬瑾收拾好包袱,一头撞进了微凉的晚风中。 花园里这时节最为舒适,风好,花木亦盛,尤其是栀子花香,在青色的天光下,浓烈馥郁,直透心脾,霸道到令人失神。 六天不见天日,他面目依旧,天光将他也照出来一层虚蒙蒙的光,他从湖边走过,衣袍上都沾满了栀子花的香气。 包裹沉重,里面有一锭十两重的大银——莫千澜喜的发狂,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奶嬷嬷将银子给他时,还说莫千澜特地嘱咐,这不是赏银,是谢礼。 十两银子,是邬父的两条腿,是他的一条命,能让他们一家四口过上小半年。 然而比这十两银子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是包袱里装的笔匣。 匣子里是一枝宣城诸葛笔。 石上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制笔之人于千万毫中拣一毫,精工细作,方得一宝帚,千金也难求。 而那竹造笔管上,赫然刻着“邬瑾”二字。 此笔非金银所能估量,是以比那十两银子重。 更重的是莫聆风的心意。 莫聆风知道他没有好笔,特意让莫千澜去信宣城,求一枝紫毫,直到今时今日,这枝笔才千里迢迢而来,到了他手中。 这份心意,足以涤荡他满身苦楚辛劳,让他心神安定,卷着满身栀子花香气往外走,他一路走回十石街去。 十石街还是那样狭窄逼仄,门与门仅仅隔着一堵矮墙,街面永远油腻肮脏,热水铺、脚店、肉案、碗头铺穿插其中。 正是晚饭前后,拥挤的屋宇中挤满了拥挤的人,食物贫瘠的香气飘荡至街上,两个赤脚小孩子正在为了一文钱扭打在地,互扯衣裳,哭号喊娘,各自的娘没有出来,只在屋子里大骂。 一个男子提着一坛小酒,哼着小曲回家,沿途大声和人打着招呼,相互调侃嘲笑的声音充斥着整条街。 第45章 邬瑾身上的栀子花香气瞬间变得微不足道,墙角开着一丛地锦苗,花朵粉嫩,然而气味刺鼻,引来一大群野蜂蚊蝇。 这是贫贱、肮脏、酸臭之地,也是他熟悉的、看惯了的家。 第38章 福气 “哟,瑾哥儿回来了啊。” “在节度使府上发财去了啊,还是读过书的聪明,能去大户人家干活。” “不然怎么把意哥儿也送去念书,瑾哥儿,你家意哥儿现在也不得了,出去卖饼,有钱人家的少爷连饼笼都给他包下了。” “早知道,我也省吃俭用,送山宝念书去。” “瑾哥儿,你这新衣裳也是东家赏的吧,穿着好看,不像你娘做的,老也不合身啊。” 邬瑾含着笑不回答,但是叔叔伯伯婶婶的叫了一路。 邬父邬母翘首以待,见他回来,也都喜不自禁,邬母先拿眼睛打量他,仔细看他神色、衣裳、包袱,见没有异样,犹嫌不足,伸手使劲拍打他身上看不见的尘土:“可算回来了!饿不饿,吃了饭没有?” 邬父坐在椅子里,行动不便,满面笑容的拿眼睛抚摸他:“回来了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哥!”邬意气喘吁吁奔回家中,一个冲刺跃上邬瑾后背,两只手不住往他身上爬,“哥,你不在家,我都睡不着觉,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邬母枯瘦的脸上皱纹舒展,伸手撕下邬意:“别闹你哥,让他歇歇,老大,饿了吧?” “我吃过了,阿娘,你们吃过了吗?”邬瑾转身关门,又将门闩横上。 邬母略有些失落,摇头道:“等着你们呢。” 邬意悄悄瞥了一眼门闩:“阿娘,我饿了。” 他一溜烟进屋放下书袋,又一股风似的旋进厨房,对着厨房里的饭菜垂涎三尺——厨房里有干菜蒸肉、烩菜、黄米饭、卤驴大肠。 邬瑾放下包袱,也进了厨房,一见饭菜,便对摆桌椅的邬母道:“阿娘,我好久没吃您做过的卤驴大肠了,再吃点。” 邬母动作立刻轻快起来,眉眼都带着笑意:“可不是,我都多长时间没做了,这东西麻烦,一直没空,昨天程少爷府上那个大海来传信,说你应该是今天回来,索性我就没做饼,去买了大肠回来。” 邬意用手指叨了块肉吃:“哥,你在莫府干什么?好不好玩?他们都说你要入赘......” “你哥是去苦读,”邬母横他一眼,“哪里像你!” “哥不在,我也去卖饼了!”邬意瘪嘴,看邬瑾抱了父亲进来,连忙抽椅子。 见邬父坐好,他也一屁股坐下,对着邬瑾笑嘻嘻的:“哥,我就说刘博文是我的好朋友,我去卖饼,他都领着人去捧场。” 邬瑾看他一眼:“爹娘还没动筷子。” 邬意赶紧把伸向筷子的手收了回来,讪讪地等爹娘都动了筷子,才开始大吃大嚼。 吃过饭后,邬瑾对于莫府之行,只是一语带过,见邬意贴着墙根往外溜,扒拉开门闩,壁虎似的顺着门缝爬了出去,便拿出十两银子到厨房,给洗碗的邬母:“阿娘,这是莫节度使给的赏银。” 邬母看着这一大锭雪花银,浑浊的眼睛瞪的滚圆,嘴唇哆嗦,两只手在抹布上擦了又擦,始终不敢伸手去接这一锭银子:“这、这么多银子,节度使赏你干什么?你在莫家是不是遭罪了?” 邬瑾将银子塞进她手中:“没遭罪,吃的好喝的好。” “咱们不要,”邬母推还给他,“老大,你把银子还给他,咱们不受这个苦。” 她这做娘的认定儿子受了委屈,别人家的饭,岂是那么容易吃的。 邬瑾不说,她这个做娘的心里有数。 “阿娘,我现在好生生站在这里,身上连块油皮都没破,真没遭罪,”邬瑾扶着邬母坐下,“这十两银子,您拿着,明天一早就去楼务店,赁一个铺子下来,咱们这条街上的铺子,赁钱大约在八百文一个月。” 他给邬母倒一杯水:“把铺子赁下了,咱们开个邬家饼铺,往后就不用东奔西跑了。” 邬母渐渐平静下来,喝了口水:“可咱们挑出去卖也是一样的,何必白白费了赁钱?” “阿娘,老二性贪,容易叫人哄骗,他出去卖饼,越发难以管束,以后白天学里有先生拘着他,放课回来就在铺子里,您和爹拘着他,我总觉得那个刘博文不对劲,他图老二什么?” “这倒是,老二越大越不像话。” “爹坐在柜里,顺带卖点蜜饯干果,也强过捡珠子,铺子开起来,咱们家的日子自然是越来越好。” “好,都听你的,不过你得告诉娘,这几天你在莫家都干什么了?” “阿娘,我想洗澡,您帮我烧一锅水吧。” 邬母一听,只能长叹一口气,不再追问莫府的事情,续起柴火,烧上一大锅水,好让儿子痛痛快快洗个澡。 邬瑾洗完澡,回到屋子里,点起油灯,把床上卷成一团的被子铺展整齐,桌上丢着两张揉成一团的竹纸,他展开一看,是两张写废了的大字,他将纸尽可能地压平——背面还可以接着用。 椅子上搭着一件外衫,是邬意刚刚脱下来的,皱皱巴巴,他抖开放到衣杆上去,又见邬意一双旧鞋,东一只西一只踢翻在角落,也拎出来摆好。 他这才坐下,摊开纸,研好墨,珍重地取出笔。 第46章 笔好,他舍不得写,简直怀疑自己的散墨会浸坏紫毫。 他是爱惜东西的人,一枝鸡毛笔,都能用上许久,凡是他屋子里出去的,哪怕是一件打过补丁的破衣裳,都比旁人的格外干净熨帖。 所以他想对这枝笔格外好一点。 末了,他起身出门,走出十石街去,来时路上,他看见一株野栀子在夜风中开的正好,此时寻过去,借着夜色看了半晌,最后连枝带叶折下来两朵,疾步回到家中,找邬母要了一只空的黄土陶罐,灌上一壶清水,把栀子花插了进去。 花香立刻蔓延,从容不迫地裹挟初夏气息,席卷陋室。 邬瑾看着这两朵洁白可爱的栀子花,饱蘸一笔墨,在竹纸上写了起来。 “元章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天晴。 莫聆风疹没热退,脉静身凉,已是大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必她亦是有后福之人。” 他忍不住去看这枝笔,心爱不已,继而写道:“我亦有福。” 第39章 成长 邬瑾搁笔时,门外响起邬意鬼哭狼嚎之声。 片刻之后,邬意揉着红彤彤的耳朵躲回了屋子——邬母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听他吹牛的小孩里一路揪了回来。 他失了脸面,气哼哼倒在床上,两只手不住锤床,两条腿鱼似的扑腾,把刚刚收拾好的被子又搅了个乱七八糟。 只气了一刻钟不到,他就一个鲤鱼打挺,挺到邬瑾跟前:“哥,栀子花好香。” 他拿手指去拨弄花瓣,又把鼻子凑过去用力一嗅,香的打了个喷嚏。 “哥,你买了新笔!看起来至少一百文......哥,刘博文有一枝笔,特别贵,他说要一贯钱!” 他伸长脖子看笔,又看纸上日录,极力想要分辨纸上写的什么,然而不学无术,仅认识一个日子。 “哥,以后我也要去做生意,等我有钱了,我给你买最贵的笔!买蜀中最好的猊糖,买十个、不,买一百个。” 他辗转腾挪,回到床上,仰面朝天:“哥,我不想读书了。” 哥哥头也没抬,收拾桌子:“不行。” “可是他们都笑我,说我的笔像扫帚,说我的字写的丑。” “明天我给你买一枝好笔回来。” 邬意没有从邬瑾身上找到丝毫松动,臊眉耷眼的抱怨几句——蒙学里的孩子只认课业,课业不好,总是不讨喜。 嘟囔几句,他忽然记起来一件大事:“哥,刚才外面都在说佳县塌了一方土崖,把一队行商埋了,听说挖人的时候,有人挖出来了玉佩,送到当铺里,发了一注大财!还有人挖出来一只鞋。” 他拇指和食指圈成一个圆:“鞋上都镶翠玉!哥,你说他们是不是比刘博文家还有钱?” “哥,我要是也在那里挖就好了,” 邬瑾手中的书彻底放了下去,脑子里划过那张白净富态的陌生面孔。 掩埋在佳县的陌生行商队伍,会不会是他们? 这场较量,似乎是莫千澜略胜一筹,而万世江山,又添一抹鲜血,多几具尸体。 他以为莫家与天子的争斗还将继续下去,哪知此事一过,双方便就此沉寂,除了奏书来来往往,整整两年,都无其他动静。 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骄阳似火,莫府九思轩内却依旧凉爽,古树遮天蔽日,叫这斋学永不见天日。 斋学里又添了射箭等课,在火伞高张的这一日,殷北笑容可掬的充当了教课的先生,看着学生在花园湖边拉开弓箭。 邬瑾在莫府吃了两年饱饭,在十六岁的这一年越发高挑挺拔,长手长脚的拉开弓,拇指上戴着玉韘,纹丝不动地勾着弓弦,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靶子。 他的轮廓已经完全清晰,眉目浓黑,眼窝深陷,鼻梁高直,其爽朗俊秀,如徐徐清风,如绝崖孤松,如朝霞之光,栖于山水草泽中。 殷北走上前,稍稍将他的手臂往上抬了抬:“放。” 邬瑾松开弓弦,一箭正中百步外水榭中放置的大草靶,准头虽不足,力道却够了。 殷北满意点头,踱步到程廷身边,伸手一拍程廷的肚子:“烦请小爷的肚子不要挺着,吸口气,收一收。” 程廷公鸭子似的嘎了起来:“我收不起来,中午吃太多了!” 这两年,他也在急剧变化,脸上的红疙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不觉,身量也在变高、变宽。 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求学,吊在邬瑾身后,倒也不算是不学无术,只是很不耐烦,宁愿出去结交狐朋狗友。 殷北拍着他这个肚子,几乎要叹气:“放吧。” 程廷“咻”的把箭放了出去,箭垂头丧气,中道坠落在湖面,顿时荡起一大圈涟漪。 殷北又大叹一口气,再次拍了拍程廷的肚子。 随后他看向莫聆风,更想叹气——莫聆风不喜欢射箭,此时正捧着一个大脆桃坐在一旁,“咔嚓”一声,咬下来一大口。 她一面吃桃,一面旁观,坐在石头上纹丝不动。 不同于两个同窗的急剧变化,她还是薄薄的稚嫩模样,金项圈长命锁不离身,眼睛漆黑,嘴唇是樱桃红,笑起来露出一排珍珠米似的牙——但不能大笑,她的牙齿还未换完,大笑起来,便要露馅。 她对上殷北的目光,用脆生生的小嗓子理直气壮的道:“我还小。” 第47章 她不愿意射箭,殷北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只能继续去教导邬瑾和程廷。 半个时辰后,殷北面对着程廷这根朽木,无论如何都笑不动了。 他提早下课,急急忙忙出了花园,边走边想这世上怎么还有王法这种东西。 一脚迈出花园,他抑制了自己回头揍程廷的冲动——他是法外狂徒,王法有什么可忌惮的。 酉时未到,三人忽然得了自由,程廷对那个大脆桃垂涎三尺,撒开蹄子就往九思轩跑。 莫聆风紧随其后,跑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随后蹑手蹑脚走到草丛边,叼着桃子,张开双手,猛地扑入草丛里。 一大群山鹛“扑啦”而起,惊慌失措地扇动翅膀,发出聒噪的叫声,而莫聆风叼着桃子直起身来,手里捏着一只青蛙。 她用眼神示意邬瑾过来。 邬瑾大步走了过来,从她口中接过桃子。 莫聆风捏着青蛙飞檐走壁,奔向九思轩,很快邬瑾就听到了程廷痛彻心扉的叫声——嗓子本来就沙哑,声音一大,越发叫成了破锣。 邬瑾习以为常,捏着这个吃了一半的桃子四平八稳地走,回到九思轩时,这二人已经偃旗息鼓,程廷把青蛙栓在门口,代替大黄狗看家。 九思轩随着他们的变化,亦有了变化,屋内换了高脚长条桌、方椅,可以垂足而坐,仍然呈‘品’字形摆放,上面设着笔墨纸砚四样东西。 除此之外,莫聆风桌上还放着一盆桃、一碟糖核桃,散落着三四个猊糖,程廷桌上放着一个棋笥,棋子乱糟糟洒落在四周,一个玉壶春瓶,出面插着一簇怒放的绯红海棠,花期已过,这是他在莫府花园背阴处寻到的最后一株海棠树。 许惠然爱海棠花,是以他插在春瓶里,准备送去许家。 他们二人桌上乱如草寇,邬瑾桌上却是书、邸报、小报整齐叠放,仿佛是列队待阅的士兵。 第40章 胆小 三个人,三种性子,宛如三种截然不同的花草,同开在仲夏的九思轩内。 这座府邸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根梁柱,都泰然自若地张开臂膀,将他们拥抱在自己的阴影之中。 究竟谁在瓮中? 亦或是人人皆在瓮中? 祁畅这只小小虫蚁送来水和巾帕,程、莫二人洗手擦脸,各自落座,享受初夏日的清凉幽静。 屋外有古树参天,剪碎天光,使得滚烫的日光圈圈点点,明明暗暗,悄然落地,又剪破夏风,使那风都绵软无力起来。 莫聆风伸手去摸埙。 邬瑾伸出修长手指,将手中的桃递了过去:“吃桃。” 她的埙吹的死气活样,听的人抓心挠肝,还是不听为妙。 莫聆风忘了埙,接过桃,继续把桃吃的“咔嚓”作响。 程廷瘫在椅子里,也对着桃子使劲:“对,别吹了,就因为你吹埙,莫府这块地都不值钱了,外头净传这儿闹鬼。” 莫聆风立刻回身,伸长手臂在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巴掌声很响亮,力气也不小。 程廷叼着桃子做出回击,也扬起拳头,在莫聆风身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 拳头落在莫聆风身上,邬瑾看到莫聆风晃了一晃,替她疼了起来,连忙站到中间,阻止他们二人菜鸡似的斗殴。 程廷隔着邬瑾冲她龇牙:“明天跑马,你等着吃灰吧。” 明日旬假,他们相约辰时去草场骑马,一教高下。 说完,他又歪着脑袋看莫聆风:“你去不去的成?” 莫聆风点头:“去。” 酉时一到,邬瑾出莫府,回饼铺去帮工,程廷卷走了莫府的春瓶和海棠花,想办法送给许惠然,莫聆风则是去了中堂。 中堂明亮,不似九思轩凉爽,然而依旧糊着厚厚的窗纸,未曾改设纱窗和竹帘。 凉风催入屋中,两侧粉壁,紫藤缘木而上,从天棚似的花架往下垂,虬枝盘干,屈曲蜿蜒,叶片油绿,婆婆娑娑,满目清幽。 门窗大开,莫千澜与赵世恒对坐弈棋,口中低声说着佳县匪患一事,莫聆风跳进门槛,二人自然而然停了话头,齐齐看向她。 “哥哥!” 莫聆风跑进屋子,低头见莫千澜身前摆着一碗消暑的绿豆水,俯身嘬了一口,然而那水既不甜,也不冰,很没有滋味,她咂摸两下,便不喝了。 她三两下爬进莫千澜怀里,在他身上窝成细小的一团,伸出脑袋去看棋盘。 莫千澜用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去摸她的脑袋和脖颈,手掌立刻有了潮湿之意——莫聆风怕热,从九思轩穿过来,她身上有了汗。 莫聆风一面看棋,一面通知莫千澜:“哥哥!明天我要和邬瑾去骑马!” 莫千澜捡一颗白子随意落下,埋头嗅了嗅莫聆风头发上潮哄哄的香气:“不行,哥哥带你去看杂戏好不好?” 他不敢再让莫聆风离开自己的视线。 莫聆风是他的骨,是他的肉,是他的血,是他的眼珠子,三界犹如火宅,唯有看到莫聆风,他才能安心。 况且他在姨娘们肚皮上耕耘两年,一无所获,莫聆风更是莫家的一根独苗。 千倾地,一根苗,珍贵。 太珍贵了,以至于所有人都能察觉出她的独一无二。 莫聆风难得一次要出门去,听到不行二字,就气鼓鼓的从他膝上下来,攥着一只小拳头,重重殴打莫千澜:“我要去!” 第48章 赵世恒连忙放下手里的黑子,起身揽住她:“聆风,不能打哥哥。” 莫聆风很伤心地瘪了瘪嘴——这两年她几乎是失了自由,一次马都没去跑过。 她眼里含着一点泪,垂头丧气走了出去,孤零零蹲到花架下,去摆弄从前玩过的一根竹马。 莫千澜看她这样不高兴,也落花流水的萎靡起来。 他起身走到莫聆风身边,看她半阖着丹凤眼,脸上热出两团红云,嘴唇红而湿润,还残存着几分幼兽的性子,喜怒哀乐,全都浮在眼睛里。 “阿尨,”他伸手把她一整个的端进怀里,抱回屋中,放到椅子里,“小狗儿,哥哥明天带你去跑马。” 他身虚气弱,走的步步小心,心想小狗儿再长下去,长成大狗儿,自己就抱不动了。 “不要。”莫聆风摇头,知道莫千澜已经跑不了马了。 去年莫千澜骑马时犯了痫病,幸亏马跑的不快,只跌伤了头脸,从那以后,李一贴就不许他再骑马。 “没事,我慢慢骑,热不热?” 莫聆风还是摇头:“热,我回去吹埙了。” 莫千澜见她懂事的可怜,一颗心顿时像是让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把似的,不知道怎么爱她才好,伸手一摸她汗津津的脑袋:“就到这里吹,我叫人放冰来。” 莫聆风垂着四肢,耷拉着脑袋,坐到赵世恒身边,取出陶埙“呜呜”吹了起来,赵世恒凝神细听,时不时纠正她的气息。 冰盆搬了进来,放在角落中,冰山聚在盆中,细细碎碎坠落、消亡,冷气丝丝缕缕在室内铺开,由地而起,莫千澜离的近了,立刻打了个寒颤。 埙声“呜呜突突”,很是刺耳,他听在耳中,却如仙乐,又悄悄命人去取一碗冰乳酪来,送到案上。 碧碗盛着冰乳酪,从冰鉴中一出来,碗周就聚起密密麻麻的水珠,渐渐连成线,垂落在桌上。 莫聆风见了冰乳酪,才搁下埙,伸手捏起勺子,舀了一勺在口中。 乳酪甘酸,樱桃鲜甜,入口冰凉,她终于露出笑脸,又成了个眉飞色舞的孩子,漆黑的眼珠子流光溢彩:“哥哥,好吃。” 莫千澜一边笑,一边冷的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赵世恒在一旁看着,毫不同情,他看莫千澜是自作自受——爱妹妹爱的过了份,因噎废食。 莫聆风吃了一碗冰乳酪,自己就很克制的不吃了,也不再提出去跑马的事,端起茶水簌了口,她拿着埙,一路吹回了长岁居。 翌日,莫千澜还是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又命殷北和赵世恒跟随,准备带莫聆风去骑马。 哪知他等来等去,不见莫聆风,只等来奶嬷嬷传来的噩耗——莫聆风跑了,还留下一副张牙舞爪的大字:“我去城外跑马,殷南跟着我,哥哥胆小鬼。” 莫千澜惊得险些当场发病。 还好,还有殷南跟着。 他折起那一张活泼的大字,贴身放入怀中,转身走入庭院里,长岁居静默不语,仿佛全都将他遗弃了。 第41章 春心 宽州城朔水河畔附近,大大小小养马场有近三十六个,朔水一发,整个马场都是碧草茵茵,欣欣向荣。 莫聆风有一匹白马,养在上阳养马苑,五更天不到,她就踩着露水出城,从奚官手里牵了马,带去朔水河边。 马温顺,自行在河边饮水,莫聆风弯腰在草地里拔粉色的荞麦花,踮起脚别在马辔上。 河风徐徐吹过,花草低伏,玉兔尚未西落,金乌便已东升,水面映照出一片动人波光。 马饮饱了水,打了个响鼻,莫聆风把手里剩下的荞麦花乱插一气,翻身上马,先慢慢踱步,一刻钟后,忽然扬鞭策马,跑成了一道影子。 殷南骑一匹黄花马,追逐着她身上那一点耀目金光,不远不近的跟随着。 旷野无人,任凭她驰骋,直到辰时,草场人才多了起来,打草的人背着半人高的背篓,拿着两股的木叉,遇到马场外的马粪也一并拾进背篓里。 程廷和邬瑾也联袂而至,一同在奚官处赁马。 邬瑾穿一件半旧的窄袖襴衫,头戴云巾,程廷要给他赁马,他坚持不受,自己挑了一匹不贵的青马,将牌子递还给奚官,扭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程廷要了一匹青總马,从邬瑾手中拿过水囊,咕咚两口,长长“哈”了口气:“看什么?等聆风?” 他满面红光,一个脑袋梳的油光水滑,穿一身簇新的红色窄袖圆领袍,脚上蹬着新马靴,精神抖擞。 行人三三两两,并不见莫聆风身影,邬瑾便回头道:“她昨日说来。” 程廷把水囊又丢到邬瑾手中:“她来不了,莫节度使绝不会让她来——我姑父吓破胆了。” “小爷的马,你等着现买是不是?”他扬声催促奚官,又对邬瑾道,“咱们两个好好骑马,我有好些心里话想跟你说。” 他的心里话,自然和许惠然相关。 奚官急匆匆牵了马来,两人翻身上马,挽住马辔,卷着马鞭,轻轻一夹马腹,先走上一圈。 程廷细细和邬瑾说起昨日那一瓶海棠花,他托大姐转送给许惠然,许惠然取了花,将花瓶送还给程家,又在里面插上一枝芍药相赠。 程廷得此回礼,立刻单方面坠入了爱河。 殊不知许惠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既然是还瓶子,总不能得了人家的花朵,送还人家一个空瓶子,是以在里面插了一朵芍药,做为谢礼。 第49章 邬瑾温声道:“我们十石街的街坊,有时往我们家送一碗菜,我阿娘收了菜,也必定要往人家的碗里装点什么再还回去,可见无论高门大户,寒门小户,都是一样的礼数。” 程廷正独自一人爱的如痴如醉,骤然叫邬瑾点破,顿时不快,反驳道:“惠然姐姐若是不心悦我,怎么会这个年纪了还没定亲?我大姐都已经定了人家,十月出阁。” 他又嘻嘻地笑:“昨天我阿娘已经答应我,今天去许家提亲,待我订下婚事,我存下来的好多东西,就可以名正言顺的送过去啦,有一套打跟斗的小人,是我日后的姐夫从虎丘带来送我的,我都没有给聆风看……” 在他絮絮叨叨的讲述之中,空气渐渐干燥起来,热气升腾,零零散散的荞麦花散发着一股刺鼻气味,和马粪臭气交织着,直往人鼻子里钻。 邬瑾安静听着,心中忽觉一片柔软——程廷对许惠然的喜爱,是有了好东西就想给她的天真,是连莫聆风都没有的赤诚,纵然无人回应,却也分外美好。 程廷讲的口干舌燥,正想喝水时,就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打马而来,便止住话头,换了脸色。 来人都是锦衣华服,其中一个正是和程廷极不对付的王景华——两人还是两年前在马场结下的梁子。 王景华一见程廷,便斗志昂扬,撇下一众同窗朋友,直奔程廷而来,里面还有一男一女,似乎也与程廷相识,跟了过来。 “程三,”随王景华来的少年郎先打了招呼,“邬瑾,你们也来跑马?” 他身边女子轻声叫了一声“三哥”,然而程廷只顾着和王景华大眼瞪小眼,没有听到,那女子一时尴尬,绞着手指,低垂着头不言语了。 “石远,”邬瑾笑道,“还没有谢你照顾我家生意。” 石远摆手:“是我家里人要吃,算不上照顾。” 他伸手一指自己身边的女子:“这是我妹妹石晴,比你小一岁。” 邬瑾这才看向石晴:“石姑娘。” 石晴就又半抬了头,看向邬瑾:“邬郎君。” 他们三人在这里互叙,程廷与王景华却已经按捺不住。 程廷扯着破嗓门,先发制人:“哟,图南书院的蛤蟆精也来骑马啊。” 王景华两只滚圆的凸眼,一张大嘴,敞开了笑活像是要吃人,而且越长越开阔,程廷给他取的外号已经响彻宽州两个书院。 王景华立刻露出个阴阳怪气的笑:“哟,这不是程白丁吗?” 两人夹枪带棒,立刻展开了一场短暂的攻击。 王景华说程廷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程廷回击没你像癞蛤蟆,王景华气的脸红脖子粗,骂他是疤瘌脸,程廷就说比你蛤蟆脸好看,王景华又说他是公鸭嗓难听,程廷就说比你“呱呱”叫好。 王景华几欲气死,鼻孔翕动,翻身就要下马,程廷乘胜追击,问他那小短腿要不要扶。 两个人眼看着要打起来,邬瑾连忙上前劝解。 石远也道:“蛤弟,程三,何必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还是以和为贵吧。” 王景华七窍生烟,未曾听清楚石远的口误,石晴却是听清楚了,硬生生憋了笑,移开目光,不期正撞在邬瑾身上。 邬瑾也正是要笑不笑的模样,向她微微一颔首,石晴便垂了头,面色微红。 石远好不容易劝走了王景华,程廷看王景华败走,乐的嘎嘎直笑,又冲石远挑眉,不像是偶遇,倒像是预谋在先。 “咱们一起跑几圈怎么样,不是我吹牛,我读书不在行,骑术还是很不错的。” 石远笑道:“行啊,可你要是输了,不要耍赖。” 程廷一拍胸脯:“绝不耍赖。” 石晴不由自主又看了邬瑾一眼。 邬瑾察觉不对,心知是程廷捣鬼,一时无法脱身,不由自主举目四望,忽然看到了莫聆风的身影。 她身上金光灿烂,宛若一道流光,从他面前划过。 第42章 藏心 邬瑾圈起两只手在嘴边合拢,放声大喊:“聆风!” 他嗓音不同从前清脆响亮,反而宽厚低沉,在众人耳中响彻,却没能传到莫聆风耳中。 程廷当即把两只手招展起来:“聆风!聆风!狗!阿狗!” 邬瑾也扬起手来,举手投足间却很儒雅,目光殷殷,一派温和,石晴不免多抬头望了两眼。 片刻后,莫聆风终于听到他的叫喊,慢慢打马过来。 她满脸是汗,荞麦花折腰断脊,在马辔夹缝中碾成了扁平状,显然很受了一番折磨。 殷南跟着她,细致地扫过邬瑾等人,尤其在石家兄妹身上停留了许久,连石晴头上一根素银十二行桥梁钗都不放过。 她的目光一旦慢下来,就像刀子,慢吞吞割在他们身上,邬瑾没动,任凭她打量审视,程廷心眼过于宽阔,也不曾留意,而石家兄妹感觉这目光过利,禁不住垂下了头。 等到殷南确认没有危险,漠然地移开了眼睛,他们才恢复自在。 几人下了马,重又聚在一起。 “聆风,”程廷拍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等我们,刚才我大战王景蛤,你都错过了。” 刺目的太阳光让莫聆风皱起了眉:“王景蛤是谁?” 程廷兴奋道:“就是王……” 他一时想不起王景华的爹叫什么:“他爹是王知州。” 第50章 “哦,”莫聆风点头,“我知道了,王运生的儿子。” 王知州的名讳,她说的很自然,像是和王知州一个辈分的人。 石远听她说话不似寻常闺秀,又看她脖颈上的赤金长命锁,略一思索,便知她是莫节度使的妹妹。 难怪对王知州大名毫不避讳,而且他听说莫节度去哪里都要带着她,抱在膝上,片刻不离身。 石远又见她满头乱纷纷,通身孩子气,并不如传闻中那样乖戾,唯有一双丹凤眼,开合间神光摄人,神韵非常。 他拉着妹妹恭敬有礼的问了好。 莫聆风颔首,目光从石远身上划过,落到石晴身上,扭头看看邬瑾,看看程廷,有了一瞬间的了然,又落回石晴身上。 她一瞬不瞬盯着石晴,盯的石晴都手足无措起来,惶然地想自己身上打扮,越想,越觉局促,面色也变得通红。 “莫、莫姑娘……” 莫聆风收回目光,忽然从头上拔下一对短簪——今日是她自己梳的头,怕绳子不牢,又在两个角髻上插了一对细短的金簪。 金簪顶是一朵莲花,平平无奇,然而花心镶嵌着一颗莲子米大小的南珠。 她将这一对金簪送到石晴跟前:“送你,见面礼。” 石晴吓了一跳,低头一看,金簪倒是平常,可那两颗珠子光润晶莹,浑圆细腻,一看便是上好南珠。 她越发红了面孔,两手摆出了影子:“不、不、不,多谢莫姑娘好意——我不能收。” 石远亦没想到莫聆风会有此举动,大为震惊,也连连推辞。 莫聆风却直接将金簪塞进石晴手中,板着小脸,极具威严的喝了一声:“给你!拿着!” 两个石让她镇住,全都僵持在原地。 莫聆风又道:“我还想骑马,你们走不走?” 两个石瞠目结舌,只剩下摇头的份,石远又讷讷的告了辞。 程廷一番美意,此刻已经让莫聆风搅的稀碎,他在心中翻了个硕大白眼,翻身上马:“跑马跑马。” 莫聆风和邬瑾也骑马跟上。 等和石家兄妹离的远了,程廷才勒了缰绳,对着邬瑾挤眉弄眼:“石晴是个很不错的姑娘,识字明理,又能持家,和你同岁,模样也很不错,你觉得如何?” 邬瑾很严肃地道:“休要败坏石姑娘清誉。” 程廷“嘁”了一声:“聆风,你也觉得石晴不错吧,你还送她两根簪子!” “不是。”莫聆风随口回答,却没说缘由。 邬瑾不由看她一眼,心中隐隐猜到她送金簪的缘故。 石晴家穷。 家穷的人,哪怕把自己拾掇的再体面,也要露出马脚。 她身上所穿戴的,全都不相衬,却是她能戴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然而邬瑾心中又忍不住疑惑。 莫聆风究竟是因为石晴家贫,才送她金簪,免她饥苦,还是以此金簪,使得石晴和他不必受程廷的撮合? 亦或是——二者皆有? 在他猜测之际,程廷还在说石家。 石家空有一座大宅,内里已经是家徒四壁,穷的连年都险些过不下去,当了一套祖上传下来的金丝楠木案架才把年过了。 石家父母如今就指望着石晴能够嫁个好夫婿,得一笔钱,石夫人对程太太透露出的意思,便是不拘年纪、家世,只要不是做妾就行。 石远也不想妹妹嫁的不如意,因此悄悄托了朋友遍天下的程廷,请他寻一个才貌相当的人。 程廷一听到才貌相当四个字,立刻就想起了邬瑾。 此刻,程廷对着邬瑾苦口婆心:“石晴的祖父是大儒,听说留有几本古籍,给石晴做嫁妆。” 邬瑾正色道:“我若娶妻,必是心爱她,不会图谋人家家财。” 程廷坏笑:“那你心爱谁?” 莫聆风也歪着脑袋看他。 程廷又嘻嘻笑两声:“哦,我知道了,你心爱赵先生,赵先生一来,你都不和我们说话了,我对惠然姐姐也是如此。” “不要胡说。”邬瑾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无名躁动,扬起马鞭,在半空之中甩出一声脆响,两腿用力一夹马腹,口中低喝一声:“驾!” 马撒开蹄子,冲了出去。 他耳边风声啸啸,眼中劲草遍地,石家兄妹的好意、程廷的撮合、莫聆风送金簪,搅成一团,忽然在他脑中炸开来,触动他心中一个极其隐秘的小角落。 那是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秘密。 只是这样轻轻掀开来,就足以让他惊恐、失措,他一瞬间的念头竟然如此罪恶,让他对自己满心憎恶。 他要把自己的念头碾为齑粉。 于骄阳之中,他迎着玲珑剔透的金光,用力想自己家的饼铺。 纵然阿娘每天勤恳擦拭,依旧逼仄狭窄,油渍浸入了桌椅、柜台,永远也无法擦干净,阿爹用两手撑地,在地上行走,短褐纵使掖在衣角里,下摆也永远灰尘满满。 他、他的家、他的家人,这些他拥有的东西,不令他羞耻,但却是真实存在,足以毁坏任何玲珑剔透的琉璃珠。 也足以泯灭任何一次耀眼的悸动。 第43章 绿野 邬瑾再次扬鞭纵马,直到跑的大汗淋漓,头脑空空,让心内所有念头都烟消云散,才勒住马,等身后的莫聆风和程廷追来。 第51章 他只当自己已经抹去所有罪恶,却不知心不受人管束,在莫聆风追上来之际,又悄然裂开。 《阿含经》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又岂是一个小小书生能够参透的境界。 莫聆风纵马跟上邬瑾,却不停马,大喝一声,抬起手中马鞭,用力抽向邬瑾的马屁股:“跑啊!” 邬瑾所骑的马并不出众,然而喜爱追逐,眼看莫聆风一骑绝尘,当即扬蹄跟上。 程廷望着前方始终不停的两人,气的破口大骂:“跑马跑马!不是让你们跑死马!” 等这一场疾驰结束,程廷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牵马在一棵老榆树下倒下。 老榆树碧冠遮天,碎阴遍地。 花草依着人的身体而伏倒,日光耀目,河风躁动,浮光掠影,鼻尖气味千变万化。 河水的腥气、堡寨中的生铁气、敌国的黄沙亦能带着干燥的气息传来。 他们跑的太远,草都比别的地方深很多,殷南目光警惕,四处逡巡,野鹭稍稍发出动静,都会令她侧目。 “水,给我喝点水。”程廷扬手。 邬瑾起身,从马上取下挂着的包袱,里面有水囊和饼。 他先递一个水囊给程廷,又将另一个干净的递给莫聆风。 莫聆风出了满身的汗,碎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接过水囊,“吨吨吨”灌了半肚子,探身从油纸包里拿出饼,咬下一口:“甜的!” 于是她张开嘴,又咬下一大口。 程廷一听说是甜的,汹涌的食欲立刻消退,喝了个半饱,躺着不动。 “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一件大事。” 邬瑾盘坐在地,见莫聆风叼着饼昏昏欲睡,思索片刻:“是不是忘记了今年秋你要参加别头试?” “这我能忘?我又不傻。” 邬瑾再看一眼莫聆风,就见她仰面朝天,抱着半块饼,已经睡着了。 他挪动位置,让自己的影子彻底遮住莫聆风,又替程廷思索:“家状可送了?” 程廷猛地翻身坐起,目瞪口呆地望着邬瑾。 果真是忘记了一件大事。 学子应试前,都要将家状送至州府查核,他参加别头试,家状要送去其他州。 程廷暗暗的想这事不能怪自己——若是州学和图南书院,学子有先生督促,偏偏他在莫府斋学,赵世恒仿佛是忘记了秋闱一般。 他自己又一心数用,隐隐记得数月前邬瑾和他说过此事,结果转头就忘在了脑后。 程知府和程夫人倒是替他上着心,可程知府忙着查其他人的家状,程夫人见他一句话不说,照常念书,便都以为莫府已经将此事办了。 他哭丧着脸:“没、没送,你的什么时候送的?” “过完正月就送了,八月就要应试,家状还需审查,自然越早送越好。” “不怕、没事,还来得及,还有三个月,”程廷吓得脸都白了,“我回去就写家状,去州学找三位讲郎作保,再让胖大海给我送出去。” 想到此事尚未完成,程廷便坐不住了,欠身推了一把熟睡中的莫聆风:“走,家去。” 他推了两下,莫聆风纹丝不动:“这是起的比鸡还早?” 话音未落,沉默的仿佛是不存在的殷南忽然看向他们二人:“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她神情凝重肃杀,似乎是来者不善,疾步往声音传来的西北方向掠去。 程廷也扭头看过去,眼中所见的却是越来越高的荒草,将殷南淹没其中,殷南身形又轻又小,也未露出丝毫行迹。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跑的太远了——太靠近西北方。 “不会是漏舶商吧,”他有几分心慌地靠近邬瑾,“听说漏舶商专门走这些人烟荒芜的地方。” 他见邬瑾满脸沉静,似乎没有听过漏舶商大名,小声道:“漏舶商就是专门做地下买卖的,听说他们杀人不眨眼,六亲不认,要是遇到咱们,会不会把咱们......” 他抬起手,横在脖颈上,从左拉到右,做了个龇牙咧嘴,凶神恶煞的表情。 邬瑾心里也正想着是不是漏舶商,见程廷如此,便低声道:“不要怕。” 他扭头看一眼酣睡的莫聆风——漏舶商若是见了莫聆风,恐怕比他们还要害怕。 很快,殷南就疾走回来,弯腰抱起莫聆风,看向邬瑾:“是羌人,走。” 邬瑾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从地上坐起来:“是熟户还是生羌?” 程廷也紧跟着站起来,心知事态不妙——若是熟户,便还无事,熟户也都在宽州耕地,可若是生羌,那便是敌国的一杆枪,尤其还悄悄越过堡寨,即将进入宽州。 “嗯?”殷南并不懂得如何分辨熟户和生羌,在她眼里只有生羌和死羌的区别,略一停顿,“是活的。” 邬瑾先牵了莫聆风和程廷的马过来,听到殷南回答,心中大叹一口气:“快走。” “姑娘,醒醒。”殷南拍了拍莫聆风,莫聆风眯着眼睛,并不想醒。 程廷七手八脚把剩下两匹马牵了过来,正要翻身上马,不远处草地上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且走的很快,不过是片刻功夫,就靠近了他们。 “背着。”殷南把莫聆风贴在邬瑾背上,邬瑾连忙往后伸手,用力托住莫聆风。 而莫聆风半睡半醒,长长“嗯”了一声,埋着脸在邬瑾背上使劲蹭了两下,又拱了拱,伸出胳膊,环住邬瑾脖颈,含糊道:“要走了吗?” 第52章 邬瑾立刻道:“没事,睡吧。” 他看不到背后情形,只能感觉莫聆风的脑袋在他背上又拱了两下,然后侧着脸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 眼看着殷南挡在他们身前,他更加的挺拔了身躯,要把莫聆风的面目和身躯全都藏在自己身后。 程廷这位小爷,一直生活在安乐窝里,见此情形,也跟着紧张起来。 挤挤挨挨的靠着邬瑾,他先闻到了莫聆风身上潮烘烘的香气,忍不住道:“邬瑾,我想撒尿。” “忍一忍。” 时至晌午,热意更胜,就连风都是滚烫的,四处都是金光粼粼,目光所到之处,全都糊着一层金光。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追随着殷南前来,不过眨眼之间,两边人马就碰了面。 果真是羌人。 羌人是异族,面目本就与他们不同,脸窄,眉骨高,眼窝深,一眼就能分辨。 唯一不好分辨的是熟户还是生羌。 第44章 对峙 能追上殷南的,只能是比猎犬还要敏锐的生羌。 这一行生羌四人,因为天热,都戴遮阳斗笠,看不清面目,赤着上身,裤子半旧,赤脚穿麻鞋,凉衫搭在胳膊上。 他们穿着打扮和宽州城中苦力无异,但是皮肤黧黑,更为粗粝,无论怎么洗刷,都是如此——旱风如刀,在他们身上凿出了沟壑,黄沙顺着这些刻痕,侵袭进了他们的身体里。 身材最为高大一人掀动斗笠,露出鹰视狼顾之相,锐利地从邬瑾几人身上划过。 他看邬瑾——书生,长衫下隐隐透出起伏的筋骨,有几分力气,但是不足为虑。 看向莫聆风——黄毛丫头。 看向程廷,倒是多看了两眼——程廷满眼愤怒,整个人都绷直了。 而程廷对他的注视浑然不在意,紧紧夹着双腿,左右腿来回的交换,坐立难安,腹部满涨,几欲炸开。 他心急如焚,不知道这几个羌人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也不给个痛快。 他要去撒尿! 羌人目光最后看向殷南。 殷南是一身利落的窄袖骑装打扮,看似没有兵刃,实则头上、袖里、腰间、靴中,全都藏着杀人的利刃。 高大男子往殷南的方向走了一步,右手伸入搭着的凉衫下,里面立刻显出短刀的形状。 邬瑾立刻将身边的程廷往后拱了一下。 程廷往后退了一步,连忙又夹住了双腿,嘴巴伸到邬瑾耳边,低声道:“邬瑾,我憋不住了!” 邬瑾将莫聆风牢牢箍在背上,低声回应:“再忍忍。” 羌人对挤成一团的三人不再留意,而是很疑惑地看着殷南,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兴奋。 殷南确实是在兴奋,浑身的血液都因此而躁动起来,眼睛、耳朵变得异常敏感,舌头舔了舔嘴角,像是即将饱餐一顿的饕餮。 她往前走了一步,再往前一步,腰间的软剑已经抽出来一指长,眼睛里冒着亮光,迈出了第三步。 男子却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羌人崇尚自然,他们相信不可思议的神力,也相信自己遇到危险时的直觉,他从殷南身上察觉到两败俱伤的危险。 殷南再进一步,男子又退一步,回到队伍里最小的少年身边,又急又快地说了一串羌族话。 那少年便脱下斗笠,往前走了一步,用流利的汉话道:“各位朋友,我们一家是来归属的,没有恶意,我们马上就离开。” 说罢,他学着文人行礼的样子,拱手揖礼,生疏而滑稽。 在他抬头时,莫聆风睁开眼睛,扫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打了个哈欠。 殷南失望地退了回去。 少年重新戴上斗笠,也退回到长辈身边,高大男子领着他们离开,往宽州城方向走去。 走出去十来步,少年忽然回首,从手中抛出一块白色石头,大声道:“送你,美丽的小姑娘!” 那石头极有准头,直奔邬瑾而来,殷南骤然伸手,将石头抓在了手中。 少年笑着跟上家人脚步,很快消失不见,莫聆风转动脑袋,懒洋洋伸出手,从殷南手中取过石头看了一眼,随手又抛在了草丛中。 羌人一走,程廷立刻如同火药一般炸出去二三十步,脱裤子撒尿,哗啦啦尿出一条长河后,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他如释重负,走回邬瑾身边:“咱们去哪儿吃?我请客。” 方才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已经随着尿一起撒了出去。 莫聆风使劲一揉眼睛,从邬瑾背上扑腾下来,回答程廷:“去有荔枝冰糖水的地方吃。” 程廷翻身上马:“那去羊百福,新开的正店,有羊肉包子和面条,糖水也有很多种。” 莫聆风也上马:“那就去羊百福。” 两人都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唯独邬瑾揣了心事。 没有战争、看似平静的边关,实则已经波涛暗涌,并不太平。 四人还了马,一同回城,饱吃一顿,程廷先行告辞,继续呼朋唤友的游荡玩乐,邬瑾决定送莫聆风回府,将遇到羌人一事告知赵世恒。 到莫府时,时候尚早,一轮红日,尚未西沉。 邬瑾站在角门外,门楣上的“福泰”二字几经风雨,仍然是干干净净,矮石柱上那两只蟾蜍憨态可掬,看着倒是比王景华要顺眼许多。 第53章 莫聆风“咚咚”地叩门,值更的门房迅速开了门——门房从前还有一丝人气,今天却是泥婴一般,垂着脑袋,连眼珠子都不敢过分的转动。 “邬瑾,来啊!”莫聆风冲邬瑾招手。 邬瑾正看那门房不对劲,来不及细想,就迈步跟了进去。 二人直入后花园,然后双双停住脚步,看向花园中守株待兔的莫千澜。 莫千澜坐在秋千上,双手握住粗麻绳,两脚点在地上,一荡一荡,树影倾斜,使得他那张脸也时明时暗,本就苍白阴郁的一张脸,越发显得阴晴不定,神色也令人心惊肉跳。 四周垂手而立的下人,全都噤若寒蝉。 赵世恒坐在一旁石墩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看《说卦传》。 邬瑾快步上前行礼:“学生见过莫节度使,见过赵先生。” 莫千澜将手一挥,示意他滚去一边,邬瑾立刻叉手敛衽,恭恭敬敬退至赵世恒身边。 莫千澜独自一人坐在府中,越想越气,气的半死,气的发疯,干脆在花园里等着莫聆风这股野风刮回来。 野风是刮回来了,结果还卷来了一个邬瑾。 这让他在火冒三丈之余,还“汩汩”的往外冒酸气,在秋千上坐稳了,他沉着脸问莫聆风:“去哪里了?” 莫聆风理直气壮回答:“我去马场了。” 她中气十足,毫不心虚,跑到莫千澜身前,想要和他一起坐秋千。 “站着,”莫千澜猛然喝了她一嗓子,“你还有理了,都是我太惯着你了!外面多危险你知道不知道!” 他这一呵斥,当真是晴天霹雳,不仅莫聆风瞪大了眼睛,就连赵世都也惊了。 邬瑾站在一旁,也觉得乌云盖顶——有一回,他去寻赵世恒还书,听到赵世恒问莫千澜种什么树,莫千澜说种樱桃树,还调侃了一句祖宗爱吃。 莫千澜的祖宗就是莫聆风,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弹过她,这样的重话,就更别提了。 赵世恒立刻站了起来,担心莫聆风要哭,又暗暗在袖子里摸了摸,看有没有带糖。 第45章 气的要命 莫聆风没有哭,然而气的要命,气的发疯,气的失去了理智。 她对着凶神恶煞的莫千澜,“啊”的一声长号,随后肩着小拳头,始足了力气,劈头给了莫千澜一个重击。 莫千澜始料不及,又是个纸糊的花架子,当场让她锤的往后一仰,从秋千上跌落下去。 不等莫千澜爬起来,莫聆风赶上去跨坐在他身上,大锤特锤。 她越是锤,越是气,嗷嗷的大叫,并且改换方式,扬起手掌,“啪”一巴掌打在莫千澜脑袋上,恨他脑袋糊涂。 莫千澜一面招架,一面留神她从自己身上翻倒,狼狈不堪,几乎玉碎。 邬瑾迈出半步,手亦往上抬了一抬,想去拉住莫聆风,然而很快发现了自己僭越,又退了回去——这是莫家家事。 他看着莫家兄妹,没有再动作。 霞光似锦,披在莫家兄妹身上,霞光如火,落在莫家兄妹眼睛里,霞光似血,在地上无尽蔓延。 整个天地都笼罩着他们二人,他们是同气连枝,血脉相融,是同享富贵,同担重任,是性命相依,心意相通。 他日,他们的牌位甚至都要并立而放,共享后代香火。 邬瑾站在原地,影子在地上拉的长而扁,孤零零贴在地面上,不和任何人的影子交叠。 赵世恒袖手旁观,欣赏莫聆风的暴行。 他爱莫聆风的野性,这种野性就像是一种预示,一种昭告,可以让他预见以后的时光里,莫聆风会经历一种怎样的成长。 然而在听到清脆的巴掌声后,他立刻上前,将她连拖带抱的搂了起来。 “聆风!不要打哥哥,你自己跑出去,他急的都要发病了,要是你出了点什么事情,你哥哥还活不活了?” 莫聆风停了手,冲着莫千澜哼出来两道冷气。 赵世恒安抚住她,又伸手将莫千澜扶起来,莫千澜仰着头,无声一笑——他痛快。 莫聆风方才如同天塌了,他高兴,莫聆风打他,他也高兴,因为莫聆风在意他,爱他,她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全是因他而生。 臭阿尨。 低下头,他隐去了自己的笑脸,对着莫聆风招手:“过来。” 莫聆风大着嗓门拒绝:“不!” “哦,”莫千澜一指邬瑾,“哥哥说了一句重话,你现在就要和哥哥生疏了,和你的朋友变成一伙的了?” 邬瑾薄薄的影子动了一下,感觉莫千澜是在向他宣示什么。 “对!”莫聆风应的干脆。 莫千澜上前抱起莫聆风:“阿尨啊,哥哥都要吓死了。” 他搂住莫聆风的细胳膊细腿,往中堂走,而莫聆风还不曾消气,气鼓鼓的,挣扎着用两只小脚踢打莫千澜。 待他们二人离开,随行的下人也一并离去,方才还乌泱泱的花园,瞬间就只剩下邬瑾和赵世恒二人。 赵世恒脸上的笑也逐渐落幕,只剩下一层虚无的笑意,转身看向邬瑾:“随我吃了晚饭再回,你是有话要说吧。” 邬瑾回过神来,点头应声,跟随赵世恒进了九思轩。 九思轩也静。 赵世恒看向正在清扫青石板上燕子屎的祁畅:“那个穿灰衣的,过来。” 第54章 祁畅缩肩拱背的迎了上来,是个瑟缩成一团的模样,不自觉一抬眼睛,觑了一眼赵世恒,见赵世恒盯着他,忙又把头低了下去。 赵世恒吩咐他先去煎茶,再去厨房传话,等酉时到了,把两个人的晚饭摆到花厅来。 祁畅依言而去,赵世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着祁畅的背影,对邬瑾道:“人性本恶,孙卿言‘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人之所生而有也,’怎知却有君子、小人之分?” 邬瑾垂首答道:“学生以为人性本善,邹国公言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在形势之下,有舍有得,是以有君子、小人之分。” 赵世恒将目光从祁畅身上移开,踏上石阶:“此等小人,倒是不曾见善。” 邬瑾察觉他极为不喜祁畅。 不喜,却又留下,想必是有所用,再者人性之善恶,自古以来争论不休,也不是他能够辩明白的,便不曾接话。 赵世恒掀开斑竹帘,抬步进了花厅,在第一把太师椅坐下:“坐吧,只有我们二人,无需多礼。” 邬瑾在下首端坐。 大黄狗摇尾进来,立着耳朵蹲在一旁,赵世恒摸摸狗头,大黄狗便贴着他的腿边卧了下去。 “你是何事要谈?” 邬瑾道:“边关战事已休整多年,学生敢问先生,还能太平多久?” 赵世恒闻言,眉头登时皱起。 边关太平已久,寻常人总以为会千百年的太平下去,却不知狼烟已在眼前。 他和莫千澜,也正在借此机会筹谋。 而邬瑾提起此事,难道是窥探到他和莫千澜的一些动作? 他面不改色:“国家大事,未可知也。” 这时,祁畅端了茶进来,先奉给赵世恒,赵世恒端起茶盏,见茶沫柔嫩鲜白,煎的正是时候,才喝了一口。 他看向邬瑾:“怎么突然问起此事,你们今日在马场,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祁畅不敢多听,连忙给邬瑾一盏茶,匆匆退了出去。 邬瑾点头:“今日在朔河边,学生见到四个羌族男子,并不是归属已久的熟户,说是前来归属,可学生观之,却有疑心。” 赵世恒听他是遇到了生羌,放下心来,言辞仍然十分谨慎:“羌人善骑射,又善战,朝廷对羌人十分厚待,每年都有羌人跨过堡寨前来归属,甚至堡寨里都有许多羌人,你为何疑心?” 邬瑾道:“学生做学徒时,见过归属的羌族人,无一例外,家中都有女子,但是这四个人没有,学生想,家必成于妇人之手,若缺少女子,就会过硬、过尖锐、过锋利,家会迅速消散,更不会千里迢迢来归属。” 赵世恒本以为他会说这些人举止有异,却没想到他说起妇人。 是了,没有妇人,便是漂泊无定之萍。 “你可记得这四人样貌?” 邬瑾点头,将那四人面目上的特别之处一一告之,说起那位扔白石的少年郎,他记忆尤其深刻:“他左边眉弓上有一道新疤。” “我知道了,”赵世恒将他所言一一记下,“此事需报给王知州去查,节度使只是虚衔,连条狗都使唤不动。” 大黄狗扫了扫尾巴,很是赞同。 第46章 饼铺 既说起战事,赵世恒便慢慢和邬瑾说了些别的。 “元章十一年,我初回宽州,有幸前往堡寨,望见高城深堑,崇墉百雉,俨然雄关,干城之将,威风凛凛,站在女墙上往外看,却是穷荒绝漠,风沙遮月,那时我便知罢兵息战,不过是金、夏休养生息的借口,中原大好河山,岂有不逐之理。” 赵世恒看向邬瑾:“这四人,你担心他们会成为细作?” 邬瑾道:“学生所虑,并非细作,而是他们借机生事,轻启边衅。” 赵世恒多年所虑,叫邬瑾一语点破,不由心头一跳,便放下茶盏,起身走至窗边,见窗外巨影笼罩,才稍觉安定——他所谋,和邬瑾的揣测之间,便只余一道薄薄的墙。 而这四个羌人,也绝不能在此时生事。 “此祸既已察觉,必可消弭,不足论道,况且这等事体,你忧心无用,还是将心思放在秋闱之上。” “是。” 先生与学生都感觉紧绷着的弦松了些许。 时日尚早,赵世恒走至窗边一排木厨边,抽出一个抽斗,取一沓扇面出来,又吩咐邬瑾去取笔墨来此。 “圣人都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我就偷一回懒,你来替莫节度使提葵榴扇面吧。” 端午那日,莫千澜便要往宽州一些官员府上送去葵榴画扇,以示心意。 画扇上的蜀葵与榴花已经画好,只需再写一两句应景的赠诗,晾干墨迹,送去装裱入匣便可。 连莫千澜的私印都不用。 收到画扇的人都知道这字不是莫千澜所书,然而并不在乎,字是谁写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字里行间,莫家传递出的消息。 莫节度使这个虚衔,指使不动谁,却有消息,他手里漏出去一点消息,其他人装聋作哑的隐瞒一点消息,是宽州城约定成俗的秘密。 邬瑾上前看那折扇扇面,葵榴斗艳,色彩绚丽,甚是精妙,便凝神静气,研墨提笔。 赵世恒待他研好墨,在一旁道:“似火榴山崩青云。” 第55章 邬瑾笔走龙蛇,正待赵世恒下一句,却听赵世恒道:“赠运生兄。” 他笔下稍顿,又按赵世恒所说写了下去。 将扇面写尽,陪赵世恒吃过晚饭,邬瑾告辞出了莫府,一路往自家的饼铺赶。 铺子开在十石街,五更天就开门,卖到入夜才关门,又常有人来订饼,生意倒是比挑出去卖要好。 原本还卖些蜜饯枣子,哪知邬意吃的比卖的还多,足足亏了一贯钱,打那之后,铺子里便只卖饼了。 他快步到了十字街,街上如今也有好几个小子进了蒙学,见邬瑾回来,有好学的就跑出来,问邬瑾“不击半渡”是什么意思。 邬瑾便仔细讲了泓水之战,又问他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 那孩子说先生中午被狗咬了,下午就放了他们的假。 邬瑾听后,大步回了饼铺。 正是斜阳晚照,廊下挂着一面彩旆,上面“邬家饼铺”四个大字,笔老墨秀,丰筋多力,乃是邬瑾所书,随风翻动,已经旧了。 铺门大开,门边左侧垒了一个厨灶,贴墙一溜进去,上面放着蒸笼、油锅、案板、木杖等物,中间是半人高的柜身,上面放着油纸包、棉绳。 右侧一条窄道进去,里面也不宽敞,放着水缸葫芦瓢,一副蓝色帘子掩住了后门,帘子旁边摆放一副桌椅,后面是排水的阴沟。 邬母正在做炊饼,见邬瑾回来,扭头问道:“饿不饿?” “娘,我吃过了,”邬瑾走到水缸边,见邬父坐在方桌边,正在用麻绳串铜钱,便道:“爹,老二没回来?” “没,该回来了吧。” 邬瑾舀水洗手:“他下午没回?” 邬父摇头。 邬瑾提起污水,走到帘子边,撩开帘子,耳边传来邬母的声音。 “老大,今天薛嫂子上门来给你说亲,说是个好人家的姑娘,家境也殷实,你心里怎么想的?” 后面比起街内的酸馊气味更加难闻,污水顺着沟渠翻滚、沉淀、腐臭,又随着吹拂的夏风扑入邬瑾鼻端。 他陡然生出一股疲累之意,泼掉脏水,放下帘子:“阿娘,日后再有说媒的人,您都回绝了吧。” “好,还有三个月就应考了,你专心读书,铺子里也不要忙到那么晚,我跟你爹顾的过来。” “我有恒心,不在三更五鼓,您放心。” “你的事,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二怎么还不回来?” 正说着话,邬意就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丢下书袋子,跪到椅子上,拎过茶壶直接对着茶壶嘴,咕咚咕咚一气乱灌。 灌完了放下茶壶一抹嘴,他气息稍稍顺畅,就大声道:“哥,怎么你几天不回来都没事,我晚一会儿回来,你们就要问?” 他深觉不公,从椅子上跳下来:“爹!娘!你们偏心!” 邬母问他:“吃面还是吃窝窝?” “吃面,再给我煎个鸡蛋嘛,”邬意仰着头撒娇,“多放点油,要焦一点。” 邬母绷着脸骂他:“你看我像不像鸡蛋!” 说罢,匆匆回去给他煮面去了。 邬瑾接过手做炊饼,邬意嬉皮笑脸的站在邬瑾身边:“明天旬假,我也要去马场跑马!” “下午干什么去了?”邬瑾弯腰揉面,没答话。 邬意心虚,一双眼睛上顾下顾:“念书......哥,明天我去跑马行不行?” “去洗手帮忙。” 邬意赶忙去洗手,刚洗完手,就陆续有街坊来买饼。 他老练地给人包饼,算账,因为邬瑾在,不敢悄悄昧下两个钱,如数地交给邬父串起来。 等邬母端了一碗面回来,他见面上果然卧着一个金黄的鸡蛋,而且蛋边金黄焦脆,连忙接过筷子坐好,脸都埋进了碗里。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时,邬瑾也做完了一笼炊饼,邬父也将一贯钱用棉绳细细的扎紧,带在身上,一丝响动都听不到,预备着拿出去买沙糖,邬母攥着抹布,开始四处的擦抹。 “哥,”邬意不忘初心,“明天旬假,我也要去跑马,我跟刘博文约好了,刘博文说小马赁一天都不要一百文。” 邬瑾擦干净手,转身对着他,脸色很温和,语气也平静:“下午干什么去了?” 第47章 心机 晚霞漫入铺子,却不能伸进铺内,邬瑾站在模糊的明暗交界处,身上的半旧襕衫也变得明暗不定起来,眼睛里的光随着晚霞退去不断变化,最后凝结成了薄冰。 邬意本就年纪不大,身量不高,此时在他的目光之下,更是瑟缩着矮小起来,又听他追问下午去向,吓得险些当场跪倒。 左右看看邬父和邬母,都是一副皱眉模样,更不能救他,在赤色的霞光里打了个寒颤,喳喳道:“下午就是刘博文请我......请我去裕花街看、看——。” 迟疑片刻,他低声道:“看了麻龙。” 一听便知他在撒谎。 邬母瞪他一眼:“还不说实话!” 邬意立刻打了个哆嗦。 他对世事一知半解,性子如草,随风之好恶而动,见到邬瑾,就生出懊恼之心,发誓要改过自新,好好读书,然而到了第二天,见到刘博文,立刻故态复萌,只恨自己不是刘家子孙。 时日渐长,他内心其实羞愧的有限,而且夹杂着许多的不忿。 第56章 邬瑾不也去裕花街看过戏,他也只是看了半天戏,怎么都像是审问犯人一样审问他? 对着少年老成的哥哥,他壮着胆子顶嘴:“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等邬瑾开口,他又道:“你不也去裕花街看过麻龙?怎么你能去我就不能去?” 他把脑袋扭向邬母:“就因为哥哥结交的是有权有势的人,所以什么都能做,刘博文是个商户,所以你们瞧不起他!” “偏心!”他猛地一跺脚,觉得很委屈,“偏心眼!” 他含着一泡眼泪,拔腿就跑,邬母沉着脸,去墙角拿了烧火棍,提脚就追了出去。 邬瑾添了根柴火,没有出去劝阻邬母,只在铺子里帮忙,等到天色浓黑,才背着邬父回家去。 “哥……”邬意挨了一顿胖揍,此时还在廊下罚跪,弱弱叫唤一声。 邬瑾先将邬父送回屋中,又打来水,给父亲擦身换衣裳,又送父亲去解手,等安置妥当,才走入院子里。 他伸手摸摸邬意的脑袋:“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说罢,他不再理会邬意,径直回了屋中。 添油点灯,以杆撑窗,他身躯沉重地坐进椅子里,呆看窗外夜色。 外头树影摇摇摆摆,零碎杂乱,野猫身手伶俐,趁着黑暗飞檐走壁,老鼠在阴沟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野狗也在外低吠,吵闹而又寂静。 邬瑾就这么呆坐了一刻钟,方才起身磨墨。 “元章二十二年,五初一,城外跑马,遇石家兄妹,应是程廷作怪,与莫聆风赛马,离马场太远,碰到了生羌,有惊无险, 生羌入宽州,必定生事,只盼能如赵先生所言,消弭此祸。” 笔下停顿片刻,又流连于纸上。 “残花斑斑,金光重重。乌发掩、珠润色浓。风停草立,倚背生香。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与此同时,莫千澜走到长岁居,刚到院门口,就让奶嬷嬷拦住了。 奶嬷嬷行了万福礼,起身后,立刻用自己日渐发福的身躯拦在了莫千澜面前。 “大爷,姑娘说不许您进去。” 莫千澜本是占理的一方,然而因为处于下风,有理也成了没理,故而讪讪地道:“睡了?” “没有,”不给他好脸色看,“在隔间里。” “我在外面看看。” 他做贼似地走了进去,踏上石阶,蹑手蹑脚站到窗边,脚不动,只伸头,悄然打量隔间内情形。 隔间里灯火通明,他那胆大包天的妹妹,穿一身雪白中衣和膝裤,裤腿和袖子挽起老高,跪坐在榻上,脚边丢着一把团扇,身前放着一只黑漆小几,小几上摆着一盏冰荔枝水,一只白瓷碟子,里面堆着切好的蜜枣粽。 妹妹神色很是不善。 她捉刀似的握着筷子,杀人似的叉起一块粽子,张开小嘴一口吞下,又叉起一块,横眉冷眼吞咽入腹,“啪”的放了筷子,捡起团扇对着自己一阵猛扇。 莫千澜见此情形,默默缩回脑袋,走出院门,嘱咐奶嬷嬷:“晚上吃那么多粽子,不好克化。” 奶嬷嬷在莫府几十年,先是奶大了莫千澜,又带大了莫聆风,不是一般的奶嬷嬷,对莫千澜今日之举很是不满:“姑娘是有福之人,吃什么都克化的动,倒是您骂她一场,让她克化不动。” 莫千澜伸手一摸鼻子,灰溜溜往书房去了。 书房中,赵世恒负手而立,在窗前看月光下的凌霄花。 凌霄花缘墙而上,又百尺垂条而下,落花整朵而下,朱红一片,衬得书房越发古旧,案上熏炉中香气炎炎,也大朵大朵撞在衣上。 他见莫千澜自小径而来,一路走,一路咳,才想起他脏腑娇弱,昨日傍着冰山坐了一会儿,肺里就存了寒气。 莫千澜进书房时,赵世恒已经在下首坐定,他自行坐了上首,叹了口气:“阿尨脑袋上只有一个旋,怎么性子这么倔?” 赵世恒道:“若是旁人,她也不这么气。” 莫千澜立刻笑了:“我当时气糊涂了。” 赵世恒露出一个讥笑:“您何止是气糊涂了,简直是大失风度,竟然对着邬瑾拈酸吃醋,一较高下,与妒妇何异?” 莫千澜猛然想起来自己说的话,满心尴尬,连连咳嗽,又吩咐人快去煎茶。 赵世恒不肯放过他,只是收起讥笑,正色道:“您既要用他,就要笼络住他,怎么反倒要使他离心?” 莫千澜垂首受教:“你说的是。” 赵世恒又道:“您不能和他离心,聆风更不能和他离心。” “是,那四个羌人找到了?” “没有,想必也知道自己露了行踪,刻意躲藏起来了,”赵世恒摇头,“王运生送信去了堡寨,严加戒备,以免羌人借此生事,边衅应当不会有了。” 莫千澜点头:“只等秋闱。” 他伸手扫过桌案上的旬考卷子,手指洁白如玉,皮肤冷而黏腻,如同一条毒蛇,按住了“邬瑾”二字。 忽的一热大风,席卷入屋,刮的书页“哗啦”作响,未曾加灯罩的烛火剧烈晃动,变做一点蓝光,最后连那一点微弱蓝光也消散,只余满室苍灰色的月光。 莫、赵二人纹丝未动,互看一眼,四只眼睛闪烁着阴暗的光,如同阴魂聚于地狱,鬼祟不堪 第57章 第48章 琐碎日常 端二日,天晴。 卯时过半,晨曦便已涌动,莫府花园雾气浮散,花草疯长,淹没道路。 邬瑾到了角门,就见两个下人正在把一大把粗壮的艾草往门梢上插,值更房的门子坐在石蟾蜍上监工,见了邬瑾,连忙站起来推开门,请他进去。 邬瑾想起自己家的艾草也还没插,便留神记下,先进了花园里。 他走的不急不缓,又侧耳细听,却没听到埙声。 莫聆风时常早起吹埙,勤奋练习,成果显著,花园里的山鹛喜鹊全都无影无踪,绝不在此时出没。 他以为莫聆风今日不曾来吹埙,继续往前走,不想走到湖边时,却见莫家兄妹坐在水榭中。 莫千澜身手熟练地抱着莫聆风,然而力气不足,两只手用力环住莫聆风大腿和屁股,把她像个很小的孩子那样端在怀抱里。 他歪着脑袋,满脸带笑,嘀嘀咕咕,而莫聆风凝神听着,听到最后,忍俊不禁地嬉笑起来,眼睛眯成细长的月牙。 莫千澜又逗她两句,才气喘吁吁地放下这个心肝宝贝,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喝了口热茶。 随后他坐在莫聆风身边,又低语了片刻,眼睛不住看莫聆风面色,还伸手拿一粒樱桃喂到她嘴里,又伸手接了果核。 他对莫聆风逗个没玩,而莫聆风对他的气恼经过一夜,也早已经烟消云散,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也仰着脸,和莫千澜叽叽咕咕起来。 她一笑,莫千澜也跟着笑,一边捻起一粒樱桃,继续喂到妹妹嘴里。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妹妹的珍爱,对待心爱的东西,一定不能藏藏掖掖,欲盖弥彰,旁人若是以为她无人喜爱,就会欺辱她、轻慢她、藐视她,她会凭空的受到许多委屈。 所以他要晓彻宽州,让旁人敬她,惧她,她说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秩序,而他只是这秩序伸出来的一只手。 兄妹二人冰释前嫌,互相依偎,莫聆风率先发现了邬瑾,立刻从凳子上下来,中气十足地道:“哥哥,我要和邬瑾去读书啦。” 哥哥也站起来,勉强自己对着邬瑾笑了一笑——笑的有点冷,有点虚伪,然而好过不笑。 邬瑾隔着半片湖,对着莫千澜一拜,莫千澜则是很随意地一摆手,看着莫聆风穿过湖边几棵垂柳,走到邬瑾身边,随后两个人一起往九思轩去。 九思轩中竟然已经点起了烛火。 什么人到的比邬瑾还早,比莫聆风还早? 邬瑾和莫聆风惊诧的互看一眼,齐齐往石阶上迈步,又齐齐立在门口,做出一副活见鬼的神情。 屋子里到的人竟然是程廷。 烛火照耀下,程廷已经研好了墨,宣纸铺在桌上,已经写了半张大字,此时还提着笔,一板一眼地写。 莫聆风率先走过去,细看程廷面色,见他两颊微微红肿,显然是挨了揍,然而神情却很欢快,笑的满脸都是嘴。 莫聆风伸手摸摸他的脸:“可怜。” 程廷别开脸,继续写字:“哪里可怜?” “程泰山不好,”莫聆风让开身,不挡着他的光,“把你的脑子都打坏了。” “胡说,”程廷反驳,“他是打我了,不过那是我咎由自取,谁让我连家状都忘了送?偷偷送的时候又叫他发现了。” 他扭头看站在门边的邬瑾:“邬瑾,赵先生说你的字写的好,你帮我圈一圈,哪里不好,我就改。” 邬瑾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笔,程廷连忙起身退至一旁,让邬瑾给他看字,自己叉着手在一旁和莫聆风表决心:“从今往后,我要洗心革面,不负光阴,三更灯火五更鸡,今年秋进京赶考,明年春榜上有名。” 莫聆风看他激动的面色潮红,鼻孔翕动,两眼发光,配合着鼓起来的疙疙瘩瘩,越发异于平常,真情实感地叹息一声:“可怜。” 程廷满不在乎地道:“小孩子,你懂什么。” 他喜不自禁:“我娘昨天去了惠然姐姐家,说许家子弟都在准备秋闱,许伯母无心其他事物,因此没有提亲事,但是许伯母也夸了我好几句,我娘就打算等明年省试后,我有了名次,再上门。” 他喜气洋洋,外面的山鹛也跟着叫叫喳喳,仿佛是在为他欢庆这个八字没一撇的事。 “好了,”邬瑾圈完,搁了笔,“你再重写一张。” 程廷立刻摩拳擦掌,信心满满,热情用功,到了下午,终于支撑不住,在殷南的射艺课上大打瞌睡。 殷南没有殷北的耐心,也没有赵世恒的淡漠,还视王法为无物,当场就把程廷丢到了湖里,并且追着这条落水狗狠狠凿了三个暴栗。 大黄狗追着看戏,又“啧啧”两声。 落水狗不是殷南对手,落花流水地逃回家中,从此对殷南充满畏惧。 邬瑾下课后,倒是没急着回家,而是先上街买端午要用的东西。 满街卖粽、五色瘟纸、榴花、团扇、百索、艾草等物的小贩,沿街叫卖不绝。 邬瑾买了两把艾草,又买了五色瘟纸和五色线,提回家里。 他先插上艾草,供奉瘟纸,见邬母已经泡好糯米和赤豆,洗好粽叶,他便搬动桌子,把棉绳勾在桌边,开始包粽子。 他认真的将粽叶一折一裹一缠,一个个精巧的角粽慢慢缠挂于棉绳上。 第58章 夕阳西下,街外有热闹行人,有污浊气味,无人看他,无人注视他,他还是那样笔挺着脊梁,端正着姿势。 他的品行、风骨,从不因无人欣赏而懈怠,不因陋室布衣而褪色,更不会因粗茶淡饭而有任何转移。 端午那日,宽州学府全都休假,邬瑾还是和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取出自己编好的一条百索,缠在邬意臂膀上。 他摸摸邬意的脑袋:“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邬意躺在被窝里赖床,扬起胳膊看五色丝线编的百索,垂下手,忽然问:“哥,我们不穷了?” 邬瑾笑了笑:“是。” 穷是四处欠着债,拆了东墙补西墙,满眼望过去都是窟窿,当天晚上卖得几文钱,第二天早上就要送到债主家去。 穷是吃了今天的粮没有明天的粮,付一次诊金,连下个月的赁钱都拿不出来,夜夜惶恐,一刻不敢歇息。 如今一个月莫府会给三两银子,饼铺里生意也好,除去宅子、铺子赁钱,还有余钱,怎么能叫穷。 这都是莫家兄妹给他的恩。 第49章 端午 邬意一听说家里不穷,立刻精神抖擞,从床上坐起,对着邬瑾眼冒金星,算盘在心里打的噼啪作响。 “哥,那每天能不能给我十文钱!还有我今天能不能不去卖饼,我要去看龙舟!” “不行,”邬瑾细细解释,“咱们家只是不穷了,还需勤恳……” 邬意立刻露出失望神情,并且不耐烦听他那长篇累牍,“啊”一声打断他,用力往下一躺:“那就还是很穷,哥,你不懂,要刘博文他们家那样,那才叫不穷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邬瑾立刻道:“你即没有衣不蔽体,寄食于人,更不曾头顶无片瓦遮身,辗转恐死,怎么能叫穷?” 他拉开邬意蒙头的被子:“家中一粥一饭,都是辛苦得来……” “我去铺子里帮忙!”邬意不听,一跃而起,两只脚跳下去,趿拉着鞋,张着翅膀飞了出去,去邬母的屋子翱翔一圈,又拍着翅膀落在了厨房里,叨住邬母煮好的鸡蛋,转身就往外跑。 今天看龙舟的人多,都会带上一些吃食,饼铺里已经订出去不少,还会做上几笼,让他们两兄弟挑出去卖。 邬瑾立刻起身跟上,一直看着他真的进了饼铺才重新回到家中,取了粽子和邬母做的艾叶饼,分装了两个篮子,再把自己编的百索也拿上一条,走出十石街。 时候尚早,街上商贩多个游人,他先去了知府宅侧门,敲开门后,就将一个篮子交给门房,请他转交程廷。 门房无精打采,垂头应下,待邬瑾走后,他转身进了值更房,将这一篮子角粽放到了堆积如山的粽子山上。 程廷交友,是广撒网,多捞鱼,再加上有个知府爹,更是众星捧月,从端三日开始,来给程廷送粽子的就没有停过。 门房望着这些粽子,心想程廷就是浑身是嘴,也吃不下来这许多。 然而望了片刻,他忽然一拍脑袋,上前提起篮子:“哎哟,这是邬少爷!我糊涂了!” 程廷待邬瑾格外亲厚,年年都有回礼,他一时没留神,险些误事。 邬瑾又去了一趟莫府,敲开角门,将一条五色百索和一篮粽子交给门房。 随后他就赶回饼铺里帮忙,等日头上来,大街上游人如织,他已经肩着饼笼出去卖饼了。 邬意为了看龙舟,也欣欣然出去卖饼,肩着饼笼往河边挤,待到龙舟散去,他归家放下饼笼,邬母一看,饼是卖完了,钱也花了不老少,手里还攥着半根麻糖。 邬母碍着过节,不便骂他,暗暗记下,只等明天再发作,邬意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见无人追究,立刻大松一口气。 邬瑾来回卖了三趟饼,等到下半晌,饼铺早早关了门,他把沉重的钱袋子交给邬母,又将一壶蒲酒、一篮桃放进厨房。 邬意欢呼着跟进去,拿一个桃在身上用力一擦,“咔嚓”一口咬下一大块。 邬瑾洗手洗脸,换一身干净衣服起身进厨房搬了桌子出来,又去搬椅子,又去背邬父。 邬父换了一身干净短褐,见大儿子忙的满头是汗,二儿子却只在一旁“吭哧吭哧”吃桃,立刻喝了一声,让邬意也滚去厨房帮忙。 邬意赶紧吃掉桃子,进厨房去端菜——端一碗菜,偷吃一口。 邬母斩了一碗熏猪头肉、煮了一锅烩菜、炒了一碟鸡蛋,又剥开四五只赤豆粽子摆在桌上,邬瑾再倒上四杯蒲酒,便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丰盛。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饭后,收拾了碗筷,邬意又手舞足蹈的开始说赛龙舟盛况。 正说的唾沫横飞之际,门忽然被人敲响,邬意连蹦带跳出去开门,就见莫府殷北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捧着一个朱漆捧盒,笑眯眯叫了一声“意小哥”,殷勤有礼地走了进来。 “邬少爷,”殷北将捧盒放在桌上,又取出一个扇匣,一并交给邬瑾,“大爷说多谢您送的角粽,特意吩咐我来回礼。” 邬瑾立刻谢过,请殷北坐下喝茶,又让邬意去取一个空匣子来,腾出朱漆捧盒。 殷北连连摆手,只说一并相送,自己也忙的陀螺一样,再没空回府去放捧盒。 说罢,他果然抬腿就走,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第59章 邬瑾也疾步跟上,一直将殷北送到街口,回转时,就见邬意已经将捧盒开了,嘴里嗦着一个猊糖,还打开了扇匣。 匣子里是邬瑾题过的葵榴画扇。 邬瑾将扇匣盖上,去看捧盒。 捧盒里装的,是莫聆风常吃之物,就连那个朱漆捧盒,都是莫聆风常用的那个,朱鲜漆厚,刀法圆熟,刻的是喜鹊登梅。 不像莫千澜所赠,倒像是莫聆风的回礼。 邬瑾去寻了个空碗出来,把捧盒里的点心都装进碗里,带着空盒子进屋,珍重放在笔架山旁。 笔架山上悬挂的是莫聆风送他的那枝宝帚。 他心里很爱弟弟,凡是好的,都要给邬意,只有这枝笔,他珍重地放在了笔架山上,如今还要在加上这个并不名贵的捧盒。 安放好后,他才面带笑意,走出门外。 “哥,你拿个空盒子干什么?”邬意探身去抓桃干,“那个值钱吗?” 邬母一巴掌打掉他的手:“这是你哥的。” 她连碗带糖全都收了起来,高高放进柜子里。 邬意撅着嘴:“哥也都会给我的。” 邬父问:“你那挚友刘博文怎么不送来给你吃?” 邬意学邬瑾,也给刘博文送了一挂角粽去,这个时候了,连回礼的影子都没见着。 “那程少爷不是也没给哥送回礼?” 邬意大声反驳,到底有几分心虚,拿着猊糖老老实实坐下。 屁股刚点着板凳,门就又响了。 “刘博文!”邬意蹿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杀到门边,推开门,“……哦,哥!找你!” 来人正是程廷的小厮胖大海。 程府回礼也是一把葵榴画扇,外加一坛千日春。 邬瑾谢过之后,送胖大海出去,低声问道:“大海,你们三爷怎么了?” 这回礼,可不是程廷的性子。 去年端午,程廷送来一条自己糊的小龙舟,号称能直挂云帆济沧海,邬瑾放水里,还未启航就沉了。 胖大海正憋在心里,听邬瑾主动问起,立刻红了眼睛:“邬少爷,三爷说要吊死自己。” 第50章 乱战 原来今日端午,程廷出去看龙舟,偶然听到一桩大事。 今年开春,许惠然便和外祖家的表弟订下了亲事,只因外祖家远在湖州,一来一去,甚是费事,许家担心出变故,便密不透风的瞒着,直到程夫人上门,才透出一点口风。 而程夫人担心秋闱,又瞒了程廷,想着等许惠然嫁了,再慢慢开解他。 程廷单方面坠入爱河后,又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单方面陷入了绝望,这种绝望以摧枯拉朽之势,让他当场崩溃。 他连晚饭都不肯吃了,一路狂奔去了许府,要见许惠然一面,然而真的隔着垂花门见到了许惠然,他又茫茫然的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昂着自己的疙瘩脸、单缝眼,磕磕巴巴,一句整话都没说出来。 而他的老子程泰山闻讯而来,当着许惠然的面,气急败坏地揪住程廷的耳朵,一路把他揪上轿子,揪进了程家,揪进了书房,亮出马鞭,开始训子。 程廷平常就要面子,在许惠然面前更是要脸,如今面子里子都让程知府撕了个粉碎,回到家里,二话不说也发了疯。 程泰山把他抽成了一个花瓜,他在地上扭成了一条活龙,连哭带吼,连踢带摔,春瓶茶盏碎了满地,嗓子都沙哑的不成样子,还扬言要上吊。 程家大姐、大哥、二哥见了他那发疯的架势,再看了看程泰山拿马鞭的架势,都悄悄贴着墙壁开溜,一路溜回程夫人的怀抱里,请母老虎出山。 大海说了来龙去脉,又鼓着两泡眼泪,言辞恳切地请求邬瑾出马,把程廷从上吊的边缘挽救回来。 邬瑾立刻道:“我这就去换衣裳。” 他跑回家脱了短褐,换了一身襕衫,匆匆告诉邬母去向,就和胖大海赶去了知府衙门。 两人从夹道入暖阁,走到内宅门,门房见了邬瑾,连忙进去通禀,出来的时候背上就多了半个鞋印子——殃及池鱼了。 “您请进,”池鱼打开内宅门,“您小心。” 邬瑾迈步进去,立刻感到程府不同往日——程家子女多,又都爱说爱笑,成日废话连篇,连带着下人也比其他地方的活泼,今日却十分安静。 正值端午,更应该是热闹的时候,然而没有欢声笑语,只有四处插挂的艾草传出悠扬的气味,虫、鸟噤若寒蝉,各自潜藏,只有暖风掠过,拂动的树叶沙沙作响。 一片死寂。 胖大海心慌,以为自己去还礼的空档,程廷已经凉透了。 他加快脚步,领着邬瑾往内书房走。 邬瑾紧随其后,心中亦是不安,直走到内书房院门前,见守门的小厮正在哭丧着脸揉脑袋,胖大海上前一问,才知道不是程廷上了吊,而是程夫人来过了。 原来程夫人听到消息后,立刻带领丫鬟嬷嬷杀了过来,她大刀阔斧走到院门口,守门的小厮恭恭敬敬道:“夫人,老爷说不许人进去。” 程夫人冷笑一声,一巴掌就把小厮搡了进去:“程泰山!” 紧接着,程知府的长随也叫程夫人搡了一个跟头,程知府避无可避,与书房里的程廷一起露了面。 内书房不大,院内遍植花草,只留出一条青石板道进出,程知府怕程廷真把自己吊死,因此门窗大开,下人守在门外战战兢兢,程廷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第60章 程夫人见状,登时心疼不已,当场上前,就要给程知府一个耳光,程知府很有先见之明,躲了过去。 “程泰山!你敢摘我的心肝,我今天就跟你拼命! 你自己这么点大的时候,也未必行得正坐的端!你跟莫千澜在寺里爬墙偷看人家姑娘拜佛,我可在下面看的清清楚楚!你装什么正人君子!” 程夫人嗓门洪亮,底气十足,对程知府毫无惧怕之意,尤其是看见程廷遭受如此大罪,更像是母鸡护小鸡似的,狠狠啄了程知府几口。 程知府勉强在她的虎啸龙吟里挤进去两个字:“胡说。” “我哪一个字胡说?现在你做圣人了?立地成佛了?儿子爱慕许姑娘,一没冒犯她,二没偷看她,不过是伤心了问个话,你就把他打的要死要活!” “儿子今天有个三长两短,咱们都别活了!都去找列祖列宗评评理去!” 程知府忍不住高声道:“慈母多败儿……” 程夫人深谙夫妻吵架之道,当即瞪起眼睛:“你敢吼我?程泰山你现在不得了啊,你对我这么大的声音,大家可都听到了啊!程泰山你这个没心肝的,你把我这个糟糠妻休了吧!把我和三儿一起扫地出门吧!” 她又从嬷嬷手里拿了鞋,冲着程知府猛抽。 程知府心乱如麻,全然不是程夫人对手,听到通禀邬瑾来了,如遇大赦,拽着程夫人就走:“邬瑾来了,闹什么,叫人家孩子看笑话,让邬瑾先劝解劝解老三,不然你让他一直在地上躺着?” “邬瑾是个好孩子,绝不会笑话人!”程夫人一听邬瑾前来,心中也骤然松了口气,随着程知府的力道走了出去。 两人转移战场,是以内书房也变得格外安静,有种程廷已经吊死的错觉。 邬瑾在走至书房门口,目光落在程廷身上,先叹了一口气:“程廷。” 程廷一咕噜坐起来,抬起灰扑扑的狗爪子用力一擦眼睛,努力想要止住眼泪,然而一开口,就是个巨大的哽咽:“嗝……邬瑾......我没脸活了......” 邬瑾迎着这股热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见程廷脸也花了,眼睛也肿了,脸上本来就爱生红疙瘩,这下更是坑坑洼洼,惨不忍睹,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淌,可见是真的痛苦和伤心。 他把声音越发的放柔和起来:“你先出来,咱们出府去走走。” “不出来,我、嗝——我又没有做出格的事情,隔着一道垂花门,那么多、嗝——丫鬟婆子看着,嗝——当着惠然姐姐的面,他去揪我!他不是我爹,我不要他做我爹!” 程廷当真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无论邬瑾如何说,都不肯出来,大耍驴脾气,放言要死在这里,让程知府后悔一世! 邬瑾一听便知这是气头上的话,又劝解几句,直把自己也说的口干舌燥,始终是站在门外,没有动气。 天黑了,程廷赖了许久,也是又累又饿,见邬瑾站的笔直,这么久了,背也不曾驼一下,那鞋底子又薄的可怜,脚掌肯定痛的很,抽泣着慢慢走了出来。 “我要离家出走!” 第51章 大开眼界 程廷怒气冲冲离家,腾云驾雾出走,邬瑾有心领着他去十石街,然而他要借酒浇愁,执意不去,并且一路走到了裕花街。 裕花街灯火辉煌,一片明光,侠少萃集,叠肩接踵,车马难行,欢声笑语从无数张嘴里传开,与笙歌、葡萄酒、金杯银盏、樱桃色口脂、怯雨羞云之意,交织成一个极尽暧昧风流之事的裕花街。 邬瑾看向程廷:“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 “这里就是喝酒的地方,”程廷对着水缸整理自己,高高挽起袖子,用湿漉漉的手抹齐了发髻,拍打身上灰尘:“小爷今天吃穷他。” 他又把脸洗了洗,并且在满眼水珠中看了看邬瑾。 邬瑾身上已经汗透了,襕衫贴在他前胸后背,裹出了瘦削身段,头发也是乌青的潮湿,眉眼之间有一股舒展不开的郁气。 他看出来邬瑾对裕花街有困惑。 裕花街的街道,是邬瑾熟悉的,然而裕花街的每一扇门,都不曾向他敞开过,在他所知中,这里是销金窟,是烟花色海,是放浪形骸的下流龌龊之所。 程廷收拾好自己的脑袋:“我带你去凉快凉快。” 他上前一步,怕邬瑾跑了似的用力拽住其衣袖,走至一家大门洞开的燕馆,里面食客济济,酒香袭人,跑堂的迎上前来,程廷却目不斜视,带着邬瑾只往后走。 普通的燕馆后方,另有一扇大门,门边站着两个小二,并不多问,见程廷要进去,就打开了门。 进门之后,又是一条小径,走过小径,复又两扇大门,吊着两盏大红灯笼,也守着两个伙计。 其中一人认出了程廷,立刻赔笑道:“程少爷来了。” 随即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推开了大门。 门一开,立刻有一股凉风直猎衣襟,凛若高秋,邬瑾身上的汗,让凉风激的急速收敛,顷刻之间闭于玄府之内。 邬瑾的身体也跟着紧缩了一下,头有了昏沉之兆,眼睛也不由自主闭了一闭。 再睁开双眼往里看,四周皆是凭栏、酒座,满眼都是炫目的雕檐映日,画栋飞云,错彩镂金,连角落里都是琼林玉树,五色相宣,堆砌出一个富贵至极之地。 第61章 天井中水激扇车,声如泉鸣,水雾飞溅,宛如珠帘,又有高台,丝竹管弦之声皆出自其中。 天井四周已经坐了许多男子,全都是非富即贵,披金戴银,凭栏的妓子们身着轻纱,争相媚笑,茉莉盈头,眼波流转。 程廷寻了一副空的桌椅,生拉硬拽将邬瑾拽了过去,走不过两三步,就有人打招呼,一路“程三爷”、“程兄”、“贤侄”、“小弟”的叫声不断,程廷天南地北的应了,脸上不知是笑还是哭,坐下之后,就打算吃穷程知府,要最好的酒,最好的菜。 刚坐下,就又有人前来举杯,一面敬酒,一面打量邬瑾,不知这位寒酸学子是何人。 这些目光远比起十石街的街坊四邻要锐利,仿佛是要看到邬瑾骨血里去,看他是谁家子,和哪一家沾亲带故,在宽州是什么样的来头。 邬瑾如坐针毡。 这目光尚可忍受,气味却令他头晕胸闷,廊下浮动的,有蜡烛油火气,有酒香气,有女子脂粉香气,有冷风凉水之气,混杂在一起,仿佛整个酒楼都被包裹在赤裸的躯体中,黏腻而且湿滑。 他想要出去吹一吹外面的热风,喝一口热茶,一看程廷,程廷却已经把爱情的苦酒喝了半壶。 程廷察觉到他的目光,以为他是对此处震惊,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一指比地面高处半壁的台子:“看那上面,嗝——” 这回他打的是酒嗝。 酒气喷在邬瑾脸上,邬瑾忍无可忍,一巴掌将程廷的脸推开,看向高台,上面吹打之声不停,却忽然多了一队女子,衣不蔽体,在乐声下翩翩的起了舞。 邬瑾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头皮发麻,移开目光,却忽然听到四周人群一阵潮水般的呐喊呼唤,再扭头一看台上,那些女子已经将外衫脱去。 锣鼓声越来越急,琴声也越来越高亢,白花花的舞女在台上乱飞,四下围观的人群陷入异样的狂欢,将手上扳指、身上玉佩、头上鲜花奋力扔上台去,叫喊声仿佛是大浪,一波接一波打向邬瑾。 在这个地方,他们挣脱束缚他们的一切,露出最不堪的模样。 鲜花乱坠,打在邬瑾头上,邬瑾的心也随着锣鼓“咚咚”作响,他使劲去揉额头,去看程廷,程廷只是一味的喝酒,喝两口,抹一把眼泪,再喝两口,擤一把鼻涕。 “……哪有他这么当爹的,惠然姐姐……我没脸再见她了……嫁的那么远,有什么好的,吃也吃不惯,以后受了委屈,谁给她撑腰……” 他的声音淹没在四周乌泱泱的人群里,邬瑾被吵的头疼不已,忍不住去揉捏山根,隐约听到有人说了“莫节度使”四个字。 他下意识抬头,却真的见到了莫家兄妹——一群人众星捧月的簇拥着他们二人进来。 莫千澜永远比别人要多穿一件,皂色团领长衫外,还罩着一件鹤氅,莫聆风则是怕热,只穿件银红色的宽袖长衣,扎着两个角髻,额角散落着一些细软的短绒,面孔有一些潮湿,脖颈上的金项圈压住衣襟,将下巴也映出一片朦胧金光。 方才躁动的人群越发涌动,争相上前,莫聆风四处扫视的目光很快就被人群淹没。 邬瑾没有上前,也没有呼喊,继续坐在原地难受。 而莫聆风随着莫千澜在二楼入座,燕馆中的伙计和妓子流水一般上前,给他们撩起纱帘,铺放果品,斟上美酒。 莫千澜伸手摘下一颗葡萄,剥皮送进莫聆风嘴里。 今日端午,莫聆风看了赛龙舟,此时还特别高兴,两眼发亮,吃完葡萄,又喝一杯花蜜凉水,忽然对莫千澜道:“哥哥,太吵了。” 莫千澜就笑着问:“你想听什么?” 莫聆风自己扒葡萄皮:“奚琴。” “运生,”莫千澜扭头看王知州,“这里你是常客,谁的奚琴弹的好?” “梅丑儿,”王知州扭头唤来老鸨,“把下面这些妖孽撤了,让丑儿上去弹琴,叫她别拿乔,莫姑娘要听,就弹《风雪寒》。” 老鸨连声答应,一路小跑着去请她的花魁娘子。 第52章 醉 高台上的舞女撤了下去,管弦乐声也忽然停下,燕馆短暂的重返了人间,没了乐声掩盖,人的声音便格外喧闹刺耳。 那种剥离了世俗道德的欢声笑语,道义荡然无存,每一个字都沾满名利,声震屋瓦,灌入邬瑾耳中,使他越发的难熬。 就在他烦闷不已时,忽然从二楼上传来一声乐声,不是琴,不是琵琶,而是一种低沉,带着悲切的声音,从弓和弦上颤动着发了出来,响彻四周。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从高谈阔论变成窃窃私语,先是揣测,后又是兴奋,屏息静气,看向楼上。 程廷响亮而且突兀地擤鼻涕,自顾自又喝了一杯。 奚琴冷清凄怆之声再度响起,盖过了水车转动时发出的“咕噜”声,也盖住了流水“哗啦”之声,仿佛有大雪纷扬而至,水车激荡而出的凉气,也忽然使人生出了鸡皮疙瘩。 风雪倔强倨傲,寒凉彻骨,天高地阔,野马踱步,悉数落在了悲鸣的琴声之中,越过寸寸光阴,归来在这座繁华的燕馆里。 邬瑾心头烦闷,也让这奚琴之声涤荡去大半。 一曲过后,余音绕梁,听者沉默,半晌之后,忽然有人喝了一声好,随后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叫好之声。 第62章 梅丑儿三个字在众人口中不断传递,这位花魁娘子,凭着一把弓、两根弦,闻名宽州,却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面前,此时人未至,琴声却到,已经叫今日在场众人如听仙乐。 在欢呼之际,众人又疑惑是谁请动了这位冷傲的花魁娘子。 邬瑾半晌未动,回过神来时,只觉脸上冰凉,伸手一摸,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而程廷嚎啕大哭,大张着嘴痛斥请动梅丑儿出山的人:“谁啊,这么缺德,还叫人来拉奚琴,这不是往我心口上捅刀子?”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奔:“不听了,我不听了。” 邬瑾一抹眼泪,迅速起身走到程廷身边,一手伸到程廷腋下,将他提了起来:“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程廷已经醉的往下滑,大着舌头反抗,“我不回去,我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这辈子都不回去!” 然后他扭头吩咐伙计:“挂程泰山的账!” 邬瑾力大无穷地拽起他来:“那就去我家。” 他把程廷提溜出去,程廷灵魂还亢奋着,嘴里嘟哝个没完,但是身体已经软如绵,走上两步就开始往下滑,邬瑾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把他揽在自己身边。 在他们二人走出去后,莫聆风忽然丢开手中葡萄,跳下椅子,从二楼一副副方桌前穿过,又穿过连通前方食客所在的直桥,随意挑了一间靠街的阁子,闯了进去。 阁子里满是举杯的食客,见莫聆风突如其来,全都不得其解,欲要相问,却见莫聆风已经推开了窗,探头往外看去。 人群熙熙攘攘,她一眼就看到了佝偻着腰,搂着程廷的邬瑾。 燕馆廊下所悬挂的大红灯笼,正好照着他的面孔,又因弯着腰,眉骨的阴影投在了眼窝里,睫毛的阴影投在了两颧上,唯有鼻梁高挺,在阴影衬托之下,越发有如刀凿斧刻。 莫聆风居高临下,看清楚了他的每一段起伏,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 邬瑾没有察觉到这样的目光,只是费力架着程廷往家走。 程廷本就分量不轻,醉酒之后,肉便越发沉重起来,还依靠在邬瑾身边,邬瑾不得不费出十二分的力气搀扶他。 好不容易走到十石街,邬瑾就见到了拎着个包袱的胖大海。 “三爷!”胖大海急忙上前,伸出一只胳膊,和邬瑾一左一右架住程廷,“邬少爷,辛苦您了,夫人说请您多担待,明天她再来接三爷。” 邬瑾此时无力去想明天,额头上的汗珠已经落到了嘴里,一脚深一脚浅往里走,还没走出去五步远,程廷忽然一个挺身,叽里呱啦叫了起来。 他大着舌头,邬瑾一个字都没听清,而程廷却是忽然来了劲,挣扎着往外跑,跑出去一步,就摔了个狗吃屎。 “三爷!” 胖大海连忙过去扶他,然而程廷已成一滩烂泥,搂不住,扶不起,沾着手就滑。 邬瑾连忙上前,和胖大海合力扶他起来,这回听清楚了他说的话:“臭......不去......” “好,那我送你回家去。”邬瑾把他架起来,三人勾肩搭背地走,然而程廷也不去,不住地扭动翻滚。 “不、不去,小狗,去小狗家里。” 十石街一个半大孩子出来撒尿,见此情形,险些惊掉下巴:“瑾哥哥……你……” “他喝多了,”邬瑾一把薅住程廷,“走。” 三人宛如一对神仙眷侣,纠缠着去了莫府,敲响角门,要在这里借宿一晚。 胖大海不便进入莫府,只能将包袱交给邬瑾,回程府报平安去了。 莫家兄妹未归,整个莫府一片寂静,九思轩里,大黄狗对着程廷龇牙咧嘴,程廷踢他一脚:“滚开,程泰山!” 大黄狗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做程廷的爹,立刻“汪”了一声。 “呕......”程廷回了一个巨大的呕吐。 大黄狗拔腿就跑,九思轩的下人也不愿来接这苦差事,各自假装忙碌,沏茶、端热水、拿帕子、铺床,最后只有祁畅像个受人欺压的小媳妇似的,拎着水桶出来洗地。 程廷蹲在地上,吐了两口,又哭了两声,又吐两口,吐无可吐了还不肯走,呜呜直哭。 邬瑾拔萝卜似的把程廷拔进东厢房,推他在床边坐定,自己去拧帕子。 “嗝——”程廷不知打了个什么嗝,自己脱了外衫,岔开两条腿,两手往下伸,腰一寸寸的弯下去,最后脑袋埋进裤裆里,试图去脱鞋。 “小心!”话音未落,邬瑾就见程廷像个瓜似的栽在地上,滚了一圈。 他连忙丢开帕子,去扶程廷,程廷躺在地上,身上让程知府抽成了菜花蛇,还在大着舌头说话。 邬瑾单枪匹马把他塞回床上,脱掉他那两只大鞋,又拿帕子飞快把他擦了一遍,走到门口,要了一杯浓茶,让程廷在床上坐稳了,灌进他嘴里。 茶堵住了程廷的嘴,人也闹的够了,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来,昏昏欲睡,使劲一揉眼睛,他勉强抬起眼皮,看向邬瑾:“她不喜欢我啊。” 说罢,眼中一片灰暗。 第53章 非礼勿视 少年人的炽热情意,初时如春花烂漫,如夏风热烈,终时如秋叶萧萧,如冬雪彻骨。 程廷瘫在床上,没有再嚎啕,而是沉默地流泪,心事全都随着眼泪淌了出来,以至于心里空空荡荡,眼泪和鼻涕已经滔滔了,他也懒怠抬手擦一擦。 第63章 邬瑾重新拧了帕子,摊开在手掌上,覆盖住程廷的脸,用力从上往下抹,将帕子一折,翻了个面,他从左往右又擦了一遍。 放下帕子,他给程廷盖上薄被,又把那两只鞋子摆放稳妥,同时发现程廷个子不高,鞋却不小。 他见程廷的眼泪一时半会没有枯竭之意在,自己又冒了不少的汗,便起身出门,见祁畅在门外候着,就低声道:“我去洗把脸。” 祁畅点头,迈进门槛,在心里哈欠连天,又不敢大睡,只能无言守在床边,时不时伸头看看床上的程廷睡了没有。 看了好几眼后,他面上露出了疑惑——程廷穿金戴银,吃喝不愁,在他看来,简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有什么可值得伤心的? 邬瑾心里没有任何疑惑,甚至累的没什么心事,单是走到官房里,借着残水,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同时小呕了一场。 他滴酒未沾,却让燕馆里的凉风激了一瞬,水汽与凉风顺着他的汗一起潜伏进了玄府之中,又让复杂的气味和吵闹的声音弄的头疼不止,吐出来之后反倒好了一些。 头痛只是稍缓,还是隐隐的做痛,不能大动,里头仿佛是藏了针,一动就要扎人,连束起的发髻都拉扯着头皮,紧绷着痛。 忙碌时他还能忍受,一静下来反而难以忍受。 洗过之后,换上下人送来的衣物,他忍住痛楚,进了斋学,点亮烛火,摊开笔墨,写今日日录。 “元章二十二年,端午日,无雨。” 笔墨点点,落于纸上,端午这一日所生之事,都叫他一一记下,平平起,平平落,写的太过顺畅,以至于他竟生出了一阵恍惚,好像他一直在九思轩,在桌前,用这枝笔,研这锭墨,笔墨全都夹杂着九思轩浓浓的古树气味,一并落在纸上。 直写到奚琴时,他才没再恍惚,而是郑重落笔:“世上竟有能奏此悲声之人,听之花色暗,灯火暮,雪压万树,长河冻至今朝,孤绝、生离、死别,尽在其中,余响不绝。 能听此曲,我之幸也,不知何人请出此声,只能纸上酬谢,乃是端午一大礼。” 待墨迹干了,他将纸叠起,夹入小报,起身去厢房看程廷。 祁畅睡在屏风外的榻上睡下了,见邬瑾进来,连忙站起来,邬瑾低声道:“你睡你的,我只看看。” 程廷脸上泪痕犹未干,人已经累的睡着,屋子里萦绕着一股酒气,和他的鼾声相得益彰。 邬瑾见他不会再要死要活,就悄悄退了出去,自己也去西厢房散了头发,把闷热的外衫脱下,搭在屏风上,弯腰脱鞋,把鞋子放好,睡下了。 无论何时,他都是如此井井有条,不乱章法。 这一觉睡的短,子时过半,他忽然醒来,只觉口渴难耐,想要喝水,茶壶里却是空空如也,一滴也无。 他披衣开门,欲进花厅去倒水,忽然听到九思轩外小径之上,传来莫聆风清脆的声音:“莫小孺人是鬼吗?” 邬瑾定在原地,知是莫家兄妹从燕馆归家,没走正门,走了角门,从后花园进来的,而莫千澜应该是给莫聆风说了《夷坚志》中的一则小故事。 随后他便听到莫千澜的轻言细语:“是,那位林提辖是她的鬼说客,要是有人贪财好色,答应了纳莫小孺人是妾,那就惨啦。” 莫聆风又问:“那莫知录真的不是莫小孺人的父亲吗?” 莫千澜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两人声音越来越近, 鬼使神差的,邬瑾向小径上望去,不过眨眼之间,莫千澜就已经带着莫聆风走入邬瑾眼睛里。 莫千澜似是半醉,有几分热意,脱了鹤氅,伸手掩面,打了个哈欠。 而莫聆风一手拿着一柄团扇,一手提着一盏灯笼,若有所感,侧头看了一眼九思轩。 九思轩内古树参天,巨影重重,若是不点灯火,很难看到邬瑾站在花厅外的树下,反倒是莫聆风自己挑着一个灯笼,火光明亮,让邬瑾看清楚了她的半张脸。 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全都钝钝的,黑眼睛藏在丹凤眼里,慢悠悠地转动,仿佛是迷离和茫然,然而又显出一种淡漠和疏离。 邬瑾确信莫聆风看不到自己,他却发现莫聆风只有在莫千澜身边时,才会露出这种目光——小有威严、不屑一顾、冷漠,像一个小号的莫千澜。 很快,莫聆风就把脸扭了回去,哼了几声曲调。 她爱吹埙,也爱唱爱跳,把灯笼递给身边的丫鬟,她高高举起手臂,纱衫宽大的袖子滑落,露出两条白皙的胳膊,以团扇代替玲鼓,连拍两下。 她两只手腕上,都缠着百索,邬瑾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编的那一条——其他的百索上挂有金银玉坠,唯独他那一条光溜溜的,只有五彩丝线。 一群人从邬瑾的眼睛里消失,只有他们从花园里带出来的栀子花香慢慢传入鼻尖。 呆立片刻,邬瑾醒了神,没进花厅喝茶,而是回到斋学里,点起烛火,抽出日录,补了一句。 “非礼勿视。” 卯时初,程廷从床上坐起来,头疼欲裂,一边打量自己的处境,一边回忆自己的所作所为,等全都想清楚后,他再低头一闻,立刻感觉自己被酒和汗腌成了一缸臭咸菜。 他头重脚轻地下了床,趿拉着鞋,转过屏风,见祁畅睡在外间,就叫醒他,让他点火看看时辰。 第64章 祁畅连忙爬起来去点烛火,又去看刻漏香,随后告诉程廷卯时刚过。 卯时一刻后,程廷洗了个澡,从胖大海拾掇的包袱里寻了一身干净衣裳换上。 将湿哒哒的头发用帕子擦了个半干,他推门出去,再一看天色,青而柔软,石阶下方的缝隙里,蚂蚁成群结队,抬的抬、扛的扛、背的背,若是往常,他定要多看上两眼,可是今天不知怎的,也觉索然无味。 他记得邬瑾住在西厢,抬脚往西厢走,走到一半,却又停住脚步,因为看到了斋学里面壁而立的邬瑾。 没有灯火,没有青光,斋学中昏蒙蒙一片,邬瑾的身影薄薄贴在墙壁上,形单影只。 第54章 思过 “邬瑾?”他走过去,“你在这里干什么,蜡烛也不点一根?” 他走过去点起蜡烛:“邬瑾,我今天提不起劲......” 一句话戛然而止,因为邬瑾回头看他,竟然是一张惨白的脸,手和脚都是僵硬的随着头颅转动,额上一片黏腻,尽是汗水,也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 程廷骇然:“邬……瑾……” 邬瑾极慢、极痛苦地抬了一下眼皮,张了张嘴,只吐出一段微弱的气流。 他有罪。 烛光明亮,穿透了他不为人知的罪恶,不为人知的污秽,火苗舔舐他的影子,直到他的影子现出原型,从地上蛰伏至墙上,扭扭曲曲,摇摇晃晃,暗暗沉沉。 九思轩里的山鹛正在嘁嘁喳喳,花园里的蛤蟆呱呱大叫,大黄狗摇头晃脑,啧啧有声,甚至连九思轩这个名字也在脑中轰然有声。 它们殊途同归,都是在谴责他的罪。 这样的邪恶念头,明明已经斩断过一次,为何又会再起? 那柔声细语的轻歌、那呜呜突突的埙声、那纡尊降贵的目光、那菩萨的灵签,天罗地网一般,把他网在了其中。 闭了闭眼睛,他将满目的红血丝掩盖下去,牵动手指,抬起腿,他想要如常地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 然而身体僵直的太久,脑袋愧悔的太久,全都不听使唤,甫一动,就如同年岁久远、干枯发裂的泥塑木雕,截截碎落在地,扬起满身的骨和肉。 “邬瑾!”程廷连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 邬瑾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一点点回归世间,很难说自己的罪从何而起,但罪就是罪,他所学的仁义礼智昭彰了他的罪,他读的圣贤书写好了他的罪状。 他望向程廷,忽然沙哑着嗓子道:“我如禽兽。” 程廷诧异万分,发现邬瑾这个从不失态的人,竟然也会咬牙切齿、撕心裂肺,原有的从容、风骨、少年老成,荡然无存。 他忽然间不敢问邬瑾因何在面壁思过,因何在自苦,他怕问出个罪有应得。 “你坐着,我去请赵先生来!” 将邬瑾携去椅子里坐下,他拔腿就跑,前去中堂和正堂寻赵世恒——赵世恒风流人物,常年找不到痕迹,今年不知为何,十有八九都是在莫府的。 邬瑾坐在椅子里,让冷汗泡的遍体生寒,慢慢转动手腕,活动肢体,他沉重的活了过来,在赵世恒来了后,还能起身行礼。 赵世恒用目光剖析他:“何事?” 邬瑾回答:“学生内有妄思。” “外无妄动,并非罪无可恕,”赵世恒随手一拂他身上尘埃,“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你既知有妄思,便用心改过,不再犯便是。” “是。” 赵世恒收回手,打量一眼自己的两个学生:“秋闱在即,你们倒是闲的很,还能有空在这里思过。” 程廷立刻紧绷了皮,感觉自己是引狼入室:“没有。” 赵世恒从圣人画像前取下来戒尺,在手心敲了敲:“每天加十篇大字,两篇赋,明日一早来交给我,少一个字——” 他冷笑一声,大有把他们手心打烂的架势。 程廷哀嚎一声,可怜巴巴看着赵世恒出去,颓然坐下,抽出纸来铺上,用镇纸压制,随后便不动了。 等邬瑾磨好墨,他分了一些,提笔呆坐,忽然阖眼求神:“菩萨,请您把惠然姐姐的夫婿用蚂蚁抬走,用蛛网网走,用大风吹走,如果不行,就让他是个和邬瑾一样的正人君子吧。” 想罢,他才提起笔,写下第一个字。 两人全都怀揣着一种莫名的心绪,奋笔疾书,等祁畅叫他们去花厅吃早饭时,两人又一同起身,前往花厅。 莫聆风未到,桌上是两碗槐叶冷淘和三碟凉的小菜,全都不带甜味,辛辣之味倒是十足,程廷平日里看到酸姜就想佐面,食欲澎湃汹涌,今日却毫无食欲,吃了三口,就放下碗筷,默默地擦了嘴。 邬瑾爱惜粮食,将面条一根不落地送入口中,吃完后,两人又一起回去奋笔疾书,忙的把满腔愁绪全都忘在了脑后。 两人各自忙碌,赵世恒再来时,莫聆风也来了。 三人和往日一样上课,程廷也和往日一样和莫聆风说小话,哭诉自己的感情和赵世恒的铁石心肠,又挨了赵世恒三戒尺。 三人上课、吃饭、说话,到酉时下课,出了莫府,程廷忽然没了去处。 胖大海在莫府门外等他:“三爷,夫人特意让我来接您。” 程廷还记恨着程知府,不乐意回家,也没脸面去会他君子社的狐朋狗友,邬家倒是欢迎他,可他香惯了,就受不了臭,住在莫家更不是长久之计——他那位姑父冷冰冰、阴森森、病恹恹,光是听到姑父的名讳,他心里就要害怕。 第65章 无可奈何地看着邬瑾:“去裕花街?” 邬瑾拎着书袋,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被热气蒸大了,巾帽在额头上勒紧,将汗都截在头发里。 “不去,先生的功课还未写完,我送你回去。” “我请你喝酒。” “不喝。”邬瑾一把拽住程廷手臂,不容他拒绝,一路把他送到程府中门。 胖大海小跑着跟在一旁,等到了门口,立刻伸长手臂叩门,待门一开,门内又伸出来一只手,牢牢抓住程廷胳膊,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程廷“哎哟”一声,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栽,一脑门磕在了青石板上,登时疼的倒抽一口凉气,翻过身来,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 里面的人是程廷的大哥,奉母命前来抓程廷去后院吃喝洗漱,走到半途,又奉了父命绑三弟去书房受训。 权衡之下,他认为母命更加要紧,因此早早在此等候,没想到一失手,先将程夫人的爱子摔了个鼻青脸肿,立刻在脑子里重新做了权衡。 权衡过后,他使眼色让小厮带程廷去书房——若是母亲问起三弟的伤,便说是父亲打的罢。 随后他再三谢过邬瑾,才转身寻地方避难去了。 邬瑾见程府风平浪静,也转身回家,哪知刚到饼铺,就发现自己家里也起了风浪——邬意逃学,十石街的小孩跑回来告诉了邬母,邬母气急之下,让他跪在了饼铺里。 饼铺人来人往,又有好几个饼笼,灶底下还烧着火,邬意跪在地上,抬头看邬瑾,泪已经淌了满脸,汗也流了满头,羞的满脸通红,哽咽一声:“哥……” 第55章 造访 “元章二十二年端六日,课业渐重,子时将至,明灯依旧,先生曾经纳于百揆,心明眼亮,只言片语,便可免我不寐。 老二再三逃学,其任情纵意,非一日之功,既已成习,捶挞至死亦无益,反倒增怨, 况且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对他的教导,当是长久之事,不可一曝十寒, 明日起,我与他同求学,同归家。” 翌日一早,邬瑾在邬意的万般不情愿之下,陪同他直至蒙学,亲自交给蒙学先生,自己方去莫府念书,白日在斋学用功,放课后,再去蒙学接邬意,并且询问蒙学先生邬意这一日的行径。 待回到饼铺,邬意让爹娘拘束,更无法出去惹事,苦不堪言,险些以为自己是坐了牢。 而邬瑾接了他回饼铺,又马不停蹄赶回家去,研墨铺纸,去做那无穷无尽的功课。 这一送一接,邬瑾不知不觉把一个酷暑送了过去,忙的倒头就睡,一旦睡着,雷打不动。 七月中旬,程廷前往济州准备别头试的时候,邬瑾已经晒脱了一层皮,等到了八月,他更是瘦的脸上没了肉,像是骨头上直接蒙了一层小麦色的皮。 八月初七日,宽州所有学院都放假,先生与学子们一同为第二天的发解试躁动不安。 学子们和先生们内心如此不宁静,整个宽州城也忽然跟着紧张起来,道观和寺庙香火一同鼎盛,香炉里从早到晚的冒青烟。 文昌阁更是办了一场祈福法会,恭请文昌帝君下界凡尘,为考生祈福。 街上所卖的物件,也全都与发解试相关,笔墨纸砚、耐放的干粮、考篮、硬块盐,数不胜数。 邬瑾的东西早已经准备好,到了八月初七这一日,邬瑾又一样一样查看。 考篮里放着他入场用的浮票,笔墨纸砚,油布缝制的卷袋、一根常料烛。 场食另外放在包袱里,是邬母备的油饼、月饼、糜饼、干肉,全都切成一寸大小,又买了蜜饯干果包一包,放了一袋米。 包袱里,还有铜铫,贡院里每个考生配一个火炉,一篓炭,可以烧水、煮汤、煮饭。 邬瑾的衣裳也是新做的夹衣——现在虽然是又闷又热,但是宽州一旦入秋,随时可能变冷,到时人坐在号舍中,又是风又是雨,夜里更是冰凉,方巾、衣裳、鞋子样样都要抵得过严寒。 到了初八那日,寅时刚到,鸡不叫狗不鸣,天色还黑的不见五指,仅有外面报时的更人敲响更鼓,邬母一直不曾睡,只是闭着眼躺在床上,邬父亦是如此,听到更鼓响动,两人全都睁开了眼睛。 邬母急急忙忙起身,低声道:“我去煮饭。” 邬父点头,也翻身爬下床去:“轻点声,让老大再睡会儿,煮点干饭,禁得住饿。” 他两手撑地,随着邬母一同出门,帮着烧火。 屋外一片漆黑,连一丝月光都没有,猛地刮起一阵风来,已经带着凉意,全然不似其他季节慢慢过渡,逐渐转热转凉,而是骤然变化,令人防备不及。 邬母出来淘米洗菜,那风越刮越紧,邬母忍住一个喷嚏,正要把淘洗好的米端进厨房去,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声。 紧接着,“咚咚咚”三声,在黑夜里响的令人心慌。 邬母正是紧张之际,让这突兀的门声吓得一个哆嗦,连刚刚用火引点燃柴火的邬父都吓了一跳,用手撑着从厨房里出来,看向门口。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敲门? 邬父和邬母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安,而门坚持不懈,又响了三声。 邬母快步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第66章 门外传来一个极其清甜的声音:“我是莫聆风,我找邬瑾。” 一听说叫莫聆风,又听说是找邬瑾,邬母连忙取下门闩开了门,往外一瞧,果真有个小姑娘带着个女护卫站在门外。 莫聆风仰着脑袋,在寒风里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伸手揉了揉鼻子。 邬母看着她,立在原地,不敢动作,连呼吸都放缓了。 她从十石街牙婆口中听过许多莫聆风的事迹,知道莫聆风和邬意一样大,知道莫聆风出入裕花街,知道莫聆风是莫节度使的心肝,在她的脑海里,存在着一个满头珠翠,骄纵嚣张的莫聆风。 而现在,这个人忽然具体的出现在了她面前。 没有满头珠翠,没有傲慢无礼,莫聆风三个字,是赤金项圈在衣襟上压出的褶皱,是衣裳上绣的花纹紧密凸起,在灯笼下散发出的流光,是丹凤眼轻抬慢扫透出的威严。 她的举手投足,一呼一吸,都生出一股咄咄逼人的富贵,以及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教养——寻常姑娘这个时候不出门。 莫聆风不再打喷嚏,仰头看着邬母:“伯母,我能进去吗?” “能,快、快请进。”邬母手忙脚乱,把门开的更大一些,看着莫聆风跨进过门槛,迈步进了小院。 殷南紧随其后,同时四面八方地扫视。 邬母借忙碌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见邬父还两只手撑着地呆在廊下,连忙快步上前,低声道:“你去烧水吧,等下我好冲茶。” 说罢,她急急搬来一把椅子,放到莫聆风身边,又去搬来桌子,把自家炒的瓜子花生等物摆出来。 她忐忑道:“莫姑娘,您坐,您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吗?” 邬瑾今日要去应试,她担心莫聆风的到来会横生枝节。 莫聆风仰着脸张望,睫毛长而浓密的一眨,就把这院落的狭窄眨进了眼睛里:“我来叫他去考试。” 随后她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刻发出“嘎吱”一声响,木料单薄而且不牢固,十分刺耳。 邬母听了这回答,惊诧不已,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又匆匆进了一趟厨房,只恨那水开的慢,好不容易等水开了,连忙用一只粗瓷碗沏了一碗茶,小心翼翼放到莫聆风面前。 莫聆风抬头看了看邬母。 她没有母亲,所以对邬母好奇。 从前她和程廷吵架,程廷就说她是没人要的小狗,她看到别人的娘,就会忍不住想自己的娘是什么样。 看过了,她收回目光,低头看茶碗:“邬瑾该起来了。” 碎茶叶沉沉浮浮,茶沫子沾了粗糙的碗边,却依旧散发出袅袅茶香。 第56章 入场 冷风瑟瑟的凌晨,万籁俱寂,天空素光流动,好似琼液,风将树叶扯离树梢,滚上屋宇,落于脚边,屋顶两只野猫追逐着纵过去,不惊动一片瓦。 邬瑾屋中亮起油灯,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邬瑾起床梳头,穿戴衣物。 “阿娘,”他低声道,“您帮我拿上齿木,打水进来吧。” 邬母点头,走到门边将门开了半扇。 她干枯的身体在灯火映照下展落出巨大的黑影,从脚下一直蔓延至门边,又折出廊下,在莫聆风与邬瑾之间划上一道鸿沟。 带上齿木和水,她匆匆又回了屋子,将泡好水的杨柳枝递给邬瑾,邬瑾咬开树枝,细细漱口洁齿,又洗净脸,整衣出门。 打开门,冷冷秋风就涌向了他,携起他宽大衣袖,猎猎作响。 他见莫聆风坐在自家的椅子里,大约是不舒服,坐的很浅,正端着茶碗边吹边喝,饶是如此,嘴边仍沾上了碎茶叶,灯笼放在桌上,里面的黄光落在她的额发、两颊绒毛上,把她照成了一个毛茸茸的桃子。 邬瑾记起两年前自己做的噩梦,走上前去:“聆风,多谢你。” 莫聆风放下茶盏,擦去嘴边碎茶叶,起身道:“贡院已经开门,我来的时候,看到两边的芦柴堆照至天边了。” 随后她提过灯笼,交给殷南:“我走了。” 她来的突然,走的也干脆,她一走,小院在短暂寂静过后,又恢复了忙碌。 邬父邬母一听贡院燃起了芦柴堆,也不看时辰了,慌忙架锅子做饭,又把邬意叫起来,兄弟两个吃过饭,寅时已经过了大半。 邬瑾背着包袱,邬意提着考篮,一起去了观西桥贡院,还未到贡院门前,就见火光冲天,果然是架起了高高的芦柴堆,把观西桥照的通亮。 两人不由自主加快脚步,到了门前,邬意不能再进去,只能把考篮给了邬瑾,邬瑾连背带提的过了大门,在仪门搜捡一次,在龙门又搜捡一次。 龙门的外监试官拿了邬瑾的浮票,再三打量,却未放邬瑾进去。 邬瑾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见外监试官犹疑不定,一颗心猛地往下坠,一股寒气,随脚跟而起,直上天灵,周身气血,几乎冻结在冷风中。 就连前两道搜捡随身行囊的兵丁也紧绷起来——若是有疏忽之处,他们也要一同治罪。 幸而邬瑾虽然忧心,却并不虚心,因此两手拱在胸前,深深一揖,坦荡开口:“敢问考官,学生浮票是否污了?” 外监试官再次打量他,见他面色虽有不安,但神情磊落,便道:“并未污损,只是浮票上写你面色白,你却面色黑,刚过夏,想必是晒黑了。” 第67章 他放下浮票,对一个兵丁招手:“州学有教谕在此做巡查,请他们过来辨认一二。” 此时正巧程知府领着一群外帘考官从里至外巡查出来,见邬瑾立在那里,便问:“邬瑾,怎么站在这里?” 外监试官连忙站起来,拱手道明缘由。 “我给他作保。”程知府用蒲扇般的巴掌赞赏地拍了拍外监试,一巴掌险些将这位考官拍到地上。 外监试官龇牙咧嘴地承受了称赞,见程知府为邬瑾作保,便挑了一张号票,让邬瑾进去。 邬瑾领了号票,过了龙门,一眼望去,就见三层高一座明远楼立在号舍正中,上有考官俯瞰士子,号舍五十间一排,末尾还有茅房,犹如蜂巢,整齐、逼仄、灰尘遍布、密密麻麻。 他寻到号票上的玄字号第三间,见号舍板壁、瓦片齐全,不临茅房,便知是外监试官看在程知府面上,给他分了一间上好号舍。 他放下考篮包袱,打水来擦拭号板,心想今日先有莫聆风提醒时辰,使他早到,考官查看浮票时不忙碌,愿意听他分说,后又得程知府作保,沾光得到一间上好号舍,不到半日,得遇两个贵人,可见此场必定一帆风顺。 他仔细擦拭号板,神情逐渐与这考场一样变得庄重——少年辛苦,不惰寸功,凌云之志,尽将展之。 考生入场,贡院锁门,宽州城立刻变得冷清起来,无数期盼压抑下去,只待放榜时喷薄而出。 莫府本就沉寂,在解试开始后,越发显出了寂寥。 莫聆风一路回到长岁居,倒头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她吃饱喝足,呆坐片刻,百无聊赖,从果盘里拿一个鹅梨,“咔嚓”地吃,一边吃一边往书房去,青石板上爬了一只蚱蜢,让她一脚踩进了砖缝里。 梨在半道吃完了,她折下来一枝桂花,以桂枝为铲,撅着屁股在菊花丛里刨了个坑,把梨核埋了进去。 一点太阳都没有,阴凉凉的风吹在她身上,她一路走去书房,还未进门,就见莫千澜和赵世恒聚在一起,喋喋不休。 自七月之后,两人便忙个不停,每日在一起密谋,密谋程度,堪称造反。 莫千澜一看到妹妹,立刻就起身,走出门来,弯腰摸了摸莫聆风的头发,牵着她进书房。 他让莫聆风坐自己的椅子,转头吩咐殷北出去送信。 等殷北一走,他们这密谋也随之结束,莫千澜让莫聆风吃米糕,又伸手掸开她衣襟上的米糕碎屑,同时低头一嗅她头发上香气,和赵世恒说起了今日解试。 莫聆风吃了一块米糕,就着莫千澜的茶盏喝了一杯茶,不愿意听他们追忆往昔,跑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走向后院,走的时候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思了片刻后,去九思轩转了一圈。 大黄狗懒洋洋躺在门外,掀开眼皮子看了莫聆风一眼,漫不经心摆了摆尾巴,又见莫聆风摸出陶埙,二话不说,四条腿直立起来,撒开蹄子逃了出去。 莫聆风呜呜咽咽吹了会埙,让人拎一筐蜜橘送去姨娘们那里,她要去和姨娘们说话。 莫千澜的姨娘有六个,统一的腰粗胯大,看着就是好生养之辈,都是从穷人家买来给莫家开枝散叶的。 然而多年以来,她们不曾给莫千澜生出个一儿半女,这若是放在旁人家中,就是不可饶恕,在莫府,却无人问津。 她们虽是住在冷宫里守活寡,但是好吃好喝,偶尔还能出趟门,回趟娘家,越发像是发了的面团,又白又胖,若是和莫千澜站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谁占谁的便宜。 听闻莫聆风要和她们吃蜜橘,姨娘们立刻打扮妥当,膀大腰圆的晃了过来,给莫府这位小祖宗请安。 第57章 度日如年 莫聆风和整齐划一的姨娘们一起吃了一筐蜜桔、一壶糖水、一盘月饼、一碟桂花糕,鼓着肚子回了长岁居,不知该如何度过剩下的八天考试。 翌日,她去了雄石峡看红石,在绝崖之上,拾得一块龟裂的红石,好似龟背,殷南板着一张脸,一路扛回府,放置在黄沙缸里,和三条金鲫作伴。 第三日,她带着鱼竿去榆溪,夹在一群渔翁中钓鱼,忽然一只大白鹅气势汹汹袭来,“嘎嘎”狂叫,展翅喙人,箭一般直射人群。 渔翁们骤然大乱,“哇哇”乱叫,纷纷躲避,莫聆风只钓起来一条拇指长的草鱼,眼见独苗让大鹅吃了,气急败坏,掐住大鹅脖子,摔出去十来步,又赶上前去,将大白鹅摔了又摔。 当天晚上,莫府吃了顿大鹅。 第四日,莫聆风去了宽州城内寺庙拜佛,前来求佛保佑学子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四面八方涌向佛祖,莫聆风脚不沾地,随波逐流,出寺庙时,角髻散乱,一个头蓬成了两个大,疲惫地回家去了。 第五日,莫千澜携妹妹去裕花街宴客,莫聆风抖擞精神,去看麻龙,又听奚琴,大吃两碗干饭,而莫千澜和王运生几人说话,字字都要斟酌,心力交瘁,又多喝几杯,晚上就头疼起来。 姨娘们日益壮硕,衬得他好似一只白斩鸡,他不愿给姨娘们请安,只能在中堂盘桓。 一碗醒酒汤没喝完,腹中便翻江倒海,急急起身冲入官房,抓着仆人胳膊,弯腰作呕。 他没吃什么,只呕出些许清水来,反倒是冷汗涔涔,湿透内衫,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第68章 勉强换了一身衣裳,回到屋中,他抱着莫聆风一起蜷缩在榻上,恍恍惚惚,直叫阿尨。 阿尨陪了他半宿,半夜时分,待莫千澜熟睡,才失魂落魄地回了长岁居。 第六日,程家设菊花宴,请莫聆风前去,石晴亦在其中,见到莫聆风,再三谢她赠珠一事。 又有姑娘打趣莫聆风和程三,莫聆风扛着一张冷脸应对,最后几位夫人围住她,打探莫千澜续弦一事。 莫聆风认真答道:“哥哥喜欢白胖的。” 胖墩墩的诸位夫人顷刻间做鸟兽散。 第七日,莫府厨房买了一篓鲜蟹,连篓带蟹放在缸中,预备第二日烹煮,莫聆风玩蟹,叫螃蟹夹了手,有气无力地回长岁居去了。 第八日,八月十五,莫家兄妹与赵世恒登高台赏月,吃月饼,喝新酒,开螃蟹,望尽明月,难述秋思。 赵世恒大醉一场,大哭一场,大梦一场。 第九日,依旧不曾下雨。 解试无雨,便是天公作美,否则损毁卷面,学子苦功便毁于一旦。 酉时将至,号舍中学子们伸头露脚,各有情态。 騃童钝夫,九日如梦寐,不知自己所写为何物,中庸之徒,满面愁苦,犹疑不定,不知自己所答可中考官之意,欲要整卷重答,却惊觉九日已过。 唯有慧心巧思者,下笔成文,胸有成竹,安然而坐,只待钟声。 邬瑾坐在自己的号舍之中,考卷平平整整放在考桌上,笔、墨、砚台都已经收进考篮中,以免收考卷时手忙脚乱,污了考卷。 九日三场,他已经将题答尽,只等收卷。 忽然西风急喧考卷,哗啦作响,天边一声秋雁孤鸣,地上顿生寒凉潮气,乘风而起,钻进人宽袍大袖,让人遍体生寒。 号舍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喷嚏声,又多了窸窸窣窣护考卷的声音。 秋雨顺势而下,淅淅沥沥,萧萧瑟瑟,两三点飘入号舍,邬瑾立刻以袖掩卷,以免让雨污了卷子。 监考的士兵打着伞来回巡查,外帘诸官恪尽职守,轮流巡查,时不时站在明远楼上往下观望,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有人借着雨声低泣,有人从官房出来,眼见下雨,又不曾带伞,只能两手举过头顶,以袖遮头,匆忙跑过号舍,溅起水花无数。 雨势越来越大,有号舍开始漏雨,就在众人竭力护住自己考卷时,外提调官在明远楼上敲响了钟声。 钟声击破天际,响彻宽州城。 外提调官提起一口长气,放声喊道:“酉时到,收卷!” 外收卷官站在了每一排号舍之前,监临、监视、巡查全都动了起来,撑着伞在各处来回走动,以防考生在这紧要关头生事。 巡考的士兵的眼睛越发肃然,要看到人的骨子里去,一旦有考生失态,立刻就会被他们镇压。 有人撑起雨伞,点起灯笼,照在外收卷官身前,外收卷官开始从头到尾的收卷。 邬瑾看着自己的考卷被收走时,心头骤然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 贡院大门打开,考生们收拾好考篮,拖泥带水地往外走。 贡院外人山人海,马车、轿子更是水泄不通,随着学子们出来,拥挤的人群立刻骚动,呼喊声不断,足过了一刻钟,邬瑾才从贡院门口走到大街上。 邬意撑着一把伞在外面等他,一双眼睛搜寻许久,见了他就奔过来,收了自己的伞,站到邬瑾伞下,给他拎考篮:“哥!” 他将一个糖饼塞进邬瑾手里:“娘说让你先垫垫。” 邬瑾接了糖饼,闻着甜香气,吃了一口,一口下去,才惊觉自己饿的前胸贴后背,剩下那大半张饼不过三两口就吞入了腹中。 还是饿,火烧火燎的饿,身上也疼,蜷在三尺见方的号舍里,浑身的骨头都跟着弯曲了,手指都像鸡爪似的蜷着,头脑尤其的累,仿佛脑子里原本充盈的东西全都干瘪凹陷,只剩下一片苍灰。 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绷着一根弦,这根弦绷的太紧、太用力,以至于忽视了身体上的饥饿和疼痛。 如今这根弦慢慢松开,他周身的感受也跟着回来了。 他没说话——没力气说话,和邬意一同往家走,天暗的很快,越是靠近十石街,应考的人就越少,没有学子,也没有马车轿子,只有形形色色的小贩,挑着担子在檐下躲雨。 邬意的声音也逐渐能听清楚了:“哥,听说贡院里的井三年不用,清的不干净,头一场就有人偷懒不用炉子滚水,害病死了,是不是真的?” “嗯。” “哥,我还听说有个州的贡院失火,烧死了九十多个人,官府要建学子坟。” “嗯。” “还好我不用去考。” “嗯。” 第58章 休养 走到十石街时,邬瑾连“嗯”的声音都消失了。 强撑着一口气,他一只手勉强撑伞,一只手搭在邬意肩头,邬意用力顶住他,只恨自己人小,不能把邬瑾扛回家去。 十石街的街坊纷纷探头,沿途问话,邬意胡乱答话,一鼓作气把哥哥带进家门。 家里罕见的早早点起油灯,邬母忙的满头热汗,邬父坐在廊下焦急等待,见到邬瑾回来,立刻冲着厨房大声道:“老大回了!” 邬母从厨房里冲出来,手中还拿着锅铲,见邬瑾神情委顿,连忙把锅铲塞进邬父手里,上前搀扶邬瑾进屋,让他坐下。 第69章 邬瑾挨着椅子,一瞬间“散”在了椅子里。 身体四分五裂,成了怎么捏都捏不起来的泥,睡意排山倒海,耳边有邬母的声音,他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他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几乎是昏迷了,连梦也没做一个,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慢腾腾睁开眼睛,他看到桌上还点着油灯,但是灯火微弱黯淡,晃动的眼前一切还像是在梦中。 邬母膝上放着针线笸箩,正在缝补邬意的衣裳,邬父坐在一旁,在挑沙糖里的杂物,邬意苦大仇深,埋头背书。 邬瑾略动了动,使劲一眨眼睛,这回看清楚了,邬意瞪着书本,咬牙切齿,仿佛是和书有仇,那纸上的字也是个两不相识的漠然态度。 这回他醒透了,伸手掀开身上盖的被子,坐直了身体。 他一动,邬父和邬母全都看了过来。 邬母立刻放下针线笸箩,起身道:“老大醒了,咱们这就吃饭。” 她又将邬瑾身上的被子挪开,叠到床上去:“累坏了吧,我还烧了热水,吃完饭就好好洗个澡,去床上踏踏实实睡一觉。” 邬父伸手挑灯,灯花一闪,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老二,去帮你娘端菜。” 邬意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把书放在一旁的柜子上,撒腿就往厨房跑:“哥,你再不起来,我就要饿死了。” “爹,你们还没吃饭?”邬瑾站起来活动手脚,走到门口往外一看,就见外面风雨已收,天幕乌青,一轮圆月在上,四下皆寂,已是深夜。 邬父收起沙糖:“我们不饿,昨天中秋你没回来,特意留着这顿团圆饭今天吃。” 说话间,邬母和邬意不住端菜过来,零零总总,做了六个碗,四个都是肉,一个菜,一个汤,又蒸一大锅米饭,不掺半点粗粮,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饭菜都在锅子里温着,热气腾腾。 邬母盛一碗汤,递给邬瑾:“先喝汤,今天特地去买的大骨头,早上就炖上了。” 邬父邬母不断给他夹菜,把碗里堆成一座山,邬意本也想给哥哥夹点什么,可是爹娘的筷子使得密不透风,实在没有他下手的余地,只好作罢,自己把肚子吃的滚圆。 邬瑾吃过饭,洗过澡,面目一新,在屋子里点了灯,摊开纸,写道:“元章二十二年八月十六,解试结束。” 他将三场试题和自己所答大略写于日录上,直写到子时的更声和梆子声响,才搁笔休息。 翌日,他起了个绝早,照旧送邬意去念书——邬意没想到自由的时间如此短暂,立刻焉头耷脑,还企图垂死挣扎:“哥,你刚考完,再多休息几天吧,我听刘博文说他哥哥考完,半个月都缓不过劲来。” 邬瑾不为所动,强拎着他去了蒙学,自己则去了莫府。 昨夜的风雨并未在莫府花园留下痕迹,他一只脚迈进九思轩的院门,另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抬,忽然就听到一声轰鸣,远远的也不知是从莫府哪个角落传来。 他扭头望去,就见莫府左侧内茶饭房的位置滚起浓云似的黑烟,砂石飞扬,却不见火光。 莫府仆人训练有素,哪怕没见到火星子,也纷纷动作,提起水桶往茶饭房而去。 与此同时,有两人逆流而行,东倒西歪地站到邬瑾跟前,黑眉乌嘴,宛如两粒驴粪蛋。 邬瑾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其中一粒驴粪蛋子发了话:“邬瑾。” 邬瑾本就疑心其中一人是莫聆风,此时听声音,认定是莫聆风无疑,越发地惊诧。 不等他惊诧完毕,另外一粒驴粪蛋子开了口,嗓音沙哑,鸭子似的“嘎”了起来:“祁畅!弄水来!” “程廷?”邬瑾疑惑地看了过去,“你不是在济州?” 程廷走进九思轩,钻进花厅,站到净架前,挽起袖子,先行洗脸:“别提了,差点被烧死,一场没考,就起了大火,多亏我命大,逃的快。” 他在脸上用力搓揉,换帕子的间隙冲着进来的邬瑾道:“我自己倒是很想考一考的,不然赵先生还以为他教的很好呢!” 他翕动两个漆黑的鼻孔:“我就是在走背运,不然怎么和聆风做个月饼,灶台都能塌了——祁畅,再拿个盆来,看看你们家姑娘都埋汰成什么样了。” 祁畅连忙去取木盆,又重新取来澡豆,莫聆风洗的认真,洗完之后,两人都去换了衣裳,回来就见邬瑾在满是澡豆香气的花厅里闭目养神,桌上已经摆了早饭,看着只是三碗面条和几个小碟,其实有荤有素,有甜有咸,有酸有辣。 程廷止住了自己张牙舞爪的说笑,踢一脚大黄狗:“花园里去。” 大黄狗不理会他,自作主张去了内茶饭房看热闹。 邬瑾并未睡着,听到程廷说话,就睁开了眼睛,起身整衣,对程廷道:“我没睡,进来吃早饭吧。” 程廷早已经闻到了羊肉香气,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抄起筷子开始吃面,莫聆风也坐了进来,先端起一个大茶盏,灌了一气荔枝水。 三人对坐着吃吃喝喝,都不言语,吃过之后,祁畅依旧像个小媳妇似的进来收拾残局,而三人移步斋学内,看邬瑾默题。 邬瑾默了一题,赵世恒就来了。 “聆风,”赵世恒进了斋学,一不看行礼的邬瑾,二不看搞怪的程廷,只看莫聆风,“快回长岁居换衣裳,京都来了敕使,天子内降手诏,指明要你和你哥哥一起接旨。” 第70章 第59章 敕使 赵世恒语气中有三分急躁,邬瑾立刻意识到敕使来之不善——天子劳师动众,岂能是善。 远在宽州的节度使,得天子内降手诏,由敕使千里迢迢前来宣旨,实属罕见。 再者敕使来宽州,应由知州知府接入城中,在馆驿中接风洗尘,但此次却直奔节度使府而来,只派了一个内侍前来传信,好像是怕莫千澜提前出手一般。 赵世恒送走莫聆风去换衣裳,略一思量,又带上邬瑾一同往前堂而走,程廷眼看着人走了个精光,只剩自己留在九思轩,也认真思索一番,寻了个小道,溜去前堂。 前堂正厅,已经摆放好香案,众仆忙碌不休,烧香、扫去尘埃、预备茶水、摆放果品。 本还要安置筵席,不料灶台坍塌,一时半会修不起来,无法大操大办,只能去外面叫席面。 一切忙碌都很短暂,香案上燃起清香,仆众也随之沉寂下去,各自站立。 邬瑾随赵世恒立在花厅廊下,淹没于仆众之中,无言等候。 莫千澜立于正堂前方,罕见地穿了官服,衣紫腰黄,宽袍广袖,层层叠叠,将他堆似白玉,长翅幞头纹丝不动,不露丝毫情绪。 莫聆风站在他身边,换了一身从未穿过的新衣裳,面目用力洗刷过,搓的满面通红,其余全都未变。 不到片刻,殷北疾步进来,报莫千澜敕使到来。 莫千澜一甩双袖,领着众人跪倒在地——袖子甩的虎虎生风,恨不能一袖把敕使抽回京都去。 纵然两袖清风,也不能扭转乾坤,只将金狻猊香炉中的烟气打乱,随后又袅袅升了起来。 敕使领着大小一干人等进来,眼见排场已齐,也不废话,开读诏文: 制曰:莫家女、性柔娴、肃端方,朕承宗帝遗训,爱及莫家,宠其有行,可封真阳郡主,启临宫之府,长居朕左右,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敕使话音落地,莫府一片寂静,连风也不动,莫千澜俯首于地,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邬瑾低头看着膝盖下方的青砖,无比惊愕,嘴唇微张,以余光去看赵世恒,却只能看到他伏跪于地的一段侧影,脊梁拱起的幅度在微微颤动,不知是压抑着惊,还是压抑着怒。 两年前的试探、交锋告一段落,就在众人都平静生活,各自前行之时,却突兀的在此时再续一章。 在他是突兀,于在天子,却是蓄谋已久——明晃晃、赤裸裸,不由中书、门下共议,以免走漏消息,直接由宫中内侍充作敕使,秘行至宽州,宣读于众,昭告天下。 良久,他才听到莫千澜的声音:“臣叩谢天恩。” 莫千澜波澜不惊的谢恩,不等敕使开口,自顾自站了起来——他一起,莫府上上下下自然也全都跟着起了来,全然忘记了莫聆风最应该谢恩。 面白无须的老太监已经成了精,并不强求莫家兄妹做作一番,见莫千澜伸手,立刻恭而敬之地捧出敕诏,交至莫千澜手中。 莫千澜扭身,随手将圣旨抛至香案上,大步进入正堂,先是一摸桌案上茶壶外侧,随后拎起茶壶,迈出门槛,走下台阶,越过香案,到了敕使面前。 赵世恒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见他请茶不像请茶,神情也是似笑非笑,目光更是怨毒不已,心中暗道糟糕,刚要迈步上前,莫千澜却已经将那大茶壶在敕使脑袋上砸了个粉碎,里面温热的茶水哗啦啦浇了敕使满脸。 “张供奉?张供奉!” “血!” “节度使打伤敕使,快走,去馆驿,告知宽州知州、知府,奏文陛下!” “节度使藐视天威!” 敕使团中大小内侍蜂拥而上,扶住敕使——内东门司、供奉官张愿林,张供奉头晕目眩,颤颤巍巍去摸额上痛处,只觉触手黏腻,满目猩红,摇晃两下,直直往后倒去。 他这边刚倒下,莫节度使面白如纸,牙关紧咬,也熟练地抽搐着倒了地。 “节度使!”赵世恒一个箭步上前,跪到莫千澜身边,用力掐住他的人中,“殷北,快去请李一贴来,给张供奉看伤,再给莫节度使看看脑子,关闭府门,不要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他扭头就对张供奉身边的亲近之人道:“宽州乃是边关重地,常有敌国细作作乱,万万不可大意。” 殷北宛如离弦之箭,飞奔离去,这班小黄门失了主心骨,只知团团乱转,胡嚎乱叫,见赵世恒将府门关闭说的冠冕堂皇,一时竟是出不去了,更没了主意。 赵世恒扭头就喊:“程廷!” 程廷本藏在花木里,正看的心惊肉跳,忽然被赵世恒叫破,一跤跌了出来,直滚到仆众身后,灰头土脸、连滚带爬的到了赵世恒身边:“先、先生。” 赵世恒物尽其用:“你领张供奉他们去中堂休息,好生招待。” 程廷读书多年,成绩斐然,能结交各类朋友,更精通掏钱请客,一听赵世恒吩咐,立刻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让小黄门们背着张供奉随自己走。 敕使团一走,正堂前空了大半,赵世恒和仆人架起莫千澜,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邬瑾:“邬瑾,送姑娘去九思轩。” 邬瑾应了一声,在这一连串急速的变化下,极力镇定住自己,快步走到莫聆风身边,低声道:“聆风,我们走。” 第71章 莫聆风半晌没动,缓过神来后,才伸手牵住邬瑾的手,抬头问他:“去哪里?” 邬瑾吓了一跳——她双目失神,面色雪白,额上冷汗涔涔,黏住额发,灵魂犹如困兽,在身体里无助地东奔西突。 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脸上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压下去,一派和气的微笑着,同时声音低沉:“去九思轩。” 莫聆风拧紧的眉头平展几分,尽可能挺直背,慢慢吞吞往九思轩去,然而还是心慌意乱,又感觉很累——虽然只过了一个早上,但是她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气神。 邬瑾问她:“渴不渴?” 她摇头,转而告诉邬瑾:“哥哥是痫病,你不要怕,我现在不去看他,等我不难受了再去。” 邬瑾回想方才莫节度使发病的情形,犹记得他浑身僵直,筋力已竭,纱帽掉落在旁,紫衣裹着病骨,金带束着孤臣。 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第60章 一家欢喜一家愁 邬瑾把莫聆风带回了九思轩。 九思轩阴冷暗沉,莫聆风的额头上却还是有黏腻的冷汗层出不穷,邬瑾点起烛火,企图以萤火之光,撼动古树投下的巨影。 随即他拧来一条帕子,让莫聆风擦汗。 莫聆风接了帕子,去擦额头上的汗珠,眼角眉梢都带着沮丧和难过。 擦过之后,她将帕子还给邬瑾,沮丧难过之余,敕诏上的每一个字,结成一股,凝出摧枯拉朽的气势,冲击着她的灵魂。 莫家女、性柔娴、肃端方——离开莫千澜。 朕承宗帝遗训,爱及莫家,宠其有行,可封真阳郡主——离开莫千澜。 启临宫之府,长居朕左右——离开莫千澜。 郡主离她非常遥远,京都离宽州也非常遥远,不管那里是阴谋盛行,还是富贵繁华,都和她没关系,她只是离不开莫千澜。 莫千澜,她的哥哥,她灵魂上的父亲、母亲,她唯一的家人,她一日都不曾离开过他啊。 “哥哥会有办法的,”她坐了许久,扭头告诉邬瑾,“哥哥什么都懂。” 她起身就走:“我去找哥哥。” 她找到莫千澜时,莫千澜睡在了书房外的耳房中,周遭静悄悄的,只有殷北领着人守在外面,赵世恒和李一贴去给张供奉治伤去了。 张供奉的伤好治——然而莫千澜的暴怒,藐视了君威,损伤了天子颜面,还需要赵世恒设法挽救。 炉子上“汩汩”的滚着苦药,一个小厮拿着蒲扇轻扇炉火,那股药气经了他的扇动,越发悠扬起来。 莫聆风走进耳房,两只脚后跟一蹭,蹭掉鞋子,爬上榻去,掀开被子,蜷缩成一团,窝进莫千澜胸前,闭上了眼睛。 莫千澜在一片冰凉中睁开眼睛,伸手搂住她:“阿尨。” 香炉中涌动的,是百花的香气,从门窗缝隙涌进来的是药的香气,缠于榻上、枕上、人的身上,隐隐将之前的纷乱隔绝,变成一种带着昏沉睡意的平和。 “嗯。”莫聆风在这气息中镇定下来,小脸拱了两下,不想睁开眼睛。 莫千澜低声道:“阿尨,哥哥会去接你回来的。” 莫聆风在心里想:“那就是还要去,为什么一定要去,我不想去。” 她头脑清醒地坠入苦海,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她所拥有的一切并不牢固,骤然一变,就有可能化作齑粉。 莫千澜和赵世恒坐在府中,宛如两只蜘蛛,四面八方的往外吐丝结网,为的就是能够让这座莫府继续牢靠下去——并且变得更加牢靠。 她翻了个身,用脊背抵住莫千澜并不坚实的胸膛,睁眼看向窗外,窗外一块天是蓝湛湛的,显出无限的好风光。 而程廷在这天空下,飞也似的奔向九思轩。 他在中堂里安置了敕使团,又很尽心的在床边守着张供奉,张供奉一转醒,立刻嘘寒问暖,效仿程家大姐,强行把张供奉从床上扶起来坐着,又端来一杯温茶,吹的凉透,喂给张供奉喝。 张供奉得知他是知府之子,拉不下脸来,被迫半坐在床上,又喝了一口冷茶,脑袋越发晕的厉害,几乎要吐。 然而这痛苦还未结束,程廷急于给姑父戴罪立功,从小黄门手里抢了帕子,亲自去擦张供奉头上污血残茶,重手重脚,把张供奉擦了个皮离骨脱。 张供奉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返老还童了——这苦楚,还是刚进宫做小黄门的时候受过。 好不容易等到赵世恒领着李一贴前来,张供奉才逃出生天,看向赵世恒的目光格外亲切。 程廷自觉圆满完成了赵世恒的交代,拔腿便走,飞奔回九思轩,气喘吁吁坐到邬瑾身边,扭头看邬瑾:“敕令说什么来着?是不是让聆风去做郡主?还要住到京都去?” “是。” “要去京都?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 “不去不行?” “不行。” “疯了。”程廷伸出一根手指,朝着虚无的上空捅了两下,示意是上头那位,同时站起来,“不行,我得回家去,问问程泰山,邬瑾,你在这里吧,我看姑父家里人少的可怜,万一有事,你就去找我。” 他拔腿就走,留下邬瑾在九思轩中静坐沉思。 然而他沉思许久,却是一无所获,因为天子思虑周全,此事竟已无转圜余地。 第72章 十州之财,陛下必取之而后安。 唯有入京都后,莫千澜再殚精竭虑,以种种理由让莫聆风回到宽州,而且他必须为此做出莫大牺牲,纵身为莫聆风铺路——譬如莫聆风回宽州奔丧。 这种思虑过于沉重,压的邬瑾没了笑意。 而莫聆风受到陛下亲封一事,也在顷刻之间席卷了整个宽州城。 宦海之中哗然不止,滔滔不绝,惊愕与揣测凝聚成疑云,消息在众位身带官职、不带官职却与地方官员藕断丝连的富商中口口相传。 有人知晓这其中密辛,有人不明白陛下与莫家之间究竟是亲厚还是不和,但是众人皆知,突如其来的敕封,一定会给莫府带来重重一击——谁都知道莫聆风是莫千澜的骨中骨,肉中肉,血中血。 程知府与王知州也在莫府出入,探望敕使,与此同时,龙虎之日亦到,发解试放了龙虎榜。 邬瑾赫然在榜,乃是元章二十二年发解试解元。 邬意借着人小,泥鳅一样钻去榜前,踮起脚尖抬头看榜,因只认得一个“邬”字,越发眼花缭乱,两只眼睛瞪的生疼,忽然听到耳边闹哄哄的:“邬瑾是谁?怎么不曾听说过?” “是我们州学的!” “没听说过。” “怎么就成解元了?” “我哥哥!”邬意跳起来,涨的面目通红,眼睛发亮,从牙齿到头发丝全都充满了喜悦,“邬瑾是我哥哥!我哥哥!” 他喜的站不住,在榜前东奔西跑,放声大喊:“我哥哥,邬瑾是我哥哥!解元!我哥哥!” 看榜的人全都低头去看他,就见他穿一身短褐,是个黑而瘦的穷小子——解元竟是贫家子? “诶,真是你哥?”有人去捉邬意衣袖。 “真的!我要回家去!”邬意横冲直撞出了人堆,一路往家跑,一边跑一边朝街边小贩大喊:“我哥是解元!” 第61章 欢喜 邬瑾并不在家中,饼铺里只有油渍麻花的邬父和邬母,以及两个身穿黄衣的报喜人,捷报高高挂在饼铺门口,上书:“捷报贵府邬瑾高中宽州发解试第一名解元。” 捷报和“邬家饼铺”四个大字并立,使得这一间小小饼铺蓬荜生辉。 与其一起生辉的是十石街,人成了潮水,蔓延到窗上、屋顶上、柴垛上、树上。 十石街已是如此拥挤,十石街外更是人山人海,人潮从不同的地方涌出来,汇在街口,轿子、马车、高头大马,夹杂在人群中,进退两难。 谁都想不到解元竟住在这个地方。 更想不到解元此时身处另一重漩涡之中。 莫府隔绝于世,后花园中山鹛啼鸣,扑扇翅膀乱飞,满地都是黑灰色的羽毛,甚是喧闹——莫聆风在射鸟,一箭未中。 邬瑾在假山上攥住莫聆风左手手腕,迫使她松开弓弦:“下去。” 随即去夺莫聆风手中弓箭,低声道:“下去吧......” 莫聆风细皮嫩肉,未曾挽过弓箭,又未佩韘勾弦,鸟未射到,自己先弄的破皮红肿,手指上滴滴答答的,已经有了殷红血迹。 莫聆风恍恍惚惚的,握着弓不松手,心想那个张供奉要是到花园里来,她就一箭把他射到湖里去——今日一早,张供奉就问动身的时日。 可是没有张供奉,还会有牛供奉、马供奉,就算没有供奉,她也要随漕粮队一同进京。 她想再放一箭,把心里恼人的思绪通通射出去,可邬瑾捏着她的手,把着箭杆不松,令她更加烦恼。 邬瑾是顶好的人,她不能对着邬瑾发脾气。 她又想:“张供奉没有犯错,不能把他射到湖里去。” 这时,邬瑾把弓和箭一起从她的手里夺了出去,放置在一侧,强行攥着她往下走。 莫聆风着急起来,用力一推邬瑾,邬瑾一只脚立在一块尖石上,忽然受她一推,脚下不稳,脚落地时崴了一下,疼的他倒抽一口凉气。 他不动声色地藏了痛处,强行带她下去,又继续攥着她的手往九思轩带:“我一定能过解试,去京都的路上有我陪着你,去了京都,我还给你做斋仆......” “你不相信我吗?”邬瑾牵她在花厅中坐下,低头去看她的手。 莫聆风垂着头,梦呓似的道:“京都也能跑马吗?” 邬瑾起身在矮柜中找程廷用过的跌打药:“想必能跑。” 能跑,但是不如宽州敞亮。 气味刺鼻的药粉倒在莫聆风手指上,她疼的往后一缩手,又把手伸出来:“京都和咱们吃的一样吗?” 邬瑾撒了药粉,用剪刀剪出一条白色细布,缠绕在她手指上:“我看书上说北味各有不同,京都更淡一些,不过京都繁华之地,正店数不胜数,你还可以尝尝南味。” 他口吻如此平静,甚至带有憧憬之意,能够大大的抚慰人心,莫聆风听着,垮着的小脸也跟着松懈起来,有了一点孩子气的笑意。 而他说完之后,心里其实是一片悲凉,他知道一旦入京,莫家兄妹面临的可能就是生离死别。 他只希望莫千澜能够力挽狂澜——莫千澜病弱与危险共存,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连带着莫聆风,也偶尔会在天真之外露出一点獠牙。 莫聆风低头看手指那个又细又小的结:“我就喜欢宽州味道。” 她又很愧疚地看着邬瑾:“对不起。” 第73章 邬瑾笑道:“你对不起我什么?” 莫聆风伸手一指他的脚:“害你扭了脚。” 邬瑾一愣,没想到她会注意到,略动了动脚:“没事。” 他伸手摸了摸茶壶,给莫聆风倒上杯温茶:“你吹埙吗?” 莫聆风喝一口茶,当真取出埙来,呜呜咽咽吹了起来,曲已成调,只是气息不稳,时而“呜——”的尖叫,时而“扑——”的幽咽落地,使那调子惊险万分。 她鼓动腮帮子,吹了许久,冷静下来,将埙放下,喝口水歇口气。 邬瑾从这跌宕起伏的调子里听出来了曲目,正是他在燕馆听过的那一曲奚琴,程廷说那叫《风雪寒》,没想到莫聆风也会用埙吹奏。 莫聆风心平气和了,见邬瑾认真听自己吹埙,心想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自己勤学苦练,进益不小。 于是她举起埙,又吹了起来。 邬瑾自讨苦吃,耳朵吃痛,又有心要陪莫聆风,只得坐着不动。 程廷来时,莫聆风正吹的尽兴,他看看邬瑾,又看看莫聆风:“聆风,邬瑾多好的一个人,一直陪着你,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恩将仇报啊。” 莫聆风立刻放下埙,跳起来凿了他一拳头。 程廷受到痛殴,并不还手,喜气洋洋地看向邬瑾:“邬解元。” 邬瑾诧异地看向程廷:“我?” “不是你,”程廷负手而立,面孔肃然,“是我,元章二十二年宽州发解试头名。” 饶是胸有成竹的邬瑾,也忍不住诧异起来,一股细小的喜悦破壳而出,“汩汩”在身体里流淌,他猛地起身,走到窗边,背对了莫聆风,深吸一口气。 解元。 解元! 他面上笑容如春晓之花,徐徐绽放。 终不负父母苦心、终不负先生教导、终不负不懈苦读。 窗外树影游移,笼罩在他身上,碾过他身体,他一无所觉,只知举目望去,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并未落叶,屋檐下的彩画,炫目多姿,乃是丹青妙手所绘,乃是能工巧匠所雕凿,然而都比不上他此刻内心的炽热。 片刻过后,他收起脸上笑容,转过身来,却见莫聆风不知何时仰头站在了他身后,抬起手,从上往下一划:“蹲下。” 邬瑾蹲下去,准备承受她的小拳头——他实在不应该在莫聆风如此难过的时候喜形于色。 莫聆风伸出双手,双手虚虚环在他脖颈,短而空地拥抱了他一下,随后收回手,自顾自回到了原位坐下。 她的拥抱几乎没有和邬瑾接触,但是在短暂的时间里,她向邬瑾传递了为他高兴的感情。 他站起来,压下去的笑容又浮了起来,而程廷大步上前,张开双手,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并且大力拍打他的后背:“鹿鸣宴你可别丢咱们的脸。” 第62章 鹿鸣宴 鹿鸣宴设在知府衙中,当天天色暗沉,幸而不曾下雨,只有秋风肆虐,吹的景色全无。 邬瑾这位解元,在家中面对街坊邻里和络绎不绝的远亲,笑的面孔僵硬,目光呆滞,如坐针毡供人瞻仰,因此早早梳洗更衣,先到府衙,拜见诸官。 莫千澜、张供奉、程泰山,都在府衙大堂后方的花厅中安坐,其余考官及执事各官都会等到学子们到了再露面,因此只有他们三人在此处烤火。 程泰山身健火旺,让火烘的满面红光,额头上细汗不断,人不住的往后仰,没想到莫千澜虚成这样,刚过中秋就要烤火,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同时扭身和张供奉这位敕使闲谈。 张供奉品阶不高,却是皇帝身边近臣,掌管禁宫人、物出入,权柄甚大,因此无人敢轻视他是个阉人。 张供奉额头上贴着李一贴自制的膏药,满面笑容,丝毫没有被莫千澜所影响。 程泰山端起茶杯,心想:“人精。” 自从多年前死里逃生,莫千澜就变成了一个充满破坏性的漩涡,能轻而易举将身边人卷进去,张供却是丝毫不受影响,一心只办自己的差事。 他一边想,一边豪情万丈的对张供奉说起自己当年还曾去参加过武试,堪称是文武双全。 张供奉哈哈的笑,暗想:“幸亏是挨了莫节度使的揍,若是吃程知府一茶壶,脑袋恐怕都要碎了。” 他又恭维程泰山确实是个人才,程泰山也拐弯抹角的为莫千澜说情,莫千澜稳坐太师椅中,只管喝参茶。 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张供奉叹道:“陛下曾嘱咐臣,说莫节度使与莫姑娘一天也未分离过,虽然是恩旨,可到底分离了这二位,莫节度使初听敕诏,恐怕会有难以意料之言行,叫臣不必小题大做。” “哦?”程泰山立刻面东长揖,“陛下慈恩圣明。” 他复又坐下,端起茶杯,笑道:“陛下这么一嘱咐,若是莫节度使心平气和接了旨,供奉反倒要疑惑了吧。” 张供奉笑呵呵的,并不答话,一切都在三人心中了然——若是莫千澜心平气和接了旨,待张供奉回京,陛下就要生疑了。 “今日天公不作美——”程泰山正要另起话头,门外小厮撩起一侧帘子,进来向三位贵人禀告本届解元与四位同年已到,正在月台前等候通传。 “今天都来的早,叫他们过来,”程泰山站起来吩咐小厮,感觉这种暖意的屋子,他一刻也无法再忍受,屁股底下都是热气,“干脆往花园里去吧。” 第74章 三人出了花厅,莫千澜一出屋子便打了个寒颤,程泰山伸手扶他,这才发现他双手冷做生铁,瞥一眼他,又想到张供奉在一旁,不便言语,只默默收回了手。 李一贴的药对旁人来说是神药,对莫千澜而言,却如同泼在了石上。 三人走下石阶,略站了站,五位学子就一同走了过来,站到五步开外,遥遥一揖到底。 灯火自斗拱飞檐之下汇来,照亮这五位同年的面孔,莫千澜三人的目光毫不犹豫便落在了邬瑾身上——高挑劲瘦的少年神态谦恭安然,风采清隽,纵然粗布斓衫,也十分出众。 莫千澜漠然地袖着手,懒怠开口,程泰山却在一旁夸个没完,满腔爱才之意,只恨邬瑾不是他亲儿子似的。 张供奉就在一旁笑道:“莫节度使府上的斋学果然不同凡响,斋仆都是头名,程知府您家的小三爷若不是遭了无妄之灾,想必也是一鸣惊人。” “哈哈……”程泰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三儿愚顽。” 张供奉道:“程知府过谦了,我看您家小三爷是很机灵的,又会——照顾人。” 说到最后三个字,他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莫千澜站在一旁,见程泰山朝他使眼色,开了口:“二位是打算在这里开鹿鸣宴?” 张、程二人连忙就此打住,与学子一同前往花园中。 学子们陆续而至,最后诸位考官与本路执事官也都到了,穿着朝服,依次入宴。 邬瑾身为本榜解元,在府衙中文士引导之下,领众人拜见各官,又朗读《鹿鸣》之章,读毕,便归位宴饮。 邬瑾一面举杯,一面留神莫千澜面色。 自莫千澜发病后,他就再没见到过莫千澜,此时见莫千澜居于首座,面容清瘦,旁人都穿朝服,他却仿佛是禁受不住朝服的重量了,穿一件道袍,双目半张半阖,目光微微地扫向谁,那人必定就要赔笑。 邬瑾见他威严依旧,便悄然收回目光。 “邬解元,”有同年举杯上前,“秋风无情,不如大家吟诗作赋,比试比试如何?” 诸位才子酒到酣处,免不了要在各位官员面前彰显自己的高才,争相做诗。 邬瑾心不在此,搜肠刮肚,勉强应付几首,都不甚佳,罚了数杯,等到宴近尾声时,他便头晕脑胀,面上潮热,起身去了两趟官房,再坐下时,却见莫千澜正望着自己。 火光在莫千澜脸上浮出一层柔光,没有人能从他脸上窥见他心中在想什么,无论是悲还是平静,他都密不示人。 随后莫千澜冲邬瑾一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邬瑾一愣,疑心自己是喝多了酒,揉了揉眼睛,才知莫千澜确实是在招手让自己上前。 众人纷纷侧目,目光拈酸、嫉妒、好奇、羡慕不一而足,不敢望向莫千澜,便悉数射向邬瑾——满宽州皆知,邬解元不仅是贫家子,还是莫府学斋斋仆。 邬瑾趋步上前,拱手行礼。 莫千澜站起身来,自然而然的将手搭在邬瑾肩膀上:“扶我去趟官房。” 他似是对邬瑾亲厚,又似是将他当做莫府奴仆,满园的下仆不用,非要让邬瑾扶着他去官房。 而邬瑾不理会他人目光,脸上也无难色,伸手搀扶住莫千澜,二人还未迈动脚步,就见张供奉也站了起来,笑道:“解元年轻,毛手毛脚,还是我一道去。” 话音落地,莫千澜、程泰山神情一滞,转眼之间又换了笑意,程泰山有意阻止:“张供奉,哪用得着......” 张供奉径直走到莫千澜身边,搀扶住他另一条手臂:“能伺候节度使,也是我的福分呢。” 邬瑾立刻明白过来——莫千澜有话要和他说。 然而张供奉像是一张黏而细密的蛛网,将莫千澜裹在了其中,纵使有泼天之力,也无处施展。 第63章 可怜 邬、张二人搀扶莫千澜,一同绕过竹园,前往官房。 在官房小厮舀热水时,张供奉便在一旁适时的捧澡豆、奉面巾,无需莫千澜开口,更不必邬瑾伸手。 邬瑾立在一旁,全无用处,然而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错过莫千澜的只言片语。 三人出了官房,莫千澜边走边问邬瑾:“城中几家富户送你银两、田宅,你为何不受?” 邬瑾回答:“圣人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于学生亦是。” 莫千澜冷笑:“迂腐。” 邬瑾一时无言,只能沉默,而莫千澜沉吟半晌,忽然道:“阿尨......” 他本想让邬瑾照顾好阿尨,可张了张嘴,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好像多年前他去京都时,程泰山兄妹也曾这般牵肠挂肚,那余下的话就变得不吉利起来。 不说也罢,他信得过邬瑾。 邬瑾听到了“阿尨”二字,也猜他是要自己照顾莫聆风,用力点了点头。 张供奉在一片丝竹声中未曾听见莫千澜这一声低语,问道:“您说什么?” 三人这时已经走至竹园,莫千澜伸手指向竹林中一尊小小地藏菩萨坐青莲花石像:“我说这里有佛像。” 林中竹叶枯黄坠地,积有一指深,是个凋敝景象,暗夜又无光,他不伸手,谁都没看出来这里还供奉着一尊地藏菩萨。 只有莫千澜和程家人不需眼睛看,就能知道石像在何处。 第75章 因为这一尊地藏菩萨的衣袍里,藏着程家女、莫夫人的亡灵,她已经出嫁,不能再在程家设灵,莫千澜又不忍她独在莫府孤单,因此在这个最靠近程家内宅的地方,塑了一座小小石佛,让她在此听经。 地藏菩萨前方,有人供奉一卷法华经,莫千澜忽然想起曾经听过的经文:“我慢自矜高,谄曲心不实,于千万亿劫、不闻佛名字,亦不闻正法,如是人难度。” 他便是这谗曲心不实,他日必堕阿鼻地狱。 张供奉正待上前细看,莫千澜便收回目光,低声道:“我头疼,散了吧。” 鹿鸣宴就此曲终人散。 程泰山留莫千澜稍候,先送走学子与同僚,随后拿了一个朱漆长匣,打开给莫千澜看。 匣内衬有皂色锦布,里面收着一段色白、光润、无裂纹、长七寸的羚羊角。 程泰山合上盖,交给随莫千澜前来的随从,低声道:“李一贴说羚羊角镇惊定搐,于痫病大有益处,又说不要带一点黑,我找了好几年才买到,你拿去磨了吃,好歹多活几年。” “多谢,”莫千澜笑了笑,“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眼睛里亮出了精光,悄悄展露出一点凶恶的獠牙,不过转瞬即逝,没有让任何人察觉,立刻又恢复成了一片死寂。 “我想在宽州办个贡士庄,”他思索道,“免学子后顾之忧。” 程泰山目光一亮:“这是好事!怎么个章程?你说,我来办。” 翌日,宽州节度使莫千澜有感邬瑾勤学之志,兴建贡士庄,以息养学,每次发解试,解元奖银三百两,解副奖银二百两,其余中举者奖银一百两。 此策一出,宽州好学之风一时无两,小小蒙学忽然间人满为患,爱上学的和不爱上学的都饱受困扰,先生也是苦不堪言——人太多,一到上课之时,蒙学中便“嗡嗡”作响,屡禁不止。 就连邬意眼见三百两银子送到家中,也备受激励,发愤图强了好一阵。 唯有邬瑾和程廷丝毫不受影响。 尤其是程廷,忙的脚不沾地,先是找到程家大姐,贱卖了自己一套翡翠十二月令童子,得了八十两银子——程家大姐若是去开当铺,必定能把地皮刮下来三分。 程廷再去找程家大哥,要把一个鎏金九连环卖他,说是古物,从莫府库房中得来的,程家大哥倒是不压价,爽快掏钱买了,然而扭头就告诉了程泰山。 程泰山担心程廷惹出事端,叫来两个亲随,让他们时时留意程廷动静。 程廷毫不知情,陆续卖了几样自己的心爱之物,连虎丘来的打跟斗小人都卖了,再加上自己几钱银子的积蓄,凑齐四百八十两,换成银票,在九月十九日,约了莫聆风当晚子时在莫家角门见面。 时辰一到,他悄悄至莫府角门,见莫聆风果然在那里等他,当即敞开袖袋,给她看里面的银票。 “咱们跑吧,”他对莫聆风耳语,“先走官道去济州,再从济州坐船南下,前往蜀中,等在蜀中玩够了,咱们再坐船南下,去湖州。” 莫聆风掏出薄薄的几张银票来,用心数了数,又塞回他的袖袋里。 程廷系好袖袋,拍拍胸脯:“我连邬瑾都没告诉,保证天衣无缝。” “我不走。” 程廷气的想打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你以为京都好?我听我爹说,姑父就去领了个节度使的差事,都差点丢了性命!” 他用力一拽莫聆风衣袖:“傻狗!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君臣相疑!你是打算去送死吗?” 一把将莫聆风拉离角门,他连拖带拽的往前走:“我就是心思太细腻,这种事情都想的明白,等躲过这阵风头,我再送你——” 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程泰山,大叫一声,松开莫聆风的手,猛地往后退了三步,左脚绊右脚,“哐当”跌在地上,打了个滚。 “爹……” “你是我爹!”程泰山气的语无伦次,咆哮一声。 平心而论,程廷这一番心意,在莫聆风这里,自然是珍而重之,但在程泰山这里,就只值一顿暴打。 真要让程廷把莫聆风带走,他和莫千澜立刻就得同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两个程府心腹上前摁住程廷,反扭双臂,一路将他押至程泰山身边,程泰山劈头就要开揍,莫聆风却忽然道:“程姻兄,不要打他。” 她和程泰山是同辈人,然而年龄幼小,常让人把她当小辈疼爱,此刻一本正经叫住程泰山,为程廷求情,程泰山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只觉她又可爱又可怜。 这样好的孩子,不生在莫家就好了。 “好,我不打他,我禁他的足。” “那你还是打我吧。” “闭嘴!” 程泰山一挥手,大刀阔斧扭走了哀嚎的程廷,莫聆风站在角门,看一只孤雁往南飞去,心想:“可怜。” 第64章 离别 秋风越来越肃杀,宽州城外、朔水河边,已呈枯黄败象,新霜着瓦,倏忽侵人。 河道逐渐干枯,流沙冻的硬了,反倒热闹起来,不能用人骡的漏舶商开始来回跑货,羌人也动作频频。 宽州的秋日,总让张供奉错觉已是冬日,加之秋粮已经收缴完成,只待漕队运送入京都,他便催促莫聆风动身——边关重州之税、粮,都不入附近各路,直接入京都三司,便于皇帝握权于手。 第76章 九月二十日,卯时刚到,星隐月坠,天却未明,越发显得一片乌黑。 沉寂在茫茫暗夜中的莫府,正门廊下亮起灯火,依次是马房、角门,从府外蔓延至府内,高高在上地铺下光亮,供下人奔波忙碌。 这是莫府少见的热闹景象。 一个个箱笼搬上马车,犹恨不够,然而马车也不能无限地装下去,只能作罢。 拉车的数十匹马驮着行囊、车夫、小黄门、丫鬟,承受了前所未有的重担,迈开沉重的步伐,打着响鼻,鼻子里冒出白气,怨声载道到了前门,排成长长一行,于寒风中等候主人。 良久后,两个小厮推开了门。 几点昏黄的灯火涌出来,莫千澜牵着莫聆风,一言不发,赵世恒跟在后头,因为话已经说尽了,神色很平静,大黄狗摆尾跟上,垮着一张狗脸,趁机踩了身边的张供奉好几脚。 奶嬷嬷坠在末尾,频频回头,很是不舍。 一行人下了石阶,到第一辆马车前,莫千澜蹲身下去,摸摸她的发髻,一把搂住莫聆风,将她那小小身体,悉数揽入怀中,心如刀绞,意似油煎。 他哑着嗓子问:“冷不冷?” 莫聆风摇头。 张供奉在一旁赔笑:“姑娘请上马车吧,路途遥远,漕队有官兵护送,要平安不少。” 莫聆风不动如山,莫千澜也不肯撒手,一时怕她冷,一时怕她饿,来来回回,没完没了。 张供奉不得人心的再三催促,赵世恒上前拉莫千澜起身:“并非永绝,节度使不要做此悲态,姑娘年幼,叫她伤心。” 他又嘱咐莫聆风一句:“沿途不要淘气,外面不比家里。” 莫千澜松开莫聆风,两手不住去拢她细碎的鬓发,又惊觉她还是总角之岁,碎发多,挽不成髻。 自己十八岁离家之时尚且忐忑不安,惶恐度日,阿尨如此年幼,心中不知如何伤心,顿时不敢再看,怕自己会亲去执鞭挽辔驾车,只低声道:“阿尨,忍耐一些时日,哥哥会去接你回来。” 莫聆风低头“嗯”了一声,转身上马车。 张供奉见状,亲自去放了上马凳,扶莫聆风进马车中去,奶嬷嬷也跟着坐了进去,陪在莫聆风左右。 殷北正拉着殷南絮絮叨叨,见状连忙放开殷南,殷南大刀阔斧坐在车前,夺了车夫的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扬。 “啪”的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鞭响,在节度使府外这阔大的街道上,响的干脆直白,又“啪”的一声,不像是抽在马身上,而是抽在了莫千澜身上。 小小娇儿,是他从地上抱起来,养在怀里,搁在心上,阿尨不在了,他就是能活一万岁,又有什么活头? 这种分别让他焦躁起来,忍不住往前迈出一步,赵世恒的手牢牢扣在他臂膀上,不许他轻举妄动。 马车走的远了,很快就要融入开始发青的天色里,就在此时,莫聆风忽然掀开窗帘,把自己的脑袋伸出来,尤嫌不够,连细弱的肩膀也挤了出来,上半身险伶伶地探出马车外,在颠簸中上下起伏,脸孔极力扭向莫千澜,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哥哥!” “一定要来接我!” “哥哥!” 莫千澜忍了又忍,咬的满口是血,转身回到府内,疾步走入书房,颓然而坐。 阿尨走了。 莫聆风走了。 张供奉的敕使团在宽州南城外十里处和漕队汇合,漕队押着近百辆太平车,要先到济州,往东南方向走官道,靠近洛水时,再从码头改换水道,直到京都。 漕队运军纷立于太平车两侧,刀枪林立,令人望而生畏,负责约束运军的粮道押运官先至马车前给张供奉行礼,叙话几句,再次出发。 漕队走在最前方,敕使团走在中间,后方跟着赶考的学子,队伍迤逦出去两里多地。 莫聆风打开车帘,不住往后张望,片刻后回头对奶嬷嬷道:“阿婆,邬瑾在后面,还有王景蛤。” 奶嬷嬷也掀开车帘往后看,就见后方赶考的举子有七八十人,邬瑾很好辨认,穿的灰扑扑的,面皮倒是白回来些,身姿格外挺拔,身边有人和他说话,他都笑微微应下,偶尔抬头往前方长长的队伍看上一眼。 她扭头问莫聆风:“王景蛤是谁?” “王运生的儿子,嘴最大的那个。” 奶嬷嬷并不知道王知州的儿子是哪一位,只知方才的赶考队伍里有十多个富家子弟,都骑着马,带着小厮,中间簇拥着一个少年郎,嘴巴一张一合,确实不小。 奶嬷嬷心想:“知州也是个大官,怎么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 这一行队伍日行夜宿,过了十日,出佳县,到济州,漕队知晓宽州与济州交汇之处,匪贼甚多,本不欲在此停留,哪知刚入济州,就逢了大雨。 雨大的出奇,黑云湿而沉,直压头顶,四处水流如柱,难以行走,困住人马,只能在济州禾山县禾山馆驿停留。 禾山县地广,一个馆驿也修建的很大,屋子有二十四间,喂马、放粮之处一应俱全,堂守庐分,重垣四周,亦有侯人、守吏、门子,然而进去之后,却全不是这么回事。 馆驿之中,木料、石料都用的十分粗糙,屋外大雨纷纷,屋内小雨断魂,许多地方都是蛛网密结,尘土遍布。 侯人和守吏骤然见了大队人马,也手足无措,只能冒雨先将马和马车安置,漕队推着粮车,安置在库房中,眼看库房里地面积水,屋顶漏雨,都暗中叫苦,开始往粮车上铺第二层油布。 第77章 “来人帮忙!”粮道押运官对着廊下躲雨的学子大声叫唤,“快!别都呆站着!” 粮一粒都不能湿。 第65章 馆驿 一道电光闪过,照亮学子们湿漉漉的面孔,眼中满是迟疑。 已是晚秋,雨水寒凉彻骨,他们都是学子,常年累月于学中苦读,身体不比押运官和运军健壮,若是伤风,轻受苦,重则延误考期,时运不济之人,还可能丢命。 粮食固然要紧,可与他们实在是不相干。 只是他们沿途还需运军护送,又沾光住在馆驿,住宿吃饭一个子都不用出,也不敢得罪押运官,因此踟蹰不前,只是低头整理行囊衣物回避。 押运官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回应,脸色已经黑了大半,只能在滚滚雷声咒骂两句,踏步离去。 他一走,学子们松一口气,开始看屋子如何住,忽然有人道:“邬瑾去哪里了?” “是不是去帮忙了?” “这……他去了,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去?” 众学子面面相觑,一时都停下手中动作,王景华冷笑一声,推开挡道之徒:“他才不会去自讨苦吃,我看他是去巴结莫姑娘去了,谁知道他这个解元怎么来的!” 他探头在屋子里看了一眼,见难得的不漏水,立刻指挥小厮进去擦床:“我就住这间,什么破馆驿!” 随后他张开大嘴,滔滔不绝开始抱怨,怨气从他喉咙里“汩汩”往外涌,很快就像雨水一样把其他人也打湿了。 前院如此嘈杂不安,敕使团和莫聆风所在的后院反倒安静很多。 奶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四面八方的擦拭厢房,千手观音似的忙碌,莫聆风坐在廊下,手掌托着帕子,帕子里放着一把干杏,两只脚一左一右缠住椅子腿,看邬瑾于暗处走过,赤着脚,扎着裤腿,挽着衣袖,悄无声息进了后头的库房。 她把脚从椅子腿上松开,托着杏干找到张供奉:“中贵人。” 张供奉正看天发愁,听到莫聆风冷不丁出声,吓得一个哆嗦,扭身低头,看向莫聆风:“姑娘,可是住不惯?” 莫聆风摇头,将帕子往上托了托:“您吃。” “哎哟!”张供奉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姑娘您自己吃——” 然而莫聆风高高举起手,将那把杏干一再往他面前送,张供奉盛情难却,只能捏了一粒,塞进嘴里,嚼了一嚼:“这杏干做的好,多谢姑娘。” 莫聆风收回手,不给他吃了,仰着脸道:“您让厨房里熬姜汤吧,他们在屋顶上盖瓦,会着凉。” 张供奉抬头看向后方,就见运兵架着梯子在屋顶上捡瓦,连忙道:“多亏姑娘提醒。” 他扭头就吩咐小黄门赶紧去厨房,要是没姜,就去农户家买,熬上一大锅,人人有份。 吩咐完,他准备趁这难得的机会再和莫聆风闲话两句,却见莫聆风已经走开,又坐回椅子里吃杏干去了。 他摸摸下巴,咂摸一下杏干滋味,莫名有种吃人嘴短之感。 莫聆风吃完杏干,数清楚头顶漆画上有四十八只麒麟、二十八只仙鹿、一十四朵灵芝,又看馆驿外面有一颗大山楂树,树上稀稀落落挂着几个红果,数完之后,屋子总算打扫出来了。 奶嬷嬷还找馆驿侯吏要了炭,点起炭盆,在上面熏蒸百花香片,遮掩住久无人住的霉味。 没有熏笼,奶嬷嬷领着丫鬟展开被褥,四手对持,将被褥熏干。 莫聆风自己洗手洗脸,等被褥烘好,躺在床上,闭眼睡觉。 奶嬷嬷见她睡下,长舒一口气,熄灭里间灯火,去取她明日要穿的衣裳来烘。 屋外大雨滂沱,越发显出屋内静谧,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莫聆风面朝里而睡,一动不动。 雨势稍小时,奶嬷嬷将衣裳也烘好了,直起身来,刚想在屏风外安置,就听到莫聆风叫她:“阿婆。” “姑娘,”奶嬷嬷连忙走进去,伸手摸她伸在外面的手,见暖烘烘的,就收回手,“您要什么?” “我想吃松子栗糕。” 这时节,正是吃栗糕的时候,莫聆风爱吃。 奶嬷嬷面露难色,还未说话,莫聆风又道:“阿婆,还是不吃了,吃多了坏牙。” 奶嬷嬷给她掖好被子,笑道:“是了,您这牙要是再坏,就没地方换去了。” 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莫聆风手臂,出去示意丫鬟留神守着,随后把门开了一条缝,侧身出门去了厨房。 库房中忙碌的人也近尾声。 邬瑾浑身湿透,奋力举起一张油布展开,用力抖去布上水珠,盖在太平车上,又四面扯平。 太平车上有稻有麦,有豆有粟,一旦让雨淋透,立刻就会发红发腐,宽州百姓所纳秋粮,都将毁于一旦。 众人忙的晕头转向,一不留神,三人撞坐一堆,一辆太平车放置不稳,头重脚轻的翘了起来。 邬瑾眼疾手快,两手奋力撑住,押运官也迅速出手,一并接住了粮车。 稳住这辆太平车,押运官看向邬瑾,这才发现队伍里混进来一个举子:“你是……邬解元!” 邬瑾笑了笑:“叫我邬瑾就行。” 押运官找麻绳捆粮包:“我叫常龙,比你早两届,是武举人。” 邬瑾一条腿压在粮包上,抽紧绳子:“常大哥,幸会。” 第78章 “你力气不小,听说你是卖饼出身?” “是。” 两人捆紧粮包,其他人也陆续收尾,聚在一起去厨房喝姜汤,滚烫辛辣的姜汤一下肚,满身寒气立刻驱散大半,让人舒服的喟叹不已。 身体舒适,精神放松,大家便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话起来。 “张供奉真好,还记的给咱们熬姜汤。” “难得。” “还有火,把衣裳也烘烘。” “我刚听说莫姑娘的嬷嬷来找栗糕,邬解元,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的……路、路……什么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邬瑾端着姜汤,“但是用在这里不合适,莫姑娘并非骄奢之辈,她年幼离家,心中惶然,想吃喜欢的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再者栗糕也是寻常物,只是眼下不能得罢了。” 众人听他认真解释,都愣住了。 片刻后有人问:“莫姑娘的为人,你怎么知道?” 邬瑾笑了笑:“我是她家斋仆啊。” 第66章 松子栗糕 虽未卖身,但学子为奴求荣,亦为人不耻。 运军众人一时默然,唯邬瑾一派自然,喝过姜汤,烘干衣裳,又借了一盏油灯,去前院取廊下的行李,找到一间无人住、四面渗水的屋子住进去。 床上堆着一坨被褥,潮的黏手,倒不如不盖。 他叠好被褥,扫干净床上灰尘,先将一张竹纸摊开在床上。 随后他接水研墨,跪坐在地,提笔写道:“元章二十二年十月初一,大雨,住济州禾山县馆驿。 驿大、屋广、顶漏、瓦残,与漕队抢铺油布,可免秋粮腐坏,一碗姜汤,亦能驱散晚秋初冬之寒。” 刚搁笔,王景华在隔壁打了个喷嚏,随后骂骂咧咧出去解手,一边开门一边骂小厮:“榆木脑袋,不知道提个马桶进来,还要我出去撒尿。” 他哆哆嗦嗦路过邬瑾门外,又往后退一步,伸进脑袋来:“邬大才子真忙。” 随后他啧啧两声:“我就不亲自去和莫姑娘打招呼了,明天你替我问个好。” 他心胸本就不宽阔,此次自己连个解副都不是,越发的狭窄成了针眼。 “可以。”邬瑾起身收了日录。 他见王景华只把一个脑袋伸进来,瞪着绿豆眼,嘴一张一合,显出黑洞洞一个大喉咙,直通肚肠,想起程廷给他取的外号,忍俊不禁,连忙抬手掩嘴咳嗽一声:“王少爷快去解手吧,不然又该下雨了。” 王景华冻的缩头缩脑,一溜烟走了,边走边埋怨他爹王运生不知变通,非得让他跟着漕队走。 他倒是没想到不跟着漕队,他很有可能走丢。 邬瑾关上房门——房门完好,只是嵌不进门框里,张着一丝缝隙,呜呜往里透风。 他只得拿一床被褥来堵住门缝,和衣而卧,睡了一夜。 翌日,邬瑾鸡鸣而起,在屋里狠狠活动开手脚,直到浑身都暖和起来,才收拾好屋子,站在床前,摸黑背了《南齐书》中的一卷天文志。 背完后,他出去迅速洗漱吃饭——学子赶考,跟着运送秋粮的漕队一起走,沿途住入馆驿,吃也和漕队一起。 厨房里备了稀饭和咸菜丝,他吃了两碗,向烧火的侯吏问明白去禾山县城的路,还没出门,王景华又出来解手。 “邬瑾,站住,你干什么去?” 邬瑾边走边道:“去县城。” “等等!”王景华双眼一亮,也不尿急了,掏拿一个小银子出来,追上去给邬瑾,“给我带一桌席面回来,我就不亲自去了。” “带不了。”邬瑾袖着手下石阶。 “哎哎哎……”王景华脚下一滑,险些摔个狗吃屎,两手牢牢拽住邬瑾才没有倒下,“不用席面,带点荤的!” 邬瑾这才点头,收下银子,和自己带的一百文放在一起,一步下了两个台阶,王景华只是眨个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他踪影。 邬瑾着急。 馆驿离县城还有两三里路,他迈开长腿,连走带跑,不到半个时辰进了县城。 禾山县因为闹匪贼,和佳县一样人烟稀少,街道上零零星星开着铺子和小脚店,小贩挑着担子吆喝饼、辣汤、包子,比宽州城里卖的要贵。 天已经大亮,只是阴沉,不知何时又会下雨,邬瑾找人问了茶点铺子,去的时候还没开门,便先去脚店给王景华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熏肉,在小摊贩手里买了一斤新鲜板栗、三斤生红薯。 折回去后,又等了三刻钟,茶点铺子才开门,松子栗糕也要现做。 他等了又等,等到雨又绵绵不断,终于等到松子栗糕做好,他赶紧买了一包,贴身放在怀里,烫的一个哆嗦。 右手五个手指头提着买来的杂货,左右紧紧捂住怀中栗糕,他走的脚下生风,怕栗糕凉了。 其实栗糕凉了也香甜,反倒是烧鸡凉了会腥气,可他就是怕栗糕凉——莫聆风想吃的栗糕,一定不是凉的。 回到馆驿,已经将近午时,王景华翘首以盼,见到邬瑾就大声道:“你上哪里买……” 话未说完,邬瑾已经将烧鸡和熏肉拍在他怀里,又将找的钱一把塞给他,匆匆就走。 一路奔向后院,他就见莫聆风站在廊下挠脸,脸上挂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穿一身淡绿色的衣裳,衣襟滚边和下摆上都绣着大朵的绿菊花,金项圈用炭木重新炸炙过,越发金灿灿的,格外打眼。 第79章 “邬瑾!”见到邬瑾,她放下手,笑眯眯地冲他招手,“你去哪了?我让殷南去找你你也不在。” 她又抬手挠了一把,奶嬷嬷站在一旁迅速抓住她的手,不许她挠。 邬瑾立刻发现她两颊长满又细又小的红疙瘩。 他放下板栗和红薯,取出还温热的油纸包递给她:“我去县里了。” 莫聆风接过油纸包,栗糕的香气冲进她鼻子里,让她忘记了去挠脸上的红疹:“松子栗糕!” 她亟不可待拆开棉绳,拈一块吃,然后请邬瑾到隔间坐,围着炭火一起吃栗糕。 邬瑾看着她指缝间也生了这样的小红疙瘩,看着就奇痒无比,心顿时跟着疼了一下。 他带着板栗和红薯进了隔间,用火箸拨开炭灰,把红薯团团埋进去,又把板栗剪开一个口子,埋的浅些。 莫聆风递了一块栗糕给他,伸手一指头顶:“有老鼠,现在没有动静,夜里就会滚来滚去的响,还把我带来的点心都咬坏了。” 邬瑾抬头往上望,只看到黑乎乎的房梁和不甚美观的藻井——这馆驿就像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乍一看富丽堂皇,再一看处处透着寒酸,若是再细看,那妆点门面的地方也朽了。 他低头看桌上——桌上剥开的橘子只少了一瓣,想必是酸,秋梨倒是硕大无朋,切出来满满一碗,然而莫聆风没动。 再一看莫聆风,她还在眯着眼睛吃栗糕。 莫千澜娇养她,她自己倒是很明事理,她再如何苦不堪言,也好过邬瑾他们住在漏雨的屋子里,所以不舒服,也不说。 “好吃,”莫聆风又递了一块栗糕给邬瑾:“你睡的屋子里有老鼠吗?” “我不吃。”邬瑾摆手,“明天我再去买。” “明天我们还不能走吗?” “我在县城碰到探路的运军,说前面还塌着,粮车过不去。” 莫聆风埋头看栗糕,低声道:“哥哥十八岁去京都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这个馆驿住过?” “我好想哥哥啊。” 第67章 疯牛 “毕剥”一声,炭盆里的板栗爆了一粒,扬起一点灰尘,同时散发出滚热的香气。 殷南伸进脑袋来,吸溜了一下口水——馆驿中的各位小吏倒是不介意为这一行贵客出力,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厨子,恐怕是饲猪的高手,别管什么山珍海味,全是水煮。 她不能虎口夺食,所以强行把口水咽了下去,越发觉得自己身体空空荡荡,亟需食物和鲜血填补。 板栗接二连三炸开,邬瑾蹲下身去,用火箸一颗颗捡出来,夹到炭盆边,莫聆风赶紧蹲下,伸手去捏一颗。 她烫的两个手指一缩,捏到耳垂上,顺手挠了挠脸。 “别挠,”邬瑾刚想抬手,又把手放了下去,拿起一颗板栗,“我给你剥,这东西烫的很。” 他忍烫剥开一颗,递给莫聆风:“你的脸怎么了?” 莫聆风吃完道:“张供奉说是心火脾湿受风而成的血风疮,给了我一瓶膏药抹。” “张供奉还通医理?” “嗯,他说自己做小黄门时,曾经在御药院学习,后来才升迁去了内东门。” 邬瑾听罢,去看莫聆风指间,上面红疹如疥,已经叫莫聆风挠破,又有黄水结痂,并不像抹过药膏——莫聆风不信任张供奉。 “我下午再去趟县里,找大夫配些药回来。” 莫聆风摆手:“不用啦,离开这里就会好了。” 她伸手剥板栗,剥的手上黑乎乎一片,连吃两颗,忽然用极低的气流声道:“张供奉会让我平安入京吗?” 邬瑾剥板栗的手顿住,莫聆风的低喃如同一个炸雷,“轰隆”一声炸在他脑袋上方。 他手脚瞬间冰凉,低头盯着板栗,看到板栗在抖,于是用力捏住板栗,不许它抖动。 不是张供奉不让莫聆风平安入京,而是天子。 天子已经动过一次杀机,再动一次,也无妨,宽州到京都路途遥远,沿途多险,出了意外也实属正常。 与其挟莫聆风为质,逼迫一个满身反骨的莫千澜,不如断绝莫千澜生机。 所以莫聆风防备至此,连张供奉送来的膏药都不用。 他强自镇定剥完手中板栗,递给莫聆风,低声道:“这里离宽州很近,离你哥哥很近。” 一开口,他才觉自己嗓音晦涩。 他抬头看莫聆风,莫聆风蹲在他对面,嘴吃的乌黑,一双手也沾满灰尘,头上碎发让火烘的立了起来,立的满脑袋都是。 她的模样好似泥塑的“摩睺罗”,天真稚嫩,然而一滴汗在寒冷的天气里往下淌,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滑向眉弓,笔直落在地上,似乎在昭彰她的恐惧。 外间雨淅淅沥沥,密如散丝,逐渐大如河倾,一股冷气,由地而起,攀上人脊梁,叫人透心凉。 他伸手用力一握莫聆风的手,用自己的筋骨关节,给她带去力量。 “不要怕。”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又烤了一些板栗,并且将红薯翻了个面。 屋子里越发香的诱人,莫聆风抿着嘴不开口,直到邬瑾将红薯掏出来,拍了灰剥了皮,露出里面流着蜜一样的红薯肉,才饕餮似的张开嘴,探头到邬瑾跟前,大咬一口。 随后她烫的“喔喔喔”直叫,埋头就吐在了碗里,两眼泛泪,哭丧着脸对邬瑾道:“再凉一凉。” 第80章 邬瑾陪伴莫聆风吃完红薯,告辞离去,他撑了伞,又顺着廊下走,还是免不了湿了鞋袜,刚在自己房门前站定,忽然就听到大门外传来一声牛叫。 “哞”的一声,既颤抖又尖锐,将屋中的学子们都吓了一跳,谁都没听过这样的牛叫,仿佛是受了巨大的惊吓,变得狂躁和狂乱。 在屋子里用功和假装用功的学子们也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全都钻出来张望,还未开口,就见大门“轰隆”一声倒塌,拍在了水里。 一头黄牛抵角而入,横冲直撞,直顶向站在廊下的诸多学子,学子们一窝蜂后撤,一边跑一边喊牛疯了,王景华充当了看热闹的前锋,来不及撤退,眼看着牛顶着两只角过来,惊得往后一倒,把屁股摔成了八瓣。 牛主人满面惊慌地赶了上来,一边呼喝一边急急抽鞭,馆驿中小吏也涌了过来,要将疯牛堵住。 小吏们随牛而动,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效果显著,将牛从前院逼到后院,又从后院逼到粮库,最后搅合进了马房。 幸而押运官常龙领着运兵出手,将牛套住,强拉出了马房。 疯牛怒目反抗,一头轰向常龙。 常龙不愧是武举人,一个龙腾虎跃,跃到马房旁值更房上,疯牛像火药似的把值更房轰了个粉碎,顺便把自己的脑袋也轰碎了。 尾随而至的学子们不怕雨不怕冷,围着死牛站成一个半圆,对着坐地嚎哭的牛主人叨叨咕咕。 “这牛怎么突然疯了?” “这牛怎么办?晚上是不是能吃......刚才是不是把王少爷给顶倒了?” “要是顶的是齐文兵就好了。” “这馆驿比酥饼还脆,碰一碰就满地掉渣。” 在众人嘀咕不止之际,邬瑾看向匆匆而来的张供奉。 张供奉一团和气的面孔上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神情,似乎滞留在馆驿已经让他大为不安,同时又让疯牛搅的不能平静一般。 这个供奉宦官,是只接了敕使一职,还是额外领了密旨,要将莫聆风置于死地? 两年前莫聆风出疹子时,邬瑾便知道天家九曲心肠,杀人从来不是白刃红刀,在宽州时,尚且防不胜防,此时莫聆风已经叫陛下握在手上,又会如何? 这疯牛可与张供奉相关? 在张供奉看向自己时,邬瑾收回了目光,直觉思绪犹如散乱的线头,怎么都拼凑不起来,目光也和旁人一样去看那头疯牛。 满地碎石、梁木,牛头上红红白白之物已经溢出,随积水流动、扩散,气味氤氲在雨里,丝丝缕缕,四分五裂的预示着不详。 牛主人还在坐地而哭——单说一牛之价,动辄五千钱,足够一家好几口一个月的嚼用,确实是丧牛如丧子。 丧牛已是苦楚,这馆驿损毁,还需他来赔。 张供奉让他哭的头昏脑涨,叫他把死牛留下,以牛抵债,又送了他五两银子重新买牛,这一场闹剧才散去。 第68章 夜袭(为盟主加更) 晚饭吃牛肉。 邬瑾心有疑惑,未吃,王景华尝了一筷子,深觉难吃,未吃,莫聆风没吃晚饭,未吃,殷南自行烤了十个红薯吃,胀的臭屁连连,未吃,张供奉见牛不是好死,也未吃。 其他人吃了个滚饱。 戌时,馆驿倒下的两扇大门才在木工修葺之下重新立住,至于值更房,修葺无用,只能重建。 亥时,工匠收拾好还能用的木料,在马房休息。 风停雨住,馆驿仍然汪在水里,灯火在水影中斑驳陆离,红一片黄一片。 没了风雨之声,老鼠在房梁上跑动的声音便清晰可闻,肆无忌惮的来来回回,翻箱倒柜。 奶嬷嬷和丫鬟都睡的沉了,听不到这嘈杂之声,唯有莫聆风翻身下床,穿了件厚褙子,趿拉着鞋。 她一动,老鼠就不动了,屋子里悄然无声,一点动静都听不着。 莫聆风等了半晌,听到墙边箱笼处有老鼠“吱”了一声,弯腰提起鞋跟,拎着火箸,悄无声息靠近一只箱子,屏住呼吸,弓腰探头往墙缝里看。 一只巴掌大的老鼠立在那里,竖起两只耳朵,警觉地左右转头。 莫聆风抬起火箸,用力往缝隙里一戳,那老鼠“吱”的一声,拔腿逃窜。 一逃一追,老鼠更胜一筹,从门与地面缝隙间挤出屋去,莫聆风抄着火箸,打开门穷追不舍,然而一到廊下,就不见了老鼠踪影。 寒意侵来,莫聆风越发没了睡意,手指勾着两根火箸上的铜链子下了石阶,四处张望。 她听赵世恒的话,不在外面淘气,住进来两天,她窝在屋子里,还没好好看过这座馆驿。 她越过一汪积水,举目四望,所见的都是不伦不类的漆画,脊兽也是形神兼失,就连屋檐下铃铎都被锈住,成了哑巴。 她还看到后院和库房中间隔了一排屋子,中间有座佛堂,里面供着一尊佛像。 张供奉正在里面烧香拜佛。 莫聆风迈过门槛,等张供奉磕完头站起来,才道:“张供奉。” 张供奉安安静静礼佛,冷不丁听到她嗓门不小的叫唤,顿时骨寒毛竖,整个人都抖了一抖。 “原来是莫姑娘,吓死我了,”张供奉摸了摸心口,“您怎么还没有休息,您的嬷嬷呢?” 莫聆风避而不答,反问道:“您做了亏心事吗?” 第81章 张供奉面色一凝,再看莫聆风时,忽然又是一惊。 莫聆风大睁着丹凤眼,仰着头,叨住张供奉,目光里有洞彻一切之感,这种目光会让人忽视她的稚嫩和幼小,甚至会从中窥探到她长大后的模样——像不受约束的猛禽,是天生的猎手。 张供奉勉强笑道:“并非做了亏心事,我是来求佛祖保佑的。” 他走出佛堂,看莫聆风跟在他身后,又解释道:“济州地势有些复杂,我们所在的这一片是低山,土壤很稀松,一到大雨,就容易坍塌,两年前,有位……有一队行商从这里路过,全让塌方给埋了进去。” 莫聆风亦步亦趋:“那济州还有高山吗?” 张供奉这时才把她身上偶然翻出来的一副新面目忘记,笑道:“有,我们再往东南边走,就有高山大河,到时候我们就改坐船,你坐过船吗?” 莫聆风摇头。 张供奉已经走到了后院东侧,上了一级石阶:“坐船很有意思。” 他扭头见莫聆风还跟着他,就摆摆手:“姑娘快去睡吧,要是奶嬷嬷没见着您,该着急了。” 莫聆风晃了晃手中火箸,点头转身,走向西侧,张供奉看她走路时一蹦一跳,心想:“太近了,这里离宽州还是太近了。” 莫聆风听到张供奉关门的声音后,又溜到了院子里。 夜已深,天边无星无月,廊下灯笼里的蜡条也烧尽了,一根接一根的熄灭,最后整个馆驿都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莫聆风想去看看今天疯牛撞死的地方,然而太黑了,眼睛连脚下都看不清楚,只能作罢。 她正要回去睡觉,忽然就见馆驿外面亮起一簇异样明亮的火光,把那颗大山楂树照亮了。 她往火光亮起的方向走了三步,随后就见那火光往前门而去。 除了火光,还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脚步声轻而密,只在深夜里才格外明显。 还有马打了个响鼻。 还有刀从鞘里拔出来时发出的“唰”的声音。 她一条腿往后撤了一步,另一条腿跟上,随后猛地一个转身,拔腿往回跑。 就在此时,粮库后方“砰”的一声,像是烟火响,她仰头看去,就见一个火星腾空而起,一飞冲天,在夜色中散落成漫天星光,亮起,又黯淡。 这是信号! 忽然发疯的牛、在馆驿休息的木匠、睡的格外沉的众人,全都和匪贼串连在了一起。 她火速跨上台阶,开门进屋,走到榻边,用力拍奶嬷嬷的脸,压着嗓子唤道:“阿婆!阿婆!醒醒!” 奶嬷嬷睡的极沉。 莫聆风摸黑拎起桌上一壶凉了的茶水,倾倒在奶嬷嬷脸上:“阿婆,快醒醒!” 奶嬷嬷让冷水激醒,张嘴就要打喷嚏,却让莫聆风捂住了嘴:“嬷嬷,进来贼人了。” 奶嬷嬷把一个喷嚏憋了回去,惊的赤脚插进鞋里:“我去叫两个丫头!” 不等她站起来,门又是一开,殷南像一片影子从门外飘了进来,带进来一股血腥气。 她已经极力避免血溅到自己身上,以免留下痕迹,然而那股气味还是跟在了她身上,而且不必灯火,就能察觉到她的兴奋与躁动。 她变得格外敏锐,热血沸腾,脑袋在脖子上大幅度晃动一圈,她言简意赅:“进贼了,木匠发的信号,我杀了他。” 她又转动手腕,守在门口:“呆在这里别动,他们进不来。” 奶嬷嬷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打鼓,蹑手蹑脚去把隔间打地铺的两个丫头叫起来,守着莫聆风坐下。 莫聆风却忽然道:“邬瑾呢?” “不知道。” 殷南冷酷无情,除莫聆风以外的人,都毫不关心——莫聆风是莫千澜的眼珠子,邬瑾则是豪不相干。 然而莫聆风目光肃杀:“去找邬瑾!不然我去找!” 这下殷南不冷酷了,铺天盖出去找邬瑾。 第69章 示警 邬瑾和衣而卧,在信号冲天而起时立刻起身,侧身站在门内,拉开一条缝,从门缝往外看。 目光所到之处,一片黑暗,王景华骂骂咧咧开了门,骂小厮睡的和死人一样,又忘了给他提马桶。 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属于外面的火光争先恐后涌了进来,驱散黑暗,照亮从前门到前院的小路。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王景华站住了脚,他好奇地看向门边,邬瑾骤然开门,一把将他拽进屋中,同时捂住他的嘴,声音沙哑:“别说话,来了贼!” 随后他试图去关门,然而为时已晚,大门彻底打开,贼人明火执仗,从大门外走了进来,在火光映照之下,拉出一群凶神恶煞的影子。 “砰”一声,刚修葺好的大门再次关闭,将馆驿与世隔绝。 在门响的同时,睡在值房里的门子竟然惊醒过来,挣扎着出来:“谁......” 话音未落,一名黑衣人走上前去,一刀将他杀翻在地。 潮湿的空气中顿时弥漫了浓厚的血腥味。 邬瑾虽然贫穷,却一直生活的太平,纵使在莫府惊过两次魂,这种直接了当的凶残和狠厉,泼地的猩红血液,他也从未见过。 小报上只言片语的匪患远不及此刻惊心动魄。 他紧紧抓着王景华,紧绷着身体,手指几乎要嵌入王景华皮肉中,他甚至感觉王景华很镇定,一动不动,只把两只眼睛瞪的滚圆,鼻翼不住翕动。 第82章 而后,一股尿骚气从王景华身上传出,和黏腻的血腥气夹杂在一起,直冲邬瑾鼻端。 邬瑾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他立刻往下软倒,全身力量都落在了邬瑾手中。 “贼......”他张了张嘴,喷出来的声音又细又小,只有他自己听的到。 邬瑾沉沉地拽着他,眼看着匪贼分成了三拨,最少的一拨只有四个人,留在前院,要将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灭口。 那四个人开始挨门搜查,依稀有惨叫声响起,白日里还和他们一起吃饭看热闹的同窗,迅速成了刀下鬼,邬瑾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后院中兵刃相接之声。 后院有个殷南! 可也只有个殷南。 “聆风!”他在心中呐喊。 廊下拖刀的声音渐近,还伴随着“滴答”之声,不是雨,而是血从刀上滴落,夹杂着惨叫。 拽着死狗一般的王景华,邬瑾奔向窗边,推开直棱窗,还未翻窗出去,屋门就被推开,一个黑衣人肆无忌惮地走了进来,并且发出了一声诧异。 随后黑衣人嗤笑,举起长刀,追了上来。 邬瑾咬紧牙关,提起一口气,像扛包袱似的将王景华拦腰抱起,丢出窗去,王景华摔在窗外泥地里,滚了一滚,爬起来就跑——屋后是夹道,沿着夹道向前是贼人把手的大门,沿着夹道向后,是贼人此行目标粮草。 饶是如此,也不能不跑,留在原地,便是死路一条。 在刀光闪过来时,邬瑾两手撑住窗棱,一条腿踩上去,用力一蹬,整个人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他和王景华一样落入黑暗中,却没有仓惶逃命,而是爬起来倚着屋墙而立,从头到脚紧紧贴在墙壁上,纹丝不动。 屋后没有火光,能掩饰他的身形,但他觉得心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太大,大到震耳欲聋,他甚至害怕身体里的声音会将这一层薄薄的木板震碎。 贼人将头伸出窗棂,左右扫视,只看到一片漆黑,借着一点微弱的天光,隐约能看到地上满是淤泥脏水。 他缩回脑袋,又是一声嗤笑,扛着刀去了别的屋子——跑吧,跑到哪里都是死。 邬瑾聆听动静,确信贼人没有时间和自己耗下去之后,转身面向墙壁,伸长手臂,攀上一根横木,脚踩在窗棂上,开始往上攀爬。 踩住横木,左手再勾住枋木穿插出来的一截圆木,右手再抱住一截抱头梁,他攀上了伸出去的屋檐。 手脚并用的由垂脊蠕动到正脊,他彻底融进了天色之中,没人能看到他,但他目光往下,却能看到前院中的惨状。 沉默的厮杀反倒是温和的,更为惨烈的是中途醒来的学子,像无头苍蝇般四处逃亡,然后像草芥一般被刀割去性命。 黑衣人在静默和微弱的挣扎中恣意横行,馆驿被火把带来的光分割成数片,后院传来的打斗声显得格外刺耳,粮库和马房还是一片悄然——运军拥有饕餮般的胃口,牛肉吃的最多,睡的也最沉。 贼人杀运军,变得易如反掌。 敢在馆驿抢漕粮,这样的贼人,他在小报上都不曾见过,也不曾听闻济州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一批山匪。 究竟是贼人忽然生出了泼天的胆量,还是有人指使,要让他们在这里杀人? 是不是张供奉? 邬瑾满心疑虑,顺着正脊继续爬行,一直爬到屋宇另一端,又从垂脊爬下去,伸手去够檐角下悬挂的一只铜铃铎。 铜铃很重,里面蓄满灰尘草屑,摇之不动,他探身下去,将其从铜钩上取下,抠出里面的碎屑,随后站在瓦上,用力摇晃。 铃铎里的铜环也已经锈住,他摇晃之时,其声晦涩,三声过后,忽然变得清越响亮,在静默之中响的急促而且突兀,引得馆驿之外鸡鸣狗吠。 杀戮忽然停住,黑衣人全都看向了站在屋顶的邬瑾。 邬瑾举起双臂,用力摇晃铃铎,冲着运军所在的粮库嘶声大喊:“有贼!” 他的声音沉而重,出自丹田,发自肺腑,声震屋瓦,和着铃铎越来越急促的响声,将还在沉睡中的运军惊醒。 前院黑衣人没想到一个书生逃命之后不好好躲藏,会做出此种自寻死路的举动,上前抓他,粮库中运军听到异于平常的声音,也纷纷从睡梦中惊醒。 常龙被铃声吵醒,脑袋还迷糊着,但是鼻子里已经闻到血腥味,睁开双眼,就见一把刀举在自己头顶上方,即将挥下,脸上一片粘稠冰凉,是从刀上滴落下来的血。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双手扣住贼人手腕,连人带刀推至墙边,随后夺刀反杀,提刀出门时,还不知发生何事。 仰起头,他远远看到邬瑾高高站在屋脊上,刀光临身而不动,一身文人斓衫,叫风吹动,显出通身硬骨。 第70章 惊魂动魄 殷南先发制人,飞檐走壁赶了上来,扛着邬瑾,一路把他扛到莫聆风屋外,并不进门,而是一脚踹开门,将他扔进屋内。 “砰”一声,邬瑾落地,浑身骨头都震了一下,却还是立刻爬起来,膝行至门边,关上了门。 门一关,他挣扎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就听见一声惨叫,近在咫尺。 一把刀砍在门上,砍的木门猛地一晃,刀尖插进门内,离邬瑾仅有一指距离。 邬瑾踉跄两步,躲开刀尖,扶墙站稳,只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第83章 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他眼前还是黑,屋中没有点灯,极力分辨,才看清楚站在窗边的莫聆风。 莫聆风穿戴整齐,金项圈藏在衣襟内,手里握着一副火箸,对邬瑾招手,奶嬷嬷手里攥着一把锋利的剪,老母鸡似的护在莫聆风身边,两个丫鬟好似泥婴,已经吓傻了。 就在邬瑾走过去时,一名黑衣人忽然重重撞到窗上,“砰”一声,将窗撞的粉碎。 奶嬷嬷瞬间动作,拽着莫聆风连退三步,又将她塞到自己身后,两个丫鬟如梦初醒,都发出了不小的惊吓声。 “闭嘴!”奶嬷嬷扭头厉声呵斥,同时将剪刀对准爬起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一眼就看到了莫聆风——只需一眼就能察觉出来的贵重,满脸红疹也掩盖不住,持之为质,又是一注巨财。 他抬腿踢向奶嬷嬷,毫不费力就将不自量力的老太婆扫落在地,扬手就像莫聆风抓去。 就在他即将得手之际,邬瑾扑了上来,伸手薅住黑衣人发髻,用尽全力将其掼在墙上,黑衣人受了这倾力一击,脑袋险些让邬瑾拍碎,当即惨叫一声,抬手想要反击,然而邬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提着他的脑袋磕在了裸露的窗棱上。 窗棱上支着许多破碎木片,黑衣人又是一声惨叫。 第三声惨叫哽在喉咙里,没能叫出来,因为邬瑾力大无穷,猛地又是一磕。 黑衣贼子软了下去,一动不动俯趴在了地上,一滩血从额头上淌了出来。 邬瑾拽起奶嬷嬷,扭头看向莫聆风:“聆风。” 他的嗓子彻底嘶哑了。 带着奶嬷嬷走到莫聆风身边,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血、肉撕裂飞舞,白骨裸露,人的五脏六腑理直气壮地摊开、现世、晒在火光之下。 火把也被扫落在地,油膏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燃起冷蓝色的火焰。 真是一派奇异景象——他们这光明正大的人藏匿在暗处,那为非作歹的人反倒处在一片浓墨重彩之中。 殷南本是以一当十,此时却有一位从前门外进来的当家,昂藏七尺,极天际地,不过片刻,就和殷南胶着在一起。 莫聆风眉头紧皱,低声道:“我们快走。” 她把火箸塞给邬瑾,神情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刀子终于落下的放心。 邬瑾右手攥着火箸,左手牵着莫聆风,奶嬷嬷紧绷着脸走在后方,脸上皱纹绷的又深又紧,持着剪刀,推着两个丫鬟快走。 屋子以一架木制插屏为界,一分为二,屏风后面是床,床上维持着莫聆风起来时的样子,被子卷在一旁,枕头下压着一个红布包,是奶嬷嬷缝制的辟邪袋,里面装着大米、茶叶、铜钱、黑豆、盐。 无人再去顾忌辟邪袋,莫聆风直奔床后一扇直棱窗前,用力推开这扇封闭已久的后窗。 与此同时,前门让贼人撞开,持刀而入。 奶嬷嬷忽然变得孔武有力,拎起莫聆风,将其抛出窗去,又在后面推了邬瑾一把,邬瑾迅速翻窗而出,正要伸手去拽奶嬷嬷,却已经来不及了。 奶嬷嬷“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邬瑾咬牙,拽起莫聆风就往后头角门处跑。 屋外血腥气弥漫,鼻尖里所涌入的气味冰冷、潮湿、腥气、黏腻、晦涩,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更是山呼海啸般的乱,惨叫声、嘶吼声、马叫声、打斗声、太平车的车轱辘声,全都搅在了一起。 邬瑾已经怕的麻木了,一边防备一边走,躲过刀光剑影,摸黑直至马房旁边。 馆驿格局像是一座三进的宅院,本来很简单,然而马房被疯牛一闹,路径全无,枯草、泥泞、污水搅合在一起,倒塌的柱子拦在路前。 角门就在一片杂乱之后。 莫聆风紧紧跟着邬瑾,心里并不慌乱,就只是走,并且在走的过程中若有所思,不过因为脚下不平,思的也有限。 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常龙让人逼至墙边,已无还手之力。 匪贼来势汹汹,人手众多,在屠杀之际,甚至还能匀出人手,运走太平车。 他颓然滑下去,在墙上留下一道笔直宽阔的血迹,就在他认命之时,一道银光自黑暗中闪出,狠狠抽向贼人后背。 在一瞬间,常龙看清楚了银光不是刀,竟然是一副火箸。 火箸比筷子长不了多少,打在人身上也只是让刀子顿了顿。 黑衣人一顿,未等他扭头,火箸又变成了一根短棍,“砰”的一棍,扫向贼人头颅,一声骨头破裂之声响起,血点伴随着惨叫喷溅,在暗夜里腥臭滚烫。 邬瑾虎口震的生疼,气喘如牛的丢开木棍,俯身拽起常龙:“走。” 他又扭头去拉莫聆风:“小心脚下。” 这时候,一阵清风冷冷刮过,乌云散去,雨意暂消,一弦弯月,悬于天幕,月光宛如白霜,徐徐铺陈,不合时宜的显出一片幽静之景。 月光也照亮了邬瑾满身的淤泥、污血。 他已经顾不得自己的形容,牵着莫聆风,踩在高高低低的碎石瓦砾上,一鼓作气钻出角门,往外奔驰。 就在他们三人要逃出生天之时,一个贼人忽然自墙头一跃而下,手持一根烧火棍,朝邬瑾砸了下来。 邬瑾听到风声,抬手便挡,随后便是一声脆响。 木棍与手臂骨头齐齐折断。 第84章 常龙挣出一丝力气,推开邬瑾,与贼人搏斗,邬瑾摔倒在地,咽下一声刺耳的嚎啕——手臂折断的瞬间并不痛,然而疼痛迅速席卷而来,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脑子里,痛的钻心而且刻苦。 然后他蜷缩起来,眼里泛着泪,勾着头去看那只手——那是一只右手。 他脑子一片白的看向莫聆风,随后惊的魂飞魄散——莫聆风不见了! 第71章 驿券 “聆风?” 邬瑾垂着胳膊,断骨处的疼痛仍然持续不断,甚至让他的脑筋变得模糊,然而莫聆风突然消失不见,这种恐慌压倒了疼痛,让他忍不住开口轻唤。 没有回应。 四周还是那个样子,常龙在和贼人搏斗,月光比殷南还要冷漠无情,非要把馆驿照的雪亮,让今夜每一个细节都展露无遗。 气味还是腥臭浓郁,唯独耳朵里听到的声音有变化。 “砰”一声,紧接着又是“噼啪”一声,是火把落在屋顶上,引燃潮湿的梁木,熏起一阵乌黑浓烟,火光借着油膏舔舐木料,即将引燃一场大火。 邬瑾往前迈步,把一切危险抛之脑后,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风里颤抖:“聆风!” 仍然没有回应,在他摔倒的这短暂瞬间里,莫聆风如同雾气,蒸发在了这一场屠戮中,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聆风!!”他嘶吼一声,回应他的是爆炸一般的火焰,整个馆驿陷入了火海。 贼人运走了粮草,开始井然有序的撤离,一把火足以善后,藏着的、伤了的、死了的,都会化作烟尘。 风从冰凉变得炙热,常龙死里逃生,推着邬瑾远离火海,与此同时,邬瑾视线中出现了马队——贼人从来时路上离开,太平车在前,马队在后,冲天的火光将这一行人照的清清楚楚。 匪贼中毫不起眼的一人将莫聆风倒扣在马上,脖颈间的金项圈在贼人手中转圈,在火把下发出耀目的金光。 邬瑾大睁着双眼,不明白莫聆风怎么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叫人擒走,同时下意识的迈开腿,甩动胳膊,要追上去。 右手不过是略微动作,就爆发出锥心疼痛,他含泪忍痛,拔腿就跑,眼睛能看到的距离,实际上却隔着一个阔大的馆驿,与此同时,莫聆风似乎是心有所感,费力昂起头,看向邬瑾的方向。 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看样子是“嘘”了一声,同时微微的摇了摇头。 邬瑾急了,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呜咽之声,不顾伤势要追上去,常龙同样心急如焚——好不容易逃出升天,难道还要去送死? 他将邬瑾扑倒在地,死死压住,邬瑾越是挣扎,他越是不肯放手,同时低声喝道:“你留着命去报官不好过去送死?” 邬瑾的挣扎并没有因此变小,反而越发剧烈,常龙不得不加大力气按住他,一边搜肠刮肚,将自己所知道的一股脑说出来:“他们是要持质索金!我们现在就改道去济州府报官,准备银子赎人!没在这里杀她,就说明她值钱!” 马队已经走远,哪怕邬瑾去追也追不上了,常龙这才放开他,扶他坐起来,在地上找两根树枝,撕下衣袖,将邬瑾的断臂捆好。 大火烧在馆驿里,邬瑾的四肢百脉、五脏六腑也全都像是着了火,烧的他悲鸣不已——贼人是真的要以她为质,还是找个世人能够接受的借口杀她? 他不能坐在这里,他得想办法。 他失去了身体上的知觉,脑筋变得格外清醒,不过瞬间,就已经拿定主意。 这时候,馆驿还没烧起来的石墙上抛落下来一个人,是莫聆风的奶嬷嬷,先受刀伤,又受火烧,性命垂危,已然昏死。 紧接着,墙内又抛出一个人来。 这人是张供奉。 张供奉体胖,“轰”一声砸落在地,滚了两滚,发出了“哎哟”一声——他还活着,并且没受伤。 最后殷南又是浴血又是浴火的从石墙上跳下,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将脑袋往地上一丢,她“呸”的吐出一口带血唾沫。 她看向邬瑾,皱起眉头:“姑娘呢?” “被贼人劫走了,”邬瑾迅速站起来,用左手指向贼人离去的方向,“你去追,现在就去。” 殷南面色一变,抬脚就走,走出三步之后转身回来,狠狠盯了邬瑾一眼:“不许你命令我。” 说罢,她再次转身,朝着邬瑾所指的方向追去,不过眨眼之间,就离开了这炼狱。 邬瑾伸手用力扯了扯衣襟,心想衣裳一定也坏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喘不过气来。 他用力一锤胸口,让那口气透出来,看向张供奉:“张供奉,学生斗胆一问,您可有驿券?我去佳县递铺传信回宽州。” 这一股贼人藏龙卧虎,能缠的殷南无法分身,能悄无声息劫走莫聆风,光靠殷南还不够。 “有,我有。” 张供奉惊魂未定,冷汗淋漓,仿佛正在融化,听到驿券二字,立刻记起来身上留有一张,连忙去袖里掏,取出来递给邬瑾——手伸在半空,捏着驿券,却又收了回来。 邬瑾方才好像是说要报信去宽州。 他身上的冷汗在一瞬间收了回去,转而浮上来的是藏在心底深处的寒冰——莫聆风不能活。 思绪一转,他将驿券交给了常龙:“常押运,此事交你去办,不必舍近求远去佳县,就去县城递铺,本使驿券,可动用急脚递,快马前往济州府,让济州府挖开坍塌之处,速来剿、救莫姑娘。” 第85章 “是!”常龙立刻接过驿券。 张供奉道:“你现在就去,再叫农户前来接我们。” “是。”常龙拔腿就走。 邬瑾站在一旁,深深看了张供奉一眼。 济州府虽近,但是道路阻塞,想要前来,还需挖开坍塌之处,反倒不如送信去宽州——莫千澜纵然连条狗都使唤不动,是莫聆风亲兄长,又坐拥十州之财,就是倾家荡产,也会救出莫聆风。 张供奉能成为敕使,又岂会连此事都想不明白。 他从张供奉焦急的面目之下,窥探到了属于天子的杀机,皇权充斥着张供奉看似仁厚的躯壳,无论张供奉如何为自己的行事辩解,都掩盖不住其中的阴谋意味。 他一粒浮沙,不能与天子为敌,然而莫聆风是活生生的,前一刻还被自己攥在手心里,这一刻就没了。 “张供奉,”邬瑾用左手放在胸前,行了大礼,“学生还是要去佳县报信。” 张供奉听着耳边汹涌的火焰声,看到前方农户推车而来,点头应允。 没有驿券,普通书信要传至宽州府,最少也要十天。 在这样惨烈的一个夜晚,他愿意有这样一份仁慈之心,让邬瑾尽一点心意。 再者他不许,邬瑾就不会去吗? 第72章 救兵 佳县距离禾山县馆驿有三十里地。 邬瑾不停歇的在官道上疾走——想狂奔,然而不行,若是一口气出完了,这三十里路就走不完了。 天色苍灰晦暗,满地树影,杳无人烟,风如万弩齐发,把邬瑾刮出了满头乱发。 他只是走,汗水在他脸上一遍遍刷过,冲进眼睛里,淌进嘴里,手臂红肿胀大,常龙所绑的树枝早已经移动位置,但还牢牢捆在手臂上,压迫的手臂像是要炸开来。 天色逐渐变成深蓝,又蜕成青色,天光将要大亮,邬瑾累到了极致,腿脚沉重地拖在地上,不敢坐下歇,只往佳县赶。 到佳县时,已是晌午。 他蓬头垢面、衣裳上的血迹让泥水遮住,眼中遍布血丝,行人避之不及,他向人询问递铺,有人指点了位置,他立刻一步步往前挪动。 没有驿券——但佳县所属宽州,递铺中人必定熟知莫千澜名讳,若是知晓宽州秋粮遭劫,佳县县丞定会急递消息至宽州府,莫千澜就会得知消息。 他走的艰难,又让一辆马车挡住去路,正抬头要寻出一条路来,忽然见到了殷北。 殷北站在马车外,撩开车帘,一人探身出来,不太利索地下了马车——正是赵世恒! 邬瑾骤然瞪大了眼睛,身心受到剧烈震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先生?” “先生!”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随后像疯了似的往马车前奔,“赵先生!” 殷北和赵世恒全都循声望了过来,殷北起先还做了个万分防备的姿态,可是随后也把两个眼珠子瞪得险些从眼眶里掉出来:“邬瑾?” 一个面目全非、伤筋动骨、蓬头垢面的邬瑾。 赵世恒大步往邬瑾身边走,走的急了,脚跛的就很明显,他那一贯平静的面孔也跟着震惊了,伸手扶住邬瑾,随后看向邬瑾右手:“出什么事了?” 邬瑾身躯沉重,然而声音轻飘飘的,飘进赵世恒耳朵里:“禾山县馆驿,贼子劫走秋粮,抓走了聆风。” 赵世恒僵立在原地,同时扭头看向同样惊骇的殷北,忽然回过神来,松开抓着邬瑾的手,手忙脚乱从袖袋中取出驿券,塞进殷北手里:“快去递铺,给大爷传信!” “哦,”殷北还惊愕着,接过驿券,猛然醒神,“哦!” 他拔腿就跑,去递铺送信,赵世恒让随从取行李跟上,再次握紧邬瑾的手,搀扶着他往客栈走,要带他去治伤洗漱,与此同时,他第一次感觉到了邬瑾手心的粗粝。 明明是个文士,一双手却生满老茧,遍布于手指各个关节,是勤学苦练、艰辛求生留下的痕迹。 邬瑾跟着赵世恒,抬脚迈过客栈门槛,忽然问:“先生怎么在此?” 太巧合了。 赵世恒一面招手让伙计过来,一面道:“你们走后,城里就变了天,节度使见姑娘常穿的氅衣没带,貂鼠卧兔儿也没带,就让我赶着送来,我连日奔波,已经快要颠散了。” 邬瑾含糊的“嗯”了一声,没有精力再去细细思索,解释心中疑虑。 客栈人不多,在赵世恒拿出银子后,伙计立刻殷勤周到的叫人去请大夫,领着赵、邬二人进入后院,挑出一间上好房屋,给两人休息。 在等待热水和大夫时,小厮将行李放在桌上,邬瑾静静坐在椅子里,神魂也跟着疲惫的沉寂下去,满室浮动着古怪气味,像是客栈常用的乳香,但香气中又掺杂着一股水腥气。 赵世恒揭开熏炉盖,见里面是乳香中的次品“黑榻”,想必是受潮过后气变色败,才有了这股腥气。 他用铜箸将香埋入香灰中,回头看邬瑾——邬瑾神情濒临崩溃,只强撑着一口气,右手连手指都肿胀到了可怕的地步,令人望之心惊。 赵世恒不忍看。 断骨若是好好接上,最终是能长好的,但是邬瑾也将错过明年春的春闱。 他认识邬瑾整整两年,已经将这个端方、正直的少年人吃透,邬瑾的一举一动,都不会出乎意料,唯有这断臂,是他阴暗鬼祟的铁证。 第86章 走到邬瑾身边,他低声道:“睡吧,剩下的事,我们来做。” 自从十月初二夜,距禾山县馆驿遭贼一事,已经过去三日,比济州府到的更快的是宽州府节度使莫千澜,以及莫千澜从堡寨所借来剿匪的一百精兵。 一行人夜以继日,日行百里,在十月初五晌午奔至禾山县外。 精兵并不进济州,掩人耳目的直接在两县交界之处扎营,赵世恒在此处权做指挥,而莫千澜带领随从,先行进入禾山县县衙。 禾山县县衙始建时,造的草率,五脏虽然俱全,但随着时日渐长,已经处处显出难以遮掩的窘态。 纵然有过修葺,然而县中无钱,修葺的也潦草,只有大堂前还保有威严赫赫之象,自二堂起,寒风便咄咄逼人,从朽木、门缝、窗棱处往里钻,叫人难以保持风度。 此时二堂中四扇槅门全都悬挂了簇新的厚布帘,帘内放着一个大炭盆,里面堆满了火红的炭,烘的屋内暖如春日,犹恐不足,连窗也紧紧封住。 屋中主位已从县官换做莫千澜。 莫千澜尤其怕冷,饶是炭火如此足,他手足也冷似生铁,五脏六腑中凝滞着经久不散的寒气,一颗心更是坚冰一般,无论如何都暖不起来。 他身着氅衣,手中捏着薄薄纸张,上面字迹丑陋,放浪形骸,然而每一个字都有重量——钱一万贯,重数万斤。 匪贼索钱一万贯,不要银票、白银,只要铜钱,十月初六酉时前若未交付,便将莫聆风尸首交还。 莫千澜到时,济州府连路都还未凿通,张供奉与禾山县县官四处筹钱,连一千贯都未曾筹到。 张供奉坐于次席,伸手端茶,满面愁苦,心中思绪浮沉不定,手指捏着薄薄瓷盏,半晌不曾将茶送到嘴边。 他畏惧莫千澜——莫千澜曾经折于今上之手,潜于宽州,看似废人一个,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的手伸出去了多长。 他亦忧心莫聆风——若是活着回来,他还能不能将人带走? 人人都是一副愁容,因此他的面目也无异于常人,无人能猜到他心中所思。 县官周升奉陪在末座,如履薄冰的告知莫千澜近日来自己清理了馆驿,救出五个学子,又筹了一千贯钱。 同时他还查清了贼人所在之处——这简直是人尽皆知之事。 那一千贯钱,更是毫无用处。 第73章 万贯 若是依照周县官所言,莫千澜此时尽可以给莫聆风备棺材了。 寒风还是悄悄钻了进来,莫千澜身上沉重的氅衣也随之而动,他掀起眼皮看了周县官一眼,神情漠然:“那本官还要谢谢你了。” 周县官让他讥讽的面如土色:“下官......下官无能,县里连年遭贼人劫掠,实不富裕......下官无能。” 匪贼在佳县与禾山县之间盘桓,并非一日,若是匪患刚起,就全力剿匪,也不会让贼人坐大至此,只是两州之间相互推诿,都不愿出力,才有今日之祸。 可他区区一个县官,也不能去置喙上峰,只能是无能——无能为力之无能。 “节度使,本使说的直白些,您勿怪,”张供奉开了口,“贼人一开口,便是济州府一年之税,这属实是令人为难,再者贼子哪有信誉可讲,只怕是人财两空,节度使还需从长计议。” “贼人明日就要看到银子,张供奉却要从长计议?”莫千澜冷笑:“也是,张供奉绝亲绝代之人,怎知本官心中苦楚。” 张供奉万没想到莫千澜如此嘴毒,神情一滞,心里暗暗宽慰自己:“他脑子有病,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他眉头紧锁:“可明日便是初六,一万贯钱从何而来?就是将禾山县扒下来一层皮,也筹不出一万贯。” 莫千澜翻了个白眼:“供奉不会以为本官是专程来喝茶的吧。” 两人一个本官,一个本使,周县官位卑势劣,夹在二人之中,只觉自己是蝼蚁,稍不留神,就会让他们二人伸出手指头揉死。 就在周县官战战兢兢之际,门帘忽然撩开一角,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伸进来:“老爷......” 周县官连忙告罪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领着自己满面胡须的师爷走到卷棚下,佝偻着的背终于伸直,扬起巴掌往师爷脑袋上扇了个脆的,压着嗓子呵斥:“叫谁老爷?你是嫌我命太长了?敢在节度使和敕使面前称老爷!” “是是是,老......周县官。” “说,什么事!” “外面来了许多太平车。” “太平车?”周县官抬脚就要往外走,“来干嘛的?” 师爷连忙道:“不知道,说是宽州来的。” 周县官抬起的脚落地:“宽州?不会是让咱们赔秋粮吧?” “不知道,”师爷拈起一大把胡须,“领头的人还说要见莫节度使。” 周县官心中烦躁,见了师爷满脑袋的头发、眉毛、胡须越发心乱如麻,恨不能将其剃成个秃瓢,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都不知道,养你还不如养头驴!” 师爷焉头耷脑的不敢还嘴,心里并不服气——驴能忍两个月不发俸? 周县官骂走师爷,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重整衣衫,卑躬屈膝回到二堂,低声下气禀告莫千澜外面有太平车找他。 莫千澜站起来,并没有挑他的毛病,只拍了拍周县官肩膀:“是我的人到了,出去看看。” 第87章 周县官顺着莫千澜的手抬头看了一眼。 他见莫千澜眉心有一线殷红血色,显然是头疼之时用力揉捏所至,两眼之下积聚乌青颜色,闷海愁山,尽在其中,煎熬的形销骨立,连衣裳都要撑不住了。 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心想莫节度使实是可怜之人。 张供奉也随之起身,三人到了仪门之外,就见一辆辆太平车由仪门往外摆开,见头不见尾,每辆太平车上,都放两个大樟木箱,箱中不知何物,压的黄花马垂头喘息,地面更是压出深而宽的车辙痕迹。 殷北站在前头,对莫千澜行了一礼:“大爷,先换了两万贯,另带了两箱金子。” 张供奉面上的愁容转变成了惊骇。 莫千澜示意他打开看看:“够了,只需一万贯。” 他扭头对张供奉道:“阿尨在本官这里是无价宝,没想到在匪贼手里只值一万贯,一群不识货的东西!” 张供奉“呵呵”两声。 殷北打开一个樟木箱,里面黄灿灿的耀目,全是崭新的铜钱,一箱一百贯,两厢便重近千斤。 周县官瞪眼张嘴伸脖子,脑袋几乎要埋进箱子里去,垂涎之意已经掩盖不住。 “都送去,”莫千澜双手拢在袖中,望望天色,“现在就去。” 张供奉在冷风中起了鸡皮疙瘩:“没想到节度使竟然有如此大的手笔。” 莫千澜一刻都等不得了,不想再和他一起做作:“敕使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怎么会没想到?” 张供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连最细微的神情都消失了,看着太平车艰难调头,要送去劫匪安营扎寨的牛脊岭,沉默了下去。 殷北牵马过来,扶莫千澜上马,莫千澜手挽马辔,低头发问:“我要亲自去接阿尨,供奉去不去?” 张供奉往后退了一步:“不了,刀剑不长眼,我怕再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莫千澜嗤笑一声,打马离去。 一时间禾山县太平车响而不绝,赶到牛脊岭时,亥时已至。 太平车团团将山岭围住,赶车的车夫下车,放下马鞭,暖笠所遮的面目骤然变化,变得毒辣凶狠,立在车前,随时可以出手。 莫千澜抬脚上了山。 牛脊岭不高,林木稀松,但是地形险峻,四处都是乱石,只有一条路上山,贼匪在此设立了好几道关隘,第一道关隘的灰瓶炮石已经让人踏的一塌糊涂。 莫千澜越走越快,眼中所见的木栅也伏倒在地,渐渐的鼻尖有了血腥味。 在他和张供奉纠缠之际,从堡寨借出来的一百精兵在赵世恒带领之下,疾行至此,杀了贼人一个措手不及,此时想必战事已毕,山岭之中才会如此寂静。 阿尨可好? 阿尨一定很好,他殚精竭力的谋划,又怎么会让阿尨有一点差池。 莫千澜掖起衣角,脱下沉重碍事的鹤氅,扔给殷北,开始拔足狂奔。 满目都是厮杀过后留下的失败者,再往上走,就是草厅,地上碎着四五把交椅,躺着两具死尸,只有一张虎皮交椅还屹立不倒。 赵世恒站在草厅中,见了莫千澜,张口就要说什么,然而莫千澜先开了口:“阿……” 两个字都说不完,他开始“吭吭吭”的咳嗽,咳嗽声空洞,像个破风箱,似是肺腑已空。 他佝偻着腰,咳了个惊天动地、面红耳赤,咳完之后,他气喘吁吁看向赵世恒:“阿尨?” 赵世恒伸手往后一指。 第74章 兄妹 莫千澜大步流星往草厅后头走去。 后方是几排屋子,有大有小,门窗洞开,士兵们正依次里面搜寻,粮草分毫无损,一摞摞摆放在外,随时可以抬下山去。 莫千澜看到了莫聆风。 莫聆风坐在桌前吃枣,吃一口,挠一把脸,手里的枣子硕大无朋,桌上还放着几块枣糕。 她左边坐殷北,右边坐着劫走她的瘦小男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互不服气。 莫千澜声音颤抖:“阿尨!” 莫聆风猛地抬头,看向莫千澜,随后伸手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阿尨!” 直到莫千澜在咳嗽中又挤出一声呐喊,她才捏着那半粒大枣子站了起来,“嗯”了一声。 莫千澜跨过门槛,径直走到莫聆风身边蹲下,单膝跪地,一把将莫聆风搂进怀里,莫聆风先是扭开了头,随后控制不住的将脸埋在莫千澜胸前,用力一吸鼻涕,双臂勾住了莫千澜脖颈。 在莫千澜冰冷而用熟悉的气息中,莫聆风张开嘴,爆发出嚎啕哭声:“你怎么才来啊!” 她放声大哭,哭的失声断气,涕泪横流,一个脑袋埋在莫千澜胸前,不住耸动。 莫千澜摩挲着她的后背,几乎心碎,同时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莫聆风嚎啕大哭的累了,挂在莫千澜身上哽咽,又过了半刻钟,在莫千澜身上擦干眼泪鼻涕,她从莫千澜怀中挣扎出来,捏着那半粒大枣子,低声道:“哥哥,这样不好。”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气息纷乱:“邬瑾他的右手折了,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馆驿那一夜的突袭,她起先以为是张供奉勾结了贼人,可进入牛脊岭之后,那瘦小的贼人对她恭而敬之,她呆在温暖的屋子里,有吃有喝,甚至还有拳头这么大的枣子吃,殷南悄悄来了之后,这小个子自作主张的把饭量给翻了两倍。 第88章 她立刻明白馆驿一事,与张供奉毫无关联,反而是莫千澜张开了血盆大口,开始吞天噬地。 血盆大口上嘴唇碰天,下嘴唇碰地,吃掉了整个宽州的秋粮,又吞噬了无数的血肉,而且胃口绝不止于此,还会侵吞的更多,多到足以让莫家重新焕发一线生机。 可这张嘴实在不应该把邬瑾的胳膊给咬断了——邬瑾很好很好。 莫千澜愣了愣神,并且这时候才匀出精神来打量莫聆风。 小个子再如何恭敬,牛脊岭上也好的有限,她一身衣裳还是脏,面孔同样不干不净,头发是殷南扎的,角髻一个大一个小,仰着头,显露出一双红彤彤的丹凤眼。 脸上、手上,还长满了细小的红疹,让她挠破了皮,流出水来,水流到哪里,疹子就长到哪里。 他心虚气短,又担惊受怕,一路上只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时莫聆风完好无损,面对指责,他点点头认了:“是,哥哥不好,赵伯伯已经找大夫把他的手接上了,养三个月就会好,不影响他写字。” 莫聆风这才抬起手,把枣子放回桌上:“阿婆呢?” “她倒是没死,我已经派人送她回宽州了。”莫千澜咽下了半截话——奶嬷嬷半死不活,能不能活,就看李一贴了。 “我还要和张供奉去京都吗?” “不去了。” 莫聆风哭的筋疲力尽,腹中饥饿,伸手拿了一块枣糕:“以后呢?” 莫千澜扫过枣糕,见还算干净,就任由她吃去:“以后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在腥风血雨中,莫聆风吃下一整块枣糕,因为枣糕滋味非常好,所以又拿了一块:“什么时候回去?” 莫千澜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你在这里等一等。” 他心中失而复得的狂喜压抑不住,用力搂抱住她,又把下巴搁在她头顶,深吸一口气——暖烘烘的毛孩子气。 莫聆风因为日后可以不再离开莫千澜,反倒很平静,忍痛让莫千澜抱着——隔着一层衣裳,她感觉自己的骨头和莫千澜的骨头都很硌人。 抱了一会儿,莫千澜恋恋不舍地从莫聆风所呆的屋子里出来,走进四面漏风的草厅中去,跨过一具尸体坐到虎皮交椅上,伸直双腿,背靠椅背,用力往后仰了仰头,呼出一口浊气。 “世恒,”他抬头看赵世恒,“阿尨只惦记着那个臭小子。” 赵世恒从山下爬到山上,历经波折,脚跛的越发明显,越是跛,他越是不要人扶,宁愿走的慢一点,走的累一点。 他让人搬来椅子坐下,随后抬起脚,低头看了下鞋底,对鞋上沾的血十分厌恶。 他更喜欢无声的厮杀,暗处的阴谋最好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而且不需要他亲眼目睹——每一个阴谋,都是用鲜血铸就。 在这样的时候,莫千澜还有心思拈酸吃醋,他很想讽刺这位节度使两句,然而刚一开口,他就打了个喷嚏出去。 打完喷嚏,他看着莫千澜冻的像青冬瓜似的脸,又把刻薄的话咽了回去——莫千澜好不容易找着了一个活下去的支柱,他少嘲讽两句也算是积德。 再者,还有大事要做,就不要浪费唇舌了。 他含糊的应了一声,扭头看着一名士兵拖走地上的尸体,又打了个喷嚏。 寒风瑟瑟,天幕发黑,草厅在火把的照亮下成了灵堂,莫千澜像个鬼似的瘫着,略一动弹就会滚到地上去——方才狂喜过了头,此时头疼欲裂,眼前模模糊糊,只余一片血色。 他麻木不仁,如魔似鬼,这些鲜血,是他一手制造,而且即将更多、更烫。 天子一念,莫家满门伏尸,流血千里,满天下的看客、国朝的百官,都击节叫好,认为这是帝王之术。 那么他莫千澜一念,流出的学子的血、贼人的血、士兵的血,史笔是否也会给他一句美评?亦或是详实地写明天子之意? 不会。 因为史笔也握在帝王手中。 草厅中的尸首搬了出去,地面上的杂物也清理干净,精兵中领队的都头集结好队伍,走上前来,告知莫千澜贼人已经尽数剿灭,功德圆满。 莫千澜满意点头:“既然贼人剿灭,那两万贯,就赏你们吧。” 精兵们听闻此等重赏,喜不自禁,都头连谢都忘了,只在心里不住的算两万贯一人能分多少。 他不通算学,在心里算了好几遍都没能算明白,正想着自己身为都头,总能多分一点时,赵世恒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疑虑,出声替他分忧解难:“一人两百贯,另外再赏你一锭金子吧。” 第75章 定远军 “两百贯”三个字,比金子还要响亮,砸的众人头晕目眩,几乎以为是在梦里——两百贯! 他们一个月不过两百文,有时还发不下来,还要寄往家中一半,一年都攒不下一贯。 莫千澜不去看士兵脸上的狂喜,伸手对殷北道:“去,把箱子都扛上来。” 狂喜冲昏了士兵们的头脑,都忘记了钱箱如此沉重,没有太平车,光靠人力,车夫是如何搬动,这其中种种异样也忘的一干二净,只是滋滋的往外冒喜气。 车夫们两人一箱,先将一部分樟木箱抬了上来,摆放在草厅之中,殷北上前打开一箱,里面铜色发黄,在火把的光下,立刻黄灿灿的耀目。 第89章 士兵们已经列队等赏,此时也免不了伸头去看箱中情形。 无人注意到车夫从袖中取出尖刀,站到士兵身后,毫不留情抹向士兵脖颈,顷刻之间,血一股股浸入泥中,想必来年春,这草厅之中必是满厅春色,万贯铜钱都因此黯然失色。 赵世恒从不知道,死亡可以如此的无声无息。 他鼻尖萦绕着恶臭,这气味从他的七窍钻入身体,融入骨血,烙进灵魂,终其一生,难赎其罪。 从两年前天子的谋杀失败开始,莫千澜便得知今上有意让莫聆风进京,由他赵世恒出谋划策,以一条血路,将莫家送上复兴的开端。 他扭头看了一眼莫千澜。 气味同样随风附着于莫千澜冠上、发上、衣上,莫千澜不住伸手去揉额头,又用力捏紧山根,因为头疼的很,无暇去顾忌心中感受。 车夫们干净利落杀人,又去剥尸体身上的布甲,对布甲上的鲜血毫不在意,一人攥了一件往身上比划大小,又你来我往的交换。 这群屠夫各个都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地上躺着的尸体号称是精兵,实则良莠不齐,高低胖瘦全都有,布甲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有那么十来个车夫捉襟见肘,十分可笑。 从莫聆风身边溜出来的小个子倒是穿的很合身,扭头看殷北:“就这么着吧。” 他一开口,就露出两粒尖尖的牙齿。 “行,”殷北用刀鞘把两个互相嘲笑的车夫杵开,笑容可掬地许诺,“回头弄几件新的来。” 他连杵带拍地让这群“精兵”把尸体都给弄出去,等草厅里再次只剩活人,“精兵”们精神抖擞地站了回来,整整齐齐列了队,腰间挎刀,成了名副其实的精兵。 樟木箱子也大张着嘴,显露自己的豪富。 小个子在这群高大的武夫中间,小的和豆子似的,然而并非凡夫,反倒是他们的上峰,立在最前头,以刀撑地,单膝而跪,龇出口中两粒虎牙,喝道:“定远军都头游牧卿参见节度使!” 其他精兵随之跪地,张开嘴,发出洪钟般的声音:“属下参见节度使。” 莫千澜本就头疼,经过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参拜,脑子里更是开了锅,嗡嗡之声不住,但惨白的脸上涌上两团红晕,他两手撑住椅子扶手,激动地站了起来:“好。” 赵世恒立刻起身,扶了他一把。 莫千澜在他的搀扶之下,走向游牧卿,将他搀起来,用力一拍游牧卿肩膀:“定远军,游都头!好!” 莫家据西北十州时,号“抚远军”,莫千澜将其更改为了“定远军”。 这一小股定远军,领莫家军饷,家眷由莫家供养,忠心耿耿,像一根针插入滴水不漏的堡寨,日后为莫聆风开辟一条通天大道。 这便是赵世恒的计,莫千澜的谋——二人终日干干,夕惕若厉,终有觉悟,能够抗衡皇权的,唯有兵权。 从两年前开始豢养私兵,到壮大佳县贼人,到唆使贼人劫掠馆驿,到借兵一百剿匪,再到此兵非彼兵,每一步都按照既定的脚步行动。 就连邬瑾亦在他们的棋盘之上——除了邬瑾,还有谁会正直到冒死送信? 他们为莫聆风铺的是尸山海之路,二人罪孽昭彰,死后将堕泥梨地狱,永不得超生,但莫聆风可以干干净净往前走。 莫千澜弯腰自樟木箱中取出一贯铜钱,亲手交至游牧卿手中:“发赏,每人两百贯!搬酒出来,尽情饮!” 定远军欢呼起来,闹的热火朝天,又有人从地窖里启出来无数坛美酒,架起火堆烤肉吃,游牧卿个子虽小,酒量和饭量都是无人能敌,光凭这两样就能降服住这群武夫。 在草厅吆五喝六之际,莫千澜抱着莫聆风,和赵世恒下了山。 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办,这一百精兵改头换面,堡寨众人不聋不瞎,自然一眼就能看穿,想要瞒天过海,他们还需创造一个契机。 莫千澜甚至不能随莫聆风回宽州。 堡寨属宽州,借口剿匪,屯兵与此,他这个节度使仍要去与济州知州周旋,莫聆风不再随张供奉进京,他亦要给张供奉一个交代。 还有秋粮。 秋粮他倒是无意霸占,只是还要做戏,说那贼人分作好几股,把秋粮藏了起来,如今士兵们正在四处搜寻剿匪呢。 留在济州善后他倒是毫无异议,只是不舍莫聆风,一路将莫聆风抱到马车旁,他累的腰几乎断掉,放下来后,他又紧紧攥住了莫聆风的手。 赵世恒看他们二人好似铁索连舟似的密不可分,就做恶人行径,将他们兄妹撕开,并且一鼓作气把莫聆风塞进了马车中。 莫聆风虽然恋恋不舍,但很愿意回家,就没有对哥哥做过多的流连,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而莫千澜回到禾山县馆驿,为其他人带去了欢喜与忧愁。 张供奉忧虑。 莫千澜不奉敕诏,拒绝让莫聆风入京,直言自己会奏书陛下请罪,可莫千澜不会有罪,他却要获罪。 天子与莫家已是势如水火,积不相能,然而天子当为尧舜,面子上自然要君臣相扶,吁咈都俞,天子不能迁怒旁人,却还需一人承受其怒火,他便是这个御用出气筒。 另有两人也忧虑不已——济州知州掌济州厢军,济州知府总领各属县,治理一方,二人权柄如此之大,竟然放任牛脊岭匪患猖獗,致使宽州押运的秋粮毁坏,馆驿失火,赶考学子死七十五人,连邬瑾、王景华在内,也只活下来五人。 第90章 其余死伤者不一而足,更别提匪贼劫质索金,猖狂之态,惊世骇俗。 无能。 无能至极! 第76章 夜谈 济州这股忧愁的小风,吹到宽州就变成了悲痛的飓风。 莫聆风和赵世恒紧赶慢赶,回到宽州府时,已是十月初十,酉时已过,刚一进城,马车轮子就碾上了烧过的纸钱灰烬。 灰烬随风而荡,企图召回在外的孤魂野鬼,赵世恒如同石头一样木然,自己不看,也不许莫聆风看,径直将莫聆风携回家中。 没有奶嬷嬷,没有莫千澜,他摇身一变,变成了莫府大管事,先命令厨房送来一桌饭菜,莫聆风端起糖水畅饮一番,赵世恒则是伸长手臂,给她夹了一碗山一般的菜。 莫聆风吃饱喝足,他立刻打发她去洗漱,随后令府中下人请来李一贴,李一贴来时,他又把莫聆风从长岁居拎了出来,李一贴只看她一眼,就碾了一块灶心黄土,让她冲水服下,又取万应膏给她抹了满脸满手。 肚子饱了,人也干净了,红疹也没那么痒了,莫聆风回长岁居,一屁股坐在床上,蹭掉两只鞋子,往后倒在床上。 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不是奶嬷嬷,是新的丫鬟,烛火熄灭,她小心翼翼挪动自己,不让脸上和手上的药膏蹭掉,黏黏糊糊闭上了眼睛。 一觉睡到寅时,她醒来发现药膏还是蹭没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坐起来伸腿下床,趿拉着鞋坐在床边,坐了半晌,起身穿衣。 屏风外睡着丫鬟,她蹑手蹑脚走到隔间,一扭头就见窗上明瓦映出了斑驳细影。 她走过去,反跪在椅子里,把脸凑到窗户上,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就见云暗月隐,寒风带雪,一路回旋凋零,轻盈入窗,落在她手背上。 手上骤然一凉,她连忙关窗,刚关上,又推开,再次往外看了看。 院子里换了一只钧瓷花盆,釉光微蓝,美不可言,花盆中一丛款冬花,凌寒叩冰而生,忍冻开出了一簇鲜亮的黄花。 寒风簌簌,她再次关上窗,转身趴在方桌上,伸手掀开糖捧盒盖,里面摆放的松子栗糕已经凉了,枣糕她吃腻了,蜜饯干果她也没有胃口,又把盒盖盖上。 她记得自己曾经藏了一块猊糖在赏瓶里——那时候牙疼,莫千澜不许她吃糖,于是她到处藏,连赏瓶里都藏了一个。 跳下椅子,她从多宝阁上抱下赏瓶,小心翼翼倒过来,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闷响,用力一晃,油纸包着的一个猊糖就卡在了瓶口。 瓶口窄小,除了她的手,家里再没人能伸的进去。 她一只手扶着赏瓶不动,一只手伸进去将猊糖掏出来,藏在怀中。 将赏瓶放回原处,她蹑手蹑脚开门出去,抱起那盆款冬花往外走。 莫府每一条路莫聆风都熟知,走的最多的是从九思轩到后花园,再从角门出去。 然而这一次,她抱着花盆,却是先去了前院,让值夜的人叫醒赵世恒。 赵世恒连日疲累,却并未睡,而是伏案思索奏书。 “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俯首谨拜陛下。 臣愚者,文不成,武不能,得沐陛下天恩,觍颜食俸,无功于国,尽居贵显,诚惶诚恐,日夜难安,承蒙陛下仁慈不弃,幼妹亦得陛下垂顾,实是前所无有,臣心甚愧,血指汗颜。 济州禾山县馆驿之祸,皆因匪贼流窜而起,臣有疏查之罪,万死难辞其咎,幼妹遭此劫难,皆是因罪臣恃恩贪势,贪婪无度,以至幼妹难承陛下天恩,罪臣俯首叩请陛下收回成命。 罪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捐莫家家业百万贯于国朝边关,以兹厚用,幼妹愿效妇好、冼英之德,投身军中。” 他将百万贯抹去,正思量着要写个什么数,忽听下人来报,莫聆风在花厅中等候,连忙搁下此事,起身往外走。 才出门,他就诧异起来——竟然下了雪。 雪下的不大,地上有一层极薄的积雪,尚能看见地面青石砖痕,他未下石阶,转从廊下迂回着去了花厅。 他一脚跨过门槛,就见莫聆风孤零零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盆款冬花:“聆风?是哪里不舒服吗?” 莫聆风摇头,等赵世恒走到身边了,才低声道:“伯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赵世恒扭头吩咐下人去煮茶来,又上前一捻莫聆风衣裳,见还算厚实,才答道:“还要四五天吧。” 莫聆风顿觉失望,伸手拨弄一下款冬花细长的花瓣:“那阿婆呢?” 赵世恒在她身边坐下:“李一贴说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好利索,新来的丫鬟不好吗?明天伯伯再给你换好不好?” 莫聆风皱眉:“谁都没有阿婆好。” 她想了想又道:“阿婆一看到下雪了,就会让我添衣裳,阿婆疼不疼?” 她平常从未说过如何爱奶嬷嬷,如今骤然提起,赵世恒亦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声道:“等嬷嬷好些了,你去看看她。” 莫聆风点头。 下人奉茶上来,茶香和热气立刻氤氲了两人面目,莫聆风端起茶盏,“呼”了一下,喝了两口。 随后她苦的皱起眉头,将茶盏放下,不再喝了:“伯伯,邬瑾会发现吗?” 赵世恒一愣,半晌才道:“邬瑾很聪明,哪怕只有一丁点疑虑,他也要抽丝剥茧的想明白,没有任何事含混过去,他会发现的。” 第91章 莫聆风沉默不语,府下身去,把嘴伸到茶盏边,嘬了一口,抬起头来,忽然道:“我好怕他知道。” 赵世恒没想到她竟会如此不安,心头一震,再一看莫聆风,竟然已经红了双眼。 莫聆风擦去眼泪,低头道:“那时候邬瑾还没见过我,我在裕花街看到他背着风吃黄窝窝,一个小乞丐总是围着他转,想讨口吃的,他没有给黄窝窝,而是给了油饼。” “我以为黄窝窝好吃,让哥哥买了一个,结果难吃的很,哥哥说里面掺了糠,我心里就想,这个人真好,愿意让乞丐也尝一尝好滋味。” 说到这里,莫聆风越发的垂头丧气:“伯伯,他和我们不一样,他的眼睛能够看到别人,不会只看到自己,他心里是要为那些枉死的人鸣不平的。” 烛火照着赵世恒的面孔,把他照的瘦削,脸上阴影大块大块,显出一种易于往常的疲惫和苍老。 他听的很认真,听完过后,端起茶盏喝了半盏,斟酌着道:“聆风,邬瑾确实很好,但是你不能置身于他的位置上去,你和他不一样,你要像你哥哥一样,用他、驭他,否明白吗?” 第77章 生者余悲 细雪不断,莫聆风沉默半晌,直到下人将炭火拿进来,才忽然道:“伯伯,你教我们‘挠万物者莫疾乎风’,又问我们风为何物,我知道了,风是权利。” 赵世恒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为何?” 莫聆风认真道:“权利就是刀剑,唯有利剑在掌,方能‘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是,”赵世恒面对着这个最早回答自己问题的学生,点了点头,“我们都是天子罗网中的黄雀。” “邬瑾也是。” “不是,邬瑾只在你的网里,他日也会手持利剑,能不能冲破罗网,便要看你。” 茶冷了下去,屋子里变得和屋子外面一样冷,和莫府众人的心一样没有区别,整个莫府在这个暗夜沉默而寂静,朱栏曲槛竭力鲜艳,丹楹刻桷奋力奢华,屋檐飞角转相连注,无不在应和赵世恒所说的话。 莫府越是穷尽雕丽,十石街越是逼仄破旧,由里到外都是难以摆脱的寒酸。 这个时候了,街角仍有妇人在烧包袱,十石街上赶考的学子只有邬瑾一个,但是运兵有好几个。 香蜡在雪光中闪出几点惨淡红光,烧的纸钱元宝让风刮的四处都是,那烧纸的妇人看着,忽然合身扑过去,放声哭嚎,问是不是儿子回来了,儿子在那边冷不冷,饿不饿。 哭声凄厉,众人纷纷从梦中惊醒,无人咒骂她惊扰清梦,只是瑟缩着再行睡去。 丧事接连不断,以至于邬瑾的断臂反倒显得喜庆起来——至少他活着回来了。 回到宽州后,李一贴重新给他正了骨,将骨折之处接的严丝合缝,又用榆树皮浸软削薄,涂满药膏牢牢绑缚,保证万无一失。 邬父邬母恨不能将他这只手臂供起来,他们在自己屋子里用门板和长条凳搭起一张床,让邬意和他们住一间,并且让他保持邬瑾三步远的距离,以免他碰着邬瑾的胳膊。 邬瑾在妇人的泣声中起了床,用左手穿衣,推开门一看,才发现外面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雪很薄,一脚踩下去就会消散。 邬母听到他起来的动静,也飞快穿衣起身,轻轻开了门,见地上一层薄雪,连忙止住邬瑾:“快别动,这时候最滑,我先扫了。” 天色还发青,满目都是青白二色,邬母拿了笤帚,干净利落地将雪扫到两侧,又打开院门,要把门前的雪也扫干净。 门刚一开,她就“咦”了一声。 邬瑾刚迈开脚步,准备去厨房,此时听到邬母声音,连忙扭头看去,就见单调沉闷的门外,摆放着一盆款冬花。 那花盆蓝的多彩,在天光下又有片片紫浪,泛着灵动的乳光,花盆上铺着一层碎石,石中怒放着一簇鲜亮的款冬花,给死气沉沉的冬日冲进了一抹勃勃生机。 他沉闷已久的心忽然让这黄灿灿的光照亮,紧皱的眉头不自觉舒展,无数种痛楚都随之消散了不少。 “这不是款冬么?”邬母放了笤帚,去搬花盆,“谁送一盆花过来?” 她只认识花,知道是能入药的野花,朔河边偶尔都能见到,并不知这花盆也是瓷中花釉精品,难能一见。 刚一搬动,她又放下,捡起花盆中的油纸包,打开一看:“还有个......什么.....什么糖?” “猊糖,”邬瑾忽然笑了一下,“阿娘,放我屋子里去吧。” 自从邬瑾回来,虽然日日和颜悦色,不叫父母忧心,然而目光沉沉,常有郁郁之色流露,邬父邬母都是粗人,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宽慰他。 此时邬瑾忽然带了笑意,邬母心头也跟着一松,连忙把花盆送到他屋中去。 邬瑾跟着走进去,见花放在桌上,写字时只需一闻就能闻到清苦花香,低头看着可爱至极的花朵,觉得比这个花盆还要贵重的多。 邬母在一旁叠被:“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像是程三少爷,他上次来看你,提一个大猪脚,说是以形补形。” “莫姑娘送的。” “莫姑娘?她回来了?”邬母连忙双手合十,“菩萨保佑,莫姑娘平安无事,她是不是还要去京都?” “不知道,不过节度使应该舍不得让她去了。” 第92章 邬母放下手继续展平床上褥子:“你怎么知道是莫姑娘送的?我看她也没留什么帖子。” “这花盆斋学里也放了一个。” 邬母忙的没空多问,转身去厨房里点火烧热水,又忙忙的煮鸡蛋熬粥,灶上有昨天特意留出来的糖饼,她给邬瑾热了一个,放在一起,就算的上是丰盛了。 忙完早饭,她去叫醒邬意,邬父也起来了,正在两手撑地的行走。 “莫姑娘回来了。”邬母压低声音,“送了一盆花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看老大心情好多了。” “嗯,那就好。” 邬父和大部分的老父亲一样沉默寡言,将父爱表达的十分隐晦,然而两只手忽然变得有劲起来。 邬母提出马桶去倒,脚步也轻快了些。 他们也觉得没有去京都考试很可惜,可是心里终究存着个“下一回”,这可惜也很有限。 就在一家子都松快了一些的时候,院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粗粝沙哑的叫喊声:“瑾哥儿?瑾哥儿你起来了!” 一听到这声音,邬父邬母全都皱起眉头,无声叹息,邬母赶了出去,把站在门口的男子请了进来。 这男子是对门脚店的鳏夫,儿子正是运兵,此次未能归家。 邬瑾正在厨房喝粥,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起身漱口,出门去请鳏夫进来:“李叔,进来坐。” 李鳏夫搓手跺脚的走过去,连连摆手:“不坐不坐。” 他在邬瑾跟前站定:“瑾哥儿,我就是来问问你,你想起来没有,我家老二你知道的,他打小就腿脚快,我要揍他,刚提棍子,他就跑出去一里地了,这么快,那肯定是跑出来了是不是?” 自邬瑾回来,他日日都来问,始终觉得自己儿子已经跑出来了。 邬瑾摇头:“李叔,我并未看见李二哥。” 邬母上前,想将李鳏夫拉出去:“他叔,孩子真的没看见,你看孩子手还吊着呢,让他好生歇着成吗?” 李鳏夫甩开邬母的手,热切而又期盼地看着邬瑾:“瑾哥儿,我打听到有个姓常的押运官活着回来了,如今正在衙门里等着问话,我儿子机灵,一定也跟着回来了是不是?” 他满眼恳求,希望一向温柔的邬瑾能开一开恩,对着他点一点头。 “是不是?” 第78章 静观其变 邬瑾仍旧是摇头,刚浮起来的一些笑意烟消云散:“不知道,我出来时,只见了常押运,未见李二哥。”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锥心之痛,可若是总存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会让李鳏夫抛家弃业,四处找寻,折磨到死。 邬母眼看着邬瑾神情越来越黯然,立刻伸出巴掌,强行将李鳏夫推了出去“老李,莫节度使去了那地方,等回来就有确切的消息了。” 她又扭头叫邬瑾:“快去吃饭,不然凉了。” 邬意像条小鱼似的游了出来,看着邬母关上门,连忙去厨房里看早饭,一面看一面问进来的邬瑾:“哥,李叔是不是疯了?” 邬瑾回答:“他想李二哥。” 邬意对着糖饼垂涎三尺,见邬瑾递给他吃,立刻张嘴,咬了一小口。 没敢多吃,吃多了怕邬瑾的骨头长不好,都说这个时候要吃好。 “哥,幸好你回来了,不然爹和娘也要疯,我也疯。” 他边说边舀一勺热粥,剥开鸡蛋往嘴里塞一口,吞了鸡蛋的间隙嘁嘁喳喳,先说昨天夜里他听到剿匪大获全胜的消息,后又说贼人把粮草都倒进河里了,最后支支吾吾的,想从邬瑾这里要二百文钱。 不是瞎要,是要买一枝好笔,先生说练字的笔得好,他原来那枝笔有些秃了。 他想好了,横竖他写不了几个字,买枝看的过去的笔就行,剩下的钱可以去铺子里买糖吃。 他像是株没骨头的藤蔓,邬瑾管着他束着他,他就能站直了有形状,邬瑾赶考、在家养伤,顾不上他,他立刻就歪了不少。 邬瑾一个字没说,慢慢用左手吃过早饭,放下筷子:“我去给你买。” 若是换了爹娘,邬意嘴里能说出千言万语来,可是换了邬瑾,他就只能是瘪瘪嘴,一个字都不说——邬瑾既然说了他去买,那就是他去买。 吃过饭,邬瑾吊着一只胳膊去买笔,给自己也买了一枝——莫聆风送他的笔,烧毁在馆驿中。 回家之后他铺了纸,用左手练字,对着这一盆忍冬花,他心平气和,期间还有程家的胖大海和莫府的殷南来传话。 程廷本是打算在家办个席面,专给莫聆风和邬瑾压惊的,可是手里的银子都让程泰山收了去,他思来想去,决定去找程家二姐“借”一点。 程家二姐和程家二哥常年在严父严母和狡猾的兄、姐中夹缝生存,性子都很绵软,想必不难借钱。 程廷到了二姐面前,先是好言相借,二姐畏畏缩缩的不肯借,程廷就威胁二姐,要去程夫人面前告状,说二姐欺负他。 程家二姐让他吓得眼泪双流,同时把钱袋子捂的紧紧的,死活不借——借钱给程廷,那就是黄鼠狼借鸡,有去无回。 在程廷愤而离开,要去告状之际,她还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伸出一只脚,把程廷绊的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程廷摔的七荤八素,鼻血狂流,因此不能前来,身上还是没有银子,只能让胖大海去厨房里提了一只猪脚来送给邬瑾。 第93章 至于殷南,则是传赵世恒的话,斋学暂且不开,等邬瑾的手养好了,再去上课。 邬瑾听了这二人的传话,继续在家中练字看书,看书练字,直到入夜,他另铺开一张竹纸,开始写日录。 “元章二十二年十月十一日,小雪, 早起时见一盆款冬花,见之心喜,聆风既归,想必禾山县一事已经大安,莫节度使也不再让聆风入京为质,应有奏书给天子,只是不知天子做何回应。” 他写的慢,尽力的让每个字都保持了一致的大小和整齐。 “事发至今,仍是夙夜难寐,匪贼杀人放火,劫质烧粮,骇人听闻,实为可恨! 至此,我方安心思索馆驿一事,心中疑窦丛生。 匪贼忽然明火执仗行事,我本疑心是张供奉串通贼人,要劫杀聆风,却又为何放她活过初六,使聆风得救? 此是其一。 其二,赵先生为何在佳县?当真是给聆风送衣裳?莫节度使对聆风事无巨细,怎么会忘记御寒的冬衣? 如此巧合,不得不疑,可馆驿一事,若是莫节度使所为,他如此大张旗鼓,所求的又是何物? 若是贼人自行劫掠,此事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动。 若是贼人背后是张供奉指使,此事也到此为止,不会再有后动。 若是贼人背后是莫节度使,那么此事必定未完。 我只静观其变,其惑自解。” 他默然无声地搁下笔,希望就此风平浪静,再无波澜生起。 片刻后,他再次提笔:“未见聆风,不知她生的红疹是否好了。” 元章二十二年十月十五日,莫千澜从禾山县回了宽州。 济州的尾巴扫干净了,但是宽州还需他来上下的调和。 他先去了程府,对着程泰山低语片刻,程泰山本来在吃早饭,一听秋粮没有着落,当场立了起来,开始骂王知州:“这个混账!一天到晚只知道保自己,我早说了剿匪要剿干净,现在闹成这样,济州好不了,难道我们就能脱的了干系?王八蛋!” 程泰山骂完,扭头就问莫千澜:“听说你给士兵犒赏两万贯?” 莫千澜点头,程泰山立刻把他也骂上了:“你脑子让李一贴治坏了?两万贯!堡寨的兵不是你的人,拿了钱也不会把你当回事!” 莫千澜挨了骂,也不还嘴,心里还很高兴,有病似的想让程泰山再骂两句。 程泰山不骂了,一口气吞了三只肉包,气吞山河地灌了一碗粥,换上官袍,抖擞精神,让下人备轿:“去找王八蛋!” 王八蛋知州听闻程泰山的咆哮后,急赤白脸的来回踱步,恨不能把手伸进莫千澜的库房里,再掏出来两万贯,补一补秋粮的损失。 他暗示、明示、旁敲侧击的想要莫千澜帮帮忙,然而莫千澜装聋作哑,一个子都不吐。 这大事一时半会无从解决,只能先从能解决的事情上谈起。 馆驿里死的赶考举子、运军都是宽州人,如今烧的尸骨无存,入土为安是不可能了,但是活着的人还要过下去,他们必须要抚恤。 这回莫千澜大发慈悲,愿意掏自己的腰包,出这笔抚恤银。 王知州心想:“早知道我就派厢军去救莫聆风,也挣个两万贯回来,把秋粮的窟窿堵上。” 程泰山心想:“败家子,嘚瑟,早晚败光。” 第79章 冰糖核桃 禾山县馆驿一事处置的很妥善,伤者有治伤银,死者有抚恤银,街上哀怨之气稍减,十石街的谈论也日渐消散,小报上轻描淡写的将此事一笔带过,只说是匪贼猖獗。 没有张供奉、莫家兄妹、敕诏,更没有阴谋阳谋,死了的也是时运不济,没有办法。 一切风平浪静。 邬瑾也暗自松一口气,认为是自己多虑。 到十月二十那日,他去李一贴药铺中换药,李一贴正在熬万应膏,见邬瑾来,顺手给他耳上冻疮抹了一把。 李一贴边抹边抱怨:“你老实,膏药抹了才有用,莫姑娘淘气,抹再多膏药都没用,一刻都坐不住,不要一个时辰,身上膏药就蹭的到处都是。” 他拆开邬瑾手上榆树皮,冷哼一声:“一点血风疮,节度使还质疑我的医术!他以为他是谁救回来的?真是脑子有病。” 邬瑾听了他长篇大论的埋怨,知道莫聆风无大碍,只是红疹总也不好,就将心放下大半。 等到李一贴说完后,他才道:“莫姑娘生性活泼好动,并非有意为之,李大夫见谅,不过莫姑娘性子也很好,您提醒她,她想必会听。” 李一贴冷哼一声,在邬瑾冻疮上狠狠捏了一爪子。 邬瑾痛的一个哆嗦,微微笑着看李一贴,那嘴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落不下去,面对着李一贴嫌弃的目光,他有点不好意思,面颊悄然的红了。 然而低着头,他依然是笑,一边笑,一边想:“她一切都好。” 李一贴见了他那傻头傻脑的模样,简直可笑,于是毫不客气的将他嘲笑了一通。 将胳膊重新吊好,他和李一贴告辞,走出药铺,钻进大街上忙碌的人群中,见一个小贩挑着两个大箩筐从他面前走过,里面放着满满当当的核桃,心中一动,连忙叫住货郎,将核桃买走大半。 他左手拎着核桃,变得精神百倍,健步如飞,走回家后,他将廊下铺了布,核桃倒在布里,捡来一块大石擦洗干净,又将一个小碗放在一旁,开始砸核桃。 第94章 每砸一个,他就将核桃仁吹的干干净净,细细捡进碗中,全部砸完后,他又跑出去买冰糖,和核桃仁一起捣碎成泥,分两个小瓷缸装起来。 将其中一个瓷缸封一层油纸,用绳子牢牢绑好,搁回自己屋子里。 莫聆风嗜甜,这冰糖核桃冲水,好喝又滋补,她肯定喜欢。 等到莫聆风身上红疹大好,他便送去。 另外一缸他放在厨房里,等邬意回来,先给他冲一碗,弟弟年纪也小,正是嘴馋的时候,总得吃点什么解馋。 他平日不是读书就是帮家中卖饼,很少做这些费钱又琐碎的事,今天花了一笔不小的钱,用一只手忙了大半日,心情竟然很愉悦。 拿着笤帚,把弄乱的廊下都清理干净,同时感觉左手比刚开始要利落的多,也许用不了多久,他这只左手也能写出一笔好看的字来。 扫完廊下,归置好笤帚,他从锅里舀出来一瓢热水,给自己倒了一碗,坐在灶前慢慢吞吞的喝。 灶膛里埋着火,火光温暖,屋子里很安静,他出了一点细汗,热水让五脏六腑都熨帖了,用心倾听着十石街传来的动静。 几个小孩在狭窄的街道上骑竹马,“驾”个不停,黄牙婆站在脚店门口,大着嗓门要给李鳏夫做媒,说女方样样都好,只是年纪略大,大一点会疼人,又撺掇李鳏夫拿抚恤银子出来买间屋。 酒客就笑黄牙婆嘴里的大一点,恐怕做李鳏夫的娘都够了。 其他人也跟着哈哈笑。 鳏夫一言不发,只是煮酒。 又有两个老婶子在晒干菜,边晒边说闲话,同时野狗从门外路过,吠了一声。 在这平淡、平静,而又热闹的声音中,邬瑾回忆起馆驿中的种种惊魂,当真恍如隔世,百感交集的喝下一口热水,他想:“活着就好。” 晚上,邬意从饼铺帮忙回来,跃跃欲试的要出去玩,邬瑾便用一碗冰糖核桃把他栓在了家里。 喝完这一大碗,邬意砸吧嘴,意犹未尽睡下,邬瑾写完日录也睡了,邬母和邬父低声商议着要买炭,又听到街上“砰砰”作响,是醉汉在挨门挨户的打门。 邬意睡的浅,立刻翻身昂头,对邬母道:“娘,是黄伯伯又喝多了。” 邬母一巴掌把他摁了回去:“睡你的。” 果不其然,黄牙婆的叫骂之声随之响起,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滚,邬意再次昂起脑袋:“阿娘,咱们买间屋子吧。” 邬母“哐”一下又把他摁了回去。 等叫骂声过去,街上渐渐安静下来,邬母看一眼睫毛颤动,假装睡着的小儿子,给他掖了一下被角,低声对邬父道:“咱们手里的银子,哪能买到什么好宅子,换个地方赁也好,只是贵一点,离咱们饼铺也远了。” 邬父点头:“远不打紧。” “那就再赁,还是得给你打个小轮车去,明天我顺道去问问木匠。” “费那钱干什么,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够了。” “那也不像话,过完年,老大就十七了,总要成亲的,现在不谈这事,再考一回也该谈了。” “老大心里有数。” 在他们家常闲话时,邬瑾已经睡的沉了,连梦也没做一个,不知睡了多久,他在睡梦中忽然听到轰鸣之声遥遥传来,不绝于耳。 这声音离的非常远,传到他耳中时,其实已经只剩下一点余声,然而这响动前所未闻,并且带着某种令人惊骇的力量,连天幕似乎都为之震动。 邬瑾懵懂着坐起来,下床穿鞋,弯腰提起鞋跟时,又传来一声地动般的爆炸。 与此同时,外面窸窸窣窣,十石街众人陆陆续续惊醒,于暗夜中发出了老鼠一般的游走之声。 邬瑾迅速穿衣开门,眼前骤然一亮,就见非常远的天际处闪出一道巨大的火光,随之而来的,是雷震般的声响。 邬母也走了出来:“老大,出什么事了?” “您先回屋,”邬瑾意识到火光和声音都来自朔河方向,当即上前将邬母推回屋中,同时一颗心跳的好似擂鼓,“我出去看看,您不要出来!” 他难得这般肃然,邬母见他神色,心知不是一般事,想要和他一起出去,却见邬瑾已经大步流星开了门,走到街上,反身就将门从外面锁上了。 第80章 震撼 两侧房屋里不停涌出来男人,都是面色惶惶。 月色坠地,寒冰炸裂,整个宽州骤然变成了一座荒原,人和屋宇都是成了火光之下的碎片,随时会被夷为平地。 山崩地裂的动静持续了一刻钟,宽州再次沉寂,只余下不安的人群面面相觑。 十石街上舍不得点等熬油,十石街外却是灯火通明,在这异动之中一家接一家走到街上打探消息,消息如同潮水,最后也汹涌着到了十石街。 开战了! 城中归顺已久的一群羌人熟户,走过结冻的冰河,潜入堡寨,与金虏里应外合,夹击堡寨,堡寨措手不及,见金虏来势汹汹,情急之下动用了稀少珍贵的火药震天雷。 这火药就是因声如雷震而得名,火光冲天而起,热浪能掀出去半亩地,人、马皆碎。 边关平静的太久,宽州城中人人皆以为这是太平盛世,全然忘记堡寨之外就是敌国。 忽闻战事,众人瞪着眼睛不说话,片刻之后,人声鼎沸,让这本应寂静的夜晚,嘈杂的令人心惊。 第95章 邬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愣在原地许久,忽然伸出左手,拨开人群,往南城门狂奔。 还未到南城门,他就见一行队伍策马出城,急急抽鞭,分海一般分开人群,往济州方向而去。 私语的声音不断,从知情者、不知情者口中传出。 “是莫节度使府上的。” “应该是去接借给济州的兵。” “战事是不是就此不平了?” 邬瑾听着周围“嗡嗡”之声,脑子里忽然想起一句诗:“似火榴山崩青云。” 仅此一句,乃是今年端午前,他在莫府帮赵世恒提的葵榴画扇,赠给知州王运生。 这一句诗,便应在今朝! 莫千澜与赵世恒怎么会早早预料到会有战事,并且提醒王知州早做准备,除非这战事、这边衅,就是他们挑起! 为何要轻启边衅? 脑中所有疑虑忽然串联起来,他隐隐猜到了这其中的非人行径。 莫千澜偷梁换柱,将一百精兵换做了自己的人,所以才借口剿匪和搜寻秋粮,将士兵留在禾山县,又以战事为时机,将这一百精兵送入乱纷纷的堡寨中去。 至于莫千澜要如何彻底掩饰这一百人的身份,他却一时还想不明白。 念头一个接一个闪过,邬瑾木然成了泥塑,直到周围人群散去,他才麻木的往十石街走。 他灵魂出窍似的一路走进家门,看到邬父邬母已经点了油灯,专等着他回来。 “老大,”邬母见他魂不守舍,人都走到自己跟前了还恍惚着,“老大!怎么了?” 邬瑾猛地一个哆嗦,回了魂。 他三言两语告知战事,邬父邬母也吓了一跳,得知是在堡寨,没有打进城里来,稍稍松了口气。 邬母看邬瑾神色不对,刚想上前去看看,邬瑾却已经回了自己屋子。 他转身把房门关紧,后背贴着门,整个身体都滑了下去,坐在冰凉的地上,惊愕到了变颜失色的地步,一颗心说不出的痛和重。 他以为的朝堂之争,只是尔虞我诈,波诡云谲,然而他错了。 大错特错。 仰着头,他心想:“太狠毒了。” 翌日一早,街上全是人,宽州城中百姓几乎是倾巢而出,羌人熟户受到前所未有的盘查,人人脸上都带着恐惧,邬瑾提着那只密封好的小瓷缸出了门,前往莫府。 他敲开角门,如同往常一样从后花园走向九思轩,坐进花厅中,将小瓷缸摆放在桌上,让祁畅去请赵世恒前来。 程廷紧随其后,也到了九思轩,他一见邬瑾,就喜出望外:“邬瑾!” 昨夜的炮火并没有吓着他,他是个不太精明的纨绔,家事尚且理不清楚,更别提国事。 他之所以来,是因为程泰山得知战事,心气不顺,又在程夫人处见到他满榻打滚的撒娇,顿时火冒三丈,连早饭都不吃了,抄起巴掌就要揍他。 程廷见程泰山七窍生烟,来势汹汹,立刻往外逃窜,一路逃到九思轩,打算在这里避难和吃早饭。 对着邬瑾,他一把摘下脑袋上的细绢唐巾,露出个热气腾腾的脑袋:“你怎么来了?你的手不是还没好吗?托你的福,我也放假了。” 他是九思轩的一个点缀,莫聆风满脸是包,上不了学,邬瑾折了手臂上不了学,赵世恒就没打算单独教他。 “没好。”邬瑾勉强答了一声。 程廷伸手一摸他额头:“不烫,怎么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天夜里吓坏了?” 他一屁股坐下去,大声吆喝下人去厨房里拎早饭:“那有什么可怕的?” 他是太平时节出生和长大的,又不学无术,头脑空荡,并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可怕,只知道堡寨森严壁垒,高城深沟,必定是坚不可摧,根本不用担忧。 说罢,他看邬瑾脸色仍旧是很差,失魂落魄一般,不禁大为诧异——邬瑾一向都很从容,折了胳膊回来都未曾流露出过多的悲态,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收起聒噪,瞅瞅桌上那个粗糙的小瓷缸,想了想,起身出去找莫聆风。 邬瑾在他离去之后,打了个寒颤。 九思轩的冬日,有异于他处的阴冷之风。 风,由地而起,由古树投落的巨影而生,由古老陈旧的屋脊而下,交织混杂,穿过斗拱,拂过彩画,钻进阁子门,贴到邬瑾身上。 邬瑾由里到外的凉透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从赵世恒口中得到一个辩白,让他可以继续混在这永不见天日的九思轩中。 桌边有火盆,大黄狗躺在火盆边,怡然自得,全无烦恼,他僵坐良久,才伸出手放在火盆上方,慢慢烘烤的暖和一点。 这时候,赵世恒来了。 邬瑾起身,鞠了一躬:“先生。” 赵世恒摆手,坐到另一侧,又示意他坐下,祁畅端茶进来,茶香和热气将他们二人分隔开来。 邬瑾喝了半杯茶,把黏在一起的两片嘴唇、牙齿、舌头分开,然后开了口:“先生,似火榴山崩青云,那火,是昨夜的火吗?” 赵世恒知道邬瑾早晚会来,但是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放下茶杯,没有隐瞒:“是,你很聪明。” 邬瑾扯开嘴角笑了笑,笑的比哭还难看。 “学生仍有疑虑,那一百精兵,纵然趁乱进入战场,可军册之上体貌全然不对,要如何瞒天过海?” 第96章 第81章 质问 “空饷,”赵世恒答的很平淡,“士兵死亡不销军户、逃亡不下编,以此来吃空饷,我们送进去的那一百兵,直接报逃亡士兵的名字即可,至于借走的那一百兵,自然是战亡了。” “那军中指挥、城中知州……”邬瑾忽然哑口。 是的,等这一场战后点检士兵时,其中蹊跷自然会让人发觉,层层上报,报到王知州为止。 可谁人敢再往上报? 细查起来,人人都有罪,人人都是共犯。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宽州众人心知肚明,天子在京都却是分毫不知。 这一场漫长谋划,不仅是心狠手辣,更是将宽州大大小小官员,都谋了进去。 就连送给王知州的葵榴画扇,也是让王知州对此事提前防备,以免事后被陛下降职调离。 邬瑾哑然了许久,最后“哈”了一声,似是嗤笑,又似是冷笑,笑自己稚嫩到了可笑的地步。 赵世恒道:“你要告发?” 邬瑾冷笑:“节度使做的这样滴水不漏,学生如何告发?又向谁去告发?” “京都,”赵世恒道,“但是你不会告发,会保持沉默,其实你在沉默之余,还是可以像从前一样,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样对你有无尽的好处。” 邬瑾知道他说的好处是什么。 呆在莫府,他将继续得到赵世恒的教导,赵世恒有惊世之才,只需要稍加点拨,就能将他从迷津处拨回。 他能陪伴莫聆风,生活也会日益好起来。 他家贫,他需要名师指点,他有无数个理由和莫府一起染指鲜血。 赵世恒伸手在桌上点了点,声音放轻:“这是棋盘,现在我是天子,你是莫千澜。” 他伸手再一点,直点进邬瑾心里:“我要谋你的家业,杀你的族人,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你会不会任人宰割?要不要求生?要不要反击?” “我不会束手就擒,我定能寻出其他的路来,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做棋子,当做草芥。” 炭火“毕剥”一声,蹦出来几点火星,蹿起黄色火苗,赵世恒伸手,将手指在火苗上扫过,似笑非笑:“这是最好的一条路,能长长久久保住你的性命。” 邬瑾猛地站了起来,怒吼道:“革囊众秽,尔来何用?宁弃之!” 他浑身颤抖,眼睛里有坚毅的光和悲苦的泪,声音带着浓浓哭腔:“莫姑娘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满天之下,只有莫节度使有妹妹吗?” 他竭力让自己不要过度失态:“边衅既开,三军暴骨,积尸于野,血流成河!他们也有兄弟姐妹,父母亲人!” 隐忍到了极致,他的额上、脖颈上爆出曲折青筋,泪如泉涌,牙关紧咬,一直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左手用力在胸口拍打,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先生可曾想过,这些人也都是人啊!” 从长岁居中掏出莫聆风的程廷,这时正好到了门口,听到了邬瑾撕心裂肺的这一句话。 他定在门口,满心惊诧,一头雾水,看大黄狗急的尾巴直摇,扭头看了一眼垂着脑袋的莫聆风,见莫聆风不动,连忙迈过门槛,走到邬瑾身前。 他拖开邬瑾,又对着赵世恒拱手作揖:“先生,邬瑾可能是昨晚让炮吓坏了,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 邬瑾却不领他的情,单用一只左手推开了程廷,盯着赵世恒,满眼愤恨,硕大的眼泪砸落在地,碎成八瓣:“您不配教书育人!” 程廷听了他这大逆不道之言,惊的呼吸停了一瞬,又慌忙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把邬瑾往后推,一只手不住地对着赵世恒摆:“先生!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他有那个......对,那个痫病......对,就是去赶考的时候摔出来的!” “聆风,二狗!”他急的满头是汗,对着莫聆风挤眉弄眼,示意她来劝一劝,然而莫聆风站在门口,纹丝不动。 而邬瑾顺着程廷看到了莫聆风。 莫聆风北人南相,生的纤细小巧,脸上红疹褪去不少,还涂着一层油乎乎的药膏,丹凤眼太亮了,有种明察万物的亮,连着她的心。 他猛地闭了闭眼睛,抱过桌上小瓷缸,走到莫聆风跟前:“你知道?” 莫聆风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被劫走之后。” 听到回答这一刻,邬瑾才是真正的心如刀割——她有机会阻止更多的悲惨,但她选择了漠然。 他胸闷的厉害,忍不住用力在心口挠了一把,想把这颗心掏出来,抛到这风中、火中、阴谋中去。 程廷站在原地,看看赵世恒,看看莫聆风,又看看邬瑾,有种自己错过了什么秘密的失落之感。 他对着赵世恒再次拱了拱手,面色焦急的跑到邬瑾身边,揪住他的衣袖,试图让他恢复理智。 邬瑾确实是恢复了理智,挺直了腰背,将手中瓷缸塞进莫聆风怀里:“冰糖核桃,拿水冲了喝。” 随后他掸平衣襟,转向程廷:“多谢,以后不能和你同窗了,我很遗憾。” 程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干脆抬起脚,跟着他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花园,出了角门,程廷往前赶了两步,和邬瑾并肩,低声道:“邬瑾,赵先生是不是做了不好的事?” 邬瑾唯有沉默——莫千澜罪已滔天,罄竹难书,他明知真相而沉默,也无异于一种共谋。 第97章 程廷迟疑着道:“你不去斋学读书,学业怎么办?赵先生是难得的好先生。” 邬瑾走在人群里,一张脸冻的雪白,太阳穴一跳一跳,唇齿间似有鲜血气味:“我回州学。” 原来他已经悲愤到了这个地步,光是没遮掩的落泪大哭,还不足以倾泻心中怒火,还要咬出满口的血来才能继续风轻云淡。 天下的坏人确实很多,可莫千澜独树一帜,格外的令人咬牙。 “你千万不要为了一时之气乱来,”程廷急道,“州学连条狗都教不好,等你消了气,再去给赵先生赔个不是,等你胳膊好了,咱们还去读书。” 邬瑾将口中鲜血咽了下去,心头的痛苦已经淌了出去,能够清楚明白的和程廷说话了:“我原来就是在州学读书的。” 他拉着程廷靠边走,看一辆辆装载着冬衣的太平车出城,要送到堡寨中去。 第82章 平静 程廷皱眉看邬瑾,感觉邬瑾从馆驿回来,变化很大。 人还是那个人,姿态仪表都还是从前的模样,但是赶考前的邬瑾,最有少年人的意气,自信沉稳,端庄的仿佛是书里走出来的龙驹凤雏,只穿斓衫,就把读书人的风骨显露尽了。 那个时候,他以为邬瑾会一直这么意气风发下去,解元、状元,加官进爵,衣紫腰金。 哪知今日见他,竟和秋草一样枯萎倒伏了。 “邬瑾,你......你......”程廷收回目光,看向脚尖,“你是不是觉得姑父不是好人?” 他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也听说了漏泊商向姑父上供的事?” 邬瑾平静而且理智的点头:“他不是好人,但不是因为漏泊商,你所知道的莫节度使,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他不带感情,做了很公正的评价:“他是个魔鬼。” 程廷听了他的话,心又是“咯噔”一下,一颗脑袋止不住的左右转动,想看看四周有没有莫府的人在。 没有,只有他们,和一群看热闹的人。 他悄悄松了口气,不敢去触碰莫千澜的真面目——这位姑父存了一颗冰冷的心,仿佛从出生到现在就是如此,不去温暖任何人。 “你不去读书,我也不去了,我本来也只是想和聆风一起玩,你不想见赵先生和姑父,我就把聆风叫出来,我们三个还去跑马。” 他想了想,又道:“你也别和聆风一般见识,你看她生起气来,连节度使都打。” 邬瑾笑了笑,没回答,只是向程廷道别,说要去饼铺帮忙。 程廷拦不住他,只好放任他离去,一扭头,看到糖人摊子,就掏出仅有的几个铜板来买了一个,想给莫聆风送去。 在他看来,莫聆风的性情确实古怪,她天生就对生人不感兴趣,小的时候都不在奶娘怀里喝奶,非得奶娘挤出来,莫千澜抱着她,拿勺子喂。 但那是对外。 对自己人,她比谁都赤诚。 今天莫聆风恐怕也很伤心,他要去宽慰一二,再者也想尝尝邬瑾做的冰糖核桃。 邬瑾一路往家走,边走边觉得心口憋闷的厉害,像是絮了一团湿了水的棉花,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只得强行忍受。 回到家里,他实在是喘不上气来,干脆抬手扯开衣襟,在心口处重重挠了几下。 那地方立刻有了新鲜的血痕,火辣辣的痛,心里的憋闷之气随着几道血痕淌了出来,让他好受许多。 厨房灶上大锅子里有水,灶灰堆着一根柴火,让这锅水保持了温热,他走进去揭开锅盖,取出一只粗瓷碗,舀了一碗水喝下去。 温水让他有重回人间之感——他的人间,光明正大,清清白白。 他若是不曾落入莫府,能比现在更光明正大。 人好受了一些,他就赶到饼铺去帮忙,外头人自行给邬家饼铺换成了解元饼这个名字,买饼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他吊着右胳膊,用左手给人算账收钱。 邬母心疼他,想要他家去,他却坚持要在这里忙。 忙过一天,他回到家里时打了两个喷嚏,似是有些伤风,邬母连忙给他熬上一碗姜汤,放在桌上慢慢喝,又升起炭火,放在他屋子里。 邬瑾喝姜汤、看书、写日录。 “元章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一日,阴。” 他将今日与赵世恒所对,一字不落,记在纸上,刻在心里,写完之后,打开箱笼,埋头数了片刻,拿出一沓日录,和今日的一并放在桌上,一张张扫过。 从十月初三开始,他用左手写日录,那时字迹歪歪扭扭,落笔难以掌握轻重,写出来的字总是一团一团,只能勉强辨认。 “右臂骨折,死里逃生,没有聆风消息,忧心如焚。” 再之后,十月初四,依旧是“忧心如焚”,直到十月初十,全是满纸忧心,一刻不曾安宁。 之后便是他的种种猜疑。 他把这些日录一把攥住,出屋子进厨房。 若是让有心之人看到他的日录,便会生出无数风波,他既然决定了沉默,那么这些东西也要消失。 一进厨房,他就见邬意搭着凳子,揣着一把长勺,在偷吃冰糖核桃,见到邬瑾后吓的一个哆嗦,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 他胆战心惊的放好瓷缸,从凳子上下来:“哥,我、我有点饿……晚饭的时候没吃饱!” 第98章 邬瑾扫了他一眼:“去漱口,不要多吃,牙若是坏了没办法治。” 邬意连忙点头,揭开灶上锅盖,舀出一碗水来漱口洗手,又把勺子洗干净。 出去倒掉脏水,放好盆,他把脑袋从门口钻进来,正想问邬瑾怎么不睡,就见邬瑾把那一沓日录丢进了火里。 邬意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缩脑袋,耳朵登时刮在门框上,疼的他“哎哟”一声。 他下意识去捂嘴,再往里一看,就见邬瑾在用吹火筒把火拨开。 “不好,”他连连后退,直奔主屋,把两个眼睛瞪的滚圆,对邬父邬母,“哥、哥他疯了!” 邬母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脆的。 邬意捂着脑袋直蹦跶:“真的!哥在烧日录!” “当真?”邬母登时急了。 邬瑾从进州学开始写日录,一张一张全都存在箱子里,连一个折角都没有,怎么说烧就烧? 她连忙跑去厨房,一进去,果然见到邬瑾将日录烧的干干净净,顿时吓得不轻:“老大,你怎么把这些东西烧了?” “阿娘,”邬瑾答的言简意赅,“不要了。” 邬母一时摸不着头脑,只能看着邬瑾回屋子去,等到了半夜,她还是睡不着,起身推开邬瑾的门,见邬瑾熟睡,方才放心,弯腰去给邬瑾掖被角。 结果她刚一伸手,就摸到邬瑾满身滚烫,整个人烧的和火炭一般。 “老大!” 邬瑾长这么大,就不懂事了这么一回,病的七荤八素,让爹娘忧心不已,高热三天,又拖着鼻涕养了四五天,痊愈之时,已经到了十一月。 邬意无人约束,撅着蹄子在外撒欢,和他的好友刘博文整日逃学,在外嬉戏作乐,直到邬瑾病愈,才悄然收心,乖乖去学堂里点卯。 堡寨也逐渐平静,兴许是那几个震天雷过于非凡,一举将蠢蠢欲动的敌国震慑,又或许是天寒地冻,不便大动干戈,金虏便暗暗等待时机,再做行动。 大的动静没有,小股的滋扰却不断,结冻的冰河更便于金虏进入马场,一时间河道两侧也是士兵林立,扼杀一切风吹草动。 第83章 程府宴 宽州城中百姓一开始惴惴不安,只恨田地房屋没有长腿,不能随人逃离,到如今已是司空见惯,照常生活。 十一月初二,邬瑾换了药回来,在街口遇到了想往里走,又捏着鼻子不敢进的程廷。 “邬瑾!”程廷如释重负,可以不去闻十石街那股经久不散的臭气,将一张帖子打开给邬瑾看。 “初十冬至,我们家开晚宴大请客,你酉时前到,来陪我。” 邬瑾摇头:“冬至我要祭祖,再者家中饼铺要忙——” “你哪一天饼铺不忙,”程廷拿帖子敲他的脑袋,“我约你这么多回,你不是病就是忙。” 邬瑾又道:“程知府宴客,到场之人必定非富即贵,我是贫家子,解元也并非功名,并不适合前去。” “小爷的朋友,谁敢说不适合,”程廷把帖子往他手里塞,两手抱拳于胸,上下摇动,弓腰俯首,只差一条狗来帮他摆尾,“这回你真得帮帮我。” “我大哥专门和我作对,特意请了姓丁的赴宴,你不去,我怕我闹出笑话来。” “谁?” “湖州那个丁,专程来迎亲的,过完冬至就走。” “哦。” “你忍心让我一个人面对?”程廷亲亲热热揽住他肩膀,“闹出笑话事小,我爹揍起我来,你是知道的。” 黄牙婆眼尖,在屋子里就瞅到了程廷,当即迈出步伐,走出自家屋子,亮出嗓门:“哎哟,程三爷来了!快快请进,来我家坐坐!” 程廷对她的热情一个哆嗦,吓得直往邬瑾身后躲:“你们街上怎么还有老鸨!” 邬瑾扭头看黄牙婆笑的满脸是嘴的扭了过来,一副要将程廷生吞活剥的样子,确实是形容可怖,就暗暗一推程廷:“快走。” “你不答应,我就不走,让她把我抓去,把我的衣裳一脱,把家里姑娘往我身上一推......”程廷咬牙犟着,眼见黄牙婆离他只有五步远,“来了!” 邬瑾心知此事黄牙婆干的出来,急的应声:“去。” “一言为定!”程廷立刻撒开两条腿,狂奔离去。 黄牙婆的手已经伸到了邬瑾跟前,眼前程廷马不停蹄,眨眼间就不见人影,气的一拍大腿,横了邬瑾一眼,目光半道一变,变得和蔼可亲:“咱们解元回来了,去婆婆家里坐坐吧,婆婆给你沏茶喝,哟,这是程府的帖子吧,给婆婆看看。” “多谢婆婆好意,晚辈不叨扰,”邬瑾攥着帖子摇头,“帖子就不给您看了,告辞。” 说罢,他抬腿就往街里走,黄牙婆站在原地咬牙跺脚。 对着邬瑾,她真是老虎吞天——无从下口。 初十冬至,大雪如尘,西风满天,冰冻三尺。 邬瑾在家洒扫、祭祖,换上件白色小袖圆领斓衫,乃是邬母赶在冬至前缝制的新衣,又裹了乌纱唐巾,撑着把油纸伞,在酉时前去了知府衙门后宅。 宴设在内宅花园,程廷在自己所住的“顽乐居”等他,两人对坐在隔间窗边,看外面六出飞花景致。 花园里又是另外一番美景,喧闹之声已经响起,程廷早早去溜达了一圈,垂头丧气回来了。 第99章 他小声告诉程廷:“湖州那个丁,脸上那么白,一定是敷了粉,长眉毛细眼睛的,说起话来矫揉造作,像个娘们似的。” 喝口茶润润嗓子,他继续编排情敌:“娶了媳妇还不忘记娘。” “咱们这里这么多好儿郎——”他用力一拍自己的胸脯,示意好儿郎就是他程廷本人,“许家一个都看不上,竟然把惠然姐姐嫁的这么远!还嫁给一粒豆丁!” 邬瑾喝了口茶,正要开口,忽然就愣住了。 顽乐居的院门没关,小厮迎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莫聆风,一个是莫千澜。 莫聆风穿着白狐狸毛出锋的氅衣,头上戴着大貂鼠卧兔儿,茸茸绒绒,裹着她、簇着她、围着她,那金项圈沉甸甸黄灿灿,也照着她。 莫千澜堆金砌玉,一手打伞,一手牵着她,分不清是谁紧紧攥着谁,兄妹二人像是从未分开过,他们的两只手,握住了相同的性情、志向,终其一生,没有人想要挣脱。 在莫聆风迈进院门后,莫千澜松开手,蹲身说了句什么,随后起身去前头。 莫聆风接过油纸伞,自己打了,一边往前走,一边两脚在雪地上乱踩,廊下挂着的鹦哥叭叭的开了腔,对着莫聆风“小爷”长,“小爷”短。 莫聆风正踩着,忽然对上了邬瑾的视线。 她倒是没愣神,只是管住了自己的脚,不再乱七八糟的动,规规矩矩走到屋子里,收伞交给门外跟过来的丫鬟。 “聆风!”程廷跳下椅子,蹦到她跟前,“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我给你留了好东西,连惠然姐姐都没有。” 他拽着莫聆风到隔间,让她和邬瑾对坐,自己跑去取“好东西”,邬瑾和莫聆风立刻成了泥雕木塑。 片刻后,莫聆风感觉到热,脱下氅衣,解下卧兔儿,伸手去勾桌上的茶壶。 把茶壶勾到手中,她吨吨吨往茶盏里倒茶,溅了满桌满脸。 邬瑾管住了自己的手,单是坐着沉默,却又把屁股牢牢钉在了椅子上,出于某种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私心,一动不动。 莫聆风抹了把脸,又提起茶壶想给邬瑾倒,茶壶提到一半,见邬瑾用手将茶盏盖住了,就挠了挠脸,把茶壶放下,自己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苦的龇牙咧嘴。 这时候,程廷端了盘子进来。 盘子里摆着四盏水晶冰碗,里面盛着雪山似的梨汁乳酪,一进暖烘烘的屋子,那冰碗立刻就冒出丝丝凉气,碗壁上挂满了细小水珠。 他把盘子摆放到桌上,自己又掇了条椅子坐到三个人中间。 三个人里,他是脑子最不灵光的一个,紧张的拿眼睛左看右看,很怕邬瑾又要旧事重提。 “你不是最爱吃乳酪吗?”他满脸堆笑,搭讪似的给莫聆风取一盏冰乳酪,又推另外一盏给邬瑾,“你也尝尝。” 两个人全都不言语,莫聆风爱那丝丝凉气,兼之炭火烘的燥热,因此先抄起小银匙,舀了一勺吞下。 程廷自己也端了一盏,又去擦桌上的水渍,擦完后开吃,吃了两口,屋中只余银匙碰着冰碗的声音,越发觉得尴尬,只得张开嘴,一边吃,一边捡了过去在九思轩中的趣事说。 说来说去,他也没话了。 第84章 心焦 邬瑾默然无语地吃了片刻,只觉唇舌牙齿全都冻的麻木,腹中更不用提,一片冰凉。 大冷天,亏的程廷想出来吃冰乳酪,还用冰碗盛,恐怕他也是以这冰乳酪诱了莫聆风前来。 吃完一盏,他放下银匙,悄然以手按住上腹,缓慢揉了两下。 他是大病初愈,如今这一盏冰乳酪吃下去,五脏六腑更是大受寒凉刺激,手脚都跟着凉了起来。 莫聆风和程廷还在慢慢品味,他管住自己的眼睛,只往窗外看。 大雪簌簌而落,乌瓦粉壁全是一片晶莹雪白,就连声音也突然的隐去了,在一片寂静之中,雪折竹枝之声就变得格外响亮。 竹枝被压低,爆裂、折断,空荡清脆,像爆竹声,压过了世间的繁华与烟火。 邬瑾的目光不自觉流淌移动,落到了莫聆风身上。 莫聆风在聚精会神地刮冰碗,刮的干干净净,吃完之后,立刻就伸手去勾多出来的那一盏。 邬瑾一下就急了起来。 这不是吃冰乳酪的时候,怎么能吃两盏! 他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开口,猛地把手伸向冰碗,直接就将这一碗乳酪夺了过来,一时太快,冰碗在桌上发出了“刺”一声响。 伴随着声响,桌上还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水痕。 程廷吓了一跳,张嘴就问:“你还吃?” 邬瑾握着银匙,目光沉沉地瞪了他一眼:“给你吃?” 程廷连忙摆手:“不了,加上这碗我都吃两碗了,现在肚子里都冰凉......” 随后他看着意犹未尽,满脸悻悻的莫聆风,立刻明白了邬瑾的意思,同时在心里暗骂:“死大海,屋子里三个人提四碗,还有一碗是给鬼吃的?”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邬瑾冻的牙齿打颤,强行吃乳酪,莫聆风看向程廷:“你怎么不说话了?” 邬瑾竖着两只耳朵听她说话,嗓子脆生生的,又甜又润。 程廷本是个爱说话的,此时在这尴尬的情形下,腹中言语缩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方才已经说尽,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话来说。 第100章 他只能没话找话:“你哥哥的奏书应该已经送到京都了吧。” 邬瑾的耳朵竖的不能再竖,乳酪在银匙中缓慢融化,滴落在冰碗中,就连那冰碗,也不知不觉淌出来一滩凉水。 他现在腹中不止凉,还有些痛。 慢慢吃了一口,他等着莫聆风回答。 莫聆风答的很快:“急脚递入京,肯定已经送到了。” “姑父既然是请罪,怎么既没有听说陛下要降罪,也没有听说陛下要赦罪?” “不止是请罪。”莫聆风抬头看了一眼邬瑾,扭头叫门外的胖大海,“大海,冰碗都化啦,快端出去吧。” 胖大海连忙跑了进来,用盘子把冰碗装走,邬瑾顺势将冰碗推了出去。 程廷侧身让胖大海擦桌子,忍不住问:“不止请罪,那还有什么?” 莫聆风对胖大海道:“不要茶,不好喝,今天不是吃黄羊肉吗,怎么没有羊汤呢?” 程廷连忙吩咐大海:“去厨房把晚宴上的羊肉端一瓮来!” 他又看莫聆风:“还有什么?” 等胖大海走了,莫聆风才回答程廷:“哥哥还会捐出家业,一百万贯,以兹军用。” 程廷尖叫起来:“百万贯?姑父脑子摔坏了?你知道你们家那个宅子,修葺起来要多少银子吗?” 他伸手一指莫聆风的金项圈:“没有家业,光靠俸禄,明天你就得把这个破项圈当了!” 他又补一刀:“以后你想吃乳酪都吃不起,只能来求我,不然就只能吃屁。” 莫聆风回嘴:“你才吃屁。” “我爹厉害,我家有银子,用不着吃屁。” “我哥哥更厉害,我们家里有好多个百万贯。” “你就吹牛吧,姑父穷的连夫人都讨不起了。” “胡说八道。” 两人立刻脱离了原来的话题,开始漫无目的的斗嘴。 他们二人一个年纪小,一个心小,聚在一起更是小上加小,年龄都喂了狗。 两人互不相让,斗嘴也斗的不高明,全是乱七八糟的话,邬瑾听在耳朵里,急在心里,忍不住咳嗽一声。 莫聆风立刻住了嘴,捏起拳头,用力在程廷肩膀上锤了一下。 程廷毫不犹豫还手,手抬在半空,邬瑾又咳嗽了一声。 他只得放下手,脑子里又冒出来一个疑问:“姑父又是请罪又是送钱,给足了陛下脸面,要打要杀的,总该有个动静,为何至今没有消息?” 这时,胖大海端着一瓮羊肉汤进来,一人舀了一碗,羊汤鲜香,羊肉软嫩,将冰乳酪带来的凉气驱散。 程廷捏着筷子:“你倒是告诉我啊。” 莫聆风理直气壮道:“食不言。” 说罢,她埋头喝汤。 程廷火急火燎将碗中汤喝了,又以目光催促莫聆风快喝,等莫聆风擦了嘴,就用手指捅咕她:“快说。” 莫聆风道:“哥哥想让我去堡寨,从军。” 程廷瞠目结舌,只听到耳边“砰”一声脆响,扭头一看,就见邬瑾单手不利索,失手把碗打碎了。 “大海!大海!”程廷慌忙叫人,见汤水已经洒的满桌都是,干脆起身,换到他写字的桌案上去。 他一边挪椅子,一便念叨:“你一个小姑娘,头上还在出黄毛,你去干什么?去守城门?还是送冬衣?” 这话并非胡言,战事激烈时,就有壮年女丁手持守城,宽州城在开国时就曾遭到金虏围困,当时守城的人,就是五十步十丈夫,二十丁女子。 若是不守城门,就在后方运送粮草物资,前几日送冬衣的队伍里就有壮女子。 莫聆风道:“我去领兵。” 邬瑾看着小小的莫聆风,心中顿时有虫咬蚁噬之感。 她去摸书桌上的青瓷小马,整个人都像是一片薄薄的树叶,这样的小姑娘,怎么去军中历练? 何况莫聆风根本不是有志投军,她骑术佳,却不爱弓箭,连个马步都扎不起来,手指头细嫩,弓弦都能将其磨破。 莫节度使不是爱她如命吗,怎么舍得送她去军营中。 一旦开春,战事频发,刀剑无眼,莫节度使以为送了一百精兵进去就能高枕无忧? 《墨子号令》言:女子到大军,令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无并行,皆就其守,不从令者斩。 女子从军,可是一丝优待也无。 邬瑾强忍着不开口,程廷心宽,还从屉子里取出来五六个青瓷所做的小人,面目栩栩如生,一起摆在桌上:“你领给我看看。” 第85章 别扭 瓷人瓷马精巧可爱,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莫聆风和程廷趴在桌上,摆弄这些精致的小玩意,邬瑾坐在一旁,看他们拿这几样小东西冲锋陷阵,排兵布阵。 与此同时,院门外响起程家大姐爽朗的叫声:“三儿,你扣着聆风在自己屋子里干什么?” “大姐!”程廷立了起来,火速拉开屉子,把书案上的瓷人瓷马都扫进去,“大姐你回来了!” 程家大姐并不进来,只袖着双手站在院门外,昂首看程廷插在门首上的两个泥婴,心中暗叹三儿这辈子恐怕都长不大了。 她垂首又冲里面大喊:“把聆风交出来,你和邬瑾去花园,你姐夫等着呢。” 廊下鹦哥扑扇翅膀大叫:“小爷不怕你!小爷不怕你!” 第101章 程廷怕的要命,拽一把莫聆风,又拽一把邬瑾,三人齐齐出门,刚到院子里,程廷就一拍脑门:“我的翡翠蝈蝈。” 他扭头就往回跑,去藏翡翠蝈蝈,留下莫聆风和邬瑾站在一起。 雪停了。 邬瑾扭头看一眼莫聆风,见莫聆风拿脚尖在地上刨雪坑,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直跳,真想伸出手去,抓住这只小手往外走,走出这欢乐的程府、走出阴沉的莫府,也走出充满算计的宽州去。 但是他不许自己心软。 莫府是囚笼,处处桎梏,靠的太近,他会彻底沦落为棋子,他将不再是邬瑾,将掩埋自己的人生,在阴谋诡计中枯萎。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去雄山寺求灵签的那回,他求菩萨指点,度父亲过难关,却出来个下下签。 “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黄泉苦独悲。” 如今想来,父亲安然度过难关,这根灵签,想必是菩萨对他的警示,可那时候,莫聆风就已经张开了网。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动的感情压了下去,仿佛两个人的命运之路互不相干,没有任何岔路相通。 莫聆风吃了这么多东西,压的肚子沉甸甸的,又说了这么多的话,其实无非是说给邬瑾听,可她眼巴巴的等来等去,就是没有等到邬瑾跟她说话。 于是她失望地垂了脑袋,走出去和程家大姐汇合了。 程家大姐牵着她往女眷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孜孜的教导她男女有别——莫聆风没有嫂嫂和母亲,她又越来越大,不能全由着莫千澜教养。 莫聆风一走,程廷就跑了出来,见只剩下邬瑾一个人,就上前道:“聆风和我大姐走了?” 邬瑾点头。 程廷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没和她说话?” “没有。” 程廷立刻气恼的打了他一拳,怒道:“我要让你气死了。” 他故意的攒了这一局,就是想让这二位和好如初,哪知道莫聆风还能啾啾的说上几句,邬瑾却是哑巴了似的。 他一边走一边骂:“你读书读傻了,读成了一根筋,都不知道变通一二,姑父他们做了不好的事,你就是再气,也不该气到聆风头上去,她才多大!” 然后他还不解气似的,狠狠在邬瑾胳膊上揪了一下:“她才十岁!是我们的小妹妹,她做错了事,你不教她,居然还跟她赌气,你简直......” 说到这里,他垂头思索着用一个怎样的词才能骂出自己心中气恼,片刻之后道:“倔驴!” 邬瑾扭头去看莫聆风离去时的方向,连一丁点影子都没看见,树枝上积雪簌簌而落,有丫鬟提着冰鉴走过去,里面似乎也是装着冰乳酪。 他回过头来,继续听程廷骂他。 程廷对着邬瑾连打带骂,前往内宅后花园,一进花园,立刻收了手,以免别人看轻邬瑾。 花园里架着天棚,青石板小径清扫出来,花草依旧伏在雪堆中,空旷之处摆放着四副桌椅,四周立有屏风,铜炉里银炭烧的火红,生生将一个冰天雪地烧出一片暖意。 既可赏雪,又不寒冷。 有人来来往往,都是锦衣华服,许多面孔邬瑾也很熟悉,要么是在赶考时同行过,要么是在州学中同窗过。 这些人见了邬、程二人,也上前寒暄说笑,王景华有心对邬瑾热情洋溢,以示自己把救命之恩记在心上,然而程廷在一旁吠吠不止,十分讨厌,连站在程廷身边的邬瑾也看着不顺眼起来。 程廷看他对邬瑾不冷不热,也是十分嫌恶,当即出言讥讽他是只癞蛤蟆。 王景华因为在馆驿中让火燎了,脸连着脖子那一块都有火疤,令他的丑陋从十分增长到了十二分,旁人都不提,唯恐他不快,程廷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非得刺他一下。 他急赤白脸,立刻反唇相讥,奈何嘴皮子不利索,不过三句就落了下风。 石远等人连忙上前劝解,程大姐夫趁机把程廷拉到一边,也有满腔心事要和程夫人的爱子讲——他与程家大姐新婚一个月不到,程家大姐从娘家威风到了夫家,降伏了夫家上下,也让大姐夫满腹心酸泪。 然而程廷无暇倾听他的心事,因为在涌动的人头里,他又看到了那个“姓丁的”。 丁家郎君和程家大哥站在一起,越发显得小鸟依人,脑袋收拾的油光水滑,从头到脚都很考究,洋溢着一股与程廷截然不同的精细。 程廷只看一眼,心胸立刻缩小成了针眼,见不得程大姐夫那个面孔通红的样子,酸溜溜道:“大姐夫情场得意,人都胖了。” 大姐夫的满腔苦闷让这一句话憋回了肚子里。 程廷拉住邬瑾,要哭不哭地抽了一鼻子:“咱们走。” 正是乱糟糟之时,诸漕官、监当官、推官、判官,谈笑风生而来。 天气寒冷,又是家宴,官员们身穿常服,又因为骤然变化的局势,都显出劫后余生的快乐——幸亏王知州多次上书,从京都广备攻城作要来了震天雷,否则哪有如此轻易击退金虏。 金虏既退,他们才得以从容备战明年战事。 诸官一来,场中的少年、青年、壮年全都停止互啄、吹牛、做作,坐着的起了立,站着的拱着手,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爹。” 第102章 “伯父。” “世叔。” “翁翁。” 在一片亲切的叫声中,唯有邬瑾认不全这些面孔,干脆深深弯腰,等诸官都走了过去,才起身。 大家还没入席,寒风又卷进来一群人,正是以莫千澜为首的知州、知府、漕司、提刑司等要员。 第86章 打架 莫千澜众星捧月,鹤立鸡群。 他里面穿件月白色窄袖斓衫,外面罩着皂色对襟宽袖大氅,鬓发如裁,卧蚕眉,丹凤眼,一张脸冻的白里透红,格外引人注目。 连在花园中伺候的丫鬟嬷嬷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 方才还昂首挺胸的诸官立刻弯了腰,满面笑容的立在两侧,赔笑拜见,其余人也都静了下来,行了大礼。 莫千澜的目光随意扫过众人面孔,见到邬瑾时,漫不经心一笑,去首座坐下。 邬瑾随着众人直起身,看莫千澜独自饮一杯热茶,身边都是笑脸,独他漠然着,好似一松开莫聆风的手,他立刻变得空空如也。 程廷拽着邬瑾捡了个末座坐下,伸手一指烛台附近,低声道:“你看那湖州豆丁,不堪入目!” 湖州丁家郎君还是紧挨着程家大哥落座,程家大哥酷似父亲,生的人高马大,越发衬的丁郎君苍白瘦小、细皮嫩肉。 程廷看着,简直要替许夫人惭愧——怎么挑来挑去,给女儿挑了个小不点儿。 邬瑾实话实说:“只是偏于矮小,面目还是清秀。” 程廷嗤笑一声:“惠然姐姐往他身边一站,简直就是倾城倾国。” 与此同时,这位湖州豆丁站起来和人饮酒,酒量好似也很差,一杯酒咳了好几回。 程廷越发的嗤之以鼻:“这豆丁肯定是在湖州娶不到好姑娘了,才把主意打到咱们宽州来。” 两人喁喁半晌,宴席便摆整齐了,程泰山是个实在人,大煮大炖的羊肉摆了半桌,剩下半桌也不含糊,在这大冷天里很值得一尝。 很快众人就连连伸出筷子,一面斯文,一面大嚼。 莫千澜吃了些菜,喝了一碗羊汤,吹了一点风,立刻就腹中翻滚,提前起身离席,要去程泰山书房中休息。 他要走,程泰山也跟着站了起来,王知州受了他端午节的指点,边衅一事,不仅没有受罚,陛下反倒在奏书中夸赞了他,连忙放下筷子,也跟着起身。 莫千澜作为没有实权的节度使,却让知州和知府放下了筷子,其他热闹吃喝的人,也跟着停箸。 程泰山招呼其他人继续吃喝,官员们并不差这一顿吃的,纷纷起身跟随前去。 大小官员一走,方才还局促的少爷郎君立刻活跃起来,又纷纷的四处敬酒,互相吹捧。 程廷看丁郎君不顺眼,不顾邬瑾劝阻,抄起酒壶就去给他敬酒,不过三杯,丁郎君就让他灌到了地上。 程廷还没来得及露出获胜的喜悦,丁郎君带来的小厮立刻上前扶起他来,口中说着什么许姑娘就在后院,等下知道了,该心疼了。 程三胖立刻心乱如麻,落花流水的回座。 他挨着邬瑾坐下,连食欲也跟着垂头丧气,揩了一把鼻涕,提起酒壶,喝一杯爱情的苦酒。 邬瑾管着他,不许他多喝,自己舀一碗汤,耳朵里听到了莫聆风三个字。 扭头一看,却是另一桌的王景华说起馆驿惊魂。 在他添油加醋的述说完后,有人说起莫聆风被劫上山一事。 王景华手握成拳,在嘴边咳嗽一声,挤眉弄眼:“在山里好几天……这要是别人家的姑娘……” 话未尽,意不明,然而他笑容猥琐,神情下流,不必言明,也能知晓他的意思。 石远立刻皱眉:“莫姑娘年幼,华弟嘴下留情。” “我什么也没说,”王景华立刻道,“你别冤枉我。” 随后他哼了一声:“莫节度使疼她疼的要命,我哪里敢说什么,石远,你不会是想攀高枝吧。” 石远顿时闭了嘴,专心填饱肚子。 饭后,下人撤去席面,众人三三两两在一起喝茶说话、作诗、弹琴,极尽能事,程廷还是喝多了,昏昏沉沉去官房呕吐。 邬瑾搀扶着程廷从官房出来,捡了个角落坐下,片刻之后,他又听到了王景华的声音又轻又细的从一侧传来。 王景华特意避了人,和友人嚼舌头:“那裕花街里,十岁的小姑娘,又不是没有,不过大家都碍着那位不敢说罢了,等以后她大了,你看有没有人上门提亲。” 他仍然说的隐晦至极,但是再隐晦,邬瑾也听出来是在说莫聆风。 他面色沉沉,丢开程廷的手站起来,径直走到王景华跟前:“王少爷。” 王景华吓了一跳,扭头看是他,才道:“邬瑾?什么事?” 邬瑾道:“谨言慎行。” “什么?”王景华皱着两条八字眉,不耐烦的挥手,“回头我再跟你说话,走开走开。” 邬瑾伸出左手,按住王景华乱摆的手,又去按他的肩膀,让他认真听自己说话:“王少爷,我说你应该谨言慎行,只说自己看到的,只说自己知道的,不要造谣生事。” 王景华让他说的懵住,同时感觉邬瑾的左手把他定的动弹不得,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训诫。 他对这种冒犯非常不快,又对邬瑾这种郑重其事的言语感到几分害怕,不自觉的抬起胳膊,用力扫开他的手。 第103章 “你他娘的有病……” 邬瑾左手攥着一个拳头,猛地挥出一拳,直接打在王景华脸上。 这一拳揍的王景华直接往后跌了出去,在一片惊呼声中,两管鼻血从王景华鼻孔里飙了出来。 王景华抬手就抹,把下半张脸全抹了个鲜血淋漓,随后爬起来,张开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见了鬼似的看着邬瑾:“你打我!你敢打我?” 程廷还在那里醉生梦死,忽然就听到了阵阵尖叫,周围乱成一锅粥,打起精神晃晃悠悠站起来,往人群里一看,就见邬瑾和王景华抱做一团,甚是亲热。 他那脑子迷糊了一下,又迷糊了一下,忽然醒过神来,冲了过去:“手!手!别打了!” 邬瑾自幼扛饼笼,手劲很大,哪怕是左手也能把王景华打的哭爹喊娘,但是他另一只手折了才一个多月,还捆着的,根本禁不住动荡。 旁边的人又偏帮王景华,邬瑾一时就吃了亏。 程廷猛地掀开王景华,踢开拉偏架的手,一把护住邬瑾,怒骂王景华:“手!没看见他的手折了?死蛤蟆!” 王景华淌着鼻血回击:“死猪,是这卖饼的先动手!” 程廷不问青红皂白,拽着邬瑾起身:“那肯定是你犯贱!你的嘴最贱!宽州之最!” “你才犯贱,他读书读傻了!我在这里好好的和孙景说话,他来显摆个屁!” “你跟你的小蛤蟆能说出几句好话来!” 小蛤蟆孙景站在一旁,怒视了程廷。 第87章 问话 程廷和王景华展开了极其恶劣的对骂,这边“汪汪”声还未停,那边“呱呱”声就起,双双的粗着喉咙,大着嗓子,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在他们二人对战之际,程家大哥总揽全局,一边找人去请李一贴,一边遣散看热闹的诸位客人——诸位客人正是伸长了脖子等下一步发展,临走之时十分遗憾,又不便真的留下,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程家大哥又让程家二哥去书房告知父亲,再让大姐夫去后院,悄悄的告知程夫人——程泰山若是要将程、邬二人打死,也好有个救兵。 最后程家大哥从墙角取了根竹竿,一竿子把程廷和王景华杵开:“去书房。” 于是程廷攥着邬瑾的手,累的头脑发昏前去书房,而王、孙二人自知理亏,相互也攥了手,往书房而去。 满地白雪被踏的乱糟糟,下人来不及打扫,到处都是凌乱、污脏的脚印,邬瑾从这些脚印上踏过去,一直走到程泰山书房外。 他长这么大,头一次打架,右手震荡的厉害,此时隐隐作痛,他倒是没有后悔。 书房门口垂挂着重重的帘子,里面透出明亮的烛光。 殷北站在台阶上大打哈欠,见到邬瑾露出一个笑脸来,往帘子方向走了两步,抢在伺候的小厮前面,给邬瑾撩开帘子。 王景华拉着孙景抢先一步钻了进去。 邬瑾的目光却不自觉飘向瘫着一张脸的殷南。 殷南臂弯中搭着莫聆风的狐狸毛氅衣,手里提着卧兔儿,察觉到邬瑾目光,立刻冷眼回敬。 邬瑾便知道莫聆风也在里面。 “咱们也走。”程廷拉着邬瑾往里走。 程家大哥犹豫片刻,并不跟进去,只在书房外伺机而动。 屋外是寒天雪地,屋内却是滚热,程泰山坐在太师椅里,已经将能脱的都脱了,又把夹袍换做了单衣,仍旧是热的满头细汗,王知州无衣可换,只能不住晃动手中折扇。 唯有莫千澜不怕热,安然坐着。 靠窗之处有一架白绢无画屏风,在屏风前放置一个阔大花盆,里面养着一株山茶。 红瓣黄蕊随枝上屏风,枝条夭矫,在烛火下投出一片自然剪影。 莫聆风便站在这一片如幄的丰叶之前,森沉蒙茂的绿颜色,艳而不妖的红颜色,全都笼罩着她,她抬手折花,花枝折断的声音变得格外刺耳。 捏着那一枝山茶花,她扭头看向走进来的邬瑾。 两人目光相碰,邬瑾立刻看出了莫聆风的醉态,两颊酡红,满眼朦胧水光。 她不理睬邬瑾,捏着花枝走到莫千澜跟前,连花带叶插在莫千澜耳边,随后自己坐了绣墩,把脑袋埋在哥哥腿上,打了个哈欠。 莫千澜笑了一声,在她后背摩挲了两把,低下头,问小狗儿是不是困了。 程泰山看着进来的四人,先瞪了程廷一眼,随后啼笑皆非的看向王景华:“景华,你这鼻血淌的,是羊肉吃多了吧。” 王景蛤带着小蛤蟆立在王八知州身前,委屈地哭了起来:“不是,是邬瑾打的!” 程泰山看向邬瑾:“真是你打的?” 邬瑾点头:“学生一时意气,愿受责罚。” 程泰山对王景华的教养持疑,而且王景华哭起来,真是声如洪钟,“呜——”的拉着长音,哭相丑陋,实在是不堪入目,让他手痒。 为了避免自己以貌取人,他将目光看向莫千澜,顿觉赏心悦目,眼睛好受了许多。 “老莫,咱们这么大的时候,你也是让我锤的这么嗷嗷哭吧。” 莫千澜坚决不认:“没有。” “嘿嘿,”程泰山乐呵着看向王知州,轻描淡写要将此事糊弄过去,“运生,孩子打架嘛,并没有伤到要害,等李一贴来了,给他们治一治,就算了吧。” 第104章 王知州并没有多爱儿子,儿子若是让人套着麻袋打了一顿,他也不见得一定要追究,可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揍了,那么他的面皮也随之也受到重创。 只是碍于莫千澜在,他不便追究,只能过后再慢慢去收拾邬瑾。 他还未开口,李一贴就来了。 程泰山大笔一挥,将医患双方都挥去了隔间。 李一贴先看邬瑾右手。 他见那榆树树皮纹丝不动,绑的十分牢固,就松开手道:“挺好,下回胆子再大一点,再用力一点,直接让它移位,我好给你砸折重接,这样就不用白跑一趟。” 邬瑾让他一通讥讽的面红耳赤,不言不语。 李一贴再给王景华看伤。 王景华鼻血流的很凶,衣襟湿了大半,其实都是皮外伤,稍稍收拾,李一贴就拎着药箱,很是不快的走了——他是李一贴,一贴救命,不是李膏药,哪里痛都要贴。 邬、程、孙、王四人挪动到了外边,一直懒洋洋的莫千澜忽然对着邬瑾招手:“过来。” 程泰山一挑眉毛,心知莫千澜这是要偏袒邬瑾了。 而王知州看了看儿子,因为深知儿子一张嘴叭叭叭的,总是不说好话,再看儿子脸色惨白,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邬瑾向前迈步,连迈三步,迈的腿脚沉重疼痛。 并非腿有毛病,而是任何通往莫千澜的路,都遍布荆棘,暗藏利刃,能让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但他不得不往前走,因为莫千澜是节度使,是官身,他可以和莫府断绝一切来往,但是不能藐视莫节度使的官威。 莫千澜欠身拿了个蜜桔,大拇指剥开一片橘皮:“解元一时意气,是为了什么?” 王景华脸色骤然白了。 邬瑾深埋着头:“因他摇唇鼓舌,擅生是非。” “哦?”莫千澜将橘皮剥完丢开,去撕扯上面白筋,“能让你这谨言慎行的人动手,我倒是好奇景华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邬瑾垂首答道:“学生不能说。” 莫千澜将橘子放进莫聆风手里,让她坐在一旁乖乖地吃橘子,自己起身走到邬瑾身边,伸手按上他肩膀:“说吧,我不罚你,也不罚他。” 这只手冰冷,在这样热的屋子里还是热不起来,摩挲邬瑾肩头时,邬瑾觉得搭在肩上的手是从酆都地狱中伸出来,没有一丝人气。 他想要抖落这只手,然而不能,因为莫千澜是节度使:“学生不忍说,也不能说。” 不忍说,是不愿意让更多的人听到莫聆风的闲话,不能说,是不信莫千澜的鬼话。 莫千澜这只手,是杀人的手,为了莫聆风,他完全可以再造一桩血案。 第88章 灵机 程泰山剥了个蜜桔,张开嘴,囫囵着塞进嘴里,气吞山河咽下去,顿觉燥热之意散去不少,又活剥生吞一个。 随后他一点王景华:“景华,邬瑾死板,你比他聪明伶俐,他不说,你说,放心,节度使说了不罚你,就不罚你。” 王景华听了这话,顿时汗毛直竖,六神无主:“我、晚辈,晚辈确实有辱斯文,拿、以妓子取乐说笑,言行未能修身,晚辈有错。” 孙景已经吓的腿软,连连点头。 莫千澜似笑非笑:“这么说,邬瑾打你,你觉得不冤?” 王景华满肚子的冤,然而不敢说,因为莫千澜是节度使,是连自家父亲都要让一步的人,他只能咬牙点头:“不冤。” 莫千澜收回搭在邬瑾肩膀上的手,走到王景华身前,伸手在他肿胀的面颊上摸了一下:“可怜。” 王景华看他鬓边那一朵山茶花近在眼前,吓得灵魂几乎要出窍,强忍着才没有躲开他的手,同时他暗暗纳罕——邬瑾为何不怕? 他以余光去看王知州——王知州一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手放在腹前,摩挲一串佛珠,两人面孔相似,但是王知州经过多年努力,蓄须发福,官威深重,倒是没人在意他的面貌。 王景华深知老父亲不信佛,之所以如此频繁的摩挲佛珠,完全是在强忍心中怒火。 他悄悄再看一眼程泰山,总觉得程伯父一巴掌就能劈碎自己的脑袋。 看过程泰山,他又去看莫聆风,而莫聆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又凶又狠的叨住了他。 王景华立刻收回余光,也在心中暗恨自己祸从口出,以后再背后说人,一定带着孙景去那高山无人之处说。 可邬瑾一无财富二无权势,为何不怕? 莫千澜坐回去,摇动脑袋,活动脖颈,对王知州道:“运生,孩子们打架,各自有错,你心胸宽阔些,别再追究,邬瑾贫家子,无权无势,禁不住咱们一指头。” 王知州被迫心胸宽阔,只能点头。 他不知道莫千澜为何这般关照邬瑾,难不成是等邬瑾高中后,在朝为官,做他的弈手? 程泰山出了一身的汗,笑道:“节度使案也断了,要不要我再开一桌,大家在这里吃一顿?” “不必,”莫千澜牵着莫聆风起身,“阿尨,家去。” 莫聆风大打哈欠,乖乖跟着他走,走到邬瑾身边时,莫千澜一摸邬瑾的脑袋:“你也走吧,好好养着手。” 邬瑾没动,直到莫家兄妹出了书房,才躬身向程泰山和王知州告辞。 王景华僵直的身体松懈三分,还没完全的松懈到底,王知州紧跟着站了起来,和程泰山告辞。 第105章 程泰山送至门口,用力拍了拍王景华的肩膀。 王景华当场就要跪倒,强撑着膝盖才没有软下去,迈出门槛后,忽然想到邬瑾为何不惧。 邬瑾无所求,不谄媚,所以才能身处权势之中,依旧昂首而立。 可人当真能坦荡至此,没有半点不可对人言之事? 不可能,这世上没有完人。 只要是人,就有错处,就有愧疚之事,就有不能对任何人说起的耻辱。 而越聪明坦荡的人,所犯的不能言明的罪就越大。 因为聪明人,更容易受到罪恶之光吸引,受到欲望之火烧灼,更容易触碰禁忌,做出世人难容之事。 也许邬瑾已经暗中忏悔过无数次,但仍旧管不住自己。 他要盯紧邬瑾,找出他的错,一雪前耻! 众人都走后,书房中仅剩下程家父子,程泰山立刻命人将炭盆搬出去,打开窗户,让冷冽寒风吹进来,一扫屋中滚烫热意,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他看着自己的混账幺儿,也想教导他一些为人处世之道,问他:“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 程廷自行落座,伸手拿橘子,两眼冒光:“邬瑾厉害!那拳头,一只手就能干翻王景蛤!我对他真是另眼相看!” 程泰山攥紧了拳头,犹豫着没有打:“除此之外呢?” 程廷一口三瓣橘子:“我想知道王景蛤到底说了什么。” 程泰山起身抬手,刚要赏程廷一个暴栗,就见程夫人风风火火前来,连忙坐了回去,将拳头伸展开,长叹一声:“你学学邬瑾。” “知道,爹,”程廷持续地吃,“以后王景蛤再叽歪,我也赏他一拳。” “不是这个意思,”程泰山认真了神色,“邬瑾有乾天之势,自强不息,对着权贵,毫无攀附之意,又有坤地之德,宽厚和顺,你姑父帮着他,他也没有因此对景华不依不饶,必成大器。” 程廷认认真真听了:“爹放心,我会好好巴结他的。” 程泰山再也遏制不住怒火,翘腿脱鞋,朝程廷打去,程夫人站在门外,本是见他们父慈子孝,心中甚慰,忽然见程泰山发火,立刻张开双翅上前护小鸡:“程!泰!山!” 程泰山暗道不妙,鞋子也不捡了,夺门而出,一路往前逃窜,直进前衙二堂,在二堂里更衣穿鞋,又让人煮一碗羊汤面来。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里等面吃,心中忽然一动:“我怎么忽然以《易》来比邬瑾?” “此为灵机,”他闭目思索,“乾上坤下,为否,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不吉之兆啊!” 邬瑾不知程泰山灵机,出了程府后,在门口站了片刻,听莫府马车声远去。 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寒风轻柔的在四周拂动,直到马车声消失,影子才如沙尘一样,被风吹动,往十石街而去。 邬瑾穿着皱巴巴的新衣裳回家,邬母免不了又是大惊,问起他时,他倒是实话实说:“和同窗起了争执,打了一架,好在手没事,程家请李一贴来看过了,也没有追究我。” 他长这么大,从没打过架,想必这争执不小,不过他说明白了,邬母反倒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若是邬瑾含混过去,或是什么都不说,她才最担心。 见邬瑾满脸歉意把新衣裳脱下来,邬母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接过衣裳,预备明日浆洗,又一再的问他右手可还好,待确实没有异样,才放他回去睡觉。 邬瑾回屋去写日录休息,一夜大雪,他睡的还算安稳。 第89章 端倪 翌日,邬瑾起迟了。 他起床束发穿衣,天光已明,先推开窗,正要支着,就有一股冷气侵袭进来,外面彤云密布,寒风卷雪,成团成絮,落的眼前一片模糊。 他连忙闭住窗,换了厚棉袍,开门出去。 屋檐下巴掌大的地方也飘了一层薄雪,院子里冻的硬硬实实,邬母勉强清出一条道来,和邬父去了饼铺,地上还有好几个滑倒痕迹。 一边角落里还堆放着一摞碎瓦,应是随着积雪一同滑下来摔碎了。 他先进厨房舀水洗面漱口,又坐在灶前,捅开火膛,添上柴,等火旺了,就把大块的炭夹进去烧着。 锅子里坐着的水热了,他舀一碗慢慢喝,待身上都暖和了,就去热昨日卖剩下的六个油饼。 就着热水吃了三个饼,找出锹来,他单手铲雪,先将屋檐下冻硬了的一层积雪敲碎铲掉,等雪小了再把院子里铲出一条道来。 正忙的热火朝天,邬意窸窸窣窣起了床。 “哥!”他在屋子里大叫一声,“哥,你快来!这地方要塌了!” 邬瑾小心翼翼绕了过去,推门去看,就见邬意哆哆嗦嗦站在床上,大张着嘴打哈欠,哈欠未打完,喷嚏紧跟着出来。 “那里,哥,你听!” 顺着邬意的手他往上一看,就见头顶不知道哪一根梁,承受不住似的,发出了“嘎吱”一声。 “快起来,”邬瑾把邬意从床上拽下来,虽知这不是茅草屋,一时半会塌不了,心里仍然忧虑,“你先吃饭,吃了去铺子里,我去寻店宅务的修造指挥,让他们来看看。” 邬意今日旬假,一听要去饼铺,就不情不愿去穿棉衣,严严实实裹了,出去洗漱吃饭。 邬瑾继续敲碎雪块,正忙时,忽听到有人打门:“瑾哥儿,你在不在?” 第106章 “在,阿叔等等。”邬瑾搁了锹,步步小心,将门开了一看,竟是宅务店的掠房钱亲事官。 “邹叔,我正要去宅务店找您。” 邹亲事撑着伞,口鼻直往外冒白气:“你阿娘找过我了,说要重新赁屋,正好有座一进的宅院,在白家桥,你娘让我领你去看看,要是合适,就定下来。” “好,”邬瑾点头,“我去拿伞,这就能走。” “我也去!”邬意捏着个饼出来,“哥,我也跟你去,今天下雪,铺子里不忙!” 邬瑾点头,去取了伞,罩着弟弟,三人一起往白家桥走。 宅子在州学靠右,规规整整的一进三合院,正房三间,左右各半耳,东西两侧厢房各三间,没有南房,东厢房南边是厨房,官房在西厢房南侧。 虽只是一进院,但是举架甚高,伸出来的梁木扎实粗圆,雪厚厚压在屋瓦上,没有丝毫影响。 一只黄沙缸放在西厢房外,一只水桶立在厨房门前。 邬瑾推开各个屋门看了看,出来问邹亲事:“邹叔,这屋子一个月要多少赁钱?” 邹亲事道:“两贯,这里安静,不是十石街那等小巷窄房,而且离州学也不远。” 邬瑾点头,仔细思量。 邬意在一旁上蹿下跳,恨不能马上就搬进来住,他想有自己的屋子,这样就能邀请刘博文来家里做客。 “成,邹叔,”邬瑾点头,“我去取钱,再和您去签赁书。” “喔!我要住厢房咯!”邬意欢呼一声,一蹦而起,然后“啪”一声摔了个五体投地。 他“哎哟”两声,揉着屁股爬起来,弯腰掸雪,把浑身上下都拍了一遍,又紧跟着邬瑾走出去,笑的满脸是嘴。 和邹亲事告了辞,兄弟两个往十石街走,邬意缠着邬瑾要了个印子糕吃,边吃边看,刚吃完,忽然几个少年打着马迎面而来,其中一个挽住辔头,踩在马鞍上跳下来:“邬意!” 他圆头圆脸圆眼睛,两条眉毛在脸上跟两座拱桥似的,显出几分憨厚之像,看年纪比邬意大不了多少,但是目光在邬家兄弟之间一转,又很机灵。 “刘博文!”邬意立刻手舞足蹈的和他打招呼,“大冷天的,你不是说不出门吗?” 刘博文笑嘻嘻的:“是家里哥哥们有事,非要带上我,这是你哥哥吗?” 邬意连忙点头,对邬瑾道:“哥,这就是刘博文。” 刘博文连忙作揖:“邬大哥,久闻其名,没想到在这等情形见面,实在是失礼。” 邬瑾侧身躲开他这一礼,若有所思道:“不必见外。” 邬意大大咧咧地挽着刘博文胳膊,欢天喜地的告诉他自家要换地方住了,请他来家里做客,两人说了几句,声音小了下去,刘博文挤眉弄眼的,似是在和邬意约定见面的时候。 末了,刘博文要去追赶兄长,不和邬意说悄悄话了,昂首对邬瑾道:“邬大哥是不是看我眼熟?” 邬瑾皱眉:“没有。” 刘博文嬉着嘴笑:“我有位远房表叔,叫刘成器,邬大哥前两年应该碰过面。” 刘成器! 邬瑾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随之显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恢复如常,沉默着没有回答。 刘博文又道:“翻过年,就是三年了,要不是表叔回去之后提起,我们也不知道。” 邬意站在一旁,看看邬瑾,又看看刘博文:“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刘博文不回答,翻身上马:“我先走了,邬大哥,改日定当拜访。” 待他离去,邬意伸手去拉邬瑾:“哥,你见过刘博文的表叔吗?他表叔是不是很喜欢你,这么久了都还记得和你有一面之缘?” 邬瑾一个字都不回答,烫手一般丢开邬意的手,对邬意的天真语言,只觉刺耳,又忖度许久刘家意图,冷冷看了邬意一眼:“你回铺子里去,以后不要跟刘博文出去。” 邬意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但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不敢多问,跟着邬瑾回到十石街,独自往铺子里去了。 邬瑾进屋拿了两贯钱,去宅店务和邹叔重新签过赁书,交了一个月赁钱,前五日为搬屋日,不做赁期,从十一月十七开始算。 办妥这一件事,邬瑾浑身寒透,大雪如席,片刻不住,天已成青黑之色,沉沉压在头顶,让人难以伸直头脚,至于那雪,本是洁白之物,却也忽然成了爪牙,密密麻麻将他拢在其中,逃脱不得。 也是,刘家如此能忍能耐,猫捉老鼠似的等候良久,此时才伸出一点爪牙来,又怎么会让他逃脱。 第90章 三人行 十一月十二,邬家饼铺歇了一日,举家搬至了白家桥。 过了两天,这个比较好的家清理的干净整洁,邬母白天忙铺子,晚上忙家里,忙的容光焕发,精神奕奕,手里长了块抹布,走到哪里擦到哪里,连装水的黄沙缸都险些让她擦出釉色。 又过一日,晌午刚过,这扇比较好的门推开,一个比较胖的脑袋插了进来,同时嘴里嘀咕:“没人?没人怎么不锁门?” 他干脆推开门进来,身后跟着个比较瘦的小厮,扛着硕大无朋一条羊腿,两人和羊腿一起进了院子。 程廷示意胖大海把羊腿扛到厨房去,左顾右盼:“这地方不错,一点也不臭。” 然后他一伸手,把莫聆风拽了进来。 第107章 莫聆风进来了,两手空空,东张西望,殷南环视一圈,不见异样,坐屋顶上吹冷风去了。 院子里的雪铲的干干净净,露出夯实的黄土地,黄土地上叉着两个撑杆,撑杆上横一根竹竿,竹竿穿过一件襕衫的两袖,就这么平平展展的把襕衫晾在风里。 莫聆风认得这件衣裳是邬瑾去程家赴宴时穿的,打架弄脏了,又连着几天雪,这两天才浆洗出来。 “咕咕”的声音从东南角传来,是厨房灶上熬着什么东西,香气扑鼻。 程廷很不见外的进了厨房,揭开锅盖一看,里面翻滚着一条干巴肉,他们也分不清是熟还是没熟。 程廷盖上锅盖,又翕动鼻翼,嗅着蹲下身去,对着灶孔里看了一眼,让胖大海拿火箸往里刨:“一条羊腿,换两个红薯,不过分吧。” 胖大海果然刨出来两个红薯,拍干净灰交给程廷,程廷挥手赶他:“你回去吧,要是我爹问,你就说我在和邬瑾讨论学问。” 胖大海受命而走,留下程廷和莫聆风蹲在灶前吃烤红薯,吃完后将嘴一抹,继续蹲。 “我都没吃饱,”程廷摸摸火箸,“邬瑾也不在,咱们去吃湖州菜吧。” 莫聆风摇头:“邬瑾都没关门,我给他守着门。” “那我也给他守门吧,”程廷搂起一根柴火,塞进灶孔中去,“晚上你请我们去听奚琴吧,我不敢挂我爹的账,你挂你哥哥的账。” “行。” 两人都不会烧火,只是一味的添柴,不到片刻,厨房里一片乌烟瘴气,二人被烟火熏的泪流满面,接二连三的抹眼泪,整个厨房都浸在烟气之中。 程廷眯着眼睛,摸索着打开厨房门:“咳咳咳……这咋……咳咳咳……” 风涌进来,烟雾慢慢散去,灶孔里也不再浓烟滚滚,火苗渐起,“忽”的一下,直舔上灶台,包围了整个锅边。 锅中井井有条的咕嘟声骤然变急,如一场急雨,连锅盖都时开时合,锅中肉香味越发浓郁,然后那香气渐渐走味,成了焦香。 “过了!过了!火过了!”程廷手忙脚乱抽出一根柴火来。 没想到他抽一根,带出无数根,带着火星子砸落在地,灶周又放置许多劈好的干柴和引火竹片,火星子一溅,风一吹,程廷立刻慌了神。 “水,聆风,水——” 远水救不了近火,莫聆风当即展现出智慧,抄起没有烧着的那一头,冲至门口,丢到空旷的院子里。 然后她扭头回到灶前,一鼓作气丢出去三四根,程廷还在心慌意乱之时,这一场大火的苗头已经让莫聆风掐灭了。 莫聆风拎起最后一根小柴,颠颠地走出去,顺手一扔,正巧此时邬瑾从门外进来,手里拎着一把鱼锁,那柴火落在地上,腾起无数黑灰,扑了他满身满脸。 邬瑾抹了把脸,一扭头就看到了满头细汗的莫聆风。 莫聆风在厨房里吃红薯、烤火、救火,不大的功夫,忙的不可开交,额上碎发都贴在了脑门上,面上两团火红颜色,嘴唇上还站着一点黑灰,神情有些慌、有些怯。 她响亮而喜悦的叫了一声:“邬瑾!” 然而叫过之后,她忽然想起邬瑾和莫家决裂了,因此蔫头耷脑地退后一步,退回程廷身边去。 这一退,邬瑾就忍不住向前,一直走到厨房门口,想看看他出去换把锁的功夫,这是在干什么。 一边走他一边漠然,不许自己动任何感情,心想:“他们兄妹一体,一个用计,另一个也用计,无非是要把自己网罗回他们的身边去,好继续做他们棋盘上的旗子。” 想到这里,他心里摇曳的火苗顺势熄灭,还冒出一股寒气。 抬头看了看灶前那片狼藉,他放下鱼锁,再揭开锅盖一看,里边煮干了水,那一条干巴肉已经贴着锅边,烧出了一层黑壳。 深吸一口气,他盖上锅盖,又看到锅盖旁还有一条大羊腿,然后冲着程廷道:“你以后来,不必带东西,也不要进厨房,万一把这灶台崩了,我还得找人垒。” 程廷挠头,也想起自己战绩赫赫,伸手揽过莫聆风,在她肩膀上一拍:“这是我的朋友莫聆风,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听到你搬家的消息,小爷很高兴,特意带上朋友来为你庆贺,你不会赶我们出去吧。” 邬瑾愣住,站了片刻,看程廷得意的冲莫聆风挤眉弄眼,而莫聆风竟然也冲着程廷咧嘴一笑,站在一起,倒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小对。 他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酸气,把好不容易凝结出来的那股寒气都冲散了——原本莫聆风和他还亲近些,好嘛,现在程廷倒是吃香了! 三个人,他成了边角料! 他从鼻子里笑出一道寒气,心胸骤然狭窄的和王景华一样:“不赶。”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对,但不知怎么,两只手不受自己的管控,分花拂柳似的把并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从二人之中穿了过去,把那块炖的稀烂兼烧焦的干巴肉盛出来,刷锅烧水,又在灶孔前蹲下,用火箸去里面挖红薯。 红薯又挖出来三个,他使劲一拍灰尘,拿个碗装了放在盘子上,又抓出来许多炒瓜子和三块白饴糖,对程廷和他的朋友道:“屋子里有火,去屋子里坐。” 三个人走去东厢房隔间,人还没坐下,程廷一伸手,抹了一把莫聆风的额发:“咱们两个一样怕热,邬瑾还好,不大出汗。” 第108章 邬瑾被排除在怕热之外,暗暗的又气了个倒仰,心想:“我顶着西北风走回来,冻成了个青萝卜,去哪里出汗!” 第91章 孔雀开屏 程廷带着莫聆风自行落座,拿个红薯递给莫聆风:“就当是我家,别客气,想吃啥吃啥,啊。” 莫聆风先吃红薯,再吃白饴糖,又欠身拿一块,塞进程廷嘴里,程廷很嫌弃的嚼了两口:“我就不爱吃糖。” 邬瑾看他借自己的红薯和白饴糖,向莫聆风献殷勤,已经在心里把程廷打成了筛子,目光冷飕飕,刀子一样,直往程廷身上扎。 可惜程廷视而不见,还问邬瑾:“王景蛤有没有找你麻烦?” 邬瑾摇头,低头提醒自己眼皮子底下那把瓜子:“原来有个刘成器,要小心。” 瓜子没法张嘴回答,莫聆风也没吭声。 “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程廷摸着下巴望房梁,“谁来着?好耳熟,好像听过。” 莫聆风用力一拽他的衣袖:“我要喝水。” 程廷的脑子立刻从刘成器上转开了,指挥邬瑾:“喝水,倒两杯,别放茶叶,你们家茶叶太碎了,连喝带呸的,嘴都忙不过来。” 邬瑾起身去厨房倒水,找了两个花色不同的碗,又从扁桶里翻出沙糖,放在白底蓝喇叭花的粗瓷碗里,冲上水,用筷子搅匀。 另外一只碗也是白底蓝花,但是花不同,他一手一碗,又低头看了看那只放了沙糖的碗,以免自己端错。 他小心翼翼端碗出去,在院子里时,就听到程廷大着嗓门说话:“原来我二姐也想和你玩,后来见了你就躲,和邬瑾一样。”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二姐蔫坏,是我不喜欢她,教训了她一下。” “是吗?我看我二姐挺老实,那原来有个......”他一时记不起名字,“比咱们都大,穿的花花绿绿,走起路来摇的和菜花蛇似的,她和你多亲热,现在她见了你就跑。” “她想嫁给我哥哥,哥哥喝醉了,她偷偷脱掉衣裳......” 程廷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什么都往外倒:“那你怎么不跟我大姐好?” 他松开莫聆风的嘴:“我大姐很喜欢你。” 莫聆风心有余悸:“她太厉害了。” 她学着程家大姐,立着两条眉毛,瞪起两只大眼,疾言厉色:“聆风,不许拽马尾巴!” 程廷顿时哈哈大笑,邬瑾进来时,还笑的直锤桌子。 邬瑾将喇叭花放在莫聆风面前,另一碗放在程廷面前,程廷接过碗喝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开始皱眉头,咽下去之后吐了吐舌头:“这水有干巴肉的味,聆风,别喝了,去喝冰糖荔枝水,那个好喝。” 莫聆风还一口没喝,听了这话,当真把碗放了下去。 邬瑾和那一碗糖水全都冒了酸泡,心想:“好喝个屁。” 而程廷当真拽着莫聆风站了起来,两个人又并做了一堆,程廷对邬瑾道:“我的朋友要去燕馆大请客,喝冰糖荔枝水,吃冰乳酪,我想你应该不会去,就不邀请你了,告辞。” 说罢,两个人四条腿的并成一排往外走,邬瑾忽然站了起来,猛地叫道:“我去。” 程廷站住脚,悄悄对着莫聆风挑眉,随后收敛笑意,做出满脸疑惑之态,扭头看邬瑾:“你也去?你不是不去那地方的吗?” 邬瑾既然做了决定,就稳住心神,毫不害羞的道:“等一等,我去换件衣裳。” 他起身出去,站在竹竿前摸了摸那件斓衫,衣裳才浆洗过,湿哒哒的,没有穿上的可能,就很遗憾没有提前把衣裳烘干——因为这件衣裳最新最好,除此之外的衣裳,都旧了。 回屋子里去,他开箱子找衣裳,先找出一顶皂纱巾子,又找出一身没有补丁的窄袖斓衫,把身上的短褐脱下去,在冰冷的屋子里穿衣戴帽。 而程廷看邬瑾在屋子里搔首弄姿的装扮自己,就暗暗窃笑,又对莫聆风递眼神,低声道:“看,我出马,什么事办不妥。” 莫聆风也笑,看邬瑾走到门口,回头关门,铁青色的天光照着他,照的他面目温柔,身姿挺拔,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股往上的精气神,每走一步都是方方正正,心想:“邬瑾真好。” 这样好,当然不能放弃。 好邬瑾在屋子里打扮出了花儿,又去把炭火堆了,把柴火也埋了,拿着新换的鱼形锁和钥匙,忽然动作一顿——他怎么忽然打扮起来了? 想想自己方才那一番作态,孔雀开屏似的花展招展,他那脸“腾”的一下红了,红的几乎要滴血,难为情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并且想要狠狠扇自己一耳光。 他在心里把自己扇成了个猪头,可两条腿还是不由自主的往外走,一直走到莫聆风身边去。 最后他的理智让他再次迈动脚步,换到了程廷身边。 程廷伸出双手,抓住自己衣襟,一合一理,也自觉是意气风发,俊气逼人:“走。” 三人熟门熟路前往裕花街,莫聆风和程廷又轻车熟路进了常去的燕馆,并未去后方取乐之处,只在前头燕馆里要了一间阁子坐下。 跑堂点头哈腰奉上菜牌。 程廷接在手里,不看菜牌,直接发问:“有没有湖州菜?” 跑堂连忙道:“牌子上没有,但是有南边来的大师傅,您想吃,我就下牌子让大师傅做。” 第109章 “不想吃,只尝尝,做两样来。”程廷又去看菜牌,先要了一大壶冰糖荔枝水,又点了两样甜口的菜,然后大刀阔斧的要了四五道大菜。 跑堂连忙记下,又问要不要点花牌。 程廷刚要点头,莫聆风就人小派头大的道:“听奚琴。” 跑堂连忙道:“咱们这儿奚琴也有好几个拉的不错的......” “梅丑儿,”莫聆风伸手取下金项圈,“让她来,就说莫姑娘要听。” 跑堂本来看那金项圈并未多想——宽州城现在不知怎么都爆发的很,凡是富贵人家小孩都兴戴赤金项圈,赤金还不够,下面还要挂一把长命锁,金光闪烁的晃人眼睛。 可听是莫姑娘,他立刻反应过来,这金项圈不同于其他人的,不仅能请动梅丑儿,还能请动莫千澜。 “哪用的着您的金项圈,”跑堂本就躬着腰,此时越发的弯了下去,脑袋险些埋进裤裆里,“小的这就去请梅娘子,请莫姑娘听奚琴。” 他微微的直起腰,取过菜牌,迈着轻而快的步子,一溜烟跑了出去。 第92章 奚琴 菜比梅丑儿上的快,连着两道湖州菜一起,满满当当摆了一桌,程廷问清楚哪两道是湖州菜后,先尝了尝石笋风肉,细嚼慢咽,又回味半晌,只觉鲜香多汁,找不出茬来,又去尝一尝板羊肉。 莫聆风问他:“好吃吗?” “就那样,”程廷给她夹了一筷子:“凑合凑合吃吧。” 他又夹一筷子给邬瑾:“一时吃还行,吃久了,还是想家乡菜。” 吃到半饱,梅丑儿款款而至,身后跟着两名丫鬟,一人抱奚琴,一人搬绣墩,身后人头攒动,一面争抢着要看梅丑儿,一面要看阁子是什么人,竟然请了梅丑儿出山。 不仅仅是食客惊动,后头酒客一样惊动,从直桥上蜂拥而至。 一时间,前方小小食馆,挤满了人。 三四个跑堂奋力张开双臂,挤出一条道来,推开门,送梅丑儿进阁子,立刻将门关上,随后几个人连成一堵人墙,护住了这扇脆弱单薄的门。 梅丑儿向莫聆风三人道了万福,一个丫鬟放下手中绣墩,她便浅浅坐于绣墩之上,接了丫鬟手中奚琴,轻巧持弓,将琴鼓置于大腿上。 邬瑾一眼便看出她那绣墩是特制的,不高不矮,正好让她大腿平直的搁住了奚琴。 外面叫嚷声过大,完全盖住了屋中声音,梅丑儿对此习以为常,低眉垂首,游动弓,按住弦,发出奚琴独有的泣声。 只一声,比美人哭过的嗓子要轻、清、透、沉,从阁子里弥漫到阁子外,外面的声音就像退去的潮水一般,一波波安静下来。 一声过后,梅丑儿松开弦:“姑娘想听什么?” 程廷抢在莫聆风前面道:“欢快点好,我还没吃饱。” 梅丑儿看向莫聆风,见莫聆风点头,便再次垂首,轻按琴弦。 就在众人洗耳恭听之际,她右手手腕忽然甩动琴弓,那奚琴所发之声立刻从低鸣变成了高亢,突然轰入了听者耳中。 琴声热烈,在燕馆里搅起一股极强的力量,仿佛要冲破这寒天雪地。 两根弓一根弦,把所有人的心都栓住了,弓顿时,众人之心也随之而顿,弓紧时,众人之心也随之而紧。 就在凝神听琴时,燕馆后院忽然轰隆作响,脚步声翻来滚去,恶骂声滔滔不绝,本来只在后方远远响动,随着琴弦之声越来越急,打斗之声也从直桥上滚滚而来。 食客们痴听着奚琴,被后方一撞,骤然大乱,又见鲜血和板斧乱飞,都尖叫着四处逃离,连其他阁子里的食客也一并乱了。 几个跑堂战战兢兢,也随着人潮卷了出去。 神出鬼没的殷南从梁上下来,站在阁子门前,右手还抓着个吃了一半的鸡腿,阁子里发出的奚琴之声丝毫不乱,反而越来越流畅炽热,又急又快,仿佛是专为了这场打斗而生。 被追之人情急之下,蹿入一间阁子,要从窗户上翻出去,四五个凶神恶煞大汉直追了进去,碗、碟悉数碎裂,那逃窜者的脑袋也随之被按在了桌上,反扭双臂,押了出来。 杯盘狼藉之中,一个青年人紧随其后走了过来,抬腿就踹在败者腹部:“跑你娘!敢昧老子的货!活扒了你!” 随后他动了动耳朵,听这奚琴之声,又扭头看向殷南,露出一个笑来:“小殷也在,里面是莫节度使,还是莫姑娘?应该是莫姑娘,若是节度使在,站在外面的应该是大殷才对。” 殷南看了看鸡腿,不舍得丢,囫囵塞进嘴里,伸手摸刀。 青年人连忙摆手:“不打不打,你今非昔比,我敬着你还来不及,打什么。” 他扭头吩咐手下:“把这该死的家奴带回去,等我回来再审。” 大汉们压着“家奴”离去,脚步声在琴声里也踏的井然有序,又有四个穿短褐的人上前,站在了青年人身后,另有一个小厮模样的随从,拎着钱袋子去楼下赔偿,只余下满馆狼藉和乱象。 青年人站在阁子外,将手掌从额头上一直抹到下巴处,换上一副憨态可掬的笑脸,又把皱了的衣裳抻平。 等到屋中奚琴之声停下,他才上前一步,拱手道:“小的刘博玉,求见莫姑娘。” 他和刘博文是亲兄弟,两个人用一张脸,像是双生子投胎时出了差错,一个先到,一个后到,全都圆的不可思议,让人忍不住想看看他嘴里的牙齿舌头是什么形状。 第110章 屋子里没有动静,他就一直躬着,直躬到茶盏之声落到桌子上,才听到莫聆风叫他进去。 小心翼翼推开门,他见阁子里一张方桌,坐着莫聆风、程廷、邬瑾三人,莫聆风占了首位,嘴边还有一圈水渍,显然是刚喝了水,邬瑾光明正大的打量他,而程廷呆着脸,不知是为梅丑儿的琴艺震惊还是为外面的乱象震惊。 梅丑儿起身一福,知情识趣的领着两个丫鬟退下。 莫聆风伸头看了一眼外间乱象,随后看向刘博玉:“我见过你,你跟你爹到过我家。” 刘博玉低声称是,回避了她的目光。 他第一眼见到莫聆风,就很反感。 聪慧的小姑娘,他见的太多了,但是都受到了世俗的规训和教导,而莫聆风不一样,她完全是由着性子乱长,刘博玉总觉得她长到邪路上去了。 现在她还是个小崽子,再过几年,这崽子就会越长越大,他甚至都想不出来她会邪成什么样。 莫聆风歪着脑袋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打架?” 刘博玉连忙回答:“是家奴偷了宝物,逃了两天,今天才在这里寻到人,怕他再逃,才不得已在这里动了手,惊扰到莫姑娘,实在是罪该万死。” 莫聆风点了点头,忽然伸手一指邬瑾:“你们不要欺负他呀。” 刘博玉一愣,随即看向邬瑾,赔罪似的道:“不敢。” “真不敢吗?” “当真不敢。” “若是欺负了呢?” “怎么欺负的,姑娘就怎么给他出气。” 程廷坐在那里,听的云山雾罩,眼睛从莫聆风脸上看到邬瑾脸上,都没能看出端倪,心里努力想了想,认为此人和下午邬瑾所说的那个刘、刘什么器——对,刘器重,脱不了干系。 这关系他想不出来,干脆不想,将目光落在刘博玉脸上,心想:“这汤团子怎么生的这么圆?” 第93章 等待 刘博玉竭力的卑躬屈膝,向莫聆风俯首称臣,绝不顾虑自己的脸面,几乎要低到尘埃里去。 这样做作一番后,他才告辞离去。 程廷还只是半饱,但是看外面一片狼藉,食客躲了个精光,也吃不下去了。 三人起身出去,邬瑾顺着刀斧痕迹望过去,就见沿途有血,一直滴到后方去,也不是抓捕偷盗的家奴这么简单。 刘家此举,令他心惊。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常有达官贵人出入之地做如此行径,事后也不过是赔偿了银两,再无人追究,甚至没有苦主报官。 这并非一个普通漏舶商能做到的,他们的权势已经渗透到了宽州每一个角落,唯有莫千澜的铁腕可以压制一二。 而莫千澜固守规矩,不许他们用骡子,他们此时臣服,若是莫千澜不在了,他们只会愤懑地报复。 漏舶商的报复,天子的搜刮,都会落到莫聆风头上。 这还只是邬瑾能够窥探到的敌人,暗中又还有多少人在等待着机会? 莫千澜身体已经很差,不知能否撑到莫聆风成长起来,因此才急迫的想送她进堡寨吗? 他垂头去看莫聆风,莫聆风走的很快,踏过满地狼藉,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头上悬着的不止是天子这一把刀下。 三人出了燕馆,直奔大街,又在大街上游玩行走,莫聆风在府中寂寞,一旦出府,就要东顾西盼。 快要腊月,街市中卖活禽的小贩多了许多,她看鸡热闹,鸭也热闹,眼睛里全是惊喜和好奇,想必心中爱这凡尘俗世。 邬瑾时不时回顾她,心中一片酸楚。 当日散去后,程廷并未就此罢手。 进入腊月,他随身携带莫聆风,串街走巷,大肆吃喝——全挂莫千澜的账,又在大雪天里办开席面,塑雪狮——也由莫聆风从账房支银子,天晴时,他就呼朋唤友,夜游裕花街——还是挂莫千澜的账。 他一边理直气壮地吃大户,一边想方设法把邬瑾从家里往外掏,软磨硬泡,要把邬瑾这块顽石磨软。 在他频繁出招之际,刘家却是出乎意料的沉寂下去,一直没有动静。 邬瑾不认为刘家盯了他这么久,因为莫聆风一句话就会放弃,反而格外警惕,又再三叮嘱邬意,告诉他刘家是穷凶极恶的漏舶商,不可再来往。 邬意脑袋点的很快,心里是不是应了,却看不出来。 腊月二十四那天祭灶,邬瑾一早出门,单着一只左手忙碌,先去扛一秤炭回家,又去买干枣、核桃、花生,称了一两碎茶叶,悉数运回家中,最后熬好饧豆,在灶上摆放整齐,好糊住灶王爷的嘴。 脑袋上忙出一层细汗,他就着锅底剩余熬化了的沙糖,将核桃仁、花生仁也放进去搅好,盛到碗里晾凉,等下好糊住程廷和莫聆风的嘴。 昨天程廷弄坏了程家大哥画的骏马图,程家大哥借老父亲的手,要揍他这条小狗,他一路逃到邬瑾家中,顺道带来了莫聆风。 在邬家吃过中饭,两人嘁嘁喳喳,鸟叫似的说个不停,猴年马月的小事都翻出来追忆,满口都是“小时候”如何如何。 二人年纪很小,口气很大,令邬瑾暗暗发笑,发笑的同时,又十分烦恼,因为他们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吃糖,一会儿要去官房,没个消停。 今日邬瑾早早准备,往灶膛里埋红薯,烧上水,便去屋中取了一本《春秋公羊传》,从庄公一年起,逐字看去,直看到庄公四年,齐襄公复九世之仇,公羊曰国仇不仅九世可还,百世亦可。 第111章 看完后,他合上书,起身出去,不知不觉,竟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却不见程廷和莫聆风前来。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门口,目光从门缝中射出去,暗藏等待,片刻之后阖上双目,知道他们二人今日是不会来了。 知道不会来,却还是站了站,如同一座泥塑,直到一阵寒风刮过来,带着几粒雪点子,他才活动手脚,进厨房去把红薯刨出来。 满屋香甜,满院清幽寂静,都是他所喜爱的安静情形,然而一颗心却静不下来,飘飘忽忽,只是失落,只是空荡。 他自知看不进书,也写不进字,想起李一贴今日让他去药铺,便找出油纸伞,挂了锁,出门去了。 李一贴不在药铺中,只有他一个姓唐的徒弟在,不知道叫什么名,只知原来叫唐万贴,近来医术有所精进,所以改做了唐千贴。 唐千贴拆了他胳膊上的层层束缚,仔细摸索一番,便告知他已经完全养好,多用才能更自如,也可以尽情打打杀杀,再骨折再来。 邬瑾来的时候心里不大痛快,回去的时候却是很高兴,捧着自己这只宛如新生的右胳膊,一路跑去饼铺,给爹娘和弟弟看。 一家人围着这只手,都龇着牙笑,又很珍惜的让邬瑾不要大动,邬瑾一一应下,又一路走回白家桥去。 他舀了热水,把这只手洗的干干净净,擦拭过后,进屋中研磨铺纸,以右手握笔,刚握笔做大字时,还手生,然而写了四五个后,立刻就挥洒自如,一如从前。 连着写了半个时辰的字,他心里清净了。 当天晚饭,邬母早早关铺子收工,去木匠那里取了新打的小轮车,给邬父坐着试试,邬父一边心疼这小轮车太贵,都够买头牛了,一边乐的合不拢嘴,遇到芝麻大一块石头,都让邬母绕开,以免硌坏了轮子。 邬母又买回来一个卤猪头,切了一大碗,蒸了白米饭和干巴肉,夹一碟茄鲊出来,一家四口围着炭火,热热闹闹的吃晚饭。 吃完饭,邬母紧跟着收拾碗筷,邬父坐在屋中擦小轮车,邬瑾在屋中练字,邬意在院子里堆雪狮。 四人各自忙碌,邬意的雪狮只堆起来一个大身子,正要抠腿,就听到门打的响。 “谁?”他跳着去开门,随后发出惊喜之声,“刘博文?你怎么来了?” 他猛地想起邬瑾不许他和刘家人来往,就把嬉笑声压了下去,上前低声道:“我哥在,不能跟你出去玩。” 刘博文伸头往里看:“我找你哥。” 邬意“啊”了一声,扭头往东厢房看,又惊又奇的:“你找我哥干什么?做学问?” 刘博文立刻笑了:“我不是那做学问的人。” 随后他对着身后一招手:“哥,邬大哥在家。” 第94章 请求 邬家未在月台下挂灯笼,因此隆冬深夜,除了宅院里铺出来的一点灯火,就是无尽的黑暗。 刘博玉顺着刘博文的手,从暗处走向前来,突兀的让人心惊。 邬意吓了一跳,见刘博玉和刘博文长的一模一样,一高一矮站在一起,活似两个面团捏的圆脸人,在这暗夜里,越发古怪滑稽,打破了屋中脉脉之情。 “你、你们……”邬意结巴起来,想起邬瑾向他说的漏舶商,初见时的惊喜立刻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紧张。 不会是哥哥发现他们是漏舶商,所以来找麻烦吧! 他摸不着头脑,只是下意识地感觉不太好,忍不住看向刘博文,心中惶惶然:“你们找我哥干什么?” 刘博玉扬了一下手,两手手指上勾着细细的棉绳,下面垂着四五个大油纸包,笑容可掬,看着可亲:“我来求你哥哥帮忙,你就是邬意吧,常听博文提起你这个好朋友,果然是个好孩子。” 他跨过门槛,不请自入,打量一眼这座一进宅院:“真温馨,你哥哥是住在东厢吧。” 刘博文也跟着走了进来。 邬意听他说话,悄悄松一口气,然而还是有几分害怕,咽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对着厨房喊道:“阿娘,来客人了,是刘博文和他哥哥,来找哥!” 邬母连忙从厨房里出来,见来的人虎头虎脑,满脸憨笑,大包小裹地提着,见了她就“伯母”叫个不停,慌忙擦干净手,推辞礼物。 刘博玉却不许她推辞,直接放到了地上,非常和气的往东厢房去。 邬瑾听到弟弟的大喊大叫,已经打开了房门,屋内一盏油灯照着他,影子影从他脚下折过门槛,一直伸到屋外。 刘博文满含歉意:“邬解元,这么晚还来打搅,真是过意不去,我能进去坐坐吗?” “叫我邬瑾就好,这边坐,”邬瑾出来,开了隔间的门,“请。” 隔间里不曾点灯,也不曾放炭盆,好似一个黑洞洞的冰窖,一口就将刘博玉吞了进去。 刘博文像是他的一条小尾巴,也跟着迈了进去,邬瑾看向不知所措的邬意:“去冲茶来。” 邬意连忙点头,转身跑去厨房,邬瑾回到自己屋子里,举了油灯,转至隔间。 昏黄的光自他手上发出,步步驱散屋中黑暗,把他要走的那条路照的十分明亮。 油灯放在方桌上,三人围着桌子坐定,从桌子到板凳全都冷而硬,使他们不能懒散,不能悠闲自在。 这时候,邬意端着盘子进来,上面放着三盏热茶,分别放置在桌上,又把瓜子端了下来,他正要走,邬瑾却对他招手:“你也坐,招待招待你的朋友。” 第112章 邬意依言坐下,局促不安地搓手,哈出两口热气在掌心,想去搬炭盆进来,又不敢动。 刘博玉端起热茶盏暖手,笑道:“离上次见到你,近一个半月了吧,你的手都好了,真是件喜事,当时只顾着和莫姑娘说话了,没仔细看你,现在仔细一看,你真是气势逼人。” 他边说边仔细看邬瑾,就见邬瑾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臃肿棉衣,本是件难看的家常衣裳,但是上了他的身,就变的很有气度。 邬瑾笑了笑,没言语,低头喝了口茶,心想今日买的这一两茶叶很好,不苦涩,有股清香,可惜程廷没有来尝。 刘博玉碰了壁,但是不冷场,依旧热情洋溢:“今天我来,是想请邬瑾你帮我个忙。” 邬瑾对着茶盏道:“请说。” 他也是个和蔼可亲的模样,可邬意在一旁看着,总是心中惴惴,连手也不敢搓了。 刘博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茶盏,抓起一把瓜子在手里,剥了一颗,没吃,只放在一旁,又剥一颗,还是没吃,放在一旁。 他边剥边说:“那我就直说,邬兄应该知道我家做的什么买卖,不用多说吧。” 邬瑾盯着他的手:“知道。” 刘博玉剥的很认真,很快左手边一小堆壳,右手边一小堆仁,他不吃,只剥,同时叹了一口气:“莫姑娘不许我们用骡子,莫节度使疼爱妹妹,把这话奉做金科玉律,我们一直很尊敬莫家,既是不许我们用骡子,我们就不用。” 说完之后,他才将自己剥好的那一小堆瓜子扒拉到手心,张开嘴,一把倒进了嘴里,嚼的津津有味。 努力咀嚼之余,他等着邬瑾开口,然而等来等去,都没能等来邬瑾的只言片语——看来邬瑾是要等他把话说尽了才肯张嘴。 于是他嚼完之后,喝了口茶,咳嗽两声,清了清喉咙:“原来不用骡子,刘家还是能支撑的下去,可自从有了战事,漏舶就变得凶险万分,可我们不敢不走——达官贵人用着我们的胡椒子、龙涎香、珍珠玛瑙,我们哪里敢停?” 他满脸为难:“如今没有骡子,我们寸步难行,只想请邬兄替我们向莫姑娘求个情,准我们用骡子。” 邬瑾微微扭过头看他一眼:“王知州会为了几粒胡椒子要你们的命?还是程知府会为了几颗珍珠要你们的命?亦或是莫节度使府上一旦少了龙涎香,莫节度使就会要你陪葬?” 他把脸转回来,声调平平的:“济州洛水有渡口码头,设有市舶司,难道买不到胡椒子?还是他们缺银子去洛水码头买?” 刘博玉没料到他会振振有词的驳斥自己,一时连剥瓜子的动作都顿了顿。 邬瑾口齿清晰,每个字都不含混:“不过是你们贪财取危,又欲壑难填,聚敛无厌罢了。” 屋中一时无人接话,陷入安静,只有刘博玉的手又动了起来,“咔咔”作响。 邬意看了看刘博文,刘博文冲他笑了笑,却笑出了他身上一层冷汗,贴着衣裳,打着脊梁,让他不寒而栗。 他扭头去看邬瑾,本以为邬瑾是满面怒容,没想到在火光下,邬瑾面色没有丝毫变化——他觉得哥哥似乎比起从前要可怕一些,从前也很温和,但还是忍不住的要怒、要疾言厉色、但是现在,就只有温和,好似湖中春波,堤岸杨柳。 让他有种不敢思量的惧怕。 第95章 万贯 刘博玉把瓜子仁剥的好似小山堆,扫到掌心里,随后竭力张开嘴,一口倒进嘴里,开始艰难咀嚼。 嚼嚼完,喝点凉掉了的茶水:“只要莫家能让我们继续动用骡子——” 他不剥瓜子了,拍了拍手上灰尘,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邬家兄弟眼前晃动:“每年一万贯,如何?” 邬瑾还没有任何动作,邬意已经张大了嘴:“一万贯!” 一万贯在邬意脑子里轰隆做响,眼前灯火都冒了金光,令他目眩神迷。 邬瑾的声音,几乎是用尽全力,才挤进邬意的耳朵里,起先模糊,逐渐才变得清晰。 “……杀人之财,不取。” 刘博玉伸出右手在脸上揉了一把,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其实这全是外人危言耸听,骡子都是无家可归之人,若是没有我们刘家收留,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早就冻死了,我们其实也是做好事。” 邬瑾冷笑:“城中有慈幼局,若真是心善,遇寒僵之徒及无衣丐者,可送至慈幼局,再以钱米救济,也好过被你们剃肉而食,研骨丸药。” 刘博玉冻的打了个喷嚏,茶已冰凉,喝之无用,他搓手站了起来,跺了跺僵硬的脚:“不谈善恶,你看在一万贯的份上,多考虑几日吧,每年一万贯,足够让你们家改头换面了,想想你的父母兄弟,他们想不想过上好日子。” 走到邬意身边他拍了拍邬意的肩膀:“是不是?” 邬意让他拍的往下一缩,心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回答:“是。” 他紧紧咬住嘴唇,才没有让这声音从心里钻出来。 “不必送,”刘博玉带上刘博文,“二十九那天,我再来听你的回复。” 说罢,他带着弟弟离开了邬家,只留下满桌瓜子皮。 “哥……”邬意悄悄看一眼邬瑾,上前去收拾茶盏,“哥,要是你不答应,会怎么样啊?” 平心而论,刘博玉今晚礼数周全,说的虽然是歪理,但也轻言细语,大有和气生财之意,可邬意就是觉得如果邬瑾不答应,刘博玉一定会让他们过不好这个年。 第113章 邬瑾扫瓜子皮:“你可有做错事,将把柄落在刘博文手上?” 邬意脸色一白,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和刘博文在一起,只是玩……没有做过别的……” 他颠三倒四的表明自己清白无辜,最后打了个哆嗦:“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弄去做骡子?” 邬瑾摇头:“不会。” 有莫聆风警告在前,刘家不会做这种事。 邬意还有满肚子话要问,但是对着邬瑾,一个字都不敢往外吐,直到邬瑾回去看书,他才溜到正房,依偎在邬母身边:“阿娘,一万贯是不是很多?” 邬母穿针引线,给兄弟俩做里衣:“那可不是,听说济州山贼索要万贯赎金,莫节度使拉了几十辆马车装呢。” 邬意托着腮帮子感慨:“要是咱们有一万贯就好了,一句话,一万贯。” 邬母埋头咬断线,收起细布:“你又发什么疯?那刘博文兄弟都和你哥说什么了?” 邬意不答话,还在想一万贯能买多少猊糖。 邬瑾对这一万贯没有丝毫犹豫,对着灯火,他写道:“元章二十二年腊月二十四,祭灶。 程廷未携朋友至,甚是遗憾,右手痊愈,又得李一贴诊治,没有任何僵直之感,万幸。 父亲的小轮车今日也做好了,自从父亲双腿断了之后,今日是他最开心的一日,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应是如此。 亥初,刘博文兄弟到访,让我为其说情,心恶之,刘博玉先礼后兵,只是不知兵为何物,又说腊月二十九再来,这个年,难过。” 过了今夜,整个宽州的年味越发的浓,连州学也放了假,满街都是放炮的小孩,邬意渐渐将害怕之心抛在了脑后,又按捺不住贪玩,央求邬母也买了一箩筐鞭炮,每天夜里在院子里放“地老鼠”。 他又听说从洛水码头下了许多烟花,有飞星、水爆,还有成架的,除夕那夜城中必定热闹,于是摩拳擦掌,只等除夕夜去看热闹。 临近过年,各家子弟也不出去乱晃,只在家中玩乐,程廷和莫聆风都未出门。 腊月二十九,下着大雪,亥时初刻,刘博玉带着弟弟,再次前来。 坐在邬瑾没有生火的隔间里,刘家兄弟冻的牙齿打颤,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热茶从厨房里端到桌上,刘博玉端起来喝一口,已是温的,等再喝,就凉了。 屁股下面的凳子是长条凳,既没有扶手,也没有靠背坐垫,坐在上面,寒意顺着脊梁骨一直爬到天灵盖,连灵魂都缩了起来。 刘博玉看着面色如常,坐的端端正正的邬瑾,心想:“是个狠人。” 他原本还预备了无数甜言蜜语,要来劝邬瑾就范,然而冻的脸色发青嘴唇发紫,舌头也跟着打了结,说不出几句整话,只能直白起来:“你们考虑的如何了?” 邬瑾言简意赅:“不去。” 刘博玉吸了吸鼻涕,不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试图摊开铺平,然而手僵住了,只得囫囵着递给邬瑾。 “很可惜,做不成朋友,这帐咱们就明白算,这都是你弟弟这两年吃喝玩乐的开支——其中的一张。” 邬意听在耳朵里,心头一跳,看邬瑾接过宣纸,铺平在油灯下,连忙凑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上面写着:“元章二十年九月初一,刘博文与邬意进燕馆同食,酒、菜、茶、曲,共钱五十八贯,邬意二十九贯。” 邬意猛地夺过纸,继续往下看。 “元章二十年九月初三,上阳养马苑替邬意赁上等马满川花一匹,钱两贯。” “元章二十年九月初三,城西北赫山脚店食羊肉、蜜水,共钱八百文,邬意四百文。” “元章二十年十月初一,雄石峡观红岩,寺中食斋,钱三十文,邬意十五文。” “元章二十年十月初一,猊糖三块,共四贯。” 如此零零总总,不计其数,记的详实,一文钱都不落下。 他让这一张纸震动的直打哆嗦,通身热血都涌到了脑袋上,面孔红的几乎滴血。 “刘博文,这都是你请我的,怎么反倒来问我要钱?” 刘博文冻的直哆嗦,牙齿“咯咯”作响,也说不出许多的话,只道:“我没说过请你。” 第96章 债务 刘博玉搓着手,有了一点笑意。 “邬意,不要怕,你有这样的好哥哥,怕什么?” 邬意没动,眼珠子也仿佛是冻在了眼眶之中,缓慢的一转,从邬瑾脸上转到刘博玉脸上,牙关紧咬,腮帮子鼓出来硬硬的一团,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 刘博玉打了个喷嚏,掏出帕子使劲一揉鼻子,感觉自己也冷的要伤风:“换成白银,一共是一万一千八百六十一两,那六十一两,算我们刘家请客,其余的,还请邬解元在正月里筹出来,还给我们,我们刘家就指着这些钱度过难关了。” 邬意听闻这个数目,险些昏死过去,身体由内而外的凉透,哑着嗓子道:“骗人!” 同时他心里清清楚楚冒出一个声音:“完了。” 他往后退,两只脚僵硬的不听使唤,把他绊倒在地,他直挺挺往后倒,摔出一声重响。 没有人上前扶他,他自己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喃喃道:“是假的。” 他扭身就往外跑,跨出门槛时又绊了一下,这回没有摔倒,只踉踉跄跄往前扑了几步,随后跌跌撞撞往厨房去,不到片刻,就从厨房里端出来一个火盆,火盆里放着两根正烧着的木炭。 第114章 烟熏火燎地回来,他把火盆放下,对邬瑾道:“哥,这都是他们编的、假的,他随便写一写,就想来讹人,我怎么可能花这么多银子。” 他表现的很镇静,舌头也很利索的在嘴里打转,把那张轻飘飘的纸火盆里塞。 火盆里骤然冒出火苗,把罪证舔舐的干干净净,火焰骤然冲起老高,把邬意额前的碎发都燎了一下,发出一股难闻气味。 邬瑾和刘博玉谁都没动,任凭这火照在他们脸上,又看着火小下去,纸变成一段段的灰白色,伏在木头上。 邬意烧完东西,伸手去拽刘博文:“猊糖是我吃的,我认,明天我就跟我爹娘认错,拿银子还你。” 他对着刘博文连拖带拽,企图把刘博文扔出家门,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刘博文让他拖的东倒西歪,身上的皮袍子都拽松了,胳膊从袖子里钻了出去,冻的他大打喷嚏。 刘博玉“哎”了两声,起身将两个弟弟分开,同时对邬瑾道:“裕花街上燕馆,令弟一个月少说也去个三回,你管的严,他就和博文逃学去,你一问便知。” 他扭头看向满眼恐惧的邬意,笑了笑:“小兄弟,你自己点的花牌,不是也自己签了单子吗?怎么不认了?” “那是......”邬意支支吾吾的,“那是刘博文哄着我签的,我不知情。” “嘴硬,”刘博玉隔空一指,“好在你哥哥是解元,讲道理。” 他起身走到邬瑾身边,抬起手轻轻拍在邬瑾肩上,隔着一层厚厚的衣料,他没能察觉到邬瑾的战栗和恐惧,只有千锤百炼的骨头支棱起来,抵抗一切。 他收回手:“听闻你算学是头名,账单我明日差人送到你家来,你自己算一算。” 屋中静默片刻,邬瑾起身,一只手伸向门口,做出个送客的姿态:“好,不送。” 刘博玉带着弟弟,走到门口,扭头看了看邬瑾,邬瑾两道乌黑的长眉压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心中自有主意,于是他伸出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你为我保密,我也为你保密。” 若是邬瑾要向莫聆风求援,那他也只好把这账本公之于众,让世人知晓邬解元欠债不还的事。 邬瑾是读书人,是解元,日后还要进京赶考,他的名誉就好比他身上的羽翼,若不爱惜,就会从半空中跌落,再无展翅的机会。 邬瑾点头:“好。” 刘博玉这才带着弟弟离去,邬意呆着脸站在屋子里,神魂显然已经随着刘家兄弟离去,头上碎发全都湿透,就连后背也一片冰凉,眼泪一滴滴往下掉,他自己还不知道。 他无声自问:“怎么办?” 他又无声自答:“不知道。” “老二,”邬瑾皱眉唤他,他毫无反应,只像截木头似的站着,“老二!” 邬瑾加重了声音,他这才听到,身体开始不住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冷还是怕。 片刻后,他用哭泣的颤音开口:“哥。” 邬瑾看他魂不守舍,伸手去牵他,就发现他手心冰冷黏腻,是出了大汗之后的模样,就把他一路牵到正房去:“阿娘。” 邬母还在给小轮车缝个软垫,屋中炭火“噼啪”作响,并未听见邬意先前的叫喊声,此时见邬意面色惨白,就“呀”了一声,丢开针线走上前去。 她用巴掌摩挲他满是冷汗的脑袋,又见他瑟瑟发抖,发寒似的打着哆嗦,急道:“这是怎么了?伤风了?” 邬意说不出话来,直着眼睛往床上走,一屁股坐在床上,他脱掉鞋,抬起双腿蜷缩进床里,也不知道要盖被,只是紧闭着眼睛,心想:“怎么办?” 邬母吓了一跳,追了上去,摸他的额头,又摸他的后背,只摸着满手冰凉,连忙叫邬父来给他暖暖:“怕是着凉,你搂着他睡一觉,我去熬姜汤。” 说罢,她又气又心疼的骂:“下着大雪,堆什么雪狮,这下可好,大过年的病了!” 邬父撑上床去,把邬意两只脚捧起来,放到自己心口,邬母给他严严实实盖上被子,身边的温暖让邬意越发不敢睁开眼睛,想逃避到梦里去。 “刘家狮子大开口,这一万多两怎么都凑不出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办法来,“哥一定会有办法的,可哥也饶不了我。” 他昏昏沉沉想了又想,想和邬瑾认错,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就连两片嘴唇都黏在了一起,张不开。 而邬瑾坐在火盆旁,看邬母忙忙碌碌,端热水来给邬意擦汗,直到邬母忙完,泼掉脏水,才道:“阿娘,老二不是伤风,他是吓的。” “吓得?”邬母拨开炭火,又把炭盆离邬瑾更近些。 邬瑾斟酌着道:“是,他这两年在外胡闹,欠下刘家一大笔钱,刘家今日来追债,希望咱们正月里还上。” “什么!”邬母手中火箸一抖,顿时扬起无数的炭火,“欠了多少?” 邬瑾接过火箸,将乱了的炭码好:“明天刘家会送账单来,我算了才知道。” 邬母察觉出了邬瑾话里的隐瞒,邬瑾向来是实话实说,说要算过才知道也是实话,可今天的语气和神态,都好像是在帮邬意隐瞒一个弥天大谎。 第97章 算账 邬意一觉睡到大天亮,听到外面爆竹声做山呼,才头脑木然地睁开双眼,随后想起来今天是年三十。 第115章 爆竹声此起彼伏,爆竹纸蹦的到处都是,连瓦上都偶尔有轻微响动,硝烟随风而起,无孔不入,不停歇无休止,定要让屋子里失魂落魄的人闻到喜庆气味。 邬意怔怔躺了半晌,然后闻到了夹杂在鞭炮气味里的油香——今日铺子不开门,邬母一刻不闲,先是跪着两条腿满院子大擦大洗,随后颠着两条腿在厨房忙。 他肚子里发出一声长鸣,催促着他爬起来,穿衣出门。 一开门,就见云开雾散,雪过天晴,一轮红日涌出天际,金光大放,寒风带暖,水生縠纹,浮光溢彩,分外好看。 这番天色与外面噼啪作响的鞭炮,相得益彰,十分喜庆,邬意心中苦闷酸楚,也冲淡不少。 院子里晾晒着许多衣裳,邬父坐在小轮车上,不住展平衣角,见邬意出来,沉着脸道:“今天是过年,不与你计较,去叫你哥吃早饭。” 邬意心头陡然一松,认定了昨夜邬瑾已经为自己开了罪,又把这些债独自揽在身上。 从小到大,哥总是这样,凡是自己能扛的就一肩扛下,那一万多贯,哥也一定想到办法了——程三爷和莫姑娘都很有钱,莫姑娘脖颈上戴的那个金项圈,听说是实心的。 邬瑾不必他叫,自己开门出来:“爹,我推您。” 他推着父亲去正房隔间,拉开椅子,将邬父抱上去,又去厨房帮着端早饭。 邬意紧紧跟在他身后,低声叫“哥”,垂着脑袋帮忙,邬母不知邬意到底欠了多少银子,看他这小心谨慎的模样,猜着起码有个几十两,恨的牙痒,只是大过年的,不便动手,只能狠狠瞪他两眼,让他先吃饭。 早饭丰盛,程廷送的那一条羊腿,冻到今日邬母才舍得切开,一大早就炖了一锅子羊肉汤,蒸了独馅儿馒头,熬了羊杂烩。 一家四口连吃带喝,吃完早饭,邬瑾见太阳好,且没有大风,就把邬父推出去晒太阳,邬母在厨房门口用醋水洗一整副驴大肠,等洗净刮好,就做卤驴板肠。 邬意还是紧紧跟着邬瑾,邬瑾在太阳底下看书,他也去搬条凳子来,屁股还没坐下去,门外就拍的山响。 门一响,邬意心头就“砰砰”直跳,嘴角抽搐,再看邬瑾,邬瑾已经起身去开门了。 门外是刘家两个仆人,合力抬着一个半人高的樟木箱,见门开了,“嘿哟”一声,就将箱子再次抬起,直接搁在院子里。 其中一个仆人对邬瑾拱手:“邬解元,这是我家大爷送来的账单,账房仔细算过,换成白银是一万一千八百六十一两,大爷说,请您仔细再算算,若是有些许出入,等过了年,您再去咱们家里算。” 他又对邬意一拱手:“大爷还交代了,家里还有拓本,就是烧掉了也无妨。” 说罢,他领着另外那个小仆告辞出门,邬瑾复将门关上,一回头,就见邬母两手水淋淋的站在箱子边,瞠目结舌,邬父也是不敢置信地看着邬意。 邬母尤恐自己听错,颤抖着问:“这是老二欠的债?一万多两?” 邬意这才知道爹娘不知情。 他惊恐地看向邬瑾,邬瑾点头:“是,但是数目不一定对,我要一张张查验过,才知道具体有多少。” 邬母脑子里“轰”一声,一身气血,全都闭塞凝滞,一张干枯的面孔在一瞬间转变成死灰色,一只手急忙撑到邬父小轮车上,才没有昏死,两条腿却怎么都站不住了,直往下软。 邬瑾连忙上前扶她,见父亲也是惊的瞠目结舌,手里端着的瓜子花生倒翻在地,两只手在小轮车扶手上攥的死紧。 他们二人是苦水里爬出来的,却都没有听过如此庞大的数目,连神魂都跟着冰凉起来,身前身后都是茫然空荡。 邬母挣脱邬瑾的手,挣命似的走到邬意身边:“这都是你借的?” 邬意摇头:“阿娘,我没借银子,都是刘博文诱骗我的,他拿了账单子叫我签,说去了的人都得签......” 话未说完,邬母已经扬起手,竭力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畜生!” 邬意的脑袋顺着力道歪在一旁,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浮起一片通红指印,热血全都涌到了脸上。 “你这畜生!”邬母上前拽他,拎着他的胳膊让他跪下,邬意颓然跪倒,膝下夯实的黄土经了多日积雪,已经变得柔软潮湿,膝上衣物瞬间浸湿,那湿意还在不断蔓延,从脚上、膝上,直侵入大腿、腰间、小腹、心口。 他垂脸看向黄土,邬母的巴掌劈头盖脸打了下来,他又痛又悔,忍不住呜咽出声。 “阿娘,”邬瑾上前扶住邬母,“您别急,凡事总有办法的。” 邬母凹进去的眼眶里流出浊泪,扭身看向邬瑾,隐忍片刻,再也忍不住,两手抓住邬瑾胳膊,“啊”的一声,嚎哭出声:“老大,一万多两啊!” 她哭的撕心裂肺,猛然一口气上不来,晕厥过去。 “阿娘!”邬瑾急急抱住邬母,一手急抚她心口,又去掐她人中,“阿娘!” “孩他娘!”邬父老泪纵横,急忙要伸手,全然忘记自己没了双腿,合身扑在地上。 邬意跪在地上,看邬瑾抱起邬母进屋,随后回身来抱邬父,又去厨房倒热水进去,心中一阵怪异,仿佛这个家已经没他了。 外面又起了鞭炮声,千门万户尽是欢笑之声,唯独邬家一片沉寂。 第116章 邬母缓缓转醒,对着邬瑾,泪如雨下,邬瑾却道:“阿娘,我要对账单,这年夜饭,就全赖您操持了,叫老二跪进来,外面湿冷,膝盖跪久了,一辈子都落下病根。” 邬母心头梗的厉害:“那个畜生,管他干什么,让他死了算了。” 邬瑾又对邬父道:“爹,那账单太多,您是认得老二名字的,您帮我的忙,把没有老二名字的挑出来不要,总不能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自己心里得有数。” 邬父邬母都得了安排,渐渐止住眼泪,强忍悲痛之意忙碌起来。 账单太多,又十分琐碎,饶是有邬父帮忙,也理的极慢,气氛沉重的吃过年夜饭,邬瑾继续算账,直算到半夜三更,才算明白。 剔去来历不明的账单,还有八千九百七十两。 第98章 打算 有邬意亲手所签的账单在,这是赖不掉的八千九百七十两。 邬家人坐在桌边,四张脸和火光糅杂在一起,渐渐模糊成一团烟雾,谁都看不清楚他人神色,不知是自己眼中有水光,还是对方的面孔被炭烟所掩盖,看不真切。 脚踩在地上,好似踩在云里,软绵绵的不真实。 只有外面的声音如雷般响动,炮竹一时噼啪,一时轰隆,烟花之声亦是不断,碎屑土块打到屋瓦上,又叮当作响,热闹至极,欢畅至极。 邬瑾握笔的手,已近乎僵硬,手指蜷曲,伸开时骨节有生涩之感,邬母递茶给他,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才道:“阿娘,家里有多少银子?” 邬母连忙起身去拿钱匣子。 她抽开床后一块木板,从里面取出钱匣,放到桌上,打开给邬瑾看。 里面放着一张交子,是邬瑾发解试后的赏银,邬母存进了交子铺,还有十两一锭的大银五锭,五个一两重的小银子,还有三贯整的铜钱和一把散碎铜钱。 这是他们家全部的积蓄,连零头都不够。 邬瑾盖上钱匣:“爹、娘,这些银子,明天我送去给刘家,再打一张欠条,限期给他还上,明年我和老二都不去读书了,一起挑担子卖饼。” 邬母摇头:“老二不读了,你得读。” “阿娘,听我的罢,”邬瑾看向邬意,“明日你随我一起去刘家,这些银子你亲手去还。” “不行!”邬意猛地把钱匣子抢过来,用力抱在怀中,眼泪滚滚而下,“不行!这是我们家的!哥,求求你了,你张张嘴,求个情,这件事不就过去了吗,用骡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以后都听你的,保证不再和刘博文一起玩了!好不好?” 单纯的数字对邬意而言,过于庞大,他确实有天旋地转之感,可是那种悲痛并不真实,仿佛天上乌云似的,明知道有灭顶之灾,还是侥幸着以为自己能够逃过去。 但是现在抱着这个沉甸甸的、转载他们邬家所有钱财的钱匣子,他绝望的嚎啕,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挣脱父母的手,用力的盯着邬瑾,希望邬瑾能够发一发话。 邬瑾一股心火往上涌,直烤的他牙齿咯咯作响,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弟弟了,弟弟坐在桌边,完完整整一个人,可是忽然的就变成了一个空有皮囊的怪物。 他那个理所当然的神情,那个不把别人当人的样子,都让他想起赵世恒和莫千澜,甚至比他们更可恶——他没有受过苦,没有遭过罪,就这么简单的要把别人送到地狱里去。 这种恶是最可怕的。 弟弟被刘博文哄骗着,弄出来天一大的窟窿,他生气,可是弟弟说出这么一番言论,他反倒不生气了,只是失望,失望到心灰意冷的地步,想要放弃掉这个人,任凭他自生自灭。 邬意察觉到他的怒火,匆匆忙忙改口:“不、不是刘家求情,是去求莫姑娘、程三爷,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也很有钱,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是不是?” “胁肩取媚,摇尾乞怜之事,非我之志,你不要再提,”邬瑾冷眼看他,“再者你敢点花牌、点妓子侑酒、吃山珍海味、喝琼浆玉液、赏玩风景,就该自行承担,为何让我去对朋友俯首帖耳?” 邬意怔怔的望着他:“你是我哥啊......你不去,以后我们怎么活?” 邬瑾斩钉截铁:“以前怎么活,以后就怎么活。” 他继续道:“这里的房子我们先住完正月,我再去寻邹叔,咱们还回十石街去赁宅子。” 邬意绝望到了想死的地步。 欠那么多银子,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让沉重的债务压在身上,真是满眼黑暗,透不出丝毫光亮。 还要回十石街去。 从十石街搬出来时,他是何等的快乐,再搬回去,他就像是被人扒光了一般难看。 他不想搬回去。 哥哥不好——他想,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何不能开口,非要让全家都跟着遭罪! 屋外响起爆竹声,铺天盖地,邬意松开钱匣,颓然而坐,捂住耳朵不愿意听外面的欢声笑语,更不想听爆竹声,可那爆竹也不知怎么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不住的往人耳朵里钻,他揪着耳朵,想去死,又害怕去死。 邬瑾整理好账单,预备明日去刘家,邬母看他熬的两眼乌青,就不要他守岁,把他赶去睡觉。 他走出屋去,鼻尖是充满烟火气息的风,耳边忽然听到一声有别于爆竹的声响,抬头望去,就见一道火光划开夜空,寒雷吐火,流星一般绽放。 第117章 一声过后,天空短暂归于寂静,随后又轰然而亮,犹如千点火光,万点星光,又如天花乱坠,瑶光触目。 邬瑾伸出手去,却是两手空空。 他笑了笑,耳朵里是霹雳声、笑声、哭声,他都不以为意,直到烟花放完,回到自己屋中,铺开纸墨,写了今年最后一张日录。 “元章二十二年腊月三十日,爆竹山呼,甚好,烟花甚美。 穷一日时光,算恼火糊涂之账,欠八千九百七十两之巨,反遭兄弟猜忌,实是可悲、可笑。 《礼记·儒行》曰:‘儒有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其行本方立义,同而进,不同而退。其交友有如此者。’ 若我去求取银两,纵然程廷与莫聆风品性宽容,我心中自觉有求于人,言谈之间,难免低人一等,亦无颜再与二人并立而乐,挚友将失。 再者,圣人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亦能歌焱氏之风,我辈未曾穷困至此,有何可忧?” 写罢,他将笔搁至笔架山,起身出去,从邬意买的烟花里取出来几个“地老鼠”,叫来邬父邬母一同放了,烟花一起,立刻冲散家中阴郁之气,终于有了年味。 放过之后,邬瑾回屋,并未熄灯睡去,而是提笔写道:“残冬腊月多风雪,绿柳红花尚远,烟花覆瓦,爆竹响炸,笔滞墨凝塞。 十六载辛勤痕迹,何时得安期?休怨北风,勿责寒霜,明年亦有年。” 第99章 交锋 正月初一,邬瑾夹着邬意,邬意夹着钱袋,在刘家盘丝洞似的大宅院里见了刘博玉。 刘博玉有心也冻一冻邬瑾,在四面漏风的水榭中待客,然而再一想,邬瑾是冻惯了的,恐怕自己会先于邬瑾伤风,只能作罢。 请邬家兄弟在温暖如春的花厅里坐下,下人送上茶点——刘家的茶点也分三六九等,这一等最次,只有茶叶几片在茶盏中翻滚,点心乃是今早埋面蛇所剩下的几团油面。 刘博玉先听邬瑾说了账务上的差异,点了点头,愿意以邬瑾的账单为准。 随后他接过小小钱袋,倒出来一数,啼笑皆非,再抬头看看邬瑾,就感觉邬瑾是瘦了。 不过几天,他脸颊就有了凹陷的趋势,面孔发青,眼底下还有两个硕大的乌青眼圈。 “邬解元,三百五十两,”他一捏交子,啧啧两声,“这还不够咱们家打赏下人的啊。” “余下的银子,我写欠条,一定还上。”邬瑾毫不犹豫道。 刘博玉听了这话,笑了一声:“就算卖饼一个月能剩下二十贯,一年也只能还……” 他费力算了一算:“一年二百四,你想把剩下的还清,得天长地久吧。” 邬瑾答道:“三十六年。” 刘博玉听了这话,真是哭笑不得:“解元,三十六年,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饮了一口茶,滋润嗓子:“不行,不要欠条。” 他不是为了这几千两银子,这么点银子,随便带个牙雕回来,就够了,他要的是邬瑾给莫家一句话。 骡子能藏半臂长的象牙,能藏拳头大的玉石,能藏数之不尽的香药,还有化冻之后的流沙,也需用骡子去祭。 没有骡子,刘家的漏舶买卖,就只能小打小闹,蚂蚁似的竭尽全力,也只能扛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回来。 他起身冲邬瑾拱手:“解元,算我求求你了,你就去和莫家求个情吧,我不仅不要你的银子,每年还倒搭你一万贯,多好的买卖。” 说罢,他冲着邬意挑眉:“是不是,弟弟?” 邬意心中愤恨,然而不敢看他,只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 邬瑾却不许他回避,手掌抚在他后脖颈上,逼着他抬起头来回答——邬意一日不从他背后站出来,就一日无法成长。 这样的事情有一就有二,只有让邬意真正痛彻心扉,才能成长。 邬意被迫抬起头来看着刘博玉,仍旧是不敢出声,只在邬瑾瞪视下摇了摇头。 邬瑾这才松开手:“求情之事,不必再谈。” 刘博玉坐了下来,摇头晃脑的遗憾:“你不去替我们说话,我也不要你的条子,你又还不上欠债,打算怎么办?我可是会把这账本洒的满宽州都是。” 在他看来,邬瑾这个书生,满脑袋都是圣贤书,恨不能做个完人,浑身上下都在冒傻气。 一旦真的碰到事情,就显出无能本色,丝毫不知变通,百无一用,而且软弱可欺,这等巨债,竟也一声不吭承担起来。 可笑。 可怜。 邬瑾摇头:“不赖,但我无力偿还,只能上告,宽州没有市舶司,济州有,济州没有,京都有。” 刘博玉脸上风云变色,瞬间过后,脸带笑意:“难道济州洛水的市舶司不知道宽州有漏舶商,市舶司来了又如何?还能捉到我的把柄?” 他目光一寸寸冷下去:“况且,莫姑娘的眼睛总有看不到的地方,手也总有伸不进去的缝隙,你读书不要读傻了!” 他骤然发觉,邬瑾不仅满腹酸腐,还有一身硬骨,挫骨扬灰了,那灰都呛人。 可气! 笑不是好笑,话也不是好话,但他脸上神情始终不凶恶,让人分不清他是在放狠话还是在说笑——他这张脸,属实是圆,给他的凶恶点缀了几分憨厚。 第118章 邬意害怕,忍不住往邬瑾身上靠,要让邬瑾坚挺的脊梁和后背成为无坚不摧的盾。 邬瑾低头看茶杯中沉在杯底的几片茶叶,感觉茶叶像是数只沉冤之眼,正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天色忽然暗了一下,花厅中没有点烛,也随之暗了下去,光影将邬瑾的面孔笼罩的晦暗不明,长睫毛一颤,里面盛着一个清澈的灵魂。 “我知道你们刘家不会伏法。” “只是我想一个知府、知州身后,有无数敌党在等待他们犯错,市舶司前来,一定会让他们不安,纵然眼下没有动静,也不能确证日后不会一并发作,而引来市舶司的刘家,要不要再用?扶持一个新的漏舶商,想必不会很难。” 刘博玉的心不可抑制的急跳起来,屋中香炉徐徐吐出一股厚重黏腻的香气,随着邬瑾的话一起浸透玄府。 他看到了自己心里的惧怕——邬瑾恰到好处的抓住了刘家最忌惮的事物。 刘家为了骡子和莫千澜冲突,王运生等人不会管,但是因为骡子一事,引狼入室,那他们就会管了。 宽州lt;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gt;官场若是齐心,完全可以再造一个漏舶商出来,失去庇护的刘家,也会渐渐消亡。 北风渐起,屋檐下铃铎“叮咚”做响,刘博玉审视着邬瑾,心想此人在可气之余,又多了一重可恨。 还有可怕。 轻轻一捏刘家的软肋,留下一张要还几十年的欠条,既威慑了刘家,又不留下自己的把柄。 一个束缚在“温良恭俭让”壳子里的书生,仍能见招拆招,游刃有余,厉害。 得杀了他,否则日后刘家和莫家冲突时,他定然会站在莫家那一方,刘家反受其害。 可是杀就得杀的巧妙,而且一次若是不成,就不能再动第二次手,以免引起莫聆风注意。 一片寂静中,他杀气腾腾,时明时暗的光线从明纸中透进来,虽然晦暗,却十分柔和,将瓷盏映照的好似琉璃。 刘博玉十根圆圆的手指纠结在一起,在思索的同时开了口:“好,我让你写欠条,每个月还三十贯,直到还清为止,也不必请第三方做见证,我相信邬解元为人。” 说罢,他令下人去取笔墨纸砚来。 不消片刻,下人就将宣纸铺好,邬瑾提笔蘸墨,写道:“立欠债人宽州府十石街邬氏弟子邬意名下,今欠宽州府刘尺巷刘博文款白银八千六百二十两,特立此据,元章二十三年元月初一。” 写过后,他将借据放至邬意面前:“签。” 第100章 热闹 邬意提起千斤重的手签下自己名字,从刘家出来,他还恍惚着,目光散乱,时不时打个哆嗦,寒气顺着喉咙往下涌,心中酸苦之气往上翻,冲的他几乎要作呕。 而邬瑾对他不管不问,单是把他的手攥的很痛,痛的要命。 刘尺巷热闹的寸步难行。 到处在玩关扑,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挤在一起下注,粗衣麻布,交织着彩绣辉煌,满地都是赌资。 原本宽敞的街道变得拥挤狭窄,邬瑾领着邬意从一群关扑的人中穿过,一个贵女忽然拔下头上金簪,投掷在地,金簪蹦起来,拂过邬意脚背。 邬意心想,这根金簪,值多少两? 他人随手下注之物,也许就能抵上他一年的债务。 穿过关扑人群,也依旧不得轻松,到处是投贴拜年之人,车水马龙,乞丐也倾巢而出,趁此机会,多要赏钱。 邬意看着乞丐,心想乞丐也比他快活——他读过书,享过乐,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所以往后的苦难和艰辛才变得分外煎熬。 若是能像话本一样,忽然冲出来一个救星,解救他于水火之中,该有多好。 程三爷和莫姑娘为何忽然不见了?他们平常不总是在到处晃吗? 不管是他们中的谁,只要他们出现,就能救他一命。 不知哪个小孩放起“地老鼠”,在人脚底下乱蹿,小孩们又追逐着穿梭,街道上越发乱做一团,邬意躲闪了两下,再一抬头,就见邬瑾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哥……”他昂着脑袋,刚要呼喊,眼中忽然出现了程廷的身影。 程廷让人揪着耳朵,一路龇牙咧嘴,越发显得奇形怪状,怀里抱着一只巨大的面蛇。 大年初一做埋面蛇消灾,最长不过半臂,软绵绵盘做一堆,程廷所抱着的面蛇,足有半人高,硬而直,杵在地上可以当拐杖使。 程廷急欲挣脱揪着他的那只手,正在用那巨大的面蛇做出反击,把揪他之人敲的哐哐作响。 被敲之人乃是程家大哥,奉父命抓捕程廷归家,结果出师不利,让石头似的面蛇敲了个满头包,连忙松开双手,挡在头上。 而程廷得此机会,扭身就跑,邬意两眼放光,扬手对着他大喊:“程三……” 余下的话还没喊出来,程廷已经直奔而来,气急败坏地捂住他的嘴,一个字不许他多说,并且打了他一面蛇。 邬意没料到程廷不仅没有听他诉说痛苦,反而给了他当头一棍,顿时眼泪汹涌,还让程廷捂了嘴,连哭也哭不出来。 程廷劫持人质似的拖着邬意逃跑,满大街都是人,满地都是关扑之物,全都不是藏人的地方。 而程家大哥阴魂不散,近在咫尺,吓得他心肝直颤,左右一打量,能藏人的只有一辆马车,堵在此处不能动弹,车主人带着随从先行离去,只剩下车夫在此慢行。 第119章 程廷见那车夫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车夫见了他,倒是立刻行礼,叫了一声程三爷。 程廷情急之下,先把邬意拱上马车,随后自己爬了进去,叫了一声快走,把车帘严严实实掩住,又对邬意“嘘”了一声。 邬意的话刚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又让他“嘘”了回去。 程廷凑到窗前,把帘子掀开一条缝,就见程家大哥和邬瑾碰到了一起。 程廷收回目光,以免被发现,同时感觉屁股下面颠了一下,是马车晃悠着动弹了一下。 略动了几下,马车又停住,他悄悄掀开一条缝再往外瞧,就见邬瑾和程家大哥走了过来。 他从程家大哥身上看到了程泰山的影子,浑身立刻作痛,连呼吸声都放轻了,搂着那根面蛇一动不敢动,绝不敢让大哥发现自己的踪迹。 对着满脸呆滞的邬意,他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就在这时,程大哥已经靠近了马车后方,对邬瑾大吐苦水:“他以为自己有几分本事,还要和人家一起去军营,也不看看自己那一身肉,马步都没扎过一个,能扬的起刀?” “莫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二十八接的敕诏,让她即刻动身,二十九就启程去了堡寨,连年都没过,我看陛……那位,心眼不太宽,连年都不叫人过。” “可是有了实职,所以等待不得?” “哪有什么实职,只有个虚衔,叫归德中侯,知道敕诏的人都说姑父是得了失心疯,以为舍去家业,就能插手堡寨,让莫家重振旗鼓,结果陛下一个封衔,就耻笑了他。” “归德……我记得是三品将军衔,中侯是正七品?” 一个正七品的虚衔,偏偏用了三品将军的衔,还是“归德”,不得不叫人多想。 “可不是,真不知道姑父在想什么,老三藏哪儿去了,连累我也玩不成,看我怎么收拾他!” 最后这几句话,程廷听的真真切切,甚至能听出自家大哥此时必定是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程廷惊出了满身汗,有危在旦夕之感。 “老三!你出来吧,哥回去也给你求情!” 程大哥遍寻不到,立刻变了脸孔,做出一副好兄弟嘴脸,要骗程廷现身。 “哥有一只好蝈蝈笼子,也……” 剩下的话还在喉咙里,街道上忽然“啪啪”作响,一个“花筒”爆开来。 一个烟花贩子大着嗓门喝骂:“小兔崽子!猢狲!偷你爷爷的烟花!让爷爷抓着,一个耳刮子打的你屁眼都夹不住!” 东躲西藏的孩子们爆发出一阵大笑,阴阳怪气学话:“老兔崽子!老猢狲!” 与此同时,又有人从摊子上偷走几个烟花点了,当场爆的四处都是烟气和火星。 因是白日,烟花之美不甚显著,只是烟大,火星子也乱,蹦的比地老鼠高,瞬间就将一个贵女的褙子烧出来个窟窿。 又有火星落在地上契纸上,也烧出来拳头大的洞,关扑的庄家跳了起来,揪住商贩不放,商贩又去抓那小孩,刘尺巷顿时乱了起来,人群也不关扑了,全跑去看热闹。 就在混乱之际,忽然“嘎吱”一声,那成架的烟花不知让哪个小孩推倒了。 架子烟花足有三层楼高,架子都是粗的实心木,上面烟花用火药线相互串联,足有百响,此时一倒,那些捆绑不甚牢固的烟花先稀里哗啦掉落,随后整个十字架子都倒向了邬瑾和程家大哥。 第101章 自投罗网 邬瑾在烟花掉落之时,就惊觉不对。 他汗毛直立,只觉身边马车也骤然而动,往前猛地一扎,连马带人带车齐齐而动,仿佛是提前预料到了危险。 在程家大哥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他伸出双手,一把将程家大哥搡了出去,同时自己一头往前扑去,就地一滚,滚向一侧。 与此同时,高大的烟花架子“轰隆”一声倒下,邬瑾耳畔响起一阵沉重风声,他下意识侧头看去,就见架顶贴着自己肩膀倒了下去。 “轰隆”一声重响,下方摆放的货物、箩筐、赌资被砸的稀碎。 他惊出满身冷汗,在心惊的同时,也看到了烟花架子的粗细——小孩推不倒这架子,这烟花架子,专程来杀他。 刘博玉! 他头脑瞬间清明,一言不发拽起程家大哥,就见程廷从前方马车中伸出脑袋来看,二话不说狂奔过去,赶上马车。 那车夫面熟,但是邬瑾一时半会想不起来是谁,见马车放慢速度,连忙推着程家大哥往上爬,自己也一鼓作气登上马车。 在人群还未从烟花架子倒塌的震惊中恢复,车夫趁着此时乱糟糟,扬起马鞭,“啪”的甩出一声脆响,把马车架成了一条泥鳅,踏着满地赌资,扬长而去。 空荡荡的马车先是塞进去两个弟弟,随后又装下了两个哥哥,顿时拥挤起来。 邬意的嘴总算得了自由,但是邬瑾在,不必人“嘘”,他自觉的噤若寒蝉,不言不语。 程家大哥劫后余生,也知道这架烟花砸下来,自己少说也得断胳膊断腿,后知后觉的一颗心狂跳起来,再三感谢邬瑾,同时擦去手上擦出来的一片血珠子。 他揪住了程廷耳朵,不许他再逃,要带他回去正法。 程廷耳朵让他揪的通红,连声呼痛,又叫邬瑾救命,程家大哥看邬瑾在此,不便出手训弟,只好松开了手。 第120章 “邬瑾,”程廷火速挤开邬意,坐到邬瑾身边,“你是不是让烟花砸了?” 他看邬瑾脸色不好,衣裳滚的到处都是黑黄印子,就担心他是受了伤。 邬瑾摇头,咬牙咽下惊惧,想伸手擦汗,才发觉手在袖子里独自哆嗦,只能任凭汗珠流淌,想着刘博玉这一击不中,就不会再出手。 他镇定下来:“这是谁的马车?” 四人面面相觑,程廷同时伸手去撩车帘,看马车往何处而去,一看之下,倒吸一口凉气——马车已经驶向了莫府。 难怪他觉得车夫眼熟! 他缩回脑袋,满脸忐忑:“大哥,你要去给姑父拜年吗?这马车,好像是姑父的。” 一提起莫千澜,浑身是胆的程大哥也禁不住头皮发麻,但是来都来了…… 大年初一,过莫千澜家门而不入,平白无故的惹人闲话,于姑父、于程家都不好。 他沉吟着看向程廷怀里那根奇大无比的面蛇:“去,就说你亲手给他做了面蛇送来。” “啊?”程廷摸了摸这根梆硬的面蛇,“姑父不会拿它打我吧。” “活该。” “大哥,你说姑父怎么过的年?” “还能怎么过,和你那个孤寡瘸腿先生一起过。” “还有条狗,”程廷没忘记大黄狗,“惨。” 邬意坐在角落中,满脸疑惑,没明白节度使为何会惨。 马车又是一个摇晃,这回停稳当了,正好停在角门外,车夫跳下马车,放下马凳,请四位不速之客下马车。 程家大哥先揪着程廷跳了下来,随后邬瑾和邬意也跟着下了马车。 “邬瑾,”程廷以慷慨就义的悲壮神情看向邬瑾,“我走了。” 邬瑾向前迈了一步:“我也去。” 腿迈动之时,他心底响起一个声音,振聋发聩:“自投罗网!” 可他的腿,还是不由自主的迈向前去,他想:“这一盘棋,该天子落棋了,天子会如何动作?聆风是否安全?” 程廷瞪大双眼:“你不是跟姑父……” 他扭头看一眼自家大哥,把“决裂”两个字咽了回去,随后恍然大悟:“你是担心……” 再次看一眼程家大哥,他把“聆风”两个字也咽了下去。 程家大哥听的云山雾罩,不知他在打什么哑谜,恨不能搬过程廷的脑袋,晃出里面的东西来。 邬瑾扭头对邬意道:“你先回去。” 邬意死了求救的心,认命的一点头,几乎是迈着绝望的步伐往家走。 邬瑾看着邬意离开,脑子里嗡嗡作响,理智似乎是占据了上风,不住在他耳边呐喊:“你也回去!” 府邸主人,并非孱弱的节度使,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他脱身而出,断的干净彻底,才是最好的! 理智如此,然而心还是由不得他,两者冲突之下,理智没了胜算。 程廷扛着面蛇,咽下一口唾沫,上前敲门。 值更房下人连忙出来开门,见是几个熟脸,又是莫府常客,一面请他们入内,一面让人速去禀告莫千澜。 三人沿着花园往里走,从花园到九思轩,万籁俱寂,一片凋零枯萎之景,不复从前生机勃勃,走到九思轩时,那些古树纷纷落叶,只剩下枝枝杈杈,张牙舞爪,那种阴暗中的鬼祟模样,由此而有了形迹,向过路之人不停探头。 没有人气,大黄狗也不在此处逗留,重新去了厨房安家。 他们走过九思轩时,前去通禀的下人就转了回来,将他们引到二堂去。 莫府二堂阔大温暖,是见外客之处,三人跟着下人进入院门,抬头就见从正厅里出来的殷北。 殷北见了他们三人进门,就快步走下石阶,迎上前去,再一看他们三人情形,不由失口笑道:“哟,你们这三只花猫,从哪里钻出来的?” 三人刚从街上摸爬滚打而来,衣裳不干不净,仪容确实堪忧。 “先去花厅洗洗,节度使马上就到,”他领着三人往花厅走,又吩咐人送热水和澡豆前来,“你们拾掇好了就去正厅。” 他拍了拍程廷的肩膀:“程知府也在,你们父子三人出门,怎么还分开走,一块儿来多好?” 程廷难以置信地看向殷北:“我爹在?” “是,和王知州同来的,给节度使拜正旦。” 程廷如临大敌:“他不是一早投了名帖,说不亲自来吗?” 殷北笑道:“许是想节度使了吧。” 程廷顿时愁眉苦脸,心想:“自投罗网。” 第102章 拜年 三人勉强把自己洗干净,前往正厅见人,对着厅中几人行礼——够格前来给莫千澜拜正旦,又不避嫌的,也有四个。 程家父子见面,分外眼红,程廷拄着面蛇,桀骜不驯,程泰山掐着虎口,强迫自己视而不见。 大过节的,动铁为凶。 他们三人在末尾坐下后,王知州对邬瑾做出一些心胸狭隘的嘲讽。 “邬解元左右逢源,又能舍得下脸面,心也诚,专挑了这个时候来拜年,若是有幸进入朝堂,凭着这一手功夫,必定步步高升。” 邬瑾站起身来,坦然道:“学生受教。” 程泰山在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又无声嗤笑,把三儿子从眼睛里摘出去,十分慈祥地看向邬瑾:“坐下说话,大过年的,不要动不动就受教。” 第121章 他以貌取人,暂时的只看邬瑾和大儿子顺眼,但是不便过分冷淡王知州,因此吃了一块梅花样糕点:“运生,你也尝尝,这东西不错,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王知州立刻道:“你怎么就知道吃?” 程泰山正像猛虎绣花似的捏着半块点心,闻言将剩下半块塞进嘴里:“对,你不吃,你清高,你家里养四个厨子。” 王知州立刻道:“我那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们二人挤兑几句,刚有的一点情谊又成了一盘散沙,众人察言观色,岔开了话。 “听说莫姑娘没在城里过年,程知府,是不是真的?” 程泰山点头,伸手剥蜜橘:“自然是接到旨意就走了。” “节度使恐怕心都要碎了,这个年十有八九是没过好。” 程泰山不好回答,于是把一整个蜜橘塞进嘴里,堵住了自己的嘴。 “程三,听说你也志在报国,一心参军是不是?”王知州插了一句嘴,“你爹是老古板,他不愿意,王伯伯帮你吧。” 程廷正在喝茶,结果一口茶一部分呛进喉咙,一部分从鼻孔里蹿了出来,顿时面孔通红,咳了个天翻地覆,“吭吭吭”个没完,把他爹的脸丢了个一干二净,连渣滓都没剩下。 就在此时,一个下人打起帘子进来,提着炭箱,里头都是烧红了的炭,一一夹进炭盆里码放起来。 炭火的体型立刻大了一圈,本就温暖的正厅立刻热气腾腾,程泰山后背瞬间冒了汗。 在一片燥热中,众人放下茶盏,咽下蜜桔,整理衣裳,搁置疑虑,只有程廷还忍不住咳嗽,时不时“吭吭”两声。 于是他又遭到了程泰山发自内心的嫌弃。 莫千澜就在这一片火热之中走了进来,在自己家里还穿戴的十分整齐,外面罩着件鹤氅,越发显得羸弱,一张脸冻的发青。 他看着诸位同僚,笑道:“你们来的倒是整齐。” 随后他扫过邬瑾三人:“不错,还记得来给我拜年。” 他面上带笑,语气也十分和气,然而目光拂过邬瑾时,邬瑾立刻头皮发麻,好似嗅到了莫千澜身上的血腥味。 同时,邬瑾察觉到莫千澜的目光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过滤了所有感情,只余一片谋算。 他脸上掠过一丝绝望,垂死挣扎似的垂下脸,不再看莫千澜。 “是计,”他想,“都是计。” 莫千澜看着他那微弱的挣扎,心中发笑,坐到主位上,面孔在炭火之下显得一片不错的气色,内心也十分镇定,似乎并未因为莫聆风离去而受到重创。 同僚们回以笑脸,程廷和程大哥见他和颜悦色,也把心中惧怕放下不少。 程泰山端起茶盏做牛饮,稍解热意后才道:“昨天除夕,你们府上还热闹吗?” 莫千澜点头:“坐了一大桌。” 确实是坐了一大桌,然而绝不热闹。 莫千澜、赵世恒,以及莫千澜的姨娘们一同过年,姨娘们过于敦实白胖,承受了莫千澜无数的白眼,气氛压抑的不像是过年,反倒像是受审。 程泰山把心放下一点来,又问:“吃什么了,补的红蓝花色。” 莫千澜道:“烧了一只整羊。” 厨房里杀了一只黄羊,做了一桌全羊宴,莫千澜毫无食欲,赵世恒有心吃肉,结果姨娘们筷子使的密不透风,他没有伸筷子的机会。 最后杯盘狼藉,莫千澜连口水都没喝。 程泰山又上下打量莫千澜:“胖了。” 莫千澜这回眼睛里漾出点笑来:“是胖了。” 本来是瘦了的。 天一冷,他那旧病和旧伤就不分昼夜的开始疼痛,持久的头痛和咳嗽让他迅速消瘦,肺里空空荡荡,咳不出什么,却还是要拼命咳,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身体以摧枯拉朽之势颓败,幸而莫聆风总是能从外面淘出些好东西给他——花生酥、油炸青鳞子、滴酥,糖肉馒头,都是她走街串巷寻出来的家传绝活,生生让他胖了一些。 同僚们听了,也都暗暗佩服莫千澜。 程泰山又冲两个儿子使眼色。 程家大哥连忙吞了点心,领着程廷上前给莫千澜磕头拜年,敬贺正旦,莫千澜很欣慰,让殷北取压岁钱来。 莫府的压岁钱也是用红绳缀一百个钱,只是这钱并非是铜钱,而是金子所铸,程廷接在手中一看,登时喜上眉梢。 他揣了金子,感激万分地站起来,将手中那根面蛇交给殷北:“姑父,这是我亲手做的面蛇,特地送来孝敬您,给您消灾祛病。” 王知州瞪大了眼睛:“这是面蛇?我还以为你爹把你打瘸了,拄了根棍儿。” 屋中众人顿时一乐,气氛也越发轻松,莫千澜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忽然看向邬瑾:“邬瑾,你不给我拜个年?” 他对邬瑾的到来十分欣慰,欣慰于这名骄傲学子的节节败退和折腰。 而这也是他意料之中。 他看的分明,邬瑾感情丰沛而敏感,所以会为那些枉死者愤然,也正是因为此种缘故,邬瑾做不到“绝情”。 众人目光各不相同的看向邬瑾——这屋子里唯一的“外人”。 程廷屁股刚坐稳,脸上的激动还未散去,就为邬瑾忧心起来。 邬瑾一言不发起身,走至莫千澜座前,双膝跪地,伸腰拜手,板正一拜,却未说祝贺的话。 第122章 这一拜,一折腰,已是极限,已经跪碎了他的坚持,让他之前的怒斥和指责都变成了笑话和做作。 他再张不开嘴,去贺莫千澜长寿无疆。 第103章 问话 邬瑾俯首而拜,众人高坐,紧紧盯着这个贫家子。 半晌过后,王知州“噗嗤”一声,嗤笑道:“邬瑾,你这是拜年还是认罪?亦或是来求节度使办事?怎么连句话都没有?” 他似笑非笑看向莫千澜:“还是说,你发现了莫节度使的不美之事,不敢说?” 莫千澜迎着他的目光,二人皆是不点破的了然。 腊月二十八,堡寨中送出一份士兵名单给王知州,上面一百个人名,全都是逃兵。 这一百逃兵没有下编,一直在充盈王知州等人的钱袋子,此次士兵发过年的赏银,又将各都士兵点整,以待来年,才忽然盘了出来。 堡寨中诸人也不敢声张,只将这一百人先调离,再一对比阵亡的士兵名单,就见莫千澜借出去的那一百士兵已经全部阵亡。 如此偷天换日,他们竟然到现在才发现,一边心惊,一边火速将此事递给王知州。 王知州接到消息时,惊出一身冷汗,终于知道莫千澜为何舍弃家业,要将莫聆风送入堡寨。 他并非是以百万贯换来一个“归德中侯”的嗤笑,而是真的在堡寨里插入了一股自己的势力。 而陛下的敕诏之所以迟迟不发,恐怕不止是举棋不定,更是在等宽州是否会有异动,甚至京都之中可能已经有密使走过了一遭。 而他王知州,不知不觉,就成了莫千澜的帮凶和共谋,被迫保守秘密。 此时他看莫千澜,仿佛能感觉到他病弱的皮囊里盛放着一个巨大的险恶灵魂,正悄无声息把手伸进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脚下,随时可以出手,将他们从现在的椅子上拉下来。 他连个出气的地方都没有! “邬解元,是不是和堡寨有关?”王知州提高了声音,这声音本来不足为奇,但是吐出“堡寨”二字,立刻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牵住了众人。 跪在地上的邬瑾,成了众矢之的,都想撬开他的嘴,扒拉出一两件密辛。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呜咽一声长啸,正是起了大风,无处可入,在外发出激烈嘶吼。 众人连忙看向窗户,就见明纸透出来的天色骤然转暗,不过片刻,就已经一片铁青,连一丝日光都无。 程泰山皱了皱眉,岔开了话:“看着有一场大雪。” 程廷坐在末尾,心急如焚,也跟着说废话:“就是,我们来的时候,天色就不是很好,昏昏沉沉的,一定是要下大雪。” 莫千澜伸手摸了摸膝盖:“是要下雪,有股潮气,邬瑾,起来吧,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殷北,也给邬瑾一份压岁钱。” 王知州看着邬瑾收了压岁钱,起身退回原处,就冷笑道:“一个斋仆,莫节度使也如此护短,实在是令我嫉妒,只盼着节度使也护一护我的短。” 程泰山把眉毛皱的死紧:“运生,你今天怎么回事,阴阳怪气个没完,拈酸吃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爱上千澜了。” 他又扭头看向莫千澜:“你也是,在自己家里,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干什么!” 程廷大声道:“姑父好看,我也爱看。” 另外两位同僚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王知州有苦难言,又让程泰山嚼了一顿舌头,怒气在腹中乱蹿,越胀越满,无处发泄,只能沉着脸坐着。 而程泰山看他气的鼓鼓囊囊,像只老王八,就暗暗发笑,同时斥责程廷:“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闭嘴,吃你的东西去!” 程廷伸手拿蜜橘,不知死活的还嘴:“吃东西可不能闭嘴。” 在一片“哈哈”声中,天色已成墨青,急压屋脊,大雪纷纷扬扬而落,不过片刻,就已经模糊的连外面都看不清楚了。 莫千澜喝了一盏茶:“看来天意要留诸位在此吃饭了,厨房里还有上好的野味,就请大家尝尝。” 程泰山立刻道:“求之不得。” 莫千澜吩咐下人置办席面,又让人取书画来一同鉴赏,自己却又起身往官房去,并且招手让邬瑾作陪。 撩开门帘,风雪迫人,令人张不开口,两人顺着廊下而走,殷北和下人远远跟随,还未走过花厅,莫千澜便承受不住这等寒风,猛地攥住邬瑾手臂,右手抓住衣襟,躬着腰猛烈咳嗽起来。 他咳出来的声音十分空洞,仿佛五脏六腑已经让恶疾腐蚀干净,只能发出这种空空的声音。 邬瑾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笔正在剧烈颤抖,心中忽然钻出一个莫名的想法——莫千澜是用鲜血浇灌出来的一株兰花。 此花生长在永远如春的暖房之中,便香气如兰,姿态优雅,一旦出现在风雪里,美好的外表就会开始剥落,露出残缺的内脏、浓重的血腥气,以及身体上浮着的大片大片腐败之气。 直到莫千澜的手从他身上移开,他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艰难走入官房中,莫千澜并未解手,只在外间椅子上坐下,问邬瑾:“你是想问我聆风的事情?” 邬瑾点头:“金虏休养多年,一旦开战,必定是如狼似虎,您知道死于战争的士兵有多少吗?别人会死,她是血肉之躯,自然也会死,一百人不足以在战场上护住她,您有保她的万全之策吗?就算有完全之策,若是有万一之事呢?” 第123章 莫千澜没料到他会以如此平静之态说出残酷之语。 他僵坐着,感觉邬瑾是带着利刃来的,从他胸口捅进去,一插到底,非让他痛彻心扉不可。 喉咙中有咸酸腥气,他咽了下去,轻笑一声:“我没有完全之策,不过是给她铺出一条生路去,剩下的总要靠她自己。” 他把手伸进袖中,取出一根木簪,递给邬瑾:“她走的匆忙,让我先送给你,请你不要再生她的气了。” 邬瑾接在手中,就着昏暗的光线,勉强看清楚了这根木簪。 这簪子还未刻完,边缘带着毛刺,上面的竹叶只刻了几片,如此粗糙还要送出来,那就是莫聆风也不知自己能否在堡寨活下去。 他怔怔地看着这根簪子,心想原来真的没有万全之策。 虚弱地站了片刻,他收起簪子,从容和莫千澜告辞,没有接殷北递过来的油纸伞,而是一头走进风雪之中。 他没觉得冷,脑海中闪过在莫府读书时的一些琐碎片段,欢快、生机勃勃。 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莫聆风如此,他亦是如此。 第104章 消息 元章二十三年二月初四五更,天色未明,邬瑾挑了一担饼前往马场,天寒地冻,乱草伏于碎冰之中,河水干枯,河滩冻硬了。 此时马场有零星士兵来回巡逻,马场中奚官叉干草、提水、铲马粪,又有百姓出城,背着背篓,在离养马苑稍远之处捡马粪。 邬瑾踩过地上坚冰,发出碎玉之声,他抬头去看天边,眼中是霭霭浓云,矫矫飞鹰,似有濛濛细雪要下,几盏小油灯散落在养马苑中,如暗夜中几点疏星,在此旷野之中,也值得赏玩。 只是此时出现在马场上的人,全都无闲心闲情,更不能闲饮,对于此情此景,也只有冻手之苦。 邬瑾挑着箩筐喊了一声,几个奚官饥寒交迫,立刻跑了过来,各要两个饼吃。 箩筐里垫着厚厚的土布,外面也罩了好几层,饼也是一出锅就放进箩筐,邬瑾急急挑来,此时揭开土花布,里面的油饼还带着一丝热气。 油香散不出去,所有人鼻尖中闻到的都只有冷冽的风,但他日日在此卖饼,士兵们早已知悉,此时就有轮值的溜了过来,哆哆嗦嗦的也要饼吃。 不到片刻,饼就卖空了,邬瑾挑起担子,正要回去,一个汉子忽然从后头喊了他一声:“邬瑾?” 邬瑾扭头看去,还没看到人,那汉子就跑了过来,惊喜地笑了一声,又上下打量邬瑾:“邬老弟,果然是你!我还当自己看错了!还不敢叫!” 在这一连串的话中,邬瑾看清楚来人:“常大哥?” 来人是押运官常龙,此时脸上却刺字,又一身布甲,显然是因秋粮被劫一事获罪,刺面发配到了堡寨。 常龙“哈哈哈”大笑,搓着手掌:“这真是巧了,我今日式假,去年馆驿一别,一直没机会见到你,当时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就交代了。” 不等邬瑾开口,他伸手从邬瑾肩上卸下扁担,挑在自己肩上,有心想和邬瑾寒暄,却又担心自己粗头粗脑的不得体,干脆不说,直接卷着邬瑾往城里走:“走,我请你。” 邬瑾还没张口拒绝,一旁就有士兵喊常龙:“常副都头,这是你朋友啊?” “不敢不敢,”常龙大声回答,“这是我恩公呢!救命恩公!” “副都头,带点吃的回来啊!” “成!” 他一股脑将邬瑾揽进城中,左右看了一番,择了一家较好的脚店,也不管邬瑾说了什么,直接就将他搡到了凳子上坐下,然后要面要汤,要肉要菜。 不过片刻功夫,油渍麻花一张桌上就摆出来两大碗羊汤面、两个盐羊头、一碟卤猪头肉、一碟糖蒜,还有若干鲊菜。 常龙擦干净筷子,递给邬瑾:“吃、快吃。” 不等邬瑾动筷子,他直接上手将那羊头上的肉撕下来一块塞进口中,嚼了两下就吞了下去,又捏了一块猪头肉吃了:“千万别给我俭省,银子我有,我是武状元,手上有功夫,刚进去就立了功,咱们那一营的指挥就看上了我,让我做了个副都头。” “这猪头肉卤的好,”他抄起筷子,端起碟子,直接将大半碟子倒进邬瑾碗里,“你别看不起我这粗人,快吃。” 邬瑾在这粗放而直接的热情中吃肉吃面,常龙觉得那猪头肉的滋味是真不错,想再要一碟,扭身一看,就见店中妇人正看邬瑾看的目不转睛。 他“嘿嘿”笑了两声,张开嘴大叫一声“店家”,把那妇人惊的满脸通红,慌慌张张起身:“还要什么?” “猪头肉,再来一斤。” 妇人掩面而走,去后头切猪头肉,常龙连吃带喝,相当的豪放,间接还要夹杂几句军中荤话,越发衬托的邬瑾沉静斯文,于是那妇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又看了过去。 二人吃完之后,邬瑾忽然问道:“常大哥,莫节度使府上那位姑娘也去了堡寨,你见过吗?” 常龙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何止见过,莫姑娘可出名的很。” “她是女子,又年幼......” 常龙打断他:“那倒不是,她出名不是因为这个。” 随后他详细向邬瑾述说了莫聆风在军中的情形。 莫聆风在军中的情形,比邬瑾所想还要恶劣。 第124章 军中最恨权贵子弟,没有操练过一天,没有上阵杀敌,就能得一个虚衔,再混上个一两年,就有了“护边”的功绩,一出堡寨,立刻就能接连升职。 他们士兵拼了命都挣不来的东西,却只是他人的一块跳板。 而堡寨中诸位军官对她又十分优待,吃住都比之指挥使,也不必她出去操练轮值,只让她在堡寨中玩耍。 于是士兵们的不忿更上一层,而莫聆风还不识相,非要出去扎眼,到了第五日操练时,她便带上自己那个女护卫,也去操练。 没有队伍没有上锋,她站在最边缘,自己扎马步,练拳脚,拉弓射箭,好似非要表现的自己上进一般,让士兵们火冒三丈。 当天晚上,她在自己屋中吹埙,殷南出去洗衣裳,就有小兵寻过去,将她揍了一顿。 莫聆风人小,只有挨揍的份,挨过揍后,也不让女护卫去给她报仇,于是有一就有二,莫聆风的战绩也从单方面挨揍变成了互殴。 常龙的话,像是一块巨石,在邬瑾心中激荡出万丈寒涛。 他了解军中指挥使并非好意让莫聆风养尊处优,而是不许她更进一步,她心明眼亮,自然能看的明白,所以步步为营,艰难向前。 昔日那个想去蜀中开糖铺的小姑娘,已如浮光碎影,消散在了堡寨之中。 他胸中翻起一股滚烫的热意,看向常龙:“常大哥,我想写一封信给她,能请你带去吗?” 常龙一愣,连忙道:“没问题,你放心,我一定送到。” 邬瑾立刻起身,向店家借来记账用的笔墨,又买一张竹纸,铺开在桌上,提笔半晌,方才写道:“你家厨子有一子,甚是蛮横,昨日与大黄狗对咬,满嘴狗毛,我去给李一贴送饼,就见小儿气焰嚣张,还要与大黄狗一较高下,大黄狗扛着一张老脸,嗤之以鼻,并未受伤。 李一贴一贴膏药下去,小儿嚎啕大哭,再不叫唤,大黄狗摇头晃脑,得胜而归。” 这等滑稽小事,写在纸上,不过是盼望着莫聆风在堡寨中能高兴片刻罢了。 末了,他又写道:“我想听埙,邬瑾。” 第105章 消息 邬瑾叠了个方胜,交给常龙,常龙再三保证会送到,两人在脚店分开,邬瑾挑着空担子,健步如飞,回到十石街——从十石街搬去白家桥花费了数年,从白家桥搬回十石街,不过瞬间。 他净手净面,换上窄袖长衫,软纱唐巾,匆匆前往文瀚楼书坊做书拥。 刚去时,掌柜让他写讼状,后来见他擅隶,一手字既严整,又不失灵动,望之舒展,在众多书拥之中,也是数一数二,只写讼状未免可惜,便让他抄写古籍,忙不过来时,也让他为城中大官小吏编撰铨试文书。 抄写古籍和编撰铨试文书,所得的银钱比写讼状要多,所用纸笔皆由书坊供应,邬瑾抄写古籍时,边抄边在心中背诵,所省下的纸笔、书费,加上四两银子的佣银,便可以作为一家四口的生活,卖饼的银子,全都用来还债。 抄了一日书,邬瑾揉动手腕归家,天色已经擦黑,他赶去饼铺,又挑了饼满街去卖,直到饼卖尽了,才回家读书写日录。 日日忙碌,到二月十九观音诞,邬瑾在书坊抄了一整日经书,邬意跑去雄山寺卖了整整一日饼,天黑时肩着饼笼回了家。 从一开始的绝望,到麻木,再到如今的平静,他对着街坊的嗤笑已经不再羞臊不安了。 “哥!”他放下饼笼,疾步打开房门,见邬瑾在桌前用功,便又退回廊下,从邬母手中接过水喝了起来。 邬瑾静静坐在屋中,桌上油灯照亮他的面孔,他在这一点昏黄灯火下,静静看着桌上信纸,忙碌嘈杂的世界沉寂下去,唯有信纸上的一点喜悦在跳动。 “有信可先交给殷北,埙我回来吹给你听,莫聆风。” 这是今早他去马场卖饼,常龙换值时带给他的。 “莫聆风”三个字,就是经书中所说的劫难,无论他如何压制,都会自顾自地跳出来,而且是他不可得的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邬瑾将回信放在一旁,重新铺开纸,提笔写道:“元章二十三年二月十九日,晴。 今日得知春闱试帖诗题目,《辽东海北翦长鲸》,是亡国之君征战辽东时所写: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 陛下以此为题,便有征战之雄心壮志,但若是单以此思量,此题必败。 长鲸者,并不仅仅是金虏大患,亦有陛下心中之患。 金虏之患,可用明典,非金虏之患,只能暗用,且要用之无迹。 暂未有破题佳句。” 写过后,他将纸上墨迹吹干,对折起来,装入纸封,等明日送去给殷北。 非金虏之患,便是莫千澜,典要暗用,便是陛下已在着手布局,随时会举棋。 区区百万贯,怎么能比得上十洲之财。 他收拾好后,打开门去洗漱,邬意听到动静,连忙起身走到邬瑾跟前,吸溜一下鼻涕,压低了声音:“哥,刘博文死了。” “怎么回事?” 邬意一五一十的告诉他:“今天我在雄山寺,有人来供奉《法华经》,是刘博文的奶娘,我见过,她和一个丫鬟说刘博文可怜,让烟花架子砸死了,还好那一回烟花架子没有砸到你。” 第125章 他掩不住脸上的快意:“活该!让他欺负我!” 邬瑾心里“嗡”的一声重响。 “哥,”邬意小心翼翼觑他神色,“怎么了?刘家不会又要讹咱们吧?” 邬瑾让他进屋:“不会,把衣服脱了,我看看肩膀,今天卖了几趟?” “三趟。”邬意脱了衣裳。 他右边肩上磨破了,还没有好利索,现在左边也磨破了,衣裳一撕下来,立刻疼的他直叫。 贫家辛苦,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知道了。 人间的风雨,从前未曾落在他身上,不过是因为前方有邬父、邬母,有哥哥罢了。 这样磨破肩膀,走断双腿卖来的饼钱,送去刘府时,他心都在滴血。 邬瑾取出一瓶药粉,慢慢洒了上去,又用细布从肩头往下缠,随后从两边腋下给他固定住:“老二,刘博文的死,不简单,二月了,谁家还会有成架的烟花,就算是过年没放完的,也会收进库房,不会随便乱放,而且烟花架子非常粗,不会轻易的就叫人碰倒了。” 邬意疼的龇牙咧嘴,半边脑袋都随之麻木,忽然听到邬瑾的话,心中骇然,连疼痛都稍减了。 “老二,他是让人害了。” 邬瑾的话,就如风中杨花,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扬起手,随便抓一把,都带着血。 他忍不住低头,看邬瑾的影子投在他身上,好像一道天堑,把他和那个血腥黑暗的世界分隔开了。 只要他自己不越过去,就可以一直生活在艰辛但是和平的好世界里。 “哥,我、我以后再也不和这些人来往了。” 邬瑾绑好细布,让他穿衣服:“雄山寺香客多不多?” 他一句平常的话,立刻让邬意大松一口气,从刘博文的死中抽身而出:“多,好多人在那里敲石头,说红石能辟邪,我也想捡一块,都没捡到。” 说罢,他打了个面目狰狞的大哈欠。 邬瑾收了药粉:“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邬意连忙起身,去邬母屋子里去睡,他一走,邬瑾也出去洗漱,站在黑乎乎的院子里,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方才他轻描淡写的教育邬意,其实自己一直没有松懈,紧绷着一根弦,思索着正旦那日,险些让烟花架子砸中的事。 他想起莫聆风和刘博玉的话。 “若是欺负了呢?” “怎么欺负的,姑娘就怎么给他出气。” 事出突然,他并未对人言,程廷兄长并不知道他和刘家的事,恐怕也只会认为是意外,不会多想,唯有莫千澜...... 他去莫府时,满身脏乱,用澡豆洗了许久,才能见人,而莫千澜爱洁,应该就是那时候发现了端倪,进而去查了沿途发生的事。 莫千澜曾说:“她说的,就是你们要遵守的。” 在莫千澜这里,莫聆风的话就是规矩,就是秩序,是不可违背的旨意,所以他用烟花架子砸死了刘博文。 而且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忘记这件事才动手。 莫千澜的隐忍、冷酷、病态,以及对莫聆风的溺爱,都使他变得极其危险,莫聆风和他相比,简直还是个天真的小娃娃。 第106章 堡寨 翌日傍晚,邬瑾从书坊出来,揣着信,小心翼翼拎着两包“酥琼叶”,往莫府走。 这两包“酥琼叶”是用昨晚留出来的蒸饼做的,切成薄薄一片,浸在熬好的糖液里,再拿出来在炉子里烤的焦黄酥脆,满口都是甜香。 他做学徒的时候,能吃上一片刷了糖的酥琼叶,一整天嘴里都是甜滋滋的。 后来他挑饼出去卖,知道糖贵,就是有剩的蒸饼也舍不得做,更是没尝过。 今天一大早他在厨房里见到邬母留了几个蒸饼给他做早饭,他就没吃,全切了出来,熬糖、烤饼,给邬意留了一份,又给程廷捎去一份,剩下两包他带去给殷北,请他带给莫聆风。 莫聆风嗜甜,一定爱吃。 而他的信和东西,直到两天之后才送到堡寨,并且酥琼叶由两包变成了一包半——还有半包被莫千澜尝掉了。 莫聆风得知殷北送了东西来,立刻从街上往回跑。 堡寨刚经过一场大风扫荡,满地都是沙尘,她每走一步,就从黄沙中踩出一个脚印来。 殷南紧随其后,脸色蜡黄,沧桑了不少。 二人身后传来一个少年吱哇乱叫的声音。 莫聆风耳朵里呼呼的都是风声,隐约听他先是说自己“逃兵”,随后又说“好了好了,不打了,不要走。” 她对这急切的呼唤声置之不理,一鼓作气只是走,于是那声音就追了过来“明天练完兵不要走,咱们还摔跤。” 莫聆风不管他,只管往家跑。 整个西北沿线,共有十一个堡、寨,镇戎军在大寨高平寨之中,她到的就是高平寨。 高平寨和一般城镇无异,有商贾,有脚店,士兵各有住所,家眷也能分得田地,她住的是二进的宅子,宅子不大,和邬瑾在白家桥时赁的宅子差不多,可真正住起来,却比邬瑾那里要恶劣许多。 先是屋子修建时木料不整齐,墙板、梁柱、屋檐参差不齐,各自露的露头,翘的翘脚,大有一种谁都瞧不起谁的不合契。 屋子外面已经是这样的杂乱,屋子里面更是难以忍受,偷工减料到了不塌就行的地步,木板还没她手掌厚,左边一家人养着无数的鸡,从早到晚的叫唤,扑腾个没完,鸡屎臭气顺着墙板而走,直达她鼻端,无论走到哪里都躲不掉。 第126章 而且这宅子还不吉利,里面刚死了一个正都头。 都头也并非战死沙场,而是天寒地冻去偷鸡,脚下一滑,后脑勺着地,当场就摔的红红白白,魂归地府。 住在这样的宅子里,莫聆风时常感觉自己暴躁不安,只能靠着吹埙舒缓心情。 但是殷北一来,她就能安宁好几天。 一鼓作气冲回院子里,院子里放着个木盆,里面泡着她的脏衣裳,木盆旁放了条小矮凳,殷南时不时就坐在这里搓衣服。 殷北不能久留,已经离开,大包小裹都堆放在正房桌上。 莫聆风急忙打开一个,就见里面是自己的春季衣裳,全都用熏笼熏过,还有她爱用的瓷孩儿枕,一看便知是莫千澜和奶嬷嬷一同收拾出来的。 另外有个糖捧盒,里面放满蜜饯,必然是赵世恒亲手挑拣。 在这些东西里,她闻到了莫府的气味——熏香都掩盖不住的古旧气味,常年飘荡的药味,混合成了莫千澜身上的味道。 她把脑袋埋进衣裳堆里,狠狠吸了几口气,同时蹭掉眼泪,忍住了一场嚎啕大哭。 她想家。 明明还在宽州,家却遥远的像是在千里之外。 除夕那夜,她听到士兵们的歌酒之声,站在空地上往宽州城望,就见城中时明时暗,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爆竹声噼里啪啦,传到堡寨中时,已经只有一点空洞的回声。 她孤单的想哭,独自守了一夜,期盼新的一年里哥哥无病无灾,第二天出门走了走,只收获了无数的白眼。 如此走了大半天,她没有见到游牧卿,也没有人管她,只是分清楚了堡寨大概的分布,身边除了殷南,就再没有人了。 莫聆风忍过这一股眼泪,侧过头喘口气,又闻到了不同于糖捧盒里的香气。 是粮食烘烤后散发出来的香味。 她伸手去摸,摸出来一个油纸包,坐起来拆开上面的棉绳,发现里面是酥琼叶,捏起一片尝了尝,她“呀”了一声,扬起眉毛,一整片塞进了嘴里。 “殷南,这个好吃,里面浸透了糖!” 她眉飞色舞地递给殷南一片。 殷南一口叼住,也感觉很不错,又从莫聆风手中叼走一片嚼嚼吃掉,并且汲取了一点力量,可以像个大丫鬟似的出去继续浆洗衣裳。 她找了个妇人洗自己的衣裳,莫聆风的她却不敢交给别人,只能自己坐在这里搓了又搓,偏偏莫聆风常让人按在地上揍,衣裳不出一天就得换。 莫聆风继续埋头在包裹中翻找,就看到还有一个油纸包,上面别着邬瑾的一封信。 “邬瑾!” 她拆开信一看,里面是邬瑾两日前的日录,一字不漏的看完,她心中熨帖,觉得眉角那一块淤青都没那么痛了。 邬瑾和这些旧东西一样,永远是站在她这边的,不像堡寨,只有令她无所适从的放逐和挑衅。 把吃的放在桌上,带着家中气味的衣裳和瓷枕放在床上,信放进箱中,刚放进去,她又拿出来,很是不舍地放在炭盆中烧掉了。 屋中顿时烟气缭绕,这时游牧卿小跑着走了进来,抖去身上黄沙:“姑娘。” 莫聆风没找到他,是他在演练场找到了莫聆风,所有被放逐的“定远军”,也悄然回到了莫聆风手中。 他一进来,殷南也虎视眈眈的跟了进来,他比殷南要矮一个头,但是气势不弱,很自然的去揭开了糖捧盒,抓出来一把李子干:“姑娘,我能吃点儿吗?” 殷南洗衣裳洗的天怒人怨,见游牧卿自问自取,立刻伸手去夺,游牧卿右手避开,以左手和殷南过了三招,然后一巴掌将殷南按到了桌上:“不长记性。” 殷南杀气腾腾,像条鱼似的扑腾,莫聆风冷眼看了片刻,呵斥游牧卿:“松手。” 游牧卿游刃有余地松开手,忠心耿耿地看着眼前这个又让人揍了的小姑娘。 “姑娘,三川寨往周边的定川寨和怀远寨撤离,大战要来了。” 第107章 露脸 边关若是有大异动,将领就会摒弃小寨,死守大寨。 游牧卿很馋那烤蒸饼片儿,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镇戎军也有动作,有三个步军营,两个马军营准备开拔,不出意外,这两天就会祃祭。” 莫聆风听了之后,神情很是落寞。 她和她的这一小股定远军,被遗忘的十分彻底,也被防备的十分彻底。 她很是不满的道:“这样下去,我们要等到镇戎军全部战死才能够出头啦!” 她愤然一拍桌子,桌子和糖捧盒全都纹丝不动,只有她自己的巴掌悄悄红了。 游牧卿听在耳中,深以为然,然而头脑不太聪明,没法做出高深的见解,同时继续对烤片儿垂涎三尺。 莫聆风伸手指向他的嘴角:“擦擦口水。” 她掰开一块酥琼叶,将小的那一半递给游牧卿,自己慢慢地嚼,嚼完之后,她显露出了莫家人的冷漠智慧:“这是个好机会,咱们千万不能错过了。” 游牧卿“嗯”了一声。 他悄悄把手往桌上伸——他就是爱吃爱喝,肚子里常年装着过量的食物和酒水,坠的个子都不长了。 正在他的手要摸到目标之时,莫聆风忽然放出大嗓门,怒喝一声:“不许吃!” 全神贯注偷吃的游牧卿和在心里拆招的殷南不约而同一个哆嗦,游牧卿在莫聆风的逼视之下,立刻收回了手,认认真真回答:“是,不吃。” 第127章 莫聆风人小架子大的训斥他:“你就知道吃,我让你去查一查谁和王运生过不去,你查出来了吗?我告诉你,你再查不出来——” 她没说完,游牧卿忽然一拍脑袋:“我查出来了!” 他蹲到莫聆风身边,开始嘀咕:“虎营的正将指挥使冯范,有一回我请他手底下的都头吃饭,听那都头说,他本来是要升副统制了,结果在王知州处打了回来,王知州不喜欢他这名字,说他是逢事必范。” “这次他会不会去怀远寨?” “属下不知道,不过这个好打听。” “除了冯范,还有没有其他人和王运生不和?” “这个,属下暂时还不知道。” 莫聆风伸出巴掌一扇他的脑袋:“就知道个吃,滚!” 游牧卿滚了,在晚饭时分又滚了回来,还给莫聆风带来一竹筒冰甘豆糖水,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有呜咽之声,好似说不出的愁苦在往外淌,然而淌的不够流畅,吞吞吐吐,断断续续,让听的人憋着一口气,替她难受。 游牧卿赶紧拎着壶进去,给莫聆风倒上一盏:“姑娘,喝这个,刚从冰水里取出来的。” 莫聆风正吹的口干舌燥,一见瓷碗上布满细细密密的水珠,就收了埙,端起茶盏,一口气喝了半盏,心想这个东西好喝,不放冰水里,哥哥也可以喝一点儿。 放下茶盏,她又想等回去的时候,给邬瑾也带上一壶。 游牧卿看她不吹埙了,才道:“冯范那一营正好要去,还有我打听到了,明天卯时祃祭。” 殷南捧着一瓮羊肉回来,一见游牧卿,就将那瓷瓮“轰隆”一声放在桌上,桌子剧烈摇晃,痛苦的“嘎吱”了一声,瓷瓮盖子也随之“哐当”一声。 随后她给莫聆风揭开盖,往里面插个长柄勺,让莫聆风舀羊肉吃。 莫聆风抄起勺子,吃了一勺,扭头对游牧卿道:“明天卯时,把人都叫去校场,祃祭之后,跟着我走。” 她丢下勺,端起茶盏,把碗里的糖水喝了个精光:“你不许出风头,要默默无闻。” 伸手拿过竹筒,她一口气把剩下的糖水喝了个精光,又将那一瓮羊肉推给殷南:“你也去。” 在她心里,殷南是她的护卫、打手、大丫鬟,而且殷南嗜杀,可以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但是做不了她最锐利的一把宝刀。 游牧卿可以做这把刀——他身手远超过殷南。 一把只在关键时刻出鞘的宝刀,平常一定是秘不示人的。 而且定远军不能一直由游牧卿管束,她要亲自掌管。 在她为自己筹谋的未来里,殷南、殷北、游牧卿,她已经安放好位置,如今只差一个像赵世恒那样的军师,了无牵挂,与莫家同谋。 这个人可以是邬瑾,也可以不是邬瑾。 她还小,可以有漫长的时间去做抉择。 第二天卯时前两刻,军中大校场上果然响起擂鼓。 大校场能立万人方队,两侧有房舍休憩,前方有点兵台,点兵高台两侧立着台基,上面高竖旗杆,悬着镇戎军军旗,黑底金字,“镇戎”二字龙飞凤舞,锋芒毕露,笔画犹如刀枪剑戟,直刺旗外,又在飒飒寒风中翻滚,猎猎有声。 八面牛皮大鼓的齐声敲响,镇戎军以一营为一个方阵,轰隆隆开向校场,一时间刀枪如林,都头们以绯红色绣衫罩甲,上面雕龙刻鹰,指挥使们玄甲耀目,猛将立于点兵台上,怒目而视,宛如金刚。 要开拔的三个步军营一千五百人,两个马军营八百人,在练兵场正中严正以待。 莫聆风早早便到,领着殷南立在最左侧,另外一百在编不在营的士兵,也跟随着她立在最左侧,做了个方阵。 士兵纷纷侧目,尤其是知情的一连串人物,更是目光锐利,直射向莫聆风。 莫聆风全然不顾,只是站着,她太矮太小,目光无法越过密密麻麻的方队,去看哪一个是冯范,只能抬头去看点兵台上站着的将领。 半晌后,她问身边的游牧卿:“最中间站着的翁翁是谁?” 游牧卿踮起脚尖,放眼一看,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又努力分辨了几眼,小声道:“是种家庆,镇戎军的右路军统制,高平寨就是他修建的。”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他是有名的忠心赤胆,听说从前横山决战,他还只是个都头,就有以身殉国之志,领着一百人,发誓绝不让金虏往前推进半步。” 横山决战十分惨烈,两军尸体将峡谷山道都堵塞了,无数战士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捍卫疆土,才有了长达数十年的和平。 莫聆风对种家庆立刻肃然起敬:“那他是以一敌百,从死战中活过来了?” “那倒不是,我听说他当时率领一百人埋伏在金虏必经之路,结果金虏出了奇招,没走这条路,他们等到天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等回去一看,横山都打完了。” 莫聆风哑然,半晌之后道:“运气造英雄啊。” 第108章 冲破牢笼 种家庆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仍然有以身殉国之心,势要与堡寨共存亡,此次也会一同前往前线,会一会金虏。 祃祭开始,众人杀羊祭军神黄帝,又以羊血衅旗鼓。 祭过牙旗后,种家庆郑重接过军旗,翻身上马,呼喝一声,引得轰隆隆一阵呼应,点去前方寨子的营部尽数跟随,井然有序地出征。 第128章 校场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目送种家庆和冯范等人离去,莫聆风处在一片精壮的士兵中,越发显得幼小稚嫩,是还未破土的春笋,而这万万千的士兵,打量在她身上的目光,全是轻视、调笑、暧昧不明,连一丝友好也无。 这里于她,处处都是桎梏,处处都是讥讽,那些不怀好意的灵魂潜藏在四周,让她变得异常警惕,不敢有丝毫放松。 她看着种家庆所骑的乌骓马翻蹄亮掌,踏入冻结了的黄土中,留下深深的马蹄印,而后方的马很快跟上,又将原来的马蹄印覆盖住了。 他们速度很快,这让莫聆风有些焦躁,几乎当场就要追出去,但她很快就隐忍了下来,直到校场中人散去,方队分割成无数的人潮,东一条西一条的流动,她才忽然动作,往种家庆一行离去的方向跑去。 游牧卿、殷南、莫家军紧随其后,在拥挤的人潮中毫不起眼,只像是在随波而走。 莫聆风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狂奔起来,在种家庆将要出寨时赶了上去,大声喊道:“种将军!” 她声音大,而且音色清冽,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在种家庆身后,引得出征众人全都回头来看。 种家庆勒马回头,就见莫聆风艰难赶了上来,气喘吁吁追到他马边,仰着头,眼睛被日头金光映的流光溢彩,明亮洁净,丹凤眼长而大,眼尾扫出去,像是钩子,能探到任何人心里。 在缓缓升起的日光里,莫聆风看着种家庆,脆生生地道:“种将军,我是归德中侯莫聆风,我身后是有编无营的士兵,我们也想去战场,为国效力!” 种家庆紧挽辔头,目光凛冽如刀,直劈向这些目无军纪之人。 莫聆风拱手抱拳:“将军,请许我们以身报国!” 她身后那些人也拱手抱拳,神情恭敬,于是种家庆在这种动作之中看到了一种严明的纪律——属于莫家的军纪,但是不属于镇戎军。 同时从莫聆风的举动之中看到了一种姿态——这位归德中侯,正在以一种愤然的姿态,要冲破一个难以冲破的樊笼。 他扭头看向冯范:“这些人为何有编无营?” 冯范打马上前,在种家庆身后一步停下,低声道:“将军,这些人原本都在右军统制账下,去年金虏突然来袭,这些人也颇有功绩,年前不知为何,都被提了出去,许是伤病,又许是......” 他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听到的消息如实说出:“属下听闻,这些人和军饷有关。” 种家庆一听说是右军统制账下,就把两条眉毛垂了下去,同时心中明白莫聆风、弃军、宽州府之中,必定存在着复杂的干系。 他不打算掺和进去。 “将军!”莫聆风还在努力仰着头,“我等愿意立下文书,杀敌而还,若是无能杀敌,就将此头颅挂至怀远寨!将军,请让我们去吧!” 话音未落,远处已经响起了重重的呵斥之声,是从校场远远的传了过来,莫聆风额上现出晶莹汗珠,急迫地看向种家庆。 他们的动作终究会被发现,必须抓紧时间,走出高平寨,只要能走出去,就可以建立战功,入种家庆所领的左路军。 如今的堡寨每一刻都在变化,拖的越久,她越吃力,而且王知州等人担心事情败露,会将她管束的越来越严,甚至会慢慢清理掉她的人马。 “种将军!” 种家庆摇头,挽起辔头,握紧马鞭:“不可,军中自有法纪,你们留待此处,再听军令。” 说罢,他扬起马鞭,用力抽下,打马而去。 他身后士兵也齐齐跟上,步军营齐步跑动,身上铁甲铮铮作响,步伐整齐有力,马军营在后,威风凛凛。 而追赶莫聆风的人也越来越近,叱骂之声不断,绝不许莫聆风有机会去其他寨中露面——她和她的那一百士兵过于扎眼,一旦出现,就不会再被埋没。 若是让莫聆风崭露头角,陛下终有一天会发现是他们的疏忽导致莫千澜插手堡寨,于他们这一干人等,就是灭顶之灾。 就在此时,一匹马自莫聆风身边跑过,一直未动的莫聆风忽然蹿起来,纵身一跃,用力抓住辔头,半个身子吊在马腹一侧。 马蹄就在她身边翻飞,一个不慎掉落下来,她立刻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马上士兵的惊叫淹没在了行军时铺天盖地的动静之中,莫聆风在一阵急剧晃动之中,伸出脚,踩在马镫上——马镫上的脚背上。 士兵让她踩的痛呼一声,抬手想将她掀下马去,然而莫聆风骑术了得,已经翻身坐在了他身前,并且从他手中夺过马鞭,用力一抽,冲出了高平寨。 殷南紧随其后,跃上马去,将马上士兵拥在自己身前,游牧卿等人见状,也都纷纷抢马而走。 整齐的队伍立刻乱了一下,威风凛凛的骑兵也变得奇形怪状,一个叠一个,怎么都甩不下去,都头不知如何是好,层层向前报告,一直报到了种家庆耳朵里。 此时他们已经出了高平寨,种家庆扭头看了一眼,并不打算停下来整治莫聆风,士气不应该消耗在这等小事上,既然他们要以身报国,那就报去吧。 多一队人杀敌,于国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扭回头,冷漠地离去,而莫聆风也第一次嗅到了高平寨之外的风。 风带着来自横山的岚岚烟气、冷冷积雪、潺潺流水,拂过她的面孔,灌满她的袍子,吹透她的肌肤。 第129章 她放眼望去,就见梁峁起伏,沟壑纵横,青山与黄沙相间,林草正待丰茂,出征的队伍,踏过蚕丛鸟道,走向天地之间。 高平寨禁锢不住她了。 她和她的人马要在种家庆手中走到天光下去,要踏着金虏的血,大放异彩。 还要将那些能征善战的,那些有野心的,那些被排挤的,那些养家糊口的男儿,都纳入到她的莫家军、定远军中去。 第109章 要这要那 行军四日,种家庆率领众人到达怀远寨,随后领上怀远寨一千兵马,前往三川寨扎营。 定川寨、三川寨、怀远寨成品字形排列,三个寨子,以三川寨最小,周不过五百步,金虏在横山失利后,就屯兵于三川寨前,一旦有所动作,三川寨首当其冲。 莫聆风在寨前翻身下马,人还没站稳,就让大风吹的往后一仰,紧紧拽住马镫,才稳住身形。 正是斜阳落日,寒风沙紧之时,黄沙遮天迷地,不分南北西东,众人耳鼓沉闷,鼻息难存,只能顶风而行。 莫聆风让殷南夹在腋下,只听得耳边“咔嚓”一声,又“哗啦”一声,似是风沙折木发屋,情形之艰,超乎预料。 “入寨!”种家庆在狂风中怒吼,一旁旗兵高高举起战旗,旌旗猎猎作响,众人随旗而走,迈步上石阶。 莫聆风一行人坠在末尾,拾阶而上,到了石阶尽头,便是围住堡寨的石墙,中间开一道寨门,莫聆风眯着眼睛,伸手一摸墙壁,摸到冰冷的河卵石和满手黄沙,再往前摸索,就是夯实的黄土,墙基倒是很厚,足以抵御黄沙,却不能抵御炮火攻击。 寨内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寨门两侧分立着堡头,可以做瞭望台,两侧分设营房,后方有马房,正中是校场,校场后头是军中帐。 种家庆令弓箭手上堡头戒备,又使十名弓箭手做为哨兵,出去侦刺金虏动静,又让步兵抬弩车去堡头,最后吩咐各营以都为阵,就地安置,等风沙过后,再行扎营。 莫聆风自知这等小寨,安放不下如此多的兵马,无她立足之地,于是自封了都头,领着一众人马向马房处走去。 寻了一处背风之地,她席地而坐,开始揉眼睛挖耳朵擤鼻子,同时紧紧挨着殷南,又伸手拍了拍她:“不要怕,我在这里。” 殷南坐在她身边,对这一切显出了呆滞和迟钝,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荡之感,风沙迷住了她的眼睛、口鼻,却翻出了久违的记忆。 她也曾“装满”货物,一趟趟在黄沙里来回。 “游牧卿,”莫聆风招手,“你过来,坐到我右边。” 游牧卿立刻膝行过去,警惕地盘腿而坐,一面打量四周情形,一面保护莫聆风。 莫聆风低声道:“等风沙小了,我就去要东西。” 种家庆一直紧盯着莫聆风一举一动,见她进入寨子之后,眯起一双眼睛,四处扫射,恨不能把这一个寨子悉数印入眼中,比营中许多只知躬腰缩背、躲避风沙的士兵要强。 来到危险重重的陌生地方,这些人太不警觉了。 随后他就见莫聆风领着人安坐,再然后窸窸窣窣的,像沙地里的小动物,伸出爪子,淘弄一下这里,又抓一抓那里。 于是种家庆收回目光,不再看了。 风沙渐小时,一切安置妥当,堡头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后冯范顶着满脑袋沙跃下堡头:“将军,外面......外面挂了好多......” 种家庆立刻上前,奔上堡头,放眼往外一看,就见寨子不远处立着十根长杆,每根杆上都团团挂着四五个人头,其中一根杆子已经折断,人头滚了满地。 死的全是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头颅不知挂了多久,让沙砾磨出了白骨。 “解下来!”种家庆两只眼睛睁的滚圆,咬的满口牙齿“咯咯”作响。 几人连忙出寨子,狂奔过去,爬上木杆,把人头好生拿了回来,找匣子盛放了去安葬。 种家庆转身走回中帐,脱去身上绣衫,来回走了几步,忽然伸手,拔出腰间一把尖刀,飕地插在墙上那面羊皮地图上:“狗娘养的!” 左右亲卫惊住,不敢喘粗气,屏息静气立在帐前。 正在此时,莫聆风轻手轻脚走了过来,立在帐前,大喊一声:“种将军。” 种家庆骂道:“号什么丧?滚进来!” 莫聆风听话的往里滚,站到樟木桌前,开口便道:“将军,属下想要两顶帐子,一口大锅,两石米。” 种家庆没想到她劈头盖脸就问自己要粮,简直是火上浇油,沉着脸想骂她讨饭,再把她撵出去好几里地,但是看着她气势不小的样子,再一想她身后那一支劲兵,心中一动,收敛了怒火。 他上下打量莫聆风:“你多大了?” “十一。” “那不小了,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进了军中磨砺,如今金虏按捺不住,磨刀霍霍,国家大事,皆系在我辈身上啊。” 莫聆风心想:“这样只有风沙的国土,不磨刀怎么办。” 同时她歪了脑袋,看着种家庆忽然和蔼起来的面孔,问道:“将军准备让我去哪儿?回来之后会将我们编入营中吗?我能做都头吗?” 种家庆正在暗中“汩汩”的冒坏水,准备暂时的充当一名阴谋家,哪知他才开了个头,所有盘算就让莫聆风摊了出来。 第130章 他阴谋家的苗头立刻熄灭,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打算让你们去突袭金虏。” 他起身走到羊皮地图前,从上面拔下自己的尖刀,点了点三川寨:“我们在这儿。” 刀尖开始东南而下,落在了张家堡上:“张家堡是个小堡,周不过二百步,也已经撤去了大寨,不必管他。” 刀尖再往南稍偏了一指:“这里,靠近横山和葫芦河,好山好水,金虏和羌人一直在此游牧,牲畜众多,十分富庶。” 他用刀在这个地方画了一个圈:“自从横山失利,金虏知道横山这一带易守难攻,就放弃在此屯兵,转而将重心移到了我们无法追击的黄沙地,你带上兵,把这里屠干净,牲畜赶回来,人头也带回来。” 莫聆风立刻道:“好,我们要入冯指挥使的马军营。” 种家庆也怕他们出去之后难以管束,当即点头:“可以。” “我要做都头。” “人头,”种家庆紧紧咬了下后牙槽,“只能比刚才多,不能少!我让你做都头。” “还要三石米,不吃饱,走不动路,还要马......” 种家庆简直想把尖刀插到莫聆风心窝里去,咬牙道:“去找冯范,今天晚上就去。” “是,将军。” 第110章 首战 当夜,风停沙定。 寨中烧灯续昼,校场中接连扎起营房,分作前后左右中五营,道路俨然,士兵各司其职,长枪林立,指挥使们聚在中帐,与种家庆议事。 堡头之上,两面战旗高悬,黑底金字于夜色下舒展,弓箭手目不转睛盯着百步之外,只等换哨时才会挪动。 后营牵出马来,交至莫聆风这一都人手中,莫聆风悬挂令牌于腰间,左右跟着殷南和游牧卿,身后跟着士兵,又带上地图和水囊等物,悄然出了寨子。 一轮明月在天,无边黄沙在目,四周一片寂静,不见敌人踪影,寨中铜壶滴答作响,水声传至寨外,马蹄陷入沙中,不能翻飞,同时也吞没了他们行动的声音。 所有人都紧绷着一股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只硕大的蜣螂飞速从沙上爬过,发出“沙沙”响声,游牧卿与殷南一前一后射出目光,见是一只黑漆漆的蜣螂,又都不理睬了。 离开寨子越远,这种细细碎碎的动静就越多,四脚卷尾的“沙和尚”成群结队,速度飞快的从马蹄下爬过,蚂蚁也纠结在一起,成了庞然大物。 马蹄偶尔会从沙中踹出一些白骨,有野物的,也有人的。 金虏若是在堡寨之外看见汉人,无论是谁,一律格杀,曝尸荒野,任凭尸体被分食、腐烂,只剩下白骨。 羌人见到汉人,会收买命银,若是交不出银钱,就会割下头颅,送去金人手中领赏。 常年在此间往返的漏舶商,便是用银子在羌人之中打通了一条路。 艰难走了半个时辰,地面逐渐由黄沙变成了坚实的黄土地,莫聆风这才扬起马鞭,甩手一抽,开始策马向东奔驰,沿着地图所指前行。 马蹄声“哒哒”作响,两旁景物往后倒退着离开众人视线,出现在他们眼中的是积峁堆梁的黄土,让风刮出了筋、削出了骨,傲立于苍穹之下,又逐渐在马蹄声中和缓下去,化作山、化作水。 又是一个时辰的快马加鞭,他们路过了空无一人的张家堡,到达种家庆所指之处。 莫聆风滚鞍下马,脚底下十分柔软,低头一看,就见一片枯草之中,已经生出了蒙茸绿意,果然是水草丰沛之地,悄然往前行了十来步,她眼中出现了一座穹隆样的旃帐。 她未曾见过金人住所,只听赵世恒提起游牧之人织柳为室,以旃为盖,状似穹隆,所以称作穹庐,便低声道:“就是这里了,殷南,你去探探有多少顶穹庐。” 殷南抬腿便走,两眼发亮,神情也很兴奋。 一股微风拂过众人鼻尖,带来牲畜粪便和水草交织的冰凉气味,莫聆风在风里打了个哆嗦——明明不冷,还是打了个哆嗦。 她还没有打过仗,没有到过这么荒芜的地方,从出生起,她就窝在莫千澜的怀抱里,所见的世界金玉堆砌、花团锦簇,不见一点血光。 现在莫千澜还留在原地,她却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来了。 她低头在一堆枯草上来来回回的蹭鞋底,想蹭掉鞋底上的马粪,还没蹭掉,殷南就已经奔了回来。 “二十三顶穹庐,”殷南数的很快,“羊、马非常多。” 莫聆风继续蹭马粪,直到鞋底干净了,才道:“游牧卿留下,其他人都去,一个都不要放过。” 众人立刻点头,抽刀出鞘,无声向前方走去,殷南擒着尖刀,走的最快,在其他人还未到时,她已经闯入穹庐之中去了。 干净的旃布上,忽然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猩红色花朵。 随后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响起,反应过来的男子翻身而起,直扑向士兵——他们都是良马悍刀之辈,不会引颈就戮。 莫聆风留在原地,灵魂已经伸出触角,跟了过去,暗夜中闪出来的火光、厮杀、哭喊、四处奔逃的人、血从身体里涌出来,全都带着声音,钻进她狭窄的耳朵里。 她又打了个哆嗦,游牧卿扭头问道:“姑娘,冷吗?” 莫聆风“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项圈,想要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躁,随后从腰间摸出埙来,放在嘴里,“呜呜”地吹了起来。 第131章 低沉悲壮的埙声,像是战场上刮起来的一阵呼啸风声,与大地同悲同鸣,曲不成调,却与战场相契。 吹过之后,莫聆风心安,收起埙,她脸上浮现出和莫千澜一样的漠然神色。 忽然,有羌人逃了出来,骑着马杀出包围,直奔莫聆风的方向而来,似乎是要去向金兵报信。 莫聆风很有自知之明,不必游牧卿开口,立刻就地一滚,躲到了一块大石后面。 游牧卿拎着刀,轻而易举地截杀了此人,随后摆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在此守候。 血气浓烈到了极致,模糊了时间,莫聆风看着天色逐渐发白,才发觉天快亮了。 天光云影,落在她身边,使得她看到脚边竟然匍匐着几根黄素馨,枝条上错落开着黄色小花,金英翠萼,吐出袅袅春意。 在日光从地尽头出现的那一刻,战斗结束,割去头颅的尸体散落的到处都是。 牲畜成群结队,数目众多,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简直望不到尽头。 殷南收了刀,满身是血,兴奋地走到莫聆风身边,吃饱了似的打个嗝,多日来的憋闷一扫而空,变得异常灵敏——她喜欢战场。 莫聆风心想:“这地方果然富庶,牲畜是人的十倍之多。” 她翻身上马:“走,马都赶回去。” 士兵们将血淋淋的头颅挂在马上,又用马鞭驱赶这上百匹好马,忽然羊群和马群同时一惊,起了一阵骚动。 “快走,狼来了!”游牧卿听到嗥叫,立刻往前催马,莫聆风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就见横山之中,一张口吻深裂的凶恶面目伸了出来,正在试探着下山。 莫聆风也打马向前,马群和羊群在狼的逼视之下,不必驱赶,也紧随人群而走。 走出去片刻,莫聆风再次回头,想去看狼,就见不远处倒伏着的一具“尸体”,正在悄悄滚动,察觉到莫聆风的目光,他仰起头来看了一眼,然后一轱辘滚进河中去了。 跑了。 莫聆风不去追赶这死里逃生之人,又隐隐觉得此人面熟,打马走出去好几步,忽然想起来这人在朔河边见过——那个送她一块白石的羌族少年。 第111章 活口 羌族少年抢在狼群到达之前,湿漉漉、血淋淋地爬上了岸,背上一道刀伤,从肩膀一直划到腰际,被冰冷的河水一泡,本就狰狞的伤口卷出一圈发白的死肉,越发骇人。 他趴在岸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河对岸狼群摆尾而下,啃食地上尸骨——他父亲的、兄弟的、姐妹的、朋友的…… 半晌过后,他勉强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一块滚圆洁白的石头,捧在手心,闭上眼睛,在心中道:“石神保佑我活下去。” 不远处,骏马带着住在附近的羌人赶了过来,身背大弓,腰带弯刀,没有贸然靠近狼群,一人眼尖,见到了半坐半躺,几乎昏死的少年。 “泽尔!” “泽尔在那里!” 众人打马过河,将泽尔扶了起来,急急取出草药为他敷上,又往他口中灌入许多烈酒。 泽尔呛咳一声转醒,背后骤然传来钻心痛意,知道是族人在为他上药,咬牙忍耐住痛处,等到伤处敷满草药,他披上一件皮袍子,散开辫子,悲怆地看向对岸。 春光明媚,万里无云,狼群大快朵颐,苍鹰盘旋于天地之间,发出尖锐的叫声。 他双手紧紧攥成拳,指节“咯咯”作响,双目通红,泪流满面,对着河岸嚎叫一声:“阿父!” 少年中气不足的叫声撕裂了平静,惊飞了雄鹰,惊的狼群散开了一瞬,但是很快又聚拢过去。 他跪倒在地,俯下身去,掌心向上,亲吻手中白石,低声道:“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必为你们报仇!” 随后,他目光阴骘地看向莫聆风离开时的方向,心想那双眼睛真美,骑在马上向下望时,像是凤凰展开的双翅,熠熠生辉,威风凛凛。 就拿那双眼睛祭拜父兄! 莫聆风像当初丢弃白石一样,随手将这滚入河中逃跑的羌人丢在了脑后。 她也并未威风凛凛,相反十分狼狈。 羊群倒是听话,自行地跟着走,然而俘获的马不听话,总是撒开蹄子乱奔,队伍里并没有驯马高手,只能是水平低劣的追捕和呵斥,越发把马群冲散了。 一位放羊娃出身的大汉,试图放羊一般将这近六百多匹良马一同牧走,结果险些让马踩死。 一群人苦不堪言,莫聆风一咬牙,对着其中一匹青马的马屁股狠命一抽,那青马吃痛,顺着道路骤然向前奔去。 马群中多是这样好胜的青马,一见其中一匹马领了头,全都昂头嘶叫,扬蹄追去。 莫聆风也用力一夹马腹:“驾!” 她骑术好,夹在马群之中还能一骑绝尘,除了殷南常年在马场追逐莫聆风,还能追随在莫聆风左右,其余人奋起直追,也只能是吃灰。 马群浩浩荡荡,尥着蹶子跑的几乎发疯,有马绊倒在地,马群也不知避让,直踏成一滩软肉,从天亮直跑到晌午,马慢了下来。 在马群之中的莫聆风也紧跟着勒紧缰绳,在马背上慢慢喘气,喉咙里好似一把火烧,解下水囊喝了几口,眼看马群温顺,不再撒野,就让游牧卿领着人四面八方的赶,将马一路赶回三川寨中去。 第132章 今日天好,没有风沙,三川寨中弓箭手站在堡头上,远远就见到马群向寨中过来,连忙去传报,等再走近一些,他们就看到了马上的莫聆风。 莫聆风人小,但是打眼,脖子上的金项圈让日光一照,立刻像是融化了一般耀目,再走近些,就能看到每个士兵的马上都挂着人头。 “是金虏!他们杀了金虏!一、二......好几十个!” “他们缴获了马群!” “还有羊群!” 本是一派寂静的三川寨顿时一片哗然。 五名指挥使拥着种家庆站在寨门前,就见马上精悍士兵将人头解下,堆至一起,满面都是得色,只游牧卿双手空空,十分尴尬。 “好!”种家庆大喜过望,出了半口鸟气,伸手一指还立在沙地中的木杆,“给老子挂上去!叫那些狗娘养的看看,敢杀咱们的人,咱们就百倍的杀还!” 他又看那些良马,令后营中人立刻前去相帮,想办法安置到寨子后头去,不要走了一匹,这等良马,于战时就是无价之宝。 莫聆风翻身下马,岔开两条腿,龇牙咧嘴地走上石阶——骑的太快,大腿内侧两块嫩肉全都磨破了。 她一路走到种家庆身前,仰着脑袋道:“种将军,您答应我的话,可别忘了。” 种家庆心情很好,笑哈哈的:“忘不了!不过割人头,不能只割壮年男子,得向金虏学,一网打尽,否则留下活口,后患无穷!” 莫聆风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种家庆抬起巴掌,想去拍拍莫聆风肩膀,然而低头一看,莫聆风人小个子小,他这一巴掌下去,恐怕会将莫聆风直接拍碎,便收了巴掌,别出心裁的夸赞她:“你这小不点儿,收获倒是不小啊!” 莫聆风因为确实没怎么长个,无从反驳,只能老气横秋地板着一张小脸,以示自己毫不在意,一瘸一拐的想进马房去休息,然而马房已经没了他们的栖身之处。 好在冯范已经得知这一队强兵要归入自己营中,笑的满脸都是嘴,扒拉出了最好的地方,让莫聆风等人住了进去。 莫聆风独自占据一间屋子,迈过门槛,见有门有窗,还有桌椅,就很满意,一屁股坐了下去,脱力地靠在椅背上,闭眼仰头,伸直两条腿,等着吃羊肉,同时暗想:“我怎么不长?” 她长的很慢,一直到元章二十五年——她十三岁时,才真正开始长高,而且长的很快,几乎是每个月都在变化,衣裳一个月一换,膝盖、大腿、腰背上的皮肤都像是要被抻开,还时常感到骨头疼痛。 她忽然就从一个单薄稚气的小女孩,蹿成了一个纤细美丽的小姑娘。 然而在殷南、游牧卿等人眼中,莫聆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她没有长出鼓鼓囊囊的胸脯和屁股,在一群大汉中,还是个小鸡崽子似的存在。 而且三川寨战役时,她是都头,到了如今,还是都头,当真是毫无变化。 第112章 归家 元章二十五年四月初五,莫聆风式假,从高平寨吊桥过河,穿过马场回城。 寅时末刻,天色是将明未明的碧玉石颜色,逐渐氤氲开来,马场上的绿草在暖风中起伏,野生荞麦打着花苞,点点粉红粉白,连绵不断。 打草捡拾马粪的人散落在马场上,又十分突兀地穿插着许多士兵,莫聆风带着殷南打马而过,刚过养马苑,就见城门附近车、马俱全,站着许多人,打头之人是莫千澜和赵世恒,身后是殷北,再往后是莫府一众随从护卫。 莫聆风一眼就看见了莫千澜。 风都暖了,莫千澜却还是穿的厚,里面团领长衫,外面套着件鹤氅,头上戴顶朝天幞头,收手拢在袖中,正是个翘首以盼的模样,远远看见了莫聆风,立刻喜笑颜开,往前迎了上去。 莫聆风滚鞍下马,扑进莫千澜怀里,用力在他身上一嗅:“哥哥!” “哎,”莫千澜有些支撑不住,往后仰了一仰,“阿尨,重了。” 他勒紧双臂,用力抱了抱莫聆风,赵世恒站在一旁,也很想念这个女儿一样的姑娘,见两人搂的密不透风,没有自己上手的余地,不得不伸手将二人撕扯开来,同时从袖袋里摸出来一块花生酥,塞进莫聆风手里:“回来了好。” “赵伯伯,我好想你,”莫聆风将花生酥塞进嘴里,亲亲热热地挽住赵世恒胳膊,“伯伯,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莫千澜见殷南手里拎着两个大包袱,就笑道:“没有给我带?” 莫聆风的眼睛立刻就黏在了莫千澜身上:“也带了,给伯伯带的风干羊肉,给哥哥带了一壶野蜂蜜。” 殷北眉开眼笑的从殷南手中接过包袱,又让人上前牵马,见殷南黑不溜秋的,心里直犯嘀咕——莫聆风一点没黑,是不是全黑殷南一个人身上了。 “好,”莫千澜抚平莫聆风衣襟上的褶皱,又拢了拢她鬓边碎发,“回家。” 他从赵世恒胳膊上夺回莫聆风的右手,紧紧攥在手中:“你骑马回去。” 赵世恒挑眉:“节度使好大的官威,使唤我这个瘸子骑马。” “你难道是今天才瘸的?”莫千澜不管他,带着莫聆风上了马车。 莫聆风坐稳当了,听到外面传来卖饼的叫声,分明就是邬瑾,当即乐的一咧嘴:“是邬瑾!” 她去撩车帘,想要叫住邬瑾,马车却是一个晃荡,已经奔跑起来,于是莫聆风只看到邬瑾一个背影。 第133章 春风吹动邬瑾身上的短褐,他挑着两个箩筐,立在绿草中,云青青,水澹澹,越发显得他挺拔俊秀,清冽温和。 她想出声时,马车已经赶的飞快,进入城中,往宽阔街道上奔向莫府。 莫千澜一直握着莫聆风的手,感觉她那手腕是异常的瘦——并非瘦弱,而是浑身上下的肉都伸开拉长,薄薄地附在骨头上。 阿尨长高了。 长高了好,这样阿尨就又多了一点,在他心中的分量也更重了一点。 他想要和阿尨说说话,笑意从眉梢蔓延到眼角,又从眼睛里流淌到嘴边,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尨是海底龙宫出来的摩尼宝珠,庆严殊好,放出万丈清光,专来普照他这须弥山的穷苦众生,暗中能令明,热时能令凉,寒时能令温,令他所求一切净妙愿望都得实现。 妹妹太好了,所以他无从说起,只能是不说。 马车在莫府前门停下,莫聆风率先跃下马车,伸手扶莫千澜下来,又招呼正在艰难下马的赵世恒:“伯伯,快来啊!” 随后她一扭头,让门子快快开门,又歪在莫千澜身上撒娇:“哥哥,我想吃樱桃乳酪,要吃冰的。” 赵世恒本不便骑马,下马之后,越发显出了一点跛,他慢慢走了两步,随后还是按捺不住,一瘸一拐走过去,拍了拍莫聆风的肩膀:“不许这样腻歪,快要长成大姑娘了。” 莫聆风只好从哥哥身上分开,伸长双臂,一手勾着一个,高兴地往家里走。 她先回长岁居去换衣裳,奶嬷嬷脸上烧的厉害,右半边脸像是融化了似的搅合在一起,看着骇人,然而莫聆风不怕,张开双手,让奶嬷嬷看自己的身量:“阿婆,我长高了。” 奶嬷嬷一面让丫鬟打水来,一面给她解下披风,脱下布甲,又伸手拿过文思尺,对着她从头量到脚,从肩膀量到手腕:“这么高了,先穿身现成的,这就让人裁了布做去。” 莫千澜刚让裁缝给她做了一箱衣裳,按的是上给月殷北带回来的尺量,没想到一次没穿,就略小了些。 莫聆风接过澡豆,洗手洗脸,奶嬷嬷把她的头发放下来,慢慢疏通,给她挽做两股,扎成两个小髻:“再过两年,就能编发了。” “我在堡寨,不用编。” “那多可惜,您的头发生的好,油黑发亮,能编不少发髻呢。” 莫聆风不觉惋惜,收拾干净,一溜烟就出了门,跑去中堂。 晨光落在满墙满壁的蔷薇花上,花瓣飘到廊下,落到莫聆风身上,和着山鹛嘈杂的叫声,夹着融融暖风,莫府忽然间就热闹了起来,就连下人都变得忙碌无比,不住穿梭来去。 莫聆风一屁股坐进中堂里,莫千澜立刻让人开窗,拿樱桃乳酪,摆早饭。 窗子一开,中堂变得明亮起来,把莫聆风也照清楚了,还是同原来一样白里透红,眉眼都细腻起来,眉毛清晰整齐,渐细渐淡地从眼角上方隐去,内眼角尖锐而细长,黑睛藏于内,不怒自威。 樱桃乳酪先摆了上来,莫千澜递过勺子去:“阿尨,不能多吃。” 赵世恒趁机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莫聆风接过勺子,大吃一口:“好吃!” 她连吃两口,才答道:“有了二百人,都是很好的兵。” 赵世恒很满意的一点头:“宁缺毋滥,银子也要舍得花出去,万不能克扣。” “伯伯,我知道,他们都是拿命换银子的,”莫聆风一下子吃掉半碗,“哥哥,我要是做了指挥使,陛下是不是会不满?” 莫千澜摸了摸她脑袋:“你做不做指挥使,他都不满,咱们就是什么都不做,他也不满,因为莫氏只要存在,就是一种谋反。” 第113章 虚弱 莫聆风吃完一碗樱桃乳酪,只觉得满腹生凉,身上却还是热,城中的风远比寨子里的风要暖,甚至有了夏日的燥热之意,只是未过端午,天气尚有反复之机。 她想再吃,莫千澜不许,打开折扇给她扇风,又叫下人摆早饭来。 还未到端午,莫千澜却已经让厨房里做了粽子,切了三碟,有蜜枣的,也有豆子的,另给莫聆风装了一碗沙糖,给莫千澜倒了一盏蜂蜜水。 赵世恒近来牙疼,见又是蜜又是糖,牙根都软了起来,趁机教导莫聆风:“糖要少吃,牙一定要爱护好,我现在就牙疼。” 莫聆风连忙放下筷子,伸出双手去摸赵世恒的腮帮子,十分心疼:“伯伯点虫齿药了吗?牙疼特别疼。”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腮帮子,心有余悸道:“疼起来真是要命。” 要命归要命,她重新拿起筷子夹粽子蘸沙糖:“吃完了,我就好好漱口。” 赵世恒见她满脸恐惧地吃沙糖,忍俊不禁,让人去沏浓茶来,吃完饭给莫聆风漱口。 早饭琳琅满目,除了糖粽子,还有糖角子,大黄狗闻讯而来,卧倒在莫聆风脚边,蹭的十分缠绵谄媚,也得到了一块粽子,立刻嬉开一嘴狗牙,乐的摆尾。 莫聆风低头看它:“不要咬人啦。” 它立刻不乐了,拉拉着脸,咬着粽子换了个座儿,蹲到了赵世恒脚边。 赵世恒掰开一个包子看了一眼,见里面流糖汁,几乎要绝望,莫千澜连忙推过来另一碟包子:“吃这个,这个是肉的。” 第134章 赵世恒喝了一碗汤,吃了三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替莫聆风牙疼,吃过饭之后,语重心长地教训莫千澜:“要是她牙坏了,全是你害的!” “她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莫千澜狡辩,“在堡寨里哪有糖吃。” 他岔开话:“上头那位,还不知道憋什么要命的坏水,一点消息都探不到。” 赵世恒只得随着他换了话头:“探不到消息还好,就怕陛下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来。” 莫聆风漱完口,鼻尖吃出了细细的汗,从莫千澜手中夺了扇子,一阵狂扇:“陛下一直没有动作,在等什么?” 赵世恒道:“在等机会。” 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只是不知道他的剑,这一次会指在谁身上。” 也许陛下已经从他们的谋划中窥探到莫家正在交至莫聆风手上,留下莫千澜,再无意义,比起莫千澜,一个小女娃显然更好对付。 不过陛下不是冒险的性子,兴许还是要从莫千澜身上去找东西。 吃过这一顿有甜有咸的早饭,赵世恒离席而去,为节度使去处理府中事物,而莫千澜牵着莫聆风的手,带她慢慢在家里走一走。 家还是那个老样子。 二堂屏风后的黄沙缸养出了碧绿一缸水,里面三条赤鲫悠游来去,院内有紫藤花架,油绿光亮。 走出二堂,夹道内蔷薇花开着,书房外的凌霄花还在发枝叶,扑上檐角,九思轩中的古树越发参天,根深叶茂,遮天蔽日,站满山鹛,落下的巨影使得地上生满碧藓。 后花园中栀子花气馥郁,沾染衣带。 莫聆风不在,莫府便缺少人气,花草树木疯长,几乎要淹没道路,莫聆风回来,一脚就将开到了青石板上的蔷薇花踩了个扁,又折了许多的栀子花,插在自己头上,插在莫千澜鬓边,塞进衣袖中。 “哥哥,我见到狼了,”她伸头进栀子花从里找蜜蜂,“看起来特别凶,金虏也凶,而且狡猾,打不过就往荒沙地里跑,我们一进去就会迷路。” 没有蜜蜂,更没有蜂蜜,她直起腰:“那蜂蜜是我在三川寨的时候掏的,家里这么多花,怎么没有?” “大约是有人打扫,”莫千澜伸手摸她汗津津的脸,“蜜蜂有没有蛰你?” 莫聆风大声回答:“蛰啦,蛰的我满脑袋都是包,种将军笑我是猪头。” “哦,种家庆,”莫千澜想起来这个人,“他运气倒是不错。” 莫聆风深有同感,又说种家庆确实是运气很好,有一回金虏偷袭三川寨,结果他正好去了怀远寨要粮去了。 她叽叽喳喳,说的十分热闹,莫千澜听的直点头,心想阿尨的眼睛,总是这样有趣。 她知道种家庆运气好,还知道种家庆会讨价还价,自己向他要乌骓宝马,他只肯给一匹黄花马,冯范向他要镔铁长刀,他就给冯范许大诺,说以后给。 她发现冯范总是倒霉,指挥使们嘲笑他巴结种家庆,他为表清白,不和种家庆去要粮,结果就遭了偷袭,挨了两刀,只要他去的地方,就必定有金虏出没。 她也不明白游牧卿把饭吃到哪儿去了,吃了那么多,既不长高,也不长肉,吃下去的东西都化作了乌有,十分的浪费粮食。 她还庆幸殷南没有军户,否则凭着殷南这个浴血奋战的杀法,她还没做上指挥使,殷南先做上了。 什么东西到了她眼里都新鲜,都可爱,莫千澜听着,自己也跟着鲜活起来。 兄妹二人赏花归来,莫聆风又吃一盏樱桃乳酪,再吃一大碗槐叶冷淘。 莫千澜十分疲惫,吃了一碗粳米粥,吃了几根面,放下筷子,看着莫聆风眨了眨眼睛。 莫聆风在他眼中模糊起来,有了虚虚的影子。 他连忙闭眼,等了片刻才睁开,眼前还是晃动,人也喘不过气来,虚弱到了极致,浑身筋骨都在坍塌绵软:“阿尨……” 他用力一掐大腿,恢复一点精神:“阿尨,哥哥要去睡一会儿,你自己玩一玩。” 莫聆风在他眼睛里还是模糊着,也看不清她是点头还是摇头,耳朵里嗡嗡的,两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他叫了一声殷北。 随后身体便不由自主往地上歪去。 他下意识用手去撑桌子,以免让莫聆风看出他的虚弱,然而两手胡乱一抓,什么都没抓到,只是沉重地跌倒在地,眼前还是模糊的很,莫聆风在他眼前来回晃动,似乎是心急如焚,又似乎是哭了。 歇一歇就好。 也不知是谁将他放到了床上,又给他喂下参茶,他慢慢缓过一口气来,抓住莫聆风的手:“没事,我没事,李一贴来了吗?” “伯伯去请了。”莫聆风红着眼睛。 第114章 探脉 “我是多病寿长,累了就想歇一歇,你回来,哥哥高兴,一时没注意休息,刚才累的睡过去了。” 莫千澜用力半坐起来,很想像从前那样,托着莫聆风的屁股,把她抱在胸前安慰,可是抱不动了。 “吓着你了,是哥哥不好,不要怕,什么事都没有。” 莫聆风感觉他手心冰凉,看他脸色也泛着青,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于是两只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鞋子,一轱辘爬到床上。 她跪坐在莫千澜身边,俯身到他胸前,侧着脑袋,把耳朵贴了上去。 第135章 莫千澜的衣裳也是冰冷的,明明熏的百花香片,可是到了莫千澜身上,就只剩一片冷冽,好似寒梅独放了。 在这一片冰凉中,莫聆风听到了他胸膛里的“嘶嘶”声,沉重、凝滞、晦涩,像是有粘稠的液体在他胸膛里摩擦挤压,艰难地上上下下,而且那声音一顿一顿,像是破风箱,已经毁坏,不能时时刻刻拉动。 在这巨大的嘈杂之声下,莫千澜心口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微弱,像是濒临死亡的雏鸟。 而且莫千澜瘦的厉害,胸前的肉全都不见踪影,胸膛凸出来骨头的痕迹,一排一排,再往下,就是一个巨大的凹陷。 莫聆风忽然想:哥哥会死吗? 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她在三川寨时,见到许多的死亡景象,鲜血和尸体都不能令她动容,但是莫千澜只是病弱了,就足以让她喘不上气。 哥哥不能死。 在她的世界里,莫千澜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外面的人倏地进来,倏地离去,而莫千澜,从她有记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以后也将在,和这古老的宅子一样,永远都会等着她回来。 要是没有莫千澜,那她也不是莫聆风。 “哥哥......” 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拼命地往莫千澜怀里钻,完全忘记了赵世恒的教诲,两只手攀住他的肩膀,脑袋顶着他的下巴,发髻散了,潮哄哄的铺到他脸上,热气腾腾地挤进他的呼吸之中。 “哥哥......” 莫千澜大口喘气,挣扎着动了一下,让自己能够伸手摩挲莫聆风的后背,笑了一声:“阿尨,别怕,不怕,大姑娘了,怎么胆子还越来越小,我又不是犯了痫病,只是累了,我不太能劳累,有李一贴在,不要怕。” 莫聆风埋着脑袋不吭声。 门外传来殷北通传的声音,莫千澜拍拍她的脑袋:“去玩吧,去找程三,去找邬瑾,我吃了药,好好的睡一觉。” 莫聆风从床上爬下来,趿拉着鞋,红肿着眼睛开了门,赵世恒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不是发痫病了,就是累着了。” 李一贴许久没见她,猛然一看,竟然长这么高了,当即伸手一按她的膝盖:“这腿晚上是不是疼的很?” 莫聆风点头:“李伯伯,你快去看看哥哥。” 李一贴大手一挥:“死不了,一个月总要凶险几回,回回都说要命,回回都活挺好,上回棺材都给备好了,也只躺进去量了个长短。” 他跨过门槛往里走,一看莫千澜面色发青,嘴唇发白,就从鼻子里哼出两道冷气:“挺好,节度使命大,不遵医嘱也能活上好几年,要是不吃药,兴许病就痊愈了。” 莫千澜忍受了他的阴阳怪气,苦笑一声:“阿尨长的太快,恐怕是要骨头疼,有没有药能缓一缓?” 李一贴伸手探脉:“闭嘴。” 屋中顿时静了下去,能听见外面花落之声,李一贴凝神断脉,便觉脉在皮肤,头定而尾摇,浮浮泛泛,似有似无,如鱼之翔,乃是三阴寒极,亡阳之候。 他心底跟着一凉,然而面不改色,只收回手:“口渴吗?” 莫千澜点头。 李一贴心头稍稍一松,知他是还有一点心火在内,又闭塞了邪火,尚有救治之机。 他也不说自己方才探出了绝脉,平静道:“你劳心太过,底子太虚,邪火发不出来,先服竹叶石膏汤,去了邪火,再温补。” 他起身去桌边开方,莫聆风连忙上前,挽起袖子帮他磨墨,李一贴伸手取笔时,才发现自己掌心黏黏腻腻,出了一层冷汗,就随手拿帕子一擦,提过笔开方。 开完方子后,他伸手一探莫聆风的脉,见她脉象高章,纲实如破壳之春笋,欣欣然,就笑道:“挺好,我也给你开个方子,免得你骨头痛。” 开完方,他慢慢吹干墨迹,交给殷北去抓药,又交代莫聆风和赵世恒:“一定要静卧,养复阳气,千万不要吵闹,来回探视,惊扰他的元气,屋子里要点沉香,沉香不要用崖香,要用番香,让他睡下去。” 莫聆风和赵世恒频频点头。 李一贴起身收拾药箱,背在肩上,忽然又叮嘱赵世恒:“你别出去浪荡了,守在府里,万万不能发痫病,切记。” 赵世恒点头,送李一贴出门,李一贴面色还是如常,然而今天的话格外多,再一次交代赵世恒:“千万不能让他犯了痫病。” 莫聆风目送二人离去,走回床前,见莫千澜已经闭眼睡去,便扯开被子,一直给他盖到肩头,又轻手轻脚揭开熏炉盖,拎着火箸夹出里面的百花香片,一路夹到外面去,放在庭院里,再让下人去找番邦来的沉香换上。 百花浓郁的香气飘散在风中,引得蝴蝶蜜蜂振翅而至,围着香片时停时舞。 她抱着火箸蹲在一旁,看蝴蝶落在自己手上,忽然眼睛一眨,眨出一滴硕大的眼泪,砸落再地,碎成八瓣。 李一贴方才一定是心慌了,否则不会濡湿了手心,也不会再三交代,李一贴一心慌,她就吓得魂飞魄散,脑袋、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全都装满恐惧,并且在不住地膨胀,膨胀到了极致,很快就要将她淹没。 只有一丝希望,就是李一贴。 她急急地取出埙,要把所有恐惧都吹出去,可是埙送到嘴边,她立刻想起李一贴的叮嘱,就赶紧把埙放了回去。 第136章 殷北回来了,低声道:“姑娘要不要喝茶?” 莫聆风站起来,动了动发麻的双腿,将火箸递给殷北:“我去找程三玩了,哥哥醒来就打发人来叫我。” 第115章 朋友 莫聆风提了一篓子樱桃作为给程廷的礼物,挂在马鞍上,骑马去了程府。 她熟门熟路地敲开知府内衙的门,那门子原本是认识她的,然而现在看了又看,又看了好几遍那个金项圈,才连忙将她迎了进去。 程府的丫鬟将她一路领到了后院程夫人的正房,她一进去,就见程家大姐也在,立刻站直了身体,对着程夫人道了个万福:“嫂嫂好。” 她一面行礼,一面感觉程家气氛不对,程夫人红着眼圈,程家大姐鼓着个几乎要爆炸的大肚皮,不知是气胀的,还是肚子里怀了个过大的胎儿。 大姐夫坐在一旁,也很忧心,不过忧心的是腹中胎儿,怕那小胎儿承受不住程家大姐的怒火,会当场出生。 程夫人拉过莫聆风的手坐下:“聆风长高了许多,还懂礼了,带这么多樱桃来。” 她转身吩咐身边的嬷嬷:“把樱桃湃到冰鉴里去。” 嬷嬷应声去了,程夫人从桌上取一块滴酥给莫聆风:“厨房里今天拣的好滴酥,好吃的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哥哥还好吗?” 莫聆风接过滴酥:“今天一早,哥哥还好,就是太累了,李一贴不许我吵他。” 她三口吃完一个,左顾右盼:“程廷不在吗?我想找他玩。” 此话一出,程夫人的眼睛又要红了:“这个孽障,真是要气死我了。” 程家大姐立刻道:“他让我爹关了禁闭,在自己院子里闹呢,别管他,不省心的东西,十八岁的人了,还一点事不懂。” 莫聆风很淡然地点了点头——程廷就是爱玩爱闹能闯祸,三天不挨打,皮就痒,她见怪不怪。 不过把程夫人气成这样,倒是头一回。 程家大姐一如既往的泼辣,铁青着脸骂道:“聆风,你和三儿是自幼就相识的,他是个什么货色,外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文不成,武不能,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在外面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他就当自己是个香饽饽了!” 大姐夫见她舌灿莲花,满脸焦急,最后伸出手双手,往大肚皮上一捂。 “干什么你?”程家大姐一把甩开大姐夫的手。 大姐夫讪笑,给她端茶:“我怕孩子听着了不好。” “撒开!”程家大姐气的把茶盏往桌上一顿,“他倒是想娶个仙女,人家仙女也得看的上他才是!” 莫聆风隐隐明白过来了,程廷十八岁了,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程夫人唉声叹气的,又是难过又是气愤:“聆风,往后你可不能学老三的样儿,这终身大事,你们年轻人没吃过没见过,哪有我们考虑的周全。” 莫聆风听了满耳朵牢骚后,告辞往程廷的“顽乐居”去了。 胖大海和四个健壮小厮守在院门口,见了莫聆风,胖大海当即露出一个笑脸:“莫......” 莫聆风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自己迈步往里走,廊下挂着的鹦哥见了她立刻一阵乱叫,程廷有气无力地骂它:“闭嘴,再叫就把你送到姑父家里喂狗。” 莫聆风走到门口往里看,就见程廷四仰八叉躺在榻上,身上衣裳皱巴巴的,高而且壮实,像是个打扮成读书人的屠夫。 她收回脑袋,夹着嗓子道:“程廷,小姑来看你了。” “小姑?”程廷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起来,两只脚飞快插进鞋中,伸手用力一拉皱巴巴的直裰,又勾手去拿帽子,同时心里想:“哪个小姑?” 他疑惑地戴上帽子:“我小姑不是死了吗?”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肉一颤,伸出脖子去,细声细气的喊了一声:“小姑?” 随后他看到了莫聆风。 “臭狗子!吓唬你小爷!你算哪门子的小姑!”他伸出手,一把将莫聆风拽进屋子里,心中阴霾去了一半,满脸跑眉毛,冲着门口大喊,“大海!胖大海!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小爷送过来。” 他打量莫聆风说“高了”,又一攥莫聆风的手腕,说“没胖”,然后推着莫聆风转了个圈,说“哪里都没胖”,摆弄一通后,让莫聆风坐下:“你还知道回来。” 他对着莫聆风大吐苦水,说家里人逼着他娶妻,他不想娶就把他关在家里,又说邬瑾比他大一岁,不也没娶。 莫聆风听了这话,立刻道:“让大海叫邬瑾来,今天晚饭在你这里吃,我带了樱桃,你娘湃在冰鉴里,让厨房挖了核,浇上乳酪。” “成。”程廷就爱热闹,一个人呆不住,有人陪着,那禁闭自然也无关紧要了。 他垂涎三尺:“我让大海去外面叫席面,挂姑父的帐,吃烤羊。” 莫聆风听了,就垂着眼睑,没情绪的“嗯”了一声。 程廷又一挤眼睛:“不告诉他你回来了,让他吓一跳。” 邬瑾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初,他从书坊中出来,就径直到了程府,在顽乐居外,他一步步慢慢踏了进去,院内幽静,隔间的直棱窗开着,里面露出半个熟悉的背影,他猛地站住了脚。 廊下的鹦哥又是一阵大叫,隔间里的人转过身来,显出莫聆风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和面目。 第137章 “邬瑾。”莫聆风立刻一笑,冲他招手。 邬瑾站在原地,微微地含着一点笑,用尽全力打量莫聆风,看她穿着一件碧水菊花暗纹褙子,一直垂至小腿,虽然还梳着双丫髻,却已经有了修长身段。 她神情不再天真,眉目之间反而多了一股野蛮肃杀之气,像是在长久的战争之中,消失了一部分天真和柔软。 莫聆风看他巍峨如玉山,双眼连着心,坦荡坚定,心中的恐惧和惶然消散了不少,又见他站着不动,就从窗户中探出身来,不料脑袋擦着窗棂,撞的她“哎哟”一声,头上插的一朵栀子花也随之掉落。 邬瑾上前捡起花,隔着窗递给莫聆风,莫聆风接在手里看了看,见栀子花跌伤了,显出黄黄的折痕,就不插戴了,直接放在桌上。 她又扭头看邬瑾的手,见他一双手骨节分明,青筋暗伏,手指修长,然而很粗糙,满是粗硬的老茧,有别于其他的书生,是一种无言的艰辛。 她又笑着招呼他:“进来啊。” 邬瑾一笑,走进屋去。 第116章 吹埙 “邬瑾,你看到聆风怎么一点都不吃惊?”程廷冒出头来,用力拍了拍邬瑾。 邬瑾也笑了一下:“我早上出城卖饼,看到了殷南。” 莫聆风也笑了,程廷大声让大海去上席面,同时让莫聆风继续说堡寨中的情形,三人同席而坐,都在听着堡寨的事,都在说边关的事,都在谈论金虏,然而真正对战事挂怀的,只有邬瑾。 战事于国朝,是两国之争,搏的是江山、权势、富贵,花费的是军饷、粮草,远在京都的天子、朝臣,近在宽州的知州、节度使,以一种冷漠的姿态面对和操纵这场胶着的战争。 可这场持续的战争,对百姓而言,却是旌旗、甲胄上的鲜血,是日益上涨的粮价,是去年冬日直翻了两倍的炭价,马场也不再能自由来去,处/处都是阻碍。 江山对上位者是一场赌注,于他们升斗小民,却是全部。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暗夜从天际一点点侵入屋内,屋中烛火摇曳,三人影子贴在地上,各不相同,莫聆风起身告辞,邬瑾也起身,送莫聆风回去。 莫聆风是骑马来的,此时牵着马,和邬瑾慢慢走回家去,殷南神出鬼没,遥遥地跟着她,打了个满是膻味的饱嗝。 明月在天,照的两旁榆树疏影横斜,碎阴满地,天地都散发出幽静的光,风从莫聆风身上吹出一缕栀子花香,萦绕在邬瑾鼻尖,牵着他衣袖,钻进他衣襟,浮在他眼前。 莫聆风低声道:“邬瑾,你说李一贴的医术是不是真的很厉害?” 邬瑾点头:“是,当初我阿爹断了双腿,其他大夫都不敢接手,只有李一贴敢来。” 莫聆风向他说起莫千澜的病:“哥哥说,他当年从京都回宽州,连人带马坠下悬崖,身上没几根好骨头,太医院的大夫为了救他,商议之下用了猛药,虽然捡回来一条命,但是五脏六腑都让药毒坏了,之后就是李一贴给他调理用药。” 她揪下路边一根野草,在手指上绕圈:“邬瑾,哥哥要是不在了,我怎么办呢?” 一只野猫从屋顶上纵过,刨落一抔落叶,散落在邬瑾身上。 他跨不过心中这道槛,对莫千澜的一切都不愿意深想——皇帝也好、节度使也罢,在这一场斗争中都对不起加诸在他们的身份。 圣人著书立说,载史明智,流传至今,州学先生日日教导,无不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学子们日日学习、自省、慎思、明辨、笃行,为的是有朝一日入朝为官,为百姓谋稻田粮,为社稷安民心,对得起自己所读的书,所领的天下粮。 皇帝争十州之财,莫千澜为求自保,致使血流漂杵,若是昭彰于天下,必定令忠心为国之士心寒。 在莫聆风的沉默之中,他只道:“你哥哥不好吗?” “嗯,”莫聆风实话实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很害怕,要是没有哥哥,宽州和京都有什么不同,堡寨和荒漠又有什么不同?” 她垂着头:“见到你之后,我心里好一些了,要是李一贴不行,我就去给哥哥找别的大夫。” 因为邬瑾是静水流深,光而不耀,令她平静温暖。 邬瑾侧头去看莫聆风,能看到她心中的恐惧、焦心、牵挂,也能看到她眼中并无柔弱,反倒显出一股迫人的骄矜之色,那赤金的项圈在她身上,也显出不同他人的贵重。 她一直是莫千澜掌心中的娇娇,背在背上,搂在怀中,牵在手里,可她并不是真的娇儿,她是风,能缓能疾,能刚能柔。 这样的姑娘,他竟然遇上了。 邬瑾低声道:“既然用了李一贴的药,就要相信他。” “嗯,”莫聆风丢掉手中的草,“不过程廷告诉我,许惠然刚去湖州的时候病重,性命垂危,就是湖州大夫一贴药治好的。” “不要信他,关心则乱,此事我已经听石远说了,只是许姑娘思乡情切,并非重病,许家捎了一包灶心黄土前去湖州就好了。” 莫聆风顿时笑了起来。 她摸出埙:“我给你吹风雪寒。” 在堡寨中,她没少折磨人的耳朵,隔壁的鸡夜里听了她的鬼哭狼嚎,白天便萎靡不振,连叫都没有力气叫了。 第138章 她将埙凑到嘴边,先试了试声,随后手指一按,便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 浑厚低沉的埙声荡在了宽阔寂静的街道中,虽然并不高明,却也有曲有调,屋顶上的猫炸了毛,对着莫聆风厉声尖叫,然后躬着背跑了。 邬瑾心想莫聆风如此聪明,不认识的字看一遍就会,为何吹埙却总是裹足不前。 他留神细听,片刻之后,忽然发现莫聆风的埙声中没有哀怨凄厉之情。 她似乎是用技隐去了埙中的幽怨,反而将那大地之声鼓吹至极致,有山川之旷,雷霆之肃穆,那风雪簌簌之声,千声糅杂,和风而起,耐人寻味。 邬瑾眸光一动,正要凝神再听,左右两边就起了骂声,“砰砰”的开窗,大骂是谁再这里胡吹。 莫聆风停了埙曲,仰着脑袋,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子,吹出“呜”的一声长鸣,随后“哈哈”一声,问邬瑾:“我是不是吹的比原来好了?” 邬瑾点头:“是。” “只有你说好,在堡寨的时候,我一吹埙,就有人来揍我,”莫聆风乐不可支,“现在谁要是输了,就得趴在地上,我坐在他背上,听我吹埙四刻钟。” “那恐怕没有人再来找你麻烦了。” “嗯,不过种将军很喜欢听我吹埙,他说我一吹埙,他就想起死去的兄弟......” 两人闲话着往莫府走,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而街角出探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一直看着他们两人离去。 王景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嘴本来就大,极力的一打哈欠,真是嘴角连到了耳朵,随后他对身边的小蛤蟆孙景道:“我就说邬瑾是阿谀奉承之辈,莫姑娘吹成那样,他还夸呢。” 孙景连连点头:“说不定他那个解元就是莫节度使暗中相助。” “肯定,”王景华咬牙切齿,“等着瞧吧,我一定找出他的把柄来。” 孙景夸他:“你真是锲而不舍,有恒心。” 两人在暗处邪祟一般的冒坏水,鼓动着唇舌“呱呱”了好一会儿,才齐齐离去。 第117章 出城 莫聆风牵马回家,先去看莫千澜。 莫千澜近乎昏迷似的睡在床上,莫聆风坐在床边,看了半晌,伸出食指,轻轻放在莫千澜鼻尖,等了片刻,见他还活着,就松了口气,收回手。 她守着坐了片刻,赵世恒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拿着刚找出来的上好番香,轻声对莫聆风道:“没事,睡的多才好,太晚了,你回长岁居去。” 莫聆风站起来,帮着他添上炭,放好香片,恋恋不舍地回屋子里去了。 她本以为到了白天,自己能够整日的陪伴莫千澜,哪曾想竟是一刻都不得闲。 四月初六,王知州的小儿子满月,这样的场合赵世恒不便出面,于是莫聆风派上了用场,抵达王家,送上一份又贵又重的金锁。 莫聆风在后宅妇人之中盘旋,遭受了无数脂粉香膏的问候,又听了满耳朵金银首饰的闲话,借机遁去,回到家中,还未歇气,就听到程家大姐昨天夜里生了个大胖小子的消息。 她马不停蹄,赶去程大姐夫家中分派金锁,被迫抱了抱包在襁褓中皱皱巴巴、满身通红的小崽子,抱的通身僵直,一动不敢动,直到程家大姐发话,才如释重负回家。 四月初七,殷北送回来一箱子账本。 莫千澜身体不好,不能四处游走,窝在家里把头脑思考的格外发达,投了无数份生意,每一份都是兴旺发达,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赵世恒就是千手观音,一时也兼顾不了如此多的事物。 于是莫聆风窝在书房里看账本,看的头晕目眩,看了整整一日,吃饭的时候挑出二十来样不大赚钱的买卖递给赵世恒,十分疲惫地道:“伯伯,卖了吧。” 赵世恒打开看了看,也认为可以卖了,投到那些更赚钱的生意里去,同时又取出来许多银票给她去做军饷——莫聆风在冯范和种家庆的眼皮子底下又招募了一百来人,全都只听莫聆风使唤,莫家自然是额外付一份银子。 “伯伯,堡寨中乌烟瘴气,有半数人坐食军俸,”莫聆风告诉赵世恒,“真正在外打仗的人却拿不到正俸,游牧卿身高五尺,按照禄格,他应该是钱三百文,春绢二匹、布半匹、粮一石,又没有家属在营,结果到手的连一半都没有。” 赵世恒道:“太平时日,养出了硕鼠,难以拔除,咱们只要比他们做的更好,何愁莫家军不壮大。” 他给莫聆风夹块羊肉:“施恩,也要在他人绝望之时伸出手,别人才会牢牢地拽住你,到死都不会松开。” 莫聆风一一受教,吃过饭,跑去看莫千澜,一看莫千澜醒了,就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坐在床边绣墩上,亲力亲为的给莫千澜喂汤药。 等莫千澜喝了个半饱,莫聆风就趴在床边,莫千澜摸摸她的脑袋、耳朵、后背,无言地相拥了许久。 一片万钱的沉香在熏蒸之下,透出清椒香气,如莲、如梅、如蜜,宁静优雅,袅袅翻动于屋室之间,萦在兄妹二人衣间、指尖,亲密无间,不分你我。 莫千澜抚摸着她厚而密的头发,忽然道:“阿尨,下辈子,你给我做女儿吧。” 莫聆风很果断地拒绝:“不要。” “嗯?”莫千澜很意外,“哥哥不好吗?” 第139章 莫聆风低声答道:“我想给你做阿娘。” 莫千澜一时愣住,又有些心酸:“因为你没有阿娘吗?” 莫聆风摇头:“因为我做了阿娘,就可以照顾你,保护你。” 她伸开双臂,做了个展翅的动作:“我像大鸟一样,把你藏在翅膀下面,谁欺负你,我就叨谁。” 放下手,她将脑袋埋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我有哥哥,就不需要阿娘啦。” 莫千澜伸手揽住小猫一样细嫩的妹妹,几乎落泪。 四月初八,莫聆风回堡寨。 天未亮,莫聆风就启了程,殷南带着四个硕大的包袱,紧随其后,把马都压的气喘吁吁,两人打马出城,刚到马场,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挑着箩筐,已经卖完了饼,站在马场出入之处等,见莫聆风疾驰而来,便是一笑。 “邬瑾!”莫聆风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到邬瑾身边。 邬瑾连忙揭开箩筐上盖着的土花布,从里面取出一个还温热着的油纸包:“榆钱饼。” 莫聆风接过油纸包,揭开纸,里面一摞榆钱饼煎的金黄,叶片鲜嫩,就捏出来一块,剩下的递给殷南收着,大吃一口:“好吃。” 马场奚官的儿子闻着香味跑了过来,围着邬瑾的腿打转。 这小孩儿只有三岁,刚到邬瑾大腿处,盯着莫聆风手中的榆钱饼直流口水。 莫聆风无动于衷,甚至当着小孩的面发出了“啧啧”的赞叹之声,还吃的十分陶醉,引得小孩口水横流,馋出了泪花,只能把手指头塞进口中,吮吸着解馋。 邬瑾哭笑不得,刚想从袖子里摸半块蒸饼出来给他,草场之上忽然传来一声怒喝,是让羌人站住接受检查。 小孩儿吓得一个哆嗦,紧紧往邬瑾腿间躲。 邬瑾往那叫嚷之处看去,就见四五个士兵围住三个带背篓打草的熟羌,让他们将背篓放下。 羌人高大,在士兵围堵之下也未曾失色,都依言将背篓放下,取出熟户凭证,由士兵查看。 士兵仔细查看一番,又将打草的背篓提起来,翻看里面打草用的钩刀和几件凉衫。 莫聆风将剩下那一口榆钱饼塞进口中,敏锐而且严肃地扭头看向羌人,“嗅”出了异样。 她对邬瑾道:“你快去书坊吧,我去看看。” “好,”邬瑾拉过小孩,要把他送到奚官那里去,“我给你写信。” 莫聆风点了点头,大步流星走过去。 堡寨中士兵没有不认识她的,纷纷出声,有的唤她做“莫中侯”,有的叫她“莫都头”,莫聆风点头应了,走到那三个熟羌面前。 殷南将包袱放在马上,紧紧跟在莫聆风身侧,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羌人——羌人极其凶悍,她早已领教过。 三个羌人见了她,全都垂首,老实巴交地叫她做“女将军”,又要把熟户凭文给她看。 莫聆风摆手,低头从背篓中取出钩刀,细看样式,一位羌人连忙道:“女将军,这是打草用的钩刀。” 莫聆风一扫他腰间:“里面是什么?” 那羌人立刻赔笑,说是一贯铜钱怕丢了,缠在腰上。 莫聆风言简意赅:“取下来。” 第118章 义无反顾 羌人面露难色,两手抓在裤腰处:“女将军,取下来,那裤子不就掉了吗?” 不远处站岗士兵见此处僵持不下,互相递了个眼色,全都戒备起来。 常龙刚吃完早饭,正要过来轮值,见莫聆风与羌人在对峙,就拎着长刀,领着手底下一同来换岗的十个人,走到莫聆风跟前:“莫中侯,出什么事了?” 莫聆风道:“我看这钩刀形状可疑,想让他取下腰间之物看看。” 其中一个羌人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成平常模样,可怜兮兮的在一旁告饶。 “嗯?”常龙捡起钩刀看了看,只觉得比平常用的钩刀要更大更弯,手柄处有可以连接长杆的凸起,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正想说是莫聆风多疑时,脑中忽然想起听到的传闻——京都南北作坊新打造了一样兵刃,能够克制金虏的铁浮屠,号撩风刀。 此刀只送了一把到堡寨,让军中大将参详是否合用,他听说有几分像钩刀,难道这是金人细作偷出来的撩风刀! 他面色一凝,看向羌人:“我给你提着裤子,你把腰上的东西取了,或者你自己提着裤子,我取。” 那羌人十分为难的去解布腰带,手有些哆嗦,露出腰带中串紧的铜钱。 “看,女将军,真的是铜钱。” 常龙皱眉,正以为莫聆风弄错了时,莫聆风忽然伸手,从铜钱后方抽出一根长而细的铁链。 铁链还未完全抽出,其中一个羌人一声怒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一把钩刀,笔直朝着莫聆风划去。 殷南一直戒备,此时见状,一手就将莫聆风拎到了自己身后,同时飞起一脚,踢向羌人手腕,羌人手上剧痛,然而刀不离手,长啸一声,三人分头而逃。 其中一个羌人朝朔河杀去,另外一人朝马场杀去,还有一人,劈刀砍向城门口方向。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们骇住,呆立在原地不知躲闪,直到挡着路的一人忽然让钩刀割断脖颈,鲜血喷溅,倒在草地上,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抱头鼠窜,失声尖叫。 第140章 饱食终日的士兵完全追不上羌人的速度,唯有常龙武举人出身,终日不懈,尚能奋起直追。 莫聆风十分镇定,一面指挥士兵去拿人,一面指挥人去给堡寨送信,一面让殷南立刻回去告诉赵世恒——南北作坊出了细作,必定会大肆清洗,正是安插人手的好时机,速速安排,速去速回,休引人注目。 殷南不敢离开莫聆风,然而莫聆风的命令,她不得不听,只能将莫聆风往士兵多的地方一塞,风一样卷走了。 此时邬瑾已经离开甚远,忽闻乱斗,立刻回头,就见奚官的小孩愣在原地,一个羌人拎刀靠近,眼看就要将挡着路的小孩杀在刀下。 “不好!”他当即迈开长腿,朝着小孩方向跑去,同时拎起一个箩筐,用尽全力掷向那个羌人。 “砰”一声响,羌人的刀尖让箩筐砸的换了方向,几乎脱手,常龙一直在后头追赶,借此机会,纵身一扑,将羌人扑倒在地,劈手夺刀。 羌人力壮,挣扎着从常龙身下翻转过来,抬腿踢向常龙胸口。 小孩还站在原地,只知哭泣,邬瑾飞一般奔了过去,拎起小孩,往奚官处狂奔。 奚官也举手迎来,一把搂过小孩,匆匆进养马苑躲避,邬瑾正要跑开,却听身后传来破空之声,心中凛然,就地一滚,再抬头时,就见一把钩刀挟风而至,沉闷地插入奚官后背。 没有血,奚官抱着孩子,踉踉跄跄又往前奔了几步,才抱着小孩扑倒在地,竭力地伸开手,捂住了小孩的嘴。 邬瑾瞪大了眼睛,看着血一点点浸透青色短褐,那把钩刀陷在血中,割破了宽州城的太平和虚伪。 小孩年幼,什么都不懂,在父亲逐渐冰凉的手掌下“呜呜”哭泣,羌人和常龙一路连追带打的进了养马苑,士兵也一窝蜂跟了进去,把养马苑闹的天翻地覆。 邬瑾心中一片惊骇,眼前只有一片无云似的士兵,马也跑散了,正在撒开蹄子乱奔。 聆风在哪里? 他在马蹄下连滚带爬,把小孩从奚官怀中抠出来,免得小孩让马蹄踏成肉泥,又奋力把小孩推入两根柱子之间。 “别动,”他拍拍嚎啕大哭的小孩,“别动,呆在这里,别动!” 他扭头寻找莫聆风。 眼睛一片纷乱,马发狂嘶叫,人也发疯奔逃,花草倒伏,每一个羌人身后都缀满士兵——羌人凶悍善战,以一当十乃是常事,一般的士兵,根本不是对手。 直到他心里乱的站不住了,才看到莫聆风。 莫聆风站在朔河边士兵中,然而士兵节节败退,连带着莫聆风也暴露在羌人刀下,充满危险。 殷南不在! 邬瑾心头猛地一跳,登时发急,冲进乱糟糟的漩涡里,逆着人群马匹,直奔过去。 “聆风!” 高头大马在他身边挤来挤去,脚底下磕磕绊绊,连野草都打了结,让他寸步难行。 他一点一点的,避开刀光,避开马蹄,靠近莫聆风,喘息声粗大急促,用尽了全身力气护在莫聆风身前。 莫聆风惊愕地看着他,看他牙关紧咬,满头大汗,头巾不见踪影,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仅凭着一根扁担,挡在自己身前。 她忽然伸手,用力攥住邬瑾:“快跑。” “跑!”他也用粗糙的左手回握住莫聆风手,右手以一根扁担为武器,带着莫聆风头也不回往朔河远处跑。 他跑的很快,跑出了满头满脸的汗,腰间的钱袋子颠开了口,里面散碎的铜钱“哗啦啦”往外掉,他顾不上铜钱了,回头看时,就见城门口死了两个打草的人。 他甚至看到刘博玉跌坐在地,一面躲闪,一面极力伸长了手臂,将覆盖在青草下的宝石藏起来——原来不是打草的人,而是漏舶商。 邬瑾不再看了,紧紧抓住莫聆风的手,腾云驾雾地奔逃,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 快跑! 除此之外,他再无力多想。 这场动乱让士兵平息时,他几乎拉着莫聆风跑出去十万八千里,四周无人,只剩下一片高至膝盖的荒草。 第119章 决心 野草茫茫,暖风浮动,吹着两人面孔,将满身热汗吹熄了。 邬瑾脱力,丢开扁担,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抹去脸上汗珠。 莫聆风也坐下,她望着邬瑾,看他弓腰屈膝,手肘架在膝盖上,垂着头,大肆喘气,额前和鬓角全都让汗水打湿了。 喘匀了气,他抬起双手,取下木簪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抓住头发,另一只手不断从下往上梳拢,最后腾出手来,用木簪一丝不苟地挽了发。 没有头巾,免不了有碎发拂落,很快又让汗打湿了。 他又将身上短褐抚平,一滴汗落在他手背上,将手背上溅落的血迹晕开,他无处可擦,只能用大拇指用力一抹,让这一片刺眼的血迹彻底散开。 莫聆风揪下两块大叶让他擦手:“没事了。” 邬瑾接过来,揉了两下:“发生了什么?” 莫聆风解释:“是金虏,偷不到撩风刀的图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刀,拆分开来,想带出去,有了撩风刀,金虏的铁浮屠就不管用了。” 说罢,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邬瑾。 她的手掌薄而柔软,手心汗津津的,一脉冰凉,仿佛是伸出去了一张罗网,不动声色地包裹住了邬瑾。 第141章 她看到邬瑾救人,也看到邬瑾不顾一切地朝自己走过来,冲破一切漩涡,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绝,坚定地站到了自己面前。 这个人,太干净了,从淤泥里走出来的人,一点污秽都不曾沾染。 于是在这一瞬间,她下定决心,喜欢邬瑾,要邬瑾,非邬瑾不可! 她问他:“你是文人,怎么不自己跑?” 邬瑾慢慢松懈下来:“那你呢,你是武人?” 莫聆风明快一笑:“是啊,我现在是莫都头。” 邬瑾也跟着笑了一下。 “明年的春闱,你会去吗?” “嗯。” “你考取功名是为了什么?” 邬瑾沉默半晌,答道:“想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也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莫聆风道:“你说完。” 邬瑾只当她是想让自己不那么害怕,就深吸一口气,慢慢回答:“我近年来看了很多邸报,也看了朝堂上一些事情,就拿边关这一件事来说,有人主战,有人主和。” 一只黑鹳忽然从草丛中飞了出来,邬瑾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过去:“无论是哪一派,几乎都是在争,在站位置,师徒、裙党之间相互争斗,并没有人真正在想战事——也许有,但被淹没了。”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他没去管,只对莫聆风吐露了心声:“我想去照拂百姓,让国朝上下,都看到文人士子的脊梁和节气。” “若是做不到呢?” “那也要一试。” 好比神明,洞若观火,仍要进凡尘走一遭。 莫聆风迎着雨丝,看向头顶飞过的黑鹳,有片刻迟疑。 她知道自己为何迟疑,邬瑾有凌云志,纵然他日会被官场挫磨,也应该展翅一回,而不是就此折落他的翅膀,困他在宽州。 她想他若是胸无大志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用计、用谋,使唤他,驾驭他,让他孤身一人投入莫府,成为莫府的人。 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走。”莫聆风松开他的手,站起来,“刚才你怕吗?” 邬瑾回答:“怕。” 但仍然要到莫聆风身边去,怕也要去,没用也要去。 绵绵细雨顺势而下,冲淡了方才的混乱,一切都变得朦胧而且湿润,草丛中黑鹳轻轻抖动羽翼,马场又变得柔和清新起来。 万籁俱寂,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沉默地往回走。 他们很快就走了回去,莫聆风松开邬瑾的手,看着眼前一具尸体搬过去,衣料在地上摩挲,尸体绵软而且沉重。 殷南飞檐走壁地赶了回来,见到莫聆风安然无恙,绷直的身体才软下来。 常龙跑过来,告诉莫聆风没能留下活口,莫聆风转身和邬瑾告别,和常龙一起匆匆回堡寨去。 邬瑾留在原地,半晌没动。 血腥味已经濡湿在雨中,百姓颤颤巍巍躲在城里,不敢再往马场来,他们刻意避开的战争和死亡,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摊开在了眼前。 他找到丢掉的箩筐,其中一个已经碎成八块,他捡起完好的那个,和扁担一起放回家中,收拾干净,又去饼铺报了一声平安,以免父母忧心,才匆匆去书坊做书拥。 酉时从书坊出来,他饿的前胸贴后背,在路边买了一只新箩筐,跑回饼铺,吃了两个黄窝头,往箩筐里放蒸饼。 邬意扛着空饼笼,飞奔回来:“哥!” 他“咚”一声把空饼笼顿在地上:“你没事吧,我听说马场出了事,死了好几个人!” “没事,”邬瑾盖好花布,“你卖饼的时候,别靠近马场,遇到羌人也机灵些。” 邬意从邬母手中接过一碗水,“咕咚咕咚”喝完:“哥,你也别去马场卖饼了,我今天不卖了,去摘榆钱行吗,咱们还吃一回。” 邬母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就知道个吃,不卖饼,你喝西北风去!” 邬意捂着脑袋跳起来:“娘!” 邬父坐在小轮车上捡沙糖里的石子,狠狠横了他一样,厉声道:“卖饼去,你自己的事,难道还要你大哥给你做?” 一父一母日夜不停的忙,忙的苍老干瘦,背也跟着佝偻,把自己熬成一副铜皮铁骨,遮挡外面的风霜雨雪,掩盖内里的病痛劳累。 邬意委屈的“哼”了一声,往蒸笼里装饼,同时挑出一个炸焦了的油饼,三口吃掉,然后蹲下身去,拍了拍蒸笼。 邬母帮他架上肩膀,又塞给他架子:“早点回来,外面不太平。” “知道。” 邬瑾挑着箩筐,也走了出去,兄弟二人一人往左,一人往右,开始卖饼。 因为今日马场的动荡,街道上行人稀少,邬瑾卖饼卖的很不顺利,在裕花街徘徊了两个时辰都未卖掉,最后是一家燕馆里有人想吃饼,才全卖了去。 他挑着空箩筐往回走,在街角看到一颗大榆树,尖子上还有许多鲜嫩的钱串,便放下箩筐,脱去外面凉衫,挽做一个兜子,斜系在腰间,两手扒在树干上,两脚分在左右,用力往上一蹿,蹿了上去。 弟弟懂事一些了,又已经十三岁,正是肚子永远都填不饱的时候,想吃点榆钱饼,就做吧。 第120章 日录 邬瑾带着满满一箩筐榆钱回去,走进家门时,将近子时,邬意已经回家,穿件褂子,露着两条细胳膊在院子里吃清水面。 第142章 见到榆钱,他欢呼一声,面也不吃了,急急忙忙让邬母去摊饼,邬母骂他是“老鼠存不下隔夜粮”,把榆钱摊开在厨房,预备着早上摊饼,又抓紧时间,给邬瑾剥了两只蜜枣粽子端出来。 她看邬瑾吃粽子吃的很快,赶紧又去厨房煎两个鸡蛋:“老大,够不够?” “够了。”邬瑾摆手。 邬母看他衣衫单薄,越发瘦的只剩下骨头,心中一酸,又看邬意对粽子和煎鸡蛋跃跃欲试,立刻伸手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个暴栗。 邬意莫名挨揍,不敢还手,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伸出筷子将碗里剩下的面全都扒拉到嘴里,一口咽下去,碗里剩下一点清汤,没油没肉,和加了盐的刷锅水没有两样,他也仰头喝了。 将碗放回厨房,随后去洗漱,回屋子去睡觉。 邬瑾吃过东西,又喝了点水,用凉水冲了个澡,洗去周身疲惫和瞌睡,在屋中点灯写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四月初八,细雨。 马场变故,死七人,其中羌人三名,伤者不计其数。 这些人连名字都没有,却点缀了边关纷争,是这场战事的一部分,是金虏的手伸到京都的一个残影,也是阴谋的一部分。” 夜影袭来,浓墨一般铺进屋内,屋门打开,是邬意又进了厨房,饿的翻箱倒柜,偷偷地剥粽子吃。 家中这种细碎的嘈杂之声,连同外面的声音一起,都像是在渲染太平无事。 只剩下邬瑾一人的笔落在纸上,扯碎掩盖真相的布。 “今日之事,我心中有疑虑。 其一是撩风刀——谁给了金虏撩风刀? 金虏连图纸的边都未曾摸到,却能直接得到一把撩风刀,只能是南北作坊出了内应。 南北作坊有禁军把手,内有士兵工匠八千余,凡出入者,都要脱衣检查,没有在南北作坊经营数年,如何能带出撩风刀来? 我疑心是莫节度使与赵先生暗中所为,这二人将莫聆风推至光明之中,自己却在暗中行事,金虏不剿尽,战事不休止,莫家方能蚕食堡寨,日益扩大兵权,握牢边关,便再没人能扳倒他们。 这一次未成,一定还会有下一次,撩风刀终将毫无用处。 他、他们,手握利刃,却没有天下苍生,为的都是朕、都是小家。” 他再饱蘸一笔墨,接着写下去:“其二,殷南去了哪里? 在如此凶险的时刻,莫聆风遣她回城,做了什么? 恐怕也和南北作坊脱不了干系。 兄妹二人各行其是,莫聆风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踏着莫千澜的路在走。 就像是两只老虎,幼虎此时还存有怜悯之心,可终将长成一样的猛虎,变得凶猛无情。 猛虎行走在人世间,需要既能保护她,又能辖制她的牢笼,我想入仕、在朝,不仅仅为了心中之志,也想站在高处,护她、约束她。” 他搁笔,将今日所写的日录在油灯上点燃,火骤然而起,惊飞窗外一只孤雁。 雁影淡去,燕影又至,在屋外啼叫,叽叽喳喳,落在邬瑾耳中,让这夜色变得越发静谧。 翌日寅时过半,他翻身坐起,满心困倦,累的眼睛都睁不开,爬起来开门,舀出一盆水,蹲在地上,高高挽起袖子,两手掬水泼在脸上,在脸上用力揉搓,连洗了三遍,才精神起来。 脚店鳏夫家的公鸡叫了一声,邬母也开门出来,哑着嗓子道:“老大,我来煎榆钱饼,你再去睡会儿,今天别去马场卖饼了。” “不睡了,”邬瑾起身去取齿木,“我回去看会儿书,今日书坊休息,我去州学。” 他嚼完齿木,回屋去看州学三日前所布置的策问。 “盖圣人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今战事迭起,何施可有张弛?祥著之。” 他还只答了一半,起个大早,正是为了答完此题。 研墨提笔,他字斟句酌,答的忘我,等到寅时末刻,他搁下笔,匆匆去厨房吃早饭,邬母给他留了三张煎的金黄的榆钱饼,他吃了一张,另外两张包起来,放置在一旁。 换过襕衫,戴上唐巾,将干了墨迹的宣纸卷起,一根手指勾着油纸包,匆匆的出门去州学。 在州学门口,程廷趾高气昂地跟着几个同窗往里走,一手拽着大黄狗,大黄狗在莫府山珍海味,不愿意再回州学吃糠咽菜,却被程廷强抱回来,因此和程廷一左一右而行,将狗链子拉扯到极致。 见到邬瑾,大黄狗热泪盈眶,“呜”的一声,万分委屈。 程廷站住脚,将剩下的半个包子塞进大黄狗嘴里,大黄狗吃了,然后继续不搭理他。 邬瑾将油纸包递给他:“榆钱饼。” 程廷嘿嘿一笑,三两下吃掉一块,又伸手一指他手中纸卷:“这是什么课业?” “策问。” “今天要交策问?” 和他一起的三位挚友全都露出一副“完蛋”的神情,其中一位支支吾吾道:“怎么记得是后天?” “好像是明天。” “总之不是今天。” “不要信邬瑾,他是旁听生,肯定是站在教舍外,没听清楚。” 邬瑾笑眯眯的:“就是今天,我特意从书坊休假而来。” 州学门口立刻响起一片哀嚎,等到策问课时,这四位和邬瑾一起成了旁听生,站在教舍外,面红耳赤地听着先生的训斥。 第143章 教谕训斥完这四个不学无术的学子,便开始挨个点评课业,邬瑾凝神细听,尤其是点评到他的课业时,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 天不冷不热,花香随着干燥的暖风蒸腾而上,熏的人昏昏欲睡,偶尔一阵微风,刮出一片涛声。 朗朗读书声、讲学声、鸟叫虫鸣、风声,交织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初夏。 程廷昏昏欲睡,双目无神,和身边的人以极低的声音交头接耳。 “你们说,今天中午吃什么?” “三哥,吃粽子。” “还有一个月才端午,怎么就吃上粽子了?肯定不是。” “绝对是,我昨天就看到大娘在包了,还买了蜜枣。” “哎,我最不爱吃这甜口,”程廷咂咂嘴,“二狗子爱吃,可惜她不能回来过端午。” 第121章 鸡飞狗跳 五月初五,端午。 莫聆风在高平寨中,扒拉着墙檐,看隔壁杀鸡,心中悻悻,怅然若失。 她吹埙,鸡打鸣,一人一鸡,相得益彰,把高平寨搅动的十分热闹,没想到今日端午,她还没吃粽子,鸡先没了。 眼看着厨子手起刀落,她蔫头耷脑的松开手,落到地上,走回屋子里,摸出埙想给鸡送终。 还没等吹上,殷南就提着一串煮好的粽子进来:“姑娘,趁热吃一个。” 莫聆风放下埙:“夹的什么?” 殷南已经替她尝过,早有准备的回答:“柿干。” 她一边说,一边剥出一个装在碗里,拿两根筷子插上去,让莫聆风举着筷子吃,又剥一个,托在粽叶上,自己吃。 莫聆风举着粽子吃完,心中那股闷气散去一丝,搬着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殷南在一旁搓衣裳,她托腮望天,对着天上一朵白云胡思乱想,觉得像一只大公鸡。 天热,太阳一出来,院子里就坐不住了,那朵白云也跑得无影无踪,莫聆风晒的脸颊发红,搬着凳子要回屋子,就见殷南把两件湿衣裳抖出巨大的动静,然后串上竹竿,晾晒起来。 那衣裳搓洗的十分用力,但仍旧是不干不净,含羞带愧的迎风飘荡,就叹气道:“我的也出钱找个人洗吧。” 殷南摇头:“不行,嬷嬷说了您的衣裳必须得我亲自洗。” 莫聆风不太想面对这一院子不太干净的衣裳,就撇下凳子,打算出去转转,一开门,脚还没有往外迈,就往后一退,打量眼前这个手下败将——种家庆的孙儿种韬。 种韬今年十五,一只手放在身侧,拎着一大串粽子,另外一只手藏在身后,先是口中念念有词,念过之后,深深吸气,正要上前敲门,莫聆风忽然开门,他那吸在胸膛里的那口气立刻就岔开往两边肋下蹿,然后开始“吭吭吭”的咳嗽。 他咳的面红耳赤,藏在身上的那只手也藏不住了,抖了出来,手中抓着一把蜀葵,箭茎直立,花朵相继,又大又艳的盛放着,在他的咳嗽下也不住晃动,同时戳到了莫聆风胸上。 莫聆风再次往后退了一步,直通通地看着他:“找我打架?今天不奉陪。” “不、咳咳、不打架,”种韬好不容易理顺了气息,慌慌张张地把蜀葵往莫聆风跟前一送,之前念叨过的话忘的一干二净,“端午,我家里......叫我送粽子来。” “粽子?”莫聆风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花?” 种韬越发的心慌意乱,抬起手把粽子也往她身上塞:“对,粽子,花、花是我送你的。” “哦,”莫聆风扭头大喊,“殷南,拿着!” 殷南从莫聆风身后冒出来,将花和粽子都拿在手中,站在莫聆风身后。 种韬站在门口,结结巴巴道:“我今年十四......我们家住在宽州府白家桥,下次式假,我能不能去你家做客?见见莫节度使?” 莫聆风摇头:“不能。” 种韬没料到她拒绝的如此干脆,当场呆住,心中又想莫聆风年幼,恐怕是不懂自己的意思,就清了清嗓子,说的更为直白些:“我没有订亲,我看你很好,你看我呢?” 莫聆风让太阳晒的脸痛,伸手挠了下脸颊,正色答道:“我看你很一般。” “啊?”种韬立刻萎靡不振,沮丧地垂着脑袋,又有几分不服气,“我、我感觉还行,怎么、怎么就一般了?” 莫聆风拿他和邬瑾比了一比,本来还只觉得种韬很一般,这一比立刻觉得他不堪入目,就再往后退了几步,把花从殷南手中拿回来,塞进种韬怀里,同时伸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门出不了,院子里太晒,她只好坐回屋中去,把种韬送来的粽子剥开一个看了看,见是赤豆和蜜枣的,就吃了一个。 吃过之后,她百无聊赖,心中伤感,直到隔壁送了一碗炖好的鲜鸡汤来,她喝汤吃肉,才重新高兴起来,掏出埙,想吹一曲。 埙还凑到嘴边,门又被拍的“啪啪”直响,她眉头一皱,刚想让殷南赶人,就听到种家庆在外面怒吼:“莫!聆!风!你偷我的马做了什么?” 莫聆风猛地站起来,立刻感觉危机重重——她拿种家庆的乌骓马和自己的黄花马配种去了。 种家庆这匹乌骓,乃是赫赫有名的南番马,神骏悍威,在马群时便是“前哨马”,异常敏锐,耳目发达,遇到危险便会昂首屈颈,喷鼻踏蹄,种家庆爱马如命,都是亲自给马刷洗。 第144章 此马高傲要强,看不上黄花马,却让莫聆风关在一处配种,沮丧的连草都不吃了。 她扭头要跑,却发现无处可跑,此处不像莫府,处处回廊阁窗,这里就是一眼能望到头的直白。 “不好。”莫聆风急中生智,示意殷南顶住门,自己跑到墙边,用力往上一纵,两手攀住墙沿,三两下爬上墙去,又从墙边跳入隔壁家去。 隔壁正在举家吃鸡,让她吓的筷子勺子掉了一地,她连话都来不及说,就听到自家的门“轰隆”一声,想必是连门带闩,整整齐齐拍在了地上:“莫聆风!滚出来!去给我的马赔罪!” 莫聆风心头剧烈一跳,立刻意识到不妙,再次抬腿跑路,耳朵里就听到一声重响,似乎是种家庆将刀从隔壁丢了过来。 随后种家庆爬上墙头,两条眉毛立着,两只眼睛鼓着,皱眉里夹杂着怒气,领着孔武有力的亲卫,誓要将莫聆风捉拿归案。 他活这么大的年纪,一辈子没遭受过什么挫折,临了在莫聆风身上栽了大跟头,这位简直就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劲敌! 他气的晕头转向,今日一定要让莫聆风知道什么是军纪严明! 隔壁家里好好的吃着饭,先是莫聆风翻墙而过,随后种家庆从天而降,全都瞠目结舌,站在原地拱手行礼,此起彼伏的叫“种将军”,又不知此时邀请种家庆吃鸡合不合时宜,全都犹犹豫豫的,尴尬地立在原地,看莫聆风像条小壁虎似的,贴着墙壁开溜。 四个亲兵一跃而起,将莫聆风按在地上,种家庆大步流星上前,单手将莫聆风拎了起来,莫聆风立刻耷拉着脑袋,垂着四肢,像落花流水的小狗,伏法了。 第122章 遭罪 种家庆一路将莫聆风拎到马房之中,要让莫聆风在他的爱马面前认罪挨揍,殷南紧随其后,然而不能贸然救主——莫聆风有言在先,军中挨揍,不能随意动手。 亲兵摆放好刑凳,种家庆将莫聆风搡到刑凳上:“黄毛丫头!胆大包天!敢对我的马下手,说,把我的马弄出去半天干什么去了?你要是不说,今天就打的你满身开花!” 莫聆风听了种家庆的喝问,立刻挣扎起来,在他手底下扭成一条活龙,并且绝不把“配种”两个字往外吐。 她倒是不怕种家庆对她动用军法,只是种家庆一把年纪了,今天又是端午,她不能把种家庆活活气死。 军中除了种家庆,再没有其他路可以安插她的人马。 种家庆见她嘴巴闭的死紧,越发怀疑她没干好事,扭头在地上找了片刻,找到一把竹篦,倒过来抓住,“啪”一声抽在莫聆风屁股上。 莫聆风当即疼的“啊”了一声,头和脚同时往上一翘,翻滚扑腾:“饶命!将军饶命!” 种家庆立刻喝问:“说,到底拿我的马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莫聆风哭道,“什么都没干。” “撒谎!”种家庆吩咐身边亲兵,“去取军杖来!” 莫聆风未曾见过军杖,等到亲兵拿来军杖,她扭头一看,当即两眼一黑。 那杖黑而且粗,和殷南一般高,打在身上,一棍子就能要了她半条命。 她打了个哆嗦,不等种家庆用杖,就抱着刑凳干嚎起来:“将军饶命,不能打,我还小,打了会死的!” 种家庆盯着她单薄的后背,叱道:“这里是高平寨,不是你宽州节度使府邸!你盗取战马,还拒不答话,今日就杖你十下,以儆效尤!” 莫聆风一听十下,命都吓去半条,假哭成了真哭:“别打别打,我说,我没干别的,只是带它去配种了!” “配——”种家庆气的仰头吞声,往后倒退三步,亲兵们赶紧上前去扶,憋笑憋的十分辛苦,备受屈辱的乌骓马也趁机嘶鸣,把马房搅的沸反盈天。 “打!”种家庆没见过如此淘气的,气的头目森然,瞪着两眼,“给我按住,打二十杖!我亲自打!” 两个亲兵立刻过去按住莫聆风手脚,莫聆风脸贴在凳子上,浑身绷紧,心中叫苦不迭,脑子里转来转去,想方设法的要脱离这顿打,结果张口就叫了声“哥哥”。 不叫时还好,一叫起来,她眼里忽然就涌满了泪——她离莫千澜太远了,莫千澜就是有一千只手,也来不及救护她,赵世恒也不在,邬瑾也不在,程廷也不在,爱护她的人,全都不在她身边。 他们都爱她,所以她一旦思念起来,就满心悲苦,忍不住放声哭道:“哥哥救我......哥哥救救阿尨......阿尨要被打死了!” 种家庆高高举着军杖,听她骤然哭出自己小名,心里那一股怒火就消散了不少,再看她身量纤细,窄窄的还没有刑凳宽,又听她哭叫“哥哥”,这一顿打就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了。 他恼火地丢下杖子,让亲兵放开她:“这一顿打先给你寄下,再敢犯错,一并罚了。” 莫聆风连忙爬起来,汗津津地告饶:“我知错了,再不敢犯错了。” 种家庆见她脸上还挂着两颗极大的泪珠,也不由好笑,只是不肯给她好脸:“明天就给我滚到三川寨去!” “是,属下告辞。”莫聆风瞥一眼军杖,拉过殷南,飞一般跑了。 她虽然没挨着大刑,可屁股上还是挨了两下竹篦,走路的时候别别扭扭的,很是痛苦。 第145章 殷南搀扶着她:“姑娘,疼吗?” “疼,”莫聆风点头,“老头子手劲大的很,要是动大杖,就要把我打死了。” 殷南看她挨揍已经习惯,并不很心疼,只是搀着她回去,给她看了看屁股,见没打坏,就丢开她不管,收拾明天去三川寨的东西去了。 翌日,种家庆带着五十把撩风刀,五个营部,来到三川寨,换下了灰头土脸的右路军。 天气燥热,风沙又大,半点雨水不见,弓箭手立在堡头上,晒的头昏眼花,铁甲都跟着烫人,每每到了正午时分,弓箭手都感觉自己变成了铁板上的一块肉,滋滋冒油。 他们晒的这样厉害,金虏的铁浮屠更是不堪重负,根本无法在此时出没。 种家庆不愿放过这难得的平静,悄令步军营五都人手,每个都带上足够半个月的食水、十把撩风刀、一个旱罗盘、一套铅椠和一卷羊皮,开始往荒沙之中前行。 他又想莫聆风这一都战力强悍,又只在她手下才肯卖力,怕莫聆风胆大妄为,出了岔子,特意叫冯范跟着。 五个都分隔开来,莫聆风这一都处在正中,慢慢往前开去。 炎炎夏日,沙地中没有绿荫遮蔽,莫聆风带着青竹凉笠,头发鬓角湿透了,一只蜣螂有气无力地爬过,连四脚蛇都没了踪迹。 风也滚烫,铄石流金,一层细细黄沙在成团成球的枯草从间滚动,四处寂静无声。 “前面有树,”游牧卿奔了回来,大汗淋漓,“胡桐。” 冯范口干舌燥,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大手一挥,令人跟上游牧卿脚步,到枝枝杈杈的胡桐树下修整。 缓过这口气,冯范道:“你们在前面挡着风,莫都头,磁针。” 众人立刻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莫聆风取出旱罗盘,将架子立定,放下木盘,用蚕丝悬挂磁针于木架之上,等到安静无风,磁针纹丝不动时,便去看南北指向。 看过后,她掏出铅椠,铺开皮纸,校准方位,在先前的记号上连上一笔,画上一株胡桐,写道:“又行一个时辰,约十里,偏东南见胡桐树。” 五个都,花费数日,描绘路径,回去之后,将五张图纸汇聚在一起,就能得到一份较为完整的荒沙地图,两三年内不会有太大变动。 有了这张地图,追击金虏就变得容易很多。 画过之后,莫聆风将东西收起来,接过水囊喝了两口,殷南递给她一块饼,饼到了如今已经干的掰不动,很是欠揍,莫聆风将饼放在腿上,狠狠锤了两下,锤成好几块,才放进口中含着。 众人磨牙似的吃饼,对金虏的恨意又多几分。 第123章 倒霉蛋 军队一日向西北行军四十里,沿途记录,中途从一簇茂密的芦苇下挖出了水,得以洗漱、灌满水囊,到第八日,莫聆风这一都还陷在漫漫黄沙中。 众人疲累不堪,不知道还有多远才能走到有草场之处,所带干粮也只够回去的部分,便打算隔日返程。 亥时,游牧卿率领士兵在避风之处扎好帷幄,在帷幄之前搭好石堆,遮挡寒风和黄沙,又在两侧百步之外挖深坑做厕房。 帷幄前,石堆后,士兵们燃起篝火,以便值守和入睡,入夜之后,会越来越凉,等到子时,好似倒寒春一般,没有篝火和石堆,纵然不冻死,也要伤风。 晚风迅速凉了下来。 莫聆风坐在帷幄中,仰起脑袋,打了个巨大的喷嚏,揉了揉鼻子,起身加了件氅衣,又脱去鞋袜,盘腿而坐,弯腰去看脚。 殷南从外面烧红尖刀,走进帷幄,给莫聆风挑破水泡,莫聆风疼的眼睛一眨,还没等她眨出眼泪来,殷南已经毫不在意的将刀子一擦,给她洒上药粉。 一股酸痛顿时从莫聆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咬牙忍住痛意,睫毛湿漉漉的簇在一起,又吸了吸鼻子,把眼泪也一并忍住。 对着硬邦邦的殷南,她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等殷南给她包扎好,她才松了口气,听到外面闹闹嚷嚷的,十分热闹,就起身往外走。 外头游牧卿抓了两条四脚蛇,开膛破肚,扒皮抽筋,插在棍子上烤:“小窦,给我撒点盐。” 小窦高高大大的晃过来,给他撒了一撮盐:“游哥,这能吃?” 游牧卿翻了个面:“应该能。” 小窦吸溜一下口水,像座山似的蹲在一旁等着尝一尝,还没等熟,忽然起身,对莫聆风躬身叉手:“姑娘。” 坐着闲聊的百来人也轰然起身,叉手行礼:“姑娘。” 游牧卿赶紧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那串四脚蛇,很是不舍地往莫聆风面前一送:“姑娘,您吃吗?” “不吃,”莫聆风皱眉往后退,见游牧卿跃跃欲试,就道,“你也不许吃,吃坏了,还得扛你回去。” 游牧卿很是不舍:“那我……尝一口?” 莫聆风就肃然道:“尝吧,要是死了,把你就地掩埋。” 游牧卿听闻此言,也不嘴馋了,将四脚蛇就地掩埋,默默思索着还能吃点什么。 众人目送走莫聆风和殷南,小窦低声道:“游哥,殷南真可怕,杀人跟砍瓜似的,你和她到底谁强些?” 游牧卿冷哼一声:“她强。” 一旁的人凑过来:“我倒是有点怕姑娘,眼睛一扫,跟刀子剜心似的。” 第146章 小窦挠头:“是吗?我看姑娘挺和气啊,游哥要是病死了,还给他收尸呢。” “呸!”游牧卿啐他,“你不能说我点好?” 他伸出手指,碾死一只和他一样饥肠辘辘的蚂蚁,想到莫聆风和莫千澜如出一辙的眼神,就没觉得莫聆风和气。 她不杀人,但是漠视、坐视一切杀戮,她不咄咄逼人,却蚕食鲸吞着营部,她甚至还带着孩童式的淘气,但一举一动,都是天生的敏锐,不经意间就把人网了进去。 至于殷南,不过是莫聆风一把明示在外的刀,而自己,也是莫聆风藏起来,轻易不肯示人的一把宝刀。 莫聆风一瘸一拐,去了趟专属厕房,出来后望了望天,天上不见月,只见满天星,宛如眼睛,三两汇聚,一边闪烁,一边窥探。 她心想:“这里不是国朝之地,天子的眼睛一定也看不到这里来。” 她往回走了几步,无精打采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坐起来还有一丝余热,让她发出一声喟叹,同时非常的渴。 黄沙一望无际,水永远不够。 她舔了舔嘴唇,眼睛漫无目的搜寻,忽然眼前一花,好像是掠过了一条浮光。 然而再仔细一看,又不见了。 奇怪。 她从石头上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扭头吩咐殷南:“叫游牧卿来,带十个人。” 殷南应声而去,很快带了人来,莫聆风“嘘”了一声,往方才有银光闪过的地方摸去,忽然低声问游牧卿:“冯指呢?” 游牧卿回想一番冯范的动静:“去厕房了。” “去这么久?” 游牧卿认真思索:“上了四十,肾不大好吧。” 小窦点头附和:“我看他吃壮——” “夹上你的狗嘴!”游牧卿伸手一捏他的嘴,不许他再开口。 冯范并不知游牧卿和小窦在编排他,从厕房出来,疼的龇牙咧嘴,眼泛泪花。 他正撒尿时,一时不察,飞来一只硕大无朋的蚊子,蚊子凶猛,上来就咬,当即疼的他一个哆嗦,尿在了鞋上。 而且那蚊子不长眼,咬的也不是地方,让他只能夹着腿走路。 他又痒又肿的往回走,走到帷幄附近时,深吸一口气,换回了正常的走路姿势,忍痛走到火堆旁。 众人纷纷起身,参差不齐、有气无力的叫“冯指”,全是一副疲累至极,多一步都走不动的样子。 冯范张望一眼,没见到莫聆风:“莫中侯休息了?” “回冯指,没有,带人出去了。” 冯范心里一跳,暗道不好,转身就要追,没曾想步子迈的太大,险些鸡飞蛋打,顿时疼的眼前发黑,又不敢让小兵看出异样,只能扶墙做沉思状,半晌没动。 他所带的两名亲兵没察觉出异样,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冯范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命令两名亲兵守在此处,自己又点了十人,带上兵刃,顺着脚步声寻找莫聆风踪迹。 走了一刻钟,他见到了莫聆风一行人。 “莫中侯,你在干什么?” 莫聆风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并没听见他说话,只是忽然往下一蹲,让沙丘遮住了她的身形。 其余众人也都跟着蹲下身去,冯范见状,立刻也往下蹲去,然后又让难言之隐疼出了泪花。 他竭力让两条腿隔的远一些,佝偻着腰往前挪动,一直挪动到莫聆风身后。 “莫中侯。”他伸手一拍莫聆风后背。 莫聆风吓的一个哆嗦,扭脸一看是冯范,立刻笑出两排白牙:“冯指。” 她在心里想:“你可真够倒霉的。” 同时她伸手往外轻轻一指:“看。” 冯范伸长脖子往外一看,先只看到了一层细沙在风中翻滚,随后目光再放远些,就看到了几个影影绰绰的光影。 第124章 蛊惑 浮光是重甲全装的金虏所发出,就连战马也是身披重甲,远远望去,好似一座大钟,难以撼动,钟上支出来的黑影看着像是重马枪和铁骨朵。 正是金虏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屠! 铁浮屠一人三骑,五十人一队,身上是双甲,狼牙棒都锤不开,再加上战马都武装到了牙齿,与其他士兵不同,杀起人来,慢慢悠悠,别有一股骇人之威,所到之处,令人生畏。 冯范忍住胯下之痛,默默把自己蜷缩的更为小巧,一时想不明白铁浮屠为何全副武装出现在此。 这种铁塔一般的队伍,只在三川寨大战时出现过两次,其中一次出现时,正是右路军驻扎在此,当时右路军战死过半,援军来的及时,才避免了三川寨被夷为平地。 三川寨一旦被破,怀远寨与定川寨便岌岌可危,高平寨和开远堡也会变得危险。 军情送入京都,上下惊骇,陛下立刻让南北作坊打造可以对敌的兵刃,这才有了撩风刀。 在冯范心惊之时,莫聆风小小的肚皮里,却是装满了心思。 遇到铁浮屠,对冯范而言是个倒霉事——她偶尔看冯范面貌,都是倒霉之气横溢,印堂难放光明,他自己也是吓破了胆,循规蹈矩,绝不胡作非为,可纵然再小心,该遇上的还是能遇上。 但此事对莫聆风,却是难得的机遇。 她这个小都头,没有撼人的功绩,怎么能出头? 只有这战功无法掩盖,震动朝野,才能让王运生、让陛下,无法再遮掩给她请功的军情奏书。 第147章 她看看冯范,抬起右手,放在脖颈上,从左边划拉到右边,压低了嗓门:“咔嚓。” 冯范一面忍受胯下之痛,一面平复心中惊跳,见她如此动作,立刻伸手把她的手打下去:“咔什么!走!” 说罢,他小心翼翼起身,躬着腰,蹑手蹑脚往后退去。 莫聆风起身跟上他,继续耳语:“我们带了撩风刀,他们人少,正好可以伏击。” 冯范扫她一眼,见她那金项圈压在衣襟上,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晃动,在夜色下并未放出耀目金光,然而深恐这一点微光会暴露他们的行踪,伸手一指:“藏起来。” 随后他扭头指挥游牧卿:“你先回去,让他们把火灭了。” 游牧卿看莫聆风一眼,见莫聆风微微一点头,立刻小步跑走了。 冯范盯着莫聆风把金项圈放进衣裳里去,继续往回走:“不行,十把撩风刀,对付不了五十人的铁浮屠,况且铁浮屠忽然出现,必定是先行至此,后头还有大军未至,我们尽快回去报信。” “报信有一个人就够了,”莫聆风看他走路别别扭扭,比自己还要瘸,问道,“您受伤了?” 冯范大窘,摆手道:“不要莽撞行事。” 莫聆风坚持不懈地蛊惑他:“您要是能够斩获这一队铁浮屠,还怕老王八蛋嫌弃你名字犯冲?到时候种将军升做大军副都统制,你升做左路军统制,好不好?” “好,”冯范答了一声,随后反应过来,“好个屁!” 眼看已经远离了铁浮屠,他直起腰,在心里暗暗地叫痛,感觉蚊子咬的地方肿胀的厉害,只能像螃蟹似的岔开两条腿往石堆处走:“我看是你想做指挥使了。” “没错,”莫聆风大方承认,笑了一声,“您也知道,我们莫家从前可是十州霸主,我想当个指挥使,不为过吧。” “你现在也算是左路军一霸——比一般的恶霸还要横行霸道些。” “一个都头,满地都是,”莫聆风让风吹出一个寒颤,“冯指,依我看,铁浮屠是夜晚行军,白天扎营,和大军正好错开,咱们沿途追踪,等到铁浮屠扎营之时,再行动手,这么重的盔甲,他们必定疲惫不堪,若是等他们到三川寨外修整过来,再出战,我们可就吃亏了。” 冯范意有所动,眼珠子转了转。 莫聆风再接再厉:“种将军忠心报国,要是他知道你放过了铁浮屠,先把你按到刑凳上,用一人高的军杖,打你二十杖。” 她非常熟练地“啪”了一声:“屁股开花。” 冯范越过石堆,彻底心动。 他定了定神,低声道:“去也可以,不可莽撞,铁浮屠出行,不可能没有拐子马在左右翼迂回侧击,我们人少,得好好谋算。” 他号令众人排列成方队,又取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一个圆圈:“这是铁浮屠,我领二十人在前方伏击。” 他在左右各画两条线:“这是拐子马,见机必然会包抄我们,殷南在左,领二十人,马天贵在右,领二十人,伺机而动,见到拐子马,立刻出战。” 殷南见莫聆风没有异议,就答了声是,热血沸腾,眼冒精光,冯范亲兵马天贵本是正色应答,忽然瞅见殷南这副要吃人的面目,就觉得十分渗人,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冯范面色肃然,将镇戎军黑旗交至游牧卿手中:“你执旗。” 游牧卿个子小,平常不大出力,但是灵活,很适合做扛旗兵。 “是!”他接过战旗,同时肚子很响亮的叫了一气。 冯范让他肚子里这一声鸣叫勾起了腹中饥饿,艰难地咽下口水,他点出二十人,看向莫聆风:“你跟着我。” 安排完后,他大手一挥:“拆帷幄。” 后营开始掩埋厕坑,拆下帷幄,游牧卿紧握战旗,走在最前方领路,顺着三川寨的方向前行。 铁浮屠与前营之间,远远隔着好几个沙丘,游牧卿来回探查,引着前营游走在铁浮屠前方。 莫聆风趁机拿着撩风刀问冯范:“这怎么用的?” 冯范右手握住撩风刀的长杆,左手挽住铁链,让弯刀垂于手腕之下:“用的时候要趴在铁浮屠前方,然后这样——” 他做了个甩刀的手势:“将刀锋对准铁浮屠的马蹄甩出去,等人落地,再对准眼睛动手。” 马蹄没有铁甲包裹,是最脆弱的地方,将马杀翻后,铁浮屠扛着沉重的盔甲,一时半刻爬不起来,他们便可趁此机会对铁浮屠的双眼下手。 莫聆风试探着甩了甩。 冯范将莫聆风当做是有勇有谋、能文能武之辈,此时见她摆弄撩风刀,便寄予厚望:“试试。” 第125章 埋伏 莫聆风一展身手,将撩风刀用力甩出,刀与刀柄之间连接的是软链,甩动时用的是巧劲,莫聆风力气偏小,链条还没有拉直,就坠落在了黄沙之中,连只蜣螂都不曾砸中。 冯范失望地叹了口气,莫聆风也有些惭愧,嘟嘟囔囔为自己辩解:“我还小。” 冯范就毫不犹豫地嘲笑她:“你胆子大啊。” 莫聆风那一丁点惭愧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多谢夸奖。” 冯范听闻此言,就闭上嘴,不再和莫聆风一般见识。 莫聆风没了人闲谈,也无意和旁人多说,将撩风刀丢给身后士兵,她一边走,一边想脚底的泡倒是不怎么痛了。 第148章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小窦按捺不住,上前几步,走到冯范身后,小声道:“冯指,您是不是——是不是——” 冯范扭头看他,皱着眉头,还在以螃蟹的步伐向前挪动。 小窦看了一眼莫聆风,欲言又止,又退回去,心想冯指的胯下莫非是热成荷包蛋了? 后半夜,渗人的凉意逐渐退去,天色渐明,脚下沙砾露出了真容,吞没了脚步声,只剩下行人越发燥热的呼吸,除此之外,再听不到其他的。 游牧卿轻手轻脚,再探一回军情——铁浮屠速度放慢了。 冯范斟酌了一下,认为此时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大家继续前行,天色迅速放亮,夜晚的寒凉不复存在,日头下的沙子,成了熔炉中的黄金,热意扑面而来,把士兵们手中的干饼变得更加难以下咽。 大家费力咀嚼,再用水把饼送进腹中,腮帮子和牙齿共同酸痛,五脏六腑也随之变得沉甸甸,化作力气涌向双腿,让他们能加快脚步,甩开铁浮屠一段距离,随时准备埋伏。 游牧卿在前后营中不住奔走,并不大累,但是非常的热和饿,整个人如在洪炉之中,背汗如泼水,眼睛一眨,睫毛上都挑起汗珠子。 他们只穿轻甲,都已经喘不上气,更何况是身穿重甲的铁浮屠。 冯范看着毫无遮挡的日头,想必金虏也是人困马乏,很快就会扎营休息,埋锅造饭,于是在找到一个适合扎营的地方后,就在此处的前方,寻了个堡垒似的沙丘,埋伏起来。 莫聆风窝在沙丘后面,眼睛让风沙迷了眼睛,眼睛越是想睁开,就越是刺痛,冯范从水囊里倒水给她洗眼睛,她才泪水涟涟的把眼睛睁开了。 她放下手中长刀,盯着冯范看了半晌,冯范手握撩风刀,随时准备出手,让她看的毛骨悚然:“你看什么?” 莫聆风实话实说:“我看你的印堂发不发黑。” 冯范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跟别人一样胡说八道,我要是真的倒霉,早就死在战场上了,还能活到现在做个指挥使?” 他伸手摸了摸印堂:“黑吗?”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自己连忙道:“晒的,大家都黑。” 他又一看莫聆风:“你也黑了。” 莫聆风整日戴着斗笠,黑的不算厉害,只是面孔从早到晚都红彤彤的。 她并不在意自己黑不黑,收回目光,睫毛垂下来,在柔嫩的面庞上投下一片阴影,有了结论:“还好,不算很黑。” 冯范悄悄松了口气。 两个人不再说话,各自趴在沙子后面戒备,莫聆风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冯范也跟着打了一个,随后其他人也全跟着打了起来。 就在前营昏昏欲睡之际,充作哨兵的游牧卿狂奔而来,伸手在脸上一抹,又随手一甩,甩出一把汗:“来了!” 大家立刻打起精神,紧握着撩风刀,做好袭击准备,不到一刻钟,铁浮屠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行走过来。 日光下,铁浮屠的盔甲闪耀出一片白光,所经之处热浪有了形状,波浪似的四处涌动,领军之人全副武装查看,在看到合适之处后勒马停下,示意在此扎营。 马忽然惊了一下,昂头嘶鸣,四个蹄子不安的来回踏动,金虏立刻警觉起来,目光如鹰隼,要叨住周遭的一切可疑之处。 很快领头金虏发现了硕大的蚊子,想必是叮咬了马,才让马惊慌起来。 惊疑的目光收了回去,金虏翻身下马,用脚拨弄地上一团团的枯草,回头发出一长串命令,铁浮屠也翻身下马,取下盔甲,井然有序地开始扎营。 他们扎营之后,又在地上留下标记,可见和冯范所预料的一样,铁浮屠是夜行晓宿,和大军正好相反。 不远处的莫聆风和冯范互相对视一眼,神情都有疑虑,冯范在疑虑之中,更多一份不敢置信。 马腿上绑着东西,看着像是草茎所编织,既柔软又坚韧,正克撩风刀。 冯范思量片刻,放下撩风刀,反手去取长刀,又示意身边的人也换做长刀,撩风刀若是一击不中,反倒给金虏反应机会。 金虏彪悍,耐饥渴苦辛,骑马如飞,过岩壁如履平地,江河伏马便渡,他们人数和体力都比不上金虏,此时的优势,便是伏击。 况且金虏很是大方的宽衣解带,他们也不必用撩风刀。 在金虏彻底放松,打上赤膊之后,冯范举起手,轻轻一招,有了动作。 他一呼多应,带领士兵持刀上前,对着疲乏不堪的铁浮屠做了疯狂的攻击,莫聆风只做自保,站在原地不动,再次打了个哈欠。 战场一片血雨腥风,旌旗飘荡,拐子马在后方不远处护翼,听到动静之后,立刻要上前驰援,然而眨眼之间就被殷南和马天贵两支队伍困住了。 满目猩红。 莫聆风毫不动容,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红雨跌落,浸至干燥的黄沙之中,很快干涸成斑驳的暗红色,颜色如此沉重黯淡,气味却在热浪中散开,混合着灰尘沙土的气味,飘飘荡荡,不见踪影。 她看到冯范举刀劈砍,面目狰狞,行动似有不便之处,金虏死在他脚下,又是大滩的血浸入沙中。 这种血让她想起莫府的墨绿色,也是这般阴沉的调子,从梁柱上、屋脊上、树冠上跌落,撞进莫千澜身体里。 第149章 这种颜色组成了一个阴郁黯淡的莫千澜。 而她的人生,大半部分是莫千澜,小部分是赵世恒,二人给她铸造了一个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兴云布雨,无所不能。 第126章 倦鸟归巢 莫聆风在莫千澜铸造的世界里怡然自得。 莫千澜包容她,放纵她,也招架不住她过人的精力,莫聆风时常感到孤单,在幽深的莫府里游荡。 她记得九思轩有九棵古老的大树,数过书房中共有一百二十一个书架,从书房到二堂的夹道,角落里有一块青砖,有蛛网一般的裂痕。 她像是个无法无天的囚徒,囚困在那一方世界之中。 于是她自作主张,将程廷点缀进来,然而还不足,她将邬瑾也网了进去。 这回足够了,再有人进入就会变得拥挤。 耀眼的日光刺痛了莫聆风的双眼,她不再对着斑斑血迹浮想联翩,凝神等待许久,直到鏖战接近尾声,才抄起刀,一路小跑着奔过去,对着不再敏捷的金虏展开了屠杀。 她面无表情,持刀屠戮,与殷南的兴奋不同,她心中毫无波澜。 这些人是不相干的,鲜血和尸体都无关紧要,只是她前行路上的一部分,终将被她抛在脑后。 收割掉所有金虏性命,斩下头颅,冯范检点伤者,搜刮粮草、兵刃、盔甲,弃马不用,最后将马腿上所缚之物取下,带回三川寨去。 他们来时如同鬼魅,走时负重累累,依旧是势同疾风。 知道金虏大军在后,更是跑的脚不沾地,一路飞奔,沿途只做短暂的停留,补充食水和休息,给伤兵换药,连睡眠都是断断续续,恨不能不眠不休,飞回三川寨。 在漫长的奔袭之中,莫聆风险些累死,鞋底子几乎磨穿,她知道旁人负重,以她更为辛苦,因此也不叫苦叫累,只是闷头前行。 冯范离她最近,时常能感觉到她身上潮热,汗水淋漓不止,浸透了头发,顺着还圆润的下巴往下滴落。 他能看到莫聆风的肩头单薄,金虏一手就能将其捏碎,心中疑惑,不知道这样稚嫩的身体里,是怎么涌出源源不断的意志和力气的。 在六天五夜的长途跋涉后,他们脚底下的黄沙变成了粗粝的砂石和坚硬的黄土地,草木开始葱茏,堡头弓箭手居高临下,率先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再看他们所携带之物,立刻向种家庆送去了消息。 在三川寨沸腾之际,莫聆风一鼓作气,火药似的轰进寨中,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里,来不及脱鞋,抬腿跪到床上,拖过一件莫千澜用过的鹤氅,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 她耳朵里一片嗡鸣,眼前一阵发黑,喉咙里呼出来的气息冒着干涩的血腥味,胸膛里有撕裂般的剧痛,两条腿沉重而无力,只剩下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 面孔脏兮兮地压在鹤氅中,莫千澜的气味拥抱了她,让她委屈的有了眼泪。 “哥哥,累死啦。” 使劲又蹭了蹭,她悄悄地撒娇:“哥哥,我们干掉了一队铁浮屠,我很厉害吧。” 鹤氅温柔地包裹着她的面孔,包容了她的满头大汗和脏。 她贴脸在衣裳上蹭了许久,慢腾腾地爬起来,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声如洪钟的叫唤:“殷南,我要喝水!我要洗澡!” 殷南已经提前在水缸中牛饮,听到莫聆风呼喊,立刻提着一壶茶进来,倒满茶盏。 莫聆风接在手中,气吞山河地喝了一气,连喝三碗,灌的肚子鼓鼓囊囊,走路时咣咣当当作响。 “姑娘,种将军说半个时辰后,让您去中账吃晚饭。” 莫聆风解开辫子,拍打辫子里的黄沙,同时感觉自己馊的可怕:“我要洗澡。” 半个时辰后,莫聆风面目一新,头发擦的半干,扎成角髻,内穿轻薄纱衫,外穿长不过膝,披不过肘的轻甲,去中帐见种家庆。 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接二连三的应答之声,有几名士兵陆续领命出来,前往后方两寨要兵,又带上金虏马腿上缴获之物,速去高平寨传信。 莫聆风站在门外等候时,冯范也来了,同样洗的湿漉漉的,神色自若——进入三川寨,回到种家庆身边,他立刻安心,不再心惊肉跳,对自己的印堂是否发黑也全不在乎。 半刻钟后,两人受到传唤,进去之后对着种家庆行礼,不等种家庆对他们二人夸赞上两句,立刻围桌而坐,各自抄起筷子,目不斜视,直插入那一大盆羊肉之中。 莫聆风夹起一大块羊肉,张开嘴,塞入口中,大肆咀嚼。 她饿的很,但是并不狼吞虎咽,咽下羊肉,她抓起一个软乎的蒸饼,向种家庆讨要一碟沙糖。 种家庆此时满心欢喜,看着她很顺眼,立刻一挥手,让亲兵去后营要一碟沙糖来,看莫聆风用蒸饼蘸沙糖吃,不禁捂着腮帮子,替她牙疼。 等二人吃饱喝足,莫聆风对着空空如也的沙糖碟子打了个饱嗝,种家庆的夸赞之词也脱口而出。 他先说冯范有大将之风,智勇双全,能够率领一个都的力量,剿灭金虏一组铁浮屠,随后又说莫聆风果然不是一般的小姑娘,机敏伶俐,胆大心细,还说一般的姑娘敢偷他的马去配种? 不敢,所以莫聆风确实是与众不同。 冯范面色通红,很不好意思地对着面前的茶盏谦虚,莫聆风很坦荡的受了夸赞,听过就算。 第150章 种家庆夸完之后,通体舒泰,挥手让他们出去歇着,等其他人回来,就好好绘制地图,冯范起身退了出去,莫聆风却是站在原地不走。 “怎么?”种家庆看她,“没吃饱?”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想了想刚才这桌席面的规模,如果莫聆风的肚皮是个无底洞的话,那确实是没吃饱。 莫聆风摇摇头:“将军,我们是不是立了大功?” “确实是大功一件,”种家庆看她露出的是一副饕餮般的神情,就知道她来要东西了,“想要什么,说。” “指挥使。” “噗”一声,种家庆嘴里的茶全都吐了出去,放下茶杯,“吭吭”的咳嗽,两只手在身上连番摸索,掏出帕子,擦去胡须上淋漓的茶水。 他看向莫聆风:“你看指挥使......咳咳......像白菜吗?” 莫聆风摇头道:“不像,所以我用铁浮屠来换。” 种家庆有种啼笑皆非之感,然而半笑半怒的,他从这个小东西身上看出了一点浅薄的孩子模样,以为凭借自己那点微薄的力量,就可以把世界搅动的天翻地覆。 可怜、可爱、可惜。 第127章 不详 “你刚入军中,便是七品中侯,到现在,虽只有个都头实职,也强过许多人,”种家庆伸出食指,反指向自己,“三十年前,我以葫芦河大捷之功,杀敌数千,才转从七品武翼郎,增赏指挥,杀五十铁浮屠,算得上大捷吗?” 莫聆风很沮丧地摇头:“那不算。” 种家庆笑道:“你杀敌只是为了升迁?” 莫聆风实话实说:“是。” “我听说莫节度使身体不好,”种家庆生出一丝英雄迟暮的感叹,“你们莫家,到了你这一辈,人丁凋零,你是担心莫节度使一走,你会被吃干抹净?” “不会吗?” “会,所以你想要实职,保住莫家?斩杀铁浮屠,就是你递出去的一份功绩?” “是。” “没有用,”种家庆慢慢教导她,“我不知道莫节度使是以什么办法把你送进来的,但显然和王知州有了罅隙,升迁本就不易,再有王知州压制,你想实职升迁,实在是难,一个都头,我能定,但是指挥使辖一个营、五百人,却非我能定。” “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种家庆慈祥地笑了一声,“像我一样忠心,随时准备以身殉国,早晚有一日,你能做个让天下侧目的女将军。” “哎......”莫聆风既无忠心,也不愿殉国,因此垂着双眼,盯着脚尖,遗憾地叹了口气。 种家庆的笑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做出了一点额外的怜悯:“虚职一路升转,直到正五品,自然也是世人皆知,到时候,谁能压制你?” 他重新把茶盏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军中看似简单,实际上却很复杂,盘根错节,莫聆风在这其中,还只占据了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这一次你绘制地图有功,又英勇杀敌,我会上书大军,按照你的功劳,请求将你从中侯转至从六品右武大夫,一个虚职上转,想必不会有人阻拦。” 莫聆风谢过种家庆,垂头丧气走出中帐,回到自己屋子里。 她两脚脚后跟一蹭,把两只鞋子东一头西一头的甩到地上,解开轻甲,扑倒在床。 伸手抹了把汗,她翻身躺平,眯着眼睛看头顶平棋天花,木板一格接一格,四四方方,拼凑出一个简陋却巨大的棋盘。 棋盘之上,遍布黑点,莫聆风伸出食指,虚空一点,在脑海中将“种家庆”三个字按在了棋盘之上。 六品右武大夫,比她所想的还要好。 闭起眼睛,她了无心事的睡了过去。 莫聆风一觉睡了个天翻地覆,梦中依稀听到了厮杀惨叫之声,仿佛是地狱之门忽然在夜间打开,放出了魑魅魍魉,收走了不甘愿离去的枉死阴魂。 这声音只在她梦中短暂出现,随后她就感觉有人蹲在了自己床头——有殷南嗜血的气味、游牧卿烤东西吃时烟熏火燎的气味。 于是她安心下来,继续睡去。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翌日晌午。 她在一片热气腾腾中坐起来,迷迷瞪瞪把两条腿垂在床边,赤脚插进了鞋里。 殷南当大丫鬟当的久了,知道她这个样子是还没有睡醒,从桌上端一盏凉茶给她喝,然后平直地叙述了昨夜一场大战。 昨晚子时刚到,金虏大军便发兵而至,幸而寨中早有防备,后方二寨也及时的发了兵,才击退了金虏。 莫聆风慢慢喝茶,翕动鼻翼,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和火把燃烧时的油脂气,知道昨天夜里不是做梦,是真的有敌袭,才彻底清醒——好险,他们只比金虏大军早到半日。 她将茶碗递给殷南:“衣服。” 殷南先取两只暑袜递给她,她蜷起一条腿蹬在床边,慢条斯理穿上罗袜,再换一只脚穿上,趿拉着鞋,穿上鹅黄色交领纱衫,用同色的大纱罗丝绦系出一捻细腰。 穿完这一身,她额头上已经出了细汗,等穿戴完轻甲,她鬓角已经湿了。 戴上金项圈,她抻了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 莫聆风摸了摸扁平下去的肚子,迈步往外走,推开门,满眼都是纷乱的士兵,有本寨中人,亦有后寨中人,伤者不计其数,或坐或躺,等候医治。 第151章 医药院军医带领弟子逐个查看,轻伤者发放金疮药,重伤者先敷药,再运送去后方医药院慢慢医治,伤重无医者只能大量敷上金疮药,灌一碗汤药,以观其效——任其自生自灭。 热火朝天的救治让人从心里发出一股难言的躁动,站不安宁,坐不安稳,大量的汗水和鲜血一同涌出,那些伤重之人,也因此迅速干枯死去。 莫聆风目不斜视地掠过伤者,走到后营。 后营中架着一个大灶,锅子里熬的全是药,另架一个小灶做饭,白色热气像火一样燎人,锅子后方站着个大汗淋漓的小兵,看见莫聆风,立刻大喊一声“莫都头”,同时揭开锅盖,夹出来两个最好的白面蒸饼,装在碗里,捻出一撮白糖,洒了上去。 左路军都知道了小都头吃蒸饼要蘸糖。 殷南接过碗,莫聆风热的不住流汗,对这两个热气腾腾的蒸饼也是毫无食欲,看在沙糖的份上,勉力吃完,又回去灌了一大碗茶水。 喝完水之后,她见种家庆在堡头上眺望,就像个小马屁精似的跑了上去。 种家庆正在安排布防,用余光看了莫聆风一眼,对她出没在自己左右习以为常,不去管她,继续和几个指挥使说话。 莫聆风抹了把汗。 里衣已经汗湿成一片一片的,贴在背上,经过热风一吹,连纱衫都有了潮意,汗水浸透额发,睫毛都簇了起来。 她一边听种家庆说话,一边向远处眺望,正看时,忽然一阵大风刮来,搅动黄沙,遮蔽日影,种家庆大喊一声,在堡头上的人全都蹲下身去,紧紧贴着石墙,寨子中的人也急急奔走,遮蔽伤兵。 风越来越大,成了狂风,大小沙丘一个不见,寨子几乎摇动,顷刻之间眼前就是一片昏黄,寸步难行。 莫聆风埋着脑袋躲避风沙,忽然感觉头上好似落了什么,连忙伸手去抓,没想到落到头上的是个活物,还在动弹,登时吓了她一跳,越发抓牢了不松手,想看看到底是什么。 第128章 天灾 风势较小时,军中各人抖落身上黄沙,纷纷起身,继续之前未完之事,而莫聆风伸开手掌一看,手心里抓着的竟然是一只蝗虫。 “种将军,”她捏着蝗虫前腿走到种家庆身边,“您看。” 种家庆抽空看了一眼,心想淘气,百忙之中还抓个虫子,于是不搭理她,扭回头去继续交代:“多派弓箭手出去侦查……” 话未说完,他猛的把头扭回来,看向莫聆风手里捏着的虫。 这一看,一颗心顿时“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他弯腰从莫聆风手中接过蝗虫,在还未平息的风沙之中看了一眼,随后低着头在四周找了一圈。 很快,他又找到了一只。 沉着脸,他率先走下堡头:“去外面看看。” 莫聆风也跟了上去,和种家庆一起走下石阶,在满地沙砾中寻找,很快跟着的四个指挥使都有发现,从地上捡起了死去的蝗虫。 “将军,风是从横山方向吹来的,要不要派人去横山看看?” “也许只是零星蝗虫,并不会成灾。” 种家庆抬脚将地上一只还在蹦跶的蝗虫碾死,额上一滴汗从鬓角一直流到脖颈中去,他也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太热,只是伸头张望,忽然看到不远处黑压压一群飞蝗,随风迁徙而来。 “快架火!”种家庆额上这回真的有了冷汗,连后背都是一片冰凉。 指挥使也惊慌起来,飞奔入寨,号令士兵搬柴而出,泼油在柴堆上,顷刻之间燃起冲天大火,在昏暗的天光之中,接连点起的大火格外明亮,飞蝗趋光而投火,发出“噼啪”之声。 一个时辰过后,风渐定,浮沙散去,红日西斜,满地红光,照在黄沙之上,又是一番别样气象。 这群飞蝗大部分投入火中,又有数只,被士兵打落,还有零星几只,不成气候,往高平寨而去。 种家庆心内仍旧不安,回到寨中后,又令人前往横山查看,同时修书一封,送去高平寨。 飞蝗至,恐成灾。 莫聆风率人在火堆旁守候,整夜添柴,不叫火灭,若是再有蝗虫飞来,也不至错漏。 夜色寂寥,无月可赏,星也疏淡,寨中旌旗,随风舒展,风吹至身上,渐生寒意。 莫聆风坐不住,起身慢慢向东南方踱步,走的远了,见有一株一人多高的木槿,枝头打着花苞,只有一朵早早开了,此时已经凋零在枝头。 朝开暮落,荣华仅在一瞬。 莫聆风倚着花枝,取出埙来,和着风声吹了一曲。 无人听她吹埙,她吹了一阵,舒缓心中郁郁之情后,便收起埙,折下一根带着花苞的枝条,回到火堆边。 将枝条扔进火中,火光跳动,吞噬这未开的芳华,不曾发出任何叹息之声。 若真是有蝗灾,战事必休,那么她的筹谋也将如这花枝一般,止步于此,尽数被吞灭。 元章二十五年六月,心宿五星高挂于正南方,酷热与星火同临,蝗虫食尽金虏山川草木,飞越堡寨,直至朔河边草场,宽州所种粮食,不能幸免。 金虏乘势求和。 皇帝知其觊觎国朝之心不死,和亦不久,因此拒绝,并且趁机发兵,镇戎大军倾巢而出,深入金朝,大败金虏,后因粮草不继撤回堡寨。 第152章 金虏内外交困,干脆举国之力,集兵于三川寨外,日夜不停攻寨——打赢了,就到中原去和汉人一起过日子,打不赢,也不让汉人好过。 死战半个月,守卫三川寨的上路军悉数战死,三川寨、怀远寨、定川寨失守。 金虏再次合力进攻高平寨,镇戎军死守之下,损失过半,镇戎军大军都统制子高在女墙之上巡视时,被一羌人以流石打中头部而亡,士气受挫。 整日冲锋陷阵,一心想要抛头颅洒热血的种家庆竟然毫发无伤。 而莫聆风在这一片混乱中,迅速调整策略,不做做环环相扣的计谋,单纯的张开了饕餮大嘴,鲸吞大军。 她以势不可挡之态,抛洒钱财,收买人心,趁乱刻造木牌——木牌上圆下方,长三寸,阔两寸,厚五分,正面雕猛禽,篆刻“莫氏定远军”,后面雕坐虎,上篆持令牌者姓名形貌。 在镇戎军一再挫败之际,她的队伍只胜不败,令人觊觎,然而一旦落入他人之手,就会变得有气无力,只有逃命时才会使出全力。 军中众人无计可施,又正是用人之际,不能镇压,只能欺上瞒下,让莫聆风这个都头,一路的丰满羽翼,将那队伍扩充到了一个步军营,一个马军营的地步。 她甚至组建了一个都的女兵,用殷南领兵,并不仅限于后营挖沟濠,运送粮草,而是在前线驰骋,所领军饷,和男子无异。 而金虏战斗到此时,也是人困马乏,决定再议和谈,若汉人皇帝还是执意要打,那他们也只好拼死奉陪。 七月初一,流火自正南方缓缓落下,皇帝迫于军费之巨、国库不丰,点头同意和谈。 七月初二,曾经前往宽州的内东门供奉官张愿林,陪同敕使曹志斌前往宽州横山张家堡,谈判两朝誓书,陛下亲点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同行。 宽州城中,于七月初四知晓此事,王知州等人苦战已久,深恐皇帝在久战不下之际,彻查堡寨,恨不能立刻平定局面,遮掩空饷、缺编一事,得知能够和谈,大松一口气,准备迎接敕使以及和谈一事。 天气仍然燥热,莫府比王知州还早得知消息,然而莫府还和往常一样寂静无声。 赵世恒带着满肚子的消息,穿过二堂,直达后花园,见莫千澜站在水榭中,便跛脚上前。 莫千澜穿一身道袍,倚一根绿玉杖,在水榭之中迎风而立,宽袍广袖,让风牵引折角,猎猎作响,整个人都像是白玉堆的,几乎要让风吹碎。 他见到赵世恒前来,就微微一笑:“山雨欲来风满楼,此风恐有折腰之险。” 皇帝这一股风,已经刮向了莫家。 “随他刮去,”赵世恒扶着横栏道:“聆风吞并了两个营,如今军中正是混乱之际,在和谈这一段时日内,仍然是大有可为。” 莫千澜点了点头,伸手一指水榭外的几株大榆树:“盛到极处,就该式微了。” 榆树叶片油绿,迎风响出一片涛声,地上铺着一层凌乱落叶,叶片边缘微微泛黄,正是盛夏已过,初秋将至之景。 第129章 谋划 皇帝是极盛,莫府便是极弱,草木春荣秋枯,乃是常理,人也有阴晴圆转,不会永恒不变。 莫千澜感慨过后,慢慢在水榭长凳上坐下:“他的消息,如今越发不好打探,不知让我去和谈,是安排下了什么样的后手?” 赵世恒一叹:“左右是要命。” 莫千澜不以为意的一笑:“你猜他是要我的命,还是要阿尨的命?” 赵世恒从前在皇帝跟前行走,最能揣摩圣意,因此沉默片刻,他道:“你。” 莫千澜挑眉:“他就这般肯定我已经将十州之财交付给了阿尨?若是我把藏宝之处带到地底下去,你说他会不会气死?” 赵世恒无心与他玩笑,只是沉声道:“可你已经交付了。” 莫千澜一时无言,苦笑道:“此去......提前防备,只是恐怕这和谈一成,阿尨往后的路就不这么好走了。” 太平盛世,莫聆风可没办法异军突起,迅速掌权。 赵世恒心中亦有此忧,抬头看向花园中山鹛。 这些灰色鸟儿,在花草之中跳上跳下,“啾啾”鸣叫,有时落在地上,低飞而过,分明活泼敏捷,然而被过盛的花木掩盖,就显得灰扑扑起来。 “暂定的和谈时间是七月二十,”他的声音骤然变的暗沉沙哑,腿脚也让风吹的隐隐作痛,“金虏中,鹤帝年迈,他的兄弟璟王却正值壮年,储君却又年幼,我方才探到消息,此次主和的是那位还未满十八的储君。” 幼主孤弱,若是边境再风雨飘摇,军权一再易手,继位之路只怕会更为艰难。 莫千澜闭着眼睛,身体一截截佝偻下去,最后一手拄着绿玉杖,一手放置在石桌上,将脑袋安置在臂弯中,缓了一缓,才道:“若是和谈顺利,于璟王不利,于我们也不利。” 赵世恒点头,伸手扶他起来:“去中堂吧。” 莫千澜拄杖前行:“和谈匆忙,各项事宜难免有疏漏之处,和谈时间、布防、人手、地图,每一样都有可能泄露。” “是啊。” “若是泄露出去,也是王运生办事不利,与咱们无关。” “对。” “世恒,璟王和那小金虏若是为了此事撕破脸面,你猜猜谁会赢?” 第153章 “璟王。” “璟王好战,对我们是好事。” 两人进了中堂,药味浸透了每一个角落,金狻猊熏炉吐出袅袅青烟,清甜的香气迅速跌落在了莫千澜身上。 莫千澜坐在椅子里,喝完一碗药,心里还惦记着要给莫聆风带点什么,闭上眼睛,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滑落,深深窝进了椅子里,无声无息睡了过去。 他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颜色也很惨淡,眼皮上青紫色筋脉看的清清楚楚,碧绿的玉杖即将脱手而出。 赵世恒上前取走玉杖,莫千澜却是忽然惊醒,大梦初醒似的喘了几口粗气,片刻后,他轻声道:“邬瑾是在州学旁听吧。” “一边旁听,一边做书拥。” 莫千澜心事重重地坐直了身体,食不甘味地吃了一片鲜桃,压下口中苦味:“让州学和图南学院的学子在七月十六日到横山掘蝗虫卵,日贴钱五百文,连掘五日。” 他将装鲜桃的碟子递给赵世恒:“刀剑无眼,万一......邬瑾总能护住阿尨。” 赵世恒漫不经心地吃桃:“好。” 掘蝗虫卵是件利民大事,宽州今年两料未收,各县都在捕捉蝗虫,挖掘虫卵焚烧,衙门人手不足,让学子们前去体会民生之艰,又能补贴家用,不失为一件好事。 再加上和谈,堡寨正是太平无事之时,学子们从浮桥进入堡寨,再前往横山,此等见闻,实在难得。 两个书院立刻组织起来,提前跋山涉水,带着学子们前往横山——横山上有横山堡,时至今日,依旧有士兵把手,食宿一应都有。 程廷被程泰山强行送了过来,牵着大黄狗上山,根本无心去看高平寨如何雄伟壮观,只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人一狗都十分痛苦。 进入横山堡中,程廷两脚酸痛,屁股还没点到板凳,就被教谕赶出去挖虫卵,越发痛苦不堪。 挖虫卵是个苦差事,要时时刻刻佝偻着腰,撅着个腚,一刻不停地挖,比犁田还要累。 程廷紧紧跟着邬瑾,拿一把锄头,一锄头下去,翻出来的土块中全是淡黄色的蝗虫卵,蛆似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垒在一起。 他看的头皮发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腥气扑鼻,腹中顿时一片翻涌,五脏六腑拧成一片,张嘴就呕。 他一手撑着邬瑾肩膀,一手按住心口,干呕了三四声,喉咙里全是酸水。 “邬、邬瑾……”程廷缓过来一口气,就见邬瑾又是一锄头,急忙把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结果一扭头,就见同窗们挥汗如雨,已经把蝗虫卵挖的到处都是了。 他强忍心中痛苦,抓起铲子,将虫卵铲进篓子里,好拎去堡中焚烧。 邬瑾面不改色,将掉落的虫卵捡进去,用锄头继续开挖,每一锄头下去,都能翻出来不少虫卵。 直挖到天色擦黑,他们才回到横山堡,先将虫卵铲进灶膛里焚烧,随后洗手吃饭。 程廷毫无食欲,把碗里两个杂面窝窝全给了邬瑾,邬瑾接在碗里,把自己的那一个鸡蛋递给程廷:“吃,明天还要继续挖。” 程廷一边剥鸡蛋,一边问旁人:“去挖虫卵的时候,怎么没看到图南书院的人?” 同窗不忿道:“他们做诗去了。” “作诗?”程廷鼻子险些气歪。 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挖虫卵,顶着酷热,忍着恶心,干到现在才吃上一顿粗糙的晚饭,图南学院竟然去作诗。 无耻。 无耻至极! 他化愤怒为食欲,两口吃掉鸡蛋,又拿回来一个窝窝头,强行吞咽,满眼怒火,等图南书院的学子一来,就立刻开火。 而图南书院的学子们一回来,就见到州学学子满身脏乱的坐在那里吃喝,鞋底上全是尘土,也感到十分扫兴。 程廷扫了趾高气昂的王景华一眼,立刻大声道:“同学们,我听说蝗虫不仅怕火,还怕水,尤其是怕酸水,蛤蟆兄领着小蛤蟆们做了许多的酸诗,路过的蝗虫都要被酸死咯!” 第130章 偏心 州学学子十分捧场,哄然大笑,连大黄狗都扛着一张鄙夷不已的狗脸,难得的附和了程廷。 图南书院学子面红耳赤,若非程廷是知府之子,他们便要齐齐动手,把程廷这张破嘴用拳头缝上。 然而程廷还没说完:“你们各个都有状元之材,挖蝗虫卵也不忘吟诗作对,快念出来让咱们也欣赏欣赏,大家去拿纸笔来记下,以后好流芳百世,让节度使的银子不白花!” 州学学子立刻嗤笑,当真有人去拿纸笔——莫千澜五百文一天,可不是让他们来此作诗的。 王景华反唇相讥:“我们作诗,也是功课,不像你程兄,不学无术,多挖半天虫卵就酸成这样,明天我们一定挖的比你们快,比你们多。” “蛤蟆精还喘上了,”程廷连讥带讽,扭头招呼同窗,“明天咱们不挖了,有王景蛤一个人就够了,他往路上一蹲,张大嘴巴,方圆百里的蝗虫都撞他嘴里去了。” 同窗们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王景华气的七窍生烟,连同图南书院的学子都有无脸见人之感,当即有人决定不搭理程廷,先去吃饭。 这张嘴实在是、太他娘的可恶了! “景蛤,”程廷亲亲热热地叫王景华,“明天一早记得把嘴张大点......” 第154章 话未说完,王景华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要把程廷摁到地上,撕烂他的嘴。 一直没有说话的邬瑾忽然起身,伸出手,扛住了王景华的巴掌。 王景华因为被他揍过,此时见他猛地出手,已经吓得一个哆嗦,再让他攥住了手腕,又是一抖。 拳头软了,嘴还硬着:“邬瑾你想干什么?大家都看着呢!你还想动手打我不成!就算你真的敢动手,我也不怕你!” 坐在小校场乘凉的学子们全都安静下来,州学学子暗中加油鼓劲,同时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助阵,图南书院学子则是默默后退,预备着去找领队的先生。 邬瑾并未动手,而是先将他高高扬起的手按下来,然后把他两条胳膊规规矩矩捋到大腿两侧,和气道:“你明日当真会去挖虫卵?” 王景华警惕地瞪着他,脚步往后迈:“那还用你说,我们一准比你们早。” 邬瑾淡淡道:“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明日一早,我叫你们起床,一起去。” 说罢,他转身端起碗筷,送进厨房去洗,州学学子见状,也都跟着起身,进去放碗筷。 王景华站在原地愣了半晌,邬瑾带来的威慑渐渐退去,又奸诈起来,扭身看向孙景:“他这意思是我们写诗写错了?” 孙景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怒气:“就算我们错了,他以为他是谁,还敢来评判咱们。” 王景华冷笑道:“都说邬瑾是正直之士,厚道和顺,我看不对,程廷说话难听至极,挑起争端,他却是一个字都不说,我不过是反击一二,他就猴急地跳了出来,心眼都偏到了胳膊上,正直在哪里?” 他扭头看向同窗:“是不是?” 图南书院的学子家境富裕,向来是天之骄子,让程廷这一通连讥带讽,羞臊的面孔通红,程廷是知府之子,只可暗恨,不能明言,就将这股恼火之意都发在了邬瑾身上,纷纷点头附和。 “什么辞富不辞苦,我看他就是奔着钱来的。” “若是节度使不出钱,他才不会来。” 他们全然忘记邬瑾也是解元,只要一伸手,就能有银子、宅子,但是在无数的诱惑和选择面前,他一步都不曾踏错。 洗完碗筷,程廷紧紧跟着邬瑾去厕房,将脱下来的两只细布暑袜搓了搓,搭在竹竿上,挽起裤腿,赤着双脚站在地上:“邬瑾,你明天当真要去叫他们?” 邬瑾拿起葫芦瓢,往他脚上冲水:“嗯。” “那你也叫上我,”程廷被山泉水激的一凉,浑身燥热之意顿消,“蛤蟆精是个小人,咱们的算学讲郎齐文兵,原来就是在图南书院教算学的,因为批评了他,他就纠集同窗,一起上书,说齐文兵教的不好,把他换掉了。” 他合拢双掌,示意邬瑾往掌心倒水:“石远不肯签名,还让他孤立了。” 邬瑾舀水倒在他手掌心:“好,我叫你。” “来,景蛤,你也洗洗。”程廷掬水泼到大黄狗身上,大黄狗很不赞同自己的新名字,用力甩着狗头,将水珠甩的到处都是。 翌日,邬瑾起了个绝早。 寅时尚未过半,月光投入光秃秃的山林,水一般流泻,蔓至墙上、梁上、窗上,草丛山林都只剩下零星绿色,就连稍嫩些的树皮都让蝗虫啃食的干干净净。 邬瑾拢好发髻,用木簪挽发,戴上唐巾,从屋中出来,抬头就能见到郎朗月色,檐角铃铎也在轻轻响动,风已带了凉意,可见秋意已经悄然而至。 大约再过半个月,就会降下雨水。 他先到隔壁叫醒程廷,程廷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大黄狗哈欠连天,睡眼惺忪,一人一狗站在门口,四只眼睛看向邬瑾,全是疑惑。 程廷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我听士兵在堡头上报了寅时,到现在应该过半了。” “哦......嗯?”程廷听着这时辰,简直困的发昏,大黄狗将尾巴一甩,也是满脸人神共愤。 邬瑾拽他一把:“走,去把图南学院的人叫醒。” 于是在这鸡都没叫的凌晨,图南学院学子们站在校场之中,全都懵的有气无力。 他们想在床上装死,然而从未听过如此嘹亮粗豪的狗叫,一刻不停,再加上程廷声震屋瓦的叫喊之声,两道声音此起彼伏,热闹不凡,便是死人也让他们吵活了。 带队而来的四位教谕也被吵了醒来,并不出面插手此事——王景华也该有人整治整治,没想到邬瑾平日里不言不语,一旦行动起来,比旁人连珠带炮还要强。 州学学子也都醒了过来,见程廷和邬瑾都在外面,也都起身穿衣,走了出去,拿背篓、扛锄头,以邬瑾为中心站开,听他吩咐。 王景华因为昨日夸下海口,此时是恨在心头口难开,心不甘情不愿接过锄头,跟随着邬瑾出了横山堡,往西北方向开挖。 第131章 远眺 邬瑾并未多话,也不急着开挖,而是在树枝草从中寻找蝗虫,蝗虫在凌晨时候聚集在草梢之上吞食晨露,翅膀被打湿,不能飞跃,正适合捕捉。 他一手一只,抓住后交给程廷,让程廷用石头砸扁,程廷跟在后面,砸的五内翻腾,时不时回头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缓一缓。 州学学子见邬瑾抓虫熟练,似乎早已经在做除蝗虫一事,就都有样学样,一个捉,一个杀,找不到蝗虫的,还照着昨日那样挖掘虫卵。 第155章 图南学院学子见他们热火朝天,并无一人抱怨,困倦之余,也不得不学着干了起来。 王景华站在一旁,先在草尖上摸摸,又到树杈上蹭蹭,再翻开石头看看,意图将这时间消磨过去,程廷一眼瞅见了,立刻出言讥讽:“蛤蟆精,你干脆找块石头睡一觉好了。” “少放屁,”王景华扬起出头,一锄头下去,翻开土块,并未发现东西,也不觉得挖虫卵是件辛苦是,“某些人就是一张破嘴,真正做起事来,还是不行。” 他“嘿哟”一声,又是一锄头下去,这回翻出来的土块里,密密麻麻都是虫卵。 然后整个山头都听到了他的干呕之声。 程廷哈哈大笑:“景蛤,怎么了?不会是怀小蛤蟆了吧?” 回答他的又是一阵干呕。 不仅是王景华,整个图南学院的学子全都腹中翻涌,恨不能把苦胆水吐出来。 邬瑾本是心无旁骛地抓蝗虫,见他们停手,只顾站在一旁扇风捂鼻子,便站起来正色道:“大家还是尽快挖出来,虫卵遗留在此地,明年又会成灾。” 王景华丢开锄头,说什么都不肯再动手。 图南学院其他人也难掩嫌恶,慢慢腾腾不再动手,只在原地站着不动。 邬瑾看向众人,叹道:“宽州城内,两料不收,纵然朝廷赈灾,粮价也已经翻了四倍有余,今冬已是饥寒切身,若是明年再有蝗灾,四料不收,必定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他捡起锄头,交给王景华:“若真到了赤地千里这般光景,也不必再来挖虫卵,就该去路边为亲人拾骨了,诸位饱读诗书,还望静言思之。” 他满面沉重悲色,眉心微蹙,两道眉毛修长的隐入双鬓,冲和恬淡的双目,忽然变得凝重有力。 最贫穷的青年人,身无长物,没有功名,没有官身,在最苍白无力的年纪,如玉山宝带,似尺壁寸珠,熠熠生辉。 “夸大其词......”王景华气势顿弱,“有朝廷赈灾,如何会赤地千里。” 他还欲嘟囔几句,孙景却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头一看,就见其他人都已经默默无言地挖了起来。 虽然挖的不好,但也在挖,王景华若是再言语,反倒招人嫌,他闭上嘴,瞪了邬瑾一眼,费力扬起锄头,往地上撇了一锄。 学子们挥汗如雨地挖虫卵,又送回去烧掉,等到天光放亮时,全都干不动了,累的坐在石头上喘气,等歇过这口气,就回去喝水吃饭,修整片刻再来。 累到这般地步,那诗性也发不出来了,看什么都是面目可憎,就连石头都像是为了硌他们屁股才生的如此奇怪。 程廷伸手拉扯衣襟,另一只手不住扇动,生风解暑,两只眼睛四下搜寻,不放过任何漏网之蝗,看了半晌,他“咦”了一声,拍了拍邬瑾:“有兵来了,那里是不是张家堡?” 邬瑾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就见横山脚下,一条蜿蜒山道朝着西北方向而去,一个与横山堡大小相差无几的小堡屹立在低矮的山脉之上。 堡很小,又不靠近重要关隘,早已经被废弃,此时却被重新修葺,早已经垮塌的堡头重新用大石砌上,仓促之中,又多加了两根望杆,立在堡前。 一队士兵飞驰而至,将张家堡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同时一名个子矮小的士兵大步走入堡中,四处查看。 秋风吹起战士们的绣衫,露出里面的盔甲,顿时一片银光闪耀,如同水中縠纹,很是威武,就连战马也与众不同,昂头嘶鸣,筋骨有力。 山上学子们仿佛能听到佩刀打在盔甲上的响声,全都半晌未动,良久之后,程廷忽然激动起来:“二十日就是和谈,咱们在这里就能看到?” 听到这里,学子们的眼睛一起放了光。 “只能看到外面吧。” “那也不错了!” “二十日我们不挖虫卵,来这里看和谈吧。” “邬瑾,你看怎么样,我们多留下来一天挖虫卵,不多领工钱。” “是啊,邬瑾,行不行?” 邬瑾点头笑道:“我也想看。” 程廷立刻道:“等下回去了,你就去和教谕说,我们去说,教谕不会答应的,说不定还会怕我们坏事,提前赶我们回去。” 众人纷纷点头,都深感教谕对邬瑾偏心。 王景华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教谕有什么好怕的。” 程廷与他对翻:“是,教谕怕你,你王大蛤蟆呱两声,人家就得走人。” 王景华干脆把那白眼翻到天上去,同时起身往回走:“我不和你这蠢货一般见识,吃饭去!” 一听吃饭,暂时撤退的饥饿卷土重来,大家纷纷起身,携带虫卵回去吃早饭。 邬瑾先将虫卵投入灶膛,随后向教谕说了二十日观看和谈一事。 果不其然,教谕见他一说,立刻答应,又担心其他人搅乱和谈,决定亲自坐镇,只许他们看,不许他们说。 隔天是七月十八,邬瑾等人在挖掘虫卵后,趁着斜阳还在,又跑去西北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见张家堡前方已经排列了士兵,两人一队,铁甲生光,腰挎长刀,对立在道路两侧。 皂色大旗在堡寨外招展,有人来回巡查,声威大作。 横山上的学子看的心绪激荡,纷纷议论这次两朝誓书会如何商议。 第156章 “会要回失去的三寨之地吧,两朝沿边城池,一切如常。” “我看过从前的誓书,金虏助良马每年一万匹,咱们助银绢二十万。” “这一次金虏都打到家门口了,这些恐怕不够。” “听说莫节度使也会到,不知莫姑娘会不会到,听说她建了一队女兵,无往不利,军中那些男儿倒是不如她。” “都是蠹虫太多的缘故,若是我去,必定也能驰骋沙场,杀敌凯旋!” 第132章 旁观 邬瑾听到同窗谈论莫聆风时,一滴汗水正从鬓边滑落,顺着下颌,一直滴落进脖颈中,心在腔子里猛地一跳,像是什么东西破壳而出,令他欣欣然。 无关乎莫家的权势,也无关莫聆风在军中的顺畅无阻,只是纯粹的欢喜。 一颗心悄然跃动,和秋风、和千变万化的彩霞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衍化而来,无需半分造作和刻意。 他收拢心花,眺望着张家堡,半晌不曾动弹,直到程廷用力拉拽,才回过神来:“怎么?” “回去吃饭啊,”程廷悄悄收回手,以免邬瑾发现自己在他袖子上捏出来两个黑黑的指印,“你不累?” “累。”邬瑾和他一道往回走。 两个学院的学子在挖虫卵时结出了短暂的情义,聚在一起吃简陋的晚饭,友爱了不到半个时辰,又因为王景华争抢热水,刚团结起来的同窗之情立刻变作一盘散沙。 学子们都是年轻人,劳累了一日,还有分分合合的精力,邬瑾回到屋子中,闭着眼睛歇了片刻,铺开纸笔,写了一篇日录。 “元章二十五年七月十八,秋高气爽,捉蝗虫、挖虫卵,整日不休。 山中草木已经被啃食殆尽,意外发现一丛黄豆,已经起鼓,并未遭受蝗虫啃食,莫非蝗虫不喜吃黄豆? 若真是如此,蝗灾之时,可以多种黄豆,避开灾祸。 亦有可能是凑巧,还需多看。” 简短写完,他将日录收在一旁,散了头发,将挽发的木簪放在桌上,簪子上的竹叶他已经雕完,边缘也打磨光滑了。 莫聆风的心,似乎就藏在这些微小的东西里,摸的着,看的到,却难以明悟。 他摩挲发簪,心想莫聆风的一举一动,究竟是有心筹谋,还是真心实意? 他是凡尘俗世中人,自入迷惘,看不破心机,手中捏着这么一点馈赠,就受困于此。 窗外有“嘎嘎”之声,他推窗望去,就见天边一群灰雁,展翅而过,他捏紧手中木簪,不知和谈那日,能否看到莫聆风。 七月十九日,学子们在挖掘虫卵间隙,往张家堡方向望时,就见戒备越发森严,士兵一直列出去两里地,旌旗遍布,肃杀之气随风飘荡,长刀时不时就出鞘演练一番。 程廷也时不时摸一下脖子,感觉和谈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斯斯文文,反而遍布了刀光剑影,仿佛是一言不合,双方就会展开械斗。 而他们离的如此之近,实在是危险。 就在他感觉危险之际,又有两队士兵上山,对着横山来了个大搜索,等到他们在小校场吃晚饭的时候,这两队人马又涌入堡中,对着他们做了个彻底的盘查。 “殷南,”程廷叉开手站在门口,“你现在是都头了?” 他伸手挠头:“你看这世道,你们女子在外作战,我们男子倒是在山里掘起虫卵来了,颠倒过来了。” 殷南瘫着一张脸,没有表情,只将他的屋子细致搜索一遍,弯腰去搜大黄狗。 大黄狗不敢动,僵着四条腿任凭她摸索。 “你们姑娘呢?”程廷无需她答话,自顾自发问,“你不跟着她,现在谁护卫她啊?” 邬瑾站在自己屋子门口,听闻此言,也侧目看去。 “有人,”殷南简短回答,“闭嘴。” 她刚让程廷闭嘴,小窦就晃着自己的大个子从邬瑾房中出来:“阿南,你搜完了吗?” 程廷一挑眉毛,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转,有心调侃两句,然而面对着小窦那高大的身量和凶悍的面目,就把嬉笑的心歇了,同时在心里想:“这人上了战场,一胳膊就能抡出去好几个。” 而殷南见到小窦,转身就走——小窦是傻大个,见了殷南与众不同的杀戮,心中爱慕,隔三差五就要向她表露心意,并且给她看自己在钱庄里攒下的银票,说银子放在钱庄里可惜,请殷南花掉些。 殷南烦他,打起来费力气,又不便对他进行暗杀,所以见了他就躲,简直让他给克住了。 程廷满腔闲话要问,殷南走的飞快,他的话赶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就此作罢。 这一日结束,整个张家堡连同横山一带,都已经是刀枪林立,戒备的水泼不进。 七月二十日一大早,学子们就同教谕一起站在西北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家堡的动静。 卯时三刻,先到的是高平寨将领,他们站在山上,看不清楚下方面目,只能看到黑色大旗在马上招展,一众将士在石阶外下马,插鞭进入堡中,另有人将马牵去马房。 邬瑾竭力想看清楚这些人的面目,正模糊之际,一轮红日忽然从旷野之中跃出,瞬间条条金光四射,晨风骤然而起,穿袖而过,士兵们束紧的袖子立刻变成了双翅,高高向后扬起。 这么一瞬,他看到了莫聆风。 第157章 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她脖颈上的金项圈,正在晨光之下闪烁点点金光,轻甲之下,是石榴红的广袖圆领罗衫,衣裳样式平常,然而上面有针法细密的暗红色纹样,双袖被风拂动时,花纹如踏波浪,绒彩夺目,锦绣交辉。 程廷立刻拍了邬瑾一下:“看,聆风,好威风。” 站在一旁的教谕立刻“嘘”了一声,不许他再开口。 莫聆风一行人进去之后,又过了一刻钟,另有队伍行来,中间簇拥着三顶轿子,直走到堡前,轿夫落轿,放下轿杆。 轿中人撩开帘子,陆续而出,照样是看不清楚面目,只能依着他们所知道的揣测身份,应该是敕使曹志斌、节度使莫千澜、内侍供奉张愿林。 邬瑾先是看这三人上了石阶,随后目光一顿,看向紧随在三人身后的人。 此人骑马而来,想必是路途遥远,走路时,左脚的跛处十分明显——是赵世恒。 看到赵世恒,邬瑾心中便生出不安之意来。 济州馆驿一夜惊魂,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赵世恒,赵世恒的出没,就像是阴谋的预兆。 难道和谈有变? 在莫千澜等人进入张家堡之后,张家堡恢复了短暂的平静,这一回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再次有了动静。 一个哨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急急奔入堡中,不过片刻,堡中便出来了一位主帅模样的人,带领士兵,立在道路之中,等候金虏前来。 邬瑾等人立在山间,也不由自主跟着凝神静气,面色肃穆,双眼紧紧盯着西南方向。 第133章 埋伏 金人以彪悍而闻名天下,将近百年时间,对着国朝虎视眈眈,随时亮着利爪,露出獠牙,不放过任何机会出手。 国朝强盛时,他们便俯首称臣,与皇帝称兄道弟,一旦帝王软弱、国库空虚、军队如纸,他们立刻就会动作,虎扑过来。 更何况金虏还辖制了羌人,羌人更是善战,以一当十,是常有之事。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能让人放心。 学子们提着心,在秋日燥热之意中,汗水涔涔,口干舌燥,目不转睛。 两刻钟后,他们看到了金虏。 金虏策马而来,身后扬起满天尘土,策马时的敏捷与力量,几乎是与生俱来,一举一动,皆是奔放豪迈,那等矫健雄姿,耐苦耐辛,确实是罕见。 与羌人不同,他们身上所着衣裳、巾帽、筒靴,与汉人大有相似之处,骑兵所簇拥的三人,皆是紫衣,而且日光之下,那些护卫腰间都是一片金银光闪烁,甚至还有碧绿之色一闪而过,可知是金银佩玉等物。 到了近处,金虏翻身下马,在一片鼓号声中,走进堡中。 程廷率先冷了脸,不顾先生阻拦,愤然道:“看看这些蛮夷穿的什么,沐猴而冠!觊觎我国朝之心昭然若揭!” 教谕连忙上前去捂他的嘴:“闭嘴!” 学子们肃然,心中陡生一股锐气——金虏喜欢学汉人,却并非拜师学艺,而是屠戮、劫掠,只要遇到汉人,必定要杀光,不分男女老幼,都割下头颅,抛尸荒野。 这样的异族,哪怕是和谈,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养精蓄锐之举。 程廷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众人皆不言语,只默默看向下方,但金虏进入堡中之后,就不再有动静,也没有人出入。 大家站的累了,在石头上坐下,坐也坐的累了,腹中饥饿,仍然是没有动静——那堡中谈论的再激烈,他们在这山上,是一个字都听不到。 看来是不必再看了。 教谕先行离去,随后图南书院学子也回到堡中去,州学学子三三两两,又看了一会儿,慢慢散去,最后只剩下邬瑾和程廷还站在原地。 程廷对邬瑾低声道:“为何非要和?我看不如战,一仗把金虏打回老家去,你说呢?” 这个问题,邬瑾已经想过千百遍。 他慢慢回答了程廷:“我想现在的形势是非和不可,堡寨已不再是固若金汤,天灾又至,朝中军饷似乎也有所不足,战事起后,朝中——朝中甚至控制不住粮价,纵然陛下有雄心铲平金虏,也得先安内。” 他的眼睛比程廷看到更多——十石街变得动荡,一户户人家因为交不出赁钱而搬出去,又有一户户人家搬进来,初搬来时,还衣裳体面,再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开始在屋子里商议着卖儿卖女。 饼铺的生意也差了很多,邬母把一文钱掰成两文钱花,才能一面还债,一面活下去。 无家可归的小孩儿成了耗子,扯着一床破棉絮,到处絮窝,他夜里挑着箩筐去裕花街卖饼,时常能惊动一窝一窝的小乞丐。 他去李一贴的药铺里送了一次饼,发现药铺里生意都很惨淡——病不起,唯有一死。 这场连绵了三年的战事,从一开始就是不道义的,甚至并非两朝之争,而是由莫家的私心挑起,就连堡寨中的军队,也并非仁义之师。 邬瑾想应该停下了,让他们这些疲于活命的人,也喘一口气。 程廷不知米价,只知蝗灾过后,程家买了一次仆人,比起他买胖大海的时候,要便宜很多。 当时不曾细想,此时想来,百姓已经十分的艰辛了。 他那愤愤不平的心渐渐平息,和邬瑾一同回去休息,吃过午饭,邬瑾又出去看张家堡情形,太阳太大,程廷陪着他站了一刻钟,便灰溜溜撤了回来,只剩下邬瑾一个人还在毫无遮挡的太阳里站着。 第158章 他晒的头顶心滚烫,身上也不住出汗,正要回去喝水时,忽然就见西南方向荡起一片尘埃。 是金虏来的方向! 日头正晒的时候,风也只是微风,连他的袍袖都不能吹动,又是如何扬起如此大的灰尘? 除非那远处是有无数的马蹄踏过。 若是金虏士兵驻扎在那里,那一片尘埃也不会慢慢向他的方面移动。 他猛地一个转身,发疯似的跑动,一股脑冲进横山堡,半点镇定也无,直通通到了教谕面前,连行礼也忘了。 来不及把气喘匀,他断断续续道:“金、金虏......有埋、埋伏。” 五个字说的结结巴巴,他满头大汗的把气息喘匀了:“莫、张家堡有危险。” 张家堡中,曹志斌和张供奉正对着金虏来使大谈特谈,口若悬河、舌灿莲花,莫千澜则以身体不适为由,和莫聆风坐在一间修葺好的屋子里休息。 他坐在椅子里看莫聆风,莫聆风拿着一个有她脸那么大的蜜桃在一旁吃。 这个时候的蜜桃,已经成熟饱满到极致,再多熟一分,都会从枝头坠落腐烂,莫聆风用帕子垫在手上,两手抱着毛绒绒的桃子啃食,汁水淌在帕子上,将帕子都浸湿了。 她吃完桃,擦了手,把脑袋埋进糖捧盒里,瓮声瓮气地问:“哥哥,楂条没有吗?” 莫千澜看着她回答:“这个时候没有新鲜的,等到吃松子栗糕的时候就有了。” 莫聆风翻出来一块桃干,用嘴叼住,伸手拿来茶盏放好,从冰鉴里拿过水囊,取下塞子,小心翼翼倒出来一盏间道荔枝糖水。 放好水囊,她取下嘴里的桃干,端起茶盏一口喝了半盏:“还好冰没有化完,不然滋味就差很多。” 她把桃干塞进嘴里,埋头在糖捧盒中继续翻找,翻出来一块糖姜,左手举着,右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将糖姜塞进了嘴里。 屋中悄然无声,只有她的咀嚼之声,她一面吃,一面看莫千澜——莫千澜已经瘦不到哪里去,身量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但是从宽州城赶到张家堡,饶是不用他出力,他也心力交瘁,面色发青,手里拄着一根绿玉杖,从椅子上起身都要拄着。 种家庆第一眼见到莫千澜,几乎害怕风太粗糙,会吹碎他。 他身体孱弱,灵魂也随之衰败,坐着坐着就会睡过去,无论谁看都不觉得他拥有一丝一毫的力量。 第134章 开打 莫千澜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在莫聆风眼里却是十全十美,不能缺少。 她最爱莫千澜。 莫千澜仰头靠在椅子里,面色苍白,力不能支,然而双目大睁,一直凝视着莫聆风的一举一动,见莫聆风一边吃蜜饯一边看他,就把绿玉杖倚着方桌,身出双手:“阿尨,来,哥哥这里来,哥哥抱抱你。” 莫聆风立刻把糖姜吃完,舔了舔手指头,把凳子搬到了莫千澜对面。 她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窝进莫千澜怀里的小孩,如今莫千澜的怀抱里装不下她,所以她和他对坐,膝盖碰着膝盖,然后把上半身伏到了莫千澜大腿上。 莫千澜很高兴,探身抚摸她的头顶,捏了捏她的角髻,抚摸她的后脖颈,最后一下一下摩挲她的后背。 她长的太快,瘦的脊背上的骨头一节一节凸起,身体却还是很温暖。 他极力的府下身去,将鼻尖凑到她的头顶,一颗心在那潮烘烘的湿润气味里柔软的一塌糊涂。 他忽然想起很早之前,莫聆风只有五岁的时候。 家里常常陪伴她的一个丫鬟病死了,她又惊又骇,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就是永久的离别,于是当天夜里怎么也不愿意回长岁居去,缠着莫千澜,逼他发誓绝不死去。 而自己当真是依着她发了誓,幼稚可笑,不能成真。 他直起腰,感到了有心无力的痛楚。 “阿尨,哥哥给你唱段话本。” 莫聆风侧着脑袋,紧密地贴着他的大腿,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莫千澜闭上眼睛,双手在莫聆风背上一下接一下地拍打:“今日莫千澜要唱的这话本,是茶瓶儿怒打樱桃枝的佳人格范,朱红点点铺树,春花遍地落锦,翠罗纱衫,歌韵如酒......” 他像溺水之人,紧紧抱住了莫聆风这段浮木。 兄妹二人相互依偎之时,外面忽然有了乱糟糟的声音,冯范满堡呼唤莫聆风,并且夹杂着种家庆的怒喝。 莫聆风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离开莫千澜,抓起一块桃干塞进嘴里,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她气势汹汹走到冯范面前,正要问他为何大惊小怪,忽然就见横山上方升腾起巨大的黑烟,“噼里啪啦”作响,而且气味刺鼻,随风飘荡过来,半空之中又有黑白灰烬飘飘荡荡,落的满地都是。 山上不知是在烧什么,烧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动静。 谈判终止,曹志斌等人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心中不安,金虏使者三人,一人去了官房,另外两人满面狐疑,怀疑奸诈的汉人是要对他们瓮中捉鳖,于是立刻将护卫都召集到身边,拔刀相向。 金虏一拔刀,围在张家堡的士兵也纷纷拔刀,方才还和和气气的场面顿时剑拔弩张,人人自危。 冯范见了莫聆风,立刻道:“山上不是只有几个学子在挖蝗虫卵?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第159章 种家庆扭头怒道:“殷南和窦放呢?怎么查的?” 莫聆风惦记着和哥哥呆在一起,对这种耽误时间的事情是满心焦躁,脸上挂出许多情绪,恨不能插翅上山,将这堆破火灭了,再飞回莫千澜身边。 她扭头寻找殷南,心中忽然一动,不着急说话,定睛去看滚滚浓烟,若有所思:“将军,冒烟的这个位置,是不是能看到咱们这里?” 种家庆一听,方才的焦躁也立刻化作警觉,脑子在眨眼之间就转了个圈,低声道:“不仅能看到我们这里,还比我们看的更远。” 他看向跑过来的殷南和小窦:“你们两个带上人马出去巡查,以哨声为号。” 小窦和殷南刚让人叫过来,预备答话,嘴都没有张开,立刻就让种家庆指挥的原地向后转,小跑着奔出堡寨,召唤兵马,出去巡查。 金虏那两个来使叽里咕噜一番,也派出一小股人马,兵分两路,一路尾随殷南和小窦,一路前去通知他们驻扎在三里之外的营部,前来接应。 整个张家堡,都弥漫出不安,种家庆一边往曹志斌那里走,一边低声吩咐冯范:“调派亲兵过来,护住敕使和供奉。” 不等冯范跑开,他伸手一拍莫聆风:“你带上你的人,保护节度使。” 说罢,他不再回头,径直走向曹志斌,向他解释发生了何事,曹志斌眉头皱的死紧,转身面对了来使,发出一串毫无意义的解释,并且询问他们是不是诚心和谈。 来使一面做出震惊神色,一面暗道不好,相互对视一眼,都想到了王位之争。 不等他们想出合适的言语来敷衍曹志斌,堡外忽然响起了尖锐急促的哨声,同时马蹄翻盏之声从地面上一波一波的振动过来。 种家庆脸色大变,高高扬起一只手,用力往下一压,做出了“动手”的手势。 张家堡中士兵蜂拥而上,围攻来使一行,金虏有苦难言,只能是不言,挥舞长刀,要杀出重围,与留在外面的驻军汇合,保住性命。 混乱起的突然,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块大石,石头落下的中心剧烈涌动,随后涟漪一圈圈荡出去,整个湖面都被波及。 莫聆风一边喝令士兵杀敌,一边带上游牧卿,三步并作两步冲去找莫千澜,殷北已经从门口钻进了屋子里,站在莫千澜身边。 莫千澜半阖着双眼,凝神听着外面动静,见莫聆风进来,伸手抓住绿玉杖,撑着起身,盯了游牧卿一眼,不必莫聆风开口,迈步往外走。 他走出去一步,又退回去,从冰鉴里拎过装有荔枝糖水的水囊,替莫聆风拿着:“你赵伯伯还没回来。” 赵世恒借着吃坏肚子的由头,和其中一名来使接触——他心思缜密,哪怕金虏朝中那位年幼的储君毫无胜算,他也要给莫家铺出一条路去,以防万一储君是扮猪吃老虎的人物。 游牧卿伸出一点两个士兵:“去官房接赵先生,快去!” 他和殷北一起护着莫家兄妹走出门去:“金虏大军就到,先上横山。” 种家庆也做了万全之策,屯兵于张家堡前方的得胜寨,一旦听到异动,就会赶来,足以抵挡金虏的大军。 只是战场厮杀,刀剑无眼,唯有横山易守难攻,金虏又视横山为不详之地,轻易不会入内,可以让他们尽快撤离。 第135章 暗杀 莫千澜胸膛里像是火烧,然而脚下不停,左手紧紧攥住莫聆风右手,同时吩咐游牧卿:“任何人不许靠近。” 游牧卿和殷北立刻会意——凡是靠近他们的人,无论敌我,一律击杀。 游牧卿抬手一刀,劈向身前金虏,那金虏弯腰躲闪,于是他伸出脚,将金虏踹的平地起飞,摔出去四五步。 种家庆正在举刀杀敌,忽然瞅见了游牧卿这神来一脚,心中立刻大骂:“兔崽子,藏的挺深!” 莫家护卫分开在两侧,全然不是金虏对手,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只剩下游牧卿和殷北将兄妹二人送出张家堡,穿过刀林箭雨,直奔横山山道。 殷南策马回来,直奔莫聆风身边,滚鞍下马,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山道上没有金虏,殷北立刻蹲下,背上莫千澜,继续往上撤离。 走出去十来步了,莫千澜还是没有见到赵世恒,心中不安,很怕刀剑无眼,便对殷北道:“站着,等等。” 水囊不知何时到了莫聆风手中,莫聆风一手拎着水囊,借机吨吨吨往肚子里灌糖水,一滴不剩地喝完,她丢开水囊一抹嘴,往下张望。 下方血肉横飞,断肢零乱,鲜血大片大片铺开,一片乱象之中,她看到了赵世恒。 在赵世恒身后,冯范带领数十人,护卫着张供奉和曹敕使一路杀出来,也往横山上来。 “游牧卿,你守着哥哥,”莫聆风径直往下跑,大声叫喊,“伯伯!” 莫千澜不知冯范所领的人是否安全,想让游牧卿下去,也已经来不及,顿时心急如焚。 好在殷南一直跟的很紧,而莫聆风也伸长了手臂,一把就抓住了赵世恒。 “伯伯,”她手心汗津津的,把赵世恒拽上一个土坡,“快。” 赵世恒喘着粗气,使劲一撑左腿,到了莫聆风身边:“年纪大......” 一句话没说话,他们身侧忽然传来啸声,是硬弩射出时,带出来的沉重破风之声,穿过莫聆风右侧枝杈林立的树丛,笔直奔了过来。 第160章 殷南神色一变,将手中长刀直掷过去,游牧卿在上方觑着殷南力度,立刻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圆石握在手中。 不等他出手,“砰”一声,长刀迎上重箭,刀锋当即折成两半,那一枝弩被刀震的力道稍减,方向微微一偏,仍然朝着莫聆风而去。 游牧卿将手中圆石全力击出,把弩箭再次打的一偏,箭身“咔嚓”一响,应声折断,箭头仍然往前扑了十来步,从冯范面上擦过,钉在树干上。 冯范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鲜血淋漓而下,他正要伸手去摸,忽就见那树林之中又是一点寒芒,朝着莫千澜的方向射了过去,被游牧卿一刀斩落。 一点寒芒过后,竟接二连三又是几根弩箭,这一次是从左右两侧齐齐而至,连冯范一行人也难以幸免。 一瞬间,他们就已经落入了九死一生之地。 冯范来不及多想,一面让曹志斌等人快跑,一面挥刀挡箭,莫聆风汗如雨下,右手拖拽着赵世恒往上走。 殷北放下莫千澜,和游牧卿一起护在他身前,莫千澜只见殷南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已是肝胆俱裂,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瞪着前方,让游牧卿和殷北“快去”。 殷北不敢离开莫千澜,游牧卿则是一跃而起,去斩杀埋伏在左侧的弩手。 莫千澜眼中瞪出了血丝,眼看着莫聆风左手挽着赵世恒艰难前行,快到自己跟前时,右手长长伸过来,要牵住他一起逃命。 “哥哥……” 就在此时,又是几寒芒射来,莫千澜的气息在一瞬间凝滞在喉咙里,甚至没有察觉到一支箭奔向自己,直直看着那一点寒光靠近了莫聆风。 “阿尨!” 耳畔传来“铛”的一声重响,是殷北击落掉了身侧的箭,随后他看到赵世恒猛地扑到莫聆风背上,挡住了莫聆风的脊背。 眨眼之间,弩箭旋转没入赵世恒后背,血从他的襕衫上一点点透出来,很快就淌的到处都是。 左侧箭势已停,右侧却仍是未缓,殷北厉声道:“阿南,去右边,杀弩手!这里我顶着!” 殷南立刻跃去右侧,殷北横刀在莫家兄妹身前,眼见游牧卿提刀归来,便把莫家兄妹紧紧护在身前,以肉身为盾,拥着他们脱出埋伏圈。 很快,殷南杀了弩手归来,左臂鲜血淋漓,来势汹汹的弩箭终于停下,山下的厮杀还未停,但山上已经陷入一片死寂。 “伯伯!”莫聆风看着倒在地上的赵世恒,大喊一声,莫千澜脑子里也是“嗡”的一声,站立不稳。 莫千澜勉力支撑住自己:“去横山堡!治伤!” 游牧卿一把将赵世恒背在背上,一鼓作气往上冲,他身后是满地鲜血,树林里、山道上都倒伏着尸体,冯范一行只剩下他和张供奉两人还活着,互相搀扶着,也没命似的往上奔。 横山堡没有军医,只有一些平常的伤药,就连人都没几个。 学子们示警之后,教谕便已经迅速将他们带离,学子们嚷嚷着忠心报国,教谕们却是很有自知之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上了战场,不仅不能奋勇杀敌,还会吓得屁滚尿流,给将士们徒增烦恼。 横山堡中零星守山的士兵,见到莫千澜一行人,连忙开门,又翻箱倒柜去找伤药。 游牧卿一脚踹开一间屋门,背着赵世恒快步走到床边,将他趴放在床上,然后没了办法。 埋伏的弩手用的是臂弩,箭没进去很深,几乎要从赵世恒前胸穿过来。 莫千澜两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语气勉强平静着,不许自己哆嗦,跪坐到床边,用手颤颤巍巍去抹赵世恒唇边血迹:“世恒,没事,这就去叫李一贴来,殷北!” “不用,都这样了,活不了,”赵世恒也撑着一口气,“是报应。” 他谋划了济州一事,害人无数,又搅乱和谈,更是让边关狼烟不停,不知有多少人要埋骨于此,所以这是报应。 他眼前一片朦胧,然而还是能看到惊慌的莫聆风。 小耗子似的小婴儿,已经长到这样大了。 “聆风……阿尨……” 第136章 死亡 莫聆风立刻跪了过去,竭力握住赵世恒一只手——赵世恒像爱女儿一样爱她,但也尊重她,从没叫过她的小名,此时这一声阿尨,混着涌出来的鲜血一起冲进了莫聆风耳朵里。 她想叫一声“伯伯”,然而叫不出来,唇齿之间有咸腥气味,舌尖仿佛有滚烫的热血,一张口就要喷出来。 眼泪在眼眶里颤抖,她吞声忍泪,紧紧攥着赵世恒的手,似乎相信自己只要足够用力,就能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乖……”赵世恒感受不到手上的痛楚了,一说话,口中就有血涌出来,怎么都流不尽,不知道一个人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他轻言细语地交代她,“不要吃太多糖,牙齿不好。” 他又看向莫千澜,交代自己的身后事:“把我送回家乡去……山水之地……你多活几年,阿尨还小……” 莫千澜紧咬牙关,强行忍住了涕泪,连连点头,憋的浑身抽动,气息乱的开不了口,一开口,那腔调就变了,忽然也无助起来,像是蓦然退回了那个无助的少年:“不行,不行……没事,我伤成那样也救回来了……你只是外伤……” 他哆嗦的厉害,伸手想折断箭杆,却又怕触痛了赵世恒——他知道这个时候其实不痛了。 第161章 他濒临死亡过,所以他什么都知道。 赵世恒很不甘地笑了一下:“聆风,要记得给伯伯烧钱啊。” 莫聆风的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淌的满脸都是,紧紧闭着的嘴“哇”一下张开:“不要……伯伯不要死……” 眼泪滚烫的滴落在赵世恒手上,莫千澜抽搐着嘴角,不敢在这个时候哭——他得撑住。 赵世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忽然低声道:“邬瑾……” 莫聆风在滔滔的眼泪中摇头,并不知道邬瑾在何处,然而就在此时,屋门口忽然传来邬瑾的声音:“先生,我在这里。” 他满头大汗,浑身尘土,衣摆上沾着血。 还未走出横山,他毅然回头,坚定地回到横山堡,想在这里等到莫聆风的消息。 他狂奔回来时,就遇到了站在横山堡外戒备的士兵,知道了赵世恒身受重伤的消息。 他一步步走进去,脚步沉重,气息凝滞,跪倒在莫聆风身后,伏首于地,磕了头。 赵世恒看到他行礼,也笑了一笑:“君子和而不同……你还记得我是你的老师,很好……附耳过来……” 邬瑾膝行过去,青年人锋利的面目像是一把刀,在赵世恒面前分割开了连在一起的莫家兄妹,把自己的耳朵送到了赵世恒嘴边。 “不要去科考,留下来,虎狼环伺啊......等到她长大,老师求你,答应我。” 邬瑾僵住了。 身体成了顽石,嘴唇翕动,却只能喷出无力的气流声,周遭的浓郁的血腥气味成了烈火,把他架在上面烤,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苦读不倦,辛勤劳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朝堂有声,为家人争光,为百姓谋稻田之粮。 三年一次的春闱,他已经错过了一次,要留在莫聆风身边,就要再等两次。 到时候,他已经年近三十。 学子是禁不住蹉跎的,一再拖延,只会消磨志气,也会因为生活而不能全力读书,跟不上国朝变化。 他在养家糊口之际,也需不断收集邸报,在州学旁听,才能跟得上脚步。 而且年近三十的他,还能从莫府抽身吗? 而赵世恒——他的老师,使他明悟,让他全力走向这条路,现在却以临死之言,让他做一个抉择。 他口干舌燥,难以呼吸,见赵世恒的目光一点点涣散,还在期待他的一个回答,那一点希冀的光,足以将他击碎。 他只能奋力答道:“好。” 赵世恒听到回答,露出一丝微笑,嘴巴微张,吐出最后一口气,仅存的力气也随着消耗殆尽,脑海中一片昏蒙。 生命中的吉光片羽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他本名赵季,元章六年状元,曾经琼林赴宴,御院簪花,意气风流,着红袍,行于朝堂,也曾妻女在堂,满家和美。 仅仅六年,他的前程似锦因济阳郡王而化作一道青烟,辞官归家时,妻女相继病亡于途中。 听闻好友莫千澜因夫人逝去而一病不起,他赶往宽州,从此便在宽州扎根。 他想看到皇权的失败,想看到莫聆风长成参天大树,然而看不到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死的这么早,会死在权利之争下。 还有一些话,他藏在了心里,不必和任何人说。 譬如他想念妻子,譬如他还有一个学生叫做祁畅,像条虫子一样寄居于九思轩,正在等待展露头角的机会。 他的脑袋歪向一旁,眼睛闭上,身体迅速变得冰凉僵硬。 莫聆风攥着赵世恒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她搓着他的手,希望不要变凉,不要变僵,可是不行,莫家并没有回天之力,赵世恒也将和其他的尸体一样冰冷腐烂。 唯有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莫聆风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嚎哭,今天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噩梦——战场上的死亡第一次与她相关了。 邬瑾怔怔地,不合时宜的,想起来曾经学过的几句诗。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他眼中滚下大滴眼泪,跌碎在腿上,不知道是为赵世恒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 莫千澜无声地淌了满脸的泪,又很快将眼泪收起——他的情绪早已经内敛,两只脚站在血泊里,他的脑子在飞速转动,要将今日之事想清楚。 皇帝的杀招,他们已经料到,却未料到陛下已经失去耐心,要将他们莫家彻底埋葬在此地,甚至已经急迫至此动用硬弩。 莫家不复存在,皇帝再在他们身上、府中,去寻找庞大的宝藏。 弩是利器,弩箭又是特制,比起平常弓箭珍贵数倍,弩手不学枪刀,只专弩机,轻易不示人。 游牧卿、殷北、殷南,三个人加在一起,也难以抵挡这万箭穿心之势! 昨日士兵们已经搜查过横山,并未发现横山有埋伏,谁能在昨夜突破重重关隘,埋伏进来? 只能是镇戎军的人,是谁? 是种家庆? 还是冯范、张供奉、曹敕使? 第137章 雪上加霜 莫千澜心血翻涌,几乎脱力,让殷北背上赵世恒,随自己回去,又让莫聆风回堡寨——经此一战,堡寨中反倒是更安全。 第162章 他用力揽住莫聆风,两人鲜血淋漓地依偎在一起:“别怕。” 莫聆风肿着一对核桃眼,不怕,只是伤心和难受。 不过一日,张家堡一战传遍宽州,和谈失败,敕使身亡,张供奉快马加鞭,赶回京都,要将此次和谈详情报知陛下。 而种家庆也对这些弩手做了彻查,却发现是羌人假扮弩手,在横山中埋伏。 金虏觊觎弓弩已久,继上次偷走撩风刀之后,又盗走了驽,南北作坊非彻查不可了。 莫千澜安葬完赵世恒,静坐在书房中,听到殷北带回来的消息后,冷笑了一声。 皇帝下的这一步棋,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家盗出撩风刀,安插人手在南北作坊,皇帝就借金虏之名,用弩手杀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可以趁机整顿南北作坊。 皇帝甚至把莫家会搅乱和谈也算了进去——让他们自食恶果。 他问殷北:“阿尨有没有查出来是谁做了陛下的刀,安排了弩手?” “姑娘说是上路军都统制,”殷北回话,“她已经处置了。” 莫千澜满意点头。 他没有死,莫聆风也还活着,皇帝把棋下了个不输不赢,接下来想再对莫聆风下手,就是难上加难。 再没有和谈这样的机会了,莫聆风呆在堡寨中,士兵环绕,很安全。 接下来,皇帝再也辖制不住莫聆风了。 “晚上让邬瑾来,世恒不在了,邬瑾也可以用了。” “是。” “每个月给多少,等阿尨回来了,由她定。” “是。” “喝药去。” 莫千澜不扶着殷北,自行起身,迈过门槛,目光被外面明亮的光线一刺,眼前忽然一花,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毫无预兆断开,他笔直地摔倒在地,抽搐着不省人事。 “大爷!”殷北魂飞魄散,“快去请李一贴!” 莫千澜痫病复发。 李一贴千叮咛万嘱咐,莫千澜仍是因为悲痛和劳心,没能把这病防住,李一贴暗道不好,来的飞快,不把脉不用药,以金针扎住命脉,才保住了莫千澜性命。 性命虽是保住了,莫千澜却成了活死人。 莫府再无人坐镇。 消息立刻随着秋雨泄露出去,蔓向宽州城各个角落。 窥探、觊觎的目光随之而至,沉寂而又肃然的莫府忽生动荡,处处不安,魑魅魍魉跃跃欲试,对着这个庞然大物垂涎三尺。 在莫千澜发病后的第二天一早,殷北出门前往十石街。 十石街仍如往日狭窄逼仄,气味酸臭,两侧堆放的杂物高齐屋宇,摇摇欲坠,只是炊烟不起,更不见几个人影,一路走过去,反倒是听到零星哭声。 真是乱世之兆。 道路、窄门,都很熟悉,“嘎吱”一声,门开了,邬意两手拎着沙糖袋子,正要往饼铺去,见到殷北,只觉得十分面熟。 “邬小哥,我是莫节度使随从,你哥哥可在?” 邬意点头:“在。” 随后他扭头冲着门内大喊:“哥!有人找你!” 里面没有回应,邬意扬起下巴往门口一点:“你自己进去吧,他在温书,什么都听不到。” 说罢,他提着那两小袋沙糖,一溜烟去饼铺帮忙。 殷北跨过低矮的门槛,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院中的邬瑾。 为了节省灯油,他在尚且黯淡的天光下看书,背对着大门,坐在一条长凳上,对着方桌上一本书,坐姿挺直端正,专心致志,唯一的看客,是屋顶上蜷成一团的花猫,在寒风之中舔舐脚掌,傲慢慵懒地看了殷北一眼,“喵”了一声,又埋头下去。 殷北叫了一声:“邬少爷。” 邬瑾没有抬头,似乎已经陷入沉思,纹丝不动,殷北便立在他身侧,静静等候。 足足过了半刻钟,邬瑾才从沉思中回神,合上书,正要起身换衣裳去书坊,忽然看到殷北站在身侧,吓了一跳:“殷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他连忙相让:“快请坐,我去烧水。” 殷北摆手,双手抱拳,对着邬瑾一揖到底:“邬少爷,节度使离魂,昏迷不醒,莫家危如累卵,我别无他法,只能来请你相助,赵先生留下许多事务,我是一窍不通。” 他的头脑,紧够卖苦力和打杂。 更何况,莫千澜本来也打算让邬瑾来接手赵世恒。 邬瑾心头一震,略微思量,已是面色发白,问道:“莫姑娘知道吗?” 殷北更加的不知所措了:“因着张家堡一事,种将军要收复三川寨,姑娘如今正在战场上,我不敢让她分神,若是姑娘知道大爷......恐怕会不好......” 邬瑾低垂着头,院落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他比谁都清楚莫家兄妹的感情。 天威深重,碾碎了莫家兄妹的天真和柔软,他们相互依偎,脚下共同踏着至亲之人的骨血,他们的发肤、眉眼、骨肉,同出一脉,以血相和,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们更相爱,亦没有任何算计能够离间、分隔他们。 唯有死亡,不可预料,无从招架。 邬瑾想了想:“殷大哥,我办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可,若是办大事,恐怕不行,程知府与节度使是莫逆之交......” 不必殷北回答,他自己就不往下说了。 第163章 程知府有一大家子人,又身在官场,明知道其中厉害,不能不避嫌。 说到这里,他知道殷北是走投无路了,而他不能后退。 “我去拿伞,”邬瑾看了看天色,清晨未见日光,只有乌云,“先去书坊请辞,再随你去。” 两人拿着雨伞,奔去书坊,书坊中尚未完成的文书他一并带上,等写完了再送来。 出书坊到莫府时,雨还未下,空气中却已经氤氲了水汽,莫府前门十分热闹,站满了前来送拜帖的小厮,在石阶之下,还立着几个人亲自前来拜见。 邬瑾一眼扫过,立刻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刘博玉。 看过之后,两人绕到角门,从角门进府。 一进府门,他心中便有几分吃惊,未曾想到莫府凋敝至此,半点人气也无,满园花草尽数枯败,不曾新换,下人失去镇压,鬼鬼祟祟,一切动静都像是外界伸进来的爪牙。 步步向前,他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 他必须坚心,方能避免被这漩涡吞没。 第138章 一团乱麻 邬瑾在这一片肃穆之中,顿感肩头沉重,紧随着殷北一路向前,过九思轩,从夹道入二堂,先去拜见莫千澜。 天色已经是如此晦暗,二堂中却更为阴沉,寒风在回廊之中呼啸,也顺着暂时打开的门往里卷,殷北回身关上房门,风便止在了门外。 屋中一片沉寂,熏炉吐出青青烟气,炭火也燃起躁热火焰,滴漏坠下,滴答之声不断,沉重地落在铜盆之上,水汽氤氲,缠绕着屋中聚拢的暖气,荡漾出地狱般的郁气。 烛火在灯罩下纹丝不动,只是一段接一段地融化下去。 李一贴坐在床前绣墩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掀开眼皮看了一眼,便又闭了回去。 和阎王爷抢人,可不是件轻松事。 邬瑾看向无知无觉的莫千澜,叉手一揖,低声道:“学生邬瑾,拜见莫节度使。” 莫千澜躺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邬瑾直起身,只觉得莫千澜也是面目全非。 他数次见莫千澜,莫千澜永远都是清贵之姿,干净整洁,从不见狼狈,和莫聆风一样的眼睛里,时常翻出冰冷的光,仿佛脚下便是十八泥犁,灵魂正在躯壳中发出“桀桀”笑声。 如今玉碎,灵魂不知藏在了何处,只剩下这一具躯壳,躺在床上,扎满长针,蓬头垢面,几乎和这老房子化为一体。 好在还活着。 门再次打开,下人端进来一碗浓黑的药汁,端到床前,先将药放置在边几上,随后跪在脚踏上,一只手强行捏开莫千澜的嘴,一只手舀出来一勺药,压住莫千澜的舌头,往嗓子眼里捅了进去。 莫千澜不会吞咽,身体却还有反应,喉头鼓动,使得药不但没有喂进去,反倒往外吐。 下人仿佛早有预料,立刻收回勺子、撤回手,把那一勺子药关进莫千澜嘴里,只有少许药汁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药一勺接一勺地喂进去,殷北用力擦了擦眼睛——太遭罪了。 这么活着,太遭罪了。 “邬少爷,”他低声道,“咱们先去前头?” 邬瑾点头,又是弯腰拱手,告辞出门,坐着的李一贴在他出去后睁开双眼,搭脉在莫千澜手上,讥讽道:“机关算尽,有什么用,看看,现在就剩下邬瑾这么个傻小子还把你当人看。” 莫千澜还是毫无反应。 殷北带着邬瑾直入正堂。 正堂之中,陈设迥异于后堂,庄严肃穆,正中靠墙处设一扇屏风,前面设黑漆长案,案上有奇石,案边左右是两把圈椅。 下首两侧也是对放的圈椅和小几,角落中有花几,上放着赏瓶,里面插放的菊花蔫头耷脑,还未更换。 这里的一切都方方正正,桌椅板凳都颜色沉闷,就连椅旆都不带纹样,只有一脉灰褐颜色。 与莫府古旧的气息糅杂在一起,官场顿时成了坟场,进出之人,纵然没有披麻戴孝,都仿佛是在阴暗之中爬行。 殷北在这一片阴暗之中告知邬瑾右边是印房,左边是文书房,两侧厢房是值房。 说完之后,他一挠脑袋,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大到莫家家业,小到节度使府公务,再小到外人的窥探,在殷北的脑子里绕成了一团乱麻,连一丁点线头都理不出来。 邬瑾站在原地,正等着他继续说莫府情形,没等到他开口,倒是听到值房中传来两人争论之声,似是对今早的伙食意见不同。 他低声问殷北:“节度使离魂之症,还未写奏书给陛下吗?” 殷北听了一愣:“我不知道啊。” 邬瑾也是一愣,同时默默在脑子里将此时的莫府理成无数条线,很细致地分出轻重缓急,内外亲疏。 他不知道赵世恒是如何处理这庞大的事务,更不知道莫府还有多少事情等着他,他远不如赵世恒老练聪明,只能是一样一样来。 “除了节度使,值房里还有谁能上奏书?” “你是说谁的官大?”殷北这回有问有答,将值房中情形给他说了一说。 节度使下有判官、掌书记、推官、府院法直官、要籍、逐要亲事各一人,另有随军和副使无数。 节度使本就是个虚职,不问兵马、粮草、税收,只用印,因此手底下分为两派,一派是废物,另一派是纯粹的废物。 第164章 废物派会看公文、用印,纯粹废物派会吃闲饭,两派人马共同在莫府荒废时光,头脑倒退,放出去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邬瑾听了,啼笑皆非,让殷北去告知废物们,今日拟好莫节度使昏迷不醒的奏书,从递铺送去京都,无论陛下做出何等旨意,他们都不能隐瞒。 殷北得了命令,立刻前去。 片刻之后,值房中惊觉自己险些犯了欺君之罪,在重压之下,不敢大打太极,全都聚在一起,去写奏书。 外间的公务少之又少,只此一件,处置过后,剩下的便都是莫府家事。 莫府家事繁杂,他不能站在此处处理,殷北想让他去赵世恒用过的花厅,他摆了摆手,去了九思轩。 门子将拜帖悉数送了过来,多数是举子门状,可以置之不理,而知府、知州等人拜帖,邬瑾思量再三,让殷北派人亲自去各府中拜见,有问有答。 刘家亦可以置之不理,但要盯住。 殷北忙进忙出,忙的条理清晰,脑子里的乱麻也随之解开,最后按照邬瑾所说,去将府中下人申斥整顿。 “申斥”二字,他忘在了脑后,同时也将“王法”二字忘在脑后,还是走莫千澜在时的铁血道路,将那不安分的下人吊起来抽了一百鞭子,直抽的血肉模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莫府再次恢复了莫千澜在时的死气沉沉,下人变成泥雕木塑,各司其职,不敢大意。 随后殷北再次按照吩咐,从姨娘们里挑出来两个稳重可靠的,专在二堂照应莫千澜。 两位姨娘膀大腰圆,又稳又重,合起伙来能吃半只羊,但是出身贫家,格外的能吃苦耐劳,贴身伺候莫千澜,比下人要尽心的多。 邬瑾安排了这些事情,开始给莫聆风写信——不能瞒,但也要写的让她放心。 第139章 责问 九思轩中异常阴冷。 邬瑾斟酌着写了许久,将莫府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写在纸上,竭尽所能的详细,让莫聆风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到莫府的一切。 她知晓的越多,越不会胡乱猜测,越能知道莫家还没有倒塌,而要莫府继续屹立不倒,更需要依靠她在堡寨中的力量。 外面忽然卷进来一股湿哒哒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寒颤,纸上顿时多了一点墨团。 他没有换纸,静待墨团干掉,继续写道:“我想始祖曾言‘治大国若烹小鲜’,毛传也曾道‘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治国尚且如此,理家也当如此,不可数挠,要慢行静思。” 祁畅搬了火盆进来,放在他脚边,又奉上热茶,悄悄往纸上看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退了出去。 邬瑾没有停笔:“我今日所行之事,便是这几桩,你看可有遗漏之处,府中一切有我在,我不会瞒你,不会骗你,你安心在堡寨行军。 切记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 中秋式假时,盼归,邬瑾。” 将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他搁笔在笔架山,信折放在匣中,等明日由殷北送去堡寨。 双手放在火盆上,他翻来覆去烘烤双手,眼睛慢慢掠过三套呈品字行摆放的桌椅。 程廷从横山回来,就立刻赶去济州参加别头试,不到八月底,不会回来,若是有程廷在,莫聆风应该会轻松些。 他想象不到莫聆风要怎么面对接二连三的噩耗,他分担不了她的悲痛,赵世恒去世,便已经让她椎心泣血,更何况莫千澜。 秋雨簌簌而下,紧接着又下了三四场,宽州的气候便迅速转冷,前一日还穿着纱衫的女子,这一日便换上了夹袄,秋闱亦是阴雨绵绵,参加考试的学子苦不堪言。 直到中秋佳节前一日,靡靡之雨方才停歇,微风清冷,天高云淡。 当天夜晚,堡寨放下浮桥,莫聆风带着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回到了城中。 她在府门前滚鞍下马,见有人在府门前鬼祟游走,大步上前,不等这人发出任何狡辩之词,扬起马鞭,将人抽到地上哀嚎。 值更的门子在哀嚎声中惊慌地开了门,还没看清楚地上扭曲的一团黑影是谁,莫聆风便已经将马鞭丢给殷南,大步流星进了府,她身后那一队二十人的士兵,也跟着目不斜视地迈上石阶。 门子垂首行礼:“姑......” 士兵行走时带起的冷冽风声,吞没了他的另一个字,他怔在原地,看着这一队娘子军粗鲁豪放地走了进去,脚步声铿锵有力,全然没有柔弱之态。 将女兵们交给殷南安顿,莫聆风疾步走入二堂,去见莫千澜,还没见到莫千澜,先在廊下见到了李一贴。 李一贴袖手望天,见到风尘仆仆的莫聆风,上下打量她,嘴里“嚯”了一声,心里想:“有杀气。” 莫聆风止住脚步,将自己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杀气压下去,诚恳询问莫千澜情形。 李一贴和她实话实说——人活着,但也等于是死了,以后也能清醒,但凭借着他这个身体,醒了就是油尽灯枯,不如不醒。 莫聆风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神情很平静,并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周身麻木,头脑迟钝,仿佛李一贴说的话诘屈聱牙,晦涩难懂。 听完之后,她“哦”了一声,点了点头,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气味奇怪,是莫聆风从未闻过的。 第165章 沉香浓郁,夹杂着药味,又沾附上脂粉香气,还有异味。 两个胖墩墩的姨娘围在床边,把莫千澜围了个密不透风,其中一人听到动静回头,见是莫聆风,慌忙要站起来,莫聆风见她端着药碗,便摆手:“继续喂。” 然后她走近些,看她们两个人四只手,不分你我的喂药,动作轻柔,勺子并不直着往喉咙里捅,而是侧到莫千澜嘴边,让药汁顺着往里淌。 喂完一碗药,黄衣服的姨娘吩咐丫鬟把药碗送出去,再倒热水进来,绿衣服的姨娘取来膝裤和布衾,展开在竹熏笼上,随后很是羞赧地请莫聆风回避。 莫聆风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去。 两个姨娘领着丫鬟搬动莫千澜,收拾布衾,更换衣裳,又将隔间门窗打开一小扇,让寒风绕着圈徐徐地吹进来,以此驱散屋中气味。 姨娘们收拾妥当,退了出去,莫聆风走到床边,盯着莫千澜看了片刻,蹭掉鞋子,爬到床上,挨着莫千澜躺下。 她侧头去看莫千澜,感觉莫千澜没有变样,比她所预想的要好太多。 没有衰老,没有死亡,莫聆风无能为力地看了许久,心想:“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她就不是孤身一人,就还有哥哥。 她陪着莫千澜躺了许久,心里一遍一遍地宽慰自己,到了夜半之时,她想起赵世恒的教诲。 大姑娘了,不能再这么缠着哥哥了。 于是她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出了门。 殷北等候在门外,见莫聆风回来过节,又有了笑脸:“姑娘,您多呆几天。” “嗯,”莫聆风迈步出去,“邬瑾的月俸你按的谁的例?” 殷北的笑脸立刻僵住,抬手一拍脑袋:“我忘了……” 莫聆风停住脚,仰头看他:“他家贫,断一日银钱就断一顿炊,你忘了?” “我......”殷北半蹲下身来,把个子放到莫聆风下方,便于莫聆风动手,“请姑娘责罚。” 莫聆风没打人,只是冷声道:“若是赵伯伯,你会忘吗?你请他回来,让他为莫家分忧解难,让他接手赵伯伯的事务,却不能像尊敬伯伯一样尊敬他,连俸银和节礼都忘记,就是对他没有敬畏之心!” 殷北涨红了面孔,两条腿跪了下去:“姑娘,我错了。” “现在就将俸银送去。” “按谁的例?” “按照赵伯伯的例。” “会不会太多了,秋闱一过,邬少爷马上就会前往京都,参加明年的春闱,明年恐怕不会再回来。” 赵世恒在莫府,俸银每个月一百两,另取三成利,账上金银任凭支取——他不姓莫,但莫千澜将他当做莫家人。 “他会回来的,他不在的时候,不听话的人都杀掉好了。” “是。” “去吧,他会收下的。” 莫聆风知道邬瑾正在舍弃什么,而邬瑾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不必来回推辞。 第140章 重逢 殷北在莫聆风的逼视之下爬起来,去账房支银子,节礼来不及置办,他就去厨房拎一篮新做的小饼,提一壶黄酒,勾一扇羊排,带去了十石街。 果然和莫聆风说的一样,邬母吓了一跳,不住推辞,还是邬瑾出来后,让他母亲收下了。 他只问殷北:“莫姑娘回来了?” 殷北点头:“是。” 邬瑾一笑:“回来了好,明早我过去。” 翌日中秋,邬母天未亮就起来,去街上买板栗。 她买了松子、瓜仁、板栗,背回家中,先将板栗剪开,用滚水泡上,忍着烫剥板栗仁。 一边剥,她一边心慌。 无功不受禄,邬瑾在莫府做什么,能得到如此厚待? 她本以为还和从前一样做斋仆,如今看来,恐怕不是。 可她从邬瑾的嘴里问不出来任何话,只能问了莫聆风的喜好,趁着今日中秋,做些松子栗糕让邬瑾给莫聆风送去。 邬瑾开门出来,叫了声“阿娘”,便去打水洗漱,随后去厨房帮着烧火,把板栗煮的极熟,再放糖捣烂。 他添了一根柴火,看到了邬母的忧心忡忡,笑道:“阿娘是不是担心我走错路,做错事?不用担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邬母捞出煮熟的板栗,迟疑道:“我知道你有数,就怕你被这些银子迷了眼睛,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人的眼睛就是这么被迷住的。” 她取出沙糖倒入盆中:“也怕你让老二连累,为了还债,连学业都不顾了。” 邬瑾架上蒸笼:“老二的债,他自己卖饼还,我不帮衬,再说一家人,不说连累的话,多生分。” 他铺上细布:“就算我去了莫府,也不会荒废学业,莫府里也有旬假,放假了我就去州学旁听,再说,我只是去莫府帮忙处理杂务,并不是去闯龙潭虎穴,阿娘放心,如今莫姑娘正是有难处的时候,我不帮她,岂不是忘恩负义。” 邬母把糯米粉和栗子仁拌在一起,失笑道:“什么龙潭虎穴,莫节度使好些了吗?” “还是那个样子。” “莫姑娘可怜,本就是个没娘的……” 母子二人合力做出一笼松子栗糕,蒸在那里,邬意闻着香味爬起来,洗了把脸,站在灶膛旁边,对着蒸笼默默地咽口水。 “哥……”他踟蹰着看向烧火的邬瑾,“我——” 第166章 他扭头看了看门口,见邬母去帮邬父的忙了,才低声道:“哥,今天我呆在铺子里帮忙行不行?” 他赶紧给自己做保证:“我不是怕累,就是现在都没什么人买饼,一笼饼要跑大半个宽州城,今天又是中秋……” 邬瑾点头:“好,橱子里有小饼,你包三块,带去饼铺分着吃。” 邬意一听说有小饼,眼睛立刻放了光,还没见着饼,嘴里就已经馋的咂砸有声——夜里他睡的沉,并不知道殷北来送了小饼,否则半夜都要起来偷吃一块。 奔向矮橱,他打开柜门,立刻见到里面有个精美的食盒,揭开食盒,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块小酥饼,圆圆滚滚,油润金黄:“哥,是程三爷家里送的吗?” “不是,是莫姑娘送的。” 邬意取出来三块包好,关上橱门,走到灶膛边,按捺不住,打开纸包,取出一块小饼送到嘴边,小小地张了嘴,咬下一口,然后放了回去。 “好吃!莫节度使还没好吗?” “没有。” “莫姑娘真可怜,”邬意回味无穷,一嗦手指头,大发感慨,“还是没有咱们可怜,莫姑娘有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花都花不完,有银子就不可怜。” 他把放回去的饼拿起来又吃一口,同时鼻子里还闻到了松子栗糕的香气,但是邬瑾不发话,他就不敢吃,只能吸溜着口水站在一边。 邬瑾没有理会他的感慨,揭开锅盖,拿筷子戳了一个,见是蒸透了,就弯腰抽出两根柴去,只留下一根小柴,微微的在灶膛里燃着,起身去矮橱里拎出食盒,把里面的小饼一个个捡出来,放在碗中。 擦洗干净食盒,他铺上油纸,趁热将松子栗糕捡进去,又把筷子戳了个洞的那一块夹出来给邬意。 邬意烫的在手中颠来倒去,趁热一口咬下大半:“好吃,要给谁送去?” 邬瑾盖上食盒:“莫姑娘。” “哦,我知道了,回礼。”邬意一边吃,一边看着邬瑾火急火燎地换衣裳,脑袋上的幞头还歪着,就来提食盒。 他伸手指了指脑袋:“哥,歪了。” 邬瑾赶紧扶正,提起食盒就走,走的脚后跟打着后脑勺,不过片刻就出门不见了踪影。 邬意看了,心里犯嘀咕,不知道他这么着急做什么? 难道还怕松子栗糕凉了? 邬瑾一路不停,敲响角门时,额头微微见了汗。 门迅速开了,角门值更的门子平日里见了他,要么说“今儿天好”,要么说“又下雨”,笑呵呵的很不拿邬瑾当外人,然而今天开门见了邬瑾,不苟言笑,深深躬着腰,恨不能四脚着地,将他迎进去。 “邬少爷来了。” 邬瑾心中诧异,但没多问,急急往里走,一走就走到后花园里去了。 后花园中,山鹛跳来跳去,聒噪啼鸣,聚在树梢上,丝毫不怕人,小径上打扫的下人看到邬瑾前来,也恭谨地退让至一旁,深深弯着腰,让他过去。 邬瑾略觉异样,总觉得此种情形似曾相识,再走两步,忽然反应过来,这些仆人在一夜之间,对待他好似对待赵世恒、莫千澜一般。 他们变成了锯嘴葫芦、泥雕木塑,弯腰低头,将他当成了主子。 他不适,不知如何是好,同手同脚地走了好几步,慢慢恢复过来,深吸一口气,拎着食盒继续前行。 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同样会让人上瘾,一不小心,就会错觉自己也拥有了如此大的权利。 再走几步,百鸟嘈杂喧闹之中,忽有孤凤之声,“呜——”的扬至天边,秋云顿暗,百鸟不鸣。 是莫聆风在水榭之中吹埙。 邬瑾站住脚,认真听完一曲,直到花园中恢复平静,山鹛“得得”叫了两声,紧跟着一哄而起,继续喧闹起来,他才如梦初醒,脚步急切地朝着水榭走去。 莫聆风坐在水榭中擦埙,淡淡的晨光从水榭两侧进入,和氤氲的水汽一同浮动在她周身,将她笼罩成了一抹虚影,身上的白色褙子长长垂落在身侧,越发显得她纤细。 听到脚步声,莫聆风回头看了过来,见是邬瑾,便向他一笑,那笑容和从前似乎没有区别。 第141章 靠近 太阳一跃而起。 晨曦乍现,光若金丝,一寸寸照耀进去,她迎着风,迎着光,眉眼煌煌,清晰可见,凤眼长眉,鼻梁已经有了挺直的线条。 邬瑾让她笑的鼻尖一酸,心头钝痛,不知她暗中咽下了多少血泪——明明她还年幼,却已经骤然成长起来了。 他拎着食盒往前迈步,感觉自己第一次、真正的迈进了莫聆风人生中。 没有莫千澜、赵世恒,没有任何阻碍,真正地靠近了一步。 从这一刻开始,莫聆风的一颦一笑,都有力量,能把他碾为齑粉,让他粉身碎骨。 莫聆风收好埙,跑到他面前:“提的什么?” “松子栗糕。” 莫聆风立刻伸手接过食盒,放在桌上,揭开盖,盖上热气凝结成了细小水珠,她拿起来时,水珠汇聚在一起,滴滴答答洒了满地。 邬瑾连忙接过盖,倒扣在桌上:“热的,你尝尝,我阿娘做的。” 松子栗糕热的恰到好处,莫聆风吃了一块,给邬瑾吃一块,自己又吃一块,再吃一块,盖上盒盖,不吃了:“吃多了坏牙,慢慢吃。” 第167章 她将食盒交给下人提着,和邬瑾进了九思轩花厅,还像念书时一样对坐着吃早饭。 莫聆风让人上菜,回头对邬瑾道:“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团圆饭,就把这顿饭挪到早上了,咱们两个吃,就怕太早了你吃不下。” 她语气平常,所说的话却是让人心有不忍,邬瑾擦了手,坐到她对面:“吃的下,我的饭量你知道的。” 很快,下人就接二连三地摆了盘子,一碟蒸饼,一碗辣鱼羹,一碗奶酥拌的鸡子,一碗羊汤,一碗撕开的炉烧鸭,垒成小山一般的螃蟹,还有一壶花蜜水。 邬瑾看一眼螃蟹,螃蟹并非煮熟了就端上来,已经全部拆开,蟹肉和着盐、醋团好,放在蟹盖上,不必他剥的狼狈不堪。 莫聆风抓起筷子尝了一口蟹肉:“不错。” 她回头对着门口下人招手:“穿灰衣裳的那个,过来。” 门口穿灰色短褐的人是祁畅,默默走上前去:“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莫聆风让他去厨房要一壶黄酒,等他送了黄酒来,莫聆风打量着他,忽然道:“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给他,”她伸手指着邬瑾,让祁畅将黄酒放过去,继续道,“在朔河边的时候,邬瑾救过你,你叫......” 祁畅眼睛亮了亮,心中一喜,一边给邬瑾斟酒,一边低声道:“小人叫祁畅。” “对,”莫聆风想起来了,并没有把他往心里放,只挑了一筷子鸭肉,“程廷好像挺喜欢你。” 她说完,开始慢条斯理的吃早饭,祁畅在一旁等待片刻,见莫聆风没有再和他说话的意思,就默默退到了门口。 莫聆风和邬瑾吃完后,祁畅进来运走残羹剩饭,奉上热茶,摆放茶点,他们二人一边烤火,一边说话。 “今天一早,姨娘们就来找我,”莫聆风剥了一颗栗子,“她们都想去照顾哥哥。” 邬瑾给她剥炒栗子:“不患寡而患不均。” 姨娘们原本都在后院里守活寡,和睦相处,现在却有两个姨娘脱颖而出,在莫千澜面前崭露头角,其他人立刻不忿起来,生怕自己让莫府给抛弃。 守活寡自然不是件好事,可若是回到那穷困潦倒的家里,又被卖到别家去,更要命。 莫聆风吃了栗子:“多几个人照料也好。” 邬瑾点头:“那些生意,我都看了,暂时没有异样。” 莫聆风点头,正想问一问刘家,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不过是几息之间,殷北就慌慌张张出现在门口,挤开祁畅,走了进来:“姑娘……” 他常在外走动,因此脸上时常挂着笑,眼下却是连假笑都笑不出来了。 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来。 他随着莫千澜,历经风雨,修罗一般的地狱景象都曾经见过,慌到如此不知所措,莫聆风心猛地往下一沉,猛地站了起来,声音颤抖:“哥哥……” “不、不、不是,”殷北连忙摆手,“大爷没事。” 他横着心,把喉咙里那几句话一咕噜说了出来:“来了位州判夫人,带着个媒人,要给毕同知做保山,想把姑娘说、说给毕同知的小儿子,说是可以先订下亲事,等大了再成婚。” 莫聆风听到莫千澜无事,就松了一口气,慢慢坐了下去。 等听到是有人要给自己做媒,顿时啼笑皆非,简直滑稽,然而笑容渐渐隐下去,一张脸由由红转白,由白变得铁青。 同知是知州属下七品官,和州判分理杂物,莫聆风从未见这位姓毕的同知,可见此人不曾入莫千澜的眼。 莫千澜还没有死,脑袋上的虚衔也没有让皇帝夺了去,他们就把莫聆风当做了孤女,露出了这样的丑恶面目。 好比是一块美玉,骤然无主,就冒出来一群夺宝之人,要将这美玉拽到泥潭里去。 而想出这办法的人,要借此告知宽州众人,莫家已成绝户,失去莫千澜的莫聆风,是孤女,身怀巨财却无力自保,谁都可以试图分一杯羹。 比起明刀暗箭,此举更羞辱人。 甚至让人无从还手。 莫聆风瞬间洞彻了此种险恶的用心,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同时因这种手段而恶心,腹中仿佛承受不住这种恶意,不住往上翻腾,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抬手捂嘴,迅速起身,奔去官房,邬瑾紧跟着起身,追了过去,眼见莫聆风是进了官房,对着马桶,将方才吃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邬瑾站在外间,不便进去,只能听到里面呕吐声不断,一阵接一阵,方才吃的那点东西似乎已经全都吐光了,可还在干呕。 他催促殷北:“快请她的阿婆来。” 殷北飞檐走壁,去请奶嬷嬷,苍老了许多的奶嬷嬷领着四个丫鬟飞奔而至,把莫聆风从马桶旁边拔了出来,递上茶水让她漱口,等到漱完口,奶嬷嬷托着一条热帕子,很有章法的将她擦了个干净,丫鬟们展开干净衣裳,给她换上,又重新结好发髻。 不到片刻,她干干净净走了出来。 奶嬷嬷跟在一边:“是不是吃坏了?我早说了不能吃那么多螃蟹,太寒了,还大早上吃,是不是还喝了冰凉饮?一会儿请李大夫开个方子,给你熬上。” 第142章 大姐出马 一听到吃药,莫聆风立刻如临大敌,愁眉苦脸。 第168章 她顾左右而言他:“阿婆,您去哥哥那里看看,不要让姨娘们争风吃醋,不然打起来,会误伤哥哥。” 奶嬷嬷想起莫千澜那一群姨娘,一屁股就能把莫千澜坐扁,果然就忘记了莫聆风吃药的事情,摩拳擦掌:“这帮子眼皮浅的东西,一点事都禁不住!姑娘放心,我去盯着!” 她挽起袖子就走,走了两步就回头道:“您今天可别再吃螃蟹了。” 莫聆风连忙点头:“不吃了。” 等奶嬷嬷领着丫鬟离去,莫聆风免去吃药之苦,看向殷北:“州判夫人在哪里?” “没地方安置,让她在花园水榭中赏景了。” 确实是没地方安置,后院里只有姨娘,没有夫人,不能待客,长岁居莫聆风不许外人踏入,二堂睡着莫千澜,正堂是见官之处,州判夫人只能在水榭里喝西北风。 莫聆风心里有通判夫人的数种死法,她看了看邬瑾,把血腥的念头压下去。 邬瑾已经有了主意,对殷北道:“去请程夫人来帮忙,告诉程夫人,莫节度使是从二品大员,位同六部尚书,聆风是从六品右武大夫,毕同知的儿子一无官身,二无功名,三无美名,并不相配,请程夫人转告州判夫人。” 殷北一听,脑子豁然开朗,急急忙忙去请程夫人,添油加醋地说明原委,程夫人起先听人要给莫聆风做媒,没太当回事,再一听这做媒的两家人,当即蹭地站了起来。 程家大姐正回娘家拜节,听闻此事,也是怒火中烧——一群落井下石的王八蛋! 莫千澜可还没死呢! 将小婴儿和程大姐夫抛在程家,女随母一同披挂整齐,前往莫府,未见莫聆风,先去水榭,联嘴开骂。 程家大姐是撮盐入火的烈性子,驰骋娘家和夫家,毕生未缝敌手,从角门进了莫府,直接杀进水榭。 她虽是个悍妇,奈何娘家得力,夫家也是提举茶盐司,掌摘山煮海之利,宽州城中女眷并不敢骂她是个泼妇,只能说她爽朗。 州判夫人见了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的程家大姐,一个哆嗦,起身就想靠墙站,然而四面无墙,只能夹着尾巴讪笑。 媒婆久闻程家大姐的凶悍之名,此时见了真容,果然是精明泼辣,而且身后带着的嬷嬷丫鬟,各个都训练有素,一看就是能给主子递棍子的人物,立刻像鹌鹑似的垂了脑袋,站在州判夫人身后,不敢妄动。 州判夫人硬着头皮道了个万福:“程夫人,越大奶奶......” 话没说完,程家大姐已经挑开桌上几样礼盒,率先开战:“你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夫君是州判......” “州判?”程家大姐没让她说整话,“难怪我没见过你,你跑到这里莫节度使府上来干什么?若说是做客,不应该,莫节度使是从二品的官,你夫君就是架着梯子都够不着。” 她将一样细果打开,伸出手指拨弄里面几粒干巴巴的小枣:“这是送的节礼?也太寒酸了。” 州判夫人羞臊的满脸通红,然而程家大姐才使出了一成的功夫,哪能如此轻易就放过她,把小枣子拨开,又去看别的东西,继续发话:“我知道你是干嘛来了,你是欺负聆风年幼不知事,来打秋风了,聆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粒珠子,都够一般人家嚼用个一年半载的——” “不、不、不,”州判夫人连连摆手,一张面皮涨的通红,“越大奶奶误会,其实我是、我是来......” 她把心一横,咬牙道:“我是来给毕同知做保山的,毕同知家有个小儿子,和莫姑娘年纪相仿,毕同知特意请了我和媒婆来......” 程家大姐冷笑一声:“给毕同知做保山?” 她扭头看一眼自己的娘:“娘,您瞧瞧这世道,为了攀龙附凤,连面皮都不要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敢往节度使府里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没这么不要脸的!” 把礼盒盖的盖上,包的包上,她一股脑塞给州判夫人,指桑骂槐:“姑父略病一病,这府里就没有一点规矩和体统,什么脏的臭的都往里放,现在管家的也不知道是谁,要是让我知道了,绝不轻饶了他!” “夫人回吧,”她推搡州判夫人,“快走。” 州判夫人让她杀了个七零八落,羞的满面通红,低声辩解:“也不算是攀龙附凤......” 程夫人一把揽住州判夫人,以能和程泰山抗衡的力气揽着她往角门走:“怎么能不算呢?” 她笑呵呵的:“并不是咱们趋炎附势,只是结亲讲究门当户对,莫节度使是从二品,还有偌大个家业,莫姑娘小小年纪,就大有出息,是从六品右武大夫,前途不可限量,你看你们夫君的官阶还没个小姑娘大,这要是成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州判夫人连忙道:“文官和武官怎么能一样。” “我看都一样,”程夫人不许州判夫人回头,“这结亲又不是济贫,哪里有这么做保山的,一定是你夫君却不过情面,才让毕同知指使了,我回去就告诉泰山,让他和王知州好好说说,管教管教手下。” 知判夫人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走的时候屁滚尿流,莫聆风蹲在太湖石后面,听的大块人心。 见水榭中安静了,莫聆风才钻出来,上前给程家母女道了万福,再三道谢。 程家大姐看一眼后花园长长的甬道,若有所思,同时喝道:“不要揉眼睛!” 第169章 莫聆风让她高亢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把手老老实实放了下来。 程家大姐亲亲热热地揽着她:“小没良心的,不遇到事儿想不起咱们家来,今天正好逮住你过中秋,趁着三儿不在,咱们吃螃蟹,喝点自家酿的冰糖黄酒。” 莫聆风连忙摆手:“我要出门去。” “这个时候去哪里?”程夫人也回来了,抓住莫聆风,不许她轻举妄动,“跟咱们家去,吃螃蟹,可惜三儿不在,他最爱吃螃蟹,见了你肯定也高兴。” 一说起程廷,她就叹气:“死心眼,不听咱们的话,只知道在外面吃喝玩乐,一提起成亲,他就说邬瑾也没有成亲,真是气死人。” 第143章 教导 莫聆风听到程廷的消息,便倍觉亲切,很想念程廷这条人形大狗,咧着嘴笑,又答道:“嫂嫂,多谢您的好意,我不能和你们去过节,今天我还要去趟崇光寺。” 程夫人满腹狐疑:“去寺里干什么?” 程家大姐也立起两条眉毛,对她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你和姑父都是不信佛的人,去寺里干什么?” 她眼珠子一转,再看一眼九思轩方向,暗暗咬牙,心想小兔崽子,还想瞒我,一把攥住莫聆风的手:“是不是想和人去寺里玩?不许去,真要拜佛,咱们家里就供奉着观音菩萨,也供的净而不染,智慧光明,足够你给姑父祈福了。” 莫聆风稍稍挣扎,未能挣脱程家大姐的魔爪,半个人都镶嵌在了大姐丰腴的身上,鼻子闻到了浓郁的奶香,让她忍不住用力一嗅:“你好香。” 程家大姐“哈哈”笑了两声:“是你——” 她本想说侄儿,随后一想,按辈分,自己都得叫莫聆风一声小姑,自己所生下的那小婴儿,不是得叫她姑奶奶? 这辈分论起来格外骇人,不如不论,她立刻道:“是豹奴身上香。” 一提起她生的小婴儿,她就柔软起来,莫聆风趁机挣脱,她向母女二人解释:“不是去寺庙玩,是去立往生牌,我所管的那两个营部,战死的士兵,我都将军户取了回来,送到崇光寺去立往生牌。” 母女二人听了,都静了一静。 程夫人道:“你想的周到,那也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咱们还能过中秋,全都靠你们在外死守。” 她伸手一摸莫聆风的脑袋,眼圈红着:“好孩子,长大了,会办事了,不像程三似的,只知道在家里淘气。” 一想到程廷,她那爱子之心就油然而生,恨不能把爱子从济州考场里掏出来,放在怀中好生摩挲一番。 而程家大姐对她的偏爱是四两拨千斤:“阿娘,老三聪明呢,就是不爱念书,依我看,等他考完试回来,就把他的月银断了,把他拘在家里好好读书,兴许明年春闱,就是个同进士。” “可不是,”程夫人一拍巴掌,“三儿是打小就聪明,等他回来,我就狠狠地拘着他读书。” 莫聆风在心中默默为程廷掬了一把同情泪——今年秋闱还没影,大姐就用春闱的名头把他关起来了。 母女二人的话怎么说都说不尽,正要再嘱咐莫聆风几句,莫府小厮就垂头走了过来:“姑娘,程家大姑爷来了。” “肯定是豹奴醒了,”程家大姐挽着程夫人往外走,“你既然白天去拜佛,晚上还来咱们家吃晚饭。” 莫聆风摇头:“那哥哥一个人多孤单。” 程夫人听到这里,越发心疼,一边走,一边拍着莫聆风的手交代她:“晚上在家里呆着,不要乱跑,我让大海给你送小饼来。” 她又想起州判夫人,意犹未尽地骂:“肯定是老王八蛋支的招,就数他最损,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千澜的家财。” 程家大姐又回头看了一眼冗长的甬道,纵然没有一个人影,她脑子里也浮现出一个笔挺的身姿。 莫聆风是她看着长大的,和莫千澜一样,有股又冷又傲的狠劲,去程家搬救兵,绝不是莫聆风能想出来的事情——她大有可能直接将这州判夫人埋在哪个旮旯角。 至于莫府殷氏南北双煞,更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北强过南,能四面八方的出去跑腿,南提都不必提,简直是兽类。 唯有刚到莫府帮忙的邬瑾,能够做到不妄动,动必有道。 莫聆风将母女二人送到角门,在门口时,程家大姐避开程夫人,要和莫聆风说几句悄悄话。 等程夫人出去上了马车,她骤然伸手,拧住莫聆风的耳朵,又一眼瞪退殷南——她在家统帅众多小猫小狗,天生擅长御兽,区区一个殷南,不在话下。 随后她严厉地叮嘱莫聆风:“不许和邬瑾独处一室,明白不明白?” 莫聆风疼地踮起脚尖,欲哭无泪,连连说“明白”,又请大姐放手,耳朵要变成猪耳朵了。 程家大姐松开手,脸色半点也不放松:“拉手也不行!” 莫聆风看她立着两条眉毛,十分可怕,就做出许多保证:“我知道。” 程家大姐又趁机教导了好几句男女大防的话,并非是要将莫聆风训斥贞洁烈女,而是怕她不懂事,在这上头吃了亏都不知道——莫府只有一个老嬷嬷,谁来教她? 训到最后,她见莫聆风蔫头耷脑,只知点头,就暂且的放过了她,低声问:“天癸来了没有?” “没有。” 第170章 “天癸来了给我送信,我来教你。” 说罢,她大跨步走了出去。 莫聆风一面心存感激,一面萎靡不振地回到九思轩,捏了捏通红的耳朵,对程家大姐心有余悸,看了邬瑾一眼,没头没闹地冒出来一句:“程廷真可怜。” “嗯?”邬瑾看她耳朵,“怎么红了?” “程素宁揪的,”莫聆风指了指殷南,“没用的东西。” 殷南也十分为难——她不能把程家大姐锤扁,光凭气势,她不是对手。 莫聆风知道程家大姐全是好意,因此揉了揉耳朵,准备出门,前往城中崇光寺拜佛。 她命殷南取来一本名册,放置在朱漆莲花纹檀木匣内,交给邬瑾:“你拿着更好,这是莫家军战死的名册,我拿去寺中供奉。” 邬瑾的手干净,没有沾染过黑暗,才能捧得住这本名册。 邬瑾伸手接住,顿觉木匣沉重无比,捧的小心谨慎,仿佛那亡魂就住在了匣中,轻轻一动,就会惊动消散。 莫聆风的那一小队娘子军也随她前行。 她们并未做士兵打扮,全都挽了发髻,戴上万生花花冠,换上银灰色窄袖短袄,十二幅罗群,绸带系腰,勾勒出女子独有的柔婉和美丽。 然而柔婉之余,她们腰间插着带鞘的尖刀,靴筒里亦插了刀,这种美丽便无端的增添了力量,示意众人她们并非娇嫩可欺,反而凶猛。 这样一队娘子军,本就足够令人侧目,再簇拥着莫聆风打马上街,街道上立刻就沸腾起来。 认识莫聆风的,听说过莫聆风的,全都齐刷刷看着她,对她和她的娘子军充满了惊愕和好奇。 第144章 拜佛 “是莫姑娘的娘子军!” “有伤风化!” “呸!” “我堂堂须眉,不若彼裙钗。” 在无数言语和目光中,又有另外一重目光从马上、轿子里、酒楼中纷射而来。 那些权贵子弟,他们见过莫聆风的骄矜,见过莫千澜的娇宠,见过她冷淡而又傲慢的对待自己的父辈,此时他们看向马上的莫聆风,想看看莫千澜的昏迷有没有击碎她的骄傲,她是不是一个水晶球,一丁点动荡,就会碎裂。 可惜他们没能如愿,眼中所见的,依旧是莫聆风的傲慢、冷漠、不屑一顾,她漫不经心地扫过这些人,彰显着自己的身份。 一个年幼的、手握重兵的女武官。 谁也别想落井下石! 在众人的侧目之中,殷北和邬瑾坠在队伍后方,显得无足轻重。 邬瑾忽略了污秽之言,看到不少女子,掀开帷幕,投出艳羡的目光。 她们羡慕的是自由。 这一队娘子军,就像一股风,悄然拂进她们心中,将禁锢她们的牢笼掀开一道出口——天无绝人之路,她们还能从军。 一行人在万众瞩目之中,到了寺庙外,今日中秋,人本就多,再加上秋闱还未结束,前来烧香的人数不胜数,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殷北下马先行,去向寺中住持说明来意,莫聆风翻身下马,插上马鞭,让殷南去拴马,自己在山门前正衣冠,抚平衣裳,回头对后面的邬瑾道:“邬瑾,走吧。” 邬瑾双手捧着朱漆檀木匣,紧随在莫聆风身后,一同跨入山门。 一入山门,众人耳中顿时一静,凡尘世事,断绝在山门之后,万千烦恼,顿消于梵音之中。 脚步踏散佛香,寺中一位老僧,领着两位小僧人迎了出来,躬身合什:“檀越大德,请随我来。” 莫聆风学他的模样合什还礼,跟随他一路走向大雄宝殿。 香客虽多,寺内却不嘈杂,只是一路仍然引得众人侧目不已,等至正殿,拜佛的人更多,僧人领着他们一行人在外稍侯,等人少时,方才进去。 正殿碧瓦飞甍,气势恢宏,里面供奉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和药师佛三世佛,东西两壁是十八罗汉,在阿弥陀佛像附近,立着普渡亡魂的往生牌。 莫聆风从邬瑾手中接过檀木方盒,揭开盒盖:“法师,这里是一百三十位战死士兵名册,姓名、年岁、生人属地皆在此处,请法师代为供奉往生牌,叫男女脱离恶道,转生天界。” 此言一出,还在顶礼膜拜的香客忽的安静下来,静静让至一侧,看向莫聆风和娘子军。 战场上的狼烟和鲜血忽然弥漫到了正殿之中,让香客不得不敬畏——他们如今还未成为刀下亡魂,并非托赖佛祖,靠的是将士鲜血。 老僧接过名册在手,也觉无比沉重,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将那名册放置在释迦牟尼像前,随后领着莫聆风一行人跪拜在佛像前方。 老僧在前,莫聆风与邬瑾一左一右紧随着跪了下去。 他们身后二十名女兵,也随之在佛前跪倒。 狂心顿歇,歇即菩提。 众人俯首伸掌迎佛,背尘合觉,澄浊返清,一拜到底。 邬瑾目光不自觉看向莫聆风,就见莫聆风面容安定,双掌翻开,手指柔软纤细,指尖一片粉红,宛若莲花,在佛祖面前,心开花开。 香客在一旁屏息静气,殿中一时寂静,那些细微的衣摆摩挲之声、佛香上积起的厚厚香灰断裂之声,身体因为跪拜发出的曲折之声,全都清晰可闻。 莫聆风三拜之后,站起身来,目光一瞬不瞬,看向佛像。 第171章 佛像高大,一丈三尺,高耸于藻井之下,雄踞中轴,无我无常,大慈大悲,三途六道、四生十类,皆在佛眼之下。 对这佛像,僧人敬畏至极,一旁的香客也虔诚的不敢直视佛眼,她身后亲兵,也在祈求佛祖保佑。 就连在战场上的莫家军,也感激她给死去的士兵立往生牌,他们相信自己死后也可以得到这样一块牌子,在上面写下姓名来历,就可消弭杀业,离苦得乐,尽早解脱轮回。 而莫聆风对着佛祖,却是无话可说。 老僧取下名册,领着小僧前去后殿书写往生牌,莫聆风领着亲兵出了正殿,并不急着出山门,而是往后殿去。 香客见了她这一行,侧目之余,听闻是来为战死士兵供奉往生牌,都满目悲悯地让开道路,让他们上前。 今日秋风干爽,日影柔和,放生池中爬出一些乌龟,后殿一侧有求平安符之处,莫聆风让娘子军去求平安符,自己与邬瑾慢慢前行,身边跟着警惕的殷氏双煞。 寺庙中也有好些人提篮子卖花、卖枣、卖蜜饯,并不乱喊,只在人群中穿梭,遇着一个问果子的,小贩们便蜂拥而上,将主顾团团围住,指望着也能做上几文钱的生意。 莫聆风看到有人在卖油枣,枣子个个都是油皮红亮,个头也不小,一时想吃,就让殷北去买下。 提篮子的老妇人大喜过望,把莫聆风当做女菩萨一般谢了又谢,又将篮子一并奉送,拿着殷北给的那一个小银子,感激涕零而走。 殷北提着篮子,随手掏出两个尝了尝,又给殷南尝,二人以身试毒,尝了个半饱,才给莫聆风抓了一把。 莫聆风吃了一粒,吐出个枣核,扔在地上盛放秽物的唾壶之中,头顶上一片千疮百孔的榆树叶子打着旋飘落。 “邬瑾,”她在日光下眯起眼睛,“你说这世上当真有神佛吗?” 邬瑾摇头:“不知道。” “我宁希望没有。”莫聆风把剩下的几粒枣子丢回篮子里。 邬瑾疑惑:“为何?” “要是有神佛,就有地狱,若是有地狱,伯伯造下了无边罪业,一定会去地狱中受轮回之苦,我想既没有神佛,也没有地狱。” 说完,她不说了,看佛殿的姿态和看雄石峡的红石没有什么不同。 在她这里,被世人所敬畏的鬼神之说,也变得现实起来,能被她所左右。 神佛能够安抚士兵,拉拢人心,平安符能保士兵刀枪不入,那神佛可以有。 神佛会造地狱,让她的伯伯受苦,那么就可以没有。 第145章 衣钵传承 邬瑾侧头看莫聆风,明亮的太阳将她脸上的一切都展露无遗。 她的五官和轮廓都已经逐渐清晰,但是脸上还覆盖着一层细细的茸毛。 她的孩童时期似乎特别长,眉眼纵然褪去了一丝稚嫩,但脸上的细枝末节依旧是幼小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一个大跨步,迈入婀娜少女的行列中去。 然而她只是这样的成长,所经历的事情就已经令邬瑾感到惊心动魄,再成长下去,长到可以和京都的皇权敌对之时,又将是一种怎样的惊魂? 邬瑾收回目光,不想了,单是陪着她把寺庙逛遍。 一行人赶在午饭前回了莫府,莫聆风给娘子军放了半日的假,自己坐在九思轩花厅里和邬瑾吃饭。 午饭不像早饭那样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但也相当不错,螃蟹被强行撤了下去,补上来的是炙羊肉、酸笋鸡尖汤、烟熏肉、红糟鱼,厨房里又拿羊肉汤煮了两碗热汤面,再佐上一碟糟鹅胗掌,一碟银鱼鲊。 酒是冰糖荔枝酒,莫聆风执壶就倒,邬瑾连忙伸手托住酒壶,顺势接在手中,倒上两盏果酒。 莫聆风咕咚咕咚喝了一盏,舀了汤尝一口,感觉酸汤开胃,哥哥应该也能喝一点,就招手让祁畅去厨房,送一盅汤去二堂,让姨娘们喂给莫千澜喝。 尝过之后,她安心吃饭,饭量不大,吃完的时候邬瑾还没吃完,于是她捧着酒盏,慢慢喝甜滋滋的果酒。 等邬瑾吃晚饭,她已经连喝三盏,喝出了满脸红晕,额头上冒出来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没有肚子再喝茶,鼓着肚子站起来,和邬瑾去前院整理赵世恒的东西。 两人边走边说,莫聆风道:“伯伯还没有处理的,就是书和字画这些,哥哥还来不及整理,就这么放在那里恐怕不行。” 邬瑾想了想:“可以收进书房,夹上芸香草,驱虫避蠹。” “外面还有人求伯伯的画,”莫聆风一脚踢飞石子,抿着嘴笑了一下,“伯伯只给裕花街的妓子画。” 两人说着赵世恒生前之事,平淡的好像赵世恒还在眼前,一路走到居所“山野居”,进门就是小院,收拾的古朴淡雅,意趣风流,一切都和他在时一样。 殷北上前推开门,日光争先恐后涌了进去,尘封的细小灰尘一下子扬了起来,浮动在阳光中。 屋中陈设未变,只是屏风上没有搭衣裳,净架上没有搭帕子,桌案上还摊着两本书,墨条搁在砚台上,一张大字写了一半,书架上的书也是立的立,倒的倒。 桌案下方不知让谁碰掉了一本《易经》,邬瑾伸手捡起来,在手中略微翻动,就见此书已老,上面所做的注解都有三种,最晚的字迹是赵世恒的,前面两种,他并未见过。 第172章 他翻至扉页,便知此书珍贵。 “侯白赠弟子温彦颂,以传天道,授明人事,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莫失、莫忘。” “温彦颂赠弟子赵季,君子之道,应与天地合,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莫失、莫忘。” 侯白十八岁举进士,年少闻名,先帝潜龙之时,便是他授课,先帝登基之后,官居执宰,修国史,是举世大儒。 温彦颂是侯白关门弟子,未曾参加过科考,只在家中修书,如今明经学子所学经本释义,大半出自他的手。 这二人赠书之时,都从《易》中取词,对弟子的未来做出教导和期盼,书中所做的无数注解,更是无价之宝。 他惊愕的脸都呆了,再翻一页,手上顿时抖了一抖:“赵季赠弟子邬瑾,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莫失、莫忘。” 这些字一笔一划组在一起,成了一把刀,猝不及防,直插入邬瑾心中,让他一瞬间红了眼圈,说不出话来。 莫聆风随手抽出一本书,打开看了一眼:“咦,先生留给你了。” 她递给邬瑾,邬瑾强忍了泪水,放下手中《易经》,翻开她那一本,上面也写着:“赵季赠弟子邬瑾,元章二十二年十一月初八。” 莫聆风又取一本,翻开来,同样是写了赠字和时间。 只要是赵世恒经常翻动的书,几乎都写了赠给邬瑾,好像是赵世恒常常在看书之时,心血来潮,想起邬瑾,就将这书赠给了自己的弟子。 邬瑾埋着头翕动鼻翼,抬手使劲擦去眼泪,心中五味陈杂。 莫聆风转到书架后面去,直到他平静如常了,才转回来:“书给你送回家去吗?” 邬瑾摇头:“就放这里,往后我到这里来。” 先生、弟子,也许就是如此传承不断,赵先生所期许的,他要做到,赵先生没有做到的,他也要替他做到。 一个下午,就在这间小院里度过,邬瑾在酉时前归家,换上一身短褐,准备晚饭。 连炖带炒,他都会干,干的很清净,并未觉得烟熏火燎有失颜面。 做完之后,他去饼铺将家人叫回来,打开殷北送来的酒,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晚饭,又吃了小饼,然后换掉这一身油渍麻花的衣裳,洗漱干净,回屋里去。 桌上的笔是新买的散卓笔,他很爱惜地拔掉一根出了锋的毫毛,蘸墨写道:“元章二十五年八月十五。” 今日他自觉过的极快,不过眨眼之间,就到了分别时刻,落到纸上,才发现原来这一日如此繁杂漫长,他像是旁观者一般,先将今日之事记下。 不带感情地记录之后,他写道:“婚事是对付女子的利刃,也是囚禁女子最为坚固的牢笼,说媒必定不成,但也能让聆风滚出一身泥,小人手段。” 他提着笔,心想州判、同知,无论如何都和莫府不相干,恐怕是王知州怂恿。 王知州此人,贪财、无功、但擅斡旋,恐怕已经体察陛下与莫节度使之间的你来我往,他忌惮莫聆风在军中势力,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必定会竭力拔除。 但这只是他的猜测,脑子里猜测出来的东西,他不往纸上写。 一只手握着笔,他做了个极其漫长的思索——不能让这种肮脏之物困住莫聆风。 想过之后,他再次落笔: “项圈命锁金光艳,孤埙凤眼将军面,寸寸光阴流如箭,禅寺佛像散如电。屈指待岁月,此情何时现,醉后清风月如练。” 第146章 一梦 莫聆风的晚饭,是和莫千澜一起吃的。 她让厨房给姨娘们杀了一只羊,于是姨娘们回了后院,又让殷北摆一张桌子在莫千澜床前,自己坐在旁边连吃带喝。 羊汤好喝,她舀起一勺,学着姨娘的样子喂给莫千澜喝,喂的不好,洒了大半,莫千澜月白色衣襟上立刻晕开一大圈油渍,被衾上也洒落几滴,她不在乎。 她自己咕咚咕咚喝完羊汤,吃完晚饭,呼唤殷北,殷北立刻领着下人进来,撤下桌上残羹剩饭,换上热茶点心以及莫千澜的一份温牛乳。 添上炭和香片,殷北再次关上了门。 屋子里彻底安静了。 一切外物、外人都被隔绝,天地间只剩下兄妹二人的呼吸声,慢慢交缠,混为一体,在莫府这个巨大的坟墓里,不见天日,艰难存活。 莫聆风捏住莫千澜两颊,迫使他张开嘴,舀一勺微温的蜂蜜牛乳,小心翼翼往里倒。 她学的很快,一勺喂完,并没有洒出来一星半点。 于是她再接再厉,将牛乳喂了大半,自己撅着嘴去碗里一嘬,嘬完之后,她上嘴唇挂了一圈白,对莫千澜一笑:“哥哥,看,我老了。” 莫千澜没有回应,她自己乐不可支,乐的摇头晃脑,把剩下的牛乳喂完,才拿一条帕子,擦干净两张嘴。 丢开帕子,她看莫千澜躺的安静,面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眉目还是从前模样,未曾更改,可是两鬓却逐渐斑驳,生了白发。 她心疼的不知如何是好,俯身和他贴了脸,用手不住摩挲他的头发,轻声道:“哥哥,是不是很累?怎么办啊,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蹭掉鞋子,自己钻进被窝,强行挤在哥哥身边,又翻身把哥哥一只手打横枕住,拽住他另一只手,放在自己身上,做了个相互依偎的拥抱姿势。 第173章 “哥哥,你拍拍我。” 莫千澜不能动作,而且身上很凉,莫聆风已经热的冒了汗,他依旧是凉。 莫聆风感觉自己好像是依偎了一座冰山,让她也跟着逐渐冰冷,五感就此冻结成冰,灵魂一路下沉,与莫千澜的灵魂沉睡到了一起。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小小一团,莫千澜抱着她来回地走,她泪眼婆娑地攀着莫千澜双肩,一阵阵的牙疼。 怎么还牙疼? 她乱糟糟地想,可牙疼又很真实,起先只是像针扎,渐渐就胀痛起来,像是一粒种子在牙齿里生了根,根茎迅速破开周边的牙齿,往脑袋上生长。 痛。 这种疼痛她无法忍受,趴在莫千澜身上呜呜地哭,哭的浑身热烘烘的难受,莫千澜抱着她来回踱步,连拍带哄,一刻都不停。 可不知怎么,她忽然就坐到地上去了。 孤零零坐在地上,莫千澜不见踪影,赵世恒也不见踪影,没人给她点虫齿药,她慌地站起来,心想:“哥哥和伯伯去了哪里?怎么不带我?” 这一慌,她猛地清醒过来,心在腔子里紧跟着剧烈跳动,随后钝钝痛了几下。 她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不是梦里牙痛,而是真的牙痛,左边面颊高高肿起,触之滚烫,略张张嘴,就痛的额角直跳。 扭头看向莫千澜,她伸手在莫千澜身上挠了一把,气他在梦里消失不见,哼哼地下了床,她趿拉着鞋,见桌上的茶凉了,就端起来,微微地张了嘴,含了一口镇痛。 起身打开门,殷北正在外头大打哈欠,见了莫聆风,嘴都来不及合拢,就又张开了:“姑娘您这......” 姑娘左半边脸肿成了猪头。 “您牙疼了?”殷北连忙俯身查看,“这、我现在就去请李一贴。” 莫聆风不敢大动,只能摆手,发出滚烫的气流声:“不用,我去点虫齿药。” 同时她一挥手,把等候在外的两位姨娘挥了进去,自己支着沉重的脑袋回长岁居,找奶嬷嬷要虫齿药去。 殷北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去李一贴处拿药,匆匆走至角门,忽然目光一凛,一眼扫向阴暗角落。 地上只有一根断枝。 他一步步往后退,狂奔至长岁居外,叮嘱殷南几句,殷南立刻出门,将安置在后头客院的娘子军唤了出来,分守在角门和前门,自己擒了尖刀,跃上屋顶,居高临下,盯住府外。 殷北这才放心离去,等他一走,莫府角门对面的一户深宅大院中,一个黑影爬上墙头,紧盯住莫府不放。 此人打扮的很显眼,在如此明亮的月色里,穿了一身紧紧束缚身体的夜行衣,又蒙面又包头,恨不能把他那身份昭告天下似的。 他还吃锅望盆,脚底下踩着别人的墙,眼睛望着莫府的门。 他眼睁睁看着十位娘子军英姿飒爽地守着莫府角门,腰间挎的都是长刀,各个目光不善,比男子还要凶狠,不由自主就咽了口唾沫。 正在他紧张之际,一个大个子摇头晃脑地过来了,在角门对着娘子军连说带笑,然而没人搭理他,于是这大个子就把两只手圈在嘴边,作势要喊。 要喊而未喊,因为屋顶上有位身姿矫健的女将一跃而下,气势骇人,光是那个冷脸,就能把大个子掀一个跟头。 但是大个子好像看不懂脸色似的,一个劲往那冷脸女子跟前凑,还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大宝贝要给人看——大个子太魁梧了,他一时看不到送的是什么。 毛贼一边偷看,一边在心里“啧啧”两声,认为这大个子没眼色到了愚蠢的地步。 至于那位冷脸女子,嘴角时不时就抽动一下,仿佛已经按捺不住,随时要捅死这大个子。 然而这二位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冷脸女子的嘴角抽了又抽,抽到翻了白眼,依旧没有动手。 毛贼两个眼睛瞪得好似铜铃,也没看出来这二位之间的关系,正看的起劲时,那冷脸女子忽然一跃而起,飞檐走壁,直上屋脊,手中一道寒芒闪过,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人影,从屋顶上翻了下来,还没落地,那大个子抬腿就是一脚,“砰”一声将人踩的落了地。 寂静夜色中,毛贼只听“咔嚓”一声,也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毛贼就看地上的人一抽接着一抽,抽动几下,再没了动静。 然后那冷脸女子兴奋地朝毛贼看了过来。 第147章 毛贼生平未曾见过如此诡异的目光,仿佛杀人有瘾,那舌尖在嘴唇上一舔,几乎舔出他的血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一松手,“砰”一声坐在地上,屁股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碎成好几瓣,来不及疼痛,他连滚带爬起身,拙劣地飞檐走壁,出了这户人家,以逃命的速度逃离了此处。 他并未乱跑,而是顶着这一身行头直奔刘家,然后一鼓作气轰到了刘博玉书房门前。 他一把脱去皂色头巾,扯下面巾,露出一张娃娃脸,随手一理鬓发,他隔着门帘子,声如洪钟的喊:“大爷,我回来了!” 刘博玉在里面声若洪钟地回答:“滚进来。” 毛贼是刘博玉的心腹苏名泉,立刻往里钻,钻进去之后,先大吐一口气:“大爷,吓死我了!” 刘博玉皱着眉头,不知自己哪里吓死他了,但因为苏名泉和他有发小的情分,只能忍耐下了他的无礼之举,眼睛上下一扫:“外面这么亮,你穿成这样自投罗网?” 第174章 苏名泉低头扫了自己一眼:“穿成这样不好吗?” 刘博玉翻了个白眼:“挺好,衙门抓你的时候别攀扯我。” 苏名泉意识到自己是骚过头了,赶紧略过此事不提:“大爷,莫家的情形我都看到了,您和王知州不是说莫家是强弩之末?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刚才莫家护卫随手一扫,就把一个飞天大盗从屋顶上扫了下来。” 刘博玉丢下手中画册,把一对圆眼瞪的滚圆:“仔细说。” 苏名泉先瞅了瞅画册上的两个小人儿打架,见刘博玉瞪他,才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那些个女兵——” 他伸长双臂:“刀有这么长,凶神恶煞,我隔着一丈地,都能看清楚她们脸上那种、额......那种……嗯……” “杀气!” “对,杀气,还是大爷聪明,这队女兵在外面巡逻,后来就来了大傻个,再然后从屋顶上又下来个女的,好家伙,我就是让这个女的吓一跳。” 刘博玉听了半晌,完全没有听出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当即打断他:“喝口茶。” 苏名泉确实渴的厉害,自己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仰头喝完,扭头问:“我说哪儿了?” 刘博玉告诉他:“莫府来了个飞天大盗。” “哦,对,”苏名泉点了点头,“那个大盗什么时候上的屋顶我都不知道,完全没看见,可见不是一般人,功夫很高——至少轻功很高,但是那大傻个和那个怪女人就发现了。” 他啧啧两声:“女人一刀就把大盗给干了下来,然后那大傻个抬脚一踩,大爷您猜怎么着?” “我不猜。” 苏名泉两手一摊:“我就听见“咔嚓”一声,大盗就抽搐着死了。” 他伸手一摸自己的后腰处:“应该是脊梁骨断了,大爷您想,莫节度使是倒下了,可他府上那些打手并没有倒下......” 刘博玉没再听他啰嗦,抓了一把瓜子到书案上,边剥边思索。 莫千澜病着的时候,也是一只病虎,伸手一只虎爪,就能暗处行走的老鼠死死摁住。 现在病虎又养出来一只猛禽。 他知道苏名泉所说的怪异女子是殷南,至于那一脚就能把人踩死的傻大个,和那些女兵,却都是莫聆风的人马。 一把将掌心里的瓜子仁吃掉,他接着剥,剥的面色阴沉,很不高兴——莫家一日不倒,他们就一日不能用骡子。 不对,是莫姑娘不让用骡子,和莫家无关,在莫姑娘开口之前,莫千澜也不管他们用骡子用马。 第一次利用邬瑾发起冲锋,他失败了,还赔上了一个心爱的弟弟。 他剥了一座小山似的瓜子壳,吃的心事重重,末了口干舌燥,拍拍手掌,喝了许多茶水。 上半身往后倒在椅背上,脑袋往后一仰到底,看向头顶一格格的细密平闇,木条将天花分隔成小方块,做青绿颜色,把他的思绪也随之分成了无数块。 他想莫千澜在昏迷之前,一定做了什么事,才让莫聆风在短短的时间内获得如此庞大的力量。 可究竟是什么事,他却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莫家要的东西,不能凭空而来,只能掠夺,一旦掠夺,就会触及他人,那么想要绊倒莫聆风的,就不只有刘家。 而莫聆风—— 他始终不喜欢莫聆风。 莫千澜没倒的时候,她骑在莫千澜肩膀上仗势欺人,到了如今这个形势,他听说她照样是招摇过市,目中无人。 莫千澜总是和刘家说秩序,其实他比谁都看中秩序——女子呆在家里,不要抛头露面,下人跪在地上,不要试图站起来,乞丐倒在路上,不要想着体面的活下去。 还有在天光下生活的人,就不要管他们这些在阴暗中生存的人,好好的受着供奉就够了!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直起上半身,端端正正坐了,苏名泉不知何时退了出去,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目光在桌案上搜寻片刻,随后从瓜子壳和画册里刨出来一个账本,打开看了两眼,食指敲了敲桌面,有了主意。 自从战事之后,给官员的上供就减少了两成,今日算账时,他自作主张,将给莫府的供奉再减少两成。 他提起笔,修修改改,把王知州等人的供奉全都改的和莫府一样少,仰头对外面大喊:“苏名泉!” 苏名泉在耳房里答应一声,擦了擦嘴,带着满身的烧鸭气味走了进来:“大爷。” 刘博玉将账本递给他:“送去账房,让他们按照我的来,要是王知州他们问起怎么又少了,就说战事不断,又有蝗灾,刘家还不能用骡子,只能请他们体谅。” 说罢,他心里暗暗一笑——其实越乱,他们挣的更多。 同时他脑子里浮现出王知州七窍生烟的面孔:“怎么又少了,蝗虫是吃胡椒子还是吃象牙!” 他嘱咐苏名泉:“一定要告诉他们,若是能用骡子,这状况就会好很多。” 苏名泉用油手接了账本出去,刘博玉的心情好了不少,认为自己这一招使出了借力打力的高明。 一高兴,他兴致勃勃抓起一把瓜子,边磕边走,意图赏月,哪知他刚走到院子里,一朵乌云猖獗地飘来,将月色遮了个无影无踪。 他看着这个变天的模样,暗骂一声扫兴,重新坐回去看画册了。 第175章 第148章 分别 翌日四更,果然变天。 邬瑾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让寒风吹了个透心凉。 他洗漱过后,坐在灶膛前烧水,等水滚了,在粗瓷茶碗中放上一点碎茶叶,冲上一碗茶,吹散碗上浮末,又吹散热气,坐下来一边烤火一边喝。 慢慢喝完茶,身上寒气尽数驱散,四肢百骸都随之熨帖,起身舀水添进锅中,他正要淘米煮粥,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 他起身出去开门,就见莫聆风站在门外,身后是殷北和殷南。 莫聆风肿着左脸,“嘶嘶”地吸气,见他开门,小幅度地张开嘴:“我现在就走。” 邬瑾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往后退了一步:“等我一下。” 他扭头回去,将锅里添满水,铲灶灰堆上柴,拍了拍手,去取幞头,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将幞头戴上,又急忙掸去衣襟上浮尘,到了门口,笑道:“我送你到马场。” 随后他用冰凉的手触碰了一下莫聆风左脸:“牙疼?” 莫聆风点头,又发出嘶嘶的声音:“点了药。” 邬瑾收回手,只觉得指尖滚烫,和莫聆风并肩出了十石街。 殷北牵马给邬瑾,二人没有上马,而是牵着马往马场走去。 凌晨,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两声犬吠,越发显得街道空荡幽静。 秋风萧瑟,渐风渐雨,渐霜渐冷,残月当空,照着这座日渐寂寥之城,宛若照着一片空寂之谷。 马蹄翻掌,响的秩序井然,莫聆风含含糊糊开口:“昨晚家里差点进贼,我还是在堡寨中更安全,所以提前走。” 邬瑾心中一跳,很快面色如常:“好,再过半个月,我就进京,再见面,就是明年三月了。” 莫聆风张嘴就道:“京都的糖......哎哟!” 嘴一下张的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登时骨头、牙齿、面颊、太阳穴,像是被一只大手重重攥了一把,灵魂险些从天灵盖里飘出去。 她眨出几滴眼泪,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连头都不敢大动了。 邬瑾停住脚步,探身道:“虫齿药带了吗?” 莫聆风跟着停下,含泪点头。 邬瑾伸手:“我再给你点一点。” 莫聆风从腰间荷包取出一个巴掌大的药匣,递给邬瑾,邬瑾扭头让殷北用火折照明。 火折子微微亮了,殷北小心翼翼凑到莫聆风面前。 邬瑾就着这一点微弱火光,打开药匣,药膏好似碧玉,药气清凉,还夹杂着一股胡椒子清香,中间空了一小块。 邬瑾没有找到可以挖出膏药的东西,便伸出右手食指挖出来一小块,低声道:“啊。” 莫聆风缓缓张嘴,无法张的太大,火折能照出来的,只有红润的嘴唇和湿润的舌尖,藏在深处的牙齿,却是一个都看不到。 邬瑾弯下腰,往莫聆风嘴里瞧,莫聆风含混着道:“左边下面,第二颗。” “火给我。”邬瑾左手从殷北手中取过火折,小心凑近,往里张望,隐约见到左边下方第三颗牙上,有个小小黑点,并不是莫聆风说的第二个。 他立刻将沾了药的食指伸进去,要将药抹在病齿上。 病齿一触既痛,莫聆风立刻眼泛泪花,脑袋不由自主往后缩:“唔......” “别动,不要动,”邬瑾连忙将火折递给殷北,一把按住莫聆风的后脑勺,莫聆风越是挣扎,这只大手就越是压着她往前靠,不容她躲闪,不容她拒绝。 莫聆风气息滚烫,喷在邬瑾面上,邬瑾紧张地冒了细汗,眼前失去光亮,只能屈起点了药的食指,用中指在牙齿上划过,数到第三个时,火速将虫齿药点了上去,然后抽出手,直起腰,松一口气。 他自袖中取出一方旧帕子,擦了手,又抬手抹去那一层汗:“好点了吗?” 李一贴的药果然是名不虚传,立竿见影,莫聆风觉得口中清凉不少,痛意暂缓,当即笑了一下:“原来我抹错了。” 她怕痛,不让奶嬷嬷抹药,一定要自己动手,结果那牙好像哪里都痛,偏偏那个病齿不痛,她那么一抹,也不知道抹到了哪个牙齿上。 “不要再吃糖了,”邬瑾盖好虫齿药,交给她放好,“实在想吃,吃完要用浓茶水漱口。” 莫聆风收好药匣,张了张嘴,感觉说话都舒服不少:“京都的糖,要记得带。” 邬瑾见她脸没消肿,仍旧是不忘记糖,笑叹一声:“好,我记着。” 两人继续前行,邬瑾看着天色渐明,心里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天永远不会亮。 但是这路不禁走,没说几句话,就走到了马场。 娘子军先行,早早在马场列队等候这位害虫齿痛的小将军,莫聆风扭头看向邬瑾:“我走了。” 邬瑾点头:“保重。” 莫聆风带着殷南牵马上前,翻身上马,对着邬瑾一摆手,挽住缰绳,调转马头,双腿有力一夹马腹,扬鞭打马,往前奔腾而去。 邬瑾牵马站在原地目送她。 天幕已成黑白相交的碧玉色,照亮了莫聆风今日穿的的绢甲。 护项、护胸皆是碧绿颜色,上绣着银色祥云,两臂护膊、腰群上,是朱红色鳞甲,也吊坠着绿色绸边,是昏暗天地之间一抹鲜艳的颜色,她扬鞭策马,河岸边轮值的士兵避让至两侧,垂头拱手,目不斜视。 第176章 邬瑾站着未动,直到莫聆风一行人走远,都没有动。 他看她是春日风,夏日雨,是众妙之门,玄之又玄。 马场并非久留之地,他站了片刻,便和殷北回城,将马交给殷北,他没去莫府,而是回了十石街,敲开黄牙婆家门。 黄婆蓬头垢面,正在天井里给人叠金银包袱,听到敲门声,随手将头发一包,上前开门,本以为是主顾上门,未曾想打开门一看,竟是邬瑾。 “哎哟!”她嗓门一下子亮了起来,又得意又高兴,喊的整条街都能听见,“邬解元起的好早,这天刚亮,就上老身的门,莫不是想请老身做媒?” 说罢,她把门彻底打开:“快请进,听说解元公又去莫节度使府上当差了。” 等邬瑾迈过门槛,她又扯起嗓子喊:“死妮子,赶紧梳洗泡茶!来了贵客!” 屋子里立刻有姑娘应了一嗓子,黄牙婆推搡着邬瑾要往屋子里走,又想扭身关门,没曾想邬瑾一手撑住了门:“婶子,多谢茶,就在这里说吧。” 第149章 套话 “那哪行。”黄牙婆用力搡邬瑾,没想到邬瑾看着不壮,身上却是一块块的硬实,她咬牙再加把劲,邬瑾脚下生了根似的,仍是纹丝不动。 她气喘吁吁地停手,恨声道:“邬解元也太防备老身了,难道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厢刚说完,里面那姑娘就打扮的姹紫嫣红出来了,见了邬瑾,垂眸道:“瑾哥哥进来喝口茶吧。” 她身上还带着新鲜的香气,是急急忙忙往脸上扑了香粉,两鬓上还沾着粉。 黄牙婆冲她使眼色,她就慢慢走过来,邬瑾坦然对她一笑:“我不喝茶,我和你干娘在这里说话,你不便听,进屋去吧。” 他松开挡门的手,从袖袋中取出一个小银子,递给黄牙婆:“婶子方便吗?” 黄牙婆把银子放手里一抓,掂量着有了两三钱重,眉开眼笑的把银子牢牢抓在手里,伸出拳头去:“拿去拿去,婶子还能要你的,方便、方便。” 她扭头一瞪干女儿:“还不快滚回去。” 那姑娘让她喝骂的面皮通红,又暗暗松一口气,颠着两只脚回屋去了。 邬瑾推开黄牙婆的拳头:“婶子拿着,请您解我疑惑。” 待黄牙婆喜滋滋收回了手,他便道:“王知州属下毕同知,他有个和我家老二差不多大的儿子,婶子穿门入户,可曾听说过?” 一听是官衙里的事,黄牙婆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又舍不得手里的银子,就作个不知道的样子出来,大摇其头:“大户人家,我进去不得,并不知道。” 她摇她的头,邬瑾问他的话,互不相干:“州判夫人给同知府做保山,前往莫府提亲,门不当户不对,是婶子您出的主意吗?” “那不是,”黄牙婆立刻摆手,“这种事情,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我连个边鼓都没敲。” 邬瑾听了,便知道此事凑巧了,黄牙婆正好在场。 他和颜悦色:“婶子没敲边鼓,是好事,否则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莫节度使的妹妹,同知夫人都敢肖想,程夫人和程家大姑娘轻饶不了她。” 黄牙婆知道程、莫两家结过亲事,也知道程家大姐的威名,战战兢兢道:“程大姑娘出了门子,还管娘家的事啊。” 邬瑾一笑:“出了门子,难道她就不姓程了吗?” “那也是。” “不过婶子既然没开口,谁也怪不到你头上,就不必忧心了。” “我……我就附和了几句……” “婶子不该附和,只是同知夫人和州判夫人,婶子怎么就怕了?” “怕?知州夫人也在呢,我那不是怕,是尊重。” “王夫人和同知夫人关系很好吧,不然也不会给她提亲事。” “可不是,要不是在同知府上,我还看不见王夫人呢。” 邬瑾听到这里,就已经十分清楚了,拱手告辞:“婶子忙吧,晚辈告辞。” 黄牙婆和他闲聊了几句,聊的云山雾罩,不知所谓,看着邬瑾姿态潇洒的离去,又捏了捏手里的碎银子——这几句话这么值钱? 她顺手关上门,一面吼干女儿去烧火,一面去叠金银元宝,叠着叠着,她忽然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了。 邬瑾从黄牙婆家中离开,从自家携一卷历年邸报军情集册,直奔莫府,让殷北带上两个识字的小厮,前往书房寻找他要用的邸报。 莫府书房浩瀚如海,邬瑾在玫瑰方桌上摊开笔墨纸砚,再翻开集册,左手手指从第一页上划过,在末尾一条上一点,右手执笔抄上这一条的时间,递给殷北:“把这一天的邸报找出来。” 殷北连忙接在手中,递给站在一旁从九思轩中叫出来的小厮。 而邬瑾手不停,眼不停,每翻到有用的,就抄写下时间,交给殷北,让他将完整的邸报找出来。 两个灰衣小厮穿梭在书架中,按照时间不住寻找,每找到一份,就急匆匆给邬瑾送来,然而连带着殷北在内,都不知道邬瑾在干什么。 他们只知道邬瑾所要的邸报,一直从元章二十一年到今年。 邬瑾坐在玫瑰椅上,一张张看邸报,仍旧是一边看一边记。 邸报皆为手抄,其中内容并非全然无误,当日看时不觉得,如今回头再看,便能看出其中错处,邬瑾看的细致,凡是错误之处,都注解在旁,又将军情中所涉数字,一样样记下。 第177章 他看的入了神,忽而鼻尖香沉春透,夏入秋来,栀子、茉莉、桂花,以沉香为骨,群芳递次开于鼻尖,梅香又悄然袭来,令人神魂为之荡漾,不知今朝是何日。 他抬头看向前方,就见下人正小心翼翼摆放一只香鸭,鸭子嘴部冒出袅袅青烟,这种不激不弱的香气,正是从此处而来,一点点扑到了他身上。 这种香气,他在莫千澜身上闻到过,也在莫聆风身上嗅到过。 殷北吩咐人搬动炭盆进来,见邬瑾看着这只香鸦,半晌没动,便上前道:“邬少爷,要换掉香吗?” “不用,”邬瑾摆手,“炭盆要盖上盖子,否则书纸容易脆。” “是。”殷北应下,又问,“厨房里煮了热汤面,您吃一碗吧。” 邬瑾应了一声,又埋头于邸报之中,周围起先还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很快就归于寂静,鼻尖也再分辨不出各种各样的花香,聚精会神抄录下一个个数字。 邸报上每每提起堡寨,必定是大军十万,口气大时,还曾说过大军二十万,全都不可信,邬瑾想要知道堡寨上报朝廷的兵马,便要从茫茫邸报之中,找到运送到堡寨的绢匹、棉衣、粮草,以及用于堡寨的军饷。 按照这些数字,他算出了镇戎军的数目。 镇戎军有上、下、左、右、中共五路,前四路各五千人,中路为一万人,共是三万人,另外定川寨、怀远寨、得胜寨、靖边寨、瓦亭寨各屯兵两千人,共一万人,莲华堡、开远堡,各屯兵一千人,整个大军是四万两千人。 然而堡寨中,根本没有四万两千人。 若是有,右路军也不会在金虏围攻之下覆灭。 按照莫聆风所说的左路军,只有三个步军营,两个马军营,连两千五百人都不足,整个堡寨,也不足三万人。 逃兵、战死士兵、伤兵都不下编,空饷一层层盘剥,直到堡寨,真正在前线的士兵,如今吃的却是莫家的粮。 此事,王知州牵涉极深。 第150章 一家人 邬瑾竭尽全力,于邸报、小报上搜索蛛丝马迹,废寝忘食,将贪污军饷一事,抽丝剥茧,写于纸上。 “元章二十一年八月,南北作坊皮甲作制棉衣,送至堡寨九万件,然十月,济州、宽州便有商贩贱卖棉衣,又运至岭南等地贱卖,十月十二日济州明轩小报上有记录,福船出河时,数万件棉衣上船的盛况。” “元章二十二年二月,宽州文济小报曾言士兵冻死颇多一事,又借曹彬之言,讽刺州官,‘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亦不过多得钱尔’,之后文济小报不见踪影,连当日小报也大多销毁。” 他写的详实,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干系。 将所能查到的东西全都写上之后,他在末尾写道:“国朝之中,硕鼠窃取权柄,盗用军库,狼藉于寨,金银宝玉,积于私家,府库如山,领兵者多为小人,指取军饷如私家物,以至于军中士兵无御寒之衣,无饱腹之黍,长此以往,堡寨将如蚁穴而溃之。”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搁笔坐定,看着满满一篇字。 墨香、字端正,一笔一划,有筋有骨,造出一方天地,囚住一片污秽,悄然而谋。 他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没有找出纰漏,又等着墨迹干了,才起身。 坐着时不觉得,起身时浑身上下骨头发出“咔咔”响声,好似锈住了的生铁,需要用尽全力方能抻开。 他抻了个懒腰,活动开手脚,低头看了看笔架山旁,见那茶还温着,便端起来喝了一口,一解干渴,放下茶杯,肚子里随之发出了一串饥饿的长鸣。 他折上所写文书,揣在怀中,鼻尖再次闻到了依次盛放浮动的花香,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尽数藏在香气里。 看一眼香鸭,他打开门,随后愣了一愣——天黑了。 原来那盏茶并非还温着,而是凉了便换,所以触之温手。 书房本就阴沉,又一直点着烛火,他全神贯注之下,并未发现天色变暗,而书房中梁木墙壁散发出古旧的味道,夹着熏炉中的香气、炭盆的暖意,变成一种亘古不变的气息,让人察觉不出时光流逝。 书房、九思轩,甚至他去过的前堂都是如此。 在开门的这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股重见天日之感。 立在门口的仆人见他开门,连忙躬身:“邬少爷——” “我去趟官房。”邬瑾难得的打断了他的话,一步迈出去三个石阶,大步流星去了官房,洗手出来后,凝重神色放松不少,方才那股要被莫府吞没的怪异之感也消失不见,好像让他尿出去了似的。 方才说话的仆人见了他,又躬身道:“邬少爷,晚饭给您备到哪里?” “不吃了,我回家去。” 他急急忙忙要走,殷北这时候从二堂过来了,见他从书房出来,又是满脸急色,忙道:“邬少爷有事就吩咐我,您先吃点东西吧。” 邬瑾一边往外走,一边摆手:“我回家。” “我送您。”殷北立刻跟上去,吩咐下人备马,又取一件鹤氅给他御寒:“今天刚送来的,还有些衣裳,都是按照您平日穿的样式,您明日试试。” 邬瑾伸手接过,没有细看,穿在身上,果然觉得暖和不少,和殷北打马至十石街外,滚鞍下马,交还缰绳给殷北,急急往里走。 第178章 十石街里鲜少有灯火,街道两侧房屋寂静,偶有喝骂声和哭声,都压的极低,似乎怕人看了笑话去——邬瑾只消一听,便知道是新搬来的人家,还体面着,骂和哭都在人后。 他侧身避开杂物,快步走到家门前,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透出来一点昏黄的灯火,他连忙推门进去,轻声道:“阿娘。” 邬母正往头上包头巾,要去莫府找他,见他回来,放下了心:“回来了。” 她扭头朝屋子里喊:“他爹,回来了。” “好,”邬父也未睡,“老大进来坐。” 邬瑾腹中又是一串长鸣,邬母抬脚就往厨房走:“快去烤火,我去给你煮碗面,给你留着汤的。” 邬瑾迈步进大屋,脱去鹤氅,搭在床栏上,这时才发现这件皂色鹤氅看着平常,里面却不知是什么皮制的,触手柔软暖和,就把鹤氅翻了一翻,遮住里衬,以免爹娘不安。 他见邬意睡在床板搭的小床上,睡的雷打不动,就上前把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去。 转身接过邬父手中火箸,他拨开炭火,往里面加了一块炭:“爹,要不要解手?” 邬父摇头:“我自己能去,现在路上冷了吧。” “冷,我明天去称一秤炭回来,饼铺里还暖和吗?” “不要去买,今年什么都贵,饼铺里暖和的很,别看你现在挣的多了,往后花销也呢,你也到娶亲的年纪了。” 邬父看看熟睡的邬意,低声道:“我和你娘商量了,你挣的银子都给你攒起来,明年春闱过后,就给你买座宅子,好说亲事。” “亲事不着急,”邬瑾笑道,“程廷也没订下来。” 邬母端着滚烫的碗进来,放到邬瑾跟前:“怎么不急,过完年你就二十了,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明年先把宅子置办好。” 邬瑾接过筷子:“宅子可以置办。” 邬意闻着香味,窸窸窣窣翻了个身,爬起来看着邬瑾:“哥......你回来了。” 他打了个哈欠,吸溜着口水,伸长脖子想看看碗里有什么,邬母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又把他摁进被窝里:“你哥就吃一碗面,你还馋嘴,晚上没吃够?都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你就光长一张嘴,一点脑子不长!” 邬意只好缩回被窝里,闻着煎鸡蛋的油香气,还带着羊肉汤的香气,暗暗咽口水,片刻后,忽然道:“阿娘,置办什么宅子?咱们有银子置办宅子了?” “没有!”邬母一听他开口,心中立刻打起了鼓,张口就道,“你老老实实还你的债,你哥好不容易挣点银子,还要娶妻,往后一大家子要养活,你再敢给你哥添麻烦——” 她一咬牙,说了句狠话:“就把你分出去。” 邬意伸手将被子蒙到脑袋上,气道:“我只是问一句,防贼一样防着我,分就分!反正我要还债还到老!” 邬母扯开被子,揪着耳朵教训他:“到时候你讨饭都没路!” “没路就没路,饿死算了!” 第151章 杂事 母子二人气冲冲地拌起嘴来,邬父板着脸在一旁,手里已经攥好了巴掌,随时等待时机要给自家老二抽上这么一下子。 邬瑾旁若无人,吃完面,端起碗,一口一口喝完汤,将碗送去厨房,洗了把脸,又走了进来:“阿娘,我明晚不回来,要歇在莫府,不必等我。” 邬母停下来,点头道:“好,那里睡的屋子暖不暖和,要不要带衣裳?” “暖和,”邬瑾伸手取过床栏上的鹤氅,搭在臂弯里,俯身在邬意额头上摸了一把,低声道,“老二,不要说气话,恶语伤人,阿爹阿娘辛苦一日,你怎么还伤他们的心。” 他神色和声音都是温柔的,并没有过分的责备邬意,邬意哼了一声,闭上嘴,不说了。 邬瑾又按了按他的肩膀:“你也辛苦了,睡吧。” 邬意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将被子拉过头顶,盖住了脸。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连累了家里,他每天在饼铺里忙,饼卖不完,还要挑出去到处叫卖,回到家里,爹娘动不动就训斥他,他也辛苦,他也委屈。 邬瑾看到了他的委屈,他那委屈就随之流淌出来,悄悄濡湿了被子。 邬母知道邬瑾还要温书、写日录,催促着他回屋去,又问他要不要炭盆 邬瑾摆手出去,回到自己屋中,点起油灯,将怀中折好的文章取出,再细看一遍,又摊开纸笔,将文章抄录一份。 抄完之后,他没有急着温书,而是闭上眼睛,把自己要做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翌日,邬瑾先去了裕花街,在庆北燕馆订下一间阁子,随后带着文章去了莫府。 他前脚刚跨进山野居,殷北后脚就跟了进来,而且走的急匆匆的,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上扬,像是遇到了特别好的事情。 “邬少爷,”殷北一见他,就咧嘴而笑,“我们大爷昨天夜里手指头动了一动。” 邬瑾很淡漠地一点头。 殷北未曾发现他的冷淡,还是很高兴,眼睛里都带了笑意,然而笑着笑着,笑不动了,他发现了邬瑾正在以一种近乎冷漠的态度对待莫千澜。 他忽然想起有一年,邬瑾和程廷兄弟一起给莫千澜拜正旦,当时莫千澜给了邬瑾一串金子打的压岁钱。 邬瑾在王知州等人的注视下,收下了这一串钱,然而在离开时,将这一串钱送还到了角门值更房门子手中,分文未取。 第179章 那时他以为邬瑾是为人过于正直,无功不受禄,现在再看,邬瑾似乎是对莫千澜有巨大的隔阂。 同时他想起来邬瑾自从来莫府做事,就只在第一次入府时拜见过一次莫千澜,之后再未去过二堂,甚至姑娘在的时候,也不会为了讨好姑娘,去二堂看一看。 殷北讪讪的,有些不知所措:“李一贴昨天夜里来看了,只说活人梦里也会抽一抽,不死就是好事......” 在他眼里,莫家兄妹是一体,亲密无间,不可分割,但是邬瑾好像利落的将莫家兄妹分割成了两半,兄是万死难赎其罪,妹却可以为之粉身碎骨。 他甚至感觉莫千澜一旦醒过来,邬瑾会头也不回离开莫府——因为邬瑾只端莫聆风的碗。 这种感情过于复杂,他无法理解。 而邬瑾坐在桌案前,两个胳膊肘架在桌案上,十指在鼻子和嘴巴前方交叉,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殷北,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自己本就是沉默的“同谋”,如果对莫千澜再有一星半点的同情,他立刻就会陷入一场难以解脱的自责中去。 运粮官——李鳏夫家的老二、陈大旺、李鑫...... 前往京都的同窗——齐生安、潘依、陈柏、魏虎、卓浩...... 还有死在济州的一百士兵——林国瑞、林书、刘宏云、阮盛、林智、夏钦...... 他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在心里,这些名字时不时就会带着鲜血翻腾一下。 “邬少爷,”殷北不说了,打开放着两个箱笼,“这是做的衣裳,您试试,不合适再改,这都是在例的。” 邬瑾起身走到箱边,俯身去看,见里面衣物都是寻常士子所穿的斓衫,衣裳、幞头、鞋袜都无逾越之处,才取出一件圆领白澜换上,皂色缘边,配以皂色腰绦,他低头看一眼细密的针脚:“合适。” “我让人送您家里去。” “好。” 邬瑾换回旧衣,殷北一拍脑袋,想起来一件大事,匆匆去前堂取出一份册子,放在邬瑾跟前:“前边副使们开始准备过年送入京都的小贡,您看看。” 邬瑾接在手中,垂头扫了一眼,打头写的都是一成不变的话:“恭惟皇帝陛下圣躬金安,功高德大。垂衣南面......” 后头每人做了一首贺诗,读之令人肉麻,最后是他们所拟的礼单,有水晶盏、珊瑚树、玉观音等物,都是金银珠宝,远远超过了莫千澜的俸禄。 “往年也是拟的这些?” 殷北点头:“差不多,但是没有今年这么多,我问过了,副使们是觉得大爷动弹不得,承蒙陛下不弃,仍旧做了节度使,所以要多加小贡,谢陛下隆恩。” 邬瑾看完这长长一列礼单:“原来送这些,赵先生未曾说过什么?” 殷北就很不好意思地挠头:“赵先生一直不赞成,但是大爷不听劝,说......说陛下不就是馋这些俗物吗,多给他送去,高兴死他。” 邬瑾听了,没再多说。 只是如今莫府不能再顶风而上,陛下也未必就看不懂这份嘲笑,这礼单也不能如此任性了。 他提笔勾去水晶盏这些东西,写上横山羊百只、佳县油枣等土仪,又将丹青《千里江山》换成《风雨归舟》,交还给殷北:“照这样去办。” 殷北连忙点头,正要出去,邬瑾忽然道:“等一等。” 他伏案写下一张拜帖,连同一份文章一起放入木匣子里,交给殷北:“送去程府,交到程知府手上,请他在午时末刻到裕花街庆北燕馆申字阁。” “要不要我跟着您?” “不用,”邬瑾笑了一声,“我有数。” 殷北听他说有数,就知道是真的有数——邬瑾行事,每一个细节一定都在他心里都演练过无数遍,任何人的反应都想的清清楚楚,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有力,绝不会让人感到茫然。 第152章 武斗 交代好殷北,邬瑾起身从屏风上取下鹤氅,一丝不苟穿上,出了莫府,前往合山书坊。 合山书坊有小报,消息灵通,常传录邸报不敢传录之事,宽州城中以合山小报为先,邸报为常。 邬瑾走入书坊,因他买一管笔来看了四五回,伙计认得他,上前迎着他,笑道:“您这回是买纸还是笔?我们新来一批蜀中夹江竹纸,软的很,折卷多次,那墨都不脱。” 邬瑾等他说完,才道:“我有一份文章,想刊载在你们的朝野类要上,烦请你帮我转告一声。” 伙计一听,当即点头:“我去请掌柜的来。” 他一溜烟去后头请掌柜,掌柜拎着一个报囊出来,递给书坊里一个身穿短褐的送报人:“快去快回,卖点力气,要是糊弄我的事,就不要你送了,现在能干活肯干活的人,多的是。” 送报人接过报囊背上,千恩万谢的出了书坊。 掌柜这才看向邬瑾:“原来是邬解元,秋闱试题出了,您是不是破题了?” 邬瑾摇头:“我记得您这边的小报也收外面的文章,不知道这篇文章能不能登在你们小报的朝野类要上。” 他取出自己所写的文章,双手递给掌柜。 “您现在在莫节度使府上管账,得到的消息比我们多,哪能不报……” 掌柜一边说,一边打开来看,看了两行,脸上没了笑意,越往下看,越是心惊。 第180章 他没有看完,将纸一折,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双眼时,顶着一脸假笑,将文章原样叠好,左手抓住邬瑾右手,右手将纸张塞回他手心,轻拍两下:“我当没看过,你也回去,好好准备春闱,再有一个月,就该进京了吧。” 说罢,他松开邬瑾的手:“解元聪慧高材,他日高中,多光顾咱们书坊。” 看着眼前沉稳的年轻人,他用力一拍他的肩膀:“不要自毁前程。” 邬瑾收回文章,并未多言:“多谢掌柜好意,在下告辞。” 他出了合山书坊,又去了另外两家有小报的书坊,凡是看到小报之人,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拒绝。 而在邬瑾离开之后,其中一家小报的掌柜匆匆换了一身长衫,悄悄去了知州衙门,一路进入内衙,将邬瑾那份文章简略复述给了王知州。 在王知州勃然变色之时,时辰已经临近午时,邬瑾进了庆北燕馆订下的阁子,怀揣着那一份没有送出去的文章,坐在那里等。 他心里是有数的,同时做了万全的准备,所以不慌不忙,正是吃饭的时候,楼下很热闹,跑堂和行菜伙计的脚步声在楼里轰隆过来,又轰隆过去,咚咚作响。 食客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红玉拍板清脆作响,唱小曲的女子歌声飘飘渺渺,荡荡悠悠,唱的是《玲珑四犯.雨入愁边》:“雨入愁边,翠树晚无人,风叶如翦。竹尾通凉,却怕小帘低卷。孤坐便怯诗悭,念俊赏、旧曾题遍......” 邬瑾听着,忽然听得外面的声音静了一静。 似乎是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气势必定汹汹,激的这些嘈杂声音全都消失,红玉拍板和小唱的声音越发清脆悠扬:“更暗尘、偷锁鸾影,心事屡羞团扇。” 邬瑾站了起来,走到角落中,将高几上一盆菊花搬下来,右手拎着朱漆高几,屏住呼吸,走到桌边,暗暗攒满了劲。 阁子门有半截是象眼格,上面糊着明纸,能够映出人影,此时那外面就映出了两个男子身影。 一声重响,阁门被推开,两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冲了进来,一个黑衣,一个灰衣,腰间藏刀,一看就不是善类,目露凶光,直奔邬瑾而来。 邬瑾早有准备,在黑衣大汉率先靠近他之际,扬起高几,“砰”一声抽向黑衣男子右边肩部。 他力气不小,又是准备多时,而且铆足了劲,把这一下抽出了惊天动地的动静,黑衣男子毫无防备,受了如此剧烈的攻击,肩膀骨头和高几同时发出碎裂之声,当即哀嚎一声,身子一歪,栽倒在地,那只手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了。 他身后那位灰衣裳兄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邬瑾已经抓起一只茶杯,劈头盖脸朝他砸了下来。 灰衣裳脑袋上骤然一痛,茶水、茶叶糊了满脸,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呆着脸,心想:“不是来抓个书生?这是书生还是武生?” 不等他反应过来,邬瑾已经后退一步,又去拎绣墩,灰衣裳这时候回了神,伸手抹了把脸,迅速往后退了两步,那只绣墩就这么砸落在地,硬生生断了两条腿。 灰衣裳瞪着两只眼睛,这回看清楚了邬瑾的面目——确实是个书生,头戴幞头,穿件鹤氅,里面是斓衫,面目看着比一般的读书人还要斯文俊秀,然而书生凶猛,弯腰捡起绣墩,再接再厉砸了过来。 灰衣裳再次避让。 绣墩落地,他眼看邬瑾赤手空拳,手里攥着两个巴掌就冲了过来,浑身正气,是魑魅魍魉路过都要挨上两耳光的程度,心中一惊,也不管光天化日能不能行凶,抬手就要取尖刀。 然而邬瑾已经到了跟前,抬脚就踹在他胸前,纵然没有把他踹的起飞,也让他倒了地。 邬瑾行云流水,一屁股坐在灰衣裳身上,劈头盖脸就赏出去一耳光,把灰衣裳打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冒金星,一时无力还手。 他趁机伸手去灰衣裳腰间夺刀,这时黑衣裳摇摇晃晃站起来,用左手端起一个插着桂枝的赏瓶,走到邬瑾身后,朝着邬瑾后脖颈砸了下去。 赏瓶里的水先滴落在邬瑾头顶,邬瑾意欲躲开,那赏瓶来势却极快,仍然砸中了他右边脑袋,这一下打断了他的动作,也给了黑、灰二人机会。 灰衣裳将他从身上掀翻,一把摁住,扬手还了他一个脆的。 这一巴掌同样的用足了力气,一耳光就将邬瑾打的嘴里泛了血腥气,然后他抽出尖刀,抵住邬瑾腹部:“起来。” 邬瑾伸手擦拭嘴边血迹,看了一眼锋利的刀尖,一只手撑在地上,把自己撑的坐了起来,随后屈起两条腿,侧身站立,脸上的神情还很桀骜。 “再打,”灰衣裳拿刀尖轻轻捅了捅他的肚子,“你不是很能打吗,再打一个试试。” 黑衣裳吊着右边胳膊,忍住剧痛,低声道:“快走吧,人太多了。” 第153章 打了一路 黑、灰二人奉命而来,已经跟了邬瑾一路,总算是找到了行凶时机,原定是进门之后,立刻抽刀胁迫,无声无息带走邬瑾,哪知一进门,就让邬瑾抽懵了。 经过邬瑾单方面的狂殴,阁内一片狼藉,阁子外面一片混乱,食客伸长脖子看热闹,俨然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光景,哪里还能悄无声息。 灰衣裳七窍生烟,目光如刀,要从邬瑾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尖刀往前一送,单手按住邬瑾肩膀,让他原地转了个圈,尖刀抵上后腰处,扭头对黑衣裳道:“遮一遮。” 第181章 黑衣裳走到邬瑾身边,单手扒拉下他的鹤氅,挡住尖刀。 灰衣裳咬牙切齿:“走。” 邬瑾受制于人,抬脚迈步,同时抬起抬起双手,灰衣裳见他抬手,心中“咯噔”一下,浑身戒备,没想到邬瑾只是抬手取下幞头,将鬓发抹顺,又将幞头整理好,戴在头上。 “他娘的,”灰衣裳啐了一口,“小娘们似的,什么时候也不忘记梳头。” 邬瑾不理会他,解下腰间钱袋,抛在桌上,暂且做出赔偿。 “哐当”一声,钱袋在桌上砸出重响,又引得围观众人交头接耳。 黑衣裳左手搭在邬瑾肩膀上,按着邬瑾往外走,灰衣裳在后面持刀,并且从满脸横肉中挤出一个笑脸:“误会,一场误会,都是朋友。” 跑堂和掌柜见多识广,知道凶恶,食客们自然也能看出来者不善,纷纷避让至两侧。 三人向外走去,外面停放着一辆太平车,赶车的车夫蓄势待发,灰衣裳连推带搡,将邬瑾拱上马车,黑衣裳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里面的人还没坐稳,车夫山就已经用力一抖套绳,马车便用力一晃,冲了出去,把马车里面三个人晃做一堆,不分你我的摞在了一起。 尖刀晃离了邬瑾身边,邬瑾立刻伸长双腿往前踹。 他那两条腿,是又长又有劲,黑、灰二人接连吃了他两脚,险些从马车里掉出去,车夫一面赶车,一面频频回头,就见车厢里和开了锅似的,轰隆作响,左摇右晃。 车夫对此大为不解:“不是抓一个书生?怎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马车中光线昏暗,六条胳膊六条腿,简直乱的敌我难分,灰衣裳那刀在混乱之中划伤了自家兄弟,一声惨叫后,他干脆丢开了刀。 车帘在颠簸之中起起落落,送进来一点光明,灰衣裳看清楚了邬瑾的位置,扑上前去,一只手卡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把他往长凳子上摁,恶狠狠地瞪他:“敢打老子,信不信今天就让你横死!” 邬瑾让他摁了个仰面朝天,后背一片火辣辣的痛,脖子又让他掐住,整张脸涨的通红,一时喘不上气来,两只手抓握住灰衣裳的右手,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屈起一条腿,顶向灰衣裳胯下。 灰衣裳受到如此突袭,双手骤然一松,夹着双腿弯腰往下一顿,“嗷”的一嗓子,声音都叫的劈了岔。 赶车的车夫听着心里一抖,再次用力一抖套绳,大喊“让开”,把马车赶的平地起飞,邬瑾牢牢扒拉着凳子,稳住身形,两个行凶者如同无根浮萍,在狭窄的车厢里撞了个满头包。 邬瑾远比他们所想的要危险。 他不会一招半式,凭借的全是出其不意和力气大,却让两个身经百战的打手吃了亏。 马车把三个人颠成了一锅豆子,不到片刻,忽然又是一个摆尾,将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甩了出去,再然后,“吁”的一声,马车停下,黑、灰二人一咕噜滚了出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二人鼻青脸肿,满头是包,灰衣裳夹着双腿,神情痛苦,黑衣裳更为惨烈,不仅右肩膀骨头裂开,左臂也让自家兄弟划破,流了许多的鲜血。 他们二人对邬瑾心有余悸,不敢再上前,只是呼喝着让邬瑾下马车。 邬瑾撩开车帘,先行张望,一眼就看出来马车是直接驶进了宅院,眼前所见的是一片宽阔院落,地面夯实,院落前方有月台、卷棚,视线从台阶上越过去,里面又是一进院落。 他回身从马车里捡起鹤氅和幞头,抬脚下了马车,面孔在天光下展露无遗,左边脸上浮起五指印记,脖子上也是一圈红痕,发髻散乱,有了俘虏模样。 他将幞头和鹤氅放在车架上,抽出木簪,用嘴咬住,两只手把头发一根根梳拢起来,在头顶上抓紧,右手腾出来取了木簪,挽成发髻。 拍打去幞头上的灰尘,他重新戴上,又将鹤氅也仔细地拍去了灰,身上的浮尘也扫落,穿上鹤氅,拉直衣袖,利落笔挺地往前迈步:“走吧。” 这一身文人装束,将他的力量和强势全都藏了进去,依旧是容姿秀美,棱角分明,目光明亮,如神仙中人。 三个能持刀行凶的壮汉,在他面前猥琐不堪。 灰衣裳不敢再去薅邬瑾,只能喝令他跟上,连同黑衣裳、车夫一同跨上前方石阶,进入内院。 将邬瑾留在院中,灰衣裳和黑衣裳垂头进入正堂,喁喁的向里面的人说着什么,里面传出来的则是个陌生的声音,大骂这二人是废物,闹出如此大的动静,要如何收场? 骂过之后,这声音就让两人“滚蛋”,再把“那穷小子弄进来”,黑衣裳和灰衣裳落花流水地出来了,又龇牙咧嘴让邬瑾进去。 一进屋子,邬瑾就嗅到了茶香。 屋子正中是一套桌椅,没人坐,桌子后方是山水座屏,白绢上影影绰绰映出来后方设着茶床,有人跪坐在茶床边,正在煮茶。 而刚才说话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坐在左侧太师椅中,伸手摸须,严厉地看向邬瑾:“今日我听说有奸佞小人想要借助小报,诋毁朝廷命官,散布谣言,没想到竟是邬解元。” 邬瑾目光滑过此人,复又落在屏风之上:“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我姓毕。” 邬瑾的目光立刻从屏风上收回来,落到此人身上,仔细地打量了他。 第182章 “原来是毕同知,”他叉手行礼,“学生邬瑾,拜见毕同知。” 不等毕同知发话,他紧跟着道:“学生并未诋毁和散布谣言。” 第154章 捍卫 毕同知端着茶盏喝了一口,气色不善地睨着邬瑾,将手中茶盏用力顿在茶托之上。 瓷器磕碰,替他发出清脆的怒喝之声。 余韵未消,他紧接着厉声道:“没有证据,你写的那些东西,就是信口雌黄!你还不知错!跪下!” 邬瑾站着,纹丝不动,甚至没有露出半点怯色:“毕同知既然认为学生诋毁命官,造谣生事,为何不将学生带去知州衙门,升堂审理?而是抓来此处?还是哪怕没有证据,学生写的文章也不能见光?” “不知死活的东西,”毕同知逼视邬瑾,“我本来想你是学子,悄悄审讯,可以留你一条生路,一个前程,本官若是要整治你,直接就把你打死在牢里,你都没地方申冤!你再牙尖嘴利,不知好歹,本官即刻就把你拿回衙门去!” 邬瑾直视他:“学生学律时,见律中言明‘拷囚不得过三度,数总不得过二百,杖罪以下不得过所犯之数,犯人若因刑而死,刑官流放一年,牢官共勘者同罪’,学生为何会死在牢狱之中?” 毕同知官威深重的面孔出现了一条裂缝,恨不能张开大嘴,将邬瑾吞吃。 但事情闹的太大了,邬瑾必须得活着出去。 他深吸一口气,把面孔放的平和不少,语重心长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你写的东西,纵然不是实情,一旦流于众人之口,就会被有心之人利用!外面的人,可不管你是真是假。” 邬瑾冷笑:“清者自清,若我一份文章就能影响到官场,只能说是有迹可循。” 屏风后面咳嗽了一声。 茶床旁的人站了起来,带着满身茶香走出来,径直走到正前方太师椅前坐下。 这人正是王知州。 毕同知连忙站起来,躬身叉手,刚才的颐指气使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副奴颜卑骨。 邬瑾拱手一揖:“学生见过王知州。” 王知州抬头笑看邬瑾:“邬瑾,你这人眼里只有黑和白,其实最不适合做官,只适合做个儒生。” “仗节死义者,总比贪官多。” “天真,”王知州往后仰,靠在椅子里,“你写的文章,取来我看看。” 邬瑾自怀中取出文章,毕同知快步上前,接在手中,躬身奉给王知州。 王知州抖开,一字一句看的细致,看完之后,他赞叹一句:“不愧是解元之材。” 将纸放在方桌上,他笑道:“没有证据,刚开始确实会闹的满城风雨,我也会因此被查,但是查来查去,也是不了了之,我也只不过是从宽州换到别的地方,过个几年,又再次升迁,你明白吗?” 邬瑾点头:“我明白。” “所以你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王知州若有所思,“以卵击石。” “不是,”邬瑾笑了笑,“这份文章是没有证据,但学生想,知州您也不愿意让它见了光。” 王知州愣了一下,卑鄙和无耻在一瞬间见了光,在瞳仁里一闪而过,很快又掩盖在长年累月的虚伪面孔之下。 他若有所思地问:“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害怕它见光?” 邬瑾说的很清楚:“因为陛下心里有一根刺,若是这份文章流传出去,就会刺痛陛下心里那根刺,无论此事是真是假,有没有证据,陛下的怒火,都是要发泄到您的身上的。” 王知州目光闪动,坐直了身体,右手手肘搁在桌上,手指一下一下拈着胡须:“你说的刺,是什么?” 邬瑾言简意赅:“莫。” 一个“莫”字,还没有触痛陛下,就已经先触痛了王知州,他的目光再也隐藏不住,瞬间凌厉起来,一张脸也显出了凶相。 是的,这份文章不能见报。 陛下若是知道了士兵空编一事,立刻就会想到莫千澜借兵一百,前往济州扫荡匪贼一事。 只要再查,就知道借出去的那一百士兵全部阵亡在了第一场战役之中。 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恰好的事情? 陛下只要起了疑心,那他就是万死难辞其咎——莫聆风如今在军中的势力,全是钻了他的空子。 之前是天高皇帝远,他和莫千澜联手,将此事瞒的滴水不漏,可是如今莫千澜已经是一堆没有腐败的肉,他还能瞒多久? “那么,你把我引出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放下手,用力点了点桌子,“是想用这份文章,换什么?” 邬瑾直勾勾盯着他:“学生想,您就让那根刺扎在那里,不要去动。” 他眼珠子很亮,亮到了一定的程度,人瘦,但是不弱,一张面孔有棱有角,眉目之间带着绝不动摇的坚定,对着这个一州之官,既没有怕,也没有谄媚,单是陈述了自己的要求。 而且这陈述不是撒谎,不是弯弯绕绕,不是在请求,而是以一份文章作为筹码,强而有力地捍卫一个人。 王知州眼里冒了火,怀着满肚皮的坏心思,恶狠狠盯了邬瑾一眼。 刺,自然要拔出来才最好。 莫千澜病倒之后,他思来想去,只有让莫聆风消失,才最为妥当。 他没办法杀到堡寨中去,突破重重阻碍,干掉莫聆风,就只能另辟蹊径,以她那女子的身份着手,毕同知这里,只是一个试探。 第183章 毕知州的儿子她看不上,那么他王运生的儿子总该可以,再看不上,他还有无数个人选——横竖她是要嫁人的,天底下只有守寡孀居的女子,没听说过不嫁人的。 如今邬瑾却忽然的杀了出来。 这么个穷书生! 他竟然让一个穷书生给辖制住了! 他压着怒火,在心里冷笑,暗道:“贱人,以为我不敢要他的命?他不知道要整治一个人有多简单。” 想过之后,他慢慢开了口:“好,那根刺,我不去动他,这份文章,你也不要动它,想一想你家里人,他们无辜。” 邬瑾点头。 王知州又问:“这文章不止一份吧。” 邬瑾如实回答:“是,两份。” “还有一份在哪里?你家里,还是莫家?” 邬瑾摇头,依旧是实话实说:“在程知府手中。” “程——”王知州饶是做了无数种猜测,听到这回答也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给程泰山做什么?” “救命。” 第155章 护短 程泰山果真有了泰山的份量,光是一个名字,就足以把王知州的胸有成竹砸的粉碎。 文章若是在邬家,王知州毫不费力就可以拿到,文章若是在莫府,便可以不取,因为莫府倾颓之下,没人去管什么文章不文章。 偏偏邬瑾给了和他这知州旗鼓相当的程泰山。 程泰山如同莽夫,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护短。 就连狗到了他家,他家里也要额外爱护三分。 不说邬瑾是程廷挚友,只说如今邬瑾在莫府当差,程泰山就对他差不了。 王知州眉头紧皱,十指交叉在腹部,意有所指地看着邬瑾:“你思虑的,倒是很周全。” 邬瑾点头:“性命攸关之事,只能竭力周全。” 这时候门外有人轻轻叫了一声老爷。 一个小厮在门口翘首,毕同知立刻走到门边,附耳过去,听了之后,又大步走到王知州身边,弯腰道:“程知府在庆丰楼宴请您,还说请您带上——” 他觑了邬瑾一眼:“带上他一起。” 王知州摸着胡须,对着邬瑾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思考:“看来,你今日要宴请的,就是程泰山。” 邬瑾点头:“是。” 王知州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嗤笑一声,同时站了起来,走到邬瑾身边,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好一个解元。” 他笑里藏刀,藏起心中的风风雨雨,自然而然往外迈步:“走吧,可别让程泰山久等了。” 轿子带着王知州,太平车载着邬瑾,去了程泰山订下的酒楼,小厮将王知州和邬瑾引入阁子里,程泰山稳坐在凳子上,正在和跑堂报菜名,他肠胃空虚,胃口很大,先要熏猪头肉,又要莲花鸭,还要炖羊肉,羊肉哨子荞面圪坨,点缀了一道清爽的豆腐。 跑堂一一记下,程泰山见王知州领着邬瑾来了,连忙招手:“运生,快来,就等你点菜了。” 王知州皮笑肉不笑走进来,一撩袍子在他对面坐下:“你都点好了,我还点什么。” 程泰山笑着摆手:“我这个人粗的很,就知道个吃,不像你,府上四个厨子,很懂得鉴赏美食。” 说罢,他看向邬瑾,对着邬瑾喝道:“孽畜!站在门口现眼,过来!” 邬瑾走过去,刚要行礼,程泰山就骂道:“不像话!以为自己做了个解元,就能飞了?站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骂完之后,再次看向王知州:“点菜点菜,今天有个命案,我亲自去看了,尸体都生蛆了,这一趟把我给忙的,现在除了饿,还是饿。” 王知州冷笑,本就毫无食欲,一听“生蛆”之言,越发什么都吃不下去,但是在程泰山面前,恨不能胃口也要争个上游,见那跑堂还在原地杵着,就冷声道:“板栗烧鸡,桂花糕。” 说罢,他一摆手,把跑堂挥了下去。 程泰山把酒壶拎给王知州,示意他自己倒,端起酒杯,“吱”的一口,“哈”一声出了口长气:“运生,你放心,今天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我一定给你出这口气。” 阁子门开了,行菜的将早已经炖好的羊肉和桂花糕送了上来,程泰山果然是饿了,抄起汤匙舀了一大勺羊肉在碗里,端起碗抄起筷子,将羊肉划拉到嘴边,也没见他怎么吃,一碗羊肉就下了肚。 有了这一碗羊肉垫底,他扭头中气十足的骂邬瑾,先是说他“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又说他是“闲出屁来了”,最后说他是“略有几个银子,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在骂人的时候,他见缝插针,还吃了两块桂花糕。 在他连吃带骂之际,行菜的伙计将菜陆续都端了上来。 阁子门不断开开合合,程泰山的骂人之语顺着门缝就往外面飘,不到片刻,酒楼中的人就都知道邬瑾得罪了王知州,王知州气的在庆北燕馆里直接抓走了邬瑾。 桌上摆的香气扑鼻,程泰山放下筷子,怒喝邬瑾:“呆着脸干什么,还不过来给王知州赔礼道歉!不长进的东西!都要春闱了,还不老实点!给知州倒酒!” 他绝口不提邬瑾写的东西,仿佛那东西他压根没见过似的。 邬瑾垂首走过去,给王知州斟酒。 王知州冷眼看程泰山和邬瑾做作,几欲作呕,又看程泰山是个奸猾的莽汉,明明拿了自己的把柄,却一个字都不往外露。 第184章 他自己也开不了口——万一邬瑾是诓他,另外一份文章根本就没有给程泰山呢? 他心火三丈高,然而不能发作,直憋的心火旺盛,一把年纪了,脸上隐隐有出红疙瘩的趋势,他强挂着一张笑脸,不去接酒杯:“老程,邬瑾也不跟你姓,你这么帮着他,图的什么?” 程泰山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鸭肉,吐出许多细细碎碎的骨头,放下筷子,五味陈杂地叹了口气:“我家老三和他要好,你知道我们家老三,不成器,比不上你们家景——” 他险些说错,幸而及时改正:“——华,老三一贯的是能出幺蛾子,这么大个人了,还时常在地上撒泼打滚,若是他回来知道我没帮邬瑾,岂不是又要闹。” 他夹了个鸭掌:“运生,别和孩子们一般见识。” 而邬瑾还端着酒杯,举在王知州跟前。 王知州看着这杯酒,心胸无论如何都宽大不起来,狭窄的针插不进,勉强做出一个宽宏大量的微笑,揶揄道:“多大的人了,还是孩子呢。” 程泰山“噗噗噗”往桌上扫射鸭骨头:“咱们老嘛,在咱们跟前,可不是个孩子?” 王运生从邬瑾手中接过酒杯,上下打量邬瑾,眼睛里所看到的这书生,套着一个恭谨谦让的壳子,看似温润如玉,与世无争,内里实则是浓墨重彩,刀枪林立,完全不能触碰。 端着酒杯,他冷笑一声,随后将手一扬,把杯中美酒悉数泼到了邬瑾身上。 将酒杯用力顿在桌上,他一拢鹤氅,往外走,和邬瑾擦肩而过时,停住脚步,看向邬瑾濡湿的鬓发:“一个佃农,不要以为在一倾肥田里种了几日庄稼,就以为这肥田是你的,劳心劳力,最后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说罢,他连程泰山也不看,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第156章 散步 邬瑾抹去脸上酒水,对着程泰山深深一揖:“学生多谢程知府维护,学生惭愧,有心而谋。” 程泰山面前已经吐出了无数的鸭骨头,他动了动麻木的舌头:“虽然你是有心而谋,但也算是送了我一份大礼,老王八蛋,以后再敢对着老子龇牙试试。” 他看了看眼前这一桌菜,并不打算半途而废,因此大手一挥,将邬瑾挥了出去:“去吧。” “是。” 邬瑾退出阁子,去了莫府,在野山居洗漱,换下这一身带着污渍的衣裳,坐在榻上,让殷北给他上药。 外间秋风如寒潭深水,屋中炭火熊熊,阻挡了这一层寒冷,邬瑾只穿了洁净的里衣和中衣,上衣褪至腰间,上半身赤裸着,前胸后背在马车中推搡出了大片的红痕,脸上的巴掌印也凸出清晰的痕迹。 殷北拿药膏大范围地擦了一遍,认为今天夜里这些红痕就会散开。 只有脖颈处那一圈痕迹,已经从红肿变成了青紫,一夜过后,不仅不能消散,淤血还会沉下去,让这颜色变得更为骇人。 “邬少爷,是谁弄的?”殷北杀气腾腾发问。 邬瑾摆手,这时候才发现嗓子也痛:“我已经办好了,你不要插手。” 殷北心里正在磨刀霍霍,同时琢磨着把人埋到哪里好,听到邬瑾如此说,只得偃旗息鼓,细致地上好了药。 邬瑾将手伸进袖子里,拉起衣裳,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屏风前取下斓衫,想了想,又对殷北道:“罪不至死。” 殷北心中那点杀人的余韵立刻散去,不再浮起。 他摸了摸脖子:“这里多久能好?” 殷北放下药膏:“少说也要两三天。” 邬瑾弯腰提起鞋,头发黑而潮湿的披散着,他坐进椅子里,叹了口气:“今晚我在这里休息,明天……明天再说吧。” 若是两三日不归家,恐怕家中父母兄弟惦记,可若是太早回家,父母见了脖子上的伤,更是忧心。 殷北连忙出去吩咐下人摆饭,邬瑾坐在屋中,心中平静的连吃两顿饭后,天一层层暗了下来。 月色不明朗,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挂在天边。 邬瑾喝了一盏活血化瘀的药茶,站在窗前向外观望片刻,取来一件鹤氅穿在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风冷,吹的他打了一个寒颤。 再如何点起蜡烛,黑暗也会不顾一切地侵入,大片大片落在门外、窗边,廊下灯火如豆,似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随时会因一场秋风而覆灭。 几片残叶,随着冷风无声而落,灯影照出来颤颤巍巍的树影,扑了满地。 本就寂静的莫府,越发沉静下来,让无边黑暗所淹没。 邬瑾提着纸灯笼,顺着长廊向后花园走,两个下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随时听候差遣。 数百年前就已经屹立在此的莫府,在暗色之中露出了真面目。 白天的时候,莫府庄严恢宏,古树干云蔽日,处处都是一副世家气派,高高在上,睥睨一切。 然而到了夜晚,这座庞大的府邸,就显露出被世人所遗弃的阴沉,檐角斗拱、藻井平棋,铃铎脊兽,都显出疲惫之态,露出腐朽之气。 彩漆在不住晃动的灯火之下,也从外到内的斑驳。 百年前的赫赫巍巍,随着归顺新朝不可避免的坠落,如美人迟暮,如将军白头,如梦幻泡影,难以挽回,难以筹谋。 莫家人一代代传承,都被迫认命,唯有莫千澜不肯就范,偏偏要力挽狂澜。 第185章 邬瑾边行边看,心想莫聆风一定也时常在这样的夜色下游荡,暗夜带来的晦暗巨影,足以将年幼的她吞没。 她孤单游走在这其中时,是害怕、惊慌,还是孤独的和这座宅邸发出共同的呼吸? 他不知道。 后花园也是一片寂静,喜爱聒噪的山鹛也未曾发出半点鸣叫之声,邬瑾站在水榭中,看湖波荡漾,片刻后,惊雷忽至,风也带了呼啸之声,冷冽如刀。 邬瑾嗅到了风中湿气,知有一场急雨要下,提起灯笼便往回走,才刚走到九思轩,豆大雨滴就砸落在他鼻尖之上。 他赶紧迈步进入九思轩,刚推开学斋的门,大雨便倾盆而下,方才还干燥的石阶,在顷刻间濡湿,栏杆处也泄了雨水进来。 跟随着他的下人兵分两路,一个去点蜡烛,一个从廊下去叫九思轩中仆人。 三条长料烛点起,将夜色驱散少许,然而秋风冷雨,屋中阴冷潮湿的好似浸在了冰窖之中,邬瑾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脸冻得发青。 祁畅匆忙从屋中出来,双手搬动炭盆,炭灰埋着三个木炭,能经久的散出一点暖意。 雨势极大,他不过是顺着廊下走了一遭,鞋底就湿了,袜子也跟着浸湿,待走到屋内,他已经冻的牙齿打颤。 他见邬瑾坐在桌前铺纸,似乎是要写字,连忙将炭盆放过去,用火箸扒拉开炭灰,想起这里面没有炭,又跑出去在耳房中取来炭篓,添上炭。 待火稍旺一些,他起身立在一旁,吸了吸鼻涕,就见邬瑾注水在砚台中,似乎是不怕冷,左手拢住右手垂落下来的袖子,徐徐推动墨条。 墨好之后,邬瑾从笔架山上取下一枝宝帚,于竹纸上写道:“元章二十五年八月十七,夜雨忽来。” 他笔走如飞,祁畅侧头细看,见他是以中锋行笔,偶以侧锋走笔,展露峥嵘,有行云流水之美。 一旁的下人忽然拽了他一下,做了个喝茶的手势,示意他去端茶来。 祁畅正想看看邬瑾写的什么,让人拽的回过神来,赶紧去耳房,和他一同出来的下人刚烧滚了水,见要茶,急忙把茶冲上,让祁畅端过去。 祁畅端了茶,放到邬瑾身侧,悄悄往纸上再看两眼,就见上面写着:“当日先生问,风为何物,答‘顺,君子以申命行事,如风之入物,无所不至,无所不顺’,今日再想,依旧为顺,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 没看几眼,跟随邬瑾而来的下人再次将他拉开,让他在外面守候。 祁畅只得再次出去,守在门口。 一旦离开炭火,潮湿和寒气便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哆嗦着关上门,紧紧贴着门站在廊下,瑟缩成灰扑扑一团。 第157章 东施效颦 祁畅刚进九思轩当差时,就听过赵世恒询问那个问题:“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为何物?” 赵世恒问了邬瑾,问了莫聆风,甚至问了程廷,却独独没有问过祁畅。 好像是赵世恒认为他的回答根本不值得一听。 赵世恒曾说:“我教导你,并非看你是可塑之才,不过是想看看,同样的先生,读同样的圣贤书,教出来的人,善恶上的分别能有多大。” 祁畅蹲在门口,让寒风刮的通体冰凉,门内的光明和温暖,透过窄窄的门缝往外透,他悄悄伸出左手食指,搁置在门缝下方,试图窃取一点温暖。 结果手指没暖,那门骤然开了,出来查看雨势的下人也想不到祁畅会把手指放在门缝处,险些将他那根手指碾断。 祁畅火速把手指头拔了出来,纵然快,手指上也脱了一层油皮,疼的他登时一个哆嗦,右手捧着左手,左手食指笔直的伸着,纯粹就是疼,骨头都像是被碾碎了一般。 他忍痛起身,站到一旁,垂着脑袋,没法言语——因为这样愚蠢的行径伤了手指,谁听了都得嘲笑他。 他极力忍痛之时,还歪着脑袋朝里看了一眼,就见屋中烛火明亮,邬瑾长身玉立,换了一枝大笔,上身微倾,右手悬腕执笔,正在写大字。 看着邬瑾,他不自觉将手放下,站直了身体,端正了神情——邬瑾在他眼里,就像是书里走出来的美好人物,是这世上难得的一点明光和温暖,连同整个放着光的温暖屋子一起,都让他向往。 他竭力模仿邬瑾的一举一动,那种春华满枝的神态,不怒不厉的眉眼,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 半个时辰后,雨停,邬瑾提着带来的灯笼,带走所写的日录,一脚迈上青石板,和来时一样,走的悄无声息。 等人都走了,祁畅才回到屋中。 屋中炭火已经烧的十分旺,暖意融融,祁畅蹲在火盆边,伸出双手,放在火上细细烘烤,这才发现左手食指,经过刚才这一碾,已经是中指的两个大,指甲里也有乌黑的淤血。 他对着食指吹了吹,忍无可忍,掉了一点疼痛的眼泪,等到身上暖和了,才慢慢起身去收拾。 邬瑾坐过的地方,并不混乱,只有一张大字还摊开着,上面默写着《易经》中的巽卦卦辞,茶盏整齐放在茶托之上,桌上连一点多余的水渍都没有。 他翘着食指,也取出一张竹纸,就着那一点残墨,高悬右手,默了一副同样的卦辞。 “一叶孤舟落沙滩,有篙无水进退难,时逢大雨江湖溢,不用费力任往返。” 第186章 写过之后,他将两张纸摆放在一起。 都是蜀中夹江竹纸,都是宣城诸葛笔,都是一个先生所教,都是楷书,连字体大小都相似,然而就是不一样。 祁畅把自己那一张字拿起来,走到火盆边,蹲下身去,沉默半晌,投入火盆之中。 火苗“忽”地卷了起来,映红了他的面孔和双手。 他是照猫画虎,东施效颦,虚有其表,内中无风度,无品德,无筋骨,乍看时,也能过眼,但是经不起细看和琢磨。 这并非他所说,而是赵世恒亲自点评——赵世恒甚至认为他的字比不上程廷。 自然比不上,程廷有身份,有底气,一笔出锋,洋洋洒洒,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他哪里能比? 他也比不上邬瑾勤奋,因为他是个呼之即来,喝之即去的下人,夜里连盏灯都不能点。 长吁一口气,他拿过火箸,用炭灰把炭堆起来,搬动到自己屋子里,又端起茶盏,吹灭烛火,摸黑去了耳房。 耳房中的下人大打哈欠,抱怨了两句:“这场雨下的真不是时候,要是不下雨就没这么多事了。” 祁畅摇头:“邬少爷好伺候,要是来的是程三爷,连着狗一起撒欢,现在还收拾不完。” “那倒是,程三爷可够能造的,尤其是和姑娘在一起,连灶都能炸了,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他了,他可好长时间没来了。” “他去济州参加别头试了,应该还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出乎意料的,程廷回来的很快。 考场一开,他直奔码头,从船上买了两大篓金柑,让胖大海背着,快马加鞭往回赶。 八月十六结束的考试,他八月二十一,就带着两篓金柑回到家里。 程廷一到家,连带着知府前衙都热闹起来,不仅程家大姐回了娘家,连大黄狗都被程夫人从州学接了回来团聚。 饭桌上,程夫人当着程泰山的面,不便把爱子搂到怀里摩挲,只能是看着儿子吃——程廷饭量和个子一起见长,已经是个大号的饕餮,但是在程夫人眼里,儿子依旧是能搂在怀里疼爱的。 程泰山一走,程夫人立刻动手,把儿子揽到身边,嘘寒问暖,而程廷大大咧咧的回答,吃的好,睡的也好,考场里也没风,也没雨,比起上回,这次简直就是享福了。 程家大姐坐在一旁,笑眯眯的:“这么说,这次考的也很好了?” 程廷目光躲躲闪闪,言语支支吾吾:“我……总之是都写完了……比别人还早写完。” 程夫人立刻眉开眼笑,拿过点心碟子让程廷挑:“那肯定是榜上有名!快吃块桂花糕,你爹在酒楼里吃了好,今天特意让人送来的。” 程廷吭哧吭哧地吃,吃完之后一看太平无事,程泰山也不在眼前,脑子里那点念头就蠢蠢欲动:“阿娘,我想请邬瑾吃饭,您给我点银子吧。” 程夫人正是爱他爱的神智不清之际,当即乐道:“哎哟,我的儿,娘还能穷到你?仅着你出去吃喝,要多少娘给你多少。” 程家大姐“咳咳”两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阿娘,您应该把金柑用蜜渍了,等老三进京赶考的时候带在路上吃,又好吃意头又好。” 程夫人一拍巴掌:“可不是。” 同时她听到程家大姐说起进京赶考,猛地想起来要把程廷圈在家里读书的事。 程廷还在乐呵:“我买的金柑绝对好,我一出考场,就奔去买了,从船上直接买下来的。” 程家大姐一笑:“老三有孝心,人聪明,身体也好,考了这么多天,也不见疲惫,要是再用心些,金榜上也有名。” 程廷顿感不妙。 第158章 蓄势待发 “阿娘,您先拿银子给我吧,我累了,得休息休息。” 程廷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端起茶杯,“滋滋”地喝了两口。 然而程夫人一听到程家大姐说起“用心”二字,银子就不往外掏了。 她搂紧爱子:“好儿子,现在是紧要关头,不可松懈,吃喝玩乐的事,都等到春闱过去再说,在进京之前,都不许你出去,月银娘也给你攒着……” 程廷嘴里的茶登时全喷了出去。 茶水天女散花似的,一部分从嘴里喷到了地上,一部分呛进了鼻子里,从鼻孔里淌了出来。 “咳咳咳……”他不敢置信的呛咳起来,躬着腰,捂着嘴,咳的面色红如关公,泪如泉涌。 一旁的嬷嬷丫鬟连忙上前,一边掏出帕子,给他满脸抹泪,一边收拾茶水,给程廷更换茶盏。 程夫人摩挲他的后背:“茶有的是,喝那么急干什么?” 程廷咳的惊天动地,几乎断气,好不容易停下咳嗽,缓过劲来,断断续续道:“我......咳咳......” 他瞅一眼程家大姐,知道此时自己不是对手,于是从椅子里溜下来,把手一拱,哑着嗓子道:“阿娘,儿子先去休息了。” 程夫人连忙道:“去吧,明天我让嬷嬷去叫你,到我屋里来读书。” 程家大姐掩口笑道:“还是去爹的书房里读书比较好。” 程廷不便骂大姐,只能急急而走,生怕再多待一刻,程家大姐又要说出什么害他的话来。 他出了院子,走了半截,忽然想起来还没和程夫人说,金柑用蜜渍好了后,要给莫聆风留一份。 第187章 这东西,甜滋滋的,只有这几个女人爱吃。 他又折了回去,院子里伺候的人都不知道忙到哪里去了,不见人守在廊下,程廷走到石阶下,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说“亲事”二字。 他立刻停住脚步,把拳头一捏,暗道:“程素宁!又想撺掇娘给我说亲事!我偏不娶,气死你!” 里面又道:“这孩子虽然还小,但是也该给她看看了,有合适的,给她留意着。” “是,不然都欺负她家里没人,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攀扯。” “那个什么孙州判……” 程廷一听年幼二字,便知说的不是自己,再一听才知说的是莫聆风。 他皱眉疑惑,瘪嘴细听,随后两条眉毛就立了起来,两眼怒火。 一个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取了刀和金柑过来,见程廷去而复返,正要出声请他进去,就见程廷扭头走了。 “三爷怎么了?” “不知道。” 程廷眼睛小,怒火再如何中烧,外人也看不大出来。 他气冲冲回了顽乐居,一屁股坐到床上,往后一躺,翻了两个身,又猛地坐起来,研墨铺纸,提笔写了三张请帖,见那上面墨迹总也不干,便俯身猛吹。 吹干墨迹,他将三张帖子一折,叠在手里,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 天还没黑。 怎么还没黑? 他恨天黑的晚,把胖大海招过来,将拜帖交给他:“送一张给王景蛤,一张给孙景,一张给毕四,请他们去吃饭,就说我在济州,打听到了春闱的消息,拜帖上不便写,让他们务必到。” 胖大海点头应下。 程廷又道:“你到庆北燕馆去订一桌席面,要最好的。” 胖大海小心翼翼提醒主子:“三爷,老爷不让您挂账。” “我说了要挂他的账?”程廷一瞪眼,“悄悄跟掌柜的说,挂王知州的账,他儿子吃的,难道还怕他赖?” 胖大海心想王知州是不会赖账,但是会告状。 程泰山若是知道了,这位小爷又免不了一顿打。 但是程廷自认为有程夫人这张护身符,并不怕程泰山的巴掌,俯身在胖大海耳边调兵遣将:“就是这三个,叫他们都来,改天我摆席面谢他们。” 胖大海嗅到了兴风作浪的气味,然而忠心耿耿,豪不迟疑,揣着帖子,抬脚就走。 程廷换一身皂色圆领窄袖长衫,戴一顶幞头,蹲在屋子里看刻漏香,酉时一过,立刻出门。 天已经黑了。 天黑起来,是毫无预兆的,好像夜幕就是忽然拉了下来,天幕之上挂着锋利的一弯月和几点疏星,全都是清冷之景。 程廷用一块肉饼贿赂了大黄狗,牵狗出府门,门子还不知道程夫人已经打算将爱子禁足,一见是程三爷,立刻开门,门还未关上,就听到程廷呵斥那狗:“程素宁!现在是拉屎的时候吗,快点!” 门子听这这个名字隐隐耳熟,随后猛地想起这是程家大姑娘的闺名,登时心惊肉跳,“砰”一声把门关上,捂住耳朵,暗道:“我的三爷,您那位大姐可还没走呢。” 程廷骂完大黄狗,用力拽紧缰绳,不许它往泥地里钻,一头钻进了夜色之中。 王景华、孙景、毕家老四,也在夜色下骑马赶往裕花街。 毕老四也有了十四岁,然而个子还没莫聆风高,人胖,好似一只大肚黄沙缸,他还没去过裕花街,今日终于能一开眼界,已经喜不自禁,满脸洋溢着雀跃神色。 王景华鄙夷地问他:“老四,你什么时候和程三勾搭上了?你连秋闱都没参加,他竟然要跟你说什么春闱的消息。” 毕老四不敢与程廷有丝毫的瓜葛,摇头道:“我和程三从来没说过话。” 孙景在一旁道:“他能有什么春闱的消息,就算有,也是告诉邬瑾,怎么会告诉咱们,我看他这是鸿门宴,来者不善。” “哼,不管真假,都不能错过,万一他真有消息,要咱们帮忙呢?”王景华鼻孔朝天,“再说,怕他个屁!” 他嘴上说不怕,其实做了万全的准备,随身携带了一根烧火棍,只要程廷对他不利,他就把程廷敲的满地找牙。 等到了裕花街庆北燕馆,程廷已经等在大门口,见了他们三人,就露出个如沐春风的笑脸:“哟,你们三位来了,快请进。” 至于大黄狗,不知道让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越是这样笑容满面,王景华就越是起疑心,认定了程廷拉不出什么好屎来。 他翻身下马,捏紧了烧火棍,歪着嘴角笑了一声:“程三,你捣什么鬼,是不是想给那卖饼的报仇?” 第159章 夜路 程廷眯起眼睛,脑子极快地转了两圈,暗中咬了牙——必定是邬瑾给聆风报仇,让姓王的小人给害了。 他暗道:“等着吧你,敢惹小爷的人!” 他看向王景华:“邬瑾?你又招惹他了?没讨着好吧,他力气可不小。” 王景华冷哼一声:“你不知道?” “我刚回来,知道什么?” 王景华见他是真不知情,就把手一摆:“我可没招惹他,他都巴结上莫节度使了,谁还能对他不客气?” “那就好,”程廷双手环抱在胸前,往门里走了一步,“来,都进来,菜都上好了,就等你们了。” 第188章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盛情邀请,王景华拄着烧火棍,跟着他迈步进去,心想我倒是要看看,你这蠢货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四人到阁子里落座,酒菜香气浮动,让四人之间和气不少。 程廷看一眼烧火棍:“怎么,瘸了?” 王景华把烧火棍倚在身后墙边:“打狗棍,要是有恶狗作乱,一棍子下去,不打死也打残。” “哦——”程廷啧啧两声:“遇到恶狗,你把嘴一张,那狗还能咬的过你?” 王景华怒目而视:“你要是再这么说话我就走了。” “别啊,给我个机会,我是来加入你们的啊。” “没看出来。” “这还看不出来?”程廷捧起酒杯敬他,“咱们景——华多厉害,都会使打狗棍了,了不起!用烧火棍的打狗英雄!” 王景华听他阴阳怪气说了一大堆,顿时就憋了满肚子的气,抬手将酒杯递到嘴边,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 孙景凑上前去:“我也敬一个,锦上添花。” 程廷趁此空隙,扭头看了一眼毕老四。 从前也见过,但是从未细看过此人,此时细细一看,见此人真是又矮又胖,地缸一般,两只眼睛直往门外瞅,盯在路过唱小曲的姑娘身上,一副猥琐神态。 纵然绫罗绸缎裹身,也是屎上雕花。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把毕老四痛殴一顿,丢入粪坑,但现在动手,就白白跑了死蛤蟆,实在是不划算——死蛤蟆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本领倒是很不错。 暂时不能揍。 程廷一口气吃了三个小饼,压住了蓬勃的怒火和力量。 “吃啊,别客气。” 王景华抄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你有什么春闱的消息?” 程廷又敬他一杯:“此事说来话长。” 王景华道:“长话短说。” “短不了。” 随后程廷开始滔滔地说,王景华听了半晌,觉得程廷好像是说了关于春闱的事,譬如可以掏钱买好的号舍,又像是什么都没说——买号舍的事情,不是人尽皆知? 在程廷的故弄玄虚之中,他莫名其妙地吃了七八个饺子,半条鱼,喝了整整一壶酒。 孙景吃的略多些,至于毕老四,因为家中人多,家里从早到晚为了一块糕点勾心斗角,致使他见了点好吃的就没命的往肚子里填,直接撑到了嗓子眼。 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没有点花牌。 桌上杯盘狼藉,王景华醉醺醺出了门,孙景带了三分醉意扶着他,感觉骑不成马,干脆让伙计把马好好喂上,明日再来取。 毕老四挺着肚子,连饱嗝都不敢打,捂着嘴往外走,同时因为吃的太多,头脑发昏,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没法思考了。 走了半晌,孙景忽然回头:“程三没来?” 王景华也停住脚步,跟着回头,果然不见了程廷踪影,同时记起自己的烧火棍忘拿了。 “别管他。”王景华打了个酒嗝,扭头继续走。 程廷一贯如此,走到哪里都能遇到狐朋狗友,州学里的同窗他都熟,图南书院的学子他也熟了一大半,出门在外,时常像只花蝴蝶似的,四面八方穿梭。 当真不管程廷,三个人亲亲热热往知州衙门走,先送王景华归家,一边走,一边点评今日饭菜。 “程廷跟他爹一样,就知道个吃,长的也跟他爹一样,像个莽夫。” “就是。” “嗝……” 月黑风高,四周没有灯火,也无人烟,冷风从后方吹来,格外的令人毛骨悚然。 王景华让风吹的酒醒了大半,埋怨孙景:“灯笼也不提。” 孙景小声为自己叫屈:“刚才是程三拿着的。” 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一般,凄厉尖锐,光是听一听,都叫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三个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加快脚步往前走,要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 路越走越黑,孙景忽然想起自己带了一根火折子,从怀里掏出来,打开盖,用力吹了两下,吹出一点火星。 火星只有豆子大,照不亮路,但是有了火光,人就能安心。 夜色黑而且沉,三个脑袋六条腿,围着这一点微弱火光,战战兢兢前行,刚走出去十来步,王景华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团影子一闪而过。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停住脚步,伸手指了过去:“你们看到没?” “什、什么?”孙景把心提到嗓子眼,紧张的手心都是汗。 相对而言,毕老四反倒更为沉稳——他的肚子和嗓子眼里都填满了食物,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的东西,一丁点都装不下了。 就在三人对着暗处干瞪眼时,黑暗之中忽然一团巨大黑影,面目狰狞,猛地朝着他们三个人扑来。 三人不约而同,脑中空空,王景华瞪着双眼,发出一声足以媲美野猫的吼叫:“啊!!” 这一嗓子,倒是将那团巨大的黑影吓得停住了,王景华趁此机会拔腿就往后跑,左腿绊着右腿,他跌跌撞撞,还未逃出生天,一只米袋子从天而降,将他从头到尾罩住了。 孙景已经吓得失去了声音,这一刻灵魂出窍,一颗心已经到了舌头边,随时都要蹿出去。 他挣扎着要逃,然而一张脸忽然从围墙上倒着垂了下来——脸是煞白的一张脸蛋,上面一张猩红的大嘴,正好让火折子照亮。 第189章 孙景看着这张大嘴,要吃人似的悬在自己脑袋上,当场翻了个白眼,笔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而毕老四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着眼睛,裤裆里流淌出来一条长河。 有鬼! 又是两个米袋子,将这两个跟班也一并套上,黑漆漆的巷子里多了一个灯笼,照亮了程廷和朋友装神弄鬼的脸。 程廷捏着鼻子,恶声恶气:“打!留一口就行!” 第160章 祸不单行 程廷放下灯笼,率先动手。 他抬起腿,连着踢了王景华好几脚,其中一脚,不知是踹进了王景华的哪一根骨头缝,登时疼的他变了声音,在米袋子里疯狂蠕动。 “谁?谁敢打我!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是知州!” “程三!我知道是你!你装神弄鬼,我饶不了你!” “放开……嗷!哎哟!!” 程廷收了脚,一屁股坐在米袋子上——他份量沉重,一屁股就把王景华坐了个半死。 “是我又怎么样,”他套米袋子,是为了让朋友不露面,他自己则是半点不慌,“打的就是你!” 他拎起拳头,看准王景华脑袋,一拳砸了出去。 “我让你说媒!让你做保山!让你绑人!小爷我的人,你也敢欺负!我打死你!” 他方才已经打听出来邬瑾是让王知州抓了去,又让自己的老爹保了出来。 越说,他越是怒不可遏,骑着王景华,攥着拳头,使出打虎的力气,一阵暴揍。 王景华起先还在麻袋里大喊“程廷不得好死”,很快就开始叫人“救命”,等程廷一通老拳打下去,就只下了呻吟之声。 一旁的朋友已经将孙景和毕老四从头到脚收拾了一遍,站在一旁等了片刻,见程廷气喘吁吁,还不松手,王景华就是铜皮铁骨也让他揍瘪了,连忙上前拉开他。 程廷站起来,又踢了他一脚:“早就想打你了。” 王景华不动了,呼吸微弱,胸膛缓慢起伏,大黄狗隔着米袋子嗅了嗅,见还活着,便“啧”了一声,摇头晃脑退至一旁。 程廷从朋友手掌中挣出胳膊来,擦了把汗,扭头扯下孙景头上麻袋,见孙景昏迷不醒,面目全非,没有他再下手之处,才罢休。 就连毕老四也晕了过去,身上一股尿骚味,臭不可闻,让人痛殴之下,撑到嗓子眼的食物也原样吐了出来,麻袋内外一片狼藉。 程廷有心想补一脚,愣是没有找到个干净地方下脚。 他重新走回王景华身边,蹲下身去,扯开麻袋,看王景华晕的彻底,两个眼睛肿的比核桃还大,脸上红肿一片接一片,鼻孔翕动,里面流出来两管硕大的鼻血,不必再揍。 “父债子还,”程廷拍了拍他的脸,“你们父子两个,再动小爷的人,小爷把你给拆了。” 说罢,他站起来拍了拍手,扭头对着扮鬼的那三张大白脸道:“找个地方洗洗,改天我请你们吃席面。” “改天干什么,就今天,走,咱们听曲去。” “就是,三哥怎么还和那些伪君子似的,竟说空话。” “走,现在就走。” 程廷摆手:“我是真君子,坦荡的告诉各位,我不仅没银子,还不能挂我老子的账。” 三个朋友立刻笑了起来,各自从身上掏了掏,凑出来一两银子:“那就别去听小曲了,咱们找个小脚店,喝几杯去。” 程廷一听,立刻两眼放光:“行,走,喝几杯去,不过得先去报个信,别把人冻死了。” “我去,等我洗把脸。” “去什么去,路上找个巡夜的衙役说一声不就行了。” “蛤蟆精皮糙肉厚,不至于就冻死了吧。” 四个人勾肩搭背,先去洗脸,再去寻找脚店,大黄狗摇尾跟上,蹭吃蹭喝,只是路途之中,迟迟不曾遇到衙役,在脚店里才看到坐着喝酒的四个衙役。 衙役们一听知州之子有难,放下酒碗就走,才免去王景华冻死之苦。 原来不知哪个路过之人,见了王景华三人惨状,不仅没有报官,还将他们三个扒了个精光,连尿了裤子的毕老四都没嫌弃,袜子都没给这三位留下一只。 王景华今天夜里先是受到了惊吓,随后遭遇了一顿痛殴,屋漏偏逢连夜雨,还让人扒了个精光,遭受了风寒,刚一回到家,就浑身滚烫,如同火炭,很是凶险。 王夫人连夜请来李一贴,就连王知州这样不大爱儿子的,也从爱妾的床上爬了起来,跑到夫人院子里,握着儿子的手,说了几句父爱如山的话。 王景华烧的嘴唇干裂,面颊通红,一时醒一时昏迷,醒的时候,身上的伤也跟着醒,痛的他涕泪交加,昏迷的时候,噩梦连连,鬼影重重,妖魔鬼怪们全都顶着程廷的脸,在梦里都没轻饶了他。 再醒来时,他抓着父亲的手,气若游丝:“爹……是程三……程三害我……” 王知州前不久才让程泰山将了一军,心中的怒火还未消散,得知程廷打了自己的儿子,“蹭”地站了起来,目光阴骘,要让前衙去捉拿程廷,然而走到门口,目光一动,就变了主意。 若真是闹上衙门,程泰山免不了又要说是孩子打架,让他大人不计小人过,迫使他心胸开阔。 他的肚子里,实在撑不上一条这么大的船。 第190章 他低声对心腹道:“去找程三,套上麻袋往死里打,丢到程家门前去。” 心腹低声道:“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王知州道:“先去找,找不到,我明日亲自带着景华他们三个去程家,讨回公道!” 心腹点头,立刻召集打手去办。 程廷此时还在脚店中痛饮,喝的头重脚轻,直到子时,才在脚店外分道扬镳。 他心情愉悦,领着狗,慢慢往家里走,嘴里还哼唱小曲:“浓云压碧瓦,黛笔画翠眉,点红唇,换新衣,郎啊郎,何时归……” 一曲未曾唱完,大黄狗忽然“汪”了一声。 吠过之后,大黄狗咬住程廷衣袖,用力往回拽,程廷不明所以,顺着力道歪歪扭扭走了两步,他伸出食指,学着莫聆风的样子对着大黄狗一点:“不许胡闹。” 大黄狗急了,连撕带拽把他往岔开的路口拖,程廷有五六分酒意,软绵绵的随着它走过去。 结果刚到不知道哪户人家的屋檐下方,杂乱的脚步声就滚滚而至。 先有的脚步声,再有的火光,墙壁、屋宇都投落下斜长的黑影,紧接着,几个手持长棍的人和火光一起靠近,略过了已经钻进另外一条路,站在一户人家屋檐下的程廷。 这些人来势汹汹,走的也快,一边走,一边道:“当真在脚店?” “是,有人说看到他在脚店喝酒。” “快去,见到人,立刻动手,往死里打。” “万一……” 第161章 避难 几个人越走越快,说话的声音也逐渐远离,最后街道上又变得安静起来。 冷风飕飕,刮着程廷,他的酒意化作冷汗消散,弯腰搂着大黄狗,低声道:“好狗子,明天奖励你吃个大鸡腿。” 他直起身,认为回去的道路必定也让人堵住了,现在去就是自投罗网,不能回去。 不回去,去哪里? 不到片刻,他就想到了去处。 一人一狗,贴着墙根开溜,避开了好几波找他的人,一直走到十石街外,才松一口气。 松开大黄狗,程廷让它回州学去,自己捏着鼻子往里钻,里面黑灯瞎火,只有邬家所住之处,还留着一点火光。 他伸手拍门,结果门一拍就开,天井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影,廊下留有一盏油灯,似乎还有人未归。 程廷轻手轻脚进入天井,刚想开口叫邬瑾,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他吓了一跳,以为敌人已经追到了这里,随后一想,十有八九是邬瑾。 伸出脑袋去一看,果然是邬家兄弟。 邬瑾穿着一身短褐,扛着饼笼,走的心无旁骛,邬意跟在后面,拎着饼笼夹子,埋头走路。 程廷看着这两兄弟,就不禁感慨,邬母怀着邬瑾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吃了灵丹妙药,生出来的儿子丰神俊朗,脑袋灵光,放在图南书院里也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而到了邬意,没有灵丹妙药可吃,生出来的孩子就打回了原型,一看就是个卖饼的。 邬瑾走到门前,看到了程廷,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个笑脸:“今天回来的?” 邬意在后面抬起头,规规矩矩叫了一声“程三爷”。 “今天回的,”程廷从门口退开,让邬家兄弟进门,压低声音,以免吵醒邬父、邬母,“你不是在聆风家里当差?怎么又卖上饼了?” 邬瑾把蒸笼放到水缸边,揭开蒸笼布,冲洗一遍:“老二总也不回来,我去找他了。” 邬意取了帕子擦脸,耷拉着嘴角:“饼本来就不好卖,咱们这里又闹蝗虫,一料都没收上来,大家都吃糠咽菜,买饼的人比起刚开饼店那两年,少的多了。” “没事,明天少做些,”邬瑾拍了拍他,“去睡吧。” 邬意嘟囔了一句:“还要还债呢。” 程廷蹲在蒸笼旁:“啊?什么债?” 邬意瞅了哥哥一眼:“没什么。” 他匆忙搓脸:“哥,我饿了。” 邬瑾放开水瓢:“去烧火。” 程廷打了个喷嚏,熟门熟路去找马桶撒尿:“冻死小爷了,今晚我跟你睡。” 邬瑾点头:“你爹娘知道吗?” 程廷摇头:“不要去送信,现在外面有人找我,我出来的时候,门子知道的。” 邬瑾皱眉,走到门外,站着逼仄的街道上左右看了两回,并未见到人影,只在不远处有嘈杂之声由风送到,他倾听片刻,未能听出叫喊的是什么,便退回家中,关上门,放下门闩,落了锁。 他挽起袖子走进厨房,程廷比他快一步,像一只巨大的秃毛鹰,蜷缩着翅膀,蹲在灶膛前,给邬意递柴火。 火光把他的面孔映的通红,他抬头看一眼邬瑾,给他一个大大咧咧的笑:“我也吃点。” 他今天晚上在家里吃了顿饱的,在庆北又吃了半顿,刚才在脚店连吃带喝的,也往肚子里吞了不少,结果这一顿打、一通跑、一泡尿,又饿了。 邬瑾打开矮橱,拿出来两个鸡蛋,煮了一锅滚热的鸡蛋汤,又将邬母包的杂面干菜包子热了一盘,就在灶旁摆开桌子,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吃一顿简陋的饭。 程廷一口咬下半只包子,杂面粗糙,但是混合了肉油和干菜的香气,偶尔一尝,也算是美味。 程廷吞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大碗滚烫的鸡蛋汤,对邬瑾讲今晚上的壮举:“老东西到处找我呢。” 第191章 邬意瞪大了眼睛,扭头看一眼邬瑾,见邬瑾镇静听着,就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他怕程廷会连累他们家。 “这包子不错,”程廷伸手再拿一个,“就是有点剌嗓子。” 邬瑾起身给他添了碗汤:“杂面,粗糙些。” 程廷俯身在碗边嘬了口汤,吃了一半包子,捏着剩下的半个包子,他吃的眼皮子直往下掉,怎么都撑不开,上半身开始往下倒,一直伏到桌上。 他挣扎着撑开眼皮,眼前是昏黄的火光,厨房里又温暖又干净,这一碗鸡蛋汤胜过美酒,一个干菜包子,胜过佳肴,邬瑾身上有一种熏香,像是春日的花,在他眼前徐徐绽放。 这香气他在莫千澜和莫聆风身上都曾闻到过,好像是十分名贵的百花蒸香,但是在莫家兄妹身上,这香气就阴郁凌厉,像是一张网,但是在邬瑾身上,就温和柔润,微风熏人。 大约是因为邬瑾并未浸染在其中的缘故。 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 醒来时,他睁眼看了一眼,光线朦胧,天光是碧玉颜色,他思索了一阵,才想起来自己是睡在了邬瑾家里。 而且是吃着包子睡过去的。 拥着被子坐起来,他打了个寒颤,转身下床,穿上鞋,他没看到屏风,更没看到自己的衣裳挂在了哪里。 他打开门,迎着冷冽的晨风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就见邬瑾坐在廊下,正在理柴火,自己的外衣挂在竹竿上迎风招展。 他抱着膀子走过去,取下外衣套上:“伯父伯母呢?” “饼铺去了。” “这么早?” “不早,鸡叫过了,厨房锅里有早饭,你去吃。” 程廷搓手进了厨房,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见半点杂乱,他揭开锅盖,锅子里腾起来一大股热气腾腾的白雾,烫的他往后一缩,热气散去,才看到里面放着一摞鸡蛋饼,足有四五张,还有一碗萝卜汤。 他冲着外面喊了一嗓子:“你吃了吗?” “吃了。” “那我不客气了。” 他把蒸锅里的东西吃干净,摸着肚子出了厨房,见邬瑾正把一捆细细的柴火捆到一起,便问:“这是干什么?” “给你用的,”邬瑾抬头看他,“负荆请罪。” “嚯——”程廷想象了一下王知州的反应,“你真坏——不,聪明,太聪明了!” 随后他“啧啧”两声:“我也挺遭罪。” 第162章 负荆请罪 辰时,正是朝食之际。 开门声此起彼伏,一盆盆残水从前门、后窗泼至街上、阴沟中,桂花头油和胭脂水粉的香气充斥在水中,很快就被朝食的香气掩盖。 馄饨、饼、包子、油炸鬼的香气,顺着叫卖声传开,脚店中的羊肉汤、灌肺、炒肺、早酒,气味更为浓郁,浮荡在进进出出的人周围。 吃朝食的人嘴也没闲着。 “昨天夜里下了霜,今天够冷的。” “我是添上厚夹衣了。” “这时候就穿这么厚,过了霜降不得裹被子上街?” “昨天上半夜什么动静,你们听着了吗?” “好像是在找人。” “莫管他人瓦上霜,咱们活命都难呢,现在去送报都要托人。” “炭又涨了……” 闲话入耳,流水一样在大街小巷流转,忽然之间,这种平静中投入了一块大石。 嘈杂之声蜂拥而来,声音的中心变成了一个漩涡,还在不断游走,卷着满大街的人都跟着转动。 漩涡正是程廷。 程廷在这寒冷天气,未戴幞头,赤裸上半身,露在外面的皮肤冻的通红,鸡皮疙瘩遍布全身,鼻头也是通红,口中呵出一团团白气,看着都替他害冷。 他背上还背着一大捆荆条。 他块头壮实,但并非皮糙肉厚之人,荆条在他背上磨出条条红肿痕迹,看着触目惊心。 “程三爷!” “这是负荆请罪呢。” “去哪里请罪?跟他爹?” “程知府恐怕不吃他这一招吧。” 今日旬假,学子们都在外闲逛,听到程廷大名,全都涌了过来,围着程廷打听他犯了什么错。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到知州衙门前时,连小摊贩都赶了过来,在此地叫卖。 程廷冻的嘴唇发紫,只着膝裤跪了下去。 膝盖甫一落地,彻骨寒意就立刻从石板上钻了进去,程廷暗暗叫苦,眼泪哗就滚了下来。 趁着这来之不易的眼泪,他放开喉咙,声震屋瓦地认罪:“王伯伯!王知州!景——华!我错了,昨天夜里,我为了一点小事,把景华打伤,我有错,特来认罪!” 他涕泪横流:“王伯伯!!你罚我吧,抓我去坐牢!” 王知州在这一片鬼哭狼嚎之中走出门来,看着程廷那张无比虚伪的面孔,整个人都像是吞了死苍蝇一样恶心。 看看,程廷已经负荆请罪了,他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强颜欢笑,走上前去,假模假样的把程廷搀扶起来,还要叫一声贤侄,说一句“知错就改,很好”,最后脱下身上鹤氅,给程廷披上。 他应该这么做,在围观的百姓、下属面前,把心胸撕扯开来,让肚子能撑上程家这几条破船。 难道他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依不饶? 第192章 他一步步走出去,走向程廷,咬牙切齿地扶起程廷来,忍住怒火,叫了一声“贤侄”。 缺德贤侄还要和他执手相看泪眼,热情地叫了两声王伯伯。 “伯伯,我错了。” 王知州五内翻腾,面孔因为生气而变得潮红,牙齿咬的死紧,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一颗心在腔子里跳的乱七八糟,满身的血都往脑袋里蹿。 他竭尽全力露出一个笑容,心想:“从前不知道你这傻小子有这样的智慧。” 为官数十载,当着众人的面,他还不至于过分失态,松开程廷的手,拍了拍程廷的肩膀:“你知错就改,很好,华儿病在床上起不来,我这个当爹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程廷说了什么,他是一个字都没听清楚,脑子里气的嗡嗡作响,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看到了在人群中带着弟弟卖饼的邬瑾, 邬瑾用一张油纸包,熟练地给人包饼,收下六文钱,放回钱袋子里,咄咄逼人的苦难和贫寒,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捉襟见肘的痕迹,反倒让他越发沉静。 王知州暗想,负荆请罪,必定是邬瑾想出来的高招。 否则凭着程廷这个榆木脑袋,怎么能想的出来。 他收回目光,麻木着面孔,又说了几句安抚程廷的话,脱下身上鹤氅,给程廷披上,让手下送程廷归家。 他大度到了心痛的地步——活到这把岁数了,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鳖,让邬瑾这样一个年轻人,接连将了两军。 转身回去,他从前衙一直走到中堂,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只剩下满目阴骘。 下人奉茶上来,他端起茶杯,这才发现自己手也颤的厉害,强行镇静下去,他尝了一口,忽然扬手连着茶托一起砸落在地。 “咣当”一声重响,白瓷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清香的茶水泼的满地都是,溅上州判和同知的衣摆。 州判和同知对视一眼,都知道王知州的心胸有多宽阔,如今只摔了一个茶杯,都算是好的了。 毕同知起身命人来收拾残局,又走到王知州身边,低声道:“程家人实在是可恶,咱们暗地里再算账吧。” 王知州动了动手指头:“叫姓刘的来。” “是。” 毕同知和孙州判悄悄出去,王知州坐在椅子里,忽然喉咙里一痒,他用力一咳,咳出来一团咸腥之物,吐到痰盂中一看,痰中带了鲜血。 他眼前立刻一片发黑,心想:“气死我了。” 刘博玉前来时,已经将这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打听的清清楚楚,就连昨天夜里那一场武斗也心中明了。 他也知道此时去见王知州,不仅仅是做个出气筒,只怕还会让他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然而不能不去。 避人耳目的进入知府衙门,到了中堂,他立在月台下,等候传唤。 时候尚早,辰时未过,天色却不好,灰蒙蒙,阴沉沉,地面濡湿,总有无形的水汽从石板中氤氲而出,让人立在这里,就遍体生凉。 下人来来去去,一时换茶,一时添炭,一时送药,一个下人从屋中出来,撩起布帘,示意刘博玉进去。 刘博玉大步上前,走进屋中,见屋中只坐了王知州一人,面色不善,便勉强一笑,拱手做揖:“小的见过知州。” 王知州放下药碗,睨他一眼,伸手一揉额头,将刘家的账册丢在地上:“太少了。” 刘博玉赔笑道:“还请知州体谅,实在是不得已……” 王知州冷笑着打断他:“少拿这些话敷衍本官,你无非是想用骡子,自己又不敢出这个头,想让本官去给你斡旋罢了!” 第163章 利益交换 刘博玉连忙摆手:“没有,小人不敢,确实是蝗灾……又是战事,路不好走。” “蝗虫是吃象牙还是吃胡椒子?”王知州忍着怒火,“我没有精力跟你打花腔,只告诉你一句话,不用骡子的规矩,归根结底,不在莫家。” 刘博玉一愣:“可确实是莫家的规矩。” “蠢材,”王知州翻腾的怒火喷了出来,“活该一辈子见不得光!只能跟老鼠一样四处打洞!” 刘博玉低声道:“不是莫姑娘……” “莫、莫、莫,莫个屁!”王知州气的几乎要跳起来,声音也无端高了一截,“莫家原来不管,怎么忽然去管了?还不是因为邬瑾!他要做菩萨、做活佛!要怜悯众生!要做圣人!” 听到这里,刘博玉便知王知州的矛头对准了邬瑾。 可他已经在邬瑾身上折了一个弟弟,万不敢冒险再对邬瑾动手,于是支支吾吾地打马虎眼:“邬瑾能左右莫家的想法?您是不是搞错了?” 王知州跳起来,当场给了刘博玉一个大耳刮子:“蠢货!” 他看刘博玉捂着脸,垂着脑袋不言语,心思一转,冷不丁道:“你是在跟我装傻吧。” 刘博玉松开手,要做一番辩白,然而王知州让程家父子气的呕了血,已经是大不痛快,如今又让刘博玉敷衍,彻底发了怒,扭身拿起茶盏,劈头盖脸摔在刘博玉身上,冷笑道:“刘博玉,跟我装傻,你还嫩点,你爹在我这儿,都是老老实实的!” 把这口气出了,他看也不看滴答着水的刘博玉一眼,又坐了回去:“再敢糊弄我,漏舶商的买卖你就别干了!” 第193章 “是。”刘博玉垂着头,茶水把他前胸全都泼湿了,衣裳成片地贴在皮肤上,冷的他手脚冰凉。 他垂着头,神情和目光都是冷的——他是商人,头脑也是商人式的,对一切得失都会做出权衡,若是王知州要求的太高,给出的太少,他自然也会阳奉阴违。 真到了鱼死网破的时候,他手中也攥了无尽的把柄。 他谨小慎微地开了口:“您的意思是……让我想办法杀掉邬瑾?” 王知州上半身往后仰,靠在椅背上:“不能杀他。” 刘博玉飞快的拿眼睛在王知州身上过了一遍,心想气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杀,必定是有要命的把柄让邬瑾握住了——握住了还不算,还能让王知州忌惮着说一句不杀。 真是厉害。 他小心翼翼道:“您的意思是,给他一个教训?” 王知州不紧不慢道:“明年春闱,凭他的学问,中个进士不是问题,但是考场里,难免会有意外。”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考场中的情形:“春闱是二月,春寒料峭,坐地冰凉,墨都呵不开,写上几个字,手就冻的发青,考场里,也有人炭烧不好,着火的。” 刘博玉是科考不成,才回家继承了家业,也知道在考试时,把手的再严格,也常有意想不到之事发生。 他便曾听闻有考生在春闱时发疯,士兵镇压的很快,但这考生也撕毁了临近号舍的卷子。 “要让邬瑾落榜,此事——”刘博玉皱眉,“难。” 他拱手道:“并非是小人敷衍,一是京都遥远,天子脚下,达官贵人数之不尽,就是想买个好号舍,都要有靠山,二来,春闱严格,士子生事,终生不得再进,想要找到人行事,也难办。” 王知州点头:“不好办,所以找你办。” 他心平气和不少:“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你们老鼠之间,自然也有道,你的货,不是也送去京都吗?那些买象牙的主顾,总该有能搭上话的吧。” 刘博玉垂着脑袋,慢慢转动了一下眼珠子。 事情再难,也有办法可想——让一个人考不上,比让一个人考得上,要容易千万倍。 幸亏王知州不是让他帮王景华舞弊。 他满脸为难地抬了头,是个忍气吞声的可怜模样:“是有道……小人……勉力一试吧。” 王知州从鼻子里嗤出声音来:“你最好是全力去办,否则邬瑾高中,你这漏舶商,还能干多久?” “是,是。” 王知州见他迟迟不动,欲言又止,就道:“有话就说。” 刘博玉连忙道:“小人想请知州您帮个忙,小人近来买了一艘船,出海回来,带了一船货物,让济州市舶司扣下了,说是要博买。” 博买便是市舶司贱价买走一整船货物,再转卖出去,谋取巨利。 王知州一挑眉毛:“不错,买卖做的远。” 刘博玉愧疚道:“小人实在是心切,堡寨战火不断,损失太大,这才想试试别的路,没想到出去的时候很顺利,却回不来了。” “市舶司嘛,”王知州摸了摸下巴,“老虎过去都要拔根毛下来,密州节度使从广州城门过,市舶司能奉钱四十万贯,这衙门可富裕的很。” 刘博玉欲哭无泪:“小人只能请您斡旋一二,否则就要血本无归了。” 王知州冷笑:“你倒是不吃亏,本官让你办点事,你立刻就还上了。” 刘博玉把腰弯的更低:“不敢,实在是赶上了。” “我看你没有不敢的,船上是有禁榷之物吧。” “没有,是一船苏木,小人头一回走船,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运禁榷之物。” 王知州眯着眼睛:“五成。” 刘博玉瞪大了眼睛:“这……小人……” 他咬牙道:“是,五成,把船要回来比别的都要紧,那条船也花了小人半个身家。” “滚吧。” “是,小人告退。” 三日后,刘博玉船上的货物从济州洛水码头卸货,送到了宽州,刘博玉悄悄将货物的五成利送去给了王知州,又叫人将其中一部分苏木搬进了家里。 苏木可以切片蒸香、入药,很珍贵,但是到了刘博玉这里,不仅珍贵,还另有用途。 他吩咐苏名泉:“打开。” 苏名泉持刀上前,试图在木料纹路中找到蜡封起来的痕迹,结果遍寻不到,只能劈柴似的劈砍下去。 一刀过后,苏木让他强行打开,中间是用蜡封的严严实实的南海犀珠。 苏名泉伸手一摸:“这家伙藏的,可真严实,爷,要我说,以后咱们都走海上吧,有这挣头,还走什么堡寨,又累,又要分出去那么多。” 刘博玉眉开眼笑:“都打开。” 第164章 父慈子孝 几段苏木都被剖开,里面封着的都是珍珠、犀珠、玛瑙珠。 纵然封在了蜡中,无法摇动,但是隐隐有珠光宝气,透蜡而出,让这阴沉的天色都增了光彩。 苏名泉啧啧赞叹:“大爷,咱们弃了堡寨吧。” 刘博玉抓着一把瓜子,“咔咔”地磕,一边磕,一边说话:“你不懂,堡寨是咱们的根,丢不得,再说海上也不太平,万一遇到风浪,连船都沉了。” 苏名泉挖出一大团蜡,抠出来两粒滚圆的珍珠:“这办法,谁想出来的?厉害。” 第194章 刘博玉笑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市舶司如此苛刻,下面的商人自然也有自己的道,只要肯花银子,就能打听出来。” 别说几粒珠子,就连禁榷的玳瑁、象牙、犀角、珊瑚,他们都有办法带回来。 苏名泉把珠子挖了满桌,刘博玉看的心情大好,笑眯眯道:“赏你一颗,拿去玩吧。” “那我挑一颗好的。” “都是好的,颗颗都是宝珠,那几个人身上的象牙取了吗?” 苏名泉挑出来一粒,对着天光看了看,塞进怀里:“取了,死了两个,这回的骡子不好用,要不是他们露出马脚,船也不会扣下,大爷,我有个想法……” 刘博玉一听他要长篇大论,立刻从小几上捡起一块桂花糕,塞进了他嘴里。 苏名泉有了吃的,咀嚼两下,就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又拿一块:“好吃。” 刘博玉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想:“骡子不用在宽州,这总行了吧。” 随后他又想:“程三爷这一架打的妙,省了我不少事,就把这一船货要回来了。” 程家上下,也都觉得妙。 程泰山去王知州府上赔礼道歉,赔偿了无数的珍贵药材,外加一桌席面的钱,他做为认错的一方,丝毫感觉不到屈辱和气恼,所到之处,喜气洋洋,只差几只喜鹊帮他鸣叫。 作为接受赔礼的王知州一方,也没有获胜的喜悦,眉目之间全是愁容,心中和杜鹃似的日夜哀鸣啼血。 而程知府在外不便公然的欢欣鼓舞,还要在王知州面前做小伏低,替儿子赔礼认错,回到程府,才是真正人逢喜事精神爽,破天荒对着程廷生出许多父爱。 他见了程廷必叫“好儿子”,一双蒲扇般的巴掌也在曾经的“孽障”身上反复摩挲,把程廷摸的毛骨悚然,不敢出门。 直到别头试的龙虎榜张贴到宽州,程廷榜上无名,程泰山的慈父形象才轰然倒塌,本就不多的父爱化为乌有。 他火冒三丈,冲到程夫人面前,把人高马大还在撒娇的程廷薅了出来,锤的程廷哭成了活驴。 更令程廷痛苦的是,他的慈母也忽然变成了严母,并没有把他从父亲的巴掌底下救出来,反而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要离家出走!我要跟你们断绝关系!” 他一边哭喊,一边想,真是世态炎凉,不就是榜上无名吗,他本来也不爱念书啊。 王知州这时候脸上才露出了一点笑意——别头试对考生格外优待,十中取一,程廷苦读了这么多年,就是蠢成猪也该考上了。 程廷在家里鬼哭狼嚎之际,邬瑾已经在准备前往京都,赶赴春闱了。 今年宽州无秋粮可运送,进京的考生要在九月二十一日,和宽州启明钱庄的商队同行,前往济州,再在洛水换其他商队进京。 九月十九日,邬瑾从知府衙门领取了考贴,收在赶考的竹箱笼内,前几日邬意从书坊中买了一面小小黄布旗子,上书“奉旨赶考”四个字,也插在了竹箱笼上,说插上旗子,就不会遇到山贼。 邬母的包裹已经打了两三天,直到今天都还没打好,拿出来放进去,放进去拿出来,少了怕邬瑾受苦,多了怕邬瑾背着累,十分为难。 眼看着再过两天就要启程,她这包裹却是越收拾越乱,干脆先推着邬父去换银票——有了银子,缺什么就买。 饼铺只剩下邬意一个人看守,忙的团团乱转,整个家里,似乎只有邬瑾还镇静着。 九月二十日,邬瑾还和往常一样,寅末时起了床,穿衣梳洗,烧火煮水,等邬父邬母起来,给他们舀了热水洗漱,又在锅中煮米熬粥。 邬母揭开坛子盖,去夹咸菜,忽然失手打了坛子盖。 明日邬瑾就要远行,这一碎便是不吉之兆,邬母想起上一次春闱时的惨剧,登时五内俱焚,膝盖一软,恍惚着跪了下去。 地上冰凉一片,膝盖一触地,她立刻回过神来,就见邬瑾已经走了过来,搀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阿娘,我来。” 他蹲身收拾了瓷片,拿笤帚扫干净地,归置好笤帚,走到邬母身边:“阿娘,您哪里不舒服?我陪您去看大夫吧。” 邬母摇头,把心头异样压了下去:“不是,刚刚我又拿盖子又拿筷子,一时弄混了。” 她锤了锤膝盖:“老了,活到这个年纪,就由不得自己,心里再要强,身体也吃不消了。” 邬瑾伸手替她捂着膝盖,笑道:“那您今天就歇着,我正好心里慌,您跟爹一起去趟庙里,给我拜一拜,求个平安符戴在身上。” 提起此事,邬母倒把方才的不祥之兆忘了,一拍大腿:“我差点忘了。” 她赶紧站起来,又去夹咸菜,放在砧板上切成丝,揭开锅盖搅了几下,冲着外面大喊:“他爹,叫老二起来!吃了早饭,我们就去庙里拜拜,让老二看着铺子。” 邬父坐在小轮车上劈柴,也是心神不宁,把柴火劈了个乱七八糟,闻声刚要叫邬意,邬意自己就开门出来了,睡眼惺忪的洗漱:“阿娘,我想吃鸡蛋。” “我看你像鸡蛋!” 一家人坐在桌边,就着咸菜丝喝热粥,吃鸡蛋,吃过之后,邬意去饼铺干活,邬母推着邬父,匆匆跑去寺庙,想求个好兆头。 邬瑾看着天色,是个晴朗天气,便在天井撑开竹竿,将昨晚浆洗好的衣裳晾上,擦净手出了门。 第195章 他先去了李一贴的药铺,李一贴不在,只有弟子唐百贴在,百贴因为医术突飞猛进,诊金也随之高涨,等闲人家,不会找他出诊,因此在铺子里看医书。 另有两三个挚药的小郎,正在给膏药贴签子。 唐百贴在前往十贴的道路上停滞不前,寸步难进,仿佛是千江万水,积蓄到了紧闭的闸门前,就是冲不出去,见到邬瑾,沉声道:“你来了,过来,我给你把个脉,不要钱,偷着乐吧。” 第165章 白羽 唐百贴强压着邬瑾坐下,搭上邬瑾左手,凝神探脉,探过之后,愁眉不展,换上右手,眉头拧的更深。 邬瑾看的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忽生大病,不由跟着他拧起眉头,等唐百贴收回手,便道:“唐大夫,我是不是......不大好?” 唐百贴摆手:“没事。” “没事?”邬瑾看他那模样,不大信,小心翼翼道,“若是有事,无须瞒我,我家中就是我做主,父母辛劳,不敢再叫他们忧心。” 唐百贴捧起书:“不瞒你,确实没事,只是我近来裹足不前,又无人请我看诊,见你没病,很是失望。” 邬瑾虚惊一场,如释重负,背后却是让唐百贴吓出了一层牛毛汗,忍不住道:“唐大夫,我曾看杨泉言‘夫医者,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非聪明答理不可任也,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您此心此举,实不算是仁爱之举,如何能让病患相托啊。” 唐百贴近来求进心切,已入迷津,只盼人人有病,各个都是疑难之症,李一贴看出他浮躁不定,故意不让他出诊,只让他在药铺中看书。 他正是烦躁之时,听了邬瑾直言一句,心中咯噔一下,猛地想起初拜入李一贴门下时,李一贴曾让他背药王之言:“医者,无欲无求,先发大慈大悲恻隐之心,誓愿普救生灵之苦。” 然而近日来,他把大慈大悲恻隐之心丢失的一干二净,只一味盼人生病,简直是丢了医者之本。 他站起身来,对着邬瑾拱手一揖:“邬瑾,多谢你指点迷津。” 邬瑾连忙起身,侧身避开这一礼:“不敢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唐百贴松开手,复又坐下:“又来买虫齿药?” “不是,天冷了,我爹断腿处总是不快,我来买一盒去年用过的膏药。” 唐百贴扭头对一个小郎喊道:“阿万,给邬瑾取一盒万应膏。” 一个小郎连忙站到药柜前,取了万应膏出来,邬瑾想着邬母一到阴天下雨,总是摩挲膝盖,就告知小郎症状,小郎还未开口,唐百贴已经大声道:“也用万应膏,送你一盒。” 小郎再取一盒给邬瑾,邬瑾坚持付了银子,将药膏收在怀里,和唐百贴告辞。 唐百贴目送他出门,见好风拂过他的衣袖,他迎着日光而走,满身都染上一层金光,目光清澈明朗,望之令人温暖。 收回目光,唐百贴暗道:“此人若是为医,必为良医。” 邬瑾出门后,沿着大街一路往莫府走,街上大小铺子都开着门,生意远不如从前。 他一路走一路买,在炭行要了十秤炭,让伙计送到家里去,伙计等了一上午,都只等到他这一个主顾,主动问他要不要碎炭。 他又买了一秤碎炭——今年炭价贵的惊人,爹娘本就节省,若是他不备在家中,他们是舍不得买的。 买过炭,他在小贩的担子里挑了榛子、松子、梨肉、楂条、大蒸枣,每样称一斤,让伙计仔细包起来,也送回家去——弟弟年纪不大,既馋嘴,又在长身体,也给他吃点好的。 买完了东西,他走到莫府去,进了山野居,铺开纸,研了墨,坐在案前,想写一张过年的单子给殷北。 莫聆风会回家过年,府上一个做主的都没有,等她一回来,看见别人阖家团圆,她这里冷冷清清,心中免不了要难过。 一个字都没往下写,殷北就走了进来,对着邬瑾一揖:“少爷。” 他奉命去堡寨送虫齿药和信,莫聆风在看过邬瑾所写王知州一事后,迅速给了回信,他带着信刚回来,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堡寨中特有的气味。 那种粗粝、空旷、沙尘、血肉交织在一起的气味,不带任何修饰,像矛,笔直冲到邬瑾鼻端。 “聆风牙还疼吗?” 殷北摇头:“已经好了,姑娘给您带了东西。” 他将手里揣着的长条匣放在案头,然后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邬瑾将木匣取到身前,打开匣盖,就见匣子里放着一根雪白的长羽。 他不明所以,拿在手中,只觉得这根又粗又硬,应该是猛禽的羽毛。 匣中还放了一封书信,他放下那根不同寻常的羽毛,打开书信细看。 “邬瑾,你真厉害,王运生恐怕要气死了。” 打头一行字,写的还算娟秀,之后越写越潦草,连字都带了火气:“我的牙已经不疼了,但是种将军不许后营给我沙糖!” 写了如此愤怒的一句话之后,她的怒火平息下来,说他们在怀远寨时,金虏偷袭,她骗冯范去要沙糖,冯范去了后营,躲过一劫。 于是她自封为冯范的贵人,冯范跟着她,就能紫气东来,冯范嘴里不信,人却经常在她身边晃悠。 她又说他们在还击金虏时,一只鹰长唳而过,通体雪白,羌人以为神明降临,竟然不分敌我,弃刀不顾,跪地俯身而拜。 第196章 战事过后,她在一个羌人手中捡到了这根白色的羽毛,特意让殷北带回来给邬瑾一观。 信的末尾,她说:“邬瑾,这只白鹰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我只捡到这一片羽毛送你,让你也看一看白鹰,黄沙万里,日月星辰,在我眼中,也在你眼中。” 邬瑾放下信,看着那根白羽,脑海中一只雪白的雄鹰呈现,毫无保留地对着他发出一声厉叫。 于书房一隅,他仿佛看到了横山那一点青绿颜色慢慢铺开去,黄沙以山河为界,不休不止地滚动,日光照耀人的眼睛,风鼓噪人的耳朵。 江山如画,从不吝啬自己的美丽,无论它身上撒的是鲜血还是热泪,都只是一个点缀。 莫聆风和他一同看过这份景色,不同的是,她战甲冷冽,他青衫儒雅,横山上的风,一同吹向了他们二人,将宽大的袖子高高吹起,如火,似云。 放下白羽,他不再回信,而是提笔写下“炮仗”二字。 过年有炮仗,总归会热闹一些。 他奋笔疾书,将这一张过年的单子写的又臭又长,毫无水平,连炒瓜子都写在了其中,写到最后,他看着满满一张纸,也是哑然失笑。 莫府主子少,但是下人多,还有姨娘们,他这零零碎碎的年货单子,只够聆风一个人的。 他换了张纸,再次慢慢写了起来。 第166章 进京赶考 当晚,邬瑾交代殷北关门闭户,又带着清点出来的两本书和字帖送去给程廷。 程廷禁足在家,着急上火,满脸红疙瘩,见到邬瑾前来,喜不自禁,还未等他请邬瑾去替自己求情,就见邬瑾拿出了书和字帖。 他的喜悦一落千丈,把感动的眼泪收了回去,让邬瑾立刻带着东西滚蛋。 邬瑾没动怒,只让他每日临一篇字,看一页书,等他回来再查,程廷气的大喊绝交,再也不要跟邬瑾做朋友。 “我走了,明日不必来送。” “滚!” 翌日卯时,邬瑾背着箱笼,拎着一个包袱,在家中辞别父母。 自上次进京赶考,考生惨死,也不过是三年,如今邬瑾又要再去,路途遥远,不知如何艰辛,路途若是再有事端,他又要向谁求救。 邬父邬母望着邬瑾跪别父母,已是忍不住泪眼婆娑。 邬母一把将邬瑾搀扶起来,抬手抹去眼泪,想伸手抱一抱他,又怕自己身上不干净,污了邬瑾的白色斓衫和皂色鹤氅。 她心中又慌又痛,一时手足无措,只能不住抬手抹泪,又望着邬瑾的衣裳道:“只穿了这么几件,冷不冷?路上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邬瑾宽慰道:“不冷,您和爹在家中,好生照顾自己。” 他扭头看向红着眼睛的邬意:“我不在,不要淘气,多为父母分忧,晚上就睡到我屋子里,夜里多留神。” 邬意用力点头:“哥,你放心。” 邬父咳嗽两声,忍下眼泪:“万事小心,行路时多留个心眼,要是不对劲,就赶紧跑......不要再去管旁人了,时刻记得,你也有父有母。” 邬母听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只恨不能陪着一同前去,护在儿子左右。 她拿两只手轮换着抹泪,袖子都湿透了,泪还是不住,邬瑾急忙上前,取出帕子,替母亲擦拭眼泪:“爹娘不必忧心,儿子都明白,爹娘若是如此,儿子行在路上,也难安心,日夜忧心家中,反倒伤神。” 邬母只能硬生生止了眼泪,强颜欢笑,刚一扯起嘴角,来不及收回去的泪又梭到脸边,连忙垂头整衣拭泪。 她深吸了几口气,才抬头道:“沿途不要省,吃喝上不要大意,天冷,又有雨雪,鞋袜易湿,要勤换。” 邬父少言寡语,此时也少不得啰嗦两句:“不要只顾着旁人,也多顾着自己。” 邬瑾不住点头:“爹娘,我去了,时候不早了。” “好,好,”邬母给他拢了拢衣襟,“好好考,爹娘都盼着你高中,盼着喜讯回来。” “老大读书一向都好,”邬父望着邬瑾,“这回肯定是榜上有名,咱们邬家,就这么一根苗。” 邬瑾心中一痛,笑了笑,没说话。 邬意在一旁道:“哥肯定能考上,哥是解元!我听蒙学的先生说,只要中了进士,就是光宗耀祖,就能做大官,到时候咱们家就和程知府家一样......” “胡说。”邬母笑着打了邬意的脑袋,眼中亦是满怀期待,“平平安安的就好。” 邬瑾见父母翘足企首,目光中既有离别之忧,亦有他日登科之喜,殷切嘱咐,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心头。 在吃不饱穿不暖之际,父母节衣缩食,送他开蒙,家里两盏油灯,一盏端来端去,一盏永远放在他的屋子里。 寒窗苦读,悬梁刺骨,只要登科,便能报父母之恩,令父母多年辛劳有个结果,让他们的委屈和心酸有个出口。 哪怕此次他不能金榜题名,也该倾尽全力,不留遗憾。 可这一次,他注定要让父母失望,撒下一个欺骗自己、欺骗家人的弥天大谎,明知道王知州会在春闱上做文章,仍旧不尽心,不尽力,任凭对方作为。 他第一次不敢看父母双眼,告辞出去,走出城门,与其他学子一同赶往商队,与商队管事道了姓名,安放行李。 商队带着赶考学子,一路可免除关税,对学子也十分优待,安排学子和货物一起坐在了太平车上。 第197章 邬瑾安顿好时,还有六七人未到,又等了四刻钟,终于到齐,商队正要出发,城门处忽然传来邬母急切的喊声。 “老大!瑾哥儿!” “阿娘?” 邬瑾连忙从太平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向商队管事说明缘由,麻烦他多等待片刻,随后大步流星向邬母赶去。 不等他过去,邬母已经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跑的满身尘土,额头有汗。 一同前去参加考试的举子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邬母顾不得许多人在场,从怀中取出一枚平安符,弯腰俯身,要为邬瑾结在丝绦上。 夫妻二人只顾着哭泣,竟然忘了将昨日求的平安符交给邬瑾,幸亏她发现的及时,一路跑过来,赶上了。 邬母一面打结,一面低声道:“我的儿,一路上平平安安的,到了京都就给我们送信回来,进了考场,什么都不要想,好生考。” 她双手颤抖,始终不能够打出一个活结来,邬瑾连忙接在手中,牢牢绑住。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邬母强忍了眼泪,站起身来,见他身上沾了一道白灰,两只手忍不住伸出去,上下拍打,为他掸去灰尘。 掸过之后,她强笑着催促邬瑾:“去,快去吧,都等着你呢。” 邬瑾心如刀绞:“阿娘,您回吧,外面冷。” 邬母连连点头,一再催促,又推着他走,邬瑾步步向前,坐上太平车时,已经双目通红。 一旁学子笑邬瑾离不开娘,只是去赶考,这样伤感做什么,有人说起三年前济州馆驿一事,笑声顿时小了下去。 车夫赶着太平车,晃晃悠悠动了身。 晚秋之风冷冽,邬母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邬瑾坐在太平车时,时而回头,都能见到母亲身影,佝偻着背,干干瘦瘦地站在原地,始终未动。 邬瑾只觉眼前一暗,两滴眼泪夺眶而出,落在衣襟之上,父母的面孔在他心中如此清晰,都是干枯而瘦小,皱纹一道道,如刀子一般刻进他心里。 而他这不孝子,以一副孝子面孔,行那不孝之事,更令人唾弃。 这两滴泪,也让其他学子有了离别之愁,队伍渐渐安静,各有所思。 这一回,走的很顺畅。 学子们沿途换了三个商队,最后与平洲的运粮队伍一同前行,平安到达京都。 第167章 鸿雁传书 邬瑾到京都时,京都才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 各地赶考举子涌入京都城内,赁宅住宿,离贡院越近,赁钱越贵,有曾出过状元的屋子外面,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状元吉地,一日千钱。” 考生也有囊中羞涩者,只能赁在离贡院较远之处,好歹也在城中,方便结交朋友,参加文会破题,买小报看时局——春闱将至,再闭门造车,似已经不合时宜。 邬瑾进城走了一趟,随后出城,独自一人在城外寻地方赁房屋,最后以一个月一百文的赁钱,住在了云羊道观。 云羊道观清净,三位道长道行不浅,深谙道法自然,院中野草任凭生长,石板随意碎裂,屋瓦恣意滑落,风一阵、雨一阵、雪一阵,野猫入、野狗入、燕子也入,自然至极。 邬瑾随遇而安,住进去第一天,扛着锄头从野草里锄出一条道来,架起梯子,将完好的瓦片盖上,又去买来明纸糊好窗户。 三位世外高人虽是认为‘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不必拘泥,但见邬瑾勤勉,就将邬瑾的赁钱变成了一个月三文。 云羊道观已是如此自然,殿、阁自然也大不到哪里去,自山门起,只有玉皇殿、四御殿、三清殿,每日寅时,三位道长便在三清殿做玄门早课。 住进去第二天,邬瑾也早早起来,先站在三清殿外,听三位道长念诵:“琳琅振响,十方肃清,河海静默,山岳吞烟。万灵镇伏......” 他听完一段清韵,便走到玉皇殿外的铜鼎旁,背诵《大学》,而后回到屋中,铺纸写信。 他于行首双抬落笔:“儿邬瑾敬禀父母亲膝下。” 思索着邬意认识的字,他尽可能简略:“儿已于十一月初平安入京,住于京都云台县云羊道观,饱食无忧,读书发奋,望父母康强,家中平安,过半月,儿再来信。” 搁笔将这封书信小心放置在一旁,等待墨干,他再铺开一张竹纸,轻轻落笔。 “聆风。” 思绪万千,他在脑海中理了又理,才继续写道:“我已至京,京都人物繁华,千灯万火,九衢三市,行人难通。 奇怪,宽州的风,竟丝毫未曾吹进这里,战事止于堡寨,止于宽州,无人提起,无人谈论,一切大好。 我本想将城中景物一一描绘,然而行走在其中时,我似山野村夫,骤然闯入,处处不适,未曾细看,倒是见到摊贩卖糖,有糖为泽州饧,下酒所用,中间空,外面裹满芝麻,嚼之满口生香,宽州未曾有。 已买。 我住在城外云台县云羊道观,此处清净,三位道长功课勤勉,早晚功课,无有懈怠,我听后,独爱这句‘河海静默,山岳吞烟’。 久不听埙声,甚念。” 京都的风,随着两封信和两包糖传入宽州,一份送至邬家,一份送至莫府,再由殷北送去堡寨。 十一月底的宽州城已是朔河冰冻,堡寨被一片大雪压着,处处悲风,侵人肺腑,每年此时,都是歇战休兵之际。 第198章 高平寨中,军中变化大,镇戎军折损大半,莫聆风异军突起,占据了高平寨一小壁江山,所住的地方,也变成了两进的小院。 莫聆风窝在自己的院落中,打开油纸包,泽州饧在遥远旅途中已经稀碎,她捏起三块扔进嘴里,边吃边看信。 看完之后,她心中鼓荡着一股快乐,让她悄悄扬起嘴角,却又无处分享,只能取出埙,坐在桌边,呜呜咽咽吹了一曲。 她这宅子原来是右路军统制所住,自从右路军全军覆没后她便住了过来,前院住着游牧卿和几位亲兵,后头左厢是书房,右厢是殷南住处。 埙声穿过门边多宝阁,跑进了院子,又从院子蹿去前院,这时候,前院的诸位亲兵就都找着借口,出去溜达了。 游牧卿这位亲兵长官不能走,只能驻足倾听,听了半晌,倒也听出来一丝意趣。 傻大个小窦从外面伸进来一个大脑袋:“姑娘又在招鬼?” 游牧卿立刻瞪他:“少放屁。” “也是,鬼也不大愿意听。”小窦皱着眉头,两只脚迈过门槛,走进来之后,呆站在原地,等埙声停下,好去找殷南。 他一心一意要和殷南共筑爱巢,殷南见了他和见了仇人一样,时常是杀气腾腾,动辄就让他滚蛋,但是他认为殷南对待别人都是冷冰冰的,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会怒火冲天,热气腾腾,这不是爱是什么? 游牧卿简直要被小窦活活蠢死,有一回忍不住和莫聆风说起此事,谁曾想莫聆风却认为小窦和殷南很相配。 他当时瞠目结舌:“您是怎么看出来他们两位相配的?” 而莫聆风板着脸蛋,答的很认真:“小窦缺心眼,殷南少根筋,不是很配?” 游牧卿惊掉下巴,然而逐渐的,他想莫聆风说的也对,这二人确实是相配,脑子都有毛病,最好能修成正果,不要再去祸害旁人了。 此时殷南在给莫聆风洗衣裳,对埙声充耳不闻,反倒听出了小窦的声音,心头一恼,衣裳“刺啦”一声,在她手中裂成两半。 她将这笔账也一并算到小窦头上,将衣裳搭在竹竿上,准备晾干之后带回城中——这也是奶嬷嬷吩咐的,莫聆风身上一针一线,可以旧、可以坏,但是不可以少。 晾晒过后,她转动手腕,大步流星去撵小窦,小窦正好对这埙声无法忍耐,便顺势而为,被殷南撵了出去,同时强拉着殷南去看风景。 游牧卿对着这二位嗤笑一声,又“啧啧”两声,回到屋子里拿出一条干肉来,一边撕扯着吃,一边听埙。 莫聆风吹个不停,吹的口干舌燥,腮帮子发痛,才擦干净埙放下。 她转到屏风后的妆台前,上面放着一面产自湖州的铜镜,才打磨过,鬓眉微豪可查,她对着镜子,“啊”的张开大嘴,俯身向前,瞪大双眼,仔细看嘴里的牙齿。 左下方的牙齿上还有个小黑点,但是不疼不痒,也没有要出幺蛾子的气息。 她闭上嘴,走回桌边,继续吃泽州饧,吃完能捏起来的,就只剩下一小把捏不起来的碎屑。 她见四周无人,就把油纸和糖一起端在手中,将其中一个角送到嘴边,张大嘴,头往后仰,将碎屑倒进嘴里。 第168章 追击 “姑娘......” 游牧卿站在门外,看到莫聆风豪放地张大嘴巴吞吃糖屑,再看莫聆风放下油纸,冷眼看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被灭口。 莫聆风擦干净嘴:“干什么?” 她扭头去桌上找茶水,打算漱口。 游牧卿吸溜一下口水:“有烤羊腿,您吃不吃?” “吃,”莫聆风放下茶盏,“哪里来的?” “冯指挥使。”游牧卿转身出去,端来一个大木盘,上面摆放着已经切好的一条羊腿。 他把木盘放在桌上,紧闭着嘴巴,以免口水从嘴角滴落,幸而莫聆风让他自行动手,免去他活活馋死。 两人一个站一个坐,整整齐齐吃烤羊腿,莫聆风吃到肚皮鼓了起来,游牧卿的肚子好似一个无底洞,没有任何变化。 正当游牧卿打算拿起骨头啃干净时,让殷南揍了一拳的小窦冲了进来,满脸严肃:“姑娘,开远堡急信,有一队羌人从横山潜入!种将军让您带一个马军营,一个步军营前去救援!” 莫聆风擦了擦手:“走。” 一刻钟后,两营人马利落出发,前往高平寨东边的开远堡,夜幕即将到来之际,人马停在了开远堡三里之外。 寒风送来血腥气味,游牧卿翻身下马,悄无声息上前查看,就见开远堡堡头之上,没了镇戎军黑旗,随之摇曳的,是一面金色旗帜。 旗杆下方,密密麻麻,挂着人头。 改换旗帜,整个开远堡全军覆没,只剩下一个前去报信的小兵,还活在高平寨。 不到片刻,他悄然回来,低声禀告莫聆风:“不止有羌人,还有金虏,在一百人左右。” “十则围之。”莫聆风立刻下令,四面包围开远堡,步军营在前,马军营在后,以免敌人突围。 小窦、殷南整点人马,点出四个都头,分做四股,杀向开远堡,待到堡外,立刻摆出合围之势,摇动“莫”字军旗,放声呐喊。 然而开远堡中一片寂静,悄无声息,所有的呐喊、杀气、热血沸腾,全都在寒冷的风里凝结成冰,落入空谷,无人回应。 第199章 只有人头和金色旗帜在飘荡。 莫聆风扬手,呐喊声戛然而止,游牧卿再次下马,回首点出两个弓手,一步步走上开远堡石阶。 开远堡大门洞开,游牧卿走入门中,没有看到人影,挥手让两个弓手上了堡头,背靠背搭弓瞭望,很快,其中一位弓手便道:“没人,跑了。” 金虏并没有死战的打算。 偷袭得手,挂上人头之后,他们本打算再次伏击前来救援的小股兵马,羌人却分外敏锐的听到了马蹄在地面发出的颤动之声,得知有大批人马前来,便弃了开远堡,逃了。 游牧卿从堡中出来,与弓手一同翻身上马,对莫聆风道:“应该是从横山离开了,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回高平寨?” 莫聆风调转马头,看向横山:“去横山。” 游牧卿面露难色。 他看一眼铁青的天色,已经有雪片在风中翻飞,低声道:“姑娘,随时会有大雪,现在横山也不好走。” 莫聆风知道不好走,但还是要追。 莫家军,不能只带回去开远堡那些同胞的人头,却连一个敌首都未斩杀。 堡寨中,还未曾有过这样的笑话。 她莫家军也不能有这样两手空空的战绩——还不够,她现在有的还远远不够,开春之后,她要招兵买马,要占据堡寨半壁江山,要吞噬镇戎军,不光要有银子,还要有赫赫的战功。 “金虏能走,我们也能走。” 莫聆风很冷静,眼睛里带着寒意,右手折着马鞭,用力在左手手心敲了一敲,随后伸手一指殷南:“你领步军营。” 她看向前往横山的那一条路:“你们从这里往上围。” “是!”殷南大声应下,抬手一挥手中军旗,步军营士兵立刻跟上。 步军营男、女各分两列,男兵存着一股不能输给娘子军的傲气,娘子军带着一抹必须要压倒男兵的肃然,踏碎琼玉,杀气翻腾,互不相让,直奔横山而去。 小窦眼巴巴看着殷南走了,很想跟上去,目光还没收回来,耳中就传来莫聆风的声音:“窦兰花!” 小窦含羞带臊地答应一声。 莫聆风看向西边:“马军营随我踏过葫芦河,过怀远寨,从张家堡包抄横山!” “是。” 开远堡就在葫芦河边,葫芦河只是一条小河,远不如朔河宽阔,轻而易举便能跨越, 过了葫芦河,就是怀远堡,从怀远堡向再次废弃的张家堡走,骑马只需一个时辰,就能到横山脚下。 夜深,而且静,马蹄踩在积雪中,发出“咯吱”的声音,到了葫芦河,葫芦河冻的硬实,人能过,马蹄却打滑,莫聆风当机立断下马,步行过河。 夜色越发暗了下来,寒风吹着粗糙的雪粒子打在人脸上,俨然也成了一场敌袭,莫聆风攥紧手中长刀,默不吭声,只是快走。 行军的脚步声惊动了怀远寨中驻扎的士兵,一位指挥使带领弓手站在堡头上,看到了小窦高高举起不断翻飞的莫字军旗,连忙让士兵收了弓箭。 游牧卿飞奔上前,借用战马,怀远寨中指挥使应允,不仅借出了战马,还派出人手,过河去放马。 通往横山的小道,黝黑狭长,再次废弃的张家堡与这种寂静一起,蔓延到人的心里,莫聆风领着队伍在黑暗中沉默奔驰,仿佛是疾行的幽灵。 纷飞的大雪和没过人小腿的积雪吞没了他们的呼吸声,每过四刻钟,他们便翻身下马,步行向前,活动开冻僵了的手脚,再重新上马。 和莫聆风算的一样,他们在一个时辰后到达横山山脚。 山脚白雪茫茫,莫聆风立在雪地中,让士兵围住横山,列成一个横排,手持利刃,往上围剿。 横山寂静,没有虫鸣鸟叫,走在背风处时,更是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只有雪片簌簌落地,以及脚陷在积雪中,发出的“咯吱”声。 一营之兵,以合围扫荡之势往上走,走到风口时,狂风夹杂着雪片铺天盖地而来,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如此往上攀爬了两里路,一个士兵忽然一跃而起,冲向前方,扬手便是一刀。 血在夜里也变成一种暗而粘稠的颜色,落在地上,立刻冻结,一个金人无声无息倒在雪地中,紧接着,周围士兵接二连三动作,又有三个金人,在即将逃出横山之际,被伏击而亡。 第169章 合围 金虏和羌人迅速发现了这一异动,面对如此众多的士兵,毫不犹豫,掉头就跑。 然而来时的路上,打头的是殷南。 殷南擒刀在手,以同样的方式领着人向上,耳朵一动,忽然蹿了出去,兔起鹘落,众人还未曾看出眉目,就听“啊”一声惨叫,雪地里迅速弥漫出铁锈般的气味。 随后,殷南拎着带血的尖刀走了出来,两只眼睛在雪夜里放出亮光,像是猫,开始到处游走,捕捉敌人气味。 她念叨着:“一个。” 冷酷无情和兴奋在她身上混杂,制造出一种刺激人的兴奋。 随后,常龙拎刀而出,一刀扫向躲藏在石头阴影中的金虏,十招过后,他甩了甩拳头:“两个。” 这场屠杀,变得持久。 金虏和羌人异常敏锐和矫健,发现被合围后,立刻四散开来,分头躲藏,一时间敌暗我明,只能靠着收拢包围圈来搜寻。 第200章 陆续有金虏倒在刀下,两个羌人一跃而起,在雪地里蹿的比兔子还快,走在中间的莫聆风借着雪光,远远看清楚了其中一个羌人的面貌——那个逃走的人! 她对此人的面孔已经记不清楚,但是只要一碰面,就会想起,好像此人的面目莫名熟悉,总能让她认出来。 她不浪费心神在此人身上,带领士兵继续扫荡。 羌人泽尔从莫聆风眼皮子底下跑过,感到了一阵恐慌,一双狼眼四顾,眼睁睁看包围圈不断缩小。 他悄无声息地更换隐藏之地,在一根老树杈上蹲了下去,取出怀中白石,捧在手中,低头亲吻,同时在心中祈求白石保佑。 一名同伴也轻巧跃了上来,纵然足够轻巧,也带着力量,树梢上积雪随之抖落,两个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幸而雪足够大,掩盖了此处异动。 雪光在天光下,变做了幽蓝颜色,又逐渐放白,时间也随着这种光线而流逝,直到飞雪停下,积雪再次变白,整个横山已经让他们搜索了一遍。 两营兵马围住小小横山堡,士兵将尸体都拖了上来,剥去弯刀、弓箭等物,清点数目。 九十人。 莫聆风挪动脚步,将这些面孔一张张看过,没有从中找到那位羌人,仰头看向横山堡。 “还有漏网之鱼,至少一个。” 殷南立刻领着人进入横山堡搜查。 横山堡中,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体,是守在横山堡中的士兵,殷南领着一队娘子军进入,并未搜查出金虏,反倒是找出来三个逃过一劫的士兵。 莫聆风让殷南继续守住里面,随后仰头,看向横山堡的屋瓦。 横山堡太古老了,古老到了千疮百孔的地步,一眼望过去,除了皑皑白雪,就是不断修葺、加固过的石块、梁木,外面看着完好无损,里面却有可能是空的。 她负手而望,一边看,一边细致的思索,同时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游牧卿身后:“小心。” 游牧卿横刀在身前,遮挡住她,莫聆风藏在游牧卿背后,再一次往上看,天光逐渐明亮,在雪上照出迤逦的光影,投在莫聆风脸上。 她的轮廓已经逐渐分明,目光冷静凌厉,箭一样射出去,扫过每一个可疑之处,周遭也随之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紧随着她而动。 半个时辰后,她一无所获,然而丝毫没有撤离的打算,用冻的发青的面孔吩咐游牧卿:“放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弓手搭弓上前,将箭对准任何可以藏人的缝隙,“咻”的放出箭去。 很快,堡寨就成了巨大的刺猬,再没有下手之处, 天地间静的只剩下呼吸声,莫聆风能听到积雪从枝头坠落的声音,细碎、飞扬,连绵不绝。 士兵们每过上一刻钟就轮换着活动手脚,吃一点冰渣似的干粮,在嘴里咀嚼的足够久了,才吞咽入腹。 半个时辰过后,仍然是没有动静。 当真还有漏网之鱼? 他们不敢发出疑问,因为莫聆风也同样站在这里等,她很安然地凝视着横山堡,等待着这里面流出鲜血。 可是天色只短暂的放出了一下光明,很快就再次陷入阴沉,寒风肆虐,又一场暴雪要下——堡寨的隆冬,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雪,难得放晴。 游牧卿在一片肃穆之中上前,走到莫聆风身边,低声道:“姑娘,撤吧,再这么耗下去,人吃不住。” 话音刚落,狂风便起,呼啸来去,发出尖锐扁窄的呜咽之声,雪片有风助力,起了刀锋之势,斜插入积雪中。 莫聆风确信那个羌人就在这里面,转动一下僵硬的手腕:“再等一等,快了。” 他们有吃有喝,尚且承受不住这样的寒冷,对方纹丝不动,越发难以忍受。 游牧卿点头,呼出一大团白气,正要退下,前方不远处的积雪,忽然向上扬起,让风搅弄出遮天蔽日的一片迷雾。 积雪里所藏的羌人猛地扑向莫聆风,游牧卿抖刀上前,挡住攻击,他刚要一展身手,将这羌人斩落在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游牧抬腿将那人踢飞,回头看去,就见一个青年羌人,宛如鬼魅,无声无息从雪地里钻了出来,趁着同伴的这一扑,手持一柄弯刀,将刀刃平直地伸向了莫聆风脖颈。 莫聆风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脖颈冰凉,垂眸看着刀光闪着寒冷的光,抬起头,看到接二连三的羌人跳了出来。 一共六人。 他们在合围时迅速跑向合围中心横山堡,用皮毛帽子盖住脑袋,拢紧身上的皮袍子,将自己埋在屋檐下的积雪中,只用手指留出一个小孔出气。 连绵不断的大雪重新覆盖在翻动过的雪堆上,掩盖住他们的行踪,原本他们只需等待莫聆风一行人离去,便可以逃脱。 未曾想到,莫聆风在此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而且还将继续等下去,直到他们冻硬了为止。 他们不能再等,太冷了。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出手时,泽尔果断而且迅速的出手,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将刀架在了莫聆风脖子上。 “擒贼先擒王,石神保佑,”他心想,“可惜不能杀掉她,为族人报仇。” 第170章 受制于人 无数刀锋对着泽尔。 泽尔却稳如泰山——擒住了莫聆风,就像是擒住了一条生路。 第201章 雪片飘落在他脸上,他活动了一下左手,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湿意,右手纹丝不动,人却绕到了莫聆风身后伸手攥住了她的臂膀。 这一抓握,他心里有些诧异,没想到莫聆风如此纤细,他一只手就能圈住。 “不要动,”他微微喘息一声,感觉到了骨头里的痛苦,寒冷变成了针,通过玄府进入身体,在骨头缝里作祟,“我的手很痛,会不小心。” “你,”他对着游牧卿一扬下巴:“不要动,放下刀。” 随后他扭头看向殷南:“还有你。”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是最危险的。 二人目光看向莫聆风,莫聆风很缓慢地点头:“放下,你们离的太远了。” 看似只有短短几步距离,但是一旦动手,游牧卿和殷南绝快不过泽尔。 等殷南和游牧卿放下刀,莫聆风转动眼珠,看着六个羌人走过来,吩咐士兵:“让路,让他们下山。” 士兵们还伸长手臂举着刀,然而神情都有几分慌张,听到莫聆风如常的声音,才稍稍镇定,让开一条下山的路。 泽尔因为莫聆风的冷淡,原本的胸有成竹,也变成忐忑不安,背后冒出一层细汗,一时都分不清谁才是被挟持的那个。 狡诈的汉人。 总是能混淆事实。 看了看手中的刀,他再次镇定下来:“马在哪里?” 莫聆风和他有问有答:“在山下。” 她的背后也有冷汗冒出,一层一层浸透了贴身的衣裳。 “女将军,”泽尔微微一笑,“你得送我一程,这些人都留在这里,等我们安全之后,我会放你离开。” 莫聆风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随后冷笑一声:“我不相信你会让我离开,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之间还有私仇。” 泽尔登时红了眼睛,想到父亲兄弟的惨死,恨不能当场就将这小小女子劈成两截。 忍住心中翻滚的怒火和恨意,他咬牙切齿:“你想怎么办?” 莫聆风慢慢抬起手,泽尔立刻怒喝一声:“不要动!” “不要怕,我只是点人,”莫聆风仍旧把手抬了起来,点了殷南、游牧卿、小窦、常龙,“我要他们跟在后面,你们往东南方向走,过了莲华堡,放下我。” “不行!不要耍花招!”泽尔顿时收紧了刀。 刀划破柔嫩的皮肤,往里收紧,莫聆风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条鲜血痕迹,往下滴落一线,打湿衣襟。 衣襟那一处,迅速变得又冷又硬,痛意也是缓慢的涌了上来。 莫聆风的手指紧紧掐住掌心,强忍着痛意,没有动作。 “姑娘!”殷南猛地往前冲了一步,身后士兵也随着他的脚步极其向前走了一步。 “哗啦”一声,盔甲、刀鞘、弓箭互相拍打,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剧烈敲打在羌人脆弱的心神上,羌人也都往前一步,提刀挽弓。 寒风夹着那大雪,一时也是如同浪吼,刮的断木折屋,心神难安。 泽尔紧握着刀,大吼起来:“不要动!” 一截断枝打在他脸上,他险些伸手去抓,幸而忍住了没动,直到这一阵大风过去,雪片直直而落,目能视物,他擂鼓一般的心才稍落。 “别动!”泽尔再次朝殷南大喊,“不许动。” 游牧卿额角滴落一滴大汗,双手掌心也都是汗,只能死死拽住殷南,大声道:“小子!管好你的刀!” 泽尔嗤笑一声,将刀向外挪动,刀锋不再紧紧贴住伤口,左手用力一攥莫聆风的手臂:“不行,不能带人。” 莫聆风冷声道:“互不相让,看来咱们注定要在黄泉路上相会。” 她的后脑勺正靠着泽尔的胸膛,她能听到他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一下接一下,全都在求生——太剧烈了,几乎要从胸膛里滚出来。 泽尔扫一眼围着他的士兵,的确有所犹豫。 “两个。”他讨价还价。 而且他伸出左手指向殷南:“不能带她。” 殷南的危险,不仅仅在于她嗜杀,而是她身上似乎缺少一种东西,一旦触怒她,她会不顾任何人的性命动手。 就像是一桶随时会炸的火药,带上只有危险。 “好。”莫聆风点头,同时听到泽尔的心跳声渐渐落下,不再乱跳。 她伸手指了指游牧卿和小窦:“他们两个。” 泽尔点头,扭头对着同伴说了一番晦涩难懂的羌族话,随后原地转了身,搡着莫聆风往山下走。 雪大,泽尔走的踉踉跄跄,一到风口,连同伴在哪里都看不清楚,他还要环住莫聆风,不给身后跟随的两人可趁之机,走的艰难万分,走出了满身大汗。 一颗心始终悬着,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 两人一步步挪动到山下,大雪又渐小了。 战马都聚在一起躲避寒风,泽尔六人立刻上前牵马,泽尔不必人来接手,左手莫聆风腋下穿过,一把将她抱住,右手持刀不动,一脚踏上马镫,凭借着一股巧劲,另外一条腿跨坐上去。 不等坐稳,他左手挽缰旆,低声道:“自己坐稳,若是撞到刀上,和我没有关系。” 然后他不等莫聆风回答,用力一抖缰绳,和其他人一起策马奔了出去。 游牧卿和小窦也迅速翻身上马,奋起直追。 第202章 羌人善骑。 而且出人意料,羌人在离开横山后,便立刻做扇形分散,各自逃离,只剩下泽尔,还按照莫聆风所说的方向疾驰。 游牧卿和小窦任凭其他人离开,只追着泽尔一人不放,打马咬牙,死死跟住他。 泽尔俯身向前,直压莫聆风后背,右手的刀也随之颠簸,但是始终不离莫聆风左右。 他一路风驰电掣,还未到莲华堡,小窦便已经落后不少,过了莲华堡后,小窦已经被他甩的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游牧卿还在奋起直追。 他扭头看了一眼,认为这距离正合适,吐出一团滚烫的热气,松开了手,拎着莫聆风,要将她掷下马去。 然而莫聆风忽然伸手,双手紧紧吊住他右手不松,同时张口就咬,咬的泽尔喉咙里“唔”了一声,手中刀子掉落,不知去向。 马还在狂奔,泽尔反应过来,立刻去抓莫聆风,然而莫聆风带着一股狠劲和巧劲,在马上向后一转,和泽尔面对面而坐,双手死死环住泽尔脖颈,也不管那马跑的如何快,箍着泽尔就往下翻。 第171章 疯子 “疯子!”泽尔心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喊叫声。 他手脚冻的麻木僵硬,猝不及防之下,和莫聆风直接往下掉落,两人“砰”一声砸落在积雪上,砸出一个大坑,又向前翻滚了好几圈。 马还在向前奔,泽尔垫在莫聆风身下,当即就摔的翻了白眼,左臂断裂,疼的他冒汗,还让莫聆风的金项圈磕了牙,而在剧痛之下,莫聆风脱身而出,逃离了他的桎梏。 泽尔忍住疼痛,眼看游牧卿赶了上来,连滚带爬站起来,往前狂奔,同时右手食指圈在嘴边,发出急促的哨声。 一个羌人从斜侧刺出,骑马直奔泽尔,想要将泽尔捞上马背,哪知身后忽然一箭,挟风而来,他连忙回身,迎上了游牧卿。 泽尔拔腿向前狂奔,一边跑,一边吹动驯马时的调子,试图让刚才所骑的马回来。 莫聆风拔腿跟上泽尔。 风太大,吹的她东倒西歪,积雪反着银白色光,刺的她眼睛生痛。 她这边追的辛苦,前面跑的泽尔也跑的辛苦,时不时一脚就陷入了坑中,一只手无法保持平衡,几乎是连跑带爬。 偶尔扭头看一眼莫聆风,他恨的咬牙切齿,认为自己是被魔鬼给盯上了。 她不是已经平安了吗,为何还不罢休? 疯子,这是一个疯子! 从坑里爬出来,他再次急促地吹动哨子,风把声音都吹的跑了调,听不出一个完整的声音。 莫聆风紧随其后,不肯罢休,要赶尽杀绝。 两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四脚着地的逃和追,游牧卿在杀了横杀出来的羌人之后,也是心急如焚。 他的马被羌人所伤,无法再骑,而莫聆风两人跑的太快,已经远离了他的视线。 他盯着雪地里的印记,迈开两条短腿开始往前蹿,越跑越是心慌。 不能再往前了,前方是金虏地界,一旦落入金虏之手,他就是神仙,也救不回莫聆风。 他极力追赶,才勉强看到莫聆风背影——莫聆风人小,反倒显出了一股灵巧劲,像兔子似的往前猛蹿。 “姑娘!”他低吼一声,声音不敢太大,然而声音一出口,立刻就裹挟在了风中,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急的浑身是汗,只能跌跌撞撞往前跑,跑出去没多远,脚下踩进一个大泥坑,“啪”的整个人都摔在地上,再一抬头,又不见了莫聆风。 “姑娘!” 莫聆风没有听到游牧卿的声音,但是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她面红耳赤,张大了嘴,大团大团白气往外呼,热汗从鬓角往下滴落,头顶上的热气全都憋在了兜鍪中,闷热的不像话。 她跑不动了,撑着一股劲,慢慢往前走。 泽尔经过了整整一夜的逃亡,从开远堡一直跑到这里,遍体鳞伤,也是心力交瘁,只能一步步向前挪。 两个人从兔子变成了乌龟,然而都不肯服输,还是要向前爬,就在泽尔再次摔倒在地时,莫聆风忽然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直冲向前方,纵身一扑,从后面将泽尔扑进了积雪里。 泽尔奋力翻动身体,直面了莫聆风,就见莫聆风握着一把尖刀,高高扬起,朝着他心口刺下,他先是抬起右手试图阻挡,随后又脱力地垂落下去。 就是这一下,莫聆风看清楚了他的面貌,手上一停,脸上闪过一丝疑色。 也正是这一停顿,泽尔嗅到了一线生机,电闪雷鸣般出手,攥住莫聆风手腕,用力一捏,尖刀顿时便脱手而出,落在他的皮袍子上,同时抬起腿,一脚蹬上莫聆风腹部,踹的她仰面朝天,往后摔去。 泽尔趁此机会爬起来,听到了游牧卿的叫声,同时看到了游牧卿的身影。 他迈动疲累不堪的两条腿,大步往前逃,走的头也不回,心中想:“这是个阴魂不散的魔鬼,幸好石神保佑。” 游牧卿赶了上来,搀扶起莫聆风,也累了个七荤八素,死去活来:“姑娘,快走,这里不安全。” “走。”莫聆风扶着游牧卿手臂,挪动脚步,往横山的方向回,还未到莲华堡,就遇到了追上来的殷南。 一行人安然无恙回到了横山堡,莫聆风两条腿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坐在椅子里的时候,整个人都不住地往下滑。 第203章 常龙让小兵烧了水来,莫聆风端着茶碗,慢慢喝了一碗,烫的嘴唇殷红,鼻尖冒汗,总算是缓过来一口气,能够稳稳当当坐下。 游牧卿比她强,还能站着。 小窦跑了进来,告知莫聆风尸首已经处理完毕,自己这边伤了十二个,都是轻伤,另外横山堡中活下来三个小兵,是带回高平寨还是暂时留在横山堡? 莫聆风一直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听到小窦的话,便道:“斩了。” 小窦一怔,下意识地张嘴想要为这三个小兵求情——在偷袭中活下来已是不易,怎么还要斩了。 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聆风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冷笑道:“怠而不振,见敌不前,遇袭不报,此谓懈军,不斩如何?” 她俯身盯着小窦:“再有此等行径者,一个不留!” 小窦心头一跳,退了出去。 游牧卿垂头看一眼莫聆风,见她取下兜鍪,放在一旁,头发汗湿了大半,越发显得黑和亮,一张小脸面无表情,双目半阖,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看向殷南:“帕子。” 殷南连忙取出一方白帕子给她,她从额头抹到下巴,将自己抹干净了,又将帕子丢在桌上,显出一种没有心的冷淡。 游牧卿别开眼睛,心想:“心狠手辣。” 而莫聆风则是漫不经心地想:“这羌人,眉目之间,有两分像邬瑾。” 逃走了几个羌人,无损此次战功,带着人头回到高平寨,自然是人人都记上一笔,等待日后一并请功。 经此一战,直到过年,堡寨都是太平无事,莫聆风领着娘子军回到莫府过年。 她风尘仆仆地进了门,马鞭攥在手里,就直奔二堂而去,殷北紧随其后,推开了门。 门一开,屋中立刻透出一股暖意,炭火和熏香将屋子里熏成了暖春,两个姨娘好似两只胖鹌鹑,立在床边老老实实给莫聆风道了万福。 莫聆风将马鞭递给殷北,快步走到床前,一边低头俯身去看莫千澜,一边伸手解下披风系带,脱下毛皮披风,往床边小几上一搭,低声道:“哥哥,我回来了。” 第172章 盼复 姨娘们和殷北悄悄退了出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只留下莫家兄妹。 莫聆风走到桌边,端起一碗热茶,仰头“咕咚”三口,喝的太快,茶水从嘴角往下淌,滴落到衣襟上。 她伸手擦了一把,走到净架旁,拿帕子胡乱擦了脸和手,大声道:“哥哥,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把帕子丢到盆里,她走回床边,俯身给了莫千澜一个满是灰尘的拥抱,两只手臂紧紧环在莫千澜身上,脑袋埋在他怀里使劲蹭了又蹭。 抱过之后,她告别哥哥,出了二堂,回到长岁居,刚叫了一声“阿婆”,奶嬷嬷就“哎哟”一声:“我的姑娘,这衣裳……” 她一捻袖口上的油渍:“殷南!” 殷南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道:“我洗过了。” 奶嬷嬷瞪她一眼,脱掉莫聆风身上的软甲,又让丫鬟拿尺来,火速给莫聆风量了长短:“高了,一会儿我就去挑花色,这回给您多做几身,多带一些出去,穿起来也体面,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埋汰?” 她记下尺寸:“越是男人多的地方,越是要穿的好,穿的贵重,让他们想都不敢瞎想。” 不等莫聆风开口,奶嬷嬷就像千手观音似的,给莫聆风取下金项圈,交给丫鬟捧着,又把她的两个角髻拆开,拿篦子梳头的功夫,大声叫人倒热水,放澡豆。 一下下给莫聆风梳通了头,奶嬷嬷推着她去沐浴,手脚麻利地给她剥了个精光,随后把她塞进浴桶里,先给她洗头。 奶嬷嬷给她拾掇的干干净净,连金项圈都亮堂许多,她自觉焕然一新,又坐在隔间饱食一餐,才慢慢悠悠,从殷北手中取过邬瑾寄来的信,去了二堂。 屋中炭气和药气越发浓重,两个姨娘刚合力给莫千澜换过衣裳,又在熏炉中添了香料,越发使得这屋中的气息浓郁起来。 等两个姨娘出去,莫聆风便走到隔间,将窗打开,寒风涌了进来,吹散屋中沉郁已久的浓重气味,最后只剩下那一炉香,还附在屋中各个角落,一点点浸润到人身上。 透过这一方窗,可见外面白雪纷飞,做穿庭飞花,屋瓦脊兽、庭院枯藤、廊下朱漆,都让这一片蒙蒙大雪所掩,落地晶莹,淹没了莫府的古旧和寂寥。 莫聆风觉得鼻尖气息一新,便将窗关上,走回床边,坐到小几上。 杂味消散,沉香之气越发清幽,从鼻端幽幽而上,闻之香甜生津,心神宁静。 莫聆风先将信压在小几上,伸手牵住莫千澜衣袖,垂眸细看他鬓边白发,又看他眼角似有皱纹,便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将其抚平。 但这皱纹华发,是病体衰弱,是时光流逝,皆非人力所能挽回,又岂是她一根手指就能抹去的。 她收回手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也在变,在长大,手指变得纤长,指尖是粉红颜色,好似绽放的荷花花瓣。 她低声道:“哥哥,这样就很好了,不要再变化了。” 只有雪打落在窗棂明纸上的声音回答她,她拿起信展开:“哥哥,邬瑾来信了,我读给你听......聆风,今日是腊月初三......” 第204章 “聆风,今日是腊月初三。” 邬瑾坐在桌前,慢慢写道:“我早起进城,在书坊便宜买得一锭松烟墨,墨锭未能收和,自底部开裂,直裂至中间,因此便宜,但是墨泛青紫光,实是一锭好墨。 买墨出来,正见飘雪,满街学子,都做欢呼,结社饮酒,吟诗作对,我在外听了一二,甚好。 雪越下越大,城中反倒繁华至极,酒楼脚店,处处客满,少年男女,争相凭栏,赏玩雪景,嬉笑之声,从无断绝。 我赶出城门,却又是另外一番光景,冷风劈面,雪片拍身,地上顷刻间便积了掌厚的雪,眼前只剩一片茫然,道路难辨,何谈赏景,急奔回道观,方才松一口气。 直到此时,大雪也未定,屋外大雪如席,“沙沙”作响,明窗之外,风卷雪花,翻成银涛,声声怒吼,越显得天地寂静,人间渺小。” 写到此处,桌上油灯灯花飞动,火光乍暗,邬瑾搁笔,剪去灯花,抬眼望向屋外,目光平淡冲和,举目之间,清明沉静,眼中所映狂风怒雪,都化作纸上点点墨迹。 他复又提笔:“今日替道观抄写《道德真经》,至第九章,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可知天道人事,盈满为忌,心有所感。 只是我等俗世凡人,欲壑难填,知也无用。 另在道观中看到一虫齿偏方,口含丁香,可止齿痛。 不知宽州炭价如何?盼复。” 他搁下笔,等着墨迹干去,墨干后,他叠起书信,放入一匣丁香中,盒上匣盖,等明日雪小,再送出去。 灯花又爆了一下,他剪去灯花,添上一块炭,取出在书坊中所买的太学题目,开始破题。 两地皆是风雪交加,到来年春闱之时,尚是天寒地冻,只是不曾下雪。 考生进入考场,只能穿薄衣单鞋,御寒鹤氅都不能有里子,学子在号舍之中伸头露脚,苦不堪言。 甚至有考生年岁过高,冻死在考场之中,出考场后,各个都如同病鸟一般,却还要在京都之中,等待放榜。 唯有邬瑾,早早回到道观整理包袱,向三位道长辞行——他答的顺畅,策论在收尾时,一个考生捧着一个化冻的砚台回来,在路过他的号舍时,突然昏厥,墨悉数泼在了邬瑾号舍之中。 试卷被污,此次春闱自然是榜上无名,他无需在京都耗费时日,所以早早归家。 在码头上船时,邬瑾回首望了一眼京都。 他望见轻轻岚烟,笼罩宫阙殿阁,杏花如雨,随风张扬,这一处奢靡而又肃然之地,繁华而又隆重之城,在他的脑子里,都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好像他知道自己只是过客,这宫阙他不会踏足,这杏花他不会赏玩,所以他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以免自己陷入太深。 一切都不真实,唯有在进入贡院,参加考试时,才有了一点真实之感。 泼在卷子上的墨,成了一团浓烈的火,顷刻之间点燃在他心头,让他灼痛难安。 除此之外,令他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道观的清冷和自然。 第173章 回家 元章二十六年三月二十日,春闱取士名录已送至宽州,众人在这名册之上,看到宽州有两位学子被赐同进士出生,本被看好的邬瑾等人,却是榜上无名。 还是小报消息灵通,在邬瑾还未回到宽州时,便已经打听清楚。 原来此次春闱,图南书院几位学子都因太冷而病倒,王景华甚至高热不止,连第三场都未曾参加,被给予厚望的邬瑾,则是让人污了卷子。 可惜。 三月二十三日,邬瑾率先回到宽州。 他背着竹箱笼,穿着去时的斓衫,臂弯中搭着一件鹤氅,鞋上沾满泥土,衣裳下摆也有灰尘,两鬓之下有汗水痕迹,走回十石街。 街坊四邻见他回来,都是一惊,同时又有种幸灾乐祸之感——他们并不眼红邬家越过越好,但是不希望邬家一飞冲天,成为他们看不到、摸不着的人上人。 在一众招呼声中,邬瑾一一还礼,邬母从饼铺飞奔回来,从人群中将邬瑾抢了出来,推着他回了家。 关上门,邬母已经将满心酸楚和失望都压了下去,高兴地打量儿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阿娘,”邬瑾垂首,“儿子对不住您和阿爹。” “什么对的住对不住的,这谁都不知道的事,那王知州家中的少爷,还病了呢,不要紧,下次咱们再考,只要咱们有真才实学,就什么都不怕!” 邬母刻意不多提春闱一事,以免邬瑾伤心,从他手中接过鹤氅:“先去换衣裳,我这就去烧水,给你煮碗热汤面,晚上再好好洗个澡。” 邬瑾卸下肩头沉重的箱笼,先拿帕子擦了头脸,洗干净双手,走回屋中,就见邬意的衣裳搭在椅子上,絮窝似的垒了好几件,两只鞋子不知闹了什么意见,分了家。 他将衣裳和鞋子收拾好,自己换了一身干净的短褐,开始收拾自己带回来的行李。 将竹箱笼里的书册等物取出来放在桌上,又掏出来四份蜜饯——一份给莫聆风,一份给程廷、一份给邬意、一份给父母。 拿出来两包,他去了厨房,将蜜饯放在矮橱里:“阿娘,不要全给老二吃了,都是京都时兴的果子,您和爹也尝一尝。” 第205章 邬母把面挑进汤碗里,笑道:“好,晚上我跟你爹一块儿吃。” 她转身去拿筷子,把面碗放到桌上,刚要让邬瑾赶紧吃,就见邬瑾取出一叠整整齐齐的银票和一串铜钱来:“阿娘,您给我二百两,我花了五十两,剩下这些您收着。” “怎么剩这么多?”邬母擦了擦两只手,把银票拿了,“铜钱你自己留着花,不是说京都住的尤其贵吗,那道观……你怎么……怎么没花多少?” “道长人好,没收我的银子。” “那吃……你不还得吃饭,京都那地方,什么都贵……” 她打量邬瑾,眼圈一红:“你这孩子,看你瘦的。” 她怕邬瑾瞧见眼泪,赶紧把眼珠子往上转了一圈,又转过背去抹了抹眼睛:“烟熏火燎的。” 邬瑾只做没看见,坐下来,笑道:“出门在外,哪有不瘦的。” 邬母收了眼泪,忍住心痛,回去放好银票,又走了回来:“过年的时候,莫府送来了年礼,也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全收起来了,回头你自己看着办,不管你还去不去莫府当差,咱们都得给人家备礼还上。” 邬瑾点头。 邬母拿一块抹布在儿子身边擦来抹去,见儿子吃完,连忙去收拾碗筷。 邬瑾起身帮忙:“程三爷送的什么?” “你不说我都忘了,他送的是一筐烟花,就是老二放过的那个,地老鼠。” 说到程廷,她就又叹又笑:“听说程三爷把百来个地老鼠放在篓子里一起放,结果烧了房子,还把他爹吓着了。” “我明天去看他。”邬瑾万万没想到程廷如此能祸祸,这回恐怕挨了顿毒打。 “家里都好吗?” “都好,”邬母不让他帮忙,“你坐着,好好歇一歇,你头一回不在家里过年,家里都跟着冷清不少。” 一边收拾,她一边道:“老二倒是懂事了不少,没有淘气,去年蝗灾闹的,到处都不太平,咱们家都进了贼。” 邬瑾连忙问道:“有没有伤着人?” 邬母摇头:“没有。” 邬瑾松了口气:“钱财损失了不要紧,等报去官府,让官府去查,人没事就好。” “多亏我把银子藏的好,那贼没有找到,就跑到你屋子里去了,把箱子里的东西翻的到处都是。” 邬瑾手上动作一顿,手上柴火掉地上,他慌忙弯腰去捡。 邬母未曾看见他的失态,继续道:“做贼的不识字,见了你写的日录,还以为是值钱的东西,连搂带抱的,老二醒的凑巧,抓着就往回抢,又大声喊我们,把那贼吓跑了,只是你写的日录让他撕破了好多张。” “日录......” “还收在箱子里,就是都乱了,老二也没整,说等你回来自己弄。” 邬瑾心头一跳,两侧太阳穴也跟着跳,手忙脚乱放下柴火,同手同脚走去屋中,打开箱子,低头去看里面日录。 日录是从元章十八年开始写,到如今已有八年,除了少数烧掉之外,其他都存在这箱子里,已经存了大半箱,此时堆放的杂乱无章,让人无从下手。 邬瑾随手取过一张,看着字迹便知道是元章二十年前所写,将其放在一侧,再伸手取一张,慢慢归置。 一年接一年的放,他放的快而急,一张一张,然而数量太多,堆积如山,若是要找出来丢失了哪一张,恐怕要费几日的功夫。 他干脆先将完好日录放在一旁,去拼凑撕碎的那些。 碎的多,他一张张拼起来,其中一张只剩了个日子——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 他捏着残片坐在地上,在心里翻江倒海,试图找出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时至今日,已将近四年,他细细思索,想起这日子临近端午,正是他和莫聆风、程廷,在马场跑马遇到生羌,随后在莫府题葵榴画扇的那一日。 只因那一日给王运生提了那一句“似火榴山崩青云”,在济州馆驿惨案后,他曾翻出来这张日录看过,所以记得。 日录中,应是没写机密要紧之事。 他松了口气,决心将这些日录重理一次,凡事涉及到莫府的事,无论写的是什么,全都拿出来烧掉。 第174章 程氏父子 “哥!你回来了!” 外面响起邬意的叫声,邬瑾揉了揉发麻的腿脚,打开门:“回来了。” 邬意一边脱衣裳,一边往屋子里钻:“哥,这次没考上不要紧,蒙学的先生说,五十少进士呢,再考就是了。” “是。” “哥,京都的糖真好吃,你还买了吗?” “买了,在厨房,一次少吃些。” “知道,”邬意坐到床边,曲起一条腿蹬在床边脱袜子:“哥,今晚我跟你睡好吗?” 邬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好,去洗漱。” “这就去。”邬意趿拉着鞋,拿起袜子出去了。 邬瑾将书册收在桌上,又将莫聆风写给他的一封回信展平,细看一遍。 莫聆风的字里行间,总是带着硝烟,而且越看越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冷漠,她身在其中,却像一个旁观者,高高在上,俯身观看这一场似乎永难止休的战争。 邬瑾看信时,脑海中总能浮现出莫家兄妹牵手踏过雄山寺外泥泞小道时的情形。 莫千澜潜移默化,莫聆风耳濡目染,她身上正在显露他那一种对世人的无情和厌倦——自我之下,皆为蝼蚁。 第206章 他将信收好,写好日录,又将散乱的日录整理出来一小部分,烧掉几张,收入箱中。 邬意不知何时回来了,躺的横七竖八,微张着嘴巴,睡了个昏天黑地,邬瑾脱去衣裳搭放好,伸出双手,将弟弟推至床里,这才上床睡去。 翌日清早,天还未亮,邬瑾便起来了。 他梳头穿戴,邬意揉着眼睛坐起来,呆呆地看了哥哥两眼,又倒了下去。 邬瑾收拾好自己,起身出去洗漱,才发现外面下着雨。 春雨无声,下的屋瓦黑沉,地面濡湿,墙角缝隙,生了一簇锦苗,雨水浸润的叶片油亮,花发枝上,未曾绽放。 层云压顶,早风扑面,仍带三分寒意,他捅开灶膛,烧火,泡茶,就着灶火,看了一篇太学博士所破春闱文章。 邬母起来,走到门边,见儿子聚精会神看书,便没打扰,轻手轻脚去将邬意叫了起来,把邬父收拾妥当,才走了进厨房去。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早饭,邬意拿着个窝头:“哥,这次考......” 邬母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他立刻截住了话头,邬父岔开话:“这咸菜好。” “是,老大,我托了宅务店的邹亲事官给咱们看屋子,看的差不多了,就等你回来定下,今天我再去找他。” “娘,不急。” “你不急,我们急,哪有为了读书耽搁成家的!” 邬父邬母怕邬瑾难受,绝口不提春闱一事,生怕触痛了他,越是如此,邬瑾心头越是沉重,愧疚难当,更不敢叫父母担心,也做出一副风轻云淡模样,仿佛是对此事并不看重。 吃过早饭,邬父邬母拎走邬意,去饼铺开店,邬瑾拿上两包蜜饯,先去程府,打算给程廷送一包去,再去莫府。 刚到程府角门外,就听到那门“砰”的一声,叫人踹开了,门扇打在石墙上,又弹回去,把踹门的人“啪”一下拍倒在地。 “一扇破门,也敢欺负小爷!”程廷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衣裳皱巴巴的,到处是灰,后背还破了一处,狼狈至极。 他手里拎着个硕大无朋的包袱,把这扇门狠狠锤上两下,“早晚换了你!” 抬起脚,他又踢在狗屁股上,把狗也踢了出来:“没出息的东西,这个家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还死赖着不走,跟小爷走!” 大黄狗耷拉着一张老脸,懒洋洋走了出来,抬头一见邬瑾,又一屁股坐在邬瑾脚边。 程廷这才看见了邬瑾:“你回来了!” 他走到邬瑾身边,抬手就是一拳,砸在邬瑾肩膀上:“没用的东西,一张卷子都护不好!考的还不如小爷!要你何用?” 邬瑾让他骂的心头一松,笑道:“天有不测风云。” “放屁!”程廷一只手拽着他,一只手拖着包袱,愤愤地往外走,“本以为你去考个状元,我能多个靠山,结果你光溜溜回来了,我连说话都不硬气。” 他扭头看大黄狗跃跃欲试往家里走,立刻大喊:“程泰山!过来!” 大黄狗还未反应,门里就传来程泰山的狮子吼:“逆子!今天不打的你屁股开花,你就不知道你老子从前是干什么的!” 不等程廷开跑,程泰山已经气势汹汹冲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根大马鞭,跃跃欲试就要把这孽障抽死。 程廷暗道不好,往邬瑾身后一蹿,伸出脑袋,一根手指在脑袋上指指点点:“往这儿打,您请动手!打死我算了!” 程知府让亲儿子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有心想把儿子吊起来从头抽到脚,但是程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口气憋的几乎吐血。 邬瑾夹在两个人高马大的程家人中间,左右为难,拱手行礼:“伯父。” 程知府收起马鞭,决定看在邬瑾的面子上,暂时放过儿子:“好孩子,辛苦你了,老三跟着你,我放心。” 他将手一挥:“去吧,他再杵在这里,我怕会忍不住大义灭亲。” 邬瑾连忙拱手告辞,捡起地上那硕大的包袱,挂在肩上,连拖带拽,将程廷弄走。 程知府往回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见邬瑾脚步沉着,步步稳重,无论程廷如何歪七扭八,他都不变形状。 他的家境、他身边的人,都试图将他推入淤泥之中,然而他以顽强的意志抵抗住了种种诱惑,对自己的灵魂千锤百炼,锻造出真金碧玉,再无人能摧毁。 程知府满意的一点头,把三儿子彻底的抛给了邬瑾,扭头回去对付程夫人了。 邬瑾拉拽着程廷,听到程廷肚子里发出了饥饿的长鸣,便先把他和包袱一同运进一家脚店,让他吃点东西。 程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不吃,气都气饱了。” 邬瑾招来小二:“两碗羊肉面,驴板肠,炸豆腐要不要?” 程廷垂头丧气点头:“要。” 他稍稍缓了口气,看一眼邬瑾:“你五尺几了?” “五尺六。” “够了,再高就过分了,显得我们矮,”他把桌上的茶碗拨弄的滴溜溜转,“给我带什么回来了?” 邬瑾取出油纸包分他一个:“时兴的果子。” 程廷打开看了一眼,捏起一个吃了,收起来:“这不错,豹奴爱吃。” 第175章 心急 “豹奴,我外甥,”程廷伸手一指邬瑾手里另一包,“给聆风的?” 第207章 邬瑾收在怀里:“是。” 小二陆续将菜送了上来,程廷抄起筷子:“聆风在城里......” 话未说完,邬瑾“蹭”站了起来,扭身就要走,刚一抬腿,方才坐的长条凳应声而倒,发出“砰”一声重响。 程廷拿着筷子,仰头看他,满脸茫然:“你不吃?” “吃。”邬瑾险些将他丢下,讪讪地红了脸,弯腰扶起凳子,撩衣坐下,拿起筷子吃面。 他吃的并不狼狈,然而速度极快,程廷面还没挑完,他已经端起碗喝完了汤。 将碗筷放在一旁,他取出帕子擦干净嘴,盯着程廷:“聆风在家?她给我写信说要招兵,是不是回来招兵来了?” 程廷抬头看了他一眼,将筷子在他眼前摆了摆,咽下口中面条:“食不言。” 随后他埋头开吃,吃面、喝汤、吃菜,三不耽误。 邬瑾强行端坐,目不斜视,十指交叉,紧紧攥住,放在大腿上。 等程廷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他豁然起身,拿过那个半人高的包袱挂在身上,大步流星走向柜台,付了饭钱,然后迈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脚店,再一回头,程廷刚站起来,还在擦嘴。 他迈开腿往回走,伸手攥住程廷手腕,一把将他拉出脚店,脚下健步如飞:“走。” 程廷让他拽的一个踉跄,疾走三步,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去哪里?” 邬瑾骤然停住脚步,程廷“哐当”撞在他身上,抬头问:“怎么不走了?” 邬瑾连带着他也一个大转身:“走反了。” 他毫不脸红,走的虎虎生风,不到片刻就上了大街,大街上有堡寨士兵在此招兵,围观者甚众,邬瑾只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寻常之处——有一队在招女兵。 他从人群后方走过,听到有人说:“娘子军怎么还要农妇?” “农妇力气大。” “身高不足五尺的也要。” “女将军自己也不高嘛。” “听说朝廷还嘉奖了莫将军,说娘子军为国效力,是妇人表率。” 邬瑾听得这几句,并未停留,又往前走了十来步,一顶墨绿色官轿忽然停在此处,他连忙拉着程廷避让至一侧。 轿夫压下轿杆,王知州从里面走了出来。 王知州身穿常服,满面红光,才出轿子,招兵处的几位官员和官兵就迎了上去,拱手作揖,唯有冯范不远不近,黑着一张脸,不以为然。 王知州目光从一队娘子军身上扫过,心中嗤笑,然而面上却是一副赞扬神色,目光再一转,就见到了避让在一侧的邬瑾和程廷。 三人目光一触,邬瑾便知道避不开,干脆带着程廷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学生邬瑾,见过王知州,见过各位相公。” 程廷随意一拱手:“伯父。” 王知州笑呵呵答应一声,看向邬瑾:“你进京赶考,怎么今日便回来了?没在京都等放榜?” 邬瑾抬眼看着王知州心知肚明的笑脸,心内一阵嫌恶之情翻涌,生生压下心中不快,正要开口,却听王知州拧着眉头,郑重问道:“那小报上说,你是让人污了试卷,可是真的?” “是。” 王知州便露出一副惋惜面孔:“可惜,你是本州解元,不说中进士,同进士是绰绰有余的。” 他伸手拍了拍邬瑾:“还是要沉住气,就算试卷被污,也该留在京都等待放榜,和其他考生剖析文章,共同进步,怎么能独自回来,做文章切忌故步自封。” “是,学生受教。” 王知州转开面孔,对着程廷笑了一笑——笑不是好笑,是嗤笑,仿佛程廷此人已是无可救药,无需多言,干脆一笑了之。 “去玩吧。” 程廷本就是落花流水之态,心思漂浮,呆在一旁抓耳挠腮,全然没注意他这感情丰富的轻蔑笑意。 邬瑾用手肘碰他,他才回过神来,握起拳头,再次浅浅一拱:“伯父,我们走了。” 邬瑾礼数周到的深揖,随后也大步流星离开此地。 王知州对着二人背影摇头:“可惜了。” 一旁的毕同知连忙道:“景华才是可惜,病成那样,不然怎么也是榜上有名。” 王知州嘴上应和着,脸上还挂着笑,一边闲话一边往前走,去看招兵事宜,然而那张脸,早已经在心里暗了下去,冷了下去,化作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对邬瑾露出了獠牙。 邬瑾——还是太年轻了。 年轻人还未曾经历过世事,不知道这个世上摧毁一个人的办法多的是。 只要足够阴暗、龌龊,就可以把一个正直磊落的书生,打的永不能翻身。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想再看看邬瑾那落魄的背影,哪知这二人飞毛腿似的,不过眨眼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邬瑾和程廷走的极快,程廷走到半道,忽然叹了口气:“你别看外面夸她,其实她坏的很,过年的时候,她撺掇我放地老鼠,一放一百个,把屋子都烧掉半截,她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邬瑾知道他没头没脑的话说的是莫聆风,笑道:“没烧着吧。” “没有,只让我爹打伤了,要不是我娘说大过年的,动铁为凶,我爹非得把我打个半死不可。” 两人莫府角门处停下,程廷跨上台阶,颓然坐在一旁的石蟾蜍上,邬瑾上前拉动门上黄铜环,连连拍门。 第208章 门迅速打开,门子见是他们二位,连忙垂首侧身,请他们二位进去,又帮邬瑾卸下那大包袱。 包袱刚一入手,门子就让包袱重量坠的往下一沉,连忙使出力气,将包袱拎起来,转身关门,又找来一个小厮,跟着他们二人把包袱送进去。 两人走到花园时,殷北迎了出来,躬身道:“邬少爷、程三爷,姑娘在九思轩花厅。” 他看一眼包袱,接在手中,走到邬瑾身侧,一同前往九思轩。 到了九思轩,邬瑾提起衣摆疾步走上石阶,走到门前,忽见鞋面上沾了一小块残叶,连忙蹲身拂去,起身时,头顶上“砰”的一下,撞到了伸出脑袋来的莫聆风下巴上。 莫聆风“啊”的往后一退,摸着下巴,含了眼泪,含含糊糊道:“邬瑾,你练了铁头功啊?” 第176章 相聚 邬瑾慌忙直起身,一步迈进门内,低头弯腰去看莫聆风下巴,见她下巴上红了一大片,正要问她有没有咬到舌头,忽然就看到她脖颈处有一道伤痕。 伤痕已久,如今只剩下一道颜色较浅的疤痕,掩在圆领罗衫中,若非刚才这一撞,又有金项圈压着,他也看不到。 此处是致命伤,她在信中却从未提起。 战场凶险,她从来都是拿命在博。 脸上的慌乱沉了下去,他后退一步,用目光看向那一圈伤痕:“没事吗?” 莫聆风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他所问的是什么,摆手道:“没事。” 她拢了拢衣襟,摆弄一下金项圈,让那道伤痕再一次不见天日。 邬瑾笑了笑:“我也没事。” 她没事,他也没事。 到了今日,他们对待痛楚,已能面目平静,将加诸在身上的种种痛苦,都当做是所求的试炼,不必哭哭啼啼,满怀怨恨。 原本朦胧的细雨大了起来,打在屋瓦门窗上,发出细微的声音,程廷吭哧吭哧往屋子里走:“杵这里当门神呢。” 殷北也走进去,将包袱安置在高几上。 邬瑾回神,与莫聆风也一并进屋,三人临窗而坐,看这靡靡春雨。 九思轩内的老树发新枝,越发显得枝繁叶茂,密密匝匝,连成一幕,遮住天光,只有这等斜风斜雨,才能飘荡进来。 莫聆风伸手去摸埙。 程廷连忙欠身去按她的手:“别吹,别吹,都是自己人。”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了。 他坐在这花厅里,身边又坐着邬瑾和莫聆风,就连给他换茶的都是熟悉的祁畅,他感到了一种安宁,仿佛莫千澜和赵世恒还像两颗大树一样,屹立在这府中,随时可以庇护他们的安危。 邬瑾和莫聆风看他笑的突然,起先是不明所以,随后也不自觉勾起嘴角,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笑难得的相聚,笑彼此的过去,笑过之后,都觉得很好——他们三个,这样很好。 祁畅端上茶点,程廷笑道:“你怎么吹来吹去,就是吹不好?学了这么多年,还跟驴叫似的。” 莫聆风接过邬瑾递过来的油纸包:“你爹打你的时候,你那才是驴叫。” 她解开细棉绳,挑了一粒吃:“金桔干。” 她扭头吩咐祁畅:“取棒疮药来,给程三爷擦擦。” “用不着,”程廷豪气干云,一甩胳膊,“区区小伤,小爷……哎哟!” 他痛了个龇牙咧嘴:“我爹下手太狠,亲儿子,他就这么打。” “你要跑。”莫聆风捧起茶杯嘬了两口,目光在邬瑾身上一转,笑的露出一排白牙,感觉邬瑾很好看。 她的,真好看。 邬瑾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向她一笑,是个温温和和,可以包容一切的笑意:“别多吃。” 程廷正打算长篇大论叙述自己为何不跑,见了他们二人笑的跟朵花儿似的,而自己好像挺多余,从祁畅手里接过棒疮药,咳嗽一声:“你们猜猜我要去哪里?” 莫聆风头也不抬:“去湖州。” 邬瑾道:“离家出走,到这里就够了,不必那么远,免得你爹娘忧心,晚上我送你回去。” “不回去,这次我真要去湖州。” 他言辞果断,神色亦是坚决,让邬瑾和莫聆风都诧异起来。 片刻后,莫聆风忽然道:“许惠然怎么了?” 方才还十分神气的程廷,在听到许惠然三个字后,立刻委顿下去,如同落花流水的大鸟,拖着两只大翅膀,垂头丧气。 春雨、九思轩配合了他这种萎靡,全都黯淡而无光。 许惠然的温柔贯穿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承载了他的全部炙热情意,是晚春的一壶海棠,是盛夏藏起来的一翁樱桃煎,是莫聆风都不曾给过的虎丘玩具。 这是盛放在他心头的一朵花,若是她过的好,时日长久,她便会结果,落地,不会永远占据在他心里,若是她过的不好,却会一直牵动他的心神。 “姓丁的……姓丁的打她。” 他哽咽一声,眼泪顺势而下,滚烫的往脸上涌,他伸出手掌,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结果抹出了更多的泪,蹭的手背、脸颊、下巴到处都是,鼻涕也随之而来。 他不得不掏出帕子,狠狠擦了一把脸,擦到最后,他打寒颤似的抽泣了一下。 “那个湖、湖州豆丁......”他从泪眼里看莫聆风,“太可恨了,在外面唯唯诺诺,受了气,就只会回家在女人身上撒气......” 第209章 他又狠狠地抽了一下,瓮声瓮气向他们说明缘由:“他打的惠然姐姐吐了血,惠然姐姐身边的嬷嬷偷跑出来,给许家送了信,想要和离,许夫人跟我娘哭,想让我大姐给惠然姐姐写信,劝她忍耐。” 这么大的一个人,哭的热气腾腾,满身冒了牛毛汗,不仅仅是伤心、愤怒,他同时也疑惑——许夫人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女儿陷在噩梦里,却不伸手把她拉出来?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许惠然溺死在泥潭中,他要去湖州把人救出来,可是娘不许他去,爹揍他,好像许惠然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被放弃了。 莫聆风看着他那张哭的几乎融化的面孔,心想:“可怜。” “不要哭啦,”她用小巴掌拍了拍程廷的大脑袋,“许夫人为什么不同意?” 程廷肿着眼睛回答:“那是许夫人娘家。” 莫聆风认为这不算多大的问题:“我帮你想办法。” 程廷一抽一抽地看向莫聆风,眼睛亮了一下:“你有什么办法?” 邬瑾下意识想去捂住莫聆风的嘴,然而莫聆风已经说出了口:“让她守寡。” 程廷愣住了,从泪光里去看莫聆风,先是疑惑,因为湖州豆丁的身体很不错,随后理解到了莫聆风话中含义,张了张嘴,感觉她说的很荒唐,而且触犯了律法。 最后这句话在他脑子里翻滚了一遍,他感觉莫聆风说的很对,很好。 “可是......” 莫聆风道:“我让殷北......” 邬瑾猛地咳嗽一声,打断她的话,正好殷南走了进来,似乎是有招兵的事情要和莫聆风说,便让莫聆风随殷南去说招兵的事。 莫聆风起身对程廷道:“等我回来再跟你说。” 第177章 出谋划策 邬瑾扭身让祁畅去倒热水,同时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等热水来了,起身去拧了个帕子,递给程廷,让他仔细擦了把脸。 程廷洗干净脸,两只眼睛已经肿成了一条缝。 邬瑾拿走帕子:“把外衫脱了。” 程廷依言脱去外头的对襟长衫,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哭出了满身的汗,他吸了吸鼻子:“邬瑾,我觉得聆风说的对。” 邬瑾将外衫交给祁畅挂上,给他擦药:“你以什么身份去做?” “我——”程廷张口结舌。 邬瑾继续道:“你大姐是许姑娘好友,你不是,你冲去湖州,为她出头,为她杀死丁少爷,对她而言,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雪上加霜,一旦留下任何把柄,就是私相授受,足够外人去逼杀她。” “聆风办事,不会留下痕迹的。” “就算干净利落,许姑娘守寡之后呢?她是要在丁家守寡还是要回娘家改嫁?许夫人肯不肯让她改嫁?若是逼迫她在丁家守节,她年纪轻轻,又无子嗣,日后的路也艰难,你又要怎么去助她脱离苦海?” 邬瑾这一连串的问话,砸的程廷头昏目眩,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事,他从来没有想过。 他下意识的,把许惠然当做了莫聆风,却忘记了她们走的根本不是同一条路。 他感觉到邬瑾的手在他后脖颈处擦拭,一下一下,有条理有章法有力度,是一只可以让人信任和倚靠的手。 “邬瑾,”他向后一把攥住邬瑾的手腕,“我不能袖手旁观。” 一想到许惠然的处境,他就感到寒气凛凛,连许夫人的面目都变得狰狞起来。 邬瑾拍开他的爪子,给他擦完药,走到净架前去洗手,右手拿起白色巾帕,将左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干净:“要让她有选择的权利。” 将帕子换一只手,同样的擦干净右手,他走回桌边坐下,将目光转向窗外。 外面时有风动,也时有雨动,山鹛躲藏在树冠之中,偶尔发出一声低鸣。 莫聆风站在树冠下,正低头看殷南拿回来的名册。 他收回目光:“要拿住丁家的把柄,不是小打小闹的把柄,要足够让许夫人和丁家妥协,如此一来,许姑娘才有的选。” 程廷皱眉:“可是隔得太远了,怎么去找他们的把柄?” “你可以从许夫人开始抓,再送信去湖州,让许姑娘自己留心,但是不要露出痕迹。” 程廷皱眉思索半晌,忽然站起身来,眼睛里有了亮光:“我有个朋友,跟我说起过许夫人在外面的生意!” 他走到屏风前,取下让程知府抽破了的外衫套上,着急忙慌往外走:“我这就去我大姐夫家里,让我大姐写信。” 走到门口,他又折回来,扛起自己那个大包裹,再次出了九思轩。 邬瑾起身,面对着窗户负手而立。 窗外,莫聆风立在幽幽树影之下,细雨落在她头发上,在天光之下,泛出深幽而清冷的光,程廷冲她喊了一嗓子,随后飞奔而走,莫聆风睨他一眼,随后扭头望向窗边,在看到邬瑾的注视后,粲然一笑。 邬瑾心头一跳,只觉她双目当是凤凰展翅,一时风停雨住,春光乍暗,眼前只余莫聆风黝黑眼眸。 很快,他的心一点点回归原位,风雨依旧,莫聆风回到花厅坐下,拍了拍头发上的细小水珠:“你给程三出主意了?” “是,我让他去找丁家把柄了,你的兵招的如何?” “我让人偷偷去乡下招了。” 她的娘子军,招摇过市,世人皆知,既是她手中利器,也是一个幌子。 第210章 没人知道游牧卿和殷南,在田野乡间招兵买马——她要招的是在乡间劳作的壮劳力,无论男女。 壮劳力才能打仗,乡下人才足够服从命令,若是识字,更好不过。 去年两料未收,县、乡之中,无数佃农流离失所,正是招兵的时候。 “如何了?” “很好,这些人以后会是精兵,”莫聆风忽然一笑,“种家庆有个孙子,也要参军,但是不肯跟着种家庆,要到我的军营中来,把种家庆的鼻子都气歪了。” “哦?”邬瑾将两个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在下巴处,似笑非笑,“种将军的子孙,必定也是人中龙凤吧?” “种韬?他还不是我的对手。” “你们切磋过?” “我刚进堡寨的时候,他可没少打我,后来就打不过我了,他想来,我可不一定想要,要也是看在种将军的份上。” “种将军也是名将,他不跟着自己祖父,反而要跟着你,必定认为你所治之军,有过人之处。” “那倒不是,他想让我嫁给他。” 邬瑾一时哑然,幸而没有喝茶,否则一口水都要喷出去,又将种韬二字深深刻在心头,不再多问,反道:“你的埙呢,吹一曲我听吧。” 莫聆风立刻来了兴致,取出随身所带的埙,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吹完后,她问邬瑾:“怎么样?” 邬瑾点头:“好。” 莫聆风忍着笑:“那我明天还吹给你听。” 邬瑾很爽快的点头:“行。” 第二天,邬瑾果然又来听她吹埙,听过之后,他前往山野居看账本,莫聆风在二堂陪莫千澜,不出门,府上悄然无声,直到下午冯范前来。 冯范带着满肚子的怒气冲冲而来,要质问莫聆风是不是打算造反! 如今镇戎军只剩下一万八千人,在战事的大清洗下,种家庆成了大军都统制,辖制整个堡寨,而莫聆风顶着一个娘子军都头的实职,实际上却领着一路的军马——足足五千人。 这一路军马,自立军号,由莫家供奉,堡寨中将领,皆是心知肚明,只是如今战事频频,正是要人之际,他们不能动,也不敢动罢了。 招兵买马迫在眉睫,而此次种家庆也有辖制莫聆风之意——镇戎军满编,自然就可以压制莫聆风。 若是再不压制,莫聆风将镇戎军吞噬殆尽,战事岂非是她说胜就胜,她说败就败? 种家庆甚至不能一封密信,将她抛去给皇帝——届时堡寨哗变,金虏趁虚而入,终究是国朝之痛。 再者,莫聆风坐大至此,他们也难逃干系,皇帝难道就能饶了他们? 从莫聆风入堡寨起,她就夹缝生存,从无数的顾虑中杀出来一条血路,等众人再要处置她时,竟已经是不能轻举妄动了。 第178章 应对如流 此次招兵前,种家庆曾暗中叮嘱出来的三位指挥使,若是莫聆风有招娘子军之外的举动,立刻阻止,并且强行将莫聆风强送回堡寨。 然而莫聆风狡猾,在外确实只招娘子军,自己老老实实呆在莫府不出门,足够令人放心。 私下她却派人前往乡下,不到两日功夫,就招来了足够一个营的壮劳力! 他们一无所知,直到刚才,殷南和游牧卿带着名册,前来给这些农户变更成军户,占据镇戎军一个步军营,又领走布甲和饷银,他们才知莫聆风已经招收了一个营。 而这个营,明面上是收在了冯范的左路军中,实际却已经刺上“定远军”军号。 冯范试图不给军户,然而这么多人,若是质问起为何不给军户,他更收不了场。 莫聆风简直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他想自己当真是时运不济,怎么就摊上了莫聆风这一号人物,让他杀敌不成,反倒在造反的道路上势如破竹,再这么下去,他就离砍头不远了。 为保自己颈上人头,他满含怨气和怒气进了莫节度使府,找莫聆风要个说法。 然而一迈进此处大门,他便从细雨之中感受到了莫府的幽深与寂寥,四处悄然无声,下人如同泥雕木塑,再一走进肃穆如灵堂的前堂,他顿时感觉自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心随景走,他灰心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捧着一杯茶,坐在椅子里,他想:“这就是命。” 喝一口茶,他又想:自己的命比这盏茶还苦,处处不顺。 再喝一口,他叹气:真是遇人不淑啊,要是没有莫聆风,他何必提心吊胆。 他的脑子让春雨泡成了一团浆糊,将这一盏茶喝尽,才渐渐回神,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他连忙端正姿势,要给莫聆风一个下马威。 然而扭头一望,来人并非莫聆风,而是个年轻人。 来人不过二十来岁,相貌出众,身穿一件鸦青色圆领长衫,头戴软纱唐巾,做书生打扮,行动斯文端庄,一手提起衣摆,拾阶而上,走到门前时,放下衣摆,看向了冯范。 冯范离近了看,越觉得此人面目俊朗,目光温柔清亮,神色亲和,让人有亲近之心,不知这是哪家子弟。 他见来人行动之间有贵重之处,便猜测是宽州城中哪位世家子弟,打算起身相迎。 然而不等他起身,这年轻人已经迈步上前,长揖于前:“在下邬瑾,拜见冯指挥使。” 第211章 冯范受了他一礼,满脸疑惑道:“怎么不见莫聆风?你是莫府何人?坐下说话。” 邬瑾恭敬答道:“莫节度使病卧在床,莫姑娘难得归家,此时在病床前尽心,在下暂代莫姑娘主事。” 他在冯范对面下首落座:“在下未有功名,辱没冯指挥使官身,实是莫府人丁凋敝,节度使所属副使等官员,也并非莫姑娘能驱使,只好由在下出面招待,万望指挥使见谅。” 莫聆风不出面,单派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学子出面,按理确实不该,但是邬瑾言辞恳切,又句句属实,冯范立刻就见谅了。 他忍不住问:“莫节度使可还好?” 邬瑾答道:“一如从前。” 紧接着,冯范就和邬瑾有问有答了起来,如此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冯范走出莫府的时候,认为莫聆风这个小魔王亦有可怜之处,并且两眼发亮,头脑从一团浆糊变成了大放光明,认为自己也是未来可期。 他想:“还是读书人明事理,邬瑾说的对,我大可用莫家的军,去立自己的功啊。” 他这一趟没有白来,因为也看出来了:莫府还不算彻底落魄,毕竟府内连个书生都不简单。 看人家问的多细致,不仅不动声色地打探了种将军,连带着初出茅庐的种韬也问了个清楚明,深恐种韬会夺了莫聆风的功绩。 冯范飘飘然走了,邬瑾离开前堂,回到山野居,就见莫聆风从二堂出来了,身上带着药气,正在桌前低头吃樱桃,见他回来,便将樱桃碗往他这边推了推。 邬瑾不吃,坐在一旁看书,屋外风声喧闹,屋中便像是坐禅似的寂静,一个吃,一个看书,寂静出了禅意。 樱桃是朱紫色,莫聆风盯着碗里,挑出来一颗又大又好的,伸手往邬瑾跟前送。 邬瑾从书中抬头,接过樱桃,见莫聆风又低头去吃,埋头时,眼尾上挑的格外明显,再看她的手,还是个小巴掌,手指细长,是一只很美丽的手。 她在军中已经是颇具威严,只是身量依旧单薄,恐怕天生就是这样的苗条身形,无论怎样吃喝,都不会变得圆润。 他笑了笑,收回手吃了樱桃,将核放入盂中,低声问:“什么时候走?” 莫聆风“噗”地吐出一粒核:“后天。” 邬瑾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端午有没有式假?” 莫聆风摇头:“没有,三川寨让金虏占据,怀远寨和定川寨守的很艰难。” 邬瑾不轻言战事,只默然无语地看着她吃樱桃,屋外花影随风摇动,打在窗格之上,又影影绰绰落在桌上,移至莫聆风的面孔上,闪出游移不定的光。 金项圈也在她脖颈上随之闪动出光芒,这些金光像是莫千澜派出来的一只只眼睛,注视着邬瑾的一举一动,而项圈也像是莫千澜的锁链,牢牢栓住了莫聆风。 三日后,莫聆风起了个绝早,洗漱过后,便一路跑去了二堂——天未亮,屋中未曾点蜡烛,光线黯淡,还带着沉闷的气味,莫聆风走到床边,弯腰和莫千澜道别:“哥哥,我走了。” 灰蒙蒙的光线中,莫千澜仿佛是在注视她。 而莫聆风俯身趴上他胸膛,用力抱了抱他,低声道:“哥哥,其实丢掉定远和怀远两个寨子也没什么,金虏直面高平寨,国朝疆土有失守险,种家庆才不会阻碍我。” 她爬起来,大步流星往外赶,邬瑾带着刚煎好的榆钱饼前来送她,两人在门口见面、告辞,邬瑾看着莫聆风翻身上马,一手吃饼,一手兜着缰绳,穿一身描金绘彩的软甲,相当神气地骑马走了。 四刻钟后,堡寨众人和新兵一同离开,前往堡寨。 第179章 布置 朔河之上,巨大吊桥在士兵入内后缓慢升起,重重闭合,堡寨以朔河为界,成了一座孤堡。 堡寨隔绝了战火和硝烟,只剩下河水流淌,能窥见战事痕迹的,便是马场上戒备森严的士兵,以及宽州城内显出冷淡景象的街道。 还有不断运送到宽州的粮草、布匹、军饷,南北作坊运送来的刀枪弓弩、战甲皮袄,经过各位大人物的手,经过宽州,然后一部分送入堡寨,一部分不知去往何处。 至于城中百姓,则是照常疲于奔命。 程廷常在码头盘桓,风吹日晒,一张面孔都黑了不少,邬瑾依旧是在家、莫府、州学之中来回。 四月二十,邬瑾和程廷在州学碰了面。 初夏,天色如青云出釉,轻而薄,仿佛其上还有九重天,暖风融融,吹动成串榆钱叶,肥嫩油绿,哗啦作响,鸟在枝头,时有好声。 州学中,正在预备明日的一场文试,由王知州起头,城中学子齐聚于此,进行比试,获胜之人,能得一锭黄山张家墨,一枝紫毫宣城诸葛笔。 州学学子今日都在为此而准备,程廷不能逃学,只能前来卖力气。 斋学二进院落阔大,两侧粉壁之上,常张贴有旬考名次,一侧墙壁上已经贴了一张上齐顶,下齐地的大纸,顶端正中书着“图南书院”四个大字。 这一手大字是图南书院学子所书,用笔行云流水,爽利顺畅,贴在墙上,望之张劲十足。 若是州学所张之榜逊色于图南书院,明日书法这一门,便输了。 竹纸半幅铺于桌案上,侧边以长条木镇纸压紧,笔墨已经备齐,学子们都不敢动笔,最后只能让旁听生邬瑾执笔。 第212章 程廷托着砚台站在一侧,邬瑾手持一枝大笔,饱蘸了一笔墨,落笔写下一个“斐”字。 一字收笔,站在一旁的书法教谕立刻叫了声好。 邬瑾一手大字,大开大合,厚重质朴,初显长枪大戟之势,只一个字,就已经超出图南书院许多。 一旁学子全都面露欣喜,一人上前拿开木镇纸,挪动竹纸,再次压住,邬瑾蘸墨,将“斐然书院”四字写完,在学子们小心翼翼张贴之时,和程廷去洗笔。 将笔交还给教谕,两人暂得空闲,程廷擦了把脸上的汗,对着邬瑾微微一笑,笑的很神秘:“我抓着把柄了。” 邬瑾从水缸中舀水洗手:“恭喜。” 程廷确实是喜气洋洋,同窗叫他去搬屏风,他也乐呵呵的去了,和邬瑾合力抬着一架座屏,放置斋学前方。 座屏前方,再摆设一张香案,一左一右放置两把太师椅。 程廷累出了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歇了口气,探身对坐在另一侧的邬瑾道:“可惜这四季景的座屏,只剩一个了,要不然这个时候摆夏日荷花的多应景。” 邬瑾扭身去看屏风上的仙人赏红梅冬雪图,问道:“还有三个遗失了?” “不是遗失,这本来是姑父家的东西,”程廷歪在椅子里,“是聆风弄坏了,那时候我十来岁吧,不记得是去莫府拜年还是做什么,反正聆风那时候很小,我想找她玩,就看到她搭着凳子,站在凳子上,拿着笔给每个仙人都添了胡须,画到第三个的时候,姑父来了。” 邬瑾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姑父让她把另外一副也画上,说正好是一套,让我爹拦住了,我爹说这座屏上的画难得,学里用得上,不要糟蹋,就送州学来了。” 他很认真的道:“那个时候我最羡慕聆风,姑父从不骂她,去哪里都把她扛在肩膀上,我心里就想,为什么我的爹是程泰山,不是莫千澜?” 邬瑾笑道:“莫节度使可不惯着你。” 程廷大叹一口气:“可不是,以后我要有了孩子,我也做个姑父那样的爹,扛着他到处走。” “三哥,你在这做梦呢?”两个同窗过来香炉,“你都不成亲,哪里来的孩子。” “三哥,你和狗过吧。” 大黄狗路过,听闻此言,撒腿就跑,免得让程廷捉住。 一群人哈哈的笑了起来,有种无忧无虑的快乐。 正乐时,程廷忽然就听到了王景华的声音,起身一看,果然是王景华,带着几个同窗,大摇大摆进了州学,正对着架天棚的学子指指点点。 “这纱太稀疏了,你们难道没有厚一点的纱?明日若是太阳太大,这点纱怎么遮得住?” 说完了纱,他又说桌椅摆放的不好,只动嘴,不动手,学子们本就累的热气腾腾,再有他在一旁呱噪,全都满腹怨气,恨不能一棍子把他抽出去。 程廷一见他就精神百倍,站起身往他那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景蛤回来了,春闱的时候你怎么就病了,这要是没病......” 他意犹未尽的啧啧两声。 王景华当即笑道:“我要是去考了......” 程廷大声接了他的话:“幸亏病了没去考,否则大家就都知道景蛤你是个草包咯!” 王景华在京都学会了一些阴阳怪气的涵养:“我不跟你这又黑又壮的屠夫一般见识,我来是来看看你们置办的如何了。” 他漫不经心一扫墙壁上大字:“写的不错。” 程廷一拍邬瑾肩膀:“也不看看是谁写的。” 王景华回头打量一眼邬瑾,笑道:“原来是邬解元,难怪写的好,由此可见,写大字确实要笔力,邬解元卖饼出身,力气大,字也写的好。” 程廷立刻道:“由此可见,说闲话确实要舌头长,景蛤舌头长,闲话就说的很好,只说,诶,不动。” 州学学子们吭哧吭哧笑了起来,王景华气了个脸色发青,出人意料没有还嘴,而是强行咽下这口气,扭头就走。 三个跟班连忙跟了上去,待出了州学,孙景皱眉道:“咱们不是专门来看布置的吗,怕他干什么?” 王景华负手前行:“我是怕自己一时激动,和他打闹起来,影响了明天的谋划。” “谋划?” 王景华低声道:“明天你就知道了,明天一过,保证程廷和邬瑾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当真?”孙景眼睛一亮,“是不是他们两个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何止是见不得人,”王景华笑道,“足够让他身败名裂了,明天多招呼些人来看文斗,好戏不能只有我们看啊。” 孙景还想追根究底到底是什么事,然而王景华闭紧了嘴,不再开口,也就不问了,反而兴致勃勃地要去请人。 第180章 旧诗 州学学子布置完后,程廷特地去请示了程泰山,得到了一次宝贵的挂账机会,在酒楼请同窗们饱食了一顿。 散时,天色尚早,众人难得和邬瑾如此亲近,一个个走上前来,和他拍肩告辞。 “邬瑾,明天你可一定要来,这头一次文会,一定要把他们打趴下。” “对,图南书院那帮人,眼睛都长在脑顶心,咱们要是输了,他们岂不是更嚣张。” “输了不光是咱们没面子,院长也没面子,院长可不得瘦个一大圈。” 第213章 “靠你了!” 等到大家离去,邬瑾肩膀都被人拍麻了。 邬瑾一直含笑应答,等大家都走开,才独自往十石街走。 天当真是暖了,风从枝头吹到人衣襟中,从花上钻入人袖口,鼓荡着学子们宽大的衣袍。 一队士兵从街头打马而过,直奔堡寨——如今士兵飞奔来回,宽州众人已是习以为常,不知不觉,他们正在融为战场的一部分。 比起去年蝗灾过后的萧条之景,今年大小铺面有所起色,参军者甚多,军户家眷手中有了银钱,纷纷前往城中居住,为子女谋个好前程。 几枚榆钱纷落在邬瑾头上,邬瑾抬头看时,就见两个半大孩子爬在树上,正在捋那钱串。 他在这街上慢慢走动,还未到街口,忽听得酒楼之中有人高声道:“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邬瑾听了这话,登时一股凉意蹿上脊背,头皮发麻,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嘈嘈杂杂,不知所云,而后又有几人不怀好意笑了几声,说那“珠润色浓”正是这诗“艳”的证据。 他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双手止不住轻轻颤抖,方才还温暖的身体已经冷到极致。 纵然只听得最后那一句,但其余句,在他脑海之中熟悉至极。 “残花斑斑,金光重重。乌发掩、珠润色浓。风停草立,依背生香。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他想起来了,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那张日录上,还有这一首诗,当日莫聆风将头上东珠送给石秀,所以有这一句“珠润色浓”。 盗走日录的人,要借用这一首诗生事了——是对他,还是莫聆风? 一个陀螺滚动到他脚下,他才惊醒,弯腰拾起陀螺,交给追赶过来的小童,直起腰来,几乎是魂不守舍地走回家中去。 天井中架着一根竹竿,上面晾晒着衣裳,他拾掇一条板凳,坐在一旁,呆了片刻,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日录丢失,便是王知州的手笔。 一次春闱,还不能彻底断绝他的路,唯有让他私德有污,满州皆知,再无人作保,知府衙门放不出考票,他无法去参加春闱,王知州才能放心。 这些人,要拿他和莫聆风做文章。 越是洞彻,他越是发冷,知道那手段还要比他所想卑鄙上许多。 如此坐了半晌,天色竟然让他坐的黑了过去,门“嘎吱”一声开了,他才猛然惊醒抬头,见是邬母先行回来煮饭了。 “老大?”邬母见天井中黑沉沉一片,不曾点灯,那暗处又坐着个人影,吓了一跳,勉强辨认出来是邬瑾,连忙走上前去,一摸他额头,“不舒服?” “阿娘,没有,”邬瑾站起来,强笑一下,“我去点灯。” 他往屋子里走,走到台阶旁时,竟然一脚绊了上去,扑倒在地,他也不觉得痛,只觉得地上有一股寒气,在顷刻之间就侵入了他心底,冻得他面色铁青。 邬母连忙上前,搀他起来,又匆忙去点油灯,灯火一亮,照亮了他死灰般的面孔,同时也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孤影。 他慢慢走进厨房,坐到灶膛前帮邬母烧火,火光跳动,一股灼人热意蔓延到他脸上,他往后退了一些,然而火光熊熊,紧追不舍,要一直把他逼迫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灶膛里“噼啪”一声,一根柴火爆出了几点火星,落在他衣袖上,转瞬成灰,他伸手将其掸落,看着这一点灰尘在自己指尖消散,不见踪影。 邬母总觉得他神色不对,不许他在厨房帮忙,推他进屋去歇着,将晚饭拾掇出来,匆匆去叫邬意和邬父回来吃饭,自己则擦了手,出十石街,要去请大夫。 刚走出去几步,她就听到程廷在后头叫她伯母。 她扭头一看,就见程廷和三个年轻人站在糖人铺子前,一人拿一个五彩糖人,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捏糖人。 程廷捏着糖人走了过来:“伯母,这么晚了您要去哪里,我送您一程。” “程三爷,”邬母连忙摆手,“不用了,是瑾哥儿,看着好像是病了,我去请大夫来看看。” “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程廷有些诧异,“您别急了,我去看看,真是病了,再用我爹的名帖去请大夫。” 说完他就和三个朋友告别,和邬母往十石街走,一路走到邬瑾家中,和邬父道了一声“伯父”,叫邬意“弟弟”,把糖人给他吃,随后就钻进了邬瑾屋中。 他到时,邬瑾已经神色如常。 见程廷忽然前来,邬瑾也是一番诧异,得知是邬母忧心他,不由心头沉重,闻到酒味,便低声问:“你去了哪里喝酒?” 程廷答道:“裕花街啊。” “你有没有听到和聆风相关的一首诗?” “你怎么知道?”程廷伸手去拿桌上茶盏,“是听到了,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又是色又是香的,那些酒客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我就拿着我爹的名头吓唬了他们一番。” “是我写的。” “哐当”一声,程廷手中茶盏滚落到地上——地是夯实的黄土地,茶盏没碎,只滚了几圈,里面的水撒了一地。 他瞪着眼睛,嘴张的能塞进一个鸡蛋:“你……你写的……写的挺好。” 邬瑾弯腰捡起茶碗:“是我在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的日录中写的,日录让人偷了出去,原意也并非如此,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想撮合我和石秀姑娘?” 第214章 程廷想了又想,好像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是不是聆风送了她珍珠?还有咱们跑马,遇到了生羌!” 邬瑾点头:“珠润色浓便是因此而来,莫纵马也是因为生羌一事。” 程廷大松一口气:“吓死我了,谁这么缺德,好话都给曲解了。” 第181章 文会 程廷开动脑筋,认为偷邬瑾日录的人,就是曲解诗意的缺德人。 随后他将自己所认识的缺德人物一串串倒出来,最后认为这样的人物宽州城不少,和邬瑾有仇的,只有王八蛋父子。 他又看向邬瑾,将邬瑾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是个文质兼备、内外兼修的君子,然而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若是他——他是闻名宽州的孽障、逆子,写出一首这样的诗来,恐怕他爹娘还得喜极而泣,认为他在杂文一课上,终有进益。 偏偏他写不出来,只有邬瑾才能写出来。 邬瑾太正直、太磊落、太坦荡,看到他,脑子里浮现出的便是修竹玉树、朗月清风,任何一点污点,都足以让他成为众人唾弃的伪君子。 “明天就是文会,”他摸着下巴,“难怪今天死蛤蟆这么沉得住气,原来是暗中做了龌龊手脚,打算明天败坏你的名声。” 他不声不响思索许久,认为此事也能解决:“不承认空恐怕不行,他们到时候要是对字迹,反倒显得咱们不坦荡。” “是。” “他们无非是要说你这首诗写的‘歪’,当时石远在,等下我就去和石远说,明天让他作证,还有生羌的事,当时府志里肯定也有记录,我回去之后就找我爹……是什么日子?” “元章二十二年,五月初一。” “就按照这个日子,查找府志,今天晚上给你翻出来,你就放心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拍出来一个满是韭菜味的饱嗝:“顺带也给聆风解了围。” “多谢。” “见外了啊。” 他既是这样的信心满满,邬瑾也不再言语,一直把程廷送出十石街街口,他才转身回家。 对着邬母忧心忡忡的面孔,他一笑,再三保证自己没病,走到屋子里时,他是一边笑一边揉捏山根,缓解自己的头痛。 到最后,笑容隐了下去,他垂了眼帘坐在椅子里,心里一阵阵的发冷,因为知道王知州不是程廷这样的毛头小子,不会仅仅曲解一首诗来害他。 承认了诗是自己所写之后呢? 王知州会变成钩子,一直钩进他的心里,把他藏在最深处不敢示人的东西拉出来。 那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点旖旎之光,是四季之初的一点荡漾之心,是神佛都难以舍弃的一点欲念之意。 若是王知州质问于他,是否对莫聆风有私心,他当如何回答? 若是答了是,王知州再质问他因私心进入莫府,欺莫节度使重病,趁虚而入,而莫聆风年幼不知事,被他所蒙骗,他又当如何? 他不能有私心。 没有私心,便没有后面那一连串的质问,没有一连串足够令他身败名裂的问题。 对——他告诫自己,要撒谎。 他的头脑万分清晰,思绪也是井井有条,然而心里却有种殉道似的悲痛,分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所坚守的道正在一点点垮塌,也许是为了这一份私心要被埋没,亦或是都有。 坐的太久了,灯油也跟着耗尽,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无边黑暗,他坐在椅子里没动,任凭黑暗吞没了自己。 翌日清晨,宽州又是忙忙碌碌,大街上人来人往,邬瑾迎着清凉晨风走去州学,还未进去,就见州学门外,已经聚集许多文人。 邬瑾迈开脚步,刚要往里走,身后忽然传来程廷的喊声,不等他回头,程廷已经到了他身边,攥住他一只手,拽着他往后一拖:“走。” 邬瑾一愣,脚下随着程廷而走:“去哪里?” “走后面。”程廷一阵风似地卷着他一直到了书院角门,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邬瑾听到了程知府传出来的爽朗笑声。 程廷不由分说揪着邬瑾衣袖上了台阶,推开门,一鼓作气走到程泰山跟前,叫了一声爹,见两位院长也在,赶着上前叫了院长。 邬瑾紧随其后,一一行礼,程泰山不动声色看他一眼,目光似有安抚之意,继续向前走去。 程廷冲他一扬下巴,挤眉弄眼,指指爹,又指指邬瑾,意思是自己的爹就是他的爹,程知府偶一回头,就见自己儿子在邬瑾身边手舞足蹈,像只猴似的抓耳挠腮,立刻手痒起来。 州学院长姓米名应宗,刚过五十,样貌很富态,然而穿的很出尘,一身道袍,手里拿把折扇,慢慢摇动,扭头看一眼邬瑾,忽然道:“昨天斐然书院四个字,是你写的?” 邬瑾垂首答道:“是。” 米应宗赞叹道:“笔力了得,既有天赋,又有苦功,师从是谁?” 邬瑾如实答道:“是莫节度使的幕府,学生在那里做斋仆时,有幸得到过指点。” “好,做学问就当如此,无论何处,都能向学,”米应宗晃着扇子往学斋二堂走,一边走一边对图南书院院长道,“老叶,书法上,州学先胜一筹,没意见吧。” 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同样道袍折扇,身形瘦削,眉间一道深深印痕:“没意见。” 第215章 几人连说带走,一路走至斋学院落之中,昨日已经布置得当,天棚纱遮去大半日光,庭院之内,草木丰茂,清风迎送,既宽阔又清爽。 学子们早早到场,两个学院学子分坐于东西两侧,互相说话谈笑,还要隔空叫喊几句。 又有观战之人,拥在二门之外,伸长脖子看两侧粉壁上的大字,虽不会写,但是会动嘴,免不了指指点点,各抒己见。 一时间州学之内嘈杂万分,待到两位院长和程知府联袂而至,又是响做一片,纷纷起身行礼。 邬瑾和程廷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走向座椅,几个学子小声招呼,疯狂摆手,把他们二人簇在正中。 又过一刻钟,王知州与宽州几位司官姗姗来迟,众人少不得重新起身行礼,官员与院长们再度闲话,院落中嗡嗡之声响而不绝,沸反盈天。 待到一应人等到齐,聒噪之声渐止,刻漏香上辰时过半,铜球落在铜盘之上,发出浑厚之声,一声锣响,文会正式开始。 两侧学子、教谕、讲郎起身,侧身面向前方,两位院长立于正中,官员以程知府和王知州为首站在一侧,也都看向庭院正前方的屏风。 屏风之上,悬挂有圣人画像。 两位院长相互一揖,从一位教谕手中接过长香,插在香炉中,向圣人长揖。 第182章 毫无悬念 待到揖礼过后,众人再次落座,米应宗亲自走到锣旁,自斋仆手中接过锣槌,用力敲响,锣声震耳欲聋,州学内外越发一片寂静。 余音未绝之际,米应宗便中气十足道:“第一场,书法,斐然书院胜!” 立刻有斋仆架起梯子,在“斐然书院”四个字下方,写了一个“甲”字。 州学学子一片喜气洋洋,程廷不顾斯文,双臂高举,“哈哈”两声大笑,同窗们备受感染,也都振臂高挥。 他们是扬眉吐气,欢欣鼓舞,喜的热气腾腾,鼻尖上都冒了汗珠,图南书院看他们则是小人得志,嘴脸丑恶,全都不屑一顾,心想等着瞧吧,还有好几场呢。 米应宗在一片欢呼声中坐了回去,乐呵呵地看一眼身边的叶书怀,伸手一指方桌上的一口酥:“老叶,吃,多吃。” 不等叶书怀答话,他把脑袋伸向前方,对王、程二官道:“这一口酥是我们学院绝活,二位尝尝。” 程知府立刻拿起一块,尝了一口,点头赞叹,王知州瞅他一眼,在心里冷哼一声:“就知道个吃。” 米应宗缩回脑袋,自己也拿一块吃,叶书怀坐在一旁,眉头皱的死紧,额间隐隐有了汗意,有心开口损米应宗两句,却又不敢随意开口——他馋。 他并非是个天生的苗条体态,为了维持仙风道骨,只能是少吃,因为常年的吃不饱,脾气也随之暴躁,看起来就是一副天怒人怨的苦瓜脸。 不能吃,但又想吃,他只能暗中多咽了几口口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他神色不善,图南书院众人也随之噤若寒蝉。 那面锣再次响了一声,州学学子的欣喜之情也随之落幕,嘴角余韵未消,就看到了齐文兵走上前去,众人生出了一丝被算学支配的恐惧,程廷则是打了个哈欠。 他的算学课上的一塌糊涂,常年的昏睡不醒,口水横流,光是看到齐文兵,他就下意识的犯困。 齐文兵清了清嗓子:“有圆材径二尺五寸,欲为方版,令厚七寸。问,广几何?” 程廷听了后,贴耳问身边同窗:“广?是不是二尺五寸减去七寸?” 同窗既然和他是好友,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不像是减,兴许是加。” 程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算算看。” 他扭头看身后,见大家都在纸上鬼画胡涂,便伸头去看邬瑾,却见邬瑾纸上干干净净,未曾提笔,正想问邬瑾为何不算时,邬瑾已经站了起来,沉声答道:“广二尺四寸。” 齐文兵立刻点头:“对!” 他示意写“甲”字的斋仆:“斐然。” 那斋仆复又爬上去,写了一个甲字。 州学小小欢呼一声,图南书院学子鸦雀无声,暗中憋着一股气,铆足了劲,下一题一定要得个甲字。 齐文兵右手合拢折扇,在左手掌心敲了敲,加大了难度:“今有池五渠注之,其一渠开之少半日一满,次一日一满,次二日半一满,次三日一满,次五日一满,今皆决之,几何日满也?” 程廷张着嘴,低头问好友:“他说的啥?” 同窗一知半解:“大约是问五条渠一起注水,池子多久满。” “多久?” “不知道啊。” 州学之中,有一半人面露难色,全然不知如何下手,程廷又问同窗:“加还是减?” 同窗支支吾吾:“不知道啊。” 两人声音稍大,立刻就引得程知府严厉地看了过来。 程知府转动手腕,一副要开揍的神情,程廷立刻闭嘴,带着满脑袋的疑惑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猪头,又在旁边写道:“程泰山。” 图南书院学子也在奋笔疾书,唯有王景华一动不动——他对算学一窍不通,幸亏科举不考算学,否则他将沦落到和程廷一个下场,连别头试都过不了。 听不懂,算不明白,于是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邬瑾,见邬瑾坐在一簇朦胧的光线里头,周身有一层朦胧的浮光,垂首沉思,露出半张轮廓清晰的脸,确实是一表人才。 第216章 不否认邬瑾的一表人才,他心想站的越高,跌的就越惨。 孙景坐在一旁看的莫名其妙,因为感觉王景华看邬瑾的目光,称得上是情意绵绵。 在王景华炙热的目光中,邬瑾站了起来,告诉齐文兵答案:“七十四分日之十五。” 齐文兵笑道:“你要不要再算算?” 邬瑾摇头:“不算。” “确定?” “确定。” 齐文兵咧嘴一笑:“斐然书院,一甲。” 州学学子们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恨不能把邬瑾好生揉捏一番。 等到算学十个问题答完,图南书院那张大纸上,连一个甲字都未曾留下,州学这一壁爆发出热烈的喝彩之声,程廷一个哈哈打的得意忘形,竟然从鼻孔里发出了“哼”一声猪叫。 叫声响亮,然而程廷毫不在意,程知府已经习惯了这个逆子给自己丢脸,面无波澜,门外围观的文人子弟倒是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算学、书学接连失利,紧接着,图南书院在律学上也输了个一塌糊涂,只在杂文上扳回一局。 教谕以“夏莺千啭弄蔷薇”为题,令两方学子做六韵十二句,限时一柱香,州学之中,连邬瑾在内,也只有五人交出,而图南书院则是悉数交出。 再评过优劣后,图南书院得了六个甲字,州学则只有两个甲字。 等到贴经比完,文会结束,州学头一次碾压了图南书院,赢得了文会胜利,邬瑾更是其中头名。 那一锭好墨和宝帚,放置在香案之上,等他取之。 米应宗满面红光,越发衬的叶书怀面色铁青,他对叶书怀说了两句谦虚的废话,站起身来,让邬瑾站到香案前,一同向圣人画像行礼。 邬瑾横举双手,提起双袖子,正待长揖,耳边忽然传来王景华炸雷般的嗓门:“等等!” 他的双臂放了下去,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不必回头,也知道众人目光都聚在了王景华身上。 王景华大声道:“两位院长,德行有亏者,也能做头名?” 程廷在获胜之后,一直紧盯着王景华,此时听他总算是发难,当即冷笑一声,挺身而出,要和王景华大战三百回合。 第183章 逼问 邬瑾慢吞吞转过身来,眼前一切通通消失不见,官员、院长、教谕、讲郎、同窗、围观者,只留下一双双探究的眼睛,正在对着他围追堵截。 他听到王景华和程廷在争辩那首诗,又恍惚间听到石远和程知府都为他做了证,证明那首诗乃是外人曲解。 凝滞着的风和日光陡然流转,那些紧张的目光和神情全都松懈下去。 “原来是误会。” “是了,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这么缺德。” 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之际,王景华忽然咄咄逼人地看向邬瑾,大声道:“邬瑾,我问你一句话,你敢不敢答我?” 邬瑾周身骤然一冷,那一股凉气又从心底蹿了起来,四肢百骸中气血都为此而冷凝,上牙在下嘴唇上狠狠咬出一排痕迹,瞳孔中一片寒芒,冷森森看向了王景华。 王景华不为所动,不等邬瑾开口,已经再度发难。 “残花斑斑,金光重重。乌发掩、珠润色浓。风停草立,依背生香。切莫纵马,莫涉水,莫聆风。 写的好!写的情真意切,深情似海,邬瑾,你对莫聆风,是不是有私情!” 他掷地有声,响彻内外,众人皆静,再一咀嚼,也都觉得此中有情义。 情义就藏在那“莫”字之中,像是一种压抑着的自省,告诫自己不要纵马,不要涉水,亦不要聆风。 人心便是如此奇怪,越是收拢压制的感情,越是凝重浓郁,藏也藏不住,勘也勘不破。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惊诧的,探究地看向邬瑾。 邬瑾极力镇定着,压下了所有情绪,面容映着天棚纱虑过一层的日光,越发温润干净,转身朝程知府拱手:“程知府,学生虽非女子,也知女子身份贵重,名节为大,学生写几句杂文,却将莫姑娘推至风口浪尖,所罪已是滔天,王同学此问,学生不能答,也不敢答。” 程知府点头:“读书人,言当思忠,如此惶惶而论,不仅有欺辱孤女之嫌,亦有违读书之道,景华,不要多问。” 王知州放下茶盏:“问还是要问的,否则邬瑾拿了头名,也难以服众,这样吧。” 他环顾众人:“今日文会也已经比试完,就放大家半日假,都各自家去,只留下我与程知府、两位院长、景华在此,” 程廷当即道:“我也留下,我怕你们欺负他!” 其他人听闻王知州发话,纵然是好奇,也不得不行礼告辞,待到学生、教谕、讲郎纷纷离开,斋仆催促着看热闹的人离开,随后关上了州学之门,也悄然离开。 方才还喧闹的州学,骤然寂静,日头越盛,阵风也渐生燥热,花草幽影随风摇动,那栀子花不知种在何处,香气却是阵阵扑入人鼻端。 邬瑾还立在香案前,纱影落在他身上,成了一张没有实物的网,他独自承载着这一张天罗地网,竭力将莫聆风推开在了算计和阴谋之外。 王景华轻笑一声:“邬瑾,现在就我们几个人了,当着圣人之面,你敢不敢答。” 邬瑾两手紧握成拳,一颗心发往下沉去,张了张嘴,想说“没有”,然而那声音被喉咙和舌头压住了,怎么都发出不来。 第217章 昨天夜里想好的一切理由,全都化作乌有,宽慰自己的话也全都变成了借口。 他说不出来。 不可违背自己的心,违背自己的道,一个谎言过后,接下来的一生,他的心,他的所做所为,都将为了掩盖这个谎言而奔走,再也无法安然。 不能说! 他紧咬牙关,挺直脊背,站在香案和圣人像前,抗住了所有的目光。 程廷在一旁叫嚷:“谁会喜欢她......” 话未说完,他感觉不对,再看邬瑾神色,已经是面白如纸,两袖掩住了双手,衣袖却在微微颤动。 他心头一跳,暗道:“不会吧。” 目光茫然四顾,他一颗心几乎从嘴里顶出来,再看邬瑾沉默不语,越发心急如焚,恨不能代替邬瑾答一声没有。 而王景华步步相逼:“你若是说没有,那日后和莫姑娘就是各不相干,不得有丝毫瓜葛,否则你今日所说,便是谎言!” 程廷盯着邬瑾,见邬瑾迟迟不语,急的在心中大喊:“呆子!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以后的事谁知道?” 等不及邬瑾回答,他匆忙开口:“有情又如何?聆风这么好,谁不喜欢?我也喜欢!” 程知府难得的附和了儿子:“这样的小姑娘,我也喜欢,女中豪杰,谁人不爱。” 米应宗点头:“没有女将军,哪里来的娘子军,莫姑娘如此人物,少见。” 他们谈笑之中,王景华逼迫之下带来的压力也随之缓解,程知府面带笑意,对王知州道:“聆风是个好孩子,邬瑾又不是泥菩萨,有情也是人之常情。” 他扭头对米院长道:“况且,这儿女情长的事情,算不得道德败坏吧。” 程廷大着嗓门道:“就是!” 王景华做足了准备,却让程廷这个混不吝的捣了乱,登时气上心头,怒视程廷:“闭嘴!” “我偏不闭嘴!” “邬瑾!”王景华扭头看向邬瑾,“你既然闭口不言,想必是无颜回答,看来是有情了!” 程廷紧跟一句:“那又如何,耽误你做媒了?” “他既然是有情,他就不坦荡!他进莫府,就是有意而为!” “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猥琐卑鄙,看谁都不坦荡!他不去莫府挣银子,那你这大善人去养活他们一家啊!” “他要是为了银子,怎么不去做书拥?” “我姑父给的多啊,谁还嫌钱多了啊?” 两人吵的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热汗直流,脖颈上都暴出了青筋,将文人雅士的斯文体面一扫而光。 两个院长眉头紧皱,叶书怀在疯狂的饥饿之下,猛地一拍桌子:“闭嘴!” 在他的怒吼之下,两小儿发出的“嗡嗡”之声也随之消散。 叶书怀有心要呵斥小程和小王,但是当着大程和大王的面,不能动嘴,只能是冷哼一声,目光从点心上略过,闭紧嘴,咽了咽唾沫。 米应宗笑道:“儿女情长的事情,还是去媒婆那里论吧。” 第184章 隐秘 王知州手中拿着府志,在桌上轻轻一拍,看向自家那个废物儿子,最后将目光落到了邬瑾身上。 “邬瑾,你默认对莫聆风有情,那我有几句话,就不得不说。” 邬瑾看着他,看出了满身的阴谋诡计,满身的龌龊肮脏,他的影子投到地上,像是利刃,勾住了自己。 王知州将府志一把拍在桌上,冷眼看向程知府:“泰山兄,亏你还是莫节度使挚友,却是耳聋眼瞎,偏帮这样心思险恶之人!” 程知府皱眉:“这话从何说起?” 王知州喝道:“我问你,元章二十二年,莫聆风几岁!” 程知府耳朵里“嗡”一声响,答道:“十岁。” “正是十岁!”王知州目光如利箭,直射邬瑾,“既然你有此心,必然不是元章二十二年前才生了出来,那时候莫聆风几岁?十岁不足!” 他对着邬瑾喝道:“方才文会,你熟读律法,也该知道《上元条法事类》中诸色犯奸,女十岁以下虽和也罪,女家但告,流三千里,配远恶州;未成奸者,配五百里;折伤者,绞!” 程廷刚要张嘴,为邬瑾辩白一二,可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辩起。 他急忙看向自己的爹,却见爹也是眉头深锁,万没想到王知州会从此处发难。 莫聆风早慧,和莫千澜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非刻意提起,他们都快要忘记纵横于堡寨的莫聆风,今年只有十四岁。 王景华喜的几乎手舞足蹈。 王知州起身,走到邬瑾身前,步步相逼:“你明知故犯,道貌岸然,谋算幼女!莫家没有告者,莫聆风年幼无知,程知府受你蒙骗,本官不能抓你,却也容不得你这等猪狗之辈!” 他扭头看向米应宗:“米院长,学宗之内,若再收留此等伪逆君子,有损圣人之德!” 他回过脸来,看着程知府道:“程知府大可以继续瞎下去,但有我王某人在一日,就绝不会给邬瑾的考票盖上州印!” 邬瑾立在滚烫的风里,如同烈焰烧身,内中却是寒冰冷霜,脚下如踏浮云,起伏不定,站立不稳,几乎魂散魄离。 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秘事——莫聆风的年幼,就是他的罪。 他自己第一次探到时,也是心惊胆裂,因此强压于心内,一旦触及,便要不断自省。 第218章 他曾在日录中自省,曾在九思轩中写下“非礼勿视”,思过自罚,又因为自己了然于胸,所以罪加一等。 他汗出如浆,而程廷看他面色,忽然想起一事——他初次得知许惠然已经订下亲事时,曾因醉酒宿在九思轩,他记得邬瑾彻夜自罚,对着他说过三个字。 “我有罪。” 当时他不明所以,匆忙去请赵世恒前来,彼罪与此罪,恐怕便是一罪。 王知州心头畅快——这才是斩草除根,饶是邬瑾万分克制,没有分毫僭越之举,他也要将他钉死在这桩罪名之上。 程知府紧攥茶杯,对王知州道:“从头到尾,都是我们在说,邬瑾却是没有发过一言,就是犯人,也得许他申辩。” 王知州冷笑道:“我话已经说尽,你再问他,他自然是狡辩,不过你既是要救他,那我就依了你的意思。” 他伸手将邬瑾推向圣人画像,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邬瑾,看着圣人的眼睛回答,你那首诗,是否藏情。” “若是没有,那么他日女大当嫁之时,不得与你有半点干系,否则就算你高中,我也要一纸奏书,到陛下面前参你这卑劣小人。” 院中各人,全都目光聚在了邬瑾身上。 邬瑾看向画像,上面圣人沉静肃穆,拱手而立,上书:“德侔天地,道冠古今,删述六经,垂宪万世。” 他开了口:“是。” 轻轻一个字,如身碎,如骨碎,如玉碎,羞耻与犹疑一同抹杀,但是心定了。 身外之物,纷纷坍塌,唯有心很硬,磐石似的结实,轻易不会碎裂。 他退至米应宗身前,行了揖礼,又向程知府行礼道谢,随后往外走。 程廷使劲瞪了王景华一样,大步流星跟上,而王景华一心要看邬瑾笑话,也是抬脚就走,和程廷肩并肩地往外挤。 邬瑾推开二门,走向一个前途未卜的世界,而程廷和王景华齐心协力跟随着他,一同卡在了门框里。 随后程廷将肩膀用力向前一搡,将王景华直接搡了一个跟头,不等王景华爬起来,他迈步上前,狠狠一脚踩在了王景华手掌上,踩的王景华“呱”地骂了起来。 “臭——” 只叫出来一个字,大黄狗闻声而至,照着他的大腿“哐当”就是一口,王景华立刻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在这叫声中,程廷已经赶在邬瑾身后出了州学。 外面艳阳高照,令人刺目,学子们还三三两两聚在门外等着,此时见邬瑾两手空空出来,便都有所猜测,图南书院学子当场阴阳怪气的起了哄。 “我说什么来着,什么君子,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小人,一般的高枝都看不上,铆着心气要攀莫家的高枝。” “这是要入赘吧,真是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 “莫府无后,只要把莫姑娘骗到手,还上京赶什么考,躺着花都得花好几辈子吧。” “说起来是解元,谁知道有没有真才实学,秋闱说不定也是假,是莫节度使......” 程廷听到此处,一个箭步蹿到说秋闱有假的孙景跟前,把随身所带的一把折扇往孙景脸上一掼,“啪”一声打了个脆响。 孙景顶着面上一条红痕,见程廷来势汹汹,心知程廷是个莽货,又有个做知府的爹,不能和他计较,当即“哎哟”一声,掩着脸就要走。 然而没能走的成,程廷一只手揪住他衣襟,将他搡到一株大榆树上,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他嘴上:“秋闱你也敢编排,小爷打烂你的嘴!” 他抬手又是一拳,打在孙景腹部,打的孙景苦胆水都涌了上来。 刚才跟着说嘴的图南书院学子见了他这个凶狠打法,吓得腿脚发软,逃都逃不动路,又有两个和孙景要好的上前去拉架,都让程廷一手肘给怼翻了。 第185章 娘 程廷左手按住孙景肩膀,右手一通老拳,把孙景打的委顿在地,他才松了手。 冷眼一扫图南书院学子,他肃然道:“你们图南书院,出了一个偷日录的贼,你们这些人,就是贼众!一群蝇营狗苟之徒,捧着个贼首,还有脸谈学问!别污了小爷的耳朵!” 州学学子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却被王景华搅乱,此时也是心中不忿,纷纷站到程廷身后,对着图南书院学子鄙夷不已。 程廷踢了孙景一脚,说道:“你既然质疑秋闱,就敲鼓告状去,让陛下派人来彻查,小爷看看你敢还是不敢!只怕到时候被抓的,不是邬瑾,而是另有其人!” 众学子心头都是一跳,面面相觑,又惊讶地看向孙景,孙景佝偻着腰站起来,吐出一口带血唾沫,哑着嗓子道:“程廷,你胡说八道,秋闱你也敢置喙!” 程廷嗤笑:“你都敢,小爷为什么不敢?” 他打量其他人:“你们再要胡说八道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他再一抬头,已经不见邬瑾踪影。 邬瑾一路走去了莫府,走入山野居,连门也未曾进,便脱了力气,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能席地而坐,坐在树荫之下。 殷北紧随他而来,还不知州学中所生之事,见邬瑾忽然坐地,吓了一跳,连忙蹲身去看他面色:“您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请李一贴来。” 邬瑾摆手:“出去。” 殷北还想再说两句,但是看他已经垂首,只得作罢,轻手轻脚出去,命人取来屏风,遮挡太阳,又搬动小几,放置茶点,随后就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第219章 山野居静的吓人。 邬瑾只觉得闷热难当,喘不上气来,又没有力气去挪开屏风,只能撕扯开衣襟,仰面朝天,靠在树干上,粗粗的喘了几口气。 他的力气都让那一个“是”字抽了出去,头脑却格外清醒,知道那一个字,如同刀枪剑戟,锐利冰凉,割裂了他的前途。 王知州光明正大扣下了自己的考票,没有考票,他纵是等到莫聆风成长,也无法去赶考。 外面在流传着怎样的流言? 父母会如何看他? 他在人世间,又该如何去立足? 想不出来。 太阳从万条金光化作了如火晚霞,烧的漫天通红,莫府的一切都叫夕阳拉出了长而扁的影子,屏风本是遮蔽日头的,此时在一片红光之下,有了巨影,笔直打在了邬瑾心头。 身心都是疲惫而且绝望的,但是这绝望又非是暗无天日,是有所求,有所爱的绝望。 夕阳也一点点退去,天色开始发青,虚虚的笼罩着万物,邬瑾缓慢起身,一动腿脚,两条腿立刻就麻木到了刺痛的地步。 他使劲跺了跺脚,走出屏风去,往门口走,还没到门口,他便听到了殷北急匆匆的脚步声,而且是一边走一边劝:“您误会了......当真是误会......” 殷北无可奈何,另外一人却是一言不发,只是走,径直走到了邬瑾跟前。 小厮正好挂上点亮的红灯笼,火光“忽”的一下照亮了来人。 是邬母。 邬母的面孔黧黑,满脸干枯的皱纹,皮包了骨头,一切苦难都在她脸上留下了枯萎的痕迹,唯独眼睛亮的吓人,灯火映在她眼睛里,简直就像是燃起了两簇火光。 “阿娘。”邬瑾看向殷北,殷北立刻会意,退了出去,只留下他们母子二人。 邬母打量着邬瑾,看他身上所穿的白色斓衫,合身、妥帖,针脚细密,一般的铺子里做不出来,再看他所处的地方,宽阔、舒适,黑漆座屏在青光里泛出一层油润的光。 这是个富贵窝,而她的儿子陷入富贵窝里,出不来了。 “老大,”她盯着邬瑾,“外面都说、说你喜爱莫家姑娘,是不是真的?” 邬瑾回答:“是。” “那时候,让你来做斋仆,你是不就存了这样的心思?” “是。” “你推脱着不肯成婚,原来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我这个做娘的,倒是小看了你,你知不知道莫姑娘是没有兄弟的,她要成婚,是要招赘的。” “知道。” “莫姑娘知不知道你想的这些事?” “她不知道。” 邬母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春闱没有考中,是不是故意而为?” 邬瑾垂首:“是。” 话音刚落,邬母已经扬起手来,使劲全力,一巴掌打在邬瑾面颊之上。 邬瑾脑袋一偏,耳中嗡嗡作响,再看邬母时,邬母已是涕泪横流,大骂道:“畜生!” “一家子辛苦供养你念书,指望你光宗耀祖!结果你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把爹娘、把你兄弟全都不要了!一门心思钻到这个——” 她伸出手指,气喘吁吁指向周遭:“钻到这个富贵窝里头来了!” 她脚下一晃,邬瑾连忙上前,想要扶住她,邬母却是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咬牙怒骂:“你放着通天大道不走,偏偏要来这家里做猪做狗!” 她骂出了满头的汗,扬起手,想要再打一个耳光,然而看着邬瑾脸上浮起的五指印记,她下不去手了——这个儿子,是她的心头肉,从小跟着她苦过来的,她没打过他一个手指头。 舍不得啊。 放下手掌,她用尽心中力气,哭号一声:“你怎么对得起爹娘啊!你......你这不孝子......” 一句话未说完,邬母一口气哽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眼前忽然一暗,整个人笔直向前栽去。 “阿娘!”邬瑾惊呼出声,上前一步,紧紧接住邬母,“殷北!快请李大夫!” 殷北一直站在门外守着,听到邬瑾叫喊,连忙应声,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邬瑾抱着邬母,冲进屋内,将她放在榻上,双手颤抖个不住,强自镇定掐住邬母人中,又不住摩挲她心口,眼见邬母转醒,才松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他匆匆去捧茶来,扶起邬母:“阿娘,喝点水。” 邬母紧闭着嘴,不肯喝莫府的茶,自己强撑着坐起来,挪动到榻边,躬身穿了鞋,一把攥住邬瑾的手:“回家!” 这样的富贵之地,她躺不得,她不能把前程大好的儿子赔到这个里面来。 她的手坚硬成了生铁,不容许邬瑾有任何挣扎。 第186章 棍棒 邬母拉拽邬瑾,勒令他和自己家去,李一贴匆匆赶来,她也不曾停下,一定要将邬瑾立刻从这深渊中解救出去。 邬瑾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母亲往外走。 夜已黑,沿途之中,偶有灯火的地方,能看到一团团的小飞虫聚集在一起,张着翅膀,前仆后继地扑入火中。 一钩弯月,大放明光,照在地上,如同汪了水一般,树影横斜,凉风入袖,夹杂着蛙鸣鸟叫,夜景分外清幽。 然而母子二人都无暇去看,邬母健步如飞,邬瑾紧随其后,汗已经湿透前胸后背,内衫一片片贴在身上,令人十分不适,他无知无觉,只是疾行。 第220章 母子二人步入十石街时,街道两侧屋中,黯淡无光,然而门窗之后,全都有眼睛,鬼鬼祟祟,兴奋之中夹杂着虚假的惋惜——原来邬瑾并非出淤泥而不染,也和他们一样卑劣无耻,甚至比他们的嘴脸更加难看。 目光如同利箭,全都射在邬母身上,邬母要强了大半辈子,如今让人在背后这般戳了脊梁骨,颜面荡然无存,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上一般,狠狠一咬舌尖,口中迸出一股鲜血,才勉强支撑着走回家去。 天井中点了一盏油灯,邬意惶然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见邬母回来,连忙回到正屋去:“爹,娘和大哥回来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已经传来邬母呵斥之声:“跪下!脱衣!” 邬瑾伸手解开丝绦,将斓衫脱去,搭放在竹竿上,又将里衣脱下,整齐搭上竹竿,赤裸上半身,只着膝裤,跪倒在地。 邬意推着邬父出来,眼见邬母从厨房取出烧火棍,面色铁青,登时瑟缩在了小轮车后面,不敢上前求情。 邬父咳嗽一声,没言语。 邬母抄着烧火棍,厉声道:“从今往后,你和莫府一刀两断,再不往来,做不做的到?” 邬瑾摇头:“儿子做不到。” 邬母那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将心狠狠一横,扬起烧火棍,“砰”一声重重打在他背上。 一棍下去,邬瑾背上当即浮起一指厚的红痕,他咬牙忍耐,半声不出,等到邬母打过之后,才恳切道:“阿娘,莫家于我有恩,亦有师恩未报,如今莫节度使已是这般情形,莫姑娘周遭虎狼环伺,儿子......” “闭嘴!” 邬母听到莫姑娘三个字,心已经冷了半截,低头看邬瑾,只觉得这儿子高高大大,肩宽背厚,分明已经长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大人。 他自幼聪敏乖觉,然而从进入莫府开始,他就变了,不再是那个事事以家为先的儿子,不再是苦读圣贤书的学子,反而为了一个还没成人的小姑娘,和家人离心离德。 多年心血,毁于女色,十年寒窗,不敌富贵。 她高举起烧火棍,携着满腔怒焰,重重打在邬瑾背上:“什么莫姑娘,咱们家里高攀不起!” 再一棍,她骂道:“你读的哪本书,教你这般不孝,弃父母于不顾!什么师恩,教你做这等下流无耻之事!连前程都抛了!” 又一棍,她冷声道:“你心里要是还有爹娘,从此往后,再不要往莫府去。” 她打出了自己的眼泪:“你要是心里没有爹娘,现在就可以走,随你去入赘!” 棍声沉闷,整条十石街都在沉默的听,风吹树枝,树枝打的墙瓦“啪啪”作响,一只野猫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从屋顶上纵身而过,逃之夭夭。 邬瑾背后皮开肉绽,冷汗涔涔,邬父连声道:“够了,够了!” 他心中焦急,伸长胳膊就去夺邬母手中烧火棍,合身一扑,“砰”一声摔倒在地。 “爹!”邬意惊呼一声,连忙奔上前去,邬母也慌忙丢了手中烧火棍,跑上前去,要将邬父搀起来,怎料精疲力尽,一时竟没能搀起来。 “阿娘,我来。”邬瑾膝行上前,绕到邬父身后,改跪为蹲,两只手从邬父腋下穿过,箍住他前胸,提起一口长气,将邬父从地上拔起来,放进小轮车里。 他背上棍痕朱紫相交,如此用力一挣,顿时鲜血直流,他吞声忍泪,复又跪地,言辞恳切:“爹,娘,保重身体,先去歇着,明日再训儿子,也不晚。” 他看向邬意:“快推爹进去,看看摔伤没有。” 邬意连忙邬父也推进屋里去,又出来把邬母也搀扶进去,见邬瑾一个人跪在那里,就悄悄跑出去,钻进厨房,从矮橱里取出一块白饴糖,藏在袖中,等到邬瑾身边时,火速弯腰塞进邬瑾嘴里。 “哥,你等着,我去拿药,阿娘手劲大的很。” 他像只小耗子似的进进出出,悄悄给邬瑾上药,同时很不想邬瑾和莫府恩断义绝——月初,莫府还送了樱桃来呢。 屋子里,邬母擦了眼泪,拿出钥匙,翻箱倒柜,把莫府送来的药材等物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养出来这样的孽障,还不如打死,当做没生过!拼了命的送他念书,就只养出来个白眼狼!” 她把布料也找出来:“去年进京我就看他不对劲,哪里知道那时候他就存了这么不孝的心思!哪里那么凑巧,就让人把试卷污了!” 邬父叹气,把她取出来的一匹素绢理齐整:“我看他心里有数,孩子太聪明,咱们做爹娘的,是管不住的,你先把这些东西送过去,明天我再好好劝劝他,让他发奋读书,等他高中了,咱们能配的上人家,才好去提亲。” 邬母打叠好东西,预备明日还给莫府,坐在桌边,看着油灯道:“我看着莫姑娘,就跟看着那天上的仙女一样,生的好,教养的也好,自己也有主意,小小一个姑娘,能够带兵打仗,这样的姑娘,不会往外嫁。” 说着,她冷笑道:“咱们家小,也容不下这一尊大佛。” 一想到邬瑾为了莫聆风,弃了春闱,心头那把业火便按捺不住,将这一个“莫”字恨到了极致,脑顶心都是火。 她扭过身去,看着邬瑾还跪在那里,邬意坐在一旁,瞌睡连天,回头对邬父道:“明天先让老二把东西送过去,再去饼铺,我在家里守着老大,从今往后,只让他在家里读书。” 第221章 邬父点头:“老二现在也会做饼,你在家里也好。” 第187章 流言 翌日,邬意借来一辆独轮太平车,堆放着莫府送来的节礼,出十石街送还莫府。 黄牙婆站在李鳏夫脚店前,见那上面华光锦绣,眼酸眼馋,恨不能自己也生个邬瑾这样的儿子出来,立刻送去莫府入赘。 可惜自己那个儿子粗头粗脑,大字不识一个,连莫府的门都进不去。 她看着邬母打扫门前落叶,冷嘲热讽:“邬家嫂子,你这就打算跟莫府撇清关系啊,你男人当初从雄石峡掉下来,要不是莫家伸一把手,你们日子可没有现在好过啊。” 邬母充耳不闻,只把笤帚舞的虎虎生风。 黄牙婆啧啧两声:“要我说,还是你们家瑾哥儿有本事,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难怪这么多做媒的,他一个都看不上,原来是发了宏愿,要去入赘,也是,傍上莫节度使,这几辈子都吃穿不完。” 李鳏夫边擦桌子边道:“别瞎说。” “什么瞎说,”黄牙婆一挑眉毛,“我可都听说了,那好几年前,瑾哥儿就冲着莫府使劲了,每天打扮的人模狗样的,就是为了攀龙附凤,就连那解元的名头,也是莫节度使给他的!” 她冲着邬母大声道:“叫瑾哥儿也提携提携我们,别自己一个人发财!” 一旁的窗户伸出个脑袋来,嗤笑道:“难怪进京赶考,什么都没考出来,原来是个草包。” 黄牙婆冲着屋子里大喊:“瑾哥儿,你倒是说说,那莫姑娘看上你没有?还是只拿你当奴才使唤?” 十石街又站出来几个妇人,一边抓着瓜子磕,一边看热闹。 “人家是金枝玉叶,瑾哥儿只怕是一场空。” “什么一场空,听说在莫家捞了不少银子,莫姑娘手指缝里露出一些来,都够咱们吃上个一年半载的,都说莫姑娘随手就拿两颗南珠送人呢。” “瑾哥儿真是看不出来,平常装的好像圣人一样,我说当初中了解元,别人送他金银都不要呢,原来暗地里已经把自己给卖了。” “这男人的色相卖起来,身家可不低。” 在一片污言秽语之中,邬母一言不发,拎着笤帚回家,随后把门死死闩住。 然而流言并非邬母紧闭大门,便可以阻挡。 宽州城中流言蜚语,向来是插着翅膀四处纷飞,更何况事关莫府——莫府家业庞大,随手赠给国朝便是百万贯,再有莫聆风在堡寨中杀敌,更令这流言增色不少。 文会之上的诗词纷争,被人在茶余饭后反复咀嚼,添油加醋,到最后已是面目全非。 悠悠众口,难以堵塞,不过是半日时间,邬瑾身上已经添了无数道罪名,从前秋闱之名也被诋毁的一文不值,舞弊之言甚嚣尘上。 他们自恃目光雪亮,洞彻真相,对邬瑾群起而攻之,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光明正大。 总之,邬瑾已经是臭名昭著,是过街老鼠,是州学不容、学子不耻之败类。 在一片灼灼之言中,程廷呆在家中,忧心忡忡。 州学已经不许邬瑾前去旁听,他只上了一课,便因殴打图南学院学子而被迫归家——那学子冲入州学,将粉壁上所贴的“图南书院”四字收走,又将邬瑾所写的“斐然书院”四字扯下撕碎,他一屁股就把人坐了个扁。 程廷归家之后,程父难得的没有对他痛下打手,反倒是给了他一个方胜,让他交给邬瑾。 他没打开方胜,而是先差胖大海去查问邬瑾在何处,胖大海出去转了一大圈,回来告诉程廷,他在饼铺找到邬意,邬意说邬瑾让他娘关在家里了。 程廷听了,忽然问道:“饼铺生意如何?” 胖大海摇头:“没生意。” “他娘的!”程廷用力一锤桌子,怒骂一声,廊下挂着的鸟也跟着骂了一句:“死蛤蟆。” 程廷爬到床上,把手伸向床缝里:“死蛤蟆,做的绝,等聆风回来,你等着瞧吧!” 他一边骂,一边摸索,从缝隙里掏出来两个大银子——这二十两银子,随时可以让他坐船去湖州,是他的老本。 将银子和方胜一起贴身放好,他看了看天色,见乌云罩顶,便拎了把伞,先去趟莫府。 莫府中,殷北也正打算去堡寨给莫聆风送信,程廷拦下他,让他等一等,若是邬瑾有信要给莫聆风,正好一起带去。 他让殷北将邬瑾常看的书取出来,直接抱在怀里,匆匆往十石街走,十石街上都知他身份,又和邬瑾是挚友,因此全都闭上了嘴,不敢多说。 程廷轻车熟路,大敲邬瑾家门,开门的是邬母,他看邬母神色憔悴,劝解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干脆只叫了声“伯母”,说自己给邬瑾送书来。 迈过门槛,他一眼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穿一身细布素白道袍,头上簪着一根木簪,端坐在廊下,正在看书。 他很干净,在重云和氤氲的水汽之下,干净的纤尘不染,甚至有了剔透之感。 他捧着书,却未看,只是出神,忽然听得门响,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是程廷前来,心中一暖,起身相迎,笑道:“你怎么来了?” “给你拿书来了,”程廷走过去,扬了扬手中的书,“要下雨了,屋里坐去吧,这一路我是又热又渴。” 第222章 他扭头对邬母道:“伯母,劳烦给我一盏茶。” 邬母答应一声,进厨房去烧火,邬瑾接过程廷手中的书,见那本《易经》也在其中,便叹道:“辛苦你。” “见外。”程廷随着他迈步进屋,一靠近邬瑾,他就闻到了一股辛辣的药味。 “你娘打你了?” “嗯。” 程廷在挨揍一事上经验丰富,一边拉开凳子坐下,一边毫无保留地向他传授自己的养伤秘籍,传授完后,他将方胜取出来,递给邬瑾:“我爹给你的。” 邬瑾接在手中,打开一看,就见里面是“否卦”二字。 他心头一跳,连忙去取那本《易经》,翻到第十二卦否卦细看。 此卦异卦相叠,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此乃天地不交,万物不通之象,君子在野,小人在位,小人道长,君子道消。 何解——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 这一卦,足以让邬瑾处变不惊,从容镇定。 第188章 写信 邬瑾握着这本薄薄的书,感受到了书中三代人的力量,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他捧着书,在床边坐下,空荡荡的心确实是在骤然之间满了起来。 他心里装着他的“道”,装着温柔的人和物,外面的疾风骤雨,并没有刮去他的坦荡和磊落,他能挺过去。 邬母送了茶进来,双目四顾,见二人似是看书,便退了出去。 程廷看着邬母,坐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好似邬母的目光成了鞭子和绳索,要牢牢在邬瑾禁锢在一条路上,绝不许他行差踏错半步。 可怜。 邬父、邬母的期望,整个邬家的责任,恐怕从邬瑾懂事起,就已经担在肩上,爹娘花在他身上的每一个铜板,都在无声索要回报。 而邬瑾为人子,不能反抗,只能接受。 他伸手一扯衣襟,有些喘不过气来,端起茶喝了一口,从腰间取下西川纸扇,“啪”一声打开,用力扇了两下:“热。” 邬瑾起身撑开窗,看一眼天色:“要下大雨了,是闷热。” 程廷连扇了几下,从怀里取出两锭大银子来,放到桌上:“你家的饼铺,恐怕要关门了。” 邬瑾默默看了银子一眼:“你收着吧,家中还有银子,我也会去莫府管事。” 程廷诧异地看他:“可是外面......还有你阿娘,会让你去吗?” 邬瑾笑道:“闲言碎语,当它是耳畔清风,我阿娘那里,我自去说。” 程廷心下佩服他,忽然想起昨日王知州所说的事,连忙道:“考票的事,我回去再和我爹说,让他想办法。” 邬瑾摆手:“程知府公务繁忙,不必为我烦恼,此事我有了章程。” “什么办法?” “王知州不是说他在一日,就不会给我用印?”邬瑾笑道,“换一个知州,考票自然就能盖上州印了。” 程廷瞠目结舌,伸手掏了掏耳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你是说......” 邬瑾只是一笑,没有多言。 王知州——堂堂朝廷大员,知宽州一切军政要务,却贪挪军饷,无功于民,欺上瞒下,要拿他的把柄,不容易,但也并非无路可走。 而且他能纹丝不动,势力自然是盘根错节,欺上瞒下,以银钱铺路,将上下左右都变成了同党。 要动他,需得下苦功。 邬瑾心中分明,然而并不打算此时动作,他深知莫聆风此时就需要这个欺上瞒下的恶徒,否则王知州挪窝,皇帝另派人前来知宽州,她便不能像如今这般便宜行事。 现在只能做足准备,等待莫聆风彻底吞噬堡寨的那一天。 思索整整一夜,他心里有了数,所以对考票一事,并不慌张。 “我想给聆风写一封信,你帮忙送去给殷北吧。” 程廷站起来,让出椅子,点头道:“殷北正要去堡寨,让我拦了下来,我就猜你要写信。” 邬瑾研墨铺纸,提笔半晌,才落笔写道:“聆风,府中花园芰荷绕池,花压水榭,山鹛之声,呕哑嘲哳,九思轩内,树影阴阴,晨风冷冷,缸中沉李浮瓜,冰碗中乳酪似雪。 一切皆如常,满目尽是旧,勿念。 我学延陵之高,长哭三遍,足矣,日后纵有雷霆霹雳临身,我眼光乃出牛背上,神色不变,矢志不改。 另,忽解‘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之意。 四月二十二日,邬瑾。” 程廷离去时,云层已经压的很低,潮气从地底钻出,悄无声息伏在人身上,邬瑾只觉得浑身黏腻,虽然无汗,衣裳也贴在了皮肤上。 将程廷一直送到街口,他笑了一笑:“快回,要下大雨。” 程廷揣着自己的两个大银子,带着邬瑾写给莫聆风的信,看着街上钻出来的鬼鬼祟祟的目光,心想若是自己,肯定是再也无颜出门,连宽州都呆不下去,湖州都嫌太近,恨不能打一艘福船,漂洋过海,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然而邬瑾连头都不曾低下,旁人说他整束衣裳是为了得贵女芳心,他听的一清二楚,然而出门时,还是戴冠整衣,不见丝毫邋遢之像。 程廷一摆手,让他别送,自己大步流星就走,走出去三四步,回头看了一眼邬瑾。 第223章 邬瑾还站在原地,见他回头,就挥手示意他快走。 程廷扭头继续走,心里感觉邬瑾有变化——从前邬瑾把自己牢牢装进“圣人”的壳子里,如今他仍有松柏之正,但是从那壳子里钻了出来,更自在,更舒缓。 他放心离去,拐过一条街,忽然“哎哟”一声,一拍脑袋,匆匆往邬家饼铺跑去。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他连忙撑起伞,刚将伞撑起来,大雨如豆,噼里啪啦就落了下来,地面迅速汪了水,他两只脚轮番踏进积水中,鞋袜、衣摆悉数湿透。 拖泥带水地跑到饼铺,饼铺前一个人也无,邬家父子愁眉苦脸坐在里面,正不知如何是好。 “伯父!”程廷掏出一锭大银,在大雨里吼了一声,“饼!全送到我家去!我家里要!” 不等父子二人答话,他一巴掌将银子拍在柜台上,又瑟缩着躲在伞下,顶着倾盆大雨,一路往家跑去。 他也要写封信给莫聆风,让殷北带去。 这场大雨下了半个时辰方止,邬意浑身湿透,推着邬父回来,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阿娘,程知府家今天要饼,都送去了。” 邬母应了一声,见他从头湿到脚,连忙让他先去换衣裳,又把邬父推进屋去,帮着邬父换衣裳。 邬瑾从容进了厨房,从锅子里捞出滚烫的细面条,放在凉水中浸漂,再次捞出来拌了熟油,放在大盆中,再把邬母炒好的佐料放在小盆里,一起端过去。 晚饭就是这一大盆面。 邬瑾给父母捞面拌面,邬意湿着头发,最后捞了一大碗,拌好之后,吃的心不在焉。 他悄悄抬头看了看邬瑾,又看看邬母,邬母的神色比铁还生硬,谁都不看。 邬意吃的忐忑不安,尽可能吃的悄无声息,又犹犹豫豫动了动手,想再添一碗。 他不大敢动,因为这顿饭吃的实在是过于凝重,而且邬母已经放了筷子。 第189章 谈话 邬母心事重重,没有留意到邬意,还是邬瑾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放下筷子,起身伸长手臂,从他面前取过碗,给他捞出一碗面,又给他倒了许多的佐料。 邬意手忙脚乱接在手中,着急忙慌拌面,邬瑾吃完,放下筷子,对邬意道:“不急,慢慢吃,吃完了我有话说。” 他一开口,邬意忽然就放松了,屋中凝重的气氛骤然一松,连面都跟着香了起来。 饭后,屋子里收拾干净了,一家四口对着灯火而坐,邬母猜到邬瑾是要说莫府的事,神色依旧不善。 邬瑾提起茶壶,给父母面前的茶盏里倒上一碗放凉的茶水:“爹,饼铺今日是不是没有生意?” 邬母一心都在管束邬瑾身上,已经将饼铺放在一旁,忽然听邬瑾提起,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看向邬父:“不是送去程府了?” 邬瑾不等邬父开口,直接道:“程三心善,知道今日饼铺没有生意,所以出了银子把饼包下,他能买下一次、两次,却不能每天都来光顾,我们也没有脸挣这个钱。” 邬母沉默半晌:“关了就关了,原来怎么过的,还怎么过。” 邬意吞吞吐吐:“娘......我、我还欠刘家钱,每个月都要还那么多贯钱,没有饼铺......” 邬母板着脸:“我另给你寻个营生。” 邬瑾不再多说饼铺一事:“我会回莫府去。” “你敢!”邬母立起两条眉毛,猛地起身,狠狠盯着他,“我不许你去!” 邬瑾面不改色,温和地看了母亲一眼:“阿娘,那时候爹断了双腿,家中分文没有,若是没有莫府,儿子的学业何以为继?没有莫府,我们家也开不出饼铺,没有莫府赵先生教导,儿子更写不出这些文章。” 不等邬母开口反驳,他继续道:“莫府于咱们家是恩义,纵然有所谋,也是施恩在前,咱们吃了、喝了、用了,不能把嘴一抹,再把一些没用的东西送回去,就能抹去的。” 邬母道:“那也不必你舍弃前程去报恩!” 邬瑾无奈一笑:“我没有舍弃前程,也没有要入莫府入赘,只是莫府危如累卵,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我若是此时走了,还能算得上人吗?” “再者——”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让苦涩滋味浸润心脾:“再者,没有莫姑娘,我不知欢欣为何物,纵然是天花乱坠,我也不曾抬头看过,如今一切,我甘之如饴,我知爹娘辛苦,不敢有丝毫懈怠,还望爹娘也知我心中苦楚,成全一二。” 邬母咬牙道:“若是我们不成全呢?” 邬瑾一言不发,和母亲对视,片刻过后,邬母眼珠子往上一滚,将眼泪滚了回去。 她从邬瑾眼中看到了坚持——嘴上说着请父母成全,然而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去莫府,要为了莫姑娘做牛做马。 “你、你为了个姑娘,要耽搁自己到什么时候?你今年已经二十,难道就这么在莫府混下去?等你愿意去考时,还能考的上?你不入赘,难道还能让莫姑娘下嫁?” “考的上,”邬瑾笑了笑,“阿娘也忧虑过多,别说莫姑娘不知我心思,就是她知道,她将来要招谁为婿,要嫁谁为妻,都在她抉择之内,与我无关,我只是做我应做之事,并不想因此而困住她。” 邬母一瞬间有些喘不上气来。 大约是这场雨未曾下的透彻,吹来的风总是带有几分闷热,汗水顺着她鬓角往下淌,流过她因为操劳而提前衰老的面孔,落在洗的发白的衣襟上。 第224章 “我都是为了你好啊!” “阿娘,我知道,”邬瑾尽可能的柔和了声音,安抚她,“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是我自己能做主。” 邬母知道没有了挽回余地,他的话就是箭矢,直直插入了她心内——他维护莫姑娘之心,刺痛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心。 她想不明白,儿子到底在莫府经历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陌生,以至于在他的眼里,锦绣前程都可随手抛去。 那个莫府,抹杀了邬瑾的听话和懂事,那个莫姑娘,也抢走了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她胸中激荡着愤怒、恨意、茫然,冲入眼眶之中,聚拢起热泪,滚落下来。 邬父长叹一声:“你娘说的对,要报恩,就非得把自己填进去?外面那些话传的那么难听,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你挺不直腰杆!” 邬瑾擦去邬母眼泪,又将那茶碗送到邬母嘴边,让她喝了两口,低声道:“我不在乎。” 他放回茶盏,抓住了邬母的手,像是从邬母手中接掌过整个邬家:“娘,饼铺明日便去寻邹亲事兑出去,儿子替莫府办事,所得银钱,并非不义之财,您和爹安心花用,在家中好好歇着。” 他看向邬意:“老二,明日你随娘一起去见邹亲事,寻一处二进的宅子买下,尽快搬离这里。” 邬意本是如坐针毡,此时听了邬瑾吩咐,连忙点头,心里暗暗雀跃了一下。 “哥......我的债怎么办?” “我替你留意营生,在这之前,你去花行买花,沿街去卖,不够还的,我再替你垫上。” 邬意方才还雀跃的心立刻偃旗息鼓,落了回去,撅着嘴答应一声——卖花比卖饼苦,动辄便要在酒楼里穿梭来去,时常还要遭人驱赶,花又娇嫩,容不得你歇息片刻。 邬瑾慢慢起了身,向邬父、邬母行了大礼,走到院子里时,湿润的风中,有各色花香,让他想起莫府常熏的香片,花香依次在身边氤氲开来,常令他想起莫聆风。 他摊开手,看了看手掌,收拢成拳,要逐渐地将一切都抓在手中。 这场雨直到夜里才下透了,浇了整整一夜,邬瑾在寅时末起来,院子里已经漫进水来,开门一看,整条十石街都积了水。 李鳏夫开了门,拿瓢往外舀水,那门板“哐当”一声,倒在地上,邬瑾蹚水过去,帮着扶起门板来,放在一侧。 李鳏夫冲着邬瑾笑了笑:“瑾哥儿,那些话,别往心里放,好好念书。” 邬瑾点头:“是,谢谢您。” 他又从水里蹚回家,拿起笤帚,把水扫出去,邬母听到动静,连忙起身出来,接过笤帚,哑着嗓子道:“去吧。” 第190章 嘴不饶人 邬瑾在流言之中,有条不紊的处理家事,兑出去饼铺,在白石桥买了一座两进的宅院,又让弟弟去糖铺里当学徒。 他不动声色地掌控着家中一切,同时把莫府产业一点点收拢,以免过于庞大,在看不到的地方,被人寻到可乘之机。 他稳如泰山了,外面的流言却丝毫没有休止。 一日傍晚,王景华从图南书院出来,摇晃西川折扇,张嘴就道:“邬瑾也是个不要脸的,竟然还往莫家钻,学问一窍不通,只在女子身上做文章,真是龌龊。” 孙景已经附和的口干舌燥,此时无话可说,只能敷衍的“嗯嗯”两声。 王景华边走边说:“他也就是字写的好,那算学题,不必说,一定是和齐文兵提前串通过的。” 孙景热的七窍生烟,点头道:“就是。” 他伸手一指脚店:“咱们进去喝冰糖水。” 王景华听了,也有心喝上一碗,以便润润嗓子,大说特说,迈步过去,挑了副樟木桌椅坐下,要了两碗冰糖荔枝水。 冰糖荔枝水上的飞快,碗边挂满细小水珠,碗上冒着丝丝凉气,孙景端起碗,“咕咚”就是两口,王景华咽了咽口水,也顾不得斯文,端起碗,敞开了大嘴,一饮而尽,放下碗,碗里一滴没剩。 孙景赶紧将剩下的喝了,笑道:“再来一碗吧。” 王景华大手一挥,再要两碗,有了这一碗冰凉饮打底,他那谈兴越发高涨,说来说去,不离邬瑾左右。 孙景坐在一旁,一边嗯嗯啊啊地附和,一边滋滋地喝冰糖水,等第二碗喝完,他忽然看到了程廷。 程廷和石远钻进脚店,边走边拍石远肩膀:“码头上的消息还是你灵通,这回多亏了你,咱们先喝一碗冰糖水消暑,改天我请你去——” 话未说完,他也先看到了孙景,嘴里说完“裕花街”,再把目光移动到王景华背上,就听见王景华“呱”个不停,全是在说邬瑾坏话。 孙景连忙低下头去,一拍王景华手臂,低声道:“程三。” 王景华立刻闭嘴,起身转头,看向程廷,抬起脑袋,用鼻孔看人,同时从两个粗大的鼻孔中哼出两道粗气,以示不屑,迈步往外走。 程廷伸长胳膊,挡住王景华去路:“等等。” 他盯着王景华:“你刚才说邬瑾的学问比不上你?” 他扭头看向石远:“我头一回听到有人吹这么大的牛。” 王景华有点怕程廷动手,强行推开他往外走,一直走到大街上,才回头骂道:“我又没说错,他要是真有本事,你让他春闱考在我前头,我立马跪下来认错!” 第225章 “你个死蛤蟆,你明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敢,就是没本事,就是有猫腻!” 程廷看他当街喷粪,当即迈步出去,怒道:“闭上你的臭嘴!” 王景华后退几步,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跑的距离:“话还不让人说了?” 他看围起来的人越来越多,立刻拔高了声音,尖着嗓子道:“邬瑾就是个奸猾小人!什么解元!” 他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我呸!” 程廷冲上去就要开打,石远见人多,怕旁人说程廷是仗着程知府的势欺负人,连忙上前拦着,而王景华还在作死,拍着胸脯大喊:“你打!你有种打死我!” 孙景心知程廷真有这个种,也是拼命的拉住王景华,恨不能捂住他那张大嘴。 程廷的拳头够不到王景华,于是就使出了那张嘴的功力,噼里啪啦骂王景华,以王景华四岁未开蒙、十岁还尿床等隐私谈起,再到王景华逼走齐文兵、旬考舞弊,方方面面论证王景华是个烂人。 他嗓门大,速度快,话语密集,每个字都是兵刃,直射向王景华,王景华就是把辩解的话踩扁了,也插不进程廷那满嘴的炮火里。 王景华气的面目狰狞,再让程廷说下去,自己的脸面是荡然无存,当即从一个卖花的小贩手里夺过剪刀,要剪烂程廷这张破嘴。 这都放的什么屁! 程廷扬手就抓住了剪刀,反手就是一巴掌——然而王景华夺路而逃,叫他打了个空。 程廷活到这么大,就碰到了王景华这么一个天敌,感觉此人坏的别出心裁——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坏法,专在背后嘴贱,扇阴风,点鬼火,周身一里之内,全都被他搅动的乌烟瘴气。 而且此人是死不悔改,今天揍了,明天还得犯,真是贱的让程廷恼火。 跟这种人对上,哪怕是赢了心里都有种恶心之感。 程廷眼看王景华要逃,拔腿就追,两个官家子弟,在大街上飞檐走壁,撞翻簸箩担子无数,地上瓜果滚了满地,鲜花踏成了泥。 石远和孙景追的气喘吁吁,竟不知道这两人还有这等草上飞的本事,能一口气蹿出去这么远。 在阵阵惊呼声中,忽有一队马蹄声迎面疾驰而来,石远定睛一看,见是一队娘子军,立刻意识到是莫聆风从堡寨回城,心中一喜,又见那马来的很急,连忙大喊:“程三!马!快停下!” 程廷追在后头,听到石远叫喊,脚下放慢,抬头一看,就见战马威武,马上战甲耀目,绯色纱衫飘动成了大片红霞,淹没了街道。 他大喜过望,停下脚步,心想:“死蛤蟆,聆风回来了,你等着吧!” 王景华逃在前面,跑的快,耳朵里呼呼的全是风声,眼睛也让汗水糊住,一时未能看清楚前方来势,只觉得周遭忽然一静,随后是此起彼伏的惊叫之声。 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这才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马蹄。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莫聆风骤然收紧辔头,勒马不前,白马跑的正快,在突如其来的拉拽之中,迎风一声高嘶,两鼻之中喷出滚滚热气,前蹄扬起,几乎将掀翻马背上的莫聆风。 莫聆风双脚紧踩马镫,两腿夹住马腹,收紧缰绳,稳坐马背,西坠的一轮红日就在她身后,将她映照成一道神采四溢的剪影。 围观者霎时寂静,仿佛从此情此景中见到了战场之上娘子军的英姿,那团团黄沙,怒怒狂风,就藏在莫聆风高高扬起的双袖之中。 第191章 先打再谈 白马后蹄倒退几步,才落定于地,莫聆风始终稳坐于马背之上,殷南纵马至莫聆风身侧,严厉扫视着四周。 “聆风!聆风!你看到我的信了!”程廷火炮似的冲到莫聆风马前,激动的一指王景华,“就是这死蛤蟆,嫉妒邬瑾学问,胡说八道!还要邬瑾和他在春闱比一比!” 简直可恨,明知道自己的爹不给邬瑾放考票,邬瑾不能去参加春闱,他偏偏还要说什么比试——到时候邬瑾去不了,反倒坐实了没有学问的名头! 莫聆风已经从程廷信中知晓来龙去脉,垂首看了王景华一眼,翻身下马,将马鞭折了一折,将头、尾攥在手中,用力一扯另一端,走到王景华面前。 “莫姑娘,”王景华心里犯怵,往后退了一步,“邬瑾狼子野心,对你怀有不轨之心,多亏了我揭穿他,要不然他就要把你们吃干抹净了!” 莫聆风抿着嘴唇,扬起折过的马鞭,一鞭子抽到了他身上:“闭嘴!” 街道上当即响起“刺啦”一声布帛撕裂之声,紧随其后的是王景华一声惨叫。 “你疯了!你敢打我!”王景华抱头怒吼,“我爹是知州!” 莫聆风并未将王知州放在心上,甩手又是一鞭:“王景蛤,我是皇帝陛下亲封从五品翊卫大夫!你敢拿我的名声做伐子,就是找死!” 这一鞭,直抽的王景华皮肉翻开,露出一条血色,王景华痛的一抖,扭身就跑。 然而莫聆风不依不饶,大步追上,挥着鞭子连抽数下,直把王景华抽成了花瓜。 王景华惨叫连连,孙景不敢上前劝阻,转身就想去知府衙门报信,石远见了,悄悄伸出一条腿去,把孙景绊倒在地,摔的七荤八素,又趁机拦住孙景去路。 在街上巡查的捕快闻声而至,然而一见打人者是莫聆风,挨打者是王景华,看热闹的是程廷,都暗暗头大,做起戏来,假装挤不进去,高喊两句“住手”,随后各自去知州、知府衙门报信。 第226章 王景华让她抽的眼冒金星,只知惨叫,满地打滚,就连莫聆风停了鞭子,仍是嚎啕不止。 莫聆风蹲下身去,用力一捏王景华下颌:“邬瑾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当我是那等三岁小儿,也会受你欺瞒!” 王景华面色涨的通红,挣扎着爬起来,火速往后退了三步,一直退到孙景身边,抖如筛糠:“你无故伤人!我要告你!” 莫聆风凤眼一扫:“报官?” 她用力一扯手中马鞭,迈步过去:“钝器伤人,保辜三十天,杖六十,既然我要受杖,那便再抽你五十鞭,否则这六十杖,受的不值。” 大步走到王景华身边,扬起手,还未抽鞭,王景华已经哀嚎一声,躲到了孙景身后,孙景被迫保护王景华,捂着脑袋就蹲了下去。 “不报官不报官!”王景华闭着眼睛大喊,“别打了!” 莫聆风嗤笑一声,收了马鞭:“既然不报官,那就饶你五十鞭。” 王景华心惊胆战从孙景身后探出头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明知道邬瑾心思龌龊,竟然还帮他说话!可见你们二人......” 他看着莫聆风腰间所挎的刀,把“有私情”三个字咽了回去。 和程廷从小打到大,他都没有怕过,可是莫聆风只对着他动了这一回手,他心里就怕了——原来见过血,杀过敌的人,连目光都会和一般人不同,她看人的时候,就像是在看草芥。 所以他不敢再说私情一事,以免触及莫聆风名节一事:“你被他蒙蔽了!他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蒙蔽?”莫聆风看向程廷,“斋学里有个小厮,常在左右伺候笔墨的那个灰衣裳,带他来,骑我的马去。” 程廷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的翻身上马,挽住辔头,急急前去。 莫聆风笑道:“你以为你说个春闱比试,就能掩天下人耳目?我告诉你,我莫府斋学,哪怕是一个伺候笔墨的小厮,也自能强过你千百倍!” 她扭头看向周遭,见石远和孙景站在一侧,看热闹的人中也有不少学子,便将手一招:“石远。” 石远没想到她记得自己名字,受宠若惊,小跑过去,将手一拱:“莫姑娘有何吩咐?” 莫聆风道:“去取笔墨来,让在场的都做个见证。” “是。” 石远连忙跑去就近的酒楼借用笔墨,又找来两个同窗,抬了桌子过来,如此阵仗,围观者将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只是不敢靠近莫聆风——莫聆风身后整整齐齐站着一队娘子军,全是战甲红衣,腰间挎刀,杀气腾腾。 等到这边摆出了阵势,程廷也将祁畅带了过来。 他先下马,随后一把将祁畅拽下马来,急急送到莫聆风身边:“就是他,祁畅。” 祁畅神情茫然,佝偻着腰,两手都是苔痕和尘土,额头上一顶巾帽湿了大半,形容狼狈——程廷去时,他正在清除青石板缝隙中碧藓,连手都不曾洗,就让程廷生拉硬拽带了出来。 他用余光环顾四周,牵袖拭汗垂头拱手,给莫聆风行礼:“姑娘。” 同时他微微地一抬眼皮,看向莫聆风。 金乌已经坠地,天边最后一缕红光散去,天色开始发青,在这一片昏暗之中,他看到莫聆风立在娘子军之前,满脸冷淡。 莫聆风没看他,慢条斯理地告诉王景华:“这是我莫府下仆,在斋学伺候已久,粗通文墨,今日,我就放他出奴籍,等他秋闱榜上有名,就让他和你春闱一试,若是你春闱不及他,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给邬瑾磕头认错!” 祁畅双目骤然放出亮光,满脸不敢置信的惊诧,心中狂喜,一颗心已经顶到了舌头底下,双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脱奴籍! 秋闱! 他哪怕是用尽了全力,也不足以掩饰住自己的激动,一边拱手,一边语无伦次:“小的无以为报,谢姑娘大恩!谢大恩,大恩大德......”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莫聆风“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王景华打量祁畅,嗤笑一声:“看起来倒是个下仆。” 祁畅唯唯诺诺,不敢开口,程廷渴的一舔嘴唇:“他就是,你不信,就亲自和我去给他脱籍。” 王景华道:“自然要去。” 他用脚尖踢了踢祁畅:“你未免高兴的太早,程三不也在莫府斋学念过,却连别头试都过不了,你略识几个字,就想春闱?” 第192章 伤 王景华扭头看向莫聆风:“要是你赌输了,我不仅要邬瑾在我面前磕头认错,还要加上他。” 他伸手一指程廷。 程廷连祁畅认不认字都不知道,然而对邬瑾充满信心——两年内教出一个能考过秋闱的人来,对邬瑾而言,应该是轻而易举。 他对着王景华做了个鬼脸:“加上就加上,怕你不成!” 说完之后,他大喊:“石远,通通写上,一式三份,拿一份压到圣人画像下去。” 石远看一眼莫聆风,见她点头,连忙奋笔疾书,将这一份赌书写的清楚明白,又抄录两份:“来签吧。” 王景华率先上前,写下自己大名,又看向祁畅:“他会不会写自己名字?要是不会,我看就算了,不要太丢人现眼。” 祁畅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捣蒜似的点头,口中连连说“会”,小步跑上前去,从石远手中接过笔。 第227章 他手哆嗦的厉害,险些连笔都拿不稳当,勉强握住了笔,又哆哆嗦嗦写下“祁畅”二字。 两个字大失水准,哆嗦出了弧线,不如狗爬,王景华看了一眼,当即笑出声来。 赌书一式三份,等到墨迹干后,石远先捧了一张给莫聆风,又给一张给王景华,最后一张折起来,贴身放着,要送到州学孔子像去。 莫聆风扫一眼赌书,随手塞进怀里,对程廷道:“你善后。” 她走回白马旁边,翻身上马,领着娘子军往莫府赶去。 她一打马,方才还拥堵在一起的人迅速散开,石远和程廷合力抬走桌子,大街上再次变得通畅,只有散落在地的瓜果、花朵被踩的一塌糊涂。 莫聆风纵马从上方踏过,面无表情,一阵风似的刮了回去。 她在莫府正门下马,门子在门内听到动静,慌忙出来,将两扇大门齐齐推开,叫出来两个同在值房的小厮,低眉顺眼走下石阶,为娘子军牵马。 莫聆风插了马鞭,大步流星走上石阶,从游廊直入二堂,还未进二堂,殷北已经迎了出来,莫聆风边走边说:“把祁畅的奴籍文书送去给程廷,再去请李一贴来。” 殷北点头应下,正要去办,莫聆风忽然问道:“石远现在在干什么?” “石家?”殷北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在济州洛水码头做点小生意。” “码头?”莫聆风歪着脑袋一想:“把我们家在码头上的买卖挑出来,给邬瑾看看,挑一份合适的,送给石远。” “是。” “去吧。” 殷北转身离开,莫聆风独自进了二堂院子,院中景致依旧,一个胖墩墩的姨娘坐在门边打扇子,手里捧着一块西瓜吃,一旁小几上,放着一大碟西瓜。 见了莫聆风,她连忙起身,手足无措地捏着那半块西瓜:“姑娘......您回来了。” 莫聆风走上前去,取了一块西瓜,边吃边推开门往里走,屋子里那位守着莫千澜的姨娘闻声站了起来,莫聆风将手一挥,把她也挥了出去:“告诉阿婆我回来了,让她送身衣裳过来。” 屋中没有放冰山,门窗紧闭,以免暑气侵入,熏炉中燃着沉香,桌上开着大簇荷花,还算清凉。 姨娘正热的头昏脑涨,听闻此言,如蒙大赦,匆匆赶了出去。 莫聆风三两口吃完西瓜,暑热之气顿消,将瓜皮扔进渣斗,走到床边,弯腰看向莫千澜:“哥哥,我回来了。” 她翘起双手,以免弄脏被褥,俯身给了莫千澜一个拥抱,随后起身走到净架旁,洗干净手脸,又脱去身上软甲,搭在屏风上。 屏风上还有刚熏透的青窄里衣,薄而软,备在这里,随时准备给莫千澜更换。 莫聆风站在幽暗阴凉的屏风后,脱去了外面所穿绯色大袖长褙子,取下金项圈,露出里面所穿一件血迹斑斑的白色里衣。 整个后背,都是血迹。 她脱去里衣,一条白色细布从左肩开始,裹住了前胸后背,方才骑马时收刹过快,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再次裂开,血涌的极快,将细布和里衣全湿了。 她拉扯长条布带,天热,细布带子迅速粘粘在了伤口上,轻轻一揭,就带来阵阵刺痛,到最后时,整个布带都已经黏在了伤口上。 她心知越早扯下来越好,当即咬紧牙关,反手用力将那布头一拽。 这一拽,当真有扒皮抽筋之痛,她呜咽一声,痛的直哆嗦,脸色惨白,浑身绷紧,灵魂几乎颤动的从天灵盖飞出去。 良久之后,她才吐出一口气,抖着手,擦去额头上黏腻的汗珠。 屋外,李一贴敲了敲门,莫聆风哑着嗓子请他进来,又喊了一声“殷南”。 殷南在外应声,跟随着李一贴一同进入屋内。 一进门,李一贴就嗅到了浓厚血气。 殷南抢在他前面,带着衣裳走到屏风后给莫聆风换上,李一贴等了片刻,听到莫聆风叫他时才走过去,一转过屏风,他就让眼前情形惊的合不拢嘴。 莫聆风坐在绣墩上,背对李一贴,胡乱套了件里衣,两只手没有伸进袖子里,捂住前胸,后背大片的露了出来。 她后背有一处两指长的刀伤,皮肉泛了白,往外翻开,上了一遍伤药,止血药粉撒的四处都是,又让血污了。 军中已有女子做军医,专为娘子军治伤,莫聆风的伤包扎过一回,然而天气热,她又一番打马动作,伤口已经全部裂开。 在这性命堪忧之时,莫聆风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了。 李一贴立刻从箱笼中取出药酒,低声道:“您这伤口需用药酒清洗,否则高热不止,有性命之忧。” 他又取出一根花椒木递给殷南:“咬在嘴里。” 殷南将花椒木塞进莫聆风口中,莫聆风紧紧咬住,李一贴取了木盆,将一方桐子熏过的帕子放在盆中,倒入药酒,浸透帕子,往莫聆风伤口上擦去。 莫聆风“唔”的一声,撕心裂肺地惨叫全都堵在了嘴里,牙齿深深嵌入花椒木中。 伤口处剧痛无比,宛如火烧,刺的她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身体往前一拱,试图逃脱。 然而殷南一巴掌将她按回了绣墩上,不等她喘一口气,李一贴已经换了帕子,再次抹了上来。 莫聆风仰起脖子,面孔朝天,疼的涕泪横流,豆大的汗不住往下淌,双手骨节在胸前捏的发白,脖颈和额头处青筋暴起,几乎昏死。 第228章 第193章 心迹 李一贴急急清理干净伤口,又找出伤药来厚厚抹上,也热出了满头的汗。 他收拾好箱笼,迅速退出屏风,低声道:“天气热,不要包扎,穿也要穿的舒适凉爽,我回去开方抓药,睡前喝一碗。” 莫聆风疼的无力起身,吐出口中满是齿痕的花椒木,虚弱道:“李伯伯,膏药还有吗?” “有,在铺子里,”李一贴心知是娘子军负伤,“我回去了让人送来。” 他不便久留,匆匆离去,莫聆风套上里衣,外面罩了件纱衫,两腿发软地走到莫千澜身边,慢吞吞趴在莫千澜身上,闭上双眼。 莫千澜手指轻轻一动,似乎是极力地想要抚摸一下妹妹,然而无能为力,一下过后,又再次沉寂。 莫聆风很累,伏在莫千澜身上,闭上眼睛就已经睡了过去,又迷迷糊糊痛醒过来,低声道:“哥哥,痛死我了。” 她精疲力尽,背后火烧火燎,腹中长鸣不止,头晕眼花地站起来,不再和哥哥相亲相爱,推门出去休息。 奶嬷嬷早已经带着两个丫鬟在门外守候,见莫聆风出来,连忙拥着她往长岁居去。 一进院子,就有人奉上槐叶冷淘,莫聆风背后一阵阵的痛,食欲不振,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也不让奶嬷嬷帮忙,只让殷南进来给她擦洗身上。 擦洗过后,她周身舒畅,屁股还没坐下,奶嬷嬷就送了药进来。 莫聆风接过那碗黑乎乎的药,咬牙喝了一口,苦的浑身一颤,面目狰狞。 “糖!糖!糖!” 奶嬷嬷连忙把手中捧着的蜜饯递了过去,又道:“姑娘,里头有冰糖呢,不苦。” 莫聆风摆手不喝,奶嬷嬷着劝了两句,见莫聆风执意不张嘴,便忍不住啰嗦起来:“我早就说过了,战场上岂是姑娘家能去的地方,这刀剑全不长眼,您还不让我看,所幸没有伤在脸上,您这几年,一心扑在堡寨里,女红针黹、读书写字,每一样都耽搁了下来,再这么下去,等明年您及笄了,婚事也要耽搁下去。” 莫聆风让她聒噪的头大如斗,见她老人家没有罢休之意,开始翻拣陈年旧事,连瞌睡都没了,赶紧往外走:“我去前面看看。” 奶嬷嬷气的直叹气,见殷南也抬腿往外走,立刻把那碗药交给殷南,让她追着莫聆风去。 夜色渐深,莫聆风走到山野居外一看,还亮着灯火。 殷北站在门口,对莫聆风一拱手:“姑娘,我和邬少爷说了码头的事情,他正在看。” 莫聆风“嗯”了一声,迈步进去,殷南紧随其后,捧着一碗药,半点也不往外面洒,殷北对着她咧嘴一笑,她回了个白眼,随后又跟着莫聆风走了。 莫聆风走进屋中,一眼就看到了邬瑾。 邬瑾穿一件竹青色窄袖长衫,正在桌案前看账册,看的入神,未曾察觉到有人进来,直到莫聆风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才惊觉屋中有人,抬头一看,顿时笑道:“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一笑,然而笑过之后,心里便忐忑起来。 王家父子挑起的这一场狂风巨浪,冲走了他的伪装,让他彻底暴露在莫聆风面前,他以为自己能够泰然处之,没想到一见面,他就忐忑到了说不出话的地步。 他搁下笔,暗中做了个深而长的呼吸,把自己满心的不安吞吐出去,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他从莫聆风身上闻到了药酒和金疮药的气味。 “受伤了?” 莫聆风点头:“小伤。” 邬瑾不动声色的打量她,见她面颊火红,嘴唇也是红的异样,额头上浮着一层牛毛汗,像是在发热。 他再往后看了看端着药的殷南,起身将药碗接过来放在桌上,俯身问道:“喝吗?” 莫聆风回答得很快:“不喝。” 邬瑾点头,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见她穿的是软罗轻纱,上半身向前倾,两只手却向后放在椅子扶手上,让衣裳和后脖颈之间有了一道空隙。 定是伤在后背,还伤的不轻。 他直起身:“吃猊糖吗?” 莫聆风两眼一亮:“吃。” 邬瑾笑着去了隔间,从糖捧盒里取出来一个猊糖,走回桌边,食指和拇指捏住,在莫聆风眼前晃了一晃。 猊糖雪白,在他指尖散发出甜蜜的乳香,莫聆风酷爱猊糖,在堡寨中一口也不曾吃过,当即摊开手掌,向邬瑾索要。 邬瑾松开两根手指,猊糖没有落入莫聆风掌心,而是“咚”一声,掉进了药碗里。 药汁溅到碗壁上,立刻将猊糖淹没,泛起一股焦苦气味。 邬瑾笑道:“快喝吧,不然猊糖就要化在药里了。” 莫聆风傻了眼。 她火速端起药碗,气沉丹田,一口气将药灌进肚子里,然后一口衔住了猊糖。 猊糖也有了苦涩滋味,在她舌尖微微化开后,立刻涌上来一股香甜之气,让莫聆风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邬瑾将冰山搬动到莫聆风身后,刚放好,又怕离的太近,让莫聆风伤风,于是搬起来往外挪了三步。 坐回椅子里,他看莫聆风面孔还红着,低热未退,天热,伤口容易溃烂,他又起身,把冰山往莫聆风身边挪动两步。 殷南站在门口,翻了个硕大无朋的白眼,感觉邬瑾愚蠢至极,连个冰盆都放不好。 第229章 她懒怠再看,出去找殷北要东西吃。 邬瑾估摸着距离,不远不近,这回坐安稳了,借着烛光看码头上的各项事物。 他看的很快,挑出来一本账册:“这条福船可以交给石远。” 莫聆风不看,只点头,见邬瑾闲了下来,忽然伸手提笔,含含混混开了口:“伸手。” 邬瑾将账册归置到一旁,不明所以地伸出左手去。 莫聆风站起身,含着糖,在他手心落笔,邬瑾手上顿时一痒,强忍着没动,他肃然神色,不知莫聆风是有何事要如此隐秘。 难道外面的两个殷也不能信任了? 他凝神看向掌心,片刻之后感觉不对,因为莫聆风并未写特别的事,只是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瞬间,他感觉那一枝笔上带着火苗,正在一点点舔舐自己的手心。 名者,其人之魂,命之所系。 莫聆风三字,如烙印、如刻痕、如风刀,是暗夜流光,光芒璀璨地落在了邬瑾掌心。 他抬头,愕然地看向莫聆风,莫聆风回望他,丹凤眼中闪烁出炙热的光。 她在无言诉说——请用这一双屈铁断金之手,爱护我性命于手掌之中。 第194章 高兴 这是莫聆风对邬瑾那一首诗的回应。 两人默默无言,等到墨干,邬瑾合拢手掌,将这三个字牢牢握在了手掌之中。 莫聆风嚼碎猊糖,吞咽入腹,随后大打哈欠,起身揉了揉眼睛,和邬瑾道别,回长岁居去。 待她走后,邬瑾把目光移回桌上,取一张竹纸摊开压住,提笔写道:“元章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 “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写过后,他将这张纸卷起来烧掉,只在脑海中留下一个清晰牢固的印记,随后摊开手掌,长久地凝视着上面字迹。 莫聆风趴在殷南背上,往长岁居而去,寂静的莫府如同深潭,任凭风吹雨打,它都波澜不惊。 风从后头卷来几声狗叫,又渐渐远去,莫聆风听着这熟悉的狗叫声,便知道是程廷已经将脱籍一事办妥,送了祁畅回来。 她无意再见祁畅——这条灰扑扑的虫子,一举一动都在她两眼之中,她知道他的来龙去脉,洞彻他的秉性心胸,对他的学问了如指掌。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莫府角门,确实是程廷给祁畅脱了奴籍,又将他送来了回来——祁畅虽然不是奴籍,可是无处可去,只能回到莫府,继续做奴仆。 祁畅在角门看着程廷牵狗离去,慢慢走回九思轩,给自己点了一根蜡烛,在那三张品字摆放的桌椅前停下,坐到了邬瑾常坐的位置上。 就这么干巴巴地坐了一阵子,他从翻天覆地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回过神来了,先前还只是模糊的狂喜,现在变成了清晰的巨大喜悦,喜的他坐不住,站起来蹦了好几下,又出了几口长气,才勉强能坐下。 他不是奴才了! 他可以和邬瑾一样,参加秋闱,参加春闱,光明的前途近在眼前,他闭上眼睛几乎可以描绘出那份美好。 那些官家子弟,程廷、王景华,都对这个机会不以为然,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他们来说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在他却是可望不可即的恩赐。 上一次这样高兴,还是邬瑾给了他一个糖饼,那时候他还在做乞丐——他仿佛生下来就是个乞丐,连皮带肉都是脏兮兮的,不是冻的半死不活,就是饿的前胸贴后背,他还是头一次尝到糖的滋味。 后来到了莫府,他倒是能吃饱饭了,但时常吃的战战兢兢,倒不觉得吃的很舒服。 高兴! 快乐! 思绪好像浪潮,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心神,饶是秋闱还未开始,他却已经忍不住畅想春闱过后的日子。 他不求当个大官,能有一个小官做就好,听说穷乡僻壤的县令,没有人愿意去,他都可以去。 他想得飘飘然,屁股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个笑,牙花子都晾在了外面。 直走到筋疲力尽,他那脑袋还活跃着不能停下,好不容易按耐住自己的思绪,他走到赵世恒画的一副《消夏图》前,仰头看像画中的书生。 书生面目模糊,隐藏在树荫之下,盘腿而坐,伸手抚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傲慢。 他低声道:“先生,您说我若是有一日得以进入官场,一定会陷莫家于不义,会斩断邬瑾前程,我想说您看错了。” 他伸手摸了摸画中人:“我知道,您看不上我,但我虽是乞丐出身,也知道礼仪廉耻,更懂得知恩图报,我绝不会成为您说的那种小人。” 九思轩外风动,九思轩内书画随之翻出哗啦响声,一根蜡烛,本就无法照亮阴暗阔大的学斋,此时再一摇晃,立刻将屋内晃动出了无数暗影。 祁畅吓了一跳,一颗心“突突”直蹦,连忙吹灭蜡烛走了出去,回身关门,将风被挡在了门外。 哗啦之声顿消,九思轩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他摸着心口回自己屋子去睡觉,抬腿迈下石阶,随后一脚踩空,摔了个五体投地。 “哎哟”一声,他慢慢站了起来,心道:“乐极生悲。” 这一摔,把他沸腾的头脑摔的平静下来,和莫府其他人一样,平平静静过了一夜。 第230章 翌日寅时过半,邬瑾照旧早起,先出去买了一趟东西,回来后带着书前往水榭中背诵,卯时初刻,殷北送来了小报和邸报,莫聆风携埙而至——休息了一晚,她退了热,精神十足,药不吃也罢。 在邬瑾跟前坐下,她将手指掐在埙孔上,凑至嘴边,刚提起一口真气要吹,后背就猛地一痛,她立刻把埙放了下去。 不能吹埙,她也不想看小报,于是走到花园里,折下几朵栀子花插在头上。 一条虎斑纹蛇盘在树枝上,她不假思索,抽出匕首,将蛇头钉在了树上。 随后她转身回了水榭。 天光逐渐放亮,殷南板着脸送了药来,奶嬷嬷在里面多放了两块冰糖,然而不能掩盖药的苦滋味,莫聆风推开药碗,认为自己已经好了。 邬瑾眼睛还黏在小报上,左手伸进右手袖袋,从里面取出来一块糖,放入碗中,口中道:“新出的花样,苏州来的软松糖,里头有松子,还有核桃的,软桃糖,就是很容易化。” 莫聆风立刻端起碗,以慷慨赴死一般的神情喝了药,一口叼住了碗底的糖。 她托着腮帮子嚼了又嚼,蜜蜂振翅而来,围着她脑袋上的栀子花嗡嗡叫唤。 邬瑾从小报中抬起头来,伸手替莫聆风挥去蜜蜂,再看她脖颈上项圈金光点点,和水面觳纹一起闪成一片,忍不住微微一笑,很平静,很安心。 卯时四刻,程廷带着他汹涌的食欲来了。 他打扮的好似孔雀开屏,戴一顶皂纱转角巾,鬓边簪一朵蜀葵,穿着绣祥云的团领长袍,里面严严实实穿一件交领里衣,腰间绦环披金带玉,只差没有涂脂抹粉,一路骚进了九思轩。 大黄狗跟在他身后,耷拉着狗脸,一进花厅,立刻蹿到了邬瑾脚边。 天热,他这一身穿的过于隆重,一路走来,走的一张面孔油光水滑,莫聆风捂着眼睛:“哎,你这发的哪门子的骚。” 程廷立刻不服气了:“我这是正衣冠,君子都这样,老黄,你说是不是。” 大黄狗昂起脑袋,阴阳怪气地附和两声。 邬瑾用凉水拧了个帕子过来,交到他手里:“擦擦。” 第195章 程三求学 程廷擦了脸,看祁畅端了早饭过来,他和邬瑾是羊肉馅的大包子,配着豆腐羹,莫聆风喝凉粥,吃蒸饼。 程廷揪了一块蒸饼浅尝,见有股甜滋滋的味,立刻放弃,专心吃肉包。 他吃的大汗淋漓,吃过之后,实在是穿不住这身衣裳,只能去官房脱了里面的交领里衣,只穿了团领长衫,又拿着扇子对自己一阵猛扇。 大灌一盏茶,他立刻展开了排山倒海地叙述,将昨日莫聆风的英姿翻来覆去,讲的津津有味。 过后他又说起莫聆风走后,王知州府上师爷和衙役姗姗来迟,他的爹也匆匆赶来,四两拨千斤,将王景华打发走了。 父子二人只在王家父子一事上处于统一战线,解围之后,得知莫府斋学的小厮要和王景华一较高下,程泰山立刻反目,揪着程廷的耳朵痛骂一场——堂堂知府之子,也在莫府斋学念过那么久的书,竟然连个小厮都不如! 谈到此处,程廷不免心有余悸,还没秋闱,自己的下场就已经如此,若祁畅过了秋闱,那他岂不是要被打死。 于是程廷打着饱嗝,表示自己也要发愤图强,一定过了此次秋闱。 莫聆风在他喝茶之际,忽然问:“许惠然要和离归家了?” 程廷嘴里的茶立刻喝岔了气,嘴里“噗”了出来,又从鼻孔里淌了出来,“吭吭”咳嗽一气,哑着嗓子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莫聆风龇牙一笑:“为爱好学。” 程廷拿帕子擦了脸,脸上飞起两团红,扭捏道:“我得求我娘去提亲,总不能没个名头,就怕......就怕还有人赶在我前头。” 莫聆风摇头:“不会。” 程廷立刻就不服了:“惠然姐姐多好,就算是再嫁,也多的是人看的上。” “许惠然不会再嫁了。” 程廷“嘎”的一下闭上了嘴,喜悦之情荡然无存,片刻之后又自己宽慰自己,不嫁总比随便乱嫁好。 他扭头大喊一声祁畅,祁畅躬身进来换茶,程廷一把揽住他:“邬瑾,你可得把我们两个教好了,你是赵先生爱徒,要是不教好我们两个,他毕生所学可就断在你手上了,逢年过节,你烧纸敬酒的时候,是不是心里有愧?半夜都得起来给自己两耳光?” 邬瑾笑着点头:“既如此,你就不要回州学了,去磨墨,先将《大学》抄写一遍。” 他起身走到门口:“我去拿戒尺来。” 程廷信誓旦旦,让祁畅去搬桌椅进斋学,两人一同摆开笔墨纸砚,开始抄书。 莫聆风去了二堂,程廷大概是真心向学,一直用功到了吃中饭。 吃完一顿丰盛的中饭后,他的雄心壮志被瞌睡席卷,眼皮子一点点往下掉,上午所抄写的东西也一点点从脑海中溜走。 在厢房中打过一个盹后,他彻底茫然,迷迷糊糊爬起来,打开门一看,就见天光幽暗,全不是中午时的情形,心中暗暗一惊,自己不过是闭眼打盹,怎么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匆忙蹲身提起鞋跟,一边系绦环一边往外走。 外面树影重重,忽然一阵风起,吹的树冠犹如潮涌,声势浩大,树叶又打落在屋瓦响动非常,应是有雨要下。 第231章 他大步走到学斋门口,刚要进去,就见屋中点着三枝蜡烛,照亮了围坐在一张桌上的两个人。 邬瑾和莫聆风让这种温暖而且朦胧的光所包围,二人目光明亮,面容沉静,一个看书,一个吃喝,呼吸交融,连一句话都多余。 外面风涛怒吼,于他们都是多余,只有烛火发出的亮光和青烟,才能旖旎于他们身边。 程廷想起邬瑾那一日所坚持的真实,往后退了一步,不去打破这难得的静谧,而是走去了花厅。 人还未进花厅,就听到了里面有人在说话,似乎是在说晚饭摆在哪里,他立在原地挠头,这才醒过神来,自己是睡糊涂了。 他抬腿走进花厅,里面连同祁畅在内,站着三个青衣小厮,见程廷进去,连忙止住话头。 其中一人上前给程廷倒茶,程廷端起茶盏喝了半盏,问祁畅:“你怎么没去读书?” 祁畅垂首答道:“莫姑娘说小人的学问够用了,就和往常一样就好,邬少爷说小人的字写的不好,要勤加练习。” 他说话时,回想起莫聆风当时的神情,顿时又敬又怕——好像什么都逃不过莫聆风的眼睛。 程廷慢慢喝完了茶,清了清嗓子,对祁畅倒是另眼相看:“没想到你在斋学里旁听,学问竟然也够用了,比我强。” “小人不敢和三爷比。” “强就是强,”程廷摸了摸肚子,“晚饭分开摆,我的摆在这里,邬瑾和你们姑娘的,摆到隔壁去。” 祁畅应了声是,另外两个下人争先恐后走了出去。 程廷心中奇怪,看了看祁畅,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杯,忽然失笑:“祁畅,你刚脱了奴籍,还没去考试,他们就巴结起你来了。” 这九思轩里,向来是祁畅跑上跑下,没想到一夕之间,他竟也让人恭维起来了。 他的笑声,让祁畅忽然间窘迫着红了脸,好似刚穿上的衣裳骤然间让程廷脱下来了一般:“没、没有。” “巴结你也没什么,”程廷听着外面的风声,“同样是在九思轩里伺候,你却能读书认字,旁听都能听出够用的学问,他们不如你。” 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是要小心别人的恭维,这东西就像酒一样,会一点点侵蚀你的这里。” 祁畅恭敬地点头。 吃过晚饭,程廷不告而别,并且觉得明天还是去州学比较好——莫府太安静了,足以令他长睡不醒。 同样吃完饭的莫聆风和邬瑾,从九思轩中出来,从廊下慢慢往前头走,一个要去二堂,一个要去山野居,雨还未下,只是风大,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邬瑾在莫聆风身上闻到了沉香的味道,将她身上的药味都冲散了,单是这样闻了闻,他就能想到二堂中的情形。 拥塞、沉闷,烛火将一条条影子投射到墙壁之上,都是莫千澜的附属,因为无风,熏炉中的烟气大朵大朵打落在地,落花一般散去,只余香气凝滞于衣带之上。 第196章 狂风 天色渐暗,风却渐大,刮的天地万物都变了形状,时不时能听到瓦片砸落在地的声音,狂风在庞大的府邸中鼓荡惊走,打的门窗啪啪作响,如同惊雷一般。 莫、邬二人沿着回廊往前走,转过一个弯时,一股野风直面而来,一瞬间连呼吸都透不出去,张口不开。 邬瑾将长袖挽在胳膊上,走到莫聆风前方,挡住了恶风。 风吹的灯笼前后晃荡,内中烛火亦是摇晃不定,又将邬瑾身上长衫吹的紧紧贴住了身体,越发显出他猿臂劲长,鸢肩火色。 他像是一只大鸟,护住了身后小小的莫聆风。 风裹挟了邬瑾身上的光和热,从邬瑾两腋之下穿过,扑到了莫聆风身上,在她心中来回激荡。 两人一前一后从廊下直到二堂外,正要分道扬镳之时,殷北顶着风跑了过来,大声道:“姑娘,石远来了,想见您!” 饶是声音这么大了,在这呼啸的风声里,莫聆风也费了些力气才听清楚。 她微微佝偻着腰,因为风的缘故,衣裳一直紧贴后背,摩擦着伤处,听到石远来了后,便略略直起来些,对着邬瑾一招手。 邬瑾弯腰俯身,附耳过去,两人身体还面对着面,脑袋却是微微地交错了。 他耳边一股热气吹了过来,莫聆风的声音随之钻了进去:“还船的来了。” 他当即扭头笑了一声,脑袋动了一动,耳朵上立刻有了湿润的触感,似乎是擦上了莫聆风的嘴唇,他心头一跳,迅速别过脸去,维持了交头接耳的姿势,屏住呼吸,压下心跳,脸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红的几乎要滴血。 他用余光看了看莫聆风,莫聆风正在风里凌乱,并未察觉到倏忽之间的变化。 他红着脸镇定的回了话:“我去见他。” 莫聆风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啊”了一声,后退一步,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脑袋,让他看向自己:“什么?” 邬瑾直视了她的双眼,她的嘴唇,心跳的“咚咚”作响,自己听着都震耳欲聋,一滴汗从鬓角滴落,又让风吹的不知去向。 他让这双纤细的手禁锢住了,从呼吸到神魂,全都乱的没了形状。 他往后退了一步,从莫聆风双手中脱身而出,气息稍稍平顺后,大声道:“我去见他!” 第232章 莫聆风收回手,点了点头,反手到背后扯了一下衣裳,又冲着邬瑾摆了摆手,走进了二堂。 殷北站在原地没动,大喊:“您在哪里见他?” “前堂。” 殷北立刻去请人进前堂,邬瑾扶着门框,方才升腾起来的热意缓慢消散,他在风里眯起眼睛,向前迈步,往前堂走去。 石远站在前堂廊下等候,因为风大,身上衣裳吹的啪啪作响,头上的高筒东坡巾也松动了,歪在一侧,他连忙伸手去扶,结果两只手往上一举,袖子立刻就让风吹的裹住了脑袋。 他赶紧放下手来,不曾想衣袖勾住头上巾帽,将东坡巾也一并带下,掉落在地,让风吹的滚着走了,头发也迅速在风中散乱,一个头蓬成了两个大。 完了。 他手忙脚乱,一只手抓住两只宽袖,暗恨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若是穿件窄袖前来,也不会如此狼狈。 顶着风弯着腰,他追着自己的帽子跑,连着捞了三次,都未能捞到,正打算放弃帽子时,一只手将帽子捡了起来,拍了拍灰,交到了他手上。 他慌忙将东坡巾接在手中,抬头一看,竟是邬瑾。 邬瑾头戴软幞头,穿一身湖绿色长衫,两袖亦是宽广,然而他稳立风中,右手掂着衣袖,不见狼狈,笑道:“快进屋去,风大。” 石远不由地挺直了腰杆,左手拿着东坡巾,右手压于腹前,掂住左袖,随他进屋。 走进屋子里,几缕散发垂落在衣襟之上,石远越发窘迫,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将帽子放在小几上,转身出去提进来一个食盒:“自己家里包的粽子。” 他伸手去理头发:“实在是......失仪。” 邬瑾摆手:“今天风大,来这边理一理吧。” 他将石远引至前堂一侧花厅中,花厅与前厅一样,陈设古朴,桌椅卧榻颜色沉闷,一板一眼,不见丝毫意趣,但是用具齐全,卧榻屏风之后,有梳子铜镜等物。 石远也跟着肃穆起来,小心翼翼梳了头,戴了帽,又将衣裳整顿齐整,才出去和邬瑾行礼相见。 两人对坐在下首,下人沏了热茶上来,石远对邬瑾道:“我听程三说莫姑娘嗜甜,就带了蜜枣粽子来,是我妹妹包的,还请莫姑娘不要嫌弃。” 邬瑾教人将食盒送去二堂,温声道:“多谢。” “我才要多谢,”石远郑重道,“多亏了莫姑娘送我妹妹的见面礼,让我妹妹免去一难,如今我妹妹嫁了良人,都是莫姑娘之功。” 他谢过之后,又迟疑着道:“昨天我只是举手之劳,今日莫姑娘却要送我一条福船,我实在是受之有愧,不敢生受此大礼。” 邬瑾微微一笑:“不要推脱,莫姑娘并不会随便给人东西。” 石远却道:“不可,我看了府上送来的船籍,船大五千料,能载六百人,已经是最大的福船,就算我们石家鼎盛之时,要造出一条这样大的船,也要举家之力,我连入股都不敢想,更何况是直接将船给我。” 在此之前,他知道莫府富贵,莫聆风随手送出的南珠,莫节度使送给国朝的百万贯,都是这富贵之上的一个数字,然而莫聆风随手送出一条福船之后,他发觉自己小看了莫府。 不单单是他,也许整个宽州城,乃至国朝,都小看了莫府的财力。 而这份礼太大了,把他砸了个晕头转向,走路都像是腾云驾雾,飘忽的不知所已,直到吃晚饭时,那心才慢慢落了地。 落地之后,理智重新回到了脑子里,他想无功不受禄,这条船,不能收。 邬瑾不劝他收下,反而问道:“你常在码头上行走,可认识船行的人?” 石远不明所以,见邬瑾不提船的事,自己也不好贸然多说,答道:“认识。” “我有件事想请你办,”邬瑾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交给他,“只有你收下福船,此事才能成。” 第197章 明枪暗箭 邬瑾起身将纸条递过去,石远连忙起身接在手里,打开细看,就见纸条上所写的,是一年之内,从京都运至堡寨的粮草、军饷、皮甲、刀剑等物数量。 “这是——”他微皱眉头,看向邬瑾,忽然灵光一现,低声道:“你要查这些东西的去向?” 邬瑾挥手示意,正堂中侍立的下人鱼贯而出,关闭房门,远远立于院中,低头垂眼。 他撩袍坐下,在鼓噪的风声中点了点头:“总要有人查的。” 石远虽然疲于奔命,但纸上所写的字里行间,都隐隐浮现出他不敢触碰的权柄,声音变得很轻:“还是不查的好。” 邬瑾笑了笑,问道:“这些东西离开宽州,在济州洛水码头上船时,船行是否知晓?” 石远答的很快:“知晓,上船的东西,哪怕是一筐樱桃,都要将单子送去船行,交够行费,才会放行,但是依我所见,见不得光的东西,会用别的东西遮掩。” 邬瑾点头:“所以想请你帮忙,你若是以一条大福船入船行,所能知晓的,就不仅仅是眼前这些东西了。” 屋中一时变得极为安静,石远耳中,只剩下自己粗糙的喘气声,怔忡之间,他意动了。 他捏着纸条坐了回去:“这么大的事......你就这么和我说了?你不怕我说出去?” 邬瑾道:“我相信的是莫姑娘的眼光,她送你一条福船,你便值得这一条福船。” 第233章 石远始终觉得不妥:“那、那你也该......比如用我的身家性命威胁我一番......” 如此轻描淡写,如此笑容满面,就好像此事不值一提一般。 邬瑾一笑:“杀戮只是失败的注脚,无需大肆宣扬。” 石远心头一跳,抬头看着邬瑾的面目,从他温润如玉的皮囊之下,看到了寒潭深渊般的危险。 一股骇然之意涌了上来。 外面晚风扯紧,狂呼之声不断,卷着折断的树枝、树叶,打的轰隆作响,幸而宅院深深,又有门窗阻隔,只是听着令人心惊。 邬瑾面不改色,任凭他打量。 石远垂眸思索,半晌后道:“既然你坦白,我也说实话,我常在宽州和济州之间行走,见过不少商队,码头上的事情也见识过,你要查这个,是为了抓到王知州的把柄吧。” “是。” “很难,王知州从不出面,他手下商户也早已经打通码头上下,纵然是查,也还有市舶司掣肘。” “知难而行也。” 石远默然良久,将那纸条塞进了袖子里——难,但他决定了,要这条福船。 “邬兄,你有陈仲举之德,我虽比不得徐孺子,但也感激你礼贤之情,码头船行一事,我一力应下,三缄其口,凡堡寨之物从码头过,我都极力留心。” “如此,我先谢过。” 石远心中有了事,便坐不下了,匆匆起身告辞,走出门去,就见外面依旧是狂风不止,刮的人睁眼不开,这回他极力挺直了背,一鼓作气钻进了风里——什么风都刮不倒他,他有一条能装五千料的大船! 石远走后,邬瑾也慢慢走回山野居去,站在窗边,心中一遍遍琢磨着王知州。 王知州出生簪缨世家,以文官入仕,被枢密院赏识,转枢密院领军事,后知鄂州帅司,转知宽州一切军政要务大权,多年未动。 此人熟知文官、军政,不仅仅是把宽州相邻几个州笼络的密不透风,恐怕朝中还有靠山。 朝局一事,粗看时错综复杂,千丝万缕,众位官员之间也是藕断丝连,仿佛毫无头绪,然而剖析出来,其实只有三条线。 一条是皇帝,一条是储君,一条是与储君旗鼓相当的藩王,三者之间,王知州是谁的部署? 他非朝堂中人,想要明晰其中关系,只能从小报和邸报上去找蛛丝马迹,此事非一载之功。 他沉沉思索半晌,见外面风停,便携带雨具,往家走去。 二堂中,莫聆风也听得风声停了。 她拿筷子慢慢扎粽子吃,吃完之后,丢开筷子,伏在莫千澜身上,嗅着莫千澜身上的气息。 这种极力的俯身拉扯了后背,她在疼痛中仍旧是不愿动,直到殷北前来,才不情不愿地扭了一下头。 “姑娘,邬少爷回去了。” 莫聆风这才从莫千澜身上爬起来,垂着眼皮等待背后疼痛过去,走出二堂,看着夜幕中的一点烛火,没有感情地吩咐:“叫刘博玉到前堂见我。” “是。” 殷南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她身侧,一直走到前堂,厅里点起了蜡烛,在各个角落大放光明,桌椅在火光之下,泛出坚硬冰冷的光。 她迈步进去,在正前方首座上坐下,伸手一抚椅子扶手,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下人奉上茶点,她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伸出一根手指拨弄点心,垂着眼帘,她想:我都不喜欢。 正堂中的茶点,和即将要见的人,她都不喜欢。 刘博玉太过能屈能伸,又全副身心钻入了钱眼中,其心因利益而反覆,既可以为她所用,也可以为别人所用,这个人并不好控制。 收回手指,她取出帕子擦拭干净,换了个舒服的姿态,继续等。 刘博玉来的很快——他本来也没睡,正在家里数金瓜子。 他是一身凉衫,进正堂时,刻意地放缓了脚步,两个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迅速打量了一遍周遭情形。 这屋子和他从前来时一样,没有丝毫变化,椅子还是那么不舒服,人一坐进去,立刻就被高高的两圈扶手圈了进去,胳膊肘架不起来,只能规规矩矩垂放在大腿之上,像极了一个乖孩子。 唯一变化了的是坐在首位上的人——也算不得太大的变化,兄妹二人眉目相似,神情也相似,都是杀人如麻的冷淡和麻木,以及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在心里长叹一口气,暗到莫聆风要是个男子就好了,小姑娘不应该打破规矩走到前头来。 可是他也清楚——无论是谁在给她铺路,一个女子,打破千百年来禁锢住自己的枷锁,那就不可小觑,非常难缠。 这念头在心里转过一圈,他的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硬生生挤成了两道弯月,对着莫聆风行了揖礼,点头哈腰,卑躬屈膝。 “小人刘博玉见过姑娘。” 第198章 交换 莫聆风细看刘博玉的一举一动,片刻之后收回目光:“坐。” 刘博玉连忙谢过,把自己收拢成一个长条,折放进下首的圈椅中。 不舒服,这椅子怎么会如此令人不适? 他一面暗暗挪动屁股,一面等着莫聆风开口,表明此次会面的意图,最好是莫聆风回心转意,不管他是用骡子还是马。 然而莫聆风没开口,面无表情,只是凝视他,看的他心里发毛。 第234章 他一张笑脸也端不住了,低声下气道:“不知道姑娘找小人何事?” 莫聆风慢慢坐直了身体,问道:“你和王运生很要好?” 刘博玉一时没能想起王运生是谁,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这是王知州名讳。 他连忙摆手:“小人哪里敢和州官相提并论,不过是厚着脸皮,在知州面前走动罢了,小人对姑娘的心,和对王知州一样,姑娘若是不信,大可去看账册。” 莫聆风垮了脸:“一样不好,我不喜欢和他一样。” 刘博玉随机应变:“不一样,不一样,小人对姑娘,还多一份仰慕之心。” 他的面目和神态配合在一起,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羔羊,悄无声息驱赶着这屋子里的肃穆。 莫聆风似笑非笑,顺着他的话柔和了面孔,低声道:“你真听话,我送你一份大礼吧。” 刘博玉一征,直觉这份大礼充满腥风血雨,然而不敢不要——外面站着双殷,不必联手,单凭一个殷南,就能把他放倒。 而莫聆风又是被莫千澜宠坏了的,性情古怪,行事也全无痕迹可寻,谁知道她会不会发怒,让自己血溅三尺? “姑娘送的大礼,一定非同寻常,小人提前谢过姑娘。” 莫聆风有点喜欢他了——识相,免去她许多的废话。 她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竹纸,放到身边小几上,伸出手指在纸上点了点。 刘博玉见状,连忙起身,走到她跟前,双手去取,又退后三步打开看了看,随后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伸手使劲一揉眼睛,细细在看,看罢,两个膝盖不值钱地跪了下去。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他开始喜欢上莫聆风了——这是堡寨前往金虏的地图,虽然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但也足够让他省去无数麻烦,带来巨大利润。 下一瞬,他心里咯噔一下——如此巨大的诱惑,他要用什么去换? 他刚刚冲昏的头脑,又清醒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他紧紧攥住烧手的纸,坐回椅子里,正色道:“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莫聆风的右手手指,轮番在桌上敲了敲,发出响亮而且清脆的声音:“拿王运生的把柄来换。” 刘博玉皱了眉头。 莫家想动王知州了。 是为了邬瑾? 可他舍不得王知州啊。 他在王知州身上,下足了本钱,把王知州的把柄也拿捏的足够,再换一个知州来,他就得重头再来——新的知州是什么人,愿不愿意在漏舶中吃上一碗饭,全不清楚。 目光落在纸上,心里更是舍不得。 他刚在海上沉了一条船,损失惨重,船上不仅有二十个骡子,还有一整船的货物。 拿王知州换这么一小张地图,值还是不值? “值,”他在心里做了权衡,“贪财的知州常有,地图却不常有。” 况且莫聆风还怪好——她明明可以直接抢,却还给了自己一张地图。 思考到这里,他就停止了权衡,脸上重新有了笑脸:“都听姑娘的,小人回去之后,立刻整理好送过来。” 莫聆风歪着脑袋看他:“小心,不要食言。” “不敢,”刘博玉发自肺腑地做出保证,“当真不敢。” 他郑重告辞,满面春风从莫府出来,骑马归家,走到半道时,手背上忽然让水珠砸了一下,抬头一望,就见夜色暗沉,雨点毫无预兆砸落,以万箭穿心之势,打在身上、地上,荡起一圈圈土腥气。 “驾!”他扬手一甩马鞭,策马就跑,直至家中角门前,大喝一声:“开门!” 门子赶紧将门全部打开,刘博玉不下马,径直打马上石阶,随后弯腰俯身,从门框下钻进去,踏花草、惊风月,不顾各屋逐渐亮起的烛火和不满之声,直将马纵到了书房门口。 他翻身下马,将马鞭抛给伺候的下人,大步流星钻进屋中,伸手取下湿漉漉的巾帽丢在一旁,将有了两分湿意的头发往后一捋:“叫苏名泉来!” 他不急着换衣裳,而是从怀中取出那张薄而脆弱的竹纸,捧到嘴边亲了亲,两只眼睛来回转动,要找一个妥帖之处安放他的宝贝。 他看着这些箱笼,都不是坚不可摧之物,只能先放在书案之下的暗阁里,小心翼翼拍了拍:“明天就给你换地方。” 苏名泉打着伞匆匆赶来,在廊下收了伞,一边系衣带,一边往门里跑:“大爷,出什么事了,不会是船又沉了吧,这可真是流年不利!那么多……” “闭嘴!”刘博玉大喝一声,让他闭上了乌鸦嘴,随后眉开眼笑,脱了身上湿衣裳,抓下来一件道袍,“好事,是好事啊!莫姑娘给了我好东西。” “好事?她还能有好事?咱们挨上她,就没好过。” “她给了我一条发财之路啊,”刘博玉决定对过去既往不咎,“往后就可以避开金虏、不,一小部分金虏,这样的路,真不知道莫姑娘还有多少条。” “莫姑娘变活菩萨了?” “放屁!”刘博玉倒了杯茶,“我拿王知州的账本子换的!” 他的圆脸皱了起来:“真舍不得王知州。” 苏名泉不以为意:“我舍得,那个丑东西,嘴大胃口大,什么都吃。” 刘博玉骂他:“你懂个屁。” 苏名泉立刻道:“大爷未免太小瞧我了,您看莫府一个小厮,不过是在斋学里伺候了几年,那学问就敢去参加科考,还要和癞蛤蟆比试,我从小伴着您长大的,不说和您旗鼓相当吧,那耳濡目染之下,我也有几分本事在身上,您看这回船上要是有我在,船就不会沉,还有……” 第235章 刘博玉听他又要把话头扯出去二里地,连忙将点心碟子往前一推:“吃。” 第199章 送欠条 苏名泉很不满地吃了块糕,嚼着嚼着,感觉酸酸甜甜,滋味很好,一时忘记自己说到哪儿了。 “我说哪儿了?” 刘博玉道:“你说你这辈子都不上船了。” 他已经没了亲弟弟,家里其他人全都隔着一层肚皮,端着他的碗,吃着他的饭,还居心叵测的要把他弄倒,就只剩下一个苏名泉,他还能说说心里话。 要是苏名泉再沉到海里去,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苏名泉立刻露出一副我没说过,但是我不跟你计较的神情,再次往嘴里塞了一块糕。 “对了,”刘博玉去书架上拿一本《计然篇》抖了抖,没能从中抖出什么,“这回多亏了邬瑾,我也送他一份大礼。” 他又接连拿下来几本抖动,最后从《陶朱公生意经》里翻出来邬意的欠条:“送去邬瑾家里。” “真还了?” “夫凭妻贵。” 刘博玉上下打量苏名泉,不知莫聆风有没有养面首的打算。 苏名泉让他看的毛骨悚然,喉咙一动,咽下口中糕点,抓着欠条就往外走,见大雨一时没有停的意思,便怀了欠条,穿戴了蓑衣斗笠,大声叫人牵马。 刘博玉在屋子里听他要骑马,叹息着摇头——大傻子,这么大的雨,就不能赶辆马车出门? 苏名泉像个侠客似的穿戴整齐,骑马走了半截,便后悔了——脑袋和上半身还干着,屁股底下却是湿透了,马也淋的蔫头耷脑,走的很痛苦。 一人一马顶着雨到了十石街,苏名泉却发现马进不去。 他只能下马往里走,对着邬家敲了半晌的门,总敲不开,结果对面脚店的门倒是开了,掌柜告诉他,邬家已经举家搬到了白石桥。 苏名泉登时皱起眉头,毫无办法地走出十石街,再往白石桥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思来想去半晌,忽然愣住——马没了。 马消失的悄无声息,过于自然,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骑马来的。 “他娘的——”他出师不利,破口大骂,“偷你爷爷的马!明天就端了你的贼窝!也不看看你爷爷干什么的……” 边骂边走,等他沮丧地走到白石桥时,浑身已经湿透。 他穿着沉重的蓑衣,顶着湿漉漉的斗笠,一家家找过去,看到一家门外挂着“邬宅”的门楣,心中一喜,连忙上前拍门,又怕雨大,邬瑾听不见,便把门拍的震天响。 里面的人睡的正熟,让他吵醒,天怒人怨地打着伞出来,见了他就骂:“敲敲敲!敲你娘!谁啊你!” “我找邬瑾。”苏名泉往里看了一眼,“邬瑾呢?” “我看你是找死!”男子暴跳如雷,“天底下只有他一家姓邬是不是!一天都不消停,要骂要打上他家去!别在我家门前使劲,我们家跟那无耻小人没有半点关系!” 苏名泉十分惊讶,张着嘴看男子,在男子的骂骂咧咧声中,毫无预兆地抽出刀,捅入男子心口,一刀将其杀翻在雨中。 雨水冲走了血,带走了气味,尸体迅速变得冰凉,眼睛始终不曾闭上。 “不是邬瑾还这么嚣张,死骡子,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他拔出刀,随手丢在地上,这一路上的坎坷和不快终于找到了宣泄之处。 嫌恶地看了看手指上的血点,他弯腰把手插进满地乱蹿的水流里洗干净,直起身来,继续去找邬瑾。 雨夜无人,他一直走到白石桥街尾,才再一次看到了一座邬宅。 这一次,他先叫了两声邬瑾,才去敲门,又暗暗告诫自己:“这个也可能不是邬瑾,不要气。” 门开了,他抬头一看,这回真看到了邬瑾。 “嘿”地笑了一声,他很想把自己一路的波折告诉邬瑾,然而怕自己说的忘了时辰,干脆闭口不言,把潮湿的欠条往他手里一塞,扭头走了。 邬瑾皱眉看着这个面目藏在斗笠阴影下的人离开,再垂头看手中欠条,退回门内,关上门打开伞,踏着满地积水回到廊下。 家已经是两进宅院,于他们一家四口而言,阔大而且寂静,他与邬意住在前院,父母住在后院,清静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 回到屋中,他点起油灯,细看手中墨迹开始氤氲的欠条,心知刘博玉不会突发善心。 莫聆风找过他了? 必定是如此,也必定是为了王知州一事——他们二人,正在以不同的手段,办着同样的事。 他将欠条压在桌上,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坐了半晌,正要去吹灭油灯时,忽然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妇人的厉声尖叫,穿透大雨,直刺人心。 谁都没想到,针对邬瑾的这一场流言蜚语,竟然终结于一场凶杀案。 传闻有人嫉恶如仇,冒雨前来杀邬瑾,却敲错了门,杀了一个同样姓邬的男子。 凶手丢下尖刀,逃之夭夭,大雨把一切痕迹冲刷的干干净净,衙门束手无策,宽州城中众人为表清白,全都悻悻地闭紧了嘴,一个“邬”字都不往外吐露。 又三日,莫聆风也回了堡寨。 喧闹的宽州城彻底静了下来,金虏却出人意料,孱弱的储君逆势而上,掌握了朝局,登基为帝,年轻君主休养生息,不曾大举来犯,算得上是开战以来难得的平静。 第236章 元章二十八年六月,变故忽生。 这位年轻君主露出了獠牙,忽然兵临堡寨,军情紧急送入京中,而后源源不断将粮草等物送至堡寨,然而怀远、定川二寨依旧于七月十四失守,金虏踏平横山一带堡寨,兵临高平寨之外。 一旦高平寨被破,宽州城首当其冲,将成为阻拦金虏的最后一道防线。 小报每日一换,送报人背着报囊四处奔走,朝堂之中的消息随着这些纸片飞入寻常百姓耳中——有人提议从东南调派援兵,有人认为还有宽州可为国朝之壁垒,有人想要再次议和,消息纷纷扰扰,宽州城中人心惶惶。 直到八月,金虏对高平寨久攻不下,转而屯兵于高平寨外,巩固疆土,以待时机,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宽州发解试便在这一片动荡之中展开,在对战况的忧虑消散之后,众人又记起了一桩赌局——莫府斋学小厮和王知州之子王景华的春闱之约。 茶楼酒馆,再添谈资,关扑柜坊甚至开了赌盘,赌祁畅能不能顺利通过此次秋闱。 第200章 放榜 八月二十六日晌午后,石远风尘仆仆,在观音桥街头下马,将马鞭抛给随从,令人不必跟随,自己大步流星,挤进了人群里。 他有了那条大福船后,日入斗金,寒酸之气一扫而空,体态也跟着膨胀,一路往定方酒楼去,只有走路时还残留着一点过去的痕迹——总是侧身留神,生怕撞着了什么似的。 他一路挤进酒楼,又在一片喧闹声中跨上楼梯,底下有人眼尖,见了他立刻大喊:“石爷,来喝一杯!” “石爷也来看龙虎榜?” “订下了阁子吗?要不要一起坐?” 石远拱手答了一圈,又迈步往上走,心道果真是人情翻覆,当初家穷之时,他走在外面,也只有程三不嫌,如今却是妹夫家里都不敢对着妹妹随意呼喝了。 他三两步上了二楼,找到“方”字阁,在门口整了整衣裳,抬手叩门。 屋中很快有人应声,他连忙推门进去,又回身将门关上,见邬瑾长身玉立,在窗边看贡院情形。 今日放榜吉时是未时,此时未时将至,贡院之外人山人海,士兵手持长刀,站定在“放榜墙”前,将人群和榜墙隔开出十步远。 榜墙顶上,一条黄纸写着“元章二十八年宽州发解试贡院放榜处”,等着放榜的人仰着脑袋,伸长脖子,把这几个字看了又看,恨不能将日头拉下,尽早到未时。 到处都是哄闹之声,一眼望去,摩肩接踵,屯街塞背,都在等着放榜。 邬瑾回身走到桌边,执壶给石远倒上一盏茶:“还有两刻钟。” 石远赶紧接过茶盏,谢过邬瑾,捧着茶盏坐下,仰头就喝——这一路挤过来,鞋都险些挤丢。 喝完茶,他见桌上放着几样赠送的点心,张嘴就吃,直吃了三块,又把剩下的茶喝了,饥饿之感顿消,面目也随之精神了不少,他才含羞带愧地对着邬瑾一拱手:“失礼了。” 邬瑾再给他倒一杯茶,又起身开门,叫来跑堂,让其上菜,跑堂当即扯开嗓子吆喝一声,不过片刻,行菜的就过来了,铺了两碟小菜、一盘肉包、一盘菜卷,一个炖烂糊的蹄子。 等行菜的伙计走后,石远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交给邬瑾:“去年是把皮甲拆开了卖,今年出了新花样,把皮甲拆开了做虎皮缝制,南北作坊要是知道费力气做成的皮甲拆了又缝,缝了又拆,恐怕要活活气死。” 邬瑾接在手中,打开看了看,又收入袖中:“多谢。” 石远抄起筷子,夹出来一个肉包:“王......他恐怕有所察觉,近来动作小了很多,出了这一批皮甲后,再没出过东西。” 邬瑾道:“他之所以收敛,恐怕是因为堡寨失利。” 朝廷鼎力支撑的堡寨,却接连丢失三寨,以至丢失横山以外所有国土,巨额军饷化作风烟,国君、朝官、百姓的怨恨和不满,都需要一个出口。 王知州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提前收敛、布局,为自己谋求后路。 石远嚼着包子,想明白了其中道理,压低声音道:“这个时候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邬瑾笑了笑,盯着筷子说道:“不是。” 再等等,等莫聆风再长大一点,再稳重一点,可以在一切纷争中全身而退之时,才是最好的时机。 石远想了想:“确实可以先做壁上观,兴许不必我们动手。” 邬瑾点头,拿起筷子,不再说话。 石远也不再多说,在外跑惯了,一顿饭都吃出了风风火火的架势,吃完一轮大肉包,他开始对着蹄髈使劲,邬瑾坐在对面,吃的慢条斯理,等他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后,自己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这个时候,还不到两刻钟。 石远起身叫跑堂的进来,撤下残羹,换上了热茶,两人对着热气袅袅的茶水,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闲谈。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声锣响,随后传来一声雄厚的吼声:“放榜!” 一声过后,整条街都惊动了,酒楼、脚店、茶肆中的人全都探出头去,街道上的人争先恐后往前面挤,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喊之声。 石远心情随之激荡,一个箭步冲到窗边,伸出头去看热闹,就见榜墙两侧,已经架起了梯子,两名士兵分持黄纸榜单两侧,一人不动,另一人缓缓将其拉开。 第237章 隔得远,石远看不到纸上字迹,但也知道最先出来的是秋闱第六名,其下是姓名、原籍,依次打开至最后一名,然后才是第五名,一直倒写至第一名解元。 他扭头看邬瑾:“那个叫祁畅的小厮,不知上没上榜,我听说他考的时候,坐了个厕号?” 贡院号舍中,紧邻着茅厕的那一间,便是厕号,臭气熏天,光是坐在那里便是一种酷刑。 邬瑾点头:“他默了一遍给我看了,考的不算差。” “不容易。”石远感慨一声,就听到下方擂鼓筛锣,连忙又把脑袋转回去,探身往外看,就见龙虎榜已经张挂好了,有自己看的,也有给别人看的,还有字都不识,夹在里面做偷儿的,笑的笑、哭的哭、疯的疯、闹的闹,乱成一团。 足足哄闹了一刻多钟,报喜的人先行离去,才静了一静,又过片刻,看热闹的也散去不少,石远的耳朵才没有嗡嗡作响。 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还有看榜的人不断挤进来,石远在一众学子中,看到了祁畅。 祁畅换了一身簇新的襕衫,因为佝偻着背,总是穿不熨帖,平白生出许多褶皱。 他没看过榜,从左边开始看,打头便是第六名,他连忙挪到右边,结果一看,是解元,越发摸不着头脑。 好不容易从前五名的大字旁边找到榜末,他从最后一名开始找自己的名字。 最后,他在第四十名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四十名,祁畅,宽州人士。” 他佝偻着的背悄无声息直了起来,脸上神情雀跃而且得意,一颗心欢喜的几乎爆炸,然而又无人诉说,只能是原地蹦了个高,随后双手紧紧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这种无人庆祝的喜悦,很快就会冷寂下去,他要极力地留住这一刻。 就在此时,他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一撞,将他撞到往前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看守龙虎榜的士兵身上。 他还未站稳脚步,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祁畅,你小子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啊!” 他扭头一看,五六个地痞围住了他。 第201章 远方来客 “祁畅,瞪着眼睛干什么?不认得我们了?” “我们没你命好,不过命硬,没冻死没饿死,还混到了饭吃,一直想找你,你这小子憋在那大宅门里吃独食,真是不地道。” “板着个脸干什么,这还没当官呢,就不认我们这些穷朋友了?当初咱们一起要饭的时候,可没少照顾你!” 祁畅在一连串的话语中,泼天的喜悦全都化作了乌有,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在惶然不知所措之际,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若不是莫府,今日的他,也许还不如这些偷鸡摸狗之徒。 这种黑暗与光明的对比,让他不屑、不想,也不敢与这些人为伍,更不愿意听到他们一口一个“乞丐”。 他想离开,然而这些人围着他,始终是不走,聒噪个不停,一时让他这发达了的人大请客,一时让他发喜钱,一时让他接济。 他心里恼火,却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只能唯唯诺诺的解释自己“没银子”。 他一提没银子,对面这几个人就阴阳怪气,大声叫嚷,说他是“忘恩负义”,又说他是“小人”,贬低他之余,还不忘把他做乞丐时的事迹挑三拣四地拿出来说。 这些人单是动嘴,就把祁畅说的绝望不已。 他的出身是他的噩梦,他认定了这是不光彩的事,极力掩盖自己的过去,别人一提,就像是揭了他的伤疤似的,对他脆弱敏感的心灵施了酷刑。 “有是有,不多,”他急于摆脱,哆哆嗦嗦去解腰间钱袋子,“就这些。” 一人劈手夺过钱袋子,倒出来数了数,一两重的小银子三个,剩下的就是一堆散碎铜钱,登时嗤笑着道:“祁畅,你也太瞧不起哥几个......” 话未说完,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不容拒绝地取走了钱袋子,随后同样是一身斓衫的邬瑾,带着满身温暖气息走到了祁畅身边。 祁畅见他从天而降,如同见了救星,几乎喜极而泣,毫不犹豫躲藏到了邬瑾身后——邬瑾的后背宽阔的如同一座山,满可以藏下一个瘦弱的他。 邬瑾将钱袋子扯开:“钱虽不多,却是他的积蓄,放进来吧。” 他双眼黯黯,面貌郎朗,仪态棱棱,言谈之间,如同春月之柳拂面而过,见了他就知此人是从干净明亮的地方走出来的,绝无凶恶之意。 拿银子的人不知不觉将手中银子倒入钱袋子,忽然惊道:“你、你是邬瑾!” 邬瑾抽紧拉绳:“是我。” 几个地痞面面相觑,没料到声名狼藉的邬瑾竟有如此风姿,同时心里又暗暗点头——难怪莫姑娘要为他出头。 石远站在一旁,扫了几人一眼,摸了摸肚子:“到贡院前找麻烦,你们胆子倒是不小。” “哪里,我们就是来叙旧。” “对,叙旧,他请我们吃顿饭,也应该,原来他做乞丐的时候,我们多照顾他。” “讨个喜钱嘛。” 邬瑾回身将钱袋子递给祁畅,笑道:“喜钱我已经备下了,是新换的铜钱,你们去莫府角门,就说是讨喜钱,会有人给你们的。” 他拍了拍祁畅肩膀:“去吧。” 祁畅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小跑着往莫府去了,那几个地痞见状,互相看了两眼,也都跟了过去。 第238章 就在一场闹剧即将平息之际,王景华的叫声不知从哪个旮旯角里钻了出来,冷嘲热讽地射向邬瑾:“狗主子来了,不对——” 他特意把声音拔高了:“是狗主子的姘头。” 连石远也没能逃脱:“还有狗主子的姘头的狗腿子!” 石远作为名副其实的狗腿子,四下张望,就见王景华那丑陋的脑袋从一座酒楼二楼的窗户中伸出来,两人四目相对,王景华吓了一跳,猛地将脑袋往后一缩,藏了起来。 狗腿子哭笑不得,看向姘头:“这缩头乌龟,我说怎么这个时候有人找麻烦,看样子是他找来的人,说不准祁畅坐厕号,也是他捣的鬼。” 邬瑾对此人也是无可奈何——搅屎棍似的,满宽州乱窜,简直是阴魂不散。 他和石远一起摇头,离开贡院,石远骑马归家,准备去码头,邬瑾则是去了城外草场。 草场之上,夕阳在天,枯草寂寂,红霞射寒江,冷风透铠甲,士兵林立,再不能纵马。 不惧战火的穷苦人背着背篓,小心翼翼捡拾马粪,几个奚官牵马饮水,又有人赶在朔河结冰之前,将养马苑中的用具带去洗刷。 邬瑾没有赁马,只在城门口处眺望堡寨。 目光越过霞光和河水,他试图看进这雄寨中去,然而高城深池,吞没了他的目光,让他无法从中寻找到莫聆风的踪迹。 莫聆风已经有半年未曾回城,如今金虏兵临高平寨,邬瑾忧心之下,便时常来此远眺堡寨,在八月之前,炮火声常轰的他揪心不已,直到现在,他也依旧为莫聆风的安危悬着心。 风声不断,在河面上呼啸来去,他看了半晌,转身回城,走到城门口时,忽然听到了密集的马蹄声。 林立在马场上的众士兵也听到了马蹄之声,因未曾接到有粮草物资过来的消息,领队的都头大喝一声,只听得长刀纷纷出鞘,长枪对准城门口方向,全神戒备。 捡拾马粪的百姓、饮马的奚官,成了惊弓之鸟,拔腿便跑,四下躲藏,竭力将自己隐藏在一些肮脏阴暗的角落中,缩小了身躯,以免被人察觉。 邬瑾也迅速后退,还未曾退至养马苑的挂牌之处,城中来人已经现出了身形。 打头一人,身穿长衫,广袖当风,面容在秋日寒风之下显出了栉风沐雨的憔悴,簇拥他的随从都是青衣暖笠,看似随意,然而猿背蜂腰,挽辔头的手和执鞭的手全都有恰到好处的分寸。 邬瑾目光从这些随从腰间扫过,隐隐见到了刀形,以及铜制的腰牌。 一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首看了过来,却只见到一众奚官和一个学子垂首而立,便将头扭了回去。 都头喝令这一行人勒马,那长衫之人勒马停下,但是并未下马,他身后一位随从纵马上前,翻身下马,取出一个羊皮封,连同令牌一起在都头面前一晃,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邬瑾未曾听到此人说了什么,只看到士兵放行,这一队人马继续打马向前,往堡寨吊桥方向而去。 第202章 急智 京都来使! 那羊皮封,邬瑾在莫府曾经见过一次,里面装着的是陛下亲复莫千澜奏书,此时这一模一样的羊皮封,里面装的恐怕是御笔手诏! 不等马蹄声远去,他扭头看向奚官,从腰间解下银袋,随手抓出来一把钱,一眼未看,悉数塞进奚官手中,又有几个铜钱从指缝间漏下,泛着黄光跌入枯草地,他也不曾留意:“赁马。” 那奚官看了这一大把碎银子,夹杂着散碎铜钱,别说赁马,就是买马也足够了,连忙道:“要不了这么多。” 邬瑾心急如焚,面色却还平静着,不肯叫人看出端倪:“还马时再算,速写文书。” 这奚官认得邬瑾,知他救过自家小儿,虽不见他神情如何急躁,但听他说了一个“速”字,连忙将方才饮水的马牵过去,辔头和马鞭一同交至邬瑾手中:“我认得您,我替您写文书。” “多谢。”邬瑾翻身上马,挽住辔头,立刻往城中赶去。 金乌正待西坠,城门附近大道之上,人烟稀少,还能策马,但过了不久,人烟便稠密起来,又有报喜之人走街串巷,身后簇拥着大群看热闹抢喜钱的人,人流裹挟着他和马,就是千里良驹都迈不开腿。 邬瑾急的浑身冒汗,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位京官大闹堡寨的情形。 莫聆风借用一支娘子军瞒天过海,又辖制了王知州,若是不能继续藏形匿影,她手中的力量是否足够面对天子震怒? 若是各州驻军、京都禁军前来围剿,再接管堡寨,那么莫聆风筚路蓝缕,侵吞堡寨之势,就会功亏一篑。 他能想到的,莫聆风也能想到,而莫聆风行事,他也能够预料——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已经有了完整的主意,要让莫聆风度过此次难关。 只是要快,越快越好,要在天黑之前把另一个人也送到堡寨去! 道路拥挤,四蹄难动,他干脆翻身下马,就在道旁脚店里寄放了马,把身上剩余银两全都付了出去,随后掖起衣角,从人缝里往知州府跑。 他成了泥鳅,见缝就钻,气喘吁吁,连钻带跑,累到眼前发黑。 好不容易走出了人潮,他的幞头都歪了一翅,脚下不停,他抬手取下幞头,端在手中,再度疾奔起来。 第239章 刚过了一个街口,抢喜钱的队伍再次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东奔西突,几乎绝望,忽然见到了几顶轿子。 打头那一顶官轿,一个人正掀开帘子往外看,分明就是王知州。 他就是要找王知州! “王知州!” 他连喊三声,然而人群太吵闹了,他的声音刚一出口,就被淹没,眼看官轿往裕花街而去,他赶紧挤出去跟上。 裕花街人更多,到处都在发状元饼和喜钱,乞丐蜂拥而至,这一群群的人阻断了邬瑾的视线,等他视线再次清晰时,已经不见了王知州身影。 人呢? 裕花街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又有好几家改头换面,不留半点从前的痕迹,他举目四望,一时有几分茫然。 心里茫然了,脚下还是不停,直冲进一家燕馆,问跑堂“王知州有没有来,有要紧大事”,跑堂吓的直摇头,连连摆手。 他换一家继续问,连问了四家,耳边忽然听到王知州的笑声,很低沉,很得意,然后是无数奉承的声音。 他抬腿迈步,疾驰上前,跑堂笑容可掬地跟在他身边,“嗡嗡”地问了他几句,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只急急地冲上二楼。 二楼全是阁子,一间一间,全都十分相似,他一间间走过去,随后在中间雕兰花的阁子门前停下。 门口站着四个随从,神色不善地盯着他,其中一人认出来他,立刻上前一步,扬起手搡了他一把,同时扭头喊跑堂:“怎么什么人都往里放,不要惊扰了知州!” 来不及了。 邬瑾猛地推开随从,一巴掌推开了门,阁子里的情形立刻一览无遗。 席面早已经铺上,只等王知州到来,王知州坐在首位,惊愕地看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下首围坐着一圈人,一人执壶为王知州斟酒,一人起身挽袖,像个下人似的为王知州布菜。 邬瑾的突然闯入,打破了阁子里的笑语,王知州眉头紧皱时,他迅疾如风,已经刮到了王知州身边。 他俯身弯腰,身上的衣裳也跟着弯折出有棱有角的锋利线条,王知州猛地往后一缩,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背后惊出一身冷汗,若非后面是坚实牢固的椅子靠背,他一时无法起身,否则当场就要夺路而逃。 那些奉承他的人,一时竟未曾反应过来,就连跟着他的随从,也慢了一步。 邬瑾一手按住王知州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京都秘使已经到了堡寨。” “什么?”王知州的面孔在一瞬间惊诧到了极致,瞳孔急剧震荡,两手扶着椅子,猛地站了起来:“不可能!” 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兵败一事,他早已经写好奏书,又多方打点,皇帝也已经斥责于他,怎么还会有敕使前来? 堡寨中空编空饷一事,经过无数场战争,他早已解决的滴水不漏,并不怕查,然而敕使来的突然,沿途并不走漏半点风声,那些替换过的粮草、皮甲等物,恐怕会被发现。 还有莫家! 若是提前知道敕使会到,他们联手起来,也可以做一场戏,将敕使瞒过去——可是敕使到的太突然,恐怕莫聆风也毫无准备。 “不可能,你怎么知道的?”他咬牙看向邬瑾,压低了声音,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 他不得不攥住邬瑾,因为邬瑾在说过那一句话之后,两条腿就在不停哆嗦,面无人色的喘着粗气。 邬瑾的面目,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头上未戴冠,只插了一根木簪,幞头拿在手里,已经捏瘪了,衣角在丝绦里掖了个乱七八糟,汗水大滴从鬓角滴落,打湿了衣襟。 这样一个打架都要衣冠楚楚的人,忽然混乱成了这个发疯似的模样,恐怕京都是真有密旨来了。 邬瑾推开他的手,耳语道:“亲眼所见,陛下派遣往宽州的敕使,哪一次不是掩其不备?您若是现在赶去堡寨,还能来得及和莫姑娘一同联手,若是去的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实在是累的站不住了,拖过来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下,慢慢地喘气。 第203章 会面 王知州心急如火,一刻也难待,连和其他人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匆匆迈出步子,自屏风上取下鹤氅,边走边穿,同时吩咐人备马,心中的惶恐和无助正在从他身上悄无声息泄露。 早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不会姑息莫聆风。 从莫千澜以士兵空编、空饷一事算计他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莫家编织的罗网之中,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这个无可挽回、不能收场的地步,连程泰山、邬瑾也全都卷了进来,他被迫无奈,只能和莫聆风呆在一条贼船之上。 可惜天下事,从来没有早知道。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邬瑾。 邬瑾这一路匆忙前来,衣冠狼狈,但是他坐在那里,充满了力量。 原来这种平日里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的人,雷厉风行起来,竟然有雷霆万钧之能。 一眼过后,他再次匆匆而走,从知州衙门带了十个心腹,疾驰前往堡寨。 王知州携带州官印,在酉时末到达堡寨。 冷风拍打高接天际的城墙,秋云卷至秋月边,月色横空,将女墙之上旗号照的清清郎朗。 一是镇戎军旗,一是“莫”字旗,一面为莫,一面为定远。 第240章 叫开吊桥,王知州望着这些猎猎作响的旗帜,已经是眼前一黑,等到浮水而过,进入堡寨,沉重的吊桥再次闭合,通往宽州的唯一道路就此消失,他心头越发有不详之感。 高平寨中,有人带一队士兵打马迎出。 两侧宿鸟惊飞,枯枝颤动,风摆罗衫,软甲束身,兜鍪之下,是皎皎红颜,竟是莫聆风领着一队娘子军迎上前来。 莫聆风在王知州面前勒马,将马鞭折在手里,笑道:“王知州惫夜前来,不知是有机巧要务,还是消息灵通?” 王知州不答,左右一望,又抬头望了望寨中,见灯火通明,又隐隐有请酒之声,便问:“为何此时还在饮酒作乐?金虏当前,尔等还放浪形骸,不知收敛!” “朝中敕使忽然前来,寨中事物零碎不全,只能由种将军亲自招待敕使几杯薄酒,接风洗尘,王知州既然来了,一同前去。” 王知州装模作样,大惊道:“敕使?何时到的?来的是何人?” 莫聆风调转马头,在前方领路,殷南不离她左右,一队娘子军跟随在两侧。 她口齿清晰地回答:“和知州前后脚到的,我非朝官,并不知是谁,他自称是秦方,官居枢密院都承旨,兼凤州节度使。” 王知州的脸立刻垮了下去:“秦方承宣旨命,通领院务,乃是陛下心腹。” “既来之则安之,”莫聆风淡然一笑,“知州不必如此不安,天下无难事啊。” 王知州冷笑道:“天真。” 没进过朝堂,以为秦方也能够受她的糊弄。 他心事重重,暗暗打量堡寨中情形,从前高平寨中多军户家眷,和小县一般,然而自从三川、怀远、定川三寨失守,高平寨中家眷已经尽数搬去了宽州城内,此时高平寨中只剩下士兵,分成五路排布。 沿途皆是庄严幽僻,风扫旗帜,篝火乱涌,秋风泠泠,士兵来回巡视,法度俨然。 此种情形,大异于王知州往日所见,他甚至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看不到,而这些士兵见到莫聆风,纷纷恭敬地让至两侧,垂首行礼。 镇戎军已是名存实亡。 他心知莫聆风在堡寨已是肆无忌惮,然而亲眼看到此情此景,心中越发震荡难安。 若能顺利过了此关......一定要快刀斩乱麻,解决这个后患。 一队人马一路行至中帐,莫聆风站在帐外,侧身让出一条道来,请王知州进去。 王知州整理衣裳,迈步进去,堆起满脸笑容,看向正中面孔方方正正的中年男子:“下官王运生,宽州知州,拜见秦承旨。” 说罢,他深深一揖。 秦方笑道:“我刚坐下,你便到了,王知州的耳报,当真是灵通。” 王知州连忙直起腰来,解释道:“下官惶恐,不敢刺探敕使行踪,实是想到金虏就在枕侧,无法安睡,特来寨中检视一番,方才迎我入寨之人告知,下官才知秦承旨到了。” 一边说,他一边暗中打量,就见这如同官邸一般的中帐,摆放一桌席面,秦方坐于正中,陪坐的是种家庆和几位都统制。 种家庆竟已是白发千丈,颜面沧桑,全然不复从前矍铄,至于那几位都统制,他所熟悉的只剩下冯范。 秦方微微一笑:“坐,我是初来乍到,此地没有你熟悉。” 王知州立刻上前,不着急坐,而是亲自执壶,给秦方斟酒,又给种家庆满上一杯,感慨道:“种将军辛苦。” 他做的十分自然,桌上凝滞着的气息也随之一松。 酒过三巡,王知州看到了皇帝敕令,敕旨之上,皇帝对堡寨众士兵大加抚慰,又令秦方查明堡寨一路溃败至此的缘由,是缺人还是缺军饷,许秦方在便宜之内,提调宽州、济州转运使税银。 敕旨看似句句安抚,实则不满之心跃然敕旨之上。 而秦方自进入宽州起,两只眼睛便不曾停下,到了堡寨之中,更将莫家军旗看在眼中,不过是刹那之间,心头已经大震,有所论断。 他带来的一队禁军就驻扎在中帐之外,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先拿下一位祸害。 但是外面频频响起的擂鼓之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让他欲发而不能。 等到酒足饭饱,席面撤去,上来几杯清茶时,他忽然道:“军中那位娘子军之首,翊卫大夫,在何处?” 种家庆和王知州同时心神一滞,王知州放下茶盏,笑道:“夜深了,秦承旨沿途劳累,何必屈尊见一个小小女将,不如先行休息?” 夜确实已经深沉,高平寨中篝火已经熄灭大半,轮番操练的士兵也已经歇下,鼓声停住,旗子的猎猎之声和浓浓酒气便悄然袭进了中帐。 秦方不为所动,坚持要见莫聆风,连说带笑:“难道这位女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也不打紧,陛下也不曾指望一群女人干出什么泼天大事来,不过是图一乐罢了。” 王知州也不敢过于坚持,只能示意冯范去请莫聆风前来。 第204章 质问 莫聆风头戴兜鍪,身披软甲,腰挎长刀,进了中帐后,朝着秦方拱手:“末将见过秦承旨。” 秦方仔细打量莫聆风。 莫聆风年已十六,身量逐渐高挑,手脚长而纤细,软甲包裹着她,垂眸之时,丹凤眼展露出清晰的两条弧线,往上飞扬。 面貌不出秦方意料之外——他早年曾在京都见过莫千澜,莫千澜那双少见的丹凤眼令他记忆犹深,而莫聆风与莫千澜生着同样的一双眼睛。 第241章 他仔细打量的是莫聆风的神情。 那种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神情,自大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需知普天之下皆是王土,谁也无法撼动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笑了笑:“莫小将军的娘子军满朝皆知,闻名于闺阁之中,当真是不可小觑。” 莫聆风拱手一揖:“不敢当。” 千万条西风忽然从堡寨中穿过,带来篝火的“毕剥”之声,四下一片寂静,只剩下年长的秦方和年幼的莫聆风意味不明的微笑。 疲惫的种家庆忽生不安,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事。 此时金虏兵临高平寨之下,寨中最好维持现状,否则谁能指使的动被莫家养大了胃口的这些士兵? 他勉强一笑:“娘子军不输男儿,在战场上立功不少。” 王知州在一旁道:“正是,宽州城中行商的女子都因此多了许多。” 他不欲让秦方追着莫聆风不放,转而道:“堡寨中艰苦,承旨若是不弃,下官想请承旨在宽州城中一叙。” 秦方摆手,继续问莫聆风:“陛下赐娘子军号‘破金’,高平寨中为何遍插莫家军旗,军号定远?”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忽然起身,伸手笔直指向莫聆风,疾言厉色:“小小女子,不过是承了一个姓氏,就敢做手握重兵的美梦,妄想裂土封疆!当真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像你等这般欺上瞒下之人,天不容之!” 他身边众人纷纷起身,种家庆自见到秦方开始,便知会有此一怒,并不意外,只在脑中想着之后该如何解救莫聆风性命。 王知州的脑子也疯狂转动,试图将此事敷衍过去,不料还未开口,秦方已经剑指至他:“还有你王运生,身为一洲长官,知宽州一切要务,竟然放任此种行为,便是藐视陛下,藐视天威!” 他不对着种家庆发难——自金虏开战后,种家庆老骥伏枥,战功赫赫,自镇戎军覆灭大半后,陛下亲封他为军中大军都统制,又令他招兵买马,时至今日,统领近五万兵马。 种家庆这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之人,除非陛下有令,他绝不能得罪。 义正言辞地看着一言不发的莫聆风,他冷声道:“罪证昭昭,无话可说?” 他端起茶盏:“我才来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便已经见了堡寨中诸多不平之处,这暗中还不知道有多少龌龊之事,今日我便先拿下你,杀鸡儆猴!” 他高高举起茶盏,用力掷在地上,将一个茶盏摔的粉碎,怒喝一声:“来人!” 王知州一颗心往下一沉,暗道:“只能等今夜过后,再行图谋。” 陪伴在侧的五位都统制,也全都默然无语,并不开口。 众人静静等候禁军进来拿人,然而奇怪,外面悄无声息,未曾响起任何脚步声。 只有风声“呜呜”作响,将寒意一点点带进中帐。 秦方心头一跳,眉头紧锁,再次大喊一声:“来人!” 声音洪亮,一直传出去很远,却是无人应和。 下首的莫聆风看着他,忽然笑道:“秦承旨想让谁来?你带来的禁军恐怕已经来不了,我让我的人伺候一二可好?” 秦方神色大变。 种家庆同样是大惊失色,看一眼莫聆风,再一上前,就在莫聆风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血腥味。 气味掩盖在了她身上的百花熏香之下,又不浓烈,所以未曾被人察觉——也足以证明她只是发号施令。 他狠狠瞪了莫聆风一眼,大步走出中帐,去查看外间情形,冯范紧随其后,也跟了出去。 屋中众人鱼贯而出,莫聆风并不阻拦,亦抬脚跟上。 一出中帐,先是一股刺鼻酒味,酒味之中,夹杂着腥而冷的铁锈气味,那一队禁军,依次坐于墙边,脖颈失去力量,头颅无比沉重地垂到胸前,双手垂落在地,手中的刀早已不见踪影。 血在他们脚下淌成一个个湖泊,失去温度,变作粘稠黑暗的一大滩,在寒风中迅速凝固。 秦方、王知州的面孔也如同这些人一样迅速变得惨白。 种家庆年事虽高,却是一辈子都不曾见过莫聆风这种胆大妄为之人,再者他忠心耿耿,一心为国,任凭莫聆风在堡寨中扩张,已是万不得已,见此情形,当即气的五内翻腾,一口气哽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几乎昏死。 他伸出一根手指,哆嗦着指向莫聆风,震怒道:“你、你胆大包天!如此无所畏忌,简直是——” 一口气当真是上不来了,他猛地咳嗽起来,冯范紧紧搀着他,替他摩挲心口,低声道:“将军,过后再说。” 秦方从怒到惊,如今再从惊到怒,转变不过在转瞬之间,见种家庆全不知情,而王知州也是满脸惊吓,心知此事是莫聆风一意孤行,心中立刻有了依靠——有镇戎大军在此,难道还怕莫聆风一队小小娘子军? 他冷笑一声:“莫小将军,你身为朝廷翊卫大夫,身受皇恩,本应护卫疆土,保卫百姓,然你却为莫家一己之私,杀害天子近卫!此举与造反何异!别说本官要在陛下面前如实禀报,就是此时杀了你,你也无冤可伸!” 他扭头对种家庆大喝道:“种将军,还不将此等丧尽天良,藐视皇恩的恶徒拿下!” 种家庆还未开口,莫聆风已经抽刀而出,直面秦方,大喝一声:“来人!” 第242章 近处士兵,立刻响应,迈开步子,伴随着铁甲铮铮之声,涌到了莫聆风身后,皆是虎背熊腰,鹰视狼顾之辈,满身凶煞之气,整整齐齐列在莫聆风身后。 这些士兵并非小小一股娘子军,而是数之不尽的大军,从中帐一直蔓延出去,竟然望不到头。 第205章 染血 秦方惊骇之下,往后退了一步,怒道:“放肆!” 他双手紧握成拳,咬牙道:“你这小小翊卫大夫,秩不过从四品,并无实职在身,未曾踏入朝堂一步,谁许你对朝廷大军呼喝来去!谁许你倒行逆施,在堡寨中插放莫家旗!” 莫聆风“哈”了一声,拖刀上前:“放肆?” 她拿刀一指周遭:“我莫家前有十州相送,后有百万贯奉入国库,如今堡寨之中,若无我莫家替你国朝豢兵养马,何来强兵猛将!你又岂能在朝堂之上安享富贵,来此大放厥词!” 她拿刀尖戳了戳王知州:“倒行逆施? 尔等文臣,不思百姓,羊狠狼贪,横赋暴敛,军饷层层盘剥,皮甲棉衣,全不放过,视士兵性命如同草芥,毫无愧疚之心,却来要求他们守疆护土,若无我莫家在此凝聚军心,这高平寨早已被金虏踏平了!” 王知州让她刀尖戳的心肝凉透,身上冷汗涔涔,张口便道:“胡言乱语!” 秦方看王知州一眼:“军饷既有此积弊,只需奏禀朝廷,皇帝陛下自会明彻,无论是知州还是知府,一应都将审理清楚,也不是你造反之理!” 她逼近秦方:“你这敕使,对我莫家殊无感激之情,竟还要将我拿下?” 她一双丹凤眼阴沉了下去,冷笑一声:“造反?我从未造反,只是要活命罢了!” 说罢,她抬手便是一刀,搠穿秦方腹部,鲜血喷涌而出,直溅莫聆风周身,王知州离的最近,身上亦是沾有点点血迹。 他两腿一软,几乎是同时和秦方倒下,他是跌坐在地,秦方却是直挺挺朝后倒去,死不瞑目。 王知州仰头看着莫聆风,浑身发颤,遍体寒凉,周身血液凝滞不动,看到莫聆风的刀尖垂向地面,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喃喃道:“疯子。” 种家庆动弹不得,身心一同麻木,在满目血红之中,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 莫聆风向他拱手道:“种将军,请传秦承旨军令,开西寨门,突袭金虏,京都敕使秦承旨亡于流矢,禁军不知金虏之凶恶,冲入铁浮屠阵中,战败而亡。” 不等种家庆点头,她接着道:“王知州,奏书一事,就多劳烦您了。” 种家庆此时方醒,甩开冯范的手,上前一步,眼睛好似刀锋,一直剐进莫聆风心里。 他点了点头,喝令大军开寨门,突袭金虏,同时伸手一指中帐:“进去,谁也不许跟着!” 随后他不必冯范扶着,自己扶墙而入。 莫聆风将刀丢给殷南,恭敬地跟着种家庆进入中帐之中——当初是种家庆带她出高平寨,给了她一个机会,所以她尊敬他。 待二人在中帐中站稳,种家庆冷笑一声,反问道:“我若是要告发你,你是不是连我也要杀了?” 莫聆风摇头:“不敢。” 种家庆笑的越发讥讽:“你心中还有不敢二字?” 他双手撑着桌子,以免自己摔倒:“秦方是敕使,是皇帝陛下亲命!你略无忌惮,杀之如猪狗,心中对王权没有丝毫畏惧之心! 纵然我因守寨之故,愿意替你遮掩一二,难道这寨外就无能人?寨内就无耳目?你以为你能永远瞒下去?” 他脖颈处青筋暴起,厉声道:“你当我真是老眼昏花,不知怀远、定川为何失守?你为削弱镇戎军,为使我大权旁落,不能干涉你行事,竟能置百姓于不顾!其心可诛!” 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寨门之外,又将是一场恶战,有人倒拖着一条腿,将一具尸体拖走,地上留下一条长长血痕。 莫聆风目光丝毫不动摇,坦言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您所护卫的皇帝陛下,我兄妹二人要在皇帝手下求生,唯有以军权抗衡。” 她摊开双手:“将军,皇帝以斧钺加身,我只能如此。” 她对这一场和皇帝的博弈十分清醒,她愿意为莫家挺身而出,不计代价。 堡寨中的腥风最终带来了一场雨,浇灭了和金虏交锋时点燃的油火,天亮后,凝固了的鲜血被一遍遍冲刷,最终变得毫无痕迹,血腥气味也一扫而空——战场的危险浓墨重彩,然而所留下的痕迹也最容易被冲散。 王知州离开时,已经是卯时,冷雨将他浇的透骨寒凉,纷乱了一夜的脑袋,越发昏沉,直到回到知州府内衙,回到温暖的屋子里,沐浴更衣,灌上一碗姜汤,小睡了一个时辰,他的头脑才逐渐清明。 将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细想一遍,他毛骨悚然,知道自己是上当了。 上了邬瑾的当。 莫聆风要做的事,邬瑾一定早已经洞悉,在见到秦方,察觉到秦方身份的一瞬间,邬瑾就将他算计进去,急急忙忙前往裕花街,将他诓骗去了堡寨,让他给莫聆风擦屁股善后。 他若是没有去,莫聆风就算是在堡寨中掀起了巨浪,也和他无关,可他去了,他就成了杀死秦方的同谋。 整个堡寨的士兵都是同谋,一场战争和一场雨毁灭了罪证,但是无法熄灭陛下心中的猜忌。 第243章 秋雨萧瑟,让他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炭火又烘着他,让他五脏六腑都烘的焦躁难安。 铺开纸,小厮连忙在一旁磨墨,墨好之后,他握着笔,半晌没动。 怎么写? 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写。 丢开笔,他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承受着山一般的重压,同时脑子里开始筹谋上下打点。 光写奏书还不够,他还得写一封信去京都,给自己的恩师,陛下若是有问责之意,请恩师为自己斡旋一二,再为恩师捎去田契数张,以做孝敬。 思及此处,他心里的重担稍稍减轻,又想到了莫聆风。 这小小女子过于凶残,身边也尽是虎狼之辈,想要动她,很难,但是不能不动,只有动了,才能永绝后患。 莫聆风他挨不着边,但是莫千澜活死人似的躺在家里,他还是有可乘之机,等莫聆风回来奔丧之际,再行动作。 还有邬瑾。 一想到邬瑾,他就恨得牙根痒痒,随后把邬瑾排在了莫聆风前面——此人就像深渊中潜伏着的蛟龙,不惊起一点涟漪,然而一旦猎食,便理智清醒的可怕。 他想的头头是道,把暗杀顺序排列的清清楚楚,只待时机,却没想到,邬瑾并没有留给他机会。 第206章 落定 九月初三,王知州奏书送入递铺,加急送往京都。 九月初八,一只装有王知州罪证的樟木箱,由宽州悄然送往济州洛水码头,再由石远亲押一条楼船,秘密送往京都,交至莫府在京都的当铺,最终避人耳目,送去詹事府。 樟木箱中,装有账册数本、拆过的皮甲、棉衣等物为证,另有一封状书,上告王知州贪敛军饷,士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贻误战事,致使三寨失守,兵临高平寨。 秦敕使入堡寨后,王知州深恐此事败露,连夜前往堡寨,强令高平寨开西门,突袭金虏,于乱中杀死秦敕使及禁军。 詹事府得此箱后,惊骇震动,不敢有丝毫隐瞒,正詹事立刻入宫,将其交给皇帝。 九月二十,正在各地学子争相入京赶考之际,皇帝盛怒,堂堂天子,竟被此奸诈之徒玩弄于股掌之间,着令即刻押送罪人王运生进京受审,查封家财,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共同审理此案。 既是詹事府首提,又令东宫监察,不得姑息。 宽州府要务暂由转运使、提刑司、漕司、知府共同协理,并查处知州府相干属官、宽州一应行商,朝中另择州官,前来处理军机大事。 这消息太过突然,如同晴天霹雳,劈向了看似安稳的朝堂——储君与藩王之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经因为宽州知州一职暗流涌动,各使手段,互不相让,使得此职悬而不决。 宽州官场也随之震荡,与王知州有故之人还未清楚来龙去脉,便与王运生共同赴狱,等候审理,没有入狱之人,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拥有如此雷霆手段,搅动了天下风云的人,却是邬瑾这个连春闱都未曾过的书生。 十月初,程廷戴一顶仙桃巾,穿身蓝色团领衫,靛蓝色压腰,腰间挂着两枚玉兽佩,打扮的十分稳重,然而一进莫府,这种稳重就消失殆尽,从花园里摘下一朵黄菊花插在鬓边,路过桂花树时,又折下一枝桂花。 他直奔山野居,在门外大喊了一声“邬瑾”,随后往屋子里一钻,将桂花“当”一声投入放鸡毛掸子的赏瓶中。 “累死小爷了!”他走到邬瑾身后,伸出双手搭在他肩上,按住他就是一阵乱摇,几乎要把邬瑾摇散,“我爹可真是会使唤人。” 他如今做他爹的幕府,一个月领三两银子的月俸。 自他三次才过发解试,并且取了个末名后,程知府和程夫人幡然醒悟,不再敦促他读书,反倒张罗着给他找个营生。 程廷不必再去州学,又不曾挨揍,每日穿街走巷,好不快活,王运生事发,他更是喜的手舞足蹈,连摆三桌席面宴客,一日归家晚了,见程泰山还忙于公务,一时孝心发作,前去探望。 程知府不见他时,还身体康泰,一见他这逆子,立刻气血上涌,手痒难耐,当即去卷桌上名册,要给程廷一下,哪知程廷歪着脑袋一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奇道:“爹,王景蛤的表舅怎么勾掉了,他可没少在码头上掺和,我在济州考试,都遇上过他一回。” 知府衙门中两位师爷俱是一惊,程知府松开手掌,问道:“这是他哪门子表舅?从没听说过。” “他外祖母是后嫁的,那个旧外祖母有个兄弟,兄弟养了个儿子,就是这个黎裘,投在王家,王景蛤也叫他表舅。” 程知府看这个儿子顺眼起来,破天荒带了笑:“你怎么知道的?” 程廷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两个师爷兴奋起来,老师爷起身指着另外一个名字道:“这个呢?” 程廷扫了一眼:“他倒是想投靠王家,但是因他破了相,景蛤他爹认为‘破’不好,不肯要他,他和人说王家以貌取人。” 老师爷连忙取来一张纸,重新填了名字,笑道:“老爷常说三爷不通不通,如今看来,三爷是通在人情上,官场之上,通了这一样,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一碗饭吃。” 程知府目光慈爱,看的程廷毛骨悚然,从那之后,程廷就端上了程知府的碗,吃起了衙门的饭,整日在外奔波,累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第244章 邬瑾让他摇的前俯后仰,笑道:“累了就坐着吧。” 程廷一屁股坐下,自己倒了一盏热茶,喝了两口,低声道:“老蛤蟆后台可真够硬的,我听说死不了。” “死罪才麻烦,我送入京都的罪证,也并非全是实证,”邬瑾问道,“吃饭了吗?” “没吃,”程廷摸着肚子,皱眉不解,“怎么还留一分力气?” 邬瑾出去叫人摆饭到隔间,程廷追着喊:“上回送来的石榴酿了吗?酿了就送两壶来!” 下人应声而走,邬瑾起身往隔间走,边走边慢条斯理的和他剖析清楚:“一个人有生可求,才会三缄其口,若是知道自己非死不可,就会把所有人都拉下水,所以我留了一分力,而他的靠山、家族,多年来受其供养,也会尽力为他谋划。” 程廷似懂非懂地点头:“可他要是卷土重来怎么办?” 邬瑾洗了手,拿帕子擦拭:“我不是送出去了九分?他和他的靠山,也都有敌人,敌人怎么会允许他卷土重来?” 程廷张了张嘴,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蜘蛛洞,邬瑾、王运生、靠山、敌人,吐出了无数的蛛丝,一头把他网住了。 他摘下鬓边黄菊花,在手中把玩,心想天下人的心眼共一石,当官的占了八斗,生意人占了一斗,其余人合用一斗。 他便是其余人,心眼永远不够用,什么都赶不上趟,王运生与堡寨一事,若非邬瑾仔细给他讲明白,他这辈子都想不到。 饭菜很快提了上来,程廷确实是饿了,左手拿了一个桂花烫面蒸饼,右手抄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驴肉,张开嘴,左右开弓,先打了个底。 随后他拿过酒壶,一人倒上一杯,自己“滋滋”地喝了一口,才感觉活了过来。 他今天跑了半座城,欠下了无数酒债,就为了弄清楚一样皮货的去处,整整一天,只站在脚店门口吃了三个饼,喝了一壶茶。 而且他在莫家吃了这么多年,味道和吃家里的饭菜一样熟悉,更令他放松和饥饿。 第207章 坦白 没有虚礼,两个人埋头苦吃,将满桌子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才放下筷子,以茶水漱口,出了隔间。 捧着肚子,程廷坐在椅子里,感觉十分安宁:“我娘去许家提亲了,和聆风说的一样,惠然姐姐没答应。” 他有点伤心,但是伤心的有限,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很快就缓过了劲,连同那份感情也像是缓过了劲,变得淡淡的——仿佛炽热之心随着在码头上奔跑的那股劲淌了出去,他泄了气,不再为此满地打滚,喝的烂醉如泥了。 他也感到奇怪,从前也是他一个人登台唱戏,却是劲头满满,现在也还是一个人唱戏,为何就疲惫地唱不下去了? 他看着自己折进来的那枝桂花,由着自己的人生大事,忽然想起来两位挚友的大事。 “聆风今年十六了,你们......你要入赘吗?” 邬瑾摇头:“她不会要一个奴隶似的夫君。” 程廷好奇:“那她要什么?” 邬瑾喝了口茶:“她要一个头脑聪明的幕僚,一个忠心耿耿的属下,一个有手腕的同伴,以及一个可以四面斡旋的朝官, 如果你姑父还清醒,赵先生也还活着,他们也不会愿意让我在此时和莫聆风成亲,无论我是不是入赘。” “为何?” “因为聆风是他们养的猛兽,在最应该张牙舞爪之际,绝不能囿于感情。” 程廷听着,没太听明白,但是隐隐感觉这二人前途坎坷,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他才问:“你要等到她长大?若是她改变心意,你又怎么办?” 邬瑾笑道:“两块石头,有什么好改变的。” 程廷听了这话,愣了一愣,感觉这话平平淡淡的,而且是脱口而出,但是有种特别的深情,仿佛是彼此心意相通,无需多言。 他们太聪明了,剔除感情之外的权利、地位、财富、样貌,只寻求那一点心有灵犀,因此而变得很“笨”,笨的固执。 程廷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自己满身的疲惫抻出去:“走,咱们去牵狗,带狗玩去。” 邬瑾站起来,从屏风上取下鹤氅,伸手穿上,收拾了桌案上的东西,和程廷一同往外走。 两人走出去角门,出了莫府的巷子,没走多远,胖大海就狂奔而来,气喘吁吁停在程廷身边,给两人行了礼,随后对程廷道:“三爷,老爷找您,让您快些回去。” 程廷拉拉了脸:“驴也没这么使唤的!我不干了!” 然而难得被父亲青眼相加,嘴里说着不干,两条腿还是跟着胖大海走,边走边扭头对邬瑾道:“明天等着我吃晚饭。” 邬瑾点头,继续往家走,天幕一寸寸在他身上落下,直到黑暗彻底将他笼罩。 他回到家中,前院里弥漫着一股甜香气,邬母正在清点白饴糖,邬父坐在小轮车上,把糖块捡到布袋子里。 邬意学徒出师,如今自己挑着担子卖糖,预备着再过个几年,就去赁个铺子,开糖铺。 “老大回来了,”邬母抬起头来,“你看看这糖,怎么黏了?” “潮了。”邬瑾上前帮忙,将黏了的捡出来,“冻一冻就好了。” 邬意从外面进来,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见父母和邬瑾都在,连忙敛了笑容,但是眼睛还是亮晶晶的,腰间挂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鲜亮的四季景:“哥,你回来了。” 第245章 邬瑾点头,目光从荷包上扫过,邬意连忙把荷包扯下,塞进袖子里,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拿起一块白饴糖放进嘴里:“阿娘,别人说以后要是开个糖铺,挣的可比现在多,要是去蜀中收糖,挣的更多。” 邬母看他一眼:“谁说的?” 邬意含含糊糊:“就是……认识的朋友,一个卖油枣的。” 邬母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少胡思乱想,把眼前的事干好再说。” 邬意红了面孔:“知道。” 一家人收拾了东西,邬母叫住邬瑾,进正屋说话——屋子越住越大,然而一家人却是越来越少在一起,二进的宅院,反倒不如从前温馨。 邬瑾给邬母拉开椅子,又伸手摸了摸茶壶,见里面有温水,便揭开茶盏,给邬母倒上一盏:“阿娘,喝水。” 邬母接在手里,喝了一口:“老大,莫府有个小厮,是不是进京赶考去了?” 邬瑾点头:“是。” “你不去?” “阿娘,”邬瑾坐下来,柔声细语,“儿子今年不去,三年后再去,虽然儿子在莫府,但是从未中断过读书,人的学问,非一日之功,三年之后,儿子一定能够金榜题名,您放心。” 邬母听他三年之后,还会去科举,心中总算有点安慰。 邬瑾又道:“阿娘,老二已经十六,若是有合意的姑娘,就请媒婆去提亲,宅子也给老二,不必死守着规矩。” “不行,老大不娶老二先娶,瞒着锅台上炕,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先成家,老二再成家,再等三年六年,老二也等的起!” 邬瑾沉默半晌,长叹一声,柔声道:“阿娘,我若是终身不娶,老二也等吗?” 邬母听到这里,耳朵里“嗡”的一声,四肢百骸的血全变作了烈火,烧到心口,烧到眼睛,烧到脑顶心,连同神魂都烧的痛不欲生,一颗心不知道落在哪里跳,只是痛,边跳边痛,跳的眼前一片血红。 她张了张嘴,想要问一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然而嘴一张,只有一点微弱的气流从喉咙里出来。 眼前还模糊着,灵魂仿佛是出了窍,她喉咙里“咕噜”一声,往旁边一倒, “阿娘!”邬瑾迅速起身,走到邬母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他一手把邬母扶起来,扭头冲外面大喊:“老二,快去请大夫!” 邬意在外面吃糖,听了邬瑾的疾呼,一口糖险些卡住,来不及进去看,拔腿就跑。 邬父坐在小轮车里,动弹不得,急的大喊:“老大,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邬瑾抱着邬母出来,走至自己厢房门前,抬脚踢开房门,将邬母放到床上,又飞奔出来,拦腰将邬父抱起,送进屋中,放在椅子里。 “老大,你娘……”邬父急切地探出脑袋,往床上看。 “我先去取药。”邬瑾急急去了二院,从爹娘屋中取来万应膏,用食指挑出一块,抹在邬母太阳穴、人中、虎口之上。 片刻后,邬母缓缓睁开双眼,看着眼前满面忧心的邬瑾,眼泪“唰”地淌了下来。 第208章 心思 唐百贴急急赶来,邬母急忙擦了眼泪,不给外人看笑话,唐百贴搭脉一探,知是急火攻心,又有亏虚之症,开了方子,取了诊金,便带着邬意回去抓药。 邬母渐渐有了力气,强行起身,要回自己屋子去。 邬瑾只得先送邬母回屋,又推着邬父过去,关上房门,自己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天幕。 玉兔东升,以至中天,月色如银,落了他满身,他站的久了,浑身凉透,连心也跟着凉了下去。 终是大不孝之罪。 邬母对着邬父,还未开口,眼泪先落了下来:“老大为了莫府的姑娘,失心疯了,方才和我说,这辈子都不成亲。” 邬父瞠目结舌,两人如同年迈离群之兽,怔怔望着对方,全都感到了衰老和虚弱。 “他年轻,”邬父思量片刻,低声道,“宽州城也只有这么大,他见识的少,一时让个姑娘迷了眼睛,我们越是不许,他就越是入迷,先顺着他,等他去京都考试,若是榜上有名,咱们举家搬离宽州,他的心思自然就淡了。” 邬母沉默不语,邬父又道:“京都是天子脚下,好姑娘也必定多,到时候咱们寻个好姑娘,他自然就肯成婚了。” “老大说要再等三年,才进京,我就怕,这三年……” 邬父叹了口气,满面愁容,只盼着这三年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邬母看着屋子里的东西——每一个角落,都有邬瑾的痕迹。 邬瑾给父亲打的独轮车,从李一贴药铺买来的万应膏,昨日归家时在果子行买的梨,还没上身的新夹袄,林林总总,全都是邬瑾对父母的一片孝心。 他太好了,从小到大都不犯错,事事以父母为先,处处体谅,时时记挂,不曾给父母添过一丁点麻烦。 然而他又太聪明了,聪明人的忤逆起来,总是惊世骇俗,而且令父母无计可施。 两人再次沉默起来。 邬意拿了药回来,又去烧火,邬瑾进厨房洗了瓦罐,用小炉子煎药,半个时辰后,邬意将药端去给邬母喝下。 一家人一夜无话。 到了翌日清晨,邬瑾将药煎好,送到屋中,嘱咐邬母喝下,又做好蒸饼,熬好米粥,让邬意送去给二老吃。 第246章 出门时他见天色铁青,想起今年还未曾下雪,便去炭行称了三秤炭,扛回家去,在父母屋子里点了个炭盆,这才出门去莫府。 当日,果然下了一场细雪。 自这一场雪后,天迅速变冷,河水冰冻,战火暂时停息,在不断交加的雨雪中,腊月悄然而至。 邬母开始置办过年的东西,每天都往外跑,今天提回来一条羊腿,明天带回来一挂驴板肠,腊月二十,她在铺子里买了许多榛子、核桃、瓜子,两个手提的满满当当,慢慢往家走。 耳朵里闹哄哄的,她在一片嘈杂声中,忽然听到有人说捡马粪的时候见到了娘子军。 娘子军已经到了马场,女将军正在检阅马场上驻扎的士兵,今日就会进城。 邬母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正说的热闹一群人后头,仔细听他们说话。 众人说的兴致勃勃,想去观望娘子军风采——娘子军拥甲带||||||,威风凛凛,煞气腾腾,却不做男兵打扮,软甲之内,罗衫鲜亮,不失女子柔情,别有一番风采。 尤其是打头的女将军莫聆风,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明亮灵动,容色虽然娇美,但有杀伐果断姿态,当真是百看不厌。 细算起来,莫聆风足有大半年不曾归家,若是错过,实在可惜。 只是不知娘子军究竟何时回城。 又有人说必定要到傍晚才会进城——莫聆风似乎独爱黑白交接时的这一段天青色,常在此时打马行走。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邬母提着两手东西,忽然向马场方向奔去——她要见莫聆风! 一路狂奔至城门口,她顶着寒风望向马场,目光所到之处,都是积雪,不见行人踪影。 此处不似城中,到处都做楼阁屋宇,风吹时,力道渐小,在这里,风是肆无忌惮,毫无阻碍,直劈人面,像刀子似的刮在人身上,把本就干枯的面孔刮出细小血痕来。 天冷,邬母两只手露在外面,不到片刻就冻得发白僵硬,她将满手的东西放到脚下,把两只手团在一起,不停揉搓,又送到嘴边哈气,两只脚也来回的动。 天色渐暗,并非是时辰已过,而是要下雪。 邬母也随之凝重、沉闷,变成了天地之间一抹寒冷的颜色,同时夹杂着中烧的怒火——邬瑾越是爱护莫聆风,她越是怒,因为这儿子是她的天和地,她这怒火之中,藏着自己都不能明了的妒火。 这两股火搅在一起,支撑了她站在彤云之下,一场大雪随风卷落,纷纷扬扬,须臾间眼前便看不真切,只是一片茫然。 道旁有一间关门的脚店,邬母站在廊下躲避风雪,又探头看向马场,一等就是半天,直到傍晚时分,马场外才响起了马蹄声,大队人马正在往城门口而来。 马蹄声陷在雪地里,动静不大,邬母立刻回了神,目光炯炯,不到片刻,就见一队娘子军踏碎满地琼玉,迎风而至。 打头之人,确实是莫聆风。 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莫聆风,此时单是莫聆风胸前所挂的长命金锁,就认了出来,咬着牙,把心一横,她猛地冲了出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莫姑娘!” 马走的不快,莫聆风迅速勒马,伸手挡住殷南,探身往前一看:“是邬伯母。” 她翻身下马,走到邬母跟前,自寒风里搀她,笑道:“伯母不必行此大礼。” 邬母避开她的手,伏首磕头不住。 她衣裳早已湿了大半,寒气从莫聆风手指尖一直透到骨头里,她便解下身上披风,给邬母系上,蹲下身去:“伯母有何难事?” 邬母在寒风中打量莫聆风,见她妙目微阖,神光藏于睛内,软甲束着一件新衣,是件白色长衫,看不出上面所绣为何物,只见双肩之下,手肘之上,乃是银线所绣之祥云,自软甲之下透出一点碧色,线中竟像是掺杂着孔雀毛,在雪光之下,光彩斑斓。 锦衣华贵,为尊者服,莫聆风穿在身上,更添咄咄逼人之威。 第209章 恳求 跪着的邬母闻到了蹲在她身前的莫聆风身上的熏香。 那种沉郁而浓烈的花香,在寒风中缓缓绽放,又变得冷冽起来,仿佛春风凋零,转瞬之间变作了梅花。 这气味她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也曾经闻到过,是莫府所用的贵重香片,沾染在每一个进入过莫府的人身上,像一只无形的爪子,谁都跑不掉。 她极力屏住呼吸,不去嗅莫家带来的气味,跪在雪地里的双腿不断刺痛,提醒着她不要忘记自己此行是为了什么。 方才还人烟稀少的城门口,忽有了三两行人,都是为看娘子军而来,见此情形,也都目光灼灼,恨不能撬开她们的嘴,听一听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有人认识邬母,忽然低低惊讶一声,又将这发现四面奉告。 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中,邬母半晌无语,莫聆风垂下眼帘,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问:“邬伯母是有话想和我说吗?” 邬母仰头看了她一眼,这一回无法看清楚她的面目,只能看到金项圈黄澄澄的刺目,随后她府下身去,双手向前,扑在雪地中,上半身匍匐下去,重重给莫聆风磕了个头。 再抬起头来时,她额头上沾满碎雪,甚至有了一块淤青。 “莫姑娘,我们邬家寒门小户,和您莫府门第相差实在是太大,您是大家闺秀,又是女将军,在堡寨里呼风唤雨的人,想要什么样的郎君都有,咱们家瑾哥儿一贫如洗,一无官身,二无功名,实在是配不上您,请您放他走吧。” 第247章 她声音不大,而且言辞恳切,但是字字凌厉,每一句话都是攻击。 莫聆风听了,似笑非笑,垂首道:“伯母,你是在欺负我。” 邬母摇头道:“不敢......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敢。” “你有,”莫聆风斩钉截铁,“你话里话外抬高我,然而一举一动都在贬低我,你说我是大家闺秀,你却将大家闺秀拦在城门口,你说我是女将军,你一个小小妇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逼迫我,可见你根本没把我当做大家闺秀,没把我当做女将军。” 她说的这般清晰明了,邬母满脸愕然,随后又惊又慌又羞,原本冻的铁青的面孔,也在一瞬间涨的通红——莫聆风的话不留余地,将她内心那种隐秘、不为外人道的阴暗宣之于众。 莫聆风继续道:“你说邬瑾不好,可你却爱护他,明知道是他自己拿定的主意,却不忍责备于他,自己跪在这里,来责备别人的女儿。” 邬母想要辩解,然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看着莫聆风,看她如何刺破一个母亲的虚伪、奸诈、狡猾。 天色已经黑沉,雪光和夜色交杂,变作一种寒彻人心的颜色,笼罩住神色孤冷的莫聆风,她的凤眼中冷光凛凛,反问道:“我没有阿娘和长嫂,你就以为我听不懂吗?只是你是邬瑾的母亲,我原谅你这一次。” 邬母满肚子的话消失的无影无踪,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您要招婿,莫家要有人入赘,这世上一定有比瑾哥儿更好的人,您只要开口,一定能够找到,瑾哥儿他不一样的!” 她语无伦次:“我们家里、一家人,就供出来他一个读书人,这是我们邬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才供出他来,只要您抬抬手,放他一马——” 她伸手向上指,浊泪在眼眶中打转:“他离龙门,真的只差一步了!” 莫聆风弯腰、伸手,牢牢攥住邬母的手臂,硬生生将她从雪地中拔出,等邬母站稳后,她松开邬母,柔和了面孔:“伯母,别人千好万好,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她咽下了剩下的话:“我只看邬瑾好。” 她确实没有母亲和长嫂,但是莫千澜用尽了全力,珍爱她如珠如宝,所以她也懂得珍爱邬瑾,但是在一个惶然的母亲面前,她认为最后这一句不应该说。 邬母哑然,抬手抹去眼泪,喃喃道:“求求您......求求您......您高抬贵手,我们两口子,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恩情......” 莫聆风道:“伯母,我从未落过手,又何来抬手?邬瑾并非三岁小儿,也并非莫府的臂鹰走狗,他的路,要往哪里走,要如何走,我左右不了,你也左右不了。” 邬母哀求道:“您不懂,我是他阿娘,我要为他这一辈子想,他要是不离开,这辈子就毁了!等以后你做了母亲,做了阿娘,就会明白我今天的苦心——一个平常母亲的心!” 莫聆风皱眉:“不对,邬瑾他不平常,他聪慧、知理,一考便是解元,在家里能当家做主,在外能纵横一方,你们既然享受了他这般的不平常,也该包容他另外的不平常。” 她伸手取下了披在邬母身上的披风,搭在自己手臂上:“一颗平常母亲的心,应该对着平常的邬意,若是强加于邬瑾身上,那他会很累。” 她退后一步:“伯母,天晚了,家中兄长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说罢,她转身便走,将披风丢给殷南,翻身上马,纵马从邬母身边绕过,直往莫府而去。 在天色彻底暗下去时,她和娘子军到了莫府。 莫聆风丢开马鞭,直入二堂,带着满身寒气,走到床边,弯腰俯身,轻轻拥抱了一下莫千澜,轻声道:“哥哥,我回来了。” 屋中姨娘备好热水,添上炭火,悄然退了出去,莫聆风脱去软甲搭放在屏风上,用热水把自己洗干净,又在火盆旁将自己烘烤的暖洋洋,才走回莫千澜身边去坐下,握住他的双手,像只小猫似的依偎在他身边。 她把脑袋往莫千澜胸前一拱,瓮声瓮气地撒娇:“哥哥,还是你最好,阿尨最喜欢你。” 闭上眼睛,她在莫千澜身边磨蹭够了,才起身出门,回到长岁居,沐浴更衣,最后在隔间里吃了一大碗羊肉汤面。 抱着碗,一口口喝干净汤,她额头上吃出了微汗,放下碗打了个饱嗝,舒服地抻长了手脚。 殷南这才走进来:“姓邬的来了,在九思轩。” 莫聆风打了个哈欠,起身添件氅衣,大步流星往外走,殷南提盏灯笼跟在她左右,也打了个哈欠。 第210章 平息 九思轩格外阴冷,寒气如同附骨之疽,驱散不去,邬瑾立在廊下,耳中听的风声呜咽,古树树枝在雪光、夜色、灯火照耀之下,树影在地上随风摆动,张牙舞爪。 黑影蔓至邬瑾衣摆,抓向他腰间,将他缠的动弹不得。 他望着满地树影,想到天色初暗时,母亲尚未归家,他出门去寻,在白石桥边见到邬母,邬母那时神情恍惚,两手空空,脚步虚浮。 他迎上前去,伸手搀扶邬母,然而在迎上前去的一瞬间,他在邬母身上闻到了百花香片的气味。 这香气沾于衣带之上,经久不散,熏过的衣物覆在身上,更是遍体生香,同时他触到邬母手指冰凉,衣裳已经湿了七八分。 第248章 邬母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老大,我去城门口见莫姑娘了,我请她放过你。” 邬瑾听着,自寒风中惊出一身冷汗,桥下细流忽然“咔嚓”一声,那冰冻已久的河面无端端裂开,碎之如同金玉之声。 分明是冰河开裂,为何他一颗心也随着一痛。 他沉默无言,只搀着邬母回家,先送邬母回屋去换衣裳,自己进了厨房。 地上用两块石头,一条木板搭成矮凳,邬父坐在上面,给两个猪前蹄抹盐,邬意蹲在一旁磨盐。 邬父见他回来,连忙问道:“你娘回来了吗?” “回来了,”邬瑾舀一盆热水,对邬意道,“老二,阿娘恐怕伤了风,你熬点姜汤。” 邬意清脆的答应一声,把盐倒在木盆里,起身去刮姜。 邬瑾端上这一盆热水去了邬母房中,给邬母脱去鞋袜,蹲身帮她泡脚。 等到邬母暖和起来,身上不再僵的如同一块生铁,他泼掉水,净手回来,站到邬母面前。 不等邬母开口,他撩开衣袍,双膝落地,稽首跪拜,沉声道:“儿子不孝。” 邬母喉咙里阵阵疼痛,无言看他一眼。 邬瑾直起上半身,定定看向邬母:“我为人子,本不应言父母之过,然而莫姑娘无父无母,一位恩师,已经逝去,仅剩一位兄长,也在病榻,口不能言,儿子若是不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为她鸣不平之事? 您去寻她,以弱者姿态跪求于她,众目睽睽之下,她有口难言,这对她是一种变相的逼迫和欺辱啊。” 邬母听到这里,想到莫聆风所说的“欺负”,一颗心猛地往下一沉,扬起刚生出一丝力气的手,狠狠劈在邬瑾面颊之上。 邬瑾受了这一耳光,脸上立刻浮起红印,刚把姜汤端到门口的邬意吓了一跳,姜汤都险些倒翻在地,他牢牢捧着碗往后退,想要去搬邬父前来,可是退了两步,他又觉得应该先放下姜汤。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邬瑾扭头看向门口:“老二,姜汤拿进来给阿娘喝。” “哦,”邬意连忙走进屋中,战战兢兢放好姜汤,随后不敢在屋中停留,飞也似的往厨房奔去。 邬母不端碗,不言语,只等着邬瑾开口。 邬瑾泣道:“阿娘,莫姑娘只有十六岁,和老二一般大,老二有父母庇护,有兄长替他善后,莫姑娘孤身一人,在堡寨中守边关,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您将她拦下,损她名节,于心何忍!” 邬母听他口口声声都是莫姑娘,登时油煎肺腑,两只眼睛里冒出火来:“我是为了你!” 邬瑾摇头:“儿子不能使父母信服,令母亲苦痛操劳,又使家中不和,时有怨愤,皆是儿子贪嗔痴之心作祟, 我既不能报父母养育之恩,又不能为恩人肝脑涂地,时时刻刻,都是心在火中,如同身在无间地狱——” “你要干什么?” “儿子之罪,丘山之重,只望母亲蒙恩于我,不要再去见莫姑娘?” “我要是见了呢?” “那儿子只能以钱财报父母,以才学报莫府,待到事了,便舍弃这万丈红尘,割去爱恨嗔痴之心,落发为僧。” 他目光坚定,邬母深知他从小到大,从不知道撒谎,话既从口中出来,就一定会做到,她看着他,满心绝望,取过姜汤,悉数泼在邬瑾身上。 这一碗滚烫的姜汤,泼在爱子身上,便是她对此事所做的最后的宣泄,最后的挣扎,从这一刻起,她认命了。 她不能把这个儿子逼上绝路,那是摘她的心肝。 邬瑾抹了把脸,站起身来,走出门去,对手足无措的邬意道:“老二,再给娘倒一碗姜汤。” 邬意胡乱一点头,赶紧往厨房跑。 邬父两手还是油和盐粒子,歪歪扭扭坐在石阶上——邬意情急之下,将邬父一路运了过来,放到此处。 邬瑾上前要抱他,他却摆了摆手:“老大,我有话想跟你说。” “爹,石头上凉。” “一时半会没事。” 邬瑾还是执意将他背在背上,立在廊下,方便邬父说话。 邬父看着儿子淋湿的幞头和鬓角,含泪道:“老大,爹对不起你,爹没能把家立起来,让你受苦了,你娘拿着那么点银子,要当家,苦日子把她磨成这样了,你不要怪她。” “儿子知道。” 邬瑾将邬父送回房中,随后回到自己屋中,换了身衣裳,取掉湿透的幞头,用帕子抹了抹湿了的鬓角,换一顶唐巾,出门时,抓起一块冻硬了的积雪,敷在脸上,到了莫府。 灯笼摇晃,火光也随之摇晃明灭,风裹挟着炮仗之声,不知是哪家小儿在争放炮仗,噼啪作响,将那无忧无虑之心,天真无邪之乐,一同送至人耳边。 他见到了莫聆风。 随后他一步迈下三个石阶,疾行至莫聆风身前,伸手向上,想要去攥她的手,刚一抬起,又迅速放下。 他躬身俯首:“聆风,对不起,我阿娘不会再见你了。” 二人面孔离的如此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味,本来他们的香味应该是交融在一起的,是一样的花香,然而邬瑾身上多了一股辛辣的气味。 莫聆风一看,就见邬瑾左边脸上,还残留着一片红印。 再看他鬓角微湿,眼角也是一片通红,便笑道:“不要紧,我没有吃亏啊。” 第249章 她迈步往里走:“今年有炮仗吗?” “已经在库里了。” 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叫殷北过来守着,你带着她们放烟花去,热闹热闹。” 殷南瞪邬瑾一眼,迈着大步走了。 第211章 烟花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花厅。 花厅中,没有祁畅,但是依旧井井有条,炭盆摆放两侧角落,将屋中寒意驱散不少。 两人对坐于方桌边,下人立刻奉上茶点。 冬雪和冷风所带来的潮意侵蚀着这里,从地底往上升腾,落在炭上,连炭的气味也比别处要浓,湿气随着炭火的烘烤,渗透进人的衣裳,悄然附着于皮毛之上。 莫聆风将城门口一事悄然揭过,笑问:“京都中的消息都落定了吗?” 邬瑾点头,起身去取今日锁在此处的匣子:“不是说明天回吗?” 莫聆风道:“种家庆让我在除夕前回堡寨,和士兵一起过年,所以就提前了一天回来。” 邬瑾将木匣取了回来,放在桌上,匣子上挂着一把小小黄铜锁,他在袖中去掏钥匙,连掏了两下,都没摸到,连忙换一只手,又没摸到,只得笨拙而且无措地起身,把怀里和腰间都摸了一遍,最后才取出一把钥匙来。 他将钥匙插进匣子里,从里面取出京都来的信,一张张翻开查看。 莫聆风从糖捧盒里捏起来一根楂条,送到邬瑾嘴边:“你吃。” 邬瑾见莫聆风忽然伸手过来,便就着她的手张嘴将楂条吃了,口中顿时生出一股酸甜滋味。 莫聆风低头在糖捧盒里继续翻找,找到一块一口酥,便伸出手臂将其送到邬瑾嘴边:“这个好。” 邬瑾张嘴吃了,继续翻看,看过之后,抬头看莫聆风,莫聆风正鼓着腮帮子吃,又将一块枣泥馅饼送到他嘴边:“吃。” 邬瑾低头,咬住那一块馅饼,吃了之后,笑道:“甜。” 他将信递给莫聆风,因为口中满是清甜滋味,连说的话也都带着几分柔软之意:“王家抄捡出来的钱财未过三十万贯,谋杀敕使一事,也未有详实罪证,又有多方为其求情,皇帝免他死罪,杖八十,终身不用,王家荫封六个子弟一律罢黜,日后无科举,不得进官场。” 莫聆风将邬瑾整理好的文书一扫而过,并不细看,随手放在桌上:“由此可见,程泰山比王运生要厉害,程家子弟,无一人靠荫封为官,背靠大树,树倒则人倒,不如身怀本领,王景蛤是不是去了京都?” “是,他恐怕想以科举翻身,为他父亲翻案。” “他没有真才实学,不过是王运生替他吹了几个牛,”莫聆风不以为意,“不必怕他,他连祁畅都不如。” 邬瑾刚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莫聆风先是一惊,右手下意识按住腰间,随后见那夜色忽明忽暗,姹紫嫣红,星星点点,自窗外凋零,才将手从腰间放下。 “烟花。” 她站起来,走至窗边,推开窗格,往外看去,又看不清楚——九思轩中古树参天,纵然树叶凋零,树枝也密密麻麻,伸张出去,嶂住了天幕。 她关窗走到门边,回头对着邬瑾招手:“走,我们去看看。” 邬瑾走上前去,和她一道出了门,还未走出院门,莫聆风忽然道:“你在这里等我。” 她扭身跑回花厅,从糖捧盒里拿两个猊糖,揣在手里,又咚咚咚往外跑。 经过殷北时,她忽然停住,在一片炮仗响声中,对殷北道:“找几个亡命徒,去杀了王运生。” “是。” “去请程三来看烟花。” “是。” 莫聆风快步走到邬瑾身边,递给他一个猊糖,一边往花园走,一边大声道:“我让殷北去叫程三来看烟花,看完了我们一起喝一杯。” 邬瑾点头,将猊糖怀进袖中,迈开长腿,不过几步,就到花园月亮门前,猛地又是一阵“噼里啪啦”之声,一连百响不绝。 娘子军们在花园里一阵惊笑,莫聆风停住脚步,不往里走,对邬瑾道:“我一进去,她们就不自在了。” 邬瑾侧头看她,见她年纪虽小,却已经很能体谅属下,不由会心一笑。 半空之中,又是千光绚烂,火花拂云,两人同时仰头,去看转瞬即逝的流光,不过几息之间,花焰凋零,化作鎏金一般的火星坠地,又在半空之中熄灭。 电光幻影,天花乱坠。 两人站着看了半晌,直到这一出烟花放尽,才垂下头来。 莫聆风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听得花园里传来程廷的咆哮——似乎是程廷赶着来看烟花,走的急不可耐,一不留神,让地老鼠钻到了长袍底下。 他当即一蹦三尺高,“汪汪”地骂了起来。 娘子军也让他吓了一跳,都停手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唯有殷南板着一张脸,连着点了四五个地老鼠,往程廷身上扔去。 程廷吱哇乱叫,抱头逃窜,在一众笑声中奔出花园,一头扎进邬瑾怀里。 紧随而来的是大黄狗,汪汪两声,摇头摆尾,蹲在了邬瑾身边。 程廷将脑袋从邬瑾怀里拔出来,因为有了靠山,胆气顿生,扭头就冲花园里大喊:“殷南!你敢炸小爷!有种你别动刀,咱们两个单打独斗,你信不信小爷一屁股就坐死你这只弱鸡!” 第250章 回答他的是“砰”一声巨响,他猛地抱头蹲下,而莫聆风和邬瑾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烟尘如雾,一蓬蓬星子冲出烟雾,再次绽放。 程廷塌下去的宽肩膀又耸了起来,站起来也往天上看,三人一狗,全都仰头不动,等到这几蓬乱星闪过之后,才落下。 邬瑾趁着此时安静,对莫聆风道:“知州的位置定下了谭旋,黄纸已下,这个人,不曾出现在邸报和小报之中,看不清是谁的人,不过依我看,不会是东宫的人。” 莫聆风点头。 程廷听的全神贯注——漏掉半句话,接下来的话他可能就再也听不懂了。 听过后,他疑惑道:“为什么不是东宫?你们两个不要‘一切尽在不言中’好不好,多体谅体谅我!” 邬瑾仔细和他解释:“此次宽州易主,东宫和藩王都有所荐,小报上写了这些人的履历,我看东宫所荐之人,虽都资历老道,但未曾转过枢密院职,并非任职知州的最佳人选,反倒是魏藩,举荐的人都有转过枢密院的经历,担得起知州一职。” 程廷又问:“宽州是边关重地,东宫还嫌弃上了?” 邬瑾答道:“东宫恐怕已经看破陛下与莫家之间势同水火,知晓宽州局势复杂,不愿过多介入,以免陛下不喜,又免损兵折将。” 第212章 伤风 程廷一字一句听明白了,替魏王“哎”了一声:“魏王不如太子。” 莫聆风“嘻”了一声:“那可不见得。” 程廷刚刚捋清楚的脑袋立刻又扭成了一团麻花,因为不知道为何“不见得”,更不知道这二位离着京都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的,为何又能“见得”。 就凭几张小报,就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 小报他也天天看,怎么他就只看到了“盐铁使鲍正老当益壮,纳妙龄女为第九妾”,“正店为避酒税,假以果饮为酒”,“兵部员外职方郎东方权为女出头,当街厮打女婿”。 他至今挂念东方权是否打赢了年轻力壮的乔科,却丝毫不记得小报上有写东宫和藩王谁更聪明。 邬瑾解释道:“魏王既能走到和东宫分庭抗礼的地步,不会蠢笨,只怕也早已经洞悉此局,只是他名不正言不顺,想要走这条路,就不得不布局在宽州,日后一旦陛下要动,他便立刻成为陛下要用的一把刀,讨陛下欢心。” 莫聆风补充道:“然后顺水推舟,掌握兵权,胁迫国朝废储君,立藩王。” 程廷在炮仗声中大发牢骚:“亲父子,亲兄弟,那么多戏!” 邬瑾对他的牢骚一笑而过,继续对莫聆风道:“皇帝不仅动了知州,连同转运使、漕司、帅司、知府,一并轮换,正旦一过,立刻就会有黄纸下来,权利就像是竹,扎根越久,泥底下就越是盘根错节,根脉相通,牵一发而动全身。” 莫聆风问:“程泰山去哪里?” “济州。” 程廷在嘈杂的炮仗声中听了一耳朵,觉得程泰山这三个字耳熟:“等等,你们说的是不是我爹?我怎么不知道?我爹知不知道?” 邬瑾点头:“已经告知了你父亲。” 程廷瞠目结舌,看看邬瑾,又看看莫聆风,忽然想起程泰山前几日忽然对他语重心长,说了一番让他惜福、懂事的话,又说起他的亲事,会尽快给他落定。 想到这里,他一拍大腿:“我爹这是不打算带我去!济州又不远,他不带我想干嘛?想纳妾?” 他对着邬瑾和莫聆风一拱手:“我先回去审爹,明日再聚。” 说罢,他踢了踢大黄狗:“起来,家去!” 一人一狗来的快,走的也快,穿过花园时,又让殷南报复,追着丢了几个地老鼠,无力还手,只能一路狂奔,骂骂咧咧出了莫府。 寒风渐大,又有片雪纷飞,烟花和炮仗声渐小,莫聆风和邬瑾回了九思轩花厅中。 邬瑾道:“新官上任,秉性不明,堡寨之中的情形,陛下恐怕还是疑心,只是鞭长莫及,新官到此,也恐有陛下密旨,要掣肘于你,换你出堡寨。” 莫聆风不以为意:“金虏兵临城下,想要换我出堡寨,却不知何人能驱使我莫家军,种家庆深知各中情形,他一心为国,恨不能以身殉之,定会为我力守。” 片刻之后,她忽然道:“我如今年纪不大,外人所见不过是一娘子军,便已经愤愤不平,若是忽然得知宽州军务已尽在我手,又会如何?” 她起身走至窗边,撑开窗格,看向窗外。 花园中的热闹已经散去,窗外一片乌黑,只有数盏灯笼次第照亮莫府,寒气从窗中透出来,使得本就不暖和的花厅越发寒冷。 她不畏寒,不在乎这一点风吹雨打,伸展双臂,让寒风将宽大衣袖吹的鼓起,飘在身后,好似展翅欲飞。 月色不明,星光不亮,灯笼中的灯火宛如悬在夜色中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不再甘愿隐姓埋名的少女。 她要让世人看到莫家又将旗帜插在了堡寨之中,要让与莫家的故人、敌人,看到莫家并未陨落。 “邬瑾,我还要等多久?” 邬瑾起身走到她身边,看她放下双臂,躬身道:“还要等一等,等到金虏大举来犯,等到决战之日,等到陛下前脚将你替下,后脚又不得不封赏你,请你出征。” 莫聆风扭头对着他一笑:“你说的对。” 第251章 邬瑾谈完机要事宜之后,便告辞离去,撑一把油纸伞,顶着风雪回到家中,家中安安静静,漆黑一片,他自厨房灶膛里摸索出竹片,用火星点燃油灯,左手擒着灯,右手在上方拢住灯火,轻轻叩响邬意房门。 邬意睡眼惺忪起来开门,让寒风吹的一个哆嗦:“哥,你回来了。” 邬瑾轻声问:“姜汤阿娘喝了吗?” “喝了。” “阿娘有没有伤风?” “没有,”邬意打了个哈欠,“哥你饿不饿?灶上有糖饼。” “不饿。” “我饿了,我去吃两个。”邬意袖着双手,奔去厨房,让冷风激出了三个喷嚏。 邬瑾拿着灯,进了后院,邬父邬母已经歇下,他站了片刻,见一切如常,就回到前院,见邬意一手一个糖饼,跑回屋子里,才回自己屋中去,脱衣睡下。 他睡的不沉,窗外落雪之声渐大,“沙沙”作响,积在地上,风时大时小,更声打到寅时,他听到了寂静雪夜中传来了邬父惊慌的声音。 “他娘!” 他立刻翻身坐起,趿拉着鞋,取下鹤氅,边穿边往外走,一手推开门,他弯腰将鞋提上,再直起腰时,就见院子里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 雪还未停,他一脚踏入积雪中,赶至后院,借着雪光走到父母门口,低声道:“阿爹,怎么了?” 邬父连忙道:“你阿娘好像是高热了,你快进来看看。” 邬瑾心头一沉,连忙推门进去,雪光铺了进去,他就着这一点亮光,火速走到床边,伸手一探邬母额头,如火一般,立刻道:“我去请大夫。” 话音未落,邬母忽然浑身颤抖,呼吸急促,眼睛往上翻了起来。 “老大!”邬父惊叫起来,两只手扑上前去,掐住邬母人中,“你娘抽起来了!” 邬瑾扭头一看,见邬母牙关咬紧,四肢僵直抽动,三魂七魄几乎唬的散去。 他心知请大夫一来一去,太费时间,匆忙取下来万应膏,大力打开盒盖,抠出来一大坨药,往邬母人中和太阳穴抹,随后背对着邬母蹲坐,将邬母扯到背上,牢牢背住:“爹,被子!” 邬父爬过来,举起被子搭在邬母身上,又将被角塞进邬瑾腋下,邬瑾托起邬母,往背上耸了耸,往外狂奔而去。 第213章 病如山倒 冷风夹着雪片拍到邬瑾脸上,邬瑾迈开腿,背着邬母使劲往药铺跑。 两条腿在积雪里艰难地进进出出,他一刻不敢停,鼻翼翕动,刺骨的寒气一股脑从鼻端钻进肺腑,像把利刃,剖开了他的身体。 耳朵里一边是自己轰隆作响的血流之声,一边是邬母微弱的呼吸声,面孔让寒风吹的冰凉,后背又让邬母贴的滚烫。 “阿娘!” 回答他的是风声。 “阿娘!”他不停叫娘,怕邬母一闭眼就再也不醒,一直叫到李一贴药铺门口。 他腾出一只手叩门,手已经冻的麻木,略一动弹就是阵阵刺痛:“大夫!唐大夫!李大夫!” 药铺常有人夜半拍门,学徒睡在铺子里,立刻起来开了门,一见邬瑾背着病人进来,连忙取出火折子,点起油灯,让邬瑾将人安放在榻上,自己去后头喊唐百贴。 唐百贴风风火火赶来,举着灯一照邬母面色,连脉也不探,先以银针扎住她双手手腕太陵穴,为她宽胸理气,安心宁神。 待到邬母气喘之声稍弱,他细问了病症,又拔出银针探脉,扭头对立在一旁的学徒道:“脉浮紧,外伤风、内邪热,高热抽搐,口渴唇焦,化一丸紫雪丹来,先开窍、退热、止厥,再开方驱寒。” 学徒连忙去化一丸药过来,撬开邬母牙关,喂其服下。 唐百贴开了方子,让学徒去抓药,又叮嘱邬瑾:“夜里容易反复,药睡前煎上一副,夜里温着,随时喝上两口。” 邬瑾一一记下,又往腰间去摸银子,结果什么都没摸到。 幸而此时邬意赶了过来,气喘吁吁叫了声“哥”,又叫了声“唐大夫”,把紧抓在手里的钱袋子打开,先付一两银子的诊金,再和学徒去柜台上算了药钱。 拎着药,他帮着邬瑾背起邬母,又拿被子罩住邬母,兄弟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家。 两人片刻也不敢歇息,忙前忙后,煎药熬粥。 天色渐亮,邬瑾先服侍邬母饮了药,又喂邬母喝了两口粥,等邬母睡过去,邬父守在一旁,见邬母高热退去,又睡的安稳,才松了口气,喝了碗粥,也睡了片刻。 邬瑾每过半个时辰,便去探一探邬母情形,连着喝了两回药,邬母看着好了许多,只是吃不下东西。 他想粥没滋味,又熬了些肉汤,邬母仍旧是只喝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如此熬过一天,邬瑾去莫府送了信,又担心父亲也累的病倒,便让邬意和父亲一起睡,自己拼了两条长凳,睡在床边。 他把药温在炭边,夜里起来添了两回炭,送邬母解了两回手,又把药喂邬母喝,也感觉邬母有所好转,鸡叫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自己放心睡了一个时辰。 他睡的警醒,忽然听到邬母低低哼了两声,翻身而起,伸手去探,就见邬母身上又如火炭一般烧了起来,脸颊通红一片。 他暗道不好,立刻让邬意去请唐百贴前来,自己端那碗剩了一小半的药来,托着邬母坐起,喂她喝下。 第252章 邬母一口药吐出来大半,面色枯黄,嘴唇暗紫,竟然已是垂危之像。 邬瑾心急如焚,轻声道:“阿娘,慢慢的喝一点药吧。” 邬母勉强睁开眼睛,缓缓看了他一眼,张开嘴将药吞了一口下去:“老大……” 她说话时,气息如火,声音沙哑至极,短短两个字都说的十分艰难,眼角湿润,纵然有泪意,眼泪却也随之干涸。 “阿娘,我知道您不舒服,您别怕,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把药喝了,我再喂您喝点热粥,肚子里有了东西,才能好。” 邬瑾慢慢将这点药喂下后,李一帖带着唐百贴赶了过来。 李一贴搭脉半晌,又看了看昨日唐百贴的方子,见方子开的对症,便没有改动,只对邬瑾道:“你母亲现在好比一只陶罐烧在炉上,水已烧干,火却正旺,陶罐随时都有碎于火中之险,这时候我把柴火一根根撤下去,你们要慢慢灌上热水进来,这样陶罐才会完好无损,不管水、汤、粥,只要不用凉的去激她,就都有好处。” 邬瑾一一记下,奉上诊金,送李一贴出门。 整整一日,一家人烧火,煎药、做饭、炖汤、烧水、熬粥,忙了个不可开交。 邬瑾守在病床前,把这些汤汤水水,一一送到邬母嘴边。 及至傍晚,邬母回转过来,睁眼看着邬瑾,哑着嗓子问:“老大,我只是伤风,吃着药,慢慢就好了,你快去睡觉。” 邬瑾听她说话时,嗓子好了不少,连忙去炭火旁去拿汤。 碗放的久了,碗边滚烫,他没松手,匆匆端到床边,放到凳子上,扶着邬母半坐起来,用汤匙吹凉了喂她:“您睡的时候我也睡了,现在不困。” 他只盼着邬母能多喝几口,哪知邬母只喝了三口,就把头偏到一旁,不再喝了。 邬瑾低声道:“阿娘喝口粥吧。” 邬母摇头,复又躺下,忽然问:“今天是哪一日了?” “二十二。” 邬母听了,也不知在思量什么,眉头皱着,片刻之后又沉沉睡去。 她这一病,便是五六日不好,高热退去之后,一直不能起身,不思饮食,每日只能喝点汤水。 腊月二十八,邬瑾在灶上草草吃了一碗剩汤,一个糖饼,看着厨房里邬母备好的驴板肠、羊肉等物,心中一酸。 他端了一碗鸡汤到邬母床前,邬母刚好醒来,扭头看向邬瑾,见邬瑾眼睛下面挂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心疼不已,挣扎着坐起来,不必邬瑾劝,自己就着邬瑾的手,喝了半碗汤,吃了一块鸡肉。 吃过之后,她催促邬瑾快去歇着,又说自己已经好了,只要养一些时日,就能痊愈。 邬瑾点头应下,走到门口,一只脚还没迈出门去,耳中就好像听到邬母在说话,连忙转身走回去,问邬母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邬母适才并未言语,见邬瑾恍惚,更是催着他去睡,他收了碗回到厨房,邬意正推着父亲从外面回来。 邬父买了一支人参,要切了炖在汤里,给邬母补补元气。 “老大,你去歇歇,我跟老二在厨房里忙的过来。” 第214章 告别 邬瑾出了厨房,走回自己屋中。 他坐到椅子里,上半身往后靠,肩膀往下塌,双手无力的搭放在椅子扶手上,两条腿往前伸,和双手一样,都是疲惫而且无力的形状,只有腰还挺着。 户外狂风怒吼,大雪如席,风雪交加着打在这座小小宅院之上,闻之令人心碎胆裂。 他望着头顶上陈旧的格子,想着李一贴所说的“心病”。 邬母是伤风在外,心病在内,若得心药,豁然意解,沉疴顿愈。 他自然也知这心病从何而来。 滚烫的苦痛在他身体里流淌,邬母的病痛正在化作岩浆,堵住他人生中的岔路,毁灭他的选择,把他碾为齑粉。 而邬母不断询问日子,似乎也是想要撑着过完这个年。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似乎是今早的,也可能是昨天的,他全然不记得,只知道茶的滋味很苦涩,入口冰凉,他喝了一口,捏着茶杯半晌不动,忽然扬手,将这一盏过了时的茶狠狠摔在地上。 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茶杯滚落在地,转了几圈,安然无恙,茶水则是满地乱淌,迅速蔓延到了他脚下,浸湿了他的鞋底。 这便是他这困兽,唯一的发泄。 他慢慢蹲身下去,捡起茶杯,地面上汪在一起的残茶忽然惊起一圈圈涟漪,他仰头望去,以为是屋顶漏水——一仰头,才知道方才滴落的是自己的眼泪。 捡起茶杯放回桌上,拿一方帕子蹲身擦去地上残茶,他一边擦一边思索,要从不可能中找出一种可能,两全其美,解开邬母的心结。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毫无眉目,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桌边,翻开一份邸报,去翻找看过的慈幼局。 正看时,邬意忽然到了门口,隔着门大喊了一声“哥”,等邬瑾回答之后,他冲进屋子里,压低了声音,兴奋道:“哥,莫姑娘来了。” 邬瑾一愣,放下邸报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猛地折回去,取了伞,急急往外走去:“老二,我去去就来,阿娘那里你多留心。” 邬意连连点头:“我知道。” 邬瑾大步走进风里,风雪裹挟了他,在他周身回旋,一如他的命运,沉重、压抑、冰冷,偶有欢愉,也像是偷溜进来的一点火光,迅速又被淹没。 第253章 他走出门去,就见莫聆风没有打伞,穿了软甲,外罩着一件火红披风,头发垂在两侧,梳成环髻,便于戴兜鍪,一只手在胸前拨弄金项圈上的长命锁,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门匾。 殷南站在五步远的地方,警惕张望。 邬瑾深吸一口气,驱散疲累,将伞移至莫聆风头顶,将一口气提了起来,低声道:“今日回堡寨?” 莫聆风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张巴掌长,四指宽的硬黄纸,交给邬瑾,笑道:“我不想等太久了。” 邬瑾低头一看,就见打头便是“宽州考票”,下方写“邬瑾”两个大字,左侧写身量高、无须,右侧写面白。 上面盖着知州大印和知府大印,背后是保人姓氏官位。 莫聆风认真道:“朝堂震荡,情势千变万化,仅凭几个旧人,恐误我大事,你入了朝堂,我便安心不少,等时机一到,我莫家便要重整旗帜,出入朝堂,届时全靠你周全了。” 邬瑾看着这张考票,再看看莫聆风,感觉有一把刀,正在腹中翻滚,搅动的他五脏六腑支离破碎,鲜血淋漓——她什么都知道,所以送来了这张考票。 他收起考票,一滴泪流了下来,很快又消失不见。 莫聆风仰头看他:“如今王运生已倒,莫家也已经收拢,哥哥有殷北守着,新官目光都在堡寨之中,正是你入京之时。” 邬瑾上前一步,一只手撑伞,一只手用力的、拼命的,抱了一下莫聆风。 莫聆风深知邬瑾入朝堂,是势在必行,无非早晚,因此没有眼泪,然而她的脑袋是潮烘烘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邬瑾在短暂一拥过后,便要松手,然而她伸出双手,用力拽住了邬瑾的衣裳,将脑袋用力拱进邬瑾怀里。 邬瑾正是要后退,对莫聆风的一拱始料未及,往后晃了一晃,又迅速稳住身形,用一只手撑住伞,罩在莫聆风后背,替她遮挡了风雪,一只手用力撑住了墙壁。 莫聆风的潮意来自离别和孤单,宽州城中她喜欢的人、她的伙伴,都将离开,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用力撞入邬瑾怀里,软甲上的护心镜硌上邬瑾胸骨末端,大臂上的兽头直刮上邬瑾手臂内侧,他闷哼一声,后背抵着墙,腾出一只手抚摸莫聆风后背。 此去经年,何时再见? 她埋头在邬瑾胸前深深吸了口气,随后抬起头来,后退一步,再退一步,从邬瑾伞下退了出来,仰头对邬瑾一笑。 她能看到邬瑾的面目,在夜色中,他如画一般的剑眉星目,神情带着世间最真挚的歉疚和感情,风吹不折,雨打不去,他长身玉立,饶是疲惫如此,也依旧保持着挺立的风姿,端正、从容,含着无声的承诺。 她想,要驾驭一个君子,只有真心相待。 “我走啦。”她转身便走入了雪中,前往白石桥外和她的娘子军汇合。 邬瑾收了伞,看着她离去,因她到来而涌起的一点笑意也一点点消散,风里传来莫聆风吹埙的声音,时高时低,呜呜咽咽,与风同鸣,不悲不喜,只是一种平直的调子。 不过片刻,她大约是上了马,埙声止住,没了。 邬瑾低头看了看自己胸腹前,伸出手指一摸,指腹上带来冰凉湿润的错觉。 他推开门走回家中,邬意从厨房出来,想给邬母送一块糖去尝尝,见邬瑾回来,脚下便打了个转,跑到邬瑾身边:“哥,莫姑娘来干什么?” “来送考票。” “考票?”邬意下意识将那块糖塞进了自己嘴里,嚼了两下,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邬瑾,“哥,你要进京考试去?” 邬瑾点头。 邬意的惊叫声惊动了邬父,邬父双手撑地从厨房里出来,诧异地看着邬瑾:“老大,你要去考试?现在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邬瑾回答,“二月初九开考,我今夜便走,沿途走官道,尽量不停留,赶在正月二十五日前到。” 第215章 进京 考票果然如一方良药,邬母立时便能起卧,吃下一碗肉粥,头重脚轻地下了地,要为邬瑾收拾行囊。 邬瑾安抚着邬母休息,自己只带三两件衣裳,几样李一贴处买的膏药,带足银两,背上三年前所用的竹箱,不必任何人相送,出了家门,先去莫府牵马。 夜渐深,他骑马又赶去了程府。 程府大红灯笼高挂,大门之上贴着福字,值更的门子也穿的喜气洋洋,听到邬瑾要见程廷后,立刻进去请了在家里作威作福的三爷出来。 程廷因战胜了父亲,得以随行前往济州,受到了母亲盛赞,如今在家中耀武扬威,搭着胖大海的手,宛如三太子似的登了场。 见到邬瑾带着行李,背后竹箱上插着赶考的小旗,他撒开胖大海,大为惊奇:“这个时候进京?” 邬瑾点头:“特来和你告别。” 程廷不问缘由,因为知道邬瑾行事,自主张,绝不会任性而为,连忙回身从胖大海手里接过鹤氅穿上,又叉了个灯笼下来提着:“我送你一程。” 胖大海伶俐地上前,从邬瑾手中接过辔头,替他牵马,走在两人身后。 “我出了元宵再走,”程廷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济州离的近,几天就能到,我倒是能常常往返,你恐怕得好几个月才能回来吧。” 邬瑾摇头:“这一去,归期不定。” 第254章 程廷手中灯笼一晃,火光往邬瑾脸上一照,随后又移开,半晌之后,他闷闷道:“也是。” 他紧接着道:“咱们年纪越大,就越难聚,现在你去了京都,我也去了济州,独留下聆风一个人在这里,她——” “她一定很孤单。” 邬瑾低声道:“是。” 她一直很孤单,从年幼时起,她便在阔大的宅院里游荡,没有同伴、没有朋友,亲人也少的可怜。 屈指算来,她的快乐和热闹,也只有那么几年。 程廷老气横秋的叹气,随后又心宽道:“放心,有我在,我们总能见上。” 邬瑾一笑:“我并非一去不复返,时日尚多,也不是隔着天南海北,再者人生际遇,谁能料定,得意与失意,也就在转瞬之间。” 程廷点头,一直将邬瑾送至城门外,放下灯笼,伸手抱住邬瑾,用力在他后背拍了两下:“珍重!” 邬瑾也用力在他后背搂了搂:“珍重。” 随后,他从胖大海手中接过辔头,安放好行囊在马上,翻身上马,抽出马鞭,看向程廷:“回去吧。” 他调转马头,借着微光辨认道路,用力一夹马腹,“驾”的一声,驰骋而去。 夜色之下,除去风雪,便只剩下他单枪匹马,身赴另一个深不可测的战场,无人可以为之援手,没有前人铺路,单凭他一双手,两只脚,去为自己、为莫聆风,踏出一条大道。 冷月西沉,旭日东升,他在道旁脚店喂马、吃饭、修整,不过一个时辰,再次翻身而上,沿着官道,一路向京都而去。 沿途风光,尽数是冰雪、严寒,远不如三年前去赶考时的秋景秀美壮丽,然而上一次他是浮光掠影,这一次,却是将这一片冰封的长河、雪盖的青山,全都收入了眼中。 栉风沐雨,一日不停,他裸露在外的耳朵、双掌先是红肿灼痛,之后破皮痛痒,他每到一处歇脚之地,便先烤热双手,搓热耳朵,以免冻坏。 正月二十五,邬瑾赶至京都,先于京都外云台县云羊道观落脚,道观依旧,三位道长依旧,见了他,便像是见了老友一般,让他住下,连同他骑来的马,也一并招待了。 邬瑾于第二日进城,买考试所用的笔墨等物。 这一次的京都,毫无保留地映入了他眼中。 八街九陌,飞甍鳞次栉比,他在卯时入城,城中便已经是人潮济济,车如流水,马如游龙,晨光是一片耀目金光,穿透晨雾,缓缓落在这繁华之景上。 铺子争先恐后开门,贩夫走卒喊着调子,身姿矫健地钻来钻去,筐子里所累的柿饼、干枣、蜜饯,都是从各地而来,还未过时的蜜桔在竹编的箩筐里滚动,和日头一样发出金光,清甜的香气自寒风中散开,格外诱人。 富贵子弟打马插花而过,时有女子成群结队出游,大多都戴帷帽,言笑晏晏。 其中也有女子做男子装扮,腰间带刀,言辞之间,故作豪放——因天子赞赏娘子军,京都中亦以此风为荣,只是不曾见过真正的娘子军是何模样,只好照猫画虎。 从各地赶来的学子从赁的屋子里走出来,受到京都繁华之气熏陶,也都打扮的焕然一新,昂首挺胸地前去求学。 邬瑾去书坊买好笔墨,又去药铺买了治冻疮的膏药,元宵灯笼还挂在茶坊酒肆之中,街上行人越来越多,他怀抱着东西,不能急走,只能缓缓前往贡院。 在这途中,他一眼便可以仰见禁宫。 巍峨高耸的琼楼巨阙,冲出淡如薄纱的晨雾,高峻峥嵘,金顶接天。 这里面装着波诡云谲的朝堂,挟势弄权的朝臣,重术轻道的天子。 同时也装着天下读书人的气节、风骨、抱负——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 他的目光并未在其上逗留太久,到贡院之外查看一番,见并未有变化,道路也都通畅,便转身回了道观。 在他离开贡院时,贡院附近一间小屋中,祁畅缩着肩膀躬着腰钻了出来,看着不远处一个背影似乎是邬瑾,又疑心是自己眼花,揉眼再看时,已经不见了人影。 他想自己是看书看花了眼睛,便闭上眼睛休息片刻,也嗅一嗅这外头的空气。 一刻钟后,他回到了屋子里。 屋子只有窄窄一间,屋中无窗,贴墙放着一张床,床边放着一张方桌,方桌饶是只配了一把椅子,那椅子抽出来放时,也紧贴着门了。 他在来时的路上,听闻赁屋子一定要赁在贡院附近,如此才能不错过消息,也能和其他学子结交——谁又能说的清楚他们中会不会出一个位极人臣之人。 他身上有衙门领的三十两路银,还有莫府赏的一百两路银,但他日后不会再回莫府去做奴仆,一切都要做长远计,他既舍不得花银子,又不想错过机会,只好赁下这一间一贯一个月的逼仄屋子。 若是邬瑾在就好了,他想。 邬瑾就像是一座大山,在他身后的人,眼里永远是太平盛世。 第216章 状元 元章二十九年二月初九,省试开考。 数万学子涌入宏大威严的贡院,于密密麻麻的号舍中缩头露脚,在寒风瑟瑟中提笔答卷,要在这千中取一的春闱中,搏一个前程。 三月初一,春闱放榜。 此次春闱,共取士二百九十八人,王景华榜上无名,祁畅为第三甲第七十六名同进士,邬瑾为一甲会元。 第255章 三月初九,殿试。 皇帝亲临廷试,坐于帘内,出《民监赋》、《天步维艰论》为题,邬瑾好语似穿珠,令皇帝拨帘观之,见他于一众士子之中,仪容炫目,举止不骄不躁,自信从容,当即点了点头。 三月十五,皇帝召本榜进士聚于文政殿外,听取传胪。 除九十八位同进士不到,其余二百人皆入宫廷,身穿白色斓衫,立于文政殿外。 春日渐暖,殿外云阔天高,毫无遮挡,日光直射而下,落在黄色琉璃瓦上,落在青绿色彩画上,落在红墙、红门、红柱、红窗上,落在白石台基上,数种色彩浮出光影,交相辉映,绚丽夺目。 临近高楼之中,春风偶尔掀动纱帘,珍珠、玛瑙、玻璃、珊瑚诸色珠宝发出的璀璨之光,在宫中女眷高髻之上晃动,变作窥视的眼睛,凝视这隆重的唱名。 如此光辉令士子们噤若寒蝉,鸿胪寺官员引领着士子在两侧听传,等候殿上胪传第一声。 殿外空旷,皇帝的唱名经过内侍传了出来:“第一甲第一名进士及第,宽州邬瑾。” 紧接着,便是第一甲的二名和三名,三人起身出班,由鸿胪寺官员引领,跪谢皇恩,余下进士由大臣唱名,不必出班,只在原地叩拜,起身之后,一同更换绿袍。 邬瑾作为状元,行动之间,都在众进士之首,更衣过后,又是跪拜,领皇帝所赐酒食,旁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而他在行礼之后,端正身姿,遥遥望向大殿之内,神情却是从容平静。 殿试时,他一心答卷,皇帝又坐于帘内,他未曾看清,此时远远一望,不惧触犯龙威,倒是可以让他从容观之。 殿内无风,天光一束束打进去,可见狻猊熏炉之中,烟气沉落,御塌两侧扶手、撘脑、立柱之上,龙纹髹金涂漆,皇帝坐于其上,举目庄重雄健,望之令人生畏。 皇帝御塌之下,大臣分立两侧,满目朱紫,其中一人身穿紫色公服,立在最前方,手持象牙芴板,应是年轻的东宫。 而在太子后方,按例手捧金榜卷轴,同样身穿紫色公服之人,年事已高,应是执宰。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几张面孔眨进眼中,因未曾看到魏藩,心中揣测此次春闱,举荐主考官等事,朝中恐怕已经起过一次纷争。 虽然朝中明令禁止进士拜朝官为恩师,进士都谓之“天子门生”,然而学子之间,依旧会将此次主考官视为“恩师”,投致谢书以谢知遇之恩,因此主考官之选,于东宫和藩王都十分重要。 暗潮涌动之下,魏王败了此局。 他在这短暂时间之内,思索了一番朝局,一时礼毕,皇帝赐状元金鞍白马,赐榜眼探花红鬃马,点禁军十人,为状元呵道,护送状元观看张榜、归家。 有内侍送出金榜,鸿胪寺官员接在手中,领众进士出宫,张榜于龙亭之上。 皇宫之内,进士们纵然欣喜若狂,却因禁宫威严约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等到出了东宫门,立刻笑容满面,互相说笑,争相呼唤邬瑾姓名。 而城门之外,观者浩浩荡荡,群情振奋,夹道争看三甲。 本朝也曾点过年轻状元,然而似邬瑾这般俊美者,从未有过,更兼其清朗方正,明如朝霞,风姿出众,一时间追看之人无数,又有女子自高楼之上,将发髻上海棠、牡丹、月季等花朵掷向邬瑾,引得阵阵轰动。 禁军在前呵道,好不容易走至龙亭放榜墙,又有无数人闻风而至,翻进紧临着龙亭的国子监,踏破了棘篱墙,潮水一般涌上前来,结果将放榜墙挤倒了。 禁军不得不艰难开道,立刻送状元归家,等将邬瑾送至云台县道观外时,禁军的脚都被踩肿了。 等邬瑾进了道观,围观者见道观破败,天色又暗,不得不悻悻而返,才还了这返璞归真之处一个清静。 邬瑾栓马,插了马鞭,大松一口气,往里走时,见年纪最长的道长正立于野花野草之中,连忙拱手致歉,扰了道观清静。 道长摆手,不以为意,只笑道:“状元郎好风采。” 邬瑾亦是笑,取下幞头,伸手摸了摸额头上一块淤青:“状元郎还得好身体。” 不知是哪位姑娘,手劲忒大,远远将一个绣球抛了过来,他正被乱花迷眼,躲避不及,脑袋上当时就起了一个包。 道长见他又从怀中、衣襟中捡出许多花朵,顿时大笑道:“不错,不错。” 他伸手指了指厨房:“火没有熄,留了饭菜和热水,去用吧。” 邬瑾连忙拱手道谢。 道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学文满腹入场闱,三元及第得意回,从今解去愁和闷,喜庆平地一声雷。” 邬瑾听了一愣:“道长……” 老道却已经大笑着走了。 邬瑾去厨房吃过晚饭,沏上一壶热茶,回到客居的屋中,脱去身上绿袍,换上一身长衫,站在桌前,点起油灯,伸手提笔,就着余墨,写下“否极泰来”四个字。 方才道长所说,便是《易经》之中泰卦之象。 卦辞曰:小往大来,吉,亨。 得此卦者,万物通畅,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 他终于是舒心一笑,看向窗外。 天色已暗,然而有月,又兼春日,天色与春风一般温润。 他重新研了墨,铺开一张竹纸,斟酌着给父母报信。 第256章 “儿邬瑾敬禀父母亲膝下。 儿已于三月十五举进士第一甲第一名,京中诸事不全,暂不能接父母来此尽孝,望父母勤加餐,多坐卧,勿操劳,保重身体。 无需回信,京都居不易,正在城中择地而赁,之后儿子再来信。” 等墨干后,他将这张纸放在一旁,再重新铺上一张纸。 还未落笔,道观外忽然响起叩门声,连着拍了三次,又大声喊“邬少爷”。 第217章 求字 邬瑾听着声音,像是祁畅,连忙走出去,拨开门闩,打开大门,在月光下一看,果然是祁畅。 祁畅穿一件旧斓衫,缩着肩膀,见了邬瑾便讨好一笑,拱手作揖:“邬少爷。” 邬瑾侧身请他入内:“你我同是一科进士,不必这般称呼,叫我邬瑾即可。” 祁畅拘谨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走入门内:“不、不,我不过是个同进士,不敢和状元称同年,我、我叫您一声大哥吧。” 邬瑾点头:“进来说话,这么晚来,应该是有事吧。” “是。”祁畅跟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悄悄打量道观中情形。 道观清净自然,各处门窗大开,毫无阻碍,院子里一条小径,铺着石板,打扫的清爽干净,小径两侧,长满过膝的野花,里面窸窸窣窣,忽然蹿出来一只大花猫,从祁畅跟前纵过去,他吓得一个哆嗦,后背一凉,险些绊倒。 邬瑾伸出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臂,等他站稳后,才松开手,笑道:“别怕,不伤人。” “不、不怕。”祁畅跟着邬瑾走进客房,又悄悄打量一眼屋中情形。 屋中简陋,堪称是家徒四壁,一眼就能扫尽,唯一看不尽的,便是桌案上的东西——几本翻出了毛边的书、厚厚几沓写满字的竹纸、笔架山上写秃了的两支笔、桌案之下,堆放着看过的数篇策论文章。 祁畅汗颜,他自以为勤奋,然而来京都之后所练的字,还没有邬瑾后到的人练的多。 他暗道邬瑾的从容和底气,也许正是来自于这样的勤奋。 “坐,”邬瑾给他倒茶,放到他眼前,“这么远走过来,饿不饿?” “我来的时候,吃过了,”祁畅低声道,“那个王、王景华,他找了我。” 一说到王景华,他就忍不住畏缩起来,显然是受尽了此人的冷嘲热讽。 “他说赌约是他输了,他不会赖,但他父亲过世,他要回老家去守孝三年,三年之后,再来和您算这赌约。” 祁畅看向面不改色的邬瑾,迟疑着道:“大哥,他是不是想着三年以后,自己要是考上了,有了官身,您就不能再让他下跪了?” “恐怕有此打算,”邬瑾点头,“王运生死了?” “您不知道?”祁畅先是诧异,随后恍然大悟,“也是,您在这里闭门用功,月初那天发榜,送金花帖子的报喜人都没找到您,还是您自己去取的帖子。” 他又道:“是溺死的。” 邬瑾并不深究,只道:“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祁畅听他相问,越发局促不安起来,紧张地看了邬瑾一眼:“您的字写的好,如今又是状元,我想请您写一副字......行吗?” “行。”邬瑾笑了笑,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大纸铺到桌上,换一支大笔,对着微黄的纸张若有所思,认真写下“君子无咎”四个大字。 他的字,逐渐含了自己的韵和势,风樯阵马,风神随人,写过之后,他凝视半晌,自觉有一笔不够圆转,又换一张纸,重新写过。 祁畅站在一旁,等邬瑾写完落款,立刻道:“您的字,当真是笔力深厚。” 等到墨干去,邬瑾将这一副大字卷起,找了一根棉绳系上,交给祁畅:“我没有私印,不过想来,没有私印,也无关紧要。” 祁畅没有留神他的话,将纸卷双手捧着在,谢过邬瑾,告辞回城去。 邬瑾送他出了道观,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他花用,祁畅接在手里,眼睛一湿,带着哭腔道:“多谢您,我......您要是有事,尽管驱遣我,还把我当九思轩的小厮就是。” 邬瑾拍了拍他,没有多言,看着他一路往城里走去。 祁畅带着纸卷、银票,一路往城里赶,天边一轮明月,清光照人,道路两旁春柳随风而动,摇动满地碎影,分外幽静。 他走的很快,一颗心躺在胸膛里,是难得的宁静。 三月初一放榜后,殿试结果还未出,这一群同进士便已经开始“跑官”了。 同进士们先是一起参加了一次翰林院的考试,按例考过之后,优者可以进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可是僧多粥少,庶吉士并没有祁畅的份。 祁畅想庶吉士做不成,干脆等着殿试唱名出来,等进士们都有了去处,自己就挑那剩下的偏僻地方,做个小小县丞。 可没想到短短几天时日,那些有银两有关系的同进士就开始四面八方的托关系,要赶在殿试唱名前将去处定下。 他自以为的、进士们全都推脱着不愿意去的穷乡僻壤,甚至和流放无异的岭南之地,正七品知县、正八品县丞,全都成了香饽饽,要“跑”,要“使银子”才能去。 他没有那么多银子,连京都衙门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两条腿根本无处可跑。 坐在屋子里,他感觉自己是在坐以待毙,茫然而且绝望,不知自己是不是要再考一次,或者再考无数次,求一个进士出身。 第257章 在王景华找到他之后,他的绝望之中又增添了一层愤怒。 “凭什么呢,姓王的爹都没了,还能穿金戴银,还有下人使唤,”他坐在屋子里想,“他还要参加科考,他要是也成了同进士,是不是还能去做庶吉士?” 他在屋子里枯坐了半天,又想:“我下了苦功夫,费了大力气,老天开眼似的有了个先生,考上了同进士,眼看着就要改头换面,和过去一刀两断了,结果却是连仕途的边都摸不着,我不比别人差啊!” 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团枯草,乱糟糟,理不清,直到他得知邬瑾成了状元,这一团枯草才猛地从脑子里烟消云散。 他的“路”来了! 今天他就是来跑他的路。 祁畅想着,脚底下忽然绊到了石头,他“砰”的往前栽去,下意识把字抱的紧紧的,以免磕坏。 邬瑾的字,自然是好的,但还不到千金难买的地步,更何况连个私印都没有,更不值钱。 真正值钱的,是“状元”的身份。 新进状元照例受六品翰林院修撰,视为储相,日后是天子近臣,国朝最快从修撰升做执政参事的状元,仅用了八年。 第218章 远道而来 祁畅坐在地上,疼的眼泪汪汪,额头、手肘、膝盖磕破了一层油皮,卷起来的字也扁了下去。 他赶紧解开棉绳,打开纸张,就着月色看那副字,其上“君子无咎”四个字,还安然无恙。 “还好。”他重新将纸张卷起,系好棉绳后,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问题。 邬瑾为何会写这四个字? 观我生,君子无咎。 邬瑾是不是看穿了他的用意,在借此警醒他? 一定是,不然他不会说有没有印,都无关紧要。 可若是知道,他为何还要帮他? 是了,邬瑾心善。 祁畅慢慢站了起来,双手搂着字,心想自己是没办法,无权无势,无树可依,纵然有才,也无法出头。 真的没有办法——这官场,他进都进不去,何来无咎? 只这一次,他借邬瑾的这一份善心,踏上仕途,无论是去哪里,得一个什么样的官职,他都做到“君子无咎”。 月色依旧,照着他跌跌撞撞往城中去,又把他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狭窄锋利如针,刺向他身后方向。 祁畅走后,邬瑾关门落闩,回到屋中,更换纸笔,剪去灯花,提笔写道:“聆风。” 两个字柔软地落在纸上,却又有筋有骨。 “我已于三月十五日登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受封于文政殿前,按例,应是加受六品翰林院修撰,外任通判一年。 皇帝面白,微须,身雄目壮,智珠在握之像,不可小觑。 宽州甚少取士,纵有金榜题名者,殿试之上,也常落于一甲末等,今日皇帝点我为魁首,不能仅以才学论断,恐怕皇帝也有用我打破宽州僵局之意,我对皇帝知之不深,暂不能解他心思。 至于我与你府上关系甚深一事,皇帝此时不解,不日也将了解,如何对答,还需三思。” 写到此处,他暂时搁笔,坐定沉思,面孔落在灯火之中,脸上投落下许多的阴影,越发显得隆准丰额,轮廓颇深。 如此姿容,打马游街,当真是春风得意,只是他心已老,不复做解元时的意气风发,哪怕这最值得欢庆的时刻,他都在为将来做出无数的思索。 他将用谎言与阴谋,袒护莫聆风于手掌之间,亦将在多方掣肘之下,为自己多年的抱负,寻一条合宜之路。 半晌过后,他重新提笔,写道:“今日得道长灵机,解泰卦,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万事万物,盛极必衰,衰而转盛,故应时而变者泰。 为官者,应时而变,顺势而变,为国朝而变,为天下苍生而变。” 最后,他笔锋陡转,忽写道:“京都中,日长天暖,柔风卷柳,春光似酒浓,不知宽州朔河之冰是否已融,马场之上,芳菲可至,堡寨中可能见到白鹰? 今日千万人追逐欢呼,踏破棘篱,挤倒龙亭,我并不在乎,只想听你吹埙。 元章二十九年三月十五,邬瑾写于云台县云羊道观。” 他等墨迹干去,和上一封书信分别装好,翌日起个绝早,天还未亮,不去递铺,而是赶去京都城中一家茶点铺子,询问牡丹饼能放多久。 铺子里已经出了一大炉牡丹饼,因只有花期才有,价钱也随之水涨船高,掌柜问道:“您是要送亲友?我们这里可以用坛子封起来,存上半个多月不是问题,只是价格上又贵不少。” “要两坛。” 掌柜的嘴角一路向上,扯到了耳朵根,取出两只酒坛,让伙计将牡丹饼一层层码进去,在坛子口铺上油纸,系好棉绳,再用细黄土和上糯粳米、羊桃藤汁,将坛子封的严严实实。 “泥要不了多久就干了,”掌柜笑道,“这个饼是二十六文一个,再加上坛子……” 伙计在旁边拉了拉掌柜的袖子:“掌柜……” 掌柜瞪他一眼,把袖子从伙计手里扯出来,转头对着邬瑾眉开眼笑,继续算账。 邬瑾付了银两,提着两个坛子出去,掌柜目送他离开,对着伙计怒喝:“没规矩!” 伙计小声为自己辩解:“我看刚才这个人,好像是邬状元,咱们收这么多钱恐怕不合适。” 第258章 “皇帝来了也得掏钱……状元?”掌柜哎呀一声,抬腿就往外跑,哪知道邬瑾迈着两条长腿,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掌柜只能抱憾而归,暗恨自己没有眼见力,要是状元给他题个“状元牡丹饼”,不比这点银子强? 邬瑾并不知自己遭人惦记,急急忙忙将东西送去了码头,两封信和两坛子牡丹饼比朝廷的邸报还要快,不到十日,便已经送到宽州。 莫聆风人在堡寨,信到殷北手中后,快马加鞭送至堡寨时,她刚练兵回来,又是晌午,她端起一碗凉水“吨吨吨”狂饮。 喝完水,她拿帕子擦了把脸,接过信,她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记在心里,心想:“状元!” 状元,她的! 她笑得龇出了一口白牙。 掏出火折子烧掉信,她蹲身去看酒坛,疑惑邬瑾送了一坛什么酒来,伸手拍开泥封,却未曾闻到酒香,再往里一看,竟是一坛子糕饼。 “点心装在坛子里,京都可真新鲜。” 她伸手取出来一块,放到鼻尖一嗅,再尝一口,登时双眼一亮:“这个新鲜。” 将饼取出来两块,她寻了一张竹纸包住,递给殷北:“回去给哥哥。” 莫千澜吃不了,但她还是认为应该带回去给莫千澜看一看,闻一闻——仿佛莫千澜是她的神灵,她吃了好的,都记得要上供。 她又递一块给殷北:“不要吃哥哥的。” 殷北正有此意,被莫聆风当场拆穿,讪讪的领命而走。 莫聆风又给殷南一块,见坛子里还有不少,这东西远道而来,打开之后恐怕禁不住放,略一思索,便提着去了中帐。 种家庆正在训斥种韬,听闻狼子野心的莫聆风前来给他送吃的,扭头就对孙子道:“黄鼠狼来了。” 种韬垂着双手反驳:“咱也不是鸡啊。” 话音刚落,种家庆一个暴栗凿的他闭上了嘴。 等莫聆风拎着坛子进来,种家庆全神防备,满脸严肃,坐在椅子里,摆足了架子,还没等他开口,孙子种韬已经不战而屈人之兵,腆着脸凑了过去。 “这是酒?”种韬伸手就把坛子接在手里,“没酒气。” 他往里一瞅:“是糕?怎么拿个酒坛子装的?” 莫聆风冲着他一笑:“从京都远道而来,不装严实就坏了,我特意拿来和种将军一起品尝。” 第219章 承诺 莫聆风对着种家庆恭敬一揖:“种将军。” 种家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坐吧。” 种韬给莫聆风抽椅子,转身去掏矮橱,捧出来一个小陶罐,拿勺子舀出来一大勺冰糖核桃,敲进茶盏里,给她冲了一盏:“我阿娘送来的,特别滋补。” 他又拿小碟子把牡丹饼装了,放到桌上,后知后觉,给种家庆也冲了一盏。 种家庆冷眼旁观,见自己孙子以一张愚蠢的热脸,去贴莫聆风的冷脸,傻眼之余,手掌发痒,想把孙子一个耳光扇出去。 然而不等他动手,游牧卿闻讯而至,等种家庆的亲兵通传后,迫不及待直入中帐,对种家庆拱手:“种将军!” 然后他一个转身:“莫将军!” 再然后他的眼睛就在糖水和牡丹饼上打了个转,一边汇报金虏动向,一边慢慢挪动脚步,伸长手臂,捏了块饼,迅速塞进嘴里。 莫聆风笑眯眯的,也吃了一块,种韬拿起一块尝了一口:“这是花做的馅?什么花?还挺好吃。” 种家庆冷哼一声,也拿起一块尝了尝,吃了半块:“好吃个——” “屁”字还未出口,莫聆风骤然出手,从种家庆手里夺过剩下的半块饼:“山猪吃不了细糠。” 山猪愕然,瞪大双眼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简直不敢置信,险些当场气死。 山猪之孙“噗嗤”笑了半声,笑声又戛然而止,他把嘴巴抿的死紧,然而笑意还是从眼角眉梢漏了出来。 莫聆风一把将饼塞给游牧卿:“你吃!” 游牧卿看明白了,这糕点来历与众不同,连忙塞进嘴里,同时赞叹:“好吃,真好吃,买的人有眼光。” 莫聆风满意点头:“再拿一块,滚蛋。” 游牧卿果断出手,连吃带拿,滚了出去,出去一看,就见小窦正围着殷南大献殷勤。 小窦摇晃着自己的大个子,围着殷南“嗡嗡”叫唤,同时把殷南两只手戴的金光灿烂。 游牧卿看着那两只朴实无华的金镯子,不像是戴首饰,倒像是戴镣铐。 而殷南满脸暴躁,奈何被小窦攥住了手,没办法去摸刀,只能是翻着白眼忍受。 他忍不住上前一拍小窦的胳膊:“这礼送的好,小将军成天戴个金项圈,身边亲兵就戴两个金铐——金镯子,真是配,主仆二人往阵前一站,那就是——” 他把“活靶子”三个字咽下去:“耀眼,真是耀眼。” 小窦一听这话,喜的满脸跑眉毛:“是吧,我就是看咱们将军戴金项圈呢。” 殷南挣脱开小窦的手,从腰间拔出尖刀,冷酷无情地看了看游牧卿,又看看了小窦。 她不便真的杀了这两个讨人嫌的东西,但是可以将这矮子扎上两三个洞,再把这大个子捅上个五六刀。 游牧卿一见刀光,拔腿就走,小窦傻笑着也后退了几步,随后一溜烟跑了。 第259章 殷南收了刀,右手扣上左手手腕,想将那镯子拔出来,然而镯子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再加上金子软,她力气太大,一捏就捏了个扁,越发的出不来了。 只能等莫聆风出来帮她想办法了。 她扫了一眼看热闹的种家庆亲兵,往前走了一步,那亲兵登时打了个哆嗦,别开眼睛,不敢再看了。 中帐之内,种家庆总算是缓过了这口气,将种韬骂了出去,看着慢条斯理吃牡丹饼的莫聆风:“你来找我,不单单是为了送饼吧。” 莫聆风喝了口糖水:“但确实是真心想送饼给您尝尝。” 她拿起一块饼递给种家庆:“您吃,是我喜欢的人千里迢迢,从京都送来,我想让我尊敬的人,都尝一尝。” 种家庆听了这句话,心中大叹一口气,不知自己叹的是莫聆风的“喜欢”,还是叹她的“尊敬”。 她太复杂了。 谈起喜欢的时候,纯真如孩童,谈起尊敬的时候,也好似教养贵重,她也淘气,她也活泼,可这只是浮在河面上的一层薄冰,若是信了她的话,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最后,他还是将饼接在手中,仔细尝了尝:“好。” 莫聆风毫无保留的一笑:“谭旋是四月十八到,我想我应该提前式假回去,以免被他看出端倪。” 种家庆皱眉:“你想让我替你遮掩?” 莫聆风点头:“我今天看到几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也说给您听一听。 为官者,应时而变,顺势而变,为国朝而变,为天下苍生而变。 您觉得呢?” 种家庆并未回答,只是沉默,半晌过后,才忽然道:“为宽州百姓,为边关寸土,此次我为你遮掩,为你蒙蔽圣听,我死了以后呢? 秦方的死,一个王运生无法彻底消弥皇帝的疑心,我死之后,皇帝必会从疏密院遣一位文官前来都统大军,你还能瞒的下去? 我倒是可以一死了之,可我还有家人,莫将军,种家九族,都要为你陪葬啊!” 莫聆风隐去笑容,起身以手加额,行了大礼:“将军为平金虏之祸,修建高平寨,一生坚守于此,将军在一日,我便蛰伏一日,也为将军守此江山,将军若是不在了,便是我莫家出山之日,我以性命起誓,种家后人在宽州一日,我必定护其周全。” 种家庆冷声道:“莫家出山,还能不能守得住宽州?” 莫聆风坚定点头:“能。” 她低声道:“宽州是莫家埋骨之处,我与哥哥日后也要葬于此地,岂能让金虏践踏。” 种家庆再无话可说,也对此境况无能为力,凭借着他手里这死忠的一千精兵,并非莫聆风对手,所以她给出了承诺,就足够了。 他将手一挥:“滚吧。” 莫聆风正色道:“多谢种将军成全。” 说罢,她歪头看了看酒坛子,见里面还有牡丹饼,便像抱宝贝似的抱了出去。 四月十七,莫聆风以伤痛为由,式假归家,只带一队亲兵,到家之后,便闭门不出。 她人在家中,殷北充当了她的耳朵,时不时将外面的消息传进来——邬意倒卖牡丹饼,一个一百文,卖得了一笔银钱,开了个糖铺,自己做饴糖卖,也夹杂卖些糕饼。 糖铺门庭若市,虽然未挂状元二字,但宽州众人直接称之为状元糖,学子们也常常来买。 第220章 闲散 从前宽州城中,有关邬瑾的种种流言,随之烟消云散。 邬瑾既然有状元之才,怎么会算计莫家,去莫家入赘,完全是嫉妒者的无稽之谈。 送礼者趋之若鹜,邬父邬母欣喜之余,关门闭户,分文不收,不为儿子留下半点污点。 莫聆风听着外间的种种热闹,自己也坐在家里偷偷高兴,翌日大清早到二堂陪伴莫千澜,给莫千澜读邸报。 邸报上,有邬瑾加六品翰林院修撰,任宁州通判的消息,并有皇帝许他动用急递,政事若有不便,可驿马来报。 她放下邸报,看向莫千澜,低声道:“哥哥,我看皇帝点邬瑾为状元,应该是从他的文章里看出了‘澄清玉宇,涤荡乾坤’之意,他要将邬瑾造成利器,收拾国朝贪腐之像了,否则不会许他动用急递驿马。” 她吃了一粒樱桃,将核吐在渣斗中,自言自语:“祁畅留在翰林院做了个庶吉士,我以为,他最多能够跑出个县官来。” 她再吃一粒:“王景蛤跑的倒是快,哼,他以为再等三年我就能忘了?饶不了他。” 刚说完,外面就想起了姨娘的叩门声:“姑娘,大爷该吃药了。” 莫聆风连忙起身开门,又侧身站在门后,将两个胖墩墩的姨娘放了进来。 一个姨娘端着药,一个姨娘捧着沉香,把门口挤得满满当当,进来之后,立刻转身,对着莫聆风行礼,莫聆风一挥手,这二位就圆滚滚地滚到了莫千澜床边,开始喂药。 莫聆风站在门口往外看了一眼,见外面红紫纷纷,绿嶂相倚,淡淡风,暖暖云,碧空,微晴,便将门敞开,请风进来,吹散屋子里沉郁之气。 她又走去隔间,立在窗边,推开窗,看窗边浮花浪蕊。 黄狗卧在花阴下,肚子撑的滚圆,懒洋洋躺着不动,听到开窗的动静,也只是拿尾巴来回扫了两下。 莫聆风眼睛看着初夏之景,耳朵里听着姨娘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喂药、更衣、换被褥,她静静等着,虽然很辛苦,前途也尚且未卜,但她感到了愉悦和宁静。 第260章 她并不是白白辛苦,一切都会变好。 与此同时,奶嬷嬷也来了。 奶嬷嬷老当益壮,比种家庆还要有精神头,一把火烧的她面目全非,却把她这颗忠心烧的越发旺盛,眼见莫聆风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就往二堂跑,不梳头不洗脸,又久等不回,立刻杀了过来。 不等莫聆风开口,她一把将莫聆风按在了隔间的椅子里,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伸手就给莫聆风擦脸。 莫聆风急忙道:“洗了......我在这......” 没等她话说完,奶嬷嬷已经把她的脸给擦完,又从丫鬟手里拿过梳子,给她梳发髻。 “阿婆,疼,”莫聆风伸手去摸脑袋,“梳个轻省的。” 奶嬷嬷把手放轻些:“您是大姑娘了,不能再扎两个髻,咱们得有个好样子,人都是只重衣衫不重人,您走出去了,旁人才会怕您、敬您。” 她给莫聆风梳了高髻,插上珍珠钗、花簪,夹上一对珥珰,莫聆风扭头见那匣子里放有一只缠钏,想起小窦送殷南的镯子已经被捏成两坨金子,就伸手指了指:“阿婆,把这个给殷南做嫁妆。” 殷南在外面大声道:“我不嫁人!” 殷北带着账本子进来,诧异道:“你要嫁谁?” “没有嫁谁!” “是不是那个姓窦的小子?”殷北的笑脸随之消失,“个子那么大,脑子只有芝麻大,别嫁他,明天哥给你寻摸个好的。” “我比你大。” 莫聆风起身,从窗户旁伸出脑袋去,瞪了他们二人一眼,二殷瞬间闭嘴,但是又以眼神互相吵了几句。 奶嬷嬷领着丫鬟功成身退,两个姨娘也退了出去,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殷北进来,躬身将一册账本交给莫聆风:“春季账册,已经请州学齐文兵讲郎查过,没有问题,您看看总账目。” 莫聆风随手一翻账本,见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数目,每一个行目下方,都已经算出了总额,她抽了“宝义票号”一行,伸手划到下方,上书“白银九十八万两”。 她想了想去年邬瑾算出来的数,二者相差不大,又指向“宝隆解库”,往下看时,上书“白银三万两。” 依旧是相差不大。 合上账本,她交还给殷北:“齐文兵可有说什么?” 殷北道:“他说他值这份俸银。” 莫聆风一笑:“邬瑾推崇的算学讲郎,自然值。” 殷北自怀中取出信来:“这是程三爷捎来的信。” 莫聆风接过,一挥手,将殷北也挥了出去,一南一北,携手出了二堂,站在月台下方开始争斗不休,而莫聆风将信一拆开,打头便是“状元”二字。 两个字写的铿锵有力,仿佛程廷自己也照耀到了状元的余晖,可以在家里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字里行间十分嚣张,很是欠揍。 程廷与有荣焉,洋洋洒洒,写满一张纸,莫聆风念的口干舌燥,略过了无数溢美之词,往后一翻,那话头转变的毫无预兆。 “济州太穷了!” 他紧随其后,写明缘由:“我本以为济州有山有水有码头,是富庶之地,结果整个府衙已经欠俸三个月,上至师爷,下至衙役,全是一脸菜色。” 他对此感到十分惊讶,几句话写的颠三倒四,又在信中对济州市舶司破口大骂,让其改名叫贪舶司,莫聆风念完之后,对莫千澜做出总结:“程泰山灰头土脸,已经穷的要吃野菜了。” 她收起信,站起身,抻了个懒腰:“我给邬瑾写封信。” 一边说,她一边往隔间走,人在桌案前站定,垂首去看桌上砚台,取了墨锭,忽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阿尨,保管好自己的心。” 她手中墨锭“砰”一声掉落在地,从头裂到尾。 是莫千澜的声音,宛如炸雷,惊动了一颗蠢蠢欲动的春心。 莫聆风愣了一瞬,随后猛地回头,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出了擂鼓之声,两只眼睛亮的骇人,喉咙里一声“哥哥”呼之欲出,疾步走向床边,膝盖随之碰到了坚硬的绣墩上。 她没觉出痛,只低头看闭着双眼的莫千澜,同时喉咙里发出了尖锐的叫喊声:“叫李一贴来!” 第221章 收心 李一贴看到火急火燎的殷北时,以为莫千澜危在旦夕,也是心急如焚,提着金针等物,直奔莫府,等走到莫千澜床前时,却见一切如常,没有半点变化。 莫千澜躺在床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到了刺目的地步,气息轻而长,白发渐多,已经掩藏不住,老去的他如同一座残破的宫阙,颓垣败壁,芦苇穿膝,然而依旧能从中窥探到他过往的宏大和巍峨。 唯一变化的是莫聆风。 莫聆风坐在床边绣墩上,手掌薄薄的,塞在莫千澜的手里,垂着眼睛,显露出深深的双眼皮痕迹,眼尾长长往上扬,睫毛浓密的铺出来,上面挑着碎碎的泪珠子。 她回头看向李一贴,站起身来,从莫千澜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让开位置,迫切道:“哥哥说话了,说了很长一句话!” 她紧张的手足无措,还有掩饰不住的期盼:“哥哥要好了!” 李一贴走上前坐下,伸出手,凝神为莫千澜把脉,片刻后,从箱子里取出银针,从莫千澜虎口开始往上用针,用完针后,才道:“姑娘,离魂之人,稍有动作、偶有翻身、说话,都是平常事,以节度使的情形,有言语反倒不是好事。” 第261章 莫聆风猛地摇头:“哥哥不是在胡说,他叫阿尨了!” 李一贴叹气,轻声道:“也许他能听到,也许是昏迷之前,记得要叮嘱你一句话,此时才说了出来,什么都有可能,谁也不知道人在离魂之时,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看着莫聆风,心里一酸,剩下的话说不出口——莫千澜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如果清醒,就是死期。 莫聆风也是他看大的,从小小的一团,长到如今十七岁,能够驰骋沙场,然而回到家里,回到莫千澜的身边,她就还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莫千澜是一座山,将地狱阻挡在了身后,给了莫聆风一份独一无二的爱。 李一贴张了张嘴,含糊道:“说话也并非好事,证明他心神不稳,我要改方子,换两味药,下午我再来给他行一次针。” 说罢,他起身去隔间开方,莫聆风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没动,直到李一贴过来拔针,她才醒过神来,吩咐殷北跟着去取药。 她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白花花的日头,日光刺的她眯起了眼睛,院子里站着的姨娘、奶嬷嬷、丫鬟、小厮等人,全都变得影影绰绰,在她眼睛里星星点点的晃动。 她揉了揉眼睛,关上房门,把骄阳、嘈杂的人影、过于旺盛的花木全都关了出去,坐在绣墩上,定定地看着莫千澜,似乎是想看到他的躯壳里去,找到他沉睡的灵魂。 看了半晌,她忽然蹭掉鞋子,爬上床去,掀开被子,钻进莫千澜怀里,拉着莫千澜的手抱住自己,两行泪随之而下,流到腮边。 她低低的,委屈的开口:“哥哥,拍拍阿尨啊。” 她知道自己已经长大,男女有别,不能再这样缠着哥哥,赵世恒若是见了,必定又要说她,可她实在是太孤单了,太寂寞了。 哥哥还让她保管好自己的心。 她的欢欣和雀跃全都沉了下去,脸上的神情也随之淡漠,理智翻腾而起,五脏六腑全都被整理了一遍似的,冰冷而又规矩的躺在躯壳之中,唯有心在隐隐作痛。 埋首在莫千澜胸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神魂,翻身坐起,爬下床去,坐在绣墩上,悄悄擦干了眼泪,又攥住莫千澜的手,小声道:“哥哥,我听你的。” 哥哥是绝不会害她的。 她坐了许久,直坐到殷北回来,姨娘们重新煎了药,才略动一动,出去填饱肚子。 陪着莫千澜度过略显燥热的一日,她回到长岁居时,天色由青转黛,一层层落了下来,本该有的一轮明月,不知被哪一片云遮住,没了光辉。 她在睡前又吃了两只蜜枣粽,喝了一壶花蜜水,肚子胀的无法入睡,在奶嬷嬷的絮叨之下,独自一人出去赏景。 殷南远远跟在她身上,从不和她并肩而行。 她往花园走,路上起了一丝凉风,拂动她银红色的纱衫,她在暗淡的天光下,看到爬墙的凌霄花整朵整朵坠落在地,落花的声音在暗夜中变得巨大,令人心惊。 路过九思轩院门口时,她仰起头,看向遮天蔽日的古树,树冠在风中发出“哗啦”响声,偶有山鹛聒噪,也不过短短几声就蛰伏下去。 她的脚步声轻如羽毛落地,唯有心里的声音震耳欲聋。 保管好自己的心——真心。 她从九思轩走开了,走到花园里,走到水榭中,大黄狗趴在里面乘凉,她走过去,弯腰摸了摸大黄狗的脑袋,低声道:“你也老了啊。” 风拨云见月,水面縠纹闪出一片银光,鱼跃出来,“咚”一声又落回水里,大黄狗摆尾摇头,确实已经苍老。 莫聆风低声道:“邬瑾走了,程三也走了。” 大黄狗慢吞吞站起来,舔了舔莫聆风的手。 莫聆风凭栏站了许久,割断了儿女情长,半晌过后,扭头对殷南道:“点灯,叫殷北来。” 殷南领命而去,不过片刻,花园中便涌进来下人,脚步轻而快,将四根高烛台立在水榭四脚,点起常料烛,罩上灯罩,又搬进来桌椅,铺上茶点,在桌上也安放了烛台。 烛油不断滴落,堆满烛台。 殷北很快便走了过来,躬身道:“姑娘。” 风动,烛火动,光影摇曳之中,莫聆风耀眼夺目,锋芒毕露。 她吩咐殷北:“你去做三件事,第一,探清楚谭旋是否已经从堡寨回来,若是归家,是何神情,与知州属官说了什么,第二,取知府衙门鱼鳞册、黄册,入我莫府家库,第三,取转运司库内税簿,入我莫府家库。” 殷北低声道:“其二、其三,盗取后抄录一份,再还回去如何?” “节外生枝之举,”莫聆风摇头,“给你两个月时间,不择手段去办。” “是。” 等殷北离去,莫聆风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目光睥睨。 她要鱼鳞册、黄册、税簿,要将宽州了如指掌,要收田户,赐佃农,如此才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222章 埋伏 四月十九日一早,殷北前来回话:“谭旋昨夜子时末方归家,归家时,满身酒气,步态虚浮,对等候在府衙的州判和同知说朔河把守森严,高平寨中兵强马壮,有种老将军守候,万无一失。” 莫聆风听了,沉吟半晌,认为可以将此人放到一旁——无论谭旋是否窥探到了堡寨真相,此人会在堡寨中醉酒,都是识时务者,不会如秦方一般耿直。 第262章 “派人盯着他,如有异动,立刻报我。” “是。” 四月十九日子时,知府衙门一位衙役在巡夜时打翻油灯,以至库房失火,州志、鱼鳞册、黄册悉数毁于大火。 四月二十日,莫聆风取了鱼鳞册细看,见宽州大半田地,竟聚于京官手中——王运生贪贿未过三十万贯的根源便在此。 她寻一张纸,将这些田地抄下,交给殷北:“找一些地痞,到这些地上去闹一闹,王运生死了,没有人为他们打点,京官鞭长莫及,自然会卖地,我们再压低价钱,把地拿下来,等到百姓有难时,再还地于民。” “是。” 四月二十日傍晚,莫聆风回到堡寨。 从这一日起,至五月二十日,整整一个月未曾下雨,五月二十日寅时,转运司因此而失火,火势波及大半个府衙,虽无人伤亡,但无数账薄、文书,都烧成了灰烬。 此时,横山之下,却是狂风大作,草木山石,全都排荡摇动,一钩弯月,掩于漫天风沙之间。 风沙如此势猛,竟一直吹到了横山附近,吹的人难以开口,满眼都是黄沙卷成的漩涡。 莫聆风内穿一身皂色窄袖短衣,银色战甲覆体,腰间挎一把长刀,又插一把寒光凛凛的尖刀,肩上挂一张弓,背一壶箭,带领骑兵翻蹄亮掌,不畏风沙,向前疾行。 她此行带了四营步军,一个骑兵营,一百弓箭手,先将弓箭手和步军营埋伏于横山之上,又亲领一营骑兵,下横山,从横山一侧,前去金虏驻扎之处诱敌。 其余大军,则留守高平寨,趁势而动。 原来近日,金虏见高平寨死守不出,意欲将高平寨一举攻下,昨日望竿之上,士兵已见数队铁浮屠和拐子马出没在寨外。 高平寨只存有三门“震天雷”,非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其余火器不足以威慑金虏,莫聆风当机立断,带上一千支弓火药箭,一百火蒺藜,领兵从高平寨东南门而出,迤逦上横山,来此诱敌。 一行人顶风前行,满目都是沙土灰尘,人、马行于其中,如陷沙海,行踪难辨。 还在横山之外,风沙便已经如此剧烈,若是到了直面黄沙地的三川寨,风沙之势,恐是吞天。 莫聆风借着这一股狂风,隐藏踪迹,等到风沙渐弱时,一营人马已经赶到怀远寨附近。 怀远寨已被金虏占领许久,遥遥望去,不仅堡寨之中挺立的是金虏战旗,就连寨外也有落满黄沙的穹庐 莫聆风听到寨中战马嘶鸣,抬起手,正欲下令,忽听得空中似有展翅之声。 她暂时停手,抬头望去,就见一只大雕,收拢乌云似的双翅,自风中直坠而下,电掣一般,爪子好似利刃,勾住地上一只离群的黄羊,展开双翅,带着黄羊一起飞上九天,不见了踪影。 她垂下头,用力一挥手:“点火!” 话音落下,身后骑兵立刻点起火蒺藜,策马向前,将火蒺藜重重抛向穹庐,掷入怀远寨。 游牧卿掂着一个火蒺藜,对准金虏战旗,用力一掷,火球自黄沙之下,直奔战旗,战旗顿时烧成一片,浓烟滚滚,火星又随着风势,四面狂涌。 金虏东南方向驻地在一瞬间成了一片火海,措手不及的金虏从火中奔出,乱象频出,骑兵便在此时抽刀上前,杀了个出其不意。 杀声四起,骑兵正杀的畅快之时,莫聆风于马背上望见远处三川寨方向也起了火把,立刻于风中吼道:“走!” 风声吞没了她的吼叫之声,游牧卿见状,立刻摇动旌旗,引领骑兵纵马跟随,一营人马,调转马头,往横山方向狂奔而去。 骑兵以极快的速度撤离,三川寨的金虏也纵马追来,追出去一里地后,却又停下——汉人奸诈,必有埋伏。 莫聆风趁此机会,大喊“放箭”,骑兵们拉开弓,搭起箭,也不瞄准,反身便将箭乱射出去。 箭雨之中,金虏拔刀躲避,忽然有一金虏自马上大喊:“是莫家女将军!” 一位领兵的少年双眼骤然一亮,在马背上大喊:“活捉莫聆风!” 莫聆风不畏生死,常于阵前督战,金虏对她十分熟悉。 此女诡计多端,常有出人意料之举,更兼大军如臂使指,高平寨之所以久攻不下,与她关系莫大。 金虏曾经专门用计杀她,奈何她身边能人众多,并未如愿。 已经勒马停下的金虏听闻莫聆风在此,立刻战意昂扬,喊声大震:“活捉莫聆风!” 莫聆风抬手一抽马鞭,打马向前奔逃,身后骑兵簇拥着她,也是舍命向前。 双方人马,追逐厮杀,难舍难分,等到了横山脚下,莫聆风并不勒马,反而用力一抽马腹,怒喝一声,加快了速度。 两军本是胶着之状,难分前后,然而莫家军突然收刀,只顾纵马前奔,两军之间的距离忽然就拉开了。 金虏领军之人暗道不好,前方必定有埋伏,正要呼喝众人勒马返回,横山之上,已经冒出点点火光,毒药火箭,如雨一般,射了过来。 一轮火箭过后,又有步兵倾巢而出,上前围剿。 就在此时,停了一阵的狂风再次肆虐,这一次风势更大,人马站立不住,都在原地东倒西歪,横山之上,大石、树木轰隆而下,声势骇人。 “卧倒!”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吼叫一声,金虏和莫家军迅速匍匐在地,以免被风吹翻,又往葫芦河岸爬动,避开横山坠石,等待这一阵狂风过去。 第263章 莫聆风奔出伏击圈后,已经勒马,见此恶风,也迅速翻身下马,伏身于地,不过是一息之间,浑身就盖满黄沙,一根两手合抱的大树倒塌下来,正压在她所骑的马上。 战马鸣叫不出,轰然倒地,口鼻漾出大片鲜血,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第223章 俘虏 莫聆风随着狂风满地打滚,眼前全是沙尘,口鼻都被风闭住,憋的无能为力,看不见、也听不到游牧卿所在。 石块纷纷砸落,她抓着那匹死马上的辔头,尽可能把身体缩在马后。 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也从黄沙中伸了出来,抓住了马蹬。 莫聆风眯着眼睛,在一片大风之中,勉强看清楚这只黝黑的手,没有配戴护臂,袖子灌满了风,露出来半截臂膀,上面浮起青筋,手指紧扣马蹬,似乎是要站起来。 一个金虏! 莫聆风一手抓住辔头,拔出尖刀,猛然出手,瞬间钉上这只手的手背。 在尖刀刺穿此人手背之时,她也松开了辔头,随风滚动。 手的主人猝不及防,“啊”一声哀嚎,情急之下,松开马蹬,另一只手拔出尖刀,登时又疼的一个激灵。 滚烫的鲜血随风飞溅,伤处立刻糊满黄沙,他丢开尖刀,蜷缩在地,将这只受伤的右手藏在腹部,又咬牙撕扯下一片衣袖,还未曾裹住右手,他耳中就传来轰隆之声,就地一滚,方才停留的地方一块大石“砰”的落了地。 他躺在地上,让风吹的几乎变了形状,左腿上的箭伤还在隐隐作痛,箭杆已经被他折断,箭头还留在里面,如今又添新伤,脸色变得煞白。 正在心惊肉跳之际,他鼻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香气,不假思索,当即抬起右腿踢向身侧。 莫聆风的惊呼之声被风吞没,腰侧受到重重一击,后背蹭着地面,侧滑着撞到一根木头上。 那木头经了一个月的暴晒,又让风摧折至此,已经布满许多裂口和枝杈,幸而有战甲阻挡,未曾受到外伤,只是五脏六腑狠狠震动了一下。 她眯着眼睛,咳嗽一声,让风刮的身不由己,又往前滚了两下。 踢她之人,以刀拄地,瘸着一条腿,躬身前行,凭借着风中的气味捕捉莫聆风,拔刀欲砍,然而人没了支撑,立刻就跌倒在地。 他果断丢开刀,眯起眼睛辨认莫聆风方向,随后左手一把拽住莫聆风的脚,连拖带拽将莫聆风拽至自己跟前,艰难地跨坐到她腰上,单手掐向莫聆风脖颈。 莫聆风立刻扭成了一条活龙,抬手便砸向他的右手——他那右手伤的血肉模糊,垂在身侧,被莫聆风一拳打过来,当即痛呼出声。 趁此机会,莫聆风将其掀翻在地,又把人摁在地上,接连揍了两拳。 两人扭打在一起,反倒增添了重量,不必被风刮着跑,而两人面对了面,莫聆风也看清楚了此人面孔。 是那个长的像邬瑾的生羌! 而泽尔张了张嘴,也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仇人、疯子、魔鬼——这难道是神给他的考验? 莫聆风的拳头本是疾风骤雨,专往他痛处打,然而看清楚他的面貌之后,却是摁着他不动了,低声道:“摩睺罗。” 话音落下,风势渐弱,横山之上,呼啸之声也随之减弱,扬起的沙尘却是一时半刻不能落下。 泽尔只看到莫聆风张了嘴,似乎是在说什么,而雨点般的拳头也停了下来,他左手立刻攥住一根尖锐的断枝,抬手反击。 然而不等他刺中莫聆风,莫聆风已经抓住一块碎石,猛地砸在他脑袋上。 泽尔攥着的左手无力地松开了,眼前一片金星,隐约看到莫聆风晃晃荡荡站了起来,搬起一块大石,朝他砸来。 他已经无力躲闪,人生的天幕在这一瞬间拉了下来,死亡笼罩住他,然而在这一瞬间过后,他并没有迎接死亡,而是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剧痛。 “咔嚓”一声,他右腿小腿骨断成两截。 他惨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就在此时,一个矮个子扑了过来,一把将他死死摁在了地上,他后背贴着地面,听到莫聆风开了口:“留活口。” 他口中发出含糊的低吟,认命似的绝望了。 游牧卿一边摁住地上的金虏,一边回头问莫聆风:“您没事吧?” 莫聆风摆手道:“没事。” 风势一弱,战斗便结束的很快,莫聆风一行人尽管灰头土脸,却是大获全胜,从横山撤离。 来时横山还有道,撤离时,山间道路已经倒了许多树木,骑兵带来的战马加上俘获的战马,全都走的磕磕绊绊,人只能牵着马走。 游牧卿背着个血淋淋的战俘,扭头看了莫聆风一眼,就见莫聆风满身灰扑扑的,额头上好几道汗,神情不悲不喜,凤眼半阖着,仿佛是在犯困了。 他看了一眼这唯一的俘虏,没能看出奇特之处,心想:“幸亏这小子受了箭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莫聆风确实是困了,一路回到高平寨时,已经是隔天的辰时。 昨夜在莫聆风一行偷袭金虏之际,高平寨中看到火光,也迅速打开城门,殷南、小窦、常龙、冯范各领一营人马,飞奔出寨,杀了个尽兴,又在大风到来之际,果断回寨,紧闭城门。 种家庆拍了拍莫聆风肩膀,以示赞赏,结果拍落了无数的黄沙。 第264章 种韬这小小都头从一旁蹿了出来,递给莫聆风一条热帕子:“莫将军,怎么还有个生羌?” 莫聆风接过帕子,擦了把脸,吩咐他找个地方关押战俘,清点战马,等种韬领命而走后,她又对种家庆道:“我看到雕了。” 她展开双臂:“这么大,能抓走一只羊。” 种家庆只对战事上心,不管抓羊的是雕还是妖,都不足以让他心生波澜,皱着眉头敷衍:“稀奇。” 莫聆风眨巴眨巴眼睛,感觉自己是对牛弹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垂头走了。 她一路回到自己屋子里,让殷南提水来沐浴,自己坐到椅子里,捧起茶壶倒了一盏凉水,咕咚喝了一盏。 放下茶盏,她弯腰脱靴子,从里面倒出来满地黄沙,再蜷起一条腿,蹬在椅子上,脱掉袜子,换一条腿,也脱掉后,赤脚踩在地上,脱去身上沉重的战甲,解下挎刀,取下兜鍪,打了个硕大的哈欠。 热水来的很快,她沐浴更衣,换上一身轻便的纱衫,赤脚趿拉着家常缎面鞋,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袖子卷起来,露出半截胳膊,上面有好几大块淤青。 殷南送进来一大碗羊肉汤面条,热气腾腾,她挑起来一筷子吹了吹,送进嘴里。 不吃时不觉得饿,一旦进了食,饿意就忽然席卷而来,脑子里、眼睛里都只剩下了吃。 第224章 摩睺罗 莫聆风大口大口吃了面,小口小口喝完汤,熨帖的哈欠连天,低头一看,月白色纱衫胸前有一点脏,是殷南没有洗干净。 她懒怠去换新的,干脆脱下,随后脱了鞋躺到床上,脑袋刚沾枕头,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一觉睡到天黑,她饿醒来了。 手脚软绵绵的爬起来,她后知后觉,感到浑身酸痛,撩起衣裳一看,淤青已经成了暗紫色,腰间那一块更是惨不忍睹。 她找来跌打损伤的膏腰抹了一遍,一边抹,一边疼的龇牙咧嘴,抹完后,殷南闻声而入,给她倒上一盆水。 她洗了把脸,换一身干净的天青色大袖裙衫,让金项圈压住衣襟,叫殷南给她绾髻。 殷南擅割头,不擅梳头,纵然已经和奶嬷嬷勤学苦练,仍然只会梳简化过的流苏髻,简单绾上一髻之后,将左右余出来的两束头发垂至两肩,便算是好了。 后营送来了晚饭——为庆贺此次战功,种家庆大手一挥,让后营专门做上几桶羊肉饭,犒赏参战的士兵。 莫聆风吞吃了一大碗饭,喝了一小碗汤。 吃过饭,她起身去看她的俘虏。 俘虏关在后营一间杂房中,屋子里堆放着一袋袋的豆料,没有点灯火,只有外面的火光从没有糊纸的窗户上照进去。 一个小兵目光炯炯地守在门口——泽尔断了一条腿,又有刀伤和箭伤,守不守,他都爬不出来。 小兵见了莫聆风,立刻中气十足地叫一声“将军”,昂首挺胸,然而因为刚吃饱,挺的前凸后翘,并且挤出来一个饱嗝。 小兵羞臊的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惶恐地将挺胸抬头改成了含肩缩背,推开门,挪动着谨慎的步伐让到一旁,以免再丢脸。 莫聆风见他年纪尚小,不过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大约是刚吃了几天饱饭,还是个两条尖,肚子大的模样,又惶然不知所措,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盏油灯来。” 小兵受了她这一拍,那面孔又迅速的涨红了,萎靡的心绪瞬间激荡,大声应了“是”,拔腿就跑,飞毛腿似的捧了盏油灯过来。 莫聆风接过油灯,独自入内。 屋中光线昏暗,到处是几乎堆至屋顶的豆料,地上还有散落的豆子,她举着油灯,一眼就看到了背靠豆料坐着的俘虏。 俘虏身上带着血腥味、黄沙的气味,面孔黝黑,在这肤色掩盖下,也是个剑眉星目的面貌,面孔的线条凌厉,眼神凶猛,浑身上下都带着野性难驯的兽气。 和邬瑾的相似之处,全都掩盖在这截然不同的目光和神态之中,而且神情是随时变化的,喜怒哀乐,都在脸上。 不像邬瑾,无论何时,对任何人,都是温和的,从未有过疾言厉色,像是平静的一池春水,一眼就能看明白,却又深究不完。 泽尔仰着头,看着莫聆风步步靠近。 他痛到了麻木的地步,眼前的人影也虚虚的,看不清楚眉目,只能看到脖颈上金光耀目。 他连支撑头颅的力气都没有了,无力地垂了下头,目光看到了莫聆风的裙摆,上面的绣花凸出来,好似浮动的玉球,撒落在他面前。 使劲一眨眼睛,他看清楚了,那是用蓝紫色的线绣成的绣球花。 莫聆风蹲在了他面前。 他鼻尖顿时涌上来一股香气,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忘记了仇恨,忘记了家国,只知自己自幼长于草原,奔走于荒漠,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绣物,在火光之下竟似玉球一般,流光溢彩。 莫聆风看着他,忽然一笑,凤眼扬了起来,凤凰展翅一般,闪动着两点明亮的眸光。 “我的摩睺罗。” 他没听清楚。 只看到这等奢华,和莫聆风这个人一起,是堆金砌玉,是富丽堂皇,是高不可攀的天人,是他梦中的汉地——富庶、繁华、明丽。 他看着莫聆风蹲身于地,裙摆也随着撒在地上,他连忙伸手,想将裙摆捞起来,手却无力的垂了下去。 第265章 “来人。”莫聆风喊了一声。 殷南正待入内,小兵已经一马当先冲了进来,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姿,停在莫聆风身后:“属下在,将军吩咐!” “叫大夫来。” “是。” 小兵很快从堡寨医药院请来一位大夫,大夫携着百药而来,轻车熟路,先剪掉两条裤腿,将断腿处接上,抹上膏药,用两块榆树皮将其绑好。 再然后,大夫像个屠夫似的摆开了一排刀子,吩咐小兵:“摁住他。” 小兵连忙上前,想要摁住泽尔,然而人小,泽尔是个高个子,一时不知从何下手,看了一眼莫聆风,随后一屁股坐在泽尔肚子上,两手按住泽尔大腿根部。 大夫抄起药酒,先倒在箭伤处,泽尔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得大腿上火烧一般,一股剧痛袭来,当即“啊”一声惨叫,扭动起来。 他身上的小兵都让他颠了起来,连忙又使出全身力气,按住了他。 这一动,连带着断骨之处也痛,大夫虽然未曾言语,他自己却知道接骨时不能乱动,只能咬牙忍耐。 等到大夫生生挖出箭头,再给他解毒敷药时,他已经是汗出如浆,大夫将箭伤处理好之后,抄起药酒,再一次豪放地倒在了他手上的血洞上。 这一回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他口中不断尖锐的惨叫,却始终清醒着,没有昏死过去。 大夫大刀阔斧,整治了泽尔,又匆匆赶回医药院去,逼仄昏暗的库房里,再次剩下莫聆风、泽尔、豆料。 莫聆风居高临下地看泽尔,他满嘴都是刚才咬出来的血,眼睛还睁着,里面闪出来的光很硬,是一种绝不屈服的坚硬。 “你叫什么?” 泽尔嘴唇苍白,一言不发——她不会杀他,所以他无需惊惧。 莫聆风歪着头看他,见他不开口,就蹲下身,左手在右手袖中摸索。 她摸出来一块白饴糖,塞进泽尔口中。 泽尔下意识想往外吐,然而舌头先觉出了一股甜意,随后整个唇齿间都充斥着一股香甜之气,糖水顺着喉咙往肚子里跑,让他虚浮着的灵魂一点点落了地。 他一边贪婪的咀嚼,一边等待自己毒发身亡。 这个魔鬼,一定不怀好意。 第225章 来信 泽尔等待了片刻,没有等到毒发身亡,只等到了糖块逐渐融化、消散,最后只在唇齿之间残留了一点甜味。 这小小一块糖给了他一点甜头,不知不觉软化了他的骨头,他看向莫聆风:“泽尔。” 随着这短短两个字出口,失败忽然席卷了他——在这之前,他宁死不屈,哪怕已经成了俘虏,他依旧可以骨头硬、脖颈硬、脑袋硬。 也许是疼痛率先消磨了他的意志,随后这一块糖彻底软化了他,让他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低垂了脑袋,闭紧双眼,咬紧牙关,不允许自己再溃败下去,左手缓慢伸入怀中,摩挲着一块小小白石,在心中祈祷:“太阳神、山神、树神、羊神、地神,诛神慈悲,今日子民堕身于异土之上,护佑子民周全,若是死于此地,领子民入轮回之路。” 心中祈祷许久,他心神逐渐模糊,后背往下滑,不知不觉,已经沉沉睡去。 莫聆风伸手揪住他的辫发往上提,迫使他抬起头来,盯着他沉睡的面孔看了半晌,喃喃道:“云泥之间。” 外面忽然阴沉下来,风中带着潮湿之气,雷从地起,滚滚而上,泽尔无知无觉,彻底昏睡,莫聆风拿起油灯,退了出去。 “看着他,”莫聆风将油灯交给小兵,“别让他死了。” 小兵连连点头:“是。” 莫聆风在一阵雷、一阵风中往回走,游牧卿站在大门外,正捧着一个硕大的包袱,见莫聆风回来,连忙躬身道:“将军,殷北送来了东西。” 殷南上前一步,接过包袱,走回屋子去,将包袱摊开在方桌上,把里面的衣裳包袱提出来,莫聆风打开一看,是几件新裁的夏衫、暑袜,两双缎面鞋。 她将衣裳鞋袜交给殷南归置,去看其他东西。 两封信、一张邸报、两张小报、一份转运使税簿,另有一只双耳陶罐,不知装的什么。 至于信,一封是程廷送来的,一封是邬瑾送来的。 她带着小报、邸报和信走到书案前,掏出火折子,点起蜡烛,先看报,从字里行间寻找有用的东西。 看过之后,再看税薄,最后才把两封信拿出来。 她先拆程廷的信,打头便是“二狗”两个字,紧接着便是“皇天不负有心人”,随后又是一行大字“我要成亲了”。 她心道:“恭喜。” 不等她往下看,外面骤然有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她起身开窗一看,就见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激起满地灰尘和泥土。 殷南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还未来得及把衣裳收起来,大雨已经倾盆而下,潮热之气从地上猛地扑了起来,伴随着一阵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藏了一个月的雨,终于落下。 雨点打在窗棱上,溅起细小水珠,落在莫聆风衣裳上,她往后退了一步,并未关窗,而是等这一股潮热散去。 凉气袭来,她退至案边坐下,闻着湿润的草木、泥土气息,感觉多日燥热一扫而空,拿起程廷的信,继续往下看。 第266章 殷南抱着衣裳归来,不过是片刻功夫,浑身就已经湿透,头发一缕缕伏在头上,衣摆下方已经在滴水。 洗过的衣裳也跟着一起湿了。 她扭头看了一眼莫聆风,见莫聆风起身磨墨,是个要回信的架势。 于是她收回目光,去了隔间,找出竹熏笼,把衣裳都搭了上去,随后顺着廊下去耳房换了衣裳,端着一碟点心走回来。 光是在廊下走一遭,鞋子又让雨打湿了。 她搬着凳子坐到门口,一边吃一边守着莫聆风,竖着耳朵,以免错过大雨中的异动。 吃完一块糕点,她听到了小窦“啪嗒啪嗒”跑过去的声音——他脚大,鞋子也大,灌满水时,动静也格外大。 她起身,随时准备着应对小窦拍门,然而小窦只是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她又坐下了,同时心里感觉很奇怪,仿佛是丢了什么。 但她想不明白这种陌生的情绪是什么,只能用糕点压下心中空洞,又扭头看一眼莫聆风,就见莫聆风不写信了,在看信。 这回看的是邬瑾的信。 “聆风,我已至宁州,甚念。 元章二十九年四月十九日,邬瑾。” 放下这一张竹纸,莫聆风看向另一张。 “聆风,宁州富庶,人、物繁华,码头便有三处,市舶司门庭若市,然而我来宁州前,曾查看宁州年税,与宽州、济州不相上下,此地王运生之流,多如牛毛。 知州、知府、三司设宴相邀,我观众人关系亲密,言谈之间十分熟稔,应勾连已久。 这里饭菜以辛辣咸味居多,走遍街市,见有一味果子,以杨梅、木瓜、菖蒲、生姜、青李、紫苏为料,以蜜渍之,夏日以水冲和,置于冰鉴,饮之令人通身舒泰。 已买,将随信稍来,勿贪凉,少用冰,喝完漱口,小心虫齿。 元章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五日,邬瑾。” 莫聆风放下这张信纸,连忙回身去方桌上取那只小陶罐,拍开泥封,解开棉绳,揭开油纸,就见那油纸上挂着一层金黄色蜂蜜。 手指上也沾上了蜜,她将油纸放下,舔了舔手指,在桌上找了片刻,大声喊道:“殷南,勺子!” 殷南放下糕点,走了过来,从架子上的樱桃煎罐子里取了木勺递给她,莫聆风接在手中,舀出来一勺。 勺子上蜜汁流淌,裹着一粒杨梅和几丝瓜果,她不加思索,一起塞进嘴里。 殷南站在一旁,看着莫聆风忽然高兴起来,拿着勺子眉飞色舞,还让她换干净的勺子冲糖水,她转身从沙糖罐子里取出来一根瓷勺,舀出来几粒杨梅,拿凉水冲了。 莫聆风端着茶盏,“滋滋”地喝了一口,坐回书案去看信。 “聆风,今日本应出门寄信,宁州知州以军旅急需钱粮一事,把我堵在了府衙之中,要求我与转运使速将春季钱粮清点送缴入库。 限期将至,若我不签署文书,钱粮不能按期到达户部入库,便是一桩罪。 然而钱粮之数,尤其是市舶司税银之数,当真是差以千里,以我在码头上所见,一日里数百条船出入,于帐薄之上,竟只得十来条。 知州软硬兼施,我一笔未落,且看他如何施为。 花园中夏花绚烂炽烈,我将居所门窗打开,时有野风,登堂入室,惊动我心中思念,阔别许久,不知你可好,盼复。 元章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六日,邬瑾。” 第226章 野心 不知邬瑾这信被宁州知州堵了多久,直到今日才到莫聆风手中,莫聆风喝了一盏蜜水,吃尽杨梅、果肉,擦干净手,郑重摆开纸笔,给他回信。 她先是洋洋洒洒,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完之后,又涂涂抹抹,最后将纸搓成一团,丢入渣斗中。 重新铺上一张纸,她咬着笔头,吭哧吭哧又写了几行,不到片刻,又扔进了渣斗里。 殷南在门口坐着,听到动静便回头看一眼,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她心道:“姑娘这是在写信还是在写天书?”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再次扭头,见莫聆风还在搜肠刮肚,心道:“天书也该写完了。” 莫聆风坐的屁股发痛,渣斗堆满,不是太重,就是太轻,写到半夜,抓耳挠腮,仍然没写明白。 殷南睡在了隔间榻上,呼吸声很轻,莫聆风独坐于案前,听着外面“滴答”不断的雨声,将案上的纸又团了一张,丢到渣斗中,渣斗中放不下了,纸团又从渣斗滚落到地。 她起身动了动手脚,揭开陶罐,抄起勺子,从里面挖出来两粒杨梅,倒进茶盏中,冲了一大盏,“咕咚咕咚”饮了一气,随后回到案前,把税薄拖过来,抄了两页。 她把这两页税簿算做信的一部分,请邬瑾看看这税薄可有问题——宽州因是边关重地,又是莫家老巢,皇帝会亲自过问宽州钱粮一事,王运生等人宁肯在军饷上动手,也不会在税薄上动手。 然而借着这两张毫无问题的税薄,莫聆风才顺利的把信回了下去。 像烫手似的,她急急写完,搁笔于笔架山,等墨干后,迅速装封,未等封口干涸,她忽然撕开来,重新取出信纸,在末尾写道:“我看到一只大雕,展翅如云,翱翔于风沙之中,抓黄羊飞天而毫不费力,天道造物,当真妙不可言,可惜没有羽毛可以送你。” 写完之后,她通体舒泰,重新封了起来,和给程廷的信压在一起,等明日再送出去。 第267章 伸了个懒腰,她去廊下坐了坐,“呜呜咽咽”地吹了埙,吹的神嚎鬼哭,万壑生风,和着不绝的雨声,幽然入耳。 只吹了半曲,她猛然记起明日便是讲武,连忙收声,免得惊扰左右。 翌日卯时,云收雨歇,莫家军应着吹金擂鼓之声,披坚执锐,列阵于高平寨最大的校场之中,戈铤金甲,光耀天地。 种家庆虽是名存实亡的大军都统制,然而身经百战,对敌有方,站在高台之上,声若洪钟,讲战阵之仪,布阵之法。 他每讲一段,便点一营士兵出列演练。 莫聆风身披重甲,手持长刀,每每演练,都列于阵前,士兵力大、身壮、琵琶腿、车轴身,列于她身后,越发衬的她身量纤细,然而无人敢发出嗤笑之声。 他们吃莫家粮,穿莫家衣,与莫聆风朝夕相处,同练兵、同作战,莫聆风的威严,是连着血在他们面前拼杀出来,他们的忠心、敬畏之心,早已坚不可移。 此时列阵,战旗、征鼓在前,刀盾为先锋、长矛在后,弓箭手于末尾,配合着鼓声前进、后退,气势滂沱,震动寨内寨外,更威慑了才大败过一次的金虏。 待到讲武结束,已经时至晌午,莫聆风吩咐殷南出去送信,卸下重甲,洗去满身大汗,吃过饭,便应种家庆之邀,同上城头。 雨过之后,乍晴暴热,日头炎炎,直晒城头,又正是晌午,城头上犹如火山,立于女墙后方的弓箭手、士兵大汗淋漓,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换一次防。 两人寻了一处僻静之地,莫聆风靠近滚烫的石墙,放眼望去,只见金虏的营帐、羌人的穹庐遍布于黄色砂石之间,烧毁的痕迹清晰可见。 因高平寨中演练,金虏亦不甘示弱,也在骑马驰骋。 马蹄之声,密如擂鼓,刀光于日影之下,闪出一片白光,片刻之后,又是吹金为号,方才还驰骋着的战马立刻归队,以铁浮屠为前,拐子马在侧,骑兵在后为阵,旌旗荡荡,迎风招展,面对着高平寨耀武扬威。 莫聆风将目光从金虏身上移开,远眺至天际。 种家庆沉吟半晌,方道:“你不喜欢用异族,怎么又把那羌族小子抓了回来?” 莫聆风笑道:“您不说,我差点忘了。” 她伸手捏起墙头上一粒沙子,丢下城墙去,随意道:“他好看嘛。” “胡扯,”种家庆瞪她一眼,“你要是想从这羌人口中探到金虏消息,恐怕是徒劳,羌人嘴硬。” 莫聆风摇头:“不见得。” 不过是一个羌人,掀不起多大风浪,种家庆不提此事,转而道:“经此一役,我相信你守得住高平寨,护得住国门。” 一阵热风席卷而来,他伸手擦了一把汗:“谭旋这个人,很聪明,一来就喝的大醉,却在走的时候,状似无意,和我的亲兵随意闲谈了几句,询问你在娘子军中如何治军,我的亲兵只推说军中机密,他们也不敢乱说。” 随意是有备而来的谋划,闲谈也是有的放矢。 莫聆风垂首沉思片刻,伸手往上一指:“此人精挑细选,毕竟不是等闲之辈。” 种家庆按下她的手:“大不敬!” 随后他面向东面,深深一揖,心中百感交集,转身对莫聆风道:“谭旋疑心你。” “是他背后的人疑心我,”莫聆风右手按了按刀,“他有分寸,不会自寻死路,他来时,莫家军本分,不曾有僭越之举,他在军户上也查不出纰漏,一时三刻,发作不了我。” 她望向金虏所在,冷笑道:“发作我又如何?纵使我莫家不能问鼎天下,难道还取不下这区区一州之地?” 种家庆盯着她的右手,看她漫不经心摸刀,再看她神色冷漠,睥睨众生如庸奴,唇舌之间,似乎藏着未尽之意:“莫说一州,便是十州,假以时日,也能取回!” 他心头微微震动,口中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取之何用!我看你是热昏头了!” 莫聆风一笑:“您说的是,这里太热,不如下去吧,我有一罐蜜糖,是千里之外来的,谁都没尝过,我冲一杯给您解暑。” 她一说千里之外,种家庆立刻就记起山猪一事,就是山珍海味也不想吃,摆手下了石阶:“不必,我去巡营。” 第227章 小兵 莫聆风和种家庆下了城头,都觉热意顿消,种家庆不肯去喝那远道而来的好东西,自去巡营,莫聆风独自回去,灌了一肚子糖水。 她喝完糖水,见殷南还未回来,便走到门口,刚想让守卫的士兵去叫游牧卿,就见不远处游、窦二人一高一矮,有商有量的走了过来。 游牧卿吃了过多的午饭,撑得肚子鼓胀,坠的个子越发矮小,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侧耳倾听小窦的烦恼。 “我上回送她的镯子,她不戴,一定是不喜欢,游哥,你说我要是再送,送个什么好?” 游牧卿伸手取下嘴里的狗尾巴草,拿在手里转动:“依我看,送礼得送到人家心坎上,你看胖武,送了吴灵一杆红缨枪,吴灵爱的跟什么似的。” 小窦犯了难:“那我......那我送几个金虏的人头?” “笨死你得了,”游牧卿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她缺人头?她哪一回不比你杀的多?她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杀人狂魔。” 小窦连连点头:“可不是,真是英姿......英姿......” 第268章 游牧卿拿这缺心眼的玩意儿没辙:“飒爽。” 他看到了负手而立的莫聆风,赶紧丢掉手中狗尾巴草,匆匆对小窦道:“就送贵重的首饰。” 小窦也看见了莫聆风,连忙止住话头,挺直腰杆,昂首踏步,跟上游牧卿,同时在心里想:“那就是又贵又重,上回送的看来还是不够重。” 两人齐刷刷走到莫聆风身前,拱手行礼:“将军。” 莫聆风扫了小窦一眼,看着他这愣头愣脑的样,再想想殷南那没心没肺的样,也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两人要是成了亲,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她眼不见为净,喝令小窦去巡营,又带上游牧卿,前往后营,去看自己的俘虏。 两人一路走,一路查看各营情形,快到后营时,常龙正在和冯范过招,周遭围了一圈士兵观看。 莫聆风悄无声息走过去,立在众人身后,和游牧卿齐齐踮起脚尖往里看,就见常龙把一条齐眉棍使得虎虎生风,冯范攥着一杆长枪,点来刺去。 冯范年长,打到后头,力不能支,被常龙一棍打到手臂上,一杆长枪脱手而出,朝莫聆风方向飞来。 前方士兵纷纷抱头躲避,莫聆风纹丝不动,游牧卿立刻抬腿,一脚将长枪踢飞,长枪破空而走,直直插入木桩子里。 枪头没入木桩,枪尾剧烈摇动,众人这才惊觉莫聆风一直站在此处,连忙拱手行礼。 “将军!” 莫聆风示意他们继续,和游牧卿继续前行,两人在一路的行礼声中走到后营,前往放豆料的屋子。 那鸠形鹄面的小兵还守在门口,坐着一条小矮凳,正捧着一个大碗扒拉杂豆饭,一个脑袋几乎全都埋进了碗里。 听到脚步声,他连忙抬头,见是莫聆风,连忙将碗放在地上,又把筷子小心翼翼搭在碗上,起身挺直腰杆,悄悄收了一下肚子,提起一口气大喊:“将军!” 莫聆风垂头看碗,碗里还剩下一个碗底的饭,饭旁边贴碗放着一条巴掌大的咸鱼,干干净净,一筷子都没动过。 她抬起头,问小兵:“怎么不吃鱼?” 小兵犹豫了一下,嗓门低了下去,耳语似的嘀咕:“鱼......鱼里面会有手指和头发。” 莫聆风皱眉,游牧卿弯腰将碗筷端起来,拿筷子扎开鱼肚子,里面干干净净,并无异物。 他板着脸道:“胡说什么?” 小兵看了看莫聆风,不敢说话,莫聆风看了一眼鱼,又看了一眼小兵,忽然道:“你是越州人?” “是,”小兵带了哭腔,“将军,我不是故意不吃鱼......也不是胡说......” 莫聆风点头:“我知道,不吃不必勉强,换成旁的,去吧。” 小兵含着眼泪,从游牧卿手里接过碗筷,小跑着往灶上去了。 莫聆风迈过门槛,进了屋内,屋内阴暗逼仄,在这炎热之际,反倒是个阴凉所在, 泽尔背靠着豆料,直挺挺坐着,面孔擦过了,干净许多,伤处也换了药,身边放着一只空碗,筷子撂在地上,碗边还有一罐凉水。 食物填饱了他的肚子,让他生出了精气神,干净的面孔让他有了志气,不必如昨夜那样,因为一块糖就对莫聆风俯首称臣。 他停下手,孤狼似的看着莫聆风:“他为什么不吃鱼?越州人都不吃鱼?” 他没听到小兵的嘀咕。 游牧卿搬进来一把椅子,用袖子擦了擦,送到莫聆风身后。 莫聆风弯腰坐下,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思索着答道:“去年这个时候,越州河段决口,冲进州府,越州州官和河堤使半夜掘堤引水,将水冲引至下游的一个贫县,五个村子,在一夜之间被冲毁,死者尸体无人收敛,泡在水里,被鱼分食,活着的人抓鱼吃,常在鱼肚子里吃出人的手指和头发。” 泽尔和游牧卿同时瞳孔震荡,都不敢置信。 游牧卿迅速收回了脸上神情,暗道泽尔是异族,不知道情有可原,怎么自己也没听到过? 是越州瞒了下来? 泽尔在震动过后,想起自己刚吃的一条鱼,顿时五内翻滚,一股酸气涌上喉咙,猛地干呕一声,单手按住腹部,感觉自己咽下去的鱼里,也有人的指头。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满脸疑惑:“为什么不告诉百姓,再掘堤?” 莫聆风如实回答:“因为决口突然。” “我在书上看,你们的官,你们的朝廷,有赈济灾民的粮食,也有安置灾民的地方,为什么会放着尸体不管?灾民又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来?” 莫聆风答的很快:“因为州官不曾上报朝廷,为谋前程,官官相护。” 泽尔越发疑惑:“为何不上报朝廷?” “因为不敢。” “不敢?” “因为决口突然。” 一切都因为决口过于突然。 原本应该固若金汤的堤坝,竟然和纸糊的一样,一溃到底,河堤使、州官仓促引水,死伤无数,更不敢请求朝廷赈济,干脆对流民放任不管,甚至上奏朝廷,塞河有力,州城安然无恙,无需赈济。 至于一群不成气候的流民,只要拦住他们不去京都,随他们去哪里都好。 第228章 网中鱼 这一场久远的是非,于莫聆风,是从行商口中一首打油诗、小报上的指桑骂槐就能洞悉的灾祸。 第269章 于游牧卿,是听完莫聆风所说之后,想到去年莫聆风破格招了许多越州新兵的恍然大悟。 然而对泽尔,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曲曲折折,弯弯绕绕。 他神色苦恼,猜度着官员之间千丝万缕的勾连,然而最后还是想到了小兵没有吃的那条鱼。 他不曾做官,不曾富贵,他和这小兵是一样的凡夫俗子,如果他也在这场大水中,不是鱼食者,便是食鱼者。 但是他知道这般治世,必定会消磨掉百姓对天子的忠诚,转而投向接纳他们的人。 他抬头看向莫聆风,感觉莫聆风在宽州撒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不仅仅是宽州,也许是天下,她的眼睛透过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这天下的一举一动,一旦有任何利于自己的事情发生,她立刻就会出手。 这种感觉让泽尔很不舒服,同时隐隐有恐惧之感。 并非怕死,而是他不知道自己在莫聆风的网里是什么样的猎物,将要用在什么样的地方。 他没想过自己只是莫聆风这张网上的一个点缀。 热气随着洞开的门一点点透入屋中,他的伤口开始发烫、发痒,豆料上的灰尘和草屑浮在射进来的光束中,翻飞不止。 莫聆风逆光坐着,身体和影子一起,变成了巨大的黑色的捕食者,落到了泽尔身上。 屋外传来几声雁叫,将泽尔从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中拉扯出来,他收拢心神,垂着头,目光落在腿上,直言道:“你不杀我,我亦不会服你,父兄之仇未报,岂能屈服。” 莫聆风看着他一动脑袋,满脑袋的小辫子也跟着一起动,甚觉有趣,开口之前,先笑了一声。 随后她站起身来,吩咐游牧卿:“背他出去看看。” 游牧卿应声,蹲身在泽尔跟前,不管不顾,扯住他双手,将他拉扯到背上,随后背着他起了身。 泽尔的断腿一动就钻心的痛,当即咬牙闷哼一声,垂着受伤的右手,用左手紧紧攀住游牧卿肩膀,目光随着游牧卿走出了屋子。 外面日头炎炎,后营中忙的不可开交。 大锅子里烧着水,滚的白气翻涌,几个士兵正在宰羊,羊血也淌的热气腾腾,铛头们正围着两个大黄沙缸往外捞干菜,劈柴的也劈了个汗流浃背,又有几个豆大的兵,专门做些杂活,碾的碾盐,丸的丸肉,烧的烧火,扇的扇风。 泽尔让这热气一蒸,登时胸前后背都淌下汗来,莫聆风一路往外走,边走边回头问他:“你的汉话说的很好,是谁教你的?” 泽尔忍痛道:“我娘。” 他在那豆料屋里呆了不到两日,便有永不见天日之感,如今出来,第一眼不是打量堡寨,而是望天。 天好,晴空万里。 莫聆风回过头来,问他:“你阿娘是汉人,你为何不到宽州做熟户?” 泽尔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只看了一下,立刻移开了目光。 日头下的莫聆风,清晰的刺入他眼中,美的毫无遮掩,目光神采逼人,气韵藏于黑睛之内,静而贵,就连睫毛都是惊人的浓密。 他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一颗心用力跳了几下。 游牧卿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当即用力把他往上颠了一颠,颠的他闷哼一声,一颗心差点不跳了。 痛过之后,泽尔冷静回答了莫聆风的问题:“阿娘死的早,没人领路。” 他又道:“有人领路也不会到宽州,屋子小小一个,像笼子,无处可去。” 说罢,他看向四周——他曾到过宽州,然而不曾到过堡寨,金虏以三川、怀远、丁川三寨,揣度高平寨中情形,认为也不过如此,然而泽尔放眼一往,就见粮草充足,房屋鳞次栉比,街道整齐宽阔,俨然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城镇。 午后烈日煌煌地照着屋瓦,士兵们井然有序,饮马、操练、骑射、比试,屡屡令他们吃惊的娘子军,也毫不懈怠,长枪银光点点,不可小觑。 他惊诧的一路看过去,等到寨中一处阴凉之地时,忽然感觉此处大为肃穆。 门柱皆刷黑漆,廊下吊挂着四个白纸灯笼,门前沿墙种着一排榆树,树冠亭亭如盖,在风中起伏如潮,“哗啦”作响。 门口站着两个罩着皂色绣衫的士兵,见莫聆风前来,立刻挺身行礼,随后打开大门,侧身让至一旁。 莫聆风神情也随之庄重肃穆,整理衣裳,迈过门槛。 游牧卿也收敛心神,随之走了进去。 过了大门前院,莫聆风迈上石阶,走入二堂,二堂正中,竟供着一块无字牌位。 牌位前,设有长明油灯、香炉、瓜果、酒水,莫聆风至香案下方取了三根香,侧身将香在油灯上点燃,随后左右手做“护持”状,双手平端着香置于胸前,三拜过后,一把插香于炉内,心道:“供养战死将士。” 她供过香之后,从二堂右侧的门出去,继续走向后方。 泽尔满头雾水,不知莫聆风在弄什么玄虚,然而一过二堂,他立刻明白了。 二堂后方,摆满黑漆棺木,整整齐齐,宛如列队一般,每一架棺木之前,都放有火盆,里面堆满烧过的灰烬,风过时,残灰翻动,露出几角未曾烧完的纸钱和元宝。 生、死,就隔着这一层薄薄的棺木,无遮无掩的暴露在众人面前。 泽尔忽然愣住了。 第270章 他在战场上时,也曾收敛尸体,就地掩埋,或是焚烧,可从未如此震撼过——莫聆风给了战死的士兵最后的尊重,让他们不必曝尸荒野,白骨无人收。 一个身穿长衫的人匆匆迎了出来,拱手一揖,恭敬道:“将军,此次战死的士兵名册已经分放妥当,您要不要看看?” 莫聆风伸手抚上最近的一具棺木,柔和了声音:“不必,一切照旧。” 长衫老者连忙应声。 莫聆风收回手:“去忙你的。” “是。” 院子里再次寂静下来,莫聆风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静静伫立许久,半晌才回头对泽尔道:“两国交战,没有家仇,只有国仇。” 泽尔明知自己是网中鱼,莫聆风所做一切,都是在瓦解他,然而他还是沉默了。 他的家仇,放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不值一提。 第229章 回城 此后数日,又有几场小战,泽尔蜷缩在豆料房中,看着豆料换成杂面,又换成大米,后营之中整日都热气腾腾,一口大锅从早到晚的煎炒烹炸,从不缺少粮食。 泽尔终日吃喝、昏睡,外伤伤势迅速好转。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那条断腿,却是始终好的不利索。 夏风炎炎,一直吹到秋高气爽,泽尔那条腿,一直不曾落地,到了七月末的一个傍晚,他撑着一根木棍,单腿蹦跳着在后营里行走。 秋风干爽,拂动他的垂下来的辫发,漫天都是火红的霞光,落地时,将万物都照成赤红色,他原本黝黑的面孔在这两个月的幽禁之中变成了小麦色,衣裳是后营士兵常穿的短褐,袖子往上卷了一卷,露出手腕。 这两个月,他明显的瘦了——没有人亏待他的吃喝,只是自己难以动弹,身上的力气也随着持久的不用而消散。 他倚靠着墙,一只手拄着木棍,一只手扶着墙壁,跳动到无人之处,尝试着将右腿伸到地上。 右腿已经取了板子,笔直的落了地,他心中暗暗庆幸骨头接的好,自己不会变成一个瘸子,然后试着迈出去一步。 还未曾真正用力,两只手都用力撑着,分担了身体大部分重量,然而只是轻微的压迫,一股锥心之痛立刻从腿上席卷而来。 “砰”一声重响,他跌倒在地,木棍摔出去两三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腿,同时惊的大汗淋漓——他是擅骑、擅猎、擅奔跑的羌人,如果这条腿废了,那么他也完了。 两个月的囚禁,对莫聆风的疯、冷酷、无情的怒火,在这一刻再也抑制不住。 他攥紧拳头,用尽力气,将拳头狠狠砸在夯实的地面。 地面发出了沉闷的声音,他连着砸了三四下,直到手指骨节通红,怒火稍泄,才收回手。 怒火逐渐消散,他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这条腿想要恢复如初,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片刻后,他面无表情地爬动,捡起木棍,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蜷起右腿,长长出了口气,再一次尝试着将右腿放在地上。 半步不到,他一歪身,毫无意外又倒了下去。 他爬起来,跌下去,再爬起来,再跌下去,跌的灰头土脸,右腿上的疼痛难以忍受,才不再让右腿落地。 擦了擦汗,他单腿一蹦一蹦的,蹦回那狭窄逼仄的屋子里去——他试图逃跑过,然而始终出不了后营。 人还未进去,那不吃鱼的小兵就急急奔了过来,一把扶住他:“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不到你,将军找你!” 泽尔皱眉:“这个时候?” 小兵道:“将军要见你,你管什么时候。” 他一边说,一边夹住泽尔手臂。 “我换件衣裳。”泽尔低头看了一眼满身尘土。 “换了你也是这个样,”小兵急急催促,“快走快走,不要让将军等急了。” 他夹着泽尔往前蹦,泽尔右手撑着木棍,左手撑着小兵,一条腿也蹦的很快,心中疑惑,不知莫聆风意欲何为。 自两个月前莫聆风带他去看了棺木之后,便一直未曾见过他。 两个月的囚禁,足以消磨他的意志,对自己的一切过往感到茫然,甚至不知自己为金虏而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莫聆风要见他,他也要见莫聆风。 这破地方,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和小兵一起到达莫聆风屋外时,外面已经列了两队娘子军,目不斜视地挽着辔头,莫聆风从门内出来,一边系一件猩红的披风,一边漫不经心扫了泽尔一眼,转头吩咐殷南:“送他上马。” 说罢,她踩上马镫,翻身上马。 夕阳与她身上翻飞的猩红披风、金项圈相互辉映,流光于她脸上晃动,泽尔看了一瞬,又别开目光。 他刚想问去哪里,殷南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扛粮食一样将他扛到马上,同时自己翻身上马,毫不避讳地坐到了他身后。 随行的娘子军也纷纷上马,莫聆风扬起马鞭一抽马腹,率先奔了出去。 策马扬鞭中,泽尔看到堡寨开城门,放下吊桥,一行人飞奔过了朔河,又踏入开始枯黄的马场。 霞光一层层暗了下去,赤红的天色转做青光,风也不再燥热,而是含着一股初秋的冷意,马队进了城,而后没有丝毫停留,赶去了莫府。 第271章 泽尔在多年前曾随父兄来过宽州,依稀记得宽州城内人物繁华,热闹非凡,如今匆匆一瞥,就见街道之上,似乎不复从前那般熙熙攘攘,再要细看时,马已经飞快到了莫府大门之外。 莫聆风滚鞍下马,大步流星奔上了石阶。 门子听到马蹄动静时,已经打开了大门,躬身行礼:“姑娘回来了。” “嗯。”莫聆风随手将马鞭抛给门子,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其他人也迅速下了马。 娘子军轻车熟路,一人奔上前去,从门子手中接过马鞭,转身去牵了莫聆风和殷南的马,和众人一起去中门拴马。 殷南一只手夹着泽尔,本要紧随莫聆风其后,却受其拖累,不得不慢行,恼怒地瞪了泽尔一眼。 泽尔全然不曾留意到殷南的目光,诧异地看着大门之内的情形。 他猜到了莫聆风出堡寨是要归家,然而没有猜到莫聆风的家是这样的。 大门在他身后“嘎吱”一声关上,他眼前是平整阔大的青石板地,地砖在黯淡的天光下散发出轻柔的幽光,仆人静静立在两侧,宛如泥塑,等候着他们过去。 他一只手紧紧攀着殷南,蹦跳之间,听着青石板砖发出的清脆响声,他忽然间觉得自己灰扑扑的不合时宜。 随着他们走过去,廊下静立的仆人悄无声息动作起来,将灯笼叉下,点起里面的常料烛,再将灯笼叉上去。 一盏盏灯笼依次亮起,驱散了黑暗,泽尔随着殷南蹦上抄手游廊。 廊壁上开着菱花漏窗,泽尔扭头从漏窗往外看,就着灯火,能看到漏窗之外有花草、山池、大树,哪怕颜色枯黄,也依旧是景致不断,几只山鹛时不时从漏窗后飞过,怡然自得。 他的目光从漏窗收回,看向如同繁星一般的点点灯火,一直从抄手游廊烧到正廊,蔓延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去。 这么多的蜡烛,一夜要烧掉多少银子? 第230章 相聚 泽尔曾经出入过宽州堆金积玉的燕馆,自以为已经窥探到汉人的奢华,然而此时单着一条腿,撑着殷南,蹦向二堂,他才惊觉自己所见,不过是一隅而已。 原来无声之处彰显的富贵,才会咄咄逼人。 下人站在院门口、院内、二堂廊下,全都垂着脑袋和双手,等候吩咐,一个和殷南长的十分相似的男子立在正屋门外,见到殷南,无声一笑,随后再一扫泽尔,仿佛是知道他的身份,不以为意地转动了手腕。 从二堂正门里出来两个白胖的妇人,穿金戴银,却还是如同下人一般,沉默地进了一侧耳房。 殷南夹着泽尔走上前去,随手将泽尔放在廊下绣墩上,随后推开门,迈步进去。 泽尔在她进门的这一瞬间往里看,就见里面点着大烛台,屋子正中,架着一座四扇大折屏,上面是裁开的秋雨芰荷图,屏风前一对莲花青瓷香炉中,正透出清甜香气。 莫聆风刚从隔间出来,鬓角挂着水珠,在满室烛火照耀之下,乌黑的头发泛着幽蓝的光泽。 水珠坠在她衣襟上,紧接着又是一滴,落入脖颈中,她抬起手,用雪白的巾帕随手擦拭,又将巾帕随意放在桌上。 殷南回身关门,屋中喁喁地说了什么,他听不真切,只万分惊诧。 这样的富贵奢华之地,竟能开出如此凶恶的花。 他坐在绣墩上,望着柱子下方的包金,一条老狗懒洋洋晃了过来,在石阶上卧倒,轻轻扫了扫尾巴。 不过片刻,就有下人从院门进来,一直走到廊下,低声对殷北说了一句“三爷到了九思轩”,殷北走到门边,轻轻叩门,在听到莫聆风的声音后,才道:“程三爷到了。” 屋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莫聆风开门出来,衣角生香,大黄狗立刻摇尾而上,在她脚边转圈。 她弯腰摸了摸大黄狗的脑袋,伸手一指泽尔:“殷北跟着我,带上他。” 随后,她扭头对殷南道:“让阿婆不必过来,我见完程三就回去,把备的东西拿过来。” 吩咐过后,她便迈步出二堂,一路走向九思轩。 九思轩在古树笼罩之下,秋风不入、花香不入、月光不入,只有暗影投落在地,重重交叠。 只要一踏入其中,一股阴冷气立刻从地而起,湿漉漉、软绵绵,如细针、如钝刀,附骨蚀髓。 泽尔打了个寒颤,撑着殷北跳上台阶,累的一条腿发软,直接坐到了石阶上。 花厅之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屋中烧灯续昼,程廷大刀阔斧坐在椅子里,穿一件单薄的红衫,手里拿一把折扇,不住摇晃。 听到有人进来,他“啪”的收了扇子,往桌上放,“蹭”的从椅子里起身,一个箭步冲到莫聆风身边,伸出双手,想要用力拍一拍她,然而手伸出来了,却是无处可拍——莫聆风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他收回手,俯身想搓揉大黄狗,然而大黄狗躲的飞快,连根毛都没让他摸到。 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对大黄狗的叛变不以为意,眉开眼笑,声振屋瓦:“今天惠然的嫁妆进了门,明天一早,你就到我家去。” 他的目光从慢腾腾坐在石阶上的泽尔身上扫过,心道:“哪里来的瘸腿小辫子?”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跟着莫聆风坐下:“我们住回白石桥的老宅子了,你知不知道在哪里?明天一早,要不要我派大海来接你?” 第272章 “知道。” 莫聆风伸手揭过一个茶盏,程廷立刻给她倒茶:“你猜猜邬瑾送了什么贺礼来?” 莫聆风端着茶盏的手一紧,若无其事道:“铜镜。” 程廷拿起扇子,在掌心一拍:“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你们一个月通几封信?” 莫聆风笑而不答——邬瑾的信时时而至,每每“盼复”,她却是许久未回了。 她转而道:“明天我要做什么?” “阿娘请你和我大姐、二姐,一起照看那些年轻的女眷。” “行。” “你送我的贺礼呢?”程廷伸手到莫聆风面前,“不是莫府的,是你的。” 莫聆风笑道:“那我亏了,哥哥送一份,我还得送一份。” 她转身冲门外喊道:“殷南。” 殷南比他们晚到一步,听到叫声,立刻进了花厅,将一个匣子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转手便给了程廷:“省着点花。” 程廷接在手里,还没打开便觉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一匣金瓜子,越发觉得匣子沉的托不住。 “二狗子,你怎么知道我缺银子花?” 莫聆风老气横秋:“你什么时候不缺?你爹现在穷的都要刮地皮了,你也挂不了他的帐,还要开府,我是长辈,怎么能不帮衬你。” “好二狗,”程廷连莫聆风的调侃都没听出来,“等小爷发达了,打一条金狗送你。” 他有了这五千两银子傍身,是喜上添喜,恨不能登上天宫,一巴掌将月亮拨下去,拉起太阳来,马上就去许家亲迎。 他美的龇牙咧嘴,实在是坐不住了——莫府是数十年如一日,连一把椅子的位置都不曾移动,这样的地方,可以承载兴衰、生死,也足以让任何喜事都变得波澜不惊。 然而莫聆风的肚子咕噜了一声,他立刻把屁股摁进了椅子里:“我也饿了,吃了饭再走。” 他心疼莫聆风。 有时候见莫聆风一回来就对着莫千澜这么个活死人,真是恨不得把莫千澜弄到自己家里去,让莫聆风也去程家过日子。 这样孤单寂寞的日子,他过一天就够了,莫聆风却是一直如此。 他像在自己家似的,吩咐下人送饭菜来,厨房里从莫聆风归家那一刻起,就开始大操大办,此时一得消息,立刻就把热气腾腾的一桌饭菜运送了过来。 两人对坐着狼吞虎咽,饭后等下人把残羹剩饭端走,两人各自捧着一盏热气腾腾的牛乳,填满肚子里的缝隙。 程廷吹了吹牛乳,忽然道:“祁畅有没有送信给你?我都不知道他在京都怎么样了。” “没有,”莫聆风往牛乳里放沙糖,“做了庶吉士,不出意外,明年四月份,就会升腾了。” “这小子倒是争气,”程廷喝了一口,烫的一个哆嗦,“我给邬瑾写了信,等他在京都见到死蛤蟆,一定要摁着他磕头认罪。” 莫聆风听着,慢慢嘬了一小口,若有所思的笑了一笑。 祁畅,一个赵世恒留下的小人。 第231章 想起 程廷吃饱喝足,起身和莫聆风出了九思轩,低头看一眼坐在石阶上的泽尔。 他一步跨下三个石阶,问莫聆风:“熟户?” 莫聆风扭头看了一眼泽尔,泽尔正用飘入廊下的枯叶编什么。 “半生不熟。” 泽尔听了莫聆风的回答,当即勾起嘴角一笑,抬头看了程廷一眼,程廷也回头看他,皱起眉头:“我看他面熟。” 但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泽尔,便将此人抛在脑后,不要莫聆风送他,自己往花园里走,还未走到花园,便感觉汤汤水水喝的太多,想要撒尿。 他转身打算先去趟官房,脑子里忽然一动,想起了在哪里见过泽尔。 于是他拔腿就往九思轩跑:“聆风!等等!” 莫聆风才刚出九思轩,听到程廷的叫喊声,停下没动,等程廷跑到跟前,拍着手里折扇:“这么快就知道扇子没带?” “嗯?”程廷拿过扇子,看向泽尔,“他是生羌,你别让他骗了!” 他一把将莫聆风拽到自己身边,和泽尔站了个面对面:“我们有一次在草场跑马,你睡着了不知道,有四个生羌从远离堡寨的地方越过朔河,凶的很,还敢和殷南龇牙,里面有个会说汉话的小子,还说自己是来归顺的,就是他!” 他当时只顾着尿急,对这四人和殷南的对峙记得不清楚,事后这四人去了哪里也全然忘记,却记得站在邬瑾身边时,邬瑾紧绷的身体和汗意,由此可见,这四人是来者不善。 莫聆风点头:“对,就是他。” “你——”他垂头看向莫聆风,“你知道?” 莫聆风点头:“他现在是我的俘虏。” 程廷听闻此恶贼已成俘虏,又暗暗猜想莫聆风将他带在身边,恐怕是大有用处。 他收起为民除害之心,上下打量一眼泽尔,见他只有一条腿落地,右腿蜷缩着,半个身体都靠在殷北身上,暗道跑不了,又开始尿急。 对着莫聆风一摆手,他一溜烟奔去了官房。 莫聆风笑了一声,转头往二堂走,泽尔撑着殷北蹦在身后,忽然问道:“你们当时有四个人,还有一个人在哪里?” “不告诉你。”莫聆风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又问,“你们到宽州来,是想挑起边衅吧。” 第273章 泽尔点头:“可惜被那个书生看破了,后来官府四处追捕我们,挨门排户的搜查,我们只能提前离开,没能成功。” “你怎么知道是被他看破,而不是我?” 泽尔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边眉毛,眉毛里藏着一道细细的疤痕:“他们专找左边眉毛上有一道新疤的人,你当时一直藏在书生背后,不可能看的这么清楚,一定是那个书生看出端倪,告知了你们这里的衙门。” 他很认真的道:“他很聪明,比起你身边的亲兵,我更害怕他。” “是,他很聪明。” “不过也无关紧要,”泽尔仔细回想过去的事情,“我们离开宽州不久,平静还是被打破了。” 莫聆风随口道:“是啊,边关平静的太久,就会有人想打破。” 她慢慢往前走,走出去两步,嘴边忽然勾出一抹极冷的笑意,就连眼眸都跟着冷了下去。 没有泽尔,也会有莫家,没有莫家,也会有国朝,战争不过是朝政争斗的另一种延续,平静太久的边关,会阻碍国朝权力更替——边关的战事,也是储君与藩王之间的一场较量。 国朝如此,金虏亦是如此,整个天下都是如此。 而有人“愚蠢”,分明洞悉了这其中的真相,却还是要为无辜而死的人悲泣,还是要维护他的“道”,还是要为百姓谋稻田粮。 多可笑,多可悲,又多可敬。 月影幽幽,树影、花影落在莫聆风身上,不断移动摇荡,她看一看蹦蹦跶跶的泽尔,只有一点眉目上的相似,然而能有这一点相似,陪伴她走过这一条夜路,也行。 而泽尔察觉到她的目光,一边蹦,一边伸手进怀里,掏出枯叶缠出来的一只小鸟,递给莫聆风:“送你。” 莫聆风接在手里,边走边看,发现泽尔是用枯叶梗将落叶结到了一起,再编的一只小鸟,就笑道:“手艺不错。” 泽尔哼了一声:“这算什么。” 哼过之后,他放低了声音:“我住哪里?” “殷北,”莫聆风想了想,“你那里的耳房拨一间出来给他住。” 殷北应声:“是。” 泽尔狠狠喘了口气:“我还要一根木杖。” 莫聆风答应的很干脆。 两人无言走了片刻,泽尔忽然道:“你抓我,是想要金虏的消息,还是想要我做细作?” 莫聆风侧头看他一眼:“都不是,只是突然想带你回来,就带了。” 她把他当做一只补偿自己的小猫小狗,养着它,逗弄它,让它陪伴自己,以便从中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 但是小猫小狗一旦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就会亮出尖牙利爪,纵使伤不到她,也会让她失去这份乐趣。 所以她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两人不再说话,莫聆风径直将泽尔交给殷北安排,自己回到二堂,在二堂和莫千澜说了许久的话,才回长岁居去。 一进长岁居,她喊了一声:“阿婆。” 奶嬷嬷立刻从屋子里出来,迈着细细碎碎的步子,又急又快地走到莫聆风身边,行了礼:“晚饭可吃了?” 莫聆风点头:“吃了。” “那去洗一洗,”奶嬷嬷跟着她往屋子里走,“热水一直备着的,衣裳也给您熏好了,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得起呢。” 莫聆风“嗯”了一声,任凭她摆布,等沐浴更衣完,干干净净坐在桌边,奶嬷嬷拿帕子一下下擦她湿漉漉的头发,看着莫聆风摆弄埙,时不时吹出两声呜咽,心里高兴的不得了。 莫聆风不在时,她倒是清闲,只要管束着几个姨娘,再将府上下人们盯紧了,便无事可做,然而莫府的古老和陈旧无人打搅,越发凝聚出一种骇人的森然之意。 仿佛这宅子已经压住了里面的人,就连花木都格外旺盛,恣意生长,侵入廊下、屋瓦、青石板地,哪怕下人剪了又剪,也没有用。 夜里寂静,一朵花落地的动静都会变得格外清晰,就连心宽体胖的几位姨娘都不敢独处。 莫聆风回来,莫府这个沉睡着的庞然大物,才会活过来,有动静、有声响、有人气。 第232章 程家 奶嬷嬷给莫聆风擦干头发,又把金项圈包了,压到枕头底下去,转身便去熏明天一早要穿的衣裳。 “明天既要穿的喜庆,又不能夺了程家和许家的风头,我看绛紫色的好,明天也不能骑马,得坐马车,我带四个丫头,跟着一起去。” “好。” 莫聆风听着,打了个哈欠,看了片刻殷北收回来的部分田契,心里有了数,放回匣子里,归到书案上,趿拉着鞋子进了里间。 她翻身上床,滚到最里面,伸手在床缝中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砸吧砸吧嘴,闭上眼睛睡了。 翌日寅时过半,她便起了床,醒来时,奶嬷嬷已经在隔间忙活开。 听到莫聆风醒来,奶嬷嬷领着两个丫鬟奔进去,手脚麻利的给莫聆风穿上全套罗衣,梳了便于小憩的盘龙福,插上成串大珍珠。 等洗漱过后,天还未亮,奶嬷嬷已经将肉包子、羊肉羹、糖角、桂花糕端了上来。 糖角和松子栗糕都只有一个。 莫聆风先将两样甜的吃了,才意犹未尽地吃肉包和羊肉羹,将肚子扎扎实实填饱后,殷南也打扮妥当了。 第274章 殷南也像个大丫鬟似的打扮了,然而发髻里藏着磨尖了的金簪、袖子里藏着臂弩、裙下藏着尖刀,满身凶器,站到门外,一口塞下了手里的包子。 奶嬷嬷吩咐丫鬟带着随身的衣裳、梳子等物,出门去坐马车。 提着灯笼出门时,正是明暗相交之时,明月依旧在天,月光于青石板上浮动,笼罩着金玉珠宝,探入门缝窗隙中,又一点点退去。 四面寂静,虫鸣鸟叫之声,清晰入耳,几个下人提着果篮、鲜花,走向各处。 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一同前往白石桥程家老宅,到白石桥时,天色已经渐亮,莫聆风撩开帘子,就见系着红绸的天棚一直搭到了街口,就连石桥墩子上都系了红绸带。 马车过桥,还未到程府正门时,莫聆风看到了邬母和邬意。 邬意穿一身短褐,挑着沉重的糖担子,邬母黑瘦,佝偻着背,在后面扛着一袋炭,母子二人一步步走过去,靠近马车时,侧身避让。 邬瑾虽然考中了状元,邬家人却并未穿金戴银。 邬意抬手擦汗,骤然看见了莫聆风,刚想叫一声莫姑娘,马车就已经驶了过去。 两家人随着邬瑾进京高中,再次陌不相识。 马车停在程府前门,程家灯火通明,程家大哥正领着人巡查府门外的天棚,见莫聆风前来,连忙扭头叫了一声“大海”。 大海早早等在门外,听到这一声呼唤,小跑着下了石阶,对莫聆风拱手:“莫姑娘来了,快请进,三爷已经进祠堂祭祖了,怕底下人怠慢了您,特意让我送您进去。” 说罢,他侧身在前引路,一直将莫聆风一行引到了垂花门。 门口立着两个喜气洋洋的丫鬟,才刚对着莫聆风一福身,程家大姐的声音已经敞亮的钻了出来:“聆风来的正好!” 她从正屋里疾步出来,一把攥住了莫聆风的手,扭头对奶嬷嬷道:“嬷嬷,我就不和您客气了,您是经过事的,带着人和东西去后花园里的耳房,帮忙看着那些小丫头。” 奶嬷嬷笑着应了,先去后头帮忙,而殷南一动不动,莫聆风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程家大姐对这殷氏双煞是眼不见为净,十分干脆的当做没有这个人,拉着莫聆风进了屋子:“快进去,早上为了醒醒神,我特意从外面带了冰乳酪进来,等吃了乳酪,咱们就得忙起来了。” 莫聆风听到冰乳酪三个字,已经精神了一半,等进了屋子,就见程家二姐从冰鉴里往外取雪山似的乳酪,二话不说,就坐到桌边。 程家大姐递勺子给她:“都是莫将军了,还馋这一口吃的。” 莫聆风接了勺子,不说话,先舀一勺吃了,喟叹一声:“好吃。” 程家二姐坐到她对面,柔声细语道:“还没有成亲,可不就是小孩。” 程家大姐拉开椅子坐下,郑重道:“聆风,成亲不能只看男子好不好,还得看婆婆好不好,不然日子也过不舒坦。” 她吃了一勺,冰的打了一颤:“二姐儿,我看你气色好了不少,你婆婆晚上不叫你侍奉了吧?” 程家二姐嫁入宽州提刑司骆家,没成亲前,宾夫人看着也是明事理之人,哪知道成亲后,夫人成了婆婆,就像是换了一层皮似的,和过去全不一样了。 小两口成亲不过半个月,这婆婆就头晕脑胀,吃不下睡不着,在床边放了一张塌,让二姐睡在榻上,夜里一时要水,一时要点心,一时要如厕,全不让嬷嬷丫鬟插手,就折腾二姐一个人。 二姐新婚燕尔,没能和夫君如胶似漆,险些让婆婆磋磨的面黄肌瘦,如此过了一个月,又埋怨二姐的肚子不争气,也没个动静,要给儿子纳妾。 程夫人和程家大姐得知消息,正要披挂上阵,会一会这婆婆时,二姐却说不必,她自己能解决。 如今看二姐面色红润,显然是解决了。 程家二姐点了点头,细声细气道:“我看婆婆夜里睡得不踏实,就放了点蒙汗药在她睡前喝的参汤里,药效很好,一晚上都不醒。” “哐当”一声,程家大姐的勺子掉到了桌上,她急忙左右张望,见屋中只有她们三人,才松了一口气。 她捡起勺子,拿帕子擦干净桌子,立起两条眉毛,压低嗓门斥她:“蒙汗药,你哪里来的?你是不是疯了!用多了伤脑子的!” 程家二姐让她吓得一个哆嗦,眼睛一红,含泪道:“那......那我换成巴豆。” 大姐气的脑袋上一朵“玉龙腾飞”跟着抖个不住:“你婆婆那么大岁数了,能受得住巴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妹夫就要守孝三年,前程也耽误了。” 二姐认为大姐说的不无道理,含泪吃了口乳酪,想了想,低声道:“归根结底,还是之珏不好,放任他娘糟践我,我回去想想办法......” 大姐听的心麻胆麻:“你别胡来,今天老三的大喜日子,我不便去你家里,你等着,过两天我就和娘去你家里,给你撑腰。” 莫聆风的一碗乳酪见了底,吃了个透心凉,看向程家二姐时,心想:“可怕。” 第233章 喜庆 一碗乳酪,莫聆风吃的凉透心扉,暗暗认为程家二姐是个人物,程家大姐吃的胆战心惊,怕妹妹一不小心会把妹夫药死,程家二姐思虑重重——蒙汗药不好,巴豆也不行,那放什么? 第275章 吃过乳酪,三人擦了嘴,就听到程廷在垂花门外大声问时辰,不知是谁答了一句卯时,程廷便大声让人去看铜壶滴漏:“这回买的刻漏香不准,怎么可能才卯时!” 程家大姐在屋子里笑道:“三弟一刻也等不及了。” 二姐也道:“可惜这回不能看到打女婿。”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程泰山的怒喝:“一个早上你问了八百回时辰,祭祖也祭的心神不宁,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干脆你去钦天监看日晷,那东西准!” 紧接着,程廷的嚎叫之声就传了进来。 莫聆风托着腮帮子道:“打女婿了。” 程家大姐“噗嗤”一笑:“这女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咱们可看够了,不看也罢。” 程廷大概是被程泰山揪着走了,嚎叫之声从清晰变成了时有时无,最后猛地听到程夫人一声狮子吼,把这父子二人都咆哮了出去——她这几日忙的焦头烂额,昨天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今天看着爱子,都觉得他面目可憎。 大姐迅速起身把乳酪碗、勺放进冰鉴里,一股脑塞进屏风后头,身上掏出帕子,摁住莫聆风,给她擦了脸颊上一点痕迹,随后面不改色走到门边:“阿娘,是哪一家来了?” 程夫人扶着嬷嬷的手过来:“聆风来了!” 她见莫聆风头上只插了珍珠,便从花盆里折下一朵色泽浓、花盘大的墨菊,插到莫聆风发髻上。 程家大姐给她倒了盏茶,她端起来喝了半盏:“是二姐儿的婆婆来了。” 她扭头对二姐道:“你婆婆最近没有为难你吧?” 二姐神色自然地答道:“婆婆睡的沉,没有。” 程夫人刚想说话,就有丫鬟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说是大姐的婆婆和姑子也都到了。 程夫人连忙放下茶盏:“都到后头去,这里坐不开。” 她拉着莫聆风的手往外走,边走边道:“小姑娘里头,有好些调皮的,往日里宴席,落水、洒茶、上官房时走错路到了前院,那都是常有的事情,我把她们都安放在小彩棚里,你就是我的定海神针。” 程家大姐拽着二姐,疾步跟上,又吩咐来传话的丫鬟:“去前头看看豹奴,告诉他祖母来了,看他是来后头看戏,还是跟他爹在前头呆着。” 丫鬟领命而去,殷南紧随莫聆风身后,悄然戒备着程家二姐。 一行人匆匆去了阔大的后花园,戏棚搭在正中,左边是水榭改的大彩棚,看戏最方便,右边是小彩棚,大姐和二姐的婆家都聚在大彩棚里闲谈。 程家大姐远远看着,低声对莫聆风道:“左边那个是二姐儿的婆婆,我看她一脸的呆相,恐怕真是药吃多了。” 莫聆风看了一眼,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程夫人不明就里,拉着莫聆风迎了上去,和两位亲家寒暄的口干舌燥,又将两家的小姑娘介绍给莫聆风。 程家大姐二话不说,找来戏单子,请她们点戏。 二姐乖巧地走上前去,立在自家婆婆身后,为婆婆端茶倒水。 这位婆婆一盏茶都没下肚,就说要去官房,让二姐陪着她一起去,二姐只得搀扶着她往官房走。 程夫人满眼怒火,正待发作时,这位婆婆脚下忽然一闪,合身栽下石阶,摔了个五体投地。 “哎呀!亲家!” 众人纷纷起身,扶的扶,拉的拉,莫聆风坐着没动,殷南弯腰,附耳过来:“二姑娘绊的。” 莫聆风立刻暗笑不已。 彩棚里一时乱糟糟的,程夫人越发的心力交瘁,程家二姐连忙扶着鼻血长流的婆婆,让丫鬟和嬷嬷先送她家去,自己留在这里帮忙。 戏台子上适时的起了锣鼓声,把方才的纷乱盖了过去,莫聆风领着年轻一辈换到了小彩棚里。 果然不出程夫人所料,原本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和年轻媳妇,见了主位上不苟言笑的莫聆风,全都安静起来。 十七岁的莫聆风,是她们当中的异类。 “莫聆风”三个字,年幼时代表着莫节度使的宠爱,抱着她,肩着她,背着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稍大之后,“莫聆风”三个字,便是莫府的财富、权势——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如今十七岁的莫聆风,已经将名字化作了力量——五品武官,女将军,前程似锦。 她是女眷中的异类,高高在上,格格不入,连她的丫鬟都板着一张冷脸,很是欠揍。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经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 如今莫聆风稳稳坐在主位,她们便不敢言语,也不敢上前和她套近乎。 众人只能不懂装懂地看戏,直看完两场戏,又来了几个小姑娘,聚在一起喁喁地闲谈,彩棚里才稍稍热闹起来。 莫聆风听着她们的闲谈,似乎是在说程廷为何会娶许惠然。 她一只耳朵听闲话,一只耳朵听戏台上的唱腔——方才唱的这两出,莫千澜都唱给她听过。 她低低地哼着调子:“今日莫千澜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而姑娘们的闲话也从程廷换做了新科状元。 “琼林宴时,济阳郡王当真强逼他签婚书吗?” 第276章 “应该不假,听说济阳郡王连保山都请了去,状元不肯答应,还让济阳郡王关在马车里半宿。” “榜下捉婿,也没这么捉的。” “状元连济阳郡王都拒绝了,在宽州的时候还说他要入赘,分明是莫……” 有人迅速看了莫聆风一眼,见莫聆风聚精会神看戏,并未注意到他们说什么,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济阳郡王岂不是气坏了?” “听说济阳郡王私下放了话,不许京官给状元做媒。” “难怪状元至今没有婚配……不过是一个郡王,难道京官们都怕他?” “自然也有不怕的,要为状元做保山,但状元都拒了,恐怕是不想卷入纷争里去。” “你们知不知道,如今好些世家子弟笑他是饼状元,说他只有应试之资,没有治世之才。” “听说状元在宁州,拒了知州、知府几十份文书……” “听说他还在宁州号召百姓种黄豆……” 第234章 帮忙 小姑娘们嘁嘁喳喳,好似鸟叫,大有把邬瑾昔日之事,一件件,一桩桩都拿出来说道的架势。 莫聆风目光聚在戏台上,扭头对立在一旁的丫鬟道:“唱完这一出,让戏班演一出鼓舞、一出麻龙。” 丫鬟连忙应声去了,不到片刻,戏台上换了三位少女,身穿彩衣,手持铃鼓,和着乐声,敏捷的在场上翻飞,时而拧腰转身击鼓,时而以鼓绕头,铃声轻灵悦耳,舞姿轻盈。 方才还在不断谈论邬瑾的姑娘们迅速被台上吸引,连嘴里要说的话也渐渐忘记了。 女眷处一片祥和,莫聆风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忽然见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到程夫人身边,对着程夫人耳语一阵,程夫人的笑脸有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又恢复如初。 她歉意地对着众人一笑:“我们家老三一点也不省心,非说家里的刻漏香不准,让小厮买了铜壶滴漏来。” 她起身对着程家大姐招手:“你去垂花门外训训他!” 程家大姐笑道:“那我可去了,您回头别心疼。” 众人哄笑起来,夹杂着锣鼓喧天之声,分外热闹。 程家大姐走了片刻,就转了回来,找机会和程夫人单独说了两句,程夫人逐渐地笑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往外走。 莫聆风见了,面色如常地跟了上去。 殷南不远不近跟随在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莫聆风挨着程夫人,低声道:“嫂嫂,出什么事了?” 程夫人眼圈一红,挽着她的胳膊出了园子:“方才石远来了一趟,说湖州丁家来了不少人,等打女婿的时候,要对着老三下死手。” 说到后头,她不由地咬了牙,话里带着颤音。 石家和许家沾亲带故,石远今日分身乏术,先在许家帮忙,再跟着亲迎的队伍来程家。 湖州丁家做为许夫人的娘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来了不少年轻的男女。 这些人深知许惠然和离是拿了丁家把柄,若是许惠然孤独终老,此事便罢了,怎料她竟然会再嫁,而且嫁的这般好。 年轻气盛的丁家人,便要借着打女婿的机会,对程廷下狠手——程廷一行前去迎亲,只能挨打躲避,不能还手,纵然打出个三长两短,丁家一走了之,承受程家怒火的便是许家,以及许惠然。 石远无意中探听了此事,立刻打发了小厮来报信。 程夫人出了垂花门,刚要找小厮去报程泰山,却见程廷大步流星跑了过来:“阿娘,什么时辰了?” 他欢喜到了笨拙的地步,傻气和喜气一起往外冒,全然不知危险已经悄然而至。 程夫人身后的嬷嬷连忙去看了时辰,回来道:“三爷,巳时过半了。” 程廷垂头丧气地往前头走:“怎么才过半,怎么午时才是吉时?” 程夫人叫住程廷的尾巴胖大海:“你去把家里健壮的下人都叫出来,叫他们……” 话未说完,程家大姐已经赶了出来,打断程夫人:“阿娘,哪有打发下人去亲迎的,也别叫爹知道了,前头都是些人精,爹但凡露出一点异样来,都会叫人看破,这传出去,对我们两家都是丑事!” 她对着大海一挥手:“跟着你们三爷去,别让他高兴地掉沟里。” 大海察言观色,隐约猜出事情不妙,连忙奔向他的三爷——看三爷那副不值钱的样子,要是事不成了,恐怕得当场厥过去。 程家大姐转身对程夫人道:“二姐儿一个人撑不住场面,您进去吧,我这就叫老越找几个练过功夫的朋友来,护着老三闯进去。” 程夫人已经让丁家气的昏了头,此时听了女儿的话,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要回后头去招待女眷。 正在此时,莫聆风忽然道:“我领着殷南去。” 她回头对着殷南招手:“殷南是个练家子,对付几个无赖不在话下。” 殷南走上前来,目光冷酷,面无表情,仿佛灵魂和这里的喜庆有隔阂。 莫聆风对程夫人道:“嫂嫂给我们找两身衣裳,再叫我的嬷嬷到正房去,给我拆了发髻,再做打扮。 程夫人踟蹰道:“你是姑娘家,那些人毛手毛脚……” 莫聆风笑道:“有殷南在,谁能碰着我。” 程家大姐看一眼殷南:“就听聆风的,阿娘,您叫聆风的奶嬷嬷来,她知道尺寸,直接去成衣铺子里买两套长衫回来。” 第277章 “好。”程夫人火急火燎往后园子走,一刻钟不到,奶嬷嬷就赶了过来,听闻莫聆风要跟着去亲迎亲,忍不住又唠叨几句。 莫聆风连忙道:“阿婆,我没见过打女婿呢。” 奶嬷嬷想到莫聆风日后也不会出嫁,心里一软,就把劝诫的话收了回去,将莫聆风和殷南的尺寸告知了程家大姐。 程家大姐二话不说,派人去买衣衫,等下人将衣衫送进来时,奶嬷嬷已经将莫聆风的头发换做了男子发髻,脸也擦干净了。 而殷南自己散了丫髻,把身上的利器通通掏了出来,一一摆在桌上。 程家大姐看的心惊肉跳,急忙交代:“万万不要能伤人,否则我们有理也变无理了。” 莫聆风点头:“知道。” 主仆二人换了衣裳,殷南又把尖刀等物藏在身上,跟随着莫聆风去了前院。 吉时将至,前院十分热闹,程廷请了二十多个帮手,都是全副武装,要去替程廷挨打。 四岁半的豹奴正缠着他爹,也要去帮三舅舅接舅母,像股糖似的黏在他爹身上,爬上爬下。 他爹撕他不下来,又不敢答应,只得差人去请示程家大姐。 莫聆风随意地走了过去,方才热闹的人群忽然静了一静。 宾客中的刘博玉注意到了这一静,见是莫聆风乔装打扮而来,连忙起身,走到这一群人里头,满面笑意的一拱手:“小将军,许久没见到您了,明日我做东,在裕花街请您喝杯酒水,不知您是否得空?” 他是一张圆脸,五官也随之圆成一片,看着倒是可亲,不知内情的人见了他,顿时就生出亲切之感。 “不得空。”莫聆风答道。 刘博玉惋惜道:“那您下次回来,我再去府上拜访。” 有了刘博玉打破僵局,其他人也跟着行了礼,叫了声小将军——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程廷考了三回才过别头试,身边的朋友也都半斤八两,没有官身。 第235章 过五关斩六将 程廷的挚友们绞尽脑汁和莫聆风寒暄,寒暄的十分尴尬,原本喜庆的场面几乎失控,往严肃的道路上狂奔。 好在这个时候,程廷从后头官方里钻了出来,对着挚友们道:“马上就到时辰了。” “三爷今天把一辈子的时辰都看完了。” “总算是到了,再不到,三爷就得去看日晷了。” 在一阵哄笑声中,程廷看到了一身墨绿色团领长衫的莫聆风,戴着一顶软纱唐巾,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活脱脱一个俊俏少年郎。 “哟,”他伸出爪子,在莫聆风肩膀上一拍,“莫小爷这是打算去凑凑我的热闹啊。” 话音落下,他立刻又感到一阵尿急,明明刚从官房出来,不知为何,越是时辰将至,他越是往官房跑。 不能再去了,他告诫自己——别人看着恐怕要以为他身子骨虚。 “二狗,”他悄声对莫聆风道,“我怎么老是想去方便?” 他夹着两条腿,额头上有了一层细汗,犹豫着要不要去官房,豹奴啪嗒啪嗒地跑过来,缠着他要和他一起去迎新娘子。 偏偏在此时,傧相大喊一声“吉时到”,外面适时的响起了炮仗声。 程泰山在同僚的恭贺声中走了出来,坐到彩棚下方的太师椅上。 程廷一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将豹奴从自己身上撕下去,一个箭步上前,撩起衣摆,插葱似的跪到了程泰山跟前。 他长这么大,除了要钱的时候,就属这一回跪的最利索。 程泰山攥了攥拳头,又松开了,正要示意程廷滚犊子,忽然就看到了站在后头看热闹的莫聆风。 莫聆风站在前头,也和其他人一样满眼笑意,像是个无忧无虑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的眼眶在一瞬间红了。 太像了——兄妹两人,一样的丹凤眼,瞳仁黝黑,带着一点与生俱来的淡漠。 他成亲时,也是莫千澜和他一起去迎亲,莫千澜对着拦门的小姑娘使美人计,那些小姑娘哪里还舍得打,全都含羞带臊,避让到一旁。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久到莫聆风都这么大了。 程泰山有些恍惚,垂头看了看自己仍旧孔武有力的手掌,心想原来世上最摧残人的,并非光阴,而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程廷跪的笔直,看到父亲红了眼睛,心头震动——老父亲平日里没少揍他,没想到却如此爱他,当真是父爱如山。 “爹!”他声情并茂地叫唤一声,程泰山正在自我感动,忽然听到儿子反常的喊声,一双泛红的眼睛立刻正常起来。 程泰山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像前头两个儿子成亲一样,嘱咐了几句现成话。 程廷的感动也如昙花一现,对父亲的教导听过就算,迫不及待站了起来,领着朋友们出府门,骑上高头大马,引着红幔翠盖、插着龙凤呈祥的花轿,往许府而去。 豹奴趁人不备,也往外钻,大姐夫一手抓住他的衣襟,把他拎了起来,丢给了程家大姐派出来的嬷嬷手中。 到许府时,许府喜气洋洋,许惠然的兄弟家人都嬉笑着挡在大门前,各个手里拿着烧火棍,就等着新郎前来。 在炮仗声中,程廷下了马,见这阵仗,半点不怵,张嘴就背催妆诗——背诗之际,莫聆风和殷南一左一右站到了程廷身边,夹住了程廷的胳膊。 第278章 程廷身后的朋友们也都悄悄向前挪步,挽起袖子,要为程廷拼命。 催妆诗刚念完,许家拦门之人蜂拥而上,要拿女婿,莫聆风抓紧程廷,就往前冲,一同前来迎亲的年轻人连忙顶上前去,用身体给程廷拦出一条路来。 许家人手中的烧火棍都是轻拿轻放,意思一下便已经足够,然而这其中又夹杂着好几条手腕粗的棒子,趁乱对着程廷砸了下来。 殷南手里抓着一把小石子,眼见有人使坏,手腕上用劲,弹出去一粒小石子,直击来人手腕,木棍还未到程廷跟前,持棍之人便痛呼一声,掉了棍子。 这一声痛呼在喧闹的人群中毫不起眼,紧接着又有棍子从后头伸了出来,竟然朝着程廷的脑袋砸过去。 殷南往后一仰,伸出两根手指,夹住木棍,看似轻巧的一转,后方动手之人手腕登时跟着转动,那人在紧要关头松手,握着手腕狠狠地盯了一眼殷南,同时推搡了身边的兄弟一把。 殷南弹出两粒石子,打在了这位还没出手的兄弟膝盖上,此人嚎了一声,双膝跪地,又让乱糟糟的人群挤得趴在了地上。 许惠然父兄也看破丁家是来者不善,一直暗暗提防,见状连忙涌了过去,看似打婿,实则拦在了程廷和丁家人之间。 莫聆风夹着程廷,殷南善后,拼入二门,莫聆风衣裳乱做一团,程廷满身是汗,出门时还汹涌的尿意烟消云散,气喘吁吁整理衣冠,低声道:“幸亏这辈子就迎一回亲。” 他把两个手合在一起,比划了一下:“这么粗的棍子!” 莫聆风取下头上挤歪了的软纱唐巾,整了整重新戴在头上,也松一口气:“走,里面还有一关呢。” “里面是怎么个打法?”程廷反手摸了摸屁股,“我皮糙肉厚,打几下倒是禁得住。” 莫聆风拉着程廷上月台,走进二堂,二堂中立刻有傧相引着程廷往里走,一脚迈进门槛,一阵“嘤嘤”的笑声便传了出来。 一群丫鬟拦住去路,五个容色娇美的少女捧着五只大酒盏,笑着让程廷饮了酒,方肯让路。 程廷没有海量,几盏酒下去,今夜恐怕便要睡在此处,莫聆风帮着饮了两盏,少女们才笑着让开一条路。 好不容易过了二堂,还未入内堂的门,忽然又有三个女子,持着棍棒,朝程廷扑打过来。 棍棒来的力道不小,比起大门外凶狠的丁家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殷南丝毫不放在眼里,随意挪动了一下步伐,就巧妙地绊倒两人。 莫聆风夹着程廷躲开,内堂之中,忽然传来阵阵嘈杂之声。 “哎呀!这像什么样子!” “快回来!” “姑娘!” 呼喊声越来越急,女子身上环佩之声也随之叮当作响,众人回头看去,就见内堂之中走出来一位盛妆女子,两颊贴着珍珠钿,头戴凤冠,身穿红色婚服,腰间系着玉环和玉佩,一只手持着团扇,一只手提着裙摆,疾步走到程廷跟前。 第236章 两心相知 嫁衣层层叠叠,环佩、凤冠,华贵而且沉重,本为禁锢之意,迫使女子缓步而行,此时却毫无作用。 女子腰间同心结、玉佩、珍珠等物结在了一起,衣裳略显凌乱,裙摆之下,露出了金花绣鞋。 内堂之中许夫人、傧相、喜娘、陪人,满脸焦急之色,跟出门来,三个小姑娘亦是满脸惊诧。 盛装之人正是新娘许惠然。 她本该戴着凤冠,穿着嫁衣,坐于内堂,等程廷受到百般刁难,才在千呼万唤之中轻移莲步,在甘甜香气中一步步走向程廷,让程廷见到她日月一般明亮的美丽。 此时她却有违礼数,自行从内堂中走了出来——不顾礼教,不顾母亲辖制,不顾傧相、喜娘的焦急,甚至违背了自己多年所受的教养,径直走了出来。 不等众人言语,许惠然对着手持棍棒的少女温柔一笑:“妹妹们饶过他吧,姐姐得此郎君,已是难得,还请手下留情。” 她目光也是温柔的,回望了程廷一眼,程廷见了盛妆的她,正是征愣之间,见她一双美目之中,含着一点怜爱的水光,心头一颤,登时满腔焦躁都化作了柔情,变成了春水。 值了。 许夫人面色铁青,几乎呕出一口黑血,僵硬着一张脸,压下心头怒火,上前拉拽许惠然衣袖:“还不快进屋去!谁家不打女婿,丁......你几个表妹,只是闹着玩......” 许惠然不着痕迹躲开许夫人的手,转身看向莫聆风,郑重福了一礼:“见过莫将军。” 莫聆风侧身让开,没受她这一礼:“今天不要拘礼。” “是,”许惠然笑道,“必定是程廷撺掇着你穿成这样,又使唤了你来,白白叫你替他挨打。” 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的女眷,全都诧异地看向了莫聆风,喜娘赶紧行礼,其他人也纷纷福下身去。 三个姑娘只是浅浅蹲身,起身之后,便不加遮掩的上下打量莫聆风。 莫聆风一眼扫过去,凤目寒如冰雪,三人情不自禁心头一寒,垂下了目光。 程廷憨笑道:“我哪里撺掇的动她。” 说罢,他心中一动,暗道莫聆风忽然做男子装扮,随同他前来迎亲,难道不是为了看热闹? 莫聆风问许惠然:“这三位也是你们许家的姑娘?” 第279章 许惠然摇头:“是我外祖母家表妹。” 外祖母家表妹,那便是姓丁。 程廷扫了一眼三个姑娘,又想到方才外面的混乱,心道:“这些人,难道是给湖州豆丁报仇的?幸亏二狗子在,不然今天非得皮开肉绽不可。” 他有条不紊地想了一通,然而一望向许惠然,本就不多的智慧立刻潜伏,又傻笑起来。 莫聆风冷笑着对许夫人道:“我本以为许昌隆的岳家,是湖州大族,必定教养贵重,没想到行事却是如此不堪,长辈不爱护子女,小辈行止不雅,后宅不宁,难怪许昌隆的官越做越小。” 她纵然没有带兵,身上也未曾有刀刃,然而要伤人,也是轻而易举。 许夫人面孔涨的通红,又气愤莫聆风托大,竟然直呼自己夫君名讳,有心尖酸刻薄的还击一二,只苦于莫聆风是官身,又是带兵之将,不敢开口造次。 她斟酌着赔笑:“在莫家面前,我们算什么大族。” 三个未嫁的丁家姑娘,见此情形,手心都浸了冷汗,垂头不语。 一位年长的妇人打了圆场:“女将军来此催妆,当真是蓬荜生辉,许姑娘还未过门,就心疼起姑爷来了,往后的日子也必定和美。” 她搀扶着许惠然的手臂往里走:“姑娘先回内堂去坐,我再与你理一理妆发。” 傧相反应过来,看了看莫聆风,又看了看不离莫聆风左右的殷南,猜测是莫聆风随从,可以不必多礼,连忙含笑请莫聆风和程廷进内堂等候,又让丁家女子也进去坐坐。 三个丁家女子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内堂之中,原本备了五个大盏,如今却是撤下去四盏,只意思着让程廷喝了一盏。 年长妇人扶着重新整理好衣裙的新娘出来时,随着程廷一同前来亲迎的众人也突破重重阻碍,聚集在二堂外,哄闹不住,大声叫嚷。 许惠然的面孔藏在了纱扇后方,在喜娘的扶持之下,缓步走向程廷。 这一回,她凤冠轻颤,环佩纹丝不动,裙摆微摇,步步生香,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新娘,只在和程廷并肩之时,她轻轻地握了握程廷的手。 莫聆风看在眼中,心想:“真好。” 程廷傻笑着和许惠然往外走,外头等着的人见了他这副呆样,又是一阵哄笑。 等许惠然上了花轿,许家兄弟依照习俗在花轿前索要礼钱,程廷早有准备,挚友们立刻抬出三个大箩筐,里面备着崭新的铜钱,一把一把散了出去。 街上围着的人群中钻出来几个小孩,悄悄从地上捡了几枚喜钱,程廷走到箩筐边,抓起一把铜钱,天女散花般扬了出去。 街道上越发混乱,挤得水泄不通,如此闹了三刻钟,许家怕误了时辰,合力拦开一条道,让一对新人赶在吉时前进了程府。 这热闹持续了整整一日,亥时初刻,莫聆风出程家时,程家的席面仍然未散。 她在许家时喝了两大盏烈酒,回到程家,又连着让人敬了数杯,此时坐到马车里,便两颊泛红,双目浮着一层水色,醉态显而易见。 “阿婆,看看。”她伸手指着车窗。 奶嬷嬷正惦记着醒酒汤的事,听她一说,连忙打开轩窗,让外头凉风吹进来。 夜色正好,明月在天,疏星几点,程府的管弦之声逐渐从她耳边剥离,冷冷清清的夜色从轩窗透进来,落到了她身上。 “阿婆,每个人的阿娘,都很不一样,有许夫人这样不爱女儿的阿娘,也有邬瑾母亲那样爱子如命的阿娘。” 奶嬷嬷笑道:“可不是,不过许夫人这样的少有,状元家里那样的却是常有。” 莫聆风嘟囔道:“状元也不常有。” 她忽然问:“哥哥的阿娘呢,好不好?” 奶嬷嬷想了想:“很好。” “那就好。” 莫聆风歪在奶嬷嬷身上,闭着眼睛,无思、无梦。 第237章 神 回到莫府,莫聆风先入二堂,去看莫千澜。 二堂内灯火通明,门户洞开,大桶热水往里送,一个姨娘端着一盆子雪白的巾帕进去,莫聆风站在院内,没往里走。 屋门关上了,她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脑袋晕乎乎的,心道:“哥哥,程三傻人有傻福。” 奶嬷嬷催着她去喝醒酒汤,她便离开二堂,往长岁居走,一边走,一边摸出埙,呜呜咽咽吹了起来。 埙声与风声夹杂着,像是冰冻的朔河之下流水发出的沉闷悠扬之声。 没什么曲调,只是听着令人心静,喧嚣浮华沉入河底,只剩下河床与厚厚冰面发出的共鸣。 泽尔也听到了这埙声。 他本是坐在屋中饮酒,听到埙声远远而来后,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执着酒壶,蜷缩着伤腿,蹦到屋外,又到回廊下,随后伸出木杖横隔在道路上,自己坐在木凳上,一边饮酒,一边等着莫聆风前来。 烈酒可以镇痛,他今日走路太多,伤腿时不时作痛,而且莫聆风不在府中,这庞大的府邸里,不知为何,就有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安静。 “咕咚”两口,他看到了边吹边走的莫聆风。 放下酒壶,他不收木杖,奶嬷嬷本要上前驱赶,莫聆风摆了摆手,让奶嬷嬷带着丫鬟先回长岁居,收起埙,走到泽尔身边坐下。 殷南打了个饱嗝,把尖刀抽出来,在莫聆风五步之后戒备。 第280章 泽尔捡起木杖,倚在脚边,将酒壶往莫聆风身前一递:“你们家的酒好。” 莫聆风摆手,眼神迷离而且朦胧,脸颊上带着两团胭脂红,侧身靠在柱子上:“喝够了。” “我听他们说你去喝喜酒了,”泽尔收回手,“汉人讲究,一定是用最好的酒水,可惜我没有尝一尝。” 莫聆风笑了笑:“是。” 泽尔将壶嘴送到嘴边,仰头喝完壶中酒,随手将酒壶扔进草堆中,抬手用袖子抹嘴:“你吹的是什么?” “埙。” “像风的声音,”泽尔看着夜色,“风吹过篝火、风吹过穹庐,从地上刮到天上,接近神。” “你的神是白石?” “白石是神的化身,”泽尔虔诚道,“除火神之外的一切神。” 他扭头看莫聆风:“我第一次见你,其实很喜欢你,所以送了你一块白石,你留着吗?” 莫聆风实话实说:“扔了。” 泽尔立刻垂头阖眼,合拢双手,靠近嘴边,用羌人的言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看着像是在请求神原谅。 他说完之后,看向莫聆风:“你丢弃白石,就是丢弃神,神因此不庇护你,你的兄长......” 他意识到话不对,迅速止住话头,然而莫聆风的目光还是在一瞬间冷了下去。 一片榆树叶飘入廊下,发出空旷响声。 她冷声道:“你时刻带着白石,为何神也未曾庇护你?” “神庇护了,”泽尔低声道,“我还活着,还能喝酒吃肉,就是神的庇护。” “不对,”莫聆风发出一声篾笑,“你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我饶你一命,所以你的神是我。” 泽尔一时愕然,惊地扶着廊柱站了起来:“你怎么能自比为神!”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怒火:“这是对天神的大不敬!” “大不敬又如何,难道它真会降下惩罚给我?”莫聆风毫不在意,双眼微阖,“你的神和庙中泥塑木偶一样,都是人造。” 酒意在她心里翻涌,她对这世间万物的淡漠和轻视,随着酒意一点点流淌出来,言语之间,毫无遮掩。 而这种轻描淡写的蔑视,足以击溃去敬万物为神的泽尔。 这是比刀剑还要狠厉的报复。 “释尊若当真为神佛之身,众比丘便不会因他入灭而彷徨,释尊亦不必拈花,传无上正法于迦叶,让迦叶为比丘之大依止, 你看,比丘亦知佛灭便是死,再无踪迹可寻,所谓成佛,不过是个谎言。 你们先祖更加吝啬,造神之时,竟然只用一块白石,就把你们哄骗了去。” 她垂下脑袋,将脊背一节节弯下去,拾起地上枯叶,拈在手中,仰头对着泽尔粲然一笑,火光照的她双眼流光溢彩,脖颈之间金项圈,也随之增添光泽,仿佛是她所持的法宝。 泽尔看着她这一笑,愣了片刻,随后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口中冒出一长串羌语,很快想起来莫聆风听不懂,急忙换了汉话。 “胡说八道,你们的神当然是假的,但是我们的神绝不会有假,我们的神是风生出来的,树木长出来的,是土地里孕育出来的!” 莫聆风起身,靠近泽尔,和他面对面,冲着他招手:“蹲下。” 泽尔不明所以,然而还是扶着廊柱,气鼓鼓蹲了下去。 莫聆风伸出食指,点在泽尔额头上,用力往前一推,泽尔本是单腿蹲着,猝不及防受了她这一指,当即往后倒去,翻下游廊,摔了个七荤八素。 断腿处立刻传来钻心痛楚。 他挣扎着翻身起来,一屁股坐到青石板上:“你辩不过我,就要动手?” 莫聆风一脚踩上长凳,跳下游廊,蹲身在他面前,摇头道:“不是!这一指头只是告诉你,我可以推翻你,也可以杀死你,你的生死,不是你信奉的虚无缥缈的神,而是我。” 她笑道:“我就是你的神。” 泽尔立刻道:“你不是神,你是恶魔!” 莫聆风叹了口气:“不逗你了,我再替你寻一块白石回来。” 泽尔不知她变脸为何如此快,皱着眉头,闻着她身上的酒气,猜测她是喝醉了。 他压下怒火:“不必你寻,你不信神,寻来的白石也不会灵。” 莫聆风低声道:“那我就信奉你们的神,请求你们的神庇护我百战百胜,庇护我的兄长万寿无疆,好不好?” “当真?”泽尔嘴角不自觉出现了一抹笑意。 “当然是假的,”莫聆风的目光、声音,全都带着压迫和蛊惑,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襟,迫使他的上身靠近自己,“你看,我不仅掌管你的生死,还能操纵你的喜怒哀乐,两句质疑,就能让你暴跳如雷,两句谎言,就能让你喜上眉梢。” 她的目光冷厉起来:“我就是你的神,你这信徒,对神应当万分敬仰,神不想从你的嘴里再听到关于兄长的任何一个字,否则——” 她松开他的衣襟,抚平褶皱,淡淡道:“神会让你失去舌头,永不能开口。” 第238章 天灾 泽尔如遭雷劈,征愣在原地,忽然间感到一股迫顶的压力。 他看着莫聆风起身,晃晃荡荡离去,绛紫色的衣裙翻飞,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高高扬起,成了两只翅膀。 朦胧的月光和灯火在她身上落下一层蒙茸浮光,仿佛她真是从天而降的神,玩弄他于股掌之间。 第281章 而她脚下拖着长长的影子里,却藏着她凶恶的灵魂,随时能将他碎尸万段。 她是神,亦是魔,她对众生,有无上妙法——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不二法门。 泽尔猛地爬动到游廊下,拿起酒壶,将酒壶高高扬起,张开嘴,接住里面仅存的几滴酒。 这一点酒不足以浇灭他心中的恐惧。 在一片寂静之中,他甚至感觉莫聆风还在傲慢地注视他——风摇动铎铃、拂过草木、吹过游廊,便是她的耳目。 而莫聆风走的很快,没有回头,快到长岁居时,殷北送了邬瑾的信来。 莫聆风拿着信进屋,随意坐在桌前,拆了信,还未看,奶嬷嬷便送了醒酒汤来。 醒酒汤气味微酸,还有苦味,莫聆风眉头一皱,捏着信纸,将汤药一饮而尽,随后龇牙咧嘴地“啧啧”两声,“砰”一声放下药碗,火速端起茶漱口。 吐掉口中茶水,她打开信,认真细看。 “聆风,信至之日,是否程廷佳期? 此时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我在乡间田野,给你写信, 宁州旱了两个月,田地间已经有了小股蝗灾,幸而种了黄豆,蝗虫不喜食,不至于颗粒无收。 我领通判衙役、一州学子在田间灭蝗,竟见宁州乡间建有蝗神庙,乡民以为蝗灾是蝗神降临,不敢灭蝗,更将家中最好的粮食送去庙里,祈求蝗神网开一面。 县令强令乡民抓捕蝗虫,乡民不敢违拗,却是白天抓,晚上放。 我让乡民用一斤蝗虫,换一升杂面,五斤蝗虫,换一升细面,如今田间地头,捉蝗虫的乡民多了不少,此次蝗灾应可顺利度过。 未从邸报上见到宽州有旱、涝之灾,想必是风调雨顺。 时近中秋,板栗已熟,你可吃了松子栗糕? 不知你是在家中还是在堡寨,不知你是否也对月怀人。 秋月无边,笔墨有限,遗憾不能邀你共赏。 元章二十九年七月十六,邬瑾写于宁州冷德县楠木村。 盼复。” 莫聆风将信收入怀中,起身去隔间,借着自己身上的那一点酒意,给邬瑾回信。 “邬瑾,收到信这一日,正是程三婚期。 程家热闹非凡,我随程廷亲迎,忙碌一日,此时方才归家。 今日食冰乳酪一盏,松子栗糕两块,另有三餐茶饭,腹中饱胀,等睡前再吃几根楂条,以助消化。 宽州风调雨顺,一切都好,战事亦是顺利,这一场战事,绵延许久,金虏已经有决战之意,看情形,只在这一两年间,便要将此次战事做个了断。 在你回京之后,我会伺机而动,将破绽和消息送给谭旋让皇帝知晓堡寨中情形。 今日我有墨菊一朵,沾染了程府喜气,送你一观。 天气渐凉,彼此珍重。” 将信写过后,她吹干墨迹,取下头上那一朵墨菊,交给殷北:“给邬瑾。” 殷北将其收下,起身离去,她眼睛,打哈欠,伏在桌上。 翌日清晨,莫聆风在和莫千澜道别后,带领亲兵又回到了堡寨。 宽州的天没有等到中秋,迅速变凉,十月初一,忽降大雪雹,三日不绝,牛、羊、马冻死无数。 莫聆风从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暴雪中察觉出不对,火速命殷北从莫府支出数十万两,租用石远船只,从苏、湖两地买来十万石粮食,又提前备足棉衣、木炭,运送至堡寨。 十一月,朔河冰冻,大雪不断,积雪平地厚五尺,民屋垮塌,人多冻馁而死,路有僵尸,州官命衙役将尸体埋于马场外,又于城内设粥棚赈灾,度过难关。 这场雪连下一个月,济州码头断航,京都中本应送至堡寨的粮草、棉衣、军饷全都滞在半道,动弹不得。 堡寨内外,已成一片冻土,士兵站岗时,四刻钟便需换一次岗,弓箭手瞭望时,几乎看不清金虏动向,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 金虏缺衣少食,比堡寨还要艰难,在十一月末挂出免战牌,莫聆风与种家庆一致认为风雪过大,不必枉送士兵性命,也随之挂出免战牌。 邬瑾来信频频,只是常停在半道,有时一个月到不了一封,一到时,便是三四封。 十二月初三,莫聆风练兵过后,往屋子里走,道路两侧都是堆积的雪块,等待士兵将其推走倾倒,屋檐上结着一溜冰柱子,屋顶上积雪昨日刚铲下来,今天又盖满了。 莫聆风回到屋中,殷南送过来一壶热茶和一碗杂面窝窝——十万石粮食,五万人节省着吃,能够捱到明年开春。 她拿根筷子,插着窝窝在炭火上烤,烤热后就着热水吃了两个,又拿起邬瑾来的四封信看了看。 邬瑾在信中忧心宽、济两州灾情,又言自己已经到了朔州——朔州连年蝗灾不断,朔州通判在拜蝗神庙时,一脚绊在门槛上,大头朝下,摔在石板上,再没起来,皇帝特下敕令,让邬瑾理朔州通判事,待朔州通判到任,再回宁州。 莫聆风将信翻来覆去看过之后,望了一眼屋外积雪,一切都是白的,人呼出去的气都冻的有了形状,一团团往外冒。 炭盆里“毕剥”一声,她拿起火箸,将炭火扒开些,殷南走进来,将一小袋粮食放到她面前:“游牧卿送来的,说朝廷送来的粮食到了一部分。” 第282章 莫聆风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就见里面乱七八糟一团,皱眉道:“这是粮食?” 她伸手进去,抓出来一把细看,就见大米、麦子里掺杂着发红的陈米,手指头一碾就碎,有糠,有干瘪的豆子,这样的粮食吃下去,士兵必定是有气无力,到了明年春,高平寨便会失守。 将这一袋粮食交给殷南:“这东西留着,往后大有用途,也让后营做上几顿,让大家知道这是朝廷发下来的粮食。” “是。”殷南扎紧袋子,收了起来。 “马料和棉衣到了,也是一样留一份。” “是。” 第239章 挂念 屋外传来叩门声,殷南顶着寒风出去开门,将冻的和青萝卜似的小窦让了进来。 小窦顶天立地站在屋子里,给莫聆风一份粮草数目:“将军,游哥让我送来的。” 其实是他死皮赖脸,抢着要跑这一趟。 说罢,他转头对着殷南一笑,趁着莫聆风低头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窝窝头,悄悄塞进殷南手中。 莫聆风权当自己瞎了,小窦也不敢在莫聆风面前过于放肆,塞过之后,拱手告退。 莫聆风一眼将数目看了,随手放在桌上,刚要喝茶,就听到院门外传来小窦热情洋溢地呼喊。 “北哥来了!北哥路上不好走吧。” 殷北阴阳怪气:“你倒是挺关心我。” “哪能不关心。”小窦笑的满脸是嘴,“舅兄”两个字呼之欲出,殷北气的抬腿就走,气势汹汹走到门口,咽下这股无名火,站到门外,对着门帘子道:“姑娘。” “进来。” 殷北掀开帘子进去,莫聆风扭头看他,就见他眉毛、鬓发、睫毛上,全结着一层冰碴,面孔冻的铁青,身上穿的裘皮硬成了一个皮筒子,他每走一步,皮袍都会随之发出曲折的声音。 他笨拙的将包袱放在桌上,屋中热气融化了他身上的雪块,让他的衣裳变得潮湿闷热。 他取下帽子,脑袋上方也随之冒着白气。 “坐,烤火,”莫聆风提着火箸,扒拉开炭火,“今年这样不好过,哥哥又怕冷,我回来时,李一贴说一下改方子,改了吗?” “改了,”殷北坐下,从怀中取出改过的方子、五份小报、一份邸报,交给莫聆风,再烘热僵硬冰冷的双手,“李一贴说茯苓可以做粮食,天冷,可以多加些。” 莫聆风将药方仔细看了一遍,见里面加了两味药,茯苓也加了量,便问道:“哥哥吃了这个方子,可好?” 殷北想了想:“还是老样子。” “那就好。” 殷北看了看殷南,对莫聆风道:“姑娘……” 莫聆风对着殷南一挥手:“出去。” 她伸手翻开一张小报,扫了两眼:“说吧。” 殷北低声道:“姑娘,您能不能让那个姓窦的,离阿南远一点?” 他咳嗽一声:“这……这傻大个,实在是……” 莫聆风笑道:“小窦还能傻的过殷南?” 殷北挠头:“两个人不是一个傻法。” 莫聆风换了张小报,边看边道:“人不聪明,有不聪明的福气,况且有我在,不会让她吃亏。” 她翻了一页:“好好给我守着家,殷南的事情,我心里有数。” 殷北有几分沮丧,大有白菜被猪拱了的心酸,起身道:“那属下告……” “等等!”莫聆风右手骤然攥紧了小报,瞳孔震动,脸上血色“唰”地退了下去。 小报上收集了上个月各处火情,其中便有宁州通判府衙失火一事。 她急急翻动小报,试图寻找其他消息,将几张小报翻动的“哗啦”作响,却没有再看到其他相关的文章。 放下几张小报,她立刻拿起邸报,仔细看过,等看到皇帝彻查宁州市舶司贪腐一事时,意识到事情不妙。 她一颗心在胸膛里轰隆直跳,再去看邬瑾寄来的信,猜测着近来发生的事。 邬瑾拿住了宁州市舶司贪腐的把柄,被市舶司诸官察觉,于十一月初九,火烧宁州通判府。 邬瑾侥幸未死,将罪证以急递送入京都。 皇帝令邬瑾前往朔州治理蝗灾,以避其祸,邬瑾于十一月二十日前往朔州。 十一月二十六,皇帝在早朝时震怒,下旨将宁州市舶司诸人押至京都御史台狱彻查。 泼天大雪阻隔了这一连串消息,掩埋了宁州官场的是是非非,邬瑾好不容易送来的信里,也对此只字不提。 他只挂念宽州,只忧心大雪,似乎是认为一场大火和宽州罕见的大雪比起来,不值一提。 莫聆风将小报、邸报抚平,整齐放在桌上,也一并整理好自己的心绪。 “朔州离这里有多远?” 殷北想了想:“将近六百里。” 莫聆风沉吟片刻,道:“快马一天能跑一百八十里,现在大雪封路,快马一天恐怕也只能跑一百来里,若是不走官道,抄近道呢?” “朔州多山,”殷北仔细回忆自己曾经随钱庄抄过的近路,“如果从山上走,可以节省一半的路程,但是现在朔州恐怕也下了雪,山中若是积雪太厚,反倒不如官道好走。” 莫聆风伸手摩挲邬瑾所写的信,里面并未提起朔州大雪。 她从隔间取来笔墨纸砚,添水磨开冻住的墨,饱蘸一笔墨,递给殷北:“画下来,仔细些。” 第283章 殷北连忙接过笔,不敢大意,画了起来。 等他画完,莫聆风俯身细看,见画的歪歪扭扭,字也写的宛如抽风,好在十分详尽,连哪一处有岔道都画了出来。 她赞赏道:“画的好,不错。” 殷北心花怒放之际,问道:“您要去朔州?” 莫聆风点头,走到门边,吩咐殷南叫游牧卿来。 殷北收了笑意,郑重道:“路不好走,哪怕走近路,也要三天才能到,出门三分险,还是我去吧,您要办什么事?” 莫聆风摆手:“我带上殷南,日夜兼程,你速去李一贴药铺,买上三瓶烧伤膏药——有多少买多少,再备足够到朔州的食水,到城门口等我。” 殷北忧心忡忡,又知左右不了莫聆风,连忙应声,离弦之箭一般奔了出去。 莫聆风将邬瑾的信收起来,放入匣中,再将桌上一应小报等物收了,去后院脱去软甲,换上厚衣裳、皮靴,外穿一件长及脚面的狐裘,戴上皮帽,走去前院。 游牧卿已经到了,看着如此打扮的莫聆风,问道:“您要归家?” “殷南,去换衣裳,”莫聆风往腰间插上尖刀,“我带殷南出门一趟,五日内必归,我不在时,若有人起异心,杀了。” 自休战以来,她回城频繁,只是这次时间稍长,游牧卿也并未多想,点头应声:“那个羌人说要弓箭。” “不行,”莫聆风拒绝,“给他一把刀,随你们一同演练。” “是。” 莫聆风与殷南穿戴妥当,连手也用皮毛套子裹住,不带亲兵,只两人出寨,一头扎进了风雪之中。 第240章 奔赴 出门时,还不曾下雪,等从殷北手中取了食水、膏药,走出宽州府去,忽的一阵狂风压顶,雪成团成絮,随风而落,道路两侧茅屋,尽数倒塌,只剩几间大宅还伫立在原地。 官道上衙役们正在铲雪,地上有车辙痕迹,将残雪压的紧实,还未曾被寒风冻硬,马蹄踩上去,不断发出“嚓嚓”响声。 莫聆风手挽辔头,快马扬鞭,沿着车辙痕迹离开宽州。 她所骑白马是战马,比递铺的马速度更快,若是不惜马跑起来,一日可达三百里,殷南所骑青马速度稍逊,两人都是极力扬鞭,估摸着跑了三十里,立刻下马,吃东西、闭目休息。 如此走到傍晚,两人已经离开了官道,沿着殷北所画的小道前行。 天色越暗,大雪越是铺天盖地,狐裘上的雪不等消去,又是一层一层落下,手套在皮筒子里,仍旧冻的麻木。 长而柔软的狐狸毛簇拥着莫聆风下半张脸,鼻子上方那一圈毛被热气打湿,又被冷风冻成一簇簇,没有片刻舒适,露在外面的上半张脸已经发青,眼睛上两圈睫毛分了家,一簇簇地挂着冰碴。 她骑马走在前方,领着殷南在寂静夜色中艰难向前。 越是偏离官道,越是荒无人烟,积雪就越厚,低洼之处,足足五尺,在人胸腹之上,马每走一步,都需要竭尽全力。 人和马,都疲惫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 就在莫聆风估算路程时,白马忽然踏空,骤然发出一声嘶鸣,连人带马,往旁边滚去。 莫聆风浑身僵硬,马摔倒之时,完全不能动作,一个倒栽葱,重重插进雪地中。 积雪迅速将她吞没,她眼前瞬间白茫茫一片,又挣扎不动,口鼻全被冰雪阻塞,喘不上气来,脑子里“嗡”的一下,只能听到自己巨大的心跳声和喘息之声。 没顶的窒息感在一瞬间涌了上来。 她强迫自己不要乱动,以免扑腾到更深的地方去,就在此时,殷南抓住了她的腿,将她拔了出来。 “呼——”莫聆风大喘一口气,抬手扫落脸上积雪,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 方才滚落的地方,再往前去三寸,一人一马就会从这座山上滚下去。 好险。 风盘旋来回,发出咆哮之声,她喘了口气,看殷南帮着马站起来,跃上山道,惊魂未定道:“应该快丑时了,再往前走走,到雪没这么厚的地方去歇歇。” 今夜无星无月,她只能凭着天色判断时辰,也不知是否准确。 殷南点头,翻身上马,抖落狐裘上的雪块,这回她挽着辔头,走在前方。 莫聆风翻身上马,走出去几步,才发现双手皮套子里都进了雪,皮靴里也灌进去不少雪,正在融化成水,又结成冰块。 半个时辰后,她们走到了风雪不大之处,下马修整。 殷南拾来柴火,点了小小一堆篝火,取出贴身放置的水囊,拔出塞子,给莫聆风喝上几口,又取出肉干和棋子大小的糜饼,两人分着吃了。 马埋头嚼雪,随后歪着脑袋啃树皮,吃那四季常青的叶子。 莫聆风活动手脚,望着黑沉沉的天,大如席的雪片就从黑洞一般的天上落下来,让火光照出形状,无声融化在火光上方。 她不信神佛,但为了借用神佛之名治军,曾熟读佛经,此时此刻,脑中忽然想起一句禅语:“立生死岩头,方得大自在。” 殷南搬来石头,低声道:“姑娘,睡一会儿。” 莫聆风点头,坐在石头上,和殷南背靠背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搓了把脸,再次上路。 十二月初四亥时,经过一日半加一整夜的跋涉,她们终于到了朔州城外。 第284章 朔州虽有雪,雪却不大,赏玩足以,只是州内已经连着三年遭受蝗灾,六料未收,乡村之中,十室九空,城中亦是一片萧瑟景象。 朝廷连年赈灾治蝗,依旧没有起色。 亥时,街道上几乎没有灯火,只有几处大宅中尚有灯火和欢笑之声。 朔州知州府衙二堂内,燃着炭盆,点着烛火,照亮正襟危坐的通判邬瑾、知州陶平、知府娄江,以及一位县官高义。 陶知州坐在首位,娄知府与邬瑾对坐于下首,高县丞坐了末座。 四人皆穿常服,邬瑾穿一领白色斓衫,头戴唐巾,目光濯濯,陶知州端起茶盏,饮一口热茶,笑道:“古有会稽王耀如朝霞,照亮朝堂,今日有幸,得邬通判照亮陋室,才知古人所说不假。” 对此恭维,邬瑾一笑了之:“敢问知州,何事星夜将我召来?” 陶知州又啜了口茶,叹道:“高县丞,还是你来说吧。” “是。”高县丞连忙起身,冲着上首三位上峰一揖。 他神色恭谨,姿态谦卑,说出来的话却硬的邦邦响:“县里没银子、没粮,不知是否移民就食?” “不妥,边关战事连连,国库吃紧,移民就食,是给陛下出难题,百姓也当体谅体谅上头的难处,”陶知州看邬瑾稳如泰山,连眉头都没皱一皱,只得自己皱起两条眉毛,“邬通判,你看呢?” 邬瑾道:“自朔州蝗灾以来,朝廷共拨付赈灾银三百万两,又以常平仓赈济,蠲免一年赋税,一石米六百文,如今涨到一千文,能买的米粮有多少,我算的清,你们也应该算的清,如此赈济,堪比军饷,为何就到了移民就食的地步?” 他看向娄知府:“我方才进来时,看娄知府在看小报,一定也看到了宁州市舶司上下六人被查抄一事,共计抄出白银两千六百万两。” 陶知州、娄知府本是想将高知县的难题抛给邬瑾,此刻听了邬瑾以宁州喻朔州,心头都是一凛,后背浮出一层牛毛汗。 邬瑾冷笑道:“二位,为何没粮、没钱,心中还没有数吗?” 高知县今日是拼着得罪上峰,也要来求一个对策,听到邬瑾这般直白讽刺两位州官,瞪大双眼,咽下一口唾沫,冰冷的手在一瞬间变得滚热。 陶知州脸色难看至极,心惊之余,一时竟然语塞,等他刚要叱骂邬瑾时,邬瑾却已经起身,步入堂中,拱手一揖:“请陶知州建社仓,由诸位州官先行发动家中存栗,赈入仓内,再请富人捐粮,以此赈济灾民,度过难关。” 说罢,他抬头看向陶知州:“虫卵已掘,明年必定有料可收,一俊遮百丑,您说呢?” 第241章 真心 屋中一片沉寂。 烛火摇动,似是佐证邬瑾所言,又似是一种无言嘲讽——知州府上还能以蜡烛照明,州府百姓却已是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屋外下起蒙蒙细雪,寒风掀动六出飞花,分不清雪是往上飞,还是往下落。 在陶知州答应建社仓后,邬瑾、娄知府、高县丞便已经告辞,只余下陶知府与心腹幕僚坐在屋中,商议如何建设仓一事。 陶知州满腔怒火,分毫未曾散去。 吃进去再吐出来,比不吃还难受。 却又不得不吐。 他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当了陛下的忠臣,替陛下割去朝廷上的腐肉,就可以平步青云?果然是个卖饼的破落户出身,殊不知这官场上的贪腐之风,从来都是上行下效,若是朝中无人,谁敢动用国库里一两银子。” 他端起茶盏,又喝不下去,“砰”的将茶盏放回桌上:“这回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幕僚也道:“邬通判还是年轻,不知朝堂之上,容不下过清正、刚直之人。” 陶知州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子窗,往外看雪夜。 雪夜不明,便如同波涛暗涌的朝堂,一盏灯立于风雪中,不仅看不清纷争的局势,还有熄灭之险。 一个人,想扛起一个清朗公正的世道,简直是痴人说梦。 “卖饼的目光,只能短浅地看到眼前,长远不起来啊。” 卖饼的邬瑾,此时撑着把油纸伞,正在风雪中疾行——他没带仆役,没有轿子,全凭两条腿,在这官场上走来走去。 亥时已过半,夜阑人静,邬瑾走向通判府内衙后门,还未曾收伞,就见门前站着两个人。 后门廊下挂着灯笼,里面却没有点蜡烛,凭借着暗沉的天光,他先看到殷南,殷南站在马前,裹成了个粽子,两只眼睛空洞洞的,没有内容,看人的时候,像在看一段木头。 紧接着,他看向了站在石阶上的莫聆风。 莫聆风正在看门上贴着的对联,也穿着狐裘,头上戴一顶毛茸茸的皮毛帽子,听到脚步声,立刻望向了邬瑾。 邬瑾的眼睛逐渐瞪大,不敢置信地站在原地,随后一点惊喜从心底破壳而出,沉甸甸、暖烘烘的扑向四肢百骸。 一点惊讶过后,便是铺天盖地的欢喜。 聆风! 他收起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油纸伞随手倚在墙边,脱掉身上鹤氅,抖开搭在莫聆风身上。 他两只手不受控制的哆嗦,手指划过莫聆风的狐裘时,感觉到了狐裘上的冰冷和潮湿,他的眼睛也随之潮湿,睫毛瞬间簇拥在了一起。 第285章 “你来了。” “来了。” 邬瑾伸手去攥莫聆风的手,又急急松开,慌忙去怀里掏钥匙,开角门上的鱼锁,将两边门扇都推开,他一只手揽住莫聆风肩膀,带着她往里走。 十指相扣,他跨过门口,随后扭头对殷南道:“马牵进来,先栓到树上。” 说罢,他再次握着莫聆风往里走,走的很急,莫聆风还来不及看这黑漆漆的花园,他们便已经过了月亮门。 迎面走过来一个老仆,邬瑾立刻让他去外面买热水和饭菜回来,莫聆风没见到其他仆人,扭头对殷南扬了扬下巴,殷南便提着包袱跟了上去。 邬瑾带着莫聆风沉默地走,一直走到自己住的主屋中。 他不开口,去点油灯,灯火一亮,他先一眼把莫聆风看到心里去。 莫聆风上半张脸上,生了大片的红斑,又被她挠的通红,一望便知是冻伤了。 他走过去,脱去莫聆风身上鹤氅,搭在一架黑漆屏风上,再帮她脱去身上沉重的能拧出水来的狐裘,取下头上皮帽,露出一个炸了毛的脑袋。 他伸手为她理一理鬓发。 两人都是一言不发,语多难寄,情多无词。 邬瑾很快搬来火盆,提起火箸,将炭扒拉出来,又往里面添上五六个炭,抬头看坐下的莫聆风,就见她不止是脸上冻伤了,两只手也同样冻的又红又肿。 他看不到她的脚,但是自己也赶过路,两只脚常冻得无知无觉,更何况莫聆风是从暴风雪中赶来,恐怕她那两只脚已经动成了铁疙瘩。 他只恨炭火不旺,从千言万语之中,挤出来一句最为平淡的话:“什么时候出来的?” 莫聆风疲惫的脑袋空空,答道:“昨天。” 邬瑾将火盆放到她面前,找来扇子打开,小心翼翼扇着炉火,同时心里算着路程。 一边算,一边又看了看莫聆风。 下巴尖了,瘦了。 “抄了近路?” 莫聆风“嗯”了一声,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仰头后靠,忽然道:“你的烧伤都好了吗?” 邬瑾脑中“嗡”的一声,原本如同深渊般的心,忽然被这一股野风惊起万丈波涛。 他定不下神来,几乎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莫聆风。 莫聆风回信很少,他将信掰开揉碎,不知看了多少遍,信中心意,他自以为知之甚详,却未曾想到,他所知晓的,只是莫聆风所倾注的一点皮毛。 这一句面对面的关心,才是她烈火般的真心,她从蛛丝马迹中看破真相,同时挣破人为的、天造的束缚,屈服于真心,将其血淋淋、不加掩饰的送到自己面前。 此心触之滚烫,必须捧在掌中,万千珍视。 邬瑾多年以来所受的礼教,对圣人的敬畏,以圣人之德对自己的约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心甘情愿落入莫聆风的天罗地网,让她成为自己一生所求、三生执念,任凭她驾驭自己的灵魂和人生。 他猛地起身,跨过火盆,弯腰俯身,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紧紧抓住莫聆风的手,一手伸向她的脸颊,向后、向下,扣上她的后脖颈,吻上她的嘴唇。 蜻蜓点水的触碰,他浅尝辄止,微微松开手,鼻尖碰着莫聆风鼻尖,两人气息滚烫灼热,交织在一起,于是他再一次收紧了手上力度,低下头去。 添进火盆中的新炭“毕剥”之声不断,火势熊熊,屋中温暖如春,屋外流风回雪,铺天盖地,在这一刻,遮住了俗世。 铜壶中滴漏却不肯做任何停留,发出无情“滴答”之声,任凭光阴流逝。 第242章 傻 孤雁之声,惊动了屋中人。 邬瑾一条腿屈膝,一条腿跪地,伸手摩挲莫聆风脸上冻伤。 火光之下,人影交叠,雪影自窗纸上不断坠落,寒风从缝隙往里钻,吹散满室炭气,只留幽香。 邬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幽香是从莫聆风衣带上传来,四季之花,依次绽放在他心上。 他低声道:“只伤了后背,已经大好。” 莫聆风凶巴巴地问:“放火的人呢?” 邬瑾笑道:“在御史台狱里。” 他听到屋外传来了脚步声,松开手起身,一边去开门,一边道:“吃点东西。” 脚店离通判府衙不远,常有喝夜酒的人在,店内吃食简单,胜在都是备好的,一要就有。 伙计随着老仆和殷南送来五个食盒,殷南左手拎着食盒,右手抓着一个大肉包,跨过门槛时,将剩下那一点塞进嘴里,顺势打了个嗝。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吃了整整一屉猪肉包子,噎的直翻白眼,撑的脑袋发晕,原本感觉自己是四处漏风,空空荡荡,现在填的满满当当,只差从喉咙里往外溢。 “姑......嗝......娘,热水得......嗝......” 邬瑾截住了她无尽的饱嗝:“知道了。” 他走到门边,示意伙计和老仆将食盒放下,让老仆和伙计出去等热水来,自己来回两趟,拎着食盒进屋。 揭开食盒盖子,他将羊肉汤糊、糖干炉、羊杂、罐焖肉、肘子,一壶花蜜水摆放在桌上,给莫聆风放置碗筷。 殷南对着这一桌菜垂涎三尺,奈何自己几乎淹死在包子的浪潮里,肚子里一丝缝隙都没有,对此有心无力,只能坐在莫聆风身后干看着。 第286章 邬瑾给莫聆风舀一碗羊肉汤糊:“尝尝,里面放着醪糟。” 莫聆风舀了一勺塞进嘴里,点了点头,端起碗喝了一碗,邬瑾又递给她一个饼:“糖干炉,我本来要寄给你,没想到这饼不禁放,一凉,里面的糖就冻在一起,皮也变味。” 莫聆风听到“糖”字,立刻两眼放光,连忙咬一口,果然香甜酥脆,感觉还没怎么吃,这块饼就下了肚。 邬瑾右手拿筷子,给她夹一筷子蒸肉,左手拿勺子,给她舀一勺羊杂汤,两只手互不相让,争先恐后要放到碗里去,这两样却又不能放在一起——蒸肉上挂满了糊,进了汤里就会变味道。 他一时无措起来,最后还是莫聆风弯腰,从他筷子上叨走蒸肉,将碗伸过去,让他把羊杂汤放到碗里。 殷南在后面翻了个白眼,同时打了个饱嗝,暗道:“这样的傻子也能考中状元?亡国之兆!” 邬瑾承受了这个硕大的白眼,清了清嗓子,对殷南道:“隔间有榻,你去歇一歇。” 殷南也感觉此处太热,不知是炭火烧的太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自己呆在这里,左右不适,干脆起身,去隔间闭目养神。 这一路,她的睡眠都是一段一段,零零散散的,哪怕在小憩之时,也时刻醒着神,此时她怀胎似的怀着满肚子包子上了榻,两眼一闭,还没来得及盖点东西,就睡了个昏天黑地。 仿佛她内心深处知道此地安全,风吹草动,邬瑾也会挺身而出,护住莫聆风。 邬瑾听到隔间没了任何动静,拿筷子扒开肘子:“明天早上,我带你去码头吃鲜鱼面,朔州三年蝗灾,如今只有码头上还热闹一点。” 莫聆风问道:“你没去钱庄?怎么没见几个下人?” 早在邬瑾到宁州时,莫聆风便嘱咐殷北寄送了钱庄的对牌给他,可随他支取。 邬瑾回答:“够,我一个人,支使不了那么多人,就只雇了一个老丈看门,又雇了个厨娘烧茶煮饭,这两日厨娘不在,都是从脚店里叫的饭菜。” 他给她夹肘子皮:“你吃。” 他又问:“什么时候走?” “走什么走,”莫聆风笑着吃肉,“我都到这里了,还想让我走?门都没有。” 邬瑾也笑,一边笑,一边五味陈杂,分离了将近整整一年,如今莫聆风近在眼前,分别却是近在咫尺。 他眼眶湿润,给她倒一盏花蜜水,见她对着糖干炉连看两眼,又是一笑。 已经是大姑娘了,通身威严,能够领莫家军上阵杀敌,却还是嗜甜,又怕虫齿痛,对着一张饼都踟蹰不已,神情凝重。 踟蹰过后,她把目光飞快溜到了其他地方。 邬瑾看她这个样子,心里又爱又怜,同时后怕不已——这一路大雪,她抄荒无人烟的近道,本就惊险,再加沿途大雪,他在小报上看到,积雪深处可达八尺,若是万一,两个人一同陷入积雪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拿一个糖干炉在手中,掰成两半,将糖多的那一半递给莫聆风:“吃吧。” 他慢慢吃着另外半个,和莫聆风同尝一份甜意。 吃过饭,热水也送到了,邬瑾收拾桌上残羹剩饭,找来熏笼,放在炭火上,方便莫聆风熏衣裳,又寻一块崭新的帕子,给莫聆风包金项圈,最后拿了自己的衣裳出来,退出屋子去。 他沿着回廊去了官房,用冷水洗漱,冻得哆哆嗦嗦,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裳,戴上幞头,跑到书房去收拾一番,又跑回主院门外等候。 四刻钟后,莫聆风沐浴更衣完,殷南也醒过来,草草把自己收拾了一通,跟在莫聆风身后出了院门。 雪已经停了,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一步一个脚印。 殷南看了一眼大半夜穿的崭新的邬瑾,想到殷北骂小窦的话,认为此时此刻安放在邬瑾身上也毫不为过:“骚狐狸!” 邬瑾骚而不自知,上前一步,走向莫聆风,低声道:“累了吧。” 莫聆风点头:“我们住哪儿?” 邬瑾也知这里是自己的住处,她们二人不便住,答道:“书房。” 他又急忙解释:“内宅虽大,我常去的地方却只有这里和书房,其他屋子都锁着,积了霉味,不能住人,书房我已经收拾过了,被褥都是新的......” 莫聆风伸手握住他的手,阻挡了他长篇大论的解释。 邬瑾的话立刻化为乌有,用力回握住莫聆风,牵着她往书房去。 无人管束的朔州,可以让他们大着胆子牵着手,在阔大的院子里走一走。 第243章 长夜 邬瑾郑重道:“不管什么事,以后都不能再冒险,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记住了吗?” “嗯。” “我若是真有事,不会瞒着你。” “嗯,”莫聆风取出一瓶烧伤膏药给邬瑾,“多的都放桌上了。” “烧伤膏药也能抹冻伤,”邬瑾收起来,“等下我给你擦一擦。” “好。” “宽州一切都好吗?” “都好,”莫聆风一样一样告诉他,“邬意的糖铺越开越大,城里给他说亲的人拿马车装,都得装好几趟,程三——” 她忽然想起程家二姐,立刻对邬瑾道:“程三的二姐,先药翻了婆婆,她夫君想纳妾,她又一鼓作气,把夫君也给药翻了!” 第287章 邬瑾愕然,感觉程家卧虎藏龙,除程廷之外,各个都是身怀绝技:“真是......程廷可怜。” 莫聆风笑道:“程廷上次回来,搬回来一个糖人摊子,在家里摆开了卖糖人,他外甥让他吹个猴,他不会,给吹了根棍儿,说是猴使的神棍,收了他外甥一钱银子, 后来程素宁知道了,揪着他的耳朵去了越家,让他给豹奴吹了一整天的糖人,还是许惠然去接回来的,到我家的时候,对着黄狗就叫‘豹奴’,说豹奴是个叛徒。” 邬瑾笑道:“他是一辈子孩子气。” 他又道:“黄狗老了吧。” “嗯,已经不大能走了。” “堡寨里粮食还够吃吗?” “够吃,我提前买了十万石,能够撑到开春,只要航运一开,就可以继续买粮。” “卖地的人多不多?” “多,而且都是贱卖,我让殷北悄悄收了。” 书房不远,说到此处,便已经到了,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你去喂了马再来。” 殷南险些忘记两匹马,连忙前去找那老仆要草料——邬瑾不养马,前衙里却是养着马的。 邬瑾上前推开门,带莫聆风进了待客的中堂,再转入东隔间。 东隔间点着油灯,里面放着一盆烧的正旺的炭火,一架屏风将隔间一分为二,前头靠窗处是一方翘头长条桌案,上面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平铺着一张竹纸,上面的字写到一半。 桌案边一张小几,上面有一只朴素的白瓷瓶,里面插着一枝山茶花。 莫聆风上前去看邬瑾写到一半的字,就见上面是一封写给自己的信,只写了寥寥几行,就搁笔了。 “聆风, 昨日夜风临窗,睡梦中以为是埙声呜咽,惊坐而起,披衣出门,只见满目萧瑟,风声鹤唳,方知不是你。” 莫聆风笑道:“我带了......” 话音未落,邬瑾伸手将她揽到自己身前,用力往怀中一带,一只手摁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摁向自己心口,金项圈硌着他的骨头,他也不觉得疼,垂下头,轻嗅她身上香气。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莫聆风闻着邬瑾身上的皂角香气,低声道:“堡寨中诸事繁忙。” 邬瑾心知这是一个谎言,然而对着这一个谎言,也是甘之如饴——他只是想要一个回答,无论真假,若把他放在莫聆风的处境上,他不一定能比莫聆风做的更好。 他松开她,低声道:“你带了埙?” 莫聆风环顾四周,只看到一把椅子,便走到屏风后头去,见里面陈设的也很简朴,墙边放着一张榻,榻上被褥方方正正印着几道折痕,可见是刚铺上去的。 榻前一张椅子,一张方桌,上面摆放着茶点。 邬瑾不进去,在屏风外道:“西隔间还有一张榻,殷南可以睡。” 莫聆风将椅子搬了出来,放到桌案前,笑道:“请坐。” 等邬瑾坐下,她也随之坐下,取出埙,吹给邬瑾听。 邬瑾注视着莫聆风,耳边听着埙声,只感觉长路漫漫,能与莫聆风相伴,便是幸事,就这样坐在一起听埙,纵然千万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府上仆人年纪虽老,耳朵却不聋,忽然听到埙声,越听越觉得寒入骨髓,问殷南:“闹鬼了这是。” 殷南抱着干草丢到地上,面无表情解释:“是我们姑娘在吹埙。” 老仆举着油灯,打了个寒颤:“没听说过。” 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天,这不会是吹给我们邬相公听吧。” 殷南一板一眼回答:“他爱听。” 老仆满脸狐疑:“爱听?” 他放下油灯,叉过来一些干草:“不可能,邬相公连琴都不听,刚来的时候,别人请他去听琴,他都不去,这鬼哭狼嚎的,他不可能爱听。” 殷南再一次学习了殷北的话:“你懂个屁。” 老仆人并不在意殷南的粗鲁,正色道:“你们姑娘是不是私奔来的?” 殷南从鼻孔里哼出来两道冷气:“姓邬的想的美!” 老仆自顾自猜测:“邬相公不近女色,我还以为他有暗疾,没想到是有心上人了。” 随即他又嘟囔一句:“这么大的官,还娶不到心上人,还不如我这老头。” 殷南还是那句老话:“你懂个屁。” 喂完马,老仆无力欣赏这等音色,匆匆回去睡觉,殷南回到书房外,沉默等候。 不到四刻钟,邬瑾便走了出来:“她在东隔间,你住西隔间,放心睡,这里安全。” 这里不仅安全,还很安静,殷南一觉睡到卯时,醒来时天还未亮,起来往窗边一站,察觉到外面有人,推开窗看时,就见邬瑾穿戴的整整齐齐,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他听到开窗的声音,抬头看向殷南,竖起食指,以示噤声。 殷南“啪”的把窗户关了,心想:“牢头都没看这么严。” 与此同时,莫聆风也醒来了,殷南听到动静走过去,莫聆风已经坐到了床边:“什么时辰了?” 殷南回答:“不知道,我问问姓邬的。” “邬瑾在外面?”莫聆风穿上外衫,趿拉着鞋,走到书案边,推开窗往外看,果真见到了邬瑾。 邬瑾的皂色幞头上泛着一层湿意,露在外面的鬓角也潮湿着,一张脸冻的发青,看见莫聆风,微微一笑:“刚卯时。” 第288章 莫聆风人还没精神,迷迷糊糊跟着笑:“你怎么这么早?” “我做了个噩梦,就早早醒来了,”邬瑾走到窗外石阶下,伸手摸了摸莫聆风的脸,“李大夫的膏药,果然见效。” “什么梦?” “梦到你走了。” 第244章 短暂 “果然是噩梦。” 莫聆风伸长手臂,摸了摸他潮湿的鬓角:“等着我。” 邬瑾点头:“不着急,我今日告假了。” 莫聆风换了衣裳,将金项圈压在衣襟内,带上殷南,和邬瑾一起走出门去。 出门后,邬瑾买了两顶帷帽,给她们戴上,一路走到河边,先在河边走走。 莫聆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江大河,撩起帷幕,不住张望,就见河水一眼望不到底,被刚出来的日光照着,寒风一吹,立刻闪出金光耀目的觳纹,数条船随水波荡漾,浮浮沉沉。 河道两岸便是群山,笼罩在雾气之中。 她边走边看,太阳光落在湖面上,也落在人身上,落在两侧房屋上,好些人扛着锄头出城去,有老有小,甚至还有学子。 “这是干什么去?” “挖虫卵,”邬瑾道,“朔州的蝗灾远比宁州严重,连官员都去拜蝗神庙,虫卵一年多过一年,连豆子都吃光了,现在虫卵可以换粮,才掘的差不多了。” 莫聆风问道:“粮食够吗?” “现在够了。”邬瑾将建社仓的事告诉她。 莫聆风低声道:“要不要给你雇几个护院?” 邬瑾摇头:“办个社仓,对他们也有好处,若是真逼急我,反倒不好。” 说罢,他伸手指了指码头上一面酒旆,上面写着个“酒”字:“这家早上也卖面,鱼鲜,干净,我来这里吃过一回。” 他领着两人过去,门口就放着一口大锅,里面咕嘟着雪白的鱼汤,热气腾腾 邬瑾对店家道:“要三碗——” 他话未说完,殷南便打断了他:“四碗,我吃两碗。” 邬瑾笑道:“四碗。” 他进去捡了一副桌椅,拉开椅子让莫聆风坐下,莫聆风取下帷帽,环顾四周,奇道:“这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邬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当时是被几个老丈追到码头上了,进来避难。” 莫聆风听出来这追不是好追,笑道:“是给你做媒的?” 邬瑾连忙摆手:“不是做媒,一言难尽。” 店家送了一碗面上来,他连忙推到莫聆风面前,拿帕子擦干净筷子递给她:“先吃,吃完了我慢慢跟你说。” 虽然只是一碗面,味道确实是鲜甜,三个人吃了四碗面,邬瑾付了钱,扭头对戴帷帽的莫聆风道:“我带你去坐船。” 莫聆风点头走了出来,三人走出去不到十来步,就有三四个老妇人走了过来,都提着篮子,等着船上下来的新鲜果子,买了后再去卖。 邬瑾见状,慌忙低了头,带着莫聆风侧身让到一旁,低声道:“就是……” 话未说完,其中一名老妇人已经看到了邬瑾,扫了他一眼,忽然凑了上来:“邬通判?” 不等邬瑾发话,她一拍大腿:“你是不是又要拆我们的蝗神庙?” 邬瑾连忙摇头摆手:“不是,只是挖虫卵——” “你们还没完了!挖蝗虫卵是要遭报应的!那是蝗神爷的子孙!” 邬瑾对着同僚可以侃侃而谈,足智多谋,对着这几位乡野村妇,一句大道理都说不出来——说了也是白说。 “你这是要遭天谴!只有好好信奉蝗神爷,灾才会离去!” 一个老妇人奔上来,义正言辞,手指头都差点戳到邬瑾面上。 殷南伸手去摸腰间尖刀,被莫聆风按住了手。 邬瑾百口莫辩,只得道:“大家等明年开春再看——” “还等明年,到时候你邬通判甩手一走,咱们可就遭殃了!蝗神爷要报复的啊!” 莫聆风站在邬瑾身后,伸出头来:“你们信奉的蝗神,足足三年不保佑你们的庄稼,这么不灵验的神,早就应该拆了。” 几个老妇人一听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当即“哎哟”声不断,一边祈求蝗神爷恕罪,一边拎着篮子就往邬瑾身上砸。 邬瑾见势不妙,拉着莫聆风就跑,方才还井井有条的码头顿时鸡飞狗跳,老人腿脚不便,眼看追不上身姿矫健的邬瑾三人,提起手里的篮子就砸过来。 殷南踢开篮子,护在莫聆风身上,而邬瑾紧紧攥着莫聆风,一路逃离码头,直奔向人烟稀少的街道。 老妇人被他们抛下了,叫骂声也被抛下了,只剩下风和光还追逐在他们身后。 二人双手交握,衣摆纷飞,几乎要挣脱一切,一口气跑到天涯海角去。 直到街道两侧房屋渐少,莫聆风才慢慢停下来,松开手,气喘吁吁地看着邬瑾,“哈哈”笑了起来。 邬瑾看着她,也忍不住笑,两人笑的前俯后仰,都感到一股荒唐无稽的快乐。 笑过后,邬瑾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码头上去不成了,咱们回家去吧。” 他无奈道:“那天就因为蝗神庙,我被堵到了码头上,正好早上吃面的人多,我就混进去吃了碗面。” 莫聆风喘匀了气,跟着他走:“难怪这些州官都不敢治蝗,挨了打都没地方说。” 第289章 “午饭我们从酒楼里叫来,”邬瑾侧着头看她,“家里也安静安静。” 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帷帽上的皂纱。 “好,吃点朔州菜。” 这时候,日头已经完全出来了,两旁道路上种着两排大树,连树皮都让蝗虫嚼了个干净,莫聆风目不斜视,走的威风凛凛。 邬瑾看着她,心想:“莫将军,真厉害!” 三人回到通判府内衙,莫聆风和邬瑾说笑,吃饭,吹埙,吹的府上仅有的两个仆人心神不宁,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到了晚饭时候,莫聆风一口一个糖醋丸子,又吃了大半条酸甜口的鱼,半碟酸甜口的肉条,末了抄起茶壶,倒了一盏糖水,喝了一气,扭头对邬瑾道:“我还想吃昨天吃的糖干炉,要现烤的。” 邬瑾扭头想叫老仆,那老仆却不知到哪里去了,连忙起身道:“我这就去买。” 他起身出门,去府衙旁的脚店要了五个热气腾腾的糖干炉,转身迈出门槛,又想起殷南的胃口,连忙回去又要了五个。 将糖干炉鼓鼓囊囊放在衣襟内,他烫的一个哆嗦,赶紧往家走。 到了书房外,他一步迈上三个石阶,笑道:“糖干炉来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没人答话,饭菜摆在桌上,却不见了吃饭的人:“聆风?” 门外传来老仆的声音:“邬相公,那两个姑娘刚才骑马走了,说让我来和您说一声。” 邬瑾周身血液都凉了下去,猛地走出门去:“走了?” “是,跟您前后脚走的。” 第245章 送别 邬瑾胸前鼓鼓囊囊,全是滚热的糖干炉,还不曾变凉。 老仆进屋收拾残羹剩饭,邬瑾愣了片刻,忽然带着糖干炉往前衙奔去。 他迈开两条腿,跑到马房牵出一匹马,一脚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抽出马鞭用力一甩,自马房往外狂奔。 仪门外,陶知州的轿子刚刚压下轿杆,陶知州的脑袋才从轿子里钻出来,人未站稳,眼前便是一花,定睛一看,就见一匹马发狂似的冲了出去。 马上之人似乎是邬瑾。 “邬——” 他迈出去一步,大着嗓门喊了一声,“通判”二字还未出口,他便连马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已过酉时,天幕渐渐暗了下来,邬瑾拼命打马,一鼓作气往山道上策马狂奔。 莫聆风来时是抄的近道,走的时候也不会走官道。 昨夜下了雪,今天却是一整日的晴好天气,山中积雪化的七七八八,整条山道泥泞的不成样,马也跑不起来。 邬瑾心急如焚,望着泥泞山道上蜿蜒而去的凌乱马蹄印记,奋力催马,不知莫聆风已经走到了何处。 他所骑的马,远比不上莫聆风精挑细选的战马,甚至连递铺的马都不如,无论如何抽打,都走的拖泥带水。 他急出了满头汗,干脆翻身下马,一脚踏进了淤泥之中。 两只脚瞬间变得沉重起来,鹤氅和白色斓衫下摆也沾满泥水,他一只手捂着胸前的糖干炉,一只手抓住一根光溜溜的树枝,借力踏上山道一侧较为干枯的地面。 随着他松开树枝,树枝随之一抖,树梢之上未曾融化的积雪“哗啦”往下砸,落了他满头满脸。 他来不及去拍,抬起腿便往山上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追着山道上的马蹄印狂奔。 他知道自己快不过马,只能是尽力而为,鹤氅又厚又重,又是是宽袍大袖,跑动起来十分不便,他扬手脱去,随手甩在林子里,幞头被树枝勾了去,发髻也因此散乱,头发披散了大半,只剩下半髻。 同时他尽可能地往林子里钻——莫聆风抄近道,他也抄近道。 山道只是泥泞,被蝗虫啃食干净的林子里却满是荆棘、碎石、积雪,一脚下去,甚至还有白骨。 邬瑾不看脚下,手臂、大腿上火辣辣的疼,都是被尖刺划出来的血痕,树梢上那一层薄薄的积雪,禁不住他的横冲直撞,几乎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一层。 头发、衣裳随之湿透,他也跑的热气腾腾,精疲力尽,等到了山顶时,依旧没能看到莫聆风的身影。 放眼望去,是越来越白的林子——出了朔州,便是暴雪之地,漫山遍野都是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头。 一切热烈的、恣意的感情,日夜不停的奔跑,全都掩埋在了其中,不再被任何人知晓。 邬瑾脑袋上冒着热气,躬着腰,一只手撑在大腿上,一只手按着一路带来的糖干炉,耳朵里“轰隆”直响,是他身体发出的声音,心已经跳的几乎从喉咙里钻出来,大滴汗珠从额头上滴落,无声无息。 他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无助地看向前方,伸手扶住树干,声嘶力竭喊了一声“聆风!” 沙哑的声音一层层传了出去,在山谷之间不住回荡,惊动深藏于雪地中的虫鸟野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越发显得他这一声大喊是无根之絮,只能在山野间一点点游荡,又被吞没。 他颓然坐地,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冷。 嘴里也有血腥气,不知是跑出来的还是喊出来的,回首来时的路,竟让他提不起力气往回走。 粗粗的喘息声渐渐平复,就在他打算扶着树干站起来时,耳边忽然传来了马蹄声,而且越走越近,近在咫尺。 他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处。 第290章 白马、佳人,从铺天盖地的积雪之中奔了出来,一直奔到他面前,翻身下马,满目惊诧,随后走上前来。 “邬瑾?” 邬瑾“噌”地站了起来。 这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的狼狈,浑身肮脏,头发散乱,他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苦笑道:“不要不辞而别。” 莫聆风抬手,抱了抱他。 在莫聆风的气息里,他溃不成军,想要勒紧莫聆风,然而总是不对劲,于是他松开手,取出糖干炉,递给随后赶来的殷南:“路上吃,糜饼滋味不好。” 殷南接在手里,感觉那饼还温热,当即拿起一张塞进嘴里,蹲到一旁咀嚼去了。 没了饼,邬瑾立刻伸手,再次用力将莫聆风揽在了怀里。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去哪里,都让我送送你。” 他们的人生,看似毫不相关,可实际上却和这山中的一草一木般,暗中流淌同样的气息。 莫聆风松开手,从他怀中出来,点头道:“好。” 她抬头看天,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只余下微弱天光,映着刺目的雪光,她低声道:“我走了。” 邬瑾笑笑:“好,珍重。” 惊心动魄的来、惊天动地的送别,最后都化作风轻云淡的一笑。 莫聆风翻身上马,与殷南策马而走,回到宽州堡寨中时,并未过她和游牧卿所说的时限。 堡寨中万事太平,大雪依旧,免战牌一时三刻放不下来,反倒是知州谭旋前往堡寨的次数变多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堡寨中驻军五万,若在战时,一心对外,难以辨清其中纠葛,休战之时,正是看清楚其中密辛的时机。 况且皇帝远在京都,也不放心五万大军中有一个“莫”姓之人,纵然不知她的娘子军究竟是强还是弱,皇帝的疑心,也足以驱使谭旋三番五次前往堡寨。 谭旋的目的,莫聆风与种家庆都心如明镜,每每做的滴水不漏,谭旋数次无功而返,又因雪灾严重,他不得不设法赈济,方才作罢。 腊月二十九,莫聆风从莫府回到堡寨,按例和士兵们一同过年。 码头封航,宽州既没有烟花也没有爆竹,程家也举家去了济州过年,城中越发冷清,堡寨中因为人多,倒还有几分热闹。 莫聆风站在窗边,看向敞开的大门外,看着士兵来来往往,有说有笑的热闹,静静站了一个多时辰。 殷南推门而入,端着一碗窝窝头,莫聆风这才活动了手脚,正要吃时,忽听得外面传来阵阵埙声。 有人在吹埙。 第246章 羌人、埙 泽尔在满是汉人的堡寨中,穿一身汉人士兵的袍服,然而还是梳着满头辫子,用皂色帕子包起来,神情仿佛是桀骜不驯的鹰。 困在莫聆风身边,他皮肤白净了许多,不再是风吹日晒的粗粝,五官和面孔的线条随之清晰的显露出来,确实带有汉人的柔软。 他拿着簇新的陶埙,学着莫聆风的样子伸手按住埙孔,凑到嘴边,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出“呜——”的一声长鸣。 城头附近的风大,扑到他脸上,堵住了埙发出来的声音,他转动身体,打算背对着风口。 然而一转身,他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到来的莫聆风。 莫聆风带着殷南,姿态悠闲,走到泽尔身边,伸手取过他手里的陶埙,笑道:“新买的。” 泽尔在后营中干活,也领一份微薄军饷:“是,有人进城,我就让人带了一个。” 他从石头上起来,伸手想将埙取回来,不料莫聆风并没有还给他,反而把玩着埙,上下打量他:“你气息足,我刚拿到埙的时候,吹不出这么长的音。” 随后她似笑非笑地看向城头:“你坐在此处吹埙,堡寨之外的金虏能否听到你的长长短短之声?” 泽尔听见自己忽然急促的呼吸声,让风声掩盖了住。 他伸手讨要自己的埙:“不知道,还给我,我只是喜欢这个声音。” 莫聆风往回收手,手指纤长而有力的握住埙,略一垂手,宽大的袖子垂落下来,只能看到她因抓握而隆起的骨节,是不容置喙的拒绝姿态。 “我也喜欢,”莫聆风点头,“也喜欢听你们的哨声。” 根本没有转圜余地,她不听他任何解释、理由,只是这样随意而又果断地夺走他的所有之物。 泽尔好不容易才淡去的屈辱在瞬间层叠而起,囚徒之身再一次抽走了他的尊严,桀骜不驯的雄鹰折了翅膀,血淋淋跌落在地。 在咆哮的大风之中,他茫然听到莫聆风说:“回去吧。” 高傲的语气,让他无所适从。 但他不自觉地臣服于这种姿态之下,转身离开,往后营而去。 还未到后营时,又下起了雪,上下翻飞的雪花吹进了泽尔的眼睛里,寒意使得他浑身血气都往上涌,怒火也随之冲上脑顶心,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驯化到何种地步。 他停住脚步,开始往莫聆风帐中走。 他穿过热气腾腾的后营,小兵追在他耳朵后面喊“劈柴”,他充耳不闻,走过正在训练的校场,他还听到了游牧卿痛心疾首地狂呼。 “窦兰花!你穿的什么东西?战甲去了哪里?花里胡哨的能挡刀还是能挡箭!休战期间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把一个脑袋抹的油光水滑干什么!让苍蝇劈叉啊!” 第291章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常龙正火急火燎地往脑袋上戴兜鍪、穿战甲,和小窦一样,常龙也狠狠把自己捯饬了一番,此时正在百般遮掩。 这些人光明正大的撒欢,又小心翼翼的掩饰,别有一种鲜活的自由,泽尔看的刺目,越走越快,游牧卿的怒吼声却是如影随形,还在他耳边。 “我看你们这个孔雀开屏的脑袋只有一个好处,就是金虏挂在旗杆上的时候更好辨认!这个抹桂花头油的是你窦美人!那个插花的是常壮士!一帮大男人......” 泽尔把声音抛到脑后,迅速走向莫聆风所在,等殷南通禀之后,他进大门,走进前厅。 厅中暖和,莫聆风坐在火盆旁,佝偻着腰,拿筷子串了一个窝头,在火上翻来覆去的烤,双腿略微分开,手肘撑在大腿上,听到泽尔走进来的脚步声,她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作。 泽尔的黄土陶埙随手放在桌上,闪着不那么油润流畅的光。 泽尔看着莫聆风,两颊咬的死紧,肩背也随之紧绷,惊弓之鸟一般走向前来,抬起双手,交叠在一起,拱手行了一礼。 “莫将军,请把埙还给我,我愿意用我所信奉的神明起誓,我想学埙,只是喜欢它的声音。” 莫聆风将窝头烤的表皮焦脆,收回手,拿手捏了一下,烫的两根手指头迅速从窝头上移到了耳垂上。 她捏了捏自己的耳垂,黝黑的眼睛落到泽尔身上,目光仿佛能透过这具躯壳,在他的灵魂上打下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 很快,她移开目光,掰一块窝头嚼着吃了:“你的神就是我,我不信任何誓言。” 泽尔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莫聆风的“神论”,一个字未曾出口,又陷入一场沉默。 他说不过莫聆风,争论起来,反倒会动摇自己。 看着小口小口吃窝头的莫聆风,他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在桌上一扫,将陶埙扫进了自己的手中,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以后我只在你面前吹。” 说罢,他伸出手指,按住埙孔,泄愤似的吹出了“扑”的一声。 随后他试图变换音调,手指在埙孔上起起落落,发出一长串难听的声音。 莫聆风在这一阵刺耳埙声中起身,坐到泽尔身边,伸出手,挑开他杂乱无章的手指:“挺起胸,否则音色不对,嘴不要开太大,气要舒缓。” 说着,她将手指虚虚搭在埙孔上:“这样放。” 她收回手指,坐了回去,再拿筷子串窝头,放在火上烤。 屋中气氛静谧,黑洞洞的埙孔一开一合,像是黑暗中挣扎着张开的眼睛。 泽尔吹了半晌,吹的腮帮子疼痛,嘴唇木然,放下埙,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垂首而坐,在看不知何处寄来的信,头发乌黑,面颊雪白,在炭火映照之下,吹弹可破,金项圈垂在衣襟上,压出一个漂亮的痕迹,再往下是窄窄的一捻腰...... 她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目光如同锐利的薄冰,毫不掩饰的刺向泽尔,立刻刺破了这虚假的美好。 泽尔汗毛直立,猛地察觉出自己的失态——火光方才成了温水,他不知不觉沦陷了进去。 他将埙往怀里一揣,起身告退:“我去后营帮忙。” 莫聆风看着他走出去,将信看完,放在桌上,伸出手指叩了叩桌子,发出清脆响声。 埙、羌人。 可以一用。 第247章 演练 宽、济两州雪灾,旷日持久,在元章三十年开春之后,还曾有过一场倒春寒,刚有化冻迹象的朔河再次冻住,直到端午过后,天气才不再反复。 邬瑾在四月回到京都,皇帝认命他为内知制诰,专掌内制,草拟机密诏令,同时加直史馆,赐钱二十万。 直史馆一职,任职一年后,便可委以重任,超迁官阶。 此消息一出,邬瑾顿时成了炙手可热之人。 五月初,济阳郡王向陛下索求潭州宗室田庄千倾,皇帝应允,邬瑾拒绝草诏,甚至上书请皇帝还田于民,因此触怒于皇帝,刚烫起来的新臣,迅速凉了下去。 潭州庄田一事,亦不了了之。 在皇帝震怒之下,邬瑾依旧直言不讳,数次上书,潭州已无藩王,近万顷良田却依旧录在宗正寺中,不纳税,不交粮,于国朝而言,已为废土,请宗正寺还地于民。 随着邬瑾上书,谏官中也有人随之上奏,民声更是沸沸,五月二十日,皇帝不得不下旨,令宗正寺清理各州田地,将没有封赏给宗亲,却还记录在册的,一律还于当地百姓。 皇帝此举,令天下人颂赞,皇帝因此迁升邬瑾为都官郎中,为翰林院草诏。 京都中的宗室,则恨不能将邬瑾千刀万剐,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试图抓住他的错处,把他拉下马来。 六月十一,邬瑾前往码头,从船上买了一篮子桃,那条船在当天夜里离开码头,将一封信带回济州码头。 殷北从石远手中接过信,带上小报、邸报,快马加鞭赶往堡寨,过了吊桥,到达堡寨时,正是辰时,堡寨士兵在大校场演练。 大军列成五路,各有步军营、马军营,又从中挑出精兵两路,列做三阵,假做金虏,有序列在两侧。 人马严阵以待,盔甲、兜鍪、刀锋、长枪,闪烁出滚烫灼热的光,照在五万张肃然的面孔上。 第292章 大滴汗珠从兜鍪边抖落,却无人抬手擦拭。 种家庆于高台之上观战,见双方列阵俨然,挥动手中战旗,两名战鼓手随之敲响两面牛皮大鼓。 “咚——咚——” 莫聆风做金虏打扮,立于阵前,鼓声余音未落,她已经率领身后士兵飞驰而上,顷刻之间将前方防守冲出一个缺口。 小窦见状,立刻翻动旗帜,与游牧卿一左一右,引领大家分做两个方阵,布成一个两侧包抄的大阵。 方才还在冲锋陷阵的“金虏”,在一瞬间被夹击了。 莫聆风丝毫不慌,其声铿锵有力:“放箭!” “放!” 弓弦拉开之声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没有箭头的木杆如雨一般射向两侧,硬生生将包抄逼开一条通天大道。 种家庆站在高台上,紧紧盯着“金虏”动作,再看将士如何应对,将不足之处一一记在心中。 他抬手试汗,看莫聆风率领步兵欺身至骑兵身前,竟以三人一组,分隔、围猎三名骑兵,两人阻挡马上攻击,一人使用木制撩风刀,击向马腿。 撩风刀本是为了对付铁浮屠而制,铁浮屠有了应对之法后,撩风刀被弃用,没想到被莫聆风想起来,直接用在了普通骑兵身上。 种家庆激动的面红耳赤,眼看金虏所向披靡,亲自拎起锣锤,鸣金收兵。 大军停止演练,井然有序集结,种家庆大声道:“胜者——右方!” 莫聆风身后士兵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浪潮般掀动堡寨。 而游牧卿垂头丧气,本来就不高的个子越发矮了半截,感觉没脸见人。 按他本来的作战之法,以人多围攻,压也压死对手了,怎料莫聆风变化如此之快,甚至以步兵去攻骑兵。 种家庆吩咐大军先行休息,待明日再讲武,自己走下高台,和莫聆风边走边说。 “撩风刀这般用很好,”他不吝啬称赞,“只是真正上战场时,以步军围攻骑兵,还是过于危险。” 莫聆风取下兜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战甲下的衣裳已经湿透,一片片贴在背上。 她从殷南手中接过水囊,一口气喝了大半,随后将水囊举到头顶,将剩余的水浇到脑袋上,把水囊丢给殷南,她抹了把脸:“这种作战阵法可以再完善。” 种家庆点头:“我来想想,你先休息吧。” 莫聆风热的大喘气,沉甸甸地往回走,还未进门,就见殷北与泽尔正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好似两尊不对付的门神。 “姑娘。” “莫将军。” 莫聆风抬腿进门:“东西放下,回去吧。” 殷北应声,轻手轻脚进去放了东西,又退了出去,泽尔提着一桶热水跟着莫聆风,不知怎么,得意洋洋,仿佛自己是两条狗里,享受优待的那一条。 殷南接过热水,倒进隔间放满凉水的浴桶里,莫聆风放下兜鍪,从桌上取了埙,抛给泽尔:“出去吹。” 泽尔拿了埙,知道她是要沐浴更衣,毫无怨言地退了出去,站在屋檐底下去吹。 殷南提着空桶,也退了出去:“姑娘,水好了。” “嗯。”莫聆风打开殷北送来的东西,找出邬瑾的信,随手撕去封函,一只手抖开信纸,一只手去解身上战甲,走到隔间,将沉重的铠甲脱下,站在浴桶旁看信。 “聆风,来京都数日,便深陷风波,小报上言语纷纷,恐误你谋略,特为你解这千头万绪。 潭州千倾庄田一事,于旁人看来,是我刚直过头,令皇帝、皇亲颜面扫地。 殊不知,济阳郡王与皇帝有抵足而眠之情,若非皇帝亦有心放还田庄,我便是碎首以谏,也无足轻重。 我观国朝,国库空虚,宗室已成蝗祸,济阳郡王每年禄米一万石,他的儿子每年禄米一千石,去年国朝收粮米两千一百六十万石,整个宗室便嚼掉了六百八十万石。 宗室不仅要吃,还要庄田,以便花用,济阳郡王名录之下,便有两万倾良田,犹嫌不足。 皇帝所为,无非是先‘治蝗’,而后‘充盈国库’,最后‘安内攘外’。 莫家积年累月,所聚十州之财,既是充盈国库的一部分,也是安内的一部分。” 看到这里,莫聆风心中无端涌起一股燥热,将信纸放在澡豆盒子上,脱去衣裳,抬腿跨进浴桶,将自己沉入微凉的水中。 所谓帝王术,便是对莫家赶尽杀绝。 第248章 严峻 屋外响起不连贯的埙声,是泽尔在奋力吹埙。 “呜呜——噗——” 声音断断续续,比起莫聆风刚吹埙时,更为刺耳——莫聆风气息不足,吹几声便要歇息,泽尔却是气息十足,可以没完没了,吹个不休。 埙声中,夹杂着几声士兵的臭骂,等泽尔出这屋子,立刻就会迎来一顿胖揍。 莫聆风浸在水里,将燥热压退,伸长手臂,从澡豆盒上拿起信,继续往下看。 信上的邬瑾,正在以超乎常人的目光,勘破朝局,并且冷静地剖析其中要害。 “太子与魏藩之争,宗亲、朝臣两头乱靠,只顾阳奉阴违,争权夺利,上行下效,各州也是乱象层出不穷,致使皇帝坐于御塌之上,政令难通,纵有心,也无力。 自然,皇帝这番用心,朝堂之中,也有机敏者看破。 第293章 只是伴君如伴虎,皇帝与宗亲是血脉相连,今日皇帝要整治,来日却可能反复,不如装作看不清楚。 皇帝缺一个人——这个人要为国为民、不畏生死、刚正不阿,要不为他人左右,甚至要无怨无悔,他日甘愿引颈受戮。 因为将来新君上任,便是走狗烹,良弓藏之时,新君必须杀这人,以抚慰不满已久的宗亲之心,重修与宗亲的关系。 皇帝用我之意,悉数在此。 聆风,我已入棋局,你可落子。” 写到此处,他笔锋忽的一转:“今日下值,从小贩手中买得两支芰荷,插入赏瓶中,立在案头,花影、清风、笔墨皆落于纸上,我才有片刻心安,否则夏日波澜不止,真叫人疲惫。 元章三十年六月初十,邬瑾。” 莫聆风捏着信纸,眼前浮现邬瑾坐在案前写信的模样。 窗外蝉鸣声声,晚风拂过案前荷花,落在邬瑾握笔的手上,他的眼神是她熟悉至极的温润,完美无瑕、平静无波。 而他身形也一定笔直,如同山岳,不惧刀斧加身,甘愿入局为棋子,为百姓做微末之事,为她遮风挡雨。 她将信一字不落的再看一次,随后将信浸入水中,看着上面字迹散开,糊成一团,再也看不清楚上面写过什么,才捞起来,在手里一攥,丢到地上。 泽尔吹埙的声音小了,低低的“突”了两声,就“突”不动了,嘀咕了几句羌语。 殷南让他说人话,他便改口说了一句“太热,想喝水”。 而殷南十分冷酷的回答“忍着”。 泽尔显然忍不住,很快响起了开门之声,门还未关上,就有埋伏在一侧的士兵扑住泽尔,和他扭打在一起。 片刻后,屋外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殷南无聊踢石子的声音。 莫聆风抓一把澡豆洗脸沐浴,洗过之后,起身将头发拧干,随手一挽,又拿干净巾帕擦干身上水珠,穿上一身鹅黄色纱衫,趿拉着鞋,叫道:“殷南,中午吃什么?” “肉汤面。”殷南推门进来,收拾残局。 莫聆风一听到“肉”字,汹涌的食欲立刻减半,等到饭菜送来,果然是肉汤面,幸而不是热气腾腾的,否则她将一筷子都吃不下。 她抄起筷子,吃了一口,对殷南道:“等回去了,咱们拿冰碗吃乳酪,把荔枝糖水放到冰鉴里,桃子湃到井水里,再让厨房做冷淘,吃个够。” 殷南吸溜一下口水,重重“嗯”了一声。 肉汤面不是滚烫的,但莫聆风也吃出了一头汗,吃过之后,她伸长脖子往外看了一眼,就见太阳白花花的晒在地上,晒出了扭曲的热浪。 她坐了片刻,鼓足勇气去城楼巡视。 堡寨建在无遮无挡的高地,日头毒辣,无处可躲,从城头上放目一望,整个天地似火鎏金,闪烁着耀目之光,炎炎之风吹过时,流云飞动,落下大片阴影,才能让人有片刻喘息。 莫聆风到女墙边时,种家庆已经伫立多时,见到她,伸手一招:“来看看,又来了。” 莫聆风伸手擦去滑落到眼睛上的汗珠,放眼望去,就见一辆辆太平车正进入金虏营帐。 金虏虽然就驻扎在堡寨之下,但城高池深,金虏营帐中又搭着无数苫布,充作天棚,太平车还远在天棚之外,看的并不真切。 只能在太平车离的最近之时,根据车上苫布隆起的形状,大致分辨所装之物。 前日是箭矢,昨日是长刀,今日是粮草。 莫聆风收回目光:“多少辆了?” 弓箭手答道:“一百一十七。” 种家庆眉头紧锁:“决战在即了。” 莫聆风点头。 自摘下免战牌后,金虏一直未曾攻城,直到六月,才开始动作频频。 莫聆风看了片刻,对种家庆道:“面上一层是粮草,底下不太像,重很多。” 种家庆听后,连忙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半晌后,他回想堡寨中平日往来送粮草的太平车,发现金虏的粮草车,确实重很多。 弓箭手低声道:“两位将军,里面装的会不会是重弩?” 种家庆摇头:“我们早已经见过金虏的重弩,他们不必拿粮草掩盖。” 莫聆风凝神看了半晌,直到太平车全都进入营地,遮挡在了金虏展开的苫布之下,她才出声:“这么遮遮掩掩,会不会是火药?” “火药”二字,如同惊雷,劈的种家庆动弹不得。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回答,“火器坊在南北作坊是由禁军把手的,内外不通,金虏若真能将其偷出来,堡寨早已经守不住了。” 莫聆风反问:“若是他们自己做呢?” 种家庆皱眉不语,片刻后才道:“有可能。” 两位将军,一位风华正茂,一位垂垂老矣,却都历经过无数战争,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在对答之间,都感到了心惊。 金虏地狭产薄,劳其筋骨以能寒暑,因此多良将、锐兵,前朝开始便有金虏“满万不可敌”之说,如今据弓箭手多番瞭望,早已经有了万人。 再加上火药,这一仗,难熬了。 种家庆沉默半晌,忽然问:“你多久没回城了?” “三个月十九天。” “给你一天式假,回去看看你兄长。” “是,等我回来,再写军情急奏,您呢?” 第294章 “我就在这里守着,我从军第一日起,便已经准备好以身殉国了。” 第249章 生死论 宽州城内,尚不知大战在即,一片宁静祥和,夜风之下,不少人出门纳凉,东游西逛。 莫聆风带领亲兵回到莫府,先吩咐厨房里做冰乳酪和槐叶冷淘,进了二堂,一边脱去软甲,一边对莫千澜报喜不报忧。 等姨娘们给莫千澜喂完药,她见月色明亮,繁星满天,便让殷北在院子里放上软榻,和莫千澜一同在院中赏景。 姨娘们手脚利索,轻手轻脚将莫千澜运到榻上,奶嬷嬷也赶了过来,张罗着摆上桌椅板凳和吃食。 “姑娘,冰乳酪只能吃一盏,槐叶冷淘倒是无妨,我让他们再配上一碗热汤。” 莫聆风对奶嬷嬷的话充耳不闻,挨着莫千澜坐下,埋头在他身上狠狠一嗅,她抬起头,捏了捏自己的鼻子:“阿尨是小狗。” 奶嬷嬷无声一叹,闭上嘴,退了出去。 下人们都退至两侧,垂首不语,几盏烛台放在角落,不至于扫兴,又能看清。 稍远之处熏着干艾草,驱赶蚊虫。 莫聆风拿银勺吃了一粒糖水浸的杨梅,想再吃一粒,又想留着肚子等冰乳酪,就在此时,院门外响起了程廷的大嗓门:“二狗!” 他单手拎着酒坛,一脚迈进门槛,直奔桌边:“回来的巧了。” 将酒坛子“砰”地放在桌上,他转身面对了莫千澜,不由自主站直身体,绷紧了皮,拱手行了大礼:“姑父,侄儿来看您了,这是一坛虎骨酒,侄儿专门送来给您补一补。” 饶是莫千澜已经离魂,他直面莫千澜时,心头始终犯怵。 直起身,他松了口气,不与莫聆风对坐,扭身坐到她手边,伸手捏了颗杨梅:“你可算舍得回来了。” 莫聆风看泽尔提着冰鉴进来,眉飞色舞地让殷北拿开虎骨酒,腾出地方:“许惠然有了身孕?” 杨梅顿时呛进程廷喉咙,他“咔咔”几声,又“吭吭”两声,憋的脸红脖子粗,殷南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他“噗”的一声,将杨梅吐出去老远。 “你......咳咳......你怎么知道的?” “三个月,你给我捎信,回来了七趟,要么是许惠然有孕,要么是许惠然有病。” “呸呸呸!”程廷又咳嗽两声,“别乌鸦嘴,乳酪有没有我的份?” 莫聆风揭开冰鉴,里面放着两碗雪山似的乳酪,一开盖,碗壁上迅速凝结出无数水珠,一道道往下滴落:“有你的份。” 程廷端出来一碗,没用勺子,先埋头咬去一口,再把碗放到桌上,发出喟叹:“舒服。” 他拿起勺子,看莫聆风大口吃乳酪:“我在济州,常听船上那些没见识的人说起你......他们哪知道你是这个样子的。” 莫聆风腾出嘴来问:“说我什么?” “没什么。” “猜得到,无非说我靠哥哥耍威风,女将军其实是名不副实,他们自己尚且文不成,武不能,一个姑娘怎么能做将军。” 莫聆风笑了一下,一本正经的自吹自擂:“我就算不从军,去蜀中开糖铺,也能做到天底下数一数二。” “那是。” 莫聆风狡黠地冲着他一眨眼:“早晚让这群没用的废物吓一跳。” “嗯?”程廷吃的唇齿冰凉,“怎么吓?” 莫聆风竖起一根食指:“秘密。” 下人送了槐叶冷淘来,程廷看她吃心不改,自己却让她吊的心痒难耐:“我都不能说?” “不能。” “我还不稀罕听呢。” 两人埋头吃槐叶冷淘,吃过头,出奇一致地向后靠,抬头往上看。 大黄狗卧在莫聆风脚边,耷拉着一张老脸,睡的昏昏沉沉。 程廷看着满天繁星,忽然起身:“我走了,我回家和惠然看星星去。” 他来去匆匆,院子里迅速安静,莫聆风纹丝不动:“吹灯。” 烛火熄灭,院子里彻底陷入黑暗与寂静,天幕之上,繁星不变,并不为人间的起伏而动荡。 它们冰冷,而且永恒。 莫聆风看到了其中辽阔无尽的无情,目光也随之冰冷,她伸手攥住莫千澜的手,握住彼此交融的命运。 她转身让殷北将莫千澜送回屋中去,两个姨娘赶紧跟进去伺候,而她自己一时不想起身,呆着脸看了许久,才起身出去。 她走,泽尔也走,走的小心翼翼,不敢踩她拉长在地上的影子,仿佛黑影中藏了荆棘,会刺伤他的脚。 走出二堂,走向长岁居,莫聆风一脚踩上掉落在地的一朵凌霄花,忽然问泽尔:“你们羌人,认为人死后会去哪里?” “哪里也不会去,”泽尔看她好似微微颤抖了一下,“释比说山到老时会垮塌,水到老时会枯竭,点水麻雀叽叽喳喳,相继而死,人到老时也和山、水一样,散落在天地间,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莫聆风一笑:“无情。” 但这种无情,比起投胎转世,更能抚慰人心。 她转而问道:“释比是谁?” “是连接生死,直通神灵之人,”泽尔讥讽她,“你在害怕死?你不是说自己是神?神是不会怕死的。” 莫聆风扭头看了一眼泽尔:“我不是怕死,是我死了,哥哥怎么办呢?” 第295章 她耷拉着脑袋往前走,泽尔忽然发现她强大的魂魄里探出来一个小姑娘可怜可爱的影子。 “你很爱你的哥哥,就像我爱阿父一样。” 莫聆风摇头:“不,就像你爱你们的释比一样。” 泽尔愣了一下,正想说莫千澜远远不能和释比相提并论,莫聆风已经一个箭步跨进了长岁居中,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长岁居院门随之关闭,整个莫府也伴随着这一声响动,蓦然陷入寂静。 半个时辰后,莫聆风亲卫与殷北在角门汇合,一同前往裕花街燕馆饮酒玩乐,殷北一面照看娘子军,一面留神谭旋动静。 谭旋今日在燕馆宴客,不到子时不会归家。 子时将近时,谭旋从阁子里出来,凭栏看了看楼下的台子。 妓子正在上面翩翩起舞,裙摆在他的注视下旋转、展开,如花朵般绽放。 毫无涵养的客人哄笑不断,醉汉跌跌撞撞,大肆攀比,竟还有女子前来,一面嬉笑,一面大声让跑堂上酒。 必定是莫聆风回城所带的娘子军。 他紧抿嘴唇,额间皱出“川”字纹,正要扭头去官房时,忽然见一位娘子军因与同伴拉拉扯扯,腰间有东西坠下,明亮的烛火之下,似乎是块令牌。 第250章 落子 谭旋的心跟着掉落之物“砰”一声落了地。 他两手紧紧扣住栏杆,上半身往前探,目光往下伸,死死盯住还未被主人察觉的失物。 随从看他上半身险伶伶挂在外面,连忙两手攥住他的袖子:“老爷小心,下面有什么?小的去取。” “没什么。”谭旋缩回身体,撩起衣摆下楼,一步踏出三个台阶,险些一咕噜滚下去。 他慌张稳住身体,定了定神,大步下楼,伸手推开两个碍事的妓子,盯住了掉落在地的牌子。 周围人来人往,娘子军们结伴坐在左侧廊下,几桌都是她们的身影,无人察觉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咽了口唾沫,两手紧张的有些哆嗦,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靠过去,左右张望两眼,见没有人看过来,便一脚踩在了牌子上。 他蹲身下去,假意擦拭鞋面,借着大袖掩盖,迅速将牌子抓入手中,起来后又掩饰着攥起拳头,送到嘴边咳嗽几声。 坚硬的木牌落入袖袋,他若无其事上楼去官房,再回到阁子里,和客人寒暄片刻,一同散去。 从燕馆门口钻进轿子,他回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娘子军。 娘子军浑然不知自己掉落了东西,还在划拳饮酒,只有一个年轻男子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看了过来。 谭旋对莫府出来的人、物格外敏锐,一眼就认出此人曾在端午节时,奉节度使衙门副使之命,前去知州衙门送一把葵榴画扇。 他立刻转过头来,匆匆钻进轿子,放下轿帘,低声道:“快走。” 轿夫抬起轿子,晃悠着往知州府衙而走。 谭旋一只手取出木牌,另一只手将轿窗帘子掀开,借着月光看向这一块木牌。 木牌不到巴掌大,和他在京都见过的禁军令牌相似,一面刻着“莫”字,雕有凤凰展翅,似乎是莫聆风赐给亲卫的令牌。 谭旋略有几分失望,将木牌翻了过来,扫了一眼,随后瞪大双眼,惊愕失色。 “定远军”三个字,猛地刺入他眼中。 宽州只有镇戎军,哪里来的定远军? 他眉头紧锁,思索定远军从何而来,两手紧紧捏着木牌,捏出了满手大汗。 “抚远!” 他想起莫家多年之前的军号。 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他才回过神来,迅速将木牌放回袖袋。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同时想到自己多次进入堡寨时,所感受到的种种端倪。 士兵对莫聆风远超一个娘子军指挥使的敬意,种家庆亲兵对莫聆风绝口不提的态度,雪灾时,堡寨中士兵穿用之物,很显然与朝廷发下来的军饷粮草不同。 看到这块木牌,这一切疑惑就都解释的通了。 莫家在堡寨中的力量,远远不止一队娘子军,反而是掌控了绝大部分的军权。 莫家意图谋反!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个大军的权利更迭,能做到如此无声无息,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成之事,必定已经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以无数种办法,蚕食堡寨。 整个宽州官场,也许都是同谋! 秦方是不是因为发现此事而亡?看破秘密的他,是不是同样性命难保? 谭旋整个后背都是冷汗,轿夫压下轿杆时,他才回过神来,佝偻着背钻出轿子,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 随从一把扶住他:“老爷,您中酒了?厨房里备着醒酒汤。” 谭旋摆手,大步流星往内衙书房而去,木牌沉甸甸的,似乎是要将他坠到地狱中去。 一进书房,他立刻紧闭门窗,点起案上烛火,将木牌放在桌上,伸手磨墨,又铺开纸,提笔写上一封奏书。 他来不及斟酌用字,直述莫聆风自立军号,堡寨恐已吞并大半一事,待墨迹干后,连同木牌一起封入羊皮封中。 将羊皮封藏入怀中,他打开书房门,吩咐下人立刻备马,他要亲自去递铺走一趟。 要快。 一旦莫聆风发现有令牌丢失,任何前往递铺的人都会引起她的怀疑。 第296章 夜色下,一匹快马奔向递铺,动用急递,将羊皮封送入京都。 一切都没逃脱殷北双眼,他在确认东西进入递铺后,立刻回到莫府,奔向长岁居,对惊醒的殷南道:“快告诉姑娘,事成。” 殷南钻进屋中,片刻后出来,面无表情道:“姑娘说知道了。” 翌日傍晚,莫聆风带着亲兵,回到堡寨,不出一个时辰,一名哨兵带着紧急军情从堡寨中出来,打马狂奔,前往递铺,要以六百里加急将军情递送入京。 六月二十七日,京都陷入一片炎热,丝毫没有入秋之意。 邬瑾连日于翰林苑儤直,临近午时,越发热意难当,内侍大汗淋漓进来时,见他一身绯色圆领大袖袍穿的整整齐齐,正在倚案翻书,屋中闷热,却不见他有燥热之意。 那内侍走近了,才见邬瑾两鬓已经湿透,拱手道:“邬学士,张供奉求见。” 邬瑾放下书,起身亲自迎到苑外,托住意欲行礼的张供奉,笑道:“日头这般大,中贵人怎么此时来了?可是陛下有旨?” 张供奉晒的满面油光,热的领口松动,衣袖卷起,笑着点头:“正是,若非陛下有旨请您前去议事,我也不晒这一趟,太热了。” 他打量一眼邬瑾,见邬瑾衣冠不乱,面目洁净,望之舒心,不由暗道济阳郡王不地道,自己家嫁女儿不成,还不许别人家嫁? 他伸手抹了把脸:“咱们这就去吧,陛下在文政殿呢。” 邬瑾点头应声,并不多问皇帝召见所为何事,反倒是张供奉念着旧情,多说了几句:“是三司二使与户部尚书都在,争论不休,陛下便问了一句今日是谁宿值翰林苑,听说是您,陛下便说请您过去。” 邬瑾听了,便知又是国库一事:“多谢中贵人提点。” 两人一路往文政殿走,到殿外时,邬瑾驻足不前,张供奉入内通禀。 很快便有宣召,邬瑾迈步入内,一入殿内,暑气顿消,一股凉气自两侧袭来。 殿内四角摆放冰山,宫人手持凉扇,将凉风徐徐扇向殿中,两侧窗上,皆挂着斑竹帘,经风一拂,便如绿波一般漾起来,越发显得满殿幽静。 邬瑾走上前去,揖拜皇帝,见殿内除了张供奉所说三司正、副使,以及户部尚书外,还有太子与魏藩,也一一行礼。 第251章 议事 皇帝坐于御榻上,两道长眉,利剑一般簇于眉心,面上虽无怒色,然而目光锋锐,嘴角向下,不怒而威,令人不敢直视。 他看向太子,再扫向魏王,不急不缓道:“吕仲农,把你们三司的话,再说一遍。” “是。”计相吕仲农垂首道,“现如今徭役,丁男五十岁免役收庸,田税上户一石,中户七斗,下户不过四斗,此法虽能藏富于民,却使国朝难以为继,三司商议过后,认为田税可改为上户两石,中户十斗,下户六斗,可解国库之艰。” 皇帝面上,依旧不辨喜怒,睨一眼太子:“太子,你看如何?” 太子赵湛虽然年轻,但已历练的八风不动,又与皇帝多年君臣父子,从皇帝紧绷的眼睛,便可知皇帝不悦,他略一思量,拱手答道:“臣敢问吕计相,除此之外,可有其他办法?民生已是多艰,再加赋税,更是难上加难。” 吕仲农无奈摇头:“桥头市井,都已设置了上下锁税,能收的都收了。” 赵湛沉默半晌,向皇帝道:“此等大事,臣本不敢轻言,只是事涉百姓,臣以为还需多商议。” 魏王赵旭亦是棋盘之上多年弈手,不是省油的灯,本是不动声色,此时听赵湛废话一通,心中暗恨太子奸猾,嘴上却道:“殿下老练,何不出个主意,一解燃眉之急?” 其实办法多如牛毛,抄几个市舶司,将宗室禄米减去两成,都能解此急,然而无论如何,都得罪人。 不得罪人的,只有从百姓头上刮油这一条。 民贱如蝼蚁,有口难言,无处伸冤,更不会对朝局、党争,有丝毫影响。 太子道:“此等大事,臣不敢妄言,还请陛下示下。” 皇帝眉间印记更深,两腮紧咬,目光越发犀利,不悦之意,已溢于言表。 他看了看自进来之后,便一直立在众人身后默然不语的邬瑾。 “邬瑾,你以为呢?” 此言一出,几人都悄然扭头,以余光去看邬瑾。 邬瑾正立于宫人送风之处,衣带随之飘动,金狻猊香炉之中,烟气随风跌撞在他官袍之上,众人回首这一望,对这状元郎的样貌都是一叹。 邬瑾拱手道:“加赋田税之事,本无臣置喙之地,只是臣微末出身,略知民情,计相加赋之前,若有一事不为,也是无济于事。” 皇帝眉头略略松动,抚须道:“说来听听。” 邬瑾道:“天下赋税不均,豪强田多税少,贫弱者地薄而税重,纵然加税,富者隐田漏税,加之贫苦百姓,不仅税钱零星,不足以充盈国库,更会压垮百姓。” 他看向吕仲农:“计相加赋前,还需重新丈量田地。” 三司等人,面色骤然铁青,目光冷厉地看向邬瑾,只是碍于皇帝在上,不能此时诘问,但对邬瑾痛恨之情,已经不可挽回。 好一个邬瑾。 入朝不过一年,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打在他们的痛脚上。 第297章 若是提起田地,这满天下的权贵,没有一个能洗脱干净。 皇帝脸色越发深不可测,沉吟半晌:“若是真无其他法子,就按邬瑾所说,先丈地,再加赋。” 吕仲农咬牙道:“陛下,臣等还商议了一策,便是宗亲禄米——” 他一边说,一边琢磨出去之后,该如何将得罪宗亲一事圆转,同时恨不能生啖了邬瑾。 太子掀动眼皮,看一眼邬瑾,暗道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厉害。” 邬瑾早知无法撼动满朝文武,他的剑,本就指在宗亲身上。 皇帝直到此时,脸上神情方才彻底松动,令三司、户部去办减禄米一事,待殿中只剩下邬瑾、太子、魏王之际,缓和神色,正欲赐座于三人,忽有一位内侍悄声入内,将一个羊皮封递给张供奉,张供奉连忙交给皇帝。 皇帝似是知晓羊皮封来处,亲自拆开看了一眼,忽的面沉如水,进而将羊皮封中一物倒出来细看,持信纸的手骤然抖动,已是怒不可遏之态。 他“砰”一声将信纸拍在桌案之上,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该死。” 太子与魏王不明所以,惊的肝胆俱裂,迅速跪倒在地。 邬瑾目光微动,也随之跪倒。 “邬瑾!” 邬瑾叩首:“臣在。” “取纸笔,传朕旨意,即刻昭告天下。” 张供奉立刻与内侍搬来桌椅,安放至邬瑾身前,铺上纸笔,待邬瑾坐定,急火一般将墨磨开,舔笔奉于邬瑾。 皇帝目光已是骇人至极,看人一眼,便是杀气腾腾。 至高无上的权利助长了他的威严,他起身踱步,金砖随之有声,每一声都敲的人心头震动。 是何方来信? 皇帝因何震怒? 要发放的又是什么旨意? 皇帝在众人忐忑不安之中,盯紧邬瑾面容,厉声开口:“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欺君罔上,有负天恩,即日起褫夺官身,永不复用,查封一切家财,收回节度使宅,移居他处。 宽州高平寨从五品翊卫大夫莫聆风,狼子野心,勾结将士,意欲谋反,夺去此女一切殊荣,着即令禁军晖日卫前去宽州,将其捉拿归案,押解进京,交御史台狱,三衙共审!” 太子与魏王面面相觑,竟不知宽州何时出了如此大的变动。 尤其是魏王,在宽州经营数年,虽因王运生一案,毁于一旦,但还安插着自己的眼线,却半点风声都未曾听到。 莫聆风谋反? 就以她手底下那些娘子军? 随后两人想到皇帝所说“勾连将士”,又暗中揣测,莫聆风小小女子,勾连了多少人。 邬瑾一气呵成,搁笔在笔架山,起身将黄纸交给一旁的内侍。 内侍小心翼翼捧给张供奉,张供奉再奉到皇帝跟前。 皇帝不接,只就着张供奉的手一行行看去,见其上字迹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踟蹰、犹疑、抵抗,甚至还能加以润色,方才满意点头。 他知道邬瑾做过莫府斋仆,亦为莫府算过账,对此君臣二人已经详谈过一回,但方才邬瑾若是有一丝迟疑,他都会杀之以绝后患。 “还有种家庆,”他走回去坐下,“种家庆是高平寨老将,却包庇纵容莫家逆天之举,死罪已是难逃——”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响起长而响亮的声音:“报!陛下!六百里加急军情!十万火急!” 第252章 定夺 前线告急。 文政殿内一片死寂,邬瑾草诏过后,便又跪到太子与藩王身后,垂头不语。 铜盆中冰山融化,倾倒在盆中的声音忽然变大,甚至有了回声,在人耳中回荡。 皇帝神色一再变化,最后只剩下天威重重,一切情绪都看收敛进去,不叫人看出端倪。 “都起来吧,”皇帝颔首,将奏书交给张供奉,“大战在即,边关告急。” 他方才的盛怒已压下,又在顷刻间做出权衡、取舍——莫家,暂时动不得了。 这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几乎呕出一口黑血。 “朕方才气糊涂了,”他看向邬瑾所拟的诏书,“竟为了一封告密信,险些折兵损将,寒了将士们的心,幸亏只在殿内,不至于贻笑大方。” 他一挥手:“丢到炉子里去。” 张供奉捧着纸,领着内侍走到金狻猊香炉边,内侍揭开炉盖,搬开香片。 张供奉投纸入火,火舌一舔,香炉上方立刻冒出青烟,烧出一股焦香,待烟气尽消,纸张化作灰烬,复置香片,盖上熏炉。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的未尽之意——方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怒火,他们必须忘记的干干净净。 边关十万火急,莫聆风哪怕有滔天大罪,也要等到此战过后再说。 败,则数罪并罚。 胜,则有功无罪。 皇帝令张供奉招枢密院前来文政殿议事,留太子、魏王在殿内,邬瑾立于角落,随时草诏。 枢密院前来时,已是午时,邬瑾腹中饥饿,头发湿漉漉伏在幞头中,后背早在草诏时便已被层层冷汗浸湿,离铜盆中的冰山越近,便越是遍体生寒。 他忍住不适,看太子与魏王传阅军情,再听天家父子言语,琢磨出军情内容。 高平寨弓箭手在望楼之上,根据金虏营寨中燃起的炊烟、厕坑、太平车数量、练兵时阵形,判断金虏已经集结一万三千人,同时发现大量兵刃、盔甲、粮草,运送至营寨。 第298章 除此之外,金虏还掩藏疑似火药之物,大量进入堡寨。 高平寨破天荒向朝廷请求增派援兵。 如此炎热之际,众人竟觉寒雪倾顶,股股寒意在四肢百骸流淌,满身冰凉。 金虏为何会有火药,还不是少数。 金虏攻城之际,铁浮屠在前冲锋,强兵悍将于后方登上城墙,还有火药从天而降,高平寨中将士想死守不出,已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办法便是出堡寨与其拼命。 皇帝面色凝重,张供奉进的参汤点心一样未动,枢密院正、副二使,吏房、北面房、河西房三房承旨,大汗淋漓进入文政殿。 五人皆是形色匆忙,北面房承旨满身都是酸醋味,不知来之前正在吃什么,副使屁股上还黏着饭粒,被一位内侍悄悄捏了去。 大殿之中气氛低沉。 皇帝、太祖、魏王、枢密院一议金虏火药究竟从何而来,南北作坊是否已被细作渗透;二议金虏攻城之战,迫在眉睫,堡寨中五万大军,若是不能抵挡,国朝当如何应对,是否增派援兵,前往宽州堡寨;三议种家庆年迈,大军都统制之下,是否应增设副手。 如此种种,众人一面争论不休,一面留神皇帝脸色,话锋转变之快,比蜀中杂戏变脸还要快。 无人注意到静立于后方的邬瑾神色,他脊背挺直,目光平和,似乎早已预料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平静的面孔之下,还藏着一点冷淡。 议了一个时辰后,除皇帝之外的众人已经站的两腿麻木,年迈者也已经忍不住想去官房,嘈杂的大殿渐渐安静下来,等待皇帝做出最后裁决。 而皇帝的裁决,与邬瑾所想无异。 不增援兵,以免各军不服从堡寨调配,反倒令大军起龃龉,有损士气,只从邻近州府调派驻军,进入宽州,伺机而动。 一旦高平寨失陷,立刻舍弃高平寨,关闭宽州府城门,全力抗敌。 邬瑾心知皇帝是要借此大战,消磨莫聆风实力。 最好的结果是高平寨守住,莫聆风一派势力尽数战亡。 其二不额外派发火药、兵刃,以免再为金虏所用。 邬瑾亦知皇帝是担心过多的火药、兵刃落入莫聆风之手,待战事结束后,更加难以辖制。 最后皇帝令邬瑾草诏,加种家庆为正三品怀化将军,加莫聆风为从三品归德将军、大军副都统制,君臣同心,外御蛮夷。 邬瑾拟诏过后,交由皇帝御画,皇帝着令录黄宣行,一切办妥后,邬瑾从文政殿出来时,已是申时末牌。 残夏初秋,申时末正是霞光漫天,天色一片火红,从天边一直烧到宫中殿宇飞起的檐角之上,金碧辉煌的殿宇在耀目的霞光之下,愈发浓墨重彩,色彩艳丽。 劳累不已的朝臣匆匆离宫,邬瑾前往翰林苑交班,魏王忽然与他并肩而行,叹道:“国事真是艰难,去年雪灾、蝗灾不断,国库吃紧,方才好不容易从宗亲上刮下来一层皮,又得给战事留着,往后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邬学士就是把宗亲的骨头榨出油来,恐怕也无用。” 邬瑾面不改色,步伐不乱:“王爷忧国忧民之心,感天动地。” 没有风,只有邬瑾行走时带起来的风声,宫城如此阔大,对邬瑾而言,却连呼吸都需要隐忍。 宫中耳目众多,不必隔墙,一个站在角落中的内侍便有可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化作争权夺利的利剑。 魏王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密函与军情,一前一后,以势压权,再以功盖过,端的是好手段,时间拿捏的如此准确,是不是莫家亦有人在朝,内通外交?” “王爷有所怀疑,可以奏知陛下。” “陛下圣明,些许小事,岂能瞒过陛下双眼,想必等陛下忙完战事,便会着手去查了。” “是,陛下圣明。” 邬瑾仍是滴水不漏,面带笑意,魏王不能随他前往翰林苑,只得在岔道上分开,出宫去了。 翰林苑此时最闷热,内侍送来的饭菜摆在桌上,油腻冰冷,邬瑾吩咐内侍收走,下值出宫。 出宫时已是酉时。 燥热之意稍缓,风中总算有了凉意,邬瑾大步往赁的宅子走,刚上大街,忽听到头顶有人叫道:“邬瑾!” 邬瑾抬头望去,就见酒楼二楼,一个肥硕白胖的脑袋从窗里钻了出来,正满脸冷笑地看着他。 第253章 怒发冲冠 肥头大耳者,邬瑾熟识,是济阳郡王。 肥头大耳后头,冒出一个脑袋,嬉着一张大嘴,鼓着两只绿豆眼,嘴大,喉咙也大,一张嘴,几乎能看到腹中肚肠。 此人邬瑾也熟识,是无风也起浪的王景华。 而王景华只出现了一瞬,一见邬瑾的眼睛看向自己,立刻把脑袋一缩,王八似的归了壳。 他总感觉此时此刻的邬瑾很锐利,好似一把出鞘利剑,正在寻找靶子。 他只是来奉承济阳郡王,并不打算招惹邬瑾。 邬瑾眯起眼睛,仰头看着济阳郡王,抬手一揖:“济阳郡……” 话未说完,济阳郡王忽然从窗内端出一个铜盘,往下一倾,里面还未化完的碎冰和凉水尽数倒在了邬瑾身上。 邬瑾瞬间成了落汤鸡,幞头一翅随之歪到一旁,衣裳湿哒哒贴在身上,看着便难受。 济阳郡王在楼上“哈哈”大笑,又从笑声中挤出几句歉意:“对不住......哈哈哈......” 第299章 旁人知邬瑾与济阳郡王不睦已久,纷纷绕道而走,邬瑾立在原地,取下幞头,将鸦翅扶正,抹一把脸,重新戴上。 衣裳仍旧是湿,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大片大片贴在身上,看的人不舒服,穿的人更不舒服。 头顶上笑声不断,济阳郡王体型庞大,笑起来也有天摇地动之感,阁子里还有其他人在笑,只是笑的收敛,远比不上济阳郡王的放肆。 邬瑾整整大半日,都伴在皇帝身边,伴的谨慎、小心,连一口气怎么出,仿佛都经过了重重的算计,伴到现在,他已是精疲力尽,所有涵养、耐心、宽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脸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他拧干袖子上的水,抬脚便往酒楼里走。 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湿脚印,但绝不拖泥带水,每一步都走的有力,并未曾像旁人所想的那般狼狈。 读书人的脊梁和风骨,如果不曾因为权势而折,也不会因为这一盆凉水而曲折,反倒会因贴在身上的衣裳而变得越发挺拔。 邬瑾一路走到济阳郡王阁子前,几个小厮守在门口,一面嗤嗤发笑,一面窃窃私语。 “什么状元,还不是我们让我们郡王浇成了落汤鸡。” “一个卖饼的,也敢跟我们郡王对着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再多做几次落汤鸡......” 一个小厮率先见到了邬瑾,拿手肘左右一戳,几个人的嘴立刻闭上,齐齐抬头,面露诧异地看向邬瑾。 “落......邬学士,郡王不见外客。” 一人挡在门口,邬瑾上前一步,一巴掌便将此人拨开,此人站立不稳,竟叫邬瑾甩出去四五步。 “邬学士,您干......” 话音未落,邬瑾已经伸出双手,撑在门上,用力往里一推,将两扇镂花阁子门推开。 门“砰”一声撞在墙上,屋中立刻一览无遗,济阳郡王的笑戛然而止,诧异的看向不速之客,王景华出于直觉,立刻搬着椅子往后退,退到御史台刘品身后,借用刘品身形挡住了自己。 刘品也未曾想到邬瑾会冲进来,在椅子上弹了一下,莫名有股心虚之感,身形也迅速佝偻,用力咳嗽几声,掩饰自己方才的笑意。 邬瑾虽然与济阳郡王不睦,但得皇帝重用,升迁之快,本朝仅有,他并不打算得罪邬瑾。 济阳郡王在短暂的诧异过后,毫不保留自己的不快,眼角、嘴角齐齐往下耷拉,上下一扫邬瑾,冷声道:“邬学士,这是我包下的阁子,我没有请你吧。” 邬瑾没有理会他的威逼,闲庭信步般走进去:“没想到刘台谏也在此,昨日刘台谏风闻奏事,说兵部几位员外花天酒地,奢靡成风,没想到自己也不遑多让。” 刘品满脸尴尬,下意识伸手掩住酒盏。 邬瑾更近一步,看向与蛤蟆精王景华:“王景华,看来你是自知科举无门,恩荫无路了,竟然不顾重孝在身,出门交游。” 王景华胆小,但嘴硬,舌头也很长:“关你屁事,你别以为自己在朝为官,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郡王,邬瑾当着你的面,都如此嚣张,背后还不知道怎么使坏!” 济阳郡王起身,肚子紧贴着桌边,整张桌子都随之抖动,桌上杯盏“哗啦”作响,酒壶险些倒翻。 他猛地一拍桌子:“姓邬的,我看天热,好心给你消暑,你还来我这里耍起威风来了,给我滚出去!” 邬瑾不仅没滚,甚至迈动两条长腿,一直走到了济阳郡王跟前,再次伸手扶正了自己的幞头:“消暑?” 他个子高,衣裳湿漉漉裹在身上,越发显的身形劲瘦,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霸气。 王景华见状,忽然想起自己挨揍一事,大喊:“郡王小心!他暴虐成性,在宽州就爱动手打人!” 济阳郡王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大喊“来人”,守在门口观望的几个小厮连忙涌了进来,全神戒备。 邬瑾笑道:“郡王,不必如此,台谏在此,我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动。” 济阳郡王从鼻孔里哼出两道酒气:“难道台谏不在,你就敢动手!放肆!” “郡王,真正放肆的是您,您以为自己姓赵,这天下就有您一部分?您就能侵占良田?就能从陛下的碗里分一杯羹?” 济阳郡王一愣,冲口而出:“胡说八道!你污蔑......” 一瞬间,他背后便冒出了一层冷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邬瑾说他侵占良田是从陛下碗里分羹,并未说错。 然而他本只是贪婪,被邬瑾一说,却好像他要造反似的。 邬瑾笑了一声:“污蔑?”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刘台谏,有人上告济阳郡王强夺良田,人还没下船便被拦住,您连花天酒地都能弹劾,怎么如此大事却不闻不问?” 刘台谏脸色难看,支支吾吾道:“并不曾听说。” 邬瑾嗤笑:“贩夫走卒都听说的事,台谏竟然没听说?可笑,幸而台谏不止您一位,否则陛下耳目当真要闭塞了。” 济阳郡王脸色阴沉,狠狠盯着邬瑾,咬牙道:“闭嘴!你到底想干什么?” 邬瑾的嘴并不听他使唤,反倒俯身,靠近济阳郡王耳边,压低声音道:“还有魏王,早已成人,也该去就藩了吧。” 第254章 伤风 短短时间,两种威胁,堵住了济阳郡王满腹的怒骂和讥讽。 第300章 圣人君子,一旦不守规矩起来,比地痞恶霸更能震慑人。 邬瑾伸出手掌,按在郡王肥厚的肩头,用力一捏:“您可以试试,我能不能让魏王去就藩。” 济阳郡王用力一抖肩膀,将邬瑾的手抖落,同时往后退一步,看着邬瑾。 邬瑾脸上不知是薄汗还是幞头上淌出来的水,正把他的面孔显露的淋漓尽致,线条锋利,轮廓干净利落。 他的眼中,还有玉石俱焚的冷意。 济阳郡王心里瞬间翻起许多考量,最后认为邬瑾只是外表温吞,内里其实是杀人不见血的狠辣。 在宁州不过半年,就将整个市舶司从上到下,查了个干干净净,震动整个朝廷。 回京都不到一个月,就将属于宗正寺的田庄清理出去大半。 原本靠着皇家空闲田庄就能吃的脑满肠肥的宗正寺官员,如今却只能守着俸禄过日子,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恨邬瑾。 若邬瑾真要撕破脸皮,对着魏王设上一局,逼迫魏王前去就藩,也并非不可能。 魏王绝不能去就藩,太子并不亲近宗亲,反倒是魏王,愿意为宗亲遮掩一二,若魏王走了,宗亲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他干巴巴问了一句:“姓邬的,你想干什么?” 这时候邬瑾向后退了一步,似笑非笑地看着济阳郡王,坐进椅子里:“您是不是该向我道歉?” 济阳郡王阴沉沉转动眼珠,从桌上拖过酒盏,斟酒至邬瑾面前,将酒盏顿在桌上,自己也满上一盏,将酒盏相互一碰,碰出“叮当”两声脆响。 随后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亮个底给邬瑾看,那意思便是道过歉了。 邬瑾不喝,起身笑道:“那我就告辞了,诸位自便,王景华,再会。” 他方才坐的椅子下方积着一小摊水渍,王景华望着这滩水渍,埋着脑袋一言不发,待邬瑾走后,立刻张开大嘴“呱呱”起来:“郡王,邬瑾他还敢再会!这个人坏透了!” 济阳郡王将酒杯掼在地上,骂道:“他娘的!” 邬瑾穿着一身湿衣裳,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回到赁的宅院。 宅院离宫门需走四刻钟,在巷尾处,宅门前有一颗大槐树,两扇黑漆门,门楣下没挂牌匾、灯笼,门上两个铜环,朴素的没有一点花纹。 他推门进去,里面有个穿青衣短褐的老仆,刚煮好了粥,备上咸菜,见到邬瑾浑身湿透,连忙去给邬瑾叫热水。 邬瑾沐浴更衣,坐在院子里,勉强吃了半碗粥,腹中便翻腾不已。 今日燥热,他在翰林苑中先是热的鬓发湿透,随后去文政殿,让凉风一激,已经积了寒气在内,出文政殿后,又是一热一寒,如此交替,此时已经开始头疼。 他靠着椅背,仰头闭目养神,让悬了整整一日的心渐渐落下。 半晌过后,他伸手揉捏山根,缓解疼痛,慢慢走去书房,点起油灯,铺开纸笔,提笔写道:“元章三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京都,天晴。 今日谭旋密函与军情相继而至,皇帝所为,皆在意料之中,仍觉心寒。 为君王一己之私,对请求增援的堡寨视而不见,让五万士兵自生自灭,甚至放弃边将士以白骨鲜血浇筑出来的堡寨,将宽州百姓置于水火之中。 如此轻描淡写丢弃高平寨,他日又将以多少士兵的性命去取回来? 如此行径,与莫千澜何异? 对着如此帝王,站在文政殿内,我费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 被济阳郡王泼水时,心中本已因军情一事不愉,又想起赵先生腿瘸一事,心头之火,难以忍耐,冲动行事,实在不妥。” 他越写越觉脑袋里有如针扎,眼睛也随之滚烫模糊,浑身犹如火炭,咳嗽一声,继续写下去。 “皇帝的怒火平息的如此快,令我心有疑虑。 就算皇帝不能对莫聆风、种家庆动手,为何也没有加怒王运生家中。 莫家能顺利带人进入军营,蚕食堡寨,与王运生有莫大关系,以皇帝行事,纵然王运生已死,他也不会放过王家。 在皇帝对王家轻拿轻放的一瞬间,他在想什么?” 邬瑾明知皇帝所思所想,至关重要,然而此时脑子里却是一锅浆糊,略一用神,都如酷刑一般,只得取火折过来,点燃日录,在渣斗中烧成灰烬。 虽然日录会烧掉,但他依旧用日录来整理自己纷乱的思绪,以笔墨来刻画这人世间。 只有落在纸上的,才最真实。 他离开书房,让老仆去请大夫,又写了告假的条子,让老仆顺便带出去,才心事重重躺了下去。 翌日天阴,早朝过后,六百里加急的军情已是文武皆知,不过半日,消息灵通的市井之家,也有所耳闻。 街头巷尾,皆在议论战事,比起往常,更多几分忧心。 若是堡寨守不住,宽州首当其冲,宽州百姓会如何? 邬瑾并未出门打听军事,只在家中休息,服过药后,仍是头重脚轻,勉强喝下一碗粥,坐在院子里看邬意来信。 邬意在信中转达父母之意,询问他何时订下婚事,若是那位什么郡王不许京中女子嫁他,邬父邬母便在宽、济二州寻一位好姑娘,为他订下。 随后又让邬瑾不必再往家中寄钱,上次的二十万钱,邬母已经放进钱庄,准备给邬瑾在宽州置办一座像样的宅子,以做后用。 第301章 邬意又说家中父母身体都好,不必挂心,自己已经订下婚事,正在看黄道吉日,准备完婚,若是邬瑾能够回来,最好不过。 邬瑾看完这篇错字百篇的信,提笔回信,将信收好后,他不急着送出去,而是拾掇好自己,起身出门,前往落灯寺。 京都城中香火鼎盛,寺庙亦有四五座,其中皇家寺庙大若庸寺香火最为鼎盛,又以落灯寺最偏远,香火最差,但邬瑾常去的却是落灯寺。 他鼻塞口干,走不过百步,便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在城中赁了一顶轿子,前往西南门外。 到落灯寺时,正是巳时,山门清静,红尘俗世被阻隔在山门之外,殿内往来香客不多,邬瑾直入大雄宝殿,跪拜佛祖。 一个年近三十的瘦削男子跟随邬瑾一同走进大殿,跪拜在邬瑾一侧蒲团上,两人一同伏首跪拜,状似虔诚。 以额触地的男子忽然开口:“邬少爷,有何吩咐?” 第255章 盯上 莫家在京都,一直放着人,邬瑾回京后,这些人便为他所用。 邬瑾给莫聆风送去“落子”的信后,一直命人盯着京都外递铺动静,留神宽州来的奏书和军情。 若是奏书与军情一前一后,相差不到四刻钟到达京都,便可放任不管,若是相差过大,便要将奏书拦在瓦子桥下,等军情到达递铺,再放行。 他必须确保这两样东西,一前一后,相隔不能超过四刻钟。 一旦超过,诏书便会在皇帝的怒火之下御画、录黄、宣行,等军情再来时,皇帝的怒火也已经从宫内蔓延至宫外。 纵然皇帝撤回诏书,莫聆风勾连将士,图谋不轨之事,也将人尽皆知。 这将成为莫聆风的污点和把柄。 政敌会以此而攻歼莫聆风,台谏风闻奏事,会认为莫聆风在战场上拼命是为了将功补过,是为了向皇帝表忠心,亦或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 总之她的一切功绩,都源于她有罪在先,并非为国为民。 皇帝要落子时,也不必再顾虑莫聆风有军功在身,反倒能获得臣民支持。 而从宽州来的密函和军情,原本按照莫聆风的推断,密函较慢,军情晚出发一天,正好可以压着密函入京,哪知到京都外最后一站递铺时,密函已到,军情却不见踪影。 莫家门人立刻以哨声传递消息,最后按照邬瑾提前制定好的计策,在密函到达瓦子桥时,制造混乱,拦住密函去路。 京都商户,上岸、过桥时,皆要纳税,若是上岸时纳过一次,其他地方便可不纳,但须出示凭证,那一日的瓦子桥,两个商户坚称自己已经纳过一次税,却又拿不出凭证,与税兵闹了起来,其中一人将税兵推至河里。 在这一场闹剧过后,商户、看热闹的市井百姓,已经将瓦子桥堵得水泄不通,还未曾疏散,紧接着又有一人声称要的太多,卖了也是白辛苦,当场将一篓鲜果倒了出来。 桃、李滚落满地,众人争相抢夺,挤翻一篮荷花,将鲜花踩踏成泥。 卖花的半大小子坐地而哭,倒果子的破口大骂,打人的气焰嚣张,看热闹的不断拱火,不嫌事大,把送密函的递人堵在瓦子桥,寸步难行。 直到半个时辰后,莫家门人收到消息,军情已进入递铺换马、换人,他们才开始有条不紊的撤离。 递铺递人将密函送去宫门,还需要层层询问搜查,再由内侍层层转递,最后到达皇帝手中,而十万火急的军情却可以长驱直入,不受任何盘问,这个时间,足够了。 看似巧合的背后,其实是邬瑾精密的计算。 皇帝纵然要查,也查不出来。 京都繁华,这等因缴税而引起的纷争比比皆是,不足为奇,更重要的是,邬瑾连日宿值于翰林苑,从未出过城门。 落灯寺中,佛香缭绕,邬瑾翕动鼻翼,闻不到任何味道,瓮声瓮气道:“上回办的很好。” 门客暗中翘起嘴角,有几分得意。 邬瑾直起腰,再跪一次,压低了声音:“盯着济阳郡王。” “是。” 两人叩拜完毕,站起身来,门客率先离开,邬瑾立在原地,仰头看向佛祖。 佛祖低眉敛目,无悲无喜,以无情之笑,注视世人。 邬瑾心道:“皇帝究竟用什么替代了王运生?” 佛祖没有回答,只是目中空空看他,似要度他出这红尘。 佛殿后方,有僧人正在诵念经文:“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然而邬瑾深陷红尘之中,自做魔障,不得解脱,看不明白佛祖目光之中的超脱之意,只带着满身疑惑,出了落灯寺。 赁着轿子回到家中,他喝药、吃粥,昏昏沉沉睡觉,醒来时出了一场大汗,衣裳湿透,人总算是轻松了许多。 他让老仆出去买来热水,狠狠泡了一回,擦干净后越发感觉清爽不少。 院子里的风已经凉爽起来,他坐了片刻,起身去书房,在书案上翻找《晋书》。 《晋书》压在最下方,他抽出来时,手上一顿,皱眉看了看书案上的书。 不对。 《大学》是他常看的书,他摆放时,会将这本书抽出来一些,方便取用,此时这本书却和其他书一样,整整齐齐,连缝隙都对的笔直。 第302章 有人动了他的书案。 老仆从不进书房,而且老仆不识字,动了书,没办法还原从之前的样子。 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心头一凛,刚才还干爽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层牛毛汗。 他不动声色将《晋书》抽了出来,拿到院子里坐下,翻开一页,心知是皇帝在宽州一事上起了疑心。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书,喝药,天色暗下去时,喝了碗粥,还吃了两个糖角,病症好转的很快,只是开始咳嗽。 在他的咳嗽声中,京都酒楼、权贵、商户依次亮起灯火,禁宫也是灯火连苑,照出一个如梦般的京都。 行人走在路上时,却不被这些高高在上的灯火照亮,只有脚店中的油灯泛出微黄火光,将行人面目照的模糊不清。 邬瑾在院子里点起油灯,拿艾草驱赶蚊虫,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一边乘凉,一边仔细听宅子内外发出的一切动静。 那双在暗中窥视的眼睛,藏在哪里? 未等他找出不同寻常的动静,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声音畏畏缩缩,迟疑不定,似乎访客之心,也是如此踟蹰。 老仆应了一声,摇摇摆摆开门,开门一看,就见来客佝偻着腰,灰扑扑一身,叫了一声“老伯”,便往屋子里看:“邬大哥。” 邬瑾睁开双眼,起身看向门口:“祁畅,进来坐。” 祁畅头戴方巾,穿件灰蓝色直裰,料子轻薄透气,似是扭绞罗,穿在他身上,却不利索,皱在一起。 “邬大哥,”他拎着两个油纸包,左右张望一眼,似是怕人看见,一个大跨步进了院子,松了口气似的直起腰,讨好一笑,“我听说您病了,来看看您。” 他将油纸包交给老仆:“这是几样熬汤用的滋补药,您让下人熬汤的时候放上一些,能滋补身体。” “多谢,”邬瑾吩咐老仆泡茶,“坐下说话。” 第256章 探病 老仆应声而去,祁畅悄然四顾,就见院内荒芜空旷,除去一只避火用的黄沙大肚水缸,再无其他陈设。 屋中未曾点灯,只有院内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灯油散发出一股刺鼻油味。 他再看邬瑾身上所穿,不过是一件麻布道袍。 老仆送了茶点上来,茶盏内浮动几片茶叶,茶香并不浓郁,点心也是铺子里的寻常点心。 祁畅瞬间感到不安。 他的俸禄比邬瑾还低,但是吃穿上,已经好过了邬瑾,各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到邬瑾家中时,他安之若素,一到邬瑾家中,他便有自惭形秽之感,局促的连茶杯都不敢端了。 他想这不能怪他,若他像邬瑾这般清高不合群,恐怕早已经让人欺凌了。 “喝茶,”邬瑾见他拘谨,便示意他喝茶,随后背过身去,掩嘴咳嗽两声,才道,“你升转了,我还没有向你道贺。” 祁畅连忙摆手:“费了不少事,还只是成了侍讲,有了个从七品的衔。” 他又忍不住高兴道:“我原来做梦都不敢这么做,可惜我不知道自家祖坟在哪里,不然一定得去看看,是不是在冒青烟。” 邬瑾笑道:“侍讲若是做的好,可以升转至各部,或者外任。” 祁畅欢喜道:“我想外任,若是有机会,还请邬大哥多为我引荐。” 邬瑾垂眼看他身上衣裳,笑而不语。 祁畅被他看的越发拘谨,东拉西扯几句后,忽然问:“邬大哥,您知道宽州军情十万火急吗?” 邬瑾点头。 祁畅看一眼老仆人,搬着椅子靠近邬瑾,声音越发小了下去:“我听贺学士说,在军情来之前,陛下就已经召您去文政殿草诏了,可是后来宣出来的敕令又只有和军情有关的事情,之前的诏书是您封还词头了吗?” 若是皇帝有诏,翰林苑学士认为不妥,可以“封还词头”,拒不草诏。 提起昨日文政殿一事,邬瑾又开始头疼。 他歪着头,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伸出一根手指揉太阳穴:“你是侍讲,与你无关之事,少听、少问,谨言慎行,总不会错。” 祁畅一愣,再想到方才自己的言行,堪称猥琐鬼祟,登时满脸通红,搬着椅子挪了回去,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院子里有片刻难言寂静,鸟雀之声自外间大槐树上“啾啾”响起,晚风拂过,祁畅闻到了自己手上的甘酸之气。 是方才从邬瑾身上所沾染的,焦苦的药和清香的皂角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邬大哥,我很担心莫姑娘,您和她有信函往来吗?她在堡寨中,好不好?” 邬瑾言简意赅:“没有。” 祁畅透过茶水氤氲的热气看邬瑾,邬瑾静静坐在陋室之中,目光清明,长眉舒展,心如明镜。 他感到毛骨悚然,好似在邬瑾面前,自己没有任何躲藏之处。 他如坐针毡,仓促起身,桌上茶盏一晃,他连忙伸手去捉,双掌碰在薄胎瓷盏之上,烫的“嘶”一声,慌忙把手收了回来。 “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邬瑾并未起身相送,只点头道:“好。” 祁畅急急忙忙出门,一出门,他立刻又佝偻下去,等走出这条街时,腰杆才略略伸直了些。 他怕被人看见。 济阳郡王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他得罪不起。 第303章 可又不得不来——有人逼迫他来。 他大步流星赶回家,推开门,小心翼翼迈过门槛,左右张望一眼,见没人,才回身轻轻闩上门。 他赁的宅子比邬瑾要远,也是一进宅院,院中遍植花木,正屋中摆放一套樟木桌椅、一架多宝格、一架屏风,屋角有小几、赏瓶,赏瓶中插满蜀葵,另有一些零星物件,将屋子堆砌的满满当当。 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他不敢放松,而是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喊道:“我已经问了,都照你说的问的!” 没有回答,只有他自己额头上汗珠滴落,砸在地上,碎成八瓣。 他等了又等,最后等的累了,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纸上写着:“今日询问邬瑾是否与莫聆风有信函往来,若不问,今夜便来取你性命。” 竹纸毫无预兆出现在这张桌上,他下值回来看到,当即吓了一跳。 再一问雇来打扫的老妇人,得知并没有人来过,他的惊讶顷刻间化作恐惧。 没有想过这会是玩笑、恶作剧,他直奔药铺买药,前往邬瑾家中探病。 只是问一句话而已,波诡云谲的朝堂不会因这一句话而改变,邬瑾的前程,也不会因这一句话而断送。 一句话而已,却能救他的命。 想到这里,祁畅挺直腰杆,暗暗松一口气。 邬瑾有温和能容人的心胸,他也有,邬瑾有如水自流的从容,他也尽可能有,邬瑾有不欺暗室的德行,他也在学着有。 雄心壮志全在他心里,唯有影子暗中露出原型,在地上张牙舞爪。 邬瑾送走祁畅,关门上锁,若有所思地坐了片刻,才吹熄油灯去睡下。 夜半时,他忽然惊醒,盯着床帐,呆住了。 冷汗自他额角往下淌,心在腔子里剧烈跳动,呼之欲出。 方才睡梦中,他神魂动荡不定,仿佛漂浮在无边夜色之外,听到了化外的、梦幻的、千里之外的声音。 战鼓之声如雷鸣,云梯靠在城墙上时发出的声音连绵不绝,蒺藜、火箭轰隆作响,吊桥缓缓落下,而后铁蹄之声从堡寨中一直涌到了堡寨外。 刀枪剑戟交叉、砍斗,皮肤被利刃划破,血肉撕裂,白骨折断,身躯四分五裂,散落在战场各处,汉人的头颅被金虏悬挂在旗杆之上,死不瞑目,口中还藏着死时未能喊出的一声悲鸣。 莫聆风在哪里? 他在梦中急迫寻找,从恐怖的断肢、碎尸上跨过,一脚踩进汪成湖泊的热血之中,躲避金虏的强弓和长刀,茫然四顾。 莫聆风似乎无处不在,在旌旗声中,在狂风怒吼中,在白云流动之中,只是他看不见,找不到。 天际晦暗,血淌成了河,打湿他的鞋袜衣摆,金虏变得巨大而凶残,他知道自己是陷入了噩梦,却不肯醒来。 聆风在哪里? 他找的精疲力尽,忽然听到了莫聆风的哭声。 她小小一个,在地上蹲成一团,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哥哥”。 金虏举刀相向,他惊的肝胆欲裂,猛地扑身上前,将莫聆风护在身下。 第257章 闹事 金虏挥刀砍下之际,邬瑾于睡梦中惊醒。 他瞪大双眼,鼻子堵塞的完全不能呼吸,只能张大嘴,像离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气。 这便是战场,你死我活,永远不会有人手下留情。 急促的喘气声渐渐平复,与此同时,他忽然明白皇帝的怒火因何而熄灭。 一生、一死。 皇帝已经做好打算,莫家兄妹,只留一个,莫聆风若是战死,便留下莫千澜,莫聆风若是活着,便杀了莫千澜。 莫家的秘密一定是兄妹二人共有,留下一个足以。 这是一种发泄,也一种掌控和威慑。 半晌后,邬瑾起身,从屏风上取下道袍穿上,蹲身提上鞋跟,走到院子里,舀出一瓢冷水,拿帕子洗把脸,去了书房。 点燃油灯,他借着一点昏黄之光,正欲写下“聆风”二字,忽然停住笔,不动声色聆听四周动静。 不远处传来犬吠之声,门前大槐树“沙沙”作响,偶有野猫娇声娇气地叫一声,都是寻常声音。 邬瑾不知暗处那双眼睛是否还盯着自己,就在笔尖的“聆风”二字,又暗暗收了回来。 搁笔在笔架山,他负手而立,在屋中来回踱步,一刻钟后,他走回桌前坐下,压下心中千头万绪,提笔写道:“死是苦,生亦是苦。” 七个字,不枯不肥,气韵上佳,全然看不出他心绪沉重,倒像是今日自落灯寺拜佛之后,有感而发。 将纸放置在一旁,他重新铺过竹纸,随手默到:“大有,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 将这张竹纸仔细摆放整齐,他洗笔起身,打了个哈欠,吹熄油灯,重回屋中去睡觉。 片刻后,书房屋顶上瓦片传来轻微的“咔嚓”声,随后一个身量细长的黑衣人从屋顶轻巧跃下,翻窗入内,直走到桌前,弯腰俯身,打算借着天光,将邬瑾所写记下。 今夜月色不明,字迹看不清楚,黑衣人不得不拿起来细看,他粗中有细,先撅着腚努力记下两张纸摆放的位置,拿起来看过后,再仔细放回原处。 随后黑衣人又从窗户翻了出去,飞檐走壁跃上屋顶,不见踪影。 翌日,邬瑾仍不上朝,卯时穿戴整齐,来到书房,呆着脸在椅子里坐了许久。 第304章 他神色虚弱,反应迟钝,手脚无力,然而眼睛却已经迅速将书案扫了一遍。 书案上放着的那两页纸,像是被微风拂过一样,略微地挪动了位置。 他将随手写下的纸拿起来,在手中团成一团,扔进渣斗,又将那七个字折起来,和给邬意的回信放在一起,收进怀中,出门寄信。 他先去码头船上买了几样时兴点心,顺手将那张薄薄的纸交给石远心腹,随后带着点心,前往递铺,连点心带信,一同寄给了邬意。 石远心腹将那张简陋的纸藏在怀中,随船前往济州码头,再快马送去宽州。 七月初十,宽州城刘博玉家中。 刘博玉稳坐书房,左手捏一把银票,右手食指放在舌头上一舔,将银票数了一遍,再放进钱匣,刚把钱匣盖好,又打开来,意欲再数一次。 苏名泉跨过门槛,从外头进来:“大爷,这点胡椒子,卖出天价了!越是乱,咱们越是挣!大爷您要是听我的,再去找莫姑娘要几条道,那咱们不得赚翻了。” 刘博玉听到“莫姑娘”三个字,就打从心底不适,头也不抬道:“她不是财神,是阎王,连她手底下的小鬼都不要招惹。” 苏名泉从袖子里掏出卷成一卷的银票,交给刘博玉:“这个月真不跑了?” “要点命吧你。”刘博玉接过银票,一张张展开,压平了放钱匣子里。 银票崭新,上面墨迹的气味格外清香,刘博玉低头一嗅,心情很愉悦。 抓起一把瓜子,他一粒粒剥在手心里,听苏名泉往外吐歪主意。 苏名泉眉飞色舞:“现在金虏几乎都在堡寨外,我们不管走哪条路都是畅通无阻,要是这个时候出去,不光能挣银子,还能再探出好几条道!” 刘博玉吃了一小把瓜子仁:“万一你死了?” “我的家当放在床底下第二排第三块砖底下……” 刘博玉打断他:“都给我花?” 苏名泉摇头:“您给我烧下去。” 刘博玉端起茶盏,才发现自己已经喝了个精光,同时在书房中坐太久,也想撒尿,于是他起身往外走,和苏名泉擦肩而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桌上有楂条,吃点吧,那东西烧不下去。” 苏名泉一想也是,上前去吃楂条。 刘博玉堵住了他的嘴,耳边得以清净,哼着小曲往外走,一脚迈下三个石阶,一个下人忽然从廊下飞奔过来,大声道:“大爷,程三爷来闹事,我们怎么都拦不住......” 与此同时,院门外传来阵阵呼喝之声,其中夹杂着程廷的大嗓门:“刘博玉!你有胆子卖烂胡椒子,没胆子见小爷?给小爷滚出来!” 刘博玉尿意汹涌,只得大声道:“三爷稍后,我去去就来!” 程廷闻声而至,一脚踢开院门:“去你娘的去!给小爷站着!” 程廷与父亲程泰山相似,都是身披文人皮的武将,一脚将门扇踢的“哐当”撞到墙上,带着身后十来个随从,一窝蜂涌进院子里。 刘博玉一只脚刚迈出去,见程廷来势汹汹,当即心头一跳,扭头喊道:“小苏!” 苏名泉鼓着腮帮子奔到刘博玉身边,一手按住腰间尖刀,盯住正在不断靠近刘博玉的程廷。 程廷这只常年耷拉着翅膀的大鸟,此刻火冒三丈,亮出利爪,凶猛地叨住了刘博玉。 刘博玉挤出一个笑脸:“程三爷,胡椒子有坏的,我赔给您。” 他看出来程廷的来意绝不是为了胡椒子,胡椒子只是闯进来的借口。 程廷一言不发,只往书房里走,刘博玉伸手拦住他:“程三爷,这里是书房,不便招待贵客,我带您去前头。” 他冲外面的下人大喊:“来人!带程三爷去前院!” 震耳欲聋地喊了一嗓子后,他在圆脸上堆满客气的假笑:“三爷,请。” 方才还手足无措的下人,在得到刘博玉吩咐后立刻上前,围住程廷,同时手按住了腰间。 然而三爷是血性男儿,不惧这点小风小浪,血性男儿带来的随从也都有着几把硬骨头,暗中藏了刀,丝毫不怕动手。 第258章 挨揍 剑拔弩张之际,程廷已经甩开刘博玉的手,一脚跨上台阶,看到了书房中摆着一根半臂长的象牙。 他冷笑道:“刘博玉,原来有人说你没长心,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这个紧要关头,你还能倒腾出来胡椒子、象牙,你何止是没长心,你是心肝脾肺肾一样都没长。” 刘博玉紧跟着走进来,讨好一笑:“三爷教训的是。” 程廷从鼻孔里哼出两道冷气,忽然弯腰,从靴筒之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地对刘博玉挥去。 这一刀毫无技巧,直刺刘博玉,苏名泉一直防备,此时也迅速上前,正要阻挡程廷手中尖刀,一直隐藏在随从中的殷北忽然出现,一跃上前,钳制住苏名泉。 刘博玉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中蹦出来,往后连退两步,躲避袭击。 程廷手中尖刀“蹭”一声插入多宝格中,他用力往上一拔,多宝格随之剧烈晃动,几件贵重瓷瓶碎裂在地,紧接着整架格子轰隆一声,翻到在地。 外面的下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刺向程廷的随从,随从们心狠手辣,不过三两招,便将刘家下人打的满地都是。 刘博玉暗道自己大意,举起双手,一边往后退,一边道:“程三爷,有话好好说,您放下刀——好好说——您不喜欢我卖货,我不卖就是了。” 第305章 面对着粗鲁莽撞的程廷,他后怕不已——程廷不是他们这样的人,根本不讲规矩。 程廷抓着刀,再次逼近了他:“你敢从金虏的地界过,手里一定有不少好东西,镔铁刀剑、臂弩、弓箭、火药、伤药,拿出来!” 说到最后,他咬牙切齿,两腮鼓起,两眼泛起血丝,拿着尖刀,直接将刘博玉逼入椅子里。 这才是他真正的来意。 大战在即,宽州人脑子里绷着的弦越来越紧,他们等待朝廷援兵,结果只等来了加封莫聆风和种家庆的诏书和济州驻军。 驻军不如堡寨精兵,此时前来,竟不出宽州城,只在城内扎营。 一切动作,都显示国朝放弃了堡寨。 没有粮草、兵刃、火药、援兵,时间越是往后,他们越是煎熬,似乎已经注定必败结局。 近年来,都是堡寨守着宽州城外最后一道防线,到最后,却只落下个被抛弃的结局。 堡寨中还有五万人。 宽州城中百姓,常见堡寨士兵旬假进城,有的寄送家书,有的寄送银钱,或是在城中吃一碗面,喝一盏酒,百姓也曾在堡寨中送出战亡士兵棺木时,沿途点起火盆,烧送元宝纸钱。 在替堡寨不忿的同时,宽州百姓也惶然不安,堡寨失守,首当其冲的便是宽州人。 程廷本随着程泰山在济州,听闻消息,立刻抛下老父亲,打马赶回宽州,一边安抚妻子,一边四处游说昔日好友,捐钱买粮草,送入堡寨。 今日一早,他收到莫聆风从堡寨中递出来的信,让他前往刘家取这几样东西,他立刻带上殷北,找了过来。 刘博玉迎着冰冷的刀刃,咽了一口唾沫:“弓箭、伤药有,其他的没有,真的没有!” “没有?”程廷干脆将刀收了起来,也一屁股坐进椅子里,“镔铁、弩、火药都是禁物,你不敢有,但是不能真没有,一旦真的没有,你的小命也会跟着没有。” 他扭头看向门外,天阴沉沉的,风中带着水汽,鼓荡着四处游荡,似要变天。 变天了,太平车就不好走。 这种天色让他有了几分不耐烦:“到底有没有?” 刘博玉冷汗直流:“程三爷,我只是漏舶商,并不是要造反,您说镔铁也就算了,强弓硬弩,朝廷管制,火药更是南北作坊才有,我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有啊!” 他夹着腿哆嗦了一下:“三爷,您行行好,让我出去撒泡尿。” 程三拎起装满瓜子皮的渣斗,将瓜子皮随手倒在地上,摆到刘博玉面前:“尿。” 刘博玉盯着渣斗,只得紧紧夹住双腿,把汹涌的尿意憋回去。 “真的没有,您别逼我了!” “聆风说你有,你没有也得有,”程廷冷着脸,“你放心,东西拿出来,我替你瞒的死死的,没人会找你麻烦。” 刘博玉一愣:“是莫姑娘让您来的?” “是。”程廷转动刀子,“太平车我也带来了,东西装在下面,上面盖上粮草,送出去时神不知鬼不觉,就当是你为堡寨送的。” 刘博玉侧头,看一眼殷北。 莫聆风驱使程廷前来,意义便截然不同。 “火药没有,只有烟花,”他松了口,“其他都有。” 程廷紧盯着他:“火药没有?” “真的没有!”刘博玉满脸憋屈,“我是漏舶商,不是造反商!” “可是聆风说你有。” “真没有啊!三爷!” 程廷收起刀,伸出手掌,铆足力气,骤然出手,劈头盖脸甩出两个清脆响亮的大耳光:“有没有?” 他手大,手劲也大,两个耳光抽出来,刘博玉登时满眼金星,脑袋“嗡嗡”作响。 苏名泉在殷北手底下奋力挣扎起来:“大爷!” 殷北反剪苏名泉双手,抬腿在他膝盖窝一踢,一脚便将他踢的跪倒在地。 程廷再问一次:“火药,有没有?” 刘博玉脸颊发麻红肿,浮起一片指印,嘴角淌出带血的口水,再看程廷比刀还恐怖的大巴掌——程廷使刀,总有顾忌,使起巴掌来,却是得心应手,与程泰山一脉相承。 他审时度势,迅速改了口供:“有,不过是从金虏那边弄来的,我没用过,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堡寨中最缺的,其实是火药。 程廷起身,长舒一口气:“识相。” 他伸手一指苏名泉:“殷北,带这条小狗去拿东西装车。” 小狗不放弃挣扎,正在殷北手底下鲤鱼打挺,寻找时机反攻,此时抬头看向刘博玉,见刘博玉点头,才扭头怒视殷北:“松手!” 殷北松手,他立刻像条鱼似的溜了出来,袖中划出尖刀,果断朝程廷脖颈划去。 “他娘的!”殷北抬起脚,一脚踹在他后背,踹的他平地起飞,“砰”一声落在地上。 程廷与刘博玉齐齐在椅子里弹了一下。 殷北走上前来,拎起苏名泉,对着刘博玉和气一笑:“老东家,多谢。” “不敢当,”刘博玉能屈能伸,笑容可掬,“小苏,去取吧。” 苏名泉“呸”一声,吐出一口带血唾沫,瞪了程廷一眼,磕磕绊绊和殷北出去取货。 第259章 错过 程廷看着二人出去,心中一阵后怕,暗自手抖片刻,也有几分尿急。 第306章 刘博玉试探道:“三爷,要不您去前头等?我去趟官房。” 程廷豁然起身:“我和你一起去。” 刘博玉暗道程廷粗中有细,到了此时还不放心,只能咬牙点头。 他在官房撒了一泡又长又急的尿,程廷顺带着也放松了一回,两人回到书房,又对着互磕了一阵瓜子,口干舌燥之际,殷北带着苏名泉走了进来。 出去时,苏名泉滚的满身灰尘,回来时,灰尘还在,另又添上去不少血渍。 “大爷,”他站到刘博玉身后,“三房的两位爷,也要进库,我拦下了。” 刘博玉盯着他身上大块血渍,清楚那两位爷恐怕是永久地躺下了。 他知道苏名泉控制不住怒火时,会有失控之举。 这不是好事——对那两个妄图夺权的蠢货而言,但对他是好事。 殷北对一切血腥安之若素,躬身对程廷道:“三爷,都装好了。” “好,”程廷拍了拍刘博玉的肩膀,“还得辛苦你送我出门。” 刘博玉愁眉苦脸,送程廷出门,在前院看到装的满满当当的太平车时,心痛的险些当场流泪。 然而程廷还要在他伤口上撒盐:“还是你们漏舶商富,我爹当了一辈子的官,都凑不出来一辆车。” 刘博玉皮笑肉不肉:“哪里,我也只有这些积蓄。” 程廷跳上车,跟他挥手,出了刘家巷便跳下太平车,催促殷北:“快去,要下雨了,东西不能打湿,。” 殷北点头,扬起马鞭,驾驶第一辆太平车,带领其余人飞驰而去。 程廷松了口气,大步流星往家走。 街上弥漫着挥之不去的不安和茫然,驻军成群结队,在街道上巡视游走,将此处变成一个真正的边关重地。 不少富户携带家眷,匆匆出城,前往济州躲避,更多的人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原地,听天由命。 小贩不敢扯开喉咙放声叫喊,见到有人路过才叫上两声。 程廷从卖石榴的小贩手中买下一篮又大又红的新鲜石榴,小贩略挣了几个小钱,便眉开眼笑,连篮子一起送给了程廷。 “程三爷!三爷,等等!” 程廷拎着篮子扭头一看,就见邬意一口气从后头冲上前来,喘了两口粗气:“三爷,您是不是在筹粮?” “是,”程廷掏出一个石榴塞给他,“糖铺生意怎么样?” “多谢三爷,没生意,苍蝇都不上门,”邬意收了石榴,左手从怀中掏出两张一百两银票,“给您筹粮用,我哥一份,我一份。” 程廷接过银票:“懂事了。” “阿娘让我来的,”邬意笑了笑,“我以前不懂事,现在都改了。” 程廷又掏一个石榴给他:“邬瑾有没有信来?” “还没有,上回来信,还是端午,”邬意忽然问,“莫将军也要参战?” 程廷点头:“她是大军副都统制,领着五万兵,自然要参战。” “莫姑娘真是一鸣惊人!” 他谈论起莫聆风,就像在谈论一个高不可攀的陌生人,回想往事,甚至不可思议——他们家是为何与莫家攀上关系,又为何陌路? 程廷满脸骄傲得意:“她打小就和别人不一样,我、你哥,聆风,咱们三个一块儿念书的时候,就数她胆子最大,敢从树洞里掏蛇。” 他止住自己滔滔不绝的炫耀之心:“我得走了,有事上家里找我。” “是,三爷慢走。” 程廷一路跑回家去,先将篮子往许惠然跟前一放,嘿嘿傻笑两声,汗都没擦,又从篮子里出一个石榴,一溜烟跑去后院竹林。 竹林随风摇荡,沙沙作响,满地落叶,中间摆放一尊小小地藏菩萨坐青莲花石像。 程廷踏着竹叶进去,弯腰扫开地藏菩萨身上落叶,又将佛像跟前竹叶一并扫开,把新鲜的大石榴供在佛像前。 双膝跪下,他双手合十,拜了三拜,低声道:“小姑,聆风这一仗不好打,很凶险,您一定要保佑她活着回来。” 他眼圈有点红:“聆风比我还小呢,要是万一......万一......姑父怎么受得了?” 他抽了抽鼻子,不敢想这万一。 跪了片刻,他爬起来,拍拍膝盖上挂着的几片竹叶,从竹林中出来,又扭头看了地藏菩萨一眼。 地藏王菩萨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承载莫夫人、程家女亡魂,济度一切众生。 程廷擦了擦眼泪和汗,还未抬脚,就见胖大海像个火药似的轰了过来。 “三爷,石爷找您,说十万火急。” “怎么什么都是十万火急?”程廷往前院走。 石远站在院门口,来回踱步,满脑袋都是汗,见了程廷立刻一个箭步上前,抓住程廷双臂:“莫家怎么进不去了?” 程廷莫名道:“你找我姑父?” “不是,我和节度使......”石远急的语无伦次,“我找殷北!就是莫家那个大管事!” 程廷立刻道:“他不在,去堡寨送东西了。” 殷北不在,莫府自然大门紧闭,连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他眉头一皱:“你是不是有东西给聆风?” “是,什么时候走的?”石远用力一跺脚,“怎么这么不赶巧!” “快走,兴许能赶上,我跟你一起去,”程廷转身对胖大海喊道,“备马!” 第307章 两人匆匆出了程府,翻身上马,向着马场之外驰骋而去,街道空旷,一路畅通无阻,然而赶到朔河边时,沉重的吊桥正在缓缓合上。 “等等!等等!”程廷急的放声大喊,“还有东西!殷北!” 吊桥的嘎吱声淹没了他的叫喊,紧接着轰隆一声,吊桥合上了。 朔河边士兵纹丝不动,满脸戒备。 殷北能够出入堡寨,是因莫聆风之故,想要将东西再送进去,就得等殷北从堡寨中出来。 石远满脸急色已经化作懊恼,只恨自己昨夜多睡了半个时辰! 若是只睡两个时辰,现在一定赶上了。 他用力扇自己一巴掌:“叫你误事!” 程廷一把攥住他的手,“别慌,等殷北出来,再让他送一趟。” 他忍不住问:“邬瑾的信?” 石远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是,也不是,跟往常都不一样,应该很重要。” 他没有将信拿给程廷看,挣开程廷的手,原地来回踱步,后背湿漉漉,全是汗。 第260章 关门 石远焦灼难安,程廷也随之心急起来。 殷北为何还没出来? 他仰头望天,黑云压城,云层之中,时有电光闪过,雷声沉闷,在耳边滚来滚去。 一阵狂风卷过,程廷腿上好似让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吓得他一个哆嗦,后退一步,低头看去,就见一坨干马粪从自己脚面上滚过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电闪雷鸣,河水湍急起来。 一滴水砸在程廷鼻尖,他伸手去摸,扭头对石远道:“下雨……” 话未说完,天光忽然冒出一道火光,紧接着是“轰”一声巨响,随后火光大作,将天都烧红了一半。 大雨随之落下,噼里啪啦,将程、石二人和朔河边士兵浇成落汤鸡,与此同时,火势却是越烧越烈,伴随着不断传来的轰隆作响,股股浓烟随之冒起,又伴随狂风,送至朔河边。 狂风骤雨之中,夹杂着焦土和血腥气味。 程廷呆着脸立在原地,满脸都是流淌的雨水,目光看向堡寨,高大巍峨的城墙笼罩在暗红色焰火之中,厮杀之声被风雨之声吞没一半,又被滔滔河水带走一半,最后落到程廷耳朵里的,只剩下零星爆炸声。 石远声音颤抖:“开战了。” 很快他回过神来,一把拽着程廷就往城里跑:“开战了!快回去!” 两人从满脸肃然的士兵中穿过,急急奔向城内,石远又扭头看一眼短时间内不会再开的吊桥,几乎绝望。 殷北出不了。 邬瑾的信还藏在他怀里,他简直不敢想这封信要是送不到莫聆风手中,会怎么样。 养马苑中战马早已都送去堡寨,只剩下几个奚官,在听到动静后也飞奔进城。 方才还寂静的宽州城内,也被疾风骤雨和火药惊动。 百姓涌上街头,眺望天边,雨夹杂着战火从天而降,打湿油纸伞,打湿各色衣裳,打湿地面,连绵不绝地流入宽州城各个角落。 “让开!让开!” 雨中多了铁蹄之声,驻军骑马而至,头戴兜鍪,身穿铁甲,抽动马鞭,一队队井然有序地前往城门口。 就在百姓以为他们要前往堡寨救援时,他们却在城门内翻身下马,由外向内,占据闸楼、箭楼、正楼,登上正楼城头,把守隔墙、东西飞廊。 同时,有士兵开始关闭三重楼连同瓮城在内的门洞。 宽州东南城门,是通往马场、堡寨的唯一通道,多年未曾关闭,木门已经陷死在户枢之内,闸楼、箭楼之下的门尚能勉力移动,正楼之下的正城门,却是重达千金,门栓便重上百斤,要重新关闭,谈何容易。 城门之外,马场之上巡逻的士兵见状,已是大惊失色,其中一位都头奔上前来,大声喝问:“谁许你们关闭城门!堡寨大军未退,为何关闭城门?” 他一边呼喝,一边带领手下一百人上前,阻止驻军关闭闸楼门洞。 程廷猛地回过神来,瞪大双眼,在雨中一步上前,一把攥住石远的手,人和声音全都在哆嗦:“他们要关城门,要绝堡寨后路,怎么能这么狠?” 城门一旦关闭,堡寨五万人马,便只剩下两条路可走——要么胜,要么死绝。 大雨中的百姓也是满脸愕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不许关”,有人也紧跟着喊了一句“不许关城门”。 “不许关!” “不许关!” 叫喊声络绎不绝,来到城门前的百姓越来越多,雨幕之中,有人义愤填膺,有人麻木,有人祈求神佛保佑,而天边那一团艳红色火焰却是熊熊燃烧,火星和雨一样落下。 一队衙役簇拥着一顶官轿前来,在城门前停轿,压下轿杆,撑开油纸伞,掀起轿帘,请出里面的知州谭旋。 谭旋的面目压在油纸伞下,看不真切,听到百姓喊声,他转身喝道:“关闭城门,便是要护你们性命!你们再吵闹,便从这城门出去,与堡寨共存亡罢!” 说罢,他撩起衣摆急急登上正楼,眼看户枢卡住门扇动弹不得,立刻发号施令:“倒桐油!” 在士兵去取桐油的间隙,他又喝令驻军将马场外士兵拿下,等到战后,再做处决。 城门口越发混乱,一刻钟后,堡寨士兵寡不敌众,被捆住双手,推进城门之内,带去府衙牢房,而一辆辆太平车也将大桶桐油运送到城门下。 第308章 城门处忽的安静下来,雨声不止,一桶桶桐油被运上城楼,顺着户枢倒下,生桐油气味在瞬间飘散,从户枢流出来的桐油浮在雨水上,四处流淌。 随后“嘎吱”一声,最外层闸楼门洞合上了。 箭楼门洞也随之紧闭。 两排士兵站在正楼城门两侧,开始推动沉重的城门。 油漆颜色已经斑驳的城门,隆隆作响,一点点合上,将堡寨隔绝成一座孤岛。 程廷望着紧闭的城门,脑子嗡嗡作响,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许惠然的喊声:“程廷!” 他回头一看,就见许惠然从马车上下来,小腹微微隆起,雨大,地上湿滑,她扶着马车刚走一步,就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丫鬟火急火燎去扶她,程廷喊了一声“惠然”,撇下石远,飞奔上前,俯身一把抱住许惠然,将她拦腰抱回了马车里。 “你怎么来了?”他看着许惠然坐好,再看自己湿的直往下淌水,便挪开步子,坐远一些。 “开战了,你一直没回来,我放心不下,”许惠然挪动身体,坐到他身边,拿帕子给他擦脸,见他神色不对,低声问道,“怎么了?” 程廷陷入许惠然的温暖芬芳的臂弯中,脑中一片空荡和茫然:“惠然,城门关上了。” 他瘪了瘪嘴,忽然像个委屈到了极致的小孩,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聆风......聆风还在外面,他们都在外面......怎么办啊惠然,我真没用......” 许惠然一只手擦去他满脸的涕泪,一只手紧紧握着他冰冷潮湿的手,费了大力气才止住自己的哽咽:“莫姑娘一定能赢的,她从小就厉害。” 她和程家大姐一样,几乎是看着莫聆风长大的。 不大合群的莫聆风,从不拒绝参加她们的各种宴会,然后孤零零骑马、喝茶、吃点心,像是想从她们的热闹中沾染一点烟火之气一般。 谁也想不到她会上战场,更想不到,她有可能回不来。 第261章 守城 程廷嚎啕的直打嗝,正要再继续长哭时,马车被重重敲响,石远的声音夹杂在雨里,变得不那么清晰:“程三,出来。” “干......嗝......什么?”程廷抻着脖子,让许惠然给自己擦干净脸,两个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又让许惠然先回家去,自己一跃下了马车,伞也不要,凑到了石远身边。 石远拽着程廷往僻静处走,道旁有几间去年被雪压倒的屋子,已成废墟,只剩一间不知何时建的牛棚还能遮风挡雨,两人一同钻进去,同时抬手,抹了把脸。 牛棚中没有牛,但牛粪气味还在,两人又不约而同细细呼吸,缓缓开口。 石远道:“殷北出不来了。” 程廷抬起脚,看鞋底上沾的东西:“把信给我。” 石远靠近他,压低声音:“只有几个字,你听好——死是苦,生亦是苦。” 程廷睁着红肿的双眼,张大嘴,脸上神情从不解变作呆滞,再从呆滞变成茫然,满眼都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着牛棚外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带着一脸天怒人怨飘过去,又看着州学院长米应宗踏起重重水花,很是不忿地跑过,忍不住向前一迈腿,想请二位院长解一解这禅机。 只一步,他便停住,甩了自己一巴掌:“蠢货。” 不能求助任何人,这短短几个字上,又是生又是死,也许与好几条性命有关。 他得解开其中秘密,以免邬瑾与莫聆风因此而抱憾。 然而越是想,脑中越是混乱,抓不住任何有用之物,他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赵世恒在世时,曾经问过的一句话。 “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为何物?” 风对他是什么? 那时的他,一定和现在一样茫然愚蠢。 要是聆风在,一定很快就能和邬瑾想到一起去。 ...... 此时的莫聆风,站在堡寨女墙之上,看着下方金虏,每隔百步,放置一辆投石车,投石车上,装载巨大石块,数十人拉动绳索,将石块抛出。 一块块巨石尖利的砸向城墙,犹如雷鸣,碾入莫聆风耳中。 巨石从石墙上掉落之后,再滚入护城河内,不过片刻,便填平了护城河。 种家庆抬手,将令旗用力一挥,喝道:“杀贼!” 身边士兵连声喝道:“杀贼!” 女墙之上,比金虏更重的数台投石车沿城头架设,同时往内装载绑着干草,浸满油的石头,由士兵点燃火石,往外发射。 万石齐发,金虏投石车一架架粉碎,一批被毁,便又推上来一批,架在堡寨射程之外,填满火药,发射上城头。 金虏火药不太精良,然而数量众多,打在城墙石壁上,立刻接二连三炸响。 冯范在烟火、碎石之中奔向莫聆风:“西墙裂了!” 一块碎石飞上城头,从莫聆风手边划过,手背之上,当即见血。 莫聆风纹丝不动,果断道:“放震天雷!” 种家庆无暇多想,狂摇令旗,传令兵传令下去,士兵立刻将仅存的数十个震天雷装填在投石车内,点燃火线,拉动绳索,将震天雷投射而出。 火球落地,声如惊雷,顿时天摇地动,半亩之内,夷为平地,金虏投石车粉碎,火透铁甲,触之既亡。 冯范正要松一口气,就见金虏丝毫不乱,一队队弓箭手踏上焦黑地面,手持十石弓,拉动弓箭,黑沉沉排布于下,又有重弩,放置在后方。 第309章 统兵之将大喝一声,弓箭手立刻拉开弓弦,张开重弩,万箭如雨,杀向城头。 城头之上,士兵们提起盾牌,阻挡利箭,然而箭簇密密麻麻,难以抵挡,一道道人墙,接连倒下。 一波利箭过后,金虏弓箭手毫不犹豫撤退,紧随其后的是攻城车与云梯,开始登城而战。 面对举国前来的金虏,堡寨守城越发艰难,弓箭手一轮轮箭矢射下,又投掷檑具,用绞车放下狼牙拍,以此守住城墙,然而金虏兜鍪极坚,只露两目,刀枪不入,潮水一般涌上墙头。 城头之上,莫聆风抬起刀,猛地扎入敌人脖颈,刀锋从铁甲最脆弱的连接之处插进去,刀尖从脖颈后方透出来。 她抬脚将人踹下城头,金虏往下滚落时,鲜血喷溅的四处都是,连她脸上都是,转瞬便让雨水冲散。 不等她喘口气,一个金虏跃上城头,拉开七斗弓,将六寸长的短箭笔直射向了她。 七斗弓箭簇虽短,箭头却锋锐无匹,形如凿,一旦没入身体,便无法取出。 殷南在一旁拔刀挥去,于大雨中听到一声重响,箭头击在刀上,两下打出一簇火光,箭簇往下坠落,殷南的刀也随之断裂。 金虏见一箭不中,正待再发一箭,游牧卿一面提刀砍杀,一面回身过来,抬起一脚,正踢在金虏胸前护心镜上,当即“铛”的一声,金虏往下倒去。 “姑娘!”殷北率领数十人奔上城头,将手中一把带芝麻雪花的镔铁长刀抛给殷南,殷南接了刀,转身便将偷袭的金虏杀翻。 镔铁刀剑极其锋利,吹毛透风,正可以克制金虏重甲。 只可惜数量不多,全部加起来也不到五十把。 “火药!有火药!”殷北还拉上来一兜竹火鹞,“快!快丢下去!” 数量不多的火药缓解了一阵攻击,仅仅一刻钟的缓和,金虏便卷土重来。 城头之上血雨腥风,雨水已经冲不散血腥,堡寨人墙战术渐渐支撑不住,金虏见胜利在望,越来越多的人纵上云梯,浴血攀登。 一名金虏跳上城头,投进来一个点了火的蒺藜火球。 蒺藜火球小巧,一炸响,内中安置的铁蒺藜便四散飞撒,射向士兵,一块铁片自莫聆风耳边划过,她没察觉出痛,只是脖颈上不断滴落滚烫的血,又和雨水汇到一起。 而堡寨中已经没有火药,面对如此强敌,他们连箭都不够。 只能死守。 冯范满脸血水,再次跑到莫聆风身前:“将军!西墙塌了一半!” 天边一个炸雷响动,莫聆风猛地往后一退,几乎是下意识抬刀,知晓是雷声后,对冯范大喊:“补!” 她转身看向殷北:“去后营抬石头补城墙!” “是。” 莫聆风又吩咐常龙:“领一路人,去西墙掩护!” “是。” 这一场攻守之战,和这场雨一样,变得越发漫长和艰难。 第262章 破釜沉舟 大雨在凌晨丑时渐小,城头上士兵轮番休息,将尸体与伤者搬下城头,守势渐弱。 城头火势也逐渐熄灭,一个个士兵在黑暗中靠着墙头,一动不动,种家庆站在城头上像马似的咀嚼糜饼,止住擂鼓,做出休息之举。 金虏仍然在做轮番攻城,如今在轮换的空隙之中,见堡寨士兵疲惫不堪,似有放松之举,立刻加大力度进攻,列出箭阵,一轮强弓过后,金虏见城头人墙悉数中箭,甚至战旗折断也无人扶起来,当机立断,喝令大队步兵上前,迅速登上云梯,继续攻城。 然而登上云梯的金虏却发现倚在墙头的,根本不是士兵,而是穿着盔甲的稻草人。 稻草人身上扎满方才射下的利箭,从东至西,密密麻麻,排了满满一行。 真正的士兵全都躲藏在稻草人之后,突然出现,伏击登城的金虏。 城头立刻又陷入厮杀之中,金虏来不及细看城头情形,便再次杀喊起来。 其实金虏只需稍稍细看,便知道城头上少了近半数人。 莫聆风率领两万兵马,井然有序列队于城门之后。 风移月影,乌黑的铁甲在夜色下闪动幽光,莫聆风骑一匹白马,身穿重甲,紧握长刀,凛然可畏,身后三步,是执大旗的游牧卿与殷南。 再往后,是先锋军,一手持盾,一手持刀,立于前方,步军持长枪、撩风刀在后,寒芒点点,再往后是骑兵,战马膘肥体壮,士兵威风,旌旗蔽日。 莫聆风抬手,无声往下压动,游牧卿立刻摇动旌旗,堡寨城门,悄然而开,吊桥放下,铺上几乎被填平的护城河。 莫聆风抽刀出鞘,一骑当千,飞马而出,率领大军,直捣金虏大营,斩将拔旗。 她长喝一声:“杀贼!” 身后士兵追随而出,呼喊之声排山倒海,涌向金虏:“杀贼!杀贼!” 金虏猝不及防,铁骑被撩风刀割去前蹄,人仰马翻。 而莫聆风再次抬手,按落,游牧卿见状,一跃而起,站上马背,摇动战旗。 守在城门内的士兵见到战旗摇动,依着军令,升起吊桥,关闭城门。 城门关闭时的响声,让城头上指挥作战的种家庆心头一震,忍不住看向战场上那匹闪电般的白马。 白马之上,莫聆风身姿挺拔,冲锋陷阵,豪无畏惧之意,以破釜沉舟之姿,迅疾如飞,杀向金虏,不复从前偷他的马配种时的淘气。 第310章 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步兵与骑兵三人为一组,一步兵以撩风刀砍向金虏铁骑,一步兵四下守护,一骑兵长矛收割落马金虏性命,得手之后,立刻转换目标。 若是其中一人不幸身亡,另外两人迅速汇至其他队伍中,组队杀敌,切忌落单。 不到半个时辰,金虏强而有力的攻城开始减缓,甚至一度停止攻城,专心围杀莫聆风所领的两万大军。 城头上师老兵疲的将士得以喘息,殷北率人垒好西墙,补上缺口,眼见莫聆风已经杀至敌军阵中,心急如焚,扯下一卷拉石头的麻绳,一端系在女墙上,一端系在自己腰上,用力绑紧绳结,一手拎刀,一手拉住麻绳,就要翻身下城头。 血葫芦似的冯范一把拽住他:“箭!” 常龙同时伸手,拉着殷北往后退,刚撤出一步,金虏在围攻之下,弓弩手分毫不乱,仍旧上前,对准城头,放出一波箭雨。 箭雨过后,能登八十人的云梯忽然涌上来股股强兵,携带蒺藜火球,先行抛入城头,待炸响过后,强兵登上城头厮杀,其中有一金虏将领,直取种家庆。 两人交手三十来回合,种家庆不敌,被金虏一刀穿胸而过。 种家庆一把攥住金虏刀柄,喉中“咕噜”作响,涌出大口鲜血,用尽最后力气,抽出体内长刀,一把将那金虏将领从城头掀了下去。 “种将军!” “翁翁!” 种韬奋力从围杀中脱身,奔向种家庆,满目愤恨,冯范与常龙也一路卷杀至种家庆身边。 种家庆毕生好运,却未能在这场战斗上延续。 他奄奄一息,将手中令旗交给冯范,同时以刀拄地,撑住身体,转向堡寨,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故国。 风停雨住,云开雾散,夜色温柔,一轮明月,几点疏星,落在苍穹之上,大放明光。 流水在朔河中奔腾,这个时节的马场,必定开满荞麦花。 他没有雄心,没有壮志,大半生心血都耗在了高平寨,纵然早已做好以身殉国的准备,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感到不舍。 江山如画啊。 他无能为力地闭上双眼,死在城头之上。 莫聆风心有所感,回头张望,却只能看到高齐城头的云梯和源源不断登城的金虏。 猛地,金虏之中响起沉重的呼喝之声,只见上千铁浮屠头戴铜面目,正朝大军横冲直撞而来,与此同时,不穿铁甲、不戴兜鍪的拐子马,手持十力弓,自两面包抄而来,射出密集长箭。 莫聆风立刻下令,让殷南与游牧卿摇动旌旗,带领大军分做两股,一股以骑兵为主,杀向拐子马,夺取长弓,一股为步兵,用撩风刀和长枪,凶猛杀向铁浮屠。 杀声大作,莫家军知晓没有退路,与金虏铁浮屠正面相对,撩风刀威不可挡,对着马蹄和马眼使劲,甚至往铁浮屠脖子上猛击,用铁链缠绕住铁浮屠后,便共同用力,将其从马上拉下。 铁浮屠沉重落地,无法翻身,立刻会被莫家军俘获杀死。 这一场血肉厮杀,整整持续两个时辰,堡寨城墙内外,已成一片壮烈血海,金虏在莫家军同归于尽的气魄之下,节节败退,鸣金收兵,撤至三川寨。 莫聆风从不知道,尸骸可以堆积如山。 晨光落下,满地血腥气随着热气蒸腾而起,战场之上出现难得的宁静,莫家军与金虏的尸体堆叠在一起,属于自己的兵刃插在对方的身体中,利箭一簇簇扎在地面、战马身上、尸首上,无人能够逃出生天。 她抬起脚,想要向前迈步,低头看时,却无落脚之处。 从身体上断开的手、脚、头颅,从腹中流出来的五脏六腑,全都在日光下散发腥臭气味。 殷南无声站在她身前,伸出一只手去搀扶年轻的将军——她杀戮到了麻木不仁的地步,哪怕地狱之门就在她脚下打开,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第263章 伤 游牧卿一瘸一拐摇动战旗,城头上幸存的士兵奔下来开城门,莫聆风和出来时一样走在最前方,带领还活着的人回堡寨。 站在莫聆风后头的人,可以看到一根短箭钉入莫聆风右边肩胛骨内侧,她右手却还提着刀,撑着没倒。 她是莫家军的魂,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得撑住。 满地泥泞,她撑着殷南的手,走的也是一瘸一拐,每走一步,箭杆就被铁甲摩擦震动,伤处血肉模糊,翻起刺骨痛意。 整个后背都被血黏住,短短几步,她走的满头大汗,拖泥带水,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个趔趄,登时脸色发白,疼的灵魂几乎出窍,眼前阵阵发黑。 停顿了片刻,她才重新迈开步子,一步步向前走去。 在所有士兵进入堡寨后,堡寨吊桥、门洞却不曾关闭——还要尽快清理战场,莫家军尸首带回装棺,金虏尸首就地焚烧,以免引起瘟疫。 殷北从城头上奔下来,一见莫聆风负伤,立刻从殷南手中接过她,将她背回营中去:“阿南,快去叫军医。” 莫聆风疲惫而且虚弱,趴在殷北背上,低声道:“城头情况如何?” 殷北答道:“种将军、冯范都统制战亡,士兵战死过半。” “你回去,守着哥哥。”莫聆风连气都叹不出来,嘱咐殷北后,又喊了一声游牧卿,让他盯着清扫战场,让小窦进城去请大夫,买刀伤药、棺木,便无话可说。 第311章 一位女军医匆匆而来,只留下殷南在屋内,将桐子大的雄黄烧入火盆,用烟熏过脚绷、衣带、领袖,而后洗净双手,干脆利落剪断箭杆,剪去衣裳,看向莫聆风后背。 七寸弓箭短,箭簇小,但箭头上端尖利锋锐,中端带有一个蒺藜状的铁槽,可以穿透铁甲,直没体内,此时箭头便已经整个没入,伤口周边发白外翻,若是强行拔出,倒刺会将伤口彻底撕裂,以至无法挽回。 要取箭头,只能用刀切开伤处,以手深入,挖出箭头。 军医取大草乌细末半钱,用温酒调和,让莫聆风服下,随后轻触伤处,见莫聆风猛地一抖,并未止痛,眉头紧皱,再添两分药,让她服下。 过上片刻,军医再按时,莫聆风仍然是痛。 草乌有大毒,不能再加药,军医咬牙道:“将军,只能硬取了。” 莫聆风点头,滴落下大滴冷汗。 军医未曾取过七寸弓箭簇,拿着刀上前时,迟疑了一下,莫聆风迅速感觉到了她的犹豫,忍痛问道:“没把握?” “是,没取过这种箭头。”军医正要硬着头皮上前,门外忽然传来泽尔的声音:“我会取。” 他拍了拍门:“我取过,七寸弓的箭簇不好取,弄不好,反倒要命。” 莫聆风已经眼冒金星,再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事,吩咐殷南:“让他进来。” “是。”殷南打开门,将泽尔让了进来。 这场大战中,毫发无损的人,是泽尔,他走进屋子里时,身上干净的连一点血渍都没有。 “熏衣裳,净手。”军医立刻指点他熏干净衣物,洗手擦干,随后将刀子用烈酒喷过,交到泽尔手中。 泽尔抓着刀子,目光复杂地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后背上还有一处颜色浅淡的旧伤,此时肿胀外翻的新伤看着格外刺眼,让她绝不再有力气对着他发疯。 “动手,”莫聆风不耐烦地冷笑一声,“我死,你陪葬。” 说罢,她伸手取过烈酒浸过的白色细布,塞进口中,死死咬住。 泽尔咽下一口唾沫,将锋利的刀子对准伤口,向下划开一道细长的口子。 莫聆风低垂着头,额上暴起青筋,两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汗出如浆,淋漓不止。 军医站在泽尔身后,仔细看泽尔一举一动,要将七寸弓箭簇取法牢记于心。 泽尔竖着切开一条口,又横着切开一条口,放下刀,用烈酒浇在手上,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往伤口里捅了进去。 手指撑开皮肉,顺着箭头往下走,一直摸倒刺处,两根手指硬生生撕开伤口里面的肉,像钩子似的顶住了两个倒刺尖端,随后用力往上一勾,将箭头生生勾了出来! 莫聆风闷哼一声,整个人随之抽动,鲜血喷溅,脑袋“砰”一声栽倒在桌上。 泽尔抛下箭头去洗手,军医立刻打开金疮药,厚厚往伤处涂抹。 殷南上前取下莫聆风口中细布,泽尔洗手回来,后背也出了一层牛毛汗,紧绷着的弦稍稍松懈,提起茶壶,倒上一杯不知什么时候的茶水,一口下肚,呼出一口浊气。 放下茶盏,他歪头去看手脚软绵无力,侧着脑袋趴在桌上的莫聆风,忽然发现莫聆风还清醒着。 她清醒而冷静地忍受了一切痛意,明白自己的一切处境,看的清楚苦难背后潜藏的意义。 泽尔心头猛地一颤。 他原本还为她害疼,此时心底的同情、怜惜都颤了个烟消云散,只剩下敬畏。 她还是那个杀不死的疯子! 莫聆风抬起头,惨白着面孔,嘴唇干燥:“水。” 泽尔连忙给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莫聆风咕咚咕咚喝了,轻轻挥手:“滚。” 泽尔默默滚了,军医给她上好药后,开了方子,出去抓药煎药,殷南扶着莫聆风趴在床上。 疼痛席卷而来,莫聆风侧着脑袋,看到殷南也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人,于是将脑袋埋在臂弯中,含着眼泪哽咽一声:“哥哥,好疼啊。” 太疼了。 大草乌对她作用不大,泽尔动手时,她疼的死去活来,灵魂贴着天灵盖,几度要往外飞,然而当着旁人的面,她绝不肯露怯,只有独自一人时,才疼的眼泪直流。 闭着眼睛淌了几点眼泪,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后背便火烧火撩痛了起来。 不仅痛,身上也和火烧一般,口中喷出来的气息,都带着灼热之意。 她昏昏沉沉转动脑袋,看向门口。 门关着,菱花格子上透出来明亮天光,说话的声音也从外透了进来。 游牧卿的嗓门像是被人踩了喉咙一样尖利:“关城门?这是不当人了!把我们撇在这里自生自灭!” 第264章 回城 “是,我叫也不开!”小窦憋着一股邪火,看向殷北,“北哥,你去和将军说说,咱们把城门攻开!” 殷北还未开口,常龙就摇头:“不行。” 游牧卿火冒三丈:“什么不行,我看行!我们这里都成什么样子了!一个大夫,要管着上百个伤兵,伤药根本不够!棺材也不够!” “我要进城,”种韬的声音哑的厉害,“我要带翁翁的棺木进城,他们不开,我就不走。” 莫聆风趴在床上听了,心中转过几个念头,喊了一声“殷南”。 第312章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殷南却听见了。 “姑娘醒了。”殷南将人都轰了出去,端着药碗推门进来:“姑娘,喝药。” 放下药碗,她搀扶着莫聆风坐起来:“您发烧了!” “嗯。” 莫聆风抖着手取过药碗,一口气喝完,感觉喉咙舒服不少,才道:“传令,后营抬上重伤士兵,种韬带上种将军棺椁,随我回城,其余人留守堡寨。” “是。” “还有已经装棺的士兵,一并带上送出去。” “是。” 殷南出去传令,堡寨中很快传来不小的动静,莫聆风等殷南回来后,换上一身月白色纱衫,不穿盔甲,走出门去。 殷北在太平车上铺好干草和软垫,莫聆风却是看都没看一眼,撑着殷南的手上了马。 一动之下,她的伤口立刻开裂,血从白色细布往外淌,浸在月白色衣裳上,刺目的可怕。 殷北急道:“姑娘,您的伤!” 莫聆风咬牙道:“城里有李一贴在,死不了。” 她扭头看向种韬:“你们扶棺,在我身后,执镇戎军军旗。” 种韬两眼通红,身上衣裳未换,满是污血,愤恨喊道:“城门关闭了!” 莫聆风面无表情:“破门。” 种韬带着哭腔大声回答:“是!” 他身后士兵,没有一个人干干净净,重伤士兵躺在担架上,更是惨不忍睹,呻吟声不断——天气炎热,堡寨中人手不足,伤口正在迅速腐烂,招惹来苍蝇,围着伤口“嗡嗡”不断。 堡寨吊桥还未曾收回,吊桥之下,朔河河水湍急,在日光照耀之下波光粼粼,闪出一片耀目光辉。 回城的队伍鸦雀无声,只余马蹄声和沉重的脚步声,镇戎军军旗在风中一卷一舒,不断拂过种家庆棺木。 镇戎军的时代彻底变为过去,而莫家军,即将光明正大,占领宽州。 宽州城楼之上,驻军正紧紧盯着马场动静。 卯时未到,他们便已经发现战火停止,只是不知输赢,待到殷北与小窦前来时,他们担心有诈,不敢开城门,直到此时,见到一队人马远远而来,再仔细一看,就见莫聆风脖颈上金项圈金光耀目,她身后战旗猎猎,棺椁沉沉,担架长长一列,看不到尽头。 哪怕他们不曾见过莫聆风,也知道女将军有个从不离身的金项圈。 “是莫将军!” “看军旗!是我们的军旗!赢了!” “真的赢了!” “快开城门!” “去通知谭知州!” 紧闭的三重门洞,在一片欢呼声中轰隆打开,迎接将士进城,报信的士兵沿途传递消息,寂静的宽州城瞬间沸腾,百姓从屋中涌到街头,跑到城门口,相互庆贺。 然而这种喜悦之情,在莫聆风率领士兵走进城门之后,荡然无存。 莫聆风已成血人,她身后的棺木、伤兵,全都在无声倾诉这场战事的惨烈。 没有国朝援兵,堡寨以人墙阻挡住了敌国的袭击。 种家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看向种韬和棺椁,年迈的种老夫人眼前一黑,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家、家庆?” 种陶看向阿婆,再看向阿娘,嘴角抽动,眼睛疯狂眨动,想将眼泪憋回去,然而下一瞬,他便抑制不住心中苦楚,“哇”地哭出声来:“翁翁死了……” 种老太太歪坐在地上,小辈们怎么搀扶也起不来,含着两眼老泪看向种韬,颤抖地问:“死了?” 种韬涕泪交加,语无伦次:“都死了……死了好多人……棺材不够……放不下……” 种老夫人挣扎着起身,扑到棺材前,一手按着棺木,一手按住心口:“打开!打开我看看……不是他……他一向命好的……” 她悲痛欲绝,抖的喘不上气来,一只手狠狠攥着衣襟,眼泪无声往下淌,滴落在棺木上。 种韬擦干净眼泪,上前扶着她:“婆婆……” 种老夫人忽然用力一锤心口,似乎是要将堵塞在心头的那团湿棉花锤出来,然而怎么都不行,她憋着一口气,两眼一闭,昏倒在地。 哭声如同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种家人将种韬和棺椁带走,百姓的哀恸从种家庆,一直蔓延到重伤士兵身上,再到那一口口黑漆薄棺上。 那里面又装着谁的儿女,谁的父母,谁的家人? 在城门关闭的这一日一夜,堡寨已做泥犂,一切皆无,为十界中最恶劣之境地,他们该有多恐惧。 国朝的无动于衷,将五万活人生生推入地狱,一股股不平与怒火,悄然在百姓心中点燃,只是面对匆匆赶来的各位州官、驻军、衙役,敢怒不敢言。 谭旋为官数载,最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此时最该做的,就是安置伤兵、战亡者,同时召集宽州富商,筹集伤药、棺材。 他一面吩咐,一面看着程家几位女眷,簇拥着莫聆风回府。 莫聆风背后血渍,如同一只暗红色巨眼,正在冷漠盯着他。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同时心想莫聆风对士兵的怜悯,对国朝的悲愤,也许并不真实。 她并非仁慈之人,甚至冷漠无耻,她根本不在乎堡寨是否能够守住,对百姓的苦难也没有分毫动容,她所做一切,都是为莫家将来铺路,只是正好在这条路上做了正确的事。 第313章 甚至连此时的回城,都在她算计之内。 她不能直接质问皇帝抛弃堡寨的私心,所以借天下百姓之口去说,去问,去宣泄。 而她一战成名,天下皆知,又对皇帝毫无怨言,皇帝还能用莫家军那块小小木牌惩戒她吗? 他小看了她,从头到尾,似乎全是她的计。 一个让莫家军光明正大出现在天下人面前的计谋,一场以自己性命为赌注的豪赌。 而他谭旋,只是计谋中所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第265章 治伤 莫聆风无视谭旋注视,被程家大姐强行从战马上薅了下来,塞进马车,送去莫府,又让殷北速去请李一贴前来。 在马车里,程家大姐恨不能揪着耳朵训她:“重伤、高热,还骑马!摆你那大将军的谱!坐太平车怎么了?别的伤兵都能坐,你就不能坐?姑父哪天躺棺材里了都得被你气的活过来!” 莫聆风低声辩解:“我是将军……” “将军受了重伤不好好治,也得躺棺材板!扭什么扭!坐着!” 莫聆风在她的训斥声中乖乖坐着,同时感觉程家大姐的呵斥也和莫千澜身上的气味一样,能让她不那么痛。 “太不爱惜自己了,你以为李一贴给你治好了就没事了?往后但凡阴天下雨,就够你受......聆风?聆风!” 莫聆风整个往前栽去,后背一片血红,人事不省,脸色潮红,牙关咬的死紧,牙齿咯咯作响。 “聆风!聆风!” 程家大姐惊的魂飞魄散,一手死死将莫聆风揽在自己胸前,一手撩开车帘,冲外面大喊:“快!快点!” 车夫本就畏惧程家大姐,此时听她疾呼,片刻也不敢停,把马车赶的几乎起飞,一路驰骋至莫府门前,停下马车时,险些将程家大姐和莫聆风从马车里甩出来。 程家大姐来不及骂车夫,正欲抱莫聆风下马车,殷南已经一把将车夫拽了下去,钻进车中,避开莫聆风伤口,将她打横抱出马车,往大门狂奔。 殷北此时刚打马到街口,见状大喊:“李一贴在二堂!” 门子慌忙打开大门,眼前一花,还未看清楚是谁,殷南已经冲了进去,直入二堂。 二堂中,程廷在正屋廊下大刀阔斧而坐,大鸟似的张开翅膀,拦住两位姨娘:“这是什么?” 他永远分不清莫府的姨娘谁是谁,六位姨娘仿佛是共用了同一张脸,全都雪白,穿的花红柳绿,戴的珠翠满头,身上的肉是流动的,会在身上肆意游走。 一个姨娘连忙道:“是大爷的参汤。” “老规矩,”程廷一扬手,“谁拿来的谁喝一口。” 两个姨娘一人拿个银勺,舀起参汤喝了一口,程廷掐着时间,见她们二位面色红润,没有毒发身亡之兆,才收回拦在门口的翅膀,将她们二人放了进去。 伸手摸了摸卧在他脚边的大黄狗,他打了个哈欠,困的面无人色。 他始终没想明白邬瑾的信是什么意思,只是在开战那日,大黄狗找到他,咬住他的衣袖,将他一路拽进莫府二堂。 他在二堂中茫然许久,不知黄狗之意,一个时辰后福至心灵,从黄狗鄙夷的老脸上看出来莫府有危险。 于是他这一坐就是一日一夜,像只大鸟似的张开翅膀,守在门前,但凡要入莫千澜口中的东西,都让人先尝一口。 就连今日李一贴前来诊脉,药箱中携着几瓶丸药,都让他倒出来每样尝了一粒。 其中一瓶大约是能开胃,以至于他现在不仅困,还饥肠辘辘。 殷南冲进来时,他头脑昏沉,糊里糊涂伸手阻拦,随后被殷南踹的直飞廊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我去你......打完了?”他扭头一看,就见两个姨娘也被赶了出来,二堂的门“砰”一声被关上,一连串急促脚步声在隔间响起,不多时,殷南便开窗喊道:“热水!” 程家大姐飞奔进来,踢了一脚碍事的程廷,在院中发号施令:“二位姨娘,快去厨房要热水,越多越好,那个北,去把聆风的奶嬷嬷请来,带上聆风的衣裳。” 二位姨娘和那个北飞奔而走,程家大姐紧接着吩咐下人“取一只煎药的小火炉来放在廊下,准备煎药”,又让下人“把东厢房打扫出来,让李一贴住下”。 最后她看着灰头土脸爬起来的程廷:“老三,聆风这两日必定有不少拜帖,你立刻去前头,从节度使副官手中拿上拜帖,一张张回帖,要是有半点失礼之处——” 她伸出手掌,慢慢攥了个拳头。 程廷打个哆嗦,抱上大黄狗,一溜烟跑去前堂。 程家大姐曾听程泰山抱怨过莫千澜手下副使,全是酒囊饭袋,这个南和那个北也都是没长脑子的东西,偌大一个莫府,相比之下,程廷的脖子上算是长了个脑袋。 热水源源不断送入屋内,殷北也背了奶嬷嬷过来主持大局——奶嬷嬷年事已高,走不快。 二堂中的忙碌渐缓,血水一盆盆倒出来,李一贴送出来药方,殷北抓药回来,在廊下熬上,一切都在程家大姐安排下有条不紊,直到李一贴从正屋出来,程家大姐才匆匆回去给程夫人和许惠然送信。 奶嬷嬷坐在院子里坐镇,一坐就坐到傍晚,又去给李一贴张罗晚饭。 李一贴神色凝重,草草吃了碗羊肉汤面,便站在廊下盯着药炉子,药一好,不顾烫手,倒出来端进屋中。 第314章 屋子里只剩下莫聆风、殷南、莫千澜,他进去之后,将药碗放在隔间小几上晾凉,伸手探向莫聆风额头。 高热不退。 他揭开盖在莫聆风背上的纱巾,细看伤口,见伤口红肿,又出去取了两样草药进来,用火折点燃,在伤处熏蒸。 熏蒸后,他让殷南喂药,自己忧心忡忡退出隔间,坐到屏风前桌边,沉重地叹了口气。 战场上,最难治的就是箭伤。 取箭头时他不在,不知处理的是否得当,一旦箭头没有完完整整取出,哪怕此时他能将莫聆风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最后莫聆风也会因为箭伤反复发作而亡。 太宗皇帝便是大腿中箭,箭疮岁岁必发,神佛难医,最后死于箭疮。 正在他忧心之际,屏风后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动静,他连忙起身,转至屏风后方,就见莫千澜两只手抓着被褥,滚落在地,睁着一双丹凤眼,焦急万分地看着他。 李一贴满脸惊愕,征愣在原地,一瞬之后,醒过神来,慌忙去药箱中取银针,却见莫千澜艰难摇头。 莫千澜浑身僵硬无力,无法动作,张嘴许久,却吐不出声音,只能以目光示意李一贴。 李一贴蹲下,伸手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正坚持去取银针来给他扎针,却听他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我看看她。” 第266章 兄妹 李一贴将莫千澜背到隔间,殷南掀动眼皮,看了一眼莫千澜,随后见怪不怪地垂下眼睛——莫千澜哪怕是从坟墓里爬出来,她也不会奇怪。 莫千澜看她一眼:“守门。” 他并不想让人知道他醒了——莫聆风已经强大,他若是此时清醒,无疑会让皇帝不安。 殷南搬开放着空药碗的小几,挪过来一把太师椅,随后去门口站立,一只苍蝇都不给放进来。 李一贴将莫千澜放进椅子里,在心里暗骂:“不要命了!看一眼能退烧还是能多块肉!” 莫千澜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倾尽全力控制身体,慢慢往前俯身,看着眼前的莫聆风。 她后背箭伤处划开的十字,变作一把剔骨刀,一刀刀剜在他心上,顷刻间就把他一颗心绞碎。 一口血从喉咙里涌出来,舌头还是僵硬的,无法吞咽,血从口中往外溢,滴滴答答落满衣襟。 李一贴无声长叹,拿帕子替他抹了一把,可衣裳还是脏了。 莫千澜对此一无所觉。 他只盯着莫聆风,看他如珠似宝捧在手心里的阿尨,成了一个没有颜色的人,后背上的伤口狰狞着,像是一张大嘴,正在无声吞噬她的生命。 一层膏药黏黏糊糊敷在伤口上,凭着莫千澜对李一贴的了解,膏药里一定有能够止痛的药,可莫聆风依旧痛,痛的在梦里都无法安睡,时有呓语。 莫千澜尽可能再将腰弯下去一些,抬起右手,颤颤巍巍放在莫聆风头顶,努力调动舌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阿尨,哥哥在啊。” 莫聆风在昏睡之中极为难受,一把火从里点到外,要将她烧成焦炭,后背像是有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插在其中,她恨不能背过手去,将其拔出。 莫千澜的手放在她头上,她感受不到,莫千澜喊她,她也听不见,只是无意识的呻吟。 莫千澜试图伸手去抱莫聆风,然而一动作,整个人就从椅子里滑了出去,像是玉碎满地,拢都拢不起来。 他双腿跪地,一只手攀着榻边,竭力撑起上半身,摇摇晃晃靠近莫聆风,额头抵住莫聆风额头。 莫聆风被他冰凉的额头抵着,好受了一些,歪着脑袋,在莫千澜额头上蹭了蹭,呜咽两声,眼角淌出滚烫的泪。 莫千澜动了动手指,一点点笨拙地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他一边看莫聆风高高肿起的脸,知道她的虫齿也因体弱一起犯了疼。 “阿尨……牙疼吗?” 李一贴站在一旁道:“虫齿药擦不进去。” 莫聆风不张嘴,喂药时都是一点点往里灌,虫齿药根本点不进去。 “药。”莫千澜说话费力,李一贴听的也费力,听到之后,连忙取虫齿药来,抹到莫千澜食指上。 莫千澜在莫聆风耳边道:“阿尨,张嘴,乖。” 莫聆风眉头紧皱,但嘴却慢慢张开了。 莫千澜心如刀割——莫聆风年幼时虫齿多,一碰就疼,每次抹虫齿药,都是他抱着哄着,给她抹药。 阿尨永远都记得他。 他看不清楚虫齿在哪个地方,但记得莫聆风是左下方的牙最爱疼,因此控制着手指往那里抹去。 莫聆风在浑身疼痛之时,牙齿上忽然传来一股剧痛,直击天灵盖,她重哼一声,下意识往下一咬,紧紧闭上嘴。 莫千澜的手指当即就被她死死咬住,李一贴“哎呀”一声,连忙伸手去捏莫聆风两颊,莫千澜却摇了摇头。 “别,她疼......没事......” 他靠的更近一些,一只手抚摸莫聆风的脸颊,声音柔和:“阿尨,张嘴,乖孩子......是哥哥,不怕啊。” 哪怕天还热着,他的身体也是冰冷的,莫聆风在他手心蹭了又蹭,慢慢张开了一点嘴。 李一贴抓住莫千澜的手,将手指抽出,就见手指上印着几个齿痕,咬的很深,已经破皮流血。 没咬断,就算是好事。 李一贴松开手,不知怎么,眼眶一红,竟是想落泪,连忙昂起脑袋,使劲转动眼珠,又眨了眨眼睛,将眼泪眨了回去。 第315章 他想这两兄妹,便是佛祖身边的迦叶与阿难。 同身共命,同气连枝。阿难合掌,迦叶扬眉。就中一句子,不许外人知。 莫千澜不管手指,归拢莫聆风散乱的鬓发,见她只穿一件抱肚,怕她在重伤之外,又添伤风,便将纱巾往上拉扯,盖住她双肩。 他又仔细打量,见金项圈取下来,帕子包着放在一旁,不会硌着她,头上发髻挽的松散,不会让她不舒服,袜子是新做的暑袜,干净柔软,才收回目光。 最后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划过莫聆风眉眼。 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长眉乌黑,睫毛浓密,扇子一样铺在眼下,鼻梁挺直,嘴唇有棱有角,微微翘着,隐忍而委屈。 他太久没好好看过她,抱一抱她了。 不舍地松开手,他扭头看向李一贴:“走。” 李一贴将他抱出隔间,放到屏风后头床上,让他靠着床头半坐半躺,弯腰取出来一排银针。 还未动手,莫千澜忽然问:“如果我一直醒着,还能活多久?” 他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李一贴取针的手一个哆嗦——莫千澜的身体,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若再无求生之欲,便是大罗金仙前来也无用。 “最多三个月。” 莫千澜仔细想了想:“你尽力呢?” 李一贴恼火起来,压低声音骂他:“我尽力给你打副好棺材!药泼在石头上,也比给你喝了强!” 为了让莫千澜活着,他费劲心思,甚至欺君罔上,可莫千澜却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张口就问死期。 赵世恒已经走了,莫千澜再走,他在宽州便再没有知根知底的朋友,甚至不能再留在宽州。 莫千澜歉意一笑:“抱歉。” 李一贴沉着脸,深吸一口气:“不到半年。” 莫千澜点头:“够了,暂时替我保密。” 这条路是他替莫聆风选的,他早已经知晓其中的艰难和苦难,然而他还是不忍心。 他要帮她走一段。 只是暂时得悄悄走。 屋中一片沉默,只剩下低低的呼吸声,直到莫聆风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才打破沉默。 莫千澜声音更低了:“箭头取的干净吗?”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抬头往隔间望去。 其实他坐在床上,完全看不到隔间情形,可他还是要看。 目光被墙壁阻隔,他脑子里却能浮现莫聆风背后触目惊心的伤痕。 第267章 惊吓 “箭头是在堡寨里取的,”李一贴将银针放回原处,“就算箭头完整取出,也不清楚有没有留下细小的碎片在伤口里,伤口又太深,不可能彻底划开查看。” 说到这里,他别开脸,将目光放在药箱上,不去看莫千澜的脸色。 莫千澜并非好人,但在他看来,莫千澜本身已经是一场不可挽回的悲剧,而莫聆风,也极有可能走上这条路。 他紧接着,施舍般的加了一句:“我能保住她的命。” 莫千澜脑中紧绷的弦随之一松,沸腾的鲜血平息下去,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低头看着衣襟上的鲜血,他长舒一口气:“谢谢你,这几天让她休息……家里的事,我来。” 李一贴从屋子里出去时,已是漫天云霞。 屋外种着几株赤色紫薇,花色火红,微风一至,花枝颤动,舞燕惊鸿,花影随着日影不断移动,直到花色与霞光融为一色,才渐渐消失。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咕嘟个不停的两个小药炉子。 他救治过的病人成千上万,然而没有人能像莫家兄妹那样令他动容。 因为他们原本不至于此,是一双手将他们活生生推到了如此境地。 莫千澜痫病昏迷后,他多次用针,强压着莫千澜昏睡不醒,以此延长他的寿命,让他能多陪一陪莫聆风,然而莫千澜还是醒了过来。 一个姨娘站过来,小心翼翼发问:“李大夫,我们能不能进去给大爷喂参汤了?” 她们一直坐在院子里,除了莫千澜跌下床的一声重响,便再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李一贴拿起扇子扇炉火:“刚才我给莫节度使行针,逼出来一口瘀血,你们一并收拾干净,吃完这一副药,方子重新改。” 姨娘点头,去端热水,李一贴抬头看了一眼蹲在院门口听候调遣的殷北,喊了一声:“殷北,程三爷还在不在前堂?” “在。” “你跑一趟,把程三爷请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好。” 程廷此时正在前堂挥毫泼墨——果然不出程家大姐所料,递给莫聆风的拜帖飞雪一般堆积在前堂,上至官员,下至刘博玉,都递来了拜帖。 他一张张回帖,派人送出去,暗叹自己参加科考都没写过这么多的字,同时认为自己字迹龙飞凤舞,俊逸潇洒,保证让接到回帖之人没有个三两天看不出自己写的是什么。 正写的手抽筋之时,殷北前来打断他施法,说是李一贴有请。 程廷摸不着头脑,搁笔和殷北前往二堂,李一贴又将他带进正屋之中。 姨娘们已经离场,殷南坐在门边守着,一只手端着一碟包子,一只手拿起包子塞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像个无情的刽子手。 然而刚把包子吞进肚子里,她就一缩脖子,无声干呕——她在朔州吃了过量的包子,现在都对那味道记忆犹新。 第316章 房门关上,屋中只剩下一点昏蒙蒙的光,酉时已过半,夜幕随时都会落下。 李一贴不点烛火,扭头示意程廷跟上:“过来。” 程廷不明所以地跟上,一直走到莫千澜床边:“李大夫——” 紧接着,他看到了莫千澜睁开的双眼! “姑——” 李一贴已经算定他会尖叫,正要伸手去捂嘴,哪知程廷一屁股跌坐在地,见了鬼似的瞪大双眼,两手哆嗦:“姑、姑、姑、姑......” 他母鸡似的“姑”个不停,又幽幽地爬起来,疑心自己眼花,小心翼翼再次看向莫千澜。 他的姑父粗服乱发,羸弱不堪罗绮,然人如玉山,目光闪闪,确实是清醒的! 莫千澜余威犹存,程廷在一刹间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见姑父举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便把嗓门压低,一低再低,变成气流,轻轻吹向莫千澜:“姑父,您醒了。” “你为什么守在这里?”莫千澜不废话。 “啊?”程廷一个字都没听清,硬着头皮将脑袋伸过去,“您、您说什么?” 李一贴听明白了,低声告诉程廷。 程廷像细作接头似的小声回答:“就是那条大黄狗,它在街上咬着我的袖子不松口,我跟着它来的,这狗成精了。” 莫千澜道:“除此之外呢?” 程廷勉强听清楚了莫千澜所说的话,连忙摆手:“没、没了。” 他把邬瑾两个字,从喉咙里咽了回去,一颗心开始狂跳,背悄悄弯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在莫千澜面前提起邬瑾比较好。 莫千澜闭着眼睛,不必看程廷的心虚和蠢相,也知道凭着程廷的头脑,一定是有前因才会让他如此紧张,守在这里不挪窝。 聪明到能够看穿时局,又和莫家息息相关之人,只有邬瑾。 他问:“邬瑾送的什么信?” “信?”程廷满背都是汗,但紧张的顾不上热,“什么信,邬、邬瑾......他不大写信,上次写信,还是端午、不,春节。” 他脑袋发懵,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莫千澜直言道:“我和阿尨的性命,就在他的信里。” 程廷“嘎”的一下闭上了嘴,回头望了望隔间,又扭头看向门外,期待程家大姐说一不二的大嗓门能在门外响起,揪着他的耳朵,一路把他揪回家里去。 怎么办? 他胆怯地看了一眼莫千澜,心想莫千澜不会拿聆风的性命开玩笑,将心一横,答道:“死是苦,生亦是苦。” 莫千澜听着,什么都没问,片刻后道:“我知道了。” 一死,一生。 死是苦——莫聆风若战死,于她是苦,于他也是苦。 生亦是苦——莫聆风活着,那就莫千澜去死,于她也是苦。 皇帝再一次动了杀心,要以死亡惩戒重新握住兵权的莫家。 于是大黄狗发现有陌生面孔进了莫家,叼来了程廷,而那个至今未露面的杀手,因为不能确定莫聆风的生死,还在等待。 他要将这人逼出来,杀掉,让阿尨舒心养伤。 程廷满脸茫然,心想姑父知道什么了? 莫千澜不等他想明白,轻声道:“不要告诉任何人我醒了,有件事......” 屋子里响起三人喁喁的说话声——莫千澜说,程廷听,程廷听不明白时,李一贴复述。 四刻钟后,程廷脑袋空空从屋子里出来,看向在灯下熬药的奶嬷嬷:“阿婆,我好饿。” 原来动脑子,比动手还容易饿。 第268章 出手 夜色徐徐铺下,笼罩莫府,几点烛火宛如海上一点幽光,并不能将夜色照明,反倒映的树木干霄,楼阁森列,院落阔大幽深,散发出比秋日还要早的阴冷之意。 程廷坐在二堂院内,迎着凉风,吃了四碗冒尖的饭,吃过之后,打了个饱嗝,抬头望天,感觉肚子和心一起沉甸甸的。 他抱着肚子起身,慢慢往前堂走,将方才在屋子里发生的一切再次回味,紧紧闭上嘴,以防自己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话就“哗啦啦”往外跑。 姑父醒了,他是少数知情者之一。 姑父让他保守秘密,如果他说漏嘴,殷南就会毫不犹豫出手,把他的嘴永远缝上。 他看到大黄狗躺在门边,于是蹲身过去,在它身上薅了一把,小声嘀咕:“姑父,我告诉你......” 大黄狗敢做他的爹,却不敢接这姑父的茬,立起四条腿,晃晃悠悠走开了。 程廷瞠目结舌,看着大黄狗远去,只能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他又一边暗暗地兴奋了。 姑父对他委以重任! 他在程家夹缝生存多年,饱受荼毒,程泰山有眼不识泰山,认为他只是个师爷、仵作之材,如今看来,还是姑父慧眼识英雄。 方才还心事重重的程廷,立刻攒了满身力气,顺着大道往前堂走,边走边转动手腕,暗道自己绝不辜负姑父期望,杀手敢来,他就敢一巴掌将杀手打出去。 走的同时,他听到断断续续的埙声,是莫聆风带回来的羌人躲在凌霄花架下吹埙。 曲不成调,埙声呕哑嘲哳。 他又想堡寨应该人人都学吹埙,金虏兵临城下时,齐齐掏出埙来,吹也吹死他们。 第317章 他带着千奇百怪的思绪走进前堂,胖大海正带着衣裳等在前堂处。 “大海,”程廷搜刮了几样别致的点心包起来,要带给许惠然,“先别走,你去换身莫府的衣裳。” 他转身找人取来一身青色短褐,又在胖大海耳边嘀嘀咕咕:“莫姑娘带回来个羌人,梳一脑袋小辫子,现在应该在书房外凌霄花架下吹埙,你过去,鬼鬼祟祟到他面前露个面,别让他抓到。” 胖大海对三爷十分忠诚,二话不说,便换上衣裳。 程廷压低声音:“露面了就出府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 “三爷放心。”胖大海从墙角拿起笤帚,前往凌霄花架处。 程廷看着胖大海蹑手蹑脚前行,想起莫千澜说“羌人有鹰一般的敏锐,能察觉一切异样”。 逼出那位藏在暗处的杀手,莫千澜就只用一个羌人泽尔,他将泽尔当做线头,轻轻一拽,便可以拉动一整个阴谋的线团。 没有人比泽尔“发现”杀手更合适。 程廷走出前堂,伺机而动,同时心中闪过一丝疑虑——莫千澜从昏睡中清醒,却还能清楚的知道莫聆风身边多了个泽尔,难道他在昏睡时,能听到旁人说话? 倘若莫千澜并非无知无觉,而是能听到外面的一切声音,那他躺在床上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煎熬。 就像一个清醒的灵魂被困在无法逃脱的躯壳中,不能言语、不能动作、不能视物,只剩下无尽的孤独。 书房外夹道,凌霄花扑满墙架,枝蔓虬然,如双龙对起,花叶披拂,翠飐红轻,在月光、灯火之下,迎风摇荡,泽尔坐在花影下,听风吹叶动,鹊鸟鸣飞,一点点调整曲调。 他赏的这一处景,再过不久,便会凋零。 一个下人在书房中洒扫熏香,此时吹熄各处烛火,灭掉香片,关闭门窗,最后落上铜鱼锁。 哪怕书房无人进出,也会有下人时常打扫,以免尘染书架,虫蚁肆虐。 下人出来时,同时带出来名贵香气,从泽尔身边路过,那香气便蜂拥而入,盖过浓郁的草木气息,钻入他鼻端。 哪怕下人离去,香气仍从门窗缝隙往外流淌,绽放出一路繁花。 泽尔很喜欢闻这种香气,莫聆风身上也熏着这种香,穿上盔甲时,他时常会以为是柔软的鲜花开在了冰冷的铁甲上。 莫聆风还昏迷不醒,但他知道她一定会醒——羌人比汉人更了解弓箭,他相信自己已经完完整整取出箭头,莫聆风不会因此而丧命。 只是二堂人满为患,没有他落脚之处,他只能躲在这里,请神保佑莫聆风快些好起来。 百花香片的气味经久不散,一个下人拎着笤帚,边走边将青石板小道上的落叶归置到两旁,在经过泽尔时,抬起头来,目光刹那间对上了泽尔。 泽尔从未在莫府见过下人的双眼。 下人永远都是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身前,最多不会超过三步之地。 这个身穿青色短褐的男子,面目平凡,体型瘦长,很快就垂下头去,若无其事拎着笤帚,离开此处。 泽尔略觉不对,立刻起身,追出去两步,这人却已经走到了烛火照不到的暗处,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他收起埙,疾步前往二堂,二堂中灯火明亮,药味浓郁,下人垂首而立,奶嬷嬷和姨娘们已经撤入西厢房,李一贴坐在东厢房廊下,正在琢磨药方。 明明没有声音,泽尔却觉得嘈杂,殷北双手抱胸,坐在连廊上,靠着柱子闭目养神,听到有人进来,目光如电地看了过去。 见是泽尔,他再次闭上双眼。 泽尔走到石阶下,一个大跨步,迈上三个石阶,站到殷北身边,压低声音:“有生面孔进来了。” 殷北猛地抬头,声音不受控制的扬了起来:“在哪里?” 李一贴看过来,殷北迅速起身,遮掩自己脸上惊愕神情,同时抬脚走向窗边,轻轻一叩。 “阿南。” 窗内传来殷南没有起伏的声音:“说。” “有生人进来了,守好大爷和姑娘。” “知道了。” 屋内又恢复安静,殷北走到泽尔身边,面孔肃然:“在哪里看到的?” 泽尔如实答道:“书房外,见我起疑心,就不见了。” “别乱跑。”殷北迈步下石阶,走出二堂,悄声去召集人手,意欲瓮中捉鳖。 泽尔也往外走,要去找那双突兀的眼睛——莫聆风是他的仇人,不能让她死在别人手中。 第269章 引蛇出洞 泽尔在二堂外遇到程廷,他上下一打量高大威猛的程廷,既能打,又能领路,便道:“三爷,走走?” 程廷摸着下巴:“别吹埙,可以走。” 两人不谋而合,取过灯笼,迈开腿,在莫府游荡,泽尔不说话,眼睛不动声色查看四周,程廷看着他的小辫子开口:“你看莫府怎么样?” 泽尔随口敷衍:“不错,富贵。” “确实是不错,你也别吃锅望盆,好好跟着聆风,做个熟户。” 泽尔一脚踢飞石块:“我会回去。” 程廷瞪大了单缝眼:“你这俘虏还想回去?” 他歪着脑袋又一想:“也不是没可能,若是有朝一日,堡寨和谈,两国换俘,你还是能回去的。” 泽尔朝着他一皱眉,看他伸手摘下一朵蜀葵簪在鬓边,视线随意的往自己身上一扫,又漫无目的移开,配合着他的举止,仿佛是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对所有人都不深究。 第318章 “你们汉人,喜欢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地方,用书本自作牢笼,我们不喜欢,我们喜欢天高地阔,放马牧牛,亲近天地和神。” 程廷睨他一眼,也感觉泽尔的目光很露骨,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和野性,甚至有种特别的傲慢。 他反唇相讥:“我们这叫礼仪教化,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于有礼也,你们那是没有开化的蛮夷,与禽兽无异。” “你们汉人就是会歪理邪说,”泽尔看向没有点烛之处,“我们不吃这一套。” “你们不是不吃这一套,是没有能耐吃,学都学不来。” 泽尔冷笑:“随你怎么说。” “这可不是我随便说的,你们要是真喜欢放马牧牛,怎么还天天想着打进来?你们是嘴巴梆硬,实际上茅房拉屎都跟咱们学的,不然你们现在还跟禽兽似的满地里拉屎呢。” 泽尔感觉程廷这嘴实在是欠揍,自己不是对手,但又不能真揍,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一脚将地上一只秋后蚂蚱踩扁,他掏出埙,猛地吹了两嗓子,吹的程廷当场炸毛:“学人精!吹埙都学!” 两人在眨眼之间交恶,却又不离不弃,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九思轩,泽尔忽然停住脚步。 程廷“啧”了一声:“这里是莫府的斋学——就是念书的地方,别进去了,里面的书卷气没有你们的马粪香。” 泽尔忍气吞声,不和他一般见识,抬头思索。 院内古树峥嵘,树冠浓绿,凝集于轩顶,微风难入,把九思轩笼罩的阴冷深沉,寒气融而不散。 抬头往上望时,只见树干奇大,根根矗立,已看不出是何时所种。 泽尔来过这里,还爬上去过。 爬上去,往西边看,能看到只隔着一条夹道的二堂和长岁居。 往南看,能看到书房屋脊。 往北看,能俯瞰后花园。 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夜色下,泽尔满眼都是幽深的暗影,火光照亮的低矮之处,偶有串串黄叶,已经开始枯萎,树枝之间,少有缝隙。 若是有人藏在里面,一动不动,很难被发现。 就在他的目光一寸寸搜寻之时,就见几只山鹛,仿佛受到惊吓,忽然从树冠中冲出,发出嘹亮的“啾啾”之声,在树枝之间跳跃不止。 一只山鹛叫,附近的山鹛全都跟着叫起来,连后花园中的山鹛也因此而喧嚣不止,此起彼伏,聒噪不止。 泽尔的目光瞬间便乱了,再要找人,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他皱起眉头,垂下脑袋,往后花园走。 九思轩屋脊上,一个身穿青色短褐的人伏着没动,头上、衣襟内、袖里掉满了树叶,一只山鹛站在他头上,他也纹丝不动。 片刻后,泽尔折回,山鹛叫声渐渐平息,他仰头望向树冠,却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直到泽尔和程廷再次远离九思轩,屋脊上的人才无声无息从屋脊上跃下,抖落身上落叶,像莫府下人一样,垂下脑袋,略微佝偻着背,脚步急促而无声地走了出去。 这羌人发现了他。 他要尽快动手,离开莫府。 走出九思轩不到片刻,他就遇到几个下人拎着药渣,正准备去后花园里掩埋,在这几个下人身后,还有三名女子,与莫家女眷截然不同,身形笔挺,脚步铿锵有力,腰间插着尖刀,右手放在腰间,随时都会抽刀出手。 这三人正站在前往二堂的路上,目不转睛盯着过往之人。 青衣人步伐放缓,眼珠子微微转动,笔直向前,往书房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观察情形,就在走了二十来步时,身侧忽然传来一人的喊声:“诶,你哪里的,干什么去?” 青衣人连忙停住脚步,垂头回答:“倒药渣的,内急,进来解手。” 问话的人见状,让他快去快回,便转身离去。 而青衣人进了官房后,立刻攀上墙壁,跃上书房屋顶,再从屋顶纵身跳上一颗大树,藏入树冠之中。 他从树冠里往下张望,就见一直沉默的莫府,此时忽然“活”了过来,护院一对对巡逻,灯火随之游荡,连下人的脚步都匆忙起来。 莫聆风带回来的士兵,也在携刀走动。 莫府已经开始搜寻他! 他从树上下来,离开书房,走到书房东侧一排库房前。 库房下人聚在耳房里吃喝,完全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变化。 青衣人借着月色,辨认出常有人进出的一间库房,从不起眼的角落中找到一扇尘封已久的窗户,震断窗棱,推窗钻了进去。 这间库房里全是樟木箱子,每一个箱子上都有字号,他随手打开贴着“甲字大箱”的箱子,就见里面堆满了香料。 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有人来取香料——莫府各处都会熏香,日夜不断,香料用的极多。 他藏到窗后,捅开菱花格子上的明纸往外看,盯着外间一举一动。 四刻钟后,有下人提着灯笼前来,先去耳房交牌子,随后拿着钥匙过来,打开库房门,进来取一片崖香,放入木匣中。 青衣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走到来人身后,伸出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捧住来人头颅,用力一扭。 “咔嚓”一声,来人脖颈折断,软绵绵倒地,手中木匣脱手,还未落地,便被青衣人接在手中。 第319章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将尸体塞入樟木箱,捧着木匣,走出库房,前往二堂。 第270章 快刀斩乱麻 青衣人手捧香片,畅通无阻,走到一时无人巡查的书房外时,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吹亮后抛到凌霄花花架下。 凌霄花枝蔓多,花叶密,火折子一滚进去,便不见了踪影。 他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越靠近二堂,人就越多,层层守住二堂。 他越发低眉敛目,垂首不语,高高举着装香片的匣子,经过无数目光的审视,才来到院门前。 殷北双手抱胸,扫了一眼青衣人,上前一步,揭开他手中木匣,不看香片,而是伸手将匣子摸了一遍。 匣子里没有藏刀,他将手伸向青衣人袖里、腰间、紧扎起来的裤腿,仔细摸索拍打。 都找过之后,殷北收回手:“脱鞋。” 青衣人连忙把鞋子脱下,殷北看了一眼,见鞋内也未藏有兵刃,便让他穿上,在他蹲身弯腰穿鞋之时,殷北却忽然道:“解开头巾。” 青衣人手心顿时冒出一层黏腻的汗,左手捧住木匣,左手向上,去解半旧头巾。 头巾半旧,上面索子开了线缝,他拉扯之间,线缝越开越大,不必去解那索子,一整个就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光溜溜发髻。 而青衣人悄然将一物藏入了袖中。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骚动,有人大喊一声走水,殷北猛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之处,就见一股浓烟从书房处冒起,内中火光闪动。 殷北挥手让青衣人入内,又命人继续守着二堂,自己前往书房查看。 奶嬷嬷着急忙慌出来,走到院门口,去看哪里走水,两个姨娘跟在奶嬷嬷身后,也探头往外张望。 青衣人跨入二堂院内,从林立的下人身边路过,端着香片走上石阶,看到廊下站着李一贴,冷着脸训斥自己的徒弟唐百贴:“脉在筋肉间,如破屋漏水滴滴下,良久一滴,溅起无力,胃气荣卫俱绝,你既看出绝脉来了,还来问我改什么方子!” 唐百贴低声道:“徒儿不忍......” “天底下的人难道都不死了?”李一贴脸色一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 青衣人在李一贴的训斥中推门进屋,反手关上房门,外面的声音立刻模糊了一层,屋中的声音传出去时,自然也隔着一层。 他走上前,打开香炉盖,拿火箸夹出里面熏至焦黄的残香,再将新的香片放进去,同时用余光一扫屋中情形。 屋中和隔间各点一盏烛火,照出两个黄蒙蒙的圈,不出所料,隔间里是莫聆风和殷南,屏风后面,便只有莫千澜。 隔间中没有动静,殷南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在。 看是严密的莫府,实则漏洞百出。 青衣人冷笑一声,盖上香炉盖,放下火箸,从袖中滑出一根一指长、尖锐锋利的铁簪,走向屏风后,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莫千澜。 莫千澜面孔雪白,双眼紧闭,无知无觉,青衣人目光骤然成了鹰隼,盯住了病床之上的猎物。 青衣人走到床边,攥紧铁簪,猛地朝莫千澜刺去,还未碰到莫千澜,脚下突然传来破风之声! 他手上动作一滞,低头往下看,就见殷南从床底下伸出一只手,攥住他的脚腕,往床底下拖拽。 青衣人猝不及防,倒翻在地,抬脚踹向殷南,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 殷南速度比他更快,从床底下滚出,电光石火间,抬脚一踹,正中青衣人胸膛,青衣人听得自己胸膛之内“喀吧”一声,登时一声闷哼,往后跌了两步,忍痛抬手还击。 两人无声过招,十招后,殷南扑身上前,将其压倒在地,左手手肘狠狠顶住青衣人脖颈,右手压制住青衣人右手,青衣人无法呼吸,面色发紫,青筋暴起,以左手手指为刃,朝殷南双眼插去。 殷南摆头躲闪,青衣人欲要再动时,就听到床上传来莫千澜冷淡的声音:“杀了。” 莫千澜的声音非常沙哑含糊,一开口,便有股微腥的血腥味,仿佛是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张开血盆大口,咬住了青衣人。 殷南手肘立刻往下狠狠一压,“咔”一声过后,青衣人脑袋歪到一旁,手脚骤然绷紧,双眼凸起,瞪向莫千澜。 莫千澜一手撑床,上半身抬起,正在歪身看他。 这个人,哪怕已生出白发,也依旧是飘如游云,天下独绝,美色无比,然而从丹凤眼中射出来的光,却是毫无感情,冷淡到让人可怕。 青衣人凸出来的双眼散去光亮,紧绷的身体瘫软在地。 莫千澜躺回去:“收拾干净。” “是。”殷南将尸首拖到门口,打开门,叫了一声殷北。 殷北刚从起火处回到院门口,听到殷南叫他,立刻走了过来,看到地上尸首后,惊的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弟弟,”殷南鄙夷一笑,“收拾干净。” 殷北第一次没有辩解自己是弟弟还是哥哥,弯腰将尸体扛起来,扛面口袋似的扛了出去。 身穿莫府下人衣裳的尸体被带出二堂,二堂中,不明就里的奶嬷嬷、姨娘、下人惊慌失措,奶嬷嬷跌跌撞撞,冲进隔间,见莫聆风完好无损,躺在榻上,才大松一口气。 姨娘和下人各自站在原地,汗出如浆,不敢妄动,过往对莫府的所有恐惧顷刻间涌上心头。 第320章 莫千澜昏迷太久,以至于他们忘记了过去的莫府——无论是谁,不能行差踏错半步,哪怕是九思轩的下人走错到长岁居,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如今在他们看来,莫千澜还在屋子里躺着,但是他的手腕却在莫府复活了。 恐惧像流水一样四处流淌蔓延,整个莫府下人都不能安睡,战战兢兢,犹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 程廷与泽尔得知消息时,还在后花园游荡。 泽尔知道潜伏进来的人已经处理掉后,松了一口气,立刻和程廷分道扬镳——程廷这张破嘴,真是遭人恨。 而程廷站在原地,面色骇然,整整一刻钟没有挪步。 太快了。 从莫千澜知道有生人进来,再到处理干净,整个过程,不超过两个时辰。 一场谋划已久的腥风血雨,在莫千澜的雷霆手段下,转瞬间连余威都不存在。 第271章 情长夜短 程廷对莫千澜的敬畏之心更上一层楼,畏惧之中,还藏着疑虑。 莫千澜清醒了,却不让外人知道,甚至连莫聆风都不透露,他要做什么? 他虽然不曾参与莫府的一切谋略,但从邬瑾的秘密书信上,能够察觉到莫府与朝廷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平衡。 生人进入莫府,是在打破这种平衡,而莫千澜的清醒,会将这种平衡彻底推向失衡。 正在他冥思苦想之际,刚刚扛过尸体的殷北走了过来,拱手道:“三爷,又有人送拜帖来了,还得请您去回贴。” 程廷退后一步,满腔思绪顿时散开,变成抓不住的游絮,在脑子里飘荡。 “我这就去,”他扭头问殷北,“你报官了?” 殷北摇头:“没有。” 程廷诧异:“那尸体呢?” “乱葬岗埋了。” “埋……” 程廷脑子里的游絮也随之烟消云散,认为刚才自己的所思所想纯属多余。 他是好人,和这些法外狂徒不走一条道。 …… 生人假扮成下人闯入莫府,意图对莫家兄妹不轨,恰巧被泽尔发现的消息,渐渐传出,安抚住惊惶不定的下人,莫府再次恢复宁静。 夜色越来越暗,程廷回帖回到手软,子时终于得以休息,跑到九思轩睡去,二堂之中,姨娘换成了另外两个守夜,奶嬷嬷力不能支,先行睡下。 莫千澜在殷南帮助下,坐到隔间榻边,目不转睛守着莫聆风。 半个时辰前,莫聆风高热渐渐退去,脸上浮起的红潮逐渐消退,看着似有清醒之意,然而就在方才,高热再次席卷而来,皮肤烧的通红,虫齿也出来作祟,脸颊随之浮肿。 后背上的伤口越发狰狞刺目,还有血水浸出。 她不再呓语,变得安静。 殷南站在门口,听到李一贴的声音后开了门,将李一贴放了进来。 李一贴一手提着冰鉴,一手托着木盘,上面放着伤药、烈酒、细布。 走到隔间,他放下冰鉴,敲出一块冰,用细布包着,放到莫聆风后脖颈处:“幸好还存了冰,熬过今晚就好。” 他再敲一块,包上细布,压到莫聆风侧出来的一侧脸颊上。 莫聆风动了一下,冰快掉了下来,莫千澜伸手去接,两只手各行其是,互不相让,冰块“砰”一声掉落在地。 李一贴捡起冰块,换掉细布,重新压在莫聆风脸颊上:“你要想多活两天,就别碰。” 莫千澜畏寒怕冷,三伏都不用冰,但还是伸手轻轻按住冰块:“不差这一两天。” 李一贴冷冷道:“我也别给你改方子了,直接备上一副棺材送你。” “不必破费,”莫千澜一笑了之,“我早就备好了。” 李一贴无言以对,用烈酒浸透一块帕子,一点点擦莫聆风皮开肉绽的伤处,莫聆风已经不知道痛,躺着一动不动,鼻翼翕动,呼吸急促。 擦洗过后,李一贴重新给她上药,又拿白色细布给她包扎好伤口:“冰块不能用太久,一刻钟后拿下来,过一刻钟再放上去,半个时辰后再喝一次药。” 莫千澜点头,听李一贴出去,一刻钟后,冻的麻木的手放下,又费力拿下莫聆风后脖颈上的冰块。 最简单的动作,他却做的辛苦,两只手冻的发了青,寒气似乎顺着手指钻进了心口,让他心头裹着一团呵不开的凉气。 他对此很坦然,心中情绪也不复杂,只是想守着莫聆风。 他看看莫聆风,再低头看看脚边刻漏香,一刻钟后,他听莫聆风呼吸声再次急促,一摸额头,热的厉害,便笨手笨脚将冰块放上去。 莫聆风好受一些,他心里也跟着好受一些。 这个时候,他很想喝上几杯,让自己的身体变暖和,手脚变得更灵活,也能让紧绷着的弦松一松——但是那样会留下痕迹。 他低头看刻漏香——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经低头看了五回,就怕错过时候。 两手因为寒冷和频繁动作变得疼痛,他也无动于衷。 等到半个时辰,李一贴送药进来,他不便替莫聆风喂药,将药交给殷南,代替殷南守在门口。 殷南端着药进隔间——有莫千澜坐镇,饶是她干不来精细活,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个大丫鬟。 小心翼翼将莫聆风侧身,扶着坐起,一手揽住她肩颈,一手将碗送至莫聆风嘴边,一点点往里喂。 第321章 药汁淌进去,莫聆风吞咽不及,从嘴角滴答下来数点,莫千澜连忙伸出双手捧在莫聆风下巴处。 等到喂完药,李一贴进来帮他擦干净手,拍了拍他的背:“歇着吧,你这做哥哥的,都快做成孝子了。” 莫千澜摸着莫聆风的额头,低声道:“我舍不得。” 他沉默一瞬,无奈一笑:“这辈子做了莫家子,已经是上辈子造孽,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他口齿不清,其实心中之意,不仅于此。 他上辈子造孽,不料这辈子又造孽无数,恐怕下辈子只能做猪做狗,三世皆苦,唯有莫聆风,是佛界至宝,十方加持,让他对一切甘之如饴。 所以他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能陪一夜就陪一夜。 李一贴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到寅时过半,莫聆风的高热彻底退下,脸色逐渐如常,似有清醒之像。 莫千澜重新做回活死人,心中挂念万千,也不得不隐忍。 寅时过后,莫聆风醒了过来。 她昏睡了一日一夜,高烧退去,精神好多了,人却还是茫然着,睁开眼睛四下看了看,一时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她认得这是二堂的隔间,殷南坐在榻边,小几上放着一个大的出奇的瓷盆,里面放着一盆煎角子,殷南徒手捞角子,嚼的嘎嘣作响。 莫聆风动了一下,立刻一股剧痛袭来,不仅后背伤处痛,四肢也像是朽木,骨头酥而空,略微一动,就酸痛不已。 她张嘴“哎哟”,结果刚一张嘴,嘴里又是一痛,牵扯着脑袋都跟着疼了起来。 “呜……” 殷南将手中角子塞进嘴里,三两口咀嚼完,吞咽入腹的同时擦了一把油手,丢开帕子,她俯身道:“姑娘,要不要喝水?” 莫聆风忍耐疼痛,侧身坐起,垂下腿,看向搭在架子上的纱衫:“穿衣。” 一边将两只手伸进袖子里,她一边回想昏迷时的情形:哥哥来过了。 第272章 保守秘密 莫聆风只记得莫千澜的声音和冰冷的手,而且记不真切,一切朦朦胧胧,像梦,又像是幻觉。 她又痛又喜,系上衣带,趿拉着鞋,软着两条腿,想要站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水。”她哑着嗓子说了一声。 殷南连忙去倒水,水是冰糖水,莫聆风就着她的手喝两口,歇一口气,又喝一口。 糖水冰冷,压住口中火热灼痛,甘霖一般进入四肢百脉,化作力气。 一盏糖水,她分了四五次才喝完,喝完之后,扶着殷南的手站起来,眼前立刻一阵天旋地转,看东西都模模糊糊。 她脚步拖沓,扶着殷南的手,摇摇晃晃走到莫千澜床边,坐在绣墩上,欠身看向莫千澜。 “哥哥。” 她俯身趴到莫千澜胸膛,侧耳倾听莫千澜胸膛里的跳动,深吸一口气,去嗅莫千澜身上气息。 随后她将自己的手塞进莫千澜手中。 “哥哥......你到我梦里来啦。” 四周寂静,莫千澜没有开口,没有回握住她的手,胸膛中的跳动之声也和过去一样虚弱无力。 她的期盼一点点消散,因为高兴而打起来的精神土崩瓦解,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坍塌,一截截、一块块、一片片,连同心一起,成为废墟、碎片。 李一贴推门进来,带着药箱,莫聆风听到声音,连忙松开手,站起来让出了地方:“李伯伯。” “精神不错,多亏了底子好,”李一贴伸手试她额头,“正常了,好好养两天,慢慢就会好。” 莫聆风捂着腮帮子:“伯伯,我牙疼。” 李一贴笑道:“人一虚弱,什么毛病都会出来作怪,涂上虫齿药会好点。” 莫聆风的舌头从牙齿上卷过,忽然感觉嘴里有点虫齿药的辛辣香气,心中一动,然而李一贴紧接着道:“我给你涂过一回,等会儿让奶嬷嬷再给你涂一次。” “哦。”她瘪了瘪嘴。 李一贴坐下来,拿出脉枕,搭在莫千澜手腕下。 莫聆风桩子似的立在一旁,李一贴扭头看她:“你挪到长岁居去,你的住处要放冰,以免伤口溃烂,莫节度使体寒受不住,昨夜给你用冰退热,莫节度使的脉象就变了。” “要紧吗?” “不是大事。” 莫聆风放下心,扶着殷南的手,慢吞吞往外走,走到屏风处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莫千澜。 昏迷时,几乎压垮她的高热,急欲吞噬她的箭伤,让她无处可逃,似乎是莫千澜一直陪着她,让她挣扎了过来。 毫无预兆的,一滴眼泪滑落,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困在床上的莫千澜——最爱哥哥,最喜欢哥哥。 她走出二堂,在奶嬷嬷和丫鬟的簇拥之下回到长岁居,长岁居提前放上冰盆,屋子里阴凉,她涂上虫齿药,喝完汤药,心头翻腾的情绪,一点点平复,涌上来的成了饥饿。 奶嬷嬷让丫鬟去厨房里取饭菜,趁着这空隙,给莫聆风擦身、换衣裳、重新挽了头发。 刚将金项圈包着放到枕头底下,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低声道:“程三爷来了。” “这几天一直是程三爷守在这里,”奶嬷嬷告诉莫聆风,“多亏他和越大奶奶,才没乱了章程。” 莫聆风的脑子变成了浆糊:“谁是越大奶奶?” 第322章 “就是程三爷的大姐。” 莫聆风恍然大悟:“叫人把饭摆到花厅去吧,给程三也摆一份。” 奶嬷嬷应声去安排,让下人将冰盆也搬过去,又搀着莫聆风去花厅坐下,低声和她说着这两日的事。 花厅里,程廷坐着喝茶,见到莫聆风完好无损,松了口气:“我也熬出头了,你的拜帖,比我爹还多!” 莫聆风慢慢坐下,抬手时扯着伤口,登时疼的面目扭曲,平复下来,就见程廷也是眼睛鼻子挤成一团,在替她害疼。 “我听阿婆说,家里抓了个刺客?” 程廷点头,见下人送早饭过来,肚子里发出一声清脆长鸣,连忙道:“等等再说。” 他伸手揽过一碗肉汤面,抄起筷子扎在煎角子上,塞进嘴里潦草咀嚼两下,端起碗大喝一口汤。 这两天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吃的是什么。 忧心战事、忧心莫聆风、受大姐差遣,又险些被姑父吓破胆,与此同时,他发了疯似的想邬瑾——邬瑾比他聪明太多,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一定不会像他一样心力交瘁。 奶嬷嬷端着粳米粥要喂莫聆风,莫聆风摇头:“阿婆,我自己吃。” 她拿勺子喝了口粥,粥温热,熬的软烂,入口后,她一个哆嗦,火速将粥咽下。 程廷拿起豆豉碟子倒进面碗里:“牙疼?” 莫聆风吸一口凉气:“嗯。” “放凉吃,牙齿没那么疼,我爹有一回揍的我牙疼,喝口茶都得放凉。” “嗯。” 程廷风卷残云,吃光面前五个碗碟,抹干净嘴,看莫聆风拿勺子笨拙又痛苦地喝粥。 “你俘虏的小辫子立了大功,那个人假扮成你们家的下人,只在他面前晃了一眼,他就看出了端倪。” 莫聆风喝了口粥,边喝边“嘶嘶”叫唤:“在哪里抓到的?” “二堂,当场就死了,让殷北扛出来的,”他扭头看一眼殷南,悄悄一指,“凶的很。” 说完,他赶紧将手指收回来,怕殷南看到后折了他的手指头。 莫聆风喝完一碗粥,放下勺子,头脑稍微清醒,可以认真倾听程廷所说的每一个字。 “你为什么守在这里?” 程廷听了,感觉这话似曾相识,心里没由来发慌,招手对奶嬷嬷道:“阿婆,今天的豆豉好吃,帮我要一罐,我带回去。” 他摸着肚子打了个嗝:“说来话长,开战那天,石远从济州送邬瑾的信回来,我和他追着殷北到朔河边时,正好开战,石远没办法,把信告诉了我。” “写的什么?” “死是苦,生亦是苦,”程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邬瑾就是书读的太多,说句话都云山雾罩!” 莫聆风立刻从这七个字中发现了秘密——一生一死。 皇帝起了杀心和疑心。 比邬瑾的信更早到宽州的,是皇帝派出的人手,趁乱进入家中,潜藏至今,直到被泽尔撞破。 而她与莫千澜一无所知的度过了一场劫难。 她没有后怕,只觉得一切应对太过恰到好处,程廷、泽尔、殷南、殷北,都像是提线人偶,一只手在幕后悄无声息操控了一切。 第273章 心如明镜 “信在哪里?” “信?那天大雨,信也没用皮封,石远揣在身上,全湿了,”程廷叹了口气,“幸亏只有七个字,要是字多了,我跟石远两个人都记不住。” 他喝了口茶:“又是生又是死,到底什么意思?” 莫聆风没有回答,反问道:“你既然想不明白,怎么又来了?” 程廷疲惫地往后靠:“狗,老黄!非得让我来,把我一件衣裳都咬坏了,惠然亲手给我裁的!” 他想到那件衣裳都心痛:“我好想邬瑾。” 莫聆风点头:“我也想。” 程廷笑了一声,看着莫聆风,心里忽然有种格外的亲近。 这是他死皮赖脸,从小赖到大的朋友,本以为长大后就要各自成家、分离,没想到在一场如此惨烈的大战过后,陪伴在莫聆风身边的居然还是他。 他给莫聆风舀了碗粥:“伤疼的厉害吗?” “不怎么疼了,李一贴的膏药能止疼,”莫聆风忽然问,“我回来的时候,吃的进药吗?” “水米难进,”程廷接过奶嬷嬷送来的一罐豆豉,“多吃点。” 莫聆风看他抱着罐子大步流星往外走,人高马大,姿态潇洒,心中不存一点心事,不由一笑,埋头又喝了点粥。 喝完粥,她回去睡下,一觉睡到下半晌,醒来时忽然发现外面变天了。 天阴沉沉的,并非要下雨,而是骤然变冷,屋中冰盆撤下,门窗紧闭,风声呜咽。 莫聆风爬起来添了件衣裳,让殷南往二堂走,泽尔从九思轩树上爬下来,也跟着她走。 大黄狗蜷缩在东厢房廊下,见到莫聆风,就摆了摆尾巴。 李一贴在屋中,廊下只有两个姨娘坐着绣花样、说闲话,说的入神,竟然没见到莫聆风来了。 “一下的功夫就变天了,你说多久能上冻?” “还早,我原来最喜欢上冻的时候,一上冻,就能在家里干活,不用去地里。” “我记得你进府的时候,正好是上冻了。” “是,寻思我没活干,在家里吃闲饭,卖了能给兄弟挣回聘礼来,你不知道,刚进府那天,我看着大爷,吓得直哆嗦。” 第323章 “我也是,也就这几年,看着大爷没那么怕了。” “不过大爷好看,我在村里——在哪里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是,倒成咱们占便宜了。” 其中一位姨娘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凉,扭头一看,就见莫聆风站在门口,认真听她们的闲话,吓得险些一屁股从椅子上滑下来。 “姑娘!” “姑娘!” 两人丢开手中活计,慌忙起身,一面行礼,一面回想自己方才所说的话,都羞的满脸通红,战战兢兢,等候发落。 莫聆风低头看了看她们所绣的鱼戏莲花:“有趣。” 两个姨娘脸色瞬变,莫聆风见她们二人惶恐,解释道:“是说花样绣的好,给我也绣一个。” 说罢,她推门进去,李一贴在屋子里给莫千澜扎针续命,已经到了拔针的时候。 他将银针根根取出,放回药箱,又按着莫聆风换了一回伤药,出了房门,打算回药铺去。 莫聆风坐上小几,抬起左手,单手搂了搂莫千澜,又把脸埋到莫千澜胸前,深深嗅一口再抬起头,扭头吩咐殷南:“拿笔墨来。” 殷南去桌案上取来李一贴没收拾的笔墨,莫聆风接过笔,蘸上墨,在莫千澜脑门上画了一笔。 莫千澜没反应。 莫聆风再添一笔,边画边和莫千澜说话。 她说李一贴果然是神医,自己水米难进,李一贴竟然能撬开她的嘴,给她抹虫齿药。 她说有一次天晴,她站在女墙上往外看,发现天是一种非常美丽的翠色,她在任何瓷器上都不曾见过,羌人的敏锐,究竟是与养育他们的天地有关,还是与生俱来,亦或是来自神的指引。 她说程廷原来见了姑父就跑,现在竟然大着胆子在这里守着,还满腹心事,藏着秘密,胆子倒是变大了。 将莫千澜画了个满脸花,她放下笔,低声道:“臭哥哥,罚你。” 她又道:“哥哥好好休息,外面的事情,我会办好的。” 莫千澜脸上墨迹未干,神情未变,呼吸如常,唯有心猛地跳动起来。 莫聆风让殷南拿帕子来擦掉,殷南还未动,李一贴忽然进来:“我的脉......” 他走到屏风后,伸手拿起忘在一旁的脉枕,瞠目结舌地看着莫千澜,再看看莫聆风:“这是……” 莫聆风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回答:“这是印记,下辈子我也找的到哥哥。” “那你哥哥下辈子可够惨的,满脸疤。” 莫聆风支支吾吾往外开溜,满脸都是做了坏事被人抓住的窘迫。 李一贴听到关门声,摇头叹息:“淘气。” 莫千澜睁开双眼,无可奈何一笑:“这阿尨。” 宠溺全在这一笑之中,无论莫聆风做什么,都是有趣,都是可爱,都是好,哪怕给他画了个满脸花,也是古灵精怪。 李一贴不忍看他满脸蠢相,拧了个帕子丢给他,暗暗翻了个白眼。 莫聆风走出二堂时,泽尔还在二堂院门外等候,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埙,一边去看莫聆风。 莫聆风站在黯淡天光中,四周水汽氤氲,头发乌黑浓密,泛着幽蓝色的光,脖颈一段雪白,丝绦束着腰,盈盈一握,风吹过裙摆,裹出修长纤细的腿。 每每她从二堂中出来,他才感觉莫聆风并非是冷漠的魔鬼,而是一个人。 翌日暮色沉沉,莫聆风带领亲兵回堡寨。 堡寨大捷,于国朝是件大事,对宽州百姓,更是怎么都压制不住心头喜悦,空旷许久的街头人潮涌动,一面为大捷欢庆,一面为战死将士送行。 莫府附近酒楼上,两人看着莫聆风带领亲随打马而出,年轻者低声道:“要不要再等一天?” 中年男子端着酒盏,一饮而尽:“不必,失败了,更改目标。” “在这里动手?” “不,堡寨捷报是否加急送走了?” “十一日晚送走了。” “我们先往济州布局,等陛下敕使到达,她进京时,路上再动手。” “是。” 放下酒盏,两人在凉风中走出酒楼,罩上皂色披风,挡住身上利刃,翻身上马,穿过重重灯火,疾驰向济州。 第274章 乱象 宽州大捷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入京都。 此时的京都,却因秋雨不断,引动山蛟,一场山洪,淹没京畿不少良田,水又大,一时田地界痕不清,有的地方甚至连良田影子都没有,等水退去后,各县只能凭据鱼鳞册,重新界定田土。 七月十六日傍晚,云台县县丞、里长各取鱼鳞册,携衙役在云台县重新丈量土地。 斜阳晚照,一条流水自山中而出,水声滔滔,冲起道道寒气,县中不见炊烟,百姓卷着裤腿站在淤泥里,满脸怒气地看衙役拿太府尺丈量。 里正翻开图册:“字七号,户名张满生,地下,正方,两分六厘,坐张仙塘。” 衙役拿太府尺丈过之后,插上长杆,扯过麻线,张满生立刻大喊:“你这尺量的不对!” 他一步踏入淤泥中,走到刚才量过的界线外,弯腰在泥地里摸索,抓起一把满是淤泥的黄豆苗:“麦子收了我种的迟黄豆,这四周地里,只有我种的是这个!你把我的地都量到哪里去了!” 县衙师爷吼道:“刁民胡说什么!这是官尺,怎么可能错!豆苗是被水冲出来的,不要胡搅蛮缠!” 第324章 一排带刀衙役走上前来,将张满生强行挤了出去,又凶神恶煞挡住百姓,里正接着往下念:“字七号,户名张......” “满生!” “老二!” 伴随两声高呼,张满生忽然冲出,冲破衙役阻隔,跑向田地,把住长杆,用力拔起,掷在淤泥中。 他气的浑身颤抖,抬手便去夺太府尺,拿尺的衙役后退三步,一声怒喝,抬起一脚,踢向张满生,张满生挨了这一脚,一屁股跌在泥地里,仍旧不肯罢休:“还我的地!” 人群中忽然有人喝道:“对,还我的地!” “老子那么大个地,给老子量的蛋大!” “这么量,宁愿不种!” 数十个壮年男子冲散衙役,扯断麻线,拔出木杆,扔在泥里,衙役们下意识拔刀出鞘,却不敢真的动手,只能不住呼喝叫骂。 在木棚喝茶的县丞李岭猛地站起来,看一眼前方乱象,骂道:“刁民。” 他转身对济阳郡王赔笑:“让您看笑话了,我这就去办妥当。” 济阳郡王扯起嘴角,轻蔑扫向外面:“快点,耽搁了一整天。” “是。”李县丞拎起衣摆往外走,济阳郡王对着身后随手挥手,随从躬着腰,跟上李县丞,一同往外走。 李县丞疾步走到淤泥岸边,厉声呵斥,“干什么,都抓起来!” 衙役们纷纷拔刀,连打带踢,以刀胁迫,将闹事的汉子绑起来推到李县丞跟前,百姓叫嚷之声越发大了起来。 李县丞脸色铁青,一眼瞅见闹事的人里竟然还有个道士,当即命人将道士推出来,喝道:“你是哪个道观的?” 道士冷笑道:“你管我什么道观,看看你那把破尺吧。” 李县丞冷冷道:“你不想说,就到牢里去说,你们聚众闹事,干扰丈量田地,就是和朝廷作对!” 他扭头看向师爷手中太府尺:“尺子拿来!” 师爷连忙将尺子送到李县丞手中,李县丞拎着尺子,使劲打到道士脸上,道士脸上立刻浮起一道红痕。 李县丞快意道:“继续量,再有一个多嘴的,就抓回去再说!” 话音刚落,官道上忽然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众人抬头望去,就见官道上,两匹良马飞奔而来,其中一人身穿道袍,是云台县云羊道观道士,另一人头戴软脚幞头,身穿绯色圆领大袖衫,腰系革带,未加鹤氅,可见是刚刚下值,便被云羊县道长找到,打马而至。 来人幞头软脚飘动,广袖翻飞,神仪明秀,眉目疏郎,李县丞见其形貌,大惊道:“他怎么来了?” 随后他忽然记起,邬瑾在中状元前,便是住在云台县一座道观中。 骑马而来之人,正是邬瑾。 李县丞低头看向手中太府尺,心中咯噔一下,两手握住尺子两端,正要曲起一条腿,将尺子往下折断时,忽然触到这些百姓的目光,匆忙住手,将尺塞给师爷,暗示师爷将尺子藏起来。 郡王随从也认出邬瑾,当即转身要去告知济阳郡王,他这边不过走出来两三步,济阳郡王已经从棚子里钻出来,双手抓住往下掉的革带,往上一提,又把膝裤也往上提了提,一边走向李县丞,一边看向邬瑾。 邬瑾也在此时勒马,翻身下马,将马鞭两端折起插在腰间,掖起衣角大步走下官道,两只脚毫不犹豫迈入淤泥中,暗红色夕阳落在他身上,冲刷去一切修饰,成了一把劲瘦锋利的刀! 百姓倏地安静,站成一排,殷切地看着邬瑾。 他们认识邬瑾,是邬瑾中状元时,曾进城看状元打马出游,更是因为邬瑾治蝗有功,在五月时,写过一册《治蝗十条》,京畿多次推行,并且行之有效,他们还曾听说邬瑾是“饼官”,家贫如洗,靠卖饼维持生计,是个穷官。 衙役们见了他身上绯色官袍,也都不敢言语,收刀立在两侧。 邬瑾大步流星,直走至济阳郡王身前,拱手一揖,行了一礼,随后看向李县丞。 李县丞也连忙拱手行礼,深深弯腰之际,邬瑾伸手,拽住师爷右手,从他袖中抽出太府尺,攥在手中。 等李县丞直起身抬起头时,他已经在端详太府尺了。 “邬学士......” 霞光转瞬即逝,夜幕层层降临,邬瑾没有看他,而是转头对衙役道:“提灯来。” 济阳郡王嗤笑道:“邬学士闲事管的倒是宽,丈量田地,你也能插一手。” 邬瑾举止利落,神情言语却是一贯温和:“陛下加我为都官郎中,掌京畿不法事、徒流、配隶。” 他看向李县丞:“也掌京畿各官署吏功过、职补、更替。” 李县丞一动不动,低垂头颅,几乎成了泥雕木塑,寒风中一盏灯火提了过来,照亮他额头上冒出的层层冷汗。 济阳郡王咬牙切齿,目光冰冷:“这里没有不法事,不用你来显摆官威。” 捆成粽子的张满生挣扎着大喊:“邬相公!有,有不法事!官尺有问题!” 第275章 惊马 张满生话音落地,济阳郡王对着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迈步上前,踩着满脚泥,劈头甩了张满生一个耳光。 “啪”一声脆响,打的田地里又是一静。 济阳郡王狠狠看向邬瑾:“邬学士,这里有我大半宗田,难道我会把自己的宗田也量错?” 第325章 邬瑾以手指去量这把太府尺:“郡王说的是。” 他掂量着尺:“那就辛苦李县丞,今夜先将郡王的地量了,百姓的地后量,不要让郡王久等。” 李县丞不敢接尺,脸色已由青转白,头都不敢抬。 大尺换小尺,百姓的地缩了水,要缴纳的税款一样不少,余下的地归济阳郡王,郡王却是只进不出。 而这不是第一回,所以百姓才会如此怒不可遏——贫民便是如此,能忍则忍,实在不能忍了,才会梗着脖子叫两声。 如果先量济阳郡王的地,那郡王不仅没办法多吃多占,宗田还会随之缩水。 李县丞支支吾吾:“今夜……太晚了,还是不量了,明日再量。” “不管什么时候量,都和你邬谨无关!”济阳郡王冷哼一声,“就算尺有问题又如何,难道还不容我拿错?” 邬瑾将尺收入袖中:“是否拿错,郡王明日再去朝堂上分辨吧。” 他看向李县丞:“你身为县官,太府尺如何,你真不知晓?你饱读圣贤书,难道不知为官为民?你吃的官粮禄米,出自此——” 伸手指向张春生,邬瑾目光炯炯,将手指调转,直指济阳郡王面上:“而不是出于彼!” 李县丞心慌意乱,冷汗淋漓,心知邬瑾若是弹劾郡王,自己必定跑不了,不由稍稍偏头,去看济阳郡王。 济阳郡王新仇旧恨,填于胸口,已是横眉怒目,嚼齿穿龈,伸手打开邬瑾手指,凶狠道:“好!好!明日去陛下面前分辨!” 他猛地甩袖,离开田地,走上官道,随从一挥手,四个膀大腰圆的轿夫抬着轿子上前,压下轿杆,等济阳郡王入轿。 济阳郡王站着未动,见邬瑾也上了官道,与那道长说了两句,翻身上马,意欲离去,才走上前去,恨声道:“邬瑾,你怎么非得跟我过不去!” 邬瑾居高临下,慢条斯理道:“郡王言重,您若是行得正坐的端,自然和我无缘。” 他挽住辔头,本不欲多言,抬头时,却见天边不知何时挂起一轮冷月,白森森照着大地。 一时意起,他忽然道:“有个人曾经教导我,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我只是践行一二罢了。” “少放酸屁!”济阳郡王并不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曾记得赵世恒此人——于他而言,赵世恒不过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过客,早已经烟消云散。 他只是怒,见邬瑾打马要走,忽然伸手,从头上金冠上取下长簪,猛地插进马屁股里。 赁来的黄花马吃此巨痛,前腿立时高举,人立而起,颠的邬瑾几乎跌下马去,随后长嘶一声,喷出两道白气,往前狂奔。 邬瑾全力挽住辔头,被马抛起时,两脚从马蹬上滑落,此时马拔足狂奔,他竭力稳住身形,在风驰电掣中找回马镫,长“吁”一声,马却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反倒因为道旁迎风招展的酒旆越发狂乱。 两侧房屋、树木从邬瑾眼前一闪而过,马速度不减,越来越靠近城门口。 “让开!快让开!” 道路上行人渐多,纷纷躲避,马却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一时沿途都是高声尖叫和喝骂声。 邬瑾眼看前方有许多小贩挑着担子进城,去夜市行商,城门口堵的水泄不通,还有孩童钻来钻去,越发心急如焚。 他将心一横,把缰绳在左手手腕上挽了一个圈,随后两脚从马镫中滑出,松开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马还在狂奔中,他这厢已骤然落地,缰绳飞速往前拉去,他就地一滚,仰面朝天,还未任何动作,手腕便传来剧痛,整个人也被拉扯着往前拽去。 后背在碎石上碾过,太府尺在袖里断成两截,他拼命伸出右手,死死攥住缰绳,马没了负重,又被大力拉拽,速度渐慢,终于在城门前停下。 邬瑾后背疼痛,跌坐在地,解下手腕上缰绳,看黄花马股间鲜血淋漓,滴落在地,自己后背亦是黏腻滚热,血流不止。 四周围满了人,喁喁之声不断,人影重重,遮蔽灯火和天光,邬瑾眼前直冒金光,耳朵里也是嗡嗡作响,只有心在腔子里跳动的厉害,其声震耳欲聋。 慢慢的,别的声音才透到他耳朵里。 似是有人认出了他,伸手搀他起来,又有人牵着伤马栓到道旁树上,不远处几个小孩追着杂耍人跑动,笑声不断,他随着旁人的手,走到脚店外凳子上坐下,想到方才若是惊马无法止住,奔入人潮涌动的城内,还不知要踏伤多少人。 思及此处,他后怕不已,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顶门,对济阳郡王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化作一道冷冷笑意。 一个枣子滚到他脚下,他抬眼去看,就见一个箩筐被马踏的稀烂,红枣滚的满地都是,又有不少被人踏烂、捡走,一个少年蹲在地上,又急又怕,不断将剩下的枣子往另外一个箩筐里装。 邬瑾动了动手,才发觉掌心被缰绳磨破,糊着黏腻血渍,忍痛解下钱袋,他取出一个小银子,走上前去,弯腰递给少年:“抱歉。” 少年惊讶地看着邬瑾,慌忙站起身来,拘谨地擦手,低声道:“邬、邬相公,不、不要这么多。” 邬瑾不多言,将银子塞给他:“若是多了,你送点枣子给我吃。” 少年这才收下银子,欣喜问道:“您住哪儿?” 第326章 话音刚落,官道上再次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刚受过惊吓的众人轰一下散开,留出一条宽敞大道,不过片刻,就有一匹快马,从道上飞驰而过,马背上之人身后插着递铺小旗,扬鞭策马,只在城门口稍稍勒马。 邬瑾盯着递人,心知必是宽州军情。 军情送入宫中后不到半个时辰,大捷的喜讯随之传遍京都,人尽皆知。 这一胜,因为出乎意料,所以越发令人欢欣鼓舞,宝马香车接连出没,商贩吆喝声高昂,邬瑾自药铺出来,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噼啪”之声,竟是隔壁商户放起了炮仗。 马匹、行人都被吓得一抖,又迅速大笑起来,热闹非凡。 第276章 说客 邬瑾带着满身疼痛走在热闹中,抬头望向金玉堆砌的禁宫,灯火连阙,火光一圈圈交叠,随风摆动,使禁宫几乎成了天上仙宫。 四周行人,谈笑风生,甚至有人说起今日宫中趣闻——捷报送到后,陛下大喜,重赏送来捷报的递人,正巧常侍送来鸡舌香,陛下便赏了一片给递人,示意递人含香回话。 递人不解,只看陛下将鸡舌香放入口中,连忙也塞了进去,却用力咀嚼起来,又嚼之不烂,惊惶之下,生吞入腹,惹出天大的笑话。 皇权富贵与贫民百姓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天堑,简直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无力扭转的天和地。 邬瑾在一片喜悦之中,走的四肢麻木,存着一份忧思。 三万二千士兵战死,种家庆、冯范战死,士兵重伤者难以计数。 莫聆风身中重箭,还未脱险。 他脚步缓慢而沉重,走到巷子里时,忽见门前槐树下站着两个人,因门廊下不曾点灯笼,两人又站在树影之中,他一时不知是何人,走近一些再看,才惊觉其中一人是身穿鹤常服,外罩鹤氅的魏王,另一人则是魏王的随侍。 邬瑾加快脚步,走到槐树下,拱手行礼,又道:“不知魏王前来,让您久侯了,天冷,您何不入内休息?” “不敢入内,”魏王笑道:“我乃是非中人,邬学士不在,我贸然入内,他日若是敕诏有失,难免说不清楚。” 他说的这般直白,大有和邬瑾坦诚相见之意,邬瑾却是四两拨千斤:“君子坦荡,何惧人言。” 魏王“诶”了一声:“我心中坦荡,却架不住旁人谋算不定,不得不防。” 邬瑾摇头:“天下事,如何都算的定,只能自己心定。” 他上前推门,门未栓,院中漆黑,只有倒座房里点着一盏昏黄油灯,老仆人耳目灵便,听到开门动静,举着油灯从屋中出来:“大爷,来客了?哎哟,大爷您这是?” “马惊了,摔伤,不碍事,已经处理过了。”邬瑾摆手,吩咐他烧水煮茶,送至客房。 魏王已经知晓邬瑾惊马受伤的消息,方才没有灯火,他只看到邬瑾一个笔挺的轮廓,和往常无异,只当邬瑾伤的轻巧,哪知就着灯火一瞧,就见邬瑾官袍破了数道口子,后背碎成布条,里面白色单衣布满血渍,双手也缠着白色细布。 而且左手手腕肿的厉害。 邬瑾见魏王盯着自己的手看,便抬起左手:“缰绳拽的脱臼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魏王却听的惊心动魄——人与水一般,表面越是平静,越是深不可测。 邬瑾侧身请魏王入内,魏王抬腿迈入,借着月光扫一眼宅子,叹道:“邬学士有回也之风,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 邬瑾摆手:“回也之心不违仁,我难望其项背。” 他走到正屋旁分出来的一间小屋外,开门请魏王入内。 门一开,外面的风立刻钻入久无人至的屋中,扬起落定的灰尘,搅乱屋中沉寂气息,窗上明纸微动,发出“呼啦”响动,唯有一套樟木桌椅,岿然不动,棱角分明,冷硬的出现在众人眼中。 邬瑾走上前去,取火折点起油灯,拿起帕子,正要擦去桌椅上浮尘,魏王已经抢先一步坐下:“邬学士身上有伤,歇着吧,微尘罢了,若是没有光,谁能见的着?” “是,请王爷稍待,我去换过衣物,再来见客。” 邬瑾出去换衣裳,回来时下人已经上了茶点,魏王饮半盏热茶,凉透的手脚稍暖,叹道:“府上茶点虽然粗陋,却让我放心,人放心,万事放心,” 他意有所指:“你也坐,我这个时候前来叨扰,其实是来取一样东西,另外想为一人求情。” 邬瑾取出折成两半的太府尺:“是此物?” 魏王点头:“今日捷报进宫时,宫门尚未下钥,济阳郡王急入宫中,向陛下请罪。” 他留神邬瑾神色,紧接着道:“郡王在陛下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因前番禄米减半一事,再加上子女甚多,开销庞大,府中上百人衣食难继,便动了歪心,此次丈量田地,他自己造了一把小尺,给云台县量地,今日他被邬学士点醒,特意前来宫中请罪。” 邬瑾神色不变,低头喝茶,放下茶盏,等着魏王继续说下去。 魏王收回目光:“陛下训斥了郡王,又说正逢大捷,不想为此事乱了心神,只是县丞有罪,命御史台查实。” 说罢,他将断尺拿到手中,看也不看一眼,交给身后随人:“陛下又让我前来取走尺子,交给御史台,今日便将此事处置了,明日早朝,只论战事。” 第327章 邬瑾点头:“我明白了。” 皇帝让魏王此时取走太府尺,便是不欲邬瑾再提此事,所有过错,都推至李县丞一人身上。 他不容许有人在此时破坏这种喜庆,更不能因济阳郡王的无用和贪婪,增添世人对天家的诟病。 魏王在邬瑾脸上看不到自己想要的失望、犹豫、愤怒,他仿佛早已经知道济阳郡王会如何动作,也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 天家,只要不造反,始终是一家。 而魏王前来,也想要告诉他这个意思——做皇帝的刀剑,做百姓的护盾,所换来的下场并非加官进爵,而是弃之于市。 邬瑾道:“王爷还有一事,一并说了吧。” 魏王笑道:“这件事,也和济阳郡王相关,虽然你并未向旁人提及惊马的缘由,但我也知道必是济阳郡王冲动行事,我想替他向你求个情,请你高抬贵手,饶过他。” 邬瑾笑了一笑:“我非刑部刑官,非大理寺卿,非御史台掌狱,更非陛下伺察公事细务的武德司人,何谈一个饶字,又只有两只烂手,担不起高抬二字。” 魏王也随之一笑,心里却是忧虑邬瑾对济阳郡王衔恨,此时隐而不发,所图只会更大。 此时太子、陛下,以及他,三人都是各怀心思,邬瑾虽不与太子为伍,可所行之事却是正中陛下与太子之怀,于他却是不利。 第277章 杀心 满朝皆知宗亲与魏王关系甚深,其中济阳郡王最甚。 魏王留京不去藩一事,济阳郡王出力甚多。 济阳郡王是陛下仅存于世的同母兄弟,郡王府东面匾额“安乐”二字,是陛下亲手所题,济阳郡王早年背部曾患疮不愈,是一位号称一贴经方的京都大夫治愈,龙颜大悦之下,赐这位大夫绯袍鱼袋,神医辞而不受,打马离京,不知去向。 兄弟情深,魏王因此而受惠良多。 宗亲与朝臣之间,又有联姻,济阳郡王若是倒下,宗亲一派,便不会再成为魏王助力。 魏王不在乎宗田、禄米、国库,这些只是博弈的工具,他看一眼邬瑾,手指捏住茶盏,慢慢收紧。 若是邬瑾不能为自己所用,便只能除去。 凉风吹动杀心,月色穿帘入室,灯火摇晃,满壁飞光。 魏王松开手,笑叹一声:“那我便言尽于此了,告辞。” 他起身往外走,邬瑾起身相送,在门口时,对魏王道:“王爷既知内情,翰林苑中,还请王爷替我去告假两日,待手伤好时,再去宿值。” 魏王点头应下,带着随从离开,邬瑾闩上门,回到屋中,将刚才喝剩的茶饮完,捡两块糕饼吃了,腹中火燎般的饥饿总算是止住了。 出去请老仆为自己擦了头脸,他去房中睡下,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等到子时,干脆起身穿衣,走到院子里,掇把竹椅坐下,抬头看夜色。 月上中天,初秋已冷,槐树经风一吹,树叶纷纷掉落,越过门墙,掉入院中,浮在如水的月光里。 他已许久不在家中动纸笔,此时双手受伤,更是无法动笔,坐了片刻,等到满身冰凉,后背伤处不再火烧火燎,他便端来一个火盆、一张小几、一盏油灯。 点燃油灯放在小几上,他取出中元节时家中所积的金箔纸,放在腿上,手指缓缓而动,将金箔纸叠做一个小小金元宝。 金元宝一个接一个堆放在火盆旁,将金箔纸折尽后,他蹲身在一旁,点燃一个金元宝投入火中。 火光忽地蹿起,他紧接着投下第二个、第三个...... 盆中火渐渐胜过月色,以惊人速度吞噬黑暗,邬瑾面庞被火烤的滚热,却没有往后退。 将金元宝一只只投入火中,他为战死将士念道:“千千截首。万万蓊形。魔无干犯。鬼无妖精。三官北酆。明检鬼营。不得容隐。金马驿程。普告无穷。万神咸听。三界五帝。列言上清。皈命。圆满送化天尊。” 金元宝不多,很快便烧尽了,盆中火熄灭,碎金渐成冷灰,院子里又只剩下一点微弱灯火,照出一个幽暗的人影。 邬瑾坐回竹椅上,心知这点点金元宝,无法慰藉战死的数万将士,胸中憋闷,再想起莫聆风身受箭伤,越发难耐。 他心中藏着她,她于马上驰骋时,暗红色双袖高飞,也如滔天之火,将他吞噬。 她的伤如何了? 谁在陪伴她? 他脸上的持重、温和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余徒然。 风声呜咽,如埙声入耳,他恨不能取出双眼,置于云上,由风吹送,去往千里之外的宽州,看莫聆风一眼。 他闭上双眼,将眼中那股酸楚之意藏了回去。 眼泪在京都中,是需要隐忍之物,皇帝的武德司,就是暗处的眼睛,遍布四周,从未离去,他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翌日,京都中依然是一片喜气洋洋。 邬瑾未去上朝,只身前往落灯寺,为战亡将士供奉长明灯,又在佛前静默良久,回去的路上,便听到皇帝已下敕令,命莫聆风在一月之内进京受封,军务暂交于谭旋。 皇帝犹恐谭旋不能处理军中各事,又从济州调动两位驻军副都统制前往宽州,协理谭旋。 十日后,京都敕使到达宽州,宽州知州谭旋与敕使、两位副都统制一同到达高平寨。 莫聆风对此敕令似乎并不诧异,并未有任何迟疑,将军中一切要务托付谭旋,并且出人意料地留下了殷南。 第328章 她带一百娘子军,以及战功微茫的游牧卿,不大灵光的小窦,带上战功名录,前往京都。 出堡寨时,泽尔随众人相送,等到过了朔河,莫聆风忽然勒马停下,唤他上前,从腰间取出他的埙给他:“我在时,你在堡寨吹埙不得自由,我去京都这一阵,你就吹个够吧。” 泽尔接在手里,问道:“你何时回来?” 莫聆风笑道:“一来一去,少说两个月,我走后,你尽情吹吧。” 泽尔对她赐予的些许自由并不感恩戴德,就连高平寨都因莫聆风的离去而难以忍受。 如此长久的禁锢,若非有莫聆风威慑,他早已想尽办法离去。 他动了动嘴,一个字都没说。 莫聆风看向殷南,殷南正在怒视小窦。 小窦错将怒火认做爱火,喜的眉开眼笑,游牧卿在一旁看了,险些将眼珠子从眼眶里翻出去。 莫聆风问殷南:“我让你不可意气用事,你都记得了?” 殷南收回目光,点头道:“记得。” 莫聆风这才放下,在敕使再三催促下,打马开拔。 时间紧迫,一行人沿着官道做急行,每到一处馆驿,便借宿休整,莫聆风虽只带了娘子军一百人,却军纪严明,行动时快如奔雷,休整时又悄然无声,一路前行,分毫不乱。 直到出济州,沿洛水进京,馆驿坐落于码头,刚被火烧过,只剩下几根木头架子没倒下,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行人只能分散住在码头上的客栈里 此时已经上冻,入夜后格外冷,莫聆风站在窗边,裹着氅衣,看码头上情形。 洛水河面映着几点火光,风起水皱,火光倒影散聚不定,数条渔船轻摇,压出圈圈涟漪。 游牧卿敲门进来,低声道:“将军,都检查过了,没见到可疑人物。” 莫聆风“嗯”了一声:“带上小窦,出去看看,这地方太窄。” 她抬脚往外走。 码头非常狭小,街道两旁都是脚店、酒楼,他们住的客栈也拥挤不堪,在如此狭窄之地,若是遇袭,人多反倒处处掣肘——她知道一死一生之局还未了,此处馆驿烧毁,正是极佳动手之处。 小窦就等在外面,三人一同出了客栈,莫聆风扭头看一眼街道,就见两侧店铺鳞次栉比,一盏盏油灯从近到远,透出幽黄火光,照着锅中翻腾出来的白气。 第278章 后手 天冷夜黑,两侧铺子一间间关门,一块块插上门板,油灯也接二连三熄灭,店家伙计都往铺子阁楼或是后院休息,码头上越发幽静。 莫聆风环顾四周,看向水面:“去货栈上看看。” 游牧卿与小窦跟在莫聆风身后三步远处,一同走向货栈,夜深人静,鞋履踩在木板上,其声清脆,来回查看一遍,也不见异状,正要回转时,平静水面上忽然水花轻溅,发出两声轻响。 游牧卿右手按在腰间,走到木板边缘,上半身往前倾,目光顺着一根系船的行繂往水面探去。 月影下,两尾泛着银光的大鱼,互相追逐,不时碰撞在船身上,发出了方才听到的声音。 两条大鱼见人影照来,倏地沉入水中,不见踪影。 游牧卿上半身缩了回来,目光在渔船上逡巡,渔船俱不点油灯,漆黑一片,看不什么来。 他低声道:“姑娘,咱们还是离水远一点吧。” 宽州只有一条朔河,朔河两岸都是流沙,不能下水,莫聆风一行人,一个会水的都没有。 在岸上遭袭,好过落在惊涛骇浪之中。 莫聆风点头,退至街道上,她垂着双手,两手攥着拳头缩在袖子里,似是箭伤未愈,寒风一吹,便隐隐作痛。 三人轻抬腿,缓落地,踏碎凝结于地的寒霜,从关门闭户的铺子前走过,街尾处还有一家鲜鱼面开着门,游牧卿走过时,闻着汤鲜,扭头多看两眼。 店中店家正在擀面,手法生疏,似是新学,又见店家背对着他,身形威武高大,略觉不对,正要再看时,店家忽然扭过头来。 两人对视一眼,游牧卿忽然伸手,将莫聆风搡至身后,刹那间,莫聆风便感觉耳边一道劲风刮过,将鬓发销下去一缕。 “叮”一声,一柄短剑钉在对面木门上。 来了! 店家连同伙计,从店内一跃而出,手中寒光闪现,刀锋一闪而过,直奔莫聆风而来。 莫聆风面色一冷,立刻退至游牧卿与小窦身后。 变故只在眨眼之间,游牧卿反应极快,抽刀抬手,迎上店家刀锋,幽暗天光中,只听“嚓嚓”两声,一道火光自刀锋上迸出。 铛—— 两刀相较,镔铁更胜一筹,对方利刃无声裂开一条缝,游牧卿架着刀往前顶,对方急退三步,砰地撞上木墙。 打斗声在寂静中格外震动,两侧店铺中都有了动静,惊呼声短暂响起,很快又惊恐地收了回去,无人点灯,只有人悄悄从门缝往外看。 分散着住在客栈中的娘子军也听到了动静,只因没有军令森严,无令不得擅动,全都在房中戒备,并不露面。 敕使从床上惊醒,转身对睡在地上的随从道:“出去看看,什么人打起来了?” 面馆外,店家左手捣出长拳,狠狠击向游牧卿手腕,趁游牧卿躲闪之际,张开五指,丢下破刃,紧接着抬起腿,膝盖击向游牧卿胯下。 第329章 游牧卿往后一跳,见那店家再次欺身上前,脚还未落地,手便横挥出去,刀锋划向店家脖颈。 店家猛地停住,上半身往后一仰,刀锋贴着他的下巴而过,他借势手向后一伸,捞住擀面杖,朝游牧卿抽去。 游牧卿抽身退去,见这人身子后仰的极低,起身时两条腿却像是钉在地上一样,知道不是简单的练家子,当即头也不回,大声道:“小窦守着姑娘!” 小窦对上的是店中伙计,他因极力向殷南靠拢,出手堪称狠辣,只是面孔老实,看着极像傻大个,并非身手伶俐之人,因此手上功夫较差的伙计直接找上了他。 不料小窦因为高大,手长脚也长,一脚便将年轻伙计踹进脚店中。 一声重响过后,桌椅板凳倒翻一片,案板上面粉撒了满地,小窦一个箭步上前,抬起腿,一脚往下踩去,伙计一滚而过,躲开攻击,抓过一把面粉,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扬在小窦脸上。 小窦的拳头正在此时送到,一拳正中伙计面孔,几乎将伙计鼻子砸的凹在脸里,同时下意识眯起眼睛,躲避扬起来的面粉,胸膛前却是一凉,是那伙计晃晃悠悠,在他胸前划了一刀。 血滴答而下,小窦眯着眼睛,完全不顾胸前伤势,狠狠一脚,把人踹开。 这一脚饱含怒火,因此格外凶狠,伙计几乎是起了飞,落地时“砰”一声重响,便没了声音。 游牧卿却急了:“小窦!” 小窦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离开莫聆风太远了。 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冷冷嗤笑。 小窦与游牧卿同时回头,就见一位中年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悄无声息,鬼魅一般,转瞬间便到了莫聆风身边。 游牧卿暗道不好,将手中尖刀全力朝黑衣人掷出,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往后退了一步,店家的刀也逼近游牧卿,却让小窦一把攥住了手腕,将店家过肩摔倒在地。 在游牧卿冲向莫聆风之时,黑衣人也已经再次伸手,向莫聆风脖颈掐去。 他只要触碰到莫聆风脖颈,就能立刻捏断她的喉骨。 游牧卿失声大喊:“姑娘!” 他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声音从喉咙中冲出来,尖锐地刮过每个人的耳朵。 黑衣人的手在触到莫聆风的一瞬,莫聆风忽然抬手,悄无声息顶上黑衣人胸膛。 “别动。” 所有打斗瞬间落幕,似乎时间都有了片刻凝滞,风声、水声短暂消失,又紧接着出现。 一把黑漆小弩在莫聆风手上张弓待发,箭簇上一点寒芒,正对来人心口,其形状与金弩七寸弓的箭簇别无两样,一旦射出,绝难取出。 黑衣人的手再莫聆风身前硬生生停住,低头看弩箭,弩一动不动,准确无比地对准了他胸腔。 而莫聆风脸上神情冷淡,看他时,仿佛在看死人。 他收起脸上嗤笑,抹去莫聆风身上“莫家女”、“女将军”、“小姑娘”等等记号,剔下来的,只剩下劲敌二字。 一滴冷汗从黑衣人额头上滴落,他的目光从莫聆风手上移到她脸上,一边寻找机会反杀,一边思索如何应对莫聆风的拷打质问,并且张开嘴,发出了一声赞叹:“好弩。” 莫聆风回答:“是个羌人按照金虏的七寸弓改的。” 第279章 失败 游牧卿看着对峙的莫聆风和黑衣人,一颗心几乎是从九霄云外“咯噔”一下落回肚子里。 他呆着脸站了一瞬,迅速回神,往莫聆风身边走。 他不知泽尔造了一把可以折叠的弩,更不知莫聆风随身携带。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毫不知情,莫聆风才将幕后之人诈了出来。 他慢慢靠近聆风,低声道:“姑娘,留这个?” 他们这一路去京都,险处数不胜数,若是能够逼问出是否还有后手,便能顺利很多。 而这个中年黑衣人,看样子似乎是三人之中的头领。 黑衣人略松一口气,惊觉自己鬓发已湿,张嘴道:“留我一命,我可以告诉你......” 话未说完,弩箭突发。 寂静中,只听一声弦响,随后传来短促的“嗖”声,余音未绝,箭簇便已没入黑衣人体内。 在黑衣人瞪大的双眼中,莫聆风毫不在意地收起黑漆弩:“都杀了,敌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游牧卿愕然,还未开口,小窦已经手起刀落,杀死被他按在地上的店家,随后起身,去找那生死未卜的年轻伙计,见人只是躺在地上昏迷,也一刀结果了性命。 小窦干净利落杀完人,又屁颠屁颠走到黑衣人身边,抓住箭杆,将没入身体大半的弩箭拔出,到水缸里涮了涮,交给莫聆风:“姑娘,您的箭。” 一连串动作,他做的行云流水,只差一条尾巴在屁股后面帮他摇。 游牧卿翻出一个硕大白眼,蹲下身去,伸手摸向黑衣人胸前,一无所获后,又将黑衣人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除了满手鲜血,便只收获到一包散碎银两。 血很快在尸体身下淌成一滩,他丢掉银子:“姑娘,尸体要不要处理?” “不必,去请敕使前来,就说遇袭,对方来历不明,身无长物,并非金虏,恐怕是细作,闹大点。” “是。” 莫聆风盯着尸体,无声一笑,对他的主子是何人一清二楚。 第330章 而货栈旁的渔船上,一个黑影蹲在船头,将这场打斗收入眼中,在灯火逐渐亮起,敕使从客栈中匆忙出来之际,黑影双膝下沉,随后直射水中,水花微溅,动静和一条大鱼差不多。 入水之后,他往上游蹿去,泅出去数十丈,爬上一个小土坡,走向林子里一间破屋。 他速度极快,三两步就进了屋中,换上一身干净短褐,取出一根铅椠,在纸上写下“失败”二字,又加上“人尽皆知,等候命令”八个字,收起铅椠,盖上“武德司”印章,将纸卷成小小一卷,塞入竹筒,从屋中角落笼子里抓出一只鸽子,将竹筒绑在信鸽上,走到门口,托飞出去。 黑暗中传来“咕咕”两声,信鸽往京都方向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八月初一早朝过后,武德司武德使黄义仁进宫面圣,皇帝遣退内侍,独自在殿中见黄义仁。 黄义仁撩袍跪地,禀明皇帝刺杀莫家兄妹失败一事。 皇帝听完后,劈头斥道:“无能!” 黄义仁不敢辩驳,低声道:“臣再加派人手,一定在入京前了结此事。” 皇帝咬牙切齿:“已经人尽皆知,还如何了结?这一次县丞能结个糊涂案,若是再败,以什么去搪塞?有人三番两次刺杀坚守边关的将军,天下人都要起疑!朕早嘱咐你,事要做的隐秘——蠢货!” 黄义仁道:“等她入京,臣亲自动手,保证万无一失。” 皇帝一把将手中串珠狠狠甩到他脸上,怒不可遏:“愚不可及!天底下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她进了京,就是忠臣良将,你敢在天子脚下,对朕的忠臣动手,就是死罪,朕也保不了你! 他看着黄义仁的头顶,失望至极:“等她进了京,朕要知道她的一言一行,再有差错,你也别来见朕!滚!” 黄义仁羞愧而走,皇帝坐在案前,胸口急切起伏,眼前直冒金星,抖着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慢慢静下心来。 错失良机。 他早已经知道,莫家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垒砌一道高墙,隔绝任何想要窥探的目光。 只有杀一个,留一个,才能让他们在满怀希望,以为可以赢下一局时,碾碎他们的心,让他们彻底崩溃、一败涂地,从而设法套出十州之财。 莫家不能留,十州之财亦要收回,国朝才能再度平稳。 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私心,而是为国争利。 既然武德司不可用,等莫聆风进了京都,再行动作。 坐了半晌,他咳嗽一声,喊到:“张愿林。” 守在门外的张供奉立刻推门而入,听候吩咐。 “叫太子和魏王来,商议迎接归德将军入京一事。” “是。” 八月十四,莫聆风到达京都城外,敕使带着莫聆风亲随名册先行入城,待皇帝阅过之后,宣召归德将军十五日辰时入城,太子率文武百官亲迎。 京都中为迎接归德将军一行,已经准备多时,卯时起,太子便笔挺立在撵架外,冠冕堂皇,十一珠旒冕,赤黄青白黑五色玉石辉映,衮服三光照临,熠熠生辉,望之令人生畏。 魏王与文武百官立于他身后,亦是堂皇冠冕,纹丝不动。 太子等的久了,双腿麻木,便在内侍搀扶下,登上城楼,眺望远处。 他眯起两只眼睛,目光透过玉帘,先望见城楼下情形,登时两眼被金光一刺,身不由己闭上眼睛,眨出一点眼泪。 太刺眼了。 城楼下,千余禁军甲胄映日,枪出如林,挑出金光点点,护城河縠纹起伏,金鳞片片,数种光辉交杂,投于城墙之上,斑驳耀目。 一旁内侍替太子擦去眼角水渍,太子睁开眼睛,将目光移至文武百官身上。 满目都是朱紫颜色,宽袍广袖迎着秋风微动,各个都有端庄沉静之姿。 他再看魏王,暗道宽州军权未曾收入陛下囊中,此次大战过后,军中既有莫家势力,又有皇帝势力,两股交加,互相博弈,宽州堡寨,是军权大政的同时,也成了烫手山芋。 此时伸手,必有烧手之患。 他是宗室首嗣,明授宝册的皇太子,陛下纵然驱魏王以掣肘于他,但他始终是天意所属,自幼受王道教养,比起魏王,更加从容。 魏王要搅合进宽州的时局中,而他只需静待时机,伺机而动。 看过魏王,他目光忽然一动,看向朝臣中站立的邬瑾。 第280章 来了 邬瑾与周遭翰林学士一样,都是绯袍,但太子在众多文官中,一眼就能看到他。 此人年轻俊秀,通身才气,本应是神采飞扬之态,但却有苍然古意,似静默高山,托着岚烟轻轻,又似水波不兴的湖面,藏着汹涌暗流。 如此人物,在朝为官,既能摸透陛下心意,又能为百姓出头,圆滑而不失手段,实在是个人物。 既然是个人物,那么必定能勘破陛下用意,他日宗族势微,国朝事平,就是良弓藏之时,邬瑾为何不未雨绸缪,替自己谋划一条出路? 太子在骄阳之下,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其实很想将邬瑾收为己用。 身为东宫,与陛下只剩下权利之争——为君者,忌讳太子手段凌厉,朋党满朝,便要抬出其他儿子来制衡,为东宫者,要坐稳储君的位置,便要有自己的心腹。 第331章 长此以往,父子亲情全无,只剩猜忌、芥蒂、防备,以至藩王趁虚而入,夺走储君之位。 他需要邬瑾这样的聪明人——仁善、敏锐、心机深沉、行事稳妥、无依无靠。 而且绝不会倒戈。 太子存了招贤的心思,收回目光,走下城楼,继续等待。 在一片寂静中,众人时不时悄然抬头远眺,日头越升越高时,一道烟尘忽然从远处腾腾而起,之后就是马蹄翻盏之声。 两面皂色高牙大纛,率先招展在众人眼中,猎猎作响,大纛上,只书一个金色“莫”字,龙飞凤舞,气势雄伟,无所拘束,直列旗上。 太子打眼看见这两面大旗,心中便闪过昔日皇帝震怒,要拿下莫家兄妹一事。 眨眼之间,他脑海中翻过数道思绪,只是神情被旒冕所遮,不为人知。 紧接着,他看到了马上的莫聆风。 道旁景物还未曾凋零,黄菊丹枫,凛然而立,莫聆风头戴兜鍪,顶上插一簇红缨,身穿五色介胄,浓绿为甲纹,红锦做缘边,青絁为裙,红绸络带飘飞,一副金项圈被日光照耀,金光闪烁。 甲胄之内,是一领白色窄袖长衫,裙上有银线织就的花团,腰间挎刀,挽辔前行时,道路两侧的秀丽秋景,全都被她压了下去。 她身后只有两位亲卫是男子,其余随行者皆是女子,打扮和莫聆风相差无几。 等候在此的百官忽然有种不可思议之感。 莫聆风和娘子军在京都中早已有无数传闻,甚至引得京中不少女子做男儿打扮,以豪放之姿出入游玩。 他们以为娘子军也是如此,女扮男装,粗鲁豪放——纵然是娘子军,却还是在奋力模仿男子的言行,以此在男子中占据一席之地,让男子刮目相看。 他们没想到娘子军除了甲胄和男儿类似,就是一副天然的女儿姿态。 莫聆风走的近了,面目越发清晰,是一张年轻到令人惊心动魄的脸。 她翻身下马,拜见太子殿下。 二人双双惺惺作态,一个谢过皇恩浩荡,一个谢过将军镇守边关,做作完毕,携手同行,进入城中。 莫聆风只带了一百娘子军前来,无需驻扎城外,可随莫聆风一同进京,只是不必进宫,另行安置。 莫聆风与邬瑾相隔不过二十来步,然而两人目光,始终不曾交汇,短短距离,反如天堑。 邬瑾随着同僚一同走动,两手紧紧握成拳,藏在袖中,脸上神情与旁人一样,都是面带微笑,满脸欣喜。 然而在目光触及到莫聆风的刹那之间,他全身血液沸腾,重重撞击在骨和肉上,发出嗡嗡回响。 他在京都中的种种谨小慎微、殚精竭虑,在这一刻,全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繁华京都在他心中凋零破碎,禁宫楼台轰然倒塌,万物渺渺茫茫,唯剩下那个承载了他少年时一切美好的莫聆风。 原来少年时的所爱,便是烈火熊熊中留下的烙印,永不会褪色。 那些年的夜月埙声、草场打马、斋学玩闹,秋闱开考时的呼唤、春闱前送来的考票、雪夜奔袭的热烈,哪怕地狱业火,也无法焚毁。 他沉重的人生里,除去这一抹热烈,便是一片荒芜。 喜悦抑制不住,不在他唇角,却在眉梢,眼风扫过路边衰草时,都带着情义。 他不得不垂首行走,低眉敛目,幸而周遭之人,都是一片喜色,无人注意到他的不同。 魏王走在太子身后,也不时看向莫聆风——陛下的心思,他洞若观火,陛下不想留她,他甘愿入局,为陛下解难,也为自己谋一个将来。 他看过莫聆风,再看莫聆风所带来的人。 那两个亲卫都不出众,一个傻大个,一个矮冬瓜,也不知哪一个是窦兰花,哪一个是游牧卿。 名录上,窦兰花功绩还算出众,但也不是顶尖,游牧卿几无战功在身。 一行人心思各异,进入城中,仪仗兵簇拥太子辇驾,禁军护卫远道而来的归德将军,百官紧随其后,声势浩大,前所未有。 街道两侧张灯结彩,城中百姓夹道围观,人成了水,从地上蔓到墙上、树上、瓦上,见到如此年轻的女将军时,也都为之一愣。 马上将军长眉凤目,睛如点漆,与他们所想截然不同! 人群一片哗然。 而莫聆风对万千目光毫不在意,只看向越来越近的禁宫宣德门。 宣德门墩台高不可及,砖石间甃镌镂龙凤,腾云欲飞,正中设三门,门上金钉朱漆,门洞上方,是一座连通左右两阙的门楼,朱栏彩槛,峻桷层榱,连同琉璃瓦一起,形若展翅而飞的朱雀。 而左侧宫门洞开,内侍林立,像是瓮口,正等着莫聆风进入。 太子撵架在此停下,内侍行礼过后,莫聆风翻身下马,解下佩刀,交给走上前来的内侍,没有任何迟疑,一步踏入了这金碧辉煌的瓮中。 她的目光落到雕楹刻角的宫殿上,脚下踩着白玉石阶,走过御路踏跺,衣摆拂过抱鼓石,进入垂拱殿廊下,日光被四阿顶所遮,眼前骤然一暗。 门外内侍先行入内,待到皇帝宣召,莫聆风才跨过朱漆门槛,进入殿中。 方才遮蔽的日光,从窗格斜照入殿,碎金般落地,莫聆风抬脚上前,在稍远之处,便由着内侍引导,叩拜御塌之上的皇帝。 第332章 在叫起之后,莫聆风微微抬头,目光在一瞬间凶狠地从皇帝身上打了个转。 第281章 宫宴 他们是未曾谋面的敌人,却已经数次交锋,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势单力薄,一个轻描淡写攻击,一个拼尽全力防守。 直到如今,防守的那个才有资格站在这里,见敌人一面。 皇帝光明正大打量莫聆风,在繁文缛节约束之下,他不多看,只看她的眼睛。 那双丹凤眼,和莫千澜一模一样,黑睛藏于内,似星光,有寒芒,如宝物,赛明珠。 人的眼睛连着心,有这样一双眼睛,莫聆风便不是池中之物。 攻、守在这一刻易形。 皇帝移开目光,看向紧跟着莫聆风进来的太子、魏王、朝廷大员,笑道:“我朝与金虏战事连绵不绝,败多胜少,只能死守,以至士气挫折,国威不振,经此大胜,大扬国威,至此之后,攻守易形,边关要重兵屯守,主动出击,让金虏不敢东望!” 众人立刻附和,紧接着,便是冗长无趣的恭维,恭维过后,又是一场时间漫长的封赏。 莫聆风为将士请功的名录,册头拿在手中,册尾足以落地,皇帝一一应允,不曾驳回任何一人。 文武百官站的两腿发麻,笑的脸颊僵硬,听的头昏脑涨,一时也分不清是冷还是热,是饿还是晕,总之从头到脚,都不舒服。 于是忠臣孝子们悄悄变心,脸上也带出了一点儿不耐。 站在前头宣唱的张供奉,本是兴致勃勃,拿腔拿调,见了刚过六十大寿的枢密使吴鸿喆摇摇摆摆,岌岌可危,只得失落地迅速唱完。 吴鸿喆并不知张供奉对他的怜惜之意,只是捡回半条命似的准备着参加宫宴。 宫宴开始时,又是一番折腾跪拜,因今日又是中秋,宫宴摆在延福阁中,乐工跪坐于前,舞者穿梭于堂内,十分喜庆。 在这一片热闹之景下,沉闷、恪守成规的文武官员才活泼起来,对着一轮圆月,相继举杯庆贺。 莫聆风已经换了女子常服,坐在一群男子之中,毫无拘谨之态,拿皇帝御赐的金盏饮酒。 满朝文武,皆是男儿,不曾见过女子为官,反倒不自在,尤其是几位老顽固,只知女官在后宫,不知女将在前朝,却又不能对莫聆风嗤之以鼻,心头血都憋出来。 济阳郡王和一群宗亲坐在一起玩闹,四刻钟后,见太子搀扶着皇帝起身,前往官房,就端起一杯酒,横着步子走到莫聆风面前,客气道:“莫将军,方才咱们已经见过一礼,我这人最好客,我敬你一杯。” 莫聆风本在饮酒,见他不怀好意来敬酒,偏偏不拿酒盏,反而举起茶杯:“我有伤在身,不能多喝,以茶代酒。” 济阳郡王本是要寻她的玩笑,没想到才开场就让她下了面子,当即拉长了脸:“一个多月了,还未痊愈?” 不等莫聆风回答,他紧接着转向一旁的朝臣:“依我看,不是没痊愈,是莫将军年纪太小,喝不得酒,你们看,还套着金项圈长命锁,这战功嘛——” 众人皆知济阳郡王暗指莫聆风名不副实,宴上一时寂静,谈笑之声不闻,只有鼓乐声还在。 正在众人要看莫聆风如何应对之时,坐次稍远的邬瑾放下酒盏,慢声道:“狼居胥天下闻名时,十八岁,郯国公平定四方时,十八岁,张宣承使抗击金虏时,十四岁,赢官人随张宣承使转战立功时,十二岁。” 其他人缄口不言,他的声音在乐声格外清晰:“济阳郡王以年纪质疑战功,实是无稽之谈。” 济阳郡王讥讽道:“你说的都是男儿,有哪一个是女子?” “何必将军是丈夫,郡王眼中看不到女子,实则女子是家国之基石,”邬瑾不以为意,“大哉乾元为天,至哉坤元为地,乾道成阳男,天道成阴女,正因有陛下外掌五权,娘娘内掌五枚,乾坤交泰而絪缊,嘉祥徽显而豫作,家国方得安宁。” 他起身对莫聆风拱手,深深一揖:“莫将军思义国朝,出入封豕长蛇之地,白马困危,杀敌破阵,归德有功,朝中自有巾帼英雄之地,勿因宵小之言,与我等明理之人生出罅隙。” 莫聆风微微一笑——除了哥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永远站在她身边,不论她攀上巅峰,还是跌入地狱。 济阳郡王一张胖脸涨的通红。 邬瑾前头那一串,他没听明白,隐约知道邬瑾是在拍帝后的马屁,后头那一串,却是听明白了。 臭卖饼的,竟敢骂他是宵小! 他意欲痛骂邬瑾,可惜文采不如人,想要动手,此处又不是动武之地,正瞪着两只眼睛生气,一个内侍走过来给莫聆风换茶,被场中气氛所骇,走错了路,竟然从他身边穿过。 “狗东西,这里也是你乱来的地方!”他抬腿,一脚将那内侍踹入舞女之中,舞女也随之乱了队伍。 内侍连滚带爬,爬到他跟前求饶,魏王皱眉,过来拉住济阳郡王,又挥挥手,示意内侍走开:“王叔坐着吧,陛下要回来了。” 济阳郡王边走边道:“不愧是初心不改的邬瑾,都是三品大员了,还不忘主仆情深。” 莫聆风是邬瑾这位三品翰林学士的主,将陛下放在何处? 人人皆知济阳郡王和邬瑾不睦,听到这等诛心之言,全都捏着一把汗,不知是替莫聆风捏,还是替邬瑾捏,又或是怕陛下震怒,殃及池鱼,为自己捏。 第333章 在捏下一把汗的同时,心里又腾起一股蔑视之意。 邬瑾的出身,太过低微,官员中也有家境贫寒者,却都是举家之力供出来的,不似邬瑾,做小贩、奴仆行径。 谁也没注意皇帝已经立在了阁外,正凝神看着阁中动静。 邬瑾对自己的过去并不避讳,也无羞愧、后悔之情,目光坦然。 他弯腰执壶,斟满酒盏,走至莫聆风座前,深深一揖:“昔日姑娘,今日将军,旧主旧仆,一杯新酒,谢过旧日恩情。” 馥郁浓烈的酒香气在二人之间散开,酒盏上一点微光,映在二人眼中。 邬瑾借着新、旧二字,靠近莫聆风——这阁中,这阁外,布满无数双眼睛,无数人正在窥探,他掩盖爱意,粉饰情深,看向莫聆风伸出来的酒盏。 在京都,他们离的如此近,却是隔山又隔水,能够触碰到的,只有两个酒盏。 第282章 乌烟瘴气 明亮的烛火将他们二人影子投向一侧,交叠、纠缠、相互依偎、依靠。 杯中酒尽,邬瑾复去落座,捏着酒盏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连骨头都是痛的——他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双手,不去拥抱莫聆风。 济阳郡王眼睁睁看着莫聆风喝了酒,当即冷笑一声,转头对魏王道:“我没得罪她吧,她不喝我的酒,喝他的酒,这就是打我的脸?他们俩个就是一伙的!” 魏王心中长叹,暗道:“您方才过去敬酒的架势,谁不知道您是找茬!偏偏还遇到个硬茬!” 王叔愚蠢,然而实在与皇帝手足情深——手足情深,也正是因为济阳郡王愚蠢。 “王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魏王压低声音,和他耳语,“是不是一伙,陛下自有论断,您何必在这时候扫陛下的兴,改日再说。” 济阳郡王重哼一声,坐回案前,将酒盏用力顿在桌上,一旁内侍急忙执壶斟酒,他连饮三盏,抬头去看《百菊舞》。 伶人和歌而舞,美丽动人,一个伶人转到济阳郡王跟前时,他忽然伸手,一把攥住女子手腕,用力拉至怀中,一双胖手,如蛇一般,钻入她衣内,肆意游走。 女子一声低呼,满眼是泪,挣扎之间,又不敢大动,神情近乎绝望。 济阳郡王笑的浑身肉颤,大声道:“我手冷的很,放在这个地方暖一暖!” 一旁的宗亲也都哄笑起来,济阳郡王大声道:“谁说我眼里看不到女人,我这眼睛里到处都是女人啊!伶人、妓子、婢女,哪个不是女人!” 他不屑一顾地看向莫聆风,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宗亲们哈哈大笑,官员里那些老顽固纷纷摇头,邬瑾眉头紧皱,待要开口,莫聆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谁都没看谁,却已经心意相通。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吴鸿喆忽然大步奔向济阳郡王,一把将他那只大手从女子衣裳里拔了出来,扔到一旁,对一旁内侍道:“去搬炭盆来给济阳郡王取暖!” 吴鸿喆这位枢密使,虽然年过六十,却是陛下在潜邸时就跟着陛下的老臣,济阳郡王若是妲己,那吴鸿喆便是褒姒。 而吴鸿喆恰巧又是老顽固之一,对莫聆风坐在此处已经是千忍万忍,上了年纪后,又看爱看几出歌舞,见济阳郡王闹的乌烟瘴气,忍无可忍,这才出手。 妲己讪讪道:“吴枢,你怎么帮起外人来了?” 褒姒正要开口,昏君已扶着太子的手走进阁中,落座在御座之上。 妲己和褒姒都闭上了嘴,归了原位,张供奉使了个眼色,乐工停下手中鼓乐,伶人也将乱糟糟的《百菊舞》撤下去。 阁中安静片刻,皇帝喜怒难辩,只细看莫聆风,随后对吴鸿喆笑道:“你看看,小莫将军这模样,和千澜是一模一样。” 吴鸿喆认真打量莫聆风,点头道:“眼睛生的最像,莫节度使带女相,小莫将军带男相,一看就是一家人,不过——” 他再看莫聆风一眼:“小莫将军和莫节度使神情上却是大不相同,莫节度使性子最活泼,臣府上原来养了条狗,见了莫节度使就躲,小莫将军却沉稳。” 皇帝点头:“正是,小莫将军难得入京,如今战事已怠,就在京中休整一段时日。” 说罢,他看了一眼莫聆风。 他和莫聆风都清楚无疑,莫千澜的活泼,到粉身碎骨、命悬一线为止。 而这休整一段时日,更是不知归期。 莫聆风应下了。 皇帝端起酒盏,饮了一杯,此时上来八个伶人,中间簇拥着一个天仙似的舞女,歌舞并行,演一出《醉回回》。 阁中再次热闹起来,伶人广袖当风,飘飘若举,又有风自阁外吹入,烛火随之晃动,皇帝恍惚之间,几乎以为坐在下方的人就是莫千澜。 他戴幞头,穿襕衫,坐在小轮车上,面色惨白,眸光黯淡,看向自己的目光,似是绝望,又似是了然,神色坚决,以残破之躯,给自己竖起一道冷漠无情的盾牌。 皇帝拿着他,没有办法,直到他有了一个软肋——莫聆风。 可他并没有投降,反而为莫聆风铺了一条大道——唯一能与皇权相抗的,就是兵权。 下方面目不断变化,从莫千澜再次变成莫聆风,皇帝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眼前已经没了莫千澜的虚影,只剩下满朝文武。 第334章 文武们皆是天骄,本应是国朝的脊梁,然而一旦踏入朝堂,都会变成苦心孤诣往上爬的阿谀奉承之辈。 这阁中,究竟有没有一个人,是真心为这天下,为百姓的? 恐怕没有。 就连邬瑾,也不过如此。 皇帝无趣地往后靠,对太子道:“朕让你收拾的将军府,可收拾好了?” “都洒扫干净了,”太子垂首回话,“莫将军只管去住,一应用具齐全。” 皇帝点头:“好。” 他扭头吩咐张供奉:“告诉小莫将军,那宅子原来她哥哥也住过,等散了宴,你找个内侍引路,不必谢恩,让她自在些。” “是。” 张供奉正要去传话,皇帝忽然道:“邬瑾也是宽州人士,让他去送送,叫他不必在意旁人说的什么主仆之言,知恩图报,强过忘恩负义。” “是。”张供奉略等了等,见皇帝再无他话,便去告知莫聆风和邬瑾,又去安排内侍。 阁中歌舞再换,朝臣们将方才闹出来的不快压至心底,阁中兴致渐高,推杯换盏,酒至半酣,诗意盎然,直到亥时过半,宫宴方才散去。 夜幕已暗,宫灯盏盏,蜿蜒向外,照亮出宫道路,就在延福阁外,众人忽然见到了在道路上等候皇帝的皇后车撵。 内侍如云,簇拥车撵,朝臣立刻叩拜,皇后叫起后,一旁宫人伸手拨开纱帘,皇后借着灯火,向外看了一眼。 她认得邬瑾,此时见邬瑾垂手而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再想到内侍回报,邬瑾所说“乾坤交泰而絪缊,嘉祥徽显而豫作”之语,不由面带笑意。 她非太子与魏王生母,在宫中自有一番难言之隐,邬瑾此言,虽不是帮她,却又实实在在帮了她。 此时无以为报,他日自有回报之时。 她并不多言,放下纱帘,让朝臣离去。 第283章 话本 宫门外,游牧卿率众等候,天边阴云散尽,清光大照,一轮圆月,高悬天幕,照着兜鍪盔甲,如披霜雪。 引路内侍也牵出马来,和邬瑾一同上马,送莫聆风前往将军府。 街道上灯火阑珊,莫聆风一马当先,内侍在一侧引路,游牧卿、小窦紧随其后,邬瑾与内侍在后,亲兵整齐划一跟在后方。 马蹄声穿过长街,到达将军府门前,莫聆风和邬瑾都知皇帝必定有耳目潜藏在侧,两人都不言语,直到府门前时,众人翻身下马,府门随之大开,邬瑾才和莫聆风拱手告辞。 莫聆风含笑看邬瑾离去,引路内侍连忙道:“将军您看,这宅子修葺一新,石狮子都是新碾的,陛下吩咐,工部不敢有丝毫将就,您尽快可放心居住,里面也宽敞,安置您带来的亲兵,是足够的。” 莫聆风抬头看一眼,就见不仅石狮子还新,就连门楣之上的牌匾也是新造,门上桐油气味还未散去,两侧粉壁尚新。 她抬手面东谢过陛下,又给内侍一包银子,内侍喜笑颜开,回去复命。 莫聆风扭头吩咐小窦,去安置带来的亲兵战马,自己跨步上石阶,迈过门槛,走入这座不知会住多久的将军府。 门子在后头关门,纵然已经修葺过,两扇门的声音却依旧透出许久不曾维护的“嘎吱”声。 门一闭,莫聆风的面孔倏地阴沉下去,笑意全无,只剩下眸光幽暗,冷森森扫向将军府。 藏在心中的怒火,在宫宴时已经成了业火,在心中腾腾而起,在和皇帝虚与委蛇时,烧至脑顶心。 她想一把火,将这座外表簇新,内中腐朽的宅邸烧的一干二净,将宅邸外热闹非凡的都城荡为寒烟,去禁宫焚符破玺,再将里面的九五至尊,挫骨扬灰。 所谓的皇家宗室,脑满肠肥,丑态百出,奢侈荒淫,难为天下之表率,她莫家,不会臣服于这样的皇室。 就算皇帝将她扒皮抽筋,她也不会就范! 将汹涌的怒火压至心底,脸色渐渐和缓,她看向前院中伫立的下人,五步一个,十步一对,不知道是太子的人,还是魏王的人,又或者是皇帝的武德司派来的人。 亦或是兼而有之。 莫聆风迈步上回廊,边走边看,见屋子外面看着崭新,其实内里却已经腐朽,从各种无人注意之处露出马脚——柱子与石基连接处凹凸不平,瓦当参差,脚下石板有蛛丝般的裂缝。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除非推倒重建,否则无从掩饰。 从回廊上看时,还能看到不少僻静幽深之处,花木高大杂乱,挤坐一堆,少有空隙。 莫聆风随口问一旁的下人:“书房在哪里?” 莫千澜最爱书房清静,大半时间都在其中消磨,若是他有痕迹留在此处,也会在书房。 下人连忙叉下来一盏灯笼,在前方引路,带莫聆风前往书房。 如此大的宅子,书房占地却不大,仅是带着双耳的一排五间屋子,中间三间隔门相通,便是书房。 莫聆风到了后,里面立刻点起烛火,下人打起风帘,请她入内。 屋中有几案琴书,一张木榻,两架多宝阁,墙上挂着几副字画,再无他物。 书架上的书看着颇旧,虽无灰尘,却扑着沉闷气味。 莫聆风拿起一本翻看,就见纸张已经泛黄,手指摸上去,有种滞涩之感,上面字倒还清晰,是一本游记。 第335章 再翻一本,仍旧是本游记,不仅是旧,已经被翻的脱了线。 想必这书架上的书也早已被翻了个遍,莫千澜的只言片语,都被送入宫中咀嚼,企图从中寻找出莫家秘密。 只可惜一无所获,于是皇帝将它们再度摆到这里,希望能从她身上得到一点破绽。 莫聆风放下游记,再翻一本,这回不是游记,变成了薄薄的话本。 她眼睛正应着话本里一句“平生不做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想到莫千澜唱这句时,改做“平生专做皱眉事,世上满是切齿人”,不由一笑,似是看到十八岁的莫千澜,坐在书房里,一面看话本,一面胡乱改动。 她再翻一本,是《清风吹过紫云亭》,不由在心中唱道:“今日莫聆风所唱这话本,乃是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做《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春风得意马蹄急——” 低头一看话本,她忽然发觉不对。 莫千澜又改动了,而且改动的字数颇多,几乎每一段都做出了改动。 莫千澜并非无所事事之人,既然改动,必定是有深意。 她不动声色,拿着话本在桌案前坐下,一个下人送上热茶到她手边,她一手托着茶盏,喝了一口,一手随意拿着话本,看似走马观花,实则一目十行,快速扫过错字的地方,将错字连起来时,她眼眶一湿,连忙眨了回去。 三段上的错字,连起来便是三个字“我害怕”。 进京时的莫千澜,和此时的莫聆风一般大,却正遭逢人生巨变,父亲身死,莫家凋零,遭人惦记,他独身进京,没有任何助力,还被皇帝无孔不入地盯着。 在这府邸里,他的一言一行,哪怕随手一笔,都会有人呈送御前,所以他四处游玩、看戏、看话本、看游记,迷惑武德司,悄然隐藏着自己的心事。 每一本话本,都像是他短暂的日录。 这一段心事,他从不曾提起,但对着莫聆风,他一遍又一遍地唱,唱到莫聆风全都记得。 谁也不知道,他是将自己的心事全都唱给了莫聆风。 下人立在一旁伺候笔墨,不曾离去,莫聆风恍若未觉,随手再翻几本乱看,同时补充几个简单的字眼。 “京都繁华,但我想家。” “济阳此人,实在讨厌。” “泰山,有野兽用利齿撕咬我,试图咬下宝藏,但我把宝藏起来了,它把莫家撕碎也找不到,我只给最爱的人。” “赵季大我八岁,然人聪慧、风趣,心有大愿,结为挚友。” “与赵季赛马,险胜。” 十八岁的莫千澜,喜恶鲜明,与那个病恹恹的莫千澜截然不同。 第284章 鱼饵 莫聆风看了三四本话本,听到子时更声响,随手将话本放置在一旁,走出书房。 秋风微寒,一层薄云,遮的圆月若隐若现,水汽氤氲于灯火中,细细碎碎,随风浮荡,人的衣袖都变得潮润起来。 不过是转瞬之间,天地便翻做一片阴雨连绵之兆。 莫聆风迎风而走,不紧不慢,静听风临窗下,果然如邬瑾在信中所说,犹如埙声,呜呜咽咽,吹动铃铎,发出应和之声。 枯叶落地,哗啦有声,这座刚修葺过的府邸,立刻又浮现出腐朽古旧气味,盖过了新漆桐油气,一砖一瓦,都藏着故事。 莫聆风身侧有两位下人打着灯笼,游牧卿跟随在三步之外,双手抱胸,看似懒散随性,耳目却时时注意,在他身后,还跟着四个下人,提灯提盏,不知用处。 沿途亦有下人站立,等候吩咐。 这些人众星捧月般围着莫聆风,脚步踏踏有声,莫聆风觉得嘈杂,却只能忍受,从游牧卿手中取过氅衣披上,一路走去正房,走出一身细细密密的汗来。 她借着这一点汗意,沐浴更衣,独自一人泡在浴桶中,搭着双臂,仰头看向头顶细密斗拱承托的八方藻井。 井外是层层叠叠,向上承托的方格,分做三色,绘着精美的忍冬花垂幔,拢向井内,井内一朵八瓣大莲花,莲心悬挂一块明镜。 屋中做莲花藻井,皆是借水中之物,镇压屋中火魔,此时明镜中模模糊糊映着一个莫聆风,仿佛她便是火魔一般。 她装着莫千澜留下的只言片语,心中沉甸甸,如负千钧。 目光从明镜移到井外色彩明丽的方格之上,方格在她眼中化作棋盘,对弈之人,是在宫中的皇帝。 上一局,皇帝明知十州之财的秘密,只在兄妹二人手中,意欲一生一死,另外一人绝望之际,他便能趁虚而入,最终却是一败涂地。 这一局已经开始,她要用谁为棋子? 片刻后,她将祁畅这个名字,送入了棋局之内。 他会对莫家忠诚吗? 还是背信弃义,抛弃莫府,在这一局中,斩断邬瑾高飞之翅,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自古以来,君子常暗于小人之手,只明于史书之中,邬瑾能明了她的局,做好全身而退的准备吗? 还有太子、魏王,谁又会吞吃她丢下去的鱼饵,拽动鱼钩,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一切都是未知,却又已于暗处明了,朝堂之中精明的看客,也许早已分明。 四更时,宫门开,黄义仁身穿官袍,进入宫中,在文政殿等候面圣。 第336章 殿外细雨泡微尘,瓦上积水滴空廊,一只雀鸟,羽翅打湿,难以飞动,在花叶下跳动,又将脑袋插进翅膀里啄来啄去。 皇帝与皇后同乘而至,撵架之上传出一股柑橘清香——看来皇帝昨夜宿在了中宫。 皇帝下撵架,入文政殿,只觉鼻尖檀香沉闷,轻烟随着雨丝一直往下沉,一直沉到地面,漂浮于人的脚面之上。 他并未因熏香而阻塞头脑,思绪清晰,看一眼黄义仁:“这一晚上,可还太平?” 黄义仁答道:“是,邬学士送完莫将军后,就回家了,沿途去买了一锭墨,回家后看了一个时辰的《春秋公羊传》, 莫将军回府后,只在书房看了四本话本,没有其他动作。” 将军府的话本,都是莫千澜当年买了留下的,莫千澜离开京都时,话本里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在心里嚼的稀烂。 皇帝听了,沉吟半晌,问道:“邬瑾是不是避嫌的太过了?” 黄义仁答道:“臣不知。” 皇帝皱眉片刻,问道:“宽州的消息呢?” “一切如常,”黄义仁谨慎回答,“莫府把手的密不透风,莫节度使床前睡着一个护卫,守的滴水不漏,堡寨中也未有异动,看样子,谭知州已经掌握堡寨。” “军权渡让,并非一时三刻能办到的事,借着边关士兵不足两万之机,谭旋也能驾驭,再过一个月,若是还没有异动,人手就可以撤回。” “是。” 皇帝看着案上墨锭:“邬瑾和莫聆风那里,仍然要盯紧,见了什么人,和谁说的话,一言一行,都不要放过,邬瑾——” 他食指手指敲了敲桌面:“他若是能捱到此事尘埃落定,才真正是成了朕的肱骨之臣。” 他想邬瑾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才能在风波中屹立不倒——只有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他这个读书人,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天色仍然昏暗,雨势不减,昨日还有的温暖,今日已经消失不见,唯一热度不曾消退的,便是京都中对莫将军的热议。 拜帖如同雪片,飞至将军府。 莫聆风坐在书房,扫几眼小山般的拜帖,丢开几张拜帖,再低头去看手中话本。 她一双眼睛,顾着两个地方,心里想的却是莫千澜。 这样薄而无趣的话本,在书房中到处都是,已经被翻的残破不堪,却藏着外人绝无法知晓的隐秘。 莫千澜的泪、血、怒,受伤之时的彻夜难眠、痛不欲生,全在其中。 莫聆风目光扫过一张简陋拜帖,一看字迹便知是邬瑾所写,于打开迅速扫了一眼。 “翰林院学士邬瑾敬拜莫将军, 本欲上门拜会,一则将军门庭若市,事务缠身,二则中秋残风,阴雨随行,不便登门,甚感愧疚,待雨住之日,再邀将军听风吟。” 听风吟。 莫聆风像丢其他拜帖一般,将这一封也丢入簸箩中,眼底冷意却悄然化开,正要低头时,忽然见到一张精美拜帖上,写有“祁畅”二字,立刻将拜帖拿在手中翻看。 祁畅的字,是照着邬瑾的字练出来的,过去形似八分,如今邬瑾的字大有进益,他却裹足不前,八分剩五分,又未曾勤学苦练,以至缺筋骨,少风度。 他洋洋洒洒,写足三折,遣词用句,远比邬瑾诚恳热切。 “游牧卿。”莫聆风喊了一声。 游牧卿站在书房门口,听到叫唤,迈入门槛进来,挤开站在桌案一侧的丫鬟,站到莫聆风跟前。 “昨天晚上宫宴,我也没见到他,”莫聆风递拜帖给他,“让小窦去请他,明晚他下值后,来这里吃饭。” 她想了想:“再去请个宽州厨子来,明天吃宽州菜。” “是!”游牧卿的声音瞬间高了起来。 第285章 闲言碎语 祁畅得知莫聆风明日要宴请他时,时候已晚,他在屋中来回踱步,既紧张又忐忑,片刻后从箱子里翻出一锭银子,出了家门。 戌时更鼓响过,灯火四起,许多铺子正准备关张,祁畅走时忘了穿鹤氅,让寒风吹的拱肩缩背,脚步匆匆,眼看路边铺子逐渐关门,他加快脚步,奔到最近的成衣铺子里,掏出银子,从里到外订下一套常服。 次早天还未亮,他便起身,先买来几样早点,送到成衣铺子里去请伙计们吃喝,又在一旁坐着催促,只恨绣娘没长八只手,不能立时将他这套新衣做好。 他要去翰林院上值,不能一直留在此处,再三叮嘱催促后,只能先行离开。 沿途他买下青果、柑橘、枣子,用两只竹篮装着,盖上油纸,提着去了翰林院,小心翼翼摆放在桌案下方。 同为侍讲的左边同僚笑道:“祁畅,你这是买什么好东西了?” 祁畅连忙道:“几样鲜果。” 右边一人凑过头来:“怎么不下值的时候买,多余提这一趟。” 祁畅弯腰摸出几粒枣子分给二人:“这个时候买的才最新鲜,晚上去买,都叫人捏过了。” “怎么突然这么讲究起来了?”右边同僚“咔嚓”一口咬下半边枣子,“挺甜,不会是提去给未来岳家的吧?” 此话一出,前后左右的人都转动脚后跟,面向祁畅,满脸笑意。 其中一人揶揄道:“哟,祁畅,你这是让哪一家看上了?” 第337章 “你们宽州来的人,婚事都不容易,你可别错过。” “买点鲜果可不够,你还得去买四样点心、四样酒、四样——” 祁畅连连摆手:“不、不是,是要去莫姑……莫将军府上拜访,买几样鲜果,聊表心意。” 值房中不远处站着的几个人听了,不由抬脚过来,将祁畅围成一团。 “莫将军当真请了你?” “你别不请自去,莫将军闭门不出,听说连吴枢密递了帖子,她都不回。” “我父亲递的帖子也没回。” “好像邬学士的也没回。” 祁畅笑道:“莫将军手握重兵,自然不能和朝臣来往过密,我只是个小小侍讲,不碍事,又同是宽州人,莫将军才宴请我的。” 一旁同僚看他时,目光就有了变化,调侃揶揄之中,多了探究和郑重之意。 祁畅加上一个莫将军,分量就截然不同,而祁畅拎着鲜果来翰林院,言语之间看似谦卑,实则也是将莫将军宴请他一事公之于众。 做官无靠,难于登天。 变化微妙而且迅速,围着祁畅的笑脸变得真诚。 祁畅心情舒畅,连腰杆都挺直不少,就在得意之时,角落中传出来一声冷嘲热讽:“真是主仆情深啊!” 祁畅的面孔“唰”一下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大张旗鼓的炫耀带来更加剧烈的窘迫。 窘迫之下,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同僚,忽然静了下来。 这一静,让他的窘迫瞬间化成难堪,又有一股怒火在心里疯狂燃烧,想要将开口的人撕碎。 从出生,到过往,都是耻辱,他最恨人提起! 两手攥成拳,他压下心头屈辱和怒意,沉默坐了下去。 这里是京都,是翰林院,他这个从七品的侍讲,有怒火也只能压下去——这个屋子里的人,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是寒门中挣扎出来的,其余人各有来处,来头不小,随时可以和他翻脸。 两三个人围在角落里,将“主仆情深”四个字一路地说下去。 “莫家真是有本事,硬生生将个奴才送到翰林院里来了。” “哼,真论出身,连奴才都不是,是个没来处的乞丐。”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莫家非送进来一个人不可,在翰林院里有人,他们莫家的耳目就不会闭塞了。” 话音刚落,站在门外的学士贺峰走了进来,将手中卷宗卷成一卷,走到角落,在方才说话的典籍头上用力一敲。 “谨言慎行!什么耳目闭塞耳目通达的!六部卷宗都稽查完了?没事干,冬至日你就进宫去侍讲经筵!” 众人立刻闭嘴,互相对视一眼,坐会自己的案前,埋头去看自己面前的卷宗。 贺峰拉长脸,又喝出三个名字,随他出去稽查诰文。 待他离去,值房中剩下的人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挨训斥的典籍悄声道:“老古板。” 另一人笑道:“你还不知道他,从来不多说半个字,恨不得把嘴缝起来。” “多说多错......” 祁畅心乱如麻,如坐针毡,直到大家都专注于卷宗稽查一事,屈辱才慢慢平复下去,却不消散,而是压在心底。 酉时下值,他提着鲜果,快人一步出了翰林院,先去成衣铺子取了衣裳,也不回去,就在铺子里换上,连同头上幞头都焕然一新。 包起绿色官袍,他请伙计送去家中,刚出门,就有个穿皂色短褐的小厮跟了上来,走到他身边:“祁侍讲,我家老爷的卷宗,递到您手里了吗?” 祁畅闭着嘴巴“嗯”了一声。 小厮立刻道:“卷宗上有不到之处,还请您多多帮忙。” 说罢,他将一卷银票悄无声息塞入祁畅袖中。 祁畅不看小厮,只动了动胳膊,让挺括的新银票刮了一下手臂,随后若无其事走向将军府。 将军府门子开门,一个下人他领向后花园,他本以为莫聆风是在后花园中设宴,不料还没到时,就听到一阵女子喝彩之声。 这声音虽然响亮,却不嘈杂,不似他平常听到的那般柔美娇嫩,反倒有股爽朗气势。 他不明所以,随着下人跨进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将军府的花园竟然没有曲径通幽的小道和花木,一眼望去,能从这一头看到那一头的石墙,中间有湖有流水,却没有水榭和假山。 他从未见过如此目光无遮无拦,校场一般的后花园,惊讶之余,又见二三十个劲瘦女子,正聚在一处,围着莫聆风和小窦习射。 莫聆风穿件月白色窄袖短衫,额间勒条紫袖抹额,右手大拇指上戴着象骨韘,从小窦手上接过弓箭,张弓搭箭,对准湖对岸草人。 她凝神静气,周围声音随之安静,祁畅只听得“嗖”一声响,弦从韘槽上极速抽回,羽箭流星般急射而出,正中草人腹部。 围观者又是一阵叫好。 第286章 宴席 祁畅也随之叫了声好。 他记得莫聆风不喜欢射箭,当年在宽州,殷北教导三人箭艺时,莫聆风常坐在一旁吃点心。 没想到短短几年,莫聆风已经练就好箭法。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莫聆风忽然扭过头来,看向人群之外的祁畅,扬手将长弓丢给小窦,走了过来。 女兵们分开一条道,莫聆风取下拇指上戴的韘,塞给跟随而来的——她侧着脑袋看了一眼,发现跟随上来的不是游牧卿,而是两个人高马大的丫鬟。 第338章 至于游牧卿,不便施展自己的不凡之处,迈着两条短腿,生无可恋地跟在后头。 莫聆风把韘交给跟上来的丫鬟:“饭就摆在书房外面花厅里。” 她好整以暇走向祁畅,目光毫不留情,打量着他。 “姑……”祁畅对莫聆风的目光打从心底犯怵,慌张改口,“莫将军。” 从他遇到莫聆风开始,他就害怕她的眼睛,仿佛她能从细枝末节,看穿人心,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衣裳太新,不够舒适,让他不自在,两只手蠢蠢欲动,想扯扯衣袖,拉一拉衣襟——可袖子里的银票有棱有角,他担心露出端倪。 强忍住双手,他目光在莫聆风身上悄悄一转,只觉得莫聆风瘦直如剑锋,连同金项圈上的光,都变得凌厉,眼里闪着有如生铁的光。 莫聆风大步流星向前走:“走,去花厅,这里乱。” 祁畅目光一乱,像是一只被人提着脖子的鸭,寂静无声地跟着走了。 书房花厅宽阔安静,后花园的热闹遥遥传进来,尖而细、轻而颤,最后散在各个角落,流水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是莫聆风去了后方净手擦脸。 花厅之外的声音越是响亮,便越显得花厅中一片死寂,偏下人又很多,廊下、门外、窗外,门内、桌边、案边,无处不在,都昂着头,如主人一般站着,目不斜视,令人不适。 莫聆风净手出来,下人们的态度也随之变化,头虽然还昂着,但那一股气势却消散了。 祁畅陡然松一口气,惊悚之意逐渐散去,连忙站起来,上前要给莫聆风拉椅子,莫聆风却拦住他的手,让下人将椅子拉开了。 她叫人摆席面:“特意请你来吃宽州菜,不必多礼,坐。” 祁畅还是站着,看下人先摆上酒盏和壶,就走上前,给莫聆风执壶,斟满一杯果酒,才隔着莫聆风两个座位坐下。 他今天一早,本是轻飘飘的,整个人都散的没了形状,让人讥讽一番后,他两脚落地,等到进了将军府,越发不敢自大。 对着甜滋滋的果酒深吸一口气,他咀嚼着莫聆风说的那个“请”字,心里暖烘烘的——最有资格提恩情,提主仆往事的人,却说请他吃饭。 菜一道道上来,都是宽州家常菜,一道羊肉汤、一道驴板肠、一道压花肉、一道烧豆腐,一篮糖角子,两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荞面,再有佐面的小碟豆豉、醋蒜、鱼鲊。 这几个碗和碟子看着并不金贵,却是他们在宽州时吃惯了的味道。 莫聆风先吃糖角子,角子里的冰糖在油锅中没有完全化开,还有很小的颗粒,可以供她咬碎品味。 吃完一个,她放下筷子,微微一舔嘴唇,点了点头:“不错。” 祁畅抓着筷子,吃的小心翼翼,嚼的无声无息,莫聆风说话时,他颤颤巍巍夹豆腐,豆腐晃的汁水淋漓,断下半截在碗里,他大为窘迫,匆匆再夹一次,一边把碗伸过去接住,一边点头:“和宽州的味道一样。” 莫聆风挑起一小口面送进嘴里吃掉:“你们翰林院的饭菜怎么样?” 她把豆豉碟子推到祁畅跟前,以免祁畅因为隔得太远而不敢伸手。 祁畅的紧张因此缓解,倒了些豆豉在面碗里,他答道:“还可以,只是吃的人不多,要是说好吃,会被他们笑,后来邬大哥一直在吃,才没人说了。” “吃过苦的人,吃什么都甜。” “是,只可惜厨子不会做宽州菜,做来做去,都是那几样。” 莫聆风吃了口豆腐:“现在天凉了,你们翰林院里,升火炉子了吗?” “升了,炭也够,只是夏天没有冰,只有禁宫翰林苑里才有冰。” 说完后,祁畅大着胆子夹一个糖角子吃,咬一口酥脆有声,油润香甜,沙糖、冰糖的滋味一下子涌入嘴里。 吃完一个,他悄悄拿舌头舔一舔唇齿之间留下的甜味,喝了口果酒。 真甜啊。 莫聆风等他吃完,问道:“你是侍讲,这个月开了经筵,你可有去过?” 果酒也是甜的,祁畅甜的发晕,吃两粒豆豉缓一缓:“不曾,陛下看重内廷经筵,会在经筵上奏事,这个月两场经筵,都是邬大哥领着典籍以上的同僚前往。” 他见莫聆风多问翰林院中事,不由惶然,不知莫聆风是要探听什么。 低头挑着荞面吃一口,他一时不知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朝堂向来波诡云谲,站的越高,斗争便越凶狠,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都会成为对手的把柄。 他不安地动了动屁股,等着莫聆风问的越来越深,可莫聆风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一般,竟然什么也不问了。 花厅中陷入寂静,他尴尬的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搜肠刮肚找了话头:“这座宅子大,京都居大不易,我在偏僻处赁了座一进的宅子,一个月竟要一贯钱。” 莫聆风喝了一杯果酒,点头道:“京都重城,尺地与金同价,小报上常看陛下赐重臣宅子。” 祁畅见她不追着翰林院不放,暗中庆幸,又把自己在京都中见闻拿出来说上几句,说的口干舌燥,又喝两杯果酒,等到他吃空了面前半壁江山,才惊觉到酉时已过。 屋外细雨如游丝,在有灯火之处飘荡,他急忙起身告辞。 第339章 莫聆风没有留他,一个下人送他出中门,刚把伞给他,游牧卿忽然追了出来。 “祁侍讲,”游牧卿没打伞,奔到门前,伸手拍去衣裳上凝结起来的水珠,从袖中取出一卷旧银票,塞给祁畅,“将军让我送来的。” 祁畅低头一看,银票在他手掌中半卷半舒,恐怕有十来张,每张都是一百两。 袖子里那两张来路不正的银票,忽然滚烫灼人起来。 第287章 宣泄 祁畅打着伞,带着银票往家里走,几枝木芙蓉从墙缝中伸出来,萎缩成团,雨不成珠。 他不看这秋雨凋零之景,走的飞快,两侧房屋浸在朦胧细雨中,一切都潮湿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还是个小乞儿,端着破碗,在细雨里追着赶路的人乞讨。 那时候邬瑾还在挑着担子卖饼,只要他去讨要,就会给自己一个饼吃,那时候莫聆风还在莫千澜的肩头、怀里、手中,金光灿烂,不可直视。 他那时也不曾想过问自己钱够不够,给他钱用的人,会是这两个人。 能从一个小乞丐,走到现如今这一步,他想足够了。 哪怕明天就死,他也心满意足。 靠近宫门出入的长街时,雨势骤然变大,兼之寒风肆虐,仅有的几点火光都叫风雨打的无法大放光明。 祁畅眼前顿时一暗,只听得耳边树木狂响,如同惊涛骇浪,雷声从地而起,轰轰隆隆,震得地动,大雨一阵紧过一阵,他寸步难行,地上瞬间就积了水。 连忙迈步走到一家脚店门前,脚店连同左右都关了门,他收了伞,将伞立在门边,站在漆黑的廊下左顾右盼。 再往前走十步,就是一家正店,正店烛火在雨中泛着一层柔和光影,笙歌在雷声中越发显得婉转柔和,欢笑声不断,二楼还有几人凭栏而坐,点灯观雨,姿态恣意而从容。 世情便是如此,风雨从不落在权贵身上。 祁畅移开目光,看向宫门,宫门还未下钥,忽然两点灯火出来,火苗在风雨中纹丝不动,定定照明,大为奇异。 他不由瞪着眼睛,等灯越来越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两盏八角宫灯,绢纱浸过水胶,能防风避雨,里面又是烧的蜡烛,所以火光定而不摇。 持灯之人,是翰林院计祥和邬瑾。 翰林院学士是皇帝私人,不仅值宿禁中,承命敕令,同时以备顾问,朝中时事,多有翰林院身影,他们二人这个时候出宫,必定是皇帝留身奏事,以至晚归。 祁畅站在暗处,脚向前方动了一下,又收了回来——计祥严厉,远胜贺峰,他不敢上前和邬瑾打招呼。 他的目光不自觉追随邬瑾,见邬瑾身穿绯色长袍,衣摆掖入腰间,脚踏木屐,一手持伞,一手提灯,徐徐而行,木屐踏在满是积水的青石板上,清脆有声,在雨夜里格外令人瞩目。 前倾的油纸伞挡住了邬瑾眉眼,祁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广袖让雨打湿,自手上垂下,却丝毫不显沉重,随邬瑾步伐,款款而动。 邬瑾和周遭一切,都不会被风雨所摧折。 祁畅心头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圣人所期望的弟子,是不是就是邬瑾这般?” 他心中羡慕,目送邬瑾和计祥离去,又等片刻,雨势渐小时,便从门边拿起伞。 正当他要撑开伞时,宫门口再次传来马车响动之声,赶车的车夫抖动缰绳,喝了两声,疾驰而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从祁畅身边疾驰而过。 车轮碾过地上积水,溅起人高水花,污水扑面而来,祁畅瞬间就成了落汤鸡,新买的幞头、新做的衣裳,全都打湿,满脸是水,顺着脖颈往衣襟内淌。 “他娘的——”他冲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叫骂。 然而马车早已不见踪影,马车后面一队随从也骑马跑跑远,就连正店二楼的看客也进去喝酒,整条街道空荡黑暗,他骂人的话,消散在雨里。 狂怒戛然而止,无助席卷而来,只剩下无能为力的沮丧。 他撑开伞,挡住渐小的雨,越发缩起肩膀,变成夜色中一抹不起眼的暗影,往家走去。 疾驰的马车中,坐着济阳郡王。 马车载着沉重的济阳郡王,跑的风驰电掣,直奔邬瑾家里。 邬瑾住在窄巷,马车进不去,马车停在巷外,随从们立刻翻身下马,其中一人奔到马车前,取下车上宫灯,放下马凳,掀开车帘,请济阳郡王出来。 济阳郡王下了马车,夺过宫灯提着,站在巷子前方。 雨已经停了,灯火照出郡王铁青的脸,脸颊上两团肥肉随着嘴角一起往下耷拉。 前头一户人家出来倒水,见济阳郡王白胖高大,横眉怒目,身后站着打手似的一群人,当即吓得一个哆嗦,水也不敢倒了,掉头关门,躲在了门后,大气不敢喘。 济阳郡王扭头问随从:“哪一间?” 随从低声答道:“门外有槐树的那一家。” 济阳郡王迈步便往里走。 他这个郡王,还是先帝在时所封,出阁之后,本应加为亲王,先帝却说他性子冲动,若是加为亲王,便要就藩,还是放在京中管束为好,因此一直未曾加封亲王。 如今他年纪渐长,长子也已经大了,他若不为亲王,子孙便不能封嗣王,甚至不能封公,只能承荫入仕。 第340章 今日他哭动陛下,加他为亲王,加长子为公,于国家社稷丝毫无损,却又被邬瑾搅合了! 邬瑾说什么“出阁时先帝未曾封王,再封王必须历任年深,齿德稍尊,方特封以王爵”,又说“郡王若遽封为王,兼两镇,加司空,难以服众”,再说“廉车节钺,以序而迁,可先加为嗣王”,简直放屁! 无非就是因为亲王的封地和禄米太多! 国朝不是他邬瑾的,是他们赵家的天下,用不着姓邬的省钱! 他越想越气,必须让邬瑾尝一尝他的手段,大步流星走到槐树下,他踹开那扇小门,一声令下,让人将这屋子从里到外砸个稀烂! 院中空荡荡,随从们直奔屋中,点起灯火,扬手便砸,已经睡下的老仆人匆匆出来,连喝带问,结果挨了济阳郡王一个大嘴巴,摔出去三步,嘴里牙齿都打脱了两个,当即捂着嘴,要往外爬,却叫一位随从揪了起来,拎到济阳郡王跟前。 济阳郡王冷声道:“邬瑾在哪里?” 老仆满脸骇然,连连摇头,浑身抖如筛糠,最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随从便将他甩在了地上。 屋子里轰隆作响,左邻右舍听到动静,不敢冒头,只有几个胆大的悄悄去报官。 济阳郡王猜邬瑾是去了计祥处,暗道不在更好,抬脚去找书房。 第288章 毁坏 济阳郡王找到书房,推倒书架,见桌案上还放着一个赏瓶,里面插着一朵碗口大的绿菊花,连瓶子带花一起在地上砸个粉碎。 抬脚将绿菊花碾成泥,他看书堆里散落一本书,里面夹着好几片驱虫香叶,几乎是隔两页就夹一片,可见邬瑾对其珍爱。 捡起来一看,是本《易经》,翻至扉页,密密麻麻写着字,都是某人赠某人,再翻一页,就见到了邬瑾的名字。 “赵季赠弟子邬瑾。” 他觉得赵季这名字耳熟,但又想不起来是何人,只知这本书必定是邬瑾珍爱之物,当即两手分开书,用力像外撕扯,“刺啦”一声,此书便分做了两半。 扯成两半后,他犹不解恨,丢开一半,抓着一半,扯的七零八碎,天女散花般扔向头顶。 伸手抓住剩下一半,他突发奇想,将写有数句赠言的那一半,举到了油灯上。 旧书干燥,触火便着,很快就卷去一角。 济阳郡王大笑起来,全然没有注意到外面忽然一静。 魏王、知府看着院中一片狼藉,惊愕失色,又见书房中腾起一簇火焰,一时竟呆住了。 在他们身后,邬瑾匆忙而归,在见到火光的一刹那,拨开门口两位门神,冲进书房,只见济阳郡王手中半册书,在火上燃去一半,封皮上“易经”二字,赫然在目,火红的光亮和跌落在地的黑灰色残片,刺痛了他的眼睛。 济阳郡王依然捏着半截书册,他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攥住济阳郡王手腕,夺过书册,推开济阳郡王,把书册放在地上,用力拍打,扑灭火苗。 济阳郡王连退两步,脚下被倒塌的东西一绊,沉重的身躯拍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外面的魏王和知府这才回过神来,冲进屋中,一人抬一只胳膊,将济阳郡王搀扶起来。 魏王一边扶着济阳郡王站稳,一边去看书房中惨象,再看向邬瑾时,心头一抖。 他从未看到过邬瑾如此失态。 邬瑾跪坐在地,两手都是黑灰,颤抖着拍去书上烧焦的部分,目光直直的,显出了一副呆相。 半册书已经烧的不成样子,他小心翼翼翻开扉页,抚摸残留的字迹,发现书只有一半后,又满地寻找另一半。 四周都是散碎纸片,一张纸撕成好几片,邬瑾一片片拢到身边,抚平、查看,却怎么也找不完整。 他看着眼前的碎纸、残渣、灰烬,手足无措,忽然将那一堆废纸搂在怀里,抱紧双臂,深深弯腰,衣裳上印出一条坚硬而又颤抖的脊梁骨。 像是无数刀剑插入他的身体,让他无从逃脱,无声的歇斯底里,压抑在心底的呐喊,都令人心颤。 他没有哭泣,甚至没有表情,单是俯身抱着再也无法恢复的《易经》。 这一个不欺暗室的君子,悲愤到了失声、失态的地步。 魏王看的心惊,再弯腰看一眼碎纸上的字迹,并非一种,而且每一种都是大家手笔,恐怕是本价值连城的孤本。 不仅是孤本,还有可能是恩师所赠。 他看一眼济阳郡王,低声请知府收拾残局,一应损坏之物,都由郡王双倍赔偿。 知府除了赔笑之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眼前发黑,不知道要怎么收拾。 一个翰林学士,天子私人,朝廷内相,一个皇帝同胞,手足情深,当朝郡王,他算是哪根葱? 魏王说过之后,催促着济阳郡王往外走,走到门口时,扭头看了一眼邬瑾。 邬瑾也抬头看他,目光缓慢而冷漠,魏王心里一凉,然而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先带着济阳郡王离开。 二人同上马车,不回王府,而是去了酒楼,等酒保铺上茶点,便摒退左右,只留下心腹随从在屋子里伺候。 济阳郡王脱去鹤氅,丢给随从,斟满一盏酒,仰头倒进嘴里,将空酒盏顿在桌上:“狗东西!” 魏王伸手,给他斟上一盏:“您就不怕他明天在朝堂上告您一状?” 第341章 济阳郡王“滋”的再喝一盏,冷笑道:“我怕他?” 他夹一筷子猪头肉吃:“陛下不会为了外人伤了兄弟情分,顶多骂我两句,再罚我几个月禄米。” 放下筷子,他拎着酒壶晃了晃,对着壶“咕咚”几口,放下酒壶,一擦嘴:“他敢告,我就敢再砸!” 他伸手一指熏肉:“今天这肉比上回熏的到功夫。” 魏王尝一口:“就怕他不告。” 他若有所思:“告了,只是一场口角纷争,不告,只怕是性命攸关,魏齐辱范雎,范雎投秦,十年后杀魏齐报仇雪耻,读书人是能隐忍,能谋划的。” “十年?”阳郡王大口吃肉:“我是小人,等不得君子十年,赶在他动手之前除掉他。” 他紧接着眉头一皱:“你有没有找到他把柄?” “没找,”魏王向后靠,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打了个哈欠,“莫须有之罪,何须把柄。” 他伸手揉捏山根:“陛下忌惮的,是莫家,众所周知,邬瑾与莫家同在宽州,做过莫府斋仆、管事,又曾谣传莫家有意招邬瑾为婿,只要让他和莫将军在京都有私,他就非死不可。” 济阳郡王连吃带喝,满嘴流油地摇头:“邬瑾避嫌,不登将军府的门,又怎么会有私。” “若是莫将军有难呢?” 济阳郡王放下筷子,皱起眉头,仔细一想:“换做是我,我不会,你不会、太子也不会,我能想到的,再高风亮节的人,也不会,邬瑾还是穷苦人出生,家中父母兄弟都在,他如果站在莫将军那一边,就是自毁前程,甚至家人都会受此连累,他不会做。” 魏王摇头:“邬瑾会,过刚易折,这样的人,其实最好对付。” 他手指和着外面传来的歌声轻轻敲动,心中已经有一箭双雕之计,既能剪除陛下心腹大患,又能除去邬瑾。 “怪丑的那个——王运生的儿子还在京都?” “在,”济阳郡王重新拿起筷子,“干什么都不行,不如他爹。” “他有他的用处,”魏王想了想,“别让他走了。” “走不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叩门声,随从上前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魏王的内侍,那内侍走进来,关上门,走到魏王身边,俯身道:“莫将军确实宴请了翰林院侍讲祁畅。” 第289章 不速之客 济阳郡王吃完最后那块猪头肉:“谁?” 魏王道:“莫家家仆,脱了奴籍后考上的,看来确实主仆情深。” 他起身给济阳郡王斟酒:“王叔,我不便在此久留,先告辞了,到时候还需您多多助力。” 济阳郡王端起酒盏,送到嘴边,一仰头,酒入肠中:“放心,只要能把姓邬的拉下马,我任凭你差遣!” 魏王摆手:“差遣二字,侄儿不敢。” 他笑着出门,让酒保再送两碟熏猪头肉给济阳郡王,走出酒楼,坐上马车回府,半道上,撩开车帘看一眼月色。 云开雾散,风住雨停,半轮圆月,大放光明,明日必定无雨。 他吩咐心腹内侍:“盯住祁畅,明天夜里,去见见他。” 那内侍走在马车外,低声答道:“是。” 此时的祁畅,已经沐浴更衣,打了个硕大无朋的喷嚏,又有些头晕眼花,手脚绵软,料定是伤风之症,让仆人熬一碗浓浓的姜汤送来。 他端着姜汤一口气灌下去,一股辛辣之味从腹中涌上脑袋,放下碗擦了擦嘴,鼻子里一热,两管鼻血笔直落下。 鼻血红通通滴落在衣襟上,他立刻慌了神,以为自己不止伤寒,身体另藏暗疾,因一寒一热激发了出来,骇的面无人色,一边拿帕子止血,一边让仆人速速去请大夫。 亥时更声已过,药铺也都关门,仆人敲开最近的一家药铺,带回来一位老大夫。 老大夫身形清瘦,头发花白,把脉时一手探脉,一手拈须,沉吟不语,医术不知如何,态度总之是很好。 把脉过后,老大夫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脉象虚浮,阴阳失调”之类的话,又斟酌再三,写下一张药方,让人感觉十分对的起诊金。 最后老大夫带上昂贵诊金扬长而去,祁畅不敢大意,立刻让仆人去抓药,回来煎上。 药需文火慢煎,祁畅等不得,拿帕子擦干净鼻血,头重脚轻地先睡下了。 睡下时,他预备着半夜起来喝药,又想明日伤寒必定加重,嘱咐仆人若是自己起不来床,便去翰林院告假,又想着会有人前来探病,交代仆人一早就去买花和点心。 万事俱备,只欠伤风。 他蒙头就睡,结果睡的太沉,仆人喊他喝药都没叫醒,一觉睡到翌日四更,醒来时已是病去无踪,身轻如燕,一丝伤风的痕迹也无。 药都没来得及喝,病便好了。 他趿拉着鞋去官房,一边撒尿一边暗骂自己是贱命,洗漱过后,便收拾好去翰林院上值。 一日过后,他疲惫归家,对着三个碗碟吃饭,夹了块大炖肉,怕有人抢似的,整块塞进嘴里,慢慢地嚼。 他边吃边想济阳郡王大闹邬瑾家一事。 邬瑾今日未曾告假,在翰林院中神色自若,旁人议论他被济阳郡王吓破了胆,他也无动于衷,只准备经筵。 听说济阳郡王被皇帝斥责,又罚了半年禄米,却没罚他登门赔礼道歉。 第342章 邬瑾当真怕了? 他从未见过邬瑾怕,可邬瑾不做任何反击,又是为了什么? 他咽下口中炖肉,感觉自己从邬瑾的不同寻常中嗅到了阴谋气味——弥漫在国朝上方的阴谋,参与其中的人不言而喻,只待契机,阴谋之外的敏感者,会发现山雨欲来风满楼。 从此刻起,他要谨言慎行,绝不能让自己卷入其中。 心事重重吃过晚饭,他在书房中练字,戌时更声响起时,仆人忽然进来,报道:“爷,来了贵客请见。” “贵客?”祁畅连忙站起来,猜是莫聆风,“快去烧水沏茶,送到客房去。” 他清了清嗓子,整理衣冠往外走。 院门开着,门外站着两条人影,面目被夜色笼罩成青色,他疾步上前,刚要拱手行礼,忽然发现眼前之人并非莫聆风。 一位华服男子,身后跟着一位内侍。 他瞠目结舌,再三确认,随即回过神来,先拱手深深一揖,声音中仍是疑惑:“魏、魏王爷。” 行过礼后,诸如“寒舍蓬荜生辉”,“王爷深夜前来,所谓何事”,“不知王爷来,家中粗陋,有失礼数”,此类俏皮、大方、寒暄、客气、一本正经的话,一窝蜂滚到他嘴边,争先恐后往外涌,最后他语无伦次:“寒舍粗陋,不知王爷前来,真是令臣蓬荜生辉。” 魏王身后内侍掩嘴而笑,魏王扫他一眼,内侍连忙敛了笑,放下手,肃然而立。 魏王笑道:“祁侍讲不请我进去坐坐?” “哦,对,王爷请进。” 祁畅慌的双手哆嗦,刚要抬脚走到前面,想起来不对,止住脚步,往旁边让,步子迈的太大,“砰”一声后背撞到了门框上,撞出他满身痛楚。 他不敢哼声,只觉的又疼又窘,面孔通红,浑身上下迅速浮起一层热汗,里衣一块块贴在背上,略一动作,就涌出来一股潮热之气。 “王、王爷请。” 他手足无措,同手同脚跟在魏王身后,进入院内后,他踟蹰着上前一步,站在魏王身侧,手伸向右侧:“王爷这边请。” 魏王顺着他手指之处,提衣跨上三级石阶,进客房后,微微一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屋中点着油灯,有整套桌椅,桌椅后方小几上摆放香鸭熏炉,熏炉之后,是一架三折屏风,再往后,是一扇菱花格子窗,此时没有撑开。 祁畅搬开椅子:“都是不值钱的东西,王爷请坐。” 魏王坐下,仆人送了茶点来,他低头看了看茶盏:“茶还算不错,上回我去拜访你的同乡,茶粗陋不堪,才是真的不值钱。” 祁畅心想同乡必定是邬瑾,魏王提起邬瑾,用意何在? 会不会和济阳郡王有关? 他提着心,站在一旁,不敢搭话,悄悄看魏王,见魏王低头看茶,又去看茶点,并不提来意,便满身不自在的动了动。 魏王扭头看他:“坐下说话,你这么站着,我和你说话也费力。” 祁畅毕恭毕敬坐下,垂头盯着桌面,魏王打量他身上绣纹精致的罗衣,笑道:“祁侍讲比起你那位同乡来,更像个凡人,不像你那位同乡,活成了泰山孤松,上临高刃,下临深渊,难以亲近。” 祁畅斟酌着回答:“邬学士其实为人随和,不难亲近——” 第290章 守节死义 “我当然知道邬学士光而不耀,我说的不好亲近,是说他无所求。” 魏王打断祁畅,似笑非笑:“人无所求,自然就不好——亲近。” “亲近”二字,低而沉,带着重量,直入祁畅耳中。 祁畅霎时明白魏王所说的亲近,是一种站队、拉拢、结党。 而他一个小小侍讲,魏王竟和他说到如此隐晦之事上,他一颗心忐忑到了极致,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臣……臣才疏学浅,头脑愚钝,不、不解王爷所指……” 魏王盯着他,笑道:“你擅钻营弄权,分明是个聪明人,怎么会不懂?是不想懂,还是不敢懂?亦或是侍讲心中已择明主?” 祁畅连连摆手:“臣绝无此意,臣确实是觉得自己资质平庸,和邬学士相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臣不配和王爷亲近。” 魏王见他额上冒出一层冷汗,知道他心中害怕,越发笑的和蔼:“你是不配,可你有个好旧主,有个好同乡。” 他开门见山:“祁侍讲曾为莫府奴仆,又得莫将军青眼,对莫将军和莫节度使,必定是了如指掌,本王想知道一些莫家的细枝末节,不问侍讲,又能问谁?” 祁畅觉得有一股狂风卷进来,一切都在摇动,魏王的话像是惊雷,劈在他头顶,与此同时,一股冷意从脚底蹿起,冻的他直哆嗦。 他害冷似的打了个寒颤:“臣......臣是个奴仆,怎么会了如指掌......” “别怕,”魏王越发笑容满面,“并非要除去有功之臣,只是天地四时,犹有轮替,何况人乎?兵权易主,国朝内外皆安,不就是你们读书人想看到的太平盛世吗?” 他起身,上半身向前探,好似一条毒蛇,冰冷渗人地伸到祁畅面前,眼睛里冒出淬着毒的欲望之光,口中钻出的声音,如同蛇信,可以恰到好处探到祁畅的肚底。 “兵权易主,天下也易主,失去归德将军这个靠山,你会得到一座更大的靠山,足以让你在京都步步青云,满袖春风啊。” 第343章 他直起身,扫向屋中不合时宜的陈设,轻蔑一笑,落座:“到时候你不必附庸风雅,你的一言一行,就是风雅。” 祁畅面孔呆滞,不知所措。 他脸色惨白,只剩下两个眼珠子还黑着,雷声仍然在他脑袋上轰鸣,让他什么都听不见。 魏王说的每一个字,都足以吓得他魂飞魄散——魏王让他出卖莫聆风,让他成为一个小人,踩着旧主的恩情往上爬。 他的神魂如同盏中热气,一点点消散殆尽,最后勉强在脸上留下一个假笑的壳子,难看而且虚伪。 他两只手捧着渐凉的茶盏,看着沉到底的茶叶,哆哆嗦嗦端起来尝了一口,任凭苦涩冰冷的茶水钻入肺腑。 一口冷茶给了他些微胆量:“王爷不要开玩笑,臣从前是做奴仆,不是在莫府做客,怎么敢和莫节度使、莫姑娘亲近,和她最亲近的人,是程三爷和——” 他咽下邬瑾两个字。 魏王对程三其人,并不了解,只知莫千澜有位已经疏远的莫逆之交,程泰山。 他笑了笑,略过那个和字:“是吗?” 祁畅扯起嘴角,想笑,没笑出来:“臣不过是一个小小侍讲,所说的话,轻如鸿毛,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 他诚惶诚恐站起来,退后一步,跪倒在地:“王爷今日之语,臣传出去半句,死于刀剑之下。” 魏王起身走到祁畅身边,伸手攥住他臂膀,将人提起来,按进椅子里:“我既敢直说,便不怕你说出去,世人权衡利弊,最会装聋作哑,你不疯,旁人也会说你疯的。” 他走到屏风旁,看了看屏风上绘的曙色:“侍讲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见你收受贿赂,本以为你会为官位财帛而动心,没想到竟是个坚贞之人,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 祁畅两手潮湿,抓住衣摆,垂首低眉:“多谢王爷仁慈体恤。” 魏王转身去看香鸭熏炉:“只是你拂逆了我,我心中不快,这京中留不下你了,你明日便去翰林院请辞。” 祁畅闻言,猛然抬头:“请辞?” 他惶惶然张大了嘴,那股不存在的大风又刮进屋中,这回连地面都在震动不止,随时会塌陷,将他拉入地狱。 魏王点头:“岭南是个好地方,我派人送你去。” 祁畅本头脑昏沉,一颗心成了重锤,一下一下撞击他的胸膛,使得他胸口绞痛,不得不躬身下去。 前所未有的无助席卷而来,远超过雨夜时被马车溅一身的水——魏王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碾碎了他的人生。 他从椅子上滚落到地,再次跪倒:“臣什么都不会说......” “不为我所用的人,我从来不留。”魏王盯着他,在等着他服软。 利诱与威逼,他总会选一个。 祁畅跪着,冷汗往下淌,从鬓角滴落在地、从手指缝隙滴落在地、从膝盖上浸湿在地,身躯下方的阴影逐渐潮湿,连成一片。 他的手指指甲卡进青石板缝隙中,曲折、断裂,而他一无所知,只是不住颤抖。 他知道魏王在等他回答,但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赵先生,我不是你口中的小人! 去岭南! 去那个蛮荒、多毒之地! 他在心里狂呼呐喊,影子落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颜色浓郁,仿佛是将怒火都积蓄到了其中。 魏王漠然看他许久,见他身不由己地颤抖,还在强做镇定,叹道:“本王是替你可惜,你一个乞丐,能走到今天,其中苦楚艰难,可想而知,你既然要学安金藏剖腹救主,那自己的人生便化作云烟了。” 祁畅冷汗涔涔,嗓子干哑:“臣、臣的——先生......” 提到先生二字时,他仍有心虚之感,因为赵世恒从不当他是弟子。 但现在,他应该有资格做赵世恒的弟子了。 “先生教导过臣,守节死义。” 魏王拊掌:“好,本王今日倒是见了个硬骨头,世人都说邬瑾有文士之风,可依本王看,你才是真有骨气。” 他脱下身上鹤氅,蹲身披在祁畅后背:“岭南湿冷,彻骨寒凉,本王就送你件衣裳御寒吧。” 第291章 残酷 鹤氅是靛蓝色缎面,白狐狸里皮,轻巧柔软,熏着淡雅香气,带着魏王体温,披在祁畅身上,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闻到鹤氅上有冰冷血腥气,不知是从白狐狸毛中散出,还是从摄人的香味中散出。 片刻后他发现,血腥味其实是从自己喉咙中涌出,点点滴滴,压入舌底,咬在牙关,腾上七窍。 魏王袖手旁观,冷冷一笑:“书景,走吧。” 内侍书景走上前来,一把攥住祁畅后脖颈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鹤氅滑落,书景接在手中,复又给他披上:“祁侍讲送一送。” 祁畅人站着,身形仍旧是蜷缩成一团,手脚僵硬,迈开步子时,他甚至感觉身体被地面寒气冻硬,一动便碎,直到走到院门口,才拼凑成一副完整躯壳。 书景上前打开院门,魏王回头,伸手按上祁畅肩头,捏了一捏,低声道:“我会让人守在这里,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应该知道。” 他叹息一声:“可怜虫,没人知道你的高风亮节。” 说罢,他用力一拍祁畅肩膀,走出这座小小宅子,书景紧随其后,往巷子外走去。 第344章 门“嘎吱”一声关上,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刺耳,书景回头看一眼,低声道:“没想到他还有君子之风。” “君子?”魏王蔑笑,“他是伪君子,真小人。” 书景也笑了一笑:“他收受贿赂确实是小人之举,不过也算有几分风骨吧。” 魏王摇头:“我并非因他收受贿赂就断定他是个小人,而是刚才谈话时,他说的程三爷——” 他踢飞脚底下小石头:“他明知在此时说出程三爷,会置这位三爷于险地,却还是要将一个远在宽州的人拉入这趟浑水中,小人之阴险,正在此处。” 书景恍然大悟:“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看来这位程三爷和他有仇。” “不见得,”魏王摇头,“气量狭小之人,你就是多看他一眼,他也会记仇,只是碍于身份地位不能报复罢了。” 二人走到巷子口,马车就停在此处,车夫放下马凳,魏王提起衣摆,一手扶住车壁,回头对书景道:“再给他安排一些旧日之景,看他能坚持到何时。” “是。” 地上白霜慢慢铺开,夜色渐寒,侵入衣袖,马车里的魏王打了个喷嚏,关上门的祁畅也同样觉得冷。 他浑浑噩噩,躺到床上,只是觉得床底下也有一股寒气翻起来,湮湿被褥。 他失魂落魄,辗转难眠,心想自己真能活着去岭南? 直到丑时更声响起,他才疲累的睡了过去,在睡梦中,他亦有身处地狱之感。 迷迷糊糊的,他感觉眼前有光,似是有人拨开重重迷雾,来救他脱离苦海。 这个人一定是邬瑾。 邬瑾是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万德庄严,法无不知,理无不晓,智无不周,出生死梦,能救他于一切苦难之间。 他虔诚祝祷,然而睁开双眼时,却发现只是一场梦。 原来光明只是下人在外面点起的一盏油灯。 寅时已经过半,往常这个时候,他都起来了,要赶在卯时前去公廨上值。 下人会烧热水、煮茶、备早饭,他只需走出这扇门,便能走到一个温暖的世界中。 他缩着肩膀坐在床边,垂着双腿,看窗外天色一点点变化,黑暗退去,化作青灰色。 天自顾自亮了,全不顾惜他这可怜人,一切如常,只有他的世界即将垮塌,变成瓦砾碎石。 他使出浑身力气,才把两只脚插进鞋子里,他拿着鞋站起来,立刻感觉头重脚轻——伤风卷土重来。 魏王的鹤氅还搭在屏风上,像兽,虎视眈眈,随时可以将他撕碎。 他用力摇头,甩开眼前不快幻像,换上官袍,出去洗漱,仆人摆上热茶和肉饼,他的心事已经漫到喉咙口,勉强吃了两口,便走出门去。 外头大雾弥漫,连两侧脚店都看不清楚,他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发现身后跟了人。 扭头一看,是个身穿皂色短褐的中年男子,面目普通,一只手提着一尾草鱼,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菜刀。 男子见他回头,脚步加快,顷刻间和他并肩而行:“祁侍讲记得请辞。” 祁畅本以为是个鱼贩子,听他说话已经吓了一跳,再看菜刀雪亮,险些魂飞魄散。 刀面上映出一张惨白、惊慌、扭曲的面孔,是他,又不似他。 大惊之下,他加快脚步,往前跑去,脚下忽然踢到硬邦邦的重物,登时五体投地,重重摔倒。 还不曾痛呼出声,他眼前便出现一张青紫色的脸。 “啊!!”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死人!!” 街道上行人寥寥,听到呼喊声,有人走过来看一眼,大失所望:“饿死个要饭的。” 又有一人过来看一眼:“是冻死的吧。” 行人匆匆离去,祁畅低头看地上死尸,才发现是个乞丐,衣衫褴褛,鸠形鹄面,骨瘦如柴,不知是冻死还是饿死。 祁畅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想要从这尸体上跨过去,却怎么都挪不动脚步。 在原地站了一刻钟,有巡街的衙役过来,用一卷草席将尸体裹上板车,拖着走了。 也许是去义庄,也许是去乱葬岗。 祁畅望着空荡荡的路面,终于迈出脚步,晨雾也逐渐散去,街道一览无遗,他目光探向深坊僻巷,从未发现京都也有如此多的乞丐,一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神情麻木,与狗争食。 这是他最害怕的过去,也是他畏惧的将来。 分明是旭日流辉,朱楼明艳,暖风惊尘,他却开始哆嗦,从头到脚打颤,每向翰林院走一步,脸色就白一分。 上值时辰已过,他一无所觉,直到看到邬瑾时,眼里才有一点明光,意欲上前,却发觉那个提着鱼的男子还跟着他。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见邬瑾身着绯袍,步履从容,应是上朝出来,两位提花篮的妙龄女子看着他,你推我一下,我戳你一下,随后其中一人从花篮中取出一枝碗口大的黄菊花,投到邬瑾怀中。 两人嬉笑着跑了,邬瑾接住花,摇头失笑。 第292章 变节 此处官多,纷纷上前打趣邬瑾,祁畅退至屋檐阴影下,不知如何才能向邬瑾开口求救,一颗心狂跳不止。 街道上响起马蹄声,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莫聆风鲜衣怒马,携亲卫而至,在邬瑾跟前勒住了马。 第345章 “邬学士人淡如菊,和这花相配,”莫聆风低头看菊花,“此花顺应天时,独傲霜枝,不应凋零于淤泥之中。” 邬瑾目光微动,听出来莫聆风言外之意——顺应皇帝,不要陷入泥潭之中。 他微微一笑:“将军谬赞。” 二人并未发现祁畅。 祁畅站在阴影中看着,眼前有上值的官员奔过,小贩挑着担子来回奔走,马车轰隆隆来去,脚店外的大锅子里白气腾腾,数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显出一个色彩斑斓的繁华京都。 莫聆风、邬瑾也在这色彩中,太阳金光投在莫聆风的金项圈上,身上绛紫色长衫上的暗纹,也随之闪烁光泽,仿佛是日光流淌在了她的衣裳上。 邬瑾仰头看马上的莫聆风,光在他眼睛里,灼灼濯濯。 唯有他缩在阴影中,灰扑扑的,是一条可怜虫。 他心头忽然涌起来一股怒火。 她、他,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牺牲吗? 埋在地底下的赵世恒,知道自己因为他的一句话,而要放弃什么吗? 他生死未卜! 他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他要去做乞丐了! 他们不知道! 自己就站在这里,他们甚至看不到! 怒火成了怨气,侵蚀他,吞没他,他抑制不住地想到自己的艰辛——他的人生,从来都是要拼尽全力,才能得到别人轻轻松松就能得到的东西! 然而失去,却在转瞬之间。 莫聆风的富贵和权势,邬瑾的从容温和,并不会因他的抉择而有丝毫撼动。 他恨魏王、太子之争,恨莫聆风贪得无厌,有了滔天富贵,还妄想军权,以至于惹祸上身,恨自己不是邬瑾,在这些庞大如山般的权利前,依旧能挺直腰杆。 街道上的莫聆风和邬瑾不知何时散去,方才的五光十色仿佛是昙花一现,他眼前的一切又冰冷起来。 气息也跟着发颤,是哭腔,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眼泪在眼里打转,耳边有赵世恒的笑声——笑的傲慢,而且漫不经心,仿佛能够洞彻人性,看遍将来。 昨夜他那抱节死义的坚贞,悄然消散,那些乞丐的目光落在身上,空洞、死气沉沉,足以让他不寒而栗。 一个念头忽然在脑海中浮现——他的牺牲对莫家而言微不足道,他的背叛对莫家同样微不足道。 他也并非小人,只是被逼无奈,为求生存。 想到此处,他沉重的脚步骤然轻快,身上出了一层劫后余生的透汗,脚踩在地上,如同踩在云上,整个人都飘忽起来。 他扭头去看提着鱼的男子:“我要见王爷。” 影子在他身后拉长,从脚跟开始,变得宽大,在膨胀过后,又变得极细,像是一把两头尖的利刃,既刺向别人,又刺向自己。 中年男子笑了一声:“今晚酉时三刻,河山正店,甲字阁子。” 祁畅点头记下,身体上的感觉随之清晰,头痛、眼睛肿胀、喉咙沙哑、鼻息似火、四肢绵软,是伤风之症。 他拖着沉重病体,走去翰林院告假,随后雇一顶轿子回去,坐在家中喝一杯热茶,哪怕病着,也依旧有通体舒泰之感。 仆人将前一日抓的药拿出来熬上,祁畅喝了一回,又卧床睡到申时,醒来时,病也好了大半。 他坐起来,暗叹自己是贱命,趿拉着鞋更衣,又喝一碗药,苦的龇牙咧嘴,整理衣冠,前往山河正店。 跑堂领着他前往甲字阁子,阁子外已有两人守着,打量一眼祁畅,才推开门,放他进去。 阁子里还有一人,竟是王景华。 王景华看着他,眉头:“走错了?” 随后他意识到祁畅不可能走错,大惊道:“你是魏王的人?” 惊讶过后,他啧啧两声:“哦,白眼狼。” 祁畅面色一变,喃喃道:“我没有,我是为了活命。” 随后他快步走到王景华跟前,毫无预兆甩了王景华一个耳光。 伴随着一声脆响,他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垂头望着自己的巴掌,心想:“凭你也敢欺负我?” 王景华捂着脸颊,勃然大怒,破口骂道:“死要饭的,你敢打我?” 他站起来,意欲还手,却见祁畅目光阴鸷,神情可怖,手上一顿,祁畅便已经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搡回椅子里,抬手又是一个巴掌。 他为了活命,委曲求全,做出莫大牺牲,岂能让一个白身羞辱? “谁是要饭的?” “你!死……” 又是一个耳光,祁畅死死按着王景华:“谁是要饭的?” “你!” 再挨一个巴掌过后,祁畅再问:“谁是要饭的?” 王景华呜咽一声,改了口风:“是我,是我总行了吧。” 祁畅松开他,直起身,腰杆挺的笔直,有种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之感。 魏王到来时,祁畅和王景华各据一方,低头喝茶,王景华左脸红肿,嘴撅的能挂一个铜壶,二人起身和魏王见礼,王景华一边看魏王,一边把诉苦的话咽了回去。 如今他很会察言观色,魏王不是他爹,这苦诉了也无用。 魏王看祁畅一眼,见他神色与从前不同,便暗道此人果真是中山狼,无情兽。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落座于首位:“二位是同乡,又是熟识,可惜今日还有要事,不能饮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第346章 他将手伸向书景,书景立刻取出一张竹纸,送到魏王手中。 魏王将竹纸放到桌上,让二人看:“宽州之事,大抵如此。” 王景华刚要伸手,看到祁畅一眼扫过来,心头暗骂,然而还是将手缩了回去,祁畅拿过纸细看一遍,见上面写着: “元章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与金虏和谈失败。 元章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六日,敕使秦方被杀。” 看过之后,他将纸放回桌上,王景华连忙拿在手中一观,看过之后,面色却是骤然黯淡——秦方之死,便是他爹倒台的开端,虽然没有判他爹杀人之罪,最后却仍是落了个家破人亡。 第293章 鸣冤 魏王拿起一个青皮橘子,细细剥开:“宽州事务,向来做的滴水不漏,只有这两件事,是我心知有纰漏,却又不知纰漏出在何处的,不过有二位在此,便是想不明白,也无关紧要。” 他将橘子抽筋扒皮,一分为二,分别推至祁畅和王景华身边:“有二位相助,想不明白,又何妨,做的明白,就行了。” 祁畅拿着那一半橘子,看向魏王,见他脸上带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面孔浸在如血般的夕阳里,奇怪的是,他深褐色的瞳孔中并没有野心和欲望。 只是平常。 处心积虑谋划,煞费苦心算计,博的是帝位、江山,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之下,任何情绪,都显得多余。 他也并非一开始就觊觎这个位子,只是成年皇子只有他和太子,皇帝为了权衡,给了他觊觎的机会,一手把他提携到如今的位置,让他看到至高无上的权利,有多诱人。 算计、被算计,在棋局上无数次演绎,这一场博弈,也不过是和从前一样寻常。 祁畅收回目光,低声问:“什么时候发难?” 魏王想了想:“重阳节吧,九九归真,一元肇始,好日子,大吉大利。” 从这一日起,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九月初八傍晚,下了一场小雪,却丝毫没有影响九月初九的热闹。 这一日天寒地冻,士子文人,却是簪菊佩萸,携壶登高,纨绔子弟,高倚朱栏,慢赏花影,眼映娇妍,贫家破户,割草湖滨,也折一把野菊花。 宫中亦有晚宴,但从卯时起便是一片严整,翰林院学士邬瑾于资善堂讲学,皇太子、魏王听讲,其余三位皇子尚年幼,并不在此列。 资善堂已经起案,太子对面桌案站着邬瑾,邬瑾身后是翰林院几位年资已老的翰林院官员,分两班站立,收敛心神,专注讲书。 邬瑾已经讲至《汉书》宣帝纪一节——大旱之后,帝遣大使振贷困乏,太官损膳省宰,乐府减乐人,使归就农业,丞相以下至者官令丞上书入谷,输长安仓,助贷贫民。 邬瑾之声郎朗,音动梁尘,太子与魏王正襟危坐,听的入神。 《汉书》这一卷,二人早已背的滚瓜烂熟,朝中大儒也早讲过,但因邬瑾熟知民间之事,深知大旱之时“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遍野人相食”之景,亦知归就农业并非一言可以蔽之,振贷困乏四字,便是一篇文章,太子与魏王这才听的着迷。 讲过之后,太子意犹未尽,又与邬瑾长谈几句,外面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魏王挑了挑眉,嘴角一抹笑意转瞬即逝,神态自若地翻开桌上书册,细看《宣帝纪》。 太子皱眉向外看去,门外赞读连忙下石阶,迎接来人。 来人是皇帝常侍张供奉,赞者拱手道:“张供奉急急而来,可有急事?” 张供奉点头:“有人在宫门口挝鼓,陛下召殿下、王爷、邬学士去文政殿。” 赞者听闻是陛下传召,速速入内传报,受召三人,也立刻整理衣冠,前往文政殿。 文政殿中,御史中丞已在,众人见礼后,皇帝指向身旁内侍所捧状子:“都看看吧。” 内侍先递到太子手中,几人依次翻阅,最后递到邬瑾手中。 “某姓王,名景华,第二等户,现住京都城内,至知府衙三里,在身无疾荫,今为其父王运生鸣冤,状告镇宽州节度使莫千澜、归德将军莫聆风。 元章二十五年七月二十,朝廷与金虏于张家堡详谈两朝誓书,莫节度使为谋私立,外通金虏叛党璟贼,泄露和谈详情,致使和谈破裂。 元章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六日,敕使秦方到达宽州,察觉莫家与漏舶商同流合污,莫将军为掩人耳目,杀敕使,逼吾父为其遮掩,吾父不从,莫家盗知州印,捏造奏书,伪造贪污罪证,嫁祸吾父。 如此两桩,皆可查证。 高平寨一役,莫聆风为借此胜利掩藏其居心,才有功于梁。 莫家兄妹,貌似忠臣良将,实为鸱枭,包藏祸心,通敌卖国,把持宽州,窃国谋逆。 草民伏乞天子施行,谨告。 元章三十年九月初九王景华押状。” 邬瑾将状子交至内侍手中,不知为何,竟有大石落地之感。 终于来了。 皇帝无声驱遣了手中的棋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他要借着这一子,解决掉济阳郡王这个大麻烦——军饷粮草摊到台面上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皇帝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遍,严厉且肃然,最后落到邬瑾身上:“邬瑾,此事你如何看?” 邬瑾垂首答道:“朝廷有法,有挝鼓立石者,令御史受状以闻,臣以为应当依法。” 第347章 皇帝闻言,转头看向太子:“太子呢?” 太子沉吟半晌,才道:“此事干系国朝死生之地,不可不察,只是——” 他眉头紧皱:“只是莫将军高平寨一战,实是有功,若是为了辩明虚实而勘鞫莫将军,恐惹天下人非议。” 皇帝点头,对御史中丞道:“此事要查,但不要勘鞫小莫,就从相干人等查起,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使国之栋梁被小人所污。” 御史中丞拱手应是,皇帝看向邬瑾:“邬瑾,你与小莫是旧相识,你出宫去告诉小莫,让她安心呆在府中,朕会还她清白。” “是。” 如此大一桩事,却并未占据皇帝过多精神,一行人出文政殿,太子走向邬瑾:“邬学士,小莫将军是驰骋疆场之人,如今困在一隅之地,心中恐生怨言,但陛下是怕她听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心中不安,邬学士多多开解一二吧。” 邬瑾点头道:“殿下之言,臣一定带到。” 魏王无声嗤笑,对御史中丞道:“中丞可别辜负殿下一番惜才之心,保小莫将军平安无事才好。” 说罢,他扬长而去,太子叹息着摇头,往东宫而走。 御史中丞与邬瑾一路无话,出了宫门,道别时,正是正午。 昨日一场小雪过后,分外寒冷,邬瑾从嘈杂的街道上穿过,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却走出了浑身热气——他走的太快了。 放慢脚步,他在铺子里买一包刚出来的松子栗糕,提在手中,脚步不由自主又快了起来——天冷,松子栗糕也容易冷。 再次放慢脚步,他将松子栗糕抱在怀里,一步步走向将军府,叩开将军府大门。 “翰林院邬瑾,请见莫将军。” 第294章 风雪寒 震动朝堂的登闻鼓,未曾影响将军府分毫。 将军府中,莫聆风坐在书房,听游牧卿说话。 游牧卿捏着一块菊花糕,一口咬出个小小月牙:“要不咱们也去登高?” 他将小月牙也塞进嘴里:“去老鸦山,那是京都城外最高峰,登顶后,能看到一整个京都城,听说连禁宫都能看到。” 莫聆风摇头:“你想去就和盛楠去。” 游牧卿的笑脸僵在脸上,不自觉地垂下头,嘟囔一声:“我跟她去干什么?” 莫聆风道:“我看你们两个有说有笑,挺爱凑在一起的,今天一早,你不是送了一张画雀弓给她,一起去爬山射鸟,不是正好?” 游牧卿的脸,在眨眼间红到耳朵根,梗着脖子喊道:“我那是顺手送的!谁爱和她凑在一块了!看她那黢黑的样,一脸的斑,刀枪棍棒一样都不行,也就是射箭有点本事。” “是吗,我看你们还算是般配,”莫聆风翻了个硕大无朋的白眼,“既然你不想和盛楠去,那你就和小窦去。” “那更不行,那傻大个!跟他去能活活气死。” “那就让盛楠和小窦一起去,我看他们俩个也要好。” “那不是没我什么事儿?”游牧卿顿时放弃了登高过节的念头,脸上红潮逐渐退去,“算了,不去了,盛楠打了只麂子,中午吃?” “行。” “厨房里还有一头野猪,去后头架上火,烤着吃,怎么样?”游牧卿一个字都不提野猪是小窦猎的。 “行。” 游牧卿想问问莫聆风他和盛楠哪里般配,但隐约觉得莫聆风嘴里说不出好话,又闭上了嘴。 莫聆风扭头吩咐一旁站着的丫鬟:“去厨房里叮嘱一声,菊花茶里多放冰糖。” 游牧卿紧接着道:“黄酒热的时候也——” 话未说完,那丫鬟就已经出了房门,拿他的话当耳旁风,气的他一跺脚,骂道:“欺人太甚!” “谁欺人太甚?”小窦走了进来。 游牧卿横他一眼:“你。” “我?”小窦满脸疑惑,片刻后恍然大悟,满脸鄙视,“游哥,我只是拿了你一把刀出去打猎,你竟然到将军跟前告我一状?” 游牧卿几乎把白眼翻上天灵盖:“你什么事?” 小窦想起来正事,对莫聆风拱手道:“将军,邬学士来了。” 莫聆风顿时一笑:“来的巧,请他到后头去吃烤肉。” 所谓的后头,就是将军府后花园。 因花园里没有凉亭水榭,没有繁花似锦,一览无遗,好似一座光秃秃的校场,没有半点后花园的样,大家一致称做后头。 前几日才临时搭了一座天棚,长而直的杉篙立在夯实的黄土地面,篙顶用绳子系彩锦,搭成飞檐鸱尾的起脊式天棚顶,三面围上洁净的油布,正前方是两对粗布帘,用绳子系扎、松开。 天棚内有屏风、铜火盆、茶炉、两张太师椅、一张玫瑰桌、四把圈椅对放在下,中间也是方几。 玫瑰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茶,精美的菊花糕,应时节的蜜橘等物。 邬瑾将放在怀里的油纸包取出,解开棉绳,捏一块松子栗糕放在菊花糕上:“今日重阳,来时匆忙,只在道旁看到刚出来的松子栗糕,请将军不要嫌弃。” “礼轻情意重。”莫聆风伸手去拿,松子栗糕触之尚温,嘴角稍稍一抿,似是带了笑意,又看不分明。 她吃一口,赞道:“京畿燕州板栗天下闻名,做出来的松子栗糕,也格外好吃,宽州做的没有这么好。” 第348章 邬瑾将油纸包放到桌边,又忧心凉了,便往桌边火盆的方向挪了挪。 他抬头看方桌一侧的莫聆风,天棚遮住寒风,也遮住了天光,又有水汽氤氲,越发显得她面孔浓墨重彩,丹凤眼锋锐,目光逼人。 吃完一块,她喝一口茶,再拿一块慢慢吃:“邬学士来,一定不是为了过节,恐怕是有话要说,咱们还是先吃完这一顿肉再说,否则听了心思沉重,连肉都吃不下。” 她令人召来伶人:“她们爱新鲜,请了位伶人来学琴,今日过节,咱们听听。” 邬瑾点头:“全听将军吩咐。” 两人就此安静。 莫聆风慢条斯理喝茶,吃松子栗糕,邬瑾也喝茶,同时心里清静的能听见炭火“毕剥”之声,又听到麂子肉油星炸裂之声。 伶人花脸云裘上前,福了一礼,在门帘前摆下琴案,放下筝,拨动弦,顿时弦音高张,曲清调绝。 莫聆风侧耳倾听,半晌后忽然问邬瑾:“邬学士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邬瑾答道:“风雪寒。” 莫聆风笑道:“正是,可惜风是清风,雪是残雪,寒是尾寒,和宽州的风雪寒不一样。” 邬瑾点头:“的确有冰消雪融之意境。” 莫聆风笑了一声,忽然起身,脱去石榴红披风,露出里面金项圈和银红色长衫,自腰间荷包中掏出埙,放在嘴边,鼓气一吹—— 众人只听“呜”的一声,一股朔风穿云透日,顷刻间便是雪满太行,长河冰冻。 只此一声,琴声已完全被压了下去,伶人手上骤然一滞,想改调伴上埙声,才刚拨弦,琴弦竟是“铮”一声断了。 整个将军府,都只剩下了埙声。 埙声浊而喧喧然,让人忽然坠入冰天雪地之中,其声越是急促,便越有碎金裂石之力。 曲调依旧,其情却已大变,甚至让生活在太平盛世中人有了恐惧之感,感觉风也成了肃杀之风。 疾风自前方呼啸而来,以此伴和埙声,邬瑾官袍如同翅膀一般向后飞舞,桌案上摆放的菊花、木芙蓉随之而动。 他鼻尖仿佛闻到了宽州的气味。 铁马、冰河、疾风、劲草、白鹰,埙。 一曲过后,他大梦初醒,莫聆风收起埙,走至茶炉边,拎起茶壶,回来坐下,正要倒水,邬瑾自然而然接过茶壶,倒上一盏茶。 埙声让他们忘记了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无数只耳朵,立着、竖着,不错过他们的一举一动。 邬瑾反应过来时,已经给莫聆风倒好了茶。 他压下身体里鼓荡的声音,走过去放下茶壶,笑道:“陛下今日还说我与将军是旧相识,我却不知将军埙声已经进益至此,看来旧相识,转眼便成陌生人了。” 莫聆风喝一口茶:“今日我亦是昨日我,明日身依旧是此日身。” 心如磐石,身似蒲苇。 第295章 她的道 “今日重阳,将军怎么不出去登高?” “在此处登高,不如花下吃肉,”莫聆风拈着松子栗糕起身,“邬学士远不远庖厨?” 邬瑾见她接二连三吃饼,忧心她虫齿复发,不由暗恨自己买的太多,答道:“我自小做饼,庖厨之道,不说精通,也能过的去。” “那正好,”莫聆风立刻往外伸手,“去看看烤肉。” 不等邬瑾应下,她已经率先迈步往外走,见伶人抱着琴,局促地站在门口,便一摆手:“去领银子换一把新琴。” 伶人连忙拜谢退下,邬瑾跟上莫聆风脚步,一前一后往火炉子去。 烟火气里带着浓烈的肉香和油香,正中间是一只剥了皮的麂子,吊在大堆炭火上,划了花刀,还未烤到油光锃亮。 麂子四周还架着几只火炉,上面放着竹签串的野猪肉,还未撒料刷油。 游牧卿领着亲卫让开位置,莫聆风走上前去,回头对邬瑾道:“邬学士,咱们用一个火炉子,试试看谁烤的好。” 邬瑾走上前去,用草纸垫着油刷,交给莫聆风,鼻翼翕动,从无数浓烈气味中闻到了百花香。 二人理所当然地肩并肩,邬瑾捏着油刷,刷一层油,那块肉随之“滋滋”作响。 莫聆风拿着油刷子捅进油桶中,随后油汁淋漓地拖出来,油太多,炭火立刻冒出“轰”一声,火光一冲而上—— 邬瑾眼疾手快,伸长手臂,把莫聆风拨到身后,随后取走了莫聆风手中油刷,交给游牧卿。 “莫将军还是等着吃吧。” 莫聆风吓了一跳,也不敢贸然靠近,站到邬瑾一侧,看邬瑾手底下的肉“滋滋”直叫,不到片刻,便撒了料,垫着竹签递给莫聆风:“小心烫。” 莫聆风接在手中,偏着脑袋,叼住一块肉,挪动脑袋,扯下肉来吃掉,白净的面孔上登时出现一道乌黑的油印子。 这一递一吃,无比自然,仿佛他们已经在一起吃过无数顿饭,全都很快活。 然而吃过烤肉后,两人端茶漱口,净手净脸,便又成了陌生的“旧相识”,方才的熟稔像是烟熏火燎带来的错觉。 两人离开花园,走进前堂说话。 前堂里杵着几个仆人,端茶添炭,忙碌过后,垂手而立,瞪着眼睛,支着耳朵,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可莫聆风与邬瑾却再没有亲密之举,就着王景华之事,一问一答,既肃然又规矩,如同在资善堂经筵一般。 第349章 直到邬瑾告辞离去,这些耳朵和眼睛,都只收获了“失望”。 邬瑾走出将军府大门,迈步下石阶,不曾回头,直接去翰林院上值,到酉时冒雪进宫参加重阳宫宴,宫宴过后,回住处时,已是亥时。 他不回屋,搬把椅子坐在廊下,拢着双手,在寒风中看雪片纷飞。 而他心中思绪,竟比雪片还要杂乱无序。 他在心中写一份日录。 “元章三十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小雪。 今日见聆风,闻石破天惊之曲,如听风过万壑松。 埙声悲壮浑厚,压过曲调甚多,乃是大雪压境,狂风席卷之音。 得此一曲,可解一日之思。 能入将军府,却是因王景华敲响登闻鼓。 一纸半真半假的状子,写的十分巧妙,他背后之人,应是魏王。 魏王为谋兵权,窥视宽州已久,抓住这两件时间久远无从查证,却又有疑点之事,前来布局。 此局中,真正有用的,便是相干人等的供词。 如今事态已发,魏王一定准备好了说供词的人。 此人会是谁? 御史台能问询的人不多,一是聆风带来的亲卫,纵然被问,也是一问三不知,而且聆风敢带来,便值得信任。 二是张供奉,张供奉纵然知无不言,但所知甚少,也不会为魏王所用。 三是祁畅。 祁畅心性如草,随风摇摆,恐怕已经伏向魏王。 若他咬住聆风,聆风入御史台狱便成定局。 她以何解困? 揭发粮草克扣等事对枢部发难,逼迫枢部保全自己?” 莫聆风逼迫枢部这一条,邬瑾早已经想到过,此时事态爆发,他却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孤冷深秋,雪如银屑,随风涌动,濡湿一切,天地万物都显出衰败之景。 就在邬瑾衣袖变得沉重潮湿时,他忽然想到了莫聆风的道。 她的道肃杀、残酷、毫不留情,会以最小的手段,达到最大的目的。 哪怕走在对的道路上,她的手腕也分毫不差地承袭了莫千澜。 他们只在意彼此,除此之外的一切人、物,都可以牺牲和漠视。 电光火石间,邬瑾知道了她如何破局。 战争! 再来一次战争! 一瞬间,他后背猛地透出一层冷汗。 只要金虏得知堡寨无将帅的消息,就会再次兵临城下! 这兵也许只是三川寨中屯守的一小部分金虏,但在堡寨分裂,将不统兵的情况下,哪怕一千金虏,也可能令高平寨失守。 届时,宽州城门,将会成为边关新的防线,鲜血、炮火就在马场之上,皇帝为了边关太平,不得不放她回宽州。 谁替她通敌? 是留在堡寨中的殷南,还是留在宽州城的殷北? 还是种家庆的孙儿种韬? 又或者,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莫聆风已经有了新的臂膀,却从未对他提起? 寒风刺骨,吹的他凉彻心扉,浑身僵硬,两手拢在袖中,攥紧了拳。 莫聆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为了一头猛虎。 她藏在迷雾中,任谁也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她什么都知道,她的眼睛能看清楚任何人。 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皇帝、魏王、祁畅,他们以为他们在落子,在做局,却没料到莫聆风的棋,还没走完。 她防备除莫千澜之人的任何人,包括他——不,也许不是防备,而是知道他们的道不同,所以不让他沾染。 他猛地起身,抬起一只发麻的脚,迈步下石阶——他要去见莫聆风,兵临城下,要用无数性命去填! 脚一落地,整条腿都像是被千万根针在扎一般,他回过神来,停在原地——兵临城下,莫聆风不仅能以此破局,还能得到更多。 可他的沉默,无疑也是屠戮的共谋,且并非他第一次和莫家共谋。 慢慢收回脚,他想自己是真小人。 除非他能想到比这更好的办法。 第296章 乱糟糟 此时宽州朔河,已经冰冻,战马不再在此饮水,宽州前往堡寨的吊桥却时常放下,以便谭旋在宽州和堡寨中往返。 马场上仍有士兵巡视,却并非莫家军,而是济州驻军。 堡寨中,殷南坐在门口擦刀,莫聆风远在京都,她因此了无心事,将刀擦的心无旁骛。 寒风带来金虏方向的气息,是马粪、黄沙、枯草、生铁的气味,拂过堡寨中棋格般的屋脊,又将嘈杂的声音带入殷南耳中。 自莫聆风走后,堡寨总是嘈杂。 谭旋与济州来的两位副都统制总在窃窃私语,他们之间的耳语之声如同一滴水,滴入原本平静的湖泊,惊动整个湖泊。 种韬从帐中出来,找到殷南:“刀又没染血,总擦干什么?” 殷南充耳不闻,擦个不住。 种韬上前一步,意图抢走她手中细布,手伸到一半,殷南看向他,他火速收了手,并且双手抱胸,藏起两只手掌。 蹲身坐到门槛上,他压低声音:“莫将军不许你意气用事,又没说不许你杀人,眼下人心思动,你不杀鸡儆猴,难道还等着谭知州继续收买人心?” 殷南收了细布,拿起刀细看。 刀是镔铁雪花纹刀,吹毛即断,映着她没有情绪的脸,显出一副凶相,其实她只是脑中空空,什么都没想。 第350章 种韬循循善诱:“况且整肃军务,怎么能算的上意气用事?” 殷南仰头望天,看天上白云好似游絮,被风吹散,自己的思绪也跟着散去。 种韬叹气——他不是莫聆风亲卫,杀的再多,也无用处。 一口气没叹完,常龙手下一个都头旋风似的刮到殷南跟前:“殷副统制,您快去左路军,济州季统制要折杖常哥!” 种韬猛地站起来:“他凭什么!” “他说常哥营里的镔铁刀剑是随军赏赐的纳数,应上交中帐,由谭知州先开印纸,分发各营,不得随意给付,若有违约者斩!” “纳数?朝廷哪里来的镔铁?开了将军的粮库,现在连镔铁刀剑也要抢!” 种韬迈开脚步,走了两步,忽然扭头问殷南:“谭旋一派如此有恃无恐,你究竟还是不是将军的人?” 殷南提刀起身,杀气腾腾,横一眼种韬:“不要意气用事。” 三人一同往左路军走去,种韬暗道季统制若坚持要杀常龙,他今天非反不可! 他再看一眼殷南,不明白莫聆风为何要留下殷南,而不留下游牧卿。 殷南的头脑,仿佛永远处于混沌之中,偶尔清明,必定是见血的时候。 而军中情形复杂,谭旋一派,自莫聆风走后,便迅速进入堡寨,从机密文书处取走一切文书,又收拢人心,开粮库,看军饷,搅弄的乌烟瘴气。 殷南还死守着莫聆风的命令,绝不动手。 此时左路军乱七八糟,双方人手对峙,季统制一方人少,气势却足,言之凿凿,气傲声高,常龙气的脸红脖子粗,堂堂七尺男儿,竟鼓出两汪眼泪来。 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士兵,虽是常龙部下,但目光躲闪鬼祟,可知此次之事,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种韬靠近时,只听到那位季统制靠着柱子,正在大喊“军法处置”,让左右将常龙拿下,就杖毙于此处。 他冷着脸,正要上前,殷南忽然快步上前,直逼季统制。 众人只看到她手中一道寒光闪过,随后就听一声重响,再定睛一看,只见她那把上好尖刀,已经擦着季统制耳畔,插入他身后柱子上。 刀锋切豆腐般没入木柱,刀柄轻轻摇动,发出“嗡”一声轻响。 季统制鬓边一缕黑发,顺着肩头掉落,随风散落在地。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季统制盯着突然放大的冷酷面孔,抖似筛糠,哆嗦着戴好兜鍪,同时挪动脚步,离这把削铁如泥之刀远一点。 殷南拔出刀,在衣袖上擦了擦,退后一步,没有起伏的告诫自己:“不要意气用事!” 与此同时,她眼睛里放出嗜血的光,伸出舌头,轻舔嘴唇,仿佛早已经按捺不住,只要有人轻举妄动,她便要代莫聆风整肃军务。 所有人见她神情似是即将失控,都讷讷不敢言——殷南武艺高强,脑子有病,谁也不敢招惹。 殷南强行压下心头欲望,看向种韬:“名字,都记着。” 种韬皱眉:“记谁?” 随后他反应过来,猛地点头:“放心,一个都不会少。” 季统制已经回过神来,听闻此言,当即以马鞭隔空指来:“你们军纪散乱,堂堂一路军军统制,竟敢私藏镔铁刀剑,又呼朋唤党,依仗微末功绩,在军中作威作福,欺上瞒下,不思悔改,还公然记仇报复!你们眼中还有没有谭知州?还有没有陛下?我定要上报知州,治你们的罪!” 种韬与常龙等人能听懂他这一番长篇大论,殷南却听不懂。 她脑中“嗡嗡”作响,再掐头去尾,只听到“镔铁刀剑”、“治罪”几个字,便抬手指向季统制身边一位副将:“你也有雪花刀,怎么不治罪?” 那副将冷笑道:“我的不是纳数。” 种韬反应极快,接口道:“谁说我们的是纳数,我们这都是从金虏身上俘获而来,你们未曾上阵杀敌,从哪里来的镔铁!” 他一面诧异殷南的忍耐力,一面大喊:“朝中并无雪花刀,你们必是与漏舶商勾结!好啊,原来是贼喊捉贼,你们才是藐视皇恩,通敌卖国之贼!来人,把他们拿下!” 一声“拿下”,早已按捺不住的莫家军立刻冲上前去,谭旋一派纷纷动手反抗,顿时乱作一团。 穿着同样战甲的士兵,在此时变作泾渭分明的两派,互相攻击、咒骂。 种韬尤其气愤,高平寨是他翁翁种家庆拼死守护下来的,若是并肩作战的莫聆风在此,他绝无怨言,谭旋一个文官,只会纸上谈兵,凭的什么! 这个姓季的,又算什么! 他一口气咽不下去,拔刀相向,季统制亦是架刀回击。 二人你来我往,两口宝刀冷气四溢,顶着寒风,互不相让,角鹰掀兔窟一般,把四面立着的木头桩子、兵器架、一排长枪全都撂倒在地。 第297章 龌龊 “住手!”大步流星赶来的谭旋厉声嘶吼。 两边正热火朝天厮打,根本不曾听到他说话,他气得从路边抓过一根烧火棍,一棍杵开揪结在一起的三个人:“成何体统!” 他抬手又去戳常龙,不长眼的常龙见了棍子,一把攥住,用力一拽,谭旋一个文官,怎敌他倒拔杨柳的力气,当场连人带棍往前扑倒在地,面朝黄土背朝天。 常龙一屁股坐在他背上,捏起拳头就要砸,倏地看到谭旋腰间金鱼袋。 第351章 他曾是武状元,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屁股从谭旋身上挪开,意欲开溜——他的屁股蹭了知州,不烂也得开花。 不等他跑,谭旋扭头瞪向他:“放肆!咳咳……” 常龙只得满脸愧疚地扶他起来:“末将一时不查……” 话未说完,一道人影平地起飞,“轰隆”一声重响,落到他们脚边,摔的站不起来。 季统制骂骂咧咧,挣扎着站起来,看到谭旋后,呆愣片刻,连忙拱手道:“末将不知知州前来——” “啪”的一声,种韬赶来在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然后愣然看向谭旋:“末将……” 谭旋斯文扫地,破口大骂:“末个屁!” 他喘几口粗气,怒目而视:“同袍拔刀相向,杀敌怎么不见这般勇猛——” 种韬不满道:“知州冤枉,我杀金虏时,可比现在勇猛的多。” 常龙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谭旋气的脸色铁青:“闭嘴!” 他瞪着季统制:“你说,为什么打架?” 季统制避重就轻,说了来龙去脉,谭旋听罢,越发疾言厉色:“你们同是保家卫国之人,为几把雪花刀,闹出这等事端,简直令人耻笑!” 他喝令左右:“拔刀者四十杖,打斗者三十杖,旁观者二十杖,三日内折完!再有作乱者,一律斩杀!” 说罢,他板着脸,不去看愤愤不平的将士,叫上季统制,进入中帐。 中帐从前为种家庆所有,多是武人布置,自谭旋进入堡寨后,便多做改动,把兵器架等物搬走,换了书架,又多许多文人器物,只留一张大羊皮地图,还悬挂在墙上。 他走到地图前方,看的却不是地图,而是地图一旁所挂一张山水美景。 “自我们入堡寨,也有一月有余,仍然处境尴尬,这个月若是不能有所进展,恐怕陛下责怪。” 季统制垂首道:“您说的是,只是这帮人油盐不进,好不容易说动几个,也都身份低微,毫无用处。” 谭旋盯着画看了半晌,转身坐下,叹道:“今日之事,你太鲁莽了,小莫走的时候这般干脆,一定留有后手,事急便容易出错。” 季统制忙道:“是末将操之过急,我也是想逼他们出手杀人……” 他掩饰不住焦躁:“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我想大军折损过半,此时招兵,也在合情合理之中,一旦新兵进来,人事变化就在情理之中,只是要招兵,就得有军饷。” 谭旋叹气,思来想去,只有先写奏书入京。 “御批之前,娘子军中有未曾婚配者,你做主,把她们配给驻军里没有成家的士兵,女人有了丈夫,自然就会以家为重了,若是再有了孩子,更与战场无缘。” 莫聆风就是以娘子军打出的名声,从前女子从军,只在后营、运送粮草、杂物,自莫聆风带出一支娘子军开始,各州驻军,逐渐都开始组建娘子军。 谭旋刚来时,就已经将娘子军调去后营,不再参加校场讲武演练,若再一一婚配,娘子军便名存实亡。 压下娘子军,就是磨灭莫聆风带来的影响力。 季统制笑了起来:“是,知州高明!” 正在此时,两人耳中忽然听到乐声,季统制眉头紧皱:“又在吹埙了。” “是那个羌人?” “是,听说吹埙还是和莫将军学的,日日都吹。” 谭旋已经把这羌人翻来覆去查过,并未查出纰漏,此时刺耳埙声响起,他也未当一回事。 城头上埙声断断续续,泽尔独自坐在城头上,曲调时高时低,有时干脆不吹,只听狂风怒号。 弓箭手蹲坐在地,懒散靠着墙壁,拿干饼蘸盐吃。 泽尔对眼前情形难以忍受,但这里已经算整个堡寨最安静的地方,他若是再受不了,就无处可去了。 到处都在吵闹、争斗,嘈杂声一刻也不曾停过。 莫聆风在时的秩序土崩瓦解,变成一盘散沙,她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属于神的声音也不复存在,让他几乎崩溃。 他想告诉谭旋,莫聆风还会回来,但他们不许他开口——因为他是不被信任的羌人。 在城头静坐两个时辰,弓箭手换防,堡寨燃起炊烟,他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正要起身,忽然听到下方传来激烈的争吵。 动静越来越大,仿佛本就不平静的水面掀起巨浪,一次接一次拍向泽尔。 泽尔心烦意乱,往西侧走去,试图躲避这股浪潮,可漩涡越涌越近,最后直接打上城头。 他眼看着一个女子疾奔上来,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那女子一脚踏上女墙,回头大喊一声:“我偏不嫁!” 随后她纵身一跃,就从女墙上跳了下去。 “砰”一声重响过后,天地一片死寂。 蜂拥而上的人瞠目结舌,呆呆看着空荡荡的女墙。 一声惨叫从人群中响起,冲入每个人的耳中。 泽尔眼前是乌泱泱一群人,耳中是哭喊叫骂声,脑海中却是方才的女子躺在沙石地上,支离破碎,面孔鲜血淋漓,瞪着双眼看向上方,了无生气的目光中仍然保持着怒火。 自由过的鸟儿,绝不会再回到禁锢她的牢笼之中! 她在怨恨,在诅咒! 他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曾经修补过的西墙,咽下一口恶气,决定要么让莫聆风尽快回来,要么自己离开。 第352章 神不会再眷顾这个地方! 刚挨完四十军棍的殷南一步步走上来,走的一瘸一拐,鲜血淋漓,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女墙边时,兴奋到哆嗦。 她亟需这种气味填满自己。 扭头向季统制:“嫁给谁?” 季统制目光躲闪,一位女子指向他身边一位士兵:“他!” 那士兵面目猥琐,缩着双肩,小声道:“不嫁就不嫁,至于闹的这么轰动吗?” 第298章 以牙还牙 殷南走向这位状似无辜的士兵,士兵退后一步,季统制上前要拦住殷南,不知绊了谁的脚,摔个狗吃屎。 那士兵无处可跑,被殷南擒住,揪住衣襟,扯到女墙边,按住脑袋往下看。 士兵俯视下方,顿时头昏目眩,两腿发软,下方事物,已成小小一团,一具尸体,四分五裂,血红刺目。 “干…干什么……”他挣扎两下,未能挣脱,头也动弹不得,“季统制,救命!” 季统制刚从地上挣扎起来,目光被众人阻隔,要喝令众人让开时,殷南已经将士兵搡下城头。 士兵惨叫一声,众人也随之一声惊呼,种韬一个箭步冲过去,两手扒拉墙沿,探头往外看,心头畅快至极。 季统制飞也似上前,站在女墙边,吓得骨软筋麻,毛骨悚然地看着殷南:“你、你——你逼杀同袍!” 殷南面无表情,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进莫府第一天,莫千澜就教导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若非莫聆风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她会连姓季的也一起推下去。 种韬在瞬间反应过来,转头便道:“什么逼杀?他自己殉情跳下去的!” 他扭头看拥在一起的娘子军:“你们都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是他自己跳的!” “对!” 季统制厉声道:“他都不认识这女兵,殉的什么情?分明是……” 种韬打断他:“不认识你做哪门子媒!这么爱做媒,从什么军,去做媒人啊!” 季统制暴跳如雷,只苦于没有亲眼目睹方才情形,事发又突然,身边未曾带人手,咬牙忍气:“好!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都敢跳!” 殷南不理会他的挑衅,瘸着腿,一步步下城头,忽然扭头道:“跳下去,也得成双成对。” 一个女子跟上殷南脚步:“我敢跳。” 另一个也跟上去:“我也敢,我死后必定化作厉鬼!” 女兵跟着殷南走了,种韬嗤笑道:“季统制,可别小瞧娘子军,她们敢跳,你的手下敢不敢?” 不敢。 季统制再要做媒时,再无人敢应。 堡寨中这一场无稽闹剧渐渐平息,到了子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卷的浮云遮月,枯枝败叶哗然落地,四处溟濛昏昧,鹰鸟高唳。 泽尔顶风出门,一扇窗脱落在地,刮出去数十步,廊下铃铎疯响,震耳欲聋,走出后营时,还能听到瓦片堕地的清脆响声。 等他一步步走上城头,营中的声音便听不见了,耳边只剩下风声呼啸。 弓箭手缩在墙角避风,对他的到来见怪不怪。 这阵大风过去后,立刻就是大雪纷纷,雪片随风滚动,须臾盖地,冷气直透人衣,两手揣在袖子里,如揣生铁。 泽尔不怕冷,反倒爱这片肃杀寂静——好像莫聆风在时一样。 原来莫聆风未曾说谎,她确实是神,是堡寨的神,她在,秩序便在,她不在,一切都变了。 神能预料一切,一定也预料到了他此时的行动。 他在心中道:“风神、雪神,请把我的声音,带往三川寨。” 随后他取出埙,放在嘴边,呜咽着吹了起来。 这回的埙声没有曲调,长一声短一声,毫无规律,透过茫茫大雪,送到金虏和羌人耳中。 而京都击鼓鸣冤一事,还在彻查。 九月二十日旬假,卯时刚到,两位御史便请邬瑾和祁畅前往御史台问询。 深秋凌晨,残月未隐,照着衰柳悬蛛,银霜凝结于地,脚步踏上时,连头顶心都是凉的。 幸而无风,不至于冻坏在半道。 两盏灯笼在御史台前汇合,邬瑾与祁畅不约而同,看向御史台大门。 御史台是朱漆大门,廊下挂着两盏灯笼,照着牌匾上“御史第”三个字,却将两座石狮子撇在了暗处。 邬瑾提衣迈步,走上石阶,并未细看石狮子,祁畅却又看了看这两座与众不同的石狮。 御史台与其他府衙不同,其门朝北而开,连石狮在内,都有肃杀之意,祁畅喉咙一动,咽下一口唾沫,收回目光,快步跟上邬瑾。 御史中丞傅严身着紫色官袍,等候在御史台狱前。 邬瑾拱手,祁畅折腰,行礼时,傅严已经将他们二人审视了一遍。 邬瑾端正,一言一行,无懈可击,祁畅惶恐、紧张,浑身上下,都是漏洞。 他问询的重中之重,却是邬瑾。 邬瑾是三品翰林学士,其升迁之快,无人可比,若不出意外,不必六年,就是储相。 但邬瑾留不得了。 傅严请二人入内:“今日旬假,清早请二位前来,实是陛下严旨,让我等速查,二位辛苦。” 邬瑾袖手道:“若是一问便是十日,确实辛苦。” 莫聆风身边一位亲卫,入御史台狱已经有十日,至今未归。 第353章 傅严笑道:“自然不会。” 三人迈入狭窄逼仄的长廊,狱中一片死寂,只余阴谋气息在暗处涌动——御史台狱中所囚之人,都是朝堂斗争中的失败者。 狱中只押着寥寥几人,邬瑾留神细看,就见其中一人盘腿坐地,个子高大,正是莫聆风带入京都的小窦。 小窦听到脚步声,也抬头看过来,他发髻整齐,面目洁净,背却驼的厉害,躬身坐成一团,看向邬瑾时,嘴唇微微一动,一个字没说。 邬瑾从他身上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停下脚步,站到牢门前,皱眉道:“你们对莫将军亲兵用刑?” “谈不上用刑,”傅严随口回答,“问询时,这武夫动手伤人,因此将他关在此处,小惩大诫。” 话音刚落,小窦发出一声冷笑,缓缓举起双手。 袖子从手边滑落,一双能挽弓、能提刀、能杀敌的手,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切罪恶,都在他双手上昭彰。 祁畅抖了一抖,忍不住往后退半步,藏到了邬瑾身后,借用邬瑾身躯,阻隔开令人眩晕的一幕。 邬瑾没有动,看着小窦——替他疼,替她怒。 这是明目张胆的羞辱,酷刑加身于小窦,其意却是加辱莫聆风。 皇权在告诫她,她的权势在离开堡寨后一文不值,问询可以轻易变成问讯。 只要莫聆风入御史台狱,他们也将如此对待她。 并且他们冠冕堂皇——绝不是宣泄女子站上朝堂带来的怒火,更不是嫉妒她的战绩,而是为了查清隐藏在国朝中的蠹虫。 第299章 问询 邬瑾看向留意他神情的傅严:“傅中丞,原来御史台狱也用刑吗?” 傅严笑道:“有狱就有刑,对犯人以礼相待,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是莫将军亲卫,并非犯人,”邬瑾皱眉,“中丞问询他,和问询我们一样,难道中丞也要对我们用刑?” “自然不会,”傅严继续往里走:“御史台之事,就不劳翰林院多言了,还是速去精舍问询吧。” 御史台狱佛家精舍本来空阔,只有一尊佛像和一张须弥座,时常将犯人提至此处,等犯人在佛前自剖隐痛,此时改做问询之处,摆上交椅、火盆等物,便显得拥挤。 傅严去坐了佛像前正位,佛像高出他半截,双目微阖,不知在审视谁。 待邬瑾和祁畅坐到对面两把椅子上,两位领侍御史也在两侧落座,又有一位监察御史在傅严身侧坐下,铺开笔墨纸砚,严正以待。 傅严收了笑意,问道:“邬学士,元章二十五年,你已经在莫府斋学做斋仆,七月和谈时,你在何处?” “在横山与州学学子挖蝗虫卵。” “据我所知,横山与张家堡,是离金虏最近的一道防线,你并非州学学子,却在这个时候上山,究竟是为了挖虫卵,还是给莫府放风?” 邬瑾道:“傅中丞不必问了,我都招了吧。” 傅严一愣:“嗯?” 随后他面上浮起一层笑意:“邬学士要招什么?” 魏王只说今日便见分晓,却未言明其中细节,他多番思量,认为这分晓是应在邬瑾身上,如今果不其然。 几双眼睛灼灼地盯着邬瑾,监察捏紧笔,准备奋笔疾书。 邬瑾道:“我在横山明面上是挖蝗虫卵,实际上是借用州学学子做掩护,观察金虏动向,与璟贼合谋,搅浑和谈。” 监察一面心惊,一面写的头也不抬,笔锋出毛,他匆匆提起笔,尖着两根手指将其拔去,弹落在地,顾不得擦手,继续往下写。 傅严心中虽然激荡, 御史心中激荡,傅严却从喜悦中回神,不知邬瑾怎么忽然招认,眉头皱起:“谁在背后指使你?” 邬瑾微微一笑:“魏王。” “胡说八道!”傅严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邬瑾的“招供”。 他双手撑在案上,猛地起:,“你在宽州,魏王在京都,千里之遥,他如何指使你!休要胡乱攀扯!” 邬瑾点头:“既然傅中丞说不是魏王,那便不是,不如傅中丞直接告诉我,想让我供谁,我直接招认,免去皮肉之苦。” 说罢,他讥笑一声,对御史台狱刑讯逼供的不满,溢于言表。 傅严见那监察还在记录,一步迈到监察身边,扯住他所写竹纸,用力抽出,掷于火中。 待到竹纸烧成灰烬,他才冷声道:“邬学士,此处并非玩笑之处。” 邬瑾道:“我会玩笑,也是因御史台玩笑在先。” 他看向佛像:“太祖时,御史台未曾设狱,案犯问询后,交至大理寺,却常被大理寺推翻,御史台多次上书,才有了御史台狱,以此为公正、公理之处,如今的御史台狱,和当初的大理寺狱,有何区别?” 傅严面色不快,走回去坐下:“你若坚持要拿自己的前程玩笑,攀扯陷害魏王,那我也只能如实上奏陛下。” 邬瑾道:“您怎知是攀扯,是诬陷,而不是事实如此?您未经查证,为何就急于替魏王开脱?难不成御史台已是魏王囊中之物?” 傅严咬牙切齿,两手紧攥成拳,强压下心中怒火:“今日问的是莫家一事,自然与魏王无关,我问你,你在横山挖掘虫卵时,是否否受到莫节度使指使?” 第354章 邬瑾言简意赅:“没有。” 傅严看向不知所措的监察:“记上。” 监察大气不敢喘,重新提笔,悄然书写。 傅严接着问道:“王景华指认,敕使秦方入宽州城时,是你告知王运生敕使到达堡寨,而后王运生才赶往堡寨,是不是小莫将军当时已经杀了秦敕使,所以你诱骗王运生赶去堡寨做替死鬼?” 邬瑾神情不变,并没有被揭穿的惊恐,也没有被污蔑的怒火,单是一笑:“王运生当时是知州,敕使到达宽州,却未先遣人告知知州迎接,说明是密旨,王运生明知是密旨,为何还要听我诱骗,赶往堡寨?” 他微微一笑:“是担心贪污军饷一事被察觉,还是心虚别的事,赶去处理?” 不等傅严发话,他紧接着道:“可元章二十八年,御史台参与王运生一案时,给出的卷宗却是王运生未曾贪污军饷,受贿不足三十万贯啊。” “你!” “究竟王运生为何赶去堡寨?若傅中丞能解我疑惑,我也会解傅中丞疑惑,我敢说实话,您敢吗?” 若有似无的一声轻笑,令傅严颜面荡然无存。 王运生一案,只要细细一想,便知背后勾连无数,有人出钱出力,保住了王运生和王家。 若是坐实邬瑾替莫家通风报信,邬瑾就有本事坐实王运生一案查而不实。 不光是这一件,御史台不管问邬瑾什么,他都会把御史台——以及魏王,拉下水去。 傅严再次起身,走到监察身边,让监察停笔,将写了一半的纸拿起来,投入到火盆中去,面无表情坐了回来。 他为官数载,知道进退,既然此时对付不了邬瑾,就先行放弃。 转而看向祁畅,他向后靠,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不抱期望地道:“祁侍讲,你在莫府做奴仆多年,有没有察觉出莫府的不寻常之处?” 祁畅忽然被叫,吓得一抖,抬头时就见那佛像正冷冰冰盯着自己,炭盆和油灯都爆发出“毕剥”之声,他无端端心头一跳,突兀起身,跪倒在地:“中丞救命!” 傅严一点点坐正身体,诧异地看向祁畅,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人——原来分晓并不在邬瑾身上,而在这个不起眼、灰扑扑、畏畏缩缩的小小侍讲身上! “谁要害你?” “我、我身受天恩,不敢知而不言,有愧于陛下......只怕……中丞救我!” 傅严扭头看一眼监察,见他踟蹰着不知该写不该写,便重重咳嗽一声,监察反应过来,连忙重新铺纸。 “说,我保你性命。” 第300章 小人 炭盆中炭火毕剥声不断,卯时的狱中精舍,寒潮从地底往上钻,往外蔓,冻出棱棱冰骨。 破晓晨光,无法进入这鼠窟蛇窝,佛祖高高在上,反使得人间冰冷。 祁畅顺着傅严示意,从地上爬起来,坐回椅子里,又冷又怕,哆嗦不断,磕巴着道:“莫家……莫家有地、地牢。” 最难的就是第一句话,一旦说出来,剩下的话,就能轻易出口。 “我刚进莫府时,莫将军出疹子,我因手脚粗苯,做错了事,被带进地牢中受罚,见到里面蓄有戎器和盔甲。” 傅严问:“各有多少?” 祁畅想了想:“我当时年幼,又要受罚,未曾细看,现在想来,大约有长刀上百,盔甲千余。” 傅严脸色一沉,手掌猛地拍在桌上,“砰”一声重响,监察手抖,将一滴墨滴在了纸上。 “前言不搭后语,说谎!”傅严厉声道,“地牢既然是蓄戎器盔甲之处,必定层层把手,不许人擅入,你一个小小奴仆,犯下些许错事,怎么会押你去如此机密之处!你受何人指示,在此构陷国之重臣?” “下官不敢!”祁畅语气战战兢兢,神情却逐渐平静,“傅中丞明鉴,下官确实说了一点谎。” 他低头看手:“下官并非犯下小错,而是大过,当时莫府管事带我入地牢,本是打算将我埋在地牢中。” 傅严脸上厉色稍缓:“什么大过?” “窥视莫将军居所。” “为何饶你一命?” 祁畅摇头:“下官不知。”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的生死,向来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他们要他死,他无力反抗,他们要他活,他就活了,也从不多想。 也许赵世恒留他一命,不过是要看看人性本恶,还是本善。 傅严并未追根究底,再次问道:“和谈前后,你在莫府可曾见到异样?” “和谈前,我曾见莫府有异族人出入,其中两人留宿过一晚,我洒扫时,捡到一枚金环。” 他自袖中掏出一方半旧帕子,一角角打开,帕子正中是一枚蒙了灰尘,不再熠熠生辉的金指环。 左侧领侍御史走上前来,接过指环细看,见上面刻着一环纹样,一头熊、一簇火、一座山、日月星辰。 “中丞,是金虏之物无疑。” 金虏爱金,男子也戴金指环,上面所刻纹样,皆是金虏图腾。 他转身将指环交给傅严,傅严案上有灯火,纹样越发一览无遗,他忽然“咦”了一声,随后不敢置信地指给傅严看:“是璟贼的指环!” 傅严蹭地站了起来,就着他的手,俯身细看:“当真?” “这里,”领侍御史指向指环上所刻的山,“里面有个玉字,璟贼正是自比玉山!” 第355章 金虏璟王为将自己并列于图腾之上,曾传出诸如天赐、神梦等消息,宣称自己为玉山化身。 傅严细细看过,目光炯炯看向祁畅:“此乃金虏璟贼金宝,当真是你在莫府拾得?” 只要祁畅点一点头,一切就可尘埃落定。 祁畅在答话之前,不知为何,先看向邬瑾。 邬瑾坐在圈椅中,姿态自然,察觉到祁畅目光,侧过头来,缓缓道:“恭喜祁侍讲,自此以后,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他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成了洞若观火的铁证,让祁畅如泰山压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傅严立刻出声,斥责邬瑾:“邬学士,你嘴脸无赖,阴阳怪气,干扰御史台问询,意欲何为?” “不何为,”邬瑾态度恭谨,嘴角带笑,“你们皆大欢喜,我实话实说。” 傅严被他笑的耳热眼跳,一股气全淤积在胸间,叫道:“朝廷失察,养虎为患,边关又失镇关之将,何喜之有!” 邬瑾闭目道:“是,下官失言。” 他和那尊沉默的佛像一样,不再言语,不再动容。 冷汗自祁畅掌心冒出,哪怕谋划了如此之久,在面对邬瑾时,他依旧心虚。 但他的心虚很快消散——想要直上云霄,就得先入地狱,官场上从来没有坦途正道。 哪怕学识才干如邬瑾,此时也是无能为力,只能静待事态发展。 做小人,不是他的错,是时势如此。 他不再看邬瑾,低垂着头,专心致志去扮演属于自己的角色:“金指环是下官在莫府拾得。” 监察将他的供词写完,傅严一个字一个字看分明,金指环成为物证,放入羊皮封,傅严将供词也塞进去,交给领侍御史,送往宫中。 狱中黯然无光,火光通明,令人难以察觉时间流逝,领侍御史携带羊皮封出御史台时,才惊觉天光已经大亮。 青天白日下,拙劣的阴谋诡计快马加鞭,投入金碧辉煌的宫中。 皇帝震怒之下,令御史台对祁畅供词、证物严加查核,不可狡污有功之臣,又赏赐莫聆风,以示君心。 消息在京中悄然传递,朝野一片哗然,众人皆言天心偏向莫将军。 然而在天心如此明朗的情形下,翌日早朝,凡是与济阳郡王亲厚之人,争相上奏,弹劾莫聆风,直斥她居心叵测,有不臣之心,又指出早年皇帝册封莫聆风为郡主时,莫千澜拒不受封,就是谋划已久,要染指军务,动摇国本,请求皇帝立刻在御史台勘鞫莫聆风。 皇帝呵斥了上奏之人,匆匆退朝,但这些人不依不饶,追至文政殿,要碎首以谏。 皇帝万般无奈,下敕令圈将军府,制狱御史台,令御史台对莫聆风恩礼相加,不可苛待,如若查实祁畅狡污,严惩不贷。 将军府中,自重阳过后,一直安静。 酉时初刻,莫聆风在书房中,面窗而坐,展开话本,盖在脸上,双手十指交叉于腹部,两条腿伸直在前方,脚踝相叠,姿态慵懒。 霞光携着景色,穿透花格子窗,落在她身上,绛紫色长衫上,绣着艳艳墨菊,暗暗团纹,在晚霞中浮光掠影,碎金逐波。 她听到外面传来吵闹之声,游牧卿悄然入内,轻声道:“将军,禁军围府,敕使来了。” 莫聆风伸手拿开书,露出脸,坐直身体,波澜不兴地问:“敕使是谁?” “是御史中丞和邬学士,已经在前堂候着了。” 邬瑾? 莫聆风手中书册,惊落在地,起身便走。 第301章 得寸进尺 邬瑾为何到此? 莫聆风急急而走,衣衫拂过道旁枝叶,几朵黄菊花本已委顿在枝头,拂动之下,立刻坠地。 她想到自己曾对邬瑾说过“顺应天时,独傲霜枝”,邬瑾眼似琉璃瓶,看得清楚明白,却还是来了。 她脚步加快,心中不由焦躁,不想邬瑾染指这一场注定的血腥结局。 他们本有着一样的经历,都曾见过被权势斗争碾碎的无辜者,经历过赵世恒的死亡,见过战乱、天灾带来的离散,却对此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她利剑在掌,以权势为刃,走的是鲜血淋漓之路,这条路,邬瑾不会走。 他有恻隐之心,有磊落襟怀,不应该来淌浑水。 她走的两袖生风,大步流星,全然没注意道边生着一株老菩提,数条枝叶伸到路边,一不留神,迎面撞上。 眼睛被树叶扫过,她“哎呀”一声,停住脚步,眯起眼睛,眼中酸意汹涌,心底忽然翻上来一句话。 “保管好自己的心。” 那股灼热焦躁之意,在瞬间凝结于心,散不去,也吐不出,整个人随之冷了下来。 这一盘棋,不能中断。 抬手折断那根拦路的菩提树枝,她扭头看向游牧卿:“去找盛楠,让她给我收拾衣物,叮嘱她们不必惊慌,就在府中等候。” “是。”游牧卿转身离去,莫聆风带着护卫,慢慢走去前堂。 邬瑾和傅严在前堂分坐左右,因皇帝有口谕,下首还站着一位内侍。 两人面前摆放茶点,都不言语,吃的专心致志。 傅严吃了两块滴酥,腻的发慌,扭头看一眼坐姿端正的邬瑾,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温润如玉之人,在精舍中,竟也会牙尖嘴利,让他有种老虎吃天,无从下嘴之感。 第356章 他突然出声,打破沉默:“邬学士处处维护莫将军,这旧情倒是深厚。” 邬瑾放下茶盏,双手轻轻置于大腿上,神色坦荡:“旧日恩情,自然不会随年光而衰谢。” 傅严揶揄道:“旧情之中,会不会也有爱慕之心?” 邬瑾含笑道:“莫将军是桂华流金,风花月影,在下区区暗尘,岂敢相随。” “事到如今,邬学士对莫将军仍有此赞誉,倒显得我等是墙头草了。” “傅中丞不是吗?” “你——”傅严压低声音,“你心不正,已偏失、偏颇,言之不忠,不听也罢!” 邬瑾看向曲折铺入屋中的花影,风动影动,风亦有影,轻轻一笑:“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我并未忿懥、恐惧、好乐、忧患,一言一行,未曾欺心,反倒是中丞此时怒气满身,才真正是心有偏颇。” 说罢,他端起茶盏,饮一口茶,听到脚步声,抬头一望,就见莫聆风从院门迈了进来。 她闲庭信步,衣袂当风,脖颈间金项圈闪动光芒,本是耀目之光,在她身上,却成微末之芒。 两人目光一触,莫聆风便笑了一笑,走进屋中时,笑容还未落下,抬手行礼。 邬瑾连忙起身还礼,弯腰之时,不由也是一笑,目光柔软——见到莫聆风一笑,也能抵得过许多煎熬。 那内侍行礼过后,宣了陛下口谕,口谕中安抚之意居多,明言谳案之后,莫聆风便可归家,又点莫聆风身边亲卫游牧卿跟随前往,以免莫聆风惊怕。 傅严笑道:“莫将军此次入御史台狱,只在精舍问询,不必慌张,不知游副将是哪位?” 莫聆风是女子,本来点一位女兵跟随最为妥当,皇帝却点了战功几乎没有的游牧卿。 莫聆风面南而揖,谢过皇帝天恩,指向提着包袱进来的游牧卿:“这位就是,小游,你随我去御史台。” 游牧卿点头应声。 傅严看一眼包袱:“按理,御史台狱是不许带东西进去的,但莫将军是女子,狱中多有不便,带进去也无妨,只是得查视一番。” 他扭头看向内侍:“将军是女子,多有不便,就由中贵人来查吧。” 莫聆风点头:“辛苦中贵人。” 那内侍连忙上前,从游牧卿手里接过包袱,转到屏风后面去解开。 屏风是绢制,上面绘着几丛竹子,内侍身影映在屏风上,虽然模糊,却能看清其动作。 邬瑾蹙眉。 内侍虽然净身,仍然是男子,屏风上又有留影,包袱中必定有贴身衣物,查看起来,终究令人难堪。 他背过身去:“傅中丞,非礼勿视,我们去屋外等候为好。” 傅严本意是要盯紧此处,无奈晚霞正盛,屏风上剪影越发清晰,若是邬瑾不出声,他还能当做不知道,可邬瑾一说,他就不得不随之往外走。 游牧卿与下人也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内侍和莫聆风两人。 内侍检视衣物,凡是有夹层处,都仔细摩挲,其中有几件贴身衣物缝制较厚,内侍越发细致,几乎是一寸寸摸索过去,以防夹带。 莫聆风冷眼相待。 明着检视,暗中搜查,他们试图在她随身之物中,找到莫家十州之财的蛛丝马迹。 傅严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都已经是皇帝伸出来的一个傀儡。 足足过了四刻钟,内侍才重新叠整衣物,打好包袱,从屏风后出来,等傅严一行进来后,便道:“傅中丞,包袱里只是寻常衣物。” 游牧卿从内侍手中拿过包袱,站到莫聆风身后。 莫聆风神色冷淡:“傅中丞,能走了吗?” 傅严摇头:“莫将军这副金项圈,也请解下来,交给我查看。” 莫聆风的目光在瞬间阴鸷:“首饰并不违制吧。” 傅严答道:“因金虏惯用金器,此次呈上的物证也是一件金器,还请将军将金项圈交给我——” 莫聆风打断他,语气厌烦:“这金项圈是我兄长为我打的,自小戴着,甚少离身,与金虏何干!照你这般说法,天底下女子都不能戴金饰了!” 傅严分毫不让:“有关无关,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断定,莫将军若是清白,交给我又何妨,还是莫将军心如明镜,知道莫节度使在金项圈中藏有机密?” 莫聆风声色冷到可怖:“你懂个屁!” “得罪了。”傅严上前一步,抬手要伸向莫聆风胸前。 邬瑾一个箭步,笔直立在他们二人之间,静视傅严:“傅中丞,不可非礼相逼。” 第302章 金项圈 “国朝大事,到了邬学士口中,就是非礼相逼?” 傅严若有所思看向身形高大,将莫聆风遮挡的严严实实的邬瑾:“你是无论如何都要站到莫将军这一边了?” 这一场纷杂戏台,他们明火执仗,明枪暗箭,张罗网,罩黄雀,邬瑾却置身事外,冷嘲热讽,处处阻拦,他既然要上台唱戏,那就把他拉进来! 莫聆风站在邬瑾身后,听着他们二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似乎都有理,又似乎都藏私,傅严的声音尤其难听,“嗡嗡”作响,一直往她耳朵里钻。 她记着莫千澜的话,要管好自己的心,忍耐着傅严对邬瑾的污言秽语——傅严是御史,风闻奏事便是强项,无中生有更是能手。 第357章 这张嘴滔滔不绝,莫聆风头脑发胀,死死管着自己的心。 她站的不舒服,因为火盆离她不远,正在烘烤她的后背,汗珠从额头上滴下,外面一层火,心里一层冰,煎熬的她身心皆疼。 焦躁,为邬瑾淌这滩浑水而焦躁。 冷漠,因莫千澜的叮嘱而冷漠。 心里吵闹,外面也吵闹,她耗尽力气,才能纹丝不动,炭火让风一吹,火光人影满壁游走,晃得她眼睛疼。 她挪动脚步,邬瑾察觉到她的躁动,也随之挪动脚步,挡住傅严的目光。 就在这时,傅严忽然扭头看向内侍。 他看不透莫聆风打的算盘,究竟是要留住金项圈,还是有意拖延,等待后援,不入御史台。 “中贵人速去请旨,莫将军拒不从命,邬学士倒行逆施,亦有谋反之嫌——” 莫聆风忽然从小几上拿起茶盏,掷于地上,捡起一块碎片,自邬瑾身后蹿出,纵身扑向傅严,肩胛撞翻他在地,一只手顶住他胸前,另一只手夹着瓷片,举在傅严眼前。 “傅严!你再聒噪,今日便都不要活命!我先把你这狗脑袋割下来!” 一旁内侍、护卫吓得呆住,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傅严结结实实摔在地上,脑中天旋地转,眼前直冒金星,还未定神,就见莫聆风双目炯炯,杀气浩浩,举利器相向,惊的后背一片冰凉,闭紧嘴巴,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邬瑾见护卫似有拔刀之意,猛地回过神来,火速蹲下身去,抓住莫聆风的手,抢出碎瓷片,掏出帕子,擦拭她的手指,随后将她扶着站了起来。 他佝偻着腰,看她手指,面孔离她很近,她看他丰神俊秀,身姿峥嵘,眼眸里却有难以掩饰的痛意。 他的志气、尊严,被上位者的阴谋算计淹没,被自己的私心浓墨重彩改写,人未老,心已老。 傅严从地上爬起来,气的直哆嗦:“莫将军,你要造反吗?” “打你一个,算什么造反!”莫聆风抬手解下脖颈上金项圈,交至邬瑾手中,“你要就给你,金项圈于我是至宝,于你,不过是‘金狮子章’罢了!” 《金狮子章》中,谓金无自性,随工巧匠缘,遂有狮子相起。 金项圈亦是如此,金器随莫千澜爱妹之缘,才有金项圈相起,因缘和合,项圈为虚,唯金是真。 她踢开脚边碎片,对那内侍道:“中贵人回宫去,将我方才恫吓傅中丞一事,如实禀告陛下,陛下如何发落,我再听旨。” 内侍正躲在窗边,战战兢兢,听莫聆风叫自己传话,大气也不敢出,抬脚就走,跨出门后,逃命似的跑了。 傅严心知紧要关头,陛下不会发落莫聆风,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从邬瑾手中取来金项圈,强自镇定,咬牙道:“莫将军还怕御史台不还你?只要你出的来,必定完璧归赵!” 莫聆风冷哼一声:“那就走吧。” 邬瑾忽然出声:“天冷,将军穿上氅衣吧。” 傅严等人都未曾注意到莫聆风穿着,闻言看时,才发现她穿的单薄。 莫聆风鼻头一酸,心头浮起阵阵委屈,含泪垂首,从游牧卿臂弯中取过氅衣穿上,走出门去。 将军府门外,围着一圈禁军,又有许多看客,叉腰抱手,鼓动唇舌,摇头晃脑,都看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一朝沦为阶下囚。 莫聆风目不斜视登上马车,傅严和邬瑾骑马,护卫在前方开道,直到御史台长街,才没了围观者。 邬瑾不便再跟着进御史台,看莫聆风迈上石阶,走入官门,直到两扇大门关闭,连她的影子也齐齐吞没,他还凝目望着紧闭的门扉。 自从到了京都,他们一直如此,中间隔着门、隔着人、隔着权利、隔着阴谋,哪怕近在咫尺,也成了遥遥相望。 悄然无声的御史台中,忽然传出来莫聆风的喝骂:“傅严!我的亲卫,你也配驱使!你是枢部兼职还是禁军中人?” 邬瑾抬脚便往台阶上走,一步后,他听到里面传来傅严辩解之声:“我也是尽职而已。” 随后“啪”一声脆响,似是莫聆风打了傅严,她本就不小的嗓门越发大了起来:“少来诓我,你拿走我的金项圈,上供给谁,为的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你再借机刁难,我叫嚷出去,看看是谁千古留名!” 傅严嘟囔了一句什么,之后便再没了声音。 邬瑾停住脚步,转身再次离开,却仍然忍不住回望一眼,御史台大门再次打开,里面走出来的人是祁畅。 祁畅怕死,自从指认莫聆风后,就一直在御史台精舍中避难。 祁畅一见邬瑾,浑身的理直气壮都变成了情非得已,身子矮下来半截,脚步蹒跚,几乎是蠕动着到了邬瑾跟前。 “邬大哥,”他深深一揖,脑袋埋进裤裆里,“我是万不得已,您相信我,我也是为了活命,绝不是真心要害莫将军!我想……我这么指认两句,危害不到将军的……” 邬瑾看着他深深弯下去的脊背,冷声道:“在朔河边,漏舶商用你来探流沙,救你性命的是她,成你之美,使你脱出奴籍的也是她,你却成人之恶,以侥幸而陷恩人于险地,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说罢,他甩袖而去,走出御史台长街时,正看见一队男女,挽弓背箭,携网带钩,骑着健马,驱着细犬,赶着飞鹰,从城外打猎归来。 第358章 一行人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无忧无虑,欢声笑语,从邬瑾跟前打马而过。 第303章 灵光 邬瑾不由眼前一黑,心中悲切难忍,勉强稳住脚步,疲惫不堪向前挪步,心头已经痛到了极致。 他、她,他们也曾这般自在过。 红色霞光从天边褪去,青色天光徐徐涌来,京都城中的雕栏玉砌,碧瓦飞甍,都收敛锋芒,藏入光影,只剩下一个扁平淡薄的影子。 京都忽然沉默,一切都是灰色,人物、人心、人影,冷而无依。 这种黯淡只有一瞬,倏地,灯火依次亮起,京都漂浮在粼粼火光之中,流光溢彩,弦月疏星,都掩在绚丽的彩灯之下。 邬瑾只觉得此情此景,分外熟悉,好像是多年前,与金虏刚开战时,他在莫府九思轩中质问赵世恒,也是如此疲惫寒冷。 那时他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束手就擒,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做棋子,当做草芥”,信誓旦旦,说“革囊众秽,尔来何用?宁弃之”。 那时赵世恒坐着,看着他歇斯底里,而自己到如今,才能明白赵世恒那时的无力与疲惫。 是沉默共谋,趁机将济阳郡王的罪证公之于众,还是成为第二个赵世恒,与莫聆风同走一条血路?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另外的路,可以使他力挽狂澜? 他走回家中,推开门,迈进院内,不过两三步,脚下就一个踉跄,笔直摔了下去。 老仆刚刚掌灯,见他好似患上恶疾,猛地倒在地上,惊的油灯落地,一盏桐油淌的遍地都是。 “大爷?”老仆奔过去搀扶,邬瑾挣扎着爬起来,咬牙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到院中椅子里:“没事,点灯。” 老仆不敢多言,拾起油灯,重新去添油放灯芯,用竹批片点起火,走了回来,低声道:“大爷,去屋子里坐吧,里面升了火。” 邬瑾点头,两只僵冷的手抓住椅子扶手,往上撑着起身,屁股刚抬起来,就重新跌坐回去,再加把力气,才把自己撑起来。 老扑连忙伸出一只手,搀住邬瑾。 邬瑾扶着他的手,略一定神,随后松开,迈步走向书房门口,连推两下,才将门推开。 “嘎吱”一声,书房门开,他从老仆手中接过油灯,低声道:“沏壶热茶来。” 老仆领命而去,他迈步进书房,将油灯放在桌案上,见上面摆放着今日的四张小报,便拿起一张细看,看过后,立刻像是吃错了东西,恶心欲呕。 笔者极尽能事,诋毁莫聆风和娘子军,凡是功绩,都予以“美色”之功,凡是美名,都以“脱衣”为名,将战场鲜血、厮杀,轻描淡写,改做女子风流韵事。 这些人,从未在宽州堡寨中见过血,却能以笔为刀,杀人不见血。 他丢开手中这张,再换一张,依旧是如此,再换,还是。 莫聆风的威名,在小报的诽谤之下,不出三日,都将变作粪土,成为天下人笑柄。 不必细想,也知后面有一只手在操控,只要莫聆风身败名裂,再要处置莫家,就能名正言顺。 抓起小报走到火盆旁,他拿起火箸拨开灰,露出红炭,将小报点燃,烧做灰烬。 这天下的污浊,岂是一把火能够烧的尽的? 不够,掀翻一个济阳郡王远远不够! 他还有一条路可走! 邬瑾脸上疲惫一扫而空,起身去换了官袍回来,走到案边,取出一卷竹纸,就此坐定,老仆人进来沏茶添炭,他嘱咐老仆人去睡,自己一直坐到三更,才忽然起身。 举起油灯,他关紧书房门窗,将书架后方、桌案下、椅子下、梁上,一切可以藏人的地方都照了一遍,确认无人之后,坐回桌案边,注水磨墨,提笔写字。 写字时,他一改往日端正坐姿,而是俯身拱背,将竹纸严严实实罩住,不给任何人窥探机会,先写一张断亲文书,吹干墨迹,折入怀中,随后开始写奏书。 四更钟声响起时,他已将奏书写完,一并揣入怀中,又将那一身绯红色官袍换上,走出门去。 屋外星月无辉,寒气凝结,朔风紧吹,野狗彷徨低吠,夹尾流窜,寻避寒之所。 点点灯火已亮,脚店杂食铺子开门,大锅里热气腾腾滚着水,白气在灯火、寒霜中氤氲,邬瑾穿过重重白雾,走向码头。 码头上人烟更盛,挑担子的小贩从此处买货进城,力夫袖着手蹲成一排,等待第一条船下货,水面上货船林立,其中一条大福船,桅杆上挑着一个大红灯笼,上面糊着“宽州石”三个大字。 福船艞板未曾收起,邬瑾踏上晃晃悠悠的艞板,脚下似乎也随之不稳,甲板上堆放着从潭、鄂两州来的蜜桔,滚圆金黄,泛着酸甜香气。 船上管事一见邬瑾,立刻知机,走了过来:“这位相公,买果子?” “买,”邬瑾弯腰去挑蜜桔,顺手将断亲文书放到箩筐中,低声道,“卯时前离开码头,沿途不要停留,快速送去宽州,给我兄弟邬意。” 他直起腰,手里拿着两个蜜桔。 管事连忙拿个篮子给他装了,又给他挑几个大的:“您放心,我们的货,一向最好最快。” 邬瑾点头,给过银子,转身下船。 待邬瑾走后,福船管事等待片刻,开始大声吆喝着卸货:“马上卸!” 第359章 一个伙计赶上来:“老大,这就卸?买主还没定,回程的货还没买呢。” “卖到蜜桔行里去,空船回,”管事掰开一个蜜桔,吃了一半,“沿途有要紧货物要装,快点,卯时前船还在码头,你们都别在石家干了!” “是!”伙计冲下艞板,抬手一指力夫前方的团头,“上船,卸货!” 力夫们一听有活干,立刻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争先恐后站到团头身后,团头还待慢慢挑人,伙计看一眼天色,急道:“全都上去,别耽误我们东家的事!” 一筐筐蜜桔从福船上运下时,邬瑾已经带着蜜桔去了翰林院,将蜜桔交给门子,说是给莫聆风,说完便走。 他这一去,恐怕再不能归,身无长物,只有这几个蜜桔,留给莫聆风尝一尝。 送完蜜桔,他走向宫门。 宫门未开,文武百官集于待漏院,邬瑾走到翰林院所在下三间北楹,屋中异样寂静,灯火不明,更照不亮众人神色。 第304章 早朝 文官对时政的敏锐,向来异于常人,眼睛能看破表面上的击鼓鸣冤、简陋诬告、圣心所向,知悉其中种种纠葛。 兵权乃国之司命,社稷之存亡系焉,如今宽州战事已定,皇帝作为人主,自然要走狗烹了。 至于更深层的缘由,他们不敢妄议,也许勘破,也许勘不破,绝无外人得知。 只是他们没想到,此番莫聆风入狱,翰林院竟涉及颇深。 皇帝以魏王为刀,魏王以小小侍讲祁畅为饵,一口气勾住了两条鱼——莫聆风、邬瑾。 众人目光暧昧,看向邬瑾,不知早朝时,邬瑾是清醒过来,和莫聆风划清界限,还是为莫聆风辩白。 五更时,城楼上响起朝鼓之声,左、右掖门发出沉闷响声,与此同时,数盏宫灯,交相辉映,冲破溟濛,照亮前往紫宸殿的道路。 第三声鼓响时,官军旗校先行入内,排开阵势,威严凛凛立在两侧,百官从待漏院出来,在掖门前整齐排列。 吴鸿喆步履蹒跚,朝钟响时才匆匆而来,身边跟着一位背着笏囊的随从,济阳郡王边往宫门内走,边冷哼一声:“老吴,实在不行,你就乞骸骨,免得连个笏板都拿不动。” “你要是有本事,”吴鸿喆气喘吁吁在右班站定,“你也请个人给你拿。” 他兼着枢密院数种职位,公务繁忙,因此专有个笏囊装笏板,原来自己拿,过了六十大寿,皇帝就准他带个随从背笏囊。 济阳郡王看一眼站在左班中的邬瑾,嗤笑道:“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拿一块笏板,都拿不动,不如趁早滚蛋。” 邬瑾立在左班文官之中,一夜未睡,眼睛下挂着两个乌青,脚下也似是虚浮。 他看一眼济阳郡王,还未开口,在一旁纠察秩序的御史就看了过来,只要邬瑾略动一动,就要将他失仪的行为记下。 济阳郡王“哈哈”两声,听着鸣鞭响了,才把嘴巴闭上,走过御桥,在紫宸殿前丹遲前站立。 邬瑾仰头望向紫宸殿,分明是常来之处,今日因心境不同,竟觉有几分陌生。 丹遲之上,穿着铠甲的禁军,面容肃穆,捉刀而立,尽忠职守,守卫天子。 紫宸殿正中,高放着皇帝金台,皇帝在团扇、伞盖、内侍、禁军簇拥下,登上金台,面容也跟着大放光明,是智珠在握之像,龙盘虎踞之姿,收文武百官在眼内,嚼江山万民于口中。 鸣鞭之声响遏行云,邬瑾几乎以为鞭子是抽在了自己身上——他在这朝堂上站了这么久,食百姓禄米,却毫无用处。 左右两班官员齐头并进,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宗亲自成一班,已于文、武两班先行入殿。 元章三十年九月二十二日的早朝,就此开始。 今日朝会,也异于往日的嘈杂,既无官员入京离京,亦无边关要事具本,就连朝政细务,也无官员预咳打扫。 在一片寂静中,邬瑾忽然出班,手捧象牙笏板,步履一改先前的虚浮,稳稳而行。 左右两班目光各异,太子站在文官之首,眉头蹙起,猜测邬瑾是要为莫聆风求情,暗中叹息——此人自毁长城,实在可惜。 魏王列于武官之首,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似乎早已知晓邬瑾会为莫聆风出头。 就连皇帝也微微俯身,看向邬瑾。 邬瑾面无惧色,举止自若,一步步走向金台,跪在金台下方。 他的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上,这一瞬间,整个朝堂的阴暗和无情都涌了过来,诱惑他,拉拢他,许以高位,许以万贯,许以圆满人生,让他放弃愚蠢的决定,就此沆瀣一气。 他头上的鸦翅幞头轻轻摇动,似是在对他摇头,身上的朱红色朝服束缚他,试图捆住他的双手,腰间大带、锦绶、玉佩、玉钏沉沉坠地,试图让他无法直起腰杆。 他放下笏板,取出奏本,声音轩朗:“臣翰林院学士邬瑾有本启奏。” 皇帝打量他,目光略带兴奋。 他看邬瑾头上的乌纱有微光,官袍上有金芒,玉带上有华彩,这些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物,邬瑾这困兽,该做何种抉择? “准奏。” “臣具本,参劾陛下为君不明、不善、不正。” 他波澜不惊,掷地有声,于朝堂,却是惊雷乍响,裂进每一个人耳中。 第360章 金台上,皇帝脸色骤变,两手死死抓住御座扶手,双目圆睁,咬牙盯着邬瑾。 不明!不善!不正! 六个字,交织成一把钢刀,剥开明君的皮,从前胸一直剐到皇帝后脊梁骨。 大殿中,雷霆震怒,乌云罩顶,大殿外,不觉已是云开雾散,日移花影,晨光自殿门倾入,照得殿中人影,惶惶不安,心惊胆寒,攥紧两手冷汗,不敢动、不敢言。 唯有邬瑾,神色如常,拿着奏本的手不抖、声音不颤,继续道:“不明者,陛下亲宗室,不亲政事,田地为国本之重,陛下纵放宗亲,侵吞国本,以济阳郡王为祸首,学而无道,承君之宠,舞权弄术,贪腐无度,致百姓无地可耕,粮价溢涌,上行下效,各地贪腐不绝。 济阳郡王奏乞、投献侵占民田过万顷,臣自宁州、朔州入京,见村舍人烟冷绝,仅有佃户,相拥而泣,正是政荒民弊,覆亡之景! 幽、厉之君何以亡?其任人不忠而不知,民心离散而不闻也!” 听到“覆亡”二字,皇帝面色铁青,脖颈上青筋暴起,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看着邬瑾明朗目光,忽有毛骨悚然之感。 放肆——放肆!! 闭嘴! 但他不能让邬瑾闭嘴,否则就坐实了这六个字。 常料烛蜡油滴落在灯盏上,如此轻微的声音,却变得清晰可闻,内侍本该上前,熄灭蜡烛,此时也成了木雕泥塑,不敢上前。 金狻猊吐出来的青烟在抖,烛火在抖,朝臣在抖,整个大殿仿佛都在震动。 济阳郡王直起身子,抖着一身肥肉,走出右班,喝道:“邬瑾!闭嘴!” 他扑通一声跪下,急声道:“陛下,此人心术不正,因他与莫将军有私,又与臣有旧怨,还想留名青史,故出此下策,污蔑陛下与臣!” 邬瑾道:“臣有济阳郡王十罪罪证,安于草堂,陛下可遣大理寺前往,取之细看。” 第305章 死谏 罪证! 何来罪证? 济阳郡王脸颊上的肉往下耷拉,草草看了一下魏王,见魏王脸上也掠过一丝慌乱,心里咯噔一下,嘴硬道:“污蔑!一定是你和大理寺合谋,不然你怎么只让大理寺去取?” 魏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济阳郡王撕毁邬瑾《易经》时的情形。 那件事最终以赔偿了事,他等了许久,都没见到邬瑾出手,没想到竟然应在了这里。 若是平常弹劾,就是有一百种罪证,他们也能压下去,济阳郡王所受的责罚,无非是还地于民,罚俸而已,不会伤筋动骨。 可眼下,邬瑾指责皇帝不明,皇帝若是不动济阳郡王,就是真的坐实了不明。 不妙。 他一面去看低头不语的太子,一面疯狂思索,要将此事敷衍过去。 邬瑾摇头:“因为御史台有失公正。” 御史中丞傅严掀动眼皮,看向跪地的邬瑾——分明跪着,却比他们站着的还要笔挺,他想为自己辩解,但细细一想此事,又将嘴巴闭上,眼看手下几个领侍按捺不住,忙以眼神示意。 而邬瑾,明知自己置于业火之中,依旧面不改色:“陛下,臣奏本未完。” 皇帝牙关咬的死紧,两眼如同钩子,要将邬瑾剩下的话一并钩出来。 他一字一顿:“说!” 邬瑾从善如流:“其二,陛下不善。 宽州百姓,敬信天子,堡寨将帅,征战数载,振兵掠地,昂首迎矛,而宣皇威,君授良将,纲维天下,彼时民安、食足、兵精,陛下顺天应民,有尧舜之德,禹汤之仁。 然因不明,而生巨蠹为巨害,吞噬脂膏,陛下无复尊主庇民之意,金虏重兵围高平寨,军情八百里加急,乞请援军,陛下不增兵,不派火药,不发兵刃,关闭宽州城门,与金虏一同围困高平寨,令堡寨失兵数万,肝脑涂地,白骨如山,饿死城台。 陛下亦置宽州百姓于兵乱之中,城郭通衢,行人断绝,瓦砾遍地,战事虽捷,兵已成祸。 天下民,无有贵贱,皆是陛下之民,为江山之基石也,陛下有失君臣之道,士兵含怨,有失君民之道,人心离散,为天下人所不耻!” 邬瑾所言,再中皇帝隐痛。 为天下人所不耻! 金台上的皇帝,满口血腥气,血从心里往上翻,从齿缝中往外溢,双目睁的通红,死死盯着邬瑾,手指抓在御座扶手上,骨节已成青白二色。 他面沉似水,目光已成一把刀,望到哪里,哪里就会成一片血海,立在他身旁的张供奉汗流浃背,僵在那里,眼珠子都不敢转一转。 整个朝堂,都浸在晨曦中,明堂已成,金碧辉煌,朝臣却是呆若木鸡,魂飞魄散。 他们心里都在呐喊:“他怎么敢?” 承受着皇帝无声震怒,这宝殿也仿佛随时会碎,他们面色惨白,持着笏板的手,止不住的哆嗦。 枢密院吴鸿喆战战兢兢,只恨自己眼不花耳不聋,将这不善之言,听得一清二楚。 军情急奏,枢密院未曾尽职——他们看皇帝脸色,明知此事不妥,也不出言反对,恪尽职守。 高台上,皇帝挤出来三个字:“继续说!” 朝臣被这狠厉沙哑的声音吓得发抖,盐铁使鲍正手抖,笏板竟脱手而出,幸而兵部东方权眼疾手快,替他捉住,两人转瞬之间出了一身透汗,鲍正腿软的几乎站不住,脸色惨白,豆大的汗从额头滴落。 第361章 邬瑾镇定如常,置生死于度外:“其三不正。 宽州边关,归德将军莫聆风年少英才,天下闻名,临危立权,提刀振臂,躬身举寨,大败金虏,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有大造于国朝。 王景华鹰犬之爪牙,提槌敲鼓,祁畅承恩袖蛇之徒,除忠灭良,御史台以人人可造之金环为证,包藏祸心,外托问询,内实刑讯,摧折栋梁。 朝堂之上,股肱之臣,戴乌纱,持象牙笏,口呼忠义,实则顾念自身,凡事欺心默然,有语者,亦为陛下语,时日长久,逆陛下心者,皆为逆本。 今日归德将军蒙冤受难,陛下不为栋梁之才正名,反谓御史台行问询之责,假江山以济私,为大不公。 陛下雄才大略,知唯有道者能以往知来耳,君以怀德之道御天下,仁义之至,则神明清澈,势若雷霆,位重泰山,中兴业隆。 臣读圣贤书,敢不尽忠?有此进言吐诚,万望陛下内怀忧,外怀仁,万物之心乃服,名垂千载。” 金台上的皇帝不再暴怒不止,而是目露凶光,眼前的邬瑾,已为血色掩盖,将为死人。 他没有看错,邬瑾确实是一把斩断国朝腐弊的利剑,却没想到,剑为双刃,持剑者,亦会被这把剑伤的血肉模糊。 剑一出鞘,就伤在了致命之处。 而他的臣子,他的爱卿,讷讷不敢言,跪的跪,站的站,原来都是软骨头。 金光中翻飞着金屑,血腥味在他口中和鼻尖弥漫,金台御座,原本就是砌在白骨和血肉上的,书生坚不可摧的风骨,注定也是宝座之下的垫脚石。 他看向太子,看向魏王,看向朝臣。 这些人留意到了皇帝山岳般压下来的目光,从前他们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里搅弄风云,争相出列,今日却迈不动脚。 他们惶恐、惊惧,额上汗打湿幞头,迫切希望有人能出来解围。 魏王两条腿迈了出来,拱手道:“陛下,臣有话想问邬学士。” 皇帝深吸一口气,已经僵硬铁青的手松动,这时才惊觉自己后背已经湿透,里衣成片地贴在背上。 “准。” 魏王看向跪在地上的邬瑾:“邬瑾,你以谏言之名,痛陈陛下有私,看似问心无愧,实则是你内结莫家,外通金虏,狂辱圣颜,虎狼之心,路人皆知!” 邬瑾问:“莫将军之罪已定?” 魏王一愣,还未开口,邬瑾已经昂首道:“其罪未定,何来通敌一说?” 魏王喝道:“她的罪没定,你的罪却是到了身上,你这般死奏,为莫家出头,污蔑天子,是在为谁谋划?” 他意有所指,看向太子:“图谋兵权者,是莫家,还是另有其人?” 邬瑾摇头:“无人指使,只因蚊蝇聚集,天下无道,以身殉道耳。” 第306章 廷杖 日光愈盛,紫宸殿内外一片金芒,邬瑾的声音在殿中鼓荡,到达殿外,不尖锐,不刺耳,清朗和润,令人肃然敬重。 群臣死寂的心,终于掀起一点波澜,无声在殿中涌动——他们饱读诗书,写尽世情,以无上手段在这风起云涌的朝堂上站稳脚跟,却因为邬瑾的“以身殉道”而叹息。 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躁动,立刻就被金台上的皇帝察觉。 他的怒火只是压制,并未消散,九五至尊,从未有人拂逆天子之意,如今被邬瑾直刺,雷霆之怒已在心中酝酿出惊涛骇浪。 他断定邬瑾是为莫聆风出头,更有可能是为太子出头,要让天下人认定“此座不值”,所谓“以身殉道”,不过是冠冕堂皇之语! 还有谁,是邬瑾同谋? 目光鹰隼般扫过他的二子、臣子,眼神如同刻刀,刻在他们身上,让他们身不由己,胆战心惊,从心底发怵。 皇帝最后看向邬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父子连心,或者说是阴谋者连心,亦或是魏王为了能在此处和太子分庭抗礼,而趋迎圣意,郑重拱手:“陛下,自王景华挝鼓,邬学士便在朝中上蹿下跳,搅乱御史台问询,皆因二人旧情颇深,如今邬学士狡诈,阴谏陛下,其心可诛,请陛下殿审邬学士,夺去官带,杖八十,以儆效尤,再提三司同审。” 夺去官带,是侮辱,廷杖八十,是要受刑之人受尽折磨而死。 济阳郡王跪在地上,不自觉浮现一抹笑意。 邬瑾死了好,只有他死,今日早朝所发生的一切,才能任意粉饰,他也能在这场纷争中毫发无损。 翰林院贺峰用余光看向计祥,神色凝重,计祥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摇头。 三位翰林学士,以计祥为尊,计祥既然摇头,贺峰也只得把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皇帝冷声道:“邬瑾,你此时招认,可免去八十杖!” 邬瑾仰头望向皇帝:“陛下,如今朝中馋邪轻巧、无能之士,禄以利臻,才俊之流,坐成白首,宗亲多污名,犹恶劣, 陛下不可网漏吞舟,采听风闻,察察为政,当斩断乱麻,清丈田地,可解国库财力困穷,方为正道——” 皇帝一双眼睛,死死钉在邬瑾身上,手在袖中,攥的死紧,听着邬瑾坚决而又平和的声音,将御座前方案上摆放的一块砚台怒掷于地:“拖出去,打!” 邬瑾果然是在为莫家说话,是在讥讽他阴谋窃取十洲之财是歪门邪道! 第362章 站立在大殿内外的禁军闻言,四人出列上前,一向不闻铁器之声的紫宸殿,响起不近人情的甲胄“哗啦”声。 两个禁军一左一右,弯腰伸手,自邬瑾腋下穿过,齐齐用力,提他起来,后方两人上前,摘去他头上长翅幞头,夺去奏本、笏板,解开革带,剥下官袍,放置于地。 正要架着邬瑾出去时,邬瑾却一甩双臂,挣脱桎梏,只着一身白色中衣,不摇晃、不踉跄、不哆嗦,稳稳当当,走向殿门,迈过门槛,一步跨入明光里。 今日天色,实在很好,巍巍金光,穿破层层白云,沾染着秋末冬初凝结的水汽,化作艳艳十色,照拂五彩禁宫,落在漆黑刑凳上,让刑凳浮着一层暖光。 邬瑾的目光越过刑凳,越不过宫墙,眼前却能浮现自己所见过的娇妍山花,翠翠野草,潺潺流水,轻轻岚烟。 他遇到过世间绝色,吻过万里春风,拥抱过赤诚烈火,一颗心藏着多少笔墨也写不出的炙热情意,又岂是宫墙能够困住的。 灿烂金光下,有风登堂入室,拂过他的面庞,他俯身趴在刑凳上,不管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只耳朵听着,都镇定自若,只是两手紧紧扣住刑凳边缘——还是不舍,但人生至此,也足够了。 禁军上前,一左一右按住邬瑾双肩,一人举起刑杖。 栗木杖上,包有铁皮,落在邬瑾腰背上,一杖下去,发出沉闷声响。 邬瑾只觉巨痛袭来,一声痛呼,从胸膛往外涌,喷过狭小的喉咙,消弭在紧咬的牙关中。 “杖一。” “二。” “三。” 报数声和杖子声一同传入殿内,不过数杖,血腥气就已经漫到了殿内,贺峰眼角一湿,有了泪意,慌忙垂下头去遮掩。 他也是翰林院学士,和邬瑾读一样的书,做一样的官,却不敢做和邬瑾一样的事。 邬瑾有无数理由妥协以及同流合污——家贫、父母尚在、性命攸关,但他一步都没踏错。 殿内有人黯然,有人窃喜,殿外阳光,明媚灿烂,行刑人和受刑人,心却都很静,接受注定的死亡结局。 邬瑾皮开肉绽,白色中衣已成血衣,血反复浸透衣衫,整个人如坠地狱,到二十杖时,神智已有昏昧之兆,糊涂着想:“蜜橘会不会酸?应该先尝一尝的。” 一杖接着一杖,邬瑾嘴角开始溢血,并非牙关唇舌上的血,而是五脏六腑受损涌出来的血。 再打下去,就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在大殿中的贺峰猛地出列,凛然拱手:“陛下,良箴苦口,邬瑾颇敢直言,有错处,不当死。” 已经涌动的小小涟漪,在他出列后,越发动荡,犹如风吹水动,风吹纸乱,虽未哗然,却也震耳欲聋。 魏王刚要张口,皇帝便振袖呵斥:“贺峰出去,一同论罪!” 贺峰满脸黯然,取下头上乌纱帽,摆放在金砖上,退出大殿。 他还未迈步出门槛,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计祥的声音,扭头一看,就见计祥出列:“陛下,太宗诏求直谏,不杀上书言事人啊!” 紧接着,左班文官,一个接一个的出列,恳请皇帝网开一面,让皇帝放弃廷杖。 被胁迫的皇帝,越发怒不可遏,再次将案上一个赏瓶砸落。 赏瓶和金砖发出清脆共鸣,余音绕梁时,王爵一列中,忽然有人手持笏板,走了出来,拱手道:“陛下,紫宸乃执经登坐之处,邬瑾不良之臣,命绝于此,反扬其名,与他争论,也有失天威,陛下不如交三法司会审,寻常置之。” 此人身行庄重沉稳,轻易不开口言事,是皇后之父明远公。 第307章 命悬一线 “二十九。” 一杖落下,邬瑾衣裳湿透,“噗”一声,鲜血溅起,他两手从刑凳上落下,无力垂在两侧,身体随着刑杖微微颤动,气息微弱,口中鲜血滴滴落下,身上一脉冰凉,心头热气,正在幽幽散开。 明远公丝毫不怵陛下阴骘面孔,沉声道:“陛下,君之侧,难免有恶——” 说到此处,他目光低垂,不看任何人,不让任何人认为自己所说的“恶”,是在意有所指。 他亦知道邬瑾命悬一线,朝臣们此时冲出来求情,就是让这根线不断绷紧。 线绷的越紧,断的也就越快。 他站出来,就是来松一松这根线,让邬瑾有一线生机。 “邬瑾有口才,恶似袁悦,能短长说,几乱机轴,为司马孝文王而诛,留馋险之名于世——” 廷杖报数打断了他:“三十。” 明远公丝毫不乱:“陛下此时杖毙邬瑾,邬瑾便以敢于廷争面折而扬名天下,名垂竹帛,不如留他性命,审、不审,两可,用、不用,亦两可,时日长久,其病痛自现,谗言已息,才是诛他之时。” 这一番话,在大殿中回荡,所有人都悬着心,殿外的声音,格外震动心弦。 “三十一。” “砰”的又是一声,打在邬瑾身上,紧随其后的,不是邬瑾的闷哼或痛呼,而是滴答。 滴答一声,血从刑杖尖端铁皮上落地,又滴答一声,血从刑凳上落地,一声接一声,变作一场腥风血雨,淋在人心里,使人四肢百脉,都随之冰凉。 有人疑惑那杖子为何如此快,有人质疑那杖子为何如此慢。 第363章 皇帝看着明远公,也知所说在理,不由怒火稍退,理智重回,目露迟疑之色:“拖他进来回话。” 魏王急声道:“陛下,绝不可轻纵邬瑾!此人若无靠山,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其言行耸人听闻,前所未有,若不廷杖,以儆效尤,有损天威!” “三十二。” 殿外又传来“砰”一声响,滴答声令人心焦,翰林院一位年轻学士悄悄搓手顿足,五内如焚,被同僚狠狠肘击,才停住手脚。 太子终于在臣心明朗之后,出班站队,持笏躬身:“陛下,邬瑾手无缚鸡之力,抵挡不了八十廷杖,一死了之,正中他背后阴谋者下怀!” “三十三。” “砰”,再一杖。 吴鸿喆年迈老朽之躯,也随着行刑的声音哆嗦了一下。 魏王大喊:“陛下,太子之心叵测!” 太子扭头斥道:“你明知孤为殿下,还敢犯上?孤乃首嗣,携册宝,居东宫,天意所属,何需叵测?倒是你——” “闭嘴!”皇帝发出一声尖锐怒吼,张供奉立在他身侧,心都顿了一顿,才猛地狂跳起来。 朝臣耳中,皆是自己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的声音,外面的杖声一时传不进来。 皇帝看着他的儿子、臣子,心里满是怒火,眼睛里却是一片空茫,日光太盛,让这宝殿都有了虚光,红的、绿的、紫的晃成一团,只剩下满地晃动之影。 殿外的廷杖反倒真实起来,上下天光,聚于邬瑾一身,风吹云动,血光忽艳忽暗,火一般在金砖上蔓延。 已经打到三十六杖了。 皇帝有了论断:“停杖,拖他进来问话!” 张供奉身边内侍向下传话,停杖之声口口相传,到达殿外,第三十七杖的刑杖止在半空。 禁军停顿片刻,收手回杖,连人带杖,一同后退,让出位置。 按住邬瑾双肩的两位禁军起身,再次将手穿过邬瑾腋下,把他从刑凳上提下来,这一回邬瑾站不稳了,脚跟离地,只有脚尖拖在地上,全靠禁军搀扶,脖颈无力,脑袋软绵绵歪在一侧,乌发凌乱散落,又贴在面颊上。 他两眼紧闭,脸上有细细密密血珠,汇于下颌,悄然落地,身上衣裳浸在血里,血从衣裳上往下淌,聚成血泊,脚尖仿佛是悬在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湖面上。 这模样,皇帝问不了话。 一名禁军提来一桶刺骨井水,举上邬瑾头顶,兜头淋下,邬瑾从昏迷中清醒,骤然爆发的剧痛席卷而来,令他忍无可忍,闷哼一声。 折辱之杖,此时才真正有了意义。 不等他缓过痛意,禁军已经架着他往里走,地上拖出一条长长血痕,迈过门槛时,邬瑾双脚离地,脚背直接从门槛上划过,再不复“玉树”风姿。 血腥气驱散了殿内浓郁的龙脑香,禁军架着邬瑾走向金台之下,一直跪在地上的济阳郡王望着滴滴答答坠地的血水,心生嫌恶,惶然之余,又觉畅快。 禁军意图让邬瑾跪下,结果一放手,邬瑾直接趴了下去,连动一根手指,都是难事。 皇帝居高临下,再度问话:“邬瑾,到底是谁在阴谋乱国,你如实答话,朕抿去你剩余廷杖。” 地上的邬瑾慢慢动了动手指,随后一只手捡起掉落在地的奏本,一只手竭力支撑上半身。 在昂首之际,他承受万箭穿心之痛,后脊梁骨一节一节,支撑起脖颈。 脖颈直了起来,头颅随之昂然,他举起奏本,送向高高在上的皇帝,两眼模糊不清地睁着:“陛下......民兴于仁啊!” 一语过后,他整个上半身砸落在地,随之涌出来一大滩鲜血,离的最近的济阳郡王心头一喜:“死的好!” 明远公连忙上前一步,弯腰去看,伸出一根手指放在邬瑾鼻尖,暗暗松一口气:“陛下,晕过去了。” 皇帝脸色铁青,喊道:“押到御史台狱去,大理寺、刑部共查,限期三日,水落石出!” 三日之内,将邬瑾的“不明、不善、不正”假以阴谋之说,以正天子之名。 太子看向济阳郡王:“陛下,邬瑾所言宗亲罪证,是否让大理寺去取?” 济阳郡王面色惨白,哆嗦了一下,魏王恨恨扫过太子,却也无言以对。 “取来,一一查实。”皇帝起身离座,伸手攥住张供奉及时伸过来的手臂,两眼通红,顾不得手足之情、太子与魏王权衡之术,咬牙离去。 第308章 无头苍蝇 散朝后,御史台中,盛况空前。 送入御史台狱的,不仅有邬瑾,还有一同论罪的贺峰,御史台前堂中,坐着御史中丞傅严、刑部尚书邱凯、大理寺少卿杨英,三人虽然齐聚一堂,却无心问案,低头喝茶,心思各异。 不同于今早紫宸殿的死寂,茶盏放置在茶托上,发出清脆响声,杨少卿掩面轻咳,频频回头,等待去邬瑾家中取罪证的部属前来回禀,邱尚书侧头看窗外,小小一窗,装尽凋零之景,他深吸一口气,不知这日头,何时能落下。 这一日,属实难熬。 傅严因邬瑾“不公”一言,更是坐立难安,想到狱中精舍内,还关押着莫聆风,也是棘手人物,不由大为头痛。 三人一声不吭,一阵脚步声从院内响起,一位领侍御史奔了进来,手中抓着一份报:“中丞!供朝报手里出来的。” 第364章 傅严接在手中一看,便知这份不是朝报,而是供朝报行私自抄录的小报。 京都书坊,耳报飞快,尤其早朝上种种争端,常走的比官员下朝的腿还快,不到半个时辰,就会钻入书坊耳中,诸如东方权弹劾女婿之类的事,隔日就会见报。 而今日邬瑾死谏陛下,朝臣讳莫如深,朝报门下后省还未编订,书坊却依旧从内探口中得到消息,并且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就由书拥之笔,诉诸小报,从报囊中悄然送往各处。 傅严一眼扫过,见上有“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一句,“啪”的将小报拍在小几上。 邱尚书欠身,伸长胳膊,捏住小报一角,拽到自己跟前,打开细看,只见邬瑾所写奏折,一字不落,廷杖数目,一杖不少,莫聆风名声,峰回路转,再度隆隆。 只是没有皇帝震怒一节,魏王与太子争锋相对一事也淡去了。 他看过后,转手便给了杨少卿。 杨少卿看过后,三人再次沉寂。 审,如何审? 事已至此,朝野哗然,等小报传往各处,更是天下皆知,再冤杀邬瑾,他们便是遗臭万年。 查封小报,更不可能。 小报后头,不是简单的一个书坊,往往有进奏官、储君、藩王在其中示意,左右民心,搅动风云,小报屡禁不止,便因如此。 傅严仰头闭眼,片刻后,睁开双眼,目光从同僚面上扫过,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愿意治邬瑾的罪,我也佩服他,但要给他治罪的是陛下,你们含糊过这三日,不能含糊到陛下眼前去,三日后,交不出陛下满意的卷宗,我们也得点缀进去,说句不好听的,身死名灭,名有何用?” 邱尚书端起茶盏,看着茶盏中浮沉的尖尖茶叶:“我们三司,端的是一碗饭,陛下说要审,不管有没有内情,都要审,可怎么审?从谁开始审?背后阴谋者是谁?” 他浅饮一口茶水,自问自答:“邬瑾昏迷着,审不了,那就只能审莫将军,遮以旧情,可莫将军小小女子,能做下这般大功,她一个字都不会往外吐,除此之外,还能推至党同伐异,那就得审——太子殿下和魏王。” 屋中又是一阵沉默。 审问这条路,好像是没有出口的死胡同——谁也不会来背这个指使邬瑾死谏,以乱朝纲的罪名。 傅严使劲一捏山根,带气道:“邬瑾说御史台不公,这时候我倒真想不公一回。” 杨少卿放下茶盏:“我要查济阳郡王罪证一事,不能兼顾,你们议定后,我再来。” 说罢,他迫不及待起身,拱手告辞。 他的时间,远比三日之内审讯邬瑾要紧迫——他必须在皇帝还顾不上济阳郡王时,坐实罪证,不辜负邬瑾一番苦心,借机剜去宗亲这一块毒瘤。 若是等陛下清闲下来,此事就难办了。 邬瑾的谏言振聋发聩,可终究是落入泥沼中,清正与否,全在君父一念之间。 皇帝与宗亲之间的感情,十分复杂,皇帝一方面想要借刀徐徐图之,一方面又不愿和宗亲离心,等济阳郡王哭求到皇帝面前,这些罪证又会不了了之。 他大步流星走出御史台,轿夫抬出轿子,压下轿杆,随从撩起帘子,请他上轿,他迈过轿杆,正要弯腰,忽见前方一人,身穿绿色官袍,疾步前行。 他见那穿绿袍的似乎是指证莫聆风的翰林院侍讲,不由驻足,身边忽然走过几个身穿斓衫的学子,迎面走向祁畅,几人交头接耳,相遇之时,其中一人直唾其面,劈手将小报丢至祁畅身前,大骂:“小人!” 祁畅苍白的脸色瞬间通红,暴怒伸手,要揪住这学子,学子们却已经脚底抹油,跑的飞快。 他恨恨擦去脸上唾沫,抬脚踩上小报,用劲一碾,迈步走开,走出去三四步,又走回来,拾起小报,撕成几条,走到墙角旁避火缸旁,将小报扔进水里。 杨少卿暗暗摇头,钻进轿子里,赶去大理寺。 他走后,邱尚书也回去找幕僚商议,傅严呆在御史台值房里转悠,一直想不出好法子,午饭也因有心事,只吃了几口。 秋冬之日的太阳不能持久,午时一过,天色转阴,御史台门开北开,天阴之后,更添一层郁色。 傅严毫无头绪,坐在屋中烤火,直到未时,才从案上拿过小报,吩咐两个监察跟上,进了御史台狱。 邬瑾关在第一间,傅严站到门口,负手而立,脸卡在两根栅栏之间往里看,见邬瑾趴在地上,衣裳褪去,后腰、臀腿处血肉模糊,狱吏也怕他死在牢里,粗糙洒上一层金疮药。 邬瑾面如白纸,两眼紧闭,睫毛也不颤动,唇上有牙痕和血迹,无知无觉。 傅严问狱吏:“没醒过?” 狱吏连忙上前回话:“哼都没哼一声,要不要请个大夫来?” 傅严摇头:“没有旨意,不要善做主张。” 看过后,他继续往里走,路过贺峰时,贺峰盘腿而坐,闭目养神,路过小窦时,小窦抬头轻笑,似是嘲讽,又似乎只是心情好。 傅严对这一笑不加理会,一直走到精舍外。 精舍门扇紧闭,一个狱吏守在门口,见傅严前来,便上前行礼,傅严摆手,走上前去,叩门问道:“莫将军,休息的可好?” 精舍中传出来莫聆风一如往常的声音:“好。” 第365章 第309章 狱中 精舍门开。 傅严一抬眼,便看到莫聆风坐在佛像前方太师椅中,两手搭着椅子扶手,目光如电,射向傅严。 虽是囚徒,却无困窘姿态。 被这双凤眼看的心头一跳,迈步进去时,天光更暗两分,精舍里也随之一暗,佛像上有了大片阴影,像是地狱鬼魅伸出爪子,遮住了佛眼。 莫聆风的面目和佛像如出一辙,阴沉沉,森森然,盯着他,似乎要生啖其血肉。 傅严惊的汗毛倒立,负在身后的手用力一攥小报,脚步也随之一顿,然后打了个喷嚏。 他扭头吩咐狱吏:“升个火盆进来。” 精舍难见天日,比屋外还要冷。 再次往里走,他这才发现游牧卿躺在须弥座上,四仰八叉睡着,见到有人进来,才拖泥带水爬起来,走到莫聆风身边,站定后,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肚子发出一声长鸣。 “将军,”游牧卿摸着肚子,眼睛看着傅严,“御史台狱不管食水,不如请旨,去大理寺或是刑部吧。” 傅严“哎呀”一声,将手中小报卷成一卷,用力敲在一名监察头上,骂道:“我不在,怎么连食水都忘了?还不快去办!” 监察受了微不足道的一击,口中连连认罪,跑出去备茶饭,另一名监察走到油灯旁,抽出火折,吹出火星,凑到灯芯前点亮。 一个狱吏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茶盏进来,放到莫聆风身侧小几上,游牧卿伸手去端茶盏,烫的一抖,收回手捏住耳垂,片刻后忍烫端起来,“呼呼”吹了两口,嘴嘬到碗边喝吸溜一口,发出一声响亮喟叹。 他与莫聆风,自昨日入狱后,便水米未沾。 莫聆风却不着急。 傅严惺惺作态,要断她食水,逼她露出狼狈之相,她却不如他所愿,伸出手指,轻描淡写地拨弄茶盏上方白气。 “大理寺和刑部此时也不得空,”傅严坐到须弥座上,石头座子凉,他屁股刚挨上去,就抬了起来,坐回太师椅中,“陛下令三司会审邬学士。” 他递小报给监察:“给莫将军看看。” 监察接在手里,走过去正要交给莫聆风,游牧卿先伸手夺过去,展开扫了一眼,没有异状,才给莫聆风。 莫聆风看了一眼,立刻从中看到了浓浓血腥味气。 死谏、廷杖三十六。 她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火盆悄然搬进来,放在前方烘着她的腿,她顺手将小报扔进火堆里,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饮下半盏。 “看来傅中丞不仅要问询我通敌一事,还要多加一件指示邬学士攻歼陛下,以乱朝纲了。” 傅严笑了笑,笑过之后,看到监察提着食盒进来,摆手道:“莫将军先吃饭,问询一事,不急。” 他退到椅子里,双手交叉在腹部,去看莫聆风一举一动。 饭菜简陋,是八个匆匆蒸热的蒸饼,两碟咸菜,莫聆风扫了一眼:“傅中丞,有沙糖吗?” 傅严扭头看监查:“取沙糖来。” 监查一股风似的刮了出去,又刮回来,气喘吁吁,带来一小碗沙糖。 在这期间,游牧卿狼吞虎咽,两口一个蒸饼,见缝插针吃一筷子咸菜,风卷残云,吃掉五个蒸饼和一碟半咸菜,齁的把茶水一饮而尽。 沙糖放到桌上,他顺势捏起来一点丢进嘴里,随后舔了舔手指。 傅严看完矮小饕餮进食,再看莫聆风,莫聆风吃的八风不动,拿蒸饼蘸沙糖吃,吃完一个,喝两口茶,再吃一个。 傅严看着,没能从莫聆风身上看到慌乱和破绽,反倒没出息的看出了口水,悄悄咽下一大口唾沫,一时岔气,让口水呛的猛咳起来。 他连忙掩面起身,故作镇静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咳,走出狱房,外面寒风吹的“扑啦啦”作响,越发吹的他对蒸饼蘸沙糖垂涎三尺。 回到前堂值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食欲,眯起眼睛,认为还是得从邬瑾身上着手。 邬瑾有父母兄弟,他自己不怕死,难道不怕牵连他的家人? 只是他的家人远在宽州,要如何才能最大程度的震慑他? 一边想,他一边走出御史台,看了看发青的天色,吩咐随从:“备轿,去王府。” 夜色一点点侵吞天光,御史台早早挂起灯笼,等到灯火也无法驱散胶着的暗夜时,莫聆风在精舍中活动了一下手脚,低声道:“武德司的人在不在?” “不在。” “刀。” 游牧卿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尖刀,解开刀锋上缠绕的白色细布,将刀交给莫聆风——他只是这场阴谋中不起眼的角色,藏一把刀,不在话下。 莫聆风接在手中,轻轻一晃,刀锋立刻发出清越孤冷之声,刀刃上,映着她半截脸孔,略一动,面庞随之扭动、拉长、模糊,化作怪异光影。 她将尖刀插在腰间,以备不时之需。 小报已经在火盆里化作灰烬,但她记得上面的每一个字。 报上邬瑾,凭一己之力,所向披靡,劈开了国朝的伪善面目,也免她在御史台中受辱——此时她本应该在受刑,邬瑾的奏本,让朝局变得莫测起来,御史台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赵世恒,不是祁畅,他有浩然之气,有风骨,有气节,有自己的道。 她要去看看这个人,如同她穿越暴风雪那一次。 第366章 游牧卿打开精舍门,外面守着两个狱吏,昏昏沉沉,哈欠连天,听到门响,连忙抖擞精神,左手按住腰侧佩刀,右手按住刀柄。 “将军要净手,”游牧卿走出来,打个哈欠,“劳烦二位关门。” 莫聆风是女子,他是男子,回避已不是第一次,狱吏并未多想,两人齐齐转身,一人勾住一个铜环,正要将门扇拉上,脖颈后方忽然一痛,随后两眼发黑,软倒在地。 莫聆风走出来,内心急迫,一脚踩在狱吏手上,走入灯火摇晃的甬道。 她来时,御史台狱还空荡着,只有阴暗气味,不过一个日夜,甬道里就蓄积起腥气,混合着刺鼻药味,另有便溺之气,藏在这二者之中,让人难以忍受。 除此之外,潮湿之气也阵阵往上涌,细如牛毛,跗骨蚀髓。 第310章 伤重 莫聆风急急往前,目光飞快掠过一间间牢房,一个狱吏正对着马桶撒尿,水声“哗哗”作响,游牧卿悄声过去,一记手刀落在此人后脖颈处。 这位狱吏险些一头栽进马桶里,游牧卿拎着他衣襟,将他甩进角落。 整个御史台狱内,便只有这三个狱吏。 此处守卫向来宽松,只因官员入狱,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家人、宗族,从来只有自尽者,没有越狱者。 莫聆风两袖生风,走的飞快,游牧卿在她身前亦是疾步前行,两人衣袖猎猎作响,壁上油灯灯火也晃动不止。 两人走到小窦牢门前,小窦见到莫聆风,飞快奔至门边,两手抓住木栅栏,激动道:“将军,走?” 游牧卿百忙之中,抽空对他翻个白眼:“老实呆着!” 小窦瘪嘴,奋力把脑袋卡在栅栏之间,眼巴巴望着莫聆风,贺峰听到动静,从干草上翻了个身,悄悄睁眼一看,就见游牧卿撬开邬瑾牢门,莫聆风一脚迈了进去。 莫聆风目光落到邬瑾身上。 邬瑾躺在地上,没有醒过,一件鹤氅皱成一团,像是被人随手一抛,掉落在邬瑾身上。 鹤氅干净柔软,并非狱吏所有,只有贺峰牢房中多了几样用具,应该是家人送进来的,他费力抛到了邬瑾身上。 她走到贺峰牢边,拱手一揖:“多谢鹤氅。” 贺峰双目紧闭,卧倒在地,不言语,当做没有看到莫聆风。 坐到牢里,他心里反倒清净了,无论外面如何沸反盈天,风都吹不进御史台狱。 况且邬瑾可怜,他装聋作哑,就可以活人性命,有何不可。 莫聆风要的便是这份沉默,她回到邬瑾身边,蹲身揭开鹤氅一角,去看邬瑾身上伤势。 在这之前,她已经预想了无数遍邬瑾的伤势,廷杖都是禁军动手,认真起来,二十杖就能把人打成一滩烂泥,这三十六杖,哪怕不会让邬瑾身死,也绝不会轻。 纵然已经想过,但在揭开鹤氅时,她心里仍旧一慌,强自镇定后,她借着墙壁上一点火光往里看,一颗心登时“咯噔”一下,险些叫出声来,下意识别过头去。 鹤氅下,邬瑾衣裳剪碎了,后背和臀腿都露在外面,莫聆风的变颜失色却并非是为男女有别。 喘匀那一口气,她才回头,再次去看邬瑾伤势。 邬瑾身上皮破肉烂,血凝结成大片的暗红色,和刺鼻粗糙的药粉一起黏在身上,余下衣物,让血染的又冷又硬,已成铁衣,干草堆也都浸满血。 莫聆风小心翼翼放下鹤氅,膝行至邬瑾头侧,用手背去探邬瑾额头。 额头触之滚热。 他被井水浇过,狱吏的药粉也不足以治他的伤,捱到现在,已是气若游丝。 莫聆风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了一把。 就着微弱火光,她去看他的脸,他本是隆准丰额,华骨端凝之像,素来又一丝不苟,有日月郎朗之姿,此时却是发髻散乱,面目肮脏。 游牧卿压低声音:“将军,最多两刻钟,狱吏就会醒。” 莫聆风点头,揽住他的脑袋,挪动到自己大腿上,看他唇齿之间、鼻孔、耳内干涸的血迹,她已经想过廷杖三十六是如何痛楚,没想到竟能将一个人毁灭至此。 只有五脏六腑受损,七窍才会有血。 他的身体,被刑杖一寸一寸碾碎,此地无医无药,要如何才能医治? 一大滴眼泪落到邬瑾发中,莫聆风伸手抹去,低声道:“别怕,我带你回宽州去,李一贴在宽州,他会让你和从前一样。” 她再摸摸邬瑾鬓发:“他们都辜负你,我不会。” 邬瑾的神智已是一片空白,肉体上的疼痛离他远去,灵魂也很快能彻底解脱,迷蒙之中,他挑着一担饼,从十石街那条逼仄狭窄的小巷中侧身穿过,来到裕花街卖饼。 风起灯动,他如坠云山幻海,忽听一阵金铃响,他仰起头,就见楼阁之上,自己竟坐在金珠白玉之中,执壶斟酒。 不、不是酒,是冰糖花蜜水,莫聆风坐在他对面,两手手肘撑在桌上,双掌托腮,笑吟吟望着酒盏,程廷坐在他身旁,大快朵颐,大黄狗依偎在他脚边,啃着骨头。 周遭安静的很奇怪,只有炭火之声“噼啪”作响,花蜜水倒满一盏,莫聆风伸手接过,慢慢地喝。 一滴花蜜水从盏壁上滴落到衣襟上,温柔晕开,她穿的是鹅黄色衫子,金项圈压在衣襟上,衬得她肌肤似雪。 第367章 程廷在这时开了口,说要去看麻龙,莫聆风当即放下酒盏,很是赞同。 两人的面目慢慢模糊起来,声音却不遥远,而是越来越近,钻进他的耳朵。 “邬瑾......” 邬瑾睫毛颤动,黏在一起的两片嘴唇撕开,发出低低气流之声。 莫聆风看到他动作,连忙俯身,将脑袋贴过去:“不要怕,我在这里。” “走......快走......会有嫌疑......”邬瑾一口热气,全凝结于此,话未说完,便再没了声音。 他的死谏,是为民请愿,为国朝诛宗亲,也是在为莫聆风铺一条干干净净的路。 不用多久,消息就会传遍天下,到时便能让莫聆风平安从御史台狱中出去,能让民心、百官胁迫皇帝放她回宽州。 也许还来得及阻止堡寨再一次开战。 他这有私心的卑劣之徒,表里不一的共谋者,正适合死在这肮脏之处,不值得莫聆风为他冒险私出精舍,背上潜逃之嫌。 不再活泼、没有金项圈的莫聆风,仍旧是他心中一缕牵挂——长路漫漫,艰难险阻,她一个人走,一定很孤单。 莫聆风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心头一紧,一双手紧紧抱住他两肩。 她在战场上见过更惨烈的厮杀,伤在自己身上,她也只做平常,可伤到了亲爱之人身上,便让她心如刀绞。 游牧卿从牢里找到一碗冷水,蹲身喂水,一手捏住邬瑾下颌,一手将碗往他嘴边送,邬瑾喝进去的少,洒出来的多。 “将军,没有医药,今晚恐怕......。” 莫聆风咬牙忍住悲痛之意:“刮一层梁上灰来。” 堡寨中有位医者,曾说过一个土方,叫“寡妇床头尘”,在紧要时能治外伤,若是没有床,梁上经年未动的灰尘也是一样。 御史台狱中的梁上,想必没有毛贼光顾,也不会有狱吏上去清扫。 第311章 瞬息万变 游牧卿赶紧泼掉碗中水,带着碗奔出牢房,从马桶旁捡一块干净厕筹,跃上房梁,用厕筹刮下来一层灰,放入碗中。 灰尘不多,他轻巧挪动脚步,换个地方再刮。 刚刮出来半碗梁上尘,他耳朵一动,停下手中动作,凝神细听远处传来的动静。 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佩刀在衣物上摩擦的声音,还有谈话声,火光变成一片薄薄的纸,从狭窄窗缝钻了进来。 有人来了。 他端着碗,翻下房梁,奔去邬瑾牢房。 莫聆风右手钻进左袖袖袋,抓出一撮沙糖,塞进邬瑾口中,等不及让糖化掉,她再抓,再塞,将沙糖全部送入邬瑾口中后,捂住邬瑾的嘴,让沙糖慢慢化掉,成为支撑他性命之物。 游牧卿一个箭步冲进去,低声道:“将军,有人来了,快走。” 莫聆风眉头一皱,松开黏腻的手掌,轻轻放下邬瑾,拿过粗瓷碗,揭开鹤氅,将梁上灰倾倒在伤势最重的后腰处,随后盖上鹤氅,放下碗,站起身。 刚要往外走,邬瑾趴在地上,忽然呕出来一大口血,连带着还没有化开的沙糖也一起吐了出来。 莫聆风管不住心,提不动脚,收不住泪,急蹲身:“邬瑾......” “将军!”游牧卿听的声音越发近了,喊了起来。 莫聆风再次站起来往外走,游牧卿紧随其后,关门上锁,和莫聆风一道向内疾奔,还未离开甬道,狱门忽然一开,火光一泄而入,甬道中栅栏、门锁等物,都生出晃动之感。 其实是影子在火光下飞快向后移动。 莫聆风和游牧卿的影子也被火光拉的奇长无比。 火光来自数盏灯笼,提灯笼的是御史台狱外面巡查的四个狱吏、在值房中的两位领侍御史、三位监察。 在灯笼之中,站着魏王、心腹内侍书景、御史中丞傅严,三人不约而同看向莫聆风,面孔从肃然变成惊愕。 他们来夜审邬瑾,没想到会碰到莫聆风。 书景惊叫起来,莫聆风便伸手按了按腰间尖刀。 傅严害冷似的打了个冷战,不着痕迹后退一步,魏王抬起右手,向前一招:“罪人潜逃,杀!” 机不可失。 莫聆风众目睽睽之下潜逃,王府护卫齐力诛杀她于御史台狱,光明正大! 朝臣和书生已经因死谏而沸腾,再过一日,民意也会因死谏而沸沸扬扬,与莫聆风息息相关的宽州和堡寨,更令他们担忧。 若是因此纵虎归山,陛下将会含恨,也会迁怒于他。 莫聆风死,能解陛下心中一大隐忧,再将邬瑾死谏背后指使者推到莫聆风身上,于他、济阳郡王、陛下,都是无上圆满。 后方护卫立刻向前围拢,拔刀出鞘,甬道狭长,只够两个护卫欺身上前,刺向莫聆风。 游牧卿从莫聆风身侧钻过,一只手从莫聆风腰间拔出尖刀,迎上刀刃,狱中顿时响起刺耳的刀刃相击之声。 贺峰爬起来,看着刀锋上火光一闪而过,不由自主向后跌去,唯有小窦不知道怕,抢到牢门边,把手伸出栅栏,去掏挂在外面的锁,随时准备夺门而出。 接下来,在短短几息之内,这种尖锐刺耳的声音在甬道中曲折回荡,令人头皮发麻。 在打斗之中,莫聆风缓缓抬头,盯着魏王,刀锋从她脸颊旁飞过,钉在她身后墙壁上,她不为所动,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有了形状。 第368章 一个护卫撞上墙壁,砸落油灯,滚烫和灯油随之倒在他脸上,甬道中顿时爆发出一声惨叫,莫聆风目不斜视,外面吹进来的风吹的她血都凉了下去。 从腰间取下莫家军军牌,在魏王目光扫过的一瞬间,她举起、放下。 魏王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但是在一瞬间看清楚了她手中的东西。 他心头一动,目光向下,看向莫聆风身上大块大块污渍,再看牢房中不知死活的邬瑾,思忖着向前走了一步。 原来邬瑾是莫聆风的软肋。 而他抓住了这个软肋,几乎是抓住了整个莫家! 他忍不住在心里轻笑——女人就是女人,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永远做不成大事。 他两眼放光,喝一声住手,等到刀光收起,甬道清净,他再次迈步上前,一脚踢开灯盏:“莫将军的亲卫身手不简单,想要潜逃,倒是轻而易举。” 所有人都看轻了这个矮小的亲卫,以为他没有功绩,就是寻常之辈,没想到禁军中出来的护卫都不是他对手。 游牧卿退回莫聆风身边,捉刀不语。 莫聆风抬脚看了看鞋底灯油:“不是潜逃。” “那莫将军不在精舍,在外面做什么?” “精舍门未锁,我出来走动,顺道看看同乡。” 傅严一挑眉,不知魏王为何忽然变卦,给莫聆风狡辩之机——明明地上昏迷的狱吏也是她畏罪潜逃的铁证。 “莫将军这位同乡,怕是凶多吉少,”魏王回头对书景道,“取我的名帖,去请太医来。” 书景点头,从簇拥着的护卫和御史台官员中挤出去。 魏王再扭头看向傅严:“我留一队护卫在此,帮着御史台狱看守要犯,太医来时,也能帮忙。” 傅严连忙拱手,神情疑惑:“多谢王爷费心。” 魏王摆手:“你们在这里等着,我送莫将军去精舍。” 说罢,他和莫聆风一前一后,走回精舍,莫聆风走到佛像前坐下,端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魏王坐到太师椅中,翘起一条腿,仔细打量莫聆风,一盏昏黄油灯,高悬在壁上,光影自上而下,让她精致的眉眼展露无疑。 精舍外面忙碌着,狱吏拖走昏迷的同僚,又进进出出,协力为邬瑾更换衣物,摆放炭盆,提进来热水,脚步声“踏踏踏”响起,精舍中的魏王和归德将军,似乎是有要事,但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知道魏王请了太医,邬瑾不会死了。 莫聆风放下茶盏,神情平静,将军牌抛给魏王:“我本可以给你更令堡寨信服之物。” 魏王接在手中,看那块刻有莫聆风姓名的军牌:“是什么?” “金项圈。” 魏王起身,将军牌还给莫聆风:“人人可造之物,无论是军牌还是金项圈,都是‘金狮子章’罢了,莫将军,你我联盟,还需更特殊之物。” 第312章 交易 精舍中两人对坐,游牧卿站在莫聆风身侧,整个精舍安静隐秘,喧闹之声散如风烟,人影投在地上,墨色浓浓,如浴波涛。 外间依旧是冷冷夜,萧萧风,杂杂声,几声“太医到了”的呼喝最为大声。 莫聆风问:“王爷想要什么?” 魏王答:“你的生辰八字,我会予你一纸婚书。” 莫聆风一笑:“我虽已禁囹圄,呼吁无门,却还记得自己在三川寨外对敌时,正巧遇到大风沙,见到一只苍鹰,逆风而行,伸出利爪,抓走一只黄羊,而后越飞越高,不见踪影。” 魏王道:“这和我们的事,有和干系?” “相干,”莫聆风神色从容,“王爷知道一只黄羊有多重吗?知道那风沙有多大吗?” 不等魏王回答,她道:“王爷是金丝雀,活在陛下编织的笼子里,抖擞一下漂亮的羽毛,就以为能和正统抗衡,我是野鹰,既不会进笼子,也不会附和,只会把你吃掉。” 说罢,她抬起头,龇牙咧嘴吓唬他一下,并没有凶神恶煞,反倒可爱机灵,像是过于天真,放了狂妄的大话。 魏王笑了一声,正想夸一句可爱,但莫聆风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王爷心里有江山,眼里却看不到江山,竟囿于联姻小事,宽州朔河天水同碧色,白雪盖荻花,王爷不想要?” 魏王瞳孔猛地一缩,嘴角笑意消散。 油灯在累结数个灯花后黯淡下去,未得命令,游牧卿不敢轻易离开主子身边,以至于火光越发黯淡,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火星。 暗影笼罩两人,莫聆风头上更多一层佛像落下的重影,从邬瑾身边剥离的后,她再次八风不动,心如止水,丹凤眼目光冰冷,逐渐酷似莫千澜。 魏王的目光闪烁不定:“虚无缥缈的承诺,不足以让我冒如此大的风险,救你们脱困。” 莫聆风伸手,在微弱光芒下看自己手指上褐色污渍:“我珍爱之物,王爷已经握在手中,王爷只需让他活命,我自会写两张供状,招认通敌、指使他两桩事。” “你如何脱困?” “王爷不必问,事后我会将宽州送到你手中,作为王爷报酬,日后再合作时,王爷也就不会心有疑虑了。” 魏王心中掠过一丝模糊念头,但很快就被纷杂的思绪冲散:“宽州是王土,节度使之名,也只是个空壳,将军要送出的,是什么?” 第369章 莫聆风笑道:“事毕之后,我送你一州之财吧。” 魏王放下腿,坐直身体——宽州不富,一州之财不多,但莫聆风透露出的消息,却是她会让节度使名副其实,实控宽州!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一个彻底复苏的莫家支撑。 这一切,并非因为他有何不同之处,只是因为今天这个时候,他来了。 如果来的是太子,那这份支持就是太子的。 原来握住邬瑾,就是握住了莫聆风。 “三日之内,还请将军呆在精舍不出,二十五日酉时前,将军请交出两份供状,我保邬瑾性命,事毕,也请将军信守承诺,否则邬瑾会玉碎于此。” 莫聆风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落入耳中:“好。” 堡寨之中,纵有谋划,此时也在千里之外,不知乱象究竟如何,泽尔又能忍耐多久,时间拖的越久,对她越有利。 短短三日,原本笃定之事,将变得模棱两可。 战乱,能不能如期而至? 魏王起身告辞,离开此处。 御史台狱并未随着他离开而安静,嘈杂依旧,魏王留下的护卫尽忠职守,将牢房把的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狱中人度日如年,狱外也如油锅滴水,炸响不止。 文人学子提笔蘸墨,洋洋洒洒,骂骂咧咧,再为文武百官分门别类,为邬瑾求情者皆是清流,赞不绝口,为宗亲求情者皆是巨蠹,人人喊打,倒了大霉的是一言不发者,文士谓其为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见了也要讥讽几句。 乱糟糟到了九月二十五,皇帝所给限期时,三司中傅严、邱凯、杨英再聚御史台。 傅严急,杨英也急,然而两人急的不是一件事,傅严心急火燎等着莫聆风的供状,杨英却是因济阳郡王一案未曾落定而心急如焚。 至于刑部尚书邱凯,端着茶盏,随波逐流。 杨英驱使随从在大理寺和御史台来回跑动,傅严一盏盏喝茶,一趟趟去官房,一遍遍问脉案,急的嘴里起了个大火泡,却无法令邬瑾退去高热。 邬瑾一刻不脱险,莫聆风就绝不提笔。 申牌时,傅严忍无可忍,把茶盏重重顿在桌上,起身去屏风上取鹤氅,邱凯吓了一跳,茶水一晃,洒在手背上。 傅严套上鹤氅,大步流星出值房,赶去狱中,见邬瑾趴在榻上,仍无知觉,心里一急,鼻子里一热,一管鼻血淌了出来。 他不比邱凯和杨英,有家族,有恩师,可以不结党,他为自己急,也替魏王急。 他在牢中打转,见太医前来,急赤白脸地抓着太医问,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道:“重剂起沉疴,但下药多毒,邬学士五脏六腑受损,又恐承受不住,请中丞拿主意。” 傅严沉吟不语,片刻后,忽然大喊“备马”,撒腿就跑。 他提衣狂奔,跑出御史台狱,马已到石狮子边,他疾步上前,从门子手里夺过马鞭,翻身上马,打马而走。 他做不了主,所以要去找魏王做主——比起一言不发的太子,为邬瑾请太医的魏王,如今正得人心。 魏王府门庭若市,正在宴客,书景见他突然前来,连忙先带他去花厅。 “快告诉王爷......”傅严的气还没喘匀,“莫......供状还没写......邬瑾还没醒。” 把这口气喘匀后,他将太医的话告诉书景:“请王爷拿个主意。” 书景听罢,匆匆出去,悄悄给宴客的魏王传话,魏王避开众人,也很踟蹰。 一盏茶的功夫,魏王咬牙道:“用重药。” 若不是莫聆风,邬瑾早已是一块冰冷沉重的烂肉,只因莫聆风要他活,他才多活了这三日。 他压低声音:“告诉太医,不必管以后,只管眼前,让他好转。” “是。” 第313章 胶着 莫聆风坐在精舍,静待消息。 邬瑾没有消息,药味浮浮沉沉,她嗅到苦味,像莫千屋中澜日日不断的药碗。 堡寨也没有消息。 酉时更鼓声响起,精舍门随之叩响,游牧卿悄然上前,“嘎吱”一声,将门打开一条缝,从门缝里伸出手去,接进来一个食盒,“哐当”一声带上门,搁置在案上,又退回莫聆风身后。 他揣着尖刀,双手抱胸,站在暗处,神色凝重,食欲减少,对晚饭不为所动。 莫聆风打开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来一碗糯米饭,一碗羊肉和两样小菜,抄起筷子,吃了一口糯米饭,立刻就从心里满到嘴里,再也吃不下去。 天冷,饭菜迅速变得冰冷油腻,气味腥膻。 酉时过半,夜色铺天盖地袭来,门口才再次响起叩门声。 游牧卿再次上前去开门,从门缝往外瞅一眼,然后将门敞开,让内外都能一览无遗。 门外站着傅严,从狱吏手中接过笔墨纸砚俱全的托盘,迈步进门,神情郑重,走到莫聆风身前,用托盘挤开案上碗筷,把笔墨纸砚摆放在案上,低声道:“莫将军,我来取供状。” 因为低头,莫聆风看到他幞头上有一圈汗渍。 她摸了摸笔锋:“我出去走走,回来再写。” 傅严点头:“将军尽快。” 莫聆风走出精舍,门外守卫森严,弥漫着浓浓药气,邬瑾牢门外摆着药炉,烧的正旺,一个年轻大夫手撮一把草药,放上戥秤,称过后,倒进一旁油纸中。 第370章 草药碎屑在炉火下飘荡,本就狭窄的甬道变得更加杂乱,莫聆风侧身踮脚过去,往里看了一眼。 一个狱吏正扶着邬瑾半卧喝药。 邬瑾身上干净,发髻重新梳过,能吞咽,只是神智尚且昏昧。 莫聆风没有进去,负手而立,俯身去看翘头长条几上摆放的药方。 她看的细致,傅严心焦如焚,耳中听的铜壶滴漏“滴答”作响,三番两次要催促,都不敢上前。 只差临门一脚,任何举动都是节外生枝。 好不容易等莫聆风看完药方,退回精舍,案上饭菜收走,墨也已经磨好,她坐过去,提笔许久,才落笔。 “具供状人莫聆风,系宽州人,朝廷三品归德将军,高平寨统帅,因罪......” 整整三日,足够她对供状熟稔在心,然而她一字一顿,写的艰难,两张供状,直写到戌时将至,才写完。 傅严等的汗流浃背,见她搁笔,连忙上前收走供状,迅速扫了一眼,见莫聆风供认不讳,才如释重负,往外走去。 精舍门再次关上,莫聆风坐着没动,垂眸思索片刻,低声吩咐游牧卿:“此时宫门已经下钥,哪怕陛下有旨留门,朝臣也无法入内,明日早朝才是发作之时,子时你出去,去码头找石家船。” 石家的船,比官船还要快。 只要她回到宽州,便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不受笼网羁绊! 游牧卿答应一声:“何时接应?” “寅时——”莫聆风再摇头,“卯......申时。” 再等两个时辰,看堡寨会不会有消息传来。 回宽州是下下策,一旦突然在宽州起事,她便再无喘息之机——堡寨正是元气大伤之时,届时腹背受敌,她需要费数十倍之力,才能求得生机。 此前种种谋划,也将付诸东流。 她缓缓摇头,又轻轻摆手,示意游牧卿等一等,在屋中慢慢踱步。 天越来越暗,火冷灯稀,寒风切窗,霜露满襟,莫聆风冻的通身冰凉,两手揣在袖中,心思和天色一眼晦暗不明。 朝堂阴谋本就和战场厮杀一样,稍有差池,就会输的遍体鳞伤。 佛前一朵干枯的木芙蓉“啪”一声坠落在地,只留下一根干枯枝条,她忍不住想邬瑾在死谏之前,可曾到过御史台外,遥遥地往里望一眼? 他一定来过,心中存着必死之志,怀中藏着奏本,站在墙外、门外,看一眼。 也许有信、也许有物,只是不知被何人截去,丢在哪一处。 京都城中,已多失败者的血泪,他们不应再多加点缀。 片刻后,她定住脚步,狭长上挑的眼睛里,闪烁着猛兽的光:“今夜你潜去魏王府,卯时前不见军情,杀魏王。” 藩王薨,国朝有丧,有供状也无人有空理会她? 魏王尚不知自己已成猎物,傅严携供状出御史台时,已不能入宫,恰巧陛下口谕令魏王进宫,便将供状交给魏王,请他转呈皇帝。 宫中灯火连绵,魏王随内侍前行,风极冷,沙沙细雪令人衣重身寒,屋瓦、廊下都是一片潮湿,又湿又冷,呼吸之间,冷冽的透不过气来。 文政殿侧殿灯火最盛,皇帝在文政殿侧殿理事,魏王甫一入内,立刻一股暖意烘来,身上衣物越发潮润,极不舒服。 他大步上前,正要行礼,皇帝忽然从案上抓起一份奏本,怒掷过来,正中他额上。 奏本“啪”一声掉落在地,皇帝骂道:“废物!” 魏王慌忙跪地俯首:“陛下息怒!” 他看向打开的奏本,其上是谏言。 皇帝两手抓起案上数份奏本,悉数散在地上,全是谏言,一个个字,嬉着牙,叉着手,对皇帝无声讨伐。 皇帝面目森然:“众臣不义,逼迫朕,竟还责怪朕不仁,这天下,竟是要任由他们摆弄了!” 魏王答道:“陛下,他们也是被奸臣蒙蔽,御史台已查实,罪臣邬瑾,勾连归德将军,为归德将军脱狱,才有此死谏,现有供状在此。” 他跪直身体,从袖中取出供状,双手呈过头顶,张愿林走过来接在手中,呈给皇帝。 “谁的供状?”皇帝没有接手。 魏王回答:“归德将军。” 皇帝不想竟会有莫聆风的供状,愣了片刻,才伸手从张愿林手中拿过供状细看,其中一张是莫聆风供认王景华所告之事属实,其二是供人指使邬瑾死谏一事。 “御史台狱用了刑?” “不曾用刑,莫将军有感陛下——” 皇帝捏着两张供状,走到魏王跟前,劈手将其甩在魏王身上,斥道:“你当朕老糊涂了?拿这些话来糊弄朕!莫家人德行,就是极刑也不见得能招,更何况还不曾用刑,你如实回答,小莫写这两份供状,中间还有什么事?” 第314章 不安 不安。 皇帝对莫聆风亲笔所书两张供状,深感不安。 屋外起了大风,细雪成了雪粒子,噼里啪啦砸在窗纸上,殿内烛火无风自动,皇帝的面孔忽明忽暗,越显得严厉肃然,眉目似刀锋,锐利地切割魏王脆弱无力的伪装。 “说!” 喝声如同雷鸣,魏王吓得一抖,心头发紧,面色发青,下意识就想磕头,然而两张供状软绵绵伏在金砖上,似乎是莫聆风的眼睛在盯着他。 第371章 他耳边响起一声嘲笑:“金丝雀。” 他耳边再响起一声蛊惑:“宽州王爷不想要?” 想要,而且非要不可。 这条夺储之路,走到这里,他与太子,已无半分手足之情,父子之情亦是缥缈,储副身边有贰班,而他只有宗亲和文臣,皇帝的帝王术一旦失衡,他便会一败涂地。 若能得莫家暗中支持—— 他悄然看向御座。 他垂首分辨:“陛下明察,臣当真没有隐瞒陛下之事!” 皇帝冷笑:“那小莫为何会有供状在此?难道她在牢里呆几天,就把脑袋给呆傻了?她既然心甘情愿将这两份供状交给你,必定是有所图谋,当着朕的面,你还不说实话!” 雪粒子打的更响,掩盖住京都城弥漫的聒噪和怒气,都城之外,驿骑如流星,正向京都疾驰而来。 魏王咽一口唾沫:“臣当真不知她图谋什么,供状也是傅中丞请臣转交,许是太子殿下——” 他知道皇帝忌惮莫家,待他登基之日,再除莫家,也是一样。 皇帝打断他:“太子一向自视正统,清高自傲,宽州之事,他从不染指,更何况他在东宫闭门不出,如何去和莫家图谋!倒是你与御史台牵扯甚深,朕清楚的很!” 魏王颤抖着手,拾起供状,双手托着,掌心因为出汗,让这两张供状都有潮湿之感:“陛下信太子殿下,为何不信臣?” 他心中暗恨皇帝偏心太子,把太子摘的干干净净。 分明是皇帝要莫聆风伏诛,他做了这个恶人,顺水推舟,如今供状在此,皇帝还要两全。 既要清君侧,又想泰山封禅,岂有这般好事? “朕是为你好,”皇帝盯着他,“小莫年纪不大,却是虎狼之辈,要论气魄,你远不是她对手,你若是与她同谋,尸骨难存!” 魏王顿首道:“陛下......爹爹,儿绝不欺瞒陛下,去做那等驱虎吞狼之事!” 他做思虑状,忽然道:“二十二日,臣夜访御史台狱,想要一探邬瑾伤势,却见莫将军出了关押她的精舍,臣本要将其诛杀,后想到外间形势纷乱,莫将军虽有潜逃之嫌,却罪不至死,便将其带回精舍,严加看管。” 皇帝垂眼看着魏王这颗极力辩解的头颅:“朕知晓此事。” 魏王道:“臣有一大胆猜测,女子常有为丈夫费尽金囊典尽衣者,莫将军终究难逃小女儿情丝,爱慕邬瑾,为救他脱困,才写出这两份供状。” 皇帝摇头:“她是参横斗转之辈,纵然会为情所困,也不会自毁长城。” 供状应该在莫聆风被天下人所指、酷刑、威逼之下,送到御案,而非她自毁长城。 雪越下越急。 冒着风雪赶路的驿骑转瞬已至京都,马蹄声击破落雪声,响彻京都大街,马背上“马上飞递”的小旗猎猎作响。 雪粒如砂石,扑向递人面上,递人一手攥紧辔头,一手抽动马鞭,伏在马背上,直奔禁宫,已经下钥的禁宫,巍峨如山,庞大沉默。 在禁军怒喝声中,递人滚鞍下马,两条站立不住,跪倒在地:“八、八百里......急......” 递人手冻的发白僵直,去解背上文书袋,手指笨拙,怎么也解不开,最后拽着绳结,埋头用牙齿咬开,将文书袋交给禁军:“边关急递!” 文政殿中,皇帝想到莫聆风纵然提前在宽州排兵布阵,又有谭旋在堡寨监察,出不了乱子,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 “既有供状在此,立刻传朕旨意,三司立刻结案,赐鸩酒......” 殿外脚步声“踏踏”作响,打断皇帝思绪,皇帝拧眉望向殿门,心中那一层隐忧,竟随脚步声放大,让他有了不详之感。 张供奉轻手轻脚走出风帘,来到殿门前,两个小内侍立刻向上顶住殿门,无声推开沉重殿。 他迈过门槛,立在幽暗的冰天雪地里,打了个寒颤,呼出一大团白气。 不等寒气散去,一个内侍双手捧着文书,跑上丹墀:“供奉,是边关军情。” 张供奉一眼便看到文书上插有鸟羽,写有“飞递”字样,知是羽檄,片刻不敢耽搁,接在手里,折回殿中,快步走向皇帝:“陛下,是羽檄。” 皇帝心中本就不安,接过来拆开,从头看到尾,看过后,一只手哆嗦不止,两肋之间仿佛是岔了气,一股剧痛袭来,当即闷哼一声:“快......放她......” 一句话未说完,皇帝一头向后栽倒,手中军情抛在地上,成为不详的铁证。 “陛下!”张供奉惊的大叫,“陛下!快传太医!” 魏王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去扶皇帝,一边低头扫一眼地上急报,只见中间写着“金虏一千,备器械牛马,登城纵火,虽合军死守,然贼兵凶悍奸猾,出乎意料,兼堡寨将少兵伤......” 他心头登时“咯噔”一下,再看谭旋所写,请陛下“遣胆识绝人之辈,统帅大军”之言,忽然恍然大悟。 这便是莫聆风的脱身之计。 谭旋驱使不动堡寨士兵,以至一千金虏都抵抗不住,兵败如山倒,朝中除莫聆风外,竟无人堪使。 文政殿纷乱起来,众内侍颠来倒去奔走,魏王随张供奉将皇帝安置在床上后,便遣人去请皇后,同时走出文政殿,站在廊下,不顾风寒雪冷,寸步不离殿门。 第372章 太医院中众太医提着药箱奔来,地上湿滑,一位太医脚下一滑,“砰”一声摔倒在地,药箱飞出去,磕在望柱上,立刻敞开大嘴,把里面的脉枕等物吐了一地。 其余太医都已入殿,一位内侍上前将这位太医扶起,两人分头捡拾地上散落之物,太医瘸着腿,拎起药箱,衣冠已是不整,不能入内,正要出去更换,魏王忽然出声:“李御医且住,就在廊下等候,勿出文政殿。” 第315章 败局 李御医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在皇帝病情未明之前,魏王要瞒住东宫的太子。 如果瞒不住,也可趁机一探太子的手,在禁宫伸出来多长。 他对魏王行礼后,穿着湿衣站到廊下,冻得瑟瑟发抖,鼻涕长流,悄悄从袖袋里摸出来一块干姜片,含进嘴里。 魏王袖着双手,目光望向东边,只见雪已渐大,片片如席,叠在不远处飞甍脊兽上,落在嘉量中,铺在日晷上。 他脑海中一片空茫,什么阴谋算计,此时都浮不出来,只有一颗心,暗中蹦到了喉咙里,一张嘴,就会滚出来。 若是陛下今夜春秋不郁,他所依赖的宗亲、文臣,在正统面前,都脆弱的不堪一击。 唯一能和正统抗衡的,就是军权。 他的选择没有错,他需要莫家。 扭头吩咐一位相熟的内侍看管好文政殿外,他转身入殿。 殿内太医院院使、左院判、一位御医正在轮流把脉,他弯腰拾起军报和两份供状,交给张供奉:“供奉请收好。” 张供奉眼睛看着御榻上的皇帝,手接着东西,不假思索就往袖中揣,刚放进袖里,就反应过来,唬的脸都白了三分。 他赶紧抽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御案前,将供状和军报都端正摆放在案上。 等他转回床边,三位太医已经诊完脉,魏王在一旁问道:“如何?” 院使、院判、御医三者脉案一致,院使答道:“陛下脉象如洪,来盛去衰,乃是邪热炽盛,近四日请脉时,都有此症,已用过汤药扶持正气,方才陛下是邪热上冲,晕厥过去,只需稍加调养,便无大碍。” 魏王凉透的手渐渐有了知觉,提在嗓子眼的心咕噜噜滚回胸膛里,后知后觉出一身牛毛汗:“陛下何时能醒?” 院使道:“下官现在便行针,导出邪热之气。” 院判打开药箱,排出银针,院使行针催气,不到片刻,皇帝“哎哟”一声转醒。 魏王脑中空茫在这一刻终于转成后怕,“扑通”跪地,膝行上前,含泪攥住皇帝冰冷的手,哭道:“陛下……爹爹!” 院使拔针退下,皇帝目光落在魏王身上,下意识道:“朕败了。” 这一局棋,虽然还未最终落子,但他已经窥见失败。 莫聆风以超乎寻常的耐心、谋划以及心狠手辣,踏碎所有拦路石。 魏王没听清楚:“陛下要什么?” 张供奉以为皇帝要水,连忙走过来,扶着皇帝半坐,一个小内侍端着茶盏,跪地送到皇帝嘴边,皇帝低头喝了半盏,喘息稍定,眼睛环顾四周,见太医已出侧殿,才道:“老二,去,烧掉供状和军报。” 魏王一愣,随后爬起来,走御案前,拿起供状和军报,转身走到角落香炉旁,内侍揭开炉盖,他撒手将其投入火中。 火光一冲而起,青烟冒出,魏王弯腰伸头,看着竹纸烧成灰烬,示意内侍盖上炉盖,折回皇帝床前:“陛下,已经烧了。” 皇帝点头:“谁在翰林苑宿值?” 说完,他想起来翰林苑三位学士,邬瑾和贺峰都在御史台狱,只剩下计祥一人在。 “传计祥来草诏。” 张供奉连忙走出殿门,叫来小内侍去传旨。 计祥到时,皇后、太子也已经赶到文政殿,皇帝不再卧床,坐在御案前,神色晦暗不明,殿中炭火恰到好处,舒适宜人,不知为何,却诡异的灼人。 他拱手行礼,忽视太子、魏王目光中的交锋,对殿中弥漫的药味也闭口不言,皇帝赐座后,谨慎小心落座,从内侍手中接过笔,静待皇帝旨意。 “国以人为本,朝以才而立,今有翰林院学士邬瑾直言其上——” 皇帝说到此处,似有咬牙切齿之感,计祥写到这里,却是眼中有光。 “得此忠臣,朕岂可疑之失之,特开释邬瑾,复其官职,朕倚任非人,济阳郡王不修祖宗之德——” 皇帝停顿,端起茶盏,慢慢喝几口茶,将那一股乱蹿的邪火压下去,沉声道:“致使民怨沸腾,朕痛心疾首,不忍百姓流于荒野,着大理寺少卿勘鞫济阳郡王,立救民生于水火,免百姓劳苦饥寒,文武官各省察其过,上下交修,全三光之明,盛天下之民, 另有大将辱于小丑,勒限三司,查处奸诈小人,归德将军莫聆风即日早朝,再调劲兵。。” 计祥奋笔疾书,皇帝说到此处,长出一口气:“你去拟诏,明日四更鼓响,便录黄行下。” 计祥应下告退,皇帝又令皇后、太子回宫,让魏王歇在遐迩阁,臣、妻、子纷纷退去,殿中便只剩下皇帝一人。 张供奉在一旁轻声道:“陛下,歇了吧。” 皇帝点头,起身走了两步,忽觉身上衣裳沉重,疑心自己穿的是朝服,不由垂头看去。 身上并无大朝服饰,脖颈上没有白罗方心曲领压襟,腰间亦无金玉大带围身,只是件褐色圆领斓衫,轻薄柔软。 第373章 为何沉重的直不起腰了? 他张开双臂,令张供奉先除去他身上衣物,待斓衫脱下,他依旧没有轻松之感。 他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看张供奉跪地,为他脱鞋,心道并非衣裳重,而是自己疲惫不堪,身心沉重之故。 看着张供奉的头顶,他忽然问:“你第一次去宽州时,小莫还不大吧。” 张供奉将鞋袜脱至一旁,托着皇帝双足,为其揉捏敲打,同时答道:“是,那时候莫将军还是一团孩子气。” 皇帝闻着身上焦苦药气,随口道:“小莫长大了,朕也老了。” 张供奉手上动作不紧不慢:“陛下千秋不老。” 皇帝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很快就冷了下来:“朕刚登基那一年,京都暴雪,烧着炭盆也冷,朕想多烧一盆炭,他们以勤俭为由,推脱不止,其实只是每日多出一盆炭,那些帐,那些银子,全都要重新算过,他们嫌麻烦罢了。” 张供奉心知他说的是户部,低声道:“陛下英明,谁都瞒不过陛下。” 皇帝点头:“朕心里明镜似的,可是没办法,还是济阳郡王听说了,掏银子买炭,送到宫里来,因此他再糊涂,朕也于心不忍。” 张供奉想到勘鞫济阳郡王一事,涉及朝政,便闭紧了嘴。 皇帝想了一圈,收回脚,躺到床上,心想这一局,真是兵败如山倒。 第316章 强势 九月二十六日四更,天已冷绝,两手在袖中,如同揣冰,众臣在待漏院中,浑身哆嗦,好似抖铃。 待漏院中那一点炭火,微不足道,诸官依偎在一起取暖,冻得牙齿打颤,懒怠说话,只看外面雪虽已停,却是白茫茫一片,内侍不断挥舞扫把,清出一条道路。 本是一片寂静,忽有人出来传皇帝敕令,这敕令不在早朝时传,却要在四更时传,本就奇怪,众人再一听敕令,越发惊诧。 待传令官走后,一群朱紫官员立刻喁喁不止,数张嘴开开合合,待漏院中一片白气腾腾。 官员不似学子天真,不会以为这敕令便是他们谏言赢来的胜利——哪怕邬瑾以身殉道、旁观者笔似刀锋、民意已能覆舟、天下哀嚎遍野,也无法掀开皇权至高无上的口子,这种胜利,必定是皇权与军权博弈过后的结果。 这是莫聆风的胜利。 他们不得不多加思虑,只因从古至今,实权者的胜利都如同深渊暗流,能够轻而易举碾碎在深渊中游动的虾兵蟹将。 大理寺杨少卿搓着双手,低声问刑部邱尚书:“昨夜是不是有军报入城?” 邱尚书来回跺脚:“问吴枢密使才知道,不过住的近的那两家说,昨晚确实有听到马蹄声,有军报事小,军报写的什么,才重要。” 两人同时回头看一眼独霸火盆的吴鸿喆,都在心里想:“老东西。” 老东西老而自知,穿的厚重,怀里揣着暖炉,右手抓着肉饼,吃的满嘴流油,摇头摆尾,没空开口。 计相吕仲农背着手,避开几位宗亲,走到吴鸿喆身边,微微躬身:“枢相这饼像是东头楼的饼。” 吴鸿喆咽下去一口:“正是。” 吕仲农闻着肉饼香气,咽下一口唾沫:“昨夜有军报入宫,听说是羽檄?” 吴鸿喆用左手掏了掏耳朵:“你说什么?” 吕仲农对他装聋作哑的无耻行径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却又无可奈何。 宗亲没有心思顾虑军事,聚在一起,谈论济阳郡王勘鞫一事。 “虽说是入狱,但陛下一向厚爱济阳,依我看,等风头过去,就会放济阳出来,罚他三年禄米。” “不好说,不说别的,那宗田恐怕全都要重新丈量。” “我看也是,姓邬的完全是条疯狗,要是草草了事,一定又会揪着此事不放,狗叫个没完。” “陛下应该会将他外放吧,再留在这里,我们这点家底,都会被他扒干净。” 若是外放,邬瑾的仕途,便断绝了。 除宗亲外,另有人却在议论莫聆风今日早朝之事。 莫聆风是女将。 女将少有,上朝者屈指可数,本朝更是绝无仅有,莫聆风入京后,入宫宴、入牢狱,却没有入过朝堂。 巾帼入朝堂,该站在哪里? 红颜入朝堂,穿何种服饰? 言语纷乱,待到进殿时,才稍静几分,随后太子与魏王竟联袂而至,再添一份奇异气息。 又过一刻钟,莫聆风进入禁宫。 她穿的是礼部思量过后,抓紧时间寻出来的一件五色绢甲,绢甲华丽,布帛厚重,内衬一件朱红色长衫,藏着傅严还她的金项圈,两只广袖在寒风中不舞,里面坠着她从将军府带出来的两样东西。 乌发在头顶挽做一个髻,花冠束之,手持牙笏,稳稳前行。 她的目光掠过华表盘龙柱,双脚踏上步步有声的金砖,衣摆拂过汉白玉龙纹望柱,三座石桥,横在紫宸殿前,中间是御桥,左右两侧是文武官同行之处,她没有任何感慨迟疑,一步便踏上右侧拱桥。 须眉男子走得,她也走得。 寒天雪地中,禁宫飞檐连阙,依旧严整巍峨,数点宫灯,照亮紫宸殿的雕楹云楣,她大步走入金殿,在一片灼灼目光中神态自若,鸿胪寺官员引导她站到武官之末,她径直走向前方,在吴鸿喆身后站定。 第374章 按例,她是三品武官,便可以站到这里。 鸿胪寺官员不敢强令她换地方,只能默默退下,官员们交头接耳,御史台监察官重重咳嗽几声,走上前来,环顾四周,要将失仪官员记录在册。 喁喁之声这才止住。 莫聆风旁若无人,慢慢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金台,神情平静,无惊讶,无欢喜,无臣服,无敬畏,反倒有种“不过如此”之感。 一旦手中拥有同等权利,受万民敬仰的帝王,也不过如此。 她和皇帝,将在这里上演一出君明臣贤的大戏。 皇帝在两刻后坐上金台,莫聆风随众人一同伏跪在地,行礼拜见天子,在皇帝免礼后,她掠一眼金台之上的皇帝,仍然觉得不过如此。 朝堂寂静,皇帝盯着莫聆风,火光映在她瞳仁里,璀璨光明,丝毫没有入狱后的潦倒困窘。 他略感头疼,口中发苦,吃进去的药不住往上返,半晌才咽下苦味:“归德将军临朝,是国朝幸事。” 莫聆风理当跪拜谢过皇恩,却纹丝不动,也不理会鸿胪寺导引官的眼风示意。 无人捧场,人人眼睛都盯着脚面,皇帝自顾自开口:“昨夜有军报前来,宽州形势虽已大好,金虏却仍在小股骚扰,谭知府囿于琐事,无从兼顾,朕想百官之中,归德将军最为骁勇,特令归德将军速还宽州,乘胜追击,剿灭贼众。” 他心知肚明,此举无疑是纵猛虎,归恶山。 聆风这才拱手出列,垂首道:“陛下委以重任,臣本当跪谢圣恩,然臣从军多年,有一事一直疑惑不解,还请陛下替臣释疑。” 皇帝紧闭的双眼骤然瞪大,立刻有立在刀刃上之感。 这女子锋锐,一言一行,都有目的,此时她的真正意图才开始显山露水。 他打起精神:“爱卿何事不明?” 莫聆风弯腰,将牙笏置于地上,寂静大殿立刻响起金玉相击之声,群臣也不由侧目,疑惑地看着她。 她伸手摸进右边袖袋,从里面取出手掌大一个荷包,扯开系绳,托于掌上:“陛下,这是去岁暴雪之年送入堡寨的军粮,自臣入军营起,军粮便是如此,国朝财力,当真艰难至此?” 吴鸿喆侧身伸头,看一眼军粮,惊得险些叫出声来。 其他人伸长脖子,也打算看时,张供奉已经过来,带走军粮,呈给皇帝。 第317章 吞天 皇帝低头看一眼,那股邪火再一次蹿至两肋,一颗心轰隆直跳,脑袋发晕,脸色瞬间转白。 张供奉看皇帝似乎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紧张的手心出汗,随时准备上前扶住皇帝。 皇帝慢慢稳住心神,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抓出来一把粮食,放到眼前细看,手掌中颜色纷杂,大米发红发黑,还有一些已经分辨不清是什么,另有潮湿成一团的糠,夹杂着沙子。 他喘几口粗气,提起这一小袋粮食,用力摔下金台。 袋中物纷乱落地,一片沙沙作响,滚到文武百官脚边,红色和他们身上的红袍颜色一样,黑色和他们头上的乌纱帽颜色一样,精准无比地打在他们脊梁骨上。 在众人瞪大的双目中,糠团里钻出来蛆虫,在至高无上的金殿上爬行,是金碧辉煌也藏不住的肮脏和龌龊。 枢密使吴鸿喆不再装聋作哑,利索出班,跪倒在米粮上:“陛下,臣监察不力,臣有罪!” 他跪下,三司中兵案正、副二使也毫不犹豫出班下跪。 没有跪下的人垂首沉默——这沉默似曾相识,似乎在几日之前,他们也曾在同僚的质问和陛下的怒火下,这般沉默。 但那一日的沉默是做壁上观,今日沉默,却是大难临身。 莫聆风从左边袖袋中掏出折叠整齐的一块布帛:“陛下,这是南北作坊送到堡寨的冬衣。” 吴鸿喆抬头侧目,看向莫聆风手中所谓的冬衣,还未等他看清楚,张供奉就已经疾步过来,把东西呈给皇帝。 这是冬衣上剪下来的一片,皇帝手指在布上摩挲两下,便知此物不能御寒。 不是冬衣应该用的厚帛,没有夹层,经纬稀疏,举起放到亮处一看,光从无数小孔洞中透过来。 皇帝闻到了布帛上散发的霉味,浓烈刺鼻,冲淡殿中所熏的香气,他几欲作呕,将布丢到张供奉手中。 布上的千疮百孔,就是国朝的千疮百孔。 同时他知道,莫聆风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不是邬瑾,她的目的不是为士兵叫屈申冤,她更不想要朝堂清明,此刻发作,想要什么? 他沉声道:“让他们都看看冬衣。” 张供奉连忙让小内侍拿下去,递给众人观看。 于是又有三人出班跪地领罪。 莫聆风弯腰捡起地上笏板,执在手里:“陛下,自臣入堡寨参军,粮秣、军需,便一年差过一年,臣以为是国朝艰难,历年出家财为资,去岁暴雪,臣倾尽家财,方才度过灾年。 可臣入京都,却见同僚裘马轻肥,宗亲堆金积玉,城中处处豪奢,出乎臣意料之外。 如今陛下恩深似海,臣本应愧颜受之,然而蠹虫蛀桂木已深,国帑不能养重兵,泰山之根摇动,臣家财已空,无力支撑,倘若陛下不能支持,臣不敢再把雄兵。 臣请陛下许镇宽州节度大使,管理调度宽州税收为军需所用,臣兄长离魂之躯,不能为朝廷所用,臣代其解官,陛下可任宗亲为宽州节度使,率兵御敌,敌退则还,并不久镇,事罢即还税于朝。” 第375章 她垂首,勾起嘴角,无声一笑。 皇帝别无选择。 如今宽州驻军已悉数进入堡寨,济州大半兵马也由谭旋带领,在堡寨中御敌。 他就算想和上回一样,弃堡寨,死守宽州,一时从哪里调动驻军? 北地有虎视眈眈的胡虏,不可轻动,南地过于遥远,驻军未到,宽州恐怕已经失守。 禁军之中倒是有数位领兵之将,但禁军只护卫禁掖安危,先帝时边关动荡至极,禁军上本跪请出京援手,先帝都未曾准许。 话音落下,满朝惊诧。 魏王悄然看一眼莫聆风——她竟然真的向皇帝索要节度使实权,聚财、军于一身。 到时候莫家势大,支持他登上皇位,易如反掌。 他不去想日后如何剿除莫家势力,一心只想冲破眼前困境,忍不住一笑,忽有如芒在背之感,抬头一看,就见太子满目厉色,正盯着他。 他暗叫一声失态,连忙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太子默然回首,也看向莫聆风。 小小年纪,步步为营,算计至此。 一旦莫聆风具帑持兵,掌握边关威权,便再难辖制。 绝不可再让莫聆风成长下去,否则将成大患。 这天下,不是莫家的天下,这朝堂,也不是莫家朝堂,岂能被她左右。 莫聆风持笏而立,朱红色的袖子没有了累赘,随着偷偷入殿的寒风摇动,殿内燃烧的火炭在寒风侵吞下,显出一种无力支撑的疲软。 她是这大殿中心最静的人,四肢百骸所流着的血,冷冽而且无情,脚下踏着的是金砖,也是莫千澜为她铺下的血路,无辜者的尸骸光明正大躺在下方,她自己的血、士兵的血,一同浇灌着这条道路。 还有邬瑾的血。 方才还能震动朝堂的粮草、布帛都成为点缀,朝臣们真正看清了这个小莫的威力。 他们悄然等待皇帝发话。 皇帝在金台上,从未有过这么久的沉默。 他不敢和上一次一样弃堡寨,守宽州——他没想到国朝的驻军,已经积弱至此,连一千金虏都抵御不住,遑论守城。 他看着莫聆风,如同看到猛兽伸出爪牙,追逐着在猎物身上撕咬下一块血肉,张开巨口,吞咽入腹。 是驱虎吞狼,还是放弃禁掖,让禁军出战? 此时吕仲农忽然出列,大声道:“陛下,莫将军所言,万万不可,国帑若泰山之安,不可轻动!前朝有例,节度使取财权,囤积巨额军费,蓄养将士,士兵不知天恩,只知依赖将领,威权累累,以至于外重内轻,成德节度使便是因此口出狂言。” 此人曾说‘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耳’,吕仲农不便在大殿上说出来,只能点到为止。 皇帝点头:“计相以为该如何?” 吕仲农道:“臣以为可遣禁军,随军携带粮草前往高平寨,彻底剿灭金虏。” 吴鸿喆还跪在地上,直起背,颤声道:“陛下,禁掖安危,亦有泰山之重,万不可轻用禁军!臣以为,可以议和,可避免国帑动荡,节度使持权。” 一位年轻气盛的翰林院官员出列:“大战过后,金虏士气已衰,如今不过小股骚扰,不乘胜追击,还要求和?从前种种辛苦,都将毁于一旦!” 吴鸿喆道:“让金虏称臣,岁岁进贡,怎能算毁于一旦?” 第318章 疲惫 “金虏凶蛮彪悍,不灭其气概,会俯首称臣?简直是痴人说梦!”年轻官员气势汹汹。 吴鸿喆受他抢白,不恼不怒:“帝王之治,攘外必先安内。” 又有人站出来道:“既要议和,何不决战前夕议和?此时再议,让战死堡寨的将士尸骨难安。” 一时间,和还是战,再起争论。 和者认定国朝财库空虚,更不能让宽州大权旁落。 战者认定要乘胜追击,不过暂时分出宽州大权,事毕收回,为何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防备至此——难道大败金虏后,便要藏名将? 皇帝坐着,上半身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半阖,十指交叉在腹前,同时压下两声咳嗽。 他知道他们是想消弭粮草、冬衣带来的祸事,吵闹的越凶,越能浑水摸鱼。 这些衣紫腰黄之人,对外是将、相、官,在他面前却只是读书人中的一个,这些人怕他,怕他身后至高无上的皇权,怕禁军手中举起的廷杖,怕被“弃于市”,怕一朝被夺。 惧怕藏在忠心下,藏在亲情下,藏在随机应变的言辞下,但再惧怕,也会被贪欲压下去。 唯独莫聆风,不惧他。 他因此而疲惫,本就昏沉的病体越发难受。 头痛。 疲惫。 跪着的人和站着的人争论不休,等到他们口干舌燥,言辞枯竭,才意识到皇帝和莫聆风全都沉默不语。 乱糟糟的声音消失,“嗡嗡”作响的大殿逐渐安静,只剩下蛆虫还在蠕动,在金砖上留下一道道长长污渍。 皇帝再等片刻,没有再等来只言片语,才睁开双眼,坐直身体,双手分开放在大腿上,目光从跪着的人身上一一扫过:“都起来吧,现在还不是跪的时候。” 跪着的人眼神飘忽,吴鸿喆两手撑地,摇摇摆摆站起来,步履蹒跚归列,在他身后跪着的官员也随之起身,如丧考妣般走回去。 第376章 皇帝随后盯着莫聆风看了一会儿,右手下意识在腿上拍打,太阳穴突突跳动,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扎。 他开金口:“太子。” 太子拱手出列:“臣在。” 皇帝伸手捏了捏山根,上半身微微前倾:“朕着你彻查军需一事,从京官,到地方,一个都不许姑息,你是储副,该调动谁,要调动谁,不必朕来说吧。” 太子握着笏板的手稍稍一紧:“臣遵旨。” 此事利国朝,却不利他,得罪文臣太多,他也会被臣子怀恨在心。 但若这国朝最终是他的国朝,他就要去做。 皇帝轻轻向太子挥了挥手,把太子挥回原位,然后再看向莫聆风。 “莫将军,朕知你肺腑之言,赤诚忠心,你兄长一事,朕心有所憾,既然官职已成累赘,朕便解其官职罢。” 莫聆风欠身谢过皇恩。 皇帝又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如今正是不得已之时。” “计祥,”他看向计祥,“你草召,魏王赵旭为宽州都督兼节度大使,随归德将军前往宽州,调度税收屯田,事毕还税于朝。” 他看计祥沉稳应下,再看魏王手中笏板微微一颤,不知是喜是忧,并不多加理会,只道:“此一战,如只能击退金虏骚扰,不能一举剿灭金虏,就行议和之事,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并非长远之道,有战绩在前,和谈时,便可使其称臣俯首,岁岁进贡,魏王可能担此重任?” 魏王垂首道:“臣绝不负天恩。” 皇帝疲惫的快要直不起腰,但事情却都有条理。 魏王兼节度使,调度税收,无论还朝时,他刮下来几层地皮,宽州都还是在自家人手中。 议和后,边关平定,他再来分化兵权。 他想挥手散朝,却恍惚着听到莫聆风开口:“陛下,魏王调度宽州,万无一失,然藩王与用兵者之间难免有所谣言,届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请陛下再迁一人为宽州通判,同领州事,分权制衡。” 皇帝只觉头痛的连头上大冠都支撑不住,勉强道:“将军以为,何人可以任此官?” 莫聆风言简意赅:“邬学士。” 于理,邬瑾清正刚直,不畏强权,正适合暂理宽州事物。 于情,邬瑾本就是宽州人,并且死谏过后,皇帝不会再重用,外放宽州正合适。 于莫聆风,却不该是不假思索,就能脱口而出的名字。 她应该推脱,让吏部拟定名册,让皇帝定夺。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说出口,让皇帝明白她要一个通判的本意,坦诚自己的软肋。 她就要他! 不要再用太子的什么人来做这个通判,制衡魏王! 皇帝忽然想到魏王曾说莫聆风爱慕邬瑾,不由冷笑。 他的冷笑亦是虚弱疲惫。 他因此不愿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邬瑾伤势未愈,此事吏部再荐人来吧,散朝,魏王、黄义仁入内留身奏事。” 说罢,他两手撑着御座扶手,缓缓起身,稍一动作,头上立刻有一阵天旋地转的痛感袭来,腹中也翻江倒海,有呕吐之感。 一把攥住张供奉的手,他行出紫宸殿,坐上撵架,寒风扑面而来,才让他压下了腹中的翻涌。 朝臣自身难保,只草草想了一句主仆情深,也稀稀拉拉离去。 莫聆风扭头看一眼皇帝离开的方向,同样是一声冷笑。 皇帝携魏王进入文政殿,黄义仁今日未在宫中,内侍已经出去宣召。 他在殿内坐下,随后赐座魏王,张供奉端着药碗和蜜饯送到案前,他端起碗,一饮而尽,放下药碗,忍耐片刻,对张供奉道:“取锭子药来。” 张供奉连忙示意人去取,取来之后,用水化开一些,两手食指蘸了,涂抹到皇帝两侧太阳穴上,又加些许力道按揉片刻。 锭子药香气清凉冲鼻,皇帝神智暂时清明,头疼也随之缓解,吐出胸中苦闷之气,他拿热帕子擦了擦手:“老二,此去宽州,除去调度钱粮、议和之外,还有一件要紧事。” 他顿了顿,看向四周林立的内侍,张供奉立刻会意,挥手让他们出去,自己在一旁伺候。 皇帝继续道:“莫家有积年十州之财,不在京都,不在莫聆风身上,那就是在宽州莫府,取之可解国帑之难,分国朝百年之忧。” 这是他第一次明言十州之财。 第319章 重击 魏王虽早有所思,忽闻皇帝直言,心头还是一震,脑海中模糊宝山,忽然一点点真实起来。 巨大石窟中,锦蔻已失颜色,丝线腐朽,垂落在地,各色宝珠滚满宝库,其华灼灼,金银累巨万,堆积如山。 然而他却不敢附和皇帝。 宽州莫,人丁凋零至此,却还能一代代守住这个秘密,一看就不好对付。 外放宽州,远离朝堂,皇帝身体又急转直下,他本就担着大风险,再加此事,他这一趟,就走的更不安。 他悄然看向皇帝,见皇帝眉心深深一道纹路,如针一般直插山根,大约是头痛身楚,目光阴骘,眼角向下,连同两颊的皮肉也往下掉。 两鬓之上,竟凭添了白发,似乎就是这两日生出来的。 见皇帝看过来,他连忙移开目光,看向地面,回道:“陛下,莫家人狡诈,十洲之财藏的颇深,臣只怕一时繁忙,手中又无人,难以施展。” 第377章 皇帝张了张嘴,想说话,但一口痰把声音全堵了回去,连呼吸都跟着不畅快。 他攥紧拳头,用力咳嗽两声,随着咳嗽,头也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但他什么都咳不出来,再用力一咳,声音空洞,像只破风箱,到处漏风。 张供奉在皇帝后背上一阵拍揉,等听到有痰音,急忙捧过痰盂,皇帝侧头吐出一口痰后,胸口憋闷之气一扫而空,有了短暂的舒适。 “朕会命黄义仁带几个人充做你的护卫,前往宽州,你在明,他在暗,配合着行事。” 魏王悄悄松一口气:“臣遵旨。” “诬告小莫的那个人——”皇帝皱眉思索,“叫什么?” 魏王道:“王景华。” 皇帝摇头:“在莫家做奴仆的那个。” 他伸手锤了锤胸口,胸口渐渐的又憋闷起来,呼吸时锣音深重,又有痰开始聚集。 “祁畅,”魏王忧虑道,“陛下,还是先请太医来看看吧。” 皇帝摆手:“这个祁畅,对莫府知之甚详,带上他。” 魏王点头应下:“邬瑾要不要一并带走?” 皇帝道:“小莫自曝其短,将他留在京都为质,日后将是一大助力。” 女人,果真是为情所困,难成大事。 他胸口像是絮了湿棉花,重重咳嗽两声,仍不能解,便又是一番折腾,直咳的面红耳赤,满头是汗,才咳出痰来。 头痛欲裂。 让张供奉在他后脖颈、人中上都擦了锭子药,才稍稍好过一些。 “如果实在找不到——”他喘几口粗气,示意张供奉额上缚巾,“这个心腹大患,朕不想再留给你们,等黄义仁来,朕再嘱咐他。” 张供奉拿一条黄巾子,紧紧缠在皇帝额头上。 魏王点头:“臣明白,陛下,宽州通判,是否也随军前行?” 皇帝百般不适中,也知道他是想看自己属意谁做这个通判,冷哼一声:“通判后到,你不要耽搁,明日随军便行。” 他确实属意太子的人去做通判,以此制衡没了辖制的魏王。 魏王刚要应声,便有内侍在殿门外报黄义仁前来。 皇帝召他入内,黄义仁满脸焦急之色进殿,见到皇帝后,噗通跪地,喊道:“陛下,济阳郡王遭刺,身死囹圄!” 济阳郡王没了? 魏王瞳孔猛地一缩,竟有几分不能自持,愣愣看着黄义仁,身上冷汗一层层往外透,脸上血色瞬间褪去,面色惨白。 他屁股不自觉离开绣墩,双腿半曲,不敢置信地想要起身。 御案前方传来一声重响,是皇帝手边茶盏落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宫中,不是在王府。 皇帝脑中“轰轰”作响,一把抓住张供奉手臂,头重脚轻的半起身,看向跪伏在地的黄义仁,嘴唇哆嗦:“什么?” 黄义仁直起腰,也有几分愣神:“散朝后,有人潜入大理寺狱,刺杀了今早入狱的济阳郡王。” 魏王声音尖利:“不可能,大理寺狱难道是纸糊的?随便一个人就能闯进去!” 皇帝伸手在放锭子药的碗里搅动两下,使劲抹到黄巾子上,气急败坏:“谁?谁做的?” 黄义仁垂首回答:“大理寺狱没有截住凶手,臣的人去追时,已经不见刺客踪影,只见到一套血衣,一把匕首丢在马桶里。” 皇帝脑子乱成一团,再次伸手去取锭子药,慌张之间,药碗坠地,碎做数瓣。 张供奉搀着皇帝,殿中又无其他人,只能任凭碎片躺在地上,药气在炭火气中炸开,满殿都是刺鼻药味。 皇帝死死盯着黄义仁:“没看到?” 黄义仁听到这切齿之声,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道:“是。” 皇帝再问:“一个可疑之人都没看到?” 黄义仁情急之下,冲口而出:“莫将军府上亲卫当时路过了大理寺!” 皇帝听后,神情一滞。 他沉思良久,想到早朝时发生的一切。 明明她是胜利者,却在邬瑾一事上犯糊涂。 会不会是她? 一定是她! 他突然声嘶力竭,呐喊一声:“快去抓她,就是她!” 张供奉看他目眦欲裂,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扶住皇帝,一边焦急看向外面,只恨自己不能分身出去请来太医。 黄义仁惊吓之余,瞬间想到皇帝所说的“她”是谁。 莫聆风! 他跃跃欲试起身,却又迅速按捺住手脚。 没有任何证据,如何抓一个三品大将军? 魏王呆若木鸡,手足无措坐在原地,忽然醒悟过来,起身冲上前去,和张供奉一左一右搀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喉咙里“呼噜”作响,喘着粗气,过了许久,才平复下来,甩开钳制在自己身上的两只手,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叫太医。” 张供奉连忙奔向殿门,一边叫人进来收拾,一边吩咐人叫太医。 皇帝耷拉着眼角,嘴角抽搐,许久才平复。 国事、家事交织,君子之道、帝王之术相较,权、利制衡,林林种种,如同一把钢刀,把他的头切割成数块。 头疼。 疲惫。 这个疯子! 原来她是有的放矢,并非为爱失去理智! 这个疯子,她怎么敢! 第378章 要是他不放邬瑾离京,下一个是谁? 太子还是魏王? 他无力再思索,张开口,尽力道:“让翰林苑草诏,迁——” 他立刻想到这个迁不对,不能被人认为是外放邬瑾:“加邬瑾为宽州通判,赐宅院一座,钱一万。” 一个内侍领命,冲出药味混杂、笼罩着一股重压的文政殿,殿外虽有云开雾散之像,却还是一片死寂。 第320章 祁畅 禁宫压抑,禁宫外人心浮动,另有一股喧闹喧嚣。 祁畅非五品官,不能参加常朝,但四更敕令,早早落入他耳中。 他是敕令中“大将辱于小人”中的一位小人,自邬瑾死谏后,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日日在外走动,打探消息。 时至今日,他才知自己不仅不能随魏王步步高升,还要沦为阶下囚。 趁着早朝还未散,他满心苦涩,脚步沉重走到魏王府角门,叩响角门。 数声后,魏王府仆人才来开门,下人张口欲斥骂,见他身上绿色官袍,就把粗口憋了回去:“您是哪位?” 祁畅魂不守舍,推开下人,抬脚迈进门槛,后脚脚尖绊在门槛上,“啪”一声摔倒在地。 下人吓了一跳,刚伸手要扶他,他已经自己爬了起来:“快告诉你们王爷!出大事了!” “大事……”下人只是粗使仆人,不敢多问,也不敢耽搁,赶紧往里跑,去请书景前来。 书景匆匆赶来,见了祁畅这副模样,一个箭步踏出角门,向外张望一眼,见四下无人,才退回来,“啪”一声关上角门。 他咬牙切齿之余,挤出一个微笑:“祁侍讲,您是官身,拜见王爷不用走角门,从前门投递拜帖即可。” “拜帖?”祁畅六神无主,没留神他话中疏离,伸手拽住他衣袖,“现在哪里还来得及弄拜帖!王爷当初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变成这样了?三司会审,我现在怎么办?” 书景脸上笑容消失,面孔肃然,攥住他手腕,用力一扯,甩在一旁:“祁侍讲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明白,您还是尽快离开,翰林院是天子私人,王爷从不与之相交,让人看见,徒生风波。” 祁畅迟疑着看他一眼,慢慢明白过来,在朔风中打了个巨大的寒颤:“你们怎么......你们不怕......” 难道不怕他在刑讯时说出是魏王指使? 书景深吸一口气,冷笑道:“王爷应该怕什么?” 他上前一步打开角门,往外伸手:“祁侍讲,请吧。” 见祁畅呆呆站在原地,他一手支着门,一手冲两旁下人招手,下人蜂拥而上,将祁畅拥了出去。 门再次发出响亮关门声,屋顶一行积雪被震动,滑了下来,倾在祁畅头上、身上。 祁畅从头凉到脚,从外冷到心,在一片极寒中茫茫然迈动脚步,片刻后开始狂奔。 一鼓作气跑回家中,他扶着门框,弯腰喘出大团大团白气,拂开仆人的手,直奔书房,急切地烧毁一切可疑之物。 他知道自己收受贿赂,篡改卷宗,罪不至死,罪不可恕的就是诬告莫聆风,但他还是要烧——倘若能反口呢?不能让这些东西连累他。 火光在院子里腾起来,纸片都变做灰烬,火光映照下,他面孔通红,脑海中翻来覆去,全是如何保全性命的办法。 屈打成招还是受人指使? 亦或是求莫聆风饶自己一命? 他绞尽脑汁,觉得每一个办法都可行,每一条路都能走,转念一想,却又是不行。 邬瑾为何要死谏? 他不怕死吗? 祁畅的神情在火光下很模糊,一点水光一闪而过,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眼泪,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后悔还是在嫉恨。 他恍惚着想:“听说邬瑾伤的很重,活下来就已经不容易了,陛下还会用他吗?用肯定还是要用的,可能会迁到岭南那样的地方去......他知道他的死谏,会害死我吗?” 想到“死”字,他忍不住哆嗦起来,又听到外面传来鸡人报辰时。 竟已是辰时? 早朝散了? 他让自己强行镇静下来,等火光完全熄灭,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带薄冰的水洗脸洗手,对仆人准备的早饭视而不见,回屋去换一套粗布斓衫,戴了头巾,走出门去。 他要去见邬瑾。 敕令发出,邬瑾一定也从御史台狱回了家,他要向邬瑾讨个主意,让他给自己一条活路。 邬瑾心善,一定会帮他。 天光已经大亮,天色不再阴沉,早朝已散,随处可见官轿,还有学子聚集在一起,像猴似的伸胳膊伸腿,又叫又笑。 他从人群里挤过去,听出来他们是在欢呼——原来早朝时又生出许多大事,陛下再发数道利国利民敕令,学子们认为这是一种胜利,是他们以笔为刀,裹挟皇帝而得来的胜利。 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抓他的人一定已经在路上了,他要快点走到邬瑾身边去。 这种急迫的心情让他想到多年前在朔河边,他做骡子探朔河流沙,每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见到邬瑾时,心情也和现在一样,迫切地站到他身边去。 那时的邬瑾,还是个少年,对上漏舶商时,神情还有几分胆怯和软弱。 但邬瑾最后还是为他驻足,伸手拽了他一把。 第379章 当时莫聆风是何模样,他已经忘记,想来和如今一样倨傲,但邬瑾的一举一动,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走不动,人越来越多,有人站在高处,展开一卷文章,念的荡气回肠,什么“天下民,无有贵贱,皆是陛下之民”,他听在耳朵里,什么都没想。 在这一片乱象中,他眼前忽然晃过一个熟悉的人影,似乎是王景华,又似乎不是。 在他的记忆中,王景华无论有爹没爹,都是衣冠楚楚,嬉着一张大嘴,鼓着一双眼,像只蛤蟆似的到处蹦跶,但是眼前这个,却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脚上的鞋掉了一只,冻得面色发青,迎风流涕。 看起来像是遭受了一顿胖揍。 两个衙役夹着他,半拖半拽带他挤出一条道,他已经挣扎嘶吼过,此时嘟嘟囔囔,声音沙哑,很难听出说的是什么。 祁畅悄悄蜷缩起来,藏在人堆里,眼睛盯着王景华,王景华被拽的摇摇摆摆,表情木然,只有一张嘴没停过。 祁畅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是我,是魏王,不是我......” 不像是王景华在说,倒像是他在说。 一片混乱中,忽然有人被挤的踉踉跄跄,躲开衙役,往王景华身上一撞,又跌跌撞撞离去,衙役骂了一声,继续带王景华往大理寺狱走,就在此时,王景华忽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祁畅正在人群中随波逐流,察觉不对,猛然瞪大双眼,看向倒地的王景华。 王景华身上全是血! 第321章 小人 惊慌失措的人群将血踩的遍地都是。 王景华瞪着双眼,惊诧在脸上凝滞,连痛呼声都没有,身体只来得及抽搐一下,就迅速在寒风中僵直成一条笔直的线。 祁畅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后退,同时一颗心狂跳起来,顷刻间,前胸后背就汗湿了。 杀人的是谁? 谁要杀王景华? 不、不是杀王景华,是杀王景华和他! 死亡把他卷入冰冷的浪潮中,随时会将他拍的粉身碎骨,恐惧铺天盖地袭来,手脚跟着发软,脑子更是变成一滩浆糊。 他想一定是魏王,魏王怕他和王景华供出他,所以要杀人灭口! 快逃。 他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头上幞头挤丢了,身上粗布斓衫皱成一团,袖子太广,衣摆过长,总是牵牵扯扯,他干脆将衣摆掖在丝绦中,把袖子在手腕上绕了两圈。 他自以为是在狂奔,其实身体佝偻,正在软成一滩烂泥,衣服没有绊住他的脚,是他自己骨头酥了。 而他的脑子还在乱七八糟的转动——也许不是魏王,如果是魏王,他刚才从魏王府出来,就已经死了。 除此之外,还能是谁? 答案明明就在嘴边,却因慌乱变得不清晰,他勉强抬起脚走出去一步,结果一脚就踩到旁人脚上,他还不知情,继续往下踩。 倒霉路人一屁股把他撅进雪堆里,他摔的满嘴残雪,一时忘记往外他,张大着嘴,听高楼上忽然大喊起来的另一个死讯——济阳郡王死了。 祁畅往外吐出满口雪,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他有关系的只有王景华、莫聆风、邬瑾。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露出来:“快逃。” 往哪里逃? 他对此一无所知,从雪堆里爬起来,随着人潮走动,神情呆滞,耳中时不时传来谈论声——今日注定不平静,济阳郡王死后,宫中接二连三有消息传来,先有加邬瑾为宽州通判的敕令传出,后头又悄悄流出皇帝病倒的消息。 这些都和他没关系。 他只要看到来了人,就从这一个阴暗的角落挪动到另一个阴暗角落,仿佛这样才能安全。 殊不知他此时形容狼狈,和乞丐无异,衙役从他身边路过好几次,都没有认出他。 更声响了一次又一次,他走的两腿疲软,立在一座破旧宅院前歇一口气,严风刮地,他冻的和青萝卜似的,呆着脸看四周道路,耳朵里忽然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他扭头看去。 莫聆风停在五步之外,未穿甲胄,内穿月华色领对襟罗衫,外面系一件银灰色氅衣,和祁畅同处一片阴暗之中,看不清眉眼,却能察觉到她神情中的冷漠。 祁畅不由自主往后退,但身后已是木板,退无可退,便止不住地开始打颤。 一个答案脱口而出:“你杀了王景华!” 莫聆风上前一步:“是吗?” 祁畅抖如筛糠,口不择言:“你要来杀我了!” 莫聆风再向前一步:“是吗?” 她每走一步,祁畅就越发呼吸不过来,浑身紧绷,几乎崩溃。 他额头上密密麻麻一层汗,手掌心也都是汗,眼珠子急速转动,不知能否夺路而逃。 游牧卿和小窦抱着双臂,气定神闲立在左右,身上还带有新鲜的血腥气,长刀毫不掩饰佩在腰间。 重重压迫,让他喘不过气,面孔蜡黄,没有半点血色,身体毫无知觉摇晃,像是随时要晕厥。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看向逐渐靠近自己的莫聆风——他一贯害怕莫聆风,尤其是莫聆风那双眼睛,一看到这双眼睛,他就心慌气短,一个字没说,就已经心虚。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他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散开了一部分,以至于头脑昏沉,身体麻木。 第380章 他怕。 如果他还是个乞丐,行尸走肉活受罪,倒是早死早超生,可他过惯了好日子,骨头就软的再也直不起来。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在地上磕的“砰砰”作响:“我错了,别杀我,我是被逼无奈,没有选择,别杀我!” 莫聆风已经走到他眼前,他看到莫聆风衣摆水波一样荡向自己,忍不住仰头,去看莫聆风:“别杀我,看在赵先生的份上,我也是他的弟子啊。” 莫聆风笑了笑:“可你罪该万死。” 祁畅伸手,试图抓住她脚踝,游牧卿立刻上前,一脚踹在他身上,他灰扑扑地滚了出去,很快挣扎着站起来。 他低声道:“我只是想活命!这有什么错?你要杀,应该杀掉始作俑者,我也是人啊,难道生在泥里,就要一辈子都在泥里?不配活的好一点?不配往上爬?怎么就罪该万死了?” 他委屈,声音带着哭腔,灰心丧气之下,嘶吼起来:“你们冠冕堂皇,争的不也是荣华富贵?手段比起我,凶恶万倍!你们怎么就没有罪?” 他抬手用袖子抹去涕泪:“难道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就该像蝼蚁一样被你们踩死?连死都要死的悄无声息!” 王景华明明也是一条命,可他的死在济阳郡王的死亡面前,就不值一提。 莫聆风笑了笑,毫不留情拆穿他的真面目:“你不是平民百姓,你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只是披着这层百姓的皮装可怜。” 她无视他的眼泪:“平民百姓,有小贪,有小怯,但也知廉耻,有小勇,你没有。” “我有!”祁畅急着为自己辩解,“我有!邬瑾......我一个字都没有提他,我把他摘的干干净净!” 莫聆风嗤笑道:“他本来就干干净净,只有你在自欺欺人。” 她扭头看向游牧卿:“把他送去大理寺狱,魏王正在找他,毕竟他还大有用处。” 说到“用处”二字,她看着祁畅的神情越发轻蔑:“他应该会带你去宽州,我也不想你死在这里。” 她担心祁畅死在这里,会成为孤魂野鬼,无法让赵世恒看到他的了局。 祁畅听到“死”字,就抽搐一下,任凭小窦推着他往大理寺方向走,走出去数十步,神魂渐渐归位,忽然扭头看一眼莫聆风。 他想邬瑾的死谏,其实并未成功。 成功的是莫聆风。 权利在她手中聚集,她失去约束,不再有所忌惮,手握重权、重兵,将成为新的、为所欲为的恶人,让一切拦路石都变成齑粉。 第322章 真面目 小窦拿刀柄一路将丧家之犬祁畅杵进了大理寺狱。 皇城内外已是禁卫森严,出入皆需户贴,大理寺狱更是禁军内外值守,将此处围成铁桶。 正应吴鸿喆所说,禁军、禁掖,乃国之根本,不可轻动。 眼下此处已经由武德司接管,大理寺少卿杨英,也被迫受询,亦不能干预武德司行事。 三品狱中囚犯,不幸与济阳郡王同狱,被一只只拉出来,整齐排列,轮番诘问。 祁畅一进去,便遭受一场十分细致的搜身,并且无故被摁在地上,挨了几脚。 有人拎着后衣襟,将他提起来,推搡他往里走,在路过一处阴气沉沉的堂屋时,他看到里面摆着四条长凳,凳子上安放一块门板,门板上停放一具脚尖朝门口的尸体。 尸体肥胖沉重,再加上厚厚一层寿衣,盖上寿被,越发硕大无朋。 这是济阳郡王的尸体。 他突然死在大理寺狱,陛下无旨意是否移他出去,宗正寺和礼部不知该以郡王身份给他办丧事,还是以待罪之身停他在大理寺,因此连护丧之人都没指定,只先在这里给他小敛。 尸体旁边放着化财盆,两个和尚坐在一旁念《阿弥陀经》:“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若四日、若五日、若六日、若七日,一心不乱......” 木鱼的声音钻入祁畅耳中,他忽然感觉拥挤的大理寺变成一片旷野。 “是人终时,心不颠倒,即得往生......” 祁畅被带入牢狱,狱吏随手打开一间牢门,将他塞了进去。 他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马桶上,马桶污垢积年累月,便溺之气四溢,熏的他当场干呕起来。 扶着墙壁呕了半晌,他拖着软绵绵的脚步走到角落里,远离马桶,脸上本就没有任何血色,此时更是成了一张纸。 一屁股坐到干草上,他被屁股底下的硬东西硌了一下,伸手费力掏出来,竟然是只冻硬了的老鼠。 自从进入莫府,他就再没见过老鼠。 嫌恶地丢开死老鼠,他心里回荡着方才的念经声,心想:“这世上谁能在死到临头时,还能不惧怕,心不颠倒?” 木鱼声随风送到,让他心中稍安,一直听到酉时,牢门外才传来纷杂脚步声,狱吏进来,将他带去刑房。 刑房中,魏王坐在正座,背后是满墙刑具,狱丞、掌率狱吏、检校囚徒、枷杖狱吏,都伺候在左右,书景站在门边,见祁畅进来,便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不过短短一日,魏王就像是变了样,精神大不如前,有种萎靡不振的萧瑟,眉眼上方笼罩一层郁气,和从前那个精明、胸有成竹的王爷判若两人。 他没办法不萧瑟。 济阳郡王尸体已经送回郡王府,纵然涉案未结,陛下也发下旨意,按郡王丧仪操办,并追加他为亲王衔。 第381章 看似天恩深重,可实际却并非如此。 济阳郡王子嗣都未曾封爵,别说是济阳郡王侵占的田地要清丈,就连本属于济阳郡王的庄田,也将收回。 日后衰败凋零之景,眼下就已经能够预见。 魏王头脑昏昏然,炭火烘的他口干舌燥,一把发出不来的阴火燎的五脏六腑都有燥意,他端起茶盏,喝一大口,压下火气,看向狱吏带过来的祁畅。 “祁侍讲,”他放下茶盏,“弄成这样,还没逃出去,真是狼狈啊。” 祁畅跪倒在地,盯着炭火,头脑木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只在脑子里剩下一片“嗡嗡”之声。 魏王强打精神,开始组织乱成一盘散沙的言语:“你诬告莫将军,本是死罪,但你是我的门人,我也只能尽力救护,早朝后,我已经恳求了陛下,留你性命,褫夺官身,打六十杖,带你去宽州立功赎罪。” 祁畅呆滞的眼睛忽然动了一下,抬头看向魏王,脸上因为增添了几分诧异神情,而显得可笑:“六十杖?那不还是死吗?” “杖,可死人,自然也可活人。” 祁畅眼睛里骤然冒出一点光,但那光转瞬即逝,脑子反倒能够稍微转动一些。 立什么功? 魏王并非好人,留他一命,定有所图。 他认认真真谢过魏王救命之恩,老老实实等着魏王说出目的。 魏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你对宽州莫府,是否熟悉?” 祁畅其实并不了解莫府,但还是点头:“非常熟悉。” 魏王道:“熟悉就好,有些事,等到了路上,自会有人问你。” 祁畅唯唯诺诺应下,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经过这一整日的惊吓和起落,他已经疲惫到无法调动脸上神情。 而且他知道自己没得选择。 不想死,就没得选。 魏王起身往外走,走到他身边时,停下脚步,道:“六十杖今天就打完,明天一早去宽州,会有人给你上药。” 说罢,魏王迈过门槛,走出刑房,大理寺中亮起了通明的灯火,禁军严阵以待,武德司在绘凶手画像,魏王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男子面目平凡,贴出去一天能抓回来八十个。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骂:“瞎忙。” 刑房内,四个枷杖狱吏将祁畅去了衣物,按在刑凳上,掌率狱吏在一旁记录。 众人都已得魏王吩咐,绝不是廷杖邬瑾时那种要命的打法,落的不轻不重,第一杖下去,虽然浮起红痕,却未破皮。 祁畅闷哼一声,咬牙忍耐,两手抓住刑凳,挨了几杖后,忽然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掌率看一眼行刑人,持杖的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禁打。 再轻下去,就是打豆腐了。 掌率咳嗽一声,示意继续打,于是木杖再次落在祁畅臀腿上,祁畅身体颤抖,抽泣之声不减,到最后,忽然爆发出剧烈的哭声。 哭并不是因为痛楚,也不是因为悔恨,而是随着刑杖落下,皮开肉绽,仿佛身上一层层伪装都随之剥落。 从邬瑾身上借来的温和、谦恭、诚实、勤奋,从他光辉中沾染的一点余晖,全都被今日的种种所磨灭。 此刻他祁畅,彻底变回一条灰扑扑的虫子,露出自私自利、无节无义、怯懦谄媚的真面目。 哭过一场后,他很快坦然接受了自己,像做乞丐时的无数个日夜那样,坦然的无耻。 有君子,就有小人,神造物如此,他有什么错? 第323章 归途 九月二十七日寅时三刻,朝钟还未响起,便有数骑出京都。 魏王带四十护卫,数名随从,莫聆风带一百娘子军,气势如虹,刮动灵堂外丧幡,卷飞满地冥纸,踏碎道旁残冰。 一辆宽敞的马车紧随其后,里面卧着邬瑾,后方是一辆板车,趴着祁畅,再往后,便是粮草。 京都中处心积虑的算计,爆发出的激烈争斗,因此而震荡的朝堂,岌岌可危的群臣,都被他们抛之脑后。 魏王惦记的楼台宫阙、金台御座,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忧虑、疲惫、寒冷,无心看溟濛之下的江山,只偶尔抬头看一眼莫聆风。 莫聆风身姿纤细,穿银灰色狐皮敞衣,里面一身紫色窄袖夹袄,脚蹬皮靴,一手执鞭,躬身按辔,如箭一般驰骋风中。 她并未如魏王所想,时刻相伴在还不太清醒的邬瑾身边,就算偶尔往马车中一探,也像是例行关怀。 她仿佛是忽然收了心,在京都中的种种行径,不过是因为和皇帝积怨已久带来的失控。 而邬瑾,时好时坏。 邬瑾真正清醒过来时,只觉得身下阵阵颠簸,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耳中有了行车走马之声,还有脚步声轰隆作响,似乎是队伍庞大。 他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周遭有寒风,身上却暖和,鼻尖香气浓郁,似有数朵花在徐徐绽放,春、夏、秋、冬,四季之景,都在这香气里。 香气似曾相识,是莫聆风举手喂他吃糖时,腕间、衣带上拂过的香气,也是莫千澜前往雄山寺接莫聆风时,沉在潮湿水汽中的香气。 这香气化作一张网,遮蔽天光,掩盖四季,催走流年,是枷在他身上无法挣脱的一把锁。 身体如在浪中,颠簸不住,马车骤然停下,他也随之一荡,后背痛楚真实,犹如一把利剑,使香气涣散破碎,将残酷现实凿进他脑海中。 第382章 死谏、莫聆风。 廷杖、莫聆风。 牢狱、莫聆风。 他睁开双眼,环顾四周,眼前所见就是车壁和帷幔,日光从不严实的帷幔里透出来,可见外面是个难得的晴天。 他坐起身,靠着车壁喘息半晌,伤口因为受力,有股要迸裂开来的痛意,淡淡血腥味因此在马车中散开。 皮肉之痛,尚可忍耐。 他低头看向盖在身上的白色氅衣,温暖来自厚厚一层狐狸毛,百花香气来自莫聆风。 这是莫聆风的氅衣。 莫聆风也在? 他举起绵软无力的手,拨开一侧帷幔,明光立刻透过糊在轩窗上的明纸,刺入他眼內。 他眼睛一痛,紧紧闭了一瞬,慢慢睁开,去推轩窗。 稍一用力,疼痛就排山倒海般袭来,他还是费力推开轩窗往外望,惊动马车外一匹白马。 马前蹄刨地,扭头对着他喷上一团白气,打个响鼻,随后辔头被人一挽,一人弯腰俯身,对着他无声一笑。 日光满地,冷风乍起,一株老银杏树叶片已黄,随风宛转坠地,映衬金光,好似落了一场黄金雨。 一片落叶被风吹到莫聆风双髻上,他伸手出去,轻轻摘下,收入掌心。 同时他看到自己的手,苍白无力,骨节凸起,像是从幽暗地狱中伸出来的一般。 莫聆风的手从轩窗中探进来,放在邬瑾额头上,掌心温暖,将他从地狱中拽出来。 外面士兵、护卫埋锅造饭,劈柴烧火,声音纷乱,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何前程,但他知道必是因莫聆风而活命。 “聆风。” 与此同时,车外传来魏王的声音:“莫将军。” 莫聆风收回手,低声道:“不要怕,咱们回宽州。” 她直起腰,纵马向前,对魏王拱手,魏王一面要竭力笼络莫家,一面又要和潜藏在队伍中的黄义仁暗通款曲,忙的心机交瘁,脸色蜡黄:“莫将军,邬通判醒了吗?” 莫聆风点头:“醒了。” 她翻身下马,魏王也随之下马:“总算是能歇息片刻。” 他已经连行六个时辰,中途只短暂停留,下马方便,大腿两侧嫩肉,已经破了一层皮。 他苦不堪言,趁方便时抹了两次药膏,勉强缓解一二。 瘸着腿,他低声道:“是不是就地扎营,等一等辎重?” 莫聆风摇头:“不等,两刻后启程,子时扎营,见光亮拔营,辎重慢行。” 她大步走向游牧卿,拿一个烘热了的饼给魏王:“王爷辛苦,边关等的急。” 魏王接过饼,跟在一旁的内侍急忙送来一碗热水——水囊里的水结成冰,只能烧火,否则他们还不会停下。 就着热水吃饼,比在马上顶着风吃味如嚼蜡的糜饼强上许多。 莫聆风也就着热水吃饼,游牧卿送热水和药丸上马车,同时扫了一眼马车后方的板车。 祁畅趴在板车上,裹的严严实实,他的皮外伤看着触目惊心,实际上并不重,也不曾高热,王府一个护卫不知在和他说什么,顺手给他一把炒豆——马料里捡出来的豆子,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祁畅牲口似的咀嚼,一边吃一边想:“吃了这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不要挑剔。” 邬瑾在听到宽州二字后,心中越发安静,吃完游牧卿送来的热水、药丸,勉力吃下去半块饼,等游牧卿离去后,又陷入昏睡。 他们走的是官道,路途平坦,马车上又垫着厚厚的褥子,这种颠簸尚能忍受,他昏昏沉沉,朦胧间睁眼时,日光成了暮色四合,再睁眼时,已是乌黑一片。 子时过一刻,人疲马乏之际,一行人赶到淮安县馆驿,门子敞开大门,人、马鱼贯而入,小窦钻进马车,背出邬瑾,走在后方,邬瑾睁眼抬头,寻找莫聆风的身影。 魏王一行乱糟糟的,莫家军训练有素,迅速安置,伶仃几点灯火下,却没有莫聆风身影。 小窦背邬瑾进屋,将邬瑾放在床上,铺开被衾给他盖上:“邬通判,衣服别脱,这褥子又硬又潮,还得靠你暖它。” 邬瑾点头,低声道:“窦副将,你们将军……” 小窦把自己裹成一条虫,在另一头翘起脑袋:“什么?” 邬瑾摇头:“没事,睡吧。” 小窦“啪”地倒下去,不到一息就鼾声如雷,不省人事。 邬瑾侧耳听外间风声,寒气从地而起,能够穿透厚重的皮毛鹤氅,一直侵袭到骨头里。 他想:“她在干什么?” 第324章 小灶 邬瑾起身,两手撑着向前挪动,每一次动作,五脏六腑都像是在腹中剧烈晃动,等坐到床边时,额上已经出了汗。 距廷杖至今,五日了。 外伤药用的很好,伤口正在愈合、结痂,行动之时带来的不便,逐渐消弭,疼痛也可以忍受,唯有内脏所受到的震动,始终难以复位。 他试图挺直背,五脏六腑顿时爆发出一股牵扯的巨痛,身体竟随之抽搐,满头冷汗地熬过去时,他咬着牙,强行将自己抻直。 卧的太久,关节随之发出清脆响声,这又是一道酷刑,但必须要忍受,否则人便会永久佝偻下去。 慢慢的,他双手放在身侧,低头喘一口气,两只脚插进鞋子里,想要埋身提上鞋跟,胸口受到挤压,肺腑立刻像是被千万根扎了一般。 第383章 他僵住不动,等疼痛过去,扶着墙壁站起来,趿拉着鞋,一步步走到门口,抬手靠近门闩。 他想看看她。 但手又慢慢落下。 夜已深,莫聆风疲惫一日,一定已经歇下。 梁上老鼠滚来滚去,“吱吱”叫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门外传来冬虫曳残枝之声,枯叶随之抖动,坠落在地。 他扶着墙壁站立片刻,断断续续听外面“沙沙”之声,老鼠的动静渐弱,似乎是受不住严寒,悄然回洞了。 “下雪了?”他自言自语,低声疑惑。 门外忽然传来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还没有,是风把叶子打落了。” 他心头一震,嘴角不由自主泛起笑意,抬手拨开门闩,迈步出去,一步跨出门槛,莫聆风已经伸手牢牢搀住了他手臂。 游牧卿从暗中钻出来,往里探一眼结茧似的小窦,暗道:“没口福的东西。” 他将门闭上,踮起脚,把臂弯中搭着的一件驼裘批在邬瑾身上,又把一顶貂帽给他扣上。 莫聆风头上也戴着一顶毳毛帽子,笑吟吟的:“这样就不冷了。” 说罢,她从袖子里抓出一颗狮子乳糖,举手塞进邬瑾口中:“身上是不是好痛?” 邬瑾唇齿生香,满口香甜,笑着垂首,抚平衣襟上褶皱,又将散落在两侧的鬓发塞进帽子里,极力让自己看着整洁一些:“还能忍受,没事。” 鞋子还趿拉着,他刚想弯腰提上鞋跟,游牧卿已经蹲身帮他提上了:“邬通判,我背您。” 邬瑾确实无力支撑,谢过后,俯身趴了上去。 残月已尽,繁星潜踪,远处峰峦起伏成画纸上一笔浓墨,风声贴耳而过,确实是大雪光景。 不到片刻,风定无声,鹅毛大雪扑簌簌落下,顷刻之间,雪满弓刀。 万物都寂灭在雪中,四周静的能听到雪落地之声,也能听到悠长的呼吸声。 他们走到馆驿厨房里去,厨房里火烧的正旺,盛楠搅动锅子里的米粥,扭头对莫聆风笑道:“将军,马上就好。” 灶膛里“噼啪”一声,栗子的香味散发出来。 他们是疲累惯了的人,进入馆驿后,还有余力霸占厨房,把肚子填饱。 游牧卿小心翼翼将邬瑾放到椅子里,盛楠扭头使唤他:“盐罐子给我。” 游牧卿递盐过去,又蹲在地上,拿棍子扒拉火堆里的栗子。 莫聆风解下邬瑾身上披风,取下帽子:“吃一点热粥再睡,还能睡三个时辰,不急。” 她没有因京都中的斗争而消瘦,转身从地上抓回来一把栗子,给邬瑾剥了几粒,神采奕奕道:“皇帝差点被我们气死,可见他没有容人之量。” 邬瑾因“我们”二字微微一笑,嚼碎乳糖咽下,捻一颗栗子在手里:“若陛下有容人之量,就是明君,不必我死谏,也不必你谋划至此。” 他以为的谋划,还在军情一节,并不知莫聆风宛如魔鬼,手段凶狠利落,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将京都搅的天翻地覆。 转眼之间,热粥就出了锅,丢在里面的干肉已经软烂,盛楠盛一碗,放到莫聆风跟前。 莫聆风推给邬瑾,自己又接一碗,拿汤匙转了转,舀一勺就要往嘴里送。 邬瑾连忙伸手挡在莫聆风手腕前:“烫。” 这一动,他疼的险些岔气,但是面不改色,笑微微地收回手:“粥刚出锅的时候要凉一凉,不然会贴着喉咙烫下去。” 莫聆风放下汤匙,胳膊肘撑在桌上,托着腮帮子道:“听你的,你现在加了通判,能管我这宽州的将军。” 邬瑾笑道:“原来还是官身,那魏王看来也不是去就藩。” 莫聆风站起来,弯腰俯身,嘴唇贴到邬瑾耳边:“他是去送死。” 邬瑾眼前火光层层黯淡,莫聆风身上气息山呼海啸般扑到他脸上,他忍不住闭上眼睛,脸“腾”一下红了,同时感觉自己从京都这个杀人不见血的世界里逃了出来,重新回到熟悉的以莫家为首、混乱无序的世界。 也是一个有她、有风、有光的世界。 莫聆风要退回去,他低声道:“别动。” 莫聆风疑惑地停下,稍稍往后挪了一些,和他脸对着脸。 邬瑾看她乌发,虽只是双髻,却也如云,看她面孔,肌肤如雪,看她双目,亮似火星,再往下看时,见她右边耳垂红肿,似是要生冻疮。 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揉捏她的耳垂,随后手掌向上,抚上她的脸,大拇指轻轻在面颊上摩挲,再往上,抚摸了她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 这是他爱的小姑娘。 “生冻疮了,有没有带万应膏?” 莫聆风摇头:“回家就好了。” 邬瑾身上的疼痛像是得了一剂良药,悄然消退,身心愉悦道:“魏王的事,不要胡说。” 莫聆风眉飞色舞退回去:“他是去做节度使,皇帝放权宽州,节度使名副其实。” 邬瑾听到这里,真心实意夸赞一句:“厉害。” 退回元章二十年,为将来忧心不已的莫千澜、赵世恒,对政事避而不谈的程泰山,跋扈贪婪的王运生,谁会想到莫聆风能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时候莫聆风还是个嗜甜如命的小孩,动辄牙疼,性情又阴晴不定,身边仅有一个程廷能容忍她一二,唯有胆子是一如既往的大,小小一个人,就能往雄山寺跑。 第384章 如今她笑眯眯的样子,已经和过去截然不同,他说不清是哪一个更好,也许都好,因为他都爱。 他舀起粥喝一口,热而不烫,便道:“快喝。” 第325章 大枣 厨房里立刻安静的只剩下喝粥的声音,四个人都添了碗,喝的通体舒泰,寒气顿消,手脚都暖了起来。 邬瑾四肢百脉不再冰冷凝滞,肺腑中痛楚稍缓,不由喟叹:“可以安睡了。” 莫聆风吃了几粒栗子,拍了拍黑乎乎的手,去腰间解埙袋:“我吹埙给你听。” 邬瑾看她眼皮沉沉,连忙起身,从椅背上拿下披风系上:“今天太晚了,快去睡吧。” 于他,其实还有很多事不明,但不必在此时问,埙也不必在此时听。 往后他们有无数个日夜可以说,可以听,他不着急。 他迈开脚,刚走一步,便一个踉跄向前栽去。 游牧卿抛下手中栗子,一个箭步上前搀住了他,莫聆风“腾”的蹿起来,冲到邬瑾跟前,见他脸色潮红,就知道他是坐的太久,端正的太久,累了。 “小游背你。”她拿起桌边貂帽,戴在他头上,盛楠赶紧上前打开门,果断放他们出去。 三人悄无声息往回走。 没有更漏之声,没有摇曳灯火,古树枝桠参差,叶片落尽,尖端枝条被雪压折,下坠至积雪上,发出轻而闷的声响,让这夜晚越发静谧。 邬瑾伏在游牧卿背上,侧头看大步流星的莫聆风。 大雪吞声,大雪蚀光,大雪藏踪,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茫然,只剩下他们在这里走。 简陋柴房中,祁畅趴在木板上,听到皮靴踩在雪地里的“嘎吱”声,昂起头,伸手抓住窗棱,从破洞处往外看。 他看到游牧卿背上的邬瑾,刚想开口,又看到走在一侧的莫聆风,又把嘴闭上,埋下头去。 失去身份、地位,他立刻变得敏感警觉,以免一步踏错,就会掉入深渊。 他的眼睛,能分辨人的善恶,看出来谁可以奉承,谁可以敷衍,谁不能得罪,这是从做乞丐时就练出来的眼力。 从参加秋闱到翰林院侍讲,短短几年,像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圣贤书对他百无一用,眼力这才是他赖以生存的东西。 所以他看到莫聆风之后,立刻偃旗息鼓,重新缩了回去。 莫聆风不能招惹。 他要想在宽州活命,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邬瑾——莫聆风要杀他,那邬瑾就是唯一能左右莫聆风的人。 他盖上被子,手脚冻的几乎没有知觉,一颗心沉入冰窟,跳的微弱,他想:“邬瑾会救我吗?” 雪下了两个时辰,卯时天色由暗转青,莫家军窸窸窣窣起身,迅速穿衣洗漱,在馆驿前方列队,旌旗猎猎作响,战马嘶鸣,热气隆隆,女兵昂首马上,不见萎靡。 魏王一行却拖拖拉拉,护卫虽已集结,却是昏昏沉沉,哈欠连天,精神不振,更不见魏王和内侍身影。 莫聆风站在馆驿大门前,右手握着折了两折的马鞭,在手掌心敲打三下,对小窦道:“告诉魏王,等他一刻,一刻之后不到,就此别过。” 小窦是个实心眼,将莫聆风的话一字不改揣上,直奔魏王而去。 战马喷气不止,马尾轻摆,一个过路村人吓了一跳,不敢前行,挑着担子战战兢兢避让到一侧。 莫聆风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见箩筐里有红彤彤的颜色,便迈步下石阶。 积雪没过脚背,她走的利落,大步行到农人跟前,伸手拦住要下跪的村人,低头一看,是两筐大枣。 枣色赤红,肉质肥厚。 她连筐一起买下,村人拿着一个小银子,慌慌张张去腰间拿钱袋子:“找……我算算……” 钱袋子里是用棉绳扎紧的一串铜板,不等他提出来,莫聆风已经抓起两把大枣走了。 游牧卿摆手:“老丈,银子拿着吧,大雪天卖干枣,不容易。” 他伸手抓了一粒枣子放到嘴里:“不错,辛苦老丈,挑到屋檐下去。” 村人千恩万谢,挑着担子将两个箩筐放到屋檐下,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等候吩咐,马上娘子军一个个下来拿大枣,村人悄悄看了两眼,心里忽然一惊,心道:“方才莫非是女将军!” 他急忙回头去看莫聆风,莫聆风却已经拂过重重积雪,钻进了马车。 马车中邬瑾推开轩窗,扎起帷幔,光线氤氲下,有股冷冽草木香气,应是邬瑾嚼了杨柳枝齿木。 他坐的端正,就着微弱天光和雪光,在这短暂不颠簸的时间里,卷着一册书,半看半诵。 莫聆风见他披着鹤氅,内里一件白色襕衫,头发在幽光下,漆黑如墨,一丝不苟,貂帽放在身侧,还未戴上。 他眉目沉静,举止雅重,风尘自消,莫聆风暗道:“真好。” 她捧着红枣,对邬瑾一笑:“手。” 邬瑾看的入神,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放下书,伸出一双大手,合在一处,看莫聆风将一双小手放在上方,两手一分,枣子便滚落到了他手心里。 她收回手:“你瘦了。” 不过几天时间,他便有形销骨立之像。 邬瑾右手抓了枣子,左手捡一颗递给她:“图南书院院长叶书怀,就喜欢这仙风道骨的样子。” “有哥哥一个仙风道骨就够啦,”莫聆风不要邬瑾递过来的枣子,“你收着,路上吃,我不吃。” 第385章 邬瑾将大枣收在袖袋里,仔细看她的脸:“牙疼?” 莫聆风点头:“有一点,吃了猊糖。” 随后她把剩下的两个猊糖摸出来,一并交给邬瑾:“给你吃。” 邬瑾接在手里,和大枣分开存放,忍不住一笑:“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民心所向,不需要我救。” 邬瑾心知朝堂表面上静如雪夜时,就有暗流汹涌,如今天下都在泥里,暗中又该是怎样一番波诡云谲? 所谓民心,也许能撼动朝臣,撼动朝政,却无法撼动皇帝对他的仇恨。 他能安坐在马车中,莫聆风又是以什么来让皇帝言听计从? 他不必追问,日后答案自会浮现。 莫聆风正要问他饿不饿,就听到外面“来了来了”的说话声,再然后,便是乱糟糟一阵脚步声响。 “魏王。”莫聆风做了个鬼脸,从马车中退出,端正面孔,快步上前迎接魏王上马。 扬鞭声络绎不绝响起,战马一对对向前狂奔,只剩下卖大枣的村人愣愣站在廊下,目送这庞大的队伍离去,最后眼中只剩下满地泥泞,以及手里足够让他嚼用大半年的白银。 第326章 迎接 队伍驰骋过巍峨群山,踏过坚冰寒霜,披着朝霞月色,在青天白日下,在幽暗夜影下,如同数点流星,射向宽州。 邬瑾两次春闱,四次从这条长路上走过,又曾两地为官,却没有一次像如今一般,可以从容温柔地看沿途山河美景。 越靠近宽州,越是有凛冬寒意,野风悄悄钻入马车,鼓入他袖中,如冰冷绸缎,贴面而出。 他看山青,古树参差,看水阔,縠纹千片,看猿猴,首足相衔,看鹭鸟,凌波跳跃,看茅屋,三三两两,看炊烟,直上青云,看行人,忙忙碌碌。 这是他眼里的江山。 纵是白雪皑皑,也是有颜色的,有生机的,士农工商四民,亿万之人来来往往,都乃国之柱石,慷慨展露在天下,又脆弱的被天子、朝臣握在手中,用权利任意涂抹,他们需要一个君主,真正爱他们如子,免他们乱世奔命,刀下求生。 而一马当先的莫聆风,也在他眼中,是他心中江山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行人马,在严明军令下,不到十日,便抵达济州,在济州馆驿歇息的两个时辰中,济州馆驿立刻派出急递,将魏王前来的消息,先行送往宽州。 京都中自王景华诬告始的数种动荡,早已经有小报插着翅膀飞来,邸报未到,满州皆知,就连九月二十六日一整日诸多事宜,也当晚就从京都出发,昼夜不停,递往各处,在十月初六日到达宽州。 震动整个宽州的消息还未曾平静,引发震动的人,便已经将要回来。 十月初七酉时过半,宽州东南城门外,知州谭旋引领众官等候在此处,他心急如焚,恨不能伸长手臂,将莫聆风从路上掏回来,送到堡寨去。 堡寨战事日益恶劣,金虏越战越勇,若非人少,早已攻入堡寨,直袭宽州。 莫家军敷衍对敌,并入堡寨的驻军和指挥使战亡大半,莫聆风再不回来,这丢失堡寨——甚至是他日丢失城营的罪名,不日便要落在他头上。 他急的满嘴火泡,喉咙肿痛,骑在马上,不住向济州方向远眺,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同时频频回头,看向城门口一辆马车。 马车中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里面没有活人,只有一个幽暗的鬼魂,车壁上雕的一个个菱花格子,就是数只鬼眼,正无声无息,盯着人世间。 一辆令人不寒而栗的马车,数个抱着长刀的守车人,一个幽居在车内、令人毛骨悚然的幽魂。 谭旋只看一眼便移开目光。 这马车是随他一同前来,除他之外,没人知道马车中是何人,全都以为这马车是接待魏王所用,此时车中人似是沉睡,又似是伺机而动,越发不引人注目。 他甩开心中不快,目光重新投射到官道上,等着迎接即将到来的三尊大佛——莫聆风、魏王、邬瑾。 又过一刻,天色开始由青转蓝,夜幕伴随细雨,点点滴滴,打在满地仓惶的影子上,仆人取出火折子,揭开灯笼罩,点亮里面常料烛,火光“忽”的一亮,与此同时,马蹄声在无人的官道上“轰隆”响起。 火光蹭的亮起来,将满地影子拉的老长,让城门外一半明亮,一半幽蓝,莫聆风的身影在魏王之前,骤然闯入众人眼中。 “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谭旋翻身下马,目光热切,大声道:“王爷!将军!” 莫聆风换了甲胄,皂色披风兜满寒风,展翅般向后高高扬起,她拉紧辔头,白马人立,不等白马前蹄落地,她已纵身跃下,游牧卿紧随其后,滚鞍下马,接住莫聆风抛出来的马鞭,将马鞭随手插在腰间,快步上前,不离莫聆风左右。 娘子军紧随其后,威风凛凛,精神奕奕,身姿矫健跃下战马,又牵马立在道路一侧,让后头气喘吁吁,神情疲惫,挂着两个乌青眼圈的魏王上前。 王府护卫纷纷勒马,内侍亦下马走到魏王马旁,一面牵马,一面扶魏王下来,魏王疲累到极致,连身上紫色官服都嫌沉重,强做笑颜,看向谭旋。 谭旋等人连忙拱手而拜,魏王微微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嗓音沙哑,笑道:“没想到本王能在此处和谭知州相聚。” 第386章 谭旋急急看莫聆风一眼,敷衍道:“正是,若非军情紧急,下官也不敢惊动陛下和王爷,更不敢劳驾王爷来此边陲之地。” “军情紧急”四字,他是重重吐出,只盼着魏王能够听明白,而魏王只知自己浑身酸软,没能和他心意相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王替陛下分忧,既是君臣本分,也是父子情义,劳驾二字,知州切勿再提。” “莫将军——”谭旋一咬牙,正要直说其意,就见队伍后方,邬瑾身形颀长,亦换了官袍,走上前来。 他不似小报上所说已成废人,虽然消瘦,风姿却依旧轩朗,更显出锋利方正的轮廓,和一身硬骨。 邬瑾大步慢行,拱手行礼,谭旋还了一礼:“邬通判青松依旧,美玉如前,日前血泪长流,忠臣圣朝,天下赞颂,我应向通判行礼才是。” 邬瑾道:“知州过赞,我心中惶恐。” 两人同是三品,既无上下阿谀奉承之言,又无同僚情谊,到此之后,便无话可说,谭旋再次看向肃着一张脸的莫聆风。 “莫将军——” 他那下文再次被打断,城门口响起“咚”的一声,格外响亮刺耳,是那辆马车上的车夫跳了下来,鞋底在夯实的地面发出清脆声音,惊的前方一众人都看了过来。 灯笼也随之调转方向,火光徐徐前行,试图将那马车全貌照亮,但爬到马车前方五步远时,便无力再行。 他们只能看到马车护院一对对上前,车夫放下马凳,车中人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攀住车壁,钻出马车,迈开长腿,慢慢踏上马凳,扶着护院的手,站到地上。 他一步步向前,走到光亮与黑暗边界,似是力不能支,停顿片刻,随后一步跨入光明中。 莫千澜! 离魂已久的莫千澜! 似高山玉碎,若千丈松崩的莫千澜! 他何时清醒?为何到此?意欲何为? 第327章 克制 宽州州官随之安静,惊愕、不解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传递,没有经历过莫千澜手段的新任官员在感受到一股无声压迫下,还充满好奇,悄然打量这位莫家后人。 而和莫千澜共事过的州官,全都如芒在背,各自警醒。 莫千澜是伏在宽州深潭中的蛟龙,自他之下,皆为蝼蚁,可以轻而易举抹去。 他的话,就是他们要遵守的秩序。 他的喜恶,就是他们要铭记在心的规矩。 他离魂卧病后,他们才喘过来一口气。 如今朝堂巨变,陛下放权,节度使名至实归,魏王前来便是为了调度财税粮草,以免大权旁落,无论莫千澜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他选择此时出现,是否意味着权利无法顺利更迭? 每一场争斗背后,不知要殃及多少池鱼,他们必须多加小心,才能避开。 邬瑾站在莫聆风身侧,就着火光看莫千澜,正好看到他薄薄的侧影,那种孱弱衰老的姿态,掩盖了濒死的疯狂,让人在警醒之余,也觉得他可悲。 但邬瑾不会上当。 他满目忧虑,已经看出了莫千澜的凶猛吞天之势。 若只是争权夺利,莫聆风便足以应付,莫千澜既然挣扎着醒来,就一定会把半壁江山都拉下深渊。 在纷杂的目光中,莫千澜向前,走向魏王,丹凤眼不带丝毫感情,漫不经心一扫,浅浅一躬,拱手行礼,不与魏王交一言。 那双眼睛,似莫聆风,又不是莫聆风。 莫聆风有气势、有威严、有灵光,有淡漠、疏离种种感情,而莫千澜的双眼,已经成为一潭死水,冷气森森,黑雾霭霭,是阎罗殿、泥梨狱中出来的还魂之人,惊的魏王瞠目结舌,面色如土,竟往后退了一步。 他从未和莫千澜见过面,此时心头剧烈跳动,不自觉看向立在王府护卫最前方的黄义仁。 黄义仁垂首而立,尽可能隐藏自己的面目,同时本能的察觉到危险,几乎是在瞬间,他便悄然做出了决定——不能被莫千澜制住。 魏王没能看到黄义仁神情,大吞一口唾沫,绷紧了弦:“莫员外——” 莫千澜没有官身,魏王称一声员外,也不为过。 莫千澜忽略他,走向莫聆风。 魏王的话戛然而止,脸色骤然铁青,然而被他狭长凤眼在身上一转,立刻有如吞针一般。 黄义仁向前一步,俯身在魏王耳边道:“王爷,强龙不压地头蛇。” 魏王强咽下这口气,暗自盘算要如何拉拢莫千澜,得到莫家军支持。 莫千澜眼睛看向莫聆风的瞬间,便柔和下来,一步过去,紧紧攥住莫聆风的手:“阿尨,哥哥来接你了。” 莫聆风“啊”一声,眼睛睁大,茫茫然看着莫千澜,很费力的挤出几个字:“哥哥怎么……哥哥好了?” 怎么“醒”了? 醒了,他的身体能否支撑? 他还能活多久? 一个月?一年? 李一贴在哪里? 她眼中扑簌簌滚出两颗大泪:“哥哥啊……” 莫千澜心中一疼,连忙俯身,一只手擦去她脸上眼泪,一边低声道:“哥哥回来了,以后都陪着你,李一贴医术精进的不得了,再过不久,就能活死人,肉白骨,放心吧。” 他旁若无人的攥紧她的手,连哄带笑,而莫聆风泪眼朦胧的看他,看他眼窝深深凹下去,鼻梁高高耸起,因为瘦,脸上的每一处起伏都展现的淋漓尽致,软纱唐巾下露出来的鬓发花白。 第387章 他见老了。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她的北风和南枝,却岌岌可危。 她身体中腾起一股潮意,仿佛热血都要化作眼泪,从眼睛里往外涌,她抽了一下鼻子,低头看一眼身上甲胄,抑制住一场哭嚎,只回握住莫前澜的手。 这只手皮包骨,攥在手里,冰冷干枯,然而她必须紧紧抓住,永不松开,因为世上只此一人。 谭旋一看兄妹二人摆出温情脉脉的架势,于是那着急上火的程度进一步上升,急道:“莫将军,堡寨十万火急,实是不能耽搁,还请将军前往堡寨御敌,莫节——” 他想起莫千澜已不是节度使,立刻改口:“莫兄既已病愈,与莫将军共叙亲情之日,数不胜数,又岂争在此时,天色已晚,夜又寒冷,不如请王爷先进城去。” 说罢,他上前亲自替莫聆风牵了白马,将那辔头捧在手里,几乎是送到莫聆风跟前。 莫聆风没有接。 莫千澜却点了点头:“谭知州有理,军情火急,耽误不得。” 他松开莫聆风,冲着游牧卿伸手:“马鞭。” 游牧卿将马鞭交给莫千澜,莫千澜接在手里,托着莫聆风手掌,将马鞭按入她掌心,再推着她的手指向上合拢,笑道:“去吧,哥哥在家等你。” 莫聆风仰头看他:“当真?” 莫千澜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哥哥给你留着松子栗糕,等你回来吃,明早回来。” 莫聆风百般不情愿,但还是听话的从谭旋手中接过马辔,翻身上马。 她回头一声喝令,娘子军也整齐上马,再次列队,满身风霜还未曾洗去,便打马进城,马蹄声响彻空旷街道,纵向堡寨。 沉沉夜色下,她频频回头,火光照耀下的莫千澜薄如纸张,随风摇曳,很快就消失在她眼里。 她扬起马鞭,用力一抽,催马狂奔,要赶在明早回城。 莫聆风离开,谭旋肩头重担卸下,仿佛是尿急的人终于去了趟官房一般,浑身舒坦,言辞热切,要为魏王接风洗尘。 莫千澜看向沉默寡言的邬瑾:“邬通判脸色不好,不如先行休息,接风洗尘之宴,不去为好。” 他扭头朝自己的马车边喊了一声:“殷北,送邬通判去通判府内衙。” 谭旋忙道:“陛下赐的宅子在方井巷内,还未修缮,邬通判家人今日已经搬去内衙了。” 邬瑾平静道:“我是宽州人,到处都很熟悉,不必相送。” “通判杖伤未愈,走动不得,我叫人相送便是,”谭旋从他的平静中看出端倪,“先入城内吧。” 他让到一侧,向城门方向伸手:“王爷,请。” 火光慢慢前移,宽州城门洞开,露出毫无遮挡的街道,冷清、萧条,同时危机四伏。 第328章 望眼欲穿 通判府衙外,邬意提着一盏灯笼,一路往东南城门方向跑。 在靠近大道时,他见仍有士兵、衙役把手,不许人靠近,便在外面踮起脚尖,用力向圈内张望,试图从一片黑暗中分辨出人影。 怎么还没来? 他提着灯笼,又跑回通判府衙。 一去一回,他跑的热气腾腾,慢慢走向中门,他呵出一口白气,提起灯笼,往广梁门前一照,看四个门簪上挂的“邬宅”牌匾。 牌匾簇新。 他望着这块牌匾,想着这几日的经历,心中不禁涌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九月二十四日,他收到石家急送而来的断亲文书。 石家船只沿途未曾停靠,仅靠船只上食水度日,可见邬瑾所写的这封文书十万火急,至关重要。 他拿在手中,却犹如晴天霹雳,不敢置信。 邬家这个邬,因为邬瑾而与众不同,他邬意也因此而得道升天。 他的糖铺生意兴隆,婚事定在明年初八,原本高攀不起的人、物,在邬瑾高中状元后,都能轻而易举触碰。 他穿的富贵喜气,吃的油光满面,走出去看到的都是笑脸,没有人对他阴阳怪气,没有人压他一头,这些都是因为邬瑾。 一但去衙门断亲,眼前一切也许顷刻就会烟消云散。 不能断亲。 可邬瑾不会无缘无故送来断亲文书,若是因他没有去办,误了大事怎么办? 又或是那什么郡王要整治邬瑾,会连累到家人? 断亲的利弊,在他心里反复权衡,他长这么大,从没有如此翻来覆去的琢磨过一件事,从早到晚,茶饭无心。 最后他决定把断亲文书烂在肚子里。 别人整治邬瑾,最多不过贬官,不至于连累九族,他们也还是官宦之家,他沾着大哥的光,也能好过一点。 若是断亲,他立刻就会被打回原形。 他像是个赌徒,坐在赌桌上,纵然已经下注,心里却仍然摇摆不定,备受煎熬。 到十月初二,邬瑾死谏、触怒皇帝以、廷杖以及入狱的消息,才传到宽州。 原来断亲文书的用处在此! 皇帝的震怒,确实会碾碎整个邬家! 文人的称颂压不住邬意心中恐惧,灭顶之灾近在眼前,他那颗心直接滚到了地狱中。 赌错了! 他揣着巨大的恐惧和秘密,一边照料病倒的父母,一边呆滞的应对未来岳家的种种试探,迟钝的逃避一切,等待着谁来救他。 第388章 像他欠下巨债那样,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噩梦结束在十月初六。 初六上午,邬瑾加宽州通判,随魏王走马上任的消息送到,紧接着午时,就有魏王一行到达济州,初七就会到宽州的消息。 知府衙门立刻加急送来这块牌匾,挂在此处。 这块牌匾,和这座蒙尘的通判府,拯救邬意于万劫不复之中,因这一封断亲文书,他也随着京都一起惊心动魄了一场。 看着牌匾,邬意不由一笑,大跨步走上门庑,将灯笼再提高一点,去看枋板下的雀替。 看完雀替,他脚跟贴着脚跟,量中柱外的空地,心道这比他从前在十石街住的屋子都要宽敞。 原来程家住在知府后衙时,他也看到过这样的门庑,能站四个护院,左右一分,威风! 他咧嘴一笑,刚想坐到露柱上歇息,门忽然“嘎吱”开了。 油灯的光从门内倾泻而出,邬母擎一盏油灯探出身来:“你哥还没到?” 邬意吓了一跳:“娘,您都问八百遍了,还没到。” “怎么还没到,不是说今天到?”邬母迈出门,“我去看看。” “我刚去了回来,”邬意一把拽住她,“您快去给李大夫烧茶。” 得知邬瑾今日回来,邬母早早打算去请李一贴,为邬瑾看一看杖伤,不曾想李一贴自己来了。 邬母道:“茶好了,这么晚了,你哥一定没吃晚饭,我去给他热热汤。”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马蹄声响起,直奔通判府衙而来,邬意提着灯笼往石阶下一跳,往前跑了好几步:“来了!” 邬母也猛地抬脚,手一晃动,灯盏中滚热的桐油泼的满地都是。 她收脚不及,一脚踩在灯油上,登时仰面朝天,直挺挺摔在地上,半晌没能出声。 “阿娘!”邬意匆匆折回来,避开地面桐油,扶起邬母,邬母这才“哎哟”出声,眼前发黑,想站却站不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便近在咫尺,“吁”的一声,马上人影勒马翻身,放下怀里抱着的老狗,插了马鞭,一个箭步走上石阶,踩着桐油一滑,大叫一声,踉踉跄跄往前摇摆一番,才稳住身形。 来人是程廷。 程廷在得知邬瑾死谏入狱后,便在济州和石远谋划去京都营救邬瑾,石远听了半晌,发现邬瑾本是死罪难免,经过程廷这么一谋划,一下子奔到株连九族这条罪孽深重的道上去了。 石远想到京都中有莫聆风在,便果断背叛朋友,告知了程泰山。 程泰山作为程廷九族中的一员,吓出一身冷汗,当场就把程廷揍了回来,并且写家书一封,寄给程夫人,让程夫人和许惠然将其严加看管,避免出事。 直到昨日,他才“出狱”帮邬家搬家。 程廷小心翼翼走过桐油,上前和邬意一同搀扶起邬母,又捡起滚落在地的灯盏:“伯母,摔着哪里没?烫着没?” 邬母接过灯盏,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她惊魂未定往里走:“我去拿抹布来擦干净,老大要是踩着了……” 她一瘸一拐进门,程廷一拍邬意肩膀,把邬意拍的矮下去半截:“你哥怎么还没来?我都看到二狗......聆风带着娘子军回堡寨了。” 邬意承受了蒲扇般的大巴掌,龇牙咧嘴道:“就是。” 他忽然一拍脑袋:“会不会是我哥有伤,会晚两天到?” “聆风到了,你哥不可能不到,”程廷把老黄狗从石阶下抱起来,塞进门内,“再等等。” 老黄狗晃晃悠悠往温暖光明处去了。 邬母拿抹布出来,邬意连忙从程廷手掌下逃生,夺过抹布:“我来。” 他把灯笼放到地上,蹲身擦地,边擦边道:“阿娘,明天咱们请几个下人,要是别人看到您干活,还得说哥不孝。” “我哪会使唤人,”邬母转身进去,“我去看看火。” 邬意吭哧吭哧擦了一阵,耳边传来马车响声,立刻蹦起来,随手将抹布搭在露柱上,灯笼都不提就往下跑。 “这回一定是我哥!” 第329章 爱子 马车在中门前停下,赶车人套上缰绳,侧身跳下,抽出下马凳放在车前。 邬意直冲上去,伸手撩开帘子,不问里面是谁,伸手就掏,同时嗓门洪亮,哞哞叫唤:“哥!哥!” 程廷暗道自家爹去济州上任,拉了几大马车,邬瑾是翰林学士加官而回,那排场一辆马车怎么装的下,这里面必定不是邬瑾。 他不以为然,跨下石阶,将自己的马栓在石柱上,栓好马,回头一看,登时愣住。 邬瑾官袍鹤氅,扶着邬意的手,弯腰从马车中出来,一条长腿伸的笔直,踩在马凳上,察觉到程廷目光,也随之望了过来。 邬瑾看着程廷,心中一静,不由自主一笑,脑中断断续续,掠过许多年少时的风景。 他和莫聆风都在洪流中剧烈变化,唯有程廷一直是少年时的样子,无忧无虑,不在局中,只在尘世中。 程廷是赤诚稚子,明镜当台,无论他们何时回首,他都如此。 程廷“嗷”的一声,一巴掌拍在马背上:“邬瑾?” 马惊的昂首嘶鸣,程廷“哈哈”两声,直奔邬瑾而来:“邬瑾,真是你!” 到了马车跟前,他急急停住脚,在两步开外深深一揖:“小人程廷,济州刑名师爷,见过邬通判。” 第389章 他又及时的添了一句:“家父济州知府程泰山。” 邬瑾和莫聆风齐头并进,他就是跳起来也够不上,程泰山的分量便有了用武之地,可以使他跻身于邬、莫二人之间,继续横行无忌。 礼毕,他直起腰,大步上前,一屁股撅开邬意,背过身去,扎个马步,上半身微躬,反手在背上一拍:“我背你。” 邬瑾走下马车,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笑道:“我能走。” 程廷站直了,从邬意手里拿过灯笼,对着邬瑾脸上一照,声音一颤:“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明明邬瑾离开宽州时,还力大无穷,能一巴掌按着人的脸,推出去十来步,可现在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瘦弱。 邬意钻进马车去掏包袱,最后抱下来一个装着书的竹筐,看邬瑾一眼,鼻子一酸:“哥......” 邬瑾摆手,慢慢站直身体,抚平身上衣襟,取钱谢过谭旋遣来的车夫,才扶住程廷的手,深吸一口气:“瘦了就吃回来,不要紧,走吧。” 程廷牢牢夹住邬瑾胳膊,攥着他上石阶:“就只有这一只箱子?” 邬瑾点头:“有这箱子就够了。” 邬意追上去:“哥,小心地上滑。” 程廷一手抓着邬瑾,一手提着灯笼,两人肩并肩一同走过内衙黑暗的夹道——内衙阔大,又空了好几个月,仓促之下,只打扫出两个住人的院子。 走出去十来步,程廷确信邬瑾不像莫千澜那样,风吹一吹就散,才悄悄松一口气。 一路将邬瑾送入前堂,前堂中灯火也不甚明亮,没有蜡烛,前堂又大,单凭两盏油灯,看着仍然是昏暗。 一只脚刚迈入院中,邬意就放声大喊:“阿娘,哥回来了!” 屋中静了片刻,随后响起纷乱脚步声和小轮车滚动的声音,邬母急奔出来:“老大!” 邬瑾见母亲身形佝偻,步履蹒跚,尽显老态,当即双膝跪落在地,膝行几步,喊道:“娘,儿子回来了。” 邬母趋步上前,一把搂住邬瑾,放声大哭:“我的儿!你疼不疼啊?” 她不懂朝事,不懂碎首已谏,不懂这其中裹挟了多少阴谋,更不在乎文人士子的称赞,她只知她的儿子挨了廷杖,险些丢了性命。 走过无数坎坷的坚强老妇,在这一刻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浑身颤抖,手掌捂住邬瑾的后脑勺,她将邬瑾的脑袋压在怀中,滔滔地流泪。 怎么能不哭,怎么能不心痛,这是她的儿子啊! 一根烧火棍打到身上,尚且要留下印记,更何况是腕粗的刑杖。 从得知消息那一刻起,她心里就一直憋着一股血泪,不肯轻易哭出来——她怕眼泪不详,所以不敢哭,直到此时此刻,才敢大放悲声。 哭声在夜色下一圈圈荡出去,一声还未消散,另一声就已经追上,邬意站在一旁,手里抱着竹箱,泥塑的一般,除了掉眼泪,就再无用处。 程廷上前使蛮力分开母子二人:“伯母快别哭了,地上凉,不是跪的时候。” 说罢,他使劲搀扶邬瑾起身:“邬瑾,快起来,磕头尽孝,不急在一时,你的身体要紧。” 邬母听在耳朵里,更是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不住伸手摩挲邬瑾的衣袖,有心问他冷不冷,饿不饿,话却都让泪淹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邬瑾伸手替母亲擦去眼泪,邬母只觉他一双手冷似铁一般,浊泪越发止不住。 程廷又道:“伯母,邬瑾是和急行军一起回来的,一路上恐怕都没吃好,您快去给他弄点吃的。” 邬母这才强住了泪,手掌垫着衣袖,囫囵擦了脸,连连点头:“是,三爷说的是……羊肉汤……我熬了羊肉汤煮面。” 她急忙转身去厨房,跑的一瘸一拐,连油灯也没拿,程廷把灯笼往邬意手里一塞:“快去给你娘照着路。” 邬意这才回过神来,提着灯笼,抱着箱子,去追赶邬母。 程廷夹着邬瑾往里走:“快进去吧,我去请李大夫时,他徒弟说已经来了。” 邬父坐在小轮车中,等候在门内,也是通红一双眼睛,只恨自己不能走动,颤声道:“老大,你遭罪了,快、快来。” “爹,”邬瑾上前哽咽道,“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邬父怕耽搁邬瑾看病,强压下翻涌的泪意:“不要跪,爹不用你跪,快让李大夫看看。” 屋中一个炭盆,烧的正旺,大黄狗卧在炭盆边,见到邬瑾,晃悠着起身,对着邬瑾摇头摆尾,再慢慢卧了下去。 李一贴从药箱中取出脉诊,放在方桌上:“邬通判,虚礼暂且按下,请。” 邬瑾走过去坐下,伸手放在脉诊上,道了声谢。 程廷和邬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屋中寂静,李一贴把脉后,细看邬瑾甲、眼、发、舌,看过后,问道:“口苦不苦?” 邬瑾点头。 “手,”李一贴示意他再伸手,双指搭在脉上,再度切脉,片刻后松开手,“是太医院为你治的伤?” 邬瑾道:“是,有何不妥?” 邬父两手滚动车轮前,目露急迫之色:“李大夫,我儿子的伤要紧吗?” 第330章 医者仁心 “似曾相识。”李一贴轻描淡写带过太医院一问,又道:“杖伤在肾,肾脉来时如常,去时如数脉,便是肾气不足之状。” 第390章 他在心另有脉案:“肾脉来时绷急,如绳索紧绷,急促而坚,如弹石,肾气已危,肝脉弦紧而细,短而坠,积药毒在内。” 邬父全然不懂,但看李一贴神色如常,没有为难之色,稍稍放心。 李一贴从药箱中取针,拟以针排肝毒,但略一迟疑,又将针放了回去。 冬日肾水最旺,阴气在表,阳气在里,万物闭藏,百兽蛰伏,若用泄法,就是使鱼脱水,阳气尽散。 亦不能熏,熏则热邪,脾脏之气随之虚弱。 但若不泄不熏,肝毒又郁结在内,损毁精血。 若是春日,反倒好办。 他收针后,思虑许久,心中渐有定论,见邬父因他迟疑而再度面露忧色,程廷也伸长脖子往邬瑾身上看,便和颜悦色道:“我开个方子,先吃七天,七天后,我再诊脉改方,切记不要发汗。” 若发汗时,便是将蛰伏的无毛之虫暴露在霜雪之中,越发棘手。 邬父连连道谢,又道:“我儿身上还有外伤,也请您一并看看。” 李一贴深知父母爱子之心,非要亲眼一看才能安心,点头道:“请邬通判去屏风后面解衣裳。” 邬意托着茶盘进来,在方桌上放下茶壶、茶盏,正要给程廷沏茶,邬瑾便温声唤他:“老二,知道我往日穿的衣裳搁在哪里吗?和程三爷一起去拿来,我正好换上。” 邬意放下茶壶:“知道。” 程廷摇头:“我不去,意哥儿快去快回吧。” 邬意走后,程廷倒茶喝了两口,咬牙上前,推着邬父一同去屏风后面,看邬瑾伤势。 邬瑾取下幞头,摆放在高几上,脱去氅衣,搭挂上屏风,解开革带,扯开红袍,剥去中单,只着膝裤,转过身去,将后背展露。 从后腰处起,没有一块好肉,大片青紫一直连接到臀腿处,上面结着深褐色疤痕,有的脱落,露出一道嫩肉,有的还牢牢附在后背,一眼望去,是触目惊心的斑驳。 这只是能看到的,膝裤下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更为刺目。 程廷深吸一口气,别开头,一滴泪夺眶而出,从脸上划过,只剩下一条湿漉漉的印记。 他扭着脸,昂着头,使劲一转眼珠,将剩下的眼泪都转了回去,等面上泪痕风干,他不着痕迹的抽了抽鼻子,听到外面跑动的声音,又看邬父泪如泉涌,连忙道:“我去接衣裳。” 他推邬父出去,走到门口,从邬意手里拿过一套常服,叮嘱邬意把炭烧旺,匆匆把衣服送了进去。 邬瑾穿衣裳的间隙,李一贴走出来,对无声抹泪的邬父道:“外伤愈合的很好,我先开方,抓药时再拿几盒祛疤膏。” 说罢,他打开药箱,取笔墨出来,程廷连忙上前磨墨,等李一贴写好方子后,捧在手里吹了吹,对李一贴道:“他能不能吃人参?我家有不少。” 李一贴收拾药箱:“不用。” “鹿茸?” “也不用,什么补药都不用。” “我送先生。”邬瑾从屏风后出来,穿件白色斓衫,外罩鹤氅,戴一顶唐巾,原本合身的衣裳变得空空荡荡。 他看了看程廷:“老二,你送程三爷家去,一定要把他送到。” 小心驶得万年船。 无论是程廷还是程家,都与莫家关系紧密,魏王来此,除了任节度使,一定还领了密旨,他不能放程廷一个人回去。 邬意应声,程廷却道:“这么点路,还用的着送?我骑马来的,我看你也不必送李大夫,我替你送。” 邬瑾摇头:“我不放心。” 程廷正要再劝,心中忽然一动——动的有限,只知邬瑾是为他安危着想,却不知危险在何处。 再者,邬瑾应该是有话要问李一贴。 他不争了,扭头对邬意道:“走吧,今天让你也坐坐三爷的好马,你顺道再去拿药。”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捞大黄狗,大黄狗已老,挣脱不开程廷那双大手,只得不情不愿回到程廷胸无点墨的怀抱中去。 他和邬意率先出门,李一贴慢吞吞背起药箱往外走:“邬通判不必远送,咱们慢慢走便是。” 邬瑾让邬父在此处等他,随李一贴出去,出前堂后,便低声道:“多谢您为我隐瞒病情。” 李一贴侧目:“通判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 “似曾相识,”邬瑾笑了笑,问道,“您能否告诉我,莫家大爷是何时醒来的?” 李一贴没有半分犹豫:“初二,因担心病情反复,所以并未张扬,直到听闻莫将军要回来,今日才随谭知州一同前往城门口。” 邬瑾垂眸。 本月初二,应该是死谏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 莫千澜真正清醒的时间,一定比现在还要早。 他就像是假寐的猛虎,藏在深山老林中,等待时机,甚至连莫聆风被诬告、被弹劾、入狱都没能惊动他,直到自己死谏皇帝的消息传出来,他才嗅到了风送来的血腥气,开始跃跃欲试。 他想做什么? 邬瑾一时想不清楚。 莫千澜身上的谜语,是缠绕在盘丝洞的蛛丝,一层一层,永无止境,等你费尽心思找到谜底时,他已经将猎物撕碎。 “莫家大爷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李一贴叹气,“一直不好,从前不好,现在也一样,无非是拖着一条命。” 第391章 邬瑾半晌不语,最终问道:“能拖多久?” 李一贴摇头:“我不是阎王爷,哪里知道一个人的死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邬瑾道:“您的尽力而为,是医心,还是医身?” 李一贴愣住。 医身,能让莫千澜在床上再躺几年。 医心,自然是遂莫千澜的心愿,让他能有余力在这最后时间里,让莫聆风休息片刻,接过她手中剑,再送她一段前程。 片刻后,他回答邬瑾:“我医术浅薄,既不能医心,也不能医身。” 不等邬瑾开口,他搓了搓手:“邬通判回去吧,脏腑娇弱,最怕寒凉。” 说罢,他不再慢行,大步离开,邬瑾看他背影融入夜色,才慢慢往回走。 每走一步,都觉得冷,每走一程,都觉得腹中在震动,在痛。 第331章 家事 邬瑾知道脏腑娇弱,纵然李一贴隐瞒,他也能切实感受到难以消弭的痛意。 这股痛不同寻常,包裹在皮肉、骨头、血脉中,揉不到、摸不着,散不出去,五脏六腑沤在这股痛意里,逐渐发黑、发臭、腐烂。 李一贴说似曾相识,或是莫千澜曾遭受过的一切,正在他身上重演。 也许从前的莫千澜,并非如今的莫千澜,是身体里的疼痛将其沤坏了。 邬瑾忍受痛意,挺直腰杆,迈出脚步向前走。 地面墙角悄然凝结了白霜,虽未曾下雪,冷意却在堆积着枯枝败叶的旮旯角里,在破败的砖瓦缝隙中,在锈住了的铃铎上。 他一只手提着衣摆,恍惚间回到了元章二十二年秋,他独自一人,从禾山县馆驿前往佳县报信,也是如此步步惊魂,天地间寂静的可怕,没有虫鸣鸟叫,没有人声,风移影动,只剩下他走在阴谋诡计中。 那时候,他是莫千澜屠戮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一次,他是否也是? 一阵风起。 风又冷又厉,野蛮无礼,刮在他身上,试图切割的他体无完肤。 他顽抗,不肯屈服,步步前行,冷风不肯放过他,碾遍他全身,他费力走回前堂时,手脚开始发软。 他整顿衣裳,不让人看出疲惫之态,走进屋中。 邬母听到脚步声,迎到门口:“热汤面好了,快来——” 她打眼一看邬瑾,见那白色斓衫竟然空荡荡挂在他身上,不由喉中一哽,愣在原地。 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 受杖后的那些日子,他是如何捱过来的? 若是自己不曾逼迫他去春闱就好了。 若是让他遂自己的心愿,等上几年再去春闱,不在京都中碰到莫聆风入狱一事,是不是他就不会死谏? 邬母只觉眼前灯火都随之暗了下去,那种为人母的自责、心酸、难过,铺天盖地压到头顶,仿佛随时都能把她压入冰冷的地狱里去。 “吃面......”她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快进来吃面......阿娘、往后你好好的,就行了......” 她再说不下去,屋子里这样暖和,她还是冻的受不住,从里到外的冷,伸手要搀邬瑾时,邬瑾却自己跨过了门槛,笑道:“好,阿娘做的面,我快两年没吃过了。” 他一笑,父母也跟着笑,邬父道:“回来了就好,往后常吃。” 面摆在隔间方桌上,碗中汤鲜香,羊肉软烂,在灶上用活水熬了大半日,再将面放进去。 炭火挪到了桌下,邬父怕邬瑾出汗,用灰堆了大半,正好不温不火。 邬母怕他腻,专门放了一小碟鲊鱼在一旁。 邬瑾拿起筷子,吃了两筷子羊肉,喝了一口汤,挑起面来吃了两口,吃到这里,就吃不动了。 明明饿,明明亟需吃下去,腹中却开始翻涌,仿佛是皇帝所留下的另一种折磨。 但他没放下筷子,而是继续吃肉喝汤——非吃不可,他不能做第二个莫千澜! 面吃去小半,直到再也吃不下去,他才放下筷子。 邬母一刻不停,邬瑾吃面时,她就去冲了冰糖核桃回来,收拾好面碗,她摆上茶盏:“慢慢喝,能喝多少喝多少。” 她看着邬瑾小口喝冰糖核桃,沉默良久,忽然道:“老大,往后再不要做这样的事了,我跟你爹都老了,受不住啊。” 邬瑾放下茶盏,斟酌着道:“儿子不孝,让二老担忧,只是我既读书,便要为国,既为官,便要为民,无论早晚,都有此一谏,鞠躬尽瘁而已。” 说到这里,他郑重起身,欲跪时,邬母已经一把将他拦住。 邬瑾拱手,深深一揖:“儿子往后,仕途艰难,安稳时少,波澜时多,为免连累家人,断亲一事,仍然不改。” “断亲?”邬母不敢置信,全然没注意到最后四个字,神情不知是震惊还是慌乱,盯着邬瑾的脸,一颗心越发的坠入冰窖中去了。 她用力摇头,声音从未如此晦涩暗沉过,两只手抓住邬瑾胳膊,像是要把邬瑾死死攥在身边,面孔干枯苍老,只有目光还是炯炯的:“不行!什么断亲,我跟你爹不答应!我们不怕牵连,一家子人,不做两家子事!” 她嘴唇上裂开两道血口子,口中立刻有一股咸腥气,几乎是本能的,她从“波澜”二字中想到了莫聆风。 本已经模糊和遥远了的莫聆风,再次在她心里清晰起来。 第392章 那种咄咄逼人的富贵,那种浴血而回的气势,那种高高在上的睥睨,全都清清楚楚。 她颤抖着嘴唇,紧紧攥着邬瑾,口中是连串的呜咽,拼命摇头。 莫聆风她认了。 往后的波澜她也认了。 可邬瑾是她的孩子,她怎么能忍心断亲,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往死路上走。 邬父斩钉截铁:“不断亲,我们老了,死就是眼前的事,你怕牵连家里,就让老二断亲,也算是给邬家留个后。” 邬瑾看着从外面小跑着回来的邬意,明白了邬父邬母根本不知道还有过一封断亲文书。 他看着邬意蹦进门槛,看着邬意脑袋上冒出丝丝热气,看着邬意端他的茶盏解渴,面不改色,心里却像是燃起了火炭,烧的他胸口疼痛。 他看邬意是如此的贪婪,如此的陌生,如此的不长进——好了伤疤忘了疼,略微得意,便会忘形。 沿途中,他已经想明白莫聆风是如何孤注一掷救回自己,可倘若普天之下,没有这个最好的莫聆风呢? 那他是死局,邬家也是死局。 他还记得自己寄出断亲文书时的急迫,那是他给家人抢出的一条生路,却被邬意轻而易举截断了。 这时候,邬意察觉出屋中气氛不对,慢慢放下茶盏,听邬母含糊着说了句“绝不能断亲”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哥......” “闭嘴。”邬瑾打断他,反手握住邬母的手,撑着椅子扶手坐下,端起茶盏欲饮,又倏地扬手,将茶盏掷在地上。 茶盏中那一层乳白色的核桃油花散了满地,白瓷盏碎裂,昭彰嫌恶之情。 他听到邬意在解释,在认错,在保证再也不犯,他慢慢压下心中那股焦灼之意,等邬意闭上嘴后,才道:“老二,你写一封断亲文书,从家里分出去。” 第332章 子时 邬意听到“断亲”二字,登时面孔煞白,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瞪出来,后背一层汗如同鳔胶似的黏腻,让里衣紧紧贴在后背上。 “哥……什么断亲?为什么要我断亲?” 他扭头看向邬父:“爹,你们不要我了?” 邬父邬母这才知道邬瑾曾送过断亲文书回来,却被邬意拦下。 邬母咬牙切齿,劈头盖脸打了他两耳光,从炭盆旁抽出火箸,用力打在邬意背上,邬意哀嚎一声,往前一扑,跪倒在地。 邬瑾不是故弄玄虚之人,既有文书送出来,一定是出了大事,他们早一天知道,就早一天想办法——求人、进京,只要他们能做的,都要去做。 “阿娘,”邬瑾摆手,“责罚无用,您重一分,他的愧悔便少一分。” 邬母拎着火箸,气的火冒三丈,闻声也只能作罢,横了邬意一眼,要过后再收拾他。 邬瑾看着邬意,看是随意,却又井井有条的做出安排:“你断亲出去,可以免受我连累,他日能替邬家留后,明日我替你写断亲文书,阿娘陪你拿去衙门,更改黄册。” “明天......”邬意怔怔的,“哥,爹娘怎么办?我不断亲,我也不怕死......” 邬瑾和家人断亲,不必多言,旁人一听便知是高义。 他和父母、邬瑾断亲,明理之人,也许想到是要给邬家留后,可更多的,是对他做出种种猜测,以为他被逐出家门。 还有他的婚事——断亲要过衙门,根本瞒不住。 还有他的糖铺每天都开着,那些来买糖的人会怎么说? 还有他结交的朋友还会不会和他来往? 想到断亲之后的种种,他身体不由自主颤抖,抬头去看邬瑾。 邬瑾神情还和从前一样,没有愠怒之色,但人清瘦,浑身线条都随之凌厉,在直袖斓衫中清晰的曲折,背挺直,两手手肘搭放在椅子扶手上,十指在腹部交叉,指甲修剪的一丝不苟,有种不动如山的疏离。 不一样——邬瑾和他被刘家人算计时不一样了,好像是对他没了失望之情。 他清楚邬瑾从无虚言,一想到过后种种,不禁胆怯心麻,像落入刀山火海,悔意迟迟而来,并且十分汹涌。 要是邬母刚才狠狠打过他就好了,错误若是已经受过责罚,就可以轻轻揭过。 “哥,”他膝行上前,抱住邬瑾小腿,“我错了,不要明天行不行,等我成婚了再去......” “不要欺瞒别人,”邬瑾拨开他的手,撑着起身,“我去休息。” 他走出去一步,邬母连忙上前,带他去二堂东厢休息,邬意跪坐在地上,心想:“我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了?这回真是没脸出门了。” 邬父推着小轮车,将邬意带回来的药收拾到一旁,唤他一声:“老二。” 邬意缓缓转过来,看着父亲。 “老二,你哥让你断亲,一是我跟你娘提的,二是你犯了错,该!只是断亲也断不开血脉,他没有让你搬出去,就是给你留着一条后路,可你要是再犯糊涂,爹娘也没脸留在这里了。” 邬意听了,从苦海中悄悄的还了魂,同时浮上心头的,还有对邬瑾的惧怕——邬瑾真的会放弃他。 外面响起更声,梆子声清脆,铜锣声一慢两快,是子时已到。 咚!——咚!咚! 打更人走过通判府,到达知州府外:“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咚!——咚!咚! 第393章 为魏王接风洗尘之宴就设在知州府,宴后,魏王领护卫、内侍,宿于知州府衙。 魏王本应宿节度使府衙。 然而莫千澜所住府邸,是莫家老宅,因他不愿挪动,才将节度使府改至莫家,而原节度使府邸尘封已久,纵然谭旋调动宽州工匠,仓促间也难以修葺完成。 谭旋对莫千澜又是万分戒备——莫家不臣之心已久,把持边关,魏王前来,无异于羊入虎口。 虽说魏王是天子敕使,莫千澜杀他无异是昭告天下谋反之心,但他仍不敢放松。 莫千澜这个人,心太狠,视莫聆风为珍宝,却还能狠心送她去堡寨,以此杀出一条生路,绝不能以常人的手段去揣测他的头脑。 因此他宁愿将内宅女眷挪出,也要将魏王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魏王疲惫不堪,早已睡下。 内衙中处处都有护卫,一个护卫站在屋脊上,四面八方地眺望,梆子声在外响了一下,打更人喊过子时,敲响铜锣。 “咚”一声长响,残冰碎裂,枯枝断折,一只野猫忽然发出刺耳尖叫,犬吠之声在空旷街道上传来,州府衙役、魏王护卫、府衙护院齐齐侧目。 殷北立在知州内衙外墙根下,一身皂色窄袖短褐,在打更人离去后,纵身翻过高墙,迅速奔向近处倒座房,一手攀着屋脊下方圆柱,两脚一蹬,跃上屋脊。 屋脊上护卫正在居高临下寻找野猫,神情机警,殷北迅捷凶猛,从他背后纵去,不等他回神,一只手向前扣住护卫脖颈,捏碎护卫喉咙。 一连串动作结束,犬吠之声还未停下,护卫一声未出,脑袋便耷拉下来,佩刀脱手掉落,殷北抬脚勾住,轻轻往上一送,接在手中,随后带着尸体往下伏,变成一团附在屋脊上的模糊黑影。 他悄无声息剥落下尸体身上衣物,慢慢穿在身上,随后拎着长刀站起来,俯身看知州衙门各处。 一队护卫交叉而过,留出一个短暂的空隙,他抬手一挥,立刻就有同样穿着皂色短褐的人纵过墙头,钻入官房等待时机。 一个护卫抓着裤腰带钻进去,片刻后,有人穿着不甚合身的护卫服,挎着长刀,拖着一具软绵绵的尸体出来,丢到草丛中。 没有血腥气,一切动作静默而精准。 莫千澜私兵,正在将魏王护卫取而代之。 月黑风高,魑魅横行,廊下烛火急急而摇,莫家私兵靠近魏王所住院落,院门昨日才刷过生桐油,泛着一股凛冽气味,里面守着六个一等护卫和两个内侍。 这六个一等护卫,便是黄义仁领着五个武德司押班充任。 私兵一靠近,黄义仁立刻察觉不对,鼻翼翕动,虽没有嗅到血腥气,却有死尸气味充斥在冷风中。 他大步走向院门,贴耳门上,听外间动静,还未细察,一把尖刀自门缝插入。 刀尖划破黄义仁身上夹袄,他疾步后退,那刀尖往上一挑,门闩随之滑动,轻而易举打开院门。 数位身着王府护卫的人蜂拥而入,抬手一刀,先斩杀不知所措立在门口的内侍。 第333章 杀戮 鲜血腥臭滚烫,泼泼洒洒,浸润石板,淌入泥缝,染透梁柱,溅上纸灯笼,映照出来的火光随之变化,成为血红颜色。 魏王冠带不整、披发跣足,只觉冷气侵人,却又惊出满身冷汗,一手死死攀住窗棱,一手抓住火箸,骇然失色。 他身后镂空雕花铜火盆中,熏着一片来自琼管之地,黎母之部的沉香,烟气袅袅而出,在暗中如沸水般浮动,环环相扣,经久不散,氤氲无穷,仿佛是将他包裹在一片迷雾。 “噗”的一声,一道鲜血扑上窗棂,瞬间染遍明纸,魏王连连后退,跌坐在地,一只手捂住嘴,压下去一声惊呼。 黄义仁能否抵挡的住? 谭旋在哪里,为何还不来相救? 他攥紧火箸,匍匐到窗下,双膝颤抖,一手撑住墙壁,战战兢兢起身,小心翼翼戳破明纸,凑眼过去,看外面情形。 他一眼就看到地上还未僵硬的尸体,血在暗夜火光中粘稠、温热,汇聚、蔓延,交织、编网,把人拽入地狱。 在京都、在皇宫,他秉持皇权,游走波诡云谲的朝堂,谋算、被谋算,却从未见过如此直接了当的杀戮,人真正成了践踏在地的蝼蚁。 他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后背冷汗涔涔,抓着火箸的手湿滑冰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强自镇定,在刀光剑影中搜寻黄义仁身影。 没有! 他没看到黄义仁! 魏王惊的呆住,地上尸体又看不真切,一时不知黄义仁是死是活,只能瞪大眼睛竭力张望,只盼谭旋速来救护。 厮杀渐止,活人分立两侧,院门外传来响动,魏王脑中绷紧弦,手指骨节凸起,一片青白之色,心中呐喊:“谭旋!” 门“嘎吱”一声打开,昏暗之中,两条人影立在门外,迈步进来,其中一人被浓郁血腥气一冲,顿时闭过气去,弯腰剧烈咳嗽,咳得面红耳赤,死去活来。 片刻之后他,喘息着直起腰,拿帕子狠狠一抹嘴角,随手将带血的帕子扔在地上。 很快,他的血、死者的血,便混到了一起。 不是谭旋,是莫千澜。 魏王浑身冷透,看莫千澜如鬼,人惨白、衣黑沉,丝鞋踏入血泊之中,如踏业火,如踏红莲,步步靠近。 第394章 莫千澜在浓烈血腥气中咳嗽、衰败。 但他的衰败,不是衰柳,而是天地神祗,纵然土崩瓦解,也能司风、司雨,摧五湖四海。 魏王猛地扭头,在屋中四处张望,屏风后空空荡荡,难以躲藏,桌椅下方亦是如此,他如丧家之犬,惶然四顾,连滚带爬奔向屏风,想要躲到床底下去。 就在此时,屋门打开,血腥味森列如剑,刺破屋中香烟, 魏王离屏风还有一步之遥,骤然止步,哆嗦不止,牙齿打颤,脑中一片空白,挤出一句话来:“莫千澜,你要造反?” 殷北上前点起烛火,莫千澜靠铜火盆坐下,火炉顶端铜兽在烛火下发出滚烫的黄光,他自顾自暖手,不理会魏王。 魏王如同处在噩梦之中,又想莫聆风走的仓促,一定还未曾告知莫千澜联盟一事,当即道:“我和小莫将军有盟约,在京都时,我帮了她,她承诺以莫家鼎力支持!” 莫千澜睨他一眼,没言语,仿佛魏王无足轻重,掩嘴咳嗽一声,催促殷北:“去看看。” 殷北应声,走到门口张望,扭头道:“大爷,来了。” 魏王不明所以,赤脚立在一旁,在心中痛骂谭旋,然而下一瞬,谭旋就在门外扑了进来。 和他一同被扔进来的,还有祁畅。 祁畅趴在地上,灰扑扑的不引人注目,而谭旋怒不可遏,一跃而起,奔向魏王,张开双臂,挡在魏王身前,其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莫千澜!”他怒喝一声,“你起兵谋反,罪无可恕!此时回头,还能给莫将军留下一条活路!” 他虽怒,却无能为力——惊动了的,以及没有惊动的护卫,都已经丧身于此。 莫千澜嗅着屋中香气,平淡道:“我造反干什么,前有强敌,后有大国,造反也是受夹板气。” 魏王察觉到一线生机,只是依旧困惑,谭旋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莫千澜却忽然道:“动手。” 殷北骤然出手,抓住谭旋,反剪他双手,推他到熏笼旁,一脚踢飞上方熏着衣裳的竹熏笼,露出一铜盆清水,里面浮着一块香片,下方炭火微弱,无人再来添炭。 谭旋挣扎起来,殷北一手钳制住他,一手按住他头顶,生生将他按得跪地,将他的脸按进了铜盆中。 方才义正言辞的人在瞬间开始挣扎翻滚,濒死之际,力量惊人,竟能从殷北手下昂起头来:“你......噗......” 殷北牢牢擒住他双手手腕,再次将他按了进去。 很快他的挣扎就小了下去,只剩下头颅还在左右摆动,慢慢连这一点摆动都没有了,不再挣扎、不再抽搐,一大滩秽物从他胯下流出,尿骚气也随之充斥了屋内。 魏王极度恐惧,身体像是掺了水的泥,沉重的一根手指头都难以抬起来。 谭旋——死了? 如此轻而易举? 殷北拎着谭旋发髻,将他从铜盆中提出来,摆放在地。 魏王对上谭旋狰狞的面目,听到胸膛里传来剧烈跳动之声,两条腿像是折断了一般,疼痛的直往下跌。 他感觉自己是散在地上,分崩离析,难以捡拾。 莫千澜再度咳嗽,咳过后,伸手指着祁畅:“这个。” 祁畅趴在地上,谭旋身上的水浸湿了他的衣袖,他不敢抬头,只是张口喊出自己预备多时的话:“大爷,我没有背叛,是赵先生吩咐我做的!” “世恒?”莫千澜站起来,走到祁畅身前,“起来说话。” 弯腰太久,对他而言也很辛苦。 殷北用一只湿漉漉的手,将祁畅提了起来。 莫千澜按住祁畅肩膀:“他吩咐你诬告阿尨?” 他的手没有丁点温度,虚虚落下,也没有力量,但祁畅却像是被一只铁爪钉在地上,头晕眼花。 咽下一口唾沫,祁畅摇头:“不是将军,是邬瑾,最终是为了逼迫邬瑾!赵先生收我为弟子,教导我,都是为了送我去京都,折断邬瑾羽翼!只是先生死的突然,还没来得及告诉您!” 第334章 傀儡 提起赵世恒,莫千澜神情怀念,松开搭在祁畅肩膀上的手,上下打量他,试图从他身上找到赵世恒的痕迹。 然而没有,这张脸、这个人都怯懦的让他讨厌。 他嗤笑道:“这么说,你倒是有情有义了?” “我给赵先生做弟子,就像做儿子一般,”祁畅诚恳道,“先生忠于大爷,我也一样,虽然行的是不义之事,心中却有义。” 莫千澜微微躬身,头靠近祁畅低垂的头,轻声道:“可邬瑾,也对你有恩,你的义为何半分不眷念他?” 祁畅一瞬间闻到了他身上浓郁气味,药味、沉香味、血腥味,交织在一起,让他下意识想要后退,但他强行压住这种心虚行径,纹丝不动,战战兢兢:“我有感邬瑾之恩,只是莫家于我,有再生之德,我……我对不起邬瑾。” 莫千澜缓缓抬头,往后退,转身看向屏风上一只孤雁,片刻忽然回头,厉声道:“撒谎!” 他再度走到祁畅身边,抬手按上他肩膀:“撒谎,可不能活命啊。” 祁畅惊慌抬头,见莫千澜两只眼睛,好似墓碑一般死气沉沉,心里咯噔一下。 莫千澜的手仍旧是没有力气,可祁他像是纸糊的一般,随着他一拍,就往下倒,怎么爬都爬不起来。 第395章 “是……我撒谎,我撒谎了,我根本就不重义,先生留下我,其实是因为我是小人,一定会阻碍邬瑾的前程……我、我是小人……但也如了先生的愿。” 他心虚,设法为自己开脱辩解,言语半真半假,摇尾乞怜的大汗淋漓,希望能从莫千澜手下逃脱。 他怕死,越是怕越是要求生。 “大爷饶命,看在赵先生的份上,饶我一命!赵先生真的教导了我,否则我也考不上同进士,我是他的关门弟子啊!” “这辈子小的给您当牛做马,给将军做牛做马,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 额头磕在地面,发出清脆响声,莫千澜盯着他看了半晌,冷冷一笑:“看在世恒的面子上,饶你性命。” 祁畅震惊抬头,随后欣喜若狂的拜倒:“谢大爷不杀之恩!谢大爷不杀之恩!” 魏王坐在冰冷地上,看着祁畅涕泪交加,俯首磕头,能够低进尘埃里的姿态,张了张嘴,试图也冒出两句没有尊严的话,但说不出口,同时也认为求饶于事无补。 煞神恶鬼般的莫千澜,不会因为哭哭啼啼就改变主意。 也许他本来就不打算杀祁畅——也许是因为那个什么先生,也许是因为他还有用处。 魏王思绪纷乱,不知是不是轮到自己,紧张的盯着莫千澜。 莫千澜坐了回去,对殷北发号施令:“谭知州送到水里去,留他一个全尸。” “是,”殷北道,“跑了一个一等护卫。” 莫千澜这才看魏王一眼:“守住东东南城门,不许他逃脱回京,在城中搜捕。” 殷北应声,弯腰拽住谭旋一只脚,将他倒拖出去,扔到门口,叫人前来拖走。 莫千澜道:“倒油吧。” 魏王如梦初醒,两手撑地爬起来:“你要烧死我?” 油泼在地的声音在夜色下格外清晰,生桐油气味刺鼻,压过血腥气,充斥内外。 莫千澜摇头,咳嗽一阵,起身走向他,抓住他胳膊:“知州府衙失火,谭知州避火心急,溺死池中,护卫拼死救出王爷,王爷避至莫府,令各州官到莫府拜见。” 魏王虽是手脚冰凉,身上还带有一丝热气,莫千澜的手抓住他时,他却被这手凉的一个哆嗦。 莫千澜推着他往外走:“届时,还请王爷下令,传信金虏,十五日于横山脚下共商和议。” 魏王一脚踏上谭旋留下的水渍,不由低头看向自己的赤脚,却见莫千澜的影子细长尖锐,如同丝线,栓在他身上。 他成了莫千澜的皮影。 他惊惧至极,仓惶的随着莫千澜往外走,桐油泼的四面都是,尸体躺的四面都是,鲜血在寒夜即将凝固,他一脚踩上去时,粘稠的血争先恐后从他脚趾缝中涌出去,让他几欲呕吐。 “王府护卫”簇拥着他,让他无路可逃。 和谈——他本就要和谈。 莫千澜要借和谈干什么? 祁畅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鞋子淌过血,他一脚踩过去,心里倒不如魏王害怕——只要不是自己的血,别人的血无关紧要。 一行人走出内衙,殷北掏出火折子,揭开盖,“啪”地扔到地上,火折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动之时,里面火引子开始冒出火星。 紧随其后,地面着了一小块,能看到里面闪烁的蓝色焰心,眨眼之间,火光迅速蔓延,“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迅速吞噬知州府衙,舔舐掉一切。 一切罪恶都湮灭其中。 魏王在禁锢下登上马车,莫千澜与他同行,只留下一个受伤的“护卫”在此等候闻讯赶来的州官,马车驶向莫府,在正门口停下。 殷北扶莫千澜出马车,魏王连滚带爬下来,大门前挂着四盏灯笼,他看一眼房檐下悬挂的匾额,就见黑漆底,金字,龙飞凤舞,其锋尽出,书着“归德将军第”五个字。 莫千澜回首道:“王爷,请吧。” 魏王跟随他的脚步,拾阶而上,一进莫府,便看到前堂灯火通明,照亮廊下橼栿等物,沉闷古旧。 梁上无尘,地面一尘不染,但死气沉沉,莫千此时澜的松懈就像是死人回到了坟墓中。 一个老妇人领着仆妇立在堂前,他看清楚后,惊的几乎从石阶上滚下去。 那老妇人老的可怖,满头银发,满面疤痕,本该松弛的皮肉又皱又光滑,眼睛陷在大片的疤里。 莫千澜从奶嬷嬷手中拿过玉杖,整个人撑在玉杖上,眼睛里的光涣散开来,脸上的生气也随之消散。 殷北牢牢扶住他臂膀,从奶嬷嬷手里接过药碗,喂到莫千澜嘴边,莫千澜一饮而尽,看向魏王:“王爷就住在此处。” 他还想再多说几句,但力气不继,靠在殷北身上,只说了“书房”二字,便闭上眼睛,没了声音。 殷北打横抱起莫千澜,急奔书房,前堂中便只剩下魏王和祁畅两个外人。 他们看着留在前堂的嬷嬷、护卫、下人,低眉垂眼,如同泥塑木雕,立在各处,而屋宇却像是活了过来,脊兽狰狞,铃铎狂吼,门窗呜咽,仿佛要将他们融进这墓地中。 他们不约而同战栗起来。 原来皇权不断打压下的莫家,已是如此景象。 第335章 黏人 莫千澜再醒来时,已经在书房耳房中,天色发青,卯时更声刚刚响过。 第396章 他怔怔看向李一贴,顿了好久才道:“邬瑾怎么样了?” 李一贴拿帕子擦手,然后将帕子重重摔在脸盆里,水花四溅,咬牙切齿:“死不了!” 莫千澜叹气一笑,侧头看一眼手腕上银针:“气大伤身,我怎么样了?” 李一贴两条眉毛拧的死紧,仿佛欠了别人数万贯似的沉重:“死期将至!” 莫千澜无可奈何一笑:“阿尨若是问你——。” 话未说完,外面就传来莫聆风清脆响亮的大嗓门:“哥哥!” 莫千澜骤然坐起,随后“哎哟”一声,又头晕目眩的躺了下去,一颗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催促道:“快,收针。” 他的阿尨那么聪明,若是看到用针的穴位,很有可能去翻看医术,猜测李一贴扎针的用途。 李一贴愤然拔出他手腕上银针,收入药箱,药箱还未合上,莫聆风衣襟带风,乳燕投林般扑进屋中,身上软甲未卸,满身火石、血腥气,盯住莫千澜,一屁股坐到绣墩上,随后一头扎进他怀里去了。 “哥哥!” 她身上还带着霜雪凉气,一个脑袋却跑的暖烘烘的,在他怀中使劲拱了两下。 金锁沉甸甸、硬邦邦硌着莫千澜,他疼的倒吸一口凉气,然而舍不得挪动,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拍拍她的背,捏了捏她冰凉的鼻尖。 他很想像从前那样抱抱她,但莫聆风已经长成大姑娘,有了分量,他再也托举不动了。 李一贴咳嗽一声,莫千澜拍拍莫聆风:“阿尨,乖,起来吧。” 莫聆风深吸几口气,又使劲蹭了蹭,直到把莫千澜的气味沁透肺腑,才恋恋不舍起身,看向在一旁开始写方子的李一贴。 李一贴头都没抬:“死不了。” 说罢,他“啪”地搁笔,提起药方用力一吹,背着药箱走到门口,一巴掌拍进殷北怀里:“我回去买棺材去。” 殷北看他气势汹汹,连忙把方子塞到大打哈欠的殷南手里,赔笑送他出去:“李大夫给谁买棺材?我去吧。” 李一贴回头大声道:“我给自己买,早晚累死在你家大爷手里!” 莫千澜在屋子里笑道:“我出钱。” “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李一贴怒气冲天,一脚踩到站在院门外的泽尔。 他随莫聆风而来,又因莫聆风回来而身心平静,感觉他的诸神再次降临,对于这一脚,也只是挑了挑眉,挪到一旁。 莫聆风听了李一贴中气十足的抱怨,和从前莫千澜还不曾昏睡时一样,心中渐定,只盼李一贴是医术更加精湛,能够救莫千澜于地狱之中。 她重新坐回床边,脸颊在莫千澜脸上蹭来蹭去,小狗似的咕哝:“哥哥真的好了吗?不是骗我?” 莫千澜笑着身上揽住她:“没好,比起原来还是差远了,要慢慢调养,一天要喝好几大碗药。” 他恨不能把她揉进心里,揽着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张嘴,哥哥看看你的牙。” 莫聆风不再黏人,“啊”的一声张大嘴,仰头给莫千澜看自己的牙。 莫千澜两手捧住她脑袋,仔细往里看,见那左下方有两个小小黑点,右下方也有,比从前要多,松开手道:“不要吃那么多糖啦,往后没有牙了怎么办?” 莫聆风点头:“知道了。” “就在这里吃早饭。”莫千澜起身,趿拉着鞋,虚扶一把莫聆风,便撑住玉杖,让下人送早饭到隔间去。 早饭泾渭分明地摆了一桌,一边是莫千澜的药、粥,一边是莫聆风的羊肉面、薄皮春茧、细馅小包子、三碟子鲊菜。 莫千澜慢慢喝了药,拿勺子搅碗中热粥:“邬瑾的伤,李一贴看过了,不要紧。” 他微微一笑:“他能死谏,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莫聆风吞吃大块羊肉:“他好。” “好?”莫千澜想问他和邬瑾谁更好,但话未出口,便感觉自己很不高明,改口道,“往后他在宽州为官,宽州百姓有福了。” “我也有福。” 莫千澜酸溜溜地换了话题:“昨夜打了胜仗?” 莫聆风端起碗喝汤,神色骄傲,像是等待夸奖的小孩:“小股金虏而已。” “阿尨真棒,”莫千澜情不自禁一笑,“和谈有望,魏王我接过来了,你坐镇高平寨,我随魏王商议和谈一事,两朝誓书,必要对我们有利。” 莫聆风一口半个包子:“拿什么和金虏交换?” 两朝誓书,争斗总是不休,都想对自己有利,莫家要从中渔利,自然要付出代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莫千澜往嘴里塞一口粥,“送出去这块玉璧,换我们十年安稳,可好?” “好,”莫聆风点头,认真看莫千澜,“哥哥陪着我吗?” “是,哥哥陪着你。” 莫千澜喝下去半碗粥,放下勺子,擦干净嘴,拄着玉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一眼天色,再回头看莫聆风。 莫聆风吃的热气腾腾,他光是看着,手心都有潮热之感——莫聆风怕热,动辄大汗淋漓。 他记得自己年少时也是如此,夏日里能吃冰绿豆汤,冬日里能就着炭火吃乳酪,那时父亲常说他是有福之人,因为喜欢吃的都能吃。 他慢慢走向莫聆风,走到她背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潮烘烘的头发,心想:“阿尨一辈子有福。” 第397章 殷北在门外轻轻叩门:“大爷,送给魏王的拜帖到了。” 莫千澜松开手,按住莫聆风肩膀,制止她起身:“不着急,慢慢吃,吃完去沐浴,好好睡一觉,程三闲不住,说不定很快就到了。” 他走向殷北,到门口时又扭头看,就见莫聆风一手筷子,一手包子,傻傻地望着他,似乎是怕他一去不复返。 她眉宇间有尚未抚平的愁容,丹凤眼中有闪烁的眼泪,仿佛已经洞穿他关于性命的谎言,却又只能忍耐。 他立刻又走回去,抱住她的头颅,重重压向自己怀中,如同抱住了救赎自己的至宝,黄泉地狱,终能免他痛楚。 在莫聆风看不到的地方,他嘴唇颤抖,鼻翼翕动,那冷漠、那厌世、那阴骘,都不复存在,只有胸前一片滚烫,狠狠刺痛他的心。 第336章 滴水不漏 莫千澜终是离开书房,往前堂而去,拜见魏王的官贴叠放在殷北手捧的匣子里,无声而又诡异。 无论他们背后势力如何复杂,是太子还是魏王,是宗亲还是高官,他们都能看清,此时宽州已经被莫千澜守的滴水不漏,谁也不敢在此时冒险,成为第二个溺死的谭旋。 拜帖便是一种臣服。 然而这臣服之中,又有多少人在背后悄然而动,试图置莫千澜于死地? 莫千澜行到二堂时,弯腰扶着墙壁,将腹中不多的食水吐的干干净净,抬头喘息着看一眼天色,就见卯时过半,天色却依旧阴沉,朔风紧催,似要吹下一阵大雪。 殷北将拜帖交给一旁跟随的下人,搀住莫千澜:“大爷,歇歇吧。” 莫千澜摇头,慢慢往前走:“有几人往递铺送去急递?” “两人,一个是转运使侯赋中,一个是谭旋手下曹官纪纲,都是送去京都,属下已经截下了。”殷北从怀中取出截获的奏书交给莫千澜。 莫千澜倚靠墙壁,拆开细看,见这两封所谓的奏书,竟都不是要送至皇帝手中,不由冷笑:“这两人现在在哪里?” “和其他人一起在前院等候。” “邬瑾的拜帖送来了吗?” 殷北摇头:“没有,属下差人去看了,他在烧毁的知州府衙,看内仵作团验伤。” 莫千澜将奏书收入袖中,淡淡道:“让他过来,你亲自去请。” 殷北为难道:“他若是不肯来,属下怎么办?” 莫千澜鼻尖上一凉,是一片细小雪花落到了他鼻子上,他伸手一摸:“他满腹狐疑,一定会来。” 殷北点头应下,先送莫千澜去前堂。 前院中,宽州知府、安抚使、转运使、提刑使、仓司、茶盐使以及知州府衙两位曹官,站在一处,冻的面色铁青,袖着手,神色各异。 魏王不见踪影。 莫千澜到时,魏王仍然未出,他毫无顾忌,站到众官之首,待魏王传见,才步入正堂,坐于魏王下首。 魏王神色惶然而且疲惫,踟蹰片刻,还是依照莫千澜所言:“陛下有旨意和谈,昨夜莫将军已经回寨,击退金虏,侯转运,今日你便前往高平寨,送信金虏——” 莫千澜忽然打断他:“王爷,侯转运使不堪此用。” 他看向侯赋中:“侯赋中,你多年为官,做到如今一方要员,竟还不通朝廷理法,身为转运使,掌宽州财税,如今魏王为镇宽州节度使,统领一切要务,你有事,为何不请魏王决断,反倒要送信去京都?” 侯赋中脸色瞬间一变,见莫千澜从袖中抽出羊皮封,拍到桌上,忍不住心头一颤——莫千澜已无官身,却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实力,行事毫无顾忌,似乎已全然不管身后事。 他难道是自知死期将至,要让所有人都变成他的同谋,一起陪葬? “我……王爷,下官有错。”他起身,小心翼翼从桌上捡过羊皮封,投入火盆,以保自己性命。 其他人见状,更是大气不敢喘。 随后莫千澜抽出另一封奏书,掷在地上,上面三根羽毛脱落,在青砖上映出倒影。 莫千澜目光在众人身后搜寻,看向面色惨白的纪纲:“陈豨反,高祖以羽檄徵天下兵,纪曹官假借奏书羽檄,是想告诉太子谁反了?征谁的兵?” 纪曹官实在不曾想到,递铺也已经落入莫千澜之手——亦或早已经是莫家囊中之物。 他见无人侧目,与自己一同前来的曹官也缄口不言,他想效仿侯赋中,莫千澜却已用脚踩住。 他心中一片冰冷,咬牙道:“莫千澜,你以为控制递铺,就能截住消息?除了递铺,谁不能带消息出去?不出半个月,你的灭顶之灾就要到了!” 莫千澜神色冷如石像:“你勾结太子,诬告王爷,王爷自有奏本具上,来人,轰他出去。” 说罢,他悄然摇头。 两个护卫上前,架住纪曹官,然而并未架着他往外走,而是“砰”一声重响,将他头颅撞在墙上,众人还未回过神来,纪曹官已经倒在地上,浓郁鲜血和脑浆从他头顶心迸出,将他面孔糊的红红白白一片。 众官员惊呼出声,纷纷起身退后,魏王捂着嘴,欲呕未呕。 其中一位护卫沉声禀告:“王爷,纪曹官挣脱属下,畏罪撞墙而死。” 整个前堂一片死寂,有人悄悄抬头,见莫千澜不动如山,终于明白——莫千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任何阻碍他的人,都会被斩杀。 第398章 侯赋中汗流浃背,面如土色。 莫千澜看向魏王:“王爷,纪曹官已经畏罪而亡,就不再交知府衙门细查,留他清名吧。” 他从不未鲜血动容,从自己粉身碎骨开始,挣扎存活开始,他的任何软弱和怜悯,都会招致杀身之祸,都会使得莫家翻天覆地,都会让莫聆风命丧黄泉。 他失去的人生,他所忍耐的病痛,都因怯弱而起。 魏王脸上浮起的那一丝希翼,在转瞬间落幕,打个寒噤,点了点头。 莫千澜挥手:“拖走。” 护卫迅速拖走尸体,清理地面,一条人命,仿佛是一场闹剧被掩盖。 唯一弥漫不去的便是血腥气。 魏王看看莫千澜,再看看分立在左右的“王府护卫”,鼻中壅塞,只能再谈和谈一事:“十五日吉,金虏若愿和议,就于十五日在高平寨外详谈。” 侯赋中听罢,想到今日是初八,而莫千澜的谋划应该会在十五日落定——十月十五后,国朝就再难动莫家。 而莫千澜杀纪曹官,正是因为羽檄八百里加急,不出几日就会送到京都,因此打乱他的计划。 他心中微动,拱手道:“王爷,十五日会不会过于仓促?如此急迫,不利我朝。” 莫千澜放下参茶:“金虏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早早和谈,他们求之不得,誓书旨意也有,不必拖延。” 他冲着魏王一笑:“王爷看呢?” 他笑意不达眼底,魏王顶着一身冷汗,咬牙道:“正是如此。” 莫千澜随手指向一人:“送信之事,就由李仓司去吧。” 侯赋中悻悻闭嘴,一众人等,呆坐片刻,战栗散去。 第337章 困兽斗 魏王独留前堂,在森严戒备下入隔间,坐到圈椅中,心里黑血翻涌。 十五日。 莫千澜一旦达成目的,他这个傀儡王爷必死无疑。 他还能活七日。 椅子硬的很不舒服,他起身走到榻边坐下,榻亦是老物件,不铺枕褥,虽名贵,却不舒适。 他已无力嫌恶,两手手肘撑在腿上,手掌捂住面孔,抑制不住地颤抖。 如何能活命? 逃出去的那个一等护卫是谁? 一定是黄义仁! 他手掌使劲搓了搓脸,站起来在屋中踱步。 黄义仁单枪匹马,很难在莫千澜的森严戒备下,救自己出去,唯一可能的机会就是十五日,趁莫千澜忙乱之机,逃离宽州。 可如何知道十五日莫千澜的谋划? 又如何向自身难保的黄义仁传递消息? 门口传来“嘎吱”一声响,打断他的思绪,他烦躁不安的吼道:“滚出去!” 来人置若罔闻,拎着食盒,摆在桌上,揭开盖,提出早饭。 魏王横眼过去,才发现是祁畅粉墨登场了。 他看他灰色短褐,一副下人打扮,和这院子里其他人一样装聋作哑,冷笑道:“贱骨头倒是在哪里都能活命!” 祁畅不言语,摆放好饭菜后,就立在一旁:“请王爷用膳。” 魏王惊惧整整一夜,躺在床上时,甚至不知自己睡未睡着,此时更是全无胃口。 坐到桌边,他拉过粳米粥,吃了两口,便再吃不下去,撩下汤匙,向后靠着椅背,手搭在腿上,捏腰间荷包里几粒陈皮内金丸。 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无路可逃。 饥饿和饱胀、温暖和寒冷、亢奋和疲惫,都在他身体里共存,额头胀痛,心却还在剧烈跳动,不愿坐以待毙。 祁畅立在一旁,许久不见他动筷,便走上前来,俯身收拾。 他刚一弯腰,魏王头颅就猛的往后仰去,想要离祁畅更远一点。 祁畅不仅仅是小人,还是最肮脏,最卑劣的老鼠,终其一生,都在自己的老鼠洞里作茧自缚。 这样的小人,比手握利剑的杀手更需要防备。 片刻后,魏王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盯住祁畅,但下一瞬,就将目光移开。 祁畅不能用。 莫千澜留下祁畅,也许就是留给他的一个饵。 他再度睁开眼睛,盯着祁畅,血开始在身体里奔涌,耳朵里响如雷鸣,眼中的祁畅忽然青面獠牙,下一瞬就会背叛。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要冒险,否则就只能坐在这里等死。 横竖都是死,再没什么好怕的了。 再者,还有黄义仁在,只要能和黄义仁通消息,就有希望扭转乾坤。 他忽然开口:“放下,我饿了。” 祁畅顿了顿,又将东西一样样掏出来。 魏王不动,问道:“下雪了?” 祁畅扭头看一眼窗户,上面映着雪影,麻木地点点头。 雪扑簌簌往下落,声音令人心静,魏王拿起一个细馅包子,起身边吃边走,吃的心不在焉,走的迟疑不决。 在路过祁畅时,他丢掉包子,忽然出手,扑倒祁畅,同时一手将一粒陈皮内金丸塞进他要惊呼的口中,再死死捂住他的嘴。 祁畅后脑勺“砰”一声摔在地上,顿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嘴里的东西囫囵着滑进嗓子里,滋味苦涩,似乎是药。 门外护卫迅速开门,风雪随着他的目光涌了进来:“王爷,出了什么事?” 魏王强拉祁畅起身:“没事,他摔了一跤。” 第399章 护卫眼睛在祁畅身上打了个转,面无表情转了回去,“啪”一声关上门。 祁畅爬起来,张大嘴,右手手指伸进嘴里,往嗓子眼扣,阵阵干呕过后,如同困兽一般红了眼睛。 “你给我吃了什么?”他压着嗓门咆哮,“是什么?” 魏王因为没有底气,所以格外的虚张声势,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他冷冷道:“你命好,宫廷秘药你都吃得着,活的卑劣,可死的高贵啊。” 祁畅无法回味嘴里的味道,更说服不了自己魏王是给自己吃了颗糖,单是气的发疯。 他没办法不发疯。 这些人怎么就是不肯放过他! “王爷……您别吓我,求求您了,我现在只是个下人,对您没有任何用处,大爷对我十分防备,我帮不到您,您可以找别人,李一贴——您就说不舒服,来给您诊脉,大爷很信任他……您怕他医术太好,那还有——” 他冥思苦想,要再给魏王想出一个合适的人选来。 魏王坐正身体:“他的医术,难道能比过太医?况且,别人都没有你怕死。” 祁畅满腹的怨愤戛然而止。 魏王嗤笑道:“你敢不敢赌一把,自己吃的是不是毒药?三天之后就可以见分晓。” 他看着祁畅,自己都感觉到了可笑,一个困兽,以一个拙劣的计谋,驱使一只老鼠。 且祁畅更像是他命中克星,丝毫没有救星之像。 祁畅沉默地站着,眼皮子一眨,想到莫千澜。 也许可以将魏王的言行告知莫千澜,表一表自己的忠心。 “您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十五日的和谈,莫千澜到底要干什么,再把消息传出去,外面有武德司的人。” 祁畅想到了逃走的那个护卫:“解药在哪里?” “武德司的人给你。” 祁畅点头,再次收拾好桌上饭菜,提着食盒,走到门口,单手打开门,在刺骨的风里打了个哆嗦。 邬瑾从一片废墟中出来时,雪亦是纷纷扬扬,殷北撑一把油纸伞,躬身随邬瑾向前走。 地上已有一层薄薄积雪,邬瑾提着衣摆,踩出一连串乌黑的脚印。 一个铜火盆摆在废墟外,仵作行的人正往里撕纸钱,烧焦、不能辨认的尸体,犹如黑炭,摆放成一排。 哭喊声撕心裂肺,震动人间,纸钱灰荡到邬瑾直袖上,他伸手掸去,如同掸落一条性命。 灰烬仍在他衣袖上留下一个黑印记,微不足道,旁人不会留意,唯他看的刺目,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随殷北走到莫府正门,仰头看时,见匾额已经从节度使府换成了将军府,但这座府邸的模样并没有任何改变,仍然是一座阎罗殿。 殷北朝前伸手:“邬少爷,您请。” 邬瑾没动,看匾额上所用的龙门体,问道:“这是你们大爷的字?” 殷北点头:“是,大爷亲自提的。” “归德将军第”五个字,起落转折,极纵其势,如以锥画沙,如刀刃新发于硎,如凤凰不下,句爪居牙。 凶狠。 勇冠天下。 第338章 托孤 邬瑾走入二堂时,天地间已是一片白茫茫,下人撩起厚重风帘,一股含着浓郁香气的暖风扑面而来,冻在外面的双手瞬间麻木、发热,两眼让热气烘的睁不开,一时间连气都透不过来。 太暖了。 他稳住身形,看向前方,莫千澜坐在正中太师椅里,披散头发,头上扎着数根长针,衣裳层层叠叠,胸前敞开,也刺着银针,上面还有大片红痕,格外刺目,像是被什么硬东西狠狠刮过。 李一贴只穿一件单衣,热的满头是汗,扭头看向邬瑾,立刻走上前来,攥过他手腕,凝神一探,随后帮他脱了鹤氅,捏了捏白色圆领直袖长衫,见并不算厚,才道:“殷北,邬通判不能发汗,给他取一顶轻软的巾子。” 殷北应声而去,莫千澜掀动疲惫的眼皮,见邬瑾一丝不苟,对他行礼长辈之礼,开口道:“不要多礼,坐。” 李一贴带邬瑾坐到末座,远离炭盆,伸手在邬瑾脖颈后方一探,干燥,有暖意,正合适,才放心道:“药喝了?” 邬瑾点头:“喝了,多谢您记挂。” “我怕砸了招牌。”李一贴走回莫千澜身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擦去额上汗珠。 刻漏香烧到巳时,悬挂在香柱上的小小铜球掉落,发出“咚”一声响。 他伸手拔针,下人端着药进来,送到莫千澜手边,莫千澜慢慢喝完,拿帕子擦去嘴边药渍,咳嗽两声:“你去吧。” 他吩咐下人上茶,下人收拾药碗退出去,李一贴穿上狐裘、戴上貂帽,拎起药箱,看一眼两个劳神劳心的病人,无声一叹,也离开这是非之地。 莫千澜一只手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缓了缓神,仔细看邬瑾。 他见邬瑾人在病中,端方姿态不改,谦恭神色不改,清明目光不改,心道此人始于自然之意,通于嘉美之道,和于利物之宜,正于万物之阳,很好。 他浮起笑脸:“邬通判不必如此正襟危坐,今日我也没别的事,只是为你解惑。” 邬瑾道:“请大爷赐教州府衙门失火,衙役死亡三十人,护院死亡二十八人一事。” 下人送上茶点,莫千澜端起自己的续命参茶喝了一口,避而不谈:“我是怀璧之罪,你是怀民之罪,但我在你这般年纪时,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第400章 邬瑾隐隐听到埙声,从远处传来,他分神一瞬,又收起心:“没有仁心的人,过多的勇气是件坏事。” 莫千澜也听到了埙声,看一眼窗外,又转头看向邬瑾,岔开了话:“京都对你,并非易处之地,不止京都,如果没有明君,你无论在哪里为官,都很艰难。” 邬瑾问:“那您心中的明君是太子还是魏王?或者另有其人?” 有此惊世骇俗之问,便有惊心动魄之答。 莫千澜话有深意:“信任你的,就是明君。” 他伸手拨动一粒蜜饯:“人一旦为君,万人之上,耳目难免闭塞,又听信奸诈小人之言,明也成了不明,唯有一人真心相待,矢志不移,君子之心,才可相托。” 邬瑾道:“可翻天覆地,谈何容易。” 不仅仅是揭竿而起,还因莫聆风是女子。 “是不容易,我也没有余力再去做此事,”莫千澜拿起蜜饯,泡入滋味苦涩的参茶中,“只能以雷霆手段,辖制魏王,借和谈之举,绝地逢生。” 他看到了邬瑾沾满灰尘的鞋边:“你从州府衙门过来,我知道你心中为那些枉死的人悲愤,就像馆驿那次一样,但你要明白,继续拖延,只会让国朝内外交困,快刀能斩乱麻,总有人要做刀下亡魂。” “那些人也是人。” “是,我的报应,我会去地狱中领受,我也会付出巨大代价,让边关平静十年,同时保住莫家。” 邬瑾不给他任何思考时间:“什么代价?” 莫千澜和盘托出:“和谈时,只要金虏在誓书中让莫家主宽州,十州之财,我就拱手相让。” 邬瑾道:“我不相信你。” 莫千澜饮半盏茶:“我的死期,不过数日了。” 屋中忽的静了下去。 大雪纷纷飞,寒风凛凛过,炭火灼灼烧,天地寂寂声。 邬瑾一征,万千疑惑止在胸中,凝视着莫千澜的面孔,难以置信,又早有预料。 因为这一天早晚会来。 他端起茶盏,在氤氲的热气中,看到茶盏荡起一圈涟漪,才知自己落了泪。 纵使莫千澜罪恶滔天,满手鲜血,是地狱修罗,他依旧为他落泪。 莫千澜这一生的波澜壮阔,少有的欢欣,伴随大半生的病痛,都走到了尽头。 与此同时,他的疑虑也因此解开。 莫千澜为何在十月初二日,得知他死谏的消息才选择行动。 因为他是莫千澜物色的托孤之人。 他想起第一次见莫聆风时的那一夜,裕花街的五光十色,靡靡之音,醉生梦死,一个小姑娘,坐在兄长肩头,用一双早慧的眼睛扫向他,看穿他的困顿窘迫,使横隔在他们之间的东西无声而碎。 原来悸动,真的只在一瞬。 她最爱的兄长要死了,他不能、也不会丢下她。 而他是第三次,做罪无可恕的共谋者——不要过问州府衙门失火,不要管魏王被囚,不要参与和谈,闭上眼睛,闭紧嘴巴,不看那些枉死的人。 往后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无数次。 喉咙里有铁锈味,他咳嗽一声,又把血咽回去,压下腹中剧痛。 莫千澜起身,拄着玉杖,走到邬瑾身边:“我会让刘博玉前往金虏送信,黑暗里行走的人,也自有他的用处,你若还是不信,可以在这里等。” 他伸手摸向邬瑾心口:“我的话都说了,那么你对阿尨,是否也真心相待,矢志不移?我能否将她托付给你?” 他的气息随着声音一点点吞咽入腹,暗沉嘶哑,是曲终人散时的一点余音,颤颤巍巍,吊着一口气,不想断绝,不愿离场。 然而世事不由人。 邬瑾胸中壅塞的厉害,只觉莫千澜一双眼睛看到自己心里,点了点头:“是。” 他推开莫千澜冰冷沉重的手:“但我并非赵先生。” “我知道,”莫千澜松开手,慢慢走回去坐下,“我知道,要颠覆天下,需要杀伐,要聚拢人心,需要仁爱,这一点,你比世恒好,百姓也会因你而得福。” 他从容操纵邬瑾,就像操纵局中任何一个人。 第339章 相似 莫千澜看的清楚,邬瑾正在忍受煎熬。 邬瑾十年前都不会说谎,而现在,他将要打破自己建立起来的圣人屏障,适应混乱的宽州,加入到这场颠覆天地的战争中去。 甚至到了现在,他的眸中仍然有疑惑——两朝誓书真能换来皇帝的隐忍?十年之间,莫聆风以何立足?莫千澜的真情实感之下,还掩盖了什么目的? 一个聪明人,把自己的疑虑都收了回去,把他能博取同情的苦难也收了回去。 他寒窗苦读,一朝高中,又跌落谷底,带满身伤痛,向莫聆风递出真心,又自罚着刺痛自己的血肉,以免自己忘却初心,逐渐堕落。 可怜。 莫千澜慢慢往后仰,认为邬瑾的痛苦和自省必须伴随一身——他终会认识到自己是这天下的半主,若没有这份自省之心,就会对阿尨不利。 屋中静默,雪幕沉沉,埙声断断续续传来,半晌后,他忽然出声:“要瞒着阿尨,她以为我还能多陪陪她。” 邬瑾还未回答,他已经从太师椅上慢慢溜了下去。 殷北飞快进来,扶起莫千澜,对邬瑾道:“邬少爷,大爷要休息片刻,姑娘在花园里,我叫人送您过去。” 第401章 下人训练有素地进来,给邬瑾换上帽子,穿上鹤氅,走到门边,立刻有人撑开油纸伞,免他风寒。 外面放着平顶皂幔的小轿,下人压下轿杆,请邬瑾上去。 大雪转小,天色已经放亮,下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道路积雪扫清后,落下的一层薄雪反倒变得又湿又滑。 两个下人小心翼翼抬着这顶软轿,以免坚冰般的坐轿人跌的粉碎。 风吹到邬瑾面上,他听到风里夹杂的埙声,比在屋里听的要清晰,他掀开帷幕,问道:“谁在吹埙?” 下人忙道:“是姑娘,程三爷到了。” 邬瑾放开手,坐回去,知道不是莫聆风,莫聆风吹埙,比此人吹的好多了。 更不会是程廷,程廷对埙、奚琴深恶痛绝。 声音也是从后花园中传出来的,轿子到了九思轩,邬瑾让人停下,下轿后自己撑伞,慢慢往里走。 埙声就在前方,他在月亮门前站定,看向吹埙的人。 一个羌人。 满头的辫子扎起来,穿件长衫,腰间挂着几块彩绳缠绕的白石,手拿陶埙,正在“呜呜”地吹,一抬头,也看到了邬瑾。 他垂下手,好奇地打量邬瑾,看过之后,略觉面熟,再看时,却觉得不对劲。 他往前迈步,用力看向持伞而立的文人雅士。 在看清楚之后,他猛的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胸,满含戒备,眼中充满敌意,同时一股怒气从心底往上腾,夹杂着隐晦的自惭形秽。 一句时间久远,而且模糊不清的话,在他耳中忽然炸响。 “我的摩睺罗。” 她的穷追不舍,她的网开一面,她带他进入汉人繁华富丽的世界,她自诩为神,高高在上,却又让他伴在身侧,一切都有了缘由。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邬瑾将伞往后举了些,透过细细雪片,去看泽尔怒气蓬勃的眉眼,见他眉上有道旧疤,再看他面目虽有羌人的粗粝,却也有汉人的柔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慢慢向前走了三步,问道:“你叫什么?” “泽尔。” “你朝聆风扔过一块白石。” “是送!” 邬瑾再进一步:“什么时候来的?” 泽尔明明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眼前的文弱书生,不知为何,竟先怯了,随着他的脚步往后一退:“你管不着!” 与此同时,花园里爆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随后只听到程廷大喊:“痛!痛!” 紧接着便是一阵狂呼乱叫,程廷的脚步声沉重响亮,拖沓着往月亮门的方向奔逃。 他正要夺门而出,身后莫聆风两手扛着一个硕大无朋的雪球,“砰”一声砸在他后背上,他“啪”的一脑袋栽进雪堆里,蠕动两下,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试图一跃而起,跃了两下,结果只有肚皮在起伏。 他假装自己并没有鲤鱼打挺过,翻身一咕噜爬起来,莫聆风已经奔向了邬瑾:“邬瑾!程三打我!” “我没……”程廷像条大狗,疯狂摆动,抖落浑身积雪,“我只是拿个小雪球,轻轻砸了她一下。” 邬瑾听了这话,收起伞,倚着墙边放下,弯腰捧住莫聆风的脸:“哪儿?” 莫聆风顺着他手上力道仰头,伸手指向自己额角:“这儿。” 邬瑾见她所指之处有块小小红印,不到片刻就会散去。 他笑着松开手:“有点红。” 莫聆风搀着他往里走:“我让人去取你的药来,你多留一会儿。” “好。” “李一贴的药能镇痛吗?” “能,比京里的药好。” 程廷金鸡独立,一手扶墙,一手脱下靴子,哐哐往外倒雪,交换一条腿继续倒,两只鞋都穿好后,他将头从月亮门探出来,左右看了一眼:“泽尔,见到我家胖大海没?” 他看到泽尔的神色不对,好像是忽然间病了一样,目光也阴骘,刚想问他,就见泽尔将埙狠狠掼石板地上。 陶埙立刻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 他的怒气无处可去,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关心他,他在这里不值一提,他只是一个侥幸活命的俘虏。 他大步流星离开这里,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穿梭在这座几乎化作鬼神的宅子里,心里空空荡荡。 程廷立在原地,看向地上摔碎的埙,很有经验地想:“心碎了。” 他一扭头就往花园里跑,沿途抓到了去官房的胖大海,换上干净鞋袜,再走两步,忽然灵光一闪,呆站着不动了。 泽尔像邬瑾! 两人不在一起时,谁也不会想到这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相似,除非是将其中一人的面目牢牢刻在心里,时常想起,才会发觉。 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就会发现眉眼之间像了五分。 他再一算泽尔出现的时候,正是邬瑾去了京都之后。 邬瑾应该没有发现——他是书虫,不会对镜贴花,对自己长成什么样,恐怕很模糊。 他得瞒住他。 程廷奔向水榭,殷南蹲在水榭外石柱上,目不转睛盯着邬瑾,面露茫然。 她记得邬瑾虽然不是练家子,但猿背蜂腰,火色鸢肩,能拉力弓,能骑快马,眼前这个她一根手指就能揉死的,实在不像是邬瑾。 片刻后,她看邬瑾对着莫聆风完好无损的额角嘘寒问暖,总算是找到了邬瑾和过去一致的地方。 第402章 她翻着白眼蹦下石柱,心想:“还真是姓邬的傻子。” 第340章 亲近 程廷心事重重,钻进水榭——水榭三面都遮以帷帐,进出的那一面,垂挂两块帷幔,呈“八字”分开,里面摆放一套桌椅、一个熏炉、一个炭盆,一条老狗。 他和莫聆风这个狗东西对坐,端起下人刚送来的茶,一饮而尽。 桌上摆放着一盏炖的冰糖梨水,他转头问下人:“炖梨厨房还有没有?” 下人刚要答话,莫聆风就道:“我不吃,邬瑾不能吃,你吃。” 程廷大喊一声胖大海,端起梨水:“我不吃,我是想惠然能吃一点。” 他转身小心翼翼交给狂奔过来的胖大海,胖大海连忙捧住,小步去厨房换成陶瓮,用食盒装着提出去。 莫聆风目光从糖捧盒上移开,问:“还有几个月?” “两个月,”程廷吃一根楂条,“大名还没取,小名叫阿彘。” 大黄狗“啧啧”两声,显然对阿彘这个名字嗤之以鼻。 他轻轻踢大黄狗一脚,看向邬瑾:“今天比起昨天,有没有好一点?” 邬瑾靠向椅背,两手架在椅子扶手上,舒缓自己腹中虫咬蚁噬般的疼痛:“好多了。” 莫聆风扭头望他额头:“李一贴说你不能出汗,热不热?” 邬瑾摇头:“没动弹,不会出汗。” 程廷冲莫聆风挤眉弄眼:“走,咱们给邬通判堆个雪人看看。” 莫聆风看他有话要说,随他起身出水榭,去堆那个已经堆了一半的雪人。 程廷见距离足够远,立刻凑到莫聆风身边道:“你明知道邬瑾回来,还把泽尔带回来,你长点心,没有姑娘家这么干的!” 莫聆风诧异:“你看出来了?” 程廷团起一个雪球,摞上雪堆:“我又不瞎!邬瑾还病着,要知道你移情别恋,一准气的起不来。” “我没有移情。” “那也不行,你想邬瑾要是在京都,也找个像你的小姑娘,磨墨添香,你怎么想?是不是也得气死?” 莫聆风沉默了一会儿:“那他一定很孤单。” 程廷满嘴的话,骤然咽了回去。 那个时候,好像正好是邬瑾去京都,他去济州的时候。 姑父又病着,她一个人上战场、回家,该多孤单啊。 片刻后,他给潦草的雪人插了根树枝:“还好邬瑾没看出来,不然我这颗心都给你们操碎了。” “看出来了。” “不可能,他又不照镜子,哪里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莫聆风看一眼长的像是天生风骚但是内心纯情的程廷,刚想告诉他邬瑾上朝得正衣冠,天天照铜镜,就听程廷大叫驴似的“嚯”了一声。 两人抬头一看,泽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正在水榭中和邬瑾说话。 泽尔站的笔直,连说笔带划,脸上有怒气,邬瑾坐着未动,仰头望他,聆听他夹杂着羌话的一长串后,才慢条斯理说了一句。 程廷赶紧拽着莫聆风往水榭中去,伸出手掌,把泽尔的脑袋推的转过去:“泽尔,你们羌人爱喝酒,我家里有好酒,走,上我家喝去。” 泽尔的脸在他手掌下挤成一堆,挣扎着没能转过来。 他故意对着邬瑾满脸跑眉毛:“不用谢我,你们两个好好说会话。” 他使劲力气搡泽尔,再扭头唤大黄狗:“二狗,回家。” 大黄狗大喘气站起来,蹭到程廷脚边,程廷弯腰抱起来,一手狗,一手泽尔地走了。 莫聆风坐回去,把冻的通红的两只手放到铜火盆旁边暖着:“他和你说什么?” “说他的神,”邬瑾看她的手,手指修长纤细,指尖粉红,如花散开,“还有他的母亲,他母亲是汉人,但他认为自己属于羌人,属于天地之神,与汉人不相干,他也不喜欢汉人。” 他无声轻叹。 莫聆风道:“他的母亲早已经死了,父亲叫我杀了。” 邬瑾的声音渐低:“我有个姑姑,嫁给了羌人熟户,两年后连同羌人一起失踪,我爹娘每年都会祭奠她,也许是,也许不是,他没说他母亲名讳。” 他看莫聆风今日穿的一件紫色长袍,从前她穿鹅黄、草青、花粉居多,近两年来穿紫、红多。 紫衣上,金丝银线绣着繁复花纹,雪光和天光从帷帐透进来,将那花纹照出幽光,她的眼眸、项圈、衣角,全都流淌光辉,使周遭一切黯然失色。 莫聆风想了想:“不必知道,他是羌人,他的灵魂不属于这里,徒增烦恼……你和他说了什么?” 邬瑾的声音悄然冷了下去:“我问他,何时被俘,他还是没有回答。” 莫聆风想了想:“去年五月。” 她正要收回暖烘烘的手,邬瑾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将她拉的起了身,随后揽住她腰肢,用力带入自己怀中。 莫聆风跌坐到他腿上,一惊之下,急忙问道:“痛不痛?” 她挣扎着要起身,邬瑾忍住五脏六腑在动荡下的剧痛,压低声音:“别动。” 他冰冷的手用力攥住莫聆风的手腕,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衣裳上附着沉香气味,温柔沉静,向她袭来,她垂首,一颗心跳的惊魂动魄,甚至有痛楚之感。 “去年五月,聆风,你那个时候,打算拿我怎么办?” 第403章 他五脏六腑如同被火烧过——莫聆风哪怕独来独往,也不会轻易允许一个猎物走进来她的生活。 他一手扣住她的腰,一手抓紧她的手:“你的信从去年三月开始只剩下只言片语,你是打算在心里疏远我,还是放弃我?” 莫聆风脑子里“嗡”的一声,呆着脸,仰头看邬瑾的脸,邬瑾的面容氤氲在熏香青烟中,脸窄,线条清晰,鼻梁高挺,只在目光里藏着一点悲意。 她下意识回答:“没有。” 邬瑾道:“是吗?‘游玩却在碧波池,暗遭罗网四边围;思量无计翻身出,命到泉关苦独悲’,原来观音指点的是我,是不是?” 他虽有问,却无需回答,莫聆风的真心藏在千里奔袭中,藏在对济阳郡王的杀戮中,他的嘴唇印上她额头:“我虽甘之如饴,你也不要拿别人来替我,我不好受。” 他的嘴唇落在莫聆风额头上,眼睛上,鼻梁上,红唇上,身外青烟迤逦,茶浓如酒,糖甜如蜜。 片刻后,莫聆风起身落座,掏出埙吹一曲,嘴唇凑在冰冷的陶埙上,气息从孔洞中钻出,发出声声“呜咽”,吹散水榭中令人沉溺的气息。 第341章 摔跤 午时过后,莫聆风跑了一趟二堂,得知莫千澜在休息,又有话留邬瑾在此,便扣下邬瑾,让殷南去邬家取汤药来。 邬瑾喝药,莫聆风用冰碗吃乳酪,吃完一碗,意犹未尽,告诉邬瑾:“冰乳酪就应该冬天吃。” 邬瑾拿茶水簌口,擦干净嘴:“为何?” 莫聆风认真道:“我翻看医书,上面说‘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冰雪是冬日才有的,就应该在冬日吃。” 邬瑾听了,点头道:“有理,如此说,夏日不应该用冰。” 莫聆风一听,当即摆手:“人定胜天,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邬瑾不禁一笑:“人无节制,便成兽了。” 两人论了一回冰,又论了一回邬意的断亲文书,莫聆风正要去看莫千澜,一个下人过来禀告,莫千澜请二人过去。 还未入二堂,莫聆风脚步便忍不住加快,等邬瑾轿子落地,她一个箭步冲入院中,略过站在门口的祁畅,大喊“哥哥”,三两步跑上石阶,一不留神,绊在门槛上,整个人立刻向前扑去。 “阿尨!” 莫千澜正站在门边,连忙丢开玉杖,一把将她抱住,随后两人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砰”的一声,莫千澜后背着地,闷哼一声,脑子里登时一片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动不得、起不来,只剩下两只手还紧紧抱住莫聆风。 莫聆风来不及喘气,一咕噜爬起来,跪地去看莫千澜,这一看不禁吓得脸都白了三分。 莫千澜本已经瘦的可怜,如今躺倒在地,厚厚衣裳压着他,越发将他压成了一片纸,身上的起伏便是骨骼的幅度,两眼紧闭,口鼻之间似乎没有气息。 “哥哥?”莫聆风声音颤抖,变颜失色,心都险些不跳了。 殷北拔腿过来,一手托住莫千澜脑后,一手托住他后背,慢慢将他扶的半坐起来,莫千澜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呼出来一口长气。 不等他这一口气喘匀,莫聆风一头扎进他怀里,两手环抱住这一堆支离病骨——肉身已经脆弱到极致,唯有灵魂还强大坚韧。 “没事,”莫千澜想要抱住她,然而身上无力,只能往后靠,借殷北双手承托住莫聆风的重量,“没事,哥哥不好,吓着你了。” 他伸手拍拍莫聆风后背。 莫聆风憋着一股巨大恐慌,神魂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气息哽在喉咙里,不敢开口——她害怕,从莫千澜在城门口迎接她时,就开始害怕。 莫千澜拍她,她的心才慢慢落地,灵魂也跟着回了神,断断续续吸进去一口气,抬起头,睫毛潮湿的成了一簇簇的,紧绷着一根弦:“哥哥,你不要死。” “我不死,”莫千澜坐在地上,屁股冰凉,两只手轮番的给她擦眼泪,“没事,哪里一下就摔死了,我又不是瓷人。” 他不知道她眼泪会这样多,淌了又淌,而莫聆风不用他擦,死死环住他脖颈,脑袋埋进他颈窝里,无声哭泣,涕泪打湿了他的肩膀。 莫千澜很艰难地回抱她,扭头去看她潮湿的面孔——屋子里这样热,她惊惧之下,早已出了一脑袋的汗。 “好了,快起来吧,邬瑾来了,”他松开潮烘烘的妹妹,“地上凉,哥哥坐不住了。” 莫聆风松开手,露出一塌糊涂的脸,打着嗝扶莫千澜站起来,莫千澜忍住浑身疼痛,掏出帕子,给她抹了把脸,将帕子丢到净架上铜盆中,他一瘸一拐往回走。 “邬瑾,不要多礼,坐。” 邬瑾已经走到门口,跨过门槛,从地上拾起玉杖,交给殷北:“裂了,还是用木杖好。” “换木杖,”莫千澜看着邬瑾,笑了笑,“给你一根?” 邬瑾脱下鹤氅,换上便帽,坐在末座,远离那几盆熊熊烈火:“多谢您好意,我不用了。” 莫千澜点点头:“刘博玉呢?” 殷北将玉杖交到旁人手中:“在前门。” “让他进来。” 莫千澜向莫聆风招招手,摸了摸她的后脖颈:“一身的汗,去换了衣服再来。” 莫聆风热的里衣成片地贴在身上,肿着眼睛“嗯”了一声,吸着鼻子往外走,脸色倒是平静下来。 第404章 等她走出院门,莫千澜才忍无可忍,往后靠在椅背上,“哎哟”出声:“世恒从前笑阿尨是抱娘蒿,没想到她这么大了,仍是如此。” 邬瑾道:“蓼莪中说,‘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您如此,她依恋之心,自然也是如此。” 莫千澜若有所思看着他,心里酸而自知,因此闭上嘴,不再开口,以免一说话,拈酸吃醋之气就泄露出去,让人嘲笑,只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让殷北递给邬瑾。 邬瑾展开信,一字一句,看的分明。 莫千澜先以三百万贯交付金虏,由金王不足九岁的幼子,前往高平寨外和谈,若金王之子能让莫家守宽州,十州之财,拱手相让。 他收起信,交给殷北,门前一暗,刘博玉谨小慎微走了进来,很是能屈能伸,对着屋中二人卑躬屈膝,团团行礼。 当他得知莫千澜让他送信和钱去金虏后,心里一动,险些要钱不要命,起了昧下三百万贯的心思。 莫千澜笑看他,他又毛骨悚然地将念头压下去,两条弯眉耷拉下来,伸手抹汗:“大爷,此事难办,一来时间仓促,难以在十一日送到,二来金虏凶狠,见到汉人,无论男女老少,不问青红皂白就开杀,小人担心信没送到,东西先让人劫走。” 莫千澜似笑非笑:“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贪婪是人之常情,”他摩挲身边方桌上放着的糖捧盒,“你是生意人,自然事事都想获利,不愿意折本。” 他忽然凛冽了神情:“但要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刘博玉白了脸。 他比那些官员更清楚莫千澜的手段,自莫千澜当家后,在宽州,莫家的规矩,就是规矩。 “是,小人马上去安排。” “三百万贯,去账房支取。” “是。” 一直未出声的邬瑾忽然道:“带张小皇子的画像回来。” 现在的金王,在十年前还是弱冠储君,却能踩着声势浩大的璟王上位,不能小觑。 若来的人并非金虏小皇子,在两朝誓书上做下的种种承诺,便都可以不作数,莫家反而白白送出十州之财。 刘博玉看向莫千澜。 莫千澜点头:“按邬通判的话去办。” 刘博玉对邬瑾的尊敬立刻更上一层楼:“是。” 第342章 程三 莫千澜一挥手,把刘博玉挥出去,对邬瑾道:“你回去休息吧,在我还活着的日子里,好好休息,不要再来。” 邬瑾道:“您还有没有话要和我说?” “没有,”莫千澜笑了笑,“有朝生而暮死者,有春夏生而秋冬死者,有十年、百年、千年而死者。虽有迟速,相去曾几何时?” 他的笑,难得如此舒展。 邬瑾起身告辞,走出院门时,祁畅追着他叫,他没有留神,也没有上轿,而是走一走这座宅子。 这座宅院,巍峨幽静,伫立在冬日的晌午,在一无所知的人眼中,这座宅邸正在衰落,内中闪动的全是鬼魅之影,与活人阳世间隔着一道血腥天堑。 积雪在地,寒风在侧,沉重氅衣衣摆轻摇,手指拂过墙壁,就可以听到这座宅子所发出的声音。 兴盛、衰败、厮杀,血溅上去,血落下去,血浸润到泥土里,滋养出莫千澜、莫聆风。 悲鸣、呐喊、眼泪,呜咽声散入青云,撞入耳中,吞入腹内,便是这对兄妹的宿命。 谁是这宅邸中正星紫微,谁是左辅右弼,谁是武曲破军,谁能占尽天机,谁会手握擎羊,全此帝王命盘。 邬瑾松开手,一步步踏了出去——当他再来时,莫聆风便是北斗正位、紫微帝星。 他离去时,祁畅仍然站在二堂院门外,饥寒交迫,等着莫千澜见他。 他等到莫聆风来,等到莫聆风回堡寨,等到夜幕降临,灯火点点,才有人请他入内,这时候,他已是饥寒交迫,身上没点热气,两条腿沉重如灌铅了般,拖沓着往里走。 屋中暖意让他打起一点精神,躬身行礼:“大爷。” 莫千澜在桌前吃粥,汤匙在碗中搅动,和瓷碗磕出清脆响声,他舀起一勺送进嘴里,费力吞咽下去,抬头扫他一眼:“说。” 祁畅毕恭毕敬道:“魏王给小人吃了一粒毒药,说三日后发作,让小人前来探听和谈事宜,还要把消息传给外面武德司的人,小人受大爷恩惠,情愿一死,也不愿背叛,特来告知大爷。” 莫千澜食难下咽:“当真不怕死?” 祁畅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苦笑:“小人不敢相瞒,心里其实怕的很,小人斗胆,大爷可否请李大夫给小人看一看,如果能得救......” 他热的厉害,总感觉自己体内“毒药”随之发作的更快,心慌意乱笑了一下:“实在是不能解,小人也认命了。” 莫千澜舀起一勺粥,嘴唇抿了一点:“不必请李一贴,魏王骗你的,皇宫里没有这样的毒药。” 祁畅一听这话,当即“啊”了一声。 而莫千澜像个孩子似的歪了脑袋:“如果有,我一定吃过。” 祁畅小心翼翼看他,低声下气道:“大爷,我有个想法......怕脏了您的耳朵,不敢说。” 莫千澜将汤匙扔进粥碗里,碰撞声越发响彻屋内:“说吧。” “小人随便编造些话,告诉魏王,再把消息送出去,引蛇出洞,您觉得如何?” 第405章 莫千澜彻底推开粥,咳嗽一声,拿帕子擦嘴:“很好,你告诉魏王,我会送莫家至宝给金虏,让金虏在和谈时,为莫家出力,至于他会不会信你,就看你自己了。” 祁畅如释重负:“小人这就去办。” 莫千澜望着他离去,在他跨出门槛,离开二堂后,立刻招来殷北:“等他送出消息,立刻杀了他。” 小人用过之后,便不要长留。 殷北应声,主仆二人在暗夜中静静等待血花绽放的时刻到来。 一朵菊花在无人处凋零黯然。 与此同时,从殷北手下逃脱的黄义仁,摘下一朵带冰霜的黄菊花,吮吸花蜜。 丢掉无用的花,他再摘一朵,直到将路边野菊花摘干净,才猫着腰,躲回废弃草棚中。 寒冰裹着枯草,根根倒伏,暗处一团黑影,是一具光溜溜的尸体。 他穿着尸体身上剥下来的衣裤,卷起腰间衣物,用尖刀挑破腰间蓄积起来的脓毒,待脓血出尽,重新撕碎自己的里衣包扎,咬牙忍住疼痛,走入夜色中。 巡城的人一队队交叉而过,他分不清这些人是士兵、衙役,还是莫千澜私兵,只能一一躲避。 白天街市上闹闹嚷嚷,他无法行动,躺在枯草中,他一面捂住伤口休息,一面想着自己的行动。 魏王暂且性命无虞,他无需担忧,最为要紧的是找到皇帝所要的东西。 和莫家亲厚的,除去邬瑾,祁畅还说过一个程三。 在那死人嘴里,他已问清楚程三住处,此时悄悄潜入白石桥,他辨认门匾,很快找到程家——程家人多,程三与夫人不住大宅,住在和大宅相对的小宅里。 小宅容易找,因为匾额簇新,吊着的灯笼照出门廊前一片鲜亮颜色,黄义仁跃上围墙,攀上倒座房,脚下瓦片也新,薄厚相差无几,轻易不碎,院中一色物件也新,新的朝气蓬勃,热热闹闹。 厨房里有火,白气腾腾,油花炸响,火星毕剥,肉香四溢。 屋子里有人,前院灯火通明,程廷在此宴客,嗓门大,酒气壮,后院小盏烛火,慢摇轻动,脂香粉浓。 院里有花,菊花枝大叶厚,花倾半壁,好似金盏银台。 无数光阴流逝,唯有程廷历经世事,未曾黯淡萎靡。 程廷不怕冷,在院子里烤羊肉,烟熏火燎的拿刀片下来一大块羊腿肉,他递给泽尔:“吃,吃饱了就没伤心事,一顿不够,明天我再带你吃一顿。” 泽尔刚想反驳自己不伤心,程廷就端起酒盏,“吱”的一饮而尽,然后“哈”的一声,算是赞叹。 泽尔用刀子叉着肉,咬上一口,没吃出什么滋味,心想自己可能是病了。 他身上长了什么东西,从喉咙一直堵到肚子里。 他需要他的神,高高在上,垂怜他,为他击碎病灶,让他粉身碎骨,从头到脚将他重塑。 仆人上来摇动羊肉,程廷指指点点,又割下来一块好肉,让人送到后院去。 他示意泽尔喝酒:“我对上湖州豆丁,还有胜算,你对上邬瑾,真是惨。” 泽尔不服气的犟嘴,把话说的乱七八糟:“我比他强,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样的人在我们族里,打一辈子光棍,你们汉人就是奇怪!” 程廷“啧啧”两声:“那你怎么落到奇怪的汉人手里了?” 泽尔正要反驳,忽然耳朵一动,看向屋顶。 第343章 逼问 程廷还在替邬瑾吹牛:“看到我那大狗没,满宽州都找不到这么聪明的,见了好人不吱声,见了坏人能把腚给咬下来,现在就是老了,它还好学,原来见了教我们的赵先生服服帖帖,现在见了邬瑾也服服帖帖。” 泽尔没有看到异样,屋顶上好像只有死物,是风吹动了枯枝败叶,他扭头看一眼老黄狗,一口牙摇摇欲坠,正在舔骨头,心道:“傻狗。” 他端起酒盏,大口饮,酒是透瓶香,入口浓烈,直劈咽喉,一口酒后,唇齿舌尖全都漾着酒香,耳朵里轰鸣不断,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程廷絮絮叨叨:“你别看我这狗长的老式,在州学里念过好几年书,又忠心又仗义,一看到我,就黏上我了……” 泽尔再扭头看一眼狗,就见狗卧在地上,翻了个大白眼。 他切下来大块羊肉,放在嘴里咀嚼,酒开了胃,羊肉滋味也能尝出来一些,一边嚼。 程廷的聒噪让他没办法思考,因此痛苦也有限,并且脑袋如同浆糊,不知道该恨莫聆风哪一样——杀他父兄,抓他,饶了他,给他一点甜头,然后毫不在意的毁灭。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程廷这句话清晰地钻进他耳朵里。 他诧异地看过去,就见程廷也正抬眼看他。 程廷的目光和言行都带着三分醉意,可又纯粹,并不像是要为挚友解决麻烦,而是真心实意,想帮帮他。 他端起酒盏和程廷碰了一下。 两个人剔下大半只羊,喝空三坛酒,泽尔要回莫家去,程廷送他出门,然后一扭头,钻进官房。 他用马尾牙刷沾上槐枝膏洁齿,让人送来热水,用澡豆将自己搓的通红,爬出来擦干头发,从里到外换了衣裳,抬起胳膊,把袖子凑到鼻尖使劲一嗅。 没有烟熏火燎的酒肉气,通体芬芳,哈一口气在掌心,用力一闻,还是有股酒味,于是让人上一盏浓茶来。 第406章 他端起茶盏,含上一口,仰起脑袋,鼓着腮帮子,漱的“汩汩”有声,忽然衣摆被什么东西一拽,他一惊之下,“噗”的一声,茶从嘴里、鼻子里喷了出去,呛的面红耳赤,吭吭咳嗽。 “老黄,牙痒?” 老黄狗大叫两声,他皱起眉头往外走:“来人了?” 他张望一眼,没有发现端倪,吩咐下人守好门户,急急跑过垂花门,走到后院门前,见正屋亮着烛火,一个丫鬟在门口守着,见他前来,打起帘子,他松一口气,迈步进去。 屋内用四折屏风一分为二,外间置放香炉和竹熏笼,炉香袅袅,温暖宜人,灯罩中烛火微动,满屋光影也随之摇动了一下。 一个丫鬟在竹熏笼前翻动衣物,听到程廷进来,连忙起身福礼,告退出去。 程廷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快步绕过屏风:“惠……” 屏风后,许惠然坐在床边,腹部高高隆起,只着里衣,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满脸惊惧,泪痕已干,一把尖刀从她身后伸出,稳稳架在她脖子上。 黄义仁蹲在她身后,举起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 “……不要!”程廷的声音哑了下去,神魂出窍,脑子里只剩下“轰然”一声响,身上迅速凉了下去,喝下去的酒在一瞬间变成冷汗,透了出来。 门外下人来来往往,又有小丫头们喁喁不止,偏偏没有一人知晓屋中变故,声音又渐渐散去,只留下屋中人对峙。 程廷张着嘴,两鬓汗珠汇在下巴处,滴落在地,摔碎成八瓣。 “你是什么人?”他尽可能放低声音,一只脚慢慢往前挪动一步,尖刀上寒光一闪,刀锋往内收缩,他立刻将脚收了回去。 他语无伦次:“放了她,你劫持我,我皮糙肉厚,我家底也厚……你要银子、金子?金子也有,有很多、不是特别多,都给你。” 地上他的影子颤动不止,抖的厉害。 许惠然牙关紧咬,不发一声,怕贼人凶性大发,怕乱了程廷心神。 她看程廷,像落水的大鸟,落花流水,战战兢兢,两手紧紧攥成拳头,额上青筋暴起,令人心疼。 “莫家有宝藏,不为人知,”黄义仁开口,“你与莫家相熟,在莫家读书,哪怕没人告诉你,你也一定察觉到蛛丝马迹,说,在哪里。” 程廷两只眼睛瞪的滚圆:“宝藏?你说的是聆风?聆风就是莫家宝藏,全宽州人都知道!” 黄义仁冷笑道:“好好想想,我给你十个数的时间。” “十。” 程廷一层接一层往外冒汗,整个人都像是要融化,他硬撑着不倒,脑子疯狂转动。 莫家哪里有宝藏? “九。” “没有,我没听过,你绑我……” “八。” “你绑我去莫家!我姑父疼我,会告诉你的!” 在他疯狂辩解,设法敷衍的时候,黄义仁不为所动,一个数一个数的说了过去,程廷脑子里开了锅的粥似的,又乱又热,只恨自己不能变出一座金山银山,胡说八道:“在朔河!” “撒谎!”黄义仁刀子收紧,许惠然脖颈间立刻有了一道血痕,滴落到衣襟上,“朔河尽是流沙,如何能藏物!” “在他们家里!”程廷声音变了调,急促尖锐,“在莫家!” “胡说!”黄义仁冷声,“莫家的地皮都翻过,没有!” 程廷心里一惊,同时脑海中闪过一尊地藏菩萨坐青莲像,藏在竹林深处,寂静无声。 细微神情变化,黄义仁立刻察觉,一只手放到许惠然腹部:“说!” 许惠然面白如纸,几近昏厥。 程廷惊呼一声,猛地往前一步,“你放开她,我说!你快放了她!” 他嘴唇颤抖,看黄义仁刀往前挪动,一只手撑住小几,深吸一口气:“我也只是猜测——” 他迈步往前走,走的小心翼翼,在烛火旁停下:“我姑父只信任聆风,聆风小时候常去雄山寺,她不信神佛,一定是去看你说的宝藏。” 黄义仁追问:“证据!她去雄山寺看什么?” 雄石峡是天险,确实是藏物之处。 “看鱼!”程廷脱口而出,“她喜欢看鱼!” 他伸手抓了一下耳朵,拉拽衣襟,动作全都落在了黄义仁眼中。 黄义仁盯着程廷,慢慢收回尖刀,插入腰间,腾出来的右手捂住许惠然嘴唇,随后左手五指张开,用力在她腹部抓下去。 第344章 逃 许惠然的惨叫全落进黄义仁手里。 她大汗淋漓,脖颈往前抻,眼珠子几乎瞪出来,手脚因剧烈疼痛而抽搐,却又竭尽全力缩起来,躬起背,想要护住腹部。 黄义仁声音冰冷:“说!” “在我家!”程廷膝盖猛地跪地,“在那里……那里!” 黄义仁满意一笑:“哪里?” “花园里!” “花园何处?” “放了她,我告诉你!我带你去!” 黄义仁看程廷近乎崩溃,大有不放人便同归于尽的狂态,便挟持许惠然从床上下来,走到程廷身边,抬手在许惠然后脖颈处一劈,许惠然软绵绵昏倒在地。 “惠然!”程廷伸手便要去扶,黄义仁拎着他的后衣襟,生拉硬拽提起他来,抽刀顶住他后背:“说!” 第407章 下一瞬,程廷忽然俯身,吹熄了屋中烛火。 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眨眼之间,程廷拎起黑漆小几,扬手抽向黄义仁头颅。 黄义仁脑袋一偏,躲避这一抽,手上尖刀也随之脱离程廷,小几从他耳畔夹着疾风飞过,撞上窗户发出一声巨响,整个象牙格窗都随之破碎,黑暗中木板折断声刺耳,迅速惊动了外间下人。 “三爷!” 黄义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一眼就捕捉到程廷那山似的黑影以及地上的许惠然,然而未等他动作,程廷已经使出全身力气,一头撞了过来。 如山的两人倒在地上,伴随着黄义仁的闷哼声。 凭着一股蛮力,程廷压倒黄义仁,又在转瞬之间被掀翻在地。 在仆人惊呼声中,黄义仁捡起一条椅子腿,喘着粗气砸下去。 一种坚硬物体碎裂的沉闷响声,伴随着程廷的惨叫充斥程家,程廷上半身笔直坐起,面目因疼痛而扭曲狰狞,一条腿曲起,一条腿落在地上,动弹不得。 下人持棍棒呼喝着入内,黄义仁薅住程廷发髻,拖着他往墙壁上猛地一撞,在程廷眼冒金星,头晕眼花之际,将他像面口袋似的扛起来,扫开闯进来的人,翻墙潜逃。 程廷昏昏沉沉,只觉一条腿在震荡中剧痛,额头上破了皮,血淌下来糊住眼睛,强行将黏在一起的睫毛撕扯开,就见满地都是黑影,高墙、枯树、干草,一条野狗追着野猫蹿过去,都在不甚明朗的夜色留下乌黑影子。 身后声音起先近在咫尺,不到片刻,就遥不可及,他试图呼喊,但大头朝下,腰腹折在黄义仁肩头,两条腿被牢牢禁锢,呼吸都十分艰难,人也昏沉,声音更难发出,任何挣扎都是徒劳。 一个颠簸,映入眼内的青石板地变成泥地,泥泞崎岖,道旁房屋低矮、简陋,地上黑影更多的成了光秃秃的树,一群寒鸦犹如铜铁所铸,立在枝干上,落在地上的影子仿佛是窥视之眼,等待着一具腐尸。 黄义仁脚步忽停,警觉看向四周,扛着程廷,钻进堆满干马粪的屋檐下,放下程廷。 程廷脚一触地,立刻爆发出钻心疼痛,口鼻被黄义仁捂住,痛呼声止于口中,后背紧贴黄义仁前胸,只剩下两个眼珠子还能转动。 几只寒鸦被惊动,张开翅膀,“扑啦啦”飞出去,羽毛在夜色下泛出生铁才有的墨绿色光泽。 程廷看着泽尔出现在道旁。 他想要挣扎,却被黄义仁牢牢箍在手中,断腿处刺激的他大汗淋漓,呼吸也开始不畅,面孔憋成朱紫色,胸膛几乎炸开。 泽尔抬头望向振翅而飞的寒鸦,目光从黑暗处一寸寸扫过,鼻子嗅着空气中冷冽气味,想找到熟悉的气味——他从程家出来,快走到莫府时,越想越觉不对,急急转回时,程家已经乱了。 身上酒气和烟熏火燎的羊肉膻味阻碍了他,他脱下外袍,搭到一旁树杈上,再仔细去闻。 让他追踪至此的淡淡血腥味不见踪影,也没有其他气味。 奇怪。 寒鸦已经落了回来,“嘎嘎”两声,叫声散去后,周遭又是一片死寂。 他眉头皱的死紧,拿下外袍,低头辨认地面泥印,到处都是冻住的枯草,也无从辨别,他只能往可疑之处继续去找。 走出去片刻,方才所在之处,忽然传来寒鸦“嘎”的一声沙哑叫声,他扭头一看,只见数只寒鸦,向天上乱飞,暗骂一声“狡猾的汉人”,急急忙忙纵身回去,可等他到时,只看到一片空荡,另有几球马粪,滚落在地。 黄义仁扛着程廷,累成了牛马,腰间伤口正在往外渗血,血打湿衣裳,虽未滴落在地,却也有血腥味弥漫。 他并不慌张,沿途往气味重的地方钻,他已经知道东西一定在程家——情急之下的程廷,说出来的一定是实话。 只差一点! 追杀对他而言,不足为惧,伤痛无法摧垮他,他能够掌管武德司,不仅知道如何刑讯别人,自己也同样能够领受。 像程廷这样的年轻人,人生最大的苦楚不过是冬日不能饮冰,在他手中,不知死去多少,只要有时间,他就能敲开他们的脑子,榨干他们所知道的任何事。 故意留下乱糟糟的脚印,他折回城内,找到浊臭之地,扛着程廷往里钻,街道狭窄,只够一人前行,两侧除去房屋,还堆积无数杂物,四处一片黑暗,无人点油灯。 虽然黑暗,却不安静,婴孩啼哭之声,小孩嚎哭之声,男女打骂之声,充斥着街道,不知何时才会静下去。 他找到无人院落,推开院门,入目杂乱,架子、木桩散落满地,帷幔、衣物五花八门晾在竹竿上,已经冻的硬邦邦,柴火堆在墙角无人收拾,门边放着两个傀儡人,不能看家,只能碍事。 这是杂戏人住处,此时不知在哪家行院要饭,不到丑时,不会回来。 他穿过院子,踹开门,将程廷扔在地上。 屋中黑暗,只有隐隐天光勾勒出内里模样,气味更是刺鼻,还有股便溺气夹杂其中,似乎是马桶直接放在了屋子里。 程廷躺在冰冷地面,蜷缩着身体,越发觉得左腿刺痛,相比之下程泰山的巴掌只能算是抚摸。 他仰头望着黄义仁,这男人垂眼看他,身长恐有八尺,浓眉鹰眼,衣裳不合身,紧绷出一身筋肉。 第408章 黄义仁抬起腿,踩在程廷断腿之上,程廷“啊”的一声,面无血色,眼泪横流。 “花园哪里?” 第345章 侥幸 程廷喘息不定,屋中木傀儡人盯着他,等着他的一字一句,他头一次知道,时间可以如此折磨人,心里藏着秘密也能如此煎熬。 “不知道……” 话音未落,黄义仁从门后抡起一根短棍,二话不说,砸上程廷右腿。 程廷只觉整个人都被砸的粉碎,痛势如此猖獗,竟让他连叫都叫不出来,脑海中一片雪白,不知冷不知热,只是痛。 在家中时,他忧心许惠然,痛意远不如此刻清晰了然,此时真是生不如死。 黄义仁笑了一声:“我现在有时间把你身上骨头一寸寸砸碎,你早点说就早点解脱,莫家的秘密在哪里?” 程廷对着他,露出一个大汗淋漓的嗤笑。 黄义仁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砸断他右臂。 程廷惨叫过后,目光发直,灵魂脆弱,话堵在唇后,随时可能说出来。 “我说,”他抽搐着回答,声音越来越低,“我说……东西……” 他声音渐弱,黄义仁蹲身附耳,程廷笑了一下,忽然昂首,“呸”的一声,将一口带血唾沫吐到他脸上。 “东西在你娘棺材里!刨去吧!哈哈哈哈……” 黄义仁劈手抓住他手腕,向下一压,“喀吧”一声,折断了他手腕。 痛。 任何微弱的动作都会加剧这种痛苦,程廷手指抠在地上,一枚指甲折断,他都未曾发觉,还在用力大骂:“不要脸,惦记别人家东西!” 黄义仁笑了下。 这种零碎折磨此时还不曾到达顶峰,人的意志总是时强时弱,他相信程廷并非能够顽抗至死的人。 他蹲着,等待程廷这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去。 就在此时,外面天空忽然一亮,似有无数灯火点起,院中杂乱无章的一切都有了形状,地上黑影越发沉沉,就连程廷的眉眼和痛楚都看的更加清楚。 黄义仁警觉起身,走到门边,向外看了一眼,只见街道上火光重重,整条街道的人都被惊动,叫喊声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火把一个接一个往狭窄的街道上涌,不出片刻,就会将这肮脏、污秽之地照的一清二楚。 外面的人行动之间,不仅有火光相随,还有挎刀在腰间拍打的声音,脚步在泥地中有铿锵响声,穿的是官靴,来人恐怕是衙役。 他心里咯噔一下,认为乱糟糟的程家和那个羌人都不可能如此快找到自己,必是另有人出手。 他蹑手蹑脚走回屋中,蹲下去,捂住程廷嘴唇。 时机已失,需尽快离去。 可惜没能问的再具体些,富贵人家的花园,往往是庞然大物,他也来不及掘地三尺。 若是早知有个程三,此事早已经办妥了。 他略一思量,取出尖刀,将尖刀垂在程廷胸膛上方。 他看到程廷瞪着滚圆的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是打算死不瞑目,做鬼报仇。 尖刀上坠着一点锋锐寒光,笔直落下,刺破衣物、穿透皮肉、斩断血脉、劈开白骨,插入左侧胸膛,往右偏了一寸。 这一寸,是救命一寸,不一定能救程廷,但一定能救他。 拔出尖刀,门外有火光闪过,衙役挨门排户搜查到此,叩门声响了三下,黄义仁立刻松开程廷,拔腿就跑,冲过屋中重重阻碍,到达窗边,推开窗翻出去。 他攀上一截伸出来的圆木,不急着跃上屋顶,而是向上探头,见屋顶上有人后,便迅速往下跳,踏入及脚踝的污水中,贴着墙根,点点前移。 到处都是人声,阴沟里翻起来的泥臭不可闻,积水寒冷刺骨,一层薄冰在他脚边碎裂,衣裳在墙壁上摩擦,发出的声音落在黄义仁耳朵里,是惊天动地的巨响。 他咬牙前行,到达房屋末端,一时无法脱离包围,便捂住腰腹,在阴沟中静静等待。 他小心翼翼探出头往外看,见街口围着一群人,聚着十来个火把,衙役如同狼狗,四面巡视。 一顶官轿,四匹黄花马,两个男子与程廷面容相似,焦急而且乱了阵脚,并肩而立,只恨这街道怎的这么狭窄,多一个人进去都并不了肩。 “真在这里?真是气味?” “听邬瑾的。” 又有一个锦衣男子,黄义仁曾在为魏王接风洗尘的时候见过,姓越,许是程家亲眷,抓耳挠腮,亦是心急如焚。 那个鼻子比狗还灵的羌人站在越姓男子身边,面无表情,中间站着邬瑾。 邬瑾细腰宽肩,沉重鹤氅在他身上也挺拔利落,身上明明暗暗,一块块棱角分明,他八风不动,断定程廷就在其中。 果不其然,里面很快传来惊呼声,“程三爷”三个字让人喊出了山呼海啸的动静,程家大哥、二哥炮火似的往里蹿,随后肩并肩卡住,摔的七荤八素,又连滚带爬往里跑。 方才肃然的街道瞬间哗然,呼喊声不绝于耳,黄义仁趁此机会,疾风般从藏身之处往外奔,趁着混乱逃之夭夭。 可他刚一行动,泽尔就像狼一样望了过来,随后一个纵身,直冲到他面前,抬脚便是一腿。 黄义仁扭身躲避,然而腰上有伤,躲闪不急,被泽尔踢个正着,跌出去十来步。 第409章 衙役们还未反应过来,泽尔已经再度扑身过去。 街内再一次传出大喊:“还活着!” “重伤,快找大夫!” 泽尔一听,立刻分了心,脚步往后一退,想去看那刀伤,又猛然回神,再向前时,黄义仁已经消失不见。 到处是人,围观的百姓、叫喊的随从、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的衙役,在火把照不亮的地方窸窸窣窣,成为一团团黑影,掩饰黄义仁去处。 鼻尖气味复杂,臭气、血腥气混作一堆,让他难以辨别。 他骂了一句“狡猾”,转身去看程廷。 而黄义仁挤在人群里,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邬瑾若有所感,忽然回首,目光如箭射了过来,他立刻垂首,心知邬瑾看穿了他——他身上有伤,走到哪里都有血腥味,只能往浊臭之处钻,往杂乱之地躲,刚才这条街,就是最好的选择。 躲开邬瑾,他一口气奔出去两条街,随后翻窗入室,偷走衣物、食水,趴在梁上睡一个时辰,随后直奔莫府外。 程家经此一事,防备森严,他可以先去探听魏王消息。 第346章 身死 与喧闹如白昼的十石街相较,莫府万籁俱寂,虫鸟无声。 黄义仁在路口攀上一株老榆树,见莫府在夜色中是墨浓到极致的重重叠叠,内藏玄机,是繁花开到凋零的枯寂,内有杀气,老树参天,白雪覆枝,鬼魅横行,轻易不可入内。 大门紧闭,悬挂两盏红灯笼,铃铎随风而动,时有微声,角门同样关上,灯火晃荡,蜡油滴落。 黄义仁随莫府一同寂静,闭目养神,丑时末刻,他眼前一暗,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蜡烛燃尽,左右灯火都开始熄灭,天又还未亮,一时天光微弱,难以辨物。 这个时辰,是天地间最静、最冷的时刻。 黄义仁冻的脸色翠绿,周身冰冷,幸而身强力壮,又吃饱喝足,衣物也足够御寒,才能继续呆下去。 他闭上眼睛,再度休息,就在此时,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一声鸡叫。 他立刻警觉,睁开双眼,环顾四周。 这个时候的鸡鸣,是荒鸡出恶声,带着不详征兆。 紧接着,莫府角门“嘎吱”一声打开。 没有灯火,一个黑影,鬼鬼祟祟,无声无息,形似纸片,从打开一线的门缝中挤出来。 他看不清楚面目,只凭着这人的姿态,猜测是祁畅。 祁畅还活着? 这个时候,他要干什么? 莫府为何没人看守他? 黄义仁皱眉看着那一团猥琐的影子,心中疑窦丛生。 祁畅佝偻着背,伸手合在嘴边,打了个喷嚏,在衣摆上擦了擦手,他冻的哆哆嗦嗦,揣上手,缩着肩膀左右张望,随后轻手轻脚走下石阶。 天色已经如此黯淡无光,他还是像见不得光的东西,倏地躲到了墙边。 他贴着墙根,往前蠕动,直到离开莫府,在前往莫府的必经路口停下。 伸手出来擤了下鼻涕,他顺势从袖中带出来一块尖利石头,在墙上划出两道竖线。 明知道是被莫千澜允许过的,可他还是无来由的心慌,咽下一口唾沫,他蹲身下去,捏着石头无声开挖,要将魏王的信埋进去。 魏王说黄义仁会留意到墙上出现的划痕,他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他感觉自己是在掘一个坟墓。 一个埋葬魏王的坟墓。 如此一想,他越发慌张,胸膛里的跳动声清晰有力,仿佛是在提醒他什么,他屏住呼吸,将魏王手书的竹纸迅速塞入浅浅孔洞中,随意埋上。 再捧起一团积雪覆盖上去,拍打两下,很快这里便会冻的和过去毫无区别。 他的生活也会和过去毫无区别。 在莫府不愁吃喝,也许能够恳求莫千澜,走出莫家,去做一个账房或者是一个掌柜,度过余生。 拍拍双手站起来,他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到角门,正要从那小小门缝往里钻,忽然一只手从门缝中伸出来,一把将祁畅推倒在地。 祁畅摔了个七荤八素,头脑发懵,还未起身,殷北便跨出门槛,将他拎起来,丢给一旁手下:“离远点,不要弄脏这里,别见血,免得引来狗。” “是。” 那手下拽着祁畅,祁畅呆着脸,起先不明所以,随后张嘴便要大喊,却被一团布巾结结实实塞住了嘴。 他不知自己是何处境,布巾几乎捅进他喉咙里,让他干呕出了眼泪,连一点呜咽声都发不出来,双手被反剪着绑了起来,一双手一直将他推到路口,大力将他按到墙上。 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刚才堆上去的雪堆。 双手、后背蹭上粗粝的墙壁,双手立刻蹭掉大块皮肉,人还未曾站稳,一只大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颈,逼的他高抬头颅,双脚往上踮起。 他面孔胀的通红,很快有了青紫颜色,眼珠往外鼓,血点出现在眼底,被堵住的嘴角不断滴落口水。 难受。 祁畅双脚蹭在墙上,不断往上顶,试图脱离桎梏,目光模糊,逐渐不甘、绝望。 他明白过来,是莫千澜要杀他,因为做完这件事,他就再无用处。 莫千澜怎么能杀他? 他是赵世恒的弟子啊! 莫家……莫家是他重获新生之处,是他吃饱穿暖的起始,他是在这里做回了人。 第410章 纵然莫府是囚笼,满目古旧,规矩严厉,但夜晚也有属于他的一盏灯点起,赵世恒握住他的手,教导他写字,他人生的光辉,是从这里闪现。 他忘记这是囚笼,也是堡垒,一旦从这处处约束他的地方走出去,便得意的忘了形。 他想往上爬,想活命,竭尽全力活成一个好人,效仿邬瑾,以为自己已经脱离苦海,竟不自量力到和庞然大物抗衡。 两腿之间一股潮热涌出,不受控制,淋淋洒洒,弄得肮脏污秽,他抽搐一下,最后想:“又回去了。” 又成了横死街头的乞丐。 做乞丐时,也是这样肮脏,这样不体面。 祁畅不挣扎后,动手的人又维持片刻不动,直到祁畅身体彻底软下去,才松开手,任凭尸体贴墙倒地。 尸体被拖走,躲在远处的黄义仁看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心口鼓胀着一股恐惧,像是一团火,悄然侵入他的身体,让他打了个哆嗦。 自莫家之下,皆是蝼蚁、草芥。 天色开始变化,不再是黑沉沉,有了青光,阴阳正在交界,昼夜开始模糊。 黄义仁看到了自己鼻子里呼出来的白气,扯起衣襟掩住口鼻,见殷北带着一队护卫开始巡视。 他能看到殷北单手拎一把长刀,带着杀气,从莫府这一头,走到莫府另一头。 一轮巡视过后,殷北回府,关闭角门,方才的杀戮,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吹走了粘在莫家上的一块尘埃。 他在树上又呆了一刻,感觉天色越来越亮,才滑下来,轻轻拍打身上碎屑。 他满心疑虑——莫府外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凑巧,也太直白,就连祁畅的死都仿佛是故意为之,专为引他入瓮。 莫千澜已经疯魔,他不能贸然靠近,必须步步为营。 思量许久,他去街上找了个十多岁的乞丐,那小乞丐一见银子,两眼便泛出凶恶贪婪的光,在得到一钱银子的定银后,立刻前往黄义仁所指之处,脱裤撒尿,随后蹲地拉屎,借机挖开地面,刨出祁畅埋的纸张,带给黄义仁。 第347章 两厢 小乞丐浑然不知身后有人,跑的虎虎生风,一路赶到约定之处,却不见黄义仁踪影。 他又在大街上转几圈,还是没找到这位财神爷。 天边现出一抹赤霞,很快被乌云湮灭,顷刻间,风势骇人,满城酒旆呼啦作响,瓦片不时坠地,刚摆出来的早点铺子纷纷收起,小乞丐抱头就跑,直奔自己平日住的庙宇。 庙是无主庙,墙垣颓损,山门倒塌,院子里尽是枯草寒冰,殿内佛像横卧,神帐蛛网勾连,香炉已空,里面盛着一鼎清水。 小乞丐刚跨过门槛,雨点便笔直落下,打的数日积成的寒冰坑坑洼洼,小乞丐捡起一块神帐裹在身上,吸了吸鼻涕,暗道还好回来的快,不然就淋湿了。 他弯腰搓手,浑然不知危险将至。 黄义仁从金漆斑驳的罗汉像后面钻出来,悄无声息走向小乞丐,从背后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断小乞丐脖颈,搜出信纸,将信贴身藏了,翻窗出去,冒雨而走。 等莫府跟着小乞丐的人发觉不对时,他早已离开此处。 他避入一户无人屋宇,屋主人不知前往何处做营生,厨房灶膛里埋着火,他先抓一把冷灰糊在伤口上,随后换下湿透的衣裳,往灶膛里丢进去几根竹篾,引燃灶火,烧掉脱下来的衣物,从锅里取出一个窝窝头,对着火光看信。 窝窝头粗糙,以一种难以嚼碎的坚硬划过喉咙,他不挑剔,三两口吃掉,再拿一个。 字是魏王的字,平平无奇,内容却令他心中一惊。 莫千澜要将十洲之财交给金虏,换莫家在宽州平安无事。 是真是假? 然而不等他细想,外面再次传来纷乱脚步声,有人大声吆喝“贼人”二字,有人大喊“死人了”,原本在雨声中安静的街道忽然沸腾,任何异样都会被人察觉。 他匆匆将信纸丢到灶膛里烧掉,吃掉剩下的窝窝头,把肚子撑满,喝一瓢冷水,站到门边,从墙上取下蓑衣斗笠。 他已是孤身一人,没有余力怜悯这些不甚殷实的百姓,窝头、衣物、蓑衣,他要用,便拿,小乞丐的性命,他需要,便会动手。 踏入雨中,走出这户人家,他在围追堵截中往马场方向跑去。 既然莫千澜求助金虏,就要给金虏传递消息,马场上会留下脚印、马蹄印、车辙印,他沿途追踪,便能得知真假,也能摆脱这里的乱象。 雨水让宽州情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究竟是莫千澜引蛇出洞失败,还是有意纵虎归山,局外人一无所知,在局中的人也难以看清——像有一只手,正在不计代价操控棋子,让他们往各自应去的地方走。 此时的程家一分为二,更是忙碌。 程廷家里,昨夜许惠然动了胎气,下人方寸大乱,抖如筛糠,只剩下两个年老的嬷嬷,还能稳住阵脚,一个去请稳婆,一个去程家请人来坐镇,程家大姐一进门,就见前院聚集下人,当即竖起两条眉毛,豁然而起,扫向下人:“不干活就都滚出去!” 下人一个激灵,噤若寒蝉,大姐再瞪一眼:“干活去!” 下人做鸟兽散,大姐直入二门,步入后宅,还未迈步上台阶,便闻到一股血腥气,一颗心猛地往下一沉,走入正房,劈头便问许惠然的嬷嬷:“怎么样了?” 第411章 那嬷嬷吓得两腿发软,脸色煞白:“说……说是既是伤产,又是横产……时候没到,还没转过来……” 大姐脸上血色迅速褪下:“请的谁?” 嬷嬷连忙道:“原来看好的两个稳婆……也开了方子,服了一方京墨,又服了一方败笔头烧的灰……” “烂笔头能治横产?”大姐截断她的话:“去请云连山来。” “可他是男子……” “你管他是什么!能救命就行,他夫人横产不是他救的?” “可他救了毕夫人,后来......毕家休了妻......” “毕家什么货色,也拿来和我们程家比!还不快去!” 嬷嬷正六神无主,被她一吼,拔腿就跑,大姐走向拉起帷幔的后头,见许惠然虚弱无力,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见了大姐,目光才微微一亮,滚出两滴泪来:“三爷……” 大姐心头一酸:“他没事,羌人去请邬瑾,邬瑾带人在十石街找到他,断了两根骨头,怕这里腾挪不开,送他回娘那儿了。” 她再走近一看,就见稳婆满头是汗,伸手进去,挟胎儿肩膀,以免脐带羁绊。 “惠然别怕,云连山能接横产,李一贴都称赞过的,留着力气一会儿用,”她坐下去,用力攥住许惠然的手,扭头看自己的丫鬟,“拿参片来!” 她的手,仿佛有千钧之力,能抵得过生死,许惠然攥住这只手,慢慢定了心。 然而挣扎半夜,直到大雨落下,她还未生产。 程家老宅,也在这片风雨中惶然。 夜里李一贴已经将程廷手脚断骨处对齐,抹上药膏,用榆树皮捆住,又处理了刀伤,等到天亮时,程廷不见好转,反而开始高烧。 “老二,不能瞒着了,你去请母亲来,”大哥站在廊下,用冰冷的手抹了把泪,“我给父亲写信,让他立刻回来。” 二哥点头,一脚踏进雨里,下人连忙奔过去给他打伞,却见他忘记穿木屐,布鞋顷刻间湿透了。 他走到正院,站在母亲门外,含含糊糊的不敢说实话,只说那边进了贼,三弟妹受到惊吓,动了胎气,老三也把腿摔断了,那边地方窄,现在挪到前堂养伤。 程夫人正在试衣裳,听闻爱子有难,连忙披挂整齐,一边让丫鬟给她梳头,一边隔着门骂老二:“你成天在外作妖,也不知道看顾老三!我让你三不五时去一趟,别让人以为他是孤身在外好欺负,你还不去!我先去那边走一趟,看看惠然。” 往日程家老二受到冤枉,总要暗暗损上几句,今日却是垂首站在门外,等着程夫人出来,声音颤抖:“弟妹那里,大姐已经去了,娘只管三弟就是了。” 程夫人简单擦了把脸,走出房门,见他木屐也不穿一双,一张脸冻的铁青,肩膀都湿了,又骂着他去换衣裳。 二哥不去,只哆嗦个不停,陪母亲去前院。 程夫人心觉不对,也着急起来,大步流星走到前院,步入气氛肃然的正堂,一把甩开要扶她的程家大哥,跨进屋中。 看到李一贴站在火盆前熏白色细布,她心稍定,放慢脚步,看向隔间:“三儿?” 第348章 风雨如晦 程廷卯时醒了片刻,见母亲站在身前,不由自主瘪嘴,但没哭,只喊了一声娘,眼珠子再慢慢转了一圈,似乎是想找惠然。 他平日里无事还要在程夫人面前滚成一条活龙,如今不哭爹喊娘,可见受尽折磨,再无力气。 在这短暂的一睁眼过后,他陷入高热,程夫人攥着他的手,心里空茫茫一片。 人人都说程廷没出息,中不出溜,傻吃,傻玩,从小到大都挨程泰山的揍,可自己的儿子,不好也是好。 她泪水涟涟,抓紧程廷,心想:“儿子,只要你挺过这一关,娘以后什么都依着你,你要银子,娘这里也有,你不想去济州就不去,娘宁愿你招人烦,宁愿养着你!” 她摸他额头滚烫,看他嘴唇焦干,面色苍白,当真是心如刀割。 李一贴站在外面,听着程夫人的哭声——他听过的哭声和祈求声,比神佛还要多,所以可以不为所动,继续用雄黄熏细布、衣物。 很快,胖大海领着唐百贴进来,带了满满一箱东西,先在隔间架上大锅,煮上黄芪等物,让药气满屋,又点燃一颗百药蜜丸,放进熏香球,置于床头,再在床旁摆上酒、盐、刀、针等物,用蜡烛照明。 李一贴扶程夫人出隔间,对程家人道:“程三爷伤在胸腹,离脏腑过近,已成金疡,举药不受,我要为他劀去一层创肉,再用药,如若还是不行——” 程家人全都瞪大眼睛望着他。 若是还不行呢? 是不是要用别的办法? 然而李一贴的话打碎了他们所有期望:“若是不成,你们就准备后事吧。” 程夫人恍惚地看了一眼程家大哥,抖如筛糠,程家大哥慌忙扶住她:“阿娘!” 李一贴摆手:“都出去,留一个胆大的在这里守着。” 程家大哥连忙点头,和老二搀扶着程夫人出去,随后程家二姐从角落里走出来,垂着眼睛,怯生生道:“我在这里守着。” 李一贴望着这柔弱小女子瞠目结舌,不知她胆大在哪里,但也没功夫挑人,只嘱咐她关上门,在火盆里丢入一枚桐子大的雄黄,让唐百贴和二姐也仔细熏过,走到隔间去。 第412章 “在这里添火,”李一贴交代二姐,“让药水一直沸腾,快烧干了就添水。” 二姐点头,乖巧坐下,一边往里添炭,一边看着李一贴在程廷胸前倒上酒,擦洗刀子,切去一块发白皮肉。 她没有吓坏,一边垂泪一边添一瓢水到锅里。 雨声阻隔了震耳欲聋的心跳,程家人站在游廊上,稍一靠近屋檐,鞋面便被雨水打湿,却都忘记了冷。 四刻过后,门终于打开,浓郁药气氤氲在雨水中,潮气也迅速濡湿屋内。 唐百贴站在门槛处喊了一声,雨太大,等在外面的人一个字都没听清楚,程家大哥拔腿过去,不过三步,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下人搀扶他之际,二哥赶紧扶着程夫人过去。 程夫人声音颤抖:“怎么样?” 唐百贴道:“退烧了,熬点米油来,拿帕子沾在他嘴上。” 程夫人如释重负,喊了一声“阿弥陀佛”,扭头叫人去熬米油,抬脚刚要进去,就被唐百贴制止:“你们身上没有熏过药,暂时不要进去。” 李一贴擦手出来:“人事已尽,接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大哥爬起来,跑到李一贴跟前:“李大夫请去花厅休息。” 李一贴摆手:“我要去莫府,我徒弟留这儿。” “是,”大哥送他从游廊向外走,“我送您。” 厨房里熬了米油送来,二姐接进去,不到片刻就走到门口,说程廷睁了眼睛,问惠然好不好,还饿。 程夫人得了这话,喜的站不住脚,让二姐转告程廷,就说惠然那里有大夫、稳婆在,不要担心,又问唐百贴能不能给他喝点糖水,得到首肯后,立刻去冲糖水。 不一会儿,二姐就说程廷喝了些糖水,能喊痛了。 程夫人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恨不能冲进去,抱着爱子好好摩挲爱抚一番。 臭三儿,可要把她这个做娘的吓坏了。 程家人也都跟着欣喜起来,认为既然能喝的下糖水,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程夫人让人去许惠然那边看着,又让厨房里接着熬米油,两只眼睛盯着滴漏,只恨时间过的太慢。 然而就在此时,二姐从屋子里传出来一声惊呼:“唐大夫快来!好像……好像又热起来了!” 程夫人脸色一变,脑子里还未松下去的那根弦猛地紧绷,再管不得什么衣裳没熏,发疯似的奔到隔间,一看到程廷,身体不由自主瘫软下去。 “阿娘,好痛啊……”程廷迷迷糊糊喊了一声。 程夫人手足无措,极力地想要抱住爱子,又无从下手——程廷胸前有血水,她怕弄痛了他。 他还这么年轻,就受这么大的罪,就要先走一步,她怎么受得了,要是能拿自己的命去换,她现在就换。 她哭的说不出话,紧紧揪住唐百贴的衣袖:“救他,求求你……” 唐百贴心知剩下的只能靠程廷自己,任凭她将自己拽的东倒西歪。 窗外雨声潺潺,又冷又潮,如同众人湿哒哒的心,疲惫而又无能为力。 门前忽然传来程家大哥行礼的声音。 邬意低眉顺眼,搀扶邬瑾走上石阶,收起雨伞,扶邬瑾脱下木屐。 邬瑾穿件灰色直袖长衫,本来有伤,昨夜又不曾安睡,脸上现出疲惫之色,低声问:“如何了?” 大哥摇头,眼泪一涌而出:“李一贴说看他自己,可刚退烧,没半个时辰,又烧起来了。” 邬瑾大惊失色,迈入门内,无暇他顾,大步走到程廷身边,用力攥住他的手:“程廷,有个好消息,你当爹了。” 程廷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艰难转动,看一眼邬瑾。 邬瑾坐到床边绣墩上:“母女平安,是大眼睛,你不撑着这口气,她以后被湖州豆丁那样的人家欺负怎能办?” 程廷眼睛里放出光亮。 程夫人松开唐百贴,一骨碌爬起来,紧张地看着程廷:“三儿,听到没有,你当爹了!熬过去就好了,娘守着你!” 程廷看着邬瑾:“我信……你……” 他只信邬瑾,邬瑾绝不会骗他。 他再看向程夫人:“摆……摆八十桌……” 程夫人满脸涕泪:“好,八十桌。” 第349章 劫后余生 程廷得了邬瑾一句话,宛如得了圣旨,求生之欲格外强烈,牛头马面来了也要让他一巴掌扇走的地步。 他不知道邬瑾在骗他。 许惠然半夜动的胎气,到如今天光大亮,大雨滂沱,她还没有生出来。 一阵一阵的剧痛让她气息奄奄,赤裸着下半身,规训出来的羞耻荡然无存,双手紧紧抓着被褥,她感觉身体一再被撕裂。 程家大姐拿勺子给她喂参汤,她喝一碗,在剧痛之下吐出来半碗,然而大姐押着她喝,不仅要喝,还要吃。 胎位经过连云山的手,已经正了,可就是生不下来。 外面寒冷潮湿,屋内憋闷潮热,炭盆里的炭火烘的老高,血腥气和汗酸气沾在每一样物件上,许惠然恍恍惚惚的问:“大姐,他怎么不来看看我?” 她知道程廷这个人,如果只是骨折,让人抬着他也会来的。 大姐拿勺子给她喂参鸡汤:“李一贴不许他移动,刚接好的骨头,怕移位,阿娘压着他呢。” 下人两头来来回回的跑,都没有好消息,但她强打精神,做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老三最爱小孩,我生了豹奴之后,他爱的不得了,你别胡思乱想,好好使劲。” 第413章 许惠然还想说什么,但是痛楚席卷而来,她哑着嗓子惨叫一声,又开始用力。 她攒足力气,眉眼狰狞扭曲,咬牙切齿地闭着嘴,随着稳婆的呼喊使劲。 元章三十年十月初九午时,许惠然受尽折磨,生下个儿子。 孩子满身通红,皱皱巴巴,小猴似的在稳婆手里细声细气地哭。 许惠然身心俱疲,满身汗酸气,头上包着帕子,肚子臃肿松弛,下半身骨头像是被碾碎了一样,就着程家大姐的手,喝下一碗汤药,眼皮子沉重的直往下坠:“给我看看……” 大姐从稳婆手中接过这只细弱的小猴子,轻轻放在许惠然身侧,自己也泛着满身的汗味,然而一颗心总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许惠然扭头看了一眼,小婴儿包在襁褓里,这回安静了,头发稀疏,没有眉毛,单着两个眼皮,眼睛是两条缝,皮肤薄而红,小小的鼻翼翕动,活的很好。 她心满意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奶娘来了吗?”大姐轻声问嬷嬷。 “来了。” “把阿彘抱给奶娘,”她起身动了动酸麻的手脚,小步往外走,等出了门,才低声道,“你们跟着奶娘,把阿彘送到那边去,给老三看一眼……要是不好,就回来告诉我,我也去……” 她咽下哽咽声,打赏稳婆,酬谢连云山,再去花厅里写信,告知许家人喜讯——许惠然的母亲是个糊涂虫,还未脱险时,她担心许夫人帮倒忙,一直瞒着没说。 雨渐小,程廷屋中药气沉浮,程廷时醒时睡,熬的痛苦,一只手攥在邬瑾手里,不敢松开。 他怕那贼人卷土重来,邬瑾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好似一尊降魔的金刚手菩萨,有坚固不坏之菩提心,能以珍宝护卫正法,护持一切修行者。 铁锅里一直沸腾着熬煮的药物,气味浓烈,驱散屋中不洁气味,凡是出入,必到外面火盆前以雄黄熏过再进入,程夫人抱着程廷的小儿子进来时,也将襁褓仔细熏了一遍。 她爱子及孙,又觉得这小孩是来救命的,越发像是抱着什么琉璃宝玉一般,轻手轻脚放到床边,对邬瑾道:“母子平安。” 邬瑾笑了一下,一口气慢慢松懈下去。 程廷感觉身边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的动,立刻用力一抓邬瑾的手,惊醒过来。 他瞪着眼睛看向邬瑾,忽然发现身边多了个婴孩。 程夫人笑眼含泪:“这回真的当爹了。” 程廷看着小孩,发现邬瑾撒了谎。 小阿彘名不副实,瘦成了猴,也不是个女儿,而是儿子,并且没有大眼睛。 然而费力看了一眼后,他想儿子也很好,都好。 “惠然......” “她累的不行,已经睡了,”程夫人抚摸他的头发,柔声细语,“这里药气太重,阿彘也要去喝奶了,你好好休息,后天兴许你爹就回来了,咱们提前摆酒席,好好庆贺。” 两三个时辰了,程廷都没有再高热,李一贴也说这个坎跨过去了,这一家子的劫后余生,值得一场筵席。 她抱起小阿彘,程廷张着嘴:“慢……慢……” “我还能不知道慢点,”程夫人抱起孩子,“你还是我抱大的呢。” 门外响起莫聆风的声音,邬瑾立刻抬头,不自觉露出一个笑,程夫人抱着小孩出去,看莫聆风站在门口,身上穿着软甲,身后跟着殷南,泽尔远远站在院门处——莫聆风刚进城,泽尔便告知了她来龙去脉。 她连家都没回,打马而来,身上带着寒气,张开双臂熏衣角,见程夫人出来,便侧身让开:“许惠然生了?” “聆风来了,生了,”程夫人让她看孩子,“大胖小子,你看看。” 莫聆风伸脖子往襁褓里瞅了一眼,没看出大和胖,缩回脑袋,暗道这小孩怎么又皱又红? 但因为是程廷的儿子,她不便直言,委婉道:“像程廷。” “可不是!”程夫人如获至宝,捧着小号的单缝眼走了。 莫聆风继续熏衣裳,等身上的寒气、潮气一扫而空,衣裳上沾满烟药气味,连金项圈都取下来熏一熏,才走进屋里,路过在大锅前烧柴添水的胖大海,走到邬瑾身边。 邬瑾自然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又悄然松开。 莫聆风弯腰看程廷,见他眼皮下方眼珠子还在动,低声道:“程廷,你还醒着吗?” 程廷极力地哼了一声,然而眼睛睁不开,很快便会陷入昏睡中去。 莫聆风坐到床边,掀开被角,看一眼有血渍的伤口,放下被子后,脸上冷冷的,咬牙切齿:“我知道是谁干的,知道他要干什么,我知道你受了无妄之灾,我给你报仇,等找到他,叫他万箭穿心!” 程廷是她的挚友,是她的亲眷,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程廷眼珠子转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不说自己知道秘密藏在哪里,不说自己如何坚守不渝,不说自己原来也有这样的气节。 他们越走越高,他望尘莫及时,就能有一份底气,暗暗地支棱起来:“我也不差,我可是个好汉,我也守护过你们。” 他想着,不由自主含着一点笑意,昏睡过去。 第350章 热闹 程泰山在十月十一赶回宽州,纵然自己在济州穷的要吃土,但看了儿子一家的惨状,当即掏出老本,在十三日大摆筵席,替程廷办洗儿会。 第414章 莫千澜自然也要前往。 十三日卯时刚到,程家就开始放爆竹,噼噼啪啪,响之不绝,满地纸灰,积了一层又一层,喜蛋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运,无论街坊四邻、贫苦百姓、老小乞丐,只要前来道喜,便能分食喜蛋。 宽州城内热闹空前,前来说吉利话的人将白石桥堵的水泄不通,因战乱而起的萧瑟之气一扫而空。 程家请来的厨司忙的脚不沾地,把昨日从城中各家采买来的鸡蛋都煮尽了还不够,干脆蒸上饭,做油饭团往外散。 直到巳时更鼓之声响起,程家管事拱手,请各位亲邻体谅,贵客将到,人群才渐渐散去,孩子们仍旧满街乱蹿,去捡没有点燃的爆竹,用竹篾引火,噼里啪啦地放。 骑马而至的年轻人大喊着让开,又急急勒马,紧接着一群岁数相差无几的年轻人赶来,俱是程廷结交的好友。 骑马的、骑驴的、坐马车的、走路的,全都赶过来道贺。 石远随着程泰山一同回来,眼见眼前面孔都是读书时的熟悉面孔,也满脸笑意,上前行礼。 大家围着石远问:“程三如何了?我要去看他,听门子说李一贴不让太多人进去,进去还得熏一通。” “精神不错,就是躺着不能动。” “老石,你富态了啊。” “什么老石,现在是石老板,手里不知道多少条船。” “就是一百条船,那也是老石。” 没人知道石远怎么发的家,只知他忽然便有了一条能出海的福船,之后便借着这条福船,下蛋似的下出了无数条船。 他随之脱胎换骨,石家也一跃而起,成了宽州城中大户。 一群人聚在门前谈笑,又相互询问询问贺礼,见石远是一盒南珠,都暗道等会儿往前站,先写了礼单,以免现眼。 正在闹哄哄时,一顶官轿摇摇晃晃抬过来,年轻人立刻噤声,跨上石阶,争先恐后去写礼单。 官轿也是一顶接一顶,大家约好了似的到达,下轿之后,不停整理衣冠——莫千澜爱洁,他们如今忍气吞声,不敢来,又不得不来,兼之前途渺茫,脸上都没有几分喜悦之色。 如今他们就像是困在网里的鱼,不知何时才能脱困。 有人看向转运使侯赋中:“后日就是和谈,您去吗?” 侯赋中点头:“莫、魏王已经传信给我,由我和李仓司陪同前往。” 他望向门前和一众年轻人说话的管事,低声道:“莫千澜来没?” 众人摇头,都不知道。 而且一提起莫千澜,他们就忍不住后脑勺发凉。 门口骚动已经渐渐平息,年轻人从门外聒噪到了门内,又有女眷的马车到驶向后门,他们这些人杵在这里,实在不合适。 于是他们压下满心惶然,摆出满面春风,有前有后的前去奉上贺礼。 片刻后,一顶轿子慢慢行了过来,管事一见轿子,立刻提起衣摆,奔下石阶,亲自上前迎接。 轿夫压下轿杆,管事伸手搀扶着邬瑾出来,笑容可掬道:“邬通判来了,三爷盼着您呢。” 今日是喜事,邬瑾一改往日素淡,穿的喜庆,头戴软纱唐巾,外罩鹤氅,内穿一件暗红色直袖圆领长衫,越发显得岳峙渊清,峻貌贵重,行走时也丝毫不见病弱之态,如风谡谡。 管事送邬瑾到门内,喝来两个小厮,命他们好生护送邬瑾,小厮还没摸到邬瑾,胖大海就蹿了出来:“我来,三爷嘱咐我伺候邬通判。” 他扶着邬瑾往里走:“您是不是还要拜见老爷?老爷在书房里。” 邬瑾点头:“先去书房。” 前院里,许惠然娘家人早早到了,程廷的朋友成群结队,聚集在花厅外,爆发出阵阵大笑。 原来程廷略好了一些,就不甘寂寞,如此热闹场面,岂能错过,程夫人正是爱子如命的时候,想方设法的在花厅外搭一座天棚,四周扎紧纱帐,在里面熏上雄黄等药,让程廷躺在里面。 方才正是大家笑他像个黄花大闺女。 程廷嗓门大不如前,却还是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邬瑾驻足听了片刻,边走边笑:“你们三爷不静养,伤好的更慢。” 胖大海也笑:“三爷说有李大夫在,不怕,您小心脚下,前面二堂东间就书房。” 程家老宅书房不小,以侯赋中为首的四位官员分坐两侧,心不在焉地闲谈。 程泰山坐在主位,潦草敷衍——“那是那是”、“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程泰山见邬瑾进来,两眼放光,放下茶盏:“来的晚了,没赶上吃油饭团。” 邬瑾在程泰山面前执晚辈之礼,侯赋中等人起身和他执了平礼。 他是三品翰林院学士职宽州通判,虽无再回京都可能,但论官衔,高过转运使侯赋中。 “都坐下说话。”程泰山见邬瑾人才出众,暗道自己果然没看错人,家中老三有福气,前半辈子靠爹,后半辈子靠朋友。 他心情美妙的一笑:“我在济州,也许久没见你了,不过你的名字,可是天天听,济州学子把你的文章都翻了出来,逐字逐句的读。” “邬通判的学问毋庸置疑,”侯赋中接话,“不知邬通判对后日的和谈,有何见解?” 程泰山立刻笑道:“今日不谈政事——” 第415章 侯赋中打断他:“性命攸关,不得不谈。” 程泰山脸上笑意淡去:“侯兄,我听闻金虏急于和谈,誓书内容陛下也有明示,两国不动刀枪剑戟,何来性命之忧,若真是没谈拢,开了战,邬瑾在城内,也是爱莫能助。” 侯赋中摇头:“我只是怕有谭旋的火烧之患。” 他至今不知道莫千澜要在和谈时打什么主意。 程泰山对局势心知肚明,一本正经的打马虎眼:“那是要做好打算,避水缸多放几只,救火的绳钩也备上。” 侯赋中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门外小厮进来禀报:“老爷,莫家大爷和莫将军来了。” 程泰山当即放下翘着的腿起身:“走,咱们一起出去热闹热闹。” 邬瑾随之起身,拱手道:“伯父,我先去看看程廷。” 他与莫千澜已经道别,言明不再相见。 第351章 我的 邬瑾并未去找程廷。 前堂爆发出阵阵惊呼和大笑,又处处是人,戏台搭起来了,唱戏人满场飞,锣鼓声聒耳,邬瑾疼痛难忍,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定了定神,他让胖大海带他去僻静处休息,胖大海想了想,立刻扶着他,穿过二堂西门,从抄手游廊出去,进一间厢房。 厢房本是给客人小憩,屋内一应俱全,但因离前院远,后院近,外面是一座竹林,在冬日没有景色,便无人来此。 胖大海叫来下人添炭上茶,邬瑾在火盆边坐上片刻,五脏六腑因震荡带来的痛楚渐渐平复,脸色随之舒缓,喝一盏热茶,头脑也清明不少。 胖大海又从程廷房中搬来几册崭新的书,邬瑾抽出《公羊传》翻看,看到庄公四年,放下书,闭目养神。 窗外忽然传来一连串的孩子叫声,胖大海在一旁候着,见邬瑾睁眼,连忙道:“是几位少爷进去了,我去请他们出来。” “不碍事,”邬瑾摆手,“我好多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板棂窗往外看,先看到了快要六岁的豹奴——豹奴像娘,精明强干,他一眼就能认出来。 豹奴衣裳皱巴巴的,脚下皮靴子沾着一圈草屑,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裂的竹枝,两条腿夹住,高喊一声“驾”,便在竹林里策马奔腾,奶嬷嬷急的叫祖宗,他充耳不闻,还拿雪球和程家的孩子互打。 一个小孩让雪球砸在后背,摔了个大马趴,捏在手里的一个泥人随之断成两截,小孩疼痛之余,又惧怕自己的娘,把嘴巴一咧,哇哇哭了起来。 豹奴骑着竹马,说他“癞皮狗,没气魄”,又给他支招,说“躲到外祖父那里去”。 一群孩子丢下竹马往外跑,豹奴跑过窗边时,停下脚步,仰头看向邬瑾:“您是邬状元吗?” “是,你认识我?”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点头:“认识,学里有您的画像,但是画的不太好,您比画像上好看多了,三舅舅也经常说起您,您不在前面,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在这里休息。” “我娘要打我的时候,我也经常在这里休息——” 有个小孩扭头叫了他一声:“大表哥!” “来了,”豹奴回头喊了一嗓子,又对邬瑾道,“您不能回京都去做官,一定很伤心。” 他看邬瑾就像是看一只仙鹤落到了鸡窝里,很惋惜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鸡蛋,踮起脚递给邬瑾:“给你个喜蛋。” “多谢你。”邬瑾笑着接在手里,见那鸡蛋和一般的喜蛋不同,上面写满吉祥话,再一看豹奴,已经狂奔着离去了。 他将喜蛋收在袖中,走出厢房,进竹林里去。 竹叶落尽,冬雪已经踏的满地狼藉,竹根一部分裸露在外,盘根错节,甚至嵌入墙院,寒气由此蔓延至屋内、地底。 这种裂痕在程家,不显凋敝,反有一股蛮横的生命力。 邬瑾抬脚慢行,胖大海在后面跟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人。 一张石桌上也满是积雪,凹下去几道小指痕,他走过去,一时兴起,两掌合拢,揉了个雪球。 他没有和人打过雪仗,手里团着一团雪,他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冻手。 将雪球放在桌上,他又拢一个,这回将雪球冲着围墙丢去。 忽然一个雪球凌空而来,两个雪球相撞,在半空中砸的粉碎。 他扭头一看,莫聆风不知何时也到了竹林里。 她走向他,端详他:“你今天气色好多了。” 邬瑾忍不住一笑:“李一贴名副其实。” 话音刚落,莫聆风忽然上前,张开双臂,抱住邬瑾。 邬瑾几乎是本能的伸手,将她抱了个满怀。 两手环住她的后背,下巴蹭过她冰凉乌黑的头发,鼻尖是百花的香气,钻入他四肢百骸,让他只剩下纯粹的喜悦。 莫聆风从他怀中出来,仰头看邬瑾洁净的面孔,笑道:“有人在偷看你。” 邬瑾扭头看一眼胖大海,就见胖大海早已经知趣的背过身去,一时疑惑:“谁?” 莫聆风抿嘴笑了一下,伸手一指:“那儿。” 她手指一过去,立刻遥遥地传来一片惊呼,邬瑾顺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目光越过竹林,从枯枝缝隙中见到后院里有一架秋千,起起落落,荡的极高,秋千上站着两个女子,衣裙飘荡,正惊慌失措地叫人将秋千稳住。 第416章 秋千又荡了两下,才不见踪影。 莫聆风哼了一声,心道:“我的。” 邬瑾想起方才自己团雪球的情形,脸上腾起两片红云,再想到莫聆风突如其来的拥抱,耳朵都红了。 他面红耳赤地握起她的手,低声道:“下次提前告诉我,我来抱你。” “我才不怕别人说,”莫聆风抽出手,反手握住他:“我哥哥给程廷送了一只金猪,有一只真的猪那么大。” 她笑的咧开嘴:“程廷问现在给阿彘改做阿牛还来不来得及。” 邬瑾低声笑道:“程伯父没揍他吗?” 莫聆风摇头:“差一点,程廷身上有伤,他打不得,说是记在账上,改日再打。” 邬瑾看她动了动肩膀,问道:“箭伤不舒服?” “嗯,”莫聆风更大幅度地摆动一下肩膀,“昨夜堡寨大风,又有雪,今天就有点不舒服。” 肩膀虽然不舒服,但她爱的人都在她身边,让她不禁生出一种安宁的快乐。 她和邬瑾嘀嘀咕咕,邬瑾给她喜蛋,伸手将她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也一起喁喁地说。 两人说了好一阵,莫聆风才离开邬瑾去后院。 后院女眷矜持克制,有种不动声色的热闹,女子们很有分寸的搔首弄姿,三五成群,或坐或坐,悄然议论,唯有程家两姐妹无人相伴。 女眷看程家二姐不祥,不愿和她坐在一起——嫁人没多久,婆婆就卧病不起,紧接着夫君也卧病在床,连个妾室都来不及纳,二姐独自操持上下,可见八字太硬。 不详之余,又暗暗羡慕——嫁人没多久,婆婆就卧病不起,紧接着夫君也卧病在床,一个妾室都没有,二姐独揽大权,人都胖了一圈,可见心情舒畅。 而程家大姐则是沉着脸坐在二姐对面,无人敢上前和她搭话。 等到莫聆风进来,女子们畏惧她的身份,不敢嘲笑她对邬瑾所做的举动,唯有大姐站起来,横眉竖眼:“聆风!进来!” 她气急败坏往程夫人屋子里走,莫聆风跟在她身后,笑的很心虚。 第352章 洗儿会 一进入正房,程家大姐便扭头狠狠瞪莫聆风一眼,伸手揪住她耳朵,怒道:“刚才在竹林里干什么?莫家的脸都叫你丢光了!征战沙场的威风哪去了?还像个女将军的样儿?” 莫聆风踮起脚尖,缓解耳朵上的痛楚:“我喜欢他。” 大姐目光如刀,言语锋利,迅速将莫聆风的爱意切割:“没出息!你是少年将军,天下英豪,邬瑾再好也只是个男人,男人多的是!比他长的好——虽然少有,那也不是没有!他不入赘,也不上门求娶,你还把他当个香饽饽,我看你是脑子被驴踢了!蠢货!” 莫聆风把自己的耳朵解救下来:“我们是要干大事的——” 大姐打断她:“一派胡言!干大事耽误成婚了?古往今来安邦定国的男子全都不成婚?我看今天把你的脑子也一起洗一洗!” 她手指头尖利,用力在莫聆风脑袋上戳了两下,恨她让姓邬的给骗了。 莫聆风让她戳的往后一仰:“是我干大......” “你什么你!”大姐端一盏热茶给她,“再让我知道你上赶着投怀送抱,扒了你的皮!” 程夫人抱着孩子从外面进来,满面春风,笑的合不拢嘴:“扒聆风的皮干什么?” 许惠然扶着丫鬟的手,带着奶嬷嬷,裹的严严实实,从外头进来,见莫聆风也在,便深深福礼:“见过莫将军。” 大姐上前扶她:“你月子还没出,跟着跑什么?快去里面躺着。” 许惠然本就温婉,九死一生做了娘后,越发洋溢着一股慈母气息,笑道:“轿子一直抬到垂花门,总共也没走几步路。” 她边说边进去休息,屁股还没挨着榻,就起身出来问道:“娘,阿彘冷不冷?” “不冷,你快进去躺着,”程夫人将孩子抱给莫聆风看,“你看看我这大孙子。” 莫聆风往襁褓里瞅了一眼,心想这小子真像程廷,能吃能长。 短短几天,阿彘就从红皮小猴变成了白胖小猪,脸和发起来的面团似的,下巴上挤着两层肉,鼻梁塌的几乎没有,眼睛也细的几乎没有。 阿彘掀开眼皮,很缓慢地看了周遭一眼,毫无预兆的尿了。 “哎哟!尿了!” “快去隔间换掉,里面暖和。” 奶嬷嬷连忙接过去,带阿彘去隔间换尿片衣裳,走进去一看,就见里面备着洗儿用的一只大银盆,盆中堆满金银犀玉,暗道这孩子命好,会投胎。 程夫人拉着莫聆风坐下,拿油饭团给她吃:“刚做好的,单给你做了一份放沙糖的,里面是蜜饯果子,还有灌肠、鸡鱼肉的,里面放了咸豆豉,你哥哥不能吃姜,就没放,我让人送你家去了。” 莫聆风吃的满口香甜,吃完两个,用茶水漱口,擦干净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就开始了,时辰到了。”程家大姐忙的脚不沾地,先命人将烧好的香汤送来,再把银盆香汤送去天棚下,最后拿姜蒜、彩丈出来。 女子们蜂拥而至,看下人拿彩丈围盆,等程夫人抱着阿彘出来,又是好一番称赞。 “你来搅盆。”程家大姐将一根花筒金簪塞进莫聆风手中,带着莫聆风先出去。 第417章 本在絮絮叨叨的女子们顿时一静,手忙脚乱行礼,又悄然垂下头去——莫聆风身上与日俱增的孤傲和威严,都让脂粉堆中长大的女子无所适从。 大姐推莫聆风一把,笑道:“莫将军搅盆,咱们阿彘日后必是聪明伶俐,无灾无难。” 莫聆风走上前去,拿金簪搅动盆中热水,果子、金银、玉器、珠宝在金簪的搅动下互相撞击,从银盆边缘擦过,发出愉悦热闹的响声。 大姐丢进去一枚崭新的铜钱,女子们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往里撒钱。 一枚枚铜钱丢进去,银盆越发沉重,水在搅动之下,有了一个小小漩涡,将这人世间的烟火、人情、世故,都装在其中。 莫聆风拿开金簪,盆中有三四颗枣子立在铜钱孔上,一名女子眼疾手快,飞快捡出一粒立枣塞进石秀口中:“沾福气,明年也生一个。” 石秀羞的满脸通红,掩口吃枣子,剩下几粒,也早已让人拿去吃了。 大姐让莫聆风以手指沾水,点在阿彘脸上,便算是洗过,阿彘让水一激,“哇”的地哭了起来,哭声嘹亮,伴随着笑声,如同浪潮,掩盖过无数勾心斗角。 门外再次响起爆竹声,午宴随之开席,女眷的喜气,在眼角眉梢,男客的喜气,在推杯换盏,有莫千澜在场时,还能安安稳稳,待莫千澜离席,一众州官也都离席而去,便彻底乱了套。 石远等人都是海量,觥筹交错之间,斗酒高歌,引得叫好声不断。 莫千澜与程泰山在小书房中对坐,耳边听着雷鸣般的笑闹声,再忆自己年少时的光景,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程泰山见莫千澜随身带着药丸,不到一刻就吃一些,不由道:“你是好些了还是?” “谈不上好,”莫千澜放下瓷瓶,“也算不上坏,死不了。” 程泰山将桌案上摆放的匣子推到他面前:“码头上弄来的野山参,九两重。” 莫千澜打开匣子,里面用红绳绑着一根人参,挂着铜钱,参须铺满匣中,不由一笑:“这么重的参,确实少见,多谢。” 他盖上匣盖,看身边一盆藤菊垂下数尺,花朵金黄,伸手拨弄花朵:“你住在济州,可养得了这样好花?” 程泰山摇头:“济州穷困潦倒,我去之后,勉强将欠俸补上,哪里有闲心养花。” “济州有码头,千人拱手、百货山积、帆樯如林,何至于此?” “市舶司、码头,内外勾连,俱是三亲六故,四朋八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山九仞,岂一日之功,纵然满街流油,没有邬瑾那般气魄,衙门里也分毫难进。” 莫千澜听了,沉默半晌,忽然低声道:“泰山,对不起。” 程泰山一愣:“我不在的时候,你打老三了?” 莫千澜摇头:“我有件事求你。” 他从来没有求过程泰山,程泰山越发怔住,盯着莫千澜上下打量。 莫千澜静静坐在椅子里,那一瀑菊花、一炉香、一盆火都在他身边发出安静而又热烈的动静,唯有他浑然不动,和死物一般,陷在没有光亮的黑暗里。 程泰山脸色渐渐肃然:“何事?” 第353章 屯卦 莫千澜精神不济,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后日和谈,我已部署好,让金虏保莫家十年,这十年之中,皇帝投鼠忌器,不会妄动——” 他取出帕子,掩嘴咳嗽,察觉到唇齿间血腥气,心中又是一凉。 囫囵着将帕子塞入袖中,他取出小瓷瓶,倒出药丸吃了一把:“十年之后,情形难料,我想从济州码头运货回来,在宽州办作坊,无论日后情形如何,都能保命。” 程泰山的茶已经端到嘴边,听到“作坊”二字,茶猛地一颤,里面茶水荡出茶盏,撒了满手,连衣裳上都有茶渍。 他放下茶盏,拿帕子随手一擦,见莫千澜两眼下方一片乌青,脸上透着青白颜色,知他活的不容易,心中不忍。 可私建作坊,制作弓弩、甲胄等物,是造反死罪。 难怪莫千澜要先对不起他。 他忍不住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莫千澜摇头:“和谈之后,一旦金虏势弱,皇帝必定对莫家动手,没有作坊,便是束手就擒,倘若金虏毁约和谈,皇帝必定弃堡寨于不顾,没有作坊,也是等死。” 他看着程泰山憨厚的面孔,心中有歉意——他必须来求程泰山,一旦他死了,聆风和邬瑾,都没有这份情谊能使程泰山为莫家铤而走险。 屋外喧嚣声声入耳,程泰山嘴唇紧抿,只觉出两个字——危险。 他和莫千澜对这危险心知肚明,他也对莫千澜的困境心知肚明,更对莫千澜的为人心知肚明——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来求自己,他宁愿自己凿开一条河,让宽州也有码头,都不会让程家陷入危机。 无论是死是活,他都不能拒绝,也不应该拒绝。 莫千澜是他从小到大的好友,程家能在宽州兴盛不倒,他在官场能够稳如泰山,暗中都有莫千澜身影。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也会跳下去。 香炉烟气成为无声罗网,菊花会有暗香袭人,炭火最容易有烧手之患,檐下铃铎响如鸣金。 他定下神魂,看着莫千澜,相信他们二人联手,可以在刀剑之下存身。 第418章 “不容易,”他深吸一口气,“太难了,银子是其次,在码头上瞒天过海最难,这不是漏舶商拿点银子就能摆平的东西,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莫千澜沉默片刻:“所以我需要你掌控济州,我的人可以随你前往济州,听你调用,码头上刘家、石家,也尽数可用,买来的东西化整为零,再运回宽州。” 程泰山点头:“你安排的很妥当。” 如果出事,刘家是漏舶商,可以送出去顶罪,而且据他所知,石家的船贯穿南北,很分散,还有一些船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是石远的。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会在济州纳一房妾室,借宠妾灭妻之名与家中断亲。” “没这个必要,”莫千澜起身,站到窗前,推开轩窗,任凭寒风沾身,醒一醒神,“相信我。” 程泰山立刻起身,“啪”地关上窗,一把将他按回椅子里:“一把年纪了还装什么仙风道骨,别给吹散架了!” 莫千澜“哈哈”两声:“哪里就老到这个地步了,我总觉得阿尨还小呢,再说咱们两个差不多年纪。” 程泰山望着他幞头下露出的花白头发,叹气道:“头发都白了。” “我要是死了,”莫千澜顿了一下,“你就把阿尨当自己的妹妹。” “少说几句不吉利的话,能多活两年。” 片刻后,莫聆风带着大黄狗寻来,二人一狗告辞离去,程泰山没有远送,站在二堂门口,看他们紧攥着手,穿过枯树,拂过菊花,走入初冬的寒风里。 这一次他的目光落在莫聆风身上,从地而起的寒风将她衣裳吹的猎猎作响,铁青色的天幕在她身前一点点退去,数道日光破云而出,落在她身上,将她渡上一层金光。 无论是他程泰山,还是莫千澜、赵世恒,他们这些曾在雄石峡浮木筏、看落花如雨,在马场拉弹弓、百发百中的人,全都在她脚下碾碎。 她长大了。 忽然,他心中一动,顾不得外面还有无数客人,走回屋内,紧闭房门,坐回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八卦盘放在桌上。 他屏息静气,再取三枚铜钱扣在双掌中,心中问事,将掌中三枚铜钱摇晃之后,放入八卦盘。 他记着爻,六次过后,放下铜钱,后背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 屯卦。 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 他吐出剩下的三个字:“宜建侯。” 心中猛地一跳,他起身磨墨,铺纸提笔,画出屯卦。 此卦外卦“坎”,坎为陷为险,为云为雨为水,内卦为“震”,震雷动而鼓发万物。 内欲动而险在外,万物初生,险象丛生,屯然而难,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 顺时应运,方能欣欣向荣。 他一颗心在腔子里猛跳不止,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入火盆中,看着腾起一抹青烟,竹纸逐渐化作灰烬,才逐渐静下来,但仍是疑神疑鬼,走到窗边听了半晌,没听出什么,又回来坐下。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更遑论建立侯国。 莫千澜所说建立作坊,一定只是他谋划中的一小部分,不知他还谋划了些什么。 程泰山在屋中来回踱步,琢磨着屯卦之意,莫家兄妹已经回到莫府,不再出门,在二堂隔间里消磨时间。 程家送来的油饭团,莫千澜无福消受,莫聆风整个右肩酸疼难忍,趴在榻上,半晌没动。 莫千澜拿一个烧艾叶的手炉,在她酸疼之处来回移动,问她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 莫聆风连连点头,哪儿都疼,莫千澜一双手捧着手炉,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莫聆风最后翻身而起,哈哈一笑:“哥哥,我骗你的,只有缝隙里有一点疼。” 她使劲抡动右臂,又耸动肩膀,试图缓解肩胛骨缝隙里的疼痛,未果之后,干脆不管,从小几上拿起一个油饭团咬了一口,吃到咸豆豉和肉,感觉不全是灌肠,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又给莫千澜看:“有鸡肉。” 莫千澜盯着她看,很勉强地一笑,不知深入肩胛骨缝隙中的那一点疼痛要如何才能为她拔除,又怕她看出端倪,所以低头在油饭团上咬上一小口:“是,好吃。” 第354章 夜游 莫聆风吃完油饭团,擦干净嘴和手,四仰八叉倒在榻上,又烙饼似的翻过来趴着,打了个哈欠。 女眷们敬了她许多杯果酒,炭火一烘,酒气便翻涌起来,让她犯困。 但她不想睡,哥哥就在她身边,她还想说说话。 大黄狗躺在地上,也随着她的动静慢慢摆尾巴——程府的嘈杂令它不得不出走。 莫千澜摸了摸她的脑袋,屋子里炭火烧的太旺,她脑袋热烘烘的冒着潮气,道:“往里面去一些,没这么热。” 莫聆风往塌里滚了一圈,然后又滚了出来:“一样。” 莫千澜起身出去,让人把把后头的窗户打开一小扇,一股冷风曲折着吹进来,经过屏风、隔扇,化作微风,吹散屋中燥热。 他加一件披风走回去:“现在还热不热?” 莫聆风道:“没那么热,你冷不冷?” “不冷,”莫千澜拿起火箸,将火堆掉一些,“李一贴最近丸了不少药丸,吃着没那么怕冷。” 莫聆风立刻龇牙一笑:“他的医术一定更好了,只是他那个徒弟没长进。” 第419章 莫千澜放下火箸,坐到榻边,后背倚靠着板壁,一下下抚摸她的右肩:“他那徒弟也很不错,只是从千到百容易,从百到一却难,和做学问是一样的道理。” 莫聆风拽过他袖子垫到脸颊下,嗅着衣裳上苦涩的药味和沉香气,脸在柔软的衣料上蹭了蹭:“哥哥,我唱个石州令给你听。” 莫千澜想忍住一串咳嗽,却没忍住,压低声音咳了几声:“好。” “雨急云飞,惊散暮鸦……”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翻个身,彻底没了动静,只剩下绵长的呼吸声,莫千澜低头看她,就见她脸颊酡红,已经睡着了。 “阿尨。”他轻轻唤一声。 莫聆风没有回应,他坐了片刻,忽然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妹妹啊。” 莫聆风醒来时,已经在长岁居,殷南睡在隔间,听到微弱动静立刻醒来,猫一样走到莫聆风身边。 大黄狗卧在熏笼旁,懒洋洋扫一下尾巴。 莫聆风赤脚插进鞋里,弯腰提起鞋跟,起身穿上外衫,罩一件鹤氅,看一眼刻漏香,竟已是亥时。 她去隔间净手洗脸,随手从桌上捡一块糕点吃下去,打开门,悄无声息站到廊下。 丫鬟和奶嬷嬷睡在耳房,奶嬷嬷年事已高,呼吸声沉重,在廊下也能听到。 她走下石阶,风吹动廊下红灯笼,让她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上一次在府中毫无心事的夜游,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莫千澜没有醒来时,她做任何事,都是满心惶然。 她呵出一口白气,打开院门,殷南好似一个幽灵,坠在她身后,不言不语,习以为常。 灯火让梁枋上沥粉贴金的彩画晕开,赤色廊柱颜色暗沉粘稠,翘起的檐角如同一把乌黑弯刀,直刺黑蓝色天幕。 疏星点点,圆月难明。 莫聆风踏上青石板道,打了个喷嚏,袖着双手,走到姨娘所住的院落外,姨娘们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还是鲜活的小姑娘模样,现在胖若两人,已经成为莫府的一部分。 相邻的三个小院静悄悄的,她不必进去,也能看到姨娘们的安分守己。 她从一旁走过,去二堂。 二堂没有灯火,但廊下药炉里药还在煎,站在外面也能看到热气一团团往上涌,像雾气,最后消散在夜色中。 她站了片刻,没有听到咳嗽声和走动声,莫千澜似乎沉睡了,但还活着,这种安静就是他活着的佐证。 离开二堂,她行至前堂,前堂里住着魏王。 这只金丝雀从早到晚惴惴不安,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巨大叹气声,声音无处可落,颤颤巍巍散在半空,又被方正古旧的院落所吞没。 莫聆风气定神闲地看着,想到在京都中的皇帝和太子——天家父子,拥有天下万民,却在日益衰落。 她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前向九思轩。 九思轩中古树已经落叶,只剩下蛛网一般的枝杈笼罩屋宇,泽尔坐在院门前,拿刀子削花园里折回来的竹枝。 看到莫聆风,他站起来,给她一个竹哨。 莫聆风接在手里,吹了一声,一拍脑门,扭头对殷南道:“把那个蓝色的荷包拿来。” 殷南来去如飞,不到片刻就将荷包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递给泽尔:“给你的。” 泽尔先是疑惑,贴在手中一捏,察觉到里面是一个陶埙,不由自主露出笑意,正要解开抽绳,就听莫聆风道:“程廷说他不能当面来致谢,让我代送,等他好了再请你喝酒。” 他手上一顿,不再打开,直接将荷包挂在腰上:“程家已经送过我谢礼。” 他看一眼莫聆风:“你要去哪里?” “走一走。” “我和你一起。” 他紧绷着面孔,极力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拿叉子从檐下取一个灯笼,用竹棍挑在手里照亮。 “你不高兴,”莫聆风直接了当,“因为邬瑾?” 泽尔自嘲一笑:“我还得高兴?” 他压抑着怒火:“是,我得高兴,要不是因为他,我还活不了命。” 他有些焦躁,殷南眉头一皱,想上前时,莫聆风对她摆了摆手。 泽尔踢开垂落到地面的菊花:“我宁愿那时候战死沙场,我的神会保佑我的灵魂自由,可现在我只剩下活着!” 莫聆风负手向前:“我以为,所有人都想竭尽全力活下去,无论是因为什么而活。” 泽尔晃了一下灯笼,看菊花在莫聆风脚下变作扁扁的一团。 委屈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握着竹棍的手关节泛白,嘴唇颤抖,眼圈滚烫,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想躲避莫聆风的目光,但莫聆风一直在他身侧,并未离去,他再也忍耐不住,丢开灯笼,猛地蹲下身去,双手蜷在膝盖上,脑袋埋进臂弯中,一动不动。 灯笼歪倒在地,里面的蜡烛点燃明纸和竹骨架,很快便烧做一团,把蜷缩成团的泽尔照的雪亮。 火光也照亮了莫聆风,她站着没动,等到这一阵火光熄灭,泽尔的身形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才跟着蹲下去。 “别哭啦。” 第355章 告别 泽尔在哭。 第420章 他咬牙切齿,咽下哭声,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一个脑袋几乎摇成拨浪鼓,两个肩膀不住耸动,哭声偶尔从牙缝里透出来几声,也像是狼嚎鬼叫。 眼泪滔滔的,滚烫的,淌了满脸、满手、满身,脑子里轰轰作响,昏昏沉沉,又胀又痛。 他身处暗夜,寒风从脚边一直刮到头顶,把他冻成一块坚冰,他出生于旷野,成长于马背,本应习惯这样的寒冷,他却第一次觉得无法忍受。 莫聆风的手按在他肩膀上,他抽出一只手将其甩开,这只手又搭了上来,带着金玉般的重量,隔着衣裳的触摸,也让他留恋。 他喜欢莫聆风。 第一次见莫聆风时,他就送她一块白石,想让他的神庇佑她。 再一次见她时,她已杀戮满身。 她说:“我就是你的神。” 她说:“我不仅掌管你的生死,还能操纵你的喜怒哀乐。” 她说:“你这信徒,对神应当万分敬仰。” 他满心恐惧,满心敬畏,满心喜悦,因为她对他有无上妙法——使他外有形,心有情,目有物,魂不空;难自思,难自悟,难自离,寂无所寂,欲从空生。 怎么能不哭,他才将仇恨的热血浇灌在心爱的花朵上,邬瑾就出现了,打的他措手不及,而且毫无还手之力。 再没有比莫聆风更可恨的人,无心、无情、无性,却能令他人生万法。 他停下哭泣,再次甩开莫聆风的手,哆嗦着站起来,接过莫聆风递过来的帕子,狠狠擦了脸。 心里那股恼怒委屈之意随着眼泪流的干干净净,他红着眼睛跟鼻子,把帕子塞进自己怀里,看了莫聆风一眼。 没有灯火,莫聆风陷在阴影里,面目不清晰,隐约能看她拧着眉毛,是个理解但不同情的模样,越发显的冷漠无情,让人心寒。 泽尔立刻急火攻心,涌上来一股憋闷之气,无处可去。 “疯子,”他瓮声瓮气骂了一声,“疯子!” 莫聆风没还嘴,倒不是因为泽尔可怜,只是不知道他是骂她还是骂他自己。 泽尔正了脸色:“我要回葫芦河去找我的族人。” 莫聆风点头:“好。” 泽尔笑了一声,自己都觉得笑声刺耳——他当然知道莫聆风不会挽留他,可没想到她答应的如此快,如此理直气壮。 莫聆风迈开脚步,继续在花园里游走:“什么时候走?” “明天。” 他不知道和谈能不能成,最好是趁着和谈前,两方休战,朔河冰冻,从朔河,再到横山,再到葫芦河。 “送你一箱金银,回去之后,不要再给金虏卖命了。” 他停下脚步,不再跟着莫聆风走,耳中有风声滔滔,从横山一直刮到他耳边。 “好。” 而莫聆风负手向前,忽然回头看他一眼,笑道:“说不定日后还有相见之时。” 泽尔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心却忽然一热:“石神保佑你。” 十月十四寅时,他带上莫聆风所赠盘缠、程廷所赠陶埙,备好干粮食水,配上长刀弓箭,骑一匹好马出城,沿着朔河,去追寻他和父兄曾经走过的道路。 他满载而走,却又似是一无所有,扭头看一眼城门,他低声喊了一声“疯子”,随后走入茫茫积雪中。 与此同时,一队漏舶商满面风霜,从金虏回城,黄义仁夹在鱼龙混杂的队伍里,以驼裘裹身,戴一顶毛帽,面孔大半都缩在驼裘衣襟中,只露一双精干的眼睛在外。 这一行,他躲过莫家人的追捕,沿途虽险,却能吃饱喝足,又有伤药可用,精神恢复极快。 进城后,刘博玉带着一卷画像,去见莫千澜,黄义仁不入刘家,将刘家偷带回来的犀角等物留在马上,借着去茅房的功夫,悄然脱离队伍。 他换一身不引人注目的粗布麻衣,佝偻着腰,坐进脚店中喝一碗粗茶,吃一大碗羊肉汤面。 一边吃,他一边打探明日和谈的消息。 魏王所说消息不假,莫千澜确实勾连金虏,用十州之财,换取自家太平。 明日两朝誓书详谈过后,莫千澜便会亲自将秘密交给金王之子。 他要混入和谈队伍中,伺机而动。 听到侯赋中和李清二人随行后,他放下汤碗,拿出一把铜板付钱,前往侯府。 十月十四日午时,莫千澜与宽州州官共商和谈细节,莫聆风回到堡寨,布置和谈人手。 十月十五日卯时,天色刚刚放亮,魏王、莫千澜、侯赋中、李清,便在护卫、随从簇拥下,前往堡寨,黄义仁夹杂其中,改头换面,垂首不语。 一群人出城,从马场前往堡寨,魏王久在牢笼,今日出门,虽还是前呼后拥,却有临刑之感,脸色苍白,眼底大片乌青,灵魂贴着天灵盖飘,两条腿骑在马上,僵硬的伸不直。 他不安地看城外之景。 马场上枯草伏倒在冰雪中,结成环,连成片,中间夹杂着成团的马粪,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来去,除去士兵,便只有寥寥百姓出来捡马粪,算得上一片荒芜之景。 朔河冰冻,流沙也静止,堡寨高耸,吊桥还未放下,隔着冰面,能看到高耸的城墙和如林的黑色旗帜,旗帜随风舒展,发出滔滔的响声,上面“莫”字清晰可见。 无数屹立不倒的王朝,都是被千军万马所碾碎。 第421章 在马场等候的都头吹响号角,堡寨中铁链“哗啦”作响,细碎积雪漂洒下来,落在冰面上,吊桥伴随着“嘎吱”响声,缓缓落下,最后“砰”地搭上河岸,激起冷冽如刀的河风,直劈向来人。 几点冰屑扑进魏王眼睛,魏王连忙低头,用力一眨,寒冰已化作水,模糊了他的目光。 在他伸手擦拭时,马蹄声灌进了他耳中。 战马跑过夯实的地面,踏上木桥,打着响鼻,喷出白气,发出兴奋而且健壮的喘息声,铁甲、旗帜、刀枪在北风下发出怒号,冰面裂开道道细纹,声音细而尖锐,疾风骤雨般袭卷而来。 魏王恐惧,以为自己立刻就会被吞没,急忙睁开双眼,抬头望去。 吊桥前方,莫聆风身穿铠甲,头戴兜鍪,腰间佩长刀,系一领红色披风,领着同样身负铠甲的士兵,威风凛凛。 然而在他眼中,却是豺狼虎豹,倾巢而出。 第356章 入寨 莫聆风飞身下马,面向魏王拱手:“下官拜见王爷,王爷请入寨。” 魏王没有下马,只微微抬手,让莫聆风起身,等莫聆风再次上马,率领士兵让至两侧,护卫便簇拥着魏王向内而行。 其后便是莫千澜的马车。 侯赋中、李清与魏王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催马上前。 踏上吊桥,于他们两个而言,就是真正踏入莫千澜的阴谋里。 这一场阴谋,借着冠冕堂皇的和谈,悄无声息啃咬已经千疮百孔的王朝,帝王尚不知边关巨变,他们纵是有心救国,也无能为力。 也并非一点办法没有,如若侯、李二人忠心耿耿,大可连同州官散尽家财勤王,勤王不行,还可从容就义,魏王亦可慷慨赴死,令莫千澜无人可用。 没有魏王王印、州官官印,落在白纸黑字上,金虏又怎么会如此轻易言和,莫千澜的阴谋也无施展之处。 可无论是魏王还是州官,竟无一人想到要以死救护他们的国朝,想来实在滑稽。 黄义仁跟在侯赋中身后,是个满面胡须的横班衙役,寅时便在侯府等候命令——数十个衙役饥寒交迫,又不熟悉,因此无心他顾,至今不知同伴已经换人。 他目光躲闪,只偶尔落在魏王身上,等待机会。 一行人浩浩荡荡进入堡寨,此时正是各军演练之时,魏王还未下马,就听到一阵呼喝,眼前一片寒光闪过,清一色厚重长刀,竟如波光一般粼粼耀目。 在难以辨认的呼喊声中,士兵身穿铁甲,步履整齐踏动,发出“踏”的重响,铁甲随之而动,其声相交,气势恢宏。 刀光如银,与鸦项枪对阵,鸦项枪枪头带孑刺,刺进魏王目光中,仿佛要将他的魂魄一同勾出来。 指挥使面孔肃然,在晨光下一语不发,对魏王等人视而不见,见到莫聆风后,才收拢森然兵刃,对莫聆风行礼。 “参见莫将军!” 排山倒海的叩拜之声随着他们前行的脚步此起彼伏,演练——叩拜——再演练,没有任何杂乱。 弓箭手箭无虚发,弩手力上百石,步军勇猛,骑兵精悍,绝非驻军可比,哪怕戒备森严的禁军在此,他们也毫不逊色。 就在魏王等人震撼不已之时,城楼上一位士兵,摇动一面“莫”字大旗,一声长喝,气贯长虹:“守!” 方才还在的鏖战士兵立刻停住,各军指挥使开始点都出列,都头带领士兵聚向西城门,井然有序摆开防守阵势。 另有一队百人队列,由步兵、骑兵、弓弩手组成,列在最前方。 城门轰然打开,百人队伍在魏王等人不解的目光中出城,片刻后,昨夜在高平寨外驻守的士兵如疾风骤雨,踏动积雪寒冰,回到寨中。 整个过程鸦雀无声,魏王等人被此情形震慑,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演练结束,军中肃杀之气慢慢散去,侯赋中才忍不住问道:“莫将军,寨外已经布防好了?” 莫聆风点头,领着他们到中帐外,下马拱手:“王爷,时辰尚早,请入中帐休息。” 不等魏王下马,她便走到莫千澜马车前,撩起帘子,朝里伸手。 殷北放下马凳,莫千澜扶着她的手下马车,微微一笑,低声道:“很好,哥哥与有荣焉。” 莫聆风翘起嘴角,眼睛里有小小得意。 中帐内燃起熊熊炭火,驱散严寒——高平寨虽距城内不远,但要冷的多。 游牧卿将魏王请上首座,魏王正对着火焰,如坐针毡,火舌舔向他,虽未及,却骇人。 他脑中所浮现出的,竟是巍峨宫殿陷入烈焰,富丽堂皇的京都,踏做一片废墟。 莫家势大。 又究竟是如何势大到如此地步? 他看向坐在他下手的莫家兄妹,眼中有不解和疑惑——一个小小女子,一个病弱男子,竟能在天子脚下,谋下如此大业? 他不知民心——民心其实是很容易被左右的东西。 但莫家兄妹知晓,所以莫聆风九死一生守住了高平寨这座孤岛,送战死将士归乡,来赢得天家丢弃的一切。 屋中无人言语,种韬送来茶点,魏王强坐片刻,心神不宁地喝掉一盏茶,忽然起身,要去官房解手。 护卫引他前去官房,他不让护卫跟进去,独自进去脱下鹤氅,搭在衣竿上,无声长叹一口气,忽然听到一个极小的声音唤他:“王爷。” 第422章 他吓了一跳,四下张望,不见有人,以为是自己太过忧虑,伸手揉捏山根,忽觉不对,这声音很像黄义仁! 他连忙绕过隔扇,走到放马桶的后头,就见一个满脸胡须的男子,站在马桶前。 “你……” 黄义仁举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压低声音:“王爷,是我。” 魏王双眼渐渐亮起,自祁畅消失不见后,他已经绝望的心终于重新有了生机。 他紧紧攥住黄义仁袖子,生怕他跑了:“快、我们快走!” 黄义仁摇头:“王爷,您刚才看到了,堡寨戒备森严,要逃跑谈何容易。” “乔装打扮……”魏王的声音提起来一点,又飞快降低,“你怎么混进来的,就怎么带我出去,只要我们能出宽州,困局就解了!” 黄义仁掰开他的手:“王爷,我已经打探清楚,今日和谈,莫千澜要交出十州之财,就在和谈结束之时,我藏了一把七寸弩,只等莫千澜送出消息,立刻动手杀他,您趁机从他手里夺过东西!” 魏王费力思索:“不行,莫千澜一死,我们还怎么脱身?” 黄义仁低声道:“您放心,金虏一定会趁此机会,大开杀戒,到时候一片混乱,我们正好趁乱逃脱。” 魏王皱眉:“不妥……” 话未说完,官房外响起护卫的催促:“王爷,要不要属下进来帮忙?” “不要!”魏王突兀大喊,黄义仁立刻碰了他一下,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平静下来,“这里的茶不好,我肚子不舒服,且等一等。” 外面护卫停顿片刻,回了声“是”,但又有脚步声响起,离官房门口更近,窗外也有人靠了过来。 黄义仁浑身紧绷,后背紧贴墙壁,一只手悄无声息抽出尖刀,随时准备逃走。 魏王见状,又急又怕,慌的不知所措,只能干瞪眼。 第357章 变化 黄义仁等待几息,见护卫没有破门而入之意,才收回尖刀。 他靠近魏王,耳语道:“王爷,下官完全可以自己逃走,既然冒险进来,就是为了救您以及拿东西,您切记,浑水才能摸鱼,一旦和谈顺利结束,便是您的死期。” 说罢,他再次退到墙边,冲着红漆马桶抬了抬下巴。 马桶干干净净,更惹人怀疑。 魏王一时没有动作,黄义仁的话如同匕首,提前让他步入刑场,铡刀就在头顶,等到和谈结束,就会落下。 片刻后,他如梦初醒,掖起衣摆,解开膝裤,却怎么都尿不出来。 越是如此,官房中越是寂静,外面护卫越是戒备,魏王焦急之下,越发一层层透出冷汗,命根子缩做一团,毫无用处。 情急之下,他“嘘”了两声,才使马桶有了响声。 黄义仁也随之松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贴在脸上的胡须,——外面动作时,他也紧张的冒汗,唇上亦是一层细密汗珠,鳔胶易化开,他不得不伸手按压。 魏王哆哆嗦嗦系上裤子,心中一片木然,狠狠呼出几口气,一手扶着墙壁,对黄义仁点头。 事已至此,横竖都是一死,只有一搏。 黄义仁伸手一指门口,他便往外走去,衣摆还掖在腰间没有取下,护卫簇拥着他回到中帐,莫家兄妹不在帐中,让他稍觉自在。 此时莫聆风正扶着莫千澜登上城楼,看高平寨外景色。 今日难得晴好,漫天流云已成金色,周遭安静,弓箭手纹丝不动,盯着下方——下方莫家军与金虏各占高平寨外半壁江山。 莫千澜立在寒风里,浑身已经冰凉,却毫不在意,看莫聆风的侧影。 在灿烂光影中,莫聆风也显得辉煌起来。 她方才有了热意,取下兜鍪端在手中,头发多而黑,额头鬓角有一层碎发,两颊有红晕,鼻梁不秀气,笔直高挺,丹凤眼灼灼放出光芒,虽有斧钺汤镬加身,却从未怨恨过这条路。 他不眨眼,莫聆风察觉到他的目光,正要扭头看他,一只鹰从天边飞过,发出戾呖之声。 莫聆风伸手一指:“哥哥,看!” 莫千澜顺势看去,轻声道:“沙地多鹰,三川寨外,不知是什么景色。” “是黄沙,现在风沙太大,等开春,咱们就去看。” “好,等开春,现在先下去,哥哥站不住了,去你的屋子里歇一歇,”莫千澜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我给你带了冰糖梨水。” 殷北连忙奉上水囊,莫千澜“啵”地拔下木塞,递给莫聆风。 天冷,冰糖水早已凉的沁人,莫聆风戴上兜鍪,接过水囊送到嘴边,仰起脖子,“咕咚”两口,放下手,拿手背擦嘴,“哈”出一口白气。 她还觉得不够凉:“要是插到雪堆里,等上半天,更好喝。” 莫千澜将木塞交给她,扶着殷北的手下城楼:“冬日饮冰,要有节制。” “知道,”莫聆风把塞子塞进去,跟着走下城楼,“我一次只吃一碗冰乳酪。” 走下去一个石阶,她又拔出木塞,大喝一口。 莫千澜看莫聆风光顾着嘴里,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往后倒,幸而只是一晃,连糖水都没洒出来一点。 她站稳脚跟,回头对他咧嘴一笑,还有几分孩子气,不由百感交集,长出一口气:“走路的时候不要喝,后脑勺磕一下可不好。” 第423章 他慢慢往下走:“夏日时也不要贪凉。” 他看着莫聆风的后脑勺,又道:“箭伤要找李一贴再开个方子,阴天下雨尤其不能随着心意吹风淋雨,夜里睡觉,护着伤处。” 他咳嗽几声,对扭头的莫聆风摆手:“没事,你看着脚下。” 莫聆风打个哈欠,伸手揉眼睛,想到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精神不济,就多喝几口糖水提神,同时觉得自己好像是饿了。 兄妹二人走到莫聆风住处,莫聆风喝光糖水,把水囊拍进殷南怀里,跨过门槛,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凉透的蒸饼咬了一口,扭头问莫千澜:“哥哥,你吃了药吗?” 莫千澜点头:“今日不便,带的都是丸药,在马车上就吃过了。” 莫聆风叼着蒸饼,伸手摸茶壶,茶壶还温热,她倒一盏热水,端给莫千澜:“哥......” 她手递出去半截,随后“啪”的一声,茶盏落地,碎成好几瓣,水淌了满地。 “嗯?”她退后一步,从嘴里拿下蒸饼,疑惑自己方才的举动,又有些睁不开眼睛。 地上流动的水、迅速落下去的热气、锋利的瓷片,重叠出无数层影子,在她眼前乱晃,她察觉不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费力抬头去看莫千澜:“哥哥......” 莫千澜也变成了好几个。 莫千澜跨过碎瓷片,抱住她晃晃悠悠的身体:“哥哥在这儿,睡吧,和谈危险,哥哥想让你睡一会儿。” “不!”莫聆风一颗心悬起来,恐惧从心底往外溢,两手试图攥紧莫千澜,但身体和眼皮一起沉重,不受自己摆弄。 不对,和谈不仅仅是商议两朝势书,一定还有别的举动。 为什么要瞒着她? 不能睡! 她的眼睛能看破其他人的伪装,唯独看不穿莫千澜的刻意欺瞒。 她张开嘴,用力去咬舌尖,莫千澜迅速将手指塞进她口中,“嘶”的痛呼一声,再低头看时,莫聆风已经昏睡过去。 他拔出手指,看手指上两个整齐的牙印,无奈一叹,殷北上前帮忙,莫千澜摆手,自己拦腰抱起她,往榻上去。 他起先抱的很稳,走出去四五步,忽然脚下一软,整个人都往下栽去,南、北迅速上前,一左一右,牢牢搀扶住他。 他脚软,手却抱的牢,再走三步,将莫聆风稳稳放到榻上,才坐到绣墩上慢慢平复心跳。 莫聆风的眉头还紧紧拧在一起。 “阿尨,别怕,”莫千澜抚平她的眉头,将她额前碎发往后抹去,心里很平静,但手有些抖,“这辈子哥哥亏欠你太多,下辈子再还。” 他站起身看了看,又俯身给她擦干净嘴角。 末了他脱下鹤氅,给她盖上,走到火盆边,提起火箸扒开灰堆,露出烧红的炭,重新添上两块:“殷北,你留在这里照看。” 将火箸递给殷北,他看向殷南:“你随我去和谈。” 殷南在莫家兄妹面前,全无思想,点头站到莫千澜身边。 第358章 和谈 莫千澜往外走,边走边取出瓷瓶,倒出一大把药丸塞进口中,囫囵吞咽,仍觉不够,再倒一把,吞了下去。 直到将整整一瓶药丸吃掉,他心口憋闷之气才稍缓。 丢下瓷瓶,他继续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把往事留在身后。 回到中帐,游牧卿立在外面,看到莫千澜立刻拱手行礼,又往后张望一眼,不等他疑惑莫聆风去向,莫千澜咳嗽一声:“将军不适,要歇一歇,你带兵随我去和谈。” 游牧卿点头:“是,末将这便去安排。” 他是莫千澜选出来的人,在他眼中,莫家兄妹,便是一体,谁来都一样。 其他人早有莫聆风军令在先,游牧卿和殷南对士兵虽不能如臂使指,也可调动。 亲兵推开房门,请莫千澜入内,他大步缓行,在见到魏王的一瞬,枯朽的眼眸射出淬火之光,宛如兰桂新发,玉山重铸,双手拢在袖中,虽未曾握剑,却能令天下血流漂杵。 他笑道:“王爷,辰时已到,请。” 魏王身躯沉重,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才勉强起身,看一眼莫千澜,越发畏惧,出门后,还忍不住向宽州城方向望去,只盼能有奇兵救命。 宽州城中不怕死的州官,只剩下一个邬瑾。 邬瑾坐在通判府书房桌案前,看自己抄录的《公羊传》“庄公四年,纪侯大去其国”一段。 自十三日在程府看完此书归家,他便默出此节。 这一段文章,解开了他所有疑惑,窥探到莫千澜真实之下的谎言。 病入膏肓的莫千澜、身份贵重的金王之子、唯一能调动莫家军的莫聆风、傀儡般的魏王,还有那位逃脱出去的黄义仁,全都是这场泼天大祸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否则黄义仁就算手段通天,也难逃莫千澜罗网。 所有人都是棋盘中的棋子,随莫千澜心意而动。 邬瑾在洞彻一切后,便将自己关在二堂书房中,管住自己的两条腿——莫千澜不希望他搅局,初八起便不再见他。 此时他坐的手脚冰凉,呵手片刻,起身添炭。 他提起火箸,将炭火烧旺,掇条凳子来坐到炭火边,双手伸于火上烘烤,两手不再僵冷,正欲起身写字,门外响起叩门声:“哥,药好了。” 邬瑾掩下脸上神情,走回案前,遮盖自己所写字迹:“进来。” 第424章 门“嘎吱”一声开了,邬意端着盘子,托着药碗小心翼翼走进来。 自从断亲,他不得不收起所有小心思,谨小慎微而又殷勤的围着邬瑾打转,不敢再胡作非为。 邬瑾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在一旁,邬意连忙道:“阿娘让你把这个羊肉饼吃了。” 邬瑾点头,慢慢吃完,以茶水漱口,又有曹官前来问事,邬意连忙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知州暂缺,民兵、钱谷等公事,全都由副贰通判监察施行。 屋外日光已经刺目,从门口、窗外透进来,灰尘翻扬,有如金屑,张曹官早已听闻邬瑾任通判时不近人情的名声,无暇感慨今日晴好,垂首上前,忐忑不安将九月经总制钱账目交至邬瑾面前。 邬瑾翻开细看,见上面名色细微,田舍牛畜买卖得产人勘合钱、茶盐司息钱、头子钱、减纳剩钱、卖酒钱、楼务店房钱,加起来有近四十种,远多于其他州名目。 他看过后,提笔勾去“种子钱”、“避火钱”、“洒扫钱”等十来样。 张曹官看他连着划去这么多,急道:“邬通判,并非下官巧立名目,实在是朝廷有常额,本州因军需多,常额也高于别的州,只有如此才能登额。” 邬瑾摆手,凝神写下“准秋季起发赴行”,起身走到张曹官身前,将账簿递过去:“不登额也无碍。” 张曹官一时愣住:“可不登额,陛下定会责罚于您,于您的前途……” 说到这里,他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闭紧了嘴。 邬瑾本就没有前程可言。 他从最高处跌落,从廷杖中侥幸活命,不会再有登高之日,只会无尽下坠。 屋中没有熏香,邬瑾身上传来洁净的皂角气味,一盆山茶花花影重重,落在他身上,也落在账簿上。 张曹官低头看邬瑾写的一行字,体势端方沉着,笔力严谨峭劲,一丝不苟,明明是平正工整的楷书,却显出超乎常人的骨气和魄力。 朴实无华的纸笔,字里行间挥洒的无所畏惧,一笔笔勾去的苛捐杂税,竟衍生出一派平和安定之气。 “下官这便去办。”张曹官心中一定,带着账簿退了出去。 屋中再次只剩下一人,邬瑾独坐日光中,闭目养神,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迷蒙之间,周遭变成一片死灰寂静,他听到血从地下“汩汩”而出,浮于青石板上,四面八方流淌出去,他想起身走出去,走到堡寨,两条腿却被钉住,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鲜血淹没,堕落地狱,最后在窒息中惊悸而醒。 睁开眼时,天色还是那般灿烂,地面洁净,炭火熊熊,一切都未改变。 他从桌案书堆中取出自己抄的书,烧在火中,直到成为灰烬,才看向前来送炭的邬意:“什么时辰了?” 邬意想了想:“辰时差不多过半。” 邬瑾走到门边,看向堡寨方向:“和谈开始了。” 高平寨外,日光已盛,毫无遮挡地落在枯草砂石地上,金、莫两方士兵夹道而立,旗帜在寒风中翻滚,枪尖上凝结一点金光,浮光耀目。 士兵拱卫一座小小穹庐,皇子、文臣带来的护卫、随从悄无声息出入穹庐,送上茶点,穹庐中,魏王与金国皇子对坐。 小皇子年幼,不到九岁,生的瘦小,身后四个护卫寸步不离,守卫森严,对面稍有动作,四个人八只眼睛便望了过去。 侯赋中吵的口干舌燥,喝一口茶,忍住火气:“以三川寨、横山为界,双方撤兵,这是我们的底线,实难相让。” 对面冷笑道:“如果以三川寨为界,就不叫双方撤兵,叫我们单方退让,你们需要付出诚意。” “你们若不撤兵,我们照样可以将你们驱逐出界,既然和谈,你们也该拿出诚意,而不是一味索要!” “我们的诚意就是坐在这里,城池边界,是我们打下来的,必须一切如常!” “以三川寨为界!” “以高平寨为界!” 第359章 誓书 “三川寨!你们不让,我们照样打你们出去!” “你们有这打的本事,怎么还谈和!高平寨!” 斯文臣子言语之间越发放肆,侯赋中和李清一展文人所长,变着花样,一下骂金虏“何物等流”,一下骂金虏“头钱价奴兵”,一下骂金虏“田舍奴”,花样百出,金虏汉话懂的有限,但也知不是好话,立刻反唇相讥。 唇枪舌战之间隔着的一条长桌,便是楚河汉界,只能唾沫横飞,不可刀剑过界。 游牧卿站在穹庐外,有些惊讶,暗道读书人的嘴原来也挺野。 莫千澜坐在魏王身侧,听着双方吵闹不停,并不参与,闭目养神。 争吵持续四刻,仍然未出结论,两边人马累的喘息不止,有了片刻沉默。 金皇子忽然开口:“如果是莫家驻守宽州,我们可以让至三川寨为界。” 他的汉话说的不好,一句话磕磕巴巴,却让穹庐陷入漫长的安静。 侯赋中与李清瞪大双目,满腹言语戛然而止,虽未开口,却有种无声的哗然在人心底响起。 魏王牙关紧咬,在这一刻明白黄义仁所说的都是实情。 和谈结束,莫千澜保住莫家在宽州一席之地,他这个王爷自然也没有了用武之地。 第425章 侯、李二人灵犀一现,也都明悟了莫千澜的目的。 莫千澜付出不为人知的代价,与金虏勾结,谋宽州! 等皇帝知情时,两国和谈已经结束,一切已成定局,皇帝只能治罪莫千澜,留下莫聆风。 他以为,他们自以为——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莫千澜的举动与用心,透彻了莫千澜的无情。 这个人心中只有他的宝贝妹妹,既没有旁人,也没有国朝。 侯赋中和李清能做到州官要员,都是经历过无数朝堂争斗的人,知道此事没有回旋余地,也知道一旦应下,事后自己便是皇帝的出气筒。 四周枪如林,刀如山,强兵杀气腾腾,铁甲虎视眈眈,他们两人被无数双眼睛注视,满桌的笔墨纸砚都成利刃,白色穹顶压在头顶,挣脱不开。 莫千澜双手交叉在腹部,面带微笑,眼前是一片迷离血色——在座的人,尚不知死亡将至,还在奋力挣扎。 他没有等待太久,侯赋中聪明的将问题抛给了魏王。 “王爷觉得呢?” 魏王无人可推脱,又不见黄义仁身影,紧张的手心都是汗,点头道:“可、可以。” “好。”金虏小皇子忍不住一笑,终究年幼,目光掩饰不住,看向莫千澜。 此时已到辰时末刻,国界大事定下,余下白银、绢、茶等物便谈的很快,不过四刻,便已定下。 两朝誓书尘埃落定。 魏王手难成书,让侯赋中代笔。 “元章三十年十月十五日,大昭皇帝谨致誓书于大金皇:两朝重修通好,案甲休兵,鞬櫜干戈,共筑盟约,每岁银三十万两,绢十万匹,茶一千斤,以三川寨、横山为界,莫聆风为州边守城之将,互不侵扰,各自牧养生民,黎庶安居……” 写罢,侯赋中再抄录一份,吹干墨迹,交给魏王。 魏王取出王印,以朱砂印泥钤盖,朱印干后,起身交换誓书。 他手颤的厉害,就在他将要起身之际,莫千澜忽然伸手,取过誓书:“王爷,我来吧。” 魏王绷紧了一根弦,双手捧着势书交给莫千澜,眼睛不由自主寻找黄义仁下落。 一边找,他胸膛一边剧烈起伏,一颗心狂乱,几乎从嘴里蹦出来——莫千澜死,这次和谈也会因此中断,但不要紧,这都是可以补救的事情。 找到了! 黄义仁不知何时进来,紧贴穹庐而立,两手拢在袖中,眼睛发出咄咄的光,直逼向莫千澜——莫千澜今日穿的太少,没有鹤氅,连长衫也很薄。 他很快将这一点古怪抛去脑后,右手在左袖里紧捏住一把臂弩,以免臂弩往下坠,显出形状,被人察觉。 这把弩是金虏匠人由七寸弓改造而来的七寸弩,弩身不超过半臂,马面牙发为铜造,弦为麻解索扎丝,箭簇与七寸弓箭簇相似,因过小,射不出五十步,又不可轻易摇晃,战场上极少见。 但这种弩箭簇更轻,不超过三钱,整根铁箭都不超过八钱重,爆发力极强,瞬间便能穿甲,莫千澜就算穿了铁甲也防不住。 魏王后背迅速透出一层牛毛汗,整个脑袋都冒着热气,憋在幞头里,化作水,冷冰冰从鬓角往下淌,两手手心濡湿,用力时可以攥出一把水。 他看向莫千澜。 莫千澜起身,一手拿誓书,一手伸入袖中,不引人注目地取出一张竹纸折成的方胜,收在誓书下方,走到小皇子身前。 小皇子身边四名护卫警惕地看向莫千澜以及殷南,只要稍有不对,便会出手。 金王仅此一子,不能有半点损伤。 殷南也死死盯住小皇子,目光一寸寸扫过他的帽子、衣襟、衣袖、腰间、靴筒,一旦看出任何利刃藏身的痕迹,就马上带莫千澜退下。 黄义仁两眼一亮,手从袖中探出一寸——无人注意他,这是个好机会。 就在他要动手时,莫千澜忽然蹲了下去。 他的手立刻收回袖中,并且不动声色转变方向,避开殷南——就在莫千澜蹲下的一瞬间,他看到殷南也迅速变换位置,让莫千澜始终处于自己的保护中。 他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离莫千澜越近越好。 那四名护卫也因莫千澜动作一惊,急急上前一步,看莫千澜蹲在地上,单薄衣物不能藏刀,两只广袖柔软垂落在地,才退后半步。 哪怕誓书已定,他们依旧互相提防。 侯赋中和李清都不知危险将至,反倒松一口气——他们和魏王一样,都像是陷入一场噩梦,不同的是和谈一结束,他们的噩梦就会醒过来。 莫千澜和小皇子平视,微微一笑:“我见过你父亲的画像,你和他长的很像。” 小皇子因莫千澜和自己的父王一样孱弱,倍觉亲切,很腼腆的一点头:“是。” 他将誓书交给莫千澜,莫千澜也伸手,将方胜和誓书递给小皇子。 倏地,一道沉闷突兀的声音在穹庐中传出。 声音又快又急,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殷南。 她猛地出手,然而指尖触碰箭尾时,箭身已经“噗”地钉进莫千澜后背。 铁箭刺入莫千澜后背的一瞬间,他忽然将小皇子勒入怀中,两人密不可分,弩箭击碎莫千澜胸膛内坚硬骨头,从前方破开皮肉,再刺入小皇子身体,从后背钻出半截。 第360章 生离死别 第426章 一个谁都没有注意的人,射出一根谁都预料不到的箭。 莫千澜本就瘦弱到了极致,一根箭穿透他的身体几乎轻而易举,小皇子张着嘴,瞪大双眼,和莫千澜一同往前栽倒在地。 殷南猛地回头,两只眼睛如电般往箭来方向看去。 黄义仁在箭发之后,立刻收起弩,闪至一旁,撕下脸上胡须,藏入袖中,准备趁着混乱离去,哪知殷南一眼就盯住了他。 就在她摸刀之际,莫千澜一声咳嗽,吐出大口鲜血,她火速蹲身,抱起莫千澜,惊的面无人色:“大爷!” 莫千澜胸前一个血洞,口中咳出来的血带着碎肉,两眼无神看着殷南,他知道殷南的头脑是摆设,喘息着说了一句:“杀。” 话音未落,殷南已经听到刀出鞘的声音,与此同时,金虏大喊出声。 “汉人有诈!” “杀!” 魏王先前做足准备,事到临头,头脑却是一片空白,见金虏弯刀出鞘,铁箭满弓,才本能地蹲身。 比他反应稍慢的是侯赋中。 侯赋中在一声惊呼之后,也随之蹲了下去。 他是文臣,纸上尸横遍野,诗里金戈铁马,实际上连鸡都没杀过,呆着脸蹲在魏王身边,他连情绪都失去了。 滚烫的鲜血忽然从他们头顶浇下,一颗头颅滚落桌底,两人同时看去,就见李清瞪大眼睛,满脸惊骇,死不瞑目。 魏王惊魂未定,侯赋中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攥住魏王,连拖带拽钻进桌子底下,魏王的手不甚扫到头颅,头颅又“咕噜噜”滚了出去。 刀砍斧劈声接二连三传来,整个穹庐都被撕碎,一把刀捅进来,侯赋中“啊”的一声,连滚带爬躲避,从桌子底下钻出去,一眼望过去,登时头皮发麻。 屠杀、尸体——他人在宽州,却是第一次直面战场,原来杀戮如此肆无忌惮,人命尚不如蝼蚁。 他还看到殷南放下了莫千澜,在重重围堵之中,没有杀向金虏,反而在追杀他府上随从。 不、不是他的随从,那张脸似曾相识,他在给魏王接风洗尘时见过,是魏王的护卫! 魏王护卫为何穿着他府上随从衣物? 他满心疑虑,又无处可躲,继续往桌子底下缩,伸手捡回来一把刀,哆嗦着握在手里,有人重重砸在桌子上方,不知是死是活,幸而桌子沉重坚硬,没有垮塌。 片刻后,他再次小心翼翼伸出脑袋观望,战况忽然激烈起来,殷南不知喊了一声什么,乱箭立刻朝魏王护卫射去,顷刻间将他扎成了一只刺猬。 万箭穿心! 日头明亮,把这场景照的纤毫毕现,黄义仁的面孔无遮无拦,就映在侯赋中眼睛里。 侯赋中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缩回脑袋,哆嗦个不停,魏王蠕动到他身边,轰隆隆在他耳边说话:“外面怎么样了?” 侯赋中张嘴:“死了。” 一句废话。 魏王看起来还算镇静,仿佛是神魂出窍,和眼前一切有隔膜,看什么都不真实。 侯赋中嘴里问不出话,他只能自己往外爬,一直爬到莫千澜身边,抠出他手中方胜。 方胜上有血,上面字迹很快就会被污去,他急忙打开,然后愣在原地。 一片空白。 莫千澜手中拿的是一张白纸! “不可能,”他看向莫千澜,“怎么会是一张白纸?” 莫千澜还有一点意识,想笑却笑不出来。 当然是一张白纸。 他从未想过用十州之财,将金虏喂成劲敌。 他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金王之子。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国朝与金虏,永无和日! 皇帝必须容下只有莫聆风才能指挥的军队,还要源源不断送出军饷,不出十年,国朝便会积弱,金虏更会因连年征战而国运衰退。 莫千澜哼了一声,权当是讥讽。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逃不过,是要死了。 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碾碎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绝望而又遗憾地睁大双眼,忽然看到了莫聆风。 又像是他的幻觉。 他撑不住了,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忽然变成了年轻时的模样,意气风发,不曾在这世事中受尽折磨。 他抱着襁褓中的莫聆风给程泰山看:“看,我的阿尨。” 他拍拍她:“别哭,乖,别哭。” 程泰山的面孔也很年轻,很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么瘦,不像你的妹妹,像猴的妹妹。” “放屁!”他抱着心爱的妹妹转身就走,“我走了。” 我走了,这世上,再也不来了。 …… 不是他的幻觉,跑来的人确实是莫聆风。 她醒的比莫千澜预计的早,跑到城门口时,血腥气已经弥漫开来,她怔了一瞬,随后六神无主往前冲,寻找莫千澜。 “哥哥!” 殷北和种韬迅速带兵加入这场厮杀,为莫聆风开路。 莫聆风很快就见到了殷南,见到殷南身上的血,见到殷南身边的莫千澜。 她狂奔而去,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冲,两眼直冒金星,耳朵里轰隆作响,一股黑血从心底翻起来,一直涌到嘴边,又被她毫无知觉地咽下去,灵魂在身体里炸的粉碎,只剩下一片空白。 第427章 等她到时,莫千澜胸膛已经没有起伏。 她面孔迅速失去血色,刚才涌上头颅的热血退的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以至于她通身冰凉。 她跪下去,抱起莫千澜上半身,将他冰冷没有重量的身体揽在怀里,干巴巴开口:“哥哥,别吓我。” 声音在喊杀声中微不可闻,她身体紧绷,头颅往下垂,背部佝偻,脸颊贴到莫千澜脸上,瞳仁变大、变黑,一息之后,她撕心裂肺喊了一声:“哥哥!” 眼泪在瞬间流了满脸,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喘不上气,说不出话,然而死死抓住莫千澜的手,她的声音劈开嗓子,再喊一声:“哥哥!” 沙哑的声音里带血,凄厉,透骨酸心,令所有听到的人都心悸不已。 一声接一声,她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单是肝肠寸断的嚎啕哭喊,明晃晃的太阳在她眼睛里落幕,整个天地都开始黑暗,她随着世界四分五裂,再无法完整。 一口气呼出去,是自己的血,一口气吸进来,是哥哥的血,他们兄妹同气连枝,竟也有分开的一天? 第361章 疯 半个时辰后,乌云蔽日,寒气从地而起,侵吞亡魂。 大势已定,金虏溃败,带着小皇子尸体撤离,不知驻扎在何处。 “将军……” 殷北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靠近莫聆风,莫聆风茫然四顾,皆是鲜血淋漓,一片暗红色。 莫千澜的尸体并非唯一。 冷风、泥土、火焰、刀枪的气味被掩盖,点点细雪随风飘荡、翻飞、坠落,附着在尸体上,变成黏腻红色。 这个地方,从前不是净土,往后更没有安宁,这样的浓墨重彩,是文人墨客永远也调不出的颜色,将成为这座江山永恒的点缀。 士兵们早已经习惯眼前情形,安静肃立,等待命令。 莫聆风抱着莫千澜,吐出一口热气,心里还很恍惚,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疑惑地看向跪地不起的殷南,再看向面带悲痛的殷北,心想他们怎么了? 过了片刻,她慢慢回过神来,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哥哥死了。 和别人一样,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死了。 她又看向魏王——魏王呆在莫千澜身边,得以毫发无损的活了下来。 魏王坐在地上,张着嘴,也看向莫聆风。 他回想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庆幸自己命大,同时在漫长的刀光剑影中,做了短暂的思考。 “莫将军,”他清了清嗓子,“我可以为你兄长洗脱罪名,把一切都推到黄义仁身上。” 莫聆风静静听着,手松开莫千澜,摸向腰间,心想:“他凭什么还活着?” 两只眼睛盯着魏王,她又想:“他是老东西的儿子。” 魏王活动手脚,打算站起来:“我会写奏书……” 下一瞬,他从莫聆风脸上看到一个狞笑。 一把尖刀从莫聆风腰间抽出,高高抬起,重重刺向魏王,魏王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又被扑倒在地,刀尖夹着寒风细雪,刺破厚重衣物,往下、往更深处去。 风声中响起“噗嗤”声,伴随着喷溅而出的血点,高平寨外,又多一个亡魂。 莫聆风兜鍪掉落在地,血喷了她满脸,她抽出尖刀,喘了一口粗气,站起身,伸出左手,张开五指,从额头往上捋掉落的碎发。 温热的血让头发不再散乱,她插回尖刀,捡起兜鍪丢到殷南怀里,弯腰抱起莫千澜:“回寨,种韬、常龙带队,收拾战场,窦兰花、游牧卿备战。” “是。” 士兵无声而动,对魏王的死保持缄默,莫聆风在最初的悲痛过后,似乎也重新打起了精神。 她将莫千澜放到中帐,打来清水,让殷北给莫千澜擦拭干净,又去取马车上莫千澜的衣物,拿来换上。 再让殷南拖过来一口薄棺,先将莫千澜放入棺内,等回城后再办丧事。 棺盖“砰”的一声合上,她脱力似的倚着棺材站了一阵,心钝钝的疼,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咬着,殷北走过来,递给莫聆风一碗水,低声问:“将军,您也换件衣裳回城吧。” 正在此时,种韬火急火燎跑了过来:“将军,有个活的……是今天来和谈的侯转运使,身上挨了两刀,要不要……” 他右手在脖颈上从左划到右。 “不用。”莫聆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忽然听到外面风声渐大,天色铁青,寒气逼人,不由放下手中碗,一言不发走出中帐。 种韬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殷北,殷北示意他稍等,跟了上去。 莫聆风走回自己屋中,从榻上拿起莫千澜脱下来的鹤氅,把脑袋埋在鹤氅里,深吸一口气,随后将鹤氅抖了抖,搭在胳膊上,回到中帐。 她在种韬和殷北的注视下,让殷南推开棺盖。 她扒拉着棺材边,脑袋往里探,见莫千澜闭着眼睛,脸色发青,连忙问道:“哥哥,冷不冷?” 这棺材又薄又硬,一定很冷。 莫千澜不回答,她只好将鹤氅盖下去,又问:“还冷吗?” 等了半晌,还是没有回答,她又“哦”了一声。 哥哥死了。 她回过神来,从鹤氅上捻起一根白发,收在袖子里。 种韬瞪大眼睛,眉头紧皱,一时不敢言语,以手肘轻轻一碰,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快回城”的口型。 第428章 他有心想说两句“节哀”之类的废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拱手告退。 殷北走上前,和殷南合力盖上棺盖:“将军,现在走吗?” 莫聆风摇头,找到椅子坐下,喝完剩下的半盏水,一刻钟后,游牧卿前来禀告边防一事,她有问有答,井井有条,就在殷北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她忽然起身,又推开了莫千澜的棺材盖。 她往下伸手,摸了摸莫千澜的脸,扭头问殷北:“药呢?哥哥该吃药了。” 游牧卿瞠目结舌,隐隐有种不详之感。 他靠近殷北,压低声音:“怎么办?” 殷北也暗道不好,脑子疯狂转动,不知如何是好,绞尽脑汁也只想到李一贴。 他心急如焚,捏着两手汗,决定先将眼前敷衍过去:“将军,药、药掉了……得回城去取,请将军随我一同回城。” 他怕——这谎言太过拙劣,莫聆风若是发起狠来,他如何是好? 殷南是完全指望不上的,只能站在这里,把棺盖推开、盖上,盖上、推开。 莫聆风点了点头,让殷南盖上棺材,往外走:“快去快回。” 她答应的如此痛快,越发让殷北忧心,他紧跟着往外走:“南,备马!” 游牧卿跟出去,声音急的有几分尖锐:“回城怎么办?” “不知道!”殷北压低声音咆哮,满头冷汗,“闭紧你的嘴!” 他无力再思索,莫千澜让他“松一松”黄义仁,他没想到会松出这么个结果。 城里有李一贴,还有邬通判,总有一个有办法! 殷南牵来莫聆风的白马,莫聆风翻身上马,满身血污都未曾换下,手里紧紧握着马鞭,催促殷北:“快点。” 殷北扭头对殷南耳语:“你和小窦守在这里,有任何异动,杀掉!” 莫家两根定海神针,一死一乱,他不能全然信任游牧卿,反倒是殷南和小窦,病的势均力敌,可以让他放心。 说罢,他立刻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和莫聆风一起打马回城,奔向临危受命之人。 第362章 发泄 殷北见到邬瑾时,屋外已是鹅毛大雪。 邬瑾听完来龙去脉,神情并不惊讶,很镇静的一点头,起身就走,殷北急急跟在他身后。 一边走,邬瑾一边问:“李一贴去了吗?” “去了,要不要封锁消息?” 邬瑾摇头:“不必,递铺也不要管控,让所有消息都传出去,越杂乱越好,有没有活口?” “有,转运使侯赋中,受了伤。” “让他活着,去接尸骨回城,声势要浩大,不必遮掩,魏王棺椁送去侯府,由侯赋中写明奏书,随魏王棺椁一同进京。” 死去的莫千澜,会让人误以为宽州失去约束,无数消息会通过急递,以最快速度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能否承受住如此巨变? 边关无宁日、百姓无宁日、国朝无宁日的巨变。 世人的眼睛难以看到莫千澜才是始作俑者,在激烈的流言中,有人会归结于储君之争,有人会归结于莫千澜通敌,有人会归结于黄义仁是细作。 消息越多,真相就越难以被人挖掘,等到大事落定,才会有人清醒明悟,原来从莫千澜“清醒”开始,所有人都已经在局中。 莫千澜算无遗策,把无可奈何的死亡变成裹挟天下的利器,为莫聆风再铺一条血路。 两人还没走出院门,邬母端着药,怀揣着一个滚热的蒸饼,没有打伞,从游廊上过来,惊道:“老大,怎么不打把伞?” 她放下托盘,急急从廊下出来,一把将邬瑾拽到游廊下,用力拍打他身上雪片:“要出去?先把药喝了,我去给你拿衣裳。” 邬瑾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看似镇定,其实胸中翻腾着无数情绪,已经不记得冷和痛。 邬母迅速出来,给邬瑾一件鹤氅,给殷北一把油纸伞,她认得殷北——莫家的人。 她感觉儿子是要踏上一条不归路,但没有言语,也没有将蒸饼拿出来给邬瑾。 路上有风雪,不能吃,带去莫府又已经凉透,不必拿出来。 这个拿不出手的蒸饼,又像是她急于藏起来的卑微,在莫聆风面前的无力和屈辱,都源于此。 殷北记起来邬瑾还有伤在身,立刻蹲身将邬瑾背在背上,一手托着邬瑾臀腿,一手撑伞,一鼓作气走到通判府外。 在马车前放下邬瑾,他放下上马凳,搀扶邬瑾上马车,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到达莫府门前。 邬瑾下马车,井井有条地吩咐殷北:“去堡寨前,先去程府请程夫人出面,操持丧事。” “是。” “堡寨中是谁在主事?” “游牧卿,我还留了殷南在那里。” “好。” 邬瑾让殷北去跑腿,自己直入莫府二堂。 莫府屋檐墙角散发出沉郁之气,木头芯子里弥漫出古旧腐朽的味道,下人如泥塑,莫聆风的死寂,让这座宅子彻底跟着沉沦下去。 奶嬷嬷站在屋外,时不时用帕子拭泪,惶惶不安,见邬瑾前来,上前一步行礼:“邬通判,您来了。” 邬瑾在门前站定,轻声问道:“将军在里面?” “是,李大夫开了安神药,她也不喝。” 邬瑾提起一口气,走上石阶,轻轻叩了叩门。 第429章 屋中没有任何动静。 邬瑾等候片刻,伸手推门,门“嘎吱”一声打开,昏暗的天光徐徐而入,照亮坐在太师椅中的莫聆风。 她坐的是莫千澜常坐之处,身上满是污血,未曾擦洗更换,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背部微微向后,靠住椅背,眼睛变成两个黑洞,毫无感情地看向前方。 邬瑾看在眼里,心登时就碎了。 他迈步进去,屋中微冷,炭火已弱,火红银炭上覆着一层灰,香炉中香片气味已淡,无人敢进来更换,跟随邬瑾脚步进去的风迅速搜刮,带走沉淀在屋中的气味——沉香、药、炭火。 莫千澜的痕迹正在悄无声息消失,莫聆风什么都无法挽留。 她眨了眨眼睛,把邬瑾眨进眼中,没有动作,没有言语,怔怔坐着。 邬瑾回身关上门,走到莫聆风身前,俯身伸手,攥住她的手:“聆风。” 莫聆风睫毛扇动,没有出声。 邬瑾蹲身,衣摆落地,曲折层叠,一如他的心:“他走了。” 莫聆风的脸上这才有了表情,嘴唇紧紧抿起,整个人都成了风干的泥塑,随意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她说:“没有。”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忘记了事实,又急又慌,想要躲避,又无处可逃,只能垂下脑袋,不去看邬瑾——她想要对抗天道,对抗这个世界。 邬瑾伸手捧住她的脸,声音温柔坚定:“他走了,但他给你留了天下。” 莫聆风看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狠狠推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伸手解下软甲,用力掷在地上:“我不要!” 邬瑾跌倒在地,五脏六腑一荡,连疼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留,便迅速站了起来,两手牢牢抓住莫聆风的胳膊:“别怕。” 莫聆风甩开他的手,取下脖颈上金锁,劈手扔到地上:“不要,我不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长命百岁有什么用?我要哥哥回来,我只要哥哥!我要哥哥......” 邬瑾迅速抱住她——所有的安慰在这一刻都显得空洞无力。 她死死咬住邬瑾肩膀,咬的又深又狠,涕泪横流,人往下倒,邬瑾也抱着她一同跌坐在地。 “我要哥哥!我只要哥哥......” 承载她一切悲欢喜乐的人已经烟消云散,视她如珍宝的人已灰飞烟灭,她坐过的肩膀,牵过的双手,藏过的怀抱,都被刀剑碾为齑粉,地狱烈火席卷了莫家,一切家财都成浮云,一切大业都成荒芜。 她的家破碎分离,要这些还有什么用? 邬瑾紧紧抱住她,稳稳接住她,她在挣扎之中,脸颊擦过他的脸颊,冰冷的触感不同往常,他忍耐痛楚,勒紧她,无声安抚她的崩溃。 他怀中的人如同一团潮湿朝雾,轻轻一吹,便会散去,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留住。 一滴泪滑下,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莫聆风的。 哭声绝望,充满痛苦,从屋中钻出去,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匆匆赶来的程泰山和程夫人听着莫聆风的嘶哑喊叫,如同失去心肝,也不由两腿往下软。 人在最痛苦之时,必定要陷入一场疯狂,他们知道能接住莫聆风的狰狞和疯狂的人,是邬瑾。 第363章 罗网 屋中渐静,莫聆风的嚎啕变成抽泣,最后鼻翼翕动,不再流泪。 这一场痛哭,让她心里不再堵塞的满满当当,透过来一口气。 身边有邬瑾,她两只脚实实在在落在地上,疲倦席卷而来,整个人都像是被巨物碾过。 两只眼睛肿的难以睁开,鼻子阻塞的难以呼吸,喉咙沙哑的发不出声音。 邬瑾扶着她起来,让她坐下,走到净架旁。 铜盆里没有水,帕子还是湿的,他取下帕子,回到莫聆风身边,细致擦去她脸上污血和冲出来的泪痕,还她本来面目:“身上有没有伤?” 莫聆风身心力竭,一摇头,立刻有天旋地转之感,加上呼吸不畅,越发头晕目眩:“魏王……” “死在金虏手里,”邬瑾给她擦手,“尸体会送到转运使侯赋中府上去,侯赋中还活着,剩下的事情交给他。” 他转身将帕子放回铜盆里,捡起金项圈,用衣袖轻轻擦拭,给她戴在脖颈上,稍稍一理她的鬓发:“喝碗药,好好休息,其他事情有我。” 莫聆风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我去请嬷嬷来。”邬瑾走到门边,打开门。 屋外大雪纷飞,下人脚步匆忙,纷纷往前堂而去——在莫千澜尸首回城前,要搭好灵棚,又有四司局的人带着麻布白巾等物进府,给众人裁衣。 府中有程夫人操持,奶嬷嬷一直守在门外,见邬瑾出来,老泪“刷”的往下掉:“通判,姑娘怎么样了?” “端药进去,”邬瑾跨过门槛,“没事了。” 奶嬷嬷悬着的心放下,对邬瑾郑重行礼,请他去花厅休息,扭头便吩咐丫鬟们抬热水、拿衣服,自己端着药走进屋中去。 邬瑾前往花厅,李一贴也在其中,见他出了一身透汗,立刻从悲痛中抽身,一边把脉,一边对着邬瑾骂骂咧咧。 “都死了才好!十个我也救不了你们这群货色!你们能耐多大啊,什么都敢算计,还要大夫干什么?” 邬瑾挨了双份的骂,喝一碗加了双份黄连的药,洗漱更衣,处理肩头伤口,屁股刚坐到椅子上,耳边就传来爆竹声。 第430章 莫千澜的棺材到达莫府大门前,门子以爆竹传信。 与此同时,程府两个下人吭哧吭哧将程廷抬进二堂,胖大海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酒坛跟在一旁。 程廷只有脑袋和嘴能动,但不影响他发挥,一露面,花厅里马上就充斥着他哭过的声音。 “邬瑾,参鸡汤,”他扭头看李一贴,“能喝吧。” 李一贴这边一点头,他立刻就指挥胖大海给邬瑾倒上,又问莫聆风好不好,特意给她带的酒,一醉解千愁,得知莫聆风已经睡去,转头就问大黄狗去了哪里。 李一贴看他中气十足,连脉都懒得给他把,翻着白眼往前堂去了。 邬瑾端起碗,一口口喝下去,参汤滚热,松弛了他的精神,缓解了他肉体上的痛楚,他沉重疲惫的灵魂开始瓦解、坍塌,一点一点下坠,散在躯壳中。 程廷半躺在竹椅里:“聆风怎么样了?” “不太好,”邬瑾推开碗,擦干净嘴,让神魂归位,“不容易。” 程廷长叹一口气:“是不容易,但姑父身体不好,总是有这一遭的。” 门外响起匆忙脚步声,殷北匆匆而来,在大雪中奔波的热气腾腾,走到门口,拱手行礼:“通判,程知府请见。” “我爹还请见,这么见外……”程廷忽然闭上嘴,看看殷北,看看邬瑾,察觉到莫府正在发生一种没有明言的变化。 莫府主人,从莫千澜、莫聆风,变成了莫聆风、邬瑾。 邬瑾似乎也早有预料,泰然自若,起身和程廷道别,对殷北道:“去书房。” “是。” 书房寂静,满壁凌霄花凋零,只剩老藤攀墙,不复大风摇翠、花艳若烧之景。 花开花落,是世间常情,人死魂灭,也是天道之理。 邬瑾在老藤前驻足,伸手扶住花枝,为凌霄花惋惜。 引路的下人低声道:“邬通判,这间就是书房了。” “知道了。” 邬瑾松开手,走到书房前,书房门打开,炭盆分放在四面,驱散寒意,百花香片在香炉中袅袅而出,掩盖陈旧气味。 他走进去,对下人道:“去看看程知府到了哪里。” “是。”下人退出去,不到片刻回报,程泰山被几个州官绊住手脚,要迁延一阵。 邬瑾挥退下人,坐着没动,过了一刻钟,起身走到案边。 案上笔墨纸砚俱全,一只赏瓶里插着三朵暗红色茶花,几册书整齐放在案头,没有太多翻阅的痕迹。 第一册便是《公羊传》,邬瑾伸手取下,正欲翻看,发现 第二册 是《易经》。 赵世恒钻研此书,程泰山也曾起卦,莫千澜又会对这卷书做何注解? 他心中一动,放下手中这一本,伸手拿过《易经》一页页翻开,未曾想上面干干净净,并未写下任何见解,直翻到巽卦,才有字迹。 “聆长风之不绝,两风相随,无所不入,无往不利。” 这便是莫聆风名字由来。 墨如漆,润而不胶,经年不褪,自有龙麝之气。 邬瑾看着这一行字,久久未动,一盏茶后,才翻过这一页,再看兑卦。 兑卦上字迹尚新,是近日所书:“泽水贞正,刚中柔外,瑾之像。” 另有一张纸条夹在其中,邬瑾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邬瑾,程家竹林地藏菩萨处可得至宝。” 邬瑾拿着这张纸,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继而牵动唇角,自嘲一笑:“果真是算无遗策。” 他放下书,携着这张纸走到火盆边,将纸丢入火中烧毁,明知这是莫千澜为他套上的最后一道枷锁,依旧无力挣开。 不等他去把书册归位,殷北引程泰山前来。 邬瑾整肃衣冠,走到门边,拱手相迎,程泰山面容严肃,对他执了同僚之礼。 两人联袂入内,程泰山看邬瑾那张还年轻的面孔,竟已有了暮气,双眸中光彩被世事磨去,诧异之余,心中一疼。 邬瑾只比自家老三大一岁。 邬瑾让座,程泰山摆手,在下首落座,一言不发,下人奉上茶点,退出书房,关闭房门,程泰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立刻道:“我明日便要回济州,千澜走时,曾说要在宽州办作坊,你如何看?” 第364章 平复 程泰山突兀一问,是投诚,亦是试探。 邬瑾言简意赅:“非办不可。” 程泰山端起茶盏又喝一口,把忧虑咽入腹中,也掩饰悲痛,放下茶盏,他伸手揉捏山根,狠狠叹一口气:“千澜和我提起两个人,石远、刘博玉。” 邬瑾坐的端正,两手搭放在大腿上,思索片刻:“石远可以放心,刘博玉——” 他起身走到门口,开门叫来殷北:“眼下能调用的人有多少?” 殷北答道:“一共十队,一百人,一队在京都。” “分出两队,都去济州,一队听程知府差遣,一队找机会烧毁刘博玉的船,嫁祸市舶司。” 程泰山揉山根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向邬瑾。 “是。” “府上所用之人可有成册?” “有,我这就去取来。” 邬瑾关闭房门,坐回原位,看出程泰山疑惑,解释道:“刘博玉首鼠两端,喜用人骡,有伤天和,能用,但不好用,他的船若在济州出事,必定舍弃市舶司,再寻靠山,他会想办法搭上您,我们找他,和他找我们,情形全然不同。” 第431章 程泰山见他脸色随和,在巨变之下还能冷静到这种程度,心底隐隐生畏,停顿片刻,才道:“好,我会尽快掌握码头。”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一事:“皇帝经此一事,定会派强将来宽州任节度使,掌控财税、分化兵权,你要小心。” 邬瑾微微一笑:“皇帝不会再在宽州用人。” “为何?” “倘若我在其位,宽州于我,已是毒疮,必须剜肉医疮,先断其国帑,转而屯重兵于济州外,进可攻退可守,宽州军需用度如此之大,一州之财难以供养,十州之财也有耗尽之时,等到宽州在国朝、金虏夹缝中无以为继,再出手。” 程泰山向邬瑾方向欠身:“为何不屯兵于济州?” 邬瑾道:“为防毒疮复发,不得不有壮士断腕之勇,将周围的腐肉一并挖去。” “宽州当如何应对?” “不必应对,国朝积病已深,各州冗兵合计近十万,国帑早已支撑不住,皇帝要想养精兵,就要去浮费,削宗室,可何人敢为剑?都只敢加杂税罢了,纵有能人,也会被众蠹虫齐齐咬下的。” 程泰山从邬瑾目光里看到一点怜悯的光,温和、不锋利,也许他在死谏时,眼里就含着这样的光。 既然一切已经明了,程泰山便起身告辞,房门打开,下人如同木雕泥塑,立在各处,雪还未住。 邬瑾送他至门外,程泰山不让他远送,大步流星离开,邬瑾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风雪里,才接过殷北送来的册子,回屋细看。 册子上有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队,每个人的姓名、出生年月、样貌、来历、去处、家人供奉在何处,都写的十分详细。 邬瑾看过后,静坐片刻,起身走到案边,铺纸磨墨,提笔写道:“元章三十年十月十五日,风起千澜,千澜由风。 “风波虽止,乱难将至,今日始,行侯景掌梁朝之事,立刘裕平叛开国之威,富一州之民,再富天下之民。 作坊先设十四作,木作、杖鼓作、麻作、泥作、石作、泥作、桶作、瓦作,可分散于宽州城内,请城中百姓为匠人,日百钱,猛火油作、火药作、弓弩作、生铁作、甲胄作、传令牌作,应秘设于横山内,雇伤残、老兵为军匠。 除钱外,技巧工匠必不可少,京都南北作坊已募天下良工,唯鄂州多江贼,能造鸭嘴箭,靖州多山匪,能出竹拒马,岭南多锻人,能制博刀,可往此三地寻找能工巧匠,计以岁月,作坊渐兴,不可急而废事,造物不精,所造军器,需躬亲试验,再依法式。 如此渐次兴作,毋得军器损弊,反为其害。” 邬瑾细细思量,再三改动,将十四作改为二十一作,勾出二十一人,可前往三地寻找工匠,如此林林总总,直到入夜,才将作坊一事从头到末,思量完毕。 他将日录背诵数遍,牢记于心,再烧掉日录,喝完殷北送来的药、一碗核桃冰糖水、半个肉饼,得知莫聆风还未醒,便干脆歇在书房隔间榻上。 人躺在榻上,却睡不着。 屋中蜡烛已经吹灭,他陷入无尽黑暗,最细微的声音也变得震耳欲聋,炭灰坍塌,香灰掉落,风打门窗,枯枝摇动,近在咫尺,清晰无比。 前堂的声音模糊遥远,众人哭灵,丧幡在寒风中翻滚,种种声音,都在宣告死亡。 他不知莫聆风是否醒来,但他知道这一夜终将过去,只留下往事在心里,逐渐发酵。 …… 莫聆风在子时三刻醒来,换了粗布麻衣,奶嬷嬷给她端来一碗素面,她坐在桌前,不觉饥饿,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婆婆,灵棚设好了吗?” “设好了,有程夫人在,您放心,程夫人还请了吴先生来。” “给赵伯伯批殃书的吴先生?” 奶嬷嬷连忙点头:“是,吴先生还说要忌本家哭声,等过了小敛,才让本家去灵前。” 莫聆风点头:“那我明天再去,什么时候破土?” 奶嬷嬷道:“三七之内择了十月二十三日卯时破土。” “那殃书上写哥哥往哪里去了吗?” “没写,不过程夫人问了,吴先生说魂往南去,落在潭州一户黎姓人家,生做男子,生辰是正月二十四午时。” 莫聆风沉默半晌,忽然道:“打到潭州去,要多久?” “去潭州?”奶嬷嬷没听明白,“潭州,那可远的很,都快赶上去湖州了吧。” 莫聆风垂下眼眸,想着潭州和宽州之间的距离,再抬头时,看奶嬷嬷脸上疤痕,密不透风,让奶嬷嬷面目扭曲,呼吸困难。 她想起馆驿的大火,无数无辜者的性命成就了她的道路,她伸出手,摸了摸奶嬷嬷脸上烧伤疤痕:“婆婆……” 嬷嬷对这张脸依旧感觉自卑和窘迫,不自在地低头:“姑娘别脏了手,这也长不好了,不过我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用嫁人,烧了就烧了,只要留着命在,看着您长大就好了。” 莫聆风道:“婆婆,对不起啊。” 第365章 抄经 莫聆风不信神佛,但今时今日,也期盼鬼神当真存世,可若真有神佛,吴先生所批殃书,便未曾真正窥见阴阳。 《宝箧经》云“若有恶人,死堕地狱。求出无间,免脱无期”,莫家人踏血为生,如何能投生成人,富贵终年。 第432章 她忽生慈悲心,免莫千澜受极大苦。 奶嬷嬷怜爱她:“姑娘再吃点,您堡寨家里两头忙,不吃点东西,怎么扛得住。” 莫聆风听话地拿起筷子,又吃了一筷子,放下后,问道:“邬瑾歇在哪里?” “在书房歇下了。” 莫聆风点了点头,让奶嬷嬷去休息,自己在屋中坐了许久,直到身躯僵硬,才起身往门口走去。 身上骨节嘎吱作响,手脚麻木,略微移动,都如针扎,她仿若未觉,径直向书房走去。 她对家中漠不关心,耳边哄哄的声音,是道士在为亡魂开路:“……飒飒悲风次弟来,幽关教阐法门开;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华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其声不断绝,引磬声清脆响亮,夹杂其中,似是亡魂为之引动。 佛法、道法,一切有为法,谁能勘破万丈红尘? 莫聆风走到书房,惊动守在此处的仆人,仆人刚想上前叩门,莫聆风便摆手,示意不用。 她顺着长廊走了个来回,最后站在两柱之间的槛窗前,垂首聆听屋中动静。 窗上雕着整幅莲花,花内糊着一层窗棂纸,上面映着她黑乎乎的影子,她静静站立片刻,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这片孤独的黑影。 手指点上窗纸,两扇槛窗忽然从内拉开,邬瑾长身玉立,站在窗内,伸出手,抓住莫聆风的手,随后将她扯向短墙。 莫聆风脖颈间金项圈一晃,上半身撞向邬瑾,邬瑾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两人之间隔着一堵短墙,都佝偻着腰,槛框硌人,却无人动作,邬瑾手掌抚摸莫聆风后背,在她耳边道:“我想你了。” 他松开手,看廊下灯笼从莫聆风头顶落下一簇光,让她眼睛里充满细碎金芒,他从她的神情、姿态、目光中,看出她脑子里也满是飞絮般的游丝。 四目相对,重重磨难都散做云烟,携手便能走过前方遍地荆棘。 “来。”他转身去开房门,就见莫聆风一条腿踩在短墙上,两手攀住两侧槛框,躬身往里跳,单髻擦过框顶,她身形一晃,钗上一粒珍珠脱落,和她一同落地。 邬瑾上前揽住她,等她站稳,蹲身去看那颗珍珠,见珍珠滚到了多宝阁下,便跪趴在地,掏出珍珠放入她腰间荷包内,拍去身上尘土:“我去点蜡烛。” 他吹起火折子,点亮常料烛,罩上灯罩,莫聆风拿着火箸,揭开炭盆铜盖,捅开炭火,添上银炭。 炭火“毕剥”一声,下人叩门进来,端上茶水,两人搬动太师椅,并坐在桌案前。 邬瑾为她磨墨铺纸,取一枝笔递给她。 莫聆风接在手里,不知要写什么。 邬瑾低声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 莫聆风心中一动,提笔抄写《地藏菩萨本愿经》。 她身边有端正而坐的邬瑾,他的衣摆和她的衣摆交叠,衣香纠缠交融,顺着衣摆流淌在桌案前,她鼻尖有墨的清香,字字落在纸上,让她短暂的挣脱泥犁,四分五裂的灵魂黏合,头脑逐渐清晰。 抄完两卷地藏经后,莫聆风搁笔,低声道:“我的嫂嫂在程家,我想请她回来。” 邬瑾知她说的是那尊地藏菩萨,点头道:“好,我们还要办作坊。” 两人喁喁地说着作坊一事,说完后,莫聆风忽然道:“让侯赋中写两份奏书,魏王的死讯另写一份,晚两个时辰从递铺出发。” “我明日便去一趟侯府。” 莫聆风伸手捏着腰间荷包,取出埙来,放到嘴边,吐气吹了一声。 埙声“呜——”的响彻书房,震动窗纸,传到屋外。 一声过后,埙声成调,前所未有的悲声飞越屋宇,散入天地。 一曲终了,邬瑾提笔写道:“寒鸦栖冷州,劲风遭水囚。难预料今朝离愁。寨外荒垄乱坟头,泪怎收,需沽酒。” 埙声、悲声在宽州街巷回荡,悄然附着在各人准备的奏书上,潜入京都。 十月二十一日亥时,太子还未入睡,在殿中习字,忽然耳边聒噪,手上笔一顿,一副好字毁于一瞬,登时拧起两道眉毛,不等他发作,一个内侍已经奔进来,“噗通”一声跪地:“殿下!陛下令您速去延福宫!” 太子立刻搁笔:“更衣,来传话的是谁?” 他张开双手,让宫人脱下身上常服,听内侍说起传话的人是张供奉干儿子,当即拧紧眉头。 一个时辰前,有从宽州来的急递入宫,他想着是老二传递消息进京,并未放在心上,如今陛下夤夜召见,定是宽州有变! 宽州有重兵,形势极其复杂,他一向不愿意沾染,自魏王前往宽州,才试着和宽州州官联络,不料无一回信,他本就忧心,眼下越发焦急起来。 为他系丝绦的宫人动作略慢,他不由恼道:“一根丝绦都系不明白,要你何用!” 那宫人唬的面色苍白,跪在原地不知所措,其他人也忙跪下请罪,太子自己伸手系上丝绦,骂一声蠢货,抬脚往外走去。 太子到延福宫时,延福宫灯火通明,内侍层层站立,中宫撵架、仪仗竟然也在此处。 他心中越发疑惑,一个内侍刚要迎上来,殿门忽然一开,张供奉送了太医出来,见太子已到,忙让小内侍送太医出去,自己走上前来迎太子。 第433章 他行了一礼:“殿下来了,陛下等着呢。” 太子边走边低声问:“供奉,陛下是不是伤风了?延福宫临湖,冬日住着还是不妥当。” 他知道张供奉嘴紧,并没有指望从他嘴里听到只言片语。 不曾想张供奉竟低声道:“陛下方才吐血了。” “什……”太子迅速将声音压下去,心如擂鼓,身上出了一身汗,手脚却冰凉,来不及去想张供奉突如其来的善意,提起衣摆,一脚踏上两个石阶,急急冲入殿内。 第366章 奏书 太子一只脚迈入殿内,另一只脚还没有跨过门槛,就听一只瓷碗摔落在金砖上,砰然而碎,汤药“哗啦”一声,随之泼洒出去。 膝盖跪地之声也如此响亮,太子甚至能听到皇后身上华贵衣料“沙沙”作响,响彻大殿。 紧接着便传来皇帝上气不接下气的怒骂:“狼心狗肺!一个个......端着朕的碗吃饭......弄到这个局面,还要朕来收拾!” 碎瓷片不知在谁手中互相磕碰,药气弥漫,皇后低声劝道:“陛下龙体要紧,气大伤身。” 太子脚步不停,快步入殿,离御榻五步开外,便伏跪在地:“陛下,臣来迟了,请陛下责罚。” 他悄然抬眼,以余光查看殿内情形,只见皇后亲自捡起碎瓷片,放入渣斗中,宫人内侍跪了满地,皇帝在榻上半坐半躺,脸色发青,两眼下黑影重重,嘴唇发紫,胸膛急剧起伏,比起九月里因为死谏病倒那一回,更显憔悴,锦衣华服也掩盖不住的苍老和衰败。 宽州定有大事! 不知是殿中炭火太盛,过于憋闷,还是心中惶然,太子掌心被汗濡湿,皂色折角幞头额边也一点点浸湿。 皇帝冷冷觑他一眼,对皇后挥手:“出去。” 皇后不看太子,福身告退,殿中内侍宫人鱼贯而出,只剩下还在殿中伺候的几人。 张供奉火速上前,为皇帝摩挲心口,又使眼色让内侍擦去地面药汁,再送药来。 太子跪地不起,地上收拾干净,皇帝渐渐平复,并未叫起,内侍将第二碗药送来,张供奉正要伸手去接,太子膝行上前,捧住瓷碗,拿起汤匙,亲自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就着他的手喝完药,并不领他的孝顺,冷笑着坐起来,从榻旁小几上抓住一把奏书,甩到他脸上:“这下你称心如意了!” 十多封奏书“唰”地抽在太子脸上,太子半边脸登时红了大片,他顾不得火辣辣的疼痛,连忙去看落在地上的奏书。 捡起一张,他低头看去,就见是宽州知府李清于十月初九日所呈送,还未细看,就有古怪——宽州的奏书,上面却有朔州递铺的戳印,竟是辗转先送到朔州,再到的京都。 再看奏书,寥寥数语,却令人心惊。 “十月初七夜,知州府失火,谭旋溺亡于水,魏王陷莫府,有传信者,莫千澜杀之以儆效尤,并夺和谈先机,定十月十五日和谈,臣不明其谋,遣曹官往朔州送出此书,请陛下定夺。” 奏书在太子手中颤抖,太子言语无力,放下此书,再取一封,内容与李清的奏书大同小异,却没有递铺戳记,封函字迹,是吴鸿喆所写,拆开来看时,却是宽州转运使侯赋中所写,同样是十月初九日所书。 他记得侯赋中夫人和吴鸿喆夫人是本家,这封信,也和李清的奏书一样,避开了宽州递铺。 太子再看一封,也是如此,再看,还是如此。 莫千澜囚禁魏王,实控宽州,操纵和谈! 奏书上时间,距现在已有十多天,十五日和谈也已经过去,宽州如今又是什么情形? 这些奏书应该是这一两日陆续送到,没有一封是宽州急递,究竟是什么消息让皇帝吐血? 又是谁突破重围,从宽州送出急递? 太子满心狐疑,捡起散落的奏书,高高举过头顶,急道:“陛下,臣虽与老二不睦,却也是兄弟手足,绝不会因老二受难便得意忘形,况且臣与国朝一体,国朝不利,臣又岂敢有诛心之想!” 等皇帝示意张供奉拿走那些混乱的奏书,太子仰头直面皇帝:“陛下!臣斗胆一问,宽州情形如何?” 皇帝盯着他,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今日急递,扔入太子怀中。 这封急递带着皇帝体温,太子拿在手中,微感嫌恶,面不改色打开,仍然书侯赋中所写,只看两三行,便目瞪口呆,继续往下看,更是呼吸急促。 “......魏王、臣、知府李清、叛贼莫千澜,十五日入堡寨和谈,金虏索高平寨为界,臣等要三川寨,金王子言莫家镇宽州,交还三川寨,魏王应允,魏王护卫忽出,击杀莫贼、金王子,金虏大屠寨外。” 看过之后,太子讷讷无言。 他是局内人,略一思量便知前因后果——莫千澜以十洲之财,引金虏、黄义仁入瓮,为莫聆风谋取宽州。 更有可能,谋的是天下——虽未反,却和反了无异。 他想莫千澜这个人,当真是阴魂不散,哪怕身死,也能让国朝笼罩在阴影中。 他跪的两腿发麻,将侯赋中奏书交给张供奉:“陛下,莫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臣愿领兵围剿宽州,救魏王于水火之中!” 皇帝喉间又翻起一股血腥气,闭上眼睛平复许久,徐徐吐出这口恶气。 “你监国已久,朝中情形,你一清二楚,如何围剿?” 第434章 太子思索片刻:“百驻军不如十壮士,十壮士不如一精兵,若从各州驻军挑选壮士、精兵,无需十倍于宽州,也可成事,户部上月有九成州郡登额,今年蝗灾大为缓解,宗室禄米开支减少,如再减去浮费……” 皇帝打断他:“谁来减去浮费?” 太子一时愣住。 浮费之广,文武百官心知肚明。 枢密院奏兵元章二十九年之籍总七十万两千,禁军马步十九万三千,如此庞大的军队,能上战场的不足一半,无用之兵的军饷便是浮费。 兵不可轻动,此项浮费避无可避。 此乃其一。 其二宗室,邬瑾快刀斩乱麻,已经砍去宗室浮费。 其三,官无定数,恩荫之滥、杂流之猥,未有如本朝之多者。 朝中亦有官员上书冗官一事,却无人能像邬瑾那样碎首以谏,若由皇帝亲自裁官,便会大挫天下士子进取之心。 皇帝本打算借邬瑾之手,剑指宗室,再以十洲之财填补官、兵之浮费,如今谋划已失,官、兵两处浮费不动,就是昏混衰世之政。 若大一个朝廷,竟无人可用。 太子回想起方才所看的奏书,想过之后,他面露失望。 如此多的奏书里,没有邬瑾。 邬瑾在朝时能死谏,宽州发生如此大事,他却没有只言片语进京,可见其心已变。 如此局面,既让人心惊,又令人胆寒。 第367章 死讯 殿中只有呼吸声沉重、拖沓,来自宽州的文墨如刑杖,借用天下大势,重重打在世上最尊贵的父子身上。 皇帝闭目半晌,出言打破沉默,令太子起身,慢慢道:“在宽、济两州外招募壮男子、勇女子,充作驻军,从禁军中挑选十名指挥使,前去练兵。” 他一边说,一边思索州县:“定军号为镇,望州西与宽州、济州东都相交,军队便驻扎在此地,州县不得干预军政,直接报枢密院。” 太子应声:“是,臣明日早朝前便交代吴枢密使。” 皇帝喘几口粗气:“茶。” 张供奉连忙端来参茶,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喝了半盏,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让枢密院整理军籍,裁汰五十以上及短弱者,你是太子,兼着户部,裁汰十万兵能省下多少银子?” 太子字斟句酌,答道:“臣粗粗一算,一年可省下银一千五百万两,绢七百万匹,布一百万端,粮一千三百万石。” “那便裁汰十万兵,”皇帝咳嗽一声,“恶人朕替你做了,好人你便去做吧,朕总不能让江山断在我们父子手里。” 太子听了,又要连声告罪,然而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在这样无风无雨的静夜,脚步声实在刺耳。 张供奉连忙走出去,很快又走回来,将第二封宽州急递交给皇帝。 “又是谁做了马后炮。”皇帝嗤笑着拆开羊皮封,见又是侯赋中所写,皱眉看去。 “……莫府送来魏王棺椁……” 皇帝眼前大片字迹晃动,手在抖,人也在抖,纸上字句,写满他儿子的血。 耳边忽然风声大起——他的儿子,绝不是死在金虏手中。 莫家! “噗”的一声,他再吐一口鲜血,喷于奏书上,人如枯木,瞬间衰败。 “陛下!”张供奉几乎昏死过去,“快传太医!” “陛下……爹爹!” 太子惊的浑身凉透,勉强镇定心神,扭头让张供奉把紧延福宫,心中犹豫是否要早做准备,一面颤抖着去看奏书,只见血点之下,白纸黑字,藏着一件让他称心如意的凶案。 魏王死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皇帝,神情呆滞,一切悲喜都藏在这张面具下,不露分毫。 他看到皇帝和这个王朝一样散发出腐朽气味,眉间刻痕深深,脸上皱纹纵横,块块褐色斑点遍布,唯有目光还凌厉刺骨。 纵然虚弱、无力,纵然天道轮转,王朝衰弱,皇帝依旧是天下之主,绝不会因强敌而匍匐于地,太子从他的面孔中看到令人恐惧的无情。 “陛下……” 皇帝满口鲜血,在满殿混乱中压低声音:“弃宽州,不发军饷、不送兵刃火药、不补州官、不取士、不赈灾,关闭茶盐榷场、关闭粮仓,屯兵于济州外,徐徐图之。” “是。” 太子从延福宫出来时,已过子时,皇帝元气大伤,却还强撑着封锁了延福宫,不让自己病重的消息泄露,才昏睡过去。 此时夜色已深,依旧是无风无雨,黑夜如同粘稠墨锭,在巍峨殿宇上方流转,红色宫灯一盏盏绵延开来,将整个皇宫分割成无数块。 这一张巨大的棋盘,天下苍生不是棋盘中的棋子,只是棋盘上一点尘埃,对弈人随手一挥衣袖,就会抹去他们的喜怒哀乐和性命。 芸芸众生不会发现宽州已成弃子,因为会有冠冕堂皇的政令完成皇帝的旨意,唯有其中的佼佼者,才能发现端倪。 可发现又如何? 不过是死的更痛苦罢了。 太子袖着双手,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收拾这场乱局。 魏王棺椁未到,丧事先让礼部准备,和谈失利,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能问责的人,都死的不能再死,又拿谁来粉饰太平? 第435章 翌日,皇帝不朝,太子与枢密院商议完建新军、裁汰冗兵一事后,挑了黄义仁心腹,以及黄义仁家中男丁,齐齐拉入牢房,一起问了里通外国之罪,干净利落的在三日后斩首示众。 朝中大臣皆是聪明伶俐之辈,明知经此一事,莫聆风获利最深,既可以继续执掌兵权,又可以调度宽州,太子也因魏王之死而地位牢固,但都心甘情愿,接受天家糊弄,就连御史台也不敢对此事不依不饶。 十月底,魏王棺椁回京,除去葬礼大小事宜都要太子拿主意,另有一事让太子犯难。 吏部例行举荐宽州知州、知府、节度使,若是一再搁置,反而惹人猜疑。 他在东宫长吁短叹整整两日,又禀告皇帝,十一月二日,皇帝召翰林院草诏,录黄宣示,任张供奉为敕使,将敕令递往宽州。 圣旨到宽州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宽州城内,一座棉坊悄无声息建了起来,专请女工入内缝制棉衣,一日百钱,城内贫苦女娘蜂拥而至,恨不能日日有活干。 而莫聆风安葬了莫千澜,从程家请回地藏菩萨后,选十六吉日,与邬瑾在马场往北二十里处深挖。 河岸边搭着一间简陋屋子,里面放着玫瑰方桌和两把高椅,前方一盆炭火熊熊燃起,邬瑾坐在椅子里仔细翻看鱼鳞册。 这时节,草场、朔河都冻得梆硬,朔河两岸流动的沙土,不会吞噬性命,直到来年开春,冰河化冻,万物复苏,才会开始无声地咬人。 辰时末刻,莫聆风踏碎满地琼玉,顶着风走回来,身上貂裘挂满雪片,皮靴上沾满泥水,她走到屋外,用力跺了跺脚,将沉重泥块踩去,使劲拍打貂裘,摘下帽子,将抖了两下,重新戴上。 她开门进屋,一股暖风劈头盖脸而至,打的她浑身麻木,张不开嘴,干脆走到火盆边,蹲下身去,把两手烤暖了,才从殷南手中接过茶盏。 滚热的茶水熨帖了她的五脏六腑。 放下茶盏,她坐到方桌另一侧,掏出帕子擦鼻涕,塞回去后,她伸头看一眼鱼鳞册,见邬瑾聚精会神,翻看元章二年鱼鳞册,便扭头对殷南道:“弄点吃的来。” 邬瑾这才从书册中抬头,合上书,在纸上画上一条线:“挖到了?” 莫聆风摇头:“打下去一丈深的木桩,白费力气。” 第368章 寻宝 莫家十州之财,就藏在朔河边,非寒冬腊月挖不出来。 只是时日久远,宽州在元章初年至元章三十年,有过三次严重水涝,河水泛滥,高涌数十丈,草场荡然无存,又曾有过地动,城墙百二十丈崩裂,十州之财早已不在原地。 士兵打下去的木桩毫无收获。 殷南回来的很快,一只手吊着一包糖三角,一手拎着一包饼,站到方桌边,见桌上堆放着笔墨纸砚、鱼鳞册、茶盏,没有余地再多放。 她试试探探往桌上放那一摞饼,邬瑾挪开茶盏,将他画过的竹纸夹入书中,空出巴掌大一块地方,殷南立刻将饼和糖三角都放上去,站到一旁。 糖三角用油炸过,在莫府桌上时酥脆可口,然而随莫聆风奔波至此,经历一番风寒,比冻住的朔河还硬,莫聆风一口下去,险些将牙崩掉。 她丢开糖三角,转而去拿饼。 饼是后营所做,据传久放不坏,比蒸饼薄,煎的两面金黄,还有点热乎气,她一口咬下去,两手拽着饼往前扯,脑袋往后仰,一声闷响过后,人在椅子里弹了一下,脖子“嘎巴”一声,脑子顿时嗡嗡作响。 她吐掉嘴里一口饼,呆着脸看邬瑾:“这是饼还是驴皮?” 随后她递给殷南:“你尝尝。” 殷南对着饼生拉硬拽,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孔武有力,很快便吞了下去。 邬瑾拿过一张饼,撕成小块,给莫聆风泡在茶盏里:“泡着吃。” 莫聆风就着热茶吃完一个,累的嘴都合不上,伸手揉搓脸颊:“干脆方圆十里都挖一遍,总能挖到。” 她起身去铜火盆盖上拎茶壶,左手取过茶盏,正要“吨吨吨”倒茶,邬瑾欠身,从她手中提过茶壶:“我来。” 他倒上茶,收拾好饼和糖三角,一同放到铜火盆盖上,掏出帕子擦干净桌面,抽出刚才夹进去的纸铺开,指尖在上面一点:“我对比了元章年间朔河河岸的变化,洪涝变化不大,但地动后变化很大,除元章年间,还需找出熙正、天佑年间,地动之后的鱼鳞册。” 纸上是他画的历年河岸线。 莫聆风对着茶盏吹了两下,喝上一口,捧着茶盏,弯腰看纸上起伏的线,看过后,抬头看了邬瑾一眼。 邬瑾在李一贴的暴躁调养下,气色渐好,貂裘搭在宽肩阔背上,不显累赘,更显颀长,只需言语稍稍俏皮,神情微微动人,便是风流人物。 但他太端正,太古旧,做人做事都是一丝不苟,掩住了许多的风采。 邬瑾抬头:“怎么了?” “我看你好多了。” 邬瑾笑着收拾好看过的鱼鳞册:“是,李大夫说等到开春便可行针,导出邪热之气,养两年终身无碍。” 他抽出一张竹纸,写下熙正、天佑年间地动年份,交给莫聆风:“就是这些了,看完便差不多了。” 莫聆风放下茶盏,接过竹纸,闻到邬瑾身上淡淡药气,心中骤然一疼,眼眶悄悄湿润,故作松快地扭过头,将纸交给殷南:“让人取来。” 第436章 她垂首自嘲:“莫家人会藏东西。” 如同她,将莫千澜变成深潭,藏在心里,潮湿她的余生。 邬瑾只做不知:“是,藏在这里,非得寒冬腊月才能动土,可这天气,往下挖一寸都难,要把东西挖出来,人、财、物,一样都不能缺。” 要是埋在其他高山峻岭,今日挖不了,明日再挖,春夏秋冬,四季不停地挖下去,总能看到东西,埋到朔河边,却只有冬三月可以动土。 这一次,莫聆风有备而来,宝藏却不在原地了。 整整一日,邬瑾便窝在这间屋子里看鱼鳞册,莫聆风被韧性十足的饼折磨的死去活来,让殷北回城取饭菜来。 酉时初刻,殷北打马而归,带来莫府三名下人、四个食盒、一张四方桌,挤进屋中。 “将军,”殷北低声禀告莫聆风,“京都敕使到了。” 莫聆风看一眼邬瑾——邬瑾心无旁骛,埋头书海,早年的鱼鳞册缺失不全,他不得不从其他地方查找。 “出去说。”莫聆风带殷北出门。 雪停了,天色成为一种温柔单薄的青色,像一层纱,蒙在人身上,一点点转暗。 “来人是谁?” “姓张的太监,住在侯赋中府上,去咱们府上报了信。” “去没去通判府?” “去了,邬意去送过信,咱们现在回城吗?” 莫聆风摇头:“晾着他,不许他出城。” “是。” 她转身入内,将邬瑾从书山里挖到桌上,吃了两个素菜包子、豆腐、冬笋,邬瑾吃了一瓮烂羊肉汤,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屋中点起烛火,天色彻底暗下去,邬瑾摸索茶盏,一饮而尽——茶盏中只剩下几滴冰凉的水,他打湿嘴唇,放下茶盏,不言不语,继续去翻天佑十年府志、县志。 莫聆风给他倒完热水,将空壶交给殷南,殷南敲碎木桶上一层浮冰,舀一瓢冰水,灌进壶里,“咔嚓”一声,茶壶应声裂成两半。 小窦在十步之外蹿了过来,对殷南嘘寒问暖。 殷北闭上眼睛,在心里翻了个硕大的白眼,暗骂一声“蠢货”,深吸一口气,走到殷南身边,抬起脚,作势要踹小窦,小窦不便对未来大舅兄动武,一溜烟跑了,跑出去十来步,又溜回来:“北哥,今晚咱们还挖不挖?” “滚!”殷北夺过殷南手中葫芦瓢,转身吩咐人再去取个茶壶来,同时示意殷南一起滚蛋。 亥时更声响过。 子时更声响过。 丑时更声响过。 屋中灯火不灭,五个都的士兵轮换巡逻,分头睡觉,殷北、殷南来回休息,莫聆风守着邬瑾,一动不动。 夜不静,士兵脚步声沉重,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巨大响声,篝火堆不时发出木柴垮塌的声音,莫聆风再一次给邬瑾添水,邬瑾忽然抬头:“聆风,什么时辰了?” 莫聆风道:“丑时过半。” 邬瑾难以置信地起身:“等卯时城里有了动静,再打一次桩。” 他两眼布满血丝:“往东二十里,往北五里。” 他往前走一步:“我休息一下……” 话未说完,他整个人往前倒,莫聆风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接住他:“邬瑾!” 邬瑾脑袋伏在她颈窝中,两手无力垂在两侧,两条长腿半跪在地,莫聆风被他的分量撞的往后两步,后背抵住四方桌,同时听到他呼吸绵长,似是累的睡着了。 她两手牢牢箍住他,心里忽的安静下来。 还好,还有他。 第369章 开挖 翌日卯时,晨风鼓荡冷气,登堂入室,吹过妇人乌黑鬓角,拂过盆内残水,缠住灶膛中火焰,卷起锅里腾腾热气,抓住行人衣摆,弄出无数声音。 城内的热闹,淹没寒风,也淹没朔河边动静,莫聆风一行远离宽州城门,在邬瑾所说的位置立桩。 后营架起三只大铁锅,烧上热水,水滚之后,士兵抬起铁锅,把热水倒在地上。 倒过三次热水,再等片刻,泥土彻底湿润,士兵迅速拿起铲,挖出一个土坑,继续往下挖了不到两刻钟,泥土就再次冻上。 反复浇水三次,挖出一个深三尺的坑,士兵们抬起一根一丈长、底端削尖的直圆木立在坑洞中,以锤相击,一点点钉入地下。 士兵轮流捶打,破开冻住的沙土,木桩在众人目光下逐渐下沉,午时初刻,还剩下半臂长。 小窦难掩失望,停下手,解开水囊,仰头大灌一口——囊中装的是黄酒,喝了驱寒。 他哈出一口白气,抡起锤子,“喝”的一声,捶打在木桩上,木头再次往下走了一点。 半个时辰后,木桩与地面平齐。 小窦力竭,两手拄着锤子,佝偻着腰看向莫聆风:“将军,到头了。” 莫聆风坐在一截木头上,前方燃着一堆篝火,露在外面的脸被风吹成紫红色,两只手伸在篝火上方,还是冷。 她张了张嘴:“吃饭。” 士兵们立刻动起来,埋锅造饭,凿冰烧水,后营不敢再献丑,老老实实在锅里炖上大块羊肉,肉汤在锅里咕噜直响,油花四溢,再揉面蒸干菜包子。 莫聆风吃了三个干菜包子,仰头望天,就见云随风动,偶尔露出几线日光,也没有温度。 邬瑾从小屋中醒来,洗漱收拾妥当,喝下一碗汤药,慢慢走到莫聆风身边坐下:“如何?” 第437章 莫聆风给邬瑾舀一碗炖烂的羊肉汤,递过去:“没有,要重新再找位置下桩了。” 邬瑾接过碗,喝完之后将碗交给后营,低头看脚下枯草中的马粪、石块,以及几簇凋而不零,枯而不落的荞麦,再抬头看城墙方向,上面裂痕道道,和府志记载相合。 士兵们吃饱喝足,有了力气,可以再次开挖,小窦打个饱嗝,跑到莫聆风身边:“将军,这回换哪里去?实在不行,我们遍地开挖,总能找到。” 茫茫枯草地,打下去一根木桩都要整整半日,把整个草场都翻动一丈深,需要多久? 殷北道:“将军,要不然在这附近每隔一里打个桩?” 邬瑾指着打进去的木桩:“再加深三尺。” 小窦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没有迟疑,点了点头,小窦立刻挥手,令士兵砍出一短三尺长的圆木,叠在前一根上,四五个人跳进土坑,牢牢把住圆木,其他人各就各位,继续对着木头使劲。 一再捶打,日光渐暗,小窦接过锤子就抡,两下过后,莫聆风忽然道:“停下。” 小窦不明所以:“将军,不打了?” 莫聆风“蹭”地站了起来,大步流星走到小窦身边:“再敲。” 小窦依言,抡起锤子用力一捶,“咚”的声音似乎有细微变化,沉重中多了硬度。 “就在这里,挖!” 邬瑾的推断没有错! “挖!” 五百人分做十队,烧水浇地,泥土一旦浸润,立刻开始动手深挖,赶在泥土再次冻上之前,一层层刨开泥地。 如此忙活到亥时,篝火一堆堆在草场上大放光明,挖下去一寸两尺深,终于挖到数块石板。 石板三尺见方,完整的不多,大部分石板都因地动而断裂,七零八落,看不出本来面目。 莫家十州之财,同样深陷在泥沙中,只有一个箱角露在外面。 箱角一露,所有人的心都定了下去——找到了。 众人齐齐动手,将这个箱子挖出来,深坑下一个都头大喊小心,怕这箱子历经岁月,一碰就腐,哪知箱子竟完好无损。 上方丢下一根麻绳,下面士兵用木棍将箱子撬起来一角,结结实实绑住,大喊号子,上方齐齐用力,将木箱往上拉。 木箱沉重,吊在半空“嘎吱”作响,晃的所有人提心吊胆,等箱子到了深坑边缘,殷北亲自动手,领着四个人七手八脚将箱子搬放到莫聆风身前。 木箱上泥土打扫干净,在火光下泛着一层暗紫色浮光,莫聆风一眼就认出箱子是南方香楠所造。 莫家库房中也有几口这样的木箱,上有自然而成的山水纹,存放布料时,常有清香。 莫聆风从殷南手中取过火把,上前揭开箱盖,箱内金光灿灿,放着马蹄金。 邬瑾弯腰拿出一块马蹄金,和莫聆风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 他递给莫聆风:“一斤一锭。” 莫聆风捏在手里,对着火光细看马蹄金上戳记。 邬瑾在一片嘈杂声中看着她,在他眼中,莫聆风捏了一枚太阳——这一抹金芒,是莫千澜给予她的新生,是天地在她指尖的灿烂,是莫家的升腾,是腐朽国朝的衰落。 也是他为之沉沦的一生。 在一众人都在为箱中物震惊时,唯有殷南目空一切,因为站在莫聆风身后,邬瑾的一言一行,都落在眼里。 她看邬瑾嘴唇紧闭,没有笑容没有表情,但眼睛里有东西流淌,淌的满身都是,整个人像春水,波光潋滟,像归鸟,温柔缱绻,像星光,金宵绝胜。 这姓邬的,还算配得上自家将军——她想。 莫聆风放下马蹄金,邬瑾收回目光,扭头看殷北:“搬桌椅,带上笔墨纸砚来造册。” “是。”殷北领命而去。 石板一块块搬出来,箱子接二连三找到,莫聆风坐在木头上,满眼都是火影,鼻尖充斥着泥土腥气和淡淡楠木香,心里忽然恍惚了一下。 她感觉莫千澜就坐在他们身边,穿一身纤尘不染的天青色长衫,外面罩着厚重鹤氅,和往常一样,双手拢在袖子里。 他爱干净,所以在木头上垫了一件披风,人在火光下也苍白洁净,笑微微地看着她,仿对成箱的、富可敌国的财富并不在意——只要他想要,他就能有。 莫聆风明知是假,却也不由自主泪眼模糊——哥哥要是在就好了。 她悄然移开目光,看殷北盯着箱子一个不落地搬上来,整齐排放,由邬瑾登记造册,再由殷南和小窦押送回莫府。 第370章 圣旨 装有金银珠宝的楠木箱不断出土,数量远远超出莫聆风的估计,需要深挖的范围不断阔大,一个夜晚不够用。 在朔河边耽搁了整整三日,等到填平深坑,已经是十一月十九日辰时。 小窦带领五都人马回堡寨,莫聆风、邬瑾一行回城,休整至午时,便结伴前往侯赋中府上,去见急的瘦了好几斤的敕使。 敕使张供奉闻讯,火速赶到侯府门前,拱手相迎:“莫将军,没想到我们还会在宽州相逢。” 莫聆风没有下马,高高在上扫他一眼,目光仿佛在看一团污秽,所以是一扫而过,不做过多停留, 张供奉没能得到一个笑脸,随之瞠目结舌。 他所瞠目的,并非莫聆风傲慢——她一贯如此,而是她堂而皇之的不敬、自上而下的睥睨、对他以及他主子的蔑视。 第438章 那轻描淡写的一扫,便是铁证。 结舌则是因为畏惧。 她目光中那种漫不经心的冷漠,比宽州的风雪更刺骨。 侯赋中紧跟着张供奉身后出来,见张供奉呆着脸,连忙上前去迎莫聆风。 他对皇帝有一份忠心——但因莫家真能让他去死,他的忠心也只好时有时无。 “莫将军辛苦,请下马入内,”他艰难维持笑脸,见邬瑾从马车中出来,又走上前去,“邬通判辛苦,快请。” 莫聆风先行入内,亲卫娘子军目不斜视,从张供奉身边走过,甲胄粗粝,犹如狂风打在他身上,长刀刀柄横冲直撞,毫无收敛,硬生生将他挤到后方,他捏着袖中敕令,后背紧靠廊柱,一张脸来回的变换颜色,终究没敢翻脸。 紧随其后的是侯赋中和邬瑾。 邬瑾见敕使是张供奉,拱手道:“没想到中贵人会前来传敕令。” 张供奉侧身让至一侧,看邬瑾脸色不复从前康健,但神态自若,行走如常,未受廷杖伤势所困,便笑道:“是陛下垂青,邬通判恢复的快,年轻,身体也好,扛得住。” 邬瑾从不与人说自己脏腑受损一事,知者只有寥寥几人,闻言只是随和一笑:“供奉请。” 侯赋中忙伸手向前:“请,都请。” 已经走入前堂的莫聆风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尚在大门口盘桓的三人,驻足等候邬瑾上前。 邬瑾迈步下月台,张供奉紧跟在他身后,一双眼睛把所有能看到的都看在眼里。 他们彼此都知晓皇帝派张供奉前来的用意——查探宽州实情。 张供奉边走边道:“听闻邬通判在城外核查鱼鳞册,当真辛苦,怎么此事如此难查,竟要几个日夜?” “臣工份内之事,岂能说辛苦,”邬瑾笑意不达眼底,“鱼鳞册向来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容易造册,难以核查,已经张尺在外,不便回收,怠慢之处,万望中贵人见谅。” 张供奉连忙摆手:“看您说的,我是个闲人,等一等不打紧。” “您若是闲人,我们就更是觍颜食俸之辈,不知陛下离了您,是何人在侍奉汤药?” “陛下龙体安康,又有皇后太子在侧,邬通判不必挂心。” 邬瑾走向莫聆风,眼神悄然温柔:“莫将军兄长逝世,莫将军悲痛欲绝,我思及魏王不幸,又从小报上看到陛下上月二十二日不朝,因此挂心陛下。” 张供奉脸色微变,强笑道:“小报的消息,真是比朝报还多,陛下听闻魏王的消息,属实难过,因此不朝,身体倒是无碍。” 他尽可能避开邬瑾对皇帝的打探,但邬瑾还是从他的言行中窥见一二——太子与皇后守候在侧,又罢朝一日,皇帝身体必定不佳。 邬瑾了然一笑,快步走到莫聆风身后,进入前堂。 前堂中早早摆放香案,熏炉燃香,接旨之物都已经摆放停当。 张供奉不再赘言,取出圣旨,在众人跪倒接旨后,朗声宣读: “朕绍膺骏命,闻前宽州节度使莫千澜、知府李清,死不易节,特赐莫千澜敷文阁待制,官李清一子,缗钱五千, 宽州州县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税赋销蚀,辞浮于实,不再调官为任,通判邬瑾一转,改任宽州知府,侯赋中一转,任转运使兼知州,调度宽州税赋,以资军用,帅臣莫聆风,多有劳效,官两转, 尔后上下一心,务举实政,辑宁邦家。” 圣旨宣读完,众人互相朝贺,脸上都是一派喜悦之情,但侯赋中从满是升迁的圣旨中察觉到使出反常,心中升起一股忧虑。 知州、知府,竟没有补官? 他若有所思,看向面目平静的邬瑾,伸手请大家落座,让下人上茶。 张供奉看一眼莫聆风,略微躬身,往首座伸手:“莫将军请上座。” 张供奉是皇帝身边常侍,又是敕使,代陛下宣示圣旨而来,本应在首座,虚虚一让是礼数,未曾想莫聆风并未推辞,迈步上前,坐了首座,两手搭放在椅子扶手上,坐的四平八稳。 侯赋中对莫聆风的胆大妄为感到麻木,让张供奉、邬瑾坐了莫聆风右侧,自己则坐了左侧,和邬瑾相对。 他屁股刚挨着椅子,就听张供奉道:“莫将军,还有一事,本应由枢密院发公文前来,但陛下命臣直说——”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要裁汰军中五十以上及短弱者,高平寨报往疏密院的军户,有近两千人需要裁汰,陛下口谕,宽州是边防重地,其情不同,请莫将军心里有数,以免事发突然,军中动荡。” 话音落下,他闭上眼睛,做好挨莫聆风一茶壶的准备。 莫家以军队站稳脚跟,裁汰两千人,对军心会有极大动摇。 但皇帝并非针对宽州,各州都会裁汰,若莫聆风不遵旨意,便是众矢之的——口诛笔伐,向来是文臣能事,于莫聆风名声不利。 莫聆风出乎意料的没有动。 邬瑾转身看向张供奉:“陛下裁汰冗兵,是为国朝谋万世千秋,宽州必遵众星拱极之道,辅以其辉, 不过宽州是边防重地,其情不同,为军者多有五十而宝刀未老者,矮小辈亦有拔山扛鼎之能,还请张供奉向陛下转达,可否由高平寨自行定夺裁汰军户,上报朝廷? 还有,将士为国而战,裁汰之后,国朝如何安置?” 第439章 第371章 奇袭 张供奉在邬瑾开口之际,就已经满心戒备,听他一席话说的滴水不漏,脑中便不断思索应对之词,同时暗道可惜——此等人物,竟放逐至此。 他摇头道:“非不为,实是不能,我只是传旨而来,并不涉政事,如何安置冗兵更是一无所知,邬知府不如直接上奏书给陛下。” 邬瑾笑道:“陛下口谕,优待宽州,我若呈上奏书,其他州得知此事,反倒坏了陛下的美意,还是张供奉代为转达,我们在宽州等候陛下旨意。” “一来一去,所费时间……”张供奉立刻明白邬瑾是要拖着裁汰冗兵一事——邬瑾深谙朝堂手段,只要有破釜沉舟的胆气,便可大事拖小,小事拖无。 他不是邬瑾对手,抿着嘴做了个毫无意义的笑,端起茶盏,揭开盖,放到嘴边轻轻吹散热气,正要喝时,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好似惊雷炸开,冰天雪地都被震碎。 他手中茶盏猛的一晃,茶汤泼泼洒洒,落满前胸。 方才纹丝不动的莫聆风,骤然起身,神情肃杀,屋外同时“哗啦”一声响,是亲卫从前院两侧出列,身上甲胄拍打作响。 亲卫一对对站立,脚下踏动杀气,整个侯府都变得肃静。 张供奉慌忙放下茶盏,抽出帕子擦拭,见邬瑾和侯赋中都神情凝重地站起来,也跟着起身。 他看向走到门边的莫聆风,一颗心“突突”直跳:“出什么事了?” 侯赋中低声道:“应该是金虏突袭,用了火药。” 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的莫聆风,忽然回身,走向张供奉,面无表情,一把攥住了张供奉胳膊,用力向前一拽,把他拽向屋外:“张供奉是陛下的眼睛、喉舌,宽州有没有无用之兵,张供奉一看便知。” 侯赋中急地伸手喊道:“莫将军——” 邬瑾轻轻按下侯赋中的手,和颜悦色:“中贵人有龙气护体,不必担心。” 侯赋中愣住,心想:“龙在千里之外,如何能管的了此间事。” 莫聆风拽着张供奉到门口,用力向前一推,张供奉一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往下摔去。 然而并未摔倒,因为殷南出手,拎住了他后脖颈衣裳,将他提起来,连拖带拽将他往外带。 张供奉急的大喊:“等......等等......” 没有人等,天边已经黑烟滚滚,莫聆风直出侯府大门,翻身上马,亲卫也整齐利落上马,殷南推张供奉上去,随后一跃而起,在张供奉身后坐下,伸长手臂,一手挽住辔头,一手执鞭,前方莫聆风扬鞭打马,身后众人也策马狂奔。 人擅骑,战马亦快,张供奉坐在马上,感觉浑身的肉都在迎风颤抖,前方莫聆风的皂色披风已经被风撩成了巨翼。 街景更让他惊诧。 晌午的街道上本是人来人往,竟然无人惊慌,反倒是迅速让出道路——似乎战争在他们的生活里已经稀松平常,又似乎是信任堡寨会护他们平安。 马向前狂奔,张供奉闻到了硝烟气味,一面冻的哆嗦不止,一面两眼发黑——他已经离开足够安全的宽州城,从城门进入荒芜旷野。 吊桥轰隆隆放下,雪屑扬的漫天都是,马蹄没有任何迟疑踏上桥面,高墙上旌旗猎猎,杀喊声震耳欲聋,有一瞬间,他几乎感觉高墙上的旌旗拍打在他脸上。 战马跑过吊桥,士兵拽着铁链再度收起吊桥,一进入堡寨,张供奉立刻看到军队方阵连绵在此,战马嘶鸣,大军肃然等候将军命令,游牧卿骑在马上,手持纛旗,旗上“莫”字随风卷舒,与这肃静相对的,是城楼上的攻防声。 游牧卿翻身下马,马上都统制、指挥使随之下马,拱手行礼:“将军!” 游牧卿随即大声道:“将军!金虏近五千人,带火炮前来!” 他一眼扫过两腿打颤的张供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莫聆风将马鞭折了两折,拍打掌心:“将士们听着——” 她的声音清越洪亮,层层传递出去。 “陛下要裁汰军中五十以上及短弱者,以补国帑!” 她以马鞭指向被殷南辖制在马上的张供奉:“陛下敕使在此,众将士拿出本事,让敕使知道,宽州没有冗兵!” 士兵方才只是安静,经了莫聆风这一嗓子,陡然生出一股锐气,盯住张供奉,齐声大喊:“是!” 这一阵浪潮,险些将张供奉掀翻下去。 莫聆风高举马鞭:“一个首级,赏银三两,得胜归来,每营犒赏三百两,黄酒百斤、黄羊一只!” 不等士兵欢呼,她立刻下达军令:“城头士兵退出女墙垛口,常龙、种韬领五千步兵上城头,长枪在前,刀手次,弓箭手末,金虏搭云梯登城墙时,再予以痛击。” “是。” 常龙、种韬各带军旗,调转马头,直奔城头而去。 “盛楠、游牧卿,领五千骑兵在城门处,金虏登城楼时,开门奇袭。” “是。” 盛、游二人领命离去,莫聆风看向殷南:“殷南、窦兰花,带上敕使,领一百精兵,随我前往三川寨伏击。” “是。” 莫聆风策马前往中帐,翻身下马,疾步进入中帐,解下披风,穿上铁甲,戴上兜鍪,挎上长刀,便策马前往西城门。 张供奉没有甲胄,骑在马上,听着云梯搭在城墙上“砰砰”直响,冲车攻城槌擂上城门,城门随之震动,原本遥远的杀喊声如雷贯耳,自己却没有盔甲可以抵御,惊的面如土色。 第440章 他扭头看向自己身后冷酷的殷南,哆嗦着看向莫聆风:“莫将军……我会向陛下说的……快放我下去……” 莫聆风充耳不闻,一声令下,城门骤然洞开,拒马推翻冲车,将士们飞奔而出,奋力拼杀。 城头之上,不断有人砸落在地,发出惊人惨叫,盛楠、游牧卿所领骑兵横冲直撞,杀个出其不意,莫聆风这一支精兵却趁乱往西,向三川寨方向奔去。 冷风夹杂着城楼上落下来的油火,毫无目的地肆虐,刀枪无眼,一根弩箭不知从何方射来,贴着张供奉头顶擦过,击飞他头上幞头,发髻瞬间散乱,头皮一阵剧痛,血沿着额头,滑落到他鼻尖。 第372章 伏击 张供奉被这一副惨象惊住,自己头皮上的伤变得微不足道,他呆呆坐在马上,看着眼前景象忽然变化。 尸山血海被抛在脑后,厮杀声也遥远模糊,雪地被金虏的战马踏过,露出底下黄沙和粗粝石块,远望能看到横山,雪峰连绵不绝,下方岩石裸露,道路在纵横的沟壑中越发显得狭窄泥泞,一只鹰张着双翅,在空中翱翔,虎视眈眈盯着过路人,一百精兵激起一阵狂风,鹰也无动于衷。 金乌西坠,严寒之上再添一层阴冷,天色转瞬森然,鹰归巢离去,天地收声,只剩下马蹄声震动如雷,打破这片残忍寂静。 张供奉如受到酷刑,又冷又累,不知何时会停下,只看到莫聆风背影,一头撞进了黑暗里。 一个时辰后,莫聆风猛地勒马,战马人立,放声嘶鸣,喷出一团团白气。 她滚鞍下马,身后精兵也随之动作,殷南下马后,见张供奉骑在马上,纹丝不动,伸手抓住他腰间丝绦,用力往下一拽。 张供奉猝不及防,从马上摔的五体投地,浑身肉疼,痛呼一声后,蠕动着想要爬起来。 殷南力大无穷,弯腰伸手,单手拎着他的后衣襟,将他提了起来。 四周已经是一片黑暗,无人开口,连战马在嘶鸣后都不再发出声音,张供奉的喘息声格外响亮,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莫聆风喊道:“设伏!” 这里是前往三川寨必经之路,四周足以设伏。 精兵立刻动作,有人驱赶战马,远离此处,其余人齐齐躲入沟壑中,天光微弱,让这些黑影越发模糊。 最后的声音是刀出鞘的声音。 雪毫无预兆落下,悄无声息,很快就在张供奉头顶堆积,他用没有什么知觉的手拍打头上积雪,脱掉鹤氅,罩在头上,缩成一团,哆嗦不止,牙齿都开始打颤,暗自庆幸在侯家时没有脱下这件御寒衣物。 他在雪光下眯起眼睛,看着伏在沟壑中的士兵被埋成雪人,那个高高在上、被莫千澜捧在手心娇养的莫聆风,竟也能忍受这种苦楚。 两刻钟后,马蹄声打破了寂静,金虏奇袭不成,并不恋战,风驰电掣往三川寨疾驰,马蹄扬起积雪,在纷纷大雪中,奋战过后的金虏满身血腥气,携刀带弓,背负伤兵,旗帜未倒,还有近一千人马,要前往三川寨。 张供奉猛地屏住呼吸,瞪大双眼,一颗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呼吸困难,马蹄声由远及近,排山倒海而来,近到那旌旗招展声就在耳边。 莫家军未动。 张供奉心头狂跳,看着铁蹄在自己前方高高扬起,踏起的冰雪碎屑成为锋利刀刃,打向藏起来的伏兵。 金虏已经近在咫尺。 张供奉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就在此时,莫聆风忽然挥动手中长刀,朝着马蹄砍去。 “噗嗤”一声,刀锋嵌进肉里,金虏战马连嘶鸣声都没有,直接往前栽倒,马背上金虏反应神速,合身扑向前方的同时,两脚迅速从马镫中脱出,一脚点上马背,纵身而起,拔出弯刀,刚刚落地,迎面便是刀刃,洞穿他的脖颈。 第373章 无情 大部分金虏猝不及防,前仆后继滚落在地,后方铁骑急忙勒马,从有序的潮水直接乱成漩涡。 莫家军没有片刻停手,下手又快又狠。 金虏本就是疲军,还有伤者在其中,被莫家军以精兵突袭,瞬间感到力不从心,只能拼死一战。 张供奉眼睛盯着莫聆风,只见莫聆风倏地把刀插入对方喉管,抬脚踹在金虏腹部,将他踹倒在地,顺势拔出刀——莫聆风在军营中,学的全是杀人招,狠命冲杀,而且不怕死。 这一场突袭,足足杀了四刻钟,尸体封住了道路,遍地是血,金虏残兵逃往三川寨,这条狭窄的必经之路上,看不到一个金虏活人。 莫聆风提着还在滴血的刀,喘匀一口气,摸向腰间破开的甲胄,里面衣物也被划破,皮肤绽开一条血痕。 她平淡地挥挥手:“收拾。” 精兵们相互检查伤势,又争先恐后将金虏人头或是耳朵割下,捡拾刀枪弓弩,浑然忘记旮旯角里还藏着一个张供奉。 唯有殷南还记得他,跳下沟去,把他拽了出来。 张供奉盯着她手中人头,忽然回过神来,转身就吐。 呕吐声响彻四野,战马牵过来时,他躬身扶着一块石壁,好不容易止住呕吐,小看窦满脸堆笑走了过来。 他一手一个人头,伸到殷南面前,含情脉脉:“送给你,你一定喜欢。” 殷南打开他的手:“我有。” 小窦再接再厉:“那我照这样子打个金的给你,将军兄长打个金猪送给程三爷……” 第441章 张供奉听了这不合时宜的肉麻言语,再看自己脚下所踏着的血肉,“哇”的一声,再呕出一口苦胆汁。 实在吐无可吐,他捏起袖子,擦了擦脸,脸污的看不出原来模样,两眼发直,看着莫聆风发愣。 他心中的莫聆风,英姿飒爽,咄咄逼人,是可以在演武场上一展威风的将军——她只需要抬出莫家的财富,自然有大把的士兵拥戴她,哪怕真正上战场,也必定是在众人簇拥下砍杀几下,随后凯旋而归。 眼前的莫聆风让他骇然,他魔怔似地盯着她,看她铁石心肠,不为残酷厮杀所动,低头擦去眼睛下方血迹。 战马牵了过来,她收起刀,从士兵手中接过马鞭,跺掉脚上成块黏稠的血,踩上马镫,翻身上马,挽住辔头,看了张供奉一眼,吩咐殷南送他回城,然后一扬马鞭:“走!” 众人纷纷上马,殷南也将张供奉拎到马上,往高平寨疾驰。 高平寨外战火已停,城门洞开,火把亮堂堂照着战火后的狼藉,大雪随着大风,满空飞舞,如同刀剑,直扑人面。 地面、城墙都无积雪,只有分不清颜色的大片暗影,最后一批军械驮运回城门,士兵们在地上挖出大坑,往里面丢金虏尸体,就地填埋。 听到马蹄声,士兵们纷纷停手,迅速让出道路,让莫聆风一行人快马回城。 莫聆风没有勒马,长驱直入。 她并不残暴嗜杀,对此情此景也没有有任何感慨,一切都是手段,用以达成目的。 第374章 火药作 张供奉于翌日卯时离开宽州,来时队伍气宇轩昂,走时队伍落花流水,他本人更是精神恍惚,直到远离宽州,才慢慢透过来一口气。 在他离去后的晌午,有一伙行商入宽州。 行商中一人二十左右年纪,穿一身短褐,拎着个包袱,一对三角眼,头发发黄,进宽州城来寻亲戚投奔。 他进城时正刮大风,枯枝败叶朝西北直飞过去,打到墙壁、窗棱、屋脊上“噼啪”乱响,如同擂鼓,屋檐下方冰凌折断,直射地面,砸出数个大坑。 街上行人纷纷躲避,摊贩来不及收走的炉火、灶头、笼架等物被风刮倒在地,滚到墙角。 男子还未来得及去寻亲,就已经让风吹的冷透,人也被砸的满头是包,想要进脚店躲避,又慢一步,街边脚店都已经合上门板,正连滚带爬时,见一家药铺屋檐宽阔,火速奔了过去,壁虎似的巴在门上,手指扣住门缝,以免被这股邪风吹走。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这股狂风才转弱,慢慢有铺子开门,收拾残局。 药铺中药郎也开了门,见到鼻青脸肿的男子,吓了一跳,连忙请他入内,又问:“你怎么不拍门?” 男子头昏目眩,被炭火气一扑,连打三个喷嚏,恍恍惚惚落座,屁股刚点着凳子,又猛地站起来,连忙摆手:“我不看病……不看病……” 药郎笑道:“不看病更好——” 话未说完,铺子后方就传来师父骂徒弟的声音:“尺泽绝,死不治,这绝脉没探出来?在莫府没探过?把脑子从被窝里掏出来用一用!” 男子一个哆嗦站直了,待里面声音小下去后,赶紧告辞,走出去十来步,扭头看向刻着“一贴馆”三个金字的门匾。 看过后,他转身离去,沉入宽州这个大染缸,为他的主子打探一切有用的消息——张供奉在明,他在暗,张供奉只是来走一遭,而他会在这里长长久久呆下去。 宽州城有成百上千和他一样的年轻人,穿着短褐干杂活,不会有任何人注意他。 他主子还有更多的眼睛,和他一样悄然而至,遍布宽州。 风停了,孩子们也开始出来打闹,有孩子点燃地老鼠,丢到过路人脚边,看到行人惊叫,就哈哈大笑,男子一脚踹开靠近自己的地老鼠,埋头快走,不和小孩一般见识,同时心想:“快过年了。” 年关将至,石远又在城中办了家麻坊,做毯被、白细布以及绳索。 城中越发热闹,还有士兵家眷前来团聚,因战火带来的萧瑟淡去,妇人手中有了余钱,开始切肉、打酒、扯布、买糖,置办年货。 腊月二十九,天已冷绝,邬瑾在莫府书房写桃符。 堡寨无事,莫聆风为他磨墨,墨锭在砚池中坚定推开,龙麝之气从池水中氤氲而出,攀上邬瑾手中宝帚,蔓延至桌案冷金笺上。 墨落纸如漆,笔力平和,留下“中庸”二字,搁笔换纸,再写“常行”二字,以做一对。 墨迹干后,莫聆风取私印,以朱砂紫泥钤盖,再让殷北送入侯赋中等州官手中。 汉天子玺书用紫泥封之,不知谁能窥见这份秘密,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邬瑾写完五对,让殷北拿走,并未搁笔,又写了一张“福”字,对莫聆风道:“我们贴到横山堡去。” 莫聆风点头,扭头去系披风:“走,才辰时,明日再回来,正好过年。” 邬瑾去净架前洗手,扯过帕子擦干,将帕子搭放在盆边:“大海昨天去了我家,程三让我别留你过年,他们家连你兄长的路引都拜过了。” 莫聆风点头:“我去他家吃午饭。” 她扭头对门外下人道:“库房里的烟花爆竹,给程三爷送一车去。” 下人应声离去,邬瑾穿上鹤氅,两人联袂出门,钻入马车,殷南领亲兵骑马跟随在后,前往横山。 第442章 一行人出城后,便迅速前往横山,自张供奉离去,石远办麻坊时,邬瑾便在横山开办了火药作。 横山堡外,时不时响起几声炸响,越是临近过年,动静越频繁。 邬、莫二人到达横山时,天色已晚,马车停在横山脚下,殷南背邬瑾上山,刚到堡外,就听前方“轰隆”一声,顿时浓烟滚滚,黑雾沉沉,火药刺鼻气味迅速蔓延开来。 这火药势头喜人,莫聆风嘴角一翘,刚要开口,忽然就从黑烟里冒出来几句“将军”,声音落下后,就从中滚出来三个面目全非的士兵。 莫聆风愣了片刻,仔细打量这三位的尊容,见他们毫发无损,只是让烟熏成了乌鸡,立刻对这火药失望,等一阵风过,黑烟散去,再看地上那个小坑,就“嗤”的冷笑一声。 “常龙,放了个大爆竹啊。” 黑脸常龙很忏愧地垂下头。 莫聆风冷了脸,走进横山堡,常龙悄悄看一眼邬瑾,邬瑾弯腰捡起一块大铁片递给他:“洗一洗去吧。” 常龙接在手里,垂头丧气跟着进入堡中。 士兵们大气不敢喘,分立在屋外,常龙跑到厨房,舀水洗脸,又拿帕子站到门外,把自己从头到脚抽打了一遍,收拾完后,他忐忑不安地进了屋。 莫聆风正弯腰看拆开的火蒺藜,手指指腹从蒺藜尖端上划过,蒺藜已有锈迹,没有割破她的手指,却仍能感觉到锋锐。 她没理会战战兢兢的常龙:“火蒺藜金虏能造,但这东西粗糙,甲胄若是精良,用处不大。” 邬瑾伸手捻起桌上一点粉末,放到鼻尖一闻,在指尖搓了搓:“高平寨里还有没有震天雷?” 莫聆风坐下,伸手烤火:“震天雷南北作坊也不多。” “得做震天雷,不光是威力大,我还有别的用途,明天我写信去京都,让落灯寺的人去探一探,”邬瑾在她对面坐下,问常龙:“刚才那个大爆竹,硝石分量如何?” 常龙被“大爆竹”三个字羞的满脸通红,脑袋几乎垂进裤裆里,幸而头脑还清醒,答道:“和硫磺一样。” “柳炭呢?” “柳炭多些,最少的是砒霜和铁滓。” “加大硝石、铁滓的分量。” “是。” 第375章 重逢 常龙一边牢记邬瑾所说的话,一边暗中察言观色,见莫聆风是个冷冰冰的态度,越发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他以为自己卷过几挂爆竹,又认识了几个大字,就可以依样画葫芦,于是自告奋勇带着一百伤残士兵在此钻研,哪知只钻出来个大爆竹。 他忍不住再看一眼莫聆风,在莫聆风凌厉的目光下,又把壮硕的身躯佝偻下去一些,在心里悄悄唉声叹气。 邬瑾看他这模样,就起身走到他身边:“常大哥,你是武状元,既有天资,又聪明,我相信你只要找到窍门,便能一通百通。” 说罢,他用力一拍常龙的肩膀:“我们怎么能输给金虏。” 常龙不敢自居为大哥,也知道邬瑾是激将法,偏偏对此受用,不肯服输,两只眼睛冒了火光,恨不能立刻造出震天雷,让金虏永不敢来犯。 用力一抿嘴唇,他站直身体,昂起脑袋,声振屋瓦:“三个月内,末将一定奉上铁蒺藜,否则提头来见。” 莫聆风后背往后仰,十指在腹部交叉,双腿伸长,脚踝交叉搭放,吐出一团热气,感觉这军令状很无趣,起身道:“你们在这里商讨火药,我去葫芦河看看。” 她抓起马鞭,从邬瑾手中接过兜鍪戴上,大步流星出横山堡,带着随行亲兵,按剑而走,悄然下横山。 天边几点疏星高悬,照亮山间积雪,覆在岩石枯木上,无法辨认道路,只能在林间穿行,鞋履踩在积雪上,发出掩盖不住的“嘎吱”声。 冷风透骨,积雪堆中偶尔能见到冒出头的忍冬,又有山茶花花枝长长坠地,使得大朵红花都被冰雪冻住,迟迟不谢。 莫聆风踏断花枝,打破凝滞在此的光阴,继续往下走。 横山之外,万籁俱寂,然而早已废弃的张家堡中,有火光晃动。 还有曲声,喁喁传来。 “这一段寒门子弟扶摇而上的格范,唤作《清风吹过紫云亭》,可正是一笔青墨过重山......” 莫聆风心猛地一颤。 她没张嘴,但心里有声音:“哥哥。” 赵世恒死在这里,灵魂留在了这里,那她的哥哥,也许也在这里! 脚步变快,衣摆翻飞,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她越来越快,最后狂奔起来,直奔张家堡,一步跨上三个石阶,看向堡内。 无论是人是鬼,她都想再看一眼。 堡内空地上有一堆篝火,架着一条羊腿,火堆边铺着羊皮,一个金人女子脑后垂两条辫子,耳上垂着大金圈,额前覆有额发,满身皮毛衣裳,正在张着双臂跳舞,哼唱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小曲。 莫聆风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看着眼前一切,所有热切都冷冰冰落下去,心中空洞漠然,整个人随之安静下来,迈出了最后一步。 女子看见了她,停下动作,惊愕一瞬,伸手便去取刀,大喊“泽尔”。 她身后一间空屋中,钻出头发蓬乱,肩上带伤,身上裹着一张兽皮的泽尔——他黑而且瘦,但两眼有神采,野兽一般凶狠盯向莫聆风,短短一瞬,变成欢喜。 第443章 他咧嘴而笑,心中剧烈动荡,又拘谨的不知如何是好:“莫——” 然而下一瞬,笑容消失:“不要——” 莫聆风开弓搭箭,对准天边,就在女子也随着箭簇方向仰头望天时,她毫无预兆地压下弓,松开弦,箭笔直朝女子射去。 “咻”的一声,女子随着箭的力道倒退两步,直踩到火堆边缘,随后瞪着双眼,仰面朝天,砸在火堆上。 架起的柴堆轰隆倒塌,溅起无数火星,火点燃了女子的辫发、衣物,烧出一个修罗场。 久别重逢的喜悦戛然而止,泽尔惊骇的做不出任何动作,等他回过神来,冲上前试图救人时,已经太迟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杀戮者。 这个人是莫聆风,又不似莫聆风,莫聆风不会浪费力气,亲自对付落单的金虏——这个莫聆风,看似强大,其实随时都会四分五裂。 发生了什么? 她一定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他不敢多想,迈步走向莫聆风,在离她五步的地方停住脚步,看这张清晰刻在他脑中的面孔:“神是不会降杀戮于人的。” 莫聆风半阖的眼皮往上缓缓一抬,算是对他胡言乱语的回敬,将弓交给身边亲卫,转身就走。 她要赶回横山堡,要回到邬瑾身边——她需要邬瑾,否则心中那一点空洞和荒芜,会迅速变成无底洞,她会坠入一个虚无的地狱中去。 邬瑾! 大步快走,她再度奔跑,上横山时,更是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走到半途,她忽然停住。 抬头向上方望去,在微弱天光中,她看到邬瑾右手拄木杖,左手拽住枯枝,步步向下,常龙带领十人跟在他身后,走的战战兢兢。 “邬瑾。”她喊了一声,压在心上的那种恐惧回落,让她脸上有了情绪。 她大步往上,走到邬瑾身边,搀住邬瑾左手。 邬瑾身上热烘烘的,是要出汗的样子,停顿片刻,他回答她:“该回家了。” 莫聆风搀着他往上走:“好,明天程三还等着我去吃饭。” 翌日大年三十,程泰山前往莫府,接莫聆风去过年。 程泰山见她短短时日,脸上瘦出了锋利的棱角,心里难过,但面上不显,在家门口下马时才道:“你嫂子今天一早就开始置办,现在不知道消停没有。” 门内传来“啪啪”几声爆竹响,莫聆风手指立刻一动,又松开,程泰山看在眼里,无声一叹,不敢想她在堡寨中是如何度日——草木皆兵,无片刻安宁,就像刚才一样。 “金虏还没消停?” 莫聆风简短回答:“眼下太平。” 两人往里走,进了程家的门,程泰山的几个孙子见到程泰山,立刻从雏鹰变成鸡崽,收拢翅膀,站在满地爆竹中拱手行礼:“见过莫将军,祖父。” 程泰山踢开脚下地老鼠:“以后在家里,不必称呼莫将军,叫姑祖母。” 孩子们“啊”了一声,面面相觑,看了看满脸坦然的莫聆风,再看看程泰山的巴掌,只能瓮声瓮气应下,待程泰山大手一挥,便迫不及待做鸟兽散。 第376章 过年 一进垂花门,莫聆风就听到了程廷的大嗓门,夹杂着洪钟般的笑声:“看我儿子这小单眼皮!这胳膊!这手劲!以后是个大将军啊!” 程家大哥“嗤”的一笑:“黄鼠狼夸儿香。” 几个女眷登时笑倒,程家二哥接了一句:“刺猬夸儿光。” 程廷无言以对,又气又恼,张嘴就喊:“娘!您看大哥、二哥!” 程夫人“啪”一巴掌扇在程家大哥脑袋上:“小兔崽子!我孙儿做大将军碍着你的事儿了?” 大哥“哎哟”一声,捂着脑袋站起来:“娘别动手,你儿子就靠这脑袋吃饭,要是打坏了——” 程夫人转动手腕:“打坏了娘养着你们一家子。” 大哥眼看又要挨揍,一边求饶,一边往外跑:“我去看看爹回来没有!” 他一脚跨出门槛,刚要拔腿狂奔,就见程泰山和莫聆风已经拾阶而上,急急收住脚步,整理衣冠,站直身子,拱手道:“爹,莫将军。” 屋中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众人连忙起身,迅速扶钗整鬓,正冠掸衣。 大哥让至门边,伸手请程泰山和莫聆风入内,屋中又是一连串的问候声。 程廷半躺半坐,手脚不动,两眼朝莫聆风使劲:“聆风!快来!” 程泰山横眉竖眼:“聆风也是你叫的?” “啊?”程廷畏畏缩缩,“我也不能叫阿尨啊,那我叫二狗?” 他低头看一眼躺在火盆边的老黄狗:“也行——” 他再看程泰山攥起来的拳头,慌忙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是,儿子往后不敢再对莫将军不敬。” 程泰山看朽木似地剜他一眼:“叫姑姑。” “什么?”程廷使劲一眨眼睛,张不开嘴,扭头看向程夫人,含糊道:“娘,她还站着呢。” “都站着干什么,坐下,”程夫人笑着起身,走到莫聆风身边,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端起茶盏递给她,“今年新鲜的桂花酒,你尝尝,回头给你送两坛去。” 她瞪着程泰山:“你一来,半点笑声都听不着,你到前头去!” 程泰山不便在大年三十和夫人上演一场全武行,只能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对眼前的乌烟瘴气视而不见,前往书房躲清静。 第444章 他又不甘寂寞,两眼在屋中一扫,带走了程家大哥。 程泰山一走,屋中连主子带下人都悄悄松一口气,有了笑脸,但有莫聆风在,也不敢过于放肆,都规规矩矩地落了座。 莫聆风喝完桂花酒,察觉到屋中静的异样,只有程廷的大嗓门聒噪如常,就打破沉默,指着桌上问道:“你们在关扑?” 正屋不大,挤得满满当当,一套方桌前坐着许惠然和她两个嫂子,再加上程家二哥,围着桌子玩关扑,桌上堆满彩头,桌后头平条长案上放着京枣、松子、串桃、密云柿、陈皮梅、蜜橘。 奶娘抱着阿彘坐在许惠然身后,给她助威。 许惠然笑着答道:“是,我带的钱都输给二哥了。” 她回头摸摸儿子的小手,拔下头上金簪放到桌上:“我再搏一回,搏三个纯,三个字。” 大嫂、二嫂见状,纷纷取银子,各有各的博法,一旁的丫鬟嬷嬷也跟着主子下点小注。 程家二哥扭头去自己两岁的小闺女脸上捏一把,挽起衣袖,抓起六个铜钱,双掌合拢,晃动几下,往桌上一摆。 下注人的目光几乎将桌板烧穿——又是二哥赢了! 二哥将桌上的彩头扫到自己身前:“闺女还是强过猪小子,有的人连个闺女都没有,有什么意思。” 程廷坐在榻上,气的倒仰,扭头看莫聆风:“你去,灭他威风!” 程夫人“咔咔”嗑瓜子:“聆风,去,博个浑纯。” 莫聆风吃完楂条,拍掉手上糖霜,起身走过去,许惠然起身让她坐,从奶嬷嬷手中抱过儿子,坐到程廷身边去。 程夫人指挥丫鬟换了茶盏,又把莫聆风爱吃的蜜饯捡了一个小碟子,让丫鬟端过去,忽然想起来一事,顺口交代道:“桂花酒给李一贴也送一坛去。” 下人应声而去,程廷就着许惠然的手看儿子,又看一眼往外掏银子的莫聆风,低声道:“阿娘,聆风瘦了好多。” 程夫人看莫聆风坐在那里,下巴尖利,腰细细一捻,确实瘦的厉害。 “在堡寨辛苦,”她叹息一声,“要拼要杀,累。” 她还有一些话,不能和愚蠢的爱子明言——莫聆风想要活命,想要守住莫千澜留下的家业,就不能停下来,如此殚精竭虑,岂有不瘦之理。 程廷却道:“我看还是因为姑父。” 程夫人伸手挠阿彘的下巴颏儿:“都这么久了……” 剩下的话被骤然而起的欢呼声淹没,莫聆风面带笑意,从二哥手中赢走了彩头。 程夫人在这一片笑闹声中,对程廷低声道:“他们兄妹,离了一个,剩下这个,就和孤雁一般,今天又是大年,你多留她一会儿。” “我知道的。”程廷压低嗓门回了一句,又扯起嗓子喊道,“聆风,把惠然输的都赢回来!” 莫聆风在一片喜庆中沉默地看他一眼,片刻后才翘起嘴角笑了笑:“好。” 她在程家呆到快酉时才回家,殷南跟着她,带回去一车东西。 她将这些东西赏赐给姨娘,又和姨娘们随意吃了几口年夜饭,酉时过后,便回长岁居,坐在窗边吹埙。 她吹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调子,最后吹起莫千澜常唱的小曲,吹完放下埙,她心想:“哥哥,昨晚在横山外,有个金虏也会唱这个,我还以为是你,哪怕是你的鬼魂也好啊。” 结果不是。 她那时的失望、气恼,全都凝结在箭上。 她知道莫千澜不在人世,知道不能沉浸在悲痛中,但时常失控。 这像是一种病,却又无药可医。 身边的热茶凉下去,奶嬷嬷换上新茶,再度变凉,莫聆风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殷南走了过来:“邬瑾来了,在院外等。” 莫聆风伸手捂住脸,上下摩挲两下,擦过潮湿的眼睛,在漫天的爆竹声呼出一口颤抖的长气,起身道:“送两架烟花去花园,咱们也放。” 她系上披风,走向邬瑾。 邬瑾站在长岁居外老榆树下,身上烛光、树影纵横,天边亮起一朵大而明亮的烟花,照亮他柔和的面孔。 他眉目儒雅,目光明亮,看向莫聆风——他什么都明白,所以总是出现的恰到好处。 第377章 虚惊一场 大年一过,便是元章三十一年,龙抬头过后,李一贴就为邬瑾行针,导出体内邪热之气,他因廷杖而起的大病至此渐愈,到九月时,已经能够行走自如,打马出门。 九月间天气易反复,初一这日还和酷暑时节一般,邬瑾骑马从知府衙门出城,辰时未到,热气便成团的氤在空中,挥之不去,让人连呼吸都透不过气来。 邬瑾打马行走不到片刻,里衣便因热气湿透,在快到马场时,他眼睛被汗水蒙住,便翻身下马,走到常去的脚店中歇息。 三角眼伙计也热的发蔫,见他前来,连忙过去牵马,请他入内。 邬瑾要了一壶茶,慢慢饮了一盏,再要斟茶时,脚店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常龙从白花花的日光中冲进来:“邬知府——” 他话头止住,伸手一扯被汗浸透的衣襟,找伙计要一大碗间道荔枝冰糖水,不等伙计将壶放下,夺在手里,“咕咚”两口下肚。 伙计的目光落在常龙依着桌边放置的长刀——此刀他是第一次在宽州看到,刀柄长细坚硬,为棒杆样,两手可握,无鞘,刀身短宽,柄、身之间有三个丫扣,可以随时拆卸,卸掉棒杆便可挂在裤腰带上,装上棒杆就成大刀。 第445章 似乎岭南有此刀,他在京都时看南北作坊中人演练过此刀,刀势如猛虎,威力不小。 但用刀者,要转的动手,需要功夫在身上,驻军大部分士兵都用不好,南北作坊无此刀锻造之工,宽州城内也不见买卖,常龙的刀从何处来? 邬瑾从腰间取下扇子递给常龙,他张开后一顿狂扇,汗意止住后,连忙把扇子折好,交还给邬瑾,低声道:“末将前来接您。” “将军在?” “在。” 邬瑾点头,起身付清茶水钱,和常龙一起往外走,常龙从柱子上解下缰绳,请邬瑾上马,待邬瑾坐稳之后,自己也翻身上去,扬起马鞭一打,往城外跑去。 三角眼伙计跟着出来,看向堡寨方向,只见一片炙热日光下,遥远的地方闪动着转瞬即逝的火光,仿佛焰火,仿佛星火,跳跃着炙热的光。 再等片刻,他见没有开战,就靠着酒缸坐下——应该是火药,他的同僚已经前往横山,一探究竟。 邬瑾与常龙打马前往横山堡,横山中建起一座刀作,锻造之声终日不停,与之相对的,是火药作的冷清。 火蒺藜已经造出,但震天雷却一直没有起色,邬瑾走到半途,忽然闻到桂花香气,便离开小道往里走了几步,见石壁上斜生着一株丹桂,树不大,花却开的密,便伸手折下一枝,藏入袖中。 带着满身香气走到横山堡时,火药作又炸响一枚火炮,山中满是硝石硫磺气,浓烟刺鼻,靠近火药作的地方,寸草不生,坑坑洼洼。 邬瑾见莫聆风只穿一身月白色纱衫,没有束甲胄,戴兜鍪,挽着两个发髻,在日光下乌黑似墨,泛着幽蓝光泽,脖颈上金项圈与日光相映,照的睫毛上都散落着金光。 她挽着衣袖,露出半截臂膀,负手而立,低头凝神看地上散落的铁片,殷南站在她身边,拿脚尖踢土堆。 邬瑾走上前去,没看地上铁片,侧头看她的脸,见她左脸红肿,伸手用手背在她脸上一贴,触之滚烫,连忙对殷南道:“拧个帕子来。” 殷南抬脚往里走,莫聆风含糊道:“饿不饿?” “不着急。”邬瑾牵着她往里走,让莫聆风坐下,从殷南手中接过帕子,擦干净手,取出药罐,用食指蘸取虫齿药:“张嘴。” 莫聆风“啊”地张开嘴,邬瑾躬身,看向她口中牙齿,将手指伸到左下方牙下,轻轻一点,莫聆风疼的一哆嗦,一口咬下。 邬瑾迅速将虫齿药抹上去,抽出手指,看上方一圈红痕,笑道:“牙口倒还不错。” 莫聆风捉住他手指,见上面齿痕深,便拿帕子给他擦干净手,从腰间取金疮药,给他抹了一遍:“昨天程廷送了一坛酒去堡寨,我不知是冰糖浸的药酒,多喝了一些。” 她将帕子丢在桌上,打开食盒,取出一枝丹桂,伸向邬瑾:“给。” 邬瑾低头看这一枝丹桂——花在食盒里呆久了,蔫头耷脑,几个花骨朵掉落在地,但仍香气扑鼻。 他接在手里,心头一动,想起他在京都时,莫聆风写给他的信。 信中会夹着一片羽毛,一朵花,他透过微小之物,看到她的光风霁月、广阔天地,然而莫千澜过世后,她心花枯萎,再未留意过身外之物。 他藏花在怀,向她一笑:“我不知道横山还有丹桂。” 莫聆风从食盒中拿出一摞煎饼:“我也才看到,树还小,殷南,去沏茶。” 殷南拿过一个煎饼,边咬边走,煎饼过硬,走的摇头晃脑,莫聆风给邬瑾一张饼:“这饼——” 后方火药作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响,紧跟着便是一阵天摇地动,屋顶瓦片“哗啦”落地,日头从屋顶穿透进来,照亮莫聆风和邬瑾征愣的面孔。 “不好!”邬瑾拽住莫聆风往外狂奔,“走!” 屋中人如风一般往外刮,气浪紧贴着他们后背掀过来,夹杂着滚烫的硫磺和硝石粉末,将他们掀翻在地。 屋内墙壁开裂,木柱咔嚓作响,整个横山堡都摇摇欲坠,又是“轰隆”一声,屋瓦、梁柱、石块劈头盖脸打了下来,邬瑾情急之下,使劲推了一把莫聆风:“快走!” 莫聆风听不清楚,耳边全是乱糟糟的声音,她踉踉跄跄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不假思索地拽住了邬瑾的手——不能再没有了,她救不了哥哥,一定能救邬瑾。 一根横梁砸下来,邬瑾喊了一声什么,用尽全力将她掀了出去,看她在宽阔的空地上滚了一圈,放下心来。 横山堡分崩离析,莫聆风被滚烫的热浪冲击的站立不稳,眼前一片黑暗,片刻后,她在一片废墟中抬起头,在烈日下惶然起身,茫然四顾。 一切有序都变成混乱,一切活物都化作乌有,一切现实都转为空洞。 “邬瑾?” 瓦砾之下,忽然有了动静。 一条腿踹开梁木、瓦片,随后殷南抓着邬瑾,东倒西歪爬了出来。 邬瑾看着莫聆风,艰难开口:“是震天雷——” 话未说完,莫聆风扑身过来,猛地将他抱在怀里,用力勒住:“我们成婚!” 第378章 后悔 鲜血顺着邬瑾发缝滴落,是一块石头从他头上划过,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他被莫聆风紧紧抱在怀里,一点光透过漫天灰尘,不可思议地钻入他心底,让他在这一片狼藉中,感受到了清凉的风,和莫聆风心头的柔软。 第446章 他低头看她,丹凤眼微垂,眼尾有红痕,有小孩受到巨大惊吓后的呆愣和孤单相,他伸出折了一根手指的手,抱紧她。 这一瞬间,他的理智灰飞烟灭,为大业所设的种种谋划都在迅速偏离道路,他的学识,她的财富,他们的过往、将来都成为可有可无之物,一切努力都抵御不住眼前的心动。 一个“好”字呼之欲出,但他很快发现莫聆风神情变化,从茫然中清醒过来,目光清明,头脑开始冷静,便知道这喜悦是昙花一现。 他滚烫的心骤然冷下去。 克制住不合时宜的情绪,他轻轻动了动手,低声道:“没事,这些回去再说,先处理这里。”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邬瑾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忍住手指头上的疼痛,放眼一望这片废墟,就见还有几个活口挣扎着爬了出来,并未被炸成碎片。 刀作中的人全都惊动了,吆喝着往这里赶,将侥幸活下来的人安顿在刀作中,莫聆风擦洗干净面孔,拍去滚出来的一身灰,坐在椅子里端着茶盏喝茶。 茶水已经凉透,正适合今日的酷热和混乱,她在这一片冰凉中重新塑造出坚硬如铁的灵魂,恢复了漠然和肃杀,对成婚之言,另有考量。 她不能成婚。 莫千澜为她所做的一切,不是让她成婚——冠在她身上的姓氏,会因成婚而黯然失色,取而代之的将是邬夫人。 一个有战绩的邬夫人,世人会自动的将她的光芒隐藏到邬瑾身后,让邬瑾取而代之。 哥哥说的对,要管住自己的心。 她看向邬瑾,邬瑾左手小指折断,刀作中的岭南锻造师父用一小截树枝为他包扎,露出一个侧脸,莫聆风看他在短短时间内梳理了乱发,没有幞头,用一根树枝充作簪子,束住发髻。 他察觉到莫聆风的目光,抬头对她一笑,似是明白她的想法。 莫聆风移开目光,把不断滋生的念头压下去——她若是去成婚,那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常龙站在一旁,因为饮冰过度在林子里拉屎而毫发无损,领着自己仅剩下的五个老兵站在门口,等候发落。 他看着这几个灰头土脸的兵,心里不由涌起悲伤之情。 莫聆风放下茶盏,盯着常龙,分辨他脸上流露出的情绪,脑海中思绪慢慢一转,想起邬瑾常说的“民心”二字,手指在桌上慢慢敲了两下:“士兵都是因伤退到火药作的,如今横死,也按士兵战亡进行抚恤,你清点名册,去找殷北送去给他们的家眷。” 常龙眼圈一红,郑重谢过莫聆风。 莫聆风摆手,询问正事:“昨天夜里抓起来的探子处置了?” 常龙点头:“寅时三刻杀了,尸体埋了,不可能是探子搞鬼,末将想,是火药的问题。” 一个老兵不敢抬头看莫聆风,垂首告知当时情形:“我们增加了震天雷里硝石和硫磺的重量,减少砒霜的用量,又往里面加了两种银粉。” 邬瑾问:“没有引火?” 老兵摇头。 邬瑾再问:“新加的银粉,药发傀儡里有没有?” 老兵点头:“就是看药发傀儡里有,我们才想加进去。” 邬瑾沉思片刻,道:“这两种银粉能够加大火药的威力,但加多了就会无火自燃,南北作坊里的震天雷,从京都运来宽州,都不会出事,要么就是有个度,要么就是另有东西可以压住银粉。” 他想了想:“湖州多药发傀儡,我回去后,让人去找药发傀儡的师傅来。” 安顿好后,邬瑾和莫聆风下横山,骑马回城,随后一同回莫府。 天色已晚,李一贴拎着药箱匆匆赶来,看一眼邬瑾的手指头,“嘁”的一声冷笑:“没事,十根手指呢,慢慢折。” 他摆弄一下绑好的木枝:“就这样吧。” 给邬瑾随手包扎过头上擦伤,他看邬瑾拱手,转身就走:“别谢,当不起,折寿。” 邬瑾坐下,断指痛楚徐徐袭来,手臂如铁一般搁置在椅子扶手上,他闭上眼睛,片刻过后睁眼,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一直盯着他,目光没躲闪,但是慌张,有点怯,有点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没能说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发现莫聆风的手指骤然蜷缩起来,是个想要起身的姿态,又强按着自己坐了下来。 邬瑾伸出右手,揉了揉额头,端起茶盏,一盏茶下去,让自己的五脏六腑熨帖一点,不必在一起一落中煎熬。 他想莫聆风对自己有情,也有愧——她对泽尔满不在乎,一笑置之,对自己则是坐立难安。 沉默良久,邬瑾终于开口:“你不能成婚。” 莫聆风攥在一起的手指松开,如释重负,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坐在椅子里往后一靠,仰头看头顶藻井,鬓角已经汗湿。 殷北走进来,送来饭菜,两人对坐一桌,吃完饭,石远来了,邬瑾和他在前堂谈了一阵作坊的事,写一封信送去湖州,知府衙门曹官送来许多杂务,他一一处置完后,伏案书写,听到莫聆风进了前堂。 她打开窗,让风吹进屋中,天变的快,白天还热,晚上风里就有了湿冷的水汽,烛火在灯罩中晃动,前堂的桌椅添上黑影,越显得沉重。 她搬来一把椅子,挨着邬瑾并肩坐下,两人胳膊相碰,衣香交缠。 第447章 “你在写什么?”她伸长脖子往桌案上看。 邬瑾搁笔,用镇纸压住哗啦作响的竹纸,他写的字斟句酌,换了好几张竹纸。 “婚书。” 莫聆风“嗯?”了一声:“谁的?” 邬瑾将最上方那一张拿起来,两手整平,交给她看:“我们的。” 他的手很烫,捆着手指的木条突兀地刮了莫聆风一下,莫聆风低头看去,上书:“三世联姻,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邬某岁迈,天资愚鲁,早从贤士,能问诗礼,伏承莫家娘子,能佩刀兵,能驭雄狮,敢倾斋明,增宗祀之光,结无穷之欢。” 邬瑾低声道:“我会请父母过目,去知府衙门用印,你愿不愿意用印?” 第379章 吃螃蟹 莫聆风将婚书轻轻放回桌案,起身道:“我去取印。” 她走出门,天已经黑透,往二堂走时,惊动了栖息在树枝间的山鹛,先是一只山鹛叫唤,随后迅速蔓延成一片,聒噪的令人头疼。 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狠狠打在枝叶上,宿鸟惊飞,把她的心也打的飞了起来。 她太稳了——莫千澜的死带走了她身上本就不多的感情,她真的成了一场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空荡荡,外面的热情,总是很难填满她的空洞。 邬瑾的婚书,让她悄然沉在地上,绽出一朵心花。 走到二堂,她站到桌案前,看到搭放在椅子扶手上的鹤氅,便拿在手中,把脸埋下去用力一嗅,想从中寻找莫千澜的气味。 捂着脸站了一会儿,她失望地放下鹤氅——人没了,衣裳上的气味便只剩下沉香的香气,没了人气。 从桌案下方取出她的私印,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折回来,换了一枚印章。 大步流星回到前堂隔间,她拿印章摁上印泥,“啪”的往婚书上一盖,连着两张,豪不手软。 邬瑾悬着的心落下,埋头一看,就见婚书上落的是莫千澜的印。 莫千澜是莫聆风兄长,用他的印更好。 他来不及欣喜,就听到殷北在门外禀告“程三爷来了”。 程廷硕大无朋的嗓门随之涌了进来:“聆风!我带螃蟹来了!” 婚书印泥未干,一时只能放在桌案上摊着,邬瑾和莫聆风对视一眼,莫名都有几分心虚,仿佛是背着挚友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莫聆风负手而走,若无其事离开隔间,邬瑾紧随其后,扭头看一眼桌案,略微放心——程廷最恨拿笔,无事不会靠近桌案。 程廷让下人把螃蟹送去厨房蒸熟,再烫上几壶放冰糖的黄酒,就在这里吃。 吩咐完后,他晃着粗腰大胯往里走,一只脚迈过门槛,抱怨道:“大晚上的,惠然她娘又找来了,我还想逗逗儿子呢。” 另一只脚提起来,走入前堂,他看到了正襟危坐的两人。 这二人神情肃穆,仿佛在谈天下大事,和前堂这种灵堂一般的氛围十分契合,他脸上不显,但说话的声音陡然转小:“你们大晚上的在这里干什么?” “在等着吃螃蟹,”莫聆风问,“许惠然的娘这么晚了还去你家干什么?” 程廷气吞山河地叹息:“来给湖州豆丁借银子,想让惠然把金猪化了,送去应急。” 他咬牙切齿:“惠然怕我打她,把我撵出来了,我怕她借银子不成,再把这几筐肥蟹带走,赶紧带来我们吃掉。” 一屁股在椅子里坐下,他显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相:“她是我岳母,我也不能真打她啊。” 莫聆风给他出主意:“你去你二姐那里讨点药,毒翻她。” “那哪行,”程廷看邬瑾一眼,“不行,有王法在,邬瑾你说是不是?” “是什么?”邬瑾心不在焉,还在想莫聆风用印的分量。 就像是莫千澜在莫聆风心中的分量一样沉,让他忍不住想再看一次婚书。 程廷皱眉,目露狐疑,在这二人之间来回瞟了一眼——邬瑾魂游天外,判若两人,莫聆风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等着吃。 大黄狗慢吞吞走进来,左右张望一眼,卧倒在邬瑾脚边。 有古怪,又不知哪里古怪。 螃蟹很快送了上来,摆在花厅里,姜醋碟子围着螃蟹放,冰糖黄酒温好了,一人一壶。 程廷倒满一盏,“吱”的一口下肚,发出一声喟叹,再看邬瑾像做学问似的拆蟹,感慨道:“这么多年了,吃螃蟹这点本事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邬瑾只是笑,拆的干干净净,吃也吃的斯文。 程廷三两口吞吃一只蟹,继续左瞟右看,见莫聆风正在大刀阔斧地啃咬蟹黄,一双眼睛吃的雾蒙蒙的,像是喝多了。 他若有所思,用一双满是腥气的手摸着下巴,拆开一只蟹,暗道这两人不对劲,邬瑾拆了蟹,竟然没给莫聆风。 片刻后,他再饮一盏黄酒,起身道:“你们吃,我去官房。” 他在莫府一向来去自由,莫、邬二人闻言,连头都没抬,而程廷溜出花厅,直奔正堂,在正堂和隔间里转了一圈,他叫来胖大海,让胖大海速速出门一趟。 就在此时,莫聆风对着邬瑾一舔嘴唇,低声道:“邬瑾,婚书上,你示弱了,后悔吗?” 邬瑾低头剥蟹,笑道:“一张婚书,定我的心,也定你的心。” 莫聆风饮一口黄酒:“你不必拿去知府衙门用印,以免旁人知晓。” 第448章 不成婚,却有入赘莫家的婚书,天下人得此离经叛道谈资,定会肆无忌惮,说邬瑾是入幕之宾,是莫家面首。 邬瑾挡住她的手,不让她多饮,以免牙疼:“闲言碎语,不过是耳畔清风,我不违道而无愧。” 灯火足,黄酒温在瓮里,流动着团团水汽,和冷风中的水雾氤氲在一起,幻化光怪陆离之景。 一丝不苟的邬瑾端坐在其中,身上流淌着星月般的光。 莫聆风坐在他对面,看的怔住,忽然起身,向他的位置欠身,嘴唇还未靠近,程廷溜达进来:“背着我说什么呢?” 旖旎风光烟消云散,莫聆风瞪他一眼,抓过一只螃蟹,用力塞进程廷嘴里:“吃!” 这一眼很凶猛,像是猛兽随时准备撕咬,程廷嚼了两下蟹腿,后知后觉的一惊,但不放在心上,“啧啧”两声。 邬瑾给他斟酒:“吃吧。” 三人埋头苦吃,对着烛火,将一桌螃蟹吃的七零八落。 邬瑾起身洗手,拧干帕子擦干净手,将帕子放进盆中,转身道:“我该回——” “莫聆风!”屋外传来一声尖利怒吼,花厅里的三人全都一个激灵,莫聆风火速起身,贴着墙往外跑,却被程家大姐拦在了门口。 同行之人还有程夫人。 大姐狠狠剜一眼莫聆风,拽着她往里走,一巴掌将她搡进椅子里,手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一戳:“等会儿收拾你!” 大姐用眼神把邬瑾盯在原地,咬牙切齿:“好一个邬知府,悄没声息的就把我们家孩子拐了!” 程夫人高坐太师椅,一只手搭在桌边,没看桌上残羹冷炙,吩咐程廷:“三儿,婚书拿来!” 程廷屁颠屁颠跑出去拿婚书,交给程夫人过目。 第380章 文书 莫府南、北二煞,连同大黄狗在内,全都大气不敢喘。 殷南试图阻拦程家母女,哪知这二人虽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却十分凶恶,精气神十足,两只眼睛钩子似的,能将人三魂七魄都从皮囊里勾出来,程家大姐一个巴掌下去,就把这毫无用处的南、北二人定住了。 程夫人看婚书的同时,程家大姐揪住邬瑾这个“油嘴滑舌”之辈,开始痛斥:“你的问亲书在哪里?我姑父的答亲书又在哪里?没有答亲书,你写的哪门子婚书?” 她越说越是气愤,认定邬瑾有拐带之嫌,一巴掌将邬瑾拍到墙上:“你以为我姑父死了,她就没人管了?你堂堂状元郎,一方知府,专弄这些歪门邪道!” 邬瑾被堵在墙上动弹不得,从大姐密不透风的话里插进去一句:“我们是定下来——” “定下来?”大姐气的变颜失色,“你还敢蛊惑聆风,私定终生!我看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她抓着邬瑾的衣襟,“咚”一拳锤在邬瑾身上。 邬瑾闷哼一声,莫聆风从椅子里弹起来,慌忙钻到邬瑾和大姐中间,挡住大姐不客气的拳头。 邬瑾前胸紧贴着莫聆风后背,再看火冒三丈的程家大姐,一时也不敢开口,只能双手按住莫聆风肩膀,扣着她转了个圈,自己后背面对了程家大姐的铁拳。 “邦邦”挨了两下后,程廷在一旁上蹿下跳:“别打,大姐!你怎么拿出打姐夫的劲来了?大姐,邬瑾手上有伤!先礼后兵啊!” 作为“礼”的程夫人将婚书拍在桌上,用力咳嗽一声:“都坐下,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程家大姐住了手,伸长胳膊揪住莫聆风的耳朵,把她从邬瑾身后揪出来,用力瞪她一眼:“没出息的东西!” 莫聆风歪着脑袋,踮起脚,随程家大姐坐下,因为畏惧,不敢言语,只暗暗看一眼程廷。 程廷摸了摸鼻子,搬把椅子坐到程夫人身边以保平安,并且暗暗决定,明天带着惠然和儿子去济州避一避风头。 程夫人看向邬瑾,目光和缓:“今天我就不拿你当知府,只拿你当个小辈,坐下说话。” 下人战战兢兢收拾好桌子,邬瑾走到程夫人对面坐下:“是,伯母请说。” 程夫人道:“你和聆风都是好孩子,你们两情相悦,我心里也高兴,你们有了婚书之后,打算何时成婚?” 莫聆风刚想说自己不打算成婚,就让大姐狠狠掐了一把,让她闭上了嘴。 邬瑾答道:“等朝局安稳,一切尘埃落定。” “朝局的事,我不懂,”程夫人眼里放出精光,不放过邬瑾脸上细枝末节,“但我懂男女成婚,都是三书六礼,你们这般儿戏,以一张婚书定下终生,实在不妥。” 邬瑾沉声道:“伯母认为如何为妥?” 程夫人道:“既然婚书中你有示弱之意,那就由我们程家去你府上,面见你父母,立下入赘文书,交由我们程家保管,日后便由着你们成不成婚。” 莫聆风皱眉道:“嫂嫂,何必要邬瑾折节至此?有这一纸婚书足够。” 程家大姐骂道:“你知道个屁!” 她凑到莫聆风耳边,低声道:“他是个好的,他爹娘呢?以后要你去他家里侍奉公婆怎么办?再者男人变心绝情起来,比禽兽还狠毒,不如写了文书,日后进退都在你手里。” 她放开莫聆风,对邬瑾道:“邬知府放心,入赘文书绝不外传,只要立下文书,便随你们去。” 程夫人点头:“虽有文书,也不拦着你孝顺父母,再者你家中老二已经和父母断亲,如今黄册上只剩下你一子,文书上也不用你管业入藉。” 第449章 程廷攥着两个拳头,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在他心里,邬瑾是青松挺且直,连廷杖都不曾折腰,普通男子写下入赘文书,尚且比粉身碎骨都要难受,更何况一向高洁的邬瑾。 他紧张的口干舌燥,眼睛往桌子上溜一眼,看黄酒都让下人撤了下去,只有一杯清茶,便没有喝。 邬瑾心中早已思量过无数遍,并未过多犹豫:“那便请程夫人去我家中走一趟吧。” 亥时一到,马车和马都停在知府衙门前,邬瑾刚翻身下马,门子便开了门。 程家人熟识知府衙门,内衙灯火昏昏,仆从伶仃,凡见到的下人,都是精挑细选的老实模样,见到邬瑾便退到一旁。 邬母拿着两把伞,正要出门去给邬瑾送伞,见邬瑾忽然带着程家三人前来,连忙上前招呼,请他们去后院坐。 邬瑾接过母亲手中雨伞,立在廊柱下:“阿娘,去书房吧,爹睡了吗?” 邬母疑惑地看向程夫人,口中答道:“今天怕是要下雨,你爹老地方疼,抹了膏药就睡下了。” 邬瑾搀着邬母往书房走,取火折子点亮烛火,让下人上茶点,请邬母和程夫人对坐,程家大姐和程廷各自落座。 蜡烛点了两支,方才明亮,邬母与程夫人年纪相差不大,样貌上却是天壤之别,邬母头发花白稀疏,勉强挽做一个发髻,头上一丝华彩也无,眼睛浑浊,浑然一个村中老妪。 程夫人亦为人母,知道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拱手送到别人家去,无异于挖一个母亲的心肝。 尤其是邬母这般艰难支撑家中,好不容易供出来的一个状元郎。 她一时张不开口,为难地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口。 邬瑾撩起袍子,跪倒在地,对邬母行了大礼:“阿娘,儿子要立一份入赘文书,入赘莫家,程夫人为凭中人——” “不行!”邬母蹭的从椅子里坐起来,猛地抬手,“啪”一巴掌打在邬瑾脸上。 邬瑾回宽州起,她就一直悬着这颗心,那时候只要邬瑾活着就好,哪怕邬瑾立刻去了莫府,只要能活命,她也毫无怨言。 她知道这个儿子留不住,可真到了这一天,她舍不得撒手。 怒气一点一点压下去,她垂首看邬瑾,邬瑾脸上带着手指印,脸上并无怨愤之情,俯首磕头道:“阿娘,儿子虽是入赘,却不用管业入籍,不必改名换姓、生不归宗、死不归祖,儿子一样孝养您和爹。” “不……”邬母坐回椅子里,人坐着,魂却往下沉,有种走投无路的绝望。 第381章 落定 书房中有了墨香,打破凝滞气息,程廷磨墨,邬瑾执笔,程夫人做凭中人。 程夫人看一眼邬母,斟酌着开口:“立入赘合同文书人邬瑾,宽州府人氏,年二十五,无婚娶,今请凭中人入赘宽州莫府,以莫家女莫聆风为夫。” 邬母看邬瑾笔下不停,忽然发现邬瑾左手手指上有伤。 她竟然此时才看到。 什么时候弄的? 在哪里弄的? 还有他出门的时候,好像穿的不是这一身! 突然提及的入赘,和他的伤有关? 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邬瑾站的越高,离这个家就越远,不再像卖饼时那样,和这个家密不可分,只剩下他们做爹娘的,始终牵挂着儿子。 程夫人继续道:“莫家付礼钱十万贯,以抵邬家之子——” “不行!”邬母的面孔骤然间凌厉起来,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向程夫人。 程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道:“嫂子,礼钱可以再商议。” 邬母摇头:“我们一文钱不要,文书是他要立,但我们家不卖儿子!” 程夫人笑道:“嫂子既然这么说,那礼钱便抹去吧。” 她继续道:“邬家资财,由其兄弟邬意之子所有,邬瑾入赘担差,义犹半子,上事宗庙,下继后世,协理家财,如异言翻悔,逐出家门,乱棒打死,不得异言,高山滚石,永不回头。 恐后无凭,立此入赘合同文书为据。 立书人邬瑾。” 邬瑾写罢,重新抄录两份,再由自己和程夫人画押,随后留下一份给邬家,程家三人拿另外一份离去。 邬母拿着文书走出书房,抬头看向天边,夜色已成浓墨,乌云沉沉坠落下来,压在知府衙门飞檐走兽上,那些石造的、木雕的、泥捏的,都险些让浓云碾成齑粉。 “轰隆”一声惊雷响,紧接着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把她惨淡的脸色照的雪白,她在突如其来的寒风里打了个哆嗦,感觉自己也要随着电闪雷鸣而碎。 心头像是絮着打湿的棉花,让她喘不上气,她折起文书塞进怀里,用拳头砸了一下胸口。 “阿娘,”邬瑾撑开一把伞,以免雨水被风吹入游廊,上前搀扶住邬母,伞都倾在邬母头顶,“阿娘,我的婚事,早已经系在莫将军身上,这入赘文书,并不算过分。” 大雨倾盆,白日燥热一扫而空,雨幕将一切都掩盖住,邬母被一团湿冷的黑暗包裹着,心如刀绞。 她点头,随后又摇头:“你不懂……你为了个女子,入赘……” 她想说邬瑾为了个女子,随手抛弃了自己的前程,他的才学,他的样貌,他本可以儿孙满堂的幸福,他顺遂的人生,都断送在这一纸文书中。 第450章 可这些东西,邬瑾不在乎。 末了她颤抖着说:“老大,你傻啊!” 雨点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邬瑾柔声道:“阿娘,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世事孰轻孰重,全由着自己的心。” 他苦笑道:“人哪能管的住自己的心。” 邬母听了,半晌无语,最后心乱如麻的问:“程家当真不会对外说?” “您放心,程家要这文书,并非故意给我难堪,而是要给莫将军一个安稳。” “那就好……那就好……”邬母伸手摁住怀中烫人的文书,自欺欺人。 就当没有这回事,邬瑾只是不成婚,并没有入赘。 她不再言语,只跟着邬瑾走,也不知要如何告诉邬父,回到后院,人还没进门,就软倒在地。 邬母这一病就是一个月,邬瑾在一旁侍奉汤药,邬意带着媳妇不敢懈怠,也日日在知府衙门中出入——自他成婚,便在外置了一座二进宅院。 到十月中旬,邬母病愈,邬瑾得到横山火药作的消息,立刻打马出门,在城门口脚店和莫聆风、程廷见面。 程廷在济州避难,却被石远差遣过来,侧身坐在条凳上,低眉顺眼地斟茶倒水,把一盏清茶推到邬瑾跟前,又把一盏糖水递给莫聆风,三角眼伙计站在一旁,简直成了摆设。 程廷端一碗羊肉面给莫聆风:“一年期过,可以吃肉了,补补。” 他臊眉耷眼的将另一碗羊肉面给邬瑾,咳嗽一声,给他倒上一碟豆豉:“我从济州码头带回来几筐橘子,给你们送家里去了。” 邬瑾和莫聆风都端坐着不动,面无表情,任凭他摆弄。 程廷将几碟小菜端上来,一张脸笑的发酸,两手连连摆动,请这二位动手开吃。 莫聆风拿起筷子,挑起一口热汤面往嘴里送。 邬瑾拿起筷子,夹一筷子茄鲊到程廷碗里,笑道:“吃吧。” 程廷心头一松,笑累了的嘴角放下去,喜滋滋开吃。 三人吃的专心致志,三角眼伙计本来站在他们身边忙碌,有人打酒,他又小跑着去外面打酒了。 邬瑾接过莫聆风吃剩的半个菜饼,咬了一口,程廷率先放下筷子,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给邬瑾,压低声音:“石远说这是两种银粉的配重。” 邬瑾一手拿饼,一手接过竹纸,没有打开,直接交给莫聆风,吃完最后一口饼,他拿起帕子擦嘴,放下帕子,掀动眼皮看了一眼门口的三角眼伙计:“知道了。” 他扭头看向莫聆风:“火药作暂时不动,等一场天下皆知的战功之后再行动作。” 他靠近莫聆风,压低声音:“战功,能不能办到?” 莫聆风丹凤眼黑压压的,毫无波澜的一点头:“能。” 邬瑾见伙计进来,不再说此事,转而问程廷:“石远和刘博玉在济州码头打上了?” 程廷一拍桌子:“刘博玉狗娘养的!像只猴似的在济州上蹿下跳,倒腾海货,还眼红石远的作坊生意,想分一杯羹,在码头上撞坏石远一条船!” 三角眼伙计听了这无关紧要的消息,挪动到一旁擦桌子去了。 程廷把刘、石二人之间的恩怨说的十分详尽,又说起刘博玉身边有条恶狗,盯着石远咬了两回。 正当他说的津津有味时,胖大海带着风奔进来:“三爷,大黄狗没了。” 程廷喝口茶:“去州学了吧,今天有讲学,老黄爱凑这个热闹。” 胖大海顿了一下:“三爷……狗是死了,卧在小少爷床边,不声不响就没了。” 第382章 密信 程廷望着胖大海,好一阵子没说话。 他知道黄狗老了,他在州学读书的时候,黄狗就已经是州学里的老面孔,到现在他都有了儿子,黄狗也是到了时候。 纵然早有准备,他还是征愣,因为黄狗不是一般的狗,是他的爱狗。 他看着两位好友,挤出一个笑:“这狗老了……” 话未说完,他的笑脸就忍不住变成了哭脸,“嗷”的一嗓子开哭,眼泪滔滔往下淌,鼻涕随之而出,胖大海连忙把帕子递给他,他接在手里,抹了把脸,眼泪仍旧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流。 老黄狗是他从州学里带出来的,陪着年少的他们成长到如今,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更是他的好友——虽然他程廷的成长乏善可陈,可那些细碎琐事,微不足道的快乐和烦恼,都有老黄狗的一份,积攒起来的感情,足够让他崩溃。 与此同时,他心里还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怅然。 赵先生死了,姑父死了,老黄狗也死了——属于他们的故人越来越少。 脚店中还有食客,听出来是狗没了,看着悲痛欲绝的程三,露出嗤笑和不可思议。 一条狗而已。 但哭的人是程廷,这不可思议的程度就降低很多——程三爷憨厚,做出这种事不奇怪。 邬瑾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先回去安葬吧。” 程廷用力一吸鼻涕,点了点头,拖泥带水的跟着邬瑾往外走:“厚葬。” 莫聆风悲伤的有限,也跟着走出脚店,殷南牵马过来,三人翻身上马时,城门外堡寨方向传来一阵轰隆声。 莫聆风骑在马上,仰头望去,就见几点火光在半空中炸响,此起彼伏,浓烟滚滚,把碧空笼罩的漆黑一片。 第451章 程廷扭头看莫聆风——金虏来袭,他们已经习惯到木然,而莫聆风在一场场战争中,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爱唱、爱跳、爱吃糖的小姑娘。 战争成就她,亦消磨她。 莫聆风调转马头,和邬瑾、程廷摆手道别,马鞭在半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两骑往城门飞驰而去。 城门大开,莫聆风带着殷南从城楼阴影下穿过,走向另外一个世界——一在那个世界里,一切感情都多余,等着她的是杀戮、鲜血,生和死。 自此之后的整整一年,大大小小战争不断,堡寨有胜有败,刘博玉和石远不断争斗,宽州作坊数量也随之增加,涌入宽州府城的人越来越多,比起战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角眼的密信,也隔三差五送入京都中,只是有用的消息并不多。 元章三十二年十一月,宽州招兵一万,莫聆风率领部众,一举将金虏赶出三川寨,并占据横山、葫芦河、易马场,缴获金虏、羌人上千匹战马,金虏被逼休战,撤出横山之外上百里。 这一场“易马场”大捷,天下皆知,莫家军闻名天下,想要参军的男儿涌向宽州,养家糊口,扬名立万。 侯赋中在军报中,如实记录此战役所损将士、所耗粮秣、所用兵刃火药,因此莫聆风在易马场被金虏围攻,身负重伤突围而出的消息,也传遍天下。 国朝各州、京都各个街巷,无一不流传莫聆风的奋不顾身,以及对国朝的赤胆忠心。 皇帝看完军报,在文政殿半晌不语,双手放下军报,他低头看自己手掌。 这双手不曾劳作,仍旧白皙,但掌心纹路深如沟壑,年轻时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也清晰可见,一道、一道,每一道都充满算计、阴谋、鲜血。 手掌在他眼睛里不可抑制地颤动,并非因为对朝局失去控制,而是年老体迈,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无风自摇。 他甚至想不起莫聆风的模样,只记得那张面孔与莫千澜如出一辙,而且金光闪耀,身上总带着金项圈长命锁。 他对莫家的痛恨倒是与日俱增。 莫家既已归顺国朝,就应将十州之财一并奉上,留在手中,便是烧手之患,落到人丁凋零的地步,是咎由自取,而莫家兄妹,竟然挣脱出这场自造的罗网,凌驾于皇权之上。 太子亲自捧过一盏汤药,请皇帝引下——国朝外有强敌,内中空虚,天家父子之间,只能拧成一股,以守天下。 皇帝喝过药,长吁一口气:“翰林院的草诏都拟好了?” 太子让开一步,让张供奉为皇帝擦脸:“是,但计祥颇有微词,认为赏赐过于微薄。” 皇帝摆手,冷笑道:“翰林院文人,是读书人里的佼佼者,也最愚钝,好用时,用便是,不好用时,弃之不理即可,不必管他,如今莫聆风已成气候,济州外的驻军,都安置好了?” 太子点头:“臣已调遣良将前往。” “莫聆风如今声望如日中天,此时动手,有逼杀忠臣之嫌,暂时不能动。” “臣知道。” 一个内侍匆忙行至文政殿外,于殿外禀报,宽州有十万火急密信送来。 张供奉取了密信,拆开泥封,速速呈给皇帝,皇帝打开两折纸张,一目十行,忽然身子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张供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皇帝,太子急忙道:“陛下!快叫太医!” 皇帝喘息急促,头疼欲裂,腹中翻江倒海,埋头就吐,太子心急如火,扯着嗓子再喊一声太医。 张供奉掏出帕子,为皇帝擦脸,两个内侍上前,搀扶着皇帝往御榻上去,太子紧随其后,只听皇帝嘴唇抖动不止,顾不得皇帝满身污秽,忙凑过去。 皇帝把竹纸塞进太子手中:“下令……枢密院吴……诛杀乱臣贼子……莫聆风!” 太子耳畔一片杂乱之声,皇帝的话又低又弱,却如晴天霹雳,让他愣在原地,他迅速抬起手,打开宽州细作送来的密信,垂首一看,脸上也和皇帝一样出现惊怒之色。 宽州有了火药震天雷! 这怎么可能? 震天雷威力大,声如雷,能透铁甲,范围广,是南北作坊绝密,他们是如何参透的? 无论宽州产量如何,都不能再放任下去。 太子随之皱起眉头——宽州私造震天雷,非诛不可,可在死战时,莫聆风也不曾动用震天雷,世人绝不会相信此事,反倒会说天家以莫须有之名,杀忠臣,藏良弓。 一旦起兵,莫家反之有理! 第383章 内斗 此时正是未时末刻,日光蹉跌而下,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转而成大风,在殿外盘旋。 殿门打开,太医狂奔而来,大风随之呼啸着刮入殿内,发出呜咽声,如同某种悲鸣,在众人耳边呼号。 狂风从皇帝枯槁的脸上拂过,人群涌到御榻前,太子逆流而出,揪住一个内侍,大声道:“去叫吴鸿喆进宫!快!枢密院正、副使全都进宫!” 殿内一片昏暗,一个内侍奔出去传召,两个内侍用肩膀稍稍顶起沉重殿门,使殿门可以无声而闭,张供奉急迫的令人点起烛火,数支蜡烛依次点燃,太子看一眼皇帝虚弱苍老的面孔,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帝王。 病痛之下,帝王也成了一个普通老人,无力攥住自己手中权利,只剩下无能怒火,以及对局势的恐惧。 第452章 枢部正、副三人在半个时辰后急入宫中,文政殿内挂起帷幔,皇帝口鼻歪斜,涎水长流,面目麻木,右手无力动作,为掩饰他的病重,不得不与大臣隔开。 帷幔长长垂落,太子坐在外面,是名副其实的储副,手中捏着密信,脸上神情从焦急转为冷淡,眼中也有了重重思量。 枢部官员自邬瑾死谏,莫聆风当朝抛洒腐朽粮秣后,被罚了一批,去了一批,补了一批,唯有吴鸿喆还以年迈之躯不曾动摇。 吴鸿喆对于宽州捷报,并没有一味欣喜,反倒认为朝堂局势越发云山雾罩,不知道宽州莫家意欲何为——皇帝与莫家恩怨数十载,一场大捷,不可能是为国而战。 他以余光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无风自动的帷幔,几条帷幔中的缝隙,把御榻上的皇帝切割成好几段。 他并非见风使舵,而是皇帝病弱年迈,太子正值壮年,朝堂更迭在所难免,倘若固执守旧,反倒会让朝堂出现水火之争,有损国力。 殿中气味浓郁,香炉中撒了大把香料,却仍有污秽之气细细钻入人的鼻孔。 皇帝开口说话,舌头像是让鳔胶黏住,每一个字都含含糊糊,不清不楚,十分费力。 “宽州密信……莫家造火药震天雷……谋反无疑。” “震天雷!” 枢部三人面面相觑,枢密副使急道:“陛下,这绝无可能,南北作坊的火药作分工细致,匠人不得擅出,凡是出入,都要经过禁军搜检,不可能有夹带!” 吴鸿喆道:“虽说南北作坊不会泄露出去,但火药拆开之后,无非是那几样东西,金虏如此粗蛮,也学来了几样,宽州——有位状元郎在,能够想通震天雷窍门也不足为奇。” 他看一眼不言语的太子:“不知密探可有送来实证?” 太子将密信递给内侍,示意他给枢部三人查看:“没有实证。” 吴鸿喆看过密信,心头疑云随之消散——莫聆风以战功闻名天下,又将震天雷的消息送到皇帝跟前,让皇帝抉择。 不出兵,养虎为患,等到莫聆风起兵之日,国朝再难压制。 出兵,有名无实,莫聆风占据道义,就算能出兵剿灭莫家军,国朝也落人口实。 文人笔墨不饶人啊。 更何况莫聆风既然敢做此局,恐怕也有盘踞宽州的实力。 思及此处,他将密信交给身边副使,正要开口,就听皇帝道:“太子的意思呢?” 太子心中冷笑,对皇帝心思一清二楚——由他这储君开口围剿莫聆风,便可保留皇帝圣名。 他站起身,垂首答道:“军政大事,臣接触时日尚短,不敢妄言,请陛下示下。” 帷幔后方,皇帝呼吸声骤然急促,喘息难定,虽未有怒言,众人依旧知道龙颜正在震怒。 太子本应跪下请罪,但他立的笔直,目光静静望着帷幔后方,神色有自嘲和不耐。 这种放肆更像是一种挑衅。 君臣之间,数年不睦,互相算计,一旦君渐失权柄,臣便会逾矩,父子之间,从无亲情,彼此防备,一旦父日益衰老,子便会凌驾其上。 张供奉连忙上前,给皇帝摩挲心口,皇帝能动的左手紧紧抓住张供奉臂膀,喉咙里“呼噜”声响之不绝,脸色铁青,口中涎水滴落,嘴角歪斜,话语含糊的听不清楚,唯有张供奉听了出来,是“逆子”二字。 他不敢多嘴,转头便叫太医,守在殿外的太医再次蜂蛹而入,穿过军机大臣和储君,为皇帝行针推拿。 一瞬间,所有人心头都掠过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 大半个时辰后,皇帝这口气缓了过来,咬牙道:“太子碌碌,无益于国!” 太子厌烦道:“陛下,并非臣无能,实是臣手中之权,不过斗大,若是僭越,轻言军务,只怕贻笑大方。” 皇帝抬起左手,将榻上一只瓷枕掀翻在地,瓷枕重重跌落在地,碎做三四瓣。 他含糊骂道:“乱臣贼子!” 太子垂首不语,吴鸿喆等人更是装聋作哑,大气不敢喘。 因为无人回应,天子的雷霆之怒并没有震慑人心,反而显得可笑。 皇帝哆嗦半晌,想到魏王,若是魏王不死……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费力道:“传朕旨意,有奏曰莫聆风擅造火药、刀剑,屯兵宽州,命其即日起班师赴朝奏事,另调福州大军统制,暂代宽州。” 太子又道:“陛下,莫聆风不遵时,该如何处置?” 皇帝一口心头血在喉咙里翻涌——太子要让他把昏君之名,一担到底。 他一字一字道:“连发三道敕令,再不遵时,命福州唐百川为大军都统制、经略招讨使,调锐兵十万于济州城外,镇压逆贼。” 太子立刻道:“臣这便去翰林院草召。” 皇帝吐出最后一句话:“不用翰林院,由枢密院急递,日行五百里。” “是。” 太子与枢密院齐齐应声,皇帝挣扎着坐起来,看着帷幔上那几个晃晃荡荡的影子,怒不可遏。 都是不忠不孝之徒! 他想到邬瑾死谏,想到廷杖都打不断的脊梁,想到宁死不屈的风骨,眼前这些,和邬瑾相比,这些人只能算是魑魅魍魉。 他喉咙里翻涌的那股血再也抑制不住,“噗”一声喷出来,整个人笔直往后倒,重重砸在御榻上,两眼瞪着床帐,气息落了下去。 第453章 “陛下!” 第384章 国丧 元章三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怀抱着怒火、不甘、仇恨、遗憾,种种不满,驾崩于文政殿,太子命翰林院计祥为先帝起草遗诏,拟定嗣君即位、州官举丧、尊皇太后等事。 十一月二十日,宽州举丧,易服不食,邬府中未发麻衣,只让仆众换上素净衣物,厨房里不起烟火,备了许多冷食。 子时,满地雪光,知府衙门门户紧闭,寂静无声,内衙门忽然被敲响,门子迷迷糊糊起身,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开门闩,门刚开一条缝隙,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门子毫无防备,被夹在门扇和墙壁之间,征愣片刻,骤然回神,赶紧推动门扇,从夹缝中钻出,再往外一看,眼中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白雪茫茫。 他回头看去,就见两道熟悉的人影消失在夹道上。 “莫将军?” 他迟疑着是否要上前禀告时,莫聆风和殷南已经进入内宅,叩响垂花门。 自今年入冬后,邬父身体差了许多,时常病痛,邬瑾住在后宅东厢,夜里警醒着神,听到父亲痛呼声,便起床去给邬父上药揉捏,抱邬父去解手。 邬母住在正房,睡的轻,听到叩门声立刻惊醒,翻身坐起,趿拉着鞋起身,披衣出门。 她迈过门槛,走下石阶,就见开门的仆妇扭身过来,似是要往邬瑾处去,见邬母前来,仆妇松一口气,正要开口,邬母已经走到门边,看向莫聆风。 她许久不曾见莫聆风。 莫聆风出现在此,已经十分突兀,她的穿着打扮,更令人惊诧。 国丧之时,人人素净,她却穿着件紫色织金褙子,裙子上大团绣球花浮光溢彩,没穿氅衣,没带貂帽,额前勒着个雪白的卧兔儿,乌黑的头发挽着高髻,戴一支赤金凤凰簪,和胸前金项圈一眼辉煌。 邬母嗅到一股浓浓酒气,再看莫聆风面颊潮红,两眼湿润,想必她是饮酒而来。 在国丧期这般装扮,又深夜饮酒前来,实在不妥,邬瑾是州官,倘若旁人风言风语,于名声有害。 她迟疑着,想把莫聆风往客房引,但她气势咄咄逼人,并没有可以商量之处。 莫聆风见她久不言语,言简意赅:“伯母,我见邬瑾。” 邬母小心着道:“莫将军,这么晚了,您能否一早......” 东厢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打断邬母言语,邬瑾穿戴整齐,大步流星走到垂花门前,见邬母趿拉着鞋,冻的手指僵直,连忙道:“阿娘,如今国丧,朝局有变,莫将军深夜前来必是要事,天冷,您去睡吧,不必担心。” 他看向仆妇:“送阿娘回去歇着,厨房里点火煮茶来,送去我屋中。” 仆妇不敢抬头,扶着邬母走回正房去,邬母扭头看一眼邬瑾,就见邬瑾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舒展,姿态从容,连肩膀都不再紧绷,心头不由一滞。 她很少见到邬瑾这个模样。 邬瑾仿佛生出来就老成持重,肩膀从稚嫩长到宽州,从挑着饼到如今担着一州之责,从未有过轻松的时候。 她不情不愿,终究是往前迈步,不再多言。 邬瑾带莫聆风去东厢房。 程家人住在知府衙门时,这里处处热闹,如今热闹褪去,东厢房变成清冷端方之景。 两扇木屏风将东厢一分为二,睡卧之处在隔间,床榻前摆放一架生绢屏风,不染笔墨,屏风后风隐约可见搭放的衣物和摆放整齐的鞋履。 外间靠墙角处一方净架,上有铜盆,帕子扯的笔直,折放在横杆上,旁边摆着竹熏笼,中间一套方桌,桌上托盘扣着一套茶盏,一盏油灯,桌下放着铜火盆,火箸倚着桌脚,一篓炭放在椅子旁。 邬瑾让莫聆风坐下,吹亮火折,点起油灯,又掖起衣角,拿着火箸蹲下身去,捅开炭火,从碎炭中夹出几块好炭放进火盆中。 仆妇送上来热茶,邬瑾放下火箸,起身接过茶壶:“我来倒,你去厨房,弄点吃的来。” “是。”仆妇转身出门。 莫聆风坐在椅子里,垂着眼睛,她知道自己饮酒无度,以至于身心不受控制,人已经坐下,脚下却还是轻飘飘的,神魂是散的,星星点点零落在地,像水,怎么捧都捧不起来。 但她想喝。 邬瑾倒一盏热茶放到莫聆风面前,热气氤氲上涌,莫聆风忽然道:“他死了。” 炭火“毕剥”一声,溅起火星,蹿起火苗,在寒风下烘出洋洋暖意。 邬瑾看她穿的喜庆隆重,点头道:“是,喝口茶。” 莫聆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放下来时,眼睛里闪着一点兴奋的火光,露出一个笑,声音扬了起来:“他死了!” 邬瑾没有跟着笑,而是露出一抹忧虑之色,一边喝茶,一边看莫聆风。 莫聆风眼神有点“呆”,弓着腰往前靠,两手胳膊肘架在桌上,十指交叉抵住口鼻,鼻尖有细密汗珠,额头上勒着的卧兔儿,也被让汗水浸湿。 天寒地冻,她这汗意是酒逼发出来的。 邬瑾琢磨她腰间刀伤——看坐姿,腰伤恢复的很好,陈旧箭伤也没有发作的迹象,只是喝多了。 “卧兔儿解了,湿的难受,我给你烘干。” 莫聆风点头,抬手从脑后解下卧兔儿,递给邬瑾,邬瑾接在手里,去净架旁边拿来竹熏笼,放在炭盆上,把卧兔儿放上去烘。 第454章 仆妇用食盒提来来一碟蒸饼,一碟花糕,一瓮羊肉,一样鲊菜,摆放在桌上,又把碗筷摆放整齐,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邬瑾起身关门,再给莫聆风舀一碗羊肉,莫聆风拿筷子吃了半碗,心里那股莫大的喜悦渐渐回落,酒气也散去不少。 她呼出一口白气,心底一团潮湿的云雾往上升腾,挤入五脏六腑,淹没她的口鼻,带来辛辣酸苦之的味道,一股无处发泄的痛苦如针一般扎入她的身体,无处不在,带着刺痛。 皇帝该死。 可他怎么能死的如此痛快? 他应该重病不起,在病痛折磨下日益消瘦,不成人形! 应该呼天不应,唤地不灵! 应该眼睁睁看着王朝衰落,无力回天! 哥哥受过的罪,应该百倍、千倍的加在他身上,让他生不如死! 她盯着桌上菜肴,没有意识到自己抓握筷子的手,骨节泛青凸起,汗珠又开始顺着鬓角往下淌,滑过下颌,淌进脖颈中。 第385章 欲望 邬瑾一直留意莫聆风神情。 莫聆风目光发直,牙齿咬的咯吱作响,手指甲掐进掌心,邬瑾立刻起身,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右手,把筷子从她手里夺了出来。 随后他连带着椅子一起搬动,让她调转方向,面对了自己,一只手压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狰狞的面孔压入自己怀中。 莫聆风狠狠挣扎了一下,身体里一股邪火拼命往上蹿,化作一张饕餮大嘴,吞噬她的神魂,撕裂她的理智,冲出躯壳,对整个天下虎视眈眈。 莫家的仇恨,延续在新帝赵湛身上——这是整个天家绵延上百年的阴谋,将莫家杀的片甲不留,直到莫千澜抱起莫聆风那一刻,才有了反击,新帝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邬瑾没有松开她,他压着她的脑袋,用自己的冷静去压制她的疯狂。 莫聆风不再挣扎,侧着脸趴在他怀里,仍旧悲愤到颤栗,声音无端沙哑:“邬瑾,真不甘心。” 邬瑾拍拍她:“不要紧,很快他们就会害怕你,像从前你们害怕他一样。” 莫聆风手指紧紧攥住邬瑾衣袖,脑海中翻过那些惊恐的岁月,莫千澜建起一座屏障,将她和血腥杀戮隔开,让她连回忆都模糊。 反倒是莫千澜在京都留下的只言片语深入骨髓,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想象莫千澜在京都时的孤立无援、惊惧茫然,以及粉身碎骨时的濒死之感。 她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鼻尖都是清新干净的皂角气味,慢慢抚平她纷乱思绪。 邬瑾松开手,擦去她鬓角汗珠,蹲身下去,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仰头看她,她面颊潮红,汗如雨下,但嘴唇是惨白的,眼神也涣散。 他急忙伸手摸她左侧腰间。 外衫干燥,他稍稍将手掌往下压,很快就感到掌心被濡湿,外衫也随之浸出点点血迹。 “伤口裂开了,”他果断起身,看向殷南,“伤药带了没有?” 殷南点头。 莫聆风垂着眼皮,两手撑住椅子扶手站起来:“没事,我回去。” 邬瑾一巴掌把她按了下去,看殷南取出随身携带的刀伤药,端起铜盆往外走,很快端回来一盆热水,袖子里塞一卷白色细布,手指上勾着一壶酒:“疼不疼?” 莫聆风摇头:“不疼。” 她自己解开衣带,撩起左侧衣物,露出腰间包扎好的伤口,伤处血迹鲜红,还在一点点往外透。 她混沌的脑子忘记了他们之间有婚书凭据,但面对邬瑾的目光坦然,因为他们两心相知,绝无转移,无需扭捏,而且邬瑾的眼睛绝不含亵渎。 邬瑾从隔间拿来剪刀,放在油灯上烧过,走到莫聆风跟前蹲下,拿着剪刀小心翼翼将厚厚一层细布剪开。 将染血布条丢入渣斗,他起身浸湿帕子,拧干后折回来,开始从伤口周围擦拭。 伤口一寸长,是被金虏刀锋劈开甲胄,划过皮肉所致,此时伤口裂开,成为一张咧开的大嘴,卷着一圈发白的皮肉,格外狰狞。 邬瑾擦干净伤口周围,露出雪白的腰腹,她如此白净柔嫩,曾经养尊处优,油皮都不曾磕破一点,但伤一道接一道,她也泰然了。 洗洗帕子,倒上酒,轻轻按上伤口,莫聆风倒吸一口凉气,邬瑾把手放的更轻,擦过之后,撒上李一贴特质的刀伤药,再用细布一圈圈缠上,捆紧。 他起身将帕子放入铜盆,出去换一盆热水进来,拧干帕子给莫聆风擦去满头汗珠:“按照京都传出来的消息,枢密院的诏令,明日便会到,你想在府里还是堡寨外接旨?” 莫聆风系上衣带,沉吟片刻,答道:“堡寨。” 邬瑾点头:“我也认为堡寨好,士兵和你出生入死,对敕令更能感同身受。” 他让莫聆风转过去,面对桌椅,给她一个蒸饼,让她吃点东西,莫聆风接在手里,只吃了两口,便摇了摇头。 酒气散去,她腹中塞满心事,又有了困意,起身对邬瑾道:“我回去,明日一早去堡寨。” “我送你。”邬瑾起身去拿鹤氅,在莫聆风面前抖开,莫聆风将胳膊伸进袖子里,抚平衣襟,弯腰拿起卧兔儿,勒在额上,袖着双手往外走。 莫聆风和殷南是骑马而来,邬瑾不惊动马房,让殷南和莫聆风共骑,自己骑了一匹,一同向莫府而去。 第455章 马蹄声止在莫府角门,邬瑾翻身下马,伸手扶莫聆风下来,低声道:“伤口不能大意,行动要格外小心。” 莫聆风点头,脸上有孤单神情,迈步走到门口,殷南紧随其后,伸手推开角门。 “聆风。”邬瑾叫住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伸手将开门的殷南推入门内,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托住莫聆风后脑勺,低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 他松开手:“别怕......” 莫聆风忽然踮起脚尖,勾住他脖颈,勾的他弯下腰来,嘴唇碾上他的嘴唇,舌头卷过他的舌头,牙齿碰上他的牙齿,鼻尖刮过他的鼻尖,喘息声缠绵悱恻,在暗夜中格外清晰。 邬瑾抱住莫聆风后背,紧紧将她扣在怀中,他的猿背蜂腰,正好包裹住她的纤细玲珑,两具身体紧密无间贴在一起。 片刻后,莫聆风松开手,笑了一笑,没说话,走进角门中,殷南灰头土脸出来,狠狠瞪邬瑾一眼,牵了马进去,“啪”一声将门关上。 邬瑾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片刻后浑身热血猛然冲上头脑,一张脸涨的通红,一直红到脖子。 他往后退一步,一条腿绊在石蟾蜍上,身体一偏,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他抬手,用手指轻轻擦过嘴唇,手指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心也跟着狂跳不止,整个人都在高热,连呼出去的气都在颤抖。 他转身往知府衙门走,越走越快,最后狂奔着进门。 邬母自邬瑾出门,一直悬着心,没能入睡,此时听到邬瑾回来的动静,连忙打开门,见邬瑾失了平日的稳重,气喘吁吁,头上幞头歪在一侧,吓了一跳:“老大,出什么事了?” 邬瑾停住脚步,竭尽全力平复心头乱跳,答道:“阿娘,没事,我跑急了。” 他快步回到东厢,取下幞头掷在桌上,撕扯着脱去身上外衣,搭在椅背上,对着还未熄灭的油灯一屁股坐下去。 第386章 活命之法 邬瑾心口一钝一钝,欲望成了利刃,正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不敢动,不敢想,静静等着这股浪潮褪去,然而身不由己,总是忍不住回味方才莫聆风的一举一动。 他的身体憋闷出了痛意,和邬母说的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是难耐的往后靠,伸长双腿,仰头看着头顶。 天冷,他身上燥热逐渐消退,不知过了多久,主屋中传来邬父痛呼之声,他从恍惚中惊醒,火速起身,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便奔了出去:“爹,是不是腿疼?” 在他彻夜未眠之际,莫聆风却睡的安稳。 这个阔大无比的古旧宅邸,在下雪天时冰封住了阴沉腐朽的气味,处处透出彻骨的冷冽之气,像莫千澜。 莫千澜是冷的,她从小就在这个冰冷的怀抱里长大,莫千澜走到哪里,就抱着她去哪里,如今冰冷的气息中又添了邬瑾的气味,她躁动不安的心绪平静下去,一觉睡到卯时末刻。 天已放亮,她洗漱吃饭,饱食一顿后准备前往堡寨,程廷从角门进来,在夹道中堵住她。 他怀抱着一条小黄狗,举给莫聆风看:“看这狗!老黄投胎回来了!” 莫聆风疑心他是青年丧狗,神志不清,从殷南手中接过马鞭,低头扫一眼小。 小狗毛色很黄,除此之外,看不出异样。 她大步流星往外走:“黄狗到处都是。” 程廷追着她跑:“我这只不一样,你看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样。” 莫聆风扭头看了一眼狗耳朵,就见狗耳朵缺了一块,难怪程廷不提:“没看出来。” “叫一个给她听听,小黄,叫一个!” 莫聆风没听到狗叫,再一看,就见这狗年纪不大,但在程廷的热切要求下耷拉着狗脸,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老像,确实和老黄狗嫌弃人时阴阳怪气的劲儿有几分神似。 她点头道:“像。” 程廷喜滋滋的,搂儿子似的搂着狗:“我就说像,我昨天和儿子吵架,出去看着这狗,叫一声阿彘,它爱答不理,我买个包子喂它,它端着脸冲我假笑,这小劲儿,我一看就是。” 他走的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莫聆风的步伐:“你去堡寨?” 莫聆风点头,扭头喊殷北:“让程三爷住九思轩。” 说话间,她就已经出了角门,程廷在门口驻足,低头问狗:“她怎么知道惠然不许我回去?” 殷北心想:您都跟两岁的儿子吵架了,还能回家? 狗嗤笑一声,把脑袋埋了起来。 莫聆风打马回堡寨,等候新帝敕令到来。 敕使果如邬瑾所料,在辰时到达宽州府,新敕使乃是枢密院兵籍房副承使廖威,廖威年过四十,带着亲随六人,背着敕令,骑马到宽州。 因来的快,宽州州官尚无人知晓,廖威不去莫府,不去堡寨,先去侯赋中府上。 侯赋中接着他,设宴款待,又问敕令一事,廖威也不隐瞒,一一细说,说完后,他起身一揖:“还请侯知州看在同门之谊上,指点一个活命之法。” 他知晓宽州如今是龙潭虎穴,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思量许久,想到宽州一应事宜都是由侯赋中上奏书至京都,应该深知宽州底细,可以一问。 侯赋中连忙起身,避开这一礼,又请他落座:“陛下要你与莫将军一同入京?” 第456章 廖威点头:“是,陛下刚登基,年号未改,尊号未加,敕令乃先帝遗命,陛下若办不妥当,难免惹群臣质疑。” 侯赋中叹气:“莫将军虽是女子,但龙睛凤颈,非常人所能及,性情上有些——” 他想起莫聆风的神情,那种阴骘、漠然,视人命如草芥,再想想死在宽州的魏王、秦方等人,不由哆嗦了一下。 廖威见他如此,心立刻一沉到底:“性情如何?” 侯赋中摆手,不愿细说,又思索新帝的谋算以及莫聆风的动作,却一时不能窥见全局,只能道:“莫将军聪明,窥一斑而知全豹,你别想着能哄骗她入京。” “这是自然。” “言语上更不要傲气,见了将士,言语姿态都要放低,如此一来,今日莫将军应该不会取你性命。” 廖威急道:“过了今日呢?” “宽州比起京都,算得上苦寒,你初来乍到,病倒也是常事。” 廖威福至心灵,一拍大腿,喜笑颜开:“是!不出三日,我便一病不起,回京治病。” 侯赋中点头:“从堡寨中出来,你就去知府衙门,请邬知府收容你三日。” “邬瑾?”廖威想起邬瑾死谏之事,越发的点头,“邬知府清正之人,真有什么事,他必会送我出宽州。” 侯赋中笑笑,没有将邬、莫二人交往过密的事说出来,同时为自己捏一把汗——廖威能走,他却无处可走,他想了很多路子想要出宽州,至今都没有音讯。 廖威得侯赋中肺腑之言,有了底气,起身告辞:“不知莫将军此时在何处?” 侯赋中也起身穿上鹤氅:“在堡寨,我送你出城。” 一行人打马出城,奔至吊桥边,士兵见过廖威手中金牌,立刻以号角为信,传递消息,堡寨中人放下吊桥,马场巡视的都头先遣一名士兵入内报信,再请敕使上桥。 侯赋中不入堡寨,在吊桥还没放下时便转身离去,廖威忐忑地上了吊桥,耳边是风刮过冰河发出的怒号,越发觉得头顶旌旗蔽日,前途未卜。 入堡寨时,正有一队人马运送十来副黑漆薄棺出寨,他连忙带领亲随让到一侧。 一个小个子带领十人上前,仰头问道:“这位可是京都来的敕使?” 廖威连忙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身后亲随,拱手道:“是,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游牧卿,捧日军都统制,”游牧卿拱手还礼,对这位倒霉敕使语气和缓两分,“莫将军已升帐聚将,请敕使前往。” 廖威跟着往前走:“敢问游都统,刚才的棺材是怎么回事?” 游牧卿答道:“是月初战亡的士兵,敛在堡寨,分次给他们送回家去。” 廖威听完,不由咋舌:“这未免太耗费财力了。” 游牧卿扫他一眼:“怎么,敕使要是死在异乡,不用落叶归根?” 第387章 遗诏 一个“死”字,让廖威心惊胆战。 他直觉游牧卿是意有所指,慌的脸色惨白,连连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军中一向是就地掩埋,再将死讯送回去,第一次见到发送棺木的。” 游牧卿移开目光:“自莫将军在此,就一直如此。” 他伸手摸摸肚子,仍旧不悦,将近午时,他饿的厉害,敕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廖威看他眉头紧皱,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沿途士兵分阵营忙碌,一行人走到中帐,内外都是亲卫,一位女将走入屋内,报道:“将军,敕使前来拜会。” “请进。”莫聆风清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廖威只令一个亲随跟着自己入内,屋中没有接旨所用的瓜果鲜花,只有一张长条桌案,上面一只旧香炉,插着三根香。 莫聆风立在桌案后,未戴兜鍪,头上挽一个髻,束着红绳,衣内藏着金项圈,身穿软甲,甲纹青绿,甲缘镶红锦,系以锦带,腰间挎着一把长刀,看着廖威微微一笑。 她的笑并没有老狐狸似的高深莫测,丹凤眼长而大,藏着觊觎之心。 面对敕令,她早有准备,并且伺机而动。 廖威见状,简直不想将诏书取出开读——莫聆风身后,站定五个男女将军,各个都是刀不离手,对京都来的敕使虎视眈眈,中帐内还站立着诸多娘子军,都是骁勇之辈,只等莫聆风一声令下,便要将敕使剁成肉泥。 识时务者为俊杰。 廖俊杰果断放低姿态,拱手行礼,一表自己对莫将军的钦佩之意,对边关将士极尽溢美之词。 中帐无人搭话,只听他一人侃侃而谈,谈到山穷水尽,尴尬的直打哈哈。 廖威伪装起来的欢声笑语自行落幕,他伸手摸了摸鼻子,从袖中取出丹诏,咳嗽一声,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宽州归德将军莫聆风,恭迎圣谕。” 莫聆风率将士跪地,膝盖落地,甲胄落地,刀鞘落地,混杂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响声,令人不寒而栗。 “奉体天法道圣德文昭武睿明章皇帝遗诏:宽州归德将军莫聆风在朝,气勇卓绝,数岁征伐,多有功名,为朕所重,与二相比肩同列,今有青蝇臭恶者,污其私造火药,轻言狂逆,阴图诛之,自取其死,朕视归德将军为治国之器,为存远计,召其还朝,查察谗险,还其清誉,君明臣举,朝野同心,钦此。” 第457章 寥寥数语,他却念的后背一片潮湿,口干舌燥,只怕莫聆风一言不合,他便会身首异处。 莫聆风半晌没言语,内外都是一片寂静,只有呼吸声格外急促——也不是莫聆风的,是她身后那些将士,捏着拳头,鼻翼翕动,对敕令不满。 片刻后,莫聆风谢恩起身,嘴角噙着一点冷笑,声音清亮,响彻中帐,亦能传到账外:“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 帐内将士,帐外亲兵,识得几个大字,也知晓典故,随着她话音落下,全都杀气腾腾,两眼如火似的喷向廖威。 廖威两股颤颤,不敢附和,只得低声道:“将军私造火药一事,子虚乌有,天下皆知,陛下圣明,不会行‘上楼去梯’之举,定会还将军清白。” 莫聆风冷哼一声:“清白?秦昭王黜白大良造为士卒,赐死于杜邮,赵王迁自毁长城,杀李牧,淮阴侯如此人物,尚且难逃一死,我自问不如前人良多,如今金虏已退,我去京都,皇帝究竟是要还我清白,还是赐我一死?” 她伸手拿过丹诏,放在案上:“只怕是赐我一死!我等为国尽忠,白刃交于前而视死若生,然朝廷明知宽州财税不足以支撑战事,依旧锱铢必较,不放粮饷、兵刃,放任堡寨自生自灭,怎会有还我清白的心胸?” 她扬起声音:“难怪易马场大捷,烈士殒身不恤,将士功盖天下而不赏,原来是震主者身危!” 廖威冷汗直流,战战兢兢。 他垂首,以余光环顾四周,心中忽有所感——士兵之间目光愤然传递,像是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 国朝对宽州置之不理的积怨,浴血杀敌而不赏的失望,都被遗诏激起,迅速化作惊涛骇浪,怒不可遏地拍向皇帝敕令。 这一切不会是莫聆风的心血来潮之举。 莫聆风一定早知会有敕令来此,不甘引颈受戮,一言一行,都是精心算计。 他在有限的时间中想的更深一些——也许莫聆风不臣之心已久,易马场大捷、私造火药,不过是算计中的一环,如此环环相扣,才有今日敕诏一事。 遵诏者死,不遵诏者——反。 想到这里,他才是真正的毛骨悚然,在莫聆风面前汗毛卓竖,脸色青白,燃着炭火香烛的中帐变作深渊巨口,尖牙利齿就悬在他头顶,涎水滴落在他头上,又变成冷汗落下。 若不是莫聆风要演这一场戏,也许他连宣读诏书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话味同嚼蜡:“将军战功,天下闻名,陛下不会惹天下人非议。” 莫聆风似笑非笑:“天下人所非议的是先帝,与当今陛下何干,当真是父慈子孝,家风鼎盛。” 廖威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同时疲惫不堪。 他一躬到底,干巴巴道:“陛下心思,下官不敢胡乱猜测,只是陛下请将军随下官一同进京。” 莫聆风道:“即刻便走?” 殷南伸手摸向腰间挎刀,小窦见状,果断往前一步,摆出一副杀人不眨眼的嘴脸。 廖威在剑拔弩张中猛地往后退,撞到亲随身上,种韬“嗤”的一笑,把白眼翻到了天灵盖。 “不是即刻,将军可先安置军中事务,一切妥当再走。” “这样更好,”莫聆风扭头对殷南道:“收拾桌子,款待敕使。” 殷南应声,松开刀柄,走上前来,蹲下身去,两手伸入桌案下方托住,提气起身,连桌子带诏书、香炉一并运开。 廖威看她如此威武,恨不能拔腿就走,拱手道:“请将军见谅,下官头痛身楚,恐是伤了风寒,食难下咽,想先回城去医治。” 他掏出帕子擤鼻涕,在莫聆风点头后,落花流水逃出堡寨,投奔邬瑾。 第388章 前夕 廖威只在邬府住了一夜,翌日便重病不起,连三日都等不得,买一辆马车躺着,由亲随护送回京。 先帝遗诏悄然在宽州流传,街头巷尾,茶楼脚店,都在谈论皇帝卸磨杀驴一事,义愤填膺的为莫聆风惋惜,消息从宽州直至天下,连日小报都是斥责言论。 民意汹涌,已成滔滔之势,却不能撼动朝廷群臣的缄默。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遗诏直接从枢密院发出,本来复杂的朝中形势,在瞬间拨云见雾。 莫家与天家上百年恩怨,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他们不会因毫无用处的民意,损坏自己的前程。 十二月初七,第二道诏书送往宽州。 这位敕使并未在宽州停留,宣读诏书后立刻离去,宽州城中气氛有了微妙变化。 京都中一份小报,在宽、济两州悄然流传。 这份小报,以“君臣名定,以死守之,赴汤蹈火,死无辞也”为题,细数莫聆风拥兵自重,藐视天威,不忠当死之罪。 这份小报送上邬瑾案头,邬瑾随手默下一句“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送至石家书坊。 书坊中书佣虽无功名,却也是饱读诗书之辈,立刻以此为题,再添一段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硕子,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大作文章。 文人墨客吵做一团,百姓不通书文,只知此事不能妥当处置,恐会有大难临头。 一时间宽州人心浮动,有家大业大者,悄悄收拾包裹,携带家眷出城,投奔济州,远离宽州这个是非之地。 第458章 无处可走的百姓惴惴不安,看到城中十处作坊都未停工,才渐渐安心。 十二月二十五日,第三道敕令到来,令莫聆风于元章三十三年元月二十日前到京。 敕使在堡寨痛斥莫聆风,莫家军高喊“君义则进,否则奉身而退”之语,敕使受惊,加上天雪脚滑,从城头跌落,不治而亡。 这已是明晃晃的谋反之言。 有人称新帝震怒,号召群臣,若不完成先帝遗命,绝不更改年号,不加尊号,只称清宗,又调集百万大军,限期不见莫聆风,立刻开拔。 有人称堡寨已经准备殊死搏斗,绝不束手就擒——可堡寨中士兵仅有五万,如何能和皇帝的百万雄兵抗衡。 城中风声鹤唳,随着堡寨士兵大演武越来越多,城中人连过年都慌张起来。 草草过完年,济州码头传来的消息分沓而至,更多的人离开宽州,前往济州躲避战火。 元章三十三年一月十六日,宽州城中冬雪未消融,春寒又至,街道行人寥寥,唯有作坊还在。 莫府在初春时,阴郁气味渐渐从古老的梁木中透出,在寂寂无声之处,发出“嘎吱”的突兀响声。 虽然陈旧,但府邸没有败象,仿佛会永远伫立在此。 辰时,莫聆风和邬瑾对坐吃早饭,程廷抱着狗在旁边走来走去,面孔紧绷:“你先带几个心腹去济州,再坐石远的船去蜀中,到蜀中换船,去岭南,你的亲卫后面跟着。” 他放下狗,伸手去拿包子,邬瑾换筷子按住他胳膊:“洗手。” 程廷悻悻收回手,去净架旁洗手:“岭南人好战,部族多,还临海,你去那里,自然有大显身手的时候。” 他走回桌边,拿起一个肉包,三两口吞咽入腹,再拿一个,蹲身递给小黄狗,小黄狗当即扛起一张笑脸,咬过包子开吃。 他起身端起汤喝一口,放下碗继续在屋子里晃荡:“死罪已经难免,当然是走为上策。” 莫聆风拿起一块松子栗糕,一口咬下半块,正吃的有滋有味,让他晃的眼花,皱眉道:“坐下。” 程廷只得坐下:“你们这两个聪明绝顶的货色,可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莫聆风吃完最后一口,擦干净嘴:“确实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程廷松一口气,立刻搬着椅子坐到她跟前,上半身往前倾,压低声音:“什么办法?” 莫聆风也发出气流声:“你说呢?” 程廷四下张望,把脑袋凑的更近:“我说就是逃,你要是舍不得邬瑾,让邬瑾也去,舍不得我……我可不能去,但我年年去看你。” 他扭头看邬瑾:“是不是?” 邬瑾放下筷子,没回答。 程廷再看莫聆风神情高深莫测,伸手从桌上摸了个包子,皱着眉头咬一口:“不逃?” 莫聆风道:“造反,等我成事,你等着监国吧。” 话音未落,程廷手里的包子就滚落在地,怔怔看着莫聆风,仿佛她说的不是人话。 小狗奔过来,叼走了包子。 程廷望着莫聆风那张淡然的面孔,感觉自己此时的处境不真实,脑中所存不多的学识被彻底推翻,连渣滓都不剩。 造反? 造反! 茶余饭后的闲谈,竟然成真了? 他昨日还笑话别人听风就是雨,拖家带口离开宽州——造反这两个字离他实在是太遥远,远到他下意识就否定了此事。 因为天下共载皇权,天子无所不有,而莫聆风只有区区五万兵马,一州之地,粮草不过两个仓,拿什么和皇帝对敌? 可在莫聆风说出口后,又好像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莫家和皇权,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心中那杆秤立刻朝莫聆风倾斜——莫家军能以一当十,莫家富可敌国,莫聆风聪明。 还有,莫聆风有邬瑾。 他看向邬瑾,邬瑾如山中白鹤,坐松柏之下,没有要开辟新天地的喜悦,也没有踏上不归路的迟疑,可靠、可信。 她造反,邬瑾就是干国之器,肖范孟博之风,升车揽辔,澄清天下。 程廷乱糟糟想了半晌,忽然站起来:“我去收拾东西!” 莫聆风挥手让下人收拾桌子:“收拾东西干什么?” “让家人去济州避难,”程廷蒲扇般的大巴掌拍在胸脯上,拍的“砰砰”作响,“我在这里和你们并肩作战!” 莫聆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可济州才是战场,宽州最安全。” 邬瑾随之解答程廷呼之欲出的疑问:“济州有码头,不能丢失。” 程廷恍然大悟,坐下向后一靠:“幸好。” 他“啧啧”两声,让人倒茶,茶还未上,再次从椅子里弹起来:“我爹在济州!” 第389章 济州来信 程廷突兀起身,椅子轰然倒翻,椅背砸在进门送茶的下人脚上,下人发出一声短暂惊呼,手中托盘倾倒,托盘上茶盏滑落,砸碎在石板上。 热茶泼泼洒洒,溅了小黄狗一身,小黄狗冲着程廷骂骂咧咧,用力抖毛。 下人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程廷慌慌张张要去给爹报信,狗都忘记了拿,没头苍蝇似的往门口冲。 殷北一脚迈过门槛,见程廷直冲过来,连忙伸手按住程廷胸膛:“三爷小心。” 他的手带着寸劲,直接把程廷推的后退三步,随后他另一只脚迈进门槛,走向莫聆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将军,济州程知府来信。” 第459章 程廷听到“济州程知府”几个字,感觉耳熟,很快想起这是自己的爹,快步上前,盯着莫聆风的手——莫聆风撕开信函,取出信,正打开细看。 “风烟已净,麦穗两歧,南水独绝,泠泠有声,唯东水急湍,浪高百尺,游鱼难入。 雁过西城,鸣则成对,鸢飞北口,百叫不绝,叹蠹虫千万,遮天蔽日,药火难驱。” 短短数语,缺头少尾,程廷心慌意乱之中,再添一份茫然无措。 他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莫聆风已经将信放在桌上,起身捂住他的嘴。 邬瑾将擦拭干净的椅子推到程廷身后,莫聆风按着他坐下:“你爹什么都知道,不必你操心。” 程廷闭上嘴,从邬瑾手中接过冷帕子,擦一把额上细汗,使劲一眨眼睛,要将自己满心疑虑从小眼睛里眨出来,脑子疯狂转动。 殷北退出去,等下人上了茶,合上门扇,让殷南守在门口,自己则绕着九思轩巡视,连树顶都不放过。 花厅中安静下来,日影沉沉,莫、邬二人对坐,程廷也坐回原位,捧着一盏热茶,从氤氲白雾之间看一眼莫聆风:“风烟已净,是什么意思?” “你爹已经稳住济州大局。” 程廷皱眉:“那麦穗两歧是粮草已备?” 莫聆风点头。 程廷大部分时间呆在济州,对济州很熟悉,思量后,又道:“南水是码头,码头几乎由石远和刘博玉霸占,石远也跟你们是一伙的!” 他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同时想到东水:“东水——济州东哪里有水?” 邬瑾道:“东水是望州,皇帝屯重兵在望州。” “望州?”程廷点头,“是了,望州和宽州、济州都接壤,要是皇帝屯兵在这里,别说游鱼,苍蝇也难进去,再有西城是西城门,北口是北城门,以鸣叫为号开城门?” 邬瑾笑道:“是,聪明。” “蠹虫必是市舶司!”程廷在夸赞中飘飘然,“济州穷困,市舶司把地皮都刮下去两寸,我爹最恨的便是市舶司!” 说罢,他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冷冷看向莫聆风。 莫聆风上半身微微前倾,盯着信纸,两只眼睛斜飞出去,带着肃杀之气——她未曾经过任何驯化,就连杀气都是野蛮的,横冲直撞,扫荡前方一切阻碍。 程廷不怕她,伸手一指她:“你——” 再一指邬瑾:“还有你,你们蛇鼠一窝,就瞒着我一个。” 他越说越气:“石远都知道!” 程泰山不在眼前,无处可瞪,于是他目光似箭,射在小黄狗身上:“程泰山,你等着吧,我回去告诉娘。” 莫聆风左手胳膊肘架在桌上,右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歪头看着程廷:“今晚我和邬瑾便带兵去济州,你安心在宽州。” 程廷点头,又想起来一事:“惠然娘家要去济州,我赶紧让他们别折腾。” 他站起来,再次一拍胸脯:“放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心里有数。” 他匆匆而走,莫聆风、邬瑾安排离开时宽州府诸多事宜——侯赋中怕死,只需制住侯赋中,宽州庶务便出不了岔子。 酉时,莫聆风携带莫家铜符,与邬瑾一同前往高平寨大演武场祭社。 天在眨眼间暗下去,大演武场火光熊熊,大军齐齐而立。 最前方站着游牧卿、窦兰花、种韬、常龙、殷南,五人勇猛精进,有劈山之威,每人各领一万军。 他们神情肃然,在寒风中难掩心中激荡,两眼发亮。 在军都统制身后,以五百人为一方阵,方阵旁站立一个指挥使,指挥使有壮女子,勇男子,都曾斩杀敌将,精神抖擞,队中稍有异动,便目光如电望过去。 每一百人一个都头,都头站在排头,听到动静时,立刻出列,前去查看。 士兵人随马立,手随刀垂,每五十人便有一个旗头,手握莫家军军旗,左右傔旗两人,护着旗帜。 军容整肃,枪头寒芒点点,连结成片,刀锋锐利,杀气冲天,弓箭重弩齐备。 演武场上方,架着桌案,摆放陶瓮,内有高平寨黄泥,做为社神。 社为地之主,能平天下,士兵祓社衅鼓,莫聆风高高在上,面朝南,背临社,端正衣冠,以牛羊豕三牲祭社神。 此三牲为大牢,乃天子社稷所用之物,种韬曾读《公羊传》,知道三牲寓意,哪怕早已知此行是造反,却不及此时看到三牲时的心潮澎湃。 他此行,冒的是株连九族之险。 殷南、游牧卿等人,都是无根浮萍,受莫家恩惠,为莫家赴汤蹈火,他不同。 种家庆守高平寨数载,种家的根就在宽州。 他跟随莫聆风前往济州起兵,一是无可奈何——如果不从,莫聆风不会留他性命,二是乱世骤然而至,他手握刀兵,跟随莫聆风奋力一搏,也许另有一番天地。 他看着莫聆风。 莫聆风居高临下,昂首而立,睥睨一切,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谁也想不到她初进高平寨时有多幼小稚嫩,更不会想到小小女子,会有吞噬山河的一日。 她必须赢。 莫聆风命殷南、小窦上高台,迁社神上主车,自己望向数万战士。 她并没有失控,眼睛里映着火把灼热的光,对着即将到来的杀戮深吸一口气,“唰”的从腰间抽出长刀,高高举过头顶。 第460章 “守宽州,进济州,打通望州!” “杀!” 将士呼喝之声响彻暗夜,震动天地,邬瑾站在莫聆风的影子里,看她明惠若神,一呼万应。 她必须赢! 第390章 争吵 莫家军兵分三路。 第一路莫聆风,领游牧卿与精兵一千,以锐不可挡之势,直取济州。 精兵身穿重达五十八斤的甲胄,可步战可马战,腰间带刀,身背弓箭、盾牌,对上金虏铁甲骑兵时,全都能以一当十。 这一路队伍最为重要,定下济州,大事可期。 第二路小窦、常龙、种韬,领兵三万,迟一个时辰,前往济州,调换济州防守。 第三路殷南,取莫家一半兵符,领两万兵,死守高平寨,随时救援。 济州一战,无须设伏布局,只需全力猛攻便可。 戌时到,莫聆风带领精兵先行,邬瑾骑马在侧,策马扬鞭,跟上莫聆风速度。 宽州天气,冷的肃杀,衰草低伏,冰霜凝结在草下,马蹄踏上去,便会发出破碎之声,来不及传开,就被马蹄声迅速淹没。 马蹄踏过马场,奔过宽州街道,震动宽州百姓的心,有人亮起灯火,悄然推开直棱窗,就见女将军疾驰而去,甲胄外系一件披风,披风似灌风浪,平铺在她身后,成了一片云。 来不及看女将军身边不着甲胄的文士是谁,这一支队伍便已如风中黑鹰,翱翔离去。 元月十七日亥时,济州城中喧闹声渐止,知府衙门灯火通明,几顶轿子停在内衙门外,门子紧紧把住大门,二堂院门从里面闩上,几个随从守在门口,静静等候里面的人出来。 屋中点着两三盏油灯,窗纸上人影幢幢。 程泰山坐在主位上,伸手捏楂条吃,另外两把椅子上坐着济州州官,济州黄知州坐不住,在屋子里滴溜溜乱转。 他蛰到程泰山跟前:“到底来不来?” 程泰山点头:“韫书,你歇会儿。” 黄韫书稍微放心,轻出一口气,眉头皱起,一颗心还没有落到底,又提了起来。 强坐一盏茶的功夫,他再次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片刻后,走到程泰山面前:“你有没有准信?莫——到底来不来?这可不是小事!” 程泰山翻了个白眼——这位同僚一刻钟问了四五回,让另外两人都跟着焦燥起来,戚转运使汗都擦了三回:“放心,一定会来。” 黄韫书再次坐回去,不出程泰山所料,一刻钟后,他再次凑过去:“老程——” 程泰山猛地站起来,抓起一把楂条塞进他嘴里,推着他回到座前,一巴掌将他按进椅子里:“你他娘的烦人不烦人,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你忙来忙去的想急死谁?” 他走回去端起糖捧盒,“啪”一声放在黄韫书身边小几上:“能不能堵上你的嘴?” 黄韫书吓了一跳,迅速回过神来,“噗”地吐掉嘴里楂条,从椅子里跳起来,用力一推程泰山胸脯——没推动。 他指着程泰山鼻子,唾沫横飞,骂道:“你以为我愿意问?你以为我想上你这条贼船?我一个知州,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跟你干诛九族的勾当,问两句都不能问?东城门驻军还没反水,望州囤着不下十万兵马,我不能问?莫聆风还是个女流之辈,女人当家,屋倒房塌,我不能忧心?” 其他两人俨然有此意,但不便言语,只拿眼睛看程泰山。 程泰山伸手抹一把脸,大步流星走到门前,手将门拽开,手往外一指:“滚!现在就滚!我把刀架你们脖子上了?戚昌、何卿,你们也一样,现在走还来得及!” 黄韫书立刻闭紧嘴,悻悻坐回椅子里,示弱道:“我还是州官,走到哪里去?” 和程泰山共事,他们属实无奈。 表面上看,战场在宽州,朝廷屯兵却在望州,显然认定济州是脓疮周围的腐肉,应当一同拔除。 济州的官,已成朝廷弃子,私出属地是死罪,留在战场更是性命难保——莫家军入济州,一定会先将济州荡平。 他们惴惴不安,只能抓住程泰山这根救命稻草,以求一条活路——莫聆风赢,皆大欢喜,莫聆风输,他们反口即可。 更何况还有人连这条活路都求不到。 程泰山伸手将门关上,走回来坐下,面容严肃:“莫将军手握重兵,就不能以普通女子思量,她能将金虏驱至黄沙地,莫家军不可小觑,况且——” 他扫视三人:“她可不是心慈手软的小女子,她入主济州,便是她为君,我们为臣,君臣之间,一句不妥,便是死罪,你们要是认不清形势,还是请离开。” 他端起茶盏,一口喝完,冷笑道:“我知道敕令过后,你们都写过檄文,称她为凶星妖孽,如今性命攸关之际,你们还是放下成见为好。” 黄韫书连忙点头:“这是自然。” 屋中暂且静了下来,三人齐齐埋头,对着糖捧盒使劲,虽然食之无味,也堵住自己的嘴。 在满腹心思下,他们麻木咀嚼,面目看起来呆滞无神,就在黄韫书腮帮子疼痛时,西城楼方向忽然有了动静,有人骑马入府,直到二堂外才滚鞍下马,一脚踹开门闩,大喊:“程知府,来了!” 吃吃喝喝的动作停下来,程泰山起身,扭了扭脖子,大步走到门口:“入城了?” 第461章 报信的驻军走到石阶下行礼,答道:“是,已经开往东城门!” 黄韫书快步跑到程泰山身边:“那岂不是打起来了?” 程泰山讥讽道:“不打,莫将军找他们对饮。” 黄韫书伸手一摸鼻子,无言以对,再抬眼,就见一位内穿直袖长衫,外加鹤氅的文人走进院门,灯火之下,这人身形颀长,剑眉星目,姿态清朗,丝毫不见慌乱,走到程泰山前方时,深深一揖,道声:“程知府。” 程泰山拱手回礼:“邬知府别来无恙。” 屋中人全堵在门口,听到“邬”字,脑中便浮现出“状元”二字,不由面面相觑,满心惊诧。 莫聆风麾下,不仅有程泰山这样老奸巨猾的家伙,竟还有天下闻名的读书人邬瑾! 程泰山伸手扫开碍事的三人,侧身请邬瑾入内:“这三位为人虽不清正,但在济州算的上清廉,也各有长处,黄知州擅长算学,在京都枢密院时做过吏房承使,算的太过明白,便让人调转至此。” 邬瑾转身看向黄韫书,拱手道:“邬某也喜爱算学,闲暇时再和知州讨教。” 黄韫书想到程泰山所说君臣之言,莫聆风既然是君,邬瑾就是谗臣,得罪不起,拱手还礼:“不敢当。” 程泰山再将其他两人介绍给邬瑾,落座后问道:“莫将军此行可顺利?” 第391章 大火 莫家军从济州西入城,翻身下马,身负重甲的士兵脚步声轻而疾,无声向东城门逼近,离城楼两里处,便已经看到城楼上点起的火把。 济州驻军多年未战,最大功绩便是与衙门抓捕山匪,早已泄去那份英勇杀敌之气,裁汰老弱后,如今仅剩八千兵马,分作三军,其中两军都统制不战而屈人之兵,一路撤退进程泰山的怀抱,另有一军都统制不愿与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武不畏死,驻扎在东城门。 这一军不到三千人,在此地等候望州军令多时,一直未曾有令,送出去的消息也如泥牛入海,没有回音,好似风雨正在消弭,所有人的精神都随之松弛起来。 一名士兵从脚店撒尿出来,走到城门下,大打哈欠,刚站好,忽见前方人影憧憧,暗道不好,张口欲喊时,脖颈间忽然一凉,鲜血喷薄而出。 杀戮来的又快又急,鲜血转瞬间浸透泥地,城楼两侧营中士兵在酣睡中惊醒,匆忙配刀出营,刚冒头就被斩杀。 东城门附近百姓被这一场迅疾的战斗惊醒,寒风裹挟血腥气,从门缝窗角中钻入,丝丝缕缕送入百姓鼻端。 近在咫尺的燕馆早在第一声喊叫冲口而出时,就已吹熄灯火,丝竹乐器之声响了几声,也很快停下,一切都随之静止,兵刃相击声越来越大,刀锋划破粗糙布甲,切入肌肤骨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短短四刻,战局已定。 燕馆中人听到打斗声渐止,有酒客悄悄打开窗棱,往外看去。 窗外到处点起火把,照亮城楼,战旗丢弃在地,地面鲜血汪成湖泊,尸体支离破碎,如同浮萍,漂浮在血泊上,天边黑压压一层,不是云层,而是成千上百的乌鸦,羽翼在火光下泛着蓝绿色幽光,且飞且鸣。 鸟叫声聒噪,身穿铁甲的士兵弯腰提起地上一条腿,倒拖着一具尸体,扔到城楼下方,叠在一起。 酒客看着城头插上一面大旗,黑底金字,一个“莫”字龙飞凤舞,在风中卷舒,不由瞠目结舌。 莫家军反了! 宽州不是战场,济州才是! 济州一定会被围困! 快跑! 在窗前观看的几个酒客惊慌失措,猛地往后退去,口中呼喝着“快跑”,连滚带爬往下奔,整个燕馆都跟着慌乱起来,伶人长而阔的衣袖被人踩住,摔倒在地,立刻便有男子的大脚从她身上踏过,屋中火盆被带翻,热灰、红炭滚落,点燃垂在地面的帷幔,“忽”的一声,火势熊熊而起,不过眨眼之间,就已舔舐上梁木。 烟雾浓浓,长焰相连,梁木倒塌,哭喊呼救声交加,街道上紧闭的房门逐渐打开——房屋间间相连,若不施救,很快就会烧到自己头上。 火光照着一张张骇然的面孔,紧挨着燕馆的酒楼最先动作,一边大喊救火,一边提起水桶,从街边水缸中打水,泼向起火的燕馆。 燕馆这一侧街道上的人都动了起来,街道对侧的人呆着脸,犹豫片刻,也开始灭火。 黑烟四起,瓦砾碎地,满地焦土,正值狂风起势,顿时火势滔天,红焰乱飞,漫天火块,夜如白昼,燕馆、酒楼、脚店弹指间化为乌有,不过一刻,大火就已经烧到火山墙上,聚集起来的乌鸦振翅而飞,散入半空。 满城皆惊。 知府衙门中几人惊坐而起,带上衙役,带着水车、长梯、麻搭、火钩,赶来救火。 人力微弱,只能竭力在火山墙周边挖开沟壑,直到这半条街烧尽,火势才止住。 迷烟残灰,湮灭伶人妓子,烧杀醉客子弟,燎尽楼台茅屋,百姓围在此处不散,无人注意东城楼战场已收拾妥当,济州顷刻间便要翻做战场。 邬瑾松开水桶,两手通红,扭头看向东城楼,火光一灭,城头上也显的黯淡无光,却能看到闸楼、箭楼、正楼、城头、隔墙、东西飞廊都有人把手。 他一眼就能分辨出莫聆风,纵然看不清面目,脑海中也能浮现她此时神情——那种酷似莫千澜的漠然,黎庶之苦不入眼中,天下子民不入心中,只求输赢,只看利弊。 第462章 幼虎长成猛虎,还需牢笼桎梏。 他收回目光,程泰山亦往东看一眼:“火......” 隆隆的马蹄声打断他的话,如雷般滚入城中众人耳中,喧闹火场骤然一静,众人心惊胆战,看向声音传来的西侧。 声音越来越近,又在城门外停住,就在众人不明所以时,马蹄声再起。 小股人马催马入城,不过片刻,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军旗翻滚,如乌云蔽月,枪头寒芒,似寒霜凝露,刀已出鞘,横在手中,直奔东城门而来。 程泰山大喝一声“让开”,两手推开百姓,让出街道,百姓纷乱奔走,这一队人马以种韬为首,眨眼间便到失火之处,因军纪严整,无人多看失火惨状,直接行到东城门下,滚鞍下马,上城楼拜见莫聆风。 莫聆风迅速安排将士分守济州城门,把手济州大小要道,重中之重,便是与望州接壤的东城门。 东城门虽高,却不险,堑壕窄短,河水已枯,外面是一片坦途,需立刻挖深堑壕,排布刀叉拒马等物。 种韬带人回西城门外传令,城楼下士兵依次打开闸楼、箭楼下方门洞。 城门下方门洞日日启闭,虽然沉重,户枢十分灵活,两个士兵拨动上百斤铜闩,其余六人分立左右,顶着门扇,一点点推出去。 门扇洞开,城门外是泥道夯实,再去三十里,便是望州。 百姓静默无语,坐在废墟中的一人,忽然起身,朝着城门跑去。 脚步声刺耳,在众人惊异目光下,此人风一般从士兵身边刮过,冲出城门,逃离济州。 莫聆风垂首望着下方黑压压人群,并未阻拦,伸手指向火场鹤立鸡群的邬瑾,吩咐游牧卿:“你带十人过去,助程知府抓蠹虫。” 瑟瑟发抖的人群还在吵闹。 “要打仗了!” “走!” “东西还没拿——” “拿什么东西!城门指不定什么时候关上!” 后方又有马蹄声传来,士兵已经开始布防,有人慌里慌张地背着老娘,牵着妻子,急出城门,有父母带着孩子也奔出去,在经过士兵时,小孩鞋子太大,身不由己摔倒在地,连滚带爬起身,光着脚便往城门外跑。 第392章 快刀斩乱麻 百姓疯狂逃离济州。 城门口混乱不堪,身无长物之人跑在最前面,有家业者骑马赶车,包金带银,满地都是零碎物件,还有人冒险折返,回家取东西。 邬瑾伸手拽起被挤倒在地的小孩,程泰山袖手站在城门口,在火光下盯着一张张慌乱的面孔。 黄韫书、戚昌、何卿三人肩叠肩,手碰手,踵挨踵,站在游牧卿身后,互相对视一眼,再看看游牧卿等人手中长刀,不由掌心濡湿——百姓能走,当官的走不掉。 黄韫书眼尖,见张市舶使府上一辆马车坠在人群后方,一颗心猛地跳起来,伸手一捅程泰山后背,大声道:“蓝帘子的那辆马车,张道龄!” 程泰山立刻伸手指向马车:“拦下。” 游牧卿挥手,便有士兵如离弦之箭冲过去,直接将车夫薅下来,跃上马车,伸手挽住辔头,勒住受惊的黄花马,停下马车,随后撩开车帘,在女眷惊叫声中揪出一个细皮嫩肉的白胖中年男子。 男子身躯沉重,衣裳鼓鼓囊囊,在挣扎之中被士兵强行拖下马车,一直拽到程泰山跟前。 他衣上系带断裂,怀中所藏金子撒落在地,滚在士兵脚边,有一锭小金子掉在一只跑丢的破鞋中,格外刺目,几个男人扑上前疯抢,一路打到城门外。 马车上一个女眷脸色煞白,探出个插满金玉首饰的脑袋,泪如泉涌:“老爷!” 张市舶使狼狈不堪,扭头大喊:“快走!” 女眷涕泪交加地缩回脑袋,想让车夫快走,哪知车夫也不见踪影,顿时心急如焚,车厢内钻出来一个半大小子,费力扯住缰绳,用力一抖,马车歪七扭八冲了出去。 张市舶见妻儿离去,无人阻拦,心头大石放下一半,却仍有天塌地陷之感,一颗心几乎从嘴里滚出来,面孔涨的通红。 他汗流浃背,看黄韫书等人完好无损,心中勉强浮起一线生机——莫聆风守济州,缺银子、缺粮食,他有。 他看向程泰山,捋直自己的舌头:“泰山兄,请让我见莫将军一面,我有要事和莫将军相商!” 程泰山眼睛盯着人潮,随口答道:“何事?” 张市舶使从袖袋中掏出一包黄金,递给程泰山:“我有家财,愿意充作军饷!只要莫将军饶我一命!” 程泰山看邬瑾一眼,没接黄金,一个箭步走出去,从人堆里抓出一位企图浑水摸鱼的同僚。 张市舶使极擅察言观色,程泰山一看邬瑾,他立刻察觉到邬瑾或是莫聆风亲近之人,又见邬瑾面目清雅,神态柔和,当机立断走上前去,把两个不值钱的膝盖跪倒在地。 “这位同僚,请救我一命!” 黄韫书急性,抢上前来,从张市舶使手里夺过黄金,随手塞给一旁士兵,抬手给他脸上来了个脆的。 “城中府衙,饷银拖欠大半年,每每问你们市舶司讨要赋税,你们便种种推脱,如今逃难,随手就是一包金银!” 他一把拽住张市舶使衣襟,用力往上一提——没提动,于是松开手,指着邬瑾:“这位是先帝面前死谏的邬状元,邬状元嫉恶如仇,明天就把你挂城墙上,拿你当靶子!” 第463章 他扭头问邬瑾:“您说是不是?” 张市舶使张着嘴,两个眼睛瞪的滚圆,看向邬瑾:“邬学士……不,邬知府……” 他对朝中大部分官员的来历、科第、升转一清二楚,邬瑾正是其中一员。 邬瑾静静伫立在一片乱象之中,闻言看向张市舶使:“市舶使之罪,尚不知深浅,杀人之事,不可随口胡说。” 张市舶使两眼骤然一亮,只觉活命有望,又觉邬瑾好糊弄,正要开口为自己辩解时,就听邬瑾道:“就算死罪,也有轻重之分,绞杀、弃市、凌迟,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 黄韫书当即笑道:“那挂城头都是轻的,一定是凌迟!” 邬瑾点头道:“黄知州理济州庶务,已有六载,又精通算学,是计相一脉的人才,码头出入、税赋高低,心中有数,不日我将要理清济州诸事,查清弊病,还请黄知州多多相助。” 黄韫书听邬瑾对他多有推崇,又提到“计相”二字,登时心花怒放,暗道邬瑾眼明心亮,是他黄某人的伯乐,抬手就拍胸脯:“这是自然。” 胸脯上痛意还未消,他忽的回过神来,感觉邬瑾悄无声息挖了个坑,把他埋了进去——济州前途未卜,他怎能把自己卖了? 扭头看一眼另外两位无语的苦命好友,他尴尬地看向邬瑾:“这……还是先顾眼前事……” 邬瑾坦然一笑:“黄知州怀才之人,如今便已经是知州高位,日后不管去哪里,都不会被埋没,邬某不强求。” 黄韫书嘴快:“知州是知州,可济州的知州,没有三两重,还得吃自己。” 他走回去挨着戚昌,看一眼沉吟不语的邬瑾,再看看逐渐空荡的济州城,心中思绪翻飞,已经被邬瑾说动。 一个时辰之内,城中百姓不断离开,街道逐渐空荡,无力也无心离开济州的百姓回到家中,莫家军依次进城,把手各处,同时深挖沟壑。 城楼下抓出来的蠹虫,团团而立,莫聆风面无表情,提刀从城楼上下来,扫一眼瑟瑟发抖的市舶司诸官,对邬瑾道:“西城外营寨不知如何了,你代我走一趟,让种韬过来,我在这里等着。” 她从游牧卿手中取过马鞭,交给邬瑾,拨出十个士兵,陪同邬瑾前往。 邬瑾接过马鞭,打马离去,东城楼下再次寂静。 程泰山上前一步,拱手道:“莫将军,这十三人,六人是市舶司官员,另外七人是茶、盐两司人员。” 莫聆风扫一眼,退后一步,漫不经心道:“杀了。” 不容置喙的话,轻描淡写出口,众人大惊,张市舶使大声道:“莫将军——” “唰”一声,利刃出鞘,寒光照铁衣,士兵在一众惊呼声中上前,毫不留情。 速度之快,连程泰山都惊立在当场。 这些令人憎恶的同僚,他们恨之欲死,可死亡来的太过突兀,让他们都跟着生出无限恐惧。 士兵厮杀时的景象他们未曾亲眼目睹,一个时辰后,莫聆风快刀斩乱麻,再次缔造出一个修罗场。 第393章 就绪 地面红的刺目,白的也刺目。 暗红色血液黏稠,尸体惨白——州官尸体与驻军不同,仿佛灵魂不甚坚固,死去之后,便迅速消散,满身肥肉失去束缚,立刻“散”在地上,四面八方流淌。 尸体少,占地却大。 士兵将大块大块的肉拖走,程泰山瞳孔震惊,看着满脑肥肠的张市舶使被丢出城门,饶是他文武兼备,胆魄超群,也忍不住冷汗岑岑,面色一变。 他看着莫聆风,这张面孔他从小看到大,这双眼睛他在莫千澜脸上也常看到,但他陡然间对她感到陌生。 剩下的黄韫书、戚昌、何卿三人,看着莫聆风没有情绪的面孔,一股寒气从脚底蹿起来,直袭天灵盖,灵魂当场被冻住,动弹不得。 恐怖——杀伐果断带来的恐怖。 再没人敢小看这个年轻的女将军。 三人不约而同腹中翻江倒海,背过身去,一面干呕,一面远离这地方——此处血腥气味浓郁,挥之不去。 程泰山强压住心头不适,拱手道:“为何不问清楚他们贪腐一事再动手?还不知他们将金银藏在何处。” 莫聆风摇头:“奸猾狡诈之徒的话,不听也罢,至于金银,挖地三尺,总能寻出。” 她丹凤眼眯起,打量在十步之外的三位州官,冷声道:“于我无用者,皆是如此。” 短短一语,三位州官听的一清二楚,黄韫书吐的面无人色,一手扶住墙壁,直起腰,掏出帕子抹嘴,低声对戚昌道:“我还是投靠邬状元,做个有用之人,这位杀人不眨眼,我怕活不到看输赢那日。” 戚昌绞尽脑汁:“我算学不精,不过记性好,也算有用吧。” 何卿因为胆小如鼠,不敢触犯王法,才能保持清廉,此时头脑已经是一片空白,勉强站直身体,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何长处,只觉得自己是死到临头,两眼发黑。 程泰山走过来时,他一把抓住程泰山的手:“老程,救命。” 程泰山一时无言,马蹄声再度响起,是邬瑾和种韬从西城门营寨处回来。 种韬带来后营人马,要在东城门右侧埋锅造饭,再将染血的旧营房稍作清洗,让士兵有落脚之处。 邬瑾见市舶司官员不在此处,血腥味又浓郁,黄韫书几人如惊弓之鸟,缩成一团,心中有数,不动声色下马,先回禀莫聆风西城一切稳妥。 第464章 莫聆风令种韬带一队人马出城巡视,自己也上了城楼。 邬瑾见程泰山眉头紧皱,上前道:“您回府衙吧,今晚还能好好休息,此处离望州有三十里路,望州就算今晚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开过来了。” 程泰山看下浓墨般的天色,猜测子时已过,再看向城头,不知莫聆风何时歇息,犹豫道:“今夜无事,我上城头守一夜,让莫将军去我那里歇着。” 邬瑾摇头:“您放心,东西两侧都会重新扎营,有地方休息。” 他看向黄韫书三人:“有程知府作保,三位无需惊慌。” 黄韫书惨白的面孔有了血色,焦躁不安的心渐定,感慨道:“莫将军真是霸气十足。” 邬瑾笑了笑:“莫将军常年征战沙场,对金虏有雷霆手段,如今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自然霸气。” 程泰山拱手告辞,何卿惊惧欲死,连忙跟上:“程兄,今夜我就宿在你处。” 黄韫书有伤风之兆,鼻塞头痛,也感觉睡在程泰山身边才安心,赶紧跟了过去。 戚昌走到邬瑾跟前,拱手道:“邬知府,先帝驾崩时,曾有一道遗诏,让福州大将唐百川前往望州领兵,您可了解唐百川?” 邬瑾摇头:“除小报、朝报上常有的消息,其他知之甚少。” 戚昌低声道:“唐百川心狠手辣,有则秘闻,他曾因争产,杀死自己的亲兄弟。” 说罢,他快步跟上程泰山,今夜也要宿在程府。 邬瑾若有所思,登上城楼。 城楼上火光昏暗,火把间隔太远,将黑灰色的城墙照得越发斑驳,莫聆风身上蒙着一层黯淡朦胧的纱,面目也随之模糊。 她眺望远处,一只手放在腰间,始终按住刀鞘。 邬瑾走上前去,站到她身边,随着她的目光一并看向望州方向。 天冷,楼高风寒,冷的人身体麻木疼痛,官道上路径分明,还有零星百姓离开。 官道两侧种的杏树未发新枝,光秃秃立在风中,和宽州有几分相似。 眼前情形,他们在脑海中想过千万遍。 但真正站到这里,他们才发现所想的还是过于轻松。 现在这座空荡荡的城池,寂静无声的码头,都像是盛极之后的败像——天下从来不是唾手可得之物,每一个王朝宝座之下都是白骨和鲜血。 莫聆风回头看邬瑾:“这天气遭罪。” 她闻到邬瑾身上皂角气味,不同于价值连城的香片,这种气味会让人从繁华梦中清醒,回到残酷冰冷的世界。 邬瑾点头:“望州若能在寅时得到消息,最快明早巳时会兵临城下,还能休息一阵。” 莫聆风打了个哈欠:“三个时辰足够了。” 他们一路走来,为彼此做出过不少惊心动魄之事,然而到了此刻,豪言壮语全都不提,说出口的反倒是一些琐碎、细微的家长里短,仿佛两人的感情与人生都开始平淡。 再闲谈几句,便有脚步声踏踏作响,后营一个小兵奔上来,请将军和邬知府下去吃一顿热乎的。 从宽州到济州,一路奔袭,莫家军只在路上吃了点冷食,听到“热乎的”,莫聆风精神一振,立刻和邬瑾下城楼去吃饭。 后营搭好棚子,垒起大灶,就地生火,架着铁锅,用大火熬了肉粥,还从脚店搬来桌椅,放在灶火旁。 莫家军将领与士兵吃的都一样,小兵拿大碗扎扎实实盛一碗肉粥,又挑出大块干肉放进碗里,再拿两个煎饼放在一旁,端给莫聆风,转身给邬瑾盛了一小碗。 两人坐下就吃,风卷残云,种韬从城外赶回,见此情形,明明吃过了,却还是垂涎三尺,咽下唾沫道:“将军,城外都妥当了!” 莫聆风放下碗:“关城门。” 种韬应声离去,片刻后,士兵从城外撤回,门洞关闭。 这一关,国朝以济州为界,一分为二,宽、济两州终于成了孤岛。 第394章 唐百川 元章三十三年,元月十七日辰时三刻,望州率十万精锐大军、五万驻军至济州城外。 唐百川调兵遣将,先点禁军指挥使吴天佑、望州大军都统制李顺、望州副都统制魏文鹏,各领两万军,与大军四面围困济州,让济州城内诸人插翅难飞。 军马动处,满地扬尘,排布妥当后,唐百川也不着急攻城,令士兵就地安营扎寨。 各营伐木立栅,建营房挖厕坑,忙碌到午时过半,埋锅造饭。 唐百川饱食一顿后,再令福州军都统制孙子明为先锋,带领一千轻骑兵,造巢车八辆,高过城墙,离壕沟百步外安放,查探敌情。 元月十八日卯时,第一辆巢车造好,唐百川带领禁军都指挥使郑霖,亲登巢车板屋。 板屋高九尺,方四尺,本可以容纳两人,但唐百川也高九尺,虎背熊腰,进去便得佝偻着腰,占据大半位置,郑霖不得不贴着板壁,憋屈地站了。 士兵拉起滑车,将板屋升上顶端,唐百川把眼睛凑到瞭望孔上,窥探莫家军虚实。 城楼上三步一人,铁甲生光,弓箭齐备,还有投石车数辆,都是常用之物,并无其他特殊。 他不敢因此掉以轻心——莫家能走到这个地步,就不可小觑。 如今莫家只剩下莫聆风一个,她还能把金虏赶出易马场,可见性情凶狠。 第465章 “哪一个是莫聆风?”他换一个瞭望孔,仔细查看,半晌后才“哎呀”一声,“我忘了,莫聆风是个女将。” 莫聆风初出茅庐时,他还常将“女将军”之名挂在嘴边,等她渐渐势大,手握军权和天家抗衡,他便逐渐忘记她是女子,甚至忘记她的年岁,只知莫聆风是强将。 城楼上有三位弓箭手是女子,一看便知不是莫聆风。 他略感失望,从瞭望孔里伸出小旗,正要示意士兵拉动滑车,放下板屋,忽听的“咻”一声响,似是利刃破空而来,要撤手已经来不及,一支木箭直射过来,正中小旗。 “咔嚓”一声,小旗折断,唐百川手上吃痛,松开手,旗子立刻脱手而去,木箭却继续向前,刺破板房外蒙着的生牛皮才止住。 城头上传来毫不掩饰的嗤笑,有位年轻将士把两只手拢到嘴边,大喊道:“尔等无用之辈,敢来一战吗?” 底下士兵大惊失色,急忙拉动滑车,降下板屋,望州这数路军马都统制,都是勇猛武人,向来心高气傲,其中一人冲出营房,朝城楼上破口大骂:“逆贼讨死!早晚让你们身首异处!” 巢车板屋落下,士兵打开门板,唐百川弯腰出来,脸色铁青,跳下巢车,郑霖随后钻出,跟着一跃而下。 唐百川伸手止住众人叫骂,喝令士兵将巢车后移五十步,又问:“方才那支箭在何处?” 他身边亲卫连忙奉上木箭,唐百川细看尾羽,是鸱枭羽所做的风羽箭,遇风不易歪斜。 郑霖出声道:“我们的三十万支箭,是用雁鹅羽所造,不如他们精良。” 唐百川摇头:“不见得,高平寨风大,雁鹅羽遇风易歪斜,鸱枭羽稍好些,若是真精良,该用角鹰羽。” 他丢开箭:“攻城不易,不要中计,先修建工事!” 围住济州的永镇军开始不紧不慢准备木幔、云梯、撞城车等物,被断水断粮的济州城内,井井有条,也无慌张之意。 城中百姓不多,只剩一二百老弱病残,莫聆风令那三位州官严加管制百姓,防谍宵禁,按人发放粮食,又程泰山领兵守住城中水井,确保水源。 元月二十日,唐百川依旧没有攻城。 辰时,天色阴冷,春雨欲来,中帐扎在烧毁的燕馆处,里面摆放一张长条桌案,上面铺着济州城内外地图,另有一套四方桌,两把椅子,一张铺好的榻。 四方桌下点起炭火,邬瑾在桌边看黄册,他已经在外比对过城中百姓样貌,确认无误,才拿回来细看。 莫聆风悄悄进来,先站在长条桌案前看羊皮地图,看过后走到邬瑾对面坐下,邬瑾没有察觉,直到看完最后一页,在纸上记录下三个姓名,才搁笔抬头。 他看向莫聆风,笑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莫聆风拿过竹纸,交给士兵,让他送去知府衙门:“刚来。” 她烘了烘手:“你说唐百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邬瑾收拾好桌上笔墨纸砚:“种韬数次挑衅,那边将领分明是撮盐入火的烈性,却只能忍气吞声,可见唐百川手段高明,能在短短时间内令这些人臣服,再者面对挑衅不动声色,足足三天,纹丝不动,比起金虏的凶猛,他这样的人,才防不胜防。” 莫聆风点头,起身将羊皮地图拿过来,摊放在桌上:“以静制动,对他们有利,我们的粮草,只能供两个月。” 邬瑾想了想:“新帝国帑吃紧,十多万大军的粮草非同小可,以我在朝时的了解,倾尽全力,最多能支撑三个月,新帝不可能让他一直围困下去,一定有限期,他不会一直静下去。” “我们急,他也急,”莫聆风伸手指向护城河,“护城河干涸,还得提防城外挖地道入城,以奇兵里应外合。” 邬瑾伸头仔细看地图,耳边忽然响起急促叩门声。 莫聆风扭头问道:“何事?” 游牧卿推门进来,神色凝重:“将军,弓箭手瞭望到城外工事已毕。” 话音刚落,就有一名士兵狂奔而来,大声报道:“将军,他们在用填壕车填堑壕!” 游牧卿一愣,没想到慢条斯理的城外诸军忽然如此神速。 莫聆风起身,目光在瞬间锐利:“谁在御敌?” 士兵道:“种都统制。” 莫聆风伸手拿过兜鍪戴上,抬脚便走,同时回头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话音落下,她人已经出中帐数步,未上城楼,便听到车轮声“轰隆”作响,三步并做两步上城楼,探头往下望去,就见数十辆填壕车“轰轰”开向壕沟,车子三面有盾,里面装着士兵和土包。 “放大石,”她刚要吩咐,忽然抓住游牧卿摇动军旗的手,“等等,有敌袭。” 一队敌军约四五百人,外罩绿线衫,里面露出软甲,轻弓小刀,都是轻装上阵,推动投石车,对准城墙西侧百步处,后面推着一架云梯,随时准备搭放。 大石砸下去,立刻就会变成攻城的器具。 第395章 扰城 莫聆风在瞬间改变主意。 她转头嘱咐游牧卿:“提油来,倒在填壕车上,再用火箭引火。” 游牧卿连忙吩咐士兵去办。 莫聆风目光从正前方巢车上扫过,瞭望孔内没有伸出旗子,必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城楼上动静。 第466章 一定是唐百川,在看城楼上如何应对第一次敌袭。 小范围、不间断攻击城墙某一处,既是疲敌之策,又可以将这一处城墙损坏,更能趁此机会,判断济州城实力,一举三得。 唐百川比金虏难缠。 “精兵不出、重兵不出、重弩不出、火药不出,”莫聆风目光如炬,“种韬已经露面,不必撤下,由他带五千人轮换守城,抵御小股敌袭,窦兰花、常龙都不要上城楼,有异动再报。” “是。”游牧卿记下。 下方士兵将大桶油抬了上来,倾在填壕车上,一名士兵点燃火箭,射向填壕车。 与此同时,距离城楼一百五十步远的巢车板屋,上方木板忽然揭开,一个脑袋半个肩膀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弓搭箭,没有瞄准,直射莫聆风。 箭来的又快又急,游牧卿提刀上前,挡在莫聆风身前,莫聆风半步未退,趁机看向射箭人。 射箭人臂膀挡住了大半面孔,只能看到是张国字脸,兜鍪上红缨飘动,在下一瞬又钻了回去。 箭“叮”一声射在城墙上,坠落下去——城楼与巢车相隔一百五十步,若是寻常士兵,箭根本到不了城墙,或者早早歪斜,这一箭能够不偏不倚,射到莫聆风跟前,便不同寻常。 游牧卿捏着一把汗,见箭掉下去才松一口气:“将军,要不要还击?” 莫聆风面不改色,摇头道:“不要轻举妄动。” 她看着巢车上板屋落下,刚才放箭的人却没有从里面出来,似乎是在躲避她的目光。 她紧盯着板屋:“箭尾是什么羽?” 游牧卿想了想方才看到的那支木箭:“像是雕羽。” 莫聆风眼睛亮起来:“雕羽贵重,一般将士不会有,刚才放箭的人,一定是唐百川!” “他不惧危险,喜欢亲上巢车,”她嘴角有了笑,“安排弩手在巢车正对面,用踏张弩,只要板屋升起,就对准瞭望孔发射弩箭。” “是。”游牧卿的眼睛也跟着泛了光。 踏张弩能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箭,只要有准头,就能让板屋变成血屋。 要是运气好,击杀唐百川,便胜了大半。 说话间,城下投石车越靠越近,已近壕沟,“砰”一声巨响,一块大石从飞至西侧城墙上。 济州城墙,与宽州城墙一样,都是用夯土,加上糯米汁、白粉土、沙子、熟石灰一同夯筑,一层一层夯实,下方厚两丈,上方厚一丈三尺,坚固无比,一块大石,无法撼动。 种韬见状,也不大动干戈,命士兵取来穿环,握住穿环上麻绳,将锻铁所做的沉重大环抛出,接连几次过后,大环挂住投石车一角,众人立刻拽住绳索,用力拖拽。 下方几个士兵爬上投石车,想取下穿环,弓箭手数箭并发,将士兵射翻,投石车也被拽翻在地。 城楼上立刻欢呼起来,士兵收回穿环,再度甩出,连着钩翻几台投石车,种韬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胆小老贼,拿个破车装腔作势,朝廷发的军饷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拿出点真本事来!” 他一边骂,一边往下泼油,掷下火把,点燃投石车,永镇军士兵见火起,匆忙带着云梯撤了回去。 这一次扰城,不到半个时辰便消停下来,入夜后,永镇军在亥时再一次扰城。 莫家军紧守莫聆风吩咐,连弩箭也不用,只用飞钩、穿环、热油、火箭等物驱赶。 唐百川再一次带上郑霖,登上巢车,钻入板屋,在板屋升高停稳后,透过瞭望孔查看城头情形。 他没有看出新鲜花样,反倒让城头上火光晃的眼花,不得不离开瞭望孔,抬手揉眼—— 下一瞬,他耳边传来“刺啦”一声。 不等他放下手,声音已经变成“咚”的一声闷响,木板碎裂声紧随其后,再然后,便是“噗嗤”一声。 电光火石间,一根铁箭,钉入瞭望孔后方郑霖眉心,没入半截。 唐百川瞳孔猛地放大,冷汗倏地从皮毛透出,魂魄贴着天灵盖打了个转。 扰城的喧闹声骤然在他耳朵里消失,他耳中嗡嗡作响,看着一线鲜血从铁箭下方滑落,在郑霖脸上滑出一道分明的血迹。 在短暂的惊慌后,他迅速回神,将自己塞入郑霖后方,屈膝蹲身,双手撑住郑霖逐渐变凉的后背,护住自己。 他的人和心,一同悬在了高处。 “收车!”他发出的巨大吼叫被扰城的声音淹没。 夜色浓黑,铁箭亦是漆黑,板屋高且没有火光,下方士兵没有看到弩箭,但察觉到木杆晃动,似乎是上方板屋受到剧烈冲击,连忙收车。 在板屋稳住后,屋门打开,唐百川几乎是仓惶而出,郑霖的尸体没了支撑,“砰”一声砸在板壁上。 在一众惊呼声中,唐百川咬牙切齿看向城楼,恨不能将巢车做的再大一点,放一台弩车进去,射杀莫聆风。 可巢车支撑不住这么大的板屋。 他扭头看拖出来的尸体,再看取下来的铁箭,暗暗懊恼。 他看到莫聆风后,不该匆忙一箭,打草惊蛇,否则莫聆风不会抬出弩箭来对付一辆巢车。 同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上巢车——可他不上去,光凭这些废物,能看出什么? 一个亲兵上前问道:“大都统,巢车要不要再退后些?” 第467章 他一口啐到亲兵脸上:“退什么退,退那么远,你们长了千里眼?一切照旧!” 亲兵不敢伸手抹脸,只能讪讪退下。 一切照旧,扰城也是如此,没有固定时间,不分昼夜,一直骚扰到二月二十日。 整整一个月,一股焦躁之气在济州城内浮动,城楼上的种韬尤其疲惫,不再骂个不休,守城的士兵也跟着提不起劲。 济州城内百姓、州官全都压着一股不安。 时间仍在流逝,码头上的船泊在城外,已被新发的柳枝覆住甲板,而他们困在城内,人生已经停止了。 济州城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弥漫着一股死一般的寂静,夜深时,甚至可以听到春草从泥土中迸发的声音。 第396章 急 二月二十日辰时末刻,程泰山在中帐内吃迟了的早饭。 桌上摆着一篮炊饼,一大盆炖干肉,一碗笋丝,他左手拿一个炊饼,一口半个,右手抄着筷子,一筷子卷走盆中一小半肉,塞进嘴里咀嚼,随后将炊饼放入汤汁中,蘸满汁水,拿筷子夹起塞进嘴里。 以雷霆之势吃完三个碗碟,让士兵收走,他拿帕子一抹嘴,再用力一擤鼻涕,瓮声瓮气道:“我想还是得大演武,不然军心涣散,容易被一举击溃。” 莫聆风坐在首座,认真思索道:“大演武确实能提升士气,让唐百川不敢轻举妄动。” 程泰山再次擤鼻涕——他伤风了,鼻子揩的通红,好在食欲依旧汹涌,无需太过忧心:“日子比我想的还要难。” 这种围困十分煎熬,哪怕有吃有喝,人的精神也在不断消磨,似乎是一只脚已经在悬崖上方,不知是会落下跌的粉身碎骨,还是转危为安,让人恨不能立刻就有结果。 莫聆风垂眼端起热茶喝了一口:“姻世兄这么凶悍的人,竟然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凶悍?”程泰山吸了吸鼻涕,“不敢当,不及莫将军一半。” 莫聆风笑了一声,放下茶盏,点了点头:“慈不掌兵。” 中帐门开,一股寒风迅速扫荡屋中,程泰山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窝成一团,简直冷的想打哆嗦——伤风之后,他格外畏寒。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能够不告而入的人是谁。 邬瑾回身关门,一只手将药碗递给程泰山:“您的药。” “多谢。”程泰山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的眉头一皱,放下碗。 邬瑾在他对面坐下:“你们在商议什么?” 莫聆风道:“大演武。” 程泰山点头:“对,提一提士气,你觉得如何?” 邬瑾思量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您觉得小报上都在谈论什么?” 济州城四面围困,连西城门外都囤有重兵,莫家军营寨尽数搬入城内,以免敌军窥视,他们坐在此间,连宽州的消息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小报。 程泰山伸手揉捏山根:“皆是我们的事。” 莫聆风若有所思,但不言语,手中转动自己的陶埙,听他们说。 邬瑾摇头:“依我之见,此时已经没有小报了。” “没有?”程泰山用力翕动鼻翼,试图使鼻子通气,然而鼻孔里只发出无望而且堵塞的声音。 邬瑾点头:“宽州举事,似利刃,直接挥向至高无上的皇权,民心因此震荡,小报向来夸大其词,新帝要稳住朝局,应当会以小报‘妄传事端’为由,对小报严加管制。” 他看向莫聆风:“唐百川输,新帝不仅损失两座城池,皇权也将受到挑衅,会有更多人发觉皇权并非坚不可摧,从而举事,致使国朝离乱。 起初我以国库多寡估计,唐百川以静制动只有三个月期限,如今我以民心推论,唐百川这一个月纹丝不动,皇帝已经心急如焚,必有敕令催促。 大演武会让防守出现缺漏,我认为不必大演武,唐百川不会等太久了。” 程泰山看向莫聆风。 他们在等莫聆风决策。 莫聆风往后靠,仰头看向头顶,遮住自己的目光:“不演武,但要不留痕迹的催一催。” 邬瑾点头:“我来办,上个月大火,烧毁了一个社仓,就以此来做文章。” 此时的济州城外,果然如邬瑾所料,有新帝身边新人,奉新帝旨意,带数坛御酒,前来犒劳三军。 唐百川深知犒劳与催促无异,谢恩后不软不硬地说了一句:“自古攻城是难事,一年攻不下者都常有,此事急不得。” 那位敕使笑道:“您是急不得,可国库告急,再者——天下人都看着呢。” 唐百川无奈,送走敕使,把御酒分下去,自己坐在中帐思索良久,直到半夜三更,仍旧辗转难眠,干脆起身走到巢车下。 他询问换下来的哨兵:“城头情形如何?” 哨兵答道:“与前次相同,将士疲惫,倚墙而立,少有言语走动。” 唐百川点头,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又原地伫立许久,正要离去时,上方板屋忽然摇动白色小旗。 士兵拉动滑车,将板屋带下,里头的哨兵钻出来,三两步到唐百川面前,拱手道:“大都统,方才城头有小股骚动!两个士兵争抢吃食,被拖下去了!” 唐百川精神登时抖擞:“抢食!” 训练有素的士兵,吃饱喝足,不会为一口吃的触犯军纪,难道济州城内的粮草出了问题? 第468章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莫聆风敢揭竿而起,粮草不可能只支撑一个月。 他想到了莫家军刚入城时的那场大火,他仔细盘问过逃离济州的百姓,大火烧了整整一条街,里面有一个空着的社仓。 是空还是满,如今看来不好说。 “牵马,”他回身吩咐亲兵,“去南城门外!” 亲兵牵马过来,他再带上二十亲卫,策马扬鞭,朝南城门外而去。 济州南城门外便是码头,一条河从西向东,自城外而过。 东城门到南城门河对岸架了一座桥,桥墩为船形大石,是石条按层堆叠而成,两头分开水势,共四墩,中间能过福船桥面是大松木,如同瓮城吊桥,可收竖在石墩上。 马蹄声惊动守在此处的两万人马,众人迅速打起精神,吴天佑在桥头迎接,唐百川翻身下马,右手抬起往下一压,打断众人即将出口的行礼,一边大步向河岸疾行,一边问吴天佑:“逆贼有何异动?” 吴天佑紧跟上他脚步:“没有异动,只是精神逐渐萎靡不振。” “烟呢?”唐百川越走越快,“这几日有没有减少?” 莫家军的大后营在南城门附近,靠近水源。 “没有。”吴天佑跟上去。 “轮岗准时吗?” “今天酉时轮岗迟了一刻。” “把哨兵叫下来。” “是。” 举着火把的士兵跟的几乎跑起来,火光晃动,满地都是人影。 唐百川一路走到河岸巢车附近,距离巢车十步时不再上前,看一眼在河岸边站岗的士兵。 就着火光一看,一股怒火立刻蹿上他心头。 第397章 攻城 河岸边士兵纵然刻意打起精神,也露出懒散痕迹,刀佩的歪歪斜斜,兜鍪上红缨缠做一团,枪头蒙尘,其中一名士兵兜鍪、甲胄上夹着草屑,可见在唐百川来之前,曾经躺着休息。 唐百川脸色铁青,伸手从士兵身上取下一大片叶子,用力甩到吴天佑脸上,打的他眼睛猛地一闭:“你堂堂禁军指挥使,就是如此带兵的?属下如此懒散,论律当如何?” 吴天佑眼睛被叶刺扫过,不由泪如泉涌,不敢抬头,垂首道:“应杖责三十。” 唐百川厉声道:“蔑视禁约,当斩!” 那士兵本已经吓的两腿发软,听到一个“斩”字,魂飞魄散,当场跪倒,大声认错,恳请唐百川饶他一命。 其声凄切,唐百川却不为所动——这士兵正撞在他满心邪火上。 吴天佑知道唐百川性情阴狠,并且手握敕令,不可争执,只得令人把这个士兵拖下去,就在河岸边斩杀。 血腥气在刚有了暖意的风里弥漫,方才还松散着的士兵全都绷紧了皮,噤若寒蝉,目不斜视,不敢有丝毫松懈。 唐百川这才令人放下板屋,更换哨兵,哨兵跳下巢车,还未站稳,他便问道:“城楼上可有异动?” 哨兵摇头:“不见异样。” 唐百川满心失望。 他在此地杀了一个人,生了一肚子气,骑马回东城门。 寅时过半,玉兔西坠,天色发青,春草新发,朦胧可爱,可惜无人赏景。 唐百川倒头睡下,睡不到两个时辰,便翻身坐起,两只脚插在鞋子里,两手手肘架在大腿上,手掌在脸上来回摩挲,眉眼口鼻在手掌下挤压揉捏,很是狰狞。 他心头压了一座大山,已经沉重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新帝暗中催促,其实是将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肩头,他一声令下,赢则万世流芳,输则遗臭万年。 外面日光逐渐煌煌,刺进屋中,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帐外先锋官福州军都统制孙子明报道:“大都统,城楼上换帅了!” 唐百川猛地起身,往外疾行,又倏地折回,穿戴整齐,再度出门,问了哨兵,却没能问出个明堂来。 他扭头吩咐孙子明:“你去看清楚换的是什么模样的人,再来报我!拿木幔上去,只停留十个数。” 他想亲自上城楼,又担心被暗箭所伤,只能退而求其次。 孙子明点头,手持一块略高于他的木幔护在身前,进入板屋,停留十个数后,再下来时,张口就道:“城楼上换的程泰山!” “程泰山?”唐百川“哦”了一声,想起元章十九年,州官奉召入京,他带孙子明一同前往,曾和程泰山对饮——他记得程泰山虽是个文官,却酷似蛮牛,单打独斗喝趴下一桌子武将。 他上城楼不奇怪。 然而孙子明又道:“程泰山不复从前,瘦弱许多。” “瘦了?”唐百川咀嚼着这两个字,“这么巧?” 人瘦了不见得是粮草不继的缘故。 又或者,所谓的粮草不继,根本就是莫聆风的计。 莫聆风为何会用如此拙劣的计谋? 是莫家军按捺不住了? 或者他知道是计,她也知道他知道,但她赌他更急,重压如山,不得不借用她的拙劣计谋,给攻城一个理由。 又或者,这只是她在无聊之中的一个消遣。 他思量再三,回首看一眼孙子明,再看向身后无数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他将计就计攻城,给新帝的催促一个交代,首战必定失败,这些面孔将有一部分将在此处成为白骨。 但朝堂与战场交织时,就免不了牺牲。 第469章 只是这一败之后,又该如何扭转局面? 他负手而立,望向城楼,将莫家军、济州、宽州一切细节在脑海中再过一遍,要寻找可用之处。 如此站立半个时辰,他忽然眸光一闪,有了扭转乾坤之策,转动僵硬的脖颈,嘴角含笑,吩咐孙子明:“午时聚将,不必擂鼓!” 孙子明精神一振:“是!” 午时,二十位大小将领悄然聚集到中帐,昂首直立,唐百川从他们面前走过,站到案前,目光钉子似的扎进他们的肉里:“城楼上出现士兵抢食,诸位认为时机如何?” 魏文鹏两眼一亮:“属下以为正是时候!” 李顺摇头:“大都统,莫家谋反,怎会轻视粮草,只怕有诈。” 吴天佑想了想:“属下以为有没有诈都是猛攻,以多胜寡,无需多虑,正可以借此攻城机会,一探城内究竟。” 其余人言语纷纷,大多都对攻城跃跃欲试——这种无止境的等待,让他们也跟着沉不住气了。 唐百川听罢,拍案道:“既如此,陛下的御酒,诸位都已经尝过,报效天子,就在眼前,各城门外留五千人马,围捕突围者,其余人齐聚此处,明日丑时集结,丑时过半攻城!” 将领齐声答道:“是!” 唐百川从案上取令旗:“成鱼鳞阵,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全力攻击!” “是!” 鱼鳞阵大将在后,主力居中,先锋以千人为方阵,无需防御,按先后梯次猛攻而上,如此一来,哪怕攻城不利,大军主力与大将都能保存。 将领们领命离开中帐,悄然回到原来营地准备,直到亥时末刻,才点起兵马,浩浩荡荡前往东城门外集结。 夜色茫茫,没有火光,大军脚步声滚滚来去,如雷从地起,在东城门外方止,士兵铁甲之外,罩一件醒目红色绣衫,仿佛大片红云,遮蔽了夯实的地面,将领所在后方,竖起道道红底黑字旌旗,迎风招展,两侧有十六面牛皮大鼓,士兵手握鼓锤而立。 济州城内外除去将士,早已是一片空茫,城内凌乱的脚步声传出,足以令永镇军兴奋。 火车推动到城门下,放置锅镬,内中燃着脂油,焚烧城门楼橹,撞车、冲车、云梯、投石车列在最前方,扛纛者站在撞车上,看到后方帅旗摇动,立刻挥舞大旗。 大鼓随之擂动。 “咚——咚——咚——” 夔鼓响之不绝,声出百里,威慑天下,直上城楼,打破长达一个月的寂静,发起初次攻击。 第398章 伏击 第一轮攻击是弓箭。 鱼鳞阵最前方千人弓箭手方阵仰身射箭,利箭直上城楼,城楼上士兵举起连排木幔,挡住箭雨,想要腾出手来反攻时,下方又一轮箭射来。 城楼上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士兵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攻城打的束手无策,匆忙赶来救援的士兵也被箭雨阻拦,一时无法上前。 十轮密集的箭雨过后,弓箭手向两翼散去,露出凸出的先锋方阵。 先锋推动投石车云梯等攻城器上前,投石车对准扰城时砸过的地方,再一次砸过去,城楼上士兵如他们所料,立刻集中兵力,前往被砸之处守卫,其他地方的守卫便有了空缺。 云梯借此机会,迅速倚架到城墙壁上,梯顶端铁钩钩住城缘,轻锐撑起木幔,挡住城楼上方射下的箭矢,急速攀上云梯,手持刀、枪跃上城楼,丢下铁蒺藜,先将城门守卫炸的连连后退。 一名指挥使在厮杀时看向济州城内,就见西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营中士兵慌慌张张集结。 不能等莫家军上城头。 指挥使大喊“入城”,身后士兵如同浪潮,数以万计拍向城头,城头上士兵抵挡不住,一路溃败,直到城内街道。 永镇军士兵趁此机会,一波波杀入城内,企图打开城门,里应外合。 又一位指挥使翻上城头,城头上已经没有阻拦,先锋队全都涌向街道,向西杀去。 他见莫家军士兵也是一路往西逃窜,反击时并未使出全力,反倒像是在诱敌,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中计了。 “退回去!”他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往回退!不要入城!” 一旁令旗还未晃动,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们竟然听到了拉弓搭弦之声! 不是一张弓,而是无数弓弩在瞬间拉开了弓弦。 下一瞬,密密麻麻的羽箭从空置的屋子里射出,街道上的永镇军还未回过神来,便已经被万箭穿心。 随后一排排身穿黑衣铁甲的士兵突然钻出,拔刀向城楼,齐声怒吼:“杀!” 杀声四起。 永镇军指挥使大喊:“撤退!撤退!” 但他撕心裂肺的吼声被密集的厮杀声淹没,城楼下方鱼鳞阵中士兵还在往上冲锋,直到锋利的刀刃如暴风一般卷向他们的脖颈,他们才知道莫家军并非慌乱,而是早有埋伏。 反攻如同疾风骤雨,席卷而来。 指挥使想从云梯回撤,可下方全是往上爬的士兵,他一脚踏下去,胸前忽然一痛,来不及查看,上方便有热油泼了下来,手上一滑,整个人往下坠去。 莫家军分作四路,一路守住西、南、北三个城门,一路以弓箭重弩射杀下方永镇军,一路使用热油、大石、火引,专门毁坏攻城器具,一路精兵,斩杀露头的永镇军。 第470章 城楼下方,在猛烈的还击之下回神,然而没有军令,只能进不能退,云梯不断推进,士兵不断从高处跌落,摔在尸体上、血泊中、泥地里,粉身碎骨。 一重接一重的拼杀过后,城楼下方源源不断的攻势终于停下,只剩下攻城器上火焰久久不熄。 永镇军一万先锋几乎全军覆没,重伤不下两千,轻伤者不计其数。 城楼上,莫聆风一手提刀,一手抹去脸上血迹,从女墙边撤离。 身边尸体堆积如山,血已粘稠,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和鲜血撕扯。 城楼下大军主力、将领,并未损伤,这一场攻城战,她和唐百川,没有输赢。 她走到城楼下时,见邬瑾不知何时到来,穿一件半旧直袖长衫,站在满地狼藉之中。 邬瑾走向莫聆风:“可有受伤?” 他脚步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身后依旧留下了一串血脚印。 莫聆风摇头:“伏击战好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 这时,天才刚刚放亮。 金乌一跃而起,大放明光,照着血泊,照着敌军的红色绣衫,照着铁甲,竟淌出五彩争胜、流漫陆离的明媚华光。 日光照在人身上,反倒有了阴影,面上光影不定,明暗变幻,连人的眼睛都陷入眉骨落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春风不温柔,吹动邬瑾衣袍,如利刃,试图切割掉邬瑾身上与圣贤共鸣的仁心。 邬瑾本可以和其他文官一样呆在知府衙门,眼不见为净,但他仍然出来一观——观他造的杀业。 “将军!”游牧卿从城楼上追下来,“将军,敌尸丢下去还是焚烧?” 莫聆风驻足:“丢下去。” 游牧卿点点头:“敌军还有伤者在城里,我也一起丢下去吧。” 邬瑾忽然道:“将军,敌军尸首不如挖大坑葬南城,伤者关押医治,他日将军东去南下,百姓知您仁心,自然归顺。” 莫聆风看着他,见他冠带、衣物都被风吹的贴在身上,人却还直立着,通身骨头比铁甲还硬,比雪松还要笔直清寒。 他学圣人立心、立身、立世,越经风雨摧残,越能见其骨相。 她没有驳他,挥手示意游牧卿去办,往中帐而去,走出去十来步,再次停住脚步:“邬瑾。” 邬瑾也跟着停下脚步,面向她:“在。” 莫聆风道:“《庄子》天下篇中说‘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虽是道学,但放之王道也一样,内修圣,外事功,为割裂之举,暗而不明。” 邬瑾点头:“将军说的也在理,只是我想杀伐过度,于天下并非好事,将军既不想修圣,我来修即可,将军专事王道。” 说罢,他拱手一揖。 他们君臣,两心合一,便不会割裂。 莫聆风没有让开,受了他的礼,待他站直后,伸手抓住他的手,握在手中,往中帐走。 邬瑾低低叫了一声:“聆风。” 不是君臣了,是夫妻。 “嗯,”莫聆风回应他,“你这么做,那些人不会领你的情,你在史书上,依旧是乱臣贼子,连你之前的死谏,都会被加诸在阴谋之上。” 她轻轻摩挲他的手。 他个子高,手指也长,指甲修剪的贴着肉,是一双格外干净的手。 “不重要,”邬瑾反手握住她,“我不在意这些。” 第399章 平静 莫聆风知道文人纸笔上的厮杀,比起战场上明晃晃的刀枪还要残酷。 死亡只有一次,但笔墨可以无数次揭开人的伤疤,一再鞭挞,把人的尊严践踏到泥里,千百遍的绞杀,年复一年,百年,甚至是千万年。 每一个读书人,都对他人的笔墨有畏惧之意,落第书生如此,皇帝亦是如此,邬瑾呢? 她能察觉到邬瑾不在意的背后,也有这种畏惧,只是很轻微,不会成为他的桎梏。 但会成为他的遗憾。 她再看邬瑾一眼,一眼就看到地面污渍脏了他的衣裳鞋履,他的影子斜在满地狼藉中,但是没有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光影里。 他很好。 “别怕,”她轻声道,“你在我的国朝里,会名垂青史。” 邬瑾一愣,随后忍不住一笑,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松懈,用力抓住她的手。 莫聆风别开目光,不再多言,一直走到中帐前,她松手推门,取下兜鍪放在桌上,解下沉重铁甲,将挎刀挂到墙上,用帕子擦干净脸和手,伸手捏了捏山根。 “下一次攻城时间,唐百川得看新帝旨意,军情快马加鞭,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十天,再加上这一回他因新帝催促而打了败仗,朝堂上又得吵上两天,新帝敕令到来,恐怕得三月五、六了。” 屋内光影有点暗,邬瑾蹲身,拿火箸翻开炭火,含笑道:“你算的太少了,朝堂上不止吵两日。” “不仅吵,还要互相推诿,”莫聆风打了个哈欠,“唐百川这次没有露面。” 邬瑾盖上铜盆盖:“巢车上一箭,他至今不敢上巢车,如此畏死,没有必胜之法,不会露面。” 莫聆风伸手取茶壶,壶中水已冷,她仍然倒出来饮了半盏:“攻城想必胜,那便是要出奇兵了。” 邬瑾拿过茶壶,搁置在铜盆盖上:“今日火药中,似乎未见震天雷,所谓奇兵,许是震天雷。” 第471章 “震天雷......”莫聆风伏在桌上,“数量不会太多。” 她在城楼上等着唐百川动作,一日一夜未睡,此时战事已毕,身侧之人令她放松,便不由自主睡了过去。 邬瑾从衣杆上取下鹤氅,想要披在她身上,思量再三,还是将鹤氅放了回去,将莫聆风打横抱起,放在榻上,盖上被子。 他伸手抚摸她额头,怜爱地想:“她怕不怕?” 她总能看穿他人恐惧,宽慰他人,但从不泄露自己的畏惧。 她接受所有苦难、惊恐,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为她自己,更为莫千澜。 邬瑾搬把凳子离开中账,让游牧卿坐到账前守着,自己前往军医处。 街道上大致清理过,但地面血泊还在,血腥味浓郁,当人深陷其中时,却已经察觉不出腥臭,只觉平常。 莫家军在捡拾地上掉落的箭矢、刀枪等物,邬瑾一路走一路看,到医馆时,就见伤兵躺的到处都是。 伤兵满身血污,面目因疼痛而扭曲,大夫忙的几乎平地起飞,无暇看来人是谁,以为是前来帮忙的后营士兵,直接一条帕子塞给他:“先擦洗伤口,倒上药粉。” 邬瑾立刻卷起衣袖,端过一盆热水,帮着擦洗伤兵伤处,撒上刀伤药。 这样忙碌而平常的日子,足足过了八日,城内外一片寂静,反倒是天色阴晴不定,早晚风寒,午时乍暖,又时常有细雨落下,空气潮润。 人在外行走时,后背很快便会被汗濡湿,再让风一扑,就容易受凉。 程泰山的风寒好了,黄韫书三人却齐齐病倒,就连邬瑾也因连日忙碌而伤风开始高热。 三月初一,天色阴沉,风湿冷,看着像是有雨要来。 程泰山跟随莫聆风上城楼一观。 巳时过半,天还是这般不明朗,光线晦暗,越发把城楼、将士照出一片铁青颜色,搭在女墙上的弓箭,也不曾泛起光泽。 城楼下方在攻城战刚结束那三日,还时常擂鼓聚将,在中帐商议大事,随着传递军情的令兵快马离去,将领也回各自营房,不再奔走不休。 此时内外都一片寂静,巢车上偶尔闪过一面白色令旗,板屋便会滑下去换岗。 程泰山转动手腕:“当年我要是从军,以我这体格,怎么也是个指挥使了。” 莫聆风笑道:“世兄还是从文好,参军太苦。” 程泰山点头:“确实如此。” 他想伸手摸一摸莫聆风头顶,但莫聆风已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头上不是两个丫髻,而是冰冷的兜鍪。 他手攥成拳,放在身后,刚想说莫千澜少年时也曾向往军营,意识到之后立刻又换了话:“邬瑾退热了吗?” “今早退热了,早上喝了碗粥。。” “他身体倒是不错,黄韫书现在还动弹不得。” 莫聆风摇头:“没有受廷杖前,他几乎不生病。” 两人边说边在在城楼上转了一遭,走回主楼,已经是巳时末刻。 细雨如丝,缠着弓箭,渐渐凝结成滴,落在城墙上,晕开一圈水渍。 “这雨下的没力气,”程泰山抬头望一眼天色,“走吧。” “嗯。”莫聆风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走回女墙边,两手按在城墙壁上,目光扫过永镇大军,问道:“小游,什么时辰了?” 游牧卿跟在她身边,正在擦拭铁甲上水珠,闻言立刻就要去看漏壶,还未迈开步子,就听到士兵报更声。 午时到了。 随后他便听到莫聆风坚硬的声音:“午时到,敌军炊烟不起,备战!” “是!”游牧卿心中惊愕,但行动迅速,小身板火药似的冲了出去,眨眼间不见踪影,城楼上士兵也迅速绷紧了神。 程泰山愣了片刻,等回过神来时,心中陡然一乱,又强行镇定下来:“你不下去?” 莫聆风摇头:“不对劲。” 程泰山手心冒汗:“哪里不对劲?” “时间对不上,”莫聆风眉头紧皱,“和我推断的时间不一样,哪里出了差错?” 话音未落,他们耳中忽然传来巨大的声音。 不是济州城内士兵井然有序集结的声音,而是杂乱无章的声音,裹挟着无数种响动,从望州方向传来。 更准确点,是从官道上传来。 声音慢慢逼近,越来越清晰——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毫无章法的喝骂声,庞大、混乱,令人心惊。 第400章 奇兵 一开始程泰山面上还有疑惑之色,但很快疑惑消失,成了惊怒,同时冷汗淋漓,通身冰凉。 官道上,百姓连滚带爬出现在他眼中。 逃离济州的百姓,以为在望州就可以逃离战事,却没想到自己变成了尘埃一样可以随手拂去的东西,被望州驻军像驱赶牛马一样赶回来。 这就是唐百川的奇兵。 确实是一支奇兵,因为唐百川想到的,济州城中连同莫聆风、邬瑾在内,都没有想到。 他们的聪明、机敏、谋划,在这一次彻底失算。 程泰山手脚冰冷,看着百姓乌压压碾过来,下意识想要开城门,放百姓回城,然而下一瞬,他便发现不能开。 城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 城外大军十多万,弓弩精良,藏有火药,一旦蜂拥入城,几乎可见窥见莫家军溃败的结局,就算能够抵挡,也是死伤惨重,再难抵挡下一次攻城——此处莫家军只有三万人马。 第472章 但他很快又发现不开城门不行。 滚滚而来的不是敌军,是百姓,莫聆风镇守边关,击退金虏,赢得天下美名,如今起事,是君逼臣反,不得已而为之,若在此时弃百姓于不顾,之前为名正言顺起事所做的种种努力,便会功亏一篑。 想到此处,他不由毛骨悚然。 唐百川穿的计谋,如此阴狠,不惜身背恶名,也要将济州城赶尽杀绝。 他此时才真正有了身居绝境的惊恐。 拳头重重砸在湿漉漉的城墙上,他忍不住骂道:“狗娘养的!” 砸过后,他转头看向莫聆风,莫聆风面无表情,只有漆黑的瞳孔里冒出一点冰冷的光。 她对眼前的处境,并未过多慌张,电光火石之间,她便已经明白,城门非开不可。 但城门如何开,何时开,都掌握在她手里。 这是一场莫大的危机,但也能成为她手中又一把利刃,刺向那个已经腐朽的王朝。 她看着这些衣衫褴褛、跌跌撞撞、拖家带口的可怜人,眼睛里并没有怜悯:“济州城有多少人?” 程泰山一愣,随后答道:“黄册上有近七万人,但随船而走的人太多,常年居住在城内的不到四万数。” 济州城虽有码头,但市舶司苛刻,百姓穷困,凡是有办法的,都要往外跑。 剩下的四万,在莫聆风闭城门前,跑的干干净净。 官道上百姓还在源源不断向前移动,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莫聆风伸手遥遥一指:“宽、济两州逃出去的人,不会全部留在望州,这些人里,有望州的百姓。” 程泰山紧张的手心都是汗,闻言点头:“是,大约是望州无家可归的人。” 他身后有了动静,士兵一对一对,跑上城楼,分立各处,还未站稳,就见官道上人群乱糟糟,全都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种韬两手按住城墙,看清楚这一切后,用力踹了一脚城墙:“姓唐的不干人事!这可怎么办,城门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游牧卿走到莫聆风身边,低声问道:“将军,要不开南城门?” 南城门外就是大河,唐百川不曾造船,一时半会无法攻入,城门也已经打开,不至被天下人诟病。 百姓能否泅水而过,那就听天命了。 莫聆风摆手:“这等小心思,谁都能看破,白白惹人笑话。” 程泰山再次一拳重重砸在城墙上:“大不了和唐百川同归于尽!” 莫聆风冷笑道:“我与他大小悬殊,不值得。” “备战!”她伸出右手,曲立在身侧,示意众人闭嘴。 军旗摇动,城楼上张弓搭箭,长刀出鞘,木幔立地,城门内拒马齐整,油锅滚滚,火势熊熊。 永镇军让出道路,把百姓一直驱赶到城楼下方,甚至连壕沟里都站满了人——永镇军扰城时,曾被藏在壕沟中的利刃所伤,本打算填平壕沟,然而刚铺上一层泥土,就有了雨水,泥浆直接将冲车馅了进去,只能放任不管。 百姓面孔脏而惶然,骡马一样拥挤在一起,每个人嘴里都在叫喊,聚在一起后,就成了“嗡嗡”声,像一团团湿漉漉的灰雾,既不上升,也不下落,无人聆听。 有人试图后退,但士兵用刀鞘杵着他们往前走——往前,再往前,直到所有人都堆积到城楼下。 走了三十里地,疲惫不堪的百姓不知要做什么,茫然四顾,他们还不习惯战争,面孔并没有麻木。 在他们茫然之际,永镇军营房内,发出尖锐凌厉的号角声,冲上云霄,“嗡嗡”声立刻停下。 大军在众目睽睽下集结,先锋队伍推动冲车、云梯等物,一辆辆安置在百姓后方,随后是弩手、弓箭手,一排排就位。 弓箭手之后,便是十六面牛皮大鼓。 大鼓后方,唐百川骑马在前,孙子明勒马在后,领着手持长枪,肃然而立的步兵精锐。 阵法不再是一块一块的小方阵,而是呈箭头状,一旦城门打开,精锐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城中。 步兵之后,是吴天佑所领骑兵,再往后也尽是精锐,将领齐出,不再藏锋。 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攻城。 孙子明仰头大喊:“济州城内士兵听着,陛下有恩旨在此,打开城门,交出逆贼,既往不咎,赐银百两回籍!” 城楼上无人出声,一片静默,莫聆风目光扫过百姓、永镇军,没有任何感情,仿佛在看死物。 下方人山人海,无人对她的目光作出回应,片刻后,百姓却忽然骚动。 他们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开城门!” “快开城门!” “放我们进去,我们是济州人!” 声音汹涌,挤在城门前的人两只巴掌轮番拍打城门,有人用手指勾住湿滑的城墙缝隙,往上攀爬,但很快就跌落下来。 孙子明喊话三遍,无人回应便停了下来,寂静之中,百姓们三魂七魄惊散一半,浑身麻木,连门都拍不动了。 与此同时,擂鼓声响起。 “咚”的三声过后,弓箭手上前,万箭向城楼上齐发。 城楼上以木幔为盾抵挡,在永镇军短暂更弦时,迅速出手还击,射下利箭。 莫家军弓重、箭利、有准头,下方虽有铁甲盾牌,依旧有士兵中箭。 第473章 济州百姓眼看一根箭从士兵眼睛穿过,那士兵惨叫一声,带着沉重的铁甲拍在地上,痛苦死去。 百姓们瞠目结舌,面如土色,发声大喊。 第401章 血海 百姓们魂不附体,抱头鼠窜,鬼哭狼嚎,白叟两眼紧闭,栽倒在地,黄童失了爹娘,撒开两条腿乱跑。 一个十三、四岁男孩,慌乱冲入军阵,一根长箭从他额前贯穿,登时脑浆迸裂,惨死当场,红白之物洒了一地。 死亡突兀而且迅速,百姓们呆着脸,不再狂奔乱跑,而是争先恐后往城门方向挤,口中不断发出咒骂。 咒骂国朝、唐百川、莫聆风,但还不敢咒骂天子。 攻城、反击,攻城、反击,无人顾及百姓,箭如雨下,火药炸响,云梯搭上城头,热油几乎是贴着城墙往下倾倒,业火炽然,在雨中不减熊熊之势,凡所过处,都留下焦土。 百姓们本有男女老少、贫穷富贵、父母儿女之分,但到此时,都是遭修罗场抹杀的冤魂怨鬼。 有人跪倒在雨里,双手合十,祈求神佛庇佑。 殊不知佛说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本已成佛,只因无明覆盖智慧,自驻三途,只可自渡,不可他渡。 血在地上,越积越多,人成了浮萍,随波逐流,不知何处可以躲避。 城墙上,程泰山一颗心裂做两半,眼看百姓遭受无妄之灾,尸横遍野,恨不能立刻打开城门,放他们入城,可再一看来势汹汹的永镇军,又恨不能把城门锁死,就是大力金刚来了也打不开。 他一分神,便有一个士兵从云梯上纵身扑来,甩下一个火蒺藜,火蒺藜内铁片锋利割向四周,一片蹦到墙壁上,弹射到他身上,卡在铁甲里。 他身侧还有敌军来袭,他下意识使出打儿子的手法,一巴掌将人扇出去三步远。 莫聆风在哪里? 周遭太混乱,他力大无穷的为自己开道,要去寻找莫聆风,连踢带砍,走出去不过四五步,手臂上忽然被人一拽,把他拽的一个踉跄,还未站稳,一道寒光就贴着他耳朵挥了过去。 差一点! 他一边扶着墙壁站稳,一边看向拽自己一把的游牧卿,游牧卿把刀使的眼花缭乱,在其身后,正是挥刀劈砍的莫聆风。 “莫——” 一个字才出口,耳边就是“轰隆”一声重响,城楼下方投石车投上来的竹火鹞在女墙边炸开,浓烟热气滚滚而来,程泰山后退几步,身上铁甲随之烫人。 浓烟熏的他睁不开眼,身前却忽然有了异动,勉强睁眼一看,一点寒芒已经点到胸前。 是一杆长枪。 他来不及躲闪,倏地一只手从他身侧钻出,紧紧攥住枪身,用力一拖,连枪带人一并拖拽倒地,随后丢开长枪,抡起刀,弯腰扎穿对方脖颈,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刀拔出。 血雾喷溅,莫聆风半边脸都是污血,伸手拽起程泰山:“下去!” 程泰山摇头:“开不开?” 莫聆风点头:“时候未到。” 城楼下的人,还能够哭喊、咒骂,还残存一丝理智。 他们还不够绝望。 要在他们百中存一的时候,麻木呆滞的时候,敢对皇权、天子怨恨的时候,她再打开城门施恩,将他们从地狱拉回人间。 她并不为唐百川的计谋所困,拖延开城门的时间,还可以多杀敌。 况且她的哥哥能死,别人为什么不能死? 程泰山不知莫聆风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只能大步流星走到城墙边,插了刀,两手抓住一个从云梯爬上来的敌军,高高举起,狠狠砸在云梯上。 云梯上一长串士兵全跟着滚了下去。 此时少一个敌军,开城门时,便少一分危险。 他硬着心肠和头皮杀敌,但耳边除去厮杀时的喊声,黎庶口中所发出的凄厉惨叫总让他心头发麻。 底下仍有箭矢射来,他不能探头看去,但能想象下方百姓惨状,一声幼儿啼哭,直刺他的耳朵,让他忍住不悲愤的高喝一声:“杀!” 雨渐大,不断冲刷城墙上血迹,血泊在积水中变得庞大,残存百姓东躲西藏,试图逃生,有人捡起掉落在地的盾牌、长刀,期望自己能够抵挡住杀戮,但一根射偏的箭矢就足以让他们丧命。 尸体堆积如山,一位女子怀抱婴儿,站在唐百川身边,泪流满面,小婴儿哭声时有时无,一旦哭声细弱,士兵立刻重重拍打,让他发出嚎啕哭声。 血水四面八方流淌,透过城门缝隙,一直蔓延到城门后面的街道上。 常龙手扶拒马,看血水流进来,一个平安符湿哒哒、皱巴巴从他脚边慢慢浮动,外面符纸打湿,敞开了里面包着的茶叶、大米——这是小孩用的压惊符,里面本还有盐。 他扭头看向小窦:“有没有消息?” 小窦退后数步,抬头看一眼城楼上方令旗,又走回来:“没有。” 暗红色城门落下阴影,重重砸在守城人身上,让他们沉重的喘不过气来。 他们从未体会过守城可以如此艰难。 常龙抬头看着头顶城楼,干巴巴的想:“左右为难啊。” 城楼上,程泰山冒险探出头,往城楼下看一眼,站直时,大滴眼泪滚出来,和脸上雨水、血水混在一起。 他一边杀敌,一边看向莫聆风:“开门吧。” 第474章 莫聆风摇头。 “开吧!”程泰山心急如焚,喉咙随之沙哑,但莫聆风的脸让血糊住,看不出任何真实的神情。 莫聆风没看他,杀翻一个敌军,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 程泰山抹去脸上血水,抬腿踹下去一个,正想问时机究竟是什么时候,嘴还没张开,忽然想明白所谓的“时机”——百姓死的还不够。 他心中悚然,惊悚之外,还有从心底泛起的畏惧——这个时候,莫聆风还能精准抓住时机,实非常人。 可百姓无辜,他实在无法漠然置之。 他一咬牙,收了刀,扭头开始往城楼下狂奔,从列队的士兵中穿过,浑身湿透地闯入知府衙门,猛地推开书房门:“邬瑾!” 他身上血腥气、火油气、生铁气,让风夹杂着雨水,一起刮进了屋中。 屋中与战场截然不同,每一样东西都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春瓶里一枝杏花随风而动,花瓣三三两两落在桌案上,越发显得花影沉静。 邬瑾在书桌前,穿春衫,披鹤氅,因伤风而头痛身楚,一只胳膊肘架在桌案上,手掌覆在额前,拇指、中指在额头两侧,揉按额角。 风惊花动,他鼻头一凉,也打了个喷嚏。 第402章 箭楼 邬瑾起身,正待拱手,程泰山已经冲进屋内,气喘吁吁站到邬瑾跟前:“去城楼!” 他伸手去解甲胄,手让锋利铁片划过,连忙低头将其拔出,再抬手去肩头摸绳扣:“唐百川用济州百姓攻城,莫将军说时机未到不能开——” 邬瑾脑中“轰”的一下,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猛地抓住他手腕:“用百姓攻城?” “是......” 邬瑾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唰”的褪去,拔腿就走,出了房门,直奔马房,牵马出府门,然而刚出府门,就发现自己昏了头——街道上全是整齐列队的士兵,他无法骑马通过。 程泰山几乎跟不上他,他停下时才赶上来,去取自己脑袋上的兜鍪想往邬瑾脑袋上扣:“姓唐的这禽兽,有朝以来就没出过这种玩意儿......” 他的声音响如洪钟,然而邬瑾没有听清楚,他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身体跟着在颤抖,丢开缰绳,果断往前跑。 他从林立的士兵旁穿过,大袖拂过刀鞘,卷过长枪,又拍在士兵铁甲上,士兵诧异地看着他的失态,他脸上惯有的镇定、随和、斯文,通通扫地,只剩下匆忙。 狂奔至城楼下方,他一脚踩进血水里,又逆着往下冲刷的雨水奔上城楼,一只脚迈上最后一阶,便有一截断臂抛到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只停了这么一下,浑身热血就往头上冲,让他眼前一黑,两腿打颤,一手扶住墙缘,勉强撑住身体。 城楼上厮杀惨烈,莫家军、永镇军尸体堆叠在一起,只能用身上不同的甲胄来分辨,箭矢乱飞,上下交错,还有火药随时炸开。 雨水连绵不止,落地便成红色,他抬头张望,满心茫然——莫聆风不在正楼。 与此同时,城楼下方的哭声钻入他耳中。 是小婴儿细弱的啼哭声。 不等他焦心,箭楼上传来如雷般的巨响,整个瓮城都跟着震动,瓦片石壁哗啦掉落。 是震天雷! 他蹲身躲避弹射过来的铁片,脱去宽大外衫,摘下幞头,从一具尸体上取下兜鍪戴上,再捡一把长刀,拿起来一看,刀锋上裂开一道口子,已经没有用处。 丢开手,再捡一把,却是短刀,靠刀柄部分不开刃,刀尖也卷了刃,并不锋利。 他来不及挑挑拣拣,一手紧握刀柄,站起身往浓烟滚滚的箭楼跑。 瓮城上尸体遍布,火随着油淌的到处都是,一个人跌跌撞撞跑向正楼,体力不支滚落在地,“噗”地咳出一大口血。 是种韬。 种韬血葫芦似的睁开眼睛,以刀撑地,试着爬起来,接连两次,膝盖都在半道跪回地上,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将他拽了起来。 邬瑾急急问道:“将军在哪里?” 种韬满脸黑灰,咬牙支撑,踉踉跄跄站稳,来不及去想邬瑾为何在此,立刻回答:“箭楼!” 邬瑾一颗心几乎坠到地狱里去。 箭楼? 震天雷炸毁的箭楼! 种韬提着刀,一瘸一拐去调兵力前往箭楼镇守,邬瑾则朝箭楼狂奔而去。 箭楼上下四层,本有一百一十个孔洞,此时坍塌大半,只剩下靠近内城的半截石壁还立着,满地瓦砾碎石,灰堆中掩埋无数尸体,不见活人踪影。 “砰”一声响,是一架云梯靠了上来,铁钩搭在城墙壁上,很快就会有大量敌军从此处爬上来攻城。 他张了张嘴,将“聆风”二字咽回肚子里——不能喊。 他站上废墟,急出满身虚汗,试图在一片废墟中寻找莫聆风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和莫聆风形影不离的游牧卿也不见踪影。 云梯“嘎吱”作响,有敌军正往上爬,眨眼就会到,而种韬调兵未归。 就在邬瑾五内俱焚时,忽然看到箭楼西侧二十步处,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攀在外墙垛口上,手指秀气纤细,用尽全力,扣住墙缘。 是莫聆风! 那只手险伶伶地攀住,手指尖血肉模糊,仿佛不知道痛似的,还在往上用力。 第475章 挂在此处的确实是莫聆风。 莫聆风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糊住她的眼睛,手上又湿又滑,无论她如何用力,手指都在一点点往外移。 她身侧是一架云梯——云梯上下断做两截,上端梯架没了车基支撑,紧紧贴在城墙壁上,游牧卿身背帅旗,一只脚勾住梯架,脸朝墙,倒吊在上面,两手扣住两侧木板,正在极力调转方向。 他一只手手掌被石块洞穿,使得动作越发艰难。 莫聆风使劲眨了眨眼睛,另一只手手指抠住石壁缝隙,已经快要坚持不住。 邬瑾立刻朝那只手冲过去,与此同时,云梯上翻上来一名敌军,没有看到距离较远的邬瑾,而是先看到了挂在墙边缘的莫聆风。 这名敌军冲过去,提刀便砍。 邬瑾如离弦之箭般赶到,抬腿便将其踹翻到城墙外,刚要伸手去拉莫聆风,又有一名敌军从云梯上奔了过来。 邬瑾不等他动手,手中短刀火速劈上对方胸腹。 刀锋划破绣衫,嵌入铁甲,邬瑾用劲将敌军抵出去四五步,随后两手抓住刀柄,抬脚猛地一踹,将敌军踹翻下去,刀随之拔出,带出点点血迹,落在他手上。 第三名敌军爬上云梯时,种韬带领援军到来,邬瑾弃刀探身,低头往下看,就见莫聆风仰着头往上,齿缝间全是血迹。 在她双脚下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 “聆风!”他伸手,抓住莫聆风手腕。 莫聆风身上铁甲便重四五十斤,再加上自己本身的重量,邬瑾一只脚顶住墙根,用尽全力拽着她,咬牙将她一点点拖上城头,最后狠狠一拔,一只手抱住莫聆风后背,两人齐齐跌倒在地。 “邬瑾。”莫聆风趴在邬瑾身上,喘息未定,雨水汇到她下颌,滴落到邬瑾脖颈中。 “别怕,”邬瑾迅速爬起来,捡起刀,护卫在她身边,“我在这里。” 莫聆风看向几乎被夷为平地的箭楼,再看邬瑾,就见邬瑾面白如纸,身上一件长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眼睛里闪着泪光。 她知道他为何事而来。 她愿意为他做出微小让步,他的血肉、她的血肉、莫家军的血肉,都将洒落在地,为黎庶铺开一条活路。 她伸出两只血手,取他手中短刀,邬瑾一直紧绷着弦,手一时竟松不开,缓过劲才松开手,将刀交给莫聆风。 莫聆风扭头看向种韬救上来的游牧卿:“开城门。” 游牧卿嗓音沙哑:“是。” 第403章 血战 城楼下,小窦仰着头,等候军令,等的脖颈僵硬,却只等来震天雷炸响。 他惊的一抖,片刻后,就见一面白色旗帜摇动一下,喊道:“右步军营一营应旗,上城楼。” 右步军营一营以白色军旗回应,士兵立刻冲上城楼。 常龙守在城门后期,耳中听着小窦的喊声,鼻子里火药气味浓烈,眼前血流成河,越发心急如焚——成门外百姓动静渐弱。 他跑到小窦身边:“有没有——” “没有!”小窦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挤出来的声音又尖又利。 话音刚落,城楼上,再次传来旌旗摇动之声。 是五色旗和皂色帅旗! 小窦一颗心在腔子里疯狂跳动,当即举起黄色中央军大旗,大喝道:“全军应旗!” 常龙猛地一抖,跑回前营,摇动红色军旗,左营摇动蓝旗,右营摇动白旗,后营摇动黑旗,全军应旗。 肃杀之气,瞬间弥漫,所有人都紧握兵刃,等待城楼上主帅命令。 莫聆风的声音里带着血:“众将士听令,开城门,救百姓!” 济州城内外,有转瞬即逝的寂静。 箭矢停下,刀枪不动,所有目光聚向城门。 打破寂静的是城门后方,强弩手拉开弓弦,弩箭对准城门口的声音。 常龙大喊:“开城门!” 十个士兵上前,分立左右,打开城门。 重达千斤的门扇在士兵肩膀下缓慢移动,打开一条缝隙,最顶端一具小小尸体如水中鱼一般倾泻而入,掉在地上,拍起巨大水花。 透过这一条缝隙,莫家军看到百姓们尸体,不分男女老少,高高堆起,血似朱漆,白骨折断,皮焦肉烂,发似乱麻。 常龙身后,忽然有士兵瞳孔震动,狐疑着喊了一声“娘”。 狐疑过后,撕心裂肺再喊一声“娘”,忍不住捶胸顿足,泪如雨下,要扑上前去,却被常龙死死按住。 国朝本应守护之人,他们本应守护之人,此时肉饼似的叠在了眼前。 莫家军中不少济州籍士兵瞪大眼睛,看向尸堆,后方看不到的营队中,也起了喧哗。 城门缓慢打开,这些已死之人开始倒塌,手臂、胳膊争先恐后从门缝钻入城内,还活着的人绝处逢生,手脚并用,爬上尸堆,侧着身体钻入门内,疯狂逃亡。 越来越多的人往上爬、往里钻。 就在城门一点点打开之际,城门外忽然传来惊恐呼喊,只听“砰”一声响,尸山受到重击,上方百姓跌落在撞车上,再滚落在地,来不及哀嚎,再一次往上爬。 城门在尸山后方“嘎吱”响了一声,打开的缝隙更大,尸体倾入门中,堆积在拒马前,活人连滚带爬,进入城内,跌跌撞撞,从士兵身边跑过。 第476章 “轰隆”一声,城门被彻底撞开,还活着的百姓踩在尸骸上狂奔,后方永镇军如潮水般涌入,爆发出巨大的杀喊声。 莫家军弓箭手拉开弩弦,等待百姓过去后射出铁箭,最靠近百姓的一名士兵头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轰然倒地——永镇军假扮百姓,夹杂在人群中进城! 眨眼间,莫家军便倒下六人,假扮百姓的敌军又在瞬间混入人群,东躲西藏,等待时机动手,令人防不胜防。 雨骤然停下,满地鲜红。 前方永镇军还在源源不断攻入,常龙带着先锋营,刀锋拼杀出火星,一股血气涌入喉咙,两眼通红,不再等待百姓通过:“发!” “嗡嗡”声不绝,强弩齐发,射出根根铁箭,穿透铁甲,钉入敌军体内。 莫聆风手握长刀,自城楼上飞跃而下,身后帅旗猎猎作响,下方百姓乱成一片,无人让开道路,反倒有几人围了上来。 她一眼看穿正对着自己的百姓是敌军伪装,但不动如山,直到这几人亮出兵刃,才忽然动手,和游牧卿一起,将这几人斩杀当场。 血滚烫溅在百姓身上。 莫聆风嘶声大喊:“唐贼害民,暴内陵外,畏强欺弱,莫家军随我讨伐!杀!” 帅旗摇动,一声令下,整个济州城内吼声雷动:“杀!” 战鼓忽然擂动,震的山摇地动,莫家军丢弃盾牌,迅猛冲出城门,铺天盖地压向永镇军,拔刀拼刺,奋力杀敌。 永镇军没想到莫家军竟如此强悍,以数十倍之众,立刻上前围杀,刹那间,城内外都是杀喊声。 “杀唐百川!” “为民报仇!” 声声怒吼,从士兵口中喊出,哪怕已经力竭,也不敢有片刻停歇,莫聆风身骑战马,冲在最前方,游牧卿身背帅旗,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唐百川骑在马上,见莫家军如同利箭冲入阵中,来势汹汹,冲乱军阵,立刻下令,正面迎敌,自己往后撤去。 城楼上,邬瑾站在墙边,紧紧盯住下方,查看永镇军骑兵、步兵、主力军,以及帅旗位置变化,吩咐种韬:“鹤翼阵,左右包抄,中营冲击擒帅,骑兵前,步兵后。” 种韬得莫聆风军令,城头上以邬瑾为主,立刻举起令旗,按照命令,依次晃动。 “弓弩手上城楼,射程一百五十步。” “是。” 城楼下弓弩手迅速上城楼,在城头垛口拉开弓弦,对准队伍整齐的永镇军中后方射箭。 邬瑾目不转睛,紧盯战场:“左翼收拢!” “是。” “弓弩手向东再推二十步!” “是。” 这一场血战,持续整整两个时辰,士兵满手鲜血,连刀柄都几乎握不住,刀锋卷了刃也无人停下,莫家军不死不休,以寡敌众,生生将永镇军从十万余众逼杀到三万余人。 整座济州城都被血肉包围,满地散乱旗帜,战马倒地,永镇军丢盔弃甲,兵败如山倒。 唐百川以阴险毒辣之计打开城门,却没料到莫家军如此勇猛,始终不乱,以一营之熟聚集厮杀,并且城楼上有人观望下方战势,以五面令旗指挥五军去向。 此时此刻,五军人马不足五千,却能以合围之势,将他们包围。 他数声怒喝,也难以让军心凝聚,见莫聆风带领中军直奔他而来,当机立断,带领心腹,杀出重围,从官道逃向望州。 踏上官道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停止追赶的莫聆风。 这一战莫聆风惨胜,济州城内兵不足万,只需立刻调集兵马,便可彻底攻下济州。 到时候,他依旧是赢。 第404章 战后 大战停,硝烟未散尽,满目疮痍。 城内外一片寂静,天色已暗,邬瑾力竭,倚靠着潮湿冰冷的石壁,喘息难定。 战时他还不觉身体不适,此时静下来,身上痛楚立刻袭来,头一抽一抽痛到极致,胸腹中气息乱蹿,翻江倒海。 他伸手取下沉重兜鍪,让脑袋松快点,手指张开,将散乱鬓发梳向发髻,目光看向下方。 下方火光点点,犹如疏星,士兵撑着刀、枪,在遍地尸体中寻找伤兵,送回城中医治。 山光水影,尸堆残兵,重重交织,战场的惨烈,仿佛被刻意掩饰在夜风中,能让活人不那么悲痛、怅然、孤独,可以慢慢收拾自己的心绪,继续在乱世中沉浮。 但还有声音令人无法忽视。 痛呼、低泣的声音,铁器与铁器碰撞的声音,余火舔舐攻城器的声音,脚步在血泊中拖曳的声音,全都是修罗地狱发出的恐怖之声。 邬瑾直起身,抬手揉捏山根,头痛稍有缓解时,才发现左臂衣袖挺括,竟是让血浸透了——他这才想起大半个时辰前,一支箭从他身边擦过,当时并未觉出痛意,以为侥幸躲过了。 他耸了耸左肩,疼痛立刻传来,压过头疼,让他不由“嘶”了一声。 种韬连忙伸手扶他:“邬知府,下去吧。” 邬瑾点头,抓住种韬手腕,两人几乎是相互支撑着迈开步伐,一个石阶接一个石阶往下迈。 城楼下方,惨状更甚,纵有暗影笼罩,也令人瞳孔震动,尸体占据济州,活人成为少数,孤孤单单站立在各处。 邬瑾松开种韬的手,一时不知如何下脚。 莫聆风走过来,用一只血手拉住他,送他出无间地狱:“回去歇一歇。” 第477章 游牧卿抬脚跟上,莫聆风摆手:“传令轮番休息。” “是。”游牧卿停下脚步,后背靠住石壁,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揣着受伤的手,前去传令。 所有人都很疲惫,街道两侧死里逃生的百姓,征愣着坐在地上,不知如何自处,劫后余生,并无几分喜悦,更多的是茫然——短短一日,生死逃亡,与亲人阴阳两隔,抵得过他们半生悲苦。 莫家军抬着永镇军伤兵从他们身边路过,扛着百姓尸体从他们身边路过,那种四处蔓延的悲痛和窒息,让他们慢慢回过神来。 有人起身帮忙,背起伤兵送往医馆,忙碌的士兵里有了百姓身影。 莫聆风走过时,百姓们也跟着忙了起来,几个女子捡拾地上的铁器放到太平车上,听到士兵叫“莫将军”,连忙站起来深深福了一礼。 穿斓衫的书生拱手,穿短褐的一揖,全都恭敬至极。 莫聆风无声前行,直到走过所有百姓,才对邬瑾道:“没开城门时,他们还痛骂我,你说他们究竟是善还是恶?” 邬瑾低声道:“佛说一心开二门,一个是心真如门,一个是心生灭门,有善有恶,大约是如此。” 两人说着伤势,慢慢走入知府衙门,程泰山在战场未归,三个文官病的昏昏沉沉,愁的满府打转,听到莫、邬二人回来,进了邬瑾暂居的书房,却不敢上前。 屋中寂静,莫聆风让邬瑾在四方桌边坐下,俯身低头,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他是伤鹤,是病松,额头滚烫,又在高热。 她找来剪子,剪开他的衣袖,洒上伤药,再将里衣裁剪成条,紧紧扎住伤口,才走到衣架旁,摘兜鍪,解铁甲,坐在椅子里。 邬瑾也起身,蹲到她身前,给她卷起膝裤,脱下鞋袜,给她包扎脚踝伤口,让她趿拉着鞋休息片刻,重新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互看一眼,无声一笑,带着几分无奈。 太累了。 累到无暇顾及身上的伤痛,无力再走半步,连开口说话都是一种奢侈,头脑昏沉,肩头如压泰山,两手酸软无力,两腿颤抖麻木,更兼心上大石垒垒,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身体好像在椅子里一点点坍塌,神魂跟着瓦解。 只剩不到五千人,望州援军,不日便到,济州和高平寨,该取哪一头? 舍弃济州,回宽州——宽州无码头,粮草难济,若遭围困,死路一条。 舍弃宽州,救济州——宽州是莫家根本所在,高平寨一旦撤兵,金虏立刻便会趁虚而入,届时前狼后虎,更是自绝生路。 片刻后,莫聆风恢复了一点力气,平静道:“唐百川这一计,真是意想不到,此事在望州恐已传开,新帝为平悠悠众口,定有处置。” 邬瑾本想摇头,哪知头一动,脑子里像是煮沸了一般,痛的无力言语,静候半晌,才道:“国朝正需这等豺狼,纵然处置,也是先调转他处,不过三年,便会复用,而且唐百川这样的人,也不怕口诛笔伐。” “他只怕死。” “是。” 两人谈起生死大事,也如话家常。 莫聆风望着头顶藻井,一圈一圈、一层一层、一格一格,相互套叠,像是跳不出去的陷阱。 她算着时间:“唐百川快马加鞭,请示新帝,调动强兵,六日足够。” “是,六日......”邬瑾眼皮耷拉下来,面颊起火,烧的通红,脊梁挺不直,一点点佝偻下去。 门外传来程泰山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很快就迈过门槛,走进屋中,拖动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往后一仰,出一口长气:“撤回宽州,粮草还能支撑两个月。” 话音刚落,黄韫书便已拖着病体冲进屋中,气喘吁吁看一眼屋中三人,焦急之色,溢于言表:“没有破局之法?” 在莫聆风入府之后,他们便问清楚了局势,戚昌沉得住气,何卿胆小如鼠,只有黄韫书一刻都不能等,见程泰山回来,赶着来问个究竟。 无人回答,他来回踱步,一刻也无法静心:“去宽州也是死局,不如留在济州——” 他眼睛一亮,右手握拳,击在左手掌心,不敢看莫、邬二人,注视程泰山:“逃!现在码头外无人围守,可以坐船逃!” “谁也不许逃,”程泰山起身走到门口,倚着门叫下人送三份吃食进来,再慢吞吞走回来坐下,“撤回宽州。” 黄韫书急道:“撤回宽州并非上策!新帝会痛打落水狗!” 程泰山扫他一眼:“我的家人都在宽州,莫家的根也在宽州,与其败在济州,不如在宽州静待时机。” 第405章 兵分两路 黄韫书想起程泰山是宽州人士,一大家子人都在宽州。 屋中坐着的邬瑾也和程泰山一样。 逃出济州,看来是行不通了,他找椅子坐下,拿出帕子,揉眼擦鼻,抹去涕泪,嘟囔着道:“要不然兵分两路,你们去宽州……” 话未说完,他忽见莫聆风目光冰冷,似有斩杀逃兵之意,顿时提心吊胆,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沉默之下,下人送来热汤面,战场上撤下来的三人围桌吃饭,一碗热汤下肚,神情都有了缓和。 下人收拾碗筷,莫聆风走到净架旁,取邬瑾巾帕,将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再将帕子扔到水盆里:“程知府,请你走一趟,传我军令,在中堂聚将。” 第478章 程泰山连忙起身往外走,心头不知不觉一松——莫聆风一定早有章程,才能如此镇静。 不到一刻钟,济州城内游牧卿、小窦、种韬、常龙、盛楠便聚在知府衙门中堂,等候军令。 莫聆风坐在首座,手中捏着半边铜虎符,手指摩挲虎符铭文。 她慢条斯理安排守城事宜:“盛楠守南城门,常龙守西城门,窦兰花守北城门,各自兵五百,余下兵马由种韬调度,守东城门。” 四人起身,拱手应下。 莫聆风看向游牧卿,手中虎符转动一圈:“游牧卿。” 游牧卿起身拱手:“末将在。” 莫聆风目光聚成两簇冰冷的光:“唐百川回望州,向天子索要兵马,来去之间,快则六日,慢则十日,今天是三月初一,给你四日来回,三月初五子时前,高平寨兵马到此——” 她扫一眼在座众人:“取望州。” 坐在程泰山身后的黄韫书“蹭”地站起来:“疯——” 话音在莫聆风目光中戛然而止,他慢慢坐了下去,心道:“疯了,这几个残兵,加上一万兵马,便敢取望州。” 望州深沟高壁,有码头,粮草充足,一万人马,连围城都不够。 坐在末座的戚昌也是满脸惊讶,暗道莫聆风是强弩之末,打算破釜沉舟一搏,可她这一搏,对他们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扭头看一眼门外站着的何卿,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何卿不敢见莫聆风,只在门外站定,听莫聆风狂妄之言,眼前已经闪过自己的死状,两腿发软,强撑着才没倒下。 游牧卿应声上前,双手去接虎符。 满脸病容的邬瑾忽然起身,快步上前,将虎符截在手中:“我随军走一趟,两万军马,都可带来济州,高平寨所储攻城器,皆可动用。” 黄韫书又忍不住尖着嗓子叫了起来:“那宽州怎么办,要是金虏打进宽州,济州岂不是腹背受敌?” 莫聆风看他一眼:“黄知州的伤风看来是好了,种韬,带他们去东城门帮忙。” 种韬应声,伸手攥住黄韫书的胳膊,将他夹了出去,戚昌十分知趣,也跟着起身告辞,何卿早在莫聆风开口之时,就已经跑了。 屋中短暂安静,邬瑾开口道:“我来守高平寨。” 程泰山还是把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我和你一起去,程家男儿,可以一用,火药也可以带来济州,就说是此次缴获的战利品,学着造了几个,以后光明正大的用。” 邬瑾摇头:“没有将士的城池,都是空城,多一个少一个都没有差别,将军放心,我守的城池,也牢不可破。” 莫聆风点头。 她相信他能孤身守住高平寨,如同他相信她能夺下望州。 游牧卿迅速点整队伍,牵来战马,邬瑾已经更换衣物,将手臂伤口紧紧包扎,穿上一身干净襕衫,因伤风恶寒,穿了御寒鹤氅,翻身上马。 莫聆风立在府门阶前送他,廊下两盏红灯笼,余光照着邬瑾面容,将他五官排布出刀削般的线条,眉目却很温柔。 邬瑾回眸一望,笑了一下——他看她站在灯下,身披宝光,威严尊贵,凤眼熠熠生辉,脖颈间金项圈光华满目,和第一次相见时一样。 十三年,他跨过他们之间的天堑,走到她的身边。 他郑重道:“再会。” 莫聆风手指微微一颤,眼中微光一闪而过,哑着嗓子道:“再会。” 再会两字,轻描淡写,却又万分沉重。 取望州是九死一生,守高平寨同样是凶多吉少。 此一别,也许再不能相会,再不能同看梅子青,花事浓,一旦细想,便是满心痛楚。 邬瑾转回头,扬鞭打马,疾驰而出。 一行百人,披星戴月,马不停蹄赶往宽州。 宽、济两州必经之道上,有五匹马拴在树上,低头吃草,石远腰间插着马鞭,两手打开,两条腿站个“八”字,拦在刘博玉身前,又将程廷挡在身后。 宽州与济州无异,已成孤岛,城中粮价昨日飞涨,侯赋中有心忠诚,无力报国,被迫登上贼船,开仓放粮,平定粮价,直至今日,城中黎庶都还太平。 无人知晓济州消息,只有等胜负两清,大事尘埃落定,他们才能从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困局中挣脱,知道谁才是赢家。 但聪明人明白,无论谁赢,国朝已无太平,宽州失莫家军,金虏便会攻城掠地,国朝失济州,战事便会迁延不断,长达数年。 程廷、石远、刘博玉,常在此处等候济州动静。 刘博玉伸手挡住身后苏名泉蠢蠢欲动的尖刀:“粮价波动,是人心惶惶之故,与我无关!” “呸!”程廷从石远身后探出头来,狠狠啐他一口,“你的脑子是豆腐渣掺屁做的,除了银子什么都不想,我两只眼睛看到你那条狗从米行出来!” 刘博玉那张看起来十分亲和的圆脸,再也和气不起来:“程三爷太跋扈,我刘家是商户,就低贱的连米行都不能进?” 程廷立刻点头:“对!你记着三爷的话,宽州乱,先拿你祭旗!我爹反正是反了,成事了我飞黄腾达,天大的事也有人给我兜着,杀你算什么,败——败不了!” 刘博玉这墙头草,听了“胜败”之言,脑子里立刻转了个圈,决心不在此时得罪程廷,正要赔笑几句,揭过此事,耳边忽然传来马蹄翻盏声。 第479章 他猛地看向官道,眼里射出两道热切的光——他有船,有漏舶商队伍,比别人更快知晓情势,就可以在最快的时间里改换靠山,屹立不倒。 第406章 宽州 程廷瞬间把刘博玉抛在脑后,死死盯住济州方向,两条腿往前跑了几步,又停下来。 他两手汗津津地取下马鞭,把鞭尾折了两折握在手中,又觉不妥,弯腰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刚开刃的匕首。 匆忙之间,刀锋划破细布白袜,割开一道血痕。 他没有察觉,快步走回石远身边,幞头边缘迅速被汗潮湿:“你快去我家传信,让他们——” 他咽一口唾沫:“准备走。” 自济州开战,程家作为逆贼之一,已经做好逃亡准备,先让家中小辈藏到石家,再偷偷前往济州,从码头离开。 不能走的便留下。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不必怨天尤人。 他扭头喊胖大海:“你去知会种家。” 胖大海也知形势逼人,只说了一句“三爷小心”,便和石远一起上马,策马离去。 路旁只剩下程廷、刘博玉、苏名泉三人,都解下缰绳,握在手里,做出个在此放马的模样。 三人还没摆好姿势,前方已经扬起阵阵烟尘,数骑飞驰而至,在最前方的人,程廷看着好像是邬瑾。 不等他细看,一队人马已经驰骋而去,扬起的尘土片刻才落下,露出两张惊愕的面孔。 刘博玉看向程廷:“三爷,刚才过去的那位,是不是邬知府?” 程廷将匕首插回靴筒:“是你爹。” 他翻身上马,打马追去,心中不安如同纸上火洞,越燎越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邬瑾至关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离开莫聆风,此时回宽州,一定是济州出了大问题。 在他冷汗涔涔时,邬瑾一行已到朔河边,朔河河水高涨,吊桥放下,河水立刻没过桥面。 马蹄踏起水花,打湿众人鞋履衣摆,无人在意,径直入内。 一名娘子军守在城头,见邬瑾前来,立刻引路:“殷都统制在城头。” 邬瑾纵马至城头下,勒马时身虚神疲,险些从马背上滚落,游牧卿从马背上纵下,牢牢擒住他手臂,将他接下来。 邬瑾稳住身形,正要上城头,殷南已经听到动静,奔了下来,面无表情扫视邬瑾:“姑娘呢?” “兵符,快!”邬瑾取出兵符,示意她拿另一半。 殷南从腰间取出兵符,交给邬瑾,邬瑾将两块兵符相合,背部榫卯一一嵌入,最后合为一只伏虎,显出莫字。 他紧握虎符,发号施令:“速率大军、火药、兵刃、粮秣,三月初五子时前到济州!” “是。”殷南对莫聆风的服从,不带任何疑惑,不问高平寨何人来守,立刻前去传令。 两万兵马,不到半个时辰便集结完毕,堡寨中火药、兵刃等物全都搬上太平车,火速出堡寨,前往济州。 留给邬瑾的,只有一百后营士兵和无数旌旗。 高平寨外,程廷看大军出动,急的原地打转。 等大军离去,他抬头就见邬瑾站在高墙内,不知在吩咐士兵何事,连忙打马上吊桥,不料吊桥上方铁链,竟“哗啦”一声,开始慢慢滑动。 “邬瑾!”他心中不由一慌,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同时快马加鞭,跑上吊桥。 吊桥一点点拉动、倾斜,马急冲过去,却在半道连人带马往下滑去,程廷一声嚎叫,伏在马背上,两手死死挽住辔头,吊桥顶端挑起来的河水悉数倾在他身上。 “驾!”程廷心里发麻,两腿用力夹紧马腹,催马快跑。 黄花马撒开蹄子乱奔,在吊桥彻底升起前,跑出吊桥,一头撞在石柱上,程廷随之飞出,两只手仍旧牢牢抓住缰绳不松手。 黄花马拖拽着程廷往前又奔了十来步,程廷后背着地,先摔了个七荤八素,又被拖的皮开肉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勉强坐起来,眼睛使劲一眨,才看到邬瑾已经到了眼前。 他看看邬瑾,再环顾四周,发现整个高平寨,已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和孤岛。 “邬瑾,”他撑着邬瑾的手站起来,疼的龇牙咧嘴,“怎么回事?” “没事,换了衣服我送你出去。”邬瑾扶着他往中帐走,让跟着自己的小兵取两身衣服和伤药来。 事发突然,宽州城内百姓还未回过神来,金虏更无从得知消息,高平寨至少能有一晚的安宁——等到明日炊烟该起时,便瞒不住了。 他不能让程廷呆到这里。 程廷驼着背走了一气,到中帐坐下,忽然发现邬瑾形容狼狈——眼睛下面一圈青,嘴边一圈青,满脸病容,衣裳皱皱巴巴,左臂带伤。 他张着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邬瑾从小兵手中接过衣裳,递给他一套士兵穿的短衫:“没败。” 程廷肩膀瞬间耷拉下去,长舒一口气:“还好,我不回去,我在这里帮你。” “衣服脱了,”邬瑾取来伤药,“不用,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没区别。” 程廷在春寒中脱的光溜溜,打着哆嗦穿上膝裤,将后背留给邬瑾:“有区别,多一个人,吃饭香。” 邬瑾看他后背渗出一片血珠子,油皮揭掉一层,不是大事,但也挺疼。 他将帕子捂在酒坛子口上,倒转过来,浸湿帕子,慢慢擦去血迹。 第480章 程廷疼的一哆嗦,咬牙忍住,后背从火辣辣变成冰凉一片,等金疮药粉撒上去,又是一个哆嗦。 “我看你胳膊也伤着了,等会儿我也给你换个药。” 邬瑾放轻手上动作:“好。” “你都上战场了,我爹那个武夫肯定也不会闲着,他有没有伤着?” “没有,”邬瑾用大块的白色细布,从程廷前胸缠到后背,将布头掖进去,“穿上吧。” 程廷小心翼翼穿上短衫,伸手一捻袖边:“还挺暖和。” 他拿起剪子:“我给你换药。” 邬瑾点头,脱去长衫和里衣,露出左臂,程廷拿着剪子,剪开布头,轻轻一拽,没能拽动——伤口一再裂开,布条已经黏在伤口上。 他试着加大力气撕扯,一边动作,一边看邬瑾脸色,邬瑾没有喊痛,他自己先出了一层汗,牙齿发酸。 硬着头皮将布条扯下,他学着邬瑾的样子拿起酒坛,用干净帕子盖住坛口,倒转过来,“哐当”一声,酒撒了个干干净净。 他“哎”的一声,手忙脚乱放下酒坛子,拿起湿透的帕子就往邬瑾伤口上盖,冰凉酒水顺着帕子滴滴答答往下淌,流的到处都是。 邬瑾忍不住“嘶”了一声:“你还是回去吧。” 第407章 埙声 程廷不肯离去——堡寨无人,邬瑾独在此处,当真可怜。 他自知头脑不够,不能破此必死之局,跟在邬瑾身边,吃饭喝水,绝不多言,眼看邬瑾自撰一良方抓药服下,为他捏着一把大汗,也没开口。 两人宿在中帐,抵足而眠,他揣着满腹心事,一觉睡到寅时末刻,忽然惊醒,猛地坐起来一看,邬瑾并未猝于良方,已经起床。 子丑之风渐微,隔间外亮着一点灯火,他趿拉着鞋,穿上短衫出去,见邬瑾刚剃完下巴上一层青,正在用帕子擦脸,脸色大为好转,只是面颊瘦的凹了进去。 “李一贴该收你做徒弟。”他走过去,从邬瑾手里接过帕子,先就着盆中热水洗脸,再大嚼齿木,又跑去官房撒一泡尿。 走回来坐到四方桌边时,邬瑾已经沏好了茶,放到他面前,问道:“城中粮价如何?” 程廷捧着茶盏喝一口:“无大碍,侯赋中压下去了,还有盐涨了两成,茶叶翻了十番,都不是大事。” 早在先帝驾崩时,盐茶榷场便已经关闭,盐茶都由济州码头进来,在济州被围后,茶叶因为不曾多储,一路飞涨。 但无茶可喝,确实不算性命攸关的大事。 后营送来大碗肉粥和蒸饼,两人对坐同食,吃完后,邬瑾手持大纛,登上城头。 天是玉色,日光未出,风尚寒凉,程廷迎风打了个硕大的喷嚏,拽起袖子擦了擦鼻子,帮邬瑾将大纛插上城头最高处。 皂色大纛,高插城头,旗面招展,随着旗面招展的方向望去,只见尘土飞扬,沙砾夹杂着白骨,在地上滚动,落入沟壑,翻起更大灰尘。 风声呼啸、白骨相击、绿草伏低,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倒像是乐章。 程廷极力将目光放远,直到天地汇成一线,也没有见到金虏踪迹。 “看来金虏也被打怕了,一退到底。”程廷放下心。 邬瑾摇头:“金虏虽然国力不济,暂不能攻城,但百里之外,仍屯有少量强兵,常有斥候在外刺探,一旦发现寨中无人,立刻就会出动。” 他伸出一只手,抚摸冰冷的墙缘:“今日炊烟不起,我们连一百金虏都抵挡不住。” 程廷立刻心跳如擂鼓,害冷似的打了个哆嗦,身上却热出一层牛毛汗,看着在地上滚成一团一团的风,深吸一口气,从嘴里呼了出来。 “我们要守多久?” 邬瑾知道莫聆风必在初六进攻望州,以奇兵巧夺不设防的望州,今日已经是初四,胜负后天就能分晓。 消息最晚也会在初九送到。 初九日没有济州传信,便不必再守了——如果他们能坚守到那一日。 他答道:“守到初九即可。” “那没几天。”程廷口干舌燥地冲着邬瑾一笑,见邬瑾神色自若,稍稍放下心来。 天逐渐放亮,风也渐定,一轮红日从地面涌出,照的满地金光,豪无遮蔽。 程廷心道:“天公不作美。” 若是前几日那样阴雨连绵,湿云漫漫,金虏难出黄沙地,高平寨异状也许能隐藏的更久。 他又想金虏消息闭塞,一定还不知道莫聆风已经反出宽州,更不会正好今天派出斥候。 两人在城头枯站半晌,到午时程廷看邬瑾精神不济,便押着他去喝药休息,自己在大纛旁和士兵再站半日。 果真如他所愿,一日无事。 他心里一松,人也跟着没了形状,一步迈下去三个石阶,直奔中帐。 屋子里正要开饭,小兵送来一瓮烂羊肉,一碗干萝卜,一盆干菜包子,摆上桌面——后营看程廷的体型,估算了他的肚量,让那一盆包子冒了尖。 碗盘不丰盛,但是量大,程廷去洗了手,从邬瑾手中接过碗筷放到桌边,拿起个包子大咬一口,抬头看向小兵:“有酒吗?” 小兵望向邬瑾,见邬瑾点头,答了一声“有”,小跑着出去,片刻后拎进来一坛黄酒和两个大碗。 程廷吃完手里的包子,倒上一碗往邬瑾面前送,邬瑾摆手:“我不喝。” 第481章 于是酒碗没有落地,转了个弯又回到程廷面前:“忘了,你伤风,我也少喝点,免得误事。” 他起身给邬瑾舀一碗羊肉汤:“多吃点,吃完饭我眯一会儿,今天晚上我守,你睡觉。” 邬瑾拿起筷子,夹住羊肉:“好。” 他吃完这一大碗羊肉就饱了,又强逼着自己再吃一个干菜包子。 程廷胃口好,连吃带喝,将剩下的羊肉汤吃完,又往肚子里塞了四个干菜包子,最后一口喝掉酒碗里的黄酒,擦干净嘴,站起来往隔间走:“我歇一歇。” 他吃饱了就睡,睡的不舒坦,蜷缩着身体,脑袋埋在臂弯里,鼾声不断,迷迷糊糊的,耳朵里听到埙声。 他勉强睁开眼睛,拥着被子坐起来,伸手抹去睡出来的汗,脑袋还和浆糊似的转不动。 谁在吹埙? 聆风回来了? 不是,难道是邬瑾? 他垂下两条腿,赤脚插进鞋子里,醒了醒神,惊觉不对——邬瑾不会吹埙! 他连忙弯腰提起鞋跟,从衣杆上拽下皂色短衫穿上,边系衣带边大步流星往外走:“邬瑾?” 夜幕低垂,似乎是戌时初刻,邬瑾已经出了中帐,正往城头上去,听到急促脚步声,停步回望:“醒了?” 程廷一口气冲到邬瑾身边,气喘吁吁,耳边埙声越发清晰,是从寨外传来的:“金虏?” 邬瑾继续往上走,一直走到正城楼上,放眼一望,并未见到敌军踪迹,再留神细听,除了埙声,没有其他风吹草动。 而埙声呜咽不止,似是在附和风声。 他心中一动,想到那个叫泽尔的羌人。 “应该是泽尔,”他告诉程廷,“羌人信奉天地神灵,埙声不会有太多曲调。” 程廷紧握着的拳头松开,两手在衣裳上擦了下汗:“聆风吹埙更没曲调,整个就是鬼哭狼嚎,不吹更好。” 邬瑾摇头:“我倒是想她多吹一吹。” 两人边听边沿着城墙巡视,一轮明月高挂天边,清光四射,照着下方刨开泥土,拖出白骨的野狗,不远处一只白肩雕立在垛口上,两肩白羽,头尾黑褐色,尾羽在月色下缀着紫光,低首用灰喙剔翎,见人走动豪不惊慌。 埙声停下,程廷走近看雕,那雕倏地展开双翅,伸长两只钢爪,厉叫一声,冲霄而起,破风而去。 邬瑾猛地停住脚步,目光如炬,射向城楼外。 第408章 不速之客 程廷仰头看白肩雕离去,一根黑色短羽拍到他脸上,他伸手捏下,刚想拿给邬瑾看,就见邬瑾双手撑住墙缘,上半身往前倾,聚精会神看向远处。 远方梁涧交错,西翼缓,东翼陡,月光照射,西翼落下大块阴影,人会藏在哪里? 埙声忽止,白肩雕惊走,是羌人的缘故,还是金虏斥候要一探究竟? 他收回手,直起身,大步走回正城楼,低声吩咐士兵:“传令所有人上城楼戒备,张弓搭箭,十步一人,迷惑敌军。” 随后他看向跟上来的程廷:“匕首给我。” 程廷先是一愣,然后把匕首拔出来,交给邬瑾:“出什么事了?” 邬瑾看他像只大鸟似的杵在一旁,收拢翅膀,探头望他时,小眼睛里带着一无所知的清澈。 但大鸟扇动翅膀时,也能把人扇出去十万八千里。 他收起让程廷下城楼的话,低声道:“有人靠近。” “几个?” “如果是斥候,不会超过五个。” “会不会是突袭?” “突袭的动静不会这么轻,小心,见机行事。” 程廷的大脑袋点了又点,团团转了一圈,找到一根缚旗用的木棍,拎在手里掂量两下,认为十分合适。 两人再次走向西侧,正城楼有箭光,斥候会避开,西侧城墙曾经倒塌重建,一直是高平寨弱点。 倘若斥候察觉高平寨无人,派人爬上来查探,这里就是最佳地点。 邬瑾带着一把没沾过敌军鲜血的匕首,靠着内城墙行走,脚上皮靴落地有声,他便单脚站立,躬身脱靴,再换一只脚脱下,只穿细布白袜踩在石板上,弯腰将黑革军靴提起来,靠墙放着。 程廷有样学样,脱鞋行走,一只脚落地,立刻冻的抬起来,再试试探探放下去。 明月下,地上像是下了一层霜,人走在其上,彻骨寒凉。 邬瑾走的极慢,到达重建过的城墙处时,一点点靠过去,蹲在城墙下方暗影中,从垛口往外看。 程廷走到他身后,跟着蹲下去,缩成庞大的一团。 时辰越晚,周遭越是寂静,越是落针可闻,等了四刻钟,邬瑾听到“叮”的一声,是挠钩嵌入墙缝中的声音,他呼吸随之一颤,又迅速平复下来。 在这一声过后,再无声音传来。 程廷先以为是风将什么东西刮到了铁器上——高平寨外,不止发生过一次战斗,有铁器遗留在外,并不奇怪。 很快他知道自己想错了——刚才没有大风。 他立刻握紧木棍,细听下方动静。 足足半晌,才传来细微的衣物在城墙壁上摩挲的声音。 邬瑾听声挪动位置,静静等待,程廷见了他的动作,也跟着动。 攀爬城墙的人速度轻而快,不断用挠钩上行,窸窸窣窣的攀爬声、细小石块滚落声,越来越清晰,呼吸声由远及近,最后近在咫尺。 第482章 程廷手心出汗,蓄力在手,做出攻击姿态,邬瑾纹丝不动,只有眼睛很亮。 与此同时,一条劲瘦人影,冒出头来,轻巧翻过墙垛,两只脚落地的一瞬间,邬瑾骤然而起,挥刀过去。 来人机警,听到风声就地一滚,一根木棍紧随其后,以雷霆之势朝他砸来。 他一把抓住木棍,使劲一拽,没能拽动,立刻借力起身,将使棍的人扑翻在地,迅速拔出腰间尖刀往下刺去。 刀在半道停住,因为另有一道冰冷刀锋,横在了他脖颈前。 就在他停手之际,程廷扬起巴掌,躺在地上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这一巴掌,深得程泰山真传,“啪”一声脆响,把对方脑袋打的偏向一边,脸都肿了。 等这一巴掌打完,他借着月色一看,惊道:“泽尔!” 泽尔肤色黝黑,脸上有细汗,头戴毡帽,垂着辫发,穿身麻布长衫,衣摆掖进腰带里,腰上挂两块火石,外面套件羊皮褂,束着裤腿,穿双麻鞋。 泽尔坐在程廷身上,失神片刻,耳朵里嗡嗡作响,看着满脸歉意的程廷:“是你——” 他试图回头看劫持自己的人是谁,但刀锋始终没有移走,直到程廷出声,他才知道是谁。 “邬瑾,是泽尔。” “大军不在?”泽尔伸手,拨开邬瑾手中匕首,站起身,看看空荡荡的城头,“还是什么计谋?” 话说完了,他才状似不在意地看邬瑾一眼。 邬瑾穿一身皂色短衫,本就风雅俊朗,再让这一身利落短装束的身形颀长,越发显得细腰宽膀,丰神俊逸。 “哼,”他鼻孔哼出两条冷气,吹毛求疵,“你们汉人不是很讲究衣冠,怎么你们连鞋也不穿?” 程廷爬起来:“你不说,我都忘了。” 他冻的吸了下鼻涕,跑回去拿鞋。 泽尔从垛口取下挠钩,收起绳索,捆在一起,左手提着,走到邬瑾身边时,右手攥起拳头就朝邬瑾挥去——这一拳,他早就想打了! 邬瑾对他这一拳似乎早有预料,连退两步,避开他的拳头。 泽尔再次上前,手上假意动作,抬腿横扫,结果“啪”一声,踢到程廷腿上。 程廷连滚带爬夹在他们中间,挨了这一腿,痛的面目狰狞,挥动两双靴子:“别打,别打,都是自己人。” 泽尔收回拳头,甩了甩手:“莫聆风在哪里?” 邬瑾从程廷手中拿过靴子,蹲身穿上:“称将军。” “我不是她的兵,”泽尔喊了一句,“我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不着。” 邬瑾起身向正城楼走,没有理会他的喊叫。 他知道泽尔在看他,还是个好强要面子的看法,强压住心中的怯意和慌乱,像个孩子,以为声音足够大,就可以掩饰内心。 他猜想泽尔在别人面前,一定不是这样,只因莫聆风是他的神,能引出他卑微之处。 “莫聆风去哪里了?”泽尔追上来。 邬瑾扫了他一眼,还是没开口。 程廷有心化解尴尬,但邬瑾的眼风也扫过了他,他从中察觉到不悦,伸手摸了摸鼻子,闭紧嘴巴。 泽尔皱眉:“你不说话,看来你也不想知道我来干什么?” 邬瑾停住脚步,转过身,直视他的眼睛,再往前一步:“你杀了金虏斥候。” 泽尔往后退一步,退过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处在了下风:“没有。” “你身上有血腥味,”邬瑾伸手指向泽尔腰间挠钩,“这是金虏的挠钩,上面刻有军号。” 第409章 风平浪静 邬瑾再上前,逼退泽尔。 “你在寨外吹埙,距离就在哨兵范围内,斥候靠近,你袭击斥候,同时疑惑为何哨兵没有发现,再走近时,觉得高平寨不同往日,决定上城楼一探究竟。” 泽尔梗着脖子,哼了一声:“是又怎样。” 邬瑾抬起腿,往前迈,高抬足,轻落地,微微欠身,面孔靠近泽尔面孔。 泽尔倏地一退,远离这张和自己相似的脸。 邬瑾迈步靠近:“又或者你与金虏同谋,来高平寨刺探情报,你赌莫将军心里有你一席之地,会放你一条生路,你要庆幸今日她不在,否则你还没靠近,就已经万箭穿心。” “胡说八道!”泽尔面红耳赤,“我要和她为敌,也是光明正大,不屑你们汉人这一套!” 邬瑾并未疾言厉色,但他忍不住再退一步,想要躲开邬瑾逼视。 目光无处安置,他只能垂着眼眸,看着自己脚上麻鞋,睫毛颤动,两只手在身侧攥成拳头,抽搐一下,有种被邬瑾说中的不安——并非与金虏同谋,而是他自以为是,拿命来赌自己在莫聆风心中分量,还被邬瑾看穿。 同时他发觉邬瑾可以不动刀兵,直刺人心,是另一种可怕。 “程廷,你带他去后营安置,寸步不离跟着他,”邬瑾直起身,将泽尔交给程廷,“不能有半点错漏。” 程廷看泽尔满脸沮丧像,心有不忍,但邬瑾的猜疑,并非空穴来风,所以他嘴唇微微一张,又紧紧闭上,没有开口。 邬瑾大步离开,程廷一手擒着木棍,一手夹住泽尔一条胳膊,架着他往前走。 泽尔强压下心中怒气,加快脚步,走下石阶时,他抬头看向熟悉的军营,而邬瑾又离他有十步之遥才,吁出一口长气,低声问:“莫——去哪里了?” 第483章 “什么?” “莫将军和大军去了哪里?” 程廷走的气喘如牛:“济州。” 泽尔压低声音:“她起事了?为何放弃高平寨?我听说她兄长和金皇子同归于尽,在那之后,我见过她一次,她杀了我的同伴,她是不是——” 他伸手指了指脑袋:“像是病了。” 彼时,她已是虎狼之像,阴鸷刚戾,以世人为虏,挥刀开路。 没有莫千澜的莫聆风,废仁义之道,有暴虐冷酷之态。 程廷没回答,直到走下石阶,才道:“你真杀了金虏斥候?” 泽尔看邬瑾走的远,才道:“是。” 程廷夹着他胳膊的手松开,揽住他肩膀,收紧手臂:“那金虏今晚不会再派出斥候了,也许能再安稳两日。” 他带着泽尔去后营,先走一趟官房,泽尔看着他脱裤子,欲言又止,但程廷不拘小节,已经率先尿了起来,随后将裤子一提,将位置让给泽尔。 “寸步不离,”他舀水进水盆,挽起袖子洗手,顺手摘下头顶皂色巾帽,双手在水盆里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湿漉漉地昂起脑袋,“今晚睡觉,咱们俩栓一块儿,你要是解了绳,就是心里有鬼。” 他不管脸上水珠,用湿手拿起巾帽扣上:“走?” “走。”泽尔无奈叹息,忽然很想莫聆风——莫聆风的冷漠无情不加掩饰,比起邬瑾的文人谋算好一万倍,也比程廷的粗放好一千倍。 这一夜,太平无事。 程廷一觉睡醒,立刻带泽尔前往中帐,中帐干净整洁,邬瑾坐在桌边,正在喝药。 他那药方想必是不错,脸上有了一点血色,穿着短衫,将药一饮而尽,放下药碗,拿帕子擦干净嘴,伸手指向桌边空椅子:“坐。” 程廷走进去,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煎饼,张嘴就吃,撕咬的五官扭曲,眉毛几乎从脸上飞出去。 泽尔也走到桌边坐下,接过程廷递过来的煎饼,一颗心悄然落地——不得不承认,邬瑾像一座山,端坐在哪里,哪里就安宁。 程廷吃完煎饼,累的托住腮帮子:“今天初五。” 离初九,还有四天。 初五风平浪静,程廷闲不住,与泽尔在城头上来回巡视,见昨夜看到的白肩雕不知从何而来,在空中盘旋,一个俯冲射向地面,两只利爪抓住一只肥兔,毫不费力抱定,展翅离去,立刻放声赞叹,喁喁不止。 程廷扭头看一眼邬瑾,邬瑾负手而立,凝神远眺,一看就是人中骐骥,海内鲲鹏,心里不由一乐——他命好,上半辈子靠爹,下半辈子靠朋友,运气更是不错,和邬瑾在这里守着空荡荡的高平寨,反倒守的清闲。 他眉开眼笑的对泽尔道:“你给我做把弹弓,我送给阿彘打鸟——阿彘是我儿子,壮的不得了。” 泽尔答应下来,也回头看一眼邬瑾:“谁教的你们骑射?” “南、北二将,”程廷一指邬瑾,“这位是得意门生。” 他骄傲一笑:“我知道你想在骑射上赢他,等初九过后,你可以和他在马场一试。” 泽尔确实想和邬瑾一较高下:“快了,等着吧,初九她回来吗?” 程廷摇头:“不知道,她马术超群,你不见得是对手。” 两人继续嘁嘁喳喳,遥想初九,程廷运气果然好,从初五到初六,从宽州城到高平寨,都很安静。 初七一早,程廷带着弹弓上城头试手,打出一粒弹丸,给泽尔看筋弦:“我家里有鹿筋,比这个好。” 泽尔老老实实听着,拿在手里,在羊皮兜里填入泥丸,抬手拉开弦,眯起一只眼睛,对准寨外黄土地上一只山鹛,还没松手,忽然将弹弓放下,望向不远处一道扬尘。 灰尘很细,像是猫狗一类的东西在涧里撒欢,但尘土又没有一路的扬起来,只扑了那么一下。 倒像是马尥蹶子。 他下意识看向邬瑾,邬瑾竟已经向他走来:“是金虏斥候,吹埙,向莫将军那样吹。” 泽尔一愣,将弹弓放在墙垛上,从怀里掏出陶埙,手指按住埙孔,放到嘴边,发出“呜”的一个长声。 程廷吓了一跳,睁大眼睛往外看,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听着埙发出来的鬼哭声,感到莫名其妙:“斥候?” 话音刚落,他眼中就出现一道影子,骑马跃上陡坡,转瞬落进沟壑阴影里,消失不见。 他在埙声里僵住,身上寒毛直竖,不知道金虏斥候在那里窥探了多久? 第410章 兵临城下 当日酉时,金虏斥候再次出没。 无论莫聆风在不在,数万军马所起的炊烟和百人所起的炊烟截然不同,早晨惊走的斥候已经察觉异样,埙声细想起来,也是谁都能吹。 此次再来,是更深的窥视,也是一种试探。 斥候悄然走进最远射程内——莫家军弓箭手,最远可射到一百六十步,弩手更强。 强兵在时,斥候一旦进入射程,立刻就会被射杀。 后营士兵立在城头上,对此无能为力。 程廷本以为泽尔杀了斥候,又学莫聆风吹埙迷惑金虏,可以太平无事到初九,如今见了外面一掠而过的黑影,一颗心再度乱跳,一只手搭上泽尔肩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必说,泽尔已经明白他心中所想,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石,塞进他手中:“你是我的朋友,石神保佑你。” 第484章 程廷几乎把石头攥出水来,也没能从中感受到神的庇佑,松开泽尔,一股风似的刮到邬瑾身边,胸中涌出一股英雄气,咬牙道:“我知道怎么守城。” 邬瑾问:“怎么守?” “我有兄弟三人,宽州城内男子还有一万左右,我们把百姓号召起来,用石头、热油、圆木往下砸——金虏人不会太多,我们可以撑到初九。” 他擦了把汗:“也许不用初九,聆风就回来了。” 邬瑾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到那一步。” 他转身下城楼:“今夜必有奇袭,上层楼时穿上盔甲,以防流矢。” 他脚步不乱,神色不变,目光镇定,程廷也跟着心中稍定,扭头看向泽尔,掂量了一下手中白石,暗道邬瑾比泽尔强一万倍。 空荡荡的高平寨,无人慌乱,唯有颇为丰盛的晚饭透露出后营士兵心中不安——满满一桌,像是最后一顿。 吃过饭,邬瑾吩咐后营士兵分守城门、正城楼、后营,随后磨墨挥笔,用竹纸写上短短几个字,折在袖中,短衫外仔细穿上甲胄,从墙上取下一张黑漆长弓,背上箭囊,迈步上城楼。 今晚又是一个明月夜。 宽州晚春,难得见这么好的天气——往年宽州总是要到端午过后才会连日晴好。 夜风拂过城墙,抚过旌旗,摇动铁铎铃,发出沉闷微弱的声音,邬瑾笔直立在墙边,支着满身硬骨头。 他没想自己的守城之战,想的是莫聆风的攻城之战是否已经结束,望州城内百姓,是否安置妥当。 消息最快,也要明日晚上才能到。 就算消息到了,仅剩的两万大军也不能全部返回。 莫聆风赢,他也要赢,不动刀兵,解决金虏后患。 程廷也在后营打扮妥当,看着和自己形影不离的泽尔,找来笔墨纸砚,提笔斟酌半晌,认真写满三张纸,吹干墨迹,折在一起塞给泽尔:“你是羌人,金虏不会杀你,请你找机会把这个给我夫人。” 泽尔捏着这几张轻飘飘的纸,认真道:“你现在还可以出去。” 程廷摇头:“宽州城里有我阿娘、妻儿、兄弟姐妹、朋友,我在这里多守一刻,他们就多一刻逃生,邬瑾的父母也在我家中……还有邬瑾……” 他笑了笑:“我们是挚友,这就是汉人的情义。” 他“啪”的一拍桌子,起身拿起一把长刀,手掌紧握住刀鞘,汗流浃背——甲胄重,最轻的也有三十斤,他人高马大,比别人都怕热。 “走!” 夜幕降临,城楼上没有灯火,只有无边月色,寥寥数人站立,清晰可见,远处起伏不定的梁涧,也同样看的清清楚楚。 众人屏息以待,有士兵上来报了子时,程廷耳边正好听到“笃笃笃”响声。 声音好像就在耳边,他紧张的手心直冒汗,循声望去,却是一只山鹛蹲在旗杆上,正在啄木杆里的虫。 他舒一口气,换只手拿刀,随手往身上抹掌心汗水,没想到碰到的是冰冷的铁甲。 放下手,他正想找地方擦汗,忽然就见前方大片尘土扬起,扬尘中有火光闪现。 火把光在前,金虏铁甲在后,马蹄声由远及近。 程廷“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下意识抓住邬瑾衣袖,同时夹紧双腿——他一紧张就想撒尿的老毛病又犯了:“来了。” 泽尔悄然按住自己的刀,汉人有情义,他也有情义。 邬瑾从袖中取出竹纸,抽出一支箭,用箭头刺破竹纸,再将纸往上拉,挂在箭杆上,随后目不转睛,盯住前方。 不到片刻,金虏便已兵临城下,迅速下马排开,一行三十人,排出去十行,总共只有三百人,然而弓弩、刀枪、挠钩、火药齐备,铁甲在火把下闪出金光,对城楼上模糊的人影虎视眈眈。 两军之间,只隔着一堵城墙。 马蹄轻动,在最前方的金虏将领高大威猛,仰头细看,并未轻举妄动。 汉人奸诈,可能是故意卖出破绽,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不能贸然攻城。 他高抬手:“开弓。” 金虏立刻取下弓箭,单膝跪地,拉开弓弦,对准城楼。 铁箭在夜色下闪出寒光,锋利尖锐,可以射穿铁甲。 邬瑾竖起木幔:“防。” 城楼上士兵立刻排起木幔,邬瑾伸手一拽程廷,将程廷拽到自己身后。 退至木幔后泽尔口干舌燥,急看邬瑾,压低声音:“你的办——” 与此同时,城楼下将军右手猛地往下一按,三百支铁箭如雨般急射上来,邬瑾站在木幔后方,一根箭头破开木幔,直刺邬瑾眉心,在离他眉心仅一枚铜钱的位置停下。 泽尔心跳的漏了一拍,身上瞬间浮出一层冷汗,不等他回过神来,邬瑾忽然放倒木幔,在转瞬即逝的安宁中开弓,将那张扎有纸张的箭搭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出。 只听“咻”的一声,箭已正对城楼下方金虏将领而去。 那名大将眼见箭冲着自己而来,拔刀朝箭挥去,然而他砍了个空,箭并未到跟前,插在距离他三步远的空地上,箭身微颤,尾羽抖动有声。 那张纸条亦随之一颤。 大将目露疑虑之色,不敢轻举妄动——莫聆风诡计多端,怪招奇出。 他吩咐手下继续戒备,搭好弓箭,听他号令,再招来前锋,去拔起这根其貌不扬的箭,取下上面纸张。 第485章 前锋小心谨慎拔出箭,用两根手指将纸张从箭身上取下抖开,确认没有异样后,快步交给将领。 上面只有四个字:“入主金朝。” 第411章 谈一谈 明月照着城楼上下,月光在大青砖石垒出的墙壁上流动,皂色、金色两种不同的旌旗,轻柔舒展,景色动人,掩盖惊天动地的杀戮,粉饰痛彻心扉的悲鸣,湮灭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 城楼上伫立的人成了一片暗影,呼吸声压的极低,等待下方金虏动作。 程廷喉结滚动,汗出如浆,两手掌心黏腻,越是静,他脑子里一根弦绷的越紧,探出头去看下方金虏大将,大将手捧竹纸,神情凝重,压低声音,询问邬瑾:“你写的什么?” 泽尔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写什么都没用,金人最瞧不起汉人,你们汉人的字,他们一个也不认识。” 金自建朝,便以正统自居,贬汉人为“蛮夷”,称汉朝为“妖朝”,对汉人衣物、发饰深恶痛绝,更不用提识字。 邬瑾闻言,只是轻轻摆手,并未多言。 金朝对外,痛恨汉人,对内,却连朝堂百官,都学的与汉人相似,凡是有官职者,都要学汉话,识汉字。 邬瑾的四个字,对一个镇守边关的将领而言是小事一桩。 片刻后,金虏大将两手把纸撕的粉碎,一阵哈哈大笑,笑出程廷等人一身冷汗。 金虏将领笑完后,洪钟般骂道:“去你娘的!” 他有意再骂上一长串,要让对方羞愧而死,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学过。 于是他扬起手,要把这些放大话的狡猾汉人万箭穿心,手未落下,城头上传出没有情绪的声音:“中原皇帝无道,莫家军已反出宽州!” 大将听闻,手立刻顿住——金朝与邻国不睦,留在中原的细作因宽州戒严,无法出入,消息闭塞,如此大事,竟然不知。 他一颗心鼓动起来,果断招来斥候,命斥候马上返朝,告知金皇这一消息,是否有利可图。 斥候翻身上马,打马便走,只留下一道烟尘。 大将眼看斥候离去,转头望着城楼,心中念头转了又转。 莫家反出宽州,看来高平寨确实无人,此时进攻,胜券在握。 但那张纸条,又让他满心疑惑。 城楼上的人不会无的放矢,“入主金朝”四个字,一定埋藏着巨大的陷阱。 他思来想去,决定按兵不动,大声喊道:“你们什么意思?” 邬瑾态度平和:“大军随莫将军而走,高平寨已是一座空城,你们唾手可得,届时莫将军腹背受敌,大业成一场空谈。” 他顿了一下,紧接着道:“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泽尔勾起嘴角,冷笑的同时,翻了个硕大无朋的白眼,低骂一句:“窝囊废。” 事已至此,除了硬扛,还谈什么条件? 就算要谈条件,先自揭了老底,还能怎么谈? 下方果然传来一声响亮嗤笑。 大将看向紧闭的城门,心里有了主意:“你们汉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之前和谈数次,结果都是你们的诡计,想要谈条件,拿出你们的诚意,打开城门,放下兵刃,脱下铁甲,走出来,到我们的刀下来谈!” 只要高平寨打开城门,空城真假,一望便知。 邬瑾沉默半晌,答道:“好。” 程廷一把拽住他衣袖,又是一身汗:“你疯了,金虏最恨汉人,他诈你开城门,等你一出去,说完什么条件——都不用说,他只要看到城内没有伏兵,你就是死!” 泽尔站在一旁道:“我替你去,我是羌人,他不会杀我,你想谈什么可以告诉我。” 他取下头上兜鍪,露出满头辫发,给自己辩解:“我不是帮你,是在帮她。” 邬瑾看程廷:“在这里等我。” 他又伸手一拍泽尔的肩膀:“我替她谢你。” 说罢,他解下身上甲胄,迈步下城楼,没有任何犹豫,吩咐士兵打开城门。 这扇城门一旦打开,就预示着血腥与屠杀。 在众人惊愕、不安、不解的目光里,城门轰然洞开,野风从地而起,冲云破雾,飞砂扬砾,呼啸有声。 城门正中间站着手无寸铁的文人。 邬瑾身后,士兵手持火把,火光蔓延到他身上,悄无声息驱散他身上夜色。 在金虏捕杀猎物一般的兴奋目光里,他一脚迈出城门,踩在曾经鲜血淋漓的地面,一根短小的白骨在他脚边,像是指骨。 白骨没有声音,但人心会将一切具象,士兵躯体在此处支离破碎,又被焚烧掩埋,最后被野狗挖出来,拖的满地都是。 这种具象,足以令人战栗。 他一步步走出去,神色自若,一直走到金虏阵前。 金虏各个魁梧,背黧脸黑,筋肉虬结,目光凶狠,十分勇锐,那名大将更是异于常人的高和壮,若有所思,上下打量邬瑾。 他在莫家军手里三次死里逃生,对莫聆风身边几个得力干将都很了解,却从没见过邬瑾。 邬瑾穿短衫,但一看就不是武夫,是个捉笔成刀的文人,短衫服帖利落,越发显得身形如修竹,头上没有兜鍪,露出一丝不苟的发髻。 走到大将五步之外,他微微一笑:“我是莫将军入幕之宾,姓邬名瑾。” 第486章 “陀满烈。”大将报上家门,抬脚向邬瑾走了两步,打量邬瑾身后空荡荡的高平寨,“我没有见过你。” 他在莫聆风手下死里逃生三次,莫聆风身边几个亲信他都熟悉,从未见过邬瑾。 邬瑾没有后退,坦然看着他逼近,语气温和:“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陀满烈再次上前,手按在腰间刀鞘上,目光凶恶,蠢蠢欲动:“莫将军会后悔今天用你守城。” 话音刚落,弯刀出鞘,一线银光在众人眼前闪过,城楼上传来一声惊呼,又颤抖着安静下来。 谁也没料到邬瑾有那样的速度和胆魄,他似乎是早有预料,电光火石之间,竟伸出两只手,两手抓住向他砍来的刀刃。 他几乎不会功夫,全凭蛮力,鲜血骤然从指缝滴落,刀锋嵌入手掌,他痛的变颜失色,可是一声痛都没喊,冷静道:“宽州是莫家根本,你攻占宽州,莫将军便舍弃大业,前来夺回宽州,以你们如今实力,只会被碾碎。” 陀满烈将刀一点点往下压,咬牙切齿:“那又如何,你们的朝廷不会放过她,等她一死,我们立刻就可以反攻!谈条件?莫家杀我朝皇子,此仇不共戴天!” 他冷笑道:“你们的朝廷一无是处,没有莫家军,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你认为莫将军会束手就擒?”邬瑾抓着刀,往前走一步,将陀满烈顶的后退一步,“不会,莫将军会打开高平寨,率兵踏平你们的草原,摧毁你们的穹庐,奴役你们的百姓,将你们蚕食鲸吞,占据中都。” 第412章 转危为安 邬瑾所说,并非骇人听闻,真到无路可走之时,莫聆风为求生存,会将孱弱的金朝碾为齑粉。 陀满烈握刀的手劲道轻轻一松。 他知道莫聆风是凶猛野兽,而且手中有无尽财富。 有钱,她想要的东西就会源源不断到她手中,铁器、火药、士兵、盟友。 邬瑾立刻察觉到他的犹豫,松开皮开肉绽的双手,让陀满烈收回弯刀。 “怕了?”他笑了笑,“你和莫将军交过手,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你知道她做的到。” 陀满烈拎着刀,看邬瑾垂在身侧的手,血从指尖滴滴落下,在地下汪成一大片:“说你的条件。” 邬瑾脸上血色慢慢褪去,他还能有笑意:“条件就是放弃眼前,金朝可以令此攻彼,坐收渔人之利。” 他以示诚意,退后一步:“莫将军的大业,不会一日就成,将军想要攻城,不在今夜。让你的君主为你们的百姓想一想,为你们的国朝想一想。” 陀满烈仰头再看一眼高高在上的城墙——放弃眼前,就是放弃随手可得的宽州,放弃进入中原的第一个机会。 他们能得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时间,休养生息,壮大国力,但也会养出一个劲敌。 这不是他一个武将能抉择的大事,得尽快将军情送去中都,由陛下和朝臣抉择。 他深深看邬瑾一眼,眼里有不可思议。 汉人文士,果然厉害,莫家手上有这样的人,难怪会反。 他转身吩咐士兵牵马撤退,接过手下送来的马鞭,盯住邬瑾,将他的面貌牢记于心——邬瑾说的谈条件,根本没有他开口的余地,每一句话都将他堵的很彻底。 区区将领,岂敢在此刻攻城,搅乱国运。 “下一次,你不会再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罢,他翻身上马,吆喝一声,马鞭在半空中甩出一声脆响,三百金虏呼应一声,齐齐上马,策马离去。 “邬瑾!”城楼上传来程廷的大叫,他飞奔下城楼,直奔邬瑾跟前,一把抓住他手腕,看他手掌:“疯了……疯了……快、快、快……” 他结结巴巴,眼看邬瑾面色惨白,手臂颤抖,手掌上伤口像是一张大嘴,翻出血红的肉,露出白骨,一颗心“咯噔”一下,扭头就喊:“放吊桥!放下吊桥,泽尔,去请李一贴!” 一嗓子吼完,他蹲到邬瑾身前:“上来,我背你进去。” 他盯着地上鲜血,也跟着邬瑾一起哆嗦,等邬瑾趴到他背上,他两手托住邬瑾臀腿,猛地起身,向城门内狂奔。 城门以最快的速度紧闭,高平寨有惊无险,转危为安。 细雨如散丝,忽然随风而至,击在城门上,沙沙作响,虽能润泽万物,对这城楼,却是来意已迟。 李一贴来的飞快,看到邬瑾两只手,眼前一黑——换一个人来,这两只手就废了。 他迅速撒一把雄黄在火盆中,让程廷在一旁掌灯,找两个人按住邬瑾,再塞一根木棍到邬瑾口中,取烈酒洗手,先抓住他右手摊放在桌上,用浸了酒的白色细布擦洗伤口。 邬瑾身体在瞬间抻的笔直,却被泽尔和一个士兵牢牢按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只剩下口中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李一贴收走细布,清洗细针,取桑白皮线穿过针孔,开始缝合。 程廷看针扎进肉里,立刻闭紧眼睛,刚想把头别过去,就听李一贴骂道:“拿稳!” 程廷连忙瞪大眼睛,举稳烛台,眼睁睁看着针和线在邬瑾血肉中穿梭翻飞,用一条线将筋肉一层一层缝合。 伤的太深了,光是缝合,就花去不少时间,李一贴满头大汗,在线尾打了个结,涂上金疮药,最后再用散血膏敷贴,将药封在里面。 第487章 医治完右手,他不敢耽搁片刻,以同样的手法去医治左手,包扎好后,他冷笑一声:“没事,就是左手以后差点,不过左手反正也用不上,下回直接剁掉,省事。” 他意犹未尽,又不便对伤者口出不逊,转头看向两手哆嗦,放下烛台的程廷,“啧”了一声:“你还不如你二姐。” 程廷对自家二姐也是闻风丧胆,不敢反驳,从邬瑾口中取出咬破的木棍:“喝点水。” 邬瑾满头满脸都是汗珠,身上也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软绵绵躺在椅子里,呼吸断断续续,一盏茶递到他嘴边,他有气无力饮下两口,足足半晌,才神魂归位。 他看向李一贴,声音微弱:“多谢。” 李一贴欲言又止,最后从鼻孔里哼出两道粗气,嘱咐道:“不要碰水,我让人送药来。” 邬瑾让士兵送他出去,同时让人快马前往济州传信,等屋中只剩下他和程廷、泽尔三人,才慢慢阖上眼。 “去床上睡。”程廷伸出胳膊,从他左腋下穿过,架着他起身,往隔间走。 邬瑾大半个身体都靠在程廷身上,四肢无力,脑中却还记挂着望州。 望州攻城战,应该已经结束,唐百川是否伏法? 民心是否能稳住? 新帝痛失城池,国帑不继,会如何抉择? 莫聆风占据宽、济、望三城,下一步该如何? 他心急如焚,只恨两肋未能生翼,不能飞到莫聆风身边去。 程廷帮着他躺下,又找来衣物给他换上。 “泽尔,帮忙。”他喊了一声。 泽尔走过来,帮着他扯胳膊扯腿,换过衣裳后,他看邬瑾力竭昏睡,面孔惨白,后退一步:“我走了。” 程廷正重手重脚给邬瑾擦脸,把邬瑾的面目擦的失去形状,扭脸道:“等他醒来我们一起走,我回家报信。” 泽尔摇头:“我回葫芦河。” 程廷收起帕子:“你不等聆风?” “不等,”泽尔低垂着头,“我自己出去。” 他不想自取其辱——在莫聆风眼中,他是赝品,而且仿的低劣,有邬瑾在此,他一定难以入眼。 这次一别,他再也不回来了——他想。 程廷急忙起身,从身上往外掏东西,先是白石,随后是白银,一股脑塞进他手里:“带把伞,下次来宽州,带块好羊肉,咱们一起喝酒。” 泽尔没有推辞,迈步往外走,他又想,想让他再来,除非…… 除非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第413章 造势 程廷搬来椅子,守着邬瑾,仰面朝天,眯了半个时辰,正在梦中大战金虏,忽然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看,邬瑾已经坐了起来。 “别动!”他冲上前去,两手按住邬瑾肩膀,一下将邬瑾按下去。 邬瑾“哐当”一声砸在床板上,险些碎成好几截,两手一颤,痛的面目扭曲,半晌才缓过劲来。 程廷手忙脚乱扶他起来,用手背探他额头,再试试自己额头:“不烫,怎么不睡了?” “拿纸笔……” 程廷揶揄道:“你用脚写?” 邬瑾笑了一声:“我说,你写。” 程廷起身先搬一张四方桌放到床边,再运来笔墨纸砚,磨墨蘸墨,提笔道:“你说。” 邬瑾半靠着墙壁,一字一句:“自古帝王,御天下者——” 程廷一字不落写在纸上,极力将字写的工整清晰。 “自古帝王,御天下者,尧鼓舜木,仁厚礼贤,爱恤民命,如今赵氏朝堂,皇亲豪横,谗臣用事,忠臣难立,赵湛初登大宝,席不暇暖,假先帝遗命,摧折栋梁,不顾贼临边界,倾覆重臣,无君主圣德,王道不兴。 唐百川鹰犬之爪牙,凶逆险恶之贼人,提刀征战,略无将才,进退轻率,为求奇功,暴虐百姓,致使伏尸千万,血流漂杵,民怨沸腾,四海寒心,祖皇蒙尘。 莫聆风巾帼英雄,天下闻名,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于宽州战退金虏,苦守边关,解君忧难,此为忠,于济州势孤援绝,勇开城门,拯救黎庶,此为义,忠义勤王之师集于望州,上顺天命,下应人情,万民同心,匡扶忠正,历告天下。” 程廷搁笔,等这篇檄文墨迹干去,郑重对折,找来羊皮封装上:“送去给谁?” 邬瑾道:“给石远,让书坊即刻开印,传遍三州。” 只要莫聆风赢下望州,济州码头就能重开,一切消息都会顺着流水传遍天下。 他赢了,她也一定赢了! 他闭上双眼,一边养神,一边慢慢思索,一刻钟后,对程廷道:“再给你父亲写一封信,用小篆,赵先生教过的。” 朝廷祭祀时要用小篆,赵世恒确实教过。 “教过吗?”程廷再铺一张纸,面露难色,“我怎么不记得了?” “教过,”邬瑾昂起下巴,示意他动笔,“太阳落草中。” 程廷搜肠刮肚,还真找出来一点小篆的印象,一笔一划写下,等着下一句,等待许久,却没听到,狐疑道:“没了?” “没了。” “还好就一句,”程廷提起纸来给邬瑾看,“能看懂吗?” 邬瑾定睛一看,每个字都错了一笔,但也无伤大雅:“没事,你父亲能看明白,只是等你父亲回来,恐怕会揍你。” 第488章 程廷哑然,放下纸,心道自己也是当爹的人,还能怕程泰山这老家伙? “我娘在家,他敢?”他看着自己写的一行字,满脸疑惑,“太阳落草中,这是什么谜语?” 邬瑾道:“你用小篆写个莫字。” 程廷提笔,再写一个莫字,盯着看了片刻,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夏桀!夏桀自比为太阳!” 小篆的莫写出来,正是一个太阳落在草中,预示帝王将被莫家吞噬。 邬瑾点头:“这句话,也要在宽州流传。” 程廷收起信纸,再取一个羊皮封封上,塞进怀里,把胸脯拍的“啪啪”响:“保证妇孺皆知。” “还有一事,十石街有个老石匠,耳聋口哑,你去找殷北,让他把人请到九思轩,然后从莫府库房找一块半臂长羊脂白玉,以莫聆风相貌,雕一座九天玄女像,左手持兵信神符,右手持《九天玄女治心消孽真经》,用鳔胶封在白石里,打磨成石卵,埋在雄石峡中,随雨水冲刷出来。” 程廷一一记下,同时一股热气从心底往上涌,浑身血液都跟着沸腾。 莫家吞没赵氏皇朝,九天玄女传莫聆风兵符兵书,正是邬瑾在为莫聆风称王造势! 他迫不及待要出寨,但邬瑾没让他走,他只能强压住心绪:“十石街的石匠没雕过玉,手艺恐怕差一点,要不要去碾玉作请?” “玉石也是石,不要紧,”邬瑾摇头,“雕神像,最难得便那是一点神韵,否则再像也无用,这个老翁曾刻过观音,我爹在雄石峡凿刻观音时,就是他指点。” 程廷点头,忽然记起来给邬瑾倒水,走出去倒了茶进来,喂到邬瑾嘴边。 等邬瑾喝完茶,他放下茶盏,记起来一事:“那个老者怎么处置?” 这本是多此一问——行这种秘事,自然是杀人灭口,但他还是忍不住一问。 邬瑾无奈一笑:“你想的倒是细致,他孤寡年迈之人,又是石匠,玉玄女像和他有什么关系,就是说出去,也无人相信,杀他反而节外生枝。” 程廷挠头:“神像什么时候冲出来最好?” 邬瑾斟酌着——半个月的时间,可以让唐百川恶事、讨伐檄文、谶语流传,再过半个月,玄女像冲出来的时间正好。 “四月初六,”他叮嘱程廷:“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切记。” 他用手肘撑着身体,慢慢躺下去:“让人送你出去,我爹娘问时,就说我一切安好,切勿忧心。” 程廷见中帐外有士兵照应,邬瑾交代自己的事也是刻不容缓,便大步流星往外走,牵了一匹青马来,让士兵放下吊桥,冒雨踏水过河。 朔河边停着一辆马车,车前挂一盏纸灯笼,火光昏黄,照出一圈细雨,车夫站在一旁,给马喂草。 程廷刚上吊桥,马车帘子就掀了起来,许惠然提起裙摆,扶着车壁跳下来,直奔到吊桥前,程廷催马过吊桥,滚鞍下马,张开双臂,把许惠然抱了个满怀。 “惠然!” 连日惊险、惧怕、激动,种种情绪让他疲累不堪,一直强撑着一口气的他,在看到许惠然的这一刻支撑不住,差点软倒在地。 女子柔婉的身体依偎在他怀里,骨骼却异常坚硬、有力量,几乎成了他的骨头,支撑着他站稳、站直。 他眼里闪过一点水光,很快又隐了下去。 “程三爷。”马车中又下来一人,声音颤抖。 “邬伯母?”程廷松开许惠然,诧异地看向邬母,随后一步上前,搀扶住她,“您怎么来了?” 邬母本就瘦小的身体,在摇曳的灯火下简直成了一张纸。 第414章 牵肠挂肚 得知邬瑾反出宽州,邬母当即呕出一口黑血。 胆子太大了! 她的儿子,蚂蚁都不曾捏死一个,自从进入莫家,就中邪似的日渐恶劣,现在彻底沦为一名逆贼! 如果邬瑾在她眼前,她一定要狠狠骂醒他,打醒他,可他一点风声都没透露,悄无声息就离开了宽州。 怒火中烧之余,她想到邬瑾性命堪忧,顿时比邬瑾立下入赘文书时还要痛苦。 至少那时邬瑾还活在她跟前。 她心里像是破了一个大洞,一股大风浩浩荡荡刮进来,把她这些年的喜怒哀乐吹散,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茫和钝痛。 程家来人接她和邬父,她咬牙挺住,收拾东西去做客,下意识给邬瑾卷上两身换洗衣服,两双厚布袜子,一双自己纳的布鞋,去了程府后,却不知道交给谁。 程家的热闹中,也偶尔有令人心慌的静默,她身处其中,不敢轻言,只在和邬父独处时,才吐露心声。 “老二断亲了,我不担心,”她和邬父说,“只有老大,这个傻孩子……太傻了……这种事情是这么容易成的吗?就算是莫……他也应该劝劝啊!” 躺在床上,她也想着邬瑾的处境:“他拿不了刀,怎么跟着跑到战场上去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穿的什么?” 她做了种种想象,又拿来针线,亲手给邬瑾做两件春衫。 听到邬瑾前往高平寨的消息,她火急火燎把东西都包好,等着他回来,可人没等到,却等到李一贴找胖大海送药去的消息。 金虏伤了邬瑾。 她成了油锅上的蚂蚁,跟着邬瑾一起血肉模糊。 第489章 心慌意乱地收拾了东西,带着李一贴包好的药,她匆忙上了程家马车,和许惠然一起前来。 “程三爷,”邬母不知所措站在一旁,两手拎的满满当当,“邬瑾怎么样了,这是给他的药和衣裳。” 程廷赶紧伸手接过,交给送自己出来的士兵,笑道:“伯母放心,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不要紧。” “我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恐怕不行,您也知道,高平寨是军营,我都是贸然闯进去的,还折了一匹马,”程廷扭头示意士兵先走,又搀扶邬母上马车,“再说这吊桥不可随意开合,每开一次,都需要兵符和军令,还要记录在案,莫将军回来,会查实的。” 他话密的邬母插不进:“这些东西士兵会送到,您放心,真是皮外伤,要是伤重,我就不会出来了。” 邬母被他推着往前走,无法停下,只能扭头看了一眼高平寨。 寅时将至,细雨如鳔胶,缠住朔河和高平寨,困住一个莫聆风,再困住一个邬瑾,让他们透不过气来,河面上涟漪无数,相交、层叠,分不开,扯不断,散了又起,永无止境。 好在邬瑾还活着——活着就好,事已至此,活着就好。 只要他还活着,她一口气就不会散,这个家还能继续支撑下去。 她上了马车,摸索着坐下,听到程廷告诉许惠然:“我要去莫府找殷北给爹送信,告诉他这里的情形,你们先回。” “济州怎么样了?” “很好。”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去,邬母浑浑噩噩的想:“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与此同时,望州奇袭已经结束。 禁军指挥使吴天佑、福州军都统制孙子明,领精兵六百人,护着唐百川夺路而逃。 莫聆风的攻城,在意料之外,来时是亥时初刻,城门还未关闭,永镇军刚结束演练,睡意朦胧,腹中饥饿,莫家军铁蹄便踏入望州,直接冲散了这盘散沙。 永镇军、望州驻军、民夫、衙役数量庞大,在城中奋战许久,依旧被杀的丢盔弃甲。 杀到寅时,天光黯淡,即无星也无月,唐百川心知大势已去,无心恋战,带领剩余心腹、精锐杀出重围,出望州往南而走——往南多水军,莫家军不会水战。 出城之后,唐百川心中稍定,连连打马,往南而走,直入官道。 两侧山峦渐渐起伏,到寅时末刻,玉兔西坠,金乌未出,天色犹青,山中岚烟,笼着千峰翠色,碧水静流,浮着残花绿叶,本是一片美景,落在败军眼中,却是天地同暗,层层向他们逼压过来。 官道也因两侧草木葱茏,越发显得狭窄,数百人的队伍不知不觉变成一条长蛇,在官道上蜿蜒前进。 唐百川正策马时,忽听道路两侧山林喊声大震,惊的险些落马,刚稳住身形,就见数名莫家军从山林中钻出,呐喊着杀了下来。 是莫聆风在攻城之际,就已经预料唐百川会往南走,分出一小股人马,在此处设伏。 永镇军顿时乱做一团,不断有人身亡,唐百川急忙催马离开这一段道路,哪知奔出去不过十来步,前方又有人拦路。 一个身形瘦长的女将穿着莫家军军服,拖一把双手刀,刀刃在地上划出一条痕迹,面无表情,握着刀柄的手还在哆嗦,似是初上战场。 唐百川又急又累,喝道:“杀过去!” 孙子明率先拍马上前,提刀便砍。 在此处拦路的女将,正是殷南。 她在此等候良久,早已按捺不住,此时见敌军到来,体内热血阵阵涌动,好似浪潮,让她颤栗不已,手几乎握不住刀,只能把刀拖在地上。 看孙子明抢上前来,她眼里已经冒出炽热的光,手起刀落,众人只见血雾喷溅,孙子明连喊声都没有,就翻落马下死了。 唐百川在马上看着,都惊了一跳,战马嘶鸣,昂首后退,又被缰绳挽住。 退不能退,跑不能跑,山上密密麻麻,全是林木,马也走不得,也只能原地打转。 吴天佑看出殷南手狠——身手并非不凡,就是下手极狠,杀人不眨眼,鲜血溅在她脸上,她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一舔。 眼看殷南越过地上尸体,逼上前来,他果断翻身下马,提着刀喊道:“将军,上山!” 唐百川弃马奔逃,残兵七零八落,也仓惶入山逃窜,殷南一行赶上前去,皆是猛将,手起刀落,毫不含糊。 殷南追上唐百川,一名亲兵使枪架住殷南刀刃,过手三招,手上一麻,枪脱手而去,不敢再战,就地一滚,匆匆逃走。 殷南一个箭步追上前去,抬手一刀,剁死亲兵,慢悠悠继续追赶唐百川。 第415章 阴魂不散 唐百川被殷南血淋淋一刀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回头,直奔山上,身后还余有一百多士兵从伏击中逃脱,丢盔弃甲奔上山来,簇拥着吴天佑、唐百川逃命。 林木密不透风,不辩路径,惨叫声此起彼伏,唐百川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只能横冲直闯。 脚下山石突兀,荆棘丛生,藤蔓倒悬,他跑的磕磕绊绊,牵牵扯扯,身上甲胄又沉重,越发耳朵里“轰隆”作响,气喘如牛,满身大汗。 后面追赶甚急,喊声不断,他回头一看,就见后面刀光四起,跟随他的士兵不断倒下。 第490章 血腥气在山林中弥漫,他看殷南杀人好似砍瓜,两只眼睛亮的吓人,不由后背发毛,心中犯怵,暗道此人邪性,又舍不得解下身上甲胄,越跑越慢。 就在他一脚迈入松软的松针堆里时,忽然听到身旁吴天佑大喊一声,他没听清楚叫喊的内容,然而凭着多年征战的本能,毫不迟疑,扑倒在地。 就在他脑袋埋入腐叶中的一瞬,殷南的长刀,从他身上飞过,“蹭”的一声,长刀钉在树干上,刀尖没下去一半。 唐百川抬眼,见刀柄在树干上颤动,惊的魂飞魄散,不敢回头,连滚带爬往一旁跑去,一边跑,一边伸手脱下绣衫,丢在草上,再去解甲胄——甲胄太重,在这种密林里,完全是累赘。 吴天佑紧紧跟在他身后,也取下兜鍪,丢在一旁,忽然觑见前方有条小道,似乎是望州府外村民挖出来的,连忙伸手一指:“将军快走!” 唐百川果断踏上小道,小道泥泞,好在没有阻拦,跑的更快,只是狭窄,一时挤不下这么多人,众人排着队往道上挤,刚跑上去十多个,娘子军就追了上来,提刀就砍。 一边是积蓄已久的劲旅,一边是疲惫不堪的败军,顷刻间就分出了胜负。 殷南阴魂不散,从小道上方草坡里一跃而下,落到唐百川跟前,劈头就是一刀。 唐百川猛地后退,同时伸手拽住身后吴天佑,将他搡到自己身前,只听“噗嗤”一声,刀锋插入吴天佑胸膛,再一声,刀拔出来,鲜血瞬间喷涌。 吴天佑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唐百川火速丢开他,纵身跳下小路,一个跟头滚进草丛里,沿着小道方向,直冲下山。 他的十万大军,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他孤军奋战。 他知道逃出生天后,面临着陛下重罚,但陛下的责罚无关紧要,因为国朝少武将,多文臣,文官们对他再不满,最后也不得不用他。 此时最要紧之事,就是不能成为莫聆风的俘虏。 他一口气冲下山去,淌过溪流,直入村头,惊起一片狗吠之声,猫也唯恐天下不乱,跟着叫了起来。 村中有人点起油灯,开门察看,见到狼狈的唐百川后吓了一大跳,顺手抄起倚在墙角的扫帚。 唐百川走到树下,回头去看身后,眼中一片朦胧青色,并未见到追兵,一屁股坐到地上,松了口气。 莫家军是逆贼,在外伏击的士兵不敢远离大军,更不敢堂而皇之进入有人的村落杀人——谋逆之人,因名不正言不顺,格外要图谋一个爱民如子的仁德之名。 “什么人?”村民不敢靠近,离在远处大喊。 唐百川神情恍惚,听到喊叫声,一个激灵,抬头见是村民,撑着树干起身,咬牙忍住两腿酸疼:“我是朝廷大将,被逆贼迫害至此,速牵马来,我有陛下御赐金牌在身!” “没、没马。”村人后退到门边,眼睛忽然瞪的滚圆。 树后面站着神出鬼没的殷南。 殷南欺身上前,唐百川不必回头,也知大事不妙,侧身躲过,从腰间拔出长刀,反手就是一刀。 “当”一声重响,两把刀架在一起,唐百川被力道冲的后退三步。 殷南抽空看了一眼兵器,见刀不知什么时候卷了刃,就收了手,将长刀丢在地上,从袖中抽出一把尖刀,随后一把将唐百川扑倒在地,尖刀横在他脖颈间,用力往下一压。 唐百川紧闭双眼,头脑一片空白,一颗心直坠地狱,浑身冰凉,汗却在瞬间泄出,湿透衣物。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 他睁开眼睛一看,就见殷南满脸不快,收起尖刀,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揪的站起来,推着他往回走,留下一个瞠目结舌的村民。 她边走边唉声叹气:“要活的。” 唐百川并未被束缚,但已经被殷南吓成一瘫烂泥,行尸走肉般挪动脚步,听到她自言自语,心里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此时望州城内,已成一片修罗场,街道上随处可见尸体,余火未尽的火箭油脂遍布街道,瓦砾碎于地,血迹斑斑,望州府城在一夜之间变得浓墨重彩,现于世间。 百姓有机灵些的,把金银财宝塞进衣内,躲藏在地窖里,以防士兵烧杀劫掠,有吓坏了的,如同泥塑木雕,呆着脸站在门前,看士兵来来往往,清理战场,还有百姓在街道上焦灼地翻开尸体——攻城时,街上行人、商贩大多来不及躲避,又被战马践踏,死伤无数。 一群乞丐蜂拥而出,捡拾掉落在地的食物。 乌鸦借枝而栖,偶尔扇动翅膀,“扑啦啦”飞成一片,跟随尸体而走。 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然而没有人声,忽然间有人奔过,踩裂地上簸箩,令人一惊,随后来人大喊:“开粮仓了!快去看,开粮仓了!” 一片死寂因此被打破。 凡是兵马,粮草消耗巨大,十万士兵一万战马,一个月的粮秣需四十万民夫运送,因此役不再籍,粮不三载,皆在当地取用。 望州大军在此囤积,就是因为望州有一座积年充实的“佳禾仓”。 西北各州漕米皆从此处转送至京都粮仓,因此粮仓修建的极大,内有仓窖一百个,每一个都可储粮两千石,去年秋收时,曾有小报传言佳禾仓再挖粮窖,储永镇军漕米,粮近三十六万石。 第491章 望州州官,平日里冠冕堂皇,今天灰头土脸齐聚望州州仓前,四个仓长战战兢兢,捧着仓廪账簿,供黄韫书查看,押粮官、库吏黑压压站了一层,百姓聚集而来,在外观看。 第416章 粮仓 凡是兵马,粮草消耗巨大,十万大军一万战马,一个月的粮秣,需四十万民夫运送,因此役不再籍,粮不三载,皆在当地取用。 望州大军在此囤积,就是因为望州有一座“佳禾仓”。 西北各州漕米皆从此处转运使转送至京都粮仓,因此粮仓修建的极大,内有仓窖一百个,每一个都可储粮两千石,望州粮食也是积年充实。 去年秋收时,更有小报传言佳禾仓再挖粮窖,一共储有漕米近三十六万石。 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却是鸦雀无声,静静看向衙门外两张四方桌。 一张桌上堆满黄韫书看过的账簿,他将最后一册看完,埋着头吭哧吭哧算了半晌,最后写下一串总数,交给程泰山。 他不敢当面给莫聆风,莫聆风杀伐手段骇人,他承受不住她身上的煞气。 程泰山将纸交给坐在右侧太师椅中的莫聆风,莫聆风扫一眼,见上面罗列了粮米出入总数,朝廷押运来的军粮总数,整个库中应该还余栗、大米、小豆十一万石。 她放下纸:“开仓清点。” 游牧卿果断伸手,推开“佳禾仓”的大门。 莫家军蜂蛹而入,打开粮窖,清点里面刻有粮食来历的铭砖,对照铭砖清点验粮。 一半人清点数量,另一半人查验粮食,每一窖下九孔竹竿,深入窖底,取粮上来,装入竹升斗中,连同抄录的铭砖内容一同交给莫聆风。 清点很快,本应满粮的二十窖粮食,只剩下十一窖,少了整整一半,铭砖成为摆设,小窦捧着数目上前,“嗡嗡”地禀告,莫聆风抓着折了两折的马鞭在桌上一敲:“大声点。” 小窦立刻挺直腰杆,声如洪钟:“粮窖内共有粮食五万八千九百六十一石,欠五万一千零三十九石!” 大嗓门如同惊涛骇浪,把身在其中的人搅的昏天黑地,围观者也为之惊骇,本寂静的场面忽然一片哗然,百姓交头接耳,窸窸窣窣传递消息。 莫聆风不看仓长,只看转运使,程泰山向前一步,走到李转运使跟前,和气道:“群鹤兄,咱们也算熟识,我就直说了,中间差的粮食,去了哪里?” 李群鹤冷笑一声,“呸”的一口唾沫喷到程泰山脸上:“乱臣贼子!屠夫!朝廷的粮,百姓的粮,你们也配来问?” 他扭头对百姓大喊:“古往今来,逆贼无德,攻而屠之,杀男获女,鸡犬无余,劫粮掠宝,寸草不留!尔等不可被逆贼迷惑,束手就擒!” 说罢,他猛地冲向一旁士兵,伸手夺刀,却被士兵扭住臂膀,按倒在地。 程泰山果断蹲身,撕下一截衣袖,迅速塞进李群鹤口中,堵住他满腔激愤,同时气的七窍生烟,站起身来,在他脚上狠狠一碾。 四周立刻寂静。 围观百姓心头悚然,不断后退。 尸体在他们身后手足相枕,足以填满窖仓,街巷深处,处处是积尸,血腥气再次笼上前来,沉沉堆积,将开仓时涌出来的霉灰气味掩盖。 莫聆风起身,攥着马鞭走到李群鹤身边,士兵捆住他手脚,他整个人都已经趴在地上,仍旧昂着头,怒目相向。 她伸出脚,踩在李群鹤背上,淡然道:“乍一看,你倒是个忠烈之士。” 她用力往下一碾,碾的李群鹤像扁担似的两头翘了一下:“既有赤胆忠心,身上绫罗为何不带血?心怀楚囊之情,城破之时,为何不为国捐躯?” 她冷眼扫向官吏:“拱手而降之辈,竟也敢提忠贞二字,无非是见贪图粮草一事败露,想做淮南鸡犬而不成,恼羞成怒罢了!” 李群鹤呜呜咽咽,似有话说。 莫聆风提起刀,一刀从李群鹤后背插入,黄蕴书下意识闭起眼睛,躲过这一幕,李群鹤极力挣扎片刻,血从刀口处往外溢,很快从口中涌出带着泡末的血,最后鲜血大股从口中往外淌,在他身下凝聚。 官吏们体若筛糠,怛然失色,百姓们更是不寒而栗,不敢退,不敢喊,站在原地,张着嘴不敢动作。 莫聆风拔出刀,交给身边士兵,目光从丹凤眼中射出去,扫一眼官吏百姓,慢条斯理走回桌边坐下:“粮食为何欠了如此之多,谁来说说?” 所有人噤若寒蝉,一声不响。 尸体被拖出去,程泰山一脚踩在血泊中,看向站在最前方的仓长:“你是仓长,想必清楚缘由,说吧。” 仓长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咽一口唾沫:“是,下官清、清楚......” 他伸手擦去额上汗珠:“帐内官物、薄历记载数量,向来与仓库见在有别,各州送来粮米,账上有加耗、斛面、重催、漏催等数,实际上并非一斛加耗一升之实数,帐尾每每有毫厘之差,再者大军驻扎在此,常有士兵欺盗劫取,今春又转搬百仓,折欠损耗多,如此......如此......” 他想说如此才欠下巨大数目,但看蔓延到自己手掌边的血迹,瞬间改口:“此为其一,其二是今年转搬新仓时,两年期陈粮要籴粜,金知府、李转运使、齐通判合伙收籴,但司农寺奏本繁杂,动辄累月,他三人为免误了时机,未等朝廷批复,提前收籴,因此少了这些。” 第492章 程泰山问:“籴收银在哪里?” 仓长低声道:“没有。” 莫聆风敲了敲桌子:“什么?” 仓长一个哆嗦,扯起嗓门:“一向是他们出粜获利后再给籴收银!” 程泰山看向知州与通判,嗤笑道:“原来两位还做无本买卖,高!” 百姓眼中,含了恨意。 游牧卿两手夹三个竹升筒,迈出府衙门槛,放在桌上,莫聆风抓出一把大米,米粒多灰粉、发黄、有虫蛀粒,碎米多,整米少,有的甚至已经泛红。 黄豆、栗亦是如此,黄豆腐坏的最为厉害,只是从粮窖挪动到竹升筒里,就已经不断有蛆虫从里爬出,一直爬到升筒边缘,掉在桌上。 莫聆风将那一升黄豆倾倒在地:“仓长言语不实,粮仓出粜的是两年以上陈粮,为何新粮不见,陈粮在此?” 仓长面如死灰,答道:“是......奏本上报是出粜陈米,实则......是拉走了新粮。” “恶若豺狼!”黄韫书忍不住睁开眼睛,痛骂一声。 第417章 吵闹 金、齐、仓长等人,就在街口处杖死,刑杖重重打在脊梁上,立刻就有骨头碎裂之声响起,血从犯人口鼻中涌出,滴落在地,逐渐向外蔓延。 无人躲避,因为望州城中,人人身上都已沾满血渍,不在乎再脏一点。 百姓一片死寂,眼神惶然惧怕,然而在眼底深处,还闪着一点兴奋的光——过往秩序在刑杖下土崩瓦解,权势分崩离析,曾经他们不敢直视的人,此时轻而易举折在杖下。 他们压抑已久的痛苦、愤怒、不满在这一刻得到宣泄,身上枷锁因此而松动,甚至想拍手称快。 程泰山立在一旁,看着百姓脸上无法掩饰的躁动,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寒意——许是歪打正着,许是有意为之,莫聆风正在操纵人心。 她淡化了满城死伤带来的冲击,并且将莫家军的胜利,转变成黎庶的胜利。 她让百姓以为她在讨好他们,她需要他们的拥护,她会为此体察民心,访贫问苦,为他们谋利。 百姓上钩了。 他们浑然不知收买民心是上位时的手段,是权利更迭的必然过程,一旦猛虎吞噬病虎,独霸山林,一切又会恢复原状,而且猛虎不加桎梏,数载过后,百姓将再入泥梨。 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莫聆风,闭紧了嘴。 行刑时,士兵开始运出粮食,送往后营,太平车轱辘在地上碾出沉重响声,和杖声交织,粮食陈腐气味飘散,和血腥气缠绵。 天色忽然放亮,日光似烂锦,千丈而下,万瓦烁金,重檐销雾,鲜血铺陈于地,日照风吹,竟闪出縠纹,犹如翻浪。 莫聆风眯起眼睛看日出,金项圈在甲胄之内,硌着她的血肉、骨头,风无孔不入,带着湿气——她听闻潭州终年多雨潮湿,这风中水汽,一定带了潭州的雨。 她随手翻阅一本账册,从头到尾,都没见到一个黎姓,心想黎姓少见,好找。 刑杖未完,州官头颅却已低垂,不再发出哀声,他们身上官袍、权势、财富随着鲜血零落在地,不到片刻就断气身死,尸体被士兵拖走,和那些无名无姓之人堆在一起。 街道上响起马蹄声,殷南领着娘子军回来,莫聆风收回游荡的思绪,一边起身准备处置唐百川,一边想:“邬瑾在高平寨可好?” 初七酉时,唐百川在济州被百姓乱石砸成肉泥。 初八子时,济州码头打开,一条船悄然离开,将檄文与谶语送出济州。 三月十一,京都禁宫早朝。 年轻帝王高坐御座,下方一人手持玉板,正义正言辞:“陛下!唐百川急功近利,连失两城,害民累兵,致使天下非议,有负皇恩,死不足惜,国朝有雄兵百万,请陛下调兵遣将,十而围之,扫荡莫逆,再图成功!” 他声震屋瓦,恨不能自请上阵,只是文人之躯,力不从心,方才作罢。 三司使中盐铁案鲍正挺身而出,直言驳斥:“如今贼众四起,军饷动辄十万数,左藏库已空,内藏库今年已经开支过半,围攻莫逆,三司无力支撑!” 枢密院中立刻有人站出来:“莫逆乃国朝心腹大患,岂能放任不管!” “军饷从何而来?” “上个月工部造船,支出一百五十万两,三司为何能给付?” “因为去年便已经议过!” “那你们三司的意思,是置之不理,任凭莫逆壮大?” 底下吵成一片,皇帝坐在金台上,面目平和,并未动怒,直到鲍正愤而跪倒,言“要动用内藏,便要增赋,请陛下明断”,他神色才微微一动,让鲍正起身。 “百姓赋税苛重,朕登基以来,一直想减免,不可再增。” 老臣吴鸿喆立刻秉笏躬身:“陛下爱民之厚,臣汗颜。” 计相吕仲农暗中翻了个白眼,上前一步:“陛下,不如从禁军中选拔以一当十的精兵强将,围剿莫逆,既可解内藏库之围,又能一举拿下莫逆。” 皇帝沉吟半晌,摇头道:“莫逆心思迥异,恐她得知消息,派出奇兵,直捣京都。” 大殿中一时寂静,无人开口——议来议去,似是无解。 片刻后,吴鸿喆亦上前一步:“陛下,若要再起兵,国帑难继,臣愚见,不如敕诏其为异姓王,以宽、济、望州为封地,既可免去两难局面,又可稳住边关。” 第493章 皇帝皱眉不答,正沉思之际,忽有御史台一言官出列,疾言厉色:“谶语出,天下乱,莫逆之心,路人皆知,她自封为王之日不远矣,吴枢密使还活什么稀泥!” 吴鸿喆迅速答道:“莫逆女流之辈,纵有牝鸡司晨之心,也难得拥护,并非她想称王便称王。” 就在两人要再次吵起来时,皇帝忽然扬声喝问:“什么谶语?” 百官窸窸窣窣的动静戛然而止,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同僚对视一眼,一时不敢作答。 最后还是吴鸿喆舍出一把老骨头,答道:“臣今日入内早朝时,在路上听闻几个叫花子说——” 他咽下一口唾沫:“太阳落草中。” 能位列在此之人,都是学富五车,稍一细想,便知道这是何意。 殿内鸦雀无声,皇帝脸色陡然一变,铁青着脸问:“京都已经传遍了?” 吴鸿喆摇头:“应是初传入京。” 初传入京不假,其他州却是传遍了。 殿外风雨如晦,雨点打在窗棱上,噼啪作响。 皇帝怒到极致,人反倒冷静下来,只觉莫家兄妹,当真是赵家死敌,先帝一命呜呼,却躲了个清静。 “莫逆非除不可,虽然情急,但不在这一刻。” 他转动手上玉韘,目光扫过下方这些面孔,心中已有决断,却不在此时说出口,命众人散朝,便在内侍簇拥下从后门离开,前往文政殿。 文政殿殿门随之紧闭,在一个时辰后,皇帝召见新科状元、探花,三人同商国事,殿门直到酉时才打开。 两位新臣面带兴奋的离去,又有内侍匆匆前往翰林院,宣大学士前来草诏。 皇帝负手而立,背对学士,看屏风上涂抹的江山图,声音冰冷:“凡省、台、寺、监领空名者一切罢去,五品以下有官无职者罢去,不在恩荫补官,并审官院、审刑院……” 一道令朝堂百官怨声载道的敕令,跃然纸上。 新帝背负骂名的改革,节省下来的开支,全将变成军饷,用在莫聆风身上。 第418章 齐聚一堂 元章三十三年,四月初六,宽州雄石峡冲出一块白石,内有一尊九天玄女玉像,玉像粗糙,然而一点神韵,极似莫聆风,消息一出,立刻传遍天下。 四月初十晚上亥时,宽、济、望三州州官,聚于莫府。 正是大雨日,电闪雷鸣,夜色一片漆黑,莫府灯笼五步一盏,照着湿漉漉的廊下,狂风暴雨,直拍屋脊,犹如鼓号齐鸣。 冷气骤然袭来,侵人骨髓,莫府前堂更是阴冷,屋中角落摆放两个炭盆,驱散寒意。 程泰山率先坐马车前来,殷北蓑衣箬笠守在门口,见马车停下,立刻趋步上前,撑起一把大伞,接程泰山下马车。 程泰山穿着泥屐一脚踏进积水中,一手抱着衣摆,埋头上石阶,不过片刻功夫,膝裤已经湿了半截。 走到游廊下,他脱下泥屐,从摇摆不定的灯笼下走过。 风雨飘摇,莫家却能伫立不倒,电闪雷鸣,正合石破天惊之举。 他甚至希望雨再大一点,以免这个将要载入青史的夜晚平平无奇。 他先去花厅更换衣物,洗手洗脸,随后前往正厅。 正厅整齐规矩,没有花草、软塌、花屏等物,只有冰冷生硬的桌椅,屋子正中一把檀木太师椅,靠背与扶手连成五扇围屏,庄重严谨。 太师椅下方,八把圈椅分列左右,在圈椅之后是绣墩。 程泰山站在中间,思量片刻,并未以东、西尊位而坐,而是像早朝一般,文东武西,坐了东边第二把椅子。 下人端上茶点,放在小几上,程泰山端起茶盏,先饮一口,放下茶盏后,捡了一颗杏吃。 在他之后,济州州官黄韫书三人到达,殷北只在门口迎接,三人在倾盆大雨中战战兢兢,走上游廊时,身上衣物已经打湿大半。 黄韫书一眼便看到五步一对的侍卫,侍卫全副武装,手按刀鞘,随时可以抽刀出鞘。 他一颗心立即提了起来,边走边打量四周情形——天色漆黑,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凝结成浓墨,无法窥视一星半点。 他低声道:“今晚可没有回头路了。” 另外两人没理他,埋头径直朝里走,同样在花厅换下衣物,走到正厅,就见程泰山也是一身青衣,坐在那里悠然自得的吃喝。 有程泰山在此,他们都松一口气,程泰山满脸笑意,请他们落座。 黄韫书心急,二话不说坐了程泰山下首,其余二人左右张望,见东边只剩下一把椅子,西边四把椅子空无一人,明白过来座次。 两人不敢在前方落座,径直坐到程泰山身后绣墩上,手足无措地等待。 程泰山一口一个“老兄老弟”,张罗着让他们喝茶,同时把一竹篮樱桃递给他们:“船上下来的樱桃,各顶各的好。” 等他们一人捏了一粒,他收回手,说“那边”禁榷,码头管制,好在打点得当,船出去了总能回来。 黄韫书囫囵吞吃樱桃,将核吐进渣斗里,附和着说码头上都是人精,下水就能走,又听调用,因此盐、茶、粮价都能稳住。 程泰山又说作坊开遍三州,一日百钱,州府繁华,黄韫书附和不下去了,急急开口:“程兄,今晚莫将军是不是要……要……” 第494章 剩下的话,他不敢开口。 程泰山把闲话咽回去,拿帕子擦了擦手:“不知道。” 他放下帕子:“我也只比你们早半日回宽州,这半日我一直在家中教子,知道的不比你们多,当然——”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无论是不是,我都在这条船上的人。” 门外走进来四位望州州官,他转头望去,笑道:“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可能下船了,是不是?” 黄韫书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随后他暗道:“程泰山看着粗枝大叶,心思倒是很深,什么话都套不出来。” 程泰山请望州州官坐下——程泰山都不坐首座,他们也没胆子把屁股往首座上放,默默分头坐下,去吃盛情难却的樱桃。 黄韫书沉默片刻,郑重道:“泰山兄,眼下这条船上,你和莫将军比我们亲近,不管今晚是什么情形,都请你多替我们美言几句,我们本是旧官,装进新瓶子里,难免不合时宜,也请你多多指点。” 程泰山点头:“放心吧。” 就在众人要开口表达谢意时,屋外忽然响起今铁甲拍打刀鞘之声。 殷南、游牧卿持刀入内,大刀阔斧在西侧坐下,闭口不言。 殷南抓起一块绿豆糕,整块塞进口中,闭着嘴咀嚼,好似在啖生肉。 何卿悄悄吐出一粒樱桃核,不敢欠身丢入渣桶,只能怀核在手,十分煎熬。 就在此时,殷北走了进来,满脸含笑:“邬先生到花厅了。” 黄韫书敏锐地察觉到殷北对邬瑾的称呼变化,和其他州官对视一眼,心中有了数,迅速打起精神,不敢疏忽,而殷南和游牧卿“噌”地站了起来。 程泰山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站起来,垂手而立。 其他人见状,也跟着起身。 雨大,屋中安静后,满耳朵都是雨声,檐下水柱,哗啦作响,火光在雨水中摇曳而来,下人如泥塑,一左一右领路,殷北走到门口,迎邬瑾入内:“邬先生,人到齐了。” 邬瑾迈过门槛,头戴皂色幞头,也穿青色团领长衫,站在一群穿同样衣物的人里,越发显得鹤立鸡群。 他走到东侧首座站定,面带微笑,和气道:“战事暂定,还有诸多杂事未曾整理,诸位同僚请坐,我先一一安排。” 在衣物摩挲声中,众人正襟危坐,殷北也坐在殷南下首。 下人送上热茶,邬瑾端茶盏,左手揭开茶盖时抖了一下,喝过茶后,他看向游牧卿:“小游。” 游牧卿起身拱手:“末将在。” “今日起,你为都统军,莫家军自此由你总领,三州设立三监,殷南为宽州监军使,领步兵五千,骑兵一万,窦兰花为济州监军使,领步兵八千,骑兵两千,种韬为望州监军使,领步兵一万,骑兵一万,三监可自行招兵,军籍上交宽州,监军使非军令不得离开驻地。” “是。” “坐吧。” 游牧卿坐下,面不改色,然而忍不住高昂头颅,拿鼻孔看人。 第419章 政事 邬瑾略过殷南——她不听他的,听了也听不明白。 “殷北。” “属下在。”殷北连忙起身。 “莫府内外侍卫统设侍卫亲军司,直属莫将军,分班设直,你为都指挥使,补充军籍,选两班副都指挥使人手,上报莫将军,侍卫增减,皆由莫将军亲自把关,不得擅作主张。” “是!”殷北大了嗓门,还未坐下,就被殷南翻了个白眼。 他不以为意,琢磨着什么时候能见小窦一面,摆一摆大舅兄的威风。 邬瑾看向程泰山:“程伯父。” 程泰山连忙起身,拱手道:“不敢当,呼我名字即可。” 他并不装大——过往的论资排辈,都可以抛去。 其他州官听了这一声“伯父”,对程泰山更是高看一眼。 邬瑾笑道:“请您换到西侧吧。” 程泰山一愣,就见游牧卿三人飞快起身,往后挪动让出一个座位,守在门口的下人进屋,调换茶水位置,同时更换已经凉下去的茶水。 程泰山换过去站着:“您真是慧眼识英雄,我确实是文武双全。” 邬瑾点头:“军中事物,千头万绪,本应设十二房,分曹办事,但人手不足,事务也未繁琐至此,先设西府崇政院,您为崇政使,立兵籍房、吏房、枢机房三房,原宽州知府衙门曹官长为吏房副使,原知州府兵籍曹官为兵籍房副使,原仓司盐铁使为支差副使,听您调用。” 程泰山人到中年,还能一步登天,嘴角咧到耳朵根,一时半会收不回来。 邬瑾又道:“程崇政使佐将军执兵政,出纳秘命,辛苦。” 他从袖袋中取出半块兵符,起身上前,郑重交至程泰山手中。 如此一来,游牧卿有兵无权,程泰山有权无兵,可以放手任用。 铜符冰凉,程泰山深吸一口气,接在手里,珍重收入怀中:“程某幸事,何谈辛苦。” 邬瑾请他落座,自己并未坐下,站到中间太师椅前,看向东侧文州官。 “邬某不才,腆颜执政,原知府衙门改为中书院,请黄韫书为度支使,理三州常平案、粮科案、钱帛案,州学齐文兵为副使,原转运司衙下茶、盐司有可用者,皆可提调。” 第495章 黄韫书神情古怪,先是一喜,随后深深忧虑——邬瑾所言不假,三州事务不能置之不理,可战果不知能保存多久,他这大官反倒不如之前的州官当的稳妥。 倘若城破,他们又该以何等面目去求生? 事已至此,他却是不得不从了。 邬瑾看破他心中所想,再次笑道:“莫将军能震动百城,举纳三州,自是紫气腾天,且壮士不死即日已,死即举大名耳,黄度支使何必忧心忡忡。” 黄韫书讷讷无言,领命坐下。 邬瑾再将其他州官、州中事务做出细致安排,侯赋中因病不能前来,仍旧管着宽州事。 说罢,他暂不言语,走回东侧首座坐下,端起茶盏,慢慢饮茶,给州官时间平息心中风浪。 一边喝茶,他一边看向屋子正中间的太师椅,椅子有棱角,有气势,有威严,空无一人,却仿佛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所有人,令人脊背发寒。 这座宅子、宅子中的名贵摆件、桌椅,都会让人想起莫千澜——贵重、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看人时如看蝼蚁,张着深渊巨口,吞噬下无数人的性命,就为了这一条路。 雨水铺天盖地,打在屋上,打在心上,潮气混杂着炭火、熏香气味,融合成一股令人心安的味道。 众人脸色渐渐平和,黄韫书陪着小心问:“现在事少,这么些人还能对付,日后事情多时,怎么办?” “三州书院人才济济,尽可网罗,”邬瑾放下茶盏,再次起身,“琐事已定,该说大事了。” 众人神色随之严肃。 邬瑾双手拢在袖中:“大昭国运已弱,紫微帝星黯淡,纷争四起,生民无主,神灵推尊,莫将军为中天帝座之主,将于今年四月二十六日,于扶风山设坛备仪,昭告皇祗神女,定天下之号曰大岐,社稷永昌,定年号曰坤圣,加尊号曰永澜。” 说罢,他深深拱手一揖:“前路艰难险阻,还赖诸位同心协力,共创大业。” 诸人见他毫无骄矜之色,行必有礼,端厚谦损,心中不由叹服,起身还礼。 程泰山道:“扶风山在望州城外二十里处,是分水岭余脉,离平州也***州有驻军,得知消息赶来会很快,恐有危险。” 邬瑾点头:“我也有此一虑,但祭天大事,不能将就,唯有扶风山合适,多加戒备便可。” 扶风山在古书中记载,是凤翔之地。 众人不再赘述,等大家离开后,邬瑾也走出前堂,从抄手游廊向后走,一直走到二堂。 莫聆风坐在二堂桌案前,桌上放着一张地图,上面有几处涂抹痕迹,笔搁在笔架山上,她后背依靠着椅背,两手手臂搭放在椅子扶手上,目光向下垂,看着搭放在自己膝盖上的鹤氅。 她终于走到这一步。 来路凶险,荆棘丛生,她一一踏过,不必再提,前路也并非坦途,是刀山剑林,不容她行差踏错,所以她要细细思量。 扶风山之行,是祭天,是昭告天下,也是计。 今日州官齐聚莫府,城中奸细一定会将消息送往京都,京都在查看过地图后,就会知道扶风山是祭天所在,纵然不知具体时间,也会提前用兵。 昭国大军会集结在扶风山外,平州外围,不出所料,只有少量兵马在。 只需三千兵马,就可以围死平州南、北、东三个城门。 平州知州魏罡,年三十九,祖籍京都,因病迁来平州,从未履过武将之职,是个彻彻底底的病弱文人。 她在心里调兵遣将,手不由自主捻着鹤氅,捻着捻着,她忽然忘记了攻城掠地之事,想到自己走到今时今日,莫千澜若是在,该如何欣喜。 可莫千澜不在了。 没有莫千澜的国朝大业,哪怕千秋万载,也欢喜的有限。 就在此时,叩门声响起,她抬起头来:“进。” 烛火在一瞬间照亮她的面孔,眼睛狭长飞扬,火光耀目,她眼睛一眯,眨落一颗大泪,冰冷飞快的从脸颊上滑过。 她伸手一揉眼角,鼻翼翕动,将鼻腔里一点颤抖的气息吸回去,拿起灯罩罩住烛火,走出隔间,看向邬瑾:“正等你呢。” 第420章 忙里偷闲 邬瑾脱去泥屐,带着满身水汽走进屋中,回身关门,阻挡住风雨:“是,一场好雨。” 他在烛光下看一眼莫聆风,见她眼尾微红,再看她隔扇上搭着莫千澜用过的鹤氅,心中明了。 莫千澜的死,成了棉里针,稍不留意就会扎到莫聆风心坎上。 他不动声色走到小几旁,拿一块猊糖:“三个月没吃了,尝尝。” 他将糖送到她嘴边,等莫聆风一口叨住糖,才在火盆旁坐下,烘干自己潮湿的衣袖:“本以为今年暖的早,没想到又变了天。” 莫聆风在他对面坐下,不烤火,人往后仰,慢条斯理地吃糖:“年年如此,要过了端午才能舒服。” 她盯着邬瑾看,心里涌动的那一股潮意慢慢退去,空空荡荡的心逐渐填满——邬瑾是《华严经》所说的大树王。 “生在旷野沙碛之中,若根得水,便能枝叶花果,悉皆繁茂。 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 他的大慈悲心,在她身上,在万民身上,唯独不在自己身上。 第496章 邬瑾扭头看她:“怎么了?” “你脸上有水。”莫聆风随手一指。 邬瑾拿帕子在仔细擦了擦:“还有吗?” “没有了。” 邬瑾见莫聆风还是盯着他,神情认真,目光带着火星子,一眼就把他点着了。 他拿她没办法,任凭她看,自己满脸通红,故作镇定地从糖捧盒中取桃干吃,不小心多拿了点,又洒了不少在桌上。 他迅速收拾干净,岔开话:“泽尔来过高平寨。” 莫聆风对此莫不关心,“哦”了一声,便没了后话。 邬瑾继续道:“他的埙吹的不错。” 莫聆风嗅到了一点酸味:“我没教他。” “要是你先遇到他,会不会让他去斋学陪你读书?毕竟我们长的很像。”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莫聆风起身,腿不动,脑袋伸到邬瑾跟前,手指抚摸他的眉骨,认真道:“你更好看。” 邬瑾失笑,一把抓住她的手:“不好看也不能丢开我啊,是不是?” 莫聆风笑了:“是。” 她把糖嚼碎,咽进肚子里,把冰冷的脸贴在邬瑾手上蹭了一下,收回手:“去花厅吃点东西,你晚饭还没吃。” 邬瑾点头:“你不说,我又忘了。” 打开房门,他吩咐下人去厨房备饭菜,莫聆风在后面喊道:“要樱桃乳酪。” 邬瑾看天还凉,不是吃冰的时候,回头道:“吃一碗。” “行。” 下人应声而去,两人携手去花厅,雷声贯耳,邬瑾伸手推开花厅的门,推门时,左手又不受控制的抽动一下。 大部分时候,抽动过后左手就会恢复如常,只是偶尔抽动后,手掌中筋脉似乎蜷缩在一起,从肉里一直痛到外面。 他没叫痛,手垂在身侧,用力抻开手掌,手指绷的笔直,试图平复这突如其来的痛意。 莫聆风不动声色,紧紧攥住他这只手,大拇指在他掌心一下一下的摩挲。 邬瑾慢慢放松:“李一贴说慢慢会好一些。” 莫聆风点头:“邬意不是回去照顾你父亲了?今晚雨太大,别——” 话未说尽,便被打断。 屋中没有点灯,下人上前取下灯罩,吹亮火折,火星凑到棉引上,还未点亮,屏风后面忽然响起一声如雷般的呼噜声,下人手一抖,把棉线杵进了蜡里。 鼾声只响了一声,因为睡的不畅快,窸窸窣窣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 下人重新点起灯火,莫聆风一愣,看邬瑾一眼。 邬瑾绕过屏风一看,小几上放一只竹篮,里面散着三五粒樱桃,地上放着一个渣斗,里面吐许多樱桃核,渣斗外面也到处都是,两只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塌边躺着小黄狗,程廷侧身睡在榻上,枕着自己的胳膊,脑袋埋在褥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来的。 邬瑾走上前,伸手推他,他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露出一张姹紫嫣红的脸。 “什么时辰了?” “亥时过半。” “程泰山走了?”程廷两条腿垂到塌边,拿脚把鞋子扒拉过来,插进鞋里。 “回去了。”邬瑾看他脸上巴掌印,没提他挨打的事。 程廷弯腰提起鞋跟,天怒人怨地踢小黄狗一脚,小黄狗扛着一张气冲冲的狗脸,颠着四条腿去屏风外桌子底下躺着。 程廷嘟嘟囔囔跟上去,见到莫聆风立刻道:“聆风,你管管他!” 莫聆风在方桌边坐下:“程泰山?” 程廷坐到她对面,伸手一拍桌子:“他一回来,就说我的脑袋里是豆腐渣掺的屁!” 莫聆风毫不客气的打了个哈哈:“倒也贴切。” 邬瑾让下人进来收拾干净,坐到莫聆风旁边,看程廷两边脸都肿的惨不忍睹,问道:“程夫人不在吗?” “我大姐有了身孕,惠然带着阿彘,我娘带着二姐都去了” 他对程泰山回家一事并不知情,只是奉母亲旨意,去帮着大哥监工盖瓦,万万没想到,老父亲会在此时回来。 程家大哥是个奸诈人物,见程泰山归家,程母又不在,果断撤退,将程廷拱手让给了老父亲。 程泰山自从收到那封谶语,就憋着一个大巴掌,见到程廷后,想到他也老大不小,连儿子都有了,又有莫聆风和邬瑾撑腰,不便直接动手,于是询问程廷最近在做什么营生。 程廷自九死一生后,就闲在家里,像只无所事事的胖鸟,每天拍拍翅膀从东家混到西家,面对程泰山的横眉冷眼,他脑子卡了壳,一个字都答不出来,果不其然,挨了两个巴掌。 他垂头丧气回家,想躲进惠然的怀抱,哪知天降暴雨,胖大海回来传话,家中女眷要留宿越府。 他只能来找挚友,落汤鸡似的进了角门,却得知两人忙得不可开交。 他独自在游廊上溜达,最后一头扎进二堂花厅,睡的昏天黑地。 他在莫府一向来去自由,下人也不曾多留意,时间一久,竟然将他忘了。 “我也是当爹的人了……”程廷哭丧着脸,从下人手里接过碗筷。 下人临时添了一副碗筷,送来三碗水饭,一碟榆钱饼,一碟熏猪头肉,一碗黄焖羊肉,又摆出银鱼鲊等四五样小菜。 另有人打开冰鉴,端出一碗樱桃乳酪,放在莫聆风跟前。 第497章 程廷当即道:“给我也来一碗,再来一坛春酒,不必温,直接送来。” 第421章 平常夜晚 下人应声离去,程廷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抄起筷子,一筷子扎住一块榆钱饼,一股脑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眼睛被迫睁大,配合咀嚼。 连吃两块饼,他用银鱼鲊拌水饭,一口接一口,将水饭吃完,汹涌的食欲才慢慢平息,能够吃的像个人了。 他记起来屋中还有两个人,拿起筷子,给他们一人夹了一筷子羊肉。 下人再送来一碗樱桃乳酪,同时察言观色,添了一道酱驴肉、一道香鸡子。 程廷吃一筷子熏猪头肉,放下筷子抄起汤匙,吃一勺樱桃乳酪,再拍开春酒泥封,一人倒出一盏好酒,端起酒盏,先干为敬。 他端着酒盏,边吃边喝,边喝边说,边说边敬程泰山的同僚,全不耽误。 同僚邬瑾招架不住,匆匆吃完水饭,连着喝了六七盏,一坛春酒迅速见了底。 桌上杯盘狼藉,程廷挺着肚子起身,打开门往外走——雨下的痛快至极,廊下湿了大片,他让下人送来泥屐和蓑衣斗笠,穿戴妥当,一只脚刚踏上游廊,被廊柱、屋檐劈开的细细雨点,直扑到他身上。 他扭头往屋子里看——屋中两人稳稳当当坐着,满脸含笑,与他相隔只有咫尺,但中间鸿沟却开始深不见底,很快就会变成天堑。 他想到程泰山打完他,教导他的话:“你上半辈子靠爹,下半辈子靠朋友,有福气,但是切记伴君如伴虎,时刻都要当心,情分讲多了,反招人怨恨。” 他知道宽州正在修建宫殿。 这两人即将高高在上,身边围满朝臣禁军,要见上一面,需要里三层外三层的通报,哪怕见了面,要说的话也要再三斟酌。 也许能放肆的,只剩下今晚。 他笑了一笑,扯开嗓子大喊:“邬瑾,走,今晚睡九思轩!别回去了!” “沏茶,不要点心,”他吩咐下人先去九思轩,“点个火盆,熏点香。” 下人疾步离去, 邬瑾和莫聆风一同起身,穿戴妥当,邬瑾边往外走边道:“我偷闲一晚。” 春夏相交之初,邬父断腿处痛的起不来床,时不时便需人按捏抹药,邬瑾手伤稍愈,便白天忙公事,晚上和父亲同睡,邬父有一点动静,他就起来询问,擦药按腿。 邬意昨日携家带口搬进知府衙门后衙,和邬瑾一起照顾父母。 “是应该歇一歇。”莫聆风踹飞一只蹦上游廊的蛤蟆。 程廷一时脚痒,低头找蛤蟆:“现在花园里是不是有蛇了?” “你要?” “不要!” 邬瑾听他们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乱说,思绪渐渐有些昏沉,被冷风一吹,更是五内翻腾,强忍着走出游廊,到了九思轩,程廷仰头看一眼院中榆树,不禁感慨:“聆风,你家里树长的比人好。” 院中榆树树根盘踞,破土而出,在地面盘根错节,老干参天,花叶滂沱,仰头望去,疏密、错落有致。 如此生机盎然,越发显得莫府人丁凋敝,只剩一根独苗。 邬瑾张嘴,想说什么,然而一张开嘴,立刻就感觉舌头在嘴里无法随心而动,正在疑惑之间,程廷和莫聆风已经凑到他跟前,仔细打量他。 程廷斩钉截铁:“你喝醉了。” 邬瑾感觉眼前一片朦胧,两个人的样子模模糊糊,周身蒙着一层朦胧水光,雨水、火光混杂,映着大树,上下起伏,飘摇不定。 他头脑清楚,努力捋直舌头,回道:“没有。” 他自以为有问有答,殊不知在莫聆风和程廷眼中,他已经变了模样——面色潮红,目光呆滞,“没有”两个字,一字一顿,说的费力。 程廷“啧啧”两声,对莫聆风道:“喝醉了就这样,哪哪都软,就剩下嘴硬。” 莫聆风伸手一指厢房:“送他进去。” 邬瑾摇头——脑袋大幅度从左摇到右:“不去,我去写点东西。” “写什么,写我的祭文?”程廷搀扶住他,带着他往东厢房走,又扭头喊道,“你走吧,这里我盯着。” 邬瑾跨过门槛,拂开程廷的手,自己解蓑衣,整整齐齐铺在地上,又摘下箬笠,搁在蓑衣上。 他以为自己是行云流水,其实干了个乱七八糟,慢慢走到桌边坐下,迷糊着接一盏茶在手里,仰头一饮而尽。 茫然地捧着空茶盏,他感觉自己身体轻,正随着风浪在起伏。 他不肯放纵身体胡作非为,努力放下茶盏,极力坐的端正:“笔在哪儿?” 程廷看他坐成了一块铁板,恨不能把头发丝都立起来,二话不说,一把将邬瑾提起来,连推带搡到屏风后,按着他坐到床上,嘴里逗他:“程泰山坏不坏?” 邬瑾缓慢摇头:“很好。” “你看谁都好。”程廷未能如愿,弯腰给邬瑾脱去鞋袜,除去外衫,再把人推倒。 邬瑾倒下后,又绷的笔直——他把礼仪刻在骨子里,没有片刻松弛,哪怕醉酒,也不会放肆。 程廷摇头叹气,出殡似的给他盖被,盖好后,他一抹额头上的汗,一边伸手松一松腰间丝绦,一边往外走。 他刚一出去,就看到莫聆风坐在桌前喝茶,顿时吓了一跳,手从腰间丝绦上放下去:“你没回长岁居?” 第498章 莫聆风放下茶盏,伸手往门口一指:“滚。” “不行。” “我有婚书。” “那也不行,你是姑娘,会吃亏!我大姐要是知道了,揪你——” 莫聆风“砰”的把茶盏顿到桌上:“再啰嗦,先把你揪去喂蛇。” 程廷毫无节气,果断闭嘴,扭身就走。 走出门后,他反身把房门合上,站在廊下,忘了倾盆大雨,猫在门口,耳朵紧紧贴着门板,听里面动静。 然而屋子里很安静,甚至连走动的声音都没有,烛光下也没有人影晃动,他满脸疑惑,大为不解的沿着廊下去西厢房。 屋子里莫聆风一直坐着喝茶,将最后一点茶水喝尽,才打开门命人取百花香来。 守在门口的下人匆匆离去,一盏茶的功夫就送来香片,莫聆风接在手里,挥退下人,走到熏炉旁,打开熏炉盖,夹出隔板上的香片丢在水中,换上百花香片——东厢房程廷睡的多,里面熏的是他喜爱的海棠香。 百花香渐渐熏蒸出来,盖过单一的香气,变得浓郁、复杂,青烟袅袅,落在莫聆风衣裳上,打出大朵大朵的花样,转瞬间绽放、凋零、散去。 盖上熏炉盖,她深吸一口气,让这香气浸透自己五脏六腑,以掩盖自己身上冲刷不去的血腥气。 第422章 旖旎 踱步至屏风后,莫聆风鼻翼翕动,嗅了嗅湿漉漉的气息。 花香暂被屏风挡住,四面八方都是邬瑾的味道,那种干爽的皂角味,还夹杂着春酒绵长、醇厚、甜美的香气。 邬瑾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已经熟睡。 他连睡都睡的沉默,对压在他身上的一切重担习以为常。 莫聆风搬来绣墩,坐到床前,上半身趴下去,直接趴在了他胸口。 她像从前趴在莫千澜身上那样,眷念着闭上眼睛。 邬瑾动了动,睁了一下眼睛,下意识抬起一只手,想抱住莫聆风,但是手成了别人的,调用不动,口齿也含糊不清:“聆风……” 他头昏脑胀,身不由己,只能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她头发冰凉,扎成一个简单的髻,方便随时扣上兜鍪。 莫聆风抬头起身,抓住邬瑾外侧胳膊,摆弄直溜,随后脚后跟互相一蹭,蹭掉两只鞋,揭开被子钻进去,侧身躺进邬瑾臂弯中。 一个如此平常而又温暖的夜晚,实在少有。 她不是没有恐惧,不是没有慌张,但要悉数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满腔热血的士兵,不会愿意追随一个懦弱的君主,只有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才会打开牢笼,放出恐惧放。 她脸朝外,看邬瑾的手指。 邬瑾的手,和莫千澜不同,手指长,骨节分明,除去伤疤,还有厚茧。 正是这样一双手,撑起一个家,又将撑起一个国朝。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掌心,发出一声轻叹。 邬瑾看着她的后脑勺,用力翻了个身,另一只手环抱住她,鼻尖抵住她的发髻。 一靠近,花香就在他鼻尖依次绽放。 他的思绪还是晦涩迟钝,动作也吃力,只剩下感受还鲜明——莫聆风靛蓝色单衫柔软光滑,在被子里堆堆叠叠,洒落在他身上,他隔着一层单薄衣物,感受到了她柔软温暖的身体。 “聆风……” 声音和灵魂仿佛隔了一层,心融化成了一滩春水,顺着血脉走遍周身,又眼角眉梢流淌出来。 心是软的,人却是硬的,动不了,也不敢再动——她是他的君主,她光是躺在他身边,他就已经承受不住。 眼睛里有水雾,打湿了他的睫毛,像是要把心掏出来一样,他哑着嗓子道:“我爱你。” 莫聆风猛地翻身,面对了他,两手紧紧环抱住他,十指在邬瑾雪白里衣上抓出道道痕迹,身体靠着他的身体,几乎嵌在一起。 屋外雨声哗啦作响,一阵狂风掠过,树枝“咔嚓”折断,打的劈啪作响,盖住了衣物摩挲发出的动静,连子时的更声都听不见了。 潮湿的空气使逐渐散开的百花香气变的沉重,一层层披在身上,让人觉得燥热,透不过气,后背有重汗打湿衣物,一片片贴在肌肤上。 莫聆风松开手,捧住他的脸,吻他的嘴唇,轻咬过后,她气息混乱:“你喝醉了。” 邬瑾也和风中树木一样,排荡起伏,见莫聆风鬓发乌黑散乱,被汗水濡湿,紧紧贴着脸颊,说不出的骄矜美丽,一股火从腹中直烧到脑顶心。 他在她身边如同败军,一溃千里,他口干舌燥,酒与热汗从他身体往外涌,竭力追逐她的气息,想将怀中人勒紧,揉碎,吞咽入腹,最后几乎绝望——他灵魂与肉体脱了节,始终是僵硬无力。 “没有醉……只是……” 莫聆风紧紧挨着他,看他满脸通红,眼里泛着水光,像是要哭出来,与往日端庄模样截然不同,因思念兄长而起的冷意在心里散开,一双眼睛越发明亮。 她促狭一笑:“你求求我。” “聆风……饶了我吧……” 莫聆风笑着松开手,打了个哈欠,拍拍他的背:“这次先饶过你。” 她蜷缩起来,睡在他身侧,听他心跳如擂鼓,一时半会难以平复,轻声道:“你是我的,不急在这一时。” 说罢,她闭上眼睛:“是我的。” 第499章 邬瑾越发一身滚烫,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心,点了点头。 呼吸声慢慢平缓,两刻后,莫聆风和邬瑾一起睡了过去。 莫聆风做了个梦,在梦里她成了旁观者,看着梦里幼小的自己躺在莫千澜身边撒娇,不愿离开。 赵世恒在一旁语重心长的教导她,说她大了,不能再这样缠着哥哥,要回长岁居去。 奶嬷嬷带着丫鬟等候在外面,她无可奈何地爬起来穿鞋,磨蹭着不想走。 梦中莫府陈旧,灯火辉煌,花开的艳丽,人也是好好的,全都笑吟吟看着她穿鞋。 明知道是梦,她却焦急起来,想叫她不要走,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让她窒息。 她忽然从梦中惊醒,瞪着眼睛,急促喘息。 压在她身上的不是大石,是邬瑾环抱住她的一条胳膊。 片刻后,她小心翼翼拿开邬瑾的手,坐起来下床穿鞋,随手一扯衣裳褶皱,蹑手蹑脚打开门走出去,又回身轻轻关门。 屋外树枝摇动,寒风刺骨,宽州的初夏,毫无暖意。 殷南不知何时到的门外,坐在椅子上打盹,听到动静立刻起身,不言不语跟在莫聆风身边——她对此习以为常,莫聆风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叫殷北和游牧卿去书房等我。” 殷南点头:“是。” 雨势渐小,她不拿伞,一脚踩进积水中,踏出巨大水花,往前堂值房而去。 书房中,下人挑亮灯火,五支常料烛分放各处,驱散雨夜带来的阴暗,灯火下,桌案上整齐叠放着写满的竹纸,都是邬瑾定下的祭天章程。 莫聆风坐在桌前,面孔不复柔软,与莫千澜雷同的双目,放出两点冷而硬的光,坐在桌案前,毫不掩饰身上戾气。 殷北、游牧卿立在案前,垂手等候命令,殷南站在门外,平等的对待屋外走过的下人、猫狗、蚊蝇。 这三人是最忠于莫聆风的所在,无论她仁慈还是邪恶,杀人还是放火,他们都会跟随她左右,不会辩驳半分。 莫聆风开始安排行军之事。 “分出三营,在祭天前一日离开望州,围平州……祭天后,将敌军堵入平州城内,围而不攻,拦住后援,满十日后再行攻城,殷北护送邬瑾回宽州,不在望州停留。” 取平州,是她所拟定的祭祀之礼,也是没有邬瑾掣肘下的一场狂欢,更是对济州、望州百姓的一场安抚。 唯有其他人也从苦难中蹈过,百姓心里才能平衡——世上太多人见不得别人好。 第423章 热闹 四月初七,宽州城中各人悄然散去,回到邬瑾所定的位置上。 四月十六日,望州城内常龙领着一支队伍悄然出城,前往扶风山,休整上山道路,就地凿石,垒出石阶,一阶一阶休整至半山悬崖,在空地建立露天祭坛。 如此修建妥当后,士兵就地扎营,守在扶风山。 四月二十三日,程泰山前往望州,查看牛、羊、豕三牲,见羊额头上一撮黑毛,觉得不美,对一同前来的黄韫书道:“这羊不大好看。” 黄韫书上下打量那羊:“有鼻子有眼的,哪里不好看?” “额头上黑的不好。”程泰山指给他看。 “就这?”黄韫书翻了个白眼,“吹毛求疵了啊。” 他看程泰山简直是魔怔了。 程泰山也觉得自己细致的过了头,不再多说,去查看玉器、帛、果子、酒菜等物,直到天黑,才回馆驿。 然而思来想去,他总觉得这一撮毛碍眼——既是开国祭天,自然要事事完美才好。 宽州倒是有上等好黄羊,只是来不及,这只羊应该是羊行中最好的,再去羊行找也没用。 他想了半晌,叫来游牧卿,带着银钱连夜前往望州府合山县,从村人羊圈里挑出一只哪哪都顺眼的好羊,买回城中,交至神厨。 四月二十四日,莫聆风要祭天称帝的消息,已经传遍望、济、宽三州,有人涌入望州,寻找机会,也有人离开望州,躲避战场,一时间官道上行人来来回回一片繁忙景象。 程家人在这一日辰时到达馆驿,程家大姐吐的面无人色,然而气势不减,一下马车就开始训夫,认为大姐夫身上有股味,熏的她想吐。 馆驿门口乱糟糟一片,马车堵成一条长龙,大帮文臣站在门口拱手见礼,相互寒暄,同时暗暗打探外界情形——他们官是高了,然而浮萍似的没着落,尤其是伏风山一行,也是危险万分,让他们笑不出来。 有人恭维侯赋中是良禽择木而栖,侯赋中做出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苦相,脸皮皱巴巴的舒展不开,别人每问他一句,他就在心里叹一声长气——他是大昭忠臣,如今在宽州府效劳逆贼,实在是情势逼人。 唯有齐文兵笑眯眯的——他自己真材实料,有底气做黄韫书的副手,同时看莫聆风也是真材实料,足够在夹缝中立足。 齐文兵站在大门口,放眼一望,就见到了堵在外面,面色不善的程家大姐,毫不犹豫脚底抹油,先行开溜。 一旁的同僚一把抓住他:“齐兄去哪里?” 齐文兵急道:“母老虎来了,快走!” “什么母老虎?我怎么没看见?” “等你看见就晚了!” 程家大姐本就心头有火,见这些人乱糟糟聚在一起,不肯进门,不耐烦的大喝一声:“堵在这里等着投胎吗?” 第500章 众人循声看来,就见一位女中豪杰,王母娘娘似的把手搭在一旁男子胳膊上,气势汹汹挤上前来。 托莫聆风的福,这些平日里见了女子就要高人一等的男子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程家大姐杀上前来,口吐芬芳,给他们上了一场酷刑。 刚送完一百多件礼器进神库的程泰山隔老远就听到了爱女的咆哮,连忙走上前来,解救众人于水火中。 程家大姐急赤白脸跟着父亲往里走,同时吩咐夫君盯着下人,将莫聆风的衣物箱笼护送至中帐,并且放下狠话“刮一根丝,揭了你们的皮”。 下人们战战兢兢走了。 程家其余人夹起尾巴跟在后头,程廷瘪嘴,小声道:“娘要是来,她还敢这样?” 程家大哥冷笑一声:“娘连爹的面子都不给,更收不了场。” 其余人见是程泰山家眷,不得不忍气吞声,又不约而同地想:“真是天道变了,女子如此凶悍。” 一众人等,悄然入内,等到午时,除去值守的官员,其余大小官员一律到达馆驿,在未时开始面见程泰山、黄韫书,熟悉祭天章程,排列位置。 四月二十五日辰时,官员们要前往神库亲手整理祭器,谈笑风生的走出馆驿大门,见浓荫砸地,初蝉有声,风曳铜铃,虫鸣鸟叫,此起彼伏,远处山峦,岚烟如雾,极其清朗。 今明两日,都是大好天气。 黄韫书赞道:“好日子。” 正说话间,官道上马蹄声不住,大家便把话咽回去,一同看向来处。 很快,一匹白马,翻蹄亮掌,冲破绿障,疾驰而来,马上将军系银灰色披风,内里一身月白色窄袖长衫,腰间挂着短剑,胸襟上压着金项圈,身后紧紧跟随数十骑侍卫。 “莫将军!” “快、快……” 他们也不知要快什么,只是急急忙忙让到道路两侧,整理衣冠,又将程泰山从后面掏出来,恭迎大驾。 莫聆风在门前勒马,白马迎风昂首,一声嘶鸣,喷出一道热气,前蹄稳稳落地。 她挽住辔头,举目四顾,记住这些面孔,随后翻身下马,折起马鞭,交给身后殷北。 程泰山迎上前来,拱手道:“将军。” 祭天之后,他们方称陛下,此时仍旧是称将军。 “你们去哪里?” “要去神库整理祭品,将军可同去视豆视牲?” 莫聆风摆手,看向侯赋中,冷声道:“侯赋中,你何故做这般脸色?” 侯赋中吓得一个哆嗦,见殷北手按在刀鞘上,越发笑不出来,苦着脸道:“我、下官……臣……” 他答不出话,冷汗直流,其他人见状,连忙强颜欢笑,把嘴里几颗牙晾在晨风里。 程泰山正要上前打圆场,官道上再次传来马蹄声,不过片刻,就见邬瑾骑着一匹黄花马,带四个护卫,疾驰而来。 邬瑾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穿着淡雅,翻身下马,将马鞭交给身后护卫,面带笑意,举止从容,一望便是温和有礼之人,走到莫聆风身后一步之地,和程泰山拱手见礼。 他一到,莫聆风就扭头道:“你输了。” 邬瑾笑道:“是,我骑术不如将军良多。” 谈笑间,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消散,众人大松一口气。 邬瑾再谈几句,就不着痕迹的往回走:“将军,军中事务繁忙,不如先去部署。” 莫聆风点头,回身上马,邬瑾也挽住辔头,和莫聆风一同离去,晨光之下,两人面有华光,正是一对璧人。 第424章 祭天 四月二十六日寅时,望州东城门悄然打开,数支队伍打马出城,沿途清理掉大昭国派遣出来的斥候,分头围住平州南、北、东三城门外要道。 另有两万将士,在平州前往扶风山必经之处插旗列阵,准备迎战。 寅时末刻,官员出城。 天未亮,云雾未散,人行其中,眉目皆虚,两侧有侍卫打着灯笼,火光照着脚下蒙茸碧草,上百官员,每一步都踩在露珠上,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越靠近扶风山,他们的脚步越拖沓沉重,风里仿佛已经有了生铁、火药、鲜血的气味。 消息如风,无孔不入,总能找到地方传出去,一旦祭天完成,莫聆风便是“代天巡狩”,开国建朝成为不可抹灭的事实,大昭一定会想方设法打断祭天。 战事不可避免。 队伍很快靠近扶风山,扶风山下,刀枪如林,士兵无处不在,官员上山时,士兵就立在石阶两侧,他们甚至能看清楚刀鞘上花纹。 周遭静的吓人,只有山在响,远处的声音越发听的清清楚楚。 程廷虽无官职,但脸皮厚,缀在队伍末尾,压着声音问一旁的大姐夫:“你怎么又挨揍了?” 大姐夫苦着脸,低声道:“你大姐吐的走不动路,说我是始作俑者……” 他垫着脚看一眼前方领路的程泰山,把嘴凑到程廷耳边:“你大姐这么凶悍,莫将军还任命她为女官,还不如用你二姐。” 程廷瘪嘴,含糊道:“二姐……都说二姐不祥嘛……” 大姐夫恍然大悟:“也是,你二姐夫家里死的死,病的病,他们讲究这个。” 他叹了口气,伸手一摸自己脸上的巴掌印,险些流泪。 走在前面的程家大哥听到两人喁喁不停,回头狠狠瞪他们一眼,又悄悄用手一指前方的程泰山,示意二人闭嘴。 第501章 程廷下意识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脸,闭紧嘴巴,扭头看一眼身后——莫聆风什么时候来? 莫聆风比他晚半个时辰出发。 她依例衮冕金饰,脚踏黄缎青底朝靴,左右是殷北与游牧卿护卫,身后一步是邬瑾,再往后,是身着软甲的娘子军。 一步步登上石阶,两侧士兵纷纷垂手躬身,到达祭坛后,邬瑾停下脚步,站到文官之首,不再上前。 莫聆风孤身一人,顶天立地,一脚迈上祭坛第一层。 第一层两侧,摆放莫家四代皇祖牌位,未拉神幄,牌位上姓名看的清清楚楚,莫千澜亦在其中。 莫家这一座陈旧腐朽的巨大坟墓,将无数后人生吞活剥,今时今日,在这高崖上,也黑沉沉,黏腻腻,似成山中鬼魅,要攀在莫聆风双肩上,压垮她的肩膀,拖累她的脚步,让她成为孤孤单单的守墓人。 莫聆风脚步一滞,忽然山风浩荡,林木“哗啦”作响,千澜万波,此起彼伏,吹动莫聆风冕冠上旒紞,皂色广袖灌满山风,高高扬起,十二章花纹随之欲飞,日光下金线耀目,闪成一片。 风也成了一只手,托着莫聆风往上一步。 莫聆风以余光看了一眼莫千澜的牌位,心里喊了一声:“哥哥。” 第二层为从位,搭的是天地三星神牌。 她才踏上去,就有杀喊声在山峰间骤然回响。 敌袭! 百官恍惚间,甚至认为风里有血腥味。 纵然他们装的镇定自若,拳头紧攥时发出的衣料摩挲声、相互交换的惊疑目光、自鬓角流下的冷汗,都在出卖他们心中慌张,打破祭天肃穆沉静,让扶风山变得躁动。 程泰山眉头一皱,微微侧目,怒目而视,然而恐慌如涟漪,竟是一圈接着一圈,四面八方弥漫,难以静止。 殷北下意识看向邬瑾。 邬瑾面不改色,八风不动,察觉到游牧卿目光,两手并在一起,做了个拔刀的动作。 殷北二话不说,“唰”地拔出长刀,刀锋在日光下闪烁银光,游牧卿被光芒一照,也跟着拔刀出鞘。 随后是整整齐齐的拔刀声响,内心聒噪的百官在瞬间噤若寒蝉,只有冷汗淋漓。 与此同时,莫聆风已经跨上最后一级石阶。 六方神位,赫然在目。 最左侧一方是九天玄女,剩余五方是东方天帝太昊伏羲氏、南方天帝炎帝神农氏、中央天帝黄帝轩辕氏、西方天帝少昊金天氏、北方天帝颛顼高阳氏,外搭天青色神幄。 神位前摆列玉、帛、礼器、整牛、整羊、整豕、酒、果、菜肴,琳琅满目。 莫聆风在遥遥的杀喊声中,焚香敬酒,金凤颁诏。 “大昭百姓困穷,天动于上,水患四起,地震于下,蝗害蔽天,推及术数,查其经纬,论断乾坤,乃帝王无德,戕害忠诚,贪官无度,劫数已至,国运衰弱,有终之日。 臣镇守边关,出兵讨之,不得已也,纳宽州,收济州,破望州,皆为天助,盖因生民之主不可久旷,神器之主不可空虚,莫家受天命之符,神女赐英贤豪杰为臣之辅,推臣帝号。 臣敬畏天命,不敢相辞,今日四月二十六日于扶风山之阳设坛上告天地神祗,定天下之号曰大岐,社稷永昌,定年号曰坤圣,加尊号曰永澜。” 诏书宣读完毕,她转身面向大臣,高高在上,丹凤眼横扫乾坤,两袖生风,高高扬起。 她从溺爱下的孩童,到骄矜的少女,再到如今万人之上,历经磨难,两手血腥,终有如今天子威严,重重压下。 她是皇帝,是天子,是猛虎,利刃在手,不知会砍在谁身上。 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令人胆战心寒。 邬瑾两手提起衣摆,双膝触地,行君臣大礼,在他带领下,其余人也纷纷跪倒。 莫聆风面对群臣,颁布恩诏。 “封邬瑾为本国执宰,标榜士子,表率群臣,将士奉天征讨,披坚执锐,英勇忠义,无所不至,无战不胜,有功于国,论功行赏。 国中百姓,自本日前有犯,除杀人、奸恶者不赦,其余罪无大小,大赦除之,不再相告。 鳏寡孤独,依例存恤,毋令失所,蠲免三饷,轻徭薄赋,劝课农桑,耕地渐复。” 朝臣领了恩旨,莫聆风从神坛前方拿起两卷诏书:“邬相,取诏书告万民。” “是。”邬瑾立刻起身,走上祭坛,站在第二阶上,躬身垂手,伸出双手接过诏书。 两人一上一下,手指短暂相碰。 莫聆风身上流淌的都是冷气,唯有手指触碰到邬瑾的部分,洋溢着一点暖意。 她爱他,但莫千澜在她心底呢喃细语:“阿尨,管好你的心。” 第425章 围困平州 祭天结束,没有朝贺,没有庆功,一众官员避回望州,莫聆风没回望州,直接在马车中换上甲胄,前往战场。 天子亲临,士气振奋,莫家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杀的平州军连连后退,落荒而逃,直入平州,关闭城门——留下来断后的两千士兵,身首异处,曝尸荒野。 莫家军兵临平州西城门外。 平州知州魏罡,坐在知州衙门二堂太师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折扇,两只胳膊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感觉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很锋利,刺的他头痛耳鸣。 第502章 站在下方的将士——一位副都统,头颅低垂,目光看向地面,每一个字也说的艰难。 大军都统制战死,士兵多年未曾上过战场,平日也疏于演练,竟被一举击溃。 更为可怕的是,莫家军早有谋划,平州四面被围,短短半日,平州成为一座孤岛。 而城中粮草,最多能支撑半个月——士兵打仗无力,撤退却是迅速,四万多士兵撤回城内,全都等着大嚼。 魏罡听到最后,把手中折扇“啪”地丢到桌上,两手捂住耳朵,往后一靠,仰头望着头顶藻井。 现在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何逃出生天? 莫聆风这女流,当真不可小觑! 知府坐在他下首,惊惧欲死,半个时辰不到,去了三趟官房,最后试试探探道:“听闻莫逆厚待州官,要不我们……降?” 捂着耳朵的魏罡猛地坐直,拿起折扇狠狠掷到知府头上:“谁敢再说一个降字,立刻军法处置,你——” 他伸手一指那位将领:“取甲胄来,所有官员都上城楼上守城!” 他站起来,怒道:“君子死节,赤子死国!宁死不降!” 其余人脸色“唰”的白了,将领匆匆离去,很快带着士兵送来甲胄。 魏罡瘦削,再小的甲胄穿在身上也显大,他不在乎大,雄赳赳气昂昂往外走,走出十步,“砰”一声跪倒在地。 甲胄太重,最轻的也有四十斤。 知府等人无心笑话他,因为自己也走的气喘吁吁,而魏罡扭头看一眼龟行的同僚,扶着墙壁站起来,几乎要发疯——这情形,实在是惨不忍睹。 一行人蠕动到城楼上,放眼望向城门外。 莫家军不动刀兵,而是安营扎寨,修建攻城器,搭建高过城墙的巢车。 魏罡抬手擦汗,心知莫家军要围死平州,吩咐副都统:“准备守城。” 为今之计,只能死守。 城头上,开始准备守城,脂膏大桶大桶搬上城楼,大锅、干柴、滚木礌石、箭矢、火把全都云集而来,唯有粮草不能凭空出现。 平州城不靠河海,不临金虏,城内历来只有一个社仓,吃光社仓后的情形,魏罡想都不敢想。 但要守住,守到国朝救援到来。 他绝不屈服于逆贼,如果守不住,也要将热血洒在城头上。 守城准备的热火朝天,莫家军除了在巢车上观望外,却一直没有攻城。 五月二日,在平州被围的第七天,大昭第一波援军两万人马到达,试图从围兵较少的南城门突围。 莫家军斥候先人一步,等援军到达南城门时,强弓硬弩已经准备,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压向援军。 援军被锐利攻势压的无法前行半分,如此凶猛狂攻后,弓箭手撤至投石车后方。 投石车上装满火药蒺藜,种韬一声令下,火药腾空而起,砸向援军。 “轰隆”之声不断,落在盾牌、地面、甲胄上,登时烈焰腾飞,火光四起。 火光中,铁蒺藜急速四散,锋利的尖刺见缝就钻,在瞬间刺破皮肉。 大昭国士兵翻滚惨叫声不断,魏罡在城楼上望见这等惨状,也是心急如焚。 城中算上士兵,还有近八万人,按每人每天两升算,加上战马,一天就是两千石。 粮草不足,人心已经开始浮动了。 他甚至开始期望莫家军的刀锋能够对准平州城,用同仇敌忾来振奋士气,安抚城中百姓。 可莫聆风仿佛能够看穿他心中所想,硬是不动城楼一块砖石。 五月初五日,平州被围第十天。 这十天都是晴好,不见一滴雨水,城外要道上夯实的泥土,已经被一层层鲜血浸的改换了颜色,在日光下黏腻发亮,野草林木焚毁,随处可见没有收敛的残肢,道旁大石,如同刷了一层朱漆。 这一日夜里,济州码头送来大昭各类小报。 小报上大半在谈论平州之战。 平州粮草不足,魏罡能够临危不惧,规整城郭,安抚百姓,十日未降,小报上都赞颂他是忠烈之士,志节昭灼,为人臣之表。 就连邸报上都是满篇赞颂。 莫聆风看的冷笑连连。 不过十日光景,还不到生死攸关时刻,赵湛就已经迫不及待,要在国朝动荡时,推举出一个魏罡这般忠臣,令士人效仿。 她岂能如赵湛的意。 她将小报抛入火中,火苗“忽”的腾起来,火焰中仿佛有鸦雀无声的城池,和一个修罗地狱。 “游牧卿。” “臣在。” “今夜子时不攻城,”莫聆风轻描淡写修改平州城内十万人命运,“种韬带两千人马,捣毁宝湖码头。” 大昭已弱,国帑不继,她有足够的时间让天下人知道,士子文人之心,也改变不了这个王朝的腐朽。 “是。”游牧卿猜测莫聆风是要在此长驻了。 宝湖码头是离平州最大最近的码头,没了码头,援兵粮草难以送到,自带粮草,会拖慢行军速度,免去他们东奔西跑对敌。 五月十五日,平州被围第二十天。 外界的救援赞颂,对平州城内百姓而言,全是子虚乌有之物,他们切切实实感受到的,只有饥饿。 如瘟疫般开始蔓延的饥饿。 百姓家资不丰,囤粮往往不超过十日,有的甚至是三日一买,他们已经蔬糠皆竭。 第503章 社仓中粮食尽归军队,粮行中粮食也都被衙门拉走,城中凡是富户,都需交粮至衙门,也是自身难保。 五月二十五日,平州被围一个月。 平州城头上士兵满脸菜色,有气无力,馋的眼冒绿光,魏罡瘦的脸颊凹陷下去,甲胄早已丢弃,穿着单衫在城楼上行走。 今日阴云,天色在此时已经是一片铁青颜色,笔直压在城楼上,阴影大片大片包裹住虚弱的人,让他们误以为自己的骨头会被压折。 第426章 民怨 莫家军军营就在魏罡眼前,井然有序,炊烟袅袅,他们的君主身在其中——在莫家军演武时他看到过一次,她就站在高台上,侧对着他,长刀拄地,两手手掌很随意的搭放在剑鞘上,一看就是常上战场之人。 她明明可以一举攻下平州,却始终不动作,似乎就是为了折磨城里的人。 凶恶之辈! 正在他胡思乱想时,莫聆风再次出现在他视线中。 一群将士,众星捧月,簇拥着她出来,她似有所觉,抬头看向城楼上方,勾起嘴角,无声蔑笑。 魏罡脑子里“轰”的一下,忽然涌上来一个念头——她的凶恶,不在百姓,而是对他。 她用苦难来摧毁他的气节! 他手脚冰凉,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猛地后退一步,同时在心里冷哼一声:“我饿死也不会降!” 天色越来越暗,城和人都淹没在黑暗里。 城中百姓如同鬼魅,在夜里张开嘴,用牙齿碾碎坚硬的树皮、野草,吮吸出里面汁液,一滴也不放过。 城中野草、树皮已经掘剥殆尽。 没有哭声——哪怕家中有人丧命,也不敢哭,因为尸体已经成了食物。 有人父子夫妇相剖而食,有人家中还有余粮,不敢生火烹熟,将生米放在口中,用牙齿磨碎,有人捡到死老鼠,生吞活剥。 饥饿从腹中破出,长出双手,搜刮攫取一切可以塞进嘴里的东西,满城寂静,但人的脑子里沸腾聒噪,都是咀嚼吞咽的声音。 谁的喉咙一动,立刻就有目光就看向谁的肚子、衣袖、腰间。 饥饿对他们已经是一场无法忍受的大刑。 五脏六腑饥不择食,心里怒火却饱胀——城中繁华时,他们没有享过一天福,税赋与日俱增,他们一日辛劳过辛劳一日,凭什么让他们一起饿死! 所有的思绪都困在了饥饿里。 街道上忽然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声,似乎是妇人,哭她的小宝。 一瞬间,无数眼睛涌到门口、窗边,看一个妇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抱着一个七八岁小孩,小孩头颅、手脚在母亲怀中垂落。 妇人边走边哭,她身后幽魂似的跟着几条黑影,等着吃肉。 妇人不回头,只往前走,哭声最后变成了恶毒的咒骂。 咒骂声尖利,把藏在各处的穷人都勾出来,把他们心里的凶恶也勾出来,骂声越来越大,一路走向西城门。 士兵乍一看百姓,几乎以为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竟惊的后退一步,后知后觉拔刀威胁:“回去!城门重地,不得乱闯!” “开城门!”妇人不管不顾,疯魔地走,“小宝饿了,要吃饭!开城门!” 她身后的人忽然也疯了似的叫喊起来:“开城门!我们要出去!” “开城门!” “我们愿意归顺莫将军,跟着莫将军有饭吃!” “对,我们不守,我们没吃过皇帝的粮!凭什么让我们挨饿!” 呼喊声如同浪潮,拍打在守城士兵身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奔过来,用锋利长刀组成一道防线,逼退百姓。 动乱下,魏罡从城楼上狂奔下来,扯着嗓子大喊:“别挤!都回去!回去!马上就会有援兵到了!” 没人听他说话,百姓被饥饿逼疯,披头散发,不惧刀枪,往城门处狂奔,魏罡被卷进人潮里,拼命挣扎吼叫:“守住!不要开城门!守住!” 百姓和野兽没有区别,有人被士兵长刀砍伤,鲜血直流,竟然有一群人扑上去,喝伤者的血。 魏罡虽饿,每日还是有一顿稀粥,见此情形,毛骨悚然。 “开城门!” “开城门!” 魏罡被挤到地上,有同僚试图拉他,很快也被推开,无数人从他背上踩过去,后背一阵剧痛传来,似乎是骨头折断——他无力再动,伏在地上,昏迷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城门打开的“嘎吱”声,勉强挣开眼睛,抬头看城门。 城门被百姓打开一条大缝隙,士兵还在奋力阻拦。 从缝隙往外看,外面黑云沉沉,莫家营房外火光弥漫,城中动荡早已惊动莫家军,火光照亮一排排士兵,莫聆风在前方负手而立,在她左右,是沉甸甸的箩筐。 一层麻雀在箩筐里啄食,莫聆风身后一个亲卫伸出长刀,将雀鸟杵开,黑灰色的翅膀又扑棱棱展开,叫叫嚷嚷飞走。 莫聆风弯腰从箩筐里拿出一个杂面窝头,随手往前一抛,勉强维持的那一道缝隙立刻被冲开,百姓如野狗,疯狂扑向窝头。 莫聆风退后一步,士兵上前,把一筐一筐的窝头往前面抛掷。 魏罡被踩踏成肉泥。 临死前他才想明白一件事——他高估了自己,莫聆风要的不是他投降,而是民怨,用民怨将国朝的遮羞布碾为齑粉——一个百姓不拥护的国朝,一个百姓开城门迎逆贼进入的国朝,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忠心赤胆的臣子也无济于事。 第504章 对待百姓,她也没有半分仁慈,如同戏弄蝼蚁,随手颠覆他们的命运。 圣坤一年五月二十五日,莫聆风占平州。 黎庶杀州官,开城门之举,前所未有,天下哗然。 五月三十日,莫聆风启程回宽州,沿途查看田地民生,官员吏治,六月初八才进城。 宽州百姓,自觉高人一等——莫聆风称帝,潜邸、行宫都在宽州,宽州便是都城,女帝凯旋归来,百姓夹道围观,辰时不到,人已经如潮水,漫到了树上。 正店楼上,人满为患,临窗处人头攒动,只有阁子里还算清静,程家人包下几间小阁子,分开坐着看热闹。 程廷趴在窗边,楼下一位他的狗友抬头看到他,放声喊道:“程兄,能不能去你们那里添个座儿?” 程廷热情洋溢:“来啊!” 下面那人兴冲冲的就要进来,结果连酒楼大门都没挤进去,只能垂头丧气,另想办法。 程廷走回许惠然身边坐下:“多亏豹奴他们把阿彘带走了,不然会挤丢。” “别摸狗!”许惠然拿帕子给他擦满头大汗,“你也坐着歇一歇。” 程紧立刻把小黄狗赶到一边去。 程夫人把冰乳酪推给他:“看你后背都是汗。” 她又和一旁的邬母道:“还是邬瑾好,他念书的时候我们就看他出众,果不其然,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程家特地邀请邬父邬母前来,邬母本不想来,但邬意要蹭这个热闹,磨的她答应了,邬父多有不便,留在家中。 第427章 围观 邬母笑着和程夫人谈了两句,也夸程廷:“三爷也很好,常在您身边陪伴。” 邬意一边看正店茶点是不是从他糖铺买的,一边附和:“是,我哥从祭天回来,忙的还没着过家,阿娘去送夏衫才见到面。” 他拿一块绿豆糕:“对了三爷,宫城何时竣工?” 程廷挽起袖子吃冰乳酪:“快好了,南城三个门只剩下一个,宫殿要用的东西,码头运进来一些,陛下自家也不少。” 宫城共六门,宫殿二十余所,以紫微殿为常朝殿,动用工匠上千人,速度之快,几乎是拔地而起。 “你要是找你哥,就去陛下府上。”程廷知道他想放什么屁——他想让宫城用他糖铺的点心,陛下不用,宫城旁的公廨也可以用。 邬意连忙摆手,不敢在邬瑾面前瞎晃。 程夫人忽然想起来一事,眉飞色舞道:“千澜抱陛下回家那天,漫天霞光!漂亮!我就跟泰山说这孩子不简单!” 程廷疑惑地看着程夫人:“您不是说我出生的那天漫天霞光吗?” “是吗?”程夫人自从有了爱孙,不再被母爱迷住双眼,“我说的?” 程廷撇嘴,正在此时,胖大海满身是汗的从走廊尽头挤过来:“夫人!三爷!来了来了!” 程廷“蹭”地蹿到了窗前。 其他人也纷纷走到窗边。 大岐之贵,莫聆风一人而已,她坐革辂,明身份,养制度,慎出入,备物而动,武卫环拱,一望便知她能赋予旁人权势与地位。 车驾前方,是在城门处迎接的文臣,邬瑾高骑头大马,顾盼之间,有龙蛇老之从容,松柏舞霜风之遒劲 邬母站在程夫人身后,见朝阳落在威严的革辂上,金光流动,闪烁不定,透过黄色帷幔,朦胧映出里面女帝身形。 革辂在光影里,仪卫、邬瑾、百姓、整个宽州府城,都在这一束一束的刺目光线中,后一个人的阴影叠在前一个人背上,所有人的面目都模糊不清。 她看不清楚莫聆风的模样——那个本就高不可攀的姑娘,如今连她的脸都看不到了。 她也看不清楚邬瑾的喜怒哀乐,不知道他从女皇身上获取的是快乐还是屈服。 她唯一知道的,是城中百姓走路时脚步更加轻快——年轻的女皇,为他们短暂卸去肩头重担,让他们得以喘息。 革辂缓缓离开她视线。 程家人满口赞叹莫聆风和邬瑾,邬母始终一言不发,等人群散去,程家人离开,邬意掺着她上马车:“阿娘,大哥运气真好,那时候给去莫家做斋仆,谁能料到今天?哥跟着陛下,那真是……” 他想说祖坟冒青烟,但看邬母脸色不好,赶紧把嘴闭上。 邬母瞪他一眼,还是没说话,直到回家看到邬父,才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好好保养自己,就是给儿孙添福。” 邬父点头:“正是这个理。” 邬母去厨房看了看,回来后埋头做衣裳,半晌后忽然道:“都说女要高嫁,男要低娶,老大往后,不知有多少委屈要受。” “放心吧,”邬父给她穿线,“陛下不是那样人。” 邬母强笑,不自觉想邬瑾当初要是没有进莫府,如今该是什么情形。 莫聆风在莫府门前下车架,令文臣退下,只留下邬瑾,两人在殷北和侍卫簇拥下长驱直入,等过了二堂,莫聆风侧着头,低声对邬瑾道:“牙疼。” 邬瑾一愣,连忙看她脸颊,幸好脸颊不肿,再快莫聆风不欲声张此事,扭头对殷北道:“传李一贴来,就说我手疼。” 殷北应声而去,两人走至书房,早有人在书房布置下冰盆茶点。 莫聆风挥退下人,不喝热茶,走到冰山前,捡一块碎冰含在嘴里镇痛,回身抱住找锤子砸冰的邬瑾。 第505章 她将汗津津的面孔贴在他脊背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邬瑾瘦而结实,她伸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松开手,感觉牙痛好些了。 走到玫瑰椅上坐下,她含着冰块不说话,拿起一把团扇扇风。 邬瑾忍不住一笑,凿出一匣子碎冰,用帕子抱住,走过去递给莫聆风,让她敷脸:“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莫聆风接在手里,压在脸上,熨帖地眯起眼睛:“昨晚,也没吃甜的,可能是热的疼。” “吃东西了吗?” “不想吃。” 正在这时,李一贴匆忙赶到,揖礼后,刚要看邬瑾的手,邬瑾就赔笑道:“是陛下牙痛。” 李一贴眉毛一挑,将药箱放到桌上,打开盖取出一瓶虫齿药,用细布包了手指,挖出一大块药膏:“请陛下移步门前,张开嘴。” 莫聆风略感不妙,放下冰块,走到门边,对着日头“啊”的张大嘴,做出一副吞天姿态。 李一贴走过去,弯腰细看她口中情形:“不要紧,没有新的。” 说罢,他看准她嘴里虫齿位置,一手指头杵过去。 饶是莫聆风这样的女中豪杰,眼前也是一黑,脑子好像被箭头猛钻了一下,“嗷”的叫唤一声。 而李一贴迅速收回手指,取下细布丢入渣桶,收拾好虫齿药,盖上药箱,十分平静地告退离去。 他大步流星出莫府,钻进马车,马车里唐十贴刚大吐一回,虚弱问道:“师父,邬相爷的手没事吧。” “邬相爷不是手疼,”李一贴阴阳怪气,连连冷笑,“是满肚子头疼。” 他喊车夫:“去太医署!” “这是什么怪毛病?”唐十贴气喘吁吁,“不是手疼怎么说手疼,害咱们跑这么快。” 而莫聆风坐在椅子里,半晌没能回神。 牙齿上的疼痛逐渐缓解,但是脑子里的痛后劲十足,让她无法动弹,眼前阵阵发黑。 足足半晌,她才睁开眼睛看邬瑾:“简直是个屠夫。” 邬瑾让人送来一碟蒸饼,洗干净手,笑道:“是我不该说手疼,看他跑那一身汗,明日我去赔礼。” 蒸饼松软,他上手掰成小碎块,让莫聆风张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莫聆风小小张嘴,将蒸饼含进嘴里,不敢咀嚼,囫囵吞下。 如此吃了一块半,她精神大好,问道:“平州一战,大昭反应如何?” 第428章 心意 “民怨沸腾,”邬瑾放下蒸饼,擦干净手,给莫聆风一杯放凉了的茶,“大昭正税之外,杂赋至繁,甚至征敛无名,苛剥过甚,民间苦赋重已久——” 他沉吟片刻:“如今有良州、鄂州、信州三处,百姓起义,良州丁贵宣称自己有大神通,聚集大批信徒,开放粮仓,火烧衙门,信州孟顺有五千众,攻占县城,血洗县衙,鄂州樊胜,聚啸山林,打家劫舍,都不是能长久之辈,但对大昭,无疑是雪山加霜。” 莫聆风歪着脑袋喝水,拿帕子一抹嘴:“如此良机,不能错过。” 邬瑾更慎重些:“平日大军疲于攻城、防守,现在大昭无暇兼顾,确实是良机,不如积攒粮仓,再在济州创办船坊,码头造战舰两百艘,组织士兵习水战,南方若有流民,也可招募。” 他手指在桌上点东方,再点南方:“水军至关重要。” 莫聆风仔细思量——此时出征,可得一州之地,但办水军之计更为深远。 “就按照你说的办,在济州市舶司下设船场,任程廷为提举,从五品,他人诚实,选料上不会有差错,副提举石远,从七品,这两人在学识上,都是惨不忍睹,好在开国之初,人才不济,可以酌情。” 邬瑾点头,又道:“市舶司提举何卿胆小如鼠,不敢贪,但也不敢办事,有程廷在一旁,会好不少。” 莫聆风忍不住笑道:“程廷这个傻大胆,有什么不敢的。” 有石远从旁管束,暗中报信,不会出纰漏,”邬瑾忍不住跟着笑了,“我写奏书,陛下用印后发往各处吧。” 他行事,素来谋定而后动,话出口前一定已经在心里反复斟酌过,细枝末节俱在心中。 走到桌案边,他先磨墨,铺开纸,悬腕提笔,先起告书。 “敕:济州市舶司创办船场,尽归崇正院,崇正院崇正使程泰山第三子程廷,性敦厚,气劲正,磊落之材,足以提举,副提举石远,招募习水而能操舟之人,不拘黎庶、灾荒叛民,造战舰,组水师,习水战,出入风涛,如履平地,以击千里之外,水师隶属济州驻军。” 莫聆风坐到他对面,从桌案下方取出朱漆匣,取出“永澜行玺”宝印——大岐无传国玉玺,祭天前刻有受命玺“受天明命惟德允昌”、镇国玺“承天福延万亿永无极”、年号二连珠玺“坤圣”、书诏玺“永澜行玺”四方宝印。 钤印后,邬瑾将奏书封入羊皮封,交人送去西府:“还有一封送金朝国书,斟酌一月,总算是落定,陛下看看。” 他从书架上找到由东府一同商议出来的国书,交给莫聆风。 国书内容繁杂讲究,莫聆风仔细看完,发现十句有九句是废话,最重要的是“两朝迭相犄角,协比邻国,当共延之”。 她放下国书,捡镇国宝玺钤印其上:“金虏攻高平寨机会已失,他们再恨,也无可奈何,使臣择了谁?” 第506章 “州学院长米应宗。” 莫聆风不曾在州学念书,只见过米应宗几次,记得是个心宽体胖之人。 金虏不敢轻举妄动,使臣是谁,并不重要,她没有细问米应宗为人,伸手进袖子里掏了掏:“牙不痛我才想起来。” 说完她的手伸出来,摊开手掌,手心里放着的,竟然是一只麦杆编织的蚱蜢。 “回来途中,我去查看农田,让一位老农编的,给你。” 她想起前日从老农手中接过此物,老人双手粗糙黧黑,手纹如同沟壑,布满老茧,食指不知被什么东西磨去半边,充满劳作憔悴。 这只手,这些耕人,炙肤皲足,是邬瑾挂在心里,为他们谋稻田粮的人——他万事缠身,仍然坚持清丈田地,重造鱼鳞册,奖励百姓开荒,督造水利。 她想麦秆造的蚱蜢,他一定会开心。 邬瑾细看新鲜麦秆编织的蚱蜢,能闻到麦秆清香,每一根线条,每一抹颜色,都是莫聆风的心意。 莫聆风笑问:“喜欢吗?” 邬瑾知晓她的心意,珍视她的心意,小心放入袖袋中:“喜欢。” 他也跟着笑,看她坐在竹帘下,热的一张脸通红,因为牙痛一夜未睡,眼睛下方挂着两个乌青眼圈,忽然不笑了,欠身伸手,勾住她后脑勺,吻上她的嘴唇。 与莫聆风的热烈野蛮正好相反,他的吻像一片树叶落在花上。 他松开手坐回去,再一次道:“喜欢。” 心绪澎湃的几乎无法抑制,他连忙转向政事:“国书是否送大昭一份?” 莫聆风手指在嘴唇上轻轻一敲:“送。” “好,我这就去与东府共商。” “我回来了你还能跑?”莫聆风揶揄一笑,起身走到他身边,“不用共商,我来写。” 邬瑾为她铺纸。 “皇帝问大昭——”莫聆风停笔问邬瑾,“赵湛还未加尊号?” “前日已加尊号永昌。” 莫聆风嗤笑道:“这群臣子,真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她继续落笔:“永昌帝无恙,朕奉召天命,巡狩中原,遣使遗书,愿寝兵休士,以黎庶安居为任,约为友好之国,永昌帝若允,明告来使。” 她搁笔:“这送过去,赵湛会气死。” 大岐国土虽小,但有国书,有宝玺,有遣使,还有爱民怀仁之心,赵湛明知她不会善罢甘休,却还要捏着鼻子看“寝兵休士”四个字。 这不是国书,是嫚书。 她拿出宝玺,按上朱砂,“啪”地按上去:“国书送到两国后,立刻开大朝会。” 邬瑾点头应下,封起送去大昭的国书,不急着交出去,去大昭的使臣需要好好选。 他收好国书,放在木匣里,问道:“牙还痛吗?” 莫聆风摆手:“不痛,药比原来的好用。” “你去歇一歇,我在这里等你,顺道处理几件琐事。” 莫聆风点头起身,使劲抻了个懒腰,回长岁居去沐浴更衣,小睡片刻。 她一觉睡了两个时辰,睡醒之后,疲倦顿消,去看了被程家大姐荣养起来的奶嬷嬷和六个姨娘。 看完后,她往书房走,一路走到那架凌霄花前,停了片刻。 凌霄花被午时末刻的日头照的耀眼,苍藤缠立石壁,抽条百尺,花随木起,弄影摇风。 莫千澜与赵世恒都爱的花,在烈日下变成地狱业火,焚毁占尽春风的兄长,消解赵世恒跌宕的过往,也随时会将她烧成灰烬。 不能再看,不能多想,她后退一步,离开凌霄花,去见邬瑾。 第429章 大昭 六月二十八日,大歧敕使侯赋中送国书至大昭。 朝堂上,赵湛高坐金台,手捧大岐国书,寥寥数语,他一眼看尽,“永澜行玺”大印,边角锋利,如同带血尖牙,凶猛撕咬朝堂。 “放肆!”他将国书重重丢落在地,直扫侯赋中幞头。 让侯赋中来送国书,就是讽刺! “莫家丧家之犬,食君之禄,却居功自傲,谋反叛乱,用朕的兵,占朕的国土,奴役朕的子民,遣朕旧臣前来,还敢腆颜说什么代天巡狩!古吴王刘濞、楚王司马玮,谁不是皇族血脉,最终覆灭于天!她以何面目来要交好!简直令天下人耻笑!” 他起身走下金台,站到侯赋中身前,冷声道:“侯赋中,你为先帝所重,位极人臣,不能忠于国朝,如今竟为莫贼驱使,昏聩无能至极!朕将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侯赋中垂首而立,看不清楚神情。 赵湛心里知道他无辜,他害怕,但还是要引经据典的唾骂他。 痛骂、呵斥,才能维持体面——没有实力的人,是没办法稳坐高台,一笑置之的。 “你以为莫贼就凭不到十万兵马,就能问鼎中原?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区区恶奴,也敢谈国?计祥拟诏,在平、望、济、宽边界张贴榜文,重金悬赏,捉拿叛逆!” 计祥急急出列应声。 赵湛盯着侯赋中:“回去告诉恶奴,朕必不罢休!” 侯赋中拱手,想说“臣”,觉得不对,一时竟不知如何自称,心头不由长叹。 他对大昭当真有一番忠心,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无人相信。 罢了。 他垂头丧气,在内侍引领下退出金殿,只余下国书被赵湛踩在脚下。 第507章 赵湛看因君王之怒而战战兢兢的臣子,再扫一眼麻木不仁的老臣,心里阵阵冷笑。 他裁汰冗官,得罪朝中老臣良多,老臣在位太久,脑空心大,竟以为貌合神离的君臣关系就能令他害怕妥协。 殊不知等着登台的士子,比皮毛上的尘埃还多。 他走回高台,重登御坐:“还有鄂州知州空缺一事,朕着令吏部推举,吏部迟迟未有回音,既如此,朕便亲自点选。” 臣子们悄然对视,面露讶异和惊慌之色。 鄂州贼人聚集,上一任知州便是贼人所杀,没有领过兵的文人前去,就是羊入虎口。 赵湛不管他们的眼风:“枢密院唐玉贤直,授鄂州知州一职,掌鄂州驻军,与驻军齐心剿匪,朕可心安。” 唐玉是吴鸿喆的人,皇帝此举,无疑是打吴鸿喆的脸。 吴鸿喆嘴角抽搐,秉笏出列,躬身道:“陛下,唐玉年过五十——” 赵湛打断他,和气道:“尔等臣子,高官厚禄,端坐京都,朕稍有差遣,便左右搪塞,不能尽忠爱国,唐玉年迈不能行,便贬黜回籍,当个员外郎吧。” 朝堂上,一时寂静,片刻后,有人秉笏躬身:“请陛下收回成命,莫使臣子寒心。” 唐玉立刻出列,故作悲声:“陛下,臣并非搪塞,吴枢密使与臣都担忧鄂州形势严峻,不能贸然动作,陛下既有调令,臣即日起行。” 赵湛冷眼看他惺惺作态:“天子一言九鼎,岂能出尔反尔,唐玉贬黜回籍,今日便启程离京,唐玉官职,由廖威补上,明日早朝,吏部再择人选出知鄂州。” 他话音刚落,唐玉脸色瞬间惨白,跪倒在地,嘴唇颤抖,而廖威喜出望外,也跪倒谢恩。 吕仲农忍不住道:“陛下,调转一事,是否太过草率?” 赵湛闭目,避开外面开始刺目的晨光:“草率?鄂州一事,朕已多次催促,三司与枢密院不念祖宗基业,不顾事态情急,相互推诿,朕竟要亲自在殿上颁诏,今日莫逆贼书送到,朕因多方牵制不能调兵杀此贼,皆因你等延误!你等难道是见莫贼优待旧臣,有心叛国?” 吴鸿喆、吕仲农等人心里猛地一跳,哪敢做这样的千古罪人,通通跪地,直喊清白。 “臣恭,朕自然怀仁,若再有人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为莫贼行方便之时,休怪朕不留情面,交至武德司讯问!退朝!” 赵湛说罢,转身离去,走出常朝殿,心头阵阵烦恶,干脆不坐撵驾,迈步往前走。 一旁常侍连忙命人打起黄伞跟上。 赵湛随意走了一阵,经过升平楼时,见升平楼几根柱子包着麻布,工匠正在上面刷砖灰和桐油。 他扬手制止内侍叫喊,背着手仰头,看这座他看了三十几年的升平楼。 日久天长,楼上朱漆彩画虽未斑驳,但也开始褪色黯淡,不再艳丽耀眼,颜色一旧,整座升平楼都跟着做古。 朝臣依旧,内侍依旧,都臣服在天子脚下,但他看着一遍遍刷新的升平楼,只感觉这个天下正在四分五裂。 他深吸一口气,离开升平楼,压下心头烦躁和怒火。 他不能有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能和先帝一样,为一个身后名丧失无数良机,从前情势,莫家兄妹是砧板上的肉,如今情势逆转,他行差踏错半步,就会把国朝往深渊里推一步。 他要想办法,把这场仗看不到希望的仗持久的打下去。 黄伞在他头顶,暂时替他顶了天,他一路走到文政殿,在伞下吩咐内侍:“传杜晓晨、单杭来见朕。” 内侍悄无声息离去,赵湛走上石阶,跨过门槛,进到殿内,殿内冰盆积雪如山,人间尘署,被阻隔在外。 杜晓晨和单杭,在四刻过后,汗流浃背进入文政殿,对赵湛行礼。 杜晓晨十分沉稳,没有着急开口——他把每一句话都在心里想无数遍,才会张嘴,旁人只以为他稳重,绝想不到他有些口吃。 单杭见赵湛在御案前一言不发,自己这位同僚也装出个高深莫测的模样,只好率先开口:“陛下,莫贼此举就是挑衅,如今起义不止,若是分散兵力,结果就是到处不讨好,臣以为先剿匪,以免匪贼坐大,更费国力,至于莫贼,以防守为主,来日方长。” 赵湛竖着耳朵听完,认为他说的毫无心意,属废话之流:“朕心里有数。” 他看向杜晓晨,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开口。 杜晓晨停顿片刻,慢慢道:“陛下,臣以为,可操练水军。” “嗯?”赵湛摩挲手上玉韘,琢磨片刻,不禁点头:“杜卿话少,却在点上。” 新人,果然能说出一点新鲜话。 第430章 暗刀 赵湛眉头刚松,单杭又给了他致命一击:“操练水军,银子三司可能拨付?” 这不单单是他的致命伤,也是整个国朝的致命伤,直到他的两位新臣离去,也未能对此有半分改变。 是夜,淡月疏星,凉风摇光,赵湛一边处理政事,一边想着将祭祀天地所用的金银器皿换成陶瓷,佳酿换成井水,节省开支。 他案头仍堆满奏书,以三司用银居多,大小不一,悉数要赵湛裁决,竟然连修葺升平楼用的工料也在其上,与先帝在时截然不同。 “陛下,夜深了。”常侍在一旁低声下气劝道。 第508章 赵湛抓紧那本和升平楼相关的奏书,怒火在心头翻滚几遍,他松开手,放下奏书,扶平褶皱。 君王乃万乘之重,有雷霆之怒,岂可落在此等小事上,忍小忿,行大事,方是王道。 朝臣之所以如此,是心中失了惧怕,先帝爱制衡,又要做仁君,让这些老臣失去分寸。 君王要惩治他们,但不能弄脏自己的手。 他起身张开手臂,令内侍为自己更换常服,走出文政殿。 殿内清凉,迈出门槛后,就有一股燥热袭来,风中挟有花香,有茉莉、建兰数种香气,数步之后,栀子花香馥郁浓烈,掩盖住其他香气,霸道袭来。 这种像围城般令人窒息的气味让他想起莫聆风,于是厌恶的一皱眉:“把栀子花拔掉!” 内侍迅速搬走栀子花,花香归于寂静,他穿过宽阔广场,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宫女内侍衣物摩擦,花叶颤动,还有妃子责罚宫女发出的鞭笞声和哭泣声。 他脚下一顿,沉默片刻,忽然道:“宫门有没有下钥?” 常侍摇头:“还没有。” 赵湛立刻道:“备轿,朕去武德司。” 武德司自黄义仁死后,逐渐势弱,皇帝要微行到此的消息先于舆辇到达,本已归家的武德司诸官匆忙转回,整理衣冠,在衙门前等候御驾。 御驾在数百禁军拱卫下到达,武德司诸人对赵湛行礼,赵湛赵湛下撵后,扫一眼武德司新任武德使史俊平。 此人精壮,蓄须,眼冒精光,是他生母娘家人,也是值得他信赖之人。 史俊平察觉皇帝不同寻常的目光,心底立刻翻起一股热潮——陛下微行武德司,要变天了! 他跟进门去,小心道:“陛下,此处无冰,燥热难当,臣已命人去冰井务取借。” 冰井务派冰只在要紧处,武德司没有是常事,但史俊平提到“借”字,就耐人寻味。 冰井务隶属武德司,采冰、藏冰、颁冰等事,冰井务监官都要向武德司奏报,如今拥有精锐禁军的武德司,竟连冰井务都辖制不住了? 这种只依附皇权的衙门,一旦失去支持,手中权利就会立刻瓦解——史俊平不仅在向皇帝诉说武德司如今处境,更是在告诉皇帝武德司的忠诚。 赵湛心里有数:“牢狱在哪里?” 史俊平连忙上前,在一侧躬身领路,又有人飞跑着前去开门,点燃油灯。 一行人走到牢门前,牢狱常年不见天日,阴暗潮湿,人刚一靠近,身上汗意立刻消散,紧跟着赵湛的内侍甚至打了个哆嗦。 史俊平伸手请赵湛入内,赵湛低头迈过门槛,第一眼见到的是碧绿如油的苔藓,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他再走几步,查看牢狱中情形。 牢狱中没有犯人,没有鲜血,阴冷的气味里连秽物的气味都闻不到,只有一股霉味。 走入刑房,里面放着一把观刑用的太师椅,刚刚才擦干净,太师椅对面是积尘的刑凳,墙壁上挂着两副拶子、一副镣铐,墙角火盆里插着四五根烙铁。 “史俊平,你这武德司倒是轻省,”赵湛坐下,拍了拍椅子扶手,“都退下,朕与史卿闲话。” 内侍和禁军退出刑房,赵湛看着史俊平:“这地方,不应该是如此。” 这地方应该皮开肉绽,血肉撕裂,气味应该血腥胶着,有腐肉、冷汗、热泪气息,罪人罪证昭彰在这摇晃的灯火下,成为皇权至高无上的佐证,为江山稳固添上浓墨重彩一笔。 史俊平果断撩开衣摆,跪倒在地:“臣请陛下差遣,定让陛下如臂使指。” 他知道皇帝要重用武德司了! 赵湛冷冷道:“朕如今差遣不动你们,也不敢差遣,你武德司本应于京师伺察,对京都舆情了如指掌,看管好朕的钱袋子,现在一样也没做到,做好你应该做的事,朕就心满意足。” 史俊平垂首,将皇帝的话一字一句咀嚼。 今早朝堂上纷争,散朝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听到耳朵里,皇帝指使不动的,是那些老家伙。 武德司京师伺察,就是要查这些老家伙的把柄,至少要将其中一个从现在的位置上掀下去——还得是腰缠万贯的一个。 他想明白了,很快答道:“臣谨遵陛下教诲。” 赵湛起身,走到史俊平身前,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够为朕排忧解难最好不过,不要拖的太久。” 朝堂的明争暗斗,就在隐晦的字眼里,听不懂的人,连阴谋算计的资格都没有。 而他这一举,可谓是三得。 其一,震慑朝臣。 其二,安抚民心。 其三,抄没银钱,存户部外库,以剿匪练兵之用。 莫聆风想要一口吞下他赵家江山,他也不是泥捏的! 皇帝武德司一行,并未在大昭都城起波澜,侯赋中更无从得知,他带着亲随,停停走走,七月十八日回到大岐都城宽州,将大昭皇帝态度禀明莫聆风。 赵湛对国书的暴怒,早在莫聆风预料之中,她不为所动,在翌日举行第一场大朝会。 十九日寅时,报更声响彻大街小巷时,已经有无数屋子亮起灯火,门窗“啪啪”打开,香脂残水倒进后宅阴沟,铺子门板一间间打开,灶火迅速点燃,锅中冒着热气,食物香气几乎在一瞬间充斥宽州。 第509章 程廷身为此次大朝会中的一员,彻夜难眠,刚有了困意,更声却响了,睡眼惺忪来到邬瑾府门前,等邬瑾出来后,哈欠连天递给他一块糖蒸饼。 邬瑾接在手里:“怎么不跟你爹一起走?” “不想搭理他。”程廷撩开窗子帷幔,探头往外看,街上车马轿子比比皆是。 他放下帷幔:“上朝的时候,我要是想去官房怎么办?” 第431章 值房 “别喝水。”邬瑾从程廷身旁拿过水囊,放到座板下方。 程廷大打哈欠,坐到邬瑾身边,倍感安心:“昨晚我一宿没合眼,惠然也让我搅的睡不着,让我干脆出去看门去,叫小黄睡一会儿。” 邬瑾坐在旁边听他发牢骚,太阳虽然未出,但地上已经起了热气,再加上一个热烘烘的程廷,他坐在马车里也有了汗意。 他听着程廷的琐碎家事,想象着夫妻之间朝夕相处的喜怒哀乐,不全是你侬我侬,也有斗嘴吵闹,柴米油盐,就连他家里的一条狗,也都热闹非凡。 马车外也同样热闹,街道上百姓的声音如同煮沸的粥,直聒人耳,令人联想起盛世太平之景。 宫门外值房中,也很聒噪。 值房没有分成东西两厢,而是一个大值房,把文武臣子全装进去,屋中正中安放一把太师椅,无人敢上去坐一坐,太师椅下首,左右依次对放数把圈椅,黄韫书和程泰山对坐,两个人都是精神抖擞,一肚子火气。 黄韫书一丁点笑脸都没有,直直问道:“程崇政使,这个米价,都快赶得上灾年了,看在咱们俩的情分上,下了朝,我把条子还给你,你回去再斟酌斟酌。” “谁他娘的想跟你有情分!老子跟你说了八百遍,这一批粮是派去大昭都城的探子装冤大头买的!” “探子不探子,都是你一张嘴,我哪里知道真假。” 程泰山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值房里其他人吓得一哆嗦,有心上前劝架,又怕殃及池鱼——程泰山的手劲可不小,就算没打着,擦一下也不好受。 “都说了是探子!探子!探子的事,我跟你说那么明白,那我干脆去扶风山昭告天下谁是探子好了!” 黄韫书立刻道:“那你总得让我信服。” 程泰山两手一摊:“我怎么让你信服,我把你也送那边去,亲自看一看?” “我不管这些,反正从我黄某人手里支出去的银子,那都得是清清楚楚的明白帐!” 程泰山让他气了个哑口无言,这辈子没有吃过这么大的瘪,有心把黄韫书揍一顿,又不可能,末了忍气吞声的往后靠:“你清楚个屁!” 值房里没有冰盆,他热的汗流浃背,伸手用力拉扯衣襟,端起小几上的茶大喝一口,“呸”地吐出一根茶叶梗。 游牧卿、种韬隶属崇政院,也对着黄韫书那一干人等怒目相向,殷南坐在椅子里神游天外,使得值房气氛越发尴尬。 齐文兵悄悄溜出门去,往外张望。 侯赋中跟在他身后出来,低声问:“邬相怎么还没来?” 仿佛邬瑾来了,文、武二府的矛盾就会消弭。 齐文兵狂摇折扇,也松一松衣襟,还没等他说话,就有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响起,他连忙往外跑动几步,就见两位禁军搬动马凳,不必说也知道是邬府的马车。 他着急忙慌进了值房:“邬相爷来了。” 屋中登时一静,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松,人人都知邬瑾衣冠端正,再热也不敢懈怠,匆匆戴好直角幞头,抚平衣裳上褶皱。 黄韫书怕程泰山恶人先告状,抢先一步奔出门去,望向马车。 马车已经停下,官员络绎不绝地走出,站的笔直,紧接着一只手撩开帘子,从里面钻出来的却是程廷。 程廷不用马凳,直接跳到地上,一抬头就是看到死敌——曾经的州学算学讲郎齐文兵。 “齐副使——” 他刚要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就见程泰山从值房里出来,冷眼看他,目光凶恶,显然他只要敢丢人现眼,程泰山就敢当场请出家法。 他立刻成了锯嘴的葫芦,夹着尾巴站到马车旁,替邬瑾撩开车帘。 邬瑾钻出马车,迈出一条腿踏上马凳,和黄韫书、程泰山两人一样,也是直角幞头,紫色圆领广袖襴衫,腰束白玉革带,脚穿乌皮靴,虽是坐马车而来,但身上衣物一丝不乱,面孔洁净。 他没有看躬身行礼的同僚,而是先望向城楼宫门,在屋脊上,一轮巨大明月正在沉沦,天地、宫殿在这一瞬间相交,纵九横九八十一颗金钉,大放异彩。 在城楼后方,宫殿峥嵘,玉堂金马,华表撑天,灵旗照水,是大岐安社稷之处,女王受天命之所。 邬瑾收回目光,回身与同僚前往直房,黄韫书再一次抢在程泰山前头,跟在邬瑾身后叭叭地说。 邬瑾边走边听,听完后坐到太师椅中,三言两语安抚住黄韫书,又让程泰山下朝后和自己细述探子一事。 众人安静下来,或坐或站,听他说事。 “昨夜到的小报,大昭武德司告发三司使吕仲农利用职权,私吞十州四成赋税,并且巧立名目,暴敛横贪,私藏金银十余库,大昭皇帝震怒,将吕仲农交武德司审讯,直接向赵湛禀告,此事陛下已经知晓,若是陛下询问,诸位也当心中有数。” 第510章 值房中人面露诧异,将方才黄、程二人的争执抛到脑后,仔细琢磨邬瑾的话。 吕仲农是三司老臣,从未传出过苛敛之事,武德司突然告发,是诬告,还是吕仲农真有如此多的金银? 有人问出了心中疑惑。 黄韫书摇头:“诬告对大昭毫无用处,武德司敢告发,一定是拿到了证据,只是太突然了。” 程廷的嘴和黄韫书一样快,人站在末尾,声音却响亮的很:“这下他们国库有银子啦!” 话糙理不糙。 程泰山神色凝重:“大昭皇帝此举,治官场,丰国库,救民心,恐怕下一步就是均赋役,对我们并不是好事。” 邬瑾点头:“也不用过于忧心,此举富国不富民,又急于求成,太过重用武德司,会使君臣之间更加不睦,朝廷纲纪、文武百官,悉数握在武德司手中,短时间内,会有所成效,时间一长,弊端就会显现。” 众人纷纷点头,对此事有了底,陛下问时,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宫门内响起铜钟声,时辰已到,宫门打开,值房内的文武二班噤声,在邬瑾率领下走出值房,分成两列,缓缓向宫城内走去。 第432章 早朝 宫城中,莫聆风沐浴更衣,没有珠翠满头,头发挽一个高髻,戴金冠,身着玄色龙袍,威严庄重,鲜少离身的金项圈取下,上朝时不再配戴。 她并非依附权利的女眷,而是手握利剑的天子,她的威重姿态,不需任何金玉点缀。 屋中纱笼里烛火明亮,程家大姐掌内宫六司,官从五品,为六司使,着青色长衫,高髻一丝不乱,头上簪一朵木芙蓉,护送莫聆风上撵驾。 莫聆风抬头看一眼头顶天幕。 寅时末刻,月已落下,天色青而薄,如同梅子色瓷器釉面,温润柔和,照物有光。 这般日夜交替之景,日后她将无数次看到。 她收回目光,一手撩起衣摆,登上舆撵。 程家大姐伴驾到紫微殿外,紫微殿前后都有殿门,御驾到紫微殿后门停下,后门外禁军列队,甲胄披身,手握长刀,护卫莫聆风入内。 后门前方,是一块影壁,朱红屏框,屏心内雕刻金龙,面向紫微大殿的那一面雕刻一只金凤,四角蝠流云纹,左右两侧是山水屏风。 莫聆风下撵驾后,殿内禁军立刻带刀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 没有伞盖、团扇,没有内侍、宫女,只有毫无温度的铁甲、长刀,震慑忠心、疑心、反叛心。 在莫聆风之前进入殿中的官员顿时噤若寒蝉,手持笏板等候君王。 莫聆风迈过门槛,绕过屏风,在百官注视下登上金台,脚下群臣在礼官引领下,行一跪三拜大礼。 他们匍匐在女子脚下,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神情恭顺,在他们三呼万岁时,声音在紫微殿回荡,大殿中的金银玉器都似乎因此震动。 等到余音散去,莫聆风才淡笑道:“平身。” 朝臣起身,禀笏而立。 皇帝目光扫向他们,他们心中立刻就是一滞,畏惧之感油然而生——莫聆风不是仁义君主,在战场上的种种血腥手段,已经深刻他们心底,仿佛她多看一眼,他们就会血溅三尺。 加上近日诸事太平,并无要紧事启奏,一时满殿寂静。 莫聆风见人人恭谨,无人奏事,先开金口:“自朕祭天以来,国中风调雨顺,文武齐心,百姓安乐,城池坚固,唯有两封国书,不尽人意,大昭撕毁国书,不缔友好之盟,金朝国书气焰嚣张,殷监军使——” 殷南聚精会神听莫聆风说话,但是对“殷监军使”四个字没有任何反应,站在她前头的游牧卿只能往后撇腿,踩她一脚。 殷南这才反应过来,一步出列,躬身道:“陛下。” 莫聆风先是一笑,笑意转瞬即逝,正了脸色:“我与金虏有九世之仇,你是国朝肱骨,堡寨砥柱,对金虏,凡是越国界者,不可错放一人!” “是!”殷南昂首怒喝一声,其他朝臣跟着哆嗦了一下。 待殷南归位,莫聆风再谈小报上的武德司——她说起大昭举动时的神情,漫不经心,仿佛大昭已是笼中物,赵湛的任何举动对她而言都微不足道,不会打乱她的步伐。 大岐臣子心中有底,不再慌张,能够对答如流,同时大部分人都曾是大昭朝官,心底难免有几分怅然。 过后,莫聆风再问水师一事:“济州市舶司水师近况如何?” 何卿本就害怕莫聆风,听莫聆风点到市舶司,心里咯噔一下,不得不出列,禀笏躬身道:“回陛下,济州驻军已组建水师两个营,共一千人,在济州码头外训练,正习泅渡之术,不日便可越深水渡江河。” 他又慌里慌张说起战舰:“建有十艘戈船......” 程廷跟何卿之间隔着三个人,百无聊赖,悄悄乱看,先看一眼他的老父亲,再看一眼莫聆风,明明御座上坐的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人,但绝不是他熟悉的莫聆风。 这个莫聆风身后是明晃晃的刀光,面目清晰,两眼线条锋利,足以抹杀一切情义。 在莫聆风看过来时,他竟然惊的一颗心猛的往下一坠,慌忙低下头去,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没有莫千澜的莫聆风,太过冷漠、坚硬、理智,少了人味。 何卿还在流水似的说,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又用余光看向邬瑾。 第511章 邬瑾在文官之首,站的笔直,气度与明亮肃穆的朝堂很契合,英俊,沉稳,和颜悦色,任何人看了都会相信他,亲近他,哪怕是莫千澜,最终也会对他和盘托出。 他如老僧入定,圆满湛寂,如大圆镜,万象森罗,山河大地,影现其中。 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可惜——他终其一生,不会有家。 不必入赘文书,国朝、君王、百姓,已经是一张巨大罗网,织出千丝万缕,牢牢将他网在其中,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程廷收回目光,没再东张西望,垂头看自己的乌皮靴,忘心想这大殿里最尊贵的两个人,都不圆满。 他可怜他们,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何卿啰啰嗦嗦,总算说完入列,在短暂的安静里,程廷持竹笏一个箭步出列,朗声道:“陛下!” 他嗓门本就不小,一时激动,更是声震屋瓦,程泰山脑子里登时绷紧一根弦,恨不能捂住程廷的嘴,把程廷从这威严之地拖出去。 他微微抬头,看一眼莫聆风,见莫聆风嘴角带笑,并无恼怒之色,稍稍放心。 莫聆风道:“何事,奏吧。” 程廷在众人灼灼目光下,豪不慌张:“陛下,臣以为如今国土虽只有四州,但兵强马壮,国库满仓,水师不日就可以开拔,开疆拓土并非难事,陛下已不必多虑,反倒有一桩大事,陛下不可不忧。” 他停顿一下,大声道:“国储乃国之基石,陛下年过二十,可以择婿。” 程廷所说之事,朝中确实无人思虑,此时他忽然提起,众人一时哑然,更不知女帝该如何选夫。 黄韫书悄悄看一眼邬瑾,心想女皇要选夫,这位可怎么办呢? 这位是丞相之才,绝不能养到深宫里去,但看他与陛下相处,彼此又有情义,难不成要身居高位,孤独终老? 程泰山悬着的心放了下去,又侧头看一眼邬瑾,邬瑾神情恭谨,没有因程廷的言语起伏。 正当他思虑要如何将此事圆过去时,侯赋中出列道:“陛下,不如择、择上……” 这话说着说着,他有点说不下去——金台上坐的若是男子,便可三宫六院,粉黛三千,如今换成女子,择上几个男子的话就说不出口,仿佛自己也跟着受了侮辱。 第433章 打架 人人皆知侯赋中念旧又无胆,并不理会他的欲言又止。 黄韫书身后下属户部使严重年四十八,官从四品,对四州户籍黄册了如指掌,善钻营,是个机灵人物,听程廷提起皇帝婚事,心里灵光一现,拱手道:“陛下,事涉国储,不能轻率,臣有一幼子,甚爱之,年十七,天资聪颖,学富五车,臣今日便携子入宫,请陛下一观。” 其他人听完,心里豁然开朗——要是自家能有子侄送到陛下枕畔,还管他什么男女尊卑之事! 程廷看不少人蠢蠢欲动,登时急了。 他是为邬瑾铺路,这些人怎么能毛遂自荐! 他再看此人一张大脸,脸上五官分布的随心所欲,丑的惨不忍睹,立刻出言讽刺:“你这老头可真敢想。” 严重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程泰山还没来得及去捂程廷的嘴,程廷已经滔滔不绝开始揭短:“你儿子天资聪颖,怎么书院无名,恐怕是愚鲁不堪,无处造化,你才想拿来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爱子,放屁!” 严重让他说中一半心事——幼子确实愚笨不开窍,但也确实是他的爱子。 他这厢气急败坏,程廷还叭叭个没完,要把其他人的念头也都断了:“你长这样,你儿子能好到哪里去,给陛下择婿,歪瓜裂枣可不行,必须得面貌端正……不、英俊才行!” 严重的丑,已经成了他一桩心事,旁人不提,他尚且心痛,更何况让人一句话揭穿,面孔登时抽搐一下,不等程泰山出来教子,拿起竹笏,劈头盖脸砸向程廷:“兔崽子!”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砰”的一声,程廷幞头落地,他“嗷”一声惨叫,捂着脑袋往下蹲。 程泰山脑子里嗡的一下,一个箭步上前,正要去扶程廷,程廷已经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笏板撵着严重揍。 严重一步退到文臣堆里,两人跑出一个漩涡,卷的朝臣一片混乱,程泰山三两下拨开人群,刚要抓住程廷衣襟,程廷就已经转了方向。 “孽障!还不快住手!” 文臣们乱做一团,严重不是程廷对手,连挨了程廷几下,一把半老骨头几乎让他打散,等程廷收手的瞬间,他一笏板再次砸到程廷脑袋上。 在他要砸第二下时,邬瑾已经迈开长腿拦在两人中间,一只手用力攥住严重郎手腕:“还不住手,成何体统。” 金台上,莫聆风冷声道:“胡闹!” 朝臣顿时一静,在邬瑾眼神示意下匆匆回到原位,气昏头的两个人也是脸色骤然一白,各自后怕,打着哆嗦到正中间跪下。 程廷半张脸上都是血——笏板打破了他的头。 严重看着没有大碍,但毕竟上了年纪,不出半天,身上就会酸痛的起不来床。 他想到自己竟然在朝堂上动手,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四肢百骸,一片冰凉。 程泰山躬身想为儿子请罪,然而莫聆风已经起身,狠狠一甩袖子:“程廷跪在此处!邬瑾去文德殿,退朝!” 第512章 她大步流星离去,朝臣战战兢兢退下,严重一瘸一拐往外走,程泰山搀着他,向他赔不是,又跟他保证会向陛下求情。 邬瑾取出帕子让程廷按住伤口,也从紫微殿离开。 程廷像只大鸟,秃着个脑袋,拖着两只翅膀,垂头丧气跪在原地,痛的眼冒金星,渴的七窍生烟。 足足一个时辰,程家大姐才奉命而来。 程廷头昏脑胀,在两个宫人搀扶下起身,两条腿针扎似的迈不开步:“大姐……” 程家大姐又气又心疼,伸出两根手指,在程廷胳膊上用力一揪,气道:“活该!” 她又让宫人拿来湿帕子给他擦脸:“陛下要见你,谨言慎行,记不记得?” 她拿开帕子,细看伤口。 伤口在额发下方,幸而只是看着骇人,并没有伤到里面。 程廷疼的倒抽气,一边揉腿一边道:“知道。” 他弯腰捡起幞头戴在头上:“帕子给我,再擦一下。” 程家大姐从宫人手里接过干净巾帕递给他,他拿起来擦了擦脸和手,再整理衣裳,龇牙咧嘴道:“我先去趟官房。” 他先去官房解手,又随宫人去文德殿,在殿门外廊下站着等候传唤,片刻后,就有宫人将他领去东偏殿。 偏殿几案错落有致,正中摆着一套“四不靠”,一张圆桌,五个墩子,莫聆风换了一身白色常服,高髻换成低髻,戴羊脂白玉冠,挂着金项圈,却仍有不好亲近之感,坐在墩子上,扫一眼行礼的程廷:“你以为朕不会罚你?” 程廷摇头,半晌憋出来几个字:“臣不敢。” “知不知道为什么罚你?” “知道,朝堂上,臣口出不逊。” 莫聆风沉声道:“朝堂肃穆之地,你逞口舌之快,攻歼臣子,朕若不重罚你,朝臣便要认为朕有失偏颇,因此生出怨愤之心,可朕也不能只罚你,严重用笏板打人,更该罚,如何罚,怎么斟酌轻重,又是一道难题。” 她用力一指程廷脑门:“这一个时辰,你跪的不冤枉。” 程廷垂着脑袋:“臣知错。” “朕和邬相商议许久,罚你闭门思过三个月,静心养气,船厂事务交给石远,严重罚俸禄一年。” 也算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程廷有心想让莫聆风将他和严重的惩罚调换一下,却不敢张嘴,只能愁眉苦脸的谢恩。 莫聆风脸色稍缓:“坐吧。” “臣不敢。” 邬瑾取了金疮药进来,推程廷一把:“坐吧。” 程廷悄悄看莫聆风一眼,见莫聆风脸色还好,才期期艾艾坐下,让邬瑾给他撒药。 伤口撕扯着疼,程廷咬牙忍耐,等敷好伤药,程廷有邬瑾在身边,渐渐放松,刚想伸手去倒茶,莫聆风便道:“邬瑾,昨日府库送来字画,有一封书贴,在正殿案上,是陆机真迹——” 话未说完,邬瑾立刻起身:“陆机!” 他大步流星走去正殿,偏殿里只剩下莫聆风和程廷两人。 程廷盯着茶壶,心想:“邬瑾快回来!” 寅时从家里出来,他就没喝过水,方才只记得去官房,竟忘记问大姐讨水喝。 莫聆风肉体凡胎,听不到他的心声,但一看他眼珠子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她有心磨一磨他的性子,自己端起茶盏,慢慢喝茶。 第434章 喜悦 片刻后,邬瑾小心谨慎捧着字帖回到偏殿,走到桌边坐下,打开发黄绢帛,看残纸题签上“晋平原内史陆机士衡书”几字。 看过后,他看题签下方,钤有双连珠印:“这是玺印。” 他再轻轻展开一部分:“骑缝处这一枚印看不大清楚。” 程廷心想:“看不清就别看了,喝茶。” 莫聆风心中暗笑,伸头看了一眼:“是‘莫失’二字,有这个印章传下来。” 邬瑾身心都落在帖上,完全没注意到程廷,转而去看陆机字迹:“当真是活泼可爱。” 程廷嘴唇沾在牙齿上,心想:“我也挺活泼可爱的,你看看我都渴成什么样了。” 幸而邬瑾没在此时细看字帖,而是先寻个匣子装起来,再回来坐下,给程廷倒上一盏茶。 程廷端起茶盏,一饮而尽,不敢发出喟叹之声,放下茶盏,低眉顺眼坐好。 脑袋上还一抽一抽的疼,他悄悄嘶了口气,忍不住道:“这老家伙,没想到手劲这么大,差点就破相了。” 莫聆风平淡道:“脑子没多大用,破相也没事。” 程廷连忙把脸扭向邬瑾:“正是因为脑袋没用,才要靠脸凑数。” 莫聆风勾着嘴角,哼哼地笑了两声:“也勉强算是五官齐全。” 程廷让她损了几句,不敢生气,岔开话头:“我饿了。” 莫聆风扭头看向宫人:“传膳。” 一顿不早不晚的饭很快由宫人提上来,摆满一桌。 程廷低头细看,见并非那种冰冷精致的花花朵朵,和莫府菜色相差无几,米饭配的一瓮炖羊肉,一碗豆腐辣羹,一碟蒸干肉,一碟蜜藕,一碟炸鱼。 这种熟悉的菜色让他放松下来,仿佛莫聆风还是那个莫聆风,他们三个还是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挚友。 邬瑾起身,把豆腐辣羹换到程廷跟前:“吃吧。” 程廷不爱吃甜滋滋的菜,拿起勺子,舀一勺豆腐辣羹在碗里,和饭一起拌匀,再浇一勺,再拌,等饭里全是汤汁和豆腐,端起碗送到嘴边开吃。 第513章 他整个人都浸在食物香气里,一碗饭下肚,他身心得到抚慰,甚至高兴起来。 虽然挨了罚,但他不后悔,莫聆风和邬瑾的事,他不说,谁来说,现在话说完了,他脑袋上这一下也算挨的值了。 风卷残云吃过这顿饭,他掏出帕子擦嘴,吃的昏头昏脑,一边打嗝一边往椅子里坍塌。 宫女千手观音似的撤走残羹冷炙,开窗熏香,又悄无声息送上茶点。 莫聆风低声和邬瑾在说什么,似乎是说什么日子好,他全没留意,片刻后两人起身,往正殿而去。 程廷呆着脸跟上去,摸着肚子看邬瑾磨墨,心想这是要写罚自己的敕令。 邬瑾磨好磨,放好墨锭,铺开一卷黄纸,从笔架山上挑下一支诸葛笔,等莫聆风旨意。 莫聆风负手立在案旁,凝神细思,直到程廷站的两腿发麻,环顾四周,看有没有凳子坐下时,她才开口。 “今朕握符御宇,受命苍穹,国储乃建国所系,朕敦叙人伦,执宰邬瑾,邦国治世之能臣,器量宏大,胸吞百川,风度端凝,敏而内秀,英俊之才,足以配君王之偶,承宗鹢辅佐之任,虽登金台之侧,不拘彤庭,择八月十九日,简备典礼,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不拘彤庭,便是两全之策,典礼无所谓繁简,能够布告天下,就是大喜。 他是她的男人,同时也是君王的臣子,他有他应得的尊重。 程廷昏昏沉沉的脑袋,一瞬间清醒过来,嘴角咧开到耳朵:“这就行了?” 莫聆风点头:“用过宝印后,明日常朝,示下即可。” 程廷眼睛里突然有了巨大的喜悦。 明明他在诏书中并没有姓名,却比有姓名者还要激动,笑着笑着,他忽然在喜悦中生出一股伤感——情绪毫无来由的低落,眼里倏地有了热泪。 他不好意思哭,仰起头,使劲眨眼睛,但泪还是不断往上涌,就连喉头都哽住了。 他果断转身,大步走到窗边,狠狠吸了吸鼻涕。 许是因为他是旁观者,是亲历者,是见证者。 他想起他们三人第一次在州学相聚时,老黄狗还在,他还懵懂无知,围着莫聆风献殷勤,请她骑狗。 那时邬瑾还是卖饼郎,莫聆风还是娇娇女,他们笑容明媚,心似琉璃,都没有经历过惊心动魄的谋算、杀戮、伤痛、分离。 如果能预知将来,在他们相聚的那一刻,一定是心动有声,波澜壮阔。 邬瑾走到他身边,手掌按上他肩头,重重摩挲两下,柔声道:“都过去了。” 他懂程廷无法言喻的悲意,自己则像是深潭,不悲不喜,接纳这一份赤诚之心。 程廷抬手,用手背擦去眼泪,再次恢复豪杰本色:“行了,我回去挨揍。” 他视死如归地告退,邬瑾和他一起出宫门,又送他回家,再去值房处理政事,直到亥时初刻才归家。 陪着父母坐了片刻,他又临了两张陆机的字,亥时末刻洗漱更衣,吹熄灯火,筋疲力尽躺在床上。 两手交叉枕在脑后,他在黑暗中睁着双眼,人藏在夜色里,快乐从心底涌上来,撑破心房,蔓延到眼角眉梢。 嘴角慢慢勾出笑,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是邬意来了。 邬瑾的心绪瞬间收拢,披衣起身,点燃油灯,给邬意开门。 “哥,我想新开个铺子,你能不能给我提个匾额?” “写什么?” “邬家糖铺。” 邬瑾道:“陛下今日罚了程三爷。” “啊?”邬意很是诧异,“陛下和程三爷不是……” 他转眼就明白了邬瑾的意思——陛下连程三爷都罚,他要是敢打着邬瑾的幌子出去胡作非为,谁都保不住他。 他连忙站直身体,做出保证:“哥,我就开糖铺,真的,我刚刚从糖铺里回来。” 邬瑾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点头道:“明天来拿,回去吧。” “知道了。” 邬意匆匆离去,邬瑾没有睡意,干脆走去东隔间,磨墨铺纸,打算提字,然而笔握在手里,半晌没动,反倒在纸上滴了一大团墨。 他又想起莫聆风,想起明日要示下的敕令,烟消云散的喜悦再一次袭来,让他连笔也握不住了。 第435章 喜事 此时此刻,莫聆风亦未睡。 自邬瑾出宫,她打马出城,巡视高平寨,亥时过后离开堡寨,打马在马场上驰骋。 白马在月光下奔跑成一道闪电,莫聆风伏在马背上,顶风前行,一群禁军紧紧跟在她身后,如同一阵飓风,刮过草地。 直到月上中天,莫聆风才勒马停下,翻身下马,将马鞭扔给追上来的殷北,负手而走。 朔河流水翻腾,水面浮光,银波逐月,草还未黄,花先凋零,莫聆风踩在柔软泥土上,慢慢往北行去。 她很熟悉这样的黑暗,知道自己要在其中找寻什么——她从未如此信奉过鬼神,希望能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找到一点莫千澜的气息,但黑暗日复一日,越来越冷酷无情,没有亡魂可以偶遇。 她漫无目的走了片刻,从腰间取出陶埙,按住埙孔,放出“呜呜”之声。 直到此刻,她这埙曲才算是大成,一口气吐出去,把这静谧夜色撞的粉碎,血流如注,悲声到老,一众禁军将士听的心头乱如飞篷,遍体生寒。 第514章 一曲终了,高平寨中响起子时更鼓声,她收起陶埙,从殷北手中取过马鞭,翻身上马,挽住辔头,往城中打马而走。 静夜似一把利剑,将她灵魂劈开成两半,一半留在荒诞而且浓重的夜色中,继续找寻,一半投入人世,登凤凰台、宴朝堂客、画舆图纸,观战沙场。 翌日常朝,臣子不似大朝这般多,聚在值房里喁喁不止——得益于昨日程泰山揪着程廷去严府认罪,敕令虽然未宣,但程廷这张大嘴,已经嚷嚷的满城皆知了。 “我就说吧,”黄蕴书感叹不已,“头一回见邬相,我就说他是陛下——” 他将“谄臣”二字咽下去:“爱卿,这回是真爱卿了。” “仔细想想,确实再找不到比邬相更好的人选,品行、样貌、才学,都无可挑剔。” 有人扭头看严重:“你服不服气?” 严重一本正经点头:“服气,早说是邬相爷,我哪里敢出来献丑。” 不仅服气,他还因祸得福,昨日程泰山赔偿了他双份月俸。 程泰山另有所思:“陛下要简备典礼,这典礼该如何准备?” 黄蕴书皱起眉头,手指在黑漆小几上敲两下:“并无这样的先例。” 这时候齐文兵蹑手蹑脚走进来:“邬相来了。” 邬瑾要配做君王之偶,还不必拘束于宫城之中,越发是红的发紫,众官员看邬瑾走入值房,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寒暄,于是站成两排,拼命微笑,把嘴角拉扯到极致。 尴尬的气息开始在值房中弥漫,幸而邬瑾今日有意晚到,椅子还没坐热,上朝时辰已到,他立刻起身整理衣冠,走出值房,与程泰山一左一右站立,井然有序进入宫城。 常朝开始后,莫聆风果然命宫人宣读了敕诏,朝臣纷纷恭贺,邬瑾笑的温和,地上金砖在他眼中放出幽光,微微抬头,丹墀映入眼帘,成为朝臣和君王之间的界限,再抬头时,可见朱漆方台,成为世人不可逾越之地,两侧蟠龙柱、头顶藻井、后方雕凤屏风都晕开金光,让莫聆风咄咄逼人,不可直视。 宫殿可以粉饰,君王可以武装,朝臣可以虚伪,唯独爱意无法掩饰。 程泰山率先问道:“陛下,不知典礼一事,安排何人主事?” “户部得闲,由户部主办,宫中琐事,由朕内廷女官程素宁主办。” 严重出列,躬身秉笏:“陛下大婚,虽然嫁娶有所不同,但典礼一事,实在难以简备,册立、请期、颁诏、纳彩等事,都缺一不可。” 黄韫书细细一想:“册立不能免,不仅要知会邬相爷府上,还要入告宗庙,请期可免,陛下敕令,已经择期,至于纳彩,那是嫁娶之礼,邬相爷不入主彤庭,也可免去。” 莫聆风两手随意搭放在腿上,漫不经心听他们商讨,目光看向长身玉立的邬瑾。 她看邬瑾,邬瑾也看她,目光一碰,都带着笑意,耳边是他们叽叽喳喳,商量着金银珠宝、白马银铵,吵闹声也不聒耳,反倒有喜庆之感。 朝会在商议中散去,都城宽州因为皇帝大婚一事变得喜气洋洋,恭贺之人涌入邬府,刘博玉另辟蹊径,去邬意糖铺里称百来斤糖,让下人担回家去。 苏名泉手上勾着两根棉绳,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松子栗子糕,咬一半在嘴里:“大爷,邬老二连他哥一根手指都比不上,两兄弟压根就不亲,讨好他还不如去讨好邬家二老。” “不必和那些女眷挤,”刘博玉慢悠悠在街上晃,“老二确实没本事,还有点讨人厌,但有一样,就是命好。” “我看不怎么样,”苏名泉啧啧两声,“他都跟家里断亲了,邬相爷要是真对这个兄弟好,怎么不把他弄成皇商,大爷,你这一趟钱是白花了,你看他刚是挺殷勤的,可咱们进铺子,他就翻老大一个白眼——” 他把剩下半块松子栗糕塞进嘴里,拍拍藏在腰间的尖刀:“我差点就掏刀子捅他了。” 刘博玉嫌他聒噪,停下脚步买一根糖人,堵住他的嘴:“你懂什么,邬老大敬爱家中父母,可那对父母却偏爱邬老二,邬老二贪心不足,来者不拒,有他在那两个老的跟前吹吹耳边风,咱们在济州码头还能跟姓石的争一争。” 只是可惜暂时不能用骡子。 “找机会,我杀了姓石的,”苏名泉满脸狐疑,“爱老二,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看看老两口的银子花在哪里就知道了,人心偏的时候,自己是不知道的,但银子知道。”刘博玉笑呵呵的,并不怕刘家倒台,只是想从石远手里分一杯羹——邬瑾眼里容不下沙子,莫聆风恰巧相反,她用凶狠强硬的手段控制码头,除掉不遵守秩序者,留下听话的,无论黑白,她都用。 他脚步轻快的往前走,忽然听到程家大姐爽朗的笑声,似是在谈论喜服,连忙带着苏名泉绕道而行:“这娘们可真不消停。” “大爷你怕她干什么,我一刀……” “刀刀刀,就知道刀,”刘博玉狠狠用巴掌打他几下,“要不是你长这个怂样,就把你送给莫聆风做面首!你们两挺配,杀人狂魔!” 苏名泉不满,张嘴就要长篇大论的驳斥,话未出口,刘博玉就从街边拿起一个蒸饼,塞进他嘴里。 苏名泉咀嚼两下,把要说的话忘记了。 第436章 胡闹 第515章 程家大姐并不知刘博玉躲开自己,在马车里和程夫人说起喜服一事。 “衣料好办,俱用大红,陛下着红好看,衣不压人,就是衣裳上纹样,方才商议不定。” 程夫人看她小腹隆起,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精神却比养在家里时还要好,并不劝她回家休养:“是陛下的还是邬相爷的?” “陛下的倒是没有异议,”程家大姐掏出一小块红布,“您看,陛下的绣龙凤团纹,用金线蹙金绣,再好不过。” 程夫人低头一看,见上面用金线绣一朵木芙蓉,用绒不超过两丝,绣法精妙绝伦。 “好!”她赞道,“陛下确实压的住,她当日必定要戴金项圈的,还有凤冠,正是相得益彰,就是时间上要抓紧,邬相的纹样怎么不合?” 程家大姐收起布料:“我说不必绣任何纹样,邬相质朴无华,绣什么都是画蛇添足,黄计相偏要绣五彩锦鸡,说依翟衣制。” 程夫人想了想邬瑾穿一身十二行五彩锦鸡的红色喜服,头戴幞头的模样,顿生不伦不类之感。 “黄计相的脑子不好使,不必绣,咱们这就去他府上,让他知道什么叫美丑!” 程家大姐笑道:“阿娘别急,我让人给黄计相做了一身团领红袍,上面绣满锦鸡,明日散朝,就让宫人送到他公廨去,让他睁大眼睛看个清楚。” 程夫人一拍大腿:“对,这样好,以理服人。” 她又十分感慨:“自陛下入堡寨,女兵便不再只是押运粮草,后营打杂,能够冲锋陷阵,一展所长,天下扬名,如今陛下重用你做内廷女官,来日这前朝后宫,都会有女子身影了。” 程家大姐点头:“天底下聪明的女子比比皆是,何必依附男子而富贵,有陛下在明堂之中,必定是百花齐放。” 母女二人满脸含笑,喜气洋洋,整个都城似乎只有程廷闷闷不乐。 失去自由已经足够苦闷,更让他崩溃的是八月十九,陛下大婚那一日,他还禁闭在家,不能出门。 他整日烦闷,把小小一个程宅,从前转到后,从东转到西,逗儿子,扰惠然,再加上体型庞大,格外招人烦,彘奴忍受了两日,最后频频挥手,让爹爹“出去吧”。 小黄狗更是见了他就躲——毛都让他薅秃了。 程廷只能窝在书房里,用螃蟹就酒,喝的舌头麻木,“砰”一声放下酒盏,脱下衣裳,打着赤膊往院子里站。 “三爷,”胖大海捧着鹤氅追上来,“您干什么?喝多了吧,我去厨房给您……” 程廷抬手将他挥出去:“小爷的事,你别管。” 他在微寒夜风中久久而立,期望自己能风寒高热——阿娘疼爱自己,一定会去陛下跟前求情。 奈何天不遂人愿,他站了大半宿,毫发无损。 他越发心烦意乱,呆坐在书房中,茶饭无心。 许惠然对他一直留着神,见他早、午两顿没吃,就知道不对劲。 此事还不能惊动程夫人,否则程泰山知晓了,就会攥着巴掌过来,更不能直接去找陛下求情。 天子威严,全在细微末节中,陛下既然罚了,就不会收回成命。 她思来想去,最后找来胖大海:“你去公廨找邬相爷,就说三爷茶饭不思,请他来劝解。” 胖大海连忙点头。 许惠然又叮嘱他:“避开老爷。” “是,小的知道。” 程廷不知许惠然为他谋划,在书房里坐了许久,忽然听到窗上明纸被打的“扑扑”作响,起身开窗查看,刚开了一条缝,狂风便挤进来,打的程廷往后一退,桌案上纸张翻飞,满室皆是。 窗户“哐当”一声砸向两侧,他大步上前去关窗,又看到邬瑾一手扶住幞头,顶着风到了院子里。 “邬瑾!”程廷用力合上窗棱,打开门,狂风呼啸而过,刮的屋子里一片混乱。 他冲出去,把邬瑾拽进屋子里,关上门,用力一拍邬瑾肩膀:“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陛下准我出去了?” 邬瑾摇头:“一天都没少。” “邬瑾,邬相爷,你帮我跟陛下求个情,陛下一定会听你的,我知道错了,以后上朝,我一定把嘴闭的紧紧的” 邬瑾在他的拉扯中弯腰,捡起被风吹落在地的纸放在桌案上,用镇纸压住,将方才吹进屋中的落叶扫进渣斗。 放下渣斗,他看一眼程廷——程廷未戴幞头,发髻被风吹乱,带着一点可怜像。 他不为所动,找椅子坐下:“朝令夕改是大忌。” 程廷可怜巴巴地道:“那就一天,八月十九,你们大婚那天!这么大的事我看不到,一定会遗憾终生!死不瞑目!” 邬瑾静静听着,不急不躁,等他使出十八般花招。 果不其然,程廷把胸脯拍的山响:“你也不忍心看我留下这个遗憾吧,你要是能让我出去,我就——” 他把声音压低些:“床边共酒之事,不可不明,你不近女色,我赠你一本《风月秘谱》。” 邬瑾一张脸,倏地通红,猛地起身,推开他:“谨言慎行。” 程廷正要开口,屋中窗子“啪”一声再次打开,他扭头要去关窗:“没风……” 话音戛然而止,他和莫聆风面对了面。 莫聆风身后是脸色铁青的程泰山。 “陛……陛下!”程廷暗道倒霉,匆匆行礼,邬瑾扭身看向莫聆风,秋风肆虐,吹拂他们二人的长袍广袖,两人脸上都保持着端庄神情,如同石雕。 第516章 莫聆风是微行到程泰山家中,听闻邬瑾在此,便顺道进来看看,没想到听了程廷一出大戏。 “八月十九,也不许程廷出去。”莫聆风扫程廷一眼,扭身就走。 “是。”程泰山连忙应下,躬身送莫聆风出去。 程廷欲哭无泪,邬瑾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大婚那日,你就让大海给你坐一日监吧。” 说罢,他撩起衣摆就走,一步迈出,忽然扭头,看着恍然大悟的程廷欲言又止,最后一个字没说,急急往外走去。 院子里禁军三步一队,带刀上前,簇拥莫聆风出门。 莫聆风面无表情上了马车,又从马车中伸出一只手,撩开车帘,探出头对邬瑾道:“邬瑾上车。” 邬瑾拱手和程泰山告辞,登上马车,车帘放下时,还未开口,他脸上就红成一片,强笑道:“程廷胡闹。” 第437章 天干物燥 八月十八日,莫聆风前往世宗通天宫,祭告先祖。 八月十九日,大婚。 寅时起,宫城内外都是灯火通明,从宫城南门中门外开始铺陈的红绸彩架一直搭到邬府门外。 莫聆风自寅时末刻开始梳妆,程素宁盯着梳头宫女给她上妆,宫女在她脸上薄薄施朱,轻轻罩粉,画出广眉—— “不好,”程素宁叫宫女停手,“用飞霞妆怎么能用广眉。” 宫女为难道:“可是陛下凤眼气势如虹,若用倒晕眉、浅文殊眉均不合适,唯有广眉能够契合。” 程素宁总觉得不好看,莫聆风淡淡道:“不必画眉,淡扫即可。” 程素宁立刻道:“不错,陛下眉目如画,不必多此一举。” 梳头宫女擦去妆容,淡扫蛾眉。 莫聆风脸上不贴花钿,改钿钗礼衣之制,袭服冠冕,头戴凤冠,冠上金龙,用金丝堆砌,凤鸟用翠羽点妆,金龙腾于翠云,龙头口衔宝珠,凤鸟展翅欲飞,吊悬金玉。 宫女在莫聆风的脑袋上精雕细琢,足足花费一个时辰,莫聆风才得以起身,张开双臂,由宫女为她穿上喜服。 程素宁上前,为她束上金玉宝带:“臣以为陛下今日会去亲迎。” 莫聆风平视前方:“朕心里想去,邬瑾也值得朕去,但破格降礼,后人一旦辖制不住朝臣,便会因朕开此列而被动。” 程素宁笑道:“陛下英明,臣多虑。” 衣饰整理妥当,最后佩上金项圈,程素宁退后五步,仔细打量。 喜服上绣画,针线细密,不露边缝,龙凤团纹眉须毕现,金光灿灿,丰神宛然,配上凤冠、金项圈,已是美轮美奂,莫聆风面孔在这一片金光中豪不模糊,眉眼锋锐清晰,当真是龙髓凤血,威严至极。 莫聆风看向刻漏香:“辰时到了,接引官去了?” “是,已经前往邬相爷府上奉迎了。” 接引官是程泰山,领着数百禁军侍卫、宫人立在邬府门外,拜见邬瑾。 邬瑾身着喜服,在众人簇拥下骑上白马,缓缓往宫城而去。 邬母推着邬父,站在门前目送。 没有人提起入赘,没有人嘲讽,这是一场名正言顺的大婚,邬瑾仍是朝堂相爷,入宫归家,无人阻碍,只是子嗣归入皇家——这似乎也是一场荣耀。 世人都在恭贺,唯有邬母笑容勉强,因为这就是入赘——邬瑾的生辰八字已经供入宗室,死后葬入皇陵,受莫家香火。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她不能再抱怨,只是笑着笑着,忽然湿了眼眶。 从邬府到宫城的御道上,宫人从笸箩中取出喜饼沿途发放,行人争先恐后,观看马上新郎官。 太阳破云而出,邬瑾神明英发,俊朗温柔,天质自然,尤其一双眼睛,甚为清亮,一望便知是非常之器,不少女子看着,不由轻轻叹息。 在莫聆风未曾颁诏时,邬瑾走在都城,女子们常常驻足观看,掷花入怀,更有人尾随来去,蓄势待发,随时准备让才子醉倒在佳人怀中。 然而诏书颁布,邬瑾魅力骤减,等到成婚这一日,就再也不能成为她们遐想中的一员了。 程泰山纵马在前,寸步难行,足足一个多时辰,挤出一身大汗,才走到宫门口。 一行人翻身下马,趋入宫城,直到紫微殿——莫聆风将夫妻在寝殿共牢而食,更改为两人在紫微殿接受朝臣拜见。 他们早已同甘共苦,同餐而时,今时今日,他应该和她一起站在高台上,接受朝臣的恭贺,帝王之偶,也可以接受这种朝拜。 百官已在朝堂中等候,分列左右,邬瑾走到殿门外,一眼就看到金台上等候他到来的莫聆风。 日上三竿,一片金光,穿过朝堂,将一切都晕染成鎏金一般,山鹛振翅,扑的树叶沙沙作响,一时让人恍惚是在莫府,还是在宫城。 他迈过门槛,从文武百官中间穿过,先行君臣之礼——也是为后世之人行礼,不可因此而自大,藐视天威。 “平身。”莫聆风面带笑意,伸手虚空一托。 邬瑾站直身体,跨过那道天堑一般的界限,走上丹墀,在离朱漆方台一阶之地停下,牵住莫聆风的手,面向朝臣。 一个君,一个臣,一个坚硬,一个柔软,一个冷酷,一个温和,天衣无缝。 接受百官朝拜、祭典、宫宴,直到亥时,两人才回到福宁宫,沐浴更衣后,月已上中天。 第517章 莫聆风挥退所有宫人,走到窗边开窗的功夫,身上就披下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邬瑾穿一身白色斓衫,鞋履整齐,只除去幞头,露出发髻,心里竟然出奇镇定。 他吹熄烛火,只余下两根红烛燃在屏风外,待莫聆风转过屏风,他正想问她饿不饿,一抬头就见她只穿一身白色中单,黑发如瀑,眸光璀璨,面孔红润,唇上有细密汗珠,不必凤冠霞帔,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一切外物黯然失色。 他心里骤然一乱,迅速垂下眼帘,端起茶盏递到她手中。 盏在茶托上晃动,盏盖撞的叮当乱响,他的镇定不翼而飞。 莫聆风稳稳端住茶盏,喝上两口,搁在桌边,忽然伸手抚上邬瑾嘴唇,噗嗤一笑:“《风月秘谱》还不曾透彻吗?” “没......看了,并不是......”邬瑾语无伦次,两手垂在身侧,手掌心带着火,贴到哪里,就烧到哪里。 他一张脸烧成了火炭,忽然伸手拉住她手腕,将她拽到自己身前,搂她入怀,齐齐跌在床上,陷入层层锦被之间。 数种花香,在床笫间次第开放。 莫聆风在下方伸出手臂攀住他脖颈,邬瑾顺势低下头颅,伏在她脖颈间,瓮声瓮气道:“透彻了。” 秋风浮动,吹入独有气息——果实熟透,甜腻馥郁,仿佛下一瞬就会从枝头坠落,泥土、麦秆、稻穗,干燥成熟,林林总总,拥入这狭窄空间,使得屋中更加燥热蒸人,无从驱散。 天干物燥,一点就着。 熏炉中青烟袅袅,随风飞去,屋中人的身躯,也像是屋中布幔、纱帐、香烟,随风前后起伏,屋中人的灵魂,成为飞花,说不出的风流婉转,成为藤蔓,紧紧相缠。 第438章 水师 卯时,天有凉风,窗外偶有虫鸣鸟叫,燥热散去后,隐隐升腾起一丝水汽,氤氲入殿,烟气凝滞,有下沉之势。 红烛未熄,今日不必早朝,宫人没有吩咐不敢随意进入,整座宫城,甚至整个都城,都一片沉静。 卯时未到,邬瑾便睁开眼睛,看向头顶承尘,纸帐洁白如僧巾,烛光、天光、水汽在纸帐上浮出一片幻影,如波光,如流云。 盯着看了片刻,他想起今日不必上朝。 不上朝,也应该起身,去写一页大字,钻研《虞夏书》。 《虞夏书》是古书,倒也不急于一时。 可《大岐律令》的修正却是这三日就要,还有账册要过目——各种繁琐之事,林林总总,堆积如山,都在催促他起身。 他却不想动,不仅四肢无力,连头脑也跟着迟钝。 身边莫聆风微微一动,他转身把她往怀里抱了抱,莫聆风把脸埋在他怀里,深深吸一口气。 “好香。” 邬瑾闷笑一声:“是桂花蕊的澡豆香气。” “不是。”莫聆风鼻尖在他心口轻轻一蹭,没有解释。 邬瑾带有一种草木气息,透过肌肤、衣物,送入她鼻端,和莫千澜身上冷冽的气息一样,可以让她安安稳稳的大睡一场。 她往他怀里拱了拱,手搭在邬瑾腰上,一条腿搭在他腿上,抬头看他一眼,目光带着未经驯化的野蛮和热烈:“什么时辰?” “报过了卯时。”邬瑾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没戴冠,散着发髻,没有任何金玉阻碍他的手,衣裳也凌乱,衣襟歪斜,露出一侧锁骨和肩膀,里衣下摆往上卷,一路卷到肚脐上,膝裤也卷到膝盖上方。 肌肤之亲,耳鬓厮磨,是他在无数个夜里梦到过,以为此生无望之景。 他亲吻她的头顶心,再伸手从她脖颈往下探,见后背一片干爽,没有汗,还略有凉意,便低声道:“要变天了,我去关窗。” 他松开莫聆风,伸腿下床,赤脚趿拉着鞋,出去关上窗,走回来给莫聆风掖紧被角,坐在床边,一脚蹬着床沿穿袜子。 莫聆风从被子里钻出来,趴在他背后,耳朵贴在心口位置,听他躯体里的动静。 邬瑾生来老成,擅长八风不动,但身体不会骗人,此时此刻,他的心正在腔子里剧烈跳动,她听的越久,就越如雷鼓,强烈喜悦和她隔着血肉、白骨,与她的心声相契合。 邬瑾系袜带的手抖动不止,勉强穿好一只,扭身将莫聆风扑倒:“做什么?” 莫聆风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与此同时,殿门外响起叩门声。 邬瑾红着脸爬起来,坐在床边继续穿好另一只袜子,趿拉着鞋,从屏风上取下白色襕衫穿上,系好丝绦,然后弯腰提上鞋跟。 “我去开门。”他忍不住凑到莫聆风面前,吻一下她的嘴唇。 他找到梳子,梳好发髻,准确找到放衣物的箱笼,戴上幞头,打开殿门。 秋风夹着细雨,铺了他满身——果然变天了。 宫女提着热水,悄无声息走进来,为莫聆风穿衣束发,舀水梳洗。 两人各自梳洗,卯时过半,坐在一起吃早饭,正要一同去偏殿商议律令一事,程素宁撑着伞急匆匆来到福宁宫,迈步进入殿内时,一脚磕到门槛上,笔直往前摔去。 幸亏殷北就在殿门口,一把拉住了她。 程素宁吓了一跳,脸色煞白,还不停步,抓着殷北的胳膊往里赶:“陛下!” 莫聆风搁笔,与邬瑾一前一后走出偏殿:“赐座。” 第518章 她挥手免去程素宁行礼:“天理观国朝,只有一个是非,你掌宫中诸事,不可惊慌失措,凡事自有朕凭理处之。” 宫女搬来绣墩,程素宁慢慢坐下,将一口气喘匀,看莫聆风安之若素,再环顾四周,宫人全是一片惶然之色,顿时也觉得自己过于冒失。 她是内廷宫人之首,一言一行,就是宫人表率。 “陛下,臣失态了,程崇政使有军情要事,请见陛下,命臣速速前来禀报。” 莫聆风和邬瑾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惊诧之色——今日不朝,如没有要事,程泰山绝不会进宫。 “命他文德殿觐见,更衣摆驾。” “是。” 程素宁起身告退,出去通传,莫聆风更换窄袍,邬瑾穿起紫衣,两人同坐舆撵,前往文德殿。 二人刚刚坐定,程泰山就已行至殿外,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济州监军使窦兰花。 小窦风尘仆仆,衣物被细雨濡湿,还不曾更换,倒头就拜:“陛下。” 莫聆风抬手示意他起身:“济州何人值守?” “游将军前往,”小窦从地上爬起来,急道,“前日寅时,大昭忽然发兵,攻打济州东城门,臣等全力迎战,正酣战时,大昭分出一支水师,袭击码头,烧毁战舰一百八十艘,福船十条,楼船五条,我方水师损失过半。” 邬瑾神色瞬间凝重。 大昭武德司搜刮出来的银子,赵湛全都用在了水师上。 重用武德司,长远来看是弊端重重,但眼下确实给了济州码头一个痛击。 程泰山拱手道:“陛下,水军出师不利,战舰损失惨重,臣今日寅时,还接到大昭京都送出来的情报,有胶州、崖山两地水军进京,看来赵湛也开始布置水师了。” 莫家军擅骑战奔冲,不擅水战。 莫聆风没有开口,慢条斯理敲击御案,三声清脆响声过后,她看向邬瑾:“邬相爷如何看待此事?” 邬瑾没有着急作答,反复思量后,沉声道:“大昭京都、东南,都有江河天险,急流巨浪,守御之备,莫如水师,赵湛重水师,轻铁骑,是必然之举。 至于济州码头这一战,他选在这个时候出击,臣以为不是为了出其不意破城,而是因为武德司事体,君臣之间有罅隙,朝堂不稳,赵湛必须重用武将,展示国朝军力,堵住朝臣的嘴。” 末了,他无奈一笑:“顺便也乱一乱我们的神。” 大岐只四州,济州码头是重中之重,遭受一次重创,民心、士气都会有影响。 莫聆风点头,神情虽肃然,却并不对此事感到慌张,斟酌片刻道:“赵湛重水师,就有弃西北各州之意,既然要定国朝之心——” 她脸上忽然有了一点笑意:“那朕就不客气了。” 她好战,她要用赵家人的血,祭祀莫千澜。 第439章 寻觅(完结) 坤圣一年,十二月十三日,莫家军攻破大昭岳州。 坤圣二年,九月初十,大昭书金国,许以大岐四州之地,联盟夹击大岐,约定于十月底共同发动攻击。 莫聆风十月初得知此事,立刻命宽州监军使殷南率大军出高平寨,不计代价猛袭金虏。 莫家军携粮秣、火药出界,全力以赴,几乎击穿金虏国都防线,金、昭两国联盟之约不了了之。 大岐于坤圣三年二月初三,攻破大昭齐、菏两州,告知天下,帝王雷霆之怒,便是血流漂杵。 大昭赵湛因此事以重帑养兵,凶年饥岁,以流民充军,大军强盛一时,莫家军再难进寸步。 然而到坤圣十一年,大昭形势却急转直下。 武德司权倾朝野,监临百官,逻卒四出,视豪绅富户为窟穴,诓财挟仇,天下骚然,文武百官,偶有怨语,不出四刻便入赵湛之耳,辄被擒僇。 御史台上谏,赵湛在早朝时冷笑道:“尔等若能为国朝殚精竭虑,朕何事刑法之重。” 至此武德司猖獗更甚,杀人至惨,令人闻风丧胆,举国朝野,战战兢兢,听之于赵湛之手。 坤圣十一年,大昭蝗灾四起,大岐一举拿下四州,并且挥师南下,水师骁勇,仅仅一年,便直逼潭州,离潭州仅一江之隔。 中原半壁江山,尽入莫聆风之手。 坤圣十二年二月初十,春寒料峭,冷雨欺花。 潭州细雨蒙蒙,一行二十人,头戴箬笠,身穿青色短褐,外罩蓑衣,做随从打扮,腰间藏着尖刀,目露凶光,拱卫莫聆风在山道上疾驰,前往化平县。 一队人马,在子时进入化平县内,藏马于山中,令两个人看守,其余人疾步进入沿江大街,两侧屋宇鳞次栉比,转过大街,进入小巷。 巷内是脚店、茶馆、食肆、香汤馆、纸马铺,俱已经关门,只有街头脚店亮一点灯火,街尾药铺亮一点灯火。 殷北在巷子口朝后挥手,身后禁军立刻散入黑暗,悄然护卫。 莫聆风外罩着蓑衣斗笠,内穿皂色长衫,昂首阔步,走到街巷尽头,仰头看这间药铺。 一座二层小楼,只有一间,门口牌子却立的很多,左边是“治积劳舒筋活血丸”,右边是“治肠胃冷集香丸”,又有几个小牌子,写的什么“大理中丸”,“清心丸”,“治妇人病”,看着是个庸医所在,能够医绝八方,寸草不生。 第519章 这便是她冒绝大风险潜入大昭的目的地。 批殃书的阴阳先生曾说莫千澜魂往南去,落在潭州一户黎姓人家,生做男子,生辰是正月二十四午时。 她派人寻觅许久,甚至盗出潭州黄册,也没有找到相符之人。 石远在码头上偶然听人说起潭州化平县有一位女医,能通阴阳,断亡魂,她三次遣殷北前来,都没见到人,这一次,石远说见到了人,她便迫不及待赶来。 她提起衣摆,迈步上台阶,跨过门槛,进门左侧是一条长凳,后方是柜台和药柜,一个看着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一手拿着戥秤,一手从药柜下方抽屉取药出来秤。 听到动静,小姑娘踩着凳子,立在柜台上,看向莫聆风。 她只看了一眼,忽然神色大变,紧闭的嘴唇一点点张开。 一阵寒风从屋外卷入,带着尖锐呼啸之声,还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叫声,像是不断重复一个“凶”字。 阴森森,寒入骨髓,墙上挂画“哗啦”作响,烛火在晃,药柜也在晃,梁木跟着抖动,小姑娘的嘴慢慢打开,变成一个黑洞。 洞随之阔大,逐渐超过整个面部,越来越大,成为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里面的尖牙也成了山峰。 殷北骇然之余,竟然动弹不得,莫聆风却不受桎梏,猛地抽刀,一刀朝眼前怪物砍去,刀上不知何故,满是血光。 “观棋!”楼上传来一声怒喝。 黑洞一般的嘴瞬间合上,莫聆风的刀还停在半空,屋中一切恢复原状,方才一切,似乎都是幻觉。 只有长条凳从左边滑到了右边。 殷北的手这才能按住刀柄,汗出如浆,脸上血色褪去,双手颤抖不止。 莫聆风面不改色,收刀插入刀鞘,等人开口。 楼上的人走到楼梯转角处,就不再露面,赔礼道:“药童酷爱幻术,性情顽劣,常以此吓人,对不住贵客。” 莫聆风道:“既是贵客,为何遮掩鬼祟?” 那人轻笑道:“我有恶疾在身,怕吓着天子——不,是贵客。” 殷北再出一身透汗,一只手在刀柄上抓的死紧,一只手拦在莫聆风身前,同时环顾左右,查看是否有埋伏。 莫聆风按下他的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这一行是从码头上过来的,根本瞒不住,但消息不会透的这么快,这个女医不简单。 “我有一样旧物,”她从怀中取出一把木梳,“想找一个旧人,请大夫帮忙。” “观棋,拿来我看看。” 小姑娘从柜台后面出来,小心翼翼上前,警惕地看着莫聆风,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木梳,兔子似地蹿了上去。 楼梯上有短暂寂静。 片刻后,小姑娘把梳子送了回来,楼梯上的人道:“已经不在世间。” “连鬼也不是吗?” 那人忽然问道:“他若是鬼,你要怎么办?” “我接他回家,”莫聆风收起梳子,脸上辨不清悲喜,“有时候我独自一人在家里,半夜醒来睁开眼睛,想到家里没有他,就觉得有没有明天都无所谓。” “不是鬼,没有来生,彻底消散了。” “这样啊。”莫聆风语调平静,眼中没有泪。 但空气忽然凝滞,悲伤仿佛水汽,悄无声息附着在每个人身上。 那人又道:“你腹中孕育了新生命,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因为孩子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莫聆风点点头,“再会。” 她要知道的消息已经知道,无需在此久留,取出一块金饼放在柜台上,她走出药铺,离开化平县,前往潭州府码头。 石远等在码头上,莫聆风弃马上船,船速度驶离潭州——在他们走后不到一刻,潭州彻底沸腾,驻军倾巢而出,搜山检海,寻找大岐皇帝的踪影。 接应的船在六个时辰后到达黄咕码头,邬瑾一直等在码头上,见禁军护送莫聆风下跳板,长舒一口气,迎上前去,抖开鹤氅,披在她肩上。 莫聆风对着他露齿一笑,心中潮湿渐渐落下,伸手摸他冒出青茬的下巴:“你一直等在这里?” 邬瑾也笑:“没有,我刚来,这是打算蓄须。” 两人并肩而行,耳畔是大风,身后是巨浪,托着他们一直往前走。